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也曾爱着他》 车轮之歌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每当旋转的车轮跃入眼帘,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些事情。那就像是一种疾苦色友非常难以下咽的滋味,却确切地在我体内一直主张着。仿佛旧伤般隐隐作疼的那份记忆,与旋转的车轮一同失控狂奔好一阵子后,只留下类似泪水的咸味。 这里的海水气味与本岛的沙滩不同。海风先摇动枝头,再吹起屋檐前晾晒的衣物后迎面扑来,当中总混杂着岛上生物们的气味。每一次海风呼啸而过,跃动于其中的生物气息就会愈来愈不相同。我在刚才那阵风里,感受到了某人的吐息。 因为时节即将由秋天转至冬天,那阵风带着冰冷与强劲抚过我的脸颊。 岛的南端是一面陡峭的悬崖,岩壁像是不接受一丝柔情般险峻骇人,表面则附着苔藓或海藻一类的绿意。 岩壁正下方延展开来的岩礁也是狰狞可怖,就算朝着海面丢小石子,也无法确认其产生的涟漪。刚这么想,我就是这样丢了颗石头,但甚至听不见它撞上岩石的声响。 这处海岬不同于有着辽阔沙滩的小到西侧海岸,以及有着石灰岩地形的美丽东南方海滨,几乎不会有人来这里。远离了原本就寥寥无几的观光客、钓客和海民后,本就寂寥冷清的小到更是被海涛声全面覆盖。在这种与人声无缘的地方,不知为何连虫鸣鸟叫声也像多了一道隔离的墙壁般消失无踪。 寂寞与耳鸣自左右两方折磨着我。闭上双眼后,我发现身体正无意识地来回晃动。想必是地米或自己其中一方,正在微弱地摇动着吧。 内心对这种与摇篮不同,让人感到不稳的左右运动感到焦躁。来到这种像是受到远方音信般,久久一次才会感受到生物气息的地方,究竟想做什么呢? 一直合上眼皮的话,似乎就会忘记自己的初衷,我慌忙用力撑起眼皮。 张开眼后,我逃也似地从悬崖折返回到岛中心。 然后每一次身体往前进,车轮也会跟着旋转。 喀啦喀啦地,像在演奏着歌曲。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每当旋转的车轮跃入眼帘,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些事情。那就像是一种疾苦色友非常难以下咽的滋味,却确切地在我体内一直主张着。仿佛旧伤般隐隐作疼的那份记忆,与旋转的车轮一同失控狂奔好一阵子后,只留下类似泪水的咸味。 这里的海水气味与本岛的沙滩不同。海风先摇动枝头,再吹起屋檐前晾晒的衣物后迎面扑来,当中总混杂着岛上生物们的气味。每一次海风呼啸而过,跃动于其中的生物气息就会愈来愈不相同。我在刚才那阵风里,感受到了某人的吐息。 因为时节即将由秋天转至冬天,那阵风带着冰冷与强劲抚过我的脸颊。 岛的南端是一面陡峭的悬崖,岩壁像是不接受一丝柔情般险峻骇人,表面则附着苔藓或海藻一类的绿意。 岩壁正下方延展开来的岩礁也是狰狞可怖,就算朝着海面丢小石子,也无法确认其产生的涟漪。刚这么想,我就是这样丢了颗石头,但甚至听不见它撞上岩石的声响。 这处海岬不同于有着辽阔沙滩的小到西侧海岸,以及有着石灰岩地形的美丽东南方海滨,几乎不会有人来这里。远离了原本就寥寥无几的观光客、钓客和海民后,本就寂寥冷清的小到更是被海涛声全面覆盖。在这种与人声无缘的地方,不知为何连虫鸣鸟叫声也像多了一道隔离的墙壁般消失无踪。 寂寞与耳鸣自左右两方折磨着我。闭上双眼后,我发现身体正无意识地来回晃动。想必是地米或自己其中一方,正在微弱地摇动着吧。 内心对这种与摇篮不同,让人感到不稳的左右运动感到焦躁。来到这种像是受到远方音信般,久久一次才会感受到生物气息的地方,究竟想做什么呢? 一直合上眼皮的话,似乎就会忘记自己的初衷,我慌忙用力撑起眼皮。 张开眼后,我逃也似地从悬崖折返回到岛中心。 然后每一次身体往前进,车轮也会跟着旋转。 喀啦喀啦地,像在演奏着歌曲。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每当旋转的车轮跃入眼帘,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些事情。那就像是一种疾苦色友非常难以下咽的滋味,却确切地在我体内一直主张着。仿佛旧伤般隐隐作疼的那份记忆,与旋转的车轮一同失控狂奔好一阵子后,只留下类似泪水的咸味。 这里的海水气味与本岛的沙滩不同。海风先摇动枝头,再吹起屋檐前晾晒的衣物后迎面扑来,当中总混杂着岛上生物们的气味。每一次海风呼啸而过,跃动于其中的生物气息就会愈来愈不相同。我在刚才那阵风里,感受到了某人的吐息。 因为时节即将由秋天转至冬天,那阵风带着冰冷与强劲抚过我的脸颊。 岛的南端是一面陡峭的悬崖,岩壁像是不接受一丝柔情般险峻骇人,表面则附着苔藓或海藻一类的绿意。 岩壁正下方延展开来的岩礁也是狰狞可怖,就算朝着海面丢小石子,也无法确认其产生的涟漪。刚这么想,我就是这样丢了颗石头,但甚至听不见它撞上岩石的声响。 这处海岬不同于有着辽阔沙滩的小到西侧海岸,以及有着石灰岩地形的美丽东南方海滨,几乎不会有人来这里。远离了原本就寥寥无几的观光客、钓客和海民后,本就寂寥冷清的小到更是被海涛声全面覆盖。在这种与人声无缘的地方,不知为何连虫鸣鸟叫声也像多了一道隔离的墙壁般消失无踪。 寂寞与耳鸣自左右两方折磨着我。闭上双眼后,我发现身体正无意识地来回晃动。想必是地米或自己其中一方,正在微弱地摇动着吧。 内心对这种与摇篮不同,让人感到不稳的左右运动感到焦躁。来到这种像是受到远方音信般,久久一次才会感受到生物气息的地方,究竟想做什么呢? 一直合上眼皮的话,似乎就会忘记自己的初衷,我慌忙用力撑起眼皮。 张开眼后,我逃也似地从悬崖折返回到岛中心。 然后每一次身体往前进,车轮也会跟着旋转。 喀啦喀啦地,像在演奏着歌曲。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每当旋转的车轮跃入眼帘,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些事情。那就像是一种疾苦色友非常难以下咽的滋味,却确切地在我体内一直主张着。仿佛旧伤般隐隐作疼的那份记忆,与旋转的车轮一同失控狂奔好一阵子后,只留下类似泪水的咸味。 这里的海水气味与本岛的沙滩不同。海风先摇动枝头,再吹起屋檐前晾晒的衣物后迎面扑来,当中总混杂着岛上生物们的气味。每一次海风呼啸而过,跃动于其中的生物气息就会愈来愈不相同。我在刚才那阵风里,感受到了某人的吐息。 因为时节即将由秋天转至冬天,那阵风带着冰冷与强劲抚过我的脸颊。 岛的南端是一面陡峭的悬崖,岩壁像是不接受一丝柔情般险峻骇人,表面则附着苔藓或海藻一类的绿意。 岩壁正下方延展开来的岩礁也是狰狞可怖,就算朝着海面丢小石子,也无法确认其产生的涟漪。刚这么想,我就是这样丢了颗石头,但甚至听不见它撞上岩石的声响。 这处海岬不同于有着辽阔沙滩的小到西侧海岸,以及有着石灰岩地形的美丽东南方海滨,几乎不会有人来这里。远离了原本就寥寥无几的观光客、钓客和海民后,本就寂寥冷清的小到更是被海涛声全面覆盖。在这种与人声无缘的地方,不知为何连虫鸣鸟叫声也像多了一道隔离的墙壁般消失无踪。 寂寞与耳鸣自左右两方折磨着我。闭上双眼后,我发现身体正无意识地来回晃动。想必是地米或自己其中一方,正在微弱地摇动着吧。 内心对这种与摇篮不同,让人感到不稳的左右运动感到焦躁。来到这种像是受到远方音信般,久久一次才会感受到生物气息的地方,究竟想做什么呢? 一直合上眼皮的话,似乎就会忘记自己的初衷,我慌忙用力撑起眼皮。 张开眼后,我逃也似地从悬崖折返回到岛中心。 然后每一次身体往前进,车轮也会跟着旋转。 喀啦喀啦地,像在演奏着歌曲。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每当旋转的车轮跃入眼帘,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些事情。那就像是一种疾苦色友非常难以下咽的滋味,却确切地在我体内一直主张着。仿佛旧伤般隐隐作疼的那份记忆,与旋转的车轮一同失控狂奔好一阵子后,只留下类似泪水的咸味。 这里的海水气味与本岛的沙滩不同。海风先摇动枝头,再吹起屋檐前晾晒的衣物后迎面扑来,当中总混杂着岛上生物们的气味。每一次海风呼啸而过,跃动于其中的生物气息就会愈来愈不相同。我在刚才那阵风里,感受到了某人的吐息。 因为时节即将由秋天转至冬天,那阵风带着冰冷与强劲抚过我的脸颊。 岛的南端是一面陡峭的悬崖,岩壁像是不接受一丝柔情般险峻骇人,表面则附着苔藓或海藻一类的绿意。 岩壁正下方延展开来的岩礁也是狰狞可怖,就算朝着海面丢小石子,也无法确认其产生的涟漪。刚这么想,我就是这样丢了颗石头,但甚至听不见它撞上岩石的声响。 这处海岬不同于有着辽阔沙滩的小到西侧海岸,以及有着石灰岩地形的美丽东南方海滨,几乎不会有人来这里。远离了原本就寥寥无几的观光客、钓客和海民后,本就寂寥冷清的小到更是被海涛声全面覆盖。在这种与人声无缘的地方,不知为何连虫鸣鸟叫声也像多了一道隔离的墙壁般消失无踪。 寂寞与耳鸣自左右两方折磨着我。闭上双眼后,我发现身体正无意识地来回晃动。想必是地米或自己其中一方,正在微弱地摇动着吧。 内心对这种与摇篮不同,让人感到不稳的左右运动感到焦躁。来到这种像是受到远方音信般,久久一次才会感受到生物气息的地方,究竟想做什么呢? 一直合上眼皮的话,似乎就会忘记自己的初衷,我慌忙用力撑起眼皮。 张开眼后,我逃也似地从悬崖折返回到岛中心。 然后每一次身体往前进,车轮也会跟着旋转。 喀啦喀啦地,像在演奏着歌曲。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每当旋转的车轮跃入眼帘,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些事情。那就像是一种疾苦色友非常难以下咽的滋味,却确切地在我体内一直主张着。仿佛旧伤般隐隐作疼的那份记忆,与旋转的车轮一同失控狂奔好一阵子后,只留下类似泪水的咸味。 这里的海水气味与本岛的沙滩不同。海风先摇动枝头,再吹起屋檐前晾晒的衣物后迎面扑来,当中总混杂着岛上生物们的气味。每一次海风呼啸而过,跃动于其中的生物气息就会愈来愈不相同。我在刚才那阵风里,感受到了某人的吐息。 因为时节即将由秋天转至冬天,那阵风带着冰冷与强劲抚过我的脸颊。 岛的南端是一面陡峭的悬崖,岩壁像是不接受一丝柔情般险峻骇人,表面则附着苔藓或海藻一类的绿意。 岩壁正下方延展开来的岩礁也是狰狞可怖,就算朝着海面丢小石子,也无法确认其产生的涟漪。刚这么想,我就是这样丢了颗石头,但甚至听不见它撞上岩石的声响。 这处海岬不同于有着辽阔沙滩的小到西侧海岸,以及有着石灰岩地形的美丽东南方海滨,几乎不会有人来这里。远离了原本就寥寥无几的观光客、钓客和海民后,本就寂寥冷清的小到更是被海涛声全面覆盖。在这种与人声无缘的地方,不知为何连虫鸣鸟叫声也像多了一道隔离的墙壁般消失无踪。 寂寞与耳鸣自左右两方折磨着我。闭上双眼后,我发现身体正无意识地来回晃动。想必是地米或自己其中一方,正在微弱地摇动着吧。 内心对这种与摇篮不同,让人感到不稳的左右运动感到焦躁。来到这种像是受到远方音信般,久久一次才会感受到生物气息的地方,究竟想做什么呢? 一直合上眼皮的话,似乎就会忘记自己的初衷,我慌忙用力撑起眼皮。 张开眼后,我逃也似地从悬崖折返回到岛中心。 然后每一次身体往前进,车轮也会跟着旋转。 喀啦喀啦地,像在演奏着歌曲。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每当旋转的车轮跃入眼帘,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些事情。那就像是一种疾苦色友非常难以下咽的滋味,却确切地在我体内一直主张着。仿佛旧伤般隐隐作疼的那份记忆,与旋转的车轮一同失控狂奔好一阵子后,只留下类似泪水的咸味。 这里的海水气味与本岛的沙滩不同。海风先摇动枝头,再吹起屋檐前晾晒的衣物后迎面扑来,当中总混杂着岛上生物们的气味。每一次海风呼啸而过,跃动于其中的生物气息就会愈来愈不相同。我在刚才那阵风里,感受到了某人的吐息。 因为时节即将由秋天转至冬天,那阵风带着冰冷与强劲抚过我的脸颊。 岛的南端是一面陡峭的悬崖,岩壁像是不接受一丝柔情般险峻骇人,表面则附着苔藓或海藻一类的绿意。 岩壁正下方延展开来的岩礁也是狰狞可怖,就算朝着海面丢小石子,也无法确认其产生的涟漪。刚这么想,我就是这样丢了颗石头,但甚至听不见它撞上岩石的声响。 这处海岬不同于有着辽阔沙滩的小到西侧海岸,以及有着石灰岩地形的美丽东南方海滨,几乎不会有人来这里。远离了原本就寥寥无几的观光客、钓客和海民后,本就寂寥冷清的小到更是被海涛声全面覆盖。在这种与人声无缘的地方,不知为何连虫鸣鸟叫声也像多了一道隔离的墙壁般消失无踪。 寂寞与耳鸣自左右两方折磨着我。闭上双眼后,我发现身体正无意识地来回晃动。想必是地米或自己其中一方,正在微弱地摇动着吧。 内心对这种与摇篮不同,让人感到不稳的左右运动感到焦躁。来到这种像是受到远方音信般,久久一次才会感受到生物气息的地方,究竟想做什么呢? 一直合上眼皮的话,似乎就会忘记自己的初衷,我慌忙用力撑起眼皮。 张开眼后,我逃也似地从悬崖折返回到岛中心。 然后每一次身体往前进,车轮也会跟着旋转。 喀啦喀啦地,像在演奏着歌曲。 台版 转自 [emailprotected]轻之国度 每当旋转的车轮跃入眼帘,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某些事情。那就像是一种疾苦色友非常难以下咽的滋味,却确切地在我体内一直主张着。仿佛旧伤般隐隐作疼的那份记忆,与旋转的车轮一同失控狂奔好一阵子后,只留下类似泪水的咸味。 这里的海水气味与本岛的沙滩不同。海风先摇动枝头,再吹起屋檐前晾晒的衣物后迎面扑来,当中总混杂着岛上生物们的气味。每一次海风呼啸而过,跃动于其中的生物气息就会愈来愈不相同。我在刚才那阵风里,感受到了某人的吐息。 因为时节即将由秋天转至冬天,那阵风带着冰冷与强劲抚过我的脸颊。 岛的南端是一面陡峭的悬崖,岩壁像是不接受一丝柔情般险峻骇人,表面则附着苔藓或海藻一类的绿意。 岩壁正下方延展开来的岩礁也是狰狞可怖,就算朝着海面丢小石子,也无法确认其产生的涟漪。刚这么想,我就是这样丢了颗石头,但甚至听不见它撞上岩石的声响。 这处海岬不同于有着辽阔沙滩的小到西侧海岸,以及有着石灰岩地形的美丽东南方海滨,几乎不会有人来这里。远离了原本就寥寥无几的观光客、钓客和海民后,本就寂寥冷清的小到更是被海涛声全面覆盖。在这种与人声无缘的地方,不知为何连虫鸣鸟叫声也像多了一道隔离的墙壁般消失无踪。 寂寞与耳鸣自左右两方折磨着我。闭上双眼后,我发现身体正无意识地来回晃动。想必是地米或自己其中一方,正在微弱地摇动着吧。 内心对这种与摇篮不同,让人感到不稳的左右运动感到焦躁。来到这种像是受到远方音信般,久久一次才会感受到生物气息的地方,究竟想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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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说鸽子了,总之真实吵死人了——我的感想一句话就能道尽。光是一个闹钟就能吵醒昏昏沉沉的脑袋,若它们再成群结队,难得拥有的健康大脑也会出毛病。我完全来不及抬手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就连忙飞身而起,关掉所有闹钟的闹铃。手肘和手臂不断撞到桌角,十分狼狈。途中我还找到了一个根本不晓得如何让它停止的时钟,随便敲了几下后,我才发现那个时钟原本就没有闹钟功能。 那个时钟仿佛魔术方块般做成了正方形,中心额度方块上有长针与短针显示出时间。虽是仿照,单笔魔术方块大了一圈,显示时间的数字呈四角形地绘在四周。有趣的是,只要旋转周围的方块,从一到十二的时间位置就会改变。每一次旋转,指针的位置与方向不变,但现实的时间却会变成四点,或是十点。也就是说颜色全部转对之后,才会显现出正确的时间。 拿起那个时钟后,我透过它看见了回忆。直到现在胸口仍有些泛疼。 不,应该是鼻子会痛才对。 我喀嚓喀嚓地动手解魔术方块。能够迅速将这个是种转回原样的,在这岛上仅有我一人。 就算将其他人不会认真破解的这一点也考虑在内,结果还是一样。不过—— 解开之后,显示的时间为七点五十分。 「……够了!」 直到最后一刻还吵杂地喊着「咕咕咕~咕咕咕~」的鸽子也缩了回去。 吵杂声停止后,直到冷静下来之前,我仍用手指代替耳塞堵住耳朵,同时苦笑,虽然不晓得是谁的恶作剧,但这真是令人怀念。拔出手指后,耳鸣朝我袭来。 很不巧地,看来博士没有打电话给我。 我的房间桌上有一座以前的参考书堆成的小山,还有问题集山丘,流过山谷间的合川则是橡皮擦屑。但是升上大学之后,占据桌面的事物就变成了时钟。 各式各样的桌钟都有。有老旧过时的红色闹钟、黑框的圆形时钟,还有纵长型的橘色电子钟,墙壁上甚至还挂着鸽子时钟。鸽子时钟从我拥有这间房间时就存在了,就像是一只一直豢养着的宠物,对它自然有一定程度的喜爱。 先不管这件事了,现在是七点五十分。由于其他时钟皆指向七点,我衷心期望它们才是对的,但事情似乎不会如我所愿,顿时,我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就算拔腿狂奔,也不晓得来不来的及搭上船。若要至本岛的大学上课,就只能搭八点那艘船。下一班船要等到十一点,根本赶不及十二点那堂课。我抓起书包手忙脚乱地冲出房间。睡翘的乱发灯座传的时候再整理吧,如果有搭上的话。 家中一片静悄。父母都很早出门了。家里只剩下外婆。看来外婆今天也很乖巧安静。我带着放心与苦涩的心情走下楼梯后,却在玄关碰见了外婆。我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差点踩空楼梯的最后一阶。 外婆正打着赤脚坐在鞋柜旁。我皱起脸后,那颗白发苍苍的脑袋用一种奇妙的角度转过头来。双眼捕捉到了我的身影。她裂开嘴,慈祥和蔼地笑了。 但外婆本来的个性并非如此平易近人。 「喔喔喔啊啊,八神先生,要出门吗?」 外婆称呼我为八神。当然,我的名字绝不是什么八神。鲁昂且一般的外婆本来就不可能用姓称呼孙子,也就是说——她得了老年痴呆症。 九年前还独自一人照料邻近一块小田地的外婆,如今佝偻着背,像是迷失了自己般挂着傻乎乎的笑容。原先严肃又坚毅的外婆,自从在整理天地是扭伤了脚裸后,就一口气衰老了许多。现在连照顾她的父母亲也对她敬而远之。而且以往常常受到外婆照顾的我,也很难直视她。 是外婆调整了房间的时钟吗?但外婆的右脚受了伤,应该无法走上楼梯。这么说来,说不定是父母亲其中一人。 「我出门了。」 「路路路上小心心——」 她怪腔怪调地说,朝我挥了挥手。见她今天有反应,我有些开心, 玄关并未上锁,毫不费劲地就打开了。真是粗心大意啊。 走出家门后,首先展开在眼前的就是阶梯。那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狭窄下坡道。犹如布满皱裂石膏的路面,像山路一样倾斜。这座小岛除了码头周边之外,有些地方会从坡道直接衔接到阶梯,因此无法分辨哪里是屋子庭院的范围,到哪里又是道路。就像迷宫一样,以前我非常喜欢。 十月的天空比夏天、比冬天要高。蔚蓝澄澈,感觉无比遥远。站在狭窄的小径上时,风会被建筑物悉数挡下,吹不到这里来。四下无风,也无法判别白云是否有在流动,太阳看来也像是始终挂在统一个未知数,难怪有人说这里是时间静止的小岛。 但纵然时间静止了,定期船还是不会等我。 对面那户人家里,人称咪婆婆的一位老太太正在整理花盆。从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她就是个老婆婆,先进依然是个老太婆的她正莫名嘻嘻贼笑着,观察着我这个方向。这时我恍然察觉——这个人也是出了名的爱恶作剧。 以及自家大门又粗心大意地一直没有上锁这件事所代表的含义。 「再不快点就赶不上了唷~」 咪婆婆只手拿着蓝色铁铲,「快点快点!」地吆喝着,我无暇怨恨犯人,赶紧跑上坡道,一路直奔向北边的码头。遇到坡道途中的阶梯时,我踩了三阶之后瞥了一眼映入眼帘的住家,停下脚步,看向住家二楼的窗户后,又逃也似地拔腿狂奔。 我所居住的离岛面向太平洋。人口仅有三位数。我猜大约在五百人上下吧。从小学至中学总共只有一个班级;来到岛上的定期船每天也仅有四班;只要两个小时就能在岛上绕行一圈。至于供观光客使用的住宿设施,以往原本还有两间民宿,现在都已关门大吉。atm也只有邮局那里那一台,更不可能有便利商店。餐馆也仅有三、四间,没两下就能数完。遗憾的是,这里并没有会说话的稻草人,更不是无人知晓的秘境。 很久以前有本小说以这座小岛为舞台(注1:指伊坂幸太郎所著的《奥杜邦的祈祷》一书),因此小岛也一跃成为观光资源。虽然有人谣传说岛上住着神明,或是时间仿佛静止了之类的,但自从懂事之前就一直住在岛上的我、爸爸和外婆谁也没有遇见过神明,我暗暗猜想:说不定神明也早就迁居都市了。 这座岛,从前叫做针岛。 我朝爬上人家围墙、抬头望着天空的猫咪瞟了一眼,然后冲上阶梯在坡道上奔跑。明明这座小岛满是坡道,每年却会举办一次自行车竞赛,说来还真是奇怪。 爬上住宅区前的坡道,才刚准备跑下另一条下坡道时,某道直扑眼帘的北影让我肩膀一震。那是一道基于与外婆不同的情感,同样令我无法直视的背影。 那道身影上半身尽管纤细,肌肉却很发达健壮。比我还粗的手臂和颈部一带,被她用大了一号的上衣掩盖住。对照之下双脚却如同拐杖般削瘦,毫无光泽,仿佛枯萎了一样。比起她八年前还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还要纤细瘦弱。 她正坐在一辆有着醒目红色车架的轮椅上,受困于高低差距极大的道路。这座小岛可不比本岛,况且在这座岛上靠轮椅移动的人,就只有她而已。 一如往常的奇怪发色。明明发根是黑的,但中间直至发尾部分却变成茶色。她并没有染发,那是她天生的发色,也因此十分引人注目。 她 也察觉到了自后方走来的我。但她没有回头,彻底无视。一旦我开口呼唤她,她肯定会朝我大吐口水吧。所以我也装作没看到她。 我并不讨厌她。但内心深处确实想避而不见。而她则是非常讨厌我,始终对我视而不见。因此我们彼此的利害关系一致。 我与她的交情近乎水火不容,甚至还拳脚相向过,尽管如今已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漫长得连其他事物都已自记忆中淡去,我们之间的关系仍然没有重修旧好的迹象。 因为这样,我甚至连她的小名真知究竟是来自于姓还是名也遗忘了。 * 那家伙的名字叫尼亚。虽然是外号,但大家都这么称呼他。 以前我也曾呼唤过这个名字无数次,但到了现在,我反而想朝他吐口口水。我也注意到了他刚刚经过我身旁。但我们彼此都没有互相搭理。 我咽下原打算他一出声就朝他吐去的口水,失去了用武之地的唾液有些微温。 一个以前的同班同学,有着自然卷、名为玻璃绫乃的男孩子,方才骑着脚踏车经过我身旁之际,也大动作地朝我转过头来,让我很不高兴,但还是远远不及尼亚。明明他直到刚刚都还匆匆忙忙的,但越过我之后却莫名地放慢脚步,真是教人火大。那个样子仿佛在渴求着与我插身而过一般,仿佛在等待着我一般。 由于我不想跟他朝同一个方向前进,便决定放弃征服下坡,折返回家。走下坡道的那家伙途中似乎一度转头向我望来,但我还是没有让他进入我的视野。 一回头后,我甚至忘了自己原本打算上哪儿去。 即使回头,我眼前的道路依然是下坡。比上坡时还可怕。无论乘坐轮椅的时间再久,内心还是无法挥去「要是停不下来的话——」的恐惧。往昔曾经快速跑下这条坡道的我,根本不晓得数年后自己将会变得无法行走。但这也是当然的。 途中一只猫咪正懒洋洋地躺在围墙上呼呼大睡,真是可爱。 这座小岛上只有猫,没有狗。灯塔上也只有野猫们定居。传说是因为岛上的神明讨厌小狗。这里和本岛不同,没有卫生所,因此没有半个人会去扑杀野猫,任凭它们自生自灭。虽然猫咪大半都会饿死就是了。 若要拯救身体虚弱的野猫,也只会没完没了。所以父母早就千叮咛万嘱咐过:「千万别捡回来!、事实上,我和那家伙曾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救过野猫,结果就是亲眼见证它的死亡。我们都无能为力,一点办法也没有。 自那之后,岛上还是有很逗野猫,也依然逐一死去。 人类也不例外。 这座岛让人喘不过气来,每当船只靠岸,每当有新的陌生人来访,整座岛都会陷入紧张的气氛,像在监视着对方的动静。岛上居民时时刻刻警戒着,担心外来者会破坏自己的生活,不仅排斥,也带着仅止于表面上的和善。 对于处在我这种立场的人,也同样冷漠以对。岛民就是这样。 在坡道前折返后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我就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前。我停在门前环视一圈邻近的住家。刚才出门时,附近有户人家异样地嘈杂。那噪音就像有人一口气打开了十个左右的闹钟开关,我想应该是某处的笨蛋做的蠢事吧。 进入屋里后,像是算准了时机般电话响了。不是手机,而是家里的家用电话。我在楼梯下方接起子机,确定家人都不在之后,才按下通话键。 将话筒凑向耳朵后,只听对方直接省略了开头,大吼大叫着:「嗨,你好啊~!」 烦死了。 * 「完了。」 看向眼前拿着定期船载来的报纸和货物的人们,我按住额头。当然,就算全力奔跑,也没有任何人能保证我赶得上船,档案不上还是令人心头郁闷。 定期船已经出发了。虽然还近在眼前,但船只已确实一步步远离码头。干脆用游的追上去吧?我将手支在膝盖上想些鲁莽的主意。 站在船只甲板上的熟识大叔们发现到我没搭上船后,朝我投来温暖的笑容。之前看过的电影里也有这个桥段呢……我回想着。 虽然也想向咪婆婆抱怨几句,但没有证据能证明是她调整了闹钟指针。 早知道骑脚踏车就好了,事到如今我才发觉。 呼吸沉稳下来之际,我也死心看开了。我移开膝盖上的手擦拭汗水,刚才奋力跑过坡道的膝盖正在不停打颤。明明是站在码头周边的平地上,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微微倾斜。 「没能赶上呢~」抱着一捆《今日早报》的大叔笑着朝我说道。认识已久的剑崎先生将报纸对叠在小货车的车身上。 岛上只有三辆车,而且其中两辆都是小卡车。说得更详细的话,其中一辆车子的车牌甚至早就不见了。在不存在红绿灯的这座小岛上,也不存在这所谓的交通规则。 「换个闹钟比较好吧?换个更吵的。」 「我会考虑的。」 我也笑着答腔后,离开码头。在岛上无论走到何处,都只会见到认识的人。岛上的居民们虽然对本岛人敬而远之,对同是岛民的人却很爽朗大方。 对我很亲切和善,对真知则是不理不睬。在岛上会带头帮助真知的,只有她的家人。 真知在这座小岛上出生,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搬到了本岛,当时她还没坐在轮椅上,跑得比岛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快。四年前她回到岛上时双脚已萎缩衰竭,相对地,则是带着强健的上半身和轮椅回来。 听说真知遭遇了车祸,但详情我完全不清楚。并不是我不关心,也不是我不想知道。但是,现在的真知离我太遥远了。 假设码头是十二,那么在岛上往逆时针方向前进后,就会回到我家。以时钟来比喻的话,大概就是在九点的位置,但若是走那条路,说不定会与真知擦身而过。一思及此,我的双脚自然而然地就选择了顺时针方向的道路。 用以绕行小岛一周的散步步道上,有着太多苦涩的回忆。 远离码头后,岛的中心有座高山,另外东北方也可以看到一座灯塔。住着许多野猫的那座灯塔,从前是我们的游乐场。小孩子们——但其实学校的同年级生也只有四、五个人,大家常常一起爬至灯塔的顶端眺望大海。渔妇们坐在像是木片般漂浮于周遭海面上的小船上,其中也经常能见到我母亲的身影。我的父亲是小学老师,母亲则是每天都会不戴任何工具地潜入海里。母亲似乎是探鲍鱼的专家,但多半是年纪大了,今年愈来愈常听到她抱怨说潜入海底很辛苦。 「喔。」 书包里的电话响了。纵然这里是离岛,手机还是打得通,笔电和电视也与本岛没有两样。唯独没有超市和邂逅,会让人感到不方便。咦,这是谁开过的玩笑呢? 我接起电话,下一秒,一道特征鲜明的粗哑嗓音飞进耳朵。 「助手a,现在马上过来!」 「啊,松平先生,你好。」 我无视于召集令,向他寒暄。松平贵弘,自称天才科学家。 「我说过了,要叫我博士。」 「那么你会叫我马提(注2:《回到未来》电影系列的男主角之名。)吗?」 「乐意之至。」 「是是,等你成功做出时光机之后再说吧。」 「喔喔,是吗?那么从今天起就可以叫你马提了喔,真是太好了。」 这是我一个星期会听到三次的宣言。总觉得每次前往他那里时,都会听到这句话。 「反正你赶不及搭上船吧?就当作是打发时间,来看看我划世纪的发明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从你家出发的话,很难在十分钟 内就抵达码头啊。」 「原来犯人是你喔!」 那故意引人误会的咪婆婆又是怎么回事?但经他这么一说,我又不禁暗想:「啊啊,原来如此。」 岛民中除了这个人以外,大多数人都很难想到调整时间这个主意吧。 「我也叫来了真助手b,她说她会来。」 「真知……吗?」 「我叫她珍妮弗之后,她马上回我去死。你的女人还真是泼辣。」 她不是我的女人。真知也不是任何人的女人,她只会倾听自己的话语。 「那么,你回来吧?」 「喔~我知道了。我会搭十一点的船,在那之前就去你那里吧。」 「是吗是吗?那我等你啊。」 松平先生兴致高昂地挂断电话。他又想到了某些荒诞无稽到令人无语的穿越时空方法了吗?他发明的次数比电视上偶尔介绍的镇上发明家还要频繁,活力令我大感佩服。虽然至今都还没看到他出现任何成果。 这位名叫松平贵弘,年纪已三十有余的大叔,是个自称自己毕生心力都花在研究时光旅行上的男人。他在十几年前从本岛来到这里,平日与岛民几乎没有接触。至于他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岛并着手进行研究的原因,本人则是三缄其口。 大多数岛民当初都已不安的眼光看着自称科学家的他,觉得他很可疑,如今却习以为常,倒不如说大半的人都已经忘了他的存在。 与这样的男人交情匪浅,又常常到他创办的研究所玩耍的我,究竟是想得到什么呢?真教人不安。时光旅行,虽然我不讨厌,但太荒谬了。 散步步道途中会遇到两条路,一条通往岛中心,一条直直地往前进。前往中心的道路通往神社,但最近几年我完全没进去过。今天我依然笔直地继续往前进。最后一次参加神社每年都会举办的祭典,是几年前的事了呢? 若稍微偏离前往神社的岔路往东走,林木的数量会一鼓作气地增加,就像原生林一样茂密繁盛。看向左侧,也就是岛的中心之后,绿意更是显着。这座小岛一半以上的面积都被高山和树木所覆盖,人们生活在其中的缝隙之间,仿佛是本岛上那些蠢动着的人群直接化作植物一样。 我不会去问挤在人群中的生活,与被自然树木包围的生活,哪一种才会让人感到心灵富足,但两者同样都有压迫感。空气中没有风,逼出了汗水。 这条线路也不例外,高低起伏相当剧烈。走在这条面山的道路上时若不多加小心,有可能会因为高低差距而扭伤脚踝。要坐轮椅在这条未铺柏油的道路上前进,一定不是一件易事吧?虽然是不了解真知、也不了解轮椅便利的我,毫无根据的推测。 但我曾经亲眼目击到,在平地上时,真知能以与脚踏车不相上下的速度驱使轮椅。那时的真知十分美丽,无论是往后飞扬的发丝,还是保持上半身略微前倾的姿势往前奔驰的身影,全都非常耀眼,我不由自主地看得入迷。 「喂~!」 听见吆喝声后,我回过头,刚才见过的剑崎先生正开着小卡车驶下坡道。她从车窗伸出手朝我挥舞。我也挥手回应后,他放慢速度在我身旁行驶。这辆小卡车挂有车牌。 「你是要去学者先生那里吗?」 「嗯,是啊。」 「那这个就麻烦你了,是学者先生拜托我的东西。」 大叔从副驾驶座上拎起一个包装十分工整,说是小包裹却又有些巨大的邮件丢给我。他动作十分粗鲁。令我不禁担心如果那是易碎物品该怎么办。这是一个宅急便包裹,上面写着松平先生的名字。寄件人是auto《《不,是autost什么的。我对英文不在行。不过看侧边的图案,好像是与车子有关的公司。地址上只写着针岛两个字,还真是随性。不过,关于这里的地址,因为送件的人是在码头工作的剑崎先生,只要知道名字,根本不必看地址。即便是我,也能轻轻松松记住所有岛民的名字和住址。 「我实在是很害怕面对那位学者先生呢。」 剑崎先生苦笑,超我说:「拜托你啦。」 仿佛连胡子和头发也被晒黑般的黝黑脸庞,咧起了笑容。笑起来很像是大黑天神的剑崎先生,有着不输给大黑天神的敦厚老实。 我也不擅长与松平先生打交道,但还是举高包裹说:「我知道了,交给我吧。」举起的包裹十分轻盈,让我有些担心里头是否真的有放东西。甩一甩后,包裹里的某个东西发出喀沙声响。 见我接下这份差事后,剑崎先生绽开笑容,开着小卡车循着原路返回。看来东边该送的包裹,就只有寄给怪人的这件包裹而已。一般住家皆密集地座落在西边与南边,据说发电所还在运作时,东边也有岛民居住。 岛的东边有座发电所,这恐怕是岛上规模最大的一座设施吧。以前都是利用这座发电所补足岛上需要的所有用电。但是自从确定运作时产生的噪音和黑烟会造成公害后,它就失去了出场的余地。现在都是靠本岛提供电力,大家虽然已渐渐习惯,但仍保留着发电所,以供断电的紧急用电。可是,平时疏于检查与维修的发电所,不免令人怀疑关键时刻是否真的能马上派上用场。 那座发电所旁边建有一栋像是临时搭建的古怪建筑物,上头挂有写着「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招牌。招牌上隐约可见以前的残留字迹「地球防卫队」。这是以往曾存在于此的旅馆墙壁上,贴了满面的招牌中的其中一个。 自称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建筑物前方停着一辆未挂上车牌的小卡车。在没有红绿灯的这座岛上,交通规则一点约束力也没有。况且打从我出生以来到现在,小岛上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一起意外事故。 ……不,搞不好有溺死意外喔。好像曾有人在海上溺毙身亡。 还有,被命名为松平号的纳凉老旧破烂脚踏车,今天看来仍是百般无聊地待在原地地动也不动,我从未看过松平先生其上这台脚踏车在岛上四处乱晃。 我走进那栋似乎光是打开大门,整间屋子就会无声无息崩塌的小屋。屋内铺着木质地板,有好几处地板的内部都已腐朽毁损,植物从碎裂的木板缝隙间伸出枝桠,茁壮成长。天花板上也缠绕着自发电所围栏延伸至此的藤蔓,证件小屋看起来简直像座丛林。 根据我的经验,我能保证这栋小屋只要一遇到规模略大的地震,马上就会瓦解。 好几年前就发生过这样的惨剧。当时我也受到了召唤,前来帮忙收拾残局。 早知道不久后那些辛劳全都会白费,我当初就不会帮忙了。 房间中心设置了大量用途不明的机器,机器上又堆积着大量的学术性书籍与杂志。屋内满是时钟,与我的房间不相上下,而且所有时钟的指针皆各自指向不同的时间,只有墙壁上的挂钟指着正确的时刻。 若请设定时钟的人发表意见,他肯定会说:「时钟也想活在自己喜欢的时间里啊。」 另外,小屋的角落里也堆放着松平先生回收后,从未加以整理的废弃物。好比说奇怪的瓶子、招牌之类的。他的兴趣是回收岛民丢掉的垃圾以及漂流至海滨的东西,而且几乎不曾有效地加以运用。如果这真的只是他个人的兴趣的话,还真教人不敢恭维。 迎接我的,是一个面向房间中心的机器和时钟,拥挤地坐在椅子上的大块头背影。他的体型显得十分可靠,让人很难联想到成日窝在屋里的学者这种职业。那个又矮又壮,大熊般的身体转了过来。 「你终于来了吗?喏,快去整理那边的东西。」 松平先生连声招呼也没打,就指向纠缠了无数电线的机器。松平先生的脸型与体型不同,是张如狐狸般的细长瓜子脸。 他屁股底下坐着的四脚椅有一只椅脚较短,因此椅子和松平先生都微微倾斜。明明还有其他椅子,松平先生却总是坐在这张椅子上。 「我又不是这里的工读生。」 真知似乎还没来。嗯,说的也是呢。因为真知恐怕也一样为了不在路上碰到我,选择逆时针方向朝这里前进。 若要在南边绕一大圈,得耗上不少时间。 「少罗嗦,在这里我就是规则。my name is rule!」 「规则先生,你有包裹在我这里唷。」 「抱歉,我说得太过火了。」 他马上坦率地承认自己的过错。松平先生摸了摸他稀疏的络腮胡后,哼哼笑了起来。我将包裹丢向他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庞。结果他整个人自椅子上跌落下来后才接住包裹。他动作夸张地跌坐在地板上后,卷起了漫天灰尘和植物的叶子,头部还撞上装饰在屋内的巨大图腾柱。他像只上岸的虾子般痛苦扭动了一阵后,双手高举起包裹。 「喔喔1,就是这个就是这个。这就是这次的关键!」 「就像是料理的独家配方?」 「不,完全不一样。这是更加实用的东西。」 我觉得独家配方也非常实用啊。 松平先生像是等不及般,没有用剪刀就直接撕开包裹的封口。他急忙地查看了包裹的内容之后,咧嘴一笑。这是故弄玄虚,所以不能有所期待。 这是我第几次参与这个人的实验了呢?每一次他都会露出这样的笑容,然后我每一次都被骗。但他的目标毕竟是穿越时空这种大事,被骗也是当然的。 「包裹送来了什么东西?」 「零件啊。你在门口有看见我的车吧。」 「那辆破破烂烂的小卡车?」 「嗯。因为这次是第二次修理了,所以不用买些不必要的东西。」 「喔……」 我回答得意兴阑珊,相较之下松平先生更是显得活力四射。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包裹,大力地蹬着鞋跟在屋内走来走去。他像是迫不及待般动个不停,知道冲动平息下来之后,才一如既往将那张坏人嘴脸转向我露出笑容。 松平博士说了: 「准备好进行时光旅行了吗?至少要先准备好牙刷和枕头喔。」 * 既然打工地点的上司松平贵弘命令我过去一趟,我也只能出门。会在认真研究时光旅行这种蠢事的他手下工作,单纯是为了钱。这座岛上也只有哪里会雇用我。岛上的餐馆屈指可数,空间也都十分狭窄,不适合让坐轮椅的店员在里头行动。 而且松平贵弘支付的报酬很好。真不明白为何会资助这种住在搭建小屋里的三流科学家。还是说,其实松平贵弘的老家很有趣?真教人羡慕。 要走出弯弯曲曲又满是阶梯的住宅区,就像人生缩图般充满重重考验。松平贵弘完全没顾虑到我的情况,催促着叫我赶紧过去。但无论我多么晚到,他都不曾责备过我。我想那大概只是一种口头禅吧。 老是埋头研究时间的话,有可能个性也会变得毛毛躁躁。 「………………………………」 他说那家伙也会来。明明不来也没关系啊。干嘛要来呢?那个笨蛋。 因为我不想碰到尼亚,便决定走岛的南边那条路。与码头有一段距离的南侧较少有人来往,我认为这是一件非常棒的事。 车轮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但是一绊到有高低差距的路面时就会中断,一点也不优雅。我从以前就很喜欢毫无间断不停旋转的车轮,一直深受其吸引。 所以我很爱骑脚踏车,如今则是爱着轮椅的两个车轮。 走出南边没铺柏油的道路后,东南方则是一片名为玻璃之滨,包含石灰岩地带在内的海面。石灰岩的白与大海的蓝形成鲜艳夺目的对比,每次望着这幅画面,都让我感动得几乎要停止呼吸。 自从无法行走之后,映在我眼中的风景全都像是黑白影片。但是只有这幅景色综合如此鲜明,仿佛手脚能再往前多伸展一公分般。 但其实无论我再怎么伸长手,也还是够不着。手指无法触碰到,以往的那道背影。 玻璃之滨旁边是小学,现在只有约二十名学生就读。在我那时候大概还有四十人。但因为人口稀少的影响,学生数量逐年减少。在约五百人左右的居民中,有半数都是高龄人口。曾有人开玩笑说过,如果从高空往下俯瞰小岛,整座小岛会不会因为老爷爷们而显得一片白茫茫?我不禁心想这不见得是在说笑。 这座岛上没有声音,欠缺了生活的音乐。无论是孩子们四处奔跑的欢笑声,还是生气勃勃的劳动者来回走动的吆喝声,什么声音都没有。等同于寂寞的静谧随着风一同降临至岛上,夺走了我们的生气。只要一松懈心防,仿佛连我对尼亚的怒气也会夺走,这座小岛真是神秘莫测。 只有因风而摇曳的树叶声响,像是落叶覆满道路般,掩盖住这个世界。 偶尔我会停下来,一抬起头,总是能看到自树叶缝隙间洒落下来的阳光。 「……恶。」 当我沉浸在轻微的感伤当中时,前方出现了一道人影。我想应该是代代负责看守灯塔的那户人家的成员,前田小姐。她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女性,毫无例外地与岛民一样有着小麦色的肌肤。下半身穿着泳装,上半身则穿着湿答答黏贴在肌肤上的衬衫。她胸前的衣服变得透明,但里面似乎还是有穿泳衣。整个人正尽情地展现着她日晒均匀的健康肌肤。 一绺绺成束的湿发尾端不停地滴着水珠,脸上残留着戴过潜水面镜的痕迹。 遭到岛上居民排挤的前田家长女,今日也依然挂着吊儿郎当的傻笑。 当然,我也非常讨厌这个人,她是岛民中最自以为是的人。 我暗自希望她能装作不认识我直接走过去,而将轮椅往前推,但仿佛在嘲笑我的祈求般,前田小姐朝我走了过来。 「嗨!」 「……你好。」 前田小姐特意绕过来占据住我整个视野,露出白皙的牙齿对我灿笑。笑的方式跟这个人还是高中生的时候一样,一点也没有变。 「嗯嗯嗯。」 她冒失地打量我的脸庞,我将轮椅往后拉之后,她又跟着靠了上来。于是我死心放弃,浑身不自在地接受她的视线。这个人又不工作跑去海边了吗?明明海水浴的季节已经结束了,真亏她还能满不在乎地游泳。 「什么呀,气色很好嘛。」 「……喔。」 「我听说你因为生病正在疗养中呢。」 喂喂,我蹙起眉。周遭的人都是这么看待我的吗?很遗憾,这几年来我连一次感冒也没得过。我忙着复健,哪有时间生病。 「你皮肤真白呢,真难想象你是岛上的孩子。」 她毫无顾忌地拍了拍我的头。我拨开她的手,叹气。 光是与人面对面,就让我感到疲惫。即便到了现在,我还是不善于抬头与人说话。 她自发尾滴下的水珠有海水的气味。话说回来,为什么这个人老是能一派爽朗地向我攀谈呢?我只能想到一定是她脑袋里有某根筋泡在海水里生锈了,没在正常运作。 「与男朋友交往得还算顺利吗?」 「我才没有男朋友。」 「啊,是吗?那你去本岛做什么呀?」 前田小姐耸了耸肩,见我沉默不语后,率先移开了脸庞。 「恋爱,果然只能找年纪比自己大的人呢~……」 她歌唱般地发表了自己的论调后,摇摇晃晃地走掉了。虽然看起来是一个爱玩的人,但其实在岛上没有她的容身 之处,她也没有在工作。尽管如此,只要她想找个地方工作,大概就能在某处找到吧,和我不一样。 这个小小的世界与我在外体验过的日本,有着明显的不同。食用鱼的种类、小岛独自举办的祭典、与人的距离感,还有时间的流动。我深深觉得,不只是人与岛屿有着肚子的演化过程,连时间也受到了影响。这座小岛有些异常。 我想起了坐在定期船上,从本岛来到岛上时的情景。当船只逐步航向位在大海另一头的朦胧小岛时,整艘船笼罩在一种相似受到某种事物召唤的氛围当中。仿佛受到了呼唤,防腐剂将要被吞噬。虽然我不相信幽灵和神明的存在,却不由得感受到某种意志。 这座岛是怎么一回事呢? 接下来,我紧低着头竭力不让小学映入我的眼帘,往研究所前进。我带着些许期待打开大门后,这份渺小的期望马上遭到粉碎。尼亚也在。他正蹲在多插头延长线旁边,进行着某种作业。 果然。看来他没能来得及打上定期船。我心想着:「活该!」但另一方面也很想咂嘴,真希望他能搭上那班船。无论如何,我就是看尼亚不顺眼。 「喔,你终于来了吗?助手b,先去上个厕所吧。」 松平贵弘正在处理一个小箱子般的东西,一开口就丢来几乎算是性骚扰的指令。但他那副壮硕的身躯像是要压在桌上似地往前弯腰时,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头将脑袋塞进蜂窝里的熊。关上大门后,我与尼亚保持距离地待在房间的角落。 尼亚虽然瞥了我一眼,但马上垂下眼皮继续工作。尼亚会觉得愧疚也是当然的,可是见他用忧郁的眼神朝我看来后,连带地我也跟着心情沉重起来,真是糟透了。我奋力鼓舞自己,鞭策自己软弱的心。不可以疲于讨厌他! 「喂,去上厕所。」 吵死了。不仅让人难为情,还很烦。 「刚才已经去过了,不必。」 不要让女孩子说这种话啦。松平贵弘耸耸肩。 在这座岛上,会考虑到我这样的人而设有完善厕所设施的,只有我家和这栋研究所。这里不但人口稀少,也不常有人受伤。所以综观小岛的历史,或许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人了吧?我如此咕哝抱怨之后,便传来了含蓄的否定。 「不对喔~」 松平贵弘将手放在下巴上,拉长声音说话的同时转过头来。 「以前好像也有过喔,虽然记忆很模糊。」 「……啊。」 这么说来,我也有点印象。以前也有一个人坐在轮椅上,那个人也是一副厌恶人世,愁眉苦脸地在岛上四处游荡。当时我还大感不可思议地想:行动不便的话,不要在这里生活就好了啊。而这个问题,如今却降临到了自己身上。 为什么我会在这座岛上生活呢? 明明觉得喘不过气来。又有讨人厌的家伙在,为何无法离开? 「喂,那边连接好了吗?」 松平贵弘边翻弄箱子边向尼亚确认。尼亚像是顾虑我般没有出声,只是不语地点点头。就是这一点让我火大。我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好,那么我会把这个和那边的东西装上去,你们坐上门口那辆车吧。」 「咦?你说车,不会吧?」 尼亚露出没出息的尴尬笑容,观察着松平贵弘的表情。松平贵弘像在赞许他的洞察力般,扬起灿烂的笑容。他将手叉在腰上,像是一个在炫耀自己美劳作品的小孩。 「果然时光机就是要车型啊。虽然地毯型也让我很难以割舍~很有近未来的感觉。」 车型的时光机?难不成他改造了门前的那辆车吗?真是浪费! 他根本不明白,在这座岛上车子是多么珍贵的资源。有车的人家仅有我家和名为剑崎的大叔而已。啊,松平贵弘基本上也算有车吗?我家是因为爸爸为了能在紧急时刻开车载我和轮椅,觉得有必要才会买车。爸爸和我都对车子没什么兴趣。况且只要装上四个轮胎,无论什么东西我都会把它认作是车子,也从未留意过车子的种类。 「哎呀,怎么啦?助手b,快上去啊。」 松平贵弘催促着我,还做出由下往上捞取般的姿势。转头一看,只见尼亚正抱起放在点闲钱方已准备妥当的机器,听话地走出门口。那家伙又没有在这里工作,为什么要参与这种如此可以的实验啊? 我没辄地朝那两道弯成一团的背影叹了口气后,跟在后头。坐上车这项指令,让我的心情变得非常沉重。我讨厌上下车。 因为必须自觉到很多事情。 走出研究所后,只见松平贵弘因为太过高兴而变得举止异常激动,真教人不舒服。他将奇怪的箱子和尼亚搬出来的机器塞进门前的破烂车子里后,开始操作。他将上半身塞进驾驶座那边,下半身则挂在外头。双脚与臀部忙碌地动个不停,看起来像是溺水一样。尼亚多半是闲得发慌,也在车子周围转来转去。 「这次不会像上次一样爆炸了吧?」 上次虽然是小规模的爆炸,但不仅冒出火花,还起火燃烧。岛上的居民们更误以为是发电所发生了火灾,演变成一场手忙脚乱的大骚动。我可忘不了当时连我也被当成是他的同伴,遭到岛民们的冷眼相待。顺便说一声,松平贵弘那时候竟然一溜烟地就逃离了现场。 「交给我吧,这个可是有我师父挂保证。」 「师父?」 「是一位我曾跟在他身边学习的博士。他以前可是个很棒的人呢~嗯!」 他右脚膝盖以下的部位弹动了好几下。从他的说法听来,对方似乎已经过世了。可是既然要挂保证,那么那位博士要是不在人世,也太奇怪了吧?而且,不管是死是活,那个人都很奇怪。打从会想要一本正经地钻研时光旅行时开始,不管是谁都是傻子。 我不会说我对时光旅行没有兴趣。但是,我一丁点也不相信。这种事情只要在电影和小说当中娱乐自己就好,不能将妄想带进现实。 虽然这样讲不太好,但我不觉得这座岛上的三流科学家改造了一辆破破烂烂的车子之后,就能做出时光机。看着他的下半身不断挣扎扭动,也让我很不愉快。 「好,完成了!来,我的伙伴们,快点坐上来吧!」 从驾驶座里滑落出来的松平贵弘激动地朝我招手。由于刚才那句话的后半句太惹人厌了,我予以无视,尼亚则是坐进了驾驶座。看来那家伙果然是松平贵弘的伙伴,但我可不是。我面向其他方向,享受着大自然。蜜蜂正群聚在树林的深处。 是受到了什么香甜的气味吸引吗?还是说,它们正在和袭击蜂窝的某个东西搏斗? 「你想让助手b的b变成欧巴桑的b吗?」 「不然平常的b是什么?」 松平贵弘没有取得我的同意就一把抱起我,然后走到车子的副驾驶座旁,粗鲁地将我丢进去。又薄又廉价的座椅没有吸收掉半点冲击,一阵痛意在臀部的骨头上蔓延开来。我撩起凌乱地垂落至眼前的浏海,正想开口抱怨时,松平贵弘已经叠起轮椅准备放在车后头。「别碰它!」我发出了悲鸣似的呼喊,他还是彻底无视。 「你不要擅作主张!」 「这是我的一番好意,因为你在目的地也用得着。」 他说得一派云淡风轻,仿佛我们正准备来个当天来回的旅行。 他动作熟练地急急忙忙将轮椅堆至车上。这个男人似乎真的相信我们会回到过去。每次我都在想,如果不是因为能拿到报酬的话,谁想奉陪啊?陪他玩这种只有失败没有未来的游戏。 总之,副驾驶座好挤!而且,座位的椅背还飘散出一股腐败般的陈年臭气,让我满心排斥靠在 上面。仪表盘上也丝毫没有整理,放着夏日祭典的导览,不晓得几年前的泛黄报纸,还有擤过鼻涕后却没丢掉的干面纸。等到这个自称是实验的疯狂举动结束后,我想马上下车。 最重要的是,我无法容忍尼亚就坐在我旁边。 「……嗯?」 仪表板上放着一个魔术方块型的时钟。它似乎负责记时,有条电线与时钟内部连接在一起。那是个莫名眼熟的时钟,因此尼亚也嘀嘀咕咕地说:「啊,这个。」由于我不想和尼亚看着同一样东西,便别开了目光。转头望向后方后,有什么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眯起眼睛,凝神细看。 后座那边听起来好像有什么声音。应该是堆积着的某件行李掉下来了吧。 「祝旅途愉快~」 松平贵弘在窗外挥着手,而且还拿着摄影机录影。 我立即拉上车窗,在座位底下比出了中指。 蠢毙了。 * 在怎么蠢也该有个限度,但我的心脏还是因为好奇心而跳个不停。 光是坐在这台感觉已经出厂了十几年,散发出强烈恶臭的小卡车驾驶座上,我的血流就不断加快。各式各样的因子加速运作,让我的大脑思路变得无比清晰,脑中的世界仿佛出现了一道明亮的光。 手腕上的脉搏也因为孩子气的兴奋而变得无比明确,甚至有些隐隐作痛。相较之下,胃部伸出却像是衰竭般松弛无力,让我感到惶惶不安。由于反应太过两极,我有种头部以下都浮在空中的错觉。无法冷静、无法消化,双脚不断抖动停不下来。 穿越时空。从连绵不绝的时间界限,往外跨出一步的越权行为。 说没做过这种梦的人都是骗人的。但真知不止无动于衷,根本是臭着一张脸,令我难以置信。她一脸恨不得马上下车的模样,还刻意整个人面朝窗外。 明明她以前也和我一起作过不切实际的梦,兴奋地手舞足蹈。 仿佛只有我一个人还被困在过去里,跳脱不出来一样。 而我究竟被这个科学家骗过几次了呢? 那么。 与真知一起坐上小卡车后,坦白说我的心情就是:我没驾照。 哎呀,我怎么可能会有驾照?岛上不可能有驾驶班,我家也没有停车场。所以松平先生要是命令我:「往前冲吧!」那可怎么办才好?我不禁冷汗涔涔。 就这样,我将不安、焦躁、忐忑的心情都怪罪在没有驾照上。与真知的反目,错全在我,所以应该由我先开口向她道歉。但事到如今就算低头道歉,她说什么也不会原谅我吧?如今想来,那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约定,我却未能遵守,真的很差劲。 绕至驾驶座旁边的松平先生单手拿着照相机,一边解释如何进行时光旅行。 「听好啰,心中要想着你们想去的时代,就算是断断续续的画面也没关系。」 「咦?是用大脑操控目的地吗?」 没想到这辆小卡车运用了这么多先进的技术。真的假的啊? 「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都可以,只要选定一个你有所留恋的瞬间。」 对未来的留恋?真是奇怪的说法,但也不是不可能。过去不论怎么挣扎,总有一天都会抵达未来。早知道当时那样做就好了、这样做就好了的这种悔恨,都只有在抵达不了想要的未来时才会产生。每当回首过去,与之相应的未来也必然伴随在侧。 「你们决定好目的地了吧?好,那下一步。首先启动那里的开关。」 松平先生自顾自地说下去。我遵从他的指示,扳起设置在小卡车中心的一个奇怪机器开关。虽然感受不到明显的发动,不过灯光静静地亮了起来。 仪表板上浮现出了神秘的数字,变得很有「那种感觉」。为了压抑下孩子气地往上攀升的心跳,以及往两侧上扬的嘴角,我做了个深呼吸。顺便思索想去的时间点。 遗憾、留恋。多得不计其数,实在很难决定。 但是在过去的道路上刺得最深的那根刺,果然是在九年前。 我和真知两人都还保有笑容,同时也失去笑容的那一年。 「嗯……接下来呢……就这样,再这样。好了,发动小卡车的引擎吧。」 松平先生从驾驶座这边的车窗探进身子来,做好一切准备。接着我按照他的指示,转动插在小卡车上的钥匙。我从没学过如何开车,至今也几乎没有机会坐车,但小卡车犹如活过来般地开始震动。我不由得吓了一跳。 真知在本岛上想必有很多机会坐车吧,应该让她坐驾驶座才对……不对,她没办法吧。开车时,也得运用到下半身才行。 真是个没神经的想法。自我厌恶的感觉油然而生,牙根伸出涌起了一抹苦涩。 「我没有驾照喔。」 我压下苦涩感,朝着松平先生说。要开到时速一百四十公里是不可能的喔。 「现在国家还未认可时光旅行,所以不需要那种东西。」 「不不,那小卡车的驾照呢?」 「在这种小岛上,你觉得那种东西有价值吗?」 说的也对。就算我没有驾照开着小卡车到处乱跑,也只会被痛骂一顿而已。说不定这个人就是看准了这个漏洞,才会跑到这座小岛上来。他的思考几乎跟罪犯没两样了嘛。 「如果你们要到过去的话,记得向以前的我问好。」 「有什么要替你转达的吗?」 「啊~说得也是呢……那就替我跟他说声:别放弃124387211。」 「那是什么啊?」 「你只要跟他这么说,他就会明白了。应该吧。」 接着松平先生退离了小卡车。这个实验会有危险吗?他后退之迅速令我不由得这么想,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但我还是紧紧握住方向盘。震动?还是空转?总之那种感觉透过方向盘传至掌心,即便不愿意也只能贩售那阵鼓动。 仿佛正强制性地被迫感受事物即将开始的那一瞬间。 「之后就试着直直地往前冲吧。」 「直直地……」 我伸长脖子,前方就是松平科学服务中心。意思是叫我轰轰烈烈地牺牲吗? 「放心吧,不管你怎么踩加速器,这辆车也不会前进。」 「咦?难不成你把轮胎拆下来了?」 「小卡车只是个外壳而已,里头的东西几乎都替换掉了。所以你就放心地尽量踩油门吧,目标是飙破时速表上的一百四!」 看来果然需要到一百四十呢。嗯,数值单位不一定是公里就是了。 「如果我们真的穿越时空,要怎么回来?」 「一样坐上这台车,在心中想象现在的时间回来就可以了。操作方式你都记住了吧?」 「嗯,大概吧。」 但是几乎所有操作都是由松平先生完成,真要叫我操控的话,我也有点不安。 你在认真地烦恼什么啊?我感受着真知仿佛在这么说般的冷冷视线,同时注视着正前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招牌,缓缓地踩下加速器。 随着不断用力踩,小卡车的震动幅度也跟着增强。松平先生说的没错,小卡车完全没有前进的迹象,轮胎似乎也没在旋转,只有车体不停晃动,接着开始出现某种神秘的热气。观看脚底下时,之间双脚已被座位下方的黑暗吞没。 「喂,车里好热。」 的确,车离开时充斥着热气。不会有事吧?我看向外头的松平先生,但他只是大幅地挥舞着手臂,示意我再踩用力一点。喂喂,我脸颊僵硬抽搐的同时,脚仍是半自动地更加用力踩下加速器。到了这时,小卡车的晃 动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境界。喀啷喀啷地,坐在座椅上感觉也变得更颠簸了。 然后—— 「好热!太热了吧,真的不会爆炸吗?停下来就好了吧,快停下来!」 感觉到了危险的真知朝我的手臂扑过来,正要将我拉离方向盘的那个瞬间。 真知的恐惧化作了现实。也就是说,它爆炸了。 一股质量从前方排山倒海涌来,我屏住呼吸,也只想得到一定是爆炸了。一阵如同爆风般的冲击袭向我们,令我眼前一黑,连意识也变得模糊不清。我无力抵抗,任由脑袋变得混沌,紧捉着方向盘。真知没事吧?我虽然试着用眼角余光确认她的状况,却徒劳无功。我的额头撞在方向盘上,完全失去了抵抗的意志。 在身子往前倾的前一刻,我见到仪表板上的数字已飙破了一百四十,然后好一阵子都低垂着头不发一语。直到我能移动原本像是僵住般无法动弹的双脚,车体也不再摇动后,我还是无法抬起头来,拼命地平复自己的呼吸。 直到视力恢复。 直到车内的热气退去,等了很长一段时间。 「……嗯啊。」 我率先发出了奇怪的呻吟声。我抬起隐隐作痛的额头,甩了甩头,像要甩掉覆在身上的水珠般,赶走了附在发丝上的混沌,大脑逐渐变得清晰。我坐起身子,现实确认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真知是否平安无事。……看来是没事。 尽管真知因为陷在锁骨上的安全带而皱起眉,她还是抬起头来。她连连眨了好几次眼睛,然后像是在意着我的视线般,马上板起面孔。 但也维持不到两秒钟。 真知难得毫无防备地张大嘴巴,不成声地动了好几次嘴唇,接着突然转头看向我。怎么了吗?我不由得差点向后仰。 「被压扁了。」 「啥?」 我循着真知指的方向看去。当挡风玻璃的那幕景象映入眼帘时,我的嘴巴也跟着张得老大,下巴几乎快掉了下来。 松平科学服务中心整个倒塌了。 正确地说,是被吹垮了。整栋建筑物像是被卷进了海啸般东倒西歪,连「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招牌也凹成了两半。凹成了两半?往横倒塌?咦,奇怪了? 在担心松平先生的安危之前,有福画面率先闪进了脑海。 那幅画面是所有一切我都还得抬头仰望的,那一天的记忆。我踮起脚尖想眺望远方,却连岛的尾端也瞧不着。位在大海另一头的事物就像海市蜃楼般模糊不清,只有这座小岛是全世界的那一天。遥远的过去。一切都还未曾失去的,昨日的世界。 证据就是眼前崩毁的研究所。 我知道。 我对这幅景象有记忆。 「九……九年前?」 「什么?」 「现在是九年前!不,骗人的吧!」 看着往前倾的我,真知做出狐疑的表情。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动摇,口沫横飞地接着说: 「九年前的夏天发生了地震,结果松平科学服务中心就被震垮了。而且倒塌得完全认不出原形,没错,正好就跟现在我们眼前的景色一模一样!后来研究所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重建完成,今后又会因为台风和雷雨来袭,变得比现在更惨。我当时也有帮忙重建,所以记得很清楚!」 说话时我在狭小的车内张开手臂,因此不停撞到自己的手。一下子撞到仪表板一下子扭到关节,手肘也痛得要命,但我毫不在意地张开双臂极力说明。虽然很难相信,可是! 真知吸了口气,似乎打算说些什么。因此我等着她开口。 「……啊……不。」 感觉她本来想呼唤我的名字,但又强行终止。真知垂下脸庞搔了搔额头,转换心情。 然后再次朝我正面相对的真知,脸上洋溢着怒气。 「你这家伙,是认真地这么认为吗?我们回到了过去?」 「嗯,因为……」 「搞不好只是刚好实验期间发生了大地震,研究所又被震垮了呀。」 「……也是有可能。」 停了真知的意见后,我忽然冷静下来。像是停下车等红绿灯般,我的兴奋急速冷却。有可能。如果刚才那阵煞有其事的震动和冲击是大地震的话,那该怎么办?这可是个大问题。 「如果是地震的话,得快点回家才行。」 必须确认父母是否平安无事,也得保护外婆才行。希望房子没有倒塌。因为我们的住宅都密集地位于同一个地区,若有一栋房子倒了,其他房屋也无法幸免。大概会全数毁灭吧。 「是……啊。」 真知含糊地点头。说不定是在担心自己的父母亲。我跳出小卡车,先从车斗上卸下轮椅,将折叠起来的轮椅展开后,搬至副驾驶座旁。 真知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然后拖着身体粗暴地坐到轮椅上。大概是因为她采取了坠落式的蛮横下车方式,因而撞到了腰部,发出呻吟声。她的态度露骨地表现出拒绝我的帮助,尽管因为疼痛而紧闭着一只眼睛,她还是狠狠地瞪向我。 「与其让你碰我,宁可危险一点也无所谓。」 「啊,是吗……」 我毫无话语可反驳。我们之间的气氛尴尬到极点,也无法更加恶化。 最重要的是……我抬起头来。我在四周绕了一圈后,却没有发现松平先生的身影。我频频看向周遭风景,聚精会神地察看,不想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但是,实在很难从树木的生长情形和太阳的光辉,判定出岁月的变化。 我因为内心还无法完全舍弃掉地震以外的可能性,而头痛不已。明明只是在走路,却变得气喘吁吁,静不下心来。 「难不成」这个想法确实存在我脑海里。「但是……」同时我又向自己反驳。 「别站着发呆,走吧。」 真知一个人坐在轮椅上打算先行离开。我慌忙追上去,险些向前摔倒。 把小卡车放在这里没关系吗?我十分苦恼,结果还是只能得出「先放着吧」的结论。 考虑到真知的情况,我们决定沿着南边走向住宅区。其实我很想经过北方的灯塔和码头前面,但没有说出口。我缩起下巴,快步前进。 真知继续瞪着正前方,刻意不让头部转动半分。她依然保持着骇人的表情,仿佛连怎么眨眼也忘了般,眼部十分僵硬。她在想什么呢?我纳闷地想,但马上就明白了。真知只是拼了命地想在险峻的坡道上前进而已。 我心生羞愧,我怎么会都没有察觉到呢? 虽然不确定是否是余震,但我的脚底板一直在摇晃。真知又有什么感觉呢? 「喂,那个,我说啊……」 我鼓起勇气向真知攀谈。不出所料,真知予以无视。轮椅的车轮发出喀啦喀啦地声响,有如在强调我们之间的空洞交集。我闭上嘴巴。 如果她愿意给予回应的话,我想这么问她: 真知你,当初是希望回到哪个时代呢? 「……啊?」 刚经过海滨不久,就听见了小孩子们的热闹欢笑声。我心不在焉地回过头去后,诧异地歪过脑袋。现在的小学里有那么活泼好动的孩子吗? 从看起来宛如一遇到大地震就会马上瓦解崩塌的老旧小学里,跑出了两道身影。那两道娇小得仿佛会被树荫吞没的人影倏地扭曲。 从见到他们的那个瞬间起,这个世界确实扭曲了。抑或是我的眼珠扭曲了。 首先,真知哑然失声。 她瞪大了双眼,连充血的部分也清楚地显露出来。 我从没想到,会有机会再一次看到她完全崩溃的脸部表情。 我与她的表情不相上下,也震惊得几乎连眼珠子都要迸出来。 跑啊。 跑啊。 在我们的前方,小「真知」正用自己的双脚全力朝我们跑来。 第二章 我成了你,你成了我 我正跑来跑去。 小学生的我,在我面前。 尼亚也呆若木鸡,指尖微微颤抖,甚至虚软无力咚的一声跪在地上。我也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下巴般头脑发麻,耳鸣一路扩散至太阳穴。 「真的吗……」 我们……回到了过去?我揉揉眼睛,敲敲脑袋,但眼前的现实仍是一点改变也没有。 「真的吗?」 站不起身的尼亚不知是在要求我继续说下去,还是在寻求与我相同疑问的解答,用央求似的举动看着我,我甚至忘了别开脸庞,与他四目相对。我才希望他帮帮我呢。 从前是,现在也是。 在我们面前,小小的我紧急刹车。她用运动鞋的鞋跟摩擦地面后,滑行至我们眼前。她重新背好满是刮痕的后背式书包,同时歪过头。「嗯~?嗯~?」因好奇而闪闪发亮的稚嫩双眼来回看着我与尼亚,每一次注视都让我感到头晕目眩。 我还无法完全相信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 「喂~诸位~这里有年轻的人耶~!」 小小的我朝后方嘿咻嘿咻地追上来的男孩子用力招手。虽说是诸位,但也只见到一名男孩。我非常轻易地就明白,她肯定是就算只有一次也好,也想说说看诸位这两个字。因为我以前就是这样。可是,年轻的人?你才比较年轻吧? 男孩子则早已气喘吁吁,看来随时都要扔下背上的书包。当然,我也知道这名男孩是谁。是尼亚。和我还感情很好的,小时候的尼亚。尼亚用舌头舔掉从额头滑落至嘴唇的汗水,笑着说: 「啊,真的耶。好年轻~」 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尼亚双眼熠熠生辉。从那个时候,岛上就只有老人、小孩和大人,年轻人十分匮乏。所以小孩子们看到稍微年长的大哥哥和大姊姊时,都会觉得很新奇又兴味盎然……我记得是这样,而且半点危机意识也没有。 「喂~你怎么了?很累吗?」 小小的我正天真无邪地问向瘫坐在地的大尼亚。口齿不清,又好似还不懂得如何去讨厌一个人般,带着亲切的笑容,对着我应该最讨厌的大尼亚说话。 这时我的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因此根本无暇去想该怎么反应才好。 背部可以感受到风吹过时的冷意,冷得我起了鸡皮疙瘩。 「我……我没事。应该只是……脚稍微被鞋子磨破皮了。」 大尼亚露出僵硬的笑容,站起身子。他拍了拍屁股后,脚步踉跄。如果我也能用自己的双脚站立的话,大概也会像尼亚一样步伐不稳吧。 只有现在我感谢自己坐在轮椅上,让我不会完全暴露出自己的动摇。 