《樱桃琥珀》 1、第 1 章 林其乐一生中曾遇过无数看起来跨不过去的坎。 每一次她都跨过去了。 九岁那年,发生了一次意外。 “没路了。”余樵个子高高的,踩过了那道悬崖边,有细沙碎石从他鞋底蹭下去了,远远地跌落下山崖。 回音好久都没停,不知有多深。 杜尚瘦瘦的,在旁边背着书包,两腿直打哆嗦。他伸长了脖子,也探头往悬崖下面瞧,就只瞧了一眼。“不行不行不行——”杜尚后退几步,脸色惨白,“太吓人了,回去了。” 蔡方元,一个胖子,落在老远老远后面。明明他也和其他人一般年纪,九岁而已,身体却太过沉重,是个用两只细脚勉力支撑的球体。距离山崖还有几十米的时候,蔡方元就走不动了,他扶着膝盖气喘吁吁,骂道:“林其乐你带的什么臭路啊!” 林其乐——四人中唯一的女生,她站到了悬崖边,居高临下,定睛瞧这片幽深的深谷。 她又抬起头,瞪着几十米开外,悬崖对面那条幽深的林中小道。 “我可以跳过去!”林其乐突然大声喊道。 “你不能。”余樵从旁斜睨她一眼,立刻说。 “你有病吧!”蔡方元在后面喝道。 林其乐不肯放弃,她今天一定要去对面的养殖场,去看对面村民伯伯养的大白鹅。“我可以飞过去!”她喊道。 杜尚从旁边直接翻了个大白眼,伸手过来拉林其乐两截粉胳膊:“回了回了回了!” 林其乐心有不甘,把嘴撅着。太阳还未落山,他们四个小学生走在从山崖回校的路上。林其乐踩过地上厚厚的松针,听那咯吱咯吱的声响,她对杜尚、余樵一本正经道:“书上写过,如果我们刚才下定了决心,鼓起勇气,跳下去了,就会有翅膀从我们背后长出来,就可以飞了!” 余樵个头儿最高,最少年老成,他双手揣在裤兜里,想是已经对林其乐这番异想天开见怪不怪。 杜尚则从旁皱起眉头,他一皱就牵动额头上的创可贴。杜尚对林其乐认真道:“肉饼见过吗,樱桃,就工地食堂赵大妈窗口卖的那种。” 杜尚伸出两只手,在自己跟前比划一个圆。 “到时候真飞出去了,你的脸就摔成这么大!就这么扁!什么鼻子眼啊,都陷进去了,和葱花似的。胳膊腿也得摔扁了,就像那个大大卷——” 蔡方元走在他们前头,正从兜里摸出大大卷来吃。杜尚告诉林其乐:“你看了吗,蔡方元那个大大卷还粉色的,就是你胳膊腿的颜色,到时候你摔下去就那么恶心——” 蔡方元嘴里叼着一条大大卷,回头骂他:“还让不让人吃了!” 山道穿越森林,临近山脚,有一道高高的关隘。这是群山市市政部门专程在此设立的,好告诉那些不知情的过路人:上山危险。同时也阻拦林其乐、余樵这种胡作非为喜爱“冒险”的屁孩。 林其乐手扶着砖头块,从关隘上爬过去。 杜尚跟在她后面爬,嘟囔:“今天走了这么半天也没看见大白鹅……樱桃,我放学想去你家看张奶奶送的小白兔——” “不行!”林其乐说,她的眼眶红彤彤的。 “为什么啊?”杜尚不满意道。 “你就会恶心人,”林其乐跳下了关隘,她搓掉自己手心上的土,“你还想恶心我的小白兔!” 林其乐一个人往学校大步走去。四个人里她总是走得最快,风驰电掣,腾云驾雾一般。 “不是,我……”杜尚欲言又止,他望着林其乐的背影,回头对另两人忿忿不平,“我没事恶心兔子干嘛啊?” 城里纳税大户中能电厂,下午五点半才下班。其下设的电厂小学为配合职工家长们的下班时间,往往也把孩子们留到五点半才走。 公元一九九九年九月六日,这是个星期一。 下午五点。 中能电厂小学教导主任站在门卫室里,翻着手里的学生名册,嘴里骂骂咧咧:“四年级一班,林其乐、余樵、杜尚、蔡方元——”他端起门卫桌上的保温杯,豪饮一口,吐掉嘴里的茶叶沫子,“这个小‘四|人帮’,等我今天抓着了他们——” 林其乐等四个小学生,双手双脚爬在水泥地上,从门卫室前偷溜着手脚麻利爬进了校门。 要搁在往常,他们四个进来了,第一时间准坐回班里去了。假如被教导主任点了名,或放学时在校门口被逮住了,也至多回答一句:“我刚才上厕所去了!”教导主任再怎么生气,也发不出脾气。 今天却不同。 “你们……你们几个先回去吧。”蔡方元吞吞吐吐,走在半路上说。 余樵回过头,林其乐和杜尚都看他。 “我要去趟校长室。”蔡方元尴尬道。 “你去校长室干嘛?”杜尚问。 蔡方元偷眼瞧了瞧林其乐,又瞧另外俩哥们。“我……”他收敛起闪烁的眼神,正色道,“我女朋友的影集让校长拿走了!” 林其乐睁大了眼,诧异道:“你有女朋友??” 杜尚从旁边拉林其乐,让她别伤人自尊。 余樵冷眼看着蔡方元:“你自己能去啊?”说着,他抬起头,瞧了一下学校的二楼有多高。 余樵和林其乐对视一眼,林其乐二话不说,转身又开始带路了。 作为学校广播站的前任播音员,林其乐过去没少进进出出校长室。对那个办公室,全校比她熟的人恐怕都没有几个。 四个小学生绕过了学校墙根,走到校长室的窗下。校长室在二楼,有一段高度。蔡方元苦着脸,在其他三人的坚决注目下,抱着头先行蹲到了墙角。 林其乐第二个走上去,她脚上的小红鞋鞋底踩在了蔡方元肩上。 四个人里,属林其乐最轻。可蔡经理家这位公子娇贵的身躯仍是不堪这般的“重负”。 “你就不能轻点儿踩?”蔡方元在下面痛苦呻|吟道。林其乐踩在他身上,人站得高了些,脚底却不平稳。“你你……你别乱动啊!”林其乐双手扶在了粗糙的墙面上,慌张道。 余樵和杜尚两人这时候从后面过来了,他们一人一边儿,双手抬起林其乐的鞋底来,把她更往上推,让林其乐踩到他们两人的肩膀上去。 林其乐使劲儿用手在上面扒,手指头扒拉得疼,好不容易才把校长室那扇窗户扒得更开些。 蔡方元完成任务了,他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退到后面,往上喊:“快点儿啊林其乐!” 杜尚从下面撑着林其乐一只脚,也特别吃力:“林其乐你……又沉了……” 林其乐咬紧牙关,她双手使劲儿扒住窗户两边,左脚踩在杜尚手上,右腿膝盖屈起来,磕在了校长室那道金属制的窗框牙子上。 膝盖在窗框上压下去了,再起来就是三道血印,林其乐却毫不在意。她左脚一蹬,身体向前从校长室的窗户里一个跟斗翻进去,英姿飒爽,完美落地。 距离放学还有二十多分钟,往常这个时候,老校长总是在国旗杆下摇头晃脑地听单田芳评书,校长室里一向没有人的。 林其乐睁大了她那双樱桃一样的圆眼睛。 今天却与以往不同。 “蒋峤西在省城实验附小,可是鼎鼎有名的奥数尖子!拿过年级第一啊!他不可能来到咱们小小电厂小学入学测验就只考十分啊,老校长,一定是判卷出错了——” “错什么啊错,”只听老校长在办公室外间无奈道,“他一张卷子就只写了一道题,别的都没答!不管他是不会做还是不想做,这个分数在我们这儿只能重读三年级。” “孙校长!”那人说,“这个孩子今天第一天从省城过来,坐车颠簸了那么久,吃也不习惯,睡也不习惯,他他……他纯属发挥失常啊!” “你们这是为难我啊。”老校长说。 “是您为难我们!人家蒋经理这个儿子能从省城转学到我们这儿来,是对我们的信任,更是对我们的帮助。孩子九岁了,你让他重读三年级,不可能的!你也要看看人家电建公司的面子,蒋经理现在提的啊,我告诉你,过几年回了总部直接就是二把手了——” 相比外间的喧闹,里间就安静多了。林其乐如同忘了眨眼,出了神了,她盯着眼前这个男孩子。 不,不是一次,是两次。 林其乐一生中曾遇过无数看起来跨不过去的坎。 九岁那年,她遇到两道坎。 至少在林其乐长大成人之前,她都没能跨过去。 那个男孩站得离她有点远,在办公室的对角上,他周身极其安静,安静得甚至有点肃穆的意思了。他穿着林其乐从没见过的衣服,背着林其乐从没见过的方形黑色书包,站在和林其乐差不多高的格纹行李箱旁边。他不像群山市的人,肤色雪白,是林其乐只有在卡通动画里才见过的那种男孩的样貌。他抬起了眼睛,在这种令人不安的寂静气氛里,把林其乐刚刚整个“犯罪过程”尽收眼底。 “林其乐!”身后的窗外,是蔡方元在压低了声音催促,“找没找着我的书啊!” 紧接着是杜尚的声音:“你先告诉她到底什么书啊。” “我用挂历包了书皮了,”蔡方元朝楼上喊,“正面写了天——使——心——三个字!” “蔡方元!我就知道是你,”老校长不知怎么的,从外间突然打开了窗户,“你们几个都给我站住!” 林其乐的手一下子抓住自己的裙子边。她看着里间的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好多陌生的大人闯进来,他们围到那个安静的男孩子身旁,摆出一个关切保护的姿态。 他们全都注视着林其乐。老校长也进来了,一见是林其乐,他痛心疾首道:“林樱桃你——你你打电话现在把你爸叫来!” 电建公司的电工林海风,正在车间工作。他接到同事传来的口信,第一是说,总部领导蒋经理调到群山工地来了,今晚在工人俱乐部要办一个小型欢迎会。 第二则是说,林樱桃又闯祸了,电厂小学校长叫林爸爸去训话。 林电工从梯子上下来,苦笑着脱了手套,摘掉安全帽。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素朴工作服,擦擦身上的灰尘,往外走。他家有个调皮捣蛋的女儿,在群山工地无人不知晓。 在值班表签了名字,翻过了下班牌,林电工这就可以下班了。他走到人事部的办公桌前。“小唐,”他说,“新婚快乐啊!” “林工,赶紧去吧!”小唐把一包喜糖递给他,和身边几个女同事一同笑着,“蔡经理和余班长已经在外面等你了!好好听训话啊!” 群山项目工地总经理,蔡岳,是小学生蔡方元的爸爸。 群山项目工地检修班班长,劳动模范余振锋,是小学生余樵的爸爸。 群山项目工地普通电工,林海风,是小学生林其乐的爸爸。 三个大老爷们,人到中年,挤在蔡经理那辆小轿车上,从工地往中能电厂职工小学赶去。 出工地大门的时候,几位门卫小哥也笑着招呼:“蔡经理!余班长!林工!又去听指示啊?” 蔡经理这人颇斯文,戴个金边眼镜,儿子成天闯祸,作天作地的,他也挺不好意思。他朝门卫招了招手,大门开了,他对身后两个老弟兄说:“总部调来的那个蒋政蒋经理,昨晚住在招待所了。我今天请生产部的刘经理拉了一帮子人去帮他搬家,今晚叫刘经理代表伙计们敬个酒——” “搬到哪儿去了?”余班长人高马大的,坐后排,他一个人就能占两个座位,皱个眉头都虎虎生威的,“家属宿舍不早就住满了。” 蔡经理伸手一指余班长身边的林电工。 “林工家隔壁那个锅炉队于队长,上星期不是调莱水工地去了吗,房子空出来了,住那。” 余班长听了,没说话。林电工很意外:“我们那排,房子小了一点儿吧。他是总部来的,能适应吗?” “总部来的也没办法啊,”蔡经理瞅着窗外,电厂小学快到了,“蒋经理身边就带了那么一个儿子,领导房都住满了,只能弄套双职工房给他当单身宿舍住了。” 以林其乐为首的电厂小学四个叛逆分子站了一排,就在老校长办公桌前,一个个低着头挨批评。林其乐张开大眼睛偷偷瞧校长桌上那只砚台,也不说话。反倒是她身边的杜尚,和余樵、蔡方元仨人一起扭头看着,窃窃私语:”你看他穿的那鞋!” 蔡方元用手掩着嘴,压低声音:“美国乔丹!好几千块!” 校长室外传来了规规矩矩的敲门声。 门一开,林其乐顿时听到了蔡方元他爸的声音,字正腔圆的:“蔡方元,又惹什么麻烦让孙校长生气啦——” 那声调起初听着颇具威严,只是忽然转了个方向,像初秋的柳叶子,打着旋就乘风上去了。 “哎呀,蒋经理!”蔡爸爸声音里全是惊喜,停在外间,“太巧了太巧了,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啊?” 林其乐悄悄转过头去,透过里间的门,她看到爸爸出现在了门口。 不同于蔡经理在人群中热情寒暄,林爸爸脸上带着笑,站在人群外面。 “爸爸,”林其乐伸着脖子小声叫他,“爸爸!” 三位家长跟着老校长进来了。 老校长边走边和旁人解释:“这三位家长经常来,来我这儿就跟串门一样!” 林其乐躲到了爸爸身后,手抓住爸爸工作服的一角。爸爸一开始检查了她受伤的膝盖,又问其他几个孩子有没有受伤,特别是杜尚。 “膝盖疼不疼?”爸爸匆匆小声问她。 林其乐立刻摇头,两条马尾在肩头扫过。 老校长坐下,喝了口茶,又开始训话了。林爸爸一边和另两位家长一起听着,一边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小块红色喜糖,向后塞进了林其乐手里。 林其乐忍着开心,用手心包住那块糖,飞快藏到了身后去。 未免被其他老师发现,林其乐偷偷回头,向后看了一眼。 那个叫蒋峤西的男孩,身边陪着一群大人,就站在林其乐身后。 蒋峤西垂着眼,脸色苍白,神情冷漠。仿佛在这里多待一分一秒对他而言都是折磨,他已经快无法忍受了,只是身边人太多,父亲也在,他只能这么坚持着。 林其乐立即转过了身。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也学着板起脸来。 2、第 2 章 林其乐蹲在后院,借着房廊下微弱的光,她用碗里晒干了的草叶,喂笼子里两只软趴趴的小白兔。 “娟子!”林电工风尘仆仆,加班回来了,“弄一点吃的,蒋经理和余班长来了,蒋经理还没吃饭!” 客厅电视机正放一部电视剧的片尾曲,放了好几天,林其乐都会唱了。 难得一身好本领,情关始终闯不破。 “樱桃,”林妈妈匆匆进了厨房,推开通往后院的那扇纱窗门,“家里来人了,快进来帮我洗个花生。” 林其乐放下手里的草碗。她走进厨房,正巧听到爸爸在客厅说:“来,峤西也快坐下。看这小脸白的,饿坏了吧!” 一个男人的声音,非常低沉,不像余叔叔的声音,也不是爸爸,林其乐想,那大概就是那个蒋经理。 “昨天下了高速,”只听蒋经理说,“正好到饭点了,也没什么能吃的,我和司机看路边有家面馆,就带这小子进去吃了碗牛肉面。” “没有吃饱吗?”林爸爸问。 “他就吃了半碗,”蒋经理说,“一上车全吐了。” “吐了?”林爸爸惊道。 余叔叔在旁边按动打火机,点完烟,放下:“下高速那边的面铺子,指不定用的什么肉呢,小伙子胃不舒服吧。” 林爸爸惋惜道:“怪不得入学考试也没考好。” 余叔叔问:“吐车座位上了?” “没有,弄座位上那不就难办了,”蒋经理无奈地说,“吐到,他堂哥从美国给他买的那个小外套上了。我只好先给他脱下来,用一个塑料袋包上。本想着扔了算了,这小子还不愿意。” 林其乐洗好了碗里的花生,把水倒出来。她擦了擦手,从厨房门边探出头,朝外面悄悄望去。 爸爸和余叔叔坐在了小马扎上,围在茶几边,唯一的大沙发让给一个陌生叔叔坐了,那就是蒋经理。蒋峤西则背着方形书包,穿着一身让林其乐不敢讲话的行头,坐在大人们中间。 林其乐再见到他,他的脸色似乎比下午在校长室时更差了,也更苍白。 林电工伸手摸了摸蒋峤西的后脑勺,大概是猜出孩子特别喜欢那件外套,但大人不当回事。“那个塑料袋放哪里了?”林电工问蒋经理,“拿过来让娟子帮忙洗洗,正好我们也要洗衣服——” 蒋经理说:“不了,那就太麻烦林工了。” 林电工说:“甭客气,以后都是邻居了。到了工地上来,条件就是艰苦点。” 蒋峤西坐了半天,书包还背在他肩上。他似乎时刻准备要走,可他父亲并没有走的意思。林其乐把一碟炒花生米和一筐事先蒸好的红枣馒头拿出去了,还拿了六双筷子。 蒋经理坐在沙发上仰起头来了。他虽然年纪比林电工大不少,相貌却英俊,像是老派的电影明星。蒋经理眯了眯眼,对林其乐友善道:“这位是林工家的千金,下午见过,叫……林英?” 余叔叔从林其乐手里接过筷子,在茶几上分开摆。他提起林其乐,像在讲他自己的闺女:“叫林樱桃!” 林电工从旁边笑:“以前叫林樱桃,读二年级的时候改名字了,现在叫林其乐。” 林其乐在大人面前总是乖乖巧巧,笑得甜甜的,讨人家的喜欢。 可蒋峤西对她的名字并没有什么兴趣,他半垂着眼,坐在沙发上岿然不动。反倒是蒋经理意外地笑了:“樱桃?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啊?” 临吃饭前,又有人登门了。蔡方元的爸爸蔡经理,专程来赴老弟兄们的夜宵局,还给蒋经理带来了半瓶茅台。 小小的双职工宿舍,总共不到十平方的客厅,一下子更拥挤不堪。林其乐早早吃过了晚饭,便干脆让出地方来,她回到后院,在兔笼前头的台阶上怔怔坐着。 林妈妈在厨房忙完了出来,听林电工贴在耳边说了几句话,她在蒋经理的连声道谢中拿过了钥匙,去拿那件据说用塑料袋包裹好了的小脏外套。林妈妈道:“嗨,客气什么啊!” 蔡经理在外面叫:“樱桃啊!” 林其乐回去了客厅。 蔡叔叔喝了点酒,脸已经红了。 “你带着峤西,去屋里看看书,学学习,写写作业,”蔡叔叔说,“新同学,认识认识嘛。” 林其乐一愣,大眼睛溜圆。 四个大人坐在一块儿,喝着酒,抽着烟,谈论着工地上的工作,又或是周遭的大小人事,蒋峤西一个小男孩背着书包坐在当中,确实突兀。 “峤西吃饱了吗?”林爸爸从旁边小声关切。 蒋峤西不说话,但他站了起来。 “跟着樱桃去吧,”蒋经理从旁边说,“你不就想学习吗,先在你林叔叔家学会儿吧。” 工地宿舍,条件简陋,地方很有限。哪怕是夫妻俩带个孩子,也只能住一厅一卧。林其乐推开了客厅通往卧室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双人大床,她爸爸妈妈睡的。床头有张桌子,爸爸拿来当书桌,妈妈拿来摆毛线和化妆品。 三组大衣柜立在床边,把一条长形卧室隔成两半。里头隔出的那个小里间,放着林其乐的小床、书桌,那就是她的小天地。 林其乐把爸爸妈妈桌上的书报和毛线推到一边,拧开了桌上的台灯。 “你……坐在这里吧!”林其乐回过头,两只手背到身后,有些紧张道。 蒋峤西走到她身边,比她高,仍然不作声,他把背上书包解下来了,放在桌上。 卧室的门关上了,不会再听到外面大人的吵吵闹闹。里面非常静,静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林其乐走回到自己的书桌前,背对蒋峤西悄悄坐下了。 抬起头,墙上贴的是h.o.t和小燕子紫薇的画报,低下头,书桌表面玻璃下压的是夜礼服假面和毛利兰的画片。 林其乐早把今天的作业做完了,她从漫画书堆里抽出上星期的《中国少年报》,展开了,竖起来,做出一个认真读报的样子。 她悄悄转过肩膀,回头去看。 蒋峤西坐在林电工的书桌前,背笔直,他把书包放在桌面上打开了。林其乐本来就觉得奇怪——蒋峤西的头发是黑色的,衣服、裤子是黑色的,球鞋是黑色,背的书包是黑色。 这会儿就连从书包里拿出来的铅笔盒,林其乐定睛去看,竟然也是黑色的。 蒋峤西从书包拿出书本,不像是林其乐他们用的统一课本,是从省城带来的奥数教材。 “你……”林其乐突然出声了,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声音有点发颤,“你想吃糖吗?” 林爸爸带回来的喜糖一小袋,就在林其乐桌头上放着,林其乐还没吃几块。 蒋峤西后脑勺冲着林其乐,一声不吭把书翻开。 “你听磁带吗?” 林其乐问。 一排几十盘的流行歌曲磁带就在林爸爸床头整齐排列着,林爸爸酷爱唱歌,林其乐也喜爱。她最喜欢跟着爸爸唱的歌第一名是,啊哈,给我一杯忘情水。 第二名是,冬布瑞麦哈。 见蒋峤西仍无动于衷,林其乐干脆放下了没看几个字的少年报,她站起来:“你看《米老鼠》吗?” 一摞近半米高的《米老鼠》杂志就在林其乐书桌边放着,这也许是林其乐所有宝贝里最贵重的了。 每个小伙伴来到林其乐家,就没有不想看《米老鼠》的。 可蒋峤西仍头也不回,他打开笔盒,拿了支笔,开始做他的奥数题目。 林其乐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撅了撅嘴。 她不知道蒋峤西喜欢什么。也从没见过有什么同龄人是这么不好沟通的。蒋峤西看上去谢绝这个小城镇里的一切。 是啊,林其乐以前听陈明昊哥哥说过:群山工地又破旧,又落后,只要是去过省城总部的人,就不会喜欢这里的。 可林其乐没有去过省城,她不知道省城来的小孩喜欢什么。 “你想看小白兔吗?”林其乐问。 蒋峤西手里握着一支自动笔,他写着写着题目,手突然一顿。 蒋峤西肤色太洁净了,从脖子到脸颊的颜色就像雪,像春天的时候,山上盛开的一簇簇梨花。他那双眼睛被映衬得极黑。蒋峤西回头,看了林其乐一眼,吓了林其乐一跳。 “你们俩跑这儿来干什么?”林妈妈正洗着衣服,眼见林其乐兴奋地跑过来了,带着蒋经理那个儿子推开纱窗门,跑进了后院。 蒋峤西似乎没料到这小家后面还有座院子。他的目光缓慢地游移,从院子里废旧的轮胎,漏气的足球,小小的菜畦,最后停在了林其乐抱到他眼前的小兔子上。 “给你!”林其乐把她心爱的小白兔放到了蒋峤西怀里,然后一脸期待地看小兔子,又看他。 小白兔嘴里叼的草叶就蹭在蒋峤西穿的黑色外套上。 小兔子是热呼呼,软绵绵,是毛茸茸的,好似一团棉絮,又像神仙从天上扯下来的一块云朵。蒋峤西僵硬的手抱着它,看着它三瓣嘴一动一动,两只长耳朵温顺地搭下去了,就搭在蒋峤西的手背上,温暖地蹭他。 蒋政蒋经理接到妻子从省城打来的电话,因为他刚搬过来,这电话是辗转打到林电工家座机上的。蒋经理手里抱着电话机,电话线在后头拖,他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后院里,蒋峤西就坐在台阶上,正和林电工家的闺女玩一只家兔。 蒋经理眉头皱了皱。 “我不是说了没事儿了。”他手握话筒,对电话里说,语气颇不客气。 也许是在人家家里,他也不好发作。可他妻子梁虹飞却不放过他。 “明知道你儿子肠胃不好,刚到群山那破地方,你带他去吃街边的牛肉面??” “行了行了,”蒋经理小声道,听筒贴在耳边,“和我率裁础! 他直接把那话筒扣回去了。 夜里九点多,蒋经理要告辞了,把他的儿子蒋峤西也带走了。 林妈妈把洗好的小外套挂到衣架上,滴答着水,交到蒋峤西手里拿着:“回去晾上,明天就干了。” 蒋经理带着酒气:“快谢谢阿姨。” 蒋峤西背着他的黑色方形书包,抬起眼望林妈妈:“谢谢阿姨。” “哎,真乖,”林妈妈笑道,“这孩子长得真好。” 林其乐站在爸爸身后,也去看蒋峤西。不知是不是林其乐的错觉,她总觉得蒋峤西临走时那眼神从她脸上扫过去了。 只是没有停留。所以林其乐也不知道,蒋峤西有没有和她说再见的意思。 他们算是朋友了吗? 洗漱完毕,林其乐就该去睡觉了。余叔叔、蔡叔叔还和爸爸在客厅就着花生米说话。 卧室里关了灯,林其乐趴在小床上,四面漆黑,在画报人物的注视下,她睁着的眼睛格外亮。 蒋峤西坐在后院台阶上,手捏了一撮草叶,小兔子凑到他手边,一点点把草叶吃了。林其乐聚精会神,盯着小兔子吃草的模样,林其乐想,省城来的小孩子也是喜欢小兔子的。 “你叫林其乐。”蒋峤西突然说。 林其乐一愣,抬起头。 蒋峤西也正看她。 房檐下,灯光黯淡,只隐隐约约照亮了蒋峤西的半边面孔,照亮了林其乐胸前吊着的一小粒红色琥珀。林其乐听见他问:“你是你们家唯一的孩子吗。” 林其乐这会儿趴在小床上,手捏着自己的琥珀,眼睛望向了窗外。 他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夜里快十二点了,林其乐披着头发,揉着眼睛从卧室出来。她想找水喝,却意外发现大人们还没走,还在客厅里谈话呢。 “蒋经理原先那个儿子,我还见过,”蔡叔叔醉意未退,手指点着茶几桌面,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叫蒋梦初,13岁进的中科大少年班,在省城总部人见人夸,神童啊!” “那个时候都说蒋政要跳槽去安徽国电了,去陪读。夫妻俩用了那么多的心血去培养这个孩子,谁曾想去个夏令营,孩子就没了,死在山沟里了。” “你说这谁能受得了,一个家,天就塌了啊。”蔡叔叔说。 林爸爸扼腕:“确实太可惜了啊。” 余叔叔拿过茶杯喝了一口,在烟灰缸里敲散了烟灰:“怪不得我前些年听老队长说,蒋政在总部每天阴沉个脸,见了谁也不说话,工作也不汇报,胡子都不刮。” “现在还是那样,”蔡叔叔说,“不然也不会调到咱们群山项目部来。” “既然又有一个孩子了,也应该想开一点,”林爸爸说,“刚才他小孩过来,看着多好啊,长得也好,据说在省城学习成绩也很优秀。” “甭提了,”蔡叔叔说,“当初头个孩子没有了,他们夫妻俩闹离婚。一把手说,再生一个吧,计划生育允许。” “当时想着,兴许有个孩子了,这个家庭有点希望了,能缓和缓和夫妻之间的感情。” “现在你看,这个孩子都九岁了,这么争气,结果夫妻俩谁都不管……”蔡叔叔摇了摇头,“早知如此……” 3、第 3 章 林其乐一大清早坐在镜子前,塞着随身听的耳机听音乐,耳边却不断浮现昨夜大人们说的话。 “现在你看,这个孩子都九岁了,这么争气,结果夫妻俩谁都不管……” 妈妈找皮筋儿来给林其乐扎头发,她问丈夫:“一大早的外面什么动静?” 林电工把工牌套到脖子上,说:“蒋经理的司机,来接他孩子上学。” “还用开车啊?这么近,让孩子自己走就是了。” “不是刚转学过来吗,”林爸爸说,又抬起头,看着镜子里,“樱桃。” “啊?”林其乐忙摘掉了耳机。 “今天你蒋叔叔的孩子第一天去学校上课,他要是有什么不适应的,你在学校要照顾照顾人家,知不知道。” “知道了。”林其乐拖着长音讲。 她关掉随身听,把里面《公转自转》的磁带拿出来塞进书包里。 林妈妈透过了镜子,拿揶揄的眼神看林其乐,笑林爸爸多此一举:“还用得着你提醒?” 余樵一大清早和他的三个小伙伴一起,送他的远房小表弟余锦上幼儿园。 不同于余振峰、余樵父子俩这么人高马大,余锦身子骨软绵绵,头发又稀又软,说话也像含着一块年糕,糯糯的吐字不清。林其乐站在幼儿园门口,好几次心里纳闷,这小孩儿怎么能姓余。 “我爸让我叫蒋峤西一块儿去上学,”余樵叼着嘴里的牛奶,边走边说,“结果我去他家一看,他居然坐车上学!” 杜尚问林其乐:“你真给他看你的兔子了?” “对啊。”林其乐咬着吸管喝盒装牛奶。 杜尚受伤地皱起一张脸来,连额头上的创可贴都要翘起来了:“我和余樵、蔡方元我们几个都还没看呢!” 余樵把喝空了的牛奶袋子扔了,双手揣裤兜里:“别拉着我啊。” 蔡方元喝着保温杯里的高乐高,说:“也别带着我,兔子有什么好看的。” 杜尚自个儿生闷气。 早读时间,班主任领着一个转校生走进了四年一班的教室。 林其乐原本正和后排女生,叫秦野云的,两个人疯狂掐架。林其乐的双马尾被秦野云一手揪住一条往后使劲儿拽。见到那个转学生进来,她们俩全僵住了。 那转校生长得颇帅气,个头儿也高,站姿挺拔,穿得也和群山市这里的普通小孩子不太一样。 班里出奇的安静。班主任笑容满面:“新来的同学是从省城实验附小转过来的,非常优秀啊。来,你先自我介绍一下。” 新同学站在讲台上,拿粉笔一声不吭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笔画儿特多,不大好写。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放下粉笔:“我叫蒋峤西。” 林其乐匆匆捋好自己两条辫子,她双手摆在身前课桌上,端坐得像个好学生。秦野云坐她后排,眉飞色舞和周围电厂的孩子们炫耀:“这是我们群山项目部的子弟!” “秦野云,你认识啊?” “当然了,”秦野云低头瞧自己偷偷涂了指甲油的手指,说,“昨天他爸的司机还来我家小卖铺买烟呢。” 林其乐坐前面,听了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杜尚坐她身边,是她同桌,也翻了个白眼。 “蒋峤西……”杜尚忿忿不平,单手撑着脸,“凭什么他的名字就这么特别?” 中能电厂小学这天上午,所有的人都在讨论蒋峤西。每个人都听说了,四年一班转入了一个省城过来的转学生,据说是省里的奥数尖子。可他入学测验只考了十分。 全校的女生们一次两次三次从四年级一班门前踮着脚经过。上着数学课,林其乐时不时的也想回头。 蒋峤西被老师安排坐在了窗边,和体育委员余樵坐同桌。 “林其乐,”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说,“老回头看什么看!看黑板看黑板!” 林其乐在一阵笑声中缩起了脖子。 蒋峤西坐在后面翻着奥数书,他也抬头看了一眼黑板,似乎没注意到附近的笑声和望过来的眼光。 数学课结束,林其乐几乎是一瞬间就窜到了余樵身边,及时占据了有利地形。 杜尚很没好气,只好也跟了过来。 蔡方元就坐在蒋峤西前面一排,他回过头,一下课就摸大大卷来吃,还问蒋峤西吃不吃。 “我叫余樵,”余樵后背倚在椅背上,翻开自己的数学书封面给蒋峤西看,“我爸喜欢看武侠小说,‘渔樵耕读’那个‘渔樵’。” 蔡方元说,他叫蔡方元。他用手指比了个铜钱的形状,接着低头继续吃卷。 杜尚抢先在林其乐开口前说:“我叫杜尚!” 他顿了顿:“我妈有个喜欢的画家叫这名儿,就、就给我取了……”杜尚嘟囔着,“我不喜欢,和捡来的一样。” 林其乐一字一顿告诉蒋峤西:“我叫林其乐,‘其乐融融’的其乐,你昨天应该已经——” 余樵从旁边打断了她,对蒋峤西说:“她原先叫林樱桃,你知道为什么吗。” 蒋峤西一下课就听了这么多自我介绍,他还没说过一句话。“为什么。”他说。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关心林其乐的名字,还是只是顺着这些人的话随便接。 “因为娟子阿姨怀她的时候贫血,找林叔叔弄了一大碗樱桃吃,”余樵说,“娟子阿姨觉得特别好吃,樱桃又贵,就给她取名叫林樱桃。” 蔡方元在前头补充道:“得亏阿姨那时候怀孕没爱吃点别的,不然给她取名叫林苦瓜、林芹菜、林大蒜——” 他话还没说完,林其乐扑将上去,蔡方元赶忙拿起桌上的数学书来挡驾:“疯了疯了哎!” 杜尚趁机告诉蒋峤西:“林其乐就是个泼妇,你平时最好离她远点。” 余樵这时问蒋峤西:“你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啊?” 林其乐还在前面和蔡方元扯着彼此脖子里的红领巾,两个人一起窒息。蒋峤西看了他们俩一眼,他发现林其乐脸都憋红了,圆圆的脸,真像樱桃。蒋峤西告诉余樵和杜尚:“没有什么意思。” 余樵一愣。 旁边杜尚好奇地坐下了:“哇,你名字这么酷!居然没什么意思啊?” 蒋经理傍晚下班,回绝了项目部各式各样人邀请的饭局。他家里的事如今全国工地上下就没有不知道的,不去应酬,别人也不会说他什么。 只是他还吃不惯群山工地食堂的菜,一个大老爷们儿,又不怎么会做饭,只好带着儿子去隔壁林电工家凑合凑合,对付对付。 林其乐在饭桌上仰起头问:“蒋叔叔,‘峤西’是什么意思啊?” 蒋经理从林电工手中接过了一碗咸粥,颇慈祥地望向了林其乐。 “‘峤西’是什么意思,我还真不知道,”蒋经理摇了摇头,看了林电工一眼,“什么意思啊?” 林爸爸给林妈妈也盛了一碗粥,他笑道:“自己取的名字自己都忘了?” 蒋经理解释道:“那个时候他突然出生,我和梁虹飞都没怎么准备。” 林其乐余光留意到蒋峤西吃着饭,长长的睫毛一直是落下去的。 “出生证要登记名字的时候,我也实在想不出来了,”蒋经理笑了笑,“就正好看见那天报纸上登了一句诗,叫什么,万户千门蒋峤西。” 饭吃完了,蒋峤西背起书包,拿了钥匙就要回家。林其乐匆匆忙忙跑去厨房,问正在洗碗的妈妈预支了十块钱零花。她飞快跑出门。 “蒋峤西!”她叫道。 工地宿舍是长长的,一排一排搭建起来的平房。每排十户,户门与户门之间只隔两三米远的距离。 蒋峤西已经走上了自己家门的台阶,正拿钥匙开门。 林其乐穿着小红鞋走过去了,她搓了搓自己的手,仰着头问:“你想喝可口可乐吗?” “健力宝呢?”见蒋峤西不说话,林其乐瞎问一气,“旭日升冰茶?” 林其乐说:“你有什么想喝的,我去买,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蒋峤西回过头了,他居高临下,看林其乐:“你不用学习吗。” 林其乐那双圆眼睛睁大了。 “光学习,不累吗。”林其乐轻声说。 “我看到你都做了一天的奥数题了,”林其乐倒一点也不避讳她对蒋峤西的关注,“不会头疼吗?” 蒋峤西站在原地,似乎林其乐说的话让他不能理解。 无论是看他做了一天题,还是学习累,会头疼。 “我不会头疼。”蒋峤西告诉她。 “可是又没有考试,老师又不检查,也不会批改错题,”林其乐好奇地歪头看他,“你做给谁看呢?” 夜里八点钟,余班长拿了一饭盒的拍黄瓜拌猪头肉,抽着烟来到了林电工家,一同来的还有小车班年轻干事廖司机等人,来找林电工一起打牌。 林妈妈则摘了围裙,端着一筐毛线,和杜尚的妈妈一起,去余班长家找余樵的妈妈和余奶奶一块儿看电视剧,互相学习打毛线衣。 林其乐走在前面。“你怎么走这么慢啊。”林其乐拽住蒋峤西的手,拉着他不断往前走。 蒋峤西的反应总比她慢几拍。 “又没有考试,老师又不检查……”她的声音仿佛还在问他,“你做给谁看呢?” 家里黑洞洞的,没有人。没有人关心蒋峤西是不是在学习。没有堂哥一家,没有爷爷奶奶,没有家庭教师。蒋峤西走在群山工地的水泥路面上,只有林其乐围着他叽叽喳喳催个不停。 “我们走到第一排了!”林其乐牵着蒋峤西的手,站在单身职工宿舍前,她伸手指给他看,“从这第一排,到后面的第十五排,全都是单职工宿舍!” 就是在省城,蒋峤西也从没见过这么主动的女孩。他来群山工地不过两天,从小住楼房,没住过平房,更没住过这种砖砌的,一联排十户七户的低矮房子。 单身宿舍住的几乎全是男人,是只身来到群山工地打零工的工人。九月初,天还热,不少年轻人光着脊梁围坐在路口打扑克。 在省城,就算蒋峤西是个男孩,也被老师教育,少来这种贫民聚集的地方。 林其乐却穿着小裙子,在里面q来q去,她好像根本感觉不到害怕。路过那些年轻男人的牌局时,林其乐还会站在旁边探头看上好一会儿。 蒋峤西想到,在他们原先老师的标准里,林其乐住的也是贫民窟,林其乐八成也是贫民。 “樱桃,”牌局里一个年轻人抬起头,说,“看懂了吗?” 林其乐摇头:“看不懂!” “看不懂让林工好好教教!”另个年轻男人挠着小腿上蚊子叮的包,扔下三张牌,“人家余班长那儿子都会猜牌了。” “余樵那小子,”另外一个人说,“会打台球了!我看他以后野呢!” ——原来他们都是认识的。 蒋峤西想。 这一整个工地上的人,全部都是认识的。 林其乐却不知道蒋峤西在想什么,她边走,边对蒋峤西介绍他们群山工地上的人和事。在林其乐尚幼的脑子里,这些生活中的大小事怕是比九九乘法表记得还清晰。 “杜尚家住在十一排单身宿舍,他和他妈妈住在一起。杜尚的爸爸调走了,调到蒲城工地去了。” “杜尚家隔壁就是秦野云家。秦野云也是我们班的。她和她爸爸住在一起。你见过她爸爸吗?开小卖铺的秦叔叔。” 他们俩穿过了十几排的单身宿舍,穿过工人们闲暇时在宿舍前栽种的向日葵和草莓田,走过灯火通明的工人俱乐部、工人图书馆。 “秦野云的爸爸以前受了工伤,有一条腿不能走路了,”林其乐轻声告诉蒋峤西,“蔡方元的爸爸就让他留在工地承包了小卖部。秦叔叔可厉害了,他每天都会练气功治腿!” 两人停在了群山工地的领导干部房前。 说是领导干部房,这几排也还是砖砌的平房,只比普通双职工宿舍多了一间卧室。这样简陋的居住条件,和国企工人们拿到手里的丰厚薪酬实在是不成正比。 林其乐介绍道:“这是三十二排,第一户住的是余樵,就是你同桌。他和他爸爸、妈妈、余奶奶,还有他小表弟余锦住在一起。余锦的妈妈生病了,就把余锦送来他们家。其实余樵家已经很挤了,根本住不开人了,但是余叔叔是劳动模范,是工地上的老大哥,什么都会答应。” “第二户住的是张奶奶,是我们工地幼儿园的园长。她对我们特别好,还送给我小兔子,但她丈夫好几年前就去世了,她现在自己一个人住。” “三十二排第三户住的是蔡方元,他和他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不过我不经常见到他妈妈——” 蒋峤西听着林其乐在他身边小声说话,细细地介绍。似乎这群山工地上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任何一个人,一只动物,哪怕房檐下一只积灰的蜂巢,树梢上头废弃的鸟窝,都深深刻在林其乐幼小的脑海中。 工地上一排排路灯亮了,把群山市郊这一块隐没在厂区之中的家属大院照亮。不少小孩子聚在路的尽头,坐在用黑色保温材料包裹的暖气管道上,正玩着扮演茅山道士的游戏。 “不过工地上也有坏人,”林其乐转过身,认真告诉蒋峤西,“住在十四排的卫庸,他是个小混混,臭流氓,喜欢到处吐痰,你看到他不要和他说话。” 蒋峤西这一晚上已经接受了足够多的信息,虽然他也不明白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他长得就像丑了好几倍的刘德华,”林其乐又补充了一句,“你看到他,肯定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蒋峤西只好点了点头。 林其乐还牵着他的手。从出家门起走到现在,蒋峤西能明显感觉到那手心里有汗了,不知道是林其乐的汗,还是他出的汗。 黑夜里,林其乐的手是唯一的触感。不像爸爸的手那么粗硬,不像妈妈的手那样干瘪,不像奶奶布满了皱纹。 林其乐的手好像小兔子的耳朵,软软蹭在蒋峤西的手背上。 “明天上学,我们几个一起走吧!”林其乐在路灯下,突然对蒋峤西道。 蒋峤西还背着他的方形皮书包。 “你们都认识路?”他问。 “当然。”林其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突然抬起一只手,指向西边黑暗的天空。 那空中一闪一闪,发出星星似的光,是有夜间工程还在进行着。 “群山有三座晾水塔的地方,”林其乐说,“就是我们的家!” 4、第 4 章 蒋峤西一大清早,从父亲手中接过电话听筒,听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是远在香港的堂哥打过来的,蒋峤西衣服穿到一半,听堂哥说:“听说你和你爸爸妈妈闹脾气,转学考试交白卷啊?” 蒋峤西也不讲话,低头扣衣领上的扣子。 “今天既然能重新考试,就要好好对待一下,”堂哥认真道,“拿出自己的真实水平来,你怎么知道群山没有好老师。” 有小狗汪汪直叫,透过了听筒,从堂哥身边传到蒋峤西的耳朵里。 蒋峤西忽然觉得非常难过。 “lassie 想你了。”堂哥说。 “我也想她。”蒋峤西说。 “在群山那边抓紧学习,”堂哥说,“只有这样,你将来才能做你想做的。” 也许是蒋峤西一直沉默。堂哥试探着问:“群山那个地方怎么样?” “不怎么样。”蒋峤西直言不讳。 堂哥一愣:“那……有认识什么新朋友吗。” 蒋峤西顿了顿:“没有。” 第二通电话来自省城实验附小教师办公室。蒋峤西背上书包,已经打算出门去上学了,他父亲又叫住他,问他用不用司机送。 座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蒋峤西!”打来的是蒋峤西以前在实验附小的同学,一个男生,叫费林格,“终于能给你打电话了!你在群山的新家才装上电话线吗?” 蒋峤西也不说话,他听见电话里头乱糟糟的,像是有很多人围在那边。 费林格说:“哎,你们别挤啊,岑小蔓……岑小蔓!你不和蒋峤西说话啊?” 蒋峤西握着手里的听筒,时间过去,一分一秒。一个熟悉的女孩子声音凑到电话跟前来。 “蒋峤西……”她的声音柔柔弱弱,很文气,“你什么时候转学回来?” 父亲这时说:“你的小朋友们来找你了。” 蒋峤西抬起头,透过客厅外那扇纱窗门,他看到余樵、蔡方元几个人不知何时站在他家门前,一人一纸盒牛奶喝着。 “我也不知道,”蒋峤西对电话里以前的同学说,“我先上学去了。” 余樵站在外头,见蒋峤西出来了,他嘴里叼着牛奶吸管,冲他抬抬下巴,示意蒋峤西看隔壁。 林其乐家门敞着,从里面传出哭声。 “我不要……”是林其乐在嗷嗷地哭,哭得撕心裂肺,“不要拆工地……” 林爸爸忍不住笑,哭笑不得,在屋里劝她。 “樱桃,这片工地啊,本来就是为了在群山建设电厂才盖起来的。等电厂建完了,叔叔阿姨们就要到下个工地去建电厂了,爸爸妈妈也要去。大家都搬走了,这里不就没有人住了吗,肯定要拆掉的。” 林妈妈说:“好端端的,你和她说这个干什么呀!” 林爸爸说:“闺女问我,我总不能说假话。” 蒋峤西走到了林其乐家门前,他看到林爸爸穿着素朴的工作服,蹲在了林其乐的面前,他双手扶住林其乐的手臂,让林其乐站更稳些,他笑着,看林其乐哭红了的脸和一双湿眼睛。 “到时候咱们和叔叔阿姨,一块儿搬到新工地去!”林爸爸轻声对她说,“还有新的工地住呐。” 林其乐听着,哽咽道:“新的工地也有余叔叔吗?” 蒋峤西听见余樵从他身边嗤笑一声。 林爸爸说:“当然有了!到时候他要是不来,咱们就给他打电话,问他,你怎么不来啊!我们都搬来了!” 林其乐咬着嘴里的牛奶吸管,背着书包,凑合系上红领巾,和以前一样走在“小四|人帮”的最前方。 如今蒋峤西也在,变成“五人帮”了。 蔡方元问蒋峤西,昨天林其乐是不是领着他满大院转悠去了。 蒋峤西点头。 也许昨夜在路灯下面,蔡方元看到他们两个的身影了。 谁知蔡方元说:“我就知道!咱们院儿每新来一个小孩儿,她就上赶着去给人家当导游,也不问问人愿不愿意——” 蒋峤西听了这话,还和蔡方元他们一道往前走。他抬头,瞧见前面林其乐的背影。 林其乐今天穿了条鹅黄色的小裙子,是和昨天不一样的裙子。她红领巾下面有条红绳,挂在脖子上,红衬着白,十分显眼,是琥珀的细线。 她两条马尾垂下来,在肩膀上来来回回晃,和她这个人一样,是很不安分的。 蔡方元说:“我刚转来那天,大中午的,晒死了!她还走那么快!”他嘟囔着,“走了一中午,把我累的……” 到了学校,蒋峤西在第一节课前就被叫到校长室去了,校长让他今天找时间过来重新考试,好让四年级的老师对他的学习进度心中有数。 别的学科不知道,四年级一班的数学老师对蒋峤西的数学水平已经相当了解。蒋峤西被叫到黑板上做题,老师本想去下面溜达一圈,一只脚刚走下讲台,蒋峤西就已经把正确答案写上了。 相比之下,班上的音乐课代表林其乐就十分够呛了。她握着粉笔头,在讲台上姿态非常认真,耳朵却竖起来,听背后的动静。 “五!”蔡方元坐在下面用气声说,“林其乐,五!” 林其乐终于听见了,也不管题目是什么,她连忙在括号里写“5”。 余樵说:“六!” 杜尚用数学书掩住嘴:“别听他们的!七!” “八!”蔡方元紧着跟上。 在数学老师一声咳嗽下,底下同学全捂着嘴不敢笑了。 最终答案还真是“八”,但一下数学课,林其乐仍和蔡方元彼此厮打起来,厮打得你死我活。 蒋峤西坐在蔡方元后排,课间还在看书,尽管他的桌子时不时就要受到战争的波及。他同桌余樵,则在看一张体育报纸。 就在前几天,九月五号,第二十届国际篮联亚洲锦标赛上,中国男篮以六十三比四十五的比分赢过了韩国。 “哎哎,”旁边围了一群男生,在余樵身边看报纸,余樵叫蒋峤西,“你看胡卫东,神了吧!” 男生们嘴里反反复复讨论着那么几个名字:胡卫东、王治郅、巴|特尔、巩晓彬—— 林其乐这时也把头伸过来,她两条马尾都要垂到蒋峤西的铅笔盒上了。 “哇,这个人是谁啊?”林其乐惊讶道。 “哪个?”蔡方元在她身后问。 “这个。”林其乐认真道。她手指住报纸,那上面有一张中国男篮的成员合照。林其乐抬头看余樵。 余樵往那照片上瞧了一眼,林其乐说的是个傻大个子,瞧着面生,并不认识。 再看新闻,这人才十八岁,第一次出征国家队,在比赛里也没什么突出表现啊。 “他怎么了?”余樵不知林其乐为何突然这么好奇。 林其乐感叹道:“他好高啊!” 蔡方元回头对蒋峤西说:“我跟你说过吧,她就是一傻子。” 余樵把报纸拿回去了,似乎不屑于被林其乐这等一惊一乍的外行打扰更多宝贵的看报时间。 正巧林其乐在广播站的同学到班门口来找她。林其乐一走,杜尚才过来问:“她刚刚问的谁啊?” 余樵正看报纸呢,头也不抬:“不认识,叫什么……姚明?” 学校广播站给小成员们发润喉糖,林其乐虽然已经不参加广播站的工作了,广播站的带队老师还总记得她,还想要她回去播报关于今年年底澳门回归的历史文化小常识节目。 林其乐嘴里含着糖,含了好几块,脸颊鼓鼓的:“这个以前不是播过了吗?” “那是香港回归,现在是澳门。”老师无奈道。 林其乐手里拿着一小包润喉糖,回到班里美滋滋地吃。蔡方元在前面擦完黑板,看见她,把黑板擦一丢:“林其乐!也不分一分啊!” 蒋峤西写着题,突然问余樵:“你们为什么和女生一起玩。” 余樵把报纸看完了,他也瞧见林其乐正在吃糖。他站起来,似乎打算用报纸去换个糖吃。 听见蒋峤西的问题,余樵回过头来,一愣。 “你说谁啊。”他问。 “林其乐。”蒋峤西说。 余樵眼瞅着蒋峤西,仿佛头一回听说。 “林其乐是女生?” 蒋峤西发现,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余樵他们几个会承认林其乐是个女生。 班上的女同学秦野云和林其乐扭打在一起,战况极其惨烈,都扭打到课桌底下去了。 蔡方元坐在座位上观战,感慨道:“这一山不容两只母老虎。” 突然林其乐大叫一声。蒋峤西写着写着题,抬起头。 秦野云头发散乱,脸上被挠了好几道,她却在众人的注视下得意洋洋地笑。秦野云像骑一匹小马一样骑在林其乐身上,手里攥住了什么东西,两条细红绳从她手心里垂下去。 “你还给我!”林其乐被她压在地上,着急地冲她喊,“你还给我!” 秦野云瞪着一双眼睛,对林其乐说:“你不就会找余樵帮你打架吗!你让他来帮你啊!” 她这话一出,班里班外看热闹的不看热闹的都安静了。 最安静的还属余樵。蔡方元回头看他,只见余樵一脸的“她叫谁?谁叫我?我是谁?干我屁事?” 杜尚此时在旁边勇敢开口了:“秦野云你……你别太过分啊!” “有你什么事儿啊闭嘴!”秦野云抬起头,一脸嫌弃。 林其乐在原地使劲儿用力了几次,都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她气愤得眼圈都红了:“你把我的琥珀还给我!” 秦野云得意地左右摇头,骑在林其乐身上摇着那个琥珀炫耀,对林其乐伸舌头略略略。 几分钟后,林其乐就站到了教室外面的走廊墙边,和秦野云一起被班主任拉过去罚站了。 林其乐手里握着她的琥珀,眼眶通红,撅着嘴,就是很不开心。 班主任先是当众训斥了林其乐和秦野云几句,让她们俩在走廊站好。 接着他和颜悦色,走进教室,用温柔的声音让蒋峤西下节体育课不用上了,跟他去办公室参加一下小考。 林其乐不自觉抬起头来。 越过教室门,她转身偷看向教室里,蒋峤西刚才一直在安静学习,这会儿才在余樵身边站了起来。 体育课有一大半都是自由活动时间。 林其乐坐在双杠上发脾气:“你们都不帮我,还想让我帮你们……哼,我才不帮呢……” 蔡方元站在双杠下面跟她解释:“不是,你们两个女生打架,我们帮谁不都是欺负女生吗?” 林其乐郁闷道:“那你就看着她那样欺负我!” 杜尚在一旁舔了舔嘴唇,为难道:“樱桃,不是不帮你,秦野云那个人忒不讲道理。” 余樵这时开口了,毫不客气:“你和秦野云打架,秦野云也没找别人帮忙啊。” 林其乐听他这么说,才不高兴地呼出一口气。 “而且你看看她那脸,”余樵说,“都让你抓成什么样了。” 林其乐跳下了双杠,把断了线的小琥珀揣进她的小裙子兜里。余樵这么说似乎也有道理,林其乐想,她和秦野云单打独斗,要是别人帮忙了,反而不公平。 “走吧!”林其乐说。 蔡方元见林其乐终于肯走了,激动追上来。 “我跟你说,我那本书,就在老校长靠墙那排第二个文件柜上——” 蒋峤西正在校长办公桌上心不在焉地写考试卷子。校长给了他一节课的时间,用了十分钟,蒋峤西看题加写答案,就已经差不多写完了。 在省城实验附小奥赛辅导班,这点东西蒋峤西入学时候就会了。他写完,总还觉得脑子里很不平静。 “在群山那边也要抓紧学习。” 堂哥在电话里这么对他说。 “只有这样,你将来才能做你想做的。” 蒋峤西又专心把卷子来回看了几眼,算是检查完了。幸好校长只让他考数学,最省时间。他放下笔,正要走,突然从窗外传来声音。 是个女孩子。 “你站稳点啊,蔡方元!” 5、第 5 章 余樵和杜尚在窗外楼下,正把林其乐向上托,林其乐对他们说,她昨天知道了蒋峤西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是来自一句诗。可她记不住那句诗是什么了:“是一句特别好听的诗!” 林其乐的手小,努力伸上去,勉强够着去扒校长室的窗缝。 突然那窗子从里面推开了一小半,除了林其乐以外,谁都没发现异样。 杜尚还在下头嘟囔:“好听?可再好听,也和我们的一样,是捡来的。” 蒋峤西把校长室的窗户从里面推开了。他居高临下地低下头,先是对上了林其乐那双刚刚还哭红过的眼睛,再往下看,看见了蔡方元和余樵、杜尚三个人。 蔡方元在下面直眨巴眼,不敢相信似的,揉了揉他自己的眼。杜尚手里撑着林其乐的鞋底,嘴里刚刚还说蒋峤西的“坏话”,一见蒋峤西鬼魅似的从上方现身了,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我、我不是……” 他是不能退的。林其乐站得那么高,就踩在他和余樵两个人的手上,本来就是站不稳。 林其乐的身体猛地往下倒。“啊!!”她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她以为她会摔下去了,从二楼摔到一楼的地面,把腿摔断,把脑袋磕破,摔成粉红色的肉饼,要么大大卷。可刚往下一跌,就有一股力气从上面一把抓住了林其乐碰到窗户缝的那只手。 林其乐感觉胳膊一痛。她费力抬起头,看到蒋峤西左手撑住了阳台,探出上半身来把右手伸下来拽住她。蒋峤西拧起眉头,盯住了她的脸,好像很是理解不了—— 林其乐刚刚和秦野云打过架,她把秦野云的脸挠了,秦野云也把她的脖子抓出了血。 她两条马尾都是歪的。用蔡方元话说,林其乐就是个傻子。 “她甚至都不会自己扎头发!” 蔡方元曾这么对蒋峤西说。 “你看她每回在学校和人打完了架,头上两条辫子就是歪的了,根本不对称。余樵给她梳都比她自己梳对称!你觉得她是女孩?” 老校长本想中途回来看看蒋峤西的数学卷子做得怎么样了。都说什么,省里一等一的奥数天才,老校长在小小的群山电厂职工小学干了一辈子,也确实没见过。他打开校长室的门,还没进去里间呢,就听见窗外有动静。 窗子猛地拉开,老校长都没朝旁边窗户看,他一眼盯住了楼下那几个。 蔡方元和杜尚还傻傻站在墙根下面,余樵原本把手举起来不知在干什么,这会儿突然放下了背到身后去。 “又是你们几个!”老校长想怒喝,又顾及着蒋峤西还在里头考试呢,他咬牙切齿,压低声音,“给我站住!” 余樵嘴里暗骂了一声,转头沿着小道跑出去就不见踪影了。蔡方元瞧着校长消失在窗里,大约已经下楼了,他也赶紧往外跑。 只有杜尚手足无措,他停在三五步之外的地方,害怕老校长下来抓他,又觉得林其乐这样瑟瑟发抖地在二楼吊着不行。 “樱桃!”他害怕地喊道,“你跳下来啊!” 林其乐吊在半空中,眉头微簇着,踢着她的布鞋:“你们……你们先别跑啊!等等我!” 她个头不高,脚距离一楼地面还有段不小的距离,掉下去起码要摔个屁股蹲儿。 蒋峤西能把林其乐这么抓住已经很吃力了,也不太可能把她拖进窗户里。 更何况老校长并没有走,他正在外间打电话,大概是打给教导主任的,他随时有可能进来。 林其乐在窗下抬起头了,可怜巴巴地望蒋峤西。蒋峤西先看了她,又看外面那条小道,看校长室有多高。 蒋峤西另一只手用力巴住了窗框,他突然就踩着暖气片上了窗台。 像当初林其乐从窗外忽然飞进来时一样。 林其乐什么都没看清,只感觉眼前一黑,她向下坠,坠了不到一秒,有一只手按在她后脑勺上,紧接着她就软软落了地。 从二楼到一楼实在太短了,一出来就着地了,根本就没有时间让林其乐的后背在下坠中生长出翅膀来。 林其乐闭上眼是一片黑,睁开眼了,眼前还是一片黑。她再仔细看,那黑不是普通的黑,是蒋峤西外套上的黑。 杜尚站在三五步之外,瞪大眼瞧蒋峤西这个转学生,已经是个看傻了的状态了。 林其乐还想着赶紧爬起来,然后把蒋峤西从她下面扶起来。结果蒋峤西手撑住地面起来了就跑,手还把林其乐紧紧拽着。 蒋峤西知道,对于任何人来讲,他都不是独一无二的。无论是对父母,对老师,对朋友,或是对群山市区区一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姑娘。 原来余樵根本不是故意逃跑,他和蔡方元两个人大喊大叫着跑出去,沿着操场跑了一大圈,引得教导主任和老校长远远到操场上去抓他们两个人。 林其乐什么事儿都没有,撞见教导主任,还得了一句“林樱桃今天表现不错!没和余樵、蔡方元同流合污”的表扬。她从学校医务室弄了一盒酒精棉球,又不知道具体要怎么用。面对蒋峤西后脑勺上小小的一块擦伤,她实在胆怯又慌张。 蒋峤西本来没觉得有多大事,也不太疼,让她一擦,反而疼了十倍。 “你别……别擦了。”蒋峤西和她商量。 杜尚坐在旁边,仍是惊魂未定。他打开书包,从里头拿创可贴出来,他书包里就数创可贴最多。杜尚走到蒋峤西身边,说:“上次我从、从三层楼高的树上掉下来!一点儿事也没有!”说着他赶紧把创可贴撕开,递给蒋峤西,慷慨道,“给,给,赶紧贴上!” 林其乐颓丧着一张脸,两条马尾也歪着,体育课都下了,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还是个很自责的样子。 余樵和蔡方元俩人挨完骂从操场回来,看她那样,问她怎么了。林其乐抬起眼看他俩,摇摇头,也不说。 余樵觉得这事新鲜了,她林其乐还能有藏着什么事不说的时候。 老校长走到四年级一班的教室门口,往里看了一圈,说:“蒋峤西,你考着试怎么出来了?” “写完了,校长。”蒋峤西说,他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了。 蔡方元眼瞅着蒋峤西跟在校长身后出了门,两人一路往校长室走。蔡方元也偷偷溜出去,在楼梯口的拐角处蹲下了。 他生怕被人发现,又忍不住频频向外探头。校长室在走廊尽头,那扇大门实在是太难进去了。 林其乐也慢吞吞从教室里出来了,她蹲在蔡方元身边,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膝盖,把脑袋使劲儿埋进膝盖里。 她这个反应让出来打球的余樵更加困惑了。余樵问杜尚:“她又犯什么毛病了?” 校长室的门开了。 蔡方元眼看着蒋峤西从里面出来。 一本书,封面包着挂历,被蒋峤西神不知鬼不觉包在他的数学卷子里带出来了。看蒋峤西的神情,他并不太清楚这是什么,这么偷拿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蔡方元和班里几个男生激动得面红耳赤,把蒋峤西团团围住。林其乐也站起来了。她都不知道蔡方元什么时候和蒋峤西说了这件事,不知道蒋峤西是怎么答应的,不知道蒋峤西怎么就轻而易举找到了这本书,还躲过了老校长。 为表报答,蔡方元要把他心爱的这本叫做《天使心》的影集借给蒋峤西看,他说,就是省城的小孩儿也没几个人有:“我这可是从台湾买来的!原装正版!” 蒋峤西听了,想了想,接过来,他把这本书装进了他那个方形的皮书包里,把余樵送给他的最新一期体育报纸也装进去了。 这只书包从到了蒋峤西身边来,还是头一回装课外书报,连蒋峤西自己都不大适应。 中午放学时间,蒋峤西和余樵他们四个一道步行回家。林其乐垫着脚,在学校门口小卖铺买雪糕。她回头问:“蒋峤西,你要不要吃雪糕?” 蒋峤西一开始不知道她是在问他,蔡方元从旁边答道:“吃!” 林其乐回过头去了,两条歪了的马尾甩在肩膀上。 “诶,我说我吃你怎么听不见啊?”蔡方元纳闷问。 林其乐走在他们身边,高高兴兴吃着手里的小奶糕。林其乐樱桃似的嘴唇上也沾了奶,她自己舔自己的嘴,特甜。她对蔡方元说:“你想吃你不会自己买吗!” 蔡方元走在蒋峤西身边,和她大眼瞪小眼。 走到群山工地职工宿舍大门口的时候,前方有个人骑自行车迎面过来,从蒋峤西身边骑过去了,速度飞快,险些撞到了后面的林其乐。 林其乐自己倒是躲开了,吃了一半的雪糕却失手掉在地上。林其乐一时没忍住,大喊:“你不看路啊!” 蒋峤西听见这动静,回过头,恰巧那个骑自行车的人转了一圈,居然从大门外面骑回来了。这是个脸型瘦长的人,颧骨突出,鼻头颇大,特别是一笑起来,感觉一张脸上横七竖八,全是棱角。 蒋峤西脑子里猛地跳出一句形容:“丑了好几倍的刘德华。” 蔡方元原本走得目不斜视,见这人居然骑回来了,不自觉就往蒋峤西另一边,余樵身后躲了躲。 余樵抬起眼,看自行车上的卫庸。 卫庸绕来绕去的,瞧那胆小的小胖子,又看扭着头不理他的林其乐,卫庸还看了一眼蒋峤西,大概是发现这个人很陌生。他把车骑走了。 林其乐背着书包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坐在镜子前,让妈妈重新给她梳小辫。林妈妈刚下班,一看闺女这头发,就问:“又和谁打架了?” 林其乐从小裙子口袋里拿出断了线的琥珀,在自己腿上把断的地方对起来了。她用撒娇来回应妈妈的质问:“我的琥珀的线都断了……” 吃中饭的时候,林其乐顶着两条新扎好了的马尾,问爸爸:“为什么蒋峤西不来吃饭?” 林爸爸咬着嘴里的枣面馒头:“人家也不能顿顿都来。他今天跟他爸爸去市里吃了。” 午睡时候,林其乐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她两只手放在枕头边,闭上眼,努力想要睡觉。 可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 蒋峤西第一次出现时,似乎是一句话也不愿和林其乐说的。他的肤色那么白,白得过于纯净了,像漫画书里的人物,是画出来的白,不是真实的白。无论林其乐怎么想,也想不到那样的皮肤会像他们一样在地上擦破了,流出血。 漫画书撕碎了,里面的人物会流血吗? 林其乐主动去握蒋峤西的手的时候,蒋峤西的手是拳头,很长时间里都不肯打开。可当蒋峤西伸手来抓林其乐了,他的手又打开了,紧紧拽住她,拽得她手很痛。 林其乐从她的小床上坐起来了。 卧室里关了灯。爸爸妈妈正在大衣柜另一侧的双人床上睡午觉。 没有人知道林其乐在想什么。 林其乐掀开床边的窗帘,她眯了眯眼,看向窗外,阳光猛烈。 林其乐脖子上系了条红领巾,让起床的妈妈帮她重新扎好头发。她背着自己的小书包,沿着群山工地一排排宿舍,没有目的地向前走。 下午两点才开始上学,现在一点钟,大中午头的,所有人都躲在家里,除了林其乐,没人愿意面对烈日的灼晒。一条条马路空荡荡的,站在十字路口朝南北西东各处望去,这条路上都只有林其乐自己。 这是属于她的“王国”。 林其乐贴着墙根,独自一人在群山工地四处闲逛,像国王巡视自己的城池。她穿过成排的晒满了男士背心和工作服的晾衣杆,走过贴了“新进《鲁迅全集》三套,欢迎工友前来借阅”的工地图书馆,走到长满了水草的,早已荒废的工地喷泉前。 林其乐在喷泉边蹲下来了,仔细观察水面上一划一划的水黾。 林其乐绕到别人家院子后面,踮起脚,看这里种的向日葵今年结了多少瓜子。 一颗、两颗、三颗…… 是比去年多了,还是少了呢? 林其乐走过蒋峤西家门前,看来看去,蒋峤西还在市里吃饭,还是没回来。 林其乐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无论走去哪里,最后总忍不住拐到蒋峤西家门口来,忍不住抬头看上一眼。 为什么她觉得不太开心,只因为吃中午饭没有见到蒋峤西。 这些问题太过于深奥,林其乐很难想明白。 杜尚睡过了午觉,该准备去上学了。他趿拉着拖鞋从家里出来倒垃圾。 一抬头,看见林其乐自己一个人坐在工人俱乐部前头的台阶上,正在发呆。 林其乐是一个奇怪的小女孩。之所以杜尚觉得她“奇怪”,因为他从来都猜不透她那个脑袋瓜子里有多少奇怪的想法,真的很难猜。 6、第 6 章 为什么林其乐总想见到蒋峤西? 对于这个问题,林其乐百思不得其解。 这周周五,傍晚放学回家,林其乐拿了妈妈给的钱,去工地小卖铺秦叔叔那里买醋。秦叔叔正坐在柜台后面练气功,他双眼闭着,仿佛世外高人。林其乐屏住呼吸,踮起脚,隔着柜台观察了他一会儿。 “秦叔叔,你练的是什么功啊?”她问。 秦叔叔听见她的声音,抬起眼皮看了看她,笑说:“你怎么今天不跟在人家蒋峤西屁股后头打转啦?” 林其乐一愣:被他发现了! 秦叔叔不是平时都不出门吗。林其乐心想。难道他真有神功,能知道外头发生的事? 秦叔叔吐出一口气,从垫子上摇摇晃晃支着拐杖站起来了。 林其乐往左往右看了一圈,发现秦野云那个讨厌鬼不在。她放心大胆地问:“秦叔叔,你练的是不是龟派气功啊?” 秦叔叔接过了林其乐的钱,他在货架上拿醋,不解地问:“龟派气功是什么功啊?” 龟派气功是一种很厉害的功夫。林其乐提着手里的醋走进了余樵家门,杜尚正和余樵两个人一起坐在沙发上吃炸虾片,看点播台上放的《七龙珠》。 杜尚边看还边舞着虾片比划:“我的动作也没错啊?怎么就是发不出光球呢?” 杜尚说他今年过年之前誓要练成龟派气功。林其乐觉得够呛,杜尚的武学造指实在太低,欠缺悟性,只有挨揍的份儿。林其乐走进厨房,那里头烟雾弥漫,排风扇狂转也没起什么作用。 林其乐两眼一摸瞎,只管喊:“阿姨!我来拿虾片!” 话音未落,一只装满了黄澄澄油亮亮大虾片的小竹筐被人从烟雾中递过来了,就横在林其乐面前。 余樵的妈妈正在厨房的烟雾里咳嗽,挥舞着锅铲:“樱桃啊,阿姨明天做炸酥肉,你再过来拿啊!” 林其乐美滋滋应道:“好!” 她一手拎着沉沉的醋瓶子,一手抱着满满的虾片筐,正要回家,一位老太太这时从门外进来了,不是别人,正是余樵的奶奶。 “哎呀,樱桃,我正要找你呢!”余奶奶眼前一亮道。 她一头银发,颤巍巍过来了,拉住林其乐站到卧室门口,省得被电视里的动画片吵到。她小声问:“樱桃啊……蒋经理在你家,是不是给蒋峤西的妈妈打过电话啊?” 林其乐听了,愣一愣,点头。 老太太一看她点头,一双老眼都不浑浊了,掉没了牙的嘴瘪瘪着笑:“那你听见他们吵架吵什么了吗?” 林其乐嘴巴张开了一点,想了想,摇摇头。她早忘了。这时余樵扔掉手里的虾片,从沙发上站起来,双手扶着余奶奶肩膀把她往屋里头推。“我亲奶奶,”余樵不客气道,“您不是耳背吗,成天还打听什么闲话啊。” 余奶奶在卧室里生气道:“哎呀,我和樱桃说几句话怎么啦,我确实耳背啊我都听不清的。” 余樵说:“她和您说一句,不出半小时全工地几百口子人都知道了。” 余奶奶说:“那我有什么办法,工地上没人和蒋经理熟,那我只能问她嘛。” 余樵说:“她和人蒋叔叔也不熟啊。” “她不是成天围着蒋经理那个儿子打转嘛!”余奶奶说,“现在全工地都知道的呀!” 林其乐抱着醋瓶子,拿着一筐炸虾片。她出了余樵家的家门,站在台阶上小愣了一会儿。 林其乐家那排宿舍门前有条小路。有辆深灰色轿车正停在路口。 林其乐认得这辆车,这是蒋峤西爸爸的车。她绕过车头,沿小路往自己家走。还没进门,她就听见里头有人讲话。 “哎,好啊,”是林爸爸的声音,“这样,你要是有事,再给我们打电话。” 蒋经理说:“那我就先把蒋峤西放这儿了,我可能下周才能从莱水工地回来。” 林妈妈说:“怎么这么突然就要出差?” 林其乐拉开了纱窗门,看到大人们在客厅里高高站着,围在一起聊着林其乐听不懂的话题。林其乐也不关心他们,她径自走到了暖气片前。 蒋峤西就在靠近暖气片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他背着他那个方形的皮书包,一个人坐在这里,面无表情。乍看之下,他和刚转学过来的时候似乎没什么区别。 他转过脸看见林其乐了。 林其乐搁下醋,手里拿着一只翠绿色的小竹筐,里头是丰莹莹、油亮亮的炸虾片。 蒋峤西也不问,伸手从林其乐筐子里拿了块虾片,放在自己嘴边咬上了一口。 这虾片酥脆得很,咬一口是咔嚓咔嚓的脆响。林其乐在蒋峤西身边坐下了,她也拿了一块,放在自己嘴里吃。 大人们说的话听都听不懂,吵都吵死了。林其乐吃着虾片,突然偏头看蒋峤西,她一笑,蒋峤西就看她笑。 蒋经理和林电工夫妻俩还说着话呢,听见身后突然有动静,回头一瞧。 蒋峤西正吃林其乐挑给他的第二块“超级大虾片”。他刚咬了一口,抬起眼,正好和他父亲对视上了。 他过去总是很安静的,无论人前人后,从不“聒噪”。蒋经理突然觉得不适应。 林电工这时候笑了:“就让峤西周末跟着樱桃他们去玩吧,工地上孩子多,不会有事儿的。” 外面那辆车还等着,蒋政交代完几句话,就拿着他手里的文件袋走了,原来他连晚饭也不留下吃。走之前,和蒋峤西也没什么话说。 林妈妈进厨房去忙活做饭了,林其乐放下了小竹筐,赶忙跑去把醋给她。林电工在客厅收拾饭桌,顺道打开了电视。快到六点了,樱桃每天都要看《大风车》播的《欢乐伙伴》,家里谁也没法儿跟她抢电视。 客厅空间有限,拉开了饭桌,就只能再搁几个小板凳了。蒋峤西把他的书包解下来,他给林叔叔搭了把手,帮他把饭桌上的报纸、烟灰缸收拾到一边。林电工笑道:“峤西,洗个手去吧。” 蒋峤西进去了厨房,却没直接洗手。他推开那扇通往后院的纱窗门,果然看见林其乐正蹲在兔笼前头,忙活喂兔子。 蒋峤西走过去,在旁边台阶上坐下。 林妈妈从厨房推开门,看见自家闺女又把兔子搁到人家怀里。“快别玩了,”她催促道,“进来洗手吃饭了!” 天快黑了,林其乐把兔子放回去,她还有白天晒的青草要收拾。小兔子不能吃鲜嫩的草,会拉肚子,只能吃晒干晒好的。蒋峤西站起来了,却不自己进去。 他看着林其乐把旧轮胎上晒的青草叶收进碗里,一条一条地收,一条一条地摆在碗底,认真极了。两条马尾垂下了她的肩头,这么坠下来,弯曲着。有那么一会儿蒋峤西免不了想:女孩的长发是这样的。 “走,”林其乐回头看他,道,“去吃饭!” 后院檐下的灯暗。林其乐把码好草叶的碗搁在窗台,她拉过蒋峤西的手就跑进了厨房。 其实蒋峤西不需要任何人招呼,他现在在林其乐家就和在堂哥家一样。 就连吃饭的时候,也不用林电工一家人像以前一样来来回回地让菜。蒋峤西想吃就吃,胃口很好,饭量比林其乐还大。也可能是因为他父亲不在,也就不会有母亲打电话来,也就不会有那些无穷无尽的,看似与他有关,实则从来不属于他的家庭纷争发生。 周五夜里,工人俱乐部要放映香港电影《赌神》,林其乐想去看,可蒋峤西要在家里学习。 “你不和杜尚他们去看电影啦?”妈妈问。 林其乐帮妈妈擦着盘子,摇头。 电建公司给工人们发放了新的劳保,其中有两箱可口可乐。林其乐用爸爸杀鱼用的胶皮大剪刀费劲地剪开箱子,拿了两罐可乐抱进怀里,她又拿了余樵妈妈给的那筐炸虾片,就这么颤巍巍地进了卧室去。 蒋峤西正坐在林电工的书桌旁做题。他自己一个人时,从来都安静得不出声,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静。 笔尖书写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书页时不时翻动过去了,翻书的是个爱惜书的人。 林其乐蹑手蹑脚进门,从他背后走过去,绕过了大衣柜,到自己的小床边坐下。 她先是打开了衣柜门,搬出里头成卷的竹席,把竹席打开,铺到自己小床边的地板革上。林其乐站在竹席上想了一会儿,去把可乐和虾片拿过来了,在竹席上依照野餐的样子摆放好。她又爬上小床,拉开窗帘,把窗台上那盆长势茂盛的万年青费劲儿搬下来。 蒋峤西正在看书,忽然感觉自己身后站了个人。他手握着笔,向后回过头,看见林其乐正在背后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看。 林其乐的眼睛大,这么猛地盯着人,还怪吓人的。 “你干什么。”蒋峤西问。 林其乐也不说话,上来就要拉蒋峤西的手腕。 蒋峤西说:“你干什么,我要学习。” 林其乐道:“你过来学习好不好,在哪儿学都一样啊。你看,我有可乐,还有零食,还有绿色的植物。吃了炸虾片,做题也不头疼了。你做一道题,抬起眼看看绿色的叶片,老师说会对眼睛好,不会得近视眼——” 蒋峤西无奈道:“我真的要学习。” 林其乐说:“学习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你能不能别耍赖?”蒋峤西低头看她,“林其乐,你能不能站起来说话?” 余樵和杜尚几个人看《赌神》看了一半,觉得实在太无聊了。工地上来来回回就是这么几部电影轮着放,《赌神》他们已经看得都快背过了。 “林叔叔,”余樵站在林其乐家门口,透过纱窗门往里问,“林樱桃在不在家?” “在家,在家,”林电工正看电视上重播的《雍正王朝》,听见动静,他转头看见三个大小伙子在自己家门口,“你们进屋去找她吧。” 余樵推开了卧室门,直接往里面林其乐那小屋走。 杜尚从后面说:“放什么《赌神》啊,还不如放《泰坦尼克号》呢。” 蔡方元是最后一个进去的,他们三个男生挤在林其乐家卧室那个大衣柜旁边,目瞪口呆朝里面看。 林其乐就坐在地面铺的竹席子上,她两条腿贴着地,印着草莓印花的裙子搭下去。林其乐手捧着一只蓝色的波比小精灵,正和它对话。 小精灵问:“你是谁呀?” “妈妈。”林其乐一字一顿教它。 “妈妈!”那小精灵马上用僵硬的尖细机械音回应道,“妈妈!妈妈!” 旁边放着喝空了的可乐罐,还有吃了一半的虾片筐。虾片筐下面垫了几张写满字的演算纸,沾着油渍。 而在更靠里面的竹席子上,还坐了个哥们儿。 蒋峤西正盘腿坐着低头算题。他身边堆满了书,还有打开了的文具盒,仿佛是把一整个书桌都搬到林其乐这边儿来了。林其乐在一旁玩闹,蒋峤西学得专心,也不嫌她吵。 这会儿余樵几个进来,林其乐只顾和手里的玩具说话,一声招呼都不打。反倒是蒋峤西抬起眼来看他们:“你们来了?” 7、第 7 章 蒋峤西是一九九九年九月六号转学来群山市的。九月末的一天,林其乐走在路上看手里的漫画书。 漫画里,面对女主角琴子递过去的情书,男主角直树摆着一张臭脸,当众拒绝:“我不要!” 林其乐翻过一页往后看,下一页,果然所有的同学都在嘲笑琴子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太自不量力了吧,你明知道他不会理你的。 蔡方元走在林其乐身边,正和余樵、杜尚、蒋峤西绘声绘色讲着关于千禧年世界末日的传言。他看了林其乐几眼,发现林其乐看那个叫什么《淘气小亲亲》的漫画看得正入迷。 “淘气小亲亲?”蔡方元凑上去,怪腔怪调地念书名,“林其乐你在看什么黄色漫画啊?” 林其乐合上漫画书,上去就要殴打蔡方元的脑袋。 其实林其乐也觉得这个叫相原琴子的女主角傻傻的。对方明显不喜欢自己,为什么还要和他表白? 林其乐回头看了看四周: 余樵正叼着嘴里的牛奶袋子,边走路边看手里的体育报纸,他一贯对于林其乐和蔡方元的战争不感兴趣,对她也不大关心。 蔡方元就更别提了,动不动就说林其乐有毛病,是神经病,动不动就和她打架,惹她不高兴。 现在连杜尚也被蔡方元传染了。好几次,林其乐听见杜尚说“林其乐就是个泼妇”之类的话,真讨厌。 只有蒋峤西听见杜尚的话,也不附和。上学路上,林其乐每次和蔡方元打完了架,回头时候,都会发现蒋峤西抬头在瞧她,瞧她歪了的辫子,又或是被扯开的书包,瞧她气喘吁吁的脸。 这是在关心她吗?林其乐也不太确定。 数学课上,林其乐也不再怕上黑板做题了。她每次都悄悄回头,专往蒋峤西坐的方向看去。 余樵他们几个在后面瞎说答案,一个个坏笑着,要看林其乐的笑话。只有蒋峤西偶尔抬起头,发现林其乐摇着马尾辫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数学老师从旁边走过去了。蒋峤西装作在看身边窗外的桂花树,他用手指在窗户上写出了透明的答案。 如果林其乐要写情书给什么人,她是只有唯一的人选的。 临近十月,街头巷尾,人们脸上洋溢着一种兴奋的、期待的神情。国|务院今年定了一个什么“国庆节假期”,意思是以后国庆节都要开始放长假了。 电建职工平时工作忙,连周末都没得过,一年到头除了过年就没几天假期,如今也终于能休息休息了。 可林电工夫妻俩却没能歇着。好不容易有了假期,大家伙儿都想休息,可工程却是一天都不能停的。假期第一天,工地安排了林电工值班。林电工倒也想得开:工人嘛,苦日子过惯了,一要放假,还真不知道在家干什么,不如去值班呢。 再说了,闺女虽然自己在家,也不会孤单。 十月一日,上午十点,林其乐、余樵、杜尚、蔡方元、蒋峤西五个人坐在林其乐家的沙发上,目瞪口呆看电视上直播的建国五十周年“世纪大阅兵”。 余樵盯着屏幕里的空军战斗机,眼睛都不眨一下。哪怕是蒋峤西、蔡方元这样见识多的,也对那些坦克车、洲际导弹连连惊叹。林其乐坐在一边,又看不懂,又怕落伍,只能撑着脸坚持着看。 杜尚对她说:“樱桃你看!这个导弹这么大一个儿!!” 林其乐实在理解不了这种兴奋。哇!好大一个铁皮导弹!看起来好可怕啊!她从沙发垫子缝里摸出她的《淘气小亲亲》打开了继续看。 阅兵的直播到中午就结束了,余樵几个人各回各家吃饭去了,走的时候余樵还在和蔡方元不断争论那些飞机的型号。林其乐去喂兔子,等爸爸妈妈下班回来给她和蒋峤西做饭。 到了下午,余樵他们又过来了,余樵拿了一筐他妈做的炸虾片,蔡方元提了一个旺旺大礼包过来,还拿了好几盒大大卷。 杜尚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他吃虾片,嚼大大卷,喝林樱桃家的可乐。一群九岁小学生在地上铺的竹席子上围坐成一堆,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本读物,或坐或躺地看。 林其乐的《淘气小亲亲》,杜尚的《白马啸西风》,余樵的《体坛周报》,蔡方元的《大众软件》,蒋峤西的《奥数精讲》…… 杜尚把手里的金庸小说一放,突然提议大家去市里玩跳舞机,蔡方元和林其乐第一个把他否决了。 蔡方元嫌累。林其乐则说,每次杜尚都一个人霸占着跳舞机,把h.o.t的歌从第一首跳到最后一首,根本不让别的人玩! 蒋峤西在演算纸上得出一个答案,正往书上填,他听见林其乐说:“要不咱们再去探险吧!去农村看大白鹅!” “看什么大白鹅,”蔡方元躺在地上,嘴里塞满了炸虾片,含混不清道,“路都不通!别浪费时间了。” 杜尚也说:“没有桥,怎么去啊。” 蒋峤西看到林其乐扁了扁嘴。 “哎樱桃,”杜尚突然说,“让我们看看张奶奶送你的小白兔吧!” “不要。”林其乐说,埋头在漫画书里。 杜尚两条眉毛耷拉下来:“为什么啊?” “我的小兔子比较内向!怕见生人!”林其乐气呼呼的,她感觉根本没有人支持她的大白鹅之旅。 余樵从旁边冷笑了一声,低头看体育报:“给我看我都不看。” 到了夜里,吃过了晚饭,这一群人又来了。余樵奉命把他妈妈新做的一筐炸酥肉端到林其乐家来。蔡方元本来要在家打游戏,闻着酥肉的味儿也跟过来了。 林其乐爸妈晚上都不在家。杜尚从林爸爸的床头翻磁带,一盒一盒地看,想放点音乐来听。 余樵坐在客厅沙发上,拿着遥控器不停换台,他对杜尚说:“林叔叔那有盘黑豹,放那盘!” 杜尚才不爱听黑豹呢。他翻了一圈,走进林其乐小屋里来:“你h.o.t磁带放哪儿了?” 林其乐还坐地上专心研读《淘气小亲亲》。 林其乐抬起头,看了一眼杜尚,她想了想,转过头。 蒋峤西还坐在她身边低头做题,他皱着眉头,嘴里喃喃低语的,不断算一些新的数字。 “你想听什么歌?”她问他。 蒋峤西正做一道有点复杂的几何题。外面太吵,也就林其乐这里边还安静点儿。林其乐问第二遍的时候,蒋峤西才后知后觉抬起眼看她。 “什么?” “问你想听什么歌。” “都行。”他说。 说完了低头继续演算。 林其乐眼睛眨了眨,又问他:“你没有什么喜欢的歌星吗?” 杜尚在大衣柜边站着,这会儿也挺好奇地伸头往这边儿看。 从省城转学来到群山工地以后,蒋峤西每天的生活除了奥数就是奥数,除了做题就是做题,从没见他在人前表现出过什么特殊的喜好。 “有啊。”蒋峤西轻轻捏着手里的铅笔,抬起头这么说。 “谁啊?”就听林其乐和杜尚异口同声问他。 “leonard cohen。” 余樵在外头看电视上的国庆阅兵重播,看得正入迷,就听小屋里林其乐和杜尚超大声音地问:“谁???” 四个人全坐在了蒋峤西面前,听蒋峤西复述了一遍那个名字:“莱昂纳德·科恩。” 林其乐和余樵面面相觑,又看蔡方元。他们“小四|人帮”里数蔡方元去过的城市最多,见多识广,可蔡方元也是一脸的茫然。 “不认识。” “我也不认识。” 他们四个人纷纷摇头。 蒋峤西手头这道题是暂时算不完了。蒋峤西也看他们四个。 “其实我也……不太认识。”他说。 林其乐问:“那你为什么喜欢他?” 蒋峤西说:“以前在堂哥家听过他的歌。” 林其乐问蒋峤西,这个姓莱的人唱过什么歌。蒋峤西说了一句英文,林其乐眼睛睁大了,抿着嘴。 “省城的小学都要学英语吗?”林其乐问。 蒋峤西“嗯”了一声。 杜尚大剌剌躺在林其乐父母的大床上,闭着眼睛,听录音机外放的张惠妹的歌曲。 一想到你,就让我快乐。张惠妹唱着。 像妈妈轻柔的歌唱。像爸爸终年的奔忙。 林电工加了一天班,到夜里九点多才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工地上的人都放假,他一个人值班,自然忙起来没完。 卧室的小门虚掩着,估计是孩子们还在里面。林电工靠近了门边,还没推开门,就听见余樵在里面说话。 “我今天啊……”余樵的两个手肘撑在膝盖上,他盘着腿坐,一字一顿道,“我今天打算,长大以后,要去当空军飞行员。” 林其乐一愣:“你上次还说去打篮球,现在又打算当飞行员——” “好好看阅兵了吗,”余樵嫌弃林其乐道,“就知道看漫画!” 蔡方元想了一会儿:“我长大了想去,宝岛,台湾。” 余樵说:“你要去收复台湾。” “什么跟什么啊?”蔡方元和余樵一副说不通的样子,他声音轻轻的,饱含着稚嫩的情感,“我未来的爱人在等我。” “台湾前两天地震了,”相比之下,余樵就真的显得务实得多,“你未来的爱人没事儿吧?” “我想……”杜尚掰开最后一块儿仙贝,自己吃了半块,“想做医生……!” 余樵伸手一拍杜尚的背,把他手里另半块儿仙贝抢走了塞嘴里:“空军正好有医院!” 杜尚和林其乐说:“你发现没有,余樵今天看了一天阅兵,看出毛病了。” 林妈妈从余樵家打完了毛线,端着毛衣筐子回来,她推开卧室门:“余樵啊,你妈叫你回家帮奶奶重新支一下蚊帐。” 余樵听见了,站起来就要走,体育报纸也搁林其乐家不拿了。 杜尚和蔡方元也各自回家去,临走和林叔叔林阿姨道再见。林其乐站在自己家门外,把他们送走,又看着蒋峤西拿着他那本奥数书和几张没写完的演算纸,走到隔壁家门口。 “蒋峤西,”林其乐突然叫他,“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8、第 8 章 “蒋峤西,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林其乐问他。 不仅夜里问,到了白天还要继续追着问,蒋峤西不肯说。 “是什么啊,就不能告诉我?”林其乐问。 蒋峤西被她追问得烦了,只好回了一句:“说了你也不懂。” 明明都一样上四年级,都是少先队员,什么叫“说了你也不懂”。 林其乐心里这样想,越发地郁闷了。她郁闷地吃嘴里的虾片,吃得咔嚓咔嚓,咯吱咯吱;她郁闷地揪波比小精灵淡蓝色的头发,郁闷地仰躺在竹席上,睁大眼睛瞪天花板,又瞪坐在一边的蒋峤西。 吃过了晚饭,蒋峤西又背靠着大衣柜,在林其乐身边低头写题。 林其乐保持这样仰躺的姿势,从下往上不自觉瞥他的脸。 蒋峤西的眼睫毛是长而卷的,低头的时候,把眼眸遮住一半。蒋峤西的嘴唇有点薄,可能是因为天生肤色太苍白,他的嘴唇呈现一种极浅嫩的,花瓣样的红。 蒋峤西写题的时候不仅笔在动,嘴巴也时不时开合,在无声地计算着什么。蒋峤西在演算纸和书页中间来回检查,他的睫毛一会儿抬一抬,一会儿又落下去。 蒋峤西忽然抬起眼,他那双深黑眼珠里映的全是林其乐惊呆了的脸。 林其乐就保持这种惊呆的脸,在竹席子上僵硬地翻了个身,把热的脸挤到下面去。 国庆假期结束,一回到学校,木芙蓉全开花了。杜尚打着哈欠和同学一起朗读课文《火烧云》,他歪过头,发现林其乐眼睛直勾勾瞧着语文课本,也不跟着念,就不停咽喉咙。 杜尚凑过去看了一眼,原来林其乐手中翻开的课文根本不是《火烧云》,是《我爱故乡的杨梅》。 语文老师非常生气:“林其乐同学!不仅假期作业没做完,开学了连语文课本都能带错!” 林其乐站起来挨批评。秦野云坐她背后嗤笑,结果也被语文老师叫起来了。 “秦野云,还笑!你的作业呢?你说你们俩这对难姊难妹!” 杜尚问,你今天晚上还和蒋峤西回去玩过家家啊? 林其乐背着书包放学,走在几个小伙伴中间。她低头捏从蔡方元手里抢来的电子鸡,那几个小按键快被她捏坏了,可电子宠物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 杜尚苦口婆心地劝:“樱桃,你就别成天耽误人家蒋峤西学习了——” 林其乐说:“我没耽误他的学习。” 杜尚说:“怎么可能不耽误,你整天在他旁边玩,他怎么可能专心做题?” 林其乐回头看了蒋峤西一眼,发现蒋峤西走在后面,也正看她。 林其乐转过身去,继续低头捏电子鸡。 等到了工人俱乐部门口,林其乐把电子鸡还给蔡方元,就和他们分开了。 只有蒋峤西跟在林其乐身后,沿同一条路,往他们两个的家走。 林电工早早的骑自行车下班回来,说:“峤西啊,你爸爸去市里邮政局了!” 林其乐感觉蒋峤西的步子忽然停下了。 “我没看清楚包裹单上写的什么,”林电工笑道,“好像是从香港转寄来的邮包,寄给你的。” 蒋政蒋经理夜里七点才回来,他去了一趟市里,不仅叫司机搬了邮政局的包裹,还买了些新鲜水果,让蒋峤西给群山工地的学生家长们都送去。他这个儿子他平时不太关心,都是托工地上的工友帮忙照顾。 林其乐站在家门口,怀抱着好大一挂广西大香蕉。林其乐先抬头,甜甜道:“谢谢蒋叔叔!” 她又偷偷问蒋峤西:“谁给你寄的包裹?” 蒋峤西平日里再怎么矜持冷静,再怎么装作大人样的不说话,这会儿也按捺不住兴奋了。他眼里都在发光:“我堂哥。” 林其乐从没见过蒋峤西这么高兴的样子:“他给你寄的什么?” 蒋峤西回答:“书,教材。” 林其乐本以为会是什么零食、玩具。毕竟是从香港寄来,多新鲜啊。 她的眉毛失望地耷拉下来。 蒋峤西的堂兄给他捎带了一封信,说第一次寄书去内陆的群山市,不知会不会顺利,如果顺利,以后每个月他都会从香港给峤西寄新的书、磁带或是新的录影带:“希望你在那边能好好地学习,把握住自己的未来!” 林其乐坐在竹席子上,挨在蒋峤西身边。那些从香港寄来的英文教材林其乐也看不懂,这封简短的汉字写的信她还能看明白。 蒋峤西的堂哥,写字真漂亮。 “你堂哥大你几岁?”林其乐问。 蒋峤西说:“十六岁。” 林其乐愣了一会儿,大十六岁?这么大了,不应该称呼“叔叔”吗? “他二十五岁?”林其乐算道。 蒋峤西对她说:“我哥大我十四岁。堂哥原本是他的堂哥,后来才是我的堂哥。” 林其乐眨了眨眼睛,不再问了。 林妈妈端了一盘橘子和切好的苹果进来:“寄了这么多东西来啊?” 蒋峤西从地上站起来了,忙说:“不好意思,阿姨,我收拾一下。” 林妈妈说:“樱桃,快把你的漫画书收起来,好让峤西的书有个地方放,不然你们怎么学习。” 学习,学习。在大人们眼里,仿佛孩子们每天要做的事就只有学习。 十月末,林其乐走在上学路上,看到身边许多大人正在对着报纸唉声叹气。 中国股市还在暴跌,从七月份到现在,三个月了,不见任何起色。 林其乐不明白“股市”这个词代表什么,她只在电视上看过那一条条红的蓝的线,画在黑色的布上,大人们会因为它的阴晴莫测,不断变幻着脸色。 “樱桃!”有一回蔡叔叔来林其乐家吃饭,指着电视上的财经节目说,“你给叔叔推荐一支股票买买。” 林樱桃坐在大人腿上吃煮毛豆,既看不懂电视上的节目,也听不懂大人们说的话。林樱桃看了一会儿电视上滚屏走过的密密麻麻的股票名。 “泰山旅游!”她说,忽然伸出手指道。 “什么?”蔡叔叔又确认了一遍,“泰山旅游?” 余叔叔在旁边手剥花生,说:“你不能光叫人买,对吧,你得说出是为什么买!” 林樱桃说不出来,大人逗小孩,无非就是那么回事,就要听小孩说傻头傻脑的昏话。 林樱桃拨毛豆:“我去过泰山,泰山可好看了!人又多!” 林其乐如今凑到了报刊亭前,踮起脚伸着头往财经版面上看。群山工地附近就这么一家报刊亭,来往都是工人,那老板瞧见了她,笑道:“樱桃,你也炒股票啊?” 林其乐颇有礼貌地问:“叔叔,泰山旅游涨了吗?” 她这么问,煞有介事,逗得周围大人都笑。还真有人翻开报纸帮她瞧了一眼:“跌啦!我跟你说,这些破股就没有不跌的。” 林其乐离开报刊亭,难掩沮丧地背着书包回到她的小伙伴中间。 课间的时候,蒋峤西还听到她在身边嘟囔:“蔡叔叔这么喜欢钱,我不会真的害他赔钱了吧……”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到林其乐小小声的不开心。杜尚在教室里继续看《白马啸西风》,他似乎已经放弃了对龟派气功的学习,转而开始加紧研究金庸武学中的内功心法。余樵则和班里的男生们打起了赌:甲a联赛即将进入下一轮,余樵的国足偶像——辽宁前锋曲圣卿,已经在前23轮打入了16粒进球。 问鼎这一年的最佳射手几乎没有悬念。 余樵因为身高优势,总被女班长拉扯到讲台上去帮忙擦黑板。余樵一边擦,一边和门外爱踢球儿的那帮隔壁班男生讲,辽宁抚顺今年一定是足球联赛冠军,如果不是,他余樵明年再买一年《体坛周报》借给全校的人看! 蔡方元从前面座位回过头来,玩着电子鸡,他和蒋峤西、林其乐压低声音讲:“余樵这回再输,他就该买到毕业了。” “为什么?”林其乐问。 蔡方元说:“欧冠他就输了一回了,我跟你说,余樵今年特别倒霉,不知道为什么。” 余樵这一年的运气确实很不好。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五日,中国甲a联赛进入了最后一轮,山东鲁能泰山队主场 5:0 战胜了武汉,辽宁抚顺与北京国安打成平局。 最终,鲁能泰山以1分优势夺得了联赛冠军。 余樵说,鲁能泰山能赢,全凭运气。可一周之后,中国足协杯决赛第二回合,鲁能泰山又4:3力克大连万达实德,一举拿下了足协杯冠军。 余樵的心情坏透了。可除了余樵以外,几乎所有的人,所有体育频道的主持人,所有群山工地上的年轻人都在欢呼中国足球史上的第一个“双冠王”——山东鲁能泰山队,这个国足神话就这么诞生了。 蔡方元的爸爸甚至还搞到一只鲁能泰山队射手宿茂臻和教练桑特拉奇签名的足球,美滋滋地搁到了家里,请林电工和余班长等老工友们前去品鉴观赏。 一九九九年底,中能电厂小学开始了本学年第一次期末考试。蔡方元痛心疾首:“马上就要世界末日了,我们居然还要期末考试!” 学校不允许学生提前逃难,无论是谁,都必须坐在教室里老老实实把卷子写完。 蒋峤西,这位入学成绩只有十分,据说是靠“走关系”才破格转入了电厂小学四年级的插班生,本次期末考试,他居然拿到了建校以来第一个“四冠王”。一共只有四门考试,他拿了四个满分。“比鲁能还牛啊!”班主任这样赞叹道。 那天放学,林其乐风风火火跑回了家,她隔着老远就激动地大喊:“爸爸,我们出成绩了!!” 林电工一听她这么大动静,也满怀期待了,问:“考得怎么样啊?” 林其乐到他面前:“蒋峤西考了四个一百,老师说他是‘四冠王’!” 林电工愣了愣,哑然失笑:“好好好……”他又问:“那你考了多少啊?” 余樵四个人正巧背着书包,从林电工家门口路过。余樵自己不高兴,也成心不让林其乐高兴,他扯大了嗓门喊:“林叔叔,林其乐也考了一百!” 林电工问:“真的啊?” 余樵喊道:“四门加起来一百多点儿!” 在蔡方元的捧腹大笑中,林其乐背着书包,冲出家门就杀将过来。余樵跑得可比她快多了,在偌大一个群山工地宿舍区,又是下班时间,路上处处是叔叔阿姨,是骑着自行车赶去食堂吃饭的职工们。余樵在其间风一样地穿梭,林其乐在后面拼命死追。 她气喘吁吁,就是追不到他,打不着他。林其乐好胜心又强,不肯服输。 许多大人停下自行车来,逗林其乐:“樱桃,赶紧的,拿砖头块儿扔他!” 也有大人说:“余樵!你小子好意思跑那么快!” 蒋峤西走过了林其乐家门前,到了路口。他看到就在一条街对过儿,余樵停下来了,好像故意放水。 林其乐走过去,在余樵肚子上重重捣上了一拳。 蔡方元在耳边问:“你什么时候回省城?” 蒋峤西说:“我不知道。” 蔡方元无聊道:“我今年寒假也到省城去,我妈让我跟你上同一个补习班。” 蒋峤西听了,点点头。 “到时候你可得教教我,”蔡方元愁眉苦脸的,哀求道,“我哪知道省城那边学什么啊?” “只有你去?”蒋峤西问,“他们不去吗。” 林其乐打完了余樵,还要听余樵假模假式地说一句“真的很疼”,才算结束。她背好书包和余樵往回走,远远的看到蒋峤西和蔡方元站在路口等他们。 林其乐忽然就笑了:“蒋峤西!” 9、第 9 章 林其乐很喜欢念“蒋峤西”这三个字。从早念到晚,从上学念到放学,从日出念到月落,从初秋念到深冬。一转眼,一九九九年要结束了,蒋峤西往家的方向走,他听到和余樵打完了架的林其乐追在他身后,喊“蒋峤西”这三个字。 最初的时候蒋峤西不明白:这三个字到底有什么好喊的? 林其乐却好像很喜欢。 玩过家家的时候,她嘴里嘀嘀咕咕,对着波比小精灵念这个名字。没有波比小精灵的时候,林其乐就在蒋峤西身边对空气念这个名字。 林爸爸和周围叔叔阿姨们都笑话她了,林其乐也不觉得羞。下次见了蒋峤西,她还要这样念。 蒋峤西有一次偶然发现,“西”这个字在林其乐口中念出来,是一个很清脆的笑音,连林其乐说话的口型也是一个笑的表情。 林其乐每次念这个名字,总让人感觉她是在笑的。念得越多,她笑得越开心。 蒋峤西走进林电工家里,他好像已经是这家人的儿子了。林电工先是夸了几句蒋峤西考了“四冠王”的事,然后问他:“你爸爸说放假几号回省城了吗?” 蒋峤西答:“没说。”林其乐紧跟着进了门,听了这话,愣愣看着他们。 蒋峤西进后院喂兔子去了。隔着一扇纱窗门,他听见屋里传来林其乐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峤西放寒假,回省城过年,等到开学,他还会再回来的。”林叔叔说。 “上次你们也是这样说的……”林其乐哭得断断续续,声音很委屈,“陈明昊、明昊哥哥去了省城,就不回来了……” “樱桃,”林妈妈在旁边小声安慰她,“别哭了,人家峤西要听见了。不是还有别的小朋友在工地上吗,余樵他们不是还没转走吗。” 林其乐哭得更厉害了:“余樵、余樵也会转走的……” 林电工说:“有小朋友转走,也会有新的小朋友转过来,好不好,不哭了。” 不知林其乐是被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安慰住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很快就抹干净脸不哭了。蒋峤西帮她喂完了兔子,洗干净手,和她坐在一块儿吃饭。 吃完饭,林其乐到小床上去睡午觉了。蒋峤西走进她的小卧室里,在床旁,过道上铺的竹席子上坐下,低头继续写他的奥数题目。 大衣柜外侧,林电工夫妻也睡了。 这天中午,卧室里静得出奇。 只有蒋峤西的笔尖,在演算纸上发出轻而持久的摩擦音。只有林其乐哭过以后,睡觉时轻轻的呼吸声。 如果这时候林其乐起床了,看到蒋峤西在旁边干什么,她八成会以为蒋峤西又在计算什么复杂难解的题目。可只有蒋峤西知道,他只是在写一些毫无意义的数字。 暖气热得很。林其乐睡醒了午觉,穿着小兔子样的棉拖鞋走出去喝水,她端着一盘水果,回到蒋峤西身边坐下了。 “你写了一中午题?”林其乐睡眼惺忪问他,看他的演算纸。 “你期末考了多少分。”蒋峤西说。 林其乐一双眼睛本来就大,哭过以后眼眶发红,更让人不由自主只能看她的眼睛。 林其乐摇了摇头,马尾辫在肩膀上蹭了蹭。一看就考得不好。 “那你放学怎么还那么高兴。”蒋峤西说。 林其乐低下头,把水果盘子里一小串香蕉翻过来放,从“坐着”的香蕉,变成“趴着”的香蕉。 “你看,这样它们就不会屁股痛了。”林其乐对蒋峤西说。 可蒋峤西还盯着林其乐的脸。 林其乐第一次岔开话题的尝试失败。 “杜尚说我耽误你的学习。”林其乐只好老实说。又问:“咱们下午去蔡方元家玩《仙剑》吧?” “那你吃饭之前哭什么。”蒋峤西说。 林其乐第二次岔开话题的尝试还没开始,就面临了危机。 林其乐从她的小床底下用力拉出了一只很大很大的铁盒子。 “蒋峤西,如果你也要搬走了,”林其乐掀开盒子盖,把里面的东西给蒋峤西看,她并没有哭,“你也送给我一样东西吧。” 盒子里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就是乱七八糟的小杂物、画片,看着像没有人要的破烂儿。 “这一张米老鼠的书签,是陈明昊哥哥给我的,”林其乐拿起一片薄薄发黄的透明塑料书签,给蒋峤西看。 她又在抽屉里翻翻找找:“这个花仙子的头花,是郑晓晨姐姐送给我的。你可能会认识郑晓晨姐姐,她也搬到省城去上学了……” 林其乐从小跟随在父母身边,在不同城市的工地之间颠沛流离。火电厂在全中国的版图上一座座拔地而起,每当完成了新电厂的建设,所有电建职工就会举家迁离,奔往下一个亟待开荒的地方。 林其乐习惯了搬家,习惯了转学。每次搬家总会弄丢很多东西,不仅仅是随身的玩具、书本,还有一起念书的小朋友、住得很近的邻居叔叔阿姨…… 她和蒋峤西只认识了半年,但对林其乐来说,这其实已经足够长了。林其乐习惯用最大的热情去结识每一个陌生人。 “你会搬走吗。”她问。 蒋峤西说:“会。” 林其乐眼睛睁大了,可能她还不是很能面对:“你什么时候搬走?” 蒋峤西说:“长大以后。” 林其乐一下儿愣了:“什么意思?” 她的卧室很小,十个平米不到。两个人肩并肩在竹席子上坐着,蒋峤西说句话,林其乐都仿佛能感觉到一股很轻的气流,在自己脸颊边擦过。 蒋峤西说:“你上次不是问我,将来打算做什么吗。” 林其乐点头。 “我将来打算去美国,”蒋峤西坐在这个极其闭塞的地方,用一种与他的年龄并不相符的语气告诉林其乐,“然后再也不会回来。” 美国。林其乐被这个词吓了一大跳。 她原本以为,蒋峤西说的是从群山这个小地方搬回省城去。 “美国……”她一时陷入茫然了,“是……轰炸了我们南什么……南什么的那个美国吗?” “是。”蒋峤西点头了。 林其乐用她那双樱桃似的大眼睛盯着蒋峤西看。 “我听说美国人都很坏。”林其乐说。 蒋峤西笑了。 “你笑什么。”林其乐说。 “谁不坏呢。”蒋峤西说。 林其乐被蒋峤西这句话又吓了一大跳。 蒋峤西低头看了一眼林其乐怀里抱的那个寒酸的大铁盒子,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林其乐确实只是一个长在小地方的,没什么见识的小女孩。 当然她很可爱,她有一对乖顺的小白兔,她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两条马尾辫总是晃来晃去的,让人想要看她生气。她身边围了一群男生,但她似乎并不清楚,为什么他们喜欢和她在一起玩。 “你想要什么,”蒋峤西许下了他的诺言,对林其乐说,“将来我走之前,一定送给你。” 吃过了晚饭,群山工地宿舍的大人小孩们都出门娱乐。蒋峤西坐在工人俱乐部前的台阶上,和余樵、蔡方元在一块儿说话。 林其乐则被杜尚拉到草坪里,去陪杜尚“切磋武艺”。 林其乐总有心事,她一边心不在焉应付着杜尚的“六脉神剑”,一边借着工地上的路灯,朝远处台阶上坐着的蒋峤西看。 “杜尚,”林其乐开口问,“你知道美国在哪里吗?” 杜尚正稳扎马步,在体内积攒内力,打算一举攻破林其乐的“左右互搏之术”。林其乐问他问题,他一走神,内力便散了。 “美国?”杜尚说,“你问这个干什么啊。” “你知不知道呀。”林其乐说。 杜尚走到她身边,绞尽脑汁回忆在学校看过的世界地图:“好像在地球对面?” “反正离咱们特别特别远!” 蒋峤西刚转学过来的时候,看上去就不像一个普通孩子。林其乐是早意识到这一点的,可她还是没想到,蒋峤西每天想的事情和他们是这么的不一样。 “去美国需要奥数很好吗?”林其乐问。 蒋峤西摇头。 林其乐问:“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努力学?” 蒋峤西好像有些无奈,他对林其乐说:“我不能不学。” 林其乐在旁边坐了一会儿,又问:“去美国需要很多钱吗?” 蒋峤西说:“我堂哥一家会出钱。” 林其乐问:“蒋叔叔不知道吗?” 蒋峤西抬起眼看了她:“你别让他知道。” 林其乐的脑袋瓜子转得没那么快。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家长无心培养自己的孩子,却又死都不肯放孩子离开自己的身边。 蒋峤西还坐在林其乐的小屋子里做他的奥数题目。林其乐从外面拿来了香蕉、可乐,又抱着她的波比小精灵坐回到蒋峤西身边。 波比小精灵的开关一开,就尖叫着喊林其乐:“妈妈!妈妈!” 蒋峤西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林其乐按动了另一个开关,波比小精灵便对蒋峤西问:“你叫什么啊?” 林其乐等着听,却不见蒋峤西说话。 林其乐代替他回答:“蒋峤西!” 波比小精灵便尖叫起来,录下了林其乐的声音:“蒋峤西!蒋峤西!” 林其乐咯咯直笑。蒋峤西却笑着嫌弃:“真难听。” 林爸爸这时推门进来,看见两个小朋友正玩得开心,他说:“峤西,你爸爸来了,你先出来一下。” 蒋峤西脸上刚刚有了一点笑容,这会儿又消失了。林其乐坐在原地,抬起头看蒋峤西放下手上的书,从她身边走出了卧室。 蒋峤西的母亲梁虹飞在电话里说,她已经在省城给峤西报好了补习班,今天晚上从群山市出发,明天一早刚好能赶上第一节课:“爸爸妈妈都不在省城,你自己上个补习班没关系吧?你以前的同学费林格邀请你住在他家,你就去吧。” 林其乐抱着怀里的波比小精灵,眼看着爸爸妈妈突然走进卧室来,在她身边拾起蒋峤西写到一半的奥数题,还有那些从香港寄来的奥数课本。 “要干什么?”她问。 林电工说:“樱桃,峤西一会儿就走,你帮他收拾收拾书,你看看,哪些书是他的啊?” 蒋峤西先回家去了。他拿出自己的衣服,在司机的帮助下打包了行李。等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只有屋檐下透出些光来,蒋峤西背上自己的那个方形书包,他看到林其乐还抱着那个波比小精灵,就站在他跟前。 蒋峤西对她说:“我先走了。”他越过林其乐,跟在那个司机身后,往一排砖瓦房子尽头路口停的那辆车走。 蒋政蒋经理还要留在群山工地继续工作,他望着自己小儿子离开的背影,舔了舔嘴唇,也没去送。 还是林其乐追上去了:“蒋峤西!” 蒋峤西走到了车边,把书包卸下来放进车里。他站在车门外,往前往后,能看到群山工地的大路上,老人们,孩子们,聊天的,游戏的,都在其乐融融度过这个夜晚。 蒋峤西从林其乐怀中拿过了那个波比小精灵,他伸手按了一下开关。 “蒋峤西!蒋峤西!” 这个波比小精灵名字虽叫“小精灵”,但只有很简单的录音和播放功能。简而言之,它发出的“蒋峤西”三个字音,并不是它在说,只是录下了林其乐当时的声音,做了简单的数字化处理。 “我拿走了。”蒋峤西手握着那个小精灵,说。 林其乐愣了愣:“啊?” 等林其乐回过神来,蒋峤西已经坐进车里,拿着那个称呼林其乐“妈妈”的小精灵,就这么离开了群山工地。 二年到来了。林其乐起床以后先是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房间,又看床头空荡荡的小垫子。 “哪有什么世界末日,蔡方元这个骗子。”林其乐刷着牙,愤恨道。 10、第 10 章 二年的春节,林其乐是在北京度过的。 她大姑一家人住在北三环一条狭窄巷弄里,门头窄小。隔壁是一家理发店,兼给人修面刮脸。 林其乐闲的没事的时候,就搬着一个小板凳,坐到隔壁家门口看人理发,十次有七八次,会有客人塞糖果、花生给她。 家里正在摘韭菜,准备包年夜饭饺子。林其乐跑回家去,绕过了妈妈和大姑身边,坐在高高的床垫上,吃她刚刚买的小糖马。 电视上正播一个电视剧,叫《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 大姑和林其乐的妈妈感慨:“得亏当年没让你姐夫去北京保温瓶厂,你看看,好干吗?” “现在什么都不好干,”妈妈说,“我们那省城总部的房子,去年说分,到现在还没下来。” “还没分?”大姑一把把手里的韭菜放下了。 林其乐吃糖吃得专心。妈妈回头看了她一眼,正巧林电工也不在,她眉头蹙了,对林其乐的大姑讲:“群山工地干不了几年了,我原本想等分了总部房子,让樱桃去省城的学校念初中——” 大姑说:“该去!你们不能让她再在工地念书了。孩子到了中学得抓紧了!” 林妈妈一脸苦色,又无可奈何。 “姐,也不看看你弟是什么性格,”妈妈从苦中露出一抹笑来,“分房子分房子让着人家,加班加点倒是他抢先。这工地最后要是留下人,我估计多半还是他留下!” 林其乐的大姑脸色变了:“这不行,他自己打小儿乐意吃亏,让他自个儿吃去。你们娘俩可不能跟着吃亏。等他回来我去说说他!” “您要是真能说动了他,”林妈妈端着摘好的一小盆韭菜去厨房洗菜,“我就服您了!” 林电工带着林其乐的表哥上街买鱼去了。林其乐坐在床垫子上又看了一会儿张大民,把手里的小糖马吃了一大半。 “樱桃!”大姑忽然叫她,声儿悄悄的,“樱桃!” 林其乐那大眼睛一瞟,发现大姑在表哥那小屋里,掩着门缝,冲她招手,悄悄叫她进去。 妈妈还在厨房剁韭菜馅儿。林其乐走进了表哥的小屋,被大姑拉到了床前。 表哥这屋还不如林其乐在群山的小卧室大呢。起码林其乐自己还有个书桌,表哥连看书写字儿都得在床上。 “樱桃,今年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啊?”大姑笑着问。 林其乐咬了咬嘴:“不好。” 大姑用她那双肥胖的,布满皱纹的手捏了捏林其乐的小脸蛋。又沿着林其乐脖子上挂的红线,把那一小粒红色的琥珀从林其乐棉袄领子里摘出来。 “真好看,像樱桃,是不是啊,”大姑笑道,她两只手小心翼翼捧着林其乐的琥珀,“大姑还记得你出生那天,那会儿刚刚四月份!” “我在北京上着班,接到你爸爸打来的电话!说,樱桃出生啦!中午一下班,我就叫上了你姑父,我们俩人一块儿去了趟潘家园!到那儿看呀看呀,我就相中这个了!” 林其乐听着关于她自己的出生故事,脸上不禁笑。 “别的孩子出生,人家都送金件儿,”大姑抬起眼来,用一种慈爱的,怜惜的目光看林其乐,“大姑买不起多好的金件,送给樱桃一个琥珀,我听说,琥珀是好东西,趋吉避凶,几千几万年都不会变的!” 林其乐认认真真点头了。 大姑往门外瞥了一眼,像是提防着弟妹出现。她从自己手心里摸出一个红纸包成的小包包,塞进了林其乐棉袄的衣兜里。 “这是大姑给你的,”她说,“别让你爸妈瞧见,不然他们就拿走了!” 林其乐眨了眨眼:“是压岁钱吗?” 大姑笑道:“是!” 林其乐掩饰不住她脸上的激动,她最喜欢过年! 大姑说:“别乱花,把钱存起来,有想买的东西再买!” 林电工和表哥提着新鲜的鲤鱼从外面回来了。林其乐去看爸爸杀鱼,又去外面街上看人家杀鸡。 北京的天黑得早,林其乐的妈妈从屋子里出来,拉林其乐回去。 这里到底不比群山工地。北京这条小巷子里,什么住户都有,鱼龙混杂的,林其乐一个外地来的小女孩,万一走丢了,被人抱走了,根本找都找不着。 还没进家门的时候,林妈妈忽然蹲下来,对林其乐认真道:“樱桃,大姑和姑父今年如果要给你压岁钱,千万不能要,知不知道。” 林其乐一愣。 妈妈说:“你有什么想要的,爸妈给你买。你表哥今年上高中,你姑父又生病了,不能要大姑的钱。” 林其乐蹲在厨房门口剥蒜,把白生生的蒜瓣搁进碗里。她听到妈妈和爸爸在厨房里小声商量。 “一千吧,就一千吧,”爸爸笑着说,“好不容易来一回。” 妈妈说:“那你偷偷给孩子,别让大姐看见!” 播春节晚会的时候,林其乐还在想妈妈说的压岁钱的事情,怎么办呢,大姑的钱要怎么办。 大姑家里电话不停地响,把电视节目打断,都是亲戚同事打来的拜年电话。 还有表哥的同学,打电话给他约着年后出去玩。 林其乐忽然想,不知道蒋峤西现在在省城正做什么。 群山工地入了夜,只有一小半房子还亮着灯。留守在工地上过年的人家并不多,杜尚和他妈妈端着自家做的饭菜,跑到余樵家拼桌,一道吃年夜饭。 余樵正看春节晚会上章子怡出来唱歌。他爸爸叫他:“余樵!过来接电话!” “谁啊。” “蒋峤西。” 余樵眉头一挑,他越过杜尚,站起来去接电话。 蒋峤西从省城打电话来,余樵实在没想到。虽然在一块儿上了半年学,还是同桌,但其实课下他们的关系并不像别的男生之间那么亲近。 蒋峤西不爱说话,成天学习,不玩游戏,也不喜欢开玩笑。余樵和他其实没什么共同语言。 “喂?”余樵说。 蒋峤西在电话里说:“新年好啊。” 余樵听着蒋峤西那边安安静静的,好像蒋峤西正待在一个空荡荡的房子里,不像过年。他说:“新年好。” 这通拜年电话的气氛有些尴尬。余樵这边正热闹,杜尚从饭桌上问:“余叔叔,章子怡是谁啊?” 蒋峤西问:“你们正在一起吃年夜饭吗?” 余樵回头看了一眼杜尚,说:“杜尚他爸没回来,我爸就把他和他妈叫来一块儿吃饭了。” 蒋峤西问:“只有你们两家?” 余樵手握着座机听筒,稍微动用了一下他的脑袋瓜子。 “林樱桃上北京了,”余樵说,“上她大姑家过年了。” 蒋峤西那边安静了一会儿。 余樵善心大发道:“大年初五回来。” 他又问:“你在省城怎么样,蔡方元在那边儿补习班跟得上吗?” 蒋峤西笑道:“他的书在这边也被校长没收了。” 余樵也笑起来:“你开学还回不回来上学?” “回去。”蒋峤西笃定道。 余樵说:“那你把作业借我抄抄。” 大年初五那天,林其乐坐在离京回家的火车上,塞着耳机听歌。 林爸爸坐在旁边,拿过林其乐的耳机听了一下,跟着哼唱:“深深太平洋底……” “爸爸。”林其乐突然叫他。 “怎么啦。”林爸爸说。 林其乐郑重道:“我拿走了大姑给我的二百块钱。” 林电工一听这个,把耳机摘下来了,低头看她。 林其乐坦白交代:“大姑给了我四百。” 林电工问:“你把那二百块放哪儿了?” 林其乐揉搓着她的手指,道:“我走之前,悄悄塞到我表哥的铅笔盒里了。” 火车几乎走了一天,摇摇摆摆,终于在群山市火车总站停下了。林其乐被爸爸从车上背着下来,到站台上了,她站着还想睡,被妈妈摇醒。 “樱桃,到家啦!”妈妈笑道,“你看看谁来接你了?” 半夜三更,市里的公交车都停了。余班长开着一辆小面包车,过来接林电工一家人回工地。林其乐坐在车里,睡眼惺忪地揉眼睛。 余班长一边和林电工夫妻俩说话,一边笑着问:“樱桃!北京好不好啊?” “好!”林其乐回答。 “那北京好还是群山好啊?” 林其乐答:“群山好!” 一进家门,林其乐就背着她的小书包跑进了久违的小房间。余班长说:“樱桃,明天上张奶奶家把你的兔子接回来。” “好!”林其乐检查完窗台上她的那盆万年青,回头想探望一下独自在家过年的波比小精灵。 啊。林其乐这时才想起来。 小精灵今年是在省城过的年。 是陪蒋峤西一起过的年。 不知道蒋峤西现在在省城做什么,这么晚了,应该在睡觉吧。林其乐把她的书包放在床上打开,把里面大姑装满的糖果和庙会上买的五颜六色的发卡还有画片拿出来。 画片中间还有一本薄薄的《圣斗士星矢》漫画。 林其乐想起来,她临走前看到了这一本,还没看完,雅典娜站在水边,等着她的英雄们前去救她。表哥家只有这么一套漫画,林其乐没有别的可选。 她不小心把这一本带回来了,还要打电话和表哥说一声。 漫画书翻开,一张字条从里面掉出来。 “妹妹,”是表哥的字,规规矩矩,方方正正,“这五百元钱,你买点零食吃。也别光吃零食,好好学习,让你爸爸妈妈和我们也骄傲骄傲。” 不得了了! 大年初六的中午,林其乐发现自己身价高涨,一下子成了“千元富翁”! 表哥给了她五百,大姑给了她两百,余叔叔给了一百,这加起来已经是八百元压岁钱了! 林其乐去张奶奶家抱回她心爱的小白兔时,张奶奶又神秘兮兮地给她一张小红包,里面拆开又是两百块钱。 林其乐感觉钱多得烫手了! 大年初八的深夜,林其乐正酣睡,隐约听见门外有着急的敲门声。 余叔叔在门外喊:“老林!老林!起床了!” 林电工和老婆匆忙起床,披上外套,跑出去,打开门。 余叔叔说:“杜永春回来了,半夜又把老婆孩子给打了!” 林电工愣了一愣,他走出门,问:“杜尚呢?” 林其乐的睡衣外面套上了厚厚的棉裤棉袄,她跟在大人身边出了家门,趁着黑夜,往前走。群山工地职工医院的大门敞开着,几个年轻护士看起来也是半夜接到电话,匆忙起床赶过来的。 林其乐走进大人们围着的那间病房。 杜尚背对着门口,头上缠着绷带,正坐在病床边哭。护士们在旁边安慰他,哄他。 只听杜尚崩溃哭道:“什么龟派气功……六脉神剑……一点儿用都没有……我根本就打不过他!!” 11、第 11 章 杜尚上次提起,说他长大了以后想去当医生。 林其乐看着杜尚下床去,到他妈妈病床前。杜尚很细心地帮妈妈捋沾了血的头发,倒真像可以做医生的。 职工医院门口闹闹哄哄,林其乐站在妈妈身后,看到一个被许多人拦着,又都没能拦住的成年男人闯进了医院里。他身上有股浓郁刺鼻的酒气,穿着一身深蓝色工作服,领口敞开了,头发很长,胡子也长,没修理,是常年独居的男人的样子。 余叔叔上楼去院长室找公章去了,这会儿他站在楼道处喊道:“杜永春!你们快把他拦住!” 林其乐看着自己的爸爸从病房里出来,伸手往杜叔叔胸前去拦,那杜叔叔却两眼直勾勾的,说:“老林,你让开,老林,我不和你动手,你让开——” 林爸爸不肯让,屋里是杜尚他们娘俩,还有一帮年纪轻轻的小护士。“杜哥,”他说,“你冷静一点!” 杜永春忽然膝盖一软,在林电工面前硬生生跪下了。 当着所有人的面,杜永春一下一下的,膝行到了病床边。他伸手要去握儿子杜尚的手,杜尚却更往床里坐,躲一个瘟神一样躲开他,把自己的妈妈保护在背后。 病房里格外寂静。 林其乐的手紧揪住妈妈的外套。她悄悄抬头看了妈妈一眼,又看向眼前,这一幕着实令她疑惑不解。 等天亮了,到第二日早晨,群山工地又是一副热闹气象。林其乐走在街上,看到秦叔叔在小卖铺门口练气功,看到不少叔叔阿姨说说笑笑,去工地食堂吃早点。根本没有人知道昨天半夜工地上曾发生过什么。 林电工说,今天他没事,正好带孩子们去市里玩。林其乐翻开她桌头那本薄薄的《圣斗士星矢》,从里面拿出一张一百元钱。是大红色的新一百,特好看。 “杜尚,”林其乐走在人堆里,主动握住了杜尚的手,“我们去群山百货大楼吃那个新开的肯德基吧!” 杜尚两只眼睛还是红肿的,他今天原本想跟着妈妈去市人民医院检查身体,可余叔叔不让他去,林叔叔硬拉着他出门玩儿。 “肯德基?”杜尚声音里还有哭腔,他实在是很爱哭,“就那个肯德基?很贵的那个肯德基?” 余樵穿着羽绒服,从旁边打量来来往往的车辆。余樵不爱做些腻腻歪歪的举动,但这会儿他也从旁边搂住了杜尚的脖子,像个“好哥们儿”“好兄弟”。他说:“你还不知道林樱桃发了?” 群山市这家肯德基是元旦时候开的。刚开那一阵儿,感觉全城的人都在议论它。还有人跑去肯德基举行婚礼。 林其乐三个小孩,加林电工一个大人,坐在群百大楼肯德基店一个角落里吃午餐。三个孩子一人抱着一个汉堡狂啃,林电工在旁边看着他们仨这吃相,他光笑,也不吃,连连感慨:“这就是美国人开的西餐厅啊。” “爸爸,”林其乐嘴上都是酱汁了,她举起自己手上的汉堡,“你尝尝!” 林电工连忙摆手:“我吃不惯,吃不惯,你吃吧。”还拿纸巾给林其乐把嘴角擦了擦。 回工地以后,林妈妈一听说他们几个吃了顿什么饭,哭笑不得:“在食堂五块钱就吃得好着呢,你们真阔气,四个人吃了一百块啊?” 放寒假没别的事,杜尚一连几天都住在余樵家,白天就合伙儿来林其乐这里玩。他坐在林其乐的小床边,说:“我那天想点他的穴,怎么就点不到啊?” 林其乐在旁边吃一块烤红薯,她烫得直吐舌头,掰开一小半给杜尚吃。 杜尚捧着那块烤红薯,可能是还在思考为什么点穴不顶用的问题。 林其乐偏头看了他一眼,发现杜尚脸上的眼泪簌簌往下淌,都掉到冒着热气的烤红薯上了。 林其乐突然觉得,杜尚每天在想的,可能也是和她,和他们这些同龄人,完全不一样的事情。 “杜尚,”林其乐轻声道,“我们去看小白兔好不好?” 杜尚一下子从悲伤中回过神来了。 大冬天的,兔笼被林其乐放在了厨房一角,比院子里头暖和多了。 杜尚蹲在了兔笼前,他用还包着纱布的手颤巍巍地接住了林其乐抱给他的,柔软温热的一只小兔子。 “樱桃。” “嗯?” “是不是只要我哭了,你就让我看小兔子啊……”杜尚又哭得抽抽起来。 林樱桃点头。 杜尚不甘心道:“那为什么……为什么蒋峤西转学过来第一天,你就让他抱你的小兔子?” 林樱桃愣了。 她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回忆几个月前,和蒋峤西的第一次见面。 “他那天,”林樱桃不知道如何描述,“那天也不太高兴……有点像是……像也要哭了。” 新学期开学之前,林电工去市少年宫给林其乐报了舞蹈特长班。 林妈妈边给林其乐收拾小书包边数落她:“一年级学画画,二年级学书法,三年级又学电子琴,四年级了开始学舞蹈。你看看你,是不是很没长性啊?” 林其乐感觉自己马上要成为小舞蹈家。她在床上蹦,然后问:“爸爸!蒋峤西什么时候回来?” 林电工收拾着饭桌,说:“应该今天下午到吧。” 林其乐跑下了床,到自己书桌前。她从一板花花绿绿的发卡中抽出一支黑色的来,别到了自己头发上。 妈妈说:“你下午乖乖去上舞蹈课!上完了再去找他玩……怎么不戴别的颜色啊?黑色这么老气。” 林其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撅着嘴:“我就要黑色。” 自从蒋峤西转学到群山来,林其乐每天与他待在一起,从没有分开这么久过。 舞蹈课又累又疼,林其乐上着课,还把腿给扭了,下了课她还一直哭。 余樵和杜尚在隔壁上国画课。余樵看她这样,只好扶着她一瘸一拐地走。杜尚说:“樱桃,你今天戴了个新发卡?” 林其乐吸着鼻子,止住哭声,问他:“好看吗。” “好看啊。”杜尚立刻说。 蒋经理那辆车就停在林其乐家前面的路口。蒋峤西穿着黑色的靴子,黑色的羽绒服。他坐在自己家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抓着一个蓝色的毛发被揉得一团乱的波比小精灵。 一见余樵几人出现,蒋峤西站起来了。 林其乐哭得两眼通红,她走到跟前,看他。 “蒋峤西……”她叫道。 “西”这个字让她来念,原本该是个清脆的笑音。可她刚刚哭过,脸上又是哭又是笑,最后攒起来,又变成委屈的纯粹的哭相了。拖着长音念“西”这个字,像哭着撒娇。 林电工把孩子们让进家里来,他揉女儿的脑袋,任林其乐放声大哭。是问过了余樵才知道,林其乐在舞蹈课上压腿,摔倒了,在单杠下摔了个屁股蹲儿,丢人得很,人家都笑话她。 “一见你,你就哭。”蒋峤西进了卧室,把手里的小精灵放到林其乐床头,才算物归原主了。他坐到林其乐床边,抬头看她。 林其乐站在他面前,像罚站一样站着,两条马尾垂到了肩头。 蒋峤西注意到她头发上别着一支黑色发卡,林其乐的眼哭红了,显得更大。 林其乐穿一件桃红色的棉衣,衣领后面的帽子上有一圈茸毛。 蒋峤西问:“你寒假作业写完了吗?” 林其乐说:“你寒假作业写完了吧。” “写完了。”蒋峤西说。 “没写完。”林其乐回答。 “余樵要跟我借作业。”蒋峤西说。 “那我抄什么啊。”林其乐沮丧道,又要哭了。 “你不会自己写吗?”蒋峤西说。 林其乐摇头,十分之理直气壮。 元宵节当天,中能电厂小学还没开学。蒋峤西一大清早起了床,刷完牙洗完脸,接到堂哥打来的电话。他有点着急,讲完电话,穿好外套,出了门跑去隔壁林其乐家吃汤圆去了。 林其乐吃得太着急,黑芝麻馅儿淌出来,烫了她的舌头。她只好把汤圆碗先搁到一边儿,然后在蒋峤西的监督下不情不愿地继续埋头写数学作业。 三月将近,蒋峤西晚上在林其乐小屋学到了九点多,回隔壁自己家的时候,正巧遇上他爸在客厅打电话。 “你儿子自己想来,别再跟我发疯了。”蒋政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看报纸。 回头一瞅蒋峤西进家门来了。蒋政用夹烟的手拿过茶几上一个黑色的很精致的盒子,在原地拿起来,原地一放。 “生日礼物,”蒋政把座机话筒放回去了,对儿子道,“给你的。” 蒋峤西瞧着那个黑色的盒子,站在原地不动。 蒋政继续看报纸,半天发现蒋峤西都没反应,他回过头,弹了弹烟灰:“拆开看看去吧。” 蒋峤西在烟雾弥漫中走上前,他拿起了那个盒子,像拿起他不得不接受的命运。他走回卧室去,关上了门,在自己床边坐下,他三两下把那个盒子拆开了。 一块纯黑色的手表躺在里面。 蒋峤西垂着脖子,他墨似的眼眸盯住眼前这黑色的表带,黑色的表盘,黑色的表针。 他鼻子一酸,忍不住把自己的嘴唇恨恨地咬紧了。 12、第 12 章 林其乐明显感觉蒋峤西的情绪不对。连着几天,蒋峤西见谁都不笑,在学校里从早到晚阴着一张脸,夜里来林其乐的小屋子写作业,也不太和她说话,只沉浸在自己的奥数题目里。 他连写字做题都变得特别用力,写错了也不擦,会一反常态把演算纸粗暴地揉起来,丢到一边。 林其乐坐在旁边,只能悄悄看他,悄悄地抱起小精灵来,免得被他的纸团砸到。 蔡方元说,他以前还没觉得蒋峤西这个人有什么古怪之处。 “这次寒假,我在省城补习班碰见他,”蔡方元坐在学校的暖气管道上,周六补课的课间休息时间,他对林其乐几人讲,“感觉他在省城,像变了一个人。” 林其乐不明白,问:“变了一个人?” “反正就……”蔡方元一脸苦色,“一开始我见了他,我都不大敢打招呼!你知道吗,他好像不认识我了!” 林其乐不知道蔡方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都做了半年同学,怎么会不认识的。 “今天是三月四日了!”林其乐把手里的《圣斗士星矢》翻开了,这一翻,周围几个男孩子当即“哇”出了声。只见那漫画书里冒出好几张大红大红的钱尖儿来。“明天就是蒋峤西的生日了!”林其乐看他们,高兴道,“我们给他买什么好?” 杜尚平时兜里能有个十块钱就很得意了。“这是你今年的压岁钱?”杜尚问,“樱桃,你要全花了?” “不,”林其乐摇头,她从书里面拿出一张一百块,放回自己的口袋里,她数了数剩下的,是八百块,“我要花这些!” 蔡方元那双小眯缝眼抬起来了,他用一种很耐人寻味的眼神去看林其乐,又看杜尚和余樵。八百,就是对蔡方元来说,这也太多了。 多得不寻常。哪怕蔡方元知道林其乐一向是个一头热、自来熟的笨蛋。 林其乐说:“你们每个人再随便给我点钱,就当我们凑钱一起给他买的,好不好啊?” “行啊,”余樵听了,从自己兜里随便一摸,摸出两个钢g儿,直接扔给林其乐了,“你打算买什么?” 蒋峤西从教室里出来,他有本习题册怎么找也找不着了,怀疑昨天是不是忘在林其乐家了。教室里都是同学,蒋峤西也不能贸然去翻林其乐的课桌和书包。 他站在走廊上,听到周围有人嬉笑:“你看,你看,一班那个林樱桃又犯病了——” “余樵老招她,怎么不去惹秦野云啊?” 蒋峤西回想起,昨天晚上,林其乐好几次让他陪她玩过家家。蒋峤西忙着做题,心情也不好,实在受不了了才说了句,你能不能先安静一会儿。 从听了那句话,林其乐就闭上嘴巴不讲话了。就连今天上学路上,她都没再烦他。 蒋峤西站在走廊边,他看到外面操场上,林其乐和余樵追打得正凶。余樵个子那么高,手里捏着林其乐这几天一直特别宝贝的那本《圣斗士星矢》,林其乐怎么追,怎么够,都够不着。 蒋峤西转身回班里去,继续学习了。 下午放学,只有蔡方元和蒋峤西一起走。蒋峤西背着书包,站在校门口愣了愣,往前往后看,才意识到林其乐几个人是真的早就没影儿了。 蔡方元在身边讲:“她和余樵他们上群百大楼了,去买那个——”说到这儿,蔡方元一顿,估计是想起了谁的嘱托,“他们上群百大楼玩儿去了!” 蒋经理下班以后没回工地。蒋峤西只得独自在林叔叔家吃饭。 连林电工夫妻俩也明显感觉,蒋峤西这孩子最近情绪很不好。 林其乐和余樵他们一放学就搭公共汽车去群山百货大楼了。几个孩子才十岁,一个比一个胆大、有主意,山上山下城里城外就没有他们不敢闯、不敢去的地方,净让大人操心。 蒋峤西吃完了饭,背起书包打算走了:“叔叔阿姨,我先回家了。” 林电工说:“峤西啊,你不留下写作业了?” 蒋峤西摇头,推开了纱窗门。 林其乐回群山工地时已经是夜里八点多了。余班长开车去群百大楼接他们回家。一路上,余樵被爸爸教训得狗血淋头,杜尚在旁边,听得也是战战兢兢。 林其乐拿着手里的小纸袋,眼望向窗外夜幕中的城市,微微出神了。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蒋峤西在桌灯下做着题,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 一开始是规规矩矩的“咚咚咚”。 然后才略微忐忑地大声问:“蒋峤西,你在不在家?” 蒋峤西手里还在算一道题。他想,我算完这道题再说。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已经不由自主把笔放下,站起来了。 门打开,林其乐就站在门外。 夜晚的群山工地,每一点亮光都是一个家庭正在团聚。 “蒋峤西,生日快乐,”林其乐抬头看着蒋峤西的脸,她笑得甜甜的,“我们几个一起给你买了生日礼物!” 蒋峤西也许原本还有什么坏情绪,他低头瞧着林其乐的脸,不自觉后退了一步,让林其乐进到他家里来。 不比林其乐家那么拥挤温馨,蒋峤西的家更像是一个男人简陋的单身公寓,只是多安置了一个小房间给他这个孩子。 林其乐把手里的纸袋子拿出来了。 那是一只纯黑色的纸袋,看上去非常高级,袋子上印了一个熟悉的标志,如果蒋峤西没看错的话,前几天他才刚刚见到过。 林其乐眼睛睁大了,看起来又幸福又激动。大概在林其乐看来,她在做一件非比寻常的事。 “给,”林其乐走过来,把手里的小纸袋放到了蒋峤西手里,“你拆开看!” 蒋峤西听着林其乐的话,低头瞥了一眼手中这纸袋里装的东西。 他的脸一时间非常僵硬。蒋峤西推开卧室的门,他在林其乐面前坐在了床边,打开纸袋,把纸袋里的盒子拆开。 一块纯黑色的手表躺在里面。 蒋峤西垂着脖子,平静地打量这黑色的表带,黑色的表盘,黑色的表针。 蒋峤西抬起头:“这是谁买的?” 林其乐脸上原本有的期待与紧张,在看到蒋峤西那神情的一霎那,顿住了。 “我……”林其乐说,“我们几个一起买的。” 蒋峤西就这么看着林其乐,他仿佛对手中这个盒子完全不感兴趣。哪怕这是群山百货大楼钟表专柜里很贵很贵的手表了,是唯一的美国货,还正好是林其乐要找的纯黑色。手表柜台老板还告诉林其乐,全群山市只有他们柜台进了两只,是最高级的了,拿来送给省城来的孩子,绝不显得跌份儿:“前几天刚卖掉一只,就剩这一只了!” 林其乐从没被蒋峤西这么看过,林其乐一时很不知所措。 “你不喜欢吗?”林其乐问,“我……我以为你会喜欢……” 蒋峤西问:“为什么会喜欢?” 林其乐说:“你不是喜欢黑色吗?” 蒋峤西一下子嗤笑出声了。 林其乐说:“而且你想去美国——” “谁告诉你我喜欢黑色。”蒋峤西说。 林其乐渐渐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她并不知道蒋峤西现在是怎么了。 她只知道她不喜欢蒋峤西这样和她说话。 蒋峤西把手里的腕表盒子连同那个纸袋在床边随手一放,独自进了他的小房间去。 蔡方元今天在学校说:“感觉他在省城,像变了一个人。” “……见了他,我都不大敢打招呼!” 林其乐突然想起这些话来。她走进蒋峤西的屋子里。 蒋峤西看上去根本不在乎林其乐买的礼物,哪怕这花了林其乐几乎一年的压岁钱,对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这有时就是未来一年的积蓄。林其乐和余樵、杜尚跑了那么多专柜,挑挑拣拣,一起凑钱,才买到了这只最合心意的手表。 林其乐不太甘心,她到了蒋峤西身边。 蒋峤西坐在台灯下继续写奥数题目,他突然说:“我在省城见到陈明昊了。” 林其乐一愣,她心里还想着怎么告诉蒋峤西这只手表有多么好。 蒋峤西抬起头来了,他望着林其乐那懵懂的,因为过于幸福,总是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笑着的脸孔:“他不记得你是谁。” 林其乐站在原地,看着蒋峤西,安安静静。 蒋峤西低头看自己的奥数书,说:“我提醒他了。他说,是不是就是那个戴着个红色塑料珠子,还以为是琥珀的小女孩。” 屋子里安静极了。 林其乐走了。蒋峤西抬起头来,他没有听到林其乐哭,甚至没有见到林其乐生气,哀怨,甚至憎恨谁的模样。 蒋峤西想低头继续写他的题目了,却一时半会儿无法写下去。 他刚刚对她说了什么? 林电工推开纱窗门,见是蒋峤西在门外,一愣:“樱桃不是……给你送生日礼物去了吗?” 蒋峤西说:“她刚才走了。” 林电工笑着说:“她没回家,那估计是去谁家玩了吧。” 蒋峤西向林叔叔道了再见。有那么一会儿蒋峤西想,如果林叔叔知道他刚刚怎么和林其乐说话,可能就再也不会像这样对他好了。 还没走到余樵家门口,蒋峤西就听到杜尚的声音了。 “樱桃,看我,看我啊!”杜尚说着,突然就响起了清脆的竹板声。 “竹板这么一打呀,是别的咱不夸!我夸一夸——” 杜尚模仿得惟妙惟肖。哪怕蒋峤西根本没看过今年的春节晚会,也在大街小巷收音机里听过郭冬临的这一段了。他知道这非常滑稽。 他没走进余樵家,就隔着那片纱窗门。夜色中,他看见林其乐坐在沙发上一边笑,一边抹眼泪。 林其乐连哭的时候都能开心地笑。她头上戴着一片黑色的发卡,这会儿还没摘下来。余樵妈妈也在旁边被杜尚逗得乐不可支,她剥着手里的炒板栗,把剥好的塞到林其乐手心里,像对自己的亲闺女。 夜里十点多,蒋峤西在他的书桌上埋头学习,听见外面客厅里突然又响起了敲门声。 蒋政在外面打开了房门,意外道:“樱桃来了!” 蒋峤西下意识就站起来,他离开了书桌。 林其乐却不是来找蒋峤西的。她手里端着一筐热腾腾的枣面馒头,抬头对蒋政道:“蒋叔叔,妈妈让我过来给你送这个。” 蒋峤西隔着卧室的门缝,看到林其乐头发上那片黑色发卡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蒋政在客厅里笑道:“我就跟你爸爸提了一句,想要一个明天路上和司机当早点吃的,怎么拿这么多啊?” 林其乐对他甜甜地笑道:“我妈妈蒸太多了!多给你一点。” 蒋峤西觉得奇怪:为什么林其乐这么快就恢复如初了,好像从没有听过什么难听的,让人失望的话一样。 “蒋峤西,”蒋经理在客厅喊,“你同学来了,你也不来送送人家。” 两家就住隔壁,有什么需要人送的。可蒋峤西还是把卧室的门打开了。林其乐看到他,除了眼眶有点红以外,林其乐什么异样都没有。蒋峤西走过去,推开家门送林其乐回家。 今天明明是周六,可对于群山工地的电建职工们来说,周末往往形同虚设。 十点多了,家家都早早熄了灯,毕竟第二天一早还要上班。 蒋峤西出了家门,等到林其乐也出来,把门关上。 “樱桃。”蒋峤西说。 林其乐穿一件印有米老鼠图案的珊瑚绒外套,从台阶上走下来了。 “蒋峤西,”林其乐小声说,她走到他面前,不卑不亢的,她低头从自己衣领里找到那个琥珀,拿出来,“你觉得……这个真的是塑料做的吗?” 她还不如开口骂他。这样问,让蒋峤西更加无颜以对。 见蒋峤西不说话,林其乐低头又看了看她的“樱桃琥珀”,轻声说:“其实我觉得还挺好看的呢。” “樱桃,”蒋峤西硬着头皮说,他此前从没叫过她“樱桃”两个字,这太亲昵了,“谢谢你的礼物。” 林其乐看他。 “我刚才都是胡乱讲的。”蒋峤西说。 大年初一那天,省城总部蒋经理家来来去去,都是省内电力系统的大大小小人物。这些人中间,有一位带了自己的儿子过来,那个孩子叫陈明昊。 陈明昊听到蒋峤西提起“林其乐”这个名字,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还是蒋政说了一句:“群山工地林海风的闺女,林樱桃!” 陈明昊想起来了,提醒他父亲:“就是那个,戴一个红塑料珠子,还当成是琥珀的那个小女孩。” 这会儿蒋峤西说:“我也不知道你的琥珀是真是假的。” 林其乐低下头了,看她的樱桃琥珀。 “是我大姑送给我的,”林其乐抬起头,对蒋峤西说,圆圆的脸颊一笑,“你觉得好看吗。” 蒋峤西点了点头。 “你真的见到陈明昊哥哥了?”林其乐问。 蒋峤西一愣。 “你们都住在总部基地大院,对不对。”林其乐说。 蒋峤西说:“我见到他了。” “他还记得我吗?” “他挺想你的。”蒋峤西说。 林其乐说:“那他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蒋峤西说:“学习太忙吧。” 夜深了。林其乐坐在她家门前的台阶上,蒋峤西在她身边坐下了。 两个小孩子,说悄悄话,声音更小。 “蒋峤西,你不喜欢黑色吗?” “……” “那为什么你所有的东西都是黑色的?” “因为我哥喜欢黑色。” 也许林其乐会问,你哥是谁? 毕竟所有的人,几乎所有蒋峤西身边的人都会一次又一次地提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 林其乐却问:“那你喜欢什么颜色?” 蒋峤西说:“我没有喜欢的颜色。” “那你现在想一个。”林其乐说。 “红色吧,”他想也没想,说,“我喜欢红色。” 13、第 13 章 三月下旬,群山工地迎来了一场盛事。 小车班的邵司机,年纪轻轻,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与公司会计小谢姑娘喜结连理。 群山工地项目总经理蔡岳,给两位新人包了大大的红包。人人都听说蔡经理最近发了大财了,瞧着倍儿精神,上班下班都满面红光的。 余樵一家人坐在酒店大堂,帮着新人迎客。林其乐的妈妈则在后台帮林其乐梳头发,穿花童的小裙子。 “谢阿姨,”林其乐抬头道,“你今天真好看!” 在林其乐眼中,小谢阿姨一直是群山工地最漂亮的阿姨,就如同小邵叔叔是最英俊潇洒的那个叔叔。 他们两个人结婚,一定像电视里演的一样完美幸福。 “樱桃今天也特别漂亮,”小谢阿姨难掩羞涩,夸奖她,“一会儿让你邵叔叔给你塞大红包!” 林其乐作为花童,随一对新人走上了婚礼现场的红毯。 她扎着两个马尾,穿一身白色的纱裙,头发上别了一只红色的发卡,像极了新娘子的口红。 蒋峤西坐在孩子们那桌,他在余樵和蔡方元两人中间喝着可乐,眼睛远远落在林其乐身上。 担任婚礼主持人的是公司保卫科的小李。在群山工地,但凡有工人结婚,担任司仪的总是他。 “今天,咱们群山工地的小股神,林工家的千金林樱桃!也来到了现场!”李叔叔说完了祝福新人成婚的贺词,忽然间话锋一转,把话挪到了花童林其乐的身上,“今天到场的诸位朋友,咱们都来沾沾蔡经理和林樱桃的光啊,祝大家财源广进,财运亨通!” 余班长在婚礼宴席上喝多了酒。群山工地的年轻人结婚,他难免总是最动情的那个。邵司机和谢会计敬酒到那一桌,也一时激动,齐声对余班长叫了一声:“余哥!” 蔡经理也喝多了酒了,他把林其乐抱起来。一向正正经经的他,极其热情地在林其乐的小圆脸上亲了一口。 “好闺女!”他喊道。 总经理激动了,旁观者都笑着鼓掌。“蔡经理,泰山旅游这月几个涨停了?”旁边有同僚兴奋问道。 “快九个涨停了!” 林其乐被蔡叔叔抱得太高了,所有人都笑,她也高兴。等被放下来的时候,蔡叔叔煞有介事道:“樱桃!想要什么,说!蔡叔叔给你买!” “蔡经理,蔡经理!现在光说可没用啊!”周遭的大人们纷纷围过来了,你一句我一句地起哄,给林其乐出主意,“樱桃,去找个笔让他写下来!省得你蔡叔叔酒醒了赖账!” 婚礼酒宴办了近两个钟头才结束。工人们嘻嘻哈哈地回家,余叔叔走路摇晃的,被人扶着回去。 林其乐走在后面,说:“余叔叔是不是又喝多了。” “没有!”余叔叔突然睁开了眼睛,回头对林其乐说,“绝对没喝多!” 林其乐没想到被他听到了,笑着往爸爸身后躲。 余班长见状笑了,站在原地喘了口气,说:“樱桃啊,等到你长大结婚的那天,你叔叔肯定喝得比今天还多!” “多,多!”新郎邵司机在旁边扶着余哥,笑道,“等樱桃结婚的时候,咱们大伙儿一块儿喝!” 林其乐拉着爸爸的手,他们慢慢的往家走。 “爸爸,”林其乐抬起头,“我以后也会这么结婚吗?” “怎么结婚啊?”林电工说。 “像邵叔叔和谢阿姨这样结婚。” 林电工笑了,把女儿的手攥了攥:“爸爸不希望你在工地上结婚。” “为什么?”林其乐问。 “因为工人很辛苦啊。”林电工低头对她说。 