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太离家出走》 1.出走 这是许果来白水村的第九天。 放学的铃声响起,一群孩子嬉闹着奔出教室,她合起讲台上的课本,掸一掸灰尘。低头间,一只黑黑瘦瘦的小手伸到面前,伴随着清脆的声音:“许老师,你饿不饿?” 小小的手掌心摊开,里面躺着一颗略微干瘪的大青枣。 许果抬头,朝着那小女孩笑一笑:“老师不饿,你吃吧。” 昨天晚上,也是这孩子。 许果独自住在村里祠堂旁边的小瓦房,很多天了,她每晚都被呼啸的山风吓得睡不着觉。昨天夜里,这孩子抱着枕头敲门溜了进来,说要陪许老师说说话。 小孩子的身体,真是温暖,钻进被窝里热烘烘的,像添了个小火炉似的。 “你叫……叫什么名字?”不是许果记性差,实在是这里的人给女孩子起名太不走心:春花、兰花、桂花……她是什么花? 对方丝毫没有介意,亲亲热热地把许果冰凉的脚捂在怀里:“老师,我叫二花。” 二花在床头点了根蜡烛,黯淡的烛光在夜里摇曳着,莫名叫人安心,许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久违地睡了个囫囵觉,天光大亮才醒。 校长在教室外见了她,都要高兴地道:“许老师,今天气色好多了。” 总归不像前两天那样,眼圈青黑,面色苍白。许果下巴尖,黑眼珠又大又圆,一憔悴就显得人楚楚可怜。 多难为情,她长这么大了,一个人睡觉还是会怕黑。这个毛病本该好转了的,从前她也会害怕,沈星柏在她的床头装了一盏小夜灯,只要她一坐起来,那盏灯就会自己点亮,发出柔和的光线。 许果走得太仓促,这盏灯,她没有带上。 来支教的决定是临时做的。学校里的公益社团满学院发传单,发了一个星期都没人报名。也是,这白水村交通闭塞,与世隔绝,地图上查无此村,是真正的贫困乡,谁也不愿意来。 但她走在去食堂的路上见着了,就要了一张表格填了信息。 这算是逃跑吗?毕竟,今年三月的博士考试没有通过,沈星柏叫她十月份还要再考。在读书这件事上,沈星柏从来没有动摇过,他督促着她考了大学,一鼓作气读了研,往下接着读博似乎已经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许果却不愿意读博,三月的考试是她故意考砸的。考上了博士,她就要出国再读三年的书,又要多过三年聚少离多的日子。读书很辛苦,异地恋也辛苦,这样的生活,她不想再继续了。 沈星柏为什么一定坚持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呢,他心中就没有不舍吗?许果的心里也许早有答案,只是一直不去面对,电话里她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不可以不要出国了?我只想早点跟你天天在一起。” 沈星柏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后来他说:“这样好吗?等你读完博士,我们就结婚。” 明明是对方主动提到结婚,许果该高兴才对。这么多年,他总算意识到要给她一个结果,可是,为什么就开心不起来呢? 因为,从他的声音里,她听不出任何期待,也感受不到他是否对自己有不舍。 大概,在经历了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的异地之后,还要坚持再送她出国读书,是真的不想跟她在一起吧。 她不能怪他,这男朋友原本就是抢来的。冷静下来后她从柜子里翻出了那本藏了好久的笔记。 扉页抄录着一首歌的歌词,那样好看、遒劲的笔画,是沈星柏的字迹。 “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想遗忘,又忍不住回想。” 这一句在那首歌里并没有被循环播放,却被他反复写了好几遍,笔锋穿透了纸张,浸透到下一页去。 这首歌的歌名是《白月光》。 他心里住着另一个人,这么多年来仍然恋恋不忘。 许果想明白以后,就在想着离开了。支教的申请很快通过,她没有等到沈星柏从纪城回来,就留下一封信,坐上了远行的火车。 信写得很平淡,感谢他这些年的照顾,祝他未来幸福。钥匙留在旁边,许果想了想,把那只强行让他买给自己的戒指也取了下来,一并搁在桌上。 许果心里没有恨,还他自由,放过他,也算是放过自己。从高中到现在满打满算,她起码耽误了沈星柏七年,一个人能有几个风华正茂的七年呢?沈星柏才是那个可怜的人。 她是怀着一种平静的心情走的。世界很小,但愿今后如果还有机会碰到,她还可以带着释然向他问声好。 “许老师,今晚去我家吃吧?”走在回家的路上,二花问。 “不了。”许果摇摇头。 二花略略失望,又补充着说:“这回不杀鸡了,咱们就吃葱油烙饼。” 许果和颜悦色地摸摸她的脑袋,又摇头。 学校没有食堂,许果的吃饭问题被校长交给了她的学生们,每家轮流带着老师吃饭。 第一次去学生家吃饭,就是二花家,拦不住她年迈的外婆宰了家里下蛋的老母鸡。之后,许果再没去学生家吃过。 她自己收拾了屋子旁边的厨房。这里人做饭还是在用原始的柴火,熏黑了几回脸后,她也能磕磕绊绊地把饭做熟,不至于饿死。 许果在路口跟二花道了别,回了自己的屋,放下书本。 屋子西晒,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洒在陈旧的木桌上,空气中的微粒在光束中清晰可见。她偏头看着,把手放上去,轻轻抹了一抹,翻转过来瞧掌心。 掌心干干净净,不见一点尘埃,似乎是有人来过她的屋子,替她收拾过桌面。许果侧头,座椅也有挪动过痕迹。 她再环顾四周,才在门后瞧见了一只黄澄澄的南瓜和一小捆柴,困惑也随之转为释然。 村长总担心她吃不好,隔三岔五就会送点吃食过来。她弯腰抱起柴火,拎着南瓜蒂转了一圈,隐隐松了口气,该做晚饭了。 家家户户也都生起了炉灶,她走到院子里,只消随意眺望一眼,就可以看见阵阵炊烟从远方飘起,向天空蔓延。 许果一个人吃得很简单,锅里烧开了水,随便放点什么下去,加些盐弄熟,就是一餐。 灶火燃了又熄,南瓜煮得绵密,被她小心地盛出来,搁在灶台上放凉。许果放下锅铲,忽然听到院子外涌来了一阵笑闹声。 她走出厨房,看见一群孩子,里面也有她的几个学生,推着搡着从她屋前跑了过去。 “二花!”许果叫了一声,人群最后的小姑娘扭头“哎”了一声,折返回来。 “许老师!”二花脑门上寒涔涔的,朝她咧着嘴笑。 许果掏出兜里的纸巾帮孩子擦汗:“发生什么事了,你们跑什么?” 她没有注意到因为自己的这个动作,二花的眼睛都亮了起来,痴痴呆呆地仰头看着她。 “村长家来了几个城里人,大伙儿都想去看看。”二花说。 “城里人?”许果眨了一下眼睛,仅此而已? 是啊,在这个小村庄里,一点点外来的讯息都会变成新闻。 她第一天进村里来,可不也被当作稀奇动物,让全村人都围观了一遍。 二花憨憨地对她笑:“他们说,其中有个人,比许老师还要好看。我不相信,所以要去看看,怎么会有比许老师还美的人呢?” 许果愣了一愣,摇着头说:“老师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起码,在读书的时候,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她。 “那咱们一起去看看。”孩子不由分说,就拉起了她的手带着走了。 许果被一路拽着,跌跌撞撞跑到村长家门前的石板路上,院子外已聚集了一帮人,好奇地朝里面眺望着。 院门紧闭,围墙很高,几个孩子轮流叠罗汉去看,被里面的人呵斥着退下来,讪讪地走到一边,你一言我一语。 “他是外国人吗?长得这么白,还这么高。” “那颗痣是画上去的吗?” “嘻,哪有人会故意在脸上画颗痣?”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痣也能长得这么好看的!” 孩子童言无忌,不知所谓。许果却听在了耳里,脑海中的某根神经不经意被挑起,她把目光投向那群孩子。 他们注意到这目光,也转过头来,看到她,纷纷站直:“许老师好!” 许果不知怎么会感到心惊肉跳,忙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 “你们看吧,老师先回去吃饭了。”她对二花表示着告辞,转身就要走。 已经来不及,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从里面走出几个人来。二花把她轻轻一拉,小声叫她:“老师看呀。” 许果躲闪之间一抬头,就看见了。 那个男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极其耀眼的存在,更不消说是在这样闭塞的白水村。黄昏的光线已经让人视线变得模糊,但他的脸太通透无瑕,眼角下的那颗泪痣依然清晰可见。 即使心里早有预感,发现真的是他,许果还是吃了一惊。 沈星柏,他怎么会来? 2.出走 目光都焦聚在他的身上,人群寂静无声。这样的场景真是熟悉,许果恍惚想起,上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只要沈星柏一出现…… 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的女生,刚才还在有说有笑的,也会立刻噤声,手脚不自然起来。他长得是好看,而且是那种充满距离感的好看,仿佛走在云端的人一般。他是影后的儿子,被记者用放大加粗黑体字形容“完全复刻了母亲的美貌”,那几年里,常常会有外校的女生想方设法混进来,远远看他几眼。 而现在,这群乡下孩子,纷纷都变成了当年那群情窦初开的高中女生。他们一个两个看得出神,看他倨傲的下颌线,修长的身姿,看得嘴巴微微张开,嘴角也不觉上扬,那个弧度里不知承载了多少向往。 许果悄然挣开二花的手,快步走了。 从村长家门前到她的小院,短短几百米的山路,她走得心慌气短,停下来扶着斑驳的砖墙喘了好几口,又忍不住嘲弄起自己。 先前不是考虑得好好的,他们是和平分手,如果以后再见面,重新面对沈星柏,她一定会心平气和、风轻云淡才对吗? 果然没法做到心平气和啊。 许果走进厨房,端起了那碗放凉了的南瓜饭,捧在手里。她坐到门前的藤椅上,慢慢地吃那碗冷饭。 今天晚上又要刮山风,院外的草木被吹得沙沙作响。许果理了理飘到额前的碎发,看到先前那些去看新鲜的孩子,这会儿都回来了,吵吵闹闹地往家的方向去。来时一窝蜂,去也一窝蜂,窄窄的小路短暂热闹过后,又恢复了冷清。 许果吃完了她的南瓜饭,抱着空碗走到蓄水缸前,舀起了一瓢井水,蹲下洗碗。 每一天,都是这么过去的。她觉得自己已经可以适应了。 天色渐沉。 一道长长的影子投在她身后的水泥地上,她全无察觉,用手巾仔细地擦着瓷碗上的水渍。 直到影子一点一点在身后生长,带着脚步迈近,走向了她。 细微的声音响在耳畔,许果手里的动作没停下,只是睫毛抖了抖。 她回过头。 来人就站在咫尺,用一种略微困惑的目光注视着她。 正是那张她无比熟悉的脸。 许果迅速把头别了回去,带着一点徒劳的逃避心态。 她意识到自己的逃离没有意义,他既然找来了村庄,当然也会找到她住的地方。 许果扶着水缸,缓缓站起来,低血糖伴随的晕眩让她没法一下子起身。 她不知道身后的人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找她,也不知道此刻他的心理活动,也许是看见她手里捏着只碗,他问了一声:“吃了什么?” 很家常、很平淡的口吻,仿佛与从前一样,沈星柏刚从外地回来见到她,随口的关心。 “南,南瓜……嗯,南瓜。”许果没回头,依旧背对着他,进了厨房。 她真的做不到淡定从容,便只有不让他看到自己这张失魂落魄的脸。 “南瓜。”沈星柏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跟着她,“自己做的?” “嗯。” 他声音很欣慰:“会做饭了。” “嗯。”许果非常想结束这样的对话。 她讨厌他这样若无其事地同她说话,仿佛她留下的那封信,与她的出走,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一样。 “我每天都吃得很好,做饭很难吗?”她也就不虚假地友好,提高了音量,“我能照顾自己。” 能照顾自己。 能照顾自己。 人都喜欢虚张声势,越没有底气的事情,就会说得越大声。 从前都是他照顾她,衣食住行无一不安排好,即使不能经常在她身边,也会嘱托好旁人替她一一打点。 沈星柏跟她在一起,不就是因为担心她照顾不好自己?他觉得她可怜。 她就是利用着这一点,绑了他七年的,真卑劣。 沈星柏在背后一阵沉默。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并不接她的挑衅,语气仍然平和,近乎温柔,“果果,我这么远过来看你,不请我坐下喝杯水吗?” 许果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搪瓷杯用井水洗了又洗,这样粗糙的盛具可比不了他钟爱的骨瓷,这里也没有随时准备着研磨咖啡和甜点,只有放陈了的碎茶叶,那还是村长平时存着舍不得喝,拿来分给她的。 许果端着泡好的茶杯,走进屋里,他坐在她的桌前,伸手接过:“谢谢。” “你是怎么来的?”她站在一边,瞥了一眼放在他脚边的行李箱,问。 在来白水村之前,许果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贫穷、偏僻的地方。 交通不便、信号不通,与外界沟通要去村长借电话,和每星期来一次的邮差,村民们过的生活停留在五十年前。 到这种地方来,也是难为了他。许果看着他沾着泥土的裤脚和皮鞋,感到了一丝新奇。 茶水的热气在沈星柏眼前化开,模糊的却是她的视线。 他的半张脸隐没在茶杯后,只露出一双朦胧的眸子,低垂的羽睫忽闪。 “你怎么来的,我就怎么来。” “……”许果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她是乘着普快到了临近的县城,再转着短途大巴到了下属的乡镇。然后,让牛驮着,深一脚浅一脚上了山。到的那晚,她面无血色,手脚都是肿的。 难怪,学校里除了她,没有别人报名来这个地方。 沈星柏也坐了牛车吗?她一怔。 “这山顶有强气流,直升机上不来。”他稍带着补充了一句,很是轻描淡写。 许果心中有些惊讶,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去了。 不怪她,是他自己愿意来的。 她不管。 她又折回了厨房,拿起灶台上刚烧开的热水壶,灌进暖水瓶里,盖上木塞,继而就怔怔地在那站着。愣了好些功夫,她才转过神来,拿着烧水壶又出去灌了一壶。 沈星柏在后院洗了澡。他换下的脏衣服,许果抱去了前院,拿到井边洗。 从前都是他照顾她,在一起时,她不曾帮他洗过衣服,他倒是替她洗过。分了手以后,许果才破天荒地做了一次体贴人。 许果搓着衬衣上的泥点的时候,想起了这些,也翻涌起一丝困惑。 他对她很好,只是不爱她。 她爱他,但好像并没有对他很好。 他们两个人,到底谁更恶劣一点? 许果还在与那高档面料上顽固的泥污较劲的时候,洗漱完毕的沈星柏从屋后走了过来,换了新的衬衣,昏黄的油灯下,显得脸庞格外的干净。 “我来吧。”他在身边蹲下,接过了她手里的衣服,埋着头搓洗,分明的指关节映在许果的眼帘里。 “我来吧。”——又是这一句。 过去无论她想为他做点什么,总是会被他要过去,不声不响接着做好。因为,在他眼里,她做不好任何事。 许果蹲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去玩吧,很快就好。”沈星柏眼皮没有抬,示意她不需要陪着自己。 许果去了后院,他洗完澡后打扫过,地上的水清理过,毛巾整齐地搭在木架上。她上前两步,拿起了杯子里的牙刷。 忘了给他新牙刷,他用了她的。 沈星柏在外面晾起了衬衣,走进屋子,许果已经铺好了床,找了一盏煤油灯出来,放在床头。 她手里拿着一盒火柴,想起自己第一天来,村长教她划火柴。她从前真是没用呀,长这么大,连火都没点过。 “这里开灯不方便,你夜里要是起来,可以点这灯,玻璃罩拿开点燃就好了。”见他进来,许果向他叮嘱着,“小心烫到手。” 沈星柏没有接腔,静静地盯着她的手指看。 许果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虽然,先前烫出的那道白印子早就消退,看不出来了。 等她起了身,经过他的身边,他才问:“你去哪里?” “你早点休息,我去学生家,跟她凑合一晚上。”许果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她觉得,他应该明白她的意思才对。 面前的门却忽然“咣”的一声,关上了,她抬头,看见按在门上的手。 “许果。”沈星柏声音冰凉地叫她的名字。 3.出走 许果的手指在身侧攥成了拳头。 分不清他的声音与夜色哪一个更凉:“跟我说一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怎么想。”她维持着镇定,以及疏离,好提醒他们现在的关系。 他语气稍稍软下来了些,像是妥协,像是求和,他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不回去。”许果梗着脖子道。 他反问一声:“不回去?” 不回去了。 不然呢,他是怎么以为的?许果感到嘲弄,难道直到刚才,他都在计划着若无其事地把她接回家? “我信里说的很清楚,你没看吗?”她提起那封信,临走时,她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他知道她不见了,他当然回过家,怎么会看不到这封信? 头顶传来微弱的声响,许果再度抬头,是沈星柏的手指无意识地收起,挠到了门板。 两个人都一阵静默,许果调整着情绪,忽然听到他开口:“沈星柏,见字如面。” “这几年我过得很开心。”他又接着说。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复述信的内容。 沈星柏,见字如面。 这几年我过得很开心,谢谢你。 不能再这样麻烦你了,去找你的幸福吧,把她追回来。 我走了,勿念。 他语速不急不缓,一字一句地复述出完整的内容,不带感情。他的记忆力一向这么好,招人羡慕。最后一个“念”字,从他唇齿间倾吐,余音久久在许果耳畔消散不去。 沈星柏也靠近了她,低下头近距离看她,鼻息温热了她眼眶旁边的空气。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许果你来告诉我,”他冷冰冰地说,“’她’,是谁?” 许果一语不发,紧紧地捏着拳头,身体本能地缩成一团。 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凉风习习,她站在路灯下拍着身上的蚊子,不经意地道:“喜欢就去道歉呀。” 少年淡淡地抬了眼,接了一句:“我喜欢谁?” 那明明是学校里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你喜欢谁,还要来问我?”许果咬了一口手里的冰棍,正准备走,却发现,他好像在笑。 高中时期的沈星柏,很不爱笑,大概因为受到了太多不该有的骚扰,他对待谁都是淡淡的,尤其是女孩子。 见到他低头浅笑的样子,许果呆呆的,感觉心里某个地方,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那像是齿轮的转动。 “你笑什么?”她奇怪又好笑地皱起了眉毛,没注意到冰棍的末端正在融化,跃跃欲试地往下滴。 是因为想起了喜欢的人吗?原来,他心里有这样柔软的一块地方。 沈星柏笑而不答,甚至用他漂亮的瞳孔定定地注视起她来,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眼睛里有星星”,他眼睛里有星星,他自己就是星星。她愣了一愣,飞快地转过了身,脚背让滴落的冰淇淋打到,凉得她原地一跳。 她回过神,一边嘟哝着“这么热,巧克力都要化了”,一边逃跑似的溜回了教室。 记忆犹新。 有时候想起来,也会嫉妒得发疯。 现在他却问,“她”是谁。 “你自己心里面的事情,怎么会不清楚?”许果回避着提起那个人,极力平复着呼吸。 “我自己心里面的事……”他说到“自己”,加了重音,冷不丁轻笑一声:“可是你好像比我更清楚。” 两个人僵持不下着,一阵敲门声解了围:“笃笃笃,笃笃笃……” “是我学生。”许果第一反应是二花,腰一弯,从他臂弯下钻出去。他没有阻止,由着她拉开门往外走。 院口站着的却是个衣着正式的青年男人。 许果认得,他经常随沈星柏出差,打点各种事情,那其中也包括照应许果。 “小方。” “许小姐。”小方笑容满面地向她问了声好,随即就把目光掠过了她的头顶,看向跟出来的老板。 阴沉的脸色让人当即收敛了笑容。 气氛不妙。 小方恭恭敬敬地低头:“沈先生,有您的电话。” 沈星柏没有给好语气:“睡了,让他明天打来。” “可是,是阮女士那边——”小方刚说出一个名字,就听到沈星柏的呼吸变得沉闷,带着满满的不耐,他便不敢往下再说,没了声。 半晌,沈星柏松了口:“走吧。”他从许果身后走过去,出了院子。 小方犹犹豫豫地跟上,又放心不下许果,频频回头。 又吵架了?来时的路上,他还安慰过老板:“您确实好久没有陪过许小姐了,女孩子心思细腻,有时候容易钻牛角尖,好好哄一哄吧。” 沈星柏是听进去了的。 怎么能听不进去?这一趟来得太不容易了,他这样的少爷,这辈子都没有在现实中见到活的牛吧? “沈先生,白水村的地形很复杂,没有盘山公路,山上最近又在刮风,直升机要上去很危险。” “那她是怎么上去的?” “许小姐应该是跟当地村民一样,坐牛车……咳咳,要不然,您等风停?我看再过几天,那里的天气……” “不用了,你直接买票吧。” 这硬座长途火车再转牛车,别说是向来头等舱出行的沈星柏,连小方都吃不消。更不要提许果这个身体娇弱的姑娘。 所以,是什么促使许小姐下了决心,跑到了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这两个人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坎过不去呢?实在是难以理解。 小方再一次回头看时,一个不慎,撞在了沈星柏的身上,吓得一个激灵。 他不知是何时停下来的,站在那里,隔着远远的距离,用清冷的眼神盯着许果看。 或者,这个眼神叫做“瞪”。 许果也无谓地仰头迎着他的目光。 算了,算了。 小方提起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劝起老板:“沈先生,要不先去接电话,阮女士还在等着呢?” 电话一直在接通中,村长要心疼坏了那点话费。好在沈星柏无论怎样,母亲打来的电话总是会接的。 他最终收起了眼刀,放过许果,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果一直目送着两个人消失在黑夜中,才松下一口气,回屋提了灯,去投奔她的学生。 天边晨曦渐露。 新的一天来临,一切趋于平静,许果从二花家中回来,发现屋子里有人。 昨夜沈星柏还是回来了,一个人睡着她的床。她进门时,他还在梦中,手里握着一本她的教案,床头的煤油灯燃得干干净净。 太阳一点一点爬上山坡,一束光线照在那双紧锁的眉毛上,男人下意识抬起了手,遮住眼。许果看了一会儿,关上门走了出去。 她煮了自己的早餐。想了想,从橱柜里拿出一盒罐头,点起煤炉单独做了一锅。往锅里下佐料的时候,屋子里有了动静,他醒了。 沈星柏起了床,洗漱过后,在桌上看见了他的早餐,一碗中规中矩的餐蛋面,大块的午餐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难为她没下过厨,能做成这样。 许果坐在门外,捧着另一个碗在吃,里面的内容与他的不大相同。 山村的早晨比城市的宁静,阳光照着她的侧脸,虚化了线条,乌黑的眼珠与浓密的睫毛浑然一色,不施粉黛的脸颊蒙着淡淡的暖晕。 她小口小口地吃,没注意到男人走到身边。 “让我尝尝。”不及拒绝,碗被一双手要过去。 沈星柏用筷子夹起了几片榆钱,青青的叶子拌着白霜似的面粉,他没有多看,送入口中。 许果手伸在半空中,没阻止住。 沈星柏不易察觉地微皱了一下眉,很快趋于平静,又吃了几口,才问:“这是什么?” “榆钱饭。”呵,多有年代感的名字。 二十一世纪了,原来还有人拿榆钱当饭吃。昨天她是怎么说的?“我每天都吃得很好”。 许果踮脚,伸手要:“你吃不惯的,还给我。” 他没给:“你吃那一碗去吧。” 许果不和他争,转头去吃起了那碗面,山里食物匮乏,她不想浪费。那只罐头是她坐着火车背过来的,分了一大堆给班里的孩子,自己就留下了这一小盒。 吃过了早饭,他去拿来了行李箱,向她辞行。 各种水果和罐头在书桌上堆满,她静静地眨着眼睛,听着他说:“我想过了。” “我尊重你的想法,本来你只是留了信,没有当面说,我总是不太放心。现在来看过了你,我……”睡了一觉,缓解了疲惫的沈星柏,不再像昨天那样咄咄逼人。 现在才是真正的沈星柏,他心平气和,那是她学不会的心平气和。想着,一只宽阔的手盖上了她的头顶。 “那我走了,果果。” 4.出走 很久以后,呆坐在桌前的许果,才推开了窗,向远方眺望。 视线中已经不见人影。路边疯长着不知名的野花,迎着风,微微摇摆。 走吧,她在心里默念,快走吧。 “许老师,”二花摇了摇许果的胳膊,“这是什么呀?” 许果“哎”了一声,搁下了心事,看向了学生手里拿着的东西。 “这是芒果。”黄澄澄的香芒,散发着熟透的甜香。 “芒果?”二花歪着脑袋又看了一眼,把它转过来,转过去,仔仔细细地观察,吸着鼻子念叨,“噢,芒果啊。” 看她这样子,大概又要像上次分到一颗大青枣一样,再把这只芒果也当作宝贝藏好,舍不得吃,一直放到腐坏。 “给我。”许果要了过来,低头剥开果皮。 不远处的草坪上,还摊着一大堆水果和罐头,一群孩子们高兴地疯抢,像是狂欢。 沈星柏走了的那几天,许果一直没有动他留给自己的东西,后来想了想,就拿来了学校,课间操后让他们自己分一分,带回家吃。 “很甜的,吃吧。”许果把剥出一半果肉的芒果塞到二花手里。 她有些受宠若惊,捧过来看了许果一眼,才小心翼翼地咬下,尝到味道的一瞬间,脸上的笑容像花朵似的绽放开来。 “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二花小小声地说,接着又咬了一口。 许果也跟着笑了,摸摸她的后脑勺:“以后还会有的。” 二花小口地吃着芒果,许果就陪她坐在草坪上,安静地看着天空,瓦蓝,澄清。 天气是从昨天开始转好的,今天连一丝风都没有刮,万里无云,阳光暖融融地照着大地。 “许老师!”几个男生混着女生推推搡搡跑到了她的面前,笑嘻嘻地叫她,神神秘秘。 “怎么啦?”许果和蔼地问道。 一只亮晶晶的小玩意儿送到了她的面前,太阳下折射出光芒来。她瞬间一呆:“这是——” 是枚戒指。 是那一枚,她从旧居出走,临行前搁在给沈星柏的信上的戒指。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像寻到了不得了的宝贝。 “妮妮在装小核桃的袋子里发现的。” 许果一脸茫然地接了过来。 他还是还给了她。 也对,这枚戒指说白了,其实算是她自己买的,说是他送的,不过是她的自我安慰。 那是哪一年,她看了一部港片,被剧中命运多舛的女孩触动。 于是,也学着那女孩,向心爱的男人要二十块钱。 “你可不可以给我二十块呀?” “什么?”坐在沙发上,刚接完电话的沈星柏,疑惑地确认。 许果坐下,充满期待地伸手:“给我二十块钱。” 其实,那一天,沈星柏的心情并不好。 那是她后来才体会到的,当时的她并不知道。 他没有问为什么,从口袋中拿出皮夹,展开找了找,抽出两张十元纸币,给了她。 二十块。 只是,那时二十块已经买不了一枚戒指。或许也有,但她没在店里找到。 她收了钱,又调皮地伸出一只手:“还要五十。” 已经要收回去的皮夹停在空中,修长的手指重新打开,从里面拿出绿色的纸钞来。 许果得寸进尺地嬉皮笑脸:“再给一百块。” 沈星柏转头看着她。 她说:“快点,给我。” 片刻后,他的手指动了动,抽出她要的钱。 递给她后,他并没有收起钱夹,就保持着展开的状态,拿在手里,等待她下一句索求。 他以为她在跟自己玩游戏,当时,有一个类似的要钱游戏,用来测试另一半宠不宠你,在女生中特别流行。 许果却没再接着要,收好了他给的钱,塞进衣兜,拿出两枚硬币来:“给,找零。” 两块钱,沈星柏盯着自己的掌心看,眼一晃,面前又多了一个东西。 “我在宝庆买了这只戒指,花了一百六十八。”许果捏着她的戒指,说出她练习了好久的台词,“现在我要你把它送给我,帮我戴上。” 她说话时的表情并不像剧中那个女孩一样愁苦忧郁,而是充满了天真的快乐。 沈星柏看了戒指良久,接过了它,轻易地为她套上了中指。 他真好。当时的许果想。 “写作业去。”他拍拍她的头,像在驱赶一只粘人的小狗。 许果仰面躺在草地上,一手背到身后枕着脑袋,一手举着戒指看。 平平无奇的小玩意儿,而且还是自娱自乐,她当时怎么会开心成那样?自己都该笑话自己。 一阵轰隆隆的声音隐隐约约从远方传来,她并没有察觉,仍然出神地看着,直到有人站了起来,指向了天空:“老师,你看。” 那是什么声音,飞机?许果恍然注意到,那轰鸣声已经很大了,螺旋桨转动的机械声仿佛近在咫尺,就在耳道里轰炸着,一直响。她坐起身,举目望去。 一架直升机掠过了他们头顶上的高空,向远处飞去,轰鸣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渐渐减弱。 怎么会?难道是……她皱着眉头,感到一点不可置信。她又站了起来,呆呆地仰头看着。 “飞机,是飞机,喔——”孩子们一个一个兴奋起来,追着飞机的轨迹,撒丫子疯跑。嬉闹的声音与那马达声混在一起,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飞机呢。”只有二花依然站在许果的身边,发自内心地惊奇着,“飞得好高啊。” 许果忽然清醒了过来,朝前走了两步。 对着那群追赶飞机的顽童喝了一声:“都回来!” 一群小学生,接二连三地停下脚步,纳闷地回头看着他们平时软声细语的老师。 “同学们,”许果却已经恢复了平静,柔声地道,“该上课了。” 她话音刚落,从教学楼的方向,传来了清脆的铃声。 “许老师,”放学时分,校长在教室外敲了敲门,走进来,“村里来了贵客,晚上一起去村长家吃个饭吧。” 许果的心里没有丝毫的波澜,整理好装书的布袋,提在手里跟过去。在看到直升机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好像是来做工程的,很难得,开着飞机来,真的是贵客。许老师你在城里读了不少书,跟他们应该能聊上几句,帮帮忙,跟着接待一下。”路上村长跟她解释着情况,有点不好意思。 许果问:“是什么工程?” “这吧……我也不好说。”校长打着哈哈。 “许老师来了。”两个人一前一后,踏入村长家的门槛,坐在里面喝茶的人,纷纷站了起来。 除了坐在上席的那位贵宾。 许果的目光从那人身上略略地扫过,只一眼,就移开。 这一次来,他看上去气定神闲了很多,鞋面纤尘不染,完全不见长途旅程后的疲惫。他穿得平易近人了些,只是简单的灰色衬衣,没系上领带,西装革履,恍惚还是刚毕业的大学生。 校长招手让她走近,带过去:“沈先生,我向您介绍一下,这是学校的支教老师许果。许老师,见见沈先生。” “许老师。”沈星柏这才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幸会。” 许果伸手过去虚碰了一下,却被牢牢握住,没有立刻放开。 沈星柏颇为玩味地瞧着她。 村长这会儿想起来补充:“噢,许老师虽然是姑娘家一个,但非常优秀,她是鹭大的硕士,沈先生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 沈星柏微笑着打断:“鹭大么?很巧,我也是那个大学毕业的,不过读的是本科。” 说是读,那四年里,他在学校上课的时间屈指可数。明明是同校的恋人,却过着异地的生活,许果找不到任何理由为他开脱。 “真的吗?那就是校友了,缘分缘分——”几个陪客都应和起来,纷纷点头笑。 许果面无表情,稍稍用了点力,抽回手。 小方在一旁看得脑门暗暗冒汗,出声道:“那咱们就别光站着说话了,坐下再聊吧。”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噢好!对对对!都坐都坐,沈先生坐。” 大圆桌架了起来。 鸡鸭鱼肉接二连三摆上。 “许老师喝不了酒的吧,甜酒喝吗?”村长张罗着斟酒,轮到了她面前,想了起来,“我一会儿去厨房给你拿。” “我去吧。”出于职业习惯,小方本能地站了起来。 村长也一下子急了,招手阻止:“哎,别别,您别动,坐着坐着。” “我自己去就好。”许果径自退下桌,走出门外。 小方回头看了沈星柏一眼,也不敢怠慢,跟了过去。女孩的脚步很快,看起来像是心情不好,有点气势汹汹的样子。从进门开始就觉得她不对劲,他紧张兮兮地跟着。 许果忽然回头,吓了他一跳。 “许小姐?” “你们在搞什么鬼,不是走了吗?”四处无人,许果总算有机会问个清楚。 “是走了。”小方站得笔直,很抱歉地解释道,“许小姐,您别误会,我们这次是来办正事的。” 能有什么正事?许果瞪着他,没有好脸色。 “阮女士要在这里捐一条盘山公路,她将大小事务都委托给了沈先生。真的,您是知道的吧,阮女士最近几年确实都在做公益。”他陪着笑脸,一脸诚恳地竖起了三根手指,再三声明,“我们绝对、绝对没有要纠缠许小姐的意思。” 5.出走 小方笑得那样局促,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样的鬼话能够令谁信服。 “你们!”许果愠恼地指着他,想指责的话一时无从说起,手指也在颤抖。 说得那么好听,“我尊重你的想法”,“我走了”。 明明心里没有她,忽冷忽热晾了她这么多年,这种时候,上赶子来扮什么深情?要捐一条公路,还是盘山公路,真是好大的口气。 “别生气,别生气,这是好事,大善事啊!”小方慌得直欠身,忙不迭地摇着手,哄着她,“就不说别的,许小姐看看这个地方,您住了这么些天了,也是知道的吧。村民们过得太苦了,最大的问题就是交通……修路是什么概念呀您想想?就是要想改变这边的情况,必须得修路,没有路,就没有希望。” 没有路,就没有希望。 他说的确实如此,是这么个道理。 无论沈星柏是出于什么原因,要修这里的公路,她都不可能去阻止他。 没有那个立场,也不忍心。 她永远无法忘记,二花抓着只芒果,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时的眼神。 许果渐渐冷静,耸动的肩膀平复下来。 “那就好好修。”冰冷的词语像砂石一样坚硬,从齿间迸出,她转过身,拐进了厨房。 再回到堂屋,桌上的人已在谈笑风生,小方提着酒壶踏入门中,许果随后进来,朝前走了两步,站定,发现自己的位置已经坐了人。 “许老师到这边来坐吧。”村长起身招呼她,很自然地指了指沈星柏身边的空位。 那人也很自然地吃着碗里的东西,没有朝她看,仿佛这些都跟他没有关系。 许果应了一声,过去抽开了凳子,坐下。对方绅士地侧身让了让,除此之外,两个人没有任何交流,就像真的初次见面。 无论沈星柏心里存了什么想法,起码在明面上,他做得不留一丝痕迹,全然就是一个来这里出公差的商人。 杯子落在手边,透明的米浆注入,碰撞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音。小方提着酒壶,殷勤地给她倒满糖酒。 “方特助快坐下吧。沈先生,我一定再敬您一杯。”村长双手举杯,眼睛中有水光闪烁,“真的特别谢谢您,我替白水村所有人谢谢您。” 看来,在这里修建公路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村长说话时有些哽咽,他的泪光里不知道承载了多少希望。 许果复杂的心情得以稍稍缓和,变为纯粹的苦涩。 “言重了。”沈星柏淡淡一笑,举起杯子迎上,“我也只是受家母所托。” 村长欣慰地抹了抹眼角,顺便就道:“许老师,你也一起,敬一敬沈先生吧。” 她今天是陪客,做这样的事是顺理成章。 许果没有扭捏,把刚倒好的酒拿起:“沈先生,敬你。”这样冷淡,不像个接待客人的样子,想了想,她添了一句,“谢谢你能来。”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不必客气。”沈星柏这句话,是看着村长说的,手中的杯子却碰向了许果的,轻轻地一挨。他的杯口温柔地往下降了降,低出许果半截。 许果提前离了席。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醉意,她是女孩子,村长爽快地让她路上小心。 许果走出远门,沿着路往回走,小方摇摇晃晃地跟了出来,开着手机的闪光,远远在后面帮她照亮。 “你回去吧。”许果摆了摆手,“就在前面不远。” 他像受了鼓励一样,反倒快了几步,追上来,把一只带着天线的黑盒子往她怀里揣:“许小姐您拿着这个,山里没有信号,但是可以用无线电,有事可以联络我。” 许果低头看着那只对讲机:“联络你?” “您毕竟是个女孩子,一个人住在那个地方很危险,沈先生很担心。您如果不愿意跟他说话,有什么事就联系我小方好了,没有别的意思。”小方今天话特别多,大着舌头,“许小姐,我亲姐,体谅体谅沈先生吧?这些年他也很不容易,他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 “你喝多了,小方。”许果面无表情地拿着他给的东西,往前走,“早点回去睡觉,我没事。” 小方听她的话,絮絮叨叨地嘟囔着,走了。 “全都是为了你”。 回屋洗漱过后,许果还在回想小方的话。她点着灯,抱着被子坐在床上。 因为她,沈星柏确实失去了很多。 失去了他的月光,以及……也许正是如此,他才对她爱不起来吧。于他而言,她更像是一种责任,不是吗? 二花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许果下床穿鞋,出去给她开。 “老师,今天作业好难,我写了很久,所以来晚啦。”二花打着哈欠,声音略带疲惫。 “不晚。”许果忽然看到了什么,提起灯,靠近她的脸,吃惊地道,“二花?” 小女孩鼻梁到两边脸颊起了一片红点,对着许果一脸无辜地笑:“怎么啦?” “你过敏了。”许果捉起她瘦楞楞的小手,握在手里,“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这个症状,跟沈星柏有过的,一模一样。 沈星柏对芒果过敏。知道这件事,还是有一次,她在外面吃了芒果班戟回到家,和他接了吻后才知道的。 看着沈星柏漂亮的脸孔上浮起的红疹,她担心得好几天都没有睡好,生怕他会毁容。从那次以后,她就再没碰过芒果。 “我?没有。”二花说着,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脸,“就是有点儿痒……” “别挠。”许果一把抓住她。 “噢。”二花不知所措地呆站着,“老师,什么是过敏呀?” 许果正要回答,一束手电的灯光从远处射过来,打在了她的脸上,她本能地用手挡住,眯起眼睛往那边看。 “许老师,看见我们家小伟了吗?”来人走近,是个面色焦急的中年男人,她学生的家长,“吃过饭就跑出去玩了,到现在还没回家。” 这深山里没有监控覆盖,也没有及时联络的工具,丢了孩子,也只能挨家挨户地问一问。 “别急,我也出去找找。”许果不假思索,回屋换了鞋。 她披上件外套,走到院口,刚想开口让二花留在这里等她回来,孩子犹犹豫豫地上前,牵住了她的手。 “老师,我知道他在哪。” 许果被学生带着,深一脚浅一脚,上了山顶。这里不知何时被铲平了草地,压实拓宽,做成简易的停机坪。一座瓦房坐落在停机坪一侧,灯火通明。 坐在门前玩耍的孩子,可不就是她那个走失的学生?她眼睛一亮,松手跑了过去:“小伟。” “许老师。”男孩看到她,惊喜地站了起来。 许果摸到他的肩膀,握住,仿佛就是把他握在了手里,安了心。 “你怎么在这里,还不回家?”她没有苛责孩子,而是在他面前蹲下身,拧着眉毛问着,“家人都担心了。” “我在这里跟沈哥哥玩,他有好多好东西。”小伟快乐地回过了头,许果一呆,就看见换过衣服的沈星柏从屋子里走出来。 在酒桌上接了那么多的酒,此刻他也只是微醺而已,双眼下氲着一点红色,眼睛却仍然清亮,夜色中灼灼生辉。 “是你的学生?”沈星柏看见许果,表情淡漠,并没有多惊讶。 听着声音,小方也随后走了出来,看到她,喜道:“哎?许小姐。” 许果缓缓站起了身。二花也从后面走到了身边,她伸手牵住,一手一个。 “沈先生,虽然这里治安不好。但你知道,诱拐儿童……”她站得笔直,面色严肃,说到一半,被小方赶忙打断。 “许小姐说的哪里话?”小方满腹委屈和牢骚,“这个小家伙跑到我们屋子里搞破坏,被我们逮到,也没怪他什么,好吃好喝的招待着,正准备送他回去呢。哎……”他忽然一指二花,“噢,是你吧,还有你这个小丫头,跟他一起的,没捉住,被你跑掉了。” 二花往许果身后一缩,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许果回头看看她,听到一句解释:“老、老师,我们只是上来找,找飞机。” 许果又回头看看沈星柏,他似笑非笑,唇边挂着不易察觉的戏谑。 “实在对不起。”许果朝着两个人鞠了一躬,顺手按着两个小孩的脑袋,让她们一起弯下了腰。 沈星柏笑了笑,双手插着口袋,他说:“没关系,以后还想来玩,就过来吧。”十分大度,与许果刚才恶意揣测他人的小气样子,形成鲜明对比。 她并不是不知道他的为人,只是看着自己的学生在他这里玩得开心,总觉得他是有意借着机会让她找过来的。说那样的话,不过是想给他一个别抱希望的警告。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她太不知所措了。 许果还在沮丧,小伟的声音欢快起来:“真的吗?你的飞机也可以借我玩吗?” “小伟!”她愁眉苦脸地去制止,沈星柏却又笑了。 他到底没有变,笑起来的样子,一如她最初遇见的那个明亮的少年:“当然。好好学习,听许老师的话,我教你开飞机。” 6.出走 孩子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许果的思绪中断了几秒,心里五味杂陈地拉回他:“来,我们回家了。” 她抬头就要向两人告别,身边的另一个孩子又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脑袋,鼓起了浑身的勇气:“大哥哥,那、那我也可以吗?” 许果意外之余,叹了一口气。 沈星柏朝她们走近几步。 修长的身躯在瘦小的女孩面前蹲下,他与她视线齐平。 “当然可以。你叫二花,对吗?” 她红着脸点点头,语气中带着胆怯的试探:“可是,我是个女孩子,也可以吗?” “这有什么关系?”沈星柏微微笑着问她。 二花在她出生那年差点夭折。 她生在寒冬腊月的雪天,一落地就被丢在了农田里自生自灭,母亲哭哭啼啼地把她捡回来,送去了娘家。她只有名字,没有姓,更没有户口。 这里确实民风淳朴,人性有最原始的善,也有最原始的恶。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 她听了沈星柏的话,欲言又止,眉毛一点一点舒展开,弯了弯,变作羞涩的笑。 小方看着这一幕,也笑得欣慰:“天不早,我送你们回去吧。” 沈星柏拍拍两个孩子的头,正要回屋,衣角被一只小手牵住。小伟抓住了他,奶声奶气:“要沈哥哥送。” 二花虽然不出声,但小小的嘴巴抿着,一双圆圆的眼睛里,也满怀了期望。 小方瞪了瞪眼,瞄着沈星柏脸上的表情,又暗搓搓地看了一眼许果的。他只能打着圆场:“沈先生要休息了呀。” “不打紧。”沈星柏似不经意般说着,那目光终于也是落在了许果身上。 许果没有说一个字,拿起二花手里的提灯,转了身。 两个小孩子争先恐后地追上。 沈星柏定了一会儿,跟在最后。 小方两眼笑眯眯的,站那儿看了很久,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屋。 路上没什么话,四个人各自有心事,都很安静。 脚踩在地上,踏着青青的小草,发出声音,“沙沙,沙沙……” 远处的灯光匆匆地朝他们走来,小伟看清来人,嘴里叫着“爸爸”跑过去,脑门上结结实实挨了两下。 “跑哪儿去了?狗东西!哎——许老师。”男人转向许果,一个劲儿地哈腰,拍着儿子的头,“快点,快谢谢许老师。” 小伟被接走,朝着另一个方向的路回家了。剩下三个人继续往回走。 许果手心一热,是二花的小手指勾了她,把她的手牵了起来。她没在意,提着灯,继续往前走着。 不知不觉,她屋子的轮廓从视野后出现。 她再一侧头,发现那小女孩的另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牵在了沈星柏的手里。 一左一右。 这情景,就像一家三口。 许果微怔过后,装作没有注意,说了一句:“前面就是了,你早点回去吧。” “好。”沈星柏脚步随她慢下来,抬眼眺望着那个方向。 说话的功夫,笼罩着他们的微弱光线瞬间抽离,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二花“呀”地叫了一声。 许果定住脚,她手里的灯灭了。 几秒之后,又一束光线亮起,沈星柏拿出了手机,打开电筒。 “我送你们到门口。”他说着,手握灯光,往前走去。 许果边走边看她的提灯,是里面的煤油燃尽了,出来的时候比较匆忙,就没太注意。 还是让他多送了一段。 送到院门前,二花转身看沈星柏的目光还是念念不舍的,许果向他说了声:“谢谢。” 他没答,变戏法似的拿出管膏药:“拿去。” 许果接到手里,微弱的光线下看清了上面的字,低头瞧瞧二花。 那是抗过敏用的外敷药。 看来他是认真要在这边长住,连这种不常用的药都准备了。 “许老师,”沈星柏走后,二花乖乖地坐在床上,让许果帮她抹着药,问了个问题,“你是不是生气了?” “为什么生气?”许果的手指轻柔地擦过她脸上突起的红点,抹匀。 “我想跟沈哥哥学开飞机,你看起来,不太高兴,还有一点……快要哭的样子。”稚嫩的声音响在宁静的夜里。 孩子的眼睛格外明亮,说话也是一针见血。 许果失笑:“哪有的事,老师怎么会哭鼻子?” “那……”二花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找沈哥哥玩呢?如果是,那我以后就不去了。” “不,不是。”许果摇摇头,揽着她的脑袋,拥入了怀中,“不是这样的。” 沈星柏曾经有机会成为空军,那一度是他的梦想。 飞行员对身体素质要求已经极高,空军的标准更加严苛。那年招飞,他先是轻轻松松参加了体检,接着又顺利地通过了第二轮复试。 高考是最后一轮考验,只需要考出比一本线稍高的分数,没有其他意外,他就会成为军航来年新生的其中一员。这对于学习成绩在年级名列前茅的沈星柏而言,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后来,他却与许果一起,把高考志愿填在了鹭大。 没有去军航一定是种难以释怀的遗憾吧,不然再后来,沈星柏就不会专程去加拿大自己考了飞行执照。许果每次想起这件事,都会深深地怀疑自己。 也许他们的相遇,一开始就是错误。 过敏药抹了几天,二花脸上的疹子差不多消了下去。 “以后都不可以吃芒果了吗?”她感到很失落,也很可惜,锲而不舍地问了许果好几遍。 “为了你的健康着想,是不可以了。”许果观察着她脸上零星的淡淡痕迹,又仔细地上了一次药,“不过,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比芒果更好吃的水果呀。” “真的?”二花半信半疑,她的小脑瓜不够用了,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怎么会有比芒果还好吃的东西呢?” “老师不会骗你,是真的。”药涂好,许果刮了刮她的鼻子。 窗外传来了熟悉的轰隆隆的声音,许果出了办公室去看,直升机再次在这座小小村庄上空出现,盘旋了一阵,落向远处的山顶。 孩子们第二次见到飞机,仍旧兴奋不已,纷纷从教室里跑出来看,冲着它神气的影子跳跃着、欢呼着。这一次,许果没有去喝止,心情平静地回到办公桌前,继续批改作业。 天色渐晚,放学的铃声响了起来,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背了书包,出门回家。 许果批完了作文,揉揉太阳穴,把窗帘拉开些,整理起了第二天的教案。 不知不觉,室外一片昏黄,她整理得差不多,把书本留在桌上,出门锁了办公室。 借着那一点落日余晖,往回走。 “许老师,才下课呀。”路上与佝偻着腰的老爷爷擦身而过,还面生,叫不出名字,他却笑眯眯地打了招呼。 转眼在这里已支教半个多月,当地的村民大多都认识了她。 “是,您吃过了?”许果笑着学一点儿他们方言的强调,不带距离感地回答过他,再走几步路,就看见了她的家。 还有家门前推推搡搡的人群。 这些人是在干什么,又有什么热闹可以看? 她疑惑,加快了脚步,走过去。那群人围在一起,仰着头,议论纷纷。再走近些,她恍然察觉出些端倪——她的家,好像与平时不太一样。 天已近黑,她的小院门前,却亮如白昼。 和煦的光线铺满了那块小小的天地,往外溢开,照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上。 村民们聚集在光线下,热热闹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眼中新奇而困惑,还有或多或少的艳羡。总算有人看见她,冲着她大叫了一声:“许老师!”他们纷纷回头。 “哎——”许果仍然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她走过去,人们看着她,很和善地朝着她笑,自发地给她让出一条道来。她走过去,仰起头。 发生了什么? 院子的正前方,她的面前,立起了一盏高高大大、明亮的路灯。 7.出走 许果伸出手,触碰到灯柱,恍惚地按在上面,金属的外壳凉而光滑,却有一种莫名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直视着那光源会感到刺眼,她收回了视线,听到身后有个和气的声音:“大家不用一直看,每家都有的。” 是小方,他站在人群最后,所有人顿时都一齐回头看他。 “这是个好东西,不用拉电线,也不烧油,以后天黑在院子里干活,就不用费劲点油灯了。大家去村长那里排好队挨个登记,我们每家都会装一个。”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向众人说明着。 隔着怀揣喜悦的人群,他与许果对视一眼,会心地笑了笑。 许果垂下眼睛,转过身进了院子。村民们仍然沉浸在突然而来的喜讯中,高兴不已,七嘴八舌地向小方问着问题。 人群渐渐散去后,炊烟从屋顶的烟囱里一点一点升起,厨房里蔓延出饭菜的香气。 “真好啊。”夜里二花踩着外面的灯光走进来,钻进了被窝,也依然趴着不睡,伸头朝外面出神地望,“外婆最喜欢月亮圆的那几天,因为晚上到处都会亮亮的,看什么都亮堂。” “以后不用等月圆了。”许果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睡吧。” 她却还是很精神,翻身坐起,往许果这头靠了靠:“许老师,你说,它是天上的星星被摘下来的吗?不然怎么会自己发光?” 许果也由不得地“噗嗤”一笑:“那是太阳能板。” “太阳能?”不过山村小学二年级的孩子,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新鲜的词汇。 “它白天会吸收太阳光的能量,转换成电,存在蓄电池里,天黑以后就靠这些电来发光。”许果也裹着被子坐了起来,耐心地向她讲解着其中的原理。 “噢……”二花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点她就明白了意思,“好神奇,原来是这样,老师你懂的好多好多。” “老师懂的并不多。”许果摇了摇头,捋着她细软的头发道,“这点东西课本里就有,只要读书了就会知道,以后你会学到的。” “读完六年级,我也能像老师一样懂这么多吗?”她天真地问,“大舅舅说,女孩子家迟早是要嫁人的,他让我没事不要老是看没用的书,帮外婆把那些玉米种种好……” 许果有种窒息般的压抑,她听着墙上“滴答滴答”的秒钟走动,沉默了半天。 她问这孩子:“你想不想出去?” “出去?”二花没听明白,疑惑地看看窗外。 “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去大城市里。”许果说,“城市里的路又宽又阔,全是外面这种的漂亮路灯,望不到头,数也数不……”她没说完,“阿嚏!”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有人想你了。”二花看着她笑,原来这种说法,在哪里都有。 有谁会想她呢?即使有,也是抱着怨恨的吧。许果一面想着,一面拿起搁在床头的手帕擦了擦眼角。这山上昼夜温差大,白天是盛夏,夜里就是深秋,冻得人冷嗦嗦。 “城里都是这样的灯吗?数也数不清。”二花接着她先前的话念叨着,眼神亮晶晶,“那该要花多少钱呀……” “睡觉吧。”她丢下手帕,扶着孩子躺下,帮她盖好被子,“好好读书,一定要好好读书。” 小方没有说大话,大批的牛车接二连三上了山,运送来了各种建路灯的材料。 村长家门前的告示栏上,也张贴了招聘修路工人的启事。 许果为几个不识字的小伙子读了那启事的内容,与他们寒暄着道别后,走向学校,准备迎接新一天的工作。那路灯的安装工作优先从学校开始,已经有几个工人在校门前掘开泥土,往里面埋供电设备。 “许老师,早。” “早,辛苦了。”许果朝他们点点头,进了校门,走出几步路,听到身后响起一个空灵而嘹亮的声音。 “请问,村长家要往哪个方向走?” 许果原地定住。 这个声音…… 她回头看去,其中一个工人指明了方向:“一直走就好,你不是这里的人吧?也是来做工程的?” “我不是,我只是来找人。”来人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她精神奕奕,一身专业的登山装备包裹着她颀长而妙曼的身型,“你认识吗?他叫沈星柏。” 他叫沈星柏。 我只是来找人。 寥寥几句在许果的脑海中直打转,那工人已经恍然大悟:“你找沈先生啊,他就在……” “辛爱!”许果叫了一声。 他们一起转过头来。 辛爱这时才看到许果。 “是你。”辛爱歪过头,陌生而仔细看了她一眼,走过来。 这眼神,和这两个字,饱含很多复杂的情绪。 旁人只是看个热闹:“你们认识啊。” “认识的。”辛爱偏头笑笑,何止认识。 许果就是从她的手里,抢走了沈星柏。 他们才是所有人眼中的一对。 她和他青梅竹马,从小出席各种社交活动都是绑定在一起,学校文化祭上出演英文话剧,她是公主,他就是王子。他们共同出席慈善晚会的一张合影,在网上广为传播,尤其被他母亲的影迷大加赞赏:简直是活生生的偶像剧,金童玉女也不过如此。 是她,他的白月光。 “我带你去找他。”许果把辛爱领进办公室,要过她揣在背包上的蓄水杯,倒满一杯开水,“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许果走向了教室,晨读早已开始,学生们各自朗诵着课本上的生词,还有几个偷偷摸摸地在吃早点。 “老师要出去一趟,你带一带领读,维持一下纪律。”她弯下腰,低声在班长的耳边嘱咐。 辛爱在看她办公室墙面上的排课表,听见她进门的声音,问:“你怎么会来这里教书?” “学校里看到发传单的,就来了。”许果走过去,替她拿起她的登山包。 很重,沉甸甸的,旁边的网袋里还插着帐篷的支架。她吃力地提在手里,嗓子不偏不倚地痒,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你拿不动,我来。”辛爱直接要过去,毫不费力地背到肩上。 许果好容易止住了咳嗽,看着她鞋面的泥土:“你自己走上来的吗?” “跑上来的。”辛爱淡淡一笑,先她一步,走出去。 辛爱这些年,一直在旅行。 没有沈星柏,她活得依然精彩,马拉松、登山、摄影、写游记……她出了书,在网上小有名气,还被综艺节目邀请着做了几期访谈,以不俗的谈吐俘获了无数好感。 这样一个女孩,连许果也觉得,她值得被爱。 “我听说阮女士在这里投了一个公益项目,沈星柏负责前期的部署。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有一些投资方面的事情,想向他咨询。”辛爱随许果走在路上,不忘解释。 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拿出相机对准山巅缥缈的雾气。 “我没有误会。”许果看着她线条优美的脖颈,那里的皮肤是闪着健康光泽的小麦色,极有魅力。 辛爱的模样变了很多。 第一次见到她,就是那个年纪的女孩最梦寐以求的长相。小头小脸,四肢修长而舒展,阳光下的面庞干净而细腻,不见半分油光,是素白的象牙色。如今她变成现在这样,许果却由衷地觉得,她更美了。 “前面就是他住的地方,那个房子就是。”许果指一指远方的停机坪,“自己去找他吧。” 她的任务完成,要及时撤离。 “不一起吗?”辛爱略微意外后邀请。她语气中带着疑问,以及揣测。 许果帮她把背包的拉链拉好:“我要回去上课了。” 