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庭》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狐壮壮 录入:↑我媳妇 位于山脚下的巴恩斯宅邸,隐藏一个秘密,这是附近小孩子都知道的事。 战前,这栋巴恩斯宅邸是外国人的别墅。 战争一开始,这家人就返回祖国,战后不知何时,这栋别墅住进一位单身外国男子,这男子却在某次返国后失去踪影(没人知道真相,但大人们闲聊时,都推论这名外国男子神秘失踪)。 因此高耸石墙所围绕的庭院与房舍,目前是任其荒废的状态。 石墙内矗立着数棵高大的山毛棒,一到夏天,阴凉的树荫就覆盖着小径,还有一阵阵如雨声般的蝉鸣。在这片苍郁的树林笼罩下,即使大白天,小径也显得阴暗,并夹杂阵阵冷风,暮色似乎也较附近任何地方都要提早降临。 这道石墙是以当地传统独特砌法建盖而成。房屋则是西式建筑,就建筑专家的角度来看,日式石墙显得格外突兀,但日式石墙与西式建筑结合而成的气派风貌,倒也令人觉得协调。 对附近的小孩来说,这座庭院简直是夏日的游乐胜地。因为来这里,一定可以看到丰沃腐叶上中的各种昆虫,例如黑亮的独角仙和锹形虫、旋风式的鬼蜻蜓和闪耀紫水晶色泽的大紫峡蝶。 如何才能进入这座庭院?方法有两种。首先爬上延伸至对面马路的大树枝,越过房子的低矮围墙,这比较适合大一点的男孩或较强壮的女孩。另一种则是从北边山丘围墙上的洞口钻进去。 其实这座石墙有一处称为「脐窝」的地方,它周围的石头都可以移动。最初发现的小孩,不知是偶然发现亦或是石匠家的孩子,现在已无从得知。只要搬开石头、钻进洞里,就可以进到庭院里。从这个孔洞进出庭园的小孩,现在已经多得无法计数。 照美小时候也经常钻过这个洞进到庭园里玩耍。比起盛夏耀眼的庭园,她更喜欢在带点寂寥氛围的初秋到庭园里寻找芒草根的野菰。可是照美现在的个子已经无法再从孔洞进出了,而她也不好意思从大树枝攀爬进去。再加上这两、三年忙着学校与补习班的课业,连提都没再提过巴恩斯宅邸的话题。 照美的双亲都在工作,夫妻经营一间小餐馆,每天回到家总是超过十一点。照美没有兄弟姐妹,经常孤单一人。她原本有个双胞胎弟弟,但六年前因为感冒并发肺炎,不久就过世,他的名字叫小纯。 因为母亲难产的缘故,小纯一生下来就有轻微的智能迟缓。通常在母亲还没下班的时间里,照美会照料小纯吃饭、洗澡、上床睡觉。但小纯死后,父母突然要她参加英文补习班,大概是母亲也不放心她独自在家吧!小纯在世时,母亲只有在中午以及傍晚用餐的尖峰时间才会到店里帮忙,然而小纯死后,母亲就和父亲一样,每天都在店里从早忙到晚。 即使照美学校下课后,还到补习班补习,但还是比父母早回家,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她都独自待在家里。有时她会莫名地使用小纯最喜欢的小熊杯盘,甚至发呆地盯着小熊杯盘。 死亡,令照美感到不可思议。 已经失去主人的「东西」,似乎也失去存在的空间而四处摆放。这些全变成照美的东西。起初,照美还会有「拥有」的感觉。但转念之间,却感到无比空虚。 在母亲的告诫下,照美的朋友——绫子也会体贴地避免提到小纯。但毕竟和小纯非常熟稔,绫子常不自觉脱口叫出「小纯……」然后又慌慌张张地闭嘴。不过这样的情况,已经愈来愈少。毕竟小纯过世已是六年前的事了。对照美和绫子而言,六年算是非常漫长的时间。 照美的祖父母已经过世,不过,绫子的爷爷还健在。 据说绫子爷爷小时候曾受邀前往巴恩斯宅邸游玩,那时还不需要钻石墙孔洞,当时住在巴恩斯宅邸的英国家庭有一对姐妹,「我记得姐姐叫蕾秋、妹妹叫蕾贝嘉。她们的日文说得很流利。我第一次吃到饼干和冰淇淋就在那里。以前我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虽然爷爷最后总会提起饼干和冰淇淋。但照美还是很喜欢到绫子家,听听老待在设有佛坛与充满线香气味房间里的爷爷闲谈往事。 照美家没有人「老待在房间里」,也没有佛坛或神桌。连弟弟的牌位摆在哪里,照美都不知道。因为爸妈从不会提起,所以照美有时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曾有过一个弟弟。 起初,照美非常害怕绫子的爷爷。因为每次到绫子家,爷爷总是驼着背待在自己的房间,一动也不动,即使偶尔在走廊遇见,也是绷着脸不说话。照美经常心想:『为什么绫子的爷爷这么严肃?好像对我视而不见。』可是事后回想,或许爷爷只是不知如何和小女孩相处!因为自从和爷爷聊过天后,爷爷就再也不会无视于照美的存在了。说不定爷爷其实很想和照美聊天。人与人之间的误会,往往就是这样引起的。 照美开始喜欢和绫子的爷爷聊天,是在弟弟的告别式结束后不久。 爸妈重新投入餐厅的经营,那天照美得孤单度过,她突然很想见绫子而来到绫子家。不巧,绫子和父母外出用餐,当独自看家的爷爷告诉她这个讯息时,她有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虽然照美经常有这种感觉,但此时情绪格外强烈。 正想回家,爷爷却对她说:「如果没事,就进来坐坐。」这是爷爷第一次邀请她进到家里。也是照美第一次进入爷爷的房间。 面对别扭的照美,爷爷不知从何处端出切得不太好看的羊羹。 那时已是晚秋时分。 混纺的暖炉被散发出烟草的气味。照美正襟跪坐着,未将膝盖伸进暖炉桌下。照进屋里的冬阳,在榻榻米上映照出长长的影子。 没多久,不自在的照美正想开口说:差不多该回家了,爷爷却开始低声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事(主要是巴恩斯宅邸的事)。这是在照美出生前发生、仿佛脱离现实的故事,但对现实感到疲累的照美来说,却犹如在久旱的心灵降下了及时甘霖。 第二天,照美将这件事告诉绫子,绫子惊讶地张大眼睛,「不会吧!我从没听过这些事。」 此后,绫子爷爷的房间就成了照美最喜欢的地方,每次到绫子家玩,她也一定和爷爷打招呼。 对了,关于巴恩斯宅邸的秘密。 就是从爷爷那里听来的,巴恩斯家的人似乎将一般人熟悉的内院1,称为后花园。 无论何种季节,后花园总盛开着巴恩斯夫妇费心栽种的花草。 后花园可概分为白、蓝、红与黄等四个区域,里面除了栽种日本植物外,也种有许多爷爷从未见过的外国花草。 早春时,白区的雪柳和麻叶绣球争奇斗艳、黄区的棣堂花、还有秋天在红区盛开的深红色鸡冠花、蓝区的矢车菊等等,现在又重新在爷爷的记忆中活了过来。 虽然爷爷学了许多外国花卉的名字,但很可惜,差不多全忘光了。唯独有一种花,因为印象太深刻,直到现在都还记得。那种花有着如同蜡烛火炬般的形状与颜色,绽放鲜红色的花朵,它就叫做绛三叶草,「傍晚时,绛三叶草花开之处,看起来简直就像鬼火一样。」 照美从未见过这种花,但或许是爷爷的话非常具有说服力,夕阳下,晚霞满布的天空,就有如熊熊燃烧火炬般的绛三叶草花丛,鲜明地烙印在照美的心中。 「我长大后会对园艺和农业产生兴趣,最根本的原因或许就是受到那个庭院的影响吧!」爷爷的眼神像望向远方一般,悠悠地说,「巴恩斯宅邸里,有个被称为内院的地方。」 这个内院,正是巴恩斯宅邸的秘密。 巴恩斯家的妹妹蕾贝嘉,经常因为发烧而躺在 床上休息。爷爷的姐姐在巴恩斯宅邸里工作。每当蕾贝嘉发烧时,爷爷——这里似乎不太适合称为爷爷。爷爷的名字叫丈次。或许因为丈次的日文发音(jyoji)与乔治(gee)相类似,因此拉近他与这家姐妹的距离——丈次的姐姐总会拜托丈次送冰过去。送完冰后,丈次经常就待在宅邸里,和巴恩斯家的姐姐蕾秋一起打斯诺克。斯诺克是一种撞球游戏,在桌台上放置数颗球,然后以棒子撞击。 那一天也是如此。在撞球时,蕾秋表情略为阴郁地说:「蕾贝嘉又跑到内院去玩了,明明妈妈已经告诫那么多次……」 「内院?」这是丈次第一次听到关于内院的事。 「是啊!我们家有一座内院,可是我很讨厌那里。那里总让我心里觉得毛毛的。」蕾秋放下撞球棍,四下张望后,悄悄地说。 蕾秋不是那种会说悄悄话的女孩。或许那天正巧是个绵绵细雨、连雨声都听不到的日子,在这样的氛围,人与人的距离变得非常亲近,所以得格外小心。蕾秋虽健谈而好动,但她其实是个害怕寂寞的人,因此,在没有玩伴的午后,也难怪她会将最大的秘密告诉丈次,试图拉近彼此的距离。 「我们家有座内院。据说,数百年来,我们的祖先都非常细心地照顾这座庭院,可是出入必须小心。我也只瞄过一眼……可是蕾贝嘉一天到晚爱往那里跑。好像已经在那里栽种什么似的。虽然爸爸说,我们家族每代好像都会有一个人以这种方式照顾那座庭院……但命中注定要成为内院庭园师的人,身体都非常虚弱,好像精力被吸掉似的。内院似乎是一个距离死亡世界非常近的地方!」蕾秋害怕地继续往下说,对平常总以大姐头口吻说话的蕾秋而言,这副模样还奠难以想像,「虽然说这些话可能不太适合。但妈妈非常担心,担心蕾贝嘉不知何时会去了内院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丈次还是不明白,照顾了数百年的内院?这个家庭来日本定居,不是最近的事吗?而庭院,他籼蕾秋也经常在那里游玩,「我不认为那座庭院有多可怕……你们平常不就在那里玩吗?」 蕾秋愣了一下,缓缓点头,「不是啦,那是后花园。后花园是谁都可以在那里玩、没有危险的——虽不能说完全没有危险。但我现在说的是平常绝不能进去的神秘庭院。想进去需要一点技巧,正门便是你在玄关走廊尽头看见的那面大镜子,另外还有很多密道。蕾贝嘉即使是闭着眼睛都可以自由进出。可是爸爸常说这样太危险,如果要进去内院,就应该好好地由镜子穿越。在平常内院正常的时候,围墙也会很坚固,绝不可能出现任何密道,但最近不知何故,内院变得有些奇怪。而且听说能自由进出内院的人,他的影子就会渐渐变淡。」 这么说,蕾贝嘉应该是个体型纤细、模样楚楚可怜的女孩。也或许员是她频繁进出内院的缘故——这个被称为靠近死亡世界的地方。 「听说如果没有答对问题、没有走正门,就无法进出内院,可是昨天蕾贝嘉也不知何时就独自进入内院,今天发烧躺在床上,也应该是这个原因。」 『蕾秋是在开玩笑吧!可是她的表情却这么认真……』丈次半信半疑地想。 「你不相信!」蕾秋似乎看穿丈次的想法,于是开口问。 丈次怯生生地点点头。 「你跟我来!」蕾秋大步地迈出房门,丈次则怀着紧张的心情尾随其后。 丈次对当时是大白天,却因下雨而变得昏暗的洋楼,感到记忆犹新,虽是六十年前的往事,至今却仍历历在目。 细长的法国玻璃窗上,被雨水浇打的棕榈叶阴影清晰可见。洋楼的空气带有寒意,像飘散着细小的石头粒子,寒冷的空气将走在前面的蕾秋笼罩成像不知名的生物。走廊角落、天花板上的装饰昏暗不清,看起来仿佛是有生命的物体。 那时,蕾秋的双亲与丈次的姐姐应该都在屋里,但宅邸中却出奇安静。 来到走廊尽头的巨大穿衣镜前,丈次偷偷地深吸了口气。 这面穿衣镜足足有一张榻榻米那么大。镜片四周以精细的桃心木浮雕镶框,看来相当老旧,镜面有波状起伏,站在前面一照,就看到镜中的自己往横向延伸、脸部也扭曲变形。 「就是这个!」蕾秋意味深长地站在穿衣镜前。 穿衣镜歪曲地映出蕾秋与丈次的身影。蕾秋以丈次听不懂的英文低声念着。 二楼楼梯转角处的窗户突然照进一道阳光,并神奇地在镜面上形成反射,镜面开始摇晃,像冒出微微飘动的热气,鼻腔中嗅闻到一股石灰般的刺鼻气味。 丈次完全呆住,发楞地伫立在仿佛海底的大厅,眼睛就像被钉在镜面上,无法移开视线。然后,仿佛雾散似地镜里出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小河潺潺地流着,岸边长着茂密的短草,深紫色的菖蒲花争奇斗艳,在菖蒲正对面遥远的一端,栽种了颜色深浅不同的薰衣草,如烟般漫开的渐层紫色花海绽放。在这片景致中,有位女孩正忙着洒水。她就是蕾贝嘉。 蕾贝嘉正在照顾一株刚发出嫩芽的树宝宝。 「啊!」丈次不禁叫出声。 「是蕾贝嘉。她又到这里来了。」蕾秋略皱眉头,大喊,「蕾贝嘉!」 蕾贝嘉发现了他们,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但马上就露出满脸笑容,用力挥手。 「蕾贝嘉!早点回来!」蕾秋又大喊。蕾贝嘉点点头,挥着手像是对他们打招呼。 「乔治,要不要进去?」听到蕾秋的问话,丈次反射性地摇摇头。 确认丈次不想进去后,蕾秋不经意地露出松一口气的模样。之后又喃喃念着英文,镜面重新弥漫了一层雾气。 巴恩斯宅邸的内院就这样关上了。 「我当时为何会决定不进去?」爷爷喃喃低语。 「那地方好像很可怕,不想进去也是正常的。」屏气聆听的照美,深吐了一口气后回答。 「很可怕……是吗?那时候感觉真的很可怕。因为听说那里是距离死亡世界最近的地方。多亏小照美,都是因为你,我才发现自己不进去的理由。从那天起,我就不敢再靠近那座宅邸……之后也没再见过蕾秋和蕾贝嘉了……」 「她们两侧人后来怎么样了?」 「听说蕾贝嘉几乎没再出过房门,除了我,也有其他小孩到那座大宅玩,也有偷溜进庭院里玩的小孩,听说经常会看到奇妙的景象。尤其是在池塘四周,会突然出现大雾弥漫的陌生景致……我姐姐常说,巴恩斯宅邪的池塘里出现了海市蛋楼。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海市蟹楼,还是其他的东西,但我内心一直认为,那是因为蕾贝嘉拉近了内院的距离,所以即使不透过镜子,也能看到内院。这应该就是蕾秋父亲说的,内院围墙的力量愈来愈弱。而且,池塘或许就像位于庭院里的镜子吧!」 「爷爷的内心一直认为?爷爷不会说出来吗?」 「我们那个时代不习惯将内心想的事直接说出口。」爷爷落寞地笑了笑。 其实爷爷不说,照美也猜得到。 附近的小孩都偷偷将巴恩斯宅邸称为「鬼屋」。因为不断有人看到奇特的景象。但即使如此,大家还是继续前去游玩,原因就在「鬼屋」这个字眼所具有的刺激感,而且,最重要的是,那座庭园是个拥有丰富资源的自然宝库,简直就像圣地一般。 据爷爷的说法,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年,战争爆发后,巴恩斯一家就匆忙离开日本,那面穿衣镜大概还留在宅邸里。原本身体就孱弱的蕾贝嘉,好不容易回到英国,却因在海上长途跋涉,没多久就过世了。这些事是巴恩斯太太在寄给丈次姐姐的信上提到的。 巴恩斯姐妹有一些日本女性朋友。爷 爷不再接近巴恩斯宅邸后,那些孩子仍经常到宅邸游玩,但他不知道这些人对「内院」的事知道多少。这其中有个叫夏夜的孩子,是爷爷小时候的同学,两人没多久便因男女分班而很少往来。但在上下学途中或举办全校性的活动时(例如每年春天到河滨公园散步),他们仍有很多机会交谈。 这类全校性的户外活动经常是由女孩们崇拜的水岛老师等人策画举办的。蕾秋非常仰慕水岛老师,连发型都会模仿她——将头发编成辫子,像发带般盘在头上。 很久之后,爷爷才从夏夜那里得知,蕾秋离开日本前曾到夏夜家,亲手将礼物与信交给夏夜,并请夏夜向爷爷转达问候之意。 「上战场的前一天,我才从夏夜那里知道这件事。总觉得很对不起蕾秋,她特地将秘密告诉我,我却这么对她……我至今仍记得那是一个被寒风吹拂的黄昏。坑坑疤疤的围墙与电线杆对面是一片火红的晚霞。那样可怕而震慑人心的晚霞,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直到现在,我都没再看过。 那天夜里,整个城镇因空袭而付之一炬,水岛老师也在那场空袭中丧生。她是个很爱护学生的老师,还会照顾家中清贫、无法带便当的小孩,因此很受学生们爱戴。水岛老师在搜集民间传说,所以晚上都会去学生家中听老一辈的人讲述古老的民间故事,结束后都会留下一些礼物。这种时候,蕾秋总是跟老师身边帮忙,或许是因为蕾秋家里从事贸易,家境宽裕才有办法这样吧!蕾秋就是这样的孩子。 当城镇陷入一片火海时,大部分的人都逃进了巴恩斯宅邸的庭院,猛烈的火舌逼近了宅邸,灰烬与燃烧的烟尘漫天飞舞,但巨大的山毛榉就像森林般围住宅邸,隔绝了炽热的火苗,保护庭园、这座宅邸,还有我们,仿佛火精灵与树精灵正在激战。因为担心,我会探头查看情况……所有的树木像手挽着手,向火焰大吼。」 照美屏气聆听,眼睛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现在回想起来,那片赤红晚霞或许就是大自然在对即将毁灭的城镇致意吧!寂静的道别,就像船员们在甲板上向即将沉没的船表达敬意。」 眼前浮现一片赤红的晚霞,异样情绪盈满了照美的心。 「天亮后查看,发现最外围的山毛择都已烧得焦黑,还哔哔剥剥地冒着黑烟……因此,即便后来这些山毛榉盖住小径,也没有人想砍掉或修剪它们。」 爷爷不单述说自己的亲身体验,有时也会和照美说说水岛老师搜集的民间传说。 「从前,有个寡妇和婆婆住在一起。这个媳妇在街坊的风评很好,是难得的好媳妇。但婆婆却是个无情、狠心的妇人,因为忌妒媳妇年轻貌美,处处刁难媳妇,以让媳妇吃尽苦头为乐。婆婆还会将煮好的饭做成饭团,绑在腰间,一个也不给媳妇吃。」 「为什么?」照美表情困惑地问。 爷爷就学婆婆的口气说:「『媳妇为什么要吃饭?不吃饭还能干活的才是好媳妇!』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肠丑陋,婆婆开始发高烧,得了莫名奇妙的怪病,双手指尖变得像焦黑的黑炭。虽然媳妇不眠不休地照顾,但婆婆的双手仍是从指尖持续往上变黑。婆婆怨天咒地、愤怒、叹息、难过,手还是没有好转,而媳妇依旧细心地照顾婆婆。」 『真是大快人心!』照美在心中暗骂。 「没多久,婆婆就对媳妇姣好的双手心生怨慰,还对媳妇说:『如果你想尽孝心,就把双手给我。』其实媳妇也知道,即便将双手给了婆婆,也不可能长在婆婆的手腕上,但婆婆都说出口了,她也只好哭着伸出双手。」 「什么——」照美惊叫一声。 「婆婆吩咐雇工砍下媳妇的手,媳妇痛昏过去。婆婆却责怪媳妇偷懒,并在她的伤口上抹盐巴,因为盐巴的刺激,媳妇又痛醒了,就这样过了几天,媳妇对婆婆说:『多亏婆婆帮我抹了盐巴,所以伤口没有化脓,愈合得不错。』婆婆听了很生气,就说:『你的手一点用处也没有,我已经把它埋在院子里了。』媳妇到院子里一看,却看到从未见过的藤蔓延伸到天际。」 「就像《杰克与豌豆》。」 「没错!媳妇看到从天空垂下仿佛梓树长豆荚的东西,并伴随难以言喻的乐声,同时传来一个声音:『来吧,宴席已备妥,坐上来吧!』媳妇开心地进到豆荚里,豆荚立刻缩回天上。婆婆在地面上懊悔得直跺脚,大叫『带我一起去』。媳妇用嘴剥下梓树的藤蔓,将藤蔓垂到地面上,婆婆高兴地咬着藤蔓往天空升去,可是因为绑在腰际的饭团太重,所以重重地摔到地上死了。」 「她活该!」松了一口气的照美不禁低叫。 「蕾秋听到这个故事时,也和你一样愤恨不平。蕾秋曾说:『如果是婆婆要我把手给她,我一定会顶嘴说:我又不是笨蛋。那个媳妇为什么明知婆婆讨厌自己,却又容许婆婆伤害自己?还一直和那个讨人厌的婆婆住在一起,早点搬出去不就好了!』很有蕾秋的风格吧!」爷爷开心地笑了,「水岛老师当时也回答蕾秋:『这个故事里的媳妇遭遇如此悲惨、手被砍断、最后死掉,应该是确有其事。但后来流传时,也许有人认为结局太悲惨,所以才又加上媳妇上天堂、婆婆遭报应的结局……』」爷爷看着远方,像是想起了那时的事。 「附近有太多这种传说。你应该知道观音山顶有个女人形状的石头吧?有一个女人嫁到夫家后,不但没得到好的对待,还被拼命使唤,最后罹患了心脏病,到了第三年,因为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就被赶回了娘家。但娘家早已由儿女成群的嫂嫂管事,罹患心脏病的她在那里已无容身之处。这个女人在走投无路之下,来到山顶,一动也不动悲伤地想着自己的未来。不知何时就化成了石头。」爷爷的记性很好,当他发现照美对这些故事有兴趣时,除了实际搜集的民间传说外,连在书上看到的故事,也全说给照美听。 照美听爷爷说故事时,绫子有时也会陪在一旁,不然就是在其他房间里玩电视游乐器,「照美!你变了,你真的喜欢听爷爷讲故事吗?换成是我,我觉得看漫画还比较有意思。」 「因为我的爷爷奶奶都已经过世。总觉得,有爷爷真好!」 「嗯——」 照美可能是害羞,所以只是轻轻带过,也可能是她并未发现,爷爷的存在对她有多么重要。因为没有大人会认真地(不是敷衍)和照美好好说话。她的爸妈都太忙了。 父亲经营的餐馆,小虽小,但生意很好。一到午餐时间,附近大学的学生和老师总将小餐馆挤得水泄不通,傍晚则是挤满携家带眷的客人或年轻的情侣。照美的父母只有在最忙的时段才会请工读生帮忙,其他时间就都是他们两人一手包办。 妈妈的名字叫幸江。小时候大人都叫她小幸。此处也如此称呼,因为这种称呼感觉比较好。 小幸的母亲——也就是照美的外婆——在小幸满二十岁前就过世。小幸不是很喜欢母亲,因为母亲非常严厉、喜欢讽刺她、常抓她的语病,而且只对小幸这样,对其他人却相当和蔼可亲。小幸的父亲在小幸懂事前就过世了,所以小幸是由母亲一手带大。或许是这样,母亲才认为不可以宠坏小幸。 此外,母亲和小幸的个性也大不相同。小幸是个爱作梦、浪漫的人,但母亲却相反,是个耿直诚实、讨厌浪费、实际的人。当小幸画着当时同侪间流行的少女漫画时,母亲就会站在小幸身后问:「这是什么?」然后抢走漫画,睨着哭喊、哀求的小幸,将漫画高举,以嘲笑的口吻念着漫画里的字句,小幸的母亲就是这种人。母亲的行为大大羞辱了小幸,也深深伤害了她。 母亲也很清楚小幸被她这种态度刺伤,但也许她就是要以这种方式让小幸远离少女漫画这类愚不可及的 东西,才能达到明显的「教育效果」。小幸的母亲,就是采取这种教育方式的人。 小幸完全无法想像自己和母亲一起谈天说笑的景象,餐桌上总是弥漫沉重的气氛。 小时候的日子还算过得去,记忆中没有被母亲严格训斥的印象。但在进小学的同时,小幸也搬到了母亲从小成长的地方,从那之后就全是晦暗的记忆。 『母亲讨厌我是女孩,只要有一点不顺眼,就将我当成犯人,连一点小毛病都要揪出来。』 母亲连小幸的生理变化,也看成是小幸的原罪,以厌恶或冷笑的态度指责她。 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有一次,小幸鼓起勇气直视母亲,开口质问:「妈,你爱我吗?」 母亲却若无其事地问:「你呢?」看到小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又说:「是有时候喜欢,有时候讨厌吗?」 小幸心想,『应该就是这样吧!』不论怎么说,母亲就是母亲,虽然她不总是讨厌母亲,却也不能说一直很喜欢她。小幸怪异地应了一声「嗯」,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自白的感觉。 没想到小幸会这么回答的母亲似乎吓了一跳,却又立刻说:「我也和你一样,有时候喜欢,有时候讨厌。」 这些话具有奇妙的说服力,小幸直觉认为母亲说的是真心话。 就算身为母亲,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爱着自己的小孩。尤其是她的母亲。小幸这时才明白,母亲是那种生活在与喜欢或爱完全绝缘的地方的人。 母亲过世时,小幸只是茫然地发呆,内心没有丝毫感伤,但她却又为这样的自己悲哀、羞愧得流下眼泪。 母亲会对小幸说:「你结婚后,如果生下女孩,我希望你能替她取名为照美。」照美这个名字在当时并不流行,再加上心里抗拒,小幸反而牢记在心。后来小幸真的将龙凤胎中的女孩命名为照美,或许是因为对母亲的死没有一丝悲伤而兴起的一种罪恶感作祟吧! 小幸的结婚对象是孩提时代同住在镇上的人,巴恩斯宅邸的故事是他们共同的话题。而小幸结婚后,就回到以前居住的城镇。 小幸想过,她以后绝不让自己的小孩有同样不愉快的回忆。但她结婚后生的双胞胎刚好有一个智力发展迟缓,同时为了家计又必须出去工作,每天都过着兵荒马乱的生活,曾有过的决心早就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她就这样埋首于工作,茫然地过了一天又一天,就连小纯去世时,她也和母亲丧礼那时一样,脑袋一片空白。或许,在家人告别式时发呆是小幸的习惯吧! 小幸的丈夫,也就是照美的父亲,是个沉默的人。小幸认为,他似乎在知道小纯智力发展迟缓后,就对家庭愈来愈冷淡。小幸隐隐觉得老公对小纯感到失望。而小幸对老公也有些失望。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父亲即使面对身心障碍的孩子,亦能持续付出父爱。 小纯死时,小幸看着紧闭双唇、不发一语的老公,心想,『他是真的伤心难过吗?』 但是他的心情没有人知道。 照美的父亲外貌俊美,母亲也是标致的美人。但两人所生的小孩——照美,却不怎么可爱。父亲总觉得照美的五官,像从不同的亲戚身上搜集拼凑而成。 有时亲戚来访,也会仔细端详照美,然后分析,「这孩子的眉毛像桐原、鼻子像加代子婶婶,耳朵像君岛。」所以照美总觉得自己像玩具,可以拆解成一块块;再加上自己的衣服总是接收堂姐妹穿过的旧衣,这让照美愈发觉得自己是被拼凑而成的工艺品。 照美会喜欢绫子的爷爷,是因为爷爷总会仔细端详照美的全部(所谓仔细端详全部,并不是从头到脚仔细看,而是将整个人都当成「小照美」的一部分。这种感觉,就像爷爷是面对真正的她,并和她说话)。 当爷爷喊「小照美」时,这种正视她而发出的呼唤令照美很开心。照美觉得,爷爷对自己并非过度关心似地咕溜溜盯着看,也不是漠不关心地无视她的存在,而是恰到好处的关心。 也因此,对照美来说,爷爷不再只是朋友的爷爷,而是极为亲密的亲人,所以在听到爷爷昏倒送医时,照美紧张得像心脏就要停止了。 那天早上,绫子比平常晚到学校。 绫子像平常一样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和铅笔盒放进抽屉,可是看起来却有些意兴阑珊,照美不禁问:「怎么了?」 「昨晚爷爷昏倒了。我们立刻将他送医,可是他现在仍昏迷不醒。」绫子盯着照美的双眼,以略为低沉的声音说。 一听到这件事,照美不禁担心地想,『怎么会这样。』 照美内心顿时感到害怕,脑中的某处突然想到,『啊!这种感觉,以前也有过。』 这种胆颤心惊的感觉,一直持续着。上课时,老师的声音就像从飘渺的远方传来。一下课,照美紧张得立刻询问绫子。 「爷爷的情况很严重吗?」照美想知道爷爷的病况,会不会康复?可能再见到爷爷吗? 绫子的回答却只有短短两句——「听说是脑溢血,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绫子脸上没有往常开朗的神情,看起来有些紧张。 照美再次觉得自己像被世界遗弃了,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放学之后,让照美无力得想哭。 回家后,难得看到母亲在家。虽然担心爷爷的病况,但看见母亲在家还是颇令照美开心。 「妈,你怎么在家?」 「什么怎么在家,回家怎么没先打声招呼?」 虽然照美觉得母亲好像在对小朋友说话,但还是乖巧地说:「我回来了。」 『妈妈——我的做法就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小幸心想,虽然这种想法不是今天才有。 不知何故,小幸觉得今天特别累、头也痛,将店里的事交代工读生后就先回家休息。 照美也一样,虽然没有头痛,却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只想待在家里发呆。 照美漫不经心地从冰箱拿出瓶装果汁,放在餐桌上边喝、边向在隔壁和室折衣服的母亲说:「绫子的爷爷昨晚昏倒了。」 「啊!那可真糟糕。」母亲一副倦懒的模样,同情地说。也难怪,母亲几乎没有和爷爷聊过天。而照美也没想再多聊爷爷的事。 「妈,你知道巴恩斯宅邸的事吗?」 这句话在小幸心中激起一阵奇妙又怀念的涟漪——以前她也曾去那里玩过。可是她立即抚平那阵涟漪,恢复平静,她一直都有这样的习惯。 「你是说山顶上的别墅?那里怎么了?对了,我听说那里要拆了,要盖成住宅用地。」 『什么?』照美吓了一跳,『巴恩斯宅邸要拆掉了吗?』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是听店里的客人说的。」 虽然照美的内心感到非常惊讶,但在知道爷爷昏倒后,无论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不会令照美觉得奇怪。 「妈,你看过巴恩斯宅邸的大镜子吗?听说那里有个秘密。」照美抱着碰运气的心情,试着将穿衣镜的事告诉母亲,『如果妈妈也能兴奋地听我说话,那该有多棒,我可是和她分享秘密。』 「照美,英文会话课的时间快到了,不要再拖拖拉拉了。」小幸边折衣服,边以严肃的口气提醒照美。虽然小幸知道照美现在有话想说,但时钟的指针已快指向五点,再不出门就来不及了。 「嗯——可是,我今天想请假……」照美的一颗心就像过午的牵牛花,有种枯萎的感觉。 「为什么?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只是不想去。」 「不可以偷懒。一旦养成习惯,就会开始糊里糊涂地翘课。快点认 真去上课。」 照美没办法,只好将英文会话的课本放进书包,走出家门。 路上经过绫子的家。 往常只要从马路旁的植物围墙往内看,就可以看到爷爷房间朝向庭院的拉门开着,也可以看到爷爷坐在窄廊上的身影。可是今天却门窗紧闭,连窗帘都拉上了。照美这才发现,原来爷爷的房间里有窗帘存在。 快到英文会话教室的路口时,照美却没有走往教室。她的脑中一片空白,虽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脚下却迈向巴恩斯宅邸的方向。 第二章 傍晚时分,长长的影子映在马路上,照美发现自己来到巴恩斯宅邸的石墙边。 夕阳西下后的树林酿出浓浓的泥土芳香,随风悄悄飘散在照美四周。 『我怎么会在这里……」照美在宅邸的围墙大门前停住。 『这栋大房子真的要拆掉了吗?它明明就像从开天辟地到地球毁灭为止,都会一直在这里存在的。『 照美无法相信。 陈旧的木门比照美要高上许多。她不经心地往门扉靠近,然后轻轻推了一下门。 结果门扉居然动了。大概是拆除业者离开时忘了锁上门锁吧!照美接着用力一推,门扉开启一道足以让她穿过的空隙。 照美悄悄钻了进去。她是第一次从围墙大门进来,所以担心被人瞧见,紧张得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庭院还是和以前一样。 混杂野花、野草散发的浓烈香味,这座庭院充满独特的草木芳香,让童年在此玩耍的记忆又全部鲜明地复苏。照美又想起了小纯,『自从小纯死后,我就没到过这里了……』 明明两人是双胞胎,但小纯的个头却比照美小一号,她曾经无数次带小纯来这里玩。每次都是自己先钻过石墙孔洞,然后再从内侧拉小纯钻进来。 照美最喜欢独自享受庭院的气氛。无论是穿过树木洒在潮湿腐叶土上的阳光,或是风儿吹拂树梢,使无数枝叶迎风摇曳的姿态,都令照美百看不厌。每当这时,她最讨厌身旁有其他人,因为这样她就不能专心享受这种气氛。所以她经常让小纯待在池塘边玩。池塘不深,而且小纯最喜欢的蜻蜓经常会飞到池塘边产卵,照美心想,单纯的小纯应该可以在池塘边度过满足的时光。 小纯有看到什么东西都想碰的坏习惯。所以发现小猫、小狗时,小纯都会靠得很近,有时快被攻击、有时快被咬,因此照美只要带小纯到外面,总得目不转睛盯着他。但是在这座庭院里就不需要担心,因为即使偶尔有野猫跑进来,小纯悠闲的动作也绝不会引来它们的攻击。 『那时候的妈妈,也比现在温柔许多……』 的确,那时候的母亲总会感谢照顾小纯的照美。连父亲也是,照美曾听父亲向人提起:「我女儿帮了很大的忙。」听到这句话时,照美是既开心又骄傲,内心非常满足。可是现在,如果想听到父亲的赞美,她就该做些什么。 「或许爸爸也觉得我没用……」这想法令照美很难过。自从小纯死后,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才能帮父母的忙。父母每天从早忙到晚,他们眼中似乎没有照美的存在,或许他们真将她当成没用处的孩子。 来到庭院的池塘边,照美突然想起令她害怕的事——小纯就是掉进这个池塘里。当她听见水声慌忙跑到池塘边时(池塘水位仅到孩童的腰际),小纯已经害怕得呆站在池塘中。因为没随身携带毛巾,照美只能以手帕稍微帮小纯擦脸,然后就任由小纯湿着身体待到傍晚。 当晚,小纯发高烧,接着就由感冒转成肺炎过世。 『一定是这个原因,一切都是我的错。所以爸妈才不原谅我……』 奇怪,以前怎么都没仔细想过。可是就在今天这一瞬间,一切都像走马灯般浮现眼前。为什么以前不了解?不,或许自己内心早已知道,只是不愿意面对。 『这是报应……』 照美一刻也无法待在池塘边,便离开池塘,坐在玄关门廊的阶梯上,一直待到夕阳完全西沉。 太阳下山后,照美才慢吞吞起身,回到没有人的家里。 第二天一早,母亲发现照美没什么精神。 『昨夜的晚餐几乎没吃……『母亲锐利地上下打量照美,发现照美比往常沉默,虽然有些担心,但今天正巧非常忙碌,只好让照美到学校上课会比较安心,因此依旧目送照美走出家门。 但照美的脚步并没有走向学校,她就在爷爷房间前发呆了好一阵子。 在爷爷昏倒的前两、三天,她与有一阵子没见的爷爷在庭院前谈天说地。爷爷看着庭院,向照美提起昔日的自然耕作。 爷爷年轻时,曾为了理想全力以赴,这令照美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母。父母虽然很认真地活着,但并非满怀自信与骄傲,甚至可以说不快乐、没有未来。这对孩子而言,根本就是难以理解的事。 「既然要开餐厅,为什么不多用点心?比方用没有农药的蔬菜、注意环境问题等。完全没有任何坚持,就只是为了挣一口饭!」照美那时流着眼泪,激动地说。 「小照美真的这么想吗?」 照美原以为爷爷会斥责自己,你爸妈是为了谁才这么辛苦(因为这是大人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会有的正常反应)?但爷爷反而心平气和地说:「不用农药费心栽种的蔬菜,无法达到商业化要求的稳定收成,所以要以这种方式经营餐厅会非常困难。」 爷爷的表情显得好认真,认真到令照美放下了心中的坚持。 「有机堆肥施得愈多,营养愈丰富,种出来的蔬菜就愈漂亮。但如果施洒的是家畜粪便,种出来的蔬菜会含有过多的氮,收成后,会因为无法自行处理多余的涩味而立即枯萎,颜色也会变成奇怪的深绿色,吃起来干干的。而儿,氮还会转变成对人体有害的亚硝酸。如果能去除涩味,那倒还好,只不过,也有人认为它具有抗癌物质……所以凡事都要适当、恰如其分就好了。爷爷以前的梦想,是不用家畜粪便就能种出像杂草一样具韧性、生命力旺盛的蔬菜,虽然在某程度上可以做到,但要靠这行生活就难罗……」 虽然照美不是很懂爷爷的话,但即使如此,她的心情还是很好。 『爷爷会死吗?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他?就像小纯一样?』照美不断想着,员希望自己从地球上消失。她茫然地走向巴恩斯宅邸,穿过了昨天打开的围墙大门。眼睛刻意避开池塘的方向,站在宅邸的大门前。 照美本来就不是爱冒险或充满好奇心与勇气的小孩。但今天却打算独自进入传说中没有一丝人气的鬼屋。 以前,照美总觉得宅邸大门既庄严又令人畏惧,但或许是听爷爷说了许多这里的事,照美现在反而有种怀念的感觉——爷爷也是从这扇门进入宅邸,和蕾秋姐妹一起玩耍。 不知何故,照美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确信大门可以打开,便朝门把伸出手。 和围墙门一样,大门也发出吱嘎声响,照美不加思索地朝内推开大门。 屋里一片漆黑,但没多久,眼睛就习惯了黑暗,并透过窗外照射进来的些许光线,大致看清了屋里的摆设。 厚厚的尘埃与沉静已久的空气粒子仿佛一齐飞向照美。每踏出一步,地板就不停嘎吱作响,声音回荡在无人的大厅里。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往自己这里看。明明就没有人,却令人觉得拥挤不堪,像有什么东西填满了四周。 照美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屏息注视自己的一举一动。 『爷爷也来过这里……』照美下意识地四处张望,仿佛在找寻孩童时代仍在这里走动的爷爷。 这时,宅邸深处突然闪过一个女孩的身影,照美吓了一大跳,定神再看,却没发现任何人影。这才觉得是自己想太多,正当松一口气时,却看到屋子尽头有一面散发奇妙存在感的大镜子。 就在这一瞬间,照美终于发现屋里诡异的气氛就属这面大镜子的四周最为强烈。 『这一定是爷爷说的镜子……』照美一靠近镜子,镜子里便映出照美扭曲的模样,就像游乐园里的哈哈镜,也仿佛因为有数年不会照过人,所以镜子也忘了该如何映出人的模样。 镜面四周的木框上有精细的浮雕。一重花瓣的藤蔓玫瑰与龙都若隐若 现地环绕在镜子四周。一片片龙鳞与花瓣的微妙起伏,也都被仔细雕刻出来,其精巧令照美不由得伸手触摸镜框,仔细端详。 摸着摸着,照美耳边突然响起仿佛呻吟、又像从远处传来的回音。 「who……are……you?」 这是英文的「你是谁」。一听到这句话,照美不知是否突然想起昨天跷掉的英文会话课,反射性地大声回答:「terumi(照美)2。」 镜子周遭的空气像在一瞬间冻结,接着又再次发出回应,「i tell you。」 接着镜面迅速布满烟雾,然后呼地向外涌出,一瞬间就包围了照美。 『咦?它说什么?它刚刚那句话是想表达什么?还是打算告诉我什么……』对这突如其来的发展,照美虽感到不知所措,同时却又像英文会话教室里的学生,拼命判读那句话里的含意。 英文会话教室最近一直在重复练习l和r的发音,所以照美会开玩笑地将自己的名字以英文发音。因为英文或日文发音,下颚的使用力道会有微妙的不同。「照美」或许就是这样被误认为是「泰儿美」,也就是「tell me——请告诉我」的意思! 雾气似的东西,由照美前方往后漫开,仿佛形成了一条通道。还有,这个如同石灰的怪味又是什么? 这时,照美看到一位留着娃娃头发型的女孩走在雾气前方。 『啊!那是我刚刚看到的女孩……』 照美仿佛受到女孩的引诱,紧握住镜框,提心吊胆地一步步踏入云雾之中。 ※司那夫 遮蔽在眼前的雾气渐渐开始散去,眼前出现了不可思议的明亮景致。 天空像是被薄薄的云雾覆盖,虽然有很多地方会投射出刺眼的光芒,但这里的明亮却是以前从未见过的。 此处是一座略为隆起、可以看见远处山脉的山丘。虽然照美一直以为自己还握着木框,但此刻她才发现,手里握的木框不知何时已变成细小的橡木树干。 这时,远山传来「碰——」仿佛施放烟火的声响,却未见到任何烟火,也没有烟。相反地,山脚下却有东西在蠢动,照美往那地方一看,居然看到十几个人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以像是玻璃工艺使用的大型工具,正努力地进行解体工作。 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却没有人闲聊,而且,他们的样子与其说是认真,不如说是焦躁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们似的,现场弥漫紧张的气氛。从照美这边看去,无法分辨他们究竟是年轻还是上了年纪的人。 照美看向他们正在解体的东西,差点叫出声来。倒在那里的是一颗货真价实的龙头,可是头上却只有一个像眼窝的凹洞。再仔细看,照美才发现那是龙化石,长长的身体横例在地,呈现如同宝石般的淡青色,仿佛将远山的颜色直接封存在玻璃里;但是换个角度,却又像透明的麦芽色,是很不可思议的化石。因为众人的敲打、推拉,让这具化石像活着一般一点一点地移动,让人感到既恐怖又不可思议。 正当照美觉得龙头根部出现奇怪的伸展时,龙头突然喀地一声与身体分离,瞬间朝着远山飞去,身体也随之被支解成六块,由众人扛走。 这一切都在转眼间发生。 那只龙似乎已经在那里躺了很长一段时间,残骸四周挖开的尽是墨黑色的泥土。众人离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 话又说回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她似乎是进到了巴恩斯宅邸的秘密之中,只是感觉和爷爷说的内院不太一样。 照美这时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能碰巧进来,应该也能碰巧出去。而且她也想和爷爷说的一样,仔细观察这个世界,心情就像旅行者那样轻松。爷爷对没进内院一事感到很遗憾。如果他知道照美窥探过巴恩斯宅邸的秘密,会有多么惊讶呢?倘若爷爷过世,她就再也没机会告诉爷爷了。 『拜托!别让爷爷死去!』 照美的目光转向山丘对面,远处有一条河,岸边有个人正在垂钓。照美决定先去那里。 草原上的草,高度只到脚踝,走起来很轻松。到处都有大树,远方有一处茂盛、阴暗的黑影,像森林的入口。河流也往那个方向流去。对了,那些支解并扛走龙骨的人,究竟到哪里去了? 愈接近河岸,照美就愈觉得意外。这条蜿蜒在草原中央的河流里居然没有水。那么,那个垂钓者到底在做什么? 那是一个戴破旧宽缘帽、体型细瘦的男人,他的长相很不可思议,无论说他是十五岁或四十岁,都不会令人觉得奇怪。 『他好像姆米故事里的司那夫金(阿金)……』 得开口和他说说话。可是,该说些什么? 不能说「你在钓鱼」。因为河里没有水,当然不可能有鱼,明知故问简直就像白痴。那么,问他「你在钓什么」如何?这样会比较合乎常理,可是如果被误会我将他当成傻子,也可能会刺伤他。必须将他当成「非泛泛之辈」才行,真是伤脑筋。因为完全猜不到对方会怎么回应,所以也无法想像什么样的状况会冒犯对方。 