电建工人的孩子,在工地出生、长大、上学,等毕业了又再度回到工地上来,和工地上的人结婚生子,早出晚归,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一座座城市间辗转,直到干不动了,才终于退休了。 林电工这一代电建人,为国家建设几乎奉献了一生。 林其乐说:“可是我喜欢工地!” 林电工听了这话,揉了揉她的脑袋瓜。 整个三月份,这支叫做“泰山旅游”的股票像一头谁也拉不住的公牛,在股票市场上狂奔。林其乐坐在她的小竹席上看蔡叔叔送给她的一本大百科全书,她抬头对蒋峤西说:“你知不知道‘莼鲈’是什么?” 蒋峤西还在算他的奥数题,正算到要紧关头,听了林其乐的话,他也不抬头:“不知道。” 林其乐便开始对照着书念了:“……芦叶蓬舟千重,菰菜莼羹一梦……天地一孤啸,匹马又西风。”她想了想,对蒋峤西说,“这就是《白马啸西风》吧!” 蒋峤西听得不怎么专心,稀里糊涂点头“嗯”了一声。 林其乐说:“那你想知道‘莼鲈’是什么意思吗?” 蒋峤西说:“我不想知道。” 林其乐大眼睛眨了眨:“那我也要告诉你。” 林其乐一个字一个字磕磕绊绊地念道:“莼鲈就是莼菜羹和鲈鱼脍的意思,是诗人十分思念的家乡美食——” 蒋峤西无可奈何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到林其乐吞了一口口水,满脸的向往。 “你吃过吗?”林其乐转过脸来可怜兮兮问他。 蒋峤西摇头。 林其乐把手里的书放下了,她把下巴搭到了膝盖上,又玩脚边的波比小精灵。 蒋峤西继续做题,就听林其乐在旁边突然来了一句:“那你以后就叫蒋莼鲈吧!” 蒋峤西在疑惑中抬起头来。 他看到林其乐还在用手指捏那个小精灵的脸,嘴里还喃喃念着它的新名字。蒋莼鲈。蒋莼鲈。林樱桃,蒋莼鲈。 周末的下午,余樵来林其乐家找蒋峤西踢球。正巧林其乐要去他家拿新的炸虾片,一群小孩儿一道出门。 张奶奶和余奶奶正坐在电视机前打毛衣,见林其乐进来了,两人都招呼她。林其乐问:“奶奶,阿姨炸的虾片放哪儿了?” 刚问完,林其乐一低头,发现余樵那个正上幼儿园的奶声奶气的小表弟余锦,正坐在两个老奶奶中间,也拿着几根毛线针在毛线里头认真地戳来戳去。 “余樵!”林其乐牵着余锦的手出了门,朝大马路上踢球的几个人影喊道,“你怎么不带余锦踢球啊,你看他居然在打毛衣!” 余樵远远听了她的话,看见余锦那个小奶球也出来了,他笑得肩膀直抖。 林其乐吃晚饭前告诉蒋峤西,她觉得余锦一定过得很不幸福:“我从来没见过余樵带余锦出来玩。做哥哥的,怎么能不带弟弟出来玩呢?玩一点男孩子经常玩的游戏也行啊。” 她把余奶奶给她的一根毛线系成一个线圈,套在自己手指头上。 没过一会儿那线就打结成乱七八糟的一团。 余樵和杜尚夜里又过来,一进林其乐的小屋,就看见蒋峤西放着奥数题不做,耐着性子陪林其乐在翻一根毛线绳。 余樵当即在林其乐背上踢了一脚:“说我让余锦织毛衣,你不一样让蒋峤西陪着你翻花绳。” 大人们也许并不明白林其乐们每天在玩些什么,不明白孩子脑袋里的所思所想。四月初,群山工地发生了两件小事。 第一件是,蔡经理家的公子蔡方元,半夜哭闹着要离家出走,因为他珍藏的徐若u写真集被他爸发现,全给他撕成碎片,冲进下水道里去了。 第二件是,林其乐过生日,她想要《狮子王》的漫画,可林电工请假去群山市所有的书店找了一遍,都没找着。 最后买了一套《西游记》的漫画回来。林其乐有点失望,在爸爸脚下又打滚撒娇。 蔡方元离家出走未遂,坐在林其乐家沙发上掩面大哭,如同死了老婆,伤心极了。蔡经理也是真生气了,不来哄,不来劝,骂蔡方元小小年纪,净看这种没出息的东西。 可蔡方元又不笨,又不傻,他十岁了,他有自己喜欢的女孩。 林电工在旁边一头雾水的,听到蔡方元不住嚎哭“vivian”这个名字,他问:“vivian是谁?” 杜尚在旁边犹豫道:“是、是个女明星。” 林其乐抱着她的《西游记》漫画,说:“是特别好看的女明星!” “她长什么样子啊?”林电工问蔡方元。 蔡经理工作忙碌,日理万机,自然不比林电工这么有“闲功夫”,能倾听这些正在成长的,却仍显稚嫩、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在想什么。 林其乐几个人陪蔡方元回家。蔡方元在路上哽咽着,自言自语:“等我以后长大了……” 余樵道:“你到底怎么被你爸发现的?” 蔡方元冤枉道:“我怎么知道啊??我都藏床垫子底下了!” 他二人交流着藏匿办法。大概自人类繁衍始,小孩怎么躲避大人,学生怎么躲避老师,丈夫怎么躲避妻子,或是妻子怎么躲避丈夫——这都属于亘古不变的话题。 林其乐抱着怀里的《西游记》漫画,蔡方元没事了,她打算回家找蒋峤西了。 “樱桃,”杜尚说,“你前几天不是别黑色的发卡吗?” 林其乐转头看他,点了点头。 “可是蒋峤西不喜欢黑色。”林其乐说。 杜尚皱眉道:“我喜欢啊!” 林其乐睁大了眼睛看他。 林其乐翻开手中的漫画书,把那片当作书签的黑色发卡拿出来,走过去别到了杜尚头发上,慷慨道:“那给你戴吧!” 六月份,电视上在播国际大新闻,朝韩首脑会晤。 “朝鲜半岛55年来的坚冰在两国元首的相逢一笑间融化,这一天注定将永载史册!” 林其乐和蒋峤西在后院玩小兔子,林其乐偷偷伸头往客厅看,一位西装革履的叔叔端坐在他家的客厅里,头深深低着。 林电工在客厅问:“你现在做这个,赚不赚钱?” 那叔叔说:“我走一步算一步吧。现在也下岗了,总要想办法养家糊口吧。” 林妈妈问他:“外面生意好不好做?” 那叔叔说:“我也想过去做点小买卖,但是手头太紧,只能先攒点钱。” 等这位叔叔走了,林其乐才走进客厅去。她看到好几纸袋的东西搁在她家沙发边上。 每个纸袋都印着“安利”两个字,不知是装着什么。 “你都买了他拿来的东西了,”妈妈在卧室里小声劝道,“还要借给他钱啊?” 林电工笑道:“我跟他熟,他不会不还的。” 林其乐吃完了晚饭,端着空碗进厨房,她看到妈妈用那个安利的蓝瓶子倒洗碗精尝试着刷碗。 “爸爸,”林其乐转身问,“今天那个叔叔是谁啊?” 林电工笑道:“不认识啦?” 林樱桃摇头。 林电工说:“那是你汪叔叔。” “当年和爸爸一同进厂的,”林电工说,心有戚戚似的笑了笑,“他下岗了,没有工作了,爸爸得帮他一把。” 林樱桃问:“他为什么会下岗?” 她每次问“为什么”,爸爸总能给她几句话的答案,从来不会敷衍她。可这时候爸爸却沉默了。他说:“樱桃,你和峤西写作业去吧。” GET /u/158/158492/60035735.shtm HTTP/1.0 Host: www.fanqianxs.com X-Forwarded-For: 185.191.171.3 X-Real-IP: 185.191.171.3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text/html, application/rss+xml, application/atom+xml, text/xml, text/rss+xml, application/xhtml+xml Accept-Encoding: gzip,deflate User-Agent: Mozilla/5.0 (compatible; SemrushBot/7~bl; +http://www.semrush.com/bot.html) 14、第 14 章 林其乐问余樵,下岗是什么意思。 余樵说,下岗就是没有国家给的工作了:“秦野云他爸不就下岗了吗。” 林其乐想了一会儿:“那让汪叔叔也来工地开一个小卖铺不行吗。” “我爸说,秦叔叔情况特殊,当时是工地特别照顾,才留下的,”余樵说,“而且工地已经有一个小卖铺了,不可能再开一个,只能说汪叔叔运气不好。” 运气不好。林其乐想。“运气”真是个残酷的词。 “我爸也借钱给他了,”余樵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再来借第二次。” 汪叔叔第一次来群山工地,是六月份的事。到七月份,他给林电工打电话,说他人已经到广西了,还做成了第一笔小买卖。 “林哥!!”汪叔叔在电话里喜不自胜,一改那一日来林家时的低沉沮丧,“多谢你和嫂子那天借给我的钱,连本带利息,连那套我那个洗碗精的钱,下星期回群山我一并都还给你!” 他太高兴了。林电工听到了电话,还有点懵。 林电工问:“你真挣着钱了?”又说:“不用,不用利息,咱们哥俩算什么利息啊。洗碗精的钱也不用给。你嫂子说,你那个洗碗精还挺好用的。” 汪叔叔在电话里道:“林哥,你别推了。你和嫂子在工地上成天累死累活挣那点儿钱,我还不知道?干电建的,日子过得又累又难,我从广西给嫂子买了套进口化妆品,就当为上回突然找你们借钱,赔个不是!” 汪叔叔在广西挣到钱了,从一个谁看他都倒霉的下岗职工,摇身一变成了拿大哥大、开小汽车的正经商人。林其乐坐在路边的暖气管道上,喝着葡萄汁,看蒋峤西和余樵他们踢足球。身后来来往往的电建工人们,每个人都在谈论汪叔叔的事。 蒋峤西踢了一会儿球,出了汗了。他索性到林其乐身旁坐下。 “你没带水?”他问她。 林其乐摇了摇头,看蒋峤西连睫毛上都有汗,她把手里的葡萄汁递给他。 蒋峤西接过去咕嘟咕嘟就喝,把林其乐剩下的半瓶都喝光了。 他们一行小朋友去工地小卖铺买水,还没进门呢,就听见小卖铺里有人说话。 秦叔叔问:“他赚了多少钱?” “不知道,”那个来买烟的客人说,“听说啊,他做了这一趟买卖,回来就要去省城买楼了!” 林其乐走进这家闭塞的小卖铺里。之前余樵说,秦叔叔当年情况特殊,是“运气好”,才能在公司工地上承包这么一间小卖铺的。 可林其乐看秦叔叔的情形,怎么也不像运气很好。 建筑工程是一门危险的行当,每年总要死伤成百上千的人。 秦叔叔就是其中一位,他受过工伤,左腿落下了残疾,不仅下了岗,家庭也破碎了。 如果不是余樵的爸爸从中说了许多好话,上上下下走关系,秦叔叔恐怕连留在工地上开小卖铺的机会都没有。 秦叔叔一直想治好他的腿,想回到岗位上工作。他每两个星期去医院做一次诊疗,花去了许多积蓄,可就是治不好。 到林其乐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去医院了。他每天学着群山地方上的市民一样,自己修炼气功治病。 快放暑假的一天,汪叔叔“衣锦归乡”了。他开的车就停在林家附近的路口,汪叔叔穿一身漂亮西装,手里也不再提什么安利产品了,改提茶叶和进口化妆品。他在林其乐家吃了顿午饭。 林其乐手捧着一大块荔浦芋头坐在家门前啃,这也是汪叔叔从广西带来的。妈妈从屋里叫她,说芋头又蒸好一些,让她端去给各叔叔阿姨家都分一点。 汪叔叔说:“林哥,我之前跑了几个工地借钱,说实话,那么多同事,肯借给我钱的只有你们几位老哥。我已经在广西摸透一点门道儿了,你看工地上这住宿条件,砖瓦平房,你和嫂子带着樱桃,干一辈子也挣不到多少钱,樱桃还这么小——” 林电工犹豫道:“你是想……” 汪叔叔说:“我是想,我之后在广西做买卖,也需要人手。别的人我还不信任,不如咱们自家人!你和余哥,人品我是绝对放心的!你们是想在工地上苦干一辈子,还是咱们哥几个一块儿出去闯荡闯荡?” 林其乐端着荔浦芋头朝蔡方元家里走,听到蔡方元的妈妈说:“樱桃说买泰山旅游,结果就你买了,林海风他自己没买?” 蔡叔叔叹息道:“没有。所以我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蔡方元妈妈直笑:“这个林海风,亏都让他吃了,好不容易生个闺女挺机灵的,他还沾不着光!” 汪叔叔吃完了饭,要走了。林妈妈说:“樱桃,过来送送汪叔叔。” 林其乐走过去,谢谢汪叔叔送给她的玩具和进口书包。 汪叔叔摸她的头发,抬头道:“林哥,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给我打电话!” 那天夜里,林其乐在小屋里睡着觉。隔着大衣柜,她听到爸爸和妈妈一直在小声讨论些什么。 妈妈小声叹气,而爸爸时不时地笑,在宽慰她。 半夜林其乐醒了,发现爸爸还没有睡着。 林电工坐在床边,借着一盏小灯,正看一本书。见女儿起床了,他问:“有蚊子?” 林樱桃摇摇头,走到了爸爸身边。 爸爸看的书叫做《荒原狼》,书脊贴了工人图书馆的标签。林樱桃坐到他怀里,跟着看,看了半句话就开始发困了。 第二天一早,林电工夫妻俩又起很早去上班,林其乐即将面临期末考试,爸爸让她考试前多看看课本,不要光顾着玩。 “爸爸,”林其乐问,“你也要去广西吗?” 林电工在脖子上挂好了工牌,听了这话,他蹲下身来。 “爸爸不去,”林电工对她说,眼尾垂了垂,有点歉疚似的笑,他问,“樱桃,最近零花钱够不够花啊?” “够花。”林樱桃回答。 林电工笑着点头。 林樱桃说:“爸爸,我们晚上吃南京板鸭好不好呀。” “好啊,”林电工答应下来,“今天下了班去买,就是不知道那个板鸭师傅来不来。” 林其乐牵着爸爸的手,一直走到了路口,才和她的小伙伴一起去上学了。 2000年的暑假,蒋峤西不打算回省城去了。他计划去香港的堂哥家住一阵子,之后就回群山市来。 他走了以后,林其乐就变得无所事事,和余樵他们在一块儿玩,也总是提不起精神。 她在家看《西游记》的漫画,从午饭看到晚饭,到了夜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林电工举着电话叫她,说峤西从香港打电话来。 林其乐抹去脸上的眼泪,说话时仍掩盖不了哭腔。 “孙悟空的师傅不要他了……”林其乐对着电话里哽咽道。 蒋峤西在香港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才刚开始看啊。” “你都看完了吗?”林其乐问。 蒋峤西“嗯”了一声。 “他以后会变得很厉害的。”他说。 “真的吗?”林其乐问。 “他是齐天大圣,”蒋峤西说,“上天入地,谁也不再是他的对手了。” 蒋峤西说,他会在香港给林其乐带礼物回去,让林其乐别哭了。林其乐听了这话,终于破涕为笑了。 这是蒋峤西第一次打电话来。隔天,林其乐一早起床又开始看《西游记》,她没看两句,突然想起了蒋峤西。 林其乐坐在凳子上抱着电话机,往香港拨蒋峤西留给她的堂哥家的电话号码。 对面一接起来,就是蒋峤西又困又疲惫的声音:“喂?” 林其乐愣了愣,她不知道蒋峤西为什么一起床就是这种声音。“蒋峤西!”她叫他。 蒋峤西则如同见了鬼,瞬间就把电话给挂了。 林其乐不明所以,又往香港打了一次,没有人接,她只好不打了。 蒋峤西说他八月初就回群山。林其乐每天在家盼着八月,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 七月末的一天,林电工很高兴,因为蔡经理说,省城总部分给林电工夫妻俩的房子终于落实下来了。 那是七月二十九日。林樱桃坐在爸爸腿上,看着茶几上铺开的省城总部小区地图。蔡叔叔在旁边拿笔圈来圈去,告诉林樱桃一家人,剩下的还有哪些房子位置最好。 “余哥挑过了吗?” “早就挑了,”蔡叔叔说,“就差你们家了。赶紧的,不然下个工地又来抢了。” 林电工问:“樱桃,你想住几号楼?” 林樱桃也不知道,她问:“蒋峤西住几号楼?” 蔡叔叔在旁边笑了:“他家住干部楼,和你家隔一条马路。” 林樱桃听了,点了点头,说:“那我住哪儿都行。” 她去后院喂小兔子的时候,听到蔡叔叔在客厅里小声道:“樱桃长大了,是小姑娘了。” “长大什么啊,”林妈妈直笑,“小孩子家家,胡说八道的。” 蔡叔叔说:“娟子,你们看情况……稍微管管她……” 林其乐晚上睡前,在日记本上又划去了一天。马上就是七月三十日了,蒋峤西是不是快要回来了? 也许是日思夜想,总是想起他。林其乐半夜正睡着觉,被耳边咚咚的声音吵醒了。 那声音很轻,却很有规律,一下一下,敲在林其乐床边那扇被万年青叶片遮掩住的小窗户上。 林其乐掀开窗帘,揉着眼往窗子外面看。她穿着睡裙转身下床,踩着拖鞋,绕过了爸爸妈妈正睡的大床边,走进客厅。 她打开外面的门锁。 群山工地已经进入了后半夜,蒋峤西穿着他夏天贯穿的黑色短裤,黑色短袖衬衣,他手里抱了个盒子,就站在林其乐家门外。 林其乐听到了树上的蝉鸣,也许还有附近某家叔叔打鼾的声音。 “你回来了?”林其乐问。 蒋峤西看了林其乐的脸,又看林其乐背后,他问:“叔叔阿姨都睡着了?” 林其乐轻手轻脚关了家门,蹑手蹑脚走过了爸爸妈妈的床边,进到自己的小卧室里。 她把床头的台灯拧开了,借着微弱的灯光,她接过蒋峤西手中的玩具盒子。 “这是送给我的吗。”她看盒子里的芭比娃娃。 “这是我堂哥给你的。”蒋峤西也在床边坐下了。 林其乐很好奇地看那个娃娃,又见蒋峤西从他自己裤兜里拿出一个更小的盒子来。 是一盒音乐磁带。 “这是我给你的。”他说。 林其乐放下了娃娃,把磁带拿过来看。 她从来没见过封面上这个女歌手。 “为什么送给我这个?”她问。 蒋峤西的声音很轻,也因为夜晚很静,便显得清晰,清晰得林其乐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我在香港听到她的一首歌,”他说,“突然想起你了。” “为什么想起我?”林其乐问。 “我也不知道。” 卧室里有蚊子在叮人。林其乐坐进了床里,把蚊帐帘子放下来,蒋峤西也跟着她坐进了蚊帐里。 林其乐的头发没有扎成马尾,弯弯的披在肩上。她从床头拿过随身听,把里面听到一半的磁带拿出来,然后拆开蒋峤西送给她的这盘,放进去。 蒋峤西靠过来了,林其乐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很淡的香味,似乎是男士沐浴露的青草地味道。 蒋峤西拿过林其乐的一只耳机,塞到他自己耳朵里。 “好像是第三首。”他拿过了林其乐的随身听,直接按下快进。 林其乐关掉床头灯,在枕头上躺下了。她往旁边让了让,蒋峤西便在她身边也躺下去。 前奏是钢琴声。林其乐展开歌词本贴在眼前看,没有光,她隐隐约约能看清这个叫做孙燕姿的新人女歌手的照片。林其乐问:“蒋峤西,香港好吗?” “好。”蒋峤西在黑暗里小声说。 “很好玩吗?”林其乐问。 “不是好不好玩的事。” “那是哪里好呢?”林其乐问。 蒋峤西不说话了,也许是被林其乐的问题问烦了,也许他也不知该怎样回答。他挤在林其乐身边,挤在这小小的群山市,小小的床上。那女歌手一直在唱歌,蒋峤西听着听着,慢慢把眼睛闭上了。 15、第 15 章 九月份,群山市中能电厂小学开学了。 五年级小学生林其乐在前头带路,和四个男生浩浩荡荡,又往那座大山里进发。 可山路的尽头仍然没有桥,没有路。林其乐撅了撅嘴,她红色的皮鞋踩到了悬崖边上。 时隔一年,为什么还是过不去呢。 “为什么没有人在这里修一座桥?”林其乐问。 余樵说:“你来修吧。” 林其乐抬起头,望向悬崖对面,那充满了诱惑力的未知的旅途。 “你们说,要是我们将来在这儿修一座桥,要叫什么桥好呢?”林其乐问。 蒋峤西是第一次徒步来到大山深处。从小到大,他从未参加过什么夏令营,也没经历过春游、秋游,很少去到野外。 他有些出神了,抬头望着那些高至天顶的树冠,脚下踩着厚厚软软的松针。 “蒋峤西,你说叫什么桥好?” “都行。”蒋峤西轻声道。 林其乐不解:“难道要叫‘都行桥’?” 杜尚蹲下身,在一棵树下拨弄地上的松针,他说:“你们看!这儿有蘑菇!” 蔡方元一屁股坐在了树下,他还在翻看手里崭新崭新的徐若u写真书——这是蒋峤西从香港给他带来的,这回他一定要藏好了,让谁都找不着。 蒋峤西不仅给林、蔡二人带了礼物,还给杜尚买了一盘《i yah》,给余樵买了奥尼尔的可动人偶。 教导主任站在门卫室里,翻看学生名册。他嘴里骂骂咧咧的:“新来的‘四冠王’也跟着林樱桃跑了?” 林其乐等五个小学生,双手双脚爬在水泥地上,从门卫室前偷溜着手脚麻利爬进了校门。蒋峤西有点不习惯这么做,被林其乐抓住了手,硬拽着溜回学校。 林其乐上五年级了,她个头又蹿高了些,对着镜子看,有一双小长腿了。林电工给她买了一辆自行车,又买了一台复读机,让她上学之余也好好学习英语。 林其乐不爱学英语,只想学骑自行车。余樵老早就会骑了,杜尚那个笨蛋摇摇晃晃也骑得差不多。 林其乐第一次尝试,骑了没两下就连人带车翻倒在路边。她的膝盖擦破了,伤口粘了土,还有血。林其乐的脸皱成一团,她在蔡方元的笑声中坚持着站起来,扶起自己的自行车,第二次坐上去。 蒋峤西坐在路边看蔡方元收集的小浣熊水浒卡,他抬起头,瞧见林其乐裙子下面的腿微微打哆嗦,一看就很疼。林其乐把脚踩在车蹬上,认真扶住了车把,一鼓作气,又要开始骑车。 蔡方元扬起手里的卡牌:“你看,我有三张吴用!想要哪张,随便你挑!” 他感觉蒋峤西在身边蹭地一下子站起来了。 林其乐又没骑稳,蒋峤西还是慢了一步,差一点就能扶住她的车把。 这一下就不是林其乐自己摔倒了。蒋峤西被她一下子扑坐到地上,还有林其乐自行车前面翘起的那支粉红色车灯,直接在蒋峤西额头上刮了一道,蒋峤西把头一扭,不然划破鼻梁都有可能。 整个群山工地,一时间就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了,每条街上都回荡着林其乐的嚎啕大哭声。 林电工下班回家,听着自家闺女还坐在门口台阶上一抽一抽地哭。蒋峤西的额头已经被职工医院的护士阿姨擦过了碘酒,贴了创可贴,什么事也没有了。 “会……”林其乐抽噎着,哭得直咳嗽,“会不会破相啊……” 蒋峤西说:“是我破相,又不是你破相。” 那辆罪魁祸首就在门口停着,连摔了两次,车链子都掉下来了。林电工安慰了樱桃一会儿,然后从家里找出工具箱,蹲到了车前去修那辆车。 林其乐中午吃完饭,又要去学车。林电工给她把座位调低了一些,林其乐坐了上去,两脚踩住了地。 一开始林电工扶着车把,几乎是抱着女儿往前走的,慢慢的,林电工放开了护在林樱桃身后的手。 等他把车把也松开的时候,林其乐真的会骑了,她飞一般绕过了工人俱乐部前的广场,她的屁股离开了座位,两条腿逐渐伸直了,如有神助,踩着自行车飞快往前骑。 蒋峤西走到路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林其乐骑得越来越快,她天生爱闯荡,天不怕地不怕。一辆自行车从她身后追上来了,林其乐偏头一看,不是别人,居然是卫庸那个小混混。 卫庸说:“林樱桃,你快撞墙上了!” “要撞也是你先撞到墙上!”林其乐喊道。 她两条马尾辫在风中横漂,连裙摆也扬起来了。林其乐一瞬间骑过了爸爸和蒋峤西面前,反倒是卫庸按住了刹车,在林电工面前一下儿停住。 “林叔叔。”他眼皮混不吝地一抬,还挺有礼貌地叫了一声。 瞥了林电工旁边的蒋峤西一眼,卫庸骑上车子就走了。 蒋峤西从没见过哪个父亲,是像林电工对林其乐这样放任自由。林其乐一学会了骑车,就疯一样地骑,林电工既不斥责,也不干涉,他在放纵她的天性。这种放纵有时会让人受伤,但林其乐——她似乎是不畏惧这些的。 直到林其乐骑累了。她从车上下来,兴奋喊:“爸爸!我会骑车了!” 林电工便走过去,带她一起回家。 蒋峤西课间问余樵,那个卫庸到底是谁。 余樵说:“他惹你了?” “没有。”蒋峤西说。 他只是回忆起一年前刚来到这里时,林其乐对他有过什么样的忠告。 而那天他看到,卫庸停下车来,专程和林叔叔问好。 余樵说:“蔡方元和杜尚刚转学过来的时候,都被卫庸欺负过。林樱桃因为这,成天和他打架。” 蒋峤西很意外。 前排的蔡方元课间又在看徐若u的写真书了。 蒋峤西不觉得仅凭林其乐那个身板,就能打得过卫庸。 余樵说这些事,像在说别人的事,是纯粹与他自己无关的事。余樵抬起眼,瞥见林樱桃又在课桌底下和秦野云打架。余樵突然叫道:“秦野云。” 秦野云正拽林其乐的脸,猛一听见余樵叫她,她回过头去。 余樵说:“我爸让我问问你,秦叔叔最近怎么样了。” 秦野云放开了林其乐,坐到余樵旁边来。她虽然也只有十岁,但一看就比林其乐更像个女孩。她的指甲上有斑驳的指甲油,她还会用大人们的卷发棒,给自己烫卷发。 “我爸没怎么样,”秦野云看着余樵,说,“挺好的啊。” 余樵说:“他现在在家站得起来吗?” 秦野云想了想,好像她都根本没留意过这些。“你到底是想和我说话,还是想帮林其乐啊?”她凶神恶煞拍着桌子质问余樵。 这是九月份的事。在蒋峤西印象里,余樵是第一个注意到秦野云的爸爸“站不起来”的。毕竟连成天去小卖铺买零食的林其乐也只是说:“秦叔叔每天都在柜台后面坐着,我没见他站起来过。” 上了五年级,林其乐和秦野云之间的斗争似乎也从单纯的打架上升到了更高的层面。 蒋峤西坐在竹席子上做着题,就听到林其乐在旁边吧唧嘴:“蒋峤西,看我,你快看我!” 蒋峤西一抬头,登时被吓了一跳。 只见林其乐嘴上涂了厚厚一层口红。那红太明,太艳,林其乐又不会涂,真叫涂得“满嘴都是”。 “好看吗?”林其乐星星眼看他。 蒋峤西摇了摇头。 林其乐不高兴地撅起嘴来。不撅还好,这一撅嘴,红的面积更多了。 她偷偷拿了妈妈的口红,好好的一管,让她涂掉了小半管去。“秦野云总骂我土。”林樱桃说。 蒋峤西说:“你不土,你擦了吧。” 林其乐说:“真的吗。”于是拿过纸擦自己的嘴。 她涂得乱七八糟的,这么擦,更乱七八糟,本来就红的嘴唇,擦得更红。林其乐用手背在自己嘴上抹来抹去。 蒋峤西在旁边看了她一会儿,看她抓瞎的动作,看她脸蛋上沾到的口红色。蒋峤西放下了手里的笔,他手腕上戴着那块黑色的腕表,手指上还沾着钢笔墨水,这么伸过去了。 他的大拇指沿着林其乐的下嘴唇,从左侧抹到了右侧。他的手一碰到林其乐,林其乐便睁着樱桃似的大眼看他,不乱动了。 “干净了吗?”林其乐问。 蒋峤西额头上早就没有创可贴了,可还有一条细细的疤。只有离得很近,林其乐才能看清楚。 林其乐感觉蒋峤西的手心在这时捂过来,捂在她的嘴上,她便安静了。蒋峤西的手心在她嘴唇上按着蹭了过去。 “干净了。”蒋峤西说。 大人们还没回家。林其乐爬进了蚊帐里,和蒋峤西一块儿听磁带。 不是别人的磁带,还是蒋峤西上次送给她的那张新人女歌手的专辑。自从爸爸给她买了新复读机,林其乐就不用随身听了。 她趴在床上,小腿在后面翘,戴着一只耳机问:“你为什么不买那个……那个莱叔叔的磁带送给我?” 蒋峤西头倚在林其乐枕头上,闭着眼睛,像在休息,他说:“你要那个干什么。” 林其乐说:“因为我没听过啊。” 蒋峤西睁开了眼。 林其乐从来没听过蒋峤西唱歌,那是第一次,她听到蒋峤西随口给她哼唱了几句。 like a birdthe wire, like a drunka midnight choir, i have triedmy waybe free. 如果我曾不友善,但愿你能试着释怀; 如果我曾经欺瞒,那是我以为爱中也必有谎言。 像未能降生的婴孩,像长着犄角的野兽; 我刺伤了每个对我敞开怀抱的人。 谨以此歌起誓,一切过失都将被补偿。 林其乐认为这首歌听起来“死气沉沉”的,她问蒋峤西,歌词是什么意思? 蒋峤西看了她一眼,摇头。 林其乐在他面前撒娇似的:“那你再唱一次。” “你再唱一次嘛!” 蒋峤西低头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拗不过林其乐,他就又唱了一遍。 林家没有大人,只有他们两个小孩。 蚊帐里静得很,只有蒋峤西低声在唱一支英文歌。 林其乐专注地望他,屏住呼吸,静静听着。她手捧着那个复读机,新人女歌手的磁带在复读机里悄悄地,无声地转动着。 十一月底,蒋峤西的堂哥从香港寄来一小箱书,其中还夹着一盘莱昂纳德·科恩的磁带。蒋峤西带林其乐去他家,他拆开箱子,把那盘磁带送给林其乐。 林其乐说:“你英语这么好,是因为你将来想去美国吗?” 蒋峤西翻着箱子里剩下的书。 林其乐问:“美国要怎么去?坐火车?坐船?” 蒋峤西抬起眼看她。 蒋峤西坐到他睡觉的床上,拉过他的那个方形书包,打开装书的一层,那内侧有一个十公分见方的内袋,十分隐蔽。 这里面藏着蒋峤西的秘密,他从省城来到群山市,这个书包很少离开他。 内袋里装着一张机票,一张1998年从香港去往美国波士顿的机票。 “这是你的机票?” “是我堂哥的。” 林其乐把那张机票拿到眼前看,她其实也看不懂。 蒋峤西身上,有很多东西,很多事情,都是林其乐看不懂的。 蒋峤西把机票拿回去了,放回了他那个隐秘的小空间里。 2000年的冬天,秦野云的爸爸摔倒在自家店铺门前。许多工人早起上班,都看见他的膝盖鼓起一个大包,都不知已经鼓了几个月了,皮肤是褐紫色的。 “老秦,”他们骑着自行车,停下来,“你还是上医院看看去吧!” 林其乐他们几个小孩子去上学,也撞见了这一幕。 秦叔叔被很多人扶起来了,他额头都是汗,却坚持道:“没事,没事。” 等到放学的时候,林其乐看到秦叔叔小卖铺门口围的全是人。 林其乐背着书包过去,从屋里传来了余樵爸爸的声音。 “咱们做工人的,踏踏实实就是工人!老秦,你实话说,你是不是受汪道临的刺激了?” “余哥,余哥,”秦叔叔反而是安抚余叔叔的那个,“我没事,我好着呢!我感觉我很快就能好了——” “放你娘的屁——”余叔叔骂道,“你现在跟我去医院!” “我不去!”秦叔叔声音急促,道,“余哥!余哥!你就别害我了,我不去,我不去,我真的——我不能去!我要是去了,我就前功尽弃,功亏一篑了——” 秦叔叔情绪很激动,余叔叔一样激动。秦叔叔说:“我还有闺女——野云看着呢,野云在屋里看着呢。余哥,你别害我,余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林电工下了班回来,听说小卖铺出了事,也赶忙过去劝。秦叔叔死活也不肯去医院,他说他马上就能好了,他已经感觉自己的腿能动,脚下有劲儿了,他明年就能回到岗位复工。他说他一辈子都在走霉运,他有预感,预感到他的未来要改变了。 2000年的寒假,蒋峤西不肯回省城。他暑假不回去就算了,连过年也不想回去。他的母亲梁虹飞觉出不对劲,几次打电话来,蒋峤西都说他想留在群山。梁虹飞强硬,蒋峤西态度更强硬。 梁虹飞说:“我听群山工地调回总部的阿姨说,你在群山找了个‘小女朋友’?” 蒋峤西握着听筒的手攥了攥。 连蒋峤西都没听说过这种话。 梁虹飞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我正好去群山看看你们父子俩。” 梁虹飞定在大年初一来群山。 群山下了场大雪,工人俱乐部前的喷泉结了冰。林其乐穿着新棉鞋,小心翼翼踩到了冰面上。 杜尚说:“樱桃,你小心点!” 林其乐发现冰面很结实了,就在上面随意地踩来踩去。 工人俱乐部距离秦野云家的小卖铺很近。就在杜尚对林其乐说,他正对着香港电影学习咏春拳的时候,小卖铺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声。 是秦野云的声音:“爸!!爸爸!!” 余班长从工地赶回来,他闯进秦家的小卖铺,二话不说扛起人来就走。“野云!”他喊道,“你去找余樵,让他带你去医院!” 那天夜里,在群山市人民医院,许多不得不在医院过年的病人都在看新闻联播。 秦叔叔做完了手术,还处在昏迷状态里,被大夫从手术室里推着出来。 秦野云吓坏了,她在病房外面抱着余樵大哭,泪水打湿了余樵身上的羽绒服。 余樵多半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让她抱着。他抬起头,看电视新闻里的画面。 林其乐用医院的电话给蒋峤西家打过去,没人接。杜尚也跟来了医院,他问:“樱桃,蒋峤西这几天干什么去了?” “他妈妈要来。”林其乐轻声说,盯着眼前的听筒。 杜尚不明白:“所以呢?” 16、第 16 章 过年那几天,秦野云一直寸步不离跟在余樵身边。余樵去哪里,她就跟去哪里。 余樵来林其乐屋里看报纸,秦野云就坐在他身边涂指甲油。 林其乐和她坐这么近,她们也不打架了。 杜尚问:“樱桃,你这几天也一直没见到蒋峤西?” 林其乐揪着怀里波比小精灵的绒毛,摇了摇头。 2001年的农历新年,蒋峤西的妈妈来到了群山工地。她与这座工地的一切都是那么格格不入,不喜欢串门,也不与别的工人交际。虽然林其乐不明白为什么,但一遇到她,林其乐就提心吊胆的,非常害怕。 “这是……蔡经理家的千金?” 第一次见面时,蒋峤西的妈妈站在蒋家父子身边,而林其乐随蔡方元坐在蔡叔叔的小汽车里。她对林其乐笑了,一笑起来,像极了电视上演的武则天。她像个女皇。 蔡经理说:“不是,是林工林海风家的闺女,我们群山工地的林樱桃!” 蒋峤西的妈妈平平淡淡“哦”了一声。 蔡经理的司机把车开出了工地,带后面两个小朋友进城去买爆竹。林其乐隔着车窗,看到蒋峤西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父母身边,他的眼神也略过来了,望向了林其乐。蒋峤西脸色苍白——不知是天气太冷,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林其乐想起她在群山第一次遇到蒋峤西时,蒋峤西也是这样的脸色,白得不真实,病态,像冬日的雪。 这个新年,林其乐感觉很孤单。 明明每时每刻都和余樵、杜尚他们在一起,林其乐却总想些别的事情。她戴着大红色的棉帽,穿着大红色的棉鞋,手上套着大红色的毛线手套,工地上的叔叔阿姨一见她就笑,说她像个中国娃娃。林其乐手里提着杜尚的妈妈做给她的莲花灯,沿着群山工地无数条大路小路走。 她走过许多人家的门前,也顾不上数人家房檐上倒挂的冰凌。小孩子们在堆雪人,打雪仗,林其乐感觉自己长大了,对那些也不再感兴趣。 她走到蒋峤西家门外,抬起头,看到蒋峤西家亮着的灯,还有紧闭的房门。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蒋峤西了。 吃晚饭时,妈妈问:“樱桃,怎么了?” 林樱桃抬起头来,碗里有吃了一半没再吃的排骨,她看妈妈,又看爸爸。 林电工好像有点无奈,说:“樱桃,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 听说什么?林其乐看他们,不知道。 妈妈用手一推爸爸,说:“几个老太太胡说八道,你和樱桃说这个干什么。” 林电工却看着林樱桃懵懂的脸,笑了,说:“我们樱桃还小,是不是啊。” 饭吃完了,林电工握住了林其乐的手,要带她去蔡叔叔家玩。 巧的是,门一出,正好碰见隔壁蒋经理一家人也要出门。 蒋经理开口叫道:“林工!” 林其乐感觉爸爸把她的手松开了。 林电工回头与蒋经理寒暄起来,蒋经理给他太太梁虹飞介绍,说刚调来群山那半年,他和蒋峤西基本都在林电工家吃饭。 蒋峤西背着他的小书包,站在他父母身边。林其乐穿着大红色的外套,一开始还不敢走过去,是听见蒋峤西的妈妈和自己爸爸说话了,她才犹豫着过去了。 “蒋峤西……”她小声说。 不再是那种无所顾忌的,肆无忌惮的笑着叫他了。 而是小心翼翼的。 蒋峤西也看林其乐。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小孩儿谁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林其乐说:“你知道工地门口新开了个海鲜包子铺吗。” 蒋峤西摇了摇头。 “可好吃了,要早起排很长时间队才能买到,”林其乐对他讲着,好像自己都馋了,她笑着,“你要吃吗,我明天和余樵他们去排队。” “好。”蒋峤西轻声道。 奇怪,好像只有走得这么近,面对面地听他开口说话,看着蒋峤西的眼睛,林其乐才会觉得,这确实是她认识的那个人。 蒋峤西很快走了。他背对着林其乐,被他父母带着走进夜色里。林其乐能听到汽车引擎声,扬长而去。 第二天一早,林其乐早早从床上跳起来,洗脸刷牙穿上棉衣,和余樵、杜尚、秦野云一起去工地门口排早点摊的长队。秦野云与她从幼儿园起就是同学,从未像这个寒假这样亲近。 毕竟余樵站在旁边,她们俩谁先动手都要被弹脑壳儿。 大冬天,确实冷,排队的人人缩着脖子。余樵给他全家人买了包子、油条,还有他小表弟余锦哭着要喝的甜豆浆。 周围排队的工人们谁见了余樵都夸他,劳动模范余班长的儿子,长这么高的个儿,将来定有出息! 林其乐相比之下就比较没出息了。她给爸爸买两个包子,给妈妈买两个包子,给自己买了一个,然后又买了四个鲜虾包给蒋峤西。 也许他父母会想要一起吃?林其乐猜想。 腊月隆冬,寒风凛冽。林其乐穿着棉衣,她看了看自己的口袋,装不下,便拉开棉衣的拉链,把那四个鲜虾包放进怀里。 蒋峤西是第一次吃,林其乐觉得,热的是最好吃的。 余樵看她:“你干什么呢!” “我先走了!!”林其乐说完就跑。 林其乐来到蒋峤西家门前,她把包子拿出来,提在手里,鼓起勇气,去敲蒋峤西的家门。 她敲了好一会儿,门才打开了。 蒋峤西穿着格纹睡衣睡裤,套了个外套,站在门里。 林其乐一下子笑了,说:“蒋峤西,我买到鲜虾包了!” 蒋峤西眉头微皱着,还没说话,在他身后有个女人说话了。 “谁啊?” 然后是蒋经理的声音:“蒋峤西,谁来了。” 林其乐愣了愣,她见蒋峤西也不说话,蒋峤西总处在一种对他父母长时间忍受的状态中。林其乐大声道:“蒋叔叔,我买了鲜虾包,你要吃吗?” “不用了,”没想到蒋妈妈在屋里直接说,“谢谢你,你拿回去自己吃吧。” 林其乐在门外愣住了。 蒋经理在屋里说:“樱桃,你拿进来吧。” 蒋妈妈说:“拿进来干什么,外面的包子你知道是什么肉做的?”又喊:“峤西,峤西,进来吧,太冷了,把门关上。” 蒋峤西在他母亲的声音中抬起头了,看了林其乐一眼。不知为什么,林其乐感觉蒋峤西好像笑了,好像自嘲。 蒋峤西把门关上,回房间去。 这天早晨,余班长吃完了早饭,要骑车带余锦去牙科诊所看牙。路过林樱桃家那排平房门口的时候,余班长想起秦野云今儿早上告诉他,林樱桃买了九个包子,还偷偷藏了四个在衣服里:“她肯定要干坏事!” 他推开林电工的家门,没想到一进去就听见闺女的哭声。 林电工正坐在暖气片旁边的小板凳上,一边哄坐他腿上哭得满脸是泪的林樱桃,一边和闺女一块儿吃鲜虾包子。 “好好吃啊!”林电工把白嫩嫩的包子皮儿掰开,“原来鲜虾包这么好吃!” 林樱桃把她的头倚在爸爸肩膀上,小声啜泣:“是不是……很好吃……” 林樱桃从早上七点哭到八点,余樵来她家的时候她还哭呢。余樵走出去,瞧了眼隔壁蒋峤西家紧闭的房门。 蔡方元寒假天天在家睡懒觉,被余樵和杜尚从被窝里硬生生给拽出来了。蔡经理一听说余樵要拉蔡方元去做数学作业,非常高兴,塞了一大碗草莓给几个男孩子,又倒了一大碗,让余樵给林樱桃送去。 蔡方元没办法,余樵叫他来,只能他亲自出马了。他揉着睡眼惺忪的胖脸,抱着怀里的数学课本,敲响了蒋峤西家的屋门。 林其乐穿着嫩黄色的毛衣,坐在她的小房间里吃妈妈洗好了的草莓。余樵还在旁边看体育报纸,秦野云在玩林其乐床头从香港买来的芭比娃娃。 杜尚惴惴不安,一个人对着空气挥拳。 蔡方元进了林其乐家。他还一脸困意,把手里的数学课本朝林其乐一丢,他就躺在林叔叔的床上开始了第二次睡眠。 林其乐把数学课本翻开,看到蒋峤西写的一行字: “我妈走之前,你就当不认识我,”蒋峤西写道,“开学以后再陪你玩。包子你想要多少我给你买。” 蔡方元刚迷糊了一会儿,就被林其乐给拼命摇醒了。 蔡方元挥着手,让她消停会儿:“行了行了,我听见他妈让他转学回省城,他不愿意……” 当晚,蒋家的家门又被人敲开了。 林其乐还穿着白天时那件红袄,端着手里一盘热乎乎的枣面馒头。 “蒋叔叔!”她说,“我妈妈蒸了一筐枣面馒头,让我给你送一点来。” 蒋经理在卧室里道:“谢谢樱桃,放在桌子上吧。” 梁虹飞说:“小姑娘,拿走吧,我们不爱吃馒头。” 蒋经理说:“梁虹飞!你有完没——” “叔叔阿姨,我把馒头放在桌子上了。”隔着一扇卧室门,林其乐大声说道。 她的声音又甜又脆,天真无邪,反倒让大人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林其乐走过了来开门的蒋峤西身边。“叔叔阿姨,我回家了!”她说。 她抬起眼,看了蒋峤西。像地下党接头。蒋峤西身披着外套看她,没忍住也悄悄笑了。 17、第 17 章 一筐枣面馒头被孤零零丢在了厨房里头,没人去碰它。 直到了半夜,才有个睡不着觉的男孩子穿着睡衣起来。他一手攥着奥数书本,一手拿着笔,走进冷清寥落的厨房。灯打开了,他在角落里找了个木凳子坐,一面把书摊开了继续算题,一面掰开枣面馒头,吃在嘴里应付肚子饿。 和蒋峤西相比,仅住一墙之隔的林樱桃看上去就幸福得多。 她白天在家看看漫画书,玩玩芭比娃娃,偶尔和小伙伴们一起写会儿作业——与其说是一起写作业,不如说是找着机会打闹。余樵最讨厌语文课了,连语文作文他也要抄林其乐的。 “我的家,在有三座晾水塔的地方。”余樵拿起林其乐写的作文,皱着眉头字正腔圆念出第一句。 “林樱桃,你会数数吗。”余樵问。 “怎么了。”林其乐玩着她的波比小精灵,问。 蔡方元在旁边说:“傻了吧!有几个晾水塔都不知道!” 于是他们便放下寒假作业跑出去了,跑出了家属大院,去往工地的方向,去数到底有几座晾水塔。林其乐跑到一半,抬头忽然望见天上有一朵一朵的厚云,个个都圆滚滚的。 好像肉包子。她想。 四个人这么跑出来,谁兜里都没带钱,想吃什么都没的买。回家的路上,杜尚问:“樱桃,蒋峤西他妈什么时候走啊?” “我不知道。”林其乐说。 “可能要等开学才走。”蔡方元说。 “杜尚,”余樵问,“你爸什么时候回来?” 大年初八那天,群山市科技广场开业了。林电工揣着手里一笔积蓄,和余班长、邵司机一同去了市里。 他当晚搬回一台电脑来,有机箱,有显示器,一大套复杂得很。蔡经理俨然是一位电脑专家,来帮林电工连家里的电话线,拨号上网,不亦乐乎。 “爸爸,上网干什么啊?”林其乐看着大人们瞎忙活。 蔡经理撸起袖子来插“猫”,说:“现在全世界都上网,你不上网,你以后就落伍了!” 蔡方元从他家抱了一盒子的软件过来,他难得的勤快,挨个给林其乐家的电脑安装软件。对盒子里一张张光盘,他也如数家珍,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安装界面,手里握着鼠标点点点点,啪啪啪打字,溜得很。 林电工在旁边由衷感慨:“方元这个电脑用得真是溜啊!” 蔡经理满脸笑意,看样子对儿子也颇骄傲。“别看蔡方元年纪小,学起电脑是真快啊,可能还真在这方面有点天赋!”蔡经理对林电工喜滋滋道,“要是学别的也这么快就好了!” 林其乐坐在了蔡方元身边,也看自己家的电脑屏幕。 “我想要《仙剑》。”林其乐对他说。 蔡方元“嗯”了一声,开始找安装盘。 林其乐发现蔡方元平时做什么事都慢吞吞,不着边。但是一坐到电脑跟前,就会无意识地开始扮酷。林其乐忍不住想笑。 “你还有什么游戏啊?”林其乐问他。 蔡方元难得慷慨,可能是听到了自己父亲的夸奖,更想大显身手。他对林其乐摆了摆他那只胖胖的小手:“你想玩什么,说吧!” 杜尚的父亲年后回来了。余樵叫杜尚去他家睡觉,杜尚不去。 “我妈不走,我也不走。”杜尚这么说,很是固执。 “那你劝劝你妈,一块儿来住啊。”余樵说。 “我妈她不愿意……”杜尚也很为难,说,“我爸一年就回一次家。我妈说,如果我们娘俩都搬出去了……那我爸可能更……” “那他再打你怎么办?”林其乐问。 “没事儿!放心吧樱桃!”杜尚听到林其乐的关心,立刻咧嘴一笑,他伸手当空比划了一下,“我今年练了一年咏春拳,已经不是‘东亚病夫’了!” 当晚,林其乐在医院又见到了杜尚,他被他毫发无伤的妈妈抱进医院里。 杜尚头上包了块纱布,眼窝青紫的。他声音有点虚弱,又格外平静。他喘着气,对坐在他床边的林其乐说:“樱桃,我觉得……我确实没什么武学天赋……” 旁边大夫过来,让林樱桃帮忙扶住杜尚,给他的眼睛做检查。 等检查完了,天亮了,大夫也走了。林其乐听见杜尚喃喃道:“医生真辛苦……我以后想当个医生,樱桃,你看我行吗。” 杜尚说他长大以后要当很好很好的医生,是像群山工地职工医院的大夫那样尽职尽责的医生,而不是电脑游戏上,“请患者不要死在走廊里”的那一类。 元宵节当天,林其乐坐在沙发上看元宵晚会,翘着脚吃汤圆。 蒋峤西则披着外套,坐在书桌前学习。 他用笔在演算纸上胡乱写一些没什么意义的数字,画一些断断续续的圈圈线线。梁虹飞和蒋政就在客厅收拾着行李。仅隔一扇门,蒋峤西不用多用心,就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省城外国语小学的张校长看了蒋峤西的成绩,挺满意的,说六年级回去也能跟上。”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蒋政说。 “我打算怎么办?蒋政,你明知我这半年调不回去带不了他,你就不能找领导把你弄回省城总部?” “领导有领导的安排。”蒋政说。 “那你就对自己儿子的教育一点都不上心?” 蒋政说:“我这不带着他了吗!你还想让我怎么上心?” “你让他到群山这个小地方来上学,”梁虹飞哽咽道,“这学校连英语课都没有,你就是这么上心的!” 蒋政说:“行了吧,梁虹飞,你自己也不带他。你知道我挺不好受的。” 蒋峤西听到了女人紧紧压抑,却压抑不住了的哭声。 他习惯了这种事,习惯听到父母大肆地争吵,然后又因为某个瞬间,也许是触动了某种情感,就沉默下来。母亲会哭泣,父亲则抽着烟看电视,或在沉默中偶尔叹息。 也就只有这种时候,他们看起来更像一对夫妻——或许也不是夫妻,是战友。 他们曾一起“参过军”,一起经历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战役”。 他们会聊起一些过往的生活细节:蒋梦初的出生,蒋梦初的长大,蒋梦初在还未上学时就显露出超然的天赋,让省城大大小小的老师和教授都为之惊叹。 从蒋梦初四岁那年起,蒋政和梁虹飞这对夫妇就打算为培养这个超人一般的儿子奉献出自己的一生,他们将其视为一种“使命”,是上天赐予的光辉,让他们的整个家庭都不再平庸。 “天才”蒋梦初,四岁开始学习奥数,十三岁遭遇意外,早早夭亡。整整十年,他的父母将所有的个人时间,将整个家庭的全部资源都倾倒在这个孩子身上。孩子走了,便把这所有也一并带走了。 蒋峤西坐在书桌边,继续写作业。台灯后面是一摞从香港寄来的英文奥数教材。书与书中间夹着几张金色红色相间的纸,那是中能电厂小学年前发给蒋峤西的奖状,三好学生,四冠王,群山市状元,等等…… 门外母亲的哭声,让这一切都毫无价值。 正月十六一早,梁虹飞提着行李,打算乘车回省城去。走之前她告诉蒋峤西,要好好学习,再过半年母亲的工作就调整好了,就可以把蒋峤西接回省城去上学了。 群山工地的几个小孩子背着书包,远远站在路口。他们也许是想来找蒋峤西,但又碍于梁虹飞在,不敢靠近。 “你这个寒假表现不错,”梁虹飞对蒋峤西说,“想要什么,给我打电话,省城不是买不着,别总麻烦你堂哥。” 蒋峤西听着,也不言语。他目送母亲乘的车离开这条马路,直到再也看不见了,他才转过身,往路口那群同龄孩子的方向走去。 林其乐还梳着两条马尾,穿着红色的外套,脸上带着笑地看他。 蒋峤西没走到她身边,而是和余樵并排,一起走在后面。林其乐在前头带路,时不时回头。大约是发现蒋峤西也在看她,林其乐高兴得走路都像兔子在跳。 蒋峤西十一岁生日那个周末,他出钱,请四个朋友,连同老跟在余樵身边的秦野云一起,去市里的游戏厅玩。杜尚和林其乐在跳舞机上疯狂斗舞的时候,蒋峤西把买的果汁端过来了,他听到蔡方元靠在墙边,和余樵说:“哎,你们发没发现……” 蒋峤西把果汁给他。 蔡方元喝了一口,才压低声音说:“你们发没发现,林樱桃好像……好像有……” 他两只手捂在自己胸口,就这么稍微比划了一下。 蒋峤西愣住了。 他转过头,看正在跳舞机上毫不在意地蹦来蹦去的林其乐。 余樵没接话茬,也看了林其乐的背影一眼。杜尚推了蔡方元一把。 过完这个生日,蒋峤西就十一岁了。当他察觉到自己的裤脚开始变短,他正在飞快长个子的时候,林其乐也变得有点奇怪了——她走路会不自觉地含着胸,好像穿了什么奇怪的衣服,整个人都有点扭捏。 “你怎么了。”蒋峤西在课间时问她。 林其乐撅了撅嘴,也不说话,就叼着吸管坐在蒋峤西身边喝果汁。 蒋峤西偏头看她,发现林其乐穿的嫩黄色衬衫的肩膀上,有一条淡淡的旁人很难注意到的痕迹。 蒋峤西有种感觉:过去只有他知道林樱桃是个女孩。而现在,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的花苞了。 四月一日发生了一件大事,美国有架侦察机在南海撞毁了中国的一架战斗机,飞行员牺牲了。 大人们夜里都在讨论这件事,听他们的意思,似乎中美之间随时会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 “炸我们大使馆,又来撞我们飞机,这不明摆着找茬吗?” 林其乐也看了这条新闻,她问余樵:“你以后还要当飞行员吗?” 余樵的裤子也露一个脚踝,他本来就高,个头还继续往上蹿。他低头看林其乐:“我不当谁当啊?” “打仗了怎么办?”林其乐问。 “我去打啊。”余樵说,听上去理所当然。 林其乐夜里和蒋峤西商量:“你不要去美国了,美国人真的很坏。” 蒋峤西看她。 林其乐在他面前眨她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好像在等蒋峤西的回答。 蔡方元说的对。蒋峤西这时候突然想。 她真的变漂亮了。 “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他说。 “你不要去美国了。”林其乐又讲一遍,红嘟嘟的小嘴唇一张一合。 她穿的衬衫前面微微鼓起来了,确实和男孩子不一样。 蒋峤西立刻低下头,想继续做题。 “好不好啊……”林其乐说。 “你先别吵我。”蒋峤西说。 林其乐一皱眉:“刚才不是你说要和我聊天的吗。” 蒋峤西从手里的演算纸中抽出一张,在上面随手写了个题目,递给林其乐:“你把这个题做出来,我就陪你聊天。” 于是那晚剩余的一大半时间,林其乐都趴在小床上不高兴地做那道数学题,要不是最后她使劲摇晃蒋峤西的肩膀,蒋峤西也不会提前告诉她答案。 林其乐自己好像没有察觉。男生,女生,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物种。小学上到了五年级,小朋友们就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混混沌沌地一起打闹了,班里的女孩子们凑在一块儿说话,男生们则大汗淋漓地打球、吹牛,彼此之间泾渭分明。 一旦有谁逾越了那条界限,哪怕只是男女生之间递个水,借个橡皮,都有同学没完没了的起哄。 唯独林其乐,她还和余樵、杜尚、蔡方元、蒋峤西在一起玩儿,又因为她爱打架,没人敢起她的哄。 四月初,林其乐终于也迎来了属于她的十一岁生日。林电工去群山市新华书店,买了三本《哈利·波特》小说送给她。林其乐早在《中国少年报》上看过这个小说的连载,早就想要了。 蒋经理听说林樱桃过生日,拿钱包让蒋峤西从里面拿点钱,请小同学一起吃个饭:“你再过三个月就走了,和你同学都说过了吗?” 蒋峤西有他自己的零花钱,但他还是接过了父亲的钱包,一打开,一张照片映入眼帘。 一家三口人,幸福地笑着,在泰山顶上迎接日出。 里面并没有蒋峤西,他把钱包合上了。 林其乐津津有味地坐在竹席子上读《哈利·波特》,读得废寝忘食。她告诉蒋峤西,她不怎么喜欢看《西游记》。她不喜欢师徒四个人在险恶的世间一次次地遇险、赎罪、历经考验,她喜欢看哈利和朋友们一起,在邓布利多教授的指引下飞速成长,认识这个广袤的充满爱的魔法世界。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魔法吗?”林其乐问。 蒋峤西摇头了。 林其乐的眉毛果真就耷拉下来。“我知道,”她说,“你喜欢《西游记》,你最喜欢孙悟空。” 她拆开蒋峤西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居然是一支口红。 “为什么送给我这个……”林其乐把这支黑管口红拿在手里,她来来回回地看,觉得新鲜极了,有两个相反的“c”印在口红的一端,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还只是个小女孩,从没有像成熟的女人那样,拥有过自己的口红。 蒋峤西瞧林其乐的脸。 他们拿了个镜子来,林其乐坐到跟前,把口红小心翼翼旋开了。当着蒋峤西的面,她很认真地,把那像极了樱桃浆果的红色膏体涂抹到自己嘴上。 “好看吗?”她抿一抿自己的嘴唇,又嘟起来,凑到跟前兴高采烈问他。 那是林其乐十一岁的第一抹红。 第二抹出现在那年五月份,林其乐和余樵他们在外面玩,一开始只觉得有点难受,不舒服,她跑着跑着停下了,才觉得是自己的肚子疼。 回到家里,一拉下裤子,见着血了。林其乐的眼泪当即滚下来,她捂着脸哭。 中午妈妈下班回来,哄林其乐哄了好久。林其乐自己忍着肚子疼,蹲在小盆子边洗内裤。 午睡时妈妈搂着她,在小床睡。妈妈说,女人都会流血,因为女人将来要生小宝宝。 杜尚发觉林其乐上课时一直神游天外。下了课,林其乐也不出去玩了,她在作业本背面画了一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长着七彩的头发,额头上有一道闪电似的疤,她有一对小翅膀,手里挥舞着魔杖,脚下还有筋斗云,能腾云驾雾。 “樱桃,你画的是什么啊。”杜尚问。 林其乐从她课桌洞里摸出水彩笔,在小女孩的头发上尽情地涂色。她说:“我在画我将来的小宝宝。” “小宝宝?”杜尚问,“给我看看。” “不要,”林其乐说,“我的小宝宝,不给你看。” 她画了半天,才把颜色涂完了。她用红色的笔在小女孩胸前点了一个小点,当作是她未来要送给她的樱桃琥珀。 她在旁边一笔一画写下了小女孩的姓名:蒋莼鲈。 刚一写完,杜尚就把画拿起来了:“不对啊樱桃!你的宝宝为什么姓蒋啊??” 18、第 18 章 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蒋峤西看到了因为杜尚和林其乐的争夺,而变得皱皱巴巴的“蒋莼鲈”的画像。 林其乐背着小书包,走在他身边吃小奶糕。 蒋峤西说:“樱桃。” “嗯?” 蒋峤西看了她一眼,犹豫道:“之前有群山工地的阿姨,告诉我妈……” “什么?”林其乐也看他。 蒋峤西看林其乐那个模样,吃个牛奶雪糕,也能蹭的脸蛋上都是。雪糕化了沿着雪糕棍滴到手指头上,林其乐也不介意。 蒋峤西摇头,不往下说了。 “告诉你妈妈什么?”林其乐问。 “说了你也听不懂。”蒋峤西道,高深莫测。 群山工地的叔叔阿姨,大爷大妈,爷爷奶奶们,确实爱说闲话。但也不只是群山这样,蒋峤西在省城总部,也没少听街坊四邻们一遍遍地议论、渲染关于他和蒋梦初的悲情故事。 临近六月,天热起来,林樱桃开始穿花裙子了。她穿着花裙子骑自行车,穿花裙子和余樵在工地上追追打打,穿花裙子在家玩电脑游戏,教杜尚怎么通关黑水镇和将军冢。 她穿着花裙子坐在蒋峤西身边,那连衣裙有个方形的衣领,露出一截肩膀来。 林其乐低头玩波比小精灵,她握着水彩笔,企图给波比小精灵染一个七彩的头发。 蒋峤西偏头看她,一个很特别的角度,他发现林其乐右肩后面有一颗很小很小的褐痣。 “我很好看吗,”林其乐突然回过头,发现了蒋峤西的视线,“你为什么一直看我。” 蒋峤西愣了。 “樱桃,”蒋峤西说,“你琥珀的绳子快断了。” “啊?”林其乐连忙摸了一下自己脖子上的线,“没有啊。” 期末考试将近,蔡经理为了防止蔡方元玩电脑游戏耽误学习,把家里的电脑机箱上了锁。余樵家里有老有小,也施展不开。所以一群男孩子便一放学就跑到林其乐家来玩电脑游戏。 他们一群人围在那么一台电脑前,一个人玩几分钟,轮流一起跑地图。 只有蒋峤西看起来兴趣缺缺,他坐在林其乐房间里,继续学他的奥数。 林其乐问,你为什么不玩电脑游戏。 蒋峤西说:“人太多了。” 他喜爱在人少的时候玩游戏,譬如深更半夜。蒋政已经睡沉了,蒋峤西便偷偷从家里溜出来了。他趁着夜色,绕到这一排砖瓦房后面,去敲一面小小的,被万年青叶片掩住的窗户。 那不是别的窗,是林其乐卧室靠床的小窗。蒋峤西敲了三声,听到窗里有人醒了,是林其乐模模糊糊“嗯”了一声。 蒋峤西便沿着小路,借着头顶遍洒厂区的朦胧月光,走回这一排砖瓦房前。 他站在林其乐家门外,等着林其乐来给他开门。 距离期末考试还有一个月。梁虹飞从省城打电话来,提醒蒋峤西要提前收拾行李,期末考试一结束,蒋峤西就要回省城去读外国语小学的暑期课程。 这回一走,蒋峤西觉得他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回群山来了。 他坐在林其乐家的电脑前头玩游戏,其实没什么好玩的,因为就没什么地图是他不会走的,没什么关卡是他过不去的。林其乐在旁边惊叹连连,一会儿和他讨论招式,一会儿和他讨论剧情,他们一起喝果汁,吃林其乐掰开了的甜甜的枣面馒头。 蒋峤西几乎把林其乐家电脑上的游戏通关了一个遍:红色警戒、自由与荣耀、大航海时代、仙剑奇侠传、剑侠情缘、风色幻想…… “这些游戏都是盗版的。”有一次蒋峤西对林其乐说。 “什么叫盗版的?”林其乐瞅着屏幕上的蓝色水晶。 蒋峤西炸下一个来犯的飞行器,他没说话。但让林其乐想,蒋峤西大约是想说,说了你也不明白。 蒋峤西知道许多林其乐不知道的事,有时候林其乐甚至觉得,他根本不是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包括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杜尚在作业本上偷画林月如的画像,蔡方元则在课本里夹着《风色幻想》的秘籍书仔细研读,就连余樵也在琢磨红警里的飞机、坦克甚至尤里。 唯独蒋峤西,他认认真真听课,就算有不听课的时候,他也在看自己的书,一点也不为电子游戏所迷惑。 六月二十四号,那是一个周日。林电工夫妻俩都在工地加班,林其乐便去了余樵家吃饭。 秦野云也在。 男孩子们跑到外面去踢球。余樵的妈妈一边吃饭,一边听林樱桃在席上发表她的演讲,题为:为什么蒋峤西是她认为最可靠的男孩。 余樵的妈妈边听边笑,旁边的秦野云烫了一头的波浪卷,像看傻瓜一样看林樱桃。 只听林樱桃说:“……所有的电脑游戏,他只玩一遍就不玩了,白天还认真学习,没有沉迷游戏。这说明他以后也不会成为一个烟鬼或是醉汉。” 余樵妈妈听到这儿,笑得更厉害了。秦野云这时插话道:“我倒是觉得,他会对女生始乱终弃。” 林其乐一愣:“为什么?” “因为他玩过一次的游戏就不会再玩了啊!”秦野云理所当然道。 夜里爸爸妈妈下班,林其乐才回家来了。她走到门外时,听见爸爸在里头问:“峤西回省城读六年级?” 蒋经理“嗯”了一声:“他妈工作安排好了,就叫他回去吧。在这里,你看看,成天来打扰你们。” 大人们站在狭小的屋子里聊天,而卧室的门敞开了,林其乐进去,她一眼看到蒋峤西穿着件黑色的短袖衬衫,正把堆放在林其乐书桌上那些从香港寄来的奥数书往箱子里装。 林其乐傻站在原地,眼泪一下子涌进了她的眼眶。 蒋峤西没准备这么早就告诉林其乐,也许他也知道林其乐会不高兴。从六月末到七月初,林其乐每天都无精打采,眼眶红红的,好像天塌陷了。 她到底为什么这么难过。她只有十一岁,她能懂什么。 蔡方元对蒋峤西说:“林樱桃就这样儿!工地上谁搬走她都哭!以前陈明昊搬走的时候,她也鬼哭狼嚎的,甭理她!” 余樵也说:“不用哄,你让她哭完就完了。” 上学路上,林樱桃撇着嘴,走路像跺脚,也不讲话。下午放学回家,她蹲在后院的兔笼跟前抽泣,她的眼眶哭得怕是比小兔子的眼睛还红。 蒋峤西想了想,走过去了,蹲到她身边。 林樱桃见他来了也不理他。 蒋峤西直接伸手过去,把林樱桃怀里紧抱着的小兔子抢过来了。 “你干嘛抢我的小兔子……”林樱桃哽咽道。 仿佛蒋峤西是个坏人。 蒋峤西也不看她,他把这只柔软的,令人爱不释手的小白兔搁到了地上,翻过来,让兔子肚皮朝上,他伸手摸了摸兔子白茸茸的腹部。 林其乐眼睁睁瞧着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小白兔四脚朝天,突然安安静静地不动弹了。 “它死了?”她崩溃道。 “它睡着了。”蒋峤西说。 “它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睡着?” 蒋峤西说:“你猜。” 林樱桃的妈妈推开后院的门,她听见林樱桃也不哭了,也不抽泣了,林樱桃对蒋经理的儿子问道:“这怎么猜?” 电厂小学的期末考试定在周三、周四,连考两天。周四考完试当晚,蒋峤西又来到林电工家。 林电工夫妻和他在客厅说了会儿话,问他行李都收拾好了吗,明天早上几点出发,多久能到省城之类的。 蒋峤西在群山工地待了两年的时间,受了林电工一家人百般照顾,他对林叔叔林阿姨自然心怀感激。 林妈妈笑着说,樱桃在卧室呢,可能在看漫画书:“估计期末考试又没考好,一回家就躲起来了。” 蒋峤西推开卧室门,一进去又听到小女孩抽泣的声音。 大衣柜后面是林其乐的小天地,摆着一张小书桌,一张小床。隔着那层白朦朦的蚊帐,蒋峤西看不出林其乐在里面干什么。 他伸手把蚊帐拉开了。 一低头,就看到林其乐哭红了的脸。林其乐穿着睡裙,抱着怀里被染成七彩颜色的波比小精灵,正戴着耳塞听音乐。 复读机里在播放那盘新人女歌手的磁带。 蒋峤西钻进了蚊帐里,像这一年来他每天在林其乐家时一样。他坐在林其乐面前:“你怎么又哭。” 床本就是小床,罩了蚊帐,更显得里面是个小帐篷,有针掉的动静两人都能听见。 林樱桃把她耳朵里的耳机摘下来,她吸着鼻子,抬起那双湿漉漉的大眼,她用哭腔说:“蒋峤西……” 每次她念“西”这个字,拖着长音,总似乎能包含无限感情。 “为什么你一点也不难过呢?”林樱桃问。 蒋峤西抬起眼来看林樱桃的脸。 林樱桃的眼睛哭肿了,鼻尖也哭红了。林樱桃哭得出了汗,哭得长头发都湿了,贴着额头和圆的脸蛋。 林樱桃是一个自小生活在爱里的小女孩,她坦坦荡荡,不畏惧所有的情绪表达。 “我明天早上九点就走。”蒋峤西说。 林樱桃嘴巴紧抿住。 蒋峤西说:“你想要什么,我现在去给你买。” 林樱桃摇头。 蒋峤西说:“那你想干什么吧?” 他的意思是,我都陪你。 林樱桃抱着膝盖坐在他面前,小小的蚊帐里,他们两个小孩离得近极了。 林樱桃问:“你想听磁带吗?” 蒋峤西没说话。 林樱桃把手中的复读机打开,从里面拿出蒋峤西送给她的孙燕姿的磁带,换上了科恩的那一盘。 蒋峤西刚拿过一只耳机塞进耳朵,就听林樱桃坐在旁边又问:“你想看《米老鼠》吗?” 他言听计从,接过了林樱桃递给他的最新一期《米老鼠》。 林樱桃拉他:“你躺下看好不好啊。” 蒋峤西没明白林樱桃这是什么要求。 但他还是在小床上躺下了,枕在林樱桃有香味的枕头上,把手中的《米老鼠》翻开。 林樱桃跪坐在床里。漫画杂志挡住了蒋峤西的视线,让蒋峤西看不见她打算干什么。 蒋峤西刚看了两行,就感觉有一双软软的小手搁着一层衣服揉在他的肚子上。 他放下眼前的《米老鼠》,从床上猛地坐起来,一把攥住林樱桃要缩回去的手。 林樱桃吓得屏住呼吸。 “樱桃,”蒋峤西说,哭笑不得,“痒。” 就算林其乐像“催眠”小兔子一样靠揉肚子“催眠”了蒋峤西,第二天蒋峤西还是要走。 就好比蒋峤西在群山待得再怎样轻松、快乐,他也知道自己迟早要回到省城去。他必须经历层层严苛的升学选拔,蒋峤西要想走,要想离开这与他无关的“一家三口”,他非这么做不可。 蒋峤西这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一早七点多,他起床坐在书桌边看书。他在琢磨,走之前要和林其乐说些什么才好。 他还需要和很多人道别:余樵,两年的同桌;蔡方元,群山工地最能理解他处境的那个小胖子;杜尚——蒋峤西一直知道杜尚其实不喜欢他。 蒋政进卧室来问蒋峤西:“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蒋峤西一愣,点头。 蒋政瞥了一眼蒋峤西手腕上戴的那只黑色手表。 他的语气柔软了:“你叔叔今天临时有事,所以早过来了。你现在去和你那些同学道个别,然后就走吧。” 现在? 林其乐家里黑着灯,怎么敲都没人开门。林电工夫妇俩明显是上班去了。蒋峤西转过一个路口,往余樵家走。 连余樵也不在家,余奶奶一看见蒋峤西,意外道:“哎呀!樱桃今儿个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叫着余樵去市里了,说想给你买个什么东西!” 蒋峤西更意外了,问:“他们什么时候去的?” 余奶奶也记不清了,站起来要拿炸虾片给蒋峤西吃:“要不然你在这儿等等,他们说九点以前一准儿回来!” 2001年7月13日,林其乐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周五。她一大清早起床,揣着自己所有的零花钱,和余樵他们一同去了市里。林其乐希望,蒋峤西回去了省城,也不要忘记他们,不要忘记群山。 她和余樵几个人在庙会来来回回逛。一大早人多,人挤人的,怕她走丢了,余樵一直握着她的手。林其乐掂起脚,站在每个店铺跟前瞧。 蔡方元吃着嘴里的四个圈雪糕,说:“蒋峤西在省城什么没有啊,跑这儿能给他买什么?” 杜尚从旁边说:“买点群山特产呗!” 余樵皱着眉头跟在林其乐后面,林其乐这里也要看,那里也要逛,就这么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余樵突然说:“林樱桃。” “啊?”林其乐听到他的声音,回头。 余樵盯着林其乐胸口。 “你的琥珀呢?”他问。 林电工中午下班,风风火火赶回家来。他早知道隔壁蒋家的公子要转学回省城,自己女儿会难过,但已经难过了这么多天了,怎么还这么难受呢? 林其乐坐在自家的小凳子上哭,爸爸一回来,林其乐就大张着嘴,哭着走过去,扑在爸爸身上。 “……琥珀丢了?”林电工听余樵几个小男孩在身边说,他伸手扶住自己女儿的头。 余樵很冷静,说:“估计在庙会里被谁捡走了。” 蔡方元很无奈,一头汗:“林叔叔,我们在那找了半天,人太多!地方又大,找不到!” 林电工为难道:“那琥珀那么小,确实不好找。” 杜尚看着林其乐都快哭抽抽过去了。他说:“樱桃,你别哭了……就、就是个琥珀。咱们以后再买!” 午后,林其乐坐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看杜尚在小路上走来走去,表演《卖拐》:“你看,樱桃,你看,瘸了!” 其实林其乐并不想笑,但她看到杜尚这么滑稽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抹着泪笑了出来。 她哭着哭着想笑,笑着笑着又忍不住想哭。她扭过头,去看隔壁家那扇门。 余奶奶说,蒋峤西七点多就离开工地了:“我想留他,结果蒋经理挺急的,就把他带走了。” 晚饭时间,群山工地所有职工一下班就赶紧赶回来了,他们围在电视机跟前,看新闻直播。 林其乐站在余叔叔身边,听到电视机里一个白头发老头宣布:“……2008 are awardedthe citybeijing!” 余叔叔大喜过望,特地找出珍藏的白酒来,要几家人在一块儿拼桌吃饭。林其乐坐在小凳子上,看起来十分乖巧。余叔叔吃饭时说:“你们这几个闺女小子,到2008年,正好考大学吧?” 蔡叔叔拿筷子夹牛肉片,给几个孩子一人夹一片:“到时候你们几个,都好好考上北大清华!再上北京看奥运去吧!” 2001年发生了许多大事,有开心的事,也有悲伤的事。林其乐在群山工地等了整个暑假,也没等到蒋峤西打来的一个电话。 他似乎像所有搬走的哥哥姐姐一样,从此消失在了林其乐的生活中。 九月份开学,林其乐就该上六年级了。杜尚在上学路上问:“樱桃,你不高兴吗,08年要在北京开奥运会!” 林其乐说:“现在才01年,08年是不是也太远了……” 她现在只有十一岁。 对她来说,七年以后,那仿佛像下辈子才会发生的事。 “好像是远了一点,”杜尚嘟囔道,“樱桃,你还因为蒋峤西的事难过啊?” 林其乐摇摇头。 “他都不给你打电话!”杜尚义愤填膺的,“亏你还成天记得他!” 蔡方元告诉林其乐,他爸爸把所有的“齐鲁软件”都卖了,只留了一百股,说是留个纪念:“为你留的。” “‘齐鲁软件’是什么?”林其乐不解地问。 “‘齐鲁软件’,就是‘泰山旅游’啊,”蔡方元说,“变名字了!” 林其乐过了好一会儿才问:“股票的名字也可以变吗?” 蔡方元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不能变的,想变就变了呗。” 19、第 19 章 没有什么是不能变的。林樱桃从小戴到大的琥珀丢了。她伤心了很长时间,但慢慢的,她也开始变得习惯。 大人们说,2001年太不平凡。尤其是下半年。开学仅仅十天,就发生了一件令林樱桃如何都理解不了的灾难。周围有大人感慨:“炸我们大使馆,撞我们飞机,原来这个美国人自己也会被撞,也会被炸的啊?” 若论国际形势,林樱桃听不懂,她看到电视机屏幕里浓烟滚滚,大人们似乎在说,这个世界,弱肉强食,今天美国不被炸,明天受欺负的还是我们。 很危险,事实上,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不安全。 “爸爸,双子塔是什么?” 林电工说:“就是美国的东方明珠。” “就像群百大楼吗?”林樱桃问,她没有见过东方明珠。 林电工苦笑道:“算是吧。” 美国是一个大而遥远的概念,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给林其乐的印象就像是《哈利·波特》里的“伏地魔”。“美国”所代表的一切都是强大的,优越的,却也是邪恶的,是不可战胜的。 杜尚看着电视新闻直哭,死了好几千人,一个又一个人影从楼上跳下去,这件事令杜尚难过得浑身发抖。 蔡方元则目瞪口呆的,他瞧着世贸大厦熊熊燃烧,然后轰然倒塌,他张着嘴:“……这真不是在拍电影?” 余樵站在他们四个人中间,看上去是最冷静的那个。“美国空军不是世界第一吗?”余樵不明白。 林其乐说:“余樵,你有蒋峤西家里的电话吗?” 林其乐想打电话给蒋峤西,告诉他,真的不要去美国了。那个地方现在有恐怖分子,很不安全,很多人都死了。 可电话嘟嘟嘟了一阵,仍是没人接听。 林其乐放下余樵家的电话听筒,也没留下吃晚饭就走着回家去了。 九月中旬,余班长和林电工开车带厂区里的孩子们一起去市里玩。 “樱桃,”余班长的大手摸在林其乐脑袋上,他们爷俩一大一小两个脑袋,贴在珠宝专柜的玻璃前,看那一个个琥珀吊坠的价格标签,余班长说,“你看看,想要哪个,叔叔给你买!” 林樱桃看了一圈,撅嘴:“我哪个都不喜欢……” 余班长眉头一皱,笑了,回头看站在他们身后的林电工。 林电工把闺女搂过来,低头道:“曾经沧海难为水!是不是啊樱桃。” 一群小朋友,一起去吃肯德基,又一起去游戏厅消磨时光。秦野云想去化妆品专柜看大人用的口红,林其乐却想去音像店看有没有什么最新出的专辑。两个小女孩,谁也不想让。 最后余叔叔带着余樵,陪秦野云去看化妆品,林电工带着杜尚和蔡方元,陪林樱桃来到音像店门口。 店门上贴着一个新人男歌手的海报,他刚出了新专辑,戴着帽子,是个十分阴郁的模样。 林其乐站在那海报前,仰着头呆呆望着。 杜尚瞧着林其乐那眼神,说:“他长得有我好看吗?” 林其乐转头和爸爸说:“爸爸我想买这个人的专辑!” 那天回去,林其乐躺在自己挂着蚊帐的小床上。没有别的人,只有她自己。她没有听科恩,也没有听孙燕姿,她在听这个看起来很不开心,似乎和她一样有着许多忧愁心事的男歌手的歌。 杜尚第一次看到周杰伦的海报就觉得超级不顺眼。 林其乐上着课,偷偷听周杰伦的歌还不算,居然还在竖起来的课本后面,紧抿着嘴,默默无语流下了两行清泪。 “他的歌有这么好听啊?”杜尚问道。 林其乐一脸悲壮,像电视剧里的女主角,郑重其事在数学演草本上抄写周杰伦自己创作的歌词:只剩下钢琴陪我弹了一天…… 杜尚故作轻松道:“要不你、你别老听了,你借给我听听?” 把这盘叫做《范特西》的林其乐最心爱磁带借给杜尚的最直接后果是,几天后,杜尚突然放弃了一年半来咏春拳的学习,自己找了个跳绳组装一下,开始研习双截棍的打法。 国庆黄金周,蔡方元和他妈妈去省城了。回来以后,他专门跑来林其乐家,给叔叔阿姨提了一些他妈买的特产,然后又告诉林其乐:“我去找蒋峤西了。” 林其乐一愣:“啊?” “他家没人,”蔡方元压低声音,“我听说,他现在每天都在上奥赛班,他爸妈给他报了好几个,从早学到晚,你说吓不吓人啊!” 国庆黄金周的最后一晚,林其乐想,蒋峤西还在学习吗? 他还在写奥数题?他坐在哪里写呢。报了好几个奥赛班,从早学到晚,真有人这么学习,却从不会头疼吗。 他……林其乐想,也从来都不会想起我吗? 林其乐拿起听筒,下意识就拨蒋峤西省城家里的电话号码。刚刚拨出去,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吵得要命。 林电工从屋外兴冲冲跑进来了,他被溅了一身大红色的炮仗纸:“樱桃!娟子!” 屋外鞭炮声不仅没停止,反而愈演愈烈了,此起彼伏,炸得脚下地板都在震颤。 林妈妈从后院洗着衣服,跑出来问:“怎么了?” 林电工喜不自胜,一脸是笑:“国足!国足出线啦!” 林妈妈原本一脸惊慌,听了这话,回去继续洗衣服了。 林电工说:“樱桃,走,走,看你蔡叔叔放烟花去!” 林其乐放下没人接的电话。她走出去了,沿着屋前的小路,握紧爸爸的手。她看到群山工地的大街上满是走出了家门拿着啤酒瓶子庆贺的男人们。国足出线了,余樵和杜尚几个人也兴奋地在房前屋后疯跑。 之后那几天,整个群山工地都像是过年。所有人都开心。 十月,apec会议在上海举行了。十二月,中国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大人们在反复提起一些词,像是“国运”,像是“腾飞”。 蔡叔叔在酒席上的声音听起来既欣慰,又羡慕。他说:“你们这一代小孩子啊,真是赶上好时候啦!” 蔡方元把手伸在饭桌底下玩游戏机。林其乐坐在旁边。听到蔡经理这话,两个小孩面面相觑。 谁都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林其乐小声催促他:“你接着玩啊。” 这是他们唯一关心的。 2002年的春节,林其乐在群山工地过年。她也开始每一天都开心了。 工地小卖铺的秦叔叔现在恢复得十分好,不靠拐杖,也能慢吞吞地走路了。 “樱桃,买什么啊?”他问。 “秦叔叔,你现在腿一点儿都不疼了吗?”林其乐问,她把钱拿出来,是妈妈给她买醋的钱。 “不疼啦,”秦叔叔笑着,从货架上拿醋瓶子给林其乐,这时他突然问,“樱桃啊,秦叔叔问你一个事情好不好。” “什么?”林其乐听着。 秦叔叔犹豫着:“你爸妈……给你定下什么时候转学了吗?” 林其乐不明白,她问:“转学?” 秦叔叔说:“我听说蔡经理和余班长家的孩子都已经定下来了。我现在也不是公司的职工了,怕转学晚了,跟不上大部队,把野云的学习耽误了……” 林其乐拿着醋瓶子回家,还没进家门的时候,她听到爸爸妈妈在里面争吵。 “要是工地最后还是把你单留在这里,樱桃怎么办?你再去和领导说说啊!!” 大年初四那天,群山市下雪了。 林其乐和余樵几个男孩在一起堆雪人,她用戴着手套的手团起雪球来,回击余樵砸在她身上的雪块。 余樵用他沾满冰雪的手使劲儿捏了捏林其乐的脸颊,又冷又疼,林其乐被他捏得呲牙咧嘴。 “我爸说,让你初中来我家住,”余樵居高临下看她,“你来不来?” 林其乐也要去抓他的脸,可余樵往后一闪就躲开了。 大人们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孩子似乎都只有听从结果的份儿。不过总有例外。 大年初五,杜尚用他自制的双截棍,把他爸杜永春揍进了医院。 这件事轰动了整个群山项目部。 杜尚的妈妈过去一直反复犹豫,既拿不定主意离婚,又对酗酒家暴的丈夫毫无办法。蔡经理和余班长赶到职工医院的时候,就见眼窝青紫的小杜尚对他妈妈说:“你想离就离,不离就不离。反正他以后再打我们,我就打他!!” 2002年,三月份,中能电厂小学刚刚开学没多久,蔡方元就把他课桌抽屉里的书都装进了书包。他要转学去省城了。 放学时候,电厂小学的“小四|人帮”走在路上,慢慢回家。 杜尚和蔡方元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林其乐用眼睛看自己的脚尖,一路上也不吭声。 “林其乐,”几个人在工人俱乐部门前分开的时候,蔡方元忽然说,“你怎么也不和我说话。” 林其乐这时才抬起眼来。她今天分外安静,摇头。 “你看你那眼,”蔡方元一脸怪笑,又是要嘲笑林其乐的样子,“红得和个兔子似的。” 杜尚在旁边劝说:“樱桃,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 “你才是兔子呢……”林其乐没忍住,一下子就哭了。她双手拽着书包肩带,走过去抬腿就踹了蔡方元一脚。 蔡方元刚才还笑,这会儿挨了林其乐一脚,还笑。 “你哭什么啊!”蔡方元喊,有点手足无措了。 四月,林其乐在家里吹生日蜡烛。她满十二岁了。 余班长咬了一口林其乐分给他的蛋糕,说:“樱桃,初中过来省城余叔叔家里住吧!” 余樵的妈妈也在旁边说:“家里两个男孩,快烦死了,樱桃来陪阿姨解解闷!” 大人们都在起哄,林电工也问:“樱桃,想不想去啊?” “我不……”林其乐粘在林电工身边,吃她的奶油蛋糕。 余家人多,搬家都要分成两拨。余奶奶四月十六号就走了,同去的还有余樵的妈妈,以及小表弟余锦。家里就剩下了余樵父子俩,他们便干脆到林电工家来蹭饭。 那天夜里,余樵坐在林其乐的小床边上,翻林其乐床头的《怪盗圣少女》漫画。 “这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他不明白林其乐怎么这么爱看漫画书。 林其乐嘴里塞满了虾条,说:“比你那什么《体坛周报》好看多了!” 余樵扭过头来看她,见林其乐嘴巴里鼓鼓的。 到他跟前,她一直都很不像个女孩儿。 “你多大了,想要粘着你爸多久?”余樵问。 林其乐一愣,咽下虾条:“怎么了?” “你爸妈想让你去省城,你知道吗。”余樵说。 林其乐沉默了会儿。 “我爸爸妈妈很可怜的,”她说,“我想要陪着他们……” 余樵在夜色中出了林其乐的家门。林其乐追出来,想说再见。余樵头也没回,手举起来摆了摆,权当道别了。 六月份,中能电厂小学六年级的学生们正紧张地为毕业考试做最后的准备。 杜尚告诉林其乐,他爸和他妈去省城办离婚了。 林其乐坐在包裹着黑色保温材料的暖气管道上,问:“为什么一定要去省城办?” 杜尚坐她身边,想了想:“因为我妈的户口在青海,我爸的户口在省城。” 林其乐不说话了。 自从新年一过,林其乐感觉杜尚仿佛一夜长大。就像孱弱的少年一朝屠龙,终于驱散了头顶终年不散的阴云,他将要成为英雄了。 杜尚捏着手里那盘《范特西》的磁带:“我爸在省城的房子也给我和我妈了。” 林其乐“嗯”了一声。 别的朋友都不在了,只有他们两个。连群山工地家属大院这几个月来也搬走了不少人,大人们说,这里的项目即将结束,只剩收尾工作了。 杜尚坐在林其乐身边,突然哼起了一段旋律。 林其乐听出,那是周杰伦磁带里一首歌的前奏。 杜尚嘴里絮絮叨叨唱起来了。 如果他有一双翅膀,随时出发,他就会带他的妈妈走了。 “我发现还是中国话唱起 rap 来有意思,”杜尚摇头晃脑,对林其乐讲,“以前 h.o.t 的歌词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林其乐又“嗯”了一声。 “杜尚,”林其乐轻声道,“这盘磁带就送给你了。” 杜尚一愣:“不我本来是想还给你——” “我又买了一盘。”林其乐说。 杜尚看她。 “蒋峤西转走的时候你哭,蔡方元转走的时候你也哭,余樵转走了你还哭,”杜尚顿了顿,笑了,“我转走你就别哭了吧。” “嗯。”林其乐点头答应他。 “那……等我去了省城,我去蒋峤西家门口替你堵他去!”杜尚说,边说边撸袖子,“我就问他,你凭什么不给我们樱桃打电话?” 六月末,中能电厂小学的毕业考试结束了。 放学路上,林其乐独自一人背着小书包,往家的方向跑。 她一进门就喊:“爸爸!妈妈!我的分数够上群山一中了!” 林电工夫妇作为留守工地的最后一批人,如今的生活有太多不便。因为工人们都分调到其他工地去了,宿舍区提前开始了拆迁。 人一少,连大院外面那条街上的烟酒食肆早点摊也跟着关门歇业。 现在买个东西,都要去市里的商场。林电工听了这个喜讯,高兴地一把把林樱桃抱起来,回头说:“娟子!今晚去市里吃火锅庆祝庆祝!” 林妈妈赶忙打电话,打给省城的余班长家,她兴奋道:“哎,对!能上一中了!” 林樱桃坐在镜子前,重新给自己梳好了两条歪歪扭扭的马尾辫。她穿上妈妈新给她买的连衣裙,穿着红色小皮鞋就出了门。 林妈妈在后面关门,林电工说:“樱桃,慢点儿走!” 林樱桃在前面走得超快,给爸爸妈妈当引路先锋。 20、第 20 章 秦野云是在初中开学前搬家去省城的,她说:“林樱桃,你是我见过最幸福的小女孩。” 是这样吗?林其乐背着书包,穿着群山一中的校服,坐公交车去上学。昨夜下了场冷雨,爸爸妈妈又加班不在家,林其乐走到后院,看到自己的小白兔倒在兔笼里,兔脚轻微抽搐,很快便一动不动了。 死因是什么,林其乐并不明白。就仿佛她已经不能理解现在的生活。 她本想给班主任打个电话,请一上午假,去给小兔子到山上找一块墓地埋葬。但班主任说,她从没听过如此匪夷所思的请假理由:“如果你总这样想着逃课,你就到b班去上课吧!” 那个时候林其乐对世界的认知是很肤浅的,以为《hey jude》就是孙燕姿唱的歌,而保罗·麦卡特尼的名字一次也没有听过。她做过最可怕的噩梦,也无非是她走在省城的街道上,到处也找不到她那些转学走了的小伙伴,又或是她的小兔子在她没有照顾的时候死去,变成一具冰凉僵硬的躯体。 过去在中能电厂小学,有“小四人|帮”为林其乐打掩护,大家一起犯错,不会有什么问题。可到了群山一中,没有人再对“犯错”感兴趣。林其乐一开学就连续惹老师不高兴,她有点不受欢迎。 只有同桌耿晓青时常会同情她。这个女孩总是一边假装做题,一边对林其乐小声说:“快低下头,老师刚才看你了!” 下了课,林其乐也不再到处闲逛,不去操场上和谁打闹了。她和同桌耿晓青,还有另一个女生戴丽欣一起,玩女生杂志上的填字游戏。 戴丽欣是耿晓青的“闺蜜”,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住在同一个小区,一起升入中学。“林其乐,你都没有‘闺蜜’吗?”戴丽欣性格活泼,大大咧咧,这么问她。 闺蜜?林其乐老实回答:“没有。” 耿晓青扭头告诉戴丽欣:“樱桃以前的好朋友全是男生,他们都转学去省城了!” 戴丽欣听了这个,疑惑道:“全是男生?” 对她们来说,这显然是件非常奇怪的事。 戴丽欣对林其乐说:“那以后我们俩就是你的‘闺蜜’了!” 耿晓青喜欢在课间十分钟,对林其乐倾诉早上出门时和爸妈的不愉快。她也拉着林其乐,要林其乐讲那些男生之间的事情给她听。 看得出,耿晓青从小到大,很少接触“男生”这一类的物种。 无论蔡方元、余樵,还是杜尚——明明只是一群平凡无奇的男孩,但让林其乐天花乱坠胡乱回忆下来,似乎每个人都天赋异禀,都有盖世奇招。 特别是余樵,那个取名自“渔樵耕读”的余樵,林其乐有一次对耿晓青说:“他说他未来的太太要姓耿,或者姓杜,这样他叫余樵,超级相配——” 林其乐说到这里,后知后觉扭过了头,她盯着耿晓青秀气的眼睛和细软的短发:“你就姓耿哦!” 耿晓青这时用力点了点头。 “我还是第一次认识姓耿的女生!”林其乐惊讶道。 那天放学,耿晓青背着书包坐上公交车,和林其乐一同前往群山工地宿舍大院“参观”。 这片大院现在除了一小片瓦房还住着人外,其余地方如同一片废墟,连路灯都撤掉了。 林其乐跑进了没有门卫的大门,站在正冲大门那条最宽的路中央,转身对耿晓青喊道:“这一条就是‘余樵街’!” 余樵街、杜尚街、蔡方元街……林其乐沿着熟悉的街名一路走回家,走到自己家那排房子前面,她踩地上的砖块,小声道:“这是蒋峤西街……” “什么?”耿晓青扭头,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林电工夫妇一见到耿晓青,异常热情地欢迎她。林电工说,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樱桃的小朋友来家里玩了。 两个小女生在一起吃完了饭,坐在床边玩芭比娃娃。耿晓青的妈妈打电话到林家,让耿晓青早点回去。 林妈妈给耿晓青装了一袋枣面馒头,装进书包,因为耿晓青吃第一口就夸它甜甜的很好吃。 林妈妈也许久没给人做过枣面馒头了。 林其乐去送同学回家。两个小女生走在傍晚的群山工地,走在林其乐的王国,那一条条被命名为“杜尚街”或是“蔡方元街”的街道上……工人俱乐部荒废已久,大门紧闭,还未拆掉。林其乐穿着校服走上了杂草丛生的楼梯,她的眼睛贴近了门缝,往黑漆漆的俱乐部里面看了一会儿。 “有一回新年晚会,余樵在俱乐部里面唱歌,”林其乐回头,对台阶下面的耿晓青说,“唱得可难听了!他故意乱唱!我和杜尚就把他的话筒线偷偷拔掉了——” 耿晓青听着就笑起来,细窄的肩膀轻微耸动。 林其乐见她这么开心,也跟着笑。 “他唱的是什么歌?”耿晓青问。 “《直到世界终结》。” 耿晓青说,她从小暗恋的人就是“三井寿”。 “为什么?”林其乐问。 “因为我做梦梦到他了,”耿晓青手扶着书包带,她看上去青涩内向,眼神怯弱,说出的话却异常大胆坚定,“我觉得这是一种缘分。” 林其乐把她人生的第一个“闺蜜”送到了公交车站口。真奇妙,林其乐想,以前和秦野云遇到一起,总忍不住要打架,但和耿晓青就不会。车还没到站的时候,耿晓青问:“蒋峤西也是一个人的名字吗?” 林其乐看到车来了,生怕司机没注意她们,连忙招手。黑暗中,车灯晃过来了,路边只有她自己的影子。 戴丽欣在体育课上说,她的梦中情人是“道明寺”。 学生们正组成大部队,围着操场跑圈。耿晓青在队伍里对戴丽欣气喘吁吁道:“道明寺是个流氓!唯一的优点就是有钱!” “道明寺怎么就是流氓了?”戴丽欣跑着步,不服气道,“他保护了杉菜好几次!一心一意喜欢她,这样的男人最最有安全感了!” 跑完步下来,耿晓青低头系着鞋带,擦掉脖子上的细汗,走过来对林其乐说:“女生就是容易喜欢道明寺、流川枫这样的男生——长得帅,又有钱,”她嘴里嘟囔,很是瞧不起这些人的肤浅,“可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男生,你看流川枫,他皮肤也太白了吧,每天打篮球的人,怎么会那么白呢,像三井那样才是正常的!” 林其乐站在体育场小卖铺门口,用一瓶冰镇矿泉水冰额头,她觉得她有点热得头昏。 杜尚从省城打电话来,说他经过了几次小考,终于跟上了学习进度。他转进重点班了,和蒋峤西一个班:“我去,我怀疑我们年级是不是有一半儿女生都喜欢他啊?” 林其乐手里握着听筒,坐在暖气片旁翻手里的《漫画party》杂志。杜尚在电话里絮叨,说他和蒋峤西现在在一班,蔡方元在三班,余樵在七班,都在重点班。杜尚突然拿开电话,回头喊:“余樵!你要不要和樱桃说话!” 杜尚是用他们校园里的公用电话亭打的电话,余樵过来了,听声音有点喘,可能课间又在打篮球。 “喂?”余樵拿起电话来说。 林其乐当即愣了。 “林樱桃?”余樵问。 “你是谁啊?”林其乐忍不住道。 这下换余樵愣了。 他的声音如今是变得低沉多了,变声期来得早,一段时间不见,听起来就陌生。 杜尚在电话外面问:“怎么了?” 余樵难以置信道:“她问我是谁。” 从身后爆发出一阵笑声,林其乐一听就知道是蔡方元那个死胖子在笑了。 余樵把话筒拿回来,贴到耳边,他想说,你连我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还没说呢,就听到很细微的深呼吸的声音,有点颤抖的,从听筒里传出来。 以前在群山工地成天听林其乐哭,余樵早已习以为常。 他不习惯的是,他听出林其乐在忍耐着。 “余樵!打球儿啊!”有同学在操场上大声叫他。 余樵对电话说:“后悔了吧,让你来省城你不来。” 林其乐忍着哭腔:“我去了省城,我爸爸妈妈怎么办。” 余樵恨铁不成钢道:“你爸妈又不是小孩。” 林其乐抿了抿嘴。 她还是舍不得离开家,舍不得离开爸爸妈妈。哪怕群山工地已经没有什么人住了。放学的时候,林其乐还是会走过一排排空荡荡的宿舍,给这片向日葵地,那片草莓田浇花。 她独自上学,独自放学,在学校的时候与耿晓青、戴丽欣两个女孩儿说话,放学以后就独自待在家里,再也没有朋友会来家里找她玩儿了。 杜尚他们也并不能每天都打电话来。爸爸妈妈也不再订阅《米老鼠》了,家里堆积的儿童杂志开始变成了《漫画party》。林其乐吃着饭时看,帮妈妈盯洗衣机的时候看,睡了觉熄了灯,她还趴在被窝里重温无数遍:看漫画时她总是很开心,心无旁骛。 《漫画party》的边角栏上,有好几页连续印着小读者的自我介绍和邮政地址,林其乐仔细看,才发现那是交友栏目。 林其乐飞快从床上爬起来了。她拧开了台灯,打开铅笔盒,摊开杂志,把读者回执单仔仔细细地撕下来。 “我是宇宙超级无敌小飞侠林其乐,生活在风景美丽的群山市,”林其乐在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写道,“我想结交全国各地的小朋友,做好朋友——” 一个月飞快过去。林电工一天下班,把邮递员送到单位的漫画杂志带回家,搁到女儿的书桌上。 戴丽欣在课间吃惊地看着漫画杂志:“林其乐!真的是你哎!真是你啊!!” 林其乐目瞪口呆翻着手里一封封的信,她填写的收信地址是学校的班级邮箱,她根本没想到会真有这么多的人写信给她。 负责管理班级邮箱的是生活委员,到了隔天早晨,她又拿了满满四十多封信进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林其乐,怎么这么多全是你的信啊?” 耿晓青问:“樱桃,这么多信,你全都要回啊?” 戴丽欣也问:“这要回到什么时候?” 林其乐趁着课间时候拆信,一不小心一张照片从里面掉出来了。林其乐捡起来看了一眼,旁边戴丽欣的脸一下子红了:“还有男生寄照片啊!” 林其乐那天回家,书包里装了一大摞信件,每一封都沉甸甸的,热情洋溢。吃饭的时候,林其乐忽然问:“爸爸,你知道省城总部的邮政地址吗?” 林电工说:“知道啊,怎么了。” 林其乐犹豫了一下,说:“我想给杜尚写信。” 妈妈在旁边夹排骨给她:“打电话不就得了,写信不慢吗?” 林其乐翻开自己的日记本,那上面记了好几个电话号码,打头一个便是蒋峤西的。 上了初中以后,她断断续续又打了这个号码几次,只有一次打通了,是蒋峤西的妈妈接的。 她语气硬邦邦,冷冰冰:“峤西不在家,他学习忙,麻烦你别给他打电话了。” 接着便把电话挂断了。 这会儿,林其乐打给杜尚,问:“你有没有蒋峤西家里的邮政地址?” 杜尚说:“干嘛,樱桃……你想给他写信啊?” 林其乐说:“我先问一问……” 杜尚说:“你要是寄到他家,不又被他妈看见了。” 林其乐一愣:“也是哦……” 杜尚绞尽脑汁,想了下:“要不……你寄到我们班来吧!我现在就告诉你地址——” 林其乐还经常能回想起几年前。回想起她吃着雪糕,和自己最好的伙伴们一起上下学。那时候,蒋峤西总走在她身边,安静地听她说话。 她在灯光下写: 蒋峤西, 我是林其乐。 小兔子死了,你还记得它吗,它满四岁了…… 林其乐写着写着,眼前一片模糊,也不太清楚她具体都在写什么了。她想到什么便写,写以前的回忆,写她现在的生活,写她给他打了两年的电话:“你不想我吗?为什么你从不打电话给我呢?蔡方元说你在省城变得不一样了,你变成什么样子了?” 林其乐还写到,她前几天在家翻旧课本,看到了那张小学时画的皱皱巴巴的“蒋莼鲈”画像。 “你还记得蒋莼鲈吗?”林其乐放下铅笔,打开自己的水彩笔盒,开始在信纸上画“蒋莼鲈”的画像了。 等到画完,她继续用铅笔往下写:“如果你忘了,就看一看她想起来。” 她作业写得一惯潦草,这一封信却一笔一画,认真极了。林其乐写完了信,兴许还觉得不够,她用水彩笔在信纸周边画了一些星星、月亮,画小小的花瓣、可乐罐子、黑色手表,还有小兔子的头像,来点缀所有的空白。 不知蒋峤西什么时候能收到信,什么时候会给她回信。归根结底,林其乐根本不相信蔡方元他们说的:“蒋峤西现在和我们不太熟,真的说不上话!” 一个星期后的放学时间,林其乐正在家里百无聊赖地看《我为歌狂》,突然她家的电话铃声响了。 林其乐把听筒拿起来,以为是杜尚。 “林樱桃!”是个女孩的声音,让林其乐一愣,竟然是秦野云,“你疯了!你给蒋峤西写的什么信啊?” 21、第 21 章 九岁那年,林其乐在上学路上看多田薰的《淘气小亲亲》,她想,如果她要写情书给什么人,就只有唯一的人选。 她要写给那个对她好的人,关心和爱护她的人,而不是像入江直树那样,会令相原琴子成为笑柄的人。 “你为什么要给他写情书?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啊?”秦野云在电话里激动追问,分明不是她自己的事,她却莫名其妙羞愤难当,“现在他们班全都在传阅你的信,你一共写了几张信纸啊?杜尚就抢了一张回来——” 林其乐说:“我没有写情书啊……” “还没有写情书?”秦野云吼道,“我在四班我都听说了,蒋峤西在工地和你有个女儿叫‘蒋纯卢’?是不是你写的,蒋纯卢?你怎么好意思——” 林其乐懵了。 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孩子们,每个毛孔都在抒发着对成人世界的无限渴望,还有刚刚萌芽出来的,幼嫩脆弱的自尊与羞耻心。就在秦野云对林其乐继续骂骂咧咧的时候,林其乐突然问:“蒋峤西呢?” “什么蒋峤西?” “我是给他写的信啊。”林其乐说。 秦野云气愤道:“我怎么知道!我去他们班里找人,结果他们班的人只会起哄,不告诉我蒋峤西在哪里!” 爸爸妈妈下班回来了。吃过晚饭,林其乐坐在自己的小床上,抱住了怀里的波比小精灵。她反复回忆秦野云说的话,还是不太明白,她在想要不要给杜尚打个电话,问问在他们学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远在省城的一切,似乎正与林其乐的心事息息相关,却又完全不是她能想象的。 就在这时,客厅电话忽然响了。 妈妈在客厅接起电话,意外道:“是蔡经理啊!” 林其乐心中出现的一点点幻想,像肥皂泡一样破得不留痕迹。 “樱桃?樱桃在家啊……怎么了?” 林妈妈问了几句,把听筒递给了林爸爸。这通电话讲了二十多分钟。林其乐坐在她的蚊帐里,抱着膝盖不动,突然爸爸从外面推门进来。 “樱桃啊,”爸爸轻声道,“作业写了吗?” 爸爸以前从不问这种问题。林其乐回答:“还没有。” 爸爸笑道:“写完了出来吃妈妈切好的水果。” 门关上了,没有其余任何异样。 林其乐夜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有一些悄悄话,是只想对蒋峤西一个人讲的,对余樵他们讲不出来,余樵惯会笑话她的各种想法,只有蒋峤西对她好,她和蒋峤西之间,明明应该是不一样的。 秦野云在电话中说:“蒋峤西现在在学校见了我们就和不认识一样,你以为他还记得你?” 群山天色黯淡,林其乐从被窝里坐起来,看窗台那株万年青。芭比娃娃穿着华美的晚礼服,精心打扮,坐在林其乐的床头。 爸爸妈妈还没起床,林其乐穿着睡裙来到后院,她走到空荡荡、冷冰冰的兔笼旁,在台阶上坐下。 林其乐仰头望向了灰暗的天空。 时间过去,天开始变亮了。林其乐梳好了两条马尾辫,吃了妈妈做的早饭,她穿好校服,背着书包,坐上了前往群山中学,也是前往群山市长途汽车站的巴士。林其乐攥住手里的压岁钱,她打定主意了。 长途汽车在路上颠簸,从群山市前往省城,坐车要近七个钟头。林其乐买了一张靠窗位置的票,她抱着书包,独自坐在窗边。她望向外面深秋的田野,脑海中只有昨天秦野云的那通电话,还有和所有人分别近一年来,每天发生在她身边的事情。 她很孤独,除了学校,不知该去哪里。 “省城”这个陌生的名词,总在不知不觉间吸走林其乐身边美好的一切。从陈明昊哥哥、郑晓晨姐姐……到蒋峤西,到余樵、杜尚、蔡方元……她喜欢什么,“省城”就会带走什么了。 这班长途车上午八点在群山发车,林其乐买票的时候对售票员阿姨撒了个小谎,她说她爸爸在后面,还没到,她先来了,她想自己买票上车。 下午五点,车到省城总站。林其乐跟在同车一位叔叔后面,假装女儿似的下车了。她对售票员阿姨挥手说再见。 过去,再怎么一次次在群山“历险”,和小伙伴们深入进大山丛林之中,林其乐也从未自己一个人跑来过省城这么遥远的地方。 她背着书包,在人群中边走边看,看周围拥堵的人流,看四面高至天际的摩天大厦。林其乐走到巴士站点旁仰起头看地图。 她手握零钱,走上了一辆开往省城实验附中的公交巴士。 也许很快就会见到蒋峤西了,还有余樵、杜尚、蔡方元他们,还有秦野云……林其乐坐在窗边,瞧省城陌生的街头。这就是蒋峤西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余樵他们正在生活的城市。 林其乐也不知道省城的实验附中几点才放学。巴士车到站,她下车来。经过路边的服装店时,林其乐对着橱窗玻璃看了一会儿,看自己身上群山一中的红白色校服,校服洗得很干净,她摘下草莓头花,用手重新理了理自己的长发,然后把两条马尾辫扎好。 林其乐比小学的时候长高了,也瘦了,圆圆的脸瘦出一个小下巴来,两只眼睛看起来更大了。 几个学生,身穿蓝白色校服,从林其乐背后走过。他们手里拿着杂志,说说笑笑的。 “蒋峤西以前还真去过乡下?我以前听说他小学是在香港上的啊,怎么又成乡下了——” “不是乡下,是个小城市,叫群山。” “蒋峤西小学一年级从香港转学过来的啦,一班费林格原先和他就是同学,你们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费林格知不知道那个叫林什么女的的事?” “当然不知道了!” “蒋峤西也太倒霉了吧,跟着家长去乡下念书,还要被乡下的女的缠上——” 林其乐在橱窗里望自己的脸,她红白色的校服胸前,印着“群山市第一中学”的字样。 那几个学生渐渐走远了,又不断有新的学生过来。 附近的中学看来已经放学了。 “蒋峤西到底和岑小蔓有没有在一起?” “我听说岑小蔓喜欢蒋峤西很久了,但蒋峤西不喜欢她。” “不会吧,他们俩天天一块儿放学,看着可好了。” “反正我看蒋峤西对谁都不搭理,对岑小蔓也没有笑脸啊。” “他有笑脸也不会让你看见啊——” 林其乐逆过了放学的人潮,往这些同龄人来的方向走去。时不时就有笑声从她耳边擦过。 乡下。群山。蒋峤西。岑小蔓。 林其乐到这时才稍微明白了一些,为什么秦野云昨天要这样激动地给她打电话。 她似乎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 “一班班主任知道这事都急死了,今天上午专门把蒋峤西叫到办公室去——” “我听说岑小蔓课间还在女厕所哭,好几个女生围着安慰她,不会蒋峤西真在乡下有女儿吧?” “你们想太多了,我刚刚放学路过一班门口,看见岑小蔓还在等蒋峤西收拾书包回家呢——” …… 省城实验附中门口。 林其乐走到了这所学校门外,从校内不断涌出正放学的学生们。他们有的嬉笑打闹,有的瞥一眼林其乐,瞧了瞧她身上的校服,又漠然地继续走开。林其乐往校园里面望,她看到比群山一中几乎大一倍的塑胶跑道,还有跑道边缘的公用电话亭—— “余樵!等等我!” 一个男孩子焦急跑过了林其乐身边,与她擦肩而过。 林其乐听见这个声音,先是一愣,她转过身,看到那个疯跑着的男孩,那个背影,虽然穿着陌生校服,但林其乐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杜尚却没有认出林其乐,他谁也不看,气喘吁吁,跑到了学校外面那条路上,往报刊亭的方向奔去。 十几个高个儿男生正围在那家报刊亭旁边,他们买水的买水,吃冰棍的吃冰棍,只有一个男生在打公用电话。 见杜尚过去了,他朝杜尚长长伸出手,杜尚给了他一大把零钱。 林其乐看他。 是余樵。 也许是周围的陌生人实在太多了,而余樵和杜尚,他们也穿着和陌生人一模一样的校服。林其乐想走过去,双脚却扎在原地。 “蒋峤西,班主任没说你什么吧?” 一个男生的声音从天而降,就近近地在林其乐背后。 “后天竞赛,他总不能这时候再找你麻烦。” “刘老师没有找蒋峤西麻烦,”接着是女孩的声音,轻轻的,听起来很顺耳,“只是问了问那封信的事。” “有什么好问的,”头一个男生说,“那女的写信胡说八道,关蒋峤西什么事!” 一群人从林其乐身边走过去了,林其乐悄悄抬起头看了一眼。 许多人围在那个男生身边,每个人都在说话,只有那个男生异常安静。他穿着和旁人一样的蓝白色校服,个头也长高了,比林其乐印象里高了很多,都有点不认识了。 “蒋峤西……”林其乐不自觉叫出他的名字。 22、第 22 章 林其乐根本没有想过,她冲动之下独自坐车来到省城,来见蒋峤西,这件事在旁人眼里意味着什么。 “蒋峤西……”林其乐叫出了他的名字。 也许是周围太吵,蒋峤西一时没听清她的声音,反而是他身边那几个男孩回过了头来。 有个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讲话的,目光往林其乐身上一瞥。他大约又以为是什么要找蒋峤西说知心话的女同学,可瞧了一眼林其乐的打扮,再瞧林其乐的脸蛋。 这男生突然瞪大眼睛了,他盯着林其乐胸前的校服,伸手一把拉住身边人,怪叫道:“群、群山第一中学??” 林其乐站在原地,忽然间无数道目光从周围朝她射过来。 “群山”这个词现在在省城实验附中正有名气。 那个男生大喊大叫着,指着林其乐,转过身钻到了蒋峤西身边:“她、她她找上门来了——” “谁啊?”有路过的学生问。 “费林格,你说谁找上门啊?”有人问他。 也有人绕到林其乐对面,看了她一眼,回头窃窃私语道:“是那个给蒋峤西写信的女的,她居然千里迢迢追到学校来了——” “天啊,”是女孩子压低的笑声,“疯了吧?” 林其乐双手握在自己背的书包带子上,她好像被丢入斗兽场里的羔羊。 是她自己硬要来的。 蒋峤西就站在那些人中,站在林其乐面前。虽然相距了三五米的距离,林其乐也能看清楚他的眉眼,他的神情。蒋峤西长高了,高了很多,让林其乐只能仰望他。 明明周围那么吵,吵得林其乐心里发慌,蒋峤西身边的空气却安静,甚至有些死气沉沉的。 死气沉沉。林其乐不知为什么,总能在蒋峤西身上想起这个词。 蒋峤西穿了双黑色的球鞋。他明明告诉林其乐,他不喜欢黑色。 这一刻,蒋峤西盯住了林其乐的脸,他那双画儿似的眼睛睁大了。两年不见,他有喉结了,喉结明显地吞咽。 费林格鼓起勇气走到林其乐面前,严词厉色的:“你是不是就是林其乐?” 他声音太大了,林其乐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不管你想来干什么,”费林格趾高气扬的,“能不能别再给我的朋友蒋峤西添乱了——” “岑小蔓!”有女生在街对面喊,“蒋峤西妈妈的车来了,你们还不走啊?” 那个和蒋峤西一起放学的女孩,叫岑小蔓。她抬起眼看了林其乐,好像也被这场面弄得不知所措。她伸手拉了一下蒋峤西的校服袖子:“我们走吧,要是被阿姨看到了……一会儿竞赛老师就等急了……” 林其乐转过身,想走。 围聚在她身边的省城实验附中的学生见状连忙让开了,林其乐从这些看热闹的人中间走了出去,她背着书包,越走越快。 “……樱桃?”先是杜尚的声音。 “林樱桃!”余樵从远处忽然大喝了一声。 林其乐原本还走着,一听到身后有认识的人喊她的名字,更慌不择路了。 省城的天逐渐黑下来。 林其乐在路边气喘吁吁,书包带都滑下了肩膀。街边的冰淇淋店正在播放动画电影《海底总动员》,小丑鱼玛林和蓝唐王鱼多莉,正在汪洋大海中寻找儿子尼莫。 林其乐站在店门口,张着嘴巴,愣愣地仰头看了一会儿。 她很累,她在店门前的台阶上坐下了。 冰淇淋店外是来来往往的行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无论穿着打扮,还是腔调作派,都与群山市大不相同。林其乐睁着眼睛,她眼圈红红的,是早就哭过了,她不肯再哭了。 蒋峤西好像不认识她了。林其乐低下头,在亮起来的路灯下看自己脚上的小红鞋。从四年级到六年级,蒋峤西在林其乐身边待了两年,蒋峤西转回省城来,差不多又是两年过去。 两年好长,林其乐想。 本来就是什么都会改变的。 “樱桃!”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喊道。 林其乐愣了愣,一时间不敢转头。对方焦急地又喊:“樱桃!” 林樱桃站起来了,她惨兮兮背着书包,一双大眼睛看清了来人的脸,她眼里顿时就模糊起来。 “爸爸……”林樱桃张大嘴巴,大哭出声了。 穿着深蓝色素朴工作服的林电工飞快到了跟前,蹲下身一把把女儿抱起来了。 余樵妈妈打开家门,热情招呼林樱桃和林电工进去。余班长走在林樱桃身后,两只大手捂在林樱桃哭红了的脸上。 一进门,余叔叔便喊道:“余樵,过来给你林叔叔找双拖鞋穿!” 林电工明显是上班中途急急忙忙从群山赶到省城来的。他穿着身工作服,脖子上还挂着工牌。见余樵过来了,林电工感慨道:“余樵啊,才一年不见,长这么高了啊!” “林叔叔好!”另一个小男孩也过来了,奶声奶气的。 林电工低头换上了拖鞋,伸手摸余锦的头发:“哎呀,我们余锦也长高了!” 余妈妈在厨房炸着酥肉,说:“樱桃!放下书包先去吃饭!” 林其乐还站在门边,轻轻“哦”了一声。 林电工走进了客厅,想借用余樵家的电话给远在群山的老婆报个平安。林其乐脱了她的小红鞋,没有拖鞋穿,只好穿着袜子跟余樵走进了余樵的卧室里。 “你随便放下吧。”余樵还穿着省城实验附中那件蓝白色的校服裤子,上半身是件篮球背心。他看着林其乐把脏乎乎蹭了灰的书包搁到地板上。 余樵低头瞅她,林其乐这会儿也红着眼抬头看他了。 外面客厅里,大人们吵吵闹闹,小孩子关上门也就听不见了。 余樵轻声问:“你来干什么啊?” 林其乐说话还带哭腔,她看余樵,问:“你是谁啊?” 余樵忽然就抬脚踢她。 林其乐下意识躲开,她笑起来。 余妈妈在外面喊:“余樵!樱桃!杜尚来了!……来来来,杜尚进来!樱桃在呢,你一块儿来吃饭吧?” 林其乐站在余樵卧室门口,看到杜尚从门外进来了。杜尚也穿着实验附中的校服,他一张脸满是汗,看样子是拼命跑过来的。一看见林其乐,杜尚咧嘴就笑了。 余樵家搬来了省城,虽说比在群山工地时宽敞了许多,可一家人围在一张桌子边吃饭,到底还是拥挤。余班长不停问林樱桃,到底是怎么自己一个人买票跑到省城来的:“好家伙!人不大,胆子不小!你想吓死你叔叔啊!” 旁边余妈妈说,樱桃以前胆子就大,和余樵、杜尚、蔡方元他们几个,跑到大山里去探险。 虽然所有人都嘻嘻哈哈的,林其乐还是感觉十分内疚。 没有一个人问起林其乐这趟跑来省城是为了什么。 吃完了饭,余妈妈拉林其乐坐到她身边。 她让樱桃今晚跟着她睡余樵的房间,让余樵去客厅睡沙发。“樱桃瘦了,”余妈妈捏着林其乐的脸,笑着逗她,“你还要回去上学,下次啊,找个放寒暑假的时候,和你爸爸妈妈一块儿过来,到阿姨家来多住几天!” 林其乐一天都没上学,自然也没什么作业可写。余樵和杜尚两个人在卧室里你抄我,我抄你,凑凑合合写作业。 林其乐趴在余樵床上翻看他的漫画书,没看两页就被余樵拉过去帮他写语文作业了。 晚上九点钟,蔡方元来了。 他上了一整晚的竞赛补习班,头昏眼花的,和余叔叔林叔叔余阿姨打过了招呼,他胖胖的身子走进余樵卧室来。 一见林其乐,蔡方元就笑了:“林樱桃,我算是服了你了,你这回可算是在咱们全省的竞赛班里出名了——” 杜尚重重地咳嗽起来,因为咳得不太自然,像是哮喘。 林樱桃不听蔡方元说话,低头继续在余樵的语文作业本上胡编乱造。 等到作业都写完了,余樵妈妈从外面端了新炸的虾片和酥肉进来,给几个孩子当宵夜。 林其乐坐在地板上,翻看余樵的成绩单。 “樱桃,”杜尚如今也长高了不少,眉眼都长开了,“咱们可一年没见了。” 蔡方元坐在对面,往嘴里塞炸酥肉:“我怎么看着你也没变样啊。” 余樵从林其乐手里抢回了他的成绩单,不耐烦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林其乐看到余樵考了全年级第七十二名,她问:“你们年级一共有多少人啊?” 蔡方元说:“五百多个人。” 林其乐“哇”了一声。 余樵算是考得很好了。 蔡方元瞧着林其乐这神情,说:“蒋峤西这回又年级第一。” 杜尚的哮喘又快犯起来了,喝着可乐,差点呛着。 蔡方元直接对林樱桃说:“我今天跟他一块儿回来的。” 见林其乐不说话,蔡方元说:“其实平时他都跟费林格、岑小蔓他们一块儿回家,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一下课他把我叫上了。” 炸酥肉就剩了最后一块,林其乐眼睛红红的,瞪着余樵把那块儿酥肉吞进了嘴里。 杜尚从旁边不开心道:“那他也不过来看看,樱桃好不容易来找他了。” 蔡方元说:“看什么啊,坐的他爸司机的车,他妈就在车上,和瘟神一样,一路上愣是一句话都没说。” 林其乐和余樵争抢剩下的炸虾片。蔡方元则和杜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蔡方元说,蒋峤西他妈是真的有病,蔡方元和他家住得近,刚转学过来的时候,有天半夜,蒋峤西妈妈突然把蒋峤西的奥数书都撕了,打开窗户往外扔,闹得整栋楼都能听见。 “撕书?”杜尚不理解,“为什么啊?” 蔡方元欲言又止了,他抬起眼,看了林其乐一眼。 余樵刚把最后一块炸虾片让给林其乐。林其乐吃得咯吱咯吱直响,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蔡方元坐了半个钟头就走了,他如今长大了,也不像从前,那么爱和林樱桃打架了。杜尚也得回家去,他对林其乐说,他可想群山了,但听余叔叔说,群山的工地宿舍都拆得差不多了:“樱桃,我以前住的十一排全都拆了吗?” 伙伴们走了以后,林樱桃独自去卫生间刷牙。余樵过了一会儿走进来了,也拿牙刷,把林樱桃挤到一边。 余樵咬着牙刷说:“你那兔子什么时候死的?” 林樱桃一怔,透过镜子里看他。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蒋峤西以外的人。但很明显,她在那封信里写了什么,是包括余樵在内,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的。 余樵肯定要笑话她了。 林樱桃刷完了牙,弯腰漱口。她洗了脸,脸上还有水,她睁开眼睛对余樵说:“刚上初一的时候。” 余樵看到林樱桃说着话,还一副扬起嘴角要笑的样子。 “这有什么好笑的。”余樵皱眉道。 “那我也不能哭吧。”林樱桃对他做了个哭丧的鬼脸。 余樵抱了个枕头,今天他不得不去沙发对付一晚上。林其乐擦干净脸,也准备去睡觉了。 走过厨房门口的时候,林其乐|透过门缝,能听到大人们在里头正喝着酒,说话。 余班长和爸爸也很久没见了。 “从来都是老实人吃闷亏,老林,你这亏,吃得有点太多了。”余叔叔点着烟灰,道。 林电工光笑。 余班长说:“不来的时候没什么感觉,来了之后觉得啊,省城这个环境对孩子们的成长确实有帮助……” 余樵妈妈在旁边应和道:“反正你们房子也办下来了,等工地一结束,你们一家三口就赶紧过来——” 没等林电工开口,余班长提前说:“你们两口子到时候爱来不来,我告诉你,林海风,樱桃她必须得过来!大不了住校啊!高中你不能再让她在群山那么糊弄了!” 23、第 23 章 小学毕业那年,林其乐经常在日记里记录自己做过的噩梦。 她的小兔子死了,朋友们都走了,她自己上学,自己放学,群山工地要被拆掉了…… 二四年的新年夜,林其乐从噩梦中忽然惊醒。 她坐在床上,眼睛睁大了,呼吸急促,她又梦到了省城实验附中,梦到那么多人的面孔。 林其乐感到疑惑:为什么呢? 林其乐一直生活在工地上,生活在电厂小学和爸爸妈妈的庇护之中。 也许人长大了,走出家门,夜里的噩梦也就随之变大了,随之走出了群山,到了更广阔的,林其乐从未感受过的天地里。 从省城回到群山以后,林其乐的日子很是不平静了一阵。因为连续两天旷课,哪怕林爸爸百般求情,群山一中的老师也给了警告处分,通报全校。林其乐站在办公室里低头挨批评,她两天不在学校,两天班级信箱中都塞满了信件,十有九封是全国各地《漫画party》的小读者们寄给“宇宙超级无敌小飞侠林其乐”的交友信。 现在这些信全都堆在班主任的办公桌上,像一群毫无意义的纸垃圾。 “你现在的目标是好好学习!已经初二了,林其乐,你看看你的成绩,比入校时落后了多少名?你已经垫底了啊!你再看看别的学生,谁不是在用功学习??你还去省城实验附中,人家实验附中的学生哪个不是在好好学习??谁有那个闲功夫理你!还交朋友,还写交!友!信!” 班主任将手里一叠信摔在办公桌上,也许是见林其乐一直低着脑袋,哽咽着也不说话,她也有些无可奈何了。 这个一贯不好好学习,成天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小姑娘,居然也能几句话就被她说哭了。 “你年纪还小,”班主任抬起头,对林其乐语重心长道,“老师告诉你,人生很长,在这么小的年纪里,你交到的朋友以后基本上都会分开的。只有好好学习才是你的正途,才会给你真正有意义的未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林其乐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拧开了台灯,她拆下最新一期《漫画party》的读者回执单,用自动铅笔在上面写道:“对不起,我是群山市第一中学的林其乐,我收到了很多小朋友寄来的信,但老师说等初中毕业才会把信件还给我,谢谢小朋友们给我写信,对不起,我无法和你们做笔友……” 她无法想象,会不会有人像她当初期待蒋峤西的回信一样期待她的回音。 林其乐又打开抽屉,从里面找出一张信纸来,铺在桌面上。 她在上面写: 蒋峤西,我没有给你写情书。上一封不是情书,这一封也不是。只是我很久没见到你了,杜尚他们会给我打电话,你不打。所以我才写信给你。我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人,我不喜欢你,我也没缠着你,蒋莼鲈和你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画给你看一看而已。 林其乐又忍不住哭了,她一个字一个字写得极慢,又写道: “我去省城不是找你,是找余樵和杜尚他们,正好碰到你了。我以后也不给你写信不给你打电话了,不会影响你的学习。” 林其乐本以为,她会很快就接到杜尚或是秦野云的一通电话。他们会在电话中说,林樱桃,我们都看了你给蒋峤西写的信啦,你没有给他写情书,你也没有缠着他,你也没有耽误他的学习。 可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林其乐在杜尚打给她时随口问了一句,杜尚愣了愣:“蒋峤西?我不知道。费林格他们最近都不拆蒋峤西课桌里的信了,”杜尚这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樱桃,你不会又给他写信了吧?” 林樱桃说:“没有啊我没有写。” 爸爸妈妈并没有就林樱桃的“省城之旅”特别批评她什么。爸爸只是说,以后不要再自己跑去这么远的地方了。 “你还小,爸爸妈妈什么都不知道,省城那么大,找到你以前,急得饭都吃不下……以后你想去什么地方,或是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樱桃,你要给爸爸妈妈说。不然爸爸妈妈怎么帮助你呢。你还这么小,谁是你的依靠?” 妈妈则在一天洗衣服的时候,趁着洗衣机嗡嗡震动的间隙,坐在后院的台阶上。她突然和林樱桃讲起了自己和林电工在工地上相识、相爱的事。 “那时候就是同事,”林妈妈把闺女抱在怀里,樱桃长大了,长高了,已经不像小的时候那么容易抱了,“我就没想过要嫁给他!” 林樱桃把额头贴在妈妈胸口,妈妈的身体温暖极了。 “有的时候,朋友之间在一起待久了,就容易混淆这到底是友情,还是‘爱情’。”林妈妈突然提到的这个词,让林樱桃身体一僵。 “有时候,看到一个人,那么的特别,与众不同,就像在一群雪白的小兔子里突然看到一只黑的,”妈妈说,“这种新鲜感,也常常被人当成是‘爱情’。” “妈妈,”林樱桃睁大了眼睛,问,“我和蒋峤西之间,不是‘爱情’吗?” 妈妈沉默了会儿 林樱桃说:“我和他在一块儿就很开心,不在一块儿我就总是想他,我想和他结婚,和他住在一起,这都不是‘爱情’吗?” “樱桃,”妈妈笑着感慨,“你还太小了。” “你以前还说过,你要和余樵,和陈明昊,和你表哥,还有你爸爸结婚。”妈妈笑道。 “啊?”林樱桃彻底懵了。 “你都忘了吗?”妈妈笑着问她。 人喜欢一个人,有一万种喜欢的方法。有的出自亲情,有的出自友情,有的源自于共同经历的冒险,惊险刺激,快乐得叫人难忘,也有的出自感激,出自共同的爱好,出自一段时间的陪伴……所以人和人才会相聚在一起。而只有幼儿园的小朋友,才会动不动用“结婚”来诠释一切。 “所以……我其实不一定‘喜欢’蒋峤西?”林樱桃问。 林妈妈低头瞧着女儿。从蒋经理的儿子转学回省城以后,从余樵、杜尚他们全都搬走以后,从群山工地逐渐开始拆迁,樱桃所有的情绪低落她都看在眼里。 樱桃正在长大,正遇到一些成长道路上的挫折。而这是难免的。 “我们人的感情,就像是水,”妈妈握着樱桃的手,把她的小手心展开了,后院上空的天色正逐渐转暗,“一片水落到你的手里,你分不清它是露水,还是雨水。只有等你长大了,变成见多识广的大人了,你才会慢慢看出来。” “妈妈,我现在还没有长大吗?” “你还小呢。你承认自己还小吗?” 二四年四月份,从北京又传出非典的消息来了。林樱桃在爸爸妈妈的陪伴下过了生日,年满十四岁了。 她在群山给北京的大姑家打电话,她说想去北京看望大姑,看姑父和表哥。 大姑乐不可支:“你这个小姑娘不得了了,以前自己一个人就往省城跑,现在还要跑到北京来!” 林樱桃说:“大姑以前说我很勇敢的!” 大姑说:“小丫头片子,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北京现在闹病呢,别来别来!” 二四年的暑假,爸爸妈妈在工地上班,林樱桃独自一个人在家。没有小朋友来找她玩,她便和波比小精灵说话。她给芭比娃娃和万年青布置了一场婚礼,婚礼很豪华,从早办到晚才停。林樱桃坐在竹席上吹竖笛给这对新人庆贺,她只会吹《两只老虎》,倒也显得很喜庆。 暑假作业很快就写完了。林樱桃打开电脑,电脑里几乎每个游戏都存有蒋峤西留下的存档,榜单上都有蒋峤西打下的分数,林樱桃尝试玩了好几次,都刷不掉他的名字。她干脆把电脑关上了。 暑假才刚过一个星期,林樱桃便去主动报了一个补习班。她对爸爸妈妈说,她要好好学习了。 同桌耿晓青还经常缠着林樱桃问那些男孩子们的事:余樵、杜尚、蔡方元……特别是余樵的故事,她总是很想听。 林樱桃却在专心做题,课间也不被她干扰。 只有体育课上,林樱桃才会给耿晓青讲上几句。她已经没有多少关于余樵的事情可讲了,讲了三年,有多少故事都要讲完了。 耿晓青抱着排球,说:“樱桃,你是不是要去省城上高中?” 林樱桃说:“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余樵……他会上哪所高中吗?”耿晓青问。 林樱桃摇头:“不知道。” 耿晓青说:“我爸爸妈妈同意我搬家去省城了!” 林樱桃迟钝道:“啊?” 耿晓青说:“我不会现在就去的,我高中才会去。” 林樱桃低下头。 对于“省城”这个词,林樱桃现在已经不惧怕了。 “到时候我给余樵打电话,要是你们在一所学校就好了!”林樱桃说。 耿晓青问,樱桃,你有喜欢的男生吗? 林樱桃上完了体育课,在水管下面低头洗脸。她摇头,要回教室去继续做题。 耿晓青纳闷道:“你怎么变得只知道学习了?” 二四年的年底,林其乐向学校请了三天假。她跟随爸爸妈妈回了一趟老家。 大姑一家也从北京匆匆赶过来。 十四岁,林其乐第一次参加葬礼。 她的爷爷去世了。 老家的人说,林老爷子一生平安顺遂,子女都很孝顺,也没什么大病大痛的,这是喜丧。可林樱桃不明白,人去世了,哪里来的喜? 林电工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大的悲痛。在林樱桃的记忆里,爸爸似乎一直都是那个特别冷静的人,任何对林樱桃来说如同天塌下来的灾难,对爸爸来说都不是什么事情。爸爸总会笑着,面对所有困难。 反而是大姑的情绪更激动些,林电工这个做弟弟的一直照顾着姐姐。在灵前跪着的时候,姐弟俩也一直相互扶持着。 从老家回群山的火车上,林电工突然对林樱桃说。 “爸爸是没有爸爸的人了,”林电工握住了樱桃的手,说,“樱桃还小,还有很多幸福……爸爸能一直照顾你……” 窗外风景被疾驰的火车飞速甩到了身后,不给人们任何停留和喘息的机会,林樱桃甚至没有完全听清爸爸这句话。 爸爸说,人活着,就像蚕,像蛇,像螃蟹,到了时候,就必须要开始蜕壳了。只有把一些东西放下,忘却,才能轻装上阵,继续更好地生活。 林其乐想,就没有人是不用蜕壳的吗?她坐在课堂上,看生物课本里琥珀标本的照片。 那只千百万年前的昆虫,被淡黄色的树脂紧紧包裹在中央。 如果人不蜕壳,就不会飞起来。如果死守在原地,人就会像这只虫子,慢慢窒息而死。 人应该是流动的,人的情感也应该是流动的,是生生不绝的活水,才能一点一滴滋养人的灵魂。 林其乐站在那道悬崖边,有细碎的小石子从她鞋底蹭下去了,远远地跌落下山崖。 向下看,是幽深黑暗的山谷。向前望去,是林其乐这么多年从未到达过的,山崖的彼端。 林其乐十五岁了,她仰起头,向上望。 她踩着脚下厚厚的松针,感觉高悬的阳光透过了密林的树冠,照耀在她的脸上。 九岁那年,林其乐在这里郑重其事告诉她的小伙伴们:“如果我们下定了决心,鼓起勇气跳下去了,就会有翅膀从我们背后长出来,我们就可以飞了!” 林其乐瞧着悬崖对面那条小路,她独自一人转过了身,沿着这条山路朝山下走去。群山工地马上就要开始最后的拆迁,林其乐想折一朵向日葵,跟她一起去省城。 GET /u/158/158492/60035755.shtm HTTP/1.0 Host: www.biququ.com X-Forwarded-For: 185.191.171.7 X-Real-IP: 185.191.171.7 Connection: close Accept: text/html, application/rss+xml, application/atom+xml, text/xml, text/rss+xml, application/xhtml+xml Accept-Encoding: gzip,deflate User-Agent: Mozilla/5.0 (compatible; SemrushBot/7~bl; +http://www.semrush.com/bot.html) 24、第 24 章 2005年8月,林其乐坐在省城出租车的后座,听的哥与爸爸妈妈寒暄。 “你们是做电力企业的啊!”司机感叹道,“我听说电力企业的都特别有钱!” 林电工面色尴尬,笑了笑:“我们只是工人。” 在林其乐印象里,小时候大家都住平房,不会那么强烈地感受到人分三六九等。 的哥在总部小区门口停了车,林其乐下车来,听到爸爸说:“余樵和蔡方元家都住在西区,杜尚跟咱们家住东区。” 林其乐背上了书包,抱起手里的万年青盆栽和那支向日葵,她抬起头,看四周的高楼,看小的时候,哥哥姐姐们口中曾无数次提起过的“省城总部小区”。 搬家公司早已把家具安顿好了。林其乐走进自己家里,十五岁这一年,林其乐终于也拥有了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而不是用大衣柜和爸爸妈妈隔开的小卧室了。 杜尚和余樵中午过来了,帮林叔叔搬剩下的几只箱子。到下午,秦野云也来了。 阔别三年,如今林其乐再见到秦野云,两个小女孩都长大了,断断不会再一见面就厮打起来。某种程度上,她两个的关系甚至比和余樵他们还更亲近,这是性别在他们之间天然划分出的界限。 秦野云还留着烫发,穿着小背心短裤和沙滩拖鞋。她手里把玩着林其乐从群山带过来的那只旧芭比娃娃,不敢置信道:“林樱桃,你这种笨蛋到底是怎么考上实验高中省招生的?” 林其乐把自己的小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她讲:“这说明我其实很聪明!” “得了吧,”秦野云难免又阴阳怪气起来,揶揄她,“你别告诉我是爱情的力量,蒋峤西那个人——” 杜尚在外面端了一筐林妈妈刚蒸好的枣面馒头进来了,进门一听秦野云这句话,他突然大大咳嗽起来。 “咳个屁啊,”秦野云回头呛他,“吓我一跳!” 蔡经理给林电工打电话,说:“林海风,你怎么还没把闺女弄到省城来?” 林电工拿着手里的摩托罗拉手机,笑道:“来了来了。樱桃!你蔡叔叔和你说话!” 蔡经理现下人不在省城,他又去了新的工地,去新的项目部担任经理。蔡经理在电话里说:“樱桃,让蔡方元明天带你去海洋馆玩玩。都快开学了才来,对高中的课程了解过没有啊?之前你余叔叔还找我商量,想给你弄个借读生的名额来实验高中,没想到你居然考上省招了啊!小闺女,你小的时候叔叔就看出你这个脑袋瓜子聪明,不然怎么能挑上‘泰山旅游’的——” 林其乐小时候和余樵他们在群山出门玩,总要牵着谁的手。可现在他们长大了。 每个人强烈的性别特征让林其乐意识到,她不可能再随便牵着哪个男孩子的手出门了。 蔡经理的司机开私家车,来林其乐楼下接她去海洋馆。余樵他们都在车里了,蔡方元也在。他坐在副驾驶上,还是胖胖的,但不像小时候像个柔软的球体了,他长高了,胳膊上的肉也硬实不少。 蔡方元兜里揣着手机,还有个林其乐从没见过的东西。杜尚坐在后座问蔡方元借过来听,他告诉林其乐,这叫“ipod mini”。 一只耳机被塞到林其乐耳朵里,里面是一位女歌手在唱:“不顾一切——” “ipod,就是 mp3 吗?”林其乐问。 蔡方元这时回头说:“林樱桃,蒋峤西今天来不了啊。” 杜尚抬头说:“你们老提他干嘛?也没指望他来啊!” 蔡方元说:“他一暑假都被他爸妈安排着学数学竞赛,哪儿都去不了。”又说,“我这不是和林樱桃说一声嘛!” 林樱桃坐在后座,专心听vivian的歌,也不讲话。其实她也想说,不要总是和她提蒋峤西的事了。 林樱桃十五岁。乍一来到大城市,进入到全省最好的高中之一读书,她应该很快就可以把蒋峤西忘记了。毕竟她的年纪还小,总会不断遇到新的喜欢的人。 在海洋馆看海豚表演的时候,观众太多,林樱桃又看得专注,等回过神来,已经找不到身边的人了。 好在余樵个子高,在哪里看着都明显。 林樱桃在人群中跳着叫他,余樵听见了,转过身来抓住林其乐的手,叫她别乱跑。 “逛个海洋馆都能迷路,就这还去南校住校。”余樵低头瞥林其乐。 林其乐撅了撅嘴,这完全是不自觉的反应。她说:“我自己在群山的时候也没迷路。” 余樵说:“那看来你只在身边有人的时候才会迷路。” 林其乐说,不是这样的。 “身边没有人的话,我就可以自己沿着路牌走出去了,”林其乐望见了海洋馆出口处等待着他们的蔡方元等人,她对余樵说,“但我不喜欢自己走。” 她话说到这里,感觉余樵忽而放开了她的手,余樵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 临开学前,余班长到林其乐家来,为林其乐介绍了一位新同学。 她叫做辛婷婷,也是电建公司的子弟,之前一直生活在莱水工地,是今年才搬家来到省城总部的。 几天以后,她也将和林其乐一样,去实验高中南校区报道。 “余樵他们几个男孩子都在本校走读,不然有事还能让他帮帮你们,”余班长对两个小姑娘说,“去南校区住校的就你们两个,要做好朋友,互相帮助,听话啊!” 辛婷婷一看就是乖乖女,学习好,也听父母的话,她的家教比林其乐想象得还要严格。给她可乐也不喝,虾条也不吃。给她漫画她也不爱看,她说:“妈妈不让我看这些。” 林其乐找不到话题与她聊天,便问:你有喜欢的明星吗? 辛婷婷努了努嘴,也有点怕似的摇头。 林其乐没有对旁的人提起,她觉得辛婷婷接受的家教让她想起了蒋峤西。 她难免有些同情她。 八月中旬,省城实验高中新一届的高一新生正式入学了,他们要接受一系列的入学考试,分班,然后便是最最难熬的军训。 林其乐被分到了南校区29班,巧的是辛婷婷也分到了29班,只可惜她们不在同个宿舍,不然林电工可能还会更放心一些。 军训一开始,林其乐就在心里不断刷新着对于辛婷婷其人的印象。 “报告教官……我有点头晕……” “教官,我可以去一趟卫生间吗,我那个……那个……” “报告教官,我的鞋带开了……” 得到了允许,辛婷婷便蹲下去系鞋带,鞋带才刚系了一半,辛婷婷的身体软软一倒,便栽倒在地了。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她就可以回到寝室去休息。 林其乐每天迎着烈日的曝晒,看到班上装病跑路的女孩子越来越多。辛婷婷如此擅长的事情,林其乐却不得要领,她只在小学时代擅长逃课,说谎还常会被人识破。 辛婷婷长得乖巧听话,头发高高扎成一个马尾,束在脑后,说话也柔声细气的。 “其乐,”她在学生食堂吃中饭的时候,对林其乐说,“你要先蹲下了,把重心放低一些,再摔倒,这样就不会太疼了。” 辛婷婷到底是如何掌握了这么成熟的伪装手法?她说谎时脸不红心不跳,一个优等生,叫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第二天,就在辛婷婷再一次跑路成功,回过头,站在教官背后对林其乐使眼色的时候,林其乐终于也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手举起来了。 她还没把“报告教官”四个字说出口,就听到教官在队伍另一侧骂同班的男生们。 “看看你们站的!一个个的站没站相!还想学人家女生找借口偷懒。你们也不看看你们同班的女生,看看人家林其乐同学,啊?人家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从第一天起一直站到现在——” 林其乐只好把手讪讪放下了。 军训的日子里时不时穿插着班级活动。林其乐每天穿着军绿色的短衫长裤来来去去,不像其他女生,有一分钟能换衣服的,也要换自己带来的衣裙。同寝室的女生们也是装备齐全,卷发棒,化妆品,锅碗瓢盆的,恨不得连冰箱、洗衣机都让保姆从家里扛过来。 林其乐的桌上除了课本、几本漫画,就是一些音乐磁带什么的,最多还有一个很旧很古老的芭比娃娃。 “其乐,”同寝室的女孩儿也学辛婷婷一样叫她,“你也……没带什么化妆品来啊?” 她们正彼此打扮,准备一会儿去参加班会时,作自我介绍要漂亮一点。十五岁的女孩,难免会把注意力多放在男生身上。刚刚入学,相信老师们也不会特别凶的。 “高中能化妆吗?”林其乐问。 “不会真的管那么严啦!”这些省城本地的女孩儿笑道,“迎新晚会不也都要化妆吗?” 林其乐转过身,拉开了她身边的抽屉。 同寝室的女孩忽然盯住了林其乐的抽屉里:“那是……香奈儿?” 林其乐的手一顿。 舍长跑过来了,一把将林其乐刚拿到手里的黑管口红抢过来看,她还闻了闻:“真是香奈儿的口红!!” 2005年,香奈儿还未在省城开设过任何一家专柜。对于绝大多数中学生来讲,这仍是个只能在日系时尚杂志中见到的海外奢侈品。 林其乐眼见她的口红被她的室友们争相拿在手里看,她们说,两个c,这就是香奈儿啊。 “其乐!”一个室友问,“你不是乡……你不是省招生吗?你怎么会有香奈儿?” “你在哪里买的啊?” 