她刚要走,就被一个人叫住:“果果。” 沈星柏从旁边的岔道中出现,许果是措手不及的。忘了他有早起的习惯,这个时间,他向来不在屋子里。 等到他看到她身边的另一个女孩时,那眼神就变得让人难以捉摸。 “辛爱?” 此时此刻,这样的三个人站在一处,彼此的关系难以言说,再也没有比眼下更微妙的气氛。 刚才还优雅、自信的辛爱,眼底的目光也有些不大自然起来。 “好久不见。” 只有在沈星柏面前,辛爱才会难得地失态。 “辛爱有事找你,我把人带到了,先走了。”许果转身就要跑,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许果你别走。”沈星柏声音里不带一点感情,牢牢地把她攥着,她感到手腕一阵勒紧。 “好了。”辛爱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抿了抿唇,不自然地对着沈星柏笑了一笑,“其实,我是来看许果的,她的电话打不通。我猜想着,你在的地方,一定能找到她。”可她刚才分明说,是来找他。 沈星柏的面色变得阴沉,看向她的目光,冷冷的。 当年,也是这么倔强,所以他们才会彼此误会,擦肩而过。许果可惜地想着。 这一次,许果不想再趁虚而入,把别人的的东西据为己有。 她用力挣脱沈星柏的束缚,告诉对方:“辛爱,我们两个早就分手了。” 8.出走 “许老师,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校长走进办公室,把两只橘子放在她的桌上。 “谢谢校长。”许果忙提起红笔,墨水在作业本上洇开了一大片红色,她赶紧抽了张草纸去擦。 校长一时没走,转头看看她:“脸色不太好啊。” 耳边嗡嗡的一片,校长的话仿佛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许果丝毫没有听进去,呆呆地清理着作业本上的墨迹,没有回答。 这个点,不知道沈星柏和辛爱怎么样了。 在她说出那句“我们已经分手”后,沈星柏瞬间就放了手,他的目光太吓人,要把她吃了一样。 许果是落荒而逃。 还好,让她逃了。 只要辛爱和沈星柏两个人,能够心平气和的谈一谈,那些微不足道的误会总能解开吧。 他们会有重修于好的一天吗?也许很快,沈星柏就会离开这个地方,把事情都交给他的助理打理。 那样,许果就不用再看见他。 见不到人,很快就不会日思夜想。 总有一天,要把他彻底忘记,她就能解脱。 就能解脱…… 许果想着,手不觉用错了力,吸满墨水的纸在作业本上一划,又晕了长长一道。 “许老师?”校长担忧地提醒。 “啊?”许果如梦初醒,抬头看看他,又低头看看桌面,“噢……校长我批作业呢,您有什么事吗?” 校长欲言又止,还是没有问,只是道:“噢没事,许老师,你注意休息,别太辛苦。” 他说完要离开办公室,一转身就撞见了要进来的学生,被叫了声:“校长好!” “吓我一跳。”校长笑笑,点点头,走出去。 “许老师。”学生走到许果的办公桌前,是二花。 许果把蘸水笔盖上,换了只中性笔:“找老师什么事?” 一只药盒递到了面前。 “沈哥哥让我给你的。”二花想了想,解释道,“我昨晚看你打喷嚏,担心你是着凉了,刚午休的时候就上后山挖点草药,结果遇到了他。” “他……”许果一晃神,沈星柏此时此刻,不是应该和辛爱好好呆在一起么? “嗯,沈哥哥一个人在那里,说是勘测地形,他好厉害,什么都会。”二花自顾自地说了一堆,扭头看许果,“老师你怎么啦?” “哦。”许果回神。 她摸摸自己的脑门:“老师没事,不用吃药,没事,没事。”然后,拉开抽屉,把那盒药丢进里面合上。 “你回教室去吧,快上课了。”许果道。 二花奇奇怪怪地走了。 许果把脸埋进了双手中,搓了搓。她中午没睡觉,忽然感到困意汹涌。 “许果?” “许果!” “许果,看见小爱了没有?” 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夹杂着一串银铃似的女孩笑声。 杂乱的脚步走到她的面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味道。 许果揉了揉眼,转过脑袋,从座椅上坐起,抬眼看见了女生胸口制服上绣着的汉字:静安中学。 她想了起来,她的高中,就是在静安读的,这是全纪城最好的学校。 “辛爱不见了吗?我没看到她。”许果刚睡醒,迷糊地看着四周的环境,昏暗的光线下,到处堆着一箱箱杂物,原来是她帮忙准备着演出的道具,结果一不小心在道具室睡着了。 “彩排就要开始了,怎么办呢?到处不见她人。”一个女生手中抱着白纱礼服,另一个女生手中则提着一双晶莹剔透的玻璃高跟鞋,精巧而夺目,那是辛爱为着这次话剧《灰姑娘》找了专人定制的。 “诶?不然,许果你来替她上吧?”又一个人突发奇想,提议道。 这话一出,女生们纷纷应和:“啊,好哎好哎!” 突如其来的拾掇让许果感到很不知所措:“我吗?不行,我不行,你们找别人吧。” “为什么不行?很简单的,不用演,只是先让你上台走个位而已!你难道不想穿穿这么好看的衣服吗?”她们鼓励道,“你是小爱的姐姐,跟她最要好了,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帮帮她吧?” “真的?”令许果真正心动的是那一句——她们说,她跟辛爱最为要好。 在此之前她总是隐隐地感觉,辛爱好像并不太喜欢她,会不会是因为她们这姐妹关系是异父异母的缘故?但她真的很想很想成为辛爱的好朋友。 “那好吧。”许果起了身。 女生们高兴极了,七手八脚把她按回去:“先换衣服,把鞋也换了。” 许果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今天会对她这么热情,在平时,她从来都只有被这些成绩优秀的女生孤立的份。 她也就十分开心,在她们的面前,脱下了鞋子,接过了那双水晶鞋。 好漂亮的鞋。 梦幻般的透明颜色,尖尖的窄头,音符般的鞋弓,鞋跟的高度是恰到好处的优雅。 日剧里说,女人都应该拥有一双好鞋子,它会把你带到想去的地方。 眼前这一双莫过如此吧。 “这鞋我穿小啦。”鞋上了脚,许果才发现尺寸不合适。 鞋是量着辛爱的脚做的,她的骨骼纤细,脚背也比一般人来得窄。许果刚要脱下,忽然听到一阵快门按下的声音,伴随着闪光灯:“咔嚓,咔嚓!” 几个女生对着她从各个角度拍起了照,拍她卡着鞋子的脚,还有无措的脸。 “你可以削掉脚后跟呀,反正当了王妃以后就不用走路了!哈哈哈哈哈哈……”嘲弄的笑声响彻了狭小的道具室。 “快,把这张’灰姑娘的恶毒姐姐’,发到班级群里去。” 她们的态度变得这样快,许果措手不及,愣在那里。 “你们在笑什么?”门被人推开,真正的灰姑娘走了进来。 “小爱你来啦!”女生们婷婷袅袅地围上去,一个一个,笑嘻嘻的。 辛爱的目光扫到许果,她触了电般地丢下了那双水晶鞋。 辛爱顿时明白了是什么情况,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怪是好笑地走过来:“你们捉弄她干嘛?鞋穿来穿去不脏吗?” 一瞬间飞沙走石,画面迅速地切换,等许果反应过来时,她正坐在教室的角落里。 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瞠目结舌地看向同一个方向——辛爱站在讲台上,用一种愤怒而不解的语调问教室门前的人:“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辞演。”那个人表情淡然,双手插兜,无谓地转过了身。 “沈星柏,你站住!”辛爱倔强而骄傲的脸高高仰起,她咬着牙,“我们这么多人准备了这么久,你说不演就不演,是为了她?” 她。 所有人的目光眨眼切换了方向,聚焦到罪魁祸首——许果身上。 她莫名地左看看,右看看,受不了这些目光,一骨碌蹲下去,钻进了桌子下面躲了起来。 她捂着头,听见少年冷淡的声音:“你可以去找别人。” 梦境戛然而止。 一只手伸向了许果捂在脑袋上的手:“许老师,该上课……许老师?” 迷蒙中被人搬动,有人摸了她的脉搏。 “老师说没着凉,不吃感冒药。”二花在耳边抽抽嗒嗒。 许果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想起来安慰她,却怎么也醒不过来,眼皮子抬不动。 又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道:“许老师这不是着凉,她被毒虫咬了。” 毒虫么,许果朦朦胧胧地回想,没什么印象,这山上丛林茂密,潮湿多雨,繁衍着各种各样的虫蚁鸟兽。 她倒是没少被蚊子叮过,大概是混在里面,她没在意过吧。 许果想着想着又睡了过去,村医煎了草药,她意识模糊地被灌了一碗,昏昏欲睡。 “说是喝过药了,应该不会有事吧?”小方领着沈星柏走向许果的居所,快到门前,提心吊胆地安慰他,“当地人也经常挨虫子咬,都是那个老大夫治的,不碍事……哎!” 男人撇下了他,大步朝屋子里跑去。 “沈哥哥?”二花意外地从床前站了起来,很快就被一股莫名的气势所震慑,退到旁边让开。 女孩在床上睡得很熟,嘴唇没什么血色,沈星柏注视着那张宁静的脸,慢慢坐下。 小方跟了进来,忐忑地叫了声:“沈先生……”他小声支使了二花,“你先出去。” 就见沈星柏俯下了身,侧过耳朵,贴近了女孩的唇。 那双苍白的唇瓣轻轻动了动。 她在说什么?那么微弱的声音。小方皱着眉头,也暗暗走近了几步,竖起耳朵。 等听清了她重复的呢喃,他脸色大变。 “别管我,沈星柏,你别管,管不了的……走吧,我不要你了。” 她没醒,仍然紧闭着眼睛。她说的是梦话?似乎还很痛苦,念叨着这句以后,又期期艾艾地叫了起来:“妈,妈妈——” “滚。”沈星柏吐出一个字。 小方傻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是跟他说的。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安静得如同死寂。 许果昏迷中,感到唇上一痛,被人重重地碾过,又以轻轻的浅啄画了句号。一个冰凉的额头抵在了她的额头上:“你真狠心。” “许果,你知道心被掏空的感觉吗?” 9.出走 悠长的梦境过后,许果醒了过来。 入眼就是无边无际的黑夜,纯粹的黑,让她一度怀疑自己失了明,伸手去抓。 一动,就碰到了身边的人。 他本能地有了意识,握住她的手腕,声音里还夹带一丝半醒的惫懒:“我在。” 是沈星柏。 “别乱动。”他说这话时,应该是彻底醒了,声音清朗不少。 许果这才察觉到自己的手背上还插着针头,微微刺痛。 灯光打开,房间里恢复了光明,原来只是天黑了。 她被人扶着坐起身,花了一些时间适应刺眼的光线,整个意识钝钝的,看见床前的男人,并没有感到很惊讶。 毕竟,梦里面都是他。 醒来以后,又见到这个人,好像并不需要那么多的心理准备。刚才他在她的梦里说了什么? 她朝四周看去,这环境很陌生,白茫茫的,整洁而干净。 不像白水村粗糙又原始的灰砖和红土。 “你在医院。”满满的一杯水被修长的手指托着,送到了唇边。 她这才感到口渴,非常非常。 温热的液体浸润了干涸的喉咙,柔软的指尖摩挲过了她的下巴,帮她拭掉了漏出来的水滴。 白水村没有医院,当地人生病都是自己采药,或者走二里山路,到赤脚医生家里去。 那么,她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方?许果抬起眼皮,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他仍然在擦拭着她狼狈的嘴角,另一只手托着水杯,喂她喝水,专心致志,仿佛这是眼下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许果微微挪开,他这才放下了杯子,随手搁在床头,抬手调缓了点滴的流速。 “看什么?”目光没放在她身上,他看着那点滴瓶子问。 听不出话语里有好情绪,有一股隐隐约约的脾气。 “我怎么会在这里?”许果抚着自己的额头,昏昏沉沉,她这是睡了多久? 沈星柏没有回答,门在这时被轻敲了两下,小方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一见病房中的情况,“哟”了一声:“许小姐醒啦。” 他手里提着个大塑料袋,满当当的都是东西。 “我从门缝看到里面灯开着,才进来瞧瞧,许小姐什么时候醒的?吓死我了。”小方一面说着,一面走过来,把袋中的水果一一摆到床边的推车篮里,“村里那大夫给你喝了药,你反而烧得更高了,还好沈先生及时把你送过来,医生给打了一针血清,说能不能醒要看你的造化,你没看到沈先生当时的脸色……” “小方。”沈星柏出了声,不高不低。 小方立刻反应过来,噤若寒蝉,好半天才战战兢兢地小声道:“……哎。” “你可以下班了,去吧。”沈星柏从水果堆里拿出一只芦柑,握在手里。 “噢,好,沈先生您有事吩咐我哈——”小方小心翼翼地往外走,不忘回头喊许果一句,“许小姐,那我走啦。” 许果轻轻地对他一笑。 门关上后,她伸了手:“我自己来。” 沈星柏没理会,慢条斯理地剥着,细心地去掉了果衣上的白色筋络。 “要我喂你吗?”剥完后她迟迟不接,他才沉声问了一句。 许果这才从他手心里拿起橘瓣。 带了一点点他的体温。 “谢谢。”许果说。 不知道谢的是橘子,还是谢他把自己送到这里,救回一条命。 沈星柏见她吃起了东西,目光稍稍和煦了些,不那么难看了。 她吃得慢慢的,一口一瓣,会嚼上半天,腮帮子鼓起,像只松鼠。 从前她的脸蛋称得上丰腴,下巴又是尖尖的,整个看起来,就是一颗饱满多汁的水蜜桃。 许果吃着那一小只橘子,一点一点地想起了她昏迷之前的事情。 也就提起:“辛爱呢?” 沈星柏的眉毛一边扬起,似乎是没提防到她还会问这个问题。 片刻,他说:“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她真是煞有介事地操心,“这么快,不多聊聊吗?” “许果!”沈星柏忍无可忍地叫了她一声。 许果睁着一双黑幽幽的眸子看着他,神色中还抱着病态,看起来有些虚弱。 他紧锁着眉头,终究还是慢慢松懈下来。 “她早走了,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他嘴角挂着微哂,“莫名其妙要来这种鬼地方,自己的书没读好,就要教别人读书。日子也过得浑浑噩噩,稀里糊涂让毒虫咬伤都不知道,差点耽误了治疗时间。别人一副药就吃好了,只有你能昏迷整整两天……” “两天?”许果闷头挨了半天训,并没有什么反应,听到这句话,倒是重视了起来,四处用目光搜寻着日历,“今天几号了?” 沈星柏冷着眼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 是过了两天,再加一个长长的下午。 “我要回去上课。”许果掀开了被子。 被他捉住了双腿,一把塞回去,牢牢掖好。 沈星柏按着她的肩膀,脸色黑得犹如锅底:“这个学校没了你,就会倒闭是不是?” “可是这两天都是我的课……”许果呆呆地向他解释。 “会有人替你上的。”沈星柏声音里有种咬牙切齿的架势,“管好你自己。” 许果被他的表情震慑了一下,没再说话,低头看着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他冷冷地松开。 “许果,好好照顾自己,别再出事。不然,我有理由怀疑,你是在故意博取我的同情,吊着我,好让我不忍心真的不管你。”他丢下一句话,走出了病房。 许果是在一周后出院的。 医生在病历本上“唰唰”几笔:“没什么大碍了,按时吃药,好好补充营养,以后再有什么事一定要及时来医院。” 来接她回白水村的,是小方,他扶着她上了直升机,教她扣好安全带。驾驶室里坐着的飞行员另有其人,却不是沈星柏。那个陌生的年轻小伙特意驾驶着飞机从山脚盘旋了一圈,小方坐在旁边,示意她往下看:“许小姐您看,工程已经通过了许可,在动工了。” 云层下方,依稀可以看见蚂蚁大小的工人在辛勤劳作,村民赶着马群从他们身边走过。 直升机在山顶的停机坪上稳稳降落,许果弯腰走下扶梯,呼吸到山上清冽的空气。 “许老师,许老师回来了!”一群孩子早就看到了飞机的影子,沿着他们滑翔的轨迹,一路追赶,向她跑来。 她笑着张开手,迎接这群热情的孩子。 扶梯降下又收起,直升机在她身后缓缓滑行,再次升空飞向远方。 “老师,你好了吗?没事了吗?”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围着她,东问西问。 二花被挤在最外围,眼巴巴地看着她,进不来。 “老师没事了,让大家担心了。”许果在他们的簇拥下,往学校走去,“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有没有乖乖的?” “有——”他们齐声答道。 许果一个接一个地摸了小脑袋:“真的吗?是谁给你们上的课?” “方老师——”又是整齐而响亮的回答。 原来是小方。 许果欣慰地笑了一笑。 忽然听到二花用她细细的嗓音大声说道:“还有沈老师,他也来过一次。” 沈星柏?这倒让许果意外起来,因为,她一点儿也想象不出他给这群孩子讲课的样子。 “噢……都教了什么呀?”惊讶之余,她不太自然地问。 “方老师教的就是课本上的内容,沈老师只来过一次,不过,他讲的课好有意思。”二花说起来时,孩子们好像有所共鸣,都在吃吃地笑,“原来光比声音跑得快,飞蛾扑火是因为把火当作了月亮,还有噢……原来日本的首都不是东京呀。” “什么?”许果怔怔地反问。 日本的首都不是东京。 回忆像闸门一样打开,潮水翻涌着淹没了思绪。 那是许果转去静安中学后的不久,学校发下了期中考试的试卷。 “没有一个是对的,不会吧,运气这么差?”她看着打满红叉的卷子挠头,似乎听到了隐约的轻嗤,恼怒地一回头。 发出嘲笑声的男生早已偷偷溜走,只剩下靠在那里听歌的沈星柏。 “你在笑我?”许果不服气地扯过了少年的衣袖,“那你来说,为什么我这一题会错?” “我没有笑你。”沈星柏没有表情的眉眼,似惊鸿般惊艳,他顿了一顿,却还是看了一眼她的错题,“日本没有首都。” “怎么会呢?”许果感觉自己的认知被颠覆,抓了半天的头发,又指了下一题,“那这题呢?这题又是为什么?” 他说:“澳大利亚的首都也不是悉尼。” “啊……不是悉尼,那是哪里?”许果很茫然地问。 日本的东京,澳洲的悉尼,这本是人们印象中很想当然的概念。 原来统统是错的。 沈星柏没有立刻回答,一群女生过来,招手叫了他:“沈星柏,该走啦!” 他撇下许果,朝她们走过去。那天,是辛爱的生日,正值期中考结束,他们要在辛家开一个小party。 “我们来打牌吧,输的人要选真心话和大冒险!”切过了蛋糕,送过了礼物,女生们不怀好意地提议起游戏来。 玩的是一种叫做“uno”的纸牌,许果厚着脸皮非要加入一起,玩着玩着却发现了不对。 她们好像在针对沈星柏。 女生们嘻嘻哈哈哈地彼此放水,故意卡着他的牌,看样子是个个都希望他会输。 但沈星柏镇定地一一拆招,将手里的牌打尽。 “沈星柏你还真厉害,今晚一定要让你输一把,你敢不敢答应,如果输了就选真心话?”其中一个女生娇笑着挑衅他,“我一定要听沈星柏亲口承认喜欢小爱。” “你可别闹。”辛爱嗔怪着打她。 她们嘻嘻哈哈地打闹着,这时的许果,做梦似的打出了手里的最后一张牌:“我赢了。” 女生们当即惊呆。 光顾着对付沈星柏,一时忘了许果这条漏网的小鱼。 “那是谁输了?”她们摊开彼此的牌,算着分数,不用算,当然是被她们针对的人——沈星柏手里的牌最多。 “啊啊,沈星柏输了!选真心话吧。”聒噪的女生一把拉过了许果,“你问他,快问他,问他到底喜欢谁?” 她们满怀期待地把她推向了沈星柏。 就连辛爱的脸上也似有似无地挂上了期许。 许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寡言少语的少年。 “沈同学,我想问你——”她拖长了声音,问出自己的问题来,“所以澳大利亚的首都在哪里呀?” 10.出走 屋子里陷入一秒钟的沉寂。 女生们脸上放肆的笑容齐刷刷僵住。 “等等,这是什么鬼问题啦??”有人冲着许果大声嚷嚷了起来,“你这白痴,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你开玩笑吗?” “换一个,换一个!”她们激动又急切地怂恿,手推搡着许果,她缩着肩膀,用可怜兮兮的眼神讨饶。 屋子里吵吵嚷嚷,闹成一团,没有人注意到一双柔软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女孩,翻涌起波澜万丈。 沈星柏看了很久,才轻轻说了一句:“堪培拉。” 屋子里又一下子安静了,女生们一个个傻眼。 许果也怔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反应过来那是问题的答案。 “澳洲的首都是堪培拉。”沈星柏又说了一遍,许果再去看他时,他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平常。 原来是堪培拉呀。许果的心脏不知被什么挠动,勾着她的嘴角往上扬。 “这不算,重问!”女生们一个个垂头丧气,一问一答,输了游戏的“惩罚”已经完成,她们还是要不甘心地无理取闹。 好在,辛先生这时推了门进来,和蔼地提醒:“小爱,出来放烟花啦。” 她们纷纷矜持起来,变回了平时在大人面前那副乖乖女的样子。静安中学的校训,是优雅,和从容,并且富有智慧。这是许果永远也学不会的品质。 “噢,好的,爸爸。”辛爱起了身,招呼道,“大家走吧。” 女生们便簇拥着辛爱,一起到露台上去。 辛先生发现许果还一个人傻傻坐在那里,回过头来笑道:“果果,一起去看烟花吧。” 这时的沈星柏,从人群的最后停下脚步,仿佛是对着空气,说了一句:“走啊。” 许果如梦初醒般“嗯”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起来跟上。 那一晚的夜色很美。 纪城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很多年了,辛先生为了他的宝贝女儿,花了大价钱,搭了空中投影。 流光溢彩的光效在宽阔的露台上炸开,绚烂绽放,映在她的十六岁里。 可最令许果难忘的,还是沈星柏不经意向她投来的瞥视。 他静静的不说话时的样子,眼睛里蕴藏了好多好多的内容,叫人捉摸不透,又很想靠近。 许果觉得他很孤独,就像她一样。 “老师,上课铃响啦。”一只小手在她的眼前晃了两下。 “当——当——”浑厚的钟声从山下传来,白水村小学没有电铃,是学校里负责烧开水的老婆婆每天掐着表去打钟,时间很准,从来没有出过错。 许果“嗯”了一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停机坪上坐落着的那所小房子。 “回去上课吧。”她收回目光,双手搭在孩子们的肩上。 在白水村有一种风俗,大病初愈的人要在脸颊上抹两道红油彩,以此讨个好彩头,寓意为驱邪,百病不侵。 那天夜晚,村长家门前点起了篝火,人群围着许果团坐,村里的老阿妈用红土调了胭脂,抹在她的脸颊两边,还帮她编起了头发。 老阿妈的动作很轻柔,偶尔不小心牵扯到几根打结的头发,也只是让人觉得有些痒痒。许果乖乖地让她编着,发现大家都在瞧着自己,那是一种很善意的目光,不会给人带来不舒服的感受,她便冲大伙儿友好地笑着,他们也跟着她一起笑。 忽然有人说了句:“沈先生来了。”许果头发被人把着,没法动,只看见众人一个个都仰头看过去,随着来人的靠近,视线慢慢往上抬高。 “您这边坐。”村长的声音在身后响着,窸窸窣窣的动静过后,她的身边坐下一个人,然后,又是一个。 “许小姐,脸上涂的什么呢?”小方的大长脸迎面投入眼帘,把人吓了一跳,他大大咧咧地问。 许果惊魂未定,眼角的余光中,隐隐约约地还有一个清隽的侧影,坐在小方的另一边。 他一坐下,好几个小孩子都围过来了,扑在他的背上:“沈老师!” 原来中学时一张冷脸能吓哭小孩的沈星柏,其实这样讨孩子的喜欢。他捞起其中一个小瘦猴,搂在身旁,跟捞起一只撒欢儿的猫没什么区别。 玉米在火堆里烤得焦黑,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粮食酒也煮得热热的,散发着阵阵香味。 二花牵着许果的手,唱起歌来,这样一个瘦小的身体,平时说话也糯糯的,歌声却嘹亮而悠扬。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哥啊/哥啊/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情歌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嘴里唱出来,显得过于稚嫩,听不出情.欲的味道,愈加的纯净。 许果用袖子裹着滚烫的玉米,对着那排黑乎乎的玉米粒一下一下地吹着气。 月亮上了树梢,孩子们陆续被大人们领回家去,火堆烧得越来越旺,围着的人却渐渐少了。 除了许果,他们大多都喝了不少酒,酒力不支,半睁着朦胧的醉眼互相依偎着。还有几个,干脆躺在了地上,呼呼大睡。 小方大着舌头跟村长划拳,嘴里含糊不清:“都是兄弟,都是兄弟……”又一口酒下肚,他揉了揉脑门儿,边问着“厕所在哪儿”,边跌跌撞撞起了身,胡乱地朝着一个方向走过去。 许果眼前一空,身边少了个人,视线忽地变得敞亮。 她机械地用手指掰下玉米棒上的谷粒,正要往嘴里丢,肩膀一沉。 一个人的脑袋倚在她的身上,伴随着淡淡的酒味,她手指揪紧:“沈先生?” 四下看去,众人都已经东倒西歪,没一个是清醒着的,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俩此刻的亲密。 她编起的发辫被握了一簇在他的掌心,无意识地把玩。 沈星柏抵着她的肩头,微醺中低语:“就一会儿。” 呼吸在耳畔一声平稳过一声,变得安详。 许果从不自然到慢慢放松。 小方去厕所吐完后,哼哼唧唧、昏昏沉沉地走回来,眼睛眯着,似在梦游。 路走到一半,不经意睁开眼,看到倚在一起的两个人,脚步一顿,表情憨憨地冲着他们笑了,一脸滑稽的醉态。 这酒是有多醉人呢?酒量如沈星柏,也会神志不清。 许果拿起地上散落的瓷碗,倒了浅浅的半碗,捧到唇边尝了一口。 又苦又辣,一入口,舌头就和喉咙一起燃烧起来。她抬手擦了擦唇瓣,克制地小声咳嗽,生怕吵醒了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拿过了她手里的碗。 “沈星柏。”许果呆呆地转头。 然后,看着他倚在自己肩上,仰起头,就着她喝过的地方,一饮而尽。 “别喝了……”许果垂下眼皮,幽幽地提醒。 这个时候,歪倒在地上的村长,动了动,她心一慌,推开了男人。 村长咂了咂嘴,嘟囔着:“怎么睡着了……”坐了起身,抬头一看,“沈先生,还喝吗?” “不了。”沈星柏已和许果拉开了距离,他伸手去扯起了坐到地上的小方。 “您酒量真好。”村长吃惊地赞叹了一下,然后去叫醒其他人,“时候不早,大家是该回去了。” “许小姐我送您啊。”小方手吊在沈星柏的肩上,自己都应接不暇,还要自告奋勇。 “不用了,”许果回头笑笑,“有路灯,你担心什么?” 从这里到她住的地方,一路都亮着温柔的灯火。 许果回到家中时,二花还没睡,屋里屋外都一片亮堂。 她走到门前,发现满是缝隙的旧木门被换过了,新的门板结实而坚固,刷着薄薄的一层桐油,推动时不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几扇窗户也都换了一遍,挂上了素净的窗帘。 “老师。”二花期待地看着她,从她眼中找着惊喜。 许果抬起头,看到屋梁上掉下的络子,吊着一串又一串的香包,散发着淡淡的药味。 “这是什么?”她问。 “防虫用的,虫子闻到这个味道,再也不敢进来了。”二花成就感满满地说,似乎在讨她的表扬。 许果再次左左右右环视了一遍,天花板上的边边角角也不见了陈年的蜘蛛网。 “告诉老师,这些都是你做的吗?”她又问。 “……嗯。”二花点了两下头,又有些犹豫,再看向许果时,把脑袋摇了摇,“不是啦。其实是……沈哥哥跟我说不用告诉你。” 许果手摸上她的马尾辫:“知道了。” 从进门起就猜到了,能够做到这样无微不至的,还有谁呢? 人人都觉得沈星柏是个性子淡漠的人,在静安时的那些女生,心里渴望着他,却也恼着他,嫌他太不近人情,好像一朵,高岭之花。 其实他的心肠很软,抓住了这一个弱点,许果不知不觉,霸占了他这么多年。 “老师,你是不是不高兴?”孩子小心地问她。 她没有说话,瞧着屋外的微光,默默地想,那是灯光还是月光? “老师你不要不高兴。”二花又怯怯地说,“我觉得,沈哥哥是喜欢你。” 11.出走 “好了。”许果捏着她小小的肩膀,翻转过去,推她去床上早睡。 孩子被塞进了被窝,一双天然无害的小鹿眼眨巴、眨巴:“你不相信我吗?” 许果笑了笑,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瓦解,消融。 “傻瓜你还小。”她替她掖好被角,发现被子晒过了,蓬松而柔软,她的心也一样柔软,“知道什么是喜欢啊?” 她说话的时候,手掌不经意地按到了床头的桌子,突然亮起的灯光把她吓了一跳。 许果偏过头,凝神去看那盏自动感应的夜灯。 橘色的暖光笼罩着一方小小的角落。 “什么是喜欢,许老师?”这会儿的二花,双眼弯成了新月。 “老师……老师也说不好。”到现在也都说不好。许果匆匆说完那句话,怅然若失地走了出去。 多年以前,放学后的教室,许果叼着笔杆,歪着脑袋,一脸茫然地拼出笔记本上的那个单词:“c-r-u-s-h……” “crush,镇压,挤碎的意思,还有一种隐喻。”夏日的午后风平浪静,坐在对面的少年,目光有一丝微妙的波动,“短暂,又强烈的爱。” 许果抬起了头,笔杆还被她咬在嘴里,呆滞的表情,映衬得她的门牙小巧又可爱。 沈星柏眼睛下有痣,他垂着睫毛的时候,有一种快要掉下眼泪的深情款款,十分的迷人。 为什么有一种被电到的感觉?许果想。 正经一点,他是在讲解单词,并不是在说情话呀。许果想。 许果满脸通红地把脑袋埋进了书本:“噢……” 喜欢,还是不喜欢,日子都是照样在过。 许果从村长家的电视上,看到了新闻。那台村里唯一的电视机,只能接收到零星的几个电视台,白水村的公路项目,上了央视的新闻联播。 “著名女演员阮棠日前为贫困村捐赠盘山公路,村长流泪致信道谢……” 荧幕上还贴出了网友的评价,满满都是赞许。 镜头里,气质优雅的女艺人面对记者的话筒,官方而得体地回应捐款事件,称自己做的只是小事,不足为道。 村里的大妈大婶围在堂屋里,不时地用手绢擦眼:“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点儿也没老啊,眼睛还是那么好看。” 能作为正面形象上央视的新闻,是何其风光的事,阮女士看向镜头,没有想当然的意气风发,反倒能从眼神里找到一点点惆怅。 作为母亲,她应该是舍不得儿子到这偏远的山村做这费力不讨好的项目吧? 她应该也有在心里面,静悄悄地埋怨许果吧? 她五岁走红,二十岁拿影后,二十二岁开了巡回演唱会,三十岁和青梅竹马结婚,如此顺风顺水的人生。唯一的缺憾,可能就是她这个总是不快乐的儿子。 大伙儿看完了电视新闻,有说有笑地议论着女明星以前的电视剧,走出了村长家。 许果跟在人群中,慢慢地走。几缕夹杂着沙粒的风,迎面刮到脸上,她眯了眼睛。 “刮东风了,要下雨啦。”村里年长的妇人看着天道。 许果也抬头望天,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日头,白水村迎来了雨季。 大雨是从半夜开始下的。清晨醒来的时候,耳边充斥着“噼里啪啦”的雨声,许果睡眼惺忪地披着衣服爬起来,拉开窗帘看外面,到处都是汪洋的河流。 她和二花共撑着一把伞,搀着她的小手,踩着泥泞的土路走向学校,绕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水坑。好不容易到了教室,原本就不多的座位,空了好些。 这么多学生都没来。 许果点起其中一个空位旁的孩子:“郑航,你妹妹呢?”一家的两个孩子,来了一个,另一个却不在。 “老师,芬芬去帮阿妈给地里搭棚子了,不然大雨要淹掉那些果树,今年就没收成了。”小男生回答。 许果脑海里浮起那个小女生的模样,这里的女孩都是体型瘦小,豆芽菜似的。 这么大的雨。 她问:“你怎么没去帮忙?” “阿妈说不能耽误学习。”这孩子回答得理直气壮。 许果环视了一遍班里缺席的情况,若有所思,没继续往下问。 “坐下吧。”她转身开始板书。 雨下得没有消停,傍晚放学时,河流汇聚成了海。 虽然是在山上,学校地势却属于低洼处,许果举着伞和学生们走到校门前,外面已被一条长长的水沟淹没,和不远处的池塘融成一体。 “今年的雨比往年下得都大。”二花站在水沟前,感叹了一声,弯腰挽起了裤脚,露出纤细的小腿。 许果拉住她跃跃欲试往前趟的脚步:“别去,危险。” “淹成这样了。”校长也撑伞走过来看了看,一阵不知所措。 骤急的雨点打在水面,溅出朵朵的水花。 “快看——”一个孩子叫了一声,指着远方。 许果闻声远眺。 如瀑的雨幕中,高挑的男人走得从容,从头到脚不见一丝被风雨吹打的狼狈感。小方紧紧跟在后面,一手撑一把防风的黑伞,其中一把遮在他的头顶。 “方老师,沈老师!”一群孩子纷纷变成了长颈鹅,伸头去看。 下个雨,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这样兴奋,孩子就是孩子。 隔着水沟,村长费力地大喊了一声:“沈先生。” 沈星柏远远招了招手。 “回去吧,雨太大了。”校长举高了手臂,大幅度地挥手。 也许是雨声太大,那两个人都错解了校长的意思。 他们置若罔闻,一直走到了对面。 小方把其中一把伞递到沈星柏的手里,他接住,脚步却没停,一脚踏进了水沟。 孩子们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水沟很深,他走过来时,水没过了腿弯。 “张校长,您老腿脚不好,来我背你过去。”小方也从那一头跟到了这一头来,笑着伸出了手。 “不敢不敢,使不得使不得。”校长受宠若惊地摆了摆手,小方伸手一扛,毫不费力地上了肩,孩子们顿时哈哈大笑。 小方把老人家送到了对岸,校长用力握了他的手,接连鞠躬:“谢谢谢谢,你们这真是……谢谢。”转头再看,沈星柏也抱起了一个孩子,踏入水中。 “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小方又趟回这一边,响亮地叫着。 孩子们接连过了水沟。 许果目送着他们各自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欢声笑语消失在雨中。 只剩下她和她的女学生。 “来,二花。”小方亲昵地喊了一声,转过了身,腰往下弯,“方哥哥来背你。” 二花开开心心地跳上了他的背,他趟着水,把小小的女孩驮过了岸。 许果伫立在原地,沈星柏就在跟前。 “你……”她看着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也许是她想太多,就为着背她一下,他先背了那么多的孩子。 “哎!沈星——”一个措手不及,她整个人腾空而起,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雨已经小了很多,几缕雨丝飘到头脸,绵长,缠绵悱恻。 这又明明不是春雨。 “帮我拿一下伞。”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许果睁开眼睛,看见他横在自己背后的手臂,从他的手里接过伞,举上了头顶,然后收起了自己的那把。 他双手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在雨中,趟过了河流。 二花和小方,站在对面等他们过去,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表情。 都是憨态可掬的笑。 许果不去接触他们的视线,闷头抿着唇不语。 沈星柏的怀抱沉稳而温暖,他的呼吸声缠绕着她,那样清晰。这短短一道水沟,快要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一上了岸,被放了下来,她就撑起了伞,求救似的拉过了二花,钻到了另一边。 “许老师,带学生去我们那吃晚饭啊,好久没吃过新鲜的小黄鱼了吧?”小方早有预谋般地提议道。 许果刚要拒绝,他哈哈一笑:“别回去了,您那地方已经被淹成一片了,路上全是这种沟。”天知道,为什么他会满脸的幸灾乐祸。他又说,“去吧去吧,昨儿个我还在县城里买了一筐樱桃,真不容易,又大又甜。二花,你吃不吃樱桃?” “樱桃。”二花重复了一下,没敢表态,只是忽闪着眼睛朝许果的脸上望。 许果心情复杂地望向回家的路。 小方并不全然是在胡说八道,坑坑洼洼的水沟铺叠出视线之外的之外。 沈星柏走到了身边。 “二花。”他的手扶过她被雨淋湿的一侧肩头。 孩子抬起小脸,光滑的额头上也挂了几颗零星的水珠:“沈哥哥。” “乖,”他轻轻地道,“到小方哥哥的伞下去。” 12.出走 小方很上道地招招手:“过来二花花,我俩一起。” “二花——”许果制止不及,她低头就小跑过去了,伞下立刻没了人。 “想被淋湿吗?”身边的男人提醒。 伴随着尾音的降落,一颗冰凉的水珠打在了头顶,许果这才慌慌张张地仰起了脸。 长时间的暴雨过后,伞面已经不堪重负,零零星星往下渗起了水。 一道影子遮蔽了面前的视线。 沈星柏手中的长柄雨伞向她偏了偏:“过来。” 许果犹犹豫豫地刚朝他走了一步,就被他伸手一揽,拥进了怀中。 沈星柏搂了人就走。 小方见状,忙不迭地拉着二花跟上。 小方步子大,二花跟得有些吃力,小短腿只差蹦跶起来,他走着走着,却还要跟她说:“二花我们走快点儿吧,雨等会儿又要下大了。” “哦,好的……”虽然这要求很为难,二花还是点了点头,刚准备跑动起来,小方把伞递到了她手里,蹲下身,一把扛起了她,在雨里狂奔。 许果刚推开沈星柏的臂弯,跟他保持了一点儿距离,就感到有一阵风从身后蹿了过去,张着嘴巴叫了声:“慢点儿,小心啊。” 没人回应,不一会儿,那两人就没了影儿。 只剩下他们还在雨中,慢慢地走。 雨应该下大一点儿的,哗啦啦的雨声占据整个世界,震击鼓膜,起码不会那样单调无趣。 然而,这雨势越发小了下来,要停不停,显得周边一切分外宁静。 仿佛这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 许果的目光无处安放,瞟来瞟去,看被雨浸润的草木,看远处模糊的山峦。 那束目光又在眼前停了片刻,沈星柏握着伞柄的手,指关节上横着几道触目惊心的割伤。 伤口已经结了痂,不是新的。 她想起来,自从上次篝火过后,一直没再见过他。 都这么久了。 她鼓起勇气开口:“你的手怎么了?” 回答她的只有绵密的雨声。 她以为他没听到,然而隔了一点时间,他答了:“不小心碰的。” 模棱两可。 碰了什么,也没有说。 “怎么碰的,伤成这样?”许果又问。 她本意是关心,他声音却凉凉的:“你在意?” 许果的嘴唇便抖了抖。 “……不在意。”她说完,还要画蛇添足,“只是问问,我不关心。” 一声轻笑传来。 雨点骤然又大了,“噼啪”着从天而降,盖过了一切声音,谢天谢地。 到他住的山顶,也就里来路。 许果先一步进了屋,沈星柏收了伞,用力地甩了甩伞面上的水珠。 “老师!”坐在屋里的二花伸过头来,小方也起了身,到跟前蹲下,递上拖鞋。 许果换下有些潮湿的鞋子,踏入干燥的棉麻拖鞋里,二花手里捧着两只樱桃,递到她唇边:“老师你吃。” 她抬手接过,一条干净的毛巾又搭到胳膊上,小方道:“您擦擦头发。” 屋子里很暖,她坐下环视,开了眼界。 这房子虽然小,五脏俱全,在这种物质匮乏的地方,电视、空调、冰箱、沙发……一应俱全。电油汀在旁边亮着指示灯,二花的布鞋正架在上面烘烤。 “随便坐,不要拘束,我去做饭。”小方倒了杯果汁给她,拍拍手去厨房。 二花顿时就坐不住:“小方哥哥,我来给你烧火。” 小方忍俊不禁,摆摆手:“哎,不用不用。” 小女孩还是跟进去,疑惑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咦,怎么都没有灶台啊,这是什么?” “这是卡式炉,不用烧柴,二花你去陪老师玩吧……噢好吧,这个蒜头给你剥,谢谢。”小方半推半就,还是接受了帮助。 厨房里充斥着欢笑,沈星柏换了衣服出来,经过她的身边,拿了只干净的杯子,倒了杯白开水。 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微微浮动,她低下了头,听到“咚”的一声闷响,他放下了杯子。 一只手摸到了她的头发。 许果反应过来时,沈星柏已抽过了她手边的毛巾,丢到了她的头顶,替她擦拭了起来。 耳边沙沙作响,轻柔的动作揉着她的脑袋。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许果手忙脚乱去抢,皱着眉头小声叫他,“沈星柏。” “闭嘴。”沈星柏斜了她一眼,手里照旧。 她渐渐顺从,有点无可奈何。 从前他也会这样帮她擦头发,这只不过是他为她做的众多事情的其中小小一件。 沈星柏的动作慢了下来,隔着毛巾,摸到了她的耳朵。 捏了捏她的耳廓,帮她把耳朵也一并擦干净——这习惯性的,再自然不过的动作。 “许老师,这有糖莲藕你吃……”二花刚好捧着一叠白糖藕片走出来,撞见了这一幕,瞠目结舌。 圆溜溜的眼珠转了半天,她噤着声,迅速闪回厨房。 许果也呆了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推开沈星柏,起身跟过去:“需要帮忙吗?” 系着围裙的小方连连推辞:“不用不用,您去外面玩吧,不是有二花打下手嘛。” 许果扭头去看,那孩子用筷子夹着一片糖藕往嘴里送,咬得“嘎嘣嘎嘣”响。 “小方。”许果走到小方的身边,他在“咚咚”地切菜。 “真不需要帮忙。”他笑着道。 她开口问的却是别的:“沈星柏的手,怎么回事?” 那让他一呆。 “您自己问他吧,我也不好说。”小方回想过后,装了傻,继续捡起手里的活,“咚咚咚……” 香气四溢的晚餐上了桌,说得上是丰盛一餐。酥炸小黄鱼,清汤牛腩锅,还用当地的特产腊肉炒了青菜。 二花吃得两眼亮晶晶,许果看在眼里,给她夹了很多菜,在碗里堆成高高的小山。 “许小姐,别光顾着给学生夹菜,自己也多吃点儿。”小方把小炸鱼的碟子换到她的面前,“您看着比刚上大学那会儿瘦太多了。” 许果瘦了不少,倒不是来白水村以后瘦的,是在青春期后,逐渐褪去了婴儿肥。 读高中的时候,她有张粉粉的团子脸,也会时不时为体重烦恼。 在那个年龄,女孩普遍追求骨瘦如柴的病态美,“发育”这个词对她们来说,如临大敌。 “午饭时间刚过,这就饿了?”在第无数次听到“咕咕”的声音后,沈星柏皱了皱眉。 “啊对不起,我只吃了一片面包。”许果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最近在减肥呢。” 沈星柏不语,接过她递来的模拟卷,用红笔在上面批出错误答案。她讪讪地摸了摸空空的胃,又掏出小镜子,左照照,右照照,有点懊恼:“我是不是真的很胖呀?” 明明走在路上,也会有男生上来搭讪的。 转来静安之前,她的朋友们经常把她夸得找不着北:“果果好漂亮哦,果果是小仙女下凡。” 来了静安以后,这些手脚纤细的女孩子们却一口一个叫她:“小肥妞。” “不胖。”许果苦着脸思考的时候,沈星柏回答了她的自我怀疑。 “嗯?”她第一反应他是在安慰自己,却还是高兴地笑了笑,“真的?” 沈星柏也微微一笑,展开他批好的试卷,给她看上面的大片的红叉。 “没有一题是对的。”额头一痛,一个毛栗子甩上来。 许果懵懂地揉揉额头。 “一道题也不对啊?明明很努力去算了。”她拾起那张卷子,一脸无辜。 就见沈星柏面无表情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没好气地说了句:“走。” 许果听话地跟上:“今天不讲题啦?” “晚点再讲。”他用手按了按太阳穴,漫不经心,“突然有点饿。”他说着,脚步也走快了些,许果在原地微微发怔,忽然又听他说:“跟上。” “噢……”许果小碎步跑着,跟上了。 “小方哥哥,原来你们好早就认识呀。”二花从小方的话里,立马就读到了信息。 “噢——哈。”小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龇着牙看沈星柏的反应。 也是为了不给许果制造不必要的麻烦。一开始来这里,他们就假装互不认识。 只是二花跟她太亲了,同吃同住着,小方潜意识里拿这孩子当作自己人看,就是吃不准沈星柏心里怎么想。 好在,沈星柏什么都没说,专心地用筷子剔着黄鱼的刺。 许果也不表态,给二花盛了碗汤:“尝尝这个冰糖莲子。” 二花呼哧呼哧地吃东西,并没有多在意,这事就算翻了篇。 屋外的雨越发大了。 小方去关了门,也关了窗,屋檐下的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砖瓦往外飞迸。 留过了晚餐,他又留人家住:“许小姐,天黑了,路也不好走,要不就别回去了吧?” 13.出走 来的时候,许果预想到的,也是这么个结果。 大的不让走,小的也不想走。二花还坐在沙发上,拿着小方的手机,着迷地玩换装游戏。小方一个男人的手机里,为什么会有换装游戏?可真有他的。 许果走过去,手搭住二花羸瘦的肩膀:“二花。” 小孩子恋恋不舍地抬起了头:“许老师,要走啦?” “该写作业了。”她看见那对眼睛里满满的失落,转过身去,孩子就是孩子。 二花听话地放下了手机,要递还给小方,他朝她使了个遗憾的眼神,又扭头冲许果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引得她偷偷直笑。 许果背对着他们,却不是要出门的样子,她收起餐桌上的剩碗,说了一句:“写完再玩吧。”便端着它们,进了厨房。 两个人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 小方最先反应了过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我来,许小姐,我来我来。” “老师,不用走了吗?”二花高兴之余还要惴惴地再确认一遍。 许果板着个脸,躲开小方抢碗碟的手:“让我收拾,不然马上就回去了。” “噢……好好好,你来你来。”小方傻乐呵着,顺带偏头去瞧一眼沈星柏,要用眼神向他讨个奖励,看到他却呆了呆。 不知什么时候,沈星柏已蹲在门前,拾起了许果的鞋子,拿着只毛刷,仔细地清理鞋面上的泥污。 泥土蹭在他干净的手指上,他丝毫没有在意,拿了毛巾把鞋擦干。 “要不要帮忙呀,沈先生?”小方问。 沈星柏没回答,只顾着刷那双鞋,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 许果整理好厨房后出来,沈星柏已坐在二花身边,辅导她的功课。 “判断轴对称图形不用记那么多,”他点着作业本上的图形,轻声细语,“你看看,可以对折就是轴对称,明白吗?” “嗯。”二花眼睛一眨一眨,听得认真。偶尔抬眼去看他的眼睛,也要为他漂亮的睫毛失一阵神。 那会儿教许果的时候,场面似乎没有现在来的友爱温馨。 “勾股定理,什么是勾股定理?”尤其是数学,许果完全是个一抓瞎。 沈星柏耐着性子在纸上示范推导过程。 “为什么要这么算?”许果诚恳地表示不解,“……噢三角形面积公式呀,我记……记不得了。” “许果你真的读过书吗?”沈星柏捏住她的脸颊,她还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每天上学,就是来逛街?” 她肉肉的脸蛋被挤成奇怪的形状,嘴巴嘟起,费劲地向他道歉:“对不起。” 沈星柏笔一扔,直接放弃了帮她补习。 他去买了一套小学生练习册,给她从小学一年级的算术表开始,重新学。 “沈哥哥,你等一等说再说下一题,这里我有点儿转不过来。”二花一脸凝重地抬手,皱紧眉头思考。 “还是没弄明白。”半分钟后,她苦恼摇摇头,“我是不是太笨了?” 沈星柏一时没答。 沉默让许果再度投去了目光,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门心思地沉浸在其中。 二花以为他这就是默认了,只有沮丧地低下头,继续思考。 “没有,不算笨。”隔了一点时间,沈星柏回答。 意有所指似的,嘴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又说了一句:“你还不算。” 许果没来由地呼吸了一大口气。 “许小姐,今晚你们睡这个屋吧。”夜色渐深,小方领她去房间。 两个卧室,腾了一个给她和她的学生。 小方说着要出去盯一下工程,说是这样,拿伞出了门,就没回来。 沈星柏从衣柜里翻出一叠衣服,递给了她:“先穿着,换下的衣服可以洗了烘干。” 浴室里有热水,暖瀑般的水流淋在头上,有种久违的感觉。到这里支教以来,她一直用水盆洗澡。 她伸手摸到架子上的洗发水,挤在手里,也是熟悉的香味。 沈星柏长情,他用的东西,来来去去就是那几样。 许果穿着不合身的大衬衣出了门,把她洗过的衣服搭在油汀上。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沈星柏在另一个房间里避着,不至于让她拘谨。房门虚掩,她不经意地看一眼,走进她的卧室。 “这被子好轻,还能这么暖和。”二花正稀罕地摸着被角,“这是哪里弹的棉花呀?” 许果被她逗得笑了半天,推着她出去:“去洗洗澡吧,该睡了。” 房间很舒适,许果陷在柔软的羽毛枕里,恍惚间像回到了在鹭大读研的日子。 读书的生活来得辛苦,却也单纯。她总是被导师发配在实验室里,养着一窝窝的小鼠,当时感觉枯燥极了,现在想了想,这日子过得真是容易。 如果可以,沈星柏可能希望她能这样读一辈子的书吧。 许果想着想着,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床头的蚊香液亮着微弱的灯光,她坐起身,小心翼翼地下床。 已经很晚很晚,整个白水村都在沉睡,连外面的雨声都停了。她轻手轻脚地出了卧室,二花还在床那头熟睡着,嘟哝着翻了个身。 她悄悄掩上门。 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 借着一点光,许果立住,看见沙发上坐着的男人。 男人也在看着她。 这么晚,他怎么不在房间里,要一个人坐在客厅? 一束灯光亮了起来。 沈星柏开了沙发旁的落地灯。 “怎么了?”他问她。 “我……去洗手间。”许果表情有一点慌乱。 此时此刻,她身上还穿着他的衬衣。 纤细的身体在宽松挺括的衣料下,愈加显得单薄。 “嗯。”沈星柏应了一声,“去吧。” 他给她留着灯。 她怕黑。 许果别别扭扭地走过去,关上门。 再出来后,她也镇定了不少,问:“怎么还不去睡呢?” 沈星柏坐在那儿,眼睛里没有什么生气,他点一下头:“就去了。” 态度很敷衍,打发人走似的。 “你别骗我。”走了几步,许果还是不太放心,想盯着他去睡。 他抬起了头。 灯光下他对着她笑,幅度不大的笑容,其中的情绪不明。 人走到面前,许果还有种在梦游的感觉,没有躲开,也没有去制止。 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上,好柔软的嘴唇。 “晚安。”沈星柏抱了她,垂着头,下巴抵在她的背弓上。 她还算平静地退回了房间。 关上门,却发出不小的一声“砰”,寂静的夜里格外响。 二花睡眼惺忪地探出了脑袋,半醒不醒,又落了回去。 许果抚摸着胸口,最终,坐回了床上,盖着被子躺下。 白水村的夜晚,再次恢复静谧。 天亮了。 衣服烘了一夜,穿在身上暖洋洋的,她出门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忘了处理湿鞋,可是它们已经干干净净地躺在鞋架上了,没有一滴水迹。 小方从外面回来,提着热乎乎的肉包子,用油纸包着,塞在二花的书包里:“带着去学校吃吧。” 路上仍然泥泞,雨下个不停。 她们共撑着一把伞,往坡下走,走到学校。 “老师你看。”校门就在路的尽头,许果伸手去指。 那水沟看着比昨天的似乎还要大。 但是,一架由木板临时搭的桥,稳稳地跨在上面,把两头连结起来。 说话的功夫,已经有几个撑伞的孩子蹦蹦跳跳地沿着桥走过,跑进了校门。 “真好啊。”二花挽着许果,由衷地道。 14.出走 放了学,回去的一路上,有水坑的地方,都架着这样的桥。 许果走到离家不远处,停下脚步,愣了一下。 她的家门前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遮盖了泥泞的土路,被雨水冲刷过后,干净得发亮。 许果怀揣着不可名状的心情走过去,开了院门。 凹凸不平的石头硌在脚底,走进屋里,那微妙的触感仿佛还挠着她,挥之不去。 厨房的一角,放着一小筐腊味,用新鲜的蔬菜盖着,上面还挂着水珠。 一夜没回来,总觉得哪里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变得陌生。 许果做了自己的晚饭,靠在灶台上吃。 吃着东西的时候,她透过窗户看院子里种着的薄荷叶,下过一场雨,它的叶子长得特别快,一夜之间蹿上来了似的。她看着,慢慢地对付着碗里的青菜,这时门外有人喊她:“许老师,有客人来啦。” 客人?这个点,反正不是二花。许果放下碗走出去,外面却空无一人。 “小方?”她皱着眉头,试着叫了一声。 天上还在下小雨,淋在她的头发上。 “小……”她叫着小方,出了院门,嘴巴张在原处,却没了声。 她改了口:“妈妈?” 一个穿着讲究的女人,正蹲在地上,用纸巾擦自己的鞋子,听到这声呼唤,抬起头来对她笑。 雪一样的肤色,精致的妆容,十年如一日的养尊处优。 真的是妈妈。 许果怔了怔,随即就弯腰把她扶了起来:“先进屋。” 她在这种地方也穿着高跟鞋,院门外不远处的山路上,让鞋跟留下了一长串子弹坑。 白莉随着她跨入院门,举起手里的绣花小洋伞,遮到她的头顶。 说了见到女儿后的第一句话。 “也不打把伞就出来了。” 白莉能来这个地方,比沈星柏第一次追到这里,还让许果吃惊。 她们有七年没见面了,自从许果考上大学,去了鹭城以后,两个人就断了联系。 许果拿来了二花在这里穿的拖鞋,倒了水递在白莉手里,她蹬掉高跟鞋,向女儿说自己来的原因:“星柏那孩子告诉我你在这里。” “你吃饭了吗?”许果问。 “你们吵架了?那孩子,电话里脾气好大噢。”白莉说完笑笑。 沈星柏一直不喜欢白莉,或者也不算是不喜欢,用“敌视”这个词语更贴切一点。 “我炒了青菜,吃一点吗?”许果问。 两轮对话下来,母女俩各说各的,讲的压根儿不是同一件事。 七年没见,生疏成这样。 是白莉先投降的,她叹息着道:“妈妈不吃晚饭的。” 为了保持身材,这个习惯由来已久,到现在都还雷打不动。 许果便去端了那剩下的半碗饭,自己吃,吃着的时候,也告诉了她:“我和沈星柏分手了。” 正在喝水的白莉,“噗嗤”一声喷出来:“啊?” “真的假的?跟我说说。”白莉拿纸巾擦了擦脸,和颜悦色地道,“我的宝贝女儿,把沈星柏甩啦?”她这个模样,慈爱与风情奇异地兼备着,身上散发出迷人的香水味道来,她手里托着的杯子,杯沿上印着半只娇艳的口红痕。 妈妈还是这么漂亮。许果想。 她是纪城最出名的女人,但不是因为惊为天人的容貌,而是来自她为人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 “她就是白寡妇的女儿呀?”转进静安中学的第一天,坐在座位上,她就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 “长得好像也就那样嘛。” “嘻,没你好看,不过既然是白寡妇的女儿,勾引男人应该蛮有一套吧。” “嘘——小心人家听到。” 寡妇在字典上的寓意为:丈夫死去的女人。 拥有一个死去的丈夫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白莉是拥有很多很多。 二十岁那年,她跟一个赤贫的男人私奔,生下了许果。在许果五岁的那年,男人生了重病,病榻上缠绵了半年后,撒手人寰。 在那之后,她带着许果,改嫁了个有钱的煤老板。 那个煤老板在次年突发心脏病,不治身亡。她因此继承了大量的遗产,后来,又嫁了第三任丈夫。 第三任是位金融高管,出身书香门第,身价不菲。 后来死于食道癌。 第四任…… 白莉辗转着经历了不少的男人,她的丈夫,一个比一个有钱,最后,她嫁给纪城首富辛先生。“白寡妇”这名声,算是出来了。 沈星柏讨厌她。 还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允许她们见面。也许是因为分了手,他认为没必要再管着许果了,要把她还给妈妈。 电光石火,许果想起了沈星柏手上的割伤。昨天刚注意到的时候,她就隐隐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那是拳头砸碎玻璃留下的伤口,她不是第一次见。 除了白莉,再没有别人会让他发那么大的火。 “不是。”许果低着头,不对白莉看。听她“嗯?”了一声,似乎又要引出各种猜测,许果赶紧补上一句,“没有谁甩谁,和平分手。” “和平分手。”白莉柔声叨念着这四个字,忽然好奇地往外望去。一个小女孩正捧着一小篮西红柿站在门口,怯怯地看过来。 “二花。”许果也发现了孩子的存在,走出去。 二花又看了屋里的漂亮女人一眼,懵懵懂懂的:“老师你有客人呀。” “是老师的妈妈。”许果摸着她的湿发道,“今晚去跟外婆睡吧,明早老师还是等你一起去学校。” “嗯。”二花乖乖地点头,把她手里提着的篮子递来,“这个你拿着。” “谢谢二花。”许果笑了笑,没有跟她客气,接到手里,就目送她出了院门。 她没有立刻回屋,白莉撑着雨伞走到了她的身后,挡住她头上的小雨。 “你学生呀,小不点儿。”做母亲的人说起话来,依然带着点儿顽皮的孩子气。 许果“嗯”了一声:“她很乖的。” “怎么想到来这个山沟沟支教呀?你也是蛮厉害的。”白莉笑嘻嘻地搂着她的肩膀,往回走。 两个人默契地都没有再提起沈星柏。 许果烧了热水给白莉洗漱,她卸了妆,皮肤依然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吹弹可破,只有一双美目依稀能看见岁月的痕迹。伺候完她,许果也去把自己收拾了一遍,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她正慵懒地坐在床上,仔细地给脚趾补上甲油。 “现在都不爱漂亮了。”白莉等着甲油干的空当儿,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了女儿,扔来几管东西,“还是要注意点儿的,你是女孩子呀。” 许果捧到手里,抱成一摞,精华、乳液、护手霜、身体乳……还有,护脚霜? “你学学那谁呀。”白莉嘴里的“那谁”,是说辛爱。她有点埋怨地嘀咕着,“明明读高中的时候长得比人家好看,现在呢?” 白莉搂过她,把瓶瓶罐罐打开,温柔地帮她抹:“我女儿怎么变成这样了?告诉我,是不是真跟沈星柏分手了,为什么分手呢?” 分手以后,许果不曾为谁哭,这一刻,却有种落泪的冲动。 “没什么,我长大了。”也该学会不给别人添麻烦了。只是眼下,她好像给他添了更大的麻烦,许果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要怎样才能让沈星柏真正自由? “长大了啊,我知道了。”白莉点点头,“那好吧。” 她有些抱歉地摸了摸许果的脸颊:“既然你们分手了,那以后妈妈就不能再要他的钱啦。” 许果本来也失魂落魄地点着头,听到她这句话,浑身一震。 “妈妈,你说什么?” 15.出走 辛先生死后,白莉没有再嫁过人,亲自终结了“白寡妇”的传说,这些年来一直保持独身。 许果曾经也想过她会靠什么收入来源维持光鲜的生活,她天生与钱过不去,做什么都要讲究排场,大手大脚,过去的积蓄迟早会在手里挥霍一空。 “妈妈啊,这辈子什么都不会,没上过一天班,投资也总是亏钱,活得像个米虫。”白莉单手撑着脑袋,卧在了许果的身边,“以后不靠沈星柏养,难是难了点儿,钱就省着点儿花吧,当妈的,总得站在女儿这一边。” 母亲柔声细语,情真意切,许果已经完全听不下去,手指抓着床单,越抓越紧,嘴里喃喃着:“难怪,难怪……” 那年,沈星柏陪着许果考进了鹭大,却几乎没有在鹭大上过几次课。 大部分时间,他都留在了纪城,先是为他父母的公司工作,然后,再拿着项目分红的第一桶金,去创了业。 在沈星柏的十六岁,媒体津津乐道的从来只是他的脸,在他十八岁以后,再出现他的有关报道,笔墨重点描绘的,都是他非凡、惊人的商业天赋。 大学四年,许果是独自在宿舍里住的。 沈星柏隔两周来看她一次,不会失约,但也从来没有惊喜。他的助理会帮他准备各种节日的礼物,让他来时带上,偶尔还会给她的室友们带上一份。他轻声托那些女孩照顾许果的时候,她们眼睛里简直要放出光来。 男朋友做到这个份上,沈星柏称得上无可挑剔。 但许果始终不解,他为什么要让自己这样忙碌,是躲着她,不想见她? “为什么这么早就去挣钱了呢?你又不缺钱,上学期还差点儿就挂科了。”有一次,在送他去机场的路上,许果恋恋不舍地抱着他的手臂,“工作那么有意思吗,那带上我好不好?” 他只是轻轻地在她脸颊上捏了捏,避重就轻:“果果你好好学习,将来读个研究生怎么样?” 难怪。 难怪…… 许果一骨碌下了床,蹬着拖鞋去扒拉了衣服穿上,白莉从床上不疾不徐地坐起了身:“怎么啦?” “妈,我出去一趟。”她抬脚草草套上袜子,稀里糊涂,没有注意到两只都不成对,“去去就回来。” 白莉在她背后幽幽地笑了笑,没有阻拦。 风呼呼地刮,雨点迎面打在脸上。 许果撑着伞,跑过山间泥泞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淤泥上,水花飞溅。 小方正指挥着修路的工程队路过,看到她,一口叫住:“咦,许小姐?” 许果气喘吁吁地停下,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 “雨天路滑,您别这么跑,见到令堂了吗?”小方笑着道,“这种雨天,直升机把她送上来,还是有点冒险的呢。” 许果没接话,喘着气,瞪着眼:“沈星柏呢?” 问得对方一愣。 “人呢!”这一句,许果几乎是用吼的。 “老板他……今天到山下去了,纪城那边来了人。”小方立马察觉情况不对,老老实实地道,“您找他有事儿啊?那我去村长家给他打个电话。” 许果用手掩了一下额头,渐渐冷静下来。 “不用。”她摇了摇头,感觉自己有点晕,“对不起,我没什么事。”她转过身,抛下傻眼的一群人,原路回去了。 “回来了?”到了家,白莉见到她这魂不守舍的模样,什么都没问,张开怀抱,“到妈妈这里来。” 许果放下雨伞,一步步走过去,坐到床边,白莉拉过她的手,帮她暖着。 夜晚很漫长。 许果翻来覆去,没有睡。白莉也睡得不太好,半夜三更,她爬了起来,把外套叠成一团,垫在枕头上,重新躺下去。 “辛苦你了,妈。”许果转过身,面朝着白莉,她一只手在揉着自己的腰,“你还没睡过这么硬的床吧?” “没事,怎么没睡过?”暗夜的微光中,白莉笑了,“以前跟小许回老家,睡的也是这种床。” 白莉主动提许果的父亲,是很少有的事。 五岁前的记忆不多,许果对父亲的了解甚少,知道的最多的,就是他没什么钱,做惯了富家千金的白莉为了他,说私奔就私奔了。 “那是妈妈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啦。”白莉感慨着说,“那个时候没觉得穷,也对钱没有一点概念。” 许果无声地笑了笑:“真的?” 但在爸爸死后,她最在意的就是钱。 一定是因为看着爸爸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吓坏了吧。 “当然是真的。”白莉伸手搂住了她,用孩子般天真的嗓音道,“小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男人。” 雨夜过去,放了晴。 许果提着白莉的包,送她去山顶的停机坪。她倒是讲究得很,高跟鞋坚持穿在脚上,就是要漂亮,走得颤颤巍巍也不肯穿许果的鞋。 “这地方不见得就要待一辈子呀,你准备以后就在这里当乡村老师,找个这里的男人结婚生娃娃嘛?”白莉把一罐护手霜塞在她的衣兜里,“你呀,这学期教完了,好好为自己打算一下。” 许果低着头道:“知道了,妈妈。” 直升机已经停在那里等人,飞行员从机舱里走出来,接过了许果手里的包:“白小姐,走吧。” 白莉临上飞机,依然保持着优雅,向许果挥了挥手。在巨大的马达声中,螺旋桨极速旋转,缓缓升空。许果松了一口气,转身要下山。 一回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小屋前,沈星柏站在那里等着她。 “昨晚找过我吗?”走到面前时,他不经意地问道。 许果仰起脸,看着这个男人,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这样一张脸,气定神闲,举重若轻。 “沈星柏我问你。”许果用一种十分困惑的目光盯着他看,“这些年,是不是你在养着我妈妈?” 昨晚初听白莉说起这事,许果当头一棒,如遭重击。 睡了一夜后醒来,到现在,她反倒有种,“他的确能做得出来”、“这就是他”的感觉。 因而她这时的语气,还能维持表面的平和,仿佛只是在问他有没有吃过早餐。 沈星柏点了一下头,没有否认:“是。” “为什么这么做?”听了这话,她眼角没忍住地跳动了一下,面部表情有稍许扭曲,很快又自我拧正回来。 “因为,想保护你。”沈星柏注视着她的眼,认真地说,“我不能再让她带着你,去跟另一个辛先生结婚。还因为她是你的母亲,那也就是我的母亲。” 许果忽然出声打断:“你骗人,你不是!” 他不是,肯定不是。许果再也控制不了情绪,用力摇头。 明明是为了辛爱…… 那年,辛先生的死轰动全城,随之而来的是他的遗产分割案,热热闹闹打了一年之久。 因为他生前立了遗嘱,几乎把名下所有的财产全部留给了白莉。 至于他的女儿辛爱,得到的,仅仅是一棵他在沙漠里养的胡杨树。这遗嘱的内容一公开,在纪城引起轩然大波。 辛爱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找了律师,提出上诉。 白莉欣然应诉。双方请的律师团都是国内的顶级精英团队,一时间,国内的律师圈子热闹非凡。 “妈妈,真的要打这个官司吗?”风口之下,许果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明明已经很有钱了……” 许果不忍心。 昔日母女相称的两个人,却沦落到要对薄公堂,明着算帐。辛爱一夜之间失去最爱的父亲,连父亲留下的遗产也要一并失去。 “当然要打。”白莉粲然一笑,“这么多的钱啊。” 法院的最终判决结果是白莉胜诉。判决的那天,记者把法院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媒体人们一早拟好的通稿,作为传媒的基本素养,他们准备了两份稿子,无论哪一方胜诉,都可以紧随法院宣判结果,第一时间全网发布。 无数镜头对准了从法院正门走出来、风头正盛的白莉,她微笑着,发出惊人言论:“谢谢各位,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要这些钱,那为什么还非要赢这场官司呢?我只是想告诉大家,这些钱本来就是该属于我的。现在目的达到了,我宣布放弃继承辛先生的全部财产,小爱,妈妈祝你今后幸福哦!” 反转之快,令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 媒体更是连夜加班重新写稿,他们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白莉会突然肯放弃这么一大笔遗产,让给辛爱呢? 那一定是因为有人暗地与她达成了约定,许诺她更大的利益。为了达成这承诺,他余生都要用来还债。 许果固执而又悲戚地梗着脖子:“你就是为了辛爱……” 她刚说完那个名字,就被人一把揽住了后脑勺,逼迫着她抬头去与他对视。 沈星柏的目光中不曾有这样的大火,熊熊燃烧,他双手钳着她的脸,怒视着她,咬牙切齿。 “许果,你真的没救了!” 16.出走 “那就不要救好了!”许果的语调比他还要恶狠狠,下颌被他握得生疼,她仿佛都感觉不到,“我又没有要你救,是你自己,你自己非要……” 她这样说时,突然悲从中来,刚才的气势一下子就没了。 声音小了下去,话语里也带了哭腔:“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救我?我不用你可怜,你是谁?这么自以为是,可笑……” 剩下的话,堵在他的吻里。 沈星柏闷声不吭,任凭她双手捶打,脚在他腿上乱踢,丝毫不受影响地撬开她的牙关,强势入侵。他们力量过于悬殊,除了被迫仰着脖子承受他的吻,她无能为力,只有徒劳地咬着他的嘴唇,但那也只是让他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刻,继而又吻得更加激烈。 她唯有无助地哀哭。 他吻得越深,她哭得越厉害。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会有这么多,汹涌而下,像这几天的暴雨。 到最后,他不忍心再吻下去,把她拥入了怀中,揉着她的头发哽咽道:“果果你别这样对我,我喜欢的只有你,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你。” 许果听得愣了一下,伏在他的怀里,抽泣了很大的一声。 她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无从判断,无处考证。他声音中的心碎,不像是假的,可是,他说的这些,与她记忆中的种种完全无法重叠。 这个时候,下坡的学校里,传来了一如往常的早读铃声。 “当——当——”沉稳而悠长,敲入心里,让人如梦初醒。 “我去上课了。”许果推开了他,匆匆擦了擦眼泪,转身往山顶下跑。 沈星柏没有拦她,跟出几步,在原地停下。她却总担心他会追上来,跑得更快,努力要逃出他的视线范围。 “许老师,来啦?”校长站在门前,见到了她,微笑着向她打招呼。 “对不起校长,我迟到了。”许果不由分说地从他身边钻过去,跑进教室。 校长留她的手刚伸出一半:“哎许老师——” “很久很久以前,在世界最东边的海上,生长着一棵大树叫扶桑。扶桑的枝头站着一个太阳,底下还有九个……”整齐清脆的朗读声响彻着教室,许果站在讲台上,镇定下来后,整理了一下跑乱的头发。 这群学生们今天倒是用功,让人有稍许安慰。 许果的心跳渐渐缓和,她四下望去,这才发现了不对,班里缺了人。 二花的座位空空如也。 她忽然想起,昨晚还约好今天一起来学校。她原想着送完母亲再赶回去找二花的,结果遇着沈星柏一通纠缠,给耽误了。 难道,那傻孩子还在家里等? 许果转身就往教室外走。 校长还在外面等她,一看见她出来,赶紧叫住:“许老师你来,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 许果停下了脚步,用疑问的眼神回望。 校长用一种抱歉的表情对她笑了一笑:“走这么急,是去找二花吗?” “您是什么意思?”许果在那一刻察觉到了点儿什么,立马警觉了起来。 “她的家人,昨晚把她接回去了。这孩子你知道的,一直没跟父母住在一起,都是外婆带。”校长把双手背在身后,在她面前低着头,有些凝重地说着,“我知道她是你最喜欢的学生,这事要告诉你一声。” 许果一时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消化着校长说的话。 “她的家人?”她回想着以前闲聊时听二花的外婆说过一些,“她家不是嫌她是女孩,直接丢了吗?再说就算接回去,接回去就不用来上学了?” “这个……她父母家离这里远哩。”校长支吾着道。 许果隐隐明白过来:“您是不是没有说实话?” 对方十分为难地皱了皱眉头。 “我去找她外婆问问。”问不出结果,她拔腿就走,校长在身后“哎——”的直叫唤。 “许老师,别去伤老人家的心,我跟你说实话吧。”校长一直追到门外,终于是松了口,“二花她有个哥哥,到岁数了,家里凑不出彩礼娶媳妇儿,就商量着,跟隔壁村里一户人家换了亲。” “换亲……”听到这个字眼,一时之间,许果像没了魂似的,手脚冰凉。 校长解释着:“那家人有一儿一女,先把二花嫁过去,她哥哥就可以……” “二花现在在哪?”许果打断他的话。 她当然知道“换亲”的意思,只是一时懵了,这个孩子,才多点儿大?这白水村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这里的人,又都是什么样的人? 校长犹豫了半天,还是虚指了个方向:“你就往这边走……” 许果沿着他手指的地方望去,举目看到的,却是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正朝着她独自走过来。 沈星柏,他还是找过来了。 他们两个的事情没有了结。 但她无暇顾及,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埋着头就想绕着他跑过去,被他伸手一捉:“你去哪儿?” “你先放手。”许果焦急得很,没有心情和他纠缠。 就见校长忧心忡忡地走来:“许老师,我劝你先冷静一点儿,那个村子很远,你一个女娃娃,对那边也不熟。他们那边的人,不像我们……” 沈星柏倒是很快就领会了他话里的重点:“您说的是什么地方,怎么去?” 校长愣了一愣。 “我陪她一起去,您放心就好。”沈星柏补充道。 校长看看她,也看看他,叹了一口气,这次指的是正确的路:“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走,去五里村,找打豆腐的翁家,问那里的人都认识。” 许果还在心里默记他说的话,沈星柏一把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走上了她要去的路。 天又下雨了。 村长口中的“五里村”,确实很远,许果忘了自己走了有多久,路上没见一个过路的行人,反而等来了雨。 好在是小雨,头顶上又有树荫,只有零星几颗雨点打下来。沈星柏脱下了外套,双手举起,遮在她的头顶。她一开始想拒绝:“我不用这个。” “你要是还想往前走,那就不要任性。”但沈星柏冰凉凉的一句话,让她缄了口。 两个人走在山林间,茂密的树木和灌林让人眼花缭乱,许果眼角的余光瞟到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是指南针。他确定了方向,带着她往岔路的其中一条走去。 她来的时候似乎是太冲动了点儿,如果没有这个人在,她可能在这深山里寸步难行。 想着,雨下大了些,耳边“噼啪”的声音直响,这雨下起来就没个完,不仅不准备停,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许果抬起头,有这防水面料的外套遮着脑袋,她几乎淋不到什么雨。外套只遮着她一个人,雨点打着旁边的男人的头顶,一道水痕顺着清癯的侧脸滑落。 “看什么?”沈星柏目不斜视朝着前方。 许果抬起了手,扯起一边的衣服,望他头顶上方挪了挪。 沈星柏这才侧过头来,看了看她。 时间像过了很久,事实上就只有那么一会儿。 沈星柏伸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揽了揽,又从她手里把那一角接过。 两个人挨在一件衣服下,继续往前。 来的时候应该带上雨伞。 是她太着急了。 许果正在心里自责,天边一亮,响过一道惊雷。 “要赶紧出去……”她看着天空,惊了惊,然后就听到了又一声雷响。 这里到处都是参天的大树。 沈星柏也在望着天,但他神情淡漠,似乎完全察觉不到危险似的。 “沈星柏?” “走快一点。”他回过神,搂紧了她,快步地踏过地上厚厚的落叶。 奇迹般地,在路的尽头,一座废弃的消防哨塔坐落在那儿,他拉过她,跑到塔下。 头顶上的雨片刻就没了。 许果气喘吁吁地在塔下站着,看沈星柏抖落了外套上的水珠,折叠好,铺在塔下的梯子上。 “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沈星柏眼睛看着雨,手扶着她,按着她坐下。 他一脸淡漠地站在旁边,仿佛感觉不到疲惫似的,许果过意不去地道:“谢谢。” “谢什么?”雨声盖过了人声,她隐隐约约听到他的嗤笑。 17.出走 谢什么呢,他的衣服,他的细心照顾? 还是谢他陪着她来,不至于让她这个傻瓜路痴在陌生的山林里迷失方向?这些年来,他舍弃学业,为她母亲提供毫无意义的优渥生活。她执意跟他分手,躲进这偏僻的村庄,他却依然跟过来,要在这里修路搭桥? 是他说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许果沉默了半晌,单手撑在膝上,捧住了脸。 她不想回答他任何话,眼下,她只盼着这场雨快点停。她去找到了二花,把那孩子带走,走得远远的。 沈星柏缓缓走到她面前。 他在她面前蹲下了身,单膝着地,距离的拉近让她感到紧张,不由地绷紧了身体,重新坐直,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屏住呼吸。 沈星柏靠近了她,摸到的,是她衣襟上的纽扣。 原来他是要替她扣起敞开的外套。许果白紧张了一阵,呆呆地看着他把自己的衣摆拢到一起,一颗颗扣好。 “二花不会有事的。”在她呆滞地任人摆布的时候,沈星柏低着头开口。 她反应过来,他是在安慰自己,感到一阵纳罕:“你怎么知道?” 来的时候,他一句也没问。 知道了她要去什么地方,就拉着她上路了。 “你在这里,也就跟她最亲近。”所以,这么着急,肯定也是为了她。 沈星柏起了身,许果头顶上的梯子爬满了藤蔓,有几根摇摇欲坠地荡在那里,他小心地一一折断,扔在旁边。 “我……”许果眼前浮现了那小女孩的脸,禁不住带出一阵恻隐,“我喜欢这个孩子。” 在她被呼啸的山风和黑夜吓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是那个孩子捧着蜡烛,来安抚了她。 以及…… “我喜欢孩子。”许果握着自己的膝盖,似乎是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但这其中的意思又有所不同。 沈星柏本来在清理她身边的藤草,听到这话,停下了动作。 “我一直很想很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许果的目光没有聚焦,游移在某处,着迷般地说着自己的希冀,“然后,好好地照顾她,保护她,看着她长大。” 她入神地说着,不会注意到,沈星柏那双迷雾缠绕的眸子,生出灼灼的光芒,落在她的侧脸上。 “你以前好像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他困惑地道。 这个心愿由来已久,只是没有实现的机会。 年少无知的时候,这个愿望里,是带着沈星柏的一份的。 和喜欢的人生孩子,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许果沉湎于这种普通人的快乐,她不要漂亮的雅思分数,也不要身价百亿的丈夫。她只想要亲自养大一个小孩,没有受过这个世界的伤害,好好地养大,别像她一样。 从父亲病逝之后,她就跟着母亲流浪,叫不同的陌生男人为“爸爸”。白莉自顾自地过着她纸醉金迷的光鲜日子,周旋在一个又一个有钱人之间,无暇顾及这个女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许果都是放养状态,随随便便、懵懵懂懂地活着,整天与学校里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打扮、逃课、顶撞老师。 直到辛先生出现。他从那个群魔乱舞的学校门口,把许果接上了车,然后温柔地对白莉说:“莉莉,这样是不行的,我会把小姑娘转去小爱的学校读书。” “小爱。”坐在后排的豪华靠椅上,许果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 即使素未谋面,光是这一个“爱”字,她都能听出辛先生满满的深情,从心里描画出那女孩的优越出身。 她一定不仅美丽、聪慧,而且教养得体,自信大方、骄傲坚强。 为什么只是一个名字,都会让许果瞬间感到如此自卑呢? 小时候以为《灰姑娘》讲的是平凡女孩的故事,长大以后,才知道,灰姑娘只不过是落魄的贵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公主,于她而言,望尘莫及。 如果可以,许果永远都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有这样的体会。 “果果。”沈星柏把手放在了她的一侧肩上。 她扭头去看时,另一侧的肩膀也被搭住,他扶起她,把她往旁边挪了挪。 许果重新低下了头,他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揽着她进了怀里,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 雨停以后,太阳从云层后露出一角,直直地投下耀眼的强光。 许果抬手挡住了眼睛,感知着这阳光的方向,心里一“咯噔”:“下午了。” 他们已经出来这么久。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天黑之前,找到二花,再赶回去。 “走吧。”沈星柏拉起了她。 脚下的山路变得更加泥泞,许果踩着厚厚的落叶,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几步,才发现,原来那村庄已经没多远了,视野里已然有了人烟。 他们走下一座山头,迎面就是零星的人行往来。 路上的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他们,大约是沈星柏过于出挑了,他的长相气质以及举手投足,与这里的人完全不相像。许果身上倒是穿着二花的外婆缝的外衫,又晒得黑了些,十足就是这里的姑娘。 “请问,这里有没有姓翁的人家?”她上前留住一个路人,对方看都没看她一眼,扭头就走了。她疑惑了一下,刚看向另一个人,周围的村民纷纷散去,避之不及似的。 “去别的地方问问。”沈星柏把她拉走,往村落里面走。 里面弯弯绕绕,像是迷宫,许果腿脚早已酸胀,漫无目的地找着,不免有些沮丧。正想再冲上去抓住个村民问的时候,沈星柏手指紧了紧:“看到了。” 许果睁大眼睛。 就在正前方,一座新盖的红砖楼门前,篱笆垒起的小院里,一个小姑娘赫然就坐在那儿,从一只大水盆中摘着菜。 许果一步一步走过去,跌跌撞撞。 她站在围栏门口,那小孩才抬起了脑袋,目光从迷茫一点点转为惊讶。 “许老师,沈哥哥。” 二花跑过来,许果双手伸过去,试图隔着不高的围栏把她抱出来,只是高估了自己的力气,胳膊被尖尖的树枝戳了好几下。沈星柏制止了她,上前轻轻一提,就把人举了出来。 “有没有事?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一摸到孩子,许果无法平静,从来没有这么火急火燎过。 二花摇摇头:“你们怎么来啦?” 她天真无邪的眼睛令人一阵心酸。 许果不假思索地牵住了她的小手:“走,老师带你回去。” 话音刚落,先前在村口遇见的那几个村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带着一伙人,指着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快步走过来。 “跑!”沈星柏一把抱起了二花。 这辈子不曾有过这么惊险的时刻,许果没命地跟着沈星柏跑出那村子,沿着来时的路上了山,身后追了一大群人,他们手里抄着家伙,穷追不舍。 许果感觉自己快到了极限,腿已经麻木,再也迈不动,沈星柏手里还抱着个孩子,她禁不住为他感到担心,二花也吓得直哭:“沈哥哥,你放我下来,让我自己跑。” 沈星柏完全没有回答的时间,一边跑,他一边把人往上托了托,单手扛住,另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往二花的手里一塞:“拿出来,往后扔。” 呼啸的山风哀嚎着,许果越来越撑不住,艰难地往前迈着步子。 二花满脸眼泪,颤抖着小手,打开沈星柏给她的钱夹。 一叠纸钞飞了出去,瞬间,漫天都下起了粉色的雨,身后的人看得愣住,一个个红了眼,丢下手里的东西纷纷去抢。 许果惊呆地回过了头,像松了口气似的,脚下的步子也轻了起来,一鼓作气跑过了来时停歇过的消防塔,终究是没留意,一跤摔倒在了满地的树叶上。 “果果!”沈星柏立刻放下人扶起了她。 这一摔并没有多痛,许果眼前却直冒金星,实在是跑得太久了。 “对不起我没事。”许果胡乱地把手掌上的泥污往树上一擦,那群人抢了钱,还会继续追的。她踉跄着要往前跑几步,沈星柏把她拉住。 “跑不了就走路吧,你带着二花走,我在这里拦着他们。”沈星柏把二花的小手放在她的手里。 “你一个人,拦他们?”许果不可置信,还是要拉着他走,“别开玩笑。” 二花也惊恐地抓着沈星柏不放:“沈哥哥,不行。” “没事的,你相信我。”沈星柏摸摸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的脑袋,把自己的指南针塞在许果的衣兜里,又拿出一只小小的黑色对讲机,一并给了她,“回去以后,找小方。” “沈星柏!”许果脑袋一阵发麻,忽然被他用力拉进怀中,抱了一下。 “走吧,不要回头。” 18.出走 许果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被他一把推开,转了个方向,直直地推出去。 她咬咬牙,抓着二花就走。 “老师,老师,沈哥哥他……”小孩子吓坏了,一边跟着她跌跌撞撞小跑,一边不舍地回头看。 “别哭了。”许果面无表情地继续快步走着,手臂伸过去,用袖子在她的脸上擦了两下。 二花没见过这样的许果,愣生生地抽抽嗒嗒着,没再吭一声。 身后一直没有人再追上来,许果带着二花,跑累了就走,走一会儿再跑,一步也没停过。凭着指南针,她准确无误地带着人出了那片林子,看到了远方白水村模糊的轮廓,然后从衣兜里拿出对讲机来。 微弱的信号发出刺耳的杂音,距离太远,还是接不通。 “老师!”二花陡然被松开了手,慌张地叫了一声,许果丢下她,举着对讲机边往前跑,边找着信号。 嘶哑的信号杂音,呼呼的风声,交织在耳边,许果全然感觉不到累,奋力往前跑着。 那信号声忽然之间断了,寂静一秒后,传来一声久违的应答:“喂,沈先生?” “是我。”许果出声时才发现她的嗓子已经干涩得不像样,嘴唇也干得开裂,她舔了舔唇,血腥味在唇腔中弥漫,被她生生咽下。 小方听出她的声音,很是惊讶:“许小姐?” “快去找沈星柏。”她终于体力不支,俯下身去,不顾脚下的草地还潮湿,腿一弯,坐到了地上。 小方立刻警觉:“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 二花奔了过来,扶住了她,一下一下地在她背后扶摸,帮她顺气。 她们没有回家,万一那孩子的父母找过来,一定是先去家中找。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去了沈星柏的居所,小方下来接人,被她们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没事吧?” “我已经派人过去找了,直升机也去了两架。”小方开了门,“你们就在这儿等,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们。” 许果什么话也没说,连着喝了三大杯水。 二花更是累晕晕地坐在地上,小方临出门前折回来,把她抱起来往沙发上放:“地上凉,二花身上又不脏,直接坐上面没事。一会儿跟许老师去洗洗澡,冰箱里有吃的自己拿……” “你快去。”许果又倒了第四杯水。 小方连声应着就关门走了。 许果对着杯子喝了几口,慢慢放下来,身体随之一同往下,她渐渐跪坐在茶几前,手臂搭上去,半个身体都耷拉在上面趴着。她很累,一动也不想动。 二花靠过来,依偎着她,一只小手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 不知道此刻的沈星柏,怎么样了呢? 他能顺利从那些人手中脱身吗? 许果不太敢往深处想,又不得不去想。她闭了闭眼,伸手抓到二花的小细胳膊。 “肚子饿吗?”很久以后,她爬起来,带着那孩子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一只粥罐头,打开了,让那孩子一个人坐着慢慢吃。 “真好吃,比外婆做的腊八粥还好吃。”小女孩的眼睛因为香甜的食物又重新发出了光亮,可还没过几口,她就眼巴巴地抬起了头,“许老师,沈哥哥会不会出事?” 许果说话有气无力:“我也不知道。” “都怪我。”二花悲悲戚戚地放下了勺子,“对不起,都怪我。” 许果伸手就搂过了她:“不是这样的,不是你的错。” “老师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她喃喃地道,把脑袋与那孩子的脑袋挨在一块,“谁也不能伤害你。” 她说出来以后,心口猛烈地一个跳动,让她静下来,慢慢咀嚼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谁也不能”。这四个字忽然与脑海深处的某句话重叠,勾出了遥远的记忆。 刺耳的笑声四面八方涌上来,盖过她的视线。 “嘻嘻,许果,让我看看你的成绩单——又是年级倒数第一,瞧瞧这次班里的平均分被你拉低了多少,你怎么好意思还留在这儿呀?” “说老实话,静安不适合你,你应该早点回你的农民子弟学校,找你那群杀马特小姐妹玩,哈哈哈哈哈!” “不是我说你,你脸皮怎么这么厚?要不是有小爱的爸爸捐钱建游泳馆,你早被学校劝退了。” “啪!”一只纸飞机砸中其中一个女生的脑袋,她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回头,看到教室门前站着的少年。逆着光,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宛若画家寥寥几笔后,无意之中创造的精美留白。 “沈星柏你……”那个女生捡起飞机,一阵恼怒。 “抱歉,我不小心的。”沈星柏毫无愧疚感地对她说,不痛不痒,充满嘲弄,“能不能帮我打开,读一下第一行的数字?” 那女生缓缓打开纸飞机,原来是一张班级成绩排行表。 排在第一的,赫然就是沈星柏。 那次联考的题目很难,普遍的班级均分都不太高。 但可怕的是,他有两门成绩都是满分,总分足足甩出第二名一道马里亚纳海沟。 “她落下的平均分,我替她考回来了。”沈星柏的目光风轻云淡地从女孩的头顶扫过,他撂下一句话,“以后谁也不能找许果的麻烦。” 谁也不能找许果的麻烦。 女生们吃了瘪,理亏,敢怒不敢言,只能悻悻地四散开。 许果想到这里,忽然笑了,笑得苦涩,眼泪都要掉出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对这句话的含义有所顿悟。二花不解地望着她:“老师,你怎么了?” 后来,再从楼梯间偶然碰见时,沈星柏说:“不是为了你。” “嗯?”许果歪过了脑袋。 “说那些话,不是为了你。”少年清冷的背影对着她,阳光洒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许果腼腆地说:“嗯,我知道的。” 那时,她居然真的相信了,想当然想当然,他突然之间的正义,当然不是为了她。 而是因为,她是辛爱的姐姐,他喜欢辛爱,自然是会帮她说话。 “我只是讨厌这个地方,”她刚要转身走时,他却又声音低低地说道,带着对世界的迟疑,“讨厌这里的每一个人。” “每一个人?”许果很吃惊,不是因为她也是这“每一个人”中的其中一个,而是,他应该不至于还讨厌辛爱吧。 “嗯,每一个。”少年转过了身,睫毛低垂,最后一句声音很小,近似呢喃,她还是听见了,“除了你。” 前后矛盾、不能自圆其说的沈星柏。 理解能力低下、果然不愧是成绩垫底特困生的许果。 许果挨着二花,痛苦地笑了半天。 等感觉到体力恢复了一点儿,她起身去拿了对讲机,扶着墙壁往外走。 二花要跟着她,被她往里面推:“你就留在这里,把门拴好,不管谁来都不要开门。” 门最终在身后小心地拴上,夕阳已经落尽,外面的灯寂寥地亮了一路。 许果走得很慢,她的思维钝钝的,想不出此刻她能做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没办法待在屋子里,徒劳地等着消息。 对讲机却在此刻忽然响了,那边传来几声“喂喂”:“许小姐,听得到吗?” “找到了吗?”许果像抓到了一线希望,脱口而出。 “前面的人已经走到了五里村口,说是路上没遇到沈先生,正准备去村里挨家挨户问问。” 小方还在汇报着情况,“咣当”一声,许果手里的对讲机摔在脚边。 “你人在哪?我这就去找你。”她呆了一刻,迅速捡起来问。 “您别乱来,这么晚了,过来也帮不上忙——”许果手里的对讲机还在叽里呱啦地阻拦着,她完全没听,跑在路上,一瘸一拐。 一排斑驳的人影,从不远处的灯下,投射过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群人走近,其中一个认出了她:“许老师?哪儿去啊?” 是村长。 许果懵懵地看着那群人,一眼看到村长身边的高个男人的脸时,以为自己看错了,是在做梦。 村长的解释,慢慢把她拉回了现实:“噢,听张校长说你们去找学生了,怕你们迷路,我就叫了两个小伙子也过去瞧瞧,路上遇到沈先生就一起回来……咦?!” 这么多双眼睛,众目睽睽,许果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扑进沈星柏的怀中。 19.回归 投入他怀里的时候,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稳稳接住,但很明显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站在那里愣了足足有一会儿, 才想起要将她抱紧,很紧很紧。 勒得许果快要喘不过气。 她一颗悬着的心就此放下了。恐怕往后再长再长的岁月里,都不会有比这更安心的时刻。 她失而复得, 如释重负。 也是随即,她才意识到这个世界是不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周围的人一个个早就目瞪口呆,惊愕地盯着他们看。 她连忙挣扎着从沈星柏身上下来,低垂着视线不看人,把对讲机递过去:“小方还在找你。” 相比之下, 沈星柏的表现则淡定得多, 他表情自然地接过, 向小方报了平安, 关了信号以后,对她说:“正要去村长家谈二花的事情,一起走吧。” 愣了老半天的村长这会儿才有了声音:“对对对, 二花是许老师的学生,老师也应该在场。” “是啊是啊,许老师也去吧。”其他人也忙不迭地应和。 一群人,带上了许果, 接着往村长家的方向走。 后知后觉才感到不好意思, 她刻意躲得离沈星柏远远的, 鸵鸟似的埋着脑袋,走在人群的最边缘。 众人似乎都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缓不过神来,谁也没说话。 只好由村长干咳了一声,打破尴尬:“学校该期末考了吧?” 依然是没人应声,许果落后半拍,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她这个老师说话。 “啊,是,过几天就考了。”她说。 村长顺着话感慨道:“许老师在这里教书都有整整一个学期了,你这个年纪的城市姑娘,很少有人能吃得下这个苦,很不容易了。”在她之前,陆续来过几个大学生,没有一个不是教了几天以后就匆匆逃跑的。 夸奖令许果感到不自在,她摇着头:“我不觉得苦。” “我相信许老师说的是真话。”村长笑起来,“许老师比来的时候精神多了,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一片夸赞声中,沈星柏不声不响地离了人群,走向了旁边的一盏路灯。 扭头一看,他是去捡了几个石头压实路灯旁边的泥土,那灯柱有些歪斜,约莫是最近多雨多风的缘故。 “沈先生,天亮了让工人来弄吧。”众人的脚步放慢了些,还是在走着的。 许果也就照旧往前走。 灯柱会歪,说明那一根的地桩没做好,最好还是能挖开重新埋一下。不知道他用几块石头去压,有没有意义?许果跟着人群往前走,脑海里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 冷不丁的,右手被一只温暖的手掌裹住。她愣了愣,讶异地撇头去看。 他折回来的时候,自然而然,跟在了人群最后,也就顺理成章,走在了她的身边。 绕了这么大个弯儿,原来他压根儿就不是要去修那路灯。 她的手在他手里扭捏了半天,安静了下来,没再动。 一群人走进村长家的院子。 许果还是抽开了沈星柏的手,先他一步,跨过了门槛。 沈星柏看得出她的不适应,进了堂屋,也没有非要她坐在自己身边,直接就坐到村长那边去了。 屋里的灯光很亮堂,所有人的脸都看得更清晰了一些。 隔得远,许果悄悄地打量沈星柏的脸,想找找他有没有被人为难过的迹象,他身上干干净净,除了裤脚有些跑路时溅到的泥土,看来,没有跟那群人起肢体上的冲突。 她这会儿看着他好好地坐在那里,总觉得后怕,太惊险了,万一他真的出了什么事,她怕是会疯掉。 所有人都坐定,就由村长牵头说起了二花的事情。那孩子的情况,许果早就从校长那里了解得差不多,只是还不知道,她坐在一旁,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商讨着该怎么解决。 “无非就是钱的问题。”其中一个总结道,“那家的儿子要娶亲,拿不出彩礼钱。” 沈星柏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杯子的手柄,专心致志地盯着水面缭绕的白雾,一言不发。 “拿不出钱也不能卖女儿,这么小的娃娃,真是作孽。”村长面色凝重,“总之,我去找他们村长,先劝着叫他们把婚退了。”他试探着沈星柏的态度,“沈先生您看呢?” 沈星柏动作缓慢地摇了一下头。 村长困惑地道:“那您的意思是……” “钱不是问题。”沈星柏说话的时候,依旧看着杯子,仿佛对任何人都漠不关心,“我要他们彻底断绝关系,以后不要再见面,二花这个孩子,我会把她带走,把她送到城市里去读书,接受好的教育,过她自己想要的生活。” 屋子里鸦雀无声,许果也听得呆滞,不敢相信,这每一个字都是他说的。 那完全就是许果本人的想法,她就是这样打算着带二花走,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清楚,替她把心里话全部都说了出来。 村长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这孩子真是有大福气。” 他接着表态:“我会亲自去找那边谈,一定把这件事促成,沈先生是二花的贵人,也是整个白水村的贵人。” 听到这话,许果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下了。 后面的事,便没什么紧要,村长确认了沈星柏的意思,和他达成一致后,气氛就轻松下来,还开起了玩笑:“不是我说您,沈先生,去找孩子这么大的事,怎么就带着许老师一个女娃娃就去了呢?五里村那些蛮子噢,没什么文化,不像我们这样和和气气的,他们连派出所的人都敢打。” 大家一通哄笑。 “村长,对不起,这是我的问题,是我太冲动了,非要马上去的。”许果着急地认领自己的错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一得知二花被拉去换亲,她整个人都没了理智。 “许老师你也是,”村长把话头转向许果,语出惊人,“什么时候跟沈先生好的?一声不吭,偷偷摸摸瞒了挺久了吧?” “我……”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许果瞬间就烧红了脸,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才好。 只能怪她太冲动,不顾一切冲上去就抱人家。 “村长您还记得,我和许老师是鹭大的校友吗?”他们刚要起哄,沈星柏开了口,“说起来,我们在读大学之前就认识,她是不想影响在这里的工作,才没有说。”他顿了一顿,嘴角微微往上扬了扬,“其实,许老师是我的未婚妻。” 话音未落,众人哗然。 沈星柏也就起了身,扶起了已经傻掉的许果:“时候不早,我先送她回去休息了。” 一行人忙着起身争相来送,冲着这一对,又是祝福,又是夸赞。 许果脸上的热度就没有消退过,从村长家出去,被他牢牢牵着,怎么也甩不脱,只能跟着他一起,往他的停机坪走。 小方早已回了家,告诉了二花沈星柏平安的消息。她也早早地站在大门口,翘首等着他们回来。 “沈哥哥——许老师——”远远看到人影,二花跳起来,朝他们招手。 看到两个人的手牵在一块,她短暂地怔了一下,继而又再次举起手高喊,蹦蹦跳跳地欢迎他们回家。 “许小姐赶紧去洗个澡吧。”小方挠挠头,示意她往门把手的不锈钢镜面上照一照,她才发现,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下雨天在外面跑那么久,还摔了一跤,也没顾着洗澡就又跑出去了,惨不忍睹。 她仓促地躲进浴室里,从洗手台上的镜子,还看到自己的鼻子上黑了一块。 “笃笃……”沈星柏敲了门,给她拿来了一叠衣服。 “谢谢。”她刚要伸手接过,他没给,走进来一些,帮她放在了旁边干净的架子上。 许果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一双手,才发现它们也脏兮兮的,她摔的那一跤,力气都在手上,掌沿被细碎的砂石硌出几道擦伤。 真丢脸啊。 她看得晃神,没留意沈星柏走到了身后。 等留意到的时候,他已俯下身,拥住了她,鼻息蹭近了脸颊。她从镜子里看到,那张清隽白皙的脸,与她的脸挨在了一起。 “你放开……”许果小小声地道,她的羞赧和无助,在镜子里暴露无疑。她更小声地又说了一句,“我,我还没有好。” 她分明还没有说过,要跟他重归于好。 然而,沈星柏置若罔闻,对她的话毫不理会,依旧拥着她,固执地维持着这片刻的温存。 一管眼熟的小玩意儿搁在了洗手台上,他柔声说着:“你摔了一跤,没注意丢了这个,我替你捡起来了。” 那是白莉临走前随手塞给她的护手霜,她都没怎么在意,还不知道自己丢了东西。 许果不自然地道:“嗯……谢谢。” “还疼不疼?”沈星柏小心地握住她的一只手,托起一点高度。 镜子里的男人,专注地观察着她的手掌,泥土结了块,带着一点血痕的手掌。 许果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她只有摇头。 他脑袋又下低了低,手托着她往上抬,在她的注视下,脸埋了进去。 然后,温柔地啄了啄她脏兮兮的掌心。 20.回归 他的鼻尖有些凉, 有意无意地蹭着了她的指腹, 触碰的一瞬间, 她的手指就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像是棵含羞草。他没有退缩, 顺着她的手指又亲了一下, 两下……用他的吻,再重新把她的手指撬开。 掌心再度变得酥麻,她的手张开,被动地摸着他雕塑般的唇, 他高挺却窄的鼻梁。 镜子里映出表情截然不同的两张脸,一个是她, 不安而无措,一个是他, 执着而沉迷。 没从镜子里见过这样的沈星柏,他抱着她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的表情。 那跟她印象中的,不太一样,他可以很认真地对待一样东西,一件事情, 但从来不会着迷。因为, 着迷意味着不受控制,他不会允许自己失控。 许果感到很口渴。 也许是因为这狭小的空间不流通空气, 缺了氧, 才让她觉得热。 该阻止他了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要让他把注意力从自己的手上移开,停止这种奇怪的撩拨,以免她误入歧途。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她最想问的问题:“他们有没有为难你呢?” 她声音很轻,以至于他回答的时候,也不觉地降低了音量,用近乎气声的低音问:“你说什么?” 他如她所愿地放了手,双臂却没有一并收回,反而交叠着环住了她,她被他的力量带得后仰,靠在了他的胸口。 这一刻,深呼吸也无法平复心跳,更无法消退脸颊上灼烧的红晕。 糟糕,情况好像变得更糟糕。 许果慌乱着,避免与镜中的人对视,眼神左右闪躲:“我是问,我和二花走了以后,发生什么了吗?” “你希望发生什么?”沈星柏哑声问着,他圈着她,那声音在她的耳边游荡,长出了腿脚,顺着耳膜一路钻进了骨髓。她禁不住握住他的一只手臂,想要制止他抱得更紧。 “我希望你好好的。”许果连呼吸都停滞,半边身体酥麻着,酥麻着,几乎脱离了她的意识,不再是她自己的一部分。 他迷幻的声音仍然在侵略她脆弱的神经:“担心我吗?” 镜子里的男人,眸子里凝结着雾气,执念无所遁形。 她下意识地说出:“担心。” 他又一句:“很在乎吗?”许果明白了,他根本没有打算认认真真回答她的问题。 这样她就不能彻底放心,就会一直歉疚,惦记在心中。 “在乎。”她的手指贴上了他的右手关节,摩挲着那里已经愈合的黑痂,然后握住他的手,一点一点拿开,脱离他的束缚。 “如果我……”男人还要再问,许果转过了身,踮起脚尖。 总得有办法制止他吧。 许果吻得如扑火的飞蛾,沈星柏被动地配合了她几秒,伸手将她抱起,放在了洗手台上,从她那里把主动权索回。 舌头不仅能吐露真心,还可以交织纠缠,掀起缠绵悱恻的爱和欲。 记得初吻也是她先亲的他,那是在大学前的那个暑假,他的一次难得的午睡的时候。 沈星柏不常在白天睡觉,也许是那天的天气太闷热,他倚在飘窗的一角,无意中打了个盹。阳光透过纱帘投下斑驳的光影,分割开他漂亮的脸庞。 许果的本意是偷吻。 只是,在触碰到他嘴唇的那一刻,他就醒了过来。 他躺在那里睁开了眼睛,与所有梦被惊扰,突然醒来的人一样,神色茫然。 许果心怀鬼胎地坐在他身旁,默不作声,她以为他会很生气。 “你在做什么?”沈星柏这么问她。 她坐在那里,俯视着他清透的面容,高温让他的脸上沁出一层薄汗,湿湿濡濡的皮肤,因为热而微微发红的脸颊,让人莫名联想到“可口”、“美味”之类的奇怪形容词,她感到自己无形之中,把人家给侵·犯了。 “是不是不喜欢啊?”许果挠着脑袋问,她准备着等会儿就说,要是不喜欢,她以后就不这样了。 他不回答,握过她的手,拉着她俯身靠近了他。她的脸低到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想自己停下来,却被他扳住,继续往下。 是她开了那道门,但,是他领着她走进去。 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散发着好闻的汗味的少年,抱着她在窗台上滚了一圈,翻起身来再度吮住她,那样用力。 真好,是谁发明的接吻?许果神智不清地想。 这个动作如此神奇,让她在进行的过程中,能够真心实意地感觉到,沈星柏是离不开她的。 许果觉得不能再这样吻下去了。 她按着他的胸口,往外推了又推,他们挨得太近,以至于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体的每一个变化。可她已经不是那个炎炎夏日里,偷食禁果的少女。 “外面还有小孩子呢。”她声音变得极其微弱,意识涣散得厉害。她坐在洗手台上,这个高度,正好可以与他平视,她抬起迷离的眼睛,对上了他雾气弥漫的眸子。 沈星柏抬起一只手,捧着她半边脸颊,拇指轻柔而眷恋地在上面来回磨蹭着。 “和好吧,果果。”她听见他在说,“以后不逼你考博了。” 很久以后,许果洗完澡,擦着头发出了浴室。 外边不见两个大人的影子,只剩下二花一个人趴在餐桌上写写画画。 “在写什么?”许果走过去问,二花今天没去上课,是没有作业的。 “许老师,沈哥哥刚才问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名字。”二花兴冲冲地拉住她的手,“我要有新名字了。” “名字吗……”许果想了想,释然。要带这孩子出了深山,到城市里生活,黑户是不行的。要给她上户口,肯定还要好好起个名字,“二花”这种名字,平时叫起来很亲昵,但要是用在正经的场合,怎么想都不太合适。 “二花是不是姓翁啊?”她在二花身边坐下,伸手拿过那张写了很多字的白纸。 “我不要姓翁。”小女孩脆生生地说。 与此同时,许果看到了那张纸上,写的大多都是同一个字。 “我要跟老师姓,以后我就姓许。”二花认真的样子完全不像个胡闹的小孩,“老师,我的名字你来起吧?” “我来吗?”这么突如其来的要求,让许果很是不知所措,有种做梦的感觉。 这孩子的新生,就好像从此寄托在了她的身上。 就在白天,她还失魂落魄地在山林里,对着沈星柏说过:“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二花甜甜地笑了起来:“嗯!”她花蕊一般的笑脸,刚绽放开,外面就“嗖”的一声响,绽放起五彩的烟火来,映照着她的脸,连带着窗外的天都亮了半边。 “外面是烟花吗?”二花一下子就被抓走了吸引力,跳下椅子,拉许果出去看。 绚烂的花火一朵一朵在天边炸开,许果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真的烟火,以前她都是看的电子投影。 原来真的比假的,要美上这么多。 小女孩也是看直了眼:“我还以为只有过年才能看得到呢……怎么这么多?”她转了目光,投向停机坪的另一端。 一排排烟筒摆在那边,正挨个去点燃火信的那两个人,不正是沈星柏和小方? “方哥哥,沈哥哥!”二花蹦着,跳着,朝他们挥手,这还不够,她又拉起了许果,非得让她也跟着自己一起挥起手来。 “怎么突然想起来放这个呀?”两个人回了屋前,许果看着新停在不远处的直升机,问。 这架直升飞机每天飞来飞去,今天运个人,明天运个水果,后天再运些烟花,似乎都没有做过什么有实际意义的事。 沈星柏还没有说话,小方抢着就答了:“庆祝二花今后要开始新的生活嘛!许小姐别多想……”他忽然感到一道锐利的目光扫射了自己,急忙闭嘴。 “嗯,是应该庆祝。”许果笑笑,她也只是随口一问,便继续看起了烟花。就像十六岁的那一场生日party一样,不管烟花是特意为谁放的,她都会在心里由衷地感到欢喜。 山顶上视野广阔,夜晚的白水村在漫天的烟花映照下,尽收眼帘,也大概是因为这烟花,那些小瓦房的窗户,一扇一扇,都点亮了起来。 许果感到肩上一沉,是沈星柏回屋拿来了毯子,严严实实地把她裹好,连同她没来得及吹干的,湿漉漉的头发。 “谢谢。”变成了粽子的许果,吃力地伸手抓住毯子的两个角,想继续抬头看,却发现,她已经没法静静欣赏那些烟花,他把她揽到了身边。 “喜欢吗?”他今晚说的都是问句。 “嗯。”她回答的也都是肯定。 许果转过头时,看见他嘴角淡淡勾着,目光如落日后的潮汐,平和并且宁静,层层叠叠铺向了远方。 两个星期以后,白水村山脚下的小镇上,一位办事员从许果的手里接过一张户口迁出申请表。 “许,诺。”他读着上面的名字,会心一笑,“许诺这个名字好,一诺千金。” 21.回归 只是短短几分钟, 对方就完成了信息录入, 在新打印出来的证明上, 落下鲜红的印戳。许果接到手里反复看了几遍,才放进文件袋收好。 “老师, 这就是办好了吗?”脚踏出门, 牵在手里的小丫头还是很不确定地问。 这已经是最后一道手续,她未来的人生,都不需要跟这个地方产生任何关系了。突然之间就拥有了全新的身份,二花感到十分的不安。 “是呀, 以后要叫你诺诺了。”许果揉揉她的脑袋,从现在就要开始改口, 不然以后如果不小心在她同学面前,喊了她从前的小名, 会害她被小朋友们笑话的。 许诺羞答答地笑,看得出来很高兴。转眼她就要去一个从没去过的世界, 过着从前她不敢想象的生活,这让人既忐忑又期待。 许果便引导着她拥有多一点儿的期待:“诺诺长大以后,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我吗?”许诺犹豫不决地想了想,迟疑着说, “我……想当飞行员。” “真的啊?”这答案, 听到了好像也不用意外。许诺之前就在沈星柏面前表现过她有“开飞机”的渴望,只是许果一直以为那不过是小孩子的好奇心。 一晃, 仿佛回到了高三那年, 一群女生眉飞色舞地讨论着沈星柏通过招飞复试的事情:“哇, 是男人就该去开飞机!” 许果心情有些复杂地继续走着,等她回过神来,才想着柔声鼓励身边的孩子:“那要努力实现噢。” 许诺本来还在自我怀疑着,听到这样的话,一下子就有了信心,高兴地点头:“嗯!” 真是乖巧,许果欣慰地笑笑,侧头打量着她,忽然又意识到:“你是不是长个儿了?” 刚来白水村的时候,就见过许诺穿这件衣服,多半是哪个表哥堂姐淘汰给她的旧衣服,她穿着不太合身,又肥又大,袖口总要往上卷一截。 现在完全不需要卷了,看起来甚至还有些短,小孩子长身体真是快。 “走。”许果带着她在路口拐了弯,“我带你买新衣服去。” 仔细收拾一下,除了太瘦,许诺也是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小镇里的街头童装店,逛来逛去也未必买得到多称心的衣服,只求简单大方就好。许果挑了两套让她试过以后,拿出钱包买了单,最后试的那套,干脆就没有脱,直接让店员剪了标牌。 “不喜欢吗?”回去的路上,许果看这孩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许诺嗫嚅着,很不好意思地道:“花了老师好多钱,其实我现在的衣服也能穿……” “傻瓜,女孩子就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啊。”许果哄着这个还没适应的孩子,“等带你去了纪城,我还会给你买更多更多。” “嗯,谢谢老师。”许诺受宠若惊之余纠正了她一下,“不过,我们不是去鹭城吗?” 许果脚步顿了顿。 “老师说错了。”她捏了捏孩子的小手。 “二花,穿新衣服啦?真好看!”走到临时停机场,小方见到小丫头一身新衣,立刻夸了几句,她不免没忍住,嘴角弯到了眉梢。 沈星柏从驾驶舱里下来,接过了许果手里提着的东西:“事情办完了吗?” “办完了。”许果刚要跟着他走上扶梯,他正好微微侧了身,朝她伸出一只手。 乘着飞机飞往山顶,路过山脚时,许果透过窗往下看。 几个月前规划的那条盘山公路,如今已经修成了一半,小方见她一直看,便告诉她:“年底这条路就能通车了,最迟是明年开春。” “噢。”直升机渐渐飞高,许果把目光收回来。 有了这条路,白水村以后的情况应该能够改善很多吧。在阮女士的影响下,社会各界都对白水村有所关注,等通了路,它发展起来是迟早的事。 