「竟然会被鞋子磨破脚~?不过,你们看起来是外面的人呢。」 「是啊。」 小尼亚与我互相对视后,呀啊呀啊地喧哗吵闹。真是恶梦。而且过去的我还老大不客气地拍着轮椅的车轮。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想揍自己一拳。 额头沁出了汗水,肯定是冷汗吧。 「这个,唔~叫什么来着?」 小小的我多半是一时间想不出名字,转头看向过去的尼亚。于是小尼亚往前跨出一步。 「这东西就叫作轮椅喔。对吧~?」 小尼亚得意洋洋地说,偷偷觑向我寻求正解。毫无总是迟疑着该不该向我搭话的,未来的尼亚影子。啊,用影子这种说法很奇怪吗?不,我也不晓得。 我没有回答,但轻轻地点了点头。「看吧看吧。」小尼亚立即跩了起来。看来原本存在我们之间的那股杀气腾腾的氛围,没能从未来带到这里来。 「外面的人很忙吗~?」 过去的我毫无窒碍地左右跳来跳去,观察我的表情。「外面的人」这个独特的措词,和她自由移动的下半身,让我的目光焦点开始模糊。这算什么? 你是想向我炫耀什么吗? 「啊,别这样。」 大尼亚支支吾吾地开口后,「呿~」小小的我天真烂漫地笑了。 「看来不能一起玩了呢。拜拜啦,外面的人~」 「拜拜噜~」 两人整齐划一地挥着手跑走。从他们前进的方向看来,大概正准备去灯塔或是神社那里玩耍吧。我试图会想起自己九年前是去了哪里,但什么也想不起来。记忆仿佛没入了白云当中,无论面向何处,都是一张白纸。 「他们完全没发现到呢。」 尼亚边目送着他们两人,边轻声低喃。那是当然的吧,谁想得到呢?竟然会遇见未来的自己。再加上,我又坐在轮椅上。 有谁会想像自己将来有一天不能行走呢? 「怎么办?」 尼亚看向我。他的眼神变得无助,但在无助之外,我也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可靠,不禁厌恶起自己。就连与他交谈都让我作呕。 因为现在的我,已经和以前的我不一样了。 * 「我们现在马上坐上小卡车,回去原来的时代吧?」 我开口提议后,真知立即点头。看来她也承认我们回到了过去。 「那我们回去吧。没有必要待在这个时代,最重要的,是得告诉松平先生这件事。」 告诉他,他发明了很不得了的东西。倘若松平先生是个坏蛋,这个时空将会以那个人为中心运转。不过,我始终相信那位博士不是坏人。 「我们真的能回去吗?」 真知十分狐疑。像要除去不安般,口气相当粗鲁。我无法回答,只能默默地折返。真知也让轮椅后退,熟练地转过轮椅。 「时空没有崩毁呢。」 「啥?」 「呃,就是说虽然遇见了其他时代的自己,还是什么也没发生。」 真知哼了一声,不理会我因为看了太多电影而衍生的疑虑。话虽如此,她光是愿意对我说的话做出回应,就比以往有进步了。大概是因为我们正处于异常的事态当中吧。 回到原来的时代之后,我与真知又会再次不与对方说半句话。一思及此,就有些落寞。但是这就像河川永远会由上往下流般,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但如此认定的我,又为什么会希望来到这个时代呢? 还有,恐怕真知也是。 「………………………………」 即便留在这个时代,大概也无法得到我冀望的未来。 会与真知交恶,原因就出在这个时代的我身上,但是如今都已过了九年,现在的我依然无力解决。不,那是一个就因为是现在,才无法履行的约定。 所以,我一点也没想过要干涉这段时光洪流。 至少在现阶段。 目前最应该考虑的事情,是我们是否能正确地回到原来的时代。 这类型的时光旅行通常都会遇上一点麻烦,以至无法顺利回去。大部分的原因都是时光机故障了,然后主角不得不费九牛二虎之力修好时光机。那么,我们又会面临什么发展呢?我有种不妙的预感,那辆小卡车的外表夺走了它的可信度。 尤其是制造者还是那个松平先生这一点,有可能会成为我们最大的阻碍。 途中,返老还童的剑崎先生开着一点也不破烂的小卡车,与我们擦身而过,朝我们投来狐疑的眼神。我们紧低着头,假装没有注意到他,回到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前方,再将轮椅放至车斗上,然后—— 「你在干什么啊?快点发动啊。」 「引擎发不动。」 ……果然,我的预感应验了。亲眼见证这个事实后,我脸色变得惨白。好冷,尤其是眼睛一闪特别冰冷刺骨。只有握着钥匙的指尖动个不停,其他 感官运作得非常缓慢。(又一次被卖了的感觉如何) 「你不要开玩笑。」 「是真的。」 我将身子往后缩,让真知也能看见,然后转动插在钥匙孔里的钥匙。喀喀喀,尽管传出了钥匙刮动内部的声响,其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真知的脸色丕变。 「那个蠢博士!」 真知气愤地一拳打在仪表板上。接收到这股冲击后,原先散落在仪表板上,被揉成一团的废纸小山和时钟往上跳起,坠落至座位底下。 犹如我们漂流到了过去一般。 「真是个不好笑的笑话呢。」 「就是说啊!那个……笨蛋!」 由于太过愤怒,她的语汇像是蒸发般无法顺利说出口。真知紧握的拳头发出呼啸,打凹了副驾驶座旁的内侧饰板。我用眼角余光瞄向她,想起了自己挨揍的时候。当时我们双方都以鼻血直流收场,现在的话,可能只有我的鼻梁会断成两截吧。亦或是她会坐着轮椅朝我冲来,撞断其他骨头。 「当时温度上升得很高,会不会是引擎因为这样烧毁了?」 由于我不熟悉车子,语尾用了疑问语气。真知用着「我哪可能知道啊」的表情瞪向我。她不再殴打车内装置后,气喘吁吁地咕哝着开口: 「虽然大致上都打过一遍了,但车子还是没有因为受到冲击而发动呢。」 她的迁怒当中似乎也包含着这项意图。虽然我觉得这其实只是顺便,但决定避而不谈。 「如果找这个时代的松平先生,不晓得修不修得好?」 「如果只是引擎坏了,那拜托修车行比较快吧?」 「这座岛上没有修车行喔。」 真知应该也很清楚吧,所以她很快反驳: 「去本岛就好了吧?只要用船载车子过去就好了。」 「嗯,说得也是呢……真是没办法。」 我支吾含糊地说,搔了搔头。这项作法有个很实际的问题,真知都不担心吗?我鼓起勇气看向真知,然后赶在她别开脸庞前问: 「真知,你有带钱包吗?」 真知因延误而皱起的眉头,又像被人拉扯过般变形。 「我在来之前检查过自己的钱包,零钱的话只有七百圆左右而已。你呢?」 此时,真知似乎也终于察觉到了这个问题背后的涵义。无论是请修车行维修还是运送车子全都需要花钱。而且纸钞与九年前的图案并不一样,恐怕无法使用。虽然只要主张:「本岛的就是长这样!」也有可能可以在小岛上使用就是了。 真知咬住下唇。她像在做最后挣扎般摸索自己的衣服进行确认,但结果并不理想。 「我没带,放在研究所里了。」 「……是吗?」 又不能表现出失望的情绪,所以我最后只是含糊应声。我摀住嘴角,以防自己咂嘴。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现在我们的经济状况只比破产好一点。 可谓是坐困愁城,四面楚歌,连车内的臭气也仿佛变得更加严重。明知没有意义,我还是不断扳弄着堆积在仪表板上的神秘仪器。我也想过,要是真的触动了机关,结果飞到其他时代去该怎么办才好?但手还是停不下来。我有些自暴自弃。 只有「滴答滴答」像在发着牢骚般的恼人时钟秒针一直在行走,真知像是到达极限般,「喂。」主动开口朝我说话。对此我有些畏怯,缩起身子,但还是回道:「什么事?」真知难以启齿地顿了一段时间后,才对我说: 「我要下车。……我想下车。」 她像是将苦涩感全挤出来般改变了说法。尽管请我帮忙令她很不甘心,她还是开口了。我摸摸颔首走下车子,拿起放在小卡车车斗上的轮椅后将其展开。 我让真知坐在轮椅上后,试着发表见解。 「我觉得,就算可以筹到钱,最好还是不要拜托本岛的人修理吧。」 「为什么?」 她的眼神像在质疑说:「因为是我的提议,所以你才反对吗?」「不是啦。」我摇摇头。 「如果拜托修车行修理,结果把它改回一般的小卡车的话,那就麻烦了。」 「啊……」 真知瞪大了眼睛。真知明明远比我聪明,但似乎没有想到这一点。她果然还没冷静下来吧。反而是我,为什么会这么冷静呢? 我还不承认我们穿越了时空吗?不,不对。 我对于这个世界心生的感受,是一种异常乐观的兴奋感。 「果然还是该找这个时代的松平先生商量才对。说不定等一下他就会来这里了,应该吧?」 我没有自信。我几乎不记得当时松平先生的情况。早晚他都会到这里来吧,但如果是明天或大后天,在那之前我们总不能一直呆站在研究所外头。「蠢死了。」真知气呼呼地抗议。嗯,真的,就像笨蛋一样呢。 既然制造者是那个人,就有可能在制作时认真地心想:「飞往其他时代的时光机就是要用过一次就坏!」如果他只是对时空有兴趣那倒无妨,但那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总把电影与现实搞混在一起。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导致这种状况发生。 「关于松平先生的下落,问这个时代的我是最快的吧?」 早知道刚才遇见时就先问问他,但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 「我会在的地方,嗯……」 我斜眼觑向真知,她像是在说「我哪知道」般,撇过了脸庞。怎么可能啊?因为这个时期,我总是和真知一起在小岛上到处乱跑啊。 「嗳。」 虽然又被对方无视,但我接着说: 「在回到原本的时代之前,能请你不要无视我吗?」 「……我没有无视你啊。」 这个骗子! 「我并不是要你跟我好好相处,但至少要互相合作吧。」 在这个时代里,我和真知单纯只是外来者。岛民多半不会给我们好脸色看,而且能够称作同伴的,也就只有彼此而已。真知也一样。 「……我明白了。」 真知轻轻点头,还朝我伸出手。我正想轻轻握住她那只像要握手般伸出来的手时,她却马上缩了回去。感觉就像握手会临时取消了一样。 「不过,我只有必要时才会跟你说话喔。」 「我也会努力的。那么,我们马上来谈谈必要的事情吧。」 「刚才我们是从小学里头冲出来。换言之现在刚放学,那应该会先去你外婆家吧。」 看来尽管无视,真知仍是有好好听我说话,早一步回答了我想问的问题。 「外婆那里?……啊,的确是这样没错呢。」 「都是跑去哪里讨糖果和茶喝呢,真是肤浅。」 在我的记忆当中,好像都是真知先跑去讨糖果的喔。嗯,算啦。我们决定前往九年后已经拆除,在未来已不存在的外婆家。 但是在那之前得先做一件事。我捡起掉落在小卡车座位底下的笔和废纸。「你在做什么?」 「留言。写给这里的松平先生,以及未来的松平先生。」 我写了两张留言。在要写给未来的松平先生的时候,我不禁笑了。 「明明是写给九年后的人的信,却一瞬间就能寄到,也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呢。」 对于未来的松平先生,我写下了简洁的sos内容:「我们回到了九年前,可是小卡车坏了无法回去。请帮帮我们。」……嗯,等一下,假使这台坏掉的时光机一直放在这里,然后九年过去后,我们那个时代的松平先生会发现到这张留言吗?这样一来,松平先生就会修好这辆小卡车,然后飞到这个时代? 倘若如此,届时同样的小卡车就会出现两台。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再说了,假使我们无法回去,就一直留在这个时代里生活的话,九年后我们就会变成二十几岁。而且,连理所当然地长大成人的十八岁的我们也会同时存在着……脑袋好像愈来愈混乱了。我与真知将会无止境地持续增加。那样一来,岛上年轻人口不足的问题似乎也就能解决了呢。不不,问题不在这里。 光是稍微试着动脑思索,就觉得事情变得很麻烦,因此我不再继续深究,迈步前往外婆家。从天空的明亮度看来,现在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左右。这个时间的话,外婆都在田里。 一想到可以再次见到活力十足的外婆,我自然而然地加快了脚步。直到真知生气抗议之后,我才放慢步伐,同时举目望向天空。无论什么时候看,这座小岛的天空都一点变化也没有。 由肌肤感受到的温度可以知道现在是十月前后,看来季节并没有脱序。既然我与真知的感情还很好,那就表示现在是十月二十一日之前。如果日期与现代一样的话,那么再过十天那一天就会到来。那天之后,我们就不再与彼此说话。 这个月的二十一日,我与真知决裂。原因主要出在我身上。 我们不但互相殴打,最后她还一脚将我踢飞。我从坡道上摔下去后满身是伤,彻底地惹哭了真知。我自己的手脚也痛得要命,眼泪不争气地流个不停。 坦白说,我们吵架的理由真的很无聊。事到如今回想起来,真的很没意义。 就只是我没能向她说出「我喜欢你」,这么理所当然的一句话。 * 这个时代的我非常喜欢尼亚,这是我不想承认的过去之一。(都是不坦率的家伙啊) 为什么我会跟这么没出息的家伙一起到处乱跑呢?真是难以理解。虽然难以理解,但我不会自事实身上别开眼光,自从无法行走,我花了半年时间接受这项事实以来,我的个性就变成了无法对事实视而不见。所以我试着思索,但还是一点也想不起来。我究竟喜欢尼亚哪一点呢?我想问问看小小的我,不晓得她能否说出明确的回答? 因为我一次也没有向尼亚说过,我喜欢他。 「………………………………」 走在小岛北边的道路上,途中灯塔跃入我的视野。那座住着许多野猫,仿佛侧耳倾听就能听到野猫叫声般的灯塔,以往也是我们的游乐场。我曾经在阶梯上失足打滑跌了下来,头部受到了强烈的撞击,当时真的很痛。我在心里狠狠咒骂了三次:地球毁灭吧! 头上依然残留着当时的伤痕,为了掩盖疤痕,我开始留起了长发。 当然,尼亚知道我头上的伤,也知道我为何要留长发。 只要是我的事情,尼亚几乎都知道。 无论是现在的心境还是过往的心情,仿佛全都摊在阳光底下,所以我无法原谅。 * 外婆家与住宅区有一段距离,建在中央山脉的附近,她在面向山路的斜坡上开垦了一块田地,在上头随心所欲地种植农作物。外婆无法取得更多的田地来供她种植足以贩卖的农作物,况且她也忙不过来,所以这单纯只是她的兴趣,也是她生存的价值。 然后「今天」,外婆村上清春也正独自一人卖力地照料那片小田地。 「………………………………」 我默不作声地吸了吸鼻水。 「能请你不要在路边泪眼汪汪吗?」 真知觑向我的侧脸咕哝抱怨。不过,我总觉得她话语中的利刺比往常少了一点。我揉了揉眼睛后,沁出的泪水也沾湿了我的指尖。原来我早就在哭了。 「看电影时,我也对这种情节最沒辄了。」 「啊,是吗?谁理你啊,快点去跟她说话吧。」 真知打发我上前,而且打发之后,又自己跟了上来。真是搞不懂她。 脚掌心正怦通怦通地猛烈跳动,仿佛双脚正踏进岛上的历史纪念馆般,观看着过去的幻灯片。现在,我正走在早已只是记忆的过去。 在苍郁山林的包围下,四周显得有些昏暗。像在森林里迷路般,我的视野变得十分狭隘,受到吸引后摇摇晃晃地走向聚于中央的光芒。昨天也许下过雨吧,未铺柏油的泥土道路十分潮湿柔软。我踩着松软的泥地向前走去后,外婆马上察觉到我们的到来。 「两位很面生呢。」 外婆抬起头后,皱起脸迎接我们。多半是一直弯着的腰在疼吧,她边敲着腰杆边缓缓直起身子。听见外婆清晰凛然的话声后,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紧接在遇见儿时的我们之后,又第二次与「过去」相遇,让我不寒而栗,连舌根也发麻不已。喉咙有如被封印般,就算张开嘴巴也发不出声音来。外婆怀疑地看着这样的我。光是她会觉得我可疑,我就无比开心。 真知看不下去地戳了戳我的侧腹。待舌头平静下来后,我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 「呃……因为我们是从本岛过来观光的。啊,今天才刚到。」 「是是,这样子啊。那么,有什么事情吗?」 她很明显不想跟我们说话。面对岛民以外的人,大家的态度总是粗鲁无礼,这点外婆也不例外。我与真知面面相觑后,在外婆完全中断对话前开门见山地说。 基本上,也问问外婆会比较好吧。 「那个,我们在找一个人。」 「明明是来观光却要找人?我们岛上应该没什么大人物吧?」 「是一位叫作松平贵弘的人。」 「松平?我们岛上有这个人吗?」 「他不是岛上出生的人,是几年前才搬到这里来的。」 「啊啊,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呢。我家的孙子老是喜欢亲近那位博士,真教人头疼呐。」 外婆查了查脖颈上的汗水顺便叹一口气。果然在大人眼里,看见孙子与那种形迹可疑的男人走在一起,会不太高兴吧。其实当时我也隐约感觉到了,只是没有多加理会。 「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位博士在哪儿呢?如果是孩子们应该会知道吧。」 「是吗……谢谢。」 看样子,果然只能问以前的我们了。因为这座岛很小,只要绕一圈,迟早会找到他们,但还是避免无谓地四处走动比较妥当吧。毕竟我们不只是单纯的观光客。身为一个反复观看过无数次《回到未来》的人,这点我已经学习完毕。 「哇!」 外婆忽然由下往上观察我的五官。我用脚后跟稳住差点踉跄跌倒的身子,并思索她这阵视线的涵义。发生什么事了吗?在我还想不出答案时,外婆开口了: 「刚才我说你很面生,但现在要改一下。你这张脸很眼熟呢。」 「你长得很像我已经过世的老伴呢。」 「是……是吗?」 我一次也没有见过外公。因为他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 不过,没想到奶奶不是想到孙子,而是想到外公。 「你叫什么名字?」 「啊,呃……八……八神。」 「八神?」 「我叫作八神和彦。」 我刹那间想到了外婆痴呆后经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名字。多半是我在回答时眼神游移,降低了可信度,外婆的眼睛闪烁着怀疑的光芒,像在锐利地向我盘问。 「八神先生吗……那一位呢?」 外婆扬起下巴指向真知。我也转头望去后,真知边挥着手叫我别过头去,边回答外婆: 「我是莺谷。」 她也是用化名,应该是为了避免与小真知同名吧。 「喔……莺谷小姐,真亏 你能坐着那个东西来到这个岛上来呢。」 外婆看向轮椅。别说是感到新奇了,对于出生以来不曾到过外面世界半步的外婆而言,这搞不好是她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真知像是受到冒犯般眯起双眼。 「不行吗?」 「我可没说不行喔。那么,你们事情都问完了吧?」 「是的。那我们再去问问孩子们……不过,孩子们不会来这里吗?」 「今天还没来呢。大概等一下就会出现了吧,所以——」 所以?我还来不及偏头纳闷,外婆就朝我丢来手套,我连忙接下。 「喏,来帮忙整理田地吧。」 「……咦,我吗?」 「那孩子没办法吧?还是说,那两个车轮适合用来耕田吗?」 外婆抖动着肩膀笑了起来。这个时代在这座岛上,不可能会有人对身心障碍者有任何顾虑。真知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不至于气愤得横眉竖眼。 「而且你长得很像我老伴,一定很适合种田哩。」 这是什么理论啊?我偷觑真知的反应。相比真知判定这是不需要回应的事,不发一语地闭上眼睛,也没有任何移动的迹象,看来是打算待在原地等候吧。 我戴上手套,走进田里。隔了好久又能跟活蹦乱跳的外婆说话,而且既然她这么要求了,那么帮一下忙也未尝不可。外婆弯下腰,似乎正在清除小石头。 「你平常都一个人吗?」 「因为孙子很无情啊。」 外婆咯咯笑道。小学时,我一次也没有帮过外婆的忙。 「……对不起。」 「哎呀呀,你把自己当成我的孙子了吗?」 「不是啦……」 我搔搔鼻子。就算跟她坦承我是她未来的孙子,也只会彻底粉碎她对我建立起的微薄信任。 不过,这种感觉真奇妙。我竟然会在田里跟外婆有说有笑。 「很不巧,我还不需要这么大的孙子呢。等我再老一点的话倒还可以。」 「那到时就请这么做吧。」 外婆大概以为我在说笑,又笑了起来。一想到未来的外婆,我就收起了笑容。总有一天外婆会不认得我。而现在外婆正看着成为大学生的我,这件事虽然很奇妙,但这还是第一次。我好像告诉外婆这件事,但没有付诸实行。 我遵照外婆的指示,一一清掉落在田地里的无数颗小石头。田地似乎也遭受到了地震的重创,自土壤长出的农作物叶子从中折断,都已经枯萎了。我将它们也拔出来。 「你是八神先生对吧?」 「是的。啊,直接叫我八神就可以了。」 「你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呢?」 外婆边问边继续做手上的工作。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是指小岛、地点,还是时代? 外婆没有再说话,无法推测她这个问题的主要用意是什么。我也微弯着腰继续捡石头,踌躇不决,最后得出了这个答案。 「大概就像是,听到了这个岛上神明的呼唤吧。」 * 「啊~是刚才的年轻的人~」 「发现年轻的人啦~」 过了不久,小小的我与尼亚高举着双手跑来,拼命摇响后背式书包上的金属零件。该怎么说呢,连我自己也觉得真是笨蛋模式全开。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她这么高兴? 父母时常带着「你以前老是这样那样呢」的心情讲些过往的事,让我觉得很厌烦,但亲眼见识过后,感觉却是另当别论。我从没想到看见自己后,竟会有如此难为情又坐立难安的感觉。两人将书包朝途中树木的树干一丢,跑了过来。 「又见面了呢~」 「因为岛屿很小嘛~」 两人用相同的声调哈哈大笑。感情好到让人火大。尼亚看着他们两人,走过来后也露出苦笑,再稍微弯下膝盖。尼亚似乎已经相当习惯与过去的自己面对面。 和我不一样,是因为他没有任何留恋吗? 不,说不定就是因为他有所留恋,才能够接受自己正身处在过去的事实吧? 「嘻嘻~」 小尼亚向我挨近,近得仿佛随时要跳上我的膝盖。由于无法冷酷地对待他,我只能不知所措,但也没有刻意往后退,于是小尼亚露出牙齿嘿嘿傻笑。既天真又开朗,完全就是小岛上淳朴的少年。可以说是漂亮的尼亚。 「大姊姊,你是美女是也呢~」 「美女士也?」 「美女士也」啊,美女……是也?……等一下,你忽然间说些什么呀? 「这边的大哥哥也是美男人呢~」 嗯嗯,小小的我朝着尼亚频频点头。美男人,看来是讲错了,直接把美加上男人了吧。尼亚脸颊抽搐,不由自主般地窥看我的脸色。烦死了。 以前的我在说什么啊。居然称赞尼亚,还粗心大意地靠他那么近。但又因为是自己,很难开口斥责。一时间我想不到该说什么才好,最后还是张开了嘴巴。 「不要靠近那个大哥哥比较好喔。」 我甚至挥着手奉劝她远离。「哈哈哈。」尼亚发出空洞的苦笑。 「喔喔~这是为何呢?」 为什么以前的我讲话方式这么奇怪呢?莫名地有点想笑。 甚至让我很想告诉她自己多年后会变成什么样。 「因为大哥哥是……呃,因为他是变态。」(噗) 「喂,等一下。」 「少罗嗦。总之,不要接近他比较好喔,会被他吃掉的。」 真是肤浅的威胁。我是笨蛋吗?可是又该怎么威胁才好? 小小的我兴奋地又蹦又跳。没救了。这家伙也是个出乎意料的大笨蛋。纯朴得让现在的我不敢置信,个性还真天真老实啊!我不由得抱住脑袋。 哀叹着自己小时候怎么是这副德行的同时,我也不禁疑惑自己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副德行的? 「骗人~大姊姊,他嘴巴明明就很小。」 小尼亚将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朝我灿烂笑道。跟尼亚的距离好近。面对这个光是想像就有可能会引起头痛的事态,我的眼神开始游移。如果是现代的尼亚,我大可以一拳揍飞他,但如果是小尼亚,我当然不可能下得了手。该怎么办? 不得已之下,我向呆站在旁边的尼亚求援。 「你……你快点想想办法啦。」 「为……为什么是我?」 除了你之外,你觉得还有适合的人选吗?请处理一下过去自己的暴行。 多半是我的瞪视生效了,尼亚慢吞吞地移动。他蹲下身子让视线与以往的自己平行,僵硬地对他露出笑容。小尼亚依然面带着朝我绽放的笑容,转向未来的自己歪过头:「什么?」两人相对时的侧面轮廓,果然很像。 「那个,我想问你松平先生这个人现在在哪里?」 「松平?」 「松谁?」 两人偏过脑袋。我也仰头看向尼亚。尼亚略微看向他方,然后根据记忆改变询问方式: 「是一位博士,在发电所旁边盖了一栋研究所。」 听见这句话后,他们立即会意过来。 「喔~是博士啊。博士的话,不是在研究所,就是在前田姊姊家喔。」 「博士待在前田姊姊家的时候啊,老是坐在缘廊上发呆呢~」 就连回答时,他们也是感情和睦地一人答一半。让我不由得想要大喊:快停止!(害羞了么?) 「前田小姐家?为什么?」 「谁知道啊。」 这么说来,我从没留意过那个男人住在哪里。虽然一直以为 他应该就住在研究所里,没想到竟然住在住宅区内,真教人意外。 「咦,大哥哥你认识前田姊姊吗?」 小小的我注意到了细微之处后发问。尼亚一时语塞,笑着敷衍过去。 「嗯,算是吧。」 「前田姊姊读的是本岛的学校,所以和外面的年轻的人是朋友啦。」 小尼亚天真无邪地出言解围。他大概料想不到自己竟帮了未来的自己度过危机,总之尼亚也顺着他的话点头:「就是这样。」小尼亚双眼闪闪发亮。 「你们认识很多年轻的人吗~?」 「妙哉妙哉~」 为什么我会用那些时代有些错置的措词啊?是受了谁的影响? 「嗯,呃……谢谢你们。我们会去前田小姐家看看。」 「你们知道路吗~?」 「嗯,没问题。」 尼亚轻摸了摸小小的我的头。但是他马上注意到我的视线,连忙拿开手。很好。尽管现在是过去,还是要小心谨慎一点,别对我做出那种举动。 「再绕小岛一圈的话,似乎又能见到大姊姊你们了呢。」 「那我们去绕吧。大病初愈之人,你有办法跟上来吗~?」 「交给我吧~」 小小的我率领着小尼亚跑掉。对于这种像是一静下来仿佛就会死掉、变成半死鱼状态的幼年时期,我只会觉得难受。那些十足的活力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还有,大病初愈之人……啊,的确有过那么一回事呢。 虽然今天的我们也一样静不下心来,但一股疲惫猛烈袭来。眼前的视野变得有些昏暗,让我真想干脆就这样睡着。 「真不习惯。」 「同意。」 尽管和尼亚有相同的意见很令人遗憾,但我现在甚至没有力气感到懊恼。 * 「怎么,已经要走了吗?真是个做事只会混水摸鱼的孩子呢。」 归还手套后,外婆对我挖苦地说。虽然我不由得想缩回手套,再一次下田里工作,但现在没有时间不停干涉下去了,得回去才行。 「啊,呃……承蒙你的照顾了。」 「你根本没在回答我的话嘛。唉,算啦。」 外婆坐下般地蹲在田里后,朝我说: 「遇到什么困难的话,再过来吧。」 「……是的。」 就这样挥别了田地工作之后,我们遵照过去的自己告诉我们的答案,来到前田小姐的家门前。我们穿过迷宫般错综复杂——真要说的话,就像是「大马路反而成了小巷子」的道路后,抵达住宅区的中心。途中,有段真知一个人无法通行的阶梯,为了搬运她花了不少时间。由于必须借助我的力量,真知看来很不甘心地咬着下唇,但没有口出恶言。 「我都不知道他竟然住在前田小姐家。」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啊……」 想到情报的来源后,真知愕然无语。说得也是啦,但我早就忘了嘛。 前田小姐家的玄关前没有足以做一道铁门的空间,看来就像是与隔壁人家紧紧相连的集合住宅的一部分。按响门铃后,明明是中午却穿着中学制服的前田小姐出来应门。呜哇~感觉好奇妙。从小就一直当作是大姊姊并抬头仰望她的人,现在年纪却比自己还小。总觉得坐立难安。 「呃~你们两位是?」 「啊,你好,我是八神。是松平先生的老朋友。」 「喔~学者先生的朋友啊。咦~那个学者先生竟然会有朋友呢。」 前田小姐连连拍了两次手。 「学者先生他正在庭院里吃西瓜喔。走进那个房间后就是庭院了。」 她非常干脆地让我们进了家门。期间,我注意到她朝真知投以好奇的视线,我心想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做的事,但什么也没想到。 这样就好了。 在我的帮忙下,真知直接坐在轮椅上进入他人家里,但也是这样就好了。 来到缘廊后,年轻时的松平先生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并非盛产季的西瓜,他面向着眼前由水泥砖墙围起的小庭院,盘腿就坐,朝气十足地将西瓜籽吐向地面。 他还是一样留着脏兮兮的邋遢胡子,头发打结,衣服皱巴巴的。跟以往的记忆一模一样。 「你是松平先生吧?」 松平先生不停动着下巴咀嚼,点了点头。 「你们是谁啊?来讨债的吗?」 「看起来像是吗?」 「不像。不过我也没见过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也许是他九年前的个性比较粗鲁,嗓音显得尖锐。我蹲在松平先生身旁,心想要好好吓一吓他。这位科学家听了,绝对不可能还能保持冷静。 「我们是未来人。」 他又咬了口西瓜,毫无反应。我再下一城: 「我们是搭乘九年后的你所做的时光机,飞到这个时代来的。」 松平先生吐出西瓜籽,然后终于转头看向我: 「你稍等一下。」 松平先生将西瓜放回盘子上,走进尽头的那间房间。根据房门打开时瞥见的情景,那似乎是间厕所。然后松平先生在那间厕所里开始大吼大叫:「呜哇哈哈哈~!」「来啦来啦来啦——!」他的情绪似乎有些失控,可以听到有什么东西重重打在狭窄厕所门扉上的声音。 真知仅发表了一句感言:「蠢毙了。」我却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因为见到对方跟现在我认识的松平贵弘有着相似之处,令我很开心。 可怕的骚动持续了约5分钟之后,松平先生一脸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我等你们很久啦。」 「等我们很久了?」 「我相信总有天会有来自未来的人出现,所以一直做好了心理准备。」 所以刚刚才会有那种反应吗? 「你……你还真干脆就相信了呢。」 「废话,那可是未来的我耶。肯定做得出来。」 他做回与刚才相同的位置上,然后完全不在意吃剩的西瓜上聚集的蚂蚁,一起张口咬下。松平先生发出偌大的咀嚼声咬碎西瓜又大口吞下后,看向我说: 「你们是这个时代常常跑来找我玩耍的小鬼吧,神韵很像。」 「是的。研究所因为遭到了地震,损失十分惨重呢。当时松平先生最惋惜的,就是放在架子上的时钟全都摔烂了。」 为了博取他的信任,我说出应该只有过去的我才晓得的事。 「别讲得一副你很怀念的样子,对我来说,这可是数周前才发生的事呢。」 松平先生发出叹息。不过,明明几乎所有研究器材也都摔毁了,他脸上却马上又浮现出笑容。出乎意料地,仿佛在说自己很开心般。真是个怪人呢。 「那么研究所在几个月后才会重建完成啊?」 「未来的事还是别过问比较好吧?博士。」 能够遇见同样理解时光旅行的人,我不禁开心地开口说笑,松平先生也扬起嘴角。 「你说话的方式跟小时候比一点也没有变呢。」 「是吗?」 「嗯,都有着岛上特有的口音。我听得出来喔。」 原来如此。为了让他继续保有笑容,我还是别告诉他之后将会有暴风雨来袭,而且会引发更惨的悲剧吧。然后更难以启齿的是,再那两周之后甚至会有台风报到,仿佛要给小岛最后一击。 松平先生吃完西瓜后,伸长颈子,看向我身后的真知。 「那边那一位是真知子吗?」 「不需要加个子。」 「说得也是 。开玩笑的啦,因为你完全没了可爱亲切的感觉,我还以为是别人呢。」 他笑着说,同时视线转向轮椅。真知的脸色微微一沉。 纵使一句话也没说,轮椅就已显示出了真知未来的一部分。 「看来你的人生走得也不算平顺呢。」 「才不呢。」 真知逞强似地撩起头发。「是吗?」松平先生也如此应声,不再追问。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住在前田小姐家?」 「啊,因为我们是亲戚。」 松平先生不知为何尴尬地搔了搔眉心。虽然很令人在意,但更让我惊讶的是,他和前田小姐居然是亲戚。这件事搞不好没半个人知道。 「原来是这样啊。」 「那么,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他像在催促我们般改变话题。对我们而言,能进入正题也是感激不尽。 「其实是想拜托你帮忙修理时光机。」 「喔?」 松平先生将西瓜皮丢向盘子,接着坐起身单膝跪在地上。 「你制造的时光机坐一次之后就坏掉了啦。」 「坏掉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吗?外观都没问题?」 「全部的答案都是yes。」 我用力一点头后,松平先生就兴奋地跳了起来,只差没宣告他很想要手舞足蹈。他站起来后,用力握紧好几次拳头。见到他这个反应后,我明白自己那不详的预感应验了。 「太完美了!完全就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时光机啊!」 大概是因为松平先生大吼大叫的缘故,前田小姐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看向我们。可以看到她动了动嘴唇说:「吵死了,混账。」但由于被松平先生的大喊掩盖过去,声音没能传到这边来。 我莫名地像监护人般朝她低头道歉,并对松平先生感到错愕。 「果然,你是故意将时光机设计成使用一次后就会坏掉吗?」 「应该吧,如果是我的话就会这么做。」(真被你猜对了) 「你是笨蛋吗!」 真知朝一副趾高气昂又笑容满面的松平先生怒声咆哮。总觉得她顺便也把我一道骂了进去,我不禁缩起脖子。松平先生像个被训斥的孩子般嘟起嘴唇: 「唔,你在生什么气啊?」 「问我生什么气?你真的不明白吗?快点给我明白!」 「就是不明白才会问你啊!」 为什么反而是你恼羞成怒啊?真知与松平先生面对面地互相瞪视。我往后退一步,再次朝前田小姐的方向低头致歉。仿佛只有我是普通人一般。 「把我们丢到这种时代后,时光机却坏掉了?你觉得这种事情是对的吗!」 「不行吗?」 「……不行啦。」 真知大概也错愕到了极点,转换成了谆谆教诲的语气。她想必是领悟到自己的怒气对眼前的怪人根本一点影响也没有。像要教唆还在眨眼的松平先生般,真知态度强硬地自顾自说下去: 「我想要回到原来的时代,所以麻烦你快点把它修好。」 「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没问题。」 松平先生干脆地点头,但真知依然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修得好吗?」 「未来的我做得到,过去的我当然没理由做不到。毕竟年轻时的我脑细胞应该比较多啊。」 这算什么根据啊?尽管胸口闪过一丝不安,我们还是只能目送松平先生离开。松平先生快步走向玄关后,蹲下身寻找鞋子,然后又转头看向我们: 「啊~对了。未来的我有什么留言要传达给我吗?」 「留言?啊~有喔。我记得好像是一串数字。」 「124387211。」 真知插嘴回答。看来她只听过一次就记住了。真是了不起呢。 「!是吗?我明白了。」 松平先生莫名开心地颔首,夹在腋下的手静不下来似地动个不停。他急急忙忙穿上鞋子后,几乎要向前绊倒般地以最快速度跑走了。 「那个留言是某种暗号吗?」 「你不知道吗?」 真知皱起眉一脸受不了的表情,眼神像在指责我的脑筋真差。 「你知道吗?」 「当然。」 「那是什么?」 「才不告诉你。」 真知面无表情的吐舌,但又马上难为情地缩了回去。 发现到她的态度在一瞬间有所软化后,我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 我们离开前田小姐家后,追在冲出家门的松平贵弘身后前往发电所。再这样下去,今天一天之内似乎就会走完岛上的所有主要的场所。 我希望时光机的修复工作能够顺利进行,然后回到原来的时代。 不,是一定得那样才行。 「岛上的景色真是一点也没变呢。」 绕过北方,途经码头侧边之际,尼亚轻声说出了这句感想。我跟着看向左侧后,只见大人们正从停靠在岸边的定期船上卸下货物。他们就像正在将捕得的鱼类扛在肩膀上般,接收着丰硕的战果。船只飘来了燃料特有的臭味,我皱起脸。 的确,一点也没有变。由于平时就没有多加留意,因此我也无法判定大人们的构成成员与九年后有什么不同,甚至根本觉得是同一批人在工作。如果没有遇见小时候的我们,也许我完全不会相信自己回到了过去。 停泊的船只后方是一片风平浪静的海洋,海面摇来晃去,仿佛要将这座小岛变成一个摇篮。白天的海面是淡绿色,但当四周弥漫着朝霭时,大海就会呈现出银白色泽,我非常喜欢。 海风很冷,滋润了曝晒过度的肌肤,但触感又有些粗糙。 顺便说明一下,明明走南边对我来说会比较轻松,现在却走北边,是因为小尼亚他们也跑向了北边。由于可以预测到他们的目的地,若不想碰见他们,最好就沿着同一条路走。这是尼亚的提议,我也决定这么做。 「以前还觉得搭船是一件大事呢~」 尼亚很喜欢船,他眯细了双眼,眺望着远方大海的彼端。 「是啊。」 就算到了本岛,还是会有这种感觉。毕竟在那边根本不会搭船。搬家之后,我还对汽车满街跑的景象感到惊愕不已,而且马路上人太多,让我每次一出门就头痛。事到如今反而又觉得自己在这座岛上格格不入,真是爱挑三检四呢。 究竟要待在哪里,我才会感到满意呢……当我胡思乱想之际,却发现尼亚瞪大眼睛低头看向我,我不禁火冒三丈。干嘛啊,这家伙。 「干嘛?」 「呃,不,只是没想到你会回应我。」 「………………………………是啊。」 被他点出我的失态,我急忙让手足无措的自己保持镇定。我手臂使力,努力不让自己的狼狈显露在外。尽管只有一瞬间,我还是对态度软化的自己感到生气。 即使现在身处在奇异的事态当中,但如果要与尼亚和平相处,绝对免谈。我害怕着与他的友情会一点一滴恢复,于是加快了轮椅的速度。由于码头周边都是平地,很容易就能加快到足以甩掉尼亚的速度。我毫不费力地与尼亚隔开一大段距离,往东北方前进。 小小的我和尼亚应该是去了位在东北方的灯塔吧。在这种没有电脑游戏和漫画能满足我们的小岛生活当中,家里绝对不会成为我们的游乐场。灯塔旁有一处像广场般,树木数量较少的空地,可以在那里玩躲避球等球类运动。 当时不知有多少颗球消失在树林的另一端。一不留神,球 就咚咚地弹进了树林里,就算走进树林里寻找,也怎么样都找不到。仿佛一钻过树木间的缝隙之后,就会被带到其他的地方,景色与世界全都变了。在这座岛上,这是我少数会觉得害怕的事情。 但见到过去的我后,也不能否认当初我有可能只是个记忆力差的笨蛋。 我来到了一个地方,可以眺望到在树林尽头探出头的灯塔,我确认四下无人后停下轮椅。我没有理由得等尼亚,但也不想马上赶去研究中心后,和松平贵弘两人单独相处。我讨厌尼亚也讨厌怪人。但如果有人问我比较讨厌哪一方,我大概会选尼亚。 小小的我却非常喜欢我如此讨厌的尼亚,而且现在正和我待在同一个时空当中,这点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见到她才一天就喜欢上了未来的尼亚后,更让我如坐针毡。 那两个小家伙今天在玩什么游戏呢? 我心不在焉地思索后,察觉到了某件事。那件事就像一道光芒尖锐地射进我脑海里。光芒变换着形体,时而像棉花糖,时而像粘土,缓缓勾勒出回忆。 记忆冷不防地打开了那个抽屉,一个画面闪过脑海。 面向内心的心眼捕捉到了那幅画面。 刹那间,臼齿深处的牙龈当中涌出了苦涩感。 我记得的确就是在这一年,这个时期。 * 这个时期,我们都在那座灯塔旁练习骑脚踏车。我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学会了,但真知还不会骑。因为真知家没有脚踏车,而且如果一直只在岛上生活的话,也不需要有脚踏车。 我因为有外婆留给我的脚踏车,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努力练习。一部分也是因为岛上一年一度都会举办环绕小岛一周的自行车竞赛,我很想参加。而今年是我第一次参赛。 然后,我与真知就—— 「你们动作真慢!还有,不要将我具有历史意义的发明丢在这里啦!」 来到发电所旁边后,已先一步抵达的松平先生大感新奇地在小卡车周围来回打转,并大声向我们抱怨。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穿上脏兮兮的白袍代替外套,还戴上了无框眼镜,对着我们搭至此地的小卡车不停发出沉吟。 「就是这台吗?我做的时光机。」 「对。」 「品味真好呢~尤其是执着于车型这点太完美了。而且还是小卡车哩。」 站在那辆破破烂烂的小卡车前,他接二连三地自吹自擂。九年后个性也还是没变。 「我想你会选小卡车是因为没钱吧。」 「说得也是呢,我怎么可能会有钱?如果有机会做第二台的话,至少该选辆有车牌的车子。不,梦想就是该远大一点,所以还是要买辆迪罗仑(注1:de lorean是美国以前的汽车品牌,电影《回到未来》系列就是将这款汽车改装为时光机。)吗?我买得起吗?」 松平先生边审视着车头,边像猴子般摆出反省的姿势。真希望他能改善一下最根本的问题。每用一次就会坏一次的时光机是怎么回事啊? 「那么,修得好吗?」 真知有些心浮气躁地问。「不知道。」松平先生立刻回答。 「不先看看的话,我什么也不敢保证。真不愧是我,可谓是乍看之下连我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才能。」 「你不要修理了之后,让它故障得更严重喔。」 真知警告之后,松平先生大感受不了似地连连摇头。 「你们这九年来难道都没见识到我的厉害吗?」 见识到了你每次都挑战时光旅行,然后每一次都失败。还有……成功。 「总之我先看看再说,你们就到旁边去卿卿我我吧。」 松平先生从驾驶座钻进小卡车里。大块头的松平先生一坐上去后,空间狭小的小卡车顿时成了玩具一样。只见他握着方向盘,心情极佳地哼了起来:「轰隆轰隆~」看着他好一阵子后,他却只是笑嘻嘻地迟迟没有要开始调查的迹象。于是真知快我一步地出声催促: 「你再不认真修理的话,我就辗了你喔。」 岂止是催促,根本是威胁了。松平先生放开方向盘啧了一声。 「真是个急性子的女人呢。」 「对你而言这或许事不关己,但对我来说可是非常迫切的问题。」 真知始终没提到「我们」。当然,她并不是在尊重我的意见,只是讨厌和我并列在一起。对此,我也感到松了口气。 松平先生像个被斥责说「快点读书」的孩子般,一边嘀咕抱怨一边伸手探向仪表板上的机器。虽然他嘴上不停发着牢骚,眼神却透露出了认真。 他那张带有些许偏执感的狐狸脸此时显得更尖了,他动作慎重地像在探险遗迹般操作机器。他启动像是开关的机器后再关闭,仔细地确认电线的接头。 接着在正式展开调查之前,转头看向我们说: 「会花上不少时间喔,你们先去岛上到处绕绕如何?」 「不用了,我在这里等吧。而且我也不想遇到以前的我们。」 况且我也看到了外婆精神奕奕的模样,已经充分达到了来这个时代的价值。 虽然回去之后,每当看到外婆时,我又会很心痛吧。 「是吗?」松平先生模糊地应声后,将手伸进座位底下开始了某种作业,将我们丢在一旁。由于闲得发慌,我在四周信步闲晃。 看向小卡车的车斗后,只见上头放着真知轮椅的防滑垫。应该是现代的松平先生事先准备好的吧。虽然很感激他的贴心,但我希望他也可以多准备点其他的东西。 接着我又看了看发电所大门前的情况和研究所的残骸,没发现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东西。岛上的空气与天空我全都再熟悉不过,一点新鲜和怀念感也没有。没多久我就无处可去,靠着树干坐在地上。 真知则是继续坐在轮椅上,板着一张可怕的脸。 像在监视松平先生修理车子的进度般,她始终没有别开目光。 想必她真的很想回到原来的时代吧……但事不关己般如此思索的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呢?我也很想回去……吗?虽然至今的行动都是以此为目的,但我真的发自内心如此希望吗?我并不打算在这个时代里做些什么,可是…… 就算回去,那里又有什么?这个问题出奇地沉重。 大学上课的烦恼、在小岛生活的烦恼。明明以往每天都是什么也不想地到处横冲直撞,一天就这样结束了,跑得非常快活惬意,仿佛永远会持续下去般,现在却像是枯竭的沼泽底部一样,只等着干涸的那一天到来。所谓的变成大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松平先生从驾驶座的车窗探出头来。也许是受不了车内的臭气,正用手捏着鼻子。 然后就这样以鼻塞似的语调,口齿不清地对我们说话: 「你们身上有钱吗?」 「可不会借你喔。」 「我才没有要借哩,真是的。先不说这个了,车子不但故障,汽油也不够了。虽然不至于空空如也,但不足以飞回未来吧。岛上又没有加油站,所以包含运费在内,得花上不少钱喔。」 他提出了极度现实的问题后,真知立即皱起眉心挖苦道: 「竟然连油也没加,未来的你到底有多小气啊?」 「哇哈哈!」 明明现在不是该笑的时候,松平先生却莫名地放声大笑。 「啊,你等一下,还有一个方法呢,就是偷取那辆负责寄送邮件的小卡车的汽油。」 「你才给我等一下。」 若不阻止他的话,搞不好他真的会实行。不,就算阻止了他可能还是会偷。 「另外,有几个零件也烧坏了,必须替换掉才行。订购零件果然还是需要钱。啊啊,虽然是别人的事情,但处理钱的问题时还是很教人郁闷呢。」 松平先生将手指抵在额头上,垂下脸庞。看来身为一个每天都过着拮据生活的科学家,他脑海里已有某些盘算。毕竟小卡车也很明显是找了辆废弃的车子。 「只要有钱,所有问题就能解决了吧?」 真知向松平先生确认后,「嗯。」他落落大方地点头。 「等替换用的零件送到后,再开始修理……大概一、两个星期就能修好了吧。 必须这么长一段时间都待在这个时代里吗?一旦滞留的时间过长,就算再怎么小心翼翼,可能还是会做出一些无心的举动。这样一来,更有可能会制造出彻底改变未来的契机,阵阵不安向我袭来。 「两个星期……嗯。」 真知露骨地表现出厌恶的神情。看来她已经发现到两周后会有什么事情。 也就是自行车竞赛。命运注定在比赛结束之后,我与真知会拳脚相向。 「这个期限也是以有钱的话为前提呢。你们有人可以借吗?」 「怎么可能有啊?」 「我想也是。……嗯~好吧,我来想想办法。」 「喔喔?」 我不由得提高音量。因为没想到会从松平先生口中听见这种援助我们的话语。真知应该也很惊讶吧。我如此猜想朝她看去后,她却出乎意料地没什么明显的反应,依然维持着像要看穿松平先生内心般的锐利目光。 「只不过回到原来的时代后,要记得还我钱喔。」 「嗯,我知道,交给我吧。」 「也要先在借款书上签名喔。」 「好好。」 无论如何,能够解决资金问题真是得救了。有人能够帮忙分担眼下的其中一个难题后,肩膀上感受到的烦躁也减轻许多。剩下的问题,呃……还有好几个。 「可是长达两个星期的话,你们要住在那里?先声明喔,我家可不行。」 松平先生马上点出了接下来必须解决的问题。我对于他说的「我家」这个厚脸皮的措词感到错愕。 「那里是前田小姐家才对吧……算了,没问题,我会想办法。」 如果只有我的话,还能考虑露宿荒野这个办法,但真知就不行了。虽然也想过外婆家,但也不行吧。这个时代虽然还存有民宿,但我们根本没钱入住,如此一来,连选择的余地也没有。我毅然决然地抬起头,看向东方。 视线的前方,是时至今日依然健在的岛上装饰品——也就是发电所。 * 有人谣传发电所里住着妖怪,为了确认这则传闻,我在十岁的时候召集了整座岛上的孩子(约二十人)组成一支庞大的部队,进入发电所里探险。这种遭到弃置的建筑物,不知为何总能深深吸引住孩子们的心。 探险之后有没有遇见妖怪,当然是用不着说。 然后现在,我再次仰头看着发电所心想: 「妖怪该不会就是指我们吧?」 时间序列也像是在促成这个可能性般互相吻合。倘若怪谈的真面目其实是穿越时空,还真教人笑不出来。这样一点也没有梦想可言。如果时光旅行者像现在这样真的存在,那么有妖怪也未尝不可。 尼亚选择的住宿地点是无人发电所。灯塔那里会有小孩子出没,但如果是发电所,再加上父母都会告诫孩子,所以平日少有人来……看来他还记得这些事。如果只有神社的屋檐下和发电所内部可选,我宁愿进入室内吸满是尘埃的空气。 「旁边有办公室,以前似乎是当作休息室使用。里面也有简易厨房,看来能勉强生活。」 尼亚在发电所里绕了一圈后,回到入口向我报告。听完之后,我往办公室前进。旋转的车轮常常因为卷到地面上的杂草而停顿下来,让我很不高兴。 发电所周边环绕着为数惊人的树木。水泥砖围墙上覆满了青苔与小草,石墙已彻底被林木掩盖。虽说是办公室,但就只是意见木造小屋,外观像是间仓库,当中散置着十字镐和罐装果汁的残骸。 即便是白天,办公室里仍是一片昏暗,空气也淤塞不流通。看着飘浮在空气中的尘埃时,仿佛正看着微风的流动,心脏因这种氛围而加速跳动起来。 这座岛上一点刺激也没有。风平浪静似地祥和,停滞不前。 「这里基本上是紧急用电时的预备供电所,所以也有自来水,真是幸运呢。」 「嗯哼……那三餐怎么办?」 「有储备的紧急干粮喔,虽说只有营养口粮,剩下的……就是捕鱼之类的?」 关于后者,尼亚也说得没什么自信。我们以往虽然曾好几次挑战过捕鱼,但从未取得满意的成果。甚至还曾经效仿渔妇们跳进海里,结果因为上不了岸而被码头上的大人们救了起来。想想还真是命大呢。 「可是,住在这里真的没问题吗?虽然我提议了这里……」 尼亚像在担心我般征询我的意见,似乎是顾虑着靠轮椅生活的我会不会觉得不方便。不知为何,每当尼亚表现出这种态度,比起被其他人这么对待时更让我心头烦闷。要一直抬起脸来这件事,也变得有些艰辛。 「当然不可能没问题啊。」 「那么……」 「反正只要待在这座岛上,无论到哪里都不会有无障碍空间的概念吧?」 纵然能回到自己的家,那里的环境也不适合我居住。既然如此,那待在发电所的休息室也一样。而且基于不会引人注目这一点,这里反而好多了。 「那么,就住在这里没问题吗?」 「也只有这里了吧。」 根本没有其他能去的地方。前往本岛的话,更不会有容身之处吧。 就某方面而言,这里空隙很多。在远离尘世的孤岛上,有着足以藏起突然到来访客的空隙,非常适合藏身——虽然这么说很像是罪犯。 尽管尼亚没有表现在脸上,但似乎也这么认为,只见他点了点头。 「那么,我就先离开了。」 「你要去哪里啊?」 「旁边有个调整水流的小房间,我就睡在那里。有什么事再叫我吧。」 语毕,尼亚真的打算走出办公室。不,给我等一下。 「为什么?」 「咦?啊……因为我想你可能会觉得喘不过气来吧。」 和我在一起的话。尼亚带着这个弦外之音解释后,等待着我的反应。他说得非常正确,所以我大可以开开心心地挥手目送他,跟他说「拜拜~」可是—— 「我又不介意。」 虽然满心不甘,但为了留住他我如此回答。(…这算是娇了么) 像是我轻碰了他的肩膀般,尼亚吃惊地往后仰。有这么惊讶吗? 「……啊,是吗?是因为你还很惊慌失措吧,嗯。」 「不要擅自替我找理由啦。我已经冷静下来了。」 身为现代人,就算被卷进这种程度的超常现象,也都适应得很快。不,事情当然不是一句「这种程度」就能道尽,但我想只要是同世代的人,大家都有着这一面。也就是说好听一点是包容力啊,说难听一点是对于现实与虚构的判定很模棱两可。而这一面对这次的事态非常有帮助。 「你想待着的话就待着吧,这里又不是我家。」 而且也不是我该存在的时代,所以我没有任何资格去高声主张什么。 我与尼亚之间的不和,让它存在于我们的时间里就好。在违逆了时空洪流的这个瞬间里,没有它出场的余地。话虽如此 ,也不代表我完全原谅他就是了。 「呃,可是,你心境上出现了什么变化吗?」 尼亚战战兢兢地问。因为在这个时代里,唯有尼亚是我的同伴。 我本想这么说,但还是算了。我一点也不想说出同伴这么令人难为情的字眼。 「因为我虽然讨厌你,但不想当个冷酷无情的人。」 要讨厌一个人的话,我就要自主性地讨厌,我不要把所有事都交给他人论断。我早就决定好这么做。 尼亚像是无法理解般坐在办公室外,怔怔地抬头仰望天空。他半张着嘴,像只吸取空气的金鱼,表现出的态度很难界定他像是等鱼饵般,等着我开口向他攀谈,还是正好相反。 「还有,有你在的话确实比较方便吧。」 「啊,嗯。」 我补充说了这句话后,他的反应还是很迟钝。于是我试着慢吞吞地进入办公室内,与他拉开距离。尼亚没有动静,他仅是瞥了我一眼,继续半张着嘴巴。那副蠢样令我火大,我马上掉头转回前方。 车轮碾过地上厚厚的灰尘后,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坐在昏暗的办公室内放眼望去,根本不见什么妖怪,就只是间年久失修的发电所。 一个人的探险非常乏味,丢在屋内的毛毯显得老旧破烂,令人生厌。 「啊啊~真是的,好烦。」 早知如此,就该更有计划性地吵架才对。 * 之后,我们两个人各打开一罐营养口粮填饱肚子后,就一直待在办公室里。该想的事情如山一般多,喉咙又渴,最重要的是非常困。 猛然回神时我已经横躺在地,似乎就这样睡着了。听见自己的鼻尖传出打呼声后,我坐起身子。原本我在坠入梦乡前脑袋里千头万绪,现在却像一片台风过境后的蓝天,什么也没留下。多半是因为我没有靠着枕头就睡在休息室榻榻米上的缘故,头隐隐作痛。我按着额头,好一阵子无法动弹。 发电所内的电力还能使用,因此整间办公室被照得格外明亮。装饰在屋子里的月历,日期依然停留在我出生的那一年,窗前网上堆叠着大量的箱子,但全都无法打开。办公室的大小约有十二个榻榻米大,备有两人份的毛毯。 房间的构造让人想起学校的宿舍值班室。我注视着发电所内写有标语的海报,再看向正上方的时钟。时钟的指针显示现在时间为两点,但秒针犹如被拔掉羽毛的小虫般不停颤动,恐怕没有正常在转动吧。 外头已是一片漆黑,很显然是晚上。但不至于已经凌晨两点了吧? 另外,我也注意到屋内没有真知的身影。她出去外面了吗? 待头痛稍稍平复之后,我走出办公室。身为未来人却偷懒没带牙刷和枕头,心中的这份后悔反而更令人懊恼。真知到哪里去了呢?即便竖耳倾听,也听不见真知轮椅的车轮转动声。我决定在附近稍微走走。 听着青草的触感、虫鸣声、寒冷的夜气、搔弄着脸庞的树木与枝桠,在在都让人觉得完全没有真实感,果然原因出在于眼前这片毫无变化的黑暗吧。 岛上没有半盏户外电灯,夜晚降临时,四周会漆黑到让人误以为自己是否其实已闭上眼睛。就算走在路上,也只会与猫擦身而过。野猫们经常在夜晚于岛上四处徘徊。白天是人之岛,夜晚是猫之岛。也许是岛上的神明在暗地里订定了这样的规则。 姑且不论这件事,我很快便发现了真知的背影。 不晓得她是从哪里找到的,只见她正默不作声地举着大型铁锹,而且还是一双手各一把。手臂上下运动的同时,她边「呼!呼!呼!」地发出规律的吐息。肌肤上浮出的大量汗水,让人想像不出来现在可是凉飕飕的十月夜晚。我也不好意思出声叫她,于是好一阵子只是在旁观看。观看的期间,我思索着自己是否也能举起铁锹,最后得出没办法的这个结论。 忽然间,真知像是察觉到我的视线般转过头来。她的汗水像要划开额头似地斜斜流淌下来,浏海也因汗水湿答答地黏贴在额头上。孩提时代每次玩耍过后,经常能见到她这个造型。 「偷窥狂。」 「肌肉锻炼?」 「……我很不安,所以得赶快锻炼自己才行。」 虽然是段没有交集的对话,但光是能与她说话,就已是一项壮举。我靠在树干上,凝视着真知的背影。真知也许是在意我的视线,放下双手上的铁锹中断肌肉锻炼。然后很难得地,她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因为没有哑铃,我就借用了铁铲。」 「铁铲?那是铁锹吧?」 「不对,是铁铲……啊。」 这时真知眯起双眼,以之间抵着眉心,「唉~」地吁了口气。 「我记得以前我们也吵过这件事。」 经她这么一说……我交叉手臂,仰望夜空,恍然回想起来。 「有耶。去海滨玩的时候我带了铁锹,然后途中就吵了起来。」 「结果我们放弃去海滨玩,开始向岛上所有大人统计大家的叫法。」 「那结果是哪一种比较多啊?」 「忘了。」 真知缓缓摇头,似乎是真的不记得了。但是,她的脸上已少了几分平时的冷峻,好像还带有某种充实感。见状,我往前向真知靠近了一步。 「总觉得今天真是手忙脚乱呢。」 我鼓起勇气继续与真知对话。真知大概也察觉到了我的意图,拭汗的同时垮下一张俏脸。苦涩、苦难,在历经了错综复杂的苦恼之后,真知会有什么反应呢? 「岂止是手忙脚乱啊。」 真知哼了一声,瞪向我,但没有拉开距离。我们相隔着一公尺多的距离并排而立,笔直地面向黑暗,又时而瞥向身旁的人。 「我们消失之后,不晓得岛上会不会造成骚动。」 「真不知那个男人要怎样解释。」 这回真知像是等着看好戏般,哼哼笑了起来,然后将浏海往上撩起。 「不管松平先生怎么粉饰太平,我想父母亲都会无法接受吧。」 「还好吧,应该不至于吵到不可开交。如果是以前还有可能,但现在不会了吧?」 「谁知道呢?先不说我,但你毕竟是女孩子啊,父母还是会唠叨的吧?」 我佯装自己很了解似地说。真知的一切我还算清楚,但对她的父母就不熟了。提到父母后,真知的表情沉了下来。是我失言了吗?我赶紧别开目光。 「大家会不会以为我和你是一起失踪的呢?」 「也许吧。」 「该不会以为我们是私——」 至此一直很流畅地说着话的真知突然顿住。她「咳咳咳」地故意假咳了几声后,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转回脑袋,然后默不作声。 由于等了好一阵子都没投后续,我试着催促: 「私什么?」 「没什么。」 「这样很让人在意吧。」 尽管我预期她会大喝一声「谁管你啊!」但还是继续深究。于是出乎意料地,真知只是恨恨地噘起嘴,然后很别扭地支支吾吾说: 「我只是想说……他们搞不好……会以为我们……是私奔。」 「………………………………」 真知应该也是吧。我当然也无法只是听听就算。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很理所当然地红了脸,对彼此产生过剩的意识。我都没想过这件事。 我佩服着真知想像力之丰富,但同时也变得无法直视她的脸庞。真尴尬。这种时候格外希望不懂得看气氛的松平先生也在,但他应该已经不在附近了吧。 「如果这算 第三章 只有你不会听见 所谓的过去,就是愈积累愈麻烦。尼亚让我痛切体悟到了这一点。 无法彻底讨厌他。累积成塔的过去阻挠着我,有效地挡下了厌恶的情感。 ……先不说这件事了。过了一天之后,有件事令我很不满。等尼亚起来后,就马上跟他商量吧。我隔着办公室的玻璃窗仰望着未彻底天明的碧色天空,遥想未来。究竟这片天空要再替换过几次黑白色彩,我才回得去呢? * 「我吃腻营养口粮了。」 「还……真快呢。」 起床后真知丢来的第一句话,决定了我接下来该做的事。 「我会试着钓鱼看看,没钓到半尾的话,啊~我会找松平先生商量的。」 暂且放下装有营养口粮的罐子后,我与真知来到屋外。太阳已经升起,但茂盛葱郁的树木叶子挡下了所有阳光。能为我们发挥天然阳伞的功能,真是帮了大忙。 「钓鱼这件事可以交给你吗?我接下来想去一个地方。」 真知客气地看向我。将寻找食物的工作都丢给别人,似乎让她有些歉疚。 但对我来说,光是她愿意与我商量这种事,内心就觉得很充实。 「我知道了,那两个小时后在码头见。」 「嗯。」 真知轻轻点头,往北边前进。我也是要往那边走,但我先在原地等了一下,跑到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残骸前打发时间。毕竟现在时间还早,松平先生当然还没出现。我们搭至此地的小卡车停在与昨天相同的位置上,外观没有任何变化。 而在松平科学服务中心遗迹里的,写给未来的sos留言并没有回答。我将留言夹在松平先生九年后依然爱看的书里,所以我想他应该收得到。假使这九年来我们都无法回去,未来应该还会有一台时光机。搭着那台时光机来救我们不就好了吗?还是说,因为我们会在九年内就回到现代,所以他没有拟定任何对策? 又或者,这台时光机只能使用一次,无法来救我们。……很有可能。 还有,也有一个可能是松平先生早已不在这座岛上了。如果因为我们回到过去而改变了未来,这点也是有可能。但话说回来,并没有任何人证明过一旦改变过去,未来也会跟着改变。在各式各样的娱乐作品中出现的时间变异,若放在我们的世界里,会产生什么作用呢?当我们平安回到未来的时候,一定能亲眼为那个结果作见证吧。 但现在的我无论怎么动脑思索,也只有肚子发出凄厉的悲鸣。 「食物吗?虽然还不算迫切,但该怎么办呢?」 竟然第二天就吃腻营养口粮了。嗯,虽然我也腻了啦,因为味道太单调了。 间隔了十五分钟后,我往码头的方向出发。 至于钓竿,我决定借用以前我做的那把。我借走了丢在码头仓库里的那把钓竿后,再小心不被人发现地离开。要是让人误会我是小偷的话,可就糟了。 岛上有很多地区都禁止钓鱼,因为之前经常发生钓线缠住渔妇的意外。我沿着西边的道路从码头往前走,决定在防波块前方的岩场钓鱼。 说是岩场,其实也只是沙滩上像防波堤般放置着许多巨石的地方,我们都称呼那里为岩场。虽然名称已经忘了,但以前我们也曾在这处海岬挑战过钓鱼,但一天就厌倦了。 而现在,我将仅放有海水的桶子置于脚边后,拿稳钓竿。 「钓不钓得到呢……」 我满腹疑惑,同时敲了敲适合用破烂这两个字形容的钓竿。但就算一个人自言自语,也只有拍打上岸的海浪会附和自己,于是我试着垂下钓线。至于鱼饵,则是把从岩场里找到的虫子随便钓在上头。只要能钓鱼,之后总会有办法吧。 只要将鱼带去外婆家,请她帮忙料理就好了。照昨天的情况看来,这点小事外婆应该肯帮忙吧。或是卖给民宿之类的。嗯,这说不定也不错。 但前提终究是钓得到的话。 海浪泼湿了沙滩与我的双脚,更包覆住了我的脚踝,海水的冷意让我上半身打了个哆嗦。就连手上握着的钓竿也不甚可靠地微微晃动。海浪退去,又泼湿了我的脚踝。 「………………………………」 来到过去后,做的事情就是钓鱼以获取食物。有种现实的、梦想幻灭的感觉。但是若要特别做些什么事情,又有可能会不小心改变过去。既然如此,还是像现在这样老实安分地认真钓鱼,才不会徒增波澜吧。 风自平静的海面上吹来,蕴含着让人联想到迷濛青色的冷空气。远方的小岛如海市蜃楼般朦胧模糊,看来像是被层层薄云包覆住了一般。 我们以前都称呼邻近那座岛为「美国岛」。因为听说美国就在大海的另一边,我们就以为那座岛铁定是美国。嗯……真是笨蛋呢,非常单纯的笨蛋。 在我胡思乱想的期间,动也不动的双脚开始发麻。说白一点,就是开始腻了。 就在这时,出现了鱼以外的事物。 「喂~!哈~啰~!」 「呜咿!」 是真知。小小的真知正飞越过防波块,奔过沙滩朝我跑来。她最爱的桃色沙滩凉鞋即便蹬在砂子上,依然会发出啪哒啪哒的声响。而且跑得飞快。她短短的双腿奋力地跑在沙滩上,仿佛没有上限地不断加速。真不愧是岛上最快的飞毛腿。 但是,每当见到真知奔跑的身影时,胸口就会一阵刺痛。 尽管我平时都努力不去意识到轮椅,但果然还是完全不行。 「啊~果然,那是我的钓竿。」 来到我附近后,呼吸丝毫没有变得急促的真知面带笑容地向我宣告。不不,当初全部都是我做的耶,你只是在旁边加油打气而已吧?但我说不出口。 「抱歉,我借来用了。」 「没关系啦~外面的人其实是钓鱼的人吗?」 「只有今天啰。因为必须钓到早饭才行。」 我敲了敲害羞又沉默寡言的钓竿。附带说声,鱼儿们也很害羞。你们积极一点啦。 真知在我身旁踮起脚尖,环抱手臂表现得莫名自负。她是来做什么的呢? 「呃,你——」 「我是伊莉莎白。」(假发在哪里?) 你这骗子,鼻子还挺得高高的。 「之前那个男孩子不是叫你真知吗?」 「喔喔~真是了不起的观察力。外面的人是侦探吗?」 一下子是钓鱼的人,一下子是侦探,我真忙碌呢。而且,其实小时候的我根本没喊过真知。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还没听过他喊她的名字,幸好当时的真知很迷糊。 「你来这里玩吗?但好像只看到你一个人呢。」 环顾四周后,没见到像是跟屁虫的我。真知挺起平坦的胸脯。 「因为这里是我的最佳位置呀!」 「什么意思?」 「不晓得,外面的书上就这样写。」 所谓外面的书,是因为前田小姐都会订阅本岛的报纸,又每隔两个星期会这你一次旧报纸丢掉,所以我们都会捡回来看。其实只要跟她开口,她就会送给我们,但我们就是喜欢把这件事当成一种间谍游戏,努力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拿走。 「在沙滩上奔跑很适合锻炼体力,所以我每天都会来这里跑步。」 「喔喔~」原来她曾做过这种事啊。怪不得每次来学校上课时总是汗流浃背。 「这个特训可是有历史渊源的唷,棒球漫画上都是这样进行特训。」 「啊,好像是呢。」 我们两人曾花一天的时间看完真知父亲拥有的漫画书。两个人一起看一本固然很 好,但真知看漫画的速度很快,而且还会念出所有的台词,让我很难集中精神,又要吃力地赶紧看图。记得后来我的脖子和眼睛都酸到不行。 「要对大家保密喔。」 「你愿意告诉我你的秘密,是我的荣幸。」 「荣幸?」 「就是我很高兴的意思。」 真知发出欢呼声蹦蹦跳跳,蹬着沙滩的声响十分悦耳,我也扬起了嘴角。 不过,特训吗?我还以为当时真知的一切我都知道,看来并非如此呢。况且直到最后真知也没有告诉我,她明年就要搬家了。 「……原来如此吗?」 也许真知是因为知道我会来这里钓鱼,所以才避免与我同行吧。为了不碰见以前的自己?虽然她有可能确实是要去其他地方,但同时也想顺便避开吧。但她的态度从容自若,一点也感觉不出来有这种企图。 而那份冷静在年幼时期……嗯~半点也看不到呢。 「一直盯着我的话,我会脸红唷~」 「哎呀哎呀,真是抱歉呢。哈哈哈!」 「哇哈哇哈哈!」 ……说得也是呢。 真知以前曾是一个如此天真烂漫的孩子呢。 * 「年轻的人,哈啰~」 「……早安。」 一大早就被小尼亚缠上的我,正烦恼着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原本他待在码头旁,茫然地望着大人们搬运货物的身影,但一发现到我后,不知为何就朝我跑了过来。 就像一只发现到了饲主的幼犬。尼亚莫名东倒西歪地斜斜跑来后,脸上带着满满的笑容,再次将手放在我的膝盖上。虽然双脚没有感觉,但脸颊却一阵发痒。 