林其乐被她们围起来问,只好回答说:“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的——” “我想涂一涂!其乐,借我涂一下!”室友说着,就回头去找自己的镜子了。 “我也要!” 这支根本没有涂过几次的口红,在林其乐手里纯属摆设,她觉得自己应当合群一点,才把口红拿出来,可她没想到室友们真的要涂。林其乐这时后知后觉,站起来:“可、可能已经过期了——” 毕竟已经是四年前收到的生日礼物了。 “过期了也是香奈儿啊!”女生们哀嚎道。 在十五岁的年纪,“某某女生有一支香奈儿口红”这么一件事,也很快会在寝室之间火速传遍了。辛婷婷去教室的路上也好奇地问林其乐:“怎么会有人送你香奈儿口红?” 林其乐摇了摇头,大约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是男生送的?”辛婷婷八卦道。 一到了住校的地方,离开了父母,辛婷婷似乎就会变得活泼多了。 林其乐“嗯”了一声。 “真奇怪,”辛婷婷笑了,“我以前上初中的时候,只见过有男生送女生小挂坠,或是发卡、手表什么的,还是第一次听说有送口红的,这不是大人的礼物吗……” 班里已经坐满了同学。幸好有辛婷婷在,才让林其乐不像当初在群山一中时那样寂寞。她看着周围同学一个个上台做自我介绍,好几次,她听到台上的同学说,他们是来自“省实验附中”的学生,很高兴能升上直属高中。 林其乐不自觉把头埋得越来越低了,直到班主任在前面叫她的名字。 林其乐只好在同学们挪过来的目光中走了上去。 她抬起头,对着全班同学说:“我来自风景美丽的群山市,我叫林其乐。” 25、第 25 章 班主任说:“群山那个地方是风景好,就是地震多一点。不过这几年好像没听说了。” 办公室里,来来去去是实验南校负责带新一届高一的老师们。 林其乐站在班主任面前,两只手背到身后,像是个好学生。 不对,不是像。 她如今是实验省招生,她就是好学生。 “群山?”隔壁班的班主任从桌前抬起头来,又看了林其乐一眼,“那个地方是成天地震啊!” 老师们攀谈起来,说什么,群山之所以为“群山”,是板块挤压,群山隆起,自然就地震多发了。又说,群山之所以这么多年发展不起来,就是因为当年老是震,把好多山都震塌陷了,把人都震跑了,当地连电厂都建不起来。 林其乐忽然想起了那道横亘在她童年中的山崖。 “真有十几年没震过啦?”班主任问了另一位老师,他放下茶缸子,对林其乐说:“那你们这一代孩子很幸福嘛!” 班主任问,你来了省城这边,有什么不适应的吗?林其乐说没有。 “爸爸妈妈都在群山,也放心你自己过来?” “他们都搬到省城来了。”林其乐老实说。 班主任一惊:“搬过来了?” “群山的电厂建完了,他们就调过来了。”林其乐讲。 周围几位班主任不约而同又抬起头,朝林其乐的方向看了一眼。 “干电力的啊?”班主任笑道,“那你……高二想选文科,还是理科啊?” “理科!”林其乐说。 “文科成绩这么好,选理科啊?”班主任纳闷道,“你高二想回本校走读?” 林其乐点点头。 班主任这下儿沉默了。 “南校嘛,有南校的好,校园封闭,更适合学生专心学习,”班主任拿过茶杯,又抿了一口,“而且呢,离爸妈远一点,在你们这个年纪,烦心事也就少一点。” 林其乐说:“我喜欢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从办公室出来,林其乐发现有个男生在办公室门口等她。 他戴眼镜,手拿一摞表格,身穿军训迷彩服,皮肤晒得极黑,有些轻微驼背。 “林其乐同学你好,”他自我介绍,笑着露出一排白牙,“我是咱29班的班长,我叫冯乐天。” 林其乐说:“班长你好。” 两个新生沿着走廊,往外面走。冯乐天说:“其实我、我这几天看见你,总觉得你有点眼熟……林其乐,连这个很好听的名字也好像在哪儿听过似的……” 林其乐想了想,问:“你是从省城实验附中毕业的吗?” “对啊,你怎么知道啊!”冯乐天道,反应过来,“哦对,我班会的时候自我介绍来着。” “林同学,你是省招生,老师让我多帮助你,”临分别时,冯乐天说,“有什么事情你可以给我发短信!” 辛婷婷隔两天军训的时候过来问,其乐,你和咱们那个冯班长熟吗? 林其乐鼓着脸颊,正喝水,她摇头。 “我听说啊,”辛婷婷凑过来,把手贴到林其乐耳边,捂着八卦道,“他在男生寝室夜谈会上说他喜欢你!” 林其乐弯下腰,差点把嘴里的水吐出来。 军训结束,高一的生活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开始了。林其乐每天早晨六点起床,胡乱叠了被子,拿着牙杯睡眼惺忪去洗漱间刷牙,她对着镜子抓一把头发,梳起一条马尾,穿上蓝白色条的校服,很快,她就混入到了实验所有学子之中,难以被辨认出来了。 林其乐发现一件事:并没有人会清晰地记得你,说到底,那只是你一个人的噩梦。 这噩梦在别人耳边就像风。 两年过去,没有人还会记得“林其乐”这个曾出过大糗的名字,没有人记得“群山一中”。 早读,上课,晚自习……作业、试卷、堆成山的辅导书……这就是林其乐所经历的最最普通的高中生活,和所有小说、漫画、电视剧里演的浪漫情节都不一样。生物实验课后,林其乐和辛婷婷站在池子边洗手。冯乐天班长兴冲冲过来了,和她们一块儿洗。有男生在旁边起哄,辛婷婷也用水泼他:“你离我们远点儿行不行!” 林其乐在旁边看着他们一群人瞎闹,她跟着傻乐。 辛婷婷不高兴道:“他长得那么难看,他凭什么喜欢你……” 从实验室出来,他们要回教学楼去上下一节英语课了。林其乐英语一向不好,她低头着急在路上走,是堵在前面的同学把她挡住了。 “诶!是蒋峤西!”冯乐天突然在她们身边说,他指着远方的学校表彰栏,像指一只天上的风筝,一片海市蜃楼,他转头对林其乐兴奋道,“林同学,你看咱们年级第一,那是我初中同班同学,蒋峤西!” “人家拿第一,有冯班长什么事儿啊。”旁人笑道。 冯乐天嘟囔:“我、我替同学骄傲不行啊!” 学校表彰栏一个季度一换,新一届实验高一,挂在最上面的是中考状元蒋峤西。 有女同学凑到前面,拿手机对着蒋峤西的照片直拍。快拍快拍,旁人催促她,老师一会儿来了。 “辛婷婷,”有女生问,“你真和蒋峤西住一个小区?” “对啊!”连辛婷婷也骄傲起来,“他是我们电建集团的子弟!” 另外的女生说:“其乐,那上面也有你的名字!” “我?”林其乐后知后觉。 同学们把她拉过去,到了表彰栏跟前。除了上面的优等生有照片以外,下面表彰的学生只有一行姓名小字。同学拿手一指,只见距离蒋峤西半米不到的地方,写着:高一29班,林其乐(省招,群山)。 “不是都说蒋峤西额头上有道疤吗,照片里怎么没有啊?” “有疤?他难道是哈利波特吗。” “不是,是她们从岑小蔓嘴里问出来的,蒋峤西额头上有道小疤,很小很小,哦,好像被头发挡住了——” 女同学走过来:“其乐!我帮你拍张照片吧!”她拿手机对着提到林其乐的那行字拍了一张。“你有手机吗,回头我发彩信给你!” “……我怎么问得到蒋峤西的手机号啊,根本问不到!” “你问问嘛!你再和本校的打听打听!” “他很少用手机,每天就是学习!” 林其乐要走了,她要赶紧去看一眼下节课要学的英语课文,省得被老师叫起来又不会读。 “……他要是用手机,不成天被烦死……以前追他的人就很多,我们上初中的时候,他经常收情书的,他去学竞赛的时候不在学校,费林格就经常拆来看!” “蒋峤西以前在乡下一个叫什么山的地方,读过几年书,你们记得吗,当时还有个女的从乡下追过来了,追到我们校门口儿,专门来找他!” “哦对对!有的!叫什么……啊……群、群山?” “对!群山!” “其乐!”身后突然有人叫道,“你是哪里人啊?” “其乐就是群山人吧!其乐你听说过吗,你们那儿有个女的,跑到省城来找我们学校的人。” 林其乐转过身,她在辛婷婷略显尴尬的眼神中摇头了。 “哦……”几个女同学失落道,“也对,其乐你学习这么好,肯定没听说过。” 林其乐学习更加用功了,这好像是不自觉的,也许她想证明什么,也许她想遗忘什么。南校的生活五彩斑斓,各种社团活动层出不穷,林其乐有时会站在旁边看上一会儿,她也向往,也羡慕,但最终还是没去参加。她每天早晨六点起床,晚上十点睡觉,平时除了吃饭就是刷题做卷子,她精力旺盛,连从小习惯到大的午休都慢慢地不睡了。到最后,愣是连各科老师都没有更多的题目能给她做了:哪有高一学生一来上课就这么拼命的? 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林其乐在被老师叫到名字的时候站起来了,她考了全年级第三十六名,南校区第十名,是谁都不曾想过的好成绩。 班主任说,学校每年都在招省招生,但来到新的环境,很多学生适应不了,无论是不再优越的身份,还是实验高中的“太多诱惑”。“能从高一第一学期就这样用功,得到这个成绩是应该的!” 只有林其乐知道,她要想高二转到本校去,想回到家里,每天和爸爸妈妈一起住,她必须一直保持这个名次才行。 等所有天才学生都开始努力了,林其乐再用功也很难追赶上了。 下了晚自习,林其乐抱着作业回寝室,路上,冯乐天班长又跑来了,他说:“林其乐同学,你高二要回本校去吗?” 林其乐一愣:“你怎么知道?” 冯乐天挠了挠头,苦笑道:“我、我也是听说的,我先回去了,再见!” 林其乐回到女生寝室楼,一推开自己的寝室门,看到屋里围坐了好多人。 除了她的室友,还有不少其他寝室的女生,她们正聚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林其乐桌上那个很旧的芭比娃娃被其中一个人拿在手里把玩。本来很热闹的,林其乐一进来,全都安静了。 场面有点诡异。 “其乐,”舍长第一个开口问,“你高二要回本校去吗?” 林其乐点头,她走回到自己桌前,放下书,她打开抽屉,拿出自己的手机,她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忽然之间都问她这个问题。 林电工白天时候给林其乐发了一条彩信。原来林电工买车了,是辆桑塔纳,是和余班长一起去提的。林电工拿到驾照不久,他坐在车里握着方向盘,这么神气地拍了张照片。 “樱桃,下次爸爸和余叔叔一起去南校接你!” 林其乐站在寝室外的走廊窗边,低头仔仔细细看这张照片。 她回道:“爸爸新车好帅啊!我要坐!” 她又补发了一条:“我期中考试考得可好了,考了全年级三十六名!” 她怕她会哭,她觉得还是不给爸爸打电话了。 林其乐想回寝室,去拿牙杯洗漱。 “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就听门里说,“是费林格先发现的!费林格考了全年级三十七,正好在林其乐下面!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不可能吧……真是她?妈呀,我一直只听说有这么个人,我没想到是她啊……” “我们上次问她来着,是不是有个人追蒋峤西追到这儿来,她说她不知道!” “我的天,她也太执迷不悟了吧!她高二要去本校找蒋峤西吗?诶你不是有岑小蔓手机号吗,你发个短信问问啊!问蒋峤西知不知道!” 26、第 26 章 杜尚睡着觉,听到电话铃声,还以为又是班长催他要给周笔畅还是谁的投票了。不对啊,他想,不都比完了吗还投啊? 杜尚拿起手机一看,赶忙把床头灯拧开了。 “樱桃?”他吃惊道,掀起被子,看墙上的表,“你怎么这时候给我打电话?” 林樱桃在电话里一声不吭的,好像不太高兴。深更半夜,林樱桃远在南校区住校,这让杜尚很担心。 “樱桃?”杜尚试探着问,也只能听到很轻很轻的呼吸声。 “杜尚……”林樱桃小声道。 “你在哪儿呢?”杜尚说。 “在宿舍。”林樱桃说。 杜尚觉得奇怪了,这么晚在宿舍打电话,其他人睡觉不会被影响吗? 不过听着也不像有其他人在的样子。 杜尚说:“樱桃,你那个,你找我有事吗?” 林樱桃没吭声。 “我我我今天看成绩单了,你这次期中考试怎么考这么好啊!”杜尚忽然抬高音调道。 林樱桃嘿嘿笑了:“是不是考得很好!我每天都学好久!” 杜尚一听她笑,才稍微松了口气了。 “不是我说,你考得也太好了吧!”杜尚夸张道,“余樵才考了两百来名呢!虽然他高一光打球了,但学习也很认真啊,实验的牛人真是太多了!全年级一千多个人,你到底是怎么考到三十多名的?” 林樱桃说:“高一题目简单啊!每天刷题,我就能考好了。” 杜尚说:“蔡方元今天还想让你高二来帮我们写作业!” 林樱桃说:“才不给他写。” “就是!”杜尚说,“不给他写!借我抄抄就成了。” 杜尚在电话里越说越高兴了。余樵从外头推开门,他半夜睡醒,听见杜尚在余锦屋里不好好睡觉,在那傻嗨。 杜尚冲他指了指手机,比了个口型:樱桃的电话! “樱桃,南校区怎么样啊,”杜尚问,生怕话断了,“食堂的饭好吃吗?比咱们群山工地的食堂——” “杜尚。”樱桃突然叫他。 “怎么了?”杜尚的心一揪。 “我想爸爸妈妈了……”樱桃说。 杜尚在夜里,手握着他的诺基亚110,他听到樱桃努力想压抑着,却压抑不住的吸鼻子的动静。 杜尚轻声道:“樱桃啊,樱桃……” 余樵走过来,夺过杜尚那个手机拿到自己耳边。 “喂?”他着急问,一急语气就容易显得凶巴巴的,“这么晚打什么电话?” 旁边杜尚赶紧说,樱桃哭了,你别呛她! 林樱桃在电话里吸了吸鼻子,听到余樵的声音,她哽咽道:“你凶什么凶,我又不是给你打。” 天还未亮,凌晨五点多钟,林其乐就睡醒了。夜色中,她从床上坐起来,叠好被子,匆匆洗漱过了,绑好头发,穿上校服,在舍友们的酣睡声中拿起水杯,抱着书离开寝室。 寝室楼下有一小片花丛。林其乐披星戴月,走到附近,就听到了稚嫩、娇弱的喵声,好像在等她。 这一年的寒假,林其乐又跟爸爸妈妈去了北京。她给大姑和姑父、表哥看她的期末成绩单,还有学校发下来的奖状。 大姑喜不自胜,把林樱桃穿着蓝白色省实验高中校服,手拿奖状的表彰照片,小心仔细塞到全家福的大相框里。她这么看着,手忍不住把侄女樱桃搂过来了。“樱桃哦,”她叹息,“怎么这么有出息,这么乖这么厉害啊……” 林樱桃跟着表哥一家人,带爸爸妈妈一起,坐大巴车跑去爬长城。数林樱桃跑得最快,她在前面冲,给全家人当“引路先锋”。林樱桃坐在照相机前,穿她小时候最爱看的《还珠格格》里的格格服,戴沉得要命的大旗头,她睁着俩大眼,拍傻里傻气的游客照。 大姑的工作单位中秋节时发了两张游泳体验票,是什么五星级酒店的,一共就两张。大姑自己不舍得用,隔了小半年才拿出来。林其乐大冬天的,和表哥一起穿着羽绒服,提着泳衣,两个小孩坐公交车,横跨北京奔去那家叫做兰庄的高级酒店游泳。 “樱桃!”表哥激动道,北京的二月,冻得人鼻头通红,一直流鼻水,“我们也是去过五星级大酒店的人了!” 巷子里,有小商贩抄着手,在路边卖盗版光盘。林其乐游完泳回来,在人家摊子跟前看了好一会儿。这里什么碟都有,林其乐甚至想打电话问问爸爸,有没有什么想买。 “小姑娘,想买点什么啊?”小贩说,“台湾偶像剧,就适合你们这年纪小孩看!” “有什么啊?”林其乐问。 那小贩嘴里叼着烟,一口含混的北京方言:“流星花园,王子这个,变青蛙,还有——” 林其乐从兜里掏钱,自己数了数,她说:“我要这个!” 小贩瞅了一眼林其乐手里几张钱:“《恶作剧之吻》这个要三十!三十!……行吧行吧,拿走吧!” 从北京回来时,距离开学已不到十天了。辛婷婷每天都来林其乐家学习——像林其乐这样的优等生,辛妈妈如今巴不得自己女儿和她多接触,多靠拢,一鼓作气也考进全年级前一百才好。 卧室门关上了,两个小女孩丢了书包,坐在电脑屏幕前,一边吃刚蒸好的枣面甜馒头,一边津津有味看入江直树——哦不,是台湾学生江直树,和袁湘琴早恋。 “其乐。” “啊?”林其乐应道。 “你早恋过吗?” 林其乐一愣,她摇头。 辛婷婷转过脸看她。 “真没有?”辛婷婷问。 林其乐纳闷了:“我骗你干什么。” 十六岁是一个属于“开窍”的年岁,花苞伸展,花蕊初绽,圆润的茧破开了,蝴蝶翅膀分外绚丽,悄悄探了出来。林其乐把妈妈桌上的化妆品顺到辛婷婷面前,她每瓶都打开,让辛婷婷每个都尝试。两个小女孩格外兴奋。辛婷婷告诉林其乐,她很久以前在莱水工地听说过:总部蒋经理的儿子在群山工地,和林海风林工的女儿早恋,被家长提前带回省城来了。“我还以为是真的呢!”辛婷婷笑道。 林其乐看着她笑,也不说话。辛婷婷小心翼翼对镜涂口红,然后问她:“口红是这样涂吗?” 林其乐忍不住也笑了:辛婷婷连大人的名字都能记得,看着也像个小大人了,可她在家连妈妈的口红都没有涂过。“我给你涂。”林其乐把手伸过去了。 开学后,林其乐以上学期期末的优异成绩,被班主任指名担任班上的学习委员。 当别的同学嘻嘻哈哈在楼下闲逛的时候,林其乐在楼上埋头学习,当别的同学三五聚在一起热聊电视综艺的时候,林其乐戴着耳机听英语,连吃饭的时候都在背单词。 周杰伦的专辑已经出到第六张了,林其乐爱唱的还只有《范特西》里的那么几首歌。四月初的周末,林电工开着那辆桑塔纳,来接樱桃和辛婷婷回家。 车里正放一首欢快的歌,男歌手唱着:萨瓦迪卡! “爸爸,你买了周杰伦的新磁带吗?”林其乐好奇问。 “对啊,”林电工在前头笑道,“樱桃今天十六岁啦!” 辛婷婷惊讶道:“其乐你过生日啊!” 林其乐后知后觉,才意识到,今天四月九号了。 林电工边开车边说:“余樵和杜尚他们给你订了个大蛋糕,不过好像是蔡方元出的钱。樱桃一会儿要好好谢谢小朋友们……” 辛婷婷偷偷对林其乐说:“你爸好像总把你当小孩似的,还‘小朋友们’!” 也许是发现林其乐这个厚脸皮对于所谓的“群山”“乡下”“情书”“来省城追蒋峤西”等等传言没什么反应,周围同学们起哄了一阵子,慢慢的也就没人提起了。 也可能只是碍于她学习委员的身份,不敢再当面提起而已。 六月初,冯乐天班长也许是鼓起了勇气,终于又开始找林其乐主动搭话了。 “林同学!”中午一放学,楼上楼下学生都往食堂冲刺,冯乐天却追到林其乐身边来了。 这学期,冯乐天报名参加了学校的奥数竞赛班。每月两次轮考,连续不及格三次的学生就会被筛下来了。考核制度之严酷,与实验高中宽松自由的校园氛围格格不入。 “我这次又考了倒数……”冯班长拿着他的饭盒,在食堂队伍里挨着林其乐站,“如果我下次考试没被筛下去,高二我可能也会去本校,到时候就去找你一块儿学习!” 林其乐抬头问:“奥数真的有这么难吗?” 冯乐天苦笑起来,挠了挠头:“对天才不难啊……对我们这种凡人就……” 队伍往前进,冯乐天时不时帮林其乐挡一下,因为有些学生端餐盘不小心,总撞到人身上,溅一身菜汁。 “你……你应该认识蒋峤西吧。”冯乐天小声说。 林其乐觉得冯班长是个好人,在南校,对她这样友好热情的人很少。她点头了。 “我跟他是一个初中的,一起上过竞赛班,”冯乐天说,“上初中的时候我们老师就常说,蒋峤西的水平可以直接去参加高中联赛了。” “他应该高一就会参加预赛,然后高二参加联赛,直接进清华夏令营,就保送清华了。” 冯乐天把打好的饭放在餐桌上,他听父母的话,一直规规矩矩用自带的碗筷吃饭。 林其乐端着餐盘在他对面坐下了,也不理会周围那些起哄的杂音。林其乐生硬地说:“哇,他好厉害。” 冯乐天试探道:“林同学,你和蒋峤西……” 林其乐说:“我和他做过两年小学同学,后来就不认识了。” 冯乐天一愣:“哦……” 六月末,林其乐正专心准备期末考试,学校表彰栏里果然传出消息。 2006年全国高中数学联赛省内初赛成绩揭晓,省实验高中百余名同学通过选拔,正式进入复赛。其中,高一21班学生蒋峤西、高二5班学生王澍然等十一人获得省一等奖,获特别表彰。 七月中旬,电建公司“老群山基地”的几个家庭聚到一起,在总部小区附近一家酒楼订了个包间。正巧蔡岳蔡经理结束了手头的工地项目,短暂调回了省城,而蒋政蒋经理也正式升任集团二把手,多的是事情可以庆祝。 蔡经理站起来,第一个举杯:“今天呢,我们四个老朋友家庭聚在一起!给我们当年的群山小财神,林樱桃!开一个欢迎会!樱桃下学期要回总部来住了,你们几个小朋友要好好团结。还有就是,就是这个余樵,啊,在学校当选了这个,vip!” “mvp!”蔡方元坐在旁边说,嫌弃他爹,“还mp3呢……” “杜尚,也要表扬啊,”蔡经理大事做惯,不拘小节,接着挨个儿点名,“在咱们总部建行门口,捡了个两万块钱的钱包啊!拾金不昧!这是咱们群山工地第一个登上报纸的孩子,都知道是咱们电建出来的!” 林其乐坐在杜尚旁边儿,和余樵一起使劲儿起哄鼓掌。 杜尚怪不好意思的,他问:“樱桃你那小猫呢?” 林其乐这才发现怀里猫跑了,她赶忙掀起桌布到下面去找。 “最后是这个,犬子蔡方元,”蔡叔叔脚上穿着双锃亮的皮鞋,从桌布底下能看到,“在省里的,这个中学生计算机大赛里,获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奖。有点天赋,但是不能骄傲啊!” 林其乐趴在桌下,小声说:“咪咪……咪咪!”她试着学猫叫:“喵~” 蔡经理的发言接近尾声了,这时他突然想起来。“哦对,差点忘了,还有个大奖啊!咱们这个,蒋经理家的公子,蒋峤西,总部有名的大才子!全省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一等奖!蒋经理,你这到底是什么福气,生了这么一个天降文曲星啊!” 蒋经理笑着摆手,但看得出来,他心情还挺不错的。 林电工问:“峤西呢,怎么没过来?” 蒋经理对老邻居说:“上他那个奥数班去了。” “还上啊?”余班长在对面问。 四年了,蒋经理家孩子这个奥数班上得真是风雨兼程。 “不是都考完了吗?”他问。 “余叔叔,那是初赛,”蔡方元在旁边解释道,“九月他还得接着考复赛。” “还有复赛?”余班长剥了个花生,“你……方元你怎么没考啊,你不是也一块儿学吗。” 蔡方元赶紧撇清:“拉倒吧,谁高一考去啊!我们都高二才考,高二都不一定能考上!” “那时间还挺紧张的啊,”林电工坐在蒋经理身边说,“整个暑假又得去学了?” “让他学去吧,”蒋经理嘴上还笑着,眉头却皱起来了,酒杯和蔡经理一碰,他已经喝上了,“来几位老弟,咱喝一个!” 大人们在桌上喝酒,小孩们放了暑假,也终于可以放开玩儿了。林其乐将要回本校,高一升高二,昔日“小四|人帮”全选理科,说不定还真能分到同一个班去。 蔡方元在桌子底下玩psp,林其乐搂着猫坐在旁边看。蔡方元说:“没玩儿过吧。” 林其乐说:“没有!” 蔡方元按着游戏机,转头瞥了林其乐一眼。 当年在群山上小学时,他记得林其乐特爱穿花裙子,爱穿红色小皮鞋,爱打扮,小小年纪每天换头花,特臭美,爱显摆。 怎么长大以后来了省城,反倒开始穿宽大的运动服,清汤挂面似的头发,随便一扎,出门连个发卡都不戴了。 “林樱桃,我看你在南校快变成土老帽儿了。”蔡方元说。 林其乐瞪他,那大眼睛一瞪人颇有威严。 蔡方元笑了,低头玩着游戏,突然来了一句。 “蒋峤西说他下了课就来啊。” 蒋经理在桌上喝多了,在座的几位同僚,属他年纪最大。如果不是蒋梦初曾出过意外,他也不可能因为下一代,和这些比他小十岁的伙计们在同一张桌子上叙旧。“不省心,没有省心的,”蒋经理听蔡岳奉承了一整晚,才说,“我这个孩子啊,你看着他听话,上初中的时候,”他喝得脸颊通红,眼睛半睁着,都是醉意,压低了声音,“早恋。” “写信写到一半,让他妈发现了,在家闹,撕书,前后左右三四栋楼的邻居都听见了,”蒋政眨了眨眼,手扶着酒杯,“我也不知道写的什么,反正就听梁虹飞在那生气。说白了,孩子,没有叫人省心的。” “所以我今天才不想让他过来。”蒋经理道,接着举起酒杯来。 酒过三巡,已经是夜里八点钟了。 余班长一身酒气道:“余樵,你和樱桃几个,你们去外面要点儿面食!” 林樱桃抱着怀里的猫,和余樵一块儿往外走。杜尚从旁边问:“这真是南校的流浪猫?怎么还有这么可爱的流浪猫啊——” 是蔡方元先说:“哟,来啦!” 余樵抬起头。 在酒店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说不上陌生,但也确实不太熟悉了的人。 蒋峤西看上去刚下课不久,他背着书包,穿着件灰黑色的t恤,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 林其乐看见他,怀里的猫忽然“喵”地轻唤了声。 “你……”杜尚结巴道,十分意外,“你怎么来了?” 余樵问:“你吃晚饭了吗?” 蒋峤西看向自己小学同桌,他摇了摇头。 余樵拍林其乐的背:“走吧,点菜去吧。” 一行五个高中生,站在摆满了鱼缸的一面墙前头,墙上印着花花绿绿的菜谱。 林其乐原本在蔡方元身边,她专心看样菜的照片,专心听鱼缸里氧气泵工作的动静,专心抱着自己的小猫。蔡方元突然去余樵那边儿点菜了。 蒋峤西就站到了她身边。 林其乐的呼吸都停了。 “你高二要回本校?” 蒋峤西忽然问。 他的声音变了,变得陌生,变得比起小时候,更像是“大人”。 林其乐嗓子里发不出声音。她点头。 “分到几班?”蒋峤西追问。 林其乐摇头,她不知道。 余樵一个人就把菜连面食都点完了,他要走了,林其乐想赶快跟上去,忽然蒋峤西在背后叫她:“林其乐!” 林其乐停在原地。 刚刚还沉默等在门口的一个大小伙子,忽然大声说话。周围许多人都安静了,都看他。 蒋峤西慢慢的,走回到林其乐面前了。他肤色雪白,更衬得眼眸深黑,显得这个人永远是黑白灰色调的。林其乐抬起头,看蒋峤西的脸。 蒋峤西也低头看她,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来了,额发垂下来,半掩住眼睛,他的嘴唇抿着。 仿佛他还有话想问,他还没问完呢。 林其乐却不想再回答了,她往前走,蒋峤西背着书包,站在原地不动。 林其乐仰起头。 “我想,想和你说一件事。”林其乐忽然说。 “你说。”蒋峤西说。 “我不是为了你才来省城的。”林其乐看着他。 远处传来余叔叔他们干杯的笑声。 “我也不是,因为你才转去本校的。”林其乐说。 幼小的猫咪在她怀里,冲蒋峤西“喵喵”地叫。他却无法伸手去抱它。 蒋峤西低头看着她:“我知道。” 27、第 27 章 蒋峤西推开酒店的门, 一个人消失在夜里。林其乐坐在老群山人的欢笑声中, 面前觥筹交错, 她的神却不在这里了。 “我知道。”蒋峤西说。 林其乐再一次梦到了这一幕。万年青叶片茂盛地贴在窗边,遮掩住夜空里的星星。林其乐坐在被窝里, 夜半,她抬起头,看到了自己桌头的芭比娃娃——娃娃坐在高高摞起来的习题册上,穿着四五年前的流行服饰, 长头发被林其乐南校的室友剪坏了。 就算你不快乐, 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林其乐想。 七月份,林其乐穿一条睡裙,吃着冰棍在家学习。天热得很, 她把头发扎了两个小发髻顶在头上。蔡方元到她家来给林电工送数据线,一瞧林其乐:“嚯!春丽!” 林妈妈从厨房端切好的西瓜出来。在群山的最后几年,这些小朋友们都离开了, 别说樱桃了,连林妈妈有时都觉得寂寞得慌。 “开学以后, 方元要多帮帮樱桃啊,”林妈妈笑着说,“她现在还没去过本校呢, 也不知道上学放学方不方便。” 蔡方元走进林樱桃屋里, 发现她一直听着周杰伦的磁带写作业,怪不得没听见他来。 大人正在外屋用数据线捣鼓电脑。蔡方元伸手拉下林樱桃耳朵里的耳机,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林樱桃被他一拽耳机, 吓了一跳,转头看他。 只听蔡方元说:“你别太刺激蒋峤西了,不然这段时间梁阿姨找上你,肯定有你的麻烦。” 林樱桃感觉莫名其妙:“什么啊……” 蔡方元不知道怎么说,他抿了抿嘴。 “你要是烦他,你就当不认识他,”蔡方元说,他和林樱桃一向是不好沟通,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说,他顿了顿,“哎你这个头发挺好看的。” 林樱桃笑了,她伸脚就去踹蔡方元。 蔡方元一躲,作为胖子生活这么多年,他已经是个很灵活的胖子了:“都省招生了,怎么还动不动就打人呢。” 电视上在播新闻,运动员刘翔在瑞士洛桑跑出了12秒88的成绩,打破了世界纪录。林电工兴奋地让林樱桃到客厅去看,却不是看电视的。 只见他把蔡方元带来的那根数据线插在了家里的老电脑上,另一端则连上林其乐小学时买的那台复读机。 学校发下来的英语磁带在旁边成摞堆放着。林电工打开其中一盘,放进复读机里,扣上了,按下复读机播放键。 他同时在电脑上打开了录音软件。 林樱桃走过去,不多会儿,她就听到电脑音响里英语课文的动静了。 “这样啊,就可以把家里的磁带,全都录成mp3,随身带着听。就不用特意问老师要了吧!”林电工说。 林樱桃一把抱住了林电工的脖子:“我爸爸怎么这么聪明啊!!” 林樱桃十六岁了,几乎是眨眼间,她已经从那个只会抱着爸爸的腿大哭的小女孩,长成快和爸爸一般高的模样了。她是女孩子,正一点点的,慢慢滑向名为“女人”的边缘。 可她还是依恋着父母,她依恋着“家”的一切。 夏夜,林樱桃穿一条裙子,踩着沙滩拖鞋出门,她手里拿着一筐枣面馒头,穿过小区门外的街道,往西区干部楼的方向走。 余樵家住在18号楼,林樱桃走在路边,时不时就会遇到以前在群山工地认识的叔叔阿姨们。这些叔叔阿姨都记得她,直夸樱桃长大了,变漂亮了,连学习也知道用功了。林樱桃对他们笑,打从心眼里高兴。 好像被风吹散的沙,慢慢又聚拢回来。林樱桃并不讨厌总部的生活,这有时会让她想起群山。 18号楼隔壁,是23号楼。林樱桃走到余樵家的单元门口,在楼下按门铃。等待的时候,她忽然注意到23号楼车库门口,有个人站在那里,正在看她。 那是个女人,很端庄的样子。她提着个皮包,手里握着车钥匙。她颇警惕地注视着林樱桃,直到余樵家的单元门打开,林樱桃上楼去了。 开门的人是小表弟余锦,他湿着头发热情叫道:“樱桃姐姐!” 屋里头一团乱,林其乐走进去,只见一个人影裹着浴巾瞬间从她面前冲过去,狼狈地逃进余樵卧室里,把门从里面紧紧锁死了。 林其乐一愣,刚才那个人是……杜尚? “谁啊?”只听余樵在卧室里问。 “哎哎哎先别开门!!樱桃来了!!你等我把裤子穿上!!”杜尚惨叫道。 余樵打开门,他光着上身从里面出来了,就穿了条短睡裤,他看了林其乐一眼。 余樵冷笑一声:“她又不是没见过你光屁股。” 杜尚在里面一顿忙,终于把裤子穿好了,惊慌道:“那、那能一样吗?都多大了。” 自从杜尚的姥姥生病,妈妈回娘家里去照顾,杜尚已经在余家借住一年多了。 “樱桃,”杜尚抓了抓自己的湿头发,说,“今天有个人在qq上加我,说是你初中同学,叫什么……耿……耿晓青?” 林樱桃吃着炸虾片,摆弄余樵的飞机模型,她抬头说:“她这么快就加上你们啦!” “她是谁啊?”杜尚问。 林樱桃说:“我在群山一中的同桌,也到省城来读书了……她特想认识你们,我就把你们qq给她了。” 余樵坐在床头,正翻看体育报纸,林樱桃回头问:“你加上她了吗?” 余樵挪过眼来看她,瞧林其乐吃着虾片,嘴唇上手上都是油:“什么啊。” 林樱桃提醒他:“她是个女生,她姓耿!” 余樵兴趣缺缺,继续看报纸。 八月初,林樱桃和辛婷婷、耿晓青三人一起出门。林樱桃介绍,耿晓青是她的初中同学,辛婷婷是她高中在南校的同学,大家以后就做好“闺蜜”吧! 三个小女生,坐在一家高档咖啡厅里喝果汁。辛婷婷瞧着酒水单上的价格,和林樱桃面面相觑。 耿晓青说,这是她爸爸前年开的咖啡厅,当时她想转学到省城来。“平时没什么人来,”她抬起头朝四处看了看,“不过装修挺好看的吧。” 林樱桃过去只隐约感觉耿晓青家教很严,但不知道她家其实这样有钱。从耿晓青平时在学校的打扮举止,根本看不出来啊。 来省城读书一年,似乎耿晓青的性格脾气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樱桃,”耿晓青对她说,“来了省城,我才知道‘蒋峤西街’是什么意思了。” 林樱桃差点把嘴里果汁吐出来。 耿晓青说:“我在二中,也听说他和你初中时候的事情了。” 辛婷婷在旁边问:“你……听说什么啊?” 耿晓青说:“你当年在群山一中因为他挨了处分!他们初中同学居然说你是乡下人!我都不明白了,这地方的人哪里来的这么大架子,不过就是个省会而已!” 林樱桃从小不会隐藏自己的喜怒哀乐。以至于长大了,当她想要隐藏的时候,关于过去的一切总会时时刻刻提醒她:林其乐,我们都认识你。 我们记得的,也许比你自己遗忘的还要多。 八月末,秦野云拉扯着林樱桃去舞蹈学院附近买衣服。秦野云纳闷道:“你以前挺臭美的啊,怎么在群山读了三年中学就变这个土样儿了?” 秦野云还回过头,恶狠狠的:“我可告诉你,本校有的是人要看你的笑话,你要是比岑小蔓丑太多了,你就是给我们电建子弟丢人!” 林其乐扎好头发,穿好校服,背上了书包。她走出家门,在余樵他们身边朝爸爸妈妈摆手,然后坐上公交巴士。 车窗外一幕幕,是省城仍显得陌生的街道。林其乐朝外望去,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 余樵坐在她身边,一边喝牛奶,一边摊开新买的《体坛周报》一页页翻。 蔡方元和杜尚坐在前排,正激情讨论暑假刚看的电影。杜尚回头问:“樱桃,你看过《疯狂的石头》吗?” “没有,”林樱桃坦诚道,“我害怕。” “怕什么啊,”杜尚说,“喜剧片,不吓人!” 林其乐愣了愣,巴士到站了。她站起来说:“那我回去看看。” “你以为是什么。”杜尚说。 “我以为是那个《疯狂的兔子》续集,”林其乐讲,“那个特吓人。” 她站在省实验高中本校的校门口。 仰起头,能看到高耸的校门,还有广场前方屹立的那座孔老夫子的塑像。 余樵在她身边收起报纸:“记住路了吗?” 林其乐闭上眼睛,嘴里喃喃的,好像在念什么咒语一般。 “你干嘛呢?”蔡方元在旁边问她。 林其乐一下睁开眼了,说:“走,去看分班表!” 高一升高二,全年级按照文理分科,重新排班。 杜尚分到15班,余樵分到了18班,林其乐分到了18班,蔡方元分到了18班。 秦野云分到了文科3班。她看完18班的全员名单,紧张地跑过走廊,急匆匆上楼去。 一进理科18班的教室,秦野云没找着林樱桃,先看到费林格几个人背着书包从外面进来了。 费林格直接走去最后一排,拉开一个座位就坐下了,把书包塞进抽屉洞里。 有前排的学生回头问:“费林格,蒋峤西怎么没来?” 费林格到处扫了一圈,没看到那个传说中叫“林其乐”的人的影子。他没好气道:“蒋峤西都进复赛了,马上考试了,当然是备考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2006年7月12日,刘翔在瑞士洛桑以12秒88打破了尘封13年的110米跨栏纪录。 *《疯狂的石头》:宁浩导演的黑色喜剧片,由郭涛、刘桦、黄渤、连晋和徐峥等出演,于2006年6月30日在中国大陆上映。黄渤成名作。 *《疯狂的兔子》: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出品的一部儿童科幻片,上映于1997年。童年阴影大作。 28、第 28 章 高二刚开学那几天, 蒋峤西一直待在竞赛班里, 参加针对联赛的封闭训练。 他站在走廊上, 接到一通电话,是一个他早就没印象了的初中同学打来的。 “蒋峤西,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冯乐天!”那个人激动得一直破音,“我我我……我高二来本校了,分到18班, 正好咱们又在一个班了!” 蒋峤西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一个同学, 也不知道对方怎么有他的手机号。 “我又当选班长了!”只听冯乐天开心道,“以后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打这个电话来联系我!” “好。”蒋峤西说。 “蒋峤西, 虽然你没到班里来上课,但班上同学都很想你,都为你的复赛加油!” “谢谢。”蒋峤西说。 “那个, 还有一件事……”冯乐天说。 “蒋峤西,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初中的时候,有一位据说曾经到咱们学校门口来找过你的,林其乐, 林同学?” 蒋峤西手揣在裤兜里, 没作声。 “是这样的,”冯乐天不知怎么的,换上了一副求饶的口吻, “林同学她,恰好是我在南校念书时候的同班同学。她是个好学生,学习刻苦,又用功,人很聪明,又懂事,很和善,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蒋峤西默默听着。 “我想,你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蒋峤西,你平时忙竞赛,可能不清楚学校里有什么样的风言风语,林同学告诉我,总之……你们就只做过两年小学同学,早就不认识了对不对!”冯乐天说到这里,自己都笑了,仿佛这从头到尾是个很荒谬的误会,“以后大家还要做同班同学的,有些没发生过的事情,还是解释一下,说开了比较好!” 蒋峤西愣了一会儿。 “什么没发生过的事情?”他问。 周五大课间,林其乐站在广场队伍中,等待做课间操。 音乐响起前,总有几分钟的空闲。 开学已经第八天了,每当林其乐在人多的地方,周围总有人议论她。 “就她,她,看见了吗?” “哪个啊?” “站在费林格前排那个!” “那个短头发的?” “不是不是,哎呀!18班穿白球鞋的那个!扎了一个马尾辫,你看见了吗!” …… 每当这时候,林其乐从头到脚,每个细节,总能成为她身上一条一条的标签。 这些标签标示出一个形象:一个曾经自不量力的,不知羞耻地追逐在蒋峤西身后的女生。 余樵是体育委员,惯例要在最前面带队。蔡方元个子矮,也站在男生队前头。 林其乐自己落在后排。 她左边是班长,冯乐天。斜后方则是班上的物理课代表,费林格。 到这会儿,费林格还在和站在林其乐后排的岑小蔓同学聊天。 “蒋峤西这周天考试,”费林格说,“我给他打电话了,他中午就考完,到时候我们去 ktv 给他庆祝庆祝?” 岑小蔓柔声道:“你别闹了,蒋峤西肯定要回竞赛班,他也不喜欢庆祝。” 费林格说:“也是啊,蒋峤西家里管得这么严,梁阿姨肯定不同意。” 见林其乐站在前头,一动不动,不被他们的对话吸引。 费林格盯着她的后脑勺,说:“可家教这么严,怎么还有这些女的臭不要脸地过来粘呢。” 冯乐天这时回头说:“费林格,做操时别说话了!” 林其乐在周遭的笑声中站着,她听到了一些内容荒诞的转述。 “信里写的什么?” “我记得!她说蒋峤西在乡下和她有个女儿!” 空气中尽是窃窃私语,林其乐听见别人笑,她自己也觉得这些内容挺好笑的。 终于,“时代”开始“召唤”了,打破了一切。 林其乐响应召唤,认认真真开始做操了。 乍一来到省城实验高中本部的林其乐,就像那滴落入滚油中的水,刺耳的嘶嘶炙烤声,足以将任何一个同龄少女的自尊心蒸发成气体。可林其乐身在其中,她上课、下课、放学……她和朋友们在一起,笑笑闹闹,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明显的难过和失落。 有人说,这是因为她脸皮厚,一个女孩,初中就敢明目张胆追男生,她还有什么不敢的。 也有人说,这是因为林其乐目标明确:她都为了蒋峤西从乡下过来了,不仅考上了实验,转到了本校,如今,还和蒋峤西分到同一个班里。“蒋峤西这几天没来,你看等他来了,这女的不知道要干什么呢!” 冯乐天放学时专门背着书包追上来了,他对林其乐说:“林同学,你不要受他们的影响!” 林其乐走在余樵、蔡方元和杜尚身边,她吃着手里的雪糕,转头看向了冯乐天。 冯乐天有点想回避余樵他们几个男生。他吞吞吐吐的:“林同学,你没有做过的事情……你可以告诉费林格他们,那都是别人瞎传的!让他们不要再胡说了!” 蔡方元从旁边转过头,和杜尚、余樵面面相觑。 林其乐嘴巴抿住了小奶糕,趁着公交巴士还没来,她还有时间和他说话。 “冯乐天,”她轻声说,“我……” 冯乐天说:“你和蒋峤西,明明只做过两年小学同学,后来都不认识了,他们为什么要编造出那么多?” 林其乐愣了,她冲冯乐天一笑。 “我确实和他只是两年小学同学,”林其乐讲,“但我,也确实给蒋峤西写过信……” 杜尚站在旁边,脸色很臭。 “啊……啊?”冯乐天没反应过来。 林其乐对他说:“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是因为蒋峤西才来省城的,我爸爸妈妈的工作调过来了,反正说了也没人相信。” “那……”冯乐天结巴道。 “没关系,”林其乐大眼睛看他,她笑了,“要说就让他们说吧。” “行了行了,”余樵不耐烦道,“车来了,走了。” 九月十一日,那天是个周一。上午,结束了晨读,第一节是英语课。蒋峤西去校长室拿了一张学校发的奖状,校长叫住他,热情地关怀他,问他复赛发挥得怎么样,学校对他能进入省队名单寄予厚望,多少年难遇的天才,一定没问题。 蒋峤西背着书包,拿着那张薄薄的表彰,走上教学楼的楼梯。身边不少人同他打招呼,要么是以前的同学,要么是在竞赛班一起上过课的人。实验高中近半学生都是初中部直升上来的,说白了,同年级里不认识蒋峤西的可能压根就不存在。 蒋峤西走上了三楼,经过了15班门口,然后是16班,17班。 这条走廊尽头,有台饮水机,旁边挤着不少人。 一个女生,穿着实验高中蓝白色条的宽大校服,头发上梳了两个发髻,用头绳系住了。她右手握着一只印有樱桃图案的水杯,左手抱一只纯蓝色的 nba 纪念运动水壶。她接完了热水,又兑凉白开,她也没看到蒋峤西,抱着两个水壶就进到18班教室里去了。 蒋峤西走进教室后门,他的座位一贯在最后一排。许多同学见到他,朝他围过来。 他看到林樱桃绕过了很多人的课桌,把运动水壶搁在余樵课桌上。余樵照例在那看体育报纸,余樵伸手到抽屉里,拿了两个茶包,他都不用看,随手把其中一个丢进林樱桃的杯子里。 费林格激动道:“蒋峤西,你昨天考得怎么样,能得满分吗?” 蒋峤西坐下了,他打开书包,把书从里面拿出来。他又抬起眼。林樱桃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了,她不再梳两条孩子气的马尾了,她梳了两个发髻,耳后顺下几缕头发,露出一截脖子,连同她的侧脸,让窗外阳光一照,细嫩的白。 蒋峤西低下头,他甚至还不知道课表是什么,是周围同学提醒,他才把英语课本翻出来了。 第三次抬起头的时候,蔡方元从前面回过头,和蒋峤西的目光撞上了。 英语老师走进来,蔡方元转回了身去。 蒋峤西第一节课就被英文老师点名叫起来了。 他一个多星期没来学校,所有老师都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蒋峤西念了一段课文,他不用预习,不用提前看单词,就会读所有没学过的内容。 老师满意极了,称赞道:“蒋峤西这个英语水平,这个口语,以后保送清华都浪费了啊!应该去哈佛、斯坦福,去麻省理工嘛!” 林其乐在前面低头看课文,她在文曲星上认真按单词,然后把查到的结果专心写到书上,心无旁骛。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时代”开始“召唤”了: “时代在召唤”是第二套全国中小学生(幼儿)系列广播体操之一。由教育部组织创编。2002年9月1日起在全国推行。 *文曲星:一种电子词典品牌名称。 29、第 29 章 林其乐被数学老师叫上黑板做题。 她走上台, 捏起粉笔读题。她在旁边轻轻演算, 笔头一下下敲在黑板上, 写得特认真。 数学老师走下台,看下面的学生, 这时她意外发现坐在最后一排那位,一向不怎么听她讲课的蒋峤西同学突然抬起头朝黑板上看了眼。 “蒋峤西,”她笑道,“来来, 我们的奥数天才, 你上去写一个你的算法!就写在林其乐旁边吧!” 有学生在下面低着头交头接耳,悉悉簌簌的。费林格从旁边抬起头,见蒋峤西放下手里的奥数题, 站起来了。 他走上讲台,站在林其乐身边,比林其乐高了十多公分。他从黑板下面的凹槽里拿了支黄色粉笔, 开始在黑板上信手写数字。 林其乐在旁边写解答写得好好的,突然粉笔在黑板上一滑, 粉笔头就断了。林其乐连忙找黑板擦,发现那距离她有点远,还隔着一个人。林其乐看也不看旁边的男生, 她用自己的手指去抹写坏的数字。 蒋峤西这时把答案写完了, 他低头从旁边拿过黑板擦,顺手搁在他和林其乐中间。他把粉笔一放,走下去了。 岑小蔓在下面抬起头, 她顺了一下耳边的长发,看林其乐的背影,又看走向座位的蒋峤西。 数学老师走上来,看了一遍蒋峤西写的解答。她笑吟吟的,在旁边看着林其乐匆忙写完最后几步,算出答案来。林其乐放下粉笔,抹了抹手,也下去了。 林其乐还是有步骤算错了。到下课的时候,她跑到讲台边问老师问题,回到了座位里,她又回头和余樵讨论。余樵坐在她后排,看起来不像个用功学习的人,成绩却一直稳居班里前十,除了语文差点,理科都还可以。 他拿过林其乐手里的笔,懒得接过林其乐的本子了,直接在他桌上的体育报纸边缘写起了过程。“懂了吗?”他抬头问。林其乐想把那一角撕下来看,却不小心把整张报纸哗啦撕掉半截。余樵报纸还没看完呢,引得他身边一块儿看报纸的男生们都开始笑了。 蒋峤西坐在最后一排,一句话也不说。 费林格悄悄凑过来:“刚才上黑板那女的就是初中时候来学校找你那个,你认出来了吗?” 蒋峤西把手里的奥数书翻了一页,看起来心情并不好,也不理会他。 费林格这时候有点纳闷了。 蒋峤西来上学了。费林格常年待在他身边,早就习惯了那种女生时不时投来的视线,习惯了一次两次三次的靠近和“偶遇”。 林其乐,那个群山女生,她一直在自己的座位里坐着。费林格盯着她的后背,期待她露出马脚的时刻。可他发现,她除了和余樵那几个男生说话,就是带着耳机学习。连下课出门接水,林其乐也开始不走后门了,她走第一排的讲台下面,好像在特意绕过什么一样。 “费林格你看谁呢?”旁边有人笑问,“那眼神直勾勾的。” 费林格拿起桌上一本红皮《缥缈录》扔过去了。 林其乐并不是个讨人厌的女生。最早开始发现这一点的,是余樵身边那群特爱打篮球五大三粗的哥们儿。 早前只听说,有个姑娘从乡下追学霸蒋峤西追到这儿来了。后来余樵告诉他们,那不是什么乡下,那只是电建集团在外地的一个项目部,小姑娘和余樵、蔡方元、杜尚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人家就是个普通小女孩,爱闹了一点儿而已。 中午放学,林其乐跟着余樵他们去小食堂吃饭。里头坐了校队不少人,他们一见她,问余樵:“叫林什么?” 蔡方元低头看菜单,说:“林芹菜!” 下一秒林其乐的手心就糊在他脸上了。 林其乐第一次发现,她可以和这里的学生打招呼了,虽然大都是没什么共同语言的男生。 仍旧很少有女生理会她。 杜尚吃饭时翻着手里破破烂烂的《诛仙》,和余樵抱怨:“秦野云把我第二本借走俩月了,她什么时候给我啊?” 余樵说:“你找她要啊,问我干嘛。” 秦野云很快也下课了,跑过来和他们一块儿吃饭。她坐在林其乐和余樵中间。 这里的人都知道,秦野云是余樵的“妹妹”,是需要大家一起照顾的。 杜尚一见秦野云就哑炮了,不敢催问。 午休时候,余樵又跑去打球了。杜尚陪着林其乐在本校校园里走,到处参观。 “樱桃,”杜尚说,“18班那群人还有没有再欺负你?” 林其乐摇头。 中午太阳晒,他们沿着树底下走。广场前头有尊孔老夫子像,杜尚说,校长超爱这座像,成天拿布亲手给它擦灰:“咱们还是离它远点儿吧。” 校园里来来往往,好多吃完饭散步的学生。杜尚挨个地方给林其乐介绍:图书馆、网球场、钢琴教室……走到广场正对着的那栋白楼门口,杜尚说,这是学校的小白楼。 “他们那些尖子生啊,竞赛生啊,就经常来这里上自习,”杜尚说完了,转过头,他眯了眯眼睛,看林其乐,“樱桃你还想去哪儿,我带你去。” “杜尚,”林樱桃指着他的脸,惊讶道,“你有胡子了。” 杜尚一愣,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那、那当然!我都多大了!”杜尚忙说,“我早就有了,就是今天忘了刮了……” 林樱桃观察他:“你现在不贴创可贴,脸上也没有疤了!” 杜尚高兴道:“是不是变帅了。” 林樱桃“唔”了一会儿。 “还行吧。”她说。 林其乐去学校超市买零食。刚来本校上学,妈妈给她塞了好多零花钱。她请杜尚一块儿喝可乐,吃花心筒。 走过篮球场的时候,林其乐站在场边,看了一会儿她也看不懂的篮球拼抢。余樵在场上看见她,扔下球走过来了。 “光自己吃啊?”余樵问她,“去,再去买一支。” 林其乐说:“可贵了,四块钱!” 余樵嫌弃道:“你抠不抠门儿!” 杜尚举起自己那半支,嘴唇上还有巧克力:“来余樵儿,我分你一口!” 余樵接过队友传过来的篮球,直接把那球砸到杜尚、林其乐眼前的球网上了。球弹回去,球网大力震了三震,杜尚和林其乐站在外面连连“呸”了好几声,他们俩脸上,冰淇淋上,衣服上,全是土。 这球立刻就没法儿打了。余樵在球场里笑得站都站不直了,让林其乐一顿捶。 林其乐站在教学楼一楼的水龙头下面洗头发,她苦着脸,头发上全是土,脏乎乎的气人。余樵穿着条校服裤子,上半身一件篮球背心,站在她旁边,他笑得好累。 班主任陈老师路过,抬高声音说:“余樵儿,你校服呢!穿上!” 余樵无辜一指林其乐,林其乐身上穿着件老大的校服。 “这是干嘛啊,”陈老师一下子更紧张了,“林其乐你的校服呢?” 林其乐还在努力拧头发上的水,来不及和陈老师说话。余樵从旁边把手一抬,他手里拿着件灰不溜秋的校服,哦,女生的。 “我可警告你们啊,不许早恋啊!”陈老师马上厉声道,“学习重要!要遵守校规校纪!早恋可不行啊!” 余樵一听这个,伸脚一踹林其乐:“听见了吗?” 林其乐伸手握住头发,回头气愤骂道:“你神经病啊!” 林其乐头发湿漉漉的,往楼上走。她和许多人擦肩而过。忽然,一阵极淡的烟草味从她身边晃过去了。 林其乐不自觉抬起头。 蒋峤西经过她眼前,走进教室里去了。 林其乐放学时站在巴士站台上吃雪糕,她转过头,瞧见有和自己穿着一样校服的男生在树底下凑在一块儿抽烟。 “咱们学校男生可以抽烟吗?”她貌似不经意地问。 “别让老师家长看见就行了呗。”蔡方元玩着游戏机,说。 林其乐问:“你也抽吗?” 蔡方元看起来很无所谓:“我抽不惯,不过我初中就抽过了。烟,嗨,谁还没抽过啊。” “初中?”林其乐惊讶道。 蔡方元结束了一局,抬起头看她一眼,正好车来了。 “初中那会儿我们一块上竞赛班,”蔡方元上了公交巴士,找了个座位坐下,“蒋峤西一带头,竞赛班男生全都会啊。” 林其乐坐在他前面的空座里,好一阵子,她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等巴士到了家门口。林其乐下了车,她说:“你们……爸爸妈妈都不管吗?” 蔡方元说:“管啊。” 他又补充道:“蒋峤西他爸妈倒是不管,反正也不耽误他学习。” 九月底,省数学会公布了2006年全国高中数学联赛本省省队名单。实验高中八名学生入选省队,其中,高二18班蒋峤西以209分的总分,位居全省第一。 十一月份,蒋峤西等八名学生将奔赴数学竞赛冬令营,参与全国决赛的考核。 表彰栏贴出省队学生名单时,正是下午课间,许多学生都下楼去看了。林其乐在排队接水,饮水机就在教室后门旁边。 林其乐低头站着,等待热水把杯子注满。她抬起头,透过后门的门缝,不经意看到最后那一排。 蒋峤西正在他座位上睡觉。 林其乐又低下头了。 林其乐接完一杯,拧上盖子,又打开蔡方元的放上去。 越来越多学生在她身后排队。 有个人影从门里出来了,停在她身旁,好像要插队。 林其乐抬头一看,发现蒋峤西不知什么时候居然睡醒了。他正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 走廊里吵吵闹闹,后面的队伍也时不时传出笑声。蒋峤西进省队了,下节班会估计又要被特别表扬,估计校长又要到他们班来,激情吹捧上半个钟头。 蒋峤西睡得前面头发都翘起来了,他额头上有一道极浅极浅的疤,确实只有站得近了才能看清。 “能不能给我也接杯水。”他问林其乐。 林其乐看他。 蒋峤西垂下眼,瞧林其乐的脸,又看了一眼林其乐那张贴着小兔子贴画的水卡。 “我没带卡。”他补充道。 蔡方元杯子里的水已经溢出来了,林其乐赶紧把水关掉。蒋峤西把他手里黑色的印了艾森豪威尔语录的杯子搁在了饮水机上。 “蒋峤西,你就不能自己排队?”后面有个人笑着问,“你凭什么插林其乐的队?” “你怎么也蹭人家女生水卡?” “蒋峤西,你认识林其乐吗?你们俩熟吗?” 费林格从下面看完了表彰榜,拿手机拍了张照片,疯狂跑上楼。 蒋峤西也不回答,他站在林其乐身边,手揣在口袋里,静静看着林其乐水卡的数字一格格往下跳。 林其乐抿着嘴,在周围的议论声中站着,一动不动,看起来很文静。 蒋峤西突然说:“我考进省队了。” 林其乐看他。 “恭喜你。”她小声说。 蒋峤西点点头,仿佛这就是他想听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缥缈录》:九州缥缈录,作家江南创作的以九州为背景的幻想小说。2005年6月初次出版,其中一三四五册为红皮。 *《诛仙》:作家萧鼎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创作于2003年至2007年。2005年4月中国大陆朝华出版社出版了前六册。 30、第 30 章 班会四十分钟, 校长亲自过来, 光站在讲台上表扬蒋峤西就用去了半小时, 最后十分钟用来鼓励18班全体同学,多向蒋峤西学习。 林其乐一边听, 一边低头写英语作业。她同桌是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叫黄占杰。黄占杰正在作业本上涂画凌波丽的神秘微笑。他小声告诉她,实验校长有两个心肝宝贝儿,一是校门口代代传承的孔老夫子塑像, 二就是蒋峤西。“咱们校长从蒋峤西上小学的时候就盼着他来实验念高中了!” 蒋峤西被夸了半个钟头, 也没什么太大反应。他一直在最后一排做题,偶尔打开水杯喝口水。他抬头的时候,一下子捕捉到了林其乐在前面回过头去的小幅度动作。 蒋峤西盯着她的背影, 盯着林其乐梳起来的头发,校服领子里是白色有草莓纹样的衬衫领子。 他放下水杯了,继续算题。 放学回家的巴士上, 林其乐坐在靠窗的座位。她时而望着窗外发呆,时而低下头, 瞧自己手里贴着小白兔贴画的水卡。 杜尚坐在旁边问:“樱桃,你老看水卡干什么啊?” 蔡方元从前排说:“林樱桃,你那本何……何什么以的还没给我钱呐。” 林樱桃抬起头说:“我的水卡也快要没钱了呢。” 她突然拉前排蔡方元和余樵的校服领子:“你们明天去给我充水卡!” 林电工今儿下班早, 去附近菜市场溜达了一圈, 买了条大鲤鱼,回家下厨,做了道热气腾腾的大菜:糖醋鲤鱼。 林樱桃回家一进门, “哇”了一大声。 “爸爸!”她放下书包,问,“怎么做糖醋鲤鱼!” 林电工自己倒了点小酒喝,身后妈妈还在厨房里蒸枣面馒头。林电工美滋滋看着脚下,小猫咪正绕着桌角走来走去。他说:“想吃就做了啊!” 蒋政蒋经理站在厨房里,开着抽油烟机,吸了半支烟,厨房里烟味还是经久不散。 他今天本来心情挺好,接到实验校长电话,说蒋峤西复赛考了全省第一。蒋政当时在办公室里一个电话就打给附近的酒店,订了一桌子菜,送来了家里。 他本想等蒋峤西回家,他们父子两个坐下,面对面,吃个饭,也说几句话。 结果他左等右等,七点半了,人还是没回来。 还是给梁虹飞打了电话才知道,今天这样的日子,蒋峤西居然还要去竞赛班上课,去集训。 “十一月就冬令营了,就全国决赛了,还有时间庆祝?”梁虹飞反过来质问他。 夜里九点多钟,蒋峤西从竞赛班放学回来了。他背着他那个方形书包,一声不吭回家,低头换了鞋,就往他自己的卧室里走。蒋政坐在客厅沙发上夹着烟,看他。 很快,梁虹飞也进了家门。她拿着车钥匙,一来就看到桌上满是冷掉了的菜肴。 夫妻两个彼此都黑着张脸。 蒋政豁达道:“今天好日子,我不跟你吵。” 梁虹飞说:“要不是为了峤西,你以为我愿意跟你过下去?” 小时候的蒋峤西,还会站在一旁木木然地看他们吵架。但现在蒋峤西长大了。他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这些争端,不在意这个“家”里的一切,就连进了省队,蒋峤西也没什么多的话可对他们说。 梁虹飞从外面敲门:“峤西?” 蒋峤西坐在书房里,书包摊开在桌面上。他就这么闲坐着。 门还是打开了。 梁虹飞从身后问:“峤西啊,肚子饿不饿,妈妈给你做点夜宵吃?” 蒋峤西听着她异常温柔的腔调,摇头。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摸打火机出来。 蒋峤西并不确定,这些偶尔流露出的属于母亲和父亲的温柔,是不是给他的。 他那位素未谋面的哥哥,蒋梦初,再如何的天才,还是十三岁就死了。蒋梦初没机会参加全国联赛,没机会考进省队。眼下,蒋峤西一步一步走的,正是蒋梦初从没走过的路。 209分。就算蒋梦初活着,也未必会比蒋峤西做得更好了。 梁虹飞把门关上了。蒋峤西从桌上拿下书包,他拧开台灯,在眼前这片光里又坐了一会儿。 他注视着光照在他手背上。 一小片白,像小兔子毛茸茸的耳朵。 “恭喜你。”林樱桃站在他身边,也不看他,小声说了这么一句。林樱桃背起书包放学回家,她走路的时候,梳起来的头发一动一动,看起来还是很不安分的模样。 蒋峤西从书包里拿出把钥匙,打开他书桌中间那个上锁的抽屉。 蒋峤西, 我是林其乐。 小兔子死了,你还记得它吗,它满四岁了。 台灯的光把旧信纸照得发黄,那些水彩笔勾勒出的星星、月亮、可乐罐子、黑色手表也跟着越发褪色了。 蒋峤西眯了眯眼,其实他不喜欢吸烟,每次烟雾冒出来,总让他的眼睛觉得痛。 你不想我吗?为什么你从不打电话给我呢?蔡方元说你在省城变得不一样了,你变成什么样子了? 蒋峤西瞧着小纸片上歪歪扭扭的字,童稚的丑兮兮的画。 你还记得蒋莼鲈吗? 如果你忘了,就看一看她想起来。 你什么时候会给我回信? 林其乐 群山工地二十四排七户 2003年10月14日 林其乐第二天一早来到班里,晨读马上就要开始了。她逼着蔡方元去陪她充水卡,两个人一路狂奔,险些都迟到。 同桌黄占杰已经打开书了,一见她来,他站起来:“哎林其乐——” 林樱桃本来要进自己座位了,这会儿忽然发现自己桌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个水杯。 通体黑色,杯身上印了一行艾森豪威尔的英文语录,像是什么比赛的奖品。 周围同学在念书的,多半都抬起头,瞅林其乐的反应。 黄占杰说:“蒋峤西去小白楼上自习了,他刚才和我说,让你来了帮他接一杯水。” 林其乐错愕问:“什么?” 黄占杰提高声音,这下半个班都听见了:“蒋峤西让你给他倒杯水!” 林其乐坐回自己座位,把书包抱在怀里,她盯着桌面上那个可怕的水杯。 突然有个东西从背后碰了一下林其乐的肩头。“嗯。”余樵叫她。 余樵正专注看《体坛周报》,也把他的水杯碰在林其乐肩膀上。 晨读时候,林其乐站在饮水机前接水,她怀里抱了一堆空水杯。恰好杜尚从15班门口出来,也拿着个杯子。 “樱桃,你哪来这么多水杯啊?”杜尚走过来,问。 林其乐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杜尚说:“要不我去楼下小卖铺给你偷个筐子。” 岑小蔓在教室里念着书,一直有意无意抬起头,朝教室后门望过来。 林其乐走回教室,她把接满的一堆水杯依次放在蔡方元、余樵桌上,她还帮黄占杰接了一杯,黄占杰站起来让她进去,高兴地道谢。 林其乐把那个黑色的水杯也搁在黄占杰桌子角上了,放下就松开手,不敢再碰了。 蒋峤西在第一节英语课前回来了。他很少从前门进教室,平时瞧着也神出鬼没的,搞竞赛的学生,生活轨迹总是很特殊。费林格跟在他身后进门,看见蒋峤西经过了讲台,不知怎么的,停在了那个林其乐课桌边。 黄占杰仰头对学霸崇拜笑道:“蒋峤西,给你,你的水杯。” 蒋峤西垂下眼看林其乐,只见后者坐在里面捂着耳朵巴拉巴拉念英语。 周围同学都朝这边儿看,他们交头接耳,小声说话,连岑小蔓也盯着他们。蒋峤西走回到后面去了,他打开书包,摊开了英语书。 英语课才上了一半,蒋峤西就把一杯水喝空了。 最早的传言不知是谁传出来的:18班体育委员余樵和那个追蒋峤西追到本校的林其乐是青梅竹马,俩人从幼儿园一起长大,可好了,被班主任陈老师逮住,还说不许“早恋”呢。 当然,也有新的流言,和旧的掺杂在一起。 “蒋峤西今天又找林其乐给他倒水,他自己没水卡吗?费林格也没有吗?” “他没事老找她干什么啊,还怕那女的粘他粘得不够?” “我看不像……林其乐特爱学习,我感觉啊……我感觉她好像成天绕着蒋峤西走,不像以前说的那样。” 下午,几个班一起上体育大课。 林其乐跑圈结束,本想去15班找杜尚一起听mp3。结果体育老师发现了她,把她拎到赛道上,让她跟几个班的女生一起测试八百米成绩。 许多女生都在场边休息,她们或是感冒,或是肚子痛,或是头晕,总之就是不适合参加各种运动。 林其乐有时也纳闷。 为什么她不生病。 也不会肚子痛。 为什么她很少痛经,也不会像别的漂亮女生一样在军训时中暑晕倒。 按照她最近看的言情小说的规律来讲,她基本上已经遗憾告别一切校园里的浪漫桥段。 不过,林其乐想。 如果有人要关心我,就算我不生病,不肚子痛,不低血糖,他也一样会关心的。 杜尚在跑道边激情呐喊:“樱桃!!加油啊樱桃!!!” 林其乐耳边都是风声,她拼命往前跑,她跑得比所有人都快,喉咙里不断泛出铁锈味来。 田径队的男生们站在赛道内,喝水的喝水,压腿的压腿,围观女生跑步。 突然林其乐向前一跌,她脚滑踩到了地上的一只空矿泉水瓶子。 杜尚惊呼道:“樱桃!” 只见林其乐在摔倒的下一秒就地一个前滚翻,接着就站起来了。 男子田径队的朋友们惊叹不已,赛道内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 余樵在终点处掐表,忍不住就笑了。 林其乐气喘吁吁,梳好的头发都散开了,这么神情恍惚地跑到了终点。 杜尚握着水跑过来:“樱桃你神了!你刚才是怎么站起来的!” 林樱桃这时才发现她跑了第一。余樵在旁边拿笔记成绩,说:“行了啊,今年运动会就你上了。” “不行我不行……”林其乐觉得她快要跑得背过气去了。 一转身,林其乐忽然发现赛道对面,一群竞赛生正往小白楼走,蒋峤西走在他们中间,正拿着本书看她。 林其乐赶忙用手捂住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躲到杜尚和余樵身后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凌波丽:日本动漫作品《新世纪福音战士》中的登场的虚拟角色,女主角。绫波丽最大的性格是她几乎没有什么表情中那丁点的表露——著名的绫波丽的微笑。 *“何……何什么以的”:《何以笙箫默》,作家顾漫创作的长篇小说,于2003年9月起在晋江文学城上连载,并于2006年1月首次出版。 31、第 31 章 林樱桃在洗手池的镜子前梳头发, 三两下就扎得像模像样了。杜尚在旁边看, 说:“樱桃你现在好会梳头发了!” 他们并排坐在学校小树林的长椅上。林樱桃从口袋里拿出两颗牛肉粒, 分给杜尚一起吃。林樱桃说:“我自己梳了好几年头发了。” 她又拿出mp3,梳理出耳机来, 分给杜尚一个。 就在昨天晚上,林其乐花时间把家里的h.o.t.磁带全用爸爸的方法转录进mp3了。 她刚跑完步,让树林里的风一吹,额上耳后的汗凉得很。 杜尚转过眼, 看林樱桃跑完步以后微红的脸颊, 林樱桃闭着眼睛,正在慢慢呼吸。 “连h.o.t.都解散了。”杜尚突然说。 林樱桃睁开眼,冲他点头。 “我感觉你这两天好像变开心了, 樱桃。”杜尚说。 “啊?”林樱桃问。 杜尚看她这样,笑了。 “真的。你刚从南校过来的时候,整个人感觉, 特紧绷,我和蔡方元还说呢, 觉得你是不是在本校也不开心!” 林樱桃一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不过有好朋友在身边,就算一两句话暂时不理解应该也没关系。 “可能因为我们又在一起上学了!”林樱桃说。 杜尚用力点了点头。 林樱桃低下头,摆弄她的mp3。 除了英语录音, 她mp3里都是从老磁带转录过来的歌, 刘德华、黑豹、张惠妹、周杰伦、蔡依林—— 杜尚看到 leonard cohen 这个名字,“哇”了一声:“老外!” 林其乐一首首向下切,切到了孙燕姿的歌, 她把《03_天黑黑》切过去了。杜尚说:“我想听这首!” 林其乐心情甚好地说:“可我想听别的……听《自然》吧!” 体育大课结束了。林其乐回到班里,恰巧看到好几个男生围在她同桌黄占杰身边,不知道在干什么。 林其乐走到跟前:“我要过去了。” 几个男生听见她声音,条件反射抬起头,全都哄笑着散开了。只剩黄占杰坐在那儿,一张脸憋得通红。他左手拿着本合上了的漫画,右手拿着支铅笔。他迟钝地站起来,给林其乐让座。 自习课的时候,黄占杰突然小声道:“蔡方元!” 蔡方元从前面一听那动静,赶紧回头了。 黄占杰害怕周围有人看见,把那本漫画塞进物理课本里,递到蔡方元桌上。 蔡方元用口型问他:“写完啦?” 黄占杰连忙点头。 蔡方元把书藏进书包,暗中对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林其乐坐在一旁,将他们二人的整个犯罪过程尽收眼底。 林其乐告诉余樵,蔡方元和黄占杰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余樵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拿了好几张表格。他一边检查表格,一边说:“真的吗!” 他往讲台上走,路过时伸手拍了蔡方元的后脑勺。“回头借我看看啊。”余樵对蔡方元说。 “下星期的学校运动会,”余樵站在讲台上,他拿了支笔,对台下坐着的同学们说,“男生项目报得差不多了,女生有没有想报项目的啊?” 台下女生都笑,没人要报。 这时班里门开了,是在小白楼上自习的一行人回来了。蒋峤西一进门,和余樵打了个照面。 余樵俯视台下:“女子一千五百米,有没有人报啊?” 有男生在下面起哄:“余樵你下来问啊,你在台上问有没有诚意啊。” 黄占杰幸灾乐祸,偷偷告诉林其乐:“余樵又要挨个儿求女生问要不要报项目了。” “没有是吧,”余樵在台上懒懒说道,他拿起笔,“那就,就林其乐吧!” 林其乐坐在下面,双目一下子圆睁。 蒋峤西还没回到座位上,他冷不丁抬头看了余樵一眼。 “哦不对,”余樵刚写了半个名字,“林其乐你想报八百米是吧。” “我不报名。”这是林其乐第一次试着在全班同学面前抬高了声调说话,她声音有点抖。 余樵笑了,说:“什么?你想两个都报啊?行啊没问题啊。” 换作以前在群山电厂小学,林其乐早就离开座位抓住余樵一顿猛踹,然后把自己的名字全部都划掉了。可现在在实验高中,在省城,还上着自习课,周围都是只认识了一个月的新同学,林其乐坐立难安。 剩下几个短跑杂项你一个我一个地报完了。余樵又问:“还有一个,这个篮球宝贝,有没有人要报啊?” 女生们都很含蓄,笑着摇头。 余樵拿笔在纸上写:“没人报,那就,还是林其乐吧!”又是一阵哄笑,他就这么填完了,头一回轻松完成了任务,出门就去办公室了。 林其乐整个回家路上都很生气。她很委屈地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杜尚坐在旁边干着急:“余樵,你到底干什么了?” 余樵在前排回头看了一眼林樱桃,他也纳闷:“我也没干什么啊……” 蔡方元幸灾乐祸道:“余樵你那耳背装得太假了,多跟你奶奶学学。” 晚上七点多了,蒋峤西还在竞赛班里上夜课。老师在台上讲题,蒋峤西抬眼瞧着黑板,眼神飘忽,明显在走神。 岑小蔓从旁边说:“蒋峤西。” 蒋峤西转头看她。 “冬令营快到了,”她小声问,“你很紧张吗?” 蒋峤西问:“篮球宝贝是什么?” 岑小蔓一愣。 费林格坐在前排,听见蒋峤西这句话,他也回头了。 “我不知道。”岑小蔓说。 费林格结巴道:“就……就是咱学校篮球比赛的拉拉队吧。” “你问这个干什么?” 林其乐第二天晨读时被通知,下午活动时间要去网球馆排练什么篮球宝贝的队形。林其乐一千万个不情愿,可对方带队老师说,你从你们班找一个女生替你来也行。 林其乐很懵,她和同班女生都很不熟悉,哪里有人会替她啊。 “时代”又开始“召唤”了。 大课间,林其乐站在队伍里做操。不知不觉间,耳边的议论声和笑声越来越少了,尽管林其乐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费林格和岑小蔓还在她身后站着,也都很安静。林其乐有时向后转身,就看到费林格一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她。费林格和她眼光相接,立刻又闪避开,让林其乐很莫名。 余樵上课时用圆珠笔的屁股一下又一下戳林其乐的背,林其乐烦他,捂着耳朵不肯理他。 下午活动时间,林其乐心事重重地离开座位,下楼去了。她想她完了,倒霉透了,她又要出糗了,她根本不知道篮球宝贝是什么东西,她一定又要在这群省城实验中学的学生面前丢人了。 自从来到了省城,来到实验高中以后,林其乐一直努力去做一个看起来正常的好学生。以前的她,爱出洋相,爱显摆,爱和别人不一样。现在的她爱学习,爱做作业,只有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才稍微放纵了。 林其乐站在教学楼一楼最下面一层台阶上。 她忽然意识到,其实余樵并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她经历了一些事,她在不知不觉中“蜕”了一层壳。 从网球馆出来,参加学校篮球宝贝排练的高一、高二女生们跟在带队老师身后,穿过校园几条马路,往大礼堂走去。 平日里,学校学生不论男女,都穿宽松肥大的运动服,将自己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这会儿,被选中篮球宝贝的少女们穿着浅粉色的露脐背心,下面是超短裙、小靴子,她们一路小跑,跟上队伍去大礼堂。 是蔡方元先在学校超市门口看见她了,他惊讶道:“我靠!林樱桃!!” 余樵在篮球场里,把手里球一扔,走到场边去了。他扶住球网,突然就朝远处大声吹了声口哨。 林樱桃从队伍里回过头,望向她的朋友们。林樱桃眼睛弯下来,她笑了。 蒋峤西站在小白楼二楼的走廊边上,手肘撑住了栏杆往下望。他看到林樱桃梳好的头发摇来摇去的,林樱桃背心下面露出一截窄腰,超短裙下面细白的一双腿。 林樱桃边走边扣裙子的腰带,好像扣子坏掉了。 高一刚学竞赛的学弟在旁边问:“蒋学长,那个眼睛挺大的学姐是不是就是以前给你写过情书的,叫林其乐?” 蒋峤西还低头看她。 后面的队友伸手要帮林樱桃扣腰带。林樱桃便停下了,身边的同龄女生立刻把她包围住。 忽然之间,林樱桃抬起头,她一下子看到蒋峤西了。 蒋峤西望着她。林樱桃的眼眸中有疑惑,有错愕,一直到林樱桃的腰带扣好了,那些女生顺着林樱桃的眼神朝上望,忽然全都看见蒋峤西了。 年轻的带队老师在前面喊:“走了走了!别忙着看帅哥了!” 女孩子们一阵哄笑,她们拉着林樱桃一路跑进礼堂里去了。 32、第 32 章 林樱桃在全校运动会女子一千五百米项目上跑了第一, 八百米以半秒之差惜败, 得了第二名。 胜利的兴奋是短暂的。很快, 林樱桃便生出一些淡淡的失落。 从小看那些爱情小说、浪漫电影……林樱桃有时候也不禁会幻想,如果哪天遇到一些天灾人祸, 什么火灾、海啸,什么持刀抢劫,在这些考验真爱的时刻,就会有帅气的男主人公看到柔弱无助的林樱桃, 从天而降, 将她拯救出去了。 而事实上,林樱桃很可能跑得比所有男主人公都快,也许她应该去田径队找个男朋友。 篮球宝贝训练了一星期, 领队老师带她们一行女生去了校长室,说是要和校领导拍几张合影,等篮球赛结束时一并放在校报上报道一下。 校长室分里外两间, 林其乐她们进去了,站在外间热热闹闹地等待。 “里面是谁啊?”有女生悄声问。隔着里间的门, 她们能听到些谈话的动静。 “学校有几个学生下个月要考数学竞赛,”领队老师说,“里面是清华来的老师。” “哇!”有女生小声感叹, “清华!” 有人推门出来了, 是校长秘书。秘书笑着与领队女老师小声交谈了几句,请女生们再稍等等,里面还没有讲完。 林其乐穿着超短裙, 透过秘书身后打开了的那半扇门,朝里面望进去。 好几位穿着校服的学生就坐在里间的沙发上,正看手里几张资料。 蒋峤西也在其中。 突然,蒋峤西回过头,朝门外的她们看了一眼。 “其乐!”身边的女生凑过来说,“蒋峤西他在看你!” 清华老师在里间讲着话,时不时走来走去,也许他们极其看好眼前的某几位学生。蒋峤西时不时低头听着,那老师走过去了,他眼睛又抬起来。他看见了林其乐的脸,他看林其乐穿的衣裳,脚下的小靴子。 “蒋峤西一定喜欢你,你看他看你的眼神都直勾勾的!”队友们在身边说。 “什么啊!别乱说!”林其乐压低了声音,不敢出声。 “这又怎么了,男生看女生,不就是这样的,学霸也是男的啊!” 蒋峤西从沙发上站起来了,有老师推开门,带着学生们走出来,原来是终于讲完了。 林其乐低头跟随着队伍快步溜进校长室里,跑去合影。 等合影结束,林其乐终于松口气了。她和队友们从校长室出来,发现走廊上那位清华的老师还在:“蒋峤西,这次冬令营结束以后,你可以顺便到清华来看看。” 蒋峤西说:“谢谢老师。” 背心紧紧贴在林其乐身上,贴出少女圆润又显得单薄的轮廓。她耳边有几缕头发,别在月牙似的耳后。右肩后面还有一颗浅浅的褐痣,很小很小,很难发现。 忽然,那颗痣在蒋峤西眼前晃了一下,然后便是林其乐转过来的那双大眼睛。 “你为什么看我。”她说。 蒋峤西抬起眼,正视她的脸。 “你跟着我干什么。”林其乐看他。 蒋峤西站在她后面,两人保持一米多远的距离。 他说:“我和你一个班。” 林其乐说:“可这是去网球馆的路。” 蒋峤西抬起眼,朝前面的路看了看:“我去小白楼上自习。” 林其乐不再问了,她回头转身,沿前面那条爬满了凌霄花的长廊往前走。 “林其乐。”蒋峤西从背后说。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主动和我说话了。”蒋峤西突然说。 临近放学时候了,哪怕还在自习,校园里也处处是走动的学生,是有可能看到他们的眼睛。 林其乐听了这句话,她把两只手揣进短裙的口袋里。 蒋峤西走回她眼前了。 林其乐抬起头,看着他。 “你身上为什么有烟味?”她忍不住问。 蒋峤西刚走过来,他眉头皱了皱,闻了一下自己校服袖子。 “没有啊。” 林其乐说:“我都闻见了。” 蒋峤西说:“可能是在校长室沾的。” 林樱桃说:“你一直不说实话。” 蒋峤西看她。 林樱桃往后退了一步:“我不和你说话了。” “那我说什么?”蒋峤西问。 林樱桃也不吭声。 蒋峤西看了看她:“你穿这个裙子真的好看。” 他说:“我说的是实话吧。” 林樱桃跑进网球馆,换回了宽松肥大的运动服,又回去班里继续上自习。她低头写化学方程式,看起来特别认真,算着算着配平,她突然抿着嘴,用手捂住嘴,又低头继续算题了。 同桌黄占杰从旁边皱起眉头,看了她一眼。 自习课还剩十分钟结束的时候,蔡方元忽然换了个座位,坐到黄占杰前面去了。 黄占杰偷偷告诉他,林其乐上着上着自习,好好的老偷笑,看着怪瘆人的。 蔡方元说:“甭管她,不知道又干什么坏事了。” 他拿出一本《龙门专题物理篇》来,悄悄塞到黄占杰桌上。 “五十多页,今儿晚上能不能搞定。”蔡方元看他。 黄占杰突然拿起笔开始专心做题了。 蔡方元伸手把他笔拿走了。 “哎哟我真不行,”黄占杰压低声音说,“我没骗你们,我只会小时候看动画片的那么两三句日语,哎哟我直说了吧,之前那些台词都是我现编的!” 蔡方元愣住了,他注视着黄占杰的脸。 “你编的?” “对啊,我不会日语!”黄占杰说。 “那你编得挺好啊!”蔡方元惊讶道,“赶快,这本你也赶紧编编!” 黄占杰苦着一张脸,他旁边还坐着一女生:虽然林其乐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是黄占杰觉得让人女生听见他以后还怎么有脸做人。 “我告诉你,99年绝版珍藏《天使心》,你想不想看,”蔡方元在前面诱惑他,一双精明的小眼睛盯住了黄占杰的脸,“日系港系精选长片,余樵儿看了都说好的那种,你就说你这星期想不想看吧!” 黄占杰陷入了理智与欲望纠缠的两难境地。 他感觉自己已经坠入了魔窟,他已经脏了,不再纯洁。他把心一横:“来吧来吧!给我吧给我吧!” 18班班长冯乐天站在班门口,总觉得班级里有些什么违法乱纪的行为正在发生。这边一小撮人凑在一起聊八卦,那边两个男生聚在一块儿钻研《龙门专题》。 只有林其乐同学坐在窗边的角落,文静地正一个人学习。 身后有人进来了,冯乐天回头一看,赶忙给蒋峤西让了个路。 他回过头去,看到林其乐同学这时抬起眼了,和他四目相对。 冯乐天立刻咧开嘴,冲她笑着招了招手。 林其乐一愣,也对他灿烂一笑。 以前在南校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冯乐天总觉得林同学很“特立独行”,看起来酷酷的。具体说起来,林同学也没做过什么与众不同的事。可当他注视她的眼睛时,总觉得她很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也许是因为她眼睛很大,没有表情时便显得严肃、冷漠。 可当她笑了,立刻就有一种春暖花开的感觉。她应该多笑笑。 余樵第二天晨读时候坐在林其乐后排,他看了一会儿蔡方元给他的《龙门专题》,打了个哈欠。正好林其乐接完水回来了,余樵从抽屉里拿了一把茶包,塞到林其乐手里。 林其乐打开杯子,陈列在桌上,挨个茶包往里面放。等放完了她才发现,她不小心给蒋峤西的杯子也放了个茶包。 隔天清晨,林其乐来上学,她拿起桌子上蒋峤西的水杯,突然发现杯底贴着一张字条。 是蒋峤西的钢笔字:有点苦。 林其乐一连塞了四个茶包进去。 余樵从后面说:“蹭你个水卡,犯得上杀人灭口。” 蒋峤西来上课了。他看起来有些疲惫,毕竟无论林其乐早晨来得多早,那个黑色杯子永远能提早放在她桌子上:蒋峤西到底几点来学校,谁也不知道。 蒋峤西坐下了,拿出课本翻开。他打开杯子喝了口水,还没全咽进去呢,一半含在嘴里。 蒋峤西低头看了一眼杯里,正好老师进来了,蒋峤西抬起头瞧林其乐的背影。 他努力咽下去了,然后又喝了一口。 下午活动时间,隔壁班的女生来叫林其乐一起去参加训练。她们从网球馆换了衣服,热身完毕,然后一同跑去礼堂。 蒋峤西总会在小白楼的二楼走廊上站着,林其乐每次经过这条路,一回头就能看到他了。 他有时自己一个人在看书,有时在给高一的竞赛班学弟讲题。 同行的女生把手放在嘴边喊:“蒋峤西!” 蒋峤西便抬起头了,看到那扇礼堂的门在他面前匆匆忙忙关上。 林其乐把桌上的黑色水杯拿起来,发现杯底又粘了一张便签纸。 “我最近不来学校,杯子在你这儿放两天。” 林其乐愣了愣。她把这张纸撕下来,发现底下还贴着一张。 “樱桃,你还生我的气吗。” 黄占杰坐在座位里,瞅着林其乐傻站在旁边,书包带子都快滑到手肘了,书包垂在屁股后面。 “林其乐你怎么还不去接水啊?”他问。 林其乐突然说:“每次都让我去接,你为什么不能自己接啊。” 黄占杰一头雾水:“我我我我自己接!用不用我帮你接啊?” 黄占杰走了。 林其乐一屁股坐进自己的座位里,她又看了好几遍蒋峤西写的“樱桃”这两个字。 她抿了抿嘴唇,她把这张字条揭下来了。 这时她发现反面还写着一行。 “要是不生气了,晚上十点我能给你打个电话吗?” 33、第 33 章 九点半钟, 余班长还在林电工家的客厅里头坐着。两个中年男人, 喝着小酒, 看电视上的吕秀才和郭芙蓉吵架。余班长在烟灰缸里抖烟,边看这电视剧边乐, 手里还抚摸着那只趴在他膝盖上呼噜呼噜的小猫咪。 “余锦怎么能在家喝醉酒了呢?”林电工问。 “哎,不省心,”余班长轻声骂道,“余樵那小子屋里头藏酒, 我都不知道。” “男孩子嘛, ”林电工劝他,“余樵还是很懂事的。” “还是闺女省心啊,老林, ”余班长说着话,叹了口气,“现在家里连着杜永春他儿子, 三个男孩儿,我在家呆一分钟我特么都烦。” 林电工从旁边笑出声了。 余班长说:“改明儿我给你送来一个, 我给你送来俩!我把樱桃带走。” 林樱桃从屋里出来了,她洗完了澡,吹干的头发披在肩上:“爸爸, 余叔叔, 我去睡觉了!” 林电工连忙“哦”了一声,拿遥控器把电视声音关小了。 余班长说:“樱桃这么早就睡啊!” 林樱桃问:“我妈妈咧?” 林电工说:“她去余樵家啦。余锦生病啦,过去看看。” 九点四十了。蒋峤西下了交流课, 风尘仆仆回到寝室里。安排在同寝室的室友已经铺好床,准备要睡觉了,毕竟外国语高中这边儿晚上十点就熄灯,查寝很严格。 今天在这边儿住上一天,明天再住一天,后天才回去。蒋峤西放下手里的卷子和笔,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那个,蒋峤西,你充电器我给你拔下来了,”室友这时对他说,“我看早就充满了。” 蒋峤西点头,他把手机电池从充电器里拿下来,揣进口袋里。 推开寝室洗手间的门,蒋峤西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他站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拿过牙刷,开始刷牙。 突然门外有人推门进来了,蒋峤西一抬头,是外国语竞赛班一起上交流课的几个同学。 “蒋峤西,我们……我们能不能再问你几个问题?”他们堵在洗手间门口。 蒋峤西嘴里还咬着牙刷呢。 屋里的室友都躺到床上了,这会儿坐起来说:“几位,明天吧,都这个点儿了快熄灯啦!” 那几位同学忙说了抱歉,他们退出去,把寝室门从外面关上了。蒋峤西低头刷牙,脑子里时间一秒一秒精确地往后跳。 室友还坐在床上,他看见蒋峤西出来,殷勤道:“那个,蒋峤西,我晚上睡觉的时候有可能说梦话,如果打扰到你了——” “没事。”蒋峤西说。 夜里更吵的事情他都经常能听见。 室友一笑,又说:“还有,今天谢谢你给我们讲题啊。那个,你人真好诶,我本以为你不太愿意搭理我们呢!” 蒋峤西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从书包里摸打火机。 九点四十五分了。林樱桃穿着睡衣,把猫咪的水碗填满,然后去给窗边的万年青盆栽浇水。她拿了把梳子,坐在床边慢悠悠梳自己的头发,她头发又长了,应该去剪了。 林樱桃抬起眼,她试着用手指去揪眼睫毛,拿下来看看有多长。她在床边又坐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深吸气,又缓缓呼出去。突然间手机在桌上震了一下,林樱桃吓得一下子抬起头。 屏幕上一条短信。 新信息来自杜尚: [樱桃,你知道余锦那小孩文曲星的开机密码是什么吗??] 林樱桃拿起手机回复:“我今天很忙,你不要给我发短信!” 很快,杜尚又回复了。 [是秦野云的生日!!!] 林樱桃原本烦得要命,恨不得和杜尚马上断交,但还是惊讶到了,她回复道:“真的啊??” 已经九点五十五分了,蒋峤西坐在洗手间的马桶盖上抽烟,看着手里的书。打火机和烟盒放在旁边,地板上已经是星星点点洒落的烟灰。 隔着一扇门,他能听到临时室友在给家里打电话。 “行了妈!我后天就回去了!我可是和蒋峤西分到一个宿舍,蒋峤西!就是今年全省第一!我当然要抓紧时间学习了,还用得着你说嘛……行了行了,马上就熄灯了!随便买什么吧,我……就吃南京板鸭吧!” 忽然间,头顶的灯熄灭了。 蒋峤西坐在黑暗中,抬头看了看,他手指间夹着一个红色的火星点。他伸手从裤兜里把手机拿出来。 屏幕亮起来,他在通讯录里翻,他朋友很少,很快就翻到了。 林樱桃关上卧室的灯,假装自己在睡觉了。她钻进被窝里,耳朵里塞了耳机,她侧着身在枕边翻开了一本日记。 借着床头一点微弱的光线,林樱桃默念着日记本上的内容,这是多久以前写的了?字迹已经被水浸得模糊不清,纸页不平整,也是沾多了水的样子。 嗡嗡嗡——她的手机屏幕在枕边亮起来了。 林樱桃放下日记,立刻凑过去看。 是一串陌生号码的来电。 林樱桃趴在床头,她的长头发从耳边垂下来了,就垂在她的手机屏幕上,垂在这串号码上。 屏幕持续亮了56秒,然后变幻成了一个未接来电的记录。林樱桃盯着屏幕,她愣了一会儿,看着屏幕逐渐暗下去。 林樱桃向后转身,躺回到枕头上。她又忍不住深呼吸起来,因为觉得紧张,这好像是控制不住的。她翻开了日记本,继续凑近了看,她想弄清楚她小时候给蒋峤西到底打过多少次电话,但她根本数不清。 特别是,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她总是只顾着哭,数学也不好好学,连记日记都记不清楚。 字也写得乱七八糟的,林樱桃往后翻,发现好几页都是小学生郁闷的水彩笔涂鸦,或是干脆连涂鸦都没有,只有沾湿过的纸页了。 “余樵和杜尚今天给我打电话了,省城可以给群山打电话的,”偶尔也会有清晰的字,连成句子,“为什么蒋峤西不给我打呢。” 耳机里,女歌手在唱一首歌。 辛苦,幸福,忍耐,付出。 林樱桃把日记本抱在怀里了,她感觉她抱着的并不是一个这么多年不舍得丢的本子,她抱的是一个小女孩,总是委屈得泪水涟涟,连林樱桃都可怜她。 窗外,月色朦胧,透进林樱桃的窗里。 枕边又响起了震动声。 林樱桃抬起头,凑过去了。 又是那个陌生号码,它在十点十分整的时候,再一次打过来了。 林樱桃走进客厅,爸爸和余叔叔还在外面看《武林外传》。“怎么醒了?”他们问。 “爸爸我要用你的手机。”她说。 林樱桃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给蔡方元家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是蔡方元的爸爸:“方元啊,方元,樱桃找你!” 蔡方元一接电话:“都几点了,姐姐。” 林樱桃说话带鼻音的,她问:“蒋峤西的手机号是多少,你知道吗?” 蔡方元一听这个,愣了。 “他前几天问我要你手机号来着,”蔡方元放下话筒,去找手机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我给你念念啊。” 林樱桃用笔把这串数字抄在手心上,她手心有汗,又描了描。 她放下爸爸的手机,关上自己的屋门。林樱桃趴回到床上,去看枕边的手机屏幕。 已经是两个未接来电了。 林樱桃展开手心,这么对了对。 她突然一吸鼻子。 十点三十分,整点一到,林樱桃的手机忽然又响起来了。林樱桃还侧躺在被窝里,眼睛大睁着,她枕头湿了一块,头发也湿,粘在脸颊上,粘得又难受又痒,林樱桃抱着怀里的日记本,把眼睛凶巴巴地闭上。 又过了十几分钟,林樱桃睁着眼,侧着看自己的手机。 她听到卧室外面妈妈开门回家的声音。妈妈说,余锦退烧啦。余叔叔似乎也要走了,和爸爸正在道别。 忽然,她的手机嗡嗡又震了起来。 林樱桃吓了一跳,她屏住呼吸,看亮起来的手机屏幕。 她躲在被窝里,她想,她讨厌他,她讨厌蒋峤西。 可她又不自觉地害怕、担心。 很快,屏幕再一次暗下去了。 林樱桃心里一凉。 她在枕头上翻了个身,去睡没有湿透的那一面。 卧室门被推开了,林樱桃紧紧闭着眼睛,装睡,她感觉妈妈走过来了,帮她掖了一下被角,拿走了她手里的旧日记。 妈妈很快出去了,关上门。 林樱桃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她看到她从南校带回来的小流浪猫,正踩在她面前,舔她的脸颊。 林樱桃是在失落和难过中睡着的。她并不确定自己在干什么,她只是感觉心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难以理清。从她十一岁那年,到现在,她十六岁了,林樱桃不会因为学习头疼,不会因为做题头疼了,但一想起蒋峤西,一想起过去的事,林樱桃还是觉得心里很难受,疼得很不舒服。 “蒋峤西”。 充满羞辱的,不愉快的经历,耻笑,嘲讽。蒋峤西的照片悬挂在表彰榜最上面,他离林樱桃那么远。他再也不是那个会坐在林樱桃的竹席子上,逼她写作业,和她玩游戏,看她笑,看她闹,一起吃虾片,喂小兔子,陪她在小床上一起听音乐的蒋峤西了。 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 林樱桃也许是出汗了,早上睡醒,枕头还是湿乎乎了,连脖子里头发上也湿。她醒了,窗帘缝里有阳光照进来。 林樱桃看到手机放在枕头边,她懵了一会儿,回忆昨天晚上都发生了些什么。 新信息来自蒋峤西: [樱桃,对不起。] 林樱桃低头看着手机屏幕。 她睁开眼,愣住了,看这行字。 她解锁屏幕,按进收信箱里,进去完整的短信界面,又仔细看。 发信时间,今早凌晨两点五十四分,是半夜发来的。 窗外传来鸟啼的声音,有小小的身影跳上了林樱桃的书桌,靠近了窗边。 喵!是幼小的猫咪,充作老虎要耍威风的样子。 林樱桃看着,突然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她又睁开眼了,眼前很快又很模糊了。 七点十分,林樱桃刚脱掉了睡衣,换上穿在校服里的苹果领衬衣,她拿纸擦鼻子,纸团丢得到处都是。 她的手机放在床边,忽然又嗡嗡响了。 林樱桃本想出去洗个脸,她愣在那儿。 她拿起手机来。 “樱桃?”蒋峤西在那边问。 林樱桃深呼吸着,把手机贴在耳边。 “你起床了?”蒋峤西说。 “嗯。”林樱桃闷声应道。 “我怕你昨天早睡了,没听到电话,所以……”蒋峤西说。 “我听到了。”林樱桃哽咽道。 她没有说下去。 蒋峤西在那边沉默了。 林樱桃还在时不时地吸鼻子。 感觉就是很没出息,特别是和蒋峤西一贯的沉默相比。 也许林樱桃应该补充一句,我听见了,我只是不想接而已,我就是生你的气,凭什么我就随随便便不生气了,凭什么我给你打那么多—— “我今天晚上还能再给你打电话吗?”蒋峤西问。 林樱桃一愣。 “樱桃啊,”妈妈从门外说,“你怎么还不出来洗脸刷牙,”卧室门被推开了,“哎呀你怎么还不穿裤子,你看你这内衣校服扔得到处都是——” 林樱桃手忙脚乱把通话摁结束了。“妈妈!!”她哭道,“我在打电话!谁让你进来的啊!!” 蒋峤西站在外国语高中的食堂门口,他透过门上的玻璃,瞧了瞧自己的额头。电话突然被挂断了,他低头又看了看手机,看“樱桃”两个字,他把手机揣进裤兜里。 明明昨天早上离家出门的时候,蒋峤西还在庆幸晚上终于不用回家了。他可以在外校的寝室安安生生睡个觉,可以给林樱桃打电话,而不用担心有任何人中途发现。 可现在,他又很想回学校去。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武林外传》:由尚敬执导,闫妮、沙溢、姚晨、喻恩泰、姜超、王莎莎等主演的章回体古装情景喜剧,于2006年1月2日在中央电视台电视剧频道首播。 34、第 34 章 林其乐坐在巴士窗边, 眼睛肿的, 望窗外的景色。杜尚问她怎么一大早眼睛这样:“樱桃, 你怎么了,哭了啦?” 林其乐往前面望去, 她听见秦野云和蔡方元在车前面吵架。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怎么知道余锦文曲星密码为什么是我生日啊???”秦野云崩溃道。 蔡方元说:“你看了吗,你非要给余樵当妹妹,以后你就是弟妹了!” 余樵从旁边看着《体坛周报》,一开始还咬着牛奶袋忍着笑, 听到这儿也忍不住笑出声了。秦野云气得脸涨红了, 她瞪着余樵的脸,嘴唇咬着直抖。 只听杜尚在林其乐耳边说:“坏了坏了,那边儿也要哭了。” 余樵笑得快岔气了, 手捂在校服上,他抬起头道:“秦野云,余锦喜欢你, 你哭什么啊?” 车一靠站,秦野云就抹着眼泪下车去了。 晨读之前, 林其乐一直在文科3班门口等秦野云,可3班人说,秦野云让她回去:“她说她不想和你说话, 也不想看见你。” 林其乐感觉莫名其妙的, 她本想找秦野云一起骂一下余樵,因为她很清楚,余樵这个人就是看不懂别人心里想什么, 说话做事根本就不分场合,特别讨人厌。 可秦野云好像心情特不好,她讨厌余樵和蔡方元,于是连林其乐也一并讨厌了。林其乐回到18班,坐回座位里,余樵从后面拿水杯碰她,林其乐也不理会,她对秦野云深表同情。 黄占杰从旁边把余樵杯子接过来了,然后问林其乐:“姑奶奶,今天用我给您接水吗?” 秦野云直到中午才露面了。林其乐和杜尚一行人在小食堂吃饭,只见秦野云风风火火进来,她走到余樵和校队男生们那桌,说:“把你手机给我!” 余樵正吃饭,抬起头:“干什么啊?” 秦野云看他:“别管,快给我!” 周围男生们又开始起哄了,说余樵又惹妹妹生气了。余樵无奈从裤兜里摸出手机,让坐旁边的哥们儿递给秦野云了,他继续吃饭。 秦野云拿过了余樵的手机,周围还有笑声,她也不管,她摁亮了余樵的手机屏幕,看到屏保是一张战斗机照片。 [请输入解锁密码] 秦野云咽了口口水,她手指颤抖,往上输。 9-0-0-4-0-9 [密码错误,请重试] 秦野云突然舒了口气。她把手机随手扔在校队的饭桌上,对余樵说:“给你了,不看了!” 余樵皱了皱眉,完全不知道这人来的哪一出。 秦野云今天也不往余樵身边坐了,她去窗口买了份儿饭,端着盘子坐到林其乐和杜尚身边儿。 “你没事了吧?”林其乐问她。 秦野云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她撩了撩肩上的头发,把筷子一放,她突然凑到林其乐耳边说。 “你知不知道,岑小蔓今天又在女生厕所里哭了!好多人在那里安慰她!” “哭什么啊?”林其乐一头雾水。 秦野云瞅她的脸:“你真不知道啊?” 自从来到本校,林其乐就没和岑小蔓说过一句话。虽然是同班同学,但平时其实一点儿交集都没有。 再说了,岑小蔓和费林格关系那么好,估计也特讨厌她。 “岑小蔓人缘超级好,”秦野云告诉她,“你还记不记得初中那会儿,你给蒋峤西写信,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是她当时也是在女厕所哭,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在那里安慰她,我记得特清楚,因为那个课间我快憋死了差点没上成厕所!” 林其乐很懵逼:“所、所以呢?” 秦野云说:“你和蒋峤西是不是又开始早恋了?” 林其乐更懵了,摇头:“没有啊!” 秦野云说:“那她为什么哭那么长时间?” 林其乐说:“我、我怎么知道。” 杜尚说,为什么女孩子都这么爱哭? 林其乐站在15班门口,要和他分开了,林其乐说:“好好的谁会想哭呢。” 杜尚想了想,觉得也是。 蒋峤西两天没来学校上课,林其乐课间时候趴在桌子上睡大觉,脸颊贴着桌面,睡没睡相,坐没坐相。 同桌黄占杰问余樵:“她今天怎么了?” 余樵写着化学作业,说:“恭喜你,终于看见她现出原形了。” 黄占杰更困惑了。 只有那只通体黑色,印着艾森豪威尔将军语录的杯子搁在林其乐的课桌一角。自习课上着上着,林其乐忽然抬起眼,瞧这只杯子。 蒋峤西说,我今天晚上还能再给你打电话吗? 林其乐不明白:你打就是了,我可以不接,你为什么还要问呢? 林其乐低下头,继续算卷子上的题目,算到一半,林其乐忽然又抬起头,望向了窗外的天空。 他会什么时候打来呢? 连篮球宝贝的训练,林其乐都提不起兴趣了。她穿着紧身背心,短裙,和队友走在去礼堂的路上。与那么多人擦肩而过时,林其乐清楚知道,这里面没有一个人是她在意的,她甚至连头都懒得抬。 放学回家的路上,秦野云又和余樵在前头吵起来了。 秦野云说,余锦还小,不懂事,瞎设别人的生日当密码,余锦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蔡方元说:“怎么不知道啊,他不就跟余樵学的吗。” 秦野云一听这个,眼睛一亮,她问余樵:“你的密码是我的生日吗?” 余樵低头看着报纸,这时抬起头来:“我现在把密码改成你生日,你能饶了我吗。” 秦野云想了想:“好呀!” 余樵说:“那你还是接着闹吧。” 秦野云又被气哭了,车一到站,她蹬蹬就下车去。林其乐下了车,听见蔡方元下了车还笑,笑秦野云在余樵面前出的这些洋相。林其乐越听越难受。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啊!”她喊道。 蔡方元一愣,脸上笑容顿时没了。 时钟一格一格地走着,走得极慢。林其乐坐在自己桌前写作业,她手机时不时就一震,是杜尚发来的短信。 杜尚:“樱桃,我们就跟秦野云闹着玩儿呢。她不就是喜欢余樵吗,大家都知道啊。” 杜尚:“我们不是笑话她,没有恶意的,真的。秦野云现在就在余樵家饭桌上吃饭呢,不信你接电话听听,她和余樵在那聊天呢,你别生气了。” 杜尚:“樱桃,其实有时候吧,笑真的就是一笑,你想深了它就深,你把它忘了,它就是一阵空气,什么都不代表。你说你也经常笑我们,谁还没出过洋相嘛,洋相出完了,大家坐在一块儿,还是照样吃饭,照样聊天,你见过我的洋相,我见过你的洋相,那我们关系不是更瓷实吗,以后说起来,肯定觉得很好笑!” 杜尚:“那要不这样,我们以后不闹秦野云了,行不行。但是我觉得,不闹吧,可能秦野云自己还不乐意呢。要不你问问她,其实秦野云没事儿,真的,她这会儿可开心了,还和余锦开玩笑呢。” 林樱桃把作业写完了,她洗完澡,坐在床单上和杜尚通电话。杜尚说:“你难道没发现,每次我们开她和余樵的玩笑的时候,她都可高兴了。” 林樱桃沉默了一会儿,低头说:“不懂……” 杜尚说:“你是女生你不懂啊?” 林樱桃沉默了一会儿。 “我最讨厌别人说我了。”她嘟囔。 杜尚笑了:“没说你,你看我们谁说你了。” “杜尚,”林樱桃说,“我觉得,你也可以做一个好医生。” 杜尚一愣:“啊??” 这通电话打了许久,中途,秦野云也过来了,抢过电话来和林樱桃聊了几句。秦野云质问道:“林樱桃,你还记不记得你上幼儿园的时候说,你长大了要和余樵结婚!” 后面传来了男孩子们的笑声、口哨声,还有余班长的抚掌大笑。 林樱桃莫名其妙,她突然也想笑了,喊道:“哪有啊!我怎么不知道!” 秦野云也“噗嗤”笑了:“我也觉得你忘了……你现在就光想蒋峤西了!” 林樱桃从她口中乍一听到这个名字,竟然也一点儿不觉得难过了。 秦野云手里拿着电话,她站在余樵家的餐桌边儿,站在那么多人中间,懵了。 “你……你哭什么啊?”她问林樱桃。 蒋峤西给林樱桃打了好几通电话,并不是没人接,是一直占线。 熄灯后的外国语高中寝室,只能听到外面室友偶尔的梦话了。蒋峤西自己坐在黑暗里,只有指缝的火星漏出一点儿光。 如果电话没人接,起码他还知道,林樱桃还在生气,或是林樱桃睡了,她还是不想接电话。 但占线这么长时间,她应该是在和别的什么人聊天吧——身边的朋友,同学,或是家人、亲人。 对于林樱桃来说,“蒋峤西”并不是那么唯一的人。 十点四十分,蒋峤西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电话打通了。 他问:“喂?” “我刚才和杜尚他们打电话,没注意你打电话来了。”只听林樱桃在对面解释。 蒋峤西沉默了片刻。 “蒋峤西,”林樱桃主动说,“我刚才突然想通了。” 蒋峤西一愣:“你想通什么。” 林樱桃说:“等我们长大以后,以前的事情就像笑料,其实不是那么重要的了。” 蒋峤西心里一痛。 “以前的什么笑料?”他问。 35、第 35 章 蒋峤西走出外国语高中校门的时候, 正是上午九点。交流班的最后一节课结束了, 蒋峤西需要回实验去继续上课。 一辆车停在校门口, 隔一条马路,靠近邮局。蒋峤西一个人穿过了车流, 慢慢往前走,他听到身后有竞赛班的学生喊道:“蒋学神,再见!冬令营见!” 蒋峤西站在车外,不禁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他伸手拉开了车门。 然后低头坐进了车里, 认命一般。 蒋政的司机戴着手套,在前头把握方向盘。梁虹飞坐在副驾驶上,透过后视镜, 她看到蒋峤西坐在后排,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这个孩子还是像往常一样,除了学习数学, 对什么都没什么热情。 “走吧。”她满意道。 车子便缓缓推出去了。 “峤西,这几天住校怎么样?” “还可以。” “这边儿老师课讲得好吗?” “还行。” “我昨天给你打电话, 你没接啊。” “……” “还把电话挂掉了,你在干什么。”梁虹飞坐在前面说。 蒋峤西说:“我在洗手间看题。” 梁虹飞说:“看题还用得着手机?” 蒋峤西深呼吸了一会儿。 “十点就熄灯了。”他说。 旁边司机憨厚道:“外国语这边住校管得挺严格的!” 梁虹飞说:“早知道带个手电。” 车里没开广播,连个音乐都没有。车子又新, 是电建集团刚为集团大领导更换的配车。蒋峤西坐在后面, 他转过头,在这边封闭的寂静中朝窗外望,望不到什么颜色。 梁虹飞和司机在前头聊天, 说起,蒋峤西从小就不喜欢坐车,容易晕车,容易吐,也不喜欢坐火车。 “峤西,学校怎么去冬令营定下来了吗?” 蒋峤西说:“还没有。” “时间这么紧张了,”梁虹飞说,“如果省队和实验不用统一去,我给你提前把机票定好。” “好。”蒋峤西应道。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份讲义,低头算题。 梁虹飞便没有再与他说话了。 “这几天在学校多看看讲义,”车到了实验高中门口,梁虹飞推开车门,下去说,“已经是最后几天了,峤西,你要替你哥哥——” 司机从旁边劝:“嫂子,不用再说啦,峤西多懂事的孩子啊!” 蒋峤西下了车,拉好书包,他背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实验校门里走。 拐进教学楼里的时候,他忽然深呼吸了一口气,觉得舒服不少。 正好是大课间,刚刚结束了课间操。蒋峤西上楼,楼梯上,走廊里,处处是高二学生们的欢笑、嘻闹,分明是同龄人,蒋峤西却仿佛与他们生活在不同的时空之中。 “蒋峤西,你交流课结束了啊?” 是费林格,他站在18班门口,惊喜地望着他。 蒋峤西点点头,与他擦肩而过,走进教室里。 他穿过讲台。 “不可能吧!余锦真的承认了?” 他听到了林樱桃的笑声,和余樵几个人的在一起,林樱桃激动问:“他原话到底是怎么说的?” 蔡方元坐在余樵同桌的座位上,皱眉道:“余锦才多大点儿,懂个屁啊。” 林樱桃笑着说:“余锦现在都上小学五年级了,我总觉得他还只有那么一点点——” 林樱桃把手伸到空中,比划了一下余锦矮矮的身高。 突然,她的手被蒋峤西一把拽住了。 林樱桃一愣,惊讶地转过头看见他。 蒋峤西背着书包站在黄占杰桌边,低头道:“你跟我出来。” 班里都是课间做完了操回来的同学,他们纷纷抬起头,看着蒋峤西把林其乐拽出了座位,拽过了前面讲台,出门就走。 费林格在走廊上,他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蒋……蒋峤西?” 林樱桃搞不清楚状况,她被蒋峤西拽过了17班,然后是16班门口,走廊上全都是学生,聊天的,接水的,这会儿都纷纷扭脸看他们。 “你拉我干什么啊,”林樱桃害怕道,她的手腕被蒋峤西紧握着,“你别拉我了,我自己会走!” 蒋峤西把林樱桃一路拽到了楼梯口,他低头看了林樱桃一眼,把手松开了。 “走吧,下楼。”他说。 林樱桃一头雾水,周围全是人,是朝他们张望过来的同学。林樱桃心里一阵慌。 蒋峤西沉默地走在后面。林樱桃在他眼前下楼去了。 从教学楼出来,经过了室外篮球场,又穿过了理化实验楼,一条小路隐藏在树荫里,直直通向小白楼的后门。 林樱桃一走偏了就被蒋峤西拉着去走对的路。 小白楼这会儿不是开放时间,门锁了。蒋峤西高高站在门前,他从书包里拿钥匙开门,拖着林樱桃进门去。 林樱桃没来过这个地方,她抬头四处看。 蒋峤西穿过走廊,随手推开一间一楼自习室的门,里面没有人,他拉着林樱桃进去了,把门关上。 “你昨天什么意思?”他进门就问。 林樱桃站在自习室里,她瞪着俩大眼睛看周围,又回头看他。 “什么?”她问。 蒋峤西走到她跟前来了。 他低头看她,一开始不作声,冷不丁又抬起头,喉结滚动起来。 林樱桃明白了。 “你说,那个……”她后知后觉。 “你怎么还问啊?”她说。 昨天从电话里,林樱桃以为她已经说得够清楚,解释得够明白了,蒋峤西一直问,她不得不一遍遍讲。 蒋峤西放下书包,从旁边拉过来把椅子,自己坐在了椅子上。 他好像根本不打算上下一节课了,他抬起头,要听林樱桃和他讲清楚。 林樱桃站在他面前,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校服,站着只比他坐着高一点。 “蒋峤西,”林樱桃说,“我……我以后不想生你的气了。” 蒋峤西抬起眼来:“为什么。” 林樱桃对他说:“以前我太小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蒋峤西不理解地眯了眯眼。 林樱桃说:“所以以前的事,你也不要当真了。我知道你身边有朋友觉得我粘着你,我缠着你,但其实真的没有,我当时只是——” “我从来没有这么觉得。”蒋峤西说。 林樱桃看他。 “可是所有人都是这么觉得的。”她低头道。 蒋峤西说:“林樱桃。” 林樱桃一愣:“哎。” 蒋峤西说:“你知不知道,以前在群山工地的时候,那些老头老太太,叔叔阿姨们,他们在背后怎么说你和我?” 林樱桃没懂:“怎、怎么说啊?” 蒋峤西平静道:“他们说你是我的‘小女朋友’。” 林樱桃眨了眨眼。 蒋峤西也不说话,看她。 林樱桃嘟囔道:“什么……在群山的时候我才多大啊,你,你和我一样大啊,就和现在的余锦一样大……” 蒋峤西并不想反驳她。 “你是听谁说的?”林樱桃问。 蒋峤西说:“你回去问你爸妈。” 林樱桃讷讷的,闭上嘴了。 他们两个人,一站一坐,在无人的自习室里面对面。明明就在两天以前,他们见了面连一句话都不说。 “那这和……这和你朋友说我有什么关系……”林樱桃说。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蒋峤西道。 林樱桃冤枉道:“他们不是你的朋友吗?” “余樵也是你的朋友,”蒋峤西突然说,“你告诉过他我和你的事情吗?” 林樱桃突然撅了撅嘴。 “我和你什么事啊,”她说,“又没有什么事。” 蒋峤西在面前瞪她。 林樱桃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扭开头。 “你那些朋友……”她声音突然委屈起来,“他们说我说得都好难听啊。我只是来上学,我又不是来做坏事的,我又没有得罪他们……” 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说话的两个人不再是省城实验高中高二18班的林其乐和蒋峤西了。 他们待在一个封闭的小房间里,连大人们都在一扇大衣柜后面午睡。 说什么事,除了窗边的万年青,没有人能听到。 “我写信又……我又不是给他们写的……”林樱桃深呼吸着,嘴角一撇,她说着说着忽然蹲在地上了。 蒋峤西一下站起来了,他拉开椅子,到林樱桃面前蹲下。 “樱桃。”他说。 他看到林樱桃肩膀直颤,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他们笑我什么啊……”林樱桃声音压抑的,委屈地哭起来了。 上午第三节数学课,林其乐旷课了。课间时候,她从外面跑回来,眼眶通红的,正好撞见了走出门的数学老师。 老师一看这个乖乖学生两个肿眼泡:“你、你怎么回事情啊?” 林其乐抿了抿嘴,委屈道:“老师我……我肚子疼……” 她连忙用手捂自己肚子。 老师低头,弯下腰去看:“你这捂的是肝啊?” 林其乐忙把手往下挪了挪,她实在过于紧张。 蒋峤西从后面远远过来了,还背着书包,像刚回来。数学老师一见他:“蒋峤西,你外国语的课上完了?” “老师好。”蒋峤西走近了,低头说,颇有礼貌。 林其乐在旁边还捂着肚子,惴惴不安。 数学老师亲切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冬令营有把握吗?” 蒋峤西突然笑了一下,纵使是数学老师也愣了,很少见这个学生笑。 “老师,我刚看这个同学从校医院出来,”蒋峤西说,他指了指林其乐,对老师讲,“她好像不大舒服。” 数学老师一愣,忙回头。 “真的啊?”老师连忙扶住林其乐,“那你赶紧,赶紧进去吧!” 林其乐走到了黄占杰旁边,坐回到自己的座位里。她一双眼睛本来就大,哭过,瞧着更有点楚楚可怜的意思了。周围许多同学都在看她,都知道林其乐今天大课间被蒋峤西拽出去了,俩人一整节课都没回来,这事也太有意思了。 林其乐在座位里转过头,往后看,她看到蒋峤西从后门进来,却没坐下,蒋峤西站在墙边,低头和费林格说了几句话。 蒋峤西说着说着,忽然抬起眼,看向了林其乐。 36、第 36 章 她蹲在地上, 眼泪控制不住地流, 手扶住了自己的膝盖, 她哭得想把自己蜷缩起来了。 “樱桃……”她听到蒋峤西的轻声叹息。 一双手伸过来了,那手指长的, 上面有钢笔墨水的气味,手指温度冷,把她的脸捧起来。她哭得快要缺氧了,嘴唇张开了, 不断哆嗦, 感觉对方的大拇指抹掉了她眼眶落下的泪。 忽然一片阴影凑过来了。 她睁着湿漉漉的睫毛,模糊的泪眼眨了一眨,呆住了。 蒋峤西就在她面前那么近的地方, 只是一瞬的触碰,她看到他的眼睫毛近在咫尺,听到他深呼吸的声音。 好像婴儿受惊, 忽然间就会忘记了哭泣。 她睁着眼,蜷缩着蹲在那里, 在自习室窗外投来的光线之中。她能看到空气中微小的灰尘粒子,在她和蒋峤西周围,沿着冥冥之中触碰不到的轨迹, 缓慢运转着。 林樱桃穿着睡裙, 把脚放进了拖鞋里,手撑着床单。半夜时候了,她发现她又梦到了蒋峤西, 这好像是控制不了的。她低下头,再一次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她脸颊滚烫。 她抬起眼,望眼前的小窗。万年青叶片迎着月色,贴在了玻璃上,将省城的夜,妆点得好像许多年前的群山。 林电工半夜也没睡,他开着电视静音,看中央六台放一部电影《爱在黎明破晓前》。林樱桃走出去了,揉着眼睛坐到了他的身边。 “怎么醒了?”林电工问。 林樱桃忽然歪过了头,她靠进了爸爸怀里,把脸颊贴在爸爸肩头。 “爸爸,”林樱桃听到自己问,“以前在群山的时候……” 林电工的手从背后撑住了女儿。 “有很多人说我和蒋峤西是……”她抬眼问,吞吞吐吐,“说我是他的‘小女朋友’吗?” 林电工一下子笑了。 林樱桃抬头看他:“你真的知道?” “樱桃,”爸爸无奈笑道,“你听爸爸说。” 林樱桃看他。 “小的时候,我们人很小的,耳朵也小,”爸爸用手比划了一下,“只能听到,周围很近处的声音,你会发现,那往往是爱我们的人的声音。” 林樱桃睁着眼。 “但越长大了,现在手机,电视,科技也越来越发达了,”爸爸说,“我们能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远了,也就越来越杂了。” 爸爸说:“你会失望吗?因为发现以前叔叔阿姨们误解过你们。” 林樱桃摇了摇头。 “可我不可能一直是小孩。”她说。 林电工看着她:“樱桃,你现在——” 林樱桃说:“爸爸,有人用很难听的话来说我。” 林电工一愣:“为什么?” 林樱桃摇头:“我想假装听不到,但我发现我会一直记得。” 林电工说:“一个人,只能说出他自己理解的事情。你做错事了吗?” 林樱桃低头想了想,她捏自己睡裙裙摆上的花边。“我做了别人不喜欢的事。”她说。 林电工说:“那你后悔吗?” 林樱桃抬起头,她的那双眼睛是明亮的,又是犹疑的。 她摇了摇头。 费林格早晨起来和岑小蔓一块儿上学,他有点为难,但还是把蒋峤西告诉他的话讲了一遍。 “我以前在群山的时候追过她,”蒋峤西当时背着书包,站在后门门边,他用很轻,很平静的声音对费林格陈述,“发生了一些事,所以她初中的时候来找过我,不过我跟她现在已经说开了,”蒋峤西还补充道,“我们俩现在就是普通同学,你以后不要再说她了。” 费林格似乎到现在都不太能理解蒋峤西的意思。不过像蒋峤西这样的数学天才,从小到大就只会做题,看书,认识这么久了,他还从没和费林格讲过这么长的一串话呢。 谁知道天才脑子里成天都是些什么怪东西。 “我什么时候说她了,”费林格嘟囔,“我也没说什么啊,都是别人说的。” 岑小蔓在旁边沉默了,走路都低着头。 “你和梁阿姨说过了吗?”她问。 “说了啊,”费林格莫名其妙道,“梁阿姨就嗯了一声,也没别的反应。我怎么觉得她好像早就知道了似的。” 岑小蔓问:“知道什么?” 费林格说:“知道……是蒋峤西追过那女的?”费林格还是不太相信,“我没有听错,是蒋峤西亲口说的……” “怪不得,”费林格说,“我以前一直觉得,那女的跑来咱们初中找蒋峤西,又不干蒋峤西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梁阿姨那段时间一直不让蒋峤西出门,干什么都不允许……我还觉得蒋峤西很无辜呢。” 林樱桃坐在上学的巴士上,静静听mp3里的歌。杜尚一开始在旁边用书包垫着赶作业,等好不容易写完了,他随手摘下林樱桃右边耳机,直接往自己耳朵眼里塞。 林樱桃连忙切掉mp3里那首歌。 那首《03_天黑黑》被她切过去了。 杜尚却皱起眉来,纳闷看着她:“……刚才唱歌的怎么是个男的?” 林樱桃拿回耳机来:“不是男的,你耳背了。” 杜尚执意要拿林樱桃的mp3:“不对,你让我再听听刚才那歌——” “不给你听……”林樱桃把两个耳机都拿回来了,“你爸都给你买新的mp3了,你以后听你自己的。” 杜尚一张脸臭得很:“我……我才不要他东西呢。” 林樱桃也不愿意:“杜尚,男女有别,你以后不能老和我一起听mp3了。” 车内一阵安静,忽然前排的蔡方元和余樵回头了。蔡方元咬着蛋饼,嗤笑着对余樵说:“林樱桃都知道男女有别了……” 蒋峤西这天早晨离开了小白楼,他听着一间间教室里传出了晨读声。他拿着数学题上楼,手里攥着支钢笔,握来握去。 怀念的却是不久之前,那种湿漉漉的,热棉花糖融化般的触感。 堂哥发来短信,问蒋峤西有没有收到他从澳门寄去的明信片。 那张妈祖庙的旅游风景片就夹在蒋峤西的数学讲义里头。 “峤西,你快要全国决赛了,”堂哥在短信中问,“和你父母谈过了吗?” 蒋峤西回道:“还没有。” 堂哥问:“你还不打算让他们知道?” 蒋峤西说:“等考完再说吧。” 堂哥问:“那个小林妹妹,你跟她和好了?” 蒋峤西说:“她已经不生气了。” 堂哥问:“她还喜欢你吗?” 蒋峤西说:“我没问。” 堂哥问:“你怎么不问?” 蒋峤西说:“问了又怎么样。” 堂哥说:“你才这个年纪,怎么总是这么悲观。” 堂哥说:“峤西,你好多年没来过香港了。你爸妈也不让你出去旅游,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国内也好,国外也好,等考完了我赞助你去。” 蒋峤西说:“好。” 堂哥说:“就快到终点了,你要加油。” 林樱桃在课间的时候回头找余樵聊天。余樵今天看的这份体育报纸,头版照片是美国休斯顿火箭队的超级得分王,来自中国上海的26岁中锋,姚明。 蔡方元等一群男生围在旁边,和余樵一块儿打起了赌。林樱桃回头听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原来是今年八月,山东鲁能得了中超冠军,再过几天就是足协杯决赛了,男生们在赌山东鲁能能不能再拿一次双冠王。 余樵说他今年还赌鲁能赢不了:“多大点儿事儿。” 蔡方元和旁边人聊起以前的旧事,说起他们以前上小学的时候,是99年,堪称余樵人生中最倒霉的一年:“一共就打两次赌,全是他输了。” 林樱桃好像在听他们说话的,眼神却不自觉穿过人群,往后排偷瞄。 蒋峤西坐在最后一排,低头正发着短信,他突然抬起眼,看向了林樱桃。 隔着那么远,他看了看她,一笑。 林樱桃也不自觉抿起嘴,又没有什么,她不想因为被人看了一眼就表现得太高兴。 夜里十点多钟,蒋峤西给林樱桃发短信,他说他在家里,没办法打电话:“你在干什么?” 林樱桃回道:“我在整理以前在群山工地的相片。” 蒋峤西说:“我留了几张,你想看吗。” 林樱桃合上了爸爸的影集,她趴到床上去,蹬掉了脚上的拖鞋,她低头看手机屏幕。 很快,蒋峤西发彩信照片过来了,一连串发了十二张。 那大多是一些风景照,是群山工地许多年前,未拆迁时的模样,是蒋峤西搬走前的模样。林樱桃在其中一张照片里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她看起来只有十岁,穿着花裙子,冲镜头无忧无虑地大笑,笑得眼睛只剩一条缝了。 她站在自己的小伙伴们中间,梳两条马尾辫,头发上戴一只红色发卡,脖子上系一根红绳,那是一颗小小的樱桃琥珀,是完美无缺的童年。 林樱桃打字变慢了。 “我那时候和蔡方元、杜尚一样高。” 蒋峤西说:“你现在长高了。” 林樱桃说:“你们男生长得更高,我以前以为余樵那么高,长大了就不会再长个儿了,一定会比我矮。” 林樱桃以为蒋峤西很快就会回复她的,像她期待着他的短信一样。 可她等了一分钟,三分钟……十几分钟过去了,她没有等到回音。 脸上好不容易提起来的笑容,渐渐又消失了。 新消息来自蒋峤西: [刚才有人进来了。你已经睡了吧,樱桃。] “是你父母吗?” “你还没睡?” “蒋峤西,我突然想起,你以前说你想去美国。” “嗯。” “你现在还是想去吗?” “这不是想不想的事。” “你小时候就喜欢这样说。” “怎么说。” “我以前问你,香港好玩吗。你说,这不是好不好玩的事。” 蒋峤西回道:“我都记不清了。” 林樱桃说:“我记得清。” 蒋峤西说:“那我很幸运。” 林樱桃一早坐在前往学校的巴士上,蔡方元坐在她旁边,一边打哈欠一边凑合玩手机里简陋的贪吃蛇。 余樵上车来,看见他:“今天不是你值日吗,你不早去。” 蔡方元说:“那谁,蒋峤西替我干了。” 林樱桃坐在旁边,突然转头看他。 “干嘛啊,不行啊。”蔡方元也斜她一眼。 林樱桃说:“你自己的值日你自己怎么不去。” “我跟他说了我早上起不来,这次他帮我,下次我替他啊。”蔡方元理直气壮道。 林樱桃歪过头去喝牛奶。 “你不高兴啊?”蔡方元说。 林樱桃松开吸管:“以前成天说什么,蒋峤西去了省城就变啦,就变得不认识我啦。不认识你还替你做值日呢。” 蔡方元听她这个语气,扑哧一声笑了。 “这人吧,”蔡方元放下手里的手机,想了想,说,“我觉得他可能不是每次来了省城就变样了。” “他是……”蔡方元说着,对上了林樱桃瞧他的那俩大眼睛,他顿了一下,然后说,“哎我不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说太隐晦了,所以加了两句话。 ---------------- 本章注释: *《爱在黎明破晓前》:由理查德·林克莱特执导,伊桑·霍克、朱莉·德尔佩主演的爱情片。于1995年1月27日在美国上映。 *2006年8月27日晚19:35,山东鲁能在主场1∶0小胜北京国安,创纪录地提前6轮夺得了该赛季中超联赛冠军。 *林爸爸关于听力远近的一番话,引用自美剧《废柴联盟》中的一集。那部分内容曾让我感触很深,很希望樱桃能听到它。 37、第 37 章 十四岁那年, 林其乐在日记本上写: “我再也不要想蒋峤西, 不要听他的磁带, 不要玩他的娃娃,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再也不要给他打电话, 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发誓,这真的真的是最后一次!!” 十六岁这年,林其乐晚上写完了作业, 干脆又把第二天要学的所有课程提前瞧了一遍。 到夜里十点多了, 林其乐坐在书桌前,她好像没什么事可做了。她一边咬自己的手指,一边低下头。 她觉得胸口里热热的, 涨满了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她并不想哭,可不哭似乎就憋得难受。 她拿起笔, 摊开日记本,在很久以前“真的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下面一行写: “蒋峤西亲我了。2006年11月1日。” 辛婷婷从南校区打来电话, 说她中午在南校食堂听见有女生在骂林其乐,骂得好凶,许多人都听见了。 “你还瞒我, 你还说你以前和蒋峤西没有早恋, 你一回去他就开始追你了,天天接水,还翘课, 现在南校都知道了,”辛婷婷的语气兴奋极了,“我今天晚自习还听你以前寝室的人讲,岑小蔓在本校厕所里狂哭,是不是就是被你弄哭的啊?” 林其乐解释道:“我、我不认识岑小蔓——” 突然手机一震,林其乐拿下来一看,是新短消息,来自蒋峤西。 “冯乐天给我打电话,他是不是喜欢你啊。”蒋峤西问。 林其乐说,他是我南校同学。 蒋峤西说,你怎么跟他熟的。 林其乐说,在南校的时候,只有冯班长和我说话,有时候我们一起去食堂,其实也不是很熟,他人很好的。 蒋峤西问,什么叫只有他。 林其乐没有回复。 蒋峤西说,你明天跟我来小白楼食堂吃饭吗。 这是十一月初时候的事。林其乐印象里的秋天,慢慢从群山的黄昏剪影,南校区的夕阳凋敝,变成了小白楼遮天的银杏树,变成蒋峤西转身看她时的一双眼睛。起初她不敢去,蔡方元跟她一起去小白楼吃饭,慢慢的杜尚也来了,有一天,余樵和几个校队的男生听杜尚说这里的鸡腿饭倍儿好吃,倍儿香,一大帮子人都禁不住诱惑。余樵大剌剌来了:“小学两年同桌,这饭不蹭合适吗?” 蒋峤西就一张饭卡,来的人越来越多,没吃几天就空了。他去充钱,到食堂一刷余额,两千多块,把打饭师傅都震惊了。 蔡方元拿着十双筷子说:“你这饭卡够继承给下一代了。” 来小白楼吃饭的大都是竞赛生,还有一些年轻老师爱往这儿跑。蒋峤西过去总一个人吃饭,要么就和费林格、岑小蔓一桌,他很安静,不说话,时不时有同学、学弟学妹拿着书来问他题目,他身边才显得热闹点。 现在,蒋峤西身边就实在太热闹了,全是人。余樵和杜尚聊天,聊着聊着一句群山方言突然冒出来了,校队几个人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蒋峤西在旁边突然接上一句,还居然接对了。 “樱桃。”蒋峤西在这热闹中说。 “嗯?” “我想吃娟子阿姨做的枣面馒头。”蒋峤西偏过头,他好像很高兴,轻声讲。 林樱桃看他的脸。过去,林樱桃只在爸爸喝了一点小酒时才见过这样近似微醺的情态。可蒋峤西并没有喝酒。 “好啊,我回去和我妈妈说。” 到了第二天中午,林樱桃拿了她妈妈蒸的枣面馒头来,装在一个饭盒里,全桌的人一起分。她说:“是甜的!”蒋峤西手指上有洗不掉的钢笔墨水,他一边给身边站着的一个姓齐的学弟讲题,一边接过半个馒头这么干吃。 食堂门口突然有人叫道:“峤西!”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一桌,忽然之间静了。 林樱桃抬起头,她发现蒋峤西的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食堂门口,旁边还有学校的教务处主任,以及负责高二的几位老师。 蒋峤西坐在消失的笑声中,膝盖上摊开着学弟的书,手里还拿着学弟的笔,还有刚吃了几口的枣面馒头。他注视着自己的母亲,却一动不动,好似没听到她的话似的。 梁虹飞朝他们一桌看了看:“那位同学,你就是林其乐?” 林樱桃一惊,只听蒋峤西忽然从她身边站起来了。蒋峤西长得高,坐的椅子往后推,很刺耳的一声。蒋峤西一声不吭地绕过余樵他们一群人,走出去了,没有一丝一毫异议。 林樱桃下午上课时回过头,发现蒋峤西的座位一直是空的,没有人回来。放学的时候,她想了想,把中午剩下的一个没人吃过的枣面馒头小心放进饭盒里。蔡方元说他要去蒋峤西抽屉里借笔记,趁机把这个饭盒塞进里面去了。 杜尚以前特别心疼他妈妈,活脱脱一个大孝子。现在给远在娘家的妈妈打电话,语气里也难免多了几丝不耐烦:“妈,你不用管我了!我都多大了!我知道了!” 余樵过生日。林樱桃在他家厨房帮余阿姨摘蒜苔。余阿姨说:“男孩子长大了啊,就要自尊心了,不愿意被管,被说了,都要面子。”她说着,回头看了看门外的杜尚,发出一声不知是失落,还是好笑的慨叹。 林樱桃把摘好的蒜苔放进小筐子里:“可是他们还要余阿姨给他们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 “可不是吗!”余阿姨切着里脊肉,“明明什么都不会干,还是我们樱桃体贴,知道来给阿姨摘个蒜苔。” 这时从厨房门外挤进个人来,林樱桃没回头,从那个高度就感觉是余樵进来了。余樵从她们身后挤进来。 “妈,”余樵打开上头的柜子,边找边不耐烦道,“我那罐咖啡呢?” “都要吃饭了你喝什么咖啡啊,”余妈妈把待炸的酥肉搅和好了,手在围裙上一擦,“别乱翻了别乱翻了,我给你找!” 余樵走出来了,他经过林樱桃身边,从她肩膀后面伸头看了一眼。“又是蒜苔。”他嫌弃道。 余妈妈说:“还不是你爸啊,非要吃!” 咖啡找出来了。余樵走了,外面热闹腾腾,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林樱桃把最后几根蒜苔摘完了,余妈妈说:“樱桃快洗洗手,出去找他们玩吧。” 厨房小,人和人怎么走都紧挨着。林樱桃走出厨房,看到余班长正在墙边喂缸里的小乌龟。杜尚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个毛笔,伸到咖啡瓶子里沾,正在拆开了的余樵的十七岁生日蛋糕上涂画。 秦野云趴在旁边撑着脸看,突然嫌弃道:“你画错了!这是足球儿!” 杜尚接着就被余樵推到一边儿去了。杜尚后知后觉:“啊?篮球长什么样儿?” 蔡方元在余樵屋里玩电脑,在里头摔鼠标:“余樵你这电脑该杀杀毒了啊!” 小表弟余锦在旁边奶声奶气道:“昨天刚刚杀过了。” 蔡方元喊道:“余樵!我介绍你一个新网站,你赶紧的,赶紧进来!” 余樵懒得进去了:“兄弟,我弟还小,你能不能别老拿我家电脑上黄网。” 蔡方元说:“我靠,给你庆祝生日,你到底来不来!” 林樱桃听到余阿姨从身后说:“樱桃啊!你再进来帮我个忙——” 林樱桃进厨房里,看到余阿姨递过来一个不锈钢笼屉:“把你妈妈做的枣面馒头拿出来,放到里面咱们热一下再吃。” 不知是不是因为厨房里热,蒸汽多,林樱桃低头把枣面馒头一个个码放在笼屉里,她忽然眼眶一热,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了。 林樱桃拿手背蹭了一下眼,她拿碗接水,倒进锅里,然后把笼屉放上去,扣上锅盖。余妈妈从旁边感慨道:“樱桃怎么这么会,这都不用教啊?” 林樱桃对她咧嘴一笑:“我在家帮我妈妈热过!” “哎,闺女,能嫁到我们家来该多好……”余妈妈说。 林樱桃走出厨房去了,她拽下撸起来的袖口,经过杜尚和余樵他们身边,转身进了更安静些的阳台。 她蹲在一盆盆花与洗衣机之间,一个人,拿手机给蒋峤西打了个电话。 却还是没有人接。 深夜,福州长乐国际机场。 机场一楼大厅,冬令营组委会的接待站还有不少工作人员值守着。来来往往的旅人中,时不时就有从全国各地过来参赛的学生。他们在家长、老师的陪伴下提了行李,乘车前往营地。 蒋峤西走下飞机,他背着书包,身边再没别的行李了。他走出了通道,先抬起头,瞧了一眼机场外那一排排地灯,从他脚下,一直延伸到天边。 走下楼梯的时候,他拿出手机,打开了。 “樱桃?”他问。 “你能接电话了?”林樱桃说。 “我到福州了。”蒋峤西突然说。 “福州?”林樱桃问。 蒋峤西走向了冬令营组委会的接待站,他把自己的证件拿出来,交给对方老师,然后单手捡起笔来,在一张表格上签字。他对手机里:“过几天我就回学校了。” “你在那个冬令营了吗?”林樱桃问。 “嗯,”蒋峤西说,“就快结束了。” 他声音轻的,并没有带着什么感情,异常平静。 林樱桃没听懂。考试还没开始,什么叫“快结束了”。 “你在干什么。”蒋峤西问。 “我在余樵家,”林樱桃说,隔着阳台的门,能听到客厅里大家已经聚在蛋糕边了,林樱桃说,“我们在陪他过生日。” 蒋峤西咽了一下喉咙,在电话里也能清晰听到。 “樱桃,”他说,“明年你能给我过生日吗?” 作者有话要说:  ------------------- 本文注释: *中国数学奥林匹克暨第22届全国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冬令营实际于2007年1月25日,在浙江省温州中学举行。因涉及到现实中的奖项名次,文中对比赛各方面均进行了虚构。 38、第 38 章 蒋峤西坐在冬令营驻地学校的报告厅里, 心不在焉地听演讲。 校长、领导、专家轮番上台讲话, 讲了快一个钟头了。台下坐着全国各省市选出来的三百多名学生。蒋峤西听见走廊上有人小声喊:“学长!蒋峤西学长!” 来人是本省领队老师的儿子, 姓齐。他也是蒋峤西在实验高中竞赛班的高一学弟,这次是跟着他爸爸过来感受冬令营气氛的。 他一路钻过来了, 到蒋峤西身边的座位上坐下,他小声问:“蒋学长,我们昨天没接到你,你几点来的啊?” 演讲结束了。齐学弟连忙鼓起掌来, 他年纪小, 有给大人们捧场的天性。 紧接着文艺汇演开始了。 舞蹈,小品,诗朗诵, 完了又是舞蹈,是一轮又一轮的民族舞。蒋峤西坐在台下,瞧着一群群的女生上台去, 裙摆翻飞,笑容妍丽。女生到底是和男生不同的, 无论是身材曲线,还是一颦一笑,哪怕是回头望向他的一个神态。 蒋峤西不知怎么, 想起林樱桃来了。 林樱桃小的时候, 个子不高,长了一双樱桃似的大眼睛,叫人总想留意她的眼神, 留意她柔软的发尾。无论是吃吃傻笑,还是号啕大哭,给蒋峤西留下印象最深的,永远是林樱桃无忧无虑的表情。 可当再见面的时候,林樱桃长大了,她的身体就像探出的花蕊,在花瓣的呵护下抽得越发长了。 蒋峤西在她身后,总忍不住想去观察她,观察她新生的腰线,观察她衬衣前面隆起的丰盈的弧度,她的腿抽长了,脚踝是纤细的,每次出现在裙摆下面,就让人无法再专心注意她的眼睛和神态了。这似乎是多少数学模型都无法还原出的奇妙变化。 “蒋学长,”学弟在旁边偷偷指道,“那个跳孔雀舞的漂亮姐姐在看你!” 蒋峤西从座位上站起来,十分不解风情的样子。表演结束,数学天才们开始依次退场。同省队的同学在出口处叫他:“蒋学神,看完考场一起去吃饭吧!” 齐学弟挤在旁边问:“学长,你紧张吗。” 蒋峤西没说话,反倒是领队老师过来了,一拍儿子的后脑勺:“他明天就要考试了,你让他清静会儿。” 林樱桃夜里八点多,穿着外套独自下楼。她沿小区外那条街,走在路灯下面,最终在一家小卖铺门口停下了。 林樱桃等在那里,有点冷,这时她兜里的手机一震。 新消息来自蒋峤西 [你在干什么?] 许多天了,自从开始短信来往,似乎蒋峤西每次给林樱桃发来消息,总是问这一句。 林樱桃觉得稀罕。小时候,总是她粘着蒋峤西。蒋峤西从早到晚就是低头做数学题,并不那么关心她。 “我小屋的灯不亮了,我出来买灯泡,回去让我爸爸换上。”她说。 “你小屋现在是什么样子?”蒋峤西问。 林樱桃想了想。 “比以前大一点,有一张床,一张书桌,有书架和衣柜。还有一扇窗户。” “听起来和以前差不多。”蒋峤西说。 林樱桃说:“你要来找我玩吗。” 蒋峤西说:“我可以去吗。” 林樱桃说:“可是有点乱。” 蒋峤西说:“没事,以前也乱。” 林樱桃说:“以前乱吗?” 蒋峤西说:“以前坐在地上,到处都是零食,还有你的漫画和玩具。” 秦叔叔从小区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他今天关门关得早,是接到林樱桃的电话,才出来开门的。“干什么呢樱桃,在这儿一个人傻乐啊。”