仔细想想,还具感谢世界上有所谓常识这种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对方也有「垂钓要在有水的地方」这点常识,这样照美也会觉得比较好搭话。 总之,照美决定先坐在河岸。说不定对方会发现她,然后开口打招呼。照美坐下时,还故意咳了一声,对方却完全没注意到她。 『他应该发现了,却故意装作没看见……』照美愈想愈生气。 这时,远山又传来「碰——」的声音。 「今天礼炮又响个不停。」那个人终于开口喃喃地说。 「刚才也有这个声音。很像烟火、又很像地鸣。」照美不由得接口说。 「那是加速毁灭的声音。」 「加速毁灭?」 「嗯!就像信号。不过,如果这声音没了,一切就都完了。只要它还响着,就表示这个国家还保有一些能量。」 照美完全听不懂。那是不吉利的声音吗?还是另有所指?另外,她还有一点不明白,从刚才开始,他们没有自我介绍,就像老朋友那样闲聊起来,这让照美觉得有些七上八下,但说不定先继续聊下去,彼此就能真的熟稔起来。 「是谁在何处发出这种声音?还是说,这是类似地震的现象?」 「这些都没有人知道。这种事想都不用想,因为这和问『为什么会有土地?』是一样的道理。」 『这样说来,我是不是问了什么蠢话?』照美心中有些许不安。 「你叫什么名字?」照美尽可能客气地询问。如果自己的态度客气有礼,对方自然也会以同样的态度回应,而不会认为自己傲慢自大。 「你一开始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呃,我觉得你好像姆米故事里的司那夫金。」照美率直地回答。 「那我的名字就叫司那夫。司那夫·金。」那个人开心答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照美有些着急,对方似乎不懂她的意思。 「在我遇见你之前,你叫什么名字?」 「我在遇见你之前并不存在,不是吗?我在和你见面后,才成为司那夫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不是在这里钓鱼吗?那个时候,你是『谁』?」 「我?我不就是我?」 照美长叹一口气,打算改变话题,不想再继续追问,以免司那夫生气。 「刚刚在那个方向,我看到泛着青蓝色、像是龙化石的东西。」照美指指山丘的方向。 司那夫瞄了一眼,「喔」了一声并点头道,「我来到这里时,那只 龙就已经横躺在那里死了。它是独眼龙,好像活了很久。据说它拥有惊人的力量,曾统治这个世界,并在死后仍持续守护这个国家。还有人说那化石是龙的蛹,正等待长久岁月后的羽化,长出翅膀。另外也有人说它因为过于狂暴而被一个女孩制伏。」 「可是,我看到它被支解成好几块带走。」 司那夫的脸色愈来愈凝重,「不可以这样。这个世界会四分五裂的。虽然我知道那群人似乎正在进行某个计划,我却无法阻止。礼炮的声音愈来愈大或许就是一种预兆。」 「龙骨如果四分五裂,会怎么样?」照美感到有些不安。 「反正你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司那夫瞥了照美一眼,「可是,现在和你也不是完全没关系。这个世界原本是一个王国,现在却因各自取得一件神器而分成三个藩国,治理的方法也各不相同,所以你要直接回原来的世界就变得很困难,因为他们主张每个藩国『前往异世界的方法』都要不同。」 「什么?那我要怎么办?」照美哀叫道。内心某处也冷静地想到,这下非得好好想办法才行。坦白说,她并没有非常想回到原来的世界,但总有一天会回去与再也回不去完全是两回事。 「该怎么办?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司那夫有点不耐烦地嘟哝。 『啊!是啊!我早就知道了……』照美这才发现自己早就知道方法了,「我必须将龙骨恢复原状。」 「没错,就是这样。」司那夫若无其事地卷起钓线,「对了,你的名字是?」 照美觉得司那夫的眼神有些紧张,她思考着,仿佛以雷射光在自己脑中扫一圈,想找出最适合的答案。最后她慎重地回答,并注意自己的发音,「泰儿美。」 司那夫听了,小声「喔」了一声,「那我们出发吧!」 照美的母亲——小幸,从照美出门到学校后,就开始洗衣服、晾衣服,现在终于可以坐到餐桌椅上称作休息。小幸心想:『今天怎么从早上开始就这么累?啊!可能是因为昨晚夏夜女士一家人来店里。』 夏夜女士是餐厅的常客,是一位满头白发、上了年纪的高雅妇人。她总是会避开喧闹的用餐时间来店里喝下午茶。这段时间,照美的父亲会外出休息半晌,工读生也回家了,所以经常是由小幸独自招呼夏夜女士。小幸会细心地为夏夜女士温热茶壶,并准备上等的红茶。如果店里客人太多,就无法这样悠哉地慢慢来。但是,不论多么忙碌,只要夏夜女士来,小幸一定会费心为她泡茶。 小幸很喜欢夏夜女士。从店开幕之初,夏夜女士就一直光临他们这家店,她总是在人不多的下午,一个人悠闲地到店里享用奶茶。虽然小幸一开始就对夏夜女士有好感,但两人更为熟稔则是因为小纯的告别式暂停营业,后又重新开店时。 「你们休息了好一阵子。」那天夏夜女士和往常一样点完奶茶后,说了说了这句话。 「是呀!因为我儿子过世了。」小幸尽量若无其事地回答。 夏夜女士惊呼一声,然后深吸一口气,直到离开前都没再开口。当时夏夜女士的沉默让小幸非常感激,最后夏夜女士在结帐时间说:「你儿子多大年纪了?」 由于夏夜女士的语气极为自然,所以小幸也很快就回答:「七岁。」 夏夜女士低叹一声,当小幸递出找零的钱时,夏夜女士温暖地握住她的手,「我儿子也是在七岁过世的。」 小幸没有哭,因为她已经是成年人了,而且当时也正忙着工作。但此后,夏夜女士对小幸而言就成了特别的人。 之后,也不知道是夏夜女士第几次来时所发生的事,那时应该是秋天,窗外下着小雨,从微启的窗缝飘进庭园前栽种的丹桂芳香,夏夜女士像往常一样坐在靠近柜台的窗边,呆看窗外的景色,落寞地低语:「我儿子是唐氏儿。」 小幸也知道唐氏症,虽然小纯只是轻度症状,但也是智力发展迟缓,所以小幸会有一段时间会固定到儿童谘询所与唐氏症的小孩们在一起。在小幸的印象里,唐氏儿容易和人亲近,个性温和,「我知道唐氏儿,他们是一群很可爱的孩子。」 「可不是。那些孩子就像天使一样可爱。可是,他们的病一眼就能看出来,带着孩子搭公车时,乘客的视线自然就会落在孩子身上,刚开始还好,但不久我就无法忍受这种情况……」夏夜女士像想起了什么,露出苦涩的笑容,「我一一回瞪那些异样的眼光,以眼神质问他们:你们在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为什么死盯着我们。我和他们对抗,以眼神质问每一个人。」 这种心情小幸能体会,她眼前浮现夏夜女士年轻时的模样,就像小树枝一样纤细,而今,她是一位穿着合身罩衫并散发温柔气质的老妇人,正平静、微笑地诉说从前,怎么也看不出她有如此强韧的一面。 「有了孩子以后,当母亲的总会变得更坚强。」小幸回道,她知道很多这种无关紧要的场面话,有些是和顾客应对时学到的,有些是在成长过程中和许多人交往时知道的。这类客套话就叫做「常识」,从这层意义来说,小幸就是「具有常识的大人」。在使用这种「常识」与人应对时,小幸会觉得有些空虚,觉得自己很肤浅,但她也认为某些场合仍得说些客套话。而这时肤浅的感觉就会一闪而过。 但夏夜女士是极为敏锐的人,「你真的认为当了母亲的人会变得坚强吗?我倒有不同的看法。其实坚强只是一种铠甲,是为了保护心里最柔弱的部分不受伤害。有人会以客套话应对,有人会回答无关痛痒的话。可是,坚强只有在必须保护某些东西时才是好的……」小幸愈听视线就愈往下看,夏夜女士又接着说,「我儿子死后好几年,我才发现自己还穿着铠甲。虽然很想脱下它,但那并不容易,一旦发现铠甲还存在,就会觉得无比沉重。」她停下来喝口茶,「我现在已经了解那些盯着我儿子看的人其实没有恶意。他们只是很单纯、还有些冒失,因为很少看到唐氏儿,所以才会不自禁地盯着看。」 在小幸的眼里,如此优雅的人哪会有铠甲?连岁月在她脸上刻画的皱纹都显得美极了,小幸还不会对夏夜女士提过小纯的智力发展迟缓,但夏夜女士却平静地说出自己的故事,她的一言一语都深深打动小幸的心。 「您这一番话,好像是为我说的。」小幸仍低着头,却微笑地说。 「连我自己都很惊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说这些事,可是说着说着,自己也领悟到一些事。对我来说,在那段时间里,我的确需要铠甲。但当我不自觉而穿着铠甲时,我就不是我了,而是铠甲取代了我的人生。」夏夜女士微偏着头思索了一下说。 小幸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了解这些话,只是觉得,如果可以称夏夜女士为母亲,不知该有多好——她觉得自己这时的感觉就像贫困少女有所憧憬时那样悲哀。 『我一定一直在找寻自己的「母亲」,我是如此渴盼……』小幸发现自己一直对与母亲年纪相仿的女性抱持着憧憬与撒娇的感情,『不知何时开始,我就将夏夜女士当成自己的母亲了。所以当夏夜女士带着女儿一家人到店里时,才会感到非常失落……』小幸坐在椅子上想着。 「真蠢……』自己的母亲是个严肃、没有幽默感的人(其实,除了嘲讽时的冷笑外,小幸从没见过母亲开心地笑),所以小幸无法想像自己出生在有个像夏夜女士这样穿着轻柔又具女人味服饰的母亲的家庭,她觉得自己穿衣服没有品味都是因为母亲的关系,在工作之前,她几乎没穿过裙子。 昨晚,夏夜女士带孙子到店里,小幸很周道地招待他们,却一直注意夏夜女士的女儿身上那股温柔舒适的气质,以及夏夜女士注视亲人那种充满亲情的眼神…… 『啊!就是这个!』小幸终于懂了,以前曾听夏夜女士提过自己有女儿,仔细想想,这也是当然的事,女儿和孙子都是夏夜女士在世界上最重要的宝贝。 小幸出神地看着灰蒙蒙的窗外,『妈妈或许也是穿着铠甲,不过那一定是在我出生前就已经穿上。不,不对,说不定她根本就是穿着铠甲出生的……』小幸独自想着,不禁忘情地笑了。脑中浮现一个无视人生乐趣而活着、悲观又讨人厌的婴儿脸孔。 『如果是这样,那么,在那冷淡、难以亲近的外表下,妈妈身上或许有着像夏夜女士的部分。说不定是在爸爸过世之后,妈妈才不得不将铠甲穿在身上……』小幸心里暗自替母亲感到可悲,『事到如今,也无法确认了……』她长叹一口气,看看时钟,顿时紧张起来,『今天得早点到店里才行。夏夜女士已经事先预约了,听说要带外国朋友来,而且是和巴恩斯宅邪有关的客人……』正要出门,小幸突然想起照美昨天出门前说的话——巴恩斯宅邸有秘密,『这件事,我好像也听说过……』小幸又再次坐回椅子上,两手托腮,认真回想。总觉得那是藏在记忆深处,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 『咦?』怎么有种意外的感觉,好像一道阳光「啪」地射了进来……小幸觉得好像伙想起来了,却又想不起来,不禁开始有些焦躁。她只知道这似乎是很久远以前的记忆,应该是比念幼稚园更早之前……『对了,是妈妈说的床边故事——巴恩斯宅邸的不可思议传说。故事里有好多公主、王子,还有小矮人……我以前很喜欢这个故事……』原来在小幸的回忆中,母亲也有温柔的一面。 第三章 ※服饰出租店 泰儿美和司那夫往远山的方向出发。 「那些人忽然就四处散去,我完全不知道他们的去向。」 「我大概可以猜到。这个国家原本就分成三个河中沙洲,在更久之前,它们都是各自独立的小藩国。」 「也要让他们恢复原状吗?」 「没错。」 「为什么……」 「历史很复杂,每个藩国的传说都不同,除了每种传说都听,别无他法。因为不能只相信一个,这就是所谓的公平。」 「可是也不能相信不对的传说,总得找出正确的。」 「是吗?」司那夫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回应完这句话就陷入沉默。 一想到要让龙骨恢复原状,泰儿美就无法冷静,她担心这是一项艰钜的大工程。虽然出发时,她曾笃定自己可以完成这项任务,但冷静一想,她才发觉无论多么努力,这都是一件不容易办到的事。再加上这些国家具有根深蒂固的历史,说不定自己还会卷入战争之中,「即使找到每块被支解的骨头,它们一定很重,我们要怎么带回原来的地方?」 「第一个问题。」 「况且我也不认为那些人会乖乖地将骨头交给我们。」 「第二个问题。」 「还有,我……我不是那么有能力的人。」 「第三个问题。你的问题就这三个吗?」 泰儿美想了一下,点点头。 「好,首先,针对最后一项没有『能力』的问题……」司那夫目不转睛地盯着泰儿美,泰儿美不自觉地摆出敌对的态度,「虽然我不太懂衣服,可是我觉得你现在穿的衣服不适合你,穿着不适合的衣服,就无法发挥与生俱来的能力。」 泰儿美听了顿时脸红,的确,她的衣服都是堂姐妹不要的。自己的母亲和绫子的母亲不同,不会费心替她打扮,而绫子的母亲总会巧妙地将名牌衣服或颜色能搭在一起的时髦特价品为绫子妥善搭配,虽然有时候她也会觉得某些穿法不适合绫子,但自己的母亲就是不会关心她的穿着。 「可是,我只有身上这一套。」泰儿美快哭出来似地答道。 「前面有服饰出租店,我们去和那家店的老板商量。」司那夫安慰她。 可是,放眼望去,这一片或许该称为草原的地方,不要说是商店了,连一个人影或一条路也没看到。但司那夫还是没有一丝迷惘或犹豫地径自朝目的地前进。泰儿美也只能跟在他身后。 「你看!就在那边。」司那夫指着草原上一簇孤立的茂密小树丛。 「什么都没有啊!」 司那夫无视泰而美的话,愈走愈快。 「你到底要去哪里?明明就什么都没有!」泰儿美碎步快走,慌张地追上司那夫。但无论她怎么仔细看,就是没看到城镇的影子。 「哼!你得再谦虚一点。」司那夫哼道,指着眼前一棵像榕树的树梢上垂下的一面招牌。那块招牌简直就像树的一部分,而且似乎经历了长年累月的风霜,得很仔细才能看清楚上面的字。 服饰出租店 万事不通 万事都通 「啊!我完全没发现……」泰儿美终于发现自己的愚蠢,不好意思地低声说。 从远处看,这个地方极像一片茂密的树丛,可是近看才发现这是一棵长相怪异的树。仿佛是树木在成长过程中分别长成数棵不同个性的树木群。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是原本各自独立的树木经过协议,让树干靠在一起,结合成一棵树。 「这是一棵树开枝散叶长成的,还是好几棵树靠在一起变成的?」 听到泰儿美的问题,司那夫像看到奇珍异兽似地盯着她,然后模仿她的口吻回答:「你怎么会想问这种问题?」 「什么……」泰儿美一时间不知所措,后来有点恼羞成怒地想,『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干嘛要嘲笑我……』 这棵树由无数弯曲的枝干紧紧缠绕在一起,树干粗大到像可以容纳一间小房子,其中一根弯曲的枝干下有一扇小门。司那夫就像回自己家一样,毫不客气直接推门进去,泰儿美没办法,只能跟在司那夫身后。 进门后,有无数根树干或树根之类的长圆柱如梁柱般不规则林立。屋子高处开了数扇小采光窗,光线透过窗户直射而下。当眼睛习惯光线后,可以看到最近的一整面墙堆满了衣服,墙壁上突出的无数枝状突起物被当成挂衣架,上面装饰似地悬挂了各种不同的衣服。 「哈罗!我带客人来了。」司那夫朝里面大喊。 一旁马上就冒出亲切的声音,「欢迎光临,请问需要什么?」 一位比泰儿美矮一个头,但身材结实的矮个子男人,拨开成堆的衣服山,从中走出。 「哎呀!是园丁。好久不见了。」 矮个子男人口中的园丁司那夫轻轻点头,向泰儿美介绍,「这位是『万事都通』。他是双胞胎中的弟弟。」 「这位是泰儿美,她来找适合她的衣服。」 「您好!」 「你好!我是泰儿美。」 「万事都通」亲切地笑着,突然将耳朵凑近泰儿美左胸,「果然如此。里面有小小的礼炮声,带着礼炮声的人都是为了某种目的来到我们国家,那个孩子也是。对了,『万事不适』,那个孩子叫什么?就是现在成为奇幻公主的那个孩子。」「万事都通」朝里面大喊。 接着,从好几层阶梯下深处传来一句回答,「我也想不起来她叫什么。」 泰儿美没见到任何人影,只听见回答声与窸窸窣窣的声响,答话的人好像正在做些什么。 「他就是双胞胎的哥哥『万事不通』。」司那夫低声说。 「那是什么声音?」 「去看看。」 一行人步下了三、四层阶梯,在树根形成的墙壁处拐弯后,眼前出现了直直耸立、为数众多的地下茎,看起来很像一亩亩的小田。地下茎前端像莲花花苞般鼓起,有刚长出来的蓝色小花苞,也有已经相当成熟的茶色大花苞。 长得很像「万事都通」的「万事不适」抚摸似地轻敲成熟花苞的纤毛,这时,极像凤仙花的花朵绽开,从花苞中蹦出如同白芙蓉花般的衣服,就好像芭蕾舞剧《天鹅湖》里奥洁塔公主的短裙。 「这些衣服都是从相同的土地上长出来的,却经常出现不同的颜色与形状。」「万事不通」拿起刚蹦出的绉巴巴衣服堆放在旁边的衣服山上。 「这阵子好像都是舞衣系列,你们看,前面那件是佛朗明哥舞衣,喜欢就拿去吧,没关系。」 泰儿美戒慎恐惧地接过「万事不通」递来的衣服,那是一件有如盛开扶桑花般的艳红色衣服,又仿佛荡妇卡门的服装,略带温润且热情。 「不!我不穿这种衣服。」泰儿美摊开衣服一看,脸色刹时变得和衣服一样红,大声嘟嚷。 「好吧,毕竟你是来挑选适合的衣服,那就不勉强了。尽量多拿一点,就算帮我俩一个大忙了。如果再继续长出这么多,我俩又无法迅速处理,这样会连睡觉的地方都没了。」「万事不通」处理花苞绽开后的地下茎,嘴里不高兴地发牢骚。 「对了,这位客人有什么急事吗?居然园丁要专程引见。」 「是的,这个孩子看到藩国的人支解了独眼龙的化石。」 「怎么会做这种蠢事!」「万事不通」口中突然蹦出这句话。 「反正又不用亲自动手,还不是叫古老卜做。」 「古老卜是什么?」 听到泰儿美的问题,「万事都通」小声地以简单易懂的方式解说,「就是栖息在藩国之外的生物, 游园的居民会命令、使唤古老卜们做很多事。」 「所以,这位特地前来的客人也得做些事,她想保住回家的路。只是她现在穿的衣服,怎么看都不适合,所以我们就来这里了。」司那夫接着对「万事不通」说。 「不论哪一件,只要你喜欢都可以拿走。」「万事不通」环现那一大堆成山的衣服,粗鲁地说。 『只要我喜欢都可以拿走,我真是太幸福了!』泰儿美一时忘我地发呆。 「不行,只要挑一套真正合适的就好,不然在旅途上只会碍手碍脚。」司那夫急忙插嘴。 「嗯,说得也对。对了,最近客人都喜欢将完全相反的衣服成组带回去。你们看,就像这个和那个,那个和那个,就是这样。」「万事不通」指着剪裁合身的上班族服饰、像粗纺单片布做成的波布米亚风服饰、大学教授在典礼上穿的庄严黑披风斗篷、还有各色斜格纹并妆点着绒球的滑稽小丑服。 「不行不行,那样太麻烦了。」 「如果只有一组两套应该没关系吧!最近的客人都带好多组回去。」「万事不通」说完,又压低声音加了一句:「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我觉得这样很有趣,至少不会无聊。」「万事都通」使使眼色接口说。 泰儿美对「万事不适」的说法很感兴趣。根据当天的心情穿着属性相反的衣服听起来好像挺好玩的——即使多少会有点麻烦。 但司那夫态度坚决地说:「这样会没完没了。听我的,挑一件你穿一辈子都能放心的衣服。至于尺寸,你穿好了再让大家看看。」 ※试穿 其实泰儿美一进门,就看上门边墙上一套像法国洋娃娃穿的,满是雪白蕾丝与荷叶边的衣服。 「可以试穿吗?」泰儿美小心翼翼地询问。 「当然可以,我正想向你说这件事,试衣间就在那边。」「万事都通」指着树壁的里侧。 泰儿美探头看,发现那面墙上有凝固如琥珀般的树脂,表面被均匀磨亮。虽然不像真正的镜子,但也的确可以映出人影。而且,不知何故,泰儿美觉得镜子周遭还散发着一股寒意,『这种感觉,以前好像也曾有过。』 「试衣间」的确飘荡着某种泰儿美已知的独特氛围,但那究竟是什么?是何时发生的类似经验?泰儿美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 司那夫站在正前方,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是镜子!」 「怎样,决定了吗?」「万事都通」开口问。 「呢……我想试一下那件……墙上的那一件。」泰儿美指着内心想要的那套公主装。 司那夫瞄了一眼,「哼」了一声。泰儿美禁不住脸红。的确,想要这种梦幻的衣服对泰儿美这种年龄的小孩来说,或许是件丢脸的事。但泰儿美真的很想试穿这件衣服,无论司那夫怎么嘲笑她,如果今天不试穿,她觉得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万事不适」和「万事都通」或许对客人的各种品味早巳见怪不怪,脸上没有露出特别的表情,俐落地拿下那件衣服递给泰儿美,「来,喜欢就试穿看看。」 泰儿美一接过衣服,立刻感受到绢布般的丝滑触感,衣服上的蕾丝与蝴蝶结相互摩擦的细碎声音仿佛涟漪扩散似地响起。泰儿美一穿上这件衣服,一股愉悦的心情随即包覆全身,着装最后,将缎面腰带环在高腰处,绑一个蝴蝶结,稍微吸气缩腹,轻轻调整腰带,将蝴蝶结移到身后。 镜子里出现的,是泰儿美从不曾见过的自己。 泰儿美出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她从不曾像现在这样雀跃与满足。 「如何?」泰儿美转身询问。 「不错,很适合你,女孩子果然还是要打扮得像女孩子才好。」「万事都通」笑味味地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选这件衣服,毕竟是女孩子嘛……但那个孩子为什么看不上这种衣服,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我实在想不起来。对了,园丁,你应该知道吧?」「万事不通」说。 司那夫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说:「这个世界正在改变,再不快点,真的会变成幻影。」接着又面无表情地问泰儿美,「的确很可爱,但你能穿这套衣服蹦蹦跳跳、快速奔跑吗?」 一听到司那夫的话,泰儿美顿时清醒,明白「这件不适合」,但她实在很难放弃这么可爱的衣服。 「你说得对……但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可以……」泰儿美怯生生地反驳。 这套衣服像毒药一样俘虏了泰儿美。让她整个人沉浸在如戚风蛋糕般松软可口的香气中,并令她觉得只要一辈子都能像这样优雅地微笑就好了。『啊!如果这个愿望能实现,该有多幸福!』别说是跑跑跳跳的了,泰儿美现在连动都不想动。 「你仔细听好!这真的适合你吗?」司那夫固执地问。 『真的适合我吗?』这句话像小石头般扑通一声投在泰儿美的心湖,漾出一圈圈涟漪——『真的适合我吗?真的适合吗?』忽然,胸口深处飞出一个散发刺眼光芒的小人儿大叫:「不适合!」然后又像布谷钟一样立刻缩了回去。泰儿美吓了一大跳,『怎么会有这种事?』可是刚才的回答就是决定性的答案。 司那夫得意地笑了,「好像真的不适合你。」 泰儿美叹了口气,准备脱掉这身衣服,此刻的心情就如同在寒冬的早晨从温暖被窝中爬出般冷冽。一开始脱,才发现这套衣服非常笨重,而且紧紧绷住自己整个身体。一脱下衣服,整个人顿时轻松不少。 「好吧,那你接着要试穿哪一件,小姑娘?」「万事都通」开口问。 泰儿美仔细环视四周,发现一套附有细绳的奇特衣服,像极庆典上灌满氢气的气球,轻飘飘地悬浮在半空中,仔细一看,衣服的背后有对小翅膀。 「那件衣服好像很好玩。」泰儿美对着「万事都通」说,因为这三人中,以「万事都通」最好说话。 「万事不适」二话不说:立刻拉过细绳,将衣服递给泰儿美。那是一套米白色的裤装,一换上这套衣服,泰儿美不由得「哇——」了一声,整个人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就像孩子们手中松开的气球一样,飘向极高的天花板。 「很有趣吧!」「万事都通」晚着不高兴的司那夫笑道。 「如果习惯,或许可以。」泰儿美发现活动肩胛骨可以操作翅膀,心情变得非常轻快,她想起第一次骑脚踏车时那种迎风的感觉,「我到外面看看。」不等司那夫回答,她立即从敞开的天窗飞了出去。 突然从阴暗处飞到光亮处,眼前有一瞬间是一片漆黑,这种感觉就像老电影在变换场景时一样。接着和刚才完全不同的景色映入了泰儿美的眼帘。 泰儿美一个劲儿地往上飞,看到了群山聚拥的山脉,最中间耸立着一座非常神圣庄严的山峰。这座山峰孤高严峻与清冽的风貌深深打动了泰儿美,并散发庄严的美丽。泰儿美心想,『就算穿上这件衣服只能看到这座山峰,那也很有价值了。』 泰儿美感到非常满足,再将视线移向其他地方,遥望着曾经是条潺潺流水的河川遗迹,它就像缝合了一座座高山般连绵不断,河川的遗迹蜿蜒在山麓的树海间,窜出平地后,又继续横陈于草原间,其下分散为数条支流(的遗迹),支流间的沙洲上广布着宽广的森林。 能飞到天空中让泰儿美的心情极佳,她第一次了解能将无边无际的美景尽收眼底真是个美好的享受。飞到天上后,才知道必须在地面行走是多么辛苦而麻烦的事。 「像鸟儿一样自由!」 泰儿美不禁对自己飞翔能力跃跃欲试,其实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谁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泰儿美朝更高的天际飞去,四周的空气愈来愈凉爽 舒服。 『如果,一直……一直往上飞去,会怎么样?』泰儿美心中突然浮现这个疑问,脑海中开始出现外太空是真空、平流层之类的字眼。一瞬间,天空变成了未知、不熟悉的国度,而自己对此处一无所知——突然泰儿美开始感到不安,仔细再看看四周,地面竟在遥远的下方。 『我身上没有任何可以避免危险的屏障!』一想到这点,一阵令泰儿美头皮发麻的恐怖凉意立刻袭来,『我得快点降落。』但泰儿美这时才发现,即使不挥动翅膀,她还是一直往天际飞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四周的空气似乎愈来愈稀薄,泰儿美开始着急了。 这时,耳边传来了尖锐、但却清澈如铃声般的声音,「将翅膀收起来!」 泰儿美知道这个声音是来自自己胸口的那个小人儿,此刻也只能相信他了,于是使劲伸展背脊,让翅膀紧贴着整个背部。 泰儿美开始停止上升,接着慢慢往下降落,内心感到一股无法言喻的安心,但正当她松一口气时,却不知不觉放松了力道,身体又立刻往上飞升。情况演变成下降所需的力气要比上升时多上好几倍。慢慢地可以清楚看见司那夫、「万事都通」与「万事不通」三人抬起头往上看的身影。 『唉!在地面上踏实生活,真是没什么意思……』 即便泰儿美在空中非常害怕,可是一旦要降落却又留恋不舍,不过她真的累坏了,心想还是先降落好了。就这样重复着一会儿往下、一会儿往上的动作,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才快降到司那夫他们附近的地面,这套衣服要飞上天很容易,但要降落却这么困难,看样子还是不适合。 「太好了,你回来了。我还担心不知道你会飞去哪里?因为先前也曾发生过好几次同样的事。」「万事都通」开心地对泰儿美说。 『这种事怎么不早点说!』泰儿美在心里嘀咕着,只不过她现在连发牢骚的力气都没了。 好不容易地面就在眼前,只要再努力一点点就到了,但无论泰儿美怎么使劲,她的脚就是碰不到地面,就像磁铁同极相斥那样。 「我无法降落!」泰儿美又倦又累,急得快哭出来,她扁起嘴,鼻翼大张,喉咙深处涌出阵阵热气。 「我告诉你,你哭也没用。」司那夫冷漠地说。 「你就是因为做事不经考虑,随便飞上天,才会有这种下场。」「万事不通」也生气地搭腔道。 只有「万事都通」担心似地仰头对泰儿美说:「回想看看,你刚才为什么会飞到天上呢?」 『为什么会飞上天?就是因为穿着这套有翅膀的衣服。』一想到这里,泰儿美毫不犹豫地伸手至背后扯下右边的翅膀,身体立刻往右大幅倾斜,直线下坠,虽然翅膀不是长在身体上,扯下时,背部也不会感到疼痛,但泰儿美的胸口却像被铅块击中。接着她又扯下左边的翅膀,便立刻降落到地面。一降落,她立刻扁起嘴,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真不干脆!」一看见泰儿美的表情,司那夫立即发起牢骚。 「好了,接下来要试穿哪一件?」无论何时都这么开朗的「万事都通」,开口请大家回到树屋里。 泰儿美怀着复杂的心情,面无表情地跟在大家身后。 『无论如何都不要再穿公主装或会飞上天的衣服了。就选最普通、最不起眼、穿在身上也不会累、不会引人侧目、一点都不出众的实用衣服。』泰儿美在心里暗忖。 可是店里陈列的衣服千奇百怪,即使是制服,就有日本自卫队、英国御林军、西部警察、护士,还有医师袍、像空中小姐的灰黑色制服,甚至还有以薄合金制成像圣女贞德的铠甲般的衣服。 泰儿美对这些衣服完全视若无睹,只顾找着「不起眼的普通衣服」。然后,她找到了,因为太过不起眼,让她找了好久。这套衣服仿佛有变色龙的保护色般,让它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难以分辨。幸好靠着直觉发现这里有一块奇怪的空间才找到它。 这套衣服的颜色与腐朽的树叶很像,还有袖子与配成一套的裤子。手一碰到这件衣服,立刻有一种快被吸进去的感觉:衣服上的装饰只有覆盖在袖口、类似细绳的东西,就像家政课本上介绍的裤装基本款式。 「这件好像不错!」 一瞬间,司那夫三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呃,最好不要挑这件。」令人惊讶的是,「万事都通」居然率先反对,「这套衣服只要一穿上就无法脱下了。而且,要将它穿得好也几乎不太可能,它虽然看起来很正常,实际上却有如脱缰野马,会因为你的心情与态度而随意变化。」 听完「万事都通」的话后,泰儿美反而更被这套衣服吸引,「可是,这才是『真的适合我』,不是吗?比起那只有外表美观好看的公主装,这套坦白诚实反应我的心情的衣服不是更适合我吗?」 接着「万事不通」也提出反对,「好看的衣服也有出乎意料的方便和好处。如果外表做得好,就可以躲在里面好好休息——我的意思是说,当自己内外有所不同时,不同的外表可以掩饰自己的内心。 这次司那夫什么话都没说,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赞成或反对。 但「万事都通」却固执地反对,他的坚决态度令泰儿美非常意外,「泰儿美,你最好放弃这件衣服,严格来说,这件根本就不是衣服,也没有衣服的功能——哎呀,如果我先将这个东西处理掉就好了。」 「以前穿过这套衣服的人有遇到什么麻烦事吗?」 「多得无法计数。」「万事不通」回答。 「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想穿这一件!」泰儿美愈来愈坚持,内心完全被这件好不容易挑选的衣服盘据,只觉得这是非常聪明的选择,完全没有任何贬斥的想法,「无论如何,我都要这一套,况且我也不一定会碰到麻烦事。」 「我一向不是都说,这些人不能从正面直接反对。」「万事不通」抱怨地看着「万事都通」。 「万事都通」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泰儿美径自跳上前,拿起衣服走向试衣间。 『司那夫那时在想些什么?』事隔许久,泰儿美才想起这个问题。但此刻的泰儿美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思考这个问题。 最后泰儿美穿着这套衣服和司那夫一起踏上旅途,但司那夫始终未对这套衣服做出评论,难不成,之后所发生的一切都在司那夫的预料之中? 第四章 「庭院的事请询问玛莎。因为我连花的名字都无法记住。其实这个庭院可说是她的作品。」蕾秋奶奶非常开心地说。 参观庭园的人脚步移向蕾秋奶奶的视线前方,那可能就是玛莎所在的位置。 凉风阵阵吹拂,正好是适合庭园开放的好晴天。所谓的庭园开放是将精心照料的私人庭园,以收费方式开放给一般民众参观。庭园开放的所得则捐给慈善单位。 蕾秋奶奶宅邸里的女管家玛莎为了一年一度的这一天煞费苦心,对早已习惯宴会场合的前市长——蕾秋奶奶来说,接待众多宾客根本易如反掌,但对踏实而不喜欢出锋头的玛莎而言,这一天就像陌生的大舞台。 其实大多数人一开始都不会将玛莎看成女管家,而以为她是蕾秋奶奶的姐妹或表姐妹。知道玛莎是女管家的人在这个镇上已经不多了。 蕾秋奶奶的父亲是成功的贸易商。 蕾秋奶奶继承了父亲的遗产,虽然没有结婚,却陆陆续续领养了三十八位孤儿,与玛莎一起将他们扶养长大。不但如此,蕾秋奶奶还以当地首位女市长的身分活跃于政坛,她的孩子们都以这位伟大的母亲自豪。 这些孩子们里,有人离婚后去当服务生、独立赚钱扶养小孩,也有人成为律师,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成就,都能自立生活,实在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其中几个孩子今天一早就来宅邸帮忙玛莎,虽然庭园开放活动要下午两点才开始,但玛莎从昨天起就一直为今天茶会的准备工作忙得不可开交。 覆盖在宅邸石壁上的忍冬迎风摇曳,散发清甜香气,参观的人闻到迎风而来的花香,莫不回头对忍冬所绽放的美丽赞叹不已。 「虽然藤蔓植物只有忍冬一种,却也独具单纯之美。」 「我家种了好几种藤蔓玫瑰和忍冬,我本来以为一年到头都会有花朵绽放,结果却全都长不好……」 「不!庭园造景不到最后是无法得知成功与否的。我们只能注意育土、种苗的品质,在适当的时间做妥善的照顾,其他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这座庭园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奇花异草,各位会不会觉得无趣?」玛莎悄悄插进参观人群中的谈话,由衷地说。 如果要论对莳花种草的热爱,玛莎绝对不输任何人,但若想看到珍奇热带植物,这座庭园里的确没有。 「不!不!不!百子莲或飞燕草长得青翠美极了,又高又饱满。连洋地黄、西洋松虫草也是为了这天而苦心栽种的吗?」一对看来极为爱好园艺的夫妻的温暖话语令玛莎满足极了,园艺爱好者自有其心灵相通之处。 「是啊!川木通也长得非常好,只是很可惜花期已经过了。」 「是攀爬在那柏树上的吗?嗯,真是可惜。不过在那下面带有斑点的常春藤让阴暗处明亮起来。比起一般的常春藤,这种常春藤更适合……」 一听到这席话,玛莎不禁红了双颊,这正是她想达到的效果。 「真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附近教会团体吵嚷地进到设置义卖的展示区。 「是呀!天气员好。幸好没下雨,不然先前的辛苦全泡汤了。」蕾秋奶奶起身前去迎接。 「我们烤了好多蛋糕和饼干,虽然不知道做得好不好……可是因为蕾秋,巴恩斯宅邸庭园开放,我想应该会有很多人远道而来,所以就一口气烤了许多。」教会成员的一位妇人说。 「说到蛋糕……我曾说过我受邀参加女王陛下宴会的事吗?」一群太太们露出略为困扰的暧昧微笑,但蕾秋奶奶却毫不在意开心地往下说:「这是我担任市长时的事,当时能收到女王陛下的邀请函可是一件大事。孩子们都想知道女王陛下饮用的红茶是什么味道,央求我要带一点给他们。所以,那天我穿着有大口袋的裙子赴宴,不知不觉中也将糕点塞进裙子口袋。最后,为了孩子们,我完美地完成那件任务。」说完,蕾秋奶奶俏皮地眨眨眼睛。 教会的太太们听完都优雅地笑了。其中一位不客气地转移话题说:「哎呀,玛莎在准备好吃的马芬蛋糕3,如果不花钱就可以吃到,那就不会有人掏钱买我们烤的糕点了。」 「没这回事。这是为了让大家好好享用才多烤的。下一批也差不多要放进烤箱了。」 厨房的窗户敞开,玛莎独自站在厨房环视窗外三三两两漫步在庭园里的人群。前来帮忙的孩子们则待在起居室里休息,她们现在也都是了不起的职业妇女了。 玛莎将材料放进烘焙模具中,然后将刚烤好的糕点一一排上桌。此时,窗外传来那群教会妇女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那个女王陛下宴会的故事,镇上的人少说也听过二百次。那个人好像不知道自己的养子女们因为这样在学校被人嘲笑。」 「如果她的神经有这么大条就不会做这些事了。总之,她就是想借慈善的名义出名,在每个地方都能露脸。真是落伍的自我满足。对她的孩子们应该也造成了莫大的困扰吧?」 「她的脑袋里可能只有维多利亚时代的价值观,真该放到博物馆展示。」 「放在恐龙化石的旁边吗?」 听到有人在说女主人的坏话,玛莎僵住了,忍无可忍地对窗外大吼:「蕾秋·巴恩斯如果会躲在暗处说别人坏话,倒很乐意到博物馆去。」 四周顿时一片沉寂,悄然无声。 「玛莎!」养女露丝不知何时从起居室出来,站在门边。她轻轻抱住玛莎的肩膀,「我听到了,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吧!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和妈妈都可以卸下肩上的担子,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玛莎心想,『原来,我们都已经上了年纪了。』她露出虚弱的微笑说:「好啦!离正式开园前还有两个小时,加油吧!」 「阔查斯!」蕾秋奶奶被自己的梦话吓醒,看了一下时钟,已经早上四点了,窗外传来此起彼落的夜莺啼声,『又作了同样的梦!最近每天清晨都会作同样的梦。』 「阔查斯」是年纪轻轻就去世的妹妹蕾贝嘉最后一些日子里常提到的话,大家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就这样被遗忘了将近五十年。 『最近老在梦里看到她,或许自己蒙主宠召的日子不远了。』蕾秋奶奶叹了一口气,拉开床边的窗帘。 这栋宅邸座落在平缓的丘陵地带,闹区栉比鳞次的住宅与对面教会的尖塔全笼罩在沉寂的黑暗之中。东方天色渐白,就快天亮了,狼狈的黑暗和尚无自信的光芒呈现难以决定进退的风情。最近蕾秋奶奶开始喜欢上这个时间的微妙之处。 『真奇怪!以前最讨厌这种早不早、晚不晚,就像傍晚天色微暗的时候。』蕾秋奶奶的眼神仿佛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小时候瞄过大镜子里的「内院」风景,应该是那时的景象让我毛骨悚然后,才开始讨厌这种不早不晚的时间。』蕾秋奶奶缓缓下床,动作僵硬地慢慢披上睡袍,接着打开窗户。 『咦!』这时,不知道什么东西轻飘飞舞,落在睡袍的袖子上,『又来了!』 那是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樱花花瓣。虽是只有一点绉折的粉红色花瓣,但那确实是樱花,而且是日本的樱花。虽然很不可思议,蕾秋却早已见怪不怪了。 蕾秋从以前就常遇到这种事,常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樱花花瓣奇异地飘落在她身上,只要她想,这谜题很容易就能解开,或许是附在某处已成干燥花的花瓣迎风飞舞飘落,又或是远道而来的旅客无意间将花瓣带来此处。然而,习惯凡事黑白分明的蕾秋却从没想过要解开这道谜。 即使如此,蕾秋奶奶仍是从窗户采出身子查看。的确,这一带并没有这种樱花树,这片花瓣应该是从某处乘风而来的吧 ? 『到底是从哪里飘来?』蕾秋奶奶闭上双眼,在日本度过的日子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那如梦似幻盛开的染井吉野樱,还有她最喜欢的山樱花、薄墨樱。每当不可思议的花瓣飘下时,那沉睡的景象就会在蕾秋的记忆中苏醒,这次也是如此。 蕾秋睁开双眼想仔细瞧瞧花瓣,却没看到花瓣的踪影。 『咦?奇怪!』蕾秋甩甩睡袍,查看了一下地板,却没有花瓣的踪影,她摇摇头,『这可真是件怪事!』 在玄关前的橡树枝桠已经延伸至窗户的右边,这株橡树是小时候蕾秋想种樱花的意见不被接受,最后依照蕾贝嘉的愿望栽种的。 『该不会我还在意那件事……』蕾秋不禁苦笑。 不想吵醒昨天已经累坏、现在还在熟睡的玛莎,蕾秋奶奶悄悄打开房门走下楼,进到厨房在电热水壶里装了水,然后插上插头。 突然她感觉到有其他人在,遂将目光移往那个方向,原来是柱子上的小镜子映出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太太。蕾秋奶奶对着镜子露出笑容,这是她的习惯,只要一照镜子就会露出笑容,就像对待别人一样,她对自己也经常和颜以对。但今天早晨还没化妆梳头,这笑容倒显得有些可怕。 『能清楚映出这个世界的镜子也挺令人困扰的!就这一点来说,那面大镜子其实并不曾好好地照出这个世界。』蕾秋奶奶靠在桌上,叹了一口气。 『我连那面大镜子的事也全忘了,它就这样与那座宅邸一起被留在日本,还有马汀,他乜一直下落不明。』蕾秋奶奶发呆地盯着发出哔哔声的电热水壶,『为什么最近会突然频频梦到蕾贝嘉?』 在战争爆发前,刚好也是蕾秋奶奶十五、六岁时,她们一家人从日本回到了祖国,当时体弱多病的蕾贝嘉经常躺在床上休养,即使如此,住在附近的马汀仍经常陪伴蕾贝嘉,两人不久就订了婚。周遭的人,甚至连两姐妹都认为,行动派的姐姐蕾秋应该会比较早婚,所以蕾贝嘉的订婚令所有人都感到非常惊讶。 没多久后,马汀就到有着令人怀念的丈次与夏夜的日本打战。此后,家里的人都变得非常沉默,笑声再也不复见。蕾贝嘉几乎一整天都在属于她的「内院」里度过,身体也愈来愈虚弱。内院是离死亡世界非常近的地方,所以进到那里会有危险,但是,无论父亲如何严词禁止,母亲如何恳切请求,她如何苦言规劝,都没有人能阻止蕾贝嘉进到「内院」。 战争结束后,大家听到日本战败的惨况都感到心痛不已,而且马汀也一直没有回来。虽然家里没有人提起他的事,但宅邸里却渐渐浮现淡淡的绝望。 