「另一个年轻人呢?」 「谁知道呢。」 正在我眼前就是了。 尼亚东张西望,确认四下确实没有其他人在之后,用力点了下头。 「嗯,好机会!」 「好机会?」 「就是趁现在和大姊姊好好培养感情啊~」 说完,他张手抱住我的双脚。我的脚并没有知觉,但是意识到尼亚正触碰着我这个事实后,脸上顿时一阵发烫。仿佛阳光全都聚集到了眼睛下方。 不不不,快点冷静下来。对方是小学生喔。可是,毕竟是尼亚啊。不,我应该非常讨厌尼亚才对,但一旦他与我的距离这么近,内心就会大为动摇。原因到底出在哪里呢? 「呃……你刚才在那里做什么?」 尼亚呆呆地半张着嘴,看起来真的很像傻瓜,而且口水也快流了出来。 「我在等你呀~」 「……啥?」 「外面的书上写说,对美女要这么说才行。」(你看的都是什么书…) 「喔,这样子啊。那真是谢谢你了。」 一直喊我美女、美女,尽管是小尼亚,但被尼亚称赞时,我真不知该如何反应。又因为这是尼亚第一次如此当面称赞我,更让我感到狼狈。 「不过,其实只是因为我很无聊。」 「无聊?学校呢?」 「今天是星期天呀。」 星期天?由于我是在九年后的星期三之际来到这里,所以我一直误以为今天也是平日。但是实际上,在这边昨天似乎是星期六,所以我和尼亚才会在中午时冲出小学,原来如此。……星期天的时候,我都在做什么呢? 「大姊姊打算去哪里呢?散步吗?」 「嗯,我想去神社走走。」 「神社?最近暂时都没有祭典唷。」 「不是,我只是要去参拜。」 我打算去那里向神明祈求,希望能早点回去。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是既然有捉住一根救命稻草这种俚语,那我也求助一下神明吧。我绝不会取笑这种心态不切实际,因为我现在就是被不切实际耍得团团转,人才会出现在这里。假使神明真的存在,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了。应该吧。 「奇怪了,外面的人知道神社在哪里吗?外面的人好厉害~什么都知道。」 「啊,不,搞不好我不知道喔。」 我只能含糊不清地回答。尼亚这家伙,竟然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嘿嘿~那我带你去吧。」 尼亚毫不客气地握住我的手,将我往前拉。我慌忙操作轮椅,在他的小手拉扯下前进。尼亚的步伐不大,很容易就能追上他。可是…… 「……所以我才受不了在岛上生活的孩子,至少该和人保持一点距离吧。」 「哇呵呵~」 哇呵呵个头啦。我死心放弃,与尼亚一起前往神社。 神社座落在岛中心的小山山脚下,一路上光是因为视线的高度与印象中不同,就觉得很新鲜。也就是说,我从遭逢意外以来,就再也没来过神社。 在前往灯塔的路上转进右边的岔路后,直到中途路面都像是兽径一样,没有铺上柏油,但从某个定点起就忽然设有石阶。沿着那条石阶前进的话,没多久就会看到神社。不过我当然无法登上石阶,所以是走在一旁没有休整的路面上。 「嗳嗳,大姊姊会参加自行车竞赛吗?」 「咦?」 尼亚冷不防地转过头来,开朗天真地问我。被握着的手举高至尼亚眼睛的上方,仿佛他正在邀请我跳舞。那个问题别说是感动人心了,简直是愚蠢到了极点。 「我不会参加,而且也没办法参加。」 我指向轮椅。我无法责备眼前的小尼亚,因为他不可能会明白。 尽管知道轮椅这东西的存在,却不明白它的意义。 「为什么?这东西不是跟脚踏车一样吗?都有两个车轮喔。」 「……跟那没有关系。」 「唔……那真是可惜~」 他咚咚地左右跳跃。这样子,至少比现在会对我有奇怪顾忌的尼亚好吧。 如果我还能走路的话,与尼亚之间的关系也会有所改变吗? 我想着这些事情,与尼亚一起登上石阶抵达神社。虽说抵达,但经过鸟居之后若不再往上爬一段长长的阶梯,就到达不了上头的神社。我以神社为目的地,缓慢又小心翼翼地在石阶旁的坡道上前进。 没有管理人的神社除了祭典时期之外,平常都十分脏乱。依照惯例,学校的小朋友们会在祭典的两个星期前,找一天来这里大扫除,当作是课程的一部分。我记得自己跟尼亚也有参加,拿着扫把互相攻击,倒是不记得有打扫过神社。嗯,根本没打扫呢。 「到了~我拜我拜。」 尼亚做出指着远方高处的神社顺便参拜这种会遭天谴的行为。看来从用扫把敲打神社的墙壁,差点弄坏建筑物的那时起到现在,他完全没在反省。这倒也是啦。 毕竟我打从出生到现在,都不觉得神社里有神明居住。 尽管如此,现在却想要向神明祈祷,真是自私自利。可是从以前只要一遇到可怕或难过的事,就会不由自主地向神明祷告,我想大家都是这样。 我记得以往曾和尼亚讨论过这件事。 「……唉。」 残留在记忆里的画面,不可思议地全都和尼亚有关,真教人郁闷。(这就是所谓的青梅竹马唷~) 我像要宣泄这股无处可去的情感般双手合掌,虔诚地祈祷。 「哇~香油钱箱里有钱耶!」 尼亚忽然惊声大叫。我中断祈祷张开眼睛,只见脏兮兮的香油钱箱底有枚百圆硬币在发光。除此之外连一圆也没有。大概是有谁来这里参拜过吧。 我想像着较大的尼亚先绕到这里来参拜,但又缓缓摇头。不,那不可能。 之后我揪住贪婪地想回收那枚硬币的尼亚脖子,再次向神祈求。 希望神明能保佑我平安无事地回去。 尼亚倒是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开玩笑地再补上一句。(少女你不知道有一种叫言灵的东西吗…) * 「你不是去钓鱼吗?」 在先前决定好的集合地点码头前碰面后,真知开口第一句话就挖苦我,我也只能苦笑。我的战果并不是只活蹦乱跳的鱼,而是一个精力过剩的少女。来回看了看我和真知之后,小真知说: 「您好,我是海螺(注1:日本国民漫画《海螺小姐》,女主角名字就叫海螺。)。」 她模仿淑女的动作捏起衣服下摆,但身上穿的不是裙子,而是裤子。 「那又不是鱼。」 真知抚额。看来似乎是对过去的自己感到幻灭。也许在她的记忆当中,有个稍微美化过的自己。在我的印象当中,我也以为真知是个比较稳重的人。不过这应该是因为我与真知太过疏远所产生的误解吧。 「你还不也是——」 后半句话我吞了回去,看向真知旁边的男孩。我有些害羞。 「呀呵~真知!」 「喔~你也猎捕到了外面的人吗~」 小小的我与真知像是感情很好的兄妹般互相嬉闹,发出了「呀啊呀啊」的尖锐叫声,并啪啪啪地拍打对方的手臂。两人的相处模式真的让人很难以理解。 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我与真知互相对望。 「看样子她好像很喜欢我呢。」 「我这边也是。」 我与臭着一张脸的真知像是成了对方的镜子一般。这种时候也许互相大笑几声就好了,但我们脸上的表情只有困惑。真知像在寻找说词般目光游移了一阵后,依旧一脸不知所措地开口: 「变态。」 「等一下。」 「竟然因为有小女孩亲近你而嘿嘿傻笑,这在我的世界里的法律当中可算是犯罪喔。」(…吃醋了么) 「你还不是一样诱拐了以前的……不,诱拐了小男孩不是吗?」 「我这种组合会让人感到温馨,你的组合才危险吧?」 「……这点我不否认。」 要是被岛上的大人们看见了,可能会招来误解吧。最糟糕的情况说不定还会报警。那样一来,我恐怕会成为岛上第一位被捕的犯人吧。毕竟警察的工作就是重新粉刷墙壁或清洁道路,这座岛上从来没发生过绑架勒赎、伤害,或是其他因为一时冲动而犯下的案件。空白到让人怀疑是不是故意维持的,连某部小说里的荻岛(注2:《奥杜邦的祈祷》一书中的故事舞台。)也会大吃一惊。 「那么,早餐怎么办?」 真知瞟向桶子里来回晃荡的微温海水,改变话题。 「啊,关于这件事呢,嗯……这孩子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回家吃饭。」 我将手搭在小真知的头上。「嗯喵?」小真知摇动着发丝抬起头来。未来的真知则表情僵硬,想必这是出乎她意料的提议吧。 「回家吃……是指回我家……不对,是指那女孩的家吗?」 「不对不对,是我外婆家。」 小小的我回答。然后我仅动着嘴巴无声地说:说得也是呢。真知斜眼瞥向我,同时做出像在回溯记忆的举动后,轻轻点头。看来是想起来了。 「……这么说来,以前的确……是这样没错呢。」 「好像是那样。」 我补足真知的发言。由于父母星期天很忙,我都固定在外婆家吃早餐和午餐。然后不知为何,真知也经常和我们一起吃饭。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事到如今才觉得不可思议,总之小真知开口邀请了我们。由于没能成功钓到鱼,便一路迟疑不决地被她拉来了这里。虽然不晓得真知那边的经过,但她也带着小时候的我来到了这里。 「可以吗?感觉上会说我们太厚脸皮了,不让我们进去。」 「才不会呢~外婆每次都煮一大堆饭菜,我们都吃不完。」 可能是很高兴我们要过去玩吧,当时我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你是不要紧,可是我……」 真知欲言又止。我虽然是外婆的孙子,但她可不这么认为啊,所以其实我的立场也和真知一样。小真知像要赶走头上的苍蝇般连连转动脑袋瓜。 「为什么大哥哥可以,大姊姊却不行呢?」 「外婆喜欢长相漂亮的人喔!」 两人似乎正以自己的方式鼓励真知,虽然也好像只是在否定我的长相。 看来他们两人很想跟我们一起吃饭,显得兴致勃勃。就像得到了新玩具一样,双眼闪闪发亮。嗯,他们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明白的话才奇怪吧。然而时间之墙实在太过遥远,成了我们之间的隔阂。 昨日的我并不是今日的我,今日的我也不是明日的我。 时间与世界就像互相接壤的板块般,其实根本没有衔接在一起。正因如此我们所有人的身体都像是一个块状物,实际上是由无数的细胞所构成。人类一直不自觉地飞越过时间这种压倒性的隔阂,走路,睡觉,然后醒来。 生物这种东西呢,从出生起就是台有机的时光机。 ……我记得松平先生曾经说过这句话。虽然是曾经,但其实距离「现在」还是有些遥远的未来。当时的我肯定还是个傻瓜,完全没有领悟到任何道理吧。但现在关于世界的运作方式,至少我已经学到了可以装懂的地步。 「我们过去吃饭吧。我也想和那位婆婆聊聊天。」 去看看朝气蓬勃的外婆吧。这是我在这个时代里少数任性的冀求。 这样一来历史就会改变吗? 世界会改变吗? 可是,我也一样在这个时代里刻划着时间,挥霍着生命。 或多或少有在这里「活下去」的权利吧。 「咦~大哥哥喜欢老太婆吗?」 「外婆可是寡妇喔。现在正是好机会!」 在窥看真知的反应之前,两个小鬼头就已经又蹦又跳。喝啊,闭嘴!那个我,快点给我闭嘴!我试图拉开攀住我双手的两名小孩,但我愈是挣扎,他们愈是莫名牢固地紧搂住我的手臂。正当我与挂在手臂上的两名笨蛋苦战时,挣扎一派悠闲地经过我身旁。 「别玩了,快点走吧。」 「……真知!」 我不自觉地脱口喊出她的小名。自最后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到现在,已经过了多久了呢? 「那是谁啊?我可是莺谷喔,八神先生。」 真知回头之后如此冷冷答腔,然后勾起嘴角。 看起来实在非常有男子气概,但毋庸置疑,她露出了笑容。 「反正只要不是营养口粮,怎样都好。」 她像在强调这是唯一的理由般,说完后率先往前进。 「营养口粮?」 「就是船只的甲板(注3:营养口粮的日文与甲板同音。)啦。也就是说那位大姊姊是海上的人。」 才不是。 看着过去的自己一脸洋洋得意,我边露出无奈的苦笑,边追上真知。 无论是她前进的理由,还是我追着她背影的意义。 也许有许许多多的事物都无法化作言语,但可以肯定的是…… 我们吃腻营养口粮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不论哪一件事。 总之,就先这样子吧。 * 因为我是个傻瓜,所以至今有过许许多多的失败。 今后还是会继续失败下去吧,说不定还会以现在进行式一路直 奔向毁灭。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跟随自己的心,与车轮一起前进。 从刚才起不知为何就在岛上来回奔波的尼亚母亲,半路上轻轻松松地就追过了我们。 我放慢轮椅的速度,与尼亚并列而行。 * 途中,原本领先在前头的真知并排在我手边,朝我压低音量说: 「你没有对以前的我灌输什么奇怪的观念吧?」 「用不着灌输就已经够奇怪了吧……我开玩笑的。」 见她凶狠得像要用视线在我脸颊上瞪出洞来,我赶紧收回意见。 「这个时代的真知如果有所改变,不晓得这里的真知会不会也立即出现变化呢。」 「……谁知道。但是我并不想改变,所以你可别做些多余的举动。」 「我知道。」我直视着前方回答,然后默不作声地继续前进。 「喔~?外面的人在说悄悄话呢。」 跑上前来拉住我衣服的两个小孩都还不到变声期,甚至连我也发出了女孩子般的高亢叫声,听来十分刺耳。我边应付着这两个喧哗吵闹的小鬼,边觑向真知的侧脸。 不想改变……吗? 如果我是真知,大概会试着改变遭逢意外后再也无法走路的这个未来吧。但真知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纵然遇上了绝佳的好机会,她还是面不改色无动于衷。与其说是坚强,不如说是顽固、冰冷。不是岩石,根本像是冻土。 我们四人自西边的住宅区绕至外婆家。那栋建筑物隔着中央山脉正好与神社相对,以草庵这个词来形容真是再适合也不过。感觉好像会有仙人或是妖怪等东西慢吞吞地走出来,但如果真的这么说了,可能会被外婆臭骂一顿吧。 此时并未怒声咆哮的外婆慢吞吞地走了出来。见到孙子带来的我们之后,她瞪大了细长的眼睛。我与真知向她点头寒暄后,她哼哼笑了起来,似乎有些高兴。 「这么快就遇到困难了吗?」 「肚子饿了哔——」 真不愧是我,毕竟是同一个人,做到了心电感应呢,虽然他应该只是忠于自己的欲望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 「肚子饿了?你们到底住在哪里呀?唉,算了,进来吧。」 缩进草庵的外婆朝我们招手。过去的我们非常迅速地跑了进去,我们则跟在后头。由木板铺成的门口十分狭窄,轮椅无法通过,我便抱着真知走进屋里。 ——这样说听起来很简单,但其实在那之前我们多少起了点口角。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除了你抱我进去之外。」 起先真知当然非常排斥由我抱她进去。 「请外婆抱你进去的话,我会担心她的腰。」 「不,重点是方法。应该还有其他法子吧?像是用绳子绑住我的脖子拖进去之类的。」(会死的吧…) 「那……那样真的好吗?」 「当然不好。」 真知对自己的发言抚额。很明显可以看出她虽然想提出其他主意,却怎么也想不到。结果过了数分钟之后,真知终于妥协。 「……别无选择真教人不甘心。」 对于要麻烦我一事,真知的感想似乎只有「那就忍耐吧」。我以沉默代替回答,将真知抱至地炉旁。坐下之后,真知微微放柔了神情说: 「你外婆还是一样硬朗有精神呢。」 「一样?这样说不太对吧?」 「因为我很久没见到她了嘛。」 啊啊,真知自从离开岛上又回来之后,都没再见过外婆了吗?说得也是呢,因为她后来与我关系疏远,便很少有机会接触到外婆。大概也不知道外婆得了老年痴呆症吧。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这件事,最终还是开不了口。 「啊,对了,轮椅……」 「麻烦你了。」 我搪塞过这个话题地来到外面。 收好放在外头的轮椅后,我环视草庵的全景。 真怀念,无论是空气还是味道。还有新鲜感,我与屋顶的距离竟然变得这么近。时光倒转后,长大成人的我对眼前的景象心生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慨,更被这些感慨创造出的涟漪耍得晕头转向,好一阵子呆立不动。期间内心也摇摆不定,像被丢进海浪里载浮载沉。 「快点进来啊~」 小真知模仿着母亲的动作呼唤我。我不禁苦笑,但也无法违抗,边沉浸在不可思议的余韵当中,边回到设有地炉的房间。小小的我坐在真知旁边,正笑容满面地出神看着真知的侧脸。是我呢……我不由得对这个画面感到佩服。另一方面,小真知则是飞扑般地坐定后,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地板。是在命令我「到这里来」。 「说些外面的事情给我们听吧~!接待接待!」 接待……是指招待吗?意思是要我招待他们。我瞄向另一位真知的脸色后,她自然显得很不高兴,甚至还把连撇向一旁。说得也是呢,过去的自己竟然会接受现在的我,只能说是一场恶梦。对真知感到过意不去的同时,我坐在少女身旁。 外婆探头看进设有地炉的房间后,「喔~」地一声推起脸上的老花眼镜。她来回看着我与伸直双脚就座的真知,每一次转头,老花眼镜就跟着上下晃动,像在做某种逗趣的动作。 「你们看起来很习惯坐在这里嘛。」 「咦……不,怎么会呢。我觉得现在这样很新鲜呢。」 我随声应和敷衍过去,带着讨好的笑容冷汗涔涔。真知朝我看来,像在责怪我的狼狈。太惭愧了,但应该不至于看穿我们是来自未来的人吧。 「嗯哼……新鲜吗?不说这个了,你们来帮忙拿饭吧。」 「是~」 小小的我率先站了起来,接下来是我,然后是小真知。留在原地的真知低垂着头,像在假寐般闭着双眼。外婆瞥了一眼真知的双脚后,「好了,过来吧。」便朝我们招手。三个人一起跟在她的身后。我正想转头看向留下来的真知时,「快点过去。」她明明头也没抬,就开口驱赶我。她为什么会知道呢? 说不定真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又或者,是我太单纯了。 来到厨房后,在搬运热腾腾早餐的同时我顺便询问外婆: 「不好意思,请问有小桌子之类的吗?」 「给那孩子用的?」 「是的,只要是可以当小桌子用的都行。」 「你等一下啊。」 外婆走向草庵外的仓库,我搬完早餐后也跟在后头。之间外婆从满是尘埃与煤灰的仓库深处里,拉出一张以前我在家里曾使用过的学习桌。 由于升上高年级后我就得到了一张新桌子,根本没去留意旧桌子跑到了哪里,原来是外婆收起来了啊。 光因为这样就情不自禁眼眶泛泪的我,铁定是哪根筋不正常。 将学习桌搭在轮椅上的话,高度似乎刚刚好,因此我把放在门口的轮椅搬进屋内。真知坐在轮椅上后,我搭好桌子,再放上装有早饭的餐盘。 「……给你添麻烦了呢。」 「啊,不会,不用客气。」 「可没有人说过谢谢这句话呢。」 看来这是真知无法退让的一条界线。但是,光是能像现在这样与她互相对话,就已经是幅在未来不可能会发生的光景。想必只有待在这里的时候,我与真知之间的距离才能拉近一点吧。回到过去后,我们也稍微跨越过了彼此之间的隔阂。 「我哀动了~」 「我开动了~」 小真知说话时依然口齿不清,发音很奇特。现在她应该是小学四年级生,但可能是因为在岛上这种封闭的环境下长 大,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幼。仿佛是成长速度变慢了般。 「……嗯?」 小小的我与真知都像是不想错过我的一举一动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明明嘴上说了开动,握着筷子的手却动也不动。我像是成了被观察的对象般如坐针毡,但还是喝了一口碗里的高汤。推测我已喝下那口高汤后,小真知盯着我问: 「好喝吗?」 不知为何是小真知开口询问我对味道的感想。大概因为是小真知邀请我们到这里来,每个细节她都会比较在意吧。喝到令人怀念的高汤后,我老实地点头。 「嗯,很好喝喔。」 「哦~被外面的人称赞了呢。」 小小的我像是自己被称赞般非常开心,笑着看向外婆。外婆哼了一声,用碗掩住嘴角,似乎也相当高兴。视线高度稍微变高之后,我的视野也变得开阔。 当初无法注意到的事物,如今也能清楚看见。 这是我们这些变成大人后就会渐渐衰竭的人类的,少数的成长之一。 「婆婆。」 我下定决心朝外婆开口。正专心地动着碗筷以填饱肚子的真知与外婆,同时将目光转向我。外婆的眼睛小小的,真知的视线则是很犀利。 「我是村上,村上清春。」 「那么,村上婆婆,能让我帮忙你田里的工作吗?」 我提出这个提议后,真知的反应比外婆还要激烈。但虽说激烈,她也只是瞪大了眼珠子,除此之外就是一副嫌麻烦的模样。外婆吁了口气。 「外面的人说话还真是莫名其妙呢。」 明明昨天你还叫我帮忙,现在说这什么话? 「呃,我并不是要白做工,那个……如果能换得温暖的三餐的话。」 我将碗举高与视线平行。我想这个做法比钓鱼可行多了吧。 「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是『每天早上都煮味噌汤给我喝吧』吗~?」 小真知插嘴,而且内容莫名其妙。虽然我很想问问大真知,但就算问了,她也只会回以无视或是怒声咆哮。我决定当作没听到。 外婆也一样当作没听见,接着问道: 「从昨天我就在想了,你们身上没有钱吗?」 她是在什么时候又如何看穿这一点呢?我边对外婆的好眼力打了个冷颤,边思索该如何回答。出外旅行的人身上却没钱,这种情况太奇怪了,那样反而比较像逃亡的人。那么,该怎么说才好呢? 「什么?外面的人很穷吗?」 「咦~我的金龟婿人选~」 小真知开玩笑地大叫,还无比失望地垂下肩膀。金龟婿?她甚至已经考虑到结婚了吗?真知她,对我,真让人害羞。尽管对方还是小学四年级生,但毕竟是真知。只是如果被真知察觉到我的心情,恐怕不只是揍我几拳而已,所以我朝腹部使力,压抑下情感。 我努力装作面无表情,然后看向外婆。不晓得外婆对我的默不作声有什么感想,她正在挑出烤鱼的鱼刺。我也学她动着筷子,等挑完鱼刺之后才答道: 「很惭愧地,我们的确没有钱。昨晚就住在发电所里头。」 我有预感就算不停对外婆说谎,也会被她看穿,所以从实招来。「他说发电所耶!」「什么!」孩子们顿时一片哗然。毕竟发电所是这座岛上唯一值得探险的未知领域,我能明白他们惊讶的心情。 「还真是没什么计画就跑来了呢。虽然我不觉得能毫无计画地就跑到这座岛上来就是了。」 「我们是一路私奔到这里来的。」 冷不防一股冲击直扑向我,像是有枝光箭贯穿了眉心一般,针对外婆的疑惑,真知早我一步即刻回答。我的脑袋变成一片空白,她刚说了什么? 「私……私……私!」 「诚实告诉对方比较好吧?」 她脸不红气不喘地撒下漫天大谎,但是这个谎言有个问题,那就是真知从刚才起讲话就太过没有起伏,而我又太过惊慌失措。真知边暗暗叹了口气,边大口吃饭。 「私奔是什么?」 「就是撕下衣服后再马上奔跑!」 所以我说啊,你也别一脸得意地乱吹牛啦。为什么以前的我这么喜欢不懂装懂啊? 「私奔吗?还真是老派的作法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情况我都明白了。」 从外婆的语气,言下之意似乎是说:就姑且当作是这样吧。 「不过种田并不是我的工作喔,单纯只是兴趣。」 「那么就当作是欢迎有着同样兴趣的人加入吧。」 虽然我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但试着继续紧咬不放。于是外婆像是被我的说法逗乐了般,喷出才刚咽下的汤。她用衣服袖口随便擦了擦嘴角后,抿嘴笑道: 「你这家伙真的老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呢。」 她没听懂吗?咦?是在取笑我这点吗?正当我不知所措之际,外婆又说: 「好吧。既然如此,那让你们住在这里也没关系。」 「真的吗?可是,那样实在太叨扰你了……」 「不,等一下。……好,你对我说几句话试试吧。」 外婆忽然转身背对我们,将手放在耳边,做出倾听的姿势。但是我无法理解她为何要背对我们。见我闷不吭声,外婆连声催促: 「好了,快点。饭菜要冷掉啦。」 「是。呃,关于这件事呢……」 外婆一听,马上将手放下转回身子,然后动起筷子吃饭。 「及格,就让你帮忙整理田地吧。」 「……刚才那是?」 「用不着在意。」 外婆一脸若无其事地吃鱼,看样子不打算说明自己为何做出那种神秘的举动。尽管如此,既然她都说及格了,大概是有什么地方令她感到满意吧。即便我还一头雾水,但这样也好,这下子就能大致挥别营养口粮和钓鱼了。 「喔喔~帮忙种田吗?」 「和土壤玩耍真是不错呢~」 这两个小鬼是在装模作样什么啊!尤其是每当小真知开口说话,我就不由得想要苦笑。到底她吸收到的这些知识是从何而来,又怎么导致她的言行举止变成这样的呢? 「你们两个人不是要练习吗?」 外婆将话题转向孙子们。我「嗯~」志得意满地点点头。练习?……啊。 脚踏车的练习吗?我记得这个时期我与真知都专注在这件事情上。已经会骑脚踏车的我俨然将自己当成指导教练,陪着真知一起练习,结果没两下子就被她追过去了。 「嗳嗳~外面的人会骑脚踏车吗?」 「是……会骑啦。」 「那么陪我一起练习吧!」 小真知拉起我侧腰上的肉向我恳求。我对这句发言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既视感,脑袋一阵晕眩。过去与现在不断地在内心交错,我有些晕头转向。 「……该说是历史重演……吗?」 我从没想到会再一次听到她这样的请求。这只能说是一场恶梦,我不由得想仰头望天。但就算抬头看去,也只会看到老旧的天花板。 一片站起来只要伸长手,似乎就能触碰到最高点的天花板。 「什么嘛~那我不就派不上用场了吗?」 过去的我盘起双脚摆动膝盖,气呼呼地抗议。因为几乎所有事情我都赢不了真知,当时的我非常高兴能换自己教导她,所以当然无法忍受这个大好机会被人夺走。毕竟算是自己的事,所以我非常能明白他的心情与焦急。 但是如果这时候交给过去的我指导真知,两周后他就会与真知绝裂。 因为这是 正确的历史。……虽然正确,我却又强烈地觉得这只是无意义的时间流动。 「啊~你看,那个孩子好像愿意教你喔。」 我说,一方面也顾虑到未来的真知。不晓得关于脚踏车这件事,真知有什么想法?尽管想看看她的反应,我却又有些害怕地垂下了眼睑。 「这就是所谓的双重指导啊。将两个男人玩弄于掌心上的我,嗯嗯。」 「嗯嗯什么?」 而且又不是两个男人,你吸引来的都是同一个男人喔! 「嗯~和外面的人一起吗……嗯~嗯~」 小小的我佯装沉思地发出沉吟,似乎是对无法跟真知两人独处感到不满。 「你不是说要帮忙田里的工作吗?」 这时外婆开口,真是帮了我大忙。我顺着她的话连连点头。 「嗯,对啊对啊,我还有工作。」 「那~工作结束之后就可以了吗?可以可以!」 小真知继续紧咬不放,看样子相当喜欢我。无法拒绝真知的请求仿佛是我与生俱来的天性,渐渐地有些呼吸困难。真想解脱。 可是。 如果这时候我介入了脚踏车的练习,情况会有什么改变呢? 这是我对既想知道又感到害怕的时间的提问。 结果想不到拒绝理由的我不自觉点头。 「嗯。那,如果是中午之后练习……这样子可以吗?」 「为什么是问我啊?」 真知完全不理会我的请示。看来莺谷小姐的心情不太好。胃好痛。 「好耶!不错不错,真是大享齐人之福!」 「嗯~那我也请外面的人教我吧~」 多半是听到被评为福气很开心,小小的我也很快就恢复了精神。要我也教这家伙骑脚踏车?根本没什么可教的喔。顶多是建议你不要半张着嘴巴骑车吧。 我叹一口气,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呼吸。点头答应之后,心中涌起了后悔和无以名状的雀跃。之后我一点也无心吃饭,明明该是怀念的味道,却都只是滑过舌头表面便经过了喉咙。 吃完饭后,我出声叫住从设有地炉的房间出来走廊的真知。我感觉到自己对向她攀谈一事,已不再那么生硬与尴尬,这点几乎要显现在声音里。我紧紧压抑着声音,不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开心兴奋。 「呃,那个,刚才你说私奔……」 真知狠狠瞪向我,像是要我别提这件事。 「我也没办法啊,不然你打算怎么解释?」 我当然明白,但当下会想到私奔的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是真知思考的本质就跟小时候一样,一点改变也没有。 「喂。」 真知像要逃避这个话题般,大幅度地转动脑袋瓜,叫住了正准备跑出去的过去的自己。小真知无意义地旋转了数圈后停下来,「嗯~?」动作轻柔地偏过脸庞。真知眯起双眼注视着她几秒后才开口。每个字都说得含糊不清,而且非常不悦。 「干嘛要骑脚踏车呢,不会骑也没关系吧?」 「咦~为什么?」 小真知不服气地疑惑反问。另一方面,我立即明白了真知想说什么,张大了眼睛。真知无视我,继续凝视着过去的自己。 「在这座岛上生活又不需要脚踏车。」 「我~不~要~!我就是要骑,咻~咻~」 小真知反抗般地跑了出去。我就像个泄气的气球般眼神不停在空中游移,待平静下来后,看向真知。真知拨弄着头发,哼了一声。 「我可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丢下这句话后,真知也离开了小屋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感觉得出就算追上去也只会挨揍,于是将后脑勺靠在小屋的墙壁上。靠在墙上后,我用手摀住眼睛,试着在黑暗的另一头描绘另一种未来。但是,我什么也想像不到。 如果真知不会骑脚踏车。 如果真知没有参加今年的自行车竞赛。 那么,我与真知的世界肯定会彻底颠覆吧。 * 暂时挥别尼亚他们之后,我决定前往研究所看看。我想确认一下松平贵弘是否有在认真修理时光机。没有的话,就得催促他才行。 留在这个时代里太危险了。这种危机感促使着我,自然而然地车轮的旋转速度也跟着加快。遇到上坡时,以往曾惨烈地向后跌倒,结果后脑勺撞在地面上的回忆猛然苏醒。当时我痛到怀疑会不会连脊椎也跟着轮椅一起断成两截。啊啊,真讨厌,光是回想就觉得头部和肩胛骨在隐隐作痛。我边极力忘却那段回忆,边爬上坡道。 每当与岛上的居民错身而过时,他们都会朝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是这座岛上的异类。这点在九年后也没有任何改变。这座小岛打算永远排挤外来的人吧。 我循着小岛北边的散步步道抵达研究所后,只见松平贵弘坐在车里,似乎不停地在操作机器。车里应该很热吧,他额上浮着汗水,嘴角却带着透露出他现在很开心的笑容。那是即使在现代,也三不五时能看见的,幸福至极的表情。 真不愧是时空狂人科学家。那位时空狂人发现到我后,抬起头来。 「嗨,你的脸色真是难看呢。」 「你才是呢,脸色永远都那么糟,还有长相也是。」 习惯性地互相挖苦几句后,我看向车子。外观看起来和昨天一模一样。松平贵弘伸向马上又暴露在外的机器,似乎在尝试做点什么。 「哎呀,你的男人去哪儿啦?」 「嗯,他有点事。」 我已经连否定都懒了,所以随便地应了声,然后询问修理的进展。 「有办法修好吗?」 「这个问题我昨天已经回答过了吧?」 「毕竟你也有可能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跟我说仔细检查过后结果还是不行啊。」 「放心吧,我大致上都搞清楚了。几乎所有构思都是在这个时代成形,差别只在于需要花九年的时间才能证明我的想法是否正确。也就是说,我是正确的。」 正确的家伙所制造的时光机才不会只用一次就报销。 「对了,有件事之前我就想问你了。」 松平贵弘边继续手边的工作,边瞥了我一眼。 「什么事?」 「未来的我,有关于在这个时代遇到你们的记忆吗?」 真是突如其来的问题。但的确,经他这么一说,未来的他也有可能会记得。 我试着回想现代的松平贵弘,尽管每每想起他的一举一动就让我很火大,但最后我还是缓缓摇头。并不是否定,而是表示对此我也深感疑惑。 「不晓得。因为从来没听你提起过这件事。」 「没有的话,就表示记忆从现在起会逐渐改变吗?真是有趣极了。」 松平贵弘边将螺丝起子般的细长金属零件当作指挥棒挥舞,边抬头看向车顶。他的瞳孔极度朝上,几乎要露出所有眼白,但他好不在意地嘀嘀咕咕。 「又或者是这之后发生了某些事情,让我得假装自己不知道?如果过去尚未改变,就表示时间的流动当中还存在着顺序。过去之后,就会发生未来。也就是说,究竟是谁在观测着时间呢?啊啊,真是太有趣了。」 松平贵弘一脸心醉神迷地说。他说得很快,我无法全部听清楚,但大致上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能够决定现在的事物,也就是说,那是神明吧? 「对了,师父曾和我说过他自己对于时光旅行的看法,他认为时间本身是一种『生物』,并利用它自己的通道在移动。也许出乎意料地,主观的真面目就是指时间这 个生物呢。」 「师父啊……那个人也做出了时光机吗?」 「不知道。话说回来,你们好像遇见了以前的自己呢。时空有崩毁吗?」 松平贵弘带着满面的笑容向我询问结果。我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不就好好地活着吗? * 「最近的年轻人体力比我孙子还差呢。」 那家伙是因为都没在动脑,才会那么精力过剩喔。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现在光是敲打自己疲惫不堪的腰部就已经耗尽全力。好累。不断地弯腰真的很难受,快死了。 我开始有些明白,为何过去的我都不帮忙外婆田里的工作。 树木像要被风吹跑般大力摇晃,阳光便趁着这个时候一鼓作气洒向田地。浏海也带有大火般的热度,汗水从头皮沁出。后脑勺热得汗水淋漓,我伸手揩了好几次。隔着手套时的触感很奇妙,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擦拭掉什么。 「快点快点,要工作到三餐的份才行啊。」 外婆开心地督促我。听到外婆爽朗的话声后,我回想起了她现代时的模样,不可思议地便涌起了活力。回去之后,我肯定再也没有机会和外婆说话吧。 所以至少现在,我想回应她的声音。我打起精神,咬紧牙关,险些跌倒。 就在我往前跨出一步的那一瞬间,我绊到了某种东西膝盖跌跪在地。我赶紧护住身体,所幸没有大碍,但才刚提起干劲就发生这种事,真不是个好兆头。这就是所谓的出师不利吧。外婆在一段距离外坏心眼地哈哈大笑,我也只能苦笑。 站起身后,我确认脚下的突起物。那是一颗自地面突出的大石头,顶端如箭头般尖锐,乍看之下也像是一支竹筍。 「……这么说来。」 我记得外婆就是绊到地面上突出的石头才会骨折。就是这颗石头吗?我试着伸手触摸,就算轻轻拉扯埋在地面里……不,是刺在地面里的那颗石头,它依然不动如山。当然推它也是白费力气。接着我认真地捉住那颗石头,让尖锐的部分嵌进掌心里,调整至它不会滑开的角度后,开始试着往上拉。石头刺进了肉里,又划破了肌肤。 这阵痛楚使我的眼皮抽搐,但我继续使出全力拉扯。不动如山的石头与土壤之间出现了皲裂般的缝隙,手心传来一种像在拉扯内脏般的恶心触感,然后石头的重量一口气攀升。石头离开土壤后,它的重量几乎止住了手指上流出的鲜血。大概是因为添加了不少压力,腰也好痛。我脚步踉踉跄跄地走着,将拔出的石头丢至田地外头。 结束之后我当场瘫坐在地,整个人气喘吁吁。内脏热得像要燃烧起来,我吸了好几次冷空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在我平复自己紊乱的呼吸前,外婆走了过来给了我简短的掌声。 「真亏你把那颗石头拔出来了,它很碍事呢。」 「是……是吗?」 这样一来,外婆将来就不会老年痴呆了吗?如果这化作了现实,我想也不是件坏事。能避免掉过去的不幸,不正是时光旅行的乐趣所在吗? 至少得到了一点额外的收获。一思及此,我心头的阴霾刹时一扫而空。 「哎啊~不过你还真是乱来呢,手都流血了,真是的。」 外婆皱着脸拉起我的手。软弱的手皮与手套都被磨破,一颗颗血珠渗了出来。「你等一下。」外婆丢下这句话后,走进草庵。 我听话地乖乖待在原地等候,于是外婆拿着绷带、纱布和消毒药水走了回来。她拉过我的手,用纱布拭去鲜血,再动作俐落地为我消毒。消毒药水非常确实地渗进了因拨弄土壤而干燥的肌肤里,我痛得屁股几乎要蹦离地面。 「因为小鬼头们老是跑来跑去,马上就浑身是伤,我都习惯了呢。」 「小孩子有活力自然最好。」 「你在我眼里看来,也还是个小鬼头啊。」 哈哈哈,说得也是呢。就各方面而言,正是如此。 外婆又拭去我手上重新流出的鲜血,正准备用绷带包扎起伤口之际,原本流畅的动作忽然顿住。她紧盯着我的掌心,眯起双眼,缠在她头上的长长防晒布在微风的吹抚下不停晃动,拍打着外婆的脸颊。尽管如此,外婆仍是不为所动。 「……怎么了吗?」 「嗯,该怎么说呢,我仿佛看到了不久前我孙子才受过伤的手哩。」 噗哈! 「你的手跟我孙子的手看起来一模一样,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呢。你看看,像是这里的线之类的。」 外婆用手指描过我的生命线。发痒的同时,背部一阵发寒。我现在的心情,就跟那个吃了神秘组织的药丸后,身体变小的名侦探被人怀疑真面目时一样,情况有些不妙。 为了突破这个困境,我决定主动出击。 「没什么好隐瞒的,其实我就是你的孙子喔。」 外婆的时间停止了。她甚至忘了眨眼,以我的鼻子一带为中心注视着我。 数秒过后,外婆捧腹大笑到连牙龈都露了出来。 「噗哈哈哈哈!」 「噗哇哈哈哈!」 我们对着彼此哈哈大笑。看来是蒙混过关了。 两手缠上绷带之后,我继续干活。虽然外婆说我可以休息没关系,但得工作到午餐的份才行。如果又是营养口粮,真不晓得届时真知会说些什么。 说到真知,她不知道去了哪里,迟迟没有回来的迹象。或许正欣赏着过去的我们卖力练习骑脚踏车的模样也说不定。 我用土填起拔出石头后造成的空洞,愉快地拭去脖子上的汗水。 我举目看向灯塔所在的方向,对脑海中浮现出的光景感到怀念。 现在这时候,小真知应该正连同我的脚踏车一起摔倒在地吧。 * 听见松平贵弘发出怪叫声后,我抬起低垂的头来。我绝不是睡着了。 但考虑到口水流出嘴角的可能性,我还是擦了擦嘴角后才靠近车子。车内除了松平贵弘的声音之外,还传出了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松平贵弘张开大嘴,无比开心地向我报告。上半身还配合着音乐轻快摇摆。 「怎么样?可以听音乐了喔!」(噗) 「所以?」 「这首歌吗?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歌呢。未来的我肯定也很喜欢吧~」 「所以?」 「曲名我记得是什么rainbow的,是电影的主题曲喔。」 「所以?」 「所以、所以、所以。」 他配合着节奏做出炭坑节(注4:日本福冈县的民谣,二次大战后,多搭配中元节时的舞蹈演奏,通行全国。)舞蹈般的手势。不行,不直接问的话根本没完没了。 「不,我的意思是,可以听音乐那又怎么样?」 「真是美妙的歌声呢~」 「………………………………」 「你干嘛握着拳头?亏你还能这么粗暴呢。」 「麻烦你说明一下,这台时光机哪个部分需要这首美妙的歌曲了?」 「cd播放装置好像原本就故障了呢。我的脑细胞量不愧比较多,竟然能修好它呢。这首歌就是为了庆祝我超越了未来的我啊。」 我要揍扁那些让你自豪不已的脑细胞喔。松平贵弘对我的愤怒嗤之以鼻。 「俗话说得好,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说是学问无捷径也不为过喔。」 「不走捷径的话,你到底是走在哪条路上啊,这个三流科学家!」 「那还用说嘛,当然是我这条路上啊。」 竟然一脸得意洋洋地说些自以为很帅气的话。根本一点气势也没有。 松平贵弘撇下还在播放的音乐,走出车外。他重新穿好脏兮兮的白袍,在日照下皱起脸庞,不健康的苍白肌肤顿时显现在阳光底下。我不禁有些纳闷,自己怎么会将希望寄托在这个科学家身上。松平贵弘打了个像熊一样的呵欠后,擦去泪水。 「嗯,可以听音乐就像是修理的额外收获一样,别着急,慢慢等吧。」 「是是,你甚至努力到牺牲了自己睡眠的时间呢,哇~我好开心。」 「嗯,这话就不对了。我昨天是在用其他东西。」 松平贵弘缩着背试图躲避阳光,低垂着脸说。 「你在用什么东西?」 「我在转齐它的颜色。」 松平贵弘指向车内。我移动轮椅往里头一看,只见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已经每一面都统一为相同的颜色。原来如此,真是整齐划一。所以那又怎样? 「……所以?」 「很漂亮吧。」 我已经连重复问「所以?」的力气都没了。(是不是有种“我可以揍他么”的想法呢…) 松平贵弘回到车内继续工作。自然而然地,我的注意力被车里传出的女歌手歌声吸引住,听得入迷。 歌词当中有一句话说:哭泣之后心就会澄澈透明。 我很想试试看是不是真的,但连一个呵欠也打不出来。 * 我与在中午前悠哉地回到草庵的真知一起吃过外婆煮的午饭后,小小的我和真知就出现了。我因为整个上午都不停地劳动身体,现在又吃饱了饭,眼皮变得十分沉重,但看来他们不肯让我睡一觉。我撑起快要倒在地炉旁的身体。 「外面的人,中午了唷~」 身上满是擦伤的小真知滑行至我面前。看来她跌得相当惨重,甚至撞出了淤青。我拭去溅在她脸上的泥巴后,她用手按着脸颊发出「呜呀呀。」的闷哼。看似捡来的白色安全帽上满布伤痕,就算系上了帽带也还是很松。 「外面现在也是中午吗?」 「也是中午吧。」 我回答过去的我的问题。他们真的对本岛一无所知呢,真是纯真。 「脚踏车,脚~踏~车~」 小真知瞥了一眼未来的真知,边大声吵吵闹闹。似乎很在意早上真知跟她说最好别骑脚踏车那番话。真知没有理会她的视线,彻底无视。 「骑得很顺利吗?」 「非常完美!」 竟然正大光明地说谎,明明满身都是新的伤口。只见真知在孩子们身后用手摀着眼睛。 「非常完美的话,就不用教你了吧?」 「呀~骗你的骗你的~」 没两下就撤回前言。她捉住我的手臂吊在上头,连连拉扯。 「走走走,我们出发吧!」 「好好好,你们先等一下,我要做点准备。」 其实我根本不用做任何准备,只不过我无法在未来的真知面前,匆匆忙忙地就出门。过去的我与小真知有些不满地大步跑向玄关。我听着这阵声响,同时看向自己的手。用绷带包起的地方以外,可以看到指头的根部像水泡般变硬了。不过才工作了一个上午,我的肌肤还真柔弱。由于伤口发痒,我用手抓了几下后,皮就掉了下来。 「喂~外面的人~!快点过来~!」 小真知大力挥着手呼唤我。在起身之前,我试着问未来的真知: 「真……莺谷小姐你呢?要一起去吗?」 「在问之前你就预测到答案了吧?」 「说得也是呢,那……」 「所以我要朝你预测的反方向走。」 「啥?」 真知追过我离开走廊,然后回过头来催促我。 「快点帮忙啦。……光靠我一个人的话出不去。」 「啊,嗯。」 我先是抱起真知走到屋外,让她坐在玄关旁边后,再将轮椅运至外头。协助真知坐在轮椅上后,我观察着她的表情。她脸上并未显现出特别的情绪波动。 「那个,你怎么了吗?」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怎么了才奇怪吧?」 话是不错啦。我对不符合真知作风的费解举止蹙起眉头,她叹了口气。 「我只是突然有点想看看。」 「看脚踏车的练习吗?」 「看这个时期的我到底有多愚蠢。」 接着真知哼了一声,像要逃离我身旁似地推动轮椅走开,然后朝着蹬着脚喊道「还没好吗~」的过去的自己说:「我也会一起去喔。」小真知立时嘟嘴发出「噗~」的一声,似乎有所不满;小小的我则开心地举高双手:「呵呵~!」两个人都非常露骨直接。 「来,把这个带去吧。」 外婆自屋内走出,递出筒子状的物体。看样子是水壶。 「谢谢~!」 外婆将为我们准备好的水壶递给我时,「嘻嘻嘻」地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容。 「你也真是辛苦呢,还要兼顾小鬼头的保姆。」 「还好啦,因为这种事也很新鲜。」 「真是搞不懂你。」 外婆无法理解般地连连摇头,又走回屋内。在我看来,外婆也非常乐于当我们的保姆呢。刚才她的反应,是一般老人家常见的一种害羞掩饰吧。 「好啦~诸位,我们出发吧~!」 小真知卯足全力跑在前头,过去的我则跨上脚踏车追在她身后。那是一辆以前就放在我家的大人用脚踏车,座椅即使调降至最低还是很高,仅有脚尖勉强够得到地面,因此我记得当时我就算会骑了,还是觉得很可怕。 「为什么我以前会那么喜欢那种说话方式呢?」 真知对自己的言行举止偏头不解。那种事只有你才知道吧? 「可能是因为在学校很流行。」 「是吗?」 「像是同年纪的女生朋友之类的,大家都这么说。」 真知没什么自信地说。不过,真亏她记得这些事情呢。虽然经她一说,我也隐约回想起了似乎有这么一回事。好像还有个女孩子老是连声喊着这句话。 也许那个女孩子就是真知吧?不,还是里袋?或是其他女孩子?我忘了。 「对了,我正想去松平先生那里露个脸。」 「放心吧,他确实有在修理车子。」 「嗯?你已经见过松平先生了吗?」 「算是吧,只是稍微提醒他一下。」 她敷衍地说,然后迈向前往北方的道路。即便不急忙追上小真知他们,我也非~常清楚他们都在哪里练习,不可能会忘记。 途径住宅区旁的道路和码头前方时,虽然数量不多,但每个擦肩而过的人都用非常可疑的眼光看着我和真知。尤其真知明显不是岛上的人,接收到了分外冷峻的视线。明明这个时代的真知那般受到众人的喜爱。 小真知骑乘的脚踏车没有上锁,就这么放置在灯塔旁树木环绕的广场上。真随便呢,见到岛上的防盗意识与本岛相差如此悬殊,我的心情难以形容。这是个连交通意外也没有的世界。而真知在离开了这个世界后遇到意外,尔后再度归来。这座小岛究竟是乐园?还是垃圾掩埋场呢? 阳光完全照不进这片光秃秃的圆形广场,树木沙沙沙地摇动着枝桠。 夏季时这里的蝉鸣声震耳欲聋,脑袋仿佛都要被震坏了。 「这台就是我的车唷!」 一行人吵吵闹闹地走进广场。小真知拉着我的手,骄傲地向我炫耀她的脚踏车。再眼熟不过的那辆车的车架上已经满是伤痕,涂漆也掉得精光,看来她在这附近练习得非常勤奋。另一方面 ,一路骑着脚踏车来到这里的小小的我,正在真知面前骑来转去。 「怎么样啊?看我这辆车坐起来多舒适!」 你不自豪自己的骑车技巧,自豪脚踏车的性能做什么?这次轮到我摀住眼睛。 也许是看见我向她炫耀后心生不悦,真知蹙起眉头,甚至还展开了行动。她奋力驱使自己肌肉发达的双臂,瞬间加速之后,让轮椅以快到难以置信的速度奔驰过我们身旁。某些瞬间轮椅甚至快到浮上了半空中。 在轮椅快速经过我们身旁之际,还能闻到橡胶的烧焦气味。轮椅辗过地面和杂草后,在地面留下了一条深深的轨迹。真知接着减速,在即将撞上树木之前转过身来,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仿佛随时会「哼」一声笑出来。整个人跩到不行。 很显然地她是在与以前的我较量。真知果然是个怪人。 「好厉害~!」 做出最大反应的是以前的我。他似乎真的很感动,一个箭步冲向真知。见到眼睛闪闪发亮的我后,真知猛然回神,像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般垂下头,不知为何还顺便恨恨地朝我瞪来。明明是你自己要做的耶! 「嗳,我也要坐我也要坐。我也想试试看!」 「不要,下轮椅太麻烦了。」 真知拒绝了拉着裙子向她央求的我。「呜咿!」小小的我立即退缩。 「啊~好累。」 真知像在掩饰害羞般嘟哝抱怨,与广场和我拉开些许距离。她朝我扬起下巴,命令道:「不准看这边。」我也总不能一直看着她,于是别开视线,只见小真知已经跨坐在脚踏车上。我从旁支撑着车子,开始练习。 「那么,你先试着踩踏板吧。」 「好的~!」 小真知遵从我的指示,高举起脚使劲地踩向脚踏车的踏板,力气之大,令我不禁担心车子会不会四分五裂。总之踏板与脚踏车晃动了一下后,猛然往前疾冲。 「呜呀!」 才刚开始往前骑,脚踏车就几乎要失去平衡,幸亏有我从反方向拉着才没出事,脚踏车又恢复平衡笔直地立在原地。我记得以前这时候,我应该也跟着一起摔倒了。 「喔呵呵,呜喔~」 大概是冒了不少冷汗吧,小真知发出奇异的叫声擦了擦额头。未来的真知也面带诡异的表情,但似乎对没有跌倒松了一口气。因为记忆中,这时应该留下了惨痛的回忆。 我试着提供给小真知简单的建言,虽然是直接沿用父亲以往陪我练习时说过的话。 「不要看着脚踏车,最好是看着前面喔。」 「前面?」 「嗯,笔直地看着篮子的更前方,心想着我要冲到那里去。」 过去的我无法提供具体的建议,所以这算是挽回名誉。 不过,根本用不着我自以为了不起地给予指点,真知接下来大约练习个两天就会骑了。当时见她进步得如此神速,我还觉得很无趣。 较起来一点成就感也没有。难得真知来拜托自己,这样一来真是没意思。 「接下来就由那个孩子教你吧。」 「啊~逃走了!」 我将出场机会让给安静呆在一旁,一脸百般无聊的过去的我。小小的我立即绽开笑脸,冲向真知。小真知看来也没有不高兴,坦然地接受他的到来,并高举起拳头:「走啰~!」「喔~」 小小的我也抬起手臂,顺从地跟在那颗拳头后头。 看样子不管怎么说,比起未来的我,小真知还是比较喜欢现在的我吧。 我站在与真知相反的方向观看他们两人。后退一步看向青涩稚嫩的脚踏车和我们后,感觉就像闯入了录好的过去影像般。 流过背脊的汗水,让我回想起了曾加入运动社团的高中时代。由于岛上的学校只到中学,我前往了本岛的高中就读,那里的田径社是个超乎想像的地方。毕竟社团顾问是个会说「自己吐出的秽物就自己吞下去」的男人,整个夏天就跟地狱没有两样。 至少先奉劝一下以前的我比较好也说不定,告诉他如果没什么兴趣的话,就别加入田径社了。虽然这样小小的未来历史,也有可能会带来某些结果。 「………………………………」 我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练习脚踏车。但是,这样真的是对的吗? 明知道未来却要袖手旁观,然后又要重蹈覆辙吗? 隔开我与真知的,就是约定。 我们孩子气地打了赌,下了一个小小的赌注。 这是完全不曾思考后果,只单纯享受当下那一刻的,我们的失败;也是远比身形还巨大,无法张开双手环抱,也无法舍弃的失败。 脚踏车旋转的车轮前方终点,同时也是我们的终点。 我与真知的打赌。 就是输了的人要向对方坦承自己的秘密。 而我的秘密,就是我最喜欢真知了。 但是落败的我怎么样也无法当面告诉她这件事,于是违背了诺言。 因此我被勃然大怒的真知揍了一拳。她扎扎实实地一拳打在我的脸上,那股冲击强烈到我还以为我的眼珠子会掉出来。我痛得恼羞成怒,下意识地立即回打真知,之后就是一出惨剧。我们打从心底憎恨对方,互相挥舞拳头,最后还从坡道上掉了下去,摔得全身伤痕累累。真知还拿起自行车竞赛的优胜奖品丢向我,狠狠地砸在我的鼻子和脸颊上。(真·说谎的男孩与坏掉的女孩) 就这样,我与真知的友情宣告结束。 距离现在的脚踏车练习,再过两周后那天就会到来。我们正在协助过去的自己走向痛苦的未来。我们明知会酿成悲剧却还从旁协助他们,我深深觉得这样似乎不太对劲。 阻止的方法与时间现在都在我的手中。我想怎么做都行。 要从头彻底改变也不是不可能,一直以来的梦想将会化作现实。 可是,我为什么会如此犹豫不决?因为历史会改变?因为这不是正确的演变过程?社会上大肆泛滥的印刷作品束缚住了我的行动。关于时光旅行的结局,悲剧与喜剧应有的模样,如果都不知道就好了。只要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我一定—— 会毫不犹豫地守护住眼前自己感受到的幸福。 自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是真知输了的话—— 我是否就能从她口中听见自己所期望的,造就双赢局面的秘密呢? * 向晚时分,在日照不再刺眼强烈的道路上前进时,我静静地靠近自己,与她说悄悄话: 「你喜欢那个大哥哥吗?」 「嗯~!」 她立即点头。这时候就很坦率呢,不过—— 「可是,比起那个大哥哥,你更喜欢那个男生吧?」 小小的我像是大出意料般跳了起来,脑袋直击我的下颚。发麻感一路蔓延至大脑,真是完美的一击。正当我头昏眼花时,小小的我大叫: 「你……你这家伙!是谁告诉你的!」 「一看就知道了。」 「唔唔唔。」 小小的我一脸为难。小脸基于夕阳以外的因素染得通红,尤其耳朵充血的情况更是严重。 「你……你想当作是你的秘密吗——!」 「对。我会让它成为只有『我』知道的秘密,我跟你保证。」 唯有这点我能够发誓。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认真,小小的我将嘴巴凑至我的耳边。 掠过耳畔的呼吸因为紧张而显得紊乱,搔得耳朵好痒。这阵像是有人轻咬住耳垂般的痒意让我全身打了个哆嗦。接着小小的我以岂止是尼亚他们,连我也快要难 第四章 昨日也曾爱着他 来到过去后,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真不敢相信。 重复了七次睡觉又醒来后,我与尼亚正逐步接近未来。虽然无法确切形容,但那是一种很不愉快的感觉,同时也很疲倦。就像被迫将一本读到两百页的书,从大约三十页起重新抄写一遍。既不是学习,也不是娱乐。两者混杂在一起的结果,就是皆被抛在一边,残留下来的只有痛苦。 仿佛是义务一般,我再一次经历着那段时间。 小小的我与尼亚一样爱缠着我们,而且非常聒噪。大尼亚依然对我有所顾虑,但彼此之间的距离已比现代缩短了些许。这样是好是坏?在得出答案之前,我应该已经回到原来的时代了吧。 前提是,如果松平贵弘真的有能力的话。 * 「我说你啊,压根彻底忘记我了吧。我很寂寞耶。」 这一个星期来,我们的身体健康都没有任何变化。我与真知毫无窒碍地生活在不可置信的时间当中。本来我已经做好了觉悟,心想那台时光机坐起来这么不舒服,至少会得个经济舱症候群吧,但看来并不比飞机有害。 在过去展开的生活,就从一大早帮忙外婆田里的工作开始。之后是感激不尽地吃早餐,上午继续卖力干活,结束之后累得倒地不起。 我很快就坠入梦乡,醒来后发呆没多久就又到夕阳西下时候,然后吃晚餐,最后回到发电所,一天就此结束。换言之,我几乎一整天都待在外婆家里。 既不用去大学上课,倒不如说是没办法去,也没有其他事可做。真知确实地遵循着历史,与我开始练习脚踏车后第二天就会骑了,自然也就不用再陪着她一起练习。我没有阻止她,明知不阻止的话往后会酿成悲剧,我依然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插手干预。 真知有时会陪在一旁恍惚出神地注视着田地,但大多时候都是独自一人出外散步。虽然我不清楚在这座狭窄的小岛上,她都出门去看了些什么,但基本上都会在中午前回来,再一起吃外婆煮的午餐。之后真知也大多和我一样在睡觉。 有时我也会心想,难得来到了过去,就只是在做这些事情吗?但是,事实上也真的完全无事可做。我们既不打算竭力改变过去,回到未来的方法也是全权交予他人,根本没有什么该做的事。那我们来到这个时代的意义是什么?就算有人这么问我,我也只能默不作声。可是,我光是能与外婆说上话就很满足了。 而且,与真知之间的距离似乎也缩减了不少。除此之外,我没有更多的奢求。 在这种情况下,我趁着空档来探望松平先生,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说他好寂寞。而且前半句内容的确说对了,我忙着帮忙田里的工作,完全将时光机的事情抛在脑后,也没到研究所遗迹这里露过脸。瓦砾山今日依然健在。 「看来你开心到都忘了这家伙呢。」 松平先生拍了拍小卡车。小卡车只有涂漆比先前又剥落了不少,看向车子内部,则是没有任何戏剧性的变化。不过车内有打扫过,原本四处散乱的垃圾全都清理掉了。 竟然会打扫,就松平先生而言还真是难得呢。 「修理还顺利吗?」 我刻意无视松平先生的话语询问状况,他立即答道: 「在你看来可能觉得很顺利,但在我看来可是很普通呢。」 「根本不构成回答!」 「大致上都修好了。只要再添进燃料和交换零件就结束了。」 「喔喔~!」 「不过呢,换零件这步骤比较麻烦就是了。要是不慎拆解了内部的装置,最糟糕的情况就是有可能无法修回原样。那样一来直到开发出新的装置,就得再等九年了呢~」 「喔喔……」 真是彻头彻尾的人力时光机。为了九年要花九年的时间。这已经不是科学,是人生了。 「不过,应该没问题吧。毕竟是我的杰作啊。」 「我们就是因为你的杰作才会跑到这里来喔。」 我承认他很了不起,但他完全没考虑到后果。明明提倡时光旅行,为什么做事又这么执着于刹那间的快乐呢?只要现在好就好的这个人竟然在研究时间,真是讽剌。 「所以我有好好反省,还打扫了车子里头啊。」 「喔。」 就算向我炫耀这种事情,我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况且弄脏车子的本来就是松平先生。 「不不不,打扫的人是我喔。」 「呜哇!」 忽然有个人影自小卡车的车斗上一跃而起。对方似乎至今都躺在车斗上,所以我完全没有发现。坐起身的女孩子是前田小姐。她身上穿着制服,四处可见日晒后的痕迹。她用手指梳理头发后,朝我抬手打招呼。 「哈啰~外面的人。话说回来你们在说什么?学者先生的发明吗?」 啊,都被她听见了吗?这下可糟了。正当我冷汗涔涔时,松平先生却一派悠然自得。明明他应该早就知道前田小姐也在这里。 「没错,这家伙就是成功的案例喔。」 「少数成功的案例之一?」 「真没礼貌!除了失败作品以外,其他可是都成功了喔!」 所以说啊,你就算炫耀这种事,我们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啦。而且成功的案例不就只有这次而已吗? 前田小姐从车斗上跳下来。由于她跳跃时未做任何防备,裙子向上翻起,可以看见内裤。但这个人九年后经常穿着泳装在岛上四处游荡,所以一点新鲜感也 没有。 况且最先涌上心头的,也只有原本年纪比自己大的人现在却比自己小这种古怪感。 「我就在想你会过来,所以一直在这里等呢,虽然等了一个星期。」 「等我?」 「嗯。因为你有着岛上居民没有的帅气啊。」 她粗鲁无礼地上下打量着我。虽然觉得不快,但既然她都说了我很帅气,我也无法无视。「那真是谢谢你了。」我别扭地点头致谢。 「你是大学生吗?」 「是啊。」 「嗯哼~大学呀,应该有很多像你这样的人吧?」 有吗?由于我不太明白她指的「像我这样的人」是哪种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身后的松平先生则是不负责任地胡乱答腔:「哦~有喔有喔,有很多这种不起眼的。」 「怎么样怎么样?」 在她连声催促之下,我不由得点了点头,下一秒前田小姐的双眼发亮,似乎还想舔舌头般地嘴角向上扬起。那种傻乎乎的笑容与未来的前田小姐,以及做实验时的松平先生如出一辙。原来如此,毋庸置疑他们是亲戚。 「你在傻笑什么?」 「一想到本岛上有很多这么帅气的人,真是期待明年呢!呀呵~!」 前田小姐毫不掩饰自己的愿望,高举双手,然后维持着那副满怀希望的姿势一溜烟跑走,消失在远方。难不成她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一直在等我?……真是的。 无论过了多少年,那个人也一样一点也没变呢。明年起应该是高中生吧。 不过,她真的只是为了问这个问题才出现在这里吗?她手上好像还拿着某样东西,但我没有仔细看,直接加以忽略。既然穿着制服,也许是书包吧。 「呵呵呵,我听到啰~」 「哎呀?」 另一个人从小卡车的车斗上坐起身。是小时候的真知。她像是要仿效前田小姐,过度用力地从车斗上跳下来。「啊哇哇哇。」她的双脚似乎因着地时的冲击而发麻,膝盖一软瘫坐在地,无法站起来。 「真是乱来呢。」 我伸出手想协助真 知起身,结果被那只小手紧紧攀住。要这样直接拉她起来,的确是有点重。但我还是运用拔起田里石头时的诀窍拉她起身。真知低头致谢。 「谢谢你!」 「不客气。那么,你刚才在做什么?」 「偷听!」 由于她脸颊上有着非常明显的红色压痕,刚才应该是在午睡吧。 「这东西是秘密兵器吗?叫作小卡车,很厉害吗?」 真知拍了拍车斗。她说小卡车时,发音很奇特,变成了kei←tora→,写成汉字的话大概就变成了景虎吧(注1:日文中「小卡车」的发音与「景虎」类似。)。真像是古时候的武将。而且她还有严重的误解。 秘密兵器?要和谁战斗啊? 「嗯嗯,很厉害喔。说到有多厉害的话,大概就跟野茂(注2:野茂英雄,一九六八年生,曾为美国职棒投手,现已引退。擅长球路为直球和指叉球,投球姿势是非常独特的龙卷风式投法。)的指叉球一样厉害。」松平先生又选了一个有些难懂的比较对象。是说,野茂的指叉球是时光机等级吗?野茂好强。听见松平先生的话后,真知一瞬间瞪大眼睛,正想再歪过头时,多半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立即一脸得地颔首。 「是吗~野茂啊~那家伙很厉害呢~!」 「你是不懂装懂吧?」 「哈哈哈!」 她笑着打马虎眼。真知对棒球没有兴趣,所以不可能会知道。 她像要逃避追问般,一个箭步冲进一旁的草丛,拉出自己的脚踏车。原来藏在那种地方啊,因为她很喜欢那辆车。 就像喜欢把找到的东西埋起来的小狗一样。 自从会骑脚踏车之后,真知每天都骑脚踏车上下学。在岛上的孩童当中,只有真知会这样做,因为用走的也没有太大差别。 况且骑脚踏车上下坡很危险,父母反而还会告诫孩子们不准骑。 真知推着脚踏车回到我跟前。 「大哥哥,你有空吗?」 「嗯,算吧。」 其实我正在想要不要回外婆家睡午觉。真知拉住我的手。 「那跟我来吧,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好地方?」 先撇开这点不说,你那个危险的邀约发言是在模仿谁呀?在我看来,真知教育方面的问题真教人好奇。虽然现代的真知可能会说「要你多管闲事」,但要我放任眼前的小真知不管,心情上实在很困难。仿佛我成了爸爸一样。 「很好~那我们出发吧~!」 她擅自当作已征得我的同意,准备蹬向脚踏车踏板。从她前进的方向是北边这点看来,我已经大致猜到了好地方的真面目。但我往双脚使力,站住不动。 「唔唔,怎么啦?」 「我先打个招呼再过去。你先走吧,我马上就会追上去。」 我用拇指指向松平先生说。真知「唔~」地噘起嘴唇,但旋即就恢复好心情,蹬向地面说:「那要快点跟上来喔~!」她往前加速后,踩向脚踏车的踏板。 那家伙在骑车时,看来真的很开心呢。 真知在参加自行车竞赛以后,依然继续骑着她的脚踏车。搬家至本岛的时候,应该也带着脚踏车吧。 虽然回来的时候是坐在轮椅上,转动着有别于脚踏车的车轮。 这阵感伤就先搁在一旁,得赶紧追上真知才行。我转头看向松平先生说道: 「呃,那么……接下来就继续麻烦你了!」 「喔。你还真是……呢。」 松平先生难得欲言又止地吞吞吐吐。见到这个人摆出这副模样,我心里很不安。他该不会是想告诉我他无法修好时光机吧?正当我做着心理准备时,松平先生摇摇头,像要甩开某些思绪。 「不,没事。想知道的话,就去问九年后的我吧。」 「真是故弄玄虚呢。这也是实验吗?」 「算是吧。接下来我会和你一起进行各式各样的实验吧?你就当作是那些实验的开端吧。」 实验的开端……吗?听起来真不错。我很喜欢,决定接下这个任务。 回去之后,马上就问松平先生吧。铁定不是什么好事。 与松平先生道别后我追上小真知。真知不疾不徐地往前进,所以我很快就追上了她。 「你要带我去哪里呢?」 骑着脚踏车走在前头的真知转过头来,笑嘻嘻地宣布目的地。 「我要带你去参观岛上最高的地方!」 「……嗯,果然。」 我想得到的地方只有一处,她真的很喜欢高的地方呢。 * 一个人在岛上时,似乎有很高的机率会遇见小尼亚,这是我的错觉吗?也许原因出在于他每次一看到我,就会立即兴冲冲地凑上来吧。 原以为是巧合或偶然的事情,其实反过来看都是基于人蓄意的作为才会成立,这很常见。人的意志会创造出偶然。无人发现的话就是偶然,开诚布公的话,就是必然。 只是即便是偶然,会在南边海岬遇见他还真是稀奇。 「竟然一大早就能遇见你,真是个美好的开始呢~咻~」 尼亚噘起嘴巴想吹口哨却没成功,见到他这副怪模怪样后,我无力地笑了起来。 「现在已经是中午了喔。」 「啊,是吗?这句话的重点在于使用的时间呢。」 我到底喜欢这个笨蛋的哪一点呢?啊,因为我也是笨蛋吗? 昨天的我还是个笨蛋,但明天会不一样。好了,快点不一样吧。 「你在这个地方做什么?」 对于小尼亚出现在连岛民也很少前来的南边海岬,我感到疑惑。尼亚将手放在下巴上,眯起双眼看向旁边,摆出自以为是侦探的姿势。 「我在找我的搭档,但都找不到她。」 搭档?难道是在说以前的我?擅自将我视为伙伴,我可不要。可是印象中,当时我们好像总是一起行动。然而实际上见到他们的生活之后,出乎意料地发现也有分开的时候。现在就是这样,记忆会受到印象强烈的影响。 「我在岛上绕一圈了,但一直找不到她~」 「……是吗?」 我的所在位置。我思索之后,能想到的地方也很少。 「你去过灯塔了吗?」 「嗯,我去过了,但她不在那里……哎呀呀,我跟你提过灯塔吗?」 啊。 「嗯,在三天前。」 我随口撒了谎。反正尼亚不可能记得住几天前的事情。看,他马上就一脸「这样啊~」的顿悟表情,然后朝我投来腼腆又纯真的笑容。 唔唔。那个笑脸又再一次彻底扰乱我的呼吸。笑容里有着现在的尼亚所没有的,当时的我也无法察觉到的可爱。我不由得害羞起来。 「那么,你就好好加油找到搭档吧。」 「嗯!」 我匆匆忙忙与他道别。本该是这样。但我往前进后,尼亚却不知为何小碎步地跟了上来。回过头与他目光对上时,他就嘿嘿傻笑。我挤出僵硬的笑容,再次往前进。真难应付。一点恶意也没有,我已经找不到任何对应的方法。 不得已之下,我与尼亚一起在岛上闲晃。我自身并没有目的地,也完全不想去找自己,但尼亚东张西望,频频环顾四周。无论是经过小学门前,还是经过有着大片石灰岩地带的海面。不不,如果我浮在海面上的话,会引发其他问题吧?而且那里又不是游泳的地方。不过,我没有那种记忆,所以应该没问题。 越过海岸再往前进,马上就能看见发电所和松平科学服务 中心。研究所前方依然停着那辆车,松平贵弘也在。「噜~啦啦~」他看来心情很好,仿佛随时会唱起「乘上宇宙的风吧」这种歌曲。隔着白袍也能看出科学狂的后背如岩盘般凹凸不平。那家伙像是感应到气息般转过身来。 「嗨!这次是小鬼头和大女人的组合吗?」 我早已习惯他轻佻的语气,但话语中有令我在意的地方。 「这次?那家伙来过这里吗?」 