他说。 林樱桃还笑呢,她把手机揣进衣兜里,拿出零钱,蹦蹦跳跳跟在秦叔叔身后一起进小卖铺去。 蒋峤西走后的第三天,周五傍晚。 林樱桃放学回家,正帮妈妈从厨房里往外端菜,忽然书包里头的手机响了。 “樱桃,我现在要去车站,”蒋峤西的声音听起来发闷,刚睡醒似的,“你明天早晨可不可以来车站接我。” 林樱桃一愣:“明天?”明天是周六。 “几点?”她问。 蒋峤西背着书包,在乘务员身边走进了站台。 十一月中旬了,气温骤冷,又是早晨,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朝站台出口看了一眼。 林樱桃穿着一件妈妈手织的红毛衣,下面是条牛仔裤,正在人群中笑着朝他招手。 蒋峤西身后,省队的其他几个学生也下车了。他们看见蒋峤西,又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这灰扑扑车站台上的一点红。 齐学弟在旁边也看了一会儿,忽然问:“她的小名……是不是叫融融啊?” 蒋峤西笑了,他大声道:“樱桃!” 林樱桃也大声问:“你们吃早饭了吗?” 火车站附近有家豆浆油条店,人满为患,也卖肉包子,从路边闻着就香得很。林樱桃在门口流连,蒋峤西推门进去了。他在角落里找了张桌子坐下,解下书包,随手放在一旁。 齐学弟也挤进来,他兴奋道:“幸好我跟你们一块儿来的,不然我爸肯定不让我进来。” 林樱桃在蒋峤西对面坐下了,她拿起菜单,点了要吃的早餐,她很好奇,每种馅儿的包子都想尝尝。她听到齐学弟过来,主动对她自我介绍:“林学姐你好,我是咱们实验高一13班的学弟,你知道吗,我其实跟你挺有缘的。” 林樱桃抬头看他。 她之前在蒋峤西身边见过这个学弟好几次,只知道他上高一,挺爱学习,大概性格也好,才不惹蒋峤西讨厌。 “我姓齐,”齐学弟一笑起来,长得倍儿像夏雨,“我叫齐乐!” 林其乐大吃一惊:“啊??” 蒋峤西坐在他们对面,看到林其乐那个表情,蒋峤西一下子笑了。 林樱桃看他,蒋峤西今天似乎心情很好,整个人都特别放松,透着股自在。 等早餐端过来之前,齐乐从书包里摸出看了一半没看完的小说,低头继续翻。林樱桃在对面撑着脸,问:“这是什么?” “《悟空传》!”齐乐抬起头,立即回答。 蒋峤西原本在旁边闲坐着,这会儿也伸手从齐乐手里拿过了那本书。他瞧了眼封面,又随手翻了两页。 林樱桃告诉齐乐:“你学长小时候特爱看《西游记》!” 齐乐眼睛亮的,问:“林学姐,你和蒋学长小时候真认识啊?” “我看过这本书,”蒋峤西在旁边轻声道,“这好像是初中时候的吧。” “可能看过,这书多有名啊!”齐乐说着,念起来了。 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 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 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 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 吃完饭买单的时候,蒋峤西从裤袋里摸钱,摸出一张挂着带子的蓝色卡片。 他把卡片往桌面上随手一放,低头继续摸钱包。 林樱桃从对面把那张卡片拿过来了,拿到眼前细瞧。 是一张中国数学奥林匹克冬令营的营员证,“蒋峤西”穿着蓝白色相间的实验高中校服,在照片里直视镜头,他眼神透着冷,没表情的,额头上隐隐约约有道浅疤,在额发的缝隙里。 “你们这次考完了,还要再考吗?”林樱桃抬头问。 齐乐喝完了最后一口豆浆,放下碗:“有的用有的不用,但是像蒋学长,他肯定要入选国家集训队的,说不定要去参加国际赛!” “还有国际赛啊?”林樱桃说。 齐乐点头,拿手一比:“集训队里选六个人,就是国家队了。” 蒋峤西打开钱包,付了早饭钱。齐乐站起来,背好了书包,他告诉林樱桃:“进了集训队直接就保送北大清华了,有可能高三都不用读,直接就是大学生了。” 林樱桃把手里的营员证还给蒋峤西,他们要一起出门了。 蒋峤西却随手将营员证一掰两半,丢到服务员清理桌面残羹剩饭的垃圾桶里。 他往外走了。林樱桃停在原地,瞧着他的背影,呆住了。 又有新的客人要来坐进他们这一桌。林樱桃低下头,捋了一下耳边落下的头发,忙对那位服务员阿姨说:“阿姨……我们不小心掉进去几张卡片,你帮我拿出来好不好?” 蒋峤西走出了这家早餐店。人行道恰是红灯,他停在了街角的路口,朝四周望去。 不同方向的车辆,在他身边不断飞驰而过,只在眼前留下模糊的一片影子。蒋峤西看不清这条路的来处去处,也不知道要走去怎样的方向。 他仰起头,一道雪白色的尾迹,横亘在他头顶的高空之中。 电建集团总部小区,这个周末并不平静。 先是中国数学会在冬令营结束后,公布了今年中国数学奥林匹克国家集训队60人名单。名单中,省实验高中高二18班蒋峤西的名字赫然在列。这也意味着,电建集团终于出了第一个直接保送清华北大的子弟。 然后就是23号干部楼上传来的争吵。 蔡方元在楼下,本来要去余樵家吃火锅,他听见上面吵吵嚷嚷的,好像就是蒋峤西家的位置传来的。 正好家住蒋家对门的邻居下楼,蔡方元过去问:“阿姨,怎么了啊?” 小区里都是电建人,这会儿也都凑过来了。那邻居讳莫如深的,一脸为难:“蒋经理他家孩子不知道怎么了,清华打电话来,不去!” “怎么啊,不去清华啊?” “这孩子不知道想什么呢,从小学一年级就学奥数了,我们天天看着,学到现在,好不容易出成绩了,说不要就不要了。把虹飞气得啊,”邻居说,“我在楼上听着我都心慌,我还是下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蒋boy是个学神,从早以前就有自己的打算。他寻找的未来只会更好,不会更坏。 -------------- 本章注释: *夏雨:中国内地男演员,代表作《阳光灿烂的日子》。 *《悟空传》:作家今何在于2001年首次出版的小说,讲述了悲剧英雄孙悟空以及唐僧等人对命运的抗争。 39、第 39 章 蒋峤西走进他的书房, 把门“砰”地一声撞开了, 他抱起书桌上厚厚的一摞讲义、考卷, 从里面出来。 这些惨白的纸页堆叠在一起,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解答, 好像一摞呕心沥血的奠仪。 蒋峤西手一松,只听轰一声巨响,书和卷子洒满了客厅一地。 “你撕,”蒋峤西说, 他冷冷瞧着梁虹飞, “你撕啊。” 梁虹飞穿着件黑色的紧身羊绒衫,她嘴唇微微张开了,脸色因过于激动而泛出诡异的紫红。 她抬起头, 站在一片废墟中,瞪着儿子的脸。 七八岁时候,因为不够努力, 总是贪玩,做不完妈妈布置的题, 梁虹飞每次撕掉他的奥数书,他就会站在墙边哭着求道:“妈妈……不要撕我的奥数书……” 蒋峤西一米八多的个子,他长大了, 这么多年, 变得沉默了很多,再没哭过了。他突然对梁虹飞笑了,尽管那笑容充满悲戚。 “你以为我会求你?”他说。 “峤西, ”梁虹飞摇头了,她走上前,“你不能,你不能这么对待妈妈。” 蒋峤西俯视着她,俯视着梁虹飞伸出双手,走到他面前来,她想扶住他的手臂。 “你不能放弃啊,”她摇着头,哪怕带着哭腔,梁虹飞说话也是命令的口吻,“你不能不去国家集训队,你不能不去清华,你努力了多久,你应该拿世界冠军,峤西,那是你哥——” 蒋峤西被她抓着手臂轻晃了晃,蒋峤西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感情:“那不是我想要的。” 梁虹飞问:“你想要什么?” 蒋峤西低下眼看她了。 “你想要早恋,是不是?”梁虹飞冷不丁问,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蒋峤西脸上再怎么掩饰,到底还是掩饰不了那一瞬间的失望。 又或是绝望,让他想要发笑。 “你小时候那么乖,那么听老师的话,听爸爸妈妈的话,”梁虹飞认真说,“就是从你去了群山……峤西,你不是这样的孩子。你对你自己的未来应该是有追求的。” “我有追求,”蒋峤西突然打断了她,“所以你们就让我去追求吧。” “你有什么追求啊?”梁虹飞问,好像很稀罕听到蒋峤西居然有追求似的,“你到底追求的是什么啊?啊??” 蒋政这时从阳台抽烟回来了,他心烦意乱,站在阳台门边呵斥道:“梁虹飞!你能不能别嚷嚷了!” “我嚷嚷……”梁虹飞转过脸去,深吸一口气,对蒋政嘶声道,“你不管!!儿子都变成什么样了你说一句话了吗!!” 蒋政面红耳赤道:“他不肯去,我说有用吗??” 蒋峤西站在地板上散落的这些书卷之间,这些数字、符号、图形、函数……几乎伴随了他十六年的日日夜夜,可这些给了他什么? 人都说,蒋峤西是因为“蒋梦初”造成的巨大缺憾才出生的。他生来好像背负着一种责任,一种期望,一种罪。他需要按着这条路走下去,走到头。 “峤西,”蒋政走过来了,他已经五十五岁年纪了,头发斑白,他也努力让自己平静,“你为什么这时候了,不想进国家集训队?” “因为我不喜欢数学。”蒋峤西平静道。 他话音未落,梁虹飞从身后悲愤道:“你胡说什么啊!” 蒋峤西向后一让,因为梁虹飞一巴掌瞬间打过来了,他低下了头。 蒋政把梁虹飞一把向后推开:“你这个婆子你疯了啊!!” 梁虹飞的盘发散落下来了,失去了精心维护的形,显得颓丧,不堪。原来她也有好些头发白了,只是一直掩藏在这日常完美的威严之中。 “蒋峤西,”梁虹飞颤声道,“你就是这么回报,父母给你的恩情的。” 蒋峤西在蒋政身后抬起头了。 “父母要我考的,”他轻声道,“我已经考上了。” 言下之意,天大的恩情也该报答完了。他的语气听起来,好像他的父母另有其人,根本不在他面前与他对话似的。 “你是为了你自己考上的!”梁虹飞嘶声力竭道。 蒋峤西听见了。 “不是为了我自己,”蒋峤西的声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清楚明白地否定她,“我想要什么,你们从来都没想过——” 梁虹飞哭道:“所以你就要为了你自己,为了你自己,就要毁了我们全家!” 蒋峤西蓦的抿起嘴来了。 “你就这么自私,啊?就这么不珍惜自己的天赋,不知道珍惜自己的机会!”梁虹飞哭喊起来了,她情绪已到了崩溃边缘,因为蒋峤西的铁石心肠,“从你出生到现在,我们为了培养你付出了多少!!多少啊!!!” 蒋政实在受不了梁虹飞这种歇斯底里的喊叫了,他走开了,走到沙发旁边去,他也想逃避开这叫人喘不过气的一切。蒋峤西能保送清华了,分明是件天大的喜事,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他打开烟盒,因为拿不出烟,索性把所有的烟都倒出来了,洒到桌下面去。 “妈妈放弃了进修机会,为了你,每天车接车送周末都陪到那么晚,为了你!你爸爸一个集团大领导,为了你,他连自己的司机都见不到,”梁虹飞突然张开嘴,呼出一口气,她好像哭得也累了,整个人有气无力的,“以前梦初总是说,最喜欢坐爸爸的车了,最喜欢妈妈陪他去上奥数课,梦初最喜欢数学,才四岁,他就说他要上清华——” 蒋峤西站在原地,低着头。 他是静默的,他好像永远也赎不清了。 蒋峤西手边摆着个柜子,上面放着一个座机电话,还有杂物盘。蒋峤西低头找了找,没找到,地铁卡和钥匙被他碰到地上去了。蒋峤西转过身,看到餐桌上,一盘苹果旁边,有一把水果刀。他走过去。 梁虹飞说,蒋峤西,你要干什么蒋峤西! 蒋政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刚刚拨了个电话出去,转头一看见,他瞬间就站起来了。 ”林工啊,林工!“他对手机里说,”太巧了……我们还没吃饭呢,我和峤西在家,我和峤西我们两个人在家!“ 他忽然走到蒋峤西和梁虹飞面前,一把把蒋峤西握着水果刀的手腕攥住了。蒋峤西十六岁了,一米八多,高大的个子,让蒋政也要仰望他,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背着书包被夫妻俩推来推去的小孩子了。 蒋峤西眼里没感情的,这个孩子好像一直是这样,什么表情都没有。 蒋政仰起头,他边对手机里说话,边盯着蒋峤西的脸。 “林工,”他恐惧道,“我现在就带峤西过去。” 林电工一家原本在吃火锅,火锅材料还是林电工下午和余班长一块儿上菜市场去买的。天气冷了,吃火锅是很舒服的事,在家里洗洗切切菜,做好丸子,拌拌调料,也很愉快。 林妈妈打开门,看到蒋政出现在门外,身后还跟着个蒋峤西。 蒋峤西的脸惨白的,一如许多年前第一次来到林家时一样,沉默不语。 林电工已经提前往锅里下好了羊肉片:“峤西来了啊!” 林妈妈感觉到这父子俩气氛都有点怪,她笑了:“来来,进来!”她说:“樱桃啊,给你蒋叔叔和峤西拿个小料碗来!峤西吃不吃香菜和辣椒啊?一会儿自己放吧。” 林樱桃从厨房里出来了,她端着两个舀好了芝麻酱的小碗,一抬眼先看到了蒋峤西,她对蒋政叔叔笑了笑。 蒋政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战役,一身疲惫,他低下头,换上了林电工给他的一双拖鞋。蒋峤西还站在旁边,木然不动,林电工把拖鞋放在他脚边,轻声对他笑道:“峤西啊,把鞋换了,咱们先吃饭。” 蒋峤西说:“谢谢叔叔。” 林妈妈说:“峤西好多年没来过我家玩了,当年从群山搬走以后,就很少见到了啊。” 蒋政坐在沙发上,和林电工挨着,他笑道:“嗨,成天上奥数班,哪有时间啊。” 林樱桃坐在茶几旁边的小凳子上,她长高了,坐板凳已经有点不习惯,蒋峤西这么高的个子,在她旁边坐着,更不自在。 林樱桃把小料碗放在他面前,筷子放在碗上。 蒋峤西却不碰,他好像一点胃口都没有,哪怕火锅的热气,香气,朝他腾腾席卷过来。 林妈妈说:“我听樱桃说啊,峤西奥数考了个国家一等奖。” 蒋政笑了,像一位普普通通为儿子感到自豪的父亲:“是啊。” 林樱桃这时注意到蒋峤西手腕袖口上有殷出的血红色。 “你……你的手怎么了?”她问。 林妈妈从旁边站起来了,她“哎呀”了一声,放下碗:“峤西,你这袖口沾上什么了?” 蒋政坐在对面,脸色有点端不住了。 林妈妈走到蒋峤西身边,这时她注意到这个男孩外套后背上有些反光的碎渣,好像被什么东西砸到过一样。 “峤西,来,你把外套脱下来,阿姨去给你洗洗。”她轻声说。 蒋峤西还坐在那儿不动,蒋政从对面说:“你脱下来吧,让你娟子阿姨帮你洗洗。” 林电工也说:“沾的什么啊?现在洗吧,好洗掉。” 蒋峤西从桌边站起来了,他拉下拉链,把他身上穿的外套脱下来。他里面只穿了一件短袖白t恤。“谢谢阿姨。”蒋峤西抬起眼来,看着林阿姨把他的衣服接过去了。这好像是蒋峤西今天第一次眼里看见人了。 林电工和老婆对视了一眼。 “樱桃啊,”他突然说,“你们要是吃饱了,你就和峤西到屋里去玩吧。” “啊?”林樱桃一愣,她还没吃呢。蒋峤西也一口饭也没吃啊。 林妈妈拿了个盘子,把锅里涮好的羊肉片、土豆、鱼丸、蘑菇夹出来,连两个小孩的小料碗筷,都端到林樱桃的小卧室里去了。 “你爸爸他们在外头抽烟,熏人,你们在里面吃吧。”妈妈说,然后把门从外面关上了。 林樱桃和蒋峤西站在门里,她有点不知所措。 她的小屋里只有一把椅子,在书桌边。蒋峤西坐下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林樱桃在省城的家,来到林樱桃的卧室。 他的右手在膝盖上摊开了,虎口有道伤口。蒋峤西低头瞧着林樱桃坐在床边,坐在他面前,拿碘酒棉球给他消毒。林樱桃时不时抬起头,皱着脸问:“疼不疼啊?” 因为伤口长又深,创可贴也没用,林樱桃出去找来了纱布,在蒋峤西手上一圈一圈地缠,直到蒋峤西有点要把手拿回去的意思了,她才找剪刀剪开,然后努力绑了一个结。 “你看起来好不开心。”林樱桃抬起头,端详着他的脸。 蒋峤西也看她。 从车站分开以后,他就没有再见过她了。 林樱桃在家里不穿校服,穿一身浅黄色的睡衣,布料柔软,有波浪似的边。林樱桃也没扎头发,沿着她的耳后这么顺下来,有一个自然的弧度,垂在肩头。 林樱桃转过身,看向了身后的床。“咪咪!”她轻声叫道。 一只小猫忽然跳上了床单,然后被林樱桃一把抱过去了,林樱桃闭上眼睛,在它竖起的尖耳后面亲了一下。 “给你抱它。”林樱桃对蒋峤西笑了。 蒋峤西的手还僵硬着,他像尊行尸走肉,无依无靠,不值得她对他这样笑。 毛茸茸的小猫是软热的一团,两只大眼睛懵懂地睁着。蒋峤西的手指冰冷,他的手让这份柔软一触碰,情不自禁就打开了。 蒋峤西眼眶忽然一热,他低头揉了揉这小猫,又抬起头,对上了林樱桃心疼的眼睛。 40、第 40 章 林樱桃留下一句“我倒点水给你喝”, 就出门去了。蒋峤西低头摸着手里的猫, 这小猫咪曾见过他, 一见他就轻轻唤叫,叫人心生不舍。 林樱桃的卧室确实比小的时候整齐多了。蒋峤西抬起眼, 乍一望去,是简单的白墙,没贴墙纸,也不像小时候在群山那样, 总贴满卡通人物和明星海报。 林樱桃的床也不大, 被子叠成圆鼓鼓的方形。蒋峤西的手不太舒服,他让那只小猫跳到了床单上去。 身后是一张书桌。除了台灯、杂物盒以外,就是些堆在一起的乱七八糟的书。蒋峤西脑中很乱, 很燥,似乎随时会有女人嘶声力竭的尖叫声冒出来,伴随着哭声。他看到一个厚皮本搁在林樱桃桌面上, 封面他以前好像见过,是一群粉白色的小兔, 和粉白色的大象生活在一起。本子里夹着支笔,蒋峤西用他包扎过的手把这本子翻开了。 “我再也不要想起蒋峤西!” 一句话忽然出现在他眼前。 “蒋峤西他亲我了。2006年11月1日。” 蒋峤西瞬间把这个本子合上了。这时身后门打开,林樱桃抱着两瓶红色的可乐进来。门外冒进火锅的香气, 还能听到蒋政低低的话:“我后来去过多少工地, 都没再吃过比娟子这个枣面馒头更好吃的了……” 林樱桃用后背顶上了门,她脸上笑着,好像蒋叔叔夸她妈妈手艺好, 她也与有荣焉。她没有注意到蒋峤西脸色的变化,塞到他手里一瓶可乐,然后坐在床边打开了自己的一罐。 雪白的泡沫盈盈冒出来,她马上低头对准喝了一口,看她舔嘴唇的模样,还像小的时候一样爱喝甜汽水。 只是她不会再像小时候,夸张地在蒋峤西面前喊叫:“啊!可乐好好喝哦!” 蒋峤西低下头,沉默地看她。 为什么,他不由的想,为什么每次“蒋峤西”伤害了她,又总能很快从她这里得到温暖的,近乎无私的回馈。 林其乐那双樱桃眼睛忽然对上了蒋峤西盯着她看的眼神。 “我给你开。”她说。 她以为蒋峤西是手受伤了,所以连个可乐都没办法打开了。 “你墙上怎么不贴那些画报了。”蒋峤西突然问。 林其乐也抬起头看了看。 “搬家的时候被工人撕坏了,”她说着,把可乐递回给他,“后来就没有买新的了。” “怎么不买了。”蒋峤西说。 林其乐努了努嘴。“学习重要啊,”她说,“而且,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明星了……” 那个总是喊着做题头疼,哭着要他的作业本来抄的小女孩,已经变成能考上实验南校省招生的“好学生”了。林其乐身上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对蒋峤西来说,这恐怕是比少女的青春期发育更难以估算的谜题。 林妈妈从外面推门进来,又拿了只碗,看起来是新涮好的一些火锅菜。她端过来:“你们俩怎么还不吃啊,都要凉了!” 蒋峤西忽然低下头,他感觉在娟子阿姨面前都觉得无地自容。 林其乐接过妈妈给的碗,她小声说:“蒋峤西的手包起来了,要不给他一个勺子。” “行,那我去拿。”林妈妈说。 “不用,阿姨,”蒋峤西忙抬起头,说,“我没什么事。” 林妈妈出去了。他们两个小的坐在一起吃涮好的火锅菜。 “你怎么了啊?”林其乐试探着问。 蒋峤西低头用受伤的手拿碗,另只手拿筷子夹一块总是滑走的鱼丸。 “你爸妈……又不高兴啊?”林其乐问。 “他们就没有高兴的时候。”蒋峤西说。 林其乐说:“你不是考得很好吗。” “考得好有什么用。” “什么意思?” “可能等我三十、四十岁了,”蒋峤西抬起眼,他的眼里泛着平日很少见到的湿润的光泽,“他们还是会认为我这里不行,那里不够,比不上我万一没死的哥哥,蒋梦初。” 他有一张吸引人去凝视他的脸,英俊得不真实。 林其乐把碗筷放下,紧张道:“你要不要看漫画。” 她绕过了蒋峤西身边,蹲下到书柜下层快速翻找:“上次杜尚买的,他们都喜欢看的。” 一本叫做《海盗路飞》的皱皱巴巴的漫画书被塞到蒋峤西手里。 蒋峤西放下碗筷,拿过来随手一翻。这漫画书字好小,一页纸切成四个版面。蒋峤西拉过封面看了一眼:新疆青少年出版社。 “杜尚和余樵他们都看得哇哇大哭!”林其乐夸张道。 蒋峤西说:“那为什么要给我看。” 林其乐站在他面前,笑了:“杜尚说心情不好的时候看这个,就可以哭得把什么都忘了!” 蒋峤西沉默了两秒。 “樱桃,”他吞咽了一下喉咙,抬起眼,“你是不是哭过很多次?” 林其乐手揪着睡裤,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林妈妈从外面推开门,撞见两个小孩一站一坐,正在一个谁都不说话的当口。她轻声说:“峤西啊,你饭吃完了吗?” 蒋政穿上外套,走到了林其乐的卧室门外。他眉头皱着,透过门缝,看到林海风的闺女站在那里,而他自己的儿子蒋峤西坐在人家椅子上,有种喧宾夺主的劲头。 “我先回去了,”他对门里说,把烟揣进口袋,“你把饭吃完,帮叔叔阿姨把桌子收拾了再走。” 蒋政沿着楼梯下楼去,点了支烟夹在嘴里。他一直没收到梁虹飞的短信,这么多年的婚姻,让他对梁虹飞什么时候会迸出什么样的骂词,几点会打电话,会发短信,全都了然于胸。 他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走到23号楼下的时候,蒋政嘴里还叼着新点燃的那支烟。他打开楼道的门,楼梯里没灯,他鼻子闻了闻。 他把烟匆匆踩灭了,拽着扶手上楼去。蒋政进了家门,转头看了一眼厨房。“梁虹飞!”他叫道。妻子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不动的。 梁虹飞长发散在肩头,羊绒衫的前襟布满泪痕,爬满了皱纹的双眼紧紧闭上。蒋政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拉过这个女人的两条胳膊,努力拖着她出了客厅,出了家门,沿门外的楼梯从四楼拖到了三楼。 “梁虹飞……”他歇斯底里道,“小飞……小飞!!” 学校的人都听说了。 蒋峤西,奥数国奖,保送清华,进入了国家集训队大名单。实验全校就出了这么一个人物,以他的天资,他甚至有可能成为世界冠军。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再也不想碰奥数了。” 许多天了,他没有来学校。有传言说,是他家里出事了。也有人说,是学校领导和市里省里教育局的领导都跑到他家去,正在轮番做蒋峤西的思想工作。 天才总是任性的,总是执拗的。在外人眼里,他们想得到什么实在太容易了。所以才会轻言放弃。 林其乐一直到课间都还在写物理卷子。她写完了最后一题,松开笔,才觉得能舒一口气了。她拧开水杯喝水,头疼得厉害,太阳穴一直胀跳,她想等最后一节自习课时再对答案改错题。 秦野云跑到楼上来找她。林其乐跟她一起出门。她们两个人穿过了校园,穿过立着孔老夫子像的广场,从小白楼前面走过去。 秦野云摆弄着自己扎成麻花的小辫,说:“我听说蒋峤西他妈妈瘫痪了。” 林其乐脸色一变:“什么啊,你别吓人!” 秦野云压低声音:“真的,我听来我家买东西的人说的。” 林其乐觉得一阵心慌,她和秦野云一起进了学校超市。秦野云在外面书报架子上翻新到的杂志,《cool轻音乐》或是《新蕾story100》。秦野云有点零花钱都花在这上面了,当然了,她还会买一本《当代体育》,甚至最新一期的体坛周报,去提前送给余樵。 林其乐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她站在超市的门口,低头发了条短信。 过了一会儿爸爸回复她。 “峤西妈妈没事,她已经出院回家了。樱桃啊,最近总部谣言很多,你不要乱听,更不要乱传,对峤西家里不好。” 林其乐忽然大大松了口气。 她第一次觉得庆幸,这不过是又一个“传言”而已。 十一月底的一天,蒋峤西突然来学校上学了。班里正上第一堂课,他从后门进来,也没弄出什么声音,把书包放下,拉开椅子就坐下了。 林其乐在前头听着课,被余樵从后面一踹椅子,她回过头去。 蒋峤西桌面干干净净的,只有一个显眼的水杯摆在上面。蒋峤西在椅子里坐了会儿,盯着那杯子看。他拿过杯子来,拧开,里头的水冒出热气。 蒋峤西低下头,轻轻吹过,喝了一大口。 一下课,费林格还没站起来,班里的体委余樵忽然离开了座位,直直来到蒋峤西课桌前了。 蒋峤西一向学竞赛,课桌摆在最后一排,他没有同桌。余樵拉了把椅子,坐在他旁边。 “早上怎么来的啊?”余樵问。 蒋峤西眨了眨眼,看到蔡方元也过来了。“打车来的。”他说。 余樵笑了。 “你不会从没坐过公交车吧?” 蒋峤西也笑了:“早上太着急了。” 费林格先前听说蒋峤西放弃了国家集训队的机会,就已经觉得匪夷所思了——毕竟他和蒋峤西一起,他们可是从小学就上竞赛班,无数个寒暑,无数个周末,这么辛辛苦苦一直学到现在的。 现在,他又看着蒋峤西和余樵这几乎不怎么说话的人在班里轻声笑着聊天。 “那放学咱一块儿走呗。”蔡方元站在他桌旁,提议道。 蒋峤西愣了愣,说:“我今天还有事。” “什么事啊。”余樵说。 “我要……去趟书店。”蒋峤西说。 省城最大一家新华书店,建在市中心的步行街道上。林其乐背着书包,把手里喝空的奶茶丢了。她和秦野云跑在前面,余樵等一行男生走在后面。 杜尚在队伍中,脸色有些尴尬。不像蔡方元和余樵,他跟蒋峤西真是一句话都说不上。 “走了。”余樵不时回头催他。 秦野云要在一楼逛青春言情小说的书架,余樵和蒋峤西几个人往楼上走,去买工具书和教辅资料。 林其乐在楼下陪秦野云,她拿起《泡沫之夏》看了看,又放下了。秦野云说起文科班女生之间最近很流行一本小说,是传在文曲星里看的:“叫《凤于九天》!书店里好像没有,你要不要看啊我传给你!” 林其乐有点心不在焉的,她靠在书架边上,满目琳琅,她却只想快点儿到楼上去。 余樵盘腿坐在过道上,翻一本最新出版的厚皮军用飞机图鉴。秦野云一上楼,立刻就蹿到他身边去了,坐在他旁边给他捣乱。 林其乐转过身,她从无数书架上方搜寻那个人的影子。 他长得很高,很容易找到。 蒋峤西时不时从书架上拿下书来,翻两眼目录,又放上去。蔡方元从旁边说:“你买点sat的书就行了吧,你还用学托福?” 蒋峤西轻声说:“稍微看看。”他又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手指刚翻开了。 书后面的缝隙里,林樱桃睁着一双大眼,不知什么时候在书架后面垫起脚看他。 蔡方元发现蒋峤西也不看书了,抬头看书架。蒋峤西突然笑了,一点儿数学天才的样子都没有了。 杜尚在走道边盘腿坐着,托着脸,百无聊赖地听秦野云对余樵耍赖。然后看到蔡方元一脸绝望,狂翻着白眼,背着书包朝他走过来。 蒋峤西买的书有点多,书包里装了一些,袋子里还有。他想先回趟学校,也许是不想把书带到家里去,他在巴士上说:“你们先回去吧。” 余樵坐在旁边座位,想了想:“一块儿吧,反正顺路。” 蒋峤西推开了教室门,按亮了灯。他坐到自己的桌前,把抽屉里那一摞摞的书和卷子都拿出来了。写满数学解答的纸卷,包裹着一本本数学讲义,像包着一份血汗淋漓的行囊。在这些讲义中,夹着一本黑色封面的小说。 《在轮下》。 蒋峤西低头把这本书拿出来了,放在讲义上面,随手翻开。 他记得他一直没能看完这本书。一张照片,像书签似的夹在里面。 那是1996年,蒋峤西六岁,他在省里举办的小学奥林匹克数学大赛上得了金奖。妈妈喜极而泣,抱着高兴的蒋峤西,在颁奖台上脸贴脸地拍下了这张照片。 蒋峤西把所有的纸卷、讲义都丢进教室角落的垃圾桶里,然后把新买的书从袋子里拿出来,放进他的抽屉。 他关了灯,教室一下子暗了。蒋峤西离开教室,看到余樵他们都在楼梯口等他。秦野云在拉着林其乐看她新买的小说,叫《年华是无效信》。蒋峤西走到林其乐身边,他低头看了她一眼,他们一同下楼去。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海盗路飞》:即《one piece》,日本漫画家尾田荣一郎作画的少年漫画作品,在《周刊少年jump》1997年34号开始连载。新疆青少年出版社系盗版漫画书商盗用。 *《cool轻音乐》:日韩娱乐杂志,定价10元,已于2013年3月25日改版停刊。 *《新蕾story100》:青春文学杂志,定价8.8元,已于2013年6月停刊。 *《泡沫之夏》:作家明晓溪创作的言情小说,2006年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 *《凤于九天》:作家风弄创作的耽美小说,2004年由威向文化出版。秦野云用文曲星看录入txt属于时代局限,不要和她学。 *《在轮下》: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所著的教育题材小说,具有浓重的悲观色彩。书名取自书中校长告诫年轻的主人公吉本拉特的一句话:抓紧学习,以免被碾压在车轮下。 *《年华是无效信》:作家落落创作的青春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2005年2月。 41、第 41 章 蒋峤西在下午自习时间去了趟小白楼。楼里正是人多的时候, 自习室、走廊里不少学竞赛的学生。蒋峤西的身影乍一出现, 引得许多复杂的, 夹杂着不满、羡慕与崇拜的目光向他投来。 上天是这样爱他,他却不珍惜上天馈赠的才华。 蒋峤西站在顶楼靠近天台的楼梯拐角处, 地上多是烟头,他问高三学长买烟。天台的门开着,蒋峤西接过对方递给他的打火机,把烟点燃了叼在嘴里。他走到天台上去了, 倚在锈绿色的铁门边, 坐在台阶上,这么吸烟。 那位高三学长也从门里出来了,天台上暂时没有别的人。 “我听小蔓说, 你最近搞对象呢?”学长问。 蒋峤西也没抬头,和没听见一样。 “搞对象也不至于不参加国家集训队吧?”学长说。 蒋峤西这时说。 “没关系的事,别扯在一起。” 学长笑了一下。 “我怎么觉得不像没关系呢, ”他说,风大, 刮得那扇门一直往门框上撞,“我估计连教育局领导都知道你早恋呢。” 蒋峤西听了,敲了敲烟灰。 “你也不担心啊?”学长说。 “知道的人多了, ”蒋峤西说, “知道又怎么样。” 学长愣了,皱眉又笑。 “蒋峤西,”他说, “我以前没看出你是这种性格。” 林其乐坐在窗边,她的红笔没水儿了,借了同桌黄占杰的来改错题。一群男生正在黄占杰桌边围着,叽叽喳喳不知道在说什么。林其乐改完了题,放下笔,转头仰着脸朝窗外看去。 深秋时候,天色暗得也早,最后一节自习课,班里的灯都打开了。林其乐瞧不见窗外的天和树,只能看到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她瞧了瞧自己的眼睛、鼻尖和嘴唇,她暗自想象自己会变漂亮,变得像全智贤,或是刘亦菲。然后她再和蒋峤西谈恋爱,哇,那到他们结婚的时候,一定是人人羡慕! 可林其乐就长这样,她只能面对现实。 黄占杰在给那些男生手写他的博客地址,边写,嘴里边拼着:“ayanamireilove点blogbus刀。” “你多长时间写一次啊?”男生们问,“你就不能手写后续给我们看啊?” 黄占杰抬起头:“我又不是只给你们看的,还有好多豆瓣网友要看呢!” “诶————哟————”四周一大片都是起哄声,“豆————瓣————网————友————” 黄占杰的脸蛋红红的,眉飞色舞。 蔡方元坐在黄占杰前头,他和几个男生说,他正在准备搭一个网站,打算把之前,黄占杰编好了词儿的那一批漫画扫描一下,放到上面去。“还没搭好,还没搭好!”蔡方元皱眉道,看起来很正经,“等搭好以后,放上广告!”他拍了拍黄占杰桌上的书,“我们好哥俩分钱!” “你什么时候才能搭好啊?”男生们问,“搭好之前你就一直不借给我们看了?” 蔡方元说:“你们可以先来那个,我们的豆瓣小组,叫‘1990狠狠爱’,给我们多宣传宣传!” “嚯,爱了还不够,还得狠狠爱,”旁边男生说,“听着就这么限制级。” 蔡方元这时往旁边一看,他说:“余樵,林樱桃,怎么样,赞助我一点儿服务器钱。” “什么啊?”林其乐怎么看窗玻璃都觉得自己不像全智贤,她失望地转过头。 蔡方元信誓旦旦道:“等我和黄占杰我们俩赚了钱,给你们股份,有分红!” 余樵在后头做题,抬起头:“那要不这样,你直接把分红给我,这多省事啊。” 周围人都笑了,蔡方元拿余樵没办法,斜了林其乐一眼:“林樱桃,你呢!” 林其乐看他,自己伸手从校服口袋里摸了摸,摸了上衣的口袋,又摸裤子的口袋。 摸出五毛钱的钢蹦儿,还有对折起来的一块钱。 “给,”她说,见蔡方元没好气地翻着白眼转过身去了,她追问,“给我多少钱分红啊?” “一帮穷光蛋。”蔡方元把手里的《新概念英语三》往黄占杰书架上一塞,站起来就走了。 蒋峤西从外面回来,走到走廊上的时候,他还拉起衣襟闻了闻,其实他自己也闻不出来味道。 他不知道林樱桃鼻子怎么那么灵。 “蒋学长!蒋峤西学长!”有人从背后叫他。 蒋峤西转头一看,是高一学弟齐乐。 “你来了小白楼,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啊!”齐乐跑到跟前,“我、我还有几个题想问你……能……能不能问啊……” 蒋峤西从小到大,与同班同学一贯很少来往。倒是在竞赛班里,有那么几个热爱数学爱找他问题的学弟还比较熟。 蒋峤西走到走廊的窗边,他把齐乐的奥数书拿过来搁在窗台上,开始快速看题了。 齐乐在旁边暗暗抬起头,偷窥打量他。 蒋学长一直看起来很冷漠,拒人千里之外,性情有点孤僻。 唯独交流到数学的问题的时候,蒋学长是很好说话的了,平易近人,他不像别的学长那么高傲,简单些的题目到他手里他也愿意给人讲解,像在随手演示一盘初学者级的游戏。 齐乐根本不相信,蒋峤西学长会不喜欢数学。 蒋学长是他见过的,在数学上最有天赋,最具有灵性的人。一个人能够十年如一日地面对同一门学科,他怎么可能不爱它? 题很快讲完了,蒋峤西把书还给齐乐,准备回班了。 齐乐突然说:“蒋学长,我爸说,国家集训队12月底才开始集训,虽然你一再说不去,清华还是给你留着保送名额了。” 蒋峤西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进教室去了。 学校里传说,蒋峤西的妈妈性情极端,学校各方面领导又苦苦规劝,老师们又惜才,最终,蒋峤西答应了退让一步。 他说,他会再好好想想参加集训的事情。 可平时上课的时候,他已经根本不碰奥数了,从早到晚都在学sat,蒋峤西的目标是如此明确,根本没有商量余地。 夜幕降临的时候,蒋峤西在书桌边抽烟,他听见父母在外头说着说着话,又吵起来了。 梁虹飞出院以后消停了一阵子,可慢慢的,故态重萌。 梁虹飞,蒋政,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他们无法忍受蒋峤西的远走高飞。 可他们目前拿这个儿子毫无办法。 “他们应该都觉得可惜吧,”林其乐在手机里对他说,她的声音并不是笃定的,“其实想一想,你以前从早到晚都在学数学,学得那么好,是有点可惜……”她问,“你想不想继续考奥数?” 蒋峤西说:“不想。” 林其乐说:“也没事啊,要是喜欢数学,去美国也可以继续学。” 蒋峤西笑了。 “你以前不是成天告诉我,美国人很坏,”蒋峤西低下头,拿下烟来吐了一口,他好享受这样的时光,“还让我,不要去美国。” 林其乐没说话。 “林其乐。”蒋峤西说。 林其乐被他这么正式地叫了全名,还不大自在。 “干嘛。” “你英语不够好。”蒋峤西不客气道。 林其乐反驳道:“我上次小考考了一百二了,以前初中的时候更不好。” 她说起她在南校时是怎么补习英语的,差点还要去新东方了,幸好高一期中考得还行,把钱省下来了:“然后我就买了新手机!”她美滋滋道,“我爸爸给我买的。” 蒋峤西低下头,听着林樱桃这熟悉的嘟嘟囔囔的家常话,他沉默下来了,继续抽烟。 林其乐不知道蒋峤西是怎么突然说起她英语不好来了。晚上写完了作业,她洗完澡,湿头发刚擦了擦,就坐回书桌前,她打开她的新概念英语第三册,正准备温习上次的课文。 林妈妈从外面说:“樱桃啊!你的内衣还没洗呢!” 林其乐猛地把这本“新概念英语三”合上了。 漫画故事里,那男主角威胁女主角说,你不可以回日本,因为这里是香港,我是香港黑社会老大,我不允许你回去。 女主角说,我就要回去,我要去自己赚钱买机票! 男主角邪魅一笑:那正好,你可以选择向我出卖肉体! “以你的条件,一次可以赚取300港元,一天接10次,一晚上就可以赚很多钱……” 林樱桃穿着睡衣,蜷缩在被窝里,看这故事看得目瞪口呆。 这时放在她手边的手机一震。 蒋峤西说:“你在干什么啊,不回短信。” 林其乐问他:“300港元是多少钱?” 蒋峤西说:“两百多块。” 林樱桃心中暗暗大吃一惊:才两百多块?? 蒋峤西过了一会儿又发短信来:“你想买什么。” 林樱桃本来只想随便看看,只是好奇,可一不小心就看漫画看到了好晚。她趴在被窝里睡觉,迷迷糊糊之间,总梦到一些离奇情节。是因为棉被太重了吗,让她脸色潮红,很难喘过气来。 蒋峤西的校服里经常有一股雨后青草地的气味,林樱桃不知道那是什么,从以前就觉得很好闻。更多时候,他身上残留着烟味。不过蒋峤西亲她的时候没有烟味,只有手指上钢笔墨水的味道。 蒋峤西低下头看她了。蒋峤西脱了校服外套,他穿一件白色的t恤。他本来就唇红齿白的,特别是近看时,不像是真人,那睫毛垂下去,仿佛漫画人物。蒋峤西念“樱桃”两个字时,总是轻轻的,总好像带着一种叹息。林樱桃每次听到他这么叫她,就像被念了“除你武器”,一点儿招儿都没有了。 林樱桃这天早晨醒了,头发一团乱,出了不少汗,她捂着自己肚子,痛苦地坐在被窝里。她记得醒来以前她还在对蒋峤西说:“不行不行,两百块太少了!” 妈妈进来了:“你怎么还不起床啊?” 林樱桃皱着脸,她突然很想哭,就是觉得很委屈,又不知道委屈什么。 “樱桃,怎么了?”妈妈看闺女状态不对劲,脸红得很诡异,她走过来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没发烧啊?” “妈妈我来例假啦……”林樱桃惨兮兮道。 端着水杯里的红糖水,林樱桃闷闷不乐地去上学了。她坐着公交巴士上,谁也不理,杜尚一头雾水。来了学校,在走廊上迎面撞见了蒋峤西,林樱桃仿佛见了鬼,扭头就走。 蒋峤西更是莫名其妙的。 班长冯乐天说:“林同学,今天是你值日,你要记得擦黑板。” 林樱桃很少痛经的,她也不知道这次怎么提前来了,还弄得肚子好痛,好不舒服。 第一节课下了,黄占杰貌似不经意地问:“林其乐,你有没有看到我新概念三?” 林樱桃趴在桌上,拼命摇头。 黄占杰站起来了。他一离开座位,林樱桃火速从书包里把那本可疑的《新概念英语三》掏出来,趁机塞进黄占杰的抽屉洞里。 “林樱桃?”突然,蔡方元那魔鬼般的声音从背后,余樵旁边的座位里冒出来了,“还真让你拿走了啊?!” 蒋峤西坐在最后一排放下了笔,他本想发短信问问林樱桃为什么整节课都趴着,为什么早上一见他就跑。 蔡方元和林樱桃在前头吵起来了。 “你就说你看没看吧!”蔡方元问。 “没看没看!”林樱桃不要听。 “不可能!” “我说了没看了!” “我看你这表情我就知道你看了!” “谁要看你们那些恶心吧啦的漫画。”林樱桃愤怒道。 “你不看你怎么知道是恶心吧啦的漫画啊?”蔡方元捧腹大笑。 冯乐天说:“那个,林其乐同学——” 林樱桃气冲冲站起来了,却很没有气势,她的脸色确实不太好看。她拿了黑板擦在上面擦黑板,另一只手还捂着不舒服的肚子。 余樵在看体坛周报,他努力忍着,还是时不时抖着肩膀,笑出声儿来。 蒋峤西坐在后排问:“蔡方元,怎么了?” 黄占杰去隔壁班问了一圈,都没找着自己那本书,他心急如焚,等回到班里,他惊讶地发现学神蒋峤西居然在翻那本《新概念英语三》。 数学天才连看漫画都奇快,哗啦哗啦地往后翻。 林樱桃稀里糊涂擦完黑板了,她面如土色,准备回到座位去,正巧蒋峤西翻完了那本书,他抬起眼,用一种半带疑惑的忍俊不禁的眼神看她。林樱桃瞬间转回身去,拿起黑板擦继续用力擦起来。 班主任陈老师这时进来了,他很意外地大声表扬道:“看看人家林其乐同学,这个黑板擦得这么用心啊!”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全智贤:韩国女明星。2001年,由她主演的爱情喜剧片《我的野蛮女友》在中国红遍大江南北。 *刘亦菲:中国女明星。2004年,由她主演的仙侠剧《仙剑奇侠传》热播。 *ayanamireilove点blogbus刀:黄占杰在博客大巴申请的博客地址。 *豆瓣:由杨勃(网名“阿北”) 创立于2005年3月6日的社区网站。 *《新概念英语三》:1997年由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和培生教育出版中国有限公司联合出版的一套英语教材。 *新东方:创办于1993年的教育培训机构。 *除你武器:《哈利波特》系列最常用咒语之一。 42、第 42 章 课正上着, 实验高中校园里没什么人迹。一个女生走到了树下, 她悄悄朝四周望了望, 然后从自己校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 她把纸展开,四角贴上胶带, 飞快贴到了表彰栏上去。 高二18班教室里,语文课上。 蔡方元从前面传纸条过来。 “你到底是不是女的啊,看小黄漫还这么理直气壮。” 林其乐肚子疼得一直趴在桌上,她拿起笔在上面写。 “我看了又怎么了, 你们能写我还不能看啊!” 蔡方元回道:“人家黄占杰都觉得不好意思。” 林其乐拖着病躯写道:“他是他我是我!我不嫌弃他, 你让他放心吧!” 过了一会儿,黄占杰才脸红着偷偷问了一句:“林、林其乐……”他都不敢拿眼看她,耳朵滴血一般。 林其乐听见, 一开始还想翻白眼,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就想笑了。蔡方元也在前头耸着肩狂笑。 下了课, 林其乐没有下去做课间操,她趴在课桌上, 还是很难受。 秦野云在做操之前跑到18班的队伍里来了,她是从后面过来的,打眼一看余樵那个体育委员居然站在最前头, 蔡方元那个猪头也在前面。 许多老师在附近巡视。 “蒋峤西, 蒋峤西!”秦野云从后面叫道。 蒋峤西回过头,见是烫了一头卷发的秦野云。 秦野云和蒋峤西平时根本没来往,是上次一起去了书店, 才多少算是“认识”了。 秦野云觉得这事特别刺激,特别是当她一叫“蒋峤西”三个字,周围好几个班队伍里的女生都明里暗里地在看她。 也包括前头不经意扭过脸来的岑小蔓。 “你有没有带零钱啊?”秦野云觉得自己的虚荣心一下子涨满了,她不是需要找借口才能和蒋峤西说话的,她是理直气壮的,很有理由的,堂堂正正的。 她压低声音说:“林樱桃让我帮她买东西!” 蒋峤西把手揣进裤兜里摸钱,他问:“买什么?” “你是哪个班的同学啊,”有老师在后面喊道,“快去你自己班的队伍里站好!” 秦野云急急说:“要不你去帮她买吧!”她走近了在蒋峤西身边轻轻说了几个词,然后一溜烟就笑着跑了。 蒋峤西站在原地,愣了愣,又转过脸来看她。 做完了课间操,校园里全是结伴回班的学生了,三个年级,满满是人。蒋峤西在人群中低头走进了学校超市,他个子高,照片常年挂在学校表彰栏上,又长了一张这样的脸,很少有人不认得他。 蒋峤西裤兜里总有零钱,是去小白楼找高三生买烟用的。他在超市里绕了一圈,别人看他,盯着他的手。 学生太多了,非常嘈杂。 蒋峤西买了一包女生用的卫生巾,三五块巧克力糖,两包虾片,放在一个袋子里。结账的时候,他低头付钱,前后排队的学生都在窃窃私语。 从超市回去高二楼,正好路过校园前广场。蒋峤西低头走自己的路,十二月的冷风灌进他的衣领里,蒋峤西却也不觉得冷。 他还在想,怎么暗示林樱桃去学托福这件事。 “蒋峤西!”突然有人过来叫他,“又有人给你写情书了,就贴在表彰栏上!” 蒋峤西抬起头。 他听到身后有人窃窃私语:“蒋莼鲈?” 实验校园广场东侧,一排法国梧桐树下,越来越多过来看热闹的学生了,他们指着表彰栏上贴的那张纸,嬉笑不断,还有人举起手机,对准了拍照。 蒋峤西走过来。 蒋峤西, 我是林其乐。 小兔子死了,你还记得它吗,它满四岁了…… 陌生的笔迹,却是熟悉的字句。蒋峤西一把将这张纸撕下来了。 高二18班教室里,林樱桃闷闷不乐坐在座位里喝黄占杰帮她倒的热水。班里只有十几个学生回来了,多在聊天。余樵问她:“还疼啊?” 林樱桃一张小脸煞白,她好像疼懵了似的,点点头。 她自己都觉得很奇怪,这又不是她第一次来例假,为什么会这么难受呢。 蒋峤西突然从门外进来了,林樱桃不自觉抬眼看他,他走得越来越近,直到站在黄占杰桌边,他把手里一个白色的袋子丢进林樱桃怀里。 林其乐抬头看他。 蒋峤西也低头看着她。 从外面回来班里的同学越来越多了。林其乐不明所以,打开那个袋子,一眼看见里头的卫生巾,她的脸颊一下子红了一片。蒋峤西还一声不吭站在黄占杰身边,也许是他太高了,让黄占杰夹在中间坐着,分外有压力。 “那个,那个,我再出去接点水,”黄占杰拿着水卡要站起来,“蒋学霸,你要不要我帮你也——” 班长冯乐天这时走进门口,茫然道:“林其乐同学,蒋峤西,陈老师叫你们俩去趟他的办公室!” 林其乐和蒋峤西老老实实站在班主任陈老师办公桌边。 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一男一女。林其乐小脸低着,看着就很没精神。蒋峤西双手背在身后,高抬着头,瞧办公室的窗外,心不在焉。 陈老师看着他们俩,越发觉得这个事情棘手。 “到底怎么回事啊?”他问。 林其乐很懵:“我也不知道。” 陈老师看了看一边的蒋峤西。前段时间为了劝蒋峤西不要放弃集训,他真是费尽了口舌。 “你怎么了?”陈老师看林其乐,“不舒服啊?” 林其乐点点头,她说:“我请假了。” “哦对,”陈老师反应过来,“不错啊,还坚持上课。” 高二18班因为蒋峤西,屡登表彰榜。而林其乐又是从南校转过来的优等生,在学校一直很乖很听话的,成绩也保持得不错。 “林其乐你给,蒋峤西,写过信吗?”陈老师开诚布公地问。 林其乐那俩大圆眼睁开了。 “写过。”她老实说。 蒋峤西忽然低下头看她了。 “什么时候写的?”陈老师问。 “上初中的时候。”林其乐说。 “上初中的时候啊?”陈老师手往椅背上一搭,听着像松了口气。 “陈老师,我跟蒋峤西是小学邻居,”林其乐抬起头,说,“家就住隔壁。” “所以呢?” “所以他当时搬走了我挺想他的,没人一块儿玩了,”林其乐说,“我就给他写了封信。” 她说得坦坦荡荡,不过说到底,当年林其乐那封信里,确实没有写过什么太出格的内容,当时她只有十三岁。 只是因为大胆、赤诚,因为同龄人的幻想,因为林其乐小小年纪勇闯实验附中的举动,以讹传讹,愈演愈烈,多少才导致了后来的后果。 “是这样啊……”陈老师说。 蒋峤西这时从旁边说:“陈老师,我跟她的爸妈都在一个单位,他们都知道这件事,你可以给他们打电话问问。” 他好像生怕陈老师不打。 陈老师一听蒋峤西提“爸妈”俩字就开始头疼了,他对蒋峤西那位妈妈真是敬谢不敏。 “行了我知道了,你俩都回去上课吧,”陈老师又补充了一句,“林其乐啊,你要是还不舒服,就去校医院看看,我看你这个脸色很不好啊。” 林其乐急急往外走,听了这句话,才转过头,乖巧道:“谢谢老师。” 办公室门外站着四个陌生女生,还有更多凑热闹的人。办公室有老师叫道:“哎你们几个女生,进来!” 林其乐沿着走廊往外走,听到身后门里传来的质问:“你们不知道学校有监控是不是?” 蒋峤西上第三节课时给林其乐发短信,他说:“学习好是不是很重要。” 林其乐回道:“你为什么买巧克力。” 蒋峤西说:“你们女生肚子疼不是要吃巧克力吗。” 林其乐说:“我听说吃巧克力会更疼。” 蒋峤西说:“那你等好了再吃吧。” 林其乐问:“怎么回事啊,怎么又说那封信。” 蒋峤西说:“别管了。” 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那段往事了,什么群山、乡下、情书……蒋峤西这个人总是不好接近,似乎脑子里就只有数学,实验高中半数的人都是从初中部直升上来的,他们就从没见过蒋峤西像正常学生的样子。 所以费林格们很难理解,蒋峤西课间坐在黄占杰的座位上,轻笑着和林其乐、余樵几个人聊天时,到底都是在聊些什么。 蒋峤西在电话里说:“既然都说我和你早恋,我干嘛还要离你那么远。” 林其乐洗完了澡,把湿头发打了个结悬在脑后,她蹲在床角的地板上撸猫。 猫咪呼噜呼噜,软乎乎地贴着她的脚背。 林其乐拿着手机不高兴道:“你们男生都是猪……” 蒋峤西乍一听见这个评价,愣住了。 小的时候,林其乐总是肆无忌惮的,她好像生怕别人听不见,听不清,超大声,站在路口叫:“蒋峤西!” 蒋峤西多么憎恶这个名字啊。他不止一次想过,等长大以后,等离开了这个地方,他要给自己换一个有些含义的新名字。 可他一直忘不了林其乐念出的那个笑音。她到底是为什么,一见到他就这么开心呢。 后来,林其乐长大了。她念“蒋峤西”三个字,不再是理直气壮的了,而是轻轻的,是总有顾虑的,好像生怕被别人听见,也怕打搅到他似的。 尤其是夜里,两个人打电话,林其乐也是轻声地说,蒋峤西,蒋峤西,蒋峤西? 那个“西”字不再是笑的了,是有纤细颤抖的尾音,语调向上移,带着种难解的疑惑,心中无法预知的忐忑,也许还有期盼、欣喜、担忧、失落。 蒋峤西发觉,樱桃熟了,虽然还未熟透。但他已经能看到她的红了。 期末考试结束后,蒋峤西久违地要去香港过年。他最终还是没有参加国家集训队的考核,他告诉林其乐,他会去香港顺便把托福成绩考出来。 “你要不要来考啊。” 林其乐抱怨说,考试费太贵了,没钱。 蒋峤西说:“我堂哥给你付钱。” 林其乐说:“那我也考不过啊!” “让你学你不学。”蒋峤西训斥道。 “香港是不是有迪士尼乐园?”林其乐挑起另一话茬。 “有啊。”蒋峤西说。 “香港一定很好玩。”她羡慕起来。 “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不知道。” 蒋峤西说:“那我就随便买了。”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香港迪士尼乐园:位于香港新界大屿山,2005年9月12日正式开幕,是全球第5座、亚洲第2座,中国第1座迪士尼乐园。 43、第 43 章 蒋峤西是2月底才从香港回来的, 他在机场就给林其乐打了个电话, 说他中午想去林其乐家吃饭。 林其乐挂掉手机, 爬下床踩上棉拖鞋就去告诉爸爸。林电工正好在家灌香肠,说行啊, 加一个碗的事。 路过穿衣镜时,林其乐后知后觉望着镜子里,她一摸头发:应该赶快去洗头。 这个年在省城过,林其乐每天在总部四处游走, 大吃大喝, 不是在自己家里吃喝,就是去余樵家,要么就是去杜尚家——杜尚的妈妈从娘家回来了, 带了许多土特产来,送到余班长和林电工家门上,好感谢他们这一年来对杜尚的照顾。 林其乐还去吃了两次酒席。一是邵司机与小谢阿姨孩子的百岁宴。 她穿着红棉袄, 与邵叔叔和小谢阿姨在一块儿拍照片,她还有机会抱了小宝宝。林其乐用手指蹭了蹭小宝宝的脸, 她说:“他的脸好软啊!” 余叔叔在旁边与邵司机在一块聊天,聊的多是近年的工作,也聊起当年在群山工地的往事 “九零年那会儿, 娟子都要生产了, 林海风还在工地加班,”余叔叔皱眉道,“打电话来, 你闺女要出生了,你还不去医院!好家伙,工地大家伙儿一块儿加班的呼啦啦全跑医院去了,十来个男的挤在走廊里。那护士在外面瞅了一圈儿,你们到底谁是当爹的啊!” “他是我看着出生的!”林其乐和小宝宝对着咯咯笑,她仰起头对叔叔们说。 邵司机和余叔叔说:“你也是我们看着出生的!” 林其乐靠在余叔叔身边,被余叔叔搂着肩膀一直傻乐。她感觉她是属于这里的,她喜欢这里的每个人。 第二次酒席是群山工地以前的职工幼儿园园长张奶奶,过六十六岁大寿。群山工地好些人都去了。张奶奶问起余樵现在还和不和林樱桃打架了:“以前啊,早上打,中午打,在幼儿园打,回家了还打。人家都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这俩小孩儿,打小,打架就没和过!除非他俩一块儿去打别人!” 余奶奶坐在旁边,和好闺蜜张奶奶说,余樵现在不跟林樱桃打架了,见面也不吵架了,长大了。 张奶奶一惊,低下头:“真的啊?” 余樵和林其乐一块儿坐在小孩桌。余樵忍耐着这吵吵嚷嚷的气氛,忍受着老太太们天马行空的闲聊,杜尚则一直在低头发短信。林其乐剥着开心果,面无表情地把果仁往嘴里塞,她和蔡方元比赛谁剥得比较快,一盘子都没给别人剩下。 “我胖了好几斤。”她给蒋峤西发短信,发完了继续吹头发。 突然外面门铃响了。 林其乐赶紧把吹风机扔到一边,抓起梳子把半干不干的头发梳了好几下。林妈妈打开门,蒋峤西穿着件深灰色羽绒服,提着行李箱就进来了。蒋峤西先对林妈妈问了声好,然后转头看见了还穿着棉睡衣披着头发的林其乐。 蒋峤西笑了,低头说:“没胖很多。” 林电工炒了番茄大虾、糖醋排骨,又拌了盘酸笋,切了一碗卤味拼盘。他告诉蒋峤西,后面两道的卤味、酸笋都是杜尚他妈妈从贵州老家带来的:“味道还不错,来来来,尝尝!” 蒋峤西脱了羽绒服,穿一件灰鸦羽毛颜色的毛衣。他在饭桌边坐下了,端过饭碗来吃。林电工问起他爸爸妈妈去哪儿了,蒋峤西说给他哥扫墓去了:“在郊区,下午才能回来。” 林电工没再多问。 林妈妈又问蒋峤西,香港怎么样啊,在香港过年好不好玩之类的。 分明只是客套话,蒋峤西听了好像也很幸福。他放下筷子,接过林樱桃从后面走过来递给他的可乐罐,拉住拉环打开了。他说起这一个多月在香港干了什么,玩了什么,去了什么地方,好像交代给自己的亲生父母一般。 林妈妈说:“真不错,香港那边也暖和啊,在那边儿过年正好。” 林电工这时对老婆说:“等樱桃过两年去念大学了,咱们俩就申请调去佛山项目部,在那边儿暖暖和和过年!” 林妈妈一听这话,哭笑不得:“你才在总部待了几年啊,又想去工地吃苦!” 林樱桃不高兴地抿起嘴:“干嘛,你们两个要把我丢下……” 林电工“哎呀”了一声:“大学都要去住宿的,这怎么叫把你丢下?” 林樱桃剥着番茄大虾,她给全家人剥:“我要考本地大学!我不想去住宿……” 蒋峤西坐在对面,吃着林樱桃剥给他的大虾。他睫毛长的,一直垂着。 林其乐坐在她的小床边,低头看蒋峤西手机里的照片。林其乐羡慕道:“在香港骑马好不好玩!” 蒋峤西在林其乐的小屋地板上打开了他的行李箱。 一只行李箱,半只都被一个显眼的大盒子占据了,林其乐只是看了一眼,就感觉到那在蒋峤西那里占的分量。 蒋峤西把盒子拿出来给她了。 林其乐把包装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只迪士尼乐园的达菲公仔。“这么大的公仔!”林其乐惊讶道。 蒋峤西说:“这是我堂哥给你买的。” 林其乐抱着熊熊,抬头看她。 蒋峤西坐在她身边,把手伸到裤兜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来。盒子外面还系着一条缎带。 林其乐把熊放在一边,小心打开了那个盒子。 她把这条镶嵌着红宝石和切割钻石的小项链拿出来了。玫瑰金色的项链下面,挂着一个小小的宝石红樱桃,反射出光来,照在林其乐的眼里,让林其乐迷茫的眼闭了一下。 她拿起项链往自己脖子上戴。她转过身坐,透过桌上立着的小镜子,她能看到蒋峤西在身后拨起她的长发,拨到肩上,伸手帮她把这条项链系上了。 樱桃从何处来呢。 从爸爸和妈妈的爱意中来,从大姑的祝福和期盼中来,在即将十七岁这一年,樱桃挂上了蒋峤西尚显青涩的枝头。 电视上说,2007年3月4日,也就是正月十五这一天,全世界范围都可以观测到月全食。 凌晨五点,林其乐匆匆起床,穿好外套,她跑到余樵家楼下去,正好遇到了蔡方元。他们一同上楼,奔跑到余樵家的楼顶天台上,余樵已经和杜尚、秦野云几个人摆了个小桌、吃起早点来了。 蒋峤西也在,他和余樵坐在一起低声说话,看见林樱桃来了,他对她笑了笑。 月食还没开始,天是黑沉沉的,只有天台上的灯泡孤零零亮着。 林其乐和蔡方元吃着手里的蛋饼,用小勺抢碗里的萝卜丁咸菜。 余樵忽然低声对蒋峤西说:“……你以为林樱桃初中为什么不过来……” 林其乐听见了,感觉他们好像在说她的坏话,她扭过头去。 最后一块萝卜咸菜就这样被蔡方元抢走了。 林其乐坐在天台的小板凳上,有点冷,她缩着脖子。 那颗沉甸甸的宝石樱桃落在她内衣和毛衣的缝隙里。 “你以前小时候爱跑爱闹,还一个人到省城来,”蒋峤西坐在她身边,他一说话,有雾气呵出,“怎么现在连大学都想住本地了。” 林其乐仰起头,望那半缺的月亮。 “我也不知道,”她说,“小时候……总想往外面跑,可能是因为意识不到世界很大,会有很多危险吧。” 蒋峤西转头看她。 “外面的人事物,都和群山不一样,以后离开省城,看到的听到的肯定也都和省城不一样了,”林其乐说,“走得越远……我越觉得爸爸妈妈好重要,特别是我孤立无援的时候,做错了事情的时候。” 蒋峤西说:“你还像小孩子。” 林其乐说:“我已经快要十七岁了。” 蒋峤西说:“你要一辈子待在你爸爸妈妈身边?” 林其乐不高兴道:“我知道不可能啊。” 林其乐说:“但是我想和他们在一起,尽可能多。” 蒋峤西自问。 他能够像林叔叔林阿姨那样,让林樱桃把所有,把一切,把孤立无援,把做错了事的窘境全都托付给他吗? 他甚至连今天一早起来,都还在无意识地躲避母亲的房门。他现在花的一笔笔钱,都是堂哥“借”给他的,蒋峤西还在预支自己的未来。 “蒋峤西,你会害怕吗,”林其乐说,她声音轻轻的,好像怕打扰了天上那轮受着全世界关注的月,“我不敢离家那么远。” 蒋峤西说:“我也是。” 林其乐扭头看他,大眼睛特别亮:“真的?” 所以我想带你走。蒋峤西心里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 三月五日,那是一个星期一。林其乐再一次花光了她攒了三四年的新年压岁钱,去商场专柜给蒋峤西选了块新的手表,手表有墨蓝色的表盘,却不是美国牌子了。她觉得蒋峤西应该不缺这样的东西,但她实在想不出他会缺什么。蔡方元订了个蛋糕,他已经是附近那家蛋糕店的vip会员了。林其乐的父母专程到外面去串门,把家留给这几个十七岁半大的孩子。 蔡方元问,你想去哪个学校? 蒋峤西看着林樱桃在他面前弯下腰给他们切蛋糕,那枚宝石樱桃从她领口里落出来,牵连着一抹发尾。他仰起头看她的脸。“加州伯克利。”他说。 蔡方元把自己盘子递给林樱桃,说,行啊,以后去美国找你玩。 四月初,还是一个星期一。林其乐放学回家,连澡都洗完了,就在她纳闷为什么蒋峤西到现在还没有祝她生日快乐的时候,门铃忽然从外面响起来了。 “我自己去开门!”林其乐跳起来说。 她推门出去了,穿着睡裙,踩着拖鞋,看到蒋峤西就站在楼梯下面。他还穿着校服,右手揣在裤兜里,左手垂在下面,提着一个盒子。 他好像为了林樱桃的十七岁生日准备很久了。 桃红色的盒盖上印着一行金字,f打头,林其乐不会读,她在楼梯扶手上把盒子打开了,楼梯间里灯光昏暗,她抬起头轻声问蒋峤西:“这是什么啊?” 蒋峤西站在她跟前,也不说话,低头看着她拆。 林其乐把盒子里那双红色窄小的高跟鞋拿出来了。她抿住嘴,低头看了好一会儿。小红鞋有六七公分高的鞋跟,鞋头有缎带折成的方形蝴蝶结。林其乐还从没有过自己的高跟鞋,她只在很小的时候偷穿过妈妈的。 “你怎么买高跟鞋?”林其乐抬起头,脸都红了。 蒋峤西说:“你试试合不合适啊。” 林其乐说:“你知道我穿多大的鞋?” 蒋峤西说:“我去香港之前看了一眼你的鞋柜,不过也可能不合适。” 林其乐把鞋放在地上,她手扶着楼梯扶手,脱了拖鞋,去穿那双红色高跟鞋。她膝盖弯的,尝试着站起来,蒋峤西在前头伸手扶住她了,因为林其乐一站直就往前栽倒。 蒋峤西手握住她裹着睡裙的腰,扶着第一次穿高跟鞋的林樱桃站稳了。 林其乐松开蒋峤西的校服外套,抓住了楼梯的扶手,她重心不太稳,这么红透了脸,勉强站住了。 蒋峤西低头看她脚上的鞋子,又看她的脸。林其乐低头在原地试着走了走,然后手握住扶手,转身往台阶上走。 蒋峤西站在下面,看着林樱桃穿着孩子气的睡裙,下面却穿着双鲜红色的高跟鞋,离他越来越远。 林樱桃背对着他,走得磕磕绊绊,膝盖始终不敢站直。 “疼吗?”蒋峤西在下面问。 林樱桃觉得脚有点疼,但她站在上面转过身,还是对他摇了摇头。 从很小的时候林樱桃就意识到了,她是女孩,女孩子长大,似乎总要面对越来越多的疼痛,无论是生理上的也好,又或是心脏里的。 蒋峤西站在楼下,看着林樱桃又试着踩着那双他亲手选的高跟鞋走下来了。 她懵懵懂懂,天天真真地长大,她还没有被完全嵌入那个“女人”的模子里。蒋峤西就渴望提前做那个推手了。 他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他能看到的只有现在。 “好不好看?”林樱桃走到他面前,抬头笑着问他。 “樱桃,”蒋峤西突然说,“生日快乐。” 林樱桃笑的,不知是因为高兴,还是因为她不会穿高跟鞋,耳垂都红了,她说:“我去家里换个裙子吧,我的睡裙好傻啊——” 没有人再出声音了,只有楼梯间的灯还亮着。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2007年第一次月全食发生在3月3日,第二次发生在8月28日。在中国地区可观测到的时间为2007年3月4日凌晨。这是一次全球大部分地区都可以观测到的月全食。 44、第 44 章 秦野云转过身来, 小声道:“他居然送你红鞋!那不是婚鞋吗?新娘子结婚才穿红鞋呢。” 林其乐躺在被窝里, 听得一头雾水, 卧室灯没开,只有些月光透过窗户笼进来, 照在她们的脸上。 “不、不是,”林其乐忙说,“他应该是喜欢红色……” 秦野云的父亲这两天去北京复诊腿伤,秦野云便到林其乐家来借住两晚。两个小女孩, 挤在同一个被窝里说夜的悄悄话。 秦野云对林其乐嘟囔:“要是余樵也给我买一双小红鞋, 我现在就跑去嫁给他!” 林其乐听着,转头看她。 “余樵啊?”林其乐为难道。 秦野云眉尾一耷拉,大概也觉得余樵那个人根本不可能做这样的事:“算了……” 两个小女孩面朝天花板, 这么各怀心事地躺了一会儿。 “林樱桃,”秦野云突然说,“我小时候超讨厌你, 没想到长大了还会跟你一起睡。” 林其乐点头,同意道:“其实我也没想到。” “你小时候, 那么幸福,还那么娇气,成天发脾气, ”秦野云嫌弃道, 她转过头,“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和余樵有一次打架,你一直不原谅他, 冷战了半个月,在大班摆那个臭脸,谁都不理,害得余樵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找你讲话。” 林其乐扭过头,不相信道:“怎么可能啊?” 秦野云说:“你全都忘了!我全都记得!”秦野云明显不忿起来,“所以我觉得余樵根本不是不会哄人,他只是不哄我!” 林其乐说:“不不不不,他也不哄我的,只是我为人比较大度——” 秦野云反问:“你是说我小气啊?” “不不不不……”林其乐忙不迭地摇头。 “蒋峤西这个人,真不愧是学奥数的,”秦野云两手垫在后脑勺下面,说,“以前送你香奈儿的口红,现在又送你菲拉格慕的高跟鞋,你说你这么没见识,还这么土,你以后还能看上谁啊?” 林其乐发现自己一不注意就又被她言语攻击了。 “他这人有点坏心眼,”秦野云评价道,“就算去了美国,也要让你在国内为他单身一辈子! 林其乐忙辩白:“为什么我就——” 秦野云突然转过头,睁大了眼:“林樱桃,你说实话!你觉得你以后有可能忘了蒋峤西吗?” 林其乐一懵。 秦野云追问:“你就真的不担心吗?以后你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也遇不到比蒋峤西更好的男人了,你以后结婚只能嫁给更差的了!” 林其乐愣了愣:“会……会这样吗?” 秦野云说:“废话,哪还有第二个蒋峤西这么瞎会看上你啊!” 林其乐不开心道:“为什么你住在我家还要骂我啊?” 秦野云说:“废话,我看你不顺眼,凭什么你就有男人送菲拉格慕的鞋,”秦野云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她目光歪下去,瞅见了林樱桃脖子里挂的一条玫瑰金链子。 “他还送给你一条宝石樱桃,蒋峤西这人怎么回事啊!他想让你戴一辈子,一辈子都忘不了他!” 高二下学期一开学,学校里就有传言,说高二18班的岑小蔓也要去美国,和蒋峤西一起。 林其乐还按部就班上她的学,每天课间要么在学习,要么就和余樵、蔡方元、黄占杰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说笑玩闹。高二下学期又有新的篮球赛,林其乐却退出了篮球宝贝的训练,她说实在没有时间,功课太忙了。 蒋峤西白天已经不来学校上学了,他预备参加五月份的sat考试,和学校沟通以后,学校同意他暂时停课备考。林其乐白天也见不到他,只有晚上才会打电话。蒋峤西说,他把他的托福书放在蔡方元那儿了:“你想用你就去拿。” 林其乐背她的红宝书,也不接话茬。 蒋峤西又说:“你不去篮球宝贝了吧。” “没去。”林其乐说。 蒋峤西说:“就是,不如背背单词。” 2007年四月份,林其乐坐在去上学的公交巴士上,听到有大人在身后讨论新闻,说美国有家金融公司破产了。 每天都有公司破产,好像也没什么稀奇。 “我的mp3没电了,”林其乐对杜尚说,“我可不可以听你的啊。” 杜尚吃着煎饼果子,笑了,他把自己mp3拿出来:“你不嫌男女有别了啊?” 林其乐高高兴兴拿过来,她知道杜尚mp3里总是有新歌。 “周杰伦这张专辑叫什么啊?”她问。 杜尚说:“《依然范特西》。” “依然?”林其乐高兴道,她不自觉在椅子下面踢了踢腿,她喜欢这个名字,“依然《范特西》……” 余樵在前头看体育报纸,蔡方元沉迷打游戏,背景音乐吵人。 杜尚扭过头,看林其乐。他笑道:“等再过六年,周杰伦再出张新专辑,《还是范特西》。” “杜尚,”林其乐倚在座位里,突然叫他,“你这mp3里的《孤单北半球》不是删了嘛,怎么又有了,多老的歌了。” 杜尚脸上瞬间闪过了一丝尴尬。 “那个……那什么,我们班学委她非要听,”杜尚嫌弃道,“她自己没mp3,她非借我的。” 林其乐转过头,忽然就去瞅杜尚的脸色:“你们班学委男的女的啊?” 余樵坐在后排,正看班主任给他的空军招飞报名手册,下面还有张民航的。他听见林其乐问起杜尚的事,冷不丁一笑。 “你没发现他这个寒假都不出来玩啊?”余樵抬起眼,没好气地说,“叫出来玩也就知道发短信,出息。” 林其乐大吃一惊。 蔡方元对林其乐说:“听见了吗,说你呢,出息!” 到中午去小食堂吃饭的时候,林其乐和秦野云躲在窗外,偷偷看到杜尚和一个女生坐在同一桌吃饭。那个女生看起来很温和,笑起来甜甜的,一直和杜尚说话,还从书包里拿出切开的苹果分给杜尚一起吃。 “你们俩干嘛哪?”蔡方元从后面走过来,嫌弃这鬼鬼祟祟的二人。 杜尚吃了一口女生给他的苹果,刚高兴地笑了一下,结果这一下就给呛着了,卡在嗓子眼里。 秦野云实在受不了了:“这个白痴!” 杜尚咳嗽了两声,终于没事了。他对女生尴尬地又笑了一下,然后注意到什么,忙打开自己的书包,拿了一包纸巾出来,帮女生擦了在盘子边蹭脏的手指。 “哇……”林其乐惊讶道,“杜尚好体贴哦!” 余樵和一群校队男的从后面走上来了,余樵踢了一脚林其乐的背:“非礼勿视知不知道啊?” 蒋峤西是五月中旬回学校来上课的。费林格问他考得怎么样,他自己没什么感觉,那就应该考得还可以。校长也把他叫到校长室去,又关怀了一下。蒋峤西虽然没继续考数学竞赛,没保送北大清华,但如果他sat考个超高分,万一上了哈佛耶鲁之类的大牛校,学校一样以他为荣,校长依旧视他为骄傲。 毕竟蒋峤西托福成绩已经出来了,满分120分,他考了116。这样的学生,校长怎能不爱他。 期终考试也近了。林其乐每天忙于学习,也没时间和别人打闹拌嘴。有时候蒋峤西过来找她,要么问她要水卡用,要么给她买点儿零食放在她桌上。林其乐和黄占杰坐在一块儿,央求蒋峤西给他们讲题,蒋峤西低头看了一眼那高中二年级的数学题,轻轻笑了。 他拿过黄占杰的笔来,先用橡皮把黄占杰画的乱七八糟的线擦掉了。数学天才好像对卷面也有点洁癖似的。黄占杰忙拿林其乐笔袋里的尺子:“蒋学霸,给你尺子!” 蒋峤西随手一画,一条线凭空笔直。 “这是辅助线……”他说着,往下接着讲。 “哇哦……”林其乐坐在黄占杰里面,情不自禁惊叹。 黄占杰也脸色绯红,两只小手轻轻鼓掌。 蒋峤西居高临下站在黄占杰桌边,好像忍耐着他们的大惊小怪,笑了。 “会了吗?”他讲完了,把黄占杰的笔一丢,抬起头看林樱桃。 林樱桃一直抬头看他,一愣,连忙点头。 蒋峤西低下眼看她,他那个眼神颇耐人寻味。 “我再给你讲一遍,”他说,伸手又把笔捡起来,“别看我,看题。” 林其乐对着蒋峤西写的过程认真地看。 正好班长冯乐天在上头发学校的新通知,是组织高二学生暑期赴北京参加名校夏令营的。通知单传到了黄占杰手里,反面正好是空白的。蒋峤西瞧着林其乐还一知半解,他就地拿过黄占杰的通知单,在反面开始信手写题目。 他写了一道,两道,三道,他写得太快了,字迹难免潦草。 黄占杰一瞧,都是关于刚才他们问的那么一个知识点的题目。 蒋峤西把笔一丢,把通知单给林其乐:“做吧,放学我给你看。” 九岁的时候,蒋峤西随手写出一道数学题,是为了堵住林樱桃的嘴。那时他说,你答出来我再陪你聊天。 而现在,林其乐整节自习课都在忙着算蒋峤西出的数学题,甚至连他一条短信都顾不上回了。 余班长和蔡经理一合计,决定让孩子们都去参加实验高中组织的那个暑期名校夏令营,说明年就奥运会了,今年去清华北大校园里走一走,也涨涨高三学期的志气。 林其乐给蒋峤西打电话,说起这件事。她问蒋峤西暑假想去做什么。 正巧蒋峤西也在考虑这件事,他本想去伯克利夏校待几个星期,父母又问他,说清华的老师打电话来,问蒋峤西这个暑假想不想去清华数学夏令营,反正伯克利他迟早要去。 蒋峤西听着林樱桃在电话里很期待的样子,他问:“你托福单词到底背了没有?” 林其乐在家装行李,手里拿着一本高考红宝书,一本自己偷偷买的托福单词。她穿着拖鞋蹲在地板上,嘴唇贴着膝盖,正在无声地犹豫。 突然她的手机一震,是初中同学耿晓青发来的短信。 “樱桃!我们学校也组织了北京名校夏令营!我今天看了名单,和你们实验的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美国有家金融公司破产了”:2007年4月2日,美国第二大次贷供应商新世纪金融公司(new century financial)宣告破产。这家在2007年初资产规模还超过17亿美元的次贷公司,在短短三个月内规模缩减到不足5500万美元。 *《孤单北半球》:由欧得洋演唱,作词。2003年11月5日发行。在中国红极一时的网络歌曲。 45、第 45 章 实验组织的北京名校夏令营只为期五天, 八月十号去, 十五号就回, 蒋峤西却要从十二号开始在清华连上两周的课。他索性买了与林其乐他们同一班出发的火车票,连酒店都提前订了两天。 蔡方元端着一碗泡好的方便面, 溜达进了卧铺车厢。 窗外是广袤无际的麦田,天黑黢黢的。蔡方元嘟囔:“不是都有动车了吗,还坐这种车。” 前前后后几条卧铺车厢,睡的全是实验高中报名参加了此次夏令营的学生。睡一觉, 第二天早晨正好到北京。 杜尚坐在走廊边掰下来的小椅子上, 正拿余樵的mp4看《奋斗》。 余樵坐在他对面,翻手里的夏令营活动目录和北京地图。 杜尚不禁感慨:“你说说,米莱这么好的姑娘, 阳光,善良,宽容, 大方,陆涛怎么就总让她伤心呢, 你说这些男的怎么都这样呢?” 余樵悠悠道:“哪些男的啊。” 杜尚使劲儿摇头,十分不忿。 秦野云坐在余樵卧铺床上,盘着腿翻最新一期《easy》, 她用胳膊肘戳林其乐, 问她知不知道前几天好男儿决赛:“井柏然赢了!” 林其乐吃着手里的红豆面包,正在一个字一个字看《女友校园》的情感问答栏目,她问:“井柏然是谁啊。” 杜尚突然抬头:“我知道是谁!” 秦野云和林其乐同时扭过脸看他。 杜尚说:“是不是长得有点像我那个, 有点婴儿肥的。” 秦野云一把杂志就扔过去了:“像你妈的给我闭嘴。” 蒋峤西从隔壁车厢走进来,他的车票不是跟学校统一买的,离得有点远。 他一来,林其乐就仰头看他了。蒋峤西在余樵卧铺对面,蔡方元的床上坐下,和林其乐面对面。他看着她,好像笑了。 蔡方元吃了两口方便面,这时站在林其乐身边,突然大声念林其乐手中少女杂志的情感问答栏目。 “拒绝婚前性行为有一定意义,特别是身在校园的你,一定要懂得保护好自己的——”蔡方元说了一半,狠狠呛着了,弯下腰直咳嗽,林其乐从后面踹他,在周围人的笑声和余樵的口哨声中,蔡方元被她踹了好几脚,差点把方便面碗打了。 蒋峤西坐在后面,当林其乐回头看他的时候,发现他也在笑。林其乐更不高兴了。 火车清晨五点到北京。 林其乐四点多就醒了,她睡在中铺,隔着一层薄薄的隔断,听见17班一直有男生在打呼噜。林其乐烦得坐起来抓了抓头发,想要抓狂又无处施力,她低下头,看见手机里的短信。 林其乐理好衣服,拿了水杯和mp3,爬下床去,一不小心还踩着了下铺余樵的小腿。 “看准了再踩行不行啊?”余樵闷声道,他拿一件衬衫蒙在脸上睡觉,显然也让那打鼾的哥们儿闹得够呛。 反倒是旁边蔡方元仰躺着,呼呼大睡。 林其乐低头穿上了鞋,她往隔壁车厢走,路过时还不忘又狠狠报复了蔡方元一脚,把蔡方元踹得惊醒得坐起来。 蒋峤西坐在下铺,正看一本书。周围人多在睡觉,倒是没有特别闹的动静。林其乐循着短信里的床号过来了,蒋峤西抬头看见她,便站起来。 林其乐坐进了里面,蒋峤西坐在她旁边,轻轻的,怕打扰到对面睡觉的人。 “你看的是什么书?” “博弈论。” “你怎么看英文的?” 蒋峤西垂下眼看林其乐,似乎被她这个问题问得一愣。 林其乐马上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暴露了她英文究竟有多么不好,以及她对她和蒋峤西差距的估计不足。 蒋峤西说:“你怎么没带单词书啊。” 林其乐嘟囔:“我是出来玩儿的,我带单词书干什么……” 蒋峤西抿了抿嘴,这次换他有点不高兴了。 林其乐又抬起脸,她问:“你是不是十二号之前都没事啊?” 蒋峤西看她这幅表情:“干嘛。” 林其乐期待道:“我想明天去王府井逛街,你去吗。” 蒋峤西笑了: “你们不是要去逛北大清华。” “总不能一天都逛北大清华。”林其乐轻声道,又望向了窗外。 火车在轨道上走,摇摇晃晃,像妈妈拍打襁褓的手。 林其乐耳朵里塞着耳机,起初只是待在蒋峤西身边看着窗外发呆。她不想再学英语了,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她只会这么多。 她的眼皮慢慢开始往下落了。因为蒋峤西在她身边一页页地翻书,书页掀动,羽毛似的沙沙声,那是一种在群山,在小床边才会有的声音。 她睡着了,额头抵在冷硬的窗框上,又被人拨弄过来,靠在了一个人的肩头。 蔡方元睡得好好的,让林其乐活活踹醒,有气没处发。正好半夜人少,他跑去上厕所,一出来,恰好看到隔壁车厢走廊外面,立着一道清瘦的靓丽身影。 蔡方元走过去了,屏住呼吸,他越过了岑小蔓的肩头,瞧见对面车厢下铺,蒋峤西正揽着睡着了的林樱桃,低头看书。 岑小蔓回头惊见蔡方元,吓得捂住嘴。 蔡方元连忙向后退了退,他摆手笑道:“我我碰巧路过啊,我就是好奇我就看一眼!” 岑小蔓咽了咽喉咙,花容失色,还看蔡方元。 蔡方元一直知道岑小蔓暗恋蒋峤西的事情,从实验附中到高中,这么多年了,哪还有人不知道呢。 好好一个漂亮姑娘,给折腾得在这儿偷窥。 蔡方元说:“我跟他们俩小学住一块儿。” 走廊细窄,两侧全是床铺,全是往北京去的旅人们安睡的呼吸声。 岑小蔓之前还从未和蔡方元说过一句话,她是个很文静,家教很严,对自己要求很高的女生,不轻易和男生说话。她问:“你是说蒋峤西转学到群山去的时候?” 蔡方元反应过来,蒋峤西是个转学生,他点头:“对,蒋峤西转学到我们那儿的时候,我们每次找他,就得跑到林樱桃家去找。” 岑小蔓错愕道:“这是什么意思?” 蔡方元手往蒋峤西的方向胡乱瞎指了指:“你说什么意思?你回去睡觉去吧。” 北京八月,热浪袭人,满街头是奥运倒计时多少天的招牌,摇头晃脑的福娃,还有“北京欢迎你”。 实验高中的学生们出了北京西站,坐同一辆大巴前往中关村附近的酒店落脚。林其乐在路上盘算着,要给爸爸妈妈买奥运会的纪念品,买老布鞋,还要买北京稻香村的点心。她在大巴上给大姑打电话:“大姑,我到北京啦!” 余樵昨天整晚上没睡好,这会儿坐她前头还要听她的念念叨叨,恨不得拿书包罩住脸。 林其乐说:“我晚上再去你家!我要和同学一起先去酒店……我给你带了我爸妈做的灌香肠和枣面馒头,还有我同学家的酸笋……我想吃……我想吃北京烤鸭,冰糖肘子,大姑你家还能买驴打滚和糖火烧吗?” 蔡方元在旁边忍无可忍:“你自己睡得挺好,让别人也眯会儿成吗。” 上午到达酒店,歇脚片刻,下午一行高中生便跟着老师去了此行第一站。林其乐站在中国人民大学门口,朝北京的街道外面张望,发现处处都是标语。 新北京,新奥运。还有,相约2008。 二〇〇八……林其乐在心里默念,突然觉得她好像站在一阵风上。 即使是暑假,人大校园里也有不少没回家的学生,他们是成年人了,却难脱学生气。林其乐走在高中同学身边,看到时不时迎面走来一对对的大学情侣,她怎么看,都觉得对方也比她大不了多少。 原来大学是这样的。林其乐站在明德楼门口拍游客照片,在一勺池旁边和蔡方元、杜尚乐呵呵地合影……路过海报栏的时候,她看到上面涂画满了许多社团的海报,还有考研广告、讲座通知,她听到杜尚在旁边说,他打算大学以后加入一个街舞社团。 林其乐站在明法台阶上,朝太阳落山的方向张望。 她突然想,加州伯克利是什么样子? 逛人大逛了一个钟头,隔壁17班的班长提议大家一起去海淀图书城。林其乐却没什么心情去,她去买冰镇果汁,听见杜尚从路边一家小店里喊:“哎,这儿有仙剑四!” 林樱桃坐在路边的台阶上,背上的书包耷拉下来了,这么喝果汁。 对面是人大附中。林其乐看到那扇校门掩着,但仍有中学生模样的孩子在进进出出。 有男生和女生说笑着,起初挽着手走路,忽然男生把女生搂过来,一起哄笑着往外走。 林其乐扭过脸看他们,很难说不羡慕。 书包里突然有东西嗡嗡震起来了,林其乐把果汁杯放下。 “你们逛到哪儿了?”蒋峤西问。 “逛完人民大学了,”林其乐说,“杜尚他们在买游戏。” “什么游戏啊。” “仙剑四,”林其乐说,还补充了一句,“是正版游戏!” “樱桃。” “嗯?” “你家以前那个破电脑还在吗。” “也不是很破吧……” 蒋峤西说:“还能用吗?” 林樱桃忽然想起,以前蒋峤西离开群山的那段时间,她不爱学习,每天也没有什么事做,打开电脑想玩蔡方元装的游戏,可里面全都是蒋峤西临走前留下的纪录和名字。 每当林樱桃试图忘记他,却总是能看到他。而就算看不到他,比如现在,她也一分一秒地想起他。 可他现在还没走呢。 林樱桃从路边站起来了,她回头看了看,发现杜尚他们还在小店里。 也许是她一直没说话,蒋峤西问:“樱桃?” 林樱桃朝街口走过去了,她在附近没看到地铁站,她追着路上驶过的一辆公交车跑。 “蒋峤西,”林樱桃跑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上,周围都是她不认识的人,这好像许多年以前第一次到省城,“你现在想跟我一起去大姑家吗?”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2007年4月18日,第六次中国铁路大提速,在多年开行快速列车并引进外国动车组作高速列车的基础上,出现了中国品牌高速列车crh,即和谐号动车组。 *《奋斗》:由赵宝刚执导,佟大为等主演的电视剧,讲述北京80后的青春情感和奋斗历程的故事,于2007年5月16日在上海电视剧频道首播。 *《easy》:于2002年创办,2007年时扩版为时尚娱乐休闲杂志。 *2007年7月21日晚,由东方卫视主办的07届“加油!好男儿”总决赛落下帷幕,井柏然是冠军。 *2007年8月1日,《仙剑奇侠传四》上市。 *2007年,北京地铁四号线与十号线还未建成通车。 46、第 46 章 林其乐站在大姑家客厅一角接电话。 “你怎么把峤西领过去了啊?”妈妈在电话里尴尬地问。 林其乐的左脚弯着蹭在了右脚脚背上, 每当她开始耍赖或想撒谎的时候, 她总忍不住这样。 “因为你们给大姑带的东西太多了, ”她无辜道,“那么多腊肉香肠, 我拿不了!” “不是给你带箱子了吗?放在皮箱里拉过去啊,”妈妈说,“你大姑说人家一个小伙子进门手里提那么多东西,你就抱一盒酸笋, 你怎么好意思啊!” 林其乐愣了愣, 她能听到大姑在外头招待蒋峤西的声音。 “蒋峤西他自己在清华那边的酒店住,和学校分开的,他说他自己吃饭特别费钱……”林其乐嘟囔。 妈妈在电话里叹了口气, 大概是嫌她这理由十分不充分,又懒得再说她了。 “在大姑家吃完饭,把碗刷了再走, 晚上回去小心一点,到酒店给我打电话, ”妈妈说,“正好峤西跟着你,你们两个人都注意点安全。” 蒋峤西坐在这低矮的客厅里, 他瞧这屋子面积大小, 可能也就比过去群山工地的职工宿舍稍微大点儿。饭桌在客厅里一打开,顿时就没多少能站人的地方了。林樱桃的姑姑在厨房里忙活,姑父走过来, 手里拿了半瓶白酒,晃了晃:“小伙子,喝一点儿吗?” 蒋峤西愣了,顿时摇头。 表哥拿了几罐可乐来放在桌边:“人家还没成年呢爸!你怎么能拿白酒啊。” 姑父失笑,把酒瓶子放回去,在自己椅子上坐下:“小伙子几年几月的啊?” 蒋峤西反应总是慢一拍:“90年3月的。” 姑父感慨:“这不还有半年就成年了嘛!” 姑姑把炖好的冰糖肘子端过来了,表哥在拆从便宜坊买的烤鸭。蒋峤西歪过头,他听见林樱桃在冰箱边打电话,林樱桃手卷着电话线,正问她妈妈一些有没有给咪咪的水碗加温白开的问题。 林其乐一过来,她表哥就站起来了,先把烤鸭放在桌中间,接着从冰箱顶上一盘盘点心往下端,全码放在林其乐跟前。“这是你的,艾窝窝,驴打滚……”表哥拿一盘,说一个名字,“豌豆黄,切糕,这是你姑父下班给你买的糖火烧和门钉肉饼……”表哥看着林樱桃坐在凳子上高兴得那样,笑道,“吃吧吃吧,那个,小蒋,你也吃。” 大姑过来了,端一碗西红柿虾仁蛋汤。“这小妮子就这毛病,”大姑抬起头,对蒋峤西这在场唯一一个外人说,“晚饭吃早点,睡前吃点心,一天到晚爱吃点零嘴儿,”她伸手戳林樱桃的额头,“不胖才怪!” “大姑,你们怎么还住这里啊,”林其乐吃着掰开的一半儿肉饼,问,“你们不是买新房子了吗?” 她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表哥、姑姑、姑父的表情一下子都变得很奇怪。 林其乐扭头看了蒋峤西一眼,蒋峤西一个外来客,抬起眼看她。 林其乐偷偷吐了一下舌尖,又缩回去。 “才刚付完首付的房子,哪儿这么快就能进去住啊,”大姑无奈道,夹菜给林其乐吃,“最起码要明后年的。” “我还以为立刻就能搬进去呢,”林其乐问,“这里要拆掉了吗?” 表哥苦笑道:“要能拆掉就好了!” 林其乐看他:“那怎么突然要买新房子?” 大姑说:“你哥,给你找的前嫂子,非有婚房才愿意结婚。我没见过这么倔的小姑娘,北京房价现在都涨成什么样了啊?前些年还六千多一平方,现在要上万了,一年涨一两千啊!一平方一两千是多少钱?我说,先跟婆家人一块儿住,咱以后等房价下来了再买,成不成?怎么都不愿意。” 林其乐问表哥:“我嫂子长什么样啊?” 大姑说:“还嫂子呢,都吹了。人家嫌你没钱,交个首付还东拼西凑借来借去的。” 林其乐看见表哥对她摇了摇头。 林其乐抿了嘴,没有再问。 姑父说:“我今天正好看到报纸上说——樱桃啊,你别光顾着自己吃,你让你同学也吃,你给小蒋夹个肘子,夹个大的!我今天看到报纸上说,专家预测,这个奥运会结束以后啊,北京房价有可能要大跌百分之四十!” 林其乐费力夹了个大肘子到蒋峤西的碗里,她余光瞥见大姑手里筷子差点掉了。 姑父摆摆手:“算了不说了,吃饭吃饭,樱桃好不容易来了。” 饭吃完了,林其乐去帮忙洗碗,大姑还夸她,说小时候只会扒蒜瓣,现在什么都会了。蒋峤西在外头,他个子长得高,踩着凳子帮林其乐的表哥把墙上的挂表和相框摆正了。 “你们啊,现在小,”大姑把洗干净的碗摞放在墙角上,她用毛巾擦了擦自己的手,又把林其乐的一双手擦干净了,两个人一起出了厨房,“不懂社会上的艰难啊。” “现在还是学生,以后迈入社会,参加工作,单位可不像以前还会给你分房子了,”大姑说,她看到林樱桃那个男同学,蒋峤西,已经坐在沙发上开始喝水了,大姑把糖盘和瓜子端过去给他,怕怠慢了人家,“到时候要考虑的大问题就多了,什么时候买房啊,结婚前买还是结婚后买啊,是你家买还是你对象家买啊。” 林樱桃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一边听,她觉得大姑想得太复杂了。 “我自己买房子,”林樱桃说,“不用别人给我买。” “你哪来的钱自己买啊?”大姑笑道。 林樱桃说:“北京房价一万一平,我一个月赚三千块钱,一年就可以买三平多了。” 大姑笑道:“那你多少年才能买一套房啊?” 林樱桃刚才随口就说,也没仔细过脑子。 “那我不买了,”她立刻觉得很不划算,“我租房子住。” “不一样的,我的小宝贝,”大姑哭笑不得,“以后一个人生活,有自己的房子多重要,你还没体会过。” “我不一个人生活,我和我爸妈一起住。”林樱桃说。 “那难道你就不结婚啦?你老公呢,你孩子呢?”大姑问,“全都住你家啊?” 姑父从厨房出来,洗了一碗葡萄给林其乐和她寡言少语的男同学吃。 “现在,珍惜纯粹的,简单的学生生活,”大姑说,“等毕业以后,你要想的东西就复杂多了。你不愿意想也得想的。找个有车有房的老公,算算老公卡里有多少钱,一个月工资多少钱,你不想算,人家男方也要来算你,”大姑说着,叹道,“你像你哥这房子买的,是他追的人家姑娘,这房子咱买也就买了,也没别的办法,人家女方挑剔你,买个房子家里欠着钱呢。其实这房子各方面还不错,就是买在这个价格,我真是每天心揪揪的……” “所以啊,樱桃啊,”姑父在旁边点了支烟,说,“找个家里有房子的老公,知道吗,给你省三四十年工资。还一个月三千块钱,你不想着多赚点啊?” 大姑把买的几只烤鸭装起来,还从冰箱里又提出好几个盒子来,居然是给林樱桃带回去的驴打滚、豌豆黄和糖火烧。“提回去,想吃的时候再吃!”大姑找出好几个袋子来,帮她装好了,“让你,让你那位长那么高的帅哥同学帮你提回去!” 林樱桃一下子笑了,没笑出声。 客厅里,姑父和蒋峤西不知道怎么攀谈上了。 “你家也是电建的?”姑父问,一愣,“你爸爸是蒋政啊?” 蒋峤西表情平淡,点了点头。 “蒋政我认识啊,”姑父突然喊大姑,“玲子!樱桃的这个同学,他是蒋政的儿子!” “谁??”大姑问。 姑父走到厨房门口:“以前在山西大同干项目部经理的那个,比我早五年进厂的。” 蒋峤西并不晓得他爸爸以前干过什么,他一直不大关心这种事。他出生以前的父亲并不属于他。林其乐正在卧室里和表哥说话,蒋峤西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感觉林其乐连在远亲这里都受着全家的宠爱。她果然是打小生活在蜜罐儿里的。 谁对她不好,都像是种罪恶。 蒋峤西见姑父回来了。 “原来你是蒋政的儿子,”姑父告诉他,“我以前在电建干过一段时间,才认识了樱桃她大姑。哎呀,太巧了!今天樱桃说她有个男同学一起来,我还以为是余振峰那个儿呢,你是蒋政的儿子,哎哟,一表人才,你爸年轻时候就很好看啊,帅哥儿,经常吸引厂里的年轻女同志看他。” 林其乐站在家门口,怀里抱着装点心的饭盒和大姑一家道别。其他的蒋峤西在后面帮她提着了。 “高三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大姑摸着林其乐脸颊,嘱咐她,“就算以后买房啊,也帮你爸爸妈妈多分担分担。不过他们俩肯定给你攒了钱了,等着给我们樱桃买房呢!” 夏夜的北京,仍有不少游人在外。也许是因为奥运将近,街上时不时就能看到些警察叔叔,很安全。 “早知道让大姑给我分开装了……”林樱桃说,她坐在路边印着奥运五环的长椅上,把袋子里的东西分成四份。“给你。” 蒋峤西坐在长椅另一端,他明显不太爱吃这些东西,但他还是拿着了。因为另外两份,分别是林樱桃给余樵蔡方元他们的,还有给她自己爸妈的。 蒋峤西家里亲戚并不太多,哪怕关系最好的堂哥一家人,也没有今天这么重的烟火气。很多事情在他听来是有些匪夷所思的。 “樱桃。”蒋峤西说。 林其乐抬头看他。 蒋峤西站起来,从她手里又接过那些袋子。这时有辆空出租车迎面开来了,蒋峤西到了路边,那车停下了。他拉开车门,回头看林樱桃。 “我们不坐公交车走?”林樱桃问。 “东西太重了。”蒋峤西说,伸手推她的腰。 林樱桃坐在后座上,她还没有进入成人社会,还在享受着象牙塔带给她的简单、纯粹,还有点理所当然的对于未来的乐观主义。她听完了大姑一家人的忠告,转眼间就会将这些话忘在耳后。她望着窗外北京的夜景,好奇地睁大眼睛。 蒋峤西坐在她旁边,静静坐着,自然也没将“买房”这类俗人俗事放在眼里。 “你今天怎么突然想起叫我来你大姑家。” “你不是闲的没事吗,还老给我打电话。” 蒋峤西听了,对上了林樱桃那双看他的眼。 “林樱桃。” “嗯?” “你嘴上好像有糖饼的油。” “不可能,”林樱桃连忙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唇,“我吃完饭把脸都洗了。” 蒋峤西伸手过去,在她嘴唇上捂着这么擦了一下。他忽然低下头,不知道是因为远远离开了省城,彻底挣脱开了束缚,还是因为现在很晚了。 林樱桃把脸一扭,笑了,长头发蹭在蒋峤西手腕上。 蒋峤西放下手,抿了抿嘴,看向自己那边的窗外。 司机师傅还从前头开车。 “我觉得这个肉饼不大好吃。”蒋峤西眼睛发亮,瞧着前窗,坦坦荡荡讲。 林樱桃说:“但姑父特地去买的……上次还挺好吃的,这次有点咸了……” 蒋峤西的手在他们俩中间,一开始从上面罩住了林樱桃的手背,慢慢把她像是小兔子耳朵般的手攥住了。 未来给她幸福的生活,对蒋峤西来说,应该也不是那么难吧。 蒋峤西一直把林樱桃送到了酒店楼下,他把手揣进裤兜里,看着林樱桃进去了才往后退。 秦野云赤着脚坐在窗边沙发上,身后余樵和蔡方元几个男生正在玩牌。秦野云忙朝他们招手:“诶!诶!林樱桃回来了!” 蔡方元把新摸的牌往手里放:“她干嘛去了?” 秦野云回头说:“是蒋峤西送她回来的!!” 余樵倚坐在床头,无所事事看牌。杜尚有点不满:“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啊?” “有你什么事,”蔡方元对杜尚说,还催他,“你赶紧摸牌!” 突然房门被人从外面猛踹开了。一行人扭头往门口看,只见林其乐双手高举起两个大塑料袋的食物,像完美落地的体操选手,自带配乐道:“当当当当!!” 十一号早晨,一行学生乘车前往仍在建设中的鸟巢体育馆。体育馆外头围了一道白色浸满锈迹的围墙。林其乐下车来,她看到好些市民和外国游客在想办法踩高点儿,好越过围墙,看一看里面初具规模的鸟巢建筑。 林其乐试着跑了好几个地方,怎么伸头都看不见,反倒是余樵轻松踩在一个旧轮胎上,朝里面眯起眼张望了一会儿。 林其乐回头找人:“蔡方元!” “干嘛啊?”蔡方元刚下车就听见她在叽叽喳喳。 林其乐走过去伸手指着墙根下头,提议道:“你去墙根蹲下,我上去替你看看!” “去去去去,滚远点儿!”蔡方元居然没有生气,他听了林其乐这话,不知想起什么,笑起来了。 林其乐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门口听到背后有人喊她。林其乐在余樵身边回过头,远远的,她看到一片粉蓝色的影子,在马路对面。 是穿着吊带长裙,头戴遮阳帽的耿晓青。 林其乐远远就震惊了:“哇你好漂亮!!!” 耿晓青离开二中的队伍,跑过人行道,朝实验的队伍过来了。她看起来比上次见面瘦了很多,天虽热,她化了点妆,并不明显。她站在林其乐身边,刚兴奋地和林其乐聊了几句天。 耿晓青抬起眼,她看到站在林其乐身后正不耐烦等待着她们的余樵了。 47、第 47 章 蒋峤西一度以为他重获新生了, 可当他自己独自待在北京的酒店房间里, 除了靠在沙发里看那些带过来的数学讲义, 他无其他的事可做,也没有兴趣。 一个人从出生到成长, 十七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如果完全是由外界手把手引导着,强迫着, 这么一步步严丝合缝完美无缺地塑造出来, 那么他还能依靠什么,去分辨他做一件事究竟是出于惯性,还是真正属于他的自我意志? 比如数学。 每当蒋峤西产生这种困惑的时候, 他会把手里的书放到一边,他想抽会儿烟。他和远在香港的堂哥交流,堂哥是好长辈, 了解他的过去,理解他的处境, 总试着替他理清这些纷繁复杂的思绪;有时候他给林樱桃打电话,林樱桃是个女孩儿,她似乎总能让蒋峤西感觉到生命更多的“真实”——那是一种蒋峤西经常会遗忘的东西。这好像是生来的缺憾, 他很难掌控住自己, 当“真实”流逝了,他又可以被她轻轻松松地激活和唤醒。 酒店房间里不能吸烟,蒋峤西开始吃手边拆开的, 昨天林樱桃装给他的那些小点心。 “去了她大姑家?”堂哥说。 蒋峤西打开冰箱找水来喝,他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还提到了林樱桃大姑买的房子。 堂哥笑道:“香港如今的房价,平平均均也五万港币了。北京堂堂大国之都,一万亏不到哪里去。” 蒋峤西咕嘟咕嘟喝水,他打算下午去陪林樱桃去王府井时把这句话告诉她。 堂哥说:“几号来香港?” 蒋峤西说:“还没定。” 堂哥说:“你还想……带她一起去伯克利?” 蒋峤西没说话。堂哥说,峤西,女孩子是聪敏灵性的生物,她们会明白你在想什么:“如果她一直没主动回应,那也许说明——” “我下午直接问她。”蒋峤西干脆道。 堂哥在那端“嗯”了一声,大概也很了解这个小自己十多岁的天才堂弟的倔强脾气。 “峤西,你上次对我说,”他想了想,“这个小林妹妹,很恋家?” “嗯。” “我还是想劝你,”堂哥说,“就算她答应了,也不要带她去。” “为什么?” “就算不恋家的人,到了美国也会想家的,”堂哥说,“等你去了,你自己就明白了。” 耿晓青在十三、四岁,一个充满幻想绮思的年岁,从林其乐口中听过那么多好玩的惊险刺激的故事。这些故事的主人公是几个男生,她与这些男生素不相识,却又难免会在许多日夜幻想与他们在一起玩,她从没经历过这样的生活,像日本漫画里的冒险。当然,这些故事里也难免有一些罗曼蒂克的元素,比如耿晓青从小就很喜欢三井寿,而余樵会唱《直到世界终结》,比如他们从未相遇,而余樵早早就对林樱桃说,他将来会娶一个姓耿,或是姓杜的太太。 耿晓青曾以为,她和余樵命中注定的相遇,会是今生都令她难忘的瞬间。她站在林其乐身边,抬头仰望着他。从很久以前,耿晓青就在市高中篮球联赛的照片里见过了余樵,她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他却还没有机会见到她。 可时间过去一分钟了。余樵抬着头,看起来很不耐烦,林其乐还在开心地对耿晓青说什么朝阳公园有奥运沙滩排球体验中心,这几天才开放的,她问耿晓青要不要一起去:“你们二中接下来要干什么啊?” 蔡方元说:“林樱桃,你知不知道朝阳公园有多远啊?” 林其乐扭头说:“来都来了啊!” 耿晓青看到余樵眼底还是一个不耐烦的样子,却在这时候背对她们,不由自主地笑了。 北航里面也有室外排球场。杜尚去15班的队伍给女朋友送水,回来以后说:“樱桃你进去打吧,我问了人家说能打!” “实验也有普通排球场……”林其乐闷闷不乐道。 蔡方元说:“你想象一下有沙不就完了!” 林其乐向杜尚和蔡方元介绍耿晓青,说这是她初中同学,在群山一中的同桌:“和你们在qq上聊过天的!”然后她回过头,发现余樵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杜尚说:“他肯定看博物馆去了,他不就想考北航吗。” 秦野云从北航博物馆里一溜小跑出来,拿过林其乐手里的果汁就喝。“里面全都是铁皮飞机,战斗机,歼击机,直升机……”秦野云一脸无聊地吐槽,这时一看耿晓青,“你是谁啊?” 林其乐赶紧又介绍。 秦野云一听说耿晓青以前是群山一中的,非常惊讶。因为耿晓青打扮看着挺时髦的。 不像旁边这位。秦野云扭头瞥了眼林樱桃,这时她突然发现了一丝异样。 林樱桃今天没扎头发,黑长直发很乖巧地顺在耳后,刘海不知用什么卷过了,松散地垂在睫毛上头。她也穿了裙子,格纹短裙,没遮住膝盖,看着像个小淑女,标准学生妹。可林樱桃实在太皮了,她的表情没有一分钟安分,穿这裙子更有欲盖弥彰的感觉。 秦野云拿手在林樱桃脖子里一勾,把那条藏在衬衫领口里的宝石樱桃勾出来了。“唉……”她突然长长叹了口气,摇摇头,暴殄天物。 耿晓青发现,最快和实验高中这群人打成一片的方法,就是与他们聊起林樱桃当年在群山读初中的往事。 “你去过群山工地?”杜尚在她面前坐下了,好奇问,“初中时候去的吗?” 耿晓青点头了:“樱桃带我一起去的。”她留意到余樵从排球场对面走过来了,她抬高了声音,“当时大门拆掉了,感觉空荡荡的,樱桃和我说,一进门正对着你们工人俱乐部和大喷泉的那条街叫做‘余樵街’!” “叫什么,”杜尚听见这个,哭笑不得,“余樵儿街??” 余樵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不明白蔡方元和杜尚在那笑什么。他走近,听见那个林樱桃外校的同学说:“群山工地不光有‘余樵街’,还有‘杜尚街’和‘蔡方元街’。” 蔡方元在旁边喝着可乐,本来一副嘲笑的嘴脸,大概觉得林樱桃这人太傻逼太幼稚,还余樵街。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他那笑挂在脸上,一下子有点笑不下去了。 林樱桃在室外排球场上,和北航几个学生一起打排球。 余樵拿过蔡方元给他的一听可乐,他在耿晓青旁边一把空椅子上坐下了。 “什么余樵街?”他问。 耿晓青抬起眼与他对视了一眼,又匆匆落下视线。她说,是樱桃初中时候给群山工地每条马路取的名字:“当时她邀请我去她家玩,她告诉我的。” 余樵问:“哪条是余樵街?” 耿晓青说:“进工地第一条大街,最宽的那条主路。” 杜尚眯起眼问:“就我们仨的街吗?” 耿晓青一犹豫。 “就是啊,”蔡方元笑着,回头,“没蒋峤西?” “樱桃家门口那条小路,”耿晓青说,“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杜尚问耿晓青,樱桃在群山一中待得怎么样:“那时候有没有人欺负她?” 耿晓青摇头:“没有。不过她那个时候……挺不开心的,在学校里只有我是她的朋友,她只和我说话,还邀请我去她家。一开始她挺不爱学习的,经常被老师批评,后来突然有段时间她交了很多笔友,收到了很多信,她还旷课跑去省城——” 耿晓青发现,余樵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听她口中的一字一句。 蒋峤西站在北航门口,冷不丁收到蔡方元一条短信:“你问问林樱桃,什么是蒋峤西街。” 他抬起头,看见门里林樱桃正朝他过来。 她今天穿了条裙子,蒋峤西过去没见过她穿这种裙子,有点像以前在香港上学时候见过的高中女生。 林樱桃走得有点着急,衬衫胸前一直起伏。 “我们去吃东来顺吧!”林樱桃期待道。 蒋峤西还没有过陪女生逛街的经历,北京王府井大街这附近,他也一样是第一次来。吃完了中午那顿老火锅,他就牵着林樱桃的手,开始跟着她到处去转。林樱桃在王府井百货大楼的奥运柜台排队买纪念品,她想买纪念衫,是白色的t恤,中间有红色的京印和奥运五环。林樱桃给爸爸妈妈各买了一件,蒋峤西便也索性给他堂哥买了一件,以显示他也是会给哥哥买东西的。 俩小孩穿着一模一样的奥运纪念t恤,在商场里头瞎逛。林樱桃精力旺盛,这里也想看,那个也想挑。蒋峤西买了两个甜筒,和她一起吃。 他们走过一个橱窗前,不约而同都停下了。 橱窗里,美艳不可方物的模特穿着秋季新装,披着一头五彩斑斓极其夸张的假发。 蒋峤西皱了皱眉,大概对这种时尚实在难以理解。 “这不是蒋莼鲈吗。”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林樱桃在旁边吃着甜筒,小心不蹭到鼻子上。她说:“蒋莼鲈是谁啊?” 蒋峤西低头看她。 “我女儿。”他介绍道。 “胡说,”林樱桃笑得眼睛弯弯的,“明明是我女儿。” 他们走出百货大楼,在路边给林樱桃买冰奶茶,蒋峤西拿了杯冰美式。好多学生在商场一楼拍大头贴,林樱桃也去凑热闹,把从来没拍过这种东西的蒋峤西也拉进去了。 天色渐晚,蒋峤西要去逛外文书店,林樱桃一开始在他身边无所事事地跟着,后来站到楼上日本专柜边看原版漫画书。 从书店里出来,已经有灯开始亮了。北京即将沉入夜晚。 身边游人越来越多了,林樱桃被蒋峤西把手牵着,他好像怕她走丢了。她有时抬起眼看他,有时又好奇看路上的行人。 突然蒋峤西的手从背后一搂她,原来是一队游客从身后浩浩荡荡过来,有导游在前头带着,林樱桃差点被卷入他们中间。 林樱桃想,蒋峤西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他会自然而然牵她的手,会理所当然地搂她,会每天发短信,打电话,聊一些关于未来的事,他甚至会低头亲她的嘴。他会对她告白吗。在今天这样的时机,她打扮了自己,他会不会下一秒就说,林樱桃,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或是,你在国内等我四年好吗。 林樱桃听着周围的脚步声,还有游客们讲的陌生方言。蒋峤西还把她搂着。 林樱桃想,如果他这么说了,就算八年九年,读完数学博士,她说不定也会答应。 “樱桃。”蒋峤西突然说。 “嗯?” “我们买点儿东西回去吃。” “回去吃?”林樱桃问。 蒋峤西低下头看她。“回我酒店去吃。” 林樱桃一时没听懂。 “什么?” 蒋峤西不知怎么的笑了,他耳朵都红了。 林樱桃仰头看着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笑,可她也笑起来了。 “走。”蒋峤西说。 像爱情电影里,年轻时,总想做一些与禁忌有关的事。这是对的,错的,还是单纯只是经历的。林樱桃被蒋峤西带上了一辆车,她的心跳声震耳欲聋的。 48、第 48 章 如果说校服不算是情侣装, 那奥运纪念衫应该也不算吧。可林樱桃被蒋峤西一路牵回了酒店, 当经过电梯外一面镜子的时候, 林樱桃匆匆一瞥,她望向镜子里的她和蒋峤西。 那一幕深深地刻印在了她的记忆中。 蒋峤西刷了房卡, 拉开门,他的耳根还是红的,他把林樱桃带进房间里,然后把门从背后关上了。 林樱桃穿着乳白色的小球鞋, 下面是垂在膝上的格纹学生裙, 上面是和蒋峤西一样的s码白色奥运纪念衫。林樱桃肩膀窄小,膝盖秀气,小腿让光一照, 是两道细长的粉白色。她走进玄关去了,在里面看了一圈。 “好大啊。”她情不自禁感慨。 她还没长大,从没来过这种酒店套房的新鲜感, 会让她转眼就把一路上的紧张抛在脑后。蒋峤西站在门内的阴影里,从背后看了她一会儿, 把手里外文书店买来的几本书还有给堂哥的纪念品放下了。 他找到一双酒店拖鞋。林樱桃在墙边踩下脚上的小白鞋,穿上明显大好几号的酒店拖鞋,她被蒋峤西抱了一下, 又变成了一会儿。她在套房里走动起来。 “蒋峤西, 带回来的烤鸭你怎么没吃?”她在里面问。 她的声音一直很好听,像一种软糖,连和人吵架也不显得聒噪。也许这就是那么多人爱惹她发脾气, 故意和她争吵的原因。 “我中午和你一起吃的。”蒋峤西说。 “哦……”林樱桃低下头看烤鸭盒,没注意蒋峤西离她越来越近了,“我昨天晚上带回去的烤鸭都被蔡方元余樵他们吃完了,他们连驴打滚都没给我剩下……”林樱桃抬起头,看到他时她笑了一下。 蒋峤西打开冰箱,拿了两听饮料出来,还拿了两盒哈根达斯。他把一个小茶几推过去了,挪到沙发中间。林樱桃弯下腰,哗啦哗啦地拆塑料包装。林樱桃把剩下的点心在桌上一一摆开,摆得很整齐,像遗传她妈妈的能力,她低头的时候t恤领口垂下去,又把玫瑰金色的链子露出来。 蒋峤西把沙发里他临走前看的数学讲义拿到一边,他坐下了,像小时候坐在林樱桃的竹席子上看她玩过家家,像坦然享受着妻子的忙碌果实,却不事生产的那种男人。 林樱桃用筷子包烤鸭卷,她在家里耳濡目染,看过爸爸怎么给妈妈包,妈妈怎么给她包,而她自己吃了两口,也这样给蒋峤西包。蒋峤西吃饭一向自觉,毕竟当年在群山,他可以说是吃着林樱桃家的饭长大的,平时在家吃饭,也没人关心他是爱吃咸的还是爱吃淡的。 “你要蘸糖吗?”林樱桃抬头问。 “你会做饭吗?”蒋峤西看她,冷不丁问。 林樱桃摇头:“我只会做西红柿炒鸡蛋,酸辣土豆丝,还有辣椒炒时蔬。”她把手里包好的烤鸭卷递给他,“但我会给我妈妈打下手。” 蒋峤西更想把她打包带走了。 蒋峤西牵着林樱桃的手,拉着她往卧室里头去。林樱桃刚吃完了冰淇淋,嘴唇上还有香草的甜味。她在蒋峤西面前坐在了床边,手肘贴在腰际,看起来很紧张。 蒋峤西低头看她。 他长得那么高,他有一张令人心碎的脸,连他的背影都显得忧郁,让人忍不住就想去抱他。他要做什么,林樱桃大概都只能束手待毙。 “往里面去。”蒋峤西轻声哄她,弯下腰来。 林樱桃脱掉拖鞋,她坐进了床里。 蒋峤西在床边坐下了,他背对林樱桃,伸手摆了一下枕头,然后他忽然就这么躺下了。 林樱桃在他身边跪坐着,迟疑地看了他一会儿。 套房里格外静,灯也没开几盏。林樱桃在蒋峤西身边也悄悄躺下了,她甚至听不到大衣柜后面大人的呼吸声。 “你带mp3了吗。”蒋峤西突然说。 “你这里有mp3吗?”林其乐突然问。 两个人一齐说完,全都笑了。 “我带了,但是里面都是……”林其乐没说下去,把“托福听力”四个字咽进了嘴里。 蒋峤西伸手摸到床头,拿他的ipod nano出来。在床头灯下,他仰躺着按了一会儿按键,好像才终于按到音乐了,他又伸手去摸耳机。 是林其乐坐起来,越过他,把耳机拿出来了。 蒋峤西翻过身去,面朝着林其乐,他戴上了其中一只耳机,捏着另一个,塞进林其乐长发下面的耳朵孔里。 千禧年出道的新人女歌手,正吟唱着他乡的童谣。 蒋峤西这么近近地看了林樱桃一会儿,又闭上眼了。他好像很享受这样的时刻。他陷入了自己很私人的回忆里。 林其乐躺在他身边,手放在枕头边,眼睛大睁开了,这么近。她把手伸过去了,手指在蒋峤西额头上摸了一下。 这道疤,怎么还在,怎么这么多年还没有消退呢。 “樱桃,”蒋峤西忽然睁开眼,“你想让我走吗。” 林其乐小时候总说,蒋峤西,你不要去美国,美国人很坏,美国很危险,你不要去,你不要转学,你不要搬走,你不要离开群山…… “你不是一直想去吗?”林其乐说。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蒋峤西问她。 林其乐愣了愣,她说:“我、我不喜欢美国。” “那你想留下我吗?”蒋峤西再问。 林其乐迟疑了一会儿,她的嘴唇张开了。 “你去吧……”她说。 蒋峤西看向了她,看到那条樱桃项链从她领口坠下来,散发着叫他来看,也那么刺目的光芒。 “你应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林其乐轻声说。 蒋峤西始终记得那一天,那是一个中午。他在群山工地,看着林海风叔叔教着教着林樱桃骑车,忽然间就把车把松开了。他让林樱桃尽情地自由飞驰,让她像一只鸟,一只幼鹰,释放出她的天性,无所畏惧。 那种刻骨铭心的羡慕、嫉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蒋峤西心中慢慢就消失了。 是因为樱桃也在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他吗。 蒋峤西把她搂过来来,搂到自己的空缺里,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樱桃在哭。他听到樱桃抱怨:“你这里怎么只有孙燕姿的歌,我想要听那个科恩叔叔的歌……” 爸爸说,人活着,就像蚕,像蛇,像螃蟹,到了时候,就必须要蜕壳了。只有把一些东西放下,忘却,才能轻装上阵,继续更好地生活。 夜里下雨了。林其乐走在蒋峤西的伞下,他们手牵着手,一同离开酒店。明天,蒋峤西将要开始在清华上课。等暑假结束,他要去香港,准备来年五月的ap考试。来年五月,那几乎就是高考前了。林其乐意识到,她以后见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北京夏夜的雨滴,散珠般敲打在伞面上。 “樱桃。” “嗯?” 蒋峤西在雨声中说:“我去美国是堂哥资助的,但我应该有不少奖学金。” 林其乐在旁边听着。 他们从学院路走去人大附近的酒店,怎么也要半个小时。但他们都有默契,不乘公交车,也不打车,就两个人这么走。 “所以除了我,”蒋峤西举着伞说,“养活一家人应该都没有问题。” “蒋峤西……”林其乐笑了,她冲他摇了摇头,又低下头。 他一直把她送到了酒店楼下。临分别前,林其乐站在酒店大厅投射出的光里,一直在看他。 中关村一家电子商铺里,电视机开着,正播报中央二台的新闻: “……本月2日,德国工业银行宣布盈利预警……6日,美国住房抵押贷款投资公司宣布破产,8日,美国第五大投行贝尔斯登宣布旗下两支基金倒闭……” “美国次贷风暴正席卷全球。” “香港恒生指数昨日收盘点,下跌2.88%……” 蒋峤西在柜台买了包烟,拿出一支来咬在嘴里。和林樱桃分开的时候,他脸上还笑着,这会儿笑容却端不住了。他肩膀后面有条肌肉一直抽动,嘴角一颤,直觉得有东西要往下落。 他真想说,樱桃,你在国内等我好吗,你不要恋爱,不要交男友,你就孤孤单单地在国内等我四年,或是八年、九年,你等我回来娶你,等我回来买个房子。 蒋峤西自己都觉得羞愧,这要多自私的人才会产生这种想法。他忽然就咳嗽起来。 林樱桃又在酒店门口站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到蒋峤西回来。 雨还在下,林樱桃想往楼上走,却又往下去了一个台阶。她把手伸出去,看到雨珠“啪”地一声,敲打在她的手心里。 她缩了一下,因为还挺疼的。不一会儿,她手心里便蓄的都是雨了。 妈妈。林樱桃抬起头,瞧着头顶乌云密布的天空。她想,我长大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ipod nano:苹果电脑结合ipod shuffle与ipod mini特点于一身的第4代mp3播放器,于2005年9月7日发行。 49、第 49 章 秦野云说, 四班的谁谁和谁谁谁你知道吗, 他们就是一起出国的, 十一班那个班长,要去考南洋理工的自主招生, 他女朋友是十七班的,他俩一块儿考。 林其乐蜷缩在被窝里。北京名校夏令营的最后一天,其他同学都去北大感受最后的名校光辉了,林其乐却在酒店赖床, 和懒得再去走动的秦野云说悄悄话。 “我又考不上伯克利。”林其乐用被子蒙住了头。 秦野云说:“你说王力宏那个伯克利啊?” 林其乐从床上坐起来了, 披头散发的。她闷闷坐了一会儿,说:“不是……” “你不应该让他去的,”秦野云坐在隔壁床上, 背对着窗外的阳光,“像蒋峤西这种条件的男的,也就是在群山, 在省城才会围着你转。等他去了美国,围着他转的人不知道要有多少, 人家要钱有钱要颜有颜要才有才,他到时候可就真挑花眼了,慢慢的肯定就想不起有你这么一个人了!” “秦野云, ”林其乐坐在被窝里, 欲哭无泪的,“你能不能不要再说我了啊……” 秦野云在对面坐着,习惯了林其乐明日里嘻嘻哈哈脸皮厚的样子, 很少见她这样。 “干嘛啊,跟你开玩笑啊!”她坐到林其乐床边,把这个讨人厌的小女孩搂过来了。她感觉林其乐的背一直哆嗦,林其乐这么娇气,却不懂得在关键时刻对蒋峤西撒娇,这让秦野云怎么都理解不了。 “你看,他不一定就把你忘了,他送给你樱桃,”秦野云说,“樱桃的英语是cherry。你忘了我们以前做的阅读理解了,cherry读起来很像cherish,cherish就是珍惜的意思,所以在国外送樱桃就是送给自己内心里珍惜的人!” 秦野云这样的学渣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让林其乐听着也觉得很感动,可她刚感动了两秒钟,就听秦野云说:“再说了,你也可以挑花眼啊,还有杜尚喜欢你呢!不对杜尚找对象了……没事,不还有你们班那个班长,冯乐天啊!” 林其乐登上回家的列车,蒋峤西发短信来,问她上车了吗。从表面上看,他们两个人和彼此联络,都和过去没有什么区别。 也许他们都在刻意忽略什么,忽略一切未来的可能性,然后彼此有默契地,延长着某种感情存续的期限。 蔡方元坐到林其乐旁边,吃着瓜子,正经严肃地,问她为什么不去美国。 林其乐抱着膝盖坐在蔡方元的卧铺里面。“我想不出我为什么要去,我在美国一个人都不认识,我英语也不够好……” 蔡方元说:“你不认识蒋峤西吗。” 林其乐说:“我就认识他一个人,那样去了怎么……” 蔡方元眨了眨眼,他低下头,说:“他吧,他一直都这么过来的,你知道吧。你不行,我懂,你是真的不行。” 林其乐不明白蔡方元懂了什么。她说:“我也考不上蒋峤西的大学。” 蔡方元看她:“你可以考别的啊,附近好些别的学校呢,还有好多拿钱就能上的。” 林其乐说:“我去了还上不好的学校,多丢人啊。” “这有什么丢人的。”蔡方元说。 林其乐垂下眼了,没说话。 蔡方元说:“你还非得跟他上一样的学校才行?” 林其乐说:“本来就没有爸爸妈妈了,也没有朋友,就认识蒋峤西一个人,我再去上不好的大学……”她说着,嘴角抿了抿。 杜尚在对面说:“就是啊,去干嘛啊,樱桃在国内好好的,又不像蒋峤西他那种情况,樱桃去了干什么啊?” 蔡方元扭脸对林其乐说:“我以前没看出你这么胆小。” 余樵从隔壁车厢过来了,他手里拿了几罐冰镇可乐,走到蔡方元跟前,他把其中一罐递到林其乐跟前。 林其乐抬起肿了的眼看他,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接过来了。 她闭上眼睛,把沁着水珠的可乐罐子贴在眼皮上。 余樵对蔡方元说,林樱桃小时候想去看大白鹅,她从来就没有自己去的时候,她永远是拉着一大帮子人,跟她一起去。 “她不还从群山跑到省城来吗?”蔡方元说。 余樵在对面发着短信,说:“那是逼急了,群山一个人都没有,她不跑到省城来找人还能干嘛。”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抬起眼了,看了林樱桃一眼,林樱桃已经把敷眼工具打开,喝掉一半了。林樱桃还朝余樵跟前瞟,好像想喝余樵没开的那一罐。 杜尚从旁边说:“就是啊,樱桃在群山想找人,还能到省城来。她要是去了美国,万一蒋峤西对她不好,万一在那边不开心,樱桃怎么来找我们啊!” 余樵伸手拿过自己那罐打开了,一气呵成,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半。林樱桃看了他一眼,悻悻收回了视线。 高三开学了。林其乐每天除了上课复习,就是思索自己未来想做什么。身边的同学大都有了明确的志愿,林其乐却还是迷茫的。她在蒋峤西打来电话时说起这件事,蒋峤西本科打算学统计,ap考试也选了这一门,他的数学天赋实在太突出了,突出到蒋峤西可以任意去做一些尝试。可林其乐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她甚至连自己的理想专业都没发现呢。 也许她应该和很多同学一样,为了将来方便就业,选个会计之类的专业。 只是林其乐隐约觉得,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连蒋峤西也对她说:“你会发现它的,樱桃,别着急。” 蔡方元打算学计算机专业,他自己架设的网站似乎现在发展得不错,在学校偶尔还会接到广告商的电话,还挺忙的。林其乐周末到他家去,因为蔡经理出差去了一趟赤峰,从汽车后备箱带了两头内蒙古羔羊回来,卸了两个羊腿让林其乐带回家让爸爸妈妈做了吃。 林其乐坐在蔡方元的电脑旁边,吃碗里洗好的大草莓,看电脑屏幕里放的美剧,叫《生活大爆炸》,演一些美国科学家的故事。林其乐看着看着说:“是不是在美国都住这样的房子?” 蔡方元吃着草莓,也不看林其乐,说:“是啊,对门也都有这样的金发美女。” 林其乐闷不吭声,闷闷不乐。过了一会儿她说:“你看人家字幕组,你和黄占杰以前就只会胡编乱造。” 蔡方元说,黄占杰最近跟他爸妈吵架呢。 “为什么?” “写小说写的呗,他想考中文系,他爸妈非让他学建筑,他那分估计考不够。” 上了高三以后,和家里人吵架的不只有黄占杰。 辛婷婷在南校哭着给林其乐打电话,说她和她们班团支书发短信,被她妈妈看到了:“不过是说一起上大学的事,她非说我早恋!” 林其乐听她哭得实在太厉害,问她周末要不要到自己家来玩。 辛婷婷哽咽道:“我妈……她不让我去找你。” “为什么?”林其乐问。 她忽然就想到了原因。 “人家蒋经理的儿子这就要出国了,林工家那个闺女给单留下了吧,你说说早恋能有什么好结局?” 余樵高三一开学就报名了空军和民航飞行员,十月份,他一边要学习,一边还要准备民航的面试,空军的初检。 在这个忙碌的关头,他却收到了一封信,是班里的生活委员转交给他的。淡青色的信封,上面写着颇秀气的字,是从二中寄来的。 班里几个校队的男生凑过来,要一块儿起余樵的哄,要抢那封信去拆开看。“别闹,”余樵写着卷子,不耐烦道,他的手长长伸过去,“给我!” 他把那封信塞进抽屉洞里,低下头继续写题。 林其乐坐在黄占杰旁边,回头看了他一会儿。 傍晚放学时,耿晓青打来电话,问起那封信的事。林其乐坐在大巴车上,看着秦野云在前头高高兴兴地和余樵说话,林其乐心里忽然有很大的负罪感。 “他把信收起来了,没有让别人拆开。”林其乐诚实道。 “真的吗?”耿晓青欣喜道。 林其乐“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悄悄问:“晓青,你……你喜欢余樵啊?” “你喜欢他什么?你是在北京和他聊天的吗?” 耿晓青说:“樱桃,从你第一次和我描述起余樵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他了。” 班里正常上课的人越来越少了,有准备自主招生的,有想最后拼一把竞赛的,也有准备出国的,譬如岑小蔓。林其乐听同学们议论,说岑小蔓正在学sat,下学期也要去香港准备ap考试了,她准备去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距离蒋峤西的学校只需两小时的车程。 林其乐当然会有些羡慕,和敬佩岑小蔓的勇气,以及敬佩那种能力。这是她不拥有的。 而林其乐拥有什么呢。 越到高三,到十八岁,这个人生的分叉口,林其乐越开始反复思索这样的问题。 蒋峤西最近功课有点忙,他打来电话的时候总是很晚了。林其乐有几次想听他的声音,又不想聊下去了,因为她能感觉到蒋峤西很累,非常困倦。 “为什么要学这么累啊?”林其乐问。 蒋峤西说:“你小时候也常这么问。” 林其乐说:“所以为什么呢,你已经把托福和sat都考完了。” 蒋峤西说:“没有为什么,没别的事情做。” “你不是可以去堂哥家吗?”林其乐问。 “以前放假去,是去玩的,”蒋峤西说,“堂哥有自己的生活,我马上就十八岁了,我应该独立了。” 林其乐说:“你要不要多睡一会儿。” 蒋峤西说:“我想再和你聊聊天。”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蒋峤西忽然笑了,“樱桃,如果有个专业,是可以使人幸福的,你可以去当研究员。” 交通音乐广播里说,小天王周杰伦2007年世界巡回演唱会11月底将移师上海,这也是他今年在内地的唯一一场演出。 杜尚一有时间就在学校各教学楼里流窜,羞红了脸去发传单,周末又去附近各大补习班的教室里头,宣传蔡方元那个叫做“1990狠狠爱”的奇怪网站。 蔡方元大老板大手一挥,支付了两张880的内场票,给好兄弟杜尚和女朋友一块儿去上海约会。 电视上在播国际大新闻,朝韩首脑第二次会晤。 “卢武铉总统夫妇跨越过了黄线,与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日握手,这一天注定将永载史册!” 十月底,新华书店门口挂出了大横幅:伴随8090整个童年时代的哈利·波特系列小说,即将迎来大结局。 书店排队买最后一本《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的大人和孩子实在太多了,林其乐一边背着书包排队,一边还低头看英语单词书,中途黄占杰从麦当劳回来了,递给她一杯香草奶昔,两个人站在一块儿等。 黄占杰望着前方漫漫人潮,忽然感叹道:“到什么时候,我才能有罗琳阿姨这么多的读者啊……” “到那时候,你爸妈就不反对你写小说了。”林其乐看他。 黄占杰扬起嘴角笑了笑,居然有一丝邪魅。 林其乐在家写完作业,洗完澡,窝在被窝里聚精会神看《哈利·波特》大结局,一直看到快12点了,爸爸从外面敲了敲门,推门进来,轻声道:“你怎么回事啊,早点睡觉了。” 林其乐忙把书签插进书里,拉开被子倒头就躺好闭上眼。 被她用来当作书签的,是一张被掰断了的中国奥林匹克冬令营营员证。蒋峤西的脸被塑胶干裂的纹路布满,又被林樱桃仔仔细细地用胶水粘了起来。 照片里,蒋峤西面目全非。他好像是憎恨他自己的,他要与过去决裂。林其乐一直知道,他有自己的伏地魔要去战胜。 林其乐看《死亡圣器》看了快一星期,她有时会拿起这张书签,凝视蒋峤西穿着校服的没有感情的眼神。 她的整个少女时代,整个青春期,全部与他有关。 蒋峤西时不时还会发短信来。他周末去堂哥家吃饭,堂哥家有只小狗叫 lassie。蒋峤西发了一张他和 lassie 的合影过来,这合影忽然让林其乐明白了,为什么当初蒋峤西来到群山,一听到她提起“小兔子”便心动了。 照片里抱着 lassie 在长椅上笑的这个男孩子,和营员证上死气沉沉的“蒋峤西”竟真的是同一个人。 “我看完哈利波特的大结局了。” 蒋峤西深夜离开自习室,回到他在附近租住的住所。路边有些卖港式甜点的小车,有牵着孩子的母亲,有相拥亲吻的情侣。哪怕身在香港,蒋峤西有时也觉得身边有樱桃在陪伴他。在童年时期,他就学会了靠幻想来获取精神上的安慰。 他问电话里:“结局是好的吗?” “嗯,”林其乐靠坐在床头,揉她哭红的眼睛,她看膝盖上的这本书,“哈利打败了伏地魔。正义战胜了邪恶,光明战胜了黑暗,爱战胜了恨。” 蒋峤西问:“然后呢?” “然后哈利成了一名傲罗,仍和罗恩、赫敏他们在一起。他和金妮结婚了,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还有了三个孩子。他送他们去上霍格沃茨。” 蒋峤西说:“他好幸福。” “嗯,”林其乐掀到了最后一页,她给蒋峤西念那最后一句,“伤疤已经十九年没有疼过了,一切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2007年9月24日(北京时间25日)《生活大爆炸》正式首播。 *周杰伦2007年世界巡回演唱会第二站于2007年11月24日在上海举行,这也是同年内在中国大陆的唯一一场。 *2007年10月28日,哈利波特系列大结局《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在中国大陆出版。 *麦当劳香草奶昔已于2014年全面下市。 50、第 50 章 我们都会幸福的。 杜尚11月底奔去了上海, 和女朋友去了外滩, 他们相约未来一起考复旦医学院。夜晚, 林其乐正在电脑前记录她的哈7读后感,她突然接到杜尚打来的一通电话。 电话对面是周杰伦的演唱会现场, 只隐约能听出一些旋律,伴随着杜尚在手机那端的大声唱和。不要再这样打我妈妈,我说的话你甘会听。 林樱桃突然间觉得很难过。 但她想,不会再有更坏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已经长大了。 12月份, 余樵通过了空军的初选, 和民航的初次体检,他收到短信通知,来年一月份要上站体检。余樵这段时间连篮球都不打了, 一向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他,在距离梦想如此近的时刻,也开始谨慎和严肃起来。 蔡方元和林其乐、杜尚几个人要给他开一个庆祝会。余樵说算了吧, 复检完了再开吧。 这天放学,余樵被一个女孩子堵在了校门口。 杜尚几个人还想听, 被林其乐拉走了:“你们听什么啊!” 秦野云站在路边,她张着嘴唇,不安地一直盯着余樵的方向。 “你收到我的信了吧。”耿晓青穿着二中校服, 鼓起勇气问他。 余樵低下头看耿晓青, 有走出校门的校队男生在他身后起哄。余樵不理解道:“你非要在这里说。” 耿晓青的脸颊忽然一红,她看到余樵背上书包转身往校门里头走去了。 “我不认识你,我也不喜欢你。”余樵站在放学后的教学楼墙后的角落里, 对耿晓青说。 他的语气太斩钉截铁了,干净利落,一点儿让人幻想的回旋余地都没有。 耿晓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想了那么多种可能,余樵会怎么回答她,没有一种是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那么珍惜我的信?”她问。 余樵皱了皱眉:“什么珍惜。” 耿晓青说:“你没让别人拆开看它!” 余樵明白了,点了点头。 耿晓青仰起头问:“你为什么没让别人看它?” 余樵不耐烦道:“没为什么。” “你喜欢樱桃吗?”耿晓青冷不丁问。 余樵看着她。 “你听谁说的。”余樵一皱眉,觉得特好笑似的。 “直觉。”耿晓青却异常认真。 “你才认识我几天,你都有直觉了。”余樵说。 有人从小路对面喊:“余樵,车来了!” 余樵打算走了。 耿晓青忽然转过头,看着他的背影。 “是,我是认识你没有几天,”耿晓青从背后说,她绯红的脸颊因为他的话而惨白起来,“可是我却觉得我已经认识你很多年了!我在信里全部都写了!你有看吗?” 余樵转过身,他好像在用他最后的耐心,来尽量不伤害这个女孩。 “你想太多了。”他说。 林其乐在电话里和蒋峤西聊起了这件事,因为耿晓青那天哭着回了学校,还哭着和她打了好久的电话。 “余樵这个人一直都这样,”林其乐不高兴道,“他好像以让女孩子不开心为乐一样。” 蒋峤西在电话里笑了,他咳嗽了几声,却没有说更多。 “你怎么了。”林其乐问。 蒋峤西说:“有点感冒。” 林其乐说:“你睡太少了,抵抗力太差了,你快睡觉吧。” 蒋峤西说:“我睡不着。” 他好像在撒娇。 林其乐想了想,把头发擦干了,说:“那我再和你说我前几天带咪咪去打疫苗的事情!” 高三第一学期的期终考试,林其乐考了全班第八名。班主任陈老师单独叫她去办公室谈话,那意思是,他知道林其乐一向功课认真,非常努力学习:“这个成绩,大学不考外面的好学校很可惜啊。” “林其乐,人的一生只有一次,十□□岁的青春时光只有一次,能走到外面去看一看,闯一闯,感受新世界的机会,有可能也只有一次。等你将来大了,工作了,结婚了,进入社会了,到时候束缚就很多了。你懂老师的意思吧?年纪轻轻的,上个大学而已,你在怕什么呢?” 林其乐自己放学时反思这件事情,她站在巴士站台上,慢慢想,难道是因为初中和高中一开始都不顺利,所以她才害怕去新的学校? 总觉得在本地念大学的话,哪怕又有什么事发生,也可以晚上回家去。 她真的这么没出息吗。 林其乐自己想,也觉得以前自己的性格好像不是这样的。 不对,那是因为她以前没有想过还会有被排挤这种可能。她小时候太幸福了。 公交巴士上,余樵坐在她旁边的座位上听她说了这么一番“三省吾身”的话,忍不住就扭头笑了。林其乐觉得很生气,每次她在说对自己很认真的很严肃的事情的时候,余樵就总是这种反应。 杜尚从前面回头说:“樱桃,你刚上初中高中的时候是不开心,但你那时候小啊,你现在已经不是那时候的你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林其乐顿时撅了撅嘴,很触动地看着杜尚。 杜尚看她:“要不你考北京上海的学校,反正余樵想去北航,我……虽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吧,等出分了咱几个报一块儿不就完了!而且你想,大学宿舍肯定没几个本地人,他们怎么排挤你,他们自己都不认识,咱们先排挤他!” 蔡方元也回过头,说:“你怎么不学学人蒋峤西,人家自己在香港过得好好的。” 年关将近,2008年终于来到了。林其乐上午写完了功课,就拿着u盘跑去蔡方元家拷之前没看完的《生活大爆炸》。她站在蔡方元卧室门外,悄悄推门进去,看到蔡方元正在电脑跟前,屏幕上灰扑扑的,是天涯论坛的页面。 “你在看什么啊?”林其乐冷不丁问。 蔡方元吓了一大跳,回头瞪她。 就在这个当口,蔡经理从门外急急进来了,他一贯说话慢条斯理的,拿捏着个官腔,这会儿却一头汗:“蔡方元!给我你的电脑,我看一下股票!” 蔡方元飞速点鼠标,把天涯论坛和好几张照片点掉了,结果好巧不巧,把最下面“1990狠狠爱”的网站给露出来了。 蔡方元私藏的小玩具再一次被他爸爸发现了。 但这次不同以往,虚拟网站可不像写真书,没法儿撕,没法儿烧。老一辈人不懂这种东西。蔡方元在家接受了两个钟头的批评教育,他坐在沙发上低头认错,态度瞧着异常诚恳,也不再是小时候闹着要离家出走的样子了。 第二天他转手把网站给挂上了交易群,因为流量很不错,哪怕卖得急也卖了两万美金。蔡方元一收到汇款,麻溜去银行取了钱,拿出给黄占杰的那半,回头把剩下的一摞直接拍他爸书桌上了。 还没到过年呢,蔡方元家楼门口突然开始放鞭炮了。林其乐穿着棉袄站在路口,拿着手里装着枣面馒头的饭盒。她看着蔡叔叔高兴得那个样子,她不自觉笑出声了。 “蒋峤西,你知道今天蔡叔叔有多高兴吗?蔡方元赚了好多钱。” 她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发短信告诉了蒋峤西,蒋峤西并没有立刻回复她。 2008年的1月,是全世界所有股民的灾难月。报纸上说,沪指从本月月中开始一路狂跌,跌幅达16.69%。 香港恒生指数也下跌15.67%。 美国次贷危机、全球金融危机、破产、倒闭、裁员、大熊市、保卫战……这些字眼不断出现在电视新闻里,林其乐帮爸爸妈妈包着水饺,她并不关心。 妈妈捏了一把面粉,洒在面板上,突然说:“你蔡叔叔啊,最近不太高兴,我听余樵妈妈说,说他一天跌掉一辆奥迪啊。” “啊?”林其乐捏着水饺,错愕道。 一辆奥迪是多少钱? “我听余哥说了,”林电工压着面皮道,“买了个中石油,从四十跌到二十来块了。” “那怪不得他那天那么高兴。”林其乐讲。 妈妈笑道:“蔡方元啊,小时候就很聪明,那时候来咱们家装电脑,那么点小孩就会装电脑。” 夜里,蔡叔叔突然来到林家门上。