次日,他们坐火车回了鹭城。 临行前,外婆给许诺编了一次辫子,小丫头哭得抽抽噎噎的,脸花成一团。 “不用回来看外婆,外婆已经老啦,好好跟着许老师,以后要听她的话。”老人家用手绢帮她擦干泪,只送到院门口,“去吧。” 老人家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站在那里目送她们远去,离了很远再回头,她还站在那里看着。 鹭城和白水村之间没有直达的航班,转机很耗费时间,还不如坐绿皮火车来得方便。只是这火车硬座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椅背直得没有一点弧度,坐在上面靠都没法靠。 “以后沈先生还要常去看许小姐,这可怎么办啊?”小方不免为这个问题感到头疼。 沈星柏只是送她们去鹭城,之后还是要回白水村处理剩余的事情的,半年内都少不了两边来回奔波。 许果倒没在意,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窗外的风景,小方大胆地提议:“不然沈先生,再给这边捐个高铁站吧?” 顿时,引起了周围一群乘客的侧目,沈星柏淡淡地送了他一个白眼。 小方只能悻悻地闭了嘴,隔了一会儿就转移了目标,隔着个走道,他戳了戳许诺:“二花花,我手机里有动画片,要不要到我这里来一起看?” 一直看着风景的许果,没注意到自己身边的座位空了,过了一会儿,又换了个人坐下。 沈星柏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时,她有点儿小小地吓一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坐到身边的。 “在看什么?”沈星柏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 许果很认真地指给他:“你看那坨云的形状,像不像一只屁股?” 他很给面子地笑了一下,把她指向窗外的那根手指握住,继而握住了整只手。 “这车坐得背痛是不是?”许果想了想,说。 难为了他,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坐长途普快的经历,也就是这两回吧。 怪她。 “白水村的工程,你专心去做就好。”许果又想了想,说,“不用总是来看我的,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这样吗?”他对她说的话,似乎不太上心,都不怎么回答。他专注地捏着她的手指,来回把玩着,好像那才是最令他感兴趣的东西。 从清晨到深夜,火车总算是进了鹭城终点站。 重新回到旧居,一切都没有变,还保持着她离开之前的陈设。 “诺诺,我带你看,这是客厅,这是书房……”许果放下了行李,带她的小姑娘熟悉环境,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开了灯,逐个介绍。 真的是一点儿也没有变。 连她出门前,翻到一半的书,仍然停在那一页,好像没有任何人再进来动过一样。但事实上,这屋子在她走后,应该是时常被人仔细清扫,一粒灰尘都没有落下,仿佛只是在刻意维持她走的那天的样子。 许果捧起那本书,手指摩挲着光滑的封皮。一张白色的纸条随着她的动作被抖出来,飘飘荡荡,掉落在地板上。 许诺立刻蹲下,捡起来递给她:“老师,这个掉了。” 是什么?许果茫然地展在手心里看。 白底蓝字,那是一张机打的小票,时间有些久了,上面的墨水有稍许褪色,但不影响阅读。看清内容以后,她瞬间就握紧了手指,飞快地瞥了许诺一眼。 许诺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一双眼睛正亮晶晶地环视着周围的摆设。 从飞机上下来,来的路上到处都是霓虹闪烁,她就一直是这样的眼神,充满了好奇和惊讶,城市对于她来说,实在是拥有莫大的魅力。 “咚咚咚……”突然的敲门声让许果条件反射地把手背到了最后。 沈星柏站在洞开的房间门前,是来叫许诺的:“可以洗澡了,诺诺。” “噢,好的。”许诺高兴地应了一声,从行李箱里翻了翻,就出了房间,他侧身让了让,这时的目光便投向了许果。 浴室里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 沈星柏走过来时的表情很平常,也许他只是想趁着难得的独处时间,和她亲近一会儿。她顺从地投进他的怀里,让他摸了摸头发。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在他问了之后,许果瞬间僵硬。 他的手沿着她的手臂慢慢往下,探向她藏在背后的手,捉住。 然后,温柔地拉上来。她稍稍挣扎了一下,就松开了手,露出里面揉成一团的纸条。 纸条皱巴巴地铺开,依稀可以辨认出被扭曲的字迹,上面写着一串数字编码,后面跟着简单易懂的产品说明:钻戒。 售出日期就是在她去白水村之前的某天。 这是为她买的吗? 他那时就买好了戒指,准备向她求婚? 许果心中充满了脆弱的不确定,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想。 “怎么发现这个的?”这时,他揉着她的头发,重新把她拥入了怀中。 许果想推他,他一下一下顺着她的毛,耐心地安抚着。 “克拉数小了点儿,不过,刚好是你的生日。” 她一怔,再去看那张纸条,上面果然备注着重量:1.16克拉。 他圈着她的腰,陪她一起确认上面的数字:“那天回来就准备拿给你。” 结果,一回家,发现她不见了。 明明不是愚人节,她却闹着玩儿似的把告别的话写在信上:沈星柏,见字如面…… “还想要吗?”他亲亲她的嘴角,仿佛在拿糖果诱惑一个孩子。 许果迟疑着,点了一下头,他笑了。 “拿旧的那只来换。” 22.回归 幸福就近在咫尺, 只要她伸出手去, 一触碰, 就可以抓住,让他们回到从前, 按原本的轨迹走下去。 “我……”许果埋着脸, 颌角被他托在了手心里,他想让她看看他,她却心虚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我找不到了。” 听到这个回答的沈星柏是颇为意外的:“嗯?” “被我弄丢了。”她又说了一遍, 躲开他追问的目光,仓惶转过身, 莽莽撞撞地往房间外走。 她不会说谎,攥紧的手心里都是汗。 “许果。”沈星柏叫了她一声, 她好像压根听不到。 倒是许诺从洗手间叫了声“许老师”,她才找回了魂, 过去敲了敲门:“怎么了?” “我不认识哪个是洗发水。”里面的小姑娘抱歉着说了一声。 许果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老师要进来了噢。” 男人眼底泛起的流光,宛若明镜,追随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我来看看——”许果躲进洗手间后,镇静了很多, 目光掠过小女孩孱弱的身体, 看向架子上的三只颜色一致的白色挤压瓶,它们只用最简单的法文标签做了区分。 她伸手过去, 从左点到右:“洗发水, 护发素, 沐浴露,记住了?” “记住了。”许诺站在她背后,脸颊微红。 再出去的时候,沈星柏已经不在房间,只有书房的门是紧闭着的。 她在他的门前徘徊了几个来回,还是回了房间,独自一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直到临睡前,也没见他出来。 “许老师,沈哥哥已经睡了吗?”许诺抱着枕头坐在床上,问她。 “嗯?”许果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随口答道,“我不知道。” 许诺往她身边挪过去,挨得紧紧的:“小方哥不在,我还以为,今晚你会跟沈哥哥住一个房间。” 许果呆了半晌,转头去刮了刮她的鼻子,嗔道:“小鬼。” 说话间,隔壁的客卫里传来淋浴的水声,应该是沈星柏在里面洗澡。 “睡吧。”这夜就该相安无事地过去,许果把枕头抱过去放好,“关灯了哦。” 灯应声熄灭,只有床前的小夜灯,还发出微弱的光芒。 她们刚躺下,就听见耳边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滴滴”声。 声音不大,两个女孩都坐起了身,四处去找音源,那好像不在房间里,而是来自隔壁,许果茫然地听了一会儿,想了起来,那是她摆在客厅里的闹钟。 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听过这闹钟声,之前是她准备过一阵子博士考试,这只闹钟每天早晨六点叫她起床背诵英语。 “我去关。”这个点它响起来,许果来不及思考原因,她下床用脚勾到拖鞋,匆匆跑出卧室。 “滴滴滴,滴滴滴……”那阵急促的声音,响着响着,随着许果往前走了几步,戛然而止。 她停下来,眼睛适应了黑暗,慢慢分辨出沙发上的人的轮廓,她的闹钟在男人修长的手指间翻转着,好像个玩具。 许果诧异地回过头确认一眼,她感到迷茫得很,明明客卫那边还亮着灯,水声也在“哗哗”响。 “过来一下,果果。”这时,沙发上的人沉沉开了口。 他声音是深夜中仔细听才会分辨的轻,却莫名拥有十足的震慑力。 许果犹犹豫豫地后退几步,也只是退了几步,她不敢走,但也不敢上前。 “过来。”他又说了一遍,放在膝盖那里的手,翻转过来朝上,对着她勾了勾。 许果这才走近了他。 只靠近了他一点点,他就朝她伸出了一只手,她做了点思想准备,试探性地把手交过去。想象中的暴戾场面没有出现,沈星柏对她从来只有温柔,他牵着她,引导她在自己的膝上坐下,一面摸着她的后颈,一面吻了过来。 许果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细微的颤音,就淹没在他百转千回的深吻里。 他灵巧的舌头留恋地将她吮咬、缠绕,用足了耐心,吻得她身体微微颤动,手指尖都是酥的。 沈星柏松开她的唇时,她已经在他身上瘫软得没法动弹,他捏着她的下巴,仔细地透过黑暗去端详她的脸。 “我明天就要走了。”他有些消沉地说出这句话,本来那语气也并不忧愁,但他随后幽幽地添了一句,“坏东西。” 沈星柏还要回白水村,工程到了关键时刻,他也是尽量抽空才陪着她一起回来,还得再早早往回赶。 “对不起啊。”许果很惭愧地抓着他的肩膀,给出一点安慰,他一切的不安逸似乎都是由她促成的。 她那么一说,他就很不相信地笑了:“真这么想?”然后抵住她的额头,哑声说着,“那就好好补偿我。” 许果被他横抱进客房,在床上蜷缩成了一团,听见他反锁了门,去浴室洗澡。 “哗哗”、“哗哗”的水声,最后还是安静了下来,男人过来的时候,穿着拖鞋,柔软的地毯上只有微弱的沙沙响。她背对着他,感觉身边的床垫微微塌陷了一点,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然后关了灯。 “二花还在隔壁。”许果握住了他摸到脸上的手,“你轻一点。” 听了她的话,他的动作顿了顿,才继续在她脸上缓慢抚摸,指腹辗转着换成指背,来回轻蹭她花朵一样娇嫩的脸颊。 沈星柏把她带进了臂弯,许果闭上眼睛等待了很久,都没有迎来他进一步的动作。 “等我回来。”黑暗中,只有一张温柔的嘴,吻了吻她的额头,许果登时愣了愣。他抓住她的手,贴上他坚硬的胸膛,温热的心脏在她手心里跳动着。 许果一整夜都睡得不太·安稳,早早就醒了,沈星柏已经起了床,站在穿衣镜前,调整了袖扣。 “继续睡吧。”他回头看见她迷迷糊糊耷拉着的眼,帮她掖了掖被角,从衣架上拿下一条领带,等再一回头,她却已穿起了衣服,跑进浴室里洗漱。 这个点,许诺还在她的房间里呼呼大睡。 两个人一起下了电梯,来接沈星柏的车就停在楼下的停车层里,一早候着。 “快回去吧,记得要吃早餐。”他上了车,对她摆摆手,她好像会错了意,走上前去牵住。 他愣了一下,抽出了手,又说了一遍:“去吧。” 车缓缓开动,车窗一并上升,许果就站在车窗外,跟着车轮从慢走变成小跑。 沈星柏的目光渐渐诧异,他叫停了司机,降下车窗,问她:“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站在车外的许果点点头。 昨天晚上,她考虑了一整夜,梦里面都在想。她总觉得,这件事她应该让他知道。 他们对视着,许果下了很大的决心般地开了口:“我要去纪城了。” 沈星柏看着她,似笑非笑,他从来不会因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而立刻表明态度。 “去做什么?”他柔声问。 “我也不知道,我毕业了,想去那边找点事做。”许果看着他的眼睛,“我还想回静安看看,我想让许诺在纪城读书。” 虽然她这一段陈述有失调理,不像是深思熟虑后的准确表达,但沈星柏一下子意识到了她是认真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叫退司机:“你下车去旁边等等。” “告诉我,为什么突然有这个想法?”人走后,他又问道,话语中才开始有了点严肃的性质。 许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时没出声,他皱了皱眉头:“这样好不好?你等我处理好公路的事,陪你一块过去行吗?” 他的车底座很高,许果是仰着头看他,从他的角度去看她这双眼睛,透着股劲劲的倔强。她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个人在那边,没你不行?” 他眉头皱得更厉害,大概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当然不是这样的。” “那就让我去。”许果急急地说完,发现自己措辞不对。这个“让”字用得太失败,她明明是想好了来向他通知一声,又不是跟他商量,更不是要征求他的同意的。 而在看到沈星柏摇头的时候,她不禁感到有点儿生气。 “不行。”他说。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这样专·制而决绝地说出:“不行。”就如同他先前说:“考不上就再考,考上为止。”在他说“以后不逼你考博了”以后,她还天真地以为他真的变了。 “我七年没有回过纪城了,那是我长大的地方,我的家就在那儿。”许果忍不住跟他理论,“你从来不让我去,是不是因为你很介意我以前的事?” 她那句话说出来,就像触到了逆鳞,沈星柏的面色瞬间阴沉,直直地盯了她很久。 他尽量克制住情绪,一字一句地对她说:“许果,鹭城才是你的家。” “是吗,你把这里当成家?”许果很不服气地瞪回去,“我每天一个人守在家里,等你回家,你根本不是回家,只有你每天晚上睡觉的地方才是你的家,你每两个星期来我这里一次准点打卡,这叫回家?我告诉你,这叫做出差。” 许果发脾气的样子像小孩子,她的声音太绵软,话说得再狠,都没点儿气势,肩膀还会随情绪激动变得一抽一抽,完全不具备战斗力。 22.回归 幸福就近在咫尺, 只要她伸出手去, 一触碰, 就可以抓住,让他们回到从前, 按原本的轨迹走下去。 “我……”许果埋着脸, 颌角被他托在了手心里,他想让她看看他,她却心虚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我找不到了。” 听到这个回答的沈星柏是颇为意外的:“嗯?” “被我弄丢了。”她又说了一遍, 躲开他追问的目光,仓惶转过身, 莽莽撞撞地往房间外走。 她不会说谎,攥紧的手心里都是汗。 “许果。”沈星柏叫了她一声, 她好像压根听不到。 倒是许诺从洗手间叫了声“许老师”,她才找回了魂, 过去敲了敲门:“怎么了?” “我不认识哪个是洗发水。”里面的小姑娘抱歉着说了一声。 许果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老师要进来了噢。” 男人眼底泛起的流光,宛若明镜,追随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我来看看——”许果躲进洗手间后,镇静了很多, 目光掠过小女孩孱弱的身体, 看向架子上的三只颜色一致的白色挤压瓶,它们只用最简单的法文标签做了区分。 她伸手过去, 从左点到右:“洗发水, 护发素, 沐浴露,记住了?” “记住了。”许诺站在她背后,脸颊微红。 再出去的时候,沈星柏已经不在房间,只有书房的门是紧闭着的。 她在他的门前徘徊了几个来回,还是回了房间,独自一个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直到临睡前,也没见他出来。 “许老师,沈哥哥已经睡了吗?”许诺抱着枕头坐在床上,问她。 “嗯?”许果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随口答道,“我不知道。” 许诺往她身边挪过去,挨得紧紧的:“小方哥不在,我还以为,今晚你会跟沈哥哥住一个房间。” 许果呆了半晌,转头去刮了刮她的鼻子,嗔道:“小鬼。” 说话间,隔壁的客卫里传来淋浴的水声,应该是沈星柏在里面洗澡。 “睡吧。”这夜就该相安无事地过去,许果把枕头抱过去放好,“关灯了哦。” 灯应声熄灭,只有床前的小夜灯,还发出微弱的光芒。 她们刚躺下,就听见耳边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滴滴”声。 声音不大,两个女孩都坐起了身,四处去找音源,那好像不在房间里,而是来自隔壁,许果茫然地听了一会儿,想了起来,那是她摆在客厅里的闹钟。 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听过这闹钟声,之前是她准备过一阵子博士考试,这只闹钟每天早晨六点叫她起床背诵英语。 “我去关。”这个点它响起来,许果来不及思考原因,她下床用脚勾到拖鞋,匆匆跑出卧室。 “滴滴滴,滴滴滴……”那阵急促的声音,响着响着,随着许果往前走了几步,戛然而止。 她停下来,眼睛适应了黑暗,慢慢分辨出沙发上的人的轮廓,她的闹钟在男人修长的手指间翻转着,好像个玩具。 许果诧异地回过头确认一眼,她感到迷茫得很,明明客卫那边还亮着灯,水声也在“哗哗”响。 “过来一下,果果。”这时,沙发上的人沉沉开了口。 他声音是深夜中仔细听才会分辨的轻,却莫名拥有十足的震慑力。 许果犹犹豫豫地后退几步,也只是退了几步,她不敢走,但也不敢上前。 “过来。”他又说了一遍,放在膝盖那里的手,翻转过来朝上,对着她勾了勾。 许果这才走近了他。 只靠近了他一点点,他就朝她伸出了一只手,她做了点思想准备,试探性地把手交过去。想象中的暴戾场面没有出现,沈星柏对她从来只有温柔,他牵着她,引导她在自己的膝上坐下,一面摸着她的后颈,一面吻了过来。 许果只来得及发出一个细微的颤音,就淹没在他百转千回的深吻里。 他灵巧的舌头留恋地将她吮咬、缠绕,用足了耐心,吻得她身体微微颤动,手指尖都是酥的。 沈星柏松开她的唇时,她已经在他身上瘫软得没法动弹,他捏着她的下巴,仔细地透过黑暗去端详她的脸。 “我明天就要走了。”他有些消沉地说出这句话,本来那语气也并不忧愁,但他随后幽幽地添了一句,“坏东西。” 沈星柏还要回白水村,工程到了关键时刻,他也是尽量抽空才陪着她一起回来,还得再早早往回赶。 “对不起啊。”许果很惭愧地抓着他的肩膀,给出一点安慰,他一切的不安逸似乎都是由她促成的。 她那么一说,他就很不相信地笑了:“真这么想?”然后抵住她的额头,哑声说着,“那就好好补偿我。” 许果被他横抱进客房,在床上蜷缩成了一团,听见他反锁了门,去浴室洗澡。 “哗哗”、“哗哗”的水声,最后还是安静了下来,男人过来的时候,穿着拖鞋,柔软的地毯上只有微弱的沙沙响。她背对着他,感觉身边的床垫微微塌陷了一点,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然后关了灯。 “二花还在隔壁。”许果握住了他摸到脸上的手,“你轻一点。” 听了她的话,他的动作顿了顿,才继续在她脸上缓慢抚摸,指腹辗转着换成指背,来回轻蹭她花朵一样娇嫩的脸颊。 沈星柏把她带进了臂弯,许果闭上眼睛等待了很久,都没有迎来他进一步的动作。 “等我回来。”黑暗中,只有一张温柔的嘴,吻了吻她的额头,许果登时愣了愣。他抓住她的手,贴上他坚硬的胸膛,温热的心脏在她手心里跳动着。 许果一整夜都睡得不太·安稳,早早就醒了,沈星柏已经起了床,站在穿衣镜前,调整了袖扣。 “继续睡吧。”他回头看见她迷迷糊糊耷拉着的眼,帮她掖了掖被角,从衣架上拿下一条领带,等再一回头,她却已穿起了衣服,跑进浴室里洗漱。 这个点,许诺还在她的房间里呼呼大睡。 两个人一起下了电梯,来接沈星柏的车就停在楼下的停车层里,一早候着。 “快回去吧,记得要吃早餐。”他上了车,对她摆摆手,她好像会错了意,走上前去牵住。 他愣了一下,抽出了手,又说了一遍:“去吧。” 车缓缓开动,车窗一并上升,许果就站在车窗外,跟着车轮从慢走变成小跑。 沈星柏的目光渐渐诧异,他叫停了司机,降下车窗,问她:“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站在车外的许果点点头。 昨天晚上,她考虑了一整夜,梦里面都在想。她总觉得,这件事她应该让他知道。 他们对视着,许果下了很大的决心般地开了口:“我要去纪城了。” 沈星柏看着她,似笑非笑,他从来不会因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而立刻表明态度。 “去做什么?”他柔声问。 “我也不知道,我毕业了,想去那边找点事做。”许果看着他的眼睛,“我还想回静安看看,我想让许诺在纪城读书。” 虽然她这一段陈述有失调理,不像是深思熟虑后的准确表达,但沈星柏一下子意识到了她是认真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叫退司机:“你下车去旁边等等。” “告诉我,为什么突然有这个想法?”人走后,他又问道,话语中才开始有了点严肃的性质。 许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时没出声,他皱了皱眉头:“这样好不好?你等我处理好公路的事,陪你一块过去行吗?” 他的车底座很高,许果是仰着头看他,从他的角度去看她这双眼睛,透着股劲劲的倔强。她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一个人在那边,没你不行?” 他眉头皱得更厉害,大概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问:“当然不是这样的。” “那就让我去。”许果急急地说完,发现自己措辞不对。这个“让”字用得太失败,她明明是想好了来向他通知一声,又不是跟他商量,更不是要征求他的同意的。 而在看到沈星柏摇头的时候,她不禁感到有点儿生气。 “不行。”他说。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这样专·制而决绝地说出:“不行。”就如同他先前说:“考不上就再考,考上为止。”在他说“以后不逼你考博了”以后,她还天真地以为他真的变了。 “我七年没有回过纪城了,那是我长大的地方,我的家就在那儿。”许果忍不住跟他理论,“你从来不让我去,是不是因为你很介意我以前的事?” 她那句话说出来,就像触到了逆鳞,沈星柏的面色瞬间阴沉,直直地盯了她很久。 他尽量克制住情绪,一字一句地对她说:“许果,鹭城才是你的家。” “是吗,你把这里当成家?”许果很不服气地瞪回去,“我每天一个人守在家里,等你回家,你根本不是回家,只有你每天晚上睡觉的地方才是你的家,你每两个星期来我这里一次准点打卡,这叫回家?我告诉你,这叫做出差。” 许果发脾气的样子像小孩子,她的声音太绵软,话说得再狠,都没点儿气势,肩膀还会随情绪激动变得一抽一抽,完全不具备战斗力。 23.回归 沈星柏看她也就像看一个在无理取闹的孩子。 与其说是想吵架, 不如说是在撒娇。 良久, 他做出了他的让步:“我今天不走了, 留下来陪你几天,好吗?” 他扳动了车门内扣, “哒”的一声轻响, 他刚要推门,立刻就被她从车外按住。 “我不是要这个。”她伤心又委屈地扁着嘴看着他。 即使他留下来,陪她再久也没有用。 即使她已经不需要被流放到国外读博,也没有用。 沈星柏叹了一口气, 从车窗后仰起头,但他看到的, 只有地下室低矮的天花板,和晃眼的白炽灯。 “我知道, 是我陪你的时间太少。”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会认为自己在避重就轻。 许果觉得怎样都没有用。 她更加下定决心, 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说:“你走吧,纪城我是肯定要去的。” “你觉得我会让你去吗?”沈星柏的耐心被消耗殆尽,他又要去推门下车,稍微用了一点力, 轻易把她抵着的门推开了一道缝。但很快, 她更凶狠地往回推,看到她吹胡子瞪眼的样子, 他迟疑了一刻, 还是收了力道, 担心会让她摔倒。 “啪!”车门被用力关上,发出一声巨响。 隔了一段距离,还在抽烟的司机,傻呆呆地往这边看了一眼。 沈星柏冷冷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一拿出来他脸色就变得更难看了,由多云直接转为黑夜。 “我说谎了,我还拿着它。”她捏着那戒圈,举在他面前,“你敢不让我去,我现在就把它扔掉。” 这下是彻底撕破了脸,沈星柏手指指着她,气极反笑:“许果,你——你好样的——” 但她丝毫不怕,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她朝司机大喊了一声:“叶叔,沈先生要走了!” 那司机立马掐灭了烟,一路小跑过来。 沈星柏定定地盯着她看,她也不甘示弱地回看他,后退两步让车开走。 车驶过自动机闸,后视镜里许果的背影走得干脆,头也不回。 很好。 沈星柏收回了视线,忽然重重一脚踹在副驾驶的椅背上。 整个车厢都被带着抖了一抖,车顶上的挂饰大幅度地甩了半天。 虽然没波及到司机,但他听着那动静,眼观鼻,鼻观心,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沈星柏总算靠回座椅上,火气在逐渐消散,却还是慢慢把目光瞄准了他。 “谁给你发的薪水?”语气甚至比平时还要淡一点儿,平静得可怕。 叶师傅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只有装没听到,战战兢兢地开车。 原本还想带着许诺在鹭城玩几天,这一闹,许果回到楼上就开始收拾行李。她吃不准沈星柏会不会走到半路再折回来。 许诺哈欠连天地起了床,揉着惺忪的睡眼问:“老师,你去送沈哥哥了吗?他已经走啦?” “去洗洗脸,一会儿老师带你下楼去吃沙茶面。”许果和颜悦色地催她洗漱。 行李不用怎么收拾,昨天才带来的,今天几乎也是原样带走,许果推着箱子送到玄关,满嘴牙膏沫的许诺探出了个脑袋:“我们又要去哪儿吗?” “嗯,要到纪城去。”许果原本想了很久要怎么跟她解释,最后还是选择了轻描淡写,“不留在这里了。” “噢,好。”而许诺听完也什么都没问,退回去,继续刷牙。 许果想了想,跟进洗手间,趴在门框上:“纪城比这里还要繁华,相信我,你会喜欢的。” 许诺抽出嘴里的牙刷,笑得一嘴沫:“只要是跟老师在一块,去哪里都是一样。” 许果怔在那里半天,心情复杂地伸出手,摸了摸她乱蓬蓬的发:“嗯。” 三天后,静安中学的办公楼里,一个年轻的男人接过了许果的试卷。 “你的功底很扎实,准确率高,解题速度……也很快。”他看了半天,“我只给了你半小时做完生物部分,但是你还做了两道物理大题。” 许果不卑不亢地微微笑笑。 “这是二十年前的高考理综卷,总出题人是很有名的爱出难卷,当时结束后的考场外,学生家长哭了一大片,这个出题人家里的窗户都让人给砸烂了。后来,相关部门出台了政策,要求高考不许再出偏题怪题,这张试卷也就没有了参考价值,几乎不会被收录在真题练习册里。”男人好奇地问,“你以前做过这张卷子?答题思路相当巧妙。” “做过的。”许果说。 那时也不知道沈星柏是从哪里弄来的冷门试卷,她数学已经恶补得能跟得上老师的进度,写完那张试卷后,信心被打击得不轻。沈星柏便一题一题讲解给她听,消化这些题,花了她两个星期的时间。 当时学得很痛苦,现在,她只需要风轻云淡地说:“做过的。”对面的男人便投来了赞许的眼神。 “原来是鹭大的高材生,怪不得。”他拿起了许果的简历,看上面的学校,目光定住,“……你也是静安中学的?” 许果刚点头,他就反应了过来,指着籍贯一栏,修剪干净的手指点了点:“噢,你就是纪城人。” 男人笑了笑:“那可以问一下,你当年高考多少分吗?” 许果说了一个数字,他有些意外,在脑海里盘算了一会儿:“这个分数,怎么没去纪大呢?他们招生部应该会给你打电话吧。” “鹭大也是很不错的学校。”许果说。 “明白了。”男人点头,又点头,很快,他就发现了简历上更令他感兴趣的东西,“白水村,是阮棠给修了路的那个地方吗?”新闻播出后,白水村已经具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是。”许果说。 男人耸着肩道:“很难以想象吧,现在经济发展得这么快了,居然还有那么多人过着吃不饱饭的日子。报道说那里的人均日收入是一元五角人民币,我真的不太相信。” 许果肯定了他说的话:“确实如此。” “你就在这种地方教了整整一个学期的书。”他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她纠正:“其实我是候补,在他们开学半个月以后才接手了那里唯一的一个班。”顿了顿,她说,“之前的老师被吓跑了。” 他颇为好奇地看着她:“能在静安读书,家境都不会差,你怎么能吃得了这种苦?” 许果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这样吧,学校还在放暑假,暂时没有学生可以让你试讲,但今天正好有一群老师在学校里接受培训。”男人收起了简历,站起身征询她的意见,“我让你去给他们讲二十分钟的课,怎么样?” “好。”许果点点头。 跟着男人走出办公室,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是在来纪城的飞机上,无意中听到后排的乘客讨论静安中学在招聘教师,才想着过来试试的。静安中学是私立学校,对教职人员的需求通常是自行按需增补,并不听从教育局的分派。 笔试和面试都很顺利,现在只差试讲,说不定,她真的可以被静安录用,在这里任教。 一走进阶梯教室,许果就感觉自己被十几道目光锁定住,她走到讲台中间,往下扫了一眼。 偌大的教室里,只坐了中间几排的青年教师,表情凝重,气氛严肃。 她安慰自己就当作给白水村的小孩上课,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后,打开准备过的教案,就转身往黑板上板书。二十分钟转眼过去,她讲完几个知识点,在面试官的手势下,停了下来。 “可以了,谢谢大家的配合。”男人从后排走出来,看上去很满意,走到她身边低声道,“许小姐,我们出去谈吧。” 许果刚要跟他走,就被一个女声叫住:“是你吗,许果?” 许果转过身去,看见的却只是一张跟她年龄相仿的陌生面孔,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 “请问你是?” 她不认识对方,对方却认识她。 那女孩十分关切地问:“你的病好了吗?现在还在接受心理治疗吗?” 周围的人纷纷一愣,都惊愕地看着许果。 许果的手指瞬间在身侧绞紧。 她也是当年静安的学生,参加那些流言蜚语的人中的一员。 许果知道静安的员工有很多都是本校的学生,却没有想到,第一天来面试,就会遇到这样一份惊喜。 女孩却仿佛真的是多年不见的朋友,要拉着她寒暄。 “校友会也没见你来呀,是因为没考上夸海口要考的纪大,觉得不好意思吗?” “当年很照顾你的那位男老师,现在跟他还有联系吗?” “你抢来的那个男朋友,不介意他的存在吗?” 接二连三的重磅·炸·弹,把所有的人都问懵了。 只有许果静静地看着她。 “还有……” “我听不懂你的问题。”那人还要接着继续,许果出声打断,“请问,这也属于贵校面试的其中环节吗?” “这位老师,请不要在这种地方讨论与工作无关的事。”身旁的男人也反应了过来,严厉地制止。 对方很无所谓地笔直坐下。 男人领着许果出了教室。 许果跟在身后默默地走。 有了这个小插曲,她对面试的结果不再乐观,那女孩的话包含了太多信息。 “许小姐。”穿过走廊,走到有阳光照射的地方,男人停下了脚步。 她已经做好了被回绝的准备:“请说。” 男人的声音很温暖,语速缓缓的,像小时候玩收音机无意收到的广播节目,他的目光也很坦然,跟面试刚开始时看她的样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每个人都有过去,虽然我早你几年从静安毕业,不了解当年发生过什么。但是我知道有一句话,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站起来。” 不知道这个人的意图是安慰还是婉拒,许果试图从他的眼神里推测他的想法,他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手:“欢迎回静安,以后,多多指教。” 23.回归 沈星柏看她也就像看一个在无理取闹的孩子。 与其说是想吵架, 不如说是在撒娇。 良久, 他做出了他的让步:“我今天不走了, 留下来陪你几天,好吗?” 他扳动了车门内扣, “哒”的一声轻响, 他刚要推门,立刻就被她从车外按住。 “我不是要这个。”她伤心又委屈地扁着嘴看着他。 即使他留下来,陪她再久也没有用。 即使她已经不需要被流放到国外读博,也没有用。 沈星柏叹了一口气, 从车窗后仰起头,但他看到的, 只有地下室低矮的天花板,和晃眼的白炽灯。 “我知道, 是我陪你的时间太少。”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会认为自己在避重就轻。 许果觉得怎样都没有用。 她更加下定决心, 要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说:“你走吧,纪城我是肯定要去的。” “你觉得我会让你去吗?”沈星柏的耐心被消耗殆尽,他又要去推门下车,稍微用了一点力, 轻易把她抵着的门推开了一道缝。但很快, 她更凶狠地往回推,看到她吹胡子瞪眼的样子, 他迟疑了一刻, 还是收了力道, 担心会让她摔倒。 “啪!”车门被用力关上,发出一声巨响。 隔了一段距离,还在抽烟的司机,傻呆呆地往这边看了一眼。 沈星柏冷冷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一拿出来他脸色就变得更难看了,由多云直接转为黑夜。 “我说谎了,我还拿着它。”她捏着那戒圈,举在他面前,“你敢不让我去,我现在就把它扔掉。” 这下是彻底撕破了脸,沈星柏手指指着她,气极反笑:“许果,你——你好样的——” 但她丝毫不怕,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她朝司机大喊了一声:“叶叔,沈先生要走了!” 那司机立马掐灭了烟,一路小跑过来。 沈星柏定定地盯着她看,她也不甘示弱地回看他,后退两步让车开走。 车驶过自动机闸,后视镜里许果的背影走得干脆,头也不回。 很好。 沈星柏收回了视线,忽然重重一脚踹在副驾驶的椅背上。 整个车厢都被带着抖了一抖,车顶上的挂饰大幅度地甩了半天。 虽然没波及到司机,但他听着那动静,眼观鼻,鼻观心,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沈星柏总算靠回座椅上,火气在逐渐消散,却还是慢慢把目光瞄准了他。 “谁给你发的薪水?”语气甚至比平时还要淡一点儿,平静得可怕。 叶师傅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只有装没听到,战战兢兢地开车。 原本还想带着许诺在鹭城玩几天,这一闹,许果回到楼上就开始收拾行李。她吃不准沈星柏会不会走到半路再折回来。 许诺哈欠连天地起了床,揉着惺忪的睡眼问:“老师,你去送沈哥哥了吗?他已经走啦?” “去洗洗脸,一会儿老师带你下楼去吃沙茶面。”许果和颜悦色地催她洗漱。 行李不用怎么收拾,昨天才带来的,今天几乎也是原样带走,许果推着箱子送到玄关,满嘴牙膏沫的许诺探出了个脑袋:“我们又要去哪儿吗?” “嗯,要到纪城去。”许果原本想了很久要怎么跟她解释,最后还是选择了轻描淡写,“不留在这里了。” “噢,好。”而许诺听完也什么都没问,退回去,继续刷牙。 许果想了想,跟进洗手间,趴在门框上:“纪城比这里还要繁华,相信我,你会喜欢的。” 许诺抽出嘴里的牙刷,笑得一嘴沫:“只要是跟老师在一块,去哪里都是一样。” 许果怔在那里半天,心情复杂地伸出手,摸了摸她乱蓬蓬的发:“嗯。” 三天后,静安中学的办公楼里,一个年轻的男人接过了许果的试卷。 “你的功底很扎实,准确率高,解题速度……也很快。”他看了半天,“我只给了你半小时做完生物部分,但是你还做了两道物理大题。” 许果不卑不亢地微微笑笑。 “这是二十年前的高考理综卷,总出题人是很有名的爱出难卷,当时结束后的考场外,学生家长哭了一大片,这个出题人家里的窗户都让人给砸烂了。后来,相关部门出台了政策,要求高考不许再出偏题怪题,这张试卷也就没有了参考价值,几乎不会被收录在真题练习册里。”男人好奇地问,“你以前做过这张卷子?答题思路相当巧妙。” “做过的。”许果说。 那时也不知道沈星柏是从哪里弄来的冷门试卷,她数学已经恶补得能跟得上老师的进度,写完那张试卷后,信心被打击得不轻。沈星柏便一题一题讲解给她听,消化这些题,花了她两个星期的时间。 当时学得很痛苦,现在,她只需要风轻云淡地说:“做过的。”对面的男人便投来了赞许的眼神。 “原来是鹭大的高材生,怪不得。”他拿起了许果的简历,看上面的学校,目光定住,“……你也是静安中学的?” 许果刚点头,他就反应了过来,指着籍贯一栏,修剪干净的手指点了点:“噢,你就是纪城人。” 男人笑了笑:“那可以问一下,你当年高考多少分吗?” 许果说了一个数字,他有些意外,在脑海里盘算了一会儿:“这个分数,怎么没去纪大呢?他们招生部应该会给你打电话吧。” “鹭大也是很不错的学校。”许果说。 “明白了。”男人点头,又点头,很快,他就发现了简历上更令他感兴趣的东西,“白水村,是阮棠给修了路的那个地方吗?”新闻播出后,白水村已经具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是。”许果说。 男人耸着肩道:“很难以想象吧,现在经济发展得这么快了,居然还有那么多人过着吃不饱饭的日子。报道说那里的人均日收入是一元五角人民币,我真的不太相信。” 许果肯定了他说的话:“确实如此。” “你就在这种地方教了整整一个学期的书。”他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 她纠正:“其实我是候补,在他们开学半个月以后才接手了那里唯一的一个班。”顿了顿,她说,“之前的老师被吓跑了。” 他颇为好奇地看着她:“能在静安读书,家境都不会差,你怎么能吃得了这种苦?” 许果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这样吧,学校还在放暑假,暂时没有学生可以让你试讲,但今天正好有一群老师在学校里接受培训。”男人收起了简历,站起身征询她的意见,“我让你去给他们讲二十分钟的课,怎么样?” “好。”许果点点头。 跟着男人走出办公室,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是在来纪城的飞机上,无意中听到后排的乘客讨论静安中学在招聘教师,才想着过来试试的。静安中学是私立学校,对教职人员的需求通常是自行按需增补,并不听从教育局的分派。 笔试和面试都很顺利,现在只差试讲,说不定,她真的可以被静安录用,在这里任教。 一走进阶梯教室,许果就感觉自己被十几道目光锁定住,她走到讲台中间,往下扫了一眼。 偌大的教室里,只坐了中间几排的青年教师,表情凝重,气氛严肃。 她安慰自己就当作给白水村的小孩上课,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后,打开准备过的教案,就转身往黑板上板书。二十分钟转眼过去,她讲完几个知识点,在面试官的手势下,停了下来。 “可以了,谢谢大家的配合。”男人从后排走出来,看上去很满意,走到她身边低声道,“许小姐,我们出去谈吧。” 许果刚要跟他走,就被一个女声叫住:“是你吗,许果?” 许果转过身去,看见的却只是一张跟她年龄相仿的陌生面孔,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 “请问你是?” 她不认识对方,对方却认识她。 那女孩十分关切地问:“你的病好了吗?现在还在接受心理治疗吗?” 周围的人纷纷一愣,都惊愕地看着许果。 许果的手指瞬间在身侧绞紧。 她也是当年静安的学生,参加那些流言蜚语的人中的一员。 许果知道静安的员工有很多都是本校的学生,却没有想到,第一天来面试,就会遇到这样一份惊喜。 女孩却仿佛真的是多年不见的朋友,要拉着她寒暄。 “校友会也没见你来呀,是因为没考上夸海口要考的纪大,觉得不好意思吗?” “当年很照顾你的那位男老师,现在跟他还有联系吗?” “你抢来的那个男朋友,不介意他的存在吗?” 接二连三的重磅·炸·弹,把所有的人都问懵了。 只有许果静静地看着她。 “还有……” “我听不懂你的问题。”那人还要接着继续,许果出声打断,“请问,这也属于贵校面试的其中环节吗?” “这位老师,请不要在这种地方讨论与工作无关的事。”身旁的男人也反应了过来,严厉地制止。 对方很无所谓地笔直坐下。 男人领着许果出了教室。 许果跟在身后默默地走。 有了这个小插曲,她对面试的结果不再乐观,那女孩的话包含了太多信息。 “许小姐。”穿过走廊,走到有阳光照射的地方,男人停下了脚步。 她已经做好了被回绝的准备:“请说。” 男人的声音很温暖,语速缓缓的,像小时候玩收音机无意收到的广播节目,他的目光也很坦然,跟面试刚开始时看她的样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每个人都有过去,虽然我早你几年从静安毕业,不了解当年发生过什么。但是我知道有一句话,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站起来。” 不知道这个人的意图是安慰还是婉拒,许果试图从他的眼神里推测他的想法,他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手:“欢迎回静安,以后,多多指教。” 24.回归 握着那个人的手, 许果没有太大的反应, 她说了声“谢谢”, 抿着唇浅浅一笑,再没有别的话。 只是在心底某处有不可触及的坚冰, 仿佛照见了久违的阳光, 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很细微,也许这预示着它瓦解的开端。她怀揣着这份微妙的心思,告辞着离开了。 出了办公楼, 她穿行在静安的校园里,这里的环境已经变得有些陌生。 不过七年, 在当地的资本推动下,静安中学不停地被翻新、再建设, 标志性的红房子还在,但周围的钟楼、花坛、喷泉……都已焕然一新。 她沿着围墙往前走, 想找找那堵曾经翻过的矮墙,但那也毫无存在过的痕迹了。 斜斜的灰砖墙变成了洁白的镂空栅栏,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许果伸出手去触碰, 慢慢摸了摸, 它背着阴,触感微凉。她抬起头, 与头顶上的监控探头对视。 这里是静安最偏僻的地方, 那一年, 还没有安装摄像。 也从来不会有什么学生想着从这里翻墙出去。 除了她。 “你……你在看什么?”好不容易抓到墙顶,站在了高处的少女,回过头,意外地发现了背后的陌生少年。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经过,也不知这样面无表情地盯了她多久。 那个时候,她的头发还是金色的,一双眼妆浓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微微嘟起的嘴唇涂着浆果色的口红,指甲涂得五彩斑斓,不合身的校服衬衣在丰满的胸围崩开了两道细缝,春光就此若隐若现。 他看了好久——用他的那双十分清亮而又勾人的眸子。 即使是被男生追逐惯了的许果,面对这直勾勾的目光,也被盯得呆呆的,无措了半天。 因为,这张脸是出乎意料的漂亮,和她曾见过的那些清秀男生不同,他就像是画上的美少年活了似的,竟然就活生生地站在那儿,让人不由地感叹造物主的神奇。但是,他看她的眼神是不像是带了什么欲·念,而是仅仅在观赏一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动物。 她抓了抓头发,忽然反应了过来,一把捂住裙摆:“你别看!” 少年的睫毛这才淡淡地扫落,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她在背后还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声:“你就当没看见我,别去举报哦!” 他听见她的话,作势要回头。 许果刚要抬腿翻到对面,吓得差点掉下去,赶紧把裙子一捂:“转过去,不许看!” 少年脑袋只回到一半,并没有真的去看她,直接就走了。 这是许果转来静安中学的第一天,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他就是沈星柏。 许果翻墙,是为了出去找她以前学校的小伙伴,他们听说她进了静安,组着团大老远坐着地铁来看她。但是还没有领到学生证,不能做出入登记,校门口的门卫硬是不放她出去。 但这难不倒她,凭着丰富的翻墙经验,即使有沈星柏那一段小插曲,她还是顺利与小伙伴们在学校旁边汇合了。 一见面,许果就高兴地张嘴喊人:“大叔,二叔,三叔!”三个叔叔都是女生,学校里的风气就是爱认亲戚。 “侄女儿,侄女婿,大嫂……”许果的亲戚大概是她们学校里最多的一个。 她二叔嘎嘎笑着挪揄:“你怎么穿得像个修女?” “不好看吗?”许果张开手转了一圈,她的校服还没做好,身上穿着的是借辛爱的,有点儿紧,不过凑合穿。 侄女婿眯着眼睛伸出双手,给她解了衣领的两颗扣子,把她的锁骨解放出来,又抓住她衬衣的衣摆,往上一拉打了一个结,露出一小截纤细的腰:“好了,这样就更好看了!” 她一面跟着一群叔叔伯伯们哈哈大笑,一面想着,到时候领了校服,要不要把裙子改改短。 表哥问她:“看到那谁了没有呀?” “哪谁?”许果不懂。 “阮棠的儿子啊。”二叔一下子就猜到表哥在问什么。 许果却还是不知道他们说谁:“那是谁啊?” “真土!”小伙伴们纷纷拿手指头戳她的脸。 在他们的科普下,许果对沈星柏有了一个最初步的认识。 静安中学的一朵高岭之花,大明星的儿子,德智体美劳全优,颜值完全复刻他母亲,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是什么样的概念?许果半信半疑:“有那么好看吗?” 此时她已经有一种错觉,静安的人好像都长得不错,就比如她刚才遇到的少年。能比那个人还要好看?她是不信的。 “真的真的,你看到就知道了!”众人激动地给她安利,这个时候,从她们身边不远的地方,有一群刚出校门的静安女生,婷婷袅袅地走过去。 静安中学的女生给人一种长得很统一的感觉,她们通常高挑、纤瘦、脸庞素净、肩背挺拔,那群女生矜持地走过去,像掠过一阵夏日温柔的风。 许果和她的小伙伴顿时噤了声,停止了吵闹,安静下来,一脸向往地看着这些女孩们。 她们就是上帝的宠儿。 侄女婿低着头拉过许果,把她刚才拉上去的衣摆重新拉下,整理好,又帮她系好了领口,发现那衣服不太平整,侄女婿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两根别针,小心地帮她别在里面,这样她就不会再走光。 “女婿?”许果诧异地问。 她伯伯说:“果果既然进了静安,以后就好好学习吧,你这个头发是不行的,赶紧染回来,还有妆也别化了啊,怪臭美的。” “对的,”三叔也说,“这么好的学校,你别再跟以前似的瞎玩了。” 三叔告诉她:“我们这次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个的,以后我们就不找你啦。” “加油许果!不要给我们丢脸!”小伙伴们为她摇旗呐喊起来。 “好好读书!” “说不定以后能上纪大呢!”一句话,蓦地给许果心中凭添了一个遥远却很美好的希冀。 “纪大。”但一个轻轻的声音戏谑地从那边传来,是那群静安女生,停下了脚步。 她们侧过头,打量了这群孩子一眼。 五颜六色的头发、夸张的妆容和耳饰、满是破洞的奇装异服,吵吵闹闹,叽叽喳喳。 “嗤——”她们轻笑起来的模样和声音都是那么优雅,就这样,一群天鹅昂着她们高傲又美丽的头颅,走了。 许果也从回忆中抽离,打了一个小小的寒颤。她松开栅栏,翻转过来看自己的掌心,刚才她抓得用力了些,把皮肤硌出了一抹红印,很快就散去。 回去吧,她抬头望了一眼灰沉沉的天空。 她回了酒店,一切如常,许诺在房间里等她,趴在桌前在涂着什么,听见开门的动静就放下笔走过来:“老师你回来啦。” “在玩什么?”许果走过去,那是酒店放在房间里的杂志,最后一页有数独游戏,她已经填满了大部分的格子,只差最后一个数字。 “一二三四五六七……”许诺嘴里念念叨叨着,提起笔,把那一个空格也写满。 “这都是你自己填的吗?”许果拿起杂志,心里默算着核对了一遍,每一条的数字都准确无误。 许诺点点头:“嗯。” “是谁教过你吗?”许果感到很神奇,她揽过小姑娘的肩膀,和她一起坐下,那道数独题不算特别复杂,但是如果没有掌握到技巧,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写出答案的。 “没有人教我,我自己数的,老师你看,这一排有两个五,这一列也有两个,那这里就应该……”许诺很兴奋地分享她发现的解答原理。 “老师你面试得怎么样,是不是过啦?”她忽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光是自顾自说了,抬头看看许果,“你看起来好开心哟。” 许果笑了很久很久。 两个人挨在一起,在椅子上晃悠着,空调里悠悠吹出凉爽的风,消散她从外面带回来的一身暑气。 “过了,以后老师带着你住在员工宿舍。” 本来还有一点儿担心许诺能不能通过静安附小的招生面试,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想法完全是多余的。 许果想起来,赶紧去行李箱翻找,她在简历上留了自己的号码,那是要用来接收静安的入职通知的。在白水村过惯了没有通讯设备的日子,她已经很久没有用过手机。 手机通了电,屏幕亮了起来,出现了熟悉的开机画面。 她输入密码,“嗡嗡”,几条短信涌入,数量不多,大部分是广告。她点过已读,再打开常用的社交软件,继续删除着无关紧要的信息,手指忽然顿了顿。 沈星柏的头像上,显示着一个小小的“1”。 这个“1”,刚才并没有被提示,她看了一下时间,是在她几个月之前就收到了的,只是一直没打开看过。 为什么收到的时候没有注意呢?许果盯着那个时间,模模糊糊地回想着,想到了,那天她刚到白水村的山脚下。 刚坐上牛背,手机信号就弱了一截,时好时坏,再往上走一点,干脆就彻底显示无服务。沈星柏的信息,很有可能是那个时候传过来的。 那晚她拿着手机当了半宿的电筒,等到它没电自动关机,她就再也没有动它,也是自然,一直都没有看过这条信息。 是一条语音。 他说了什么? 许果伸手去点,上面的小圆圈转了半天,最终显示出一个红彤彤的惊叹号。 这是一条过期的消息,因为没有及时下载,它很早很早就失效了。 24.回归 握着那个人的手, 许果没有太大的反应, 她说了声“谢谢”, 抿着唇浅浅一笑,再没有别的话。 只是在心底某处有不可触及的坚冰, 仿佛照见了久违的阳光, 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很细微,也许这预示着它瓦解的开端。她怀揣着这份微妙的心思,告辞着离开了。 出了办公楼, 她穿行在静安的校园里,这里的环境已经变得有些陌生。 不过七年, 在当地的资本推动下,静安中学不停地被翻新、再建设, 标志性的红房子还在,但周围的钟楼、花坛、喷泉……都已焕然一新。 她沿着围墙往前走, 想找找那堵曾经翻过的矮墙,但那也毫无存在过的痕迹了。 斜斜的灰砖墙变成了洁白的镂空栅栏,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许果伸出手去触碰, 慢慢摸了摸, 它背着阴,触感微凉。她抬起头, 与头顶上的监控探头对视。 这里是静安最偏僻的地方, 那一年, 还没有安装摄像。 也从来不会有什么学生想着从这里翻墙出去。 除了她。 “你……你在看什么?”好不容易抓到墙顶,站在了高处的少女,回过头,意外地发现了背后的陌生少年。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经过,也不知这样面无表情地盯了她多久。 那个时候,她的头发还是金色的,一双眼妆浓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微微嘟起的嘴唇涂着浆果色的口红,指甲涂得五彩斑斓,不合身的校服衬衣在丰满的胸围崩开了两道细缝,春光就此若隐若现。 他看了好久——用他的那双十分清亮而又勾人的眸子。 即使是被男生追逐惯了的许果,面对这直勾勾的目光,也被盯得呆呆的,无措了半天。 因为,这张脸是出乎意料的漂亮,和她曾见过的那些清秀男生不同,他就像是画上的美少年活了似的,竟然就活生生地站在那儿,让人不由地感叹造物主的神奇。但是,他看她的眼神是不像是带了什么欲·念,而是仅仅在观赏一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动物。 她抓了抓头发,忽然反应了过来,一把捂住裙摆:“你别看!” 少年的睫毛这才淡淡地扫落,他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她在背后还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声:“你就当没看见我,别去举报哦!” 他听见她的话,作势要回头。 许果刚要抬腿翻到对面,吓得差点掉下去,赶紧把裙子一捂:“转过去,不许看!” 少年脑袋只回到一半,并没有真的去看她,直接就走了。 这是许果转来静安中学的第一天,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他就是沈星柏。 许果翻墙,是为了出去找她以前学校的小伙伴,他们听说她进了静安,组着团大老远坐着地铁来看她。但是还没有领到学生证,不能做出入登记,校门口的门卫硬是不放她出去。 但这难不倒她,凭着丰富的翻墙经验,即使有沈星柏那一段小插曲,她还是顺利与小伙伴们在学校旁边汇合了。 一见面,许果就高兴地张嘴喊人:“大叔,二叔,三叔!”三个叔叔都是女生,学校里的风气就是爱认亲戚。 “侄女儿,侄女婿,大嫂……”许果的亲戚大概是她们学校里最多的一个。 她二叔嘎嘎笑着挪揄:“你怎么穿得像个修女?” “不好看吗?”许果张开手转了一圈,她的校服还没做好,身上穿着的是借辛爱的,有点儿紧,不过凑合穿。 侄女婿眯着眼睛伸出双手,给她解了衣领的两颗扣子,把她的锁骨解放出来,又抓住她衬衣的衣摆,往上一拉打了一个结,露出一小截纤细的腰:“好了,这样就更好看了!” 她一面跟着一群叔叔伯伯们哈哈大笑,一面想着,到时候领了校服,要不要把裙子改改短。 表哥问她:“看到那谁了没有呀?” “哪谁?”许果不懂。 “阮棠的儿子啊。”二叔一下子就猜到表哥在问什么。 许果却还是不知道他们说谁:“那是谁啊?” “真土!”小伙伴们纷纷拿手指头戳她的脸。 在他们的科普下,许果对沈星柏有了一个最初步的认识。 静安中学的一朵高岭之花,大明星的儿子,德智体美劳全优,颜值完全复刻他母亲,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是什么样的概念?许果半信半疑:“有那么好看吗?” 此时她已经有一种错觉,静安的人好像都长得不错,就比如她刚才遇到的少年。能比那个人还要好看?她是不信的。 “真的真的,你看到就知道了!”众人激动地给她安利,这个时候,从她们身边不远的地方,有一群刚出校门的静安女生,婷婷袅袅地走过去。 静安中学的女生给人一种长得很统一的感觉,她们通常高挑、纤瘦、脸庞素净、肩背挺拔,那群女生矜持地走过去,像掠过一阵夏日温柔的风。 许果和她的小伙伴顿时噤了声,停止了吵闹,安静下来,一脸向往地看着这些女孩们。 她们就是上帝的宠儿。 