「也就是说我的搭档曾来过这里吗~」 尼亚也顺势跟着胡言乱语。我说,谁是你搭档啊? 「他们直到刚才都还在这里喔,但后来被小鬼头拉走了。」 小鬼头是说我吗?看来我又带着尼亚到处乱跑了。……唉,为什么那家伙连大尼亚也喜欢呢?而且尼亚似乎也很高兴,否定这一点的话,我也只会像个笨蛋,心情真复杂。 「那家伙搞什么嘛~真不像话~」 尼亚对于搭档与别的男人玩耍似乎感到十分愤慨。反正今天我也是和「尼亚」一起玩耍,有什么关系呢?我本想对他这么说,但自制地忍住了。 「那个组合乍看之下真是幅充满犯罪气息的图画呢。」 松平贵弘深有所感地说。一点也没有深有所感的必要! 「顺便说声,你们也散发出了些许危险的气息喔。如果你欺负这个孩子的话。」 「吵死了,你这个招摇撞骗的科学家!老师没有跟你说过少说话多做事吗?」 「我师父可是一位两者都很擅长的伟大人物喔!」 啊~是吗?我对你的师父一点兴趣也没……不,如果松平贵弘不行的话,还有找他师父帮忙修理这个办法呢,倒不如说只剩下这个方法。还是先把他记下来吧。 当我正思索着这些事情时,有人拉了拉我的手肘。由于其余在场的人只剩下小尼亚,所以必然会是他。尼亚正笑嘻嘻地抬头看着我。干……干嘛? 「嗳,我们一起玩吧。」 「啥?和你吗?」 「对啊对啊,一起巡航,你意下如何呢?」 他的眼睛正诉说着:快陪我玩!他的行为跟以前的我没有两样嘛。 而且感觉上是因为搭档在和其他人玩耍,才找我当替代品。虽说是替代品嘛……嗯~ 话说回来,巡航又是什么啊? 我按着额头陷入苦恼,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就算推说我很忙,他也有可能会跟上来。 「……没办法,我就陪你玩吧。」 只要稍微陪他玩一下,他应该就会心满意足了吧。我天真地如此认为,因而轻易地点头答应,于是尼亚便毫无预警地跳到我的腿上来。他移动屁股,端坐在我的双腿上。(小孩子就是厉害…) 「等……等……等等——」 虽然双脚没有感觉,感情方面可是很有感觉。尼亚坐在我的膝盖上……那个……什么?这种浑身发痒的感觉是什么?这种难为情的感觉是什么?过敏?莼麻疹? 「嗯~坐起来真是舒服呢。」 才不舒服。一点也不好。我甚至考虑着要不要推开这个小小的背影。但是那份娇小从我身上夺走了攻击的意志。小尼亚并没有任何过错。不,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背负着罪过了,但是现在,还只是单纯的尼亚。 如此一来,我完全无法推开他。根本上而言我……啊~! 再想下去实在太难为情了,我甚至不想去想像! 顿时我再也无法静止不动,正所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就这样往前进。 「……只有一下下而已喔,真的喔。」 我继续让小尼亚坐在我的膝盖上,漫无目的地往前移动。 如果被尼亚看到这一幕,该怎么解释才好?该怎么跟他说我是迫于无奈呢? 「耶咿~!」 耶咿~!个头啦。 * 真知带我来到灯塔后,我坐在最高的阶梯上眺望岛屿附近的辽阔海面,心情却平静不下来。 因为小真知正坐在我的膝盖上,头发隔着衬衫搔着我的胸口。每当真知摇动脑袋瓜子,我就将身子往后仰,让肩胛骨大力地蹭向坚硬的墙壁。 「唔嘻嘻。」 立起膝盖坐在我腿上的真知在近距离下仰头看我,爽朗纯真地笑着。脸颊有些泛红。 要是被长大后的真知目击到这一幕,她很有可能会辗死我。虽然不能说幸好,但真知多半不会爬上来灯塔的顶端,所以这个可能性很低。 「现在这时候小鸽子正与他相见欢唷。」 「嗯?」 真知突然说些奇怪的话。我看向她的脸庞,她无法抑制地嘻嘻笑个不停。 「什么事这么好笑?」 「呵呵呵,今天我跑去那家伙的房间,在鸽子时钟上灌注了艺术家之魂喔。」 「鸽子时钟……喔!」 就是我房里的那个。原来鸽子时钟上的涂鸦是真知在这时期画的啊?从当时起就是个谜团,现在犯人却老实地向我自首。等见到大真知的时候,再跟她说这件事吧。 「唔嘻嘻嘻。」真知令人发毛地笑着,我边摸着她的脑袋边再次看向大海。十一点钟出发的定期船也已消失在水平线的另一端,没有任何事物在广阔的海原上摇摇晃晃。如同一座大水塘的大海风平浪静,维持着和平,像是固定住这座岛屿。 本岛显得朦胧不清,宛如被一层薄雾笼罩住一样。 母亲今天也潜进了这片大海的某处搜寻着猎物。我曾有一次去看过母亲工作的情况,但跟九年后没有太大变化。至于她是现在就已经有些苍老,还是九年后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就交给想像了。父亲则在小学工作,所以很难见到他。 「嗳~嗳~你跟那个大姊姊是非比寻常的关系吗?」 「非比寻常……嗯~算是吧。」 毕竟也不算什么事都没有。我含糊地肯定后,真知眯起双眼。 「生活过得很靡烂吗?」 「这倒不至于吧。」 「是吗~没有你侬我侬啊~」 太好了呢~!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很明显她误解了话语的意思,嗯,但算了吧。再过九年,她也会发现到这个误会吧。也许下次跟真知聊聊看这个话题也不错。 虽然肯定会被揍。 「大哥哥你会一直待在岛上吗?」 小真知用同时带着期待与不安的眼神看向我问。反倒是你,会一直待在岛上吗? 「一直的话不可能吧……但会待一阵子。」 至少会再待一个星期,之后就非得回去不可。 从这个舒适安逸的时代,回到我已失去了大半事物的现代。 回到我非得待着不可的世界。仔细想来,那里也像是一座牢笼。 「一阵子吗~?嗯~一阵子啊……」 「大约再一个星期吧。」 「咦~那才不是一阵子!一个星期根本不算是一阵子~!」 她用独特的语感谴责着我。真没想到会有真知舍不得与我分离的这一天到来。这阵冲击令我的喉咙顿时哽住。不对,并不是它到来了,而是我主动在拉近它呢。但胸口还是感到窒闷,毫不留情地狠狠揪了一下。 「………………………………」 灯塔上只有我与小真知,当中流动的时间如同待在海里般冰冷。狂乱的风呼啸地吹过屋顶,甚至连心底深处也窜起寒意。 但是这阵寒冷当中也包含着清爽,连根卷起了缠绕在肌肤上犹如霭雾般不明确的思绪后,替我将它们丢弃至大海的另一端。在这阵风当中,有我和真知。 虽然有可能会招来 误解,但我甚至感受到了幸福。 所以我绝不想再一次与这孩子吵架。 虽然已经无法改变时间的流动了。 既然真知已经学会如何骑脚踏车,那么我就无法采用正面攻击法取胜。这一点早已证明完毕。既然如此,就只能想想该怎么做才能让打赌本身失效。打断真知的脚。这我当然办不到。砸烂真知的脚踏车。我也无法破坏真知非常珍惜的东西。真是束手无策。况且就算因为发生了那样的意外而使得赌注失效,我也不会觉得自己赢了吧。那么即便不是自行车竞赛,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进行其他比赛再互相打赌,然后我又输给真知。因为我永远都不可能赢得了真知。 如此这般,要改变历史真是件困难的事情。我也能理解《回到未来》的男主角为何那般费尽千辛万苦。当时我还嘲笑他辛苦的模样,但现在真想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我深有同感。 「那~那~大哥哥你会参加自行车竞赛吗?」 当我想着脚踏车的时候,小真知正巧丢来了与脚踏车有关的问题。我会参加没错,但不是现在的这个我。由于无法向她解释,我只是给予否定的回答。 「我不是岛上的人,应该不能参加吧……」 「咦~才没有那回事哔~」 「为什么要哔……而且我也没有脚踏车。」 「喔喔,那就没办法了。」 她很干脆地放弃。真知言行举止的切换模式十分独特,打从以前起我就老是被耍得团团转。她总是执着于我觉得无关紧要的事,却又对我非常重视的事物兴致缺缺。 既然价值观不合,就表示我们其实出乎意料地很合不来吗? 嗯,甚至会大吵一架后决裂,那当然是合不来吧。 「我啊,今年是第一次参加比赛喔。」 小真知完全没提及我为什么会知道自行车竞赛的事,开心地向我报告。我抚摸着她柔顺的发丝,佯装不知情地应声:「这样子啊。」(果然是萝莉控啊) 「嗯,我可以保证一定会把大家都远远地甩在后头,然后获胜!」 「……你一定可以的。」 真知甚至追过了目标是连续三年夺冠的大人主办者,抵达了终点,而我只能在远远的后方看着她的背影。下星期,小小的我将会体验到那种不甘心的滋味。 「我问你,你为什么想要骑脚踏车?」 「因为很快!」 小真知回答时眼睛里没有一丝阴霾,瞳孔中央倒映着我的身影。 「如果用脚也跑不赢脚踏车的话,那我也要骑脚踏车。然后我要赢!」 她「喝!喝!」地接连剌出拳头。……不管怎么说,真是直接呢。 一直线地往目标前进。与不停地走在弯弯曲曲道路上的我们,完全不一样。 这时候的真知非常单纯,也因此洋溢着无比的魅力。我自己也抛开了所有乱七八糟的思绪,两手空空地在岛上闲晃。这样子真的好吗?我扬起苦笑。 我想起了以往外婆骨折后我去探望她时,她曾经说过的话。 思考困难的事情时,简单的事情也会变得无法做到。 而无法做到简单事情的家伙,也无法做到困难的事情。 「……外婆真是有智慧呢。」 或许我们该活得更简单一点才是。 因为无论是道歉还是重头来过,在开始时都应该更简单才对。 * 「再快点再快点~!」 「看我的!」 小尼亚不停地要求我快一点快一点,我不得不使出高速跑来跑去。加上尼亚体重的重量之后,轮椅与我皆发出悲鸣。快死了。缺氧和乳酸和我。太痛苦了。 也因为尼亚坐上来后重心变得不稳,要维持住轮椅的平衡非常累人。 再加上我们身处码头前方,大人们的视线也让我觉得很剌眼。 这个时代的优点已经抹灭到一个也不剩了。我到底在做什么呀? 「咕哇啦卡叽——!」 拜托饶了我吧—— * 「拉了偶吧……」 「嗯……在说梦话吗?」 背上的小真知含糊地嘟嘟哝哝,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中午过后我们离开灯塔,这回轮到我骑脚踏车,同时背着她。 自那之后小真知一直坐在我的膝盖上,然后就睡着了。就算摇动她的肩膀,她也只是咕哝说了几句话,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不得已之下我只好背着她回家。我用外套代替绳子将小真知固定于后背上,就这样骑着脚踏车。这是我第一次背负着几十公斤的物体同时骑脚踏车,没想到出乎意料地累。尤其是因为连日来的农地工作而酸痛不已的腰部发出了悲鸣。我终于明白背着龟壳修炼是件多么辛苦的事。 若直接送小真知回家,她母亲肯定会当我是可疑人物,所以我往外婆家前进。只要让她在那里睡觉就没问题了吧。为了不被人误会我是绑架犯,我骑在与人来人往的码头正好反方向的南边道路上,所幸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顺利地抵达了外婆家。 外婆正独自一人在家里听着广播。岛上当然没有广播电台,所以算是窃取其他地区的讯号收听,因此节目当中经常会出现其他县名。连节目的名称本身也包含了与这座小岛无缘的县名。外婆总会收听这个节目。 我走进屋里后,外婆边继续听着广播边回过头来。 「你现在也兼任保姆吗?」 「这是情非得已。」 我戳了戳小真知的脸颊。她像在说「不要吵我啦」地摇了摇头,但没有张开眼皮。外婆看来也察觉到了她的睡脸,「哎呀呀。」于是摆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但仍是站起身,摊开折叠在房间角落里的被褥并铺好。让小真知躺在被褥上后,我穿上外套。 「嗯……」 带着幸福睡脸的小真知翻了个身,捉住我裤子的下摆。她确实还在睡觉,所以这应该是无意识的举动吧,但我无法拨开她的手。等了一会儿后,她似乎毫不打算放开,我只好坐在被褥旁边陪她。 外婆也再次坐回了收音机前,同时调侃我: 「看来她很喜欢你嘛,是怎么哄骗到她的呀?」 「说得真难听呢。是因为我是本岛的人,她觉得很新奇吧。」 「哼。」 外婆哼了一声。而这究竟是何种感情的流露,我实在无法捉摸。 我与外婆一同托着腮听广播。dj正以轻快又悦耳的嗓音念出听众寄来的明信片,听来真让人怀念。以往我也曾坐在外婆身旁一起听着这个广播。 「真是和平呢。」 「是啊。」 「你到这座岛上来是要做什么呢?」 真是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不再托腮抬起头来,用指头按压眼睛。我边用手指按摩,边思索问题的答案。然而这是一个我自从来到这里后就一直在烦恼,但直到现在也想不出答案的难题。也许我这一辈子都得不出答案吧。 「我不知道。」 我老实回答后,外婆只是应道:「是吗?」能够听到在外婆的回答中极常出现的「是吗?」让我有些高兴。 静静坐着不动后就开始发困。大概是因为已经很习惯午睡了吧。外婆想必是察觉到了我的睡意,像在说「快点去睡吧」朝我喝斥道: 「你也去那里睡不就得了?」 「唔唔……嗯……是啊……」 我心想着「这样好吗~?」却还是抵抗不了睡魔,钻进了小真知躺着的被窝里。眼皮瞬间往下掉,完全没有余力去欣赏她的睡脸。我将半颗脑袋枕在枕头上后,意识逐渐飘远。(无节操 啊少年) 伴随着一种自己往下滑落数公分的感觉,我开始发出响亮的鼾声。 玩了就睡,随心所欲,真知也在身边。 这样的日子会再持续一个星期。 反过来说,再一个星期就会结束。 * 「你也差不多该下来了吧!」 我推了推小尼亚的背部后,他很干脆地跳下了我的膝盖。正确来说是掉了下去。他的双手在空中挥舞后,以蹲着的动作于地面着地,但又马上「当啷——!」地复活。 他说不定在我腿上坐了将近一个小时。为什么我没有早点把他推下去呢? 「啊~真好玩!」 「你当然觉得很好玩,也很轻松吧?」 我可是拚了命地在转动轮椅,累得全身筋疲力尽。接下来有十年都不想再动了。 「大姊姊,你好厉害喔。搞不好在自行车竞赛上能夺得冠军喔!」 「我说过了,这又不是脚踏车。」 而且如果想利用这东西跑下有高低差的坡道的话,就会往前摔倒落得凄惨的下场。这点我已经亲身经历过了。 「那么,差不多该结束玩乐,继续去找我的搭档了。」 尼亚自以为成功地摆出正经的表情说。搭档就在你面前喔~真是的。 「希望你能很快找到她啊。」 「嗯!那么大姊姊,明天见啰~」 尼亚精神奕奕地挥着手跑开。直到尼亚不再回头看我之后,我才轻轻地挥了挥手。因为要是在他看得见的时候挥手,他有可能又会跑回来。 「明天见……吗……」 明明根本不晓得是否每天都能见到面,也没向我确认是否希望能再见到他,真是种自以为是的问候语。但是,只要我还待在这个岛上的这个时代,一定还会再遇见他吧。 不过这种情况也即将结束。 尼亚会冲向我的这些时间,将再次成为过去。 这应该是件我引颈期盼,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但脸庞却莫名地往下垂。 我一定是哪里不太对劲,甚至让我几乎要忘却我们吵架的理由。 然后,一个星期又即将过去。 松平贵弘宣告能回到未来的那一天,一点一点逼近。 * 星期四,自行车竞赛将在两天后到来,这天有猛烈的雷雨降临。 屋外笼罩在强烈的雷雨当中,草庵的情况就像正等着先被狂风吹跑,或是先被暴雨击垮。不过在我所知的历史当中,外婆家并没有因为这次的恶劣天候而倒塌。草庵是在外婆变痴呆的数年之后才拆除,所以还是在遥远的未来。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抹去心中的不安。 明明有窗户,纸拉门却因为从缝隙灌进来的风而不停晃动。尽管现在已是十月下旬,吹进来的风仍相当温暖,搔着我的鼻子。刚洗完澡还在发热的肌肤,似乎正因这阵风而不快地变冷。 发电所的办公室因为看起来随时都会连同骨架瓦解崩塌,不得已之下我们来到外婆家避难。当然我和真知在半路上就淋成了落汤鸡,因此外婆命令我们先去洗澡,并准备了替换衣物等东西。我先洗过澡后,真知一个人无法洗澡,于是请外婆帮忙。外婆似乎因为不知该如何动手而吃了不少苦头,但总不能我和真知一起进去洗澡吧。我是无所谓,但真知非常排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你当然无所谓啦) 我抓起披在湿发上的浴巾一角,擦了擦暴露在风中的脸颊。发尾滴下的水珠弄湿了衣服领口。我低头看向那些水珠,看着看着意识逐渐飘远。 眼皮像是肿胀般变得无比沉重,当我恍然回神时,我似乎已睡了一阵子。直到外婆出现叫醒打盹的我,我才回头看向屋内的时钟确认时间,看样子已过了三十分钟。 头发也已经全干了,相反地浴巾则变得无比潮湿。身体也都冻僵了,只觉得好冷。我抖了抖洗完澡后冻僵的身子,揉揉蒙眬的双眼。 那么,外婆出来了,没见到真知的身影。 「莺谷呢!」 我没有问「真知呢?」光从这点看来,想必我也相当适应过去了吧。 「在屋里休息呢。啊啊,帮那孩子洗澡真是累人。」 外婆敲打着肩膀坐在我身旁。和服的袖子因为热水而湿透,显得相当笨重。好一半晌,我与外婆都盯着映照在纸拉门上的影子瞧。或许外婆也在担心房屋会不会毁损。即使我跟她保证说「不会有事」,也只能让她安心一时吧。 「田地变得乱七八糟了呢。」 「是啊。明明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混乱,真是头疼。」 当初来到这个时代时,因为地震造成的灾害,田地里满是石头。以前的我就只会丢石子玩耍,完全没有帮到外婆的忙。尽管如此,外婆还是没有对我说过半句责备的话。我捂着因后悔而隐隐作疼的胸口时,外婆开口说道: 「你是八神先生对吧?」 「嗯?啊,是的,我是八神,你好。」 我几乎要忘了自己曾如此自称。因为没有半个人叫过我的名字。 「你说你们是外面的人,是在说谎吧?」 外婆忽然直捣核心。我胸口一阵紧张,不向觉地挺直背脊。见到我的反应后,外婆更是追根究柢。 「你们是岛上的人吧?」 虽然是质问,但话语中有着确信的音色。窗户不停喀答作响,仿佛与我游移的眼珠互相同步。我明白到已经无法再欺瞒下去,于是决定坦白承认。 我吐舌并举高双手表示投降。 「你怎么发现的?」 「口音。你讲话的语气跟岛上的人一样,有种特别的腔调。」 「……是吗?」 原来如此。之前外婆转过身要我讲话给她听,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吧。这么说来,松平先生也说过岛上居民都有种独特的口音。真是败给他们了呢。 「我是因为有不得不隐瞒的苦衷,真是非常抱歉。」 我缩回舌头并低头致歉。外婆也移开身躯,哼哼笑了起来。 「我不会深究原因。不过既然同是岛民,当然就该互相帮助。」 原来外婆是因为早就察觉到我们是岛上的居民,才会对我们这般亲切吗?虽然曾有过诸多天真的妄想,但看来我全都猜错了呢。嗯,说得也是啦。 外婆果然是这座岛上的居民。对外排他,对内则很温柔。 「这段日子来真是承蒙你的关照了。」 「嗯,听你这种说法,是快要回去了吗?」 「我们预定三天后回去。……外婆。」 「嗯嗯?」 「也许你无法相信,但我来自未来,是你九年后的孙子。」 一意识到将要回去,瞬间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外婆瞪大了双眼。嗯,这也是当然的。可是,我想告诉外婆真相。 因为这将会是我最后一次能够与外婆「谈天」。 外婆的反应非常暧昧模糊,很难判定我这么做是否正确。 「……嗯~」 「……我开玩笑的。」 我缩回身子重新坐好,用浴巾遮住脸上的表情,自我解嘲。没办法像大雄一样那么顺利呢。但是,这样子就好了。在我的时代里,外婆也依然活着。 纵然心意无法相通,纵然直视外婆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 「我可是很自豪自己的听力呢,刚刚你喊的那声外婆,发音跟我孙子真是一模一样呐。」 「因为我很擅长模仿,在本岛就是靠这个吃饭。」 我接连撒下大谎。虽然我对外婆耳力很好一事感到感动,但不想再招致 更多的混乱。 「刚才我也说过了,我不久之后就要回去了。所以,那个……就没办法帮忙你田里的工作了——」 在我说完对不起之前,外婆就放声哈哈大笑,像在说「算了吧」般连连摆手。 「你哪能帮上什么忙呀,既没体力,又老是扯别人的后腿。」 「……对不起。呃,那个,如果造成你困扰的话,可以跟我说一声啊。」 真丢脸。过去的我是因为不想碍手碍脚,才会不帮外婆的忙吗? 不不,怎么可能~当时单纯只是在偷懒罢了。 只是懒得去思考未来。 「困扰?怎么会呢?」 外婆站起身,然后低头看向我得意微笑。 「因为你是我的孙子啊。」 「………………………………」 我瞬间以为自己的呼吸要停止了,眼中甚至看不见笼罩住这个家的暴风雨。但是这种感觉也如同缝隙间灌进来的风一般,稍纵即逝。 「开玩笑的啦。」 外婆发出像山中姥姥般「嘻嘻嘻」的笑声后,将手塞进袖子里转身离开。 ……啊啊,是吗?是在……开玩笑呢。 我对外婆的发言感到不知所措,被一种脑袋和臼齿都在摇摇晃晃的感觉耍得团团转,最后托住脸颊深深叹了一口气。 「……就算是开玩笑……」 我不晓得有多少年没被外婆当作是孙子看待了。 每一次回想,头皮上就堆积着类似汗水的物体,同时带着滚烫的热意,我用浴巾遮住脸庞。气息在浴巾上弹回,扑在我的脸上。闷热感与冷意互相胶着。 原本干燥的脸颊,再次因泪水而湿成一片。 * 狂风正覆盖住这座小岛,这点连在屋内也感觉得到。这是个暴风雨的夜晚。 等这场暴风雨过去后,我们就能顺利地回到原来的时代了吗? 又或者,会遇上下一场暴风雨? 「……我记得好像有船只在这场暴风雨里翻覆,其他也发生了不少事情。」 整座小岛会闹得人仰马翻吧?我记得甚至还有个同年级的小孩不幸罹难。 说到骚动,白天时岛上的大人大呼小叫地说着什么绑架,四处奔走。在这座岛上绑架?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至少在我的记忆当中,没有小孩子曾被卷进这种犯罪里。更何况在这种狭小的岛屿上绑架小孩,又能藏在哪里啊?明明要离开这座岛就只有搭定期船这个方法。一定是大人们搞错了,是顽劣小鬼的恶作剧吧。 我推动轮椅,再往后拉。一边摇摇晃晃,一边回顾这段不可思议的体验。直到现在我仍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一直在作一个很长的梦。可是一触摸到轮椅的车轮,上头的温度便让我感受到了现实。 车轮像要违抗室内的高温般,十分冰凉。 自从遭逢意外以来,我每天的生活就像一场蒙上了霞雾的梦境。总觉得很没有真实感,双眼的焦点模模糊糊地无法对焦。就像被包覆在一个巨大的膜里,所有事物的界线都变得暧昧不清。 就算回到了这个时代,我的眼前还是一片朦朦胧胧。 但是,很甜。这片霞雾就像糖果般甜蜜,洋溢着幸福的氛围。 如果这种梦能够一直作下去的话,一定会很幸福吧。 「……啊。」 长大后的尼亚朝我走来。他坐在我身旁,用指尖搔着眉心。如果叫他走开,他似乎会真的走掉,但我又想不到其他能说的话,最后只能默许他待着。 「松平先生现在应该正拚命地保护着研究所吧?」 「是啊,因为研究所将会被破坏到完全认不出原形啊。」 我们聊些无关紧要的事。尽管尼亚嘴上说着这些话,但小时候的尼亚现在应该正遇到很可怕的事情。也许是想起了那件事,尼亚显得愁眉苦脸。 「……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时代、这一天呢?」 明明好像也有其他时代更适合啊。好比说明年之类的。 尼亚似乎有他自己的想法,发出了沉吟声,然后朝向别的地方开口。 仔细一看我才发现他全身都湿透了。这种时候他还跑出去外面吗? 「我倒是好像明白了喔。」 「咦?」 「我想我明白了我们为何会来到这里。」 说话时尼亚的表情与阴郁地往下垂落的浏海不同,非常明亮轻快。 那种矛盾的组合让我的胸口开始躁动不安。 「你还记得自行车竞赛的事情吗?」 「怎么可能忘记呢?」 说得也是。我也真是的,怎么会问他这种问题呢? 就算是因为一直看着尼亚的脸会心生不安,才想改变话题。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接近我?是在试探我吗? 自行车竞赛,彻底扭转我与尼亚命运的转捩点。 九年后将会废除的这个比赛,在这个时代里依然存在着。 然后一想像到不是小尼亚,而是大尼亚想向我说些什么,我就尴尬地胸口忐忑跳动,内心一片惊涛骇浪。正巧就像外头的暴风雨一样。这个混帐,你到底有什么事!我真想揪起他的衣领赶快解决,但还是强忍了下来等着尼亚开口。 终于尼亚深深地低下头,低得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然后他说: 「对不起。」 「………………………………」 至于他是针对哪件事道歉,当然连想都不用想。 恳求原谅时的尼亚显得既软弱又无助,就跟平常差不了多少。 如此说来,这说不定是他第一次向我道歉。我们连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也忘了,一直意气用事。让这件事情梗在心里,就像感冒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尼亚也在这座岛上想过了很多事情吗? 但同时我也觉得,一直以来我等待的话语似乎不是这句道歉。所以—— 「已经无所谓了。」 我用眼角余光确认尼亚抬起头来,同时瞪向窗外的暴风雨。 无法看见风。就像心一样,无法用肉眼去捕捉。但是风会打在窗户上,拍向墙壁,让人感受到它的存在。就像心一样。因为会与对方互相碰撞,互相伤害。 「不管是好好听你说话,还是思考接下来的事情。」 然后我顿了一拍,确定自己能否认同后,才接着开口。 没错,因为一切—— 「一切在这场暴风雨过后,才会真正开始。」 * 于是两天后,我与真知的命运之日到来了。 命运并非是愈壮阔愈好,即便很微小,也足以改变我们的人生。对于这个命运,我得出的答案就是将一切托付给车轮。 「你从哪里找到那辆脚踏车的啊?」 真知带着「你又没钱」的弦外之音,疑惑地问我。我拍了拍车头答道: 「这是松平先生的私人物品。你看,很眼熟吧,这是松平号。」 就是总是停放在松平科学服务中心前方的那辆车。顺便说声,这是辆普通的淑女车。车架上还用油性麦克笔写着松平号,后轮上也贴有疑似是学生时期检查合格标签的贴纸,都泛黄了。 而且车篮还是桃子色的,设计品味真是低俗,我绝不想在公共道路上骑这辆车。就连外星人可能也不愿意坐上这个车篮。会坐的只有更加下等的地球人而已。(这是在a艾莉欧么) 「……那么,你真的要参加吗?」 「嗯,我要参加。」 我朝真知颔首后,转动肩膀。大概是因为帮忙田里的工作,肩 膀有些沉重,另外腰也好痛。 「我想试着再一次抵达终点。」 「说话真是莫名其妙。」 我对真知的反驳扬起苦笑。我只是临时起意说说看,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绕行岛上一周的比赛是从本岛引进的少数活动之一。没有直接沿用公路车竞赛这个名称而是取名为自行车竞赛,反而更加适合我们。主办者会从前一天起在岛上的散步步道上张贴塑胶横条,做出比赛的路线。规则很简单,只要骑在路线上绕行小岛一圈,再回到起跑点的码头即可。比赛不到一个钟头就会结束。 和正式的比赛不同,我们的比赛既不采取团体制,也没有中途休息。 只是,这座小岛的坡道多得不像话。连上下坡也全都囊括在路线里,尤其下坡最为恐怖。因为就连有阶梯的地方,也得骑着脚踏车下去,跟智利举办的城市下坡赛一样骇人。至今虽然还没有人出意外身亡,但经常有人受伤。也因此参加比赛的人包括主办者在内,每年都只有五、六个人。虽然这场比赛并未打出只限定岛民的口号,但原本就很少会有人从本岛来到这里。 会兴高采烈参加这种比赛的傻子,就是今年的我们。 「幸好天气晴朗呢~跟我记忆中一样。」 天空万里无云,正好适合用苍天来形容。两天前的雷雨已经彻底远离,只剩下混沌不堪的地面。这下子肯定很难骑吧。 「听说时光机已经修好了,随时可以回去喔。」 「嗯,那明天回去吧。」 虽然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何是以骑脚踏车作为时光旅行的结尾,但我已经决定要活得简单一点。所以我要去做我想做的事。 为了活得简单一点,我认为在此做个了结是绝对有必要的。 「喂,真知。」 「干嘛?」 「如果我这场比赛获胜的话,就告诉你我当时没能说出口的秘密吧。」 「不,不必了。」 她一脸严肃地拒绝,还抬起掌心,朝我连连摇头。 「太过于事到如今了。倒不如说,我也觉得你不会赢。」 「因为真知有参加?」 「因为历史是不会改变的。」 真知边点头边说得煞有其事。明明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证明过这件事。 从现在起,就让我来证明真知的主张是否正确吧。 我将松平号往前推,前往起点。 再一次前往那个曾经成为我们终点的所在。 * 暴风雨过后,遗留下的是奇迹的终曲。 这之后,我们将回到原来的时代……情况会有什么改变吗?经过这场时光旅行后,似乎有什么新的事物诞生,又似乎什么事也没有改变。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事件发生,仿佛只能够看着旧伤口的疮疤被一点一点揭开。 可是,疮疤底下会长出新的皮肤。我终于也领悟到了这一点。 我也往前跨出一步吧。 当作是今后即将大力起飞的助跑。 * 「哎呀~诸位也来了耶。」 「咦?那是在说我吗?」 「诸位是也。」 看来确实是指我一个人没错。父亲在小学里都在教些什么啊?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父亲的指导能力。 在码头前方,过去的我与小真知早已混在大人当中,等着比赛开始。所有人都骑着淑女车,或者该说所有参赛者都是骑着有车篮的脚踏车。除了我们以外,参赛的大人包括主办者大叔在内共计三人,总计是六人。也和我的记忆一致。 只是我从来没有预料过,自己有天竟会混在记忆的这幕风景里。 「外面的人也要参加吗?」 过去的我抬起趴在脚踏车上的小脸,有些紧张兮兮地问我。从他的样子看来,果然他已经和真知互相打赌了吧。真是拿他没辄呢。 「要参加吗~?」 小真知也顺着过去的我的话问。对两人的问题我皆回以点头。 「嗯,请多指教啰。」 过去的我推起脸颊般地嘿嘿傻笑后,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加油喔~」 我知道自己将会落败,所以无法回以「你也加油喔」。 我暧昧地笑笑,将脚踏车停在小真知旁边。昨天我已报名参加比赛。主办者向我确认是不是本岛人,我点头答是,但他并没有拒绝我的参赛。毕竟参加人数很少,也不得不欢迎外来的人吧。况且,自行车竞赛的主办者就是前田小姐的父亲。我请前田小姐帮忙关说之后,很快就拿到许可了。在过去我就已经知道,前田小姐的父亲非常宠爱女儿。 他还问我:「这项比赛多少有些危险,没关系吗?」我回答:「没关系。」 同时在内心错愕反问:「哪里是有些了啊?」明明每年都有参赛者的脚踏车摔得粉碎。至于优胜奖品,虽然简陋,但基本上还是会准备。但是决定奖品的人并不是主办者,而是他的女儿前田小姐。每年都依她的心情决定。 而今年自行车竞赛的奖品是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 我和过去的我一样绷紧身子,趴伏在脚踏车上。一闭上眼睛,思绪的浪潮就一涌而上。 未来是一片白纸,一切都尚未决定。对现在的我而言,未来是什么?九年后究竟会是现代,还是变成了新的未来?脑袋里大半部分都充斥着这些杂念。一种封闭又压迫的感觉萦绕不去,仿佛脑海里全都是海水,只有上层一小部分露出了海面。由于思考过度,我开始紧张起来。 也许最好不要闭着眼睛,因此我张开眼,然后在聚集于码头边约四、五人左右的稀疏观众当中,见到了真知的身影。比起我们,观众们的视线大多先投注在真知身上。真知像是完全不介意那些视线般,神色冷静地凝视着我。我给予回应。 我和方才的我一样,试着朝真知挥手。真知显得惊讶又不知所措,但马上举起手直至肩膀的高度,然后就此定住不动没有挥手。这动作真像是一尊大佛。 但是,这样就足够了。我握紧脚踏车的手把,等着比赛开始。 负责喊起跑口令的人是开卡车的大叔,也就是剑崎先生。他与主办者是好朋友,所以才会出面帮忙吧。由于我已经历过一次,因此十分清楚喊起跑口令的时机,以及断句的间隔时间。 所以比起其他参赛者,我的情况应该更加有利,况且对象可是小学生,如果这样子还输了,可不仅丢人现眼这么简单。顿时,我紧张的程度完全不输给从前。 「各就各位~」 剑崎先生用着他丝毫感受不到霸气的嗓音,准备喊出开始。记得这之后是先喊「预备~」没错,然后两秒之后就是开始。太完美了,是说已经过两秒了,我赶紧蹬上踏板。「开始——!」 我有些偷跑地踩下踏板,往前领先一个脑袋的距离。终于要开始了。 说得夸张一点,我正在这场我与真知的命运开始剧烈转动的比赛上,再一次往前狂奔。 在我加速的期间,有道娇小的影子一口气追过我。是真知。她完全没打算储存体力,卯足全力往前直冲。这个展开和以前一模一样。而且麻烦的是,真知将会就这样一路领先到最后。 岛上的散步步道原本就很狭窄,现在又因为比赛的关系,以塑胶横条限制住了道路宽度。再加上路面崎岖不平,非常难以在中途超越前方的脚踏车。至今我已经看过有好几个大人想勉强超车,却因为路面的高低差距而车轮打滑跌倒。 我不认为真知计算到了这一点。但是她不停加速,不让任何人跑在她前头。我和过去的我都拚了命地踩着踏板想追上 她,却无法缩短距离。纵然追上了,也无法超过先发制人的真知。 明知这一点却还让她超前,是我太大意了。我竭尽全力蹬着松平号,紧追着真知的后轮与尾巴。现在毕竟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不再被她单方面拉开距离。虽然很缓慢,但我正逐渐追上她,不再看不见真知的背影。 剩下的就是要在哪里追过她。离开码头后,我们遇到了第一个下坡。对于曾经活生生摔下这个下坡的我而言,要使劲全力冲下这个坡道,简直是疯子的行为。但这个比赛本来就不正常了,所以也只能骑下去。 领先的真知完全没有放慢速度,就这么冲下坡道。只要后轮一浮起来,脚踏车就会翻覆,坐在上头的人也会摔倒在地面上,比赛就此结束。甚至有可能会死。但真知看来一点恐惧也没有,一鼓作气冲下坡道。(举办这样的比赛真的大丈夫吗?) 参加这场比赛时我相当放心,因为我早就知道真知最后会毫发无伤地跑完全程。但是,我的参赛或许会改变这个过去也说不定。然而若不改变,我就无法成为第一。我鼓起勇气,也跟着奔下坡道。 平常走路时觉得很长的坡道在一瞬间就飞越而过,紧接着下一个恐怖袭来。虽然是要穿梭在住宅区之间,但那里的路线满是阶梯。设定路线时基本上都避开了需要往上攀爬阶梯的道路,但对于往下的道路可就没那么好心了。我叩咚叩咚地骑在一连串阶梯上。 我整个人压在脚踏车上,或是紧紧捉住把手,极力地稳住车体的跳动。像在说「避震器是什么呀?」的淑女车车篮激烈摇晃,我不禁担心松平号会不会被震得四分五裂。真的四分五裂的话,我可能会撞到脑袋然后一命呜呼。 根据我的经验,在高低起伏剧烈的住宅区路线这里,会消耗掉我的大半体力。但是若不紧紧跟着前方的真知,之后就无法逆转局势。有一个地方能让我反败为胜。只要能在那之前持续跟在真知身后,我就能超过她。剩下的就是靠体力一决胜负。 我仅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拚命想追上来的过去的我十分遥远。距离较近的是那位主办人大叔,他瞪大了双眼嘴唇发紫,同时紧跟在后。简直就跟恐怖电影没两样。 我继续往前狂奔,同时对真知的体力感到佩服。自当时起我就怀疑过真知是不是普通人类,但现在我还是很怀疑。真知毫不减缓脚踏车的速度,甚至让人怀疑该不会是这座岛上的神明还是什么,分了点力量给她。真知散发着永远都要跑在第一的气势,让人眼花撩乱地不停动着自己短短的双腿和车轮。尽管身体有时轻盈地仿佛要飘离脚踏车浮进半空中,真知还是不将大人放在眼里。她一直是我的憧憬。 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参加这场比赛。 只有一次也好,就算利用时间这个违规的手段,我也想赢过她。 然后,我一直等待的机会来了。 小学前方,在小岛南边可说是唯一一块平地的那段路线,是我绝无仅有的反败为胜契机。如果是那里,就算用不符合人体工学的姿势在狭窄的路线上追过真知,也不太可能会被坡道绊倒。 我用「眼前就是终点了!」的气魄与错觉鼓舞自己,追上真知的脚踏车。不停地追,再追,直到追上她。然后一鼓作气冲上前,与那辆跟娇小的身影不相称的偌大脚踏车平行。 首先,车轮的声响互相重叠。真知听到这阵声响后整个人震了一下,终于回过头来。这一刻尽管只是刹那,但她的速度确实慢了下来。我没有错过这个机会,不留余力地使出所有力量。 然后,我终于追过真知跑在最前头。 我斜眼瞄向真知,她正因为被超前而露出无比震惊的表情,我更是加速拉开距离。只要这时候能保持领先,一路维持到海滨路线的话,我就不可能再被超越。因为接下来都是狭长型的路线,就算超过我也一定会跌倒。参加过比赛的经验在此派上用场。 我可以赢过真知。我终于赢了。我将第一个抵达终点。 这阵感动吹跑了我所有疲惫,视野豁然开朗,仿佛光芒都只打在我的身上。奔过小学前的平地后,我进入通往海滨的道路。真知再也不可能追过我。这下子我的胜利可说是无可动摇。我大幅领先跑在前头,一口气拉开与后方参赛者的距离。 然而—— 在我确信自己的胜利后没多久,像在制作千层派般,那件事紧接着到来。 小学附近海滨的石灰岩地带跃入眼帘后,我见到了惊人的景象。脚踏车前轮倏地摇摇晃晃骑出s形,我险些摔倒在地。 有小孩子在海上溺水了。 那个小孩正漂浮在脚够不着底的深海地区,不停吐着海水拚命挣扎。就算想大声求救,但他只要一张开嘴巴,海水就会灌进去,看来很难以实行。由于他的位置就在悬崖下,根本没有任何人发现。只有我低头看见他。除此之外没有他人。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当作没看到吧! 怎么可能啊! 我用力啧了一声后,用脚踏车前轮冲破限制住道路宽度的塑胶横条。大幅偏离路线后,我朝着大海卯足全力踩下踏板,然后乘着这股气势直接一跃而起。 连同整辆脚踏车一起跳向大海。(这一刻丹羽真灵魂附体) 冷静的判断这种东西早在比赛开始之后就被我抛在脑后,所有的行动都交付给当下的心情。脚踏车与我一同降落至海面,就在那个溺水小孩的附近。 尽管高度不是很高,我还是一骨碌地沉进大海里。往下潜行的速度之快更是让我慌了手脚。我从头咕噜咕噜地沉进海里,身体转了好几圈,也因此瞬间分不清楚东南西北。我闭上眼睛忍受着吵杂的水声与气泡声,等身子稳下来后,确认上下方向。 幸好海水并未像混着泥巴的河水般混沌不清。小岛周遭的海水很干净,我很快就看见了海面。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后,我连忙往上游。就在我快要游出海面之际,那个孩子看似就要沉进海里,我赶紧从下方将他捞起。 接着两人一起浮出海面。我连连咳嗽吐出堆积在肺里的海水,双眼因盐水的剌激而不停流泪。小孩子的情况比我还严重,他甚至连鼻子里也喷出海水。 「呜哇啊啊啊,呜咦,呜啊啊啊啊——」 「啊,不用勉强说话也没关系……喂,不要乱动!连我也要沉下去了!」 那孩子七手八脚地攀在我身上,根本没在听我说话。衣服吸收了水分后已经变得很沉,现在又有更加笨重的东西缠在我身上。手脚的动作受到限制后,感觉上很有可能真的会溺死。基本上有很多水难意外都是原本想救人,结果双方都不幸罹难。虽说基本上是这样,但不然我又能怎么办?如果是在人来人往的地点,我还能装作没看见,但在这座岛上如果这么做,这个孩子肯定会溺毙。 虽然是粗暴的解决办法,但我往孩子的脸揍了一拳让他冷静下来。看来是奏效了。大概还有打他两、三个耳光吧。突如其来的暴力相向令小孩放声哇哇大哭,但不再胡乱挣扎,因此我就这样抱着他往前游。明明是来救这孩子却又打他,总觉得我没救了。眼前就是悬崖,如果要到岛上,就得绕至北边的沙滩才行。骑脚踏车的话只要五分钟,但用游的话……真是一段我不敢想像的距离。 「可恶!之后再回到比赛上……应该不可能了吧。至少来个人把我们拉起来吧——」 我试着大喊:「喂——」或「唔喔喔喔喔——」却悉数被海浪声盖过,无法传达出去。反而只看到脚踏车轻飘飘地自我面前飘远。参赛者们似乎一头栽进比赛里,完全没发现到我们。为什么只有我注意到啊?是因为我体长脚短座椅又高,才看得到悬崖下面吗?不不不,别开玩笑 了。话说回来,看来这下子只能放弃求援了。 只能靠自己游向陆地了。我刚刚可是才骑过脚踏车,浑身酸痛呢…… 要是松平先生要我赔偿松平号的话,那可怎么办才好? 我边拚命划水,边再次证明真知是对的。 原来如此,历史确实不会改变。就连佳话,也变成了障碍。 * 接获尼亚掉进海里的通知后,率先浮现至脑海的想法就是—— 那家伙又在玩渔妇游戏了吗?真是不像话呢~! * 「他们好像认定我是中途弃权,连个特别奖也没有呢。」 「那是当然的吧。」 听完我的报告后,真知的回应十分无情。我拧干袖口后,海水在地面上形成一滩水渍。无论拧哪个地方都会拧出一堆水来,感觉会没完没了,因此我干脆不管了。半干的粗糙衣物穿起来很不舒服,但我不再一直低头看着衣服,挺直背脊,望向码头。 码头那里正因为比赛结果出炉和我救了小孩子一事而闹哄哄的。 「赢的人是?」 「当然是我啊。」 真知百般无聊似地说。 「人果然无法颠覆历史呢。」 「是啊。」 所以那孩子才会在海上溺水吗?不,怎么可能。水难意外是岛上少数的潜在危险之一。虽然很少会有人在非海水浴场的海滨那里溺水就是了。在我们原本的历史当中,那孩子应该已经死了。因为我记得确实有个同年级的孩子过世。 在情势所逼之下救了他后,或许未来又会改变也说不定。现在他正慎重地被载往医院。尽管岛上只有一间私人的小医院,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啊,我们不见了!」 我大叫一声。刚才还被大人们团团包围接受赞美的真知,以及落败后意志消沉的我已然消失无踪。这么说来,他们已经走向了那条通往住宅区的坡道。 在那里我们的友情将会绝裂。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真知拳头的触感在脸颊上复苏,后背遭到飞踢的痛楚也鲜明地重新涌现。 这些感觉仿佛正从背后推着我的肩膀,我往前跨出一步。(美丽的天使在远方召唤你,勇敢的少年啊快去创造奇迹) 「啊啊,有了!」 这时一名中年妇女从大人之间钻出来,急忙叫住我。她就像是时光洪流为了阻止我们的介入所射出的箭矢般飞扑上来,捉住我的手臂。 「就是您救了我家的孩子吧!」 「咦?啊,是的,真是太好了呢。」 那我就先走了——尽管我想就此打住,那位妇女却毫不理会地继续说道: 「真的,真的非常谢谢您!」 「不会不会,我的个性就是一看到他人有困难,就无法坐视不管。」 这个骗子。真知的话声隔着中年妇女传进我耳中。我看起来有那么冷酷无情吗? 「您是本岛的人吧?」 「啊,是的。」 「尽管如此,真不知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不,真的不必了。那个,我在赶时间。」 见她一直纠缠不清,我有股冲动想推开她并大喊:「你这混帐,快滚开!」原来如此,我果然不是人。那么早知道不救那个孩子就好了,我实在无法彻底当个好人。 「请问您的名字是?」 「呃……那个,我是八神和彦。就当作是这样吧。」 「是吗?八神先生,我绝对不会忘了您还有您的恩情!」 麻烦你忘了吧!我撇下不断低头致谢的母亲,正要迈开步伐跑向年幼的我们身边时—— 接着阻止我的人是真知。 「等一下,你想去哪里?你还记得那边会发生什么事吧?」 「…………………………」 见我沉默不语,真知刻意以「难不成」作起头。 「难不成,你想阻止他们吵架?」 「……可以的话。虽然也许是白费功夫。」 就如同我无法获胜一样。有可能冥冥之中有某种强制的作用力在运作。但即便如此。 「因为我不想再被真知打了。」 如果不这么做,我至今的成长就没有意义,来到这个时代也就没有价值。 这回我用自己的双脚,跑在一个小时前才骑着脚踏车奔驰而过的那条道路。每当往前跨出一步,我就觉得呼吸困难。胃的底部因为紧张和焦虑而紧紧揪起,好几次我都想停下脚步。我无视那阵像是警告的不适感,为了改变过去,继续迈出脚步往前狂奔。 在时光洪流中逆流而上的我,这一次主动向这股洪流挑衅。 抵达现场时,恰巧真知正起脚踢向我的背部,我整个人摔下坡道。当时感受到的剧烈痛楚仿佛也袭向了我的四肢百骸。但是我赶上了,现在还只是被踢飞,应该还没被打。而我也还未动手殴打真知。 证据就是真知的手上还拿着比赛的获胜奖品。 时光的洪流尚未确立我们之间的悲剧。 我不假思索,脑筋一片空白地冲进那个现场。然后从后方扑向现在随时要冲下坡道去打人的小真知。真知旋即转过后脑勺,我因而硬生生地接下一记头槌。她的脑袋撞上了我的下巴,我顿时眼冒金星。 「干嘛啦!」 真知回过头来向我怒吼后,顷刻间我的眼里满是泪水。羞愧、怀念、后悔等情感交织在一起,我哭得稀里哗啦,连鼻水也流了下来。也因为泪水让我看不清真知的脸庞。 「快住手……别再吵了,算我拜托你们……」 我受够这种事情了,我不想再重蹈覆辙。我不想失去,我想再一次拿回来,拿回我的愿望。 见到一个大人突然出现后又哭了起来,还抱住自己,连小真知一时间也忘了生气,显得不知所措。小真知问向像个笨蛋般毫不害臊嚎啕大哭的我。 「为……为什么是大哥哥你在哭啊?」 这时过去的我板着一张脸,踉踉跄跄地走上坡道。对真知所生的罪恶感、无法说出秘密的消化不良感,以及被踢下坡道后的恼羞成怒。再加上我这名中途闯入的大人,他看起来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都是因为这个笨蛋,我们之间的关系才会变得如此复杂。 况且会召唤未来的自己来到这个时代,说起来也都是你的错。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不好。 「拜托你们……不要……吵架。」 「可是,是那家伙不守信用啊!」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个劲地道歉,泪水滴落在真知的肩膀上。真知的肩膀因泪水的冷意而颤动了一下。 「所……所以我说,为什么是大哥哥在道歉啊?」 过去的我也露出一脸「就是说啊」的表情。我想不出可以回应的话语,只是紧咬下唇,肩膀颤抖。我究竟想怎么做?又能为真知做什么? 「我喜欢你。」 那家伙,其实是想这么说。那就是瞒着真知的秘密,也是一件最为重要的事情。明明很重要,却说不出口。因为太过重视、太过懦弱、太过难为情。 「你……你说洗……洗荒?」 小真知张大了双眼无比惊慌。糟了,我说出来了。 而且还是用一种会招来误解的说法。 「呃,那个,不是的!我是说那边那个家伙喜欢你!」 我慌忙指向以前的我。忽然间矛头指向自己,又被抖出秘密的我像是呼吸停止般僵在原地,但转眼间他惊慌失措地喊:「什……才不是呢!才不是呢!」完全 第五章 一方起,一方就落 那一天中午两点过后,我们来到了研究所前。 「今天要回去?无所谓喔,随时都可以坐上去。」 自行车竞赛结束后的隔天,松平先生正着手重建因雷雨而被摧毁得更加严重的研究所,我们表示要回去之后,他一副不感兴趣地回应,然后小心翼翼地搬运着临时搭建小屋的残骸。 看来他健壮的体格并非是虚有其表,搬运东西时显得一派轻松。 不过,昨天雷雨的破坏力真是惊人呢。毕竟听说连剑崎先生的小卡车也都翻覆损坏了。而且两周之后,还会有台风来袭。这座小岛的命运真是坎坷呢。 嗯,但我已经亲身经历过,所以也知道结果。 「修复结果非常完美。但因为用过一次就会坏掉,所以我就没有试开了。」 「为什么不改善一下这点啊?」 松平先生耸了耸肩。真知大概是对他的态度感到不满,不悦地蹙起眉。 「因为就只能这么设计啊。如果套用其他的理论或是装置,也许能够重复使用,但依我在这里研究出的结果,似乎最多就只能制造出一次性的时光机。明明研究所都支离破碎了,还能够努力重建,认真研究,九年后的我真是太伟大了呢~所以快点和现在的我交换吧!」 他边啰哩啰嗦地要求交换,边丢出墙壁的残骸。这位博士也许是天才,但或许正因过于货真价实,而有着多不胜数的缺陷吧!出乎意料地,这也许就是他的优点。 「起码设计成可以穿越两次吧!」 「知道了啦知道了啦。只要先将穿越所需的预备装置放上去就好了吧?」 「……啊,这样子就好了吗?」 我「砰」地拍了下掌心。是吗?说得也是呢。根本没必要改良装置本身嘛。 「不不,那样子真的好吗?」 真知似乎无法认同,提出质疑。松平先生大大摇头。 「如果次元转移装置是怀石料理,那么我所作的装置就是泡面。只是用些便宜到你不敢相信的材料组装而成。生活过得很拮据的时候,就能想到一些贫穷人的应对方法呢。」 贫穷人的应对方法……用这么粗糙的语句来形容这个奇迹真的好吗? 「换句话说,在这个环境下这已经是极限了?」 「可以这么说。只是这样的话……不不,我是天才,所以没问题吧。」 「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 哪来这么无厘头的回答啊!但松平先生好像不想继续多说,又抱起墙壁的残骸。我与真知面面相觑后,客套性地说:「那就麻烦你了。」「喔。」他则简短地应了声。 经过雷雨的摧残后,小卡车的外观显得更加残破落魄,我将真知的轮椅堆上车斗。要用我的双手扛起一辆重达十五公斤的轮椅,确实是很吃力。我也明白了真知的母亲为何会想要一台能将轮椅运至车上的起重机。我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才将轮椅推上去。 接着我抱起真知让她坐在副驾驶座上。真知的表情十分古怪。 「怎么了吗?」 「冷静一想,这算是公主抱耶。」 「……请你别冷静思考这件事。」 因为很让人害羞。连我也跟着垂下脸庞,协助真知坐上座位。接着我关上副驾驶座的车门。 「如果这个时代的我们来了,关于我们,就麻烦你随便想个说词吧。」 「就算跟他们说实话,我也不觉得会有问题啊。如果我说你们在西边的海面上看到怪兽,他们也会相信吧。」 松平先生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像那幅画面,抖着肩膀笑了起来。因为我们总是很快地就盲目相信啊~ 接着松平先生将残骸丢进树林里头后,自正面直视着我。 「九年吗?虽然不至于是三十年,但也有点长呢。」 「对我们而言只是一瞬间就是了。」 「你们回去之后,那个时代恐怕也会出现一、两个变化吧。」 「应该会吧,毕竟我们大肆干涉了过去啊。只希望情况不会变糟。」 松平先生露出苦笑,搔了搔头后,像要掩饰什么般往左边看去。 「例如希望研究所能变得比旁边的发电所更加气派之类的。」 「我觉得九年后破破烂烂的研究所也很有特色,我很喜欢喔。」 「嗯……那么该从其他方向检讨一下用途了呢。」 不晓得松平先生在说什么,他眯起了眼睛。用途?算了,这些累积起来的疑惑就等九年后在我们的时代里再一起讨论吧。我绕至小卡车的驾驶座旁,伸手探向车门。 在坐上车之前,我回头看向岛的中心。雷雨已经过去,天空蔚蓝得仿佛是一面倒映着海洋的镜子。标高一百七十公尺左右的小山正向那片蓝天耸立。小时候的我深信那座山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对于从未踏出过小岛一步的我而言,世界的尽头就是岛上的海岬,不到五百人的岛民就是所有的人类。尽管如此,这个世界依然宽广得我无法一手掌握。 纵然经过了九年,纵然穿越了时空,我还是在这座岛上。 曾与世界上最高的山仅相隔数十公分的我,现在确实就在这里。 并在时间的洪流里加入些许童心。 「掰掰啦,待会儿见。」 「嗯,待会见。」 我们之间的时间流动方式有着些许差异,对此我们相视而笑,同时互相道别。 「让你久等了。」 我坐进驾驶座后对真知说。靠着车门以手托腮的真知朝我瞥来一眼。 「我又没有在等你。」 「是吗?那么,我们回去吧。」 我准备迎接冲击,系上安全带后,发动引擎。跟飞来这里时一样,小卡车重新活了过来。振动自薄薄的座椅底下传来,微弱地摇晃着我。 「真希望他先改善一下座椅的舒适度呢。」 真知开玩笑地抱怨。我笑着表示同意,同时逐步进行准备工作。修理结束之后,我请松平先生告诉我操作顺序,拚命记了下来。不不,我才刚祈祷希望这种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喔。要无视时钟的指针,有这次就够了。(不听下歌么,人家好不容易修好的耶) 「回去之后,你首先想做什么?」 「先看看父母,然后……再吃个饭吧。因为我好饿。」 「听起来真不错呢。」 要不要一起去吃呢?我犹豫着要不要试着邀请她,这句话梗在喉咙里。 既无法离开口中,也下不到胃底,只能不上不下地终止发送准备。 用不着使出头槌促使它发动,小卡车正顺利地运转着。 我握紧方向盘。虽然不用开车,但紧握后就有种安全感。 我用力踩下加速器,同时顺着这股气势大喊: 「回去之后!一起去吃乌龙面吧!」 我喊出最先想到的,我最想吃的食物。 顿了一秒之后,真知也大喊回话。 听见她的回答后,我的嘴角瞬间上扬至令人发毛的角度。 小卡车像在与我的心情互相呼应般开始发热,然后飞往那一天。 现在的话,我可以满怀自信地抬头挺胸说: 能来到这个时代,真是太好了。 * 然后,我们回来了。 回到了原来的时代,回到了我们该存在的时空。 我张开因冲击而一直紧闭的双眼,发现无人修整的树林当然变得更加葱郁,难以一眼看进内部。虽说是细微的差异,但仍能感受到这座小岛的成长。不对,成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一种无比强烈的 不协调感包围着我。 不晓得他有什么想法?我看向身旁的家伙想问问看他的意见,然后—— 僵在原地。 「……尼亚?」 身旁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 不仅如此。 我正坐在轮椅上,一个人孤伶伶地待在树林里。 连车子也丝毫不见踪影。不只是驾驶座,到处都没见到出发之前确实就坐在我身旁的尼亚。我伸到一半的手在空中空虚地挥舞。 冷静下来后,侧边的脑袋顿时停止运作。后背刹那间冒出大批冷汗,同时还颤栗地开始散发出仿佛要融化肌肤的热度。双眼因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无措地转动,手臂不停发抖。 时光旅行。 过去的改变。 消失的尼亚,以及时光机。 回过神时,我已经扯开喉咙大声呼喊着尼亚的名字。 多半是听到了这阵骚动,有个人走了过来。我以为是松平贵弘,但这时更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九年前一直到现在都曾确实存在于眼前的松平科学服务中心,已经不留半点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生长在屋子后方的树林如今逼近至眼前,吞噬掉了一切,甚至连一丁点残骸也找不到。 然后走过来的人是剑崎先生。他应该是在送信的路上吧,不远处停着小卡车。他正看着我,张大了眼睛。 混乱之中我制止了想开口说些什么的剑崎先生,急急问他。 那个问题已等同于祈求或是愿望。 「尼亚……呢?尼亚人呢?」 我用央求的目光看向剑崎先生。他狐疑地眯起了正盯着我瞧的眼睛。 然后—— 「尼亚?啊啊,以前有过这个孩子呢。我记得他在九年前就去世了吧?」 我们进行时光旅行的代价,是伤痛。 那痛,有如误闯进了由齿轮组成的迷宫,四面八方的力量将身躯撕裂粉碎。(好致郁的结尾啊) (下集《明日仍将恋上他》待续) 后记 当有人问你:「你为什么不看报纸呢?」大家知道最好的回答是什么吗?因为我是典型的那个,所以完全没有看报纸的习惯,理由很普通,大概就是没兴趣或是觉得很麻烦之类的。 然而某个人物丢出的回答却比我高了一个等级。他这么说了: 「因为这世上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所以根本不用看报纸。」 以上,是得了老花眼后单纯觉得看报纸很麻烦的父亲的模范回答。(又来黑你老爸了) 常说的话是:「剧情该写什么才好呢?」大家好,我是入间人间。 这是我第一本打上「上集」的作品。没记错的话。将《回到未来》、《潮骚》、《let"sgoon(注1:日本漫画京冈崎武士的作品,男主角在校外教学时遇到船难后漂流到无人岛上。)》三部作品加起来再除以三之后,就是本作品了。应该吧。骗你的。另外,当八神、前田、松平、村上、剑崎、莺谷等名字一字排开时,大家如果有想到什么就好了。 承蒙各位读者愿意购买本书,真的是非常感谢。 以上,是常说「我才没写过后记!」的入间人间。 话说回来,我架设了个人网站。正确地说,是请人帮我架设。这下子工作的委托也会如同雪片般大量飞来啦~……虽然不晓得会不会变成这样,但我会在闲暇之余将基于玩票性质写的小说放上去,大家有空的话也请过去看看吧。 (网址:irumallitomp.jp) 还有很棒的插画专区唷! 下集《明日仍将恋上他》会在下个月发售,如果各位读者因为很在意后续而愿意购买的话,我会非常开心。我会非常高兴。我会跳起来。我的头经常会撞到梁柱。由于房子很老旧,并未体谅到身材高大的人。另外,发售日期比公告还要晚,听说是因为要参加media works文库两周年活动的关系。 只有下集列为活动对象会有效果吗? 那么,下集再会。 入间人间 ※后记提到的出版情形皆为日本当时情况,此处为忠实呈现作者原意,故未加以修改。 当有人问你:「你为什么不看报纸呢?」大家知道最好的回答是什么吗?因为我是典型的那个,所以完全没有看报纸的习惯,理由很普通,大概就是没兴趣或是觉得很麻烦之类的。 然而某个人物丢出的回答却比我高了一个等级。他这么说了: 「因为这世上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所以根本不用看报纸。」 以上,是得了老花眼后单纯觉得看报纸很麻烦的父亲的模范回答。(又来黑你老爸了) 常说的话是:「剧情该写什么才好呢?」大家好,我是入间人间。 这是我第一本打上「上集」的作品。没记错的话。将《回到未来》、《潮骚》、《let"sgoon(注1:日本漫画京冈崎武士的作品,男主角在校外教学时遇到船难后漂流到无人岛上。)》三部作品加起来再除以三之后,就是本作品了。应该吧。骗你的。另外,当八神、前田、松平、村上、剑崎、莺谷等名字一字排开时,大家如果有想到什么就好了。 承蒙各位读者愿意购买本书,真的是非常感谢。 以上,是常说「我才没写过后记!」的入间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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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钟响了。一个、两个、三个。七个、八个、九个。 所有闹钟皆指向七点,不约而同地铃声大作,甚至连鸽子时钟也蹦了出来。那只鸽子身上满是涂鸦,尤其眼睛一带特别帅气。它的眼睛莫名地闪闪发亮,额头上还写着帅哥两字。原来你是公的喔……我有些睡眼惺忪地抬头看着那只鸽子。先不说鸽子了,桌上的闹钟真是吵死人了。 我边搔着头皮,边撑起无比沉重的身子。身体仿佛正要从水里浮出来、挟带着大量的水分般,全身上下都在抵抗。由于试图用还未清醒的脑袋操控身体,下达指令与执行动作之间一定会存在时差。我原本是要匍匐地先右再左移动手臂,却因为大脑的认知和实际的动作出现落差,先将右手臂往前移动,又不小心再将右手臂往前伸。结果身体失去了平衡,右手试着在半空中寻找支撑点却宣告失败,我便从床上掉下去了。往前翻了一圈后,我在地板上倒成大字形。 头顶上方的闹钟还兀自响个不停,但是一滚落到地板上后,那些声音就变得遥远。就像太阳藏身在云朵后头一样。眼皮渐渐地愈变愈重,这两片眼睛上的窗帘将我包覆。背部撞到地板的痛楚也一点一点散去,我再次坠入梦乡。 原本应该是这样。 然而下一秒仿佛有「某种东西」闯进我的脑海昏般,我赫然清醒。 我整个人跳了起来,脑袋摇摇晃晃。 就像破茧羽化一般,世界豁然开朗。 「咦?」 我像要重新挖掘记忆般撩起头发。睡意仿佛跑到了别人身体里似地消失无踪,意识变得清晰鲜明,——曝晒在阳光底下。我站起身,一个个依序关上闹钟。关到第九个的时候,我发现那个不见了。 那个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并不在桌子上。 这一件事将所有记忆拼凑起来,我发出了「时间的初啼」。 「对了!我……呃,从过去回来了!……我回来了?」 见到自己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又身处自己的房间后,这个发言忽然变得有些飘忽不定。头发也因为睡翘了,天生的卷发卷得更加夸张。根据触感,就像是《斗球儿弹平》的发型。显示出自己睡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发型和身体的倦怠感,让我的经历变得很不真实。 无论是搭乘松平先生制造的时光机回到过去、时光机是回收再利用的废弃小卡车、因九年前的地震而崩垮的研究所、用自己的双脚奔跑的真知、朝气蓬勃地照料田地的外婆、还是在我已知的那个时候、那个地点,所体验到的未知经历。若要用「一切全都是梦」这句话为这些时光作结,未免太过可惜。 所以,不可能是梦。我想这么相信。 「真知,真知……啊,又不在这里。」 应该跟我一样回到家里了吧……家。我忽然想起来,看向时钟。所有指针皆指向七点。时间我知道了,接下来是日期和镜子。我扑向挂在墙壁上的月历,厘清「今天是哪一天」这个问题。接着我拿起手机,开机后确认荧幕,上头显示的日期是我搭乘松平先生的时光机回到过去的那一天。这代表了什么意思?我坐在地板上思索。 从现在起约莫一个小时后,我将与真知一起坐进时光机。明明我坐上那台时光机从过去回来了,回过神时我却置身在自己的房间里。前往过去的时候,我分明是坐在小卡车里迎接这个交替的瞬间,回到未来时却是出现在其他的地点。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表示过去已经确定了,但未来还不确定吗?真让人摸不着头绪。 另外还有一件令我在意的事。我还以为从过去回来时,现代的我会变成两个人。但是今天这个时间在房间里呼呼大睡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还是其实另一个人已经起床了,现在正在一楼?但闹钟正主张着这个想法是不可能的。一般人起床之后,都会关掉闹钟吧? 从过去回到现在的那一瞬间,我和另一个我完成合体了吗?这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又是怎么区分优先顺序的呢?真希望松平先生能为我说明一下……啊,对了,只要去见那个人就好了。这样一来就能搞清楚我们是否曾回到过去。 明白到自己该做什么后,我再排好先后顺序,迅速地换好衣服,冲出房间。这时握住门把的触感让我感到很不对劲,于是便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一股冷意像是冰块融化般在脑海里蔓延开来。 这是什么? 我的手在回到过去时因为帮忙外婆田里的工作,变得粗糙僵硬,连指头根部的皮肤也往上掀起。但是现在我的手指比之前还要粗糙干燥,表面凹凸不平。不晓得手指的皮肤脱落了几次,水泡又破过了几次。由于皮肤变粗了,手指看来像是变短了。 这不是我熟悉的手指。 「我是……谁?」 我将手贴在脸颊上,像对这形状恋恋不舍般地来回摩擦。我跪坐在走廊上,险些要瘫软在地。小窗洒落进来的阳光包围着眼前的景象,洋溢着早秋的气息,画面却忽然扭曲变形。 明明眼前是一处能够感受到凉风的场所,我却淌下了令人不快的冷汗。 接着像是受到了某种事物的催促般,我在走廊上拔腿狂奔冲下楼梯。 才冲到一半,我眼前的扭曲更是加速进行。, 坐在玄关前方的不是外婆,而是松平贵弘。 他和往常一样硬将自己塞进白袍里,背部鼓得几乎要炸开来;也像是一头熊动作迟缓地坐定在那里。松平先生就坐在玄关前,像正等着某个人——恐怕就是我。 仿佛更换了配角一般,他取代了外婆的角色。 我冲下楼梯后,松平先生回过头来。是我熟知的、九年后的松平先生。 「嗨,你醒啦。试着说说看我的名字吧。」 他招呼也不打,直接强势地提出要求。那种说话方式和个性确实是松平先生没错,但一大早就出现在我家是怎么回事?我不露声色地寻找外婆的踪影,却遍寻不着。这种日常生活的微小差异让我对这个世界产生不安。 「你好像有些恍神呢。」 松平先生眯起双眼。感觉就像被一头熊当成了食物一样,我很难静下心来。 「因为我才刚睡醒啊。对了,我正好有事情想问你。」 「我叫什么名字?」 他又问了一次相同的问题。虽然满腹疑惑,我还是试着回答出自己再清楚不过的答案。我才想问你问题呢。 「你是松平先生吧,松平贵弘……啊,还是你希望我叫你爱默·布朗(注:《回到未来》电影中博士的名字。)」 原来是这样啊,我终于明白了他的企图。松平先生的脸色一变,在说了声「果然。」后,无奈地笑了。在谜团愈滚愈大的情况下,能够发现一件自己熟悉的事情,令我稍感安心。 松平先生起身后,好像在观察我似地在近距离下端详我,还把手撑在下巴上。不,岂止是好像,根本就是在观察我。今天是怎么回事啊?我正因为发生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事情,自己也有很多问题想问呢。 「原来如此,你叫我松平先生呢。」 「啥?」 松平贵弘拍了拍依然无比困惑的我的肩膀,故弄玄虚地笑了。 「好久不见,我等你等得都快不耐烦啦。」 * 用着自己的双脚,我正往前进。 不只有骨头和皮的健全双脚。对于要「习惯」这种原本早已遗忘许久的踏着地面的触感,我感到恶心想吐。双脚仿佛要陷进了地面里。 光是往前弯着腰,任由双手在两侧摆动,以一种猴子般的姿势虚脱 无力地行走,就已竭尽我的全力。地面倾斜。