林其乐正在屋里喂猫,透过卧室的门,她听到大人们在外面说话。 蔡叔叔说的居然不是他自己正焦头烂额的事情。 “蒋政在香港的兄弟家出事儿了。” 林电工问:“什么事?” 蔡经理抖着烟灰,接过林妈妈倒给他的茶。他说:“之前他放了一笔钱在我这里,让我帮他投进股市。最近大盘狂跌啊,这个行情,我说你怎么现在要啊?” “是啊,”林电工说,“不是都快跌破四千了。” 电视机上,经济频道的演播室里坐了一堆专家,正在聊美国次贷危机的事情。蔡经理看了就来气,拿过遥控器把电视关了。“还他妈看美国呢。”他嘴里骂道。 “我就说你非得这时候要钱?”蔡经理道,他看着林电工,“他就说,着急用,没办法。” 林电工推开小卧室的门,看到林其乐还蹲在地上摸猫。 “樱桃,峤西是不是在香港有个哥哥?” 林其乐点头。 手机放在她的脚边,那上面是一条林其乐半小时前发出去的短信。 “蒋峤西,你怎么了,你们家出什么事了吗?” 蒋峤西并没有回复。事实上,他已经连续三天没回过林其乐的短信了。 林其乐只以为他是上课忙。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不要再这样打我妈妈,我说的话你甘会听”:周杰伦《爸我回来了》歌词。 *中石油2007年11月5日上市首日的开盘价格是48.62元,至2008年2月1日已跌到24.42元。 51、第 51 章 大年初二那天, 秦野云告诉林樱桃, 有来她家买烟的客人说, 蒋峤西的父母可能要离婚了。 “他妈妈去香港找了他一次,说是没找到人。” 林樱桃迷茫地问:“什么叫没找到人?” 秦野云为难道:“我也不知道, 要不我再去打听打听?” 这个冬天,比林其乐记忆里的每一次都要更加漫长,雪灾肆虐了大半个中国,高三的学生们在教室里一言不发地学习, 高考倒计时120天的牌子已经挂在了黑板上面。空气都是令人窒息的, 弥漫着高压和紧张。 林其乐倒是因为担心蒋峤西,把这种压力不自觉稀释掉了。 最后一个学期,学校组织高三年级每个班召开动员大会。班主任陈老师站在台上, 慷慨陈词了一番,然后让大家在纸上写下自己未来的理想,交到台上来。 费林格的理想是, 获一项或多项诺贝尔奖。 黄占杰的理想是,写中国的哈利·波特, 让每个人都看到他写的小说。 蔡方元的理想是,做中国下一个门户网站,赚上一个亿。 余樵的理想是, 全家平安, 早点儿开上飞机。 林其乐的理想是,使更多的人幸福。 蔡方元一听老师念这个就笑了:“使更多人幸福?” 还数班长冯乐天的理想最令人惊叹。 “在五十岁之前当选中国国家主席!” 全班各个角落里的学生不自觉都抬起头,在短暂的静默之后, 大家纷纷鼓起掌来了。致敬这份伟大的理想。 林其乐发短信给蒋峤西说起这件事。在过去,这属于蒋峤西睡不着的时候,她会讲给他的故事之一。 蒋峤西有次半开玩笑地说:“樱桃,我觉得我好像一个幼稚园的小朋友。” 林其乐一开始没明白他的意思,以为他是嫌她讲的东西太幼稚或傻气。 蒋峤西说:“我觉得我最幸福的时候,就是在香港上幼稚园,还有后来搬家遇到你的时候。” 林其乐幸福地问他,香港幼稚园是什么样子。 蒋峤西在电话里慢慢回忆,回忆他童年时在香江,一段金色的时光。因为父母还沉浸在失去长子的痛苦里,还不太能接受他,蒋峤西好像获得了一段老天爷手指头缝里漏下来的幸运。他回忆起堂哥,回忆起那只叫 lassie 的小狗,回忆起当时照顾他衣食住行的菲佣。他和林其乐的日常生活已经几乎没有交集了,ap考试这种东西让林其乐听也听不懂,蒋峤西便也绝少提起,他们会一直聊起小时候的事,聊他们相遇以前,或是短暂分开以后发生的事。 林其乐把冯乐天想当国家主席的事发过去了,她等了几分钟,一直到手机屏幕暗下来,蒋峤西依然没有回复。她把手机放到一边,继续做高考模拟试题。 招飞上站体检和交叉体检两项,据说淘汰率高达80%,会把一个人从头检查到脚,连身上有块伤疤都可能成为被淘汰的原因。 所以当余樵拿到体检单,确定通过了以后,蔡方元在公交车上,坐在林其乐身边感慨,说他要是个女的,今天夜里就爬到余樵床上去感受一下飞行员是什么体格。 “你不是女的你也可以的。”林其乐从旁边对他说。 蔡方元一撸袖子:“那不行!基本的这个性向底线不能突破啊。哎杜尚,你是不是和余樵睡过?来发表一下具体感受!” 杜尚坐在前头,正和女朋友高高兴兴聊天呢。听见这话,他回过头来,那脸都绿了。 林其乐和蔡方元耸着肩膀凑在一块儿笑。 杜尚忙不迭和女朋友解释:不是,不是,我妈,我上高一的时候我妈回娘家照顾我外婆去了!我就去余樵家住了一段时间,我没跟他睡!我睡他弟那屋儿!他弟……他弟一小屁孩,一点点! 蔡方元本想和林其乐再一块儿吐槽杜尚几句,有女朋友在场的时候,杜尚特容易紧张。 结果他低头一看,林其乐又拿出手机开始发短信了,短信收件人惯例又是“蒋峤西”,每天定点请示汇报,和写日记一样。 巴士到站了,蔡方元下车来,他告诉林其乐:“我估计吧,蒋峤西他妈想借他堂哥出事这个机会,把他叫回来,蒋峤西舍不下他哥,可能香港那边也乱,所以才暂时顾不上和我们联系。” 林其乐握着手机的手垂下去,她扎起来的马尾滑到了校服领口。 巴士在他们身后开走了。 “毕竟他和他哥感情还挺深的。”蔡方元看着她。 林其乐点头。 “他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林其乐问。 蔡方元摇头:“我爸也不知道。不过他迟早要去伯克利,他肯定有全奖,放心吧,说不定过两天就有信儿了。” 过了这个寒假,是因为那卖掉网站的两万美金吗?林其乐感觉,蔡方元好像变成了大人了,无论是说话的底气,还是举手投足,甚至轻微的一个眼神。 沪指还在持续大跌,从年初的5000点已经跌破3000点了。人们的期待一次次破碎,哀叹连连。2008年,这本是中国人满怀期待的希望之年,却灾难不断。 不过也许人生就是这样的。林其乐回想起九岁时,蒋峤西在群山低矮老旧的小房子里告诉林其乐,他长大以后要去美国。蒋峤西把一张机票,是他堂哥从香港飞往波士顿的机票,藏在他书包最内层的口袋里,他就这么每天背着,像背着人生唯一一丝希望。 他坚持了那么多,努力了那么多,又放弃了那么多,他背着他的理想,马上要走到终点了。 林其乐突然想起小时候在爸爸床头的磁带里听到过的一首歌。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要想创造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蒋峤西已经快一年没来过学校了,林其乐却还经常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他”。五月初,高三全年级进行了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林其乐循着考号去了低年级,高二9班的教室,她在分给自己的课桌上看到了陌生学妹用小刀刻下的“蒋峤西”三个字,刻得相当娟秀。 就连做值日的时候,林其乐卷起袖子把拖把放进公用工具间,她在泛灰的散发着陈腐潮湿气味的粉墙上,看到了一墙密密麻麻的名字,木村拓哉、阿信、金在中……林其乐在里面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条笔画一条笔画地看。 很快的,她找到了,她从兜里拿出工具间的钥匙,在不知道是谁刻下的“蒋峤西”上加深这些比划,让谁也模糊不掉。 也有时候,和蒋峤西有关的人会出现在林其乐眼前。 高二13班的学弟齐乐一个月内第四次出现在林其乐班门口。他说他是想来看看蒋学长来学校了没有,想找他问题。 林其乐走出教室,说:“他如果来了我给你发短信吧。” 齐乐高兴地很,和林其乐交换了手机号码。他说:“融融学姐,蒋学长还有好几本数学讲义在小白楼放着,我今天看见了,差点被人扔了,要不你中午跟我去拿。” 林其乐连忙答应,又皱着脸问:“你叫我什么?” 齐乐坚持要叫林其乐“融融学姐”。在小白楼的走廊里,他说起他从小被同学起哄叫“融融”,他虽然不喜欢,但觉得“融融”这个名字并不难听,只是更适合女生。“一开始我知道你的名字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才适合这两个字!” 林其乐听在耳朵里,总觉得哪里有点古怪,是那种学弟并不尊重她的古怪。她走到齐乐说的,蒋峤西以前学奥数时上自习的课桌旁,蹲下把里面差点被人丢掉的习题册、讲义和草稿纸拿出来。 已经快两年没人碰这些东西了,连蒋峤西自己都遗忘了,一层灰。林其乐随便翻了翻,真的都签着蒋峤西的名字,她把这摞书放在椅子上,转过身弯下腰就开始咳嗽。 齐乐在旁边站着,这么低头看她,也不帮忙。 林其乐去洗手间里洗手,她掏出纸巾,一点点沾湿了,去擦那些书封面上的灰尘。她把这摞书抱起来,连同抽屉里几只不知道还有没有水的笔,要回自己教室去。 齐乐忽然在身后说:“那个,融融学姐。” 林其乐回头,皱眉说:“你还是别这么叫我了,好奇怪啊。” 齐乐抬起手,有点无奈地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他又把手放下来,看起来很酷地揣进裤兜里。 “你知道蒋学长要去美国,对吧。”他突然抬头对他说。 林其乐也回头看他。 教室里没有别的人,只有一些灰尘粒子在光里盘旋,它们好像是没有生命的。 是什么在引导它们盘旋呢。 “你知道蒋峤西去哪里了?”林其乐忽然问。 齐乐愣了一下。 “我不知道,”他说,“但我知道他去了美国,以蒋学长的层次,很可能八年九年都回不来,万一他再留下搞科研——” “你想说什么啊?”林其乐问。 齐乐严肃看她:“学姐,你看我怎么样?” 林其乐脑筋一下子没转过弯儿来,卡壳在原地,她一双圆眼睛睁大了。 “我……我也搞数学竞赛!”齐乐忙说,“虽然比不上学神,但我也算个学霸吧……我也不差!而且,我不去美国,我用你等我,我还比蒋学长年轻呢,年轻一岁!” 见林其乐迟迟没说话,齐乐说:“以前蒋学长在,我没好意思说,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特别可爱,看着傻乎乎的,特会照顾人。与其在国内等蒋学长八年九年的,不如——” 他话没说完,突然身边的椅子就沿着地板往外滑。小白楼的地面冷不丁晃了几下,墙上挂着的“数学之神”阿基米德画像突然掉下来了,“砰”地一声。 齐乐目瞪口呆,僵在原地,脸色煞白,他好像惊扰到了什么神明一般。 林其乐气喘吁吁跑出了小白楼,她皱起脸四处看,发现校园里好多学生都跑出来了,原来刚才那种晕眩感并不是幻觉。 到放学时候,林其乐牵着秦野云的手,挤在人潮中。她们站在学校小超市上面挂的电视机前,看解放军在汶川一线抢险救灾的场面。杜尚眼眶通红,他似乎总能体会到比旁人更多的痛苦。林其乐回过头看他,拿最后一张纸巾给他。 伤疤越多,人总是越敏感。林其乐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把座位让给一位上车来的老大爷。那位大爷手哆嗦的,从坐下以后,就按一个手机,按了半天都没把电话打出去。他忽然抬起眼:“丫头,帮我打个电话,帮我打个电话。” 他声音里有股忍耐不住的哭腔,喘不上气一样。林其乐本来还挺平静的,她接过手机来,突然觉得特难受,灾难离他们普通人是这样近的。 对方的号码无法接通,林其乐一直打,她想表现出很有希望的样子,可一直打不通。那位老大爷手扶在前座上,在周围乘客望过来的视线里不禁潸然泪下,他用手蒙住了脸。 “大爷……”林其乐害怕得声音发颤。 旁边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手拉着扶手,低头说:“大爷,您别着急,我听说四川那边信号断了,基站塌了,现在接不上电话!” “都还在抢修呢!” “就是啊,大爷,”站在林其乐后面的大婶也说,“万一家里人没事,再把自己吓出事儿来了!”大婶哽咽起来。 公交车司机在前头把车停了,他走过来,兴许是以为有老人家心脏病发作了。司机师傅弯下腰,在人群中瞧那大爷的脸,司机扶着他的肩膀,眼眶一红:“大爷,您没事儿吧?” 林其乐把大爷的手机还回去了,临下车前,她还想再说什么,余樵把她拉下去了,让人家公交车司机师傅赶紧关了车门就走。 学校组织了捐款,冯乐天忙前忙后的,因为班里人少了,复习又紧张,冯乐天只好找林其乐给他帮点儿忙。林其乐一连几天都没顾上蒋峤西留下的那摞奥数书,她把它们放进了床头橱里,和那双装着红色高跟鞋的鞋盒放在一起。 到晚上复习的时候,林其乐翻着自己的数学笔记本,里头夹着一张高二暑期名校夏令营的通知。 通知背面,是蒋峤西潦草的字迹。他写了三道题,让当时的她来做,好帮助她加深对知识点的理解。 林其乐用手撑着头,她忽然难过地想,为什么她那时候从不知道珍惜。 五月底的一天,林其乐放学推开家门,发现蒋政叔叔在自家沙发上坐着,正和爸爸一起抽烟说话。 “樱桃,”蒋叔叔一见她回来,扭头问,“蒋峤西最近给你打过电话吗?” 林其乐摇头了,她站在门口。 蒋叔叔低下头,把半截烟咬进嘴里,又吸了一大口。 高考前夜,林其乐看完了最后的高考作文猜题,她侧躺在被窝里,还是给蒋峤西发短信。 “你还在香港吗,”林其乐的脸被手机屏幕照亮了,“你去哪里了,蒋峤西,我高考完去找你玩好不好?” “你去伯克利了吗?还是你跑到哪里去了?” 林其乐和蔡方元、辛婷婷被分到同一个考点考试。一大清早出门,电建公司总部门口放起了鞭炮,祝这一代公司子弟高考凯旋。 辛婷婷坐在蔡经理的车上,一路上战战兢兢,她好像没有睡好。林其乐从旁边握住她冰凉的手背,辛婷婷面色惨白地说:“其乐,我们是不是要解脱了?” 林其乐不知道,她心里只有未知、不解与越来越多的迷茫。人生的下一站会有什么在等待他们呢? 林其乐高考发挥得异常出色,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情从头到尾都很平静,一丁点儿紧张惊慌都没有。 她在高考作文的开头写道:我的家乡,在一个有着三座晾水塔的地方,我度过了非常幸福的童年,长大以后我才知道,那座小城建立在灾难和废墟之上。 高考结束以后,蔡经理张罗着群山几个家庭一同出去聚餐,想给孩子们庆祝庆祝。可林其乐实在没心情,她从考完后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对着电脑敲敲打打地聊天。 爸爸妈妈都去赴蔡叔叔的饭局了,他们很照顾林其乐的心情,给她做了一些饭菜放在餐桌上,也没勉强她什么。家里格外静。林其乐走出去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冰镇汽水来喝。她穿着睡裙,窗外有夏夜的风吹进来,风热,吹着也挺凉快的。 猫咪趴在沙发垫上,把脸对着风扇直吹。 网页还停留在“蒋峤西”三个字的搜索结果上。蔡方元的id后面显示手机qq在线,他问林其乐是不是考砸了,怎么连饭都没心情吃:“我们点了糖醋排骨啊,你来不来吃。” 齐乐的qq窗口一直弹出来,他说:“学姐,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林其乐的手指细长,在键盘上快速敲动。 “你快高三了,你快好好学习吧。”她有点想把他删掉了。 齐乐说:“不是,你放心,我、我不再提之前的事儿了。我是想和你说……” “……当时我和蒋学长,我们在福州参加数学冬令营。我爸是领队,考试结束那天,他想带蒋学长在福州当地逛一逛的。” “可蒋学长考完了,回到酒店倒头就开始睡。我当时觉得他好像特别累,因为别的考生家长都在身边,他是自己来的,也不管别人在干什么。他一觉睡到下午六点多,睡醒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给你打了个电话,他想你去车站接他。” 林其乐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愣愣看屏幕上弹出的一行行小字。 “所以我觉得如果他回来,他肯定会第一个就联系你的。”齐乐安慰她道。 外面门铃响了,林其乐迟迟回头,意识到爸妈都不在家。她推回键盘,穿上凉拖,走到外面拿起了听筒:“喂?” “樱桃,是我。”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2008年中国南方雪灾是指自2008年1月3日起在中国发生的大范围低温、雨雪、冰冻等自然灾害。截至2月24日,因灾死亡129人,失踪4人,紧急转移安置166万人。受灾人口超过1亿。 *“在爸爸床头的磁带里听到过的一首歌”:《国际歌》,唐朝乐队专辑《北京乐与路》,2001年10月30日发行。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04秒,四川汶川发生里氏8级大地震。地震共造成69227人死亡,374643人受伤,17923人失踪,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破坏力最大的地震,也是唐山大地震后伤亡最严重的一次地震。 52、第 52 章 林樱桃手腕上套着钥匙绳, 她虚掩上家门, 飞快踩着楼梯下去。 天黑, 楼道里也黑,是声控的。从楼下看, 会觉得林樱桃好像某种魔法世界的公主,像哈利波特那种,她走到哪儿,哪儿的灯就亮起来了。 终于, 连蒋峤西面前漆黑的一楼也亮起灯来。 蒋峤西背着书包, 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他站在楼道门外的黑暗里,五米外的路灯在他脚下拉出一条沉默的影子。 林樱桃站在一楼的楼梯上,她睁大了眼, 穿过门上的空隙看他。林樱桃更快地走下来,她的睡裙是吊带的,脚下的凉拖踩在地上, 啪嗒啪嗒响。 林樱桃从里面开了锁,推开单元门出去。没有了这层遮挡, 她更清楚看见了蒋峤西的脸。 “蒋峤西……”她不自觉说,他们好像整个高三这一年都没有见过面了。 蒋峤西也低头看她,他的手一松, 手里的旅行包沉甸甸落在了脚边。 单元门两侧停着电建职工们的自行车, 不远处,有居民在楼前楼后散步,她们遛狗、抱着孩子说话, 轻声笑着聊大大小小的事情,林樱桃从小就认识她们,平时见面都要喊一声阿姨婶婶的。 蒋峤西大半身体都背对着光明。 “蒋峤西,”林樱桃轻轻叫他,只是说出这个名字,她都觉得鼻子一酸,“你去哪儿了啊……” 很快,她被人一抱,声音被吞没在一个吻里。 蒋峤西一句话也不说,他走近把林樱桃搂过腰来抱住了,把林樱桃的腰,林樱桃细瘦的背脊,林樱桃两条手臂,林樱桃像孩子怕丢似的挂着钥匙绳的手腕,全都搂在一起了。他低下头,垂下脖子,去很轻很轻地尝吻林樱桃的嘴唇。林樱桃半仰着头,一开始有点懵,然后又把头稍稍仰高了一些。 蒋峤西把她搂得更用力了。 他穿了件深灰色的t恤,t恤皱了。他背着书包,就在楼下这么亲吻她。不是过去那种珍惜地碰一下就分开了,蒋峤西吻了林樱桃好一会儿,直到林樱桃紧张得后背都紧绷起来。 有孩子跑到了隔壁单元门口,发出稚嫩的童声,这肯定会把大人们吸引来。 蒋峤西伸手拉开了林樱桃背后那扇铁门,他握住林樱桃的手腕,拉着林樱桃往一楼向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走去。 林樱桃在楼梯上差点跌倒。 地下室里一片漆黑。走廊幽深,就算一时来了人,亮起灯来,几秒钟后也会很快熄灭,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里。 林樱桃站在走廊尽头,灯一熄灭,她就真的只能听到蒋峤西的呼吸声了。蒋峤西按着她的腰用力搂她抱她,把她按在自己身上。林樱桃本想说,蒋峤西你的行李还在外面放着,可她的手抱着蒋峤西的肩膀,很快就什么话都想不出来了。 林樱桃打开了一点嘴唇,在黑暗中,在这样的亲吻中颤抖着喘息,她的脸颊贴在蒋峤西垂下来的脖子上,她的眼眶不住发热。 “樱桃,”蒋峤西忽然说,“你别忘了我。” 林樱桃一时没听懂,很快蒋峤西又吻她了,吻了一下她的脸,然后是嘴唇。这次不像刚才那样的温存,林樱桃喘息的嘴唇被一下子吻开了,林樱桃高仰着头,长头发从肩头滑落下来,垂在蒋峤西搂着她的突起的手指关节上,林樱桃发出了一点鼻音,她已经十八岁了,但她没有被人这样亲吻过。 蒋峤西好像要提前把外面成人世界的甘苦,都吻进林樱桃的嘴里了。 地下室一会儿明,如果两个年轻人刻意屏住呼吸,一会儿便又会再暗下来。晦明晦暗,虚实难分。林樱桃抬起眼,她脸颊绯红,趁着明亮的那么几秒去看蒋峤西。 她的手从蒋峤西的肩膀上向上摸,摸他瘦了不少的脸,她抱住了蒋峤西的脖子。 “蒋峤西,”她说,“你去哪儿了啊。” 蒋峤西睫毛那么长,在她面前垂下来。 “你吃晚饭了吗,”林樱桃问他,“我爸爸妈妈走之前给我做了饭,我还没吃,你上来和我一起吃。” 林樱桃还有太多话想对他说,还是回家去说好一些。 林樱桃的头忽然被按到蒋峤西胸前了。灯又暗下来。林樱桃感觉蒋峤西低下来的呼吸蹭在她脸颊上,吻却落在她的鬓角和眉心。 “樱桃。”蒋峤西说。 “啊?” 蒋峤西喉咙里吞咽了一会儿,他又轻轻亲了林樱桃的嘴唇一下。 “我想吃,娟子阿姨做的枣面馒头。” 林樱桃说:“她今天蒸了好多,我去给你热一下。” 蒋峤西的旅行包还在单元门外的路边放着,林樱桃从地下室楼梯上出来,她转身就要上楼,回头对蒋峤西说:“我上去热菜,你把旅行包拿上来!” 蒋峤西推开了单元门,站在门口看她。林樱桃穿着那件有点孩子气的睡裙,裙子垂坠下来,隐约勾勒出她的曲线轮廓。她的长发落下来,笼罩住肩头,一走路,发尾轻轻摇动。她脚上踩着双浅黄色的凉拖,上楼时,脚跟翘起来,细滑的粉色,连一点磨出来的茧都没有。 林樱桃被她平凡,却仔仔细细呵护着她的家人所包围。她理应生活在幸福里,彻底的,完整的,不会让任何人忧虑的,无可取代的幸福。 蒋峤西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林樱桃急急跑上了楼,她脸颊烫得厉害,一边儿懵懵的,一边儿不自觉又笑。她进了厨房,把盖在笼屉上的盖子打开,飞快数了数,有四个枣面馒头。林樱桃赶忙打开电饭锅,她一边忙着接水,一边去外面餐桌上拿爸爸妈妈做好了,却凉掉了的菜。 墙上的分针一格一格跳动。林樱桃把笼屉放上去,盖上锅盖,插上电源。她回头注意到打开的房门。 蒋峤西怎么还没有进来? 电建集团总部小区,夜里只有阿姨婶婶们的笑声,小狗的叫声,偶尔有汽车发动,车灯晃过来,照亮了在路中央四处看的林樱桃穿着睡裙的身影。 是小车班的邵司机,他按下车窗,探出头笑道:“樱桃!在这儿站着干嘛呢!” 林樱桃回过头,见是邵叔叔。邵叔叔带着谢阿姨和小宝宝,刚从外面回来。 “樱桃啊,你怎么了?”谢阿姨也从副驾驶窗户里探出头来,她关切地看她。 “叔叔,阿姨……”林樱桃声音颤抖地,面对着车灯,“你们来的路上看到蒋峤西了吗?” 林樱桃跑出了小区门口,她踩着脚上的凉拖,站在岗哨前问门卫。那门卫叔叔很年轻,不认识蒋峤西是谁,只说:“刚才是有个一米八多的小伙子,背着书包,对对,还提了个包,他坐上出租车就走了,是朝那个方向走的!” 林樱桃沿小区外面的街道跑出去了,她越过了秦野云家的小卖铺,比参加运动会时跑得还要拼命,她一直到了路口才不得不停下。 四周都是汹涌的车流,连高架桥上也车来车往,车速飞快,一转眼就不见踪影。 林樱桃蹲下来了,她低头张开嘴哭泣起来。 蒋政回家里检查了一番。他在余振峰家的沙发上坐下,无力地问了一句:“樱桃呢?” 余振峰说,和余樵他们在屋里说话呢。 余樵过了一会儿从卧室里出来了。正巧玄关处有人用力敲门,小表弟余锦过去开了门,梁虹飞从门外忽然就进来了。 蒋政一下子站起来,余樵伸手把卧室门从背后锁上了。 蒋峤西深夜突然回到了电建集团总部,趁父母不在家,他自行收拾了行李。临走前他只去林海风家见了林海风的闺女一面。 这个男孩,他内向,寡言少语,却执拗,心事极重,容易走极端。连蒋政在他面前也保持不了威信。他遇到问题,更是从不和自己的父亲交流。 可他再如何是个数学天才,也只有十八岁,他对人生的道理又能了解多少呢。 林樱桃许多天里一直做梦。 梦里,她背着书包,和蒋峤西一起走在放学路上。 “蒋峤西,”她说,“你去省城以后会给我打电话吗。” “会。” “你骗我,”她不高兴地踢脚边的石子,“你根本没有打。” 蒋峤西一直沉默地走路,这时,他转过脸来了。 林樱桃站在原地,梳着两条马尾愣愣看他。 蒋峤西的身体是一片单薄的影子,林樱桃一直只顾自己走路,没注意,一起走了这么远,他其实一直只是一团虚无的轮廓。轮廓里的“蒋峤西”不知是用什么对她说:“樱桃,对不起。” 林樱桃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啊!” 那一瞬间,“蒋峤西”忽然散开了,像风里被吹散的一堆沙子,像聚在一起又忽然飞入丛林深处的萤火。 林樱桃站在原地,呆望着他消失了的这一幕。直到爸爸从背后叫她了。樱桃,爸爸走过来,把她抱起来。她还仰着头,怔怔望着。 零八年那场金融风暴,在林其乐这一辈人的生活中并没有留下太多阴影。他们刚刚高考完,结束了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大人们的喜悲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高考出分前,高三18班举行了一次班级聚会,这多少有点“散伙饭”的性质。许多女生都哭了,林其乐却没有,她坐在蔡方元和余樵身边,看着眼前的同学们搂在一起,彼此依依不舍。 黄占杰走过来,林其乐端起杯里的啤酒,和他碰杯。黄占杰笑了笑,眼眶微红,他一直是个比较敏感的男孩。“等我将来发表了什么成功的大作,寄给你们看!”他说。 “好!!”林其乐笑着答应,举起苦苦的啤酒来喝。 她早就了解了,人聚人散,是人世间的自然循环。吃完了饭,班里人又一起去ktv。有女生要拉着余樵一起唱《今天我要嫁给你》,半个班都在起哄。林其乐低下头,她看到手机里,学弟齐乐发来一条短信。 “对了融融学姐,我突然想起来,你看过蒋学长的书包吗?” 林其乐没回复。她走出ktv的包厢,给蒋峤西打了个电话,依然没有接通。 “樱桃,你别忘了我。”那天蒋峤西说。 他好像在哀求她一样。 高考分数下来了,林樱桃中午去余樵家吃饭。余樵考的就是他平时模卷的水准,大概在飞行员学生里能排到前五。林樱桃倒是超常发挥,比余樵多出了几十分。 大人们在酒桌上庆祝。 林樱桃坐在余樵床边听她的mp3,余樵坐在书桌边和她说话,林樱桃抬头看他,没听清,她把耳机摘下来了。 余樵看她:“你考得不错啊。” 林樱桃嘿嘿笑了。 “我觉得吧,要是没有蒋峤西,”林樱桃突然说,“我肯定不会初中那么拼命就开始学习了。” 余樵说:“你这话题拐得有点突然啊。” 林樱桃又笑。 “嗯……我怕我把他忘了。”她喃喃道。 “他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咱们年级还有两个去加州伯克利的,”余樵想起,“8班一个,15班一个。” 林樱桃看他。 mp3搁在她膝头,这时滑下去了,掉到余樵床尾垫子的缝隙里。 余樵看林樱桃那俩大眼亮亮地看他,他笑了:“他怎么都得去上学啊。” 林樱桃从余樵家出来,她习惯性向后望了一眼,却看到23号楼门口,有几辆搬家公司的货车停在那里。 “是啊,你蒋叔叔离婚了。”爸爸在家里给林樱桃久未照顾的那盆万年青上肥。 林樱桃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蒋峤西妈妈前几天就搬走了,”爸爸回头说,“你蒋叔叔调到海外工地去了,以后也不住在总部了。” 林樱桃站在23号楼楼下,她仰起头,望那扇窗子。 很久以前,林樱桃还曾期待,她有一天可以到这里来找蒋峤西玩。 总部小区上空,有时会有飞机飞过留下的影子。2008年8月8日,林樱桃站在电视机前,看奥运开幕式。 奥运会就这么来了。 小的时候,林樱桃还曾经觉得,这好像是下辈子才会发生的事。 林电工没有看开幕式,他坐在阳台上,看报纸上关于美国次贷风暴引发香港经济持续动荡的新闻。许多公司破产,富人们身负巨债,被辞退的职员无力负担香港高昂的生存压力,在股市里亏损了全部身家的港人更是心灰意冷,选择在楼顶一跳了之。 林樱桃走过来了,电视里还有开幕式激昂的音乐。林电工把报纸拿到一边,让林樱桃坐到自己腿上来。 樱桃长大了,林电工抱她都难免吃力。 “大姑和姑父不喜欢我选的专业。”林樱桃一开始不说话,这会儿依靠着爸爸才说。 林电工笑了。 “爷爷和爸爸,年轻时候工作,都是国家给分配的,”林电工说,他搂着她的背,“因为每个人都要努力,一起去建设国家。” “现在国家建设起来了。爸爸希望你能找到自己想做的,樱桃,只要是你自己想学的,你以后就要去大学里好好学。” “可能以后我赚不了太多钱。”林樱桃低下头。 林电工哭笑不得的。 “你能赚多少钱啊,你还想赚多少钱?”林电工伸手捏她的脸颊肉,“爸爸妈妈都有国企的退休金,你养活自己就够了。” “爸爸,”林樱桃在林电工肩上靠了一会儿,她说,“你想学什么呢?” “什么啊?” “如果你以前能上大学,你想学什么呢?” 林电工想了想,低头一笑。 “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林电工说,“上大学这种好事,哪能是谁都有的。” “我会好好上学的。”林樱桃低声道。 过了一会儿。 “爸爸,”她说,“我好像再也不会见到蒋峤西了。” 林电工低头看她。 林樱桃哽咽起来:“我觉得……我永远都不会再这么喜欢一个人了。” 林电工听到樱桃吸着鼻子。 “樱桃,你才十八岁,”林电工在夜里捏着女儿的手,对她说,“不要说永远。” 作者有话要说:  樱桃和小伙伴们的高中时代结束了。 文案上一直以来写的两句话,基本就到这里算是诠释结束了。悲喜交集的20年,以后就没有悲,只有喜了。 今天是2019年农历新年,小伙伴们新年快乐啊,我还没吃年夜饭,现在要去吃了,大概在另一个宇宙时空里,蒋峤西也要和樱桃妹妹一起准备要吃热腾腾的年夜饭了,蒋莼鲈在家里举着蔡叔叔送的玩具跑来跑去,给本来就手忙脚乱的妈妈捣乱,被爸爸拦腰抱起来装进儿童椅里。 53、第 53 章 大学开学前, 林其乐一家去海边城市青岛短期旅行。 来车站接他们的是一位穿着衬衫西裤的陌生老板, 身边还跟着秘书、司机。林其乐在站台上愣愣看他, 还是那位陌生老板先笑着拍了一下林其乐的额头:“樱桃,把我忘啦?” 林其乐迟迟不知该叫什么。 林电工从旁边说:“这是你汪叔叔, 以前在群山工地给你买过荔浦芋头的,那个汪叔叔!” 林其乐“啊”了一声:“汪叔叔好!” 汪叔叔眉毛浓密,灿烂笑道:“当年樱桃多小啊,才这么点儿大, ”他用手在腿边一比划, 和林电工夫妻俩说,“现在都长成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了!” 汪叔叔在青岛有家商贸公司,他房产也多, 盛情邀请林电工一家去他前段时间刚装修好的海景别墅去住:“没人,不麻烦,不麻烦!林哥, 别,别, 咱们哥俩有什么好客套的!你看这么多年了,你们也不到青岛来玩。” 这还是林樱桃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真的别墅。她跑进一楼, 仰起头看, 汪叔叔从后面进来了,说:“樱桃,你去楼上看看吧!” 林樱桃手扶着楼梯, 上到二楼去。 “蒋峤西,”她站在花园阳台上,吹着青岛傍晚的海风,她在手机短信里写道,“我今天见到别墅了!” “就是电视剧里经常演的那种大别墅。” 汪叔叔的司机从外面搬进来一桶青岛啤酒,还订了一桌海鲜。林电工特别不好意思,汪叔叔说:“这都是附近渔民现捞现做的,林哥,别的季节你来,不一定再有了!” 饭桌上,林电工和汪老板叙着旧,感慨道:“我现在一年工资啊,可能也就买你这一平方米。” 汪老板坐在对面,脸上笑的,是那种成功者惯有的,可能连他们自己都意识不到的笑容。 “这么多年了,你在系统里还没提上去,”汪老板说,“好人没好报啊,林哥。” 林樱桃这时从厨房里出来了,这厨房还是全新的,从没下过厨的,林樱桃把手里的一盘扇贝放下,她坐在旁边,一脸的兴奋。 “樱桃考了个北京什么学校?”汪老板问。 “北京师范大学。”林妈妈从旁边说。 汪老板笑眼望着林樱桃的脸,他点了点头,对林电工说:“哎,好人总有点好报的。” 爸爸总说,樱桃,你才十八岁。 可林樱桃却觉得,十八岁,她好像已经感受过了一生。 特别最近,她听到什么歌都觉得像在听自己的经历,无论是“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我的心等着迎接伤悲”,还是“对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孤单的我还是没有改变”。 她经常听着听着,就盘腿坐在床单上开始抹眼泪了。 她马上要启程去北京了,林樱桃把塞满了苦情歌的爸爸新给她买的mp4装进书包里。 她把陪伴了自己多年的mp3弄丢了,但好在那盘蒋峤西送给她的磁带还在。2000年刚出道时的孙燕姿在封面上蹲坐着,她留着青涩的短发,有种初闯世界的天真。 因为爸爸要加班,只能把林樱桃送到火车站。林樱桃在站台上抱住爸爸忍不住又开始哭了,她想争气一点,但她很难控制住自己的不舍。 林电工笑着拍她的后背:“国庆节就回来了。在学校好好学习,一定要注意安全。你看,余樵又要笑话你了。” 林樱桃抬起头来,她用袖子擦眼泪。“爸爸再见!”她说。 林妈妈上了火车,她临时加了张票,还是放心不下,打算和余班长一起,把孩子一路送到北京学校去。余樵父子俩和秦野云坐在隔壁车厢。林妈妈从女儿的行李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包着在家削好了皮的苹果。她把苹果掰开了,和女儿一起吃。 “小的时候,总怀疑我们家樱桃未来能不能考上大学啊,”林妈妈说,“那么不爱学习,整天就知道玩儿。” 林樱桃闷头吃苹果,还时不时咳嗽,是在站台哭得太厉害了。 “去了学校,多交朋友,和室友搞好关系,”妈妈在旁边嘱咐道,“如果遇到,有喜欢的男孩子呢,谈个恋爱也是可以的……” 林樱桃又咳嗽起来,好像被苹果呛着了。 “余樵的学校是不是离你挺近的。”妈妈突然说。 “不近,”林樱桃说,“坐车要半小时呢。” “没事的时候你们周末可以在北京四处逛逛,多看看景点什么的。”妈妈说。 到了北京西站,有北师大的大巴车来接新生。林樱桃与余叔叔他们道别,然后和妈妈一起上了车。 学校里,四处是推荐给新生的广告。林樱桃按照学前教育专业08届新生群的指导,注册了一个校内网的账号。她在上面搜索了余樵、蔡方元、杜尚、秦野云、黄占杰、辛婷婷、耿晓青、冯乐天……她加上了每一个人,几乎所有同学的学校信息都从高中改成了大学。 当然,林樱桃也在搜索栏习惯性搜索了一下“蒋峤西”,果然是一个结果都没有的。 按照发下来的宿舍信息,林樱桃并不和自己同专业的同学住在一起。她“幸运”又“不幸”地被划分到学前教育专业研究生女生寝室唯一的一个空床位里,需要和五个大自己四岁多的学姐同住。 林妈妈在楼下给余班长打电话,她不无担忧地说:“怎么就分到樱桃啊,樱桃从上了初中就和同学走得不近……” 林樱桃却没什么太大反应,她低头看手机上“蒋峤西”空空如也的搜索结果,感觉心如死灰。 去寝室放下行李,其他室友都不在。林妈妈帮闺女稍微打扫了卫生,把行李拿出来。她有点担心,说:“樱桃,有什么不适应的,你给家里打电话,啊?” 林樱桃点头。她和妈妈又一起去看了食堂,在附近逛了逛,她一直把妈妈送到了校门口,然后看着妈妈一个人穿过北京陌生的街头,去坐公交大巴,林樱桃的眼泪忽然又夺眶而出。 2008年9月中旬,美国雷曼兄弟银行宣布破产。 沪指也跌破了2000点。林樱桃坐在北师大新乐群食堂的二楼,听从学院路过来吃饭的余樵说,蔡方元的爸爸住院了。 “不会吧?”她抬头一愣,“就因为股市吗?” 余樵在菜里挑虾仁吃,看林樱桃一直盯着他的筷子尖,他把虾仁扔林樱桃碗里。“蔡方元刚开学就请假回去了,说他将来一定给他爸把这些钱挣回来,蔡叔叔才缓过一口气。” 林樱桃在对面一下子笑了。 余樵说:“还笑。” 林樱桃说:“我觉得蔡方元挺靠谱的,比蔡叔叔炒那股票靠谱多了。” 香港恒生指数跌到了17000点,比年初活活跌掉了10000点。全球经济形势日益恶化,可在北师大的校园食堂里,林樱桃能感受到的只有饭菜的香气。 “对了,”余樵坐在对面说,周围有女生看他,“蒋峤西没去加州伯克利。” 林樱桃忽然抬起头。 “8班和15班那两个人见到岑小蔓了,”余樵看她,漫不经心似的说,“岑小蔓一直让他们俩找蒋峤西,一直没找到,问了当地一些华人学生,也没有。最近说是,委托了一个教员,在他们教务系统里一查,新生里压根没这个人。” 林樱桃看着余樵的脸,她的嘴唇动了动。 “可能去别的学校了。”余樵瞧她的反应,说。 “哎,哎!”余樵受不了道,“你现在怎么又这么能哭了?” 余樵无可奈何,他发现隔壁桌几个师大的女生一直看他,那眼神像在看一个负心汉渣男。他说:“请问你们有纸巾吗?” 林樱桃住的研究生寝室的宿舍长叫孟莉君。她是个面相颇凶的黑长发姐姐,平时上课都穿六七公分高的黑色高跟鞋,嘴唇红得像每天早餐都吃小孩。 第一次夜谈会上,林樱桃坐在被窝里,被五位学姐手机发出的手电筒光残忍地照到脸上。寝室灯早就关了,空调开着,林樱桃的眼睛眯起来,如同忍受酷刑。 “乐乐,”孟莉君学姐在对床叫她,她只穿内衣,举着手机,“来给姐们交代一下,有没有男朋友啊,亲过吗,抱过吗,睡过吗?”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校内网:创办于2005年12月,创办人是来自清华大学和天津大学的王兴、王慧文、赖斌强和唐阳等几位大学生。2009年7月更名为“人人网”。 *樱桃和研究生学姐混住属于情节需要,与具体学校无关。 54、第 54 章 林樱桃一开始还想隐晦地略去具体细节, 在夜谈会上给几位看起来并不太像坏人的学姐交代一下她的“感情经历”。但她就不是个能藏住事儿的人。特别被学姐们一套话, 越套细节越多, 连自己小时候家住二十四排七户,蒋峤西住在六户这种事都说出来了。 “哎呀不想知道, 顺着高中往下说!”孟莉君讲。她下床去换手机电池了,一边听,一边还站在林樱桃床下问她要不要吃切好了的木瓜丁。 林樱桃感觉学姐们已经把她接纳了。 孟莉君还教育她:“多吃啊,丰胸啊, 没男朋友的手管用, 但可以迷信一下。”又端起水果碗,分给其他床上还没刷过牙的姐妹。 她上了床,听林樱桃这个实诚小姑娘继续顺着高中往下回忆。因为给那个男生写过信, 所以林樱桃刚上高中的时候同学都不是很喜欢她,在学校就比较讨厌她。 坐在2号床玩手机的姐妹突然说:“妹妹我告诉你,上了大学以后有她们后悔的!” 4号床的姐妹躺在被窝里, 这会儿突然翻了个身起来了,和其他人说:“妈的我也好想回高中去和我高中男神表个白!” 林樱桃坐在6号床, 在一个角落里,她显然还没到能体会学姐们这番话的水平。 1号床的学姐在借阅读灯看《全球化与后现代教育学》,她悠悠道:“其乐, 你看你现在还能给我们回忆回忆你的青春, 而你高中同学呢,很可能就只有无聊,只有烂嘴皮子闲言碎语。等到他们三四十岁, 再回顾自己青春的时候,才发现,哦,最好的年纪,什么也没有。要说好好学习,也没考上什么特别好的大学——能考上985吗,成天说闲话好好学习了吗,要说享受青春,连和喜欢的男生说句话都不敢,我估计你男神将来说不定还记得你,但肯定记不住她们。” 孟莉君说:“你接着讲,你转回去以后呢?” 林樱桃说,她转到本校,和蒋峤西——“那个男生”——分到一个班,她一开始不想和他说话,但他每天学奥数,上完早读才来到班里。 “他就把水壶放到我桌子上,让我给他接水,”林樱桃想了想,“有一天他贴字条在杯子下面,和我说对不起,然后我就原谅他啦!” 这飞速的剧情转折让五位学姐同时伸头看她了。 “等会儿,等会儿,”2号床学姐说,“他让你给他接水??” 4号床学姐说:“他也喜欢你??” 孟莉君不屑一顾:“人乐乐一开头就说了,小时候认识,你们有没有认真听讲?” “没有老师我一开始没听见!”2号床学姐掀开被子,把手机扔一边儿,“能不能申请再讲一遍!” 林樱桃从北京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她说寝室里的研究生学姐都对她特好,中午带她去吃饭,还领她去研究生浴室洗澡,她已经很认识学校里的路了。 爸爸很高兴:“你多和学姐们请教请教学习上的事情。” 林樱桃说:“我们什么都得学,唱歌跳舞画画——” 爸爸笑道:“这些你小时候都学过啊?” 林樱桃说:“我是小学时候学的,都多少年了,我就记得小时候学跳舞成天摔屁蹲儿……” 寝室里的学姐们对林樱桃的男神长什么样特别感兴趣:“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们上网上搜搜。” 林樱桃不敢说,她高中时候让人说闲话说怕了,给说出心理阴影了,害怕万一被以前同学知道自己和大学学姐说这些,被人骂自作多情。 2号床学姐把衣服全脱了,锁进浴室柜子里:“所以说啊,教育行业是多么重要,我们基本肩负着人类未来的希望。” 林樱桃从旁边脱衬衫,她的头发一团乱,把手伸到背后去解胸罩的扣子。她不习惯公共浴室,也不敢抬头去看其他女生的身体,事实上,她连自己的身体都很少看。 突然一双手从后面冰冰凉凉地握住林樱桃胸前两侧。 林樱桃弯下腰“啊”了一声,下意识转过身就想躲,她脸色通红,胸前的宝石樱桃项链摇晃。 4号床学姐从旁边换拖鞋,笑着评价道:“小女孩。” 孟莉君松开了手,又当众摸了摸自己胸前:“什么道理啊,没被男朋友的手加持过还比我大。” 林樱桃搓头发上的泡沫时又被孟学姐从背后捏了一把屁股,她渐渐习惯了学姐们这种生冷不忌的作风,她转过身问:“学姐,什么是男朋友的手啊?” 孟莉君双手一叉腰,想了想。她的黑发湿透了,垂在脑后,她整个人又高又瘦的,颧骨也高,就是很有气场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毕业后会去做幼儿教师的,感觉小孩儿一见她就会哭,会被家长拼命投诉。 “等你找个男朋友就知道了,”孟莉君对她挑了挑眉,还眯起眼补充了一句,“超有用。” 学姐们最好奇的一件事是,林樱桃为什么把学霸男神“放跑了”。因为在林樱桃讲述的故事里,那个男孩最后去了美国,他“应该”过上了很好的大学新生活。 “你知道大学毕业以后找个像样的对象有多难吗?”4号床学姐问她,“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小女孩根本不懂自己错过了什么。” 林樱桃愣了一会儿:“不会的吧……” 正好背后3号床学姐在敷着面膜看以前的《康熙来了》。 林樱桃看了一眼,说:“你们不是都很喜欢那个高山峰,他看起来都三十多了……” “不一样的!”2号床学姐说,“男人啊,都是臭东西!越老越臭!” 林樱桃眨了眨眼。如果她没记错,2号床学姐前几天还刚夸过《少年包青天》里的八贤王很帅。 “妹妹,听姐姐一句经验之谈,”1号床学姐在床上翻最新一期《幼儿教育》,她说,“最好的男人,永远在他们十六七岁的时候,因为那个时候,说难听了,叫幼稚、冲动,说好听点,是可爱,真诚。他们是用一颗真心来对待你,对待感情。等这些男人长大了,进入大学,步入社会,到那时候你再接触看看,利欲熏心,斤斤计较,臭不可闻,已经和我们理想中的‘爱情’没什么关系了。” 3号床学姐这时转过身来,揉搓着脸上的面膜泥,她说:“当然他们男人也是这么攻击我们女人的。” “所以这就是学前教育很好的地方,”1号床学姐下了床来,把学科杂志往桌子上一放,她摘了眼镜,挽起没梳的头发,对林樱桃说,“每天接触的都是人类幼崽,只要你不讨厌孩子,一天大部分时间里你不用体验太多算计和勾心斗角。” 林樱桃经常在周六和学姐们出门去逛街。去三里屯,或是西单大悦城。有时候她们也一起去王府井大街,但林樱桃不太喜欢来到这里。 她连站在街口,都会感觉蒋峤西就在附近。 有一次孟莉君学姐去王府井买帽子,林樱桃站在一旁帮她拿袋子。孟莉君突然说:“乐乐,你也没试过联系联系你那个美国男神?” 林樱桃想了想,摇头。 孟莉君叹了口气:“你以后会后悔,高中时候没和他多发生点儿什么的。”她对她挤眉弄眼。 林樱桃笑了起来。 孟莉君眼底闪过一丝惆怅。 她换了一顶又一顶帽子,对着镜子左右看,有一顶还挺配她今天的唇色和耳环。 “很多人,说错过也就错过了,”孟莉君突然感慨道,“就算之后再见,也不是以前了。残酷啊。” 她们在楼下买咖啡。孟莉君点了杯拿铁,林樱桃要了冰美式。她喝了一口,立刻被苦得皱起眉头来。 “怎么这么苦。”林樱桃忍不住说。 孟莉君从旁边看她那表情,揶揄道:“不能吃苦你还点啊?” 她把手里的拿铁给她了,拿过林樱桃的美式来:“给你喝这个。” 林樱桃看着孟莉君端过那杯美式,若无其事地喝掉了一大口。 孟莉君在地铁站台笑她:“第一天来学校我就看出来了,你是那种吃不了苦的小女孩。”她说着,用戴着浮雕戒指的手狠捏了一下林樱桃的脸。 林樱桃只有周六才去逛街,因为周日余樵会从学院路过来找她。北航飞院管理严格,从周一到周六,早六点到晚十点,飞行员学生几乎是没什么自由的。 余樵只有周日才来,他有时候穿便装,有时候穿北航飞院的制服,坐在师大食堂里,显眼得很。余樵嫌制服难看:“和保安似的。”但他个子高,肩宽,怎么穿制服都不会太难看的。 只要余樵过来,林樱桃就不会觉得距离以前的生活太遥远。余樵很少提起他在北航飞院的生活,多半和林樱桃聊蔡方元、杜尚他们在上海的事。“我听蔡方元说,黄占杰在一个什么网站,”余樵摸了摸自己耳朵,他没想起来,“开始自己赚生活费了!” 林樱桃吃着排骨,惊讶问:“写小说赚的啊?” 余樵点头,不解道:“他写的那些玩意儿还真有人看。” 师大食堂里来来去去,女生非常多。余樵有时吃完了饭,闲的没事就坐在林樱桃对面四处望望,有时候还真有女生过来和他交换手机号码。林樱桃知道北航女生极少,飞院更是一个女生都没有。 秦野云还给林樱桃发短信,要她监视着余樵一点,不要让他被北师大的漂亮女生勾走。 “我们专业男生特少,”林樱桃边吃饭边和他说,“还都是调剂来的。其实女生大部分也都是调剂来的。” 余樵说:“能主动来学这个的我看也就你了。” 林樱桃说:“不是啊,我们寝室有一学姐,感觉特别热爱我们这一专业,比张奶奶还爱。” 余樵坐在对面,观察了林樱桃一会儿。他的眼神总是审视的,像工程师检视一艘飞机内部有没有发生什么故障一样。林樱桃每次看见他这眼神,总觉得他又要找毛病笑话她。 “你又要干嘛!”林樱桃提前反击道。 “你和你寝室人关系还可以?”余樵冷不丁问。 林樱桃笑了:“我们寝室学姐特逗,其实人都挺好的,但说话老是故意搞得很夸张……” 余樵来师大找她的频率变少了,从一周一次,渐渐变成一个月一次。他来之前会事先打电话,有时候他们在师大食堂吃饭,林樱桃刷饭卡,有时出去吃顿好的,余樵难免的就要请客。 林樱桃给秦野云发短信,她问:“余樵儿,你最近有没有谈恋爱啊。” 余樵等红绿灯,他高高地说:“我怎么谈,大三就出国学飞了。” 林樱桃愣了愣,看他的背影。 “你要出国?” 余樵说:“对啊。” “出国几年?”她问。 余樵说:“两年吧,不一定,万一不回来了呢。” 余樵比较喜欢吃北方菜,讨厌吃日料。林樱桃和他一起吃日料,他总是挑挑拣拣的,吃完还要去附近的小饭店吃点儿别的。林樱桃说:“就你这胃,你能出国吗。” 余樵说:“到时候再说。” 林樱桃说:“你要不然找个会做中国菜又愿意跟你出国的女朋友。” 余樵“嗯”了一声,然后听林樱桃说:“秦野云现在特别会——”余樵没听完,抬手按了一把林樱桃的头,林樱桃脑袋往前一顿,嘴里当即骂了一声,感觉脖子都要断了。 “你不给我找个对象儿你难受是不是。”余樵嫌弃道。 林樱桃咳嗽起来,揉着脖子哑声道:“你能找着对象儿才有鬼了……” 余樵把她送到了师大门口,走之前低头问她:“你在学校怎么样。” 林樱桃有点莫名:“挺好的呀。” 余樵又看她,大概觉得她没说假话。他转身走了。林其乐说:“慢点儿啊!”他要过马路,摆了摆手,也没回头。 08年底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姑家在北京那户小破房子公告要拆迁了,政府不仅给补了两套回迁房,拆迁费还有可能要分个四五百万。林樱桃寒假回了家,趴在自己小床上翻床头橱里那些蒋峤西的奥数资料,身后妈妈推门进来了,手里拿着手机笑道:“樱桃啊,你和你大姑说你要什么,你大姑和姑父在香港买东西呢。” “香港?”林樱桃意外道。 蔡方元年前都没回省城,他在上海租了个房子,据说和计算机系的同学一起搞了一个什么网络工作室。他是从高中就开始自己创业的人,大学没有了束缚,又趁蔡叔叔住院期间感动了爸爸,借到一大笔钱,往后更是野得飞起。 林樱桃年后才见到他了。蔡方元请客,一群人去吃自助西餐。林樱桃听杜尚和她大扯在上海念书的事,她一个劲儿笑。 中途黄占杰穿着个雪白的羽绒服来了。他还戴了个墨镜,派头特神秘地进来。 蔡方元站起来了,远远就说:“来让我们来欢迎这个,起点著名大作家黄占杰!!” 黄占杰嘴里暗骂一声,他把墨镜一摘,好像生怕别人看见了以为他神经病,在饭店里头戴墨镜。 林樱桃在席上喝果酒,喝得脸颊通红,她问:“黄作家,你的大作真不让我拜读一下啊??” “不不不,不行不行,”黄占杰故作深沉道,“你小女孩儿看不懂,看不懂!” 蔡方元吃着鹅肝:“她怎么看不懂?就林樱桃,她什么都看得懂!以前那小黄漫她都看得懂!” 一群人嘻嘻哈哈,显得特别吵闹。 吵闹之后的冷清,便显得更加孤单、寂寥。 这顿饭吃完,杜尚很快就回去上海了,原来他女朋友过年留在那边了,他要去陪一陪。 他给林樱桃发了条短信,说这次过年回来见到她这个样子很高兴:“我本来还担心,你还是暑假时候那个模样。该忘的就要忘了。” 蔡方元告诉林樱桃,他有个群组,里面有各个大学计算机系的牛人,他试着问了问,但没人听说过蒋峤西这个名字。 “你还想找他吗?”蔡方元站在林樱桃家楼下,手里拿着撞了枣面馒头的饭盒,“你大学有人追你吗?” 林樱桃皱着鼻子道:“哪有啊,根本没有。” “我觉得也够呛有,”蔡方元说,“余樵动不动去你们学校,你说谁他妈还敢追你。” 林樱桃听了,点头:“我有时候都觉得,要是余樵是我男朋友就好了。” 蔡方元忍俊不禁,凑近了问:“你再说一遍?” 林樱桃长叹一声,两只手背在身后,可能在首都呆久了,她沾染了些伟人的风范。 “可惜啊,”林樱桃深沉道,“我现在只喜欢十六七岁的小男孩了,对你们这种十八岁的老男人已经不感兴趣了。” 蔡方元拿起饭盒就想用馒头扔她。 大一下学期开学没多久,林樱桃又回了一次省城。 爸爸妈妈在家里提前准备了一桌菜,订了生日蛋糕。林樱桃吹灭了19根蜡烛,她一边吃饭一边和爸妈聊最近上的课,她每天早晨都去舞蹈教室,她不再像小时候动不动就摔屁股蹲儿了,她甚至快能一字马了:“就差一点点了,还稍微有点拐弯儿。” 快到零点时候,手机里嗡嗡震动,涌进的全是短信。 杜尚说:“美女赶紧找对象啊。” 蔡方元说:“老女人,十九岁想要点嘛。” 余樵说:“生日快乐。” …… 秦野云说:“林樱桃,我今天和余樵吃了顿晚饭。最近我一直在想,如果余樵在高中的时候能像蒋峤西回应你一样来回应我,那该有多好……但是我现在明白了,很多事情就是不能强求的。这个道理我现在明白了,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今天你十九岁了,你这个讨人厌的人,其实我也不是很讨厌你。有句话我之前是故意说出来气你的,其实我一直相信,就算没有蒋峤西,你也可以找到下一个像他一样珍惜你的人。生日快乐。” 林樱桃洗完了澡,坐在电脑前回复qq和校内上的生日祝福信息,又习惯性地打开搜索引擎,在上面选中搜索历史的第一个名字,除了几篇追昔奥数天才蒋峤西放弃国家集训后杳无音讯的文章外,一无所获。她给秦野云打了个电话,两个小女生聊天。 林樱桃转头告诉妈妈,她和秦野云打完电话就去睡觉。 林妈妈夜里睡着觉,听到家里地板上有轻轻敲击的动静,虽然小,但一下下的,她能听到。 她起了床,身边老公还在睡呢,林海风这个人心宽,一向睡得好。她走出客厅,走到女儿那扇卧室门后面。 门开着一条缝,里面亮着灯,从这个角度看去,满床都是翻开的书和纸卷。林妈妈眯起眼,看那封皮上怎么都是数学。她把门推开了一点,一眼看到了床边,林樱桃正披着头发,穿着一条睡裙,脚上踩着双红色高跟鞋。她耳朵里塞着mp4的耳机,在自己的小卧室里原地转圈,跳舞一般。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爸爸妈妈也不想分享。 林妈妈趁着樱桃没有注意到她,轻轻关上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康熙来了》:台湾中大制作公司制作的谈话性娱乐节目,2004年1月5日起在中天综合台首播,2016年1月14日停播。其中,高山峰从2004年开始担任《康熙来了》嘉宾。 *八贤王:2000年首播的电视剧《少年包青天》主要配角,由陈道明饰演。 55、第 55 章 大一下学期, 林其乐加入了学校的英语协会。她本来只是想习惯性弥补自己的短板, 在她的印象里, 她的英语总是很差的。 可去了一两次,林其乐发现她居然已经能记住大部分托福高频词汇。周末的早晨, 她叼着牙刷在寝室翻单词书,用手一个个往下遮挡。 在她自己不知不觉的时候,这些词从她脑子里一个个地往外蹦。 和余樵吃饭的时候,林其乐忽然问:“你说, 一个人从小到大, 是不是不知不觉就会被很多人很多事改变了,哪怕那些人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 余樵说:“这不废话吗。” 林其乐深吸一口气,要不是杜尚他们都不在, 她怎么也沦落不到把这种心里话和余樵来讲。 “是是是,废话废话!”林其乐用勺子铲一块煮熟的胡萝卜,很快铲成一小块胡萝卜泥。 2号床学姐的男友在北理工读物理学博士, 据说整个系从上到下单身男士特别多。学姐从林樱桃的校内账户里找了几张游客照片,给男朋友发过去了, 说要给乐乐介绍个优质男友:“不然成天被你那个出国的男神吊着,干嘛啊,浪费青春!” 林樱桃站在床下嘟囔:“姐我不想找对象……” 孟莉君从上铺垂下头来, 一把黑头发垂坠着。她说:“你还要给你男神守身如玉?” 3号床学姐敷着面膜, 回头问:“乐乐,你想给他当小芳吗?” 林樱桃看她:“什么小芳?” 几位学姐纷纷笑起来了。她们七零八落唱起了一首老歌,林樱桃小时候听过, 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隐约觉得是爱情歌曲。学姐说:“臭男人要从乡下回城里了,要从国内去美国了,和人家小芳睡也睡了,爱也爱了,临走说一句,谢谢你啊,我不会忘了你的!然后他就理直气壮地走了!” 孟莉君又从上铺垂下头来,她说:“乐乐,别等男人,他们从来都不会感激你的!” 过了段时间,林其乐在寝室和几位学姐一起涂脚趾甲油。她的脚背白,把脚趾甲涂得红红的。学姐突然从对面说:“乐乐,我男人他有个学弟,看了你照片还挺想认识你的,但是吧……” 林其乐抬起头。 学姐皱起眉:“他说他上周来咱们学校打球,听他队友说,有个北航的男的,经常来学校找你吃饭,有这么一回事吗?” 林其乐一愣。 她居然从没和寝室的学姐们提起过余樵的事。 而一年多了,学姐们也没撞见他们过。 “那是我以前同学。”林其乐说。 “什么同学啊?”另一学姐问。 林其乐想了想,坦白道:“幼儿园同学,小学同学,高中同学。” “乐乐你这就不对了,”2号床学姐忍俊不禁,“我们还以为你成天惦记着你那男神,原来你还偷偷藏了一个北航帅哥啊!” 余樵下次来的时候,发现饭桌上除了对面表情尴尬的林樱桃外,旁边还坐了三位学姐。 “还有两个人有活动,没来。”其中一位姐姐对他解释道。 另一位大姐,黑长直发,涂着颜色诡异的口红,她用手撑着脸,笑眯眯地从对面打量余樵。 余樵不自然地问林樱桃:“这干什么啊?” 他一点儿都不乖,不解风情,见了漂亮学姐也不懂得点头奉承,甚至不会笑一笑。孟莉君不禁在林其乐耳边感慨:“这男的太北航了!” 从那之后,寝室里的学姐就很少再提“数学男神”了,转而问起林其乐有个北航男朋友是什么样的体验。 “不是!不是!!”林其乐忙不迭解释,“我们两家从小住一块儿,以前就经常一块儿吃饭的……” 但一点儿用也没有。学姐们自行聊起来了:“我听说飞院男的都特忙,找他们就和异地一样。” 林其乐想,她要不然干脆和余樵发条短信,让他以后别过来吃饭了。 要是有什么事儿就打电话说,反正平时也没什么事。 学姐们又从寝室里热聊起来了。 “根据我多年看这个言情小说的经验,”2号床学姐道,“很有可能,林乐乐那个美国男神多年以后,就会化身为霸道总裁,开着宝马大奔疯狂回来,来追我们乐儿!” 1号床学姐在看一本《蒙台梭利幼儿教育科学方法》,评价道:“你这情节可太土了。” “不对得这样!”3号床学姐把《康熙来了》静音了,她扭头说,“不能光有乐乐和美国男神——” 2号床学姐一拍床铺:“我想到了,乐乐失忆了!” “啊?”孟莉君举着小镜子正拔眉毛,转头诧异道。 2号床学姐道:“她失忆了,然后她和北航帅哥火速成婚,可能已经连孩子都有了!” 寝室里的气氛顿时更加激动了。没过多长时间,这个故事就已经演化成为林乐乐被归国的霸道男神强取豪夺,流产又怀孕又流产,先婚后爱恢复记忆破镜重圆的故事。 “你怎么不去写小说呢?”孟莉君问2号床。 学姐痛心道:“是伟大的教育事业耽误了我!” 3号床这时回头一看:“诶,乐儿呢?” 1号床看着书,悠悠道:“你们让人失忆有孩子的时候人就跑出去洗衣服了。” 林樱桃把一盆要洗的衣服放在台阶上,她蹲在了旁边,想了好一会儿,发短信说:“你以后还是不要来找我吃饭了,那么远,反正吃饭也老吵架。” “林樱桃,”余樵过了半小时才回,估计才看见,“咱俩以后也没多少机会能聚了。” 林樱桃望着这条短信,她忽然觉得非常难过。 高跟鞋敲在地上,距离林樱桃越来越近了。林樱桃转过头,又抬起头,是孟莉君学姐从寝室里出来了。 “干嘛呢,又给你那个出国男神发短信啊?”孟莉君也蹲下了,她抱着膝盖在林樱桃旁边。 林樱桃赶紧把手机屏幕朝向自己关掉。 “我以前看《大宅门》呢,”孟莉君对林樱桃说起来,“里面有个女的,就是蒋雯丽演的那个,她喜欢一男的,那男的不娶她,她最后嫁给那男的相片儿了。” 林樱桃说:“相片儿?” “你以后不会要嫁给手机吧?”孟莉君轻轻问她,那眼神还有点怜悯。 大一的暑假,林其乐在回家的高铁上坐在余樵旁边的座位上。过去他们俩上学放学都常一起坐,林其乐这是第一次感觉如坐针毡。她扭过头,一直塞着耳机望窗外。 余樵在座位上补觉,醒了以后问她到哪一站了。林其乐说了,却有点躲闪他的目光。余樵转头看她一眼,没再说话。 林其乐坐在床单上,摆弄手里被剪了短头发的芭比娃娃。 “樱桃,你别忘了我。”蒋峤西说。 林其乐深低着头,她一点儿声音没有,忽然眼泪就开始一颗一颗往下掉。 暑假聚会的时候,林其乐突然问杜尚:“你觉得世界上会有永远不变的感情吗?” 杜尚蓄了胡须,这让他一向单薄的脸显得更成熟了一些。杜尚想都不想:“没有。” 林其乐望着她。 “你在你女朋友面前也这么说吗?”林其乐问他。 “不不……”杜尚忙道,“女朋友嘛,哪能说实话,得哄的。” 蔡方元端着小料碗过来了,他问林其乐和杜尚要不要干碟:“余樵儿怎么回事儿,怎么还不来?” 杜尚隔着一个不断冒热气的锅底,和林其乐也不好说话。他干脆站起来,端着自己麻酱碗到林其乐身边坐下了。他扭头说:“樱桃,你爸妈感情好,我和你说说我爸妈吧……” “以前我还没转到群山工地的时候,听我妈说,她和我爸感情还挺好的,”杜尚望着锅上飘的枸杞,回忆道,“后来呢,我爸去了蒲城工地,我妈在群山,他们两个人就越来越远了,矛盾、误会就越来越多,我妈只要跟别的叔叔说话啊,传到我爸耳朵眼里,他就犯邪,他就生气,他打了我妈,他还不肯离婚。” 林其乐这是第一次听到杜尚说起他父母以前的事,说起这些当年的大人们争执的缘由。 “所以我现在放假没事儿我就去上海,”杜尚直接告诉她,“能不分开就不分开,能不异地就不异地。我们都是普通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谈不下去了,分开时间一长,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秦野云来了,她是和余樵一起来的。蔡方元非常惊讶,问秦野云:“稀客啊,你怎么来啦!” 秦野云骂他:“稀什么客啊,你请客从来都不叫我!” 蔡方元笑着吐了瓜子皮儿,说:“我想叫你啊,我这不怕你又在饭桌上和余樵闹起来没完没了。” 秦野云“切”了一声,她指挥着杜尚让杜尚到一边儿去,她在林其乐旁边坐下了。 “怎么着啊,没有我和蒋峤西夹在中间,你和余樵都不说话啦?”她贴耳问她。 林其乐受不了道:“什么啊,没有不说话!” 蔡方元坐在旁边嗑瓜子。忽然间一桌子人都很安静,这主要是因为余樵脸色也不好看,是那种就快要发火的状态。蔡方元打破了沉默:“点菜啊,都要什么啊?” 又说秦野云:“行啦行啦,别起她哄了,本来就单身少女不容易。” 大二开学,林其乐每天除了上课,就是跑去英语协会和留学生练习口语。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练,感觉也没有什么作用。 国庆节的时候她去大姑家吃饭。大姑养了只英国短毛猫,灰蓝色的,特胖特粘人。林其乐走到哪儿都抱着它,感觉自己特别被它需要。 表哥夏天陪女朋友去日本玩,在免税店给林其乐买了几套护肤品,林其乐看着那左一个圆,右一个圆的logo,也不认识,她笑着说:“把两个圆扣过来,就是香奈儿了!” 年底,林其乐考完了六级,秦野云打电话来,告诉林其乐,她在大学谈恋爱了。 林其乐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你恋爱了?” 秦野云说:“我等不到我喜欢的人,但我可以等到愿意给我买菲拉格慕的人。” 林其乐说:“他对你好吗?” “还成吧,”秦野云满不在乎道,“怎么都比余樵强多了。” 上大二之后,余樵没再来过师大了。 他很忙,飞院大三要出国,如果排期得早,大二早早的就走。他早把雅思考出来了,开学就在准备航校的面试。 十二月份,还是蔡方元给林樱桃打电话的时候说了一句:“余樵要去加拿大,明年三四月份就走。” 林樱桃听了,“哦”了一声。 “他反正也不和我说了。”林樱桃说。 蔡方元叹了口气:“等你以后有对象了,他可能就和你说了。” 林樱桃低下头,也不说话。 蔡方元又聊起别的话题,他说,蒋峤西他爸前几天把最后一笔存在蔡方元他们家股票账户里的钱取走了。 林樱桃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我问了问我爸,”蔡方元说,“可能,他爸可能要跳槽。” 林樱桃说:“蒋叔叔以后不在电力集团上班了?” “嗯。”蔡方元说。 蔡方元听着林樱桃不说话了:“哎,你怎么了。” 林樱桃声音颤的:“蔡方元……” “干嘛啊。”蔡方元吓一大跳。 林樱桃哭道:“现在就只有你会和我说蒋峤西的事情了……” 蔡方元无奈极了:“怎么着啊,你还以为我们都把他忘了?” 蔡方元说:“杜尚前段时间还说呢,他大三暑假有可能去香港交流,他想去打听打听蒋峤西他家人出事儿以后住哪个医院,他还想去削蒋峤西一顿呢。” 当成长到了某个年纪,似乎就很难再存在什么“异性之间纯洁的友谊”了。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也会慢慢变得不同。林樱桃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鼓起勇气,趁下课时候主动给余樵打了个电话。余樵没接,她发了条短信:“你干嘛不接我电话啊!架子这么大!” 余樵到晚上才回了条短信,说他没看见:“忙呢!你什么毛病,有屁快放。” 大二结束的那年暑假,8月底,发生了一件传遍整个05届实验高中校友群的事。 蔡方元在qq上狂敲林樱桃,发现林樱桃不在线,他给林樱桃的手机打电话,也没人接,最后是打到林樱桃家座机上,林海风叔叔接起来了,叫刚洗完澡的林樱桃过来听。 “赶紧看qq,蒋峤西的照片在网上!” 一个香港女中学生,在自己的msn space上发布了一组照片。 “我的数学+普通话新老师是不是很帅!!全港一定没有比这更帅的家庭老师了!!有他在数学怎么可能不考满分!” 评论里有人问:“这是实验高中的蒋峤西吗?” 博主回:“不知道哦,他是港大金融系的高材生,还修法学双学位,是我和妹妹的家庭教师!” 下面几乎全部是简体字的回复,看上去这个博客短时间内已经涌入了太多看客,无论是内地竞赛班子学习奥数的学子,还是实验高中05届的广大校友。 “这是蒋峤西啊,07年奥数国奖,放弃清华保送的那个,我听说他去伯克利学统计了,他选了港大?” 博主回复道:“他在中国大陆很有名吗?他家境很不好,我daddy在医院遇到他,请他来的。” “不可能,蒋峤西家很有钱的,他以前上竞赛班都有司机专车接送的,随便穿一双乔丹三四千块。” “07年我们省省队的数学天才,全国一等奖本来能进世界赛的。我还以为他去美国搞研究了,跑去香港当家教了。” “小妹妹好好学数学。” “蒋学神讲题比我们竞赛老师还透,你爸请他花了多少钱?” 照片是从书本上方的缝隙里偷偷拍到的,如同小女生悄悄张望的视线。对面的年轻男人在书桌边低着头,他握着支钢笔,正给身边另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小的小女孩讲解普通话汉语拼音的拼法。 他没有发现镜头,一张脸也没有表情。桌子上除了两个小女孩用的书本、文具,各式各样花里胡哨的零食、玩具以外,还有一个黑色有点掉漆了的,印着艾森豪威尔语录的水杯,杯口悬挂着一个茶包。 评论里最后一条留言是:“妹妹,快删掉这些照片吧,在香港学生偷偷做家教犯法,蒋峤西会被港大开除,还会被驱逐出境的,你快删掉吧。” 大三一开学,林其乐去了北京。她趁着空闲时间,在学校办该办的证明。周四下午没课的时候,她站在出入境接待大厅里,人特别多,林其乐排着队填表、照相,她取了单号,只是等待的时候,她忍不住又开始掉眼泪了。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小芳》:由李春波作词、作曲并演唱的一首民谣情歌,收录于1993年6月发行的专辑《小芳》中。 *“就是蒋雯丽演的那个”:蒋雯丽在《大宅门》中饰演白玉婷,与戏子的照片举行了结婚大礼,并且与照片厮守终生。 *msn space:微软推出的共享空间服务,于2011年3月关闭。 *樱桃妹妹这个阶段心情起伏比较频繁,比较爱哭。 56、第 56 章 2010年的国庆节假期, 林樱桃站在香港国际机场的航站楼里, 她背了只背包, 手里有只箱子。她一边看手里的笔记,一边和大姑通电话。大姑这些年经常来港购物, 她在电话里催促林樱桃:“买八达通了没有啊?去坐那个机场快线!你哥刚刚给你转了十万,在香港看着喜欢的买一买!小樱桃都二十岁了,成天背个小书包,当你哥送你一个包包!有事情给大姑打电话!跟大姑不用客气啊!” 林樱桃拉着箱子挤在黄金周的人流中。她坐上机场快线, 在两侧乘客中间, 紧张地看手里的笔记。 她在中间换乘,下去坐港岛线。香港国庆节好像也放假一天的,但林樱桃怎么想都觉得, 蒋峤西有可能出现在学校——他那么爱学习,说不定在上自习。 就算不在,去了港大, 也说不定能问到关于蒋峤西的一些消息。 一来到香港,林樱桃立刻感觉到周围环境的不一样。陌生的语言, 陌生的气候,陌生人,和人们脸上的神情。她穿了件小衬衫, 袖子卷起来, 领口解开了,从机场到地铁,一路上被冻得瑟瑟发抖。 可一旦出站, 外面气候又闷热得要命,头发贴在脖子里,一会儿就有汗了。 林樱桃听不懂粤语,她有点儿后悔小时候不像秦野云看过那么多tvb电视剧。但好在她在师大英语协会练过一段时间英文口语。这个城市里绝大多数人会讲英文,年轻人会讲点普通话。 林樱桃站在港大街头,她朝四周望,她想,这就是蒋峤西一直生活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他连一通电话都不给她打呢。 “蒋,峤,西,”林樱桃实在不知道这三个字在广东话里怎么念,她写在纸上,问港大美术馆台阶前几个背着书包路过的学生,她用英文问,“请问你们认识这个人吗?” 他们纷纷摇头,望着她。 林樱桃说:“那请问港大的学生假期经常去哪里上自习?” 一个男生笑了笑,说:“可能在智华馆,但需要刷卡,你应该进不去。” 林樱桃在假期的港大里徘徊,她把箱子放在路边,鼓起勇气去问任何一个看起来不像是游客的人——背着书包的学生,穿着曲棍球队服的队员,又或是在搞社团活动的人。有的人很友好,但抱歉地说不认识这么个人,有的人匆匆走过,并不理会她。 校园并不大,林樱桃拖着箱子在里面走,她浑身是汗,衬衣都贴在腰背上,眼里不知不觉也渗出汗来。也许正是因为陌生,所以她才能格外勇敢,换在师大校园里,林樱桃怎么也不敢这样无所谓地去找一个人。林樱桃突然想起,蒋峤西从小到大,都是好不喜欢和人接触,他寡言少语,喜欢独来独往,事实上,除了在林樱桃面前,他很少对人有笑脸。如果是在中学,起码还能在教室里找到他,每个人都会见到他,老师们都认识他。可上了大学,这么多教室,这么多院系,这么多专业,这么多课,这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林樱桃低着头向前走路,她扪心自问,在师大她认识多少人,更别提今天还放假,她忽然很绝望。 林樱桃经过港大所有印有文字照片的地方,去仔细看照片里那些学生灿烂的笑脸,她奢望能看到蒋峤西的身影,能有蒋峤西的名字。港大是一座有着接近百年历史的世界名校,这里的学生似乎总是轻松的,自在的,专注的,随性的。林樱桃在路边望他们,像望着另一个世界的人,她不知道蒋峤西在哪里,也许蒋峤西就在他们中央。 林樱桃不知怎么的,忽然回想起她小时候站在省城实验附中门口。她是那一抹不合时宜的红,混在附中校服的蓝里,格格不入。 林樱桃拖着箱子,走到十字路口,她听到耳边催促的木鱼声,望着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来之前她太乐观了,总觉得一个人只要在,怎么都能找到。 她觉得好沮丧,好闷热,好难受。也许她应该明天再来一趟,明天起码不是假期了。 酒店是表哥给她订的,订在尖沙咀附近。林樱桃走进地铁站,感觉那种冷顺着头发的缝隙往她衣服、头皮里钻。林樱桃的手机响了,是她新换的香港电话卡。 蔡方元问:“你找着他了吗?” 林樱桃一听到蔡方元的声音,听到那个中国北方普通话口音,她委屈道:“没有……”她拉着箱子,从地铁站逃出来。 她衬衣里的汗冰凉,衬衣被裙子紧紧束住了腰,腰带里全是汗。 蔡方元着急地说:“你看你qq,我给你发了四个地址,是我们工作室一伙计他在港大的师兄现帮忙问的——” “什么?”林樱桃问。 蔡方元说:“哎哟,我说我在港大那些信息群组里查了半天了,什么都查不着,蒋峤西什么活动什么社团都不参加。这师兄他去年到港大交换了一年,加过一个内地生的廉价租房群,他刚刚帮忙问了那个群负责人,说好像是有个叫蒋峤西的人在他们那儿租过公寓,但是这负责人他也不是房东,他不知道蒋峤西到底搬走没有,也不知道当时是租的哪栋楼哪个屋,我再给你仔细问问!” 林樱桃拖起箱子,她也觉不出冷了。“好……那我都去看看!”她激动道。 蔡方元说:“你吃饭了吗?你先吃饭吧!有信儿我再给你打电话!” 从十点到香港落地,这会儿,林樱桃还不觉得饿。她只是出了太多汗,她站在自动售货机前,买了瓶水喝。林樱桃低下头看蔡方元发给她的信息,她的眼睛一眨,睫毛上的汗忽然渗进眼里,刺痛。 林樱桃坐上了红色的双层巴士,也许她应该先回酒店去放行李,但林樱桃盼着现在就见到蒋峤西。她扭过头,望窗外的香港街景,她从背包里拿出镜子,尝试整理一下自己汗湿了的刘海和头发。 来之前,秦野云还要林樱桃化个好看点儿的妆。 可这样的天气,要怎么化妆,林樱桃也不明白。 香港太闷热了,十月初,还像夏天,不是北京的热法,叫人喘不过气来。 廉价学生公寓是狭窄的一长条,夹在两栋老楼之间。林樱桃站在下面往上看,看到蜂巢似的密密麻麻的窗格。她又试着透过一楼大门往里面看。 公寓管理人员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他看着赛马新闻,从窗口里说一口广东话。见林樱桃听不懂,从外头用两个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他。 “我只是,拿钥匙的人。”他回过头来,用蹩脚的普通话说,还伸手指了指墙上的钥匙。 “请问您知道有谁知道吗?”林樱桃簇着眉头问,“我只想找一个朋友,蒋峤西是我同学,我们是同乡!” 那老头儿又看了一会儿赛马新闻,好像没听见林樱桃的话似的。 忽然他回过头,见林樱桃还在窗口外面睁着俩水汪汪的大眼坚持不懈地盯着他。 “你不是高利贷派来的吧?”他问她。 林樱桃用力摇头。 老人家管理一个住满了内地学生的廉价公寓,多多少少都听得懂普通话。 “我是从北京师范大学来的,我叫林其乐,”林樱桃忙解释道,“我可以给你看我的证件,我不是坏人,我来找我一个同学,他叫蒋峤西,您真的不认识他吗?” 老头儿摇了摇头,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拉开抽屉,从里面找了张名片出来:“你给这个人打电话,他是房东。” 林樱桃坐在长椅上,她觉得头昏,也许是因为走了太久路,她脚很酸,走不动了,还有点中暑。 大姑曾经对她说,去香港要穿运动鞋,因为逛街很累人的。 林樱桃把那瓶水喝光了,趁着打电话的时候撕开饼干来吃。她还没有逛街呢,就觉得脚重得要命。 房东终于接了电话。 林樱桃把手机拿到耳边,她望着眼前这条路上步履匆匆的香港人,她不知道要怎么再去面对每个人的提防。 她想了两秒钟。 “你好,我想找蒋峤西。”她用英文说,有点怯怯的。 对方愣了一下,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也像个学生:“你打错了,这不是蒋峤西的号码。” 林樱桃忽然屏住呼吸。 “他……他留了这个号码给我……”林樱桃心虚道,“你是他的朋友吗?” “朋友?好像可以勉强这么说,”对方随意道,“你是?” 林樱桃说:“我……我是他家教课的学生,他的书落在我家了,因为我……我明天要去旅游,所以今天想把书给他!” “好啊,”那房东说,“那你拿过来,放到楼下就行了。” 林樱桃一下子从长椅上站起来了:“可以告诉我一下详细地址吗?” 地铁里冷风飕飕的。林樱桃站在自己箱子边,不自觉抱住自己的手臂。她觉得好冷,很难受,可一想到接下来很快就能见到蒋峤西,她又能忍耐,她可以坚持到地铁到站。 林樱桃循着地址走下坡道。她已经走出地铁站了,可很奇怪,她的手臂还是发冷。林樱桃觉得她应该再买一瓶水喝,她有点头晕,可能是真中暑了。她低头把背包放在箱子上,忍着晕眩,从里面拿出一本奥数书来。 这是她从家里拿来的,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拿。也许这是一个证明,证明林樱桃这三年里遵守了蒋峤西的要求,一直都没有忘记他。 走到那座老式公寓楼下,林樱桃想把箱子提上台阶,却一低头险些栽下去了。 “你好,请问蒋峤西住在几楼几户?”她问。 管理员是个年轻男人,看上去是上学之余,闲暇时在这里打工的。他抬头看了林樱桃一眼:“你是?” 林樱桃蹙眉道:“我刚刚给……”她拿出手机,找房东的电话号码,“我刚刚给他打过了电话,是他让我过来的。” 管理员不为所动,用港式普通话说:“你有卡你就刷卡进入,不然我们这里不允许进。” 林樱桃坐在公寓那条向上的长长的台阶下面,箱子搁在脚边,她抱着背包,努力撑着发沉的额头,给那个房东打电话。房东说:“你把书放在楼下就可以了。” 林樱桃说:“我想要见到他本人。” 那房□□然笑了笑。 “你知道为什么蒋峤西总是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你们吗,”他来了一句,“因为像你这样的女学生实在太多太多了。” 林樱桃愣了愣。 “你能说慢一点吗。”她说。 “什么?” “我没有听清楚。”林樱桃老实说。 那房东轻声道:“宝贝,不要在楼前等了。你蒋老师可能要凌晨才回来,他不一定会在医院和学校待到几点,也可能在别的学生家打工。乖乖回家,回你爸爸妈妈身边吧。” 通话结束了,林樱桃却没有意识到。她的额头沉沉地搭下去了,她浑身发冷,脚尖不自觉靠在了一起。 时不时有人通过身后的大门,从林樱桃身边走过去。她的裙摆搭在台阶上,被人踩到了,对方忙说 sorry,林樱桃也没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住小伙伴们,今天写得比较晚,本来计划这一章前半是樱桃,后半是蒋峤西,结果前半写完已经三千多字已经是这个时间了,明天去外地写后半吧。 下一章就会相遇了。 57、第 57 章 国庆假期, 下午四点, 蒋峤西离开了位于尖沙咀的学生的家, 学生家长在他出门前问,明年年初的寒假是否还能过来上课:“她不喜欢奥数常规班和补习社的辅导老师, 一定要我们请蒋老师明年继续教她数学。” 蒋峤西接过了薪水,揣进兜里,抱歉道:“我之后没有时间了。” 他的声音里惯有一种低低的磁性,语气也轻, 透着冷, 而这冷又是温和的,是叫人很难挑剔的。 好像他这人只不过天生情感比较稀薄,才使人无法继续与他继续拉近距离, 他并不冷漠,只是有点优等生的傲气。从他自己一个人时的模样来看,怎么都不像一个家境不好, 只能出卖时间做家教打工的港大生。 蒋峤西背了个书包,手里提着一兜学生家长临别时送给他的糖心苹果。他坐上荃湾线, 一群曲棍球社的大学生坐到他旁边的空座位上。当列车行过长长的隧道,蒋峤西望向了窗外,却看不到什么, 只能听到同龄人在身边笑。 下车了, 蒋峤西从手中袋子里拿了两颗苹果出来,塞进书包里。太古广场站满是游客,他经过身边拥堵的购物人潮, 前往巴士站。 游客手里提的纸袋是红色,从 chanel 到 salvatore 。 蒋峤西提着那兜苹果坐上了城巴。他低头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从书包里拿出几张订好的ppt,这是他之前因为打工缺课的讲义。十几分钟,他看完了,把讲义收起来。他站起来快速下车。 快三年了,三年,蒋峤西天天走进医院病房楼的大门。走廊里,几个小孩子正在嘻嘻哈哈地奔跑玩耍。蒋峤西停在病房门口,正好看到护工在给堂哥翻身叩背。堂嫂见他来了,放下盆子,蒋峤西把苹果递给她,蒋峤西转头看了一眼隔壁空荡荡的床位:“他们走了?” “被小儿子接回家看护去了。”堂嫂说。 趁堂嫂在屋里忙碌的功夫,蒋峤西去结账了。医院规定每五天结账一次,单据打出来,房费、针药费、检查费、治疗费……每一项都细细罗列得非常清楚,蒋峤西低头粗略检查过了,他解下书包,拿出钱夹,把里面的现金掏出来付账。 等回到病房,蒋峤西把裤兜里刚刚拿到手的一笔薪水放在堂哥病床的桌前,用盛着冰毛巾的饭盒压住。他手扶在病床边的架子上,问:“哥,你今天心情好吗?” 堂哥已经结束了这个时段的翻身叩背,他仰躺着,口鼻连接着饲喂管、氧气管,他的身体瘦骨嶙峋,让病服凹陷下去,他的脸颊也是凹陷的,不过才三十六岁,昔日的银行家头发花白、稀疏,应该理发了。 他一双眼睛睁着,眼窝深陷,眼珠湿润得厉害。他的目光挪过来,聚焦在蒋峤西脸上。他把眼缓缓慢慢地,朝他眨了一下。 蒋峤西伸手去握堂哥的手,近三年的卧床让这个男人的手背皮肤松弛得如同褶皱的宣纸。手关节也是软的,在蒋峤西手里,没有力量。小时候,这双手常在体面的衬衫袖口外面握住方向盘,那时候堂哥读大四,他每天兴奋地离开中环,开车去接小他十六岁的蒋峤西放学回家。堂哥高高地坐在驾驶座上,他眉飞色舞地对蒋峤西描述着那么多,顾不上小堂弟其实是连一句都听不懂的。蒋峤西只是看着他,望着夕阳在车前窗留下的金色圆弧,那一幕的印象过于深了,蒋峤西很多年后还有这样的印象:我也要成为像堂哥一样的人。 蒋峤西坐在病房外头的长椅上,拆开书包里头的文件夹,低头继续看ppt。堂嫂回来了,拿洗好的苹果递给他。蒋峤西拧开水杯,去接满了水,他用笔在纸上记一些内容。堂嫂又过来了,要把床头那叠钱还给他。 “我用不着。”蒋峤西抬头看着她。 “你是大学生正是花钱的时候,你怎么会用不着——”堂嫂皱眉道。 蒋峤西说:“用到我再找你拿。” 堂嫂说:“你不会自己记账?” 蒋峤西理所当然道:“不会。” 堂嫂苦笑起来了,昔日美丽的眼尾早已有了皱纹:“那你应该快去约会,快找个女朋友帮你管钱,这么帅的弟弟怎么还是单身汉。”她要把钱塞到蒋峤西的书包里。 蒋峤西说:“等我找着了再问你要,你先帮我存起来。” 刚刚出事的时候,堂哥被他的前同事火速送进了医院,堂哥一家人本来就在股票市场损失了千万,又背上了债务。那日子是火上浇油,没有尽头。2009年的除夕夜,堂嫂带着孩子与两个老人搬家躲债,蒋峤西自己在医院病房,陪着还没有苏醒的堂哥。电视机里在放中国大陆的春节联欢晚会,蒋峤西记得那是个小品,关于北京奥运的,他把电视静音了,他知道堂兄也听不到。 医院里总有其他病人和家属来来去去。他们有时崩溃,有时跪在地上痛哭,对医生求情。蒋峤西听到了,他抬起头来,看着他们,过会儿又低头继续学他的书。 走的时候蒋峤西对堂嫂说:“我再过一两个月去面试。” 堂嫂问:“你申了哪一家?” 蒋峤西说:“都去试试。” 堂嫂说:“你的西服一直好好放在你哥衣橱里,我回去给你熨一熨。” 蒋峤西走回到堂哥床前。 这里的大夫曾说,堂哥的生命可能维持不到三年。 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 蒋峤西握了一下堂哥仍动不了的手。“明天再见啊哥。”他用广东话说道。堂哥虽然没说话,但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他,就像这么多年来,他在电话那端给予他的坚定回应一样。 夜班地铁,人多得很。蒋峤西坐在座位里,路上继续打开书来看。 他抬起头,又望向窗外,那一片幽暗,窗玻璃上映出了蒋峤西的脸,他望见了自己。 蒋峤西有时会想起一些以前的事,那好像是他想像出来的内容。他想起那两条在他面前徐徐跳动的马尾辫,想起新车里封闭难闻的甲醛气味,想起穿着短裙从小白楼下面走过的林樱桃,想起竞赛班的课桌,想起冬令营的考卷,想起他走出火车站台—— 出了地铁站,天上下雨了。香港的天气就是这样,闷热,阴晴难测。蒋峤西穿了件灰色的短袖t恤,就算淋湿也干得很快,所以他并不在乎天气。他穿过卖场,穿过人潮,年轻的学生男女在小吃街吃喝玩乐,到路边相拥着合影留念。 他走进一家小店,用仅剩的零钱吃车仔面。蒋峤西把书包放在旁边座位上,他拿出手机,检查明天的课表,他回复了几位家长他最近能去打工的时间,又一次收到了女学生的道歉信,她说对不起老师,我不该在网络上发你的照片。 面端上来了,蒋峤西的邮箱收到一封新邮件。 是摩根士丹利的确认函,确认收到了蒋峤西明年暑期的香港地区实习申请。 连锁超市里在卖打折的食物。蒋峤西已经对这些店的打折规律了如指掌。他走进一家还未歇业的书店,趁关门前的最后半小时,抽出角落书架里上次看到一半的《代数曲面和全纯向量丛》继续读。 书店进了些新的数学专著,蒋峤西低头看封面,偶尔拿起一本,看一眼价格,又放下了。书店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海报,是《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电影版即将上映,出版商在搞最新的宣传活动,宣传哈利与伏地魔的最终战争。书店即将关门,蒋峤西走出门去。 夜晚十点多,双层巴士在路边叮叮着过去了。蒋峤西时不时能从大陆旅客口中听到一两句熟悉的乡音。 原来他也有“乡音”吗。 蒋峤西也不禁想,那么他究竟属于哪里呢。 蒋峤西站在廉价学生公寓台阶门前,他看到林樱桃坐在他面前的台阶上,她歪着头,在香港的夜晚蜷缩成了一团。 香港寸土寸金,楼梯窄而陡。林樱桃的行李箱和书包被寄存在了一楼管理员门口。蒋峤西抱着浑身滚烫的林樱桃,他怎么按电梯都不下来,他走楼梯上楼。 林樱桃不知道已经烧了多久了,她的脸颊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浑身软绵绵,身体陷在蒋峤西搂着她的手臂里,可怜兮兮,也不知在楼下坐了多久,裙子好脏。蒋峤西到了自己的租屋门前,他把樱桃放下来,在兜里着急摸钥匙。门开了,里面是四平方大的租屋,灯没开,窗帘紧闭,因为没开冷气,非常闷热。 林樱桃被小心放在了一米二宽的床上,她双眼紧闭,衬衣紧紧贴附着身体,裙摆垂下去,搭在一双腿上。蒋峤西用毯子把她全身裹住,他站在床边,因为天花板低矮,他不得不微微垂下了脖子,这么懵了一样地望着她。 门外走廊上传来嗡嗡的震动声。蒋峤西要赶忙出门买退烧药,他身上的钱都给了堂嫂,八达通里也许还有钱。他看到那只掉落在地板上的手机。 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人:爸爸。 “林叔叔,”蒋峤西下了楼,他努力回想这附近哪里有24小时药店,他对手机里结结巴巴道,“樱桃她到香港了,她,她来找我,她发烧了……” 林海风叔叔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阵子。 “哎,我们家这个傻丫头啊……”他轻轻叹道。 蒋峤西低下头去了。 “林叔叔,对不起……”蒋峤西颤声道,他惭愧极了。 “峤西啊。” “哎。” “你在香港那边怎么样,”林海风叔叔轻声问他,“你,你还好吗?” 蒋峤西站在十字路口,他把拼命上涌的情绪咽下去了,他哽咽道:“我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蒋峤西记得那是个小品,关于北京奥运的”:《北京欢迎你》是2009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小品之一,由郭达、蔡明、赵麒、杰尔米、于恒、黄杨、宋阳共同表演。小品讲述了郭达和蔡明抢当奥运志愿者,但在为人指路的时候闹出了不少笑话,最后还是成功地帮助一位新娘找到了她的新郎。 *《代数曲面和全纯向量丛》:algebraic surfaces and holomorphic vector bundles,作者 robert friedman。蒋峤西在香港看的是英文版。 *《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是由大卫·叶慈执导,丹尼尔·雷德克里夫等人主演的一部魔幻片。影片根据哈利·波特系列小说的第7部改编。上部于2010年11月19日上映。 58、第 58 章 林樱桃额头上贴着退热贴, 她迷迷糊糊, 在裹紧的毯子里时不时歪头, 想逃避那种沉重的头痛。 有人抱着她,搂她, 给她喝水。她总感觉好像回到了昔日的群山职工医院里,绿色的窗帘在光里摇动,好多护士姐姐走过病房,爸爸抱着她, 妈妈笑着说, 樱桃,你看这是什么,余叔叔给你买黄桃罐头来啦—— 林樱桃一下子睁开眼。她醒了, 却并没有看到令人垂涎欲滴的黄桃在勺子里。 天花板低矮、泛灰,压在她头顶上方,墙角有些渗水的痕迹, 让墙纸褪色了。林樱桃眯了眯眼,她望向了左边的窗子, 深蓝色的窗帘拉起来了,缝隙里有阳光刺进来。 林樱桃枕在一个不太舒服的枕头上,对她来说有点太高了, 枕头上有股消毒水味儿。她身上裹了一条好大的毯子, 将她脖子下面连肩膀全都裹住。林樱桃出了好多汗,她试着转动脖子,脸颊摩擦的头发也全是汗。这是一间太小的房间, 她躺在床上,感觉有一扇房门近在眼前,像监狱一样。 林樱桃手伸出毯子,轻轻揉了揉眼。 她在床头边看到了一张伸缩桌,桌上放着打开的药盒、撕开的退热贴的包装、一次性纸杯,还有塑料袋系好的打包外卖。 林樱桃想坐起来。 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她在幻觉中看到了蒋峤西——那个小男孩就背对着她,靠坐在她的小床边,坐在竹席子上,正低头专注算他的奥数题。 林樱桃张着眼睛,她望着他。 那个年轻男人就背对着她,他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垂下脖子,好像睡着了。 林樱桃掀起身上的毯子,她浑身没力气,头还沉甸甸的。她低头看了自己身上,还是被汗浸得皱巴巴的衬衫,不知怎么弄得脏乎乎的短裙。林樱桃伸手一撩脸颊边的头发,别到耳后去。她撑着床单想下床,才发现地板上并没有拖鞋,只有被人从她脚上脱下来了,搁在床边的一双白色运动鞋。 林樱桃赤脚踩到地板上,她在那个年轻男人身边蹲下。 年轻男人垂着头,林樱桃近近望着他,能在他头发的缝隙里看到他额头上那道浅浅的痕迹。 “蒋峤西?”她轻声问。 蒋峤西低下的头往前一顿,忽然睁开眼了,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咒语。他回头要看床上,却扭头看见了林樱桃。 林樱桃忽然靠过来,两条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 “蒋峤西……”她说。 蒋峤西的手有点僵硬,也许是因为累了一天一夜,也许是坐在这里,睡得麻了,也许是昨天抱着林樱桃爬了十一层楼,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他慢慢伸出手,去抱林樱桃的腰。他低下头,麻木的脸颊蹭在林樱桃的头发上,是感觉到了痒,才慢慢恢复了知觉。 “樱桃……”他轻声问,他好像还没睡醒呢。 林樱桃的背在他怀里发颤,蒋峤西好多年没抱过她了,林樱桃又长大了,已经长大成20岁的女人,连她的汗里都仿佛有股不同的香气。 蒋峤西忽然想起他昨晚忘记刮胡茬了,他下巴不小心蹭到了林樱桃软烫的脸蛋,肯定刮到她了,林樱桃下意识把脸扭开,却又更深地埋进他肩头里。 蒋峤西闭上眼,他紧紧搂住了她的腰,喉结不自然地吞咽。他深吸了一口气。 “蒋峤西,这里是哪里?”她趴在他身上问。 蒋峤西说:“是我的租屋。” 林樱桃问:“为什么这么小?” 蒋峤西说:“就是这么小。”他笑了。 林樱桃的下巴搭在他的肩头。 “你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蒋峤西说,十一点多。 林樱桃说,为什么这么晚? 蒋峤西说,一直……一直都是这么晚。 于蒋峤西来说,他一贯是没有什么“家”的实际概念的。在省城的家,森严、冷酷,曾经是母亲秩序森严的竞赛营;在群山的家则冷清、破旧,常常只能面对父亲麻木的脸庞,或是满室呛人的烟雾。 这间廉价租屋狭小、闭塞,能装下一张床,对蒋峤西来说,就已经具有了“家”的全部用途。 可是蒋峤西也知道,“家”不应该只是这样的。 这一刻,他坐在自己租屋的地板上,把委屈地和他说话的林樱桃抱在怀里。这是头一次,蒋峤西开始不急于离开这个丑陋阴暗的洞穴。他低下头,他把樱桃自私地抱紧了。 “对不起,樱桃……”蒋峤西轻声说,不由自主的。他昨天看到林樱桃坐在楼下,香港的夜那么黑,樱桃一个人跑过来,等着他,他在心里唾骂自己。 林樱桃的手还抱在他肩上,林樱桃委委屈屈地嘟囔:“你应该有好多好多对不起要对我说……”可话没说完,樱桃的身体却往下倒了,蒋峤西一下子撑住她。 “樱桃?” 林樱桃也不知道自己是烧得发晕,还是饿得发晕,她从昨天下了飞机就再没吃过东西。 她听到蒋峤西说:“我买了烧卖、包子、虾饺,还有猪肝粥、鱼片粥,你想吃什么?” 林樱桃想说,我都想尝尝。 “包子是什么馅儿的啊?”她回头看了一眼桌子,小声问他。 蒋峤西本来还担心得厉害,听她这么问,不禁笑了。微波炉就在租屋门外的公共厨房里,蒋峤西很快出去,又盘腿坐回到林樱桃面前。他把包子掰开了,露出里面的虾肉、猪肉和菜粒,热气散出来了。林樱桃接过装包子的纸,低头吃了几口。然后她抬起头,就着蒋峤西端过来的勺子,喝舀起来的鱼片粥。 她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捧过一次性纸杯,喝里面从蒋峤西那个黑色水杯里倒出来的热水。林樱桃抬起眼,她近近地看蒋峤西的脸。 蒋峤西双手握在她腰上,忽然把她抱起来了。林樱桃以前不知道他是这么有力气的。 “你的胳膊变粗了。”林樱桃没头没脑地说。 “是吗。”蒋峤西说。 林樱桃被放回到床上,她换了一片退热贴,枕着蒋峤西的枕头,身体又被毯子裹住,被蒋峤西裹成了一只虾饺。林樱桃抬起眼,脸颊烧得通红,望站在床边低头看她的蒋峤西。 “你会走吗?”她忽然问。 “什么?”蒋峤西问。 林樱桃脑子里一团浆糊,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她想知道蒋峤西会不会趁她睡着的时候又偷偷走了。 她本应该埋怨、责怪他的。 “我今天请假了,”蒋峤西却弯下腰来,看着她道,“你睡吧。” 这间小屋的光消失了,蒋峤西重新拉紧了床边的窗帘,关上了灯,他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林樱桃的眼皮往下垂,她把身上的毯子揪起来,她仍然担心蒋峤西走出门去,又会消失,可她控制不住地睡过去了。 蒋峤西下楼去,电梯还在维修。他昨天半夜光忙着去买东西,把林樱桃的箱子和书包还落在一楼管理处。走到一半,他手机响了,蒋峤西伸手摸出来一看,是林叔叔打给他的电话。 蒋峤西和群山失联三年了。他总以为他可以抵抗住一切诱惑,他甚至觉得他还能够把樱桃照顾好了,然后平平安安地送回去,送回到她原本幸福平静的生活轨道里。 可林海风叔叔说,峤西啊,把你的号码给我吧,叔叔以后想经常给你打个电话。 蒋峤西支支吾吾,唯独面对林叔叔,他很难去随便回绝他。 林叔叔说:“你阿姨也想和你说话,她啊,担心樱桃担心得睡不着,你和她说说话吧。” 蒋峤西把他的手机号给了林叔叔一家,毕竟樱桃在香港还在发烧。 “半夜退了一次,又烧起来了,”蒋峤西告诉林叔叔,“我下午带她去医院看看。” 林叔叔说:“在香港看医生方便吗?人多吗?” 蒋峤西说:“没事,我常去。我已经预约好了。” 林樱桃就带了一只小箱子,估计里面都是些衣服、鞋子,蒋峤西伸手一提,非常轻。他把箱子和书包提回了十一楼,他的租屋冷清得很,灰扑扑的,忽然放进去一个女孩子的皮书包,贴着贴纸的行李箱,非常突兀。 林樱桃还在睡,毯子鼓起来小小的弧度,蜷缩在他床上。蒋峤西在门边往里望了一眼,他又把门轻轻关上了。 他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从兜里摸出钱来,这是昨天半夜他坐通宵巴士去医院问堂嫂要的一点钱,点了点,估计不够。 林樱桃被门边的广东话吵醒了。她在床上睁开眼,看到了蒋峤西握在门把上的手,露出一块腕表的弧度。蒋峤西从门外的人手里接过了一叠港币,数也没数,揣进裤兜里。蒋峤西说:“多谢了。” “我周二就交作业了,”门外的男人说了句英文,语气还有点孩子似的撒娇,“宝贝你写多少了。” 蒋峤西笑了一声。 “明天给你,我今天有事。” “那你还要仔细给我讲讲哦,不然教授还要质疑我的个人能力和智力水平,”那个人问,“女朋友哦?借钱打胎哦?香港管的严,去深圳打胎比较好一点。” 蒋峤西无奈道:“发烧了。” 那个人走了。蒋峤西一进来,发现林樱桃醒了,头发散乱地坐在床上。他把灯打开了。 “再吃点儿东西,”蒋峤西坐到床边,床只有一米二宽,他坐下了林樱桃就把腿抱起来,他伸手摸了一下林樱桃的额头,感觉好像退烧了,“吃点儿我带你去医院。” 林樱桃一听“医院”俩字,一皱眉:“不用吧。” “我再睡一觉就好了……”她说。 蒋峤西说:“万一是流感呢。” 林樱桃一愣:“应该不会吧……” 蒋峤西把早上热好的鱼片粥倒进了保温壶里。这会儿他打开盖子,倒出一小碗,给林樱桃喝。林樱桃看到壶上有香港某家私人医院的标志。她抬起头,蒋峤西这双过去只会握着钢笔写字算数学题的手,会像大人一样地照顾人了。 蒋峤西看着她说:“穿个外套,现在走吧。” “啊?”林樱桃手里端着粥碗,她低头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她头发好乱好邋遢,她不想要这么出门。 蒋峤西推开外面公用浴室的门,打开灯。他在里面调整了一会儿水温,然后回屋里找他的洗浴用品。 “你不会在里面晕倒吧。”蒋峤西把自己的洗发水沐浴露放进去了,他教林樱桃怎么开关热水,他低头看她。 林樱桃抱着怀里的换洗衣物,临时穿蒋峤西的拖鞋,她对他摇了摇头。她这双大眼睛没什么精神,半睁着看他,还很萎靡的样子。 “我在外面,”蒋峤西又看她,担心道,“有事就叫我。”他把门从外面关上了。 林樱桃转过身,光线昏暗,她朝四周看了看,又抬头瞧这间公用浴室的天花板。这就是蒋峤西这些年在香港生活的地方,她不由得想。瓷砖很黄,地面也不平整,不过打扫得还蛮干净,没有其他学生留下的垃圾和头发。林樱桃把装换洗衣物和毛巾的袋子挂在挂钩上,她伸手去拉了一下门,却发现门一下就拉开了。 蒋峤西坐在外面的蓝色长椅上,低着头,好像他又准备睡觉了。 蒋峤西抬起头,对上林樱桃的眼睛。他抱歉道:“锁是坏的,里面有个帘子。”他又说:“我在外面,没事。” 林樱桃把门关上了。她找了找,把角落里喷绘着旺角街景的帘子拉过来了。林樱桃转过身,她静静站了一会儿,开始低头解自己衬衣的扣子,把贴身的衬衣脱下来。 她把脖子上的宝石樱桃小心摘下来了,包进衬衣里,装进袋子。她低头解裙子的腰带,还捡起裙摆来看了一眼,这是她出门前专门去买的裙子,为了见蒋峤西穿的,不知道还能不能洗干净,可能要回去问问妈妈。 蒋峤西坐在门外,无所事事。他本可以抓紧这段时间看看书,补补进度,可也许是他昨天没睡好,他脑子里很不平静,就算打开书大概也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公共浴室的门薄得像张纸板,传来水珠淅淅沥沥,敲击在瓷砖地面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是洗发液盖子打开、扣上,是女孩子揉搓头发上的泡沫的声音。 蒋峤西闭了一会儿眼睛,他抬起头,看向了长椅对面,他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林樱桃刚洗完头发,突然听见门外有摇晃罐子的声音。林樱桃侧耳去听,很快,她听到了电动剃须刀发动的动静。 这是爸爸在家刮胡子时常有的那种声音。 林樱桃换上新内衣,穿了件印着达菲熊的t恤,她把t恤下摆塞进短裙扎紧的腰带里——孟莉君学姐教给她这样穿,说会显得她腰细腿长,林樱桃这次出门带的所有衣服干脆都这样搭配。她把湿头发拧干了,垂在肩头。她抱着换下来的衣服推开浴室门,正好见到刮完了胡茬,乍一眼看仿佛回到了高中时代的蒋峤西。 她随他回到了租屋,林樱桃蹲在行李箱边涂表哥之前送她的乳液。蒋峤西从外面拿了个吹风机进来,说是他们房东之前女朋友留下的。蒋峤西看到林樱桃箱子里那些女孩子都用的瓶瓶罐罐,他笑了。 林樱桃把自己的港澳通行证等各种证件交给蒋峤西。蒋峤西握住了她的手,带她一起下楼,过街去乘地铁。 来香港之前,林樱桃只知道香港天气闷热,不晓得地铁冷气有这么足。她短袖t恤外面套了一件蒋峤西的运动外套,白色宽宽松松的,很大,连一个帽子在后面。蒋峤西上了地铁坐在她身边,看到林樱桃裙摆下面两个膝盖簇在一起。 他的手攥了攥她的手心。 地铁中途经过了卖场。 “去买条长点儿的裤子,不然你要感冒了。”他说,要站起来。 林樱桃却不肯,在座位上拉他的手:“不要我不买……” 香港公立医院一向等不起。这还是林樱桃第一次来到私立医院这种地方。她跟着蒋峤西去办好了病历卡,然后经历了一系列检查。她坐在蒋峤西身边喝护士倒给她的温水。 医生倒是体贴和气,蒋峤西问什么,他耐心答什么,他用广东话讲,你女朋友已经退烧了,看症状只是普通感冒,问题不大:“没有必要我们是不会抽血的,回去多多休息。” 蒋峤西去缴费了。他回来时手里拿了一个纸包,里面是医院配好的四种不同颜色的药瓶,刚好吃三天。林樱桃独自坐在等候室里,周围全是陌生的病人、护士,耳边全是她听不懂的广东话,夹杂着几句英文。 她一看到蒋峤西就站起来了,她快步走过去,和他一起离开这里。 林妈妈打来电话的时候,林樱桃正坐在城巴上,挨着蒋峤西,从医院回租屋。她对手机里小声撒娇:“我从医院出来啦……没事了,就是普通感冒,我都退烧了,就是地铁太冷了,我又出了汗,着凉了可能就发烧了……” 妈妈在电话里着急地数落她:“你看看你,去个香港就发烧了,要是峤西不在你怎么办啊?走的时候让你多带几件厚衣服你也不肯带——” 林樱桃看着窗外说:“我听不见啦妈妈,我要挂电话啦。” 林妈妈说:“你是不是没去住你表哥订的酒店?” 林樱桃一愣:“我忘了……” 林妈妈无奈道:“还有啊,你表哥是不是给你打了十万块钱?你说你这个林樱桃,你怎么就收下了啊??大姑再疼你你也不能就这么收下啊??” 林樱桃更懵了:“什么……啊?” 59、第 59 章 来香港之前, 林樱桃原本打算, 见到蒋峤西就当面质问他一些问题。 这三年里, 又或者说是从小到大,一样的疑问总盘桓在她心里。 从十岁时的:“你为什么去了省城不给我写信?” 变成了二十岁:“你为什么那天提起行李没有道别就走了, 一点儿音讯都不给我呢?” 林樱桃在教育学读到大三了,她学到的案例越多,越发明白一个家庭的重要。她经常回想从小认识的人,杜尚、余樵、蔡方元、秦野云、耿晓青、辛婷婷……她当然也会想起蒋峤西, 想起蒋峤西经历的每一个部分。蒋峤西可以通过自身的数学天赋, 日复一日的努力,去抵抗命运,可他却无法抵抗自小在家庭里养成的“本能”与“性格”本身, 很大程度上,这就是蒋峤西自己。这才是真正的,叫人无法去抵抗的“命运”。 林樱桃很想问他, 蒋峤西,你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为什么不肯对我说。你不是一直想去美国,去加州伯克利大学吗,不是有很多奖学金吗, 没有堂哥的资助也可以去的, 你为什么不去呢。你为什么留在了香港,你谁也不联系,你怎么开始打工做家教了, 风险那样大,你很需要钱,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可以在北京打工,我爸爸妈妈可以借给你钱,你到底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临走前你说,让我别忘了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要我等你?还是不用等,只要林樱桃不要忘了蒋峤西就行呢。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些或愤怒,或不解,或委屈的疑问,在林樱桃心里憋了太久太久了,她本想见到蒋峤西的面就问他,全都问清楚才行。 可发着烧,被他抱着,问不出口了;睡在他的床上,看到他在地板上过了一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问了;被他照顾着吃饭,看着他的眼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坐在医院里,看着他来回奔波,分明是不爱说话的性格,却一遍遍地为了发烧感冒来回去问医生…… 他们一起乘城巴回租住的廉价公寓,中间还要转乘地铁。林樱桃裹着他的外套站在他身边,蒋峤西一开始扶着扶手低头查看药盒上的说明,后来伸手把林樱桃搂过来,好像想把冷气也给她挡住似的。 等回到公寓,发现电梯居然还在维修。林樱桃被蒋峤西牵着手一起爬楼梯。她爬到第九层就爬不动了,昨天从下了飞机就走了太多路,发烧烧得一点劲儿也没有。蒋峤西让她站在九楼的台阶上,他转过身下去了,说:“来。” 林樱桃双手抱在了蒋峤西肩膀上,被蒋峤西握住了两边膝盖,这么背着往楼上走。林樱桃领口里的樱桃项链掉下来了,蹭在蒋峤西脖子上,好像感应到了那个把它戴上去的人。 “蒋峤西。”林樱桃趴在他背上,她心里塞的满满的,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怎么了。”蒋峤西问,他有点喘,他也累了,但他一声不吭地背着她往上走。 林樱桃扭过脸,把脸颊贴在他后脖子上,也不说话了。 今天才是二号。林樱桃想。她有一个假期的时间可以一点一点问蒋峤西这些问题。她已经找到他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而且我还有表哥给的十万块钱。林樱桃又想。 租屋实在是太简陋,连把凳子都没有。林樱桃简直可以想像蒋峤西每天在外忙到深夜,回来简单洗漱,倒头就睡的画面。她在床边坐下了,背对着不透光的深蓝色窗帘。她看着蒋峤西把手里的药袋随手放在桌子上。蒋峤西弯下腰拉开他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两个苹果来,他开门出去洗。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林樱桃从他手里接过其中一个,自己拿着吃。 蒋峤西把另一个搁在伸缩桌上。他从兜里掏出林樱桃的病历卡,还有港澳通行证之类的证件。 “昨天几点到的香港?”蒋峤西低头问她。 林樱桃咽下苹果说:“上午十点。” 蒋峤西把林樱桃的证件归类好,全装进那个装药的药袋里,生怕林樱桃粗心弄丢了似的。 他拿起水杯出门去了,过了会儿接满热水回来。他拿起那个给林樱桃的一次性纸杯,弯腰往里面倒水,让林樱桃自己拿着。 “那怎么过来的?”他站直了问。 林樱桃说:“我先去了港大,想去找找试试,但是港大放假了,我转了一大圈,在路边问了好多学生都不认识你……” 蒋峤西不发一语,他站在这个小屋子里,低头看林樱桃天真的脸。 “然后蔡方元给我打电话,说他工作室有个人认识港大的学长,加过一个租房群的群主知道你,”林樱桃说到这里,对蒋峤西一笑,“对了你知道吗,蔡方元在上海自己开了个工作室,网络工作室,好像可赚钱了。” 蒋峤西听着,他眼尾垂了垂,点头笑了。 林樱桃继续回想:“然后,然后他给了我几个地址,我就找到第一个公寓去了,在深水埗那边,那个老大爷一开始光看赛马啊,也不和我说话——” 她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说到给房东打电话时,她吃着苹果,模仿起那个房东的语气,让蒋峤西笑得肩膀颤了。 “这个苹果好好吃啊。”林樱桃咬着苹果对蒋峤西说。 蒋峤西弯下腰,他把剩下那个洗好的糖心苹果也装进袋子里。 林樱桃吃完了,只剩果核。蒋峤西坐到她身边,把医院开的四瓶药拿过来,拧开了让她吃药。 林樱桃去丢了果核,回来紧紧挨在蒋峤西身边坐。她把白色运动外套脱了,因为蒋峤西怕她感冒,屋里冷气开得不大,她有点热,把头发扎起来。 蒋峤西每一瓶药拧开,嘱咐她要怎么吃。现在是下午四点,吃过了一次,隔六个小时,晚上睡前再吃一次。“别忘了。”他低头看她。 林樱桃听着,对上蒋峤西的眼睛,不知怎么,她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蒋峤西看着林樱桃仰头喝水,咽下药去。她脖颈纤细,近在他眼前,皮肤白得细细嫩嫩,只有让窗帘缝外的光一照,才能看到极细的绒毛,还有后脑勺落下的几根细碎头发。林樱桃抿起湿润的嘴唇,她抬起眼看蒋峤西。他们两个人离得这么近,谁也不说话。蒋峤西看到林樱桃的耳朵后面忽然都红了。 蒋峤西猛的站起来了,他把手里的几瓶药连同装着证件和苹果的药袋,全都放进林樱桃摊开在地板上的箱子里。他说:“樱桃,你酒店订在哪儿?” “啊?”林樱桃还在床边坐着,一愣。 蒋峤西平静地看着她。 “我送你去,”他说,自顾自的,“晚餐想吃点什么?我陪你吃个晚饭。” 林樱桃手里捏着喝空了的纸杯,她说:“我忘了订酒店了。” 蒋峤西居高临下地看她。 林樱桃也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么。 她低下头把纸杯捏扁了。 蒋峤西突然把手揣进兜里,他裤兜里已经空荡荡的了。 “最近黄金周,游客挺多的,酒店可能不好订,”蒋峤西伸手拉开了门把,说,“我去问问。” 他说完就出去了。 林樱桃坐在床上,握着手里的纸杯。 没过一会儿,蒋峤西回来了,他说:“樱桃,你穿上外套,我陪你去酒店。”他又问:“你回程的机票是几号?” 林樱桃站起来,她看着蒋峤西已经弯下腰要帮她把箱子合起来了。 蒋峤西好像担心林樱桃再多呆一秒钟,就会忍不住发生什么事一样。 林樱桃问:“你要干什么?” 蒋峤西拉上了她的箱子,立起来了。蒋峤西说:“我不知道要订几天。” 林樱桃看他动作这么快,说:“我自己有钱,我可以自己订酒店。” 蒋峤西低下头说:“没事,这边有很多不正规的酒店,我帮你订吧。” 林樱桃看着他。 蒋峤西也不闪避她的目光:“你在香港想去哪儿玩,想吃什么,这几天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林樱桃眼眶红了:“我哪儿都不想去……” 蒋峤西听到林樱桃说:“我来香港就是来找你的,蒋峤西……我哪里都不去。” 贴满了彩色贴纸的旅行箱立在这间简陋破旧的出租屋里,就如林樱桃忽然闯进蒋峤西现在的生活。 “而且……而且什么叫这几天可以给你打电话,”林樱桃仰头看他,那个哭腔一下子就冒出来了,“我回去以后还是不能打吗……” 蒋峤西半夜两点多了,还坐在医院病房里。 他想看书,但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他从把林樱桃送到了酒店去,就在医院陪床陪到了现在。 不知道樱桃睡着了没有。 蒋峤西伸手去握了握堂哥软凉的手,他转过头,看床前仪器上的各项生命指标。 堂嫂来了,她在家里照顾两个老人睡下,照看好孩子,赶在堂哥下一次翻身叩背之前来了。请好的护工今天请假,床前缺人。堂嫂把给蒋峤西熨好的西装、衬衫拿来了。她脸上难得有笑容:“看你今天挺精神,和小林妹妹出去玩儿了?” 蒋峤西也笑了。 “小林妹妹”,这大概是他们家人最近的唯一一件“喜事”。 就连堂哥睡觉之前,也在用一种激动的欣慰的目光望着他,好像为小堂弟高兴一样。 蒋峤西提着西装去病房的洗手间里去换上了,试了试。这是他在香港学托福的时候,堂哥找裁缝给他做的,本来是准备去美国念书时用的。他走出来,堂嫂正在给堂哥擦脸,她过来了,前后左右给他看了看。 “改得还挺合身的,”堂嫂说,笑着抬头看蒋峤西,“多帅啊……你要是再长高,就真的改不了了!” 蒋峤西坐上了通宵巴士,回他的租屋去。他抱着手里的西装,几个月后,他要穿着这身衣服,去敲开外资投行的实习大门。 然后,然后…… 蒋峤西也不敢去想,他的未来里还会有什么。 他走到租屋楼下,远远的,看到了一个贴满贴纸的旅行箱立在那里。 一个女孩儿,她套着蒋峤西的白色运动外套,下面是条短裙,她蹲在路边,正凝望着路对面出租车的车灯,不知道正在想什么。 忽然,林樱桃回过了头。 她看到深夜从医院回来的蒋峤西,她的头发被风吹到耳后,她站起来了。 “樱桃?” 蒋峤西意外地问她。 他给林樱桃订的酒店在维港附近,距离这儿并不近,坐巴士要一个钟头。 出租车就等在路对面。林樱桃拉着她的箱子,背起了书包,走到蒋峤西面前。 “蒋峤西,我改签了机票。”她哽咽道。 蒋峤西低头看她。 林樱桃望着他,她这双眼睛下午刚哭过了,到现在还泛着水光。 “我有……有一些话想和你说,”林樱桃讲,她鼓起勇气,“我怕你明天早上去上学,或是去打工了,会找不到你了……和你说完如果……那我就走。” 60、第 60 章 出租车还等在路对面, 司机大概已经和林樱桃约定好了时间。林樱桃进了电梯, 她背着书包, 自己拖住箱子,蒋峤西一开始想帮她, 见林樱桃低头不给他提,他便伸手去按楼层。按完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在电梯里和林樱桃并排站着。 气氛像结冰,蒋峤西夜里曾以为维港的夜景会让樱桃心情好一点, 但似乎也没有。樱桃似乎对香港的美丽与繁华完全不感兴趣似的。电梯到了十一层, 林樱桃自己提着箱子出去了,她的手臂那么细,带着行李走在香港陌生的廉价公寓楼里, 也不害怕,就这么一往无前地朝前走。 蒋峤西在后面出了电梯,走廊灯光很暗, 他望着她的背影。 出租屋的门打开了,林樱桃走进去, 里面还是下午他们一起离开时的样子。蒋峤西走进来,打开灯,把手里堂嫂熨好的西装、衬衫挂在柜门上。他解下书包, 丢到地板上, 然后把房门从身后关上了。 林樱桃手扶着箱子,她簇着眉头,忍不住又低头打量了一会儿蒋峤西住的这间狭小、闷热的屋子, 看蒋峤西睡的窄床,蒋峤西在这种地方住了三年。 她转过身,看到蒋峤西站在门后,他一个大高个子,肩膀宽阔,杵在门边,把门挡住了大半。 “怎么刚来了就要走?”蒋峤西低头望着她,无力地问。 林樱桃听到租屋里“嘀”的一声,是蒋峤西把冷气打开了。 她松开手里的箱子拉杆。林樱桃仰起了头,天花板低矮,显得光都压抑,可这样的环境对林樱桃好像没有任何影响。 “我……我一直没有忘了你,”林樱桃望着蒋峤西,她声音里还有些哭腔,她小声说,“这是我要先和你说的。” 蒋峤西忽然听到她这句交代,他站在门边没动。 林樱桃看着他。 “然后是,我虽然不知道你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你走的时候接电话,我大概听到了一点。”林樱桃想了想,她咽了一下喉咙,“你半夜一直在医院里,是吧。” 蒋峤西抬起眼,看了她,他睫毛颤了颤,又垂下去。 “我这次来香港,”林樱桃看着他,“就是想来找你,想知道你怎么了,怎么高中毕业那年突然就走了,谁也不说,也不再接我的电话,你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也搬走了,我更找不到你了,蒋峤西,我想听你说说你的事,然后……”她又咽了一下,“我本来想,如果这次找不到你,我就寒假再来——” “樱桃,对不起……”蒋峤西垂下眼了,他叹道。 林樱桃的眼圈一下儿又红了,她望着他。 “你是对不起我啊……”她哭了,“现在我找到你了,可你还是什么都不对我说……你自己住这么破的小房子,给我订那么贵的酒店,你想让我怎么办啊……在香港若无其事地玩,然后回去,继续想你,继续找不到你,继续等,继续忘不了你?” “不是,我……”蒋峤西说。 “你就一点也不害怕我们可能会就这么分开了吗……”林樱桃哭着问他,“我记得你又怎么样!” “我也想恋爱……我也想要有人陪我……”林其乐委屈道,鼻头哭红了,睁大了泪眼看着他,“如果你不喜欢我,我以后不会再打没人接的电话,不会再发没有人回的短信……反正我,蒋峤西,我不是从小到大只喜欢过你一个人,我也可以去喜欢别人……” 蒋峤西僵立着,他一语不发。 “以前上学,不可以早恋,现在你堂哥生病,住院,”林其乐看他,“那么以后呢,以后还会是什么原因呢?我就算一直等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北京下雨的时候,我要担心你有没有带伞,台风的时候,担心你是不是安全,看到路上有人发生车祸,我想如果是你在外面出事了怎么办,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林其乐哭得嘴唇张开了,“我不想,不想一直再这样,一个人想你,连个电话都没有。我根本不在乎你去哪里念书,不在乎你是不是有钱,以前你想出国,我想,好啊,八年九年我也可以等你的,没钱又怎么样呢,我爸爸妈妈都是工人,我家里也没什么钱,你堂哥生病,谁又不会生病呢,谁家里又没有亲人生病呢,为什么你因为这些原因就不理我,就不要我?你还说不要让我忘了你,我就算一直记得又能怎么样,我恋爱了,我去结婚了,我有我自己的家庭了,我还记得你,蒋峤西,这有意义吗??” 蒋峤西低着头,他站在门边,和林其乐一样张开了嘴唇喘气。 “蒋峤西,我会把你忘了,”林其乐脸颊上带着泪痕,轻声说,“十岁……十岁的时候我就这样想,那时候我们还很小……但现在我们已经二十岁了,我们不可能永远是小孩子,不可能一直做一些很傻的事……” 她话没说完,忽然门铃响了。 深更半夜的,能按门铃的人只有等在楼下的出租车司机。 林其乐把自己的书包解下来,她低下头,打开书包,把里面一本奥数书拿出来,放在蒋峤西的床单上。她转过身,背上书包说:“这次来香港我花的钱不少,估计给你你也不要,我会转给你房东。” 她伸手握住了自己旅行箱的拉杆,她走到门前。 蒋峤西还站在那扇门后,他这么高,在她面前,身影却单薄。他几乎没有什么为她遮风挡雨的能力,他自身难保,更别提去给她一个像样的家,一个有希望的未来。 “我要走了。”林其乐抬眼看他,小声说。 蒋峤西在门后站了一会儿,他让开了,他低着头,站在门边,甚至没有讲一句道别的话。 林其乐去转动门把手,她忍住眼泪,拉着箱子就往外走。 蒋峤西垂着肩膀,忽然向后靠住了墙壁。 林其乐扶着箱子走出门,她穿过走廊,低头用手背擦脸上滑落的泪。 门铃声还在继续,蒋峤西突然拿起了听筒,他用广东话说:“你开走吧,没有人要走。” 林其乐在电梯里忍下了眼泪,等到电梯门一开,她红着眼出去了,一眼看到那位出租车司机师傅堵在门口。师傅一见她就情绪激动地开始狂飙广东话,还时不时伸手指自己的手表,赤红着脸,口沫横飞。 林其乐懵掉了。 从楼上下来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人,他出了公寓门,正好看到林其乐在深夜的香港大街上用英语和普通话与那司机结结巴巴的解释。 蒋峤西赶忙过去,他从裤兜里拿出身上剩的所有钱,一把全塞到那司机手里。 司机骂骂咧咧,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钱,又看了眼前这对年轻情侣一眼,他把手一扬,上车去了。 蒋峤西把林其乐紧紧抱住了,他说:“樱桃我求你,你别走……” 香港凌晨的街头,仍时不时有行人。流浪汉坐在路边,用报纸遮着头打盹儿,游客们提着购物袋,三五走在一起,喝着啤酒,哈哈大笑。 更多的则是忙于生计的普通人,他们搬货、备货,从早忙到晚,从白忙到黑,到这时候才能回家,与家人团聚了。 林其乐转过身,她被蒋峤西拼命抱住了,被他搂在怀里,两个人连一丝缝隙都没有。林其乐快要喘不上气了,她的下巴贴在蒋峤西肩膀上,林其乐闭上眼,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她觉得他的拥抱暖和极了。蒋峤西的肩膀都在抖,他绝望道:“你别走我求你……”林其乐抬起头,她被他吻住了。 一开始只是一个有咸味的吻,蒋峤西深呼吸着,他收紧了林其乐的腰,林其乐的手扶在他脖子上,搂在他背上。林其乐闷声埋在他肩膀里:“我再也不想原谅你了……” 蔡方元凌晨四点打来电话的时候,林其乐正在走廊尽头的公用浴室弯腰洗脸,她今天哭了太多,第二天眼睛肯定要肿了。 蒋峤西坐在租屋里,床边,面对着这间狭小的屋子,看着墙边林其乐的箱子和书包。樱桃说她把酒店的房间退了。蒋峤西难免的又开始犯愁,他不想让樱桃住在这种地方。 蒋峤西还有他的骄傲、自尊,可他兜里空空如也。 他们长大了,要学会用自己的双脚来踩地面。 蔡方元在电话里问:“姐们儿,你怎么才接电话?你到机场了吗?” 蒋峤西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是我。” 蔡方元在电话里顿时静了。 “老天爷,好久不见啊!”蔡方元说,那声调一下子提起来了。 蒋峤西低下头,他一下子笑了。 “什么情况啊,”蔡方元纳闷道,“林樱桃这位大姐半夜给我打电话,哭着问我怎么改签机票!” 蒋峤西听着蔡方元那个熟悉的腔调。时隔多年的老同学,一点儿没变。 “不好意思啊。”蒋峤西愧疚道。 “别呀,”蔡方元忙说,“我跟林樱桃多熟——不是,蒋峤西,你跟我你有什么好客气的?” 林樱桃洗完了脸回来,看到蒋峤西低着头,一手拿着她的手机听电话,另一只手在他自己手机上记号码。 蒋峤西笑着说:“大四吧,你也想考cpa?” 蔡方元在那边说:“拉倒吧我可考不了——” 蒋峤西抬起头,他看见林樱桃走到他面前了。他说:“蔡方元。” 林樱桃接过电话,她被蒋峤西拉住了手腕,被拉得一屁股坐下了,坐在蒋峤西搂她的怀里。蔡方元怪腔怪调的:“林樱桃,你和蒋峤西睡了??” 林樱桃一愣,她生怕蒋峤西能听见电话里有什么,她说:“什么啊,没有!” 蒋峤西紧搂住了她的腰,把头埋在林樱桃肩膀里,他深呼吸了一下,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蔡方元说:“那你这么晚从酒店哭着跑出来上人家家干嘛?” 林樱桃嘟囔:“我爱干嘛干嘛,我想干嘛干嘛——” 蔡方元说:“行行行,在香港使劲儿造你对象儿吧啊,我可睡了。” 蒋峤西进了浴室,带上门,在里面快速冲了个澡,他换了件新t恤,新的长裤,擦干了头发。他关上租屋的门,看着林樱桃跪坐在床上,女孩儿换下了t恤短裙,穿了条粉蓝色有柔软花边的睡裙,长发笼下来了,她正玩他的手机。蒋峤西把灯关了。 床总共就一米二宽,就一个枕头,蒋峤西拿出备用的毯子叠了叠,凑合也当个枕头用。他睡在外面,半夜掉下去了也无所谓,林樱桃侧躺在里面,蒋峤西把手伸过去,让她靠在他怀里。 夜里,也看不出谁的脸是不是红了,蒋峤西抿了抿嘴唇,他拉过毯子来,把林樱桃裹好了。 “iphone不是很贵吗?”林樱桃问,她的小脸被蒋峤西的手机屏幕照亮了些。 蒋峤西的手在毯子里搂着她睡裙里的背:“我房东换iphone4,这个折价卖给我了。” 林樱桃靠在蒋峤西身上玩手机,她总是能很快就忘掉不快乐的事。 “屏幕锁了。”她小声说。 “你的生日……”蒋峤西迷迷糊糊道。 他昨天就没怎么睡好,今天从早到晚连跑了两趟医院,他一倒头,搂住了她,就抵抗不住睡意。 林樱桃能听到他的呼吸声,轻极了。她输入自己生日,屏幕真的开了。她睁着哭了一晚上的眼,靠在蒋峤西身边,继续看她刚才没看完的蒋峤西写的备忘录,题目就叫做《樱桃》。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蒋峤西的手机:iphone 3gs,2009年6月9日发布的苹果第三代手机。于2012年9月5日停产。 *iphone 4:2010年6月8日发布的苹果第四代手机。被认为是乔布斯最经典的杰作之一。操作系统“iphone os”也自此改名为“ios”。 61、第 61 章 林樱桃是个不记仇的人。 蒋峤西小时候就经常看她哭, 她哭得咳嗽, 哭得缩起肩膀, 哭累了就坐在爸爸妈妈怀里垂着眼。 很快,林樱桃的注意力被转移走了。她看电视机里的大风车木偶剧, 她玩波比小精灵和漂亮的芭比,她吃又大又薄的炸虾片,只要蒋峤西肯陪她玩,她很快就能笑了。 现在林樱桃还是会哭, 她哭累了, 蜷缩在蒋峤西身边,把她的脸埋在蒋峤西怀里。她甚至没有什么戒心,要知道, 蒋峤西和她已经三年没见面了。一个男人分别三年,足以让他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蒋峤西睡得很沉,早上七点多钟就自然醒了。放到往常, 他会起床洗漱,堂嫂需要的话就去医院帮忙, 不需要就去智华馆补功课,或是出门去打工。 蒋峤西转过头,他平躺着, 占了一张床的大半, 樱桃睡在里面,一直垂着眼睫毛,侧躺在他怀里。这个早晨, 与过去三年,过去十年二十年都不同。蒋峤西不是孤独一个人。他感觉毯子下面,樱桃的一双腿搭在他的左腿上,他的左手臂有点麻了,还搂在樱桃背上,隔着一层柔软的睡裙布料,能握住她的腰。 蒋峤西稍微倾了个身,林樱桃便在痴睡中躺到了枕头上。她的脸颊发红,不知是不是蒋峤西身上太热的缘故。林樱桃鼻头微翘,眼周发红,嘴唇上有些咬痕,这是昨天半夜她与他崩溃争吵,哭泣留下的痕迹。 林樱桃的头发变长了,也许她刻意留长了,好让她看起来更加“女人”。她的脖子顺着枕头的弧度落下来,一条玫瑰金链子从凌乱发丝里露出来了,划过了纤细的锁骨,坠着的那枚宝石樱桃没入了少女睡裙胸口中,那条柔软的诱人的阴影里去。 蒋峤西低头看着她,鬼使神差的,他低头去吻她的嘴唇。林樱桃向来爱撒娇,爱耍赖,她爱哭,爱笑,爱说一些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傻话,但也是这张嘴唇,昨天说,蒋峤西,如果你继续因为那些不重要的原因就不理我,不要我,我会把你忘了。 林樱桃小声嘟囔:“嗯……好扎呀……”她还在睡,说着这样的呓语,却无法躲开蒋峤西清晨冒出的胡茬和吻。她的手一开始在下面推蒋峤西,又被按到了枕头旁边去。林樱桃的嘴唇微翘的,被吻开了,她的头向后仰,陷进枕头里。 林樱桃抬起手,完全是下意识地去抱蒋峤西的脖子。她是一个刚刚迈过了二十岁的年轻女人,抱住自己的男人。这是她选择的,她喜欢的,她依恋的,难以忘记的。 蒋峤西吻她的脖子,吻那条链子,他的呼吸声在她身上加重了,情难自抑地向下。 林樱桃并没有醒,她还在留恋睡前在蒋峤西手机上玩的愤怒的小鸟。她在毯子里翻了个身,继续睡在年轻男人的床上。 连清晨的亲热都像梦一样,林樱桃不知道那是否真的发生了。 睡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林樱桃头发乱乱的,垂着眼睛坐在蒋峤西的床上。她突然感觉到祖国大陆相比特区的优越性:国庆节怎么都要放七天假才行吧!蒋峤西居然真的去港大上课了。 床边的伸缩桌上留了张字条,旁边有一个药瓶盖,里面躺着各种药片。蒋峤西说,他上午九点半有课,中午过来接林樱桃吃中饭:“我在外面冰箱里放了早点,你热一下,要乖乖把药吃了。” “要乖乖把药吃了。” 林樱桃手里展开这张蒋峤西手写的字条,她一下子倒在被窝里,两条腿都翘到天上去了。林樱桃偷偷高兴,她翻过身趴在床上,又仔仔细细看字条上蒋峤西的钢笔字:这就是有男朋友在身边的感觉吗。 她下了床,去打开旅行箱,换上第三天想穿的衣服。林樱桃换衣服的时候还没注意,因为蒋峤西一个单身男人,租屋里连一面镜子都没有。林樱桃拿着自己的旅行装牙刷去刷牙,她站在公用浴室的镜前,忽然注意到自己脖子前面有一块红红的。 林樱桃起初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撩开肩上的头发,用手指摸,疼了她一下。 昨天深夜,在维港的酒店,窗外灯火璀璨,游人如织,林樱桃却蹲在地上哭着研究怎么改签机票。她把箱子装起来,决绝地出门。有那么几分钟,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彻底告别她整个青春期的准备。 可现在,林樱桃站在港大庄月明楼下,她迎着阳光,眯起眼睛,抬起手招了招。蒋峤西背着书包,从人群中远远朝她走过来。香港天气不错,连蒋峤西脸上都难得有了些光芒。他笑着低头看她,白色t恤的短袖下露出年轻男人有着些肌肉弧度的手臂,蒋峤西挽住了她的手,带她一起去美心吃饭。 吃着铁板烧,林樱桃问他:“你们学校没有宿舍可以住吗?为什么要在外面租房。” 蒋峤西说起,宿舍很少,条件很多:“学校会补贴一点房租。” “那你怎么不租大一点的房子。”林樱桃咬着奶茶吸管,看他。 蒋峤西笑了。 “我住的那间,”他看她,“已经是那栋楼里最大的了。” “啊?”林樱桃错愕道。 “香港就是这么小,”蒋峤西攥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起在港大校园里走,“你看港大是不是很小。” “我以前以为香港人都住好大的别墅,”林樱桃转过身,对他说,“都特别特别有钱!” 蒋峤西搂过她的肩膀来。 在港大读到第三年,蒋峤西不曾带过一个朋友来逛校园。他也很少有时间,有精力,去注意这一切的美。 林樱桃忽然跑到路对面,她用手指地上的花砖:“我那天就站在这里,问过路的这些人认不认识你!但那天放假,好多游客啊!” 蒋峤西站在对面看她。一辆车开过去了,还有许多学生,每个人都在随意地享受他们的大学生活。蒋峤西走到林樱桃面前,他把林樱桃搂到身前来,好像让谁也不能发现她一样。 林樱桃也不是没介意过,蒋峤西从不曾对她表白,不曾问过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从牵手、拥抱、亲吻,从小到大,很多事似乎自然而然就发生了,他们中没有人问,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只是这样做了,两个人心意相通般。 昨天夜里,林樱桃玩蒋峤西的iphone,在备忘录里看到各种英文的上课笔记、账单、医院的琐事。 其中夹着一条笔记,叫《樱桃》。林樱桃点开,没想到第一句记的是2009年省城市中心附近六个小区的房价,然后是2010年周围的房价。 往后林林总总,各种要花钱的事情,蒋峤西记得潦草,很多缩写,大概他随时想到就记,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整理。 林樱桃站在雪糕车旁边说:“我不要去住酒店。” 她从蒋峤西手里接过了甜筒,低头吃了一口,一嘴的奶味。 “我租的地方太小了。”蒋峤西皱眉道。 林樱桃说:“不要,酒店那么贵,把钱省下来。” “省下来干什么啊。”蒋峤西说。 林樱桃抬起樱桃似的大眼看他,又吃了口软雪糕甜筒,她光笑,也不说话,看着像在想什么坏事。 蒋峤西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脸肉。 “省下来给你堂哥治病啊,”林樱桃对他说,嘴唇上有奶,“然后我们就一起回家去。” 曾经的天之骄子,如今生活得这样落魄,蒋峤西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也属于人之常情。他不渴望别人的帮助,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自己承受一切,他埋头在数学里,将数学当作剑与盾,来捍卫他自己。 可他目前学的专业也好,过的生活也好,都不是他曾经想要的。 “蒋峤西,你知道吗,”林樱桃抱着膝盖坐在他面前,“笨蛋也有笨蛋的生活,穷人也有穷人的快乐。不是变穷了,生活中就只能有赚钱,不可以有快乐了。” 蒋峤西洗完了澡,他盘腿坐在床上,听穿着睡裙的林樱桃老师给他“上课”。 他听着,总忍不住因为林老师一本正经的语气和表情想笑。 可樱桃的心意,他知道是真的。 “我觉得你一直都有一个很不对的观念,”林樱桃像摸一个幼儿园三岁宝宝的大脑袋一样,捧住了蒋峤西的脸,教育他,“你总觉得,你要坚持,要忍过去,要熬过了竞赛,要去了美国,要治好了堂哥,要多多赚钱,重新过上了以前的生活,你才能生活,才能享受快乐,你这么想是不对的!” 蒋峤西说:“好,好,我知道了。” 