蕾贝嘉绝口不提马汀的事,但每次只要玄关传来脚步声或敲门声时,她就紧张得全身颤栗,每看到这一幕,大家都感到心疼不已。 某天清晨,就在蕾秋最讨厌的「天要亮不亮的时候」,她突然感应到什么而醒来,一睁眼便见到蕾贝嘉站在床边。蕾秋恍惚中还以为自己在作梦,但之后却感到一阵寒意,那独特的氛围就像蕾贝嘉将内院硬扯出来一样。 蕾秋奶奶没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因为说了也没帮助,日子一久她自己也就忘了。 那时候的蕾贝嘉脸色苍白就像精灵一样。 蕾秋以沙哑的声音问:「是蕾贝嘉吗?」 「独眼龙死了。我虽然死了,但其实并没有死,我会一直等下去。」蕾贝嘉喃喃说完就消失了。 蕾秋突然惊醒,嘴里喊着蕾贝嘉,赤脚奔进蕾贝嘉的房里。 在令人害怕的静谧中,蕾贝嘉紧闭双眼。蕾秋直觉:不可以,用力地摇着蕾贝嘉的肩膀,大喊蕾贝嘉的名字,就在这时,蕾贝嘉稍稍恢复了意识,却只说了「阔查斯……点燃火苗」,随即便陷入昏迷,就在那一天,蕾贝嘉在全家人的围绕下离开了人世。 讽刺的是,蕾贝嘉过世后一周,马汀回来了。蕾贝嘉的死令马汀悲痛不已,谁也无法安慰他,他将自己关在房里,沉默不语。 与马汀相依为命的母亲看见儿子这副模样非常痛心,于是拜托蕾秋来找马汀聊聊。 这对蕾秋而言是件让人郁闷的请托,但她还是去了。她不断敲马汀的房门,却都得不到回应,然而,蕾秋就是蕾秋,她只觉得愈来愈生气。经历完一场战争,有太多人失去了情人、配偶,甚至是子女。但他们都能克服悲伤,为其他活着的人开始新的生活,不是吗?这些度过悲伤活过来并辛勤工作的人大多是女性,而马汀一个大男人想这样整天无所事事、糊涂过日子到什么时候? 「马汀!」蕾秋粗暴地敲着门,大吼,「马汀!是我,我是蕾秋,赶快给我开门!」 房里传出了些微的声响,不久门就打开了,刨瘦憔悴的马汀,脸色黯淡地走了出来。 「你还是老样子。」马汀无力地苦笑。 「你快点收拾房间,不然我怎么进去。」蕾秋命令似的措词却有温柔而诚恳期待的口吻。 马汀耸耸肩,请蕾秋稍待,转身回房里,没多久就对蕾秋说:「好了。」 房里虽没有想像中凌乱,却有股密闭沉闷的气味。蕾秋屏住呼吸,大步走向窗边,拉开窗帘,将窗户开得大大的,外面的空气立刻窜进房里。蕾秋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马汀则坐在床上。 「我一直想和你碰个面。」 「是吗?」 「所以,你来得正好。」 「你身体完全康复了吗?我听说你之前一直都待在医院里。」 「思,谢谢你的关心……对了,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 「要如何才能进入内院?」 蕾秋听到这个问题后直盯着马汀的脸,「你是听蕾贝嘉说的?」 「嗯。其实我曾经看过。」 「你看过内院?」 「我躺在野战医院的病床上时看到的。」 「野战医院……那么,是蕾贝嘉……」 「嗯!」马汀略为犹豫,避开和蕾秋交会的眼神,「是蕾贝嘉来看我。」 马汀要找人谈这件事,选择蕾秋是最正确的做法。如果问其他人,一定会被认为在作白日梦或因发烧而产生幻觉。即使蕾秋也很想如此断言,但她比谁都了解蕾贝嘉。 蕾秋的反应不像平日,她没有反驳,也没有正面肯定,只是沉默不语。 「我常听她说起内院的事,你们家族拥有的内院,相传世代都会有庭园师照顾,而这一代由她担任庭园师,她也在那里栽种某些东西,虽然是同一座内院,但会因为庭园师的不同而造出完全不同的庭院,我说得没错吧?」 马汀像要确认自己的话,瞄了蕾秋一眼。蕾秋的神情大变,这个话题令她痛苦万分,想飞快逃离这里。她虽是长女,却总被内院拒于门外,除了那一次之外,她连开启内院的能力都没有。被内院拒绝的感觉,对蕾秋这般爽朗的女孩来说,是一件难过而遗憾的事。 「每次和她在一起,四周总会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气氛,如果能习惯这种感觉,我似乎也可以进入那个世界,离开这个沉闷的现实世界。」 『逃避现实。』蕾秋心中不断重复这个轻视的字眼。 「可是我无法进去,甚至连偷窥她的世界都办不到,我请求蕾贝嘉让我看看,她却说内院的『独眼龙』快醒了,目前是非常微妙的时期,如果我进去了,她会应付不来,所以叫我再等等。」 『这些话我从没听过,』蕾秋严肃地皱眉心想,『等一下,独眼龙这个名字……』 「或许是因为上战场后太久没联络,又因为我右大腿受枪伤、在治疗过程中染上疟疾,所以才会在那时看到不可思议、有如海市蛋楼般的幻影,那是我非常熟悉的景象 ……或许真的是因为发烧……不,应该是千真万确的,我在那奇异的景象中看到费尽千辛万苦来找我的蕾贝嘉。真的,就像在我眼前,但蕾贝嘉却看不到我,那时,我想蕾贝嘉该不会是破坏让内院正常运作的规则吧?因为我每次看到蕾贝嘉,她身后的内院都是一片荒芜,最后一次,我甚至看到独眼龙发狂的样子,在我逐渐消逝的意识中,我知道那就是她会提过的独眼龙。」 『蕾贝嘉为了和马汀相会,将内院当成了工具。』蕾秋用手撑住额头,『这是怎么回事?巴恩斯家族从没有人做过这种事。』 「她因为太担心我的安危,所以破坏了某种平衡。」马汀痛苦地说。 「之后,她就过世了,」蕾秋紧接着插了这句话,「对了,内院出现时,除了你,还有其他人看见吗?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真的看见……虽然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这真的很奇怪。」马汀像突然回过神来,苦笑说,「有人看得见,也有人看不见。看得见的人通通都是染上疟疾的病患。」 「我听说疟疾是会致命的严重疾病。」顾不得事态严重,蕾秋的眼中闪烁着饶富兴味的光芒。 「所有人都在胡言乱语或害怕得直哆嗦,可是院方又无法和病患一一详谈确认,因此,我们住的病房被传成是闹鬼的地方。」 这一瞬间,马汀浮现往日的神情,可是下一瞬间又恢复思索苦虑的表情。 「以前我会听她说过,内院距离死亡世界非常近,也就是生死界线模糊不清的场所,即使不是像她一样身为庭园师,还是有路可以自由进出内院,而这条路就留在日本,她那时还说,如果战争不结束就无法进入内院……我只知道这些,其他的都不知道。难道她的死……」马汀紧咬双唇接着又说,「如果她的死因和内院有关,那她可能被困在内院里了,而且很有可能现在还留在那里,对不对?」 马汀不让蕾秋逃避,倾身向前,等待她的回答。 『没错,就像马汀说的,内院是生与死的模糊地带,蕾贝嘉也在等待,就像她自己说的——我虽然死了,但我并没有死,我会一直等下去,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切就说得通了。』但不知为何,蕾秋并不想将这些话告诉马汀,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欣喜若狂。 「蕾贝嘉说的那条路的确在日本。那是一面大穿衣镜。我小时候的日本朋友写信告诉我,那栋房子并未因空袭而烧毁,我会请爸爸让你去管理那栋房子,日本现在还处于战后的混乱时期,也需要有人帮忙看管。」 马汀脸上终于浮现放心的表情,「谢谢你,蕾秋。谢谢!」 蕾秋摆摆手,像在告诉马汀:好了,不必谢了。她想早早结束这话题,「我们——我和蕾贝嘉非常痛苦,竟与自己喜欢的人的国家处于敌对状态。尤其是蕾贝嘉,因为你可能会和我们的日本朋友打战,她根本就不可能保持平常心,所以内院才会演变成被大龙支配的疯狂世界……」 『从那之后到现在也有五十年了,马汀后来便音讯全无,连他母亲去世时也联络不上他,没有人知道他是生是死……这四十年来,我忙于工作,虽未生育一男半女,却也认养了许多小孩。我认为自己的努力比平常人多上好几倍,但当蒙主宠召的这天来临时,我究竟能留下些什么呢……心情怎么愈来愈沉重了,难道是因为太久没像昨天那样接待众多宾客而疲累吗?还是年纪大了?』 关掉不断冒出蒸气的电热水壶开关,蕾秋奶奶叹了口气,前门传来吱嘎的声响,是送牛奶的停车声。 『对了,好久没看看送牛奶的詹姆士了,已经有好多年没趁他放牛奶瓶时开门吓他了。』蕾秋奶奶想到这里,突然起身,笨拙地蹑手蹑脚急忙走向玄关,就在蕾秋奶奶猛地打开门,开口说出「早安!」的同时—— 「哇!吓我一跳,我正要放下牛奶瓶。」 送牛奶的人不是詹姆士。 「哎呀!真不好意思,我以为是詹姆士……」蕾秋奶奶红着脸连忙说。 「您是说詹姆士爷爷吗?他已经过世了,您是他以前的朋友吗?」 蕾秋奶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怎么会! 「您今天起得真早。」 「他什么时候去世的?」 「大概有半年了,报纸的死亡栏上有刊登。」 「我没有注意。」 「大概是地方版,他似乎住在这一带好久了。好了,我得走了。」说完,戴着银色闪闪发亮耳环的年轻人便回到了尚未熄火的车上。 蕾秋奶奶手里拿着牛奶茫然地发呆。 「穿这么单薄呆站在外面,小心感冒。」不知何时,玛莎已经走到蕾秋奶奶身后。 「玛莎,你知道吗?」 「我刚刚听到你们的谈话了,去年耶诞节之前,他都还做得好好的。对了,詹姆士的副业不是养火鸡吗?我们那时还跑到隔壁村的詹姆士家去挑火鸡呀!」 「对,我想起来了。他没有小孩,但有个娇小的太太……我们还大大称赞他们厨房的旧式火炉后才回家的……」 「怎么了?」 「老朋友们一个个都过世了。」 蕾秋奶奶将牛奶瓶递给玛莎,走进厨房。 「现在这个家只剩两个老太太,牛奶每周送两次、每次一瓶,即使这样,还会喝不完而必须做成酸奶。你还记得吗?以前每天都要詹姆士送二十瓶牛奶。」 「记得记得,以前的事就别再提了,那个给我,我要将最上面的奶油给陶乐丝。」 陶乐丝是养女来探望她们时带来的猫,所以就以孩子的名字为猫命名,玛莎剥开牛奶瓶的银纸,将最上面的奶油慢慢倒入猫用的餐盘。 「你知道我也喜欢喝上面的奶油。」蕾秋奶奶故意以难过的口气说。 「奶油对年纪大的人来说不好消化。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我作恶梦了,梦到你不会见过的蕾贝嘉,她死前会提到阔查斯……」说到这里,蕾秋奶奶突然想到「阔查斯」和「内院」有关,仔细想想,自从蕾贝嘉过世、马汀不知去向后,巴恩斯家世代相传的「内院」就无人照顾,任其荒废。 「玛莎!」蕾秋奶奶的眼神凝视着一点,低声叫了玛莎。长年陪伴在身旁的玛莎知道蕾秋奶奶下定了某种决心,就像当初决定参加市长选举也是这样。 「我得回日本一趟。」 「日本?什么时候?」 「明天,帮我准备机票。」 「别乱来,为什么这么急,为什么?」玛莎露出罕见的惊慌失措。 「巴恩斯家在日本有栋荒废无人管理的大宅,在我死前一定要将它处理妥当。我得先拿出阁楼里的行李箱,中午前也得到银行一赵。」 直到方才脸色都还很苍白的蕾秋奶奶,现在双颊却泛出朝气蓬勃的红润,眼神中也露出熠熠光芒。 「这种事不是请个当地律师代为处理就好了吗?要去日本,先要会说日文,我听说日本人不会说英文,不是吗?」玛莎的口气夸张到只差没说出日本人每次吃饭时都还要追着熊、一口咬住熊屁股。 「哎呀!因为你没听我说过日文呀!十六岁以前,我可是一直都住在日本,在那里也有老朋友,去年还有收到她的耶诞卡,她应该还活着……」蕾秋的最后几句话显得有些不安,大概是因为刚刚听到詹姆士的事吧! 「对了,玛莎,你也一起去吧?」 「我才不要,活到这把年纪从没踏出英格兰一步,这可是我唯一自豪的事,拜托不要让我到这把年纪才破功。」 「你值得自豪的才不只这件事,像昨天的活动就很成功。对了,日本可是以其独特的宗教式庭园闻名,应该可 以作为你照顾庭园时的参考。」 或许是昨天的兴奋之情再次被唤醒,玛莎凝视远方仔细思索半晌,慢慢开口:「我不是很清楚,但听说日本庭园是模仿自然的人工式庭园,像是将原来的大树种在小花盆里,或将砂子、岩石当成大海或高山。蕾秋,自从我涉入庭园造景这个领域以来,直到最近,我才知道自己想要追求的是『理想的浑沌』,但这并非保持自然原貌而不多加照顾,因为完全放任不管,庭园一定会『荒芜』,如果是这样就太惨了,更糟的是会变成充满敌意的场所,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最终好像都会演变成这种情况,只能认为是大自然中自有与神意不合的东西作祟。」 「玛莎,虽然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但我觉得家里的庭园总是让我感到很舒服,像那些修剪得很整齐的法式庭园,虽然美丽却太过精致,反而令人不自在,就像你说的,照顾好一个庭园既不能放任不理,但也不需用尽心思计算,其中有什么秘诀吗?」 这是蕾秋奶奶第一次表现出对庭园有兴趣,这让玛莎难掩喜悦之情。 「其实就是凝视与关爱。对花草树木充满爱心,不论它们茂盛或凋零,都要帮助它们,看着它们。如此一来,即使是拥有像驱逐舰那样强大威力的高茎一枝黄花4侵入,庭园里的其他植物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危害。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没有照顾它们,只是大致上都任由它们自己发展,如此一来,就些花草树木便会自成一个秩序,呈现我所追求的混沌景致。」 「你的意思是说,有点杂草会比较好?」 「不,不是这个意思,你说的是那种为了让人不觉做作而刻意植入两、三株杂草的庭园,我说的不是那种肤浅、没品的庭园,那一下子就会被看穿的。」 「没品?」蕾秋奶奶小声呢喃,脑海里不知为何又突然想起樱花的事,「玛莎,你最近在附近有看到盛开的樱花吗?」 「樱花?中央大街的路旁种了几棵,但早就谢光了。」 「不是那种像大朵花朵黏在树上的花……是日本樱花,纤细薄雾般的樱花……你还是和我一起去日本吧!」 玛莎耸耸肩,「看来日本樱花的模样已经深深烙印在你脑海里,都已经过了五十年,还记得那么清楚,但你为何突然在今天提起呢?」 「今天早上不知从哪里飘来了花瓣……」蕾秋这时差点落泪,不禁感到有点无措,因为她突然想起满开的樱花、飞雪似的花瓣,还有父母、妹妹、异国的朋友们和敬爱的水岛老师。 「原来你多愁善感的少女时期是在日本度过的。」玛莎温柔地安慰蕾秋,「你一定是在那时打下了如今的美学意识与精神观念的重要基础。思,我了解了,我不会再罗嗦了,因为那是别人无法跨入的回忆。」 「既然如此,怎么样?和我一起去吧!」蕾秋像收复失土般开心地笑说。 「这是两回事!」玛莎爽快地摇头。 蕾秋本想再说些什么,可是一看时间,急忙起身对玛莎说:「差不多该去准备了,但在准备前,玛莎,你得先帮我烤个苹果派,你做的苹果派可是世界第一,任谁吃了都能精神百倍。」 玛莎心想,『从以前到现在,已有无数次和蕾秋带着苹果派一起拜访镇上贫穷的友人们,这在古时候应该是受尊敬的行为,但现今却被人们在背后讥笑,认为这是滑稽错乱的行为,不过蕾秋对这种冶嘲热讽毫不在意,她根深蒂固的伦理观,无论是谁都无法撼动。』 「我知道了,你想去探望詹姆士的太太。」 「我不太放心,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好好地生活,我记得她好像没有其他的亲人。」 玛莎认真地凝视蕾秋,「蕾秋,巴恩斯,我一直都以身为你的管家为荣。」说完,玛莎又在自己心中加了一句:『不管别人怎么说。』 蕾秋奶奶开心地笑了,「玛莎·雷诺鲁兹,我才敬爱你,你可曾注意?」 玛莎露出装傻的神情,满足地微笑,「一点点啦!」 第五章 ※古老卜 「如果有那么一天,一定要再回到这里!」在「万事都通」的送别声中,司那夫和泰儿美踏上旅途。 「那一天是哪一天?」泰儿美喃喃自语,「我要将分散在各地的独眼龙龙骨找齐,然后回到原来的世界。」 现在泰儿美的脑中尽是展开旅途之事,动不动就会忘了原本打算要做的事,因此她内心非常不安,觉得如果不说出原本的目的确认一下,慢慢就会遗忘了它。 『如果有那么一天,真的要回来?』泰儿美一直想着「万事都通」刚才的话,「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 「等那一天到来,你自然就会知道。」司那夫若无其事地回答。 『他居然有在听。』泰儿美觉得不可思议。 司那夫的应答方式很独特,和泰儿美认识的其他人完全不同。他不是直视泰儿美说话,而是像在河边垂钓、凝视水底深处说话。 此刻,司那夫正是这样往下说:「这三个藩国分别是埃穆拉、萨穆拉、契穆拉,每个藩国的广场正中央都矗立着一棵亲王树,就像『万事都通』和『万事不适』所居住的地方一样,而且各有一位『读音婆婆』守护在那里,龙骨大概就供奉在那个地方,读音婆婆是三胞胎,都一样长寿,猜不出到底有多大岁数。」 这时,远方又传来剧烈像火山爆发般的礼炮声,司那夫略朝那个方向一望,「她们就是会解读礼炮声的人。」 「三个藩国各有两块龙骨?」 「对!」 「那剩下的头到哪里去了?我那时候的确有看到,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大概在那座山的另一边,」司那夫同时用手指向远方,「那座有着高耸山峰的阔查斯。」 「啊!我穿着那套有翅膀的衣服飞上天时有看到。这么说,我们必须到那里去罗?」 「应该是!」司那夫忧郁地回答。 之后,两人就不发一语地默默前进。 愈靠近山脚,草原的草就愈高大,植被也愈稀少,四处开始出现许多被藤葛覆盖的灌木丛。 「我们快到那座山了。」司那夫看着路旁的小庙说。 「这座庙好像有供奉什么?」 「谁知道,那是古老卜供奉的,他们就爱做这些事。」 「啊!古老卜就是『万事都通』说的那些可以自由出入各个城镇的人吗?」 这时,小庙旁的细竹林里传出沙沙的说话声。 「可以自由出入。」 「出入自由。」 一个胖古老卜和一个瘦古老卜走了出来。 「你看,他们就是古老卜,大致上都是双胞胎一起行动。」司那夫小声地说。 「你们要去埃穆拉。」 「你们要去埃穆拉。」 古老卜像轮唱般接连说了同样的话,这似乎是他们说话的方式。 「是啊!」司那夫点点头说。 「你们要将龙骨恢复原状。」 「你们要将龙骨恢复原状。」 「没错!」司那夫再次点头,并开口问,「支解龙骨的,是你们的朋友吗?」 「我们也没办法,这是委员会决议的。」 「我们也没办法,只能照办。」 古老卜低头回应。 「藩国之外的事几乎都交给古老卜执行,因为他们一定会照办。」司那夫向泰儿美解释古老卜话里的意思,接着又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龙柏。」胖古老卜率先回答,接着瘦古老卜也神经兮兮地回答,「快刀。」 「如果你们要去埃穆拉,我们有个请求。」 「如果你们要去埃穆拉,我们有事想拜托。」 龙柏和快刀以诚恳的表情说。 「我们想请你们到山里看个东西。」 「然后希望你们带走这个东西。」 司那夫和泰儿美互看一眼,泰儿美率先点头同意,因为她对他们所居住的「山里」非常感兴趣,司那夫虽略微耸耸肩,但也没有反对。 龙柏和快刀似乎松了一口气,龙柏走在最前面带路,他身后跟着司那夫和泰儿美,快刀殿后。 高耸的树木愈来愈多,使得「山里」的小路光线微暗,路旁偶尔可以看到盛开的日本鸢尾或细齿南星。左边有个比小径还低的阴湿角落,上面盖着一间看起来随时会崩塌的粗糙小屋。 「那是什么?」泰儿美觉得很奇怪,开口问。 「是产屋。」 「现在还不到时候。」 龙柏和快刀连看都没看就回答。 『产屋?那又是什么……』泰儿美愈听愈茫然,突然前方一阵骚动吸引了泰儿美的注意,让她立刻将「产屋」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是另一对长相极似的古老卜正急忙朝他们走来。 「嗨!铁杉。」 「嗨!白茅。」 龙柏和快刀分别向那两位古老卜打招呼,铁杉和白茅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们有没有看到『灰宝』?我们在找『灰宝』。」 「没看到。你们又在拼命使唤他了。」 铁杉和白茅有点不好意思。 「因为有个宴会。」 「不早点准备好炉灶就糟糕了。」 「幻影出现了。」 「幻影出现了。」 铁杉和白茅一句接着一句后,又高喊着「灰宝」离开了。 「荒野的水泉上偶尔会出现有如海市蜃楼般的奇幻公主幻影,古老卜们很喜欢这种景象,所以也会准备宴会。」司那夫向泰儿美解释。 「那『灰宝』又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司那夫偏着头回答。 龙柏和快刀接着说: 「『灰宝』一个人出现在山里。」 「一个人出现在山里是一种禁忌。」 「可是那两个人不是还拼命在找他吗?」泰儿美不解地问。 「冈为『灰宝』是被他们差遣打杂的。」 「差遣打杂很重要。」 这时,龙柏指着斜前方说:「啊!在那里。」 快刀也接着重复,「啊!在那里。」 泰儿美往龙柏所指的方向一看,那里有只沾了满身灰的巨大松鼠,似乎正在搜集小树枝。不只泰儿美觉得非常惊讶,就连司那夫都显得有些畏惧。 龙柏和快刀开口说: 「喂!灰宝,他们在找你。」 「灰宝,他们在等你准备炉灶。」 巨大的松鼠转向泰儿美他们,泰儿美这才发现那是个穿松鼠毛皮、满身是灰的古老卜。灰宝略略低头打招呼后,随即消失在竹林里。 「灰宝不爱说话吗?」泰儿美好奇地问。 「灰宝不会说话的。」 「灰宝不说话,他发过誓。」 龙柏和快刀像唱歌般轻快地对泰儿美解释。 「可是居然到这种地方找柴薪。」 「铁杉和白茅是住在萨穆拉那边。」 「这个故事我知道,」泰儿美小声地对司那夫说,「身为仆役的灶工脱下毛皮后露出俊俏的脸庞,有钱人家的女儿一眼就看上他,最后和他结婚了。」 司那夫晚了泰儿美一眼,沉默半晌后,便肯定地说:「不对,她是受后母虐待的女孩,梳洗妆扮后,变得非常美丽,后来在宴会上被贵公子看上并与她结婚。」 「啊!这是……你说的是掉了玻璃舞鞋的灰姑娘。」 泰儿美陷入沉思,她觉得,就这座山的环境来看,还是自己推测的灶工故事比较符合目前的情境。 「对了……」正当泰儿美想开口 说话,却发现四周的景色又不同了,原本混杂竹林与杉树的杂木林,慢慢出现愈来愈多的橡树与蒙古梁。 「那个灰宝是男生还是女生?」司那夫问走在前面的龙柏。 不知是否没听见司那夫的问话,龙柏没有任何回应。 不久,森林中忽然出现豁然开朗的明亮空间,眼前是一栋有稻草屋顶和巨大泥土墙的屋子,屋前还种植着像从山野移植过来的玉簪花和轮叶沙参。 「到里面再说。」 「到里面说。」 龙柏和快刀推开以数片细长木板接合而成的小门,进到屋里,泰儿美和司那夫则尾随在后。 ※无手 屋里的地板是泥土地,正中央砌着像坑炉一样的炉灶,炉灶周围排放着像木制香菇般的矮凳子,正上方有烟囱状的高耸换气设备,四个人围着炉灶坐下。 「话说回来,你们也接到很不得了的命令。」司那夫开口说。 龙柏和快刀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原本奉命将化石做成钱币。」 「将独眼龙的鳞片轻轻剥下,再制成八角形的钱币。」 「独眼龙的化石是这个世界最硬的东西。」 「因此这项工程对藩国的居民来说,是件艰难的事。」 「做好的钱币平分给三个藩国。」 「但藩国却见钱眼开。」 「决定各自管理化石。」 「也决定各自管理古老卜。」 龙柏和快刀不约而同又叹了一口气。 「奉为神器的背后又有一段争名夺利的故事。」司那夫惊讶地说。 「我看到你们支解独眼龙,并扛走龙骨,而且大家看起来都很焦虑。」泰儿美同情地说。 「这是一件可怕的工作。」 「将独眼龙的化石拆成四分五裂。」 「没有人开口说话。」 「直到将龙骨搬回各自的藩国。」 「大家都认为做出这种事会不平安。」 「但做这件事是因为藩国发生了异变。」 两人又同时叹了口气。 「异变?」司那夫和泰儿美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要去藩国,异变对我们有没有影响?」 「园丁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客人也应该没什么问题。」 「但藩国的居民和我们。」 「都受到了诅咒。」 「被收藏在亲王树里的各个化石。」 「开始冒出气体。」 「注意到这件事的我们只能赶快逃命。」 「居民们就惨了。」 「有一个年轻的古老卜太晚逃出来。」 「气体对居民和古老卜会产生不同的作用。」 「埃穆拉的年轻古老卜……」 「失去了两只手。」 「从手肘以下都没了。」 泰儿美突然打了个冷颤,因为屋里的阴暗角落有个古老卜正转过身看向他们,他的手从手肘以下都没了。 「对在山里生活的古老卜来说。」 「失去一双手。」 「真是太不方便了。」 「不只自己不方便,对周遭的人也造成不方便。」 「带来很多的麻烦。」 「除了去问读音婆婆。」 「就没有其他办法。」 「没有办法可以恢复原状。」 那个失去双手的古老卜终于开口,「我才不要,听说读音婆婆会吃古老卜。」 「什么?有这种事?」 「即使具有这种事。」 「也只能碰运气赌赌看,没其他办法了。」 「你就和园丁他们再去一次埃穆拉。」 年轻的古老卜好像快哭出来了,「我在那里失去双手,你们还要我再回去。」 「不会有比手没了还糟的事。」 「你以前在埃穆拉待过很久一段时间。」 「没手之后,不也没再发生什么事。」 「没关系。」 「你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通常不会遭遇不幸。」 龙柏和快刀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这算哪门子的鼓励和安慰。』泰儿美不由得同情单胞胎的古老卜,在不得已踏上旅途这点来说,泰儿美也处于相同的立场。 此时,如地鸣般的礼炮声又响了,古老卜们个个面露惧色。 「得快点了。」 「得快点了。」 龙柏和快刀紧张兮兮地催促年轻的古老卜。 「将他带到读音婆婆那里就可以了吗?」司那夫向龙柏和快刀确认。 「对!」 「其他的古老卜都不敢再到那里。」 「会失去双手。」 「失去双手。」 泰儿美、司那夫和年轻的古老卜像被赶出来似地,被催促着走出屋子。 「到埃穆拉的路要怎么走?」司那夫转头询问龙柏和快刀。 「无手知道。」 「问无手就可以了。」 还没反应过来,龙柏和快刀就「碰」地一声关上门。 「无手是谁?」泰儿美不解地问。 「那是我的名字,」年轻的古老卜若无其事地回答,「我就叫无手。」 见到泰儿美和司那夫没有回应,无手显得有些羞赧。 「嗯,无手,那你告诉我们该走哪一条路比较好?」司那夫用力点点头。 「这边。」 无手或许已经觉悟到非得去埃穆拉了,于是径自跨步往前走。一行人穿过日本落叶松树林的下坡,走进黑穗醋粟的灌木林,无手突然停下,接着蹲下身子直接用嘴扯下黑穗醋栗,开始吃了起来,泰儿美见状,急忙摘了好几颗递到无手面前。 「我不要,你也吃吃看,很好吃。」无手冷冷看了一眼说,又继续用嘴扯下进食,没办法,泰儿美只好自己吃了。黑穗醋粟没有浆果类的甜美,却有像吹拂过原野的清风般的清爽。 「啊!可以看到埃穆拉了,」司那夫指着坡道下的方向,「你们看。」 泰儿美朝司那夫所指的方向一望,薄雾中隐约可见白色的小村庄。 「咦?」泰儿美不由付大叫,「我飞上天时,并没有看到像村庄的地方。」 「运气具好!有时候走得快累死也还到不了。」 礼炮声再度响起,埋头吃黑穗醋粟的无手惊跳起来,以惊人的速度在坡道上奔跑。 泰儿美紧张地追在他身后大喊,「等等,无手!」 无手听到后停下脚步,回头咧嘴笑道:「你叫了!」 泰儿美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了上来,「什么?」 「你叫我的名字了。」 「喔——」 「客人,你叫什么名字?」 「泰儿美。」 「喔——」无手又露出亲切的笑容。 『他是女孩子吗?』见到无手的笑容,泰儿美不禁有些疑惑,却又不好当面问这种问题。 「泰儿美,埃穆拉就快到了。」无手像在照顾泰儿美似地,喊着泰儿美的名字。 『原来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是件感觉这么好的事。』泰儿美这时也有切身的感受,因为司那夫自从问过她的名字后,就再也没叫过她了。 「无手从一开始就叫无手吗?」泰儿美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我出生时原是双胞胎中的一个,因为长相奇怪,不久就被嫌弃,被当成单胞胎养大,单胞胎没有名字。」 「但有时候总需要名字 吧!」司那夫也加入了话题。 「需要叫名字时,他们都会叫我无名。」无手黯然回答,接着又用振奋的口气说:「但我现在已经有『无手』这个名字了,比起『无名』,无手能更明确告诉别人我的特徽,所以我更喜欢无手这个名字。」 「只因为是单胞胎就不取名字,这样太过分了。」 「这是一种习俗,我的双胞胎兄弟就在这里,他变成圆球了。」无手指着像小鸟巢般的头。 泰儿美不知道无手是在做比喻,还是具有一颗圆球在那里,但她不好意思当面询问。 「供奉龙骨的地方戒备森严吗?还是无人看管?」司那夫问。 「当然戒备森严,不过单胞胎很有力量,」司那夫一问,无手立刻笑嘻嘻回答,却又愈说愈沮丧,「可是在埃穆拉,这个力量完全没有发挥作用。」 「听说埃穆拉发生异变?到底是发生什么异变?」泰儿美连忙问。 「去了就知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无手困惑地回答。 ※埃穆拉 一行人走下坡道,走出没有水的河川。 埃穆拉位在河中的沙州上(严格说应该是河川遗迹而不是河),在迷迷蒙蒙的雾气中,一行人眼前出现了希腊式的街道。 司那夫指着眼前突然出现连接埃穆拉与河岸的桥,「从吊桥那里进去吧!」 「那是桥公主,会挑人的。」无手不安地说。 「古老卜在桥旁盖了间小寺庙祭祀桥公主,古老卜就是专做这些事。」司那夫凑到泰儿美耳边悄悄地说。 「就是这样,古老卜很熟悉桥公主,所以没问题,泰儿美你呢?」无手满意地点点头。 「吊桥放下来了,大概没问题吧!」司那夫说。 「如果那座桥收回去,埃穆拉就变孤岛了吧!」 「平常桥收起来的时候比较多。」 「运气真是太好了。」 「可能是这套衣服的关系吧!」 「哇!什么时候变的?」泰儿美吃惊地望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发现原本枯叶色的衣服已经变成雪白的贯头衣5。 「这个镇上的人都流行穿这种衣服?」司那夫略为皱眉喃喃自语。 「我失去双手已经好一阵子了,听你这么一说,这种衣服好像到处都看得到……」一想起那时候发生的事,无手不禁又开始发抖。 「总之,你的衣服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埃穆拉人的衣服也是这样,在你下定决心要进入埃穆拉的一瞬间:衣服就变成可以融入埃穆拉居民的样子,桥也是认定这套衣服才降下来的。」 「是桥公主。」无手再次纠正司那夫的说法。 「反正就是这套衣服让桥降下来的。」泰儿美非常开心,惊喜地说,她对自己挑选的衣服非常满意,得意洋洋地看了司那夫一眼,但他似乎不怎么惊讶。 渡过架在无水河川上的吊桥,往未知的国家前进时,泰儿美心中溢满奇异的不安与落寞,但是,她已经无法回头了,即使她并不打算这么做,『一定要回到原来的世界,即使最后或许必须为了回头而前进……已经弄不清楚是为什么……』 一踏上桥面,就闻到一股像甲酚6的气味,这是一座无人行走的桥面。 「好像有什么怪物到,是这个像雾的气体散发出来的吗?」司那失血视眼前的雾气。 「这是那些气体,别掉以轻心……」无手脸色苍白地说。 「要不要紧?无手!」泰儿美关心地询问。 「我想广场应该在那边,我们走吧!」 「等一下,好像有人走过来了。」 桥的另一边,迎面走来一位穿着与泰儿美一样的人,泰儿美停下来,打算等那个人靠近便开口搭讪,但当他接近后,却完全不看泰儿美而径自走开,好像半梦半醒一样,没有一丝紧张感。 「奇怪的人。」泰儿美回头看擦身而过的人,快步跟在司那夫后面嘀咕着。 他们接着又和其他人擦身而过,奇怪的是,每个人的眼神都和刚才那个人一样仿佛游魂般的眼神。 「好奇怪的地方。」泰儿美伤心地对司那夫说,「被人忽视的感觉真令人讨厌。」 「之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原本埃穆拉的居民对旅客都相当客气、也很亲切地招呼客人。」心情沮丧的无手抬头对泰儿美说,「埃穆拉所发生的异变,就是大家都失去正常的意识。」 「嗯!」司那夫以锐利的眼神环视四周。 「无手,你的手是在哪里失去的?」泰儿美悄悄问无手。 「就在广场附近……当时大家正准备供奉龙骨,我因为惧怕读音婆婆,所以离开人群躲藏,我想,我的手可能真的被老婆婆吃掉了。」 眼前的道路愈来愈宽广,风也阵阵穿过,味道也愈来愈强烈,街道四处都是下坡的细小石阶,一行人走在石阶路上,浇花器、水桶等用具像无人使甩般,被弃置在四处。 「这里以前好像是市集。」 道路两旁有陈列架、桌台和秤子,还有棒子前端带有钩子不知用途的工具,另外还悬吊着编织整齐、大小不同的笼子,全被风吹得嘎啦作响。 「好凄凉。」泰儿美有些难过,只要想像以前的热闹景象,空虚的失落感就涌上心头。 「生意人的帐簿碎片。」司那夫捡起随风飞滚的纸片,低声说,「真的不一样了,以前这里是很具规模、有完整通货系统的市场。」 「通货?是钱的意思吗?」 「是,但不是金子。古老卜们说过他们将剥下的龙化石鳞片交给专业的工匠,将它做成八角形钱币,这个世界没有比八角形钱币硬度更高的物质,我们称它为龙琉币,那些化石可说是一座矿山。」 穿过街道后有一条运河,运河边有座公园,公园里有树木、花坛和无数长凳,但花坛的花已经凋零,坐在长凳上的人们个个眼神空虚地盯着自己的手。 「以前这座公园到处都是从市场回来的孩子、老人、年轻情侣,终日充斥不绝于耳的笑声。」司那夫自言自语地说着,「说到钱,虽然有些地方的人会轻视它、认为那是有或没有都没关系的东西,可是依现状看来,钱扮演了沟通的角色,因为它在人与人之间流通。」 ※栖息地底的生物 泰儿美的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动。 「什么东西?好恶心。」 黑压压、长得像小蛇的东西正钻出土壤。仔细一看,路面上的石阶裂缝、公园的围墙下,到处都聚集了这些东西。 「黑蚯蚓!」无手吓得脸色发白,整个人惊跳起来,「『栖息地底的生物』是古老卜的天敌,如果看到它们就会发生不幸的事。」 司那夫惊讶地环视四周,「它们一直栖息在地底深处,很少会跑到地面上,怎么会……」司那夫的声音沉了下来。 「好恶心,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虽然泰儿美不会太讨厌蚯蚓,但也没有特别喜欢,可是对这些栖息在地底令人起鸡皮疙瘩的黑蚯蚓,她本能地感到恐怖。 司那夫又接着说:「这个世界的居民将『栖息地底的生物』视为一种忌讳。有一则传说是说:『当世界毁灭时,栖息地底的生物将齐声鸣唱,狐鸫的花朵将绽放盛开。』但光往坏的方面想,对事情并没有帮助。读音婆婆很喜欢黑蚯蚓,它们是很珍贵的药材,平常不易抓到,我们就抓一些送给读音婆婆当作礼物好了。」 『抓它们?』泰儿美觉得很恶心,「这些东西抓到以后要怎么办?」 「烧一烧,煎成药。」司那夫若无其事地抓起黑蚯蚓,放进口袋。 泰儿美尽可能地躲得远远的。 「所以我才讨厌读音婆婆。」无手几乎陷入恐慌之中。 「没问题啦!有我们陪你一起去。」泰儿美只能这样安慰无手。 突然,运河边出现一个留着娃娃头、双手抱膝蹲着的女孩,顿时吸引了泰儿美的目光。 虽然女孩与其他擦身而过的人一样,也穿着贯头衣,但她的确是那个孩子,那个在巴恩斯宅邸看到的女孩。 女孩抬起头,两人的眼神似乎有所交会,但下一瞬间,女孩的视线就移向其他的地方。女孩身上有着和镇上居民明显不同的地方,在变成全然地漠不关心前,好像有些走投无路似的寂寞,而这种感觉与泰儿美内心深处的某个东西相呼应,因此才会深深被那个女孩吸引。 泰儿美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无论如何一定要认识那个女孩,但即使泰儿美想开口说话,那女孩却像荧幕上映照出来的影像,怎么样也无法沟通。 「你现在看到的是幻影。」恢复镇定的无手铁青着脸对泰儿美说。 「咦?」那个女孩的身影瞬间就在泰儿美眼前消失,「刚才那个女孩是『奇幻公主』吗?」 「不是,那是别的幻影……大概是被谁呼唤出来的……」无手一脸了然的表情,深思道。 「快走!」司那夫催促他们,泰儿美才依依不舍地踏上旅程。 一行人顺着街道走,不久就远离运河,原以为街道是一个大大的弧形路线,没想到竟像箭一样笔直地通往广场。 「无手,你走前面。」泰儿美要无手走在前面。 「你……」泰儿美提醒司那夫注意时,脸却尽可能不看司那夫,「那个东西快掉出来了。」 原来黑蚯蚓正打算从口袋脱逃,像汤圆一样蜷成一团,掉到地上。 「啊!有没有袋子可以装?」司那夫捡起蜷成一团的黑蚯蚓,很困惑地问。 「没有,放到帽子里如何?」泰儿美原只是开玩笑,当然她的意思是指将帽子脱下来当作盛装的容器。 「原来还可以这样!」司那夫居然立刻拿下帽子,将黑蚯蚓放到头上,然后再戴上帽子,笑着对泰儿美说:「谢谢!」 泰儿美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幸好司那夫这吓人的举动没被无手看到。 埃穆拉以广场为中心点,道路似乎从广场呈放射状向外延伸,广场中央矗立着仿佛聚集了森林所有树木的大树——亲王树。 一靠近亲王树,周围的甲酚气味就更强烈,像硬拉着无手、泰儿美一行人往亲王树接近。 ※埃穆拉的读音婆婆 「老婆婆,我们进来罗!」司那夫朝树洞喊叫。 这里与「万事都通」兄弟居住的大树不同,显得庄严许多。「万事都通」他们住的树干以相互纠结交错为特征,但这棵树的树干却非常笔直。 一进到里面,立刻有个像回廊似的空间,另外还有个再小一些的树干,树干里也有一个洞。司那夫直接走进去,泰儿美则推着无手前进,一旁散落着干掉的树果与蔬菜。 「是谁啊?」里面传来沙哑的声音,暗处有个身影在晃动。这里几乎没有采光窗,即使有两、三扇窗户,也因为开向回廊处,所以无法为室内带来光亮,虽然阴暗,但当眼睛习惯之后,就可以分辨桌子、水壶,模模糊糊看到暗处蹲坐着刚刚发出声音的人。 是一位留有一头像越后舞狮般头发的驼背老婆婆。她正垂着头,因此看不清楚她的睑。 「是我。」司那夫说。 「嗯,刚才的礼炮已经传达你的事了。」 老婆婆抬起头,脸上仿佛冷凝的熔岩般刻画着无法计数的深刻皱纹。当其中一条看起来像皱纹的纹路张开细缝,看到只有眼白的眼睛时,泰儿美这才发现老婆婆原来看不见。 「坐下来吧!喔,还有客人……喔,没关系。」 老婆婆轻轻转动盲眼,以右边的太阳穴正对着泰儿美。无手吓得半死,躲在泰儿美背后。 「这套衣服选得真好!」老婆婆以惊叹的口气说,「是你挑的?」 「不,是这个孩子自己选的。」司那夫怅然回答。 坦白说,泰儿美觉得很不舒服,总觉得应该先互相介绍一下,他们却一见面就自顾自地聊起别人听不懂的话。 「这是我送给您的礼物,黑蚯蚓。」司那夫立刻拿出黑蚯蚓倒进挂起的笼子里。 「黑蚯蚓?好像很多。」老婆婆伸出手像在感觉礼物们的骚动,接着低声叹气道, 「它们终于都跑出地面了,穿着那套衣服的孩子也终于来了。」 泰儿美正思索着该如何回答时,司那夫代替她回答,「这套衣服在进到埃穆拉时起了变化,这是为了与埃穆拉的什么相呼应吧?和以前比起来,这里也有很大的改变。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应该知道原因,虽然我们极力反对,可是三个藩国说出要各自治理,还支解龙骨,将其中两块搬来埃穆拉。能骨释放出具臭气体就是在那之后的事,转眼间,怪病便开始蔓延。」 老婆婆从一旁沙沙作响的袋子里,舀出咖啡色粉末,倒入发出匡啷声的水壶里,接着开始传出令人怀念的中药味。 「起初每个人都说手指头变得很奇怪,无法打好绳结,也无法打包东西,甚至连衣服的带子也绑不好,不久,连钮扣都无法动手扣上。只要勉强动动手指,就会受到严重伤害,最后演变成穿现在这种只用一片布料开个洞的衣服。怪病还不只如此,所有人害怕受到伤害,渐渐变得不爱说话,对周遭事物漠不关心,只关心自己。」 『害怕受伤害?她是说不可以害怕受伤害吗?可是无论是谁总想避免受伤吧!』泰儿美的思绪一片紊乱。 「我不怕受伤,却反而失去双手。」无手提心吊胆地开口。身为在场的一份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沉默以对。 「嗯!你是古老卜,古老卜能敏感地适应变化,你应该是闻到那个气体的本质。」 「本质?」 「也就是说,你虽然可以和其他人交流,却无法与他们互相碰触。」 「但我可以呀!」无手向泰儿美伸出剩下的手臂。 『对啊!』泰儿美紧握住无手的手臂,在心中为无手加油。 「你的情况是因为失去双手,所以留下心。但这里的居民却是有手无心。」 「我不太懂您的意思……不过,有件事想请问您……呃,听说,您们会吃年轻的古老卜,是真的吗?」无手战战兢兢地问。好像不弄清楚这个传言就无法安心。 「我?我会吃古老卜?」老婆婆耻笑道,接着又思索了一下,「说得也是,我是还没吃过古老卜,但以后会不会吃就不知道了!」 司那夫噗哧笑出声,无手不知他究竟该不该放心,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独眼龙 「独眼龙的龙骨放在镜间吗?」司那夫向老婆婆确认龙骨存放的位置,老婆婆点点头。 「龙骨一搬到这里后:立刻就响起礼炮声。我将那次的礼炮声解读为『相互牵绊之物消失的预兆』,而这正说明了这个藩国之后将发生的情况。」老婆婆叹了口气,又对司那夫说:「你终究还是和这个会夺取你性命的孩子碰面了。」 泰儿美吓了一跳,正想询问时,司那夫却抢在前头制止了老婆婆。 「老婆婆,您知道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吧?我们得让龙骨恢复原状。这里的怪病就是因龙骨而产生的。可是,像您这样的人,为何不能阻止这些事情发生?」 「当独眼龙死去时,这个世界陷入了极度的混乱。