我正走在往右大幅倾斜的世界里。每走一步,腰就像是要散了一样。 我一直在作梦。无法行走之后,梦中的我依然活力十足地到处奔跑走跳,站在各式各样的舞台上。醒来后,当梦境散去,我总会露出苦笑。其实每一次我都强忍下冲动,想敲敲睡迷糊的双脚,叫它醒来。 如果这次也是梦就好了。但踩着青草、土地和小石子的鞋底却抗拒着这份妄想。 刚才遇见的剑崎先生说了。 尼亚死了。 而且还是在九年前。 「当然,那也是梦。」 在独白的另一头,码头延展开来。走出仿佛森林般树木繁盛的小径后,前方可见一艘熟悉的船只停在码头边,熟识的人们正搬运着货物。船只运来的早报、邮件和即将在店里上架的商品一字排开。 船只乘着平静的波浪摇来晃去,海水的气味无论过多少年也不会变。 不论是风景还是味道,一切明明都是我熟悉的那座岛啊。 就算打横经过码头前方,也没有任何人对我行注目礼。顶多朝我瞥来一眼,但脸上不见惊讶的表情。充其量是对面如白纸的我投来诧异的眼光。 没有任何人感到吃惊。大家都对我会走路这件事习以为常。 这个蔓延至每个角落的常识,让我正准备前往尼亚家的双脚愈变愈沉重。 我能行走的每一天。 以及尼亚已死的现在。 简直就像飞到了另一个星球一样。 在从过去回到现在之前,松平贵弘说的话语超越了时空,深深撼动着我。 他说:「总而言之,真是抱歉啊。」 * 「九年前起,我就要你改叫我『山平先生』。因为当时的你是个根本没记住我名字的傻小子,这很简单。」 说得真是过分。不过,我也能明白松平先生为何要这么做。 「是为了区别?」 「没错。为了能够一句话就分辨出是过去的你回来了。」 松平先生的手依然捉着我的肩膀,这时又再加重力道。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对你而言可能只是一瞬间,对我来说却是非常漫长啊。」 松平先生有气无力地低垂下头,声音也非常沉重又苦闷。 「这段时间都可以煮九千四百六十万又八千碗泡面了喔。」 「你是这样算日子的喔?」 「很闲的时候啦,而且没有用计算机喔。」 松平先生将手移开我的肩膀,再伸进白袍里头,拿出了某样东西叼在嘴上。那似乎是薄荷烟斗,颇为独特钓香气在眨眼间弥漫开来。 就我所知,松平先生以前并不喜欢抽这种东西。 果然这个时代与我原先熟悉的时代有些不同吗? 「那么,既然你回来了,我有话要立刻跟你说。」 松平先生继续维持着呆站在玄关前这种可笑的构图,以一本正经的语调说。 「是嘛。我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我想也是呢。不过比起那些事情,我这件事必须先告诉你。」 接着松平先生别开脸庞。他用手指夹着烟斗,好一半晌闷不吭声。等待的期间,我回头看向走廊。一楼也找不到外婆的踪影,她就像连存在的痕迹也被抹除了一样。 见到玄关柜子底下也没有外婆的鞋子,我脑海中闪过了「难不成」这个念头。 柜子上放着我不曾见过的时钟,秒针正滴答滴答地刻划着时间。 终于,松平先生结束了罕见的沉默和迟疑,开口说话: 「你能够冷静一点听我说吗?不能的话我就不说。」 「你这是什么开场白啊?我明白了,我会冷静地听你说。」 我挺直背脊表达我的坚定意志。其实要听过内容才知道啊,真是无理的要求呢。松平先生盯着我的眼睛,又想要噤口不语,但最后像是豁出去般粗鲁生硬地说出口: 「在这个世界,真知已经死了。」 瞬间,时钟的声音消失在远方。 就像耳朵被灌进了铅一样,声音彻底消失,连平衡感也惨遭破坏。 「怎么?」 回事?你开玩笑的吧?接二连三想问出口的后续却因为舌头打结而中断,成了中途受挫的疑问句。背上不停涌出的冷汗带着暖意,让我打了好几次哆嗦。 「她在九年前就死了。而且是在你回到未来后的大概两个星期之后。」 九年前? 两个星期之后? 「怎么……呢……怎么?」 我只能重复问着相同的句子。松平先生又坐在玄关前,背对着我,像在等我冷静下来。但是我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 「这算什么啊!真知死了?」 「没错,我也很吃惊呢。」 「只说你很吃惊并不能说明一切吧!应该要更加……更加……!」 回过神时,我已经跪在地板上,扶着松平先生的后背。他的背部平时看起来既宽厚又壮硕,如今却像是一道厚厚的墙壁将我隔开。 「我也知道真知原本九年后还活着。虽然这样说很奇怪,但因为我曾在九年前见过她啊……我能想到的可能性,应该就是因为你们飞回了过去,改变了时间的流动吧。」 松平先生的语气非常平淡,像是早已接受了这项事实般。啊啊,是吗?说得也是呢。都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一旦过了这么久的时间,无论是多么悲伤的事,无论是何种悲剧,都会磨耗淡去。就像壁画一样,只是点缀在日常生活的一个角落里,变成了记忆,变成了过去式,也变成了没有热度的东西吧。 但是对我来说,她可是个直到十分钟前还和我在一起的重要的人。 「说什么飞回了过去……那是你的发明吧!我并不想怪在你头上。说不定是因为我在过去做了什么,全都是我的错。可是,可是!」 「是啊,我多少也觉得自己该负点责任。」 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他有……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松平贵弘是个科学家啊。 我推开松平先生走下玄关,随便套上鞋子后冲出屋外。本想就这样拔腿狂奔,但我想起了停在屋子旁的脚踏车。「上一次」我就是忘了这家伙,才会没搭上船。虽然这次不是要搭船,但我想尽快前往真知的家。我将脚踏车拉到屋外的马路上。 我想到真知家确认她的生死。希望是松平先生说错了,或是他在说谎。我祈祷着、恳求着他只是在捉弄作了梦的我,踩着脚踏车的踏板,我往码头的方向前进。真知的家就在半路上。 外头的景象一点改变也没有,甚至让我不由得深信真知人就在这条长长道路的前方。但是松平先生是个科学家,也不是个会撒这种谎的人。 才刚开始驰骋,我的瞳孔就急遽收缩。因为我在半路上看到了那道以轮椅移动的背影。安心与不安带着近乎无畏的质量互相争执不下,使得胃液浑浊摇荡? 我骑着脚踏车飞快地追过那辆轮椅,再转过头去。 「不——」 眼睛和舌头都因冲击而背叛了我,话声哽在喉咙里。 不对。 那不是真知。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子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可能是因为我大动作地回头看她,让她很不高兴,女孩子不悦地扭曲起脸庞。虽然不是真知,但我认得那张脸。是小学时曾经同班的里袋。但是就我所知,里袋之前并不是靠轮椅过活。坐轮椅的人在岛上只有一个,只有真知。 仿佛是立场替换了般,里袋正坐在轮椅上。 为了逃开里袋冷冽的目光,我慌忙又踩动脚踏车。虽然现在一切还搞不清楚,但是……难不成里袋会坐在轮椅上,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一种近似恐惧的心情催促着我,我冲下坡道。真知家与住宅区有一段距离,我绝不会和其他户人家搞错。所以就像刚才突如其来跃入眼帘的轮椅一样,当我见到那幅景象时,也无法狡辩成是我的错觉,或是我骑错路了。我险些要连同脚踏车一起摔倒滑到屋子前,呆若木鸡。 真知家已被植物覆盖。庭院里放置不管的杂草长得比我还高,掩没了住家大门,也覆盖住了玄关。跳下脚踏车时,我的膝盖不小心用力撞上了车身,脚踏车也倒在地上。我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拉起它,拖着疼痛的膝盖拨开草丛。四处飞舞的黑斑蚊还算有所节制地扎着我的肌肤。 连房子也受到了岁月的侵蚀。窗户后头可以看到满是尘埃的窗帘,以及现在尽管是早晨,却仍旧一片昏暗的室内。冷气外机的风扇已经断裂,支撑着住家的柱子只要一碰,就有煤灰般的灰尘纷飞起舞。转过身,刚才拨开的杂草已经遮蔽住了我的视野,也掩盖住了脚踏车、道路和整座岛唤。 我敲了敲门。才敲了三下,玻璃窗的部分就仿佛快被我敲碎。屋内没有任何反应,我的心情也像出现了裂痕般在原地往下坠落。 一眼就能看出已经弃置了好几年——也就是九年的,真知的家。 记忆中不存在的废屋。记忆中不存在的,她的死亡。 站在时间的伤痕面前,无能为力的我发出呻吟。 咕噜咕噜,仿佛有秋虫在喉咙里齐声合唱。 * 抵达尼亚家后,在决定进去之前,脸庞已因淋漓的汗水而湿透。流过脸颊的汗水蒸发后,肌肤表面变得粗糙不平。说不定当中也掺杂了泪水。 其实也没下定决心,我就将疲惫不堪的身子靠在门板上敲门。尼亚家的外观和先前我熟知的一样,理所当然地伫在原地。在这座岛上没有什么出场机会的红色邮筒上满是锈斑,玄关旁边放着小狗造形的摆饰。历经了风吹雨打之后,小狗摆饰表面上的油漆已有多处脱落,其中一只眼睛也像罹患了白内障般惨白。 咚、咚,我虚弱无力地用肩膀敲着大门,就算里头有人,可能也会误以为那是风声。不论是已知的事还是未知的事,都让我很害怕,两者都无法承受。 喀答喀答地,无法关拢的门扉发出了摇动声。每当耳朵听见这阵声响,我的脑袋就一阵晕眩,双眼也无法对焦。一切全变了个样的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就算回过头看,我也不记得我曾在过去做了些什么。 我怎么想也想不透尼亚为何会死。 「来了,请问是哪位?」 突然有人出声说话,我吃惊得挺起身子。大门后头映出了一道人影。身材娇小,声音也很耳熟。是尼亚的母亲。我本想报上名字,喉咙却忽然硬住。 我只是不住咳嗽,发不出声音来。就像甩动着一个空空如也的瓶子。 结果我没有说出姓名,尼亚的母亲还是推起门锁,打开了大门。接着见到我后,她露出虚弱的笑容,眼角堆起皱纹。 「真难得呢。」 「今天大学也放假吗?」 「大学?……咦?是的。啊,呃,没错。」 我吞吞吐吐地点头答是。我是大学生?虽然不知道已经思考过了几次,但这里是哪里?属于「我」这意识的一切事物,全都隶属于异世界。 不管是身体还是环境。我穿着这个时代分配给我又膨又鼓的衣服,动弹不得。 「请进。」 尼亚的母亲请我进屋内。她是个体型纤细的人,脚踩仿佛只要轻轻一踢就会折断。到这个部分为止,都还在我的记忆当中,但如今眼前的人身上又多了一份我不熟悉的虚幻感。就像失去了重心一般,无依无靠的感觉格外鲜明。 我想现在的我大概也与她差不了多少吧。 走上走廊,尼亚的母亲带着我前往左手边的客厅。在与尼亚绝交之前,我们经常在这里一起吃点心玩耍地点都在户外,家里则是吃点心的去处。尽管如此,尼亚的母亲总是一脸幸福洋溢地看着我们吃点心。 尼亚的母亲在通往庭院的窗边、日照充足的地方坐了下来。虽然她瘦得看来像是只剩骨头,后背却挺得很直。不,是因为没有长多余的肉,才能挺得这么笔直吧。 我仿效她般地在她的对面正座。长久以来我早已忘了正座时视线的高度在哪,这个不习惯的高度令我头昏眼花。双脚非常自然地移动,也让我很不舒坦。 大概是觉得我正襟危坐的模样很有趣吧,尼亚的母亲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今天怎么会过来呢?是因为那个孩子吗?」 听到「那个孩子」这四个字,我不禁低垂下头。不知为何我像是正在挨骂一般,紧紧缩起了身子。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错一样。 可是,我总不能永远低垂着头。 这一次,正是时候下定从刚才在屋外就一直拖延到现在的决心。 「我有件事情想问您,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咦?」 「我很认真,非常认真……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希望她不要生气,也别瞧不起我。我小心翼翼地做出这个开场白后,尼亚的母亲好一阵子默不作声。沉默和耳鸣让耳朵好痛。在尼亚的母亲点头之前,好几次我的眼泪都险些夺眶而出。我费了一番功夫将口水吞下去后,抬起头来问: 「尼亚他……真的死了吗?」 刹那间尼亚的母亲仓皇失措。就在双方都屏住呼吸、时间仿佛停止般的片刻过后。 「他死了喔。」 名为言语的箭矢贯穿了我的眉心。虽然这阵冲击不比剑崎先生告诉我的那一瞬间令人猝不及防,但若要直接从正面接下,仍是太过沉重。 「都已经盖好他的墓了,也只能接受了呢。」 尼亚的母亲语气凄凉地又补充说道。这种说法让我有些困惑,于是继续追问: 「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这是昨天之前的我不可能会问的问题吧,尼亚的母亲满脸疑惑。 九年前就已存在的年幼的我,直到今日都是在这座小岛上长大。但现在的我却没有这段期间的记忆。那个「我」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仅是让出了健全却又畸形的这副身躯,灵魂跑到哪里去了呢? 「我并不是在开玩笑,无论如何我都想知道。」 我伸出手往前倾。一旦头部往前倾斜,呜咽声好像就会脱口逸出。我咬紧牙根克制住自己,抬起头来。眼睛周围也非得绷紧不可,否则似乎就会一鼓作气崩溃,好可怕。尼亚的母亲看着摆出这种不争气表情我,内心作何感想呢? 「九年前他掉进海里下落不明,至今我们都没有找到他的遗体。」 尼亚的母亲一脸憔悴地说,像正说明着一件再明白不过的事情。 下落不明。掉进海里。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想这么问。 在我一跃而过的九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瞬间比起悲伤,疑惑更是掳获了我。 尼亚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定要弄清楚不可——这种犹如使命感的情绪,像是铅块般沉重地在胃底油然生起。 原本只会一味哭丧着脸的我,内心亮起了微弱火焰般的光芒。 在那道光芒的主体中,存在着「时光机」与「松平贵弘」。 「你没事吧?」 尼亚的母亲替我感到担心。我一直问些怪异至极的问题,她说不定会以为我疯了。我抬手在眼前挥了挥,简短地回答:「我没事。」 其实我还想问其他问题。可是,再继续问下去的话,可能真的会招来误解。再加上我已经到达极限,无法再与尼亚母亲疲倦的脸庞相对。我逃也似地起身,最后向她确认: 「尼亚的墓是公墓吧?」 由于这座岛很小,空间不足以盖大量的墓。死者的去处就只有那里。 「你今天老是问些奇怪的问题呢。」 尼亚的母亲大感讶异地瞪大眼睛。被她用那种目光注视,让人很难受。 「不过,可能因为是这样的日子嘛。」 「这样的日子?」 「我也正打算去为那孩子扫墓呢。」 尼亚的母亲在向阳处站起身来,动作就像蜉蝣一样。 「我们一起去吧。」 「……好的。」 下落不明,就表示坟墓底下不存在着尼亚的身体。 在这样子的尼亚墓前,我还有办法痛哭失声吗? * 感觉上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恢复力气,好让自己能拨开草木走回脚踏车的所在地。但其实好像才过了几分钟而已。方才见到的轮椅少女里袋也还没经过这里。相对地,经过这里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子,非常面生。他看起来约莫与我同年,但我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朝着走出废屋后、又走向倒在路边的脚踏车的我投来诧异的眼光。 我完全没有力气挤出客套的笑容敷衍他,无视对方并牵起了脚踏车。似乎是被杂草的边缘割伤了,手指上有好几处细小的伤痕。伤口只是微微泛红,并没有流出血来。我握住脚踏车把手后,伤口就倏地迸开,遭空气狠狠刮过。 回程时,我死气沉沉地踩着踏板。就像身体的一部分遗忘在废屋那里一般,我的存在变得稀薄,双脚使不上力。身体一分一秒地风化,像要飘散进空中似的。我的存在正逐渐自这个世界淡去。甚至我也心想:真希望能就此消失。 折返回家的半路上,我看见了里袋的背影。她好像换了个方向。我半是诅咒地目送着她的背影,心想:为什么那个人不是真知?同时在自家门前停好脚踏车。 「怎么,才想说你刚出门,这么快就回来啦?」 由于我一直低垂着头骑车,完全没去注意前方以外的风景,所以直到有人出声叫我之前,我都没发现那里有人在。而在听见这道出乎意料的话声后,我的心臓猛烈收缩。 我的外婆正站在路边,开心地与住在对面的咪婆婆闲话家常。 她正用自己的双脚站着,虽然脸上的皱纹增加了,但还是以前那张扑克脸。 那种忘了自己是谁的纯真傻笑已不复见。 「外……呜,呃,咳咳!」 我才想开口说话就呛到了。同时,外婆走到我身边来。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都长这么大了,还满脸都是杂草,跑去哪儿玩啦?」 外婆用粗糙的大拇指为我擦去脸颊上的脏污。她的目光锐利,至此已不容置疑。是我。是我拔掉了田里的那颗石头,因而改变了外婆的未来。 厚实的手指、粗糙的肌虏、像沾到了泥土般的颜色和手掌上少见的痣。像在证明外婆如今还在田里工作一般,那只强健的手包覆住了我的脸庞。 这时我也终于领悟到自己的手为何会粗糙得如此陌生。 「是田里的工作。我竟然会想帮忙田里的工作。」 历史演变成了小时候的我曾帮忙外婆田里的工作。 「嗯啊?你在说什么啊?」 外婆满脸狐疑,将手移开我的脸庞,眯起眼睛。没想到又能像现在这样,和还认得我是她孙子的外婆说话。「嘶嘶——」我吸了吸鼻子强忍下泪水。 「真是个怪孩子,这回又变成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发生了什么事吗?」 外婆的口气虽然粗鲁,却是在关心我。连我快哭出来这点也被她看穿,我的鼻头不禁一热。 「我没事。」我轻挥了挥手,要她不用担心。 咪婆婆站在外婆的后头发呆,不久后开始整理起屋外的盆栽。她弯着腰的模样,依然是我认识的那个咪婆婆。 我并非失去了所有一切。 所有一切也并非都恶化了。 「没什么啦。只是有脏东西跑进了眼睛里,然后刚刚有一颗大概是棒球的球飞过来,差点打到我的头,我就闪开,然后就只是又发生了不少事情。」 「你好像没搞懂『只是』这两个字的意思喔。」 外婆「嘻嘻嘻」地笑了。我也跟着微微弯起了嘴角。 「我有点事情,回来拿忘记的东西。」 「是吗?嗯,反正是你自己的家,想回来就回来啊。」 听到外婆故作冷淡的语气,我不由得安下心来。外婆一定仍是一个人住在那间草庵里吧。外婆还健在的话,那间屋子也平安无事吧。 「那个,外婆。」 「干嘛?」 「我回来了。」 我内心怀着千头万绪,向她报告我的回归。外婆听了哼笑一声。 「明明才刚出门回来,真是个爱大惊小怪的家伙。」 就是说啊。 回到这个世界后,我再次带着笑脸答腔。 外婆为我指出了一线希望。 她让我明白了这个世界的一项事实。 未来,可以改变。 打开家门后,松平先生还坐在同一个位置上。一见到我,他就以不带半点生气的动作抬起手来。动作僵硬到就算其实是有人拿着线操控他也不觉得奇怪。 「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 我们又互相打了一次招呼。接着我坐在松平先生旁边,转着脚踏车的钥匙。 「那么,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松平先生的问题中带有的温度依然偏低。 但是又天经地义般地,带着诉说后续的强大力道。 真知死了。这里是我全然陌生的现代。如果有人问我该怎么办—— ……我当然是无法接受啊。 「你之前说真知死了,应该不是病死的吧?」 毕竟她那么活蹦乱跳,想必不可能吧。 「嗯,是海难意外一类的。」 「是吗……」 既然如此,我还有资格成为个人时间的「神」。 「欸,松平先生。」 「干嘛?」 「这个世界里也有时光机吗?」 听了我的问题,松平先生露出一贯得意洋洋的表情。 再以无论经过多少岁月,无论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也不迷惘的坚定嗓音说: 「那当然!我可是天才。」 嗯,你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科学家喔。 「就是要这样才行!」 「为了你回来的这一刻,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你要再次回到过去吧?」 「嗯,我要去救真知。」 我要介入真知死去的那一瞬间,创造出新的未来。 有必要的话,就算要成为岛上的神也无所谓。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不过,为此需要一点步骤。」 「步骤?」 「这点就是时间的有趣之处。」 真是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回答。松平先生紧接着起身,顺势捉住我的手臂将我拉起来。 「我们快点到研究所去吧。得在他们来之前先做好准备。」 「他们?你从刚才起就很故弄玄虚呢。」 「很期待吗?」 「才不期待。」 我老实回答后,松平先生笑着打开门。虽然这个问题无关紧要,但他是怎么打开大门进来的?我边思索着这件事边再次走出大门后,外婆就站在屋外。 「真是个匆匆忙忙的家伙呢,又要出门了吗?」 外婆受不了地看向手忙脚乱的我后,又睨向松平先生。 「你也别老是叫他陪着你胡来啊。」 外婆的语气,就像将松平先生看成了年纪和我差不多的调皮小孩。 「我知道了,交给我吧。」 「真交给你的话,可能满脑子都在作白日梦吧。」 外婆非常贴切地为松平先生作出评语。松平先生当作马耳东风,开始奔跑。 「好了,快走吧!」 徒步吗?至少过来的时候骑那辆松平号脚踏车嘛,但话说回来,松平号已经因为我而沉进海底了呢。 这也是不太起眼的,我改变的未来之一。 在迈开步伐追上松平先生之前,我精神奕奕地向外婆道别。 「外婆,我出门了!」 外婆微微一笑,朝我挥了挥手。我真想一直看着这样的外婆。 外婆的指尖所描绘出的残像,祝福着我崭新的旅程。 「是是,路上小心啊。」 * 就算说恭维话,公墓的景致也实在称不上好。 虽说位在神社后头,但背景就是群山,再加上四周被葱郁繁茂的林木包围,上午时分墓碑完全照不到阳光。与这样昏暗的氛围互相衬托下,这里就成了一处阴森森的地点。不过比起公墓的幽灵,发电所里出现的人影更让从前还是小学生的我们趋之若鹜。 会在森林深处建盖公墓,主要是因为台风的关系。如果将公墓盖在景色极佳的悬崖边,就怕台风来袭时可能会把所有墓地吹跑。实际上,很久以前好像就发生过这种事。所以听说后来才选择了这处有林木庇护的区块建公墓。 绕过神社抵达墓地后,我的心已经冷到了冰点。 「这里就是那孩子的墓喔。」 在尼亚的母亲带领下,我逐一穿过外观千篇一律的墓碑间。位在右侧的其中一座墓碑,似乎就是尼亚的墓。尼亚母亲停下脚步的地方,已经有人在墓碑前供奉着花束。 「啊,他又来了呢。」 与一脸困惑的我形成对比,尼亚的母亲若有似无地露出浅笑。 「是尼亚的……爸爸吗?」 「不是。那个人说他还不想相信,从来没扫过墓。」 尼亚的母亲在墓碑前蹲下,话题就此暂时中断。抱着无法释然的心情,我也在她身旁蹲下。墓碑上没有刻半个字,这也许是尼亚父亲的要求。空空如也的墓。无论是名字还是遗骨,都不存在于这里。 我一边展示着自己蹲下来的双脚,一边为尼亚默祷。如果看到现在的我,尼亚不知道会有多么吃惊。他会很高兴吗?抑或者,只是低垂着头? 连祈祷的心也空空洞洞,我继续闭着眼睛。 愈是祈求已死的尼亚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安好—— 我愈是无法认同这个世界。 最后我压下了想继续闭着眼睛的欲望。张开双眼后,尼亚的母亲已经拿起花束,整理一番后又再放了回去。绚丽的花朵点缀着冷硬的墓碑。多半是察觉到了我望着花束的视线,尼亚的母亲接着说出刚才中断话题的后续。 「有个人常常会来这里,为这孩子扫墓上香喔。」 「……常常?」 这座岛上有人跟尼亚感情这么好吗?除了自己以外,我谁也想不到。这件事没来由地像海风的气味般剌激着胸口。因为与尼亚之间的回忆,总是伴随着这座小岛和海风的气味。 尼亚的母亲微弱地颔首,接着转向花束说: 「你也认识他吧,就是八神先生呀。八神和彦先生。」 * 「活力充沛的老婆婆不管什么时候看,都令人心旷神恰呢。让我想起了左门老师。」 「左门?丰作吗(注:漫尽家梶原|骑的棒球漫画《巨人之星》里的角色。)?」 「是我以前跟随的科学老师。老师恐怕是人类史上第一个时空穿越者喔。」 「喔……」 正式名称是松平科学服务中心,通称研究所,如今外部装潢和我已知的不一样。眼前的研究所,比起我记忆中的研究所更添了几分复古风情。五颜六色的墙壁和屋顶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他自己涂的吧?至于其他部分则似乎没有多大差异,立起的招牌也是将原本凹成两半的牌子重新接起。再搭配墙壁上缠绕的植物藤蔓,看起来都能当作鬼屋出售了。再加上地处森林之中,更是一大卖点。 「里头的话……没人呢。进来吧!」 松平先生探头看了看屋内后,向我招手。无法辨别这也是他平常就爱玩的秘密组织游戏之一,还是真的在确认。 「你就坐在那里吧。啊~首先要拿白板和笔……」 松平先生跳过地板上蜿蜒的多插头延长线,在研究所里跑来跑去。内部装潢的品味倒是没什么变呢。墙壁已被植物的藤蔓侵蚀,还放着来路不明的图腾柱摆饰。地上满是系在一起后不晓得有无用处的电线,屋内也架设着大量用途不明的机械。这里正是小孩子想像蓝图中的秘密基地。 松平先生似乎对能够说明一事感到兴奋,兴冲冲地准备着白板。这位科学家很爱说明,但仅限于自己的专业领域。一个熊一般的大叔正手忙脚乱地像个孩子般在屋内来回奔跑,准备着麦克笔等各种东西的模样,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正看着马戏团的后台。外观像是女巫的住家,里面的居民却是一头熊。 既想笑,又觉得怀念。世界的根基,肯定一点也没有变吧。 光凭我们,是改变不了的。 「好,你准备好了吗?我要开始关于时间的讲座啰。」 「哇哇哇——」 见他准备结束后,我用有气无力的掌声欢迎他。松平先生假咳了一声,拿起笔在白板上接连写下1234567这几个数字。 「首先,假设时间的流动切割成了1234567……没问题吧?」 「嗯。」 「那么,你之前就是处在这个7的位置上,也就是现代。接下来你搭乘时光机回到了1这个过去。然后做了某些事,改变了过去后,又回到了未来。但是,你回来的时候,并不是跑到原先飞回过去时的这个7。」 松平先生圈起7,再朝向1画了一条箭头。但是对于从1延伸到7的那条箭头,他则在线中间画了一个x。接着他又在7的后头写了一串新的1234567。将从过去的1延伸出去的箭头,连向新的1。 「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并不是覆盖,而是追加。只要你的记忆还残留着,过去就不会消失。说是改变,也不太正确呢。你并不是改变了1234567,就只是12345671234567……这样一直持续下去而已。只不过,除了你以外的人都不晓得最一开始的1234567。这也是当然的,因为我们并未经历过最一开始的1234567啊……嗯,不过透过你的转述,我也算是间接地知道了最一开始的过去啦。」 「嗯嗯。」 「我的时光机就是基于这样的概念制造的。但是,要回到最一开始的1234567是不可能的。我们终究只能在第二次的1234567这段时间里往返,而且前往过去后,若想再回到未来,又会飞到下一个新的1234567吧。就这方面来说,也就是只能发行单 程车票呢。」 松平先生语速极快又带着一丝兴奋地说明,不过我大致上能够理解。我回到未来后,现在却像这样身处在陌生的环境里。换言之,我正待在新的1234567里。 「过去与未来之间呢,并没有连接在一起睡。举例来说,接下来你将飞往过去。可是,现在的我却没有以前遇见过这样的你的记忆。也就是说,回到过去这种说法不是很恰当呢。也许过去与未来这种说法本身就是错误的了。想像成是飞到崭新的时间会比干好吧。」 我默不作声,他就真的兴高采烈地滔滔讲个不停。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个科学家呢……我对他兴奋的模样感到错愕。但是,这样子的人性,也非常有趣。 「过去和未来这种说词,根本就是对时光的流动感到忧喜参半的人类所想出来的啊。若将甜甜圈拿成直的再切成片,就没有所谓上与下的概念。时间也是一样,说不定是四处散落在各地呢。啊啊,多么有趣又深奥啊——」 一个像熊的大叔正心荡神驰地仰望天花板,扭动着身躯。 真教人看不下去。 接着他一如往常很快就恢复原样,挺直背脊冷静下来。真是得救了。 「好,我说明完毕了。要不要至少带个枕头去啊?」 「才不要。比起这个,给我钱吧。上次就是因为没钱才历经一番无谓的辛苦。」 松平先生将俨然是霉菌温床的破旧枕头收了回去,发出沉吟: 「资金吗?很不巧地,我的钱已经见底了。」 「我知道。」 也知道岂止是见底,根本是破了个大洞再没入地底。你一年四季都缺钱吧! 「嗯,那么你就带这个去吧,代替饯别的礼物。」 和刚才的枕头一样,他从像是堆积着废弃物的一个角落里抽出那样东西,往我丢过来。接住用塑胶袋包起的那样东西后,它发出了喀沙喀沙的声响。 看样子是饼干组合包。 「这是什么?」 「红豆馅夹心饼。」 「嗯,上面也是这样写呢。那么,这是什么?」 「是我老家的知名点心,前阵子寄了很多过来给我昵。人只要吃饭,就能想办法继续活下去。」 「你要我吃这东西填饱肚子?」 「好!我们出去吧。快搭上时光机!」 他轻快地直接无视我,甚至感觉不到他有意想无视我。只见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朝气蓬勃的活力,像是在说:「问题解决了,往下一个步骤前进吧!」根本没解决吧! 我抱著名为红豆馅夹心饼的奇妙饼干袋,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屋外。至少给我那种块状的卡路里点心还比较好吧。就连《深红色的迷宫》里头一开始也是吃卡路里点心喔。 「好痛,好痛痛痛。」 推开当作是车子伪装的树丛时,松平先生不由得臭着一张脸。似乎是树枝扎到了他的手臂。反正根本没有人会怀疑那辆破破烂烂的小卡车是时光机,藏起来也没什么意义吧。不过,「我就是想这么做」。 松平先生想必会挺起胸膛这么回答吧。 见到那辆停在研究所后头,如今曝露出踪影的车子后,我简直不敢相信。 「这辆进口车是怎么回事?」 不是小卡车,车体甚至还确实地挂有车牌。 「本来想准备一台迪罗仑,但我在中古车业者间找不到门路,有点困难呢,所以只好让步,选台类似的车子了。这家伙和小卡车型时光机不一样,平常也能跑喔,很厉害吧?」 「跟我炫耀它平常也能跑又没意义……啊,不对!钱呢?你钱哪来的?」 虽然这样说很失礼,但你可是穷得快脱裤子了喔。是个连一圆也无法付给助手的男人。就连之前那辆改造的小卡车也明显是回收再利用的废弃物吧。多半是剑崎先在丢掉不用的。 这辆车虽然外观看起来也是中古车,但还是要花一大笔钱吧。 「124387211。」 松平先生突然说出了一串神秘的数字。就像密码一样,但很耳熟。 「是你告诉我的魔法暗号。」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是真知记住了,但我忘了的那串数字。 「是未来的松平先生拜托我转达给你的那串数字对吧?」 「没错。这串数字正确说来其实是124308072101,但毕竟是口头传达,接收的对象又是过去的我所以省略了0吧。可能也是一种防谍对策以防就算被别人听见了,对方也不晓得要怎么切割。自当时起再过几年,这串数字就会中乐透。我原本好几年以来都是签同样的号码,但中途有一次不再坚持,自那之后就一直更换号码。先前未来的那个我一定一辈子都很后悔那么做吧。」 「也就是说,你是因为中了乐透变成有钱人?」 「就是这么一回事。多亏如此,我也还清了债务。」 「债务?」 「就是在逃到这座岛上之前,欠下的研究费用等债款。因为债主过世了,我还跑到对方亲戚的家里呢。哎呀,为了还钱,费了我好一番功夫。不过,一定要好好还钱才行呢。嗯嗯。」 松平先生当作是笑话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但是,给我等一下,难不成—— 「难不成……这就是你制造时光机的理由?」 松平先生咧嘴一笑。仿佛在自豪着自己赢了跨越时空这个赌注。 「人就是要脚踏实地勤奋工作啊。也就是说,我孜孜不倦的努力有了回报。」 「不不不。」 我可没听说过这种还债方式喔!你这如意算盘打得也太精明了吧? 真可说是一代科学笨蛋,倒不如说根本是疯子。早已经超过了有趣到发狂的境界了。 可是,若不是至少有这样的想法,也许就无法做出时光机了吧。 「好了,快点坐上来吧!只不过是坐后车厢。」 松平先生意气风发地拍了拍后车厢。给我等一下。 「为何?」 「我想光靠你一个人很有可能无法确实地飞回过去。」 「为什么?」 「应该是很难飞到准确的日期吧。这点正如同我刚才说明过的,因为你没有经历过这次过去的记忆啊。既然无法随心所欲地一试再试,你不觉得准确度才是最重要的吗?」 「我明白你的理论啦。可是那跟我得坐后车厢有什么关系?」 松平先生有些支吾其词。他的回答莫名地答非所问又自说自话。 「为了这件事我也做好了『准备』。你就相信我,坐进后车厢里吧。」 「……没想到这台时光机这么不方便呢。」 我也回以和前文没有交集的感想。于是松平先生大剌剌地咧嘴笑了。 「你想要完美的时光机吗?那么首先就请你坐这台时光机前往未来吧。因为这样一来,约莫三十年后,我应该就能制造出完美的时光机了,你只要再坐那一台回来就好了。只不过如果未来与过去不是单向通行的话,一旦你改变未来,过去也有可能会跟着改变,所以我不建议这么做喔。」 「我开玩笑的,坐这一台就非常足够了。」 而且,我也相信你。虽然行迹很可疑,但你可是位伟大的博士啊。 我打开后车厢,坐进里头。由于很难利用一开始就放在里头的啤酒杯和螺丝起子当作枕头,我只好抱住膝盖缩起身体,也好不容易才将夹心饼干的袋子塞在旁边。里头还放着一捆老旧的纸张。见到写在纸张边缘的日期和标题后,我理解了其中的涵义,也感激松平先生的用心。 我紧紧绷起身体 ,等着后车厢的盖子关上。 但是车盖迟迟没有关上的迹象,阳光也未被挡下,因此我回过头。 松平先生没将手放在盖子上,反而交叉着手臂。 他仿佛在观察我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还有什么事吗?」 「嗯。」 松平先生颔首之后,顿了一拍,讲起奇怪的话: 「那些反对捕鲸的团体不是偶尔会出现在新闻里嘛。我认为,反对捕鲸也不是一件真的那么过分的事啊。」 「咦?你在说什么?」 我皱起眉,将手臂倚着后车厢的边缘,撑起半个身体。 「嗯,总之你听我说。我不是在说他们的主张正确。而且我也爱吃炸鲸肉排啊。」 松平先生突然讲些毫无脉络可循的话,嘴上还叼着薄荷烟斗左摇右晃。 「我也知道那些话不单只是在谈论鲸鱼保育。虽然重要的是那些核心思想,但总之,嗯,就是因为鲸鱼很聪明,所以别杀它们吧。但应该也有一些人是因为喜欢鲸鱼,所以希望大家不要杀它们吧?我觉得这个想法没什么不妥。」 「喔……喔?」 「如果真的非常非常喜欢鲸鱼的话,那么生命就是不平等的。可以吃牛肉但不要吃鲸鱼这种主张也没有不对。想要珍惜一样东西就去珍惜,就只是这样而已。」 他像在说服我、对我谆谆教诲一般地说道。在他平时不带有温度的舌头动作和声音里,现在却能感受到微弱的热意。松平先生大概自己也察觉到了吧,用手掩着嘴巴往后缩。 明明感觉上还有后续,他却就此闭口不语。, 「……呃,然后呢?」 「嗯,我刚说过了,就只是这样而已。也就是说,要把鲸鱼的部分替换成猪狗或是人类也没关系。」 最后还故弄玄虚地举了「人类」这个譬喻。 这时的我,还无法让思绪专注在松平先生为什么会说这种话这件事情上。 奇妙的是,当我恍然大悟时,竟不是身处于未来,而是在九年前的时代。 松平先生低头看着我,露出了带点些许成熟大人风范的笑容。 「你和现在的我再也不会见面了。相处时间虽然很短,但你好好保重啊。」 「啊……」 是吗?就像我再也不会遇见之前的松平先生一样,一旦回到了过去,我也无法再见到眼前这个松平先生了。这同时也是一趟离别的旅程。上回是一点这种感触也没有地就飞回了过去,但这次即便时光非常短暂,仍产生了些许感情。 我撑起整个身子,高举起松平先生当作是饯别礼物送给我的饼干袋,也扬起笑容回应他: 「博士,谢谢你。」 「那个饼干先用口水泡软之后,会出乎意料地好吃喔。」 我才不是指这个饼干! 松平先生似乎也明白,却用说笑敷衍带过,抖动着肩膀。这种无法让气氛彻底变得凝重的道别,也许比较适合我和这个人吧。 「啊,还有,别忘了要用力许愿喔。要心想着你最想飞回去的时代。」 「我知道。」 我应声后再次躺下,曲起膝盖抱住肩膀。这回松平先生终于关上了后车厢的盖子。我比岛上的任何人,都还要早迎接夜晚的到来。但是这个黑漆漆的夜晚过去后,就是黎明。 我要前去捉住未来。 我听见松平先生轻敲了两下后车厢的盖子。为了回应他,我也从内侧敲了敲车盖。接着就不再传来回应,可以感觉到他离开了车子旁边。 如果穿越的方法与小卡车没有什么差别的话,那么这台时光机就需要驾驶。恐怕我正在这里等着那家伙的到来。他什么时候会出现呢?内心焦急不已。早一分、早一秒也好,我想尽快出发,前往真知还活着的时代。 早知道应该再正式一点向外婆告别。 对这个世界的眷恋,也就仅止于此。 其他什么也没有。与真知相比,所有的一切都沉进了这片黑暗的底部。 我在不舒适的黑暗后车厢里抱着肩膀,同时焦急地等待着那个瞬间。 等待着我将再一次飞往过去的那一刻。 胸口怀抱着一个决心。 无论何时,都只为她。 第七章 四轮驱动 我听过八神和彦这个名字。岂止是听过,后脑勺甚至还窜过了一阵颤栗。与这个名字有关的过去就像影片重播般复苏,断断续续又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陆续浮现而出,却又在我进行确认之前就消失了。 我急忙想挺直蹲着的膝盖,差点往前摔倒。我即时伸出手按着地面,一颗尖尖的石头剌进了掌心底部的肉里。那股热意和渗血般的痛楚让我不由自主地皱起脸庞,一直强忍的泪水就像肥皂泡泡破了般滚出眼眶。 掉下来的泪水一颗颗又圆又大,不仅仅是温暖,甚至是炽热。我的眼珠就像沸腾般,涌出的泪水滑过脸颊,与肌肤之间形成的温差让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尼亚的母亲担心地弯下腰来,我抬头看向她,铿锵有力地问: 「那个叫八神和彦的人现在在哪里?」 「在哪里?」 「他……住在岛上吧?」 我再次询问后,尼亚的母亲点了点头,但下一秒表情显得没什么自信。 「不过,我也不晓得他住在哪里。平常很少见到他呢。」 真是神秘的男子,看来他想维持神出鬼没的形象。不过,他确实就在这座岛上。我想见见那家伙。会在尼亚的墓前供奉花朵的那个男人,绝对有什么隐情。 因为在我以前熟知的这座岛上,原本应该没有这个家伙的存在。 「八神是他的本名吗?」 「他本人是这么介绍自己的,应该是吧……怎么啦?你应该也见过八神先生吧?」 尼亚的母亲基于其他的理由显得忧心忡忡。不,我们等于没见过面喔。但就算跟她说明我的状况,也只会让她感到毛骨悚然,所以我含糊带过:「不,请别在意。」 我边按着被石子扎到的地方边起身,拍了拍刚才跪在地上的膝盖,再拭去泪水。这么轻易就哭的人,并不是我。 与先前一直坐在轮椅上生活的我相比,是另一个人。 「不好意思我这么手忙脚乱的,我先失陪了。」 我向尼亚的母亲点头致意。一直在这座空荡荡的墓前垂头丧气也无济于事。 我要走遍这整座岛,找到八神和彦。然后……然后,我也想不到该问什么才好。可是,我总觉得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 虽然也可以问松平贵弘,但研究所消失了这一件事,让我困惑到了极点。总觉得那个熊男已经不在这座岛上了。 「什么时候都可以,等你想到的话,请再来看看这孩子吧。」 「……是。」 尽管嘴上这么说,但我完全不打算过来。 尼亚为什么会死? 他又为什么非死不可? 直到我能接受之前,我都无法再一次踏进这里。 * 打开车门的声音和冲击也传到了后车厢。我张开紧闭的双眼,用舌头润湿干燥的下嘴唇。松平先生所说的「准备」已经结束了吗?从前方一直传来扳弄车内机器的声响。准备要启动了吗? 还有好几道人声。包括松平先生在内,另外还有两个人。分别是一男一女。声音很年轻,但听起来似乎称不上和乐融融。尤其是女生的声音句句带剌,简直就像我与真知之间的相处模式。 我正咬着嘴唇,忽然有人打开了后车厢。我心想发生了什么事?抬起头来,发现是松平先生。他手上不知为何搬着轮椅。他将轮椅叠起来,塞到我旁边。接着做出像在察看后车厢内部的动作,将脸朝我挨近,小声地建议我: 「回到过去后,要赶在他们发现之前溜出来啊。」 你在说什么啊?还没来得及用眼神问他,他就关上了后车厢。但他没有完全关上,留了一小条缝隙。我在变得更加狭窄的后车厢里,咬住那辆蓝色轮椅。 在他们发现之前——也就是说,坐在驾驶座上的他们并不知道我也在这辆车上。说得也是呢,我又没有引人注目地在后车厢里滚来滚去。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是为了让我能在过去方便行动吗?还是松平先生的个性就是如此,他有可能只是认为「不告诉他们比较有趣。」我想大概是后者吧。 既然是轮椅,难道是刚才见到的里袋?也许是那家伙搭上……坐上了时光机吧。无论怎么咬住轮椅塞住嘴巴,都没有出现能让我想起真知的味道。嗯,这也是当然的吧。 松平先生的爽朗话声传来,只听见他说什么「快点坐上来吧」。这是演技吗? 大概是准备结束了,紧接着是连续两次关上车门的声音。分别是驾驶座和副驾驶座。看来果然有两个人坐上了车子。一个是里袋,一个我不知道是谁。总不会是松平先生吧。那个人从以前就对开发倾注了所有热情,自己却打死不坐时光机。理由如下: 「因为我可能会忍不住开始做些乱七八糟的实验啊,像是在过去改变世界后,未来会有什么变化。我可能会不知分寸又没有节制,所以我不到过去。」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松平先生正以三个月一次的频率再次实验失败,所以我当成笑话没放在心上,还觉得他想太多了。事到如今,我不认为自己还能这么想。 我不晓得其他还有什么人,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到这种地步。 引擎发动了。舒适度可说是零的后车厢整个摇摇晃晃,真是崭新的感觉。这么说来,《回到未来》里也有类似的情节呢。记忆随着震动一同苏醒。我总计看了三十遍,我也想变成那种动作片的男主角。 在实现过往的梦想之前得先经历恶梦,真可说是祸福相倚。 究竟何时会发动,飞往过去呢?我必须比车里的两人早一步察觉,并且展开行动。我已经体验过一次了,我可无法接受自己竟会错过回到过去的那一瞬间。 车内的震动愈来愈强。我的掌心也像在回应这股震动般不停颤抖。我握紧两只拳头,习惯这阵紧张。往返地体验着时光旅行的同时,我仍是无法彻底相信。竟然要前往过去。我不由得怀疑:这是某个人的梦境吗?还是一篇虚构的故事?但是,既然真知被这个梦境吞噬因而消失不见,无论要突破什么难关,我也要前去捉住她的手。 我坚定地回想着真知的脸庞。以前的真知、现在的真知,两者的脸混在一起,勾勒出不同的回忆。我让身体随着思绪奔向那张脸庞、那张笑脸。 然后,那股冲击再度袭来。 是一种来自前方、压迫着身体的神秘冲击,接着是爆炸般的沉闷轰隆声和亮光。身体与轮椅在狭窄的后车厢里弹跳,梦璃地撞到了腰骨,这阵痛让我明白自己已经跳跃到了过去。 一自神秘的压迫感中得到解放后,我立即展开行动。我甩了甩昏沉沉的头,推开后车厢的盖子。车里的两个人恐怕还处在混乱状态中。我从后车厢盖子的缝隙间钻出去,爬行似地离开后车厢,一边护住全身,一边滚落在地。察看四周后,是一片树木摇曳摆动,如同竹林般的景色。是岛的东侧,研究所附近。 我将手伸进后车厢里,拿回红豆馅夹心饼干和里头的那叠纸后,弯着腰离开现场。我冲进正前方的树林,隐身进大自然中,同时树枝不停打中我的额头。 我在树林里往前疾奔,好几次都跌倒趴伏在地。我拨开停在头上的蟋蟀,撑起疼痛不已的身躯,瞪向车子的方向,但都没听见惊慌失措的大叫。忘记确认乘客,算是我的失策吗? 但是,我想不见面是对的。若让他们知道还有其他时光旅行者,也许会限制我的行动。直到掌握所有状况之前,静观其变才是明智的选择吧。 首先,先找到松平先生吧。必须正确厘清现在是什么时候。虽然也考虑过要先尽快找到真知,但从天气情况看来,我决定调换优先顺序。 根据真知将在两周后死亡这个情报,大概可以推定是哪一天。也就是台风行经岛上的那一天吧。既然如此,今天是大晴天,发生那桩意外的可能性很低。除了询问松平先生我是否真的又回到了过去以外,也有事必须找他商量。 我站在树林里环顾四周,推测着我该往哪边走。我转过身寻找位在小岛正中央的那座山,看向树林深处时,那座山瞬间跃入眼帘。这么说来,应该要往右边走。松平先生的研究所和发电所就在那里。松平先生不在那里的话,应该就在前田小姐家吧。我卯足全力往前飞奔,手上握着的塑胶袋和纸张沙沙作响。 由于无法及时避开树干,我大概撞到了两次头,当头顶上方的树叶变得稀疏之际,眼前的景色也出现了变化。从林子里往外望去的画面占据了我整个视野,霎时我不禁停下脚步。 这一瞬间,研究所的残骸前方正停着那辆小卡车,也就是初代时光机,如今正要飞往未来。年轻的松平先生也站在旁边,毋庸置疑。 我在一秒内就确定了日期与年代。这一天的话,真知还活着。感到安心的同时,一种抑郁的惆怅也涌上心头。 是因为我坚定地想着真知的笑脸,才会回到这一瞬间吗?在那辆小卡车的副驾驶座上有真知。驾驶座上也有我。虽然想到了这件事,我还是不由得飞奔向前,想从副驾驶座的车窗看看车内。双脚焦急地竭力狂奔。 但是我没能来得及,小卡车已经发动了。 小卡车在原地遗留下了爆炸般的声响后,转眼间消失无踪。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击到时光机发动后的景象,我带着失落感沉浸在这股余韵当中。另一方面松平先生一个人兴奋欢呼。「太厉害啦——我真是太厉害了!嘎哈哈哈哈哈哈!」亲眼见到自己未来的功绩后,他高兴得又蹦又跳。 「……喂喂。」 来自未来的我,跑向刚送走时光机的博士。 这是一种非常眼熟、似曾相识的状况。难不成就是看准了这一点,他才会送我过来?我边用怀疑的眼神望向九年后的松平先生,边接近那道背影。 「不好意思,百忙之中打扰你~」 我拍了拍他那壮硕的肩膀后,年轻的松平贵弘「嗯?」地转过头来。 「…………………………」 他僵在原地。再转过头。那里当然没有小卡车的踪影。再朝我转过来,眼睛变成斗鸡眼。他的冷汗就像漫画一样,一颗颗地从额头上冒出。这时他终于开口: 「你怎么会在这里?」 「嗯,那当然是因为我又回来啦。」 松平先生再度僵住。接着一下子将头转向右边,又一下子转到左边。 这种只伸长了脖子的动作,让人联想到左顾右盼的熊。 「怎么回事,是part3开始了吗?可以飞到西部时代的时光机在哪里?交给我,我帮你修理好吧。」 「我明白你期待发生那种事的心情,但是别再东张西望了,因为根本没有。等你冷静下来,就听我解释吧。」 我用双手夹住他的脸颊,制止他不停转头。松平先生很快就拨开我的手,撩起凌乱的浏海。由于他平素懒得整理头发,乱糟糟的头发马上又到处乱翘。 「我从一开始就很冷静。倒是听了你的声明后,我有点失望呢。」 「啊,站着说话也不好吧。总之我们先去前田小姐家吧。」 因为一同前来的那两个人,恐怕也会想到要找松平先生吧。如果前往前田小姐家,应该能争取到时间。必须在他们与松平先生接触之前,先向松平先生说明我的情况。 我拉着松平先生的手臂,顺时针地朝前田家迈进。如果以逆时针方向经过码头前方,就会在半路上迎头碰上时光机。既然其中一名乘客是里袋,那么她当然认得我。我隐约察觉到,不露面比较不会引人怀疑。虽然我也不清楚这是否真的是一件很不妙的事情。 「喂,说明一下状况吧。才刚感动万分地道别,马上就又见面很尴尬耶。」 「真知死了,我来救她,所以一起努力吧!」 我仅说明了状况的重点后,「喔?」松平先生表现出了些许兴趣。 「喔,这不是红豆馅夹心饼吗?你带着让人怀念的东西呢。」 但看来他是对我手上紧握的袋子兴致勃勃。喂,科学家,你这样子好吗? 「这个饼干用口水泡软后会更好吃喔。」 「谢谢,我知道。」 所以我说,你这样子真的好吗?未来的你根本一点成长也没有嘛。 * 从公墓绕到神社的入口后,我停下来歇一口气。除了祭典前夕以外不会有任何人清扫、寂寥萧瑟的神社里人迹杳然,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八神和彦住在这里。此处是一座没有投宿设施的岛屿,因此落脚点很有限。 就算向神社祈祷,尼亚也不会起死回生。我决定马上前往下一个地点。目标是发电所。我自己已经在那栋毫无人烟的发电所里住过了。如果也不在那里的话,就表示八神和彦是借住在某一户人家里吧。 由于能够跑下神社的阶梯,我一瞬间沉醉在这种快感当中。若要利用轮椅在坡道众多的小岛上移动,势必得历经一番千辛万苦。以前,我也曾在想爬上坡道的时候,重重地往后摔倒,跌得惨不忍睹。现在的我却与那种烦恼全然无缘,天经地义般地跑下阶梯。 我不由得频频回顾这种早已遗忘许久的畅快感受。 如今站起来一看,阶梯的高度根本算不了什么。 但若坐在轮椅上,却得让我一直抬头仰望。 哒哒哒地,我抬起膝盖,数不清第几次踩在地面上。好棒。 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尼亚死后,我应该要非常沮丧难过才对,脸上却绽开了笑容。甚至情不自禁地想就这样环绕小岛一圈。不行不行,我甩甩头。 我告诫着险些迷失目标的自己,奔向发电所。 现在这样,仿佛无论怎么跑也不会喘不过气,身体也和心情一样焦急起来。我连动地摆动着手臂与双脚,蹬着地面不断加速。我能敏锐地感觉到每一个动作,真是让人喜爱。无论怎么死心、无论怎么接受事实,果然,我还是无法舍弃像现在这样奔跑的梦想。 我跑上跑下地穿梭在坡道之间,在起伏剧烈的小岛上绕行时,途中曾一度停下脚步。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看向原本松平贵弘研究所座落的地方。什么也没有,连残骸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既然连招牌立在地面上的痕迹也消失了,就表示应该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只是几个月,而是好几年。 理所当然地,也没放有时光机。如果有的话,我应该会坐上去吧。为了拯救尼亚,再一次飞回过去。然后所有一切就会恢复原样—— 「……原样?」 包括我的双脚?又要重新坐回轮椅上? 话说回来,为什么现在的我可以走路呢? 我心头一惊。那份想像就像水滴般从腰部往下滑落。 假使是因为尼亚不在,我的双脚才平安无事的话。 然后当我选择了尼亚,而再一次无法行走时。 我能够不恨尼亚地活下去吗? 我害怕得到答案,再次拔腿狂奔。踩断掉落在地上的树枝时,断枝仿佛扎进了我的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埋住般,心臓好痛。 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知道我一定会恨他。 因为从前坐在轮椅上的我,一直以来都恨着尼亚。 我像要甩开黏稠的汗水触感般不停飞奔,冲进发电所。发电所裸露在外的机器和石墙已被青苔覆盖,我疾奔在 失去了道路标线的地面上。当仿佛能够跑到天涯海角的感觉蒙上了一层阴影时,膝盖后头同时也变得摇摇晃晃,抖呀抖的,让人惶惶不安。 我将手搭在先前我们当作临时住所用的办公室大门上。就算往里头望去,也没有八神和彦的身影。玻璃上仅是连同背景,浅浅地映照出我跑得红通通的脸蛋。我气喘吁吁,显得很狼狈。大概是哭得太用力,眼睛周围都肿起来了。 我不想再看着自己那张脸,于是打开门。滚落在地上的果汁罐已风化得失去原形,靠在墙上的老旧十字镐宛如只要一拿起就会断掉。几乎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当初只有一帮孩子前来寻找幽灵的时候,我也对这种地方提不起兴致。我记得当时年幼的自己还心想:这个房间里隐约有人生活过的气息,这种地方才不会出现幽灵呢。和现在正好截然相反。 现在的我就像聚集在灯光旁的虫子一样,汲取着这份气息。 屋子里有我与尼亚生活过的痕迹。休息用的毛毯那种随便折起的方式,让我仿佛看到了尼亚。九年来那条毛毯一直维持原样不动,我用手拍开上头堆积的尘埃后,尘埃就像绒毛般飘进空气中。 我出神地以视线追逐着飞扬的尘埃,在昏暗当中,它们看来也像是灰烬。我伸出手捉住它们,再牢牢握起。但因为没有触感,也不能肯定我是否捉住了。 尘埃循着一定的方向流动,像在标示出肉眼无法看见的风的流向。 这里也没找到八神和彦。 在发电所扑空后,无处可找的我陷入困境。 他究竟是铲除不安种子的救世主?抑或是招来更多灾厄的瘟神? 就像岛上流传的神明传说一样,既存在于「此处」,却又飘渺不定。 八神和彦究竟是什么人呢? * 「喔喔,这不是八神先生嘛。」 「……啥?」 一遇见前田家的前田小姐(我忘记她名字叫什么了),她就这么称呼我。 外观固定是制服加上日晒小麦色肌肤的前田小姐朝我投来意味深长的笑容,但对于基本上算是亲戚的松平先生却没有多看几眼。 先不说这件事了,八神先生是谁? 「……啊,是我嘛。」 因为我总不能报上自己的本名,所以使用了假名。当初立即想到的,就是老人痴呆的外婆经常喊错的「八神先生」。不过,为什么这件事会传进前田小姐的耳里?是听谁说的? 「我听说你今天就要回去了,没搭上船吗?」 她毫不隐藏好感,笑容可掏地看着我。一方面也是为了逃离她的视线,我转头看向松平先生后,「喔!」他豪爽地点点头。 「是我告诉她的。因为她一直问我问题。」 「啊,是喔。没错,我没搭上船。」 就当作是这样吧。但我没有说暂时会留在岛上。 这里是座狭窄的小岛,没有什么值得让人议论纷纷的八卦。毕竟这里是处和平的地区,最轰动的话题就只有渔妇们捕到了大尾的伊势龙虾。如果有外人要留在岛上,这项消息一定很快就会传开吧。我不想让和我一样来自未来的那两人也听到这件事。 那两个家伙现在怎么样了呢?话说回来,为什么他们会搭上时光机?和这次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啊,对了。如果我一直帮忙外婆田里工作的话,可能就不会在松平先生那里做类似助手的工作了吧。所以相对地就雇用了一起坐车的那些人吗? 「你睡过头了吗?这种事经常发生呢。那么,你要在我家打发时间啰?」 「正是如此。好了,快让我们过去吧。」 松平先生一把推开站在玄关的前田小姐。被他粗鲁推开后,前田小姐故意一字一字挖苦地说:「你、这、只、大、米、虫——」当然,松平先生毫无反应。 「打扰了。」我趁着他们两人唇枪舌战时走进前田家,追在松平先生后头,经过客厅后来到缘廊。松平先生像只热爱阳光的猫般选择了这个地点后坐下。我也在他身旁盘腿就坐,在短暂的闲暇里享受日光浴。 冷静下来后,撞到树干的额头开始强力地自我主张。伸手一摸,上头已形成了肿包。虽然是偏僻的外岛,但这里没有鬼怪传说。就算以摘瘤为目的而在山里走来走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吧。我在大大鼓起的肿包上留下抓痕后,缩回了手。 「你的背真脏耶。」 松平先生用他的大掌拍了拍我的后背,掸灰似地上下拍了好几次。 「不过,才过了九年而已,你就长这么大了呢。」 「九年是『才』而已吗?」 利用时光机在「不过」九年间来回的我,也试着大胆地说出口。 「因为少年虽然会长成青年,但大叔就算过了九年还是大叔啊。别把我们混为一谈。」 应该才二十几岁的松平先生用手指戳我。是这样子吗?于是我无意义地祈祷着:「可以的话,希望一辈子都不用了解大叔的心理。」那么,进入正题吧。 「我可以开始说明了吧?」 「我都等得不耐烦啦。都怪你不好好说明又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我现在正因为满肚子都是问号和好奇心,不满得不得了。」 「这种地方是什么意思?」客厅的方向传来了前田小姐的质问。我一面注意着前田小姐,一面压低音量开始说明。虽然就算被她听到了,她也应该不会相信,但恐怕会失去对我的信任。我必须谨慎小心,以利在岛上行动。 我简单扼要地说明了再次从未来回到过去的理由后,松平先生依然环抱双臂,只是「嗯嗯」地随声附和。我愈来愈不安。 「你有在听吗?」 「当然。也就是说再这样下去,珍妮佛也就是真知会死掉。」 真是的,那是谁啊?害我也差点要忘记真知的本名了。 「没错。我想阻止这件事情发生,我想救她。」 所以我才会回到这个时代。真知是在从今天起约两周后死亡,所以我搞不好反而是飞到了有利的时间点,能够游刃有余地展开行动。 「既然曾经遇见原本九年后还活着的真知,那么比较恰当的推测,就是你们之前的行动出了一些问题吧?」 「也许是吧。」 有很大的可能是因为我为了让自己和真知能和好如初而试图改变过去,导致了这样的结果。我不知道责任该怪在谁头上,但是—— 「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所以,我也不会恨松平先生,毕竟来到过去后,我并非是一无所获。 「嗯,对你来说是无所谓,但我对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却有点兴趣呢。」 「这个会变成这样子……」他比出像在翻花绳的动作挥舞着手指头。如果事不关己,我也会兴冲冲地这么做吧。 松平先生擅自打开塑胶袋,拿出红豆馅夹心饼。塑胶袋里装满了许多小小的饼干袋,撕开袋子后,出现的是长方形的茶色饼干。光看外形,实在看不出来它哪里跟红豆馅有关。 「那么,死因是什么?」 「之前说过是海难意外一类的。我想只要看了这叠东西就能明白了。」 我将从后车厢里拿出来的那叠纸举到与视线同高。松平先生边咬着红豆馅夹心饼,边和我一起察看内容。我回过头,确认前田小姐已经离开客厅后,继续压低音量说: 「未来的松平先生,搜集到关于真知死亡的资料。」 最上面一张纸写着这样的标题,右上方则用钉书机固定。 翻开第一页后,上头简单明了地写着死因: 「台风天搭船翻覆,因此溺死 ?还真是冒冒失失的死法呢。」 松平先生皱起眉。我也表示同意。 「就是说啊。可是当时的真知应该也知道这样很危险吧?」 「不不不,谁知道呢?因为你们的笨蛋程度可是不容小觑喔。」 少啰嗦。见你说得这么斩钉截铁,连我自己也没自信了。 「话说回来,又有台风要来吗?这次可能连研究所的残骸也会被吹跑呢。」 「哇哈哈哈。」松平先生仅是扯动嘴角干笑着。由于他是从今天起才开始重建,知道这件事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能够不必白费一次功夫。 不过,算不算白费功夫是由本人来决定就是了。 「那么,第二张是……这是什么?」 看起来是以铅笔画下的精密机器设计图草稿。上头还密密麻麻地写着注意事项,全部都是松平先生特有的歪七扭八字迹。 「这是时光机装置的设计图吧。」 看着纸张的松平先生咽下了红豆馅夹心饼说。 「你看得懂吗?」 「看起来是我的字嘛,所以大致上看得懂。嗯嗯。」 松平先生伸长手掀开下一张。第三张写着一串人名和地址。 「这次又是什么?」 「欠款对象的名字一览表。」 「……跟真知愈来愈没有关系了呢。」 「嗯,好像就只是将这张纸钉在平常写的便条纸上呢。」 「……真爱故弄玄虚。」 原来不是那种详细的报告书喔。 「那干嘛写这么多啊。」 松平先生像在代替未来的自己辩解般说: 「我想岛上发生的意外并不会刊登在报纸上,也没办法写吧。」 「是没错啦。但像是真知发生意外那天的详细经过之类的——」 「那种事也无法调查啊。倒是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吗?」 松平先生并不知道我与真知大吵一架就此绝交,所以才会语气轻快地这么对我说。但就算知道了,他的态度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松平先生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根本搞不懂他接触他人时都在注意些什么。 「真知和船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呢?」 「谁知道。那家伙对船有兴趣吗?」 我也并非知道真知的一切。 「话说回来,你坐过来的那台时光机怎么样了?放在原地吗?」 「大概吧。如果除了我以外,一起坐过来的家伙们没有移动它的话。」 「啊?还有其他人吗?」 对了,这件事也得先跟松平先生说明才行。 「除了我以外还有两个人,而且恐怕是第一次经历时光旅行,也不晓得我的存在。我想很快就会找到你这里来了吧。」 「喔~那我该怎么做才好?」 「别提到我和真知的事。除此之外就没什么该注意的了。」 「嗯,我明白了。」 松平先生点头,同时将第二片红豆馅夹心饼含在口中泡软。这个红豆馅夹心饼明明是我的储粮。松平先生倚着自己盘起的腿托着腮,吐了一口气。 「那台小卡车又回来了吗?明明才刚送它回去耶。」 「不。因为你变成小富人了,所以就得意忘形地换成了进口车喔。」 松平先生侧眼将视线从庭院的水泥砖围墙转向我。 「既然我有钱买车,就表示那组号码是真的吧?」 「也请记得将钱还给每位欠款对象。」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他义务性地喀嘻喀动着下颚。明明你这家伙根本没半点羞耻心。 「不过,具体来说你打算怎么救她?破坏那艘之后将会翻覆的船吗?」 「这个主意也不错呢。」 我第一次想到的计划就是这个,虽然这毋庸置疑是犯罪。但下一个计划也是犯罪。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在她死亡的前后那几天,就算要软禁她也要阻止这件事情发生。我已经做好了觉悟。」 「真称不上是救人的决心呢。」 松平先生揶揄地嘲笑我。我也这么认为。我想这大概很难称得上是救人吧。 因为救了真知之后,并不是一切就会恢复到原样。只是又有一个齿轮偏离了原本的轨道。如果有人因此而受了伤,我的行为就称不上是善行。 但我自己也不是那种圣洁高尚的善人,会因此就踟蹰不前。 我沉默不语,闭着眼睛好一段时间。十月的上午时分,庭院里依然听得见虫鸣。空气清新,待在没有日照的地方时,会觉得有点冷。真想钻进被窝里头。 我甩开那份诱惑,张开双眼。由于想不到还能说什么,我决定告辞。 「我去岛上绕绕吧,也想顺便看看码头的情况。」 「是嘛。那有什么事的话再过来吧。」 我站起身,打算收回塑胶袋时,松平先生立即伸出手捉住另一边。我们互相抓着塑胶袋,好一阵子凝视对望。 「那个……」 「这不是给我的土产吗?」 「这是未来的你送给我的饯别礼物喔。」 「这样啊。那真不好意思,我擅自吃了起来。」 嘴上这么说,却没有放手。我给了松平先生三分之一的饼干后,他才松手。 不过,如果用红豆馅夹心饼就能取得松平先生的协助,反而算便宜吧。 「以物易物,我给你个好东西吧。」 松平先生在白袍内侧摸索,然后掏出一副眼镜递给我。接过来后,我才发现那个茶色镜片虽然很像眼镜,但其实不是眼镜。 「太阳眼镜?」 「这样子你就能变装了。虽然我还搞不清楚,但不要让一起来的家伙们看到你的脸比较好吧?那么就是这东西出场的机会啦!」 原来如此。的确,变装很重要。不过首先,这副太阳眼镜的设计也太奇怪了。镜片是圆型的,好像是二流电影里香港黑帮份子会戴的太阳眼镜。而且脏死了。 总而言之,我试着戴上。用指尖压住镜架后,我询问松平先生的感想。 「不会反而更可疑吗?」 「嗯,非常完美!」 是变装很完美,还是非常可疑得完美啊? 「我可以顺便拿走这个吗?反正除了这张纸以外,其他的你用不到吧。」 松平先生摇了摇那叠笔记。纸张的沙沙摩擦声响盖过了虫鸣。他仅撕下最上面的那张纸后,再朝我丢来。我用两手包夹接住那张薄薄的纸。 「因为背面是白纸,应该可以当作便条纸使用。」 「可以啊,我没关系。」 话虽这么说,但真的好吗?事后我偏头思索。在这个阶段就知道了原本未来才会完成的时光机设计图,真的没问题吗?要是他又另外做了什么而改变了未来,我可会很头痛。虽然苦恼,但既然不晓得答案,我也就置之不理。 还有,他拿走笔记并不算以物易物吧。这个人的价值观真难理解。 我离开缘廊回到客厅,寻找前田小姐的身影,打算向她打声招呼,但四处都找不到她人。如果她在自己房里,也不一定非得打声招呼吧,所以我走向玄关。 不过,前田小姐依然这么我行我素呢。学校不用上课吗?我纳闷狐疑的同时,漫不经心地顺便看向放在客厅柜子上的时钟,然后注意到了时间。 时钟显示现在是下午两点过后。明明从未来出发的时候是一大早啊……对了,我刚刚还亲眼目击到了自过去回到未来的那一瞬间。当初因为一直拖拖拉拉的,出发时已经过两点了。那么, 现在会是两点多也不足为奇。 尽管如此,前田小姐也太早就放学回家了吧。 我穿上鞋子,朝走廊低头致意:「我告辞了。」然后离开前田家。 既然先前的过去还在延续,那就表示时间点是在小时候的我和小真知刚大吵一架之后吧。是因为我介入了他们的争吵,真知才会死掉吗? 我打算在岛上绕一圈去见真知。 这次就算会挨揍或被冷眼相待,只要她能待在我的眼前就足够了。 * 我的双脚自动自发地离开了空气中满是尘埃的发电所。头脑一片混乱,无法正常运转,思绪也难以统整。我处在一种漫无目的、双脚擅自前进的状态。 