他的手机还放在旁边,屏幕还亮着,上面是林老师刚才在玩的几只愤怒的肥鸟。 林樱桃近近对上了他的眼睛,观察他的真实想法。林樱桃当然知道,蒋峤西从小养尊处优的,父亲是电力集团高层,他又极具数学天赋,备受追捧。他没有做过穷人,没有折过自尊,他没有任何缓冲的,在即将长大成人那年陷入了一种落魄绝望的窘境,他的骄傲,让他不会对任何人求助示弱。 就连现在,哪怕蒋峤西已经开始试着对林樱桃坦诚一切——他仍在努力表现得满不在乎,仿佛很多事情都只是生活中再微小不过的波澜和意外。“我知道。”他对林樱桃总是这样答应。 “蒋峤西。” “嗯?” 租屋的灯关了,只有窗外照进些光来。林樱桃枕在蒋峤西怀里,她被他抱着,问:“你堂哥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 蒋峤西沉默了一会儿,没回答。 林樱桃说:“不能告诉我吗?” 蒋峤西说:“我哥被他的下属,从楼梯上推下去了。” 林樱桃抬头看他:“下属?” 蒋峤西轻描淡写地说:“金融危机,被裁员了的下属。” 林樱桃问,那你哥呢。 蒋峤西眨了眨眼:“我哥也被裁员了,只是当时他还不知道。” 林樱桃看他。 蒋峤西伸手揉了一下林樱桃的头发,安慰似的对她一笑。 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林樱桃在毯子里转过身,她抱住了蒋峤西的腰,她感觉蒋峤西把他搂得更紧。 “蒋峤西。”她说。 “嗯?” 林樱桃抬起头看他:“我想去医院探望你堂哥。” 蒋峤西犹豫了。 林樱桃说:“他以前送给我好多好多礼物,我还没有当面谢过他!” 蒋峤西说:“你能受得了吗,在那种病房里。” 林樱桃把脸埋在他身上。“我有什么受不了的,我以前经常和杜尚去职工医院偷看,经常有工地上的叔叔受伤被送过去,”她告诉蒋峤西,“杜尚每次都吓得直哭,我负责给他擦眼泪。” 她感觉蒋峤西低下头,在她头发上轻吻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愤怒的小鸟:由rovio开发的一款休闲益智类游戏,于2009年12月首发于ios。以小鸟报复偷走鸟蛋的肥猪为背景,讲述了小鸟与肥猪的一系列故事。 62、第 62 章 蒋峤西在十八岁那年发觉, 人生是无常的。 连前方如同一座灯塔, 始终为他指引着前路的堂哥, 都会在一夕之间倾塌。 蒋峤西到底有什么自信,能够在失去樱桃之后再找回她来呢。 一旦想通了这一点, 蒋峤西就没什么好再迷茫的了。他坐在地铁上,拿着帮堂哥堂嫂买的粥,另一只手攥着林樱桃的手心。蒋峤西对她说,堂哥是个好人, 很开朗、自信, 很善良的人,出事以前,全家人以他为荣, 出事以后,全家人也都没有放弃他:“他以前有些合作伙伴,老同事, 老同学,有时也过来看他。只是他恢复得一直很慢。” 林樱桃套着蒋峤西的外套, 与他一起出了月台。“为什么很慢?” 蒋峤西摇头,这种事,医学也解释不清, 人一旦到了这个阶段, 一切全凭运气。 “当时和他一起住院的,”蒋峤西和她一起坐上了城巴,回想, “有半年就能开口说话的,有一年都没醒,没什么希望的,也有家里人没照顾好,一下没抢救回来的……” 林樱桃在旁边听着,她的手在蒋峤西手心里反握住了他的。 “我堂嫂心理压力很大。”蒋峤西轻声说。 林樱桃说:“一定是的。” 蒋峤西扭头看向了窗外。 林樱桃下车时说:“但是有我们可以帮她!” 蒋峤西要往医院的方向走,他忽然低头看了身边的林樱桃一眼。 蒋峤西过去三年,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到病房楼来,这是第一次有人陪他一起。堂嫂早接到他的电话,说小林妹妹今天会跟他一起来。堂嫂把前几天蒋峤西拿过去的糖心苹果留了两个,洗好了做成沙拉。她在病床前对年轻但虚弱的丈夫说:“峤西带着小林妹妹来了!” 林樱桃有点害羞,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蒋峤西父母以外的其他亲人。“你堂嫂好漂亮!”她偷偷对蒋峤西说。 蒋峤西说:“她是我堂哥大学同学。” 林樱桃望着眼前这个眼尾有了些皱纹,却难掩风姿的女人。“堂嫂你好,我叫林其乐。”她自我介绍道。 堂嫂神情疲惫,脸颊苍白,眼眸却水似的,含笑地望着他们。“小林妹妹!”她用普通话说,带着点典型的南方口音,“我早就听弟弟提过你了!” 蒋峤西把手里的粥给了堂嫂,他表情有些尴尬,看着林樱桃走进病房去,蒋峤西不好意思地对堂嫂说:“再借给我一点。” 堂嫂笑道:“这不叫借,你的钱堂嫂都帮你存着呢!你哥最近不做手术,不太用钱的,你带妹妹在香港多玩玩。” 林樱桃走过了一个空床位,来到一张病床前。她有些紧张、忐忑,看到床上床下,那么多管道连接在一个人身上,这么维持着他的生命。 那个人消瘦得厉害,但头发剃短了,下巴也很干净,倒是显得整个人精神许多。 蒋峤西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了。“哥,”他站在林樱桃身边,伸手搂她,“这是我女朋友,林其乐。” 林樱桃鼻子一酸,她轻声说:“堂哥你好,我是林其乐。” 堂哥躺在床上,那双眼睛先看了林樱桃,又抬起来,看蒋峤西。他的胸膛起伏变快了,好像很激动似的。他的手摊在床边,蒋峤西先弯腰攥住他柔软的手,这么一握。 林樱桃走过去,离堂哥更近了。她也握住了堂哥的手,她对他一笑:“谢谢堂哥以前给我买的礼物。” 堂嫂在床尾说蒋峤西,以前给小林妹妹买的东西你都没拿走。 蒋峤西走过去说:“拿了,拿了个芭比娃娃。” 林樱桃告诉堂哥:“那个娃娃现在还在我桌子上,以前在群山,看着可时髦了,我天天给她梳头发。” 堂哥一双眼睛湿润的,他近近凝望着林樱桃的脸。 林樱桃感觉堂哥的手指在她手心里忽然动了一下,好像很想反握住她的手。他看着她,很想对她说一句什么。 林樱桃心里猜测,蒋峤西心疼堂哥一家人,堂哥一定也一样心疼蒋峤西,所以堂哥才会看到她很高兴。眼前的男人虽然不能说话,但他的眼神蕴含着情感。 “堂哥,”临走前,林樱桃对他甜甜地说,“我寒假再来看你!” 堂哥的手在她手心里,不再动了。堂哥抬起眼,他看向站在床头的蒋峤西,他眼眶里胀满了泪,堂嫂在旁边用纸帮他擦拭眼角,苦笑道:“还像个小baby,一有客人来,就容易哭啦。” 蒋峤西低声说:“哥,樱桃明天回家,我后天再过来。” 堂哥望着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蒋峤西又摸了摸他的手,没发觉什么异样。蒋峤西和护工交谈了几句,从堂嫂手里接过了那盒没吃完的沙拉,他和樱桃一同离开了医院。 林樱桃问蒋峤西,堂哥平时要怎么吃饭喝水。蒋峤西说,把食物做成流质,有管子,直接打进胃里。 林樱桃顿时垂下眉毛,大概觉得堂哥实在太可怜。 他们一同坐在城巴上,林樱桃望向了窗外。香港街头,阳光明媚,人们来来去去,吃饭、购物、笑着聊天、奔向工作,又或是同情人约会,看起来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烦恼。可在医院里,却有人过着另一种生活,在那里,连烦恼都是奢侈的。 这两种生活有界限吗?上一秒还是蒋峤西口中能解决一切难题的堂哥,下一秒就被失去了工作的下属推下楼梯。 于是人生就这么彻底改变。 “怎么了。”蒋峤西扭头看她。 林樱桃眼眶含泪,她回过头来:“我突然害怕,要是我爸爸妈妈忽然出了意外怎么办……” 蒋峤西低头瞧着她。 他伸手到林樱桃身后,把她紧紧搂在自己怀里,搂在自己不过二十岁的肩膀上。 他们中午一起去吃有名的牛腩面。蒋峤西要了罐啤酒喝,林樱桃喝汽水。她看着蒋峤西咕嘟咕嘟喝酒,问:“你戒烟了?” 蒋峤西放下啤酒,说:“香港禁烟太狠,只能偶尔抽。” 林樱桃拿他的iphone,拍自己的牛腩面。她玩了一会儿愤怒的小鸟,玩不过去了,又开始玩水果忍者,一直玩到没电。 他们一起去超市买了些啤酒、饮料,买虾片之类的零食,回蒋峤西的租屋。蒋峤西把手机充上电,正好房东打来电话。原来房东明天就要交作业了,蒋峤西光忙着泡妞,到现在还没给他。 “我去给房东讲讲作业,”蒋峤西从他书包里拿出一台电脑,对坐在床边换拖鞋的林樱桃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林樱桃能有什么事,她吃完饭,很快就食困,她从小就有睡午觉的习惯,不睡不行的。妈妈给她打电话,问她明天几点的飞机:“你这几天都住在哪里啊?” 林樱桃趴在蒋峤西的被窝里,她有点不好意思,却又努力理直气壮:“住在蒋峤西这里……” 妈妈在那边果然沉默了,大概是板起脸来,即将要隔着电话说她两句。 “妈妈,”林樱桃说,“我上午去医院看了蒋峤西的堂哥。” 妈妈冷哼一声:“然后呢。” “然后我希望我们全家平平安安的,谁都不要遇到什么意外,”林樱桃说,她想了想,“不过出事了也不怕,有我在!” 妈妈一点儿也不领情:“出门在外不知道说点儿吉利的话!” 蒋峤西从外面开门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林樱桃坐在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正帮他叠衣柜里平时没时间叠的t恤和外套。 “在干什么啊。”他把手里的笔记本电脑一放。 林樱桃抬头看他:“我看你衣柜里好乱,你平时都不叠衣服啊。” 蒋峤西低头看林樱桃在地板上展开一件大t恤,她趴过去,用手撑着地板,把两边短袖折过来,然后又仔仔细细地将t恤竖着折起来。她有多喜欢蒋峤西呢,从她小心翼翼叠他衣服的手上就看得出来。 这么一颗受所有人宠爱的樱桃,居然等了他三年。 林樱桃穿的衬衫很单薄,隔着布料很容易就能摸到里面的内衣带子。蒋峤西坐在地板上,把她搂到自己怀里。“樱桃……”他从背后亲她的头发,吻着她说。 “嗯?”林樱桃红了脸,长发蓬松地垂在脖子里,她在他怀里回头。 “你那天说,你从小到大,不是只喜欢过我一个人,”蒋峤西突然提起这茬,他轻声问她,“是真的?” 林樱桃垂下眼去,她想了想:“难道你只喜欢过我?” 蒋峤西看着她:“是啊。” 林樱桃转过头去了,她正视蒋峤西望着她的眼睛。 蒋峤西在香港待了三年,这三年他过得很苦,可也许是因为过去也没享受过多少快乐,所以也看不出他有多少愤怒和不平静。他上学、去医院、做家教……他瘦了,但眉宇里的神情没变,他肤色还是这么苍白,当他望着她的时候,那睫毛长长地垂下来了,总让林樱桃有些出神。 她对他说:“蒋峤西,只要你别离开我,我以后就只喜欢你。” 蒋峤西忽然低下头吻她。 蒋峤西的房东在外面敲门的时候,林樱桃跪在地板上,双手抱住了蒋峤西的肩膀,她仓促抬起头,衬衫领口都散开了,粉色的细肩带滑落下了肩膀。蒋峤西从她身上抬起头来,蒋峤西十分扫兴地闭了闭眼。 房东在外面说:“蒋老师,我买了点夜宵回来吃,你和全智贤要不要吃啊。” 蒋峤西说:“我们吃过了,谢谢。” 房东大声道:“开开门啦宝贝,我都拿来了。” 林樱桃匆匆扣上了衬衣,她脸红得厉害。蒋峤西出门去了。她能听到蒋峤西在门外和房东说话,无非是房东又有什么作业想要拜托他。“我想看全智贤。”房东耍赖说。“她很害羞。”蒋峤西说。 “好吧。”房东扫兴道。 蒋峤西进来了,手里拿了盒12寸的海鲜披萨。他把披萨往伸缩桌上一放,朝林樱桃过来。 林樱桃却推他,她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了,她在蒋峤西的怀抱里亲了他一下,又搂了他的脖子好一会儿,当作结束。 叠好的衣服全都放回衣柜里。披萨盒在地板上打开了。蒋峤西坐在地板上,喝打开了的啤酒,他看林樱桃吃披萨。 林樱桃说:“你房东好好啊,还会送夜宵。” 蒋峤西还有点心烦。 他的房东,新加坡人,祖上就在香港做生意,家里有好几栋楼收租。 蒋峤西一个学生,急需用钱,在香港租一间50呎的房子,如果不是帮房东写写作业,做做日常功课,光房租他也吃不消。 同样是二十岁,有人每天奔波打工,有人靠着祖上的余荫,一辈子都不需要为生计发愁。 蒋峤西原本是后者。 他搂着林樱桃睡觉。樱桃喜欢亲吻,喜欢像粘着爸爸妈妈一样,粘在蒋峤西身上,被他抱着。 “全智贤是什么。”她问。 蒋峤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忆起,他刚刚来租房子的时候,因为没钱,只能给人代写作业。 他和房东一起吃过几次饭,房东有一次问他,头上的伤疤是怎么弄的。 “我说,被一个女孩子弄的,”蒋峤西轻声说,“他说,野蛮女友吗,像全智贤那种。” 林樱桃笑了,她红了脸,听到蒋峤西说:“我说,比全智贤漂亮多了。” “蒋峤西。” “嗯?” “如果这三年我和爸爸妈妈能帮到你就好了……” 蒋峤西听着她的哽咽,他搂紧她的腰:“现在就很好了。” 蒋峤西二十岁了。 小的时候,他从没有什么假期,除了竞赛就是竞赛。 等到长大了,他仍旧没假期,别的学生都去旅行,去玩,他还要继续打工,攒一点钱。 2010年的这个国庆节,蒋峤西感觉自己放了一场大假。 他并不后悔没早一点儿联系上林樱桃。因为林樱桃这个人,他九岁就认识了。美国她未必肯跟他去,但如果知道蒋峤西在哪里过得不好,她一定会来找他的。 林樱桃这天早晨提着行李,和蒋峤西一起坐在楼下吃早餐。她用蒋峤西手机里新下载的qq登陆了一下自己的账号,她的头像由灰变亮了,后面挂着一个牛逼闪闪的后缀:iphone在线。 杜尚瞬间说:“我靠,土豪啊樱桃!!iphone在线!!” 林樱桃美滋滋道:“你羡慕吧!!!” 杜尚问:“香港iphone4多少钱?” 林樱桃抬起头,问蒋峤西。蒋峤西吃着虾饺:“还真不知道。” 林樱桃把自己的qq号退出了,她要蒋峤西登陆一下他的,好加蔡方元建的群山工地小饭桌群。 蒋峤西已经快三年没上过他的qq号了,他在对面直接说了密码,让林樱桃帮他加进群里。密码是科恩一首歌的歌名,连林樱桃的生日六位。 他好友列表里全是省城的老师、同学,还有以前竞赛认识的外校学生。 一登陆上去,软件界面立即就被三年来积压的各种历史消息塞满了。 林樱桃感觉非常棘手:“好多人找你啊。”她抬头看蒋峤西,发觉蒋峤西在对面用勺子喝粥,并不大关心,好像这和他没多大关系似的。 蒋峤西本质上,仍是个很不亲近人的人。 这一分钟,也许是因为蒋峤西的头像忽然亮了,涌入的消息更多了。林樱桃划着屏幕,从里面找到了自己,名字是蒋峤西备注的“樱桃”。她点开自己的消息记录,粗略看了一眼,弹出的全都是一大段一大段深更半夜哭着发来的肉麻话,林樱桃赶忙全删掉了。 人一旦幸福起来,就容易忘了不幸福时的自己有多么绝望。起码林樱桃这个人,她是活得太健忘了。 她蜕下了那些不幸福的壳。哪怕未来仍有更多不幸福在等待着她,她仍可以倔强地生存下去。 群山工地小饭桌群是蔡方元在高中毕业那一年建的。群里一共五个人:蔡方元、杜尚、余樵、秦野云、林樱桃。老同学天南海北分散开了,每年放假在群里约着一聚,平时就是闲聊聊天。 2010年10月5日,蒋峤西忽然加入,群山工地六个人至此终于齐了。 林樱桃站在机场快线里,她背着书包,行李箱塞满了带回去给爸爸妈妈还有余叔叔、大姑他们的港式点心。来时她只有自己,走的时候她和蒋峤西拥抱着,抱着这个曾在她梦里散作了沙,散作满天萤火的男孩。蒋峤西的手很热,搂着她的背。地铁走得太快了。林樱桃在他怀里抬头和他说话,没说几句,机场就到了。 “我要看你的银行卡。”林樱桃问。 “干什么。”蒋峤西垂下眼看她。 林樱桃说:“你给我看看嘛。” 蒋峤西掏出钱夹,里面有张在深圳办的建行卡,被林樱桃看到了。 她记下卡号来。 “我表哥给了我十万块钱。”她说。 蒋峤西低头看她。 “他家房子08年底的时候拆迁了,”林樱桃说,“我大姑现在在北京有好几套房子,还有政府给的好多钱。” 2008年,有人跌落深渊,有人飞入云端。 林樱桃取了登机牌,她对蒋峤西说:“我把这十万块钱先借给你,我也用不着,你堂哥万一要用你就拿来用。” 蒋峤西皱眉道:“我们有钱。” 林樱桃努了努嘴:“先放在你那里,等我寒假再来,你可以再还给我。” 蒋峤西说:“你还怕我跑了啊。” 林樱桃上前来,紧紧抱住了蒋峤西的腰,她把脸蛋贴在蒋峤西的t恤上。 “你不可以再走了,”她抬起头,忽然眼泪又从眼眶里冒出来,“我寒假再来,如果你又走了,我再也不会找你了。” 蒋峤西眨了眨眼,他低头把她抱住了。他亲了她的鼻头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水果忍者:由澳大利亚公司halfbrick studios开发的一款休闲益智类游戏,于2010年4月20日在ios平台推出。 63、第 63 章 林其乐梦见了香港, 她睡在蒋峤西身边, 听到窗外叮叮车开过的声音。廉价公寓住的人多, 隔音不好,上下楼有什么闹腾的动静都能听见。林其乐待在蒋峤西怀里, 她能清晰听到他胸口的心跳声。 蒋峤西经常换新的t恤,他喜欢干净。可香港很热,林其乐发过烧,屋里冷气开得不大, 他们搂在一起睡, 很快就会出汗。林其乐没怎么适应就习惯了蒋峤西身上极淡的汗味,习惯了和他抱在一起的感觉。她一再意识到,蒋峤西是个男人, 他们都已经不是小孩了。 林其乐在香港的第一夜,烧得糊里糊涂,第二夜, 哭得筋疲力竭,到第三第四夜, 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她却常醒。 有时她是自己醒的。她抬脸望向了窗外,听香港夜晚的声音, 她又回过头, 看身边睡着的他。 他们不再像儿时躺在一起,只为了听一盘磁带。林其乐从枕头上起身,长头发顺着她的肩头滑下去, 还有蒋峤西搂在她腰上的手,她低头望着蒋峤西的睡脸,她想,他是我男朋友了。 也有时候,她是被蒋峤西抱着醒的。林其乐一睁眼,发现自己脸颊湿乎乎的。她也许做梦了,做了什么噩梦。但是她醒来一看到蒋峤西,她就把梦忘了,蒋峤西睡眼惺忪的,低下头来吻她,林其乐更是满脑子什么都没有了。 直到回到北京了,林其乐才在半夜三更,在寝室的床上想起了梦来。 她梦到他走了,只剩她一个人在四平方大的租屋里。 “蒋峤西,”林其乐半夜擦掉脸上的泪,同寝室的研究生学姐们都毕业了,林其乐怕打扰到新的室友,她转过身,给他发消息,“我真的找到你了吗?” 蒋峤西应当还在睡觉呢。林其乐把手机放在枕头边,她一垂下眼,眼泪又掉进枕头里,湿得难受。林其乐转过来平躺着,她闭上眼睛,回想在香港,回想和蒋峤西在一起的时候。 奇怪。林其乐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地害羞,想要躲开。可一旦分开了,林其乐又好想他,想他的一切。 她怀念他的呼吸,接吻时蹭在她脸颊上的,喷在她脖子里,怀念他手臂的力道,那天夜里,在公寓楼下,出租车开走的时候,林其乐感觉他好像陷入了一种应激的痛苦里,林其乐除了被他抱着,也抱住他,等待他缓下来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林其乐忽然从寝室床上坐起来了。她头发蓬乱,伸手抓了抓头发,把头发抓到了脑后,她回头望了一眼窗帘缝外凌晨五点多的北京。 林其乐想起,当初在蒋峤西失踪以后,她是多么懊恼没能在北京夏令营时多陪他一会儿,哪怕答应他一起去美国念书呢。 “这么巧,”蒋峤西回道,“我也没睡着。” 林其乐低下头,她的手伸出睡衣袖子,把手机拿过来。 蒋峤西莫名其妙发了一句:“樱桃,你让我怎么睡。” 林其乐在十月底的周末去了一趟大姑家,提着手里的港式点心还有万金油当礼品。大姑在家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北京烤鸭,冰糖肘子,还去买了林其乐爱吃的艾窝窝、驴打滚。林其乐坐在饭桌上,终于把那十万块钱的去向给交代了。 “给谁了??”大姑在对面问。 表哥听懂了,解释道:“妈,就是那个07年来过咱家的小伙子,姓蒋,挺高一小帅哥儿,是不是?” 姑父说:“哦哦哦,蒋政的儿子啊!” 大姑没脾气道:“这还没嫁出去的姑娘呢,就成泼出去的水了!!” 林其乐坐在对面,嘟囔道:“是表哥给我转的钱太多了!放我卡里我害怕!” “那点儿出息!”大姑给她卷好了烤鸭,让林其乐拿着吃,“不是叫你去香港,买个包包,就当你哥送你的。” 林其乐吃着烤鸭,嘴边还有烤鸭酱,她纳闷:“哪有十万块钱的包啊。” 一桌子人都笑起来了。 “没见识了吧表妹。”表哥说,他穿着一倍儿花哨的衬衫。 大姑说:“你哥给你嫂子上星期买的包,七万!” 林其乐的脸色顿时变了:“诶!!” 姑父喝着小酒,文质彬彬的:“是个名牌啊,叫,赫耳墨斯!” “爱马仕!”表哥纠正他道。 林其乐也不关心他们在说什么。表哥养的蓝猫走过来了,跳上林其乐的膝头,要舔林其乐盘子里的艾窝窝,被林其乐抱住了不许它舔。大姑又问起林其乐那十万块钱的事,毕竟也不是个小数字。 “那个姓蒋的孩子,我之前怎么听海风说,他失踪了?失联了?” 林其乐抱着猫,对大姑一家大体说了蒋峤西现在的情况,还有他堂哥家里的情况。 “哦你这次去香港就是找他啊?”表哥后知后觉。 林其乐不大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说:“他现在港大念书,念商科和法学双学位。” 姑父一放筷子:“哎哟!这不得了啊,香港大学?” 林其乐高兴地告诉姑父:“他前几天还和我说,他通过了一个什么……摩根士丹利的,电话面试?” 姑父说,蒋政这个人信誉还是有的,钱借给他儿子问题不大,这孩子看着也很有出息。 但他三令五申,告诉林其乐,一个小女孩,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找人很危险的:“我下次得打电话批评林海风了啊。” 林其乐已经是学前教育专业大三的学生了。十一月份,她第一次去了真实的幼儿园见习半个月。 林其乐喜欢小孩子,小孩子们也喜欢她。他们围着她叫,林老师好!他们抓着她的袖子,抱着她:老师你好漂亮! 只是这么一句话,够林其乐开心一整天。 见习的日子很忙。林其乐白天连口水都顾不上喝,跑前跑后像保姆一样地照顾这些宝宝,她还要挨园长的批评,园长说她和孩子说话的声音太小太柔和:“要大点儿声音!你这样慢声细气的没法带领班级!孩子们不会服从管理!” 林其乐慢慢察觉到了一些异样,为理想与工作的差距。 她晚上回到寝室,先去洗澡,因为手机没话费了,她坐在床上开电脑视频和蒋峤西聊天。 “今天有个小男孩一直哭,”林其乐戴着耳机,一边擦头发一边对蒋峤西说,“他汇报表演的动作老是做不齐,带队老师越吼他,他在台上哭得越凶,还带着旁边原本做好了的孩子也哭,我没办法我就把他抱下来了,小孩子还挺重的,我本来想抱一会儿就把他放下来,结果他紧紧抱住我的脖子,一直抱到他爸爸下班来接才松手。” 蒋峤西过去习惯在图书馆上自习,但现在,他夜里九点就回租屋,一边看书一边和屏幕里的林其乐聊天。 他抬起头,看林其乐明显有倦意的眼睛,还有微笑的嘴唇。明明是那么麻烦的事,照顾几十个小孩儿,还被一个小男孩缠了那么久,她看起来还挺高兴的。 “那个小男孩特别信任我,我觉得我像他的妈妈!”林其乐抬头告诉他,好像在玩过家家。 蒋峤西不高兴道:“你怎么选了这么一个专业。” 林其乐对着镜头擦乳霜,她的大眼睛忽然闭上了,手指在眼周脸颊和鼻梁上抹了一会儿,又睁开了。她说:“我觉得挺好的啊。” 林其乐在班里教小朋友们跳舞,她说话还是不太大声,她不想吓着他们了,不想用大人的威严来让小孩子们害怕和服从。当然这也有弊端,她教的孩子水平参差不齐,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各有各的跳法,不太整齐,毕竟并不是每个孩子都擅长跳舞。有的家长过来看,就说林老师偏心,不好好教她的孩子,也有的家长说这个见习老师不行,不顶用,看隔壁班老师带的多齐。 和孩子交流很快乐,但面对家长和园长,那完全是另一回事。 汇报表演前一天,园里彩排。林其乐站在台下拍视频,想回去发给蒋峤西看,看她实习带的第一群可爱小孩子。 可彩排中途,又有孩子出问题了。这是所有家长都会来看的演出,带队老师气得在台上破口大骂,拉扯着那个大哭的孩子勒令他站好。林其乐在角落里把手机默默收起来了。 孟莉君学姐研究生毕业以后,去了美国进修博士。她在电话里笑道:“所以你看我们宿舍以前怎么都跑去读研,幼儿园工作难做啊!就拿那么两三千,三四千块钱,还有好大负罪感。” 林其乐说:“那里的老师都在劝我转行。” 孟莉君在电话里哈哈大笑。 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在少年宫给林其乐报各种兴趣班,她每次都是学一学就不学了。特别是舞蹈,自从当众在单杠下面摔了个屁股蹲儿,她就不爱去了。现在反而因为这个专业,为了考证,考编,认认真真练起了跳舞,练琴,还有绘画,林其乐把小时候扔下的全都捡了起来。 十一月底,林其乐在她的校内相册里发了一张在舞蹈教室地板上练一字马的照片。她穿一件浅粉色的薄毛衣,身体向前贴住腿的时候,有条项链从她领口里垂下来了。 杜尚等人纷纷点赞。杜尚评论道:“小时候没白去少年宫啊樱桃!!厉害啊!!”还顺手把林其乐农场的菜全都给偷了。 余樵在加拿大那边,正是早晨。他顶着一个站在雪山背靠蓝天的头像,评论道:“欣慰啊!” 蔡方元说:“我靠,林樱桃会劈叉了!” 秦野云回复道:“快发给那谁看看!!” 蒋峤西上着课,突然手机上弹出一条消息,他把手机拿到书下面,点开了,发现是林樱桃发给他的一张照片。 蒋峤西盯着手机屏幕。这节课有难点,要仔细听,他想。他抬起头,可他的眼睛还在忍不住往下看,林樱桃贴在地板上的腿,塌下去的软腰,那条从毛衣领口里落出来的项链。蒋峤西抬起眼,认真听讲,他对自己说。 十二月份,蒋峤西给林其乐打了通电话,主要说了两件事。 一件是,他正式通过了摩根士丹利的四轮面试,明年暑假可以去实习了。第二件是,堂哥前段时间,忽然手指头能动了。 林其乐接着手机,一时错愕。 以前……堂哥的手指不能动的吗? 蒋峤西语速很快:没第一时间告诉你,因为也不确定这到底是暂时的还是又有了什么问题,今天刚做完检查,医生确定是真的有了些恢复的迹象,下一步如果需要,可能再做手术,看看能不能进一步改善。 “他现在只能动动手,”蒋峤西笑了,是真的高兴,“他还什么都拿不住!” 林其乐听着,把手机贴在耳边,她低下头,忽然特别想抱抱他。 十二月底,港大放圣诞节假期了。蒋峤西给林其乐打了个电话。林其乐撒娇道:“你不要来啊,我还要上课,机票那么贵,我寒假就去了!” 蒋峤西说:“你最近不跳舞了。” 林其乐傍晚时候去了琴行练琴。她已经会弹许多首童谣了,以后去幼儿园工作,就要给小朋友们伴奏。她拿起手机,得知蒋峤西正在医院陪堂兄过节,她在这边弹了一首圣诞快乐歌给他们听。 “我还会弹《天黑黑》,”她悄悄告诉蒋峤西,好像在说一个他们两人间的小秘密,“我在网上看的谱子……” 她弹给他听,琴行里没有别的人。平安夜,是大学情侣们约会的日子,就算是单身狗也出门逛街,看看电影,相约聚餐,或是干脆泡在宿舍,看看电视剧。 林其乐一边弹一边唱,她似乎是不需要别人陪伴的,可蒋峤西正在香港听着,想到这一点,她才觉得自己更加幸福。 一月份,林其乐放寒假了。 她在高铁上看女性杂志的情感专栏,专栏里说,古时候,人们居住在同一个村落,男耕女织,从生到死,共享同一种命运,终生都很难分开。 可到了现代社会,科技发达,使得每个人都能够享有自己的人生。人们注定会分开,而只有那些更需要彼此的人,才能够在冥冥中走到一起。 林其乐订好了机票,四天后就要飞去香港。她的妈妈一开始很不开心,因为林樱桃从在襁褓时起,就一直呆在爸爸妈妈身边过年,从没有跟他们分开过。 “没事啊,”林电工劝慰老婆道,“总有这一天嘛。” “樱桃才二十岁……”妈妈不情愿道,顾虑重重,“蒋政他们两口子过年都不去看孩子,樱桃倒好,傻傻的自己一个人跑去了。” 林电工卷起袖子,帮老婆用红糖和碎枣揉着面,他说:“你怎么知道人家蒋经理不想去的。” “你就知道了,”妈妈嗔笑道,“蒋政都不在这儿干了,也就你还‘蒋经理’了。” 林其乐坐在自己小卧室的地板上,收拾旅行箱。她的笔记本电脑放在一边,打开着,她一直在和蒋峤西视频聊天。 “我明天要和蔡方元他们去吃饭,”林其乐低头叠着衣服,说,“余樵放探亲假了,好不容易从加拿大回来,所以赶在我走之前一起聚一聚。”她站起来,到衣柜下面翻自己的鞋盒,她想多拿一双运动鞋,却意外翻出一双轮滑鞋来,是她小时候穿的。 “看我的轮滑鞋!”她回头,举起那双明黄色的鞋朝向电脑摄像头。 她又嘀嘀咕咕着说:“秦野云说后天带我去逛街,我到时候再买点东西,所以箱子不能装得太满。” 蒋峤西在那边艰难地写着作业,基本没进展,他说:“你要买什么,我去给你买。” 林其乐背对着他挑鞋子,也不回头,害羞道:“不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顺手把林其乐农场的菜全都给偷了”:开心农场,于2008年开布的一款以种植为主的社交网页游戏,2013年8月停运。 64、第 64 章 林其乐有好久没有见过余樵了。刚闹别扭那会儿, 是大一结束的暑假, 一转眼已经一年半过去了, 余樵才回来。 这本身就是有点奇怪的事情。林其乐和黄占杰聊着天,在南京大牌档门口排队。她看见余樵从商场的人堆里走过来了, 余樵手里提着几个袋子,是给他小表弟余锦买的新书包和新鞋。 林其乐从幼儿园起就认识他了,每天打打闹闹,那么熟的, 怎么会突然莫名其妙就闹起别扭来呢。林其乐想不通, 今日的她已经回想不起当初大一的时候,她每天在纠结和苦恼什么了。 黄占杰走出队伍,远远的和余樵打招呼。“余机长!”黄占杰夸张道, 过去握手。 余樵笑道:“黄作家!”他转过头,看了林其乐一眼,“林老师!” 林其乐笑起来了, 正经状也握手:“余机长你好你好!” 蔡方元蔡老板来得晚了点儿,说是昨天大半夜还在家忙网站上线的事, 工作室业务太忙,今早没起来床。 杜尚杜医生来得更晚,他今天才放假回省城, 本来说好带女朋友一块儿来, 结果女朋友临时回家了,杜尚只好自己过来吃饭了。 “秦野云怎么没来。”杜尚夹泡椒鸡块吃。 蔡方元说:“人秦野云都快结婚了,懒得粘余樵了, 她不就不来了吗。” 余樵在旁边没动静,杜尚大吃一惊:“结婚?!” 蔡方元幸灾乐祸道:“余樵还被指名要参加婚礼呢。”他看了余樵一眼:“你没告诉他们啊?” 黄占杰问林其乐,北京的烤鸭和南京的烤鸭有什么不一样。林其乐吃着烤鸭,摇头说:“不知道,但都挺好吃的。” 黄占杰看她:“你在北京待了三年,对北京的文化传统也没什么了解啊。” 林其乐抬起眼,悄悄问:“黄占杰,你现在每个月写小说能挣多少钱啊?” 黄占杰眼神忽地邪魅了起来:“干什么啊。” 林其乐笑道:“我问问。” 黄占杰把手放在桌子底下,比划了一个数字。 林其乐说:“五百?” “五千。”黄占杰说。 “我的天……”林其乐不敢大声叫,她惊讶道,“这么多啊??” 以前读高中的时候,生活是特别简单的,认真学习,成绩考得好就可以了。可如今离成人社会越来越近,林其乐感到,她和朋友们差距越来越大了。 “我实习的时候问那个幼儿园的老师,”林其乐在饭桌上说,“她说就算在北京好一点的幼儿园,刚毕业几年的老师也只能拿两三千块。” 黄占杰说:“不可能吧,你一985!” 林其乐说:“真的,反正都是教小朋友,感觉他们不太重视学历……我学姐她们都不想干这一行,特累,又养不活自己……” 杜尚夹桂花糕吃,摇头道:“教小孩多累啊?我还以为干我们这行就够苦拿钱够少的了。” 蔡方元接过了林其乐的小瓷碗,帮她舀新上来的美龄粥。“你不用愁,”他说,“你对象赚得多,以后让他养你!” 林其乐还没说话,黄占杰从旁边问:“林其乐在大学找对象了?” 蔡方元说:“不是,就还是那谁,蒋峤西!” 黄占杰一愣:“啊??” 林其乐今年国庆节跑去香港找到了蒋峤西的事,只有总部小区几个老朋友知道。黄占杰瞪着大眼,从蔡方元口中听说了林其乐的这一番经历,低头拿起手机就开始打字。“你干嘛!”林其乐说。 “我我我记一下灵感。”黄占杰低头说,还挨了林其乐一拳。 “人蒋峤西在香港,都过了大摩面试了,”蔡方元感慨道,“我爸今天还说,这以后怎么都得百万年薪起步吧!” “大摩是什么东西?”杜尚不解。 蔡方元说:“上帝要融资!也要找摩根士丹利!” 一伙人吃完了饭,去电影院看《让子弹飞》。林其乐坐在杜尚和余樵中间,她喝可乐,吃一桶爆米花,杜尚和余樵边看,边从她抱着的桶里拿爆米花。直到电影里有人把肠子剖出来了,林其乐把爆米花扔到杜尚手里。 余樵从旁边看了她一眼,无声道:“这点儿胆子。” 从电影院出来,外面居然下雪了。黄占杰临走前和林其乐说起以前的老同学:“冯乐天好像打算要考公务员!” 林其乐戴上了手套,惊诧道:“他还真要当国家主席啊?” 黄占杰怂着肩直笑:“不行我先走了,我怕一会儿雪下大了!” “再见!!”林其乐举起手来,朝他挥手。 四个人,小“四|人帮”,在省城的路边等出租车。 蔡方元低头划拉着手机,是他新买的iphone4。杜尚从旁边伸着脑袋看。 “我感觉这手机和电脑也没区别了。”杜尚感慨道。 蔡方元皱起眉头来:“我今天还琢磨呢,有这个,以后谁还带电脑啊那么沉……” 蔡方元站在路边打电话,给他工作室的人,说等晚上回去开个会,商量商量做手机软件的事,据说现在全世界的人都在用iphone。 “你要去香港过年?”余樵手揣在兜里,低头问林其乐。 林其乐踩在马路牙子上,她点了点头。 “不成天粘着你爸妈了?”余樵说。 林其乐笑道:“等回来以后再粘着。” 她没解释是等什么回来。 余樵抬起头,看了看天空落下的雪片,他伸出手,他戴了个黑色的手套,也接不着雪,一落到他手里就化了。 “加拿大是不是特别冷啊。”林其乐仰头问。 “还行吧。”余樵说。 蔡方元从前头路口打到车了,回头叫他们。余樵伸手揉了一把林其乐的头发,把他手套里没接到的雪片都揉进林其乐的头发里。林其乐低下头又抬起脖子,从后面打他。 林其乐回到家,和秦野云约定明天见面的时间。她倒在床上,大衣都没脱,一个人安安静静躺了好一会儿。猫咪从客厅走进来,跳上了床单,依偎在林其乐怀里。 蒋峤西说:“怎么了。” 林其乐哽咽起来,她忍着泪:“每次聚会完,见到蔡方元、余樵、杜尚他们,还有黄占杰,就觉得……特难过……” 蒋峤西沉默了一会儿,他在手机另一端,静静地听林其乐小声啜泣。他轻声问:“行李收拾得怎么样了?” 林其乐哭了一阵,用手背抹眼睛。她坐起来,往厨房走去,她笑着问:“我妈妈新蒸了枣面馒头,你想要我带多少啊?” 高中学弟齐乐发短信来,问融融学姐寒假回省城了没有:“毕业以后好久没见了,刚刚在校内上看见你,有时间出来吃个饭吗?” 林其乐看到这条短信时,她正坐在麦当劳,喝着奶昔,听秦野云说她男朋友向她求婚的事。林其乐回复了一句“不好意思我没时间”就把手机揣进兜里了。 “然后你就定下要结婚了?”她问。 “没有啊。”秦野云说。 林其乐一愣。 “但是我和余叔叔说了,”秦野云讲,“反正我爸腿又不好,等哪一天我要是真结婚了,总不能我穿婚纱去扶着我爸吧。余叔叔说,让余樵去,在婚礼上给我当哥哥!” 她说这句话时,沾沾自喜,看上去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婚姻。 林其乐说:“你男朋友一定特别爱你,不然怎么才大三就提求婚的事。” 秦野云笑道:“他不是特爱我,他只是被他家里人宠坏了,心理年龄太小了,幼稚得要死。” 秦野云带林其乐去逛街,边逛边讲起了她别的男朋友的事。 “别的?”林其乐说。 秦野云伸手拉起一件针织衫来看了看:“男朋友嘛,也不嫌多。” “男人都是一样的,要你,又像天使,又像小姐,如果你还能像他妈一样的照顾他,那他就会向你求婚,”秦野云说,“我们寝室有个女的,平时在我们面前五大三粗嘻嘻哈哈的,一到男人面前就像换个样子,我也是认识她以后才发现,我以前太把男人当回事了。” 林其乐忽然回想起,大一下学期,她过十九岁生日那天,秦野云在电话里哭了一整晚。 因为余樵在吃晚餐的时候正式拒绝了她。 “你以为余樵就有多了不起啊,”秦野云突然提起,她的指甲上贴着钻,容易划到手里的真丝睡衣,她松开手了,“我现在觉得拿下他一点儿难度都没有。像我姐们儿似的,往他酒里加点儿东西,对吧,余樵见过这种架势吗,一旦有什么,我就去告诉余叔叔,以余叔叔那个人的脾气性格,你以为余樵还跑得了吗?” 林其乐看着她。 “不过没必要,”秦野云的语气忽然软下来了,她摇头,好像只是说出来爽一爽,解解气,“跟余樵这人,没这必要……” 林其乐犹豫了一会儿:“我觉得……还是要找一个你喜欢他,他也真心喜欢你的人,以后才好结婚。” 秦野云无奈道:“我也想,你知道吗,可是现实是,你见过的男人越多,睡过的男人越多,你越会发现,没有什么特别真心的人。其实大家都差不多,结了婚的,没结婚的,有朋友的,没朋友的,大家实际上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说起来好像我有这个那个男朋友,其实他们和我在一起,也只是互相填补一下得不到的空虚。” “但是你,”秦野云站在林其乐背后,她手里提着真丝睡裙的两根吊带,比划在林其乐面前,她看着镜子里,“你这个傻妞,才即将要睡你的第一个男人了。” 林其乐脸涨红了,特别是看着镜子里,不敢讲话。 被林其乐视做是人生大事,二十岁时最重要的一道门槛,在秦野云口中,就像吃口饭喝杯水一样寻常。 秦野云说:“希望他也是你的最后一个。” “我觉得他好像也不是很嫌弃我原来的睡裙……”林其乐付账时说。秦野云老认为她原来的睡裙是小学生才穿的。 秦野云说:“有可能,蒋峤西很可能就喜欢你这口儿的,要不你都带去吧。” 林其乐脸更红了,她们讨论着这么有目的性的事情。她抱着纸袋,和秦野云继续逛内衣店。 “新睡裙买了,新内衣买了,香水也买了,”秦野云坐在卡座里,喝着红茶,她说,“洗发水和身体乳没买!” “洗发水?”林其乐说。 “对啊,”秦野云一撩头发,“到时候你的头发都散开了,出那么多汗,他肯定会闻到你头发的味道,买一瓶超好闻的洗发水,他会忍不住一直闻!他会想,哇,我好爱这个女人,她怎么这么香啊,这就是费洛蒙!” 林其乐以前还觉得,爱情电影里男人喜欢闻女人的头发,只是因为喜欢她而已。 现在想想,好像确实是洗发水的缘故。 “你到底要不要买?”秦野云问。 “要!”林其乐立刻回答,想都不想。 等这一下午逛完,天都快黑了。秦野云走在路边,她的高跟鞋敲在地上,笃笃的响。她在省城的一位男朋友要来接她回家。 “第一次……”秦野云望着路边的积雪,回忆道,“其实我当时也很紧张的,又想哭。” “是很疼吗。”林其乐忐忑问。 秦野云眨了眨眼睛,突然笑了。她说:“当时就想,哎,他要是余樵该多好啊。” 两个二十岁的年轻女人,挨在一起,都笑。 “感觉嘛,也就那样,”秦野云把手里的坤包甩在肩上,她说,“保护男人的那点儿自尊心,是每个女人的必修课。不过呢,有时候这就是本能,你看到别人对你微笑,你也会对他微笑,你看到他那么费劲,你也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敷衍,对吧。” 林其乐一看就没听懂她的话。秦野云低头问:“哎,你有没有见过蒋峤西……” 她声音越来越小了,凑到林其乐耳边咕叽咕叽。 林其乐脸更红了:“没有!!这……怎么会见啊……” 秦野云说:“你在香港住他家你没见过吗?隔着裤子没注意过啊?” 林其乐不知道,长大了的女孩子们聚在一起聊天,是不是都会开始聊这样的事。秦野云对她三令五申,要提前就开始吃避孕药:“套子有可能紧有可能松,万一到时候真怀孕了怎么办?” 林其乐脸红透了,忙点头。 秦野云省城男朋友的车停在路边,冲她们鸣笛。 秦野云回头,朝车里招了一下手。 “林樱桃,”她看着她,对她说,“你以前从群山跑来省城,现在又从省城跑到香港去……”秦野云忽然停顿下来了,她低着头,深呼吸了一会儿,她忽然一把抱住林其乐,“你和蒋峤西,你们一定要幸福,”她用力拍了拍她的背,哽咽道,“如果有女人要给你们捣乱,你告诉我,我去撕烂她的脸!” 林其乐一下子就哭了,她提着手里的东西,她用力抱住了秦野云的腰。 晚上回到家,林其乐把买回来的东西拿出来看,然后装进箱子。她后天就要去香港了,她想抓紧时间在家里多陪陪爸爸妈妈,给他们做点事情。 妈妈在主卧的大床上缝被子。 “你大姑啊,以前给你做过一床被子,说等你结婚的时候用,”妈妈说,“我那时候觉得,我家丫头才多大啊。现在一看,已经二十了。” 林其乐在床边抬起头,她发现妈妈鬓角散下几根白发。 “今天小区里好多阿姨问我,”妈妈说,“樱桃怎么要去香港过年啊。” 林其乐抿了抿嘴。 在国企大院里,家家户户之间,一向没有什么秘密。 “我说,樱桃和他男朋友到香港去玩了!”妈妈笑道,“我没好意思说是峤西……” 林其乐叫道:“妈妈……” 她靠过去,她搂住妈妈的肩膀。 林其乐平时在外念书,距离大院这个环境已经很远了,但她可以想像到,她和蒋峤西从群山到省城,这一路走来,被多少人看在眼里。特别是蒋峤西放弃了清华保送以后,他失踪了,他爸爸妈妈离婚,搬家,蒋政也不再在这里担任领导。 林其乐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她已经当了快十年的“不要早恋”的反面教材了。可妈妈很在乎女儿,特别樱桃已经这么大了。 “樱桃啊,”妈妈说,仿佛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对女儿开口,“如果峤西这个孩子,他,还像以前一样,我们就……就放下……和他做个朋友也好啊……” 林其乐的脸颊紧贴住了妈妈的耳鬓:“他对我很好的……” “真的吗?”妈妈问。 林其乐垂下眼了,妈妈没有用特别好闻的洗发水,可林其乐依然好眷恋妈妈的气味。 “他要是对我不好,我就回家了,”林其乐说,“我真的不傻。” 林其乐夜里裹着羽绒服,拿着手里的饭盒,穿过小区门前的马路,顶着寒风去对面给余叔叔、蔡叔叔家送馒头。蔡方元让林其乐到了香港,发一个蒋峤西的详细住址给他:“我在qq上问他,他怎么没回啊。” 林其乐说:“可能在医院,没看见。” 蔡方元点了点头:“这人还是不好找啊,我想托他帮忙买几个手机,你去了帮我问问。” 余樵的小表弟余锦,今年上初二了。叔叔和阿姨都不在家,余樵本来在餐桌上无奈地辅导余锦功课,见林其乐来了,他一推表弟,把笔一放:“叫你林老师给你讲讲语文阅读。” 余樵去客厅开电视看球赛去了。林其乐皱着眉头,被余锦一口一个“樱桃姐姐”的叫着,没办法,她摘了手套坐下,给余锦讲剩下的半张语文卷子。 “樱桃姐姐。”余锦看着她。 “你都懂了吧?”林其乐讲完了,她戴上手套,准备要走了。 “哥哥喜欢你,你知道吗?”余锦看着她站起来,他忽然说。 林其乐从余樵家出来的时候,客厅里的球赛还开得超大声,余樵从小看球就超入迷。林其乐下楼去了,她在冬夜的路灯下往前走。 “其乐?” 有人从身后叫她。 林其乐转过头去。 是辛婷婷,当年在南校区的同学。 辛婷婷08年高考的时候因为太紧张,发挥失常,最后只考了三本线。林其乐听爸妈说起,说辛婷婷的父母怨她在高三的关键时期“早恋”,要她去复读,辛婷婷一开始死都不肯再念书了,后来她软化了,她去复读,考上了本地的二本财经大学,学会计专业。 林其乐走过去,跟她在白色的雾气里小声说话。 “我不喜欢这个专业,”辛婷婷说,她剪了短发,“反正也是我妈选的。” 林其乐为难道:“我的专业是我自己选的,但是……”她苦笑起来,又把实习的经历和辛婷婷讲了一遍。 “真这么惨啊?”辛婷婷问。 “嗯。”林其乐点点头。 “那你怎么办?”辛婷婷问。 “自己选的,”林其乐低下头,说,“自己坚持呗。” “我和他在一起了。” “谁?”林其乐问。 “就是我们班团支书,”辛婷婷悄声说,怕人听见似的,“他等了我一年,我复读那一年,等我考完了,他又表白,我就答应了。” 林其乐用力点头,挺替她高兴的。 “我之前没联系你,”辛婷婷抱歉地看她,“高三的时候,蒋峤西突然走了,小区里都在说,说你一个人在大街上哭,我知道你特难过,但我爸爸妈妈不让我去找你,我一直挺内疚的。” 林其乐摇头,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对了,”辛婷婷说,“我听说蒋峤西现在在港大念书,好像还在做家教,其乐你知道吗?” 林其乐没有摇头,也没点头。 辛婷婷说:“南校有几个女生打算这个寒假组团去香港玩,顺便去找找他呢。” 林其乐说:“找他干什么啊?” 辛婷婷说:“咱们高中05届不就这么一个最出名的男神吗,当年多少女生暗恋他啊……她们可能想找他吃饭吧,还来问我,我说蒋峤西他爸妈早就搬走了,不住在我们小区了。” “其乐,你现在恋爱了吗?” 林其乐想了想,对她点头。 辛婷婷舒了口气,好像为林其乐庆幸一般。 林其乐拉着箱子出了闸口。在接机大厅的人群中,她一眼就看到他了。 临近新年,香港国际机场满是重聚的亲人、爱人、友人。当然,也有更多人在面对分离,即将独自踏上漫长的旅途。 蒋峤西穿着件浅灰色的外套,他张开手,一把就将林其乐给紧紧抱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让子弹飞》:由姜文执导,姜文、周润发、葛优、刘嘉玲、陈坤、周韵、廖凡、姜武等主演的剧情片,于2010年12月16日在中国大陆上映。 65、第 65 章 香港下起了小雨。 林樱桃还没来得及脱掉她从北中国穿来的羽绒外套, 就在地铁上和蒋峤西紧紧抱在了一起, 她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地铁往前进, 旅客们或看报,或翻翻手机, 或戴着耳机,闭目养神。两侧窗外是一片黑暗。蒋峤西低下头,他的鼻梁眷恋地蹭在林樱桃散开的长头发里。 “我买了一瓶特别香的洗发水,”林樱桃仰起她的小脸来, “本来想今天早上用的, 结果那天买回来就装箱子里了,今天不好拿了,我妈妈不给我拿。” 蒋峤西听着听着就笑。林樱桃嘟囔着:“来这里再用吧。”她把脸埋进蒋峤西身上。蒋峤西看了看, 没别的人站着,他背靠住了栏杆,一手护住了她的背, 一手揉着林樱桃香甜的头发,让她更稳当地靠进他怀里。 林樱桃听着地铁沿轨道前进的风声, 她抱着蒋峤西,闭上眼,连呼吸里都是他衣服的味道。 她再一次闻到了。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在他身上闻到过, 那有点像是雨后青草地的气味, 很熟悉,又很好闻。 林樱桃忍着想哭的冲动,双手紧揪住他背后的衣服, 她把蒋峤西紧紧抱住。 蒋峤西在她头发上亲了好几下,才看了看门说:“走了,下车了。” “给林叔叔发短信了吗?”蒋峤西拉着她的箱子,问。 林樱桃背着书包,被蒋峤西握住了手跟他一起下车。这次有蒋峤西来接,林樱桃便不自己看地图了,连怎么换乘地铁的笔记都丢了,她只是跟在他身后。“我忘了。” 人来人往的,林樱桃和蒋峤西面对面站在高高升起的扶梯上,她把羽绒服脱下来了,在手里抱着,她给爸爸打电话。“我到香港了爸爸!”她说,“我现在和蒋峤西一起回去,放下行李再去吃饭!” 爸爸嘱咐她,和峤西在路上小心一点:“香港冷不冷啊?多穿一点不要再发烧了,让峤西也多穿一点,别生病了!” 林樱桃快步跑过了天桥。香港的路面狭窄,堵满了车辆,行人也多。终于离开地铁了,林樱桃停在路边,她穿着那件浅粉色的薄毛衣,就是她上次在舞蹈教室练一字马,专程拍照给蒋峤西看,蒋峤西特意说好看的那一件。林樱桃靠在蒋峤西身上,她仰起头,颤抖着睫毛,拉着他的外套和他接吻。 蒋峤西垂下脖子,他的额头抵住了她的额头。吻结束了,他呼吸加快,抬起眼看林樱桃的脸。 雨滴从天而降,撞在雨篷和树叶上,簌簌作响。林樱桃额前的刘海都湿了,她在地铁上依靠着蒋峤西,咬住吸管,喝他给她买的冻鸳鸯。再从地铁口出来的时候,雨变大了,雨珠在地面弹跳。林樱桃望着雨势:“我箱子里有伞!” 蒋峤西从出口买了一把,他怕林樱桃淋湿了,可能也觉得娟子阿姨早晨不开箱子是对的,他把伞撑起来。 “你知道吗,”林樱桃抱着羽绒服,手里扶着箱子,被蒋峤西揽在伞下,她和他走在去往蒋峤西住处的路上,“北京07年以后新修了好多条地铁。” 蒋峤西望着伞外的落雨,一下明白了林樱桃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奥运之后修的?”他问。 林樱桃转头看他:“你是不是后来再也没去过北京了,北京现在又变了好多。” 蒋峤西刷卡进了公寓大门,把她的箱子拉进电梯里。林樱桃对他说:“我上次去我大姑的新家吃饭,又吃了冰糖肘子和门钉肉饼,艾窝窝和驴打滚,他们还和我说起你来。” 蒋峤西轻声笑道:“都多少年了。” “我们就是07年去的他们旧家,”林樱桃抬起眼看电梯的楼层数字,“快四年了。” 一进了租屋的门,林樱桃自己打开灯和冷气开关,她卸下背着的书包,把羽绒服外套顺了顺放在蒋峤西的衣柜里,她回过头,看到蒋峤西手扶着箱子,在门后站着。 不再是2007年,北京五星级酒店的大套房了,只有香港不足五平米的出租屋。 “樱桃。”蒋峤西看着她,他突然笑了,欲言又止。 林樱桃看着他,走过去,好像怕他再说什么,她伸手抱住了蒋峤西的腰。“我不要去住酒店!!”林樱桃撒娇似的说。 他们中午去皇后大道中吃云吞面。林樱桃边吃边用蒋峤西手机里的备忘录记下午要买的东西。“我带了拖鞋来,”她说,“就不用买了,我的东西我大多都带了。” 蒋峤西说,他堂嫂前几天来了他这里一趟,说要给他换点新东西。“买条被子吧。”他想起来,看她。 林樱桃没有冬天来过香港,但她感觉香港很暖和:“晚上需要盖被子吗?” 蒋峤西说:“我没有,买一条吧。” 林樱桃在香港最多只能待十四天。她估计她需要卫生巾,她在货架之间走来走去,手里拿了包洗衣液,她一回头,差点撞在蒋峤西身上。 蒋峤西过来了,伸手搂她,站在货架前:“你要买吗?” 他的语气寻常极了,他高高一个大男生,特显眼,站在摆满卫生巾的女性用品专柜前,只是随口一问,林樱桃就脸红了。 林樱桃想,也许她需要和他在一起住更久的时间,才能慢慢适应。 蒋峤西拉过来的推车里,除了一箱啤酒,几听甜饮料,杂七杂八林樱桃想过年吃的薯片蜜饯干果奶糖以外,就是各种各样的生活用品。 一套鸭绒薄被,防潮丸,晾衣架,两张坐垫,几个靠垫——蒋峤西本以为是放在地板上的,林樱桃说床上也要靠垫,要靠着看书看电脑玩手机。 蒋峤西成日里打工泡图书馆,他在生活上没什么享受,所以林樱桃想要什么就买什么。 除此之外,车里还有成套的碗、盘子,筷勺叉,有两个成对的瓷杯子,杯垫餐垫桌布,几个空的相框,可以放在窗台上,还有林樱桃要买的小夜灯。 林樱桃对照着蒋峤西手机里的备忘录,把车里东西检查了一遍,这些都是她努力想到的。她发现车里多出来了一盒床单套组。 大概是蒋峤西刚刚放进去的。 “这是三件套还是全是床单?”林樱桃拿起那个盒子来,低头仔细研究,她觉得这一盒看起来好贵。 蒋峤西眼神挪开了,一会儿又觉得林樱桃研究太久了,他要拿回来。 林樱桃嫌弃道:“你买东西怎么不仔细看,这里面全都是床单,六条床单,怎么用得到!” 她说着就要找货架放回去了。 蒋峤西没脾气道:“多的拿给堂嫂啊!” 林樱桃回头看他,才反应过来:“哦。” “我妈妈和我说,你一个人住,买东西肯定很不合适,”林樱桃走在蒋峤西身边,絮絮叨叨地说话,“但有堂哥一家,还是可以买家庭装那种大盒子的很便宜……” “再想想,还要买什么。”蒋峤西站在一排货架尽头,身后拉着推车,他看她。 林樱桃站在他面前,她朝超市两边又看了看。 “都买齐了吧。” 蒋峤西的视线越过了林樱桃的肩膀,朝她身后俯视了一眼。 林樱桃转过身。 她回过头来,她忍住笑,把脸扭开了。 蒋峤西手扶着身后的推车,他就这么站着,也不走,他抬起眼看林樱桃,好像等待林樱桃的答案。 林樱桃挪过脸来,偷偷看他了。 有那么一瞬间,林樱桃忽然感觉曾经那个意气风发,好像对一切都那么势在必得的蒋峤西又有点回来了。 林樱桃被他看了好一会儿,林樱桃垂下睫毛,又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还有草莓味的呀。”她问。 蒋峤西笑起来了。 装着“新家”的推车被横在了一边,蒋峤西伸手到林樱桃身后的货架上挑了挑,他拿起一盒安全套来瞧过了一眼,放下了,换了盒别的尺码的。林樱桃还是不看他,直到付账的时候也不看,被他抱着还是不看。 林樱桃晚上抱着衣袋,穿着自己的拖鞋,去走廊尽头修好了门锁的公用浴室洗澡。 她站在昏黄的光下,站在老旧的围帘子里,听着莲蓬头沙沙的水声。她拆开新买的洗发液,揉搓自己的头发,林樱桃看到眼前发黄的瓷砖,心里却只有蒋峤西,只有忐忑,迷茫,和一些未知的期盼。 蒋峤西这么晚了,又到医院去。他堂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堂嫂打电话给他,蒋峤西挂了电话匆匆便走了,他说他会买冻鸳鸯回来,他并不知道林樱桃在准备什么。林樱桃这个寒假和蒋峤西只能一起待十多天,她想珍惜每一天。林樱桃洗完澡出来了,套着外套一溜小跑回到租屋里去。正好没有人,她打开自己的箱子,拿出化妆镜来搁到桌面上。 林樱桃盘着腿,坐新买的垫子,她仔仔细细涂抹面霜,她用吹风机吹头发,很快便闻到了那股甜甜的香味,连林樱桃自己都觉得好香。 林樱桃脱掉外套,她站起来了,弯腰从箱子里拿那天买的内衣。不是林樱桃惯穿的那种白色粉色的学生内衣,而是“女人”才穿的“性感”内衣。林樱桃扶着床,把垂落的头发捋到耳后,她穿好了一件,自己直起腰,再穿另一件。她低头看自己,看自己被衬得奶白的肤色,又抬起头来。 一想到要被蒋峤西看到她的这个样子,林樱桃又开始慌张和担忧了。 她穿上白色的丝绸吊带睡衣,前面是v型,刚好露出她胸口戴的宝石樱桃,衣摆遮在大腿上。林樱桃坐到床上去,她开始在腿上涂抹身体乳,在脚踝上也抹。 蒋峤西坐在从医院回程的城巴上,他手里提着给樱桃买的奶茶,他望着窗外的眼眶里含满热泪。 他穿过走廊,从兜里掏出钥匙。一进到租屋,他发现里面黑着。 只有床尾的一盏小夜灯冒出淡淡的光,好像是给蒋峤西留的。 床上,毯子鼓起了一块,樱桃好像已经睡了。蒋峤西在租屋里闻到一股香味,香甜腻人。他把手里的奶茶放下了。他在黑暗中拉下外套拉链,脱掉外套。蒋峤西拉开衣柜门,从里面拿了件新t恤,当作换洗的睡衣来穿。 他出门去了,拿着洗漱用品去浴室里冲澡,再把新冒出来的胡茬刮掉,免得明天刮到她。蒋峤西站在镜子前,一边刷牙,一边想堂哥,一边又回想起下午,樱桃对他买安全套的可爱反应。 蒋峤西觉得那反应真的很有意思。他还没想好哪天可以用。堂哥恢复得越来越好了,这个冬天,蒋峤西想要的实习机会也拿到了。他正在慢慢走回去,把失序的生活努力扭转回正常的轨道。 也许他可以哪天问问樱桃,问她能不能接受,是不是害怕,樱桃有没有过什么心理准备,还是说,一定要结婚以后才行。 蒋峤西没穿t恤,他推开租屋的门,眼睛一眯,屋里灯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 林樱桃坐在床上,头发睡乱了,却很垂顺,她睡眼惺忪的,穿着件吊带睡裙,胸前圆挺的,一根吊带从她肩头滑下去了。林樱桃揉了一下眼睛,然后睁开了看他。 “你回来了……”她说。 66、第 66 章 林樱桃记得, 小的时候, 蒋峤西掀开她的蚊帐, 忽然挤进她的小天地里。蒋峤西吻开她的嘴唇,夺走了她的初吻。 他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地占据了她的童年, 她的青春,她的心。 从贴在她嘴唇上的一根口红,到撑起她脚心的一双鞋子,就连大姑送给她的充满了美好祈愿的樱桃琥珀, 也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蒋峤西送的那条项链, 至今垂在她的胸前。 林樱桃想象不到,如果未来和她在一起的人不是蒋峤西,那该怎么办。 “樱桃, 你害怕吗?”蒋峤西在如同洞穴般的狭小租屋里问她。 窗外,香港的街道上有人在唱歌。林樱桃待在蒋峤西怀里,她摇了摇头, 香甜的长发蹭在他肩上。 蒋峤西低下头,亲吻她的脸。 林樱桃觉得, 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忘记蒋峤西了。 她就像那只曾经被他“催眠”的小兔子一样,落在他手里,动弹不得。她觉得很疼, 一直哭。她在蒋峤西怀里软软地说疼, 她被他吻着,被他吻得满脸是泪。林樱桃的手腕贴在他们两个人中间,她想推他, 又害怕他真的离开了。她被蒋峤西抱住。 林樱桃的脸靠在他胸前,不知是为了什么,因为难受,还是因为塞满心脏的幸福感,她泪流不止。 林樱桃半夜醒了,她迷迷糊糊,一睁眼,先闻到自己头发上甜腻的香气,然后便是蒋峤西身上熟悉的气味。林樱桃浑身没力气,被一条薄被仔仔细细地裹着,特别暖和。林樱桃转过头去,她看到蒋峤西就在她身边,面朝着她正睡着,还把一条胳膊搭在林樱桃的被子上。 蒋峤西睡得很沉,他的肩膀宽阔,挡在林樱桃身边,不会让她掉下去。 只不过相隔了半个夜晚,林樱桃此刻再看蒋峤西的脸,便不是看一个可以轻易说再见的人了。 回想起昨夜,林樱桃现在还有点晕晕的。她只记得一开始很疼,后来没有那么疼了。中间她靠在蒋峤西怀里,喝他买回来的冻鸳鸯奶茶。蒋峤西问她,还疼不疼。其实还是疼,倒不像第一次那样疼了,但林樱桃学着坚强,她不讲。 林樱桃觉得很惋惜,她买的蕾丝衣只穿了一次就坏掉了。“好贵,”她对蒋峤西说,“你一点也不知道爱惜……” 蒋峤西笑了,他好像心情很好,他吻林樱桃的脸,任她批评。 林樱桃觉得自己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种心酸家庭主妇,嫁给一个不知生活有多难的男人。 她可能是被蒋峤西抱着睡着的,因为她一点儿盖新被子的印象都没有。这会儿,林樱桃睁开眼,脸颊贴在枕头上,她在夜里静静打量蒋峤西的眉眼,看他鼻梁的弧度,还有他的薄唇——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林樱桃大概怎么也猜不到,长大以后会被他这样亲吻。 林樱桃猜不到的事情太多了。她依偎在蒋峤西身边,等到她再醒的时候,窗外的天蒙蒙亮的。林樱桃睁开眼,她一时没分清这是清晨时分,还是她睡过头了,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傍晚。蒋峤西也醒了,蒋峤西一低头看见她,顺势翻过身来,床向下陷,他和林樱桃隔着被子接吻。 塑料小纸盒掉在床下面,里面一共就五小包,还剩最后一包。蒋峤西一开始忘了,他中途退出来,匆匆把手伸到床下,找到最后一包迅速撕开了。 天已经亮了,窗外的香港又挤满了人流、车流,又是繁忙的工作日。可这与租屋里紧紧相贴的年轻情侣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衣柜后面的大人一直在沉睡着。 林樱桃流出眼泪来,她竭力去呼吸氧气,连这也成了件很奢侈的事。 蒋峤西出了租屋的门,他一身是汗,还沾着林樱桃头发里香甜的汗,他赤|裸着上身,去浴室里冲澡。 他刷牙,对着镜子,睁开没怎么睡却没有一丝困倦的眼睛,他瞧了瞧自己的脸,然后刮掉半夜冒出的胡茬。 蒋峤西接了一通电话,是堂嫂从医院打来的,说堂哥今天醒来,说话声音比昨天晚上又清晰了些。蒋峤西不禁笑了,他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樱桃,他原本打算今天一早带樱桃去医院一起看看堂哥,让樱桃知道这件喜事。 “我们……过上几天再去吧。”蒋峤西说。 堂嫂问:“怎么了吗?” 蒋峤西站在洗衣房里,投了币,把脏床单还有几件衣服一股脑塞进洗衣机里:“樱桃,身体不太舒服。” 堂嫂担心地问:“不会又发烧了吧?” 蒋峤西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就听堂嫂责怪他:“怎么总是照顾不好女孩子。” 蒋峤西低头看了一眼林樱桃昨天在超市“反复比价”挑选的洗衣液,他等通话结束了,收起手机,挤了一大堆到床单上。 林樱桃还睡在床上,大概真的再也不想理蒋峤西了。蒋峤西想了想,猜她大约十点就会被饿醒。他穿了件外套,下楼去附近的超市,买点儿家里没有了的东西。 蒋峤西站在路边,把找的零钱揣进兜里。他的烟瘾忽然上来了。 恐怕只有蒋峤西自己知道,他是个瘾有多么大的人。 过去,他习惯了装作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习惯做一个从小就必须对一切快乐幸福不感兴趣,不嫉妒,不抱怨,不去和逝去的兄长争抢的人。 可人的心思是很奇怪的。蒋峤西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拐过一个路口,去找能抽烟的地方。他回想起他第一次深刻记住了林樱桃这个小女孩,就是因为她问了他一句,那你喜欢什么颜色呢。 林樱桃一点儿也不在乎蒋梦初,不在乎什么数学成绩,林樱桃眼里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 连父亲敷衍了事取的名字,每次提起,都让蒋峤西觉得心寒、憎恨的这三个字,在林樱桃心里都能变成“来自一首特别好听的诗”。林樱桃念它的方法,让人心里不得不柔软。 如果说蒋峤西有什么瘾是戒不掉的,那远远不止是烟瘾这么简单。 蒋峤西买了包烟,他拆开了,拿出一支来放到嘴里,低头点燃了。他长长吸了一口。 樱桃终于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了。从一开始就是只属于蒋峤西一个人的,也终将是属于他的。 忽然之间,蒋峤西什么都不想再去怀疑了。 堂哥的病能否治好,他能否有好的未来,他和樱桃能否走下去,他能否给她更好的生活……没有能否,他必须去做到。 蒋峤西把没吸完的半支烟掐灭在垃圾桶里,他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快乐! 67、第 67 章 从很小的时候林樱桃就意识到了, 她是女孩。 女孩子长大, 就要面对越来越多的疼痛。 林樱桃委屈地坐在被窝里, 昨晚刚洗过的香喷喷的头发因为出了太多汗了,全粘在肩上脖子里。她伸手掀开被子, 支撑着下床去。她后知后觉,发现床单换掉了,她蹲在箱子边,只是蹲下就觉得腰酸得厉害, 腿也痛, 好像在舞蹈教室练一字马那段时间运动过度引发的酸痛。 她找出衣服来,抱在怀里。她实在没办法再从箱子里翻外套来穿,干脆打开蒋峤西的柜子从里面抓了件运动外套, 裹到身上就出门去了。 浴室里,林樱桃借着暗淡的光,低头检查自己的身体。她几次抹了抹脸颊上的水珠, 低头看胸口和大腿上的淤痕,也看不见脖子, 要一会儿出去照镜子才知道。 她把水开到最大,想把身上的奶味身体乳冲得干干净净,要把头发冲得一点香味也没有才行。 林樱桃深呼吸着, 怎么想, 都觉得蒋峤西很过分。 她在水中伸手向下摸。林樱桃的脸登时又红了。 他到底是怎么弄的啊。 昨天夜里她只记得疼了,只记得哭,可以说什么有意义的都没记住。可今天早上刚刚发生过的, 又让林樱桃很难回避,她现在闭上眼,脑子里还全部都是他和他的事。 洗澡水滚烫,敲在背上,林樱桃心烦意乱,她关上水龙头,拈起自己一缕头发闻了闻,感觉已经闻不出来了。她开始穿衣服,穿自己原本的粉色花边内衣,她裹上蒋峤西的外套,拿好东西忍着腿酸走出去。 吹头发的时候,林樱桃忽然想起以前在实验,无论她早上几点到学校,蒋峤西的杯子总放在她桌子上。那时候林樱桃就隐隐觉得恐怖:在他们普通学生看不到的地方,蒋峤西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每天凌晨几点来学校,每晚在竞赛班待到多晚呢,蔡方元以前说,蒋峤西寒暑假从来没有一天闲着的,被父母安排的除了上课就是上课,除了学习就是学习。 以他的天资,不这么努力应当也没问题。可蒋峤西就好像不被允许拥有自由和快乐。也许蒋峤西自己也主动放弃了对这部分的需要。他从小面对困境,想的就只有独自熬过去,坚持过去,可能他也把他自己逼到那个程度,来保证他会万无一失地走出这片地狱。 所以他不对任何人讲,他不告而别,来到了香港。林樱桃放下吹风机,她又想起蒋峤西以前在群山的时候,总做奥数题,无论林樱桃怎么吸引他的注意力,蒋峤西都冷漠地低着头学习,不为所动。他的确就是那种过分专注,一旦认定了什么就不会动摇,心无旁骛,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林樱桃梳着头发,她红着脸,突然想起昨天和今天早晨的蒋峤西,她忽然觉得她被他当成奥数题一样。 林樱桃掰了一点枣面馒头吃,她是饿醒的,然后坚强地在窄床边叠被子,整理床。林樱桃又心烦起来,这么小的床,整夜都只能搂在一起睡,怎么可能不想那个什么。 林樱桃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应该和蒋峤西沟通一下。 可是要怎么沟通? 蒋峤西是那种做二十个小时数学题都不会头疼的奇怪天才,是看到林樱桃有一个知识点不会,会干脆手写一张卷子让林樱桃一直做到会为止的人,他就是这种个性,这种处事风格,所以林樱桃过去被他百般暗示英语不好考考托福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怎么都跟不上他,就算去了美国也是一样的。 说白了,林樱桃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强迫自己做太多努力的人,她的努力程度只以自己和周围人的幸福、舒适为标尺。 以前不和蒋峤西住在一起,林樱桃也不会对他的性格想上这么多。她过去只享受被蒋峤西关爱和纵容的一面。 但如果以后要一起住,林樱桃觉得她还有太多事要和他沟通。比如林樱桃想说,又不是以后就不在一起了,才第一个晚上而已啊…… 林樱桃还想对他说,以后不要再“闷头做题”。 林樱桃又不会像他的父母那样,不给他任何回应,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慢慢沟通。 林樱桃低头叠被夹在被子里的真丝睡裙,把沾着身体乳气味的扯坏的黑蕾丝内衣包在里面,都藏进箱子底下。她看时间,快到中午了,林樱桃脱了蒋峤西的外套,也不找新衣服,穿昨天那件薄毛衣。 她把长裙也穿上,这是妈妈让她买的,说是保暖,林樱桃的腿酸痛极了,确实不能再穿短裙。林樱桃捡起蒋峤西的那件外套来,凑到鼻子前来闻,她忍不住深呼吸。 她高兴地把他的外套挂进衣柜里。 林樱桃从小爱胡思乱想。她走出租屋的门,站在走廊窗边往外面看。香港来来去去全都是陌生人,是与林樱桃无关的人。世界好大,而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爸爸妈妈以外,林樱桃又和一个新的人产生了不同寻常的联接。 她真的觉得,她会一辈子也忘不了蒋峤西。 她没办法随便看淡这样的关系。哪怕以后会分手,林樱桃也不可能忘记他了。 孩子逐渐长大,从父母身边离开,走向了自己选择的同样重要的伴侣。林樱桃望着香港的天空,她想,这是否就是爱情的意义呢。 哪怕是林樱桃这样依恋父母,都会被人笑话的人,当她和蒋峤西在一起时,也会不自觉将爸爸妈妈当作“大衣柜后面午睡的大人”。 蒋峤西出了电梯,他拉起身上的外套,想闻有没有残留的烟味。远远的,他看到林樱桃穿着浅粉色的毛衣,靠在走廊边发呆。林樱桃扭过头,看见他,她的人像蜜桃似的,让蒋峤西心里泛起一层一层的波澜。 推开租屋的门,蒋峤西搂着林樱桃,他慢慢走,因为林樱桃向后退,明显腿打弯,站不稳,容易绊倒。“还很难受吗。”他低头问。林樱桃在他怀抱里,刚一摇头,就被他亲了脸。 林樱桃摇头的时候长发摇动,蒋峤西闻着,实在忍不住这种香甜气味。吻变成轻轻的咬,真像吃一只多汁熟透了的蜜桃。 林樱桃抬起眼看他,她坐在整理好没有褶皱的床单上,她想说,这是我要穿出门的衣服。 “不出门吃饭吗?”她仓促道。 林樱桃躺下的时候,脑子里什么“和他谈一谈”的想法都没有了。她抱住了他的肩膀,她好喜欢他,她尝到他嘴里有一丝可乐的甜味。 林樱桃小声说:“你去哪里喝可乐了。” 蒋峤西把她抱着,床太小,林樱桃靠在他出汗了的t恤胸前休息。蒋峤西揉她的头发:“我出去抽了会儿烟,你能闻出来吗?” 林樱桃摇头,她阖上眼,发际都是汗,她继续慢慢顺气。 第一次总是很困难。蒋峤西抱着她想。就像撬开一只蚌,蚌肉粉嫩的,紧紧闭着。刚撬开时很艰难,一旦樱桃逐渐习惯,她就不会抗拒了。 “现在下楼去吃饭?”蒋峤西轻声说。 林樱桃脸颊贴在他身上,她摇了摇头。 在这时候,床头伸缩桌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了。 是林樱桃的手机,她懒得去接。蒋峤西把手伸过去,拿起来到眼前看了一眼。 林樱桃听着铃声还在继续,而蒋峤西也不说话。 “是谁?”她睁开眼,伸手要去拿。 蒋峤西的手却一抬,不让林樱桃拿到。 他直接滑开了她的手机,把手机贴到耳边。 “融融学姐,”手机里兴奋道,“我前几天给你发的短信——” “齐乐?”蒋峤西轻声说。 对面当即愣住了。 “你给你学姐打电话干什么。”蒋峤西问。 “蒋……蒋学长……?”齐乐错愕道。 林樱桃刚洗完澡,总不能立刻再去洗。她去浴室里稍微擦拭,又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出来被蒋峤西抱住了,一起去吃饭。 蒋峤西带她乘地铁,两个人慢慢吞吞,去了一家特别贵的粤菜餐厅。 “怎么这么贵啊?”林樱桃小声问。 蒋峤西坐在对面点菜,一点都看不出他是个只住在4平米出租屋里的穷学生。蒋峤西倚在椅背上说,这是他以前和堂兄经常来吃饭的餐厅:“我以前想带你来,你要是来香港考托福,早就来了。” 林樱桃看他这样,忍不住笑了。 莫名其妙的,林樱桃早晨还想着她要告诉蒋峤西,以后他们可以两个人一起面对人生的失败和波折,贫穷也好,什么都好,他们都要对对方坦率。 可现在林樱桃又觉得蒋峤西自尊心强撑着的样子也很帅,很可爱。 反正只是一顿饭,林樱桃想,我们银行里还有钱。 她拿过蒋峤西的手机,对菜拍照,发到自己校内账号和群山小群里炫耀。林樱桃对蒋峤西说,现在有种东西叫“微博”:“蔡方元让我去注册新浪腾讯还有网易什么的微博,去给他当粉丝。” 蒋峤西看到服务生上菜,他说:“你尝尝这个饭。” 林樱桃吃了一口蒋峤西小时候最喜欢吃的海鲜炒饭,就一口,她鼓着脸颊咀嚼:“我是不是吃了五十块钱。” 蒋峤西笑眼看她:“好不好吃吧?” 林樱桃在对面看他,她觉得蒋峤西就是应该待在这种环境里的,待在高级餐厅殷勤的服务,有钻石色泽的光晕里。她喜欢他笑起来游刃有余的样子,喜欢他总是想给她惊喜,哪怕他们都穷得要命。 “你说。”林樱桃要蒋峤西学她说话。 “我说。”蒋峤西捏着她的手。 他们一起乘着小船,行驶在维港的海面上。 “你是香港黑社会老大。”林樱桃突然说。 蒋峤西扭头看外面,他又笑了:“什么啊!” 林樱桃回到租屋,换上她的幼稚睡裙。她一边喝饮料,一边坐在垫子上,靠在蒋峤西怀里给爸爸打电话。蒋峤西咬着她掰开的枣面馒头,她忽然就把手机递给他了,就听蒋峤西支吾着说:“林叔叔。”林樱桃蹲在箱子边,拿一颗药放在嘴里,喝饮料咽下去了。她背对着蒋峤西,继续喝饮料,听着蒋峤西和爸爸正在聊天,她觉得不能再幸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读者问是不是要完结了,不是啊,樱桃全文三十多万字,会一直写到樱桃和蒋峤西走到婚姻殿堂。 ---------- 本章注释: *2009年8月,新浪推出“新浪微博”内测版,成为门户网站中第一家提供微博服务的网站。此外微博还包括腾讯微博,网易微博,搜狐微博等。2014年3月27日,新浪微博改名为“微博”。 68、第 68 章 来香港三天了, 林樱桃只有吃饭时才偶尔出门, 多半时间她都待在蒋峤西的50呎小租屋里。 这和她来之前对妈妈说的一点都不一样。她当时说, 在香港过年很好,那里像春天, 风也温暖,气候也舒适,景色也很美。 可实际上,林樱桃每天都窝在窗帘拉紧的昏暗光线里, 在循环的冷气里, 和她喜欢的人紧紧待在一起。 林樱桃不知道别的刚刚在一起的情人们,是不是也会像是这样。 在跨过那条线之前,林樱桃一直以为这件事只是一个“仪式性”的步骤, 就像睡前的一个晚安吻,做完就结束了。可一旦肌肤相亲,她马上发现这件事远远不止如此。 和蒋峤西在一起的时候, 林樱桃一方面担心这会有点过火,一方面她又想, 她来香港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什么春日的风,就只是为了蒋峤西而已——每当前面那种念头冒出来, 林樱桃很快就会在蒋峤西肩上的汗水气味里软化了。 大概蒋峤西也是这样想的。 蒋峤西这几天一直没到医院去, 更没去打工,他只在林樱桃熟睡时去学校上了一次课。蒋峤西说,港大上课很自由, 只有很少课签到查的严,真有很重要的事,不去也没关系。 来到香港,蒋峤西也慢慢开始变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毕竟不再有那么严苛的束缚。只是他仍旧作息规律,但规律的作息并没有改变他们在一起时这一天下来的内容。 他们都很想弥补,不仅仅是这异地的四个月,也不仅仅是分开了的三年。 他们没有相爱的岁月实在是太长了。 蒋峤西的肩背遮挡住了床边的那扇窗,遮住了外面的月光。 林樱桃睁开眼,她躺在他的阴影里,躺在他手撑着的空隙里,床嘎吱嘎吱地摇动,她总觉得窗台上就搁着一盆万年青似的。 “蒋峤西。”她说。 蒋峤西轻轻喘息,被汗洗过的眼睛在上方俯视她。 “你再亲亲我……”她看他。 于是蒋峤西的手肘放在了她身边,他垂下脖子,去含吻她因为喘息而缺水的嘴唇。 林樱桃说,我觉得你好像想很久了。 蒋峤西说,想什么。 林樱桃红的脸颊还在湿透的头发上轻轻蹭弄,她说,想这个。 蒋峤西低头吻她了,睫毛下面,他那双眼眸深不可测。“我记得,在本校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他说,“你把头发梳起来了,露一截脖子,穿着校服,在外面接水。我当时忽然就想,和林樱桃做|爱是什么感觉。” 林樱桃愣住了:“你别说了。” 蒋峤西说:“但你当时生气,你不想理我。” 她的肩膀颤动。 床头被撞得一下一下地响,床垫的弹簧也在剧烈地压缩。 林樱桃说:“你别说了……” 蒋峤西说:“我本来以为要结婚以后才行。” 林樱桃就是那只不知危险的小兔子,自己跳进了蒋峤西手里,趴在他的手上。她把两只乖顺的长耳朵蹭在蒋峤西冰冷的手背,等他真的像冰,被融化了,他便把她抓住了。 林樱桃总是在哭泣中真正迎来她的快乐的。 她委屈道,蒋峤西,我喜欢你好久了。 蒋峤西低头看着她。 樱桃。他的声音充满爱意,却又饱含绝望。他说,我也爱你,很久以前……你知道的吧。 林樱桃半夜忽然醒来了。 她坐在床里,隔着窗帘缝,望外面路灯照亮的街道。 她没什么经验,这几天也过得糊里糊涂,她垂下眼,伸手捂了一下自己的小腹,还是担心万一蒋莼鲈来了怎么办。 想起明天还要去医院看堂哥,她又躺下了。她待在蒋莼鲈爸爸的怀里,握着他的手,闭上了眼睛。 堂嫂一见到林樱桃,就对她关怀有加,连问她退烧了吗,休息好了吗。林樱桃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堂嫂一见面就开始责怪蒋峤西没有照顾好她,没有尽好责任。 病房里有其他探视者。堂嫂对蒋峤西说:“是你哥以前的同事和合作过的老朋友。你进去,让他们见见你,你快要大三实习。” 病房里,一群旧识正聊天,个个都西装革履,有说蹩脚普通话的香港人,有操着一口京腔的大陆人。林樱桃远远听着,他们正聊他们认识的一个人,好像也是08年出事的一位老板。 “……脑中风以后,三个孩子把公司全瓜分了,现在还在疗养院里呢。” 林樱桃觉得这个口音真亲切。 蒋峤西进了病房,顿时被那些大人们围住了。林樱桃听到他们热切的声音,说着什么“港大”“摩根士丹利”之类的话,大概在夸奖蒋峤西。 堂嫂对林樱桃笑道:“他的同事和老朋友们都知道峤西,在香港照顾了哥哥三年,现在哪还有这样尽心尽力的弟弟。” 林樱桃看她,一下看出堂嫂今天化妆了。 等老朋友们走了,林樱桃才跟堂嫂一起进了病房。上次来,蒋峤西的堂哥还躺在床上,动不能动,话不能讲,只睁目流泪。到这次,林樱桃被蒋峤西扶着肩膀走到床前,她轻声说:“堂哥你好,我是林其乐,我寒假又来了!” 堂哥背靠住了升起的床头,他身上插的管子比上次少了,头发也被人仔仔细细地梳过,他的脸色看起来不那么苍白,脸颊也充实,不像以前那样皮包骨。他抬起眼,看林樱桃。 他的手垂在身边,忽然抬起来了一些,手指颤抖,颤颤地垂在床单上方,好像还使不上劲,林樱桃立刻握住了他的右手。 “蒋峤西,十岁,来香港过暑假……”堂哥忽然说,有气无力的,他的声音嘶哑,断续,“他说,认识了一个小女孩,叫林其乐。” 林樱桃很紧张,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蒋峤西的堂哥。 “他没和我说过……他别的同学吧?”堂哥忽然转过头,问床边的堂嫂。 堂嫂笑着,正削苹果,回头一瞧,蒋峤西正双手揣在裤兜里,在病房里漫无目的地转圈,好像知道堂哥一准儿要开他的玩笑。 林樱桃坐下了,吃堂嫂给她削的糖心苹果。 她说了说群山工地的事,然后说了她现在的大学,正在就读的专业。 “好专业。”堂兄认同道。 林樱桃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工资少了一点……” 堂兄各方面反应还是比较迟钝。“不少,”他望着她,轻声说,“很好。” 林樱桃并没有把堂兄的话放在心上,堂兄是病人,久居香港,不了解大陆的情况,而且绝大多数人都不太了解幼儿教师的职业现状。林樱桃站起来了,因为堂嫂忽然伸手示意她,把她带出病房去。 林樱桃余光瞥到蒋峤西这时走到了堂兄床前。 堂嫂的普通话稍微有点口音,但已经尽量吐字清楚,她看了一眼蒋峤西没跟出来,压低声音说:“你认识峤西的爸爸,对吧?” 林樱桃站在医院走廊上,她一愣:“蒋政叔叔?” 病房里只剩了蒋峤西和堂哥两个人。他在林樱桃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坐下了,他低头沉默。 “哥,”他说,“我觉得,我还是要回大陆。” 林樱桃接过了堂嫂的手机,贴在耳边。 “是樱桃吗?”电话里,蒋政惊喜意外道。 林樱桃不知怎的,也怕蒋峤西听见,她压低声音,笑着说:“蒋叔叔,是我啊!” 蒋峤西好像是怀有一些歉疚的,他对堂哥解释。 “樱桃……在香港住不惯,”蒋峤西说,“她爸爸妈妈都在内地,家里就她一个女儿,而且,她也很恋家——” 堂兄看着弟弟,说:“回去啊!” 蒋峤西抬起眼,他又看了看堂哥瘫在被子里的双腿。 “你回去啊!”堂哥说。 林樱桃说:“苏丹项目部是哪儿啊?” 蒋政疲惫道:“在非洲,援建非洲嘛。” 林樱桃说:“叔叔你怎么在那么远的地方?” 蒋政说:“赚钱……你爸爸妈妈,身体都还好吧?” “都挺好的,”林樱桃说,“叔叔你好吗?” 蒋政一下子笑了。 “樱桃,说话成大姑娘了!” 病房里,蒋峤西对堂哥无奈道:“我大学还没念完,你现在让我回我也回不去。” 堂哥说:“毕业就走。” 蒋峤西摇头:“不在大摩待几年,我拿什么钱成家。” 病房外,林樱桃听着电话里安静下来了。 好像蒋政叔叔想对她说什么,却开不了口。 林樱桃问:“蒋叔叔,你今年在苏丹过年吗?” “对啊,”蒋政立刻接道,“樱桃你今年……是不是去蒋峤西他哥家里过?” 林樱桃忽然有点不大好意思了。 “嗯!”她笑着应道。 蒋政也笑了:“那到时候,我给你们打个视频电话?” 林樱桃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叔叔想看蒋峤西。 蒋峤西还在病房里坐着,林樱桃用堂嫂手机给蒋政叔叔发去了自己的手机号,她还发了qq号,补上一句:“国际电话太贵了,叔叔你没有qq吗?” 输入的时候,林樱桃余光瞥到蒋政上一条发给堂嫂的短信:“29日汇去四万美金,渣打银行,蒋峤西不想要礼物就算了,若诚手术成功再打电话。” 回家的城巴上,林樱桃喝着冰奶茶,问:“你知道蒋叔叔他,一直在给你堂哥家汇钱吗?” 林樱桃很忐忑,她怕蒋峤西不高兴。 蒋峤西眼望着前方,手握着咖啡杯,说:“知道。” 林樱桃看他。 蒋峤西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蒋梦初当初出事的时候,我大伯也没少借给他钱。” 林樱桃听了,轻轻“哦”了一声。 “怎么了。”蒋峤西垂下眼看她。 “没怎么,”林樱桃咬着吸管,又说,“那蒋叔叔一直汇钱,你怎么还要去打工,一直那么辛苦?” 蒋峤西轻轻笑了:“我堂哥家的麻烦很大,那几个钱怎么够用。” 蒋峤西从小到大,喜爱用很大的口气来说话。四万美金,二十多万人民币呢,林樱桃想,这怎么能叫做“几个钱”。 但与此同时,蒋峤西又踏踏实实,愿意自己去一分分地赚钱。大概对蒋峤西来说,能多赚一点,多替堂哥付掉一次病房费用也是好的。 “堂哥总共还需要多少钱?”林樱桃问。 他们在城巴的窗外,偶然看到了路边停靠的雪糕车。蒋峤西拉着她的手一起下车,因为林樱桃上次来的时候吃过,一直想再吃一次。 蒋峤西说:“堂哥只要醒了,逐渐康复,就什么都好说,他有很多朋友,他一直是个很厉害的人。” 林樱桃吃着手里的奶雪糕,她想,既然堂哥是个很厉害的人,那为什么他醒来之前,康复之前,这些老朋友们不来帮他呢,让他的家人吃了这么多的苦。 林樱桃还有很多大人的事情是需要慢慢去理解的。 人行道口,前面是红灯。林樱桃把奶雪糕吃光了。 蒋峤西在中午的阳光下垂下眼,他瞧着林樱桃微翘的红唇上沾着的那一点奶渍。 好像从很小的时候起,林樱桃吃小奶糕就这样。 绿灯亮了,木鱼声快快地敲着。林樱桃却不住后退,她的头高高仰着,蒋峤西刚才还不要吃奶雪糕,现在又尝她的。 蒋峤西的房东端着装满丸子、蔬菜的锅,来找蒋峤西打边炉。他连锅都端来了,蒋峤西不好哄他走。只听房东在门外说:“全智贤来了,请你吃饭你都不吃了。” 蒋峤西拉开门,让他进来。 林樱桃坐在地板的垫子上,正用蒋峤西的笔记本电脑偷菜,抬头看见他。 有那么一瞬间林樱桃以为自己见到了卫庸。 “她是全智贤?”房东顶着一头金发,发根黑的,他端着锅,问蒋峤西。 蒋峤西叹了口气:“不行啊?” 房东找地方放锅,说:“好美丽的女孩!” 林樱桃把笔记本抱到自己膝盖上,她已经吃过晚饭了,自己玩电脑,蒋峤西和他的房东边吃边聊,似乎想尽快把这顿饭吃完。 还没有进大投行没有自己带项目,蒋峤西就已经不得不开始适应陪客户吃饭的感觉了。 “我爸爸想去中国大陆投资,”房东吃着鱼丸,抬头看他,“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蒋峤西喝着啤酒:“我三年没去过大陆了。” 房东说:“你随便说一个吧。” 蒋峤西说:“房子。” 房东一听,说:“我们已经买了很多。” 蒋峤西抬起眼,看他。 房东说:“别的还有吗。” 蒋峤西说:“我才大三,问我干什么啊。” 房东放下筷子:“哇,整个港大我没见到第二个gpa 4.0的兄弟了耶,去年满分改成4.3我还替你遗憾,你要是晚几年来你说不定就4.3。” 蒋峤西嫌弃道:“光看gpa有什么用?” 房东说:“那你说什么有用?” 蒋峤西眯起眼说:“有钱的老子有用啊。” 房东忽然哈哈大笑,他被蒋峤西这个素来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学神给逗笑了。“你说的很有道理!” 林樱桃在一旁胡乱点着鼠标,她却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 就听蒋峤西说:“你爸有什么想法?” 房东说:“我爸爸他啊,想投资中国大陆的互联网公司——” 林樱桃在蒋峤西的电脑里点来点去,她一边听着蒋峤西和那个房东越聊越多,一边假装自己正在忙碌。林樱桃忽然意识到,在香港三年,其实蒋峤西已经很有了自己的一套为人处世的方法,经历的变故,让他远比林樱桃想象的还要世故和成熟。 只是他绝少绝少在林樱桃面前表现出来。 林樱桃一不小心点开了蒋峤西电脑的垃圾回收站。 《2010年香港大学-加州伯克利分校交换生项目申请表.doc》 蒋峤西喝完了那罐啤酒,他的神情笑的:“你知不知道财务顾问都是要抽成的。” 69、第 69 章 林樱桃实习的时候, 听对方幼儿园的老师讲:“家长的礼物, 我们并不是一定要收。但是小姑娘你知道吧, 现在外面的人都在拼命赚钱,而我们就永远待在童年这个阶段里, 给这么一群小孩当保姆。你说这份工作,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要尊严没尊严, 大学老师, 听起来是不是气派,幼儿教师,你就是个幼师啊!一天到晚累死累活, 再想发展发展,怎么发展啊,不在孩子家长身上发展, 还能去哪儿发展?” “看你年纪小,又是这么好的大学来的, 劝你一句,毕业趁早转行,不是可以跨专业考研吗?考个会计, 小女孩家家的, 多合适啊。” 临近新年,港大还没放假。蒋峤西上完了课,带林樱桃一路沿学校登山道, 去爬太平山。 他们是下午去的,正好看夜景。蒋峤西说山顶风大,让林樱桃穿他的外套。 林樱桃被他牵着手,一路上走走停停。林樱桃站在路边,背靠盘根错节裸露在外的古树根,对蒋峤西的手机镜头微笑。林樱桃没什么经验,出门也没带水,她握住蒋峤西那个黑色的,有点掉漆的水杯,喝里面浸泡着茶包的绿茶。 林樱桃跑到后面,请过路的四川游客帮她和蒋峤西一起拍张合影。 作为交换,她也帮对方拍。不过那个叫“无敌兔”的相机很复杂,林樱桃摆弄了一会儿,还是笑着抱歉了。蒋峤西走过来,从她手里接过相机,拍好几张还给人家。 他们继续往山顶走。林樱桃说:“蒋峤西,港大可以去加州伯克利分校交换吗?” 蒋峤西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 大概明白她在家里看到了什么。 “可以。”他点头道。 “那你怎么没去?” 蒋峤西把林樱桃的手牵着,这会儿忽然在手心里捏了捏。 “那是我的一个愿望,”他说,“但不是梦想。它要为梦想让路。” 香港的天暗下来了。林樱桃拿着冰淇淋,和蒋峤西一起在山顶排队。游客非常多,拥挤吵闹,人群中,蒋峤西把她搂着,林樱桃只能听见蒋峤西和她说话的声音。站在观景台上,林樱桃向下望去,维多利亚港的海面,沿岸那些摩天巨塔,彻夜不息的璀璨灯火,让她感觉自己仿佛窥见了这个世界一部分的真正面目,那是她在群山,在省城,在北京都没有见过的。 她被这种陌生感吸引住了,像刚出生的婴孩,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的一切。 蒋峤西一直在背后抱着她,林樱桃站得太高也不感到害怕。 她问蒋峤西,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蒋峤西攥着她的手,两个人一起从夜间打折的超市里出来,蒋峤西手里提着些薏仁、大米,还有晒干的红枣茶。 蒋峤西望着前方湿润的路面:“我现在最大的梦想,是有个家。” 街上还有许多店铺开着,林樱桃扭过头,听到一家老唱片店里在放一首粤语歌。 曾在这高高低低,弯弯曲曲中跌倒。 才骤觉,开开心心简简单单已极好。 林樱桃说:“你是说什么家。” 蒋峤西垂下眼:“我跟你的家啊。” 林樱桃说:“我们才多大啊。” 就见蒋峤西抬起眼说:“我不是哄你的,樱桃,我是很认真的。” 林樱桃跟着他走在夜路上,双层巴士开过去。有那么一会儿,林樱桃真觉得,她会就这么跟着蒋峤西在小出租屋里过一辈子,她再也不会回去了。 她原本是想和蒋峤西说,堂哥恢复得这么快,不去交换生也没关系,港大毕业以后也可以去加州伯克利继续学数学,可以读想读的博士。 蒋峤西手机忽然响了,是蔡方元从上海打来的。 林樱桃抬起头,她听着蒋峤西和蔡方元在电话里讲一些她听不太懂的词汇。 “你大三他们就找你做fa?”蔡方元在那边儿夸张地问。 蒋峤西轻声说:“牵个线而已。” 蔡方元说:“你要真想干,等你从大摩回来,到这边开个公司单干啊!” 蒋峤西笑了,他揽过林樱桃的肩膀来:“没想那么远,到手多少算多少。” 林樱桃在公寓电梯里问:“fa是什么?” 蒋峤西说:“风险投资顾问。” 林樱桃看了看他,又说:“能赚钱吗?” 蒋峤西想了想:“如果我房东家真投了……至少,二十万?三十万?” 林樱桃说:“这是给蔡方元的钱?” 蒋峤西说:”给我的。“ 电梯门开了,林樱桃瞠目结舌:“这么多?!” 蒋峤西笑了。林樱桃出自传统的国企工人家庭,对资本世界并不了解。他推着林樱桃的背,提着手里东西往外走。 “成功的几率其实挺渺茫的,”他说,“但有机会,为什么不试。” 他一进家门就开始忙了,换了鞋。蒋峤西脱了外套,坐在地垫上打开电脑,他就开始接受蔡方元发到他邮箱的一系列资料。 林樱桃也换了拖鞋,她提起超市的袋子,拿起蒋峤西那个喝空了的水杯走出去。 蒋峤西把蔡方元发来的ppt快速翻了个遍。他打了个电话给他:“我恐怕要去实习过了以后,才知道怎么给你好好改。” 蔡方元说:“那等多久?我们再发展个半年?” 蒋峤西想了想:“你等我一下。” 林樱桃从外面进来了,从公共厨房的冰箱里拿了听冰啤酒过来,搁在他桌面上。蒋峤西正给堂嫂打电话,抬眼看她,见樱桃又要出门去,他情不自禁抓住了她的手。 堂嫂接听了。林樱桃说:“我要去泡米。”她抽回手就走了,哼着歌,高兴地去外面厨房。 蒋峤西问起堂嫂,昨天一位去医院探望了堂兄的同事的联系方式。 “樱桃春节以后就要走了,”他说,“我希望他给我安排一个春季实习。” 林樱桃在厨房里,把薏仁和米洗好,滤水,泡上了,把红枣茶里的碎枣也挑出来。 蒋峤西说,他想要有一个家。林樱桃不知道怎么,洗着碎枣,又矫情起来——她是很嫌弃自己矫情的,就像以前,她感觉追不上蒋峤西的脚步,所以百般犹豫,不肯贸然跟他到美国去。现在林樱桃又开始发愁了,蒋峤西好像轻轻松松就可以赚很多钱,但林樱桃未来的月薪只有两三千块,她甚至有可能养活不了自己。 蒋峤西打了几个电话,定下了春季实习的时间。他把剩的啤酒喝完,看到蔡方元在对话框里问:“你现在和林樱桃怎么样?” 蒋峤西回了一句:“准备求婚。” 林樱桃穿着睡裙,头发蓬乱,她坐在被窝里,在小本子上算账。她还没有自己一个人生活过,算来算去,也不知道两三千块钱够不够养活自己。 她抬头看到蒋峤西扣上电脑,拿起手机,坐到她身边来。 租屋隔音很差,总能听到楼上传来的女神卡卡的歌曲,香港满大街都在流行她的歌。 “我平时花的钱?”蒋峤西背靠住了靠垫,倚在床头,“我有奖学金,基本涵盖了学费,还有学校的补贴——” “问你花的钱。”林樱桃拿笔在本子上记。 蒋峤西回忆道:“房租,电费,水费,网费,手机费,交通费,打印费,饭钱,我不怎么吃喝玩乐,没什么开销……”他看着林樱桃越记脸色越难看,“你怎么了?” 林樱桃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她躺在了床上,脸贴在蒋峤西怀里,到睡觉时间了,她还对着手机按来按去,还在算账似的。 “别玩了。”蒋峤西说。 “杜尚和他女朋友吵架了,他正在南京路上大哭,”林樱桃抬起头说,“蔡方元正打车去接他,让我陪他聊会儿天。” 蒋峤西搂着她,很意外。 蔡方元打来电话,他没好气地告诉林樱桃,他接到杜尚了,这就送他回学校:“嚯,他这手机上全是鼻涕眼泪,我先挂了啊。” “杜尚和他女朋友感情可好了,”林樱桃说,“杜尚一有时间就去陪她,防止出现他爸爸妈妈当年的惨剧。” 蒋峤西听到“当年的惨剧”这么严重的词,说:“那还吵什么?” 林樱桃说:“因为他们俩都念医学院,杜尚说,这是他们老师和他们说的,一定不要找同行结婚,以后两口子都是医生,每天值不完的班,看不完的门诊,写不完的处方,做不完的手术,很可能一年到头见不着多少面,生的孩子也天天跟着爷爷奶奶,像留守儿童,家庭不幸福,建议一定不要找同行结婚。” 蒋峤西眨了眨眼睛。 “所以他女朋友就和杜尚商量,”林樱桃说,“觉得他们俩没有什么未来,杜尚女朋友也是单亲家庭,她想,要不然其中一个人就转行。然后杜尚不同意,说着说着就争吵起来了,杜尚就哭崩溃了。” 楼上楼下都闹,蒋峤西心里却格外静,林樱桃也不说话,靠在他怀里,时不时的还看一眼手机。 “那你和他说了这么半天,说什么?”蒋峤西问。 林樱桃说:“我也没说什么有用的,就说我们其实一样惨,以后工作起来谁不忙啊。” “我的工作未来也很忙的,”林樱桃不大好意思似的,抬头在蒋峤西怀里,对他说,“而且还没有什么钱,像杜尚考医学院,以后做医生,就很好啊,像我的工作,很忙很累,一个月只能赚两三千块,没钱没地位也没什么尊严……而且现在,什么工作都累啊,黄占杰每次发状态都是大半夜,天天为了写他那个小说熬夜,蔡方元也是,吃饭路上还忙着他工作室的事,余樵更是啊,余阿姨说,以后余樵要天天在各地飞,就算有女朋友也是常年异地……” 蒋峤西忍不住伸手揉了一下林樱桃的头发。 “我之前百度了一下你实习的那个摩根士丹利,”林樱桃忽然抬头,又看他,“说也是特别忙?以后一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根本没有假期那种。” 蒋峤西忽然拉过林樱桃的手,他攥了攥。 “原来你知道?”他叹道。 林樱桃低下头,把额头靠在他身上。 “我和杜尚说,你想转行去哪一行呢,除非混日子,否则我觉得很少有不累的。” 高考结束以后,迎面而来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轻松。林樱桃有时觉得,大学四年就像一片缓冲的斜坡,给予每个人靠近社会,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的机会。 他们的肩膀要试着开始担起自己的生活了,那是父母帮他们担了二十多年的。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前途奔波。 “杜尚就是太幸福了,”林樱桃忽然嫌弃道,“他从高三,就和他女朋友甜甜蜜蜜地在一起,都大三了,俩人黏糊得不行,根本没分开过。让他们异地试一试,我估计他天天在家里崩溃大哭……” 蒋峤西扑哧笑了。 林樱桃接着说:“居然因为老师一句话就要吵架,我真是不能理解……” “没钱,没地位,没尊严?”蒋峤西忽然复述道,“那有什么……有理想?” 林樱桃听了这话,有点羞赧。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理想,”她说,“我只是挺喜欢和小孩在一起的,我觉得我小的时候最幸福,小孩子的心思也都很单纯。” 忽然林樱桃的手机屏幕亮了,是蔡方元发来的一条qq消息。 “我无语了,一到他学校,他对象在门口等着,俩人抱一块儿这又开始大哭了!” 林樱桃忽然把手机扔一边去了,她打了半天字觉得手真的好累。 “但我记得我小时候在幼儿园,”蒋峤西揉着她的头发,“我们的老师看起来很好,每天都挺快乐的,也比同龄人显得年轻,不像薪水很少。” 林樱桃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蒋峤西划开自己的手机,夜里十点多,他给堂嫂发去了一条短信。 堂嫂不一会儿就回复了,她还在医院陪丈夫说话。 “我帮你们问一问,不过钟老师可能休息了。” 蒋峤西把林樱桃从他身上拉起来了。林樱桃跪坐在床单上,被他一下搂住了腰,她一懵。 没想到短信回得很快。 堂嫂说:“钟老师给我打了电话,问樱桃有没有ami证书,如果有这个证书,在他们园月薪水差不多两万港币。” 林樱桃匆匆忙忙把睡裙拽下去了,蒋峤西已经连t恤都脱掉了,这会儿他低头看了一会儿手机屏幕,反手给堂嫂打回去个电话。 “两万?”他问。 堂嫂说:“你查一查在哪里能考试,钟老师说香港和大陆没得考,她是去美国考的,她可以给樱桃写推荐信去学习,樱桃有没有托福成绩?” 林樱桃被蒋峤西搂着,她扶着他的肩膀,膝盖跪住了床单,睡裙从她腿上掀起来了。蒋峤西抬头,眼眸亮的,说:“反正暑假还要再来,考一次托福试试啊?” 林樱桃还没反应过来呢,她不像蒋峤西思路那么快。好像在蒋峤西眼里,想要什么就去得到,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我知道这个证……”林樱桃说,蒋峤西的手指逐渐让她的膝盖打颤,“但是这个证考起来可贵了,还要学好久,在国内也没什么用——” 蒋峤西说:“你知道中国现在发展有多快吗,怎么知道未来没用。” 林樱桃皱眉道:“考试要好几万呢——” 蒋峤西说:“没事,我们会慢慢有钱的。” 林樱桃趴在他肩上,身体抖了抖,膝盖已经有点跪不住了。 “我高中毕业以后,已经有好久没听过托福听力了……”她轻轻说。 蒋峤西忽然留意到了她这句话。 “你本来想高中去考啊?”他问。 林樱桃在他身上摇头。 蒋峤西一开始抱住了林樱桃的腰,慢慢教她坐下。樱桃的睡衣肩带滑下去了,她低头捋耳边落下的头发。蒋峤西像以前教她数学题一样地耐着性子教,樱桃学了好久,慢慢才会了,她扶着他的手臂,自己动起来。 “看到了,就在前面,我们看到蒋峤西了!” 春节假期前的最后一天,蒋峤西站在港大的走廊上,和助教聊天。 “这学期还是不去交换了?” 蒋峤西摇头,他和来自清华的助教互道新年快乐。 “祝你堂兄早日康复。”助教说。 蒋峤西走在人群中,他穿了件衬衫,背着书包,双手揣在裤兜里。他个头很高,肩膀宽阔,有一张英俊得不同寻常的面孔,他走到哪里都引人注意。 他在中学是这样,来到港大依旧。 他就是那种天之骄子,不会为了任何事情发愁和苦恼的人。蒋峤西的身上总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骄傲,那是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的人才会有的神情。中学的时候,他总在低头看数学,显得冷漠,禁欲,不近人情。 “蒋峤西!”她们中的一个忍不住在柱子后面叫道。 蒋峤西往前走,直到有人叫了第二声他才回头。 这张偷拍照被第一时间发进了qq群里。 紧接着是第二张、第三张……蒋峤西下楼去了。 楼下,有个女生正在墙角打电话,她不知道在和谁聊天,说着说着就高兴地垫起脚来,很不安分的样子。 蒋峤西下了电梯,他走到她面前去了,他比她高出了一截。 几个女生随电梯下来,她们惊呆了,眼睁睁看着蒋峤西被那个女生抬起手搂住了脖子。蒋峤西站在墙角,伸手一搂那女生的腰,他抱着她低头亲她仰起来的脸。 有人匆匆拍了一张照片,角度隐蔽,发到群里。刚才群里还热热闹闹的,这会儿却没人回应了。 岑小蔓的窗口被私敲开了。 “小蔓,你看到群里的照片了吗,蒋峤西真的在港大,而且他找女朋友了,还挺漂亮的。” 岑小蔓回道:“是林其乐。” “她比我先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 曾在这高高低低,弯弯曲曲中跌倒。才骤觉,开开心心简简单单已极好。”:《凭着爱》,由卢冠廷作曲,潘源良作词,台湾女歌手苏芮演唱的一首经典名曲。发行于1989年2月。后有国语版《再回首》。 *女神卡卡:lady gaga,美国女歌手、词曲作者、演员。2011年,她凭借歌曲《bad romance》获得第53届格莱美奖最佳流行女歌手奖,同年发行的录音室专辑《born this way》首周销量破百万张,达到第一个事业巅峰。女神卡卡为港台译名。 70、第 70 章 大年三十这一天早晨, 林樱桃用蒋峤西的电脑给妈妈发去照片。 在香港的林樱桃似乎总是笑的, 精神状态好, 叫人一看就很放心。她在照片里专心吃冰淇淋,或是坐在港大的餐厅里吃菠萝包, 她对着一整面夜间超市的牛奶货架发呆,又或是站在租屋门口,低头挑剔自己的裙摆和鞋。这些照片看起来自然、随意,多是生活抓拍, 不像作假。 妈妈打字慢, 说:“你爸爸夸,拍的这么好。” 林樱桃敲打键盘:“是蒋峤西拍的,我从他手机相册里翻到的, 你们也觉得很好看吧!” 她又发了另外几张照片过去,是她和蒋峤西在太平山道上的合影。 妈妈说:“峤西好像比高中的时候又长高了。” 蒋峤西一大清早去了港大游泳馆游泳。他在港大读了三年,四处打工奔波, 还要去医院陪床,要他去游泳锻炼, 他也没这个心情。 他背着包回来了,手里提着给林樱桃买的奶茶,还有他自己喝了一半的咖啡。 他推门进了家, 看到林樱桃还穿着睡裙盘腿坐在床上, 正用b站看《老爸老妈的罗曼史》。 林樱桃转头看见他:“锅里的粥你出门前喝了吗?” 蒋峤西关了门,放下包:“喝了。” 林樱桃看着他走近,蒋峤西把奶茶搁在一边, 从背后把她搂住了。“看第几季啊?”他望着屏幕。 来香港前,林樱桃本以为她会在除夕这天特别特别想家。 可是没有。 她在蒋峤西身边觉得太幸福。为此,她甚至觉得愧对爸爸妈妈。 “等下次再来,”蒋峤西握着她的手,他们坐在地铁上,一起去堂哥家吃年夜饭,“我去租个大点儿的屋子,不住这里了。” “大点儿是多大啊?”林樱桃问。 “起码带上浴室厨房吧,”蒋峤西嫌弃道,“不然半夜老往外跑。” 林樱桃笑了。她穿了件红色旗袍上衣,衬得肩膀小巧玲珑,头发上还一边别了一支红色发卡,特别喜庆,她眼睛又大,笑起来像小时候过年窗花上剪的纸娃娃。 蒋峤西捏着她的手心,时不时的就看她。 堂哥当年出事后,一家人便从浅水湾的豪宅搬到了上水,后来又辗转搬去了深水埗。堂哥住院,堂嫂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还有公婆,一起挤在不足三十平米的屋子里。 蒋峤西说:“堂嫂当时可以走的,可以回娘家去,但她留下了,这里非常小。” 林樱桃跟着蒋峤西上楼,楼梯又窄又陡。林樱桃问:“我们在群山住的家有多大?” 蒋峤西抓着她的手,低头看着她,笑道:“差不多就那么大。” 堂嫂从医院回来了,她今天也化了妆,整个人看着神采奕奕。家里除了公公婆婆,蒋峤西和小林妹妹外,还来了菲佣lisa。堂兄的表哥一家也来了,只是在医院陪着他,不过来吃团圆饭了。 “幸好今天有lisa好心来帮我。”堂嫂气喘吁吁道,她提着从楼下买上来的糕点和小菜,钻进厨房里,一眼看到蒋峤西和小林妹妹正帮菲佣lisa抓一条跳出来的活鱼。“哎呀你们两个,”她哭笑不得,“厨房太挤了,你们出去玩,快!” 林樱桃坐在饭桌边,吃八宝漆盒里的糖莲子。她挨条检查群山小饭桌群里的拜年信息,她说:“杜尚有没有诚意啊!连余锦的名字都不改!!” 杜尚在群里说:“屁,我复制的余樵的,余樵你有没有诚意啊连你弟的名字都不改!!” 余樵慢悠悠冒出来了:“你俩怎么屁事这么多,林樱桃,你发拜年短信了吗?” 林樱桃说:“我还在酝酿,还没酝酿好呢!” 蒋峤西来到大伯和伯母面前拜年,以往他来,一直一个人,今年才带了女友。 林樱桃笑道:“大伯好,伯母好,我叫林其乐,祝你们新年大吉,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两位年近六十的老人喜笑颜开的,拿出提前给林樱桃封好的红包,明显要比给蒋峤西的那张厚得多。大伯还握着林樱桃的手说,挑一盆水仙带回去,来年幸福,团圆:“糖莲子是不是很好吃啊?叫lisa给你倒出来一点再吃。” 林樱桃站在小宝宝床前,低头观察蒋峤西的小侄子。小侄子才三岁,正在睡觉。 蒋峤西靠在门边,看那小宝宝,又抬眼看林樱桃。 “你知不知道糖莲子什么意思。”蒋峤西忽然说。 林樱桃怕吵醒了小侄子,走到蒋峤西身边推他出去。 蒋峤西把小门关上了,他说:“连生贵子。” “就是连生两个小孩的意思。” 林樱桃压低了声音,笑着推他:“你犯法!” 堂嫂把菜一道道端上了饭桌,蒋峤西也去帮忙。林樱桃去卧室里,抱起睡醒了叫妈咪的小侄子。小侄子第一次见到林樱桃,他睁着俩大眼,忽然就哭,林樱桃吃力地抱起他,摸着他的头轻轻小声哄他。 堂嫂忙完了,走过来从林樱桃手里接过儿子,儿子还回头睁大眼睛看林樱桃,堂嫂说:“快看峤西叔叔,快看漂亮姐姐!” 蒋峤西坐在饭桌边,陪大伯说话。堂嫂让lisa帮忙照顾一下儿子,她借口去拿红酒,暗示林樱桃跟她到厨房去。 “樱桃啊,”她说,也学蒋峤西这样叫她,“待会儿你坐在峤西身边,峤西的爸爸一打电话来,你拉住他,让他不要站起来走掉,好不好?” 林樱桃听着,一时很为难。 堂嫂当作她答应了,从柜子里拿封存的红酒。 “堂嫂。”林樱桃说。 堂嫂抬起头:“嗯?” 林樱桃说:“要……要不然这样……” “蒋叔叔来电话前,我先把蒋峤西拉出去,”林樱桃认真看着她,说,“到时候你就叫我们,叫我去和蒋叔叔说话,我拉蒋峤西,看他愿不愿意和我一起,他要是实在不愿意就……” 堂嫂望着她,观察林樱桃这张稚气未脱的脸孔。 她笑了,点头道:“好啊!” 一家人都上桌吃饭了。电视上,tvb在播新闻,亚视在播一台本土晚会,请了许多香港歌星。林樱桃望了一眼电视机,喝了点红酒,一家人里除了三岁的小宝宝外,数林樱桃最小,她好像也被当作小孩子关照。蒋峤西只比她大一个月,但在家人之间感觉就是大人了。 “樱桃听不懂广东话,”蒋峤西对全家人说,“lisa,你可以和她讲英语。” 大伯现在还在银行任职,他没吃几口菜,就忍不住开始和蒋峤西聊起最近的经济形势,他问蒋峤西在大学有没有养成每天早晨看纳斯达克指数的习惯,蒋峤西模棱两可,没回答,大伯说,你哥知不知道你这样偷懒! 他又聊起了08年,伯母说,过年了,不能说点开心的事啊。 大伯说,香港特首当年讲,未来一年,对香港十分艰难! “这不还是缓过来了嘛!”他在饭桌上一摊手,对蒋峤西讲。 林樱桃吃着堂嫂自己蒸的萝白糕,听堂嫂忽然问她,知不知道蒋峤西明年要去摩根士丹利实习的事。 堂嫂眼望着堂弟,笑着对林樱桃说:“男人进了投行,天天加班,女人就想和他分手了。这件事上我最有经验了。” 大伯说:“峤西才刚有女朋友,你就要把人家吓走!” 堂嫂望着蒋峤西说:“不过薪水很高的,峤西,第一年能拿到多少,加bonus有没有一百万?” 蒋峤西耳朵红了,不知道是不是喝酒喝的,他低头望着林樱桃的脸,轻声说:“你就当成是有。” 林樱桃过去对蒋峤西家庭的印象,只有那扇将她拒之门外的大门,只有门里传出来的争吵。她感觉蒋峤西这会儿真心地高兴,虽然一家人挤在狭小的蜗居里,但蒋峤西的胃口特好,也很善谈,他一直在吃堂嫂煮的菜,还时不时给林樱桃夹菜,问她合不合口味。 大伯还在和蒋峤西聊天,从欧巴马的金融监管改革法案,到欧洲债务危机,又聊起了国际金价、汽车业和清洁能源。蒋峤西听着,同意的地方他只点头,也不讲话,不同意的地方,他侃侃而谈,对大伯一讲能讲上半天。林樱桃简直怀疑过去她认识的那个不怎么爱说话的蒋峤西根本就是假的。 堂嫂照顾着孩子,在一旁同林樱桃聊起了省城、群山,聊着聊着,又聊到蒋峤西头上去了。 “他初中的时候好不快乐,”堂嫂抱着孩子,回忆道,“那时候,经常用他爸爸的手机给若诚打电话。若诚在上班,回来和我讲说,峤西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啊,还说他那时候在看一本叫,《在轮下》?的书。” 林樱桃是学教育学的,她点头:“哦我知道那本书。” 堂嫂说:“才十三四岁的小男生,天天感觉车轮会碾过来。当时若诚好担心,还对我说,那个小林妹妹不在省城,不然峤西可能会好受一点。” 林樱桃当然知道《在轮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在长时间的教育悲剧中,掌控不住自己的人生,犹如被巨大的车轮碾压,最终英年早逝。 “后来,峤西上了高中了,”堂嫂逗弄着孩子,“一天若诚回来,告诉我,说峤西和小林妹妹分在了一个班,又可以一起上学了,峤西专门在电话里说。” 林樱桃从八宝漆盒里拿出漂亮的糖果,一起逗蒋峤西的小侄子。 “峤西这个孩子吧,比较倔,也很固执,”堂嫂说,“当时他来香港参加托福考试,我们问,你怎么不带小林妹妹一起来玩,他说你不愿意来。” 说到这里,堂嫂抬眼看了那边和大伯聊天的蒋峤西。 “当时我们说,一定是你不好好和人家表白,这么帅这么优秀的大男生,你诚心诚意和人家讲嘛。结果他很严肃地对我说,他将来要去美国,要走很久,他不可以随便和女孩子表白。” 林樱桃听堂嫂哭笑不得道:“去美国又怎么样嘛,说一句喜欢人家又不会怎么样。” 林樱桃说:“他确实很小的时候就和我说,说他将来要去美国!他还说他不会再回来了。” 堂嫂嗤笑一声,笑那童言无忌。 “他是从小就这么说,可美国有什么呢?”堂嫂看林樱桃道,“就算去了美国,他还不是一样只有若诚这么一个知心朋友,一样惦记他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小林妹妹。” 脸红要怎么忍住,林樱桃一直不太会。杜尚在qq上问她有没有看春晚,林樱桃低下头,回说没有看。 “周杰伦和林志玲出来唱歌了!”杜尚说。 蒋峤西还在听伯母讲这几年香港和深圳房价的变化,他忽然回过头,发现林樱桃红着一张脸在吃白切鸡。 “你怎么了?”他低头问。 林樱桃摇头,也不看他,让他继续陪长辈说话。 蒋政从苏丹打视频电话来的时候。门外的楼梯上,有住户在唱《狮子山下》。 堂嫂暗示了林樱桃一眼,林樱桃放下筷子,拉蒋峤西的手肘,要他现在跟她到厨房去。 “怎么了?”蒋峤西不明所以。 他从刚才起就纳闷,林樱桃怎么脸这样红,应该也没喝多少红酒。 林樱桃走进狭窄的厨房里,她一时没忍住,转过身一把就抱住了蒋峤西的腰,她把头埋进他身上了。 蒋峤西低下头,愣了好一会儿。他伸手搂她,揉着她的背。“怎么了?”他轻声问,“是不是想家了?” 林樱桃使劲儿摇头,她抬起头,眼睛湿润了,看他的眼。 厨房里拥挤得很,过道只容一人通过。 窗外楼下,有几家住户搬着一棵桃花树,停在店门口。 就在林樱桃拉着蒋峤西的外套仰头和他接吻的时候,堂嫂从外面说:“峤西,你爸爸来电话了!樱桃啊,峤西的爸爸听说你在这里,特别想和你说话!” 林樱桃转过头,望向了厨房外面。她说:“蒋叔叔来电话了,我们去接——” 蒋峤西原本正亲她,这会儿不耐烦道:“有什么好接的。” 林樱桃说:“过年了,蒋叔叔过去一直对我很好的,我想去给他拜年……” 她望着蒋峤西的脸,眼里都是期待:“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蒋峤西瞧着林樱桃这一副神情。 他看了着门外,笑得很有些无奈。 有一件事,是连蒋峤西也不得不承认的。虽然在过去许多年里,蒋政一直对他敷衍了事,漠不关心,但对樱桃,他确实关爱有加。不过在群山工地,樱桃就是这么讨人喜欢的。 “蒋叔叔!我好久没见过你啦!”林樱桃坐在屏幕前,她和没什么表情的蒋峤西坐在一块儿,她热情道,“你现在在哪里过年呀?” 蒋政还坐在办公室里,背后是板房墙上的中国挂历,还有工作记录。他比以前晒黑了,皱纹也更深了,他笑道:“樱桃!哎哟,漂亮得叔叔都认不出来啦!” 蒋峤西一直坐在一边,也不言语。他又恢复了昔日那个寡言少语的模样。林樱桃和蒋政聊了半天,把群山工地的蔡叔叔、余叔叔、秦叔叔几家人的情况都讲了遍,蒋政说:“那,林工身体怎么样啊?” 林樱桃说:“挺好的!就是抽烟太多,戒又戒不了。” 蒋政说:“蒋峤西,平时多关心关心你林叔叔的身体,知不知道。” “嗯。”蒋峤西颇不自然地应了一声。 “你怎么样啊?”蒋政说,“樱桃和我说了半天了,你也不说话,光让她说。” “我挺好的。”蒋峤西说,他抬起眼,直视镜头里已经非常陌生的父亲。 “好……”蒋政忽然背靠住了椅背,他穿着件蓝色的工作服,大概在苏丹,只有这种颜色的衣服最能保护中国公司的工人领导们平安,蒋政说,“挺好的就好。” 并不是每个人想起爸爸妈妈,就会本能地联想起快乐、幸福,与无上的安全感。 只是蒋峤西也发现,他慢慢可以去忽略那种条件反射般的焦虑、痛苦和不快,特别有樱桃在身边陪他的时候。 蒋政说:“还住在那个新加坡人的租屋?” 蒋峤西说:“嗯。” 蒋政说:“樱桃来找你了,你不换个大点的地方住。” 蒋峤西说:“明年就换。” 蒋政说:“学习怎么样。” 蒋峤西不想再回答了,但樱桃在旁边担心地看他。 “我学习还能怎么样?”他反问。 蒋政一下子笑了。 “这句话说得好,”蒋政说,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我的儿子,我最有数了。” 他们又聊了两句。 忽然蒋政说:“你妈妈,最近回省城去了,去——” 他还没把去干什么说出来,蒋峤西“蹭”地站了起来。 林樱桃转过头,她看着蒋峤西坐回到餐桌边去了,去和大伯他们继续聊天,连声再见都对他爸爸懒得讲。 林樱桃又回过头,望屏幕里的蒋政叔叔。 高二那年,林樱桃记得,蒋峤西从香港过年回来,来她家里吃中饭。 当时蒋峤西说,他爸爸妈妈去给他哥扫墓了,所以家里没人给他做饭。 蒋政说:“闺女啊。” “哎。”林樱桃忙答应。 “蒋峤西这个小子,忒倔,就这个脾气,”蒋政垂下眼,想了想,“以前,我跟你梁阿姨是对他不够好,你对他好一点,嗯?有需要什么的,你和叔叔说。” 林樱桃回到了饭桌旁。堂嫂刚拿出家里珍藏的老相册,一家人正看蒋峤西儿时在香港的照片。当时连菲佣lisa都只有二十岁。蒋峤西额头上一个红点,站在幼稚园新年演出的舞台上和一群小朋友一起合唱,还和正上大学的堂哥合影。 “是小龙人!”林樱桃惊喜道。 蒋峤西捂着脸无奈道:“哪吒!” 林樱桃从没有见过蒋峤西童年时这么小这么可爱的照片。 她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九岁了。在群山,他阴沉着脸,连笑容都很少。 临走前,堂嫂忽然对抱着一盆水仙花的林樱桃悄声说:“你十岁的时候,是不是暑假给峤西打过电话?” 林樱桃摇头,她不知道堂嫂指的是什么,她早已经忘记了。 堂嫂偷笑道:“你问问峤西,看他还记不记得。” 林樱桃曾在书上看到一句话说,香港,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 维多利亚港的街道上停满了豪车,连道路都宽上许多。现在走在堂哥家楼下,林樱桃四处望,全都是阴暗破旧棺材般的楼层。 从天堂地狱走上一遭,林樱桃想起刚才在堂嫂家里见到的,那一家人脸上知足、幸福的笑容。 杜尚说:“樱桃,方大同和萧敬腾出来唱歌了!” 林樱桃挽着蒋峤西的手,两个人一同在除夕夜走回租屋去。她把带回来的水仙搁在窗台上,水仙还未开花,她回头说:“你记得每天给我发它的照片!” 租屋的灯关掉了,蒋峤西拽住自己领口,把t恤从头顶猛地脱下来。他靠坐在床头,借着窗外的霓虹和月色,看樱桃在他面前,解开了旗袍上衣,然后又脱内衣,与他裸裎相见。 他们并不是任何人,只是一对相爱的年轻男女。当朦胧的月光笼罩在皮肤上,他们在彼此眼中都有种不真实的完美。 林樱桃的发尾这么摇啊摇的。在蒋峤西记忆里,她是在放学时,回过头,因为看到他了,她便高兴地蹦蹦跳跳。 现在,是她努力在用身体接纳他,一次,又一次。 蒋峤西躺在床上。过去,他度过了那么多孤独的除夕,家里要么冷冷清清,连电视都不打开,要么就充满了父母的争执、讽刺和推搡。 盛菜的盘子摔碎了,烟灰缸磕在茶几上——蒋峤西握着笔捂紧了耳朵,他只能更专心投入地学数学。 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他把自己喜欢的人紧紧抱着。有樱桃在,他什么都不想要。 从香港回来已经快十天了。 林樱桃还是经常在夜里忽然睁开眼睛,她转过身看去,常以为蒋峤西还睡在她身边。 然后便是巨大的失落,化成寂寞,塞满她心里。 半夜,林樱桃还在被窝里和蒋峤西讲电话。 “我醒了就睡不着了……”她说,她只想多听听他的声音。 蒋峤西无奈道:“我也是。” 他们小声地聊天,聊着聊着,蒋峤西忽然吞咽了一下喉咙,说:“樱桃,你再叫我的名字。” “什么?”林樱桃问。 蒋峤西说:“你叫我的名字。” 林樱桃不明所以,她说:“蒋峤西?” 电话里,蒋峤西的呼吸声逐渐加深了,他平时是个很能自控的人,但他的呼吸还是变浓重了。 林樱桃在这边愣了,一停顿,蒋峤西在那边命令道:“再叫。” 林樱桃乖乖道:“蒋峤西……” 她穿着睡裙,一边唤他,两条腿不自觉并到一起了。 林樱桃心里一片乱,她也慌起来了,她听到蒋峤西在那边忽然闷哼了一声,然后伴随着压抑着的喘息声全都倾泻出来。 林樱桃不想再听了,可她这么想他,她还能去听什么呢。 “樱桃,”蒋峤西深呼吸着说,“你想我吗?” “嗯……”林樱桃不得不承认。 蒋峤西轻声说:“来,跟我说的做——” 林樱桃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床头放着她的波比小精灵,还有漂漂亮亮的芭比。万年青的叶片遮挡住了月光。林樱桃脸红的,她的右手握着手机,贴在耳边,她听着蒋峤西的声音,鼻腔里轻轻“嗯”着,左手沿着自己的睡裙伸下去—— 这时,卧室的门被从外面推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那里。 “啊!!”林樱桃吓得瞬间大叫了一声,她扔了手机掀起被子猛地把自己罩住,裹得严严实实。 林妈妈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闺女房间里有束光,还以为她忘了关台灯。 可闺女忽然厉声惨叫,林妈妈弯下腰,把那个被丢到地上的手机捡起来了。 蒋峤西说:“阿…阿姨……” 林妈妈顿时松了一口气:“哦,是峤西啊。” 林樱桃还把头蒙在被子里,捂着头,屁股撅起来,不肯见人。 “好啦,手机都掉出来啦,”林妈妈走过来,隔着被子拍了拍她,“打电话就打电话,大喊大叫的吓我一跳!” 林樱桃在被子里委屈道:“妈妈你突然进来干什么啊!!” 林妈妈看她实在不肯出来,把手机放在枕头边了。“行了行了,我走了,你继续打电话吧啊。我这不是以为你又没关灯吗,下次偷偷打电话记得把门锁好。” 妈妈从外面关上了卧室门,遇到被女儿的尖叫声给吵醒了的林海风,她推他:“走了走了,没事。” “真没事啊?”林海风问。 妈妈小声念叨:“我这个眼睛怎么有点看不清楚了……难道真老了?要去配花镜了?” 林樱桃的手落在枕头边,她在床上酣睡,眼角还有些泪花。 床前的书桌上,放着一本硬皮日记本。封面上印着一群粉色的小兔,和粉白色的大象生活在一起。 2004年,林其乐在日记本上写道: “我再也不要想起蒋峤西!” 2006年11月。 “蒋峤西他亲我了。” 又是不同的笔迹,在下面加上了新的一句。 “蒋峤西告诉我,他爱我好久了。我想永远永远和他在一起。2011年2月。”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b站:于2009年6月26日创建的弹幕视频网站,原名mikufans,2010年改名bilibili。2018年3月28日,于美国纳斯达克上市。 *《老爸老妈的罗曼史》:是乔什·拉德诺等主演的一部情景喜剧,于2005年9月19日在cbs电视网首播。 *2011年11月,中国各地全面实施双独二孩政策;2013年12月,中国实施单独二孩政策;2015年10月,实施全面二孩政策。 *“周杰伦和林志玲出来唱歌了!”:2011年央视春晚,周杰伦和林志玲表演节目《兰亭序》。 *《狮子山下》:罗文演唱的一首歌曲,黄沾作词,顾家辉作曲,有香港“城歌”之称。讲述着香港普通市民逆境自强的励志故事。 71、第 71 章 从香港回来以后, 林其乐的心情总是漂浮着的, 像一根被风托起的羽毛, 她离开了蒋峤西,所以她就这么着落在风里, 等待着,期许着,下一次再到他的身边去。 离开家,前往车站的时候, 林其乐也开始适应和爸爸妈妈的分别。她站在队伍末端, 对爸爸说,她会好好实习:“努力找一家工资高一点的幼儿园!” 妈妈嘱咐她:“找个周天去大姑家看看,你过年连个电话都没想起给大姑打, 大姑还问你呢,去帮忙干点活儿,问姑父身体好, 问问你表哥什么时候结婚。” 爸爸妈妈把她一直送进了大厅里,他们站在玻璃幕墙外, 还看着她。林樱桃在墙里,冲他们招手:“你们快回去吧!”爸爸冲她笑了笑,大概知道总要有人先走, 爸爸拉过了妈妈, 转身往停车场的方向去了。 林其乐开始发现,爸爸没有她以前印象里那样的高大了,连妈妈也是。 眼泪忽然落下来了。林其乐望着他们, 分辨不出这种难受是什么。她弯下腰,提起了箱子往安检口走。 林其乐感觉自己必须是一个大人了。她要去上学,然后找到一份好一点的工作,她还想去学个驾照,这样家里除了爸爸以外,就有第二个人会开汽车,免得再出现寒假时,爸爸和余叔叔都喝多了,只能让余樵和他同学来酒店,把两家的车开回去这种事。 她坐在高铁上,靠着窗边听歌,听杜尚推荐给她的方大同和林宥嘉的歌——林其乐发现,杜尚总是知道她喜欢听什么,他们俩小时候就经常痴迷于同一盘磁带。她在群里说,这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蔡方元却说,现在音乐网站早就能够根据你喜欢的老歌,来推荐你一定会喜欢的新歌了。智能程序发展得快,也许慢慢的,到未来,人就不需要朋友了。 林其乐掀开女性杂志,看上面的情感两性问答栏目。她过去总爱看这个,如今,她发现她也可以跟着答一答了,她已经不用睁着一双眼睛,像隔着一层雾气,去傻傻猜测“情”与“爱”的神秘真相。 于是她掀过了这一页,像秦野云一样研究起了美妆。林其乐盯着杂志上的佐佐木希,她想象着也变成模特那么美丽,好去让蒋峤西眼前一亮,除了盯着她以外,什么都看不到。 回到学校,林其乐又开始了按部就班的学习上课。开学没多久就到三月了,林其乐深夜里还在走廊上打电话。蒋峤西戴着耳机接听,他刚实习回来,正在狭小的租屋加班加点改蔡方元公司的商业计划书。 “蒋峤西,生日快乐,”林其乐忽然说,她蹲在走廊里一分一秒看着手表,宿舍楼很多人都睡了,她不敢太大声,“二十一岁了!” 蒋峤西冷不丁从写满了修改意见的打印纸上抬起眼来,看到了电脑上时间。 2011年3月5日,0点0分4秒, 香港和北京确实是没有时差的。蒋峤西满足地想着,拿起咖啡来,他转过头,看到窗台上凋谢了的水仙花。瓷杯子明明是成对的,却只有一只被蒋峤西端起来了,另一只被安放在柜子里。蒋峤西说:“樱桃,你说家里买盆什么花好。” 大三下学期,蒋峤西忙着实习赚钱,林其乐忙着上课考证。她们有太多证件要考了,什么育婴师、保育员、配餐师、心理咨询师……林其乐打算去考个舞蹈教师资格证,为了考编,再去考一下中国舞八级。 闲暇时间,譬如吃饭的时候,林其乐也会想起蒋峤西在香港提起的,让她去学托福,考ami证书的事。 “学费要一万多美金呢。”她查阅了资料,还问了在美国读博士的孟莉君学姐,她在电话里对蒋峤西抱怨,都不知道工作多久才能回本。 蒋峤西说:“我给你出啊。” 林其乐数落他:“你不要总像很有钱一样!” 蒋峤西在那边笑了。 周末时候,几位以前寝室的室友学姐来师大找林其乐吃饭。二号床学姐去了一家出版社,正在做童书编辑,三号床学姐去了一家文化公司,做儿童创意玩具。一屋子人,只有一号床学姐真的去了一家贵族幼儿园,已经开始带班了。 也正是因为她去当了幼儿教师,才忙得连一顿饭都来不了。 “乐乐,你长得这么漂亮,我要是你,我就去应聘电视台当儿童节目主持人,以前那个什么,《大风车》!”三号床学姐说。 “《小神龙俱乐部》!” 林其乐说:“那不得学传媒的才能去吗?” “没那么严格,”五号床学姐讲,“出了大学以后,那才叫各凭本事。” 学姐们边吃饭,边和海对面的孟莉君聊天。孟莉君不知道突然发来一条什么消息。 “乐儿!” “啊?” “你真找着你那个美国男神了?” 林其乐眨了眨眼,她对几位学姐郑重点头。 二号床学姐一拍桌子,说起她最近白天做童书编辑,晚上就在晋江上研究,打算申请个签约作者:“十有□□,你以后就是归国总裁的全职太太了!” “拉倒吧!”林其乐想都不想就否认,“他特爱乱花钱,说不定以后还得我养着他呢。” “那完了,”二号床学姐说,又一想,“没事,我们不是还有北航帅哥吗!” 林其乐忙伸手制止她:“别别别别别——别再提了!” 林其乐四月初过生日,她如今在北京朋友少了,新室友不太熟,也很少交流。学姐们说,9号那天正好是个周六,她们再过来陪她过个生日。 林其乐把她们送到公交车站,本想一直送到积水潭那边地铁口,学姐们要她回去,不用送这么远。林其乐站在路边,看着345路车开走了。 九号那天,林其乐从早到晚一直泡在舞蹈教室里。北京四月,气温上来了,有点像是寒假时在香港的温度。林其乐坐在地上喝水,检查舞鞋,她重新盘了一下头发,然后继续练习。 有那么几分钟,林其乐望向了教室窗外,她看到有外校的男生等在那里,等自己正在练舞的女朋友。周六,学生们都去约会,林其乐脖子上淌下汗来,她又开始羡慕了。 她和学姐们约在下午五点,她们在宿舍门口等她,林其乐回去好换个衣服,然后一起去吃日料。 林其乐还没离开舞蹈教室,忽然一通电话打进来,是三号床学姐。 “乐乐,这边儿有个清华数学系的男的站在你宿舍楼下!说他要给你表白!”学姐激情洋溢道,“我们都说了你有美国男神和北航帅哥了,他还是不肯走——” 傍晚,师大校园里多是出门吃饭的学生。 二号床学姐双手盘在胸前,她眼神坚毅,却又透着股心虚,盯眼前这个一米八多,手里拿了一小束玫瑰花的陌生帅哥。 “你说你是……是清华数学系的?”她问,不自觉脸红起来。 这位陌生帅哥得知眼前几位学姐正是林其乐以前的室友,他轻轻点头了:“嗯。” “我靠这人声音还挺好听的,”三号床悄悄凑在五号床耳边,“乐乐从哪认识的这种男的!我不相信,学数学的有这种男的吗?” “你你你你拿什么证明啊?”二号床学姐问,“你现场解个微积分给我们看看啊!” 那陌生帅哥皱了皱眉,笑了:“什么?” 三号床学姐说:“你让他解个难点的啊!” “我都想不起来了!”二号床学姐回过头,压低声音道。 谁他妈毕业了还记得怎么解微积分啊。 林其乐在路上跑,粗喘着气,她穿着件薄薄的运动外套,里面是练舞穿的紧身背心。她站在路口,远远就看到一个背影站在她们宿舍门口,正被几位学姐围着。 “蒋峤西!!”她站在原地激动喊道。 蒋峤西忽然转过身来,他穿了件衬衫,领口解开了,外面套了件深蓝色的针织衫,他往前走了几步,一把把飞过来的林樱桃抱住了。 路过的全是人,被惊动得往这边儿看。 几位学姐更是看傻了,她们瞧着这个一贯特容易害羞的小学妹林其乐就像只树袋熊,大庭广众之下挂在了人家清华大帅哥身上,还抱着人家脖子哭:“你怎么来啦!!” 饭桌上,几位学姐异口同声地问林其乐。 “他就是你美国男神啊??” 蒋峤西一罐啤酒喝了一半,他很想要正经一点,却忍不住笑,他时不时低下头看林樱桃。林樱桃已经无地自容了,坐他旁边,脸红如西红柿,埋头夹北极贝吃。 “你知道吗,男神同学,你人虽然不在江湖,”二号床学姐在对面说,她摊开手,示意了一下林其乐,“江湖上一直都有你小学、初中、高中各时代的传说!” 林樱桃哭道:“姐你别说了……” 孟莉君突然发qq给林樱桃:“我靠美国男神真的很帅啊!!” 林樱桃刚穿好鞋子,从日料店里出来。 不知道是哪位学姐给孟莉君发去了他们的照片。 孟莉君说:“我本来还怀疑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三年等的!!值得!!!” 学姐们乘地铁走了。林樱桃靠在蒋峤西怀里,朝她们摆手。 “她们都觉得你长得好帅哦。”林樱桃转过身,小声嘟囔,不太有自信似的。 蒋峤西也低着头说:“要不然怎么当你男神。” 林樱桃笑了,她推他。 蒋峤西在北京街边一把把她拉过来,用力抱了一会儿。 多久没这么拥抱了,多久没靠在他身上,亲耳听到他的呼吸和心跳声。林樱桃的额头贴在他衬衫领口,她睁着眼,过了一会儿又把眼闭上了。 她把手够上去,搂抱蒋峤西的脖子。 “你怎么来了啊。” “我去上海出差,”蒋峤西说,“今天来一趟北京,明早再回去。” “怎么去上海出差?”林樱桃抬起眼。 蒋峤西眼尾笑的,低头看她。过去,林樱桃常在蒋峤西给她讲数学题时见到这样的眼神。他总是无往不利,在数学上,总是所向披靡,什么都难不倒他似的。 “蔡方元那个案子,”蒋峤西轻声说,“可能要成了。” 林樱桃惊讶道:“啊?” 蒋峤西无奈道:“蔡方元和我房东特别谈得来,谁能想到有这么顺利。” 林樱桃的手被蒋峤西握着,又在路边和他腻歪了好一会儿。蒋峤西亲她的脸颊,握着她的脸,亲她的耳垂。蒋峤西也不说什么,低头看了她一会儿,牵着她就沿着街边一家家店往前走。 林樱桃不明所以,只跟着他。她想,今晚一定是不回学校寝室去了。 蒋峤西停在一家深夜还开张的刺青店门口,他看了一眼招牌上的业务说明,拉过林樱桃就往里走。 林樱桃吓了一大跳。 干什么啊,难道要刺青? 她很怕疼,心态还很保守,不敢在皮肤上刺东西,林樱桃还没有想好。 “这位帅哥,”店主从电脑后面抬起头来,是位长发女性,花臂上刺着银河与宇宙飞船,她看见了林樱桃,“两位有预约吗?” 林樱桃被按在了凳子上。店主弯下腰来,拿酒精棉球在林樱桃耳垂上擦,然后点了两个点。林樱桃一下子闭上了眼,她很紧张,她的手被蒋峤西紧紧攥着。 “别怕啊,”店主说,“就打个耳洞,普普通通,一点儿都不疼。” 林樱桃问:“真的吗?” 店主直起腰来,放下耳钉枪:“打完了!” 林樱桃望着镜子里,她把头发捋到耳后,她耳朵上多了两个小孔,插着耳针,只有一点点疼。 蒋峤西付了钱,还买了碘伏和红霉素,装在一个纸包里。店主抬起眼,不能免俗地瞧了眼蒋峤西的脸。过于白净了,但这个人从感觉来讲,不像是个多么循规蹈矩的人。“帅哥,”她笑道,“不想纹身吗?” 蒋峤西抬起眼,朝墙上这么多纹身照片看了一眼。 林樱桃和蒋峤西一起坐上了地铁,是07年时还没有开通的地铁四号线。风声呼啸,蒋峤西对林樱桃说:“要不是这么赶,明天还能陪你在北京逛逛。” 林樱桃抱着他的腰,余光正好瞥到上面的北大东门站。 “你怎么还骗我学姐说你是清华的。”林樱桃在蒋峤西身边坐下了,嘟囔。 “那我说我是薄扶林职业技术学院的,她瞧不起我怎么办。”蒋峤西轻声说。 林樱桃笑起来。 “我们积水潭师专的人都很有礼貌,一般不会随便瞧不起人。” 时隔四年,林樱桃没想到她又有一天来到这家酒店,还是蒋峤西带她一起来的。 电梯外的那面镜子,映出了林樱桃如今的面孔,还有蒋峤西握着她的手匆匆走过的侧影。 林樱桃穿着小白鞋,走进套房里去,隐隐约约的,好像还是这一间。她看到蒋峤西的旅行包就放在沙发上,就是曾经她和蒋峤西一起吃过晚饭的沙发。 第一次来时,林樱桃心中只有感叹。如今,她想蒋峤西在香港住着五平方的小屋,来到北京就这样奢侈,这间套房就有六七十平了。 才刚说他乱花钱,他就开始乱花钱了。 蒋峤西换了拖鞋,让林樱桃也换。他走到沙发前,从旅行包里翻了翻,拿出一个香槟色的小盒子来。他拖着林樱桃的手,免去了一切不必要的步骤,把她一直拉到卧室里去,让她坐在床上。 刚刚打完耳洞,林樱桃的耳垂上还塞着根银耳针,看着有点发红。蒋峤西凑近了林樱桃的脸,这么看了一会儿,这是适合接吻的距离。蒋峤西大概觉得有点遗憾。 “不能立刻戴啊。”他叹道。 他把手里的盒子交到了林樱桃手上。 林樱桃近近地看他,又低头瞧这个盒子。 她打开了。 那是一对红色扇形的耳坠,乍一眼看,像一对红色的小裙子。 林樱桃已经开始适应蒋峤西会送她礼物这件事了。 林樱桃轻声问:“这个多少钱啊?” 蒋峤西说:“是我能支付得起的。” 林樱桃说:“肯定特别贵……” 蒋峤西伸出手来,不敢碰她的耳垂,又捋了一下她的头发,很遗憾似的。 林樱桃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大概想起林樱桃在香港超市里努力帮他省钱,精打细算的样子。蒋峤西笑了一下,好像也有点惭愧。 “我三年没陪你过生日了,樱桃,”蒋峤西看着她,“你相信我付的起。” 