侄女婿低着头拉过许果,把她刚才拉上去的衣摆重新拉下,整理好,又帮她系好了领口,发现那衣服不太平整,侄女婿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两根别针,小心地帮她别在里面,这样她就不会再走光。 “女婿?”许果诧异地问。 她伯伯说:“果果既然进了静安,以后就好好学习吧,你这个头发是不行的,赶紧染回来,还有妆也别化了啊,怪臭美的。” “对的,”三叔也说,“这么好的学校,你别再跟以前似的瞎玩了。” 三叔告诉她:“我们这次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个的,以后我们就不找你啦。” “加油许果!不要给我们丢脸!”小伙伴们为她摇旗呐喊起来。 “好好读书!” “说不定以后能上纪大呢!”一句话,蓦地给许果心中凭添了一个遥远却很美好的希冀。 “纪大。”但一个轻轻的声音戏谑地从那边传来,是那群静安女生,停下了脚步。 她们侧过头,打量了这群孩子一眼。 五颜六色的头发、夸张的妆容和耳饰、满是破洞的奇装异服,吵吵闹闹,叽叽喳喳。 “嗤——”她们轻笑起来的模样和声音都是那么优雅,就这样,一群天鹅昂着她们高傲又美丽的头颅,走了。 许果也从回忆中抽离,打了一个小小的寒颤。她松开栅栏,翻转过来看自己的掌心,刚才她抓得用力了些,把皮肤硌出了一抹红印,很快就散去。 回去吧,她抬头望了一眼灰沉沉的天空。 她回了酒店,一切如常,许诺在房间里等她,趴在桌前在涂着什么,听见开门的动静就放下笔走过来:“老师你回来啦。” “在玩什么?”许果走过去,那是酒店放在房间里的杂志,最后一页有数独游戏,她已经填满了大部分的格子,只差最后一个数字。 “一二三四五六七……”许诺嘴里念念叨叨着,提起笔,把那一个空格也写满。 “这都是你自己填的吗?”许果拿起杂志,心里默算着核对了一遍,每一条的数字都准确无误。 许诺点点头:“嗯。” “是谁教过你吗?”许果感到很神奇,她揽过小姑娘的肩膀,和她一起坐下,那道数独题不算特别复杂,但是如果没有掌握到技巧,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写出答案的。 “没有人教我,我自己数的,老师你看,这一排有两个五,这一列也有两个,那这里就应该……”许诺很兴奋地分享她发现的解答原理。 “老师你面试得怎么样,是不是过啦?”她忽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光是自顾自说了,抬头看看许果,“你看起来好开心哟。” 许果笑了很久很久。 两个人挨在一起,在椅子上晃悠着,空调里悠悠吹出凉爽的风,消散她从外面带回来的一身暑气。 “过了,以后老师带着你住在员工宿舍。” 本来还有一点儿担心许诺能不能通过静安附小的招生面试,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想法完全是多余的。 许果想起来,赶紧去行李箱翻找,她在简历上留了自己的号码,那是要用来接收静安的入职通知的。在白水村过惯了没有通讯设备的日子,她已经很久没有用过手机。 手机通了电,屏幕亮了起来,出现了熟悉的开机画面。 她输入密码,“嗡嗡”,几条短信涌入,数量不多,大部分是广告。她点过已读,再打开常用的社交软件,继续删除着无关紧要的信息,手指忽然顿了顿。 沈星柏的头像上,显示着一个小小的“1”。 这个“1”,刚才并没有被提示,她看了一下时间,是在她几个月之前就收到了的,只是一直没打开看过。 为什么收到的时候没有注意呢?许果盯着那个时间,模模糊糊地回想着,想到了,那天她刚到白水村的山脚下。 刚坐上牛背,手机信号就弱了一截,时好时坏,再往上走一点,干脆就彻底显示无服务。沈星柏的信息,很有可能是那个时候传过来的。 那晚她拿着手机当了半宿的电筒,等到它没电自动关机,她就再也没有动它,也是自然,一直都没有看过这条信息。 是一条语音。 他说了什么? 许果伸手去点,上面的小圆圈转了半天,最终显示出一个红彤彤的惊叹号。 这是一条过期的消息,因为没有及时下载,它很早很早就失效了。 25.回归 再往上的一条记录, 是他发给她的考博资料。 她滑动他们的聊天记录, 更早之前的。内容不多, 沈星柏工作很忙,大多数时候都是她找他说。他会回复, 不过经常要隔好久。 有时候, 他开了通宵的会议,在第二天清早回家的路上,才有时间看她的信息,面对她满屏的絮絮叨叨, 回她一句:“嗯,我也想你。” “真的吗?”还躺在被窝里, 刚睁开眼睛的许果,立刻变得精神奕奕了起来, 翻了个身就噼里啪啦地打字。 这时他就会直接来一个电话,用略微疲惫但却放松的声音, 跟她聊会儿天,告诉她,自己做了什么,准备去做什么。聊天结束后, 他说的是早安, 她道的则是晚安。 许果抱住了膝盖,把脑袋侧过去贴在上面, 蹲在地板上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 最终, 她退出了那个聊天界面, 手指滑过头像,点击删除。 纪城的暑假已到了尾声,没有等待多久,许果就接到了静安中学人事部打来的电话,从邮箱里接收了她的offer:“尊敬的许老师,非常荣幸地通知您……” 几项注意事项简明又不失体贴地列着,用一句“欢迎回家”作为结束语,很像那年她收到的入学通知书。 这么多年过去,静安依然在每一处细节都要尽力给人亲切而又温暖的包容感。 她按着通知上写的时间去办了入职。 为她办入职手续的人事姐姐,拿来一张员工宿舍入住表格给她填写,目光在“是否携带家属”那一栏停留:“你资料上写着未婚,这是男朋友?” “只是个小女孩,山区支教的时候带回来的,我现在是她的监护人。”许果如实回答,又确认了一下,“符合学校规定吗?” 人事姐姐想了想,点点头:“没什么问题,宁先生打了电话交代过我,你有什么需要,学校都会尽力满足。” “宁先生?”许果脑海里没什么印象,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当天那位儒雅的年轻男人,“你说的宁先生,是面试我的那位老师……” “他可不是老师。”人事姐姐微笑着纠正。 许果刚要说话,她又接了一句:“当然,也不是什么hr。” “宁青禾先生。”人事从办公桌上的一叠文件中抽出张合影,指着照片上面熟的男人给她看,“他是校董会的新成员,刚从国外回来,平时也不怎么管学校的事,只是那天碰巧在学校里,看到了你的试卷。” 人事说完笑了笑:“知道吗?那么多来面试的人里,你是唯一拿了满分的。” “原来如此。”许果懵懂地点了点头,校董会,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怪不得,那个男人可以当天就决定录用她,静安的正常招录流程不应该是这样。 “你要接手的是即将新入学的明德班,这本来是骆老师要带的班。”人事把准备好的资料袋交到她的手里,刻意停顿一下,“噢,还记得那天为难你的人吗?” 就是那个咄咄逼人的女老师,许果当然记得。 只是她不明白人事的话,她是说,本该是由那个老师带的班级,现在交给了许果? “就是她。”人事姐姐提到那人,嘴角扯了扯,带着满满的不屑,“一个双非本科生而已,今年才托了她年级组长舅舅的关系进来,仗着自己那点儿关系踩低捧高,怪她倒霉不认识新校董,现在只能分去文印部做做打印工作了。” “文印部?”许果消化着她的话,比起那男人的身份,这个恐怕才更让人震动。 “我不该说这些的。”人事故作惭愧地掩了掩嘴,继而笑容可掬地道,“总之,希望你能在这里工作愉快。我送你出去吧,许老师。”她伸手做了个“请”,带着许果出了办公室,送进电梯。 “许老师我还想提醒你,”电梯开了门,许果刚走进去,身后又有声音响起,“这一期的新老师里,有好几个,都是跟你同级的校友,他们对你非常,非常熟悉。”许果回过了头,对上了对方别有深意的目光,“你要小心,许果学妹。” “你也是静安人?”那一刻,她惊讶地问。 电梯在她们之间缓缓合上,女人笑而不答,消失在门后。 许国一面走出学校,一面回想刚才的对话。 她这次回来,就是为了那些人。 就像那个男人说的话,她要在这里站起来,当着所有的,那些人的面。 她走向校门。 一辆深黑色的房车正迎面驶进来,在离她一定距离的地方停下,背着光,她看不清驾驶座上的司机,只看到一个摆手的手势,那是示意她先走。她点头致谢,绕着车走了出去。 女孩的背影在后视镜里渐行渐远,车轮缓缓转动,开进了学校。 “怎么不去叫她?”坐在车里的美丽妇人,问她身边的孩子。 沈星柏沉默的目光定在前方,没有焦距,即使是母亲在问,他也一言不发。 阮女士无奈地拉过他的手臂,挽在臂弯里,侧头贴住:“倔脾气。” “有的时候觉得你很像你爸爸,有的时候,又觉得不太像。”阮女士心情复杂地评价着儿子。 他这时倒有了反应,又一阵沉默之后,说:“因为她,和妈妈也不一样。” “我知道。”忧愁的女人靠在儿子的肩上,一阵疼惜,“傻孩子。” “这次怎么办呢,把静安给买下来啊?”阮女士沉重的同时,还是有心情挪揄他。 上次就是这孩子过来跟自己说,要拿她的名义去做公益,钱他出,事他办,她一分钱也不用操心,只管坐收名利,好大的口气,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她就知道是为了那个女孩。 听到沈星柏的呼吸急促了一分,阮棠立刻又不忍心了,伸手揉揉他的脑袋:“跟你开玩笑的。” “相信她吧,这是那孩子自己的决定,她应该有能力去应付之后的一切。她不是小女孩了,你不能像以前那样护着她一辈子,而且她也不愿意,不是吗?” 沈星柏很艰难才“嗯”了一声。 阮棠百感交集地笑了笑:“也许当时总让你跟辛家的女儿出双入对,是我错了,我总以为,我和你爸爸从小一块长大,别别扭扭的,到最后感情也不错,所以你和那女孩应该也……”那个时候,所有的人都觉得这对金童玉女会在一起。 她怔了一下,没再往下说,不说了。 都是过去的事情,再说起也毫无意义。 许果出了学校,沿着路一直走,来到了附近的一家安静的咖啡店。她来静安办入职,顺便也带了许诺过来玩,进学校办手续的时候,就把孩子放在了这里,给她点了块蛋糕,让她边吃边等。 “老师!”许诺远远看见她,就招起两只小手。 许果也招着手过去:“等无聊了吗?” 走近了却发现,桌子上多了一堆精致的小块甜点,许果愣生生地坐下:“都是你自己点的吗?” 许诺神秘兮兮地摇了摇头:“不是。”她捧起脸,笑嘻嘻地看着许果。 许果拿起桌边的小票一看,是结过帐的。 一股不好的预感翻涌上心头。 “诺诺,”许果一脸凝重地提醒她,“我跟你说过,不要理陌生人,也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嗯?”原本还期待着能让老师高兴高兴,没想到她完全跑偏了,许诺急忙纠正,“不,不是不是。” “那是什么?”许果皱起眉毛。 “是沈哥哥呀,这些都是他刚才进来,买给我吃的。”许诺露出天然无害的笑脸,她在换牙了,虎牙缺了两颗,她当然也不知道,送沈星柏走的那天,两个大人闹得有多厉害。 又后怕又着急的许果,顿时愣住,心情落向了另一种意义的紧张。 “沈星柏。”她说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他还是来了。 许诺对她的慌张浑然不知,高高兴兴地点头:“对呀。”说完,又感到一点儿奇怪,却不明白是哪里奇怪。 许果站起身,朝四周一阵张望:“他人呢?” “他说他还有事,就先走了,以后再来看我们。”许诺感觉自己好像发现是哪里奇怪了,“老师,不是你告诉沈哥哥,我在这里的吗?” 许果恍惚了一阵,脑袋点了一下:“嗯。” “先回去吧。”她勉强笑着,拉起了许诺。 孩子用异样的目光瞧着她,回头指了指桌上:“老师,这些都不吃了吗……” 都是沈哥哥买的,她一口没动,就是为了等许果回来。 “……噢。”许果回过了神,揉揉眼睛,走到吧台,“劳驾你,给我几个打包盒。” 她心不在焉地用盒子把那些小蛋糕都装了起来,动作不怎么细心,漂亮的奶油表面磕碰了不少。许诺心疼地看着。 许果一手提起袋子,一手拉着许诺,往咖啡厅外走。 刚要腾出手去推玻璃门,一只小手把她轻轻拽了拽。 “怎么啦?”许果低头。 小家伙摸摸肚子:“可以上个洗手间吗?” 许果的心跳了一阵,最终抬头看了看旁边的洗手间标识,指给她看:“去吧。” 许诺应着,蹦跳着跑过去,推开了门。 她去得不久。许果却觉得每一分钟,都很煎熬,度秒如年。 她焦灼地看着门外,忽然狠了狠心,拿出手机,打开旧的通讯记录,手指停留在那串号码上。 她强迫自己变得冷静。 躲避不是办法,该来的,总会来的。 “嘟——嘟——”短暂的信号声响过,在耳畔静止。 距离这里一公里之外的沈星柏,接起了电话:“喂?” 26.回归 这么多天以后, 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她感觉自己好像在跟一个陌生人打电话。 “沈星柏, ”她听见自己在问,“你在纪城?” 沈星柏是这么回答她的:“我在。” 寥寥两个字, 不带情绪, 也没有任何想象之中的其他种种。这些天里她总担心,他会随时出现在她面前,或是责骂,或是诱哄, 想方设法把她再带回鹭城。 但他没有,他只是说, 我在,就没了别的话。 许果睁开了紧闭的眼:“你在哪里?” 许诺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 许果已经收起了电话,重新在一张卡座里坐好。 “走吧老师。”小姑娘自告奋勇要去提起桌上的东西。 许果按住了她的手:“诺诺, 等一下吧,你先过来坐。” “不走了吗?”许诺懵懵地走过去,乖乖坐下。 很快,她就惊喜地抬头望向窗外:“沈哥哥。” 沈星柏独自出现在咖啡店外, 一只手推开门。 阳光把男人的半张脸镀上了金色的轮廓, 他的眸子隐没在眉骨下的黑色阴影,融为一体。 是许诺先跑过去的, 小女孩最掩饰不住自己的欢喜, 男人刚踏入门中, 她就跑到面前,喜出望外地抱住他的腿:“沈哥哥,你不是走了吗?” 沈星柏蹲下身,张开双手把她接到怀里,抱着站了起来。 他笑了笑:“对不起,又回来了。”那句话里藏着多少不为人道的情绪,只有他自己心里能体会。 “为什么说对不起?好高兴啊。”许诺搂着他的肩膀,甜甜地笑着,“沈哥哥,你是要和老师一起带我去公园玩吗?” 沈星柏从她脸上移开了目光,望向从后面走来的许果,她一手提着满兜的小蛋糕,另一只手,抱着一只厚厚的文件袋,上面写着四个大大的字:“静安中学”。 “下来,诺诺。”许果说。 许诺还沉浸在喜悦中,对这句突如其来的要求感到很不知所措,沈星柏则先弯了腰,把她放了下去。 “我来拿吧。”他伸出手,接过许果手里的东西,她没拒绝。 三个人一同走出了咖啡厅。 脚步远去,玻璃门停留在原地,来回晃悠着,伴随地上一并摇曳的影子。 公园里有很多游乐设施,许诺对旋转木马兴趣缺缺,倒是十分喜欢空中秋千,飞在高空的感觉让她乐此不疲。她拉着许果陪她连着坐了两轮,还是恋恋不舍地意犹未尽。看这小女孩眼巴巴的样子,许果又买了张票,递到她手里,让她自己再去一次。 巨大的转盘再一次升空,开始旋转,孩子们的嬉闹声随音乐声一起响起。许果仰头看着,后退几步,在沈星柏身边坐下。 已经这些天不见。 不过,好像没有以前和他异地时每次分开的那样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许果感觉自己过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没有沈星柏的日子。 她感到很不适应。 她把他叫过来,也是一句话都开不了口。 “最近还好吗?”是沈星柏先问她的。 许果也就说:“我很好。” “你呢?”短暂的静默后,她想起来,也问。 “我还好。” 两个人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很难想象得到上一次分开的时候,那种剑拔弩张的场面。临走前,她威胁着要扔掉戒指,沈星柏的眼神像是要把她撕开吃掉,现在他们却在心平气和地彼此问好。 “我通过了静安的面试。”许果低着头,目光斜斜地扫在放在他膝上的文件袋。 他说:“我知道。”仅此而已,没有再延伸的话,也没有她想象中的“不许”。 她眼里盯着“静安中学”那四个大字:“是刚才知道的?”虽然是这么问,她当然明白他不是。 “不是。”沈星柏也并不敷衍她,如实回答。 许果问:“那是什么时候呢?” “你去面试的那一天。”沈星柏道。 “噢。”许果见怪不怪了,她去白水村那么偏僻的地方,他都能找得到,更何况,这里是纪城。 “你不要多想,”沈星柏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在做什么,果果,我很担心你。” 他没有说,她的消息,他是从别人的口中得到的。 静安中学每一届都有毕业生校友群,在当天,就有一条加粗标红的消息在某个群中出现:“attention,各位,许果已经回纪城,出现在静安的人事招聘办公室。她要回来做什么呢?大家请一起拭目以待。” 这条消息,辗转着到了他的手中。看到的瞬间,他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一无所知的许果,并没有察觉到笼罩在自己头顶的无数双眼睛和未知的危险,她笑了笑:“哦。” “只是担心?”她还是不太放心,总觉得,需要向他要一个保证,“你不会做什么的,对吗?” 不会介入静安,也不会自作主张,为她安排打点一切。她已经二十五岁,不是一个没断奶,需要随时监护的孩子——这样的事实,不知他明不明白? 沈星柏沉默了一阵,他说:“我不会。” 这样就好。许果安下心来,却又不能真正安心,她也搞不明白,沈星柏怎么就突然想通了。 他那样指着她,说——“许果你好样的。”他说:“你觉得我会让你去吗?”他的眼神好狠。可是,知道她在哪里,知道她要做什么,这么多天他都静悄悄的,只有在她给他打电话以后,才出现在面前,也没有说一句让她回去的话。 还是说,她伤了他的心? “不要为我担心,”许果跟他说,“我会好好在静安教书,他们的福利很好,诺诺的上学问题也可以解决,还有,我知道你最担心的是以前……” “许果。”沈星柏没让她往下说。 她便安静下来,看着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邮件里的草稿。 她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屏幕上是长长的一段文字,他拿着手机停了停,才把上面的内容读给她听。 “果果,你在哪里,现在已经到纪城了吗?对不起,没有让你放心地离开,你明明是想好好告诉我的,我反而当做无理取闹。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委屈,也有很多痛苦,要不然,你是不会这么执着地要去的。” 沈星柏的声音很平淡,如同在读陌生人的信,许果听得失神。周围一切的喧嚣仿佛都静止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为了你,我做过很多努力。每次想起来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我的心都很痛很痛,我想过很多方法去保护你,抚平你的伤口。我总让你读书,想要你的心灵充实,变得强大,想让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如果可以,以后我们一起去更远的,不会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可是到现在我才发现,那只是我自私的想法,也许我只是在找一个出口,成全我自己吧。” 空中秋千飞到最高处,像花朵一样绽开,飞旋着,许果呆滞地张着嘴唇。向她说这么长的一段话,对沈星柏而言,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我不该阻止你的决定,你有自己的想法,不是我的附属品。你本应该按自己的方式去活的,我不能再逼你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情。只是以后,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可不可以让我知道,让我立刻到你的身边去?果果,我很想你。” “这是什么时候写的?”许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仰着脸望天空。 沈星柏说:“在去白水村的火车上。”一大段话写了很久,打了改,改了删,删了又打,零零碎碎,拼凑不完他的心。 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想明白了吗?她却多余地担心了这么多天,原来,他是懂她的。 她双手搓了搓脸,尽力保持着正常语调说话:“那为什么没发给我?” “后来,就没了信号。”他说。 许果用力地笑了笑:“噢。” 她的心有些乱,这样说也许不对,是很乱很乱,乱得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还在跟她说:“不过白水村已经在布设基站,很快那里就会正常通讯了。” “……这样吗?好……好。”她恍惚地应答着。 远处的秋千已经停止了旋转,降落下来,一群孩子落了地,从闸门后鱼贯而出。许诺撒着欢儿地跑向了他们,她起了身去接:“我,我们该回去了。” 她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 沈星柏是独自坐在那儿静了静,才站起来送她。 “玩得开心吗?”许果摸着孩子的脑袋,牵着她走在前边。 许诺意犹未尽地转了好几个圈圈:“开心,好开心。”她一面蹦蹦跳跳着,一面用另一只手也牵住了沈星柏。那一刻,他的唇角微微扬起一点笑意,转瞬即逝。 他们出了公园,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开到面前停下。 “我……之后再给你打电话。”许果伸手要去从沈星柏那里拿她的东西,他却没给,一动不动。 许诺看着他们,下意识让到旁边。 “果果,”沈星柏注视着她,眨着他忧郁的眸子,那是许果不曾见过的脆弱,“这么久没见了,你都不想抱抱我吗?” 27.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放了学,回去的一路上, 有水坑的地方,都架着这样的桥。 许果走到离家不远处,停下脚步, 愣了一下。 她的家门前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 遮盖了泥泞的土路,被雨水冲刷过后, 干净得发亮。 许果怀揣着不可名状的心情走过去,开了院门。 凹凸不平的石头硌在脚底, 走进屋里,那微妙的触感仿佛还挠着她,挥之不去。 厨房的一角,放着一小筐腊味, 用新鲜的蔬菜盖着, 上面还挂着水珠。 一夜没回来, 总觉得哪里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变得陌生。 许果做了自己的晚饭, 靠在灶台上吃。 吃着东西的时候, 她透过窗户看院子里种着的薄荷叶,下过一场雨,它的叶子长得特别快, 一夜之间蹿上来了似的。她看着, 慢慢地对付着碗里的青菜, 这时门外有人喊她:“许老师,有客人来啦。” 客人?这个点,反正不是二花。许果放下碗走出去,外面却空无一人。 “小方?”她皱着眉头,试着叫了一声。 天上还在下小雨,淋在她的头发上。 “小……”她叫着小方,出了院门,嘴巴张在原处,却没了声。 她改了口:“妈妈?” 一个穿着讲究的女人,正蹲在地上,用纸巾擦自己的鞋子,听到这声呼唤,抬起头来对她笑。 雪一样的肤色,精致的妆容,十年如一日的养尊处优。 真的是妈妈。 许果怔了怔,随即就弯腰把她扶了起来:“先进屋。” 她在这种地方也穿着高跟鞋,院门外不远处的山路上,让鞋跟留下了一长串子弹坑。 白莉随着她跨入院门,举起手里的绣花小洋伞,遮到她的头顶。 说了见到女儿后的第一句话。 “也不打把伞就出来了。” 白莉能来这个地方,比沈星柏第一次追到这里,还让许果吃惊。 她们有七年没见面了,自从许果考上大学,去了鹭城以后,两个人就断了联系。 许果拿来了二花在这里穿的拖鞋,倒了水递在白莉手里,她蹬掉高跟鞋,向女儿说自己来的原因:“星柏那孩子告诉我你在这里。” “你吃饭了吗?”许果问。 “你们吵架了?那孩子,电话里脾气好大噢。”白莉说完笑笑。 沈星柏一直不喜欢白莉,或者也不算是不喜欢,用“敌视”这个词语更贴切一点。 “我炒了青菜,吃一点吗?”许果问。 两轮对话下来,母女俩各说各的,讲的压根儿不是同一件事。 七年没见,生疏成这样。 是白莉先投降的,她叹息着道:“妈妈不吃晚饭的。” 为了保持身材,这个习惯由来已久,到现在都还雷打不动。 许果便去端了那剩下的半碗饭,自己吃,吃着的时候,也告诉了她:“我和沈星柏分手了。” 正在喝水的白莉,“噗嗤”一声喷出来:“啊?” “真的假的?跟我说说。”白莉拿纸巾擦了擦脸,和颜悦色地道,“我的宝贝女儿,把沈星柏甩啦?”她这个模样,慈爱与风情奇异地兼备着,身上散发出迷人的香水味道来,她手里托着的杯子,杯沿上印着半只娇艳的口红痕。 妈妈还是这么漂亮。许果想。 她是纪城最出名的女人,但不是因为惊为天人的容貌,而是来自她为人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 “她就是白寡妇的女儿呀?”转进静安中学的第一天,坐在座位上,她就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 “长得好像也就那样嘛。” “嘻,没你好看,不过既然是白寡妇的女儿,勾引男人应该蛮有一套吧。” “嘘——小心人家听到。” 寡妇在字典上的寓意为:丈夫死去的女人。 拥有一个死去的丈夫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白莉是拥有很多很多。 二十岁那年,她跟一个赤贫的男人私奔,生下了许果。在许果五岁的那年,男人生了重病,病榻上缠绵了半年后,撒手人寰。 在那之后,她带着许果,改嫁了个有钱的煤老板。 那个煤老板在次年突发心脏病,不治身亡。她因此继承了大量的遗产,后来,又嫁了第三任丈夫。 第三任是位金融高管,出身书香门第,身价不菲。 后来死于食道癌。 第四任…… 白莉辗转着经历了不少的男人,她的丈夫,一个比一个有钱,最后,她嫁给纪城首富辛先生。“白寡妇”这名声,算是出来了。 沈星柏讨厌她。 还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允许她们见面。也许是因为分了手,他认为没必要再管着许果了,要把她还给妈妈。 电光石火,许果想起了沈星柏手上的割伤。昨天刚注意到的时候,她就隐隐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那是拳头砸碎玻璃留下的伤口,她不是第一次见。 除了白莉,再没有别人会让他发那么大的火。 “不是。”许果低着头,不对白莉看。听她“嗯?”了一声,似乎又要引出各种猜测,许果赶紧补上一句,“没有谁甩谁,和平分手。” “和平分手。”白莉柔声叨念着这四个字,忽然好奇地往外望去。一个小女孩正捧着一小篮西红柿站在门口,怯怯地看过来。 “二花。”许果也发现了孩子的存在,走出去。 二花又看了屋里的漂亮女人一眼,懵懵懂懂的:“老师你有客人呀。” “是老师的妈妈。”许果摸着她的湿发道,“今晚去跟外婆睡吧,明早老师还是等你一起去学校。” “嗯。”二花乖乖地点头,把她手里提着的篮子递来,“这个你拿着。” “谢谢二花。”许果笑了笑,没有跟她客气,接到手里,就目送她出了院门。 她没有立刻回屋,白莉撑着雨伞走到了她的身后,挡住她头上的小雨。 “你学生呀,小不点儿。”做母亲的人说起话来,依然带着点儿顽皮的孩子气。 许果“嗯”了一声:“她很乖的。” “怎么想到来这个山沟沟支教呀?你也是蛮厉害的。”白莉笑嘻嘻地搂着她的肩膀,往回走。 两个人默契地都没有再提起沈星柏。 许果烧了热水给白莉洗漱,她卸了妆,皮肤依然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吹弹可破,只有一双美目依稀能看见岁月的痕迹。伺候完她,许果也去把自己收拾了一遍,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她正慵懒地坐在床上,仔细地给脚趾补上甲油。 “现在都不爱漂亮了。”白莉等着甲油干的空当儿,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了女儿,扔来几管东西,“还是要注意点儿的,你是女孩子呀。” 许果捧到手里,抱成一摞,精华、乳液、护手霜、身体乳……还有,护脚霜? “你学学那谁呀。”白莉嘴里的“那谁”,是说辛爱。她有点埋怨地嘀咕着,“明明读高中的时候长得比人家好看,现在呢?” 白莉搂过她,把瓶瓶罐罐打开,温柔地帮她抹:“我女儿怎么变成这样了?告诉我,是不是真跟沈星柏分手了,为什么分手呢?” 分手以后,许果不曾为谁哭,这一刻,却有种落泪的冲动。 “没什么,我长大了。”也该学会不给别人添麻烦了。只是眼下,她好像给他添了更大的麻烦,许果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要怎样才能让沈星柏真正自由? “长大了啊,我知道了。”白莉点点头,“那好吧。” 她有些抱歉地摸了摸许果的脸颊:“既然你们分手了,那以后妈妈就不能再要他的钱啦。” 许果本来也失魂落魄地点着头,听到她这句话,浑身一震。 “妈妈,你说什么?” 她唯有无助地哀哭。 他吻得越深,她哭得越厉害。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会有这么多,汹涌而下,像这几天的暴雨。 到最后,他不忍心再吻下去,把她拥入了怀中,揉着她的头发哽咽道:“果果你别这样对我,我喜欢的只有你,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你。” 许果听得愣了一下,伏在他的怀里,抽泣了很大的一声。 她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无从判断,无处考证。他声音中的心碎,不像是假的,可是,他说的这些,与她记忆中的种种完全无法重叠。 这个时候,下坡的学校里,传来了一如往常的早读铃声。 “当——当——”沉稳而悠长,敲入心里,让人如梦初醒。 28.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许果笑了笑,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瓦解,消融。 “傻瓜你还小。”她替她掖好被角, 发现被子晒过了, 蓬松而柔软, 她的心也一样柔软,“知道什么是喜欢啊?” 她说话的时候,手掌不经意地按到了床头的桌子, 突然亮起的灯光把她吓了一跳。 许果偏过头,凝神去看那盏自动感应的夜灯。 橘色的暖光笼罩着一方小小的角落。 “什么是喜欢,许老师?”这会儿的二花, 双眼弯成了新月。 “老师……老师也说不好。”到现在也都说不好。许果匆匆说完那句话, 怅然若失地走了出去。 多年以前,放学后的教室, 许果叼着笔杆, 歪着脑袋, 一脸茫然地拼出笔记本上的那个单词:“c-r-u-s-h……” “crush,镇压, 挤碎的意思, 还有一种隐喻。”夏日的午后风平浪静, 坐在对面的少年,目光有一丝微妙的波动, “短暂, 又强烈的爱。” 许果抬起了头, 笔杆还被她咬在嘴里,呆滞的表情,映衬得她的门牙小巧又可爱。 沈星柏眼睛下有痣,他垂着睫毛的时候,有一种快要掉下眼泪的深情款款,十分的迷人。 为什么有一种被电到的感觉?许果想。 正经一点,他是在讲解单词,并不是在说情话呀。许果想。 许果满脸通红地把脑袋埋进了书本:“噢……” 喜欢,还是不喜欢,日子都是照样在过。 许果从村长家的电视上,看到了新闻。那台村里唯一的电视机,只能接收到零星的几个电视台,白水村的公路项目,上了央视的新闻联播。 “著名女演员阮棠日前为贫困村捐赠盘山公路,村长流泪致信道谢……” 荧幕上还贴出了网友的评价,满满都是赞许。 镜头里,气质优雅的女艺人面对记者的话筒,官方而得体地回应捐款事件,称自己做的只是小事,不足为道。 村里的大妈大婶围在堂屋里,不时地用手绢擦眼:“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点儿也没老啊,眼睛还是那么好看。” 能作为正面形象上央视的新闻,是何其风光的事,阮女士看向镜头,没有想当然的意气风发,反倒能从眼神里找到一点点惆怅。 作为母亲,她应该是舍不得儿子到这偏远的山村做这费力不讨好的项目吧? 她应该也有在心里面,静悄悄地埋怨许果吧? 她五岁走红,二十岁拿影后,二十二岁开了巡回演唱会,三十岁和青梅竹马结婚,如此顺风顺水的人生。唯一的缺憾,可能就是她这个总是不快乐的儿子。 大伙儿看完了电视新闻,有说有笑地议论着女明星以前的电视剧,走出了村长家。 许果跟在人群中,慢慢地走。几缕夹杂着沙粒的风,迎面刮到脸上,她眯了眼睛。 “刮东风了,要下雨啦。”村里年长的妇人看着天道。 许果也抬头望天,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日头,白水村迎来了雨季。 大雨是从半夜开始下的。清晨醒来的时候,耳边充斥着“噼里啪啦”的雨声,许果睡眼惺忪地披着衣服爬起来,拉开窗帘看外面,到处都是汪洋的河流。 她和二花共撑着一把伞,搀着她的小手,踩着泥泞的土路走向学校,绕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水坑。好不容易到了教室,原本就不多的座位,空了好些。 这么多学生都没来。 许果点起其中一个空位旁的孩子:“郑航,你妹妹呢?”一家的两个孩子,来了一个,另一个却不在。 “老师,芬芬去帮阿妈给地里搭棚子了,不然大雨要淹掉那些果树,今年就没收成了。”小男生回答。 许果脑海里浮起那个小女生的模样,这里的女孩都是体型瘦小,豆芽菜似的。 这么大的雨。 她问:“你怎么没去帮忙?” “阿妈说不能耽误学习。”这孩子回答得理直气壮。 许果环视了一遍班里缺席的情况,若有所思,没继续往下问。 “坐下吧。”她转身开始板书。 雨下得没有消停,傍晚放学时,河流汇聚成了海。 虽然是在山上,学校地势却属于低洼处,许果举着伞和学生们走到校门前,外面已被一条长长的水沟淹没,和不远处的池塘融成一体。 “今年的雨比往年下得都大。”二花站在水沟前,感叹了一声,弯腰挽起了裤脚,露出纤细的小腿。 许果拉住她跃跃欲试往前趟的脚步:“别去,危险。” “淹成这样了。”校长也撑伞走过来看了看,一阵不知所措。 骤急的雨点打在水面,溅出朵朵的水花。 “快看——”一个孩子叫了一声,指着远方。 许果闻声远眺。 如瀑的雨幕中,高挑的男人走得从容,从头到脚不见一丝被风雨吹打的狼狈感。小方紧紧跟在后面,一手撑一把防风的黑伞,其中一把遮在他的头顶。 “方老师,沈老师!”一群孩子纷纷变成了长颈鹅,伸头去看。 下个雨,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这样兴奋,孩子就是孩子。 隔着水沟,村长费力地大喊了一声:“沈先生。” 沈星柏远远招了招手。 “回去吧,雨太大了。”校长举高了手臂,大幅度地挥手。 也许是雨声太大,那两个人都错解了校长的意思。 他们置若罔闻,一直走到了对面。 小方把其中一把伞递到沈星柏的手里,他接住,脚步却没停,一脚踏进了水沟。 孩子们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水沟很深,他走过来时,水没过了腿弯。 “张校长,您老腿脚不好,来我背你过去。”小方也从那一头跟到了这一头来,笑着伸出了手。 “不敢不敢,使不得使不得。”校长受宠若惊地摆了摆手,小方伸手一扛,毫不费力地上了肩,孩子们顿时哈哈大笑。 小方把老人家送到了对岸,校长用力握了他的手,接连鞠躬:“谢谢谢谢,你们这真是……谢谢。”转头再看,沈星柏也抱起了一个孩子,踏入水中。 “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小方又趟回这一边,响亮地叫着。 孩子们接连过了水沟。 许果目送着他们各自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欢声笑语消失在雨中。 只剩下她和她的女学生。 “来,二花。”小方亲昵地喊了一声,转过了身,腰往下弯,“方哥哥来背你。” 二花开开心心地跳上了他的背,他趟着水,把小小的女孩驮过了岸。 许果伫立在原地,沈星柏就在跟前。 “你……”她看着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也许是她想太多,就为着背她一下,他先背了那么多的孩子。 “哎!沈星——”一个措手不及,她整个人腾空而起,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雨已经小了很多,几缕雨丝飘到头脸,绵长,缠绵悱恻。 这又明明不是春雨。 “帮我拿一下伞。”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许果睁开眼睛,看见他横在自己背后的手臂,从他的手里接过伞,举上了头顶,然后收起了自己的那把。 他双手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在雨中,趟过了河流。 二花和小方,站在对面等他们过去,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表情。 都是憨态可掬的笑。 许果不去接触他们的视线,闷头抿着唇不语。 沈星柏的怀抱沉稳而温暖,他的呼吸声缠绕着她,那样清晰。这短短一道水沟,快要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一上了岸,被放了下来,她就撑起了伞,求救似的拉过了二花,钻到了另一边。 “许老师,带学生去我们那吃晚饭啊,好久没吃过新鲜的小黄鱼了吧?”小方早有预谋般地提议道。 许果刚要拒绝,他哈哈一笑:“别回去了,您那地方已经被淹成一片了,路上全是这种沟。”天知道,为什么他会满脸的幸灾乐祸。他又说,“去吧去吧,昨儿个我还在县城里买了一筐樱桃,真不容易,又大又甜。二花,你吃不吃樱桃?” “樱桃。”二花重复了一下,没敢表态,只是忽闪着眼睛朝许果的脸上望。 许果心情复杂地望向回家的路。 小方并不全然是在胡说八道,坑坑洼洼的水沟铺叠出视线之外的之外。 沈星柏走到了身边。 “二花。”他的手扶过她被雨淋湿的一侧肩头。 孩子抬起小脸,光滑的额头上也挂了几颗零星的水珠:“沈哥哥。” “乖,”他轻轻地道,“到小方哥哥的伞下去。” 果然没法做到心平气和啊。 许果走进厨房,端起了那碗放凉了的南瓜饭,捧在手里。她坐到门前的藤椅上,慢慢地吃那碗冷饭。 今天晚上又要刮山风,院外的草木被吹得沙沙作响。许果理了理飘到额前的碎发,看到先前那些去看新鲜的孩子,这会儿都回来了,吵吵闹闹地往家的方向去。来时一窝蜂,去也一窝蜂,窄窄的小路短暂热闹过后,又恢复了冷清。 29.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许果偏过头, 凝神去看那盏自动感应的夜灯。 橘色的暖光笼罩着一方小小的角落。 “什么是喜欢,许老师?”这会儿的二花, 双眼弯成了新月。 “老师……老师也说不好。”到现在也都说不好。许果匆匆说完那句话,怅然若失地走了出去。 多年以前, 放学后的教室,许果叼着笔杆, 歪着脑袋,一脸茫然地拼出笔记本上的那个单词:“c-r-u-s-h……” “crush,镇压,挤碎的意思, 还有一种隐喻。”夏日的午后风平浪静,坐在对面的少年, 目光有一丝微妙的波动, “短暂, 又强烈的爱。” 许果抬起了头,笔杆还被她咬在嘴里,呆滞的表情,映衬得她的门牙小巧又可爱。 沈星柏眼睛下有痣, 他垂着睫毛的时候, 有一种快要掉下眼泪的深情款款,十分的迷人。 为什么有一种被电到的感觉?许果想。 正经一点, 他是在讲解单词, 并不是在说情话呀。许果想。 许果满脸通红地把脑袋埋进了书本:“噢……” 喜欢, 还是不喜欢,日子都是照样在过。 许果从村长家的电视上,看到了新闻。那台村里唯一的电视机,只能接收到零星的几个电视台,白水村的公路项目,上了央视的新闻联播。 “著名女演员阮棠日前为贫困村捐赠盘山公路,村长流泪致信道谢……” 荧幕上还贴出了网友的评价,满满都是赞许。 镜头里,气质优雅的女艺人面对记者的话筒,官方而得体地回应捐款事件,称自己做的只是小事,不足为道。 村里的大妈大婶围在堂屋里,不时地用手绢擦眼:“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点儿也没老啊,眼睛还是那么好看。” 能作为正面形象上央视的新闻,是何其风光的事,阮女士看向镜头,没有想当然的意气风发,反倒能从眼神里找到一点点惆怅。 作为母亲,她应该是舍不得儿子到这偏远的山村做这费力不讨好的项目吧? 她应该也有在心里面,静悄悄地埋怨许果吧? 她五岁走红,二十岁拿影后,二十二岁开了巡回演唱会,三十岁和青梅竹马结婚,如此顺风顺水的人生。唯一的缺憾,可能就是她这个总是不快乐的儿子。 大伙儿看完了电视新闻,有说有笑地议论着女明星以前的电视剧,走出了村长家。 许果跟在人群中,慢慢地走。几缕夹杂着沙粒的风,迎面刮到脸上,她眯了眼睛。 “刮东风了,要下雨啦。”村里年长的妇人看着天道。 许果也抬头望天,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日头,白水村迎来了雨季。 大雨是从半夜开始下的。清晨醒来的时候,耳边充斥着“噼里啪啦”的雨声,许果睡眼惺忪地披着衣服爬起来,拉开窗帘看外面,到处都是汪洋的河流。 她和二花共撑着一把伞,搀着她的小手,踩着泥泞的土路走向学校,绕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水坑。好不容易到了教室,原本就不多的座位,空了好些。 这么多学生都没来。 许果点起其中一个空位旁的孩子:“郑航,你妹妹呢?”一家的两个孩子,来了一个,另一个却不在。 “老师,芬芬去帮阿妈给地里搭棚子了,不然大雨要淹掉那些果树,今年就没收成了。”小男生回答。 许果脑海里浮起那个小女生的模样,这里的女孩都是体型瘦小,豆芽菜似的。 这么大的雨。 她问:“你怎么没去帮忙?” “阿妈说不能耽误学习。”这孩子回答得理直气壮。 许果环视了一遍班里缺席的情况,若有所思,没继续往下问。 “坐下吧。”她转身开始板书。 雨下得没有消停,傍晚放学时,河流汇聚成了海。 虽然是在山上,学校地势却属于低洼处,许果举着伞和学生们走到校门前,外面已被一条长长的水沟淹没,和不远处的池塘融成一体。 “今年的雨比往年下得都大。”二花站在水沟前,感叹了一声,弯腰挽起了裤脚,露出纤细的小腿。 许果拉住她跃跃欲试往前趟的脚步:“别去,危险。” “淹成这样了。”校长也撑伞走过来看了看,一阵不知所措。 骤急的雨点打在水面,溅出朵朵的水花。 “快看——”一个孩子叫了一声,指着远方。 许果闻声远眺。 如瀑的雨幕中,高挑的男人走得从容,从头到脚不见一丝被风雨吹打的狼狈感。小方紧紧跟在后面,一手撑一把防风的黑伞,其中一把遮在他的头顶。 “方老师,沈老师!”一群孩子纷纷变成了长颈鹅,伸头去看。 下个雨,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这样兴奋,孩子就是孩子。 隔着水沟,村长费力地大喊了一声:“沈先生。” 沈星柏远远招了招手。 “回去吧,雨太大了。”校长举高了手臂,大幅度地挥手。 也许是雨声太大,那两个人都错解了校长的意思。 他们置若罔闻,一直走到了对面。 小方把其中一把伞递到沈星柏的手里,他接住,脚步却没停,一脚踏进了水沟。 孩子们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水沟很深,他走过来时,水没过了腿弯。 “张校长,您老腿脚不好,来我背你过去。”小方也从那一头跟到了这一头来,笑着伸出了手。 “不敢不敢,使不得使不得。”校长受宠若惊地摆了摆手,小方伸手一扛,毫不费力地上了肩,孩子们顿时哈哈大笑。 小方把老人家送到了对岸,校长用力握了他的手,接连鞠躬:“谢谢谢谢,你们这真是……谢谢。”转头再看,沈星柏也抱起了一个孩子,踏入水中。 “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小方又趟回这一边,响亮地叫着。 孩子们接连过了水沟。 许果目送着他们各自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欢声笑语消失在雨中。 只剩下她和她的女学生。 “来,二花。”小方亲昵地喊了一声,转过了身,腰往下弯,“方哥哥来背你。” 二花开开心心地跳上了他的背,他趟着水,把小小的女孩驮过了岸。 许果伫立在原地,沈星柏就在跟前。 “你……”她看着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也许是她想太多,就为着背她一下,他先背了那么多的孩子。 “哎!沈星——”一个措手不及,她整个人腾空而起,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雨已经小了很多,几缕雨丝飘到头脸,绵长,缠绵悱恻。 这又明明不是春雨。 “帮我拿一下伞。”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许果睁开眼睛,看见他横在自己背后的手臂,从他的手里接过伞,举上了头顶,然后收起了自己的那把。 他双手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在雨中,趟过了河流。 二花和小方,站在对面等他们过去,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表情。 都是憨态可掬的笑。 许果不去接触他们的视线,闷头抿着唇不语。 沈星柏的怀抱沉稳而温暖,他的呼吸声缠绕着她,那样清晰。这短短一道水沟,快要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一上了岸,被放了下来,她就撑起了伞,求救似的拉过了二花,钻到了另一边。 “许老师,带学生去我们那吃晚饭啊,好久没吃过新鲜的小黄鱼了吧?”小方早有预谋般地提议道。 许果刚要拒绝,他哈哈一笑:“别回去了,您那地方已经被淹成一片了,路上全是这种沟。”天知道,为什么他会满脸的幸灾乐祸。他又说,“去吧去吧,昨儿个我还在县城里买了一筐樱桃,真不容易,又大又甜。二花,你吃不吃樱桃?” “樱桃。”二花重复了一下,没敢表态,只是忽闪着眼睛朝许果的脸上望。 许果心情复杂地望向回家的路。 小方并不全然是在胡说八道,坑坑洼洼的水沟铺叠出视线之外的之外。 沈星柏走到了身边。 “二花。”他的手扶过她被雨淋湿的一侧肩头。 30.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到最后, 他不忍心再吻下去,把她拥入了怀中,揉着她的头发哽咽道:“果果你别这样对我, 我喜欢的只有你,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你。” 许果听得愣了一下,伏在他的怀里, 抽泣了很大的一声。 她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无从判断,无处考证。他声音中的心碎, 不像是假的, 可是,他说的这些,与她记忆中的种种完全无法重叠。 这个时候,下坡的学校里,传来了一如往常的早读铃声。 “当——当——”沉稳而悠长,敲入心里,让人如梦初醒。 “我去上课了。”许果推开了他, 匆匆擦了擦眼泪, 转身往山顶下跑。 沈星柏没有拦她,跟出几步, 在原地停下。她却总担心他会追上来, 跑得更快, 努力要逃出他的视线范围。 “许老师,来啦?”校长站在门前,见到了她,微笑着向她打招呼。 “对不起校长,我迟到了。”许果不由分说地从他身边钻过去,跑进教室。 校长留她的手刚伸出一半:“哎许老师——” “很久很久以前,在世界最东边的海上,生长着一棵大树叫扶桑。扶桑的枝头站着一个太阳,底下还有九个……”整齐清脆的朗读声响彻着教室,许果站在讲台上,镇定下来后,整理了一下跑乱的头发。 这群学生们今天倒是用功,让人有稍许安慰。 许果的心跳渐渐缓和,她四下望去,这才发现了不对,班里缺了人。 二花的座位空空如也。 她忽然想起,昨晚还约好今天一起来学校。她原想着送完母亲再赶回去找二花的,结果遇着沈星柏一通纠缠,给耽误了。 难道,那傻孩子还在家里等? 许果转身就往教室外走。 校长还在外面等她,一看见她出来,赶紧叫住:“许老师你来,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 许果停下了脚步,用疑问的眼神回望。 校长用一种抱歉的表情对她笑了一笑:“走这么急,是去找二花吗?” “您是什么意思?”许果在那一刻察觉到了点儿什么,立马警觉了起来。 “她的家人,昨晚把她接回去了。这孩子你知道的,一直没跟父母住在一起,都是外婆带。”校长把双手背在身后,在她面前低着头,有些凝重地说着,“我知道她是你最喜欢的学生,这事要告诉你一声。” 许果一时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消化着校长说的话。 “她的家人?”她回想着以前闲聊时听二花的外婆说过一些,“她家不是嫌她是女孩,直接丢了吗?再说就算接回去,接回去就不用来上学了?” “这个……她父母家离这里远哩。”校长支吾着道。 许果隐隐明白过来:“您是不是没有说实话?” 对方十分为难地皱了皱眉头。 “我去找她外婆问问。”问不出结果,她拔腿就走,校长在身后“哎——”的直叫唤。 “许老师,别去伤老人家的心,我跟你说实话吧。”校长一直追到门外,终于是松了口,“二花她有个哥哥,到岁数了,家里凑不出彩礼娶媳妇儿,就商量着,跟隔壁村里一户人家换了亲。” “换亲……”听到这个字眼,一时之间,许果像没了魂似的,手脚冰凉。 校长解释着:“那家人有一儿一女,先把二花嫁过去,她哥哥就可以……” “二花现在在哪?”许果打断他的话。 她当然知道“换亲”的意思,只是一时懵了,这个孩子,才多点儿大?这白水村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这里的人,又都是什么样的人? 校长犹豫了半天,还是虚指了个方向:“你就往这边走……” 许果沿着他手指的地方望去,举目看到的,却是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正朝着她独自走过来。 沈星柏,他还是找过来了。 他们两个的事情没有了结。 但她无暇顾及,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埋着头就想绕着他跑过去,被他伸手一捉:“你去哪儿?” “你先放手。”许果焦急得很,没有心情和他纠缠。 就见校长忧心忡忡地走来:“许老师,我劝你先冷静一点儿,那个村子很远,你一个女娃娃,对那边也不熟。他们那边的人,不像我们……” 沈星柏倒是很快就领会了他话里的重点:“您说的是什么地方,怎么去?” 校长愣了一愣。 “我陪她一起去,您放心就好。”沈星柏补充道。 校长看看她,也看看他,叹了一口气,这次指的是正确的路:“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走,去五里村,找打豆腐的翁家,问那里的人都认识。” 许果还在心里默记他说的话,沈星柏一把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走上了她要去的路。 天又下雨了。 村长口中的“五里村”,确实很远,许果忘了自己走了有多久,路上没见一个过路的行人,反而等来了雨。 好在是小雨,头顶上又有树荫,只有零星几颗雨点打下来。沈星柏脱下了外套,双手举起,遮在她的头顶。她一开始想拒绝:“我不用这个。” “你要是还想往前走,那就不要任性。”但沈星柏冰凉凉的一句话,让她缄了口。 两个人走在山林间,茂密的树木和灌林让人眼花缭乱,许果眼角的余光瞟到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是指南针。他确定了方向,带着她往岔路的其中一条走去。 她来的时候似乎是太冲动了点儿,如果没有这个人在,她可能在这深山里寸步难行。 想着,雨下大了些,耳边“噼啪”的声音直响,这雨下起来就没个完,不仅不准备停,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许果抬起头,有这防水面料的外套遮着脑袋,她几乎淋不到什么雨。外套只遮着她一个人,雨点打着旁边的男人的头顶,一道水痕顺着清癯的侧脸滑落。 “看什么?”沈星柏目不斜视朝着前方。 许果抬起了手,扯起一边的衣服,望他头顶上方挪了挪。 沈星柏这才侧过头来,看了看她。 时间像过了很久,事实上就只有那么一会儿。 沈星柏伸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揽了揽,又从她手里把那一角接过。 两个人挨在一件衣服下,继续往前。 来的时候应该带上雨伞。 是她太着急了。 许果正在心里自责,天边一亮,响过一道惊雷。 “要赶紧出去……”她看着天空,惊了惊,然后就听到了又一声雷响。 这里到处都是参天的大树。 沈星柏也在望着天,但他神情淡漠,似乎完全察觉不到危险似的。 “沈星柏?” “走快一点。”他回过神,搂紧了她,快步地踏过地上厚厚的落叶。 奇迹般地,在路的尽头,一座废弃的消防哨塔坐落在那儿,他拉过她,跑到塔下。 头顶上的雨片刻就没了。 许果气喘吁吁地在塔下站着,看沈星柏抖落了外套上的水珠,折叠好,铺在塔下的梯子上。 “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沈星柏眼睛看着雨,手扶着她,按着她坐下。 他一脸淡漠地站在旁边,仿佛感觉不到疲惫似的,许果过意不去地道:“谢谢。” “谢什么?”雨声盖过了人声,她隐隐约约听到他的嗤笑。 “二花——”许果制止不及,她低头就小跑过去了,伞下立刻没了人。 “想被淋湿吗?”身边的男人提醒。 伴随着尾音的降落,一颗冰凉的水珠打在了头顶,许果这才慌慌张张地仰起了脸。 长时间的暴雨过后,伞面已经不堪重负,零零星星往下渗起了水。 一道影子遮蔽了面前的视线。 沈星柏手中的长柄雨伞向她偏了偏:“过来。” 许果犹犹豫豫地刚朝他走了一步,就被他伸手一揽,拥进了怀中。 沈星柏搂了人就走。 小方见状,忙不迭地拉着二花跟上。 小方步子大,二花跟得有些吃力,小短腿只差蹦跶起来,他走着走着,却还要跟她说:“二花我们走快点儿吧,雨等会儿又要下大了。” “哦,好的……”虽然这要求很为难,二花还是点了点头,刚准备跑动起来,小方把伞递到了她手里,蹲下身,一把扛起了她,在雨里狂奔。 许果刚推开沈星柏的臂弯,跟他保持了一点儿距离,就感到有一阵风从身后蹿了过去,张着嘴巴叫了声:“慢点儿,小心啊。” 没人回应,不一会儿,那两人就没了影儿。 31.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许果沉默了半晌, 单手撑在膝上,捧住了脸。 她不想回答他任何话,眼下,她只盼着这场雨快点停。她去找到了二花,把那孩子带走, 走得远远的。 沈星柏缓缓走到她面前。 他在她面前蹲下了身,单膝着地,距离的拉近让她感到紧张, 不由地绷紧了身体, 重新坐直,看着他伸过来的手, 屏住呼吸。 沈星柏靠近了她, 摸到的, 是她衣襟上的纽扣。 原来他是要替她扣起敞开的外套。许果白紧张了一阵,呆呆地看着他把自己的衣摆拢到一起, 一颗颗扣好。 “二花不会有事的。”在她呆滞地任人摆布的时候,沈星柏低着头开口。 她反应过来,他是在安慰自己,感到一阵纳罕:“你怎么知道?” 来的时候, 他一句也没问。 知道了她要去什么地方,就拉着她上路了。 “你在这里, 也就跟她最亲近。”所以, 这么着急, 肯定也是为了她。 沈星柏起了身,许果头顶上的梯子爬满了藤蔓,有几根摇摇欲坠地荡在那里,他小心地一一折断,扔在旁边。 “我……”许果眼前浮现了那小女孩的脸,禁不住带出一阵恻隐,“我喜欢这个孩子。” 在她被呼啸的山风和黑夜吓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是那个孩子捧着蜡烛,来安抚了她。 以及…… “我喜欢孩子。”许果握着自己的膝盖,似乎是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但这其中的意思又有所不同。 沈星柏本来在清理她身边的藤草,听到这话,停下了动作。 “我一直很想很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许果的目光没有聚焦,游移在某处,着迷般地说着自己的希冀,“然后,好好地照顾她,保护她,看着她长大。” 她入神地说着,不会注意到,沈星柏那双迷雾缠绕的眸子,生出灼灼的光芒,落在她的侧脸上。 “你以前好像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他困惑地道。 这个心愿由来已久,只是没有实现的机会。 年少无知的时候,这个愿望里,是带着沈星柏的一份的。 和喜欢的人生孩子,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许果沉湎于这种普通人的快乐,她不要漂亮的雅思分数,也不要身价百亿的丈夫。她只想要亲自养大一个小孩,没有受过这个世界的伤害,好好地养大,别像她一样。 从父亲病逝之后,她就跟着母亲流浪,叫不同的陌生男人为“爸爸”。白莉自顾自地过着她纸醉金迷的光鲜日子,周旋在一个又一个有钱人之间,无暇顾及这个女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许果都是放养状态,随随便便、懵懵懂懂地活着,整天与学校里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打扮、逃课、顶撞老师。 直到辛先生出现。他从那个群魔乱舞的学校门口,把许果接上了车,然后温柔地对白莉说:“莉莉,这样是不行的,我会把小姑娘转去小爱的学校读书。” “小爱。”坐在后排的豪华靠椅上,许果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 即使素未谋面,光是这一个“爱”字,她都能听出辛先生满满的深情,从心里描画出那女孩的优越出身。 她一定不仅美丽、聪慧,而且教养得体,自信大方、骄傲坚强。 为什么只是一个名字,都会让许果瞬间感到如此自卑呢? 小时候以为《灰姑娘》讲的是平凡女孩的故事,长大以后,才知道,灰姑娘只不过是落魄的贵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公主,于她而言,望尘莫及。 如果可以,许果永远都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有这样的体会。 “果果。”沈星柏把手放在了她的一侧肩上。 她扭头去看时,另一侧的肩膀也被搭住,他扶起她,把她往旁边挪了挪。 许果重新低下了头,他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揽着她进了怀里,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 雨停以后,太阳从云层后露出一角,直直地投下耀眼的强光。 许果抬手挡住了眼睛,感知着这阳光的方向,心里一“咯噔”:“下午了。” 他们已经出来这么久。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天黑之前,找到二花,再赶回去。 “走吧。”沈星柏拉起了她。 脚下的山路变得更加泥泞,许果踩着厚厚的落叶,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几步,才发现,原来那村庄已经没多远了,视野里已然有了人烟。 他们走下一座山头,迎面就是零星的人行往来。 路上的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他们,大约是沈星柏过于出挑了,他的长相气质以及举手投足,与这里的人完全不相像。许果身上倒是穿着二花的外婆缝的外衫,又晒得黑了些,十足就是这里的姑娘。 “请问,这里有没有姓翁的人家?”她上前留住一个路人,对方看都没看她一眼,扭头就走了。她疑惑了一下,刚看向另一个人,周围的村民纷纷散去,避之不及似的。 “去别的地方问问。”沈星柏把她拉走,往村落里面走。 里面弯弯绕绕,像是迷宫,许果腿脚早已酸胀,漫无目的地找着,不免有些沮丧。正想再冲上去抓住个村民问的时候,沈星柏手指紧了紧:“看到了。” 许果睁大眼睛。 就在正前方,一座新盖的红砖楼门前,篱笆垒起的小院里,一个小姑娘赫然就坐在那儿,从一只大水盆中摘着菜。 许果一步一步走过去,跌跌撞撞。 她站在围栏门口,那小孩才抬起了脑袋,目光从迷茫一点点转为惊讶。 “许老师,沈哥哥。” 二花跑过来,许果双手伸过去,试图隔着不高的围栏把她抱出来,只是高估了自己的力气,胳膊被尖尖的树枝戳了好几下。沈星柏制止了她,上前轻轻一提,就把人举了出来。 “有没有事?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一摸到孩子,许果无法平静,从来没有这么火急火燎过。 二花摇摇头:“你们怎么来啦?” 她天真无邪的眼睛令人一阵心酸。 许果不假思索地牵住了她的小手:“走,老师带你回去。” 话音刚落,先前在村口遇见的那几个村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带着一伙人,指着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快步走过来。 “跑!”沈星柏一把抱起了二花。 这辈子不曾有过这么惊险的时刻,许果没命地跟着沈星柏跑出那村子,沿着来时的路上了山,身后追了一大群人,他们手里抄着家伙,穷追不舍。 许果感觉自己快到了极限,腿已经麻木,再也迈不动,沈星柏手里还抱着个孩子,她禁不住为他感到担心,二花也吓得直哭:“沈哥哥,你放我下来,让我自己跑。” 沈星柏完全没有回答的时间,一边跑,他一边把人往上托了托,单手扛住,另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往二花的手里一塞:“拿出来,往后扔。” 呼啸的山风哀嚎着,许果越来越撑不住,艰难地往前迈着步子。 二花满脸眼泪,颤抖着小手,打开沈星柏给她的钱夹。 一叠纸钞飞了出去,瞬间,漫天都下起了粉色的雨,身后的人看得愣住,一个个红了眼,丢下手里的东西纷纷去抢。 许果惊呆地回过了头,像松了口气似的,脚下的步子也轻了起来,一鼓作气跑过了来时停歇过的消防塔,终究是没留意,一跤摔倒在了满地的树叶上。 “果果!”沈星柏立刻放下人扶起了她。 这一摔并没有多痛,许果眼前却直冒金星,实在是跑得太久了。 “对不起我没事。”许果胡乱地把手掌上的泥污往树上一擦,那群人抢了钱,还会继续追的。她踉跄着要往前跑几步,沈星柏把她拉住。 “跑不了就走路吧,你带着二花走,我在这里拦着他们。”沈星柏把二花的小手放在她的手里。 “你一个人,拦他们?”许果不可置信,还是要拉着他走,“别开玩笑。” 二花也惊恐地抓着沈星柏不放:“沈哥哥,不行。” “没事的,你相信我。”沈星柏摸摸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的脑袋,把自己的指南针塞在许果的衣兜里,又拿出一只小小的黑色对讲机,一并给了她,“回去以后,找小方。” “沈星柏!”许果脑袋一阵发麻,忽然被他用力拉进怀中,抱了一下。 “走吧,不要回头。” 许果笑了笑,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瓦解,消融。 “傻瓜你还小。”她替她掖好被角,发现被子晒过了,蓬松而柔软,她的心也一样柔软,“知道什么是喜欢啊?” 32.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厨房的一角, 放着一小筐腊味, 用新鲜的蔬菜盖着, 上面还挂着水珠。 一夜没回来,总觉得哪里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变得陌生。 许果做了自己的晚饭, 靠在灶台上吃。 吃着东西的时候,她透过窗户看院子里种着的薄荷叶, 下过一场雨,它的叶子长得特别快, 一夜之间蹿上来了似的。她看着, 慢慢地对付着碗里的青菜, 这时门外有人喊她:“许老师,有客人来啦。” 客人?这个点, 反正不是二花。许果放下碗走出去,外面却空无一人。 “小方?”她皱着眉头, 试着叫了一声。 天上还在下小雨,淋在她的头发上。 “小……”她叫着小方,出了院门, 嘴巴张在原处, 却没了声。 她改了口:“妈妈?” 一个穿着讲究的女人,正蹲在地上, 用纸巾擦自己的鞋子, 听到这声呼唤, 抬起头来对她笑。 雪一样的肤色,精致的妆容,十年如一日的养尊处优。 真的是妈妈。 许果怔了怔,随即就弯腰把她扶了起来:“先进屋。” 她在这种地方也穿着高跟鞋,院门外不远处的山路上,让鞋跟留下了一长串子弹坑。 白莉随着她跨入院门,举起手里的绣花小洋伞,遮到她的头顶。 说了见到女儿后的第一句话。 “也不打把伞就出来了。” 白莉能来这个地方,比沈星柏第一次追到这里,还让许果吃惊。 她们有七年没见面了,自从许果考上大学,去了鹭城以后,两个人就断了联系。 许果拿来了二花在这里穿的拖鞋,倒了水递在白莉手里,她蹬掉高跟鞋,向女儿说自己来的原因:“星柏那孩子告诉我你在这里。” “你吃饭了吗?”许果问。 “你们吵架了?那孩子,电话里脾气好大噢。”白莉说完笑笑。 沈星柏一直不喜欢白莉,或者也不算是不喜欢,用“敌视”这个词语更贴切一点。 “我炒了青菜,吃一点吗?”许果问。 两轮对话下来,母女俩各说各的,讲的压根儿不是同一件事。 七年没见,生疏成这样。 是白莉先投降的,她叹息着道:“妈妈不吃晚饭的。” 为了保持身材,这个习惯由来已久,到现在都还雷打不动。 许果便去端了那剩下的半碗饭,自己吃,吃着的时候,也告诉了她:“我和沈星柏分手了。” 正在喝水的白莉,“噗嗤”一声喷出来:“啊?” “真的假的?跟我说说。”白莉拿纸巾擦了擦脸,和颜悦色地道,“我的宝贝女儿,把沈星柏甩啦?”她这个模样,慈爱与风情奇异地兼备着,身上散发出迷人的香水味道来,她手里托着的杯子,杯沿上印着半只娇艳的口红痕。 妈妈还是这么漂亮。许果想。 她是纪城最出名的女人,但不是因为惊为天人的容貌,而是来自她为人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 “她就是白寡妇的女儿呀?”转进静安中学的第一天,坐在座位上,她就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 “长得好像也就那样嘛。” “嘻,没你好看,不过既然是白寡妇的女儿,勾引男人应该蛮有一套吧。” “嘘——小心人家听到。” 寡妇在字典上的寓意为:丈夫死去的女人。 拥有一个死去的丈夫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白莉是拥有很多很多。 二十岁那年,她跟一个赤贫的男人私奔,生下了许果。在许果五岁的那年,男人生了重病,病榻上缠绵了半年后,撒手人寰。 在那之后,她带着许果,改嫁了个有钱的煤老板。 那个煤老板在次年突发心脏病,不治身亡。她因此继承了大量的遗产,后来,又嫁了第三任丈夫。 第三任是位金融高管,出身书香门第,身价不菲。 后来死于食道癌。 第四任…… 白莉辗转着经历了不少的男人,她的丈夫,一个比一个有钱,最后,她嫁给纪城首富辛先生。“白寡妇”这名声,算是出来了。 沈星柏讨厌她。 还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允许她们见面。也许是因为分了手,他认为没必要再管着许果了,要把她还给妈妈。 电光石火,许果想起了沈星柏手上的割伤。昨天刚注意到的时候,她就隐隐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那是拳头砸碎玻璃留下的伤口,她不是第一次见。 除了白莉,再没有别人会让他发那么大的火。 “不是。”许果低着头,不对白莉看。听她“嗯?”了一声,似乎又要引出各种猜测,许果赶紧补上一句,“没有谁甩谁,和平分手。” “和平分手。”白莉柔声叨念着这四个字,忽然好奇地往外望去。一个小女孩正捧着一小篮西红柿站在门口,怯怯地看过来。 “二花。”许果也发现了孩子的存在,走出去。 二花又看了屋里的漂亮女人一眼,懵懵懂懂的:“老师你有客人呀。” “是老师的妈妈。”许果摸着她的湿发道,“今晚去跟外婆睡吧,明早老师还是等你一起去学校。” “嗯。”二花乖乖地点头,把她手里提着的篮子递来,“这个你拿着。” “谢谢二花。”许果笑了笑,没有跟她客气,接到手里,就目送她出了院门。 她没有立刻回屋,白莉撑着雨伞走到了她的身后,挡住她头上的小雨。 “你学生呀,小不点儿。”做母亲的人说起话来,依然带着点儿顽皮的孩子气。 许果“嗯”了一声:“她很乖的。” “怎么想到来这个山沟沟支教呀?你也是蛮厉害的。”白莉笑嘻嘻地搂着她的肩膀,往回走。 两个人默契地都没有再提起沈星柏。 许果烧了热水给白莉洗漱,她卸了妆,皮肤依然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吹弹可破,只有一双美目依稀能看见岁月的痕迹。伺候完她,许果也去把自己收拾了一遍,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她正慵懒地坐在床上,仔细地给脚趾补上甲油。 “现在都不爱漂亮了。”白莉等着甲油干的空当儿,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了女儿,扔来几管东西,“还是要注意点儿的,你是女孩子呀。” 许果捧到手里,抱成一摞,精华、乳液、护手霜、身体乳……还有,护脚霜? “你学学那谁呀。”白莉嘴里的“那谁”,是说辛爱。她有点埋怨地嘀咕着,“明明读高中的时候长得比人家好看,现在呢?” 白莉搂过她,把瓶瓶罐罐打开,温柔地帮她抹:“我女儿怎么变成这样了?告诉我,是不是真跟沈星柏分手了,为什么分手呢?” 分手以后,许果不曾为谁哭,这一刻,却有种落泪的冲动。 “没什么,我长大了。”也该学会不给别人添麻烦了。只是眼下,她好像给他添了更大的麻烦,许果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要怎样才能让沈星柏真正自由? “长大了啊,我知道了。”白莉点点头,“那好吧。” 她有些抱歉地摸了摸许果的脸颊:“既然你们分手了,那以后妈妈就不能再要他的钱啦。” 许果本来也失魂落魄地点着头,听到她这句话,浑身一震。 “妈妈,你说什么?” “老师,老师,沈哥哥他……”小孩子吓坏了,一边跟着她跌跌撞撞小跑,一边不舍地回头看。 “别哭了。”许果面无表情地继续快步走着,手臂伸过去,用袖子在她的脸上擦了两下。 二花没见过这样的许果,愣生生地抽抽嗒嗒着,没再吭一声。 身后一直没有人再追上来,许果带着二花,跑累了就走,走一会儿再跑,一步也没停过。凭着指南针,她准确无误地带着人出了那片林子,看到了远方白水村模糊的轮廓,然后从衣兜里拿出对讲机来。 微弱的信号发出刺耳的杂音,距离太远,还是接不通。 “老师!”二花陡然被松开了手,慌张地叫了一声,许果丢下她,举着对讲机边往前跑,边找着信号。 嘶哑的信号杂音,呼呼的风声,交织在耳边,许果全然感觉不到累,奋力往前跑着。 那信号声忽然之间断了,寂静一秒后,传来一声久违的应答:“喂,沈先生?” “是我。”许果出声时才发现她的嗓子已经干涩得不像样,嘴唇也干得开裂,她舔了舔唇,血腥味在唇腔中弥漫,被她生生咽下。 小方听出她的声音,很是惊讶:“许小姐?” “快去找沈星柏。”她终于体力不支,俯下身去,不顾脚下的草地还潮湿,腿一弯,坐到了地上。 小方立刻警觉:“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 二花奔了过来,扶住了她,一下一下地在她背后扶摸,帮她顺气。 33.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许果悄然挣开二花的手,快步走了。 从村长家门前到她的小院, 短短几百米的山路,她走得心慌气短, 停下来扶着斑驳的砖墙喘了好几口, 又忍不住嘲弄起自己。 先前不是考虑得好好的,他们是和平分手, 如果以后再见面,重新面对沈星柏,她一定会心平气和、风轻云淡才对吗? 果然没法做到心平气和啊。 许果走进厨房,端起了那碗放凉了的南瓜饭, 捧在手里。她坐到门前的藤椅上, 慢慢地吃那碗冷饭。 今天晚上又要刮山风,院外的草木被吹得沙沙作响。许果理了理飘到额前的碎发,看到先前那些去看新鲜的孩子, 这会儿都回来了, 吵吵闹闹地往家的方向去。来时一窝蜂, 去也一窝蜂, 窄窄的小路短暂热闹过后, 又恢复了冷清。 许果吃完了她的南瓜饭, 抱着空碗走到蓄水缸前, 舀起了一瓢井水, 蹲下洗碗。 每一天, 都是这么过去的。她觉得自己已经可以适应了。 天色渐沉。 一道长长的影子投在她身后的水泥地上, 她全无察觉,用手巾仔细地擦着瓷碗上的水渍。 直到影子一点一点在身后生长,带着脚步迈近,走向了她。 细微的声音响在耳畔,许果手里的动作没停下,只是睫毛抖了抖。 她回过头。 来人就站在咫尺,用一种略微困惑的目光注视着她。 正是那张她无比熟悉的脸。 许果迅速把头别了回去,带着一点徒劳的逃避心态。 她意识到自己的逃离没有意义,他既然找来了村庄,当然也会找到她住的地方。 许果扶着水缸,缓缓站起来,低血糖伴随的晕眩让她没法一下子起身。 她不知道身后的人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找她,也不知道此刻他的心理活动,也许是看见她手里捏着只碗,他问了一声:“吃了什么?” 很家常、很平淡的口吻,仿佛与从前一样,沈星柏刚从外地回来见到她,随口的关心。 “南,南瓜……嗯,南瓜。”许果没回头,依旧背对着他,进了厨房。 她真的做不到淡定从容,便只有不让他看到自己这张失魂落魄的脸。 “南瓜。”沈星柏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跟着她,“自己做的?” “嗯。” 他声音很欣慰:“会做饭了。” “嗯。”许果非常想结束这样的对话。 她讨厌他这样若无其事地同她说话,仿佛她留下的那封信,与她的出走,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一样。 “我每天都吃得很好,做饭很难吗?”她也就不虚假地友好,提高了音量,“我能照顾自己。” 能照顾自己。 能照顾自己。 人都喜欢虚张声势,越没有底气的事情,就会说得越大声。 从前都是他照顾她,衣食住行无一不安排好,即使不能经常在她身边,也会嘱托好旁人替她一一打点。 沈星柏跟她在一起,不就是因为担心她照顾不好自己?他觉得她可怜。 她就是利用着这一点,绑了他七年的,真卑劣。 沈星柏在背后一阵沉默。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并不接她的挑衅,语气仍然平和,近乎温柔,“果果,我这么远过来看你,不请我坐下喝杯水吗?” 许果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搪瓷杯用井水洗了又洗,这样粗糙的盛具可比不了他钟爱的骨瓷,这里也没有随时准备着研磨咖啡和甜点,只有放陈了的碎茶叶,那还是村长平时存着舍不得喝,拿来分给她的。 许果端着泡好的茶杯,走进屋里,他坐在她的桌前,伸手接过:“谢谢。” “你是怎么来的?”她站在一边,瞥了一眼放在他脚边的行李箱,问。 在来白水村之前,许果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贫穷、偏僻的地方。 交通不便、信号不通,与外界沟通要去村长借电话,和每星期来一次的邮差,村民们过的生活停留在五十年前。 到这种地方来,也是难为了他。许果看着他沾着泥土的裤脚和皮鞋,感到了一丝新奇。 茶水的热气在沈星柏眼前化开,模糊的却是她的视线。 他的半张脸隐没在茶杯后,只露出一双朦胧的眸子,低垂的羽睫忽闪。 “你怎么来的,我就怎么来。” “……”许果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 她是乘着普快到了临近的县城,再转着短途大巴到了下属的乡镇。然后,让牛驮着,深一脚浅一脚上了山。到的那晚,她面无血色,手脚都是肿的。 难怪,学校里除了她,没有别人报名来这个地方。 沈星柏也坐了牛车吗?她一怔。 “这山顶有强气流,直升机上不来。”他稍带着补充了一句,很是轻描淡写。 许果心中有些惊讶,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去了。 不怪她,是他自己愿意来的。 她不管。 她又折回了厨房,拿起灶台上刚烧开的热水壶,灌进暖水瓶里,盖上木塞,继而就怔怔地在那站着。愣了好些功夫,她才转过神来,拿着烧水壶又出去灌了一壶。 沈星柏在后院洗了澡。他换下的脏衣服,许果抱去了前院,拿到井边洗。 从前都是他照顾她,在一起时,她不曾帮他洗过衣服,他倒是替她洗过。分了手以后,许果才破天荒地做了一次体贴人。 许果搓着衬衣上的泥点的时候,想起了这些,也翻涌起一丝困惑。 他对她很好,只是不爱她。 她爱他,但好像并没有对他很好。 他们两个人,到底谁更恶劣一点? 许果还在与那高档面料上顽固的泥污较劲的时候,洗漱完毕的沈星柏从屋后走了过来,换了新的衬衣,昏黄的油灯下,显得脸庞格外的干净。 “我来吧。”他在身边蹲下,接过了她手里的衣服,埋着头搓洗,分明的指关节映在许果的眼帘里。 “我来吧。”——又是这一句。 过去无论她想为他做点什么,总是会被他要过去,不声不响接着做好。因为,在他眼里,她做不好任何事。 许果蹲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去玩吧,很快就好。”沈星柏眼皮没有抬,示意她不需要陪着自己。 许果去了后院,他洗完澡后打扫过,地上的水清理过,毛巾整齐地搭在木架上。她上前两步,拿起了杯子里的牙刷。 忘了给他新牙刷,他用了她的。 沈星柏在外面晾起了衬衣,走进屋子,许果已经铺好了床,找了一盏煤油灯出来,放在床头。 她手里拿着一盒火柴,想起自己第一天来,村长教她划火柴。她从前真是没用呀,长这么大,连火都没点过。 “这里开灯不方便,你夜里要是起来,可以点这灯,玻璃罩拿开点燃就好了。”见他进来,许果向他叮嘱着,“小心烫到手。” 沈星柏没有接腔,静静地盯着她的手指看。 许果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虽然,先前烫出的那道白印子早就消退,看不出来了。 等她起了身,经过他的身边,他才问:“你去哪里?” “你早点休息,我去学生家,跟她凑合一晚上。”许果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她觉得,他应该明白她的意思才对。 面前的门却忽然“咣”的一声,关上了,她抬头,看见按在门上的手。 “许果。”沈星柏声音冰凉地叫她的名字。 “该写作业了。”她看见那对眼睛里满满的失落,转过身去,孩子就是孩子。 二花听话地放下了手机,要递还给小方,他朝她使了个遗憾的眼神,又扭头冲许果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引得她偷偷直笑。 许果背对着他们,却不是要出门的样子,她收起餐桌上的剩碗,说了一句:“写完再玩吧。”便端着它们,进了厨房。 两个人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 小方最先反应了过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我来,许小姐,我来我来。” “老师,不用走了吗?”二花高兴之余还要惴惴地再确认一遍。 许果板着个脸,躲开小方抢碗碟的手:“让我收拾,不然马上就回去了。” “噢……好好好,你来你来。”小方傻乐呵着,顺带偏头去瞧一眼沈星柏,要用眼神向他讨个奖励,看到他却呆了呆。 不知什么时候,沈星柏已蹲在门前,拾起了许果的鞋子,拿着只毛刷,仔细地清理鞋面上的泥污。 34.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放了学, 回去的一路上, 有水坑的地方,都架着这样的桥。 许果走到离家不远处,停下脚步, 愣了一下。 她的家门前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 遮盖了泥泞的土路,被雨水冲刷过后,干净得发亮。 许果怀揣着不可名状的心情走过去, 开了院门。 凹凸不平的石头硌在脚底,走进屋里,那微妙的触感仿佛还挠着她, 挥之不去。 厨房的一角, 放着一小筐腊味,用新鲜的蔬菜盖着, 上面还挂着水珠。 一夜没回来,总觉得哪里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变得陌生。 许果做了自己的晚饭,靠在灶台上吃。 吃着东西的时候, 她透过窗户看院子里种着的薄荷叶, 下过一场雨,它的叶子长得特别快, 一夜之间蹿上来了似的。她看着, 慢慢地对付着碗里的青菜, 这时门外有人喊她:“许老师,有客人来啦。” 客人?这个点,反正不是二花。许果放下碗走出去,外面却空无一人。 “小方?”她皱着眉头,试着叫了一声。 天上还在下小雨,淋在她的头发上。 “小……”她叫着小方,出了院门,嘴巴张在原处,却没了声。 她改了口:“妈妈?” 一个穿着讲究的女人,正蹲在地上,用纸巾擦自己的鞋子,听到这声呼唤,抬起头来对她笑。 雪一样的肤色,精致的妆容,十年如一日的养尊处优。 真的是妈妈。 许果怔了怔,随即就弯腰把她扶了起来:“先进屋。” 她在这种地方也穿着高跟鞋,院门外不远处的山路上,让鞋跟留下了一长串子弹坑。 白莉随着她跨入院门,举起手里的绣花小洋伞,遮到她的头顶。 说了见到女儿后的第一句话。 “也不打把伞就出来了。” 白莉能来这个地方,比沈星柏第一次追到这里,还让许果吃惊。 她们有七年没见面了,自从许果考上大学,去了鹭城以后,两个人就断了联系。 许果拿来了二花在这里穿的拖鞋,倒了水递在白莉手里,她蹬掉高跟鞋,向女儿说自己来的原因:“星柏那孩子告诉我你在这里。” “你吃饭了吗?”许果问。 “你们吵架了?那孩子,电话里脾气好大噢。”白莉说完笑笑。 沈星柏一直不喜欢白莉,或者也不算是不喜欢,用“敌视”这个词语更贴切一点。 “我炒了青菜,吃一点吗?”许果问。 两轮对话下来,母女俩各说各的,讲的压根儿不是同一件事。 七年没见,生疏成这样。 是白莉先投降的,她叹息着道:“妈妈不吃晚饭的。” 为了保持身材,这个习惯由来已久,到现在都还雷打不动。 许果便去端了那剩下的半碗饭,自己吃,吃着的时候,也告诉了她:“我和沈星柏分手了。” 正在喝水的白莉,“噗嗤”一声喷出来:“啊?” “真的假的?跟我说说。”白莉拿纸巾擦了擦脸,和颜悦色地道,“我的宝贝女儿,把沈星柏甩啦?”她这个模样,慈爱与风情奇异地兼备着,身上散发出迷人的香水味道来,她手里托着的杯子,杯沿上印着半只娇艳的口红痕。 妈妈还是这么漂亮。许果想。 她是纪城最出名的女人,但不是因为惊为天人的容貌,而是来自她为人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 “她就是白寡妇的女儿呀?”转进静安中学的第一天,坐在座位上,她就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 “长得好像也就那样嘛。” “嘻,没你好看,不过既然是白寡妇的女儿,勾引男人应该蛮有一套吧。” “嘘——小心人家听到。” 寡妇在字典上的寓意为:丈夫死去的女人。 拥有一个死去的丈夫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白莉是拥有很多很多。 二十岁那年,她跟一个赤贫的男人私奔,生下了许果。在许果五岁的那年,男人生了重病,病榻上缠绵了半年后,撒手人寰。 在那之后,她带着许果,改嫁了个有钱的煤老板。 那个煤老板在次年突发心脏病,不治身亡。她因此继承了大量的遗产,后来,又嫁了第三任丈夫。 第三任是位金融高管,出身书香门第,身价不菲。 后来死于食道癌。 第四任…… 白莉辗转着经历了不少的男人,她的丈夫,一个比一个有钱,最后,她嫁给纪城首富辛先生。“白寡妇”这名声,算是出来了。 沈星柏讨厌她。 还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允许她们见面。也许是因为分了手,他认为没必要再管着许果了,要把她还给妈妈。 电光石火,许果想起了沈星柏手上的割伤。昨天刚注意到的时候,她就隐隐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那是拳头砸碎玻璃留下的伤口,她不是第一次见。 除了白莉,再没有别人会让他发那么大的火。 “不是。”许果低着头,不对白莉看。听她“嗯?”了一声,似乎又要引出各种猜测,许果赶紧补上一句,“没有谁甩谁,和平分手。” “和平分手。”白莉柔声叨念着这四个字,忽然好奇地往外望去。一个小女孩正捧着一小篮西红柿站在门口,怯怯地看过来。 “二花。”许果也发现了孩子的存在,走出去。 二花又看了屋里的漂亮女人一眼,懵懵懂懂的:“老师你有客人呀。” “是老师的妈妈。”许果摸着她的湿发道,“今晚去跟外婆睡吧,明早老师还是等你一起去学校。” “嗯。”二花乖乖地点头,把她手里提着的篮子递来,“这个你拿着。” “谢谢二花。”许果笑了笑,没有跟她客气,接到手里,就目送她出了院门。 她没有立刻回屋,白莉撑着雨伞走到了她的身后,挡住她头上的小雨。 “你学生呀,小不点儿。”做母亲的人说起话来,依然带着点儿顽皮的孩子气。 许果“嗯”了一声:“她很乖的。” “怎么想到来这个山沟沟支教呀?你也是蛮厉害的。”白莉笑嘻嘻地搂着她的肩膀,往回走。 两个人默契地都没有再提起沈星柏。 许果烧了热水给白莉洗漱,她卸了妆,皮肤依然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吹弹可破,只有一双美目依稀能看见岁月的痕迹。伺候完她,许果也去把自己收拾了一遍,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她正慵懒地坐在床上,仔细地给脚趾补上甲油。 “现在都不爱漂亮了。”白莉等着甲油干的空当儿,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了女儿,扔来几管东西,“还是要注意点儿的,你是女孩子呀。” 许果捧到手里,抱成一摞,精华、乳液、护手霜、身体乳……还有,护脚霜? “你学学那谁呀。”白莉嘴里的“那谁”,是说辛爱。她有点埋怨地嘀咕着,“明明读高中的时候长得比人家好看,现在呢?” 白莉搂过她,把瓶瓶罐罐打开,温柔地帮她抹:“我女儿怎么变成这样了?告诉我,是不是真跟沈星柏分手了,为什么分手呢?” 分手以后,许果不曾为谁哭,这一刻,却有种落泪的冲动。 “没什么,我长大了。”也该学会不给别人添麻烦了。只是眼下,她好像给他添了更大的麻烦,许果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要怎样才能让沈星柏真正自由? “长大了啊,我知道了。”白莉点点头,“那好吧。” 她有些抱歉地摸了摸许果的脸颊:“既然你们分手了,那以后妈妈就不能再要他的钱啦。” 许果本来也失魂落魄地点着头,听到她这句话,浑身一震。 “妈妈,你说什么?” 隔着怀揣喜悦的人群,他与许果对视一眼,会心地笑了笑。 许果垂下眼睛,转过身进了院子。村民们仍然沉浸在突然而来的喜讯中,高兴不已,七嘴八舌地向小方问着问题。 人群渐渐散去后,炊烟从屋顶的烟囱里一点一点升起,厨房里蔓延出饭菜的香气。 “真好啊。”夜里二花踩着外面的灯光走进来,钻进了被窝,也依然趴着不睡,伸头朝外面出神地望,“外婆最喜欢月亮圆的那几天,因为晚上到处都会亮亮的,看什么都亮堂。” “以后不用等月圆了。”许果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睡吧。” 她却还是很精神,翻身坐起,往许果这头靠了靠:“许老师,你说,它是天上的星星被摘下来的吗?不然怎么会自己发光?” 许果也由不得地“噗嗤”一笑:“那是太阳能板。” “太阳能?”不过山村小学二年级的孩子,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新鲜的词汇。 “它白天会吸收太阳光的能量,转换成电,存在蓄电池里,天黑以后就靠这些电来发光。”许果也裹着被子坐了起来,耐心地向她讲解着其中的原理。 “噢……”二花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点她就明白了意思,“好神奇,原来是这样,老师你懂的好多好多。” “老师懂的并不多。”许果摇了摇头,捋着她细软的头发道,“这点东西课本里就有,只要读书了就会知道,以后你会学到的。” “读完六年级,我也能像老师一样懂这么多吗?”她天真地问,“大舅舅说,女孩子家迟早是要嫁人的,他让我没事不要老是看没用的书,帮外婆把那些玉米种种好……” 许果有种窒息般的压抑,她听着墙上“滴答滴答”的秒钟走动,沉默了半天。 她问这孩子:“你想不想出去?” “出去?”二花没听明白,疑惑地看看窗外。 “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去大城市里。”许果说,“城市里的路又宽又阔,全是外面这种的漂亮路灯,望不到头,数也数不……”她没说完,“阿嚏!”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有人想你了。”二花看着她笑,原来这种说法,在哪里都有。 有谁会想她呢?即使有,也是抱着怨恨的吧。许果一面想着,一面拿起搁在床头的手帕擦了擦眼角。这山上昼夜温差大,白天是盛夏,夜里就是深秋,冻得人冷嗦嗦。 “城里都是这样的灯吗?数也数不清。”二花接着她先前的话念叨着,眼神亮晶晶,“那该要花多少钱呀……” “睡觉吧。”她丢下手帕,扶着孩子躺下,帮她盖好被子,“好好读书,一定要好好读书。” 35.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说得那么好听, “我尊重你的想法”,“我走了”。 明明心里没有她, 忽冷忽热晾了她这么多年, 这种时候,上赶子来扮什么深情?要捐一条公路, 还是盘山公路, 真是好大的口气。 “别生气, 别生气, 这是好事, 大善事啊!”小方慌得直欠身,忙不迭地摇着手,哄着她, “就不说别的,许小姐看看这个地方, 您住了这么些天了, 也是知道的吧。村民们过得太苦了,最大的问题就是交通……修路是什么概念呀您想想?就是要想改变这边的情况, 必须得修路,没有路, 就没有希望。” 没有路, 就没有希望。 他说的确实如此, 是这么个道理。 无论沈星柏是出于什么原因, 要修这里的公路, 她都不可能去阻止他。 没有那个立场,也不忍心。 她永远无法忘记,二花抓着只芒果,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时的眼神。 许果渐渐冷静,耸动的肩膀平复下来。 “那就好好修。”冰冷的词语像砂石一样坚硬,从齿间迸出,她转过身,拐进了厨房。 再回到堂屋,桌上的人已在谈笑风生,小方提着酒壶踏入门中,许果随后进来,朝前走了两步,站定,发现自己的位置已经坐了人。 “许老师到这边来坐吧。”村长起身招呼她,很自然地指了指沈星柏身边的空位。 那人也很自然地吃着碗里的东西,没有朝她看,仿佛这些都跟他没有关系。 许果应了一声,过去抽开了凳子,坐下。对方绅士地侧身让了让,除此之外,两个人没有任何交流,就像真的初次见面。 无论沈星柏心里存了什么想法,起码在明面上,他做得不留一丝痕迹,全然就是一个来这里出公差的商人。 杯子落在手边,透明的米浆注入,碰撞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音。小方提着酒壶,殷勤地给她倒满糖酒。 “方特助快坐下吧。沈先生,我一定再敬您一杯。”村长双手举杯,眼睛中有水光闪烁,“真的特别谢谢您,我替白水村所有人谢谢您。” 看来,在这里修建公路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村长说话时有些哽咽,他的泪光里不知道承载了多少希望。 许果复杂的心情得以稍稍缓和,变为纯粹的苦涩。 “言重了。”沈星柏淡淡一笑,举起杯子迎上,“我也只是受家母所托。” 村长欣慰地抹了抹眼角,顺便就道:“许老师,你也一起,敬一敬沈先生吧。” 她今天是陪客,做这样的事是顺理成章。 许果没有扭捏,把刚倒好的酒拿起:“沈先生,敬你。”这样冷淡,不像个接待客人的样子,想了想,她添了一句,“谢谢你能来。”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不必客气。”沈星柏这句话,是看着村长说的,手中的杯子却碰向了许果的,轻轻地一挨。他的杯口温柔地往下降了降,低出许果半截。 许果提前离了席。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醉意,她是女孩子,村长爽快地让她路上小心。 许果走出远门,沿着路往回走,小方摇摇晃晃地跟了出来,开着手机的闪光,远远在后面帮她照亮。 “你回去吧。”许果摆了摆手,“就在前面不远。” 他像受了鼓励一样,反倒快了几步,追上来,把一只带着天线的黑盒子往她怀里揣:“许小姐您拿着这个,山里没有信号,但是可以用无线电,有事可以联络我。” 许果低头看着那只对讲机:“联络你?” “您毕竟是个女孩子,一个人住在那个地方很危险,沈先生很担心。您如果不愿意跟他说话,有什么事就联系我小方好了,没有别的意思。”小方今天话特别多,大着舌头,“许小姐,我亲姐,体谅体谅沈先生吧?这些年他也很不容易,他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 “你喝多了,小方。”许果面无表情地拿着他给的东西,往前走,“早点回去睡觉,我没事。” 小方听她的话,絮絮叨叨地嘟囔着,走了。 “全都是为了你”。 回屋洗漱过后,许果还在回想小方的话。她点着灯,抱着被子坐在床上。 因为她,沈星柏确实失去了很多。 失去了他的月光,以及……也许正是如此,他才对她爱不起来吧。于他而言,她更像是一种责任,不是吗? 二花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许果下床穿鞋,出去给她开。 “老师,今天作业好难,我写了很久,所以来晚啦。”二花打着哈欠,声音略带疲惫。 “不晚。”许果忽然看到了什么,提起灯,靠近她的脸,吃惊地道,“二花?” 小女孩鼻梁到两边脸颊起了一片红点,对着许果一脸无辜地笑:“怎么啦?” “你过敏了。”许果捉起她瘦楞楞的小手,握在手里,“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这个症状,跟沈星柏有过的,一模一样。 沈星柏对芒果过敏。知道这件事,还是有一次,她在外面吃了芒果班戟回到家,和他接了吻后才知道的。 看着沈星柏漂亮的脸孔上浮起的红疹,她担心得好几天都没有睡好,生怕他会毁容。从那次以后,她就再没碰过芒果。 “我?没有。”二花说着,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脸,“就是有点儿痒……” “别挠。”许果一把抓住她。 “噢。”二花不知所措地呆站着,“老师,什么是过敏呀?” 许果正要回答,一束手电的灯光从远处射过来,打在了她的脸上,她本能地用手挡住,眯起眼睛往那边看。 “许老师,看见我们家小伟了吗?”来人走近,是个面色焦急的中年男人,她学生的家长,“吃过饭就跑出去玩了,到现在还没回家。” 这深山里没有监控覆盖,也没有及时联络的工具,丢了孩子,也只能挨家挨户地问一问。 “别急,我也出去找找。”许果不假思索,回屋换了鞋。 她披上件外套,走到院口,刚想开口让二花留在这里等她回来,孩子犹犹豫豫地上前,牵住了她的手。 “老师,我知道他在哪。” 许果被学生带着,深一脚浅一脚,上了山顶。这里不知何时被铲平了草地,压实拓宽,做成简易的停机坪。一座瓦房坐落在停机坪一侧,灯火通明。 坐在门前玩耍的孩子,可不就是她那个走失的学生?她眼睛一亮,松手跑了过去:“小伟。” “许老师。”男孩看到她,惊喜地站了起来。 许果摸到他的肩膀,握住,仿佛就是把他握在了手里,安了心。 “你怎么在这里,还不回家?”她没有苛责孩子,而是在他面前蹲下身,拧着眉毛问着,“家人都担心了。” “我在这里跟沈哥哥玩,他有好多好东西。”小伟快乐地回过了头,许果一呆,就看见换过衣服的沈星柏从屋子里走出来。 在酒桌上接了那么多的酒,此刻他也只是微醺而已,双眼下氲着一点红色,眼睛却仍然清亮,夜色中灼灼生辉。 “是你的学生?”沈星柏看见许果,表情淡漠,并没有多惊讶。 听着声音,小方也随后走了出来,看到她,喜道:“哎?许小姐。” 许果缓缓站起了身。二花也从后面走到了身边,她伸手牵住,一手一个。 “沈先生,虽然这里治安不好。但你知道,诱拐儿童……”她站得笔直,面色严肃,说到一半,被小方赶忙打断。 “许小姐说的哪里话?”小方满腹委屈和牢骚,“这个小家伙跑到我们屋子里搞破坏,被我们逮到,也没怪他什么,好吃好喝的招待着,正准备送他回去呢。哎……”他忽然一指二花,“噢,是你吧,还有你这个小丫头,跟他一起的,没捉住,被你跑掉了。” 二花往许果身后一缩,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许果回头看看她,听到一句解释:“老、老师,我们只是上来找,找飞机。” 许果又回头看看沈星柏,他似笑非笑,唇边挂着不易察觉的戏谑。 “实在对不起。”许果朝着两个人鞠了一躬,顺手按着两个小孩的脑袋,让她们一起弯下了腰。 沈星柏笑了笑,双手插着口袋,他说:“没关系,以后还想来玩,就过来吧。”十分大度,与许果刚才恶意揣测他人的小气样子,形成鲜明对比。 她并不是不知道他的为人,只是看着自己的学生在他这里玩得开心,总觉得他是有意借着机会让她找过来的。说那样的话,不过是想给他一个别抱希望的警告。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她太不知所措了。 许果还在沮丧,小伟的声音欢快起来:“真的吗?你的飞机也可以借我玩吗?” “小伟!”她愁眉苦脸地去制止,沈星柏却又笑了。 他到底没有变,笑起来的样子,一如她最初遇见的那个明亮的少年:“当然。好好学习,听许老师的话,我教你开飞机。” 小小的手掌心摊开,里面躺着一颗略微干瘪的大青枣。 许果抬头,朝着那小女孩笑一笑:“老师不饿,你吃吧。” 36.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许果怀揣着不可名状的心情走过去, 开了院门。 凹凸不平的石头硌在脚底, 走进屋里, 那微妙的触感仿佛还挠着她, 挥之不去。 厨房的一角,放着一小筐腊味,用新鲜的蔬菜盖着, 上面还挂着水珠。 一夜没回来, 总觉得哪里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变得陌生。 许果做了自己的晚饭,靠在灶台上吃。 吃着东西的时候, 她透过窗户看院子里种着的薄荷叶,下过一场雨, 它的叶子长得特别快,一夜之间蹿上来了似的。她看着, 慢慢地对付着碗里的青菜, 这时门外有人喊她:“许老师,有客人来啦。” 客人?这个点, 反正不是二花。许果放下碗走出去, 外面却空无一人。 “小方?”她皱着眉头, 试着叫了一声。 天上还在下小雨, 淋在她的头发上。 “小……”她叫着小方, 出了院门, 嘴巴张在原处, 却没了声。 她改了口:“妈妈?” 一个穿着讲究的女人,正蹲在地上,用纸巾擦自己的鞋子,听到这声呼唤,抬起头来对她笑。 雪一样的肤色,精致的妆容,十年如一日的养尊处优。 真的是妈妈。 许果怔了怔,随即就弯腰把她扶了起来:“先进屋。” 她在这种地方也穿着高跟鞋,院门外不远处的山路上,让鞋跟留下了一长串子弹坑。 白莉随着她跨入院门,举起手里的绣花小洋伞,遮到她的头顶。 说了见到女儿后的第一句话。 “也不打把伞就出来了。” 白莉能来这个地方,比沈星柏第一次追到这里,还让许果吃惊。 她们有七年没见面了,自从许果考上大学,去了鹭城以后,两个人就断了联系。 许果拿来了二花在这里穿的拖鞋,倒了水递在白莉手里,她蹬掉高跟鞋,向女儿说自己来的原因:“星柏那孩子告诉我你在这里。” “你吃饭了吗?”许果问。 “你们吵架了?那孩子,电话里脾气好大噢。”白莉说完笑笑。 沈星柏一直不喜欢白莉,或者也不算是不喜欢,用“敌视”这个词语更贴切一点。 “我炒了青菜,吃一点吗?”许果问。 两轮对话下来,母女俩各说各的,讲的压根儿不是同一件事。 七年没见,生疏成这样。 是白莉先投降的,她叹息着道:“妈妈不吃晚饭的。” 为了保持身材,这个习惯由来已久,到现在都还雷打不动。 许果便去端了那剩下的半碗饭,自己吃,吃着的时候,也告诉了她:“我和沈星柏分手了。” 正在喝水的白莉,“噗嗤”一声喷出来:“啊?” “真的假的?跟我说说。”白莉拿纸巾擦了擦脸,和颜悦色地道,“我的宝贝女儿,把沈星柏甩啦?”她这个模样,慈爱与风情奇异地兼备着,身上散发出迷人的香水味道来,她手里托着的杯子,杯沿上印着半只娇艳的口红痕。 妈妈还是这么漂亮。许果想。 她是纪城最出名的女人,但不是因为惊为天人的容貌,而是来自她为人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 “她就是白寡妇的女儿呀?”转进静安中学的第一天,坐在座位上,她就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 “长得好像也就那样嘛。” “嘻,没你好看,不过既然是白寡妇的女儿,勾引男人应该蛮有一套吧。” “嘘——小心人家听到。” 寡妇在字典上的寓意为:丈夫死去的女人。 拥有一个死去的丈夫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白莉是拥有很多很多。 二十岁那年,她跟一个赤贫的男人私奔,生下了许果。在许果五岁的那年,男人生了重病,病榻上缠绵了半年后,撒手人寰。 在那之后,她带着许果,改嫁了个有钱的煤老板。 那个煤老板在次年突发心脏病,不治身亡。她因此继承了大量的遗产,后来,又嫁了第三任丈夫。 第三任是位金融高管,出身书香门第,身价不菲。 后来死于食道癌。 第四任…… 白莉辗转着经历了不少的男人,她的丈夫,一个比一个有钱,最后,她嫁给纪城首富辛先生。“白寡妇”这名声,算是出来了。 沈星柏讨厌她。 还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允许她们见面。也许是因为分了手,他认为没必要再管着许果了,要把她还给妈妈。 电光石火,许果想起了沈星柏手上的割伤。昨天刚注意到的时候,她就隐隐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那是拳头砸碎玻璃留下的伤口,她不是第一次见。 除了白莉,再没有别人会让他发那么大的火。 “不是。”许果低着头,不对白莉看。听她“嗯?”了一声,似乎又要引出各种猜测,许果赶紧补上一句,“没有谁甩谁,和平分手。” “和平分手。”白莉柔声叨念着这四个字,忽然好奇地往外望去。一个小女孩正捧着一小篮西红柿站在门口,怯怯地看过来。 “二花。”许果也发现了孩子的存在,走出去。 二花又看了屋里的漂亮女人一眼,懵懵懂懂的:“老师你有客人呀。” “是老师的妈妈。”许果摸着她的湿发道,“今晚去跟外婆睡吧,明早老师还是等你一起去学校。” “嗯。”二花乖乖地点头,把她手里提着的篮子递来,“这个你拿着。” “谢谢二花。”许果笑了笑,没有跟她客气,接到手里,就目送她出了院门。 她没有立刻回屋,白莉撑着雨伞走到了她的身后,挡住她头上的小雨。 “你学生呀,小不点儿。”做母亲的人说起话来,依然带着点儿顽皮的孩子气。 许果“嗯”了一声:“她很乖的。” “怎么想到来这个山沟沟支教呀?你也是蛮厉害的。”白莉笑嘻嘻地搂着她的肩膀,往回走。 两个人默契地都没有再提起沈星柏。 许果烧了热水给白莉洗漱,她卸了妆,皮肤依然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吹弹可破,只有一双美目依稀能看见岁月的痕迹。伺候完她,许果也去把自己收拾了一遍,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她正慵懒地坐在床上,仔细地给脚趾补上甲油。 “现在都不爱漂亮了。”白莉等着甲油干的空当儿,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了女儿,扔来几管东西,“还是要注意点儿的,你是女孩子呀。” 许果捧到手里,抱成一摞,精华、乳液、护手霜、身体乳……还有,护脚霜? “你学学那谁呀。”白莉嘴里的“那谁”,是说辛爱。她有点埋怨地嘀咕着,“明明读高中的时候长得比人家好看,现在呢?” 白莉搂过她,把瓶瓶罐罐打开,温柔地帮她抹:“我女儿怎么变成这样了?告诉我,是不是真跟沈星柏分手了,为什么分手呢?” 分手以后,许果不曾为谁哭,这一刻,却有种落泪的冲动。 “没什么,我长大了。”也该学会不给别人添麻烦了。只是眼下,她好像给他添了更大的麻烦,许果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要怎样才能让沈星柏真正自由? “长大了啊,我知道了。”白莉点点头,“那好吧。” 她有些抱歉地摸了摸许果的脸颊:“既然你们分手了,那以后妈妈就不能再要他的钱啦。” 许果本来也失魂落魄地点着头,听到她这句话,浑身一震。 “妈妈,你说什么?” 校长一时没走,转头看看她:“脸色不太好啊。” 耳边嗡嗡的一片,校长的话仿佛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许果丝毫没有听进去,呆呆地清理着作业本上的墨迹,没有回答。 这个点,不知道沈星柏和辛爱怎么样了。 在她说出那句“我们已经分手”后,沈星柏瞬间就放了手,他的目光太吓人,要把她吃了一样。 许果是落荒而逃。 还好,让她逃了。 只要辛爱和沈星柏两个人,能够心平气和的谈一谈,那些微不足道的误会总能解开吧。 他们会有重修于好的一天吗?也许很快,沈星柏就会离开这个地方,把事情都交给他的助理打理。 那样,许果就不用再看见他。 见不到人,很快就不会日思夜想。 总有一天,要把他彻底忘记,她就能解脱。 就能解脱…… 许果想着,手不觉用错了力,吸满墨水的纸在作业本上一划,又晕了长长一道。 “许老师?”校长担忧地提醒。 “啊?”许果如梦初醒,抬头看看他,又低头看看桌面,“噢……校长我批作业呢,您有什么事吗?” 37.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剩下的话,堵在他的吻里。 沈星柏闷声不吭, 任凭她双手捶打, 脚在他腿上乱踢,丝毫不受影响地撬开她的牙关,强势入侵。他们力量过于悬殊,除了被迫仰着脖子承受他的吻, 她无能为力,只有徒劳地咬着他的嘴唇,但那也只是让他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刻,继而又吻得更加激烈。 她唯有无助地哀哭。 他吻得越深, 她哭得越厉害。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会有这么多,汹涌而下,像这几天的暴雨。 到最后,他不忍心再吻下去,把她拥入了怀中, 揉着她的头发哽咽道:“果果你别这样对我, 我喜欢的只有你,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你。” 许果听得愣了一下,伏在他的怀里, 抽泣了很大的一声。 她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无从判断, 无处考证。他声音中的心碎, 不像是假的,可是,他说的这些,与她记忆中的种种完全无法重叠。 这个时候,下坡的学校里,传来了一如往常的早读铃声。 “当——当——”沉稳而悠长,敲入心里,让人如梦初醒。 “我去上课了。”许果推开了他,匆匆擦了擦眼泪,转身往山顶下跑。 沈星柏没有拦她,跟出几步,在原地停下。她却总担心他会追上来,跑得更快,努力要逃出他的视线范围。 “许老师,来啦?”校长站在门前,见到了她,微笑着向她打招呼。 “对不起校长,我迟到了。”许果不由分说地从他身边钻过去,跑进教室。 校长留她的手刚伸出一半:“哎许老师——” “很久很久以前,在世界最东边的海上,生长着一棵大树叫扶桑。扶桑的枝头站着一个太阳,底下还有九个……”整齐清脆的朗读声响彻着教室,许果站在讲台上,镇定下来后,整理了一下跑乱的头发。 这群学生们今天倒是用功,让人有稍许安慰。 许果的心跳渐渐缓和,她四下望去,这才发现了不对,班里缺了人。 二花的座位空空如也。 她忽然想起,昨晚还约好今天一起来学校。她原想着送完母亲再赶回去找二花的,结果遇着沈星柏一通纠缠,给耽误了。 难道,那傻孩子还在家里等? 许果转身就往教室外走。 校长还在外面等她,一看见她出来,赶紧叫住:“许老师你来,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 许果停下了脚步,用疑问的眼神回望。 校长用一种抱歉的表情对她笑了一笑:“走这么急,是去找二花吗?” “您是什么意思?”许果在那一刻察觉到了点儿什么,立马警觉了起来。 “她的家人,昨晚把她接回去了。这孩子你知道的,一直没跟父母住在一起,都是外婆带。”校长把双手背在身后,在她面前低着头,有些凝重地说着,“我知道她是你最喜欢的学生,这事要告诉你一声。” 许果一时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消化着校长说的话。 “她的家人?”她回想着以前闲聊时听二花的外婆说过一些,“她家不是嫌她是女孩,直接丢了吗?再说就算接回去,接回去就不用来上学了?” “这个……她父母家离这里远哩。”校长支吾着道。 许果隐隐明白过来:“您是不是没有说实话?” 对方十分为难地皱了皱眉头。 “我去找她外婆问问。”问不出结果,她拔腿就走,校长在身后“哎——”的直叫唤。 “许老师,别去伤老人家的心,我跟你说实话吧。”校长一直追到门外,终于是松了口,“二花她有个哥哥,到岁数了,家里凑不出彩礼娶媳妇儿,就商量着,跟隔壁村里一户人家换了亲。” “换亲……”听到这个字眼,一时之间,许果像没了魂似的,手脚冰凉。 校长解释着:“那家人有一儿一女,先把二花嫁过去,她哥哥就可以……” “二花现在在哪?”许果打断他的话。 她当然知道“换亲”的意思,只是一时懵了,这个孩子,才多点儿大?这白水村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这里的人,又都是什么样的人? 校长犹豫了半天,还是虚指了个方向:“你就往这边走……” 许果沿着他手指的地方望去,举目看到的,却是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正朝着她独自走过来。 沈星柏,他还是找过来了。 他们两个的事情没有了结。 但她无暇顾及,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埋着头就想绕着他跑过去,被他伸手一捉:“你去哪儿?” “你先放手。”许果焦急得很,没有心情和他纠缠。 就见校长忧心忡忡地走来:“许老师,我劝你先冷静一点儿,那个村子很远,你一个女娃娃,对那边也不熟。他们那边的人,不像我们……” 沈星柏倒是很快就领会了他话里的重点:“您说的是什么地方,怎么去?” 校长愣了一愣。 “我陪她一起去,您放心就好。”沈星柏补充道。 校长看看她,也看看他,叹了一口气,这次指的是正确的路:“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走,去五里村,找打豆腐的翁家,问那里的人都认识。” 许果还在心里默记他说的话,沈星柏一把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走上了她要去的路。 天又下雨了。 村长口中的“五里村”,确实很远,许果忘了自己走了有多久,路上没见一个过路的行人,反而等来了雨。 好在是小雨,头顶上又有树荫,只有零星几颗雨点打下来。沈星柏脱下了外套,双手举起,遮在她的头顶。她一开始想拒绝:“我不用这个。” “你要是还想往前走,那就不要任性。”但沈星柏冰凉凉的一句话,让她缄了口。 两个人走在山林间,茂密的树木和灌林让人眼花缭乱,许果眼角的余光瞟到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是指南针。他确定了方向,带着她往岔路的其中一条走去。 她来的时候似乎是太冲动了点儿,如果没有这个人在,她可能在这深山里寸步难行。 想着,雨下大了些,耳边“噼啪”的声音直响,这雨下起来就没个完,不仅不准备停,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许果抬起头,有这防水面料的外套遮着脑袋,她几乎淋不到什么雨。