如果是受到了某种事物的牵引那倒还好,但是,不可能有这么凑巧的事。没有任何东西在引导我。我总觉得无论怎么找,也无法见到八神和彦。 如果一直躲在公墓那里埋伏,也许总有一天他会露面吧。但是我实在无法在尼亚的墓前待上一整天。况且,就算见到了八神和彦,也无法保证他真的能回答我所有问题。这个世界并不是我的母亲,别期望任何问题都能得到解答,才是明智的作法。 双脚顺时针地在岛上前进后,渐渐地可以看见小学校舍,却连小孩子的热闹喧哗声片段都没听到。我本来心想今天是不是放假,但可能单纯只是因为小孩子数量少,活力充沛的笑闹声也不多吧。岛上孩子的人口数量逐年减少,在我那时候,班上还有四、五个同年的同学,现在却是全校学生总计只有五、六人。我想如果计算出岛民的平均年龄,应该会得出令人惊愕的数字吧。这座岛和人一样,都老得过头了。 来到小学的大门前后,我的双脚总算不再自动自发地前进。我靠在大门上,茫然地望着狭小的校园。九年前就死了的话,就意味着尼亚连小学也没毕业吧。他会觉得很遗憾吗?如果死后真有所谓的灵魂,他的灵魂会在岛上的哪里呢? 擅自走进学校会被骂吧?但我还是步履蹒跚地走进小学里。绕了一圈后,意识就像随时要倒下的陀螺般摇摇晃晃。眼珠子也跟着转呀转,停不下来。 我就像具刚从坟墓底下复活的尸体般慢吞吞地走着,不久后马上听到了怒吼声:「喂!」我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后,只见学校的老师正从鞋柜那里跑来。 「啊,是玻璃老师。」 是我就读小学时的班导。但其实也不必特意区分,因为小学里只有一个班级,就连学校的老师也才三位左右。老师似乎也还记得我,讶异的表情中掺杂了些许亲昵的和善。老师脸上的皱纹增加了呢。 「应该先说『老师好』才对吧?你怎么就这样大大方方地走进来?」 他轻敲了敲我的脑袋。我缩起脖子,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是啊,为什么呢? 「也没为什么。」 「就算你是毕业生,也别平日在学校里乱晃。大学的课呢?」 老师唠叨地告诫我,但还是询问起我的近况。以往老师总是戴在脸上的黑框眼镜已经变成了老花眼镜,形状像是往旁随意延伸的鼻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眼角与嘴边的皱纹都增加了,头顶上的白发也变得显眼。明明我们增加了一样的岁数,老师对待我的态度比起毕业生却更像是学生。真是太没道理了。 「我今天放假。倒是老师的孩子还好吗?」 「在这种岛上,也没什么好不好的。你们经常会见到面吧?」 「是吗?好像……是吧。」 我含糊其词地答。我和老师的孩子交情并不算特别好。 「倒是你,没事吧?脸色看起来很苍白呢。」 老师拨起我垂落在额上的浏海,审视我的脸庞。见他有可能会摘下老花眼镜目不转睛地观察我,我慌忙往后缩,不想让他看见泪痕。 「啊,嗯。还好啦。」 「身体不舒服的话,就快点回家休息吧。」 「我知道啦。对了,老师,你知道八神和彦这个人吗?」 我话锋一转改变话题,顺便不抱太大期待地问。老师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用手摸向下巴。 「八神吗?嗯,我当然知道。」 「……咦?」 看到老师那种表情,我原本已经死心放弃,但他肯定的回答却像是打了我一巴掌。 老师知道八神和彦?为什么是带着那种表情? 「老师的表情和回答的内容搭不太起来耶?」 「因为你问了奇怪的问题啊,好像你不认识那个男人一样。」 老师显得纳闷。尼亚的母亲也说过我之前见过他,如果真是如此,我确实是问了让人摸不着 头绪的问题。但是,我真的不认识他啊。 「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不知道,因为很少遇见他。」 尼亚的母亲也说一样的话。他那么神出鬼没吗? 「啊,我怎么跟你聊起来了。好了,快点回去吧。」 老师绕到我后头推起我的背。不认识八神和彦的话,也无法从老师身上得到任何资讯。毕竟我已经从小学毕业了……啊,但是,还有一件事。 我任由老师推着,不死心地问: 「老师还记得尼亚吗?」 什么记不记得,你们不是经常见到面吗? 我暗自期待老师会这样回答,但他却眯起了眼,脸色和声音一同往下沉。 「记得啊。在我任教期间没有毕业的学生,就只有那家伙而已吧。」 「……说得也是呢。」 我敷衍地低头致意后,落荒而逃似地跑走。我穿过校门,继续竭尽全力踢着地面,再一次漫无目的地狂奔。 尼亚的死、我的双脚,以及八神和彦。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在我无法知晓的某处。 这三个「理所当然」就像齿轮般不停旋转,建构出了另一个世界。 * 眼前是一片茶褐色的景象,再加上可能是因为污垢,还有点泛黄。我擦了镜片好几次后都无法擦掉脏污,最后举白旗投降,接受了这片隔着可疑太阳眼镜看去的风景。我从未在岛上看过有人戴太阳眼镜。会不会反而更引人注目啊?我忐忑不安,但走在坡道上好一阵子后,最终证实我是杞人忧天。因为路上根本没遇到半个人。 也没遇见一起搭时光机前来的同伴。既然其中一个人必须坐轮椅,他们就会意识到这一点,选择逆时针方向在岛上前进吧。经过发电所和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遗迹前方后,我一走进森林小径,就发现了那台时光机。 看样子他们没有移动它。我一边确认四周有无人影,一边察看车内。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都没有人。我试着拉开驾驶座的车门,轻而易举就打开了。虽然有拔走钥匙,但这样还是太粗心大意了呢。 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太过惊慌失措,根本没余力去注意有没有锁门吧。 车内散发着食物腐烂般的酸臭味。我不由得捂住鼻子,火速地又关上车门。车里的味道甚至臭到让我忍不住心想:相比之下,搞不好小卡车坐起来还比较舒适。 「回程时也坐小卡车……不,我要回去……吗?」 眼睛因心头浮出的另一个答案而蒙上阴影。我将背靠在车子上,以指尖推起太阳眼镜的镜架。仰望的青空也跟着变色,像是被一层薄薄的尘土覆盖住。 我好半晌保持着这个姿势,半张着嘴,苦思着让我头痛不已的答案。我将「我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这件事摆在第一顺位后,与内心的自己商议了好几次。没花多久时间,两个答案中的其中一个就得到了全体的一致赞成。 「好!」 既然这么决定了,我再也没有迷惘。我离开车子,前往码头。 遭到前些天暴风雨的肆虐后,码头到处都是泥泞。涌进来的海水与岛上的土壤混在一起后,使得脚下的地面脏乱不堪。一群大人正在努力清扫。 为了不妨碍他们,也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注意,我边与他们保持距离,边看向平时甚少注意的船只。原本除了前往本岛的定期船以外,我对其他停泊的船只都没有什么兴趣。加上平时若在码头玩耍,大人就会生气地说我们打扰到他们工作,所以无法逗留太久。 码头边约莫停了四艘船,每一艘都是小型船,比定期船小了一轮。虽是渔业用船,但有时也会载着为了钓鱼前来的观光客,在周边的海域航行。 我拿出松平先生交给我的那张便条纸,确认哪一艘是即将翻覆的船。松平先生用他特有的歪七扭八字迹写了几个船的特征,甚至还附上插图。 一条蓝白色的鱼正摆出跳跃的姿势眨着眼睛……我也闭上一只眼睛吧。可以的话,我真想两只眼睛都闭上,装作没看见。 叫我怎么拿这张图找船啊?我哑口无言的同时双眼来回看着船只,「啊。」接着不自觉低叫了一声。 右边一艘船的船身上印着「gyogyo号」这几个字,旁边就是一只鱼儿眨着眼睛吐舌头的图案。松平先生画的好像就是这只鱼,外形一致……嗯。 这又不是猜谜,就不能写得更直接一点吗? gyogyo写成汉字是鱼鱼吗?顺带说一声,那个图案似乎是鲨鱼,但近海里根本没有鲨鱼吧?虎鳗的话倒是有。不过,就算画虎鳗好像也不适合呢…… 我走向鱼鱼号,顺势观察其他细节。两周后将与真知一同赴死的船。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我的目光便不由得变得冷冽。真想现在就破坏掉这艘船。 可是,该怎么破坏呢?船身相当脏,好些地方的油漆也都脱落了。但是,尽管破破烂烂,真从外面攻击它的话,会断的可是我拳头的骨头。只有那张鲨鱼图会眨着眼睛洋洋得意。看来只能坐进去,破坏船的引擎了吧。 鱼鱼号旁边也漂浮着一条木制的小舟,看起来比狸猫搭的泥船还不牢靠。虽然已经用绳子将木舟与码头系在了一起,但还真亏它在前几天的暴风雨中没有解体呢。从船上放有木桨和绳索来看,这应该是渔妇们使用的木舟吧。如果是这一艘,我似乎就能不假思索地加以破坏。 「……喔!」 为了不被他人发现到我的邪恶念头,我重新戴上太阳眼镜并环顾四周。从码头往西边看法后,发现了一幅奇特的画面。尽管有一段距离,但还在看得见彼此的范围内,只见一男一女的小学生正缠住了坐在轮椅上的少女与男子。那两个小学生应该是刚放学回家吧,都背着后背式书包。两人精力旺盛地跑来跑去,由于站在轮椅旁边和男人的阴影当中,很难看清楚他们的长相。另一方面,我倒是很轻易地就认出了那名茫然若失,动也不动的轮椅少女。果然,一起回到过去的人是里袋。那家伙为什么会搭上时光机呢?是松平先生选中了她吗? 还有……那家伙是谁啊?我定睛细看站在里袋身旁的男子,还是想不起来。好像是之前经过废屋的那个男子,但我记得同年的同学当中也没有这个人。 即便从远处看,他的褐发仍然很显眼。那是天生的发色吗? 「不晓得。」 我困惑到不由得脱口而出。我转过身想趁着神秘男子和里袋还没注意到我之前躲起来,却当场倒抽一口气。吐到一半的气息往回逆流,让我猛力呛到。 见到那个坐在码头边、显得寂寥落寞的背影后,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扬。由于眼睛周围的力量还无法放松,我现在的表情大概就像是哭笑不得吧。 昨天才刚见过的那道背影正背着红色书包,缩着背摆动着两只手臂。我绝不可能认错,也不可能忘记。 是真知。 虽然是小时候的她,但真知还活着。这项事实让我的胸口隐隐作疼。 仿佛有盐水灌进了身体里一样,喉咙哽住。 我按着胸口单膝跪地,像是三半规管出了毛病般,眼前的景象忽然横向扭曲,不干不脆地拐了个弯后,视野又急遽恢复成原样。这个状态不断反复,差点让我吐出来。 涌上来的东西又降下去后,我无法自制地想大声呼喊真知。但是在那之前,她那么热衷地摆动着手臂是在做什么啊?我不禁有种错觉,仿佛只要一看到真知,所有问题就都解决了。因此松懈警戒的我萌生了恶作剧的念头,蹑手蹑脚地悄悄靠近那道背影。 我努力不被她发现地拉近距离,看向她的手。真知手中正拨弄着魔术方块。正确来说是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她正为了转齐颜色而陷入苦战。由于迟迟无法转齐,她看来焦躁得像要随时丢掉时钟。一瞬间,我对真知拿着这个时钟感到疑惑,但马上就察觉到了原因。因为当时她没有拿它砸向我的鼻子啊。这个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是今年自行车竞赛的优胜奖品。 原本她会在打架时将时钟当作凶器丢向我的鼻子,害我鼻血直流,但这回因为我的介入,时钟还留在真知的手上。怪不得九年后我的房间里没有这个时钟。因为我没有机会把它捡起来,这也难怪。 真知高举那个时钟,显然正要把它丢出去。太可惜了!我一时心急往前跨出一步,这时真知似乎发现到了我。 「唔!」 大概是察觉到了身后的气息,真知动作夸张地跳了起来。她强行稳住眼看就要掉进海里的身体,挥舞着手臂往后倾斜。再次强而有力地站稳在地面上后,真知与我正面对峙。小小的我没有和她在一起,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你……你是谁——!」 真知明显提高警戒地大喊。啊,因为我戴着太阳眼镜,她认不出来吗? 不错嘛,没想到真的有变装的效果。 「你看。」 我摘下太阳眼镜。真知的眼睛像镜片一样瞪得又圆又大,表情千变万化,真是太有趣了。 「你……你为什么在这里——!」 「哎呀,因为我没搭上回程的那艘船,正在考虑是不是这次干脆定居下来好呢。」 「谁……谁管你啊——!」 「啊,你为什么要逃!」 真知慌慌张张地动着短短的双脚,逃往灯塔的方向,我连忙追上去。 同时满脑子只是想着:这一次我不想再跟丢你了。 * 持续奔跑了一段时间后,最后我抵达了自己的家。 「……什么嘛。」 真无聊。我对自己的下意识感到沮丧,整个人虚脱无力,空气像是从脚底板漏出去一般。我无精打采地走进家里,再重重地跌坐在玄关上。 尽管会撞到腰骨,我还是用力地坐在地板上,踢了踢双脚脱下鞋子。明明发出了这么吵杂的声响,却没有半个人走出来,看来家人都不在。依据我先前的记忆,爸妈都在本岛工作,直到傍晚的定期船靠岸之前都不会回来。 我丢着脱下的鞋子不管,回头一看,只见家里的样子也产生了变化。眼前的走廊并未宽到足以供坐轮椅的人通行,途中还有一道通往二楼的楼梯,使得走廊变得很狭窄。这栋住家的构造完全无视了曾经坐在轮椅上的我。我绕了一圈察看一楼的房间后,找不到自己的房间。原本我房间的所在位置,现在变成了爸妈的卧室。 这么说来,我的房间是在二楼吧。我伸出脚踏在阶梯上,接着往上走,同时感受着弯曲膝盖时产生的奇妙快感。我正用自己的双脚轻快地爬着楼梯。就连跑累了、脚好重这种感觉,也让我感动得无以复加。 走上二 楼后,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伸得笔直的脚,膝盖、骨头、皮和肉。我摸摸膝盖,敲敲大腿。以往曾天真烂漫地拥有的理所当然,再次支撑着我。一早起我就哭个不停,现在泪水又滑出眼眶。 我继续不争气地哭着,寻找自己的房间。似乎就是我最一开始探头看的、靠走廊的那间房间。因为遮光窗帘的颜色是我喜欢的绿色。光凭这点我就能肯定。 我一直线地走向床舖,脸部朝下一骨碌地倒在床上。我没做半点保护动作,因此撞到了下巴。虽然床舖上铺着棉被,还算柔软,但脸颊的下半部还是一阵发麻。 我拖着身子往前蠕动,直到头靠在枕头上后,才翻过身来。一仰躺,就只有意识潜进底层,我感到呼吸困难,慌忙张开嘴,吸了口气。于是意识就像气球般往上浮起。 这是虽然身体很累,但情绪不稳、睡不着觉时会出现的症状。只有意识跑在前头想要大睡一场,身体却因为嘴巴停止了呼吸而受惊。这种情况如果反复发生,会让人愈来愈害怕,担心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死掉。会陷入这种不安,果然,代表我的情绪很不稳定。这次症状好像只发生一次就稳定下来了,没有再出现第二次。看来勉强能够睡着。 我慵懒地躺在床上,用眼角余光看向书架,上头空荡荡的,只有教科书、笔记本和几本书而已。小岛生活的娱乐极少,无论是买书还是网路购物,都得等上一段时间才会送到这里。所以年轻人都想离开这座岛,而且一旦出去了,就几乎没有人会回来。虽然理由不大相同,但我也曾是离开这座岛的年轻人之一。但同时也是又一次回来的人之一。 先前,我有不得不回到这座岛上的理由。……过去式。真讨厌。 我抱着头翻身。就连自己翻身也是睽违已久。但即便心情如此兴奋,睡意还是悄悄降临。大概是因为我在岛上到处跑来跑去的关系,肌肤带着一种令人神清气爽的疲惫感。 再加上哭得好累,一旦睡着了,我可能直到晚上才会醒来。正合我意。最好就这样睡上好几天,好几年,甚至超越时空吧。直到哪天我能像岛上的每个人一样,接受尼亚已死的这个事实为止,一直沉睡下去。 我吸了吸鼻水,用力擦去阖上眼皮后依然滑出眼角的泪水。 入睡后,朦朦胧胧的脑袋里,浮现了同样朦胧模糊的八神和彦。眼皮底下,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由于逆光,无论我怎么定睛细看,都看不清他的长相。男人逐渐被光芒包围,愈离愈远。 神出鬼没、岛上的每个人都知道他,却极少能遇见他八神和彦正如其名,仿佛是岛上的神明一样。 第八章 神之岛 这座岛以前叫作神岛。 我记得外婆曾这么跟我说过。不知自何时就改成了针岛,但在外婆的外婆那一代,听说还叫作神岛。 早晨当定期船驶到码头后,站在船上与这座岛互相对望时,可以看到静谧海洋的前方浮着一座景色朦胧、仿佛被霞雾包覆的岛屿。在大海与苍穹的包夹下,那座梦幻飘渺的岛屿显得神圣庄严,于是邻近的岛屿开始谣传这座岛上有神明居住。 会被称作神岛,似乎就是基于这个原因。听说岛上的神明讨厌狗,却非常爱猫。所以岛上连一只狗也没有,猫的数量却不断增加。日本有很多神只和人类一样总爱偏心,岛上的神明大概也没有例外,是个爱猫狂吧。 「故事就是这样子喔。」 我现学现卖地将这则故事说给走在前头的真知听后,「谁管你啊!」她却压根不甩我。 「别跟过来,我要报警了喔!」 「你知道岛上的派出所警察人在哪里吗?」 「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 隔着太阳眼镜看着的真知转过头来,整个人气呼呼的。如果是面对以前的我,她的怒气一定更加露骨吧。现在的她,也仿佛随时会将右手上的魔术方块砸过来一样。 「你干嘛跟过来啦——!」 明明一副要打架的样子,这个时代的真知却显得莫名可爱。真难想像跟九年后,光是一瞪就仿佛能杀人的少女是同一个人。她暴跳如雷的模样和个中原因让我眼眶一热。 「要不要和我聊个天呢?不不,希望你务必和我聊个天。」 说出这句话连我自己也觉得幸好警察不在现场。如果在本岛,我肯定会被逮捕。 「我是个对爱专一的女人喔!唔——到旁边去啦!」 她露出健康的白皙牙齿向我恫吓,又悦耳动听地在原地跺了好几次脚后,重新背好书包。做好起跑的准备后,真知朝我狠狠一瞪。 「绝对不准跟过来喔!绝对对喔!」 真知强调了好几次绝对后,跑向灯塔。我本想追上去,却被「真知奔跑的模样」吸引住了目光,不由得停下脚步。那道背影是那样地充满生气,无法想像她在不久的未来就会迎接死亡。这种落差让我的心像是绊了一跤般猛烈收缩。我慌忙调整好姿势,挺直往下低垂的身子,但真知已经消失在灯塔里。错失了追上她的机会后,我一个人在森林里呆若木鸡。 在灯塔周边的围墙上蜷成一团的猫儿,注视着被抛在原地的我。我没有别开目光定定看着它后,可能是忘了眨眼,眼睛又干又痛。猫咪则是连脖子的方向也固定不动。正当我怀疑这只猫咪该不会是座摆饰时,它像是察觉到了我的想法般,摇了一下尾巴。 这座岛上的猫不怕人,就算靠近它们,也不会一溜烟逃跑。可能是因为人口总数不多吧,也可能是神明力量的关系,岛上没有半个人会虐待猫咪。只要再加上丰富的食物,这里就是猫咪的天堂了吧。但是,猫咪饿死的数量也决计不在少数。 这座小岛的背地里,充斥着表面上极少看见的死亡,真知也将成为其中一人。我一边祈祷着今天她不会自灯塔坠落身亡,一边离开现场。 已经去过码头,也见到了真知。我下一个目的地,就是果敢地选择逆时针的途径前往外婆家。现在这个时间小学已经放学了,既然没和真知在一起,以前的我应该在外婆家。追根究柢,要是这家伙争气一点,真知就不会死了。那个可恶的没用小鬼。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好痛啊。 回到现实的问题,在真知死亡之前还有两个星期。在迎接那天的到来之前,我必须留在岛上,因此这一次只能拜托外婆。虽然我也考虑过再回去发电所住,但这一次恐怕已经有人先预约了——就是里袋他们。如果他们不会立即回去,就只能找那座发电所落脚了啦。 过去的松平先生曾说,自己只能做出一次性的时光机。换言之,他们也不可能马上回去。嗯,总之就是这样。我经过码头,穿过住宅区,一路上都没看到里袋他们,便抵达了外婆位于山脚下的草庵。他们应该也是往这个方向前进吧,是跑去哪里了呢?现在已经到了前田小姐家,见到松平先生了吗? 时间从昨天到现在也只经过一天,外婆的田地当然没有令人目瞪口呆的变化。田里种着农作物,土壤还有些不平整,巨大的岩石已被拔除。不过是一颗石头的有无,却让外婆未来的九年产生了剧烈的变化。越过一个次元鸟瞰的话,也许所谓的人生就是这样吧。 大概是因为刚过中午,门前没有见到外婆的踪影。这个时间,她不是在家里,就是跑去商店买东西。外婆并不是所有东西都自给自足,还是得出外买米,鱼也无法在这块田地取得。我以前也经常陪她去买东西。 我在门上轻敲了两下。没有反应。外婆虽然精力充沛,毕竟也是个老婆婆,可能只是走出来需要花点时间,所以我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过了大约一分钟后,我推测应该是没人在家,于是打开大门。玄关上不见外婆穿的草鞋一相反地却放有一双黏着显眼土块的小鞋。那是过去的我穿的鞋子,品牌是埃迪达。这样看着,脚还真小呢。可能连手也塞不进去。 不过,那家伙明明在屋内却没来应门,是睡着了吗?明明两周后真知就要死了,他还真悠哉呢。我开玩笑地暗暗感到愤慨,同时走上走廊,探头看向屋内。果不其然,过去的我正在有地炉的那间房间里,而且没在睡觉。 他坐在地炉前,身上带着昨天的擦伤,发出「咕唔唔」的呻吟声。真是个不中用的家伙。顺便说一声,原本的我不仅是满脸鼻血,还嚎啕大哭地跑回家,赌气地睡了大概两天。而后在真知搬到本岛之前,我们都没再说过半句话。 只有这项过去,让我觉得没了也好呢。但是,我不会忘记。只要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改变这个世界,记忆就会继续传承下去吧。 「嗨!」 「哈呜!」 我一出声,过去的我就坐在原地往上弹起。反应跟真知真像呢。 「唔唔唔,是圆眼镜人。」 啊,是因为我戴着太阳眼镜所以……(略),我摘下眼镜后,过去的我就露出了「什么嘛」的表情。 这种时候不是感到放心,而是觉得沮丧,该怎么说呢,真是不够小心呢。 「哎呀,是外面的人。」 「嗯,我是外面的人。你好。」 我坐在他旁边。过去的我抱着书包,将屁股往旁边挪。与我拉开距离后,他「唔姆姆」地发出称不上是话声的呻吟。 大概是意识到昨天与真知那件事被我看到了,过去的我垂头丧气……嗯,我能明白你的心情啦。最主要是觉得很难为情,其次……就是觉得我这个人莫名其妙吧。 硬是插手干预小孩子之间的吵架还大哭,他一定觉得我这个大人很奇怪吧。 我也不由得感到有些害臊,为了掩饰这一点,重新戴上太阳眼镜。 「外……村上婆婆呢?」 「村上婆婆?」 「……你外婆呢?」 「去买东西。」 看来我的记忆没有出错。如果跑去商店找外婆却错身而过,也是浪费时间,所以我决定直接在这里等外婆,同时在沉闷阴郁的气氛里与过去的我对峙。 「呃……昨天你们吵架了吧?」 我可受不了这种气氛,所以火速地切入主题。我心中非常焦急。虽然还有时间,却非常苦恼,不晓得该怎么运用才好。该怎么做,才能以最恰当的方式避免真知死亡?一直在脑袋一隅里思考这个问题后,目光就迟迟无法对焦,过去的我气鼓鼓的模样也变得模糊不清。 「跟……跟外面的人又没有关系!」 「嗯,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有必要的话,可以找我商量喔。」 我装作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大哥哥。以前的我根本没有办法一个人解决所有事情,所以经常会想,真希望能找某个人商量一下。应该吧。而过去的我就像是上钩的小鱼般,抬眼朝我看来。很好很好。 「说到吵架……是你做错事了吗?」 我彻底睁眼说瞎话地问。 过去的我点点头。没错,都是你不好。这个没用的家伙!不,是胆小鬼! 「那么,少年,你跟对方说对不起了吗?」 我询问后,过去的我这次左右地摇了摇头。 「没有。」 「为什么呢?」 「因为她在生气,而且又会马上逃走。」 「……嗯,大家吵架都是这样子。毕竟还只是昨天的事而已。」 光是没被打就该偷笑了呢。不过,过去的我还真是个软弱的家伙呢。可恶!真想改成其他称呼方式。否则不管说什么,都像在骂自己。 「可是,不好好跟她说的话,你们永远也无法和好喔。」 我用亲身经历向他保证。过去的我立即热泪盈眶,将手抵在地板上。意气消沉到了任谁看了都一目了然。他还紧紧缩起肩膀,仿佛会就这样消失不见。 「你要鼓起勇气。没问题的,真知虽然生气,但绝不是讨厌你。只要好好道歉……我想,她就会原谅你了。」 说着说着,我却丧失了自信。因为我曾经失败过一次。 「之后,就是彻底解决害你们吵架的原因。能解决这件事情的话最好。」 「呃,嗯,是啊。」 过去的我支支吾吾,摇了摇头。没错。就是因为解决不了,才这么困扰啊。 不过是我喜欢你四个字,就快点说出来吧——这种话应该没半个人说得出口吧? 「真是困难呢」 「就是说啊」 我们两人感慨万千地有所体悟。我是这么觉得。但是严格说来,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是不同一个人。并不是从出生的那一瞬间起,我就是完成的「我」。 是在经验中不停改变,才造就了现在的我。所以果然,很多事情都很难解。 「你要吃红豆馅夹心饼吗?」 「嚼嚼嚼。」 在问之前就已经开始吃了。把你这份贪吃的魄力也用在真知身上吧! 过没多久,外婆回来了。她一次购足所有必需品,捧着大量的食物和日用杂货,还偷懒地用脚将大门往旁踢开。这种用脚开门的坏习惯还是没变呢。 我面带微笑地出门迎接后,外婆张大眼睛。 「八神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喔喔,明明还戴着太阳眼镜,却认得出我呢。不愧是我敬爱的外婆。 为了向外婆表示敬意,我摘下太阳眼镜与她四目相接。 「其实是我没搭上回程的那班船。」 外婆用她锐利的眼光将我贯穿。仿佛被她看穿了我在说谎,我感到如坐针毡。 「是吗?那之前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孩子呢?」 「那家伙刚好有搭上船。」 简直莫名其妙。外婆脸上的表情也写着这样的感想。由于我满脑子都在想真知的事情,实在懒得捏造理由。 所以我决定就此结束这个话题,恳求外婆: 「我可以再叨扰你一段时间吗?」 「嗯?」 外婆发出惊讶的声音。这下子情势有些不妙,我连忙接着表示: 「啊,我也会努力帮忙田里的工作,也会出门帮你买东西。任何杂务我都愿意做。」 我完全没提到钱这件事。因为我这次真的连一圆也没有。身无分文的我,身上只有红豆馅夹心饼。这叫我能怎么办?只能用诚意打动对方了。 「哼……嗯,是没什么关系啦。」 出乎意料,外婆非常干脆地答应了。上一次也是,看来她相当喜欢我吧。毕竟她还说过我长得很像外公呢。对了,我还曾趁着当下的气氛说过我是她的孙子,不晓得外婆对这段发言有什么感想? 从外婆布满皱纹的脸上,很难看出什么情绪。 「刚好,我也有事情想麻烦你呢。」 「啊?是,请尽管吩咐。」 「喂喂,那我可不客气啦。那么首先,这些东西就交给你搬吧。」 话声方落,外婆就将手上所有的东西都塞给我。我慌忙全部接下。 尽管手上抱着大量物品,我还是感谢外婆的贴心。 「那就麻烦你了。」 我低下头表示感谢。头顶上方,外婆是否在笑呢? 于是,我再一次在外婆家叨扰住下。 正如我所料,醒来时房内一片漆黑。大概是因为连午餐也没吃,就算觉得可悲,肚子还是饿了。空腹之后,更觉得心力交瘁。 我慢吞吞地起身,搔了搔头。由于四周一片昏暗,感觉空气更是寒冷。我打了个哆嗦,甩了甩被我垫在头底下、失去了知觉的右手臂,再寻找电灯的拉绳。 「……啊,没有呢。」 位在低处、坐在轮椅上就能拉到的拉绳早已不在。我坐起身,在黑暗中挥了挥手,接着右手臂碰到了拉绳后,伸手一拉。间隔了一秒之后,房内充盈着光线。由于我面向天花板发呆,突然亮起的光芒让我眼睛一阵强烈晕眩。 就像起身时会感到晕眩般,眼前一片雪白,我往床舖倒下。由于丝毫不知节制地重重倒去,床舖发出了砰咚巨响,连弹簧也发出了响亮的嘎吱声。如果爸妈在楼下的话,不是担心我,就是会生气地想「吵死了」吧。我自己则是背部一阵剧痛。 直到脑袋里类似麻痹的感觉褪去前,我全身呈现大字形地动也不动。就算起来,也没有任何目的,也不晓得该做什么才好。无论再怎么挣扎,死人都不会复活。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回报尼亚呢? 话说回来,尼亚到底是消失到哪里去了?原本他应该会和我一起从未来回来,如今他的存在却遭到抹除了吗?忽然间,平行世界这个词汇闪过我的脑海。为了消除矛盾,尼亚是被送到平行的另一个世界去了。 我试图用这些无谓的想像,制造逃脱的出口。想当然耳失败了。 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尽管好像想要放声大叫,空空如也的肚子却令我无法挤出半点声音。真是太难看了,于是我坐起身。 我寻找时钟想要确认时间。手机也可以。但我没找到手机,房间里只有时钟。我拿起那个装饰在桌上、像是摆饰品的时钟。 魔术方块造型的正方形时钟指着晚上七点过后……咦? 「……怎么回事?」 为什么这个时钟会在我的房间里? * 在外婆家住下来后,如今迎来了第二天的早晨。做完田里的工作后,我和外婆一起吃了早餐。然后我决定去神社一趟,顺便散步。 比起救命的稻草,求神拜佛好像比较有用。虽然也觉得临时才想求神佛保佑有点糟糕,但我一个人不管怎么小心戒备,事态也不会有任何进展。有时也需要静观其变。 我向外婆确认过了,今天是星期六。一到假日,以前的我和真知有时会跑来外婆家吃早餐,但今天两个人都没出现。至少真知不可能会现身。虽然很想和她聊聊,但是,她到底在哪里呢?待在自己家里的话,若去找她也会造成问题吧。有些棘手呢。 我绕过岛的南侧,经过发电所和松平科学服务中心的残骸前方。虽然这是绕远路前往神社,但我想先确认一下过了一天后事情 有没有任何变化。尤其是发电所,我相当在意是否有人居住。加上先前我与真知也曾住过这里,说不定会形成发电所里有幽灵居住这种传闻。一旦这种谣言传开,小学生们肯定会组成冒险团一窝蜂涌进发电所里。由于事不关己,我觉得很有趣。 想像着这些事情的同时,我抵达了发电所前方。半废弃的发电所里阳光和灯光都不太充足。那种阴暗幽静又被葱郁茂盛的树木覆盖住的模样,仿佛真的有一、两个幽灵躲在暗处……幽灵吗?有个科学家曾极力主张,幽灵就像一种时光旅行的残渣。记得当时我否定后,他还认真地跟小孩子争论起来。他很少会考虑到对方是小孩子还是大人。 我并不打算走进里头探险,随即离开了发电所。接着走了好一阵子后?前方可以看见研究所的残骸和黑色的进口车。 看来车子昨天曾稍稍移动过,现在停在研究所前。驾驶座的车窗往下敞开,里头有道人影。我绕过去一看,只见松平先生坐在里头。 「轰隆轰隆~」 他正快活地握着方向盘,就算察觉到我的出现,还是一点难为情的样子也没有。他露出雪白皓齿,开朗地朝着我笑了。那副模样,实在很难形容成清新阳光。 「嗨!一大早就戴太阳眼镜,你真是个笨蛋耶!」 「对吧?我自己也觉得真是脑袋有问题呢!」 「还有,你那件夏威夷花衬衫也很诡异喔!未来人的品味真具杀伤力!」 「啊哈哈!」我们一同朗声大笑。结束了这段社交辞令性的寒暄后,「那么。」我另起话题。松平先生也停下手上的动作,仅从驾驶座车窗里探出一颗头说道: 「昨天就跟你说的一样,有一男一女来找我,拜托我修理好这辆车。不过,为什么是里袋坐在轮椅上?」 「我也觉得很奇怪。这也是因为我的关系吗?」 「也许吧。会戴这种太阳眼镜的家伙,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讲得还真过分。不过,我千真万确属于恶的一方。就心甘情愿地接受吧。 「你身上有一百圆的话就给我吧。我要去神社参拜。」 「真是不科学的恐吓呢。」 松平先生将白袍的口袋倒过来,再将滚出来的零钱丢给我。我在脸部旁边接下那枚硬币后,顺便朝他挥手。 「那么我先走了。」 「嗯。还有,就算拜托神明也是毫无意义喔。」 「我知道。」 收下了很像是科学家会给的意见后,我与松平先生分道扬镖。 我继续前进,到达了通向灯塔的森林小径岔路。森林的彼端可以隐约看见灯塔的高墙,同时我还看到了一只猫跑进深处。这座岛上真的到处都是猫耶。也难怪没有人会特地在家里养猫。 我没有弯进小径,沿着道路继续前行。我自码头前方走在通往岛中央、称不上是路的道路上,抵达石阶。走在铺设得不够完善的石阶上,不久便能看见朱红色的鸟居和阶梯。一路上都已经是坡道了,现在还要走楼梯吗?真教人受不了呢。 这是我第一次除了祭典和清扫的时候以外造访神社。之前若想向神明祈求,也只是在原地简单地祈祷一下。这么冷清又脏乱的地方,连神明也不想住喔,我如此心想。不过,也是不打扫神社的我们不对。 「如果将这里打扫干净就能帮我实现愿望的话,就算是天花板的污渍我也会舔干净喔。」 我边走上阶梯,口中边抱怨个不停。我到底是来干嘛的啊? 我一直线地走向香油钱箱。当然,神社里一个人也没有,空间也很狭小。本以为地处高处,风景应该不错,但四面八方笼罩着高大的树木,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再加上后头是公墓,自然显得阴气森森。 今天明明是大晴天,奇怪的是这间神社却没照到半点阳光。 我将松平先生给我的一百圆硬币丢进香油钱箱里。虽然我很怀疑将钱丢进这种脏兮兮又日渐腐朽的箱子里真的会有效果吗?但所谓心诚则灵。我没有深入思考这个用法是否恰当,总之抱着这样的心情双手合掌。我的愿望只有一个。 那就是希望能拯救真知。就算要赌上我的一切,我也在所不惜。 因为挺救真知这件事,就是我的一切了。 * 从过去回来后来到第二天。什么事也不想做的早晨再次降临。 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的我设定的,闹钟一大早就响个不停,我因此醒来。一旦错过了早上的定期船,直到中午之前都无法离开这座岛。而现在早已过了早上那班船的时间。看来我原本有事要到大学去。但我不去。 我在被窝里翻了好几次身。睡太久了,头好痛。楼下传来了几次父母的呼叫声。今天似乎是假日。再加上屋外也比平常热闹吵杂了点。 现在又不是祭典的季节。是小学生在远足吗?我抱着膝盖缩起身子,来回滚动。但毕竟躺太久了,无法再次睡着,身体也痛得不得了,我只好从被窝里出来。全身又闷又热,难过到极点。 我像只虚弱的蝴蝶或蛾般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走出房间。才一跨出去,我先前的感受就削弱了大半。无论是对尼亚的思念还是悲伤,都被冲淡了不少。 因为我正用自己的双脚走路。这件事不由得大幅缓和了我的哀伤。 不由得地。 我带着失落的心情走下楼梯,在走廊的尽头转弯后走进厨房。父亲就在厨房里,边喝着咖啡边抽烟。父亲是那种典型的自我主义者,明明很讨厌别人抽烟时排出的二手烟,自己抽烟的时候却完全不在意。 「早安……你的脸色真糟耶,眼睛都肿了喔。」 父亲回过头来,目光变得凌厉。「嗯,没什么啦。」我随口敷衍,坐在疑似是自己位置的椅子上。没看到母亲,大概是在厕所里吧。我靠在椅背上,吁了口气。 关于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不管我怎么想,也不可能想出头绪。要转齐所有的颜色,对我来说也是不可能的事。谜团实在太多,所以我不再思考。即便解开了时钟之谜,也不代表能够挽回 什么事情。结果,一旦失去了尼亚,我的行动都不具任何意义。 「早餐在冰箱里。」 「嗯。」 我应道,但没有力气去拿。就这样伸长手脚,懒洋洋地瘫在椅子上。 我无法走路的时候,最难过的人是父亲。现在我能走路了,他应该也是最高兴的人吧……怎么可能?要去感谢「理所当然」是很难的。只要不曾失去过一次的话。 「爸爸还记得尼亚吗?」 我突然开口问父亲。父亲顿了几秒之后,答道: 「嗯。就是跟你感情很好的那孩子吧?他过世的时候,造成了不小的骚动呢。」 「………………………………是吗?」 没有一个人说他还活着。 那家伙,真的死了。 一旦承认了这点,泪水险些夺眶而出,但相对地,心情也轻松了一点。 所谓承认,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再抗拒,心情平静下来。另一方面,思绪也往下沉淀。 我将头往后仰。隔着毛玻璃,外头又传来了吵吵嚷嚷的人声。 「今天好热闹呢。」 「因为明天有自行车竞赛啊,是在做准备吧。」 「喔……」 我又将头往前一歪,额头敲在桌子上,头发悉数往下垂落。……啊? 「竞赛?」 我抬起脸来,嘴角扭曲。大概是吃惊于我骇人的神色,父亲手上的烟掉进了烟灰缸里。白烟配合着香烟的坠落左右摇曳,中途又像被切断了般扩散开 来。 「你是说自行车的比赛吗?」 「我刚才就是这么说的啊。怎么,你不知道比赛是明天吗?」 「明明每年都会举办,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呢。」父亲从烟灰缸应捡起香烟,又补上这一句。对父亲来说,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对我来说,我只觉得「这是怎么回事」啊。 为什么会举办自行车竞赛? 明明八年前因为发生过意外后就停办了啊。 我中断与父亲的对话,往前别地冲出厨房。我光着脚丫哒哒哒地踩在地板上,穿上凉鞋后跑到屋外。 正好听见「呀呵~~」一声。 脚踏车后头硬是载着冲浪板的前田小姐飞奔过我的家门前。 * 我闭上眼睛,祈祷了多久呢? 我出乎自己预料地过于认真,以致于太慢发现到那两道人声。 我回过头。声音从阶梯底下传来,而且正缓慢逼近。有人正走上来。居然有人会到神社来,是谁啊?可以肯定不是香油钱小偷。 我从鸟居低头往阶梯看,「呜喔。」是里袋。长大后的里袋。她正坐在轮椅上,强行在坡道上移动。这家伙真胡来呢。一旁的男孩子则精力充沛,哒哒哒地踩在石造的阶梯上。再这样下去,就会迎头和他们两人碰上吧。 迟疑了几秒后,我决定现在先别碰面。因为里袋认得我的脸,有可能会引发无谓的騒动。由于无法利用石阶回去,我决定经由神社后头的墓地,再走下山坡前往南边。 绕过神社后,我睽违已久地来到后方的公墓。从没被列为试胆大会地点之一的这处地方埋葬着许多死者,如今正确实地逐渐遭到人们遗忘。没有人来访的墓地有什么价值可言呢?明明需要墓碑的不是死者,而是活着的人啊。 仅是摆上石头、徒具形式的这处墓地,将会添上真知的墓碑。 光是想像,我就咬紧了臼齿直到缺了一角。 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真知会活得比我还久。我才不要一辈子都看着那家伙的墓碑。 我穿过墓地,尽可能不让墓碑映入眼帘。双脚踩在山坡上后,脚后跟就一鼓作气狠狠打滑。我干脆让自己不要原地煞车,全速往坡下滑。 打滑的脚跟划出一道弧形后,翘得比我的头还高。屁股的骨头就这么撞在地面上,一路滑下斜坡。我的屁股撞到地面后,发出了叩叩、喀叩叩叩叩的声响。每一次撞击,那股振动都在我发出了苦闷呻吟的嘴巴深处和喉咙里回荡。我的哀嚎声也跟着颤抖。 我就这样一路下滑至南边的道路上,最后还险些撞上树干。我及时伸出脚底板踹在那根树干上头,身体这才停下。屁股好痛,好热。站起身后,连腰也痛了起来。虽说是自己选的道路,但还真是狼狈。 小时候好像也曾经做过这种事,又好像没有。 我站在南边的道路上,一边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中,一边轻手轻脚地做起体操。在这座小岛上,就算站在马路正中央也不用担心会被车子辗过,或是闻到排放废气的臭味,真棒。但是,年轻人一旦前往本岛,就几乎不会再回来。只要体验到了充斥着人与事物的地方的生活是多么方便,就再也无法留住他们了。他们也不会特意回到这种被大自然包围的朴实生活。 我开始到大学上课后,最佩服的就是本岛食物的缤纷多元。这座岛上没有任何连锁店,餐厅更是只有两、三间。但一离开这座岛,路上却随处可见餐馆。很多料理我都是第一次见到,当时真是大为感动。 因为岛上的家庭里,主菜通常都是海鲜。不过,早餐的烤鱼真是好吃呢……我正回想着那份滋味时,见到有人从西边走来。还以为是岛上的人,但对方是个年轻男子。是昨天站在里袋身边的那个青年。基本上算是时光旅行的同伴。 他身旁还跟着一个小女孩,正兴奋地又叫又跳。 男子注意到了我。毕竟我站在马路正中央又做着扭转腰部的运动,没注意到才奇怪吧?在他的记忆中,以前这座岛上应该没有我这样子的人。大概是这个缘故,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份狐疑。 男子穿着直条纹又附有帽子的长袖上衣,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整体呈圆形的脸部轮廓。他并不胖,应该是因为他的鼻子和眼睛偏小。下颚的线条虽然分明,但又带着一种女性的圆润。尽管称不上是美男子,但会让女性心生安全感吧。 「……嗯。」 我不认识他的话,对方应该也不大认识我。因此他们走到附近的时候,我停下体操,试着开口攀谈: 「嗨,你是岛上的人吗?」 现下我正穿着夏威夷花衬衫又戴着泛黄的圆形太阳眼镜,不晓得眼前的男子对我故作熟稔的态度做何感想。他的表情不像是嘴巴吃到了黄莲,反倒像是眼睛里夹到了黄莲。连脸上客套的笑容也变得很僵硬,脸颊微微抽搐。干嘛,你对别人的服装品味有什么意见吗?至于身旁的女孩子……难不成是以前的里袋?这么说来,她的确是长这副模样呢。里袋则是看着我歪过头。 「嗯……嗯。」 男子暧昧不明地应声。既像在点头,又像只是在摇晃脑袋。哪一种啊? 「大哥哥是岛上的人吗~?」 小小的里袋插嘴。男子听到她的声音后恍然回神,连忙否定: 「不,不是的。我只是刚好来岛上观光。」 「啊,是吗?那还真是可惜呢,我正在寻找能够钓到鱼的好地点。」 我两手空空地佯装是专业钓客。说到钓鱼,真知说过她每天早上都会去岛上西边的海岸跑步呢。去那边看看也许是个好主意。 「钓鱼……吗?呃,去哪里钓鱼比较好呢?」 男子装傻地询问小里袋。相较之下里袋显得神气活现。 「不知道!」 她交叉起短短的两只手臂,得意洋洋地否定。这里的小孩都是这副德行吗? 毕竟环境大同小异嘛……各种娱乐和剌激都不多,所以才会变得很平均也说不定。 「是吗?你不知道啊,那真是可惜。」 要是聊得太久而露出马脚,可就不好玩了,所以我很快结束话题。我轻拍了拍男子的肩膀,经过他身旁。这时男子不管是从正前方、侧边还是斜后方,都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瞧。我纳闷地回过头后,男子不怎么有自信地开口: 「那个……我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面呢?」 「………………………………」 曾在废屋前面见过喔。而且在我不知道的九年间,说不定我们曾是好朋友。 「在哪里?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我早忘了。」 我盗用以前看过的电影台词敷衍过去。与这句成对的台词是哪一句呢? 「好耍帅」 小里袋非常老实地对我作出评语。我回以苦笑后,逃离那个一脸无法信服的男子。接触对方好像太不谨慎了呢。以后就自我解嘲吧。 每当有风吹来,撞到地面的屁股上的痛意就显得清晰。甚至痛到让我想像塑胶模型一样,仅切掉后半部。等热度冷却下来后,得再重新装回去才行呢。 当我正做些奇怪想像的时候,身后忽地传来了「哎呀呀!」的尖锐呼喊声。这回又怎么啦?我转过身去,只见一名穿着围裙、手上拿着购物袋的妇女朝我跑来。怎么了吗?我瞪大眼睛,那位妇女用脚跟一路滑过来,停在我面前。看来是找我有事。 「果然。我记得您是……八神先生吧?」 「……啊,您是之前的……」 是自行车竞赛结束后,跑来问我名字的那位妇女。没错,确实是我跳进海里救起的 那个孩子的母亲。虽然很失礼,但她有着一张散发出不幸气息的削瘦脸庞。 「是的,就是我!多亏您救了我家儿子,这件事我真的感激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说着说着,她还感激至极地泪眼汪汪。我正不知所措,那位妇女就紧紧地用两手握住我的手臂,仿佛在说「我不会放开你」一样。 明明她的手臂和手指又细又长,掌心的温度却非常闷热。 「我一直在想,一定要好好地向您道谢才行。来,请到我家坐坐吧!」 「到您家?那个,等等!」 妇人拉着我的手大步往前走。「喀、喀、喀」地,凉鞋的后跟发出了清脆悦耳的脚步声。这是第一次有女性如此热切地邀请我,但我一点也不想将手搭在头上说:「哎呀,真头疼呢」人妻邀我去她家,这种说法好像会招来误解。 妇人一路上不时回过头来,边吸着鼻水边以噙泪的双眼看向我。 见她不断露出那种表情,我实在无法开口拒绝:「那个,我现在有点忙。」只好任由她拉着我前往住宅区。 * 吸着外头澄净的空气,冷静下来思考后,发现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比赛为何没有停办——那当然是因为没有任何人受伤。 「原~来。」 真无聊。真是没特色的答案。我还慌忙跑出来,真是没意义。我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犹豫着是否要回到屋里。这段期间,一对男女共乘着一台脚踏车经过我眼前。其中一人是我的同班同学,坐在后面的女生我则不认识。 刚才那两个家伙也打算参加自行车竞赛吗?蠢毙了,那种比赛。 我决定回家。不回家的话,我又该去哪里才好?根本没有其他去处。虽然也觉得必须找到八神和彦才行,但我却觉得走在外头好恐怖。明明一样是这座岛,却有着太多我不知道的事物。 我在玄关脱下凉鞋后,直接走上楼梯。因为我不想走进厨房,让屋里的父亲和母亲担心我。我迅速地走上二楼,冲进房间。 由于拉起了遮光窗帘,即便是早晨,房内仍是一片昏暗。刚好适合睡觉,所以我直接倒向床舖。我做了和昨天一模一样的事情。撞到下巴后,脑袋阵阵发麻。 我用皱巴巴的棉被包起自己,制造出完全的黑暗。又热又难以呼吸。但我还是不留一点缝隙地一路将棉被盖到头顶,用力闭上眼睛。 现在那项自行车竞赛依然照常举行的小岛。 一脸若无其事地走在岛上的前田小姐。 开心地骑着脚踏车的同班同学们。 为了让那些画面悉数消失,我只能这么做。 然后,在逐一将我包覆的黑暗当中,那份记忆静静地浮起。 由于参加了那场比赛,命中注定我失去这双脚的那一瞬间。 * 「请您在这里稍等一下。」妇人请我进屋后,我坐在坐垫上,狼吞虎咽地吃着过甜的铜锣烧,至今已过了二十分钟。我就在不知道要等什么的情况下,无谓地摄取着卡路里,「嗝~」然后吐出了甜腻的气息。 屋内可以看见画有油灯的油画,柜子上摆着三只陶器,电视机旁边则是马的装饰品。这户人家喜欢装置艺术吗?左手边是纸拉门,如今已往旁边拉开,让屋内汲取日光。定睛一瞧,拉门上还有几个破洞。这个要换的话可是很贵呢。 吃完了对方拿出来的三个铜锣烧固然很好,但嘴巴里甜腻腻的,让我静不下心来。再加上吃完早餐到现在还没经过多少时间,胃胀得鼓鼓的。杯子里的麦茶已经被我喝光。虽然很想再来一杯,但擅自在别人家里走来走去也不好吧。看样子也没有其他人在家,真是太不小心谨慎了。 将形迹如此可疑的男人一个人丢在家里,那位妇女半点危机意识也没有吗?就算我是她儿子的救命恩人,但竟然会相信戴着这种太阳眼镜的人,未免太过滥好人了吧? 摘下太阳眼镜后,我用手指勾着镜架,将它转来转去。 之后又等了超过三十分钟以上,妇人才带着儿子回到家来。看来这位母亲为了找到儿子,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整个人满头大汗又气喘如牛,大概在岛上跑了一圈吧。儿子则像只小猫一样被母亲拎着后领带回家来,看样子还非常精力充沛,手脚并用地挣扎个不停。 「让您……等……抱!」 让您久等了,真是非常抱歉——她是想这么说吧,但在说出口前,这位母亲就已经跌坐在地,呛得连连咳嗽。明明没必要,我却产生了些许罪恶感。 儿子虽然很担心母亲,但母亲比手划脚地拼命催促他「好了好了,快点向对方道谢」后,他就朝我跑来。滑行到我的正前方后,我才发现他是刚才在神社站在里袋身旁的男孩子。啊,原来是这孩子啊。因为救他的时候他拼命挣扎又嚎啕大哭,跟现在的印象相差很多,我才没注意到。男孩子不是很熟练地僵硬正座之后—— 「喝喝~」 深深地朝我鞠躬行礼,上半身还紧贴在地板上。 「你……你这样真是太有礼了。」 所以我说啊,为什么这里的孩子都这副德行呢?包括自己在内。 「这一次真是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表达谢意之后,男孩子朝母亲瞥去一眼,像是在确认:这样子可以吗?母亲依然呼吸困难又噙着泪光,忙不迭地点头。好像是我惹哭她的一样。 我尽可能不去看那位母亲,朝男孩子开口说话: 「太好了呢,看来你已经彻底恢复了精神。」 「是的,都是多亏了您。真的是非常谢谢您!」 男孩的母亲略微欠身地上前,向我低头致谢。儿子也仿效她的动作,不停地上下点着脑袋瓜。真像只纸人偶。见他这么没有诚意,反而让我心生好感。果然还是个孩子呢。 「我家的孩子真是个大笨蛋。真是的……这个笨蛋!」 母亲将儿子的头往下压。看来像是要让他低头,也像是在抚摸他。 「我已经记不太得了嘛」 儿子出声辩解。明明那时候那么拼命挣扎,却不记得了吗?如果他不记得我在救他的时候曾打过他巴掌,这样对我来说也算刚好。 「没关系啦。我也是偶然间发现,才会救他而已。」 我继续扮演优质好青年的角色。一开始曾考虑过见死不救这件事就保密吧。 母亲的呼吸也平静下来后,正座地朝我挨近。 「八神先生是来观光的吧?」 「嗯,算是吧。」 「那您现在住在哪里呢?岛上又没有民宿。」 「我正在一户亲切的人家里叨扰。」 我暂且不提外婆的名字。即便我对他们有恩,但我毕竟还是本岛的人。外婆现在已经是孤独一人生活,我不想再让岛上的人因此疏远她。 「那么,今晚能否让我们请您吃一顿饭呢?」 母亲的眼眶里闪着泪光,双眼闪闪发亮地邀请我。 「咦?」 「我想我丈夫也会想当面向您道谢,请您一定要答应。」 母亲再一次捉住我的手臂,仿佛在说别想逃喔。她应该是为了表示诚意才会采取这种态度,但反而让人难以婉拒,也无法冷淡回绝,我感到非常为难。 「那个……」 我抬起的手指左右晃动。因为我不知道这对母子的名字。多半是从我的动作和停顿察觉到了原因,母亲慌忙报上姓名。 「不好意思这么晚才向您介绍自己,我是林田郁美。」 「啊,不会。没关系,林田太太,那个——」 在我说完答覆之前,林田太太 就将手搭在儿子的后背上。察觉到母亲是叫自己自我介绍后,男孩张开那张圆圆的小嘴。 「我是林田近雄。请不要可爱地喊我小近喔!」 「……近雄?」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回想起了眼前的这名少年是「谁」。 * 我想梦见尼亚。至少想要一点这样的救赎。 但在辗转难眠当中,像是硬挤出来般作的梦里,没有任何登场人物。 好蓝。几乎整幅景象都染上了蓝色。好几条白线像云朵一般穿过背景,还可以看见像是漫画效果线般的线条,层层叠叠地往我前进的反方向流去。到了这个地步,我终于理解到自己在做什么了。 我在奔跑。疾奔穿梭在不晓得是什么地方的蓝色世界里。 我不停加速。无法分辨究竟是这个世界在旋转,还是我跑的速度变快了。不论往下还是往左右两边看,都看不见我自己的身影,我变成了「速度」本身。然后在没有目的地的情况下,仅是追着目标不停狂奔。 追着「我要无上限地变快」这种不会有结果的目标。 我很熟悉这个梦境。自从无法行走之后,这是我几乎每晚都会梦见的渴望显现。 通常作了这个梦之后,睡醒时我的心情都极度恶劣。 这次会如何呢? 因为现在,这个梦不会再以梦境作为结尾。 * 林田近雄就是林田ㄐ1ㄣˋㄒㄩㄥˊ。就读小学时,在我们学到他名字的国字怎么写之前,他就已经在海里溺死了。不管是从前还是往后,同班同学中就只有他过世。 经过了九年后,就连人的死亡也会变得淡薄,从记忆里消失。然后在听到他的名字后,蓦地在记忆里复苏。在海上溺死的林田近雄。连他是在哪一天过世,我也彻底回想起来了。 是我和真知大吵一架的那一天。林田近雄在岛上的某处丧失了性命。 两天过后,原本已死的近雄现在还活着。答案只有一个。 看样子,就是我在两天前救了林田近雄一命。 我没有任何企图,也没有多作思考就救了他。人的命运如此微不足道吗?被我随意救起的近雄一脸无忧无虑,也没有痛切地体会到事情的严重性。" 但是近雄还活着这件事,给予了我莫大的希望。 死亡并非不可避免。 也就是说,我也能拯救真知的性命。 在重新下定决心的同一天傍晚,我再次来到林田家的门前。由于无法果断拒绝,我不由得就 答应了对方,因此现在为了与他们共进晚餐,不得已地再次前来。现在做这种事情真的好吗?当然我也感到焦急,但黄昏时分真知也不会离开室内。 况且,能和近雄说话也是一种难得的机会,我决定接受这个结果。 「八神先生,欢迎您来。来,请进。」 拉别人的手是她的习惯吗?林田太太出来迎接后,将我拉进玄关。我差点往前扑倒,在玄关脱下鞋子后,又被带往厨房。中途近雄从二楼跑下来,「唷!」扑在我的背上。 原本,这份「重量」再也没有人感受得到。 「哈啰!」 「唔,外面的人打招呼还真是文雅呢。」 他究竟是把文雅这两个字当成什么意思了? 「对不起,我家这孩子真是太没礼貌了……」 林田太太为儿子的无礼向我道歉。「没关系。」我缓缓地摆了摆手。 「以前我也是这样。孩子还小就对他很严格的话,大人会很累喔。」 自从知道了过去的我是什么样的小鬼头后,我只能这么说。林田太太回以类似「哎呀,您真是谦虚」的回应,但这可不是值得称赞为谦虚的内容喔。 我开始怀疑,也许出乎意料地,近雄道谢时并不是真的那么没有诚意。 接着我走进林田家的厨房,正确地说是被迫走进。在光是摆了一张桌子,屋内似乎就已经塞不下人的狭小厨房里,正坐着一名应该是林田先生的中年男子。他看见被林田太太拉进来的我后,赶忙起身。我也摘下太阳眼镜。 林田先生晒得很黑,皮肤黑得发亮,鼻子也油得发亮。 「我是近雄的父亲。这一次小犬真的非常感谢您的相救。」 他深深地别下腰向我行礼。多达四个人站在门口后,密度高得就连低下头也得费一番功夫。就连动动手肘,也会碰到近雄或是林田太太。 「不,你们真的不用放在心上。该怎么说呢,我并不是想救人,只是刚好而已。当然也不是因为碰巧在场,才逼不得已救他啦。」 「不论是不是刚好,还是逼不得已,您救了我儿子就代表了一切。」 林田先生断然说道,接着抬起头来。他这番话让我深受感动。 救他就代表一切。正是我现在对真知的心态。对林田夫妇而言,儿子的性命就是有着如此珍贵的价值。虽然现在才说这些有点晚,但他们对孩子的爱让我肃然起敬。 「谢谢你啊~」 近雄朝我腼腆地说。见他露出那种表情,我反而觉得坐立难安。 「好了,总之快请坐吧。大家也别站在这么狭窄的地方里。」 林田太太做出推着所有人后背的动作,催促大家就座。桌子的三边坐着林田先生、林田太太和近雄,最后一边则是我——虽然很希望是这样,但桌子的其中一边其实紧邻着墙壁,没有这么刚好的事情。于是我坐在近雄旁边、与桌角相对的位置上。只有这里有放椅子的空间。坐在极不自然的位置上后,我的存在感非常出众——就不好的方面而言,整个人显得很突兀。感觉真的非常别扭,连要看着林田一家人的笑脸也让我很难受。 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料理,有小黄瓜沙拉、白身鱼生鱼片、炖地瓜,另外还有小山一般高的炸肉块。其他还有很多很多,感觉上就像一次摆满了林田家平常在吃的家常菜。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我反倒不晓得该看哪一道菜。 「来,请别客气。想要吃第二碗的话,也请尽管跟我说。」 林田太太将饭满到快溢出来的碗递给我。感觉光吃饭就会撑死。近雄像要模仿我般,也下了指示:「我要一大碗。」 「你吃得了那么多吗?」林田太太一脸惊讶,仍是将盛得满满的饭碗递给近雄。林田先生则是笑容满面地注视着这一幕。 真是和乐融融。说白一点,我根本没有待在这里的必要。 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呢——在这个哲学性的问题折磨下,我开始吃饭。由于都是岛上常见的家常菜,味道可想而知。我每一碟都夹了一口,每道菜的味道都是中规中矩,真要说的话算是偏清淡。但岛上每道料理都是这样。 「呃……林田先生是渔夫吧?」 我适度地找话题聊天。总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蠢,但林田先生还是一本正经地点头。 「是的。偶尔也会载着钓客在近海附近绕绕。您有钓过鱼吗?」 「曾经试着钓过,但从来没钓到鱼呢。」 我只是如实地说,林田先生发出轻笑声。 「八神先生好像是来这里观光的吧,您觉得针岛如何呢?」 这次换林田先生挑起话题。我边咬着炸肉块边回答: 「这座小岛有种不可思议的氛围呢。在本岛很少会有这种感觉。」 我回以保守含蓄的感想。……不,冷静想想,还是有冒犯之处吧?听我这种说法,好像这里有神秘灵力一样。说鱼很好吃比较恰当吗? 「这可能是个失礼的问题,但方便问您吗?」 我边咬着小黄瓜,边看向林田先生回道:「 什么事?」林田先生说了: 「八神先生的口音听起来,跟岛上的人很相似呢。」 再一次有人提及了松平先生和外婆也曾提起过的这件事。我的口音真的这么明显吗? 「我父母都是在岛上出生,可能是受了他们的影响吧。」 「是吗?……但我不记得听过八神这个姓氏呢。」 林田先生不怎么有自信地眼神游移。当然不可能听过。可是,岛上所有人都是熟面孔,在这狭小的岛上大家又都是街坊邻居,不知道的话反而奇怪。 很显然我在撒谎,但可能因为我是救命恩人,林田先生没有再深入追究。我默不作声地吃着白饭。刚蒸熟的米饭热气润湿了我的嘴唇。其实我比较喜欢冷饭,但没有必要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来,害得气氛变僵。我将不满吞回肚子里。 「还合您的胃口吗?」 林田太太边为我送上茶水,边观察我的反应。我有些夸张地大力点头。 「非常好吃喔。果然是因为四面环海吧,鱼的味道就是不一样。」 不过本岛也是四面环海啦。但这句话当然不能说。林田太太僵硬的眼角顿时放松,放心地吐了口气。「您请尽管吃。」再将所有的盘子往我这边推。我连连点头称谢,大口吃下充满善意的菜肴。 就这样持续吃了约不到三十分钟。 结束了可能会消化不良的晚餐后,我的肚皮几乎要撑破了。 「真是多谢招待。那么我差不多该——」 「我现在正在削水果,请您再坐着休息一会儿吧!」 「……是。」 被带往客厅后,林田太太也顺便端出了一大盘削好皮的梨子。 在吃完这盘梨子之前,我想回也回不去。吃完饭的近雄也靠了过来,一起拿起梨子吃。有弟弟的话,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虽然我很少跟近雄一起玩耍,但毕竟同班同学还是少得屈指可数。果然其中一个人死掉的话,会受到非常大的冲击。但由于和真知大吵了一架,那段期间我都像是一只拖拖拉拉的蛆虫,所以印象变得十分模糊。 「唔,外面的人在看我。」 近雄似乎完全没发觉到我的真面目。说得也是呢。与过去的我正面相对时,他也压根没有发现到。他们脑子里不会有未来人这种想法。 「兴致勃勃吗?」 「并没有。」 「呿!」 被说呿了。 「外面的人,说点好玩的事情吧。」 「嗯?真是突然又无理的要求呢。就算要我说好玩的事……」 话题也聊不来吧?因为岛上的孩子除了岛上的事,几乎什么也不晓得。 「……那么,我来说一个岛上的传说吧。」 「喔喔,传说耶!会出现巨大的生物吗?」 「并不会。」 「呿!」 又被呿了。被一个小孩子这样对待,出乎意料地很让人受伤。 我本想作罢,但讲其他的事可能又会被呿,所以最后我还是说了。 「这座小岛以前被称作神岛……」 我有些夸大地转述外婆告诉我的故事。起先近雄还盯着我的眼睛听得入迷,但中途起好像是腻了,开始敷衍地答腔附和:「喔,喔。」 这样一来我也没有继续说的意义,因此草草地为故事作了结尾。 「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真是教人感动的秘史呢~」 近雄也随便地拍拍手。缩回手之后,他咧嘴一笑。 「不过,我能明白喔~」 「哪一部分?」 「因为坐在船上看着岛时,我都会觉得很兴奋!」 近雄张开手臂像要环抱伟大的梦想般,满脸笑容地说。 「……素啊。」 我用猛塞的气势吃着梨子,嘴巴放满食物地表示同意。 我以前光是搭船,都会觉得无比兴奋。那是还不知道本岛的时候的事。 「对了,神明真的存在吗?」 「天晓得。这只有神才知道了吧。」 我随便带过这个话题,接着吃完了所有梨子,眼睛仿佛还能流出果汁来。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于是我看向大门的方向。 「话说回来,为什么外面的人知道岛上的传说呢?」 啊,糟了。我不小心忘了自己的设定。真看不出来近雄会问如此犀利的问题。其实要圆谎很简单,但这次我决定捉弄他看看。 「其实我正是这座小岛的神明喔!」 我张开双臂朗声宣告。近雄毫无反应,用他圆滚滚的眼睛看着我。 「神明喔~」 「神明吗~」 这种应付的附和真教人受伤。我缩回手,匆匆忙忙起身。 「嗯?你要回去了吗?」 「因为我是乖孩子,会在入夜之前回家。」 我赶在林田夫妇发现我之前,不发出半点声响地走向玄关,以免他们热情欢送我。我踩着鞋跟,很快地走出林田家。近雄跟了上来。 「最近有好多外面的人,真是不错呢」 近雄站在玄关前,一脸兴高采烈地说。 「好多?……是啊。」 是指一起来的同伴吗?的确,同时有三个年轻人留在岛上是很难得。 「我也抢先一步对漂亮大姐姐下手了喔」 「是喔……」 这个早熟的臭小鬼!但以前的我也相当亲近来自未来的真知,没资格说他呢。 「外面真是厉害呢就连天气预报好像也很准。」 「什么天气预报?」 「听外面的人说,下星期似乎会有猛烈的暴风雨来袭喔。」 「……这样子啊。」 是他们告诉近雄的吗?是否有什么企图呢? 近雄则是显得非常开心。这种仅是台风要来就如此兴奋的年纪,真教人羡慕。 「外面的人,再见啰」 我抬起手回应高举双手的近雄后,踏上返回外婆家的归途。 夜幕降临在没有街灯的小岛上后,就像一片漆黑的浓雾般覆盖住了道路。每走一步,肌肤就能感受到夜晚潮湿的触感。码头的方向传来了一天当中最后一班定期船逐渐远去的声响。我可以和真知一同搭上那艘船前往本岛避难,或是—— 既然已经做好了觉悟不惜被控告为绑架犯,那么就有很多方法能救真知。 两周后,我就算成为罪犯,也有办法守护住她的性命吗? 由于吃得太饱,血液流不到大脑去,思考与决心也跟着变钝。,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走在空无一人的夜路上,我的自言自语意外响亮地往四面八方散去。 * 在呼吸困难的情况下,我保持着比起睡觉更近似于昏厥的状态,只有时间不停流逝。 但毕竟还是会到达极限,我自发性地从被窝里弹了起来。然后不管自己全身上下黏答答的虚汗,又倒回床上。睡得太久了,不只是头痛,我甚至想吐。 太阳也已高高挂在半空中,直射的日光贯穿了窗户后灼烧着我。汗水因这阵日光不断涌出,伴随着不舒服的感觉淌下肌肤。为了逃离阳光,我跑进走廊。 我捂着嘴巴走下一楼,从走廊探头一看,发现父亲正横卧在客厅里看着电视节目。察觉到我的脚步声后,他转过上半身来。「早安。」由于早上忘了打招呼,我现在补说,只见父亲皱起一张脸。 「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 我弯起纤弱的手臂挤出肌肉 。根本没肌肉嘛。接着抱着饿扁的肚子走向厨房。幸好有可能会连珠炮般问个没完的母亲不在。我径自打开冰箱,拿出早上的煎蛋卷和白饭。里头连午餐也准备好了。我决定两餐都吃。咚咚咚地将东西放在桌子上后,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食物一卡在喉咙里,我就往上仰,反复吞咽后将东西吞下去,再将混在一起、也不知道味道如何的饭菜逐一塞进胃里。 扫空早餐和午餐两份食物后,我的肚子饱到快要胀开。「唔唔唔。」嘴巴擅自发出了呻吟声。原本就很想吐了,如今满到喉咙的食物更是助长了这份反胃。我边烦恼着究竟要捂住嘴巴还是按着肚子,边走出厨房。 走在走廊上的途中,我脱下满是汗水的睡衣随手一丢,走进浴室。我捉住莲蓬头,扭开水龙头。一开始莲蓬头里喷出了冷水,洒在发热的肌肤上,感觉非常畅快。我从头淋着冷水,冲掉积累在头发里的汗水。 我就这么低着头继续淋浴。冷水逐渐转成了温水,暖意包覆住我的整颗脑袋。保持着这个姿势后,我动弹不得,注视着脚边的瓷砖。 溅开来的水滴接连不断地打在瓷砖上,再流进排水沟里。水打在头上的声音,与方才作的加速梦境里的声音很相似。听着听着,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四周的声音也跟着逐渐远去。我将手倚在墙壁上,很长一段时间都任由倾泻而下的温水打在自己身上。 明天,我也将反复地做着这些事情吗? 所有力气皆从七孔流出后,就只是重复着躺在床上这种无所事事的时间。一旦理解到无论情况如何演变,我都再也拿不回已经失去的东西,就觉得所有事情都毫无意义。 于是,我再也不会去做任何事情。 仿佛肌肤与记忆会就这样逐渐腐朽。这份想像让我的身体自深处颤抖起来。 我瞪向头顶上方。 瞪着从莲蓬头里喷出的奔腾水流。 我面对面地凝视着它,边让水花打在自己脸上边声嘶力竭地呐喊。 这是比哭声还要原始的呐喊,同时心中充斥着恳求般的情感,我停不下来。 直到自肺的底部抽干所有空气为止,我的呐喊都跟着水流一同奔向排水沟。 等到手脚因缺氧而发麻之际,我的冲动才终于平息。 关掉莲蓬头后,我握紧拳头往横打在墙壁上。 视线追着自低垂的发丝往下滴落的水珠,只见它掉在瓷砖上后瓦解四散。 淋浴的声音消失后,我有种屋外又传来了热闹喧嚣的错觉,甚至敏感地感觉到脚踏车车轮旋转的声音。