奇幻公主赌上自己的性命,镇住了独眼龙。虽然狂暴的独眼龙不存在了,但公主也带着独眼龙的眼睛到根之 国去了。当时我以为这个世界会变成不毛之地,可是却没有。我们三姐妹那时各自受到自己藩国的乞求,各自成为藩国的巫师。后来虽然还是处于混乱之中,但已渐渐恢复部分秩序,也开始复兴重建。可是根之国涌出的水却无法恢复原来的水量,毁灭声也仍旧持续响起。愚蠢的居民食髓知味,欲望就此贪得无厌。这些家伙因为被自治带来的财富蒙蔽双眼,完全遗忘了敬畏,才会支解神圣的龙骨。真是可怜的家伙!此后,就一步步走向毁灭之途。公主不再出入,也是这个原因。这就是命运,我们无法预料这一切。」 「老婆婆,她胸口也有小小的礼炮声,她到这个世界有她的任务。」司那夫似乎话中有话。 老婆婆深深叹了口气,捏起一条黑蚯蚓,出奇迅速地用力抖了两、三次,然后咻一声丢到空中,黑蚯蚓在空中轰地烧成火红。泰儿美惊讶地叫出声,无手则皱紧眉头。 「栖息地底的生物全会因为冲击而燃烧。」司那夫以沉稳的音调解释。 老婆婆捡起焚烧掉落的黑蚯蚓,丢进挂着的水壶。 「现在只有黑蚯蚓跑出来,但再过不久,连地勉和火鼠也会出现,接着天空就会被一大群狐鸫遮蔽。」老婆婆自言自语地说,然后从钩子上取下水壶,将咖啡色的液体注入杯中,双手捧住杯子慢慢转动。 礼炮声再度响起,老婆婆停止转动杯子,倾耳细听,就这样专注片刻后,慎重地开口,「趁失败的亡灵还未阻碍你的去路前,再试一次看看吧!」 老婆婆起身走入房里,并向泰儿美招招手。 里面有一面与「万事都通」、「万事不适」住所里一模一样的穿衣镜,磨成像镜面的树脂约有一个榻榻米大小,但有一个关键性的不同,那就是这面镜子因为长年被尊崇、供奉,而散发出庄严气息。 老婆婆拿起一旁的水壶,取出银色砂状物,嘴里喃喃念着咒语,然后将它涂在镜面周围。接着从丹田用力喊出「呓!」同时使劲将镜子往内推。镜面就像旋转门一样随之转开,并在一瞬间涌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空气。 像诡异生物般的阴冷空气侵入泰儿美的鼻腔,自懂事以来的所有回忆如暴风雨般袭来,强烈而惊人的力量击倒了泰儿美,甚至让她一瞬间失去意识。 转动的镜子后面出现闪着银色光芒的物件——是货真价实的部分龙骨。 龙骨不愧是震撼人心,令每个人都想占为已有的宝物。 「风真强。你不愧是命中注定的孩子,能承受冲击没有消失。」老婆婆开口对泰儿美说。 「消失?」 「是的,你带有小小的礼炮声,所以你很特别。其他的人是承受不了来自根之国的风。」老婆婆说完转身向后。紧张的司那夫和无手正远远地站在她们后方。 「将衣服的装饰细绳拆一条下来。」 「是这个吗?」泰儿美指指胸前的细绳。 「没错。」老婆婆点点头。 泰儿美咬断线头,拉着细绳的一端,小心翼翼地扯出。 「这样可以吗?」 泰儿美花费不少时间才拆下细绳。老婆婆从泰儿美手中取过细绳,绕着龙骨绑上。再从水壶里取出银砂,涂抹在细绳上。 「这样就可以了,当那个时刻来临,龙骨也可以充分发挥作用。」 「就这样?不用搬回原来的场所吗?」 「嗯,埃穆拉还有另一块龙骨,就位在通路的尽头。」 「要如何才能将它取出?」 老婆婆还没回答,司那夫就急忙催促:「能做的事我们就先做,不久后,通路自然会开启。好了,快点,我们得赶快进行下一步。」 泰儿美陷入沉思,总觉得『好像掉入了陷阱,不知从何时开始,就这样被司那夫牵着鼻子走。虽然他所做的一切的确是为了我和这个国家……对了,奇幻公主还在根之国吗?』 「奇幻公主现在还在根之国吗?」泰儿美问司那夫。 司那夫没有回答,倒是老婆婆回答了泰儿美的问题。 「是的,公主的确是在根之国。就是因为去了根之国,才有『奇幻公主』的尊称。当她还在这个国度时,她有别的名字。但是,在拥有尊称的瞬间,原本的名字就在这个国度里消失。」 『那个消失的名字该不会就是……该不会就是丈次爷爷所说的巴恩斯家的……』泰儿美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可是,无论怎么想,那个名字就像从记忆中失落一样,完全想不起来。 「总有一天你会想起那个名字——」司那夫像个已经绝望的人。 「等那个时刻到来。」泰儿美抢白道,「那时就能取得位在通路尽头的另一块龙骨。那条通路是通往根之国的吗?」 「哎呀!真是聪明的孩子。」 「因为刚才您就说过了。那为什么您不直接去拿呢?如果公主也在那里,不也能顺便将公主带回来了吗?」 「根之国是另一个国度,这个国家没有人可以到达那个地方。而另一块龙骨是为了确保埃穆拉的安宁,才供奉在根之国。」 「如果去了会怎么样?」 「魂飞魄散。」 凝重的沉默笼罩了所有的人,虽然泰儿美还有一堆问题想问,但总之,现在已经得知根之国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到达的。 这时,司那夫似乎想起什么,「老婆婆,无手失去双手很不方便,古老卜他们拜托我将无手带来这里。他们认为您应该会有办法。」 「这个……也不是没办法再生长出来……」 无手的眼睛一亮,泰儿美也松了一口气,连司那夫的表情看起来都有些开心。 老婆婆思考片刻后说:「不过很花时间。就像园丁的工作。你们最好先去契穆拉的姐姐那里。」 无手的表情顿时有些失望,但立刻有如下定决心般点点头示意。 看到无手的反应后,司那夫也说:「好,那我们出发吧!」 大伙都点头同意。 「代我向契穆拉的姐姐问好。」 「我们会的。谢谢老婆婆。」 「谢谢您。」泰儿美也向老婆婆辞谢。 老婆婆点点头,并对泰儿美说:「听好了,不要害怕受伤。」 一出树洞,埃穆拉还是没变,既干又冷。一阵先前不曾有过的风咻咻地穿过埃穆拉,这阵风似乎也将甲酚般的气味吹散了。 又看到还是一样蹲坐的留着娃娃头发型的女孩。泰儿美想与她说话。可是,该说什么好? 「这是幻影。」无手提醒泰儿美。 女孩抬起头,这次视线似乎有了交集,接着女孩的身影就像被擦拭掉般,又消失了。 第六章 ※猿梨7 离开埃穆拉后,泰儿美和司那夫一直沿着河床的堤岸边走,无手则与河岸保持距离尾随在后。 「为什么要走在离我们那么远的地方?」泰儿美疑惑地问无手。 「干涸的河床假危险,会招来『栖息地底的生物』。」无手好像等着泰儿美询问似地立刻说明。接着往旁边一看,又停下了脚步,「这不是猿梨吗?」 在往这边延伸的茂密树枝上缠绕着藤蔓,上面有成熟的黄色猿梨,无手高兴地大叫,伸长脖子用嘴开始吃了起来。 「等等,稍微休息一下。」泰儿美对着快步走在前面的司那夫喊道。 无手的嘴边被猿梨的汁液弄脏了,在他饱足前,泰儿美和司那夫就坐在旁边耐心等待。 「无手无猴8也无眼。」司那夫低声念着。 无手听到后大笑,捧腹走到泰儿美的身旁坐下,「以前,独眼龙还没出现在这个世界以前,有一棵很粗大、像全世界屋顶那么大的猿梨树,人们都在上面生活。」无手说话的语调总有一定的韵律,能使泰儿美不知不觉听得出神,「巨大的猿梨树下是美丽的玫瑰园,遍地开满玫瑰。玫瑰虽美,但不方便行走,也不方便生活,所以大家都攀上猿梨树,在树上生活。」 「是谁种植那么多玫瑰的?」 「是那时的庭园师。那时候的古老卜像猿猴一样灵巧,而且也具有智慧。」 「那藩国的居民呢?」 「那时候还没有藩国、更没有居民。可是古老卜自古以来就存在。」接着无手不知道为何,突然改变话题,「古老卜吃下猿梨的果实就能增长智慧,就再也不走那种河岸了。」 「走在河岸上真的会引出『栖息地底的生物』吗?」司那夫开口问。 「以前,『栖息地底的生物』会化咸水蛇,栖息在河底,等河水泛滥时,强行将古老卜拖走。水蛇栖息在河里,它就是『栖息地底的生物』变的。」 「泉水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 「那是水蜘蛛,它属于妖怪类,和『栖息地底的生物』不同。但两者都会攻击古老卜。」 「我知道了!你们为了祭祀因这个原因牺牲的古老卜,所以盖了桥公主的寺庙。」泰儿美大叫。 「不是。」无手的神色显得有些黯淡。 「所谓的桥公主,是指乘着船、唱着歌时而遇难的古老卜吧!」司那夫罕见地加入话题。 「也不对,桥公主其实是牺牲的祭品。」 「祭品……活人祭品?」司那夫瞪大眼睛,口中发出嘘声。 「没有人来救她吗?像是很厉害的王子之类的。」 「不知道……从我出生后都还没看过……」 「你没见过却知道那么清楚,是谁告诉你的?」 无手摇摇头,很困惑地说:「没有人告诉我,但我就是知道。不用听别人说就能知道。」无手像要说明似地遥望着远方,「——我还是不明白,但我有种感觉,站在那个地方看着某个东西,故事自然就会从那里流入我心中。所以我不需要听别人说。」 「古老卜全都是这样吗?」泰儿美好奇地问。 「不是。大概是我比较特殊……因为我是单胞胎。」无手低下头嘟哝。突然,礼炮声又响起。无手惊跳起来,「又是礼炮的声音。不快点不行了。」 「咦?」泰儿美望向猿梨结实累累的地方,惊讶地说,「刚刚灰宝在这里。」 「那个穿着松鼠毛皮的灰宝?」司那夫也踮起脚张望,「没有啊,什么都没有。」 「不,即使他在这里也不奇怪,再过去就是古老卜的街道。我也经常来这里提水。虽然铁杉和白茅的家就在水泉旁边,不需要辛苦提水,但那边是荒地,不到山里就采收不到作物。他们很喜欢猿梨,有可能也到这里来采收。」无手同情似地说,「灰宝或许会怕你们。」 ※契穆拉 空气中传来像果实酸腐、甜到烂掉的气味;同时也可以略略听见嘈杂的人声。 「这是什么恶心的味道?」泰儿美觉得很恶心。 「可是我倒觉得还好。」 「我也是。」 前方沙洲上可以看到若隐若现的藩国。 「那就是契穆拉?」 「是啊!可是还是有些地方很奇怪。」 靠近一看,那个地方与其说是沙洲,不如说是海岸突出的部分。人们谈笑风生,往来于该处。 「那里是填海而成的海埔新生地吗?」司那夫看着地面觉得很奇怪问道。 「没有桥公主,祭祀边境之神的寺庙不见了。一无手大惊小怪。 司那夫也觉得很怪异,「还没见过这么开放的地方……啊!你……」 一听到司那夫的惊喊,泰儿美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从胸口一直到腹部被一刀切开,并淌着血。 「啊!」泰儿美惊叫。 不知何时、也没感觉被切开。那么,这惊人的血是怎么回事?泰儿美觉得自己好像快要失去意识了,整个人跌坐下来无法动弹。 「等一下!」司那夫不慌不忙地检查泰儿美的衣服。 「这是衣服上的血。」 「咦?」泰儿美小心地触摸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发现异样,「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只有衣服被切开,而且还自己流出血来。 「不会有事的,泰儿美。」无手为泰儿美打气。 「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松懈下来,而且觉得怪异,因此泰儿美的口气像在质问司那夫。 「我也不知道。这样说来,那些人也都包着绷带像在外科病房一样。」 原来如此,远看还看不清楚,近距离仔细看,所有的人不论是头、手、胸部或脚上全包着绷带。 「即使看起来浑身是伤,每个人却似乎出奇地平静。」 这时,礼炮声又响起。无手吓得跳起来。 『虽然经常可以听见礼炮声,但这次却不单只听到声音,连空气都震动了,声响所发挥的实际震撼力,对整个世界都产生了作用。一听到礼炮声,这个世界的生物,尤其是古老卜,就会受到相当大的冲击。或许这就是礼炮声被称为毁灭之声的缘由。』泰儿美默想着。 「这就是契穆拉的异变。」无手不安地环顾四周,接着自我激励地说:「可是,我已经接受过龙骨气体的洗礼了,所以现在一点也不怕。」 「快点!」司那夫急忙催促泰儿美他们快点走。 「小妹妹!」一位看起来非常亲切的阿姨对泰儿美说,「你怎么放任伤口不理,还在外面乱跑,没请人帮你看看吗?」 「呃……」 「跟我来,我帮你。」陌生阿姨说完后,立刻就抓起泰儿美的手往前走。 不知所措的泰儿美看着司那夫,司那夫只是耸耸肩,露出「算了,那也没办法」的表情,无手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顾傻站着。 陌生阿姨带着泰儿美走到树荫下,那里已经躺了好几个伤者。 「来,坐下。乖孩子,怎么有这么乖巧的孩子呢?」她边说边摸摸横躺的泰儿美。 泰儿美愈来愈困惑。但令人惊讶的是,从泰儿美衣服上流出的血渐渐止住了。 「没错,你真是个乖孩子。」 不知为何,泰儿美心里觉得不太舒服,『这位阿姨都没有好好正眼看过我,到底是从哪一点说我是乖孩子?她到底打算做什么……』 但衣服的血的确止住了,好像真的有效。 「啊!好像好多了,谢谢您。」泰儿美一身脏乱地站起身,朝正在等她的司那夫走去。陌生阿姨带着微笑看着他们。 「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衣服好像真的好了。」 「真的吗?」司那夫冷漠地回答。 「真的,不然你看……」泰儿美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怎么血流得比刚才更多,而且伤口的位置和刚才不同。 「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去给她治疗一次吧!」 「不会吧……」泰儿美回头一看,陌生阿姨还是朝他们温柔地笑着,「伤脑筋!等等我,我再回去一下。」说完,泰儿美又急忙跑了回去,请陌生阿姨做同样的事。但一回到司那夫身边没多久,马上又在别的部位出现新伤口。 「泰儿美,别浪费力气了。」无手低声说。 泰儿美沉默不语。坦白说,泰儿美不是不想回陌生阿姨那里让她摸摸头。如果多花点时间和她相处,对这件衣服的伤应该也会有帮助。可是她没有那么多时间。 「等我一下,可以吗?」泰儿美再次征求司那夫的同意。 「你不是一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为何这次要特别征求我的同意。」被司那夫这样反问,泰儿美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有种内疚的感觉。「你想回那个阿姨那里,是因为你现在的样子与本来的不同,因为你没有自信,其实你并非打从心底想治好这件衣服的伤,因为你知道这伤口对你并没有造成威胁,不是吗?」 说得也是。 「这就当是最后一次好了。」留下耸耸肩的司那夫,泰儿美又再一次走向陌生阿姨那里,再次请她治疗,泰儿美对她说:「谢谢阿姨,可是这是最后一次了。」 阿姨微笑地指着前方,「那边有讲习会。」 一回到司那夫身边,泰儿美立刻就对司那夫说:「阿姨说那边有讲习会。」 司那夫下巴一撇,「从刚才就听到了。」 ※治疗市场 「从原本缔结组织比较脆弱的地方像这样沿着肌肉纤维撕裂开,这让人想起摩西用双手分开海水,在海水中央开出一条路的故事……」原来是这样,不知是谁在上课的声音,泰儿美钻进人群偷看。看到一位脸圆圆的讲师,在数十位听众面前拿着模型说明,「……这是刚才从指尖拉出的白丝,请注意,这个具有惊人的破坏力。组织彼此之间就是靠它连系,当然它也有贯穿皮肤的力量。请小心适当地使用。使用方式如果有错,伤口会愈变愈奇怪,所以,经常可以看到有人依赖这种魔力热衷于制造伤口,而不是用心治疗……」 不知从哪里传出了窃笑声。 「请注意不要逾越本分。有人习惯将患者的伤口整型成和自己的伤口相同,虽然这种人比较少,但这是一种很糟糕的坏习惯。会学这种治疗的人,请务必小心注意……」 泰儿美转身离开,回到司那夫身旁。 「好像是某种集会。」 司那夫看看泰儿美,然后往上一指。泰儿美抬头一看,看到先前没注意的各种招牌,其中最大的招牌上刻有「治疗市场」。 「治疗市场」的招牌下,则竖有「爬树疗法」、「横躺大地疗法」、「歌唱疗法」、「拼画疗法」等各式招牌。 「哇!这么多治疗法,就算有点小伤也应该都没什么问题了。」 招牌之中,甚至还有「魅力伤口加工」、「装饰性伤口重整」这类比较特别的东西。 「不可能没问题,伤口本身就是个问题。」司那夫喃喃说着。 「对了!」泰儿美突然大叫。 「这里说不定有可以将无手的手治好的地方。」 「我不需要。」无手露出害怕的眼神。 「为什么,你不想治好吗?」 「我讨厌这样。」 「不要像小孩那样撒娇。」泰儿美感到有些烦躁,他到底为了什么才「下山」的?「等一下,我去问问别人。」 泰儿美说完,立刻四处查看,发现一面招牌上写着:「专治以为失去身体一部分的人」。 『虽然是以为失去身体一部分,而不是实际失去……可是,失去是件事实,所以也符合这个条件。』泰儿美偷偷往里面查看。 里面柜台坐了一个女人。 「请问……」 「你好。你是第一次来吗?」女人微笑回应。 「嗯,是……」 「第一次看病需要二十五个龙琉币。」 「可是我没有龙琉币。」 「啊,不好意思,你不是契穆拉的居民吧!」 「嗯。我想问一下,我的朋友,一个失去手的古老卜……」 「古老卜!」柜台女人皱起眉头小声叫了出来,「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不替古老卜看病。」 听到这句话,泰儿美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柜台小窗关上。剐开始她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等反应过来后,只是更加气愤。 「你现在知道了吧!」后面传来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司那夫。 「藩国的居民一向都轻视古老卜。虽然他们没有古老卜根本活不下去。但他们却将古老卜称为地虫。在他们眼里,古老卜和『栖息地底的生物』没什么不同。」 「什么跟什么!真是过分!」泰儿美愤愤不平。 「实际上,古老卜也是从『栖息地底的生物』演化而来的。古老卜以此为禁忌。因为在他们演化时,『栖息地底的生物』的深层智慧、记忆,全消失了。部分的古老卜非常引以为耻。」 「可是……实际上是怎么演化的?」 「经过长久岁月的『栖息地底的生物』会经由树根出现在地面,然后就直接睡在树枝的分岔处。大部分『栖息地底的生物』会就这样腐坏,但也有部分会变成蛹。在那种状态下被发现的古老卜,直到发出第一声哭声前,都会被集中放在产屋里,一般而言,蛹的状态会一分为二。」 『产屋!就是那时候看到的……』泰儿美想起在山里看到的黑暗阴湿一角,「居然在那种地方迎接生命。」 「生命并非全是在欢欣迎接与光明中诞生的。」 「可是无手却非常害怕、讨厌『栖息地底的生物』。」 「藩国的居民讨厌古老卜、古老卜讨厌『栖息地底的生物』,就像近亲憎恶一样。但他们却又同时将之视为神圣之物。这两件事都一样,都是对『自己』敬而远之。」 泰儿美感到非常震惊。 「你说过,藩国的居民如果没有古老卜根本活不下去。」 「嗯!因为藩国的居民们几乎没到过藩国以外的地方。和其他藩国交易或到山里采摘食物、搬运物资都是古老卜的工作。现在则因为气体的关系,正处于混乱的状态,所以才和以前不一样。」 「竟然瞧不起对自己这么重要的存在,真是的……」泰儿美的心情很沉重,这种感觉已经超越愤慨,变成空虚而悲伤的心情,「可悲的人们。」 ※幻影 「各位治疗者请拿出自信。各位的伤口都很大、很深、很严重,却都以救人为优先,这样的作为确实具备了高贵的品德。」 泰儿美与司那夫返回无手身边的途中,经过讲习会的团体,发现那些温柔的阿姨们都湿了眼眶。 司那夫疑惑地低声说,「真奇怪,这些人不正视自己的创伤,反以品评他人的伤口为乐。」 离那个团体有段距离处,无手正独自呆坐着。 看到无手发呆的模样,泰儿美觉得很想哭。知道了古老卜出生的秘密后,她不但不觉得彼此疏远,反而觉得更为亲近。 『为何我会这么在意无手?』泰儿美正想开口喊无手时,却被热烈的掌声打断,原来讲习会结束了。听众三三两两开始散场,聚集在司那夫和泰儿美的四周。 「哎呀 !这么严重的伤。」 泰儿美心想,『和刚刚一样。』 其中一个人甚至还伸手摸司那夫。 司那夫狠狠拨开对方的手,冷漠地说:「不要碰我!」 司那夫的冷淡与漠不关心具有不可思议的风度。 泰儿美也莫名认同司那夫的态度,决定暂时放任衣服流血。 「决定了。」泰儿美低声喃喃,愉快地走向无手,并对无手说:「走吧!无手。就算一直这样也没关系。」 无手转头看泰儿美,松了一口气笑了,「是啊!即使我就这样没有手,应该也没关系。」 「说的也是,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泰儿美的态度和刚才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无手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 「可是,有手毕竟比较方便。」司那夫淡淡地说。 就在一行人正打算离开时,泰儿美眼角突然映入熟悉的身影。 虽然只看到背影,但她的确就是那个留着娃娃头的女孩。虽然背影看起来比先前年纪稍大,但一定是她。而且她走过的路上还留下了班驳的血迹。看样子,她也受伤了。但是,包括刚刚那位温柔的陌生阿姨在内,竟没有人理会她。女孩像是走投无路的样子,自己压住伤口。 泰儿美一接近,女孩的身影却消失了。 「你们好过分。」泰儿美对着刚才那位陌生阿姨说。 「为什么你们不帮那个孩子处理伤口?她流着血,现在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 「伤口也有合和不合的分别。」陌生阿姨掀起自己的上衣,露出缠绕着一层层绷带的身体,接着又露出温柔的微笑,「我的伤口很喜欢你伤口的味道……而那个孩子却没有味道。」 泰儿美打了一个冷颤,觉得自己似乎顿时血气尽失。没做出回应就逃回司那夫身边。 「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泰儿美颤栗地说。 「泰儿美,那个女孩是幻影,她想向你们说些什么。」无手拼命安慰泰儿美。 『如果她是幻影,那地上的血迹又是怎么回事。』一想到这里,泰儿美立刻转头看向血迹的方向,但血迹不知何时消失了。 「趁着未被卷入其他事件前,快点到老婆婆那里吧!」司那夫意志坚定快步出发。 但泰儿美却无法释怀。 一路上碰到的人全包着绷带,绷带上渗出血,或是任由伤口暴露在外。但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露出不安的表情。除了刚才错身而过的留着娃娃头的女孩之外。 第一次见到那个在埃穆拉的女孩是在巴恩斯宅邸。而且,那个陌生阿姨不也认同了女孩的存在? 「先别想幻影的事了,你看到黑蚯蚓了吗?」 「你这么一说,好像……没看到。」 「我也是。我一直都在注意,可是一条都没看到。大概是因为治疗店的人太热闹了,『栖息地底的生物』在这个地方都悄悄躲起来了……啊!那就是亲王树。」 泰儿美抬头一看,一棵熟悉的大树庄严地矗立在广场中央,往四周伸展。 ※契穆拉的读音婆婆 就像逃命似地,泰儿美一行人急忙跑进里面。 「是谁?」从黑暗深处传来一句沙哑的声音。 「老婆婆,是我。」 「是你……」一位长得极像埃穆拉老婆婆的老者正擦着一面镜子,嘴里嘟囔:「这个臭气弄得镜子模模糊糊的,真讨厌。」 「老婆婆,龙骨也搬到您这里来了吧?」 「可不是……咦!你带客人来了。」老婆婆将脸转离镜面,以和埃穆拉老婆婆极为相似的动作,用左侧脸朝向泰儿美。而无手就和在埃穆拉时一样,躲在泰儿美身后。 「……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这身俐落的衣服,取代了你的血肉之躯,让我们看到了你的伤。」 「以前有桥的地方,好像被填平了。」 老婆婆将脸转向镜面,继续擦着镜子答道,「有两块龙骨在这里,龙骨送到契穆拉不久,契穆拉就变成这副模样,那时的礼炮声,我解读为『隐藏的东西现身,现身的东西静止』。」 「隐藏的东西……您是指伤口?」 「是的,即使眼睛看不到,也能若无其事地活动,正是伤口。你应该还记得龙骨送到契穆拉之前,居民们充满活力的模样,他们虽然多少有些攻击性,但也是面对未来的一种动力。只不过,这个朝向未来的路有点偏差,比方支解龙骨一事……遭到支解的龙骨搬到此地没多久后,便开始流窜出奇怪的气体。随后居民们就发现自己身上流着血,陷入了半疯狂状态。每个人都被自己的创伤束缚,完全无法挣脱。」 『没错,就是这样。』真不可思议,泰儿美和契穆拉的居民有相同的感受。 老婆婆继续说:「每个人的伤口都暴露出来,所以攻击性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睛无法看到的虚假治疗菌根丛生,使居民渐渐失去自由。腐坏的伤口成为病菌的温床,一个接一个召唤人们,让伤口更加暴露,独占了人们的关心。伤口完全支配了人们。如果真的有心想治好伤口,就绝不会被伤口支配自己。」 这时,无手突然插嘴:「我的两只手没了。」无手的态度比在埃穆拉老婆婆那里时,更为勇敢,「我刚才还在想,就算不能恢复,以后就一直维持这副模样也没关系。」 老婆婆转头侧着脸朝向无手,「是古老卜。」 「我是。」无手发现老婆婆们会吃古老卜的传闻似乎不正确,开始有勇气与自信。 「你的手是在哪里失去的?」 「在埃穆拉。埃穆拉的老婆婆叫我们来找您。」 「嗯……」老婆婆略为思索了一下。 这时忽然传来礼炮声,无手吓得惊跳起来,老婆婆陷入暝想的状态。最后开口说:「没手的古老卜,如果要再生出手来,一定得要做一件事。可是,这件事对古老卜而言,非常困难。」 「快告诉我,到底要做些什么?」无手听到后,兴奋急切地问。 「那就是将自己献为祭品。」 对于这个古怪又出乎意料的答案,一群人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无手低声问:「你是说要像献身牺牲自己的桥公主那样吗?」 「桥公主的事,我们都要负起责任。但当时独眼龙发狂乱闯,为了阻止河水泛滥,也只有这个办法。」老婆婆难过地说。 「具体来说,无手到底要做些什么?」司那夫接着问。 「这个方法和桥公主当时的献身不同,也不是要古老卜回到土里。而是要自己作为自己重生的祭品。」 「还是不懂……」无手歪着头,完全不明白,总之,好像不是要真的死掉,无手也就松了一口气。 「总之,你们先到萨穆拉做些准备,前面的路已经愈来愈明朗了,如果你们运气够好,就可以找到解决之道。萨穆拉的姐姐应该又在解读礼炮声所代表的意义了。」老婆婆明白指出,就在大伙以为老婆婆已经说完时,老婆婆却又说:「契穆拉的居民最近如何?是不是因为太过兴奋,所以忘记原本是为制造钱币而使唤的古老卜?」 「古老卜早就不再踏入藩国了。因为大家都怕那些奇怪的气体。」无手回答。 「老婆婆,三个藩国现在早就都不生产钱币了。」司那夫平静地补充。 ※奇幻公主 「可是,治疗像庆典一样,愈来愈风行,愈来愈热闹,所以『栖息地底的生物』也躲起来了。」无手叹了一口气。 「真正的治疗会伴随极巨大的疼痛,不可能那么简单又舒服,这些创伤是活的,它们具有保护自己的本能,也非常有智慧。居民们并非真的想 治愈,只是因嗅到相同的创伤味道而聚在一起,使得病菌扩散的温床增生,造就让自己舒适的环境。」老婆婆接着说。 「可是,也有人想帮我治好衣服的伤。」 的确,那个陌生阿姨是个令人害怕的人,但她所做的事,不能称为治疗吗?那不是出自于善意而做的事吗? 「治疗这个字眼对有创伤的人来说,就像麻药一样,适度的刺激会产生快感。然后就愈来愈难从其中抽身,最后导致得一直靠着治疗才能生存。你是拜那套衣服所赐,才能不被创伤支配。」老婆婆将手伸向泰儿美的衣服,「好久没看到这件衣服了。自从奇幻公主穿过后,就再也没人穿过了……」 「奇幻公主?她穿过这套衣服?」泰儿美惊讶地问司那夫。 但司那夫却没有回答她。 老婆婆却替司那夫回答:「在独眼龙出现之前,这个国家非常安定、平和,你应该已经听说了,这完全是那个少女的力量。现在这个国家已经失去奇幻公主在被赐予尊称前的名字了。好像不曾有过那女孩的存在。只要那女孩仔细凝视,她所看的地方就会发芽、长叶、开花。她的意念所想,就会如她所想形成郁郁葱葱的橡树森林、无边无际的石楠荒野。她好像懂得所有的事。但结果却不是她所预料的。」老婆婆以锐利的瞽目瞪着司那夫,「不久,天空隐约可以看到独眼龙若隐若现的幻影,这原本是她所期望的。事情也就此展开,礼炮声像带有微热的指尖般,轻轻地震动了空气。我将它解读为凶兆。埃穆拉的妹妹当时曾解读为吉兆,而萨穆拉的姐姐则解读为万物流转的预兆。那是我们三姐妹第一次解读出三种不同的结果。而后,独眼龙慢慢由幻影变成具有形状的实体,这个国家的空气于是受到来自外来火焰的灼烧,居民们就像摇晃的毕中水一样,难以忍受。那孩子不知做了什么事。但我们毫无办法。独眼龙发狂了,当连接的道路不见后,那个孩子终于发现这种情况,为了镇住独眼龙的力量,那孩子使尽自己仅存的力气。」 「这么说,让独眼龙生或死的,都是那奇幻公主。」泰儿美不懂奇幻公主为何这么仿。 「她为什么能这么做?是因为她穿着你身上那套衣服。」老婆婆直指泰儿美所穿的衣服。 「拜托你,请赶快让这个国家恢复往日的繁荣美景。」老婆婆恳求泰儿美。 「老婆婆,我们需要用到独眼龙的龙骨。」司那夫像要阻止老婆婆的话而赶紧接口。 「我知道。」 老婆婆的情绪有些受挫,就转身回到镜子前,以和埃穆拉老婆婆相同的步骤,一旋转镜子,龙骨即出现在眼前。瞬间吹出的狂风,威力和先前不相上下,令泰儿美不禁觉得自己是否将被吹成四分五裂。 「将伤口的布撕开。」 泰儿美依照老婆婆的话动作,接着老婆婆就用包扎伤口的布条捆绑龙骨。 「听埃穆拉的老婆婆说,我们无法拿到另一块龙骨。」 「没错,无法拿到供奉在根之国的龙骨。」 「听说奇幻公主现在也在根之国。」 不知为何,一提到奇幻公主的事,司那夫总是沉默以对。 『看来如果要了解真相,就得趁现在。』泰儿美心中盘算着。 「在根之国?嗯,如果是说『在根之国』……」老婆婆突然有些结巴。 「到根之国就可以看到奇幻公主了?不是吗?」 「如果能去,早就去了。」司那夫非常厌烦似地说。 「可不是。你原本就是追随那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的。」 「咦?」 这可是第一次听到。 「这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对你的世界也很熟悉。」 「所以你是为了奇幻公主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是。」 「可是,真的不能去根之国吗?要怎样做才能到达根之国?」泰儿美单纯地想,如果能去根之国,就能帮司那夫带回奇幻公主。 「泰儿美,疯子才会想去根之国。根之国是由『栖息地底的生物』所支配的地方。一旦去了那里,就会化为幻影。」无手紧张地说。 比起在埃穆拉时,无手的态度显得更不拘束,也没那么畏惧。 老婆婆无视于无手,接口说:「这个世界的树根全是相通的,巨大根部所形成的窟窿,其实就是根之国。」 一看到泰儿美露出讶异的表情,司那夫接着说明:「根之国就如同字面意义,指的就是树根的国度,也就是树根的地方。这个国家的树木全都是由同一个根部所衍生出来的。」 「埃穆拉的树、『万事不通』和『万事都通』的树,根部全连接在一起吗?」 「没错,当然,萨穆拉的树也一样。」 『极为壮大的地下茎,』泰儿美光是想,就不禁倒抽一口气。『所有的树全是同一株植物的根,换句话说,是从一颗种子衍生出极为庞大的根之国。那……种下这颗种子,使它发芽、成长的,又是谁……』 「很久以前,这个世界并没有藩国也没有所谓的居民。不知何时开始,才长出那个根。」无手说。 老婆婆听到无手的话后:立刻将注意力集中在无手身上,「喂!没有手的古老卜,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跟我说,但我就是知道。藩国的出现与繁荣,是在奇幻公主到根之国后的事。」无手静静地说。 「你或许也是『天赋使命者』。」老婆婆自言自语地说。 因为声音如此低沉而小声,所以没有人注意到老婆婆的话。 「的确,在奇幻公主去了根之国之后,这个世界就注定会迅速灭亡,而这些藩国就像这个世界即将凋零的花朵。根之国已开始步向毁灭的准备。因为生命之水的丰沛循环已经中止了。但是,之所以还能保持目前这种微妙的平衡状态,是因为奇幻公主还待在根之国。」司那夫接着说明,「换句话说,你所看到的镜面就是通往根之国的大门。但并非所有的镜面都可以到达根之国。像这种有供奉的镜面都会由具有特殊能力的巫师施法封住,所以不能从这里进入。」 「那么,那个不会让人产生敬畏的镜子,就是『万事不通』和『万事都通』的更衣室里的镜子……」泰儿美问。 「对,如果真的要去根之国,就得从那里了。」司那夫勉强承认,「但,首先得先拿到萨穆拉的龙骨。」 「礼炮声所传达的毁灭之意,愈来愈强了。」老婆婆伸出手,仿佛在触摸现在正传来的礼炮声。 「最好快一点。」 「谢谢老婆婆。」 「听好了,记住我所说的话。不可以被创伤支配心灵。」 ※雌雄同体 一行人沉默不语,没有人说出要穿越契穆拉的镇上离开,大家都非常自然地走在与来时相反的路上。另一侧的河边还有桥在,四周突然起了浓雾。从桥上往下看,没有水的河道里弥漫着浓雾。在雾气比较薄的地方,看到了像是道路的景致。 「明明是河底,怎么看起来却像一条道路。」泰儿美指着河道说。 无手看向泰儿美所指之处,然后说:「那是古老卜的街道。因为河水消失,不用过桥就可以直接走到河的对岸,古老卜为了不想穿过藩国而建造那条道路。这些地方都经过特别挑选,以免被『栖息地底的生物』抓走。」 过桥后,可以看见一座寺庙,无手很自然地跪下来祈祷。泰儿美和司那夫则在一旁等待无手祈祷结束。 「桥公主只有一个人吗?因为寺庙只有一个,不是吗?」当无手起身时,泰儿美好奇地问。 无手以往常像唱歌般的韵律 说:「很多地方都有桥公主,她们可以抑制河水泛滥、安抚发狂的独眼龙。在一座桥的两侧,各祭祀着双胞胎古老卜的其中之一。一对古老卜之间的强韧羁绊能稳稳地固定住桥,而横跨河面的桥有力量可以抑制河水泛滥。当独眼龙发狂,让河水出现前所未有的泛滥时,古老卜不得不在连结藩国与藩外的无数边境竖立桥公主。不忍心看古老卜如此悲惨的奇幻公主就成了最后的桥公主。她摘下独眼龙的眼睛,带着龙眼睛消失在根之国。泛滥的河水终于平息,独眼龙也被镇伏,不久就变成化石。」 泰儿美看着司那夫空虚落寞的眼神,对无手说:「变成古老卜的桥公主都是女生吗?不然怎么都叫『公主』!」 「女生?」无手露出傻楞楞的表情。 「古老卜无法分辨男女,因为他们是雌雄同体。」司那夫向泰儿美解释。 「什么!」泰儿美吓了一大跳,「雌雄同体?古老卜……」 「他们既是男生、也是女生;既不是男生、也不是女生。」 「泰儿美!什么是男生、什么又是女生?」 「呃……」被无手一问,泰儿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比方我就是女生,司那夫就是男生。人类大致上可以分成男生和女生。」 「和藩国的居民分两种是一样的吗?」 「没错。」司那夫搭腔道。 「我是古老卜,古老卜没有那种分别。」 「对呀!古老卜没那种必要。」司那夫又接口回应。 「可是,古老卜里有单胞胎、也有其他不一样的。」无手低声嘀咕,又抬起头开朗地说:「如果一定要比较,我觉得是男又是女比起不是男又不是女来得好。」 「好!就这样。无手是古老卜,是男生、也是女生。」泰儿美像在为无手下定义似地说,「话又说回来,老婆婆说古老卜要将自己献为祭品,到底是什么意思?献给什么的祭品?」 「我也不知道……」无手喃喃说着。 「这次到萨穆拉一定可以弄清楚,反正老婆婆一共也只有三个。」司那夫罕见地安慰无手。 虽然三个人原本沿着河道走,但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山岗上。 「到萨穆拉是走这里吗?」泰儿美开口问。 「河道从那里开始变深,而且蜿蜒又崎岖,所以一定得越过荒野,中途穿越铁杉和白茅他们的小屋。我们可以在那附近喝些泉水。山泉在河川干涸时,也同时干掉了。现在能涌出泉水的地方,只有三个藩国各自的水泉,还有铁杉和白茅他们那里的水泉而已。」无手回答。 环视山岗,极目可见尽是荒凉,开着红紫色小花的低矮植物覆盖地面,地面湿气很重。 「那是什么花?」 「石楠。也有人说是石南或雅丽卡。有很多品种,每种品种的大小、形状都有点不同。」司那夫回答。 『噢,雅丽卡这个名字曾听丈次爷爷提过,是爷爷想栽培的一种植物。』泰儿美突然想起了爷爷。从爷爷那里,真的听到好多关于植物的故事——以前巴恩斯宅邸后院所栽神的机物,还有从水岛老师那里听来的民间故事和古老传说……小纯去世时,泰儿美才七岁,从那时起,就时常听爷爷说故事,想到爷爷病情危急,她心情不禁沉重起来。『好!总之,先将龙骨恢复原状。再和爷爷见面,这下子,就换我来诉说内院的故事给爷爷听了。』 泰儿美感到自己的内心突然涌出一股力量。 第七章 ※水源守护者 不久,荒野正中央出现一片茂密绿地。 这片绿地与周围景色格格不入,就像平地之中兀自矗立的森林。 「是他们!」司那夫低语。两个挑水桶的古老卜从森林中摇摇晃晃走来。一个胖、一个瘦。 「是龙柏和快刀。」无手一眼就认出他们。等两人一走近,无手立刻和他们打招呼:「嗨!两位。」 「嗨!无手!」 「你的手还没长出来吗?」 「你到过埃穆拉了吗?」 龙柏和快刀轮番说话。 「埃穆拉的老婆婆要我去契穆拉的老婆婆那里,而契穆拉的老婆婆又要我去萨穆拉的老婆婆那里。现在我们正要去萨穆拉。」无手解释。 「希望你的手早点长出来。」 「可以回来做提水的工作。」 「说到我俩的痛处了。」 「还有可怕的水蜘蛛。」 「喂!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龙柏和快刀对司那夫说。 「那就拜托你了。」 「希望能帮上我俩的忙。」 泰儿美愈听愈生气,「你们两个,如果挑水那么辛苦,大家轮流做不就好了。你们干嘛想推给无手一个人?」 龙柏直盯着泰儿美。 「无手是单胞胎,可以避开水蜘蛛的攻击。」 「我俩就办不到。」 「无手很会挑水。」 「他可以将手伸到水面上。」 「然后像麦芽糖一样,咻地汲出水来。」 「从水的表面。」 「接连不断抽出水束。」 「没有人可以像他那样汲水。」 「我俩也是。」 「在他没手之前……」 龙柏和快刀你一句我一句地解释。 「水蜘蛛是什么?」泰儿美好奇地问。 「是水泉守护者。这个水泉是古老卜专用的,另外三个藩国也都各有水泉。」无手轻描淡写地说。 「水蜘蛛是『栖息地底的生物』,经常在水边出没,最近变得特别多。」司那夫又补充。 「因为毁灭的时间。」 「愈来愈接近了。」 龙柏和快刀互看一眼,点点头说。 「水蜘蛛会怎么样?」泰儿美又问。 「如果在水泉四周动作慢吞吞的,水蜘蛛就会出现,在汲水者的脚上缠绕蜘蛛丝,然后将人拖到泉水里。所以,汲水的工作要快。三个藩国的水蜘蛛都被老婆婆们镇住,再也无法做乱,但这里的水蜘蛛却还是具有野性。」无手回答。 「那为什么单胞胎不会有事?」 「我那养不大的兄弟,凝结成小圆珠。我一直都带着他。」无手低下头答道。 「啊!你先前说的,原来是真的。」泰儿美似乎深受感动。 「你先前不相信我的话?」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先前以为那是你的想像。」面对无手的责怪,泰儿美顿时有些慌张,但她现在知道,无手不会虚构自己的事。 「快被拉进水里时,投出这颗圆珠,就能搭起一座桥,但只有一次机会。我尽量不用它来避开水蜘蛛的攻击。」无手蹲下身子,让泰儿美看他的头顶。在互相纠结的头发中,一颗有大理石纹路般的圆珠清晰可见。泰儿美和司那夫谨慎敬畏地看着圆珠。 「可是,为什么能搭出桥?」 「在这个世界,成对的古老卜常被比喻为桥,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应该与这个有关!」司那夫代替无手回答。 「那像是约定,」无手为难地说,「长不大的单胞胎得尽他的情义!」说完,就急忙以手臂将圆珠藏到头发深处。 泰儿美看着无手的动作,心想:『无手真宝贝这颗圆珠。』 「我怎么都想不透,为何桥公主们会坦然接受被牺牲的决定?」司那夫嘟嚷,「一般人不是都会抗拒吗?无论是谁,都不会喜欢被牺牲吧?」 对于司那夫的这一席话,大家都不知如何回答。 莫名地,泰儿美总觉得自己了解桥公主坦然牺牲自我的心情。这「总觉得了解」就是不明原因的内疚。 「真不可思议,居然没有人反抗,每个人都愿意牺牲当祭品。」 对司那夫的再次提问,泰儿美有种感觉,好像所有人都愣愣地往后退,融入背景,糊在一起,只有司那夫很清楚地被区隔开来。 『或许大家都和我一样,心中有所歉疚。』泰儿美心想。 「不会有人去想这种事。」龙柏和快刀好不容易才沉重地开口,无手便接着他们的话开始「解说」。 「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所有的人都在注视那孩子会怎么做,每次在决定桥公主时都是如此。这其中有某种东西传承下来。因此,这次的『桥公主』也是,她一定是觉悟到:嗯,没错,这次的桥公主就是我。」 「不会不愿意吗?」司那夫还是难以置信地问。 「不愿意又能怎样?」龙柏和快刀明显不快。 「即使大声叫嚷。」 「决定的事就是决定的事。」 「在所有人中。」 「决定成为祭品献身的古老卜。」 「不会哭泣、也不会叫嚷。」 「只会从容就义。」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种事不能明白地说出口。于是说出口的龙柏和快刀就像触犯禁忌似地焦躁得沉不住气,对自己被逼得说出这些话而生气地离开了。 「还得再回来不是吗?因为水提一次是不够的。」 无手看着两人摇晃着水桶渐渐远去的背影。 「我还是不懂。」司那夫对桥公主的问题还是难以释怀。 仿佛森林的四周长满了鲜绿的苔藓,踩上去的感觉就像绒毯一样松软。一进到树林间,就发现被苔藓覆盖的低矮土墙。 「就是这里。」 往无手说的方向走,可以看到土墙上有几级阶梯,另一侧似乎可以往下走。泰儿美跟在无手身后步上阶梯,发现土墙另一侧有个像池塘般的水泉,从土墙下来直到水泉边的路上,有块防止踏到泥泞湿地、方便行走的木板。