外套只遮着她一个人,雨点打着旁边的男人的头顶,一道水痕顺着清癯的侧脸滑落。 “看什么?”沈星柏目不斜视朝着前方。 许果抬起了手,扯起一边的衣服,望他头顶上方挪了挪。 沈星柏这才侧过头来,看了看她。 时间像过了很久,事实上就只有那么一会儿。 沈星柏伸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揽了揽,又从她手里把那一角接过。 两个人挨在一件衣服下,继续往前。 来的时候应该带上雨伞。 是她太着急了。 许果正在心里自责,天边一亮,响过一道惊雷。 “要赶紧出去……”她看着天空,惊了惊,然后就听到了又一声雷响。 这里到处都是参天的大树。 沈星柏也在望着天,但他神情淡漠,似乎完全察觉不到危险似的。 “沈星柏?” “走快一点。”他回过神,搂紧了她,快步地踏过地上厚厚的落叶。 奇迹般地,在路的尽头,一座废弃的消防哨塔坐落在那儿,他拉过她,跑到塔下。 头顶上的雨片刻就没了。 许果气喘吁吁地在塔下站着,看沈星柏抖落了外套上的水珠,折叠好,铺在塔下的梯子上。 “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沈星柏眼睛看着雨,手扶着她,按着她坐下。 他一脸淡漠地站在旁边,仿佛感觉不到疲惫似的,许果过意不去地道:“谢谢。” “谢什么?”雨声盖过了人声,她隐隐约约听到他的嗤笑。 二花听话地放下了手机,要递还给小方,他朝她使了个遗憾的眼神,又扭头冲许果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引得她偷偷直笑。 许果背对着他们,却不是要出门的样子,她收起餐桌上的剩碗,说了一句:“写完再玩吧。”便端着它们,进了厨房。 两个人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 小方最先反应了过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我来,许小姐,我来我来。” “老师,不用走了吗?”二花高兴之余还要惴惴地再确认一遍。 许果板着个脸,躲开小方抢碗碟的手:“让我收拾,不然马上就回去了。” “噢……好好好,你来你来。”小方傻乐呵着,顺带偏头去瞧一眼沈星柏,要用眼神向他讨个奖励,看到他却呆了呆。 不知什么时候,沈星柏已蹲在门前,拾起了许果的鞋子,拿着只毛刷,仔细地清理鞋面上的泥污。 38.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许果还没来得及回应, 就被他一把推开, 转了个方向, 直直地推出去。 她咬咬牙,抓着二花就走。 “老师,老师, 沈哥哥他……”小孩子吓坏了,一边跟着她跌跌撞撞小跑,一边不舍地回头看。 “别哭了。”许果面无表情地继续快步走着,手臂伸过去,用袖子在她的脸上擦了两下。 二花没见过这样的许果, 愣生生地抽抽嗒嗒着, 没再吭一声。 身后一直没有人再追上来, 许果带着二花, 跑累了就走,走一会儿再跑, 一步也没停过。凭着指南针,她准确无误地带着人出了那片林子, 看到了远方白水村模糊的轮廓, 然后从衣兜里拿出对讲机来。 微弱的信号发出刺耳的杂音, 距离太远, 还是接不通。 “老师!”二花陡然被松开了手, 慌张地叫了一声, 许果丢下她, 举着对讲机边往前跑,边找着信号。 嘶哑的信号杂音,呼呼的风声,交织在耳边,许果全然感觉不到累,奋力往前跑着。 那信号声忽然之间断了,寂静一秒后,传来一声久违的应答:“喂,沈先生?” “是我。”许果出声时才发现她的嗓子已经干涩得不像样,嘴唇也干得开裂,她舔了舔唇,血腥味在唇腔中弥漫,被她生生咽下。 小方听出她的声音,很是惊讶:“许小姐?” “快去找沈星柏。”她终于体力不支,俯下身去,不顾脚下的草地还潮湿,腿一弯,坐到了地上。 小方立刻警觉:“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 二花奔了过来,扶住了她,一下一下地在她背后扶摸,帮她顺气。 她们没有回家,万一那孩子的父母找过来,一定是先去家中找。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去了沈星柏的居所,小方下来接人,被她们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没事吧?” “我已经派人过去找了,直升机也去了两架。”小方开了门,“你们就在这儿等,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们。” 许果什么话也没说,连着喝了三大杯水。 二花更是累晕晕地坐在地上,小方临出门前折回来,把她抱起来往沙发上放:“地上凉,二花身上又不脏,直接坐上面没事。一会儿跟许老师去洗洗澡,冰箱里有吃的自己拿……” “你快去。”许果又倒了第四杯水。 小方连声应着就关门走了。 许果对着杯子喝了几口,慢慢放下来,身体随之一同往下,她渐渐跪坐在茶几前,手臂搭上去,半个身体都耷拉在上面趴着。她很累,一动也不想动。 二花靠过来,依偎着她,一只小手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 不知道此刻的沈星柏,怎么样了呢? 他能顺利从那些人手中脱身吗? 许果不太敢往深处想,又不得不去想。她闭了闭眼,伸手抓到二花的小细胳膊。 “肚子饿吗?”很久以后,她爬起来,带着那孩子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一只粥罐头,打开了,让那孩子一个人坐着慢慢吃。 “真好吃,比外婆做的腊八粥还好吃。”小女孩的眼睛因为香甜的食物又重新发出了光亮,可还没过几口,她就眼巴巴地抬起了头,“许老师,沈哥哥会不会出事?” 许果说话有气无力:“我也不知道。” “都怪我。”二花悲悲戚戚地放下了勺子,“对不起,都怪我。” 许果伸手就搂过了她:“不是这样的,不是你的错。” “老师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她喃喃地道,把脑袋与那孩子的脑袋挨在一块,“谁也不能伤害你。” 她说出来以后,心口猛烈地一个跳动,让她静下来,慢慢咀嚼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谁也不能”。这四个字忽然与脑海深处的某句话重叠,勾出了遥远的记忆。 刺耳的笑声四面八方涌上来,盖过她的视线。 “嘻嘻,许果,让我看看你的成绩单——又是年级倒数第一,瞧瞧这次班里的平均分被你拉低了多少,你怎么好意思还留在这儿呀?” “说老实话,静安不适合你,你应该早点回你的农民子弟学校,找你那群杀马特小姐妹玩,哈哈哈哈哈!” “不是我说你,你脸皮怎么这么厚?要不是有小爱的爸爸捐钱建游泳馆,你早被学校劝退了。” “啪!”一只纸飞机砸中其中一个女生的脑袋,她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回头,看到教室门前站着的少年。逆着光,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宛若画家寥寥几笔后,无意之中创造的精美留白。 “沈星柏你……”那个女生捡起飞机,一阵恼怒。 “抱歉,我不小心的。”沈星柏毫无愧疚感地对她说,不痛不痒,充满嘲弄,“能不能帮我打开,读一下第一行的数字?” 那女生缓缓打开纸飞机,原来是一张班级成绩排行表。 排在第一的,赫然就是沈星柏。 那次联考的题目很难,普遍的班级均分都不太高。 但可怕的是,他有两门成绩都是满分,总分足足甩出第二名一道马里亚纳海沟。 “她落下的平均分,我替她考回来了。”沈星柏的目光风轻云淡地从女孩的头顶扫过,他撂下一句话,“以后谁也不能找许果的麻烦。” 谁也不能找许果的麻烦。 女生们吃了瘪,理亏,敢怒不敢言,只能悻悻地四散开。 许果想到这里,忽然笑了,笑得苦涩,眼泪都要掉出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对这句话的含义有所顿悟。二花不解地望着她:“老师,你怎么了?” 后来,再从楼梯间偶然碰见时,沈星柏说:“不是为了你。” “嗯?”许果歪过了脑袋。 “说那些话,不是为了你。”少年清冷的背影对着她,阳光洒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许果腼腆地说:“嗯,我知道的。” 那时,她居然真的相信了,想当然想当然,他突然之间的正义,当然不是为了她。 而是因为,她是辛爱的姐姐,他喜欢辛爱,自然是会帮她说话。 “我只是讨厌这个地方,”她刚要转身走时,他却又声音低低地说道,带着对世界的迟疑,“讨厌这里的每一个人。” “每一个人?”许果很吃惊,不是因为她也是这“每一个人”中的其中一个,而是,他应该不至于还讨厌辛爱吧。 “嗯,每一个。”少年转过了身,睫毛低垂,最后一句声音很小,近似呢喃,她还是听见了,“除了你。” 前后矛盾、不能自圆其说的沈星柏。 理解能力低下、果然不愧是成绩垫底特困生的许果。 许果挨着二花,痛苦地笑了半天。 等感觉到体力恢复了一点儿,她起身去拿了对讲机,扶着墙壁往外走。 二花要跟着她,被她往里面推:“你就留在这里,把门拴好,不管谁来都不要开门。” 门最终在身后小心地拴上,夕阳已经落尽,外面的灯寂寥地亮了一路。 许果走得很慢,她的思维钝钝的,想不出此刻她能做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没办法待在屋子里,徒劳地等着消息。 对讲机却在此刻忽然响了,那边传来几声“喂喂”:“许小姐,听得到吗?” “找到了吗?”许果像抓到了一线希望,脱口而出。 “前面的人已经走到了五里村口,说是路上没遇到沈先生,正准备去村里挨家挨户问问。” 小方还在汇报着情况,“咣当”一声,许果手里的对讲机摔在脚边。 “你人在哪?我这就去找你。”她呆了一刻,迅速捡起来问。 “您别乱来,这么晚了,过来也帮不上忙——”许果手里的对讲机还在叽里呱啦地阻拦着,她完全没听,跑在路上,一瘸一拐。 一排斑驳的人影,从不远处的灯下,投射过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群人走近,其中一个认出了她:“许老师?哪儿去啊?” 是村长。 许果懵懵地看着那群人,一眼看到村长身边的高个男人的脸时,以为自己看错了,是在做梦。 村长的解释,慢慢把她拉回了现实:“噢,听张校长说你们去找学生了,怕你们迷路,我就叫了两个小伙子也过去瞧瞧,路上遇到沈先生就一起回来……咦?!” 这么多双眼睛,众目睽睽,许果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扑进沈星柏的怀中。 许果抬头,朝着那小女孩笑一笑:“老师不饿,你吃吧。” 昨天晚上,也是这孩子。 许果独自住在村里祠堂旁边的小瓦房,很多天了,她每晚都被呼啸的山风吓得睡不着觉。昨天夜里,这孩子抱着枕头敲门溜了进来,说要陪许老师说说话。 小孩子的身体,真是温暖,钻进被窝里热烘烘的,像添了个小火炉似的。 39.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他说的确实如此, 是这么个道理。 无论沈星柏是出于什么原因,要修这里的公路, 她都不可能去阻止他。 没有那个立场, 也不忍心。 她永远无法忘记, 二花抓着只芒果, 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时的眼神。 许果渐渐冷静,耸动的肩膀平复下来。 “那就好好修。”冰冷的词语像砂石一样坚硬,从齿间迸出,她转过身,拐进了厨房。 再回到堂屋,桌上的人已在谈笑风生,小方提着酒壶踏入门中,许果随后进来,朝前走了两步,站定, 发现自己的位置已经坐了人。 “许老师到这边来坐吧。”村长起身招呼她,很自然地指了指沈星柏身边的空位。 那人也很自然地吃着碗里的东西, 没有朝她看, 仿佛这些都跟他没有关系。 许果应了一声, 过去抽开了凳子, 坐下。对方绅士地侧身让了让, 除此之外, 两个人没有任何交流, 就像真的初次见面。 无论沈星柏心里存了什么想法,起码在明面上,他做得不留一丝痕迹,全然就是一个来这里出公差的商人。 杯子落在手边,透明的米浆注入,碰撞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音。小方提着酒壶,殷勤地给她倒满糖酒。 “方特助快坐下吧。沈先生,我一定再敬您一杯。”村长双手举杯,眼睛中有水光闪烁,“真的特别谢谢您,我替白水村所有人谢谢您。” 看来,在这里修建公路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村长说话时有些哽咽,他的泪光里不知道承载了多少希望。 许果复杂的心情得以稍稍缓和,变为纯粹的苦涩。 “言重了。”沈星柏淡淡一笑,举起杯子迎上,“我也只是受家母所托。” 村长欣慰地抹了抹眼角,顺便就道:“许老师,你也一起,敬一敬沈先生吧。” 她今天是陪客,做这样的事是顺理成章。 许果没有扭捏,把刚倒好的酒拿起:“沈先生,敬你。”这样冷淡,不像个接待客人的样子,想了想,她添了一句,“谢谢你能来。”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不必客气。”沈星柏这句话,是看着村长说的,手中的杯子却碰向了许果的,轻轻地一挨。他的杯口温柔地往下降了降,低出许果半截。 许果提前离了席。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醉意,她是女孩子,村长爽快地让她路上小心。 许果走出远门,沿着路往回走,小方摇摇晃晃地跟了出来,开着手机的闪光,远远在后面帮她照亮。 “你回去吧。”许果摆了摆手,“就在前面不远。” 他像受了鼓励一样,反倒快了几步,追上来,把一只带着天线的黑盒子往她怀里揣:“许小姐您拿着这个,山里没有信号,但是可以用无线电,有事可以联络我。” 许果低头看着那只对讲机:“联络你?” “您毕竟是个女孩子,一个人住在那个地方很危险,沈先生很担心。您如果不愿意跟他说话,有什么事就联系我小方好了,没有别的意思。”小方今天话特别多,大着舌头,“许小姐,我亲姐,体谅体谅沈先生吧?这些年他也很不容易,他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 “你喝多了,小方。”许果面无表情地拿着他给的东西,往前走,“早点回去睡觉,我没事。” 小方听她的话,絮絮叨叨地嘟囔着,走了。 “全都是为了你”。 回屋洗漱过后,许果还在回想小方的话。她点着灯,抱着被子坐在床上。 因为她,沈星柏确实失去了很多。 失去了他的月光,以及……也许正是如此,他才对她爱不起来吧。于他而言,她更像是一种责任,不是吗? 二花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许果下床穿鞋,出去给她开。 “老师,今天作业好难,我写了很久,所以来晚啦。”二花打着哈欠,声音略带疲惫。 “不晚。”许果忽然看到了什么,提起灯,靠近她的脸,吃惊地道,“二花?” 小女孩鼻梁到两边脸颊起了一片红点,对着许果一脸无辜地笑:“怎么啦?” “你过敏了。”许果捉起她瘦楞楞的小手,握在手里,“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这个症状,跟沈星柏有过的,一模一样。 沈星柏对芒果过敏。知道这件事,还是有一次,她在外面吃了芒果班戟回到家,和他接了吻后才知道的。 看着沈星柏漂亮的脸孔上浮起的红疹,她担心得好几天都没有睡好,生怕他会毁容。从那次以后,她就再没碰过芒果。 “我?没有。”二花说着,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脸,“就是有点儿痒……” “别挠。”许果一把抓住她。 “噢。”二花不知所措地呆站着,“老师,什么是过敏呀?” 许果正要回答,一束手电的灯光从远处射过来,打在了她的脸上,她本能地用手挡住,眯起眼睛往那边看。 “许老师,看见我们家小伟了吗?”来人走近,是个面色焦急的中年男人,她学生的家长,“吃过饭就跑出去玩了,到现在还没回家。” 这深山里没有监控覆盖,也没有及时联络的工具,丢了孩子,也只能挨家挨户地问一问。 “别急,我也出去找找。”许果不假思索,回屋换了鞋。 她披上件外套,走到院口,刚想开口让二花留在这里等她回来,孩子犹犹豫豫地上前,牵住了她的手。 “老师,我知道他在哪。” 许果被学生带着,深一脚浅一脚,上了山顶。这里不知何时被铲平了草地,压实拓宽,做成简易的停机坪。一座瓦房坐落在停机坪一侧,灯火通明。 坐在门前玩耍的孩子,可不就是她那个走失的学生?她眼睛一亮,松手跑了过去:“小伟。” “许老师。”男孩看到她,惊喜地站了起来。 许果摸到他的肩膀,握住,仿佛就是把他握在了手里,安了心。 “你怎么在这里,还不回家?”她没有苛责孩子,而是在他面前蹲下身,拧着眉毛问着,“家人都担心了。” “我在这里跟沈哥哥玩,他有好多好东西。”小伟快乐地回过了头,许果一呆,就看见换过衣服的沈星柏从屋子里走出来。 在酒桌上接了那么多的酒,此刻他也只是微醺而已,双眼下氲着一点红色,眼睛却仍然清亮,夜色中灼灼生辉。 “是你的学生?”沈星柏看见许果,表情淡漠,并没有多惊讶。 听着声音,小方也随后走了出来,看到她,喜道:“哎?许小姐。” 许果缓缓站起了身。二花也从后面走到了身边,她伸手牵住,一手一个。 “沈先生,虽然这里治安不好。但你知道,诱拐儿童……”她站得笔直,面色严肃,说到一半,被小方赶忙打断。 “许小姐说的哪里话?”小方满腹委屈和牢骚,“这个小家伙跑到我们屋子里搞破坏,被我们逮到,也没怪他什么,好吃好喝的招待着,正准备送他回去呢。哎……”他忽然一指二花,“噢,是你吧,还有你这个小丫头,跟他一起的,没捉住,被你跑掉了。” 二花往许果身后一缩,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许果回头看看她,听到一句解释:“老、老师,我们只是上来找,找飞机。” 许果又回头看看沈星柏,他似笑非笑,唇边挂着不易察觉的戏谑。 “实在对不起。”许果朝着两个人鞠了一躬,顺手按着两个小孩的脑袋,让她们一起弯下了腰。 沈星柏笑了笑,双手插着口袋,他说:“没关系,以后还想来玩,就过来吧。”十分大度,与许果刚才恶意揣测他人的小气样子,形成鲜明对比。 她并不是不知道他的为人,只是看着自己的学生在他这里玩得开心,总觉得他是有意借着机会让她找过来的。说那样的话,不过是想给他一个别抱希望的警告。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她太不知所措了。 许果还在沮丧,小伟的声音欢快起来:“真的吗?你的飞机也可以借我玩吗?” “小伟!”她愁眉苦脸地去制止,沈星柏却又笑了。 他到底没有变,笑起来的样子,一如她最初遇见的那个明亮的少年:“当然。好好学习,听许老师的话,我教你开飞机。” “别生气,别生气,这是好事,大善事啊!”小方慌得直欠身,忙不迭地摇着手,哄着她,“就不说别的,许小姐看看这个地方,您住了这么些天了,也是知道的吧。村民们过得太苦了,最大的问题就是交通……修路是什么概念呀您想想?就是要想改变这边的情况,必须得修路,没有路,就没有希望。” 40.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在沈星柏的十六岁,媒体津津乐道的从来只是他的脸, 在他十八岁以后, 再出现他的有关报道, 笔墨重点描绘的,都是他非凡、惊人的商业天赋。 大学四年, 许果是独自在宿舍里住的。 沈星柏隔两周来看她一次,不会失约, 但也从来没有惊喜。他的助理会帮他准备各种节日的礼物,让他来时带上, 偶尔还会给她的室友们带上一份。他轻声托那些女孩照顾许果的时候,她们眼睛里简直要放出光来。 男朋友做到这个份上,沈星柏称得上无可挑剔。 但许果始终不解, 他为什么要让自己这样忙碌,是躲着她, 不想见她? “为什么这么早就去挣钱了呢?你又不缺钱, 上学期还差点儿就挂科了。”有一次,在送他去机场的路上,许果恋恋不舍地抱着他的手臂, “工作那么有意思吗,那带上我好不好?” 他只是轻轻地在她脸颊上捏了捏,避重就轻:“果果你好好学习, 将来读个研究生怎么样?” 难怪。 难怪…… 许果一骨碌下了床, 蹬着拖鞋去扒拉了衣服穿上, 白莉从床上不疾不徐地坐起了身:“怎么啦?” “妈,我出去一趟。”她抬脚草草套上袜子,稀里糊涂,没有注意到两只都不成对,“去去就回来。” 白莉在她背后幽幽地笑了笑,没有阻拦。 风呼呼地刮,雨点迎面打在脸上。 许果撑着伞,跑过山间泥泞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淤泥上,水花飞溅。 小方正指挥着修路的工程队路过,看到她,一口叫住:“咦,许小姐?” 许果气喘吁吁地停下,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 “雨天路滑,您别这么跑,见到令堂了吗?”小方笑着道,“这种雨天,直升机把她送上来,还是有点冒险的呢。” 许果没接话,喘着气,瞪着眼:“沈星柏呢?” 问得对方一愣。 “人呢!”这一句,许果几乎是用吼的。 “老板他……今天到山下去了,纪城那边来了人。”小方立马察觉情况不对,老老实实地道,“您找他有事儿啊?那我去村长家给他打个电话。” 许果用手掩了一下额头,渐渐冷静下来。 “不用。”她摇了摇头,感觉自己有点晕,“对不起,我没什么事。”她转过身,抛下傻眼的一群人,原路回去了。 “回来了?”到了家,白莉见到她这魂不守舍的模样,什么都没问,张开怀抱,“到妈妈这里来。” 许果放下雨伞,一步步走过去,坐到床边,白莉拉过她的手,帮她暖着。 夜晚很漫长。 许果翻来覆去,没有睡。白莉也睡得不太好,半夜三更,她爬了起来,把外套叠成一团,垫在枕头上,重新躺下去。 “辛苦你了,妈。”许果转过身,面朝着白莉,她一只手在揉着自己的腰,“你还没睡过这么硬的床吧?” “没事,怎么没睡过?”暗夜的微光中,白莉笑了,“以前跟小许回老家,睡的也是这种床。” 白莉主动提许果的父亲,是很少有的事。 五岁前的记忆不多,许果对父亲的了解甚少,知道的最多的,就是他没什么钱,做惯了富家千金的白莉为了他,说私奔就私奔了。 “那是妈妈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啦。”白莉感慨着说,“那个时候没觉得穷,也对钱没有一点概念。” 许果无声地笑了笑:“真的?” 但在爸爸死后,她最在意的就是钱。 一定是因为看着爸爸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吓坏了吧。 “当然是真的。”白莉伸手搂住了她,用孩子般天真的嗓音道,“小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男人。” 雨夜过去,放了晴。 许果提着白莉的包,送她去山顶的停机坪。她倒是讲究得很,高跟鞋坚持穿在脚上,就是要漂亮,走得颤颤巍巍也不肯穿许果的鞋。 “这地方不见得就要待一辈子呀,你准备以后就在这里当乡村老师,找个这里的男人结婚生娃娃嘛?”白莉把一罐护手霜塞在她的衣兜里,“你呀,这学期教完了,好好为自己打算一下。” 许果低着头道:“知道了,妈妈。” 直升机已经停在那里等人,飞行员从机舱里走出来,接过了许果手里的包:“白小姐,走吧。” 白莉临上飞机,依然保持着优雅,向许果挥了挥手。在巨大的马达声中,螺旋桨极速旋转,缓缓升空。许果松了一口气,转身要下山。 一回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小屋前,沈星柏站在那里等着她。 “昨晚找过我吗?”走到面前时,他不经意地问道。 许果仰起脸,看着这个男人,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这样一张脸,气定神闲,举重若轻。 “沈星柏我问你。”许果用一种十分困惑的目光盯着他看,“这些年,是不是你在养着我妈妈?” 昨晚初听白莉说起这事,许果当头一棒,如遭重击。 睡了一夜后醒来,到现在,她反倒有种,“他的确能做得出来”、“这就是他”的感觉。 因而她这时的语气,还能维持表面的平和,仿佛只是在问他有没有吃过早餐。 沈星柏点了一下头,没有否认:“是。” “为什么这么做?”听了这话,她眼角没忍住地跳动了一下,面部表情有稍许扭曲,很快又自我拧正回来。 “因为,想保护你。”沈星柏注视着她的眼,认真地说,“我不能再让她带着你,去跟另一个辛先生结婚。还因为她是你的母亲,那也就是我的母亲。” 许果忽然出声打断:“你骗人,你不是!” 他不是,肯定不是。许果再也控制不了情绪,用力摇头。 明明是为了辛爱…… 那年,辛先生的死轰动全城,随之而来的是他的遗产分割案,热热闹闹打了一年之久。 因为他生前立了遗嘱,几乎把名下所有的财产全部留给了白莉。 至于他的女儿辛爱,得到的,仅仅是一棵他在沙漠里养的胡杨树。这遗嘱的内容一公开,在纪城引起轩然大波。 辛爱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找了律师,提出上诉。 白莉欣然应诉。双方请的律师团都是国内的顶级精英团队,一时间,国内的律师圈子热闹非凡。 “妈妈,真的要打这个官司吗?”风口之下,许果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明明已经很有钱了……” 许果不忍心。 昔日母女相称的两个人,却沦落到要对薄公堂,明着算帐。辛爱一夜之间失去最爱的父亲,连父亲留下的遗产也要一并失去。 “当然要打。”白莉粲然一笑,“这么多的钱啊。” 法院的最终判决结果是白莉胜诉。判决的那天,记者把法院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媒体人们一早拟好的通稿,作为传媒的基本素养,他们准备了两份稿子,无论哪一方胜诉,都可以紧随法院宣判结果,第一时间全网发布。 无数镜头对准了从法院正门走出来、风头正盛的白莉,她微笑着,发出惊人言论:“谢谢各位,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要这些钱,那为什么还非要赢这场官司呢?我只是想告诉大家,这些钱本来就是该属于我的。现在目的达到了,我宣布放弃继承辛先生的全部财产,小爱,妈妈祝你今后幸福哦!” 反转之快,令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 媒体更是连夜加班重新写稿,他们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白莉会突然肯放弃这么一大笔遗产,让给辛爱呢? 那一定是因为有人暗地与她达成了约定,许诺她更大的利益。为了达成这承诺,他余生都要用来还债。 许果固执而又悲戚地梗着脖子:“你就是为了辛爱……” 她刚说完那个名字,就被人一把揽住了后脑勺,逼迫着她抬头去与他对视。 沈星柏的目光中不曾有这样的大火,熊熊燃烧,他双手钳着她的脸,怒视着她,咬牙切齿。 “许果,你真的没救了!” 他在她面前蹲下了身,单膝着地,距离的拉近让她感到紧张,不由地绷紧了身体,重新坐直,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屏住呼吸。 沈星柏靠近了她,摸到的,是她衣襟上的纽扣。 原来他是要替她扣起敞开的外套。许果白紧张了一阵,呆呆地看着他把自己的衣摆拢到一起,一颗颗扣好。 “二花不会有事的。”在她呆滞地任人摆布的时候,沈星柏低着头开口。 41.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有问题找客服  她唯有无助地哀哭。 他吻得越深, 她哭得越厉害。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会有这么多, 汹涌而下, 像这几天的暴雨。 到最后, 他不忍心再吻下去, 把她拥入了怀中,揉着她的头发哽咽道:“果果你别这样对我, 我喜欢的只有你,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 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你。” 许果听得愣了一下, 伏在他的怀里, 抽泣了很大的一声。 她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无从判断, 无处考证。他声音中的心碎,不像是假的,可是, 他说的这些, 与她记忆中的种种完全无法重叠。 这个时候,下坡的学校里, 传来了一如往常的早读铃声。 “当——当——”沉稳而悠长, 敲入心里,让人如梦初醒。 “我去上课了。”许果推开了他, 匆匆擦了擦眼泪, 转身往山顶下跑。 沈星柏没有拦她, 跟出几步,在原地停下。她却总担心他会追上来,跑得更快,努力要逃出他的视线范围。 “许老师,来啦?”校长站在门前,见到了她,微笑着向她打招呼。 “对不起校长,我迟到了。”许果不由分说地从他身边钻过去,跑进教室。 校长留她的手刚伸出一半:“哎许老师——” “很久很久以前,在世界最东边的海上,生长着一棵大树叫扶桑。扶桑的枝头站着一个太阳,底下还有九个……”整齐清脆的朗读声响彻着教室,许果站在讲台上,镇定下来后,整理了一下跑乱的头发。 这群学生们今天倒是用功,让人有稍许安慰。 许果的心跳渐渐缓和,她四下望去,这才发现了不对,班里缺了人。 二花的座位空空如也。 她忽然想起,昨晚还约好今天一起来学校。她原想着送完母亲再赶回去找二花的,结果遇着沈星柏一通纠缠,给耽误了。 难道,那傻孩子还在家里等? 许果转身就往教室外走。 校长还在外面等她,一看见她出来,赶紧叫住:“许老师你来,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 许果停下了脚步,用疑问的眼神回望。 校长用一种抱歉的表情对她笑了一笑:“走这么急,是去找二花吗?” “您是什么意思?”许果在那一刻察觉到了点儿什么,立马警觉了起来。 “她的家人,昨晚把她接回去了。这孩子你知道的,一直没跟父母住在一起,都是外婆带。”校长把双手背在身后,在她面前低着头,有些凝重地说着,“我知道她是你最喜欢的学生,这事要告诉你一声。” 许果一时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消化着校长说的话。 “她的家人?”她回想着以前闲聊时听二花的外婆说过一些,“她家不是嫌她是女孩,直接丢了吗?再说就算接回去,接回去就不用来上学了?” “这个……她父母家离这里远哩。”校长支吾着道。 许果隐隐明白过来:“您是不是没有说实话?” 对方十分为难地皱了皱眉头。 “我去找她外婆问问。”问不出结果,她拔腿就走,校长在身后“哎——”的直叫唤。 “许老师,别去伤老人家的心,我跟你说实话吧。”校长一直追到门外,终于是松了口,“二花她有个哥哥,到岁数了,家里凑不出彩礼娶媳妇儿,就商量着,跟隔壁村里一户人家换了亲。” “换亲……”听到这个字眼,一时之间,许果像没了魂似的,手脚冰凉。 校长解释着:“那家人有一儿一女,先把二花嫁过去,她哥哥就可以……” “二花现在在哪?”许果打断他的话。 她当然知道“换亲”的意思,只是一时懵了,这个孩子,才多点儿大?这白水村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这里的人,又都是什么样的人? 校长犹豫了半天,还是虚指了个方向:“你就往这边走……” 许果沿着他手指的地方望去,举目看到的,却是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正朝着她独自走过来。 沈星柏,他还是找过来了。 他们两个的事情没有了结。 但她无暇顾及,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埋着头就想绕着他跑过去,被他伸手一捉:“你去哪儿?” “你先放手。”许果焦急得很,没有心情和他纠缠。 就见校长忧心忡忡地走来:“许老师,我劝你先冷静一点儿,那个村子很远,你一个女娃娃,对那边也不熟。他们那边的人,不像我们……” 沈星柏倒是很快就领会了他话里的重点:“您说的是什么地方,怎么去?” 校长愣了一愣。 “我陪她一起去,您放心就好。”沈星柏补充道。 校长看看她,也看看他,叹了一口气,这次指的是正确的路:“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走,去五里村,找打豆腐的翁家,问那里的人都认识。” 许果还在心里默记他说的话,沈星柏一把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走上了她要去的路。 天又下雨了。 村长口中的“五里村”,确实很远,许果忘了自己走了有多久,路上没见一个过路的行人,反而等来了雨。 好在是小雨,头顶上又有树荫,只有零星几颗雨点打下来。沈星柏脱下了外套,双手举起,遮在她的头顶。她一开始想拒绝:“我不用这个。” “你要是还想往前走,那就不要任性。”但沈星柏冰凉凉的一句话,让她缄了口。 两个人走在山林间,茂密的树木和灌林让人眼花缭乱,许果眼角的余光瞟到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是指南针。他确定了方向,带着她往岔路的其中一条走去。 她来的时候似乎是太冲动了点儿,如果没有这个人在,她可能在这深山里寸步难行。 想着,雨下大了些,耳边“噼啪”的声音直响,这雨下起来就没个完,不仅不准备停,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许果抬起头,有这防水面料的外套遮着脑袋,她几乎淋不到什么雨。外套只遮着她一个人,雨点打着旁边的男人的头顶,一道水痕顺着清癯的侧脸滑落。 “看什么?”沈星柏目不斜视朝着前方。 许果抬起了手,扯起一边的衣服,望他头顶上方挪了挪。 沈星柏这才侧过头来,看了看她。 时间像过了很久,事实上就只有那么一会儿。 沈星柏伸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揽了揽,又从她手里把那一角接过。 两个人挨在一件衣服下,继续往前。 来的时候应该带上雨伞。 是她太着急了。 许果正在心里自责,天边一亮,响过一道惊雷。 “要赶紧出去……”她看着天空,惊了惊,然后就听到了又一声雷响。 这里到处都是参天的大树。 沈星柏也在望着天,但他神情淡漠,似乎完全察觉不到危险似的。 “沈星柏?” “走快一点。”他回过神,搂紧了她,快步地踏过地上厚厚的落叶。 奇迹般地,在路的尽头,一座废弃的消防哨塔坐落在那儿,他拉过她,跑到塔下。 头顶上的雨片刻就没了。 许果气喘吁吁地在塔下站着,看沈星柏抖落了外套上的水珠,折叠好,铺在塔下的梯子上。 “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沈星柏眼睛看着雨,手扶着她,按着她坐下。 他一脸淡漠地站在旁边,仿佛感觉不到疲惫似的,许果过意不去地道:“谢谢。” “谢什么?”雨声盖过了人声,她隐隐约约听到他的嗤笑。 果然没法做到心平气和啊。 许果走进厨房,端起了那碗放凉了的南瓜饭,捧在手里。她坐到门前的藤椅上,慢慢地吃那碗冷饭。 今天晚上又要刮山风,院外的草木被吹得沙沙作响。许果理了理飘到额前的碎发,看到先前那些去看新鲜的孩子,这会儿都回来了,吵吵闹闹地往家的方向去。来时一窝蜂,去也一窝蜂,窄窄的小路短暂热闹过后,又恢复了冷清。 许果吃完了她的南瓜饭,抱着空碗走到蓄水缸前,舀起了一瓢井水,蹲下洗碗。 每一天,都是这么过去的。她觉得自己已经可以适应了。 天色渐沉。 一道长长的影子投在她身后的水泥地上,她全无察觉,用手巾仔细地擦着瓷碗上的水渍。 直到影子一点一点在身后生长,带着脚步迈近,走向了她。 细微的声音响在耳畔,许果手里的动作没停下,只是睫毛抖了抖。 她回过头。 来人就站在咫尺,用一种略微困惑的目光注视着她。 正是那张她无比熟悉的脸。 许果迅速把头别了回去,带着一点徒劳的逃避心态。 她意识到自己的逃离没有意义,他既然找来了村庄,当然也会找到她住的地方。 42.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是小方,他站在人群最后,所有人顿时都一齐回头看他。 “这是个好东西,不用拉电线, 也不烧油,以后天黑在院子里干活,就不用费劲点油灯了。大家去村长那里排好队挨个登记, 我们每家都会装一个。”他的声音铿锵有力, 向众人说明着。 隔着怀揣喜悦的人群, 他与许果对视一眼, 会心地笑了笑。 许果垂下眼睛,转过身进了院子。村民们仍然沉浸在突然而来的喜讯中,高兴不已,七嘴八舌地向小方问着问题。 人群渐渐散去后, 炊烟从屋顶的烟囱里一点一点升起, 厨房里蔓延出饭菜的香气。 “真好啊。”夜里二花踩着外面的灯光走进来, 钻进了被窝, 也依然趴着不睡, 伸头朝外面出神地望,“外婆最喜欢月亮圆的那几天, 因为晚上到处都会亮亮的, 看什么都亮堂。” “以后不用等月圆了。”许果隔着被子拍了拍她, “睡吧。” 她却还是很精神, 翻身坐起, 往许果这头靠了靠:“许老师,你说,它是天上的星星被摘下来的吗?不然怎么会自己发光?” 许果也由不得地“噗嗤”一笑:“那是太阳能板。” “太阳能?”不过山村小学二年级的孩子,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新鲜的词汇。 “它白天会吸收太阳光的能量,转换成电,存在蓄电池里,天黑以后就靠这些电来发光。”许果也裹着被子坐了起来,耐心地向她讲解着其中的原理。 “噢……”二花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点她就明白了意思,“好神奇,原来是这样,老师你懂的好多好多。” “老师懂的并不多。”许果摇了摇头,捋着她细软的头发道,“这点东西课本里就有,只要读书了就会知道,以后你会学到的。” “读完六年级,我也能像老师一样懂这么多吗?”她天真地问,“大舅舅说,女孩子家迟早是要嫁人的,他让我没事不要老是看没用的书,帮外婆把那些玉米种种好……” 许果有种窒息般的压抑,她听着墙上“滴答滴答”的秒钟走动,沉默了半天。 她问这孩子:“你想不想出去?” “出去?”二花没听明白,疑惑地看看窗外。 “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去大城市里。”许果说,“城市里的路又宽又阔,全是外面这种的漂亮路灯,望不到头,数也数不……”她没说完,“阿嚏!”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有人想你了。”二花看着她笑,原来这种说法,在哪里都有。 有谁会想她呢?即使有,也是抱着怨恨的吧。许果一面想着,一面拿起搁在床头的手帕擦了擦眼角。这山上昼夜温差大,白天是盛夏,夜里就是深秋,冻得人冷嗦嗦。 “城里都是这样的灯吗?数也数不清。”二花接着她先前的话念叨着,眼神亮晶晶,“那该要花多少钱呀……” “睡觉吧。”她丢下手帕,扶着孩子躺下,帮她盖好被子,“好好读书,一定要好好读书。” 小方没有说大话,大批的牛车接二连三上了山,运送来了各种建路灯的材料。 村长家门前的告示栏上,也张贴了招聘修路工人的启事。 许果为几个不识字的小伙子读了那启事的内容,与他们寒暄着道别后,走向学校,准备迎接新一天的工作。那路灯的安装工作优先从学校开始,已经有几个工人在校门前掘开泥土,往里面埋供电设备。 “许老师,早。” “早,辛苦了。”许果朝他们点点头,进了校门,走出几步路,听到身后响起一个空灵而嘹亮的声音。 “请问,村长家要往哪个方向走?” 许果原地定住。 这个声音…… 她回头看去,其中一个工人指明了方向:“一直走就好,你不是这里的人吧?也是来做工程的?” “我不是,我只是来找人。”来人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她精神奕奕,一身专业的登山装备包裹着她颀长而妙曼的身型,“你认识吗?他叫沈星柏。” 他叫沈星柏。 我只是来找人。 寥寥几句在许果的脑海中直打转,那工人已经恍然大悟:“你找沈先生啊,他就在……” “辛爱!”许果叫了一声。 他们一起转过头来。 辛爱这时才看到许果。 “是你。”辛爱歪过头,陌生而仔细看了她一眼,走过来。 这眼神,和这两个字,饱含很多复杂的情绪。 旁人只是看个热闹:“你们认识啊。” “认识的。”辛爱偏头笑笑,何止认识。 许果就是从她的手里,抢走了沈星柏。 他们才是所有人眼中的一对。 她和他青梅竹马,从小出席各种社交活动都是绑定在一起,学校文化祭上出演英文话剧,她是公主,他就是王子。他们共同出席慈善晚会的一张合影,在网上广为传播,尤其被他母亲的影迷大加赞赏:简直是活生生的偶像剧,金童玉女也不过如此。 是她,他的白月光。 “我带你去找他。”许果把辛爱领进办公室,要过她揣在背包上的蓄水杯,倒满一杯开水,“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许果走向了教室,晨读早已开始,学生们各自朗诵着课本上的生词,还有几个偷偷摸摸地在吃早点。 “老师要出去一趟,你带一带领读,维持一下纪律。”她弯下腰,低声在班长的耳边嘱咐。 辛爱在看她办公室墙面上的排课表,听见她进门的声音,问:“你怎么会来这里教书?” “学校里看到发传单的,就来了。”许果走过去,替她拿起她的登山包。 很重,沉甸甸的,旁边的网袋里还插着帐篷的支架。她吃力地提在手里,嗓子不偏不倚地痒,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你拿不动,我来。”辛爱直接要过去,毫不费力地背到肩上。 许果好容易止住了咳嗽,看着她鞋面的泥土:“你自己走上来的吗?” “跑上来的。”辛爱淡淡一笑,先她一步,走出去。 辛爱这些年,一直在旅行。 没有沈星柏,她活得依然精彩,马拉松、登山、摄影、写游记……她出了书,在网上小有名气,还被综艺节目邀请着做了几期访谈,以不俗的谈吐俘获了无数好感。 这样一个女孩,连许果也觉得,她值得被爱。 “我听说阮女士在这里投了一个公益项目,沈星柏负责前期的部署。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有一些投资方面的事情,想向他咨询。”辛爱随许果走在路上,不忘解释。 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拿出相机对准山巅缥缈的雾气。 “我没有误会。”许果看着她线条优美的脖颈,那里的皮肤是闪着健康光泽的小麦色,极有魅力。 辛爱的模样变了很多。 第一次见到她,就是那个年纪的女孩最梦寐以求的长相。小头小脸,四肢修长而舒展,阳光下的面庞干净而细腻,不见半分油光,是素白的象牙色。如今她变成现在这样,许果却由衷地觉得,她更美了。 “前面就是他住的地方,那个房子就是。”许果指一指远方的停机坪,“自己去找他吧。” 她的任务完成,要及时撤离。 “不一起吗?”辛爱略微意外后邀请。她语气中带着疑问,以及揣测。 许果帮她把背包的拉链拉好:“我要回去上课了。” 她刚要走,就被一个人叫住:“果果。” 沈星柏从旁边的岔道中出现,许果是措手不及的。忘了他有早起的习惯,这个时间,他向来不在屋子里。 等到他看到她身边的另一个女孩时,那眼神就变得让人难以捉摸。 “辛爱?” 此时此刻,这样的三个人站在一处,彼此的关系难以言说,再也没有比眼下更微妙的气氛。 刚才还优雅、自信的辛爱,眼底的目光也有些不大自然起来。 “好久不见。” 只有在沈星柏面前,辛爱才会难得地失态。 “辛爱有事找你,我把人带到了,先走了。”许果转身就要跑,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许果你别走。”沈星柏声音里不带一点感情,牢牢地把她攥着,她感到手腕一阵勒紧。 “好了。”辛爱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抿了抿唇,不自然地对着沈星柏笑了一笑,“其实,我是来看许果的,她的电话打不通。我猜想着,你在的地方,一定能找到她。”可她刚才分明说,是来找他。 43.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许果犹犹豫豫地刚朝他走了一步, 就被他伸手一揽,拥进了怀中。 沈星柏搂了人就走。 小方见状, 忙不迭地拉着二花跟上。 小方步子大,二花跟得有些吃力,小短腿只差蹦跶起来,他走着走着, 却还要跟她说:“二花我们走快点儿吧,雨等会儿又要下大了。” “哦, 好的……”虽然这要求很为难, 二花还是点了点头,刚准备跑动起来, 小方把伞递到了她手里,蹲下身,一把扛起了她, 在雨里狂奔。 许果刚推开沈星柏的臂弯, 跟他保持了一点儿距离,就感到有一阵风从身后蹿了过去, 张着嘴巴叫了声:“慢点儿, 小心啊。” 没人回应,不一会儿,那两人就没了影儿。 只剩下他们还在雨中, 慢慢地走。 雨应该下大一点儿的, 哗啦啦的雨声占据整个世界, 震击鼓膜,起码不会那样单调无趣。 然而,这雨势越发小了下来,要停不停,显得周边一切分外宁静。 仿佛这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 许果的目光无处安放,瞟来瞟去,看被雨浸润的草木,看远处模糊的山峦。 那束目光又在眼前停了片刻,沈星柏握着伞柄的手,指关节上横着几道触目惊心的割伤。 伤口已经结了痂,不是新的。 她想起来,自从上次篝火过后,一直没再见过他。 都这么久了。 她鼓起勇气开口:“你的手怎么了?” 回答她的只有绵密的雨声。 她以为他没听到,然而隔了一点时间,他答了:“不小心碰的。” 模棱两可。 碰了什么,也没有说。 “怎么碰的,伤成这样?”许果又问。 她本意是关心,他声音却凉凉的:“你在意?” 许果的嘴唇便抖了抖。 “……不在意。”她说完,还要画蛇添足,“只是问问,我不关心。” 一声轻笑传来。 雨点骤然又大了,“噼啪”着从天而降,盖过了一切声音,谢天谢地。 到他住的山顶,也就里来路。 许果先一步进了屋,沈星柏收了伞,用力地甩了甩伞面上的水珠。 “老师!”坐在屋里的二花伸过头来,小方也起了身,到跟前蹲下,递上拖鞋。 许果换下有些潮湿的鞋子,踏入干燥的棉麻拖鞋里,二花手里捧着两只樱桃,递到她唇边:“老师你吃。” 她抬手接过,一条干净的毛巾又搭到胳膊上,小方道:“您擦擦头发。” 屋子里很暖,她坐下环视,开了眼界。 这房子虽然小,五脏俱全,在这种物质匮乏的地方,电视、空调、冰箱、沙发……一应俱全。电油汀在旁边亮着指示灯,二花的布鞋正架在上面烘烤。 “随便坐,不要拘束,我去做饭。”小方倒了杯果汁给她,拍拍手去厨房。 二花顿时就坐不住:“小方哥哥,我来给你烧火。” 小方忍俊不禁,摆摆手:“哎,不用不用。” 小女孩还是跟进去,疑惑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咦,怎么都没有灶台啊,这是什么?” “这是卡式炉,不用烧柴,二花你去陪老师玩吧……噢好吧,这个蒜头给你剥,谢谢。”小方半推半就,还是接受了帮助。 厨房里充斥着欢笑,沈星柏换了衣服出来,经过她的身边,拿了只干净的杯子,倒了杯白开水。 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微微浮动,她低下了头,听到“咚”的一声闷响,他放下了杯子。 一只手摸到了她的头发。 许果反应过来时,沈星柏已抽过了她手边的毛巾,丢到了她的头顶,替她擦拭了起来。 耳边沙沙作响,轻柔的动作揉着她的脑袋。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许果手忙脚乱去抢,皱着眉头小声叫他,“沈星柏。” “闭嘴。”沈星柏斜了她一眼,手里照旧。 她渐渐顺从,有点无可奈何。 从前他也会这样帮她擦头发,这只不过是他为她做的众多事情的其中小小一件。 沈星柏的动作慢了下来,隔着毛巾,摸到了她的耳朵。 捏了捏她的耳廓,帮她把耳朵也一并擦干净——这习惯性的,再自然不过的动作。 “许老师,这有糖莲藕你吃……”二花刚好捧着一叠白糖藕片走出来,撞见了这一幕,瞠目结舌。 圆溜溜的眼珠转了半天,她噤着声,迅速闪回厨房。 许果也呆了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推开沈星柏,起身跟过去:“需要帮忙吗?” 系着围裙的小方连连推辞:“不用不用,您去外面玩吧,不是有二花打下手嘛。” 许果扭头去看,那孩子用筷子夹着一片糖藕往嘴里送,咬得“嘎嘣嘎嘣”响。 “小方。”许果走到小方的身边,他在“咚咚”地切菜。 “真不需要帮忙。”他笑着道。 她开口问的却是别的:“沈星柏的手,怎么回事?” 那让他一呆。 “您自己问他吧,我也不好说。”小方回想过后,装了傻,继续捡起手里的活,“咚咚咚……” 香气四溢的晚餐上了桌,说得上是丰盛一餐。酥炸小黄鱼,清汤牛腩锅,还用当地的特产腊肉炒了青菜。 二花吃得两眼亮晶晶,许果看在眼里,给她夹了很多菜,在碗里堆成高高的小山。 “许小姐,别光顾着给学生夹菜,自己也多吃点儿。”小方把小炸鱼的碟子换到她的面前,“您看着比刚上大学那会儿瘦太多了。” 许果瘦了不少,倒不是来白水村以后瘦的,是在青春期后,逐渐褪去了婴儿肥。 读高中的时候,她有张粉粉的团子脸,也会时不时为体重烦恼。 在那个年龄,女孩普遍追求骨瘦如柴的病态美,“发育”这个词对她们来说,如临大敌。 “午饭时间刚过,这就饿了?”在第无数次听到“咕咕”的声音后,沈星柏皱了皱眉。 “啊对不起,我只吃了一片面包。”许果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最近在减肥呢。” 沈星柏不语,接过她递来的模拟卷,用红笔在上面批出错误答案。她讪讪地摸了摸空空的胃,又掏出小镜子,左照照,右照照,有点懊恼:“我是不是真的很胖呀?” 明明走在路上,也会有男生上来搭讪的。 转来静安之前,她的朋友们经常把她夸得找不着北:“果果好漂亮哦,果果是小仙女下凡。” 来了静安以后,这些手脚纤细的女孩子们却一口一个叫她:“小肥妞。” “不胖。”许果苦着脸思考的时候,沈星柏回答了她的自我怀疑。 “嗯?”她第一反应他是在安慰自己,却还是高兴地笑了笑,“真的?” 沈星柏也微微一笑,展开他批好的试卷,给她看上面的大片的红叉。 “没有一题是对的。”额头一痛,一个毛栗子甩上来。 许果懵懂地揉揉额头。 “一道题也不对啊?明明很努力去算了。”她拾起那张卷子,一脸无辜。 就见沈星柏面无表情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没好气地说了句:“走。” 许果听话地跟上:“今天不讲题啦?” “晚点再讲。”他用手按了按太阳穴,漫不经心,“突然有点饿。”他说着,脚步也走快了些,许果在原地微微发怔,忽然又听他说:“跟上。” “噢……”许果小碎步跑着,跟上了。 “小方哥哥,原来你们好早就认识呀。”二花从小方的话里,立马就读到了信息。 “噢——哈。”小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龇着牙看沈星柏的反应。 也是为了不给许果制造不必要的麻烦。一开始来这里,他们就假装互不认识。 只是二花跟她太亲了,同吃同住着,小方潜意识里拿这孩子当作自己人看,就是吃不准沈星柏心里怎么想。 好在,沈星柏什么都没说,专心地用筷子剔着黄鱼的刺。 许果也不表态,给二花盛了碗汤:“尝尝这个冰糖莲子。” 二花呼哧呼哧地吃东西,并没有多在意,这事就算翻了篇。 屋外的雨越发大了。 小方去关了门,也关了窗,屋檐下的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砖瓦往外飞迸。 留过了晚餐,他又留人家住:“许小姐,天黑了,路也不好走,要不就别回去了吧?” “许老师,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校长走进办公室,把两只橘子放在她的桌上。 “谢谢校长。”许果忙提起红笔,墨水在作业本上洇开了一大片红色,她赶紧抽了张草纸去擦。 校长一时没走,转头看看她:“脸色不太好啊。” 耳边嗡嗡的一片,校长的话仿佛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声音,许果丝毫没有听进去,呆呆地清理着作业本上的墨迹,没有回答。 这个点,不知道沈星柏和辛爱怎么样了。 44.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有问题找客服  灯光打开, 房间里恢复了光明, 原来只是天黑了。 她被人扶着坐起身, 花了一些时间适应刺眼的光线, 整个意识钝钝的,看见床前的男人,并没有感到很惊讶。 毕竟,梦里面都是他。 醒来以后,又见到这个人,好像并不需要那么多的心理准备。刚才他在她的梦里说了什么? 她朝四周看去, 这环境很陌生,白茫茫的,整洁而干净。 不像白水村粗糙又原始的灰砖和红土。 “你在医院。”满满的一杯水被修长的手指托着,送到了唇边。 她这才感到口渴,非常非常。 温热的液体浸润了干涸的喉咙,柔软的指尖摩挲过了她的下巴, 帮她拭掉了漏出来的水滴。 白水村没有医院,当地人生病都是自己采药, 或者走二里山路,到赤脚医生家里去。 那么, 她是怎么到了这个地方?许果抬起眼皮,注视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他仍然在擦拭着她狼狈的嘴角, 另一只手托着水杯, 喂她喝水, 专心致志,仿佛这是眼下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许果微微挪开,他这才放下了杯子,随手搁在床头,抬手调缓了点滴的流速。 “看什么?”目光没放在她身上,他看着那点滴瓶子问。 听不出话语里有好情绪,有一股隐隐约约的脾气。 “我怎么会在这里?”许果抚着自己的额头,昏昏沉沉,她这是睡了多久? 沈星柏没有回答,门在这时被轻敲了两下,小方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一见病房中的情况,“哟”了一声:“许小姐醒啦。” 他手里提着个大塑料袋,满当当的都是东西。 “我从门缝看到里面灯开着,才进来瞧瞧,许小姐什么时候醒的?吓死我了。”小方一面说着,一面走过来,把袋中的水果一一摆到床边的推车篮里,“村里那大夫给你喝了药,你反而烧得更高了,还好沈先生及时把你送过来,医生给打了一针血清,说能不能醒要看你的造化,你没看到沈先生当时的脸色……” “小方。”沈星柏出了声,不高不低。 小方立刻反应过来,噤若寒蝉,好半天才战战兢兢地小声道:“……哎。” “你可以下班了,去吧。”沈星柏从水果堆里拿出一只芦柑,握在手里。 “噢,好,沈先生您有事吩咐我哈——”小方小心翼翼地往外走,不忘回头喊许果一句,“许小姐,那我走啦。” 许果轻轻地对他一笑。 门关上后,她伸了手:“我自己来。” 沈星柏没理会,慢条斯理地剥着,细心地去掉了果衣上的白色筋络。 “要我喂你吗?”剥完后她迟迟不接,他才沉声问了一句。 许果这才从他手心里拿起橘瓣。 带了一点点他的体温。 “谢谢。”许果说。 不知道谢的是橘子,还是谢他把自己送到这里,救回一条命。 沈星柏见她吃起了东西,目光稍稍和煦了些,不那么难看了。 她吃得慢慢的,一口一瓣,会嚼上半天,腮帮子鼓起,像只松鼠。 从前她的脸蛋称得上丰腴,下巴又是尖尖的,整个看起来,就是一颗饱满多汁的水蜜桃。 许果吃着那一小只橘子,一点一点地想起了她昏迷之前的事情。 也就提起:“辛爱呢?” 沈星柏的眉毛一边扬起,似乎是没提防到她还会问这个问题。 片刻,他说:“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她真是煞有介事地操心,“这么快,不多聊聊吗?” “许果!”沈星柏忍无可忍地叫了她一声。 许果睁着一双黑幽幽的眸子看着他,神色中还抱着病态,看起来有些虚弱。 他紧锁着眉头,终究还是慢慢松懈下来。 “她早走了,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他嘴角挂着微哂,“莫名其妙要来这种鬼地方,自己的书没读好,就要教别人读书。日子也过得浑浑噩噩,稀里糊涂让毒虫咬伤都不知道,差点耽误了治疗时间。别人一副药就吃好了,只有你能昏迷整整两天……” “两天?”许果闷头挨了半天训,并没有什么反应,听到这句话,倒是重视了起来,四处用目光搜寻着日历,“今天几号了?” 沈星柏冷着眼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 是过了两天,再加一个长长的下午。 “我要回去上课。”许果掀开了被子。 被他捉住了双腿,一把塞回去,牢牢掖好。 