也许这与在回忆中转个不停的车轮音色没有分别。 无聊的自行车竞赛。 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参加那个比赛。 是想忘也忘不了的,对速度的渴望。 伙伴就是自己所演奏的车轮之歌。 然后加速到像要将一切全都抛在脑后。 就连时间,也想直接一跃而过。 第九章 无论何时,都只为你 「我这样子真的好吗?」 我看着眼前持续着浪花卷来又退去的大海,问着自己以及命运。 每天我都自码头往西行,再到位于防波块前方的海岬,至今已是一个星期又两天。我回到过去后,已经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 朝霞也已散去,海面变回了平稳的色调。淡绿色的海水卷向脚边,打湿了沙滩和脚踝。海水冷得让我吃惊,我不由得缩起脚。 距离真知的死已经不到一个星期。为了避免这个命运,我真的一直都在努力吗?每天就只是帮忙外婆田里的工作,偶尔挖苦松平先生,寻找真知。 一点成果也没有。我一点也不觉得已经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当初救近雄时也是在没有自觉的情况下,或许原本就是如此。但是,我很不安。 有时也会在外婆家遇见过去的我。每一次我都向他确认,是否已经与真知和好,但他都只是摇头,没有任何进展。真不愧是我。还是别再对那家伙抱有期待吧。我想那家伙就算知道真知即将死去,还是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吧。 我坐在岩场上,往距离沙滩不远的海面丢去的钓鱼线一点反应也没有。垂钓在手中的钓鱼线至今还没有猎物上钩过。是因为我在这里,真知才不现身吗?白天我也会在小学放学的时间跑去灯塔察看,但也没见到真知的身影。仿佛她正藏起来计划着什么阴谋似的。再这样继续错开的话,也很难软禁她。 但如果要强行启动作战计划,还是在真知死亡的前几天再进行比较保险吧。万一绑架了,却在逃过死亡大关前就被他人发现而将她救出,那也没有意义。就这方面而言,剩下的五天也可说是与真知接触的缓冲期。 真是乐观积极又牵强附会的解释呢。 「……喔?」 只是摆着好看的钓鱼竿忽然摇晃起来。我明明没有装鱼饵,看来是有只粗心的鱼钩到了钓针。我离开岩场,握紧钓竿。由于鱼儿一次也没有上钩过,我不禁惊慌失措。我维持着上半身前倾,屁股往后翘的姿势拉住钓竿,被钓竿另一头沉甸甸的重量吓得手忙脚乱,最后好不容易终于拉起了钓竿。刚才感觉那么重,我还以为会是条很大的鱼,结果只有一只沙丁鱼般的小鱼正蹦蹦跳个不停。 「怎么办?」 由于根本没料到能钓到鱼,我也没有准备水桶。将它放生回海里吗?不,可是,这毕竟是我第一次钓到的鱼,那样未免可惜。干脆直接跑回外婆家,请她把这条鱼料理成早餐吧。下定决心之后,我让鱼儿继续钩在钓竿上,拔腿狂奔。 偶尔会看见在马匹面前挂着红萝卜这种图画,我现在的构图也差不多。每一次奔跑,眼前的钓线和鱼儿就左右剧烈晃动。在旁人眼里看来,也许会觉得我在虐待这只鱼吧。关于这个随便乱来的举止,我就先说声抱歉吧。 但是关于吃它,我可不会道歉,而且说什么也不会退让。 我急忙跑回外婆家,气势十足地打开大门。平时这扇门都不好打开,但今天似乎状态良好。再加上又钓到了鱼,我总觉得今天是运气绝佳的一天。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幸运在等我呢?真知能不能抽到夏威夷旅行大奖,离开这座岛上呢?最好至少去一年。 见到玄关上有双小鞋,我心想应该是过去的我来了吧,遂兴冲冲地前往有地炉的那间房间。为了炫耀我钓到了鱼,我高举起钓线冲进屋内。 「你看,我钓到鱼了喔!」 然后,我保持洋洋得意的姿势僵在原地。 坐在地炉前的不是过去的我,而是真知。 明明我主动找她时一直遇不到人,但当对方来找我时,却很干脆地就见到了。这就是邂逅的奥妙与有趣之处。但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真知侧眼朝炫耀着钓到鱼的我瞥来一眼,把手中一直把玩的魔术方块放在到一旁,将坐着的身体转向我。 「你只钓到这一只?」 真知先是用冷淡的嗓音问我。我与真知面对面地坐下,同时钓竿和鱼儿在眼前摇来晃去。 「对。」 「好小气(注:日文中的「小气」与「很咸」同音。)。」 「因为是海里的鱼吗?嗯,高明高明。」 我自己想到了不怎么高明的同音笑话,一个人笑了起来。真知噘起嘴唇。 「我今天是来抗议的。」 「讲义(注:日文的「抗议」与「讲义」发音相同,讲义则为课堂之意。)?」 率先浮上我脑海的就是大学的讲堂。不过,她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从真知不满的表情来看,她讲的应该是抗议才对。 「你老~是待在那里对吧!我明明说过那里是我的最佳位置耶。」 真知鼓起脸颊。这时候没有瞪我这点,与十九岁的真知有很大的不同果然那种锋利的眼神后才诞生的吗? 「那里?是指西边的海岸吗?」 「不然还有哪里!」 真知扬起下巴,自以为是地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她果然知道我每天都去。是从远处看到我的吗?早知道我也该更加留意四周才对。 为了能含糊带过这个问题,我伸长手拿起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趁着真知轻叫一声的时候,开始转齐颜色。 与真知大吵一架绝交后,之后好几个月一到假日,我就关在房间里了无生趣地解着魔术方块。多半是因此而有所成果,我后来只要几分钟就能够转齐魔术方块的颜色。虽然到了本岛以后,我才知道这点小事根本不值得自傲。当时出乎意料地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呢。 在我回想着这些苦涩回忆的期间,魔术方块已经每一面都转成了相同的颜色。有时针的那一面是粉红色,所以自当时起我就一直单纯地想这是给女孩子的礼物吧。我将完成品举到与真知的视线等高后,只见她的眼睛像是看得入迷般灿然生辉。接着她拿起魔术方块,将它倒过来,又转来转去,开心地看着每一面的颜色。真知宛如经琢磨过般闪闪发亮的眼睛映照出魔术方块的颜色后,瞳孔的色彩也接二连三地不停变换。独自一人磨练出的技巧头一回帮上了真知的忙,我单纯地感到高兴。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正笑容满面地看着她,真知连忙摆出一张臭脸。已经看不到她兴奋的笑脸了吗?真是可惜。要是没注意到我就好了呢。 「总……总之我已经跟你抗议过了喔!所以不要再过来了!」 真知像在撂狠话般提醒我后,准备落荒而逃,我恳求地挽留住她。 这时候不做点什么的话,下一次见面不晓得会是什么时候。 「等一下。不,请等一下,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干……干嘛啦?」 真知原地踏步地回过头来。我迟疑着该怎么邀请她,最后决定开门见山。 「今天学校放学后,要不要和我约会呢?」 真知定在原地,纤细脖子上的血管抨咚评咚地浮出表面。 「约会?」 「嗯。就我和你两个人,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真知闷不吭声地往上跳。真看不懂这是什么反应呢。我暂且静观其变后,真知不再往上跳,相对地嘟起嘴,「唔唔」地发出沉吟。 「知!」 「知?」 「不!」 「不?」 「的!」 「的?」 她都只说一个字,没再继续往下说。 「把……把钓竿给我!」 「这个吗?」 她像在掩饰什么般对我提出要求。我递出去后,真知慢吞吞地接下。 再见了,我钓到的第一个战利品。 接着真知 搔了搔头发,最后又往上跳了一下后,高举起钓竿说 「看在这东西的面子上,只……只有这一次喔!」 「……啊哈!」 * 像在表示我听见这句回应的心情般,小巧的鱼儿左右地摆动尾巴。 我的头发依然湿答答的,一有风吹来,连脖子也觉得好冷。拨开发丝后,水滴就溅至地面上形成水痕。但也很快就蒸发消失,一切又恢复原样。 冲完澡之后,我出外散步。都躺这么久了,如今也不想再躺在床上。况且也不由自主地觉得难得可以走路,得多走走才行。 我大致猜到了自己的下半身为何安然无恙。因为尼亚死了。既然他是在九年前死亡,那么我就能明白之间的关联。尼亚活着我就无法走路,双脚健全的话,尼亚就会消失。大藤笼和小藤笼都过度地富有魅力(注:源自日本童话故事《剪舌麻雀》。故事中的麻雀为了报恩,准备了大藤笼和小藤笼这两种礼物。)。 是因为我在过去做了什么事情,导致尼亚死掉吗?如果能再一次回到过去,也许就能找到保住两者的方法。 为此,我需要时光机和……松平贵弘。但这两者似乎都已不留一丝痕迹地自这座岛上消失了。从过去搭回来的时光机没来由地消失了,松平贵弘也收起了研究所下落不明。那家伙真的不在岛上了吗? 为了确认这一件事,我的双脚正往前田小姐家前进。一旦承认了尼亚的死,这次便开始垂死挣扎地想推翻这项事实。我的脑袋到底是什么构造呢?但是既然都体验过了一次时光旅行,即便是白日梦,我也要紧抓不放。 道路上拉起了自行车竞赛用的黄色塑胶横条。要好好比啊,我弹了弹横条。对了,家里还留有脚踏车吗?但就算有,我也不可能参加,只是忽然想到罢了。如果有的话,早知道就不用特意走路,骑脚踏车去前田小姐家就好了。前往住宅区南边的时候,由于下坡很多,去程时很轻松,回程时则刚好相反,会很吃力。 「……我还有办法骑脚踏车吗……」 跨上座椅之后,也许双脚会因为意外的记忆而频频发抖,甚至哭起来。 我沿着塑胶横条往前走,抵达了前田小姐家。早上曾看见她骑着脚踏车经过我家门前,之后回来了吗?我按响门铃。 「来了来了~」前田小姐很快出来应门。晒得黝黑的肌肤和不知为何老是显得湿答答的头发惹人注目。无论是容貌、声音还是态度,全都是我认识的那个前田小姐。 换句话说,还是我非常讨厌的那个她。 「哎呀,真是难得呢。有什么事情吗?」 她嬉皮笑脸地拍着我的肩膀,更自以为是大姐姐地接待我。 这个人似乎一点也没有变。不管会不会伤害到他人。 「松平贵弘在吗?」 我简短地说明来意后,前田小姐怔怔地张开嘴,呆在原地。 「你在说什么啊?」 这样一句话,让我领悟到原本心目中理想的发展已然落空。 「学者先生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经离开这座岛了喔。你这是什么问题呀?」 「啊,不。我只是在想,他会不会又回来了。」 「嗯~他也没联络过我呢。那只米虫,竟然没付饭钱就逃走了!因为他的东西都还在,我就一时大意,没想到他说也不说一声就不见了!还大口大口地吃了一堆西瓜!」 前田小姐握紧拳头愤恨难平。我倒觉得会在金钱上对那么没出息的男人有所期待才奇怪。 「那么,你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吗?」 「不知道。那个人连亲戚的丧礼也不来参加呢。」 看来是彻底消失了。可是,松平贵弘就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他还没死。既然如此,只要离开岛上找到他,也许就能再次返回过去。 「我明白了。谢谢你。」 「咦?你只是要问学者先生的下落吗?怎么,难道你喜欢他?」 我匆匆忙忙地想离开时,前田小姐开口调侃我。我真的很讨厌这个人的声音。 「没错。如果他联络你的话,请你帮我转告说我很想见他。」 「呜哇,真的假的?嗯,我从以前就觉得了,你看男人的品味真差耶。」 我撇下几乎要笑到满地打滚的前田小姐,快步离开。 还有希望。无论要花费多久时间,只要有做到最后的决心。 只要走遍这个星球的每个角落,松平贵弘总会在某个地方。 说不定—— 说不定我就是为此,才能够再一次靠自己的双脚走路。 * 「总之就是这样,所以我要和真知约会。」 「那真是太好了呢。」 上午来到前田小姐家后,松平先生依然坐在缘廊,含糊敷衍地附和我。自从听说将有暴风雨来袭后,他就不再出门去重建研究所。 即便是在聊天期间,松平先生的手还是动个不停。他正细心地编着绳子。 「那是什么?」 「你看了还不知道吗?」 我捏起金靥制的尖端回答,松平先生一本正经地点头。 「左看右看都是钩绳吧?而且还是手工制作的喔!」 他兴奋地舞动着五根手指头。不,我承认你手很灵巧啦。 「你开始兼职当忍者了吗?」 「凡事小心为上嘛。」 真是答非所问。松平先生停下编绳子的手,重新坐好说道 「因为大的那一个消失了,所以你目标改成小的这一个吗?」 「不不不,小的这一个再这样下去也会消失喔。」 「到了这个时期,你打算软禁真知吗?」 「别说软禁啦,讲得真难听。只是要让她无法出去外面而已。」 「你的说法听起来更恐怖喔。」 是吗?经他这么一说,我试着将我说的话与软禁放在一起比较,但无法区分。 「软禁的话……现在时间还早吧。再过两、三天后,一有任何征兆,我就会展开行动。那方面的准备基本上也得先做好才行呢。」 必须找到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点才行。能够说服真知自然是最好,但该怎么跟她说才好呢? 大学基础课程的「人论」这堂课上,也不可能教导我们怎么说服他人,好让我们软禁对方。况且绑架时也不可能取得对方的同意吧? 「如果要破坏船只的话,我可以帮忙喔。」 松平先生有丝兴奋地提议。这个人好像很喜欢破坏这一类的事情呢。 我也很想试一次看看。但是,有一件事让我在意得不得了。 「为什么会是坐船呢?我左思右想,但就是联想不到船。」 「谁知道呢?不过,她会搭船发生意外过世,是因为你曾一度介入了过去。一旦介入了第二次,也许又会变成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死因,但也有可能她再也不会发生意外。真难判断呢。」 嘴上说很难,他的语气倒是很轻快。不,是很兴奋。对这个人而言,那种时间的流动也不过是研究对象之一。这次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个人,但我怎么样也无法责怪他,这就是所谓的个性问题吗? 「然后呢?报告完你们要约会之后,没有其他事了吗?」 「不,我想问问和我一起来的同伴情况。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不晓得。他们好像住在发电所里吧,但很少过来看我。似乎也不太在意修理的进度,也许是相当中意在这里的生活吧。」 「……中意……啊。有可能喔。」 曾经幸福的过去真是不错呢。无论是谁,偶尔 都会想回到过往。 实际上真的回来后,就会发现到各种真相。例如自己小时候是个超乎想像的头脑简单小孩,或是喜欢的女孩子果然自当时起就很可爱。 里袋见到还能行走的自己时,有什么感想呢? 还有另一个人。在里袋身旁的男子。不在我记忆中的、同年纪的少年。虽然现在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能证明他是谁,但我知道,他多半就是林田近雄。 换言之,因为在我已知的历史中他并未长到这个年纪,所以我不认得他。 我想是这样没错。 因为那家伙跟里袋的感情很好。是因为家住得很近吗? 就算问他,对方大概也不会报上本名,但死缠烂打地追问也很奇怪。虽然无法确定,但也没有什么问题。即便那家伙是近雄,也跟我将要做的事情没有关系。 「没有其他的事了吗?」 「没事的话就不能来看你吗?」 「嗯,太碍事了。我还想测试一下钩绳的强度呢。」 好过分!明明没过来的时候嚷着自己好寂寞,现在来了又赶人吗?真是个别扭的家伙。 另外听到钩绳的测试后,也让我有些心动,但外婆已经拜托了我买东西,所以我决定就此告辞。毕竟要是遇到了前田小姐也很麻烦。 我起身后,低头看着松平先生的头部。该说是不修边幅吗,还真是颗杂草头呢。 「松平先生的梦想就是制造时光机吗?」 「梦想吗……嗯,说是梦想,更像是目标吧。」 这是我临时想到的问题,松平先生却很快就给了我答案,然后脸色变得有些阴沉。他拿着钩绳的尖端,将绳子甩出蛇一般的波浪弧状。 「不过,我可能不会再做研究了。」 「为什么?」 「人们讨厌的事情就该罢手。你在学校没学过这个道理吗?」 松平先生的目光锐利地往上抬,将我贯穿。 「会为他人带来困扰的话,及时收手才是明智的作法吧?」 「……真教人意外,原来你这么有智慧。」 说话时不含一丝热情先另当别论,但竟然能做出这种判断。 「因为会执著于时间,是受了我老师的影响啊。而且,最近我也找到了其他有兴趣的事情,我想往那一方面发展也不错。」 「喔……有兴趣的事情是什么?」 「我想想……下次也试着做做看烟雾弹吧。虽然炸弹也令人难以割舍,但火药该去哪里买才好呢?」 「所以说啊,为什么都是忍者?」 时光机→忍者。这个人兴趣的演变真的很莫名其妙。 不过这样一来,回到未来的时候,也许时光机就不存在了。 「……………………………………」 若真是如此,不可思议地我也觉得有些寂寞。仿佛是冒险迎来了尾声。 离开之前,我向松平先生简短地表达了我对这趟旅行的感想。 「对于回到过去,我并不感到后悔。」 也多亏如此,我才能知道一些事情。我的这趟旅程,收获并非是零。 所以之后就以「只要结局完美就好」为目标,再展开下一段旅程吧。 * 确定松平贵弘不在岛上后,走在外头也没有任何目的地可去。但是,我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也就是找到松平贵弘。这已变成了我人生的意义。 但就算找到了他,那家伙愿意帮助我吗?明明知道我的情况,为何还离开了这座岛?不安的种子接连冒出。但是,我的希望就只剩那个大熊般的大叔了。只有时间,才能让死者起死回生。 为了找到松平贵弘,首先我需要的就是钱。无论是没头没脑地四处找人,还是委托他人协寻,都需要大笔的金钱。虽然不晓得要存到多少钱才足够,但总之得赶紧开始存钱才行。也别去大学上课,开始工作吧。 但回到家向父母表达我的决心后,又该怎么找工作呢?在这座岛上,几乎所有人都是从事渔业相关的工作,还有供我就职的空缺吗?虽然也可以请父亲为我介绍,但我想找一些能赚比较多钱的工作。我已经做好了觉悟,就算要历经漫长的岁月,甚至成了老太婆,我也要改变这个世界。但松平贵弘要是在这段期间内过世的话,一切就本末倒置了。我想在彼此应该都还活着的时间内找到他。 情况演变得好奇怪。既然如此,我干脆自己动手做时光机好了。我脑海中甚至冒出了这种想法,站在马路正中央自我解嘲。做得出来的话,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我根本不晓得该怎么制造出时光机。 这时我被迫察觉到,会在这种小岛的角落里制造出那种东西的松平贵弘,完全就是小孩子梦想中的神秘科学家这号人物。有谁想像得到,梦想搭上骨架再缠上血肉后,就诞生出那种大叔般的科学家呢? 况且话说回来,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大叔。 所以我绝对要他负起杀了尼亚的责任。 * 与松平先生道别之后,我打算在小学的校门口附近等真知。由于忘了指定碰面地点,最好的作法就是待在下课时铁定会见到面的地点等她。但为了避免引起他人的怀疑,我还是与校门保持了些许距离。由于学校不大,待在校门口附近也能看见鞋柜那里的情况,真是教我感激。 尽管自己曾亲身经历过,现在却想不太起来小学都是几点放学。我做好了再久也要等的觉悟后,将后背靠在围起小学操场的铁网上。大小勉强可以打棒球的操场上没有半个人影,角落里滚着一颗学生忘了收拾的足球。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我溜进操场。 就我个人而言,当然很希望别被身为小学老师的父亲发现到。我急忙回收足球后,回到小学外头。足球上满是脏污的土块,气好像也漏掉了不少,一部分的表面还不甚牢靠地往下凹陷,也因此足球无法顺利滚动。虽然无法顺利运球,但没有任何问题。因为我们都是用这颗球打躲避球,而不是踢足球。 我往上踢起那颗足球。比起在岛上从未见过的一个年轻人什么也不做地呆站在原地,做点顶球动作比较不会让人心生警戒吧。不,反而更引人注目吗?我一边思索着,一边再次踢起掉下的球,将它踢得比头还高。 由于隔着太阳眼镜,就算仰头看太阳也不觉得剌眼。但是若用额头接住球,太阳眼镜就会在眼睛上方弹跳起来,太危险了。况且我也无法接受碎土块在头顶上方散开,又往我身上掉下来。因此我没有用头,仅是用脚控球。 边踢着漏了气、毫无弹性的足球,我边整理要对真知说的话。 首先,必须消除真知对我的抗拒才行。否则一到关键时刻,纵使我想付诸行动,也会让她逃走。若要软禁她,也得先培养好感情才行。 「啊,不过,也不用硬是把事情闹大吧?」 只要拜托她当天千万不要离开室内就好了。虽然不够十全十美,但若能和平解决,这是最妥当的作法。问题在于真知的个性是否会乖乖听别人说话。因为真知这家伙别人愈跟她说不要去,她反而愈想去啊。 总之第一件事就是改善她对我的印象,接着就是试着让她与过去的我和好。也就是我要主动当和事佬。这件事也许与真知的死没有关系。但是再这样下去,他们将在不再与对方说半句话的情况下分离。 纵然这才是我们该遵循的正确轨道,我仍是无法接受。 原本拒绝接受事实般踢着的足球,凹陷的部分忽然包覆住我的脚,不再往上飞起,而是滚落在地。没错,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不踢足球。 接着我持续踢着足球踢了快一个小时,鞋柜那里终于开始 出现热闹的说话声。此时我的额头与后背都已满是汗水,上气不接下气。不小心太热中于踢足球了。 我随手将足球丢回操场里后,守住鞋柜。有个比低年级生和真知还要早走出来、独自一人无精打采地走着的不中用小鬼头吸引了我的注意。他的表情一看就觉得很没出息,很明显将来会变成一个不怎么像样的大学生。 换言之,也就是现在符合了上述所有条件的我呢。 今天他身旁依然没有真知的身影。啊啊,真是的,真教人看不下去! 我在他有气无力地走出校门时,上前叫住他。 「嗨。」 「喔,是太阳眼镜人。」 尽管被取了不太体面的称号,我也没有加以订正。过去的我抬头看向我,停下脚步。 「你呼吸很急促耶。」 「我现在正是呼吸急促的年纪嘛。倒是你,嗯……没有和那个小女孩一起回家吗?」 我自己也觉得这真是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过去的我低下头,嘟嘟囔嚷地辩解: 「现在……就是那个嘛,所谓的倦怠期。」 「这样子啊。」 虽然无法多说,但是—— 「那孩子明年会搬到本岛住喔。」 「咦?」 「当你发现可能再也无法和她见面的时候,你的愿望会是什么?」 明知道答案,我还是问着自己。过去的我惊慌地抬起小脸来,看样子现在完全没有心思去想答案。听了我告诉他的情报后,他大为动摇,用像在试探真伪的眼神注视着我。我岔开这个话题,同时再给他一句建言: 「也许不会再有说『等会儿见』的机会了。不要留下任何遗憾喔。」 语毕,我与过去的我道别,以一定的速度走向与上学路途正好相反的东边道路。走了一阵子后我回过头,确认过去的我不见了之后,又回到校门口。真是太难看了。要是被某个人看到了一切经过,我保证太阳眼镜一定会被泪水冲湿。我暗暗祈祷着没有任何人目击到这一切,回到原地继续守着鞋柜。 「喔?」 真知正在鞋柜旁和一个男孩子讲话。是过去的我鼓起勇气了吗?我瞪大眼睛细看,但从轮廓看来不是过去的我。对方是近雄。见到出人意表的人物与真知接触后,我不由得有些惊慌。 近雄与真知的交情称不上好。不,可能只是我不知道,其实暗地里两个人……嗯,不可能吧。因为那家伙死了啊,原本在今天这一天真知与近雄并肩而立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这之间有什么关联呢? 真知一脸没好气地说着某件事情,近雄则是得意洋洋地挺胸回答她。由于有一段距离,我无法听见对话内容。明明只要是与真知有关的事,我都想知道啊。之后再试看看能不能不露声色地从真知身上套出消息来吧。 ……咦?真知将魔术方瑰造型的时钟交给近雄了喔。近雄兴高采烈地接下已经被我转齐颜色的时钟,将它塞进书包里。是当作礼物送给他了吗?该不会是因为过去的我太没用了,真知对他感到厌烦了吧?我渐渐真的担心起来。 两个人结束对话后,近雄在鞋柜旁穿上鞋子,停在原地,似乎在等里袋。真知则是和刚才的我一样独自走向校门。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垂头丧气,反而显得干劲十足。跟九年后的真知很像。 「……这是废话嘛。」 没有什么像不像的,原本就是本人。无论要使出什么手段,我都想再一次看到那张容颜。 眼神与走出校门的真知对上后,我率先抬手打招呼。 「哈啰。」 「唔,太阳眼镜人!」 跟过去的我的叫法一模一样。这种感受性的统一真教我感叹。 「因为我等不及了,就主动过来找你了。」 「呵呵——」 真知几乎要得意地咧开嘴角,但她连忙用手捂住嘴巴,接着张望两边的道路。一开始我还搞不懂她在做什么,但马上就明白了。 「啊,那个总是和你在一起的孩子刚才已经回去了。」 「没有在一起!」 她嘟起嘴反驳。哎呀其实现在也还在一起喔。 不过,真知也一直注意着我吗?真后悔没有发现到。 「不说这个了,约会要做什么?」 「我想想……就去你的最佳位置吧。」 我也考虑过灯塔,但那里也是同班同学们的游乐场。不想有人打扰的话,还是选西边的海岬吧。岩场可供玩耍的场地很小,所以小孩子都不会过来。 「要在海岸边紧紧相依偎吗?真是不罗曼茶耶。」 变成一种茶了。而且她在说前半句话的时候,似乎也没搞懂其中的涵义。真知重新背好书包,挺直背脊,站在我旁边。姑且不论以前的笨蛋,她对我的抗拒似乎变淡了些。是转齐魔术方块颜色的这件事产生影响了吗? 「要确实跟上来喔~」 真知开始跑步,同时规律地「呼、呼、呼」吐着气息。为什么要跑步啊?真不像在约会呢——暗暗心想,但还是老实地追在她后头。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真知选择了跑在岛上东侧的道路上。若要前往西边海岸,这样算是绕远路,但若向西行,就会追上我。九年后的真知就是愈来愈刻意这么做,在她和我之间筑起一道高墙。我遵循着历史,明白到了这一点。 真知继续奔跑。如果我救了她的性命,真知又会再一次无法走路吗?还是说,连这件事我也要试着改变?但明明不晓得她何时会出意外啊。 ……意外发生后,又过了好几年。届时只要再搭时光机飞回来就好了。 我想保护她远离所有的不幸。将所有的不幸都推到他人身上。 除了真知以外,在他人眼中我只是祸害。 我祈求、希望自己能成为祸害。 无论何时,无论前方有多么厚重的高墙,我都会飞越而过。 我会永远追在真知身后,一直往前奔驰。 * 回到家的时候,我的脑袋沸腾不已,充斥着对松平贵弘产生的、类似敌意的亢奋情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指的就是我现在这种感觉。热意无处排解,仿佛都自耳朵和鼻子里释放出来般,脸部好热。我每一个动作都不禁夸张地放大。在旁人看来,会觉得我像是想耍酷却失败了吧。实际上全都错了。 最后连在玄关脱凉鞋时我也脱得气急败坏。连我自己也觉得怎么可以脱得这么辛苦,脱了两、三次之后才终于大功告成,然后我将凉鞋随手一丢。好热。亢奋的情绪完全无法平息。我咚咚咚地用力踩着地板,哒哒哒地在原地踏步。 「吵死了!」 母亲朝我骂道。但光是如此,我的热意还是无法冷却。 「对不起嘛——!」 「我都说你很吵了耶!」 她纵向地捏起我的脸。脸颊被往上拉起后,我的嘴唇顿时成了香肠嘴。 我就这样与母亲对话: 「噗噗呢?」 「去买烟了。」 啧。我不干不脆地咂嘴。我可是恨不得父亲尽快介绍工作给我呢。原本至今一直面无表情的母亲大概是忍俊不住了,往我的脸噗喃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张脸真是有趣,到底是像谁啊?」 「你自己看看镜子就知道啦。」 母亲放开我的脸,再以指尖弹向我的鼻尖。「啊!好痛!痛死我了——!」我大声喊痛后,母亲像是忽然回想起来般,用拳头敲向掌心。 「对了对了,刚才有个人来找你喔。」 「找我?」 我想不到会是谁 ,探头看向走廊深处。没见到半个人。 「我说你不在之后,他只留下一句话就回去了。」 「留话?留了什么?」 我漫不经心地问。这是我的疏忽,也是我的怠惰。 母亲满不在乎的一句话,给予我亢奋的心情最后一击。 「八神先生说他会在神社等你喔。」 * 从学校绕了约莫半座小岛,除了住宅区以外所有主要场所全都经过了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的海岬。半路上还在研究所附近与里袋及近雄擦身而过,但只有近雄将目光朝我望来。尽管里袋也认识九年后的我,但她似乎正专心想着其他事情。 见到那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时,我不禁就会联想到我和真知。 「嗯?你在发呆耶,怎么了吗?」 「嗯,在想一些事情。」 真知直到抵达海岬前都不曾停下脚步,但呼吸始终一丝不紊。明明还背着书包,真不愧是头脑简单四肢发……不,应该说不枉她总是对自己进行特训。 坐在岩场上后,脚底踩着沙滩。真知也坐在我旁边。 「真不愧是我的佳位,风景真漂亮!」 那似乎是最佳位置的简称。她真的很喜欢省略所有名词或是取绰号呢。这也是岛上孩子的特征。我想很少有人是用本名来呼唤同班同学。 「都是因为外面的人在这里,害我完全无法过来呢」 「来也没什么关系吧?下次我们一起钓鱼吧。」 虽然钓竿被拿走了。真知「啧啧啧」地左右摆动食指。 「这里啊,是我进行秘密特训的地点。怎么能在别人面前特训呢?」 「喔,原来是这样子啊。」 根本不算秘密就是了。接着好一半晌我们两人只是眺望着海浪。期间由于太阳眼镜很碍眼,我就将它摘下来了。不再泛黄的大海带着淡淡的绿意。 过了大约三分钟时,多半是腻了,真知蹬着双脚向我攀谈: 「约会就只有这样而已吗?不是应该要有更多火花吗?」 「火花吗……那我们来聊天吧。」 我在大学学到的约会流程就只有这样而已。吃吃饭、去书店看看书,之后就只是坐在咖啡厅里聊天。而且这还是原封不动地套用朋友跟我说的约会流程,自己则从未在任何人身上实践过。因为我想一起出去约会的那个女孩子,和我水火不容啊。 「要聊什么?」 「嗯……啊,我看到你之前说的鸽子时钟上的涂鸦了喔。变成型男鸽子了。」 「型男?」 真知偏过脑袋瓜。哎呀,这个时代「型男」的用法还不普及吗?也就是说外表不是叫型男,是叫什么呢? 「那是外国话吗?」 我觉得你讲话的语感比较像是外国话喔。 「意思就是很有男子气概。」 但它是鸽子,也许该说是公鸟。但说成公鸟气概的话,又会变成外国话了。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因为我去那孩子家玩的时候,鸽子刚好跳了出来。」 瞬间真知的脸色变得非常不高兴。看来是对过去的我很火大。 「你和那家伙感情很好吗?」 「还算不错吧。你不跟他和好吗?」 「和好?为什么我一定要主动跟他和好啊?明明是那家伙的错!」 「……嗯。」 说得正是。 「不过,你要是不主动跟他说话的话,说不定不会有任何进展喔。因为那家伙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啊。」 「那不和好也无所谓啦!」 真知将脸撇向一旁。不知道这是真心话还是意气用事。真希望是后者呢。 「你想对我说的话就是这件事吗?」 「嗯,算是吧。」 「我要回去了。」 真知跳下岩场,准备离去。「等等等等。」我连忙捉住她的肩膀挽留她。 「我可是很忙的。而且也得开始准备才行。」 「准备?」 「和外面的人没有关系。那家伙的事情也和你没有关系。全都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真知拨开我的手,嘟出下嘴唇狠狠瞪向我。看来我搞错话题的优先顺序了。后悔的浪潮掠过心头。早知道该先说五天后的事情。在她对我抱有敌意后,很有可能不会乖乖听我说的话吧,但还是必须拜托她最重要的这件事才行。 吊儿郎当的态度只会让她更加不信任我吧,既然如此—— 「可以再听我说一件事吗?」 「不要。掰掰~~」 我无视挥着手的真知,径自说了起来: 「是关于五天后的事情。」 第九聿无论何时,都只为你 「嗯……嗯?五天后是指五天之后吗?」 我当着一脸困惑的真知的面,毫不踌躇地在沙滩上跪下。 「我拜托你,那一天请千万不要离开室内!」 我将额头用力地压在沙滩上,向她恳求。由于砂子曾被海浪拍打过,触感又湿又冷。尽管没抬起头,无法看见真知的表情,但从周遭的气氛可以感觉到她正手足无措。 这也是当然的吧,毕竟一个奇怪的男人突然在自己面前下跪啊。 「你……你干嘛突然下跪啊!」 「我无法跟你说明原因。但是到时候你会有危险,所以只有那一天,拜托你别跑到屋外!」 卷来的浪花钻进了我抵着地的额头与砂子之间,眼睛和鼻子猝不及防地被灌进海水后,两者皆传来莫大的痛楚。眼泪和鼻水跟着喷出,嘴里也全是咸味。 「要我别出门?那学校怎么办?」 「那一天学校会放假。」 「为……为什么啊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况且五天后就是那个啊!」 前方可以看到真知的双脚无措地后退。我抬起头后,真知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声。现在我的脸一定很悲惨吧,或者是很好笑。 湿透的沙子没有纷纷往下掉落,继续黏在我的额头上。好重。 我克制着自己别因这份重量而低下头,嘿嘿地笑了。 「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 「就是说啊,根本听不懂不懂。」 「说得也是呢……如果我能解释好一点就好了。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肩膀因自嘲而不停颤抖。无法区分眼里流出来的究竟是海水还是泪水 但无论流出来的是哪一种,全都只带着咸味。 「……喔?」 真知伸手拍掉我额头上的砂子。砂子啪沙啪沙地崩落,回到沙滩的怀抱。 我们彼此的脸靠得很近,大概只有三十公分左右的距离。 真知半簿着腰,说: 「我从之前就在想。」 「之前?」 由于不晓得她指的是多久之前,我的眼神开始游移,真知继续说道 「外面的人身上的味道跟那家伙一样。」 「……那家伙?啊,是过去的——」 「我就是不喜欢这一点!不喜欢啦——!」 真知忽然大吼大叫,盖过了我的失言。她的小脸胀得通红,完全无法分辨她到底是不是在生气,紧接着这次她真的拔腿跑走了。 那副娇小的身躯卯足了全力逃离现场,同时背后的书包激烈地左右跳动。 即便我能超越时空,还是无法追上那道背影。 一样的味道——这是当然的啊。 因为我就是那家伙。从那时候起到现在一点改变也没有。 始终待在这座岛上,只有后悔不断层层堆砌。 脑海里总是只想着你的事情。 「我喜欢你啊————————————!」 我一个人情绪激动起来,还不由得顺势告白。 原本在九年前非说不可的这句话语,如今已传不进任何人的耳中。 * 大出意料的发展自正面朝我袭来,眼睛里冒出了两次金星。 粗暴却又胆小的热意一瞬间逃出我的体外,使得身体不住颤抖。脑海中似乎响起了时钟秒针滴答前进的声音。这阵幻听与母亲往前跨出一步的声音重叠。 「怎么突然不说话?你对八神先生做了什么吗?」 「我——」 我才想问这句话呢!八神合彦不是曾经做过什么? 「神社吗?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我说,像是当着八神和彦的面回答他一样,然后掉头走向玄关。「八神」就在神社里,这是在开玩笑吗?这次我没有穿上凉鞋,而是穿上了鞋子。 为了以最快的速度跑向神社。 「我和八神和彦感情很好吗?」 出门前我向母亲确认。母亲狐疑地低头看向言行怪异的女儿。 「那种事情只有你才知道吧?」 就是不知道才会问你啊,但母亲将问题一把推开。嗯,也罢,去了就知道了。 既然会特意指名要我过去,他绝对知道些什么。 「还有,脚踏车的钥匙是哪一把?」 我将放在柜子上、以木条编成的钥匙收纳盒举到母亲面前。母亲的眼神中更是多了一份困惑,但还是捏起其中一把串有紫色铃铛的钥匙。 「谢谢。」 我一把抢过那把钥匙后,走到屋外。果然有脚踏车。 我在玄关前徘徊了一阵子后,拉出那辆停在围墙与房子之间的脚踏车。母亲面露不安地从玄关大门后方探出头来。我挥着手要她进屋后,将钥匙插进脚踏车的大锁里。红绿两色交错的华丽车身,再加上涂了银色油漆的剌眼车篮。 我牵着典型的淑女脚踏车来到马路上。听说大脑会记得骑脚踏车的方式,但如今身体和大脑还不太协调的我有办法骑吗?问题不只如此,最大的难关,就是我也必须克服意外的记忆才行。 我将脚搭在踏板上,喀喀喀地踩了好几下,回想着脚该放在哪里。期间冷汗不停刮过额头,搔得鼻尖好痒。不舒服的冷汗接连涌出。反胃和最后一次骑脚踏车时感受到的剧烈疼痛袭向下半身。就此,我的双脚无法再动弹。 我的呼吸急促,不带半点热意。风吹过依然干涸的心,枯竭的呼吸划开喉咙。 把手动也不动,但不是因为我握得太紧,只是因为手指僵住了无法移动。 我走下脚踏车,将它放回原先的空隙之后,握着钥匙开始狂奔。 现在不是放声痛哭的时候。在意志力被摧毁得再也无法复原之前,我就放弃了骑脚踏车。现在比起这件事,还有更重要的事。我拼了命地蹬在地面上。 虽然比不上脚踏车,但我从脚掌上感受到了确切的加速。穿过住宅区后,我沿着塑胶横条拐了个弯,逆向跑在自行车竞赛的跑道上,不停地往北前进。共乘一台脚踏车的那对男女与我错身而过时,大概是看到了我狰狞的模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去死吧。我在吐出气息的同时顺便诅咒他们。 我一口气跑过码头前方。跑到这里时,可以感觉到心臓的跳动已变得比脚步声还快。我现在的心情仿佛能跑到这世上的每个角落,但相对的,身体却正诚实地发出悲鸣。脚和肺都好重。我强行压下想上仰的下颚,咬紧牙关。 由于绕到石阶那里太麻烦了,经过码头前方之后,我直接向右转弯。穿过满是直线树干的树林,再绕过一块像山丘般隆起的土地后,一路直奔到神社的阶梯底下。就算缩短了路程,体力还是到极限了吗?双脚开始不听使唤。 我将手支在膝盖上以防跌倒,就这样好一半晌调整呼吸。往前弯曲的背部迟迟不肯再度挺直。要与八神和彦见面这件事也让我感到紧张,身体无比僵硬。肺部像是倒转过来般痛得要命,氧气有如正灼烧着喉咙的毒药。 就在我找到希望时出现的「八神和彦」,会是太阳吗? 还是会带着落井下石的意图降临呢? 一切都要前往神社,只有神才会知晓。 好了,上去吧。就在我做好觉悟,抬起头来时—— 那道走下神社阶梯的人影遮住了太阳。 一开始由于逆光,那道人影呈现一片漆黑。但就像经阳光照射而蒸发般,漆黑一点一滴散去。宛如电影一般,他的脚边开始映照出色彩。 他—— 这家伙就是八神和彦? 从未见过的男子在阶梯的最后一阶停下脚步。 然后站在比我还高一格阶梯的地方,露出虚弱的微笑。 接着他张开那富含光泽的唇瓣,用他优美的嗓音,说: 「小咪,对不起。可是,谢谢你。」 第十章 明日仍将恋上他 「才过了几天时间,你的手就粗壮不少哪。」 整理田地时,外婆趁着休息的空档看着我的手,说出了这句感想。在我不记得的九年里,我的手已经被磨练得无比健壮。在外婆看来,会觉得这双手跟两周前看到的根本不是同一双吧。 其实连我自己也觉得手腕以上的部分像是另外接上去的。 「今天就到这边告一段落吧。」 外婆脱下手套,伸直一直簿着的腰杆。岛民当中可以说只有外婆在种田。我就是喜欢她这种特立独行的个性。 「是啊,好像也快要变天了呢。」 我表示同意,举目看向天空,覆盖空中的乌云远比灰色还要黯淡许多。就算人的命运能改变,世界的命运还是无法更改。我无法避开暴风雨。 明天,将有猛烈的暴风雨袭击这座小岛,同时也是真知丧命之日。 ……啊,说错了。是我拯救真知的日子才对。 「要不要先铺上帆布呢?这样一来,就算有暴风雨来袭也不必担心。」 考虑到明天的状况,我开口提议。于是外婆目光犀利地瞪向灰暗的天空。 「暴风雨?现在这天气看起来不会变得那么严重啊。」 现在的确还看不出征兆。如今天空也只是一片灰蒙蒙。但明天在黄昏与夜晚互相接壤时,真正的暴风雨就会无情地袭来。原本稀疏的细雨会变成滂沱大雨,凉飕飕的狂风甚至连屋顶的砖瓦也能吹跑。 「我只是觉得好像会来。」 我含糊地回答。这虽不是预言那种模棱两可的事物,但我又拿不出根据。 于是外婆像是想起了什么般「嘻嘻嘻」地笑了。 「对了,你是来自未来的人嘛。」 这句发言让我的心臓猛烈收缩。全都被外婆看穿了吗?我正大受冲击时,忽然想起:对了,两个星期前暴风雨那一天,我说过这件事呢。因为当时我心想那是最后一次与外婆谈天,才会不由得脱口而出,但现在想来真是难为情。再加上现在又一脸若无其事地留在这里叨扰。 「就是说啊。所以以防万一啦,嗯,以防万一。」 我边挤出笑容掩饰我的动摇,边走向位在草庵旁的仓库。应该至少能找到代替帆布的东西吧。连我也觉得手部的动作有些僵硬,但还是赶紧逃离外婆。 外婆感觉到了我身上「有某种隐情」。否则,也不会一直留我住在家里吧。好比说长相跟外公很像,或是手的掌纹跟孙子如出一辙。 说不定外婆已经察觉到我的真面目了。但外婆从未明确地说出口,我也不曾报上自己真正的姓名。这里有过去的我。只有过去的我,有权利以「我」的身分活下去。我不能介入其中。 仓库里有块稍嫌老旧的蓝色帆布,我决定用它覆盖田地。田地虽然不大,仍无法用帆布全面覆盖住。我无法保护每一寸田地,仅能勉强守住其中一半的面积。我连同木桩将帆布钉在地面上,以防帆布被风吹跑。外婆只是待在一旁,看着独自一人完成这项作业的我。 「看你做到这种地步,反而要有暴风雨来,我才能感激你呢。」 外婆笑呵呵地抖动着肩膀。简直就像一个开心等待暴风雨到来的小学生。 「那么接下来我会出门一阵子。今晚会住在别处,所以晚饭就不用准备我的份了。」 「嗯哼……带把伞出去比较好吧。」 外婆拿起靠在住家玄关上的黑伞后朝我丢来。我在半空中接住伞后,才发现这是以前还是小学生的我有一次忘在外婆家的伞。没想到如今又回到我的手中。 「我走啰——」 我捂住差点接着说出外婆二字的嘴巴。外婆像是洞悉一切般,放柔了嘴角朝我挥手。 与外婆道别后,我伸手进口袋里摸索,但当然不可能找到我想要的东西——手机。 这个时代手机在岛上还不普及,真是不方便呢。也不可能有手机店。松平先生也没有手机吧。因此我一路跑向前田小姐家。 今天是平日,真知应该还在小学里上课。由于地点非常明确,就埋伏而言可说是条件绝佳。我还是希望能在事前就展开作战计划。 当天才展开行动的话太慢了。为了赢,必须化被动为主动。 没错,为了战胜命运。 我一鼓作气地跑到前田小姐家后、按了两次门铃都无人应门,看来前田小姐一家人和松平先生都不在。既然如此,松平先生应该是在研究所吧。 我折返回头,跑向岛的南边。这个时代尚未修建好呈现三角形、供人在美丽小岛上行走的散步步道。既没有完善的观光客住宿设施,自来水的供应量也相当不足,每年都有严重的缺水问题。就连电视也没有有线频道喔,怎么样,佩服了吧? 经过小学前方时,我试着从校门口窥看校内。那栋融合了中小学的校舍教室里亮着灯光,鞋柜玄关里没有半个人影。现在是上午时分,这也是当然的。 我马上缩回脖子,赶往研究所。 停在研究所残骸前方的时光机里头传来了声响。松平先生似乎正在修理时光机,在车内操控着疑似仪器的东西。 我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后,松平先生走出车外。 然后一张开嘴就语速很快地说: 「你知道吗?听说几年后会重新生产制造迪罗仑。明明未来的我也知道这件事,怎么没有买呢?」 「应该是因为他想要以前的迪罗仑吧?还说过中古什么的。」 「会有这种执著,只能说真不愧是我呢。」 那如果不执著的话,你又会怎么夸奖自己?我有些好奇。 「你说得没错,这天气看来不太妙。应该会有暴风雨来袭吧。在德州或是巴西那里一定有很多蝴蝶在拍打着翅膀,啊啊,太可怕了。」 松平先生开玩笑地抱住头。我想像着有一大群蛾在诱蛾灯周围飞舞交错的样子,的确很让人毛骨悚然。虫这种生物单独一只的时候明明很梦幻,形成集团时却又让人厌恶得直打冷颤。这是什么逻辑呢? 我怀抱着这样些许不可思议的心情,告诉他我来这里的目的。 「我今天要绑架真知。你准备好了吗?」 我故意选择用耸动的字眼。但大概是因为我之前就向松平先生提过这件事的关系吧,他完全无动于衷。 反倒是因为另一件事而瞪大了眼睛。 「我也要帮忙吗?」 「当然。你是我的朋友吧?」 我语气轻快地说,但用眼神向他表示:除了你以外,我没人能拜托了。 「我和这个时代的你,倒是还没有朋友的感觉呢。」 他冷静地点出破坏气氛的事实。尽管如此,松平先生还是毫不忸怩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和我并肩站在一起露出笑容。 明白了这就是他的答案后,着别起嘴角。 「绑架吗?这就是你选择的方式吗?」 「嗯。救了她之后,就算被逮捕我也无所谓。」 「我倒是很困扰喔。」 嘴上这么说,松平先生的嗓音却很轻快,表情也是明亮快活。 「你将拯救真知,然后未来又会再次改变……吗?从你的外表,真看不出来你正在做这种惊天动地的大事呢。你有自觉吗?」 「有啊。但我……不会负起责任就是了。」 无论怎么狡辩,时光旅行对世界来说都只是一项恶行。 「这件事完成之后,可别再回来了啊。我不想再看到part3喔。」 「……嗯,喔。」 我暧昧地回答,仰头看向天空。 直到这 片天空放晴之前,我都会一直守护着真知。等着瞧吧。 * 「我想你现在差不多平静下来了,所以就去找你。结果好像刚好和你擦身而过了呢。」 那个男人看来比我大八、九岁,留有一头整体呈漩涡状的卷发,身上穿着比身形大一号的俗气服装,再加上他慵懒的眼神,给人一种非常朦胧模糊的印象。是个很难让人将视线对焦在他身上的男人。 那家伙正站在阶梯上俯视着我。背上没有翅膀,头上没有光环,残留下来的只有一种感觉不到世俗污秽、犹如遁世之人般的氛围。 而这个男人的名字是—— 「八神和彦?」 「嗯。」 他干脆至极地点头。接着走下阶梯,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 八神和彦就在我眼前。我的脑袋顿时打结,无法顺利思考。 「明天就是自行车竞赛了呢。我每年都犹豫要不要参加,但每次到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将脸朝右,没头没尾地说起自己的事情。他的嘴唇莫名红润,吸引人的目光。 「为什么?」 「因为我一定不会赢。」 不对,我不是想问这种事情下想呐喊的冲动。 「你知道我的事情?」 知道我的经历,知道我失去了尼亚,知道我其实原本坐在轮椅上。 甚至也知道时光旅行吗? 即便没有说出口,八神和彦应该也感受得到我的问题里包含了这么多困惑。否则,他不可能指名道姓地要我过来。我很确信。 但是我想直接从八神和彦的口中听到答案。 八神和彦依然侧着脸,凝视远方。 「回答我。」 我再一次要求。于是八神和彦的侧脸上又扬起了浅浅的微笑。 那就是八神和彦的回答。 「能用自己双脚走路的感觉怎么样呢?里袋美住。」 * 虽然有种「事到如今还在讲这种事」的感觉,但真知的本名是井上真理。是如何由此衍生出真知这个外号,我已经忘了。原因可能非常无聊,像是我念错她名字的汉字之类的。但是到了现在,这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名字。 「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绑架别人呢。」 「咦?这种事得回想才知道吗?」 究竟我该觉得可靠还是该惊讶啊?刚回想完的松平先生一脸轻松自在。 我们自上午起就一直躲在小学正门前方的树林里待命。要是两个男人直接站在校门口旁边等,其中一个人又是彪形大汉,老师肯定会冲出来。说不定不晓得位在岛上何处的派出所警察就有出场的机会了。 不过,地点选在这里算是失策吗?金花虫到处飞来飞去,老是停在脚边或是脸上,真教人不耐烦。草丛的另一头有蝴蝶在飞舞。 那是一种通体黑色,翅膀上有着醒目红色斑点的蝴蝶。观光导览手册上好像曾介绍过这是一种能在这座岛上见到踪迹的稀有蝴蝶。但当时的我比起蝴蝶,更惊讶于岛上的人口数量竟然有 四百四十人左右。原来有这么多人啊? 「这下子我也是罪犯的同伙了呢。我感动得都想哭啦。」 「欠钱不还不算是犯罪吗?」 「毕竟你还能搭乘时光机逃回未来啊。我也溜之大吉好了。」 被彻底无视了!还有,由于松平先生体型过于魁梧,整个人根本无法完全躲在树干后头,身体露出了一大截。就无法隐身这点来说,看来他没有当忍者的资质呢。 「掳走真知之后,得把她带到其他地方去。你能想到哪里?」 「怎么,你完全没想过吗……神社怎么样?」 「神社?」 「祭殿的门上了锁。所有岛民都以为那里进不去吧?」 原来如此。这是盲点,太棒了。不过给我等一下。 「不对,上锁的话,我们也进不去喔。」 「钥匙在我这里。就放在前田家的仓库里。」 「拿去。」松平先生呈抛物线地将钥匙丢给我。我小心翼翼地用两手接住,以防钥匙掉进脚边的草丛里。那把钥匙比一般家庭使用的钥匙还要巨大,造型也很夸张。 大概是生锈了吧,钥匙泛着黑色,金属的气味扑鼻而来。 「为什么会在前田小姐家……啊,对了,因为他们家负责祭祀吧。」 「应该是之前遗留下来的吧,他们大概也早就忘了这把钥匙的存在。」 「准备得真周到。」 松平先生耸耸肩。 「我就在想你肯定会采取绑架这个方法,所以事先也调查了一番。」 「真不愧是我的挚友。」 我半说笑半认真地朝松平先生咧嘴一笑。两人之间流窜着很难想像接下来要犯下绑架案的温馨氛围。 之后又等了一个小时,教室的灯光终于开始熄灭。我紧贴在树干上,瞪着鞋柜玄关。首先是低年级生走了出来。虽然头顶上方的天气看似随时要下雨,但没有任何人带伞。岛上的人并不介意淋得一身湿。 就这点看来,递伞给我的外婆也可说是异类。 ……但也许,当中还蕴含着其他涵义。 「喂,出现啰。」 「嗯?」 在松平先生的话声引领下,我眼中的薄膜像是鼻水泡泡破了般急速放松。 先前尚未对焦的风景逐渐变得清晰,紧接着我捕捉到了那道身影。 松平先生说得没错,真知走出来了。但她身旁还站着一个人。 不是过去的我,而是近雄。为什么这时候近雄又出现了? 「那家伙就是之前掉小鬼头吧?」 「没错,就是我救起来的那一个。原本他应该在当时就死了。」 「喔喔……这么一来,真知会死可能跟那个小鬼头有关系喔。」 ……是吗?跟近雄有关?现在他的确是在真知身边没错啦。 既然如此,是不是连近雄也一起拐走比较好?不,不对,我只要能让真知活下来就好了,没有必要连近雄也一起软禁。即使两个人正计划着什么,结果真知会因此而丧命,只要他们两人别形影不离就好了。 真知与近雄走出校门后往右转,前往岛的东边。若要直接返家,应该是走向西边的住宅区才对,看来他们要绕道去某个地方。不祥的预感就如紧张感般在胃里蔓延。我按住腹部,像要捧住变得沉甸甸的内脏般,追在他们身后。 「喂,他们两个人要是一直没有落单一路走回家,你要怎么办?」 「……两个都拐。」 「你这家伙真是有当坏人的潜力呢。」 被称赞了。而且恐怕还不是虚假的恭维。这样不行吧? 我们穿过树林间的缝隙,一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边观察真知与近雄。幸好其他中小学生都往西边返家,所以他们两人身旁没有任何人。不会被人发现我们正在跟踪他们,又没有其他人在场的话,绑架的风险也比较低。 「不过,天气这么糟,应该直接回家才对啊。真教人有不好的预感。」 「……那两个家伙该不会是想搭船吧?」 听到船这个字,我不由得用力地转过头。松平先生语气平淡地接着说: 「如果真知是因为搭船翻覆而溺毙,这个推测是最有可能的吧?」 「船……船吗?船?所以他们明天会搭船?」 「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应该是这样没错吧。」 「为什么?明天可是会有暴风雨来袭喔!」 「天晓得。每年不也几乎都有人觉得浪 大比较好玩,在台风期间跑去冲浪结果死了吗?我们根本无法搞懂别人的脑袋里在想什么。」 来到小岛的东南方,可以一眼望尽石灰岩地形时,树林也到了尽头。再也没有地方能够藏身,一旦他们回头,除非我们立即跳进海里,否则就会被发现。 「尤其小鬼头这种生物更是难以理解。这座岛上的小鬼都太鲁莽胡来了。」 「我有同感。」 这座小岛欠缺的事物就是恐惧。这里并没有可怕的人,所以孩子们全都不怕生,也都大剌剌地接近外来的人。他们不知道何谓恐惧。 就像一群生活在没有天园里,持续繁殖的动物,危险得很纯粹。 真知与近雄绕着小岛走向灯塔。灯塔座落的位置与码头之间绝对称不上远,要联想在一起很简单。可是,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呢? 两个人很快地又出来了,站在灯塔的围墙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跟先前见过的互动很相似。真知一脸肃穆地说话,近雄则是小事一桩似地点头答应。两人脸上那种截然不同的表情令我心中涌起不安。 多半是讨论完毕,近雄率先离开。从他跑步的姿势,连我们也能看出他的情绪相当兴奋。我们躲在树荫里头等着近雄跑过。这真是求之不得的发展。 独自一人留在原地的真知仰头看向灯塔顶端。 灯塔周边的树林掩盖住了我们的身影。由于四周全都是遮蔽物—— 就是这里了! 确认没有其他人后,松平先生往前跨出一步。 「这是试用这东西的好机会呢。」 说完他伸手进白袍口袋里摸索。在我询问「什么东西?」之前,松平先生就已经在那个球状的物体上点火,接着卯足全力往前一丢。只见那颗紫色的小球高高地飞向空中,直往乌云飞去,我仿佛正看着黄昏与夜晚交界时的太阳。 到达最高点后,那颗球急遽地往真知身旁坠落。真知正看着上方,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情况。导火线喷出火星后,球就这么掉向地面。 球咚的一声发出了不太有气势的声响后,真知终于回过头来。下一秒,在球与火焰完全密合的那一瞬间,球轰隆一声爆炸,同时粉尘般的大量烟雾也迅速窜起,不停向外扩散,将四周的景色变得朦胧模糊。当中传来了真知的尖叫声。 「就是现在,动作快!」 松平先生像在祝我马到成功般兴高采烈地大喊。当时他说要做烟雾弹,原来不是在开玩笑啊?忽然间我不由得怀疑他该不会只是想试用这个东西,才帮我的吧?不过,姑且不论动机,这确实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冲进持续蔓延开的烟雾里。由于毫不设防地用力吸进了烟雾,鼻子和喉咙都痛得要命。没两三下我的眼眶里就满是泪水,呛得连头也抬不起来。我不禁回想起以前参加小学野炊这项活动时,明明觉得一般的烟没什么大不了,但有一种木头烧起来后冒出的烟,一旦迎面扑来,就会让人呛得泪水直流。我像要尽情挥洒泪水、鼻水和口水似地甩了甩头,朝那个在烟雾中缩成一团的娇小人影伸长手。一捉住她纤细的手臂,我马上就感觉到真知的抵抗。 但想必因为是在烟雾里剧烈挣扎,真知更是呛得咳嗽连连。不知何时松平先生已经站在烟雾当中,趁着这个机会将某种东西扎向真知的脖子。是一根细细的针,而他手上的东西是针筒。他将里头的液体注射进真知。 很快地真知不再抵抗,她的膝盖一软,我连忙扶住她险些倒下的身子。我抱起她察看她的脸部后,表情虽然有些痛苦,但正规律地吐着气息。似乎是睡着了。 不久,烟雾逐渐散去,松平先生将手中针筒里剩余的液体一鼓作气挤出。他瞥了一眼真知的睡脸后,念台词似地「嘎嘎嘎」大笑。 「这是安眠药。比起让她用闻的,这种方法比较迅速确实吧?放心吧,这没有害处。」 准备得真周到呢——我正想称赞他时,心想不对,等一下。有这种东西,一开始拿出来不就好了吗!根本不需要放烟雾弹这个过程啊! 「话说回来,你的动作好像很熟练耶?」 「从今天起我要改变路线当个邪恶科学家。目标是疯狂科学家喔!」 他又念台词似地滔滔不绝,这回的笑声是「呼哈哈哈哈」。很经典的那种。 我将人生经历可疑到不行的男人松平贵弘先撇在一旁,重新抱好真知。 原本是过去的我该守护的,过去的她。 但我很清楚自己有几两重,所以对过去的自己丝毫不抱期待。 「……所以。」 我来到这个时代的真正意义,从现在才要开始。 * 八神和彦知道我本来「无法走路」。 这句发言明白地宣告了八神和彦是时光旅行者。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开门见山地质问,克制着想上前揪起他衣领的手臂,抬眼狠瞪向他。八神和彦也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我。 「这个问题真教我头痛呢,因为连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了。」 八神和彦用手指扒梳着自己漆黑的卷发。 「况且我之所以想见你,并不是要回答你的问题,而是我认为事先忠告你一声比较好。」 他单方面地自说自话,我说的话几乎全被他忽略。搞什么啊?我的不满不断增加,但八神和彦仿佛也看透了这点般,丢来了令我感到晴天霹雳的忠告。 「我劝你最好放弃寻贵弘。因为最后只会徒劳无功。」 八神和彦直接一语道破我既迷茫又璀灿的希望。他早已洞悉一切。 不论是我的双脚,还是行动。所有的一切,他全都知道。 「我只是想奉劝你这一句。」 「难不成连松平贵弘也死了?」 「怎么可能呢?」 八神和彦笑了,然后—— 「如果你在明天的自行车竞赛上赢了我,我就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啥?」 这家伙没头没尾地在说什么啊? 「我只是想要一个参加比赛的理由。虽然对你很过意不去,但希望你能陪我仅说完这句话,他就自我身旁走过。他想回去了吗?真的假的? 就这样什么也没有回答我,单方面地讲了一堆话后,就想挥挥手说再见? 「那么,明天见了。」 八神和彦是认真的。不管是明天参加比赛,还是现在的离去。 一起参加比赛吧。像是他只是想说这一句话,才会来到这里般。 自己的话说完了后,就想拍拍屁股走人。 他到底在想什么?气得七窍生烟就是这种感觉吧,我试图捉住他的肩膀。 但八神和彦早已潇洒地逃到了我伸手无法构及的位置。我扑了空的手紧握住空气,指甲陷入掌心里。这份痛楚让我缩回了本想踏出去的脚,将我与八神和彦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开。 八神和彦愈走愈远,打算回到某个地方。 那家伙到底要回到哪里呢 我可以现在追上去捉住他的肩膀,将他转过来揍他一拳,再要求他回答问题。 我也可以跟在他后头,搞清楚他要去哪里。 但我只是站在原地握紧拳头,双脚动也不动。 寻找松平贵弘只会徒劳无功。 这,句话强而有力地束缚了我的心脏。 因为如果终究是徒劳无功,那么我所描绘的未来也将跟着一起腐朽。 八神和彦真是太残酷了。 * 我记得小时候曾听说神社的祭殿里供奉着祭祀用的道具。但话说回来,我 根本连祭殿是什么也不晓得。 正确来说,松平先生交给我的并不是祭殿的钥匙。绕过祭殿后,后方左侧有一间房间,大门的钥匙正是我手上这一把。我将钥匙插进荷包锁里,扭转打开。 方才指尖扎到了带剌的树木,正隐隐作痛。 屋内呈纵长形,约莫四个榻榻米的大小。变形的纸箱堆在一起,后头放着一个像是垃圾桶的塑胶制长方形箱子,我探头一看,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墙壁和地板都由木头制成,但在受到了岁月的侵蚀后,皆带着脏兮兮的污渍。屋内也没有电灯,所以入夜之前必须设法取得手电筒。 「……与其说这里是祭殿,更像是储藏室吧?」 「两者差不多吧。」 是吗?不,不一样吧?这么心想的同时,我将还昏迷不醒的真知抱进屋内,找了个比较干净的地方让她躺在地板上。松平先生捡起滚落在屋里的胶带后,一口气拉出一大段,然后用胶带代替绳索,动作熟练俐落地捆住真知。他真的是第一次绑架别人吗?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松平先生回过头来说: 「这些全部都是师父教我的。」 「他到底是怎样一位师父啊?」 「姑且当作是这样吧。」 「原来是骗人的喔!」 就这样,从绑好真知直到现在,已经过了约莫三个小时。 下午五点过后,真知醒了。如今她全身缠满了胶带,倒在地板上。虽然曾想过如果她要上厕所的话该怎么办,但就到时再说吧。 松平先生边低头看着真知,边对我说: 「你没有当电影男主角的才能呢。」 「啥?」 「一般这种情况,都是在当天时间非常紧迫的状态下才会出现,如果事前就采取了防范对策,而且最后还成功,观众看了会觉得很无趣吧?」 「哪里有观众啊?」 「我啊。」他挺胸诳妄自大地回答。「世界又不是为了你而存在。」 「那不然是为了谁而存在?」松平贵弘这么问我。因此我也挺胸得意洋洋地回答他: 「无论何时,都是为了她而存在。」 「松某某也是同伙吗?」 真知狠狠瞪着松平先生。他叹了口气,侧眼看向我。 「为什么你们都记别人的名字啊?」 「因为大家都用外号称呼彼此啊。」 「这么说来,你没有外号呢。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没有任何人帮我取嘛。」 「真是个寂寞的家伙。」 「啊,我想起来了。以前有人叫我马提喔。」 「喂喂喂。」 「你们两个——!不准不理我!」 被绑起的真知蹦蹦弹跳,用身体「咚咚咚」地撞向地板。撞到一半,大概是身体撞痛了吧,她停止乱蹦乱跳,发出了「啊唔唔」的呻吟声。 「呵呵呵,同伙啊?你现在才发现吗?」 松平先生挑爨地笑着答腔。为什么你一副这么开心的样子啊? 「唔唔,你这个邪恶的科学家!」 没想到真知也刻意用像在演戏的台词回应他。你们感情真好呢。 不过,真知没有哇哇大哭真是让我松了一大口气。 「将你绑起来,真是对不起。不过,我绝对不会加害于你。」 「加害?是加菜那一类的意思吗?」 「……该怎么解释才好呢?」 我向松平先生寻求协助。「嘎嘎嘎!」没救了,拜托这种家伙根本没用。 「呃……就是我不会对你做坏事。」 「现在不就正在做吗——!」 说得真是中肯。我稍微改变说法。 「除此之外,我不会再做其他事情了。」 我深深地低下头,甚至比横躺在地的真知脑袋瓜还要低。 「我只希望你能在这里待到后天。」 「不要——!我坚决拒绝!」 真知嗓音尖锐地怒吼。明明知道坚决拒绝,却不知道加害吗? 「我还有事情必须做。邪恶的坏蛋们啊,现在罢手的话,我还能原谅你们喔!」 「你这愚蠢的家伙!邪恶就是因为无法获得原谅才美丽啊!」 松平先生大力地煽风点火。这个大叔脑子里在想什么啊? 「给我记住——!代表正义的我是不会原谅你们的——!」 你什么时候变成正义的伙伴了?看来真知也乐在其中,嗯,算啦。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头开始痛起来的同时,也冲淡了些许犯罪意识。但真知似乎真的还有其他事情得做,尽管全身被绑了起来,她还是不停蠕动挣扎,又蹦又跳地朝储藏室的大门迈进,但十秒过后就气力耗尽。 比起用弹的,用滚的比较快喔!但我没有开口建议她。 「那你食物怎么办?」 「我还有红豆馅夹心饼,但可能不够吧。我现在就去买。」 再等下去,岛民就会发现真知不见了,届时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趁现在快去买吧。至少买些饮用水和面包。但大量购买的话会招来怀疑,各买一个算是极限了吧。好,快去商店一趟吧。 「你回来之后,接下来换我出门。因为还是需要准备一下。」 松平先生坐在储藏室的角落里。准备什么呢?……啊,在那之前。 「给我零用钱。」 我依然身无分文。松平先坐起身子,摸索口袋。 「喔,多亏了我平常乱放钱。你看,竟然有三枚百圆硬币呢。」 「咻~」 我有气无力地吹口哨。接过三枚硬币后,出门前我问真知: 「你想喝什么果汁?」 「我才不接受恶徒的施舍!」 真知鼓起腮帮子撇过小脸。我记得她喜欢苹果汁吧。 我握住零钱,走出储藏室。外头下着稀稀疏疏的小雨,空气中有土的气味。我自神社的正前方穿过树林,往商店前进。岛上唯一的商店就在码头旁边。就在我跑向北边的时候,忽然想起忘了撑外婆丢给我的那把伞。 我一路顺畅无阻地抵达了码头。由于错开了定期船驶来的时间,码头旁的人影也稀稀落落。右手边可以看到之前那条船,它依然健在。为了保险起见,是否应该先破坏掉它呢?但我还是改变了主意,最好不要再在岛上做出任何醒目的举动了。我现在的心情就像追着两只兔子的人。 我走向位在码头边的商店。那是间寒酸的小店,自我小时候起老板就是一个老婆婆,现在变成了大学生以后,老板还是一个老婆婆。虽然跟本岛的便利商店相比简直就是扮家家酒的程度,但在岛民的生活当中仍不可或缺。 头似乎会撞到门,因此我弯下腰走进店内。虽然现在时间有点晚了,但店里还有个女孩子。是正喀喀喀地咬着巧克力球的小里袋。她转头看向走进店里的我,再抬眼看向我的眼睛。 「是之前的太阳眼镜人。」 被她这么一说,我拿下太阳眼镜。 「这样就不是太阳眼镜人了吧?」 「喔喔!变成了外是不太认识的外面的人。」 比较认识的是大近雄吧?看来她很喜欢亲近他。嗯,这也是当然的吧。 小里袋的手上除了巧克力球盒之外,还有那个魔术方块造型的时钟……几天前真知将时钟送给近雄了吧?之后近雄又送给了里袋吗? 「我可不会给你喔。」 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视线,里袋反手将时钟藏在身后。我可不想要喔。 「你怎么会有那个东西?」 「呵呵呵,是贡品。」 她满脸笑容,嘴巴抿成了小v字形。也就是礼物吧。 咦咦!原来近雄喜欢里袋吗?这下子被我知道了。 「咳咳。」 里袋假咳了两声。怎么了吗?、 「嗯……嗯~嗯~嗯~」 她露骨地做出烦恼的表情,并且表现出很希望我能问她的态度。 「你有什么烦恼吗?」 「就是说啊——」 她像在模仿母亲的语调一般,将语尾拉得老长。 「那个呀,我正烦恼要替近雄取什么外号。」 