水泉四周环绕群生的水仙,其姿貌映照在如镜般的水面。 「等等,我来汲水。」无手走向水边,突然又呆住不动,想起了自己没有手,「……我忘了。」无手看着泰儿美和司那夫,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 「没关系,我来。」泰儿美马上将无手推到一旁,自己动手。 泰儿美拿起水边的小桶子汲水,汲出来的是奇怪滑溜的水,像麦芽糖一样黏稠难动。 水泉四周长满水仙,其中还掺杂凤尾草。空气中释出柔和、令人惊异的光芒。清澈见底的水面下可以看见小石头,水面上有时会出现波纹,不知道是什么在动,可能是鱼吧? 「对了,司那夫,如果要钓鱼,来这里就好了。」泰儿美对司那夫大喊。此时,泰儿美突然觉得脚边有点痒。原来脚踝被丝般的东西缠住。仔细一看,小蜘蛛接连不断从水中窜出,在泰儿美的脚上缠绕蜘蛛丝,然后又回到水中,并一直重复这个动作。 『这就是水蜘蛛吗?怎么这么小?』泰儿美忍不住想笑,她开玩笑地问:「无手,这就是水蜘蛛吗?」 「危险!泰儿美!快将蜘蛛丝绕在木头上!」无手大叫。 「好!遵命!」泰儿美以开玩笑的口气回答,慢条斯理地将蜘蛛丝绕上一旁的蒙古梁木。 弄到一半时,水中突然发出一阵声音,像有好几个粗大嗓门的男人一起大叫,「就是现在!」 蒙古梁木突然被猛地拉扯,发出咯吱咯吱要折断的声音,然后又隆隆作响,随即就被拖进了水泉深处。泰儿美呆若木鸡地瞪着眼前一瞬间发生的事,吓得连滚带爬地回到无手身旁,「……那……那是什么?」 「是水蜘蛛,我不是告诉过你很危险的吗?我现在没有手,无法即时丢出我双胞胎兄弟的圆珠。」 「可是,水泉旁的水仙实在太美了……」 「那些水仙是被拖进去的古老卜们。」 「什么!」泰儿美吓得目瞪口呆。 「结果你还是没有取到水。」司那夫以一贯冷静的口气说,「算了,我去。」不等其他人回答,他就走到水泉边打水,并立即转身回来。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不可以在那里钓鱼了吧!」 「……我知道了。」泰儿美将水桶倾斜:万便无手喝水,接着自己喝,最后传给司那夫。 「虽然从这里也看得到。可是,你看……水泉边真的很漂亮。」 水泉四周散发奇异的光芒,水面上波光粼粼,有时还会像澄澈的极光那样舞动。 「的确很漂亮。那里是幻影存在的地方,你看到的是幻影的气体。如果太浓,它就会像泥浆一样流到外面,造成危害。如果没有人召唤,幻影通常不会出现。不过这个水面有不可思议的魔力,曾经出现根之国的奇幻公主的幻影。」无手低语。 「那也不过是幻影,看到幻影也没什么意义,不是吗?因为幻影不会对你说话。」司那夫不屑地说。 「幻影就只能看看,不然怎么叫幻影!」无手生气地对司那夫说。 ※第四个房间 神社森林旁有一栋很像龙柏与快刀家的建筑。但因暴露在荒野狂风中,更显杀气腾腾。 司那夫上前敲门,连敲了三声都没有回应,「好像没有人在。」 泰儿美接着也叩叩敲了二次,还是没有回应,「可能不在吧!」 无手睁大眼睛,四处张望,「这里并不是铁杉和白茅的家。大概是交给灰宝处理的幻影窝。」 「幻影窝?」 「幻影气体累积到某种程度会流出来,幻化成窝。幻影窝虽有好几种形式,但里面一定都会有四个房间。如果放任不管,荒野中就会出现一堆幻影窝,然后变成妖魔鬼怪的天下。所以得趁幻影窝刚形成时就让它消失,也就是要进到里面将各个房间的邪气全部去除。灰宝的工作就是专做这种麻烦事。」 「可以进去里面吗?」 「我不能进去,我是由这个世界的土形成,进到里面什么也看不见。灰宝是流浪者所以看得见,泰儿美是客人,应该也没问题。」 「你想进去?」司那夫的语气似乎有责怪之意。 「我知道我们得快点走,可是幻影窝好像很有趣……」 「泰儿美,如果真的要进去,你一定要小心。绝不能偷看第四个房间。倘若要去除邪气,只要开一扇门就行了。」 『无手为什么知道,他明明没进去过。』泰儿美心想,大概就像无手自己说的,是这块土地上的某种声音告诉他的,但泰儿美还是禁不住问:「为什么?」 「因为进到里面的人,他内心在意的事会全部出现在眼前。」 「难不成这是会将黄莺放出来的春之屋9?我曾听过这样的故事,没问题的,我不会做那种蠢事。」泰儿美想起丈次爷爷曾说过的古老传说。 「看来你好像是非去不可了。」司那夫嘲讽地说。 「我进去看一下,马上就出来。」泰儿美立刻表现出自己会迅速、不会占用太多时间的模样,然后很快进到屋子里。 屋里的光线朦胧,不像室内,反像某处乏人照料的庭园,芒草、茅草四处丛生,角落里长着艾蒿,还有整齐排列的常绿灌木,令人可以想像出这座庭园昔日的模样。 『怎么回事?感觉好熟悉?』 泰儿美环视四周,看到一个似乎已成泥沼的池塘。池塘边有个小男孩。 「小纯!」泰儿美惊讶不已。 这时,四周仿佛突然拉开薄幕一般,顿时明亮起来,泰儿美这才知道自己是在——巴恩斯宅邸。 「小纯!」泰儿美再次叫喊,并往男孩的方向走去。但似乎另有人在叫男孩,只见他起身往庭院深处走去。 那里有另一扇门,男孩就消失在门的另一边。泰儿美不顾一切地在后面追着,一打开门,她立刻被满溢的红色洪流吸引住,小小火焰形状的花朵绽放满园,上空是鲜红的晚霞。 『啊!这小花就是丈次爷爷曾提及,在巴恩斯宅邸后院盛开的绛三叶草。而这晚霞,是爷爷在空袭前看到的晚霞。我不曾看过,为什么会知道?』 遍地盛开着爷爷所说的那些状似火焰的花朵,景象真是惊人。 身上的衣服像快烧起来似地变热了,让泰儿美觉得有些刺痛。待在这个房间让泰儿美觉得坐立不安,好像快喘不过气了,满天略带黑色的晚霞,就像在预告即将发生的惨剧,令人感到极不寻常。 这时突然「碰——」地一声,泰儿美往长满绛三叶草的方向一看,原来是门关上了。 「小纯!」泰儿美急忙朝门的方向跑去。 当泰儿美将手放在门板上时,感觉到门的另一边有私这个房间完全相反的冰凉感,但她没有时间犹豫,一打开门,她还以为自己眼花了,门的另一边居然是自己家的客厅,爸妈都不在,小纯也不在,她独自一个人待在冷清清的家中,没有说话的对象。 但很不可思议的是,当她来到这里时,心中却异常平静。甚至对以前熟悉的孤独感有些怀念,虽然这样的心情绝不能说是好,但或许是长期处于某种煎熬的状态,不知何时开始,她和那样的状态有了密不可分的牵绊,使这份孤独感似乎也成了自己的一部分。 泰儿美以带着恨意的眼神环顾房间,四散的电视游乐器卡匣、坐垫、零食的包装袋、杂志,还有课本、笔记簿……虽然我讨厌这个房间,一天到晚往绫子家或爷爷的房间跑,但我终究还是在这个房间里长大,无论如何,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这个房间也确实有某种平静感…… 在她感到无力的同时,心灵深处却也兴起无法抑制的破坏冲动,想把房间里的所有东西捣坏,这种感觉是泰儿美从不曾有过的。对于这种暴力倾向,她感到莫名的恐慌,就像穿上新衣服一样,是一种自己不熟悉的感情。 『或许是因为刚才那间炽红色房间的关系。』炽红色或许真的带有可怕的怨念,再仔细环视房间,确认小纯不在这里后,泰儿美逃离似地打开了下一扇门。 下雪了。 极目四望,尽是白茫茫的银白世界,中间立着一面大镜子,披着松鼠毛皮的灰宝就站在镜前。 『灰宝在这里?』泰儿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不知道灰宝有没有看见小纯?』正当她想得有些心烦意乱时,灰宝褪下了毛皮。 泰儿美咽了咽口水,镜子里映出的居然是那个留着娃娃头发型的女孩,她不禁大叫,「啊——」 女孩注意到有人而回过头的同时,四周景色顿时就像退潮一样消失无踪。 『我刚刚打开的是第四扇门。』泰儿美茫然地呆立着。 ※铁杉和白茅 「你进去第四个房间了,对吧?」无手会心地微笑,对泰儿美说。 四周是一片荒野,只剩灰宝褪下的毛皮,但这件毛皮却在众人注视下,慢慢融入土中。 「它回到『万事都通』和「万事不通』的服饰出租店了。」无手在一旁解释。 「这么说,灰宝的毛皮也是从那里借来的。」泰儿美看着自己的衣服,内心浮现莫名的亲 切感。 「喂!你做了不得了的事了,灰宝再也不会回来了。」不知何时回来的铁杉和白茅泪流满面,伤心地责怪泰儿美。 「对不起……」泰儿美也不禁哭了,『这样我永远也见不到小纯和那个女孩了,我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无手明明就事先警告过我了。』 「你们使唤灰宝这么久也够了,现在只是要再做这些原本属于自己分内的事,不是吗?」无手回嘴说。 「你这个单胞胎。」 「居然说这种话。」 「你有什么资格。」 「我们以后就……」 「灰宝……」 铁杉和白茅又放声大哭。 『是啊!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说不定他们很疼灰宝。』泰儿美愈想愈觉得对不起他们。 这时,礼炮的声音又响了。古老卜们各自带着不同的表情,吓得全跳了起来。 「虽然各位还处在悲伤中,但很抱歉,我们差不多该出发了。」司那夫慌张地说。 「你们要去萨穆拉吗?」 「那边的人都睡着了。」铁杉和白茅擦着眼泪回应。 「你们去过了?」无手惊讶地问。 「谁要去。」 「是龙骨在作祟。」 「没有手的人。」 「有你一个就够了。」 「桥的另一边。」 「完全感觉不到人气。」 「就像死了一般。」 「可是却闻不到尸臭。」 「只能认为他们睡着了。」 「也只能这么想。」 司那夫和泰儿美互看一眼,「老婆婆那里不知道怎么样了。」 「你是说读音婆婆吗?她应该还能应付气体这类的东西。」铁杉和白茅笃定地回答。 「总之,我们得快点出发。」司那夫催促泰儿美和无手。 「对不起,灰宝的事,我真的很对不起。」泰儿美回头看铁杉和白茅,再次郑重道歉。 「我们的心情已经恢复了,也该习惯了。」铁杉和白茅像好不容易才看开一样,回答泰儿美。 ※河 「这条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干涸的?」沿河床的遗迹走着,泰儿美好奇地问。 「你的问题愈来愈多了。」司那夫的表情有些不耐却又有点高兴。 「会吗?」 其实泰儿美一开始就对这条没有水的河流感到不可思议,却不知为何直到现在才问。 「在我来这里时,河水就已经干涸了。好像是那个孩子到根之国后发生的现象。」 「在我出生时,这条河就已经干涸了。」 「可是,无手你每次提到河水的事时,都是一副曾看过河水的样子,但实际上却连桥公主都没见过。」 「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无手露出困扰的表情,「这大概也是我那长不大的双胞胎兄弟——圆珠的力量。」说完,无手就按按自己的头。 「说不定这就是你的能力。」泰儿美轻描淡写地说,接着又将视线移回河川上。既然本人也不太了解,再继续追问也没意义,「我完全无法想像这条河有河水的模样。」 原本河川流经之处,现在全变成茂盛的草地,连灌木也处处丛生。 司那夫说:「听说以前河水泛滥曾引起大洪水,情况非常严重。从桥公主事件也能想像从前的情况,根之国的力量一旦太强,对水量的控制能力就会减弱。那个孩子(奇幻公主)的家族在进出这个国家期间,似乎从未发生河水干涸的现象。」 「我还是不太了解……对了,以前有鱼吗?」 「嗯,鱼群会从水底游出,带来根之国的讯息。即使是现在,也可能会再出现水和鱼。」 『就因为这样,所以第一次碰到司那夫时,他才会在干涸的河床上垂钓?』 「如果能见到她,那就太好了。」泰儿美打从内心期待。 「见到谁?」司那夫不太高兴地问。 「就是那个奇幻公主。」 司那夫不屑地哼了一声。 『唉,又怎么了?』泰儿美不由得叹了口气。 「好像又有什么奇怪的味道。」老实待在一旁的无手突然说,他的样子像嗅出了即将发生的吉凶祸福。 「真的完全不一样,当藩国不同时气味也会跟着改变。是因为龙骨的关系?还是因为藩国的缘故?这次感觉又是一种全新的味道。」司那夫也朝同样的方向寻找,泰儿美也一样。 「好像是塑胶味。」 「好像是赛璐珞的味道。」 奇怪的人工气味乘着雾气,像波浪般时强时弱地传来,刚开始像轻轻拍打的碎浪,接着就像怒涛般袭卷泰儿美等人。 「怎么好像暴风雨?」 云雾的另一端可以看到发出微微白光的顶峰,那就是阔查斯。那么高耸、险峻的山峰,凡人应该无法到达…… 泰儿美几乎感到绝望。独眼龙的头等于是飞到了世界之外,更别说在根之国的龙骨了,想取回也将是一项艰钜的任务。她真的能让龙骨恢复原状吗?即使可以,她又要花多久的时间? 而且,她的辛苦付出,得到的会是「原来的世界」吗?对她而言,「回到原来的世界」是那么迫切的问题吗?她对那个世界有如此恋恋不舍吗? 「是萨穆拉!」 一听到司那夫的声音,泰儿美不禁抬起头。云雾散去后,白色的大石头山就在干涸的河床正中央出现。 「这就是萨穆拉?」泰儿美疑惑地问。白岩石山上偶尔会闪耀七彩的彩虹,就像一座美丽的冰山。 「啊!桥公主的寺庙还在,」无手大叫,「奇怪,最重要的桥反而不在了。」 没有桥…… 「你似乎不是很想去萨穆拉?」 泰儿美对自己想放弃的心思被看穿,心中一惊,「因为我一想到未来的事,就无法冷静思考。」 司那夫脸上浮现惊讶的神情,没多久就叹了一口气,「算了,这是心情上的问题,无法勉强。虽然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不过,算了,我们回去吧!在毁灭来临前,我们就钓钓鱼过日子。」 『不会吧!』 泰儿美紧张地抬起头,凝视着前方。 半晌后,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一座桥。这也是衣服的威力吗?泰儿美半信半疑地看着自己的衣服,发现在契穆拉形成的破损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芒。再仔细看看,破损处已变成砂金似的东西,闪耀金黄色光芒,「哇!好漂亮!」 「你的衣服好像怪物。」无手畏惧地说。 「我完全不了解这件衣服所做的事。总之,我要过去,你们呢?」司那夫说。 「我也要过去!」泰儿美连忙回答。一想到没有司那夫,自己就像被这个世界遗弃,令她不由得感到颤栗。 ※沉睡森林 过桥后,眼前出现一条螺旋状的羊肠小径,一直环绕到岩石山顶。 「这里的地势和先前完全不同,虽然我不敢肯定,但老婆婆和亲王树应该就在山顶上。」司那夫没把握地说完,随即带领众人出发。泰儿美与无手两人相互协助,跟在司那夫的身后。 雪白的岩石山像浮雕般凹凸不平地四散延伸,处处都有些微不同的色彩,风情也各有不同,泰儿美带着鉴赏古迹般的心情,乐在其中地走着。 那个怪异的人工气味仍飘散在空中,但众人的嗅觉已慢慢适应,所以也不太在意。但当他们不再意识到这股怪味时,就已经受到它的影响了。 「咦?」泰儿美不自觉停下,从刚才她就发现有不知名的东西 在眼前走来走去,确认后,才发现那是像独角仙的生物正从巢穴中走出,不知要往哪里去,「刚刚那个,你看到了吗?」 「啊!说不定是八角土龙,它的头部有分枝似的触角,是那种东西吗?应该是抓不到,这可是头一次见到。」 「我没有注意。」无手严肃地回答,看来好像是比泰儿美还早发现八角土龙。 「八角土龙很稀少吗?」 「它们是栖息在深海的鱼类突然突变而成的,据说是天地异变的预兆,所以老婆婆们这么紧张也不是没有道理。」 「啊!你们看,有好多黑蚯蚓,你要抓来当礼物吗?」 听到泰儿美的话,无手只能低声叹息。 黑蚯蚓、还有刚才的八角土龙——虽然名字叫土龙,但其实长得像昆虫——全身呈现漆黑的光泽,给人不愉快的感觉,也难怪这个世界的人们会嫌恶这些昆虫。 「之前在埃穆拉老婆婆那里,你们曾说栖息在地底的生物会燃烧,八角土龙也一样吗?」 「大概吧!但八角土龙出现后,地鼬、火鼠好像也……」 「……好像也会出现。」 穿过岩石山的弯道后,眼前立刻出现白茫茫的荒野,还有比刚才的八角土龙还大上一圈的暗黑色生物,它们正持续地挖出无数的洞穴,造成岩石不断崩塌。 「它们嗅到尸臭,所以不断从地底涌现,准备进行解体作业……」无手躲到泰儿美身后哇哇大叫,身体抖个不停。 「尸臭?」 「不是真的尸臭,但至少它们感觉到某种生命活动的急遽变化。」 泰儿美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对了,传说不是说『地底生物将使狐鸫绽放』吗?」泰儿美急忙想确认那个「狐鸫」是否已经出现,「狐鸫是鸟,还是动物?为什么会『绽放』?」 「我不知道,好像还没有人见过。」 泰儿美目前能知道的,就是这个世界已处在绝望当中,如果这个世界毁灭了,司那夫就再也见不到「奇幻公主」了,而她也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泰儿美并未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是感到非常焦虑。 「这些生物比想像中还笨。」听到司那夫悠闲的声音,泰儿美才回过神来,结果看到司那夫抓着全身漆黑像小型勉鼠动物的尾巴。 「哇!好厉害。」泰儿美觉得很佩服、而无手则发出哀鸣。 「是地鼬,就抓来当礼物好了。」 「这也要做成药吗?」 「我也不知道。因为这种东西以前在地面上看不到,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 地鼬的体型和鼬鼠虽然相像,但脸部平坦,几乎看不见它的眼睛,也不像鼬鼠那样可爱。它们的身体披覆着像犰狳一样的甲壳,指尖像铁锹般尖锐,好像很会挖洞,即使尾巴被抓住了,也没有慌乱挣扎,只是蜷起身体。 这时,泰儿美的脚边又出现像独角仙的生物,没等它走开,泰儿美反射性地用脚轻轻踩住它。 「抓到了。」司那夫吹着口哨,睁大眼睛说。 「这个没办法用帽子装,有没有什么可以装的。」 泰儿美害怕脚底下传来的那种蠢动的感觉,于是开口,「如果这么简单就能抓到,倒不如先到老婆婆那里,问她是否真的想要这些东西?因为老婆婆可能知道黑蚯蚓的处方,但说不定还不知道如何处理地鼬和八角土龙,如果她需要,我们再来抓好了。」 「说的也有道理。」司那夫很难得居然会直接认同。 无手差不多快到忍耐极限了,拼命催促他们两人,于是一行人急忙往目的地前进。 四周寂静无声。 『铁杉和白茅说萨穆拉正在沉睡,也不是没道理。』泰儿美心想。 「真是美极了!」泰儿美惊讶地看着两侧白色山崖上突出的浮雕森林,衷心赞叹道。 「是吗?我倒觉得很可怕,你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没事,既然你没发现,那就算了。」 听司那夫这么说,泰儿美非常介意地追问,「到底是什么?」 这时,从岩壁上啪地一声,剥落了一个像黑曜岩般闪烁黑色光芒,像刀似的东西。 『怎么会有这种颜色……』泰儿美觉得不可思议,抬头看看岩石山,才发现山壁上有着黑色伤痕般的条纹。 「啊……」泰儿美盯着那黑色条纹,发现凹凸不平的岩壁看起来好像人的形状,而且愈看愈像那个留着娃娃头女孩的低头侧脸。 「那个地方看起来很像人。」泰儿美指着黑色的条纹。 「还不只那里,你看,那里、那里、还有那里……以留着娃娃头女孩的人形为中心,其他四周也可以看到人形。」司那夫毫不惊讶地说。 泰儿美照司那夫说的逐一细看,发现的确如此,她又再环视一遍,开始觉得可怕极了。 「这个地方看起来果真很可怕……」 在第四个房间消失的留着娃娃头的女孩已经来到这里了。泰儿美再回头看,白色山崖所显现的女孩浮雕不知何时又悄悄消失无踪了。 「是幻影。」无手得意地发表意见。 「为什么?」泰儿美紧咬双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根本就是在玩我,简直将我当成笨蛋。」 「她应该是想追上你吧!她是幻影,如果没有人召唤是不会出现的……」 『是我召唤她的吗?』泰儿美觉得纳闷。 「披覆灰宝毛皮的就是那个女孩,那个也是幻影吗?」 「以前也发生过幻影到服饰出租店借衣服这种事。」当无手要开始说古老故事时,礼炮声像催促着三人似地再次响起,吓得无手跳了起来。 「快点。」司那夫急忙催促。 泰儿美动身时,悄悄将剥落的黑石片藏在胸前的内侧口袋里。只有石片没有消失,这令泰儿美感到不可思议。 「泰儿美,幻影剩下的东西没有消失而遗留下来并不寻常,不知道会招来什么灾厄,你确定要这么做吗?」将泰儿美的举动全看在眼里的无手,担心地提醒。 「什么?」泰儿美不自觉地压了一下口袋里的黑石片。 『沉睡的人们被禁闭在沉睡的萨穆拉,在第四个房间消失的女孩是否就在这里等我出现呢?还是她已经醒了?我可能连王子吻醒睡美人的力量都没有?因为她又消失不见了。』 「可是,只有这一条线索了。」 ※萨穆拉的读音婆婆 如同司那夫的推测,亲王树的确就在岩石山顶上。 「老婆婆!」司那夫在入口处大叫,形成了回音。 司那夫直接走进去,泰儿美和无手则跟在后面。老婆婆正在里面将药草分类。 「喔,是园丁啊!你好像到过我妹妹那里。」 眼前的老婆婆比先前两位老婆婆的身材高大,嗓门也比较大。 「老婆婆,独眼龙的龙骨在这里吧?」 老婆婆并未停下手边的工作,嘴里说道:「哎呀!那龙骨还真是诡异的东西。从没有将东西分解后,还能得到好处的例子,但那些家伙却仍强行支解龙骨,结果就变成那样了。」 老婆婆用下巴指了指岩石山的方向。 「那些浮雕果然就是这里的居民。」 「龙骨一到萨穆拉后,立刻就传出礼炮声。我将它解读成『不可分割之物消失的预兆』。那时,一转眼间,萨穆拉的刀刃就全变成废物,人们也不再起纷争了。大家好像变了一个样,有着母牛似的温和眼神,彼此之间变得非常和谐。」 「这样不是很好吗?」 「起初大家也这样认为,所有的人都变得会替他 人着想,将众人视为密不可分的一体,完全不分彼此,沉浸在祥和的气氛中,因此,当异质气体流窜而出时,大家全都束手无策,一瞬间就变成那样了。」 「你是说变成那样的岩块吗?」 「是的,即使能保有一点个人的样貌,但最后仍没好下场,几乎所有人都溶在一起,根本没有『个人』的存在。最后只剩每个人些微不同的创伤颜色。」 泰儿美不由得握紧口袋里的黑石片——从那个女孩的伤痕掉落的石片。 「形成这种现况后,无论何种心灵创伤或难过的遭遇都是一种宝物,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与他人做出区别。」 老婆婆以盲眼看向泰儿美。 「所以得好好照顾创伤。」 泰儿美感觉到紧握的石片散发微热。 「我没有创伤。」司那夫低声喃喃说着,「这样似乎也不好,是吗?」 「我的意思不是要你去追求创伤。」老婆婆郑重地回应。 泰儿美漠然地反复思索——我有什么创伤呢……虽然自己的生活并非激烈起伏,但说不定也有像擦伤似的小伤痕。 「那最后就是意愿的问题了吗?」司那夫回应道。 「如果他们满意失去『自己』的状态,那就不是因为外在的种种因素了,不是吗?」 「当然,我认为这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得来的证明。人都是这样的,如果不是这样,就连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泰儿美对明确提出我自主张的老婆婆感到完全着迷。虽然老婆婆似乎很凶、也有点可怕,但充满活力的精神跃动,令泰儿美觉得很开心,「埃穆拉老婆婆曾和我说『不要害怕创伤』,契穆拉老婆婆则是对我说『不要被创伤支配了』。」 「没错,你穿着的那套衣服。」 老婆婆的姿势和她两位妹妹一样,以右边太阳穴朝向泰儿美。 「可是,我不了解什么是创伤?」 「你不是已经有很了不起的创伤了?就在那里,这套衣服能让我们看见你的创伤。」 「什么?这是我的创伤?这不是衣服的伤痕吗?」 「不知不觉中,它已经变成你的一部分了。」老婆婆靠近泰儿美,将衣服伤口上的砂金集中到手里。 「独眼龙的龙骨就在那里。刚才的礼炮声已经告诉我,你们即将到来的消息。」 「好厉害,老婆婆的读音功力真是神准。」 「还算好!大概可以猜中八成。」 老婆婆露出既非谦虚、又非羞赧的微妙表情,朝镜面走去,将砂金涂抹于放在那里的龙骨。 「好了,这样就可以了,剩下的就只有根之国的龙骨了。」 「还有阔查斯的。」 「阔查斯……」老婆婆略低着头思索,「阔查斯是不许任何人靠近的魔山……至少目前为止,还没有人靠近。阔查斯所发出的礼炮声带有威吓之意,如果靠近,所有的一切都会毁灭,包括藩国和根之国。」 「可是,礼炮声本身就意味了毁灭,不单只有阔查斯如此,不是吗?」 「是!礼炮是毁灭与加速毁灭的声音,但在那些基本音中,每次都有不同的声响,我们负责解读这些声响。礼炮声的间隔愈来愈短,代表毁灭之日正一步步逼近。埃穆拉、契穆拉与萨穆拉的居民都曾无数次尝试制止礼炮声,也有人前往阔查斯与根之国,但去的人都几乎没再回来过……」 「为什么阔查斯发出的礼炮声具有威吓之意?」 「因为我们实际去过。」 「老婆婆,您不是说到过阔查斯的人全都没有回来吗?」 「老婆婆是说『几乎』。」 泰儿美从司那夫的表情了解,司那夫也同样喜欢和这位老婆婆应对。 「独眼龙和公主都不在后,这个国家便分裂成三个藩国,我们三姐妹就动身前往阔查斯,那座位于天际的山峰。我们听说阔查斯的山顶上有棵统治这个国家所有亲王树的大亲王树,因为从不曾见过,所以想去看看。但前往阔查斯的路途险峻,中途出现了高耸的冰壁阻挡我们的去路,并散发仿佛聚集数亿个光源的强烈光芒,瞬间便让我们失去了双眼的视力。 而礼炮声就在此时响起。这很明显是种威吓,与我们在山脚下听到的毁灭声音完全不同。这个声音告诉我们『这里禁止进入,入侵者将全数灭亡』。 那个强烈的光芒除了让我们从此失明外,也赐予我们长寿,让我们成为『天赋使命者』,拜此所赐,我们完全不受气体影响,但是,这也不知是幸或不幸。」 「『天赋使命者』是什么?」泰儿美不解地问。 「古老卜终其一生一定会碰到『试链』,我的情况也是如此。成功通过『试链』的人就会成为『天赋使命者』,而具有天赋使命的古老卜即使结束这一世,也能带着他的『使命』重新降临这个世界,担任『读音』使命的我们三姐妹和『服饰出租店』的那两个家伙都是,我不知道那些家伙的『试链』是什么,但一定是在某一世通过『试链』的。」老婆婆像猜到泰儿美的问题似的:立刻就回答。 「这么说,老婆婆也是古老卜。」泰儿美非常惊讶,她一直以为老婆婆不是藩国居民、也不是古老卜,而是其他的种族。 「是啊!我们原本就是变种的古老卜,古老卜忌避单胞胎,三胞胎也是一样。就因为是变种才会被派去参拜阔查斯,也多亏这样,我们三姐妹才能成为『天赋使命者』。」 『天赋使命者原来就是因为这样,「万事都通」和「万事不通」也和其他古老卜不同,因为他们具有自己的使命。』泰儿美颇能认同这种说法。 ※银手 「喂!站在那边的没手古老卜。」老婆婆朝无手大喊。 因为没料到盲眼老婆婆会发现他的存在,因此一听到老婆婆的喊叫,无手害怕得不敢吭气。 「你很喜欢说些你知道或不知道的事?这可会要了你的命?」 「这是什么意思?」无手虽然害怕,却也豁出去地问道。 「你的能力是来自你极重视并随身携带的双胞胎圆珠,只要你一直带着那颗圆珠,终其一生都会是单胞胎,不只是这样,你的一半生命力也会被圆珠吸走,再继续下去,你连命都会没了。」 一听到这些话,无手只是睁大眼睛没有回应,泰儿美不由得紧握住双手,对无手感到非常同情。 「原来如此,如果没有那个双胞胎兄弟,无手就不会是双胞胎之一了。」司那夫接口说。 泰儿美对司那夫的附和,感到有些生气。 「这听起来很严重……如果真是这样,该怎么办才好?」 「首先,要拿出那颗圆珠,然后收在镜子里。」老婆婆缓缓地左右转转头像在思索什么似地,才喃喃回答。 所有人听了都不发一语,在一阵漫长的沉默后。 「无手,我了解你的心情,可是性命比较重要,拜托你听老婆婆的话。」泰儿美忍不住恳求无手。 无手像被时势所逼,生硬地弯低下身子,将头伸到泰儿美面前,泰儿美从无手头顶上取出圆珠,然后问,「接下来要放到哪里?」 「祭坛上的镜子正背面。」老婆婆郑重地说。 泰儿美在确定位置后:立刻就往镜面走去。 「喝!」老婆婆用力一喝,将镜面反转,根之国的风也瞬间窜出,圆珠乘着风势滚落,似乎是要滚入通往根之国的洞穴。 就在这一瞬间,无手像突然惊醒似的,朝着圆珠冲去。 『吹到根之国的风,可是会要了古老卜的命……』泰儿美想起先前听过的事,不由得大叫,「不行!」 「我是传说的传承者。」无手悲鸣地叫喊,想伸出手臂抓住正在滚落的圆珠。 『无手没有手!』于是泰儿美想帮无手抓住圆珠,而从无手身后扑向前。 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令人无法置信的事——无手伸出手臂想抓住圆珠的手肘前端居然长出银色光芒的手,连五根手指都有,而那双银手就牢牢抓住了圆珠。 所有的人均目睹这一切,无手呆呆地站起身子,老婆婆立刻将镜面恢复原状。 「真是太好了。」老婆婆满意地说。 「为什么?」无手不明所以地看着老婆婆,期望老婆婆能说明一切。 泰儿美也直盯着无手那双发出银色光芒有如戴手套般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就是你的『试链』。你已经不是单胞胎,更不是普通的古老卜了,而是『天赋使命者』。从现在起,你不是『无手』而是『银手』。」老婆婆留下一脸茫然的「银手」,独自走进里面,然后带着像小琵琶、又像鲁特琴般的乐器走出来,「这个乐器给你,它可以在你叙说传说时帮上忙。」 当新生的银手接下乐器的同时,银手激动得满脸通红,浑身充满生气,仿佛全身第一次拥有生命。 「这是我的东西——我知道,从很久以前开始,这就是我的东西。」银手忍住眼泪喃喃地说,「老婆婆,谢谢你。还有泰儿美、园丁,也谢谢你们。」无手虽然满脸通红,但语气却十分平静。 「不用道谢了,你也该离开这里去自己喜欢的地方,已经没有人可以拘束你了,无论你到哪里,所有的人都会想听你说故事,你就坐在广场正中央说说传说给大家听,唱唱能够安慰大家生命的歌谣,这就是你的生命形式,也是你的『使命』。」 银手直视老婆婆,点点头,对泰儿美说:「我要走了,泰儿美,希望你这一路上注定要发生的事都能顺利发生。」说完,银手就将紧握在手中的双胞胎兄弟圆珠递给泰儿美,「这个给你。」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能收。」泰儿美紧张地拒绝了。 「我已经不需要它了,我希望你能收下。」 「他既然都这么说,你就收下吧!」司那夫的口气还是一样冷淡。 泰儿美心中难过,勉强挤出一句,「好。」 银手以那双发出银色光芒的手,温柔地轻触泰儿美的脸颊。 『好冰的手。』 「再见!」银手向老婆婆和司那夫行礼,便走出房子。 「不可以一起走吗?」泰儿美不由得想跟着银手走,她撒娇地问司那夫。 「有个规定,成为『天赋使命者』的人无法拥有同伴。」老婆婆代替司那夫回答。 「可是「万事都通』和『万事不通』……」 「他们是两个人一组的『天赋使命者』,但你不是。」老婆婆冷冷地说。 泰儿美不得不死了这条心,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突然裂开一个大洞,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银手却好像成了泰儿美的至亲好友。 「会有一段时间很寂寞。」泰儿美低声说。 惊讶的是,司那夫居然也点点头说:「可不是。」 ※八角土龙 「好了,你们现在要去哪里?」老婆婆整理着手边剩下的药草,开口问。 「当然是阔查斯了,但不知道要怎么去?」司那夫的表情非常认真。 「那里真的不能去,你们还是先去根之国吧!说不定能在根之国找到什么方法。」老婆婆点点头说。 「之前两个老婆婆都说不能去根之国。」 「什么?你可以去,」老婆婆将视线从司那夫的方向移开,「不久之后……」 沉默片刻后,泰儿美突然想起要当礼物的「栖息地底的生物」,「啊,对了,司那夫,地鼬和八角土龙……」 「啊!」司那夫也露出兴致勃勃的模样说,「外面到处都可以看见『栖息地底的生物』,不只是黑蚯蚓,连地鼹和火鼠也有……如果老婆婆需要,我去抓来给老婆婆……」 「嗯!」老婆婆浮现出复杂的神情,「看来好像无法避免了……但我也是巫师,当『栖息地底的生物』出现时,可不能不仔细实际调查。」 听到老婆婆的话后,司那夫轻轻点头,抓起了一层层堆叠在笼子里的麻袋对泰儿美说:「我去抓,你要一起去吗?」 泰儿美立刻摇头,心想,『我绝对不要碰黑蚯蚓。』 「那你在这里等我。」司那夫耸耸肩快步走了出去。 「园丁真是急性子。」老婆婆自言自语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很急躁。」泰儿美看着司那夫离去的背影说。 「你好像太大意了。」老婆婆轻描淡写似地说。 泰儿美听了发楞地想,「我吗?」 「你对园丁太大意了!那小子愿意担任园丁而不离开这个世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使『奇幻公主』出现在这个世界,为达到目的,他什么事都愿意做。」老婆婆点点头说。 『我知道,这事我早就知道了!』泰儿美心中嘟囔着。 「你听好,那小子无论做什么事都只为了达到那个目的。」老婆婆探出身子,往泰儿美靠近,「你太大意了。」 泰儿美有些害怕,到底司那夫在做什么?「园丁究竟是谁指派的?还是司那夫自己自愿的?」 「当那小子出现在这个世界时,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园丁,根本不需要我解读,就像婴儿不需要教,就知道母亲是母亲。无论园丁出现在哪一世都一样,但据说在园丁出现的世界里,『奇幻公主』也将『再次重现于世』,但那小子不知道园丁是为此而存在的。」老婆婆略抬起头像回想什么似地说。 「那『奇幻公主』是……」 「不知道,传说就是传说,不知道今生究竟会怎么样。」老婆婆冷冷地回答。 这时门外传来拖地声,原来是司那夫从外面走了进来,「抓到好多。」 麻袋里有着激烈的震动。 「该怎么处理?要先杀掉吗?」 「不!让我先看一下它的样子,把它放到那边的槛栏里……」 老婆婆用侧脸指了指里面,那里有个如同倒盖大笼子般的编织槛栏,上面有羽毛,以前应该曾用来关鸟。 司那夫依老婆婆的指示,在槛栏里将麻袋里的东西倒出,两只地鼹、数只火鼠和八角土龙嘎吱嗄吱地在里面爬着。 「嗯……」老婆婆以侧边的太阳穴感受生物的模样,「给我八角土龙。」 司那夫从槛栏里抓出入角土龙放到老婆婆手上,老婆婆以像在触摸宝石的方式,用整个脸撩触八角土龙。 「这个分开的角就是发出声音的地方,『栖息地底的生物』各有不同的声音,一听到这个声音,就会让听到的人看到仿佛不是这个世界的景象,在地底世界,不同的『地底生物』发出的声音相互重叠、合鸣,演奏出一种音乐,那是耳朵无法听到的乐曲。有缘才会来到这里,也为我这个老婆婆演奏一曲。」老婆婆温柔地对八角土龙说。 要离开时,老婆婆将泰儿美和司那夫送到门口,并用下巴指指泰儿美的衣服,像在话别,「可得好好保护创伤,只有从那里才能找到重生的自己。」 「谢谢老婆婆。」泰儿美喜欢这位老婆婆,所以对分离感到十分难过,即使明知道老婆婆看不到,仍数次回首,并挥手道别。 ※就在这个时候 「居然没有人要阻止毁灭到来。」司那夫有感而发地低声说。 「总之,只要阻止那个礼炮声响就可以了,虽然我还不清楚将独眼龙龙骨恢复原状的方法,但 如果恢复原状真的就可以阻止毁灭吗?」 「在独眼龙龙骨被支解以前,就有礼炮声响了,不过那个时候的间隔比较长,所以我认为就算不能制止,也不会这么频繁地发出声响,礼炮声就像警报一样。」 「是礼炮声让这个国家毁灭的吗?还是礼炮预测这个世界即将毁灭,所以发出警告讯息?」 「恐怕是同时进行的,如果不是这样,所有人都会拼命地去制止礼炮响起。」 习声响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在你以前的世界,为什么太阳和月亮各只有一个?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这根本就是两回事!』泰儿美正打算说出口,突然想起司那夫也曾待过人类世界,这是未曾料想到的新观点,『他究竟出生在何种家庭?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听说你是为了追寻奇幻公主而来到这个国家,那个奇幻公主和你有什么关系?」 司那夫略显紧张,露出僵硬的表情,「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什么为什么……」 只不过是单纯的好奇心罢了!根据泰儿美的推测,奇幻公主应该就是巴恩斯家的二女儿,既是追寻巴恩斯家的二女儿而来,司那夫应该和巴恩斯家有所关联。 「我曾听过朋友的爷爷说起巴恩斯家的事,说不定我也听过你的事。」 「这个世界的居民想探索前世的身世,简直太无聊了。」司那夫冷淡地回答,「虽然这个世界的确是由巴恩斯家的人世代相传,但每次呈现的都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像奇幻公主的内院就是奇幻公主的世界,而你的内院就是你的世界,那个孩子破坏平衡而被强拉进这个世界是件很失败的事。其实你是现在这个世界的主人翁,这个世界的丰裕和你密不可分,毁灭也是一样,你的生存与回到原来的世界都是非常重要的事。」 『主人翁?不是,我才不是什么主人翁。不过,好久没听到内院这个字眼了。』泰儿美像突然闻到了巴恩斯家浓密绿荫庭院的味道,丈次爷爷温柔叙说故事的记忆顿时在脑中复苏,「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战争后不久,有个男人从英国来到了巴恩斯宅邸……」 司那夫的脸色突然大变。 「你该不会就是……」泰儿美无法再继续往下说,因为司那夫突然浮现陌生的冷笑,不知为何,四周的空气像顿时凝结,令泰儿美不由得浑身颤栗。 「我也知道那小子的事,他是为了追那个孩子而来这里寻找线索,但他想尽办法却都无法进到内院,最后终于赔上自己的性命,好不容易进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到不了那个孩子所在之地——奥津城的根之国,那必须是活着的人类才能到达,其他人都因为受到根之国的咒缚而不能自由行动,只有活着的人类才能开辟出前往的道路,要将这个庭院改变成属于自己的,才能到达……当知道这一切时,都已经太迟了,那小子就待在池塘边等待一个拥有单纯的心、能代替他去根之国的人类……不久,刚好有个男孩来到巴恩斯家的池塘边,那是内院最容易产生的地方,所以他毫不犹豫就将男孩拉了下来……」司那夫露出令人恐惧的丑陋样貌。 泰儿美不禁往后退心想,『他不是司那夫。』 「男孩虽被拉了下来,但这种方式是错的,他应该要静静等到男孩成为内院的继承者而出现才行。被拉下来的男孩因为这个冲击而丧失了性命,又因为太过单纯,挣脱他的手后,就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 泰儿美的心脏开始「碰!碰!」地用力响着,浑身的血液开始往头部窜涌,『……该不会……』 「你说的男孩该不会就是我弟弟?」泰儿美以低沉、压抑的声音说。 「没错。」 「我弟弟会死,全是你造成的?」 「没错。」 一听到这个回答,泰儿美体内狂烈的怒气仿佛从毛孔中一涌而出,她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里拿出黑石片,黑石片不知何时已变成细长而锐利的黑石剑。 泰儿美挥舞着黑石剑往司那夫扑过去,她的衣服沙沙作响,不知不觉就在一瞬间变换成铠甲,而黑石片也早巳变成令人害怕的锐利刀刃,三两下就砍倒司那夫。 一见到司那夫的鲜血飞溅,泰儿美顿时像被冷水浇醒,打了个寒颤后突然回过神。她拼命想阻止发狂的刀刃攻击,却怎么也无法阻止,她这才明白这衣服无法停止攻击。 泰儿美发出如同野兽般的喊叫声,虽然她想控制自己,但衣服和刀刃却毫不留情地继续挥向司那夫。 「快!快逃!」 司那夫倒卧在地上,但黑石剑却仍往他挥下,泰儿美泪流满面,整个脸都扭曲了。司那夫没有逃跑的意思,也没有闪避黑石剑的打算,就像失去气力的死鱼,眼神空虚地横躺在泰儿美眼前。 「司那夫!快点!快离开!」 司那夫的四周淌满了鲜血,就在血流到泰儿美脚边时,发狂的黑石剑终于停下,但司那夫早已血肉模糊。 『这种可怕的力量究竟潜藏在自己体内何处?居然能将一个人切得支离破碎、气绝身亡……这不是我自己做的,是这套拥有无限魔力的衣服做的……不!那一瞬间的愤怒,的确是我发出的,而衣服只是依据我的愤怒做出反应。』 泰儿美身体一软、跌坐在地,虚脱地直接倒卧在血泊当中,化成铠甲的衣服被司那夫的鲜血浸染,变成血红一片。 司那夫再也没办法动了,今后,没有司那夫的守护,我究竟该如何活下去? 司那夫早巳无法言语,一动也不动的。泰儿美努力伸手想触碰司那夫,体内却突然涌出对司那夫的一股仿佛熔岩般的炽烈恨意。这股怒气从泰儿美体内窜出,激烈得有如飞溅并浸染铠甲的鲜血。 刹时,眼前出现了强烈的白色闪光,虽然视线一片模糊,但泰儿美知道,那是从自己胸口飞出的小人儿,那小人儿在闪光的瞬间和分裂的司那夫合为一体,变成雪白如鸽的飞鸟振翅飞去。 而司那夫剩下的部分则变成漆黑诡异的乌鸦,目光炯炯地环视四周,随即也振翅飞起,不知飞向何处。最后只留下如红宝石般鲜红、恶心却又美丽的血泊,完全不见司那夫的身影。 『这套衣服只要穿上了,就再也脱不下来。』泰儿美耳边响起「万事都通」曾说过的话。 如果剥去一层皮就能脱下这套衣服,泰儿美很乐意这么做,但无论她怎么哭泣、嘶喊、厌恶,也无法脱下衣服。 泰儿美缓缓起身,即使双手已被鲜血染红,身上还穿着杀人的衣服,司那夫和无手也不在身旁,在这个未知的世界里只有孤单一人,但她知道,自己除了继续旅途别无他法。在泰儿美一片空白的脑袋中,只能确定一件事——取代司那夫陪伴自己的只有这套令人害怕的衣服,只有这她想逃却无法逃离的伙伴陪在她身边。 泰儿美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血泊。铠甲发出的微弱铿锵声则一直、一直缠绕着泰儿美。 第八章 「虽然我不常到外面的餐厅用餐,但这里的东西真的很好吃。」夏夜女士带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外国老妇人,依照约定时间到达店里。 