刚打完耳洞,按说绝对不可以洗澡的。但林樱桃并不在乎了。她用浴帽遮住耳朵,洗完了身体,又摘了浴帽小心冲洗头发。林樱桃系好了浴袍,站在浴室镜子前,她抖着手拆掉了耳垂上的耳针,然后摘下蒋峤西给她买的那对耳坠,大着胆子戴上去。 她裹着浴袍出去了,把耳坠盒子塞进口袋里。她催蒋峤西:“你明天还要赶早班飞机,快去洗澡啦。” 蒋峤西还在沙发上用电脑工作,这会儿抬头看见她,他合上电脑起来了。 林樱桃坐在被窝里,用手机搜索这个盒子上的商标信息。她发觉蒋峤西这个人的消费哲学总是这样的,他不买不需要的东西,一旦需要,他总会买贵的,他似乎很少考虑“性价比”这种问题。 这种观念是天生养成的吗,林樱桃也不明白。她和蒋峤西在香港一起逛超市,她就发现蒋峤西很少花心思挑选——因为林樱桃在,所以他什么东西都往贵了买。而当林樱桃不在了,他就去拿最便宜的,他租屋的柜子里放的全是还没用完的廉价品。要不是有堂嫂在,林樱桃都不知道他一个人要怎么生活。蒋峤西并不太把自己放在心上。而他大概还以为林樱桃没有发现。 真的好贵……林樱桃把手机网页关上。 她不知道这对不对,但当她手里拿着蒋峤西送给她的昂贵礼物时,她确实感觉他就是这样珍视她的。不就是钱嘛,是钱就能换来的,满足女人的虚荣心而已,但同样的钱,他总能精准买到令林樱桃心动的东西。 也许礼物的价格,就是在为这一瞬的心动买单。蒋峤西舍得花他四五个月的房租,来换取林樱桃生日这一天的心动,也许还有以后漫长人生里不断的回味。 第一支口红因为舍不得用,一直放到了过期。第一双高跟鞋也不舍得穿,一直存在鞋盒里。它们在林樱桃心中,总是为那一个瞬间存在的。无论是在群山和蒋峤西坐在一起,好奇地涂抹口红,还是在家门外的楼梯上,踩着高跟鞋,摇摇欲坠地被他抱住了。 林樱桃已经开始担心耳坠这么小,弄丢该怎么办了。 朋友们发来庆生短信,她一条条回。蔡方元问:“蒋峤西睡了吗?” 林樱桃听着蒋峤西在浴室里刮胡子的动静,她回道:“还没有。” “他带着投资人来上海见我,结果他跑了,我自己陪投资人唱了一晚上歌儿啊!”蔡方元气道,“下午说了句你要过生日就走了,你让他今晚早点睡啊明天别迟到了,我还等着开会呢!” 林樱桃说:“你和他说啊,你和我说干什么。” 蔡方元说:“他晚上几点睡不都取决于你吗!” 林樱桃握着手机。 她狂发奥特曼殴打小怪兽的动图过去,换来蔡方元一张荡漾的兔斯基。 红玉髓的小红裙,在床前灯光里折射出不同的光芒。林樱桃低着头,落下的头发被一次次顺到耳后去,露出不停摇动的耳坠来。 蒋峤西靠在床头搂过她来,怜惜地亲吻她的面颊,又往后捋她的长发。“疼不疼?”他问。 樱桃摇头,一心和他接吻,什么都不想。 在上海忙完了这次见面,临回香港前,蒋峤西和蔡方元两人单独约了顿饭。 中途杜尚也被叫过来了。蒋峤西在饭桌上吞云吐雾,上海禁烟还没有香港那么严苛,但未来估计也快了。 一见到杜尚,蒋峤西笑了一下,点头和他问好。四年没见,杜尚乍一见到那个冷面煞神蒋峤西对自己这么友好,他笑得都不大自然了:“太、太久没见了,蒋峤西,你……你从香港回来不回省城看看去吗?你过年也都不回省城啊。” 蒋峤西说:“等毕业以后再去吧。” 杜尚坐下了,腹诽道:是啊,成天让樱桃去找你,真好意思的。 蔡方元还在继续说他爸相中的房子的事,就在省城东部山区那块儿,有山有水,风景很好。 杜尚问:“你要买别野啊?” 蔡方元笑得十分委婉,手一敲桌面:“这不是还在计划中嘛,让我们家老头高兴高兴。” 他又问蒋峤西:“你呢,你毕业以后回来,打算待北京啊还是回省城啊还是去哪儿啊。” 蒋峤西把烟在烟灰缸里点了点:“这得我们家小领导决定。” 杜尚站在路边,直到蒋峤西打车走了,他才对蔡方元说:“什么……什么玩意儿啊!樱桃还没跟他结婚呢,你看他得瑟得,都叫起‘领导’来了!” 蔡方元双手揣裤兜里,悠悠看了他一眼。 下一辆出租车来了,蔡方元坐前面。杜尚刚坐进车里,手机忽然响了,他接起来:“哎!老婆!我在这个,国际饭店这边——你想吃什么,蝴蝶酥啊?你等我啊我去给你买——司机师傅,麻烦你赶紧停一下车!”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方大同:1983年7月14日出生的香港男歌手。 *林宥嘉:1987年7月1日出生的台湾男歌手。 *佐佐木希:1988年2月8日出生的日本模特。 *晋江文学城:创立于2003年8月1日,前身是晋江电信所创办的一个小bbs,中国大陆著名女性站。 *薄扶林职业技术学院:蒋峤西母校香港大学位于香港岛薄扶林道。 *积水潭师专:林其乐母校北京师范大学位于北京积水潭地区。 *本文中除非明确提到品牌,其他的碍于时代问题,多为在原型上适当修改虚构。本章珠宝原型为宝格丽红玉髓耳坠。 *本打算2011年之后就不再写本章注释,但有读者在文下问,就写完全文吧。 72、第 72 章 蒋峤西家的小领导五月份飞去香港“视察工作”。她的耳洞发炎了一个月, 终于痊愈。她还把那双小红鞋塞进了皮箱里, 带上飞机, 她一路上都在睡美容觉,快落地时开始化妆——这都是她在美妆杂志上学的, 有点像备考经验。 从香港国际机场一落地,林樱桃就躲进卫生间里,第一时间把鞋子换上去。 她穿了条白色连衣裙,肩膀很紧, 裙摆在膝盖上面, 露出纤细的膝盖和小腿。衣领有一些红色的小刺绣,只有点缀的作用。她穿红色的高跟鞋,头发顺过去, 耳朵里戴着红扇子形的耳环。林樱桃嘴唇樱红,她努力把自己变得更漂亮。 她欢天喜地地这样去见蒋峤西。 蒋峤西在接机大厅远远就看见她了,他目不转睛地盯了她和她的裙子十多秒。 等到拥抱的时候, 蒋峤西还低头瞧她的脸,他右手食指托起林樱桃的下巴来, 大拇指在她的红唇上轻轻摸了一下。 “你送给我的过期了,我买了一支新的。”林樱桃抬眼看他,本来就大的眼睛画了眼线, 卷了睫毛, 让蒋峤西都有点不认识她了。 “怎么学会化妆了。”蒋峤西站在地铁上,搂着她说。 林樱桃原本很高兴地抱着他,一听这个, 眉毛都弯下来。 “不是你给我买的口红嘛?” 蒋峤西低下头看了她好一会儿,又看她的小腿和被红鞋衬得又细又白的脚背。引人犯罪。也许林樱桃慢慢会发现,她其实拥有可以让很多男人为她倾倒的外表和魅力。她可以试着去利用的,像蒋峤西实习这几个月来见过的许多女孩一样,那会让她的整个人生轻松很多。只是林樱桃现在还像孩子,贪恋地抱着蒋峤西不放,满心满眼只有他一个。蒋峤西手扶着地铁拉环,把她搂到怀里。 蒋峤西渴望重新掌握金钱的自由,这种欲望随着林樱桃的成长,随着他接触职场,随着堂哥的康复,而越发强烈了。樱桃对此浑然未觉。她背着大姑送给她的迪奥小包,走进蒋峤西新租的房子里。开门即是狭窄的过道,左手边是两平方大小的卫生间,过道上做了厨房,有抽油烟机、电磁炉、洗衣机、冰箱。过道往里,通往一个方形的房间,一张双人床把房间占据了大半。床一侧是一个床头柜,柜子上立着三个相框,分别是蒋峤西和堂兄一家人的合影、蒋峤西林樱桃在太平山上的合影、林樱桃在除夕夜穿着旗袍小褂抱着水仙花微笑的单人照片。 床另一侧有一面落地镜,明显是给女生用的,还有个窄小的衣柜。 蒋峤西把她的箱子提进来,关了门。看到樱桃往前走,红色鞋跟撑起她的脚来,细跟敲在他的木地板上,敲一下,他心里就热一下。 林樱桃站在床前看了一会儿,她看到两个枕头,觉得很高兴,她又走到窗边往外看,发现窗台上摆着一盆万年青,是蒋峤西在香港买的。 “这个房子一个月租金多少钱啊?”她转头问。 蒋峤西在门后换了鞋,然后从兜里把钥匙和八达通卡还有手机拿出来,放在进门处的餐桌上。他走进来。“一万多点。”他从背后搂住了樱桃的腰。 樱桃的裙摆忽然抬高了。林樱桃靠在窗边,冲着外面的街道,她一下子闭上眼,身体颤巍巍的,向前倾。 窗帘很快被拉上了。 林樱桃虽然只穿了不到一个钟头的高跟鞋,但脚跟处就红了。她的裙子挂在了衣柜里,她还没穿睡衣,用蒋峤西的毯子暂时裹住自己,露个肩膀。她说:“这么小才十几平的房子居然就要一万多,香港什么都好贵。” 蒋峤西在浴室里冲澡,隔着门问她,托福准备得怎么样了。 林樱桃说:“我光忙考级了,还没怎么准备呢。” 蒋峤西从浴室里出来,头发上搭着条毛巾。他肩膀宽阔,走到林樱桃面前,双手压在床单上,他低下头。 “那报名不白报了?”他眼眸湿的,这么看人,颇有威慑力。 林樱桃抬起眼看他,嗫嚅道:“七月才考呢,还有两个月。” 她被蒋峤西扯开毯子,抱起来了。林樱桃慌张得笑出来,她紧紧巴住蒋峤西的脖子。从上了小学三年级,被妈妈教要自己洗澡以后,林樱桃就没有和谁单独一起在浴室里待过了。门开了条缝,热水淋下来,林樱桃的长发贴在了背上,她靠在他怀里,和他长时间地接吻。林樱桃第一次觉得,她和蒋峤西真的有个共同的家了,也许这就是一万房租的意义。 5月2日,新闻上说,本拉登死了。 林樱桃正在电磁炉上炒搅打好的蛋液,旁边放着一盘蒋峤西切好的西红柿块。蒋峤西坐在她身后的餐桌上忙工作,忽然给她念起这条国际新闻。 林樱桃转过头,看了一眼被电脑屏幕照亮的蒋峤西。她炒着菜,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我们看了新闻,我特害怕,想给你打电话,”林樱桃坐在餐桌上,边吃米饭边说,“余樵给我说的你家的电话号码,但是怎么打也打不通。” 蒋峤西坐在对面,看她:“想和我说什么?” 林樱桃看着他:“想和你说美国很危险。” 蒋峤西继续吃樱桃炒的菜。回想起往事,他既懊悔、心痛,可又觉得幸福、甜蜜。“我当时在上竞赛班,”他端起碗来,夹樱桃蒸的米饭吃,“在我爸车上的交通广播里,听到这条新闻,我当时就想起你来了。” 林樱桃小声问:“想我什么啊。” 蒋峤西说:“想你,肯定又要睁着你那俩大眼,泪眼汪汪地堵在我跟前,说,不要去美国。” 林樱桃一下子笑了。 “我哪有泪眼汪汪啊!” 蒋峤西笑道:“你小时候成天哭,动不动就跟我撒娇,还说没有。” 孟莉君学姐在qq上问林樱桃,五一是不是又去了香港。 “乐儿啊,你不要太积极了,”她担忧道,“你男神虽然优秀,但是你这么一次次往香港跑……男人啊,我跟你说,得不到的时候使劲儿追,太容易得到他就不知道珍惜了。你要懂得怎么吊着他。” 是这样吗。林樱桃夜里玩着手机,转头看蒋峤西沉睡的脸,可我是自己想来的。 她怕学姐觉得她没出息,不知道怎么回。 五一假期短的要命,很快林樱桃就回学校去了。蒋峤西三天两头给她打电话,除了问托福的事,就是问学校里有没有男生追她。“什么,‘北航帅哥’之类的。”他忽然提起。 林樱桃刚装了微信,还不太会用。她洗完了衣服,擦干净手,她点开蒋峤西刚才发来的语音,凑到耳边,听完了,她情不自禁地对着手机傻笑起来。 她又点开蒋峤西发给她的第一条语音:“樱桃,我是蒋峤西。” 他讲话轻轻的,总有种漫不经心的感觉。林樱桃觉得学姐她们说得很对,他的声音真的好好听啊。 她又点开,忍不住又听了一次。 林樱桃很喜欢微信。每当她想他,而又不想打扰他工作,或是不能打电话的时候,她就点开他以前的语音来听。 林樱桃说:“你怎么也开始说北航帅哥了,我求求你了你忘了吧别再提了。” 蒋峤西说:“谁是北航的,余樵啊?” 林樱桃给他发了一行点点点点。 “你可千万别让余樵知道。”林樱桃嘟囔。 “知道什么?” “就是什么什么北航帅哥。”林樱桃觉得难以启齿。 “怎么了,”蒋峤西说,“你们俩还有什么小秘密。” “哪有什么小秘密!”林樱桃烦道,“都是我学姐她们以前老开玩笑,好不容易不开了,不知道怎么又提起来了。” “我和余樵好好的,”林樱桃说,“差点儿连朋友都做不了了。” “樱桃。” “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喜欢余樵?”蒋峤西忽然问。 林樱桃心里咯噔一声。 “你这叫什么问题……” 蒋峤西的头像出现了,那是一张黑白色调的照片,是别人拍他,拍他穿着西装衬衫坐在实习聚餐的沙发上。语音点开以后是:“我一直好奇,今天想起来就问问。” 林樱桃说:“你是真的问我,还是逗我玩开玩笑的。” 蒋峤西说:“你要是不想回答,你就当我是开玩笑的。” “我觉得……他特别嫌弃我,”林樱桃想了一会儿,说了,“反正我和他说什么事,都要提早做好心理准备,肯定要被他打击了。他有时候挺好的,有时候又很不好,我不喜欢这个样。” 蒋峤西说:“他不就是喜欢和你开玩笑吗。” 林樱桃的语气严肃起来了:“有的时候不是玩笑,蔡方元和杜尚也和我开玩笑,很少就像他那么过分。” 蒋峤西沉默了一会儿:“其实蔡方元有时候也挺过分的,但你从来不会真的和他生气。” 林樱桃突然很莫名:“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蒋峤西说:“樱桃,我最近越来越觉得,如果我当时没有留住你。” 不知他是只说了一半,还是只录了一半,后面没有了。 林樱桃去水房里晾衣服,一件件地晾。她擦干了手,拿出手机,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了。 她看到蒋峤西发来了一条新的语音。 “我不是故意的,”他抱歉道,他也许以为林樱桃生气了,“可能你不相信,我只是以前很嫉妒他。” 蒋峤西嫉妒余樵什么呢?和睦的父母,幸福的家庭?开朗的性情?还是身边总围绕着那么多的朋友? 林樱桃按下了说话:“我好想现在就到你身边去,陪着你,抱一会儿你……再亲一下你……”她又说:“可是我明天还要实习……” 蒋峤西的声音里有笑意:“好……” 林樱桃端起盆子来,往寝室走,她对着手机大声叹了口气:“哎!白天要哄小宝宝,晚上还要哄大宝宝……林老师怎么这么累啊!” 大三这年暑假,林樱桃又飞去了香港。蒋峤西已经在摩根士丹利开始了夏季实习,他每天早上五点多就在林樱桃身边起床,匆匆换上衬衫西装,要六点到公司。他基本一整天都在忙,只能在公司吃午饭时回一下林樱桃的微信,问需不需要帮她买回去什么。幸运的时候,蒋峤西会在晚上七点多钟到家,更晚的时候,凌晨一两点都常有。林樱桃有时候已经睡了,耳朵里还听着托福听力,被他风尘仆仆地闹醒。他们会亲热一阵子,林樱桃想劝他早点睡,因为他看起来真的太累了。但蒋峤西不太甘愿。 这就是月薪五万港币的代价。林樱桃趴在他怀里,蒋峤西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她帮他把扯松了的领带摘下来,然后脱掉已经脱了一半的衬衫。林樱桃起床去,帮他把西装挂起来,衬衫铺在小桌子上,熨烫好了。在幼儿园实习的时候,林樱桃天天要熨自己穿的衬衫。 林樱桃自己去考了托福,她在微信上告诉蒋峤西,觉得自己发挥得不错。电视上,中国著名的篮球运动员姚明,在上海召开发布会,宣布正式退役。林樱桃站在香港街边的小面馆门口,看里面的电视。 她在群山小饭桌群里说了这件事,姚明是1980年出生的,才31岁。 杜尚说:“他怎么这么快就退役了,我感觉他也没打几年啊??” 余樵说:“伤病严重吧。” 林樱桃站在那里,还仰头看电视。 发布会的新闻完了,接着是下一条新闻。一部讲述青春校园爱情故事的电影即将于下月上映,敲定演唱主题曲《那些年》的男歌手在接受采访。林樱桃看了一会儿,她发现这个歌手是1990年出生的,只比她大一个月。 最近这段时间,林樱桃越来越能感受到一件事:以往她在电视里,杂志里看到的,总是他们这一代人的长辈,是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她习惯了觉得“我还小”,在世界面前,她始终是小孩子。 而现在,公众媒体前是越来越多的同龄人。 他们九零后这一代人,好像已经开始要一点点的,从前一辈人手中接管世界了。 余樵当初出国的时候,说他会去国外待两年,甚至有可能不再回来。但即将大四,他还是回来了。 林樱桃在蒋峤西的小公寓里煮饭,蒋峤西说他今天会提早回来。他和他的主管请了假,说女朋友快要走了,他要按时下班,陪她一起吃顿晚餐,然后出门看一场电影。主管很欣赏蒋峤西,放他回来了。 林樱桃煮完了饭,把菜留在锅子里保温。她低头打开手机,本想看蒋峤西几点到家,结果发现微信群里,蒋峤西和余樵正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余樵说,回国,考民航执照。“一家子人,没法儿去国外。” 蒋峤西说:“怎么没去空军?” 余樵说:“当时家里人不愿意。” 余樵又问:“我听蔡方元说,你在香港大投行实习?” 蒋峤西说:“嗯。” 余樵说:“赚挺多吧?” 蒋峤西说:“忙啊。” 林樱桃说:“你到哪里啦。蒋峤西” 余樵说:“林樱桃,你干嘛呢。” 林樱桃说:“我做饭呢!等半天结果你们在这里聊天。” 蒋峤西说:“走到楼下,马上到了。” 余樵说:“你会做饭了?拍张照片看看!” 林樱桃:[图片] 林樱桃:[图片] 林樱桃:[图片] 杜尚:[大拇指][大拇指][大拇指] 余樵说:“这什么黑不溜秋的。” 蔡方元说:“炒的什么,茄子啊?林樱桃你放多少酱油啊?” 蒋峤西进门的时候,正看到林樱桃对着手机翻了个白眼,不过怎么看都不是真生气的样子了。她回道:“可好吃了不信你们问蒋峤西!” 蒋峤西:[大拇指] 蔡方元说:“蒋峤西,你不是还在楼下吗?” 余樵说:“蒋峤西,兄弟不容易啊。” 蒋峤西坐在电影院的最后一排,和林樱桃一起看《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下部,是整个系列的最后一集了。林樱桃喝着饮料,眼含热泪,瞧着长大成人的哈利送他的孩子们走进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登上了通往霍格沃茨的列车。林樱桃的手放在扶手上。她转过头,蒋峤西还穿着去投行实习的衬衫,蒋峤西也低下眼看她,他额头上虽然还有那道伤疤,却再也不是那张奥数冬令营营员证上,面目全非的样子了。 林樱桃这么看着他,电影到了结尾了,她在黑暗中摸索他的脸。林樱桃转过身去,不再去看哈利的魔法世界。她在蒋峤西的怀抱里亲吻他,亲吻她生命中真正存在的魔法。 伤疤慢慢的,不会再疼了。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2011年5月1日(北京时间5月2日),美国总统奥巴马宣布,本·拉登被美国军方击毙。 *微信:腾讯公司于2011年1月21日推出的一个为智能终端提供即时通讯服务的免费应用程序,2011年5月10日,微信发布了2.0版本,新增语音对讲功能,使得微信的用户群第一次有了显著增长。 *2011年7月20日下午2时,姚明在新闻发布会上正式宣布退役,结束了13年的职业生涯。 *胡夏:1990年3月1日出生的中国歌手,2011年为电影《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献唱主题曲《那些年》。 *《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下部由大卫·叶慈执导,丹尼尔·雷德克里夫等人主演,于2011年07月15日上映。 73、第 73 章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林樱桃和蒋峤西在一起, 满打满算不到五十天。 要说不安全感, 有时也是会有的。 摩根士丹利香港部门2011年夏季实习生们在一起拍了几张合照,被人发到了网上。林樱桃在实验高三18班的班级群里见到了。群里男生们在讨论大投行的御姐都太漂亮, 女生们则说,蒋峤西看着和高中时候一点儿没变:“之前谁说他家境落魄去香港做家教了?” “嗨,可能就是闲的没事做做兼职。” 费林格在群里侃侃而谈,说他前段时间刚去了一趟香港, 在中环摩根士丹利楼下终于见到了蒋峤西:“他说他暂时不打算深造了, 未来几年可能回大陆。” 有同学说,费林格,你把蒋峤西拉进群里来啊, 都多少年没见过他了。 费林格说:“我问了,他在香港,他没微信。” 林樱桃在手机上放大了那几张合照。 时装杂志上说, 亚洲男人穿西装,总容易显得头大身子小, 比例不好,傻气得很。但蒋峤西并不是这样的。他以前上高中,穿最普通的蓝白色校服, 身材高大, 英气逼人,走到哪里都引人注意。现在穿衬衫西裤,站在一群投行精英当中, 更是帅得离谱。 她在微信上问蒋峤西:“你们实习结束了没有?” 蒋峤西没回,可能还在忙工作。 到晚上了,蒋峤西那张黑白照片头像才跳出来。 他发给她一张图片。 “这是什么?”林樱桃问。 “工资单。”他说。还发了一个酷酷抽烟的表情过来。 林樱桃的托福成绩出了,103分。她复习了好久,她第一时间告诉了蒋峤西。 蒋峤西说:“保持住,以后就能一起出去了。” 林樱桃说:“一起去哪儿?” 蒋峤西说:“无论想去哪儿,我们都能一起了。” 大四第一学期末,林樱桃在北京西站的肯德基里喝着可乐,抬眼见到了拖着箱子跟她同一趟车回省城的余樵。 余樵从加拿大回来,最大的特点是冬天都不穿羽绒服了,他穿了件冲锋衣,一点儿不觉得冷。 “加拿大到底多冷啊?”林樱桃说。 余樵看她,说,飞机上更冷。 余樵又说:“你在香港倒是挺暖和!” “香港热死人了!”林樱桃转头看了一眼排队的人,“你不去点啊?” 余樵转头看了一眼这么多人,摇头。 他拿林樱桃倒出来的薯条和鸡块吃。 回家的高铁上,林樱桃和余樵争论起2000年在群山那顿肯德基到底花了多少钱。 “辣堡加可乐就是十块钱,”她坚持道,“杜尚你我,还有我爸爸,我们四个人去的。” 余樵悠悠道:“十来年了,电建集团也没涨多少工资啊。” 林樱桃看了他一眼。林樱桃一直不大清楚爸爸妈妈们发多少工资。 余樵忽然说:“幸好我们这一批人都没留在工地……” 群山小饭桌群在寒假之初约了一顿聚餐,秦野云和她男朋友去日本旅游了,没来。 大四了,每个人都在为了未来焦头烂额。 杜尚本科要读五年,他边吃羊肉泡馍,边吐槽毕业之后还要规培三年,去给人当廉价劳动力:“不行,明年还是得考研。” 余樵在准备东航的面试,蔡方元说:“去东航啊?” “基地近啊。”余樵说。 林樱桃吃着签子上的小羊肉,对杜尚说:“我看新闻,现在医闹好严重啊,你去了医院小心一点啊。” 杜尚说:“嗨,我就算去了我也躲后面,我都当了医生了总不能再挨揍了吧!” 林樱桃拿出手机,所有人坐在一起拍了张合影。林樱桃把照片发给了蒋峤西,还没等到他回复,蔡方元突然从对面问:“哎林樱桃,你们啥时候结婚?” 林樱桃抬起头,一愣:“啊?” 她这个反应惹得三个男生都笑。杜尚看蔡方元:“你瞎问什么啊,樱桃才多大啊。” 蔡方元纳闷了,一放羊肉签子:“诶,蒋峤西去年寒假就跟我说他要给你求婚了,这都一年了还没求啊?” 林樱桃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2012年,林樱桃第二次在香港过年。她在机场快线上抱着蒋峤西问他,如果2012年世界末日了怎么办。 蒋峤西摸着她的头发,让她的脸靠在他胸口:“那就少留下点遗憾吧。” 蒋峤西寒假还要实习,但他也许是和主管谈好了,这两周,他天天按时下班,只是夜里经常在家工作。林樱桃有时半夜醒了,穿着吊带睡裙坐起来,看到蒋峤西还坐在餐桌边,背对着她埋头看数据。 林樱桃下了床,穿上拖鞋。她走到他背后,觉得好心疼。 她从背后抱住他的脖子。 蒋峤西敲键盘的手一顿,他脖子垂着,他伸手握住了林樱桃抱他的手,然后感觉有轻柔的吻从旁边蹭在他的脸颊上。 分开三个月,每次重逢后的第一次亲热,林樱桃都会觉得疼。她不知道是因为她的身体至今仍难适应蒋峤西的尺寸,还是蒋峤西和她分开这么久,再加上工作压力又大,常常容易过火。 她蜷缩在被窝里,翻蒋峤西考cpa用的书。她问蒋峤西,cpa和cfa有什么区别。 蒋峤西冲完澡,坐进了被窝里。他手指修长,最后检查了一遍手机邮箱,他拿走了林樱桃手里的书,关了床头灯,把林樱桃搂到他怀里:“我们家伤员,早点儿睡觉。” 林樱桃在黑暗中睁着眼,脸贴在他胸口,过了一会儿才问:“你真睡了呀?” 蒋峤西闭着眼笑了:“樱桃,看你难受,别惹我了。” 周日,蒋峤西从公司回来,和林樱桃一起去了趟医院。 堂哥正坐在轮椅上,和几个来探望他的老同学一起打桥牌。他的手指还是不太灵活,堂哥自己认为,打桥牌能锻炼他的脑部活动能力,还能增强手指的敏感度。 蒋峤西站在病房门口,解开了西装扣子,手揣进口袋里。他无奈对林樱桃道:“他就是喜欢打牌。” 堂哥见蒋峤西带着小林妹妹一起来了。他放下牌,非常高兴,现场请同学拿过来助行器,给小林妹妹演示了一下怎么用助行器下床走路。蒋峤西在门外看着,忍不住进去伸手扶了他一把。 “好好练了没有,”蒋峤西把踉跄的堂哥重新扶回轮椅上,他抬眼问他,“是不是光打牌了。” 堂哥很不耐烦,对林樱桃抱怨蒋峤西,说这个小堂弟自从开始实习拿投行工资了,就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可爱了。 “就会耍帅扮酷!还没有大学毕业,有什么好装大人!” 林樱桃笑道:“堂哥我也这么觉得!” 蒋峤西站在一边,听着他们俩的控诉,笑得颇无奈。 堂嫂说:“就是要有峤西管着你!不然你天天只知道玩牌!” 堂哥抬起眼看老婆,可怜道:“都三年没有玩过了。”他又看林樱桃,一脸的“妹妹,你看我多么惨”。 以前,蒋峤西没有了堂哥,他生活中的很多东西好像就无法消化了。他严重依赖着这位“人生导师”,到了没有他就会止步不前,失去方向的地步。 而现在,他自己成长起来了。他比堂哥小十六岁,却反过来成为了堂哥坚持复健的信念和支柱了。 林樱桃坐在沙发上,她看着蒋峤西卷起衬衫的袖口,弯下腰,陪堂哥用助行器锻炼。蒋峤西不叫他“哥”了,他叫他“蒋若诚”,同辈一般,要他必须坚持。 堂嫂给了林樱桃一把家里的钥匙。林樱桃趁周一去了,她提着从超市买的红糖和枣粒,用堂嫂家的蒸笼蒸妈妈教给她的枣面馒头。 她留了一饭盒放在了堂嫂家。 蒋峤西下班回来,看到林樱桃坐在餐桌边等他,桌上一盘子里摆了四个被揉得圆滚滚的小馒头,像四只小兔子,还被划出了兔耳的形状。 除夕那天早晨,蒋峤西去了一趟公司,上午就回来了。林樱桃有点赖床,她还躺在被窝里,看着他扯了扯领带,低下头来,她被他压住了,被他埋头闻她脖子里的气味。 林樱桃撒娇说:“别闹啦,爸爸妈妈要和我们视频了。” 省城下雪了。林樱桃靠在蒋峤西身边坐,皱起眉看电脑里,她根本看不到爸爸妈妈的脸了,只能看到窗外摇摇晃晃的大雪花。 林樱桃说:“爸爸,妈妈,我要和你们说话!” 林爸爸却在画面外说:“峤西是不是很久没见过雪了啊!你看,今天下得真大啊!” 林樱桃坐着,感觉蒋峤西的手从背后轻轻搂住她了。 “是啊林叔叔,”蒋峤西笑着,抬高声音说,“你和阿姨这几天出门要小心一点啊!” 林妈妈在镜头边说:“还出什么门呀,太冷啦。” 林樱桃说:“爸爸!蒋峤西又不是没在电视上见过雪花,你快把窗户关上,我看着都冷了!” 林樱桃抱着蒋峤西的肩膀。和爸爸妈妈说完了话,林樱桃靠在蒋峤西搂她的怀里,皱着眉说:“爸爸好傻啊。” 蒋峤西低头亲她的嘴唇,说:“你不是很喜欢林叔叔吗。” 林樱桃抬眼看他:“爸爸有时候就像小孩一样。” 这一天是2012年1月22日,林樱桃忽然意识到,还有一个多月就到蒋峤西的生日了。 她说:“我要是能在香港多留一个月就好了。” 蒋峤西说:“怎么了。” 林樱桃说:“再过一个月,就到你22岁生日了啊。” 蒋峤西眨了眨眼,他忽然说:“是啊,我快二十二了。” 他低下眼,看林樱桃。 林樱桃坐在他怀里,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了。 74、第 74 章 林樱桃除夕夜又和蒋峤西一起去了堂哥家吃饭。堂哥得到了医院准许, 坐在轮椅上短暂出院, 他已经有四年没回家吃过年夜饭了。全家人都围在他身边, 堂哥抱住了自己的孩子,小宝宝会叫爸爸了, 堂哥看着一家人,幸福得直落泪。蒋峤西说:“感动也不用这么哭吧。” 堂哥哭道:“你们住的地方太小了。”在家人的笑声中,他伸手握住了太太的手,牵到嘴边来亲吻。 饭桌上, 蒋峤西当着全家人的面搂着林樱桃, 他忽然很认真地对大伯和伯母说,堂哥快能出院了,这也可能是蒋峤西陪两位长辈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堂嫂坐在对面, 愣了愣。 大伯笑着,点头。伯母在旁边说:“哎呀,话不要说得这么绝, 万一哪天你们一家三口来香港过年——” 堂哥逗着孩子说:“峤西,说话要留余地。” 林樱桃坐在一旁, 她从全家人望向她的眼神中,渐渐懂了那是什么意思。她在蒋峤西搂着她的怀里抬起头看他的侧脸。 堂嫂在饭桌上给自己倒了杯酒,是日本清酒, 瞧着和白酒似的。她端起来, 对蒋峤西说,这是以前和叔父蒋政学的:“感谢,峤西这些年对我们家的帮助, 特别是替若诚,陪爸、妈过了那么多年。若诚不能喝酒,今天过年,我替他一起喝了。” 林樱桃看着蒋峤西站起来,蒋峤西忙让堂嫂不要喝了,蒋峤西不习惯这样,自家人为什么要这样呢。 林樱桃从大伯和伯母那里拿到了新年利是。她看到蒋峤西被伯母叫到小宝宝的房间里去,不知道在说什么,听着在说广东话。伯母把一个木盒塞到蒋峤西面前,蒋峤西打开看了一眼,不肯要,后来堂嫂过去了,坚持要蒋峤西收下。 林樱桃抱了一盆水仙花,和全家人道别。堂嫂给她装了一小包糖莲子和炸芋片,被放在蒋峤西手拿着的那个装木盒的袋子里。林樱桃走在香港的除夕夜,她问蒋峤西:“你明年就不在香港过年了吗?” 蒋峤西的手搂着她的腰,他低头说:“你不想和林叔叔他们过年?” 林樱桃听着,她低下头,耳朵红的,看怀里的花。 十七岁那年,蒋峤西曾在深夜打给林樱桃的电话里说,他马上就要十八岁了,他不能总去堂哥家,堂哥有自己的家庭。蒋峤西说,我要独立了。 虽然这一晚就晚了四年多,但蒋峤西似乎真的,以后能够放下一切重担,重新开始生活了。 林樱桃把水仙花摆在了窗台那盆万年青旁边。水仙娇美,花期短暂,万年青却长久,意喻着吉祥、永恒、太平。 每年秋季,万年青簇拥的绿叶中都会生长出小小的红果,喜气洋洋的。 大年初二,林樱桃跟蒋峤西一起去看维多利亚港的烟花。去之前,林樱桃在微信群里对蔡方元他们说起。 蔡方元私敲她:“还没求婚啊?” 林樱桃对着手机屏幕咬了一下嘴唇,忽然蒋峤西关上衣柜门,拿了一件昨天他刚陪林其乐买的红色毛衣给她。 “换衣服了,我们早点去。”他说,什么异样都没有。 林樱桃戴上了那对耳钉,她穿着红毛衣,白色长裙,一双靴子,跟蒋峤西一起乘车前往维港附近。杜尚在群里说,他之前想带他女朋友去,但听说现场人特别多:“你们不订个酒店看吗?不过就是贵点,蒋峤西现在不缺这点钱吧。” 林樱桃转头看蒋峤西,她想,也许蒋峤西是想要热闹,想要所有人一起过年的氛围——巧了,林樱桃也喜欢这样。 天边还能看到晚霞。林樱桃被蒋峤西牵着手,在越来越多的人流中往前走。蒋峤西停在一个路口,望向了维港对面的夜空。“那就是我工作的地方。” 林樱桃踮起脚,看到了对面的香港最高楼,环球贸易广场。 人多得很,林樱桃听到了周围好多大陆游客在讲话,东北话,上海话,闽南语……好神奇。林樱桃抱住蒋峤西的腰,她在这片热闹中等待着,她从小就不怕人多,她仰起头望蒋峤西的脸,然后皱起鼻子,踮起脚去够他的嘴唇,玩似的一下一下亲他。 林樱桃是这种性格,周围人越开心,她越是兴奋。 她望着蒋峤西,她知道蒋峤西从小不太喜欢热闹,也许他是为了她。 烟花表演开始的时候,林樱桃感觉周围的人群像亟待沸腾的水,尖叫声出现了,她转过身,在蒋峤西的怀里,她睁大眼睛张望着,也开始激动地蹦跳了。拥挤,燥热,小腿的酸痛,都被林樱桃遗忘了,烟火“砰”“砰”升上天空,然后蓦的炸开,一排排连续不断在天顶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芒。 星星只燃烧最美的一瞬,接着便暗淡了,散落在海面上。 林樱桃这么看了一会儿,她的大眼睛里映出那些花火的倒影,那仿佛萤火四散的一幕。 那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就这样消失在她眼前。 林樱桃抬起头,在游人的吵闹声和烟火的盛放声中看向了蒋峤西。 蒋峤西也低头望着她。 烟火从他身后升起来,照亮了他年轻的肩膀,被风吹起的短发。那短暂的,稍纵即逝的光辉,刹那间映亮了蒋峤西的脸。 “樱桃,”蒋峤西看着她,“嫁给我好不好。” 林樱桃张着嘴唇,一瞬间她眼泪便涌出来了。 群里人等了半天,结果林樱桃一张照片都没有拍。烟花一共二十多分钟,游客们都在举着手机、相机狂拍,激动尖叫,对烟花欢呼新年快乐,林樱桃却趴在蒋峤西怀里嚎啕大哭,蒋峤西搂着她,捂着她的头在自己外套里,蒋峤西抬起眼也看见了烟火。周围好些人被林樱桃超大的哭声吓了一跳,回头去看这对年轻情侣,喜气洋洋的贺年歌曲还在放,不知道女孩子是怎么就哭成这样了。 林樱桃双眼通红,哭得一张小脸满是泪。她坐在巴士上,还时不时的抽噎,蒋峤西从旁边伸过手来,帮她抹掉脸上的泪。林樱桃望着窗外,倚靠在他怀里,让他搂着。他们一起回到住处,手牵着手,一起上楼去。 林樱桃和蒋峤西一起洗了个澡,浴室小得很,两个人在小灯泡下挤在一起。林樱桃低下她湿淋淋的睫毛,搂住了蒋峤西的腰,蒋峤西伸手揉搓她头发上的泡沫,又把泡沫抹到林樱桃脸颊上了。 林樱桃穿上睡衣,她擦着头发,掀开被子坐进床里。从维港回来以后,她还没有和蒋峤西说过一句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知道她急于和他拥抱,和他紧紧搂在一起,亲吻或是别的。 蒋峤西只穿了条睡裤,他上半身赤|裸着,背脊有一条凹陷的弧线。他打开衣柜门,从他每天上班穿的那身西服的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个黑色丝绒的小盒子来。 林樱桃坐在床头温柔的光里,她懵了,看着蒋峤西坐到床边来。 他把小盒子打开了,一对戒指在里面反射出光来。林樱桃低头怔怔看了好一会儿。 “林其乐。”蒋峤西忽然叫她。 “啊?”林樱桃哽咽道。 蒋峤西看她这样,好像又要哭了。 他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 他把手里的戒指盒子在林樱桃手里一放。林樱桃抬起眼,看到蒋峤西走回到门后,拿过书包,从里面拿出个钱夹。 他坐回到她面前,从钱夹里抽出一张汇丰银行的卡片,塞到戒指盒子底下,林樱桃的手心里。 林樱桃抬起眼,她抿着嘴,鼓起脸颊笑了。她眼里还有眼泪,她把手里的东西握住了。 蒋峤西大概看她终于笑了,他也笑起来了。 林樱桃趴在他的怀里,小声贴着他耳边说:“我是蒋峤西的太太了……”她的声音像在哭,又像是笑的。 伯母交给蒋峤西的木盒子里装着一对老龙凤镯,6两重,这是伯母当年的嫁妆,她送给了堂嫂,被堂嫂存在了娘家,年前刚刚找出来,又拿过来了。 “这……”林樱桃目瞪口呆,“这是什么……” 蒋峤西拉过林樱桃一条手腕,拿了一只戴上去试了试。 林樱桃的手腕细瘦,卡上去也不显得丑,只觉得这个女孩儿珠光宝气,嫁了人也是要被婆家宠爱的。 蒋峤西看着林樱桃:“就当我堂嫂是你婆婆吧。” “这个好贵重啊,”林樱桃害怕道,她长这么大还没碰过黄金这种东西,“我们去还给堂嫂吧。” 蒋峤西无奈道:“你知道我推了多久吗,堂嫂还要给我三个猪——” 林樱桃愣了。 蒋峤西垂下眼:“我实在不想要,就只拿了这一对。拿着吧。” 年后,蒋峤西又去上班了。他说好晚饭时回来,可临时有事情,一忙忙到夜里两点多。他回到家,林樱桃醒了,下床倒了杯水给他喝,喝了两口,蒋峤西搂着她亲了她几下,扯开领口就睡了。 他睡了不到两个钟头,窗外天还没亮呢,他忽然醒了。 樱桃再过两天就走了。蒋峤西转过身来,他低头看了樱桃一会儿,樱桃面朝着他睡,手蜷在枕头边,中指戴了一圈戒指。 蒋峤西低头解自己衬衫下面几颗扣子,他把衬衫脱了,掀起被子压到她身上去。 林樱桃是被折腾醒的。她迷迷糊糊,两只手腕被领带给绕住了,挂在了床头上。林樱桃睁开眼,领带一下一下散开了,她伸手抱住了蒋峤西在她胸前的脑袋。 “你不困了?”她轻声问。 蒋峤西忙了一天,连轴转了近二十个小时。短暂的休息后,他开始索求他真正想要的补偿。 林樱桃觉得很心疼。 为了成家立业,真的要这么辛苦吗。 她躺着,捧起他的脸。林樱桃忽然想起有位学弟曾经说的,蒋峤西当初参加完冬令营考试,回去睡了一觉,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林樱桃去车站接他。 林樱桃在天亮的时候,趴在蒋峤西怀里,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头。 蒋峤西搂着她,正在闭目养神,这会儿忽然抬起眼来。 被子滑下了林樱桃的肩头,只听她说:“把数学天才当作小宝宝来摸一摸,会不会有效果呢。” 林樱桃到了大四下学期,又去参加了两家幼儿园的面试。 她在一个周末去了大姑家,认真和大姑商量,想借一笔学费。 “考到这个证以后,工资也能高一点,”林樱桃和大姑说,“不然我以后成了家,只靠我老公赚钱,他身上的压力太大了,我们家日子多难过。” 大姑笑了:“都开始心疼上老公了,你有老公吗?”又问:“什么证啊,工资能高多少?” 林樱桃想了想:“能高五到十倍。” 大姑这下愣了:“高这么多啊??” “嗯!”林樱桃立刻点头,她接过表哥递给她的茶杯,“我今年夏天毕业,秋天去美国,学九个月,明年夏天就学出来了。等我回来努力赚钱,还大姑的钱,大姑你不要和我爸爸说,我不想花他和我妈妈存的那点钱。” 大姑笑了,她用戴着翡翠手镯的手捋了一下小侄女樱桃耳边的头发。 “去美国考证,”她嘟囔,“你去哪儿学啊?” 林樱桃说:“波特兰,和旧金山开车十个小时。” “那是哪儿啊?”大姑问。 林樱桃抢在表哥之前回答道:“旧金山,就是离伯克利很近的,大姑你知不知道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啊!” 大姑说:“不知道。” 林樱桃抿了一会儿嘴唇,她说:“反正,反正那是个很好的学校,我打算顺便去那里参观一下。” 开学没多久林樱桃就请假了。3月4号是个周日,她买了从北京回省城的机票,带了两本蒙台梭利的书在飞机上读。等到了省城机场,林樱桃坐在星巴克里等,她喝星冰乐,塞着耳机听n。 她时不时看手机,发微信确定爸爸妈妈在家——他们还不知道林樱桃回省城来的事。下午四点二十,林樱桃站起来了,她背上书包,新打包了一杯美式,推开门出去。 接机大厅里不少人,从香港来的班机延迟了二十分钟抵达。林樱桃就站在那里,她静静的,站在人群中,她觉得她和这里的每个人都不一样,她就快要和她最喜欢的人结婚了,而这还是个秘密。 蒋峤西背着旅行包,风尘仆仆朝她走过来了。 75、第 75 章 蒋峤西有四年没回过省城了。这座他出生, 自小长大的城市, 在这四年里日新月异, 变化飞速。 “这一片全都拆了?”他坐在巴士上,望着窗外。 这原本是他初中时候, 每天放学来上竞赛班的地方。 林樱桃眼里映着外面的夕阳,她在他身边说:“拆了两年多了,盖了一座万达,蔡方元说这片儿房价涨得可厉害了!” 蒋峤西过去从没觉得他对这座城市是有什么留恋的。可生在这里, 长在这里, 听着路人熟悉的乡音,瞧着街边的广告牌,就连收到中国移动一条欢迎短信都令他感慨万千。 樱桃握着他的手, 在高架桥下的一个街口下车。蒋峤西望向了电建总部小区的方向,那附近的街道,烟酒食肆, 全都变了。 林樱桃牵着他,往前走。 “秦叔叔的超市开到路对过了, ”林樱桃在前面说,还像第一次带他参观群山工地时一样,“他把原先卖烧鸡和干果的两家店盘下来了, 你看, 就在那边,是不是特别大!比原来的小店大了三倍!” 正说着,从秦家的店里走出来一个人。他一瘸一拐的, 戴着手套,将店里一箱碎掉的鲜鸡蛋抱出来,放在门口的小车里。他远远朝这边望,忽然招了一下手。 “秦叔叔!”林樱桃远远喊道。 秦叔叔的身板比原来壮实多了,他皱眉道:“你怎么大学还没开学啊!” 接着他便看见了林樱桃身边那个年轻男人。 好像有点陌生,但怎么看着,又感觉很熟悉。 林樱桃抬头对蒋峤西说:“秦叔叔好像认不出你来了。” 蒋峤西垂眼说:“其实我也不认识他。” 林樱桃握着他的手过马路,拽着他走过去了。“秦叔叔,”她说,“你不认识蒋峤西了?” 蒋峤西轻声道:“叔叔好。” 秦叔叔惊讶地盯着蒋峤西,从头到脚来来回回看,他又看了一眼林樱桃的笑脸,又看他。 “蒋峤西?”他说,“你怎么会回来啦??” 小区站岗的门卫和08年时又不一样了。周日下午,小区里多是遛狗和抱着婴儿散步的家长,还有老大爷聚在街口下象棋。 “樱桃啊!”有阿姨问,“你怎么回来啦?” 林樱桃笑道:“星期天回家看看我爸妈!” “哦哦!哎哟,林工真幸福!”阿姨笑着,眼睛朝蒋峤西瞥了一眼,疑惑地一皱眉,又挪开视线,她对林樱桃点头笑了笑,走开了。 林樱桃来到自家单元门口,仰头朝家里窗户看了一眼,她对蒋峤西说:“为什么阿姨们都认不出你了。” 蒋峤西说:“可能我变化太多了。” “没有啊,”林樱桃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她想了想,说,“可能她们没想到你还会回来。” 林樱桃拿钥匙打开单元门,她走进里面,蒋峤西个子高高的,停在了门外。 她忽然回头,用力抱住了蒋峤西的腰,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蒋峤西握住了樱桃抱在他腰上的手。 “那你想到了吗?”蒋峤西低头,冷不丁问。 林樱桃抬起眼看他,她使劲儿摇头。 蒋峤西把她的手拿下来了,用力攥了攥。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上去?”林樱桃问。 蒋峤西低下眼。“我在下面等着,”他说,“如果叔叔阿姨同意,你就给我打个电话。” “他们一定会同意的,”林樱桃小声嘀咕,楼道里有回音,她怕爸爸妈妈在楼上开门会听见,“他们都很喜欢你。” “喜欢我不代表,舍得你现在就嫁给我,”蒋峤西垂下眼了,他说,“我还什么都没有呢。” 林樱桃抿了抿嘴唇。“你有我啊。”她赌气似的说。 蒋峤西忍俊不禁。 樱桃上楼去了,她的脚步轻快,很快就消失在了蒋峤西眼前。 蒋峤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把身边的单元门关上了。 如果他再自信一点,也许他可以和林樱桃一起上楼,强烈要求林叔叔和娟子阿姨把樱桃嫁给他。 但林叔叔夫妻俩都是性情温柔的人,也许他们会因为不忍拂两个年轻人的心意,而答应下来。 倒不如让他们有机会和樱桃单独谈谈,说一说父母辈的疑虑和担忧,蒋峤西也希望樱桃能够再认真想一想,再做决定。毕竟一旦走入了婚姻,他们这段关系就有了法律效益,今后就算樱桃再爱上了别人,想走,蒋峤西也不会轻易放她走了。 “你是……”有个女孩的声音在身后问,“蒋峤西?” 蒋峤西在屋檐下转过头。 是一个陌生面孔。 辛婷婷脸色惨白:“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蒋峤西说:“你是谁。” 林樱桃开了家门,发现爸爸妈妈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一边包水饺。 林妈妈笑着低头擀面皮:“诶呀,我每次听这个宋小宝喊‘樱桃’啊,我就想笑——樱桃?!”她握紧了擀面杖,忽然看见她了。 林樱桃朝电视机里看了一眼,好像是个农村题材电视剧,她说:“爸爸,妈妈,你们先别包了,我现在有很严肃的事情要和你们说。” 电视机也被关上了。 林樱桃站在电视前,面朝沙发上的爸爸和妈妈,林爸爸问,你怎么回来了,林樱桃朝他摆了一下手,示意他先别捣乱,她像要演讲一般:“我想正式地和你们说,我打算和蒋峤西结婚。” 林爸爸看着她,愣了愣,仿佛早有心理准备了。 林妈妈却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皱眉看林樱桃的脸。 果然林樱桃下一秒就说:“我们明天就去民政局!” “什么?”连一贯云淡风轻的林电工也震惊了。 林妈妈在旁边一下子站起来了:“你突然从北京回来也不打个电话啊!” 林樱桃说:“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嘛。” 寒假才结束没多久,爸爸妈妈明显不是很想念她。林樱桃坐在沙发上,她觉得爸爸一直都很喜欢蒋峤西,肯定会答应的,所以她对妈妈耍赖,她捂着手凑到妈妈耳边:“妈妈我和蒋峤西可好了,在香港天天住在一起。蒋峤西以后赚钱可多了,现在结婚保险,等到过几年再结婚,他万一被别的女的勾走了不要我了怎么办——” 妈妈拿擀面杖敲她的头,林樱桃“哎哟”一声。“你倒是挺上赶着的!”妈妈嫌弃道。 爸爸在对面接过了老婆的擀面杖,他继续擀面皮,说:“樱桃啊,你们才多大,还不能够结婚吧。” 林樱桃说:“蒋峤西明天就满22岁了,可以去领证了。” 妈妈说:“你们打算了多久啊?” 林樱桃不太好意思似的,偷笑道:“他寒假和我求婚了。” “诶哟哟,”妈妈说,“还‘求婚’,你们才多大小孩啊,寒假求婚你怎么不告诉我。” 林樱桃说:“我当时还没想好什么时候领证,本来以为要毕业以后……他把他的银行卡都给我了,还给我买了戒指,他堂嫂还送给我两个大金镯子——” 妈妈脸色一变:“送你什么??” 林樱桃低头说:“大金镯子,反正我都收下了,你总不能再让我去退了……” 爸爸把水饺搬进厨房里,他洗了洗手,走过来擦着手坐在了林樱桃身边。他低头问:“樱桃,你是认真的啊?” 林樱桃小鸡啄米似的,对爸爸用力点头。 “可是你一个人,怎么领证啊,”爸爸头疼道,“去民政局领结婚证,要两个人都到场,峤西还在香港——” 林妈妈在后面擦着桌子,说:“小屁孩,什么都不懂——” 林樱桃说:“蒋峤西现在就在楼下!” “啊??”林爸爸和林妈妈异口同声地惊讶道。 蒋峤西双手揣在裤兜里,他站在单元门前,还在低着头出神。 “蒋峤西,你为什么还会来?”辛婷婷见了他,就像见了一座瘟神,她看了一眼林其乐家的单元门,忿忿不平道,“你知不知道其乐她因为你,吃了多少苦,以前从小学就被人说早恋,到了高中被学校的人排挤,又到大学……她被总部被实验的人说了多少年的闲话?你当年走的时候,其乐大晚上追到外面马路上,穿着睡衣和拖鞋在路口蹲着大哭,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都笑话她……”辛婷婷看着他,很不解,“你干什么还来?” 她又看了看附近的路口,好像怕谁发现他们似的:“你快走吧,其乐在大学已经有男朋友了,她现在挺好的,你再来找她,不论干什么,让别人看见又要说她闲话了,你家倒是搬走了,其乐和林叔叔还要在这里住呢。” 蒋峤西低着头,他盯着地砖的纹路,脑海中忽然回想起那天夜里,穿着睡衣,手腕上还挂着钥匙绳,在他怀里被吻得说不出话,什么都不懂的樱桃。 “其乐大晚上追到外面马路上,穿着睡衣和拖鞋在路口蹲着大哭……” “……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都笑话她……” 蒋峤西深呼吸,他忽然觉得一阵心绞痛。 他隔着小区门,往楼上看。他忽然想,如果他当初失去了她,那么再回来,听到的也许就是辛婷婷这一番话。 你走吧,她有男朋友了。 有脚步声从楼上下来了。 “蒋峤西!”林樱桃从里面急匆匆推开门,她脱了外套了,穿着拖鞋,高兴得脸颊发红,她握住他的手,“快走,我爸爸妈妈让你上去!” 蒋峤西进到了温暖的家门。他抬起头,看到林海风叔叔和娟子阿姨站在门里,也手足无措地看他们。 蒋峤西伸手把林樱桃搂过来了。“叔叔,阿姨,”他抬起眼正视他们,喉咙一阵发紧,他深吸一口气说,“请你们把樱桃嫁给我……我会一辈子都对她好的。” 林电工站在跟前,他愣了愣,看真的出现在眼前的蒋峤西这个孩子,又看在一边泪眼汪汪瞧着峤西的闺女樱桃。 “峤西啊,”他无奈笑道,“今天我跟你阿姨正好包了饺子,你们在香港过年都不吃饺子的吧?” 林妈妈刚刚还有些生气,觉得两个小孩太胡来了,这会儿看蒋峤西这个过于紧张的样子,她的语气又不自觉放温和了:“在下面等了多久啊?先把旅行包拿下来吧。” 林樱桃吃水饺时,转头看爸爸妈妈刚才在看的电视剧。她皱起眉,发现这部电视剧就叫做《樱桃》,讲述一位叫樱桃的智障母亲与她的瘸腿丈夫的故事。 蒋峤西长得高,就着林家的茶几吃水饺,总需要弯下腰。他陪林叔叔喝了一点小酒,是林叔叔特意找出来的半瓶五粮液,蒋峤西很少喝白酒,林叔叔说,家里平时没有人陪他喝,这还是上回樱桃姑父从北京过来,带过来的一瓶。 林海风和蒋峤西边喝边聊,聊这几年蒋峤西在香港|独自生活的经历,聊蒋峤西堂哥的病情,聊林樱桃的性格,优点,缺点,大学学的专业,又聊起了蒋峤西的父亲。林樱桃在旁边偷偷听,时不时朝他们看一眼,她不放心道:“爸爸你快点吃水饺都凉了——” 爸爸回过头,笑道:“樱桃啊,你是不是会炸花生米了,帮爸爸炸一盘好不好?” 林樱桃暗暗和蒋峤西对视了一眼。 小的时候,在群山工地,大人们在一起吃饭,喝着酒,吞云吐雾,总会把小孩子支开。 而现在,在爸爸眼里,似乎蒋峤西已经坐上这个成年人的酒桌了。 林樱桃不知道这好还是不好,但这似乎是一种家庭的仪式:有一些话,是爸爸要单独和蒋峤西讲的。 她站在厨房里,剥事先晒干的花生米。妈妈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了,她到了林樱桃身边来,压低声音问:“峤西今晚定酒店了吗?” 林樱桃看她一眼,小声嘟囔:“定了,但我想让他住在家里……” 妈妈在旁边瞧她。 林樱桃耳朵都红了:“干嘛呀,正好明天一块儿坐车去民政局……” 妈妈又敲她头:“张口闭口就是民政局!” 小的时候,林樱桃什么都想当。 她想当小明星、小画家、小舞蹈家……她的人生有一千万种可能,在林樱桃心里,整个世界是张开了怀抱,朝她打开的。 可慢慢的,有形无形之间,她踏上了属于自己的那条漫长的道路。她与小时候一个个关于未来的愿望、设想擦肩而过。 这些愿望中间,有一个叫做,“我想嫁给蒋峤西”。 而这个愿望即将要成真了。 林樱桃蹲在阳台上,给懒成一团的咪咪梳毛。她抬起头,看到蒋峤西穿着爸爸的拖鞋,出现在了阳台门里。 “爸爸和你聊完了?”她问。 蒋峤西坐在阳台的太师椅上,搂着樱桃,让她坐在他腿上。“嗯。”他心事重重地点头。 “都聊了什么?”她问。 蒋峤西眼眶里湿润的,不知道是喝酒喝成这样的,还是什么别的缘故。“聊……以前的事,以后的事。” “蒋峤西。” “怎么了。”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开始一起生活呢,”林樱桃歪着头,靠在了蒋峤西肩膀上,她的手被他握住了,“像那些夫妻一样,一起住,一起吃饭,然后去上班,一直都在一起……” 蒋峤西想了想,说:“你非要现在去美国,我呢,再在香港干上两年,回来的时候,二十四了,可以买房子了。” “蒋峤西。” “嗯?” “你已经是我丈夫了吗?” 蒋峤西说:“法律意义上来讲,明天领了证就是了。” 林樱桃说:“好想立刻到明天。” 天上悬着云遮月。 蒋峤西低声道:“老婆。” 林樱桃羞得脸颊绯红:“你不要现在叫……留到明天再叫,不然就没有新鲜感了。” 蒋峤西忽然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放在她膝盖下面。他一把就把她抱起来,抱得高高的。 “那现在睡吧,醒了就是明天了。” 二〇〇四年,在林其乐的小屋里,来自群山的万年青曾经和来自香港的芭比娃娃举行过一场婚礼。那场婚礼好不热闹,虽然现场司仪礼宾乐队全都由林其乐一个人代劳,但也从早大办到了晚上。 林其乐的手搂过了蒋峤西的腰,闺房的小床上,她蜷缩在他怀里。林其乐在梦话里嘟囔“蒋峤西”三个字,她的未婚夫把她紧紧搂着。 “妈妈!!我想穿那个,我07年买的奥运t恤!怎么找不到了……啊妈妈!!!” 林樱桃从一大早就感到十分不顺:妈妈不同意她穿奥运情侣t恤和蒋峤西拍结婚登记照片。 “坏了我的户口本好像没带……”林樱桃坐在爸爸的老桑塔纳后座上,翻了翻自己的小包,脸色煞白,转头看蒋峤西,然后看着蒋峤西深呼吸,蒋峤西也紧张得很,他给她看他手里拿着的两本。 等到了婚姻登记处,林樱桃一直忐忑地待在蒋峤西身边。她坐下了,冷静地和他一起填结婚登记声明,林樱桃忽然鼻子开始酸了,她和他一起按红手印,按完了不自觉就抬起手抹眼泪。 等到和蒋峤西站在一起,朗读民政局给的誓言的时候,林樱桃想忍住,可她已经泣不成声。她以前是群山小学广播站的小播音员,但这一点用都没有。 蒋峤西搂着她,一个人替两个人念,他声音低的,并不顺畅,把这么长一段话都念完了。 “我们两人自愿结为夫妻,从今天开始,肩负起婚姻赋予我们的一切责任与义务:上孝父母,下教子女,互敬互爱,相濡以沫。 今后,无论顺境还是逆境,富有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青春还是年老,我们都风雨同舟,同甘共苦,相守一生。 宣誓人,蒋峤西。 宣誓人,林其乐。” 76、第 76 章 蒋峤西结婚的头两年, 一直在摩根士丹利亚太区总部打拼, 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 连轴通宵都常有。特别是林樱桃赴波特兰学习考试的那大半年,他基本没有休息过一天。 林樱桃考出证来回国, 那已经是2013年的夏天了。林樱桃原本计划着拿一张ami证书去香港找份工作,顺便陪陪蒋峤西——她本以为在省城附近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蒙氏幼儿园能给她合适的职位和薪酬,可没想到的是,国内发展太快了。 2013年, 全国房价暴涨, 涨幅超过20%。林樱桃回北师大母校去拜访老师,老师告诉她,就在前几天, 来自林樱桃家乡省城的一家大型房地产商与国内一家教育集团合作,在省城开办第一家蒙台梭利幼儿园:“他们来我们这儿,问有没有学生愿意去美国考ami证书, 他们给报销好几万学费,但要签五年卖身契, 你有证儿你赶紧给他们打电话啊!” 就这样,林樱桃莫名其妙的,居然成了省城第一批蒙氏园持证教师, 第一年年薪足足有18万之多。 这件事太过于不可思议, 连对方幼儿园也觉得很是神奇,居然能在省城本地招收到一位985毕业持有ami证书的年轻老师。 “这个证书很贵很难考啊,”对方在面试时说, “你怎么会想到去考的?” 林樱桃哭笑不得:“当时是我老公建议我去考的,因为我原本的薪水太少了……” 对方说:“你才二十三岁就结婚了?林小姐,你老公很有远见啊!” 林樱桃说:“他是在香港蒙氏园上过的。” 她给蒋峤西打电话,说幼儿园和那家地产商有合作:“我不知道能不能趁机问个折扣……今天蔡叔叔和我爸妈一起过来看户型,都觉得还挺好的,蔡叔叔好像也想买这里的房子。” 蒋峤西说:“那就买啊。” “真买啊?”林樱桃压低声音问。 蒋峤西无奈地笑了:“再涨万一买不起了怎么办。” 林樱桃也笑了。 “那就买吧,爸爸妈妈今天和我说,他们有笔基金快到期了,可以借给我们二十万,不过我觉得我们的钱应该够了,”林樱桃说,“现在涨价涨得好凶啊,售楼大厅里全都是人,我们买多大的?” 蒋峤西说:“樱桃我有点急事,下午给你电话。” 到了下午,林樱桃正在微信上问黄占杰要如何看户型——黄占杰大学好歹学的是建筑学。结果黄占杰说,他大学每天光写小说了,除了瞎画cad瞎做模型以外啥都不会:“你问我,不如问蔡方元,他懂啊!” 林樱桃忽然收到一条短信,是中国银行发来的,说有笔款上午从香港中行汇过来,刚刚到了林樱桃私人账户上,人民币七十余万。 林樱桃盯着这个数字看了好一会儿,她给蒋峤西拨了个电话去,蒋峤西可能还在开会,没接。 到深夜十一点钟,他打过来,应该还在工作,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有些沙哑。“首付够不够?”他问。 “够是肯定够了,”林樱桃心疼道,“可是你的钱不是都在基金里吗。” 蒋峤西说:“这是之前存在堂嫂那儿的钱,堂哥没用,干脆在我们自己家存起来。”他想了想:“买个大点儿的房子!” 林樱桃笑了:“要多大啊?” 蒋峤西笑道:“等装修完了,我就能回去的那种。” 林樱桃觉得伤心极了,蒋峤西每天在香港实在太累了,一天只有很少时间能挤出来给她打个电话。蒋峤西又是那种,自己一个人住就会完全忽视生活质量的人,他成日成夜地拼命工作,有时甚至是在冒生命危险了。 有段时间,林樱桃一度希望蒋峤西不要再在投行做下去了。可蔡方元说,“大摩”是多少精英学子的毕生梦想,才干了一年就不干了,不可能的:“他也要多干几年,往后跳槽才方便嘛。” 蒋峤西需要在短期内迅速积累到一笔财富,林樱桃明白,他不想两手空空地回省城,他走的时候太狼狈太仓促。 说再多心疼的话,也只会激起蒋峤西心中的懊悔:他没有时间陪她,所以让她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 所以林樱桃什么都没说。 2014年年初,蒋峤西从香港打电话给樱桃和岳父岳母,一是说他已经递交了辞呈,但手上的项目还没有结束,他可能还要多留几个月,二是,他今年没有办法回家过年了,他很抱歉。 到了一月底,又出现了变数,蒋峤西在摩根士丹利全球员工晋升名单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四月份,蒋峤西忙完了他主要负责的项目,把其余的转交给同级同事。他把之前没起效果的辞呈又递交了一遍。 2014年六月份,蒋峤西回到了久违的家乡。这时,距离他和太太林樱桃最初约定的婚礼日期,只剩四个月。 香港是个闷热、潮湿的城市。 省城却干燥,有时一个月都不见一滴雨。 所以这天下雨的时候,蒋峤西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樱桃在微信里说他:“上周天气预报就说要下雨了,你也不注意……我在你车里放了把伞,在储物盒里你找找。” “你今天要和北京那几个人开会吗?” 蒋峤西手里举着伞,站在那家蒙台梭利国际幼儿园家长接待处的门口,接待处还有其余几位提前预约的家长。负责老师说,接下来带他们进园参观:“各位一定要保持安静。” 园里不分大班小班,是混龄教学。 几位家长正在廊外听负责老师小声介绍,蒋峤西收起了伞,独自走到了“白马班”的窗外,朝里面望去。 “白马班”里,十来位三到六岁的小朋友正围坐在三张餐桌边,每人面前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蛋肉和蔬菜,还有一小碗米饭,似乎准备吃饭了。 蒋峤西看到了林老师的侧脸。 林老师穿了件泡泡袖的短衫,一条垂坠的阔腿裤,头发梳了一条简单的高马尾。她站在桌边,柔声带领眼前所有的小朋友们一起感恩食物。 “……感谢为我们制作食物的叔叔阿姨,感谢为我们盛菜盛饭的哥哥、姐姐,你们辛苦了!谢谢你们!” 林樱桃语调轻柔,讲得并不快,一小片童声将她包围,她带他们一起说:“那我现在要开动喽!” 蒋峤西下午去见了北京来的几位私募基金经理。蒋峤西虽然在“大摩”做过了两年,到底只有二十四岁,眼前的按说都是他的长辈,说起话来,句句都别有深意。会开完了,对方约他一起吃晚餐,他婉言谢绝了。他开车回幼儿园去,那时正好五点,已经陆陆续续有家长来接孩子了。 蒋峤西走到“白马班”门口,已经不见主教林其乐的人,只有助教和保育员在班里陪伴几个家长还没来接的小朋友读绘本。 一见到蒋峤西高高地出现在门外,几个小朋友陆陆续续都仰起头看他。 里面有年纪大的,估计已经六岁的一个男孩,盯着蒋峤西身上挺括的西装看了一会儿:“你也是来追求林老师的?” 另一位女孩,自然卷发,像大姐姐一样搂着怀里年纪小的小朋友,她抬起头大声道:“林老师已经结婚了!而且林老师的老公头脑又聪明又很帅气!你比不上他!” 连保育员和助教都抬起头了。蒋峤西不由得伸出左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枚婚戒。 “请问林其乐去哪儿了?”他低头问两个大人。 保育员和助教也都是毕业不久的女大学生。那位保育员抬起眼,不自觉盯着蒋峤西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她快速眨了眨眼,与身边的助教相视一笑,她脸红道:“林老师她真的已经结婚了!” “我知道,”蒋峤西点头,微笑道,“我想请问她去哪儿了。” “白马班”主教林其乐老师完成了一天的教学任务,她坐在办公室里记录每位小朋友今天的工作进度,然后开始写明天的工作计划。 办公室门被敲开了,林其乐一抬头,笑着站起来:“王月琳小朋友的爸爸妈妈是吧?” 蒋峤西站在办公室窗外,窗子打开了半扇,能听见林其乐的声音。 “蒙氏教育主要就是混龄班,”林其乐耐心对两位家长说,“大的孩子呢,会主动带小的孩子,小的孩子会不自觉去模仿大孩子,观察大的孩子如何工作,这是给我们孩子自我成长的一个空间。” 小朋友的爸爸突然说:“是不是有点像以前……我们油田幼儿园那种,整个单位的小孩全都在一起?” “对对!”林其乐忙点头应道,她接话道,“我父母是电力企业的,我们小时候也在那种幼儿园里,孩子少,所以都在一个班里,孩子之间就像兄弟姐妹——” 她话没说完,桌上电话响了,林其乐接起来,应道:“哎,是,小瑾还在班里读绘本,助教老师在那边……哎好,你……六点四十来?那我一会儿去班里看看。” 林其乐又和这对父母谈了一阵子,一对年轻夫妻放下心来,连连道谢,林其乐摆手与他们道别。她低下头,拿出手机打开微信,飞快打了行字,她放下手机继续低头写工作计划。 蒋峤西站在窗外,瞧林其乐的办公桌,干干净净的,真有走入职场的样子了:几本书,几本文件夹,笔筒,绿植。他看到了桌头上那张相框。 相框里,是去年,蒋峤西和林其乐,还有岳父岳母一家四口大年初一拍的一张全家福。 他低下头,拿手机看了一眼。 樱桃:“你晚上几点开完会回家啊?” 蒋峤西拨出了一串号码,把手机贴在耳边。 林其乐写着明天的工作计划,头也不抬,拿起桌上的座机听筒来。 “你好,我是白马班主教林其乐。” 对面没声音,林其乐说:“你是哪位来接孩子的学生家长吗?” “林老师你好,”蒋峤西说,“我姓蒋,来接我们家樱桃宝贝儿回家。” 林其乐工作以后,对人说话都是轻声细气的,礼貌又有点客气。 蒋峤西忽然想,如果他失去她了,是不是就只能听到她用这种语气叫他的名字了。 林其乐回到白马班里,蹲下了,对那位叫小瑾的小朋友说了几句话。小瑾抬头看老师,膝头上摊开着绘本,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用力点头。 “他就是我老公……”林其乐笑着和两位年轻同事解释,“对……快要办婚礼了,他就从香港回来了……请柬刚印好,我明天上班拿过来……” 雨停了,蒋峤西握着老婆的手,搂着她往幼儿园对面一条街上的停车场走。才刚过马路,林樱桃忽然就伸手抱住他的腰,一点儿“老师”的样子都没有了,蒋峤西停在路边。 “你怎么来接我了!你也不提前说一声!”林樱桃在他怀里蹦跳。 蒋峤西垂下眼看她。 明明已经是从香港回来的第四天了。 “我本来想昨天就来,”他说,伸手捋了一下她耳边的碎发,“谁知道怎么事情这么多。” 林樱桃抬起眼,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他的脸,她压低声音,美滋滋道:“我同事说你比照片上帅多了……她们都没认出你!” 蒋峤西听着,转头朝红绿灯看了一眼,好像挺受用的样子。 林电工夫妇俩正在家里忙做饭,林樱桃一进家,喊:“爸爸妈妈!我们回来了!” 蒋峤西进门换鞋,他抬起头,看到客厅电视机上正在重播《舌尖上的中国》。 林电工从厨房出来了,说:“峤西,来来,你看这个请柬,要不要给你香港以前的上司、同事、同学和老师们送啊?” 林妈妈把菜装盘,和林樱桃说:“你爸在家写了一天请柬了。”又回头说:“老林,人家从香港过来参加婚礼,你要报销机票安排酒店的呀!” 林电工在客厅说:“孩子结婚,是很有意义的一天!我就是问问峤西,如果有什么关系很亲近的朋友,还是要请来,一起见证孩子的幸福。” 蒋峤西把西装外套脱了,他拿过岳父写好的请柬一张张看,又看那张名单——里面全是樱桃小时候在群山工地的这个叔叔,那个阿姨,这个伯伯,那个奶奶的。 他笑了,抬起头看见岳母把热腾腾的菜端过来,他卷起衬衫袖口,站起来接:“妈,给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舌尖上的中国》:由陈晓卿执导,中国中央电视台出品的一部美食类纪录片。第一季于2012年首播,第二季于于2014年4月18日开播。 77、第 77 章 林樱桃吃完了饭, 歪倒在沙发上, 头枕到妈妈膝盖上了。 林妈妈伸手摸着女儿的头, 她的手心有一种父母辈人特有的热烫,抚过女儿的额头, 只听林樱桃小声撒娇:“妈妈,我好累呀……” 九零后这代独生子女,自小被贴上“娇生惯养”的标签,进入职场头两年, 还是忍不住和妈妈诉苦。 “园里还好吧?”妈妈问。 林樱桃坐起来了, 她凑妈妈更近些,观察妈妈鼻梁上戴的老花镜:“妈,你这周末跟我们去看看眼睛吧。” 林妈妈皱起眉:“不用!戴上花镜就好了。” 主卧的灯亮着, 蒋峤西在里面陪岳父聊了一会儿,手里拿了几张新请柬出来了。他想请的人很少,不像林电工一家——电力国企, 偌大一个企业,人人都是老相识, 谁家孩子结婚,所有人都随份子,林电工又是出了名的老好人。 蒋峤西把请柬都收在一起, 穿回西装外套, 他对岳母说:“我这周末陪樱桃去查体,顺便一块儿去看看吧妈。” “查体?”林妈妈抬头看峤西,顿悟了, 她转头对闺女说,“是应该去了!” 林樱桃和蒋峤西一起下楼。她手里拿着要去给余叔叔一家送的请柬,蒋峤西则提着爸妈要捎给余家的茶叶和菜籽油。这是前段时间樱桃那个在青岛经商的汪叔叔送过来的。林电工说实在吃不完,分了一兜让樱桃和峤西带回他们小家去吃,另一兜拿给老兄弟余班长。 夜晚的省城总部小区,散步的人很多。 “樱桃!”叔叔阿姨见到他们两人,热情叫道,“这是峤西啊?你从香港回来啦!” 两年前,总部小区里开始有传言,说林海风家的闺女林樱桃,和总部前二把手蒋政的儿子蒋峤西,22岁领证结婚了。 很多人都不信。 很快,林樱桃出国了,13年才回国。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又被传上了不同人家的饭桌:林樱桃从美国回来,一个学幼师的,居然找到一份月薪上万的好工作,她长得又漂亮,性格又好,知根知底的,一时间到处是人想给她介绍对象,结果这时候林电工才说,自家闺女真的结婚了,真的嫁给蒋家那个儿子,蒋峤西了。还是有人不信,那天夏天,林工一家和蔡岳蔡经理一块儿去看房,蔡经理还没买呢,林工家直接连首付都交上了。 蔡经理倒是一点儿都不藏着掖着:“蒋峤西,从小就多有出息!香港大学毕业,方元说啊,他现在在香港大投行,百万年薪!我和林工看的那个小区就在樱桃上班的幼儿园附近,贵是贵了点,以后上班多方便!你看林工这老丈人当的,一分钱首付不用出!女婿疼闺女!” 林樱桃这个小姑娘,从小就招人疼,谁都喜欢她。蒋峤西,当年群山工地早恋故事的传奇男主角,看起来也是真很疼爱她。 两人走路还牵手,手上戴婚戒,路灯的光一照,隐隐约约就能看见。 “樱桃,什么时候办婚礼啊?” “峤西这次回来还走不走了?” “我刚才遛弯还听门卫说,开进来一辆大奔,我心想肯定是樱桃回来看爹妈了!” 林樱桃一路上见到了好多人,她对蒋峤西介绍。蒋峤西听着,也跟着对长辈们问好。人人都称他一表人才,和樱桃,郎才女貌。 电建人印象中的蒋峤西,很多时候并不是真实的人。 别的孩子都在说说笑笑闹闹,蒋峤西穿着校服,冬天套个黑外套,面色苍白,早出晚归,坐在他父亲的高档轿车里,去学数学竞赛。 他“有一位早夭的哥哥”,自己也是“顶尖数学天才”,明明能够“保送清华”,却“自私自利,不知感恩,拆散了一个家”。 很多年里,小区里年幼的孩子们就是听着“蒋峤西哥哥”的传说长大的,当然,大人们只敢讲前半部分,把后半段完全略过了。 “这个孩子啊,古怪得很,不好掌控,”也有人私下里说,“林家那个小闺女不一定拿得住他。” 开门的人是余锦,他十七岁,上高二了,个头明显蹿上来,虽然身板还是细细瘦瘦的。 “樱桃姐姐来了!”他回头朝屋里喊,又见到林樱桃身后西装革履的蒋峤西,他一愣。 余妈妈从屋里出来:“樱桃怎么来了!峤西也来了啊,哎呀,这么熟,还提什么东西啊,多少年没见了!”她的手一拍余锦后脑勺:“叫峤西哥哥。” 余锦根本没有小时候在群山工地见过蒋峤西的记忆了。 余班长在餐桌上吃着炒花生米,正跟小车班邵司机喝着小酒聊天。他远远说:“闺女!来啦!” 林樱桃换了拖鞋,拉着蒋峤西高高兴兴地过去了,她拉开椅子,坐在余叔叔身边,她把手里的结婚请柬捏了捏,悄声问:“余叔叔,你和阿姨国庆节有没有空啊?” 余班长拿那双醉眼斜睨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要干嘛啊?” 林樱桃笑道:“来参加我和蒋峤西的婚礼好不好呀?” “我跟你说小邵,我现在啊,越来越不爱去这个婚礼了,”余班长皱起眉,转头对邵司机嫌弃道,“干嘛啊,闹腾,那个音响,哎哟,坐那我都心烦,我跟你说,余樵结婚我都不想去!” 邵司机在旁边笑。 林樱桃拧起眉头,拧一个团,不高兴地看他。 “但是吧!”余班长话锋一转,义正词严道,“咱们自家闺女结婚!对吧!!咱们做叔叔的,必须要捧场啊!” 邵司机说:“余哥,你再不答应,樱桃可就把这请柬给我了。” 林樱桃正在旁边笑着,在这时,客厅的门被钥匙一转,从外面开了。 旅行箱滑在地板上的声音,有人走进来了,不耐烦道:“妈!还有饭吗?” 余妈妈从屋里跑出来了,惊喜道:“儿子!” 林樱桃在桌子边扭过头了,看到余樵这个空中飞人今天居然回来了。 余班长点了支烟,把打火机一放:“余樵!看看谁来了!” 余樵把箱子放在门边,飞行员外套脱下来,他里头穿了件浅蓝色的制服短衫,挂着领带,肩上还有三道杠的肩章。他看见了餐桌旁的林樱桃和蒋峤西,还有桌上的红色请柬,他惊讶道:“哟呵!” 林樱桃和两位叔叔聊天,聊婚礼的筹备,还有她工作上的事,她说不知道邵叔叔在这里,不然她把给邵叔叔和谢阿姨的请柬也拿过来了:“上面还写了小宝宝的名字!” 邵司机笑道:“已经不是小宝宝啦,你弟弟都七岁啦!” 林樱桃一愣,很快她又笑了,哭笑不得的。 “对哦我忘了……小宝宝是07年出生的!他七岁了!” 余班长把烟叼在嘴里,他嘬了一口,吐着烟看林樱桃,他笑道:“时间过得很快啊,是不是啊樱桃。” 林樱桃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她点头:“嗯!” 余班长说:“很快,你们这一代人,就懂我们看着你们长大的感觉了。” 余樵正吃他妈现做的一碗炝锅面,他和蒋峤西坐在电视机跟前看体育频道,是上周五巴西世界杯小组赛的进球集锦。 表弟余锦在他小屋里打着电话,突然跑出来了:“哥!哥!我同学非说复仇者联盟里有冬兵和猎鹰,你说有没有啊?” 他还是什么都要问余樵,仿佛余樵是天底下所有正确答案的标准。 余樵正看梅西进球,说:“你不会自己上网查查?” 余锦一下愣了,他手机里还有同学在和他争论:“余锦,你哥怎么说啊?” 只见那个脱了西装,坐在哥哥身边的峤西哥哥回头看他一眼,用口型说:“没有。” 余锦拿着手机跑回去了。 余妈妈在厨房里忙,见儿子把吃完的面碗端回来了:“好吃吧?” “还行吧,”余樵说,“反正比飞机餐强。” 余妈妈笑道:“还‘还行’!挑的个你!” 余樵笑着出来了,他到蒋峤西面前,朝他示意了一个眼神。 蒋峤西站起来,走进了余樵的卧室。 从小学到高中,这么多年同学,还曾当过两年同桌。 可他们两人并不真的熟悉。 卧室门关了,还是能听到林樱桃在外面和邵司机讨论7岁孩子的教育问题。 过去只会哭的小女孩,如今已经懂得这么多了。 “我也没给你们准备什么结婚礼物。”余樵抬头看着蒋峤西,他回头翻了翻他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书桌,拉开抽屉。 蒋峤西看向了余樵的床头,那上面摆着各种飞机模型。 还有一个奥尼尔的可动人偶。 余樵把一个方形的小东西拿出来了,镜面的,上面还贴着褪色的贴画:“这玩意儿,没耳机了,就普通耳机,你自己配一个,回去听听吧。” 蒋峤西接过余樵给他的“结婚礼物”。 居然是林樱桃高中时候听的那个mp3。 余樵家里人多,他的卧室和表弟余锦之间只有一面隔断。他和蒋峤西两个一米八多的男的站在这么小的地方,空气因为安静,而显得有压迫感。 “我忘了是你走的那天,还是毕业的时候,她把这个东西落这儿了,”余樵看着蒋峤西,坦白道,“我们几个人虽然和她一块儿长大,但你跟她结婚了,以后她也不会随便来找我们哭了,无论你们……再发生什么。” 蒋峤西看他:“还能发生什么。” 余樵在他面前,总维持着一副很不真实的友好表情。“我怎么知道啊。”余樵笑道。 蒋峤西忽然觉得,余樵才是那个最不喜欢他的人。 这才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始终很难真正成为朋友的原因。 蒋峤西说:“余樵,你是不是特别想揍我。” 余樵哭笑不得:“我揍你干什么。” 蒋峤西说:“我也不知道。” 余樵看他:“你知道。” 林樱桃在外面对余叔叔和邵司机说,现在的小朋友都特别时髦:“我上星期给我们班的小孩儿伴奏,他们非让我弹《小苹果》,我那时候都没听过,这什么歌啊!” 余叔叔说她忒落伍了:“我都知道!你阿姨她们去小车班前面跳广场舞,成天就放那个!” 蒋峤西站在余樵的卧室里,捏了捏手里老婆少女时代听的mp3。他听见余樵在阳台上接一通打来的电话。 “在家,”余樵说话直截了当的,还很省略,“家里来人了……我妹和我妹夫……明天飞昆明,到时候再说。” 蒋峤西想,也许他真的就是个那么不合格的丈夫。 他总以为他已经了解了,可无论辛婷婷也好,余樵也好,都不是真的那么满意他。 余妈妈炸了虾片和酥肉端过来,香喷喷的。林樱桃咯吱咯吱吃虾片,拿了一片大的,给身边的蒋峤西吃。他们一群人围坐在一起,余奶奶睡了,没有出来。余樵坐在他爸对面沾着椒盐吃酥肉,聊三月份失踪的马航飞机的事情。 邵司机问余樵,现在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两万多点。”余樵说。 邵司机对余班长感慨道:“现在这孩子,都太能赚钱了!” 余班长在对面抽烟,看了看自己长大了的儿子,又看旁边的蒋峤西和樱桃。 “这十多年,物价涨,”他轻声说,“可电力工人的工资,还和以前一样。” 余妈妈从旁边说:“算了吧,早就不如以前了,以前效益多好啊,过节什么东西都发,你看现在还发什么啊?” 林樱桃听着,垂下眼去了,她又偷看蒋峤西,又看余樵。 余班长沉默着吸了口烟,说:“变了啊……时代变了啊……” 余妈妈说:“幸好咱们这孩子,个个都有出息了!樱桃学了那么吃亏的专业,现在也有好出路了!” 余班长忽然对余樵说:“儿子,幸好你当初没听我的。” 余樵坐在对面,乍一听见老子这句掏心窝子的话,他忽然笑了。 余班长眯起眼,对他说:“你穿这身制服,是好看!真好看!” 邵司机问:“余哥,你当初想让余樵干嘛啊。” 余妈妈笑着对林樱桃说:“想让余樵去电力大学,我们余樵才不干呢!我们余樵有自己的理想!” 余班长提议道:“樱桃,等你结婚那天,叫余樵去给你们当伴郎!就穿他这身衣服去!” 蒋峤西听了这话,抬起眼,余樵正巧也看他一眼。 他们两人忽然都笑。 余樵对林樱桃说:“我去给你们开车吧,不是有那个,车队什么的——” “领航员!”林樱桃对他说。 “对!”余樵说,“当领航员。” 林樱桃嫌弃他道:“领航员是个车名儿!” 余樵呛她:“毛病!” 林樱桃和余樵说,她现在上班的幼儿园可夸张了,下班门口来接的家长开的全是豪车。 “怎么现在有钱人这么多啊?” 余班长揉她脑袋:“家庭幸福最重要。” 林樱桃在他的大手掌里笑了。 林樱桃和蒋峤西要走的时候,余班长非让他们提走一盒山鸡蛋,说是他以前别的工地下属送来的。林樱桃摆手,说她不回爸爸妈妈家了:“他们肯定睡了,我和蒋峤西直接回我们小家去。” “就是让你提你们小家去的,”余妈妈说,她抬起头,笑着看蒋峤西,又看林樱桃,“以后啊,说你家,就是你和你丈夫的小家了,知不知道啊。” 林樱桃接过了阿姨给她的山鸡蛋:“谢谢阿姨……谢谢余叔叔!!” 余锦在屋里大声喊道:“奶奶!是樱桃姐姐和峤西哥哥来了!” 林樱桃回头,忙说:“不用叫余奶奶起来了!” 谁想到,余奶奶颤巍巍的,真从屋里出来了,“樱桃来啦?”她问,被人扶到了林樱桃面前,她看了她一会儿:“樱桃啊!” “哎,余奶奶!”林樱桃忙叫道,“你怎么醒了啊!” 余奶奶眯起眼问:“你说什么?” 林樱桃站在门外了,余阿姨还和她说:“叫杜尚去给你们当婚礼司仪!你看他从小能说会道能唱能跳的!还能演小品!” 林樱桃哈哈大笑:“我回去就问问他!” 余班长站在门里,忽然说:“这个林樱桃,怎么一点儿都不显大呢!” 余妈妈说:“就是啊,还和以前在群山似的。” 林樱桃下楼了,她和蒋峤西一同往对面小区走,车停在对面。 “你发现没有,”林樱桃突然颤声说,她抬起头,“余奶奶好像真的耳背了,她听不清我说什么……” 蒋峤西一把把她搂过来。 林樱桃忽然觉得很多东西距离她好近。 她只得把脸更紧地贴进蒋峤西怀里,来抵挡那种揪紧了心般的害怕。 “我好想回去当小孩……”她说。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2014年巴西世界杯是第20届世界杯足球赛,于2014年6月12日至7月13日在巴西举行。6月16日,在阿根廷对阵波黑的比赛上,梅西攻入一球。 *复仇者联盟:2008年,电影《钢铁侠》上映,拉开了漫威电影宇宙的序幕。2012年,《复仇者联盟》上映,引爆全球电影市场。2014年4月,电影《美国队长2:冬日战士》上映,“冬兵”“猎鹰”均为该片人物。 *《小苹果》:筷子兄弟演唱的歌曲,发行于2014年5月29日,创下亿万次点击率。 *2014年3月8日00:42,由吉隆坡国际机场飞往北京首都国际机场的mh370航班坠入印度洋海面,机上载有227名乘客(其中中国大陆153人,中国台湾1人),机组人员12名,全部遇难。时至今日,事故真相仍未解开。 78、第 78 章 蒋峤西在香港住五平十平的房子, 住了六年多了, 如今回到大陆, 住进他和樱桃的新家——省城南山印象公馆二期,有一百六十多平米, 多出来的不仅是空间,还有亟待填满的,他和樱桃太多需要慢慢规划的将来。 “每次回家,都弄得和抢劫一样。”蒋峤西无奈道, 他手里提着茶叶、菜籽油, 还有山鸡蛋,弯腰放在厨房门边,他脱西装外套, 把车钥匙丢在门口盘子里。林樱桃手腕上挂着小包,怀里抱着妈妈给他们新做的一床棉被,放在沙发垫子上。 “爸妈觉得我们还小嘛, ”林樱桃说着,走到门边换鞋, 顺手又抱在蒋峤西被衬衫包裹的腰上,”所以觉得我们还不会过日子,什么都缺。“ 蒋峤西解开衬衫领口, 他的手伸到樱桃胳肢窝下面, 一下把老婆抱起来,转身就走。 林樱桃笑了,她的脚悬空着, 刚刚换上的拖鞋在空中摇了两下,便掉在了从玄关去主卧浴室的地板上。 “咱们回家路上那个特别豪华的大酒店,你看见没?”林樱桃坐在浴缸里,她头发上都是泡沫,手里玩的也是一团泡沫,她转过头,看身后倚在浴缸边,一边休息,一边听新闻的蒋峤西。 “怎么了?”蒋峤西睁开眼,看她,左手伸过去,玩她的头发。 “那个酒店是卫庸开的!”林樱桃说。 果然蒋峤西一愣:“谁?” “卫庸,”林樱桃扶住了浴缸边,她一下子站起来了,撩起一池的水,她转过来,面朝着蒋峤西,又坐下了,她肩膀下面都是泡沫,挤在狭窄的浴缸里,像件蓬蓬裙,又像纯白的婚纱,“以前在群山工地,像个流氓,喜欢欺负人,从来不学习,”林樱桃说,她见蒋峤西那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一看就是没想起来,林樱桃说,“他现在混得可好了!女朋友特别有钱,还开了个酒吧!” “这么厉害啊。”蒋峤西眼神落在她的肩膀和锁骨上,又回到她的脸。 林樱桃笑了:“杜尚心里可不平衡了!” 蒋峤西从香港回来的第四天了。 他仍没能从新婚生活中得到餍足。 可樱桃第二天还要上班,有班上十来位小朋友在等待她的照顾。 所以不能太晚了,不能太过火。 老同学费林格通过一位猎头大哥,加上了蒋峤西的微信。他开玩笑说,一开始还以为加错人了,怀疑是不是谁弄了张蒋峤西在摩根士丹利的照片好骗炮啊,结果看了眼空荡荡的朋友圈,又觉得这肯定是蒋峤西本人没错。 “你回来这么多天了也不找我!”费林格热情道,“明天有个餐会,好多北京、杭州投资圈的大牛都来,你要不要来,我好久没见你了,听说你在找合伙人?我给你弄张邀请函!” 蒋峤西说:“我明天不一定有时间。” 费林格说:“我有挺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真的,你来吧!” 蒋峤西有点烦,他不太想见到费林格,这和费林格本身倒没什么关系。 只和他自己刻意去忽略的很多往事有关。 蒋峤西生命里一直有一个很长远的目标:逃离家,逃离这座城市,逃离过去。但最后,因为林樱桃,他不得不回来。 又要开始重新面对。 余樵给他的那个mp3打不开,不知是没电了,还是电池坏掉了,蒋峤西只希望里面存储的文件还在。他开车出门,顺着导航去电子一条街,蔡方元突然给他打了个电话。 “兄弟!”蔡方元说,“我下午到省城,晚上咱约着见个面!我给你搞了张邀请函。” 蒋峤西皱了皱眉:“费林格要叫我去个什么餐会——” 蔡方元惊道:“是不是在卫庸饭店那个会??我靠,那咱们到时候见!!” 蒋峤西还以为费林格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说。 他和几位基金经理正聊着,忽然转头看见了费林格朝他走过来,旁边跟着他的女伴。 是岑小蔓。 岑小蔓大学去了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读的是东亚语言文化专业。回国以后,她先后在电视台主持了两档文化访谈节目,颇受才子们的欢迎。 她穿了条银白色的鱼鳞长裙,仙气逼人,让蒋峤西身边几位基金经理都回过头,惊讶地望着她。 费林格在旁边寒暄介绍,交换名片:“不不不,小蔓怎么会是我女朋友呢,好同学,老同学!” 岑小蔓挽了一下耳边的卷发,对几位经理露出上镜需要的微笑。她抬起眼,她眼眶忽然有些泛红了,发现蒋峤西正垂下眼看她。 等那几位经理走了,费林格自己找了个借口,他也走了。 岑小蔓独自站在蒋峤西面前。 她要让蒋峤西只看着她,看到她有多优秀,这让她觉得裸露的后背都开始战栗了。 在很小的时候起,因为她的优秀、听话,因为梁阿姨的默许,从小学、初中,到高中,岑小蔓一直是那个唯一能出现在蒋峤西身边,和他形影不离,一起学习、放学的乖女孩儿,不仅全校同学,连老师都说他们是“金童玉女”。 “蒋峤西,”岑小蔓笑道,她的播音腔因为紧张而发颤,“真巧啊,在这里遇见你。” 蒋峤西说:“你变漂亮了。” 岑小蔓的脸腾得红了。 蒋峤西突然转头,看向了远处的费林格。 岑小蔓忙解释道:“费林格不是我男友,我、我一直都没有男友,蒋峤西,我一直都在等你——” 蒋峤西低下头看她。 “我已经和林其乐结婚了。”蒋峤西一笑。 岑小蔓脸上血色褪了。 蒋峤西看着她的眼神很友好。 费林格靠在窗边,一边和人聊天,一边转过头来。 他觉得小蔓和蒋峤西好像聊得不错,蒋峤西居然笑了。 就是嘛,他想,小蔓担心的那个林其乐根本就不会是小蔓的情敌——是个男的就有眼睛,蒋峤西以前只是个学生,光学数学,现在算见过世面了,他迟早知道梁阿姨的眼光是对的。 岑小蔓不肯相信:“你……真的结婚了?” 蒋峤西拿出左手,给她看了一眼婚戒。 “还没办婚礼,”蒋峤西抬起眼,看餐会门外,“十月办。” 蔡方元穿着西装,从外头进来,正笑着和人寒暄呢,忽然一挺扎眼的美女从他身边快步离场了。 蔡方元看见站在对面的大帅哥蒋峤西,他伸手一招呼:“蒋经理!” 费林格本来答应了岑小蔓的妈妈,要一直陪着她,可小蔓执意要走,而费林格还没和蒋峤西说过话呢。 费林格不解道:“他结婚了又怎么了!那么多人结婚还离婚呢!” 岑小蔓回过头,她泪流满面道:“费林格……” “啊?”费林格皱起眉。 岑小蔓擦眼泪,她说:“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应该去认识梁阿姨……” 嘀嘀司机开车来了,费林格帮她打开车门,要岑小蔓到家给他发条微信。 费林格看着车尾灯消失在路口。 费林格记忆里的蒋峤西,总是阴郁着脸,每日就是学习,上奥数课,费林格和岑小蔓都很少和他说话,怕打断他的思路。 他们就像是蒋峤西身边的左右护法。那时他们很小,梁阿姨说的话,听来就像圣旨,那圣旨又是那样正确:蒋峤西是天才,要参加竞赛,在学校不要让别人打扰他。 分明只是小孩子,却被赋予了奇妙的“特权”,尽管费林格也不明白那“特权”意味着什么。蒋峤西从没有表现出过任何意见,他每天沉默地和他们一起放学,沉默地去学奥数,他的沉默可以用他的才华来解释,天才的性格好像总是这样的。 不知不觉间,从小学、初中、高中……十二年的老朋友、老同学,这该是多么深厚的友情啊。 中间只有几次,蒋峤西对费林格黑了脸。 第一次发生在初中二年级,费林格惯例拆开蒋峤西收到的情书,不仅梁阿姨知道了,所有人都知道了,都笑。蒋峤西比赛完回来,他看到了那封信,他看费林格的眼神就仿佛他好不容易等到的一朵小花开了,被费林格一阵风就给吹败了。 后来蒋峤西又收到一封信,又是从群山寄来的,费林格不敢拆了,只敢给梁阿姨说这件事。 蒋峤西看完,连着好几天一句话都没说,他上课被老师叫起来,也什么都答不上来,又或者,他根本不想答了,他根本不想理任何人。 费林格走回到会场里,他看到蒋峤西正和他们的高中同学蔡方元一起笑着聊天。 “我刚才还给林樱桃打电话,我说你怎么不去啊!”蔡方元说,“她说,‘我最讨厌假笑了,累脸!’” 蒋峤西笑得肩膀都颤。 蔡方元纳闷了:“我说,你成天从早到晚自己笑得和傻子一样,你还知道累脸!” 一位天使投资人过来了,他和蒋峤西过去在摩根士丹利的上司是旧识。 蔡方元出门去打电话。 “我说,”蔡方元站在会场外的走廊尽头,他对手机里的策划说,“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玩的那个,小浣熊水浒卡!水浒、三国……当时为了集这个卡都成箱买干脆面!对啊!做这么个游戏不成吗?” 策划在手机里顿了顿:“怎么盈利啊?就光集卡啊?” “你不会自己想啊??”蔡方元简直头顶两个大,他原地转了一圈,低声说,“前几天那个,就你扔了十多万那个,akb什么马友友!!你自己思维一下!发散一下思维!!你把钱都花哪儿了??为什么你要花这个钱!!……哎,对,为什么你们这群人要花钱,砸进自己压根碰不到的东西泡不到的妞身上!!你想啊!!使劲儿想!!” 忽然身后有人远远说:“蔡大总裁!” 蔡方元胖胖的身子一转,把手机挂断了揣兜里,他惊讶道:“哎哟,卫大老板!!” 蒋峤西加了几个人微信,收到林樱桃的消息,问他几点回家:“在那吃饱了吗?用不用给你做点儿夜宵?” 蒋峤西回道:“一口都没吃。” 林樱桃说:“你怎么不吃啊?” 蒋峤西说:“都不吃,没人吃。” 林樱桃说:“有饭为什么不吃啊,趁他们不注意,快吃几口!又不用花钱!” 卫庸老板在餐会的大厅旁边开了一个小桌,和蔡方元聊着天,蒋峤西一来,他忙站起来,也很友好地和蒋峤西握手,招待他坐下。 “总部的房子卖早了啊,”卫庸对蔡方元感慨道,“我听说那边儿要修个公园,房价怎么得提个一两千。” “不止,”蔡方元暗示他,“公园旁边肯定有配套!” 蒋峤西想起当年在群山,卫庸骑着自行车过去,蔡方元瑟瑟发抖躲在余樵身边的样子。 “蒋峤西,”卫庸突然看他,说,“咱们以前在群山也没说过话啊!” 蒋峤西冷不丁说:“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卫庸哈哈笑了:“我知道了,是不是林樱桃说的,说我像丑了吧唧的刘德华!” 蒋峤西看了蔡方元一眼:“像我在香港那个房东。” 蔡方元登时一拍桌子,又看卫庸的脸:“我靠,你和我投资人简直了,流失海外的亲兄弟啊!我介绍你们俩认识一下!” 外面的餐会慢慢散了。卫庸喝了点酒,和蒋峤西、蔡方元聊起了小时候的事。 “现在想想真怀念啊,”他笑道,“那时候在群山,工地人还没那么多,一到周末,林叔叔,就是林樱桃他爸,就是你岳父!”他对蒋峤西说,“带着我们几个小男孩,那时候你们俩还都没去呢,我们几个骑自行车,一块儿去钓鱼!哎呀,晒脱我一层皮!林叔叔,真是好人啊,钓着鱼光给我上课了,你说那鱼它怎么可能咬钩吧!” 蔡方元笑了,看了蒋峤西一眼。 卫庸对蒋峤西说:“你刚转学到群山的时候,我印象特别深,林樱桃那小丫头,一天气势汹汹来找我,扎俩辫子,掐着个腰,让我不要欺负你。” 蒋峤西抬起眉来,哑然失笑了。 卫庸很无辜地纳闷道:“我心话,我也没成天欺负谁啊!我不就,有时候逗一逗我方元老弟吗!” 蔡方元在旁边捂住脸,笑着骂了声草泥马。 蒋峤西从那酒店里出来了,他拿出烟来抽,拉开车门坐进去了。林樱桃得知那餐会居然是在卫庸的酒店里,她不放心道:“你快回来,别在那儿待了!” 蒋峤西问:“想我了?” 林樱桃撒娇似的:“快回家……我一个人好无聊……”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akb那个马友友”:2014年6月8日,akb48第六届总选举结果揭晓,来自teamb的成员渡边麻友夺冠。 *“嘀嘀司机”:2014年1月,嘀嘀与微信达成战略合作,开启微信支付打车费“补贴”营销活动,移动支付自此在中国大陆火速普及。2014年3月,用户数超过1亿,2014年5月,产品更名为“滴滴打车”。 *d2bw 79、第 79 章 林其乐常年和孩子们待在一起, 虽然也懂成人世界的规则, 心思未免还是单纯。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 平日里找她倾诉的老朋友特别多。 “你说我这累死累活考上医学院有什么用啊,”杜尚值着夜班, 边吃面条,边和林其乐打电话,“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 看人家卫庸, 打小不学好,从来也不学习,人家怎么就混得那么好啊?” 林其乐在家里剥开心果吃, 看《杉杉来了》。 “我哪知道啊,”她说,“人家有的人生下来血型就能认识总裁, 运气好呗。” “你说咱努力上这么多年学有什么用啊?”杜尚说。 “不能这么说,”林其乐说, “就咱们这种,当初不努力学习,混得还不如现在呢。” 杜尚想了想:“你说的有道理。”接着低头吃面。 “而且, ”林其乐把电视声音关小了, 她拿着手机认真说,“你不是从小就想当医生吗,你已经实现了你的梦想了, 杜尚,哪还有比这更幸运的事啊!” 杜尚听了,沉默了会儿。 “你说的也是,”他说,顿了顿,“但是吧,真进这行之前,和进了这行之后,感觉真是,一点儿都不一样……” 林其乐低下头,她能听到蒋峤西在隔壁房间和人开电话会。 “都是不一样的……”林其乐说,“我大学刚实习的时候,也特崩溃,觉得理想和现实也差距太大了。”她说,“但是我觉得,大家一定都是往好的方向走的。” “我现在啊,每天这日子过的,就差不多是樱桃你实习时候的感觉了……”杜尚轻声道,“平时在学校接触的,都是和咱们差不多的人,到了外面……你知道吧,自从我们院上次出了那个暴力伤医的事,我跟我师兄弟现在每天记最清楚的是什么啊,逃生路线,就记怎么跑了……” 林其乐听他说:“有时候真要忘了……当初是为什么想当医生了……” “真有这么严重吗?”她说。 “严重啊,”杜尚无奈道,“你看我们,甭管读的好不好吧,都是要读八年才读出来的,好好上着班,忽然被个社会闲散人员打成瘫痪了,你说这谁不害怕吧?” 林其乐说,应该在医院门口配套盖派出所和警察局。 杜尚说,不是那么简单的:“警察叔叔也得照章办事,天底下又不是只有医院有流氓。” 林其乐说,他如果打你,你就打他啊! 杜尚说,可不行,那就成“互殴”了你知道吗,这警察蜀黍也得把我带走了! “幸好我小时候,不是现在,”杜尚忽然感慨起来,“不然在我爸那挨了打,来了医院一看,嚯,医生也在挨打,你说这还有正常人吗?人长了张嘴不会用来说话和沟通的,干什么就只会打人呢?” “我觉得有的人就是不会沟通的,”林其乐忽然说,“我见过有的家长很疼孩子,但他们还是会打孩子,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自己都像个孩子一样——杜尚,你相信吗,不是每个人都有你和我这样的……就是有事情知道要怎么说……” “你的意思是,”杜尚冷笑一声,“那些打医生的人,他其实挺尊重我们?并不是真想打我们?” 他明显觉得林其乐的话很可笑。 林其乐沉默了一会儿。“我的意思是,我觉得如果他们也懂一些科学,接受过真正的教育,知道怎么表达,他们可能就不会这么做了。” “哪有这样的人啊?”杜尚问,“满大街一百个人里能找着一个这样的吗?” 林其乐感觉杜尚确实受刺激受大了。 杜尚用筷子搅了搅最后一口面条,吸溜着吃完了。 他说:“樱桃,你看到一个人做坏事,你总觉得他是缺少教育。但你知不知道,这天底下有的人做坏事,没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坏啊!现在教育普及率多少啊?怎么别人不去犯罪就这些人犯罪呢?” 他又说:“你们老师,再怎么努力,也教育不了所有坏人,就像我们医生,再怎么努力,也治不好所有的病人!” 林其乐不说话了。 “你看看咱们这几个人,”杜尚说,“一个你,读师范,一个我,学医,都是又忙又累又挨骂又没钱……蔡方元,大老板当着,余樵,大飞机开着,我这点苦水也就和你说说了。” 林其乐一直知道,她和杜尚之间,有太多共通之处,和性别无关。 “你现在好了,毕竟去了个好点儿的幼儿园,也是一样教孩子,你看我……”杜尚说。 林其乐说:“我在香港的时候,去那边私立医院——” 杜尚苦笑起来:“可别提了,要是连我这种人都挤破头去私立医院,公立医院还有人能看病吗。” 林其乐在沙发上躺下了,电视上演着梦幻偶像剧,可他们面对的现实却是丝毫不梦幻的。 “杜尚,”林其乐念叨,“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每一天过得还挺有价值的。” 杜尚笑道:“哎……还成吧……” 他讲起一事儿来,说医院有一小男孩,自从在杜尚他们主任的门诊看过病,每回来复诊都来粘着他。 “他说,他长大了也想当医生。我说你再多斟酌斟酌啊,我小时候就是这么被骗进来的!” 林其乐哈哈笑起来了。 杜尚笑着叹了一声。 林其乐瞧着天花板上的灯泡说:“我觉得挺好的,无论你,还是我,杜尚,我们都不是那种能去经商、炒股、开饭店、赚大钱的人,我们这种性格,就不适合做那些,就是去做了,也不会快乐,很可能也赚不着钱的。”她又说:“我要不是走了狗屎运,认识了蒋峤西,我现在每个月肯定就拿两千块钱,可能还天天回家哭……” “不对……”林其乐又说,“我要是不认识他……我可能还在群山,因为初中时候不好好学习,光玩,考不上什么好高中……现在不知道在干嘛呢。” 杜尚说:“你不会的。” 林其乐说:“怎么不会啊。” 杜尚说:“那按照你这么说,我要是不认识你们,要是没有林叔叔、余叔叔当年照顾我,收留我,我岂不是小时候就被我爸打死了!我妈也活不长!” 林其乐一愣。 “本来就没有什么如果,”杜尚说,“樱桃,你今天得到的一切都是你努力过,应得的。我也是,我肯定不可能一辈子就拿这么点工资,我们这行就是熬嘛,等我将来也熬成主任大牛了,我雇俩保镖站门诊门口,我看谁敢揍我。” 林其乐笑起来了。她本来还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杜尚。 但他们聊着聊着,好像不知不觉就这么想开了。 一旦想开了,就没有什么难事了。 “杜尚,你真要小心点啊,”林其乐说,“你学了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苦,到时候跑快点啊,万一还没变成大牛——” “那肯定的,”杜尚站起来,端着面碗去丢,他握着手机说,“我还要给你们婚礼当司仪呢!” 深夜的病房走廊,还有许许多多要休息了的病人和家属,这里称得上是人世间最残酷的地方之一。 杜尚悄悄走着猫步:“你说我在你们婚礼上唱个什么歌儿好呢?拿手的实在太多了!” 蒋峤西又见了一天的投资人,他生性不爱与人攀谈,但极善于捕捉重点,直击要害,所以沟通还很顺畅,用他新合伙人的话来说:“脑子转得太快了,搞数学的人就是这种特点:目的明确,不择手段。” 蒋峤西听到这样的评价,也没什么感觉,他本来就不太在乎别人的看法,哪怕那不是什么好词。 合伙人还说,他和蒋峤西以前在大摩的上司一样,都认为蒋峤西是那种必定会成功的人。 他抗压能力极强,学习速度飞快,做事细心,注重细节,大脑运算能力远超常人——这是一个到了谁手底下,当年的教授也好,如今的经理也好,都舍不得放他走的太优秀的年轻人。 他又踏实肯干,加班加得任劳任怨,心态沉稳,遇事冷静,他看起来太适合金融业。 更别提,他人品还没什么问题,在香港照顾着出事多年的堂哥,谈了一个异地女朋友,是初恋,二十二岁就结婚了。在外从不拈花惹草,在香港追他的女生那么多,也没什么桃色传闻,现在还直接为了太太重回故乡来了。 合伙人问,你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蒋峤西摇头。 “以后就在这儿发展了?”合伙人问。 蒋峤西想了想,还是摇头。 林樱桃发微信给他,说不用去幼儿园接了,她买了点南京板鸭,正在走路回家:“想吃枣面馒头吗,我再买些红糖?” 蒋峤西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走进那家挂着中国福利彩票招牌的电子维修店。 “哎帅哥!”店主是个光膀子的男性,一看见蒋峤西,立马抬手打了个招呼,他正给一位老大爷打双色球号码,伸手从身后堆满耳机和旧机器的架子上拿下一个盒子来,“给!修好了,电充好了,里面文件也给你拷出来了!配了个充电器,u盘你得给我单加六十块钱……耳机?这种怎么样,配个耳机再加四十,给你打个折,给我四百块钱吧!” 从门外进来几个新彩民,说:“门外停着辆大奔诶!” 店主接过蒋峤西的四张毛爷爷,偷偷看了他一眼,蒋峤西正低头开那个旧mp3。 瞧着是个挺精明的人,还穿西装打领带,像个精英,怎么挨宰也不讲价的。店主说:“看见了吗大叔大爷,多买彩票,您回头您也弄辆奔驰宝马!” 那进门的彩民说:“这是在你这儿中奖买的啊??” 店主瞧着蒋峤西出门了,他说:“你管它是不是,你当它是不就完了,要不给您来两注这帅哥刚买的号码?” 蒋峤西坐进了车里,关上车门,他顾不上发动车,只一下下按mp3切换下一首的按键。 他低着头。 怎么全是老托福听力。 林樱桃高中时候总听这个mp3,她上学听,放学听,晨读自习课老听。蒋峤西记得他们高二暑假去北京,在火车上,蒋峤西不太高兴,因为林樱桃就是不肯背托福单词。当时林樱桃耳朵里就塞着这个耳机,兜里揣着mp3,她靠在他怀里,也不出声。 手机一震,弹出林樱桃的微信来:“你想不想吃虾啊?今天的大虾好新鲜啊。” 蒋峤西开车往家的方向走。 他耳朵里塞着一只耳机,里面是男人念的托福听力考题。蒋峤西还记得他07年初考试,那时候托福刚改版不久,听力文件都是旧的,老的,从前的。 钢琴声的前奏乍一响起,蒋峤西没什么准备。 千禧年的新人女歌手唱道:“我的小时候,吵闹任性的……” 忽然,音乐戛然而止了。 伴随着刺刺拉拉的摩擦音。 “……再唱一次,你再唱一次嘛!” 是小女孩十几年前的哀求。 于是十几年前的小男孩又勉强地哼唱起来。 like a birdthe wire, like a drunka midnight choir, i have triedmy waybe free. 前方红灯变成了绿灯,映在蒋峤西忽然湿润了的眼眸中。 如果我曾不友善,但愿你能试着释怀; 如果我曾经欺瞒,那是我以为爱中也必有谎言。 像未能降生的婴孩,像长着犄角的野兽; 我刺伤了每个对我敞开怀抱的人。 谨以此歌起誓,一切过失都将被补偿。 七月中旬,林樱桃任职的国际幼儿园要放暑假了。蒋峤西站在“白马班”门口,静静等待老婆下班。他隔着窗户,凝望她的身影,她的笑容,听她和孩子们讲课,说话。 他忽然接到一通冯乐天打来的电话,他走去小花园里。 冯乐天说:“我今天去拍了一组照片!特意请我们办公室爱好摄影的同事去拍的,群山现在风景非常好,回头就发到你邮箱里!” 蒋峤西轻声笑道:“谢谢啊。” 冯乐天说:“谢什么啊,是我们应该感谢你!我已经迫不及待去参加你和林其乐同学的结婚典礼了!” 蒋峤西又笑了,有点受不了他这个腔调。 “哦对了,”冯乐天说,“听说咱们初中班里要搞同学聚会,可惜我去不了,你会去吗?” 蒋峤西想起,樱桃昨天劝他,多和人接触,特别是刚从香港回来。 他说,我还没想好。 冯乐天说:“刘老师她们肯定想见你。” “白马班”里,几位小朋友凑在一起,正玩数学教具。旁边坐着另一个小男孩,他小小年纪戴着眼镜,也不玩老师给他的教具,就喜欢闷头坐在小凳子上,拿一个铅笔在算术本上算来算去。 林其乐经常注意他,关注他的需求。 “林老师,”他看到林其乐,抬头说,“我妈妈和我说……你、你丈夫是奥林匹克数学金牌,这是真的吗?” 蒋峤西原本在等老婆下班的,忽然就被她拉着手拽进了门里去。 她看他闲的没事,让他过来给这个智力超常的小朋友代班一节幼儿园精品算术:“我觉得他真的很喜欢数学。” 蒋峤西感到无奈,他拽了一下自己的西裤,盘腿坐在了地板上,他低头看眼前这位小朋友。林樱桃和助教搬了一块小黑板过来,林樱桃给他一支油性笔,蒋峤西也不知道讲什么,拿过那小朋友的算术本看了两眼,他拔开笔帽,伸手在黑板上随手画了个圆。 “你把这个圆当作——”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那戴眼镜的小男孩“哇!”了一声,伸手掩住了嘴。 他一下子恢复了孩子秉性,双眼亮晶晶地望着蒋峤西。 蒋峤西的手握着笔,停顿在黑板前。 临放学了,全班的孩子全围过来,他们兴奋地围着蒋峤西叔叔鼓掌说:“再画一个!叔叔再画一个嘛!” 蒋峤西左手拿着笔,半抬着眼皮,抬起来又画了个圆。小朋友们一见到,激动地捂着嘴,蹦蹦跳跳又开始欢呼了,好像在看特异功能表演。 省城实验附中02届一班的同学聚会,来的人格外全。 只有两个人没来,一是公务繁忙的冯乐天冯主席,一是在上海忙着治病救人的杜尚杜医生。 同学会是个残酷的地方,当年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线上,如今看看各自的人生成果,天上地下。蒋峤西坐在人群的角落里,听着并不熟悉的老同学与他寒暄,谈论起曾经的初中三年。 老同学问蒋峤西,知不知道有隔壁班的同学在网上发帖。 “什么贴?”他问。 “发帖说你啊,”老同学笑道,“说你长得有多帅,数学金牌不去清华,去了港大进了摩根士丹利,还贴了你照片,都说你是人生赢家!” “人生赢家”。蒋峤西望着眼前这些他当年十分羡慕的同学们。 “没想到啊,”老同学不好意思道,“有一天能这么坐着面对面和你聊天……蒋峤西,我感觉你比以前和气多了。” 蒋峤西抬起眼。 “和气?”他觉得好笑。 老同学说:“是啊,以前念初中的时候,我们在学校看见你,总觉得有点害怕——” 旁边忽然有个同学探头过来了,他明显还不太敢和蒋峤西说话,他试探着问:“蒋、蒋峤西,你真结婚了?” 前前后后,许多正吃饭的初中同学听到这一问,都回过头来了。 “嗯。”蒋峤西毫不犹豫点头。 “和谁啊?”旁边好几个人问。 岑小蔓正坐在另一桌,和身边的闺蜜若无其事地低头聊天,慢慢吃意大利面。 蒋峤西笑了,见他们这么好奇:“你们可能不认识。” “实验的啊?你太太是省城的吗?” 蒋峤西点头道:“她高中是实验的。” “谁啊??” “她叫林其乐。”蒋峤西说。 当年的学生们很茫然,他们已经对这个名字全无印象了。 “她初中是哪儿的?” 蒋峤西说:“群山市第一中学的。” 有人弱弱问道:“群……是当年给你写情书的那个女……女孩?” 蒋峤西点头道:“对,就是她。” 岑小蔓突然把叉子往盘子边一放,她站起来低头离场了。 从小,父母谆谆教导,师长耳提面命。 为了前途,听话,不顾一切地往前奔吧。 可等到跑出了太远,回头再看,才发现那一条条路,错的对的,已经都是自己走的了。如果说它是命运,应该也没错吧,父母家庭,这不就是命运的一部分吗。 只是有的人早早意识到了,有的人人到中年,才后知后觉。 饭桌上,有同学刷着手机,突然喊出一声。 “我操,”他站起来了,“这人不杜尚吗??” 网上最新爆红的一则视频里,一位主任医师头破血流,瘫坐在走廊边,患者家属情绪激动,成群围上来了,又揪住两个小护士的头发厮打。 走廊尽头,一群年纪轻轻的医生护士刚刚跑远了躲起来,突然其中一个停在墙角,他在原地犹豫了一秒不到,忽然脱了身上白大褂就跑回来。 主任身边还围着群情激愤的家属,那年轻男医生扑上来一把抱住他们主任,挨了一脚踹,他伸手扯下主任脖子上的听诊器。就见下一秒,忽然所有的家属都远远后退了一步。 只见那年轻男医生在人群中央一顿狂舞,双手握着听诊器犹如握着根双截棍,表情狰狞,配以尖叫嘶吼,不停变幻pose,他时而金鸡独立,时而白鹤亮翅,虽然没碰着任何人,但着实把附近围观的家属都给整懵了。 远处的年轻医生和护士们都跑回来了,其中两个人赶紧拖起主任就往旁边科室里搬。 有家属回过味来了,大声喊道:“医生打人了——” 话音未落,医院保安队伍上楼来了。只见那年轻男医生吓得不行,倒头就栽在地上,假装晕了过去。 蔡方元公司的招牌页游今天推出童年女神的代言广告,他专门花钱砸了推广,结果一看微博热搜,蔡方元的脸色都白了。 “卧槽……”他握住公司美术的鼠标,来回拖动那个视频,“……这什么情况??!” 余樵在基地食堂吃着饭看手机新闻,他眯起眼,乍一看到杜尚那张脸,他差点把饭吐出来。 他给杜尚发了条微信:“你没事儿吧?”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杉杉来了》:由作家顾漫的短篇小说《杉杉来吃》改编而成的当代都市爱情偶像剧,2014年7月8日在江苏卫视晚间档幸福剧场首播。 80、第 80 章 林樱桃一放暑假, 顿时没什么事做了。助教同事忙着考证, 而林樱桃有一个夏天的时间可以为她人生中第一次, 应当也是唯一一次的婚礼提前准备。 她从早到晚都泡在南山印象公馆附近的舞蹈教室里,再过两个星期她就要去试婚纱了, 比起去健身房锻炼,林樱桃更愿意像大学时一样继续练舞,保持身材。 她觉得蒋峤西应该也会更开心……她猜的。 舞蹈教室有可以自由练习的大厅,也有老师带课的小厅。林樱桃在更衣室里遇到学生和她搭讪, 问她带什么课。“姐姐你身材好好哦!”她们说, “你不是老师还练这么辛苦!” 林樱桃穿上一件短袖网球衫,把拉链拉起来了,遮挡住她胸前运动背心紧实的弧度。林樱桃穿着条运动短裤, 她去吹头发,高兴地听人家夸她。她手拿着吹风机,看向镜子里。她不是全智贤, 也不是刘亦菲,但她一样可以努力, 努力变漂亮,好做一个在婚礼上和蒋峤西一起走进去的漂亮新娘子。 等从舞蹈教室出来了,林樱桃用手拨拉着头发, 想去附近超市顺便买几条小鲫鱼, 回去给蒋峤西炖个鱼汤喝。她在路边走着,一开手机。 群山工地小饭桌群里。 杜尚:“我还在等做笔录呢,倒了多大霉啊我……[大哭][大哭][大哭]” 蔡方元:“你主任怎么都不可能开除你, 我和你说,回头一准偷偷给你塞钱!绝对把你留下!” 杜尚:“还塞钱呢,我主任到现在还躺着呢……” 余樵说:“你不是没动手吗,都没碰着人,你怕什么啊。” 杜尚说:“你说的轻巧!这说得清吗!” 余樵说:“不有视频吗?” 杜尚说:“那视频是冲着我,背对他们拍的,你知道吧,这种情况对我不利!光拍我了!” 蒋峤西说:“应该还有其他角度的,科室门口应该就有监控,你当时身后不就有个科室吗。” 杜尚发了个哭脸:“一会儿等做完笔录我去问问。” 余樵说:“现场应该也有人证吧。” 蔡方元说:“他们要说他被你打了,给他们验伤啊!我和你说,现在网上全是骂医闹的,都挺你呢,我看你这把真要火了。” 杜尚说:“我不想火啊,我学了七年啊我只想把学上完!!” 秦野云这时候冒出来了。 “杜尚,”她说,“你要是被你们医院开了,你来我们美容院上班吧!我们院长巴不得找你呢,薪水可高了!就这么定了啊!” 林樱桃给杜尚打了个电话,他没接,大概做笔录去了。 等到晚上,那个被患者偷拍的视频在网上发酵得更厉害了。林樱桃坐在沙发上,靠在蒋峤西怀里,拿他的笔记本电脑一起刷微博,各种平时瞧着眼熟的百万多粉丝大v都在转发议论。 “医生会武术,神仙挡不住。” “不要再寒了医学生的心了,未来谁还敢去治病救人??” “医学院开放散打武术拳击男女子防身术课迫在眉睫!!” 林樱桃把她的额头贴在蒋峤西胸前。那个脸上贴满创可贴,身板小小总在过年时候大哭的杜尚,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人们口中身穿白大褂的“当代黄飞鸿”了。 夜里十点多钟,杜尚给林樱桃回了个电话,他说他从警察叔叔那里出来了。 杜尚的声音里透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我靠我简直了……太感谢那位拍视频发网上的亲人了……”他激动道,“那几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改口了,承认我没打他们——其实我当时太紧张了我真不知道有没有蹭着他们,但肯定没打啊!……警察叔叔还夸我,问我以前是不是练过!!” 林樱桃吃惊道:“那你是不是就没事了?” “不知道……”杜尚边走边说,“可能要扣点儿工资吧,象征性的,我师兄说这种事儿都要扣,不然还有人上门找事……行了爱扣就扣吧,反正没啥大事儿了!樱桃我先回去了,赶紧找我对象儿去——” 杜尚火了。 不仅在群山、省城、上海,这几天,各种电视新闻、报纸、公众号上都少不了他握着听诊器狂舞的妖冶身影。 杜尚连发朋友圈的语气都开始有名人的气派了,开始发深沉的风景照,配字是:“最近加我微信采访的老师太多了,提醒自己,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相比之下,蒋峤西这工作就有点荒废得厉害了。 自从老婆放了暑假,他一口气过了好几天君王不早朝的生活,才总算找回点婚后的感觉。他很晚才睡,早上明明醒了,还要装作被老婆摇醒,他穿着睡衣去刷牙洗脸,边刮胡子边看指数,回复简短的工作邮件,他坐在桌边吃老婆做的爱心早餐,边喝咖啡边看《华尔街日报》,然后听着老婆数落他,说他领带到处乱丢,衬衫脱下来也不叠放好。 他穿上熨烫好的衬衫,低头扣扣子,看着老婆在面前帮他系领带。他穿好鞋,坐在玄关附近的高脚凳上,把老婆搂过来了,他的额头埋在老婆胸前的睡裙里,这么依依不舍地抱了她好一会儿。 “我也想要暑假……” 蒋峤西冷不丁说。 “以前有暑假的时候也没见你多喜欢它,”林樱桃嘟囔着,揉他的头发,“那时候我和杜尚他们去看电影,你非要在我家学奥数……” 蒋峤西抬起头来,他叹了口气,叹他当年的不争气。他拿了车钥匙,临出门之前,他又伸手捏了一下老婆的脸肉。 “我今天要出门做脸,”林樱桃偷偷告诉他,还挺期待的,又忐忑,“希望别给我弄毁容了……” 蒋峤西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看了看:“这么漂亮还用做脸啊?” 林樱桃又走上来了,她穿着睡裙,把她的手扶在蒋峤西衬衫肩上,她踮起脚来亲了他一下。 “去上班吧!”她笑着说。 蒋峤西被她这么亲了一口,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哎!”他长叹了口气,郁闷地走向电梯门。 结婚两年了,蒋峤西发现,樱桃只有在外人面前提起他来,才会用“我老公”这种词。 而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无论在车上、家里,哪怕夜深了早已不分彼此,她就只会叫他“蒋峤西”。 是因为从小认识,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所以改不掉称呼吗。还是因为,樱桃就是特别喜欢“蒋峤西”这个名字。 蒋峤西在合伙人租好的办公楼外面拍了张照片,他和新团队还不太熟悉,晚上约了一顿自助餐。他把办公楼的照片发给樱桃,和她说晚上不回家吃饭了。 “那我在家等你。”她回道。 总是有那么一瞬间,譬如现在,蒋峤西低头看着她的消息,忽然心里一软。 以前恋爱的时候,蒋峤西更多的时候想的还是“我”,“我要让她过得好”“我努力去打工”“我要拿到这份实习”“我为了我们的未来,要做到”……而自从结了婚,有了家庭了,蒋峤西发现很多事情不再是这样的了,樱桃每天过得怎么样,她快乐或不快乐,烦恼或不烦恼,寂寞或不寂寞,幸福或不幸福,都与他这个丈夫直接相关。 林樱桃穿着双低跟鞋,在连衣裙外面套了件短衫,夜里八点多提着饭盒下楼去了。她在电梯里遇到了家住楼上的阿姨,她笑着和人家打招呼。阿姨问她怎么这么晚出门,她说老公在加班,她趁这时候回娘家一趟,给爸妈拿点泡好的海参:“特别近,一个半小时就回来了,我不泡好,他们也想不起吃。” 楼上阿姨皱眉道:“小林,怎么这么孝顺啊!” 阿姨提了几提礼品盒,瞧着都是酒,她说放到车后备箱去,明天让家里人开着去送辅导班的老师:“现在给孙子报个暑期班,不知道有多难!” 林樱桃看她不好提,伸手帮她提了一盒,跟她一起到地下停车场。 蒋峤西饭吃一半,实在心里烦闷,主要还是不放心老婆,开车回来了,正好看见林樱桃被楼上的阿姨握着胳膊在车前寒暄的一幕。 他鸣了一下笛,然后看到樱桃在车前灯里转过身来,和那阿姨一块儿看见他了。 如今都什么年代了,2014年,一栋楼的人住在一起,别说上下楼,就是对面邻居,恐怕都没几个认识,好好说过话的。 可蒋峤西的老婆,还是能和所有邻里聊得这么愉快。 “刚才那位阿姨还和我感慨,”林樱桃把放着发泡好海参的饭盒放在膝盖上,她坐在蒋峤西的副驾驶座位里,“她说她家以前是药厂的,那时候听到邻居家有什么动静,都要过去问问人家发生什么了。” 蒋峤西开着车,给岳父发了条微信,说他和樱桃在路上了。 林樱桃说:“她去年去北京帮儿子儿媳照顾孙子,住得挺偏远的,小区里全都是租户,就有点像我们在香港时那样。” “如果有人吵架,也没什么人管,如果太吵了,还有人开那种震楼器,”林樱桃和蒋峤西描述,“震得楼上也不敢出声儿了,要么就吵得更厉害。” 蒋峤西说:“租房子住没办法,相互都不认识。” 林樱桃嘟囔:“现在房子这么贵……你说未来的小孩还买得起房子吗,可能就都是租房子住了。” 蒋峤西说:“买总买得起,不一定想买了。” 林樱桃说:“那大家住在一起,都不认识,万一出了点事儿怎么办。” 蒋峤西说:“我忽然想起了日本。” 林樱桃说:“日本怎么了?” 蒋峤西说:“可能慢慢的,人和人不是不能认识,就变成不想认识了。” 林樱桃转头看他:“是不是就像你以前不想认识我……你第一次在群山见了我都不理我!” 蒋峤西忍不住笑了。 林电工没想到女婿和女儿一块儿回来。樱桃进门先把手里的饭盒端到厨房去了,她督促爸爸妈妈每天早晨在粥里加海参,据说对记忆力很好。 蒋峤西没吃多少饭,胃还是空的,他坐下和岳父一起吃了几口热菜。岳母说:“峤西一会儿还要开车走呢,别让他喝了!”伸手把林电工拿起来的酒瓶子拍一边儿去了。 林电工笑了笑:“哎,忘了,忘了……” 林妈妈忽然想起:“樱桃啊,你那个高中同学辛婷婷,她今天回来了。” 林樱桃在她学生时代的小卧室里躺着玩手机,这会儿坐起来:“她现在在家?” 妈妈回头说:“老林,你给辛家那个闺女现写个喜帖,让樱桃顺便拿过去,那么近!” 林电工和女婿说着话,掰着手里的枣面馒头,说:“不是写好了吗,上次峤西拿走了。” 妈妈说:“樱桃没拿来,在她家呢。” 蒋峤西要陪林樱桃一起去,林樱桃换鞋说:“你和爸爸在家吧,你多吃几口饭,我很快就回来了!” 辛婷婷家楼下却围站着几个人。 “怎么了,闺女一回来又吵啊?”居民们担心着,忽然说,“哟,樱桃!你怎么来啦?” 林樱桃站在楼下,她仰起头,看到辛婷婷家窗帘后面,不断闪过黑色的阴影。 “你怎么不看看人家卫庸??”是辛婷婷的母亲,“怎么人家就能这么有出息啊??我把你养这么大,是让你随随便便找一个司机的吗——” 林樱桃忽然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仿佛不这样叫,就根本压不下盖不过这些声音了。 “你骗我……你为什么要欺骗我!!”是辛婷婷的声音,十足颤抖,“你生下我来就是为了欺骗我的,对不对??对不对!!!” “辛婷婷!你胡说八道什么东西,你妈妈怎么会欺骗你?” “你们居然拿卫庸跟我比!!!”辛婷婷尖叫道,“你们居然拿卫庸那个痞子流氓跟我比……” “人家卫庸现在多成功啊,找了个多好的对象,怎么就不能跟你比了,婷婷,咱们现在就是个小会计,你再不嫁得好一点——” 只听辛婷婷抽泣着说:“我不会再听你们的了……你们给我定的所有标准,全都是骗我的……从小到大……你们全是骗我的!!” 81、第 81 章 林樱桃小的时候, 在爸爸床头的磁带里听过一首歌。 那是一个男人, 在念许多她那时还听不懂的词。词好多, 好复杂。 只有几句歌词是有旋律的。 那个男人唱道:幸福在哪里啊。 幸福在哪里? 林樱桃站在楼下,看着辛婷婷哭着跑下来。辛婷婷还穿着拖鞋, 她推开单元门,也没看到林樱桃,只隐约觉得小区好多人都被他家的动静吸引来了,她沿着楼前的马路跑出去了。 “婷婷……”林樱桃赶忙追上去, “婷婷!” 辛婷婷的身影那么瘦小, 她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二十年给予了她什么呢,她的身躯好像已经容纳不下, 平衡不了她所感受到的矛盾、悲愤与痛苦了,她在小区外面一盏盏路灯下跑,逃命似的。 小区高架桥对面, 一间洗车行门口,林樱桃站在那里, 看着辛婷婷抱着膝盖,蹲在洗车行车库门里,她蹲在湿透的水泥地面上打电话。 “我在这儿等你……”辛婷婷心如死灰似的, “你小心点儿开车……” 林樱桃手里还拿着张不合时宜的红色喜帖, 她把喜帖用力折了一下,塞进连衣裙的口袋里。 辛婷婷先看到了她。 她借着洗车行招牌的灯,眯起眼来, 盯了她好一会儿。 “其乐?” 林樱桃走上前,踩着布满污水的地面。 “你怎么回总部小区了?”辛婷婷问道。 林樱桃瞧她哭肿的眼睛。“我妈说你回来了,我就来找你。” 洗车行隔壁是间海鲜烧烤店,夜里十点,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候。不愿回家的上班族,或是年轻情侣,都围成一桌嘻嘻哈哈的。林樱桃拉着辛婷婷,找了一张边角的小桌子坐下了。这种街边摊,林樱桃从来都无所谓的,但她觉得婷婷可能不爱吃。可辛婷婷真的坐下了,她还时不时地深吸气,可能哭得太厉害,呼吸很难平复,她需要靠近一些旁人的欢乐,来维持住她的情绪。 店主端来一大杯扎啤,林樱桃倒进了小杯里。电视机上在放湖南卫视的电视剧,《古剑奇谭》,林樱桃忽然说:“这个电视剧,是个游戏改的。你还记不记得高中时候你来我家,看我玩的那个游戏,好像就是同一群人做的。” 辛婷婷伸手擦了一下自己的脸,她回头又看电视机里的画面。 林樱桃说:“那时候爸爸妈妈都觉得玩电脑游戏是什么啊,不正经……但现在你看,游戏都变成电视剧了,都上湖南卫视了,你还记得蔡方元吧?他现在在上海做游戏,手机游戏,可赚钱了。” 辛婷婷看她。 林樱桃想了想,她那双大眼睛一不笑了,就显出一种“冷”和“凶”来:“时代变化太快了……像咱爸咱妈那一辈人,电脑也不大会用,手机也不大会玩,估计也闹不明白现在时代发展成什么样了,其实还不如咱们自己懂呢。” 辛婷婷一愣。 她一下子觉得更难受了。她笑了一声。 这时店员抓了一把烤好的羊肉串和蘑菇、茄子过来,放在她们桌上,香气很快就散出来了。 辛婷婷望着这俗人最爱的油腻食物。 她又看林樱桃,发现林樱桃穿得漂亮,打扮也像个矜贵女孩——听小区人说,蒋峤西在香港赚了大钱,给樱桃买了大房子。林樱桃随手就拿起一串肉来,她是真喜欢吃,她一向喜欢做她喜欢的事,似乎是有些任性,但樱桃承受下来了很多,她自然得到了很多。林樱桃看了一眼电视机里演的,她忽然说:“婷婷,你还记得好男儿吗?” 辛婷婷的眼泪无声顺着脸颊往下淌,她也伸出手,拿起一串羊肉来,她试着咬住一块,吃进自己嘴里。 羊肉肥嫩的部分被烤出了肉汁,一下子爆在口中。 辛婷婷点头了。 “这个演屠苏的人,”林樱桃说,“好像好久都没出来了,好男儿是几年来着,07年?” 辛婷婷吃第二块羊肉,她感觉到了一点幸福。她点头,继续吃。 林樱桃说:“都七年了,当年其他的人干什么去了?” 辛婷婷喝了一口扎啤,咽下去道:“选秀明星就是这样的,你看我们那时候的超女,还有什么,我型我秀,那时候那些人多红啊?” 林樱桃的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她拿出来,发现是蒋峤西发来的微信,问她在哪,怎么不在辛婷婷家。 “我在外面陪婷婷吃饭,你先在爸妈家乖乖等我。”她回道。 辛婷婷看了她一眼,问:“……是蒋峤西?” 林樱桃看她,轻轻“嗯”了一声。 命运的难以预测,又岂止是发生在曾经受过万众瞩目的选秀明星身上。 每个看似普通的人,都在承受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不为人知的叵测。 “你怎么还会原谅他的,其乐,”辛婷婷说,“你不害怕蒋峤西再一次让你失望吗?” 林樱桃垂下眼去,她用手托住了脸。 “那我就和他离婚。”林樱桃笑了。 辛婷婷皱眉说:“你怎么都不记仇啊?” “谁说我不记仇,我可记仇了,”林樱桃哼了一声,撑着脸说,“蒋峤西前段时间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什么酒会,说那个讨人厌的费林格也去,我才不去呢……” 辛婷婷扑哧笑了。 “还有以前南校我寝室的人,还加我微信,”林樱桃看辛婷婷,“我干嘛要加啊,我高高兴兴的。” 辛婷婷说:“可你就是不记蒋峤西的仇。” 林樱桃沉默了一会儿。 “不一样,”林樱桃对她说,“有的仇记住,是为了再也不靠近那样的人,可是蒋峤西……他其实不是故意的,他对我很好的。” “你就是喜欢他呗,”辛婷婷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林樱桃忽然觉得她和蒋峤西之间的事,确确实实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心里才明白的。 别说她和婷婷了,就是婷婷和她的父母至亲,这么多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也做不到彼此理解。 “反正……我要是记蒋峤西的仇,我觉得我才会后悔呢,”林樱桃忽然说,她拿起一串烤茄子来,“到时候我肯定天天哭,天天找别扭,然后看着蒋峤西找新对象儿?这不是有病吗,我才不干呢。” 辛婷婷笑道:“你说的也太直接了!” 林樱桃抬着她的一双大眼睛,望着老朋友,却不像开玩笑。“我觉得关键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辛婷婷看她。 林樱桃问:“你和你们团支书还在一起吗?” “嗯,”辛婷婷连忙点头,“但是他工作不怎么样,所以下班以后还要在外面帮人开车。” 林樱桃说:“他这么肯干啊!” 辛婷婷眼泪又要掉了:“别提了,就是因为我爸妈嫌这嫌那的,闹得又差点儿分手……” 林樱桃搬着小板凳,坐得离辛婷婷更近了。她和她说起以前她在香港的事,她没说自己和蒋峤西,说的是蒋峤西的堂嫂堂哥。“我觉得,很多事都是说不定的,”林樱桃对她说,“蒋峤西的堂哥在床上躺了三年,现在还是好了,你看卫庸那个痞子,现在也忽然变得这么有钱了,咱们不学他,但是不一定只有他才能遇到好事,你和你对象儿努力工作,考证,进修,一定哪天就转运了!就像这个,”林樱桃回头,看电视机里的《古剑奇谭》,“像这个演屠苏的男演员一样!” 辛婷婷噙着泪看电视机屏幕,又笑着看她。 “哪有这么好的事啊!”她忽然大声说,不相信道,“只有其乐你,我见过的只有你是这么幸运的!” 林樱桃无奈道:“可是几年前,你不是还觉得我特惨吗!” “你当年哭着从小区跑出去了……”辛婷婷忽然心事重重的,“现在我也是了。” “没事,别怕,”林樱桃凑近了说,“咱们小区都是老房子了,搬出去住的叔叔阿姨越来越多了。今天我和蒋峤西还说呢,咱们一直住在国企大院里,不知道外面商业小区,邻居和邻居之间都不认识的,现在想想那其实也有好的一面,都不认识,谁说你的闲话啊?” 辛婷婷听着,点了点头。 曾几何时,辛婷婷坐在林樱桃的卧室里,她们一起看电脑屏幕里的《恶作剧之吻》。 那时她们都还小,只有十五岁。辛婷婷觉得,她未来的生活一定会很好的,就算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也不会是路边匆匆忙忙,穿着土气,面容焦虑的普通白领。 “其乐,你和蒋峤西什么时候办婚礼啊?”辛婷婷忽然说。 林樱桃忙擦了擦手,从裙子口袋里拿出被折了一下的红色喜帖来。 “哎呀!!”辛婷婷乍一看见这么正式的喜帖,不自觉就咧嘴笑了。 谨订 公历二〇一四年十月三日 农历甲午年九月初十 次子蒋峤西 小女林其乐 举行结婚典礼 恭候 辛婷婷小姐光临 蒋政携家人 林海风携家人 敬约 林樱桃又和辛婷婷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她们聊工作,聊考证,聊蜜月想去哪里,林樱桃说她想去马尔代夫,还没和蒋峤西商量,而且也要等寒假才能去了。 忽然有车灯从他们身后照过来。 林樱桃看着辛婷婷站起来了,她还穿着离开家时的拖鞋,她忽然走向林樱桃身后,走着走着就跑起来了。她跑到那辆面包车打开的驾驶门旁边,抱住那个男司机忽然就开始哭泣了。 林樱桃站起来了,她转头看过去,那光也照得林樱桃眯了眯眼。 刚才一起说了那么久,好像到现在,婷婷才开始发泄她真实的情绪。 辛婷婷和男朋友小声说了几句话,男朋友迟疑了一瞬,点头来。辛婷婷转过身,把男朋友拉过来了。 “到时候我和老郑,一起去参加你和蒋峤西的婚礼!”她笑道。 辛婷婷的男友老郑,也是05届省城实验高中南校的学生,他在高二文理分科之后分到了34班,和辛婷婷一个班。 “我听说过你!你和你老公蒋峤西都很有名啊!”老郑笑道,把手揣在裤兜里,“我有哥们儿是实验附中的,他前几天还和我说呢,说蒋峤西,娶了当年从乡下来追他的一个小姑娘——” 辛婷婷忽然用手肘捣他:“什么乡下啊!” 老郑忙摆手:“口误、口误!” 林樱桃直笑。 “没事啦,群山本来就是小地方……” 老郑感慨地摸了摸后脑勺:“哎呀,蒋峤西的婚礼!”他看了一眼女朋友,“我得去和我同学显摆显摆!” 人生百年,他们三个人,也才不过二十四岁。 还有太多机会等待着他们去努力,去改变。 林樱桃对开车的蒋峤西说:“婷婷的男朋友性格好开朗啊,怪不得她那么喜欢他。” 蒋峤西听着,怎么觉得有种不对劲。 “他和咱们一个高中的,一届的!”林樱桃说。 蒋峤西说:“你们都喜欢开朗的?” 林樱桃望着前面的路,她忽然笑了一声,又抿住嘴。 等红绿灯的时候,林樱桃把她的头歪过去了,她在蒋峤西肩上蹭脸,蹭来蹭去,蒋峤西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回复堂哥的微信,还要忍耐她的撒娇。 车停到了楼下地库。因为首付交的早,他们家挑的是最好的独立车库,走普通地库进去,在最头上,一户两个车位,带卷帘门。蒋峤西把车停好了,摘开安全带,却没拔钥匙。他下车,把后备箱打开,里面又是岳父岳母让他们带回来的东北大米,还有什么手擀面…… 林樱桃下了车,背着她的小包高高兴兴地玩手机。 旁边车位是空的,本来蒋峤西要给林樱桃买辆代步车,林樱桃不愿意:“你这车的车贷还没还完呢!家里哪有这么多钱啊……” 这会儿林樱桃走过来,说:“怎么提了这么多东西啊。” 蒋峤西没好气地抬手关上后备箱门,他居高临下看自己老婆:“你也和爸妈说说啊。” “我说了也没用,”林樱桃近近地伸手去抱他,抬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 蒋峤西低头看林樱桃。 他伸手忽然捏了一下她的鼻子。 蒋峤西当然知道——谁当父母的,有林樱桃这么一个闺女,不会想方设法地疼爱她。 车后座的门拉开了,林樱桃穿了双低跟鞋,她毫无准备,躺进后车座里,她的鞋掉在门外的车库地面上。 她的连衣裙被掀起来了。 “樱桃。”蒋峤西说。 林樱桃紧张得不敢出声,哪怕电子卷帘门关上了,她缩着抱住蒋峤西的脖子。 “樱桃,”蒋峤西垂眼看她,“我明天早上去洗车,你去不去。” 林樱桃的头发蹭着座椅皮垫,她脸通红的,被蒋峤西吻了好一会儿。 “去……”她小声说。 车子轮胎在车库地面不断弹压,来应付车身来来回回剧烈的不平衡。 蒋峤西忽然说:“要不然下午再去?” 林樱桃睁着眼,摇摇晃晃地看他,对他的心血来潮傻傻点头。 “好吗老婆?”蒋峤西问。 “好的老公……”林樱桃回答。 以前在香港,日子总是数着过。 现在天天在一起了,可难免还是有点异地后遗症。 林樱桃头发乱了,坐在座位边,低头理自己的裙子和衣领,她的小腿颤的,幸好只穿了双低跟鞋,可尽管这样,她还是一站起来就腿软,蒋峤西一把扶住了她。 车门关上了,锁了车子。蒋峤西索性一把抱起老婆来了,反正不用再跑着上十一楼。 自从去美容院做了一次脸,林樱桃就有点迷恋上了那种仿佛当上贵妇的美滋滋感觉。她穿着浴袍坐在被窝里刷丝芙兰,用刚收到的学期末“巨额”奖金给自己买贵贵的护肤品。 大名人杜尚在微信上敲她,要她一起帮他录一首歌。 “你找你女朋友录啊!”林樱桃在手机计算器上换算赠品小样的价格,“别烦我,我很忙!” “她也嫌我烦,都嫌我烦!”杜尚哭道,“这不是觉得你唱歌儿好听吗!” 林樱桃只好答应了。 蒋峤西在厨房里喝着冰啤酒,和堂哥堂嫂视频聊他的工作,正说着话,忽然听见主卧的方向传来奇怪的娇滴滴发嗲声。 “诶帅哥,你是几年级的呀,”林樱桃捏着鼻子道,“我是高二5班的小艺!我想约你和我去看周杰伦的演唱会——” 蒋峤西刚喝了一口啤酒,他低了一下头,转身拧开了水龙头,低头就把啤酒吐出来了。 堂哥说:“那是樱桃在唱歌?” 蒋峤西拿厨房纸擦了一下下巴上的水,他坐回来了。 林樱桃一会儿从门外进来了,她穿着浴袍和拖鞋,在蒋峤西身边转了个圈,然后凑过来伸手摸他的脸。 “干什么?”蒋峤西已经聊完天了,正在看堂哥发给他的资料。 林樱桃仔仔细细观察他:“你的皮肤是干性还是油性的啊?” 蒋峤西脸上连个痘都没有,从小到大,他的皮肤白白净净,除了额头上那道疤,简直是完美无缺的。 “我也不知道。”他看她。 林樱桃一撅嘴。 “你想干什么。”蒋峤西说。 “我要给你买护肤品!”她说。 “给我?”蒋峤西问。 “你二十四岁了!”林樱桃蹙眉道,“你不要以为你长得好看就不会长皱纹不会变老!” 蒋峤西一下笑了。 林樱桃感觉他也不懂护肤,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来回捏,又凑过去亲了一口,感受了一下。 她离开了厨房,回到卧室跳上床说:“让我把你打扮得更好看!!” 