「外号?」 「一叫他小近,他就会很不高兴。所以我正不得已地想外号中。」 「嗯,也是啦,男孩子可能都不喜欢前面加个小字吧?」 「这样子吗~可是,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外面的人你想得到吗?」 只要问大近雄不就好了嘛!那家伙会怎么回答呢? ……近雄吗……? 「尼亚。」 我非常自然而然且「习惯」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尼亚?」 里袋很喜欢我临时想到的外号,反刍似地复述着这两个字。 「因为他是近雄啊。解释成很近的男人,所以叫他尼亚(near),怎么样?」 「什么意思?」 「等你长大之后就会明白了。」 不懂外文的里袋似乎满肚子问号,径自解释成其他意思。 「好像猫咪的叫声喔。喵~」 「这样解释也可以啦。」 「喵尼亚~嗯,那就这样吧。明明叫小近也不错啊~」 里袋发出了「噗噗咕~」这种不晓得是不是在闹别扭的奇妙叫声后,离开了商店。想必是迫不及待地去找近雄,建议他用这个外号吧。 这个外号会不会太随便了呢?但既然是从近雄这个名字联想到的外号,大家一定会觉得很适合吧?岛上的人肯定都会这么叫他。今后不管那家伙在哪个世界,又是如何生活,在这座岛上只要一接近大人,大家都会称呼他为尼亚吧。 我请出了缩在屋里的商店老婆婆后,买了果酱面包、苹果汁和水。如何只用三百圆就买到这三样东西是秘密。而我究竟有没有买也是秘密。我用双手捧着面包和其他东西,急急忙忙地走出商店,抬脚飞奔。 落在脸上的小雨教人心烦。我边诅咒着雨,边以肩膀迎战扑来的逆风。 * 苦思良久之后,我下定决心,就算要当场将八神和彦揍得鼻青脸肿,也要从他口中问出答案来。然而,这时八神和彦已经彻底消失了踪影。那个混帐!我跑向他刚才消失的方向,跨着大步,飞也似地踏在地面上,追寻着那家伙的背影。 无法接受。我没办法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这样活下去。 「什么自行车竞赛嘛……」 谁要奉陪啊,混帐。我才不管你和我有什么非参加不可的理由! * 待在储藏室里迎来了夜晚的降临后,松平先生出门至今依然没有回来。是因为考虑到如果随便走动,可能会被人发现到这里吗?另外,我刚才在商店买东西时,也顺便借走了经常放在收银机底下的手电筒。人只要堕落过一次,就能平心静气地做这种事情呢。我小时候可是个从来不曾私吞找零的钱的好孩子喔。但其实只是因为没那个胆子。 「果汁。」 「是。」 我服从真知的命令,将苹果汁凑至她嘴边。真知的嘴唇含住小宝特瓶状的果汁瓶口后,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等到聱音停止之后,我就收回果汁。过了一会儿,真知又开口说了: 我撕开红豆馅夹心饼的袋子,将饼干递至真知的嘴边后,她就张大嘴巴大口吃了起来,咀嚼了几下后吞进肚子里。接着鼓起了腮帮子。 「好无聊。」 「对不起。」 「我家人还没付赎金吗?」 「我没做这种要求喔。」 我坐在真知身旁,朝她露出笑容后,真知嘟起嘴巴。 「那你为什么要绑架我?」 「……我有我的苦衷。总之后天就会放你走了。」 「我不要!我会无聊死的——!」 真知边吱吱大叫边疯狂挣扎。话虽如此,也只是蹦蹦弹跳而已。很快地她就跳累了,又倒在地上脸部朝下。我替真知擦掉她额头上的汗水后,她看向我。 这回没有鼓起脸颊。 「外面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八神和彦。」 「好长!还是叫你外面的人吧。」 就算对方是田中太郎,真知一定还是会说他的名字很长吧。 偶尔储藏室会被外头的风吹得摇摇晃晃,听来就像雨滴打在头上时发出的声响。在真正的暴风雨到来之前,建筑物就已经如此嘎吱作响,那么一到明天夜里,屋子说不定会被吹跑。 「果汁。」 「是。」 再喂她喝。果汁也所剩不多了。不过,态度这么趾高气昂的被害人应该也很少见吧。是因为没有危机意识,还是太相信我呢?大概是前者吧。 「妈妈他们会不会担心我呢?」 「唔唔。」 想让我产生罪恶感,好让我放她走吗?这个想法掠过脑海,但真知的话语中似乎没有包含这层涵义。从她的表情看来,单纯只是苦恼父母亲会不会替自己担心。多半是因为不安,她浏海垂落的方向与视线低垂的方向正好一致。 「他们一定会拼命找你的。」 我摸着真知的脑袋安慰她。但是太拼命的话我也很困扰呢。目前都还没有人冲到这里来,看来计划进行得还算顺利。 「……外面的人为什么跟那家伙这么像呀?」 「嗯……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呢。」 我缩回手,搔了搔头。我觉得变了很多啊,究竟是哪方面那么像呢? 「我们哪里像?」 「头发。都蓬蓬卷卷的。」 经她这么一说,我用指尖捏起浏海。原来如此,这一点想变也变不了呢。 「还有味道,你身上有坚果类的味道。」 「……是吗?」 我这么香喷喷吗?我倒是一直觉得自己有土的味道呢。 「那么,为什么?」 真知执拗地继续追问。诚实回答她的话,我想她一定会相信,因此犹豫不决。 「……可能是因为我们喜欢一样的东西吧。」 「咦,你说什么?」 「公主殿下,您很无聊吧?要不要玩举高高游戏呀?」 为了带过这个话题,我抱起真知将她往上高举。「呜呵呵!」见到视野突然变高,真知大吃一惊。由于天花板不算高,我无法将她高举过头,只是举到与我视线同等的高度,再将她放下。出乎意料地,腰和手臂都好酸。小归小,人类还是很重。 我觑向真知的表情后,发现她正因为突然被举高而头晕眼花,然后就这样直接说话: 「再快一点!要有游乐园的感觉!」 明明她从未去过游乐园,却做出这种要求。我也努力地重现其实不太熟悉的游乐园风情,在原地反复地高速蹲下再起立。这种屈伸运动一直持续下去的话,膝盖会完蛋吧。但最先玩起举高高游戏的人是我。 结果我一个劲地不停蹲下再起立,直到膝盖和手臂都再也不听使唤为止。到达极限后,我膝盖一软往前扑倒。撞到下巴后,额头滴下的汗水流进了一边的眼睛里,让我难以睁开。 「累死…… 我了!」 我将下颚靠在地板上,吐了口大气后,与横躺在地的真知互相对视。于是尽管正遭到绑架,真知却笑了。喂喂,我可是绑架犯喔。但我也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有多少年没和真知一起玩耍了呢?在时光洪流里来来回回之后,过去与现在交织混杂在一起,让我无法清楚区分。如此混乱的记忆令我想哭。 而后夜深了,真知马上就睡着了,但我还是一直醒着。 一想到明天考验就要到来,我打了个冷颤。 * 在岛上绕了半圈,来到南边的海岬时,我终于领悟到自己追丢了八神和彦。想必他察觉到了我在追他,所以没有走散步步道这条路线吧。那家伙很熟悉这座岛。他在这里住多少年了?不知道。那家伙全身上下都是谜。 我将手支在膝盖上,调整呼吸。不管是前往神社,还是离开神社,一路上我都是全力狂奔,肺好痛。再加上体内还残留着先前跨上脚踏车时的那股不适。 八神和彦却要我坐上那辆可恨的脚踏车参加比赛,还彻底无视我的意见和心情,提出莫名其妙的条件。 所有的一切都让我火冒三丈,相对地,身体也因为不肯服输而热血沸腾。 就算狠狠揍八神和彦一顿,他恐怕也不会松口。虽然不晓得他有什么企图,但他想让我坐上脚踏车。我决定接受他的挑战。 如果不坐上脚踏车,就永远只能原地踏步的话。 这一次我绝不会放过他。下次再见到他,我绝对要捉住他。 不仅如此,还要骑着脚踏车超越他。 「只要参加比赛就好了吧,没问题!」 然后,只要赢过他就好了。人总是在赢过他人后,有所收获。 因为只要活着,这种事情就是理所当然。 我,当然也办得到。 * 暴风雨之大,大到令人忧心会不会连整栋屋子也被风吹到海里去。 命运之日的这天傍晚过后,外头是一片夜晚般的深沉漆黑。几乎要连根吹起整座静谧小岛的风雨笼罩住了这座岛,祭殿也不例外。过去还是小孩子的我,在面对这场暴风雨时心里有什么感想呢?我只记得自己一直窝在被窝里。 「松某某完全没有回来耶。」 「没有回来~」 躺在地板上的真知咚咚弹跳了几下。大概是因为被迫躺在地上实在太过无聊,每当暴风雨吹得建筑物摇摇晃晃时,她就会乐在其中似地大喊:「呀呵!」真是无忧无虑呢。一点也不晓得原本自己之后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今天等这场暴风雨过后,你就能回家了喔。」 「唔嘎嘎~」 真知似乎对此非常不满,手脚又踢又蹬。她好像渐渐习惯了包肉粽状态,行动的种类也增加了。因为处在成长期嘛,我明显搞错重点地大感佩服。 「外面的人和松某某,你们做好觉悟吧~!」 「我知道。之后你就将我带到警察面前,说我是绑架犯吧。」 就算你报警,那也没关系。只要你还活着就好。 大概是我的态度让她一时反应不及,真知露出错愕的表情。接着像是去掉敌意般,不再那么咄咄逼人,抬眼看着我的目光也变得柔和。 「你真奇怪。」 「很奇怪吗?」 「嗯。我要喝水~」 「是。」由于果汁喝完了,真知改要求喝水。宝特瓶里的水也所剩不多。我自己则是几乎不吃不喝,所以喉咙非常干渴,连唾液也分泌不出来。 「……嗯?」 起先,那道声音像是有老鼠跑过阁楼般,接二连三地像是「哒哒哒哒」的脚步声。但由于马上又恢复寂静,我想应该是老鼠没错。 「水~水~!」 「是是,马上来。」 真知像鱼尾巴一样蹦蹦跳跳地催促着我,我连忙收回仰头看向天花板的视线,递出手上的水。真知似乎也渐渐习惯别人喂她喝水,咕噜咕噜地啜饮,不再因为喝得太用力而呛到。真是个适应力强的家伙。 见到她这么可爱的模样,我的心头不禁一暖,这时天花板又传来了声响。这回是「叽叽」的嘎吱声。在强风的吹打之下,建筑物发出了悲鸣。没问题吧?我再次抬头看向天花板,这回眼前的景象却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随着暴风呼啸而过,屋顶就如同弓箭一般往上弯曲。 屋子左右两边的墙壁剧烈摇晃,将天花板挤压成了一道弧形,于是天花板再也承受不住,往上弹开,爆裂的木片接连掉落下来。 我立即扑在真知身上保护她。一片较大的木板砸在我的背上,痛得我呼吸困难。我小心着不压到真知,倒在旁边痛得闷哼。其他木片已经悉数掉在地板上,没有再砸中我,但背上的痛楚仍未散去。我匍匍地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呼呼喘气。 等到呼吸较为平顺之后,我看向真知,确认她是否平安无事。这时却因为另一股冲击让我倒抽一口气。经过刚才一连串的騒动后,真知手腕上的束缚解开了。真知自己也立即察觉到了这一点,将身体从全身与双脚的束缚中抽出。看来是因为她至今不停又蹦又跳胡乱挣扎,导致胶带松开了。只是不晓得这是不是她一开始就计划好的。真知冲向大门。 「真知!」 然后她猛力推开门板,霎时雨珠迎面扑来。 以这片风雨为背景,真知交叉着手臂,不可一世地大笑: 「呵哈哈哈哈!看来正义是站在对的人这一边呢!」 尽管斜削而来的雨滴灌进了她嘴里使她说的话含糊不清,真知还是一脸洋洋得意。 「等一下!你现在走了的话,天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承蒙你的照顾了,再会啦!」 真知完全将我的制止当作耳边风,以最快的速度一溜烟跑走。 就像一开始回到过去,她飞奔到我们身边时一样。 而今,她再一次以那种充满朝气的奔跑姿态远离我。 「等等,不要走啊啊啊啊啊——————————!」 我撑起身子厉声呐喊。由于嘴巴张得太大,嘴角裂开,一股血味蔓延开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真知逃走了? 混乱、焦躁与愤怒交织在一起,扭曲了眼前的景象。热气蜂拥聚集至眼睛底下,传来阵阵剌痛。再加上风雨无情地打在我身上,我更是想哭得不得了。 我拭去泪水与雨水,跳了起来。先是伸直膝盖,从匍匍的姿势变成半别着腰,再挺直身躯迈出步伐,追上真知。我很清楚她要去哪里。 当然是将会成为那家伙丧命之地的那条船。 * 骑车骑到一半,我差点呕吐,「恶。」脸颊忽然鼓起。我仰起头,吞回胃里。 「好了,快骑……恶。」 才刚要开口说话,胃液又逆流而上。会死。脸颊胀得又圆又滚。再吞下去。喉咙与鼻腔里满是胃液的臭味,唾液也无比酸涩。 但是,我还是坐在脚踏车上踩着踏板。 与八神和彦见面之后,时间来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拉出脚踏车,骑着车环绕小岛。我内心天人交战了超过十五分钟以后,终于跨上脚踏车,冒出的冷汗多到让我怀疑自己说不定痩了两公斤。衣服黏贴在后背上,感觉很不愉快。但即便拖着过去,脚步沉重,我还是成功地踩下了脚踏车的踏板。 之后也勉勉强强地继续踩动踏板,但始终伴随着胃液不断上上下下这种一点也不有趣的绝技。「噗咻。」胃液的残渣自鼻孔里喷出。我抬起手指拭去后,回到了自己的家门前。这样一来 ,我已经在岛上绕行三圈了。 每绕一圈,鼻孔里喷出的胃液流量和胃液逆流的次数也跟着减少。我正逐步超越过去,即将到达最高点。在自行车竞赛开始前,我还能骑五圈……不,十圈。骑完十圈之后,我这趟充满胃液臭味的单车之旅,想必就会升华成清爽淋漓的汗水吧。我为了加速往地面一踢,迈向第四圈。 虽然伴随着呕吐感,但骑脚踏车这件事真的很开心。我渐渐回想起了加速这种快感很难有其他事物能够取代。回到现代以后,一直觉得不属于自己的这副身躯总算开始变成自己的所有物,手脚都依我的指令行动。意识到这一点后,我也愈来愈少注意到反胃的感觉。 骑到第七圈的时候,我甚至忘了吃早餐,只是专心一意地继续骑着脚踏车。路上擦肩而过的大人和剑崎先生还调侃我:「自行车竞赛还早得很唷。」我以笑脸回应他们。连我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新鲜,陶醉在加速的快乐当中。 绕完岛上十圈之后,刚好也到了比赛的时间。我拖着筋疲力竭但又神清气爽的身躯,骑着脚踏车前往自行车竞赛的会场。口中不再有胃液的酸味,仅留下了凝固后可能会结晶成盐的浓厚汗水味。 来到既是起点也是终点的码头前方后,已经有几名参赛者坐在脚踏车上等着比赛开始。我一脸若无其事地排在最尾端。虽然我根本没有申请参赛,但多半是因为我身上散发出了难以亲近的骇人气势,没有任何人朝我出声攀谈。前田小姐和她负责管理参赛者的父亲也是。 还没看到八神和彦。但既然他话都说到了那种地步,他绝对会来。我边等着他,边忍受着海风与汗水在肌虏上形成一层黏腻薄膜的不适。 等待的期间,只见同班同学玻璃绫乃和那名女子自小岛西边共乘一辆脚踏车出现。他们也要参加吗?而且还是两人共骑一台?「想讽剌别人的话,就快给我滚回去!」真想跟他们这么说。 我边等着那家伙,边发出咕噜噜的低嗥。饥渴。睽违已久地骑上了脚踏车后,我一直渴望着超越他人。在这座岛上,没人能与坐着轮椅的我一较高下。但如果是骑脚踏车,有好几个人能够超越我。 我全身上下燃烧着熊熊的斗志,几乎要搞混自己原本的目的,继续等着原先的竞争对手出现。在比赛即将开始之前,那家伙才骑着脚踏车慢吞吞现身。 八神和彦出现时一派气定神闲,俨然自己也是岛民的一员。有几个大人向他寒暄致意,态度亲切地上前欢迎。那家伙果然是岛上的人吗? 如果是外面的人,不可能那般受到敬重。 八神和彦自好几辆脚踏车之间穿梭而过后,来到我的身旁就定位,然后向我打招呼:「嗨。」 我予以无视,侧眼瞪着他。 八神和彦很快地缩回手,也别开目光。接着低头看向我身体靠着的脚踏车,看了很久,甚至莫名地一脸感慨万千。 「干嘛啦?」 「你到这里来的一路上都是骑脚踏车吗?」 「没错,我克服了喔。都是为了赢过你!」 我用力抹了下嘴角后,抬起手指指着他。八神和彦望向我的脚边和额头的汗水,将手支在下颚上。视线里打量的意味加重后,他突然将目光转向码头,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大海,眯细了眼睛说: 「这样的话,应该够了吧?」 「什么?」 「嗯,就是既然你能骑脚踏车了,这样子应该可以了吧。好,是你赢了。」 八神和彦无预警地拍起手来。周遭人们皆投来「怎么了吗?」的视线,但我也是其中一人。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我可是不只鼻水,连胃液也喷了出来,拼了命地好不容易才骑上脚踏车耶。突然就说我赢了,这算什么? 「果然激将法很有效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虽然一头雾水,但给我等一下。」 我朝他抬起拳头。八神和彦瞪大眼睛看着举在自己鼻尖前的拳头。 「你以为我拼命忍住反胃,好不容易才骑到这里来,听到你这么说之后,就会接受了吗?」 「没办法吗?」 「少啰嗦,快点跟我一决胜负!你的态度从头到脚都让我很火大!」 全部,所有的一切。我才不要到了最后还被你耍得团团转。无论是我来到这里的意义,还是骑上脚踏车这件事,我绝不要只是拍了几下手就让一切宣告结束!尽管偏离了原本的目的,但这个强烈的动机变成了主干引导着我。 我没有收回拳头,瞪着八神和彦。周遭众人好奇地看着,发现到空气中流窜着危险的氛围后,开始鼓噪不安。但是我才不管。 我只是一心想要寻求解答。 不晓得八神和彦看着从我额头上沁出又往下滑落的汗水有什么感想,不久后他点点头。见状,我收回拳头,眼前那张脸无力地微微一笑。 「请小心千万别受伤了。」 「……真是谢谢你的忠告。」 八神和彦似乎也知道我之前为何会受伤。所以我听来只觉得是挖苦。 我与八神和彦转向正前方。前面旁边都是淑女车。话说回来这明明是比赛,起跑时却得依照报名顺序排成纵队,这也太奇怪了吧?这种烂比赛最好消失!我满腔怒火,连连踢着踏板,恨不得比赛早一点开始。 因为,我一定能毫不迟疑地往前奔驰。 是我的想法传达出去了吗?只见前田小姐的父亲像是受到了催促般慌忙现身。他站在起点旁边,高举手臂。「预备——」听到这句话后,我自然而然地在手臂和双脚上使力。眼珠子像要烧焦般变得滚烫,泪水涌出。 「开始!」 那只手臂往下一挥,同时我的泪水也落了下来。 排列在眼前的背影一齐往前狂奔。身旁的八神和彦也一样,风吹起了他的头发。慢了一拍的我赶紧擦掉眼泪,踩下踏板。每当踏板旋转,胃也跟着一起转动,仿佛有人正来回搅样着胃液。我紧咬门牙,挡下涌上来的胃液。 之后只是将身上的怒气和热意全灌注在双脚上。 就只是全力以赴地踩下踏板,握紧把手,让自己的心变得轻快透明。 起先车轮还发出了剌耳吵杂的嘎嘎声响,但很快地变成了喀喀喀的清脆声,旋转也随之愈来愈顺畅。意识到这一点后,身体瞬间「往外延伸」。我与脚踏车之间仿佛诞生出了连结,全身上下每一个动作都串连了起来。 在即将到达转弯之前,我便追过了眼前的八神和彦,之后更是继续加速。我就像株急速伸展的树根般,意识不停往前延伸,却还是追不上加速的速度,落在后方相差了一步的位置上,任凭我和脚踏车拉扯着。 这是奇迹。 奇迹般的时间再次降临至我身上。 太美好了。 好舒服。 以往与尼亚纠缠在一起而失去了的这项感受,因为现在与尼亚分开而再次与我结合。 从头到脚,狂喜在细胞之间互相传播。无论是缩短时间,还是超越时间。 尽管表面上说着蠢毙了,实际上却是我一直憧憬着的梦想。 就在触碰到这项奇迹的瞬间,这再也不是梦想。 我确实超越了时空,在这座岛上环绕狂奔。 一直一直都比别人慢了好几圈。 但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终于,意识追上了身体。 宣告加速已经到达了尾声。 我已经在岛上绕了一圈,吐着嘶哑的呼吸,双眼因汗水而剌痛不已。 也就是说,我已经抵达了终点,而且没有人跑在我前头。 我总算跑完了以往曾经 弃权的这条道路,来到了终点。 「追上了」正确的时间。 心中涌起了真实感,然后就在周遭观众拍手鼓掌的那一瞬间,遗忘许久的笑容自然而然地绽放,为我苍白的脸色增添了色彩,好似要借此掩盖掉眼睛的红肿。 胃液的酸味没有消失。我依然觉得反胃,只有呼吸无比急促。我以脚踏车撑着险些当场软倒的身子,回过头后,只见八神和彦也通过了终点。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靠近八神和彦。他也一样气喘吁吁,倚靠在脚踏车上。发现到我后一吃力地笑了。 「好了,我赢了。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吧。」 我逼问后,八神和彦露出带着些许寂寥的笑容。 「当然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 「里袋,你还没发现到我是谁吗?」 「发现你是谁……?」 男子像在暗示什么般地把玩着头发……头发?既漆黑又有着弧度的……啊。 啊! 一道强光倏地照进眼中,让视野变作一片雪白。然而在一片雪白的景色当中,那家伙摇晃着脑袋,黑色卷发的轮廓不停晃动,逐一将白色侵蚀殆尽。 那头引人注目的独特卷发确实非常眼熟。 「玻璃……绫乃?」 在我说出这个同班同学名字的那一瞬间,无数的疑问在我心中瓦解消散。 * 如今我再一次质问存在于自己心底的答案。 世界上,是否存在着所谓的命运? 当祭殿的屋顶崩塌掉落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命运的尾巴一扫而过。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又那般凑巧地发生了意外呢?我只是受了轻伤,真知也只是胶带松开了,全身毫发无伤。虽然我不晓得这是否就是命运,但是—— 有「某个东西」正看着这座岛屿,而且操纵着岛屿,为了让一切走在正确的轨道上。 而我意图抵抗,却失败了吗? 我已经……救不了真知了吗? 之后我就算再一次搭乘时光机将一切重头来过,是否无论尝试几次我都会失败,而真知也都会死去呢?不不不,给我等一下。 在本岛的高中上学时,我曾经领过一本学生手册。手册上长篇大论没完没了地写着本校的校规如何如何。但是,我一次也没有看过,也从来不曾刻意去遵守。换言之,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才不管这世界上存在着什么定律。 那种狗屁规则,谁要遵守啊! 迎面吹来的狂风几乎要把我吹跑,但我还是走下坡道,前方就是宽广的、风雨交加的码头。几乎同一时间,另一道人影也自右边接近。身高与我同高的那家伙撑着伞,看似要连同伞一起被吹走般摇摇晃晃地走近。那家伙是—— 「近雄!」 我不由得朝着那道人影放声大喊。风雨中近雄也听到了我的声音,转过头来。见到我没戴着太阳眼镜的真面目后,他不知所措地瞪大双眼。 我们两人在离防波堤有段距离的地方会合。为什么近雄会浑身湿透地出现在这种地方?但在近雄眼里,也觉得我的存在本身很不可思议吧。 但现在双方都没有时间好好说明。 因为应该要停在码头边的船只中少了一艘。 大脑里的血液跟着如瀑布般倾盆倒来的雨一同往下流。 「喂,这边!」 防波堤的尽头传来了咆哮声。我一边小心别被扑向陆地的海浪卷走,一边跑过去后,只见松平先生坐在那条木舟上。他身上穿着尺寸不合的深绿色雨衣,还戴上了帽子,与那条木舟一同剧烈地左摇右晃。我想被海浪卷走并拍打成稀巴烂,应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真知呢?」 「看样子是搭上船了呢。负责开船的是另一个小鬼头,他们好像还拿走了藏在灯塔里的行李。」 松平先生将手靠在额头上挡下雨珠,瞪着大海。在波涛汹涌的前方海面上,那艘画有鲨鱼图案的船只眼看着就快要翻覆。 「另一个小鬼?是近雄吗!」 「没错。是过去的我在开船。」 我大叫后,回答我的是站在身后的近雄。他的脸色苍白又僵硬。 被雨打湿的肩膀颤抖着,仿佛会就这样被水的重量压垮。 「距离现在大约一个星期前,真知跟我说她想要离家出走。我因为都会帮忙父亲的工作,知道怎么开船,也一直很想开开看,所以就答应她了。」 离家出走?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离家出走?是因为我介入的关系吗? 是因为他们吵架吵到一半被我阻止了吗? 这么说来,真知会死果然是我害的啰? 「————————!啊啊,可恶!真是蠢毙了!」 这个混帐!虽然很想揍他,但现在不是动手打人的时候了。一旦想开口说话,雨水就会灌进嘴里,伴随着像被树枝剌到般的力道和痛楚。不管怎么吐出,这些动作也只是不停重复,因此我吞下雨水,朝松平先生说: 「你没有阻止他们吗?」 「我没有赶上。绑架事件引发騒动后,我无法任意外出,所以慢了一步。」 「可恶!为什么偏偏挑这种时候!」 「就是因为现在天气不好吧。反过来看,在这种天气下码头边不会有半个人,就能不被任何人发现地发动船只了。」 「对吧?」松平先生伸长脖子看向近雄。近雄咬着嘴唇,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但他的表情已经说出了答案。我啧了一声,看向松平先生。 「我一直在等你。你要追上去吧?」 「那还用说!可是要坐哪艘船?不能开其他船吗?」 我问近雄,而不是松平先生。近雄摇了摇头。 「没有钥匙的话就无法发动。过去的我是用从家里拿出来的钥匙,所以——」 「也就是说,只剩这条木舟了吗?喂喂喂!」 饶了我吧!尽管内心这么想,我还是跑向那条木舟。我先坐在码头边缘将脚往下垂放,再回应松平先生的招手,纵身一跳。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是这样我才讨厌小鬼头嘛!」 我边怒吼边跳向木舟。然后回过头,朝呆仔在原地的大近雄比出中指。 「在我看来,你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小鬼头喔。真是个不要命的家伙,居然想坐这种跟碎木片没两样的小船过去。」 松平先生嘀嘀咕略地发着牢骚,握好船桨。 「你会划吗?」 「逃到这座岛上的时候,我也是用手划船喔!」 松平先生像是挟带着当时的怒气般大声咆哮,用双手划动船桨,让木舟前进。松平先生来到这里以后,故事开始展开,而现在又引导着我。 「可是,追得上他们吗?对方好歹也是一艘船耶!」 「放心吧,你仔细看看。那条船早已经不再前进了。」 松平先生边说边咬着牙根操纵船桨。我照做定睛细看后,的确,船的大小一直没有改变,只是激烈地晃个不停。 「看来是海浪太大,无法顺利前进吧。而且,看样子也回不来。现在根本就是任由海浪宰割,只要巨浪一来,眨眼间就会翻船了。」 他以令人咬牙切齿的冷静分析着眼前的状况。这点这条木舟也一样吧!反而是我们更加危险。我紧紧攀住木舟边缘,绷紧身体以免被甩出去。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低头,而是紧盯着海上的那条船。 就在木舟彻底远离码头边的时候,我问松平先生: 「松平先生相信命运吗?」 「来到这里,又看 到那两个小家伙坐上那艘船,也不得不信了吧?」 「说得也是呢。确实有某种事物在运作。」 那个事物的真面目就是命运吗?还是有着其他的名字呢? 「毕竟这里是神岛啊,正如其名是那个吧。」 「嗯啊,是神明呢。」 「哇哈哈哈哈!」 「呀哈哈哈哈!」 虽然发出了大笑声,我们两人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 最后以一句「无聊的神,去死吧!」作结。 松平先生操纵船只的技巧相当值得信赖。他就像切开浪滔滚滚的海面般逐渐逼近那条船。无所不能,但又有点异于常人的博士。 他的万能感毫无改变,昭告着为何我自以前起就如此仰慕这位博士。 接近到一定的距离后,松平先生放下船桨。 「看来没办法再继续接近了。」 他将手伸进雨衣里。这回他又想做什么?我在旁观望后,松平先生竟然拿出了钩绳。原来他将之前在缘廊上做好的钩绳藏在雨衣底下。 当时他说这是凡事小心为上的准备,表示他早已预料到这种状况了吗? 松平先生站在摇摇晃晃的木舟上,朝着船只抛出钩绳。但尖端的爪子被船身弹开,沉进了大海里。 「啧!早知道应该多加练习才对。」 松平先生露出苦笑,脸上满是汗水和雨水。他拉回钩绳,试着再度挑战。但就在他拉扯绳子的那一瞬间,木舟的摇晃与拉扯互相作用,松平先生往后翻滚,险些就这样滚出木舟外。他赶紧抛开钩绳捉住木舟的边缘,但现在也依然像是随时会扑进海里。 我本想上前协助松平先生起身,他却下达了其他指示: 「换你丢,快点!」 「我知道了!」 我遵照他的指示,捡起被他一把抛开的钩绳。要怎么利用这种道具钩住船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眼珠焦急得直打转。 「就照我刚才那样!」 于是我仿效方才松平先生的动作,掷出钩绳,而且非常幸运地够住了船身。钩绳就此固定不动。 好!我咬紧牙根,将钩住的绳子拉向自己,于是我们坐着的木舟就被拉向那条船。依重量来看,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但这样子正合我意。 我一口气缩短距离,在两艘船即将互相冲撞之前停下木舟。来到这里后,我放开钩绳,将脚踩在木舟的尾端上,准备爬上眼前这条船。回过头,发现松平先生已经回到了木舟的正中央。我将木舟交给松平先生后,移动至船上。 由于是艘小型船,,我很快就找到了那两个人。他们正紧攀在船中心的驾驶座上。 「你们两个,快点过来!」 听见我的声音后,两颗小脑袋瓜往上抬起。真知和近雄都一脸泫然欲泣地看着我。 「我来救你们了!」 我露出微笑。见到真知还活着,我感到松了口气,也感谢上苍。 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我才会回到过去。 我现在就去救你。 我伸长手。但缩成一团的真知只是不停发抖,身体动也不动。 她只是一味用求救的眼神看着我。 「真知!」 我强而有力地呼唤她的名字。拜托你,快点过来!我的脸庞因恳求和哀求而紧紧皱起。尽管如此,真知似乎是脚软无力,连站也站不起来。看不下去的近雄伸手推向真知的背部。原本是不停用手推,但到最后他直接用力往真知一撞。 我抱住弹飞过来的真知。她湿润的眼眶尽管充满恐惧,还是看向我。 「已经没事了。」 我摸了摸她的头。真知紧捉着我的衣服,将小脸埋在我的肩膀上。 我也不想再放开你。 我边抱着真知,边看向近雄。由于推了真知一把,近雄因反作用力滚进了船只驾驶座深处。 「近雄!你也快点过来!」 「嗯……嗯!」 近雄往前扑倒,四肢着地,就这样移动手脚往我这边靠近。这样移动的话应该比较安全。「很好!」我边为他加油打气,边努力伸长手。小近雄也伸长了右手,拼命想捉住我的手。 由于抱着真知,我无法完全伸长手臂,但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仍是慢慢缩短,近雄与我的手指互相交错。「只差一点了!」我大喊,近雄也精神奕奕地回应:「好的!」然后他试着跳跃,试图一口气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 他的作法奏效了,只见近雄无限地朝我们接近,打算捉住我的手。 就在我与近雄如同缝合一般,将要连接在一起的那一瞬间—— 「啊。」 忽然间,世界天旋地转。 遭到巨浪猛力拍打的船身向上仰起,倾斜成了月牙的形状。 站在船上的双脚失去了立足点后,我与船一同飞进空中。在半空中胡乱踢蹬的脚踢到了船身上的鲨鱼图案后,我飞往了其他方向,也因此与翻覆的船只拉开了一段距离。我抱着真知,朝着与船只及木舟不同的方向掉进海面。 这种情况下我也无法确认小近雄的安危,就在即将被抛进海里的那一刹那,脱离船身的钩绳尖端掠过我的眼前。我下意识伸出右手捉住钩绳,钩爪顿时剌进了泡得柔软的指尖里。 下一秒,我的后背撞向海面。 海水迅速入侵至我的嘴角和耳朵。这阵坠落的冲击使得我险些松开手腕,我慌忙使力,抱紧真知。在污浊的海水中我难以完全张开眼睛,但就算张开了,也分不清楚上下左右。身体任凭海浪摆布,呈螺旋状旋转。眨眼间我就无法呼吸,痛苦得在水中呻吟,也因此海水入侵至体内,引发了呼吸困难此种恶性循环。真知吐出的泡沬抚过我的脸颊后消失在他方。 再这样下去,我会和真知一起溺死! 意识也开始逐渐远离,但右手前端的某样东西勉强维持住了我的意识。 是钩绳的钩爪。无论波浪怎么猛烈地拍打我的身体,钩爪却剌进了肉里直至骨髓,没有松开。只有右手像被固定住了般毫不摇动,但关节也因此承受着莫大的压力,传来阵阵难以言喻的剧痛。这阵剧痛使我免于昏迷,但也无法自肺部进水的痛苦中得到解放。我仿佛吞下了一整条大蛇,直到喉咙和嘴巴都充满了海水。在无法做好心理准备的状态下,死亡这个念头好几次闪过脑海,让我保持清醒,意识却断断续续地,犹如即将没电的电灯泡般重复着明灭闪烁。 但是,就在连窒息的痛苦也快要远去的下一秒,所有感觉一同被拉回。 有人连同血肉一起我的右手。就如同微弱的光芒自上空洒落下来般,这阵痛楚使我的眼皮深处迸出了火花。意识重新苏醒,我也恢复了平衡感。 拉扯的力量逐渐增强,将我与真知一口气拉出海面。脸部一离开海面后,身体就自动地开始排出海水。就像排泄般,海水不断自口鼻流出,眼泪也停不下来。我们一边呕吐,一边以钩绳为衔接点被拉了过去。 身体游过海面后,由于对方完全没有减轻力道,我们猛力撞上了木舟侧边的船身。然后一只闷热却又无比可靠的掌心捉住了我的手腕。 松平先生就在我含泪的眼睛前方。 将我和真知拉上木舟后,松平先生眯起双眼带着笑容迎接我。 「我收回前言。可以倒霉到这种地步,你很适合当男主角喔。」 我像是吐血般嘴角挂着海水,不正经地回以傻笑,但又马上收起。 「……近雄呢?」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后,松平先生摇了摇头。 「很遗憾。他刚好被翻覆的船 d.s. 每当旋转的车轮跃入眼帘,我就会不由自主想起某些事情。那就像是一种既苦涩又非常难以下咽的滋味,却确切地在我体内一直主张着。仿佛旧伤般隐隐作疼的那份记忆,与旋转的车轮一同失控狂奔好一阵子后,只留下类似泪水的咸味。我咽下那股滋味后,连同脚踏车一起后退,缓慢地离开悬崖。 虽然我在本岛看过了各式各样的海,但果然还是岛上海的气味最让人熟悉。每当我踢着地面往后退,脚踏车的前轮就会「喀啦喀啦」地发出偌大的声响。至今我一直将就地骑着松平先生转让给我的中古脚踏车,但看来它也快到达极限了。 自小岛南边的海岬折回后,我漫无目的地踩下脚踏车。十月,下周又将迎接「那一天」的到来。正好到了第九年的那一天,对我来说实在太过特别、无比耀眼。苦涩与后悔,和照射在曾迎接过这一天的我身上的强烈日光互相融合,我可以感觉到喉嗛里有种烧焦的气味。 往公墓的途中,我遇到了「我」与真知。九年来平安长大成人的那两个人正共乘一辆脚踏车,在岛上四处乱跑。两人并未特别注意到我,与我擦身而过后骑向了远方。 我转过身,眯起眼,在悔恨与欣喜交加的心情中目送他们的背影。 未坐在轮椅上的真知;骑着脚踏车、没有上大学的我。恐怕无论在何种时光洪流中,我所期望的世界都会与脚踏车的车轮一同旋转。 一直守护至今的那份幸福,今天也依然不留一丝余韵地逐渐远去。 在公墓上完香后,我预计到外婆的草庵帮忙田里的工作。外婆似乎隐约察觉到了我的真面目,但只要真正的孙子还在,无论怎么寻思,她也不会承认。 没有任何人会将我和时光洪流划上等号。 这是个我紧紧握住了原本会失去的所有事物的世界。 「客观地」接受这项事实,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我边努力抛开杂念边骑着脚踏车时,又有其他人自前方走来。 里袋和一位不认识的老婆婆将视线朝我望来。 ……下周,她应该就会「回来」了。 届时我该表现出什么反应呢?我必须做好觉悟才行。 老婆婆跟在里袋身边,走在路上。我没有撇开脸,与她们错身而过。我笔直地看着前方,就这样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里袋脸上是什么表情。 然后就在错身而过后又前进了几公尺时,我忽然心生疑惑。 里袋的家人中有那样一位老婆婆吗? 而老婆婆手上的邮件包裹和外观非常眼熟。 我仿佛遇到了幽灵般背脊倏地冻结。我急忙回过头去,但从老婆婆的背影实在无法看出她是谁。过了不久,她们两人消失在远方的道路上。 不安笼罩住我,将我紧紧束起,逼我吐出呼吸。这九年来,我始终一直害怕着故事会不会其实尚未结束? 而现在是第一次的九年吗? 如果其实是某个来自未来的人介入后所产生的、第二次的九年呢? 令人发寒的想像接二连三地创造出了「如果」。 如果那个老婆婆是里袋未来的模样? 如果她的执念与仇恨自遥远的那端来到这里的话? ……如果下周的那一天,发生了某些事情的话。 我必须再一次战斗才行。再一次与松平先生一同化作时空的旅人。 无论何时,都只为她。 我怀抱着这样的决心,但同时仍祈祷着我的愿望能够实现。 如今已不需要有更多的故事。 我面向前方,朝呈现出浩瀚景色的大海祈求。希望世界能像车轮一样遵循正轨,不停转动。希望我的故事,能就此划下句点。 每当旋转的车轮跃入眼帘,我就会不由自主想起某些事情。那就像是一种既苦涩又非常难以下咽的滋味,却确切地在我体内一直主张着。仿佛旧伤般隐隐作疼的那份记忆,与旋转的车轮一同失控狂奔好一阵子后,只留下类似泪水的咸味。我咽下那股滋味后,连同脚踏车一起后退,缓慢地离开悬崖。 虽然我在本岛看过了各式各样的海,但果然还是岛上海的气味最让人熟悉。每当我踢着地面往后退,脚踏车的前轮就会「喀啦喀啦」地发出偌大的声响。至今我一直将就地骑着松平先生转让给我的中古脚踏车,但看来它也快到达极限了。 自小岛南边的海岬折回后,我漫无目的地踩下脚踏车。十月,下周又将迎接「那一天」的到来。正好到了第九年的那一天,对我来说实在太过特别、无比耀眼。苦涩与后悔,和照射在曾迎接过这一天的我身上的强烈日光互相融合,我可以感觉到喉嗛里有种烧焦的气味。 往公墓的途中,我遇到了「我」与真知。九年来平安长大成人的那两个人正共乘一辆脚踏车,在岛上四处乱跑。两人并未特别注意到我,与我擦身而过后骑向了远方。 我转过身,眯起眼,在悔恨与欣喜交加的心情中目送他们的背影。 未坐在轮椅上的真知;骑着脚踏车、没有上大学的我。恐怕无论在何种时光洪流中,我所期望的世界都会与脚踏车的车轮一同旋转。 一直守护至今的那份幸福,今天也依然不留一丝余韵地逐渐远去。 在公墓上完香后,我预计到外婆的草庵帮忙田里的工作。外婆似乎隐约察觉到了我的真面目,但只要真正的孙子还在,无论怎么寻思,她也不会承认。 没有任何人会将我和时光洪流划上等号。 这是个我紧紧握住了原本会失去的所有事物的世界。 「客观地」接受这项事实,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我边努力抛开杂念边骑着脚踏车时,又有其他人自前方走来。 里袋和一位不认识的老婆婆将视线朝我望来。 ……下周,她应该就会「回来」了。 届时我该表现出什么反应呢?我必须做好觉悟才行。 老婆婆跟在里袋身边,走在路上。我没有撇开脸,与她们错身而过。我笔直地看着前方,就这样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里袋脸上是什么表情。 然后就在错身而过后又前进了几公尺时,我忽然心生疑惑。 里袋的家人中有那样一位老婆婆吗? 而老婆婆手上的邮件包裹和外观非常眼熟。 我仿佛遇到了幽灵般背脊倏地冻结。我急忙回过头去,但从老婆婆的背影实在无法看出她是谁。过了不久,她们两人消失在远方的道路上。 不安笼罩住我,将我紧紧束起,逼我吐出呼吸。这九年来,我始终一直害怕着故事会不会其实尚未结束? 而现在是第一次的九年吗? 如果其实是某个来自未来的人介入后所产生的、第二次的九年呢? 令人发寒的想像接二连三地创造出了「如果」。 如果那个老婆婆是里袋未来的模样? 如果她的执念与仇恨自遥远的那端来到这里的话? ……如果下周的那一天,发生了某些事情的话。 我必须再一次战斗才行。再一次与松平先生一同化作时空的旅人。 无论何时,都只为她。 我怀抱着这样的决心,但同时仍祈祷着我的愿望能够实现。 如今已不需要有更多的故事。 我面向前方,朝呈现出浩瀚景色的大海祈求。希望世界能像车轮一样遵循正轨,不停转动。希望我的故事,能就此划下句点。 每当旋转的车轮跃入眼帘,我就会不由自主想起某些事情。那就像是一种既苦涩又非常难以下咽的滋味,却确切地在我体内一直主张着。仿佛旧伤般隐隐作疼的那份记忆,与旋转的车轮一同失控狂奔好一阵子后,只留下类似泪水的咸味。我咽下那股滋味后,连同脚踏车一起后退,缓慢地离开悬崖。 虽然我在本岛看过了各式各样的海,但果然还是岛上海的气味最让人熟悉。每当我踢着地面往后退,脚踏车的前轮就会「喀啦喀啦」地发出偌大的声响。至今我一直将就地骑着松平先生转让给我的中古脚踏车,但看来它也快到达极限了。 自小岛南边的海岬折回后,我漫无目的地踩下脚踏车。十月,下周又将迎接「那一天」的到来。正好到了第九年的那一天,对我来说实在太过特别、无比耀眼。苦涩与后悔,和照射在曾迎接过这一天的我身上的强烈日光互相融合,我可以感觉到喉嗛里有种烧焦的气味。 往公墓的途中,我遇到了「我」与真知。九年来平安长大成人的那两个人正共乘一辆脚踏车,在岛上四处乱跑。两人并未特别注意到我,与我擦身而过后骑向了远方。 我转过身,眯起眼,在悔恨与欣喜交加的心情中目送他们的背影。 未坐在轮椅上的真知;骑着脚踏车、没有上大学的我。恐怕无论在何种时光洪流中,我所期望的世界都会与脚踏车的车轮一同旋转。 一直守护至今的那份幸福,今天也依然不留一丝余韵地逐渐远去。 在公墓上完香后,我预计到外婆的草庵帮忙田里的工作。外婆似乎隐约察觉到了我的真面目,但只要真正的孙子还在,无论怎么寻思,她也不会承认。 没有任何人会将我和时光洪流划上等号。 这是个我紧紧握住了原本会失去的所有事物的世界。 「客观地」接受这项事实,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我边努力抛开杂念边骑着脚踏车时,又有其他人自前方走来。 里袋和一位不认识的老婆婆将视线朝我望来。 ……下周,她应该就会「回来」了。 届时我该表现出什么反应呢?我必须做好觉悟才行。 老婆婆跟在里袋身边,走在路上。我没有撇开脸,与她们错身而过。我笔直地看着前方,就这样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里袋脸上是什么表情。 然后就在错身而过后又前进了几公尺时,我忽然心生疑惑。 里袋的家人中有那样一位老婆婆吗? 而老婆婆手上的邮件包裹和外观非常眼熟。 我仿佛遇到了幽灵般背脊倏地冻结。我急忙回过头去,但从老婆婆的背影实在无法看出她是谁。过了不久,她们两人消失在远方的道路上。 不安笼罩住我,将我紧紧束起,逼我吐出呼吸。这九年来,我始终一直害怕着故事会不会其实尚未结束? 而现在是第一次的九年吗? 如果其实是某个来自未来的人介入后所产生的、第二次的九年呢? 令人发寒的想像接二连三地创造出了「如果」。 如果那个老婆婆是里袋未来的模样? 如果她的执念与仇恨自遥远的那端来到这里的话? ……如果下周的那一天,发生了某些事情的话。 我必须再一次战斗才行。再一次与松平先生一同化作时空的旅人。 无论何时,都只为她。 我怀抱着这样的决心,但同时仍祈祷着我的愿望能够实现。 如今已不需要有更多的故事。 我面向前方,朝呈现出浩瀚景色的大海祈求。希望世界能像车轮一样遵循正轨,不停转动。希望我的故事,能就此划下句点。 每当旋转的车轮跃入眼帘,我就会不由自主想起某些事情。那就像是一种既苦涩又非常难以下咽的滋味,却确切地在我体内一直主张着。仿佛旧伤般隐隐作疼的那份记忆,与旋转的车轮一同失控狂奔好一阵子后,只留下类似泪水的咸味。我咽下那股滋味后,连同脚踏车一起后退,缓慢地离开悬崖。 虽然我在本岛看过了各式各样的海,但果然还是岛上海的气味最让人熟悉。每当我踢着地面往后退,脚踏车的前轮就会「喀啦喀啦」地发出偌大的声响。至今我一直将就地骑着松平先生转让给我的中古脚踏车,但看来它也快到达极限了。 自小岛南边的海岬折回后,我漫无目的地踩下脚踏车。十月,下周又将迎接「那一天」的到来。正好到了第九年的那一天,对我来说实在太过特别、无比耀眼。苦涩与后悔,和照射在曾迎接过这一天的我身上的强烈日光互相融合,我可以感觉到喉嗛里有种烧焦的气味。 往公墓的途中,我遇到了「我」与真知。九年来平安长大成人的那两个人正共乘一辆脚踏车,在岛上四处乱跑。两人并未特别注意到我,与我擦身而过后骑向了远方。 我转过身,眯起眼,在悔恨与欣喜交加的心情中目送他们的背影。 未坐在轮椅上的真知;骑着脚踏车、没有上大学的我。恐怕无论在何种时光洪流中,我所期望的世界都会与脚踏车的车轮一同旋转。 一直守护至今的那份幸福,今天也依然不留一丝余韵地逐渐远去。 在公墓上完香后,我预计到外婆的草庵帮忙田里的工作。外婆似乎隐约察觉到了我的真面目,但只要真正的孙子还在,无论怎么寻思,她也不会承认。 没有任何人会将我和时光洪流划上等号。 这是个我紧紧握住了原本会失去的所有事物的世界。 「客观地」接受这项事实,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我边努力抛开杂念边骑着脚踏车时,又有其他人自前方走来。 里袋和一位不认识的老婆婆将视线朝我望来。 ……下周,她应该就会「回来」了。 届时我该表现出什么反应呢?我必须做好觉悟才行。 老婆婆跟在里袋身边,走在路上。我没有撇开脸,与她们错身而过。我笔直地看着前方,就这样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里袋脸上是什么表情。 然后就在错身而过后又前进了几公尺时,我忽然心生疑惑。 里袋的家人中有那样一位老婆婆吗? 而老婆婆手上的邮件包裹和外观非常眼熟。 我仿佛遇到了幽灵般背脊倏地冻结。我急忙回过头去,但从老婆婆的背影实在无法看出她是谁。过了不久,她们两人消失在远方的道路上。 不安笼罩住我,将我紧紧束起,逼我吐出呼吸。这九年来,我始终一直害怕着故事会不会其实尚未结束? 而现在是第一次的九年吗? 如果其实是某个来自未来的人介入后所产生的、第二次的九年呢? 令人发寒的想像接二连三地创造出了「如果」。 如果那个老婆婆是里袋未来的模样? 如果她的执念与仇恨自遥远的那端来到这里的话? ……如果下周的那一天,发生了某些事情的话。 我必须再一次战斗才行。再一次与松平先生一同化作时空的旅人。 无论何时,都只为她。 我怀抱着这样的决心,但同时仍祈祷着我的愿望能够实现。 如今已不需要有更多的故事。 我面向前方,朝呈现出浩瀚景色的大海祈求。希望世界能像车轮一样遵循正轨,不停转动。希望我的故事,能就此划下句点。 每当旋转的车轮跃入眼帘,我就会不由自主想起某些事情。那就像是一种既苦涩又非常难以下咽的滋味,却确切地在我体内一直主张着。仿佛旧伤般隐隐作疼的那份记忆,与旋转的车轮一同失控狂奔好一阵子后,只留下类似泪水的咸味。我咽下那股滋味后,连同脚踏车一起后退,缓慢地离开悬崖。 虽然我在本岛看过了各式各样的海,但果然还是岛上海的气味最让人熟悉。每当我踢着地面往后退,脚踏车的前轮就会「喀啦喀啦」地发出偌大的声响。至今我一直将就地骑着松平先生转让给我的中古脚踏车,但看来它也快到达极限了。 自小岛南边的海岬折回后,我漫无目的地踩下脚踏车。十月,下周又将迎接「那一天」的到来。正好到了第九年的那一天,对我来说实在太过特别、无比耀眼。苦涩与后悔,和照射在曾迎接过这一天的我身上的强烈日光互相融合,我可以感觉到喉嗛里有种烧焦的气味。 往公墓的途中,我遇到了「我」与真知。九年来平安长大成人的那两个人正共乘一辆脚踏车,在岛上四处乱跑。两人并未特别注意到我,与我擦身而过后骑向了远方。 我转过身,眯起眼,在悔恨与欣喜交加的心情中目送他们的背影。 未坐在轮椅上的真知;骑着脚踏车、没有上大学的我。恐怕无论在何种时光洪流中,我所期望的世界都会与脚踏车的车轮一同旋转。 一直守护至今的那份幸福,今天也依然不留一丝余韵地逐渐远去。 在公墓上完香后,我预计到外婆的草庵帮忙田里的工作。外婆似乎隐约察觉到了我的真面目,但只要真正的孙子还在,无论怎么寻思,她也不会承认。 没有任何人会将我和时光洪流划上等号。 这是个我紧紧握住了原本会失去的所有事物的世界。 「客观地」接受这项事实,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我边努力抛开杂念边骑着脚踏车时,又有其他人自前方走来。 里袋和一位不认识的老婆婆将视线朝我望来。 ……下周,她应该就会「回来」了。 届时我该表现出什么反应呢?我必须做好觉悟才行。 老婆婆跟在里袋身边,走在路上。我没有撇开脸,与她们错身而过。我笔直地看着前方,就这样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里袋脸上是什么表情。 然后就在错身而过后又前进了几公尺时,我忽然心生疑惑。 里袋的家人中有那样一位老婆婆吗? 而老婆婆手上的邮件包裹和外观非常眼熟。 我仿佛遇到了幽灵般背脊倏地冻结。我急忙回过头去,但从老婆婆的背影实在无法看出她是谁。过了不久,她们两人消失在远方的道路上。 不安笼罩住我,将我紧紧束起,逼我吐出呼吸。这九年来,我始终一直害怕着故事会不会其实尚未结束? 而现在是第一次的九年吗? 如果其实是某个来自未来的人介入后所产生的、第二次的九年呢? 令人发寒的想像接二连三地创造出了「如果」。 如果那个老婆婆是里袋未来的模样? 如果她的执念与仇恨自遥远的那端来到这里的话? ……如果下周的那一天,发生了某些事情的话。 我必须再一次战斗才行。再一次与松平先生一同化作时空的旅人。 无论何时,都只为她。 我怀抱着这样的决心,但同时仍祈祷着我的愿望能够实现。 如今已不需要有更多的故事。 我面向前方,朝呈现出浩瀚景色的大海祈求。希望世界能像车轮一样遵循正轨,不停转动。希望我的故事,能就此划下句点。 每当旋转的车轮跃入眼帘,我就会不由自主想起某些事情。那就像是一种既苦涩又非常难以下咽的滋味,却确切地在我体内一直主张着。仿佛旧伤般隐隐作疼的那份记忆,与旋转的车轮一同失控狂奔好一阵子后,只留下类似泪水的咸味。我咽下那股滋味后,连同脚踏车一起后退,缓慢地离开悬崖。 虽然我在本岛看过了各式各样的海,但果然还是岛上海的气味最让人熟悉。每当我踢着地面往后退,脚踏车的前轮就会「喀啦喀啦」地发出偌大的声响。至今我一直将就地骑着松平先生转让给我的中古脚踏车,但看来它也快到达极限了。 自小岛南边的海岬折回后,我漫无目的地踩下脚踏车。十月,下周又将迎接「那一天」的到来。正好到了第九年的那一天,对我来说实在太过特别、无比耀眼。苦涩与后悔,和照射在曾迎接过这一天的我身上的强烈日光互相融合,我可以感觉到喉嗛里有种烧焦的气味。 往公墓的途中,我遇到了「我」与真知。九年来平安长大成人的那两个人正共乘一辆脚踏车,在岛上四处乱跑。两人并未特别注意到我,与我擦身而过后骑向了远方。 我转过身,眯起眼,在悔恨与欣喜交加的心情中目送他们的背影。 未坐在轮椅上的真知;骑着脚踏车、没有上大学的我。恐怕无论在何种时光洪流中,我所期望的世界都会与脚踏车的车轮一同旋转。 一直守护至今的那份幸福,今天也依然不留一丝余韵地逐渐远去。 在公墓上完香后,我预计到外婆的草庵帮忙田里的工作。外婆似乎隐约察觉到了我的真面目,但只要真正的孙子还在,无论怎么寻思,她也不会承认。 没有任何人会将我和时光洪流划上等号。 这是个我紧紧握住了原本会失去的所有事物的世界。 「客观地」接受这项事实,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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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公墓的途中,我遇到了「我」与真知。九年来平安长大成人的那两个人正共乘一辆脚踏车,在岛上四处乱跑。两人并未特别注意到我,与我擦身而过后骑向了远方。 我转过身,眯起眼,在悔恨与欣喜交加的心情中目送他们的背影。 未坐在轮椅上的真知;骑着脚踏车、没有上大学的我。恐怕无论在何种时光洪流中,我所期望的世界都会与脚踏车的车轮一同旋转。 一直守护至今的那份幸福,今天也依然不留一丝余韵地逐渐远去。 在公墓上完香后,我预计到外婆的草庵帮忙田里的工作。外婆似乎隐约察觉到了我的真面目,但只要真正的孙子还在,无论怎么寻思,她也不会承认。 没有任何人会将我和时光洪流划上等号。 这是个我紧紧握住了原本会失去的所有事物的世界。 「客观地」接受这项事实,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我边努力抛开杂念边骑着脚踏车时,又有其他人自前方走来。 里袋和一位不认识的老婆婆将视线朝我望来。 ……下周,她应该就会「回来」了。 届时我该表现出什么反应呢?我必须做好觉悟才行。 老婆婆跟在里袋身边,走在路上。我没有撇开脸,与她们错身而过。我笔直地看着前方,就这样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里袋脸上是什么表情。 然后就在错身而过后又前进了几公尺时,我忽然心生疑惑。 里袋的家人中有那样一位老婆婆吗? 而老婆婆手上的邮件包裹和外观非常眼熟。 我仿佛遇到了幽灵般背脊倏地冻结。我急忙回过头去,但从老婆婆的背影实在无法看出她是谁。过了不久,她们两人消失在远方的道路上。 不安笼罩住我,将我紧紧束起,逼我吐出呼吸。这九年来,我始终一直害怕着故事会不会其实尚未结束? 而现在是第一次的九年吗? 如果其实是某个来自未来的人介入后所产生的、第二次的九年呢? 令人发寒的想像接二连三地创造出了「如果」。 如果那个老婆婆是里袋未来的模样? 如果她的执念与仇恨自遥远的那端来到这里的话? ……如果下周的那一天,发生了某些事情的话。 我必须再一次战斗才行。再一次与松平先生一同化作时空的旅人。 无论何时,都只为她。 我怀抱着这样的决心,但同时仍祈祷着我的愿望能够实现。 如今已不需要有更多的故事。 我面向前方,朝呈现出浩瀚景色的大海祈求。希望世界能像车轮一样遵循正轨,不停转动。希望我的故事,能就此划下句点。 每当旋转的车轮跃入眼帘,我就会不由自主想起某些事情。那就像是一种既苦涩又非常难以下咽的滋味,却确切地在我体内一直主张着。仿佛旧伤般隐隐作疼的那份记忆,与旋转的车轮一同失控狂奔好一阵子后,只留下类似泪水的咸味。我咽下那股滋味后,连同脚踏车一起后退,缓慢地离开悬崖。 虽然我在本岛看过了各式各样的海,但果然还是岛上海的气味最让人熟悉。每当我踢着地面往后退,脚踏车的前轮就会「喀啦喀啦」地发出偌大的声响。至今我一直将就地骑着松平先生转让给我的中古脚踏车,但看来它也快到达极限了。 自小岛南边的海岬折回后,我漫无目的地踩下脚踏车。十月,下周又将迎接「那一天」的到来。正好到了第九年的那一天,对我来说实在太过特别、无比耀眼。苦涩与后悔,和照射在曾迎接过这一天的我身上的强烈日光互相融合,我可以感觉到喉嗛里有种烧焦的气味。 往公墓的途中,我遇到了「我」与真知。九年来平安长大成人的那两个人正共乘一辆脚踏车,在岛上四处乱跑。两人并未特别注意到我,与我擦身而过后骑向了远方。 我转过身,眯起眼,在悔恨与欣喜交加的心情中目送他们的背影。 未坐在轮椅上的真知;骑着脚踏车、没有上大学的我。恐怕无论在何种时光洪流中,我所期望的世界都会与脚踏车的车轮一同旋转。 一直守护至今的那份幸福,今天也依然不留一丝余韵地逐渐远去。 在公墓上完香后,我预计到外婆的草庵帮忙田里的工作。外婆似乎隐约察觉到了我的真面目,但只要真正的孙子还在,无论怎么寻思,她也不会承认。 没有任何人会将我和时光洪流划上等号。 这是个我紧紧握住了原本会失去的所有事物的世界。 「客观地」接受这项事实,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我边努力抛开杂念边骑着脚踏车时,又有其他人自前方走来。 里袋和一位不认识的老婆婆将视线朝我望来。 ……下周,她应该就会「回来」了。 届时我该表现出什么反应呢?我必须做好觉悟才行。 老婆婆跟在里袋身边,走在路上。我没有撇开脸,与她们错身而过。我笔直地看着前方,就这样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里袋脸上是什么表情。 然后就在错身而过后又前进了几公尺时,我忽然心生疑惑。 里袋的家人中有那样一位老婆婆吗? 而老婆婆手上的邮件包裹和外观非常眼熟。 我仿佛遇到了幽灵般背脊倏地冻结。我急忙回过头去,但从老婆婆的背影实在无法看出她是谁。过了不久,她们两人消失在远方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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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边努力抛开杂念边骑着脚踏车时,又有其他人自前方走来。 里袋和一位不认识的老婆婆将视线朝我望来。 ……下周,她应该就会「回来」了。 届时我该表现出什么反应呢?我必须做好觉悟才行。 老婆婆跟在里袋身边,走在路上。我没有撇开脸,与她们错身而过。我笔直地看着前方,就这样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见里袋脸上是什么表情。 然后就在错身而过后又前进了几公尺时,我忽然心生疑惑。 里袋的家人中有那样一位老婆婆吗? 而老婆婆手上的邮件包裹和外观非常眼熟。 我仿佛遇到了幽灵般背脊倏地冻结。我急忙回过头去,但从老婆婆的背影实在无法看出她是谁。过了不久,她们两人消失在远方的道路上。 不安笼罩住我,将我紧紧束起,逼我吐出呼吸。这九年来,我始终一直害怕着故事会不会其实尚未结束? 而现在是第一次的九年吗? 如果其实是某个来自未来的人介入后所产生的、第二次的九年呢? 令人发寒的想像接二连三地创造出了「如果」。 如果那个老婆婆是里袋未来的模样? 如果她的执念与仇恨自遥远的那端来到这里的话? ……如果下周的那一天,发生了某些事情的话。 我必须再一次战斗才行。再一次与松平先生一同化作时空的旅人。 无论何时,都只为她。 我怀抱着这样的决心,但同时仍祈祷着我的愿望能够实现。 如今已不需要有更多的故事。 我面向前方,朝呈现出浩瀚景色的大海祈求。希望世界能像车轮一样遵循正轨,不停转动。希望我的故事,能就此划下句点。 后记 我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我一直很想说看看这句话,然后让人心服口服。 我经常纳闷地想:「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这并不是那种「身为小说家所以这样那样如此这般」这种思想类的问题,只是很单纯地疑惑:「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老实说,我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变成小说家的过程。真是头疼呢。 总之就是这样,大家好,我是入间人间。这大概会是今年最后一次打招呼。感谢各位读者购买本书,明年也请多多指教。 那么,这本书是下集。这回又追加了里袋、林田和井上三个名字。我想应该有读者发现到了,这部小说里的登场人物除了一个名字以外,其余都与《课长バカ一代》里的角色同名。就算记问我:「为什么?」我也只能说当然是因为我喜欢这部漫画啊。这部漫画真的很好看。尤其是第集到第二集中间非常精彩。 那么再说到名字,关于外号,真知(machi是来自《回到未来》里的马提(marty);尼亚,则是来自「尼尔」。就算问我:「为什么是尼尔?」我也只能说那当然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名字嘛。我最喜欢b结局(注指ps3游戏《nier replit》,男主角名为尼尔。满足特定的条件后,会看到a~d四种结局。)了! 另外,本书的舞台是以实际存在的岛屿作为参考,但书中的描写终究只是虚构的故事。建筑物的配置、设施的数量和民宿的有无等等,完全与现实中的小岛不一样。嗯,换言之就是虚构的小岛。现实中的小岛并不像书中的小岛一样穷乡僻壤,什么也没有,所以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一次看看唷。 入间人间 我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我一直很想说看看这句话,然后让人心服口服。 我经常纳闷地想:「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这并不是那种「身为小说家所以这样那样如此这般」这种思想类的问题,只是很单纯地疑惑:「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老实说,我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变成小说家的过程。真是头疼呢。 总之就是这样,大家好,我是入间人间。这大概会是今年最后一次打招呼。感谢各位读者购买本书,明年也请多多指教。 那么,这本书是下集。这回又追加了里袋、林田和井上三个名字。我想应该有读者发现到了,这部小说里的登场人物除了一个名字以外,其余都与《课长バカ一代》里的角色同名。就算记问我:「为什么?」我也只能说当然是因为我喜欢这部漫画啊。这部漫画真的很好看。尤其是第集到第二集中间非常精彩。 那么再说到名字,关于外号,真知(machi是来自《回到未来》里的马提(marty);尼亚,则是来自「尼尔」。就算问我:「为什么是尼尔?」我也只能说那当然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名字嘛。我最喜欢b结局(注指ps3游戏《nier replit》,男主角名为尼尔。满足特定的条件后,会看到a~d四种结局。)了! 另外,本书的舞台是以实际存在的岛屿作为参考,但书中的描写终究只是虚构的故事。建筑物的配置、设施的数量和民宿的有无等等,完全与现实中的小岛不一样。嗯,换言之就是虚构的小岛。现实中的小岛并不像书中的小岛一样穷乡僻壤,什么也没有,所以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一次看看唷。 入间人间 我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我一直很想说看看这句话,然后让人心服口服。 我经常纳闷地想:「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这并不是那种「身为小说家所以这样那样如此这般」这种思想类的问题,只是很单纯地疑惑:「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老实说,我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变成小说家的过程。真是头疼呢。 总之就是这样,大家好,我是入间人间。这大概会是今年最后一次打招呼。感谢各位读者购买本书,明年也请多多指教。 那么,这本书是下集。这回又追加了里袋、林田和井上三个名字。我想应该有读者发现到了,这部小说里的登场人物除了一个名字以外,其余都与《课长バカ一代》里的角色同名。就算记问我:「为什么?」我也只能说当然是因为我喜欢这部漫画啊。这部漫画真的很好看。尤其是第集到第二集中间非常精彩。 那么再说到名字,关于外号,真知(machi是来自《回到未来》里的马提(marty);尼亚,则是来自「尼尔」。就算问我:「为什么是尼尔?」我也只能说那当然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名字嘛。我最喜欢b结局(注指ps3游戏《nier replit》,男主角名为尼尔。满足特定的条件后,会看到a~d四种结局。)了! 另外,本书的舞台是以实际存在的岛屿作为参考,但书中的描写终究只是虚构的故事。建筑物的配置、设施的数量和民宿的有无等等,完全与现实中的小岛不一样。嗯,换言之就是虚构的小岛。现实中的小岛并不像书中的小岛一样穷乡僻壤,什么也没有,所以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一次看看唷。 入间人间 我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我一直很想说看看这句话,然后让人心服口服。 我经常纳闷地想:「我为什么要写小说呢?」这并不是那种「身为小说家所以这样那样如此这般」这种思想类的问题,只是很单纯地疑惑:「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老实说,我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变成小说家的过程。真是头疼呢。 总之就是这样,大家好,我是入间人间。这大概会是今年最后一次打招呼。感谢各位读者购买本书,明年也请多多指教。 那么,这本书是下集。这回又追加了里袋、林田和井上三个名字。我想应该有读者发现到了,这部小说里的登场人物除了一个名字以外,其余都与《课长バカ一代》里的角色同名。就算记问我:「为什么?」我也只能说当然是因为我喜欢这部漫画啊。这部漫画真的很好看。尤其是第集到第二集中间非常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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