小幸将放在靠窗桌上的预约立牌收起来,同时对两位老太太说:「欢迎光临,请往这边走。」 夏夜女士笑咪咪地对小幸打招呼,转身向外国老妇人介绍,「这位是这家店的老板娘。」 夏夜女士简单将小幸介绍给外国老妇人后,又向小幸介绍,「这位是蕾秋·巴恩斯,也就是巴恩斯宅邸的主人。昨晚才刚到我们镇上,就住在前面的饭店,因为她要在这里待上一阵子,应该会经常来你这里叨扰,往后还得拜托你了。」 蕾秋微笑地点点头。 小幸也微笑回应,「哪里,我们才需要您多关照。提到巴恩斯宅邸,我记得小时候也经常偷溜进庭园里玩。」 夏夜女士听了有点惊讶,「我一直以为你是从别处搬来这里的,你本来就住这里吗?」 「小时候我会搬离这里,我先生也是这里的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们知道彼此的童年都会在巴恩斯宅邸的庭园度过,后来我们就结婚了。」 「哎呀!那这么说,那个庭园还算是你们的媒人。」蕾秋操着一口流利的日文,令小幸吓了一跳。 「您的日文说得员好。」 「因为她是在日本长大的。」夏夜女士露出怀念又开心的表情。 「原来如此。我不打扰了,两位请慢用。」 小幸转身去帮忙先生,夏夜女士和蕾秋则坐了下来。 「镇上变了很多。」 「还好,从你的信上我也猜得到,要这片景物维持五十年不变等我回来根本不可能。对了,乔治和阿妙现在过得如何?」 「我接到你的来信后,马上就去找丈次,但不凑巧,他刚好病倒住院了。」夏夜女士脸色略为黯淡。 「可以去看看他吗?」蕾秋低声问。 「现在还不方便,听说他目前昏迷不醒。」 「怎么会这样,如果我早点来就好了,那阿妙呢?」 夏夜女士对着送餐点过来的小幸,微微点头,然后对蕾秋说:「阿妙,已经过世很久了。」 「这样啊!虽然我很少和她聊天,但她是蕾贝嘉的手帕交。」蕾秋失望地叹了口气。 「是啊!阿妙原就不是善于交际的人……对了,你信上提到蕾贝嘉过世的消息时,我也通知阿妙这件事,结果她脸色苍白地对我说:『夏夜,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蕾贝嘉来找过我。『」 一听到这个消息,蕾秋的脸上浮现忧伤的神情。 夏夜女士「啊」地一声,勉强挤出微笑说,「吃吧,看起来挺不错的。」 蕾秋将盘中的餐点——一个用薄和纸般的薄片夹着鲑鱼的食物——放入口中。 「啊!这是……」 「有什么不对吗?」夏夜女士也拿起同样的东西放入口中。 「是萝卜,我说的没错吧!」蕾秋兴奋地红了脸。 「是啊!带点辣味。」夏夜女士以品评的表情说。 「我们家乡都是用芜菁取代萝卜的,这滋味真令人怀念。」 「是吗?你喜欢吃,那真是太好了。」夏夜女士以温和的神情回应,「对了,我想起来了,那栋宅邸有一阵子住了一个男人……是你亲戚还是谁?」 「是马汀。他是蕾贝嘉的未婚夫,至今下落不明。」 「未婚夫?我完全不知道,他也不太和附近的居民打交道……后来没再看见他,我以为他回国了。」 「他原本就是流浪成癖的人,所以我们那时也不认为有什么大不了,可是……」 「不好意思,您是在说待在宅邸的那位外国男人吗?」端着鱼料理走过来的小幸客气地插入谈话。 「是的,没错。」 「我小时候曾碰到他好几次,他总是笑嘻嘻地看着我们在庭园里玩耍。」 「你还记得他什么时候失去消息的吗?」 「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像是个超脱人世的仙人。」小幸并未说出小时候所有小孩都将那人当成幽灵,一看见他就会四窜逃命。 「没错,他看起来的确就像是『受雇的隐士』。」蕾秋苦笑说。 「什么是『受雇的隐士』?」 「以前英国有个富翁建了一座时下流行的中式庭园,他很想找一名隐士住在这座庭园里,便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征求隐士,住所为庭园中的某处洞穴,会悄悄供应三餐,条件是绝不能被看见、不能洗澡与理发,七年为期,报酬似乎相当高。」 「不能被人看见,好像很有意思。」 「这种『受雇的隐士』在当时相当盛行,如果现在还有这种职业就好了。」 鱼料理旁有绿色妆点的白酱,蕾秋将沾白酱的鱼料理放入口中,突然着急地想说明,「这是什么东西?我记得这个香味……」 「是花椒。」 「对,就是花椒……原来也可以这样料理。」 「年轻人的创意真多。」 夏夜女士和蕾秋暂时中断聊天,专心享用料理。 过了半晌,蕾秋停筷问道,「对了,乔治从事什么工作?」 「他学的是农业与园艺,有段时间一直做这方面的工作,直到最近才变成接受委托,到对方那里提供建议。」 「原来如此,乔治和我的同居人玛莎倒很合,她一提到园艺就滔滔不绝,也和乔治一样,专门提供别人园艺上的意见,虽然来的人全是外行人。」 「丈次对农业比较专精,尤其对造土最感兴趣。」 「玛莎对土壤也有很多的意见,她老是说第一次打理庭园的人,第一件工作就是要排水、撒石灰,说到连我都记得了。每次看她到新庭园撒石灰的模样,我就会想起日本的「撒盐驱邪的风俗』。」 小幸过去收走空餐盘,并送上猪肉料理。这道菜看起来像以红葡萄酒炖煮过。 「刚才那道菜真好吃,是比目鱼吗?」 「啊!不好意思,我没有说明……」小幸羞赧地涨红脸,「是这个季节盛产的鱼类——的鲷,酱汁是……」 「花椒,员有意思。」 「真的吗?我们还担心花椒的味道太强。」小幸莫名地焦躁,无法和往常一样自在随性:心像飞去莫名的地方,无法专心服务客人。 「对了,你打算怎么处理那栋大宅子?」夏夜女士毫不在意地转头对蕾秋说。 「这个……」 「前一阵子你拜托我找房屋业者一起去看房子,结果我现在被当成管理人的身分,几乎每天都有土地开发或不动产业者拨电话给我……」 「真是麻烦你了,去年初夏,我原本打算来一趟,但因为有些事情放不下,才拖这么久。」 「我知道,像送牛奶的先生过世、他太太的身体也不好,你信上都提了,那他太太的身体有比较好了吗?」 「她现在都在家休息,玛莎也会定期去探望她……」 「那真是太好了,上了年纪,这种事会愈来愈多,也会开始想处理身边的事。这附近几乎没有占地那么大的豪宅,比起附近贫乏的公园,你那宅邸对孩子们更有贡献。」夏夜女士露出淘气的笑容说。 姑且不论该如何处理那面大镜子,蕾秋在回日本前,其实打算请房屋业者在短时间内将宅邸处理掉,但一回到日本,却无法轻易割舍这一切。尤其在听到许多人对那座宅邸的回忆后,更是舍不得。 「我还没进去那栋宅子,不知道为什么……」蕾秋吞下「很害怕」这句话没说出口,对向来都积极面对问题、明快处理的蕾秋来说,这还真 不像她的作风,「夏夜,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 「当然好,我也好几十年不会进去了,还挺怀念的。只有那个地方的时间就像静止一样。我还留着你送我的缎带、蕾丝、漂亮的钮扣,这些都是我的宝贝。」 想起战前那段少女时期的往事,为了耶诞节耗费数月,从国外以船运运来扎着各色美丽缎带的礼物,那时还小心以熨斗仔细烫平缎带,才慎重地放进小箱子里。 蕾秋闭上双眼,面露微笑,「我绝对忘不了这段快乐的往事,拿钮扣当弹珠,其中又以蓝钮扣最受欢迎。还有、我还会玩沙包!经常在派对的余兴时间表演,对了,你还记得大家一起去赏花的事吗?一到春天,河滨公园的景色就完全不同,简直就像异世界,惊人的花瓣像雪一样飘落……无论是美丽或漂亮都难以形容这样的景色。」 「你最喜欢樱花了。你还记得我们的导师——水岛老师吗?」 「水岛老师!」蕾秋涨红了脸,「我记得,水岛老师真的好温柔……我离开日本时,她还送我绣有樱花的手帕……」 「对啊!老师知道你最喜欢樱花了,上面的淡淡樱花花瓣重叠了好几层,美得几乎令我快流下泪来……」 时光仿佛回到了从前,蕾秋恳切地娓娓道出心中的话,「我真的从水岛老师身上学到很多事,老师的兴趣是搜集民间传说,那时候我经常随她拜访家中有老人的贫困家庭,听老人家叙说从前的传说,同时也会准备对那个家庭有帮助的礼物。」 「水岛老师不是基督徒,但她所做的一切却受到大家的爱戴,她不只挂心家境贫穷的同学,甚至连同学的弟妹都很关心,我还记得她会为家境不好的阿妙准备罩衫,为了不让阿妙有心理压力,就说是自己上裁缝课做的,还故意制造巧合送给阿妙……」 「为了让老师高兴,我还学老师将妈妈的旧衣修改成新衣或做成包包,我可是很努力的。」 「真的很认真。」夏夜女士像安慰蕾秋一样,微笑地说。 「甚至还当上市长,嗯,这和那件事……」蕾秋也笑着说。 「这是两回事吧!」夏夜女士会心笑道,但看到蕾秋的脸色突然正经起来,也不禁笑了出来,「真的?你是为了让老师高兴才选市长的?」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但没有人知道周遭的人事物是否员会对人生造成影响。」蕾秋也笑着回答。 「可不是嘛……阿妙、水岛老师都不在世上了……」夏夜女士以温和的语调回应,「如果水岛老师还在,阿妙的人生一定会有更大的不同。我现在也还保留阿妙送给我的蓝钮扣。刚刚跟你提过,我通知她蕾贝嘉过世的消息时,她还说:『蕾贝嘉来找过我。』当时她还问我:『夏夜,你还记得巴恩斯宅邸的内院吗?』刚开始我还听不太懂,也忘了巴恩斯宅邸不可思议的事。阿妙看到我的反应,很落寞地说:『大家全都忘了。』」 「蕾贝嘉是透过内院和阿妙见面的。」蕾秋叹气道。 「好像是,阿妙和蕾贝嘉的感情很深厚。阿妙是个温柔的女人,只是她的家人全在空袭时罹难,真是太惨了……后来她搬到远房亲戚家,听说日子过得很苦……又在没有人祝福的情况下怀孕,最后和孩子一起被赶出门,又回到这个镇上来。 我因为蕾贝嘉的事去找她,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一直对我说内院的事:『夏夜,我再也没有机会看到那个世界,和那个世界接触的可能性已经破灭。』 当时我告诉她,希望她能看清现实,坚强地活下去,结果她回答:『是啊,为了孩子,我得看清楚现实。』也就是那个时候,她将蓝钮扣送给了我,还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将它带在身边,片刻不离……』 我想,她可能打算告别少女时代的一切,虽然我那时骂她怎么那么傻、难道想让自己更不幸吗?但现在我很后悔。后来她好像也无法待在这个镇上,所以在孩子上小学时搬离了这里,之后音讯全无……几年前,我在看同学会名册时,才知道她已经过世了。」 「真是可怜。」蕾秋深深叹了口气。 夏夜女士接着说:「阿妙原本就不容易和别人交心,却和蕾贝嘉这么契合,自从你们离开后,她就更寂寞了。」 「我觉得阿妙比我更能和蕾贝嘉心灵相通。蕾贝嘉自小身体孱弱,爸妈总是小心翼翼地照顾她,也因为她能开启内院,所以也被视为神圣的存在,刚回英国时,家人商讨要在玄关边种什么时,我不加思索地就说出樱花,但因为蕾贝嘉想种橡树,所以我的意见就没被采纳。我虽然极力反对,认为在庭院种橡树太好笑,但大家最后还是依照她的意见种橡树。」蕾秋将肉放进嘴里咀嚼,像在思索什么,又含糊地说:「我可是长女,却没有人要理我的意见。」 蕾秋这会儿看起来更愤慨了,令夏夜女士不禁笑出声来。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洒落在餐桌上,数十年的岁月,不论温柔、哀伤或怀念,种种情绪氛围笼罩着两人。 「对不起,请问……我不知道有没有弄错,但我刚才不经意听到两位的谈话,有件事想请教……」送甜点过来的小幸插话道。 「请说,有什么问题吗?」夏夜女士鼓励似地回应。 「两位提到的阿妙,是不是叫君岛妙子?」小幸像下定决心一样,立刻说出心中的疑惑。 蕾秋和夏夜女士互看了一眼。 「是啊,怎么了?你认识她吗?」 「君岛妙子是我母亲,君岛是我改姓夫姓前的旧姓,我是阿妙的女儿。」 不知道什么原因,小幸也觉得很奇怪,在说出「自己是阿妙的女儿」时,喉咙莫名地一紧,眼泪也差点滴落。 「什么!」夏夜女士非常震惊。 「这样说来,你就是小幸了。哎呀!我还记得,你那时候还这么小。」 「夏夜,你一直和她往来,却不知道她是阿妙的女儿。」蕾秋开心地笑道。 「可不是嘛!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老是被这家店吸引,说不定是阿妙冥冥中的指引,真是不可思议。」夏夜女士兴奋地握住了小幸的手。 「是妈妈的指引?」小幸重复说着夏夜女士的话,「在我记忆中,并没有太多受妈妈疼爱的印象。」 夏夜女士眼神坚定地对小幸说:「原谅阿妙,你要了解她的处境,她过得很辛苦。」 这些毫无头绪的话令小幸觉得夏夜女士似乎变了个人。当一个人愿意努力了解另一个人时,心境上应该是几乎原谅那个人了。但小幸并不想了解母亲,反倒想努力避开与母亲有关的事,因为不会有人想刻意揭开自己的疮疤,看看里面长成什么样子。 「对我来说,我母亲给我的回忆只有伤痛。」小幸避开夏夜女士的眼神,即使是自己有好感的夏夜女士,她也不希望再触及心中这块伤痛。 「阿妙也是深深受过创伤的人……」夏夜女士显得非常难过。 「但她只留下不好的,让我这个女儿重复她的心情。」小幸像自言自语般低语。 「不管正面或负面,人们似乎都无法避免承受前人所留下的。」蕾秋漠然地想着内院的事,有感而发地说。『那是巴恩斯家的遗产,我却一直认为那属于蕾贝嘉,自己无缘继承……』 「啊!对不起。这么难得的场合,我却尽说些令人难过的话……即使有了创伤,也得赶快擦药,早点治好。」小幸顿时恢复工作时的态度,露出开朗的笑容。 「虽然我不知道你和阿妙之间发生什么事,但你心中一定还有尚未痊愈的创伤。最好不要勉强抚平它,擦药只是让伤口表面看起来比较好看;其实里面的创伤反而更为严重。遭遇创伤是一种成长的机会,最好让伤口有充分的时间复 原,不要勉强用药或穿上铠甲欺骗自己。」蕾秋谨惯地说。 一听到蕾秋提起铠甲,夏夜女士突然想起之前的事,「我记得曾向你提过,我因为孩子而像穿上铠甲一样武装自己,让自己不被别人伤害这段往事……你该不会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这样问绝不是要与你争论什么,只是那段时间的事对我还是有些影响……我希望你能听听当作参考。 你应该思考:在穿上铠甲前,你想守护的究竟是什么?是在受到创伤前那个纯真的你吗?如果是这样,你的力量就会被铠甲夺走,躲在铠甲里的你就永远无法改变。所谓的『创伤』虽然是指和以往生活或心情不相容的异质事物所造成的伤害。但如果你能正视、接纳不同性质的事物,不也证明你已经准备好要改变自己了吗?」 「您是说,要刻意去承受严重的伤害?」 「当然不是,遭受创伤是不得已的事,但我的意思是不要蒙骗已经受伤的自己,而是应该诚实正视、接受自己的创伤,这样才对。」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算痊愈?」 「生物有自然痊愈的能力,纵使创伤或多或少会改变一个人的样貌。」 「蕾秋,看来你也有段不平凡的过去。」夏夜女士会心地笑了。 「哈!我的人生可是遍体鳞伤,只不过我脸皮厚,不需要铠甲武装自己。虽然我也满能忍的啦,但是某一天我才发现,这些事其实是唯一可以使我改变的事。」 「脸皮厚……你的日文还说得真道地,真是的。」 夏夜女士看着小幸,像是要寻求她的同意。 「我好像完全输了……怎么回事……先让我好好想一阵子。」 「只要你喜欢,想多久都可以。」蕾秋眨眨眼表示同意。 「哎呀!时间差不多了,该去看看我那个令人怀念的家了。」 「我是说真的,立刻就可以搬进去住,在你来日本前,我已经让房子稍微通通风了,小幸要不要也一起去?」 夏夜女士很顺口地温柔喊着小幸的名字,虽然不知道小幸是不是喜欢别人这样叫她,但她可以感觉到,小幸很想看看母亲童年曾度过的那个巴恩斯宅邸。 「我女儿快放学回家了,我想先回家一赵,准备好晚餐后再去拜访您。」 「你有女儿?」 「是啊!今年已经十三岁了。」 「不好意思,居然差点让你女儿一个人在家……要不要带她一起去?」 「不了,她经常一个人吃晚餐,我们做这一行的,无法时常陪着她。」 「哎呀……」 两位老太太互看了一眼,从她们的表情可以明显知道,她们对照美寄予同情。 「哪天再介绍我们认识吧!毕竟是阿妙的孙女……」 「好的,她的名字还是妈妈取的。」 「咦?我明明记得阿妙在你学生时代就过世了。」 「是,没错。但妈妈生前有一次突然对我说,如果将来生了女儿,希望能取这个名字……」 「叫什么名字?」 「照美。」 「小照美……」蕾秋出神地重复念着,好像有什么关连,到底是什么…… 「打搅那么久,也该走了。我们会先到巴恩斯宅邸待一会,然后再到我家,我将家里的地址和电话写给你。」夏夜女士在店名片的背面写下地址和电话。 照美的父亲原本在厨房里忙,这时走出来和两位老太太打招呼。 「你做的菜真好吃,真谢谢你。」夏夜女士说。 「我很久没回日本了,这次能来这里品尝料理,真是太棒了。」蕾秋也笑咪咪地说。 「这真是太好了。」照美的父亲也罕见地开心回应。 两位充满活力的老太太,即使走出店后,仍像女学生一样吱吱喳喳聊个不停,隔着窗户看着两位老人家的背影,小幸突然觉得非常疲倦,她坐在椅子上,出神凝视窗外,『夏夜女士居然认识妈妈……』 「怎么了?」照美的父亲看到小幸疲累的模样,开口问。 「妈妈和刚才那两位老太太是幼年玩伴,我待会想去拜访她们,可以先离开吗?大概傍晚就会回来了。」 「哇!这可真是奇遇。店里的事没问题,你放心去吧!」照美的父亲说完,就回到厨房里准备晚餐。 『这个人总是这样,即使在我或孩子面前,也不会显露出太多的兴趣和感受。原本我是被这种安心和稳重吸引,但渐渐地却觉得这是一种漠不关心……』小幸落寞地想。 小纯死时,这种感受尤其深刻,原想夫妻俩一起痛哭一场,却因种种琐事而错失机会。小幸觉得,自己在母亲去世时所表现出来的冷漠,一直到小纯死时都还在。 『小纯的话题现在好像已经完全变成禁忌,我们将小纯过世所造成的创伤置之不理,没有任何处理,一直到现在都还不愿意再碰触伤口。』即使在回家的路上,小幸脑海里仍萦绕着蕾秋和夏夜女士所说的话。 『伤口与铠甲到底是什么?在穿上铠甲前的自己又是什么?』一想到这里,小幸就想起刚和先生认识时,也曾想让他更了解自己,『如果他能了解我,或许幼年持续至今的孤单无依便可以稍稍获得纡解吧!』 但一想到要在先生面前表露自己的另一面,小幸却又觉得很烦恼,不知该如何起头……是要说出自己内心的秘密?还是要说痛苦的事?难过流泪的事?是一件事?还是一段插曲? 当小幸想掏出一直盘据在胸口、造成痛楚的回忆时,却发现自己真正想说出来的事已经不在原地,跑到别处了。 因此,小幸一一击退横亘在面前的阻碍,伸手想往心灵的更深处,取出真正想说的事,但她不禁感到畏缩。 那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就像一片漆黑的无底深渊,面对它,就像面对一个真空的深渊,自己似乎就快被吸进去了。 小幸不禁打了寒颤,慌张地用盖子盖住深渊,然后像没事一样,回过头笑嘻嘻地看着老公。 从不会有过这种浑身起寒颤的感觉,仔细回想,她好像都不会在说给别人听前,先试着想想自己的事。 但这件事真的很难做到,如果得先面对这么可怕的深渊,还不如不要告诉别人,自己收藏起来就好了,于是这种想法就愈来愈根深蒂固。 一回到家,电话铃声刚好响起。小幸接起电话,是照美的级任导师拨来的。因为照美今天没有上学,导师又没接到请假通知,因此拨电话来询问原因。 小幸非常吃惊,本想直接回答——没有,照美今天和往常一样,一早就到学校去了。但不知为何却又打消主意,含糊地说:「是啊!照美今天有点头痛……」 导师听到小幸的回答后,便请照美保重,接着就结束了通话。 放下话筒的小幸,脸上刹时失去血色。 「照美到底上哪里去了?那孩子会去哪里?』小幸这时才发现,自己对照美的事几乎一无所知,她喜欢玩耍的地方是哪里?兴趣是什么?喜欢的音乐是哪一种?喜欢的作家是谁?偏好的衣服是哪一类?这所有的一切,小幸全都不知道。 『仔细回想,照美今天早上没什么精神,我却没多想就催她出门……』 小幸急忙从家中飞奔而出,一直走到车站前,虽没有特定的目标,但她心中却祈祷能在交错的人群中,发现照美的踪影。 直到天色昏暗,小幸仍穿梭在车站和闹区的街道上——电动游乐场、年轻女孩喜欢去的咖啡店、小商店,只要经过,小幸全仔细窥探。因为这个镇并不大,所以全看一遍,也不会太费事。 但照美却不在这些地方,小 幸只好又返回家中,现在已是照美平常回到家的时间,却依然不见踪影。确认过照美还是不在家时,小幸顿时觉得自己似乎走投无路了。 小幸茫然失神走到餐厅,穿过满是客人的用餐区走进厨房。当然,照美的父亲正忙着工作。 「老公,照美不见了。」 看到小幸满布血丝的双眼,照美的父亲立刻指示女工读生,「先将打烊的招牌放下来。」但他仍未停下手边的工作,接着又问:「什么时候不见的?」 「级任导师拨电话通知的,照美今天一早就没去学校。」 「也没有回家吗?」 「嗯,我在闹区和车站附近找了好久,也都没找到她。」 「我知道了。总之,你先在这里等,我先将客人已经点好的餐点做好。」 照美父亲的表情和平常一样忙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无论是操作平底锅或盛盘的技巧、加酱汁的时机,都和往常一样没有不同。甜点在白天就已经先做好,所以接下来的事,请工读生处理就可以了。 「对了,照美可能会去哪些地方?」照美的父亲边擦手边问。 「不知道!」小幸用双手捣住脸回答。 「今天早上照美有说什么吗?」 「没有……」 「总之,先去报警。」 「老公,这样会不会……会不会造成骚动,反而让照美的未来留下阴影。」 「你在胡说什么?留下阴影?和性命比起来,这根本不算什么!」照美的父亲以小幸从未见过的态度大声喝斥。 小幸这才发现丈夫也有自己不知道的一面。 『我所不知道的丈夫、女儿……仔细回想,照美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而我却没有好好听她说……『小幸在先生报警时,拼命回想照美的话。 『嗯,的确有听到她说绫子爷爷昏倒了,啊!对了,还提到巴恩斯宅邸。』今天夏夜女士也提到那栋房子,小幸顿时感到一阵慌乱。当先生挂上话筒后,她立刻拿起话筒,看著名片背面,按下夏夜女士的电话号码。 夏夜女士立刻就接起了电话,听完小幸大致的说明后,她表示虽然已经去过巴恩斯宅邸,但并未细看每个角落,总之,她们立刻出发再回到宅邸,待会儿大家就在那里碰面。 「照美昨天提到巴恩斯家的大房子,说不定那里会有什么线索,我现在立刻过去看看。」 「那我先回家等警察,然后再过去……照美最好的朋友是谁?」 「我想应该是绫子,她和绫子的爷爷好像也很合得来。」 「仔细一想,我们对照美的生活简直一无所知……」照美的父亲喃喃地说。 巴恩斯宅邸再度亮起了灯,四周也点起了蜡烛,仿佛血液恢复流动的房子。小幸敲了门,在等待大门开启的时间里,她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幻境。 「啊!小幸,我们好担心。」 大门开启的同时,蕾秋急忙用双手紧紧握住小幸的手。 「不好意思,让两位担心了。或许是报应,因为我一直都没有好好照顾照美。」小幸虚弱地说。 「我们在屋里找过,但都没看到照美,说不定昏倒在庭院的某处,我们一起找找。」听到夏夜女士的建议,三个人一起走到庭院里。 庭院几乎快变成丛林了,即使大白天,巴恩斯家的庭院也像是个谜,到了晚上,仿佛就更像异世界了。当照美的父亲赶到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照美也没去绫子家,绫子说今天一整天都没看到她。我刚刚和警察说过我要到这边来看一下,他们应该也会马上过来。」照美的父亲说。 「我们现在正要到庭院找找看。」 「好,那我就先从这边找起。」 「那我们三个女人就组成一组,一起从里面开始找。」夏夜女士以略微高亢的声音说。 照美的父亲拿着手电筒,沿着围墙边的树丛下仔细查看,他想,照美很可能在想翻过围墙爬进来时,不小心摔落。一边以手电筒照着古老的围墙,他突然陷入奇妙的回忆中。 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曾做过和现在一样的事。 『嗯,那是……』好像快要想起来了,可是却还是想不起来。 孩童时期,他一天到晚往巴恩斯这间大房子跑,虽然有个外国男人住在这里,却很少遇见他,即使遇见了,他也只是微笑地看着大家,不会找他们麻烦。可是,为什么我那时会在这样的夜里悄悄来到巴恩斯宅邸? 『那个时候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的?』 照美的父亲小时候,大家都叫他彻夫,但现在已经很少人喊他的名字了。 这几年来,不是被称做「照美的爸爸」、就是「桐原先生」、不然就是「老板」,几乎没人再喊他「彻夫」了。 事情就发生在彻夫小时候。 『对了,就是在白天发现石墙边的蛇之后所发生的事。』 古老的石墙乍看之下并无异处,只是静静地矗立在地面上,但其实是各种生物热闹群聚生活的场所。彻夫最喜欢在石墙周围寻找蜥蜴或其他昆虫。 当时,对彻夫那群同伴而言,能越过巴恩斯宅邸的石墙进到庭园已成为一种被认同的印记。这个镇上到处都有石墙,但巴恩斯宅邸的石墙却特别紧密,没有空隙。 在彻夫还小,无法跟着其他年纪较大的男孩一起玩时,他会以十圆硬币揠挖石缝间的青苔,试图以小树枝钻过石墙,但并未成功。 有一天,彻夫亲眼目睹一条蛇轻易地从石缝间穿了出来,如果这是发生在其他普通的石墙上,就没什么特别的,但它却是发生在巴恩斯宅邸的石墙上,这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彻夫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身体震了一下,他仔细刮开石缝间的青苔与凤尾草,没想到眼前居然出现一个很小但却很深的空隙。因为其他石块无论如何用力推,全都文风不动,但这石块不同,如果使劲全力或许能推得动。 彻夫环顾四周,认为这个地方应该不会有人看到,就决定在夜深无人的时刻进行这项计划。 半夜,彻夫等到家人都已熟睡时,就从被窝里爬出,带着手电筒走向巴恩斯宅邸。夜晚的街道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可怕,但彻夫反倒因为惊奇而瞪大了眼睛。 关上灯才能真正亲近夜的黑暗与静谧,当光源靠近时,黑暗就像敌对的一方蜷伏着,等待猛扑的机会。 彻夫难得会有这种想法。过了不久,他终于找到白天插入小树枝作为记号的石块,双手用力一推,结果一动也不动。 于是彻夫屈蹲左脚,将力量放在腰部,张开双脚使劲用力推着石块的一角,石块微微转动,接着他又以同样的方式推另一角。 由于彻夫还是个无法翻越石墙的小孩,力气并不大,只好在交互推动石块的角落后,再以自己带来的粗铁钉挖开石块。就这样重复无数次同样的动作。即使时序已近初秋,夜晚的天气也凉如水,但彻夫却已汗流浃背,于是脱下了衬衫。最后在将近大半夜时,石块终于哆地掉到另一边。 完成后,彻夫没什么成就感反倒觉得整个人都虚脱了,他没有立刻进到巴恩斯宅邸里,就拖着疲惫的脚步直接返家。 第二天一早,彻夫感到有些不安,他无法确定昨晚的事是梦还是真实,于是第一件事就赶紧去确认——那不是梦,昨晚挖开的洞就是通往庭院的入口,正等着彻夫的到来。 彻夫当时还无法想像,自己挖开的这个入口,在往后的日子里,会有多少小孩从这里进出庭园。甚至连未来成为自己妻子的人,还有女儿、儿子也都会利用这个孔洞进出。 彻夫现在不再 是小孩子了,而是已成人父,还经营了一间餐厅,但数十年前的事,却还是历历在目。 那时,天亮后,彻夫看到被漂亮挖开的石墙,内心除了骄傲,还有因为这件不得了的大事而感到的不安与威胁。然而,对喜欢昆虫的彻夫而言,石墙内的景物,简直就像一个新天地。 「对了,现在的感觉就和那晚非常相似。树叶背面反射着光线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亮白,我记得……那个洞的确就在这边……』彻夫的脑海中虽然拼命告诉自己,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必须先找到照美,但讽刺的是愈是勉强自己不可以做,他的手却更努力寻找早已被常春藤与薜荔藤根部覆盖、无法确知位置的洞穴。 不知有多少年的时间,附近的小孩都已经不使用这个孔洞了。 「啊!找到了!」彻夫在藤蔓缠绕纠葛的石墙上找到孔洞位置,不禁大叫出声。彻夫开始用力扯开覆盖洞口的藤蔓根茎,并刮除剥落的青苔。虽然有个声音一直告诉他——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但他已经无法停手了。 在扯开藤蔓的同时,彻夫想起他曾看过小纯最后一次钻过这里的情况。 那天下午店里没有客人,彻夫和往常一样将店里的事交代小幸后,就在镇上随性散步。彻夫每天的活动都依当天的心情而定,有时到书店看看有关料理和餐饮店的书,或到小钢珠店放松一下,但偶尔也会从巴恩斯宅邸旁的街道走到镇外的书店。 那天,他大老远就看见照美千辛万苦地钻过洞穴,接着又拉小纯爬进去,两人都没发现彻夫就在附近,而彻夫也不是没事会叫孩子的父亲。因此当小纯整个人快钻过石墙内时,彻夫已靠得相当近了,那个洞曾有无数的小孩从那里进出,和以前已有很大的不同,所以彻夫当时甚至忘了那个洞是自己打开的。 当小纯整个人钻过洞穴后,却又突然探出头,当他与彻夫四目相对时,小纯开心地笑了,那笑容仿佛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笑容。 虽然彻夫也想对小纯微笑,却因为平常不习惯对孩子微笑,所以一时间无法立刻露出笑容,就在这空档,小纯因为照美的催促,立刻又将头缩回石墙另一边。当迟来的微笑浮现在彻夫的脸上时,小纯早已消失无踪。 日后这件事成了彻夫后悔的种子,这也是彻夫始料未及的事,没想到那竟是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小纯。 想到这里,彻夫不禁流下泪来,『为什么?为什么那时候不温柔地喊他们?』 现在连另一个孩子都失踪了,这事实唤醒了彻夫当时的感情。或许经过了六年的时间,他终于能宣泄出自己的悲伤。 在一片漆黑的夜晚,无论什么表情也不会有人看到,彻夫不自觉地哭喊小纯的名字,「小纯、小纯!」 当被杂草覆盖的洞穴完全呈现眼前时,彻夫发怔地坐了下来。 他在等待。 怎么做这么蠢、这么没道理的事,虽然彻夫不断责骂自己——快点去找照美,还在这里做什么蠢事! 但他还是坐下来等。 ……真的出现了。可爱的小纯伴着朦胧的光线,从洞的另一边探出头,他笑嘻嘻地看着彻夫,而脸上满布泪痕的彻夫终于能以笑脸回应小纯。 看到彻夫的笑容,小纯笑得更开心了,整个人缩回石墙内侧,低声说:「我该走了。」 然后,小纯就消失了。 这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即使别人会将这一切当成是梦,但对彻夫来说,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比任何事都来得真实,他只能茫然地呆坐着。 大门处传来叫喊彻夫的声音,好像是警察来了。彻夫顿时回过神,急忙朝大门走去。 小幸一行人也已经从里面走出来。 「那边我们已经大略找过,可是没有任何发现……」夏夜女士疲倦地说。 「我那边也还没什么发现……」彻夫的声音微弱无力。 员警们大略看了一下庭院,发现有个池塘,于是相互使眼色,开口问:「有没有长棍子可以借用一下?」 「棍子……对了,把窗帘拆下,可以用窗帘杆。」蕾秋思索片刻后说,接着立刻回到屋里,不一会儿就拿来两根长短适当的长棍子。「这可以吗?」 「可以、可以。」 员警们一接过棍子,就开始搅动池塘。看到警员的动作,小幸吓得脸色发白,身体不停颤抖,一旁的彻夫也脸色大变,但仍坚强地搀扶着小幸。 池塘出现了奇怪的水势,两位员警相互交换眼色,其中一位走进深至膝部的池塘,捞起绊住棍子的东西。 「啊——」拿着手电筒照射的蕾秋首先尖叫出声,其他人则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捞出来的是一具沾满污泥的白骨。 第九章 泰儿美几乎无法思考,但内心深处却一直告诉自己要往阔查斯走。 走着走着,周遭的景色慢慢变了,眼前出现的是在某处曾见过的景色——有如小森林般的巨大树木,树枝下垂吊着古老的招牌。 服饰出租店 万事不通 万事都通 泰儿美露出怀疑的眼神,自己居然只是绕着阔查斯的山脚走一圈?这怎么可能?是时空扭曲了吗?但无论怎么看,这里的确是「万事不通」和「万事都通」的居所。 泰儿美茫然抬头呆看着招牌好一会儿,这里好像是先前曾去过的「万事不通」和「万事都通」的居所。 自从在出租店选上这套衣服后,可能就决定这一路上所发生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在这里挑选衣服的画面仿佛就像梦境。 泰儿美的耳边又响起「万事都通」曾说过的话,『如果有那么一天,一定要再回来这里——难道「万事都通」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不,不只有「万事都通」知道,连「万事不适」和司那夫也都知道。』 泰儿美才打算敲门,就有人来开门了。 「哇!」「万事都通」笑嘻嘻地站在眼前。『真是太好了。』泰儿美想这么说,也想表现出有精神的样子,但终究无法说出口,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真希望可以不用说出那件可怕的事。 「进来吧!」「万事都通」让出路,请泰儿美进去。 「哟——」「万事不适」从里面走出,正开口说:「我就说……」接着立刻就被「万事都通」拉住袖子。 「没关系。」泰儿美虚弱地说。 现在能再见到这两人,真的是一件开心的事,开心得快要哭出来似的。但泰儿美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没有改变,好像一路上激烈的遭遇使得感情几乎消耗殆尽,只能露出僵硬的微笑。 「我真是大笨蛋。」 「才没那回事,这是园丁所期望的。」 「什么?」其实在泰儿美内心深处也觉得这样的结果与所有一切,都是司那夫的计划。但泰儿美也发现,这种想法其实是在逃避责任,反而更觉得内疚不已。泰儿美沙哑地问,「真的是这样吗?」 「他是为了找寻奇幻公主才来到这个国家,但现在奇幻公主在根之国,而园丁无法以现在的身分和躯体到根之国。他需要分解之后才能去。」 「那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先告诉我?」 「如果一开始就先告诉你,你会发出将园丁四分五裂的怒火吗?我俩在你选中这套衣服时,就已经想像到你会受到痛苦的折磨,所以才想如果可以避免,就尽量避免。」 「他是为了达到目的才故意惹恼我的吗?甚至还说谎骗我?他说的是谎话,对吧?」如果真是如此该有多好。但泰儿美心中却觉得问题没那么简单。 「我不知道是不是谎话,因为我不知道你所谓的谎话是什么意思?基本上,这个国家几乎不用谎话这个字眼。因为这个国家全都是谎话、也可以说一半以上是谎话。总之,这个字眼在这里没有意义。」 很难得「万事不通」会说出这一长串的话。泰儿美觉得好像有点懂了。 无论司那夫的话究竟是真还是假,自己将小纯独自留在池塘边就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或许,她对司那夫的怒火就是对自己的愤怒吧!这么长一段时间里,她没发现小纯死亡的责任是在自己身上,或许就是因为那股愤怒已经自我摧毁了。 「其实事情就像园丁说的,让你回原来世界的办法,就是让独眼龙的骨头恢复原状,没有其他办法了。而且最后也是你自己选择这套衣服的。」 「在你的自由意志之下所选中的。」「万事都通」严肃地加了这句话。 说的一点都没错。是泰儿美自己挑中这套将内心深处完全展露于外的衣服。 「我俩只能提供建议,无法勉强别人穿上。我们的使命就是采收衣服,再把衣服陈列出来。虽然现在还未做到,但让『奇幻公主再次出现于这个世界』是园丁的工作。」 『那我的使命呢?』泰儿美悲伤地看着铠甲状态的衣服。『就是它将司那夫分解的……咦?分解?』泰儿美突然灵光一闪,就像暗室中突然射入了一道阳光,「刚才你们说司那夫被分解的意思是说司那夫还活着吗?我看到分解后的白鸽与乌鸦飞走了。那就是司那夫吧!」 「万事不通」和「万事都通」互看了对方一眼。泰儿美的脸上又恢复了朝气,好像是在沉浮的大海中抓住了一根浮木。 「很遗憾,那已经不是园丁了。那些鸟就只是鸟而已,随它们高兴而活在这个世界,与园丁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你看到的那些飞鸟是奇身异体的家伙,最好小心一点。」「万事不适」和「万事都通」异口同声,让泰儿美连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 「司那夫为什么要分解才能到根之国?那些生物和司那夫真的没有关系吗?」 「那是园丁的工作,说了半天,不如说,园丁即使被分解了,也还是要让你到根之国。如果你再这样牵扯下去,就只能无所事事一天度过一天了。」 沉闷的气氛笼罩着四周。泰儿美陷入慌乱之中,司那夫应该是坚信她能恢复「奇幻公主」的自由吧,「这样说来,我非得去根之国不可。」 泰儿美轻触放在铠甲内侧的剑,原本这黑石剑是那个留着娃娃头发型女孩的创伤,没想到却在衣服里变身为一把剑,司那夫也变成完全不同的生物。 泰儿美走到散发出奇异氛围的镜子前。现在,她已经知道这面镜子为何会具有如此独特的氛围,因为这镜子是通往根之国的道路,是唯一没有被老婆婆们封印的通路。 「可是穿越镜子到另一边的人,都没能再回来。」「万事都通」平静地说。 「连那个变成『奇幻公主』的孩子也一样……」 「这么说来,『奇幻公主』也曾穿越这面镜子?」 「没错,那个孩子穿上你身上这套衣服击倒独眼龙之后,就带着独眼龙的眼睛前往根之国。经过长久的岁月,这套衣服又再次重生在『万事不适』的田地里。也因此,我俩才知道那个孩子经历结晶化的过程变成了『奇幻公主』。从服饰出租店借出的衣服在脱下时,就会回到『万事不通』的田地里。所以才称为『出租』。」 「结晶化又是什么?」 「你抵达根之国后,就会知道。」「万事不通」沉重地说。 「无论再多说什么,我们俩也不能留住你。我觉得可能会发生超乎想像的事,泰儿美,我还是得再提醒你一次,不只是那个孩子,所有穿越镜子到另一边的人,都没再回来过。」「万事都通」仿佛快哭出来了。 洞内笼罩着一片寂静。 「泰儿美,你应该能有更多的方式体会这套衣服,这套衣服可以依照你所希望的,变成任何你所想要的东西。」「万事不通」说。 『我所想变成的东西?我想要变成什么?』泰儿美突然想起银手的身影。 「我想要的就是变成我自己。」泰儿美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然后蹲了下来,『我厌恶各种不同的自己,我不想变成其他的任何人。我想当自己,就像学会呼吸一样。这是最重要的事,是活在世上最不可或缺的。从头到脚,我只想成为完全的自己。』 「泰儿美,只有勇气和真实才能让你变成你自己。」「万事不通」平静地说。 「真实……但真实不只有一个,它要几个就有几个。好多、好多……我无法和真实好好相处!」泰儿美怒吼。 r虽然以前从未仔细想过,但直到现在,自己学得最彻底的不就是这个吗?』泰儿美在怒吼的同 时,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这个事实刺伤,就因为这样她才会那么生气。 事实就是——独一无一、的的确确的真实不存在任何地方。 「泰儿美。」「万事都通」以从未有过的平静语气开口喊泰儿美,「真实即使不只有一个,也丝毫不会减损它的价值。如果真实只有一个,这个世界就不会产生异变,在这个已经变样的世界里,我俩只能默默继续做好分内的工作。因为这是我俩的『使命』。与其抱怨变样的世界,不如在这个世界好好活着,这就是我俩的选择。」 「万事都通」说完后,众人陷入一片沉默。 『无手也找到自己的「使命」,这和无手找到完全的自己是一样的意思。』怒吼过后,泰儿美也觉得舒畅不少,渐渐坚定了决心。 泰儿美打破沉默,站起来,淡淡地说:「我一定得去根之国!」 这并不是依自己的意思决定的,而是不论哭泣或叫喊,都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就像无法阻止出生的婴儿慢慢长出牙齿一样。泰儿美已经死心了。 「泰儿美,你见到奇幻公主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可以不需理会我俩。我俩会像这些出租衣服、像作物一样回到土里,然后再次复活,复活成和原来一模一样。」「万事不通」温柔地说。 「我听说了,萨穆拉的老婆婆说你们是『天赋使命者』。」 「万事不通」和「万事都通」只是微笑着,没有回应。 这时,从采光窗咻地飞下那只白鸽——由司那夫分解而成的飞鸟,停在泰儿美的肩上。 「啊!真的要走了吗?」「万事都通」用力叹了一口气说。 「泰儿美,从现在开始,没有人可以让你问『现在该怎么办才好』。」「万事不适」对泰儿美说。 泰儿美微微地笑了,没错,自己的确经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泰儿美以和老婆婆一样的方式用力将镜面像旋转门一样推动。接着,惊人的风势就涌窜而出。「万事不通」两兄弟似乎无法承受风势,躲在远处。 「谢谢爷爷!」 为何会在这时称呼「万事不通」和「万事都通」为爷爷呢?泰儿美自己也不知道。但「万事不通」和「万事都通」却笑着回应。 这似曾相识的沉静、温柔的笑容,让泰儿美非常惊讶,本想回头再仔细瞧,镜面却回转了,将泰儿美推入里面,突然像黑蛀虫般的东西飞了进来,这一切几乎都在同一瞬间发生。 ※塔姆林 四周一片漆黑,仿佛能深入细胞中的独特湿气笼罩泰儿美。 眼前所见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仿佛就要被吸入黑暗里一样。 泰儿美感到莫名的恐惧,不禁想回到「万事都通」他们那里。但双脚却动也不动,不停地颤抖。 突然间传来一个声音——「这里好暗。」 居然是自己肩上那只鸽子发出来的声音,泰儿美惊讶地跳了起来,「你会说话?」 「我会说话。」 「你是……虽然现在看不到你,但请恕我冒犯……你是鸽子吧?」 「现在不是了。」声音的主人明确地说。 「我的名字叫塔姆林。」 「塔姆林?」泰儿美才刚启口,右肩附近居然发出柔和的光芒。塔姆林突然飞离了泰儿美的肩膀。 眼前出现的是一个约五、六岁男孩模样的小精灵。小精灵飞到空中凝视泰儿美。 「变亮了。」 这里似乎是一条狭长的通道,不知是木质还是黏土般的墙壁一直往前延伸。虽然塔姆林所发出的光亮无法照到各个角落,但她可以借着这光亮往前走。塔姆林再度飞回泰儿美肩上,她几乎感觉不到塔姆林的重量。 「你也可以叫我塔姆,没关系。」 「好!」泰儿美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奇怪,以很认真的语气说话。 「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没有。」 「嗯!」泰儿美心想,『算了,也没关系。』 空气中可以嗅到有如腐叶土般的潮湿气味,这是泰儿美怀念的黑土(木片、植物根部,还有只剩下叶梗的叶子,全堆积在一起逐渐变成的土壤)气味。 泰儿美安静地走在如同洞窟般的通道上,完全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也不知道要往何处走,她甚至觉得自己好像从很久以前,从自己出生开始,就这样一个人独自在黑暗的洞窟里不停地走着。 随着环境的不同,也闻到了不同土壤的味道。 泰儿美一边走,一边用逐渐敏锐的嗅觉取代几乎无法使用的视觉,以确认周遭的环境。 一路上,可以嗅到因春雨而变得柔软,同时萌发出新芽般的土壤;在夏天的生命力压迫下而醱酵的土壤;去除炽热后,逐渐恢复静谧的秋季丰沃土壤;还有如同冻结岩石般,沉睡中的寒冬土壤。 各个土壤还具有微妙的差异,像稳定开启心灵的良善气息,还有令人不自觉想快步远离的低俗气味。而这些感觉,都不是单纯只用芳香、恶臭或刺鼻就能表达。 『为什么会产生这些差异?』泰儿美觉得很不可思议。 自己又是从何处得知?虽然觉得自己的喜好是决定性的关键,却又无法明确形容与其他气味的差异之处。 塔姆安静地待在一旁,泰儿美很感谢一路有他陪着。但说实话,现在也没有心情可以和他轻松聊天,毕竟是自己亲手杀了司那夫。 ※绫子的声音 迎面吹来愈来愈干燥的风,刚开始还觉得很舒服,但后来却完全不觉得。原以为会走到突然变亮、宽广的地方,但前方却吹起有如暴风雨般的狂风,完全看不清楚前面。 这时,顺着风势传来了微弱的声音,「喂——喂——」 倾耳细听,原来只是风声,时而发出咻——咻——声,又时而发出呼——呼——声,忽高忽低,像在尝试所有音阶似地吹着。大概是这种风声的组合,形成了像呼喊般的声音。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走了漫长的一段路后,泰儿美再次开口问塔姆。 「是黑蚯蚓。」塔姆沉着地回答。 「咦?黑蚯蚓?是那个……」 「就是『栖息地底的生物』,有时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有时候会幻化成人形,在地底下虽然无法看见它的模样……」 风势愈来愈强,几乎令泰儿美站都站不稳,风将头发吹得全都竖了起来。泰儿美蹲下身子,用双手蒙住眼睛。正想塔姆居然还能好好站在肩上,于是伸手一摸,却突然发现肩上什么都没有。 泰儿美心里一惊,『塔姆是不是被风吹走了?』于是慌张地想起身,正当要站起来时,却又被暴风击中,整个人被吹倒在地。 再这样下去就完了。于是泰儿美伏卧在地,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她又将手伸进铠甲里,确认黑石剑是否还安放在里面。 接着泰儿美闭上眼睛,保持同一个姿势,慢慢地,意识愈来愈模糊。她脑中想着自己或许会在这种意外的状况中,就这样睡着……当她这样想时,脑海中却又响起某种声音。是非常熟悉、怀念的声音,「照美也真是的,老随自己高兴就跑到我们家……和爷爷的感情那么好,那可是我爷爷,我才是爷爷真正的孙子。」 这是绫子的声音,但这种坏心眼的口气,却是泰儿美从没听过的。泰儿美不由得发起楞来。 「实在是太厚脸皮了,一天到晚待在别人的家里,她们家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虽然妈妈说,照美的爸妈完全不照顾她,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所以要我好好对待她。但她也只不过比较会读书,就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为什么要我告诉她爷爷现在的情况,这可是我们家的事。」 泰儿美非常震惊,『怎么会这样?绫子真的这么想吗?她真的在背后说我坏话吗?』 泰儿美心中感到非常沉重,仿佛就像岩浆一样刺痛地烧灼她柔软的心。 『这是真实的声音吗?』泰儿美不愿意这么想,即使绫子没有实际说过这些话,然而脑海中响起的,的确是绫子的声音。这些话,深深伤害了她。 坏话一个接着一个。如果这声音是从外而来的,只要捂住耳朵就可以不必听到,但这声音却是从脑中响起,所以无法逃避。泰儿美的心情愈来愈消沉,心痛不已。 『但绫子说的都是真的。我真希望能当爷爷的亲孙女。连爸妈都没对我这么好。在别人眼里,我只是个穿别人旧衣、没有自己衣服的可怜小孩。』 虽然自己从不曾意识到,但从绫子的角度,也只能这么想。原来这也是「真实」。被好友背叛的愤怒,只有在刚开始的一瞬间掠过泰儿美的心中,但接着却转变成单纯的悲伤。 绫子的声音愈来愈远,但风势却毫无改变地狂吹。泰儿美还是伏卧在地上动也不动。突然一股邪恶的气味传来,泰儿美猛地张开眼睛,以前从未想过气味也有善恶之分。但现在的气味只能以邪恶来形容。方才经过的隧道所散发的各种土壤气味只是轻掠过鼻腔,不像这股细微而强烈的气流,会令人不自觉地紧张,这股味道一定就是元凶,泰儿美知道自己正接近这气味的真面目。 虽然中途有种恐怖感袭击了泰儿美,但泰儿美勉强压抑潜意识里想喊叫、奔跑的念头,窥视这令人窒息的气味来源。 咻——咻——非常刺耳的声音固定传来。像风一直狂吹残破拉门的声音,仿佛爷爷说过的传说中,由无数尸体组合成自己躯体的怪物所发出的嘶哑声。那是具有杀伤力的声音——当怪物出现的那一刻起,它就和所有的一切敌对,以声音表达自己的敌意。 声音愈来愈大,气味也愈来愈强烈。泰儿美从眼角余光看见某种东西在窜动。不想看和想确认的好奇心,同时并存于心中。 那是一条巨蛇。 这一瞬间,泰儿美整个背脊发凉,那光滑的表面和闪闪发光的鳞片,即使离巨蛇还有段距离,也足以使泰儿美脸色惨白。前端分岔的蛇信不断一吐一缩,就在吐缩蛇信的同时发出了咻——咻——声。 巨蛇似乎正在寻找什么,缓缓地往泰儿美的方向爬来,泰儿美已经无法忍耐,立刻起身,以颤抖的膝盖,连滚带爬拼命往前跑。 『它应该发现我了,可是没办法,与其待在原地被发现……还不如找个隐密的地方躲起来……』 泰儿美拼命地在荒野上胡乱狂奔,不久,她来到了一个由成堆朽木形成如树丛的地方,泰儿美钻进去躲了起来。可是这里无法藏身,从朽木堆里完全可以看到外面,因此巨蛇一定也可以看到她,所以无法安心藏身。 『如果早点飞奔出去,将巨蛇远远抛在身后不就好了。但现在才想要飞奔已经太迟了……』泰儿美感到非常焦急。 那个咻咻声已经愈来愈近。 明明应该是紧张感达到最高点的时候,泰儿美却觉得身体里的力气骤然消失,意识愈来愈不清楚。 不知何时,泰儿美的身边围绕了许多人。全是熟识的脸孔——爸妈、朋友,刚才的巨蛇怪却直立起身子,仔细一看,巨蛇身上居然长出手和脚,变成了四脚蛇怪物。 四脚蛇怪拿着像细绳般的东西。泰儿美莫名地就是知道那是水蜘蛛的丝,蛇怪将细丝一一缠绕在动弹不得的人们颈上,动作俐落,而且还露出狰狞的笑容。 当蛇怪来到泰儿美身旁时,泰儿美的愤怒强过了恐惧,即使嘴里发不出声音,但仍从内心怒喊:「你这个怪物,刚才还在地面爬,现在却变成这副德性。」 四脚蛇怪居然听到了,它咻咻地吐出腥臭的味道说:「就因为你逃跑了,所以在追你的同时,我就长出手脚了。」 泰儿美不清楚。这声音到底是从四脚蛇怪口中说出来的?还是泰儿美在内心感应到的?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声音毫无慈悲之意,话中的残酷形成墨黑阴影笼罩泰儿美。 四脚蛇怪眯起眼睛,仿佛沉浸在喜悦之中,用力拉着细绳的一端,动弹不得的人们叫出有如青蛙般的「咕呱」声后,就再也没出声了。 之后,泰儿美又再次失去意识。 等回来神来时,口中已经吃进砂子,原来自己趴卧在砂地上。 『刚刚发生的一切是幻觉吗?绫子也在那群熟面孔里。』 手脚像被水打湿的衣服压住,显得格外沉重。泰儿美无法动弹。但无法动弹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受到打击。 并非是因为四脚蛇怪残酷的行为。而是那拉起细绳的或许是自己:突然用力拉扯细绳的触感仿佛还清晰留在手掌中。然后,那一瞬间的爽快与舒畅心情就仿佛骨牌最后一张被推倒时一样,具有破坏性的快感。当四脚蛇怪拉扯细绳时,自己的内心深处像同步贴近蛇怪,和蛇怪同时享受这份快感。 「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泰儿美发现自己内心的感受时,她已经连站都不想站起来了,她深切地痛恨自己。而且,杀死司那夫的也是自己。 泰儿美将四肢埋入砂中,如果能就这样被干爽的砂粒分解,她会变得很纯净吧! 砂地上偶尔吹起一阵阵风,让泰儿美的头发夹杂了砂粒。风愈来愈强,扬起砂尘盖住泰儿美的身体,却又来一阵风吹散了泰儿美身上的砂土。 不久,四周陷入一片寂静,泰儿美的心也像平静无波的水面,沉静无比。 接着泰儿美闭上眼睛,眼前变成一片漆黑的世界,从遥远处突然出现宛如萤火虫般闪烁的亮光。咦?泰儿美集中意识在那光亮上,没多久,就变成确切的光亮,笔直地照射到泰儿美的眼前。这时,泰儿美的心情有了某种变化。 『可是,我永远都是绫子的朋友。如果绫子愿意原谅我。不,即使她不肯原谅我,我还是她的朋友。』 当想法转变时,原本不断听到坏话却没流下的泪水,终于粒粒滑落脸庞。 『即使绫子再怎么轻视我,我也不想和她绝交。而且绫子真的对我很好,这是千真万确的。绫子不知已帮助我度过多少难关。我喜欢绫子,这种心情是确实存在的,所以我也要继续做绫予的朋友。为了绫子,我什么都愿意做。』 下定决心后,泰儿美流下更多斗大的泪珠,最后她像小孩一样,哇地哭出声来。以往郁积在内心的各种感情,就像找到堤防的裂缝,浊流顿时冲破堤防喷泄而出。 泰儿美哭了相当久的时间,等回过神来时,风已经停了。 泰儿美慢慢起身,四周是一片沙漠,正中央却发出奇异的光芒,笔直地向上投射。而在光线的空隙中则飘悬着绽放青白色光芒的物体。 『是龙骨!』 泰儿美走近龙骨,从渗出砂金的铠甲伤口上刮下砂金,再将砂金涂抹在龙骨上。因为刮下砂金,泰儿美觉得伤口似乎更扩大了。 「你看,在那里。」耳边突然传来塔姆不慌不忙的声音。 附近岩石的另一侧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是黑蚯蚓。」 『为什么?』泰儿美满腹疑问,同时回过神来,「塔姆,你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算了,不问了,即使问这小东西也问不出什么。他平安无事就好了。』泰儿美心想。 『这上面是埃穆拉的亲王树。』即使泰儿美心中这么认为,但抬头也只能看到光芒往上延伸至天际,况且她也不知道是不是。 「该走了。」泰儿美低声说。 「去哪里?」塔姆开口问。 「那边。你看,那个倾斜的地方。」 泰儿美直觉认为,那个方向应该会一直通到尽头。于是她跨步起程了。 ※饿鬼 走着走着,路又变窄了,变成像洞穴般的地方,同时吹起莫名腥臭味的风。 泰儿美猛然回头,令人毛骨悚然的四脚蛇怪映入了她的眼帘,泰儿美像是被重击一样,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可是再仔细一看,却什么都没有,只有刚刚走过的蜕蜒长路。 「你看到什么吗?」塔姆问。 「嗯。」泰儿美还没对塔姆说过四脚蛇怪的事。 「有个令人难以置信、恶心无比的东西跟着我们。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它就是一直缠着我。刚开始的模样像蛇,现在又像是四脚蛇。」 塔姆沉默片刻后,开口说:「那也是没办法的。」 听到塔姆的话后,泰儿美也没什么办法,于是「嗯」一声后,就继续往前走。 照这情况,应该会走上好几天。 没有白天与黑夜之分,只能倚靠塔姆的亮光,默默走在大鼹鼠洞穴般的通道上。有时还会传来那邪恶的腥臭味,泰儿美知道那个怪物若隐若现地尾随在后,她将恶心的感觉压抑在胸口。 「你知道跟着我们的是什么吗?」泰儿美问塔姆。 「什么?」 「那个怪物。」 「谁知道。」塔姆好像不怎么感兴趣。 「因为我离光源太近,所以看不清黑暗的地方。」 「嗯。」 泰儿美心想,『或许就是这样,说不定怪物一直缠着我就是因为塔姆的光芒。就像飞蛾扑火和毒虫有趋光性一样……那,如果离开塔姆,那个怪物也会到别的地方吗?』 这种想法突然浮现脑海,泰儿美不由得慌张地甩甩头,『怎么可以做这种事!』 路变成了和缓的下坡,走起来不那么累了,但在行走中,种种的事物却不断掠过脑海,『怎么会变成这样?丈次爷爷要不要紧?爸妈会担心我吗?』想着想着,突然想到来到这个国度后就不曾觉得饿,也不曾见过这里的人们好好用餐。 「对了,塔姆,这里的人是怎么解决三餐的?」 「这个世界是内院,内院的生物只要有光线、土壤、空气就可以了。」 「嗯!」泰儿美突然想到,『他们这样算是活着吗?』 腥臭味又突然变浓了,而且和四脚蛇怪的味道不一样。泰儿美觉得,是因为这个奇怪的腥臭味才令她想起用餐这件事。她本能地将用餐与腥臭味联想在一起。 在闻到腥臭味的同时,也传出低沉有如太鼓声般的声响。这声音比礼炮还要低沉,像是从地底涌现一样,令人感到害怕。 「好臭的味道,还有这刺耳的声音。」 「是地鼬。虽然我们看不到它,但我们已经来到地鼬居住的地方了。」 「它们也会化身、发出不同声音吗?」 「那就是它们的工作。」 「是工作?」泰儿美小声地说。 泰儿美渐渐了解,这个世界所谓的工作就是他们生存的型态,而在『原来的世界』里,爸妈的工作就是经营餐厅。那家店里,有爸妈的一切。 『我无法到店里,因为我去了也帮不上忙。』 当泰儿美觉得无法再忍受那强烈的臭味和声音时,前方却传出奇怪的呻吟声。 「前面是什么东西?感觉好可怕。」 「要回头吗?」 「不,继续往前走。」 但是,会产生不想前进的想法也是没办法的事,于是泰儿美的脸上不自觉露出咬紧牙关的表情。 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咦?这是什么?』 眼前出现满布的岩石,而且所有的一切都染上模糊的朱红色。泰儿美也不清楚这样的感觉到底是美还是恶心恐怖?但这景象的确是在传达某种极为异常的情况。 这景象到底要传达什么?答案马上就揭晓了。刚开始被这一片朱红色震慑,没有仔细看清楚,但从眼前的巨岩窥探另一边,令泰儿美在叫出声的同时,也用手坞住了嘴。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只剩下皮包骨的一群死人,像地狱图一样互相攻击。几乎所有死者的眼球都被咬破、肋骨也呈现裸露一半的状态、头发连皮带肉被撕裂。剩下的,就睁大垂吊在眼窝上、并充满血丝的眼球,互相掠夺对方的身体,以满足彼此的饥饿。 而这里的岩块或石头滚滚翻动,到处都像爆发的火山口。而躲藏在岩石后的死人立刻就被其他死人嗅出创伤的臭味,然后就被当成吞噬的食物。 极为可怕的臭味和低沉的声音,仿佛穿过了皮肤、侵入泰儿美的体内。 在更远处,有衰老不堪、几乎没力气站立的饿鬼们正被砂石地狱吞噬,他们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被吞噬殆尽。那是唯一一个安静无声的地方,其他地方则全发出仿佛在阿鼻地狱才会有的哭号声。 所有的一切,无论是岩块、石头、砂土或饿鬼们,全都染上暗红色。 泰儿美一步也无法移动。无论怎么鼓舞自己,也无法走进这群死人中。只好紧握铠甲里的黑石剑。 「塔姆,该怎么办才好?」 但塔姆却没有回应。 「塔姆?」 泰儿美的肩上已经没有塔姆的踪影了,泰儿美体认到现在只有自己孤单一人。 一个饿鬼往泰儿美的身旁靠近,泰儿美想将心中的恐怖与嫌恶一起大声嘶喊出来。虽然泰儿美很想拔出黑石剑,但她却命令自己不要再使用黑石剑,因为将司那夫砍成四分五裂的悲痛记忆又再次鲜明地浮现脑海。 因此,看到靠近的饿鬼眼睛的瞬间,泰儿美放下手中的剑。她看出布满血丝的眼球中,充满无限的悲伤。这眼神绝不是满足,而是怀着刺痛般的饥饿,诉说着受到饥饿的支配,只能在饥饿的命令下而行动。这悲伤,就在刹那间,像奔腾的水流一样滚滚流入泰儿美的心中。 『啊!我也知道这种感觉。』虽然泰儿美不知道是在何处或何时经历的,但若有前世,或许就是在前世。 泰儿美静静地忍受饿鬼扑袭而来。泰儿美不知道为何自己能如此平静,但她可以确定,在将自己的肉身交给饿鬼的同时,就可以和饿鬼共同拥有那股哀伤。这感觉并不像自己即将被吞噬,反而像自己正无限伸展。泰儿美觉得就连身体上的痛楚也不再只属于自己。或许,这和这件变成铠甲的衣服也有关系。 泰儿美已经感觉不到恐惧和嫌恶。而这种态度,似乎也大大降低了饿鬼的食欲,饿鬼从泰儿美的身边离去,不知走向何方。泰儿美倒卧在地上,就像覆盖整个地面的骸骨一样。 自己像件东西一样瓦解倒卧在地,但泰儿美却出乎意料地感到非常沉静。 『自己和别人的身体,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泰儿美迷迷糊糊地想着。 接着,泰儿美几乎无法再思考,连对时间的感觉也不明确了。或许一辈子就这样下去,她的未来或许就在梦境中。所以,泰儿美虽然察觉到怪物正逐渐靠近,但她无法确定是会马上靠近?还是几生几世后才会到来? 『啊!它来了。』在模糊的意识中,泰儿美能感觉到四脚蛇怪接近了。此时,泰儿美脑中深处又有突然清醒的感觉,她虽未张开双眼,却看得到一切。 四脚蛇怪咻咻地吐出蛇信,一如地狱图中的一部分,一一仔细来回查看尸体。 『看来是在刺探腐肉的臭味。我该怎么办?它已经快过来了。』令人惊讶的邪恶臭味,愈来愈刺鼻…… 在四脚蛇怪一一闻嗅时,泰儿美剩下 尚未被饿鬼咬噬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毛发逆竖,像发了恶寒一样。泰儿美已经无法继续忍耐,与其要屈辱地被四脚蛇怪闻嗅,还不如被饿鬼吃了。 泰儿美混乱的脑袋思考着待会儿要逃命的方法,但身体却无法移动。 四脚蛇怪用力一一摇晃着死尸,像在享受无比的乐趣,但四脚蛇怪的确是在寻找某个东西。 『它在找我。』泰儿美几乎绝望了。 『塔姆!塔姆!出来。』像在汪洋中抓住一根稻草般的念头,泰儿美衷心祈盼。 这时,雨悄悄地落下了。 是暗红色的雨。 暗红色的雨将岩山、砂地、饿鬼们全染成朱红色。这样的情况,恐怕已经重复了无数次。而现在,泰儿美也被染成朱红色。所有的一切都染成一样的颜色,连四脚蛇怪也是。 『啊,所有的人都变成一样的颜色……』 正当泰儿美这么想时,突然好像有什么裂开了,整个世界变成一片雪白,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应该已经被饿鬼咬掉的肩膀,也不知何时复原了。 不久,中央又出现那光芒,还有飘浮在空中的龙骨。泰儿美毫不犹豫地将砂金涂抹在龙骨上。 「你看。」 肩上又传出了声音,泰儿美顺势看去,看到了如蜡烛般燃烧的火焰。 「一只地鼹烧起来了。」 「那是我做的吗?」 「是吗?即使是地鼹,你也不能强行引诱没有准备的东西。」 「我要对我所见到的东西负责。一泰儿美的口气并不马虎,并含有某种决心。 「塔姆每次都这样,只要出现状况,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才不是。」塔姆倒是难得地否定了泰儿美的话。 「明明就是泰儿美不见了,是我找不到你。」 「是这样啊!」泰儿美宽容地笑了。 『塔姆并不是逃跑。或许只是因为我和塔姆在一起时,就看不见那样的景况。』 没让这样小巧可爱的孩子看到那种凄惨场面,泰儿美倒也觉得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知道塔姆到哪里去了,但只要是在安全的地方就好了。没事就叫塔姆真是件丢脸的事。 泰儿美感到疲累不堪,好像快倒下了。 「走吧!」塔姆天真地催促。 泰儿美努力拖着沉重的脚步。 『原本打算一个人走的,结果却被塔姆拖着走……』 ※奇幻公主与雕像们 接下来的通道是比刚才更陡的下坡,而且愈来愈冷。 塔姆像天使一样散发光芒,愈降到地底深处,愈觉得塔姆有着值得称赞的纯真之美。言行举止也愈来愈天真无邪而可爱。 泰儿美又发觉四脚蛇怪紧跟在自己身后,从刚才她就想回头确认,但却怎么样都提不起勇气。 「果然还是跟过来了……」 「会跟过来也是没办法的。」 分不清塔姆的语气是悠哉或温柔,但一听到他的话后,泰儿美也渐渐又觉得——那也没办法了。 好吧!泰儿美下定决心转过头查看。虽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却已经清楚确认怪物的样貌。原本的四脚蛇怪变得比原来更丑恶,而且变大了许多。现在长得像恐龙一样,以后脚大摇大摆地走着。 「它在后面,啊!那恶心的味道……」泰儿美不由得嘟囔。 「没错。」塔姆并未出现心神不宁的表情,反倒一脸的清纯。 坡道愈来愈陡峭,好像不需要用力就会往前滑奔,愈到这个世界的尽头,泰儿美就觉得塔姆的光芒愈耀眼,而四脚蛇怪就愈来愈丑恶。 前方渐渐明亮起来,没多久就看到出口处的耀眼光芒,耳边也同时传来美妙得仿佛春临雪融的潺潺流水声。 「好美的声音。」 「是八角土龙。我们已经来到八角土龙的势力范围了。」 「我看过八角土龙。不会吧!它们居然会发出这么好听的声音……我在地面上看到时,还觉得它们是很恶心的虫……」 「『栖息地底的生物』一旦跑到地面上,就会变得丑陋不堪,看起来比虫还不如。它们真正的价值和能力只能在地底下发挥。」 或许是因为优美的乐声,泰儿美已经没有先前那种可怕的感觉,但还是她很害怕跨入那个范围里。 泰儿美停下脚步,坐了下来。她毕竟累了,即使前面有令人愉悦的音乐,但要进入新环境仍旧是一件苦差事。泰儿美整个人躺在地上,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不断催促自己赶快上路。终于,在这个声音的推动下,泰儿美走出了通道。 整个世界显得一片寂静,安静得有如飘雪的夜晚,眼前见到是有如雪山、冰山般的明亮,整个空间散发出宛若教堂之中庄严肃穆的气氛。 极目四望,处处都是如同冰雕的雕像。仔细一看,其中有的是希腊雕像般的诸神、也有像印度的神明。 『像这种东西就叫做希腊风格。』泰儿美努力回想学校教科书上提过的内容,『希腊文化是发祥于东西方文化的中介点。』 「塔姆?」 塔姆没有回应,泰儿美察觉到塔姆又不见了。 又来了——泰儿美叹口气,重新缓慢地环视四周。 在静默不动的雕像森林中,只见有一个人以优雅而缓慢的步调行走着。才刚想着时,下一刻那个人就走到泰儿美的面前,微笑地看着泰儿美。 「你能到这里真不容易。」 那个人的嘴巴动也不动,直接以心将话语传达到泰儿美的心中。泰儿美感到十分惊讶。 接着那个人又说:「这些雕像们,就是你在饿鬼世界里所看到的,这些人历经了数千年的折磨,最后受到净化后才来到这里。对了,你看看那一个……」 泰儿美顺着那个人所指的方向一看,在有如银白雪花的砂石中,正慢慢形成一尊美丽的雕像。 「在饿鬼世界度过数千年的岁月后,在白砂世界里又再经历数千年的修行。你看,所有的人都具备美丽天神的风度。」 真的是这样,其令人不敢相信,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沉静之美。其中又以正和自己说话的人最为庄严出众。 「为人们所准备的路途并不只有往高处走。每个灵魂会有各自不同的修行方法。只是,没有经过净化就能到这里来的,除了你还有另一个人……」 接着那个人就指着矗立在旁边的一座雕像。那是一个女孩。 「蕾贝嘉!」泰儿美不由得大叫。 这一刻,泰儿美终于想起蕾贝嘉的名字。非常不可思议,这个名字在前一刻,无论她怎么想都还想不起来。虽然泰儿美从没见过蕾贝嘉,但在看到这座雕像时,却能刹时叫出她的名字。 泰儿美从踏上旅程开始,就一直想着蕾贝嘉的事。不,应该说,从丈次爷爷那里听到蕾贝嘉的事后,泰儿美心里就一直想着蕾贝嘉。 但来到这个国度后,泰儿美虽然想不起蕾贝嘉的名字,但却坚信蕾贝嘉就是「奇幻公主」。 「这个孩子找回了自己的名字。」那个人微笑地说。 「那,这个女孩真的就是蕾贝嘉!」 记得爷爷确实曾说过,蕾贝嘉是长大后才过世的。但眼前矗立的雕像,却有着一双大眼睛、身材削瘦的女孩,无论怎么看,顶多也只有十三岁而已。 「以前也曾有人叫过她这个名字。」 「这么说来,变成雕像就是『结晶化』的意思吗?」 「没错。」那个人优雅地点点头。 这些雕像全都充满清澈沉静之美。蕾贝嘉当然也是如此,但蕾贝嘉和其他雕像有明显的不同。 『究竟是什么?』泰儿美努力地思索。 那个人似乎察觉到泰儿美的疑问,于是开口对泰儿美说:「其他的雕像都是完成使命,才可以进入安息的阶段。但这个女孩的雕像却还带着降伏独眼龙的使命,她还有未完成的工作要做。」 「那……这项工作会永远持续吗?」泰儿美寄予深深的同情。 「就得看你的表现了。」那个人平静地凝视着泰儿美说,「如果你能将独眼龙的独眼恢复原状,使独眼龙复活,那她就可以从结晶化中获得解脱。」 「可是独眼龙的眼睛不是被蕾贝嘉带走了吗?」 这时,泰儿美才发现,蕾贝嘉雕像的手状似环抱住着什么,其中却空无一物。 「没错,先前她一直拿在手上。可是在你进入根之国的瞬间,那颗眼睛就醒过来了,然后消失无踪。」 泰儿美还是一副不明白。 于是那个人沉稳地问:「你还没碰到它吗?」 泰儿美摇摇头。 「不久,你就会碰到了。」那个人毫无表情地说。 「眼珠子是不是滚到哪里去了?」泰儿美的神情显得有点害怕。 「我不知道它的去处,而且它的型态也可能已经改变了,不过,当你看到独眼时,一定能立刻知道它的真面目,所以不用担心。」 「总之,只要将它放回原处就可以了吗?」 「嗯!」片刻后,那个人才又继续说:「但是当那个时候来临时,这个世界也就毁灭了。」 「那……要怎么做才好?」泰儿美难过地叫喊着。银手、「万事不通」和「万事都通」,还有老婆婆们,以及龙柏和快刀他们,不就全都会毁灭吗? 「一切就看你的表现了。」那个人又再次郑重地说。 泰儿美双手坞着脸跌坐在地上,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了。 「你看看。」 泰儿美抬起头来,那个人换了个姿势盘腿而坐,手上还抱着像球又像榴楗般的水果。 「你看,这就是新世界的孢子。」那个人说完,剥下一片覆盖整个球体有如鳞片般的皮,然后对着那片像鳞片的东西吹气。于是鳞片就变成了小白鹭鸶,咻地消失在天际,只剩下淡淡的悲壮气息。 「它会找地方生根培育出新的庭园。」 接着那个人又再剥下一片鳞片,并同样吹口气。这次变出的是鲜红小火鸟,它展露着长尾巴,调皮似地绕着泰儿美的周围转,但没多久也一样朝着天际飞去,然后不见踪影,留下的是略带华丽而颓废的气息。 「这个也一样,也会到某处萌发出新世界的新芽。」 「这么说来,这个世界也是用同样方式……」 「细心栽培而成的。」那个人点点头,接口说,「内院里拥有无数的可能性,无论何时均能同时进行。即使是现在这一刻,内院也在为另一个世界预作准备。这虽然和到访内院的天命之人的意识有微妙的关系……」 「可是在这个世界播种、使种子萌芽、成长的人,是蕾贝嘉吧!」 这个世界最终也还是蕾贝嘉以庭园师的身分,发挥所有的力量所形成的庭园。 「是的。但这个女孩无法从自己所创造的根之国诅咒中逃脱。你的播种工作已经开始了,因为你正在培育属于你的庭园。」 「不!」泰儿美的反应激烈,「这是蕾贝嘉创造的庭园,我从一开始就是跟着蕾贝嘉——奇幻公主的脚步才来到这里的。我没有属于自己的世界。」 『无论到哪里都一样——』泰儿美在心中绝望地加了注脚,『无论在何处,我都是孤立于世界之外,都是孤单一个人。』 「因为你还没有自己的路,所以不得已需要循着前人的脚步走,可以用的地方就继续沿用,不能用的地方就创造新的。并不是说要从未开垦的荒地上开始才算。这个世界已经是你的庭园了。只不过是在和其他人的庭园交叠之下开始的。」那个人若无其事地回应泰儿美,接着又说:「我想你已经听巫师婆婆们说过,这个女孩是极具能力的庭园师,但她的能力也不是自己独自培养出来的,而是由无数代的庭园师,花费了数百年的时间,无间断地培养出丰沃的土壤以及这个大地的历史,赐予她强大的能力。」 『无数代的庭园师,经历了数百年的时间……』泰儿美一瞬间觉得有些恍惚。 「请你观照自己的心灵深处,你打算怎么做?」 泰儿美认真思考,『我打算怎么做?』内观自己的心灵后,心就像平滑的湖面,她往湖面的更深处沉潜下去。不久,她的意识带着一个平静的结论浮上了湖面,「我想让蕾贝嘉从结晶化中解脱,即使这个世界会因此毁灭,我还是要让蕾贝嘉恢复自由。」 「我知道了。」那个人还是以同样的微笑表情回答。 泰儿美心想,『即使我做出别的决定,那个人应该还是会以同样的微笑面对我。』 「最后一块龙骨就在那边,请做你该做的事。并请以阔查斯为目标。你不需要担心,只要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龙的眼睛。」 「阔查斯?是往回走吗?」 「不!是往你走来的路前进。」 第十章 ※塔姆的使命 向那个人道谢后,泰儿美就照那个人说的龙骨所在处前进,做了「该做的事」,接着,泰儿美看到了数个有如鬼火般燃烧的红火焰。 『是在哪里……』 大概又是「栖息地底的生物」燃烧起来了。 在红火焰逐渐消逝的方向,有着广阔而清澈的美丽湖泊。好像是从充满寂静的世界流出清澈的洁净之水,汇流成小河再汇集成湖泊。 湖泊的四周栽种着高达数十公尺、宛如精致玻璃般的行道树。水边则有香蒲与芦苇等等,颜色从浅米色到咖啡色都有,还逸出透明清澈的感觉。 泰儿美深深吸了口气,舒服极了,心情无比舒畅。 自从到根之国后,第一次看到这么舒适的地方。即使是蕾贝嘉所在之处,也太过于不真实、寒冷。但是这里却能让泰儿美舒服到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 泰儿美往前走近湖泊,然后将脚伸进湖里。湖水散发松木般的清香包覆着泰儿美整个身体。她游到湖中,然后再仰泳于湖面。 泰儿美欢喜地迎接这股清净,仿佛就像回到自己的故乡。各种疲劳一度袭来,但紧绷的感觉却又在瞬间松缓,泰儿美陷入熟睡的状态,接着就沉入湖底。仿佛融进水里一般,意识逐渐由湖心往四周扩散,什么都无法想,就只是澄净清澈。就像满天星斗四散成一颗颗清晰可见的星子,也像是宇宙中的一粒尘埃,悠游于广大的意识天地之间,因此陷入沉睡、迷蒙的状态。 突然,不知何处响起微弱的声音,「再这样四散下去,就兜不起来了。」微弱的声音有如回音响遍四处。 平静如镜的湖面像被投入小石头般,泛起阵阵的涟漪,原本扩散的意识,又再次收拢回到中央。 泰儿美的身体也开始往上浮起,再次浮上湖面时,意识也同时回来了。接着,自跨入内院后一切可怕而真实的事情,又一一浮现脑海。 泰儿美拼命忍耐想让所有的一切成为过去,这感觉真是可怕,『再也不想离开这里了。』 她莫名地流下泪来,『对了,我是属于这里的。我在这里出生,所以现在又再度回到这里,好不容易费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还要再去哪里呢?』 眼泪不自觉地流下,因为内心深处,泰儿美知道自己不能永远待在此地,『为什么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一直这样飘浮于湖面?我想待在这个世界直到结束为止,这里是最平和、安定、幸福的地方。为什么一定要出发故意弄出伤口或让别人受伤?』 泰儿美决定,『好,下定决心了,我不要出去。』 这时,原本一直温柔对待泰儿美的湖水,却发出了异臭。 『这个味道,该不会是……』泰儿美整个脑袋顿时清醒,她浮起上半身环视四周。 它在这里。 那只四脚蛇怪像鳄鱼一样扭曲着油亮的躯体,正打算潜入湖里。 当泰儿美察觉时,它那邪恶、恶心、几乎令人麻痹的臭气正使湖泊四周的树木开始枯萎腐败,有如原油般的黑色液体从怪物四周开始逐渐往外扩散,黑色的浊流远比泰儿美想像的还要早到达她的身边。 泰儿美不由得尖叫,就像被热水烫到一样,慌张地潜入水中,潜入湖底深处。 「湖底冷得快让人冻僵了。就好像进入深绿色的玻璃珠内部,再怎么说,它都不可能进到这里来,这里一定不是那怪物可以到达的地方。」泰儿美自言自语,希望能让自己安心。但从怪物身上流出的黑色液体,到底是什么?泰儿美怀着不安与厌恶的心情,想看清楚那个黑色液体,但当她正在思考时,黑色液体已经直逼她而来。 接着,那完全化身为鳄鱼的怪物的的确确朝着泰儿美游来。 因为嫌恶、憎恨与害怕让泰儿美瞪大眼睛,又因为迅速浮上湖面的缘故,所以耳朵嗡嗡地发出耳鸣。 『下流的怪物!它的原形到底是什么?』泰儿美在心中嫌恶地说。 不知从何处传来那怪物的声音,「因为你逃到深处的水域,所以我在追逐你时,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泰儿美全力游到岸边,一冒出湖面,就头也不回地逃离湖泊。 『它究竟怎么来到这里的?居然能追到这种地方,追到这么深的湖底深处。』 因为愤怒使得泰儿美的眼前一片漆黑,『无论走到哪里,这个恶心污秽的怪物都紧追不舍。而自己也永远无法逃离它的魔掌。』 穿越了如同在追赶自己般的枯树群,来到了陡峭的下坡,眼前一片漆黑。正当泰儿美裹足不前时,耳边又传来天真无邪的声音,「走吧!」 『啊,是塔姆。』泰儿美放下心中的大石头,但同时觉得有点生气,「塔姆!你又跑到哪里去玩了?」 泰儿美知道自己并非依赖塔姆,而是深切感受到塔姆真是不可靠的同伴。 「我才不是去玩。」塔姆飞到泰儿美面前,露出气呼呼的表情。 「那你去做什么?」 「我有工作。」 「好玩吗?」 「嗯!」塔姆眼中散发出光芒。 「什么跟什么,明明就跑去玩。」 「是吗?」塔姆歪着脖子思考。 「先别说这些了,你觉得我们该怎么下去才好?」泰儿美以绝望的心情指着前方的通路。前方与其说是一条通路,倒不如说是洞穴更贴切。 「跳下去就好了。」塔姆轻松地回答。 泰儿美感到非常害怕,她连跳入学校的游泳池都会怕,更何况现在面对的是深不可测的无底洞,光想就令泰儿美害怕得直发抖。 「还有没有其他的方法?」 「如果你不喜欢就算了。」 泰儿美恨得牙痒痒的,但事实的确也如塔姆所言。在这时,她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我知道了……走吧,一、二、三,跳!」泰儿美闭上眼睛纵身一跃。感觉就像搭乘快速下降的电梯,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胃部仿佛纠结成一团,整个身体紧紧绷住。 往下降……往下降……往下降……经过了好久,却还没到最底部。 「塔姆,我们已经往下掉多久的时间了?」其实泰儿美原本想问这个洞的深度。 塔姆悠哉地回答:「我也不知道,大概有一百年了。」 泰儿美有点恼怒地说:「如果真的过了一百年,我早就变成老太婆了。」说着说着,泰儿美却突然惊见自己的手满布皱纹。 「这……这是怎么回事?」泰儿美慌张地看着自己的衣服,原本变成铠甲的衣服现在几乎全磨破了,只剩下单薄的布料。 「真的已经过了一百年了吗?」泰儿美落寞地说。 但即使经过了一百年,却仍然还没到达洞底,只有如同粉雪似的东西满天飞舞。但还是没有快到洞底的感觉。 「塔姆,到底多久了?」 「大概一千年了。」 泰儿美鼓起勇气往自己的手一看,几乎已经变成骨骸了。看到手后,泰儿美完全没有勇气触摸自己的脸庞,而衣服也变回原先在「万事都通」家找到时的样式。但创伤仍然存在,还散发出沉静闪烁有如砂金般的光芒。 砂金般的金粉慢慢和飘落的粉雪结为一体,这画面美极了,令泰儿美感染了莫名的感伤。 在感受哀伤美景的同时,身体也愈来愈冷,环顾四周,只见原本细如粉的雪花不知何时已变成小冰雹了。数百、数千、数千万,闪着亮光缓缓翻转的无数小冰屑和泰儿美一同往下飘落。 「塔姆,到底多久了?」 「大概一万年了。」 『是吗?一万年了,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泰儿美 呆住了,意识好像愈来愈模糊,身体似乎也开始分解,就仿佛那些掉落的冰屑与金粉。 就在泰儿美觉得自己的意识也在不知不觉中同时坠落时,冰屑堆积成数万宝石的微弱声响使泰儿美终于回过神。 眼前明亮得有如月光照映之雪山,令原本以为应该是漆黑洞底的泰儿美,感到十分意外。 泰儿美着地的上方正哗啦哗啦地降下小型金刚石般的颗粒。 「这里是根之国的尽头。」塔姆悄悄地在泰儿美的耳边说。 「要如何才能到达阔查斯?」坠落到这种地方令泰儿美感到极度绝望。 「那边,从有风吹的地方。」无论何时都保持开朗、平静的塔姆,对着泰儿美指出方向。 泰儿美蹒跚地站起来,的确有坠下一万年的感觉,会摇摇晃晃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自己都已经变成超级老太婆了。泰儿美重新检视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身体已经恢复原状了。 「咦?刚才那些都是梦吗?」 还是幻觉?但是铠甲确实已经消失,衣服也变回原先的样子。 「塔姆,我刚才觉得自己已经变成老太婆了。」 「因为坠下的时间太久的缘故。」塔姆理所当然地说,然后像萤火虫一样飞在泰儿美身旁,引导她前进。 风吹的地方还有往上延伸的通路。先前经过的通路都像磨平的树木,但现在看到的是可以明显区分树木与泥土的通路,感觉起来就像在爬山。 走着走着,四周渐渐出现深山幽谷的景致。 「感觉好像中国的山水画。」泰儿美对塔姆说,可是却不见任何回应。 「塔姆?」 『又不见了,』泰儿美叹了口气,心想,『反正他也不能依靠,让他去别处快活玩玩也好。』 通路愈来愈宽广,路上既没有大树也没有山陵,而且还呈螺旋状延伸。 然后通路又突然变窄,泰儿美必须横着身体才能通过,每走一步就有小石块和砂子啪啦啪啦地掉落谷底。 风咻咻地吹着,泰儿美专心地攀爬,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在半途进退不得,前面的通路愈来愈窄,也愈来愈陡。头顶上还有浓灰色的可怕云层。被风吹落的小石头连落地的声音都听不见。 『居然已经离谷底这么远了。』泰儿美出神地想着。 通路很窄,连叹气或转身的余地都没有,只能紧紧抓住山壁的双手,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当泰儿美打算稍微移动重心时,一块土块迅速崩落往下掉。再这样进退不得,可能就会变成岩石山的一部分了。 泰儿美顿时觉得心头发凉。但从这股凉意之中,却又确信——前往阔查斯的通路只有这一条。 这股不可思议的坚信,像是绝望,也像是决心。 「怎么办才好?」泰儿美脑中毫无求助或回头的想法。人不论是出生或死亡,甚至是活在人世间时,也经常会有孤单的时候,泰儿美在一筹莫展的瞬间,彻底体认到这件事。 这真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畅快心情。 前进的下一步,并非等待塔姆或哭天喊地诅咒命运、也不是绝望放弃,而是集中全身的精力设法一步步穿越这里。领悟到这一点,泰儿美原本筋疲力竭的身体,竟涌出平静、沉稳的力量。 前方十公尺远的地方几乎看不见山渊的道路,但与对侧附近的壁面却非常接近,说不定可以从这边跳到对面。 但这一切都只是假设,现在的通道差不多只有三十公分宽。泰儿美开始慎重地移动,手脚沿着壁面,像蜘蛛一样一公分一公分缓慢前进。她不断提醒自己——慢慢来、慢慢来。 虽然每次只能一点点一点点地移动,但泰儿美终于还是到达对侧附近的壁面。 来吧——泰儿美对自己信心喊话,在她有自信跳过去的同时,身上的衣服居然又变了,变成像「万事都通」服饰出租店里那件有翅膀的衣服。 泰儿美察觉衣服的变化后,就在肩胛骨处施力,维持平衡,开始往上飞。 泰儿美内心深处有一种喜悦与充实感,虽然还无法到达阔查斯,但却觉得自己一定能克服所有的问题。 泰儿美心想,『现在的飞升已不再像以前那样无法控制力量而胡乱往上飞升了。』如今的泰儿美充满自信与确信,持续往上飞。 但当背脊的力量差不多快到达极限时,还是看不到出口的踪影。泰儿美只好暂时停下,正想寻找可以落脚的突出悬岩稍作休息时,眼前却飞过有如萤火虫般的光芒,『是塔姆。』 「塔姆!」泰儿美开心地喊道。 「好有趣,好好玩的衣服,和我的好像。」塔姆难得地发出嘻闹声。 「塔姆,我想最上面应该就是阔查斯。最深的地方和最高的地方是连在一起的!」泰儿美兴奋地说。 「本来就连在一起了,不然怎么到得了,没连在一起就没意义了。」塔姆立刻又恢复往常的口气,冷淡地回应。 