当年林樱桃坚持要去美国学习考证,她说:“我们俩只靠你一个人赚钱,以后有什么万一怎么办啊……” 她从一开始就在设想,如果有天发生什么不测,她会努力赚钱扛起他们的家。 可现在什么意外都没有。所以林樱桃可以尽情花她的奖金,给爸爸买书,给妈妈买丝巾和新手机,给自己买护肤品、泳衣、防晒霜,然后把剩下的钱都用来给蒋峤西买男士护肤品和男士香水。 林樱桃睡前躺在被窝里说:“我忽然理解了那些土大款为什么都想给二奶买那么多包——” 蒋峤西伸手过来,捏着她脸上的软肉摇了摇。 林樱桃闭嘴了,老老实实靠在老公怀里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幸福在哪里啊”:《高级动物》,窦唯演唱的一首歌曲,由窦唯作词作曲,收录于专辑《黑梦》中,于1994年发行。 *《古剑奇谭》:由杨幂、李易峰等主演的古装仙侠剧,改编自上海烛龙研发的单机游戏《古剑奇谭》,于2014年7月2日登陆湖南卫视钻石独播剧场,每周三每周四 22:00 播出。 *“演屠苏的人”:李易峰,2007年参加东方卫视《加油!好男儿》,获全国第八名,正式出道。2014年,因《古剑奇谭》“百里屠苏”一角火速蹿红。 *“诶帅哥,你是几年级的呀……想约你和我去看周杰伦的演唱会“:《贫嘴高中生的幸福生活》,由黑撒演唱,发行于2007年,收录在《起的比鸡还早》这张专辑中。 82、第 82 章 八月初, 蒋峤西抽了一天假期, 陪林其乐试婚纱。那天早晨, 他坐在床头,赤|裸上身看早间新闻, 就见老婆兴奋地在卧室进进出出,洗洗吹吹,化淡妆。林樱桃在小衣帽间调试胸贴,磨蹭换衣服。她出来了, 到化妆桌边翻, 翻到一支香奈儿口红塞进她包里。 她又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翻出底下一只珍藏的香槟色盒子来,捏起里面一对红玉髓耳环, 对镜子认认真真戴到自己耳垂上。 蒋峤西给交易员打了个电话,他换上了一套新西装,站在门边, 低头看漂漂亮亮的老婆。 从很小的时候,蒋峤西就很喜欢看林樱桃这对他臭美的样子。 他接过林樱桃手里提的那个纸袋。 07年买的, 这双高跟鞋连盒子带纸袋还像新的。 “怎么不穿着出门?”蒋峤西握住了她的手。 林樱桃伸手抱他的腰,嫣红的嘴唇动着:“鞋底可不经磨了。” 蒋峤西出门时本想喷一喷老婆给他买的男士香水,爱马仕大地, 他只有收到那天喷了一次, 但林樱桃不愿意。她站在电梯里,抱着他,在他的西装里闻了好一会儿。 蒋峤西觉得她像小猫似的, 不住拿鼻子嗅他。 林樱桃坐在副驾上说:“我觉得我买的香水都不如你本来的味道闻着好闻……” 蒋峤西的眼让车外的阳光刺得眯起来了,他开着车笑道:“我本来什么味,我怎么闻不出来。” 林樱桃自己戴了珠宝来配婚纱,这让婚纱店预约好的顾问非常为难。像耳钉还好,比较小,脖子上的樱桃项链也可以当作点缀,但这双菲拉格慕的小红鞋实在和白婚纱太不搭调了。 “林小姐,白婚纱配红鞋不吉利!”一位小店员在旁边劝道,“是跳入火坑的意思!” 蒋峤西说:“再买一双啊。” 这家婚纱店就在商场里。 “我不,”林樱桃却执拗起来,她有点赌气,又回头和婚纱店的顾问小声商量,“我真的一定一定要穿这双鞋结婚……” “人家都说了跳入火坑了。”蒋峤西突然说。 林樱桃转头,假装不高兴地瞪蒋峤西:“那你送给我这双鞋的时候怎么不想我是不是要跳入火坑……!” 一屋子人都笑了,还有人起哄,拍手,说,新郎送的啊。蒋峤西垂下头去,又抬起来,他耳根都红了,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他看老婆。 林樱桃抿嘴笑了,嘀嘀咕咕:“那我就要跳入火坑。” 店长过来了,仔细看了看林樱桃拿的小红鞋,说:“没关系,拖尾能挡住,就是跟儿高了点,结婚那天可是要站很久很久的,新娘子能受得了吗?” 蒋峤西站在旁边,犹豫道:“要不——” 林樱桃星星眼坚定道:“受得了!我每年都穿着它练好久。” 蒋峤西这个新郎官在外资投行干了两年多,穿西装早成习惯了,所有西装都不如他身上穿的合适。 他坐在外面沙发上,等老婆试婚纱。九点了,按道理,这时候他应该看看期货,看看港股,和团队里的交易员们开开会。 但蒋峤西抬起眼,他望着更衣室外那一圈雪白的帐幔,他老婆在后面,为了他们的婚礼忙来忙去。 楼梯上。 她手扶着栏杆,把脚放进血红色的高跟鞋里,看得出很疼,但她努力站直了,然后脸颊绯红的,用惊喜的,忐忑的,甚至又有些不顾一切的眼神望着他。 而蒋峤西那时候穿着校服,他在想,也许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她变成女人了。 他一直都是那个比樱桃更加懦弱的人,他不敢勇敢地去抓未来。 说起来,从一开始就是他,是他引导着她,启蒙着她,无数的第一次,是他让她跑到香港发着烧来找他,让她半夜三更蹲在他公寓前,就为了说一句“我没有忘了你”…… 假如爱情真是个火坑,确确实实是蒋峤西把她拖进这个火坑里来的,否则樱桃本应该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异地有多苦,蒋峤西自己体会着,樱桃没向他抱怨过一句。 林樱桃在两位顾问的帮助下换上了婚纱,她选了三件,前两件都不太满意,也不是不好,只是觉得还不够,第三件婚纱一穿上了,她就盯住落地镜里的自己不动了。 “就这一件!”林樱桃脸红的,轻声回头说,“我去给他看看!” 她还没戴头纱,只编了头发盘起来,她自己抓了一下裙摆和拖尾,免得被鞋踩到了——哪怕学会了怎么穿高跟鞋,女孩子也要重新学习怎么穿一件曳地的婚纱。嫁人就像场大考。 蒋峤西正在沙发上打电话,他喝着一杯门口麦当劳的咖啡,不知在开电话会还是与人聊天,毕竟他已经坐在外面等了两个多钟头了。 林樱桃停在更衣室门外,她松开了自己的裙摆,让拖尾挡住婚鞋,她忐忑地站直了腰,咬住嘴唇。 “新郎,新郎!”顾问笑着叫道。 林樱桃说:“蒋峤西!” 蒋峤西忽然回过头来,他右手捏着手机,贴在耳边,他看到她,不自觉把手机放下了。 林樱桃在那里望着他,似乎是想对他微笑的,可不知怎么又笑不出来,嘴唇抿着。她穿了件少女婚纱,心形的领口,缀满蕾丝和绣珠,远远看去不像布料,像天使的羽毛。她的肩头细窄,锁骨秀气,露出来了,显得脖颈纤长,雪白的花瓣托在她胸前,轮廓曼妙,刚刚好衬着新娘胸前那颗红樱桃。 林樱桃走到丈夫面前来了。 林樱桃小时候喜欢扎两条摇摇晃晃的马尾辫,后来她和他在一起了,他们在香港恋爱同居时,头发总垂着,缠绕他的手指。 现在,她把头发梳起来了,盘在脑后,显得她一张小脸上,五官更加稚气了,她在学大人梳头发,她的一双眼睛不确定地望蒋峤西的脸。 旁边顾问见蒋峤西也不说话,就这么低头盯着新娘子。顾问说,新娘转一圈看看,看看后背好不好看。 于是林樱桃转过去了,她右肩膀后面有颗小痣,在蒋峤西眼前忽的晃过去,又再转回来。 林樱桃仰望着他,脸上终于笑了,是害羞又紧张的笑容。 蒋峤西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好像还没做好完全的心理准备,特别是当这一幕乍然出现的时候。 “你真的要嫁给我?”他莫名其妙地问。 林樱桃笑了,她凑近了。 “我好看吗?”她几乎靠在他怀里了,问道。 蒋峤西眼睛一眨,眼里都泛出光来了。 林樱桃想租婚纱,蒋峤西却不愿意,非要买下。“很贵啊!”林樱桃说,“我还能结几次婚啊?” “不结婚就不能在家穿了?”蒋峤西坐在粤菜馆,夹菠萝粒吃。 林樱桃撑着脸,划她的手机。 “不想要?”蒋峤西抬眼看她。 “想要,”樱桃笑了,“好好看呀这一件……” 他们约了六号来拍婚纱照,只拍一组室内的,放在婚礼上用,剩下的蜜月再拍。 林樱桃吃完了饭,要拉着蒋峤西去逛街,他们在店里一块儿挑手表,蒋峤西一块块往手腕上放,也不用林樱桃再去想象。林樱桃去买了双新平底鞋,也是红色的,打算等婚礼时累了就换上穿。“改天还要陪爸妈出来买身衣服,”林樱桃回头对蒋峤西说,他们一起走在商场的人流中,正值暑假,商场里许多孩子,还有学生小情侣,害羞地牵着手,吃着甜筒,挤在机器里拍大头贴,林樱桃在蒋峤西搂她的怀抱里说,“要不给爸爸买身中式的唐装,我觉得他可能不习惯穿西装。” 他们一起停在了一家店外。 橱窗里,一只小小的婴儿床摆在那儿,上面挂着飞翔的小天使,还有垂下来的,纯白的纱幔。 林樱桃发现橱窗玻璃上映着她和蒋峤西的脸。 他们都长大了。 蒋峤西忽然说:“这不是蒋莼鲈睡的吗。” 林樱桃伸手打他:“你又不知道蒋莼鲈是男是女。” 蒋峤西无奈道:“婴儿分什么男女。” 林樱桃又看那张小床,还倒是真蛮可爱的。 进去问了一句,这一张床八千多块。林樱桃把蒋峤西拉出来了:“走了走了,现在买又用不到!” 林樱桃在商场里遇到了她高中在篮球宝贝训练里认识的老队友。队友在做空姐,和朋友一起来逛街。“你们已经结婚啦??”队友激动地看着她,还有那个总站在小白楼二楼走廊上,一声不吭看她们的学神蒋峤西。 他们三人站在一起,请朋友帮忙合了张影。“其乐你好幸福啊!!”队友捂住嘴,情绪忽然就上来了,她摇林樱桃的肩膀,“那时你还记得吗,在校长室外面,我们就说蒋峤西肯定喜欢你,你还说我们乱说!” 林樱桃从高二下学期就没有再去篮球宝贝的训练了,和以前的队友也逐渐失去了联系。 没想到现在还会遇到,也没想到对方还记得她,再见面时还和以前一样。 她们交换了微信,林樱桃又和队友说了一会儿话,说了婚礼的日期。 他们去逛商场里的进口超市,买了一些新鲜水果和面包,林樱桃在挑新鲜三文鱼头,发现蒋峤西走到了调料货架中间,正把每种调料都拿下来看,他好像很好奇,都想买回家。林樱桃走过去了,一样样拿过来,放回去,像老师指导小朋友:“我们用不着啦,你又不会做饭!” 蒋峤西感到被老婆看不起:“我可以学啊。” 林樱桃嫌弃道:“你有时间学吗?” 蒋峤西抬起手来捏她的脸。 他们去买墨镜,在户外用品店里看沙滩巾和尼龙帽,然后一起畅想过年度蜜月前都要买什么。林樱桃说她要买好多件比基尼,好漂亮的那种,每天换一件新的穿! “好!”蒋峤西十分认可。 他坐在男友等候区里,等林樱桃去卫生间补妆。蒋峤西刚拿出手机看了眼消息,忽然旁边一个中年男人问:“蒋峤西?” 林樱桃还在涂抹唇膏,接到蒋峤西的电话,他说他们实验高中班主任陈老师就在外面。 林樱桃匆匆出去了。陈老师穿着件浅黄色的衬衫,配沙滩短裤,一家三口暑假逛街,甚是休闲。一见她,陈老师哈哈大笑:“林其乐!” “陈老师!”林樱桃甜甜叫道,她过去和他用力拥抱了一下。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陈老师忽然皱起眉,煞有介事的,“不是说好了没有早恋吗!” “没早恋啊。”蒋峤西心平气和道。 “没早恋这么早结婚啊?”陈老师笑道,“你说说你们05这一届,还有比你们俩结婚更早的吗!” 林樱桃撒娇道:“陈老师我们大学才搞对象儿的!” 陈老师扶着蒋峤西高高的肩膀,转过身和老婆说:“这就是我们05届18班的,那个天才,蒋峤西,奥数金牌!国家一等奖!” 师母忙说:“记得记得!” 陈老师说:“没去清华!当时说要出国啊,托福第一次考,116分!” 又连忙介绍林其乐:“这也是我们那届年级前一百啊,小姑娘,非常努力学习,北师大是吧!” 林樱桃笑道:“师母你好!” 师母摸自己小女儿的头发,轻声说:“看见了吗,和你哥哥姐姐好好学学!” 林樱桃站在陈老师面前,特别是还和蒋峤西站在一起,她总觉得特不好意思。 蒋峤西倒是泰然自若的,他从小到大就很少在意老师,这可能就是学神状元的特权。 “祝你们两个,生活幸福!”陈老师说,“要拿出和高中时一样的精神,努力拼搏,好好工作!以后照顾好家庭!不要高考一结束,就懈怠了!” 八月中旬,秦野云来到省城出差。她穿着高跟鞋走进林樱桃的家,手里提了一大堆护肤礼品盒。 林樱桃正在挑婚礼ppt上要用的照片,桌上摊的全是老相册,她飞快跑过来:“野云——” 男主人蒋峤西不在家。秦野云放下手里的纸袋,在林樱桃家里大大咧咧走走看了看:“我靠,蒋峤西也太能赚了,你们家买这么大房子!!” 林樱桃拿过拖鞋来,给秦野云殷勤换上了。 她凑近了盯秦野云如今精致美丽得过分的脸。 林樱桃一撅嘴,羡慕哭了:“我也想要这么好看的鼻子……” 秦野云瞥下眼,瞧了林樱桃,她伸手戳开她的额头:“你算了吧啊,不然哪天乱玩万一鼻子没了——” 林樱桃要给超级大美女秦野云小姐做顿午饭。她切培根,敲碎鸡蛋,又从冰箱里拿出酱牛肉和番茄。秦野云在客厅瞧那堆旧照片,这都多久以前的照片了,泛黄得厉害,秦野云捻起一张,看到当年群山工地的职工俱乐部——俱乐部旁边,马路对面那间小屋,就是秦野云家原先的小卖铺。 秦野云走进厨房,看林樱桃在那里忙活,忍不住大叫:“林樱桃!” “啊?”林樱桃切着酱牛肉,抬头看她。 “你十月就结婚了!”秦野云恨铁不成钢地走进来,“你还不赶紧饿肚子减肥!” 她上去就拿走了林樱桃手里的刀,拉开冰箱看了一眼,秦野云回头对委屈巴巴的林樱桃说:“我给你煮个西兰花,你吃那个就行了!要结婚的人了,一点儿数都没有!”她接着拿过林樱桃切好的一片酱牛肉,塞到嘴里,“嗯,这味儿还不错!这谁卤的?” 83、第 83 章 林樱桃还记得在香港, 有一次她半夜肚子饿了, 坐在那张只有一米二宽的小床上, 肚子一直咕咕叫。蒋峤西随便套上一件t恤,说去给她弄点吃的。 没过十分钟, 他回来了,从外面端进来一盘炒油菜。林樱桃惊讶极了,她本以为蒋峤西会弄点饼干、泡面什么的来,结果蒋峤西说冰箱里只有一把油菜了。 “我随便炒了一下。”蒋峤西语气生硬, 还有些歉疚。 林樱桃夹起一根油菜, 吃了半根,齁咸。她吐了一下舌头。蒋峤西索性把他那个黑色的,印有艾森豪威尔语录的水杯打开了, 里头的水倒出来,倒在林樱桃的小碗里,让她把盐味涮掉。 林樱桃就是从那时候才觉得, 蒋峤西是这样需要她——学神又怎么了,学神连饭都不会做, 连油菜都不会炒,他这么笨,要怎么照顾自己的生活呢。 林樱桃这会儿不高兴地吃着饭, 吃着家里最后一块香喷喷的酱牛肉, 欲哭无泪。蒋峤西下班回来,解开衬衫衣领,卷起袖子吃饭, 得知家里卤好的酱牛肉被秦野云拿走了一大半,蒋峤西轻笑一声,哄老婆道:“再卤啊。” 林樱桃却感到严重被欺骗,浪费感情! 秦野云的微博账号有四十多万粉丝,她开一家淘宝代购店,经营化妆品,让她爸帮忙发货。没事的时候她就去她朋友的美容院坐班,帮人推荐产品。 “秦野云现在可有名了,”林樱桃穿着睡裙,坐在床上,继续挑选照片,她从小爱拍照,叔叔阿姨也喜欢给她照相,家里照片一大堆,实在不好选,“是‘网红’!” 蒋峤西洗完澡,进厨房拿了个黑布朗吃。他走到床边来,随手拿起一张照片。 那不知道是谁拍的。 群山工地宿舍的小路上,周围站的全是穿蓝色工作服的电建工人,余班长头上的安全帽还没摘呢,他在旁边大笑。一只大公鸡,脚上系着一条绳子,被拴在了树上,昂首挺胸地站着。林樱桃扎着两条马尾辫,小小一个,被他爸爸抱起来了,捂着手指头嚎啕大哭。看上去她刚刚偷摸了大公鸡,结果被猛叨了手。 林樱桃选累了,选出八十多张来,叫蒋峤西再帮她选。婚礼ppt按说只要时间允许,放多少照片都行,但蒋政叔叔寄来的蒋峤西从小长大的照片太少了,就算问过了以前学校老师和远在香港的堂哥,也只凑够二十来张可以用的。 林樱桃靠在蒋峤西怀里,她阖上眼睛,很快就在蒋峤西轻轻翻照片的沙沙声中睡着了。 蒋峤西瞧着这些照片,越发觉得他老婆很是神奇。同样是那个年代的胶卷,蒋峤西在照片里就面目模糊、没有生气,就是杜尚、余樵、蔡方元他们,偶尔也有迷茫的时候,而林樱桃,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论谁来拍,无论什么角度,只是镜头前吃着甜梨的一个回头,都让人感到她是如此鲜活,富有生命力。 千禧年前的旧照片,缺少ps滤镜,没有美颜相机。2014年的一切都是那么新,而过去反而因为旧,充满了真挚的魔力。 林樱桃睡了一会儿,翻身的时候头一下子从蒋峤西胳膊上砸到枕头上,把她给“砸”醒了。 她揉了一下自己脖子,发现蒋峤西还没睡,她凑过去问:“你挑出来了吗……” 她话没问完,蒋峤西忽然转过头来吻她。林樱桃闭上了眼,享受和他的亲吻。 “我好想回群山看看……”林樱桃忽然说。 蒋峤西把照片收在一边,他不打算挑了,老婆这么可爱,不都放在婚礼上给叔叔阿姨看看都显得浪费。他关上阅读灯,也躺下了。他搂着她,说:“那办完婚礼就去。” “真的?”林樱桃扭头问。 “嗯。”蒋峤西点头。听上去,他早就有此打算。 林樱桃坐起来了,在他眼前激动道:“要不我们这星期就去吧!” 蒋峤西一皱眉:“啊?” 林樱桃激动得跪坐在床上徐徐跳动:“我假期快结束了!万一婚礼以后没时间了怎么办!” 蒋峤西忽然从被窝里翻了个身,背对林樱桃。“我这周没时间。”他冷酷道,闭着眼就睡了。 果然下一秒他老婆就扑上来了,一顿闹,蒋峤西无奈笑着转过身来了,他一把抓住林樱桃的两只手,一拐就拐到林樱桃背后。 林樱桃一转身,被他摁到床上,两只手交叉着压在背后。林樱桃笑着伸脚去踢他。 “林其乐!”蒋峤西佯装生气道,直接压在她身上了。 林樱桃回爸妈家吃饭。饭前,她给大姑打电话,问大姑一家来省城参加婚礼的时候,要不要到她和蒋峤西家去住。 “不去啦,你们新房,我们去干什么啊!” 林樱桃嘟囔:“小时候我去北京都住大姑家,我们家有新的客房!” “那是小时候了,”大姑说,“那时候九几年,宾馆多贵啊!不去不去,我们都订好国庆节酒店了,才不到你家去当电灯泡呢!” 林妈妈做好了饭,打开窗户,朝楼下喊了一声:“老林!峤西!吃饭啦!” 她回头叫闺女:“樱桃!下去叫他俩上来吃饭。” 林樱桃穿着拖鞋,匆匆下楼。她推开单元门,走到他们家车库门口。 那辆05年买的老桑塔纳,车龄近十年,早已在报废边缘。 引擎盖开着,蒋峤西挽起衬衣袖子来,正弯腰检查岳父这辆“老爷车”。 “一会儿再修吧,先上去吃饭。”林樱桃说,她走过去,挽住一旁爸爸的手。 林电工回头,看了看女儿,又看女婿,他叹气道:“我这个视力啊,现在也不行了,”他笑道,“你看,峤西什么都行。” 林樱桃说:“爸爸年轻的时候也什么都行,也会修车!” “我呀?”林电工说。 蒋峤西从旁边说:“爸你以前给樱桃修她那个自行车。” 林电工嘿嘿笑了:“那个小车啊……那个小车现在给我修,我也修不好喽。” 蒋峤西擦了擦手上的油,把引擎盖扣上了。他接过林樱桃给她的毛巾,说:“爸,先上楼吃饭吧。” 八月下旬,蔡方元从上海飞回来了,他年前在省城全款买的“大别野”正式装修完毕。 他还把他在上海半个公司的年轻人都拉来了,美其名曰“度假”,又请了家在省城的老友,来他新家“温锅”“暖房”。 林樱桃看在多年友谊的份上,勉为其难答应了他的炫富请求。 蔡方元中午在林樱桃家吃的饭,下午,他和几位合作伙伴一起去参观蒋峤西蒋经理的新办公室。 林樱桃作为蒋太太和蔡方元的发小儿,在旁边无聊作陪。 “你说你们都两口子了,你从没来过他办公室?”蔡方元在电梯里问,他穿一身西装,很合身,裹着他胖胖的身体。 “我为什么要来啊。”林樱桃说。 蔡方元说:“你就不担心他这儿万一有什么,啊?美女前台?漂亮御姐秘书??” 林樱桃皱起脸来了,盯蔡方元。 蒋峤西就职的私募基金公司总部位于上海,来省城租下了这栋新落成金融大厦的39层,做办事处。前台是位二十岁出头的小哥,看起来刚毕业,戴着厚眼镜,一脸看多了数据后的麻木不仁:“几位有预约吗?约了蒋经理几点?” 蔡方元伸手指着林樱桃的头,企图刷脸进门:“这是你们蒋经理的老婆。” 那小哥看了林樱桃一眼,问:“请问您有证件吗?” 蔡方元一下子笑了:“你家基金经理的老婆来找人,还得带结婚证才能进啊??” 蒋峤西正在会议室里工作,办公室没人。蔡方元一行人被蒋峤西的助理带进来了,蔡方元问助理,暗示林樱桃:“你认识她?” 林樱桃从旁边打蔡方元。 那助理笑道:“蒋经理办公桌上有太太的照片,我们都见过。” 这是林樱桃第一次来她老公的办公室,看着就是蒋峤西的风格。简单,宽敞,光照也好,除了一张办公桌,一只酒柜,一排书架,一台鱼缸,一盆万年青,没什么别的了。他办公桌上除了各种资料,也就是水杯、笔架、几张相框,还有一个铜牛的立像。 桌上资料大都是涉密文件,不能走过去翻看。林樱桃瞧着他办公桌上好几块电脑屏幕,架得上上下下的,屏幕上全是她看不懂的指数。 蔡方元和几个合伙人在沙发上聊天。 “那是什么玩意儿?” “彭博终端机?” “我靠,这么先进,”蔡方元双手盘在胸前,“我怎么感觉在美剧上见过啊!” 合伙人笑道:“就和科幻电影似的是吧。” 蒋峤西的助理又来了,端了泡好的热茶。他走到蒋峤西办公桌后面,那有张酒柜,放着酒和咖啡机,助理把上面的水果端过来了:“几位先吃点水果,蒋经理的会还没结束。” “没事,我们不着急,”蔡方元说,他低下头,一看果盘里,几个香蕉全都趴着,翘着“屁股”,趴在一盘黑布朗上,他把香蕉拿起来了,“蒋峤西这香蕉自己会动啊?” 林樱桃在旁边看他一眼,拿了一个李子来吃。 蔡方元和几位合作伙伴聊起了蒋峤西的“丰功伟绩”。 “我们公司招技术员的时候,也招一小伙子,湖南的,”蔡方元说,“还比我们小一届,06年上的高中,他当年就参加过数学竞赛,在南方,他都听说过蒋峤西,就我们省实验的,我们几个当年一块儿长大的。” 一位合作伙伴说:“他不是香港的吗,港大毕业的?” “对啊,”蔡方元忙点头说,撕着香蕉皮,“港大的,学的那个,商科!法学!” 另一位老板探头过来了,看年纪和蔡方元、林樱桃爸妈差不多大:“这个双学位不得了啊。” 蔡方元说:“是啊,你说让他干什么他不能干吧?” 林樱桃在旁边费劲咬黑李子的硬皮儿,蔡方元说什么,cpa,cfa,法考,布拉布拉,什么普通人有一个就不错了,蒋峤西“商法兼备”,在摩根士丹利待了两年多就出来单干了。“今年六月,我们这儿开了个投资人会,各种高层、业内大牛,那天晚上全都往我们这二线省会跑,”蔡方元和几位老板说,“我去了到会上一看,好多人都去和蒋峤西说话,真的,我怀疑他们就是冲着我老同学来的。六月那会儿他刚回来!”蔡方元说着,意思意思示意了一下林樱桃,“和这位小姐在这儿买房结婚了!” 林樱桃本来自己吃着李子听得挺开心,忽然每位叔叔都来和她握手。 “那这个办事处是?”旁人问。 蔡方元皱起脸道:“我估计啊,我估计这办事处就是专门给他弄的!直接组了个盘子让他来做私募,其实他家在这个圈子里人脉挺深的,蒋峤西自己也算是小有名气,当然我问他他不直接告诉我,可能想等年底——” “他不去进修了?不去学个mba?”旁人问。 蔡方元还没接话,这时林樱桃忽然说:“他肯定要再去学的。” 蔡方元看她,总觉得林樱桃并不太懂蒋峤西工作上的事情:“他和你说的啊?” 林樱桃认真说:“我觉得的。”她看蔡方元那个揶揄她的表情,气愤道:“干嘛,不行啊!” 傍晚,蒋峤西提早下班,他开车带上老婆,跟上了前头蔡方元的车。 林樱桃坐在副驾驶上,大眼睛半睁着,精神萎靡,手一直放在小腹上。 蒋峤西等红绿灯的时候转头注视她,看她这副模样。 “不会来了吧?”他问。 “来了。”林樱桃面如土色道。 蒋峤西皱起眉来,好像很疑惑,他又看她。 前方红灯变绿灯了,蒋峤西问:“来了?” 林樱桃看他:“你以为什么来了。” “蒋莼鲈来了。”蒋峤西说。 林樱桃哭笑不得,用手捶他肩膀:“我大姨妈来了!”蒋峤西开着车,也笑了。 蔡方元的别墅里围满了年轻人,正热热闹闹的煮火锅。蔡方元进来了,一副发哥的派头,他真是有钱太久了:“朋友们,都爱惜着点儿地毯家具啊!我们家老爷子明天过来视察,当领导当惯了,就爱检查卫生,毛病特多……” 林樱桃觉得肚子很不舒服,她坐在蒋峤西身边吃火锅,蒋峤西时不时问她想吃什么,她都摇头。 蔡方元给黄占杰打电话,好巧不巧黄占杰今天截稿日,怎么都来不了了,黄占杰还问:“林其乐和蒋峤西结婚,你随多少份子啊?” 蔡方元一看,人家两位就在这儿呢,蒋峤西正哄林樱桃吃饭。蔡方元说:“想随多少随多少呗,老同学怕什么。” 黄占杰愁道:“我不知道随多少啊!我还没同学结婚呢!随……随一万?” “嚯!”蔡方元震惊道,“你真有钱……” “怎么都吃一点儿。”蒋峤西夹了个虾滑,吹了吹,放到林樱桃的小勺里,口气有些强硬。 林樱桃低头吃虾滑。 蔡方元说:“林樱桃,你怎么还和个小孩儿似的。” 林樱桃忽然抬起她那双大眼睛,隔着热腾腾的火锅,远远地看蔡方元。 蔡方元笑道:“以前吧,林叔叔惯着你,现在蒋峤西惯着你,你看看把你惯的。” 林樱桃说:“怎么就我和蒋峤西来了啊。” 蔡方元说:“别人没暑假啊。” 林樱桃说:“应该所有人都放暑假。” 蔡方元说:“你想好儿吧!杜尚放暑假谁治病去啊,余樵放暑假谁开飞机啊。” 蔡方元公司的美术是位年轻女性,拿包里的止痛药给林樱桃。林樱桃连忙谢谢她。 在后辈人面前,林樱桃不知不觉就像是成年人。 蔡方元去厨房给她弄了杯热水,又上楼找了个房间,幸亏都装修好了。“来来,”蔡方元难得好声好气,扶着发小儿林樱桃的胳膊,“你在这里头躺会儿,有事儿你按床头那个铃儿。” 林樱桃说:“怎么还有铃啊,和病房似的!” 蔡方元无奈道:“我爸非让装的!非说大领导卧室里都得有!” 林樱桃坐在床边,和蔡方元一块儿捂着眼笑。 蒋峤西坐在楼下,又陪蔡方元吃了会儿火锅。他们俩说话,聊工作,也聊家庭。蔡方元问:“听我爸说,蒋叔叔下个月从苏丹回国?” 蒋峤西点了点头。 “那你母亲呢?”蔡方元说。 蒋峤西愣了愣,摇头了。 他不说话,蔡方元也不知道这摇头是什么意思。 年轻员工们收拾了餐桌,张罗着一起玩狼人杀。蒋峤西没玩过,也不懂规则,他站起来,又被拉着坐下了。 桌上难得有个这么帅的年轻大帅哥,谁都不让他走。 蔡方元替他对年轻人们解释:“蒋经理,光忙着赚钱了!平时谁都没机会欺负他!玩游戏耍耍他!” 一桌人都笑。 光玩狼人杀,也没个背景音乐。策划小哥到电视机跟前,翻老板家抽屉里的老港片。 他拿出一张《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瞧了眼封面上的周星驰和朱茵,把碟片塞进了dvd里。 蔡方元看了一眼发给自己的身份牌,立刻那眼神就变得很猥琐了。他瞧电视机里的画面,说:“我今天看新闻,《大话西游》十月份要重映啊。” 蒋峤西也看自己的身份,把牌扣上了,他听见蔡方元的话,也回头去瞧电视机里。 “蒋经理,”女员工坐在对面笑道,“你真的是第一次玩狼人杀吗?” “真的。”蒋峤西刚学着别人分析完现场情况,分析完一群人都起哄,他表情很无辜,看她。 女员工立刻两只手立在前面,挡住了脸,不去看蒋峤西的眼睛了。 “不行不行,太影响判断了!”她们笑道。 一局玩完,蒋峤西跟着蔡方元捡了个漏,两个狼人结束了游戏。 到第二轮开始,蒋峤西看了眼身份,又开始和蔡方元眉来眼去。 策划说:“蒋经理和蔡老板那个眼神一对,他们俩就开始想坏事了!就开始想杀人了!” 美术在对面拍桌子道:“这肯定又是两个狼人!” “别误会别误会啊!”蔡方元连忙伸开手澄清,“我们俩这回可都是好人!!” 蒋峤西坐在一边,点了点头,也没吱声。 事实上,蒋峤西只有在轮到他说话的时候他才发言。他总是言简意赅,条理也清晰,无论别人怎么质疑他,他自己的逻辑走得飞快,三言两语就能把每个人的身份重新推断一遍。如果有人听懵了,说没听懂,蒋峤西还能再复述第二遍,而且和他第一遍没有一个错误,让人无法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他还特别能“降维”解释他的理论。 前台在对面捧着脸傻傻道:“蒋经理条理好清晰哦!我都听懂了!” 蔡方元嗑着瓜子说:“以前上小学上高中的时候成天给他媳妇儿讲题了!这都是练出来的!” 第二局到了末尾,直到狼人把良民蔡方元杀了,所有人都还以为蒋峤西是那个预言家。 真正的预言家早死了,在桌边捂了十来分钟的脸,这会儿才抬起头来说:“蒋经理!!你太阴险了啊!!!” 蔡方元的瓜子嗑了一半,手还捏着瓜子皮,被蒋峤西的真正面目彻底打击了。 “这才是赤|裸裸的智商碾压!!”美术幸灾乐祸道。 到第三轮一开始,所有人上来就把蒋峤西给票下去了,全票通过,一致杀他。 蒋峤西叹了口气:“不带人玩儿了是吧。” 上楼找老婆玩去了。 蔡方元在楼下教育公司的单身女员工,手抬起来:“我这发小儿,从小就勇敢倒追,追到多好的老公你们看!” 女员工撇嘴:“那你叫发小儿姐姐下来传授传授经验啊!” 蔡方元一笑:“这我估计她也说不出什么经验来……经验,经验就是,她老公正好也看上她了!” 至尊宝在荧幕上说: “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 林樱桃从被窝里坐起来了,她还精神萎靡的,靠在蒋峤西搂她的怀抱里。 ”一开始蔡方元说叫老朋友都一起来温锅,我还以为他们都来呢,“林樱桃的下巴贴在他肩头,小声说,“仔细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蒋峤西说:“等到我们结婚那天,他们就都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周星驰彩星电影公司1994年制作和出品的一部经典的无厘头搞笑爱情片,改编依据《西游记》,讲述了至尊宝遇见紫霞仙子之后发生一段感情,并最终成长为孙悟空的故事。“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后悔莫及。”为片中台词。 *“大别野”:大别墅。 84、第 84 章 九月初, 林樱桃又确定了她两位朋友的国庆节行程。 巧的是, 她们同样身在大洋彼岸的美利坚。 大学学姐孟莉君, 原本不确定她今年国庆有没有时间。她工作很忙,在美国又刚刚站稳了脚跟, 一个异国的年轻女人,不敢松懈。谁知她爸妈居然要偷偷飞去美国看她。孟莉君说,她爸妈认为她28岁了,断断不能再继续单身下去, 什么事业都不重要, 见口头命令不好使,居然就要带着家里老人喜欢的相亲对象一同去美国搞突然袭击:“要不是我表妹说漏嘴了,我自己都不知道!” 孟莉君学姐受不了了, 于是她问女性主管请了假,说要去参加妹妹的婚礼,主管非常同情她。 林樱桃和蒋峤西说了这件事。蒋峤西对孟莉君是有印象的, 樱桃去美国念书考证的时候,受了她很多照顾。 “快把酒店订好吧。”他说。 林樱桃说:“早就订了, 我就是觉得……” 另一位朋友是当年群山一中的好同桌,耿晓青。 耿晓青正在美国读硕,读环境工程, 每天泡在实验室里, 为她人生中的第一篇sci做准备。她在忙最后的数据整理,本来说要努力调出时间,还是调不出来。 林樱桃一听“sci”, 憧憬赞叹:“哇!!” 耿晓青不好意思道:“不是一区二区的啦,普通期刊而已。” 耿晓青在电话里说,大学刚来美国的时候,每天都很低落,生活也不习惯,但现在心情十分好,也很充实,很幸运,跟了一个好老师,也有了一个好方向。 “樱桃。” “嗯?” “余樵找女朋友了吗?”她问。 林樱桃想了想。 “我也不知道,”她坦白说,“我好久没见到他了,但……应该找了吧?” 耿晓青说:“我后来想了很长时间,樱桃,我想我为什么会喜欢他,从初一,到高三,明明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后来和他说话,接触,也觉得他和我想的一点儿都不一样,为什么呢。后来我明白了,只有樱桃你最早和我说起的那个‘余樵’,才像是我喜欢的三井,才是我喜欢的那个‘余樵’。” 林樱桃在这边张了张嘴。 “对不起,晓青……” “你?你对不起个什么??”耿晓青哭笑不得道,“和你又没关系!!” 林樱桃懊恼道:“我描述得太不真实了,实物真人令你失望了!!” 耿晓青哈哈大笑:“虚假广告你!” “我有时候想,如果能时光倒流就好了,”耿晓青顿了一会儿,“我就会回到初中,告诉那时候的耿晓青:余樵根本就不是你喜欢的那个样子!”耿晓青说到这儿,又想了想,“但那时候,生活在群山,每天都那么无聊,那样的一个我,肯定也不信,肯定会觉得,我不管,余樵一定就是我的三井,一定就是我的白马王子。” 她和林樱桃一起笑起来了。耿晓青说:“我还记得,戴丽欣那时候特喜欢道明寺。你呢,你喜欢什么来着?” 林樱桃想了想:“我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耿晓青突然说:“你喜欢你老公!” 林樱桃眨了眨眼:“对哦!” 耿晓青大“哼”了一声:“我不要给你们份子钱了!!” 教师节刚过,林樱桃收到了班上小朋友亲手剪的一罐小星星。她把这个罐子拍了张照片,发到朋友圈里。 高中班主任陈老师在微信敲她,说,林其乐小老师,同喜同喜啊:“你和蒋峤西什么时候有时间,回实验来给你们的学弟学妹们传授传授高考经验啊。” 蒋峤西睡前得知了陈老师的邀请,他说:“我又没高考。” “可能让你分享学习经验?”林樱桃跪坐在床上,对他说,“比如高中三年平时都怎么上课和学习——” “我高中三年就没怎么上过课,”蒋峤西坐在床边,给手机充电,关了灯,拉开毯子坐进床里,凑到林樱桃身边,“光忙着自学,还有追我老婆了。” 他话是这么说,真站到了省实验高中12届高三18班的讲台上,蒋峤西还是正经严肃多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面对“太努力了对考试是不是会适得其反”这种问题,蒋峤西哭笑不得的,他看到课桌上有根断了的黄色粉笔,他把粉笔拿起来,丢回到笔盒里,“你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不要给自己找借口。” 没经历过高考,所以蒋峤西面对的更多问题是“托福怎么准备”“sat要不要停课去学”“高三参加竞赛和高考冲突,有没有意义,万一考不上怎么办”,诸如此类。 也有一看就是搞数学竞赛的学生,站起来,问题极有针对性。 “蒋峤西学长,您当初学了很久的数学竞赛,成绩也非常好,为什么在进入国家集训队之前放弃了?是不是数学竞赛有什么和您想象中不一样的东西?” 蒋峤西说:“你为什么问这样的问题。” 那学生说:“我担心我会和您一样,努力学了这么久的数学,真走到那个时候,也会发现什么之前没发现的事情,让我失望,那我的时间和精力就都白费了——” 林樱桃站在班主任陈老师身边,她站在自己曾念过书的这间教室里,回头瞧班里熟悉而又陌生的陈设,她望向了最后一排的那张桌子,又望讲台上,如今的蒋峤西。 “数学本身是很有意思的,”蒋峤西想了想,说,“数学竞赛,也很有意义,他的选拔会给你一个方向。退赛是我个人原因,和学科还有竞赛本身没有什么关系。” 那学生问:“那您为什么没有再学数学了?” 蒋峤西看他。 学生红透了脸:“我、我们助教和您一届的,他特别特别崇拜您,说,觉得蒋峤西学长您是最有天赋的,应该去参加那一年的国际赛,肯定能进国家队,拿金牌!然后去美国进修,成为杰出的数学家!而不……” 他没说下去。 蒋峤西面对台下五十多双清澈眼睛的注视,这些孩子,他们都还很年轻。 他穿着西装,他在投行、基金待了近三年,在香港生活了七年,成年人的圆滑,有时会被孩子的天真不经意戳破一个孔。 “你最开始的问题是问,”蒋峤西想了想,说,“你担心,时间和精力都浪费了。” “是。”那学生点头。 “无论发生什么,”蒋峤西远远地俯视他,“无论是,出成绩了也好,没出成绩也罢,或是像我,退赛了——我也从没觉得,我的精力和时间被浪费了。实际上,如果你有这方面的天赋,竞赛会帮助你,启迪你,鞭策你,这是你突破自己边界的一个过程,尝试过了,得出了一个结果,这就不会后悔。” 忽然有别的同学插话道:“那、那蒋学长,万一竞赛没搞好,还把高考耽误了怎么办啊——” 蒋峤西听着,眨了眨眼。 “我觉得竞赛能搞好的人,高考应该不是问题。”他低着头,手揣在裤兜里。 所有人面面相觑,这些孩子们很快就明白了:实验传说中的学神学长,老校长最引以为傲的天才,他的经验心得对普通学生来讲根本就没用。 还是那位看起来和蔼、可爱的林其乐学姐站到台上,讲的内容更平易近人些。 蒋峤西学长介绍她上台的时候说:“这是我太太林其乐,北师大毕业的教育家。” 全班的人都在起哄了,陈老师站在门边,叫全班的人安静,好好听学姐讲话。 “其实很多时候,包括我自己上学的时候,也会觉得,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啊,物理、数学、几何、函数,我以后能够用到吗?”林其乐看着台下这些孩子,她笑着,“先无论它能不能用到,就算它没有用,但是在高中时期,这是唯一能证明我们自己的方法,它可以证明我们究竟能达到哪一种智力层次,以及我们能拥有怎样的,自控水平。” 台下学生们听着,中间有些人望着林其乐,他们脸上浮现出似乎明白了,又仍饱含困惑的神情。 “明明我们很聪明,我们有能力去控制自己,却没做到,”林其乐严肃道,“明明可以有那么高的水平,却没达到,那么不是好的大学不要我们,是我们不要他。” “只要我们努力过了,它一定会在某个时刻反哺我们自身……只要证明了我们的能力,就可以去更好的大学,去学习更多的知识,拥有更好的人生。从小到大,成长,就是逐步证明自己,证明我可以上好大学,可以拥有一份好工作,”林其乐不笑的时候,她的大眼睛便是极严肃的,叫人能听她的话,“甚至在将来,等你们长大了,这种能力还可能替你们证明,你们可以拥有好的伴侣,组建更好的家庭。” 学生们哄堂大笑,他们听到“伴侣”这个词,难免想入非非,只顾着起哄。 林其乐和陈老师相视一笑,陈老师双手抱在胸前,点了点头,同意她继续说下去。 “林学姐,”有同学说,“那万一我就是笨,我就是学不会怎么办啊——” “对啊,”后排有同学问,“知道要努力,但是临考试发挥不好,那我也没辙啊。” 林其乐对他们说。 “我们每个人的天赋都不一样,有的同学可能就是不太适合走大多数人走的路,有一些别的才能,但这不是逃避高考的理由,”林其乐说,“因为高考绝不会是我们人生的最后一场考试,大学也好,走入职场也好,当演员,做生意,你能想到的任何一条道路上,都永远会有更多更复杂的考核在等着你们——” “啊???”学生们发出惨叫。 他们身在校园,对成人世界尚不了解。 “所以要尽量转换一种心态,”林其乐说,两只手握成粉拳,比在身前,“考试并不是筛选我们的过程,你要想,它是一个督促我们的,让我们来证明自己的过程。在一次次考试里,我们始终是进步的,它是对我们有帮助的。” 孩子们沉默了,只有几个明显是优等生的学生在下面点头了,表示赞同。 林其乐说:“如果总是怀抱着,会被从独木桥上挤下去,会被甩下车轮,被碾压在轮下,时时刻刻提着这份恐惧感——” 蒋峤西站在教室后排,他抬起眼看讲台。 “那么不仅是高考最后这一年,以后无论遇到了什么事,你都会很辛苦,”林其乐认真对学生们说,“它会反过来影响你的状态。所以学会调适自己的心态,这也是我们个人能力极其重要的一环。” “而且这不是生活能力,”林其乐讲,“这是生存能力。” 她讲到这里,学生们就笑。 他们年纪太小,觉得她在说笑。 “学习很重要,每一个过来人都会这么对你们说,像我,我小时候学习很差,成绩总是排在班里倒数,”林其乐看到台下惊异的眼神,“所以我很庆幸后来,我有及时努力,好好学习,才有今天站在这里和大家交流的机会。当你在学校里,无论遇到什么难关,经历什么不快乐的事,学业和成绩都是你的依靠。以后走上职场也是一样,让事业、工作能力支撑住你,不用惧怕人生任何的风雨。” 实验高中刚入校的高一新生里,已经开始有“00后”了。 林樱桃穿着连衣裙,和蒋峤西一块儿在实验高中校园里走了走。蒋峤西刚刚去了一趟校长室,他在小树林的长椅上坐下了,说:“00后不应该在上幼儿园吗。” 林樱桃在他身边说:“我们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是‘10后’了!” 蒋峤西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他把手放在林樱桃的膝盖上。 放学时间,校园里满是学生。林樱桃抬起睫毛,她看到年轻学子们三两一群从他们身边走过,隔着很远,能篮球场上砰砰的,有人在打篮球的声音,女生们出了操场,拿着网球拍,拐向一条长廊,那是通往网球馆的方向。 林樱桃抬起头,望头顶傍晚时分风吹的树叶。 她忽然想起,以前和杜尚坐在这里,一起听那个年代,孙燕姿的歌。 林樱桃说:“总觉得还在上高中似的。” 蒋峤西握住了她的手:“是太快了。” 那颗遮天的大银杏树,树冠至今还盖在小白楼的上空。 蒋峤西抬起眼,望这栋曾熟悉的,对他来说像家一般的建筑。 他搂着林樱桃,在小白楼正门前合了一张影。林樱桃回头,朝小白楼的大门里张望,蒋峤西问要不要进去看看。这时帮他们拍照的学生把蒋峤西的手机还给他,对方试探着问:“您是……蒋峤西学长吗?” 蒋峤西自己并不知道,小白楼里头一直有他的照片,那是他当年去福州参加冬令营之前,在这里上自习时被拍下的。 林樱桃站在台阶下面,仔仔细细举起学生的手机,帮眼前半个班的竞赛生和蒋峤西一起合影。 朋友圈时下正流行的文章是: 《第一批九零后已经开始秃头了》 《第一批九零后已经准备出家了》 《第一批九零后的你,要开始学会养生了》 林樱桃在爸妈家里吃着饭,对爸爸妈妈说,现在幼儿园小朋友喜欢的歌变得可快了:“上学期还叫我弹《小苹果》,现在就变成,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了……” 林妈妈说:“那是什么啊?” 林樱桃拿着手里吃到一半的枣面馒头,坐在沙发上唱唱跳跳比划起来。 她推开自己学生时代的小卧室,蹲在床头橱前,找出了曾经搬家时没带过去的一摞书卷。 她把这些书卷全抱出来了,还有几支被装在一个塑料透明笔袋里,可能已经没水了的笔。 她回过头,发现蒋峤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了。” “我在小白楼拿的,”林樱桃说,“看你这些卷子写得挺认真的,扔了怪可惜的。” “什么时候拿的。” “高三?”林樱桃在他怀里回忆,“你走了以后。” 林妈妈从外头敲门,问闺女走的时候要不要带点儿营养土,都是林海风自己在家弄的。她推门进去了,看见闺女正坐在堆满书的地板上,一页页检查翻开的习题册:“你看你这也有一道题没写!” 女婿蒋峤西则穿着西裤、衬衫,盘腿坐在另一边地板上,他手里拿着支笔,低头随手算被闺女指出的数学题。 “这是干什么啊?”妈妈问。 林樱桃回过头,笑道:“妈,我们闲的没事,随便玩儿。” 余班长打电话来,叫老林收拾好钓具,下午一块儿去钓鱼。 “峤西啊,”林电工站在门边,对穿上西装外套准备要走的蒋峤西说,“你最近,戒烟了没有?” 林樱桃从旁边提着用布袋装好的旧奥数书卷,看爸妈。 林妈妈帮女婿理了一下衣领,轻轻拍了拍他高大的肩膀:“峤西,戒烟戒酒,知道吧。” 蒋峤西忙对二老说:“我在戒了,两个月没抽了。” “那就好,那就好,”林电工笑道,对上了樱桃望他的眼神,“上次来就应该提醒你们,给忘了,怕你们小,不知道。” 林樱桃这次例假结束,就没有继续吃避孕药了。仔细想想,第一次吃还是2010年底。不知不觉的,她断断续续,吃了四年之久。 蒋峤西问她有没有乖乖停药。她被他抱起来放到了床上,这么压着亲。 蒋峤西拿过一个靠垫来,垫在林樱桃的腰下面,把她的腰垫高了。 林樱桃皱起眉头。 他低头吻她。 林樱桃担心地扶着他肩膀,小声说:“万一我真怀孕了怎么办……蜜月的时候会不会孕吐啊?” 蒋峤西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看她。 林樱桃撅起嘴,脸红了,看他的眼,和他商量:“等蜜月的时候再备孕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青春修炼手册》,由tfboys演唱的歌曲,于2014年7月24日正式发行。 85、第 85 章 九月中旬, 婚礼的第一批客人抵达了省城国际机场。 林其乐和蒋峤西一起去机场迎接, 远远的看着堂嫂推着轮椅里的堂哥, 笑着朝他们走来,堂嫂手里还牵着一位小朋友, 是蒋峤西的小侄子,今年七岁,已经在香港读一年级了。 “峤西叔叔!”小侄子背着小书包,松开了妈妈的手, 一路张开胳膊跑过来。 然后被蒋峤西一把抱起来了。 林其乐帮堂嫂提了行李, 一起折叠好堂哥的轮椅,放进后备箱里。堂哥的头发距离上次在香港见面时浓密了许多,黑了, 整个人瞧着非常精神,穿合体的衬衫,他现在会用一把小手杖, 自己没事走走路,可惜远途还是不行。 蒋峤西开车带一家人回家, 去吃顿家宴。堂嫂好奇地望窗外,这还是她第一次到中国大陆来,她问林其乐, 婚礼准备得怎么样了。 林其乐拿车里的乐高玩具给小侄子玩。 “今天刚挑好喜糖盒, ”林其乐对堂嫂说,“晚上回去再打电话,最后确认一下客人都能不能来。” “对对, ”堂嫂点头说,感慨道,“樱桃看着像小孩,做事这么细心。” 蒋峤西开着车,往旁边瞥了一眼,他老婆一被人夸奖,就整张脸上美滋滋的。 林其乐打开家门,把门拉到最开,看着蒋峤西把堂哥推进来了。小侄子从旁边跑出来,说:“哇,峤西叔叔家好大!” “大吧,”堂哥说,挽住儿子的手,“是不是很羡慕啊?以后要不要到大陆来工作啊?” 林其乐进厨房去,把烤箱里的菜端出来,端上桌。堂嫂进来了,说:“这么多菜,都是樱桃做的?” 林其乐摘了手套,她笑着指了指桌子上:“凉菜是蒋峤西做的,这个酱牛肉也是他卤的,一会儿堂哥堂嫂尝一尝评价一下好不好吃!” 蒋峤西又拿了盒新的乐高玩具,逗小侄子在外面玩,他打开了电视。林其乐走过来,小声说:“你去拿酒和饮料,我下楼去接蒋叔叔!” 蒋峤西抬头看她。 林其乐站在旁边。堂哥坐在对面,正翻看蒋峤西公司的一本基金募集说明书。 林其乐抿了抿嘴,和蒋峤西商量:“堂哥他们都在这儿,我们都下去不好,我自己去接吧。” 她换了鞋子,和堂嫂说了一声,便拿了钥匙和业主卡飞快下楼。到了一楼访客大厅,林其乐推开门,远远看到一个头发花白,已有六十出头年纪的男人,身穿工作服,坐在长椅上。 他低着头,身边放着一只旅行箱。 “蒋叔叔!”林其乐喊道,她跑过去了。 蒋政抬起头,看见一抹红色朝他跑过来,顿时他那张爬满皱纹的脸就笑了,他站起来,一把和老伙计林工家的闺女拥抱了一下。 林其乐哽咽了,她从小就爱哭。 蒋政低头说:“还叫蒋叔叔啊?” 林其乐一下子笑了。 “该叫爸爸了。”蒋政说。 走进电梯里,林其乐把钥匙套在手腕上,说:“爸我帮你拿箱子。” 蒋政站在旁边,看她拿。 数字往上跳,蒋政忽然笑了,对林其乐说:“好久没听过一声‘爸’了。” 林其乐抬起眼看她。 蒋峤西正在家里擦红酒杯,抬起头,隔着餐厅的窗格,看到林其乐开门进了玄关。 “蒋峤西,”林其乐轻声道,“爸爸来了!” “阿叔!”堂哥忽然叫道,“好久不见!” 蒋政哈哈笑了起来,他在国企集团当了一辈子领导,笑声厚重、含蓄。蒋峤西小时候总觉得,他的笑很虚伪。 “若诚,”蒋政说,“劫后余生啊,孩子!” 蒋峤西把手里的酒杯放下,他被林其乐拉着胳膊,拉出了厨房,来到蒋政面前。 蒋政先看了儿媳妇,然后又抬头看蒋峤西。 “你长大了。”蒋政笑道,就好像从没有和这个儿子分开过似的。 蒋峤西垂下眼看他。不是隔着手机屏幕,而是这么面对面的,蒋政已经老得让蒋峤西有点不认识了。他“嗯”了一声,一家人都在,他点点头,还有点拘谨。 饭桌上,堂哥对叔父蒋政说,他们一家三口计划参加完峤西和樱桃的婚礼,然后去一趟北京:“见几位老同学。” 蒋政手里拿着一块掰开的枣面馒头,伸筷子夹桌上那盘酱牛肉,夹着葱丝,他说:“你躺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现在能走动了,多走走。” 蒋峤西的小侄子坐在妈妈和蒋政爷爷中间,用勺子吃爷爷给他夹的咕咾肉。蒋政抬头,笑道:“樱桃这个手艺,比娟子还强!你小子!”蒋政抬起手来,用手背指了一下对面的蒋峤西,“怎么这么有福气啊!” 堂哥和堂嫂都笑,林樱桃也仰起笑脸来,非常高兴。 蒋峤西坐在对面,原本一张脸没什么表情,听到这话,他垂下眼了,他好像也笑了。 蒋政在桌上聊起了苏丹项目部:“饭太难吃了,还不像以前在群山,可以去樱桃他们家时不时蹭顿饭……” 堂哥转过眼看弟弟和弟媳:“这一蹭,峤西就把未来的太太给蹭来了!” 饭吃到八点多,桌上的人除了蒋峤西,都多多少少喝了点酒,大人们聊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林其乐绕过桌子,牵着懵懵懂懂的小侄子的手,陪他出去玩乐高。 小侄子坐在地板上,摆弄手中的乐高玩具,他说:“樱桃姐姐,我妈妈为什么哭?” 林其乐回过头,望餐桌上的动静。 “因为你妈妈和峤西哥哥还有你爷爷很久没见了。”她说。 堂嫂手扶着酒杯,脸颊透着酒醉的绯红,她眼珠湿润的:“当时假如没有峤西,我,我们一家人,叔父,当时若诚出事,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拿手里褶皱的纸团擦过了眼下,对蒋政说,“2008有多么恐怖,家里两个老人,小孩刚出生,若诚直接被拉到医院里,生死未卜,他公司什么都隐瞒,他的同事也联络不上,峤西在上课,我忘记给他打电话,他看了电视新闻自己跑过来——” 蒋政听着,点头,从旁边指蒋峤西:“他也未必不害怕,他小子就是,喜欢硬撑。”他看他:“对吧?” 蒋峤西让堂嫂这番话说得也有点难受了,他和他父亲对视了一眼。 堂哥说:“阿叔啊。”他回过头,又看门外:“樱桃!” 他扶着餐桌边,忽然颤巍巍站起来:“我一直很想找到一个机会,与你们,说一声抱歉!” 林其乐在门外没出声,她被吓到了,她听着蒋政叔叔呵斥道:“若诚,说什么啊,你坐下!” 林其乐发现小侄子也悄悄抬起眼,静静地望向爸爸的方向,他的大眼睛闪动,很不安。 林其乐轻轻搂过他,摸了摸他的头,陪着他一起听。 堂哥坐回到轮椅里去。 “有一段时间我很清醒,我可以看,可以听,”他的右手在脸颊边比划了一下,“峤西,明明应该好好上学,他天天来陪床,来照顾我,有时候还拿钱给我……他应该好好学习,从小,我希望他能成为,无论是数学家也好,还是任何他想从事的职业也好,希望他自由、快乐、施展才华……”蒋峤西坐过来了,堂哥的手扶在他肩上,“而不是在外面打工……”堂哥沉默了一会儿,他哽咽着,摇了摇头,他忽然对蒋政说,“峤西其实,不太适合做个银行家……” 蒋政点头说:“是啊……我和梁虹飞……” 他脱口就说出来了,一滞,不说了。 蒋峤西低下头,平视蒋若诚的脸,他用广东话小声说:“你说什么啊。” 蒋若诚深呼了一口气,摇头对小堂弟道:“前几天我还与你嫂子讲,如果我真的一辈子就躺在那里了,那该怎么办呢,”他问蒋峤西,“把我太太,把我弟弟,拖累到什么时候啊?” 蒋峤西看着他,忽然冷哼了一声。 “你也拖累不了我太久,”他故作冷酷无情道,“我都有樱桃去找我了,你病着我也没空去陪你。” 桌上爆发出笑声来。小侄子靠在樱桃姐姐温暖的怀里,他看到爸爸和妈妈都笑了,他继续玩手里的乐高,抬起头,也对樱桃姐姐笑。 蒋若诚吃完了饭,自己从轮椅上站起来,用手杖来来回回走了几圈,走给蒋峤西看。蒋峤西在门边瞧着,检查似的。 “我走得怎么样?”蒋若诚回头问。 “我家怎么样?”蒋峤西看他,也问。 蒋若诚点头,又看了看这家里布置的一切,看在厨房里笑着和公公说话的樱桃,欣慰道:“这像你的家!” 蒋峤西站在原地,他低下头了。 蒋若诚拄着手杖走到他面前,握起拳头轻轻敲了一下蒋峤西的肩膀。蒋峤西向后倚了一下,还深低着头。 过了会儿,蒋峤西抬起眼来,他深吸鼻子。 他忽然紧紧抱住了堂哥。 林樱桃小声问:“你怎么啦。” 蒋政和蒋若诚一家人在客厅里坐着聊天。林樱桃在厨房洗完了擦碗布,她感觉蒋峤西在背后抱着她,把头埋在她肩膀里,一直在一声不吭地撒娇。 林樱桃说:“你把堂哥一家人送到酒店回来,也把爸爸送到总部公寓去吧。” 蒋峤西的手搂着她:“你叫他爸,我不大适应。” 林樱桃转过头,抬眼看他。 “你不喜欢叫,我也不能叫?”她问。 蒋峤西低着头,傻傻看林樱桃。 林樱桃伸手抱住他的腰,抬起头说:“我自己愿意叫,你要是还不愿意,我就干脆替你叫了,好不好。” 蒋峤西忽然觉得,老婆学了这个学前教育,好像是专门为了来教育他的一样。 小侄子拿着手里拼好的乐高玩具,找樱桃姐姐找不到。他走到厨房门口,看到樱桃姐姐在墙角被峤西哥哥抱着“啃”,像他啃自己最心爱的大鸡腿一样。 “珍惜生活,珍惜,能在一起的时间,”堂哥走之前,对林樱桃和蒋峤西说,他的眼睛弯弯的,“更要珍惜健康,也珍惜自己的家人……”堂哥有意无意地看了蒋政叔父一眼,他对蒋峤西说,“有些事,不要等到像我一样走进了鬼门关,才后悔留下遗憾……” 他又和蒋峤西拥抱,相互拍了拍彼此的后背。 堂嫂这时提起一个纸袋,柔声说:“樱桃,这是我和若诚送给你们的。” “啊?”林樱桃很懵。 纸袋里装着一个梨花木盒子,样式很古老。蒋峤西把这个盒子拿在手里,不知怎的,他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果然,盒盖一开—— 里头是金光闪闪的一串金猪牌。 蒋峤西崩溃道:“我都说了不要这个猪!” 堂嫂被他的反应逗乐了,对一头雾水的林樱桃说,在香港结婚,新娘子都要戴金猪牌的:“寓意连生贵子,多子多福!” 放着金猪牌的盒子里还有一封信,蒋峤西拿起来一看,居然是他堂哥的笔迹,封面写着,小林妹妹收。 蒋峤西抬起眼,看了看蒋若诚,他勉强把这礼物收下了。 他没喝酒,开车送堂哥一家去酒店。剩林樱桃在家里,林樱桃给公公蒋政倒了杯茶,他们一块儿看电视节目,林樱桃去书房里拿了纸张和剪刀过来,一边儿陪公公聊天,一边儿继续做明天上课要用的教具。 蒋政问了她工作上的事,问候了林工夫妇的身体。 林樱桃问:“爸,你和……你最近联系梁阿姨了吗?” 蒋政看她。 “樱桃,”他低头问,“你不恨你梁阿姨吧?” 林樱桃手里捏着打印好的彩纸,她想了想,小声说:“我和梁阿姨不是很熟……” 蒋政点头。 “当年,无论是你梁阿姨,还是电力系统里的人,都觉得蒋峤西这个孩子自私,不孝顺,”蒋政轻声说,他望着电视屏幕里重播的老电视剧,他搓了搓手指,“但是这几年,越想越明白,孩子嘛,就是孩子,”他叹气道,“你看他堂哥,蒋若诚,从小也没给过他吃,没给过他穿,但是经常给他打电话,陪他谈心,我还嫌若诚多管闲事,他动不动,还从香港寄来些书、学习资料……” “不过是一个堂哥,”蒋政望着林樱桃,“蒋峤西对他,能像今天这样,我觉得这个孩子是很重感情的。” 林樱桃听到这里,她瞧蒋政的脸,她明白他是说给她听的。 “你也是做教育行业的,”蒋政苦笑道,“对像蒋峤西这样的孩子好,甚至都不用太好,孩子其实也会,心甘情愿地回报你。” “爸爸……”林樱桃不知该怎么讲,“你再给他一点时间……” 蒋政摆了摆手。 他好像特别想抽烟,手指一直动,但看着儿媳妇在这里,又不敢抽。 “我已经这么一把年纪了,”蒋政笑着,拉了一下膝盖的裤腿,“蒋峤西……这个孩子我很了解,看着他现在过得挺幸福,挺好的,我也就放心了。等参加完你们的婚礼,我就接着回去上班了。” 他说完,端起茶来喝。 蒋峤西送完了堂哥,回来了,他站在门边,看着蒋政正笑眯眯看樱桃拿过去的群山老相册。 蒋峤西也没换鞋,他走进来,等待了一会儿才说:“挺晚了。” 蒋政转头看见他,连忙站起来了。 林樱桃也起身,她看着蒋峤西伸手拉过蒋政叔叔放在沙发后面的箱子,说:“走吧,我送你。” 夜路上,车往总部小区一直开,窗外霓虹不断。 “峤西啊。”蒋政坐在后面,窗户开着,他手里夹着吸了一半的烟,他打破了沉默。 蒋峤西在前头开车,好像心情烦闷得很,他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几颗,也把窗户打开了。 “爸爸以前,对不住你。” 车里安安静静。蒋峤西原本要转向了,看见绿灯忽然变了黄灯,他猛地踩下刹车来。 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驾驶座上,左手手肘撑在窗边,蒋峤西抬起他模糊的眼望着前方,无意识地咬着他的大拇指。 86、第 86 章 “从小学的时候, 他就告诉我, 他群山家的隔壁, 住着一个小姑娘,每天缠着他, 和他一起玩,当时我就觉得很有趣,因为峤西很少和我说这样的事……” “后来来香港过暑假,他破天荒地问我女友, 女孩子都想要什么样的时髦礼物。那时他只有十岁, 他买了一支口红,他从小就过于成熟了,但其实还是个小孩。” “以前他在叔父家, 根本不怎么笑,去了群山,变了太多, 他说你送给他一块进口手表……” “如果我第一个堂弟还活着,到今年, 也应该三十八岁了,”堂哥在信中写道,“他去世了, 叔父一家确实应该很难过, 但对峤西而言,这是很不公平的。” “他在很小的时候常会问我,他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后来遇到了你, 他不再这么问了。” 林樱桃从来不去参加蒋峤西的工作饭局,那天巧了,堂哥和堂嫂也在,蒋峤西说,是和北京来的几位投资人吃饭。“有位老板,帮了堂哥,堂嫂想去感谢他,但是她自己一位女士,有点孤单。” 林樱桃坐在席上,紧挨着蒋峤西和堂嫂,安安静静地吃饭。那位北京来的年轻老板,长了一张圆脸,自然卷发,林樱桃一看他就想笑。那位艾老板和堂哥大侃特侃,还飙起了一口带点儿北京风味的广东话,十分亲切。 “好像很少见到,”堂哥擦了擦手,说,“中环那边,近两年要问问峤西了,以前我好像见到帕加尼比较多。” 蒋峤西坐在旁边,说:“法拉利、兰博、平治……都非常多。” 他们在聊跑车的事。林樱桃凑到蒋峤西耳边,说她要去卫生间。 蒋峤西对她点了点头。 林樱桃出了包厢,在走廊里走,从两侧传来酒桌推杯换盏、约酒劝酒的笑声。她拿出手机,才想起忘了充电了,玩都不能玩。 她下了楼,听见楼下不知怎的,一阵喧闹。 大厅付款吧台前头的电视机开着,正在播出一则本地新闻。 “……根据中国地震台网测定,今日傍晚19点08分,群山市丰昌区发生5.1级地震,震源深度11km,群山地区各县市震感强烈……” 林樱桃飞快跑上楼了,她推开包厢门,里头堂哥和几位北京老板还在说话。林樱桃拉过蒋峤西的袖子,把他拉出来。 楼下新闻还在继续播报。 “……截止目前,群山震中地区仍余震不断,山中已有部分路段发生山体滑坡,群山市政府正组织救援队伍,赶赴震中受灾地区展开救援行动,转移受灾村民。” 蒋峤西后知后觉地摸出手机来,他看到蔡方元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低头按手机,对林樱桃说:“我给冯乐天打个电话。” 林樱桃站在楼梯的台阶上,远远盯着电视机里的画面,她想问,找冯乐天?高中班长冯乐天?为什么要给…… 电视新闻里开始采访群山市丰昌区一位基层街道干部,他正在协助检查街道房屋的受灾情况,以及安抚街上游荡的不敢回家的市民。 林樱桃张了张嘴,她伸手拉蒋峤西,指向电视机里。 电视机里的冯乐天还戴着眼镜,他看起来和高中时候一点儿没变,蓄着短胡须,皮肤黝黑,有一点驼背。 “目前还没有,没有具体的伤亡数字,”他被本地新闻记者追问,只得说,“群山市在防震抗震方面,已经付出了二十多年的努力,对于山体滑坡的防治工程也延续了十多年了,大家不要惊慌,千万不要惊慌!” 饭店老板走过来了,瞧着林樱桃坐立难安的模样,问:“小姑娘老家群山的啊?” 林樱桃抬起头,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有亲戚在群山?”老板问。 林樱桃摇了摇头。 事实上,林樱桃身边根本没有一个亲人、朋友还在群山了。所以她离开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找到那个机会,那个借口回去。 总好像群山就在那儿,永远可以回去。 林樱桃说:“我是在群山长大的……”她说到“长大”两个字,忽然就落下泪来,蒋峤西在旁边搂过她。 冯乐天直到快凌晨了才给蒋峤西回了个电话。 “不不,你们暂时别过来,一直都有余震,部队过来帮忙了,用不着志愿者,”他对蒋峤西说,“你们是真记挂我们这小地方……其实市里没什么事,建筑都挺好,主要就是山里的村户——对,以前群山不是发生过大地震吗,防震现在做得很好,就是存在山体滑坡的风险——” 林樱桃第二天上午上着班,望着窗外出神。外教来教小朋友们演唱英文歌谣,林樱桃站在旁边,她正在参与这些小朋友的童年。林樱桃掏出手机,低头看“群山小饭桌群”的聊天记录。 杜尚问:“咱们原先工地那片儿没事吧?” 余樵说:“我早上从地图查了一下,那里盖了个新小区,附近还有个大润发。” 蔡方元说:“估计彻底变样了,认不出来了吧。” 余樵说:“中能电厂倒是还在。” 蔡方元说:“可咱小学拆了吧。” 林樱桃问:“你们想不想回群山去看看啊?” 杜尚说:“没假。” 余樵说:“没假。” 秦野云说:“不想,小破地方有什么好看的。你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吧,万一没震完再出什么事。” 蔡方元说:“林樱桃,先办完你那婚礼再说!忙了大半年了这时候跑群山去干嘛。” 这是九月下旬的事。林樱桃给爸爸妈妈打电话,爸爸妈妈也看了群山发生地震的新闻,爸爸说:“情况不太严重,樱桃,你在担心什么?” 地震过去第六天了,群山发布政府公告称,已转移山中受灾村民两万余人,全市地区共有29人受伤,均无生命危险。地震局专家也表示,发生更大地震的可能性很小,群山不会出现二十多年前那样的大灾难了。 林樱桃通过微博上的捐款渠道,给群山的村民捐钱,好用于灾后建设新房子。她擦着刚洗完的湿头发,点开本地媒体在群山市采访拍摄的一支短片,叫做《群山921地震24小时纪实——群山红色生命之桥》。 蒋峤西从客厅叫她:“樱桃,咱家里钢笔墨水呢?” “啊?”林樱桃放下擦头发的毛巾,裹着浴袍跑出去了,“我放在书架上了——” “那是蓝色的。”蒋峤西说。 短片还在林樱桃的电脑屏幕上播放着。画面里,解放军部队正在余震中协助山中村民拖家带口,度过一条横跨山崖的红色吊桥。记者在桥前说:“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今年七月份,这座美丽的红色吊桥刚刚落成……” 林樱桃半夜三更睁开了眼,听着蒋峤西在身边均匀的呼吸声,她望向窗边那盆万年青。 距离她的婚礼只有五天了。 可她一直睡不着。林樱桃翻了个身,面朝蒋峤西,她知道她要结婚了,应该天天睡美容觉才行。 “想去群山啊?”一个带着睡意的声音低低问。 林樱桃抬起眼,她发现蒋峤西也没睡着,正看她呢。 9月28日,林樱桃下午五点多下了班,把孩子们一一送走。她和同事们挥手道别,跑出幼儿园,看到那辆奔驰停在路边。 蒋峤西正坐在驾驶座上打电话,看着她上车来。蒋峤西对电话里的堂哥无奈道:“不提前去一趟,偷偷看一眼,我看这个婚是没法儿好好结了。” 林樱桃坐在副驾驶上,伸头过去,亲自己老公的脸。 蒋峤西一笑,他对手机里说:“今天去了,明天就回来,没事。” 小时候,林樱桃独自从群山市乘坐长途大巴,七个小时,才坐到省城来了。现在她坐在她老公蒋峤西开的汽车里,走新的省高速公路,四个小时便能到群山。 夜里八点多,他们的车停进了中途服务区里。 蒋峤西给车加满了油。他们一块儿下车,牵着手往服务区餐厅走。距离群山越近,高速公路两侧的山景也越来越多了,树木郁郁葱葱,在夜里连绵着,抬起头,也能在天上看到更多星星。林樱桃翻着手机,发现群里今天一直安安静静,没人说话。她激动对蒋峤西说,等一会儿到了群山收费站,就发张照片到群里:“吓他们一跳!” 他们进了服务区,想简单吃顿便饭。蒋峤西看了眼菜单,发现里头有牛肉面,他皱了皱鼻子,不太想点。 林樱桃去超市里头买水。 这个时候,高速服务区里到处是拉货的司机在休息,吵吵闹闹地聊天。林樱桃拿了两瓶可乐,她发现她结婚了还是爱喝碳酸饮料,现在都叫“肥宅快乐水”—— “我明天下午回基地。” 货架后面,林樱桃忽然听见有个熟悉得很奇怪的声音在讲电话。 “现在,现在在高速服务区,快到群——”他一转过身来,看见林樱桃,“ 啊!”他忽然大叫了一声,后退一步,明显被吓到了。 林樱桃仰望着他,眉毛耷拉下来,她张开嘴,大喘气似的。 “余樵!!”她原地蹦了起来,不敢置信地握着可乐大喊道。 蒋峤西忽然听见超市里头的动静,他皱了皱眉,就在这时候,他身后那塑料门帘被人从外头掀开了。 “余樵儿!”只见杜尚背着个旅行包,口干舌燥地走进来,杜尚伸手拽了一下包带,“你怎么买这么长时间!” 他转头看见了蒋峤西。两个人一下子都呆住了,面面相觑。 蔡方元从他五万平米的大床上醒来,左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右手捂了一下睁不开的眼睛:“我靠!!”他下床去穿拖鞋,赶紧换衣服,“你们两拨人谁都不叫着我啊?” 服务区里,一张桌子,四个人分两边儿坐,面前摆着刚端上来热气腾腾的两碗馄饨,两碗拉面。 余樵手指节一敲桌面,问林樱桃:“不好好结婚来干嘛啊?” 林樱桃也手指节一敲桌面,问余樵和杜尚两个:“不好好上班来干嘛呀!” 杜尚在旁边吸溜吸溜地吃面,他问蒋峤西:“你要醋吗?不要我再来点儿。” 作者有话要说:  ---------- 本章注释: *“从他五万平米的大床上醒来”:《万万没想到》是一部由叫兽易小星执导,白客、刘循子墨等人主演的迷你喜剧。于2013年8月6日在优酷视频网站首播。 87、第 87 章 曾经在林樱桃心里, 群山百货大楼就像东方明珠塔一样。 “哇哦, 我们居然住群百大楼附近的酒店!”林樱桃趴在酒店窗边朝外面看, 激动道,“好豪华哦!!” 余樵、杜尚、蒋峤西仨人围着一张桌子喝啤酒, 边吃夜宵,边看电视上的群山本地新闻。 新闻上说,群山二十年防震抗震工程经受住了考验,云云。 “蔡方元说他几点到?”杜尚问。 “冯乐天什么时候跑到群山来了?”余樵皱眉道。 蒋峤西的衬衫袖子卷起来, 他时不时扭头看一眼趴在窗边的林樱桃, 好像怕她激动过头,从窗边翻出去似的。“他毕业就来了,”蒋峤西轻声说, “在这边儿做基层公务员。” “冯乐天是谁?”杜尚用牙签捅田螺肉吃。 “我们班班长,”余樵也朝窗外看了一眼,他告诉杜尚, “就是想当国家主席那个。” “嚯!”杜尚伸出大拇指,边吃边点头, “牛逼!” 蔡方元正在路上,八点多出发,估计零点才能到。余樵对蒋峤西说:“你怎么还和冯乐天有联系的。” “怎么了。”蒋峤西说。 余樵看他, 笑了:“我看你不像和他关系好的。” 蒋峤西也笑, 没接话茬。 酒店服务员敲门进来,对外地来的客人说,晚上如果有余震, 不要惊慌:“今天一天都没震了,我们群山这边的建筑都很可靠的!!” “好的好的。”杜尚伸出脖子,朝门外点头道。 那服务员愣了一下,听出杜尚故意的口音:“哎呀,你是群山的呀?” 杜尚和余樵几人都笑了。 林樱桃也回过头。“我们以前是!”她高兴道。 杜尚朝门外笑道:“二十年前,二十年前是!” 蔡方元深夜到了酒店,随身还带一司机,阔气得很。林樱桃平常当幼儿园老师,很少熬夜,作息规律,她早早就睡了。蒋峤西和余樵、杜尚仨男的,提着啤酒,坐进杜尚的房间继续聊天。 蔡方元让司机先开房去休息,他要跟发小儿们聚聚。他提着手里的炒花蛤和麻辣小龙虾进来了。 “我他妈还想等你们两口子结完婚再来呢!”蔡方元一见蒋峤西就说。 蒋峤西笑了。“哎!”他叹了口气。 蔡方元走过来了,坐下:“兄弟,咱不能什么都让林樱桃说了算啊!她想起一出是一出啊!” 杜尚从旁边问蒋峤西:“你真不喝?” 蒋峤西摇头了:“不喝。” 蔡方元自己开始吃花蛤了:“那你们俩呢,你们俩怎么和林樱桃犯一样毛病?” 杜尚也剥花蛤:“那什么,余樵他吧——” 余樵一指杜尚,不客气道:“非想来,还磨磨唧唧!” 蔡方元看了他们仨一圈,没脾气道:“那你们怎么都不和我说啊!” 杜尚忙解释:“哎呀,不是不说——” 余樵倚着椅背:“刚震完,谁愿意来?” 蒋峤西说:“来都来了。”他手指拨开蔡方元装小龙虾的袋子,看了一眼:“辣不辣?” 蔡方元抬眼看他,笑道:“怎么,辣的你也不能吃?” 杜尚问:“为了下一代要这么严格啊?” 蒋峤西站起来了,绕过了蔡方元高高往外走。 “我去问问她要不要吃。”他说。 蔡方元回头说:“爱吃辣啊?林樱桃不会已经有了吧??” 杜尚说:“我们自己在这儿吃,樱桃明天知道了肯定生气。”他赶紧加快了吃的速度。 林樱桃坐在副驾驶上,看窗外的老城隍庙门。国庆节还没到,但很多商家已经把小国旗插起来了,也许是为了感谢这几天解放军部队进山救灾。 林樱桃和朋友们去逛群山百货大楼,这个日子,出来逛街的人居然很多,热热闹闹的,人们脸上也没有什么惊惧、恐慌,一切如常。美食广场挤满了排队买熟食的人,林樱桃被蒋峤西拉着手,她踮起脚看,发现里面在卖南京板鸭,还有炸萝卜丸子。 以前的手表柜台、游戏厅,全不见了。 林樱桃发现一层楼这么一会儿就逛完了,她和蒋峤西说:“我小时候觉得群百大楼可大了,怎么这么小……” 杜尚在外面绕了一大圈,都没找着他小时候常逛的那家卖磁带的音像店。他纳闷地看着路边一溜三星、oppo、vivo、华为、小米……各种手机专卖店,他走进来,哭笑不得的:“我怎么感觉群山和省城也没什么区别??” 只有那家群百大楼的老肯德基还开着,玻璃门上贴着代言人的广告照片。林樱桃站在门边朝里面看了一会儿,发现里面装修都很陌生。 其实变没变,林樱桃自己也说不清。 她能记得的关于群山的回忆,总是和人有关。循着手机导航,他们的车经过了群山市第一中学门外。 蒋峤西把车停在对面建行的停车场里,他们一行人站在校门口,朝里面看上了几眼。 校门口贴着通知,说本次地震对学校教学设施并无影响,即日起恢复上课。 正逢群山一中的学生们来到操场做操,他们穿着红色与白色相间的校服。林樱桃手握着栏杆,远远看他们。 蔡方元说:“这不就你以前穿的那身校服吗?” 蒋峤西低头看林樱桃。 林樱桃回头说:“他们都是00后了!” 杜尚皱着眉头,他朝大门里看了一会儿,他也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好像有些东西并不独属于他,每个人都拥有。 “以前我还特别想上群山一中呢。”杜尚边走边说。 余樵问林樱桃:“电厂小学咱们那个班考上几个?” 林樱桃回头骄傲地张开手掌:“五个!里面就有我!” 蔡方元说:“连林樱桃小学那分儿都能上,一中也不是多难考啊?” 冯乐天这一天都在忙,蒋峤西一行人出现在他们街道921地震临时办公室门外的时候,冯乐天匆匆过来了。 蔡方元的声调扬起来了:“哎哟,冯班长!!” 冯乐天挨个儿与他们握手问好,还对在场的领导介绍,除了杜尚是15班的以外,其他几位都是他在省实验高中18班的同学:“他们都是在群山长大的,这次捐了不少钱。” “实验高中是个好学校啊!”领导评价道。 921地震临时办公室门外的走廊上,放了一系列宣传易拉宝,大约是为了应付前来采访的媒体,上面介绍的都是小城群山这些年来在防震抗震方面的努力,还有针对山体滑波的各项防治工程。 林樱桃吃着冯乐天送给她的棒棒糖,站在最后一块易拉宝前头。 她又看到了那座桥——通体朱砂红色,连接在两条山崖小径之间。郁郁葱葱的群山,天堑般的山崖,被这条小红桥连接起来了。 易拉宝上写着,这座吊桥是2013年一位神秘捐赠者赠送给群山市的礼物,经历了现场实地勘探,专家反复论证,精心设计和施工,终于于今年七月份正式落成。 在九月份这次地震中,这条小桥意外发挥了奇迹般的作用,近万名山民在救援部队的帮助下,走过它离开了余震不断的大山,它由此被媒体封为“生命之桥”。 林樱桃瞧着照片里,总觉得那条山路就像他们小时候常走的那条。 有记者和过来办事的村民围在林樱桃身边,一起看易拉宝上的宣传。 “请问这是谁捐的啊?”林樱桃转头问。 身边的记者笑了笑,对她摆手道:“不知道,我们也在打听呢。” 临时办公室后门连接着一处简陋的小花园,旁边是资料室,对面是厕所。 冯乐天看资料室里没人,他站在墙根下面对老同学蒋峤西小声说:“他们一直问我是谁捐的!那个……你就算现在瞒着,等到你们婚礼那天,照片现场一放出来,不还是都知道了,记者不还照样去采访你吗!” 蒋峤西比冯乐天高出一个头,他听他说,皱起眉来,他舔了舔嘴唇。 “那就算了吧,”蒋峤西说,“你也别说,我也别说。” 冯乐天纳闷问:“什么意思?你婚礼上不说桥的事了?你不是要——” 蔡方元洗了洗手,从厕所里出来了,正好听见蒋峤西说了一句:“没事,有机会我私下再和樱桃说吧。” 冯乐天说:“那不就白准备这么多了!”冯乐天余光忽然看见蔡方元了,吓了他一跳。 蔡方元走过去,和冯乐天攀谈起来。蒋峤西心事重重,走进临时办公室里,他看见杜尚正坐在柜台后面,脖子上挂了医师证件,来帮一位办事的大妈检查地震那天磕在后脑勺上的瘀伤。 余樵站在外面易拉宝旁边,和林樱桃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蒋峤西坐在墙边一把椅子上。 手机里还有前几天他仍在修改的ppt,上面有冯乐天七月份发过来的小红桥照片,还有文字,关于“峤”与“桥”之间,有许多种浪漫的联想和解释。他本想把这些内容放在婚礼照片最后面,好给樱桃一个惊喜,作为结婚礼物。 “做好事”,是很好。蒋峤西伸手揉了一下自己的眼。但他自问,他并不是为做好事来的,他费了这么多工夫,只是想送给她一座桥。 蔡方元忽悠了冯乐天几句,就把话给忽悠出来了。“蒋峤西这个人吧,”蔡方元解释道,“他喜欢偷摸儿谈恋爱,他以前和我说,觉得他和林樱桃的事,外面人谁都不理解。” 冯乐天遗憾道:“本来是天大的好事,我们市好多人都想感谢捐桥的这位大善人!” 蔡方元指了指屋里的蒋峤西:“你越这么说,他越害怕。你再告诉他,把他的脸印门口易拉宝上,他得心虚得这就走人了。” “林其乐?” 门外,林樱桃正和余樵争辩着群山工地附近到底有三座还是四座晾水塔,她听见有陌生的声音叫她,她回头。 走廊下面站着一个女孩,看上去与林樱桃一般年纪,脸上有雀斑,头发黑而多,扎起来也有些蓬乱。 林樱桃从记忆深处回想起一个名字来。 “……戴丽欣?”她问。 戴丽欣走上前来,她高兴道:“真的是你啊林其乐!我刚才走进来看到你的侧脸,我心想,她眼睛这么大,好像我初中同学啊……你还记得我啊!!” 蔡方元走过来,压低了声音对蒋峤西说:“兄弟,积大德了啊,花多少钱啊?” 蒋峤西瞥他一眼,感觉什么都瞒不过他,蒋峤西又抬头看窗外,他皱了皱眉,发现林樱桃正和一个陌生人双手紧握着兴奋地聊天。 冯乐天来到蒋峤西和蔡方元面前,他抱歉说:“我中午还要值班,你们如果晚上不走,我请你们在附近酒店吃个饭?” 蔡方元连忙推辞:“我们下午回以前工地看看就走!” 蒋峤西发现冯乐天身上衬衫像好几天没洗没换了,他说:“你这几天辛苦了。” 冯乐天“嗨”了一声,傻笑道:“为人民服务嘛!” 临走的时候,林樱桃和冯乐天又说了几句话,她问冯乐天在群山过得好不好。 她被冯乐天拉到一边儿墙根底下去了。 冯乐天皱起眉问:“林其乐同学,你……你认识隔壁街道办的小戴?” 林樱桃反应了两秒。“你说戴丽欣啊,”她问,“她是我初中同学!” 冯乐天那张晒得黝黑的脸顿时有点黑里透红的了。 林樱桃偷偷告诉冯乐天:“她以前喜欢道明寺!” “道明寺?”冯乐天疑惑不解,“道明寺是谁啊?” 林樱桃皱起眉,她回忆了一下。 “是一个……保护了女朋友好几次,一心一意喜欢她,”林樱桃对他说,“一个特别叫人有安全感的男人!” 蒋峤西警惕地问,刚才和冯乐天小声说什么悄悄话呢。 林樱桃坐在副驾驶上,看了看他。她刚加上戴丽欣的微信,就收到戴丽欣发来的消息。 戴丽欣问,林樱桃是不是认识冯乐天:“地震那天,他把我爸妈从楼上扶下来,我觉得应该来谢谢他,但我怪不好意思的,上回我到他们办公室来玩,不小心碰翻了他的水壶,他好像不大高兴……” 车停在十字路口。 向右拐,是中能群山电厂,向左拐,是以前的群山工地,往前直走,是林樱桃小时候总去探险的那座大山。 “不拐不拐,”林樱桃去握蒋峤西的手,“我们先到前面去看看。” 蒋峤西说:“看什么?” 林樱桃抬头对上蒋峤西的眼睛:“我想看新闻上那个小红桥……” 山下停着几辆客车,还有运货的卡车。山路上不少人,像是有游客,还有记者。 林樱桃下了车来,发现他们来的并不是时候。 最后一批山民正在从对面转移过来,似乎都是些不太愿意离开家的人。 林樱桃一行人往上走,让开了中间下山的路,林樱桃跑得快,走在最前面,给一小队人当引路先锋。上山的人还挺多,林樱桃听着,好像都是去看小红桥的市民。 直到了这片森林里,脚下踩着厚厚的落叶,抬头望见茂密的树冠。被一道道穿过树叶缝隙的阳光照在了眼里,林樱桃才隐约觉得,她回到群山来了。 路上,有救援队的人在劝半路反悔想回家的大叔:“大爷,现在确实不震了,但是您的老房子不能住人了,您先在下山住几天!” 有大妈从旁边纳闷道:“这边儿都多少年没有路了,从来没人从这儿走啊,是谁修的桥啊?” 余樵双手揣在裤兜里,他和杜尚在后面聊天,回忆当年他们几个皮得要命,明明是条封了的死路,也一遍遍地要来走。 杜尚痛心道:“被教导主任叫了多少回家长吧!” 余樵说:“你他妈倒是没事,每次都叫我爸。” 杜尚嘿嘿笑了。 就在这时候,他们发现林樱桃从前头走着走着,忽然呆掉了,停下来不走了。 蒋峤西还在后面打电话。 “诶让让,麻烦前头让一让啊!”远远的,有人喊道。 只见一个雪白的圆滚滚的影子从人们脚边钻出来了,箭似地往前奔,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有人在前面惊呼,有人在掏出手机拍照。 杜尚惊呆了:“我的天……” 蔡方元往前去走了几步,睁大眼睛去看。 长长朱红色的吊桥上,雪白的大鹅们正伸着脖子,橘黄色的脚掌叭叭地踩着桥面,成群蜂拥地被养殖户赶过来了—— 林樱桃呆站在原地,她伸出两只手,捂在嘴边。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杜尚惊道:“大白鹅!!” 余樵在后头大笑起来,眼前的场面实在荒诞。 蒋峤西还在讲电话,他想请冯乐天找到小红桥的设计单位,做一个桥的小模型,回头他私底下送送老婆。 蔡方元在前头叫他:“蒋峤西,你看林樱桃疯了哎!” 蒋峤西抬起头,他眯了眯眼。 他忍不住笑了。 林樱桃站在桥头旁边,激动地看着身边无数的大白鹅将她包围。林樱桃高兴地说不出话来了,她嘴里一直“哇”“哇”个不停,仿佛看到了旷世奇景。 林樱桃抱起一只小鹅,差点被小鹅叨了头发,她和那位农民养殖户伯伯在小红桥边合影。 农民伯伯感到一头雾水,蔡方元在旁边解释:“她,这个女的!她从小的梦想,就是从这边儿去您那儿,看您养的大鹅!” 直到太阳都快落山了,最后一批山民才转移完毕。许多人都在小红桥附近拍照。蒋峤西这也是第一次亲手摸到这座桥。他站在桥头,看着林樱桃一个人快快走在前面,浓绿的山,朱红的桥,林樱桃一路跑到了对面,她举起手朝着蒋峤西和余樵他们远远喊到:“我飞过来啦——!!” 蒋峤西回想起他的小时候,孤僻,易怒,他的性格实在坏得很,如果不是来过了群山,他甚至不知道他也可以在父母身边做一个正常人。 那段时光,无疑是蒋峤西生命里最不凡的岁月。 “就是三座!”林樱桃皱眉说。 “四座好吧!”余樵下了车,不容争辩。 林樱桃站在车边抬起头。 “一、二、三、四……”林樱桃把手伸到天上,数晾水塔,“五、六……” 杜尚从旁边一皱眉:“哎,怎么这么多了?” 他们一行人沿着曾经放学回家的路往前面走。 余樵低头用手机搜了搜:“哦……06年,电厂三期扩建,又多盖了两座。” 杜尚问:“咱们走了以后,又新盖的啊?” 群山一样在长大。 当年的群山工地,从大门到喷泉,到职工俱乐部,全都已经消失了,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不见踪影。余樵他们站在眼前的高档小区门口。 天色暗下来了。 只有小区远处,天际线上几座高大的晾水塔,隐约发着光,还有些童年时的影子。 88、第 88 章 十月三日一大早, 省城酒店门厅外立起了纯白的花篮。 花艺设计师们还在会场里头忙碌, 为这场准备了太久的婚礼。十月份花材紧俏, 他们把今天一大早从昆明空运来的鲜花按计划布置在会场里,做成展品。 花篮旁, 一张立牌上,写着今天这对新人的姓名:蒋峤西,林其乐。 下午四点多了,越来越多的客人到达酒店。新郎的父亲, 蒋政, 他染了一头黑发,穿了身笔挺西装,年过半百, 他站在人堆里仍然受人注意,这身板架势,看得出年轻时候就是个俊朗帅哥。他把新郎父亲的胸花攥在手里, 在酒店铺着红毯的走廊上打电话。 “梁虹飞,”他焦急问, “你来都来了,你又犯什么毛病?” “我已经和你离婚了,蒋政, ”女人在电话里不客气道, “你少管我。当初说好了,以后梦初归我,峤西归你!” 蒋政站在窗边, 阳光在身后笼罩着他,他却面朝着黑暗。 “再怎么归我,”蒋政冷声道,“你也是峤西的妈妈,你今天有义务在场。” “你别再一厢情愿了!”梁虹飞说。 蒋政张开嘴,还想再说什么,梁虹飞打断了他:“蒋政,你以后把梦初忘了……” “你和峤西,你们好好生活,我会照顾好梦初的。” 她把电话挂断了。 会场里,电力系统的同僚们正在与新娘的父亲,林海风林电工寒暄。 “这女婿可是林工从小看到大的!层层严格把关,这闺女嫁起来多放心啊!” 一群人笑,林海风点头笑道:“那当然,那当然……” 他还在低头看待会儿婚礼上台发言要用的稿子,太紧张了,看了太多遍,纸都摸薄了,眼见来的客人越来越多,林电工把稿子叠起来,缠着手指塞进他穿的唐装口袋里。老伙计们又问峤西的事,林海风说:”峤西从小就是好孩子,优秀,善良,孝顺……” “知道您老泰山多满意这女婿了!” 蔡岳蔡经理站在门口,一样听一群人奉承,他最近住上了亲儿子买的大别墅,人逢喜事精神爽啊,就差参加个儿子婚礼了。人家问他,林樱桃结婚,蔡经理给封多少红包啊:“泰山旅游当年赚了多少!蔡经理这可不能少包啊!” 蔡经理一听这个不高兴了:“咱自己孩子,别说林樱桃,以后余樵,杜尚,哪个能少包?这就快了!不能偏心啊!” 就在这时,蔡经理余光瞥见了走廊外面,他声调一下子拔高了:“哎哟,蒋经理!” 蒋政笑着进来了,与老下属蔡岳握了握手,轻声寒暄,接着他走过去。“亲家!”蒋政大声笑了,伸开手和满面笑容的林电工拥抱了一下。 有人说:“蒋经理一会儿也得发表一番领导讲话啊!” 蒋政连忙摆手:“我这口才退步了!” 酒店门口,一辆奔驰开过来了。 蒋峤西下了车,他刚从公司处理完临时的工作,新郎的西服还穿在身上就去忙了。他要赶紧进会场。 伴娘秦野云正在大厅陪几位阿姨说话,她看见他了,喊道:“蒋峤西,你怎么才来啊!你快进来!” 蒋峤西却停在了门外。他站在车边,隔着一条马路,隔着车流,看见一个太多年没见过的人站在街对面。 梁虹飞站在一个邮局门口,穿着身深红色,深得发黑的套装,她盘着头发,还是过去那个一丝不苟的模样。梁虹飞也望着他,车来车往的,她甚至没有对他招手。她将这个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但孩子挣开了她。 秦野云跑进了后面准备室里,一推门进去,就听见林樱桃紧张地对化妆师诉苦:“我中午就吃了几块小饼干,但我还是肚子难受——” 秦野云提起自己伴娘的裙摆走进去,从后面一打她的背:“你老公来了!别紧张了!” 造型师从旁边一抬头看门外:“新郎来啦?” “不不,”秦野云忙解释,“他老公刚才被叫回公司去了,现在赶来了。” 林樱桃的堂嫂牵着小侄子,坐在一旁沙发上玩。“峤西这个工作啊,就是忙。”堂嫂说。小侄子用手拿木盒子里的龙凤镯,他说:“好沉呀!” 堂嫂把龙凤镯拿下来,放回盒子里扣好:“不要动,待会儿樱桃姐姐回来换喜服要戴的!” “什么是喜服?”小侄子问。 林樱桃听化妆师的话,乖乖闭上眼睛,她说:“等你以后结婚,这对镯子就送给你的新娘子戴,好不好呀!” 小侄子用手掩自己的嘴,他新奇道:“我的新娘子?我的新娘子?” 林樱桃化完妆了,头发造型也做好了。她睁开眼,看到镜子里,秦野云在旁边说:“林樱桃你也太美了吧!”林樱桃笑了,抿起嘴,她又紧张地耸起肩膀来,她站起来了,进更衣室里,脱掉浴袍,在造型师的帮忙下穿婚纱。 等穿上婚纱出来,头发里别了橙花花冠,戴上头纱。造型师又把新娘自备的珠宝打开了,给她戴上宝石樱桃项链,还有耳环。 秦野云站在一边,手捧着那双菲拉格慕的小红鞋。她忽然感慨道:“蒋峤西这人太会算账了,送林樱桃每一样礼物都是结婚能用的,一点儿都不亏啊!” 堂嫂在后面笑。 “那也要樱桃爱惜,”堂嫂认真地说道,“不然怎么会留到这么多年,办婚礼了还像新的。” 婚礼会场里演奏起了音乐,是爵士乐队在演奏慢板的流行歌曲,多是1990年出生的这些年轻人们年轻时爱听的歌,从孙燕姿的歌开始,第一首就是《天黑黑》。 大屏幕上开始放映新郎新娘的电子相册,第一张是林樱桃三岁,梳了两根牛角辫,被爸爸抱在怀里哄着吃饭的照片。会场入座了许多宾客,一桌桌的,人人都在笑。 下一张,是蒋峤西幼儿园在香港,扮成哪吒,参加幼儿园集体演出的照片。 本场婚礼的司仪,杜尚,他穿一身西服,头发抹得锃亮,他还在一边喃喃自语着一会儿要讲的开场白,紧张得都顾不上旁边的女朋友了,抬头乍一瞧见蒋峤西那个扑克脸小时候还有这么滑稽的扮相,所有人哄堂大笑,他也笑得捂着肚子。 电子相册上浮现出一行字。 “1999年,我们相遇了!” 蒋峤西被化妆师稍微一收拾,戴上了袖扣、手表,他走进会场来了。 “哎呀,峤西来啦!”坐在门口的是总部小区的几位叔叔阿姨,“恭喜恭喜啊!”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照片: 群山工地昔日的砖砌宿舍门口,林樱桃梳着两条长马尾,穿着小裙子,她高高兴兴地站在转学生新邻居蒋峤西旁边,和他一起合影。 余振锋余班长在家属那一桌里,他双手盘在胸前,笑着看屏幕,大声道:“这是群山工地!” 下一张照片,是蒋峤西过生日,他请他的四个小朋友一起去群百大楼的游戏厅玩,他们一人手里端着一杯果汁,林樱桃和杜尚明显在跳舞机上玩得太嗨,头发乱得不像话。 蒋峤西在客人们的笑声中依次与他们问好,蒋峤西本该早做这件事,他来得太晚了。 余班长夫妇,余锦,还有余奶奶、张奶奶坐在一桌。前任群山幼儿园园长张奶奶问余奶奶:“樱桃,真当幼儿园老师啦?” 余奶奶摆手:“别问我,我听不见!”她接着笑了,因为蒋峤西弯腰来与她问好。“好,好!”她高兴地看着蒋峤西,点头道。 余班长拍了拍蒋峤西的背,他说:“张奶奶,你看你,小时候没白对闺女好吧,你这行后继有人了!” 杜尚的妈妈和蔡方元的妈妈也坐在这一桌,因为两个儿子都在上海念的大学,两位母亲这几年熟悉了不少。蔡方元妈妈问:“杜尚什么时候结婚?” 杜尚妈妈说:“不知道,忙得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办婚礼。”又问:“方元呢?” 蔡方元妈妈吃着瓜子,嗤笑一声:“我们家那小子,玩儿心太重,被他爸带的,光想着挣钱了。” 秦野云的父亲坐在隔壁一桌,和邵司机、谢阿姨一家三口挨着,旁边还有早些年从电建下海经商的汪老板。汪老板主动寒暄起来:“老秦,我听林哥说,你闺女现在开个网店,不得了啊?” 秦叔叔打扮得也是体体面面,手腕上戴一块劳力士,他笑道:“都是闺女努力,跟着沾光了!” 邵司机坐在旁边,他看着屏幕上,林樱桃初三在群山市第一中学拿到三好学生奖状的照片,他感慨道:“咱们院儿这群孩子,是个顶个的有出息!” 余樵坐在同学那桌,他也穿了身衬衫、西服,他是今天婚礼的“领航员”,上午接亲闹洞房时帮老朋友开婚车,到婚礼可没他什么事儿了。 他和林樱桃的同桌,黄占杰,坐在一块儿,他问黄占杰:“就你还写,都市爱情小说?” 黄占杰支支吾吾:“为了生计,什么题材都得尝试一下嘛!” 杜尚女朋友过来了,坐余樵另一边儿。一桌子空了一大半人,秦野云和蔡方元被拉去当伴娘伴郎了,杜尚要忙着当司仪。杜尚女朋友和余樵、黄占杰聊了两句,又问旁边的辛婷婷,还有辛婷婷男朋友老郑。 “你们都是一个高中同一届的?”她问。 桌对面还坐着林樱桃他们班的班长冯乐天,还有林樱桃的初中同学戴丽欣,戴丽欣很紧张地坐在这样的场合,她连忙摆手:“我不是。” 这在座的,貌似,只有余樵一个人是单身。连黄占杰都在搞网恋。 辛婷婷笑着指了指余樵,对杜尚女朋友说:“他是我们05届实验校队儿的,喜欢他的女生以前在我们校区可多了!” 杜尚女朋友又看了看余樵,她笑了:“我知道,杜尚和我说过!” 余樵好奇了:“说我什么啊?” 杜尚女朋友忍俊不禁:“他说他怀疑你喜欢男的!” 辛婷婷男朋友老郑嘴里含着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了。 电子相册上闪过蒋峤西得到05年市中考状元的新闻图片,下面客人开始鼓掌了,接着又是蒋峤西高二考进奥数省队,和省队同学在一起的合影。 再下一张,是在班里乱拍的一张照片,蒋峤西课间站在了黄占杰的课桌边,他穿着蓝白色相间的校服,对镜头笑了,黄占杰很尴尬地夹在中间,另一边的林樱桃坐在课桌上,也从书后面伸头对镜头笑。 下面一行小字:感谢蔡方元同学友情提供。 实验高中班主任陈老师慢条斯理笑道:“这就是早恋现场,蒋峤西,你被我抓了个现行!” 蒋峤西站在旁边,手扶在陈老师肩上笑了。 这张桌上还坐着蒋峤西当年小学、中学时带过他的几位数学老师,还有省队领队老师,领队的儿子,齐乐,也来了。 “蒋学长,恭喜你啊!”齐乐专门站起来,他正在读博,读的就是数学。 蒋峤西握了握他的肩膀,对他点头。 电子相册上出现了高二暑假,林樱桃和蒋峤西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上拍的大头贴照片。 蒋政坐在下头,到婚礼开始时,他要到前面去坐。 他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和别人一样,盯着电子相册里看,听着蔡经理在旁边和他说话,蒋政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我儿子的这一面……” 接着出现的照片,是2008年,林樱桃穿着舞蹈服,在北师大学校礼堂排练的照片,与此同时,蒋峤西在香港大学入学了,他站在一间教室门口,和清华毕业的助教拍了张合影,蒋峤西看起来有点疲惫,他胡茬忘记刮了。 很快,2010年秋天,林樱桃坐在港大美心餐厅吃铁板烧,她对着镜头笑了,明显那就是蒋峤西的手机镜头。 港大的几位教授,助教,还有蒋峤西在摩根士丹利的上司坐在同一桌,旁边还有蒋峤西的堂哥,以及他基金公司的老板。蒋峤西走过去,与他们握手,一一致谢,感谢他们远道而来。 旁边那桌坐着林樱桃大学的几位学姐,还有北师大的老师,以及他们幼儿园的副园长和同事。孟莉君回头悄悄往港大这一桌看了一眼,她掩住嘴,对同学讲:“那一桌有点瘆人啊!太精英范儿了吧!” 电子相册后面放的照片,明显新郎和新娘已经陷入热恋了。他们在香港一起过年,去爬太平山,去逛街,去亲人家吃团圆饭,去维多利亚港看烟火。 再下一张,就是在民政局拍的结婚照了。 蒋峤西站在主会场一条长廊的尽头,他把他的手机交给了助理,然后听婚礼设计师与他和司仪杜尚一起交代最后的细节。 听到会场里掌声的那一刻,蒋峤西抬起头,原来屏幕上出现了他和樱桃的婚纱照。 蒋峤西也仰起头,他在布满了鲜花、彩球的会场里,在洒在他脸上的柔和光芒里,他也觉得奇怪,那个刚刚还在群山工地哭鼻子的小女孩,怎么就穿着婚纱,成了他的新娘子了。 小侄子穿着白色小西装,戴着小领结,一路帮樱桃姐姐提着婚纱裙摆。林樱桃手握着捧花,忐忑不安地走到了会场大门后面,婚礼负责人说,一会儿推开门,新郎就站在红毯对面:“新娘要走过去,你不要怕,什么都别想,沿着这条路,挽着你父亲的手,走向你的如意郎君,他就在那边等你。” “樱桃!” 走廊另一端,林海风来了。 “爸爸。”林樱桃远远看见他,她轻声说,肩膀一颤,就快要哭了。 秦野云在旁边小声劝她:“哎呀你别哭啊!” 林电工走过来了,他笑了,轻轻拍了拍林樱桃罩着雪白头纱的脑袋:“哎呀,樱桃好漂亮啊!” 杜尚在门里用话筒开始讲话了,他一开始语速太快了,引得所有人都在笑,都在欢呼。 林樱桃忍住了眼泪,她对秦野云和堂嫂笑了一下,她握住手里的捧花,挽住爸爸的手臂。门一打开,她往前走,忽然有花瓣落在她的肩头。 蒋峤西在走廊另一端回过头,看见她。 爸爸的手握住樱桃扶着他的手,像小时候带着她一步步往前走:“你看,峤西在那儿。” 89、结局 小女孩坐在礼物堆里, 两条辫子垂着, 正笨拙地拆包装盒。 “妈妈!”她抬起头, 举起手里的大钢铁侠手套,“你看蔡叔叔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林其乐坐在衣柜旁边, 正收拾女儿去夏令营要穿的小衣裳,结果不小心从衣柜抽屉里翻出五年前结婚时拍的厚厚一摞照片。 她低头一张张看,看照片上余叔叔在酒宴上喝多了,他穿着西装, 和爸爸、蔡叔叔, 还有邵司机几个人抱头痛哭起来。 其实照片里的人多在笑,照片外的林其乐低着头,也笑了, 但她又鼻头一酸。 “妈妈!”小女孩在对面叫她。 林其乐回神,她一吸鼻子,笑得眉眼弯弯的:“蔡叔叔对你好不好呀?” 小女孩抱住了手套, 激动道:“我最喜欢蔡叔叔!” 林其乐抹掉了眼泪,她转头在衣柜里继续找别的包, 因为女儿的书包太小,装不下几样东西。她拿出一个包来,发现是丈夫蒋峤西出差带的电脑包, 又拿出一个, 是丈夫蒋峤西的公文包,林其乐皱起眉。 “怎么给他买了这么多啊。” 她又从衣柜底下抽出一个来,以为会是她自己的包。 林其乐意外极了。 居然是一只黑色的方形小皮书包。 小女孩从礼物堆里站起来了, 走到她妈妈面前。“妈妈……”她忐忑道,“你不要难过,我分一个我的生日礼物给你……” 林其乐吸了一下鼻子,她都不知道蒋峤西还留着这个小书包,居然藏在家里的衣柜角落,她抬起头。 “妈妈不要你的生日礼物啦。” 林其乐低头把这个黑色方形小书包拉开了,说:“这是你爸爸以前上学的时候,背过的小书包……” 小女孩捏着自己的裙子,惊讶道:“爸爸也背小书包?” 林其乐低头笑着说:“对呀,以前里面还有一张,他以前想去美国的旧机票……”林其乐的手伸进那个十公分见方的内袋里。 林其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一条红绳子从林其乐手里落下来了,下面坠着一颗嫩红的樱桃琥珀。 那天是个星期五,城隍庙里人多,一大早,人们都去赶庙会。林其乐掂起脚,站在每个店铺跟前瞧,蒋峤西马上就要走了,她要给蒋峤西买纪念品。 “林其乐,”余樵在身后问,“你的琥珀呢?” 小女孩问:“妈妈,这是什么?” 林其乐的眉头簇起来了,拧成一个结,她低着头,反反复复看,这好像真的是她的那个琥珀。 怎么会在蒋峤西的书包里的。 她抬起头,看小女孩的脸。 这小姑娘,和她爸爸小时候长得好像,只有一双大眼睛随林其乐,好像有灵气,又有点傻气。 林其乐解开手里的细红绳,把它系在女儿脑后,把这颗小小的红色琥珀挂在女儿胸前。 “这是樱桃琥珀。”林其乐说。 “琥珀是什么。”女儿问。 林其乐轻声说:“是一种几千几万年,都不会变的东西。” 小女孩高高兴兴,背起了爸爸的小书包,她头上戴了小黄帽,欢呼着跑出家门去。 林其乐走在后面,她停在了家门口,朝外望。 蒋峤西今天请假了,他卷起衬衫袖子,刚刚擦完了家里的车。他看到女儿伸着手臂朝她跑过去,他弯下腰,笑着一把将女儿抱了起来。 蒋峤西先抬头,看到了站在门边的老婆,他又转过头,听到女儿对他炫耀:“爸爸,你看妈妈给我的,樱桃琥珀!” …… 他坐在汽车后座上,时不时转头向后看,有那么几秒钟,他在想林其乐会不会出现——他就这么走了,他再也不会回群山了,她一定会哭的。 车里没有别人,只有蒋政的司机在前头开车。群山是个穷地方,路上全是三轮车、自行车,这天又是早市,挤满了人,车堵在路上。 司机的余光瞥见了车内后视镜里。 “峤西啊?”他回头问。 蒋峤西正抬着胳膊,擦他眼里冒出的眼泪。 司机也很意外:他载蒋经理这个儿子上学放学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他哭。 “叔叔,”蒋峤西说,“能不能开回群山工地宿舍。” 司机问:“你想……和你小朋友道别啊?” 他们的车刚刚艰难地转过了个头,忽然蒋峤西说:“等一下。” 他眼望着窗外,那一伙四个人消失在城隍庙门口的身影。蒋峤西推开车门就跑下去了。 城隍庙里人挤人,小孩子走在里面,别说人影了,吵得连一句话都听不清。蒋峤西背着他的书包,在里面挤来挤去,他四处去看,都没看到林其乐和余樵、杜尚,还有蔡方元的影子。 一直到庙会快散了,蒋政的司机吓得脸都白了,他在一家正在收摊的纽扣铺面后头找着了蒋峤西,蒋峤西背着书包,手里攥着一颗他捡着的,被人踩得都是灰的红色琥珀。 “这是我家邻居的,”蒋峤西抬头对司机说,“我回去还给她。” 蒋政的司机今天原本有事,可他差点把领导的儿子弄丢了,出了这样的岔子,他只好答应峤西的要求。他把车往回开,司机打开车内的收音机,今天是2001年7月13日,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宣布2008年北京申奥的结果了。 司机听着新闻,发现蒋峤西坐在后头,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群山工地宿舍的门卫穿着军绿色的制服,远远看见他们的车,意外道:“蒋经理的车?怎么又回来啦?” 快到下午了,有工人下班,骑着自行车驶过他们的车边,把车铃拨得叮玲玲直响。 俱乐部的大门开着,有职工家属在里头练合唱。小孩被奶奶牵着,坐在台阶上玩喷泉里的水。杜尚穿着背心、拖鞋,站在十一排他们家的单身宿舍门口,和他妈妈说:“樱桃哭了,我讲小品逗她呢!” 司机把车绕过了职工俱乐部,绕过冒出饭香味的职工食堂,向里面开,停在二十四排的路头上。 蒋峤西推开车门,下去了。 群山工地正放暑假,父母上班去了,每个双职工家庭的孩子都在家玩。余樵在家翻着英语书,看电视上放的美国电影《空军一号》,蔡方元则躺在凉席上吃着薯片看漫画,是只能背着他爸妈偷摸看的那一种。 林其乐却不玩,她坐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一个人坐着。 她好像很难过,难过得把脸埋进胳膊里,还时不时用手背擦。 蒋峤西站在路口。 忽然间,他不想把琥珀还给她了。蒋峤西低头攥着手里的东西,他知道他很自私,他自私透了。 他就快要走了,林樱桃还有群山,而他什么都没有。 他很可能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他将来还要去美国,他要远走高飞,离这一切越远越好…… “樱桃!”蒋峤西忽然远远喊道。 她还坐在台阶上抹眼泪。 “蒋峤西……”她看见他。 小红鞋摩擦在砖红色的小路上。孩子奔向了孩子。 樱桃琥珀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蒋峤西抱着女儿,看到了樱桃琥珀,回想起过去。当年他拿着琥珀,一走了之,他对他的未来不抱希望。而身在2019年,临近三十岁的他,再以今天的心境回想往日,他会把那声“樱桃”喊出来了。 ------- 《樱桃琥珀》这个故事,到此正文部分就结束了。非常感谢这个故事的读者,无论是从前的,现在的,也许还有将来的。樱桃最一开始,只是一篇为追忆童年和青春时代所写的小文,行文到结束时,她收获了太多。希望每个孩子都能平安、快乐地成长,祝愿每个人都能在关键时刻迸发出勇气,紧握住自己的幸福。回想起过去,一定有些真挚的东西始终藏在我们心里,如果你看到这里,觉得被这个故事所打动,那一定是那些本就存在在你我心中的情感产生了共鸣。再一次感谢各位读者,阅读到这里。樱桃接下来会有数篇番外,关于樱桃的,关于她的朋友们的,大多是一些闲笔了。结束以后,会着手开始写下一篇小说《霓裳夜奔》,关于余樵机长的故事也挂在了专栏里,需要看的资料比较多,可能筹备时间会比较长吧,欢迎感兴趣的读者到专栏提前收藏。关于樱桃这本小说的出版,以及更多后续的消息,也会发在我的微博上。那就这样,各位朋友,我们下次再会。 90、“樱桃” 1 林樱桃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我的名字叫做林樱桃!” 她念“桃”, 是个很认真的二声, 努力地扬上去了。 蔡方元和余樵、杜尚在下面笑。 语文老师又在旁边纠正了, 她有点无奈,纠正多少遍这小姑娘都记不住:“樱~桃, 樱要重读,桃是轻声,来念一遍,樱~桃。” 林樱桃看着老师, 大眼眨巴了几下。 “樱, 桃!”她张开嘴读,仍然是很努力扬起来的二声。 林樱桃根本不在意同学在下面笑,她就要用她喜欢的读音念自己的名字。 所以当爸爸妈妈问她, 以后樱桃大名叫“林其乐”好不好,“林樱桃”就当作小名儿。 林樱桃的手背在身后,她站在纱窗门边, 爸爸妈妈都蹲在她面前,她却有点向后倚, 她的眼睛在他们脸上来回转。 林电工把七岁大的小闺女抱过来了,他听到她哽咽地问:“是因为我念不对……” 林妈妈笑着说:“樱桃七岁了,应该有个大名了!” 夜色深了, 林樱桃穿上拖鞋, 啪嗒啪嗒地走进工地宿舍狭窄的卫生间,坐在妈妈兑好了温水的大红盆里。妈妈用水泼她,她高兴地直笑, 头发湿湿贴在脸颊上。她说:“妈妈我为什么要有大名。” 林妈妈挽起袖子,忍着在工地开龙门吊的腰疼,蹲下了。工地条件艰苦,给闺女洗澡还不敢直接把热水凉水往大盆里倒,要先拿个小盆子兑好了才行。“大名,”她抬起手,揉搓着女儿头顶的泡沫,“就是樱桃以后在外面用的名字,最亲的人,自家人,当然还叫小名了,还是叫樱桃!” “樱桃”,这是最亲的人,是自己家人才会叫的名字。 林樱桃没有对蒋峤西说过妈妈讲的这句话,但她觉得蒋峤西应该明白的。蒋峤西和群山工地所有同龄小孩都不一样,他总是看起来很稳重,又成熟,蒋峤西从来不乱讲话,不乱说答案,他告诉她的黑板答案总是对的。 蒋峤西也把这个称呼,当作了一种特权一般,心照不宣的。 但并不是每个叫她“林樱桃”的人,都像爸爸妈妈一样对她好,很多时候,他们甚至比那些叫她“林其乐”的人更让人生气。 从幼儿园时候起,余樵似乎就是那个所有人里最了解林樱桃脾气的人。他深谙使她生气的一切法门。上二年级时,林樱桃被班主任“诱骗”去广播站朗读香港回归历史小故事,班主任选她去的原因是她吐字清晰,外加“林其乐同学念什么都很认真”。 她拿着小手册下楼,听见余樵在楼下正和几个男生嘻嘻哈哈地说话。 笑的就是“念什么都很认真”这一句。 有男生说,余樵,你又惹不起林其乐,你惹完了你还得哄。 “我什么时候哄她了吧。”余樵烦道,嫌弃得不行。 又有一次课间时候,林樱桃在用水彩笔涂水兵月的填色卡,她涂得太专注了,各种颜色的水彩笔丢得满桌都是。 “脑子有点问题……”有个声音忽然从背后说。 林樱桃转头去看,发现是新来的转学生蔡方元,大概是被她揍得怀恨在心。 余樵坐在蔡方元旁边,低头看着报纸,这会儿也抬头看了林樱桃一眼。余樵笑着转头和蔡方元说:“你才知道。” 余樵似乎信奉一个原则:他不是没哄过林樱桃,只是林樱桃太难哄,有时候哄大半个月也没用,越哄越白搭,哄她还让自己生气,那还不如就看她生气,看着也挺好玩。 升到三年级,林樱桃有半个学期和余樵分到同桌。一共同桌八个星期,拌嘴打架打了三个星期,绝交绝了三个星期,只有其中两个星期是很友好的,因为林樱桃当选了轮值班长,地位今非昔比,连余樵也“不得不”对她礼让三分,整整两星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蔡方元坐在后排,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蔡方元的父亲,蔡岳,初来群山工地担任项目部经理,就和工地上的小领导余班长,老好人林电工,走得很近。 他送给余班长的儿子一只文曲星,在1997年,这东西非常高级,价值六百块。 余樵并不太会用这个东西,毕竟问谁谁都不会,连蔡经理都不大懂。蔡方元星期天去他家玩,他们俩坐沙发上看中央六台的电影,那是一部美国电影,讲飞行员与机上恐怖分子作斗争的故事。余樵还无聊地摆弄手里的文曲星,蔡方元捧着余阿姨给的一盘子炸酥肉可劲儿吃,旁边卧室里,余樵的小表弟余锦,正鼻涕邋遢地在床上爬来爬去。 有人从外头敲门,余樵抬起头看了一眼,站起来开门,他往外瞥了一眼,回来坐了。 是秦野云,工地小卖部秦叔叔的闺女。 电影里,美国飞行员忘了带舱门钥匙,他迅速对女朋友说:“输入密码,门会弹开的。” “什么密码?”女朋友不解问。 飞行员柔情道:“宝贝儿,是你的生日。” 秦野云高傲地进来了,她一头卷发卷得很不规则,她见余樵懒得理会她,她也不理会余樵,更不搭理蔡方元了,自顾自走进卧室去,去和余奶奶打招呼。 秦野云把床上爬来爬去的余锦吃力地抱起来了,她坐在床边,强行让余锦乖乖待在她怀里别动,余锦鼻子下面有鼻涕,秦野云看似与他亲热,实则嫌弃,她的目光往外偷偷望。 余锦睁着亮晶晶的大眼,很懵懂地坐着。 蔡方元正吃着手里的炸酥肉,继续看电影,他听见余樵嘴里忽然轻骂了一声。 蔡方元看他。 余樵和没事一样,继续玩文曲星。 直等到电影都演完了,杜尚都过来蹭晚饭了,蔡方元发现余樵还皱着眉头,乱按文曲星,仿佛面对了什么宇宙难题。 “操……”他嘴里骂道,很烦似的一直按键,“不会只能改一次吧?” 蔡方元把盘子一放,凑过去看。 蔡方元压低了声音说:“哥们儿,你先把密码输上,把它打开,我给你改。” 余樵垂下眼,看向了他,那个眼神忽然让蔡方元感觉,他们这就将是一辈子的交情了。 余樵随手按得飞快,打开了,把机器递给他。 蔡方元眼神更快,他脑子里琢磨:040990,这什么意思? 他低头重设密码,蔡方元这时忽然抬起头说:“卧槽,余樵儿!!” 杜尚坐在电视机跟前看着《天龙八部》,忽然回头看他们俩。 只见余樵把那个破烂文曲星扣上了,往沙发垫子边上随手一塞。 突然余樵他们家大门从外面被推开了,林樱桃手里提着一个对她来说有点儿太大的竹筐子,像土匪进城一样进来了。“阿姨!”林樱桃直接走进厨房里,“我来还你的筐子!” 余阿姨在厨房里说:“来来樱桃,再给你装上一点儿,你拿回家吃吧!” 上到四年级,蔡方元坐在余樵前排,他再回过头,看低头翻报纸的余樵,又看余樵旁边,坐在靠窗位置,低头对着英文奥数教材学数学的蒋峤西。 一下数学课,林樱桃几乎是一瞬间就窜过来了,及时在新同学面前占据了有利地形。 蔡方元低头摸大大卷来吃,还问蒋峤西吃不吃。 初次见面,他们每个人都对蒋峤西做自我介绍。 林樱桃一字一顿告诉蒋峤西:“我叫林其乐,‘其乐融融’的其乐——” 余樵从旁边打断了她,对蒋峤西说:“她原先叫林樱桃,你知道为什么吗。” 91、越狱者 蒋峤西是个很自我的人。几乎每个见过他, 接触他的人都这样讲。 他眼里放不下人的影子, 无论是至亲父母, 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都只能看到他的冷脸。 他每天早出晚归, 坐在父亲的专车里,有司机接送,他和司机一句话也不讲。他上课下课,岑小蔓和费林格陪在身边, 他也很少理会他们的寒暄。他要么在看数学, 研究新的题目,要么就是抬起头,望窗外树稍上短暂停留的飞鸟, 发一会儿呆。 他从小就是这样,他身边的人大都习惯了。在实验高中本校,挤满了竞赛生的小白楼里, 偶有学生学累了,在走廊里讨论起最近看的电影, 争辩设定,互不相让;有时一群人围在黑板上“赛题”,他们相互出题来玩, 一人一个新的思路, 辩得不可开交,吵得所有人都围过去看。 蒋峤西独自坐在角落里他自己的课桌上,仿佛与世隔绝, 连头也不抬,他学习的时候,就是天塌了他可能也听不到。 所以每次,当有岑小蔓的朋友问她:“小蔓,蒋峤西怎么也不理人,我看他连你也不理。” 岑小蔓总会替他解释:“蒋峤西学习起来很专注的,天才都是这样。” 蒋峤西的作息非常规律,可以说是十五年如一日。他每天早早来到学校,卡点进了小白楼自习室,坐下学习,刷题,看书,窗外的天逐渐亮了,蒋峤西浑然未觉。负责他的教授给他开了张课表,需要的时候他就回班里去上课,上完课再回小白楼自习。中午他在这里吃饭,然后趴在自习课桌上睡午觉,没有任何人能打扰。 他没什么特别的娱乐,不玩游戏,很少看闲书,什么电视、综艺、动漫、球赛……普通高一学生爱看的这些,他都很少接触,费林格和岑小蔓也都不主动和他提起。偶尔在小白楼自习室里见不到他,那多半他就去楼顶天台了。 过上十分钟,他带着校服上淡淡的烟味回来了,又坐下继续开始学习。 很难讲蒋峤西是真的那么热爱数学,心无旁骛,还是他在数学竞赛上压了太大的赌注,他不仅要赢,他还要拿到那个“第一”,他要证明“蒋峤西”的独一无二,是亲生哥哥也无法与他相提并论的。 费林格总觉得,蒋峤西不用这么学也可以竞赛出成绩的。因为蒋峤西实在是聪明得不讲道理。他分明一天到晚在学数学,偏科偏得致命,却能靠回班里上课那点儿功夫补上其他科目的进度。高一期中考试,全年级榜单下来了,蒋峤西又是年级第一,根本不讲道理。 蒋峤西也不关心年级排名,他只看一眼自己的卷面分数,就又回小白楼去上自习了。快到放学时候,费林格愤愤不平,坐在自习教室对旁人说:“妈的我考那么好,居然被个乡下土包子压在头上!” “什么乡下土包子啊,费林格你说谁啊?” “林其乐,就那个年级三十六名,”费林格嘴里骂骂咧咧的,他本以为他能够考进年级前三十,这样爸妈寒假就会带他去夏威夷玩儿了,费林格没好气地按着原子笔,摊开书,回头看了一眼蒋峤西的作为,发现蒋峤西没被打扰到,费林格小声说,“要不要脸啊,居然来实验上高中,橡皮糖一样粘着,没完没了地隔应人。” 岑小蔓放学时来小白楼,找蒋峤西和费林格一同放学。蒋峤西坐在座位上收拾书包,他背一个黑色的方形皮书包,拿了几张卷子,晚上上课的讲义,还有几支笔。 “你有这次考试的排名表吗。” 今天来接他们三个去吃饭、上夜课的是费林格父亲的车。费父正在前头开着车,宽慰自己的宝贝儿子,他拍着费林格的脑袋瓜,说三十七名也挺好,夏威夷,去就去喽。 蒋峤西坐在车后座里,忽然轻声问岑小蔓。 岑小蔓看了他一眼,大约没料到他主动问她,她从书包里拿出排名表:“你又考了年级第一。” 天色暗了,蒋峤西展开手里列满密密麻麻小字的排名表,他坐在车窗边,借着夕阳的余光,他看清楚了纸上“林其乐”这三个小字,就在“蒋峤西”下面十几公分的距离。 车往前开,连带着“林其乐”三个字也在他眼中晃来晃去。 蒋峤西站在小白楼的楼顶天台边缘,他往下望。秋天了,楼上风大,他身上的校服被吹得裹住了他的腰和肩膀。 蒋峤西有时觉得,这是他真正的“母亲”的手在拥抱他了。 可什么是真正的“母亲”,属于他的“母亲”又在哪里呢。 是裹住他抱住了他的风,是笼罩在他头上,时聚时散的云,还是大地、山川,是虚无缥缈的空气——人死后,总要化入土中的,所有人拥有共同的生命家园。 从这个层面上看,他和别人也是平等的。 蒋峤西有时候想不通:明明死了的人,却一直活着。 而有的人活着,他还不如死了。 蒋峤西坐在梁虹飞后面的汽车座椅里,蒋政换了新车,车里有股甲醛味。蒋峤西把窗子打开了一点,他手里拿着笔,为了不听梁虹飞说话,他总是装作在看书学习。 南校在哪儿? 蒋峤西抬起头,朝车窗外张望。 岑小蔓在课间时离开了她的女性朋友们,来到蒋峤西桌边。周围人都朝他们看来。 明明只是男生和女生在一起说话,但一牵扯上蒋峤西,似乎就有“早恋”的嫌疑。 岑小蔓也有点脸红,她问蒋峤西:“你还记不记得初中给你写信的那个乡下女生?” 蒋峤西说:“谁啊。” 岑小蔓回头朝她的朋友们望了一眼,她摇头说:“你肯定想不起来了,算了,没事。” 无论和岑小蔓或是费林格说点什么,似乎都会很快流传到各种人的耳朵里。 也许人人都以为蒋峤西专注于学习,所以什么都不知道。关于年级第一学神校草“蒋峤西”的传说在学校许多角落的悄悄话中演变。 岑小蔓要蒋峤西推荐给她一本科普书看,蒋峤西把书桌上别人送的他还没翻过的《从一到无穷大》借给她了。 到下个星期,蒋峤西所在的班级要去化学实验室上课,他排队站在走廊上,看到面前从实验室里出来的隔壁班女生,许多人手里都拿着这本书,像拿着准考证。 场面实在古怪。蒋峤西发现她们在看他,他垂下眼去。 因为学奥数,蒋峤西很少参加班里活动。他缺课也不需要填请假条。他待在小白楼,天还未亮时,这里最安静。他喜欢一个人的课桌,一个人的自习室,耳边没有任何吵闹和争执,会让他心烦。 他塞着耳机听托福听力,有时候觉得累了,按着ipod按键,也切歌曲来听。 是那个2000年出道的新人女歌手的歌。 “蒋峤西……” 她仿佛凭空出现在他身后,出现在蒋峤西日复一日重复麻木的生活中。她看起来比以前瘦了,圆圆的小脸蛋,一个小下巴,两只眼睛望着他,看起来更大了。她背着书包,穿红白色的校服,校服合身地贴着手腕脚腕,看起来可爱极了。 可她脸上却没有笑容,她用一种迷茫的,害怕不安的眼神看着他,她的眼神飘忽不定,所有人都是不友好的。蒋峤西身边的这座监狱,把她吓跑了。 蒋峤西站在岑小蔓和费林格中间,他眼睁睁看着余樵和杜尚追上去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从他心里面撕了下来,而他只能站在原地不动。 岑小蔓说:“我们快走吧,梁阿姨在那边看我们……” 有的时候,蒋峤西会在实验高中的走廊里遇到蔡方元和余樵、杜尚几个人。他与他们不在同一个班,就算目光接触到,他也不与他们交谈。 蔡方元偶尔会给他发发短信,还算保持着来往。杜尚不喜欢他,余樵,就更谈不上有什么交集了。 梁虹飞有时也会问:“群山那几个小孩还来找你吗?” 蒋政纠正道:“都是总部的孩子,什么群山群山的。” 梁虹飞话里有话,她对蒋峤西说:“还想吗?” 梁虹飞像忌惮病菌,忌惮着与群山有关的一切。她优秀的儿子,她的“梦初”,绝不可以碰上任何会走上歪路的东西,譬如“早恋”。蒋峤西曾经表现出的任何叛逆不配合,在梁虹飞眼里都是属于“群山”和那个叫“林其乐”的小姑娘的罪恶。 蒋峤西后来收到林其乐的第二封信。 她在信上说,她没有给他写情书。 “我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人,我不喜欢你,我也没缠着你,蒋莼鲈和你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画给你看一看而已。” “我去省城不是找你,是正好碰到你了。我以后也不给你写信不给你打电话了……” 蒋峤西在费林格的注视中看完了这封信,他把信团起来,团在手心,像攥住一团无所谓的废纸,像马上就要丢掉了。 他一点儿力气也没有,那么坐着。 堂哥定时打电话来,像害怕他不定时打,就会再也打不通蒋峤西这个小堂弟的电话一样。 “小林妹妹是不是冲着你来的呀?”堂哥调笑道。 蒋峤西却笑不出来。 “应该不是吧。”他说。 堂哥沉默了一会儿:“还有机会在一个学校上学,还可以做好朋友。” 什么他妈好朋友。 蒋峤西想。 如果说那一次有什么是好的,那就是林其乐没有真正出现在梁虹飞眼前。 “峤西,”堂哥说,“你的心思太深了,你在想什么,和我也不能说吗。” 蒋峤西蹲在小白楼的天台上,他望着头顶变近了的天空,他想现在就走出校门,打车去南校看看,他想去见林其乐。 “我有一个疯子一样的妈。”蒋峤西说。 堂哥无奈道:“峤西。” 蒋峤西推开天台的门,他看到岑小蔓正站在门后,和卖烟的高三学长讲话。 岑小蔓回头,笑道:“你又在给香港那边打电话呀。” 她只是个无知的,自以为关心他的小姑娘。 蒋峤西经过了她,下楼去。 学校广播站有时也会放孙燕姿的歌。蒋峤西学着习,抬起头,听上一会儿。 他踩着楼梯下楼,听到楼下有人说,蒋峤西喜欢短头发的女孩:“像孙燕姿的那种。” 根本没有人理解。没有。 蒋峤西生活在一个充满了误解的,自以为是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在自作主张地解释一切。 竞赛班的同学问,蒋峤西,你究竟是怎么做到每天学习,拿做题当消遣的? 蒋峤西想,可能因为他很难感受快乐。 费林格立刻帮他回答了:“对蒋峤西来说,解题比干别的爽多了!”他回头笑着问:“是不是!” 蒋峤西也没否认。 但他并不认为,解出一道数学题来,就是他蒋峤西人生里最快乐的事了。 临近期末,实验高中表彰栏里贴出消息。 本校百余名同学通过省内选拔,正式进入数学竞赛复赛。其中,高一21班学生蒋峤西等十一人获得省一等奖,获特别表彰。 蒋峤西和获得省一表彰的几位学长学姐站在一起,杵在校长办公桌前,他听见校长在和南校区校长打电话,彼此分享喜讯。校长在电话里说:“好,好,我看到高二申请转学过来的学生名单了。” 蒋峤西没有抱任何指望。 期末考试那天,蒋峤西拿着他的准考证,走进被打乱了次序的考场。 他坐下,放下笔,想趁开考前再睡上一会儿。 有人从后排发出气声,叫他。 “蒋峤西!”是蔡方元。 蒋峤西回过头去,整间考场里都是陌生人,他听见蔡方元说:“林樱桃要转来本校了!” “考完一块儿吃饭,你来不来?” 蒋峤西像往常一样,坐进了梁虹飞的车里,他去上辅导班。夜深了,千家万户都聚在饭桌前享用晚餐。蒋峤西坐在岑小蔓身边,他一分钟的课也听不下去,但他装作若无其事。虽然还没见到她的面,他已经能想象她的样子了。 他是一个越狱者,他不知道回来时又要面对什么。 92、恩赐 蒋峤西有时做梦, 还会梦到高中的天气。 那时他头顶的天空总泛着一层死寂的灰。有云时, 暮气四沉, 无云便空荡荡的,没有一丝波澜。后来, 林其乐转学过来了,蒋峤西忽然发觉,秋天的实验高中,枫是红的, 雨后他抬起头, 发现天上干干净净,天光下,有展翅划过的鸟, 有长长的云迹,那是飞机飞过去了。 那时林其乐总躲着他,她不看他, 想方设法绕着他走。 就好像他们从没认识过。 梁虹飞对林其乐转学进了18班,和蒋峤西同班的事情大发雷霆, 可蒋峤西如愿考进了省队,并考了209分,全省第一。 到十一月份, 他就要奔赴冬令营, 参与全国决赛了。 在这个关键时刻,连梁虹飞也顾虑重重,不敢太影响他的状态了。头一次, 蒋峤西居然制衡住了她。 蒋峤西不再那么喜欢在小白楼独处了,一有时间他就回到18班教室,哪怕只是坐在最后一排睡觉。 他睡醒了,睁开眼,翘着头发抬起头,他看见林樱桃就坐在距离他三四米远的前方。 虽然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手中不断摇动的圆珠笔杆,看见校服衣领上面纤细的脖子,能看到她的一点儿脸颊,让教室窗外的阳光一照,浮现出淡淡的金色弧度。 和小学时候比,林樱桃变得太爱学习了。她上课不再嬉闹,也不讲话,不玩耍,不走神。她一丝不苟地记笔记,认真睁大眼睛看黑板,被老师叫起来说答案也很少有犹豫答错的时候。 连下课,别的学生都在休息,在玩,她也坐在座位里补记笔记。她这么安静用功,在蒋峤西眼里,实在陌生。 只有某些不经意的时刻,容易被忽略的瞬间,林樱桃看起来又像那个群山的小姑娘了。 她回过头,和坐在后排的余樵说话,常常蔡方元也坐过来了,他们围在一起,不知说起了什么。林樱桃的大眼睛弯弯的,她在笑,她望着余樵和蔡方元,望着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神采飞扬的,她隐藏起来的“林樱桃”流露了出来。 可当余光瞥见蒋峤西,林樱桃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 她拘谨地回过头去,像缩回树洞里的松鼠,又开始认真学习。她的世界,好像就是这么不欢迎他的。蒋峤西只是看她一眼,就好像会抢走她的松果。 老师在黑板上讲着课,蒋峤西坐在最后一排,他低着头,垂下睫毛,不耐烦地攥着手中的钢笔。 有风吹进来,扰动教室沉闷的空气,蒋峤西又冷不丁抬起眼,朝前面望她。 “你想吃糖吗。” 曾经,群山工地矮旧的宿舍里,那个梳着一对马尾辫的小姑娘在他背后一次次地企图“引诱”他。 “你听磁带吗,”她怯怯地问,又鼓起勇气来,“你看《米老鼠》吗?” “你想摸小兔子吗?” 无论是下课出门接水,还是课间操,或是去实验室,上体育课……人群中,林樱桃总对他敬而远之。 蒋峤西有时候也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 就算身在小白楼上自习,夜里坐在竞赛班听课,他还是时不时想起林樱桃来,想知道她在干什么,想知道她在不理会他的时候,都在对谁笑,与谁挨在一块儿傻兮兮地说话,她中午在哪儿吃饭,和谁一起吃,她还爱吃那些小零食吗,揣在口袋里,一变就是一个,午后她是跟余樵在楼下打闹,还是和杜尚溜达着,一起听mp3,又或是坐在蔡方元旁边看他玩游戏,还是待在秦野云班里,翻那些无聊的杂志。 蒋峤西总觉得,有一只贼手,把他的东西都拿走了。 是他每天去林家的小饭桌上吃饭,吃林家所有人夹给他的菜,是他每天被林樱桃粘着一起上学放学,拉扯着到处走来走去,是他在那个大衣柜后面,在那面小蚊帐里,听林樱桃抱着小精灵,或笑着,或哽咽的,对他说那些仿佛永远说不完的悄悄话。 课间操时间,人和人像棋子,依次罗列在每个人该站的位置上。蒋峤西个子高,他总站在最后一个,他向前望,远远俯视林樱桃的后脑勺。 那么多人都朝蒋峤西看过来,他总是引人注意的。可她并不在意他。 蒋峤西好像做噩梦了。 林樱桃睁开了眼,她在他怀里偷偷瞧了他一会儿,瞧他在梦里微蹙起的眉头,他好像很不高兴,好像正在梦里委屈。平时很少见到蒋峤西这个样子。床好窄啊,林樱桃侧躺着想,租屋的墙壁冰凉,蹭一下背,让人打颤,林樱桃穿着睡裙,她靠过去,轻轻亲了蒋峤西的脸一下。 蒋峤西的睫毛好长,遮下一片阴影来,给他的脸增添了几分孩子气。他起初躺在那里,麻木的,不动。 他睁开眼了,眼神在林樱桃脸颊上瞧了好一会儿。 蒋峤西被拿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时常担心,然后把这种担心深深压进心里。 上天并不对每个孩子公平。同样都是降生,有的人生来为了得到,有的人则要花一辈子的时间来弥补,来挽留,来疗愈。蒋峤西并不是一个幸福的人,他这些年在香港的坚持,无非是想挽留住堂哥,谁会为了痛苦去坚持呢。 蒋峤西再看林樱桃的脸颊,她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难道是老天爷也怕他撑不下去了。 林樱桃坐在垫子上,使劲儿拧蒋峤西那个黑色的,印着艾森豪威尔语录的旧水杯,特别难拧开,她每次都要弯腰抱住了,使超大劲儿才能拧动。 “你这个杯子怎么每次都这么紧呀……”她抱怨,倒出热水来喝。 蒋峤西坐在床边,慢悠悠拿过一件新t恤,把手伸进去,领口套过了头顶。他垂下眼去看她,从高中时候,林樱桃每次都抱一群人的水杯去接水,蒋峤西不喜欢那样。 别人的水杯都好打开,唯独蒋峤西的杯子异常不友好,林樱桃每次不得不把手里别的东西全放下了,才能专心来对付他的。 当然,也要她愿意这么做才行。 他们两人坐上巴士,一同去医院,再去看堂哥。蒋峤西坐在外面,他的手臂搭在前座的椅背上,他这么半趴着回过头,看坐在里面的林樱桃。 她抿着嘴笑,专心瞧窗外,过了会儿又回过头来,她在蒋峤西的目光里红着耳根,垂下眼来。 高中时候,只有很少的几次,他们一起坐巴士放学。余樵杜尚他们都坐在前面,蒋峤西和她,他们俩坐在后面。 车上许多学生,都穿着实验高中的校服。蒋峤西也这么在众目睽睽下看她,林樱桃好几次坐在里面害羞得把头深深低进去了,她害怕被别的同学看见。 可明明没做什么。蒋峤西那时曾想。什么都不能做,他却仍觉得快乐极了。 现在也一样,明明是去医院探望久病在床的堂哥,蒋峤西望着樱桃的脸,也觉得心里轻松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两章蒋峤西视角,先写到这儿吧。以后再补充再改。 93、林樱桃,蒋莼鲈 1 林樱桃从小身体就很少出问题, 所以当她感到一阵恶心, 莫名的, 像晕船般的难受时,她离开办公室, 到外面街上的药店里头买了一支验孕棒。 办公室旁的教师卫生间分了三个很小的隔间,林樱桃坐在里面给丈夫打电话。 “好像是真的……”她把嘴捂着,小声说。 下午五点,蒋峤西急忙停好车, 他跑过了人行道, 幼儿园门卫部都认识他,直接请他进去。 几位老师见他来了,和他开玩笑:“这么早就来接小林老师啊?” 蒋峤西经过了白马班门口, 小朋友们正在里头学英文歌谣。有来实习的保育员看见他了,忙说:“林老师刚才回办公室了!” 一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没有其他人。蒋峤西把门从身后关上, 他一把把老婆抱住来。 “给我看看……”他低声说,他揉着樱桃的肩头。 那两道短短的红色标记, 是“蒋莼鲈”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信号。 林樱桃心里明显是茫然和忐忑更多——她还不到25周岁,虽然她早就料到这件事快要发生了,是迟早要发生的, 但忽然就这么来了, 她还没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 每次一个人待着,她就容易胡思乱想,她觉得失落, 她还想当宝宝,她又要做妈妈了。 只有蒋峤西陪着的时候,她才会发觉,她和这个小baby,很可能就是蒋峤西今生最重要的人了。她的丈夫是这样期盼一位骨肉至亲的到来。 “总不能真叫‘蒋莼鲈’吧?”林樱桃在夜里想了半天,说。 蒋峤西在她身边侧着身睡,他也不敢再随随便便搂老婆了,只攥着老婆的手,这么陪着她。“那你说叫什么?”他看似随意地问。 林樱桃有事没事就开始翻字典,无论在哪里看着小说、杂志,只要有人名的地方她总要留意一番。在幼儿园工作的时候,也低头瞧着入园名单,有种偷偷看其他考生的答案的感觉。 林电工吃着饭,对小两口建议道:“取一个,叫起来顺口些的名字,对孩子将来上学工作结交朋友很重要。”他皱眉道:“蒋莼鲈,太拗口了嘛,这个名字好奇怪啊!” 蒋峤西低头吃着饭,忍不住笑了。林樱桃在旁边端着饭碗,扭头看他,蒋峤西夹菜吃饭,也不抬头。 杜尚则在群山小饭桌群里问:“樱桃,预产期什么时候?” 林樱桃答:“十月底。” 杜尚说:“哎,说不定和我一个星座!” 蔡方元提出建议:“你看看你怀孕时候爱吃点什么。” 林樱桃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了!” 蔡方元说:“不会叫蒋虾片吧?” 余樵冒出来了:“十月出生,叫蒋建国吧!” 杜尚附议:“蒋爱华!” 余樵说:“男的蒋建国,女的蒋爱华,行了。” 秦野云:[捂脸][捂脸] 林樱桃已退出群聊。 蔡方元邀请林樱桃加入了群聊。 蔡方元说:“大家注意啊,这位孕妇情绪容易产生波动,照顾一下。” 林樱桃说:“都什么干爹干妈呀[大哭][大哭]一点儿建设性意见都没有[大哭][大哭]” 杜尚叹道:“哎,我才25岁,我就已经要当干爹了。” 余樵说:“我还是个宝宝,我就已经要当干爹了。” 秦野云:“林樱桃,还有好几个月呢你急什么呀!蒋峤西不是学神吗,你让他去想啊!蒋峤西你也想想啊!” 蒋峤西下班回来,手里除了他带回家看的文书资料,还有几页香港发来的传真。他卷起衬衫袖口,坐在餐桌边,把老婆拉过来了。 前面几页是给 lisa 办理签证的事项,最后一张是手写繁体字,写了十几个姓名。 蒋峤西低头看着,他眼尾微微垂下来,像在笑:“这是我大伯他们取的,你看看?” 林樱桃也把她的小本本拿过来了。她已经想了几个姓名,只是还没确定,最喜欢的名字在最上面,是女孩的名字,叫“蒋青怡”。 “你不觉得很可爱吗?”她高兴地仰起脸,问蒋峤西,她说,“咦?是蒋青怡?” 一个很认真挑上去的二声,叫人听着心情就很好。 蒋峤西看老婆的脸,他忍不住伸手去捏了一把。他低头看大伯和堂哥取的名字,说:“他们取的最后一个字也大都是二声的,也有一声。” 林电工很喜欢蒋峤西大伯取的一个名字,叫“蒋幼慈”。 “这个名字很好啊!”林海风眼前一亮,轻声对女儿说,“含义也蛮好的,是个好的大名。” 林樱桃略挑起眉,很是怀疑,妈妈在旁边笑着对爸爸感慨:“听着就有文化,比你取的‘其乐’有文化多了。” 蒋峤西也喜欢这个名字。林樱桃却说不清楚她到底哪里不满意。 “我觉得这像我祖宗的名字。”她从副驾驶上转过身来说。 蒋峤西刚喝了口水,还没发动车子,他咳嗽了两声,呛着了。 林樱桃把手张开在面前,对蒋峤西比划:“就新华书店里那种,摆满一书架的,《蒋幼慈文集》!你说像不像呀!” 蒋莼鲈从脚踩筋斗云,手握小魔杖,有七彩长发的小仙女,摇身一变成了让林樱桃惴惴不安的小祖宗。 在她心里,可能只有90后学神蒋峤西能够镇压住15后文豪蒋幼慈了。 2015年3月5日,林樱桃在家陪老公过生日,只有他们两人。生日蛋糕只有6寸大小,因为林樱桃怀孕了,哪怕特谗甜食,她也只敢吃一人份。她并没有特别大的害喜反应,从确定怀孕到现在,也没觉得很难受,这可能和她从小爱动,又或者运气挺好的也有关系。 杜尚发了条朋友圈,分享的是周杰伦一月份在英国约克郡教堂结婚的视频。 “杰伦结婚了,我最好的朋友之一也要怀孕生子,”杜尚发了一段话,“时间过得好快。” 蒋峤西个子高高地站在水龙头边,卷起袖子来洗盘子。林樱桃坐在餐桌旁,点开了婚礼视频来看,她的目光好像是望着曾经《范特西》封面上那个有着许多忧愁心事,如今却幸福迎娶了新娘的男歌手,余光又不自觉瞥向手机后,那个耐着性子仔仔细细擦净了盘子的男人。 林樱桃从背后抱住了蒋峤西的腰,蒋峤西洗完盘子,擦了擦手。他的手温很凉,握住了林樱桃抱他的手背。他又转过身,搂着老婆在厨房里站着,他们像刚刚跳完了一支舞,长时间地拥在一起休息。 “蒋莼鲈”出现在这世上的第三个月。 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生日礼物了。 林樱桃从小就明白。 女孩子长大,这一生,就是要面对越来越多的疼痛。 她躺在床上,裙子下面湿浸浸的,她心里很怕。床沿着走廊向前推,妈妈在旁边陪着她,努力想笑起来安慰她,又心疼闺女。蒋峤西在和麻醉医生匆忙谈话,边说边转过头来,朝她的方向张望。 林樱桃能很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想,无论有什么难关,她也可以闯过去的。 她长头发散开了,出多了汗,在枕头上湿乎乎。麻醉医生和产科护士时不时过来查看,蒋峤西低头问她:“疼不疼?” 林樱桃愣愣的,摇头。 “没觉得疼了。”她被他亲了脸。 省城的天黑下来了,已经是初秋,天气凉了。林电工担心得吃不下饭,在走廊里来来去去。这时他的老伙计,余班长赶来了,余班长远远地问:“樱桃生了吗?” 小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伴随着护士的一句:“哎呀,大双眼皮儿!” 林电工手机没电了,他借了女婿峤西的手机,蹲在医院没什么人的楼梯台阶上,电话一接通,他刚说了两句话,便伸手抹了一下脸,他哽咽着笑了。 姐姐在电话里笑着恭喜他:“行啦,樱桃平安就好,海风,操了二十多年的心……你当外公了你!” “总觉得才刚接到电话,你和我说,娟子生了,是个女儿,”姐姐说,她沉默了一会儿,“那都是,1990年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樱桃的番外到这里暂时告一段落了。还有一些蒋莼鲈长大后的育儿内容,还没写(抱歉最近状态很差,写文巨慢,感觉也写不好),在修完樱桃全文后,剩下的番外会放在这一章的作者有话说部分,也就是这段话的部分,不需要再付费了。大家下次看到樱桃有提醒更新,应该就是贴全文修订稿以及贴新番外的时候了。那就这样。 GET /u/158/158492/60035902.shtm HTTP/1.0 Ho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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