算了,没关系,如果两个人能结伴飞行,那该多有趣—— 泰儿美开口对塔姆说话,可是塔姆又没有回应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变重,而且迅速往下坠落,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泰儿美往下看,发现翅膀以下直到肚脐的部位,被像鸟爪的可怕东西紧紧抓住,她甚至可以清楚看见鸟爪上令人厌恶的黄色鳞片。 泰儿美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匆匆看了一眼它的脸部,接着泰儿美就失去重心,迅速往下坠落。 这张被称作乌鸦天狗的怪脸,脸中央长满浓密的羽毛,散发出漆黑又令人畏惧的光泽,而它的身体就是那油亮亮的爬虫类。没错,千真万确就是那个怪物,它正嘲笑似地咕溜溜瞪大眼睛直视泰儿美。 『被它抓到了,还是被它抓到了。怎么会?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被抓到……』泰儿美恐惧地发出尖叫,同时试图挣脱。但无论她怎么挣扎,怪物都乐在其中地看着她,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泰儿美!」耳边传来塔姆拼命喊叫的声音,却看不到他的身影,「泰儿美,在根之国饿鬼的势力范围下,你不也平安逃过了吗?」 『恐惧也分成可忍与不可忍。』泰儿美想大声叫出心里的回答。 或许有人会认为,与乌鸦天狗相比,威胁到性命的根之国饿鬼还更为恐怖,但是对泰儿美而言,要她忍受乌鸦天狗带给她的生理上的厌恶感,还不如选择面对性命的威胁。 「你分明就是在地上爬行、猎食腐尸的生物,现在为什么能飞起来?」泰儿美尖声叫嚷,仿佛希望能用言语甩开怪物。 「无论你到哪里都一样。就是因为你想逃到高处,所以我的身体才会变成可以在空中飞行的模样。」怪物回答。 好可怕的声音,就像地狱深处传出的声音。 突然一瞬间那怪物好像又不见踪影了,可是泰儿美明白,只是看不到它而已,其实它还在这里。这时,泰儿美突然感觉上空有光亮,原来是塔姆出现了。 「塔姆,想想办法,再这样下去我会发疯的——」泰儿美抬头看着塔姆,但塔姆却露出困扰而带歉意的表情。 就像黑暗中突然射入一道阳光,泰儿美刹时了解塔姆的想法,『啊!原来是这样,塔姆想利用我来引诱怪物,所以始终飞在上面。』 这时,泰儿美突然了解,『这就是塔姆的愿望,也是塔姆的「使命」……』 奇怪的是,当泰儿美理解后,突然又涌现「一定可以办得」的新力量,但这股力量和先前产生的力量来自完全不同的地方。如果是塔姆召来那丑恶的怪物,又另当别论。 泰儿美不断尝试控制让身体上升和下降的力量。如果全部力量 都放在肩上也不行,但力道太轻也不行。泰儿美愈来愈有心得了。 泰儿美边飞边学到各种不同的平衡感。由于太专注于飞行,即使怪物又出奇不意地出现,泰儿美心中也不再盘据着对它的厌恶。 突然,泰儿美觉得塔姆和怪物之间,有着令人意外的相通之处。 『不会吧!可是真的一样。塔姆和怪物该不会是……同一个人。』想到这里的瞬间,泰儿美不自觉地对怪物大喊:「塔姆林!」 咻碰一声,泰儿美眼前突然出现烟火似的惊人火光,顿时视野白茫茫一片,下一刻便完全不醒人事了。 ※独眼龙 碰、碰、碰,当察觉到迄今未曾间断的礼炮声时,泰儿美已经位在有如冰窖的洞穴中,手上还紧抱着巨大有如水晶般的圆球。 这就是货真价实的独眼龙眼睛了。 『啊!原来如此……』 独眼龙的眼睛从一开始就在泰儿美的身边。 『两者现在已经结为一体,原本就是一体的……原本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体的,不是吗?』 极度的虚脱令泰儿美楞了好一会儿。冰冷的水滴滴落在泰儿美的脸上时,才让泰儿美回过神来,同时也站起身子。走到外面一看,才知道她是位在极高的山顶。 眼下所见,是蜿蜒于森林与草原中的河床遗迹,仿佛将森林与草原缝合起来,大幅蜿蜒的河床支流与沼泽看起来就像龙的脚与腹部。 『这里,该不会就是……』 回头一看,眼前耸立着有如巨大城堡般的树木,就连以前见过的亲王树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泰儿美被眼前从未见过的庄严景象震慑,只能张大嘴巴看着。 树表有如冰块光滑,有时还闪烁着紫水晶或红水晶般的光芒,同时也有数万个窟窿和树瘤从泰儿美脚底,一直延伸到地底下。 这的确是一棵树。 虽然树干长得像座山,但从因礼炮声而微微震动的叶片可以感觉到这棵树的生命力正逐渐衰微。这是一棵阔叶树,而且树枝上到处都有一、两朵浅色小花,不论怎么看都像樱花。虽然这模样与开满枝头的盛开景象比起来还差得很远。 『那花瓣的形状。没错,这是樱花树。难道……这就是阔查斯?』 从远方遥望时,这里像极了一座山峰,泰儿美根本无法想像这会是一棵如此巨大的樱花树。大王树本身形成了这座山峰。在巨大的窟窿中,端放着独眼龙的头骨。 『得快点了……』 泰儿美两手环抱着独眼龙的眼睛,可是紧接着,泰儿美又犹豫了。 『这样做,虽然可以让蕾贝嘉从根之国的诅咒中得到解脱,但这个王国所有的一切也都将毁灭。「万事都通」、「万事不通」、老婆婆们,还有其他所有的人……』 其中当然也包括自己在内。 『即使这个王国毁灭,我还是想让蕾贝嘉从结晶化之中解脱吗?还是……』 泰儿美用力摇摇头。 『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一切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在杀了司那夫时就知道了,自己是个残酷的人,会因为不得已的冲动而做出种种的事。』 没有对与错。到这时候,也只有接受自己就是这种人。 泰儿美的心中突然有所改变。这改变就是冷静的自觉,『自己曾经杀了人,而现在也要毁灭这个王国。』 泰儿美闭上双眼,心一横,将独眼龙的眼睛推入头骨化石的眼窝里。 『恢复原状……』 泰儿美在心中祈祷,衷心祈求。接着开始有反应了,于是更诚心祈求——祈求独眼龙复活重生。 礼炮以未曾见过的速度迅速接连响起。正当泰儿美认为礼炮声会这样持续下去时,又传出激烈的地鸣声,泰儿美回头一看,极遥远的三个藩国所各拥有的亲王树开始晃动。大地崩裂、草原也开始瓦解。 独眼龙身体的各部位龙骨纷纷结合起来,泰儿美身上的衣服也开始散发光芒,开始飘浮到空中。 『一定得将龙骨召唤到这里,必须让头骨与躯体结合在一起。可是该说什么?』 泰儿美静下心倾听内心深处的声音。 『该如何将已死并被支解得四分五裂的独眼龙唤醒?』 这种询问的方法,是到内院之后才学会的。 然后,泰儿美知道自己该如何唤醒独眼龙了,就像一道光芒突然射入暗室中,泰儿美一切都懂了。 对了!我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来到这里的。是为了死去而完全没有在世上留下什么的弟弟。几乎所有的人都忘了他,忘了我最亲爱的双胞胎弟弟。 「小纯!」 独眼龙的头骨开始出现光芒、动了起来,不久就从窟窿之中飞出。受到头骨飞出的影响,大王树产生了极大的位移,猛烈摇动。泰儿美因脚下的剧烈摇晃,而一时不稳跌坐在地上。 释放了各自收藏的龙骨,已完全自由的所有亲王树也同时浮上空中。原本在地底盘根错节,有如网目般细致,且远比地面上所看到的部分更为庞大的树根群也露出全部面貌。 大王树的移位转瞬间波及树的末端,使各端变成歪斜或弯曲。 仿佛暴风雨一般。 根之国的所有一切也呼应大王树的反应而浮现在空中。 泰儿美茫然呆看着,眼前,龙骨所有的部位也都在空中完美地结合成独眼龙,并弯曲起伏地蜷动着。 「小纯!」泰儿美又再次呼喊小纯的名字。 独眼龙敏捷起伏飞舞,但刹时又僵硬停止。 不久,独眼龙内部染成通透的蔷薇色。当泰儿美看到独眼龙稍稍晃动时,独眼龙的背后就出现龟裂,不一会儿功夫裂遍整个躯体。 然后就像蝴蝶破蛹而出,龙壳之中出现了蕾贝嘉的身影。 「蕾贝嘉?」 那个独眼龙明明应该是小纯。但出现蕾贝嘉倒也不会觉得太不协调或不可思议。 「你已经自由了。」泰儿美泪流满面地说。 蕾贝嘉露出灿烂的笑容,挥挥手。就在她挥挥手的瞬间,却摇身一变为司那夫。司那夫脸上浮现泰儿美从未见过的沉稳表情,也微笑着。 『啊,蕾贝嘉终于自由了,司那夫也和蕾贝嘉重逢了……』 根之国、亲王树、大王树,以及所孕育的生命、王国,现在全结为一体,出现在眼前。 接着又如同打开纠结成块似地,开始进行分裂。 泰儿美的意识愈来愈消沉,但各种改变的场面却在泰儿美意识中,注入新鲜活力。 丈次爷爷在孩童时代仅看过一次的内院,当时一样还是孩童的蕾贝嘉,对着刚发新芽的樱花树幼苗浇水。蕾贝嘉将那株樱花树幼苗命名为阔查斯。 树苗愈来愈大,往四方蔓生枝桓,开枝散叶。不久即长成顶天的大树。而丛生的地下茎又逐渐孕育出新芽,从大地汲取水分,不断重复生命的循环…… 『这就是大王树的一生。土崩瓦解的阔查斯传递这个景象作为临别的纪念。原来如此,阔查斯并不单指这座山峰,而是指蕾贝嘉所创造的整个内院世界……』 接着一瞬间,就像数百万根蜡烛齐燃一般,将天空染成一片火红。各种不同的声音重叠合奏,使天地间充满庄严的乐曲。 是「栖息地底的生物」们所奏出的声音。「栖息地底的生物」们各自奏出不同的旋律,现在已经融合为一体。 散发烈焰的火红天空,是泰儿美从未见过,想必今后也没有晚霞比得上。 『对了,是绛三叶草。在巴恩斯宅邸的庭园里,开着有如鬼火熊熊燃烧的花朵。还有,那个战争的火红晚霞。』泰儿美心中深刻 记得丈次爷爷的话。 绛三叶草正一朵朵绽放燃烧般的光芒,创造出如此壮大的景象。 『大地行举手之礼,欢送着正逐渐毁灭的世界。』 怀抱着爱惜、怜恤与敬畏的意念……使狐鸫的鲜红花海绽放……同时宣告着别离。 『啊!原来如此,「礼炮」代表的就是这个意思……』 泰儿美随后又陷入朦胧的状态。 ※归返 当听到流水声时,泰儿美已经在一望无际的广阔草原上了。 「你回过神了吗?」 忽然传来一句话。说出这句话的,就是在根之国的美丽雕像森林中的行者。 「嗯。」泰儿美发现自己还流着泪,缓缓起身后,问道:「阔奎斯呢?」 「当阔查斯毁灭之际,大地像饯行一样释放出许多『栖息地底的生物』,而阔查斯便被残存的『栖息地底的生物』全部分解,被大地吸收,于是大地因而更加丰饶。『栖息地底的生物』本身非善非恶,只是单纯的触媒。它们与世界息息相关,世界也因它们而改变。有关系的就会紧紧牵系在一起。」 『有关系的就会紧紧牵系在一起。』泰儿美发呆地在脑中重复这句话。突然又想起什么似地,问道:「独眼龙呢?」 「独眼龙的空壳横卧于大地,汲取水源变成了河。」 经这么一说,的确听到水声。泰儿美望向河川,看到河里流着潺潺的丰沛水源,还有鱼群跳跃。 「对了,那蕾贝嘉呢?」 「蕾贝嘉、司那夫,还有桥公主们,所有人都获得自由了。」 「桥公主们?」 「你所遇到的饿鬼,几乎都是下场悲惨的桥公主,他们全都无法分解再回到土里。」 「什么?」泰儿美非常惊讶,『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还是有些桥公主无法接受自己不合理的命运。」 泰儿美走往发出声音处。 原来是那个留着娃娃头的女孩。只不过她现在已经不是女孩,而是和雕像一样具有沉静之美、散发光芒的女人。 「啊!果然是你。为什么你老是避开我?」 「你看到的只是幻影,我一直待在饿鬼国度,无法和你见面,那情况就和蕾贝嘉被封锁在神像国度是一样的。」 『不会吧!』泰儿美睁着大眼睛,直盯着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微笑地看着泰儿美,「向你求助而啃咬你的饿鬼,在你的原谅下获得了自由。」 「什么?你就是……那个饿鬼。」 泰儿美以无法置信的表情,直盯着眼前这位全身散发庄严气质的美人。看着看着,泰儿美发现眼前这位美人美丽而沉稳的眼底深处,的确有似曾相识的悲伤阴影,就只有这股哀伤还没有消失。 「托你的福,我马上就可以到蕾贝嘉那里去了。」那个女人不好意思地说。 「蕾贝嘉……司那夫终于又再见到奇幻公主了……」 「奇幻公主?公主是你!蕾贝嘉的『奇幻公主』尊称只有在她待在根之国期间才存在。现在她已经出现在这个活生生的世界里了,所以不可能再有『奇幻公主』的称号。使『奇幻公主再次重现于世上』的,是从根之国平安归返的少女。司那夫真正希望『出现于世上』的,是现在的你。请用你的双眼看看自己。」 听完那个女人的话后,讶异的泰儿美低头看看自己,却发现从伤口满溢而出的砂金,现在已经覆盖了整件衣服。整件衣服发出刺眼的光芒,令人几乎无法正视。 这时,又传出了礼炮声。 「怎么又响了?好奇怪。毁灭明明已经结束……」 「这不是毁灭的声音。」那个女人斩钉截铁地回答,「请仔细看看。」 礼炮声又响起。 泰儿美这才知道,是礼炮赋予这个世界更多能量,也使这个世界开始有活力与动力。眼中所见,处处都是朝天际绽放的新芽。 『啊!是这样吗?催促毁灭的礼炮声,同时也是产生新世界的声音?』 仿佛受到冲击一般,泰儿美呆立在世界的尽头。 又来了,礼炮声又响起。 河水像欢唱潺潺流动的喜悦,被礼炮声震得摇晃的瞬间,河面就像被揉成绉巴巴的银纸,发出闪闪的光芒。树木的嫩叶随着震动温柔地伸展,小鸟们则在空中飞舞,辛勤筑巢。 没错,这是重建的声音。 就在这时,整个世界充满耀眼的光芒。 是泰儿美的衣服,现在朝着世界照射出新的光芒。 现在的光芒不像刚才那样刺眼、无法正视,而是沉稳、明确地定出世界中心位置的光源。 泰儿美发现自己可以调整光芒的亮度。 「啊!泰儿美,你衣服发出的光芒真是美极了。将这个世界的美好全都照出来了。」那个女人以颤抖的声音说。 此时,泰儿美耳边突然响起「照美!」的呼喊声。 『啊!是妈妈的声音,是妈妈在叫我了。』 泰儿美觉得自己心中浮现了想回家的心情,四周突然涌起如雾一般的气体,笼罩了整个周围,同时也传出有如石灰般的味道。 「我妈妈刚刚叫我了,我得回去了。」泰儿美做好了回家的准备。 那个女人点点头回应:「我有个东西还在你那里。」 泰儿美一时之间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我的创伤。」 「啊!对了。」 泰儿美想起来了,接着将手伸进衣服里取出黑石剑,然后说:「是这个吧?」 黑石剑已经变成散发光辉的宝玉。黑石剑的光芒使得世界更加明亮,泰儿美也被它的美所震慑而傻楞楞地看着。 「谢谢你。」那个女人微笑地收下黑石剑,并以怜惜的神情凝视宝剑,「谢谢你将它造得如此完美。」 泰儿美打从心底喜欢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或许察觉到泰儿美的心思,突然伸手环抱照美,「照美,真的谢谢你。」说话的同时,又再度用力紧抱。接着说:「这个拥抱是给妈妈的。」然后又再紧抱一次。 泰儿美有了至今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因为太幸福了,幸福到即使即将与这女人别离也没有关系。仔细回想,从一开始自己就是为了追寻眼前这原本留着娃娃头女孩的女人才会来到这个地方的。 泰儿美慢慢松开女人的拥抱,向她道别。 然后走向云雾飘来之处所矗立的两棵小橡树之间。 但泰儿美和那两棵小橡树之间,横亘着满是河水的深河。 泰儿美深深吸了口气,『到河的对岸。』 然后从怀中取出银手送给她的单胞胎圆珠,『银手,我要使用圆珠了!』 然后泰儿美凝视圆珠片刻,接着就以对岸的橡树为目标,毅然决然投出了圆珠。 「无手!」泰儿美大声叫着银手的旧名字。 圆珠仿佛在空中生出翅膀似地,在空中绘出圆弧状连结对岸,接着就消失无踪。不久,慢慢出现一道彩虹桥,像是随着刚才的弧线幻化形成。泰儿美毫不犹豫就走上桥,渡过河流。 桥的另一端似乎有人站在那里。 和银手长得好像。 『无手?不对,他有手,所以他不是银手。那……那是银手长不大的双胞胎兄弟?……桥公主?』 和无手极为相似的桥公主等待泰儿美穿过桥。两人像是从很久以前就约好似地,毫无犹豫立即拥抱在一起。 在这瞬间,泰儿美的心中似乎闪过某种想法。 现在抱着的对象到底是谁? 因为在互相拥抱的同时,泰 儿美确实一点一滴感觉到,随着泰儿美的意识,对方也逐渐产生变化。对方在拥抱的最初,是纯真而瘦弱、需要被他人保护的人。但就在互相拥抱时,对方渐渐变成了和泰儿美同等身材、一样坚强的人了。 泰儿美心想,『真面目出现了。』 泰儿美慢慢松开拥抱,同时微笑地说:「你回来了。」 已经长成健壮少年的小纯,小声地对泰儿美说:「我们是分不开的。」 小纯微笑,像是在说悄悄话一样。 虽然小纯和照美是双胞胎,但以前的小纯比泰儿美小一号,老是像小孩子似地,所以从未有人认为他们是双胞胎。 但现在的小纯却和泰儿美有着相似的形貌,两人微笑相视。 接着小纯就像蕾贝嘉和司那夫他们一样,仿佛与这个世界的大气融合而消失了。 泰儿美闭上双眼,内心涌起奇特的充实感,也感觉到以前从未曾有过的力量。 泰儿美张开眼睛,心想,『就要回去了。』 泰儿美再次回头,那个美人仍微笑地看着她,仿佛在守护泰儿美的一切,立在那女人周围的小树上,结满这个世界的种子,累累如同榴楗的果实拉弯了枝极。泰儿美向那个女人和这美丽的世界,慢慢举起双手道别。而消失的小纯、司那夫、蕾贝嘉,以及许多连名字都没有的桥公主们则留在这个结实累累的丰饶世界。 「照美!」 耳边又再次传来妈妈的呼喊声,照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踏上归途。 第十一章 再怎么想,眼前这具白骨也不可能是照美,但惊慌失措的小幸,还是不理会彻夫的制止,趋向前去确认那沾满泥泞的衣服。 「不是、不是!」 在警察急忙喊着的同时,小幸也知道白骨穿的衣服已经到了无法判别的状态,于是就像碰触到热火一般,小幸迅速缩回了手。 『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体内的血液乱烘烘地奔腾,心脏扑通扑通跳着,像催促着小幸——快点、快一点。 另一个警察回到警车里,和局里联络报告。 『这具白骨和照美的失踪有什么关系?这座大宅被称为鬼屋,或许真有它的道理在。』 「不好意思,我可以再看看屋里吗?虽然刚才两位已经帮我查看过,但不好意思,我可以再看一次吗?」 因出乎意料之外的发展,而吓得脸色铁青的老太太们,好像是听到小幸的要求之后,才回过神来。 「没错,这样比较好。说不定由妈妈来找,可以找到什么线索。请进,照美的爸爸也一起来吧!」 「不了,我要再和警察先生们一起找找庭院。」 彻夫心中已经体认到,恐怕待会儿还有得忙。因为得确认白骨的身分、案情调查,还有和失踪女儿的相关性。 「那我们就在里面,如果有什么事,随时叫我们一声。」夏夜女士告知其中一位警察之后,接着就对另外两人说:「我们走吧!我和蕾秋一起再检查二楼一次。你想找哪里都没关系,像是蕾贝嘉的房间也无妨。」 小幸匆忙回应后,就快步走进屋里。 小幸走进开放的玄关,直接笔直地走向原本应该不知道,也就是放在玄关大厅的大镜子前。 『扭曲的镜子,应该有相当久的历史了。』 小幸不单是直接走到大镜子前,也像脚被钉住了一样,站在镜子前一步也无法移动。 镜子照映出小幸操心而憔悴的脸庞,看起来比原本的岁数还苍老好几倍。双眼凹陷、脸颊刨瘦。 『这张脸,我曾经见过,』小幸心想,然后突然惊觉,『啊!是妈妈。』 镜中照映出的是小幸的亲生母亲,是小幸一直在夏夜女士身上寻找的母亲。 『妈妈,是妈妈!她在这里,终于找到她了。』 像不让自己体内的母亲逃走似地,小幸紧抱住自己,接着张嘴放声大哭。 虽然这副举动看起来很像小孩子似地,可是大人如果想要如此宣泄也是无可厚非的。 令人惊讶的是,镜里那张嘴放声大哭、涕泗纵横的脸,居然像是小时候的照美。 扭曲的镜面突然使小幸返老还童。镜中出现的,的确是照美的脸庞。 「照美!」小幸不由得大声叫出,并将手伸向镜子里。 『没错,这就是我的女儿照美,即使心中有什么难过的事,也不会哭泣流泪,一直都孤单一人。这是我的女儿哭泣的脸庞。』 「照美!」小幸又再叫了一次照美的名字。 喊着喊着,怪异的云雾从镜中涌出。 接着,照美突然出现在惊愕的小幸眼前,照美眼中散发着光芒,和今早的照美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照美?这是怎么回事?」 小幸坚决认为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刚刚所发生的一切一定是幻觉,并退后两、三步,不敢靠近走上前的照美。这个孩子,和小幸所认识的照美不同。 对母亲看到自己却想躲开的模样,照美毫不意外,她心想,『反正妈妈也很少抱过我,妈妈本来就是这样。』 「我进到了绫子爷爷曾对我说过的内院。」照美的口气感觉像大人似的。 『我的女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幸心中浮现不安感。小幸的眼神像在对未知的外人品头论足,露出警戒的眼神。 这眼神甚至令照美也感到惊愕,『眼前的这个人怕我。』 「爸爸现在在外面找你,我去叫他过来。」 小幸掩不住一脸的困惑,直接往庭园走去。 照美就像被抛弃的孩子,孤单地留在原地。 『妈妈和自己的距离好远。』这股认知让照美理解到一项事实,那就是自己和母亲是完全不同的个体。 突然间,内院世界里曾经历过的情感悸动再次袭卷照美。就像被雷击一样,照美了解这一切了,了解属于完全不同个体的情况。 这是何等寂寞、却同时也是何等轻松自在的感觉。 『是呀!这样说来,我帮不上妈妈的忙也没关系,我已经没必要在意自己对爸妈是否有什么帮助!』 这对照美的世界而言,像全新改变的冲击,『为什么自己会一直考虑爸妈的立场?』 『我即使对任何人没有帮助也没关系。『照美想对着全世界呐喊。 照美现在才知道自己以前多在意这件事。 从阔查斯降下的感觉与记忆,一幕幕在照美心中苏醒。那时候感受到让世界毁灭时的心痛,还有知道顺利使蕾贝嘉获得自由时的喜悦,许多杂乱无章的心情。 寂寞的感觉就像切断了牵绊,即使是咒缚,也不会改变连系家人之间的牵绊。但孤单寂寞却在照美柔软的心灵上留下一道创伤。像耗尽全力将经年累月四处蔓生的树根拔起来,然后将细微的须根一一仔细磨光般的痛苦。但不久之后一定能复原,照美在痛楚之中也这么确信。 玄关的方向传来脚步声,彻夫和小幸来到照美的面前。 「噢!」彻夫看到了照美,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才喃喃地说:「不是跟你说一定要早点回家吗?」 楼梯方向也传来奔下楼的声音,蕾秋和夏夜女士也来了。 「咦?这就是小照美吗?」夏夜女士一脸感动,抱着照美直说:「算了,没事就好。」 照美和夏夜女士是第一次见面,因此被夏夜女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马上就觉得放松而且充满温暖。 蕾秋看着大镜子又看着照美,然后问:「你……该不会是进去内院了吧?」 虽然照美相当疲惫困倦,但仍仔细端详蕾秋。照美直觉眼前这位老奶奶,大概就是丈次爷爷曾提过的巴恩斯家的姐姐,也就是蕾贝嘉的姐姐——蕾秋。 「是的,我进去内院了。对不起,没有取得您的同意。我也见到了蕾贝嘉。」 「怎么可能……」蕾秋无法置信地看着照美,然后慌张地拿出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刚才我和夏夜两人在蕾贝嘉的房里找到的。是蕾贝嘉身体还健康的少女时代照的照片。」 照片中有十几个人,里面有外国少女和日本少女在盛开的樱花树下开心地赏樱。 「啊!就是她。」照美指的,的的确确就是蕾贝嘉,「她就是蕾贝嘉。咦?旁边的那个……」 在内院会见过的那个留着娃娃头的女孩,就在照片里的蕾贝嘉身旁。 「她也在内院里。我一直、一直在追这个人。」 夏夜女士和蕾秋害怕地互望着对方,「她……她是阿妙。」 「阿妙?」照美露出不明白的表情。 而小幸一脸苍白地对照美说:「她是你外婆。」 「骗人!一开始,她还是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照美突然又变为孩子气的口吻,露出无法置信的表情。 蕾秋怅然地说:「我们也曾和你一样,有过青春的少女时代。」 这句话对照美来说,需要一点想像力。但是聪明的人不需多言。 「对了,妈妈,后来我也看到小纯。」 「照美,现在别说小纯的事了……」 小幸以不寻常的表情靠近照美。彻夫 虽然看起来相当惊讶,却一句话也没说。小纯的事,在这几年来,已经成为禁忌话题,但照美再也不会因此心神不宁了。 「内院里……」 『该从哪里说起好呢?』大家应该会相信我所经历的。而且不说不行,如果不好好说出来,就无法解决现况,而且照美自己也有一种强烈使命感般的冲动。 至少要让蕾秋完全接受内院的世界。 照美惯重地选择字眼,开始说起自己的经历。自己最初进到这座宅鄙时的事;从大镜子进到内院里的事;将独眼龙龙骨恢复原状之旅;和银手相逢的事。 只不过她也有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事。照美决定不把那些事告诉任何人。 「……照美,谢谢你。」听完照美所说的故事,蕾秋拭了拭眼角。 『蕾贝嘉,你终于在属于你的阔查斯点燃火苗了……』 「上了年纪以后,也变得爱哭了。」夏夜女士也和蕾秋一样流下眼泪。 彻夫现在的心情已经平复得差不多,几乎就与平常一样了。虽然彻夫不知道缘由,但不论如何照美总算平安回来了。他想,照美今天可能是逃学,跑进来这里,然后又睡着、作了个梦而已,但心中另一处却又觉得——她说的是不容怀疑的事实,而且与小纯从石墙孔洞出现不无关系。 彻夫打算将刚才亲身经历的不可思议事情——小纯的出现——当成自己的秘密,不对任何人提起。但对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不可思议情况,他该相信到何种程度?最后,他觉得最好还是有所保留比较好。 小幸似乎完全抛却平常做生意时的干练模样,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可是,到底阿妙外婆的创伤是什么?我还是不太懂。」最后照美又低声嘟囔。 「以后我们再告诉你,小照美。如果还有时间,我们再慢慢将阿妙的事说给你听。这些事是无法长话短说的。」夏夜女士温柔地微笑着。 「可是,总觉得也已经没有必要再了解了。」照美以大人的口气,微笑回答。 「今天真的很不好意思,造成这么大的骚动……已经很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照美的父亲说。 「说得也是。不过我还得与警方在这里待一会儿,你们是该回去了。小照美很累了。」 「我也留下来。毕竟找出那种东西,怪令人担心的……」夏夜女士口中说着,同时皱起眉头。 「虽然很难过,可是我已经猜到是谁了。」蕾秋落寞地叹气道。 照美一家人向手上拿着白骨的警察们报告照美平安无事后,就在蕾秋和夏夜女士的目送下,离开了巴恩斯宅邸。照美的父母回头无数次,点头答礼,而照美也频频挥手道再见。 三个人一起散步在深夜的路上,这几乎是不会有过的经验——照美一家三口同时在心中想着。 一家三口在一天之中经历了数十年期间的感情悸动,心底深处已经疲倦不堪,因为三人都各自在其他两人不知道的地方,彻底大哭了一场。 这一天,仿佛是暴风雨的一天。 总觉得不太习惯。 『不太习惯,像这样一家团聚的时刻。』小幸出神地想着。 「对了、对了!」照美的父亲像想起什么,突然大叫,「我到绫子家的时候,绫子刚好和她妈妈一起从医院回来,听她们说,丈次爷爷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 「是吗?奠的吗?」 「对呀!绫子还说要来看你。」 『太好了!』照美忍不住在心中喝采。 「照美,你刚刚说小纯……」小幸想聊聊小纯的事,聊聊小纯这个孩子有多么可爱。纯真无邪的小纯如何获得拯救……小幸的心情,就像封印解除一般,对小纯的思念突然涌上心头。 「小纯看起来很幸福吗?真的吗?」 「真的!而且阿妙外婆也很漂亮。」 「你看到的,真的是刚才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吗?」 「我说过了,绝对没错。」照美的眼神直视小幸,然后又再说一句:「真的!」 小幸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受到照美的鼓励。这种感觉,没有丝毫的不愉快。不知为何,心头像是突然卸下了重担,经过这么长久的时间,现在这一刻,眼泪终于慢慢流下。 「啊!你能平安回来,员是太好了。」 「真的、真的!我一直想着,我绝对不可以再失去我的孩子了。」照美的父亲接连地说。 也因为这几句话,小幸才知道,自己的丈夫为了孩子的事一直伤心自责。 看着走在一旁的照美,小幸伸手抱住她的肩膀,将照美拉近自己。刚才在巴恩斯大宅里,看到夏夜女士很自然地抱住照美时,小幸心想,『这样抱抱照美不就好了。』同时心中也感到后悔。无法自然拥抱自己的孩子,一定是因为从不会在别人身上学到过。 只不过,现在打从心底一想到这重要而无可取代的孩子,小幸的手就自然抱住了照美。 照美也是第一次被母亲这样抱住,一时之间脸红了起来,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而且父亲也是,虽然只是一下下,但父亲也和母亲一起紧紧抱住照美。 比起在内院的经历,现在的状况反而更令照美觉得虚幻而不真实。不知父亲是因心情复杂或是害羞,径自快步地走到前面。 照美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她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对了,妈,阿妙外婆要我对妈妈……」照美主动抱住母亲,「她要我对妈妈这样,像外国人一样。」 这时的照美,清清楚楚感受到妈妈听到这段话时,心脏的激烈鼓动。 『对了,这就是礼炮声……』照美闭上眼睛想,『这就是礼炮声,是创造出新国度的声音,具有强而有力的能量的确实声响。』 千万不能忘记这一切。 终曲 「那具白骨果然就是马汀。」蕾秋在已经略为平静的大宅里,和玛莎通电话。 「是吗?可是……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 「虽然警方判断,可能是因为马汀在池塘边病发而掉进池塘。可是那么浅的池塘,不可能淹死人……哎,或许这也是有可能的。」 「对了,照美的情况怎么样了?」 蕾秋还没将巴恩斯家的「内院」,仔仔细细说给玛莎听。以前虽然曾打算告诉她,但玛莎不喜欢内院这个字眼,她认为内院这个字眼,听起来让人觉得是弃置不理、不值得一顾的东西,是有辱庭园的一种字眼。 「请不要在我面前使用内院这个字眼。」当时的玛莎气愤不已地对蕾秋丢下这句话。 深知玛莎个性的蕾秋,事先预料到了,所以自从那次之后,若有必要提到「内院」的事时,总会选择玛莎比较能接受的字眼。 玛莎就是这种个性的人,她认为「内院」这个字眼没有存在的必要。所以,蕾秋告诉玛莎,照美是昏倒在巴恩斯家的大宅里。当然,这并没有说谎。 「听夏夜说,照美现在每天都很有精神地上学,而且对她爸爸的工作也开始有兴趣,经常到店里帮忙。乔治康复的情况也很好,已经出院了……只不过现在左半身还有些瘫痪……」 「大家都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对了,玛莎,有事想和你商量,我打算在日本待一阵子。所以,你要不要也……」 玛莎似乎猜出蕾秋接下来会讲什么话,立刻岔开话题,「露丝最近常来,大概快结婚了。她说再过不久,说不定要在这个家里借住一阵子。陶乐丝也说她,可能会在同一个时间左右,带着孩子搬回来这里……」 「长大的孩子们又纷纷回来了。」蕾秋开心似地长嘘了一口气。 「提到孩子们,你和我可是建立了一个了不起的家。」 「玛莎,在日本,家庭是家和庭两个字组成的。即使是住在没有庭园的公寓大楼,日本的家庭还是在名称中保有『庭』。而且有些地方还将一家的主妇称为庭园师。」 「原来如此……庭园是栽种植物的地方,而生活则是培育家中的每一个人。真是意义深远的字眼。」 玛莎的反应如同蕾秋所预测,于是蕾秋接着说:「没错,玛莎,这里就是这样的国家。」 「蕾秋,你果然非常了解我。」玛莎在电话另一头笑得虚软无力。 听到玛莎的笑声,蕾秋知道自己已经接近胜利,就差临门一脚了。 「那边的事就暂时先交给露丝她们,你到这里来,我也想要效法你,开始做做庭园造景了。其实,我是受到那个老朋友孙女的影响,我想为孩子们留下这座庭院。」 「你的意思是要将它捐给哪个机构?最后会变成怎么样也不知道,如没有好好看管……」 「虽然我想保留现状委托给其他人管理。但这栋房子是生根在这块土地上的房子。我希望在我死后也能开放给孩子们玩耍。」 「开放玩耍……我觉得,不如保留现在的样子,让像照美一样的孩子,能偷偷溜到里面玩。」 「算了,这还需要再讨论讨论,但现在这里的庭院已经荒废不堪……一定得要先整修处理。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能帮我处理这座庭院,我将『内院』交……」糟了,蕾秋急忙捣住口,而玛莎(在电话另一边,恐怕也是)脸色大变,几乎同时捣住嘴。 「蕾秋,巴恩斯!你忘了我曾郑重提出警告,不可以再使用『内院』这个字眼了吗?所谓的『前院』,只不过是玄关。而所谓的『内院』,才是人生真正对外的舞台。『内院『才是生活经营的根源,所以,请你正确用『庭院』这个字眼。」 「我就知道,玛莎,你还是一样,一听到就气得不得了。」蕾秋叹了口气。 『算了,这些话还是以后慢慢来吧——』蕾秋内心重新思索对策,对玛莎说下次再联络后,就挂上话筒走出屋外。 蕾秋眼中所见的是荒废不堪的庭园。作为画分不同区域的红砖像遗迹般地被保留下来,蕾秋的双亲因为怀念故乡风景而种植的金雀花、山楂也残存几株。 但垃圾和蔓草如丛林般覆盖在上面,它们的旺盛能量真是太吓人了。 『而且还有艾蒿和虎杖!真的太糟了……』蕾秋叹了一口气,『这个庭院和那个庭院都是一样……』 其实蕾贝嘉在内院里栽种的是樱花树的幼苗,阔查斯只是它的名字——从照美口中得知这一点时,蕾秋仿佛受到什么打击。 自从照美的事之后,蕾秋也鼓起勇气试着想进去内院,但内院还是和以前一样封闭,完全不让蕾秋靠近。被拒绝于千里之外的难过心情,又奇妙地在蕾秋的心中苏醒。 『但是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蕾贝嘉!现在的我,可不会因为一时的拒绝就死心。只不过……』 这时,蕾秋发觉石墙大门外似乎有人进来。确认那个人影后,蕾秋急忙奔上前去。 「乔治!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 丈次有些麻痹的脸,笨拙地笑着,「我正在散步复健。」然后又无限感慨地看看四周,接着说:「距离上一次进到这宅子里,已经有半个世纪以上的时间了。」 「可不是,我也一样……」仿佛是受到丈次的影响,蕾秋也重新环视四周,「这里荒废不堪了。」 「平常都无人管理,会荒废也是理所当然的。刚才来这里之前,我顺道到一位朋友那里——因为住院之前,刚好有朋友拜托我看看他们的家庭菜园,所以我一直放在心上——有没有人关心、照料,就有很大的不同。」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么重承诺。像这种事,等你康复后再处理也不迟。」蕾秋十分惊讶地说,接着又说:「对方也会很不好意思。」 蕾秋扶住丈次的手,两人一起往前走,然后坐在阳台的椅子上。 「那位朋友的菜园,原本每年应该都会长高丽菜,但几年前开始,就完全不长了。我去看过后,马上就知道原因。」 「是为什么?」 「因为连作障碍。」 「连作障碍?」蕾秋努力在脑中搜寻这陌生的字眼。 丈次点点头,接着说明:「在同一块土地上,如果一直种植相同种类的农作物,不久就会出现这种状况,因为土壤里一直被消耗某种特定养分,会使得土壤愈来愈贫瘠。」 一直安静聆听的蕾秋,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脸颊也愈来愈红润,看起来似乎很兴奋。 「对了,乔治,可不可以这样说——内院会对照美敞开大门,是因为已经病了的内院需要照美——换句话说,它需要注入新的活血,来帮助它恢复活力。」 丈次思考片刻后,回答:「或许是。但小照美本身也需要内院。双方碰巧互相需要而凑在一起。」 「是啊!或许真的是这样。」蕾秋望着远方。 「当我听到小照美对我说起内院的事时,我真的觉得自己很丢脸,对自己没有勇气而感到羞耻。」 蕾秋歪着头,心想,『乔治是在说什么?』 丈次像下定决心一样,低头看着地上,然后继续说,「你曾经让我看过内院——但我却不想进去。」 『啊!对了!』蕾秋没说出口,只是心中嘀咕。 「直到今天,我才清楚知道。我一直害怕内院里的那个世界。我真的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进到内院后会被吸走精力的传闻,它员正重大的意义其实是指整理内院的大工程吧!被夺取的精力就是使内院运作循环的能量……」 蕾秋想起照美的事。以一位经历风一相具有敏锐洞察力 的年长者来看,那个孩子聪明得没有说出最重要的事。 「我一直想,那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我总想着有一天要亲眼看看。」 蕾秋已经察觉到丈次想说什么,她落寞地说,「可是,乔治,我无法打开内院。内院其实不属于我。即使到今天,我还是被内院拒于门外……」 「那……那时候我怎么会看到?」 蕾秋摇摇头。那时候,只是因为小孩子的虚荣心,所以碰运气试试。而如今,可以说已经感受不到自尊的痛楚了…… 「只有那一次而已,我成功打开内院,只有和你一起的那一次……」 『对了!那个时候!』蕾秋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地,目不转睛盯着丈次,『说不定……说不定是因为这个原因。』 过了一会儿,蕾秋才谨慎地低声问:「乔治,要不要再试试?」 丈次听到蕾秋的话后,心想,『这是那个时候的蕾秋,和平常有点不一样,可是却不令人讨厌。』 「我也觉得,应该想不到其他方法了。」 看着丈次羞涩的笑容,蕾秋也觉得,『啊——这就是我所认识的乔治。那个时候能成功,是不是因为有乔治在的关系?』 不知何时,天空飘起如绢丝般柔细的雨。 时隔数十年未曾再进到巴恩斯宅邸的丈次,闻到了古老宅邸散发的经过长久岁月仍未改变的石头味道。 四周一片沉寂,和那时蕾秋带他到镜前一模一样。 「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又到这里,真的花了好长、好长的时间。」蕾秋站在镜前,看看丈次,然后喃喃笑道。 「是吗?」丈次认员地回应,接着又说:「真的很久了吗?我也不知道。现在来到这个地方的感觉仍像那时候一样。」 「可是,无论你或我,现在都已经白发苍苍了。」 「这种东西只是表面。」丈次笑笑地说。 蕾秋也点点头笑了。 「可不是,真的是这样。」蕾秋触摸镜子的龙纹浮雕。 不久,就传出深沉、平静,却如同大岩石移动般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 「who……are……you?」 『啊!果然是这样。果然是我和乔治在一起时,就可以打开内院。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蕾秋对着镜子回答:「tell me……请告诉我。」 这时,熟悉的花瓣仿佛他们自身无法掩饰的喜悦,接连不断飘现。 传出「i tell you。」的同时,樱花花瓣宛若云雾、又像霞霭般从镜里飞舞而出,并扬起一股带着石灰味道的风邀请蕾秋和丈次进入镜中。 丈次咽了咽口水,然后倾耳细听,「好像有什么声音,蕾秋。」 优雅的樱吹雪的另一侧,传来不可思议的奇妙歌声并带有吸引人的独特抑扬顿挫,与其说是歌声,不如说是吟唱。 「去看看。」蕾秋和丈次两人不自觉地受到歌声的吸引,毫不犹豫往镜子里走。 樱吹雪的那头,出现唱歌的人。 「这声音……不是水岛老师吗?」 专注直视的丈次,不知何时已变成理着平头、浑身晒得黝黑的少年了。 「很像,可是还是有点不同。好像是吟游诗人。」 和丈次一样直视前方的蕾秋,也突然变成个子略高,脸上长满雀斑的女孩。 但蕾秋和丈次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奇怪。 他们对歌声的主人反倒比较有兴趣。 那个人有着一头长银发,穿着中世纪的衣服,弹奏竖琴。他那双和水岛老师相似的美丽手臂,从手肘的部位开始直到指尖,闪耀着银色的光芒。 「是银手!」两个年轻的孩子同时叫出声来,奔向银手。 1译注:内院,日文中的「里庭」也就是大家熟知的后花园,为区别日文与英文,此处翻为内院。 2译注:照美,「照美」的日文发音为terumi,音似tell me,在虚幻的内院世界之中,照美即化名为泰儿美。 3译注:马芬蛋糕,是一种极受大众喜爱的蛋糕小点,在欧美又称为杯子蛋糕。 4译注:一枚黄花,多年生草本植物,为民间常用草药,对环境适应力强,在各类土壤中均能生长,故有生态杀手之称。 5译注:贯头衣,最原始的衣服形式,单片布料上有一圆领,自头套下后,再以带子系住腋下两侧的布。 6译注:甲酚,一种无色、液态的有机化合物,广泛应用于制造消毒剂、防腐剂。 7译注:猿梨,木天蓼科落叶矮树,叶子呈宽椭圆形带暗红色。雌雄异株,初夏会开白色五瓣花,果实成球状,成熟时呈淡黄绿色,味道酸甜。 8译注;无猴,「猿梨」之日文发音同「无猴」。 9译注:将黄莺放出来的春之屋,出自日本民间故事〈黄莺老人〉。一名年轻商人在山里迷路,来到一间豪宅,豪宅主人请商人帮忙看家,并交代绝不可窥看第四个房间,但商人毁诺,豪宅立刻消失,商人这才知道豪宅主人是一只黄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