沈星柏按着她的肩膀,脸色黑得犹如锅底:“这个学校没了你,就会倒闭是不是?” “可是这两天都是我的课……”许果呆呆地向他解释。 “会有人替你上的。”沈星柏声音里有种咬牙切齿的架势,“管好你自己。” 许果被他的表情震慑了一下,没再说话,低头看着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他冷冷地松开。 “许果,好好照顾自己,别再出事。不然,我有理由怀疑,你是在故意博取我的同情,吊着我,好让我不忍心真的不管你。”他丢下一句话,走出了病房。 许果是在一周后出院的。 医生在病历本上“唰唰”几笔:“没什么大碍了,按时吃药,好好补充营养,以后再有什么事一定要及时来医院。” 来接她回白水村的,是小方,他扶着她上了直升机,教她扣好安全带。驾驶室里坐着的飞行员另有其人,却不是沈星柏。那个陌生的年轻小伙特意驾驶着飞机从山脚盘旋了一圈,小方坐在旁边,示意她往下看:“许小姐您看,工程已经通过了许可,在动工了。” 云层下方,依稀可以看见蚂蚁大小的工人在辛勤劳作,村民赶着马群从他们身边走过。 直升机在山顶的停机坪上稳稳降落,许果弯腰走下扶梯,呼吸到山上清冽的空气。 “许老师,许老师回来了!”一群孩子早就看到了飞机的影子,沿着他们滑翔的轨迹,一路追赶,向她跑来。 她笑着张开手,迎接这群热情的孩子。 扶梯降下又收起,直升机在她身后缓缓滑行,再次升空飞向远方。 “老师,你好了吗?没事了吗?”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围着她,东问西问。 二花被挤在最外围,眼巴巴地看着她,进不来。 “老师没事了,让大家担心了。”许果在他们的簇拥下,往学校走去,“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有没有乖乖的?” “有——”他们齐声答道。 许果一个接一个地摸了小脑袋:“真的吗?是谁给你们上的课?” “方老师——”又是整齐而响亮的回答。 原来是小方。 许果欣慰地笑了一笑。 忽然听到二花用她细细的嗓音大声说道:“还有沈老师,他也来过一次。” 沈星柏?这倒让许果意外起来,因为,她一点儿也想象不出他给这群孩子讲课的样子。 “噢……都教了什么呀?”惊讶之余,她不太自然地问。 “方老师教的就是课本上的内容,沈老师只来过一次,不过,他讲的课好有意思。”二花说起来时,孩子们好像有所共鸣,都在吃吃地笑,“原来光比声音跑得快,飞蛾扑火是因为把火当作了月亮,还有噢……原来日本的首都不是东京呀。” “什么?”许果怔怔地反问。 日本的首都不是东京。 回忆像闸门一样打开,潮水翻涌着淹没了思绪。 那是许果转去静安中学后的不久,学校发下了期中考试的试卷。 “没有一个是对的,不会吧,运气这么差?”她看着打满红叉的卷子挠头,似乎听到了隐约的轻嗤,恼怒地一回头。 发出嘲笑声的男生早已偷偷溜走,只剩下靠在那里听歌的沈星柏。 “你在笑我?”许果不服气地扯过了少年的衣袖,“那你来说,为什么我这一题会错?” “我没有笑你。”沈星柏没有表情的眉眼,似惊鸿般惊艳,他顿了一顿,却还是看了一眼她的错题,“日本没有首都。” “怎么会呢?”许果感觉自己的认知被颠覆,抓了半天的头发,又指了下一题,“那这题呢?这题又是为什么?” 他说:“澳大利亚的首都也不是悉尼。” “啊……不是悉尼,那是哪里?”许果很茫然地问。 日本的东京,澳洲的悉尼,这本是人们印象中很想当然的概念。 原来统统是错的。 沈星柏没有立刻回答,一群女生过来,招手叫了他:“沈星柏,该走啦!” 45.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在沈星柏的十六岁, 媒体津津乐道的从来只是他的脸, 在他十八岁以后,再出现他的有关报道, 笔墨重点描绘的, 都是他非凡、惊人的商业天赋。 大学四年,许果是独自在宿舍里住的。 沈星柏隔两周来看她一次, 不会失约,但也从来没有惊喜。他的助理会帮他准备各种节日的礼物,让他来时带上,偶尔还会给她的室友们带上一份。他轻声托那些女孩照顾许果的时候,她们眼睛里简直要放出光来。 男朋友做到这个份上, 沈星柏称得上无可挑剔。 但许果始终不解, 他为什么要让自己这样忙碌, 是躲着她,不想见她? “为什么这么早就去挣钱了呢?你又不缺钱,上学期还差点儿就挂科了。”有一次, 在送他去机场的路上,许果恋恋不舍地抱着他的手臂,“工作那么有意思吗,那带上我好不好?” 他只是轻轻地在她脸颊上捏了捏,避重就轻:“果果你好好学习, 将来读个研究生怎么样?” 难怪。 难怪…… 许果一骨碌下了床, 蹬着拖鞋去扒拉了衣服穿上, 白莉从床上不疾不徐地坐起了身:“怎么啦?” “妈,我出去一趟。”她抬脚草草套上袜子,稀里糊涂,没有注意到两只都不成对,“去去就回来。” 白莉在她背后幽幽地笑了笑,没有阻拦。 风呼呼地刮,雨点迎面打在脸上。 许果撑着伞,跑过山间泥泞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淤泥上,水花飞溅。 小方正指挥着修路的工程队路过,看到她,一口叫住:“咦,许小姐?” 许果气喘吁吁地停下,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 “雨天路滑,您别这么跑,见到令堂了吗?”小方笑着道,“这种雨天,直升机把她送上来,还是有点冒险的呢。” 许果没接话,喘着气,瞪着眼:“沈星柏呢?” 问得对方一愣。 “人呢!”这一句,许果几乎是用吼的。 “老板他……今天到山下去了,纪城那边来了人。”小方立马察觉情况不对,老老实实地道,“您找他有事儿啊?那我去村长家给他打个电话。” 许果用手掩了一下额头,渐渐冷静下来。 “不用。”她摇了摇头,感觉自己有点晕,“对不起,我没什么事。”她转过身,抛下傻眼的一群人,原路回去了。 “回来了?”到了家,白莉见到她这魂不守舍的模样,什么都没问,张开怀抱,“到妈妈这里来。” 许果放下雨伞,一步步走过去,坐到床边,白莉拉过她的手,帮她暖着。 夜晚很漫长。 许果翻来覆去,没有睡。白莉也睡得不太好,半夜三更,她爬了起来,把外套叠成一团,垫在枕头上,重新躺下去。 “辛苦你了,妈。”许果转过身,面朝着白莉,她一只手在揉着自己的腰,“你还没睡过这么硬的床吧?” “没事,怎么没睡过?”暗夜的微光中,白莉笑了,“以前跟小许回老家,睡的也是这种床。” 白莉主动提许果的父亲,是很少有的事。 五岁前的记忆不多,许果对父亲的了解甚少,知道的最多的,就是他没什么钱,做惯了富家千金的白莉为了他,说私奔就私奔了。 “那是妈妈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啦。”白莉感慨着说,“那个时候没觉得穷,也对钱没有一点概念。” 许果无声地笑了笑:“真的?” 但在爸爸死后,她最在意的就是钱。 一定是因为看着爸爸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吓坏了吧。 “当然是真的。”白莉伸手搂住了她,用孩子般天真的嗓音道,“小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男人。” 雨夜过去,放了晴。 许果提着白莉的包,送她去山顶的停机坪。她倒是讲究得很,高跟鞋坚持穿在脚上,就是要漂亮,走得颤颤巍巍也不肯穿许果的鞋。 “这地方不见得就要待一辈子呀,你准备以后就在这里当乡村老师,找个这里的男人结婚生娃娃嘛?”白莉把一罐护手霜塞在她的衣兜里,“你呀,这学期教完了,好好为自己打算一下。” 许果低着头道:“知道了,妈妈。” 直升机已经停在那里等人,飞行员从机舱里走出来,接过了许果手里的包:“白小姐,走吧。” 白莉临上飞机,依然保持着优雅,向许果挥了挥手。在巨大的马达声中,螺旋桨极速旋转,缓缓升空。许果松了一口气,转身要下山。 一回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小屋前,沈星柏站在那里等着她。 “昨晚找过我吗?”走到面前时,他不经意地问道。 许果仰起脸,看着这个男人,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这样一张脸,气定神闲,举重若轻。 “沈星柏我问你。”许果用一种十分困惑的目光盯着他看,“这些年,是不是你在养着我妈妈?” 昨晚初听白莉说起这事,许果当头一棒,如遭重击。 睡了一夜后醒来,到现在,她反倒有种,“他的确能做得出来”、“这就是他”的感觉。 因而她这时的语气,还能维持表面的平和,仿佛只是在问他有没有吃过早餐。 沈星柏点了一下头,没有否认:“是。” “为什么这么做?”听了这话,她眼角没忍住地跳动了一下,面部表情有稍许扭曲,很快又自我拧正回来。 “因为,想保护你。”沈星柏注视着她的眼,认真地说,“我不能再让她带着你,去跟另一个辛先生结婚。还因为她是你的母亲,那也就是我的母亲。” 许果忽然出声打断:“你骗人,你不是!” 他不是,肯定不是。许果再也控制不了情绪,用力摇头。 明明是为了辛爱…… 那年,辛先生的死轰动全城,随之而来的是他的遗产分割案,热热闹闹打了一年之久。 因为他生前立了遗嘱,几乎把名下所有的财产全部留给了白莉。 至于他的女儿辛爱,得到的,仅仅是一棵他在沙漠里养的胡杨树。这遗嘱的内容一公开,在纪城引起轩然大波。 辛爱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找了律师,提出上诉。 白莉欣然应诉。双方请的律师团都是国内的顶级精英团队,一时间,国内的律师圈子热闹非凡。 “妈妈,真的要打这个官司吗?”风口之下,许果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明明已经很有钱了……” 许果不忍心。 昔日母女相称的两个人,却沦落到要对薄公堂,明着算帐。辛爱一夜之间失去最爱的父亲,连父亲留下的遗产也要一并失去。 “当然要打。”白莉粲然一笑,“这么多的钱啊。” 法院的最终判决结果是白莉胜诉。判决的那天,记者把法院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媒体人们一早拟好的通稿,作为传媒的基本素养,他们准备了两份稿子,无论哪一方胜诉,都可以紧随法院宣判结果,第一时间全网发布。 无数镜头对准了从法院正门走出来、风头正盛的白莉,她微笑着,发出惊人言论:“谢谢各位,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要这些钱,那为什么还非要赢这场官司呢?我只是想告诉大家,这些钱本来就是该属于我的。现在目的达到了,我宣布放弃继承辛先生的全部财产,小爱,妈妈祝你今后幸福哦!” 反转之快,令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 媒体更是连夜加班重新写稿,他们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白莉会突然肯放弃这么一大笔遗产,让给辛爱呢? 那一定是因为有人暗地与她达成了约定,许诺她更大的利益。为了达成这承诺,他余生都要用来还债。 许果固执而又悲戚地梗着脖子:“你就是为了辛爱……” 她刚说完那个名字,就被人一把揽住了后脑勺,逼迫着她抬头去与他对视。 沈星柏的目光中不曾有这样的大火,熊熊燃烧,他双手钳着她的脸,怒视着她,咬牙切齿。 “许果,你真的没救了!” 那年,沈星柏陪着许果考进了鹭大,却几乎没有在鹭大上过几次课。 大部分时间,他都留在了纪城,先是为他父母的公司工作,然后,再拿着项目分红的第一桶金,去创了业。 在沈星柏的十六岁,媒体津津乐道的从来只是他的脸,在他十八岁以后,再出现他的有关报道,笔墨重点描绘的,都是他非凡、惊人的商业天赋。 大学四年,许果是独自在宿舍里住的。 沈星柏隔两周来看她一次,不会失约,但也从来没有惊喜。他的助理会帮他准备各种节日的礼物,让他来时带上,偶尔还会给她的室友们带上一份。他轻声托那些女孩照顾许果的时候,她们眼睛里简直要放出光来。 46.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有问题找客服  她说话的时候, 手掌不经意地按到了床头的桌子, 突然亮起的灯光把她吓了一跳。 许果偏过头,凝神去看那盏自动感应的夜灯。 橘色的暖光笼罩着一方小小的角落。 “什么是喜欢, 许老师?”这会儿的二花, 双眼弯成了新月。 “老师……老师也说不好。”到现在也都说不好。许果匆匆说完那句话, 怅然若失地走了出去。 多年以前, 放学后的教室,许果叼着笔杆,歪着脑袋,一脸茫然地拼出笔记本上的那个单词:“c-r-u-s-h……” “crush,镇压,挤碎的意思, 还有一种隐喻。”夏日的午后风平浪静,坐在对面的少年, 目光有一丝微妙的波动, “短暂, 又强烈的爱。” 许果抬起了头,笔杆还被她咬在嘴里,呆滞的表情, 映衬得她的门牙小巧又可爱。 沈星柏眼睛下有痣, 他垂着睫毛的时候, 有一种快要掉下眼泪的深情款款, 十分的迷人。 为什么有一种被电到的感觉?许果想。 正经一点, 他是在讲解单词,并不是在说情话呀。许果想。 许果满脸通红地把脑袋埋进了书本:“噢……” 喜欢,还是不喜欢,日子都是照样在过。 许果从村长家的电视上,看到了新闻。那台村里唯一的电视机,只能接收到零星的几个电视台,白水村的公路项目,上了央视的新闻联播。 “著名女演员阮棠日前为贫困村捐赠盘山公路,村长流泪致信道谢……” 荧幕上还贴出了网友的评价,满满都是赞许。 镜头里,气质优雅的女艺人面对记者的话筒,官方而得体地回应捐款事件,称自己做的只是小事,不足为道。 村里的大妈大婶围在堂屋里,不时地用手绢擦眼:“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点儿也没老啊,眼睛还是那么好看。” 能作为正面形象上央视的新闻,是何其风光的事,阮女士看向镜头,没有想当然的意气风发,反倒能从眼神里找到一点点惆怅。 作为母亲,她应该是舍不得儿子到这偏远的山村做这费力不讨好的项目吧? 她应该也有在心里面,静悄悄地埋怨许果吧? 她五岁走红,二十岁拿影后,二十二岁开了巡回演唱会,三十岁和青梅竹马结婚,如此顺风顺水的人生。唯一的缺憾,可能就是她这个总是不快乐的儿子。 大伙儿看完了电视新闻,有说有笑地议论着女明星以前的电视剧,走出了村长家。 许果跟在人群中,慢慢地走。几缕夹杂着沙粒的风,迎面刮到脸上,她眯了眼睛。 “刮东风了,要下雨啦。”村里年长的妇人看着天道。 许果也抬头望天,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日头,白水村迎来了雨季。 大雨是从半夜开始下的。清晨醒来的时候,耳边充斥着“噼里啪啦”的雨声,许果睡眼惺忪地披着衣服爬起来,拉开窗帘看外面,到处都是汪洋的河流。 她和二花共撑着一把伞,搀着她的小手,踩着泥泞的土路走向学校,绕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水坑。好不容易到了教室,原本就不多的座位,空了好些。 这么多学生都没来。 许果点起其中一个空位旁的孩子:“郑航,你妹妹呢?”一家的两个孩子,来了一个,另一个却不在。 “老师,芬芬去帮阿妈给地里搭棚子了,不然大雨要淹掉那些果树,今年就没收成了。”小男生回答。 许果脑海里浮起那个小女生的模样,这里的女孩都是体型瘦小,豆芽菜似的。 这么大的雨。 她问:“你怎么没去帮忙?” “阿妈说不能耽误学习。”这孩子回答得理直气壮。 许果环视了一遍班里缺席的情况,若有所思,没继续往下问。 “坐下吧。”她转身开始板书。 雨下得没有消停,傍晚放学时,河流汇聚成了海。 虽然是在山上,学校地势却属于低洼处,许果举着伞和学生们走到校门前,外面已被一条长长的水沟淹没,和不远处的池塘融成一体。 “今年的雨比往年下得都大。”二花站在水沟前,感叹了一声,弯腰挽起了裤脚,露出纤细的小腿。 许果拉住她跃跃欲试往前趟的脚步:“别去,危险。” “淹成这样了。”校长也撑伞走过来看了看,一阵不知所措。 骤急的雨点打在水面,溅出朵朵的水花。 “快看——”一个孩子叫了一声,指着远方。 许果闻声远眺。 如瀑的雨幕中,高挑的男人走得从容,从头到脚不见一丝被风雨吹打的狼狈感。小方紧紧跟在后面,一手撑一把防风的黑伞,其中一把遮在他的头顶。 “方老师,沈老师!”一群孩子纷纷变成了长颈鹅,伸头去看。 下个雨,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这样兴奋,孩子就是孩子。 隔着水沟,村长费力地大喊了一声:“沈先生。” 沈星柏远远招了招手。 “回去吧,雨太大了。”校长举高了手臂,大幅度地挥手。 也许是雨声太大,那两个人都错解了校长的意思。 他们置若罔闻,一直走到了对面。 小方把其中一把伞递到沈星柏的手里,他接住,脚步却没停,一脚踏进了水沟。 孩子们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水沟很深,他走过来时,水没过了腿弯。 “张校长,您老腿脚不好,来我背你过去。”小方也从那一头跟到了这一头来,笑着伸出了手。 “不敢不敢,使不得使不得。”校长受宠若惊地摆了摆手,小方伸手一扛,毫不费力地上了肩,孩子们顿时哈哈大笑。 小方把老人家送到了对岸,校长用力握了他的手,接连鞠躬:“谢谢谢谢,你们这真是……谢谢。”转头再看,沈星柏也抱起了一个孩子,踏入水中。 “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小方又趟回这一边,响亮地叫着。 孩子们接连过了水沟。 许果目送着他们各自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欢声笑语消失在雨中。 只剩下她和她的女学生。 “来,二花。”小方亲昵地喊了一声,转过了身,腰往下弯,“方哥哥来背你。” 二花开开心心地跳上了他的背,他趟着水,把小小的女孩驮过了岸。 许果伫立在原地,沈星柏就在跟前。 “你……”她看着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也许是她想太多,就为着背她一下,他先背了那么多的孩子。 “哎!沈星——”一个措手不及,她整个人腾空而起,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雨已经小了很多,几缕雨丝飘到头脸,绵长,缠绵悱恻。 这又明明不是春雨。 “帮我拿一下伞。”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许果睁开眼睛,看见他横在自己背后的手臂,从他的手里接过伞,举上了头顶,然后收起了自己的那把。 他双手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在雨中,趟过了河流。 二花和小方,站在对面等他们过去,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表情。 都是憨态可掬的笑。 许果不去接触他们的视线,闷头抿着唇不语。 沈星柏的怀抱沉稳而温暖,他的呼吸声缠绕着她,那样清晰。这短短一道水沟,快要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一上了岸,被放了下来,她就撑起了伞,求救似的拉过了二花,钻到了另一边。 “许老师,带学生去我们那吃晚饭啊,好久没吃过新鲜的小黄鱼了吧?”小方早有预谋般地提议道。 许果刚要拒绝,他哈哈一笑:“别回去了,您那地方已经被淹成一片了,路上全是这种沟。”天知道,为什么他会满脸的幸灾乐祸。他又说,“去吧去吧,昨儿个我还在县城里买了一筐樱桃,真不容易,又大又甜。二花,你吃不吃樱桃?” “樱桃。”二花重复了一下,没敢表态,只是忽闪着眼睛朝许果的脸上望。 许果心情复杂地望向回家的路。 小方并不全然是在胡说八道,坑坑洼洼的水沟铺叠出视线之外的之外。 沈星柏走到了身边。 “二花。”他的手扶过她被雨淋湿的一侧肩头。 孩子抬起小脸,光滑的额头上也挂了几颗零星的水珠:“沈哥哥。” “乖,”他轻轻地道,“到小方哥哥的伞下去。” 沈星柏朝她们走近几步。 修长的身躯在瘦小的女孩面前蹲下,他与她视线齐平。 “当然可以。你叫二花,对吗?” 她红着脸点点头,语气中带着胆怯的试探:“可是,我是个女孩子,也可以吗?” 47.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许果还没来得及回应, 就被他一把推开, 转了个方向,直直地推出去。 她咬咬牙, 抓着二花就走。 “老师,老师, 沈哥哥他……”小孩子吓坏了, 一边跟着她跌跌撞撞小跑, 一边不舍地回头看。 “别哭了。”许果面无表情地继续快步走着, 手臂伸过去,用袖子在她的脸上擦了两下。 二花没见过这样的许果, 愣生生地抽抽嗒嗒着, 没再吭一声。 身后一直没有人再追上来,许果带着二花,跑累了就走, 走一会儿再跑, 一步也没停过。凭着指南针,她准确无误地带着人出了那片林子, 看到了远方白水村模糊的轮廓,然后从衣兜里拿出对讲机来。 微弱的信号发出刺耳的杂音, 距离太远,还是接不通。 “老师!”二花陡然被松开了手, 慌张地叫了一声, 许果丢下她, 举着对讲机边往前跑,边找着信号。 嘶哑的信号杂音,呼呼的风声,交织在耳边,许果全然感觉不到累,奋力往前跑着。 那信号声忽然之间断了,寂静一秒后,传来一声久违的应答:“喂,沈先生?” “是我。”许果出声时才发现她的嗓子已经干涩得不像样,嘴唇也干得开裂,她舔了舔唇,血腥味在唇腔中弥漫,被她生生咽下。 小方听出她的声音,很是惊讶:“许小姐?” “快去找沈星柏。”她终于体力不支,俯下身去,不顾脚下的草地还潮湿,腿一弯,坐到了地上。 小方立刻警觉:“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 二花奔了过来,扶住了她,一下一下地在她背后扶摸,帮她顺气。 她们没有回家,万一那孩子的父母找过来,一定是先去家中找。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去了沈星柏的居所,小方下来接人,被她们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没事吧?” “我已经派人过去找了,直升机也去了两架。”小方开了门,“你们就在这儿等,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们。” 许果什么话也没说,连着喝了三大杯水。 二花更是累晕晕地坐在地上,小方临出门前折回来,把她抱起来往沙发上放:“地上凉,二花身上又不脏,直接坐上面没事。一会儿跟许老师去洗洗澡,冰箱里有吃的自己拿……” “你快去。”许果又倒了第四杯水。 小方连声应着就关门走了。 许果对着杯子喝了几口,慢慢放下来,身体随之一同往下,她渐渐跪坐在茶几前,手臂搭上去,半个身体都耷拉在上面趴着。她很累,一动也不想动。 二花靠过来,依偎着她,一只小手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 不知道此刻的沈星柏,怎么样了呢? 他能顺利从那些人手中脱身吗? 许果不太敢往深处想,又不得不去想。她闭了闭眼,伸手抓到二花的小细胳膊。 “肚子饿吗?”很久以后,她爬起来,带着那孩子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一只粥罐头,打开了,让那孩子一个人坐着慢慢吃。 “真好吃,比外婆做的腊八粥还好吃。”小女孩的眼睛因为香甜的食物又重新发出了光亮,可还没过几口,她就眼巴巴地抬起了头,“许老师,沈哥哥会不会出事?” 许果说话有气无力:“我也不知道。” “都怪我。”二花悲悲戚戚地放下了勺子,“对不起,都怪我。” 许果伸手就搂过了她:“不是这样的,不是你的错。” “老师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她喃喃地道,把脑袋与那孩子的脑袋挨在一块,“谁也不能伤害你。” 她说出来以后,心口猛烈地一个跳动,让她静下来,慢慢咀嚼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谁也不能”。这四个字忽然与脑海深处的某句话重叠,勾出了遥远的记忆。 刺耳的笑声四面八方涌上来,盖过她的视线。 “嘻嘻,许果,让我看看你的成绩单——又是年级倒数第一,瞧瞧这次班里的平均分被你拉低了多少,你怎么好意思还留在这儿呀?” “说老实话,静安不适合你,你应该早点回你的农民子弟学校,找你那群杀马特小姐妹玩,哈哈哈哈哈!” “不是我说你,你脸皮怎么这么厚?要不是有小爱的爸爸捐钱建游泳馆,你早被学校劝退了。” “啪!”一只纸飞机砸中其中一个女生的脑袋,她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回头,看到教室门前站着的少年。逆着光,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宛若画家寥寥几笔后,无意之中创造的精美留白。 “沈星柏你……”那个女生捡起飞机,一阵恼怒。 “抱歉,我不小心的。”沈星柏毫无愧疚感地对她说,不痛不痒,充满嘲弄,“能不能帮我打开,读一下第一行的数字?” 那女生缓缓打开纸飞机,原来是一张班级成绩排行表。 排在第一的,赫然就是沈星柏。 那次联考的题目很难,普遍的班级均分都不太高。 但可怕的是,他有两门成绩都是满分,总分足足甩出第二名一道马里亚纳海沟。 “她落下的平均分,我替她考回来了。”沈星柏的目光风轻云淡地从女孩的头顶扫过,他撂下一句话,“以后谁也不能找许果的麻烦。” 谁也不能找许果的麻烦。 女生们吃了瘪,理亏,敢怒不敢言,只能悻悻地四散开。 许果想到这里,忽然笑了,笑得苦涩,眼泪都要掉出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对这句话的含义有所顿悟。二花不解地望着她:“老师,你怎么了?” 后来,再从楼梯间偶然碰见时,沈星柏说:“不是为了你。” “嗯?”许果歪过了脑袋。 “说那些话,不是为了你。”少年清冷的背影对着她,阳光洒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许果腼腆地说:“嗯,我知道的。” 那时,她居然真的相信了,想当然想当然,他突然之间的正义,当然不是为了她。 而是因为,她是辛爱的姐姐,他喜欢辛爱,自然是会帮她说话。 “我只是讨厌这个地方,”她刚要转身走时,他却又声音低低地说道,带着对世界的迟疑,“讨厌这里的每一个人。” “每一个人?”许果很吃惊,不是因为她也是这“每一个人”中的其中一个,而是,他应该不至于还讨厌辛爱吧。 “嗯,每一个。”少年转过了身,睫毛低垂,最后一句声音很小,近似呢喃,她还是听见了,“除了你。” 前后矛盾、不能自圆其说的沈星柏。 理解能力低下、果然不愧是成绩垫底特困生的许果。 许果挨着二花,痛苦地笑了半天。 等感觉到体力恢复了一点儿,她起身去拿了对讲机,扶着墙壁往外走。 二花要跟着她,被她往里面推:“你就留在这里,把门拴好,不管谁来都不要开门。” 门最终在身后小心地拴上,夕阳已经落尽,外面的灯寂寥地亮了一路。 许果走得很慢,她的思维钝钝的,想不出此刻她能做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没办法待在屋子里,徒劳地等着消息。 对讲机却在此刻忽然响了,那边传来几声“喂喂”:“许小姐,听得到吗?” “找到了吗?”许果像抓到了一线希望,脱口而出。 “前面的人已经走到了五里村口,说是路上没遇到沈先生,正准备去村里挨家挨户问问。” 小方还在汇报着情况,“咣当”一声,许果手里的对讲机摔在脚边。 “你人在哪?我这就去找你。”她呆了一刻,迅速捡起来问。 “您别乱来,这么晚了,过来也帮不上忙——”许果手里的对讲机还在叽里呱啦地阻拦着,她完全没听,跑在路上,一瘸一拐。 一排斑驳的人影,从不远处的灯下,投射过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群人走近,其中一个认出了她:“许老师?哪儿去啊?” 是村长。 许果懵懵地看着那群人,一眼看到村长身边的高个男人的脸时,以为自己看错了,是在做梦。 村长的解释,慢慢把她拉回了现实:“噢,听张校长说你们去找学生了,怕你们迷路,我就叫了两个小伙子也过去瞧瞧,路上遇到沈先生就一起回来……咦?!” 这么多双眼睛,众目睽睽,许果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扑进沈星柏的怀中。 大的不让走,小的也不想走。二花还坐在沙发上,拿着小方的手机,着迷地玩换装游戏。小方一个男人的手机里,为什么会有换装游戏?可真有他的。 许果走过去,手搭住二花羸瘦的肩膀:“二花。” 48.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二花听话地放下了手机,要递还给小方,他朝她使了个遗憾的眼神, 又扭头冲许果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引得她偷偷直笑。 许果背对着他们,却不是要出门的样子, 她收起餐桌上的剩碗,说了一句:“写完再玩吧。”便端着它们, 进了厨房。 两个人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 小方最先反应了过来, 一个箭步冲过去:“我来,许小姐,我来我来。” “老师,不用走了吗?”二花高兴之余还要惴惴地再确认一遍。 许果板着个脸, 躲开小方抢碗碟的手:“让我收拾,不然马上就回去了。” “噢……好好好, 你来你来。”小方傻乐呵着,顺带偏头去瞧一眼沈星柏,要用眼神向他讨个奖励,看到他却呆了呆。 不知什么时候,沈星柏已蹲在门前,拾起了许果的鞋子, 拿着只毛刷, 仔细地清理鞋面上的泥污。 泥土蹭在他干净的手指上, 他丝毫没有在意,拿了毛巾把鞋擦干。 “要不要帮忙呀,沈先生?”小方问。 沈星柏没回答,只顾着刷那双鞋,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 许果整理好厨房后出来,沈星柏已坐在二花身边,辅导她的功课。 “判断轴对称图形不用记那么多,”他点着作业本上的图形,轻声细语,“你看看,可以对折就是轴对称,明白吗?” “嗯。”二花眼睛一眨一眨,听得认真。偶尔抬眼去看他的眼睛,也要为他漂亮的睫毛失一阵神。 那会儿教许果的时候,场面似乎没有现在来的友爱温馨。 “勾股定理,什么是勾股定理?”尤其是数学,许果完全是个一抓瞎。 沈星柏耐着性子在纸上示范推导过程。 “为什么要这么算?”许果诚恳地表示不解,“……噢三角形面积公式呀,我记……记不得了。” “许果你真的读过书吗?”沈星柏捏住她的脸颊,她还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每天上学,就是来逛街?” 她肉肉的脸蛋被挤成奇怪的形状,嘴巴嘟起,费劲地向他道歉:“对不起。” 沈星柏笔一扔,直接放弃了帮她补习。 他去买了一套小学生练习册,给她从小学一年级的算术表开始,重新学。 “沈哥哥,你等一等说再说下一题,这里我有点儿转不过来。”二花一脸凝重地抬手,皱紧眉头思考。 “还是没弄明白。”半分钟后,她苦恼摇摇头,“我是不是太笨了?” 沈星柏一时没答。 沉默让许果再度投去了目光,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门心思地沉浸在其中。 二花以为他这就是默认了,只有沮丧地低下头,继续思考。 “没有,不算笨。”隔了一点时间,沈星柏回答。 意有所指似的,嘴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又说了一句:“你还不算。” 许果没来由地呼吸了一大口气。 “许小姐,今晚你们睡这个屋吧。”夜色渐深,小方领她去房间。 两个卧室,腾了一个给她和她的学生。 小方说着要出去盯一下工程,说是这样,拿伞出了门,就没回来。 沈星柏从衣柜里翻出一叠衣服,递给了她:“先穿着,换下的衣服可以洗了烘干。” 浴室里有热水,暖瀑般的水流淋在头上,有种久违的感觉。到这里支教以来,她一直用水盆洗澡。 她伸手摸到架子上的洗发水,挤在手里,也是熟悉的香味。 沈星柏长情,他用的东西,来来去去就是那几样。 许果穿着不合身的大衬衣出了门,把她洗过的衣服搭在油汀上。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沈星柏在另一个房间里避着,不至于让她拘谨。房门虚掩,她不经意地看一眼,走进她的卧室。 “这被子好轻,还能这么暖和。”二花正稀罕地摸着被角,“这是哪里弹的棉花呀?” 许果被她逗得笑了半天,推着她出去:“去洗洗澡吧,该睡了。” 房间很舒适,许果陷在柔软的羽毛枕里,恍惚间像回到了在鹭大读研的日子。 读书的生活来得辛苦,却也单纯。她总是被导师发配在实验室里,养着一窝窝的小鼠,当时感觉枯燥极了,现在想了想,这日子过得真是容易。 如果可以,沈星柏可能希望她能这样读一辈子的书吧。 许果想着想着,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床头的蚊香液亮着微弱的灯光,她坐起身,小心翼翼地下床。 已经很晚很晚,整个白水村都在沉睡,连外面的雨声都停了。她轻手轻脚地出了卧室,二花还在床那头熟睡着,嘟哝着翻了个身。 她悄悄掩上门。 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 借着一点光,许果立住,看见沙发上坐着的男人。 男人也在看着她。 这么晚,他怎么不在房间里,要一个人坐在客厅? 一束灯光亮了起来。 沈星柏开了沙发旁的落地灯。 “怎么了?”他问她。 “我……去洗手间。”许果表情有一点慌乱。 此时此刻,她身上还穿着他的衬衣。 纤细的身体在宽松挺括的衣料下,愈加显得单薄。 “嗯。”沈星柏应了一声,“去吧。” 他给她留着灯。 她怕黑。 许果别别扭扭地走过去,关上门。 再出来后,她也镇定了不少,问:“怎么还不去睡呢?” 沈星柏坐在那儿,眼睛里没有什么生气,他点一下头:“就去了。” 态度很敷衍,打发人走似的。 “你别骗我。”走了几步,许果还是不太放心,想盯着他去睡。 他抬起了头。 灯光下他对着她笑,幅度不大的笑容,其中的情绪不明。 人走到面前,许果还有种在梦游的感觉,没有躲开,也没有去制止。 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上,好柔软的嘴唇。 “晚安。”沈星柏抱了她,垂着头,下巴抵在她的背弓上。 她还算平静地退回了房间。 关上门,却发出不小的一声“砰”,寂静的夜里格外响。 二花睡眼惺忪地探出了脑袋,半醒不醒,又落了回去。 许果抚摸着胸口,最终,坐回了床上,盖着被子躺下。 白水村的夜晚,再次恢复静谧。 天亮了。 衣服烘了一夜,穿在身上暖洋洋的,她出门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忘了处理湿鞋,可是它们已经干干净净地躺在鞋架上了,没有一滴水迹。 小方从外面回来,提着热乎乎的肉包子,用油纸包着,塞在二花的书包里:“带着去学校吃吧。” 路上仍然泥泞,雨下个不停。 她们共撑着一把伞,往坡下走,走到学校。 “老师你看。”校门就在路的尽头,许果伸手去指。 那水沟看着比昨天的似乎还要大。 但是,一架由木板临时搭的桥,稳稳地跨在上面,把两头连结起来。 说话的功夫,已经有几个撑伞的孩子蹦蹦跳跳地沿着桥走过,跑进了校门。 “真好啊。”二花挽着许果,由衷地道。 “当然可以。你叫二花,对吗?” 她红着脸点点头,语气中带着胆怯的试探:“可是,我是个女孩子,也可以吗?” “这有什么关系?”沈星柏微微笑着问她。 二花在她出生那年差点夭折。 她生在寒冬腊月的雪天,一落地就被丢在了农田里自生自灭,母亲哭哭啼啼地把她捡回来,送去了娘家。她只有名字,没有姓,更没有户口。 这里确实民风淳朴,人性有最原始的善,也有最原始的恶。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 她听了沈星柏的话,欲言又止,眉毛一点一点舒展开,弯了弯,变作羞涩的笑。 小方看着这一幕,也笑得欣慰:“天不早,我送你们回去吧。” 沈星柏拍拍两个孩子的头,正要回屋,衣角被一只小手牵住。小伟抓住了他,奶声奶气:“要沈哥哥送。” 二花虽然不出声,但小小的嘴巴抿着,一双圆圆的眼睛里,也满怀了期望。 小方瞪了瞪眼,瞄着沈星柏脸上的表情,又暗搓搓地看了一眼许果的。他只能打着圆场:“沈先生要休息了呀。” “不打紧。”沈星柏似不经意般说着,那目光终于也是落在了许果身上。 许果没有说一个字,拿起二花手里的提灯,转了身。 两个小孩子争先恐后地追上。 沈星柏定了一会儿,跟在最后。 49.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许果垂下眼睛,转过身进了院子。村民们仍然沉浸在突然而来的喜讯中,高兴不已, 七嘴八舌地向小方问着问题。 人群渐渐散去后, 炊烟从屋顶的烟囱里一点一点升起, 厨房里蔓延出饭菜的香气。 “真好啊。”夜里二花踩着外面的灯光走进来, 钻进了被窝,也依然趴着不睡, 伸头朝外面出神地望, “外婆最喜欢月亮圆的那几天, 因为晚上到处都会亮亮的, 看什么都亮堂。” “以后不用等月圆了。”许果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睡吧。” 她却还是很精神,翻身坐起, 往许果这头靠了靠:“许老师,你说,它是天上的星星被摘下来的吗?不然怎么会自己发光?” 许果也由不得地“噗嗤”一笑:“那是太阳能板。” “太阳能?”不过山村小学二年级的孩子,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新鲜的词汇。 “它白天会吸收太阳光的能量, 转换成电,存在蓄电池里, 天黑以后就靠这些电来发光。”许果也裹着被子坐了起来,耐心地向她讲解着其中的原理。 “噢……”二花是个聪明的孩子, 一点她就明白了意思, “好神奇, 原来是这样,老师你懂的好多好多。” “老师懂的并不多。”许果摇了摇头,捋着她细软的头发道,“这点东西课本里就有,只要读书了就会知道,以后你会学到的。” “读完六年级,我也能像老师一样懂这么多吗?”她天真地问,“大舅舅说,女孩子家迟早是要嫁人的,他让我没事不要老是看没用的书,帮外婆把那些玉米种种好……” 许果有种窒息般的压抑,她听着墙上“滴答滴答”的秒钟走动,沉默了半天。 她问这孩子:“你想不想出去?” “出去?”二花没听明白,疑惑地看看窗外。 “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去大城市里。”许果说,“城市里的路又宽又阔,全是外面这种的漂亮路灯,望不到头,数也数不……”她没说完,“阿嚏!”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有人想你了。”二花看着她笑,原来这种说法,在哪里都有。 有谁会想她呢?即使有,也是抱着怨恨的吧。许果一面想着,一面拿起搁在床头的手帕擦了擦眼角。这山上昼夜温差大,白天是盛夏,夜里就是深秋,冻得人冷嗦嗦。 “城里都是这样的灯吗?数也数不清。”二花接着她先前的话念叨着,眼神亮晶晶,“那该要花多少钱呀……” “睡觉吧。”她丢下手帕,扶着孩子躺下,帮她盖好被子,“好好读书,一定要好好读书。” 小方没有说大话,大批的牛车接二连三上了山,运送来了各种建路灯的材料。 村长家门前的告示栏上,也张贴了招聘修路工人的启事。 许果为几个不识字的小伙子读了那启事的内容,与他们寒暄着道别后,走向学校,准备迎接新一天的工作。那路灯的安装工作优先从学校开始,已经有几个工人在校门前掘开泥土,往里面埋供电设备。 “许老师,早。” “早,辛苦了。”许果朝他们点点头,进了校门,走出几步路,听到身后响起一个空灵而嘹亮的声音。 “请问,村长家要往哪个方向走?” 许果原地定住。 这个声音…… 她回头看去,其中一个工人指明了方向:“一直走就好,你不是这里的人吧?也是来做工程的?” “我不是,我只是来找人。”来人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她精神奕奕,一身专业的登山装备包裹着她颀长而妙曼的身型,“你认识吗?他叫沈星柏。” 他叫沈星柏。 我只是来找人。 寥寥几句在许果的脑海中直打转,那工人已经恍然大悟:“你找沈先生啊,他就在……” “辛爱!”许果叫了一声。 他们一起转过头来。 辛爱这时才看到许果。 “是你。”辛爱歪过头,陌生而仔细看了她一眼,走过来。 这眼神,和这两个字,饱含很多复杂的情绪。 旁人只是看个热闹:“你们认识啊。” “认识的。”辛爱偏头笑笑,何止认识。 许果就是从她的手里,抢走了沈星柏。 他们才是所有人眼中的一对。 她和他青梅竹马,从小出席各种社交活动都是绑定在一起,学校文化祭上出演英文话剧,她是公主,他就是王子。他们共同出席慈善晚会的一张合影,在网上广为传播,尤其被他母亲的影迷大加赞赏:简直是活生生的偶像剧,金童玉女也不过如此。 是她,他的白月光。 “我带你去找他。”许果把辛爱领进办公室,要过她揣在背包上的蓄水杯,倒满一杯开水,“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许果走向了教室,晨读早已开始,学生们各自朗诵着课本上的生词,还有几个偷偷摸摸地在吃早点。 “老师要出去一趟,你带一带领读,维持一下纪律。”她弯下腰,低声在班长的耳边嘱咐。 辛爱在看她办公室墙面上的排课表,听见她进门的声音,问:“你怎么会来这里教书?” “学校里看到发传单的,就来了。”许果走过去,替她拿起她的登山包。 很重,沉甸甸的,旁边的网袋里还插着帐篷的支架。她吃力地提在手里,嗓子不偏不倚地痒,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你拿不动,我来。”辛爱直接要过去,毫不费力地背到肩上。 许果好容易止住了咳嗽,看着她鞋面的泥土:“你自己走上来的吗?” “跑上来的。”辛爱淡淡一笑,先她一步,走出去。 辛爱这些年,一直在旅行。 没有沈星柏,她活得依然精彩,马拉松、登山、摄影、写游记……她出了书,在网上小有名气,还被综艺节目邀请着做了几期访谈,以不俗的谈吐俘获了无数好感。 这样一个女孩,连许果也觉得,她值得被爱。 “我听说阮女士在这里投了一个公益项目,沈星柏负责前期的部署。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有一些投资方面的事情,想向他咨询。”辛爱随许果走在路上,不忘解释。 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拿出相机对准山巅缥缈的雾气。 “我没有误会。”许果看着她线条优美的脖颈,那里的皮肤是闪着健康光泽的小麦色,极有魅力。 辛爱的模样变了很多。 第一次见到她,就是那个年纪的女孩最梦寐以求的长相。小头小脸,四肢修长而舒展,阳光下的面庞干净而细腻,不见半分油光,是素白的象牙色。如今她变成现在这样,许果却由衷地觉得,她更美了。 “前面就是他住的地方,那个房子就是。”许果指一指远方的停机坪,“自己去找他吧。” 她的任务完成,要及时撤离。 “不一起吗?”辛爱略微意外后邀请。她语气中带着疑问,以及揣测。 许果帮她把背包的拉链拉好:“我要回去上课了。” 她刚要走,就被一个人叫住:“果果。” 沈星柏从旁边的岔道中出现,许果是措手不及的。忘了他有早起的习惯,这个时间,他向来不在屋子里。 等到他看到她身边的另一个女孩时,那眼神就变得让人难以捉摸。 “辛爱?” 此时此刻,这样的三个人站在一处,彼此的关系难以言说,再也没有比眼下更微妙的气氛。 刚才还优雅、自信的辛爱,眼底的目光也有些不大自然起来。 “好久不见。” 只有在沈星柏面前,辛爱才会难得地失态。 “辛爱有事找你,我把人带到了,先走了。”许果转身就要跑,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许果你别走。”沈星柏声音里不带一点感情,牢牢地把她攥着,她感到手腕一阵勒紧。 “好了。”辛爱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抿了抿唇,不自然地对着沈星柏笑了一笑,“其实,我是来看许果的,她的电话打不通。我猜想着,你在的地方,一定能找到她。”可她刚才分明说,是来找他。 沈星柏的面色变得阴沉,看向她的目光,冷冷的。 当年,也是这么倔强,所以他们才会彼此误会,擦肩而过。许果可惜地想着。 这一次,许果不想再趁虚而入,把别人的的东西据为己有。 她用力挣脱沈星柏的束缚,告诉对方:“辛爱,我们两个早就分手了。” 那年,沈星柏陪着许果考进了鹭大,却几乎没有在鹭大上过几次课。 大部分时间,他都留在了纪城,先是为他父母的公司工作,然后,再拿着项目分红的第一桶金,去创了业。 在沈星柏的十六岁,媒体津津乐道的从来只是他的脸,在他十八岁以后,再出现他的有关报道,笔墨重点描绘的,都是他非凡、惊人的商业天赋。 大学四年,许果是独自在宿舍里住的。 沈星柏隔两周来看她一次,不会失约,但也从来没有惊喜。他的助理会帮他准备各种节日的礼物,让他来时带上,偶尔还会给她的室友们带上一份。他轻声托那些女孩照顾许果的时候,她们眼睛里简直要放出光来。 50.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还是谢他陪着她来, 不至于让她这个傻瓜路痴在陌生的山林里迷失方向?这些年来,他舍弃学业, 为她母亲提供毫无意义的优渥生活。她执意跟他分手,躲进这偏僻的村庄, 他却依然跟过来, 要在这里修路搭桥? 是他说的, “一切都是为了你”。 许果沉默了半晌,单手撑在膝上,捧住了脸。 她不想回答他任何话,眼下, 她只盼着这场雨快点停。她去找到了二花,把那孩子带走, 走得远远的。 沈星柏缓缓走到她面前。 他在她面前蹲下了身,单膝着地, 距离的拉近让她感到紧张,不由地绷紧了身体, 重新坐直,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屏住呼吸。 沈星柏靠近了她,摸到的,是她衣襟上的纽扣。 原来他是要替她扣起敞开的外套。许果白紧张了一阵, 呆呆地看着他把自己的衣摆拢到一起, 一颗颗扣好。 “二花不会有事的。”在她呆滞地任人摆布的时候, 沈星柏低着头开口。 她反应过来,他是在安慰自己,感到一阵纳罕:“你怎么知道?” 来的时候,他一句也没问。 知道了她要去什么地方,就拉着她上路了。 “你在这里,也就跟她最亲近。”所以,这么着急,肯定也是为了她。 沈星柏起了身,许果头顶上的梯子爬满了藤蔓,有几根摇摇欲坠地荡在那里,他小心地一一折断,扔在旁边。 “我……”许果眼前浮现了那小女孩的脸,禁不住带出一阵恻隐,“我喜欢这个孩子。” 在她被呼啸的山风和黑夜吓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是那个孩子捧着蜡烛,来安抚了她。 以及…… “我喜欢孩子。”许果握着自己的膝盖,似乎是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但这其中的意思又有所不同。 沈星柏本来在清理她身边的藤草,听到这话,停下了动作。 “我一直很想很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许果的目光没有聚焦,游移在某处,着迷般地说着自己的希冀,“然后,好好地照顾她,保护她,看着她长大。” 她入神地说着,不会注意到,沈星柏那双迷雾缠绕的眸子,生出灼灼的光芒,落在她的侧脸上。 “你以前好像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他困惑地道。 这个心愿由来已久,只是没有实现的机会。 年少无知的时候,这个愿望里,是带着沈星柏的一份的。 和喜欢的人生孩子,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许果沉湎于这种普通人的快乐,她不要漂亮的雅思分数,也不要身价百亿的丈夫。她只想要亲自养大一个小孩,没有受过这个世界的伤害,好好地养大,别像她一样。 从父亲病逝之后,她就跟着母亲流浪,叫不同的陌生男人为“爸爸”。白莉自顾自地过着她纸醉金迷的光鲜日子,周旋在一个又一个有钱人之间,无暇顾及这个女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许果都是放养状态,随随便便、懵懵懂懂地活着,整天与学校里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打扮、逃课、顶撞老师。 直到辛先生出现。他从那个群魔乱舞的学校门口,把许果接上了车,然后温柔地对白莉说:“莉莉,这样是不行的,我会把小姑娘转去小爱的学校读书。” “小爱。”坐在后排的豪华靠椅上,许果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 即使素未谋面,光是这一个“爱”字,她都能听出辛先生满满的深情,从心里描画出那女孩的优越出身。 她一定不仅美丽、聪慧,而且教养得体,自信大方、骄傲坚强。 为什么只是一个名字,都会让许果瞬间感到如此自卑呢? 小时候以为《灰姑娘》讲的是平凡女孩的故事,长大以后,才知道,灰姑娘只不过是落魄的贵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公主,于她而言,望尘莫及。 如果可以,许果永远都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有这样的体会。 “果果。”沈星柏把手放在了她的一侧肩上。 她扭头去看时,另一侧的肩膀也被搭住,他扶起她,把她往旁边挪了挪。 许果重新低下了头,他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揽着她进了怀里,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 雨停以后,太阳从云层后露出一角,直直地投下耀眼的强光。 许果抬手挡住了眼睛,感知着这阳光的方向,心里一“咯噔”:“下午了。” 他们已经出来这么久。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天黑之前,找到二花,再赶回去。 “走吧。”沈星柏拉起了她。 脚下的山路变得更加泥泞,许果踩着厚厚的落叶,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几步,才发现,原来那村庄已经没多远了,视野里已然有了人烟。 他们走下一座山头,迎面就是零星的人行往来。 路上的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他们,大约是沈星柏过于出挑了,他的长相气质以及举手投足,与这里的人完全不相像。许果身上倒是穿着二花的外婆缝的外衫,又晒得黑了些,十足就是这里的姑娘。 “请问,这里有没有姓翁的人家?”她上前留住一个路人,对方看都没看她一眼,扭头就走了。她疑惑了一下,刚看向另一个人,周围的村民纷纷散去,避之不及似的。 “去别的地方问问。”沈星柏把她拉走,往村落里面走。 里面弯弯绕绕,像是迷宫,许果腿脚早已酸胀,漫无目的地找着,不免有些沮丧。正想再冲上去抓住个村民问的时候,沈星柏手指紧了紧:“看到了。” 许果睁大眼睛。 就在正前方,一座新盖的红砖楼门前,篱笆垒起的小院里,一个小姑娘赫然就坐在那儿,从一只大水盆中摘着菜。 许果一步一步走过去,跌跌撞撞。 她站在围栏门口,那小孩才抬起了脑袋,目光从迷茫一点点转为惊讶。 “许老师,沈哥哥。” 二花跑过来,许果双手伸过去,试图隔着不高的围栏把她抱出来,只是高估了自己的力气,胳膊被尖尖的树枝戳了好几下。沈星柏制止了她,上前轻轻一提,就把人举了出来。 “有没有事?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一摸到孩子,许果无法平静,从来没有这么火急火燎过。 二花摇摇头:“你们怎么来啦?” 她天真无邪的眼睛令人一阵心酸。 许果不假思索地牵住了她的小手:“走,老师带你回去。” 话音刚落,先前在村口遇见的那几个村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带着一伙人,指着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快步走过来。 “跑!”沈星柏一把抱起了二花。 这辈子不曾有过这么惊险的时刻,许果没命地跟着沈星柏跑出那村子,沿着来时的路上了山,身后追了一大群人,他们手里抄着家伙,穷追不舍。 许果感觉自己快到了极限,腿已经麻木,再也迈不动,沈星柏手里还抱着个孩子,她禁不住为他感到担心,二花也吓得直哭:“沈哥哥,你放我下来,让我自己跑。” 沈星柏完全没有回答的时间,一边跑,他一边把人往上托了托,单手扛住,另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往二花的手里一塞:“拿出来,往后扔。” 呼啸的山风哀嚎着,许果越来越撑不住,艰难地往前迈着步子。 二花满脸眼泪,颤抖着小手,打开沈星柏给她的钱夹。 一叠纸钞飞了出去,瞬间,漫天都下起了粉色的雨,身后的人看得愣住,一个个红了眼,丢下手里的东西纷纷去抢。 许果惊呆地回过了头,像松了口气似的,脚下的步子也轻了起来,一鼓作气跑过了来时停歇过的消防塔,终究是没留意,一跤摔倒在了满地的树叶上。 “果果!”沈星柏立刻放下人扶起了她。 这一摔并没有多痛,许果眼前却直冒金星,实在是跑得太久了。 “对不起我没事。”许果胡乱地把手掌上的泥污往树上一擦,那群人抢了钱,还会继续追的。她踉跄着要往前跑几步,沈星柏把她拉住。 “跑不了就走路吧,你带着二花走,我在这里拦着他们。”沈星柏把二花的小手放在她的手里。 “你一个人,拦他们?”许果不可置信,还是要拉着他走,“别开玩笑。” 二花也惊恐地抓着沈星柏不放:“沈哥哥,不行。” “没事的,你相信我。”沈星柏摸摸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的脑袋,把自己的指南针塞在许果的衣兜里,又拿出一只小小的黑色对讲机,一并给了她,“回去以后,找小方。” “沈星柏!”许果脑袋一阵发麻,忽然被他用力拉进怀中,抱了一下。 51.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分不清他的声音与夜色哪一个更凉:“跟我说一说, 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怎么想。”她维持着镇定, 以及疏离, 好提醒他们现在的关系。 他语气稍稍软下来了些, 像是妥协,像是求和, 他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不回去。”许果梗着脖子道。 他反问一声:“不回去?” 不回去了。 不然呢,他是怎么以为的?许果感到嘲弄, 难道直到刚才, 他都在计划着若无其事地把她接回家? “我信里说的很清楚,你没看吗?”她提起那封信,临走时, 她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他知道她不见了, 他当然回过家,怎么会看不到这封信? 头顶传来微弱的声响, 许果再度抬头,是沈星柏的手指无意识地收起, 挠到了门板。 两个人都一阵静默, 许果调整着情绪,忽然听到他开口:“沈星柏,见字如面。” “这几年我过得很开心。”他又接着说。她怔了一下, 才反应过来, 他在复述信的内容。 沈星柏, 见字如面。 这几年我过得很开心, 谢谢你。 不能再这样麻烦你了,去找你的幸福吧,把她追回来。 我走了,勿念。 他语速不急不缓,一字一句地复述出完整的内容,不带感情。他的记忆力一向这么好,招人羡慕。最后一个“念”字,从他唇齿间倾吐,余音久久在许果耳畔消散不去。 沈星柏也靠近了她,低下头近距离看她,鼻息温热了她眼眶旁边的空气。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许果你来告诉我,”他冷冰冰地说,“’她’,是谁?” 许果一语不发,紧紧地捏着拳头,身体本能地缩成一团。 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凉风习习,她站在路灯下拍着身上的蚊子,不经意地道:“喜欢就去道歉呀。” 少年淡淡地抬了眼,接了一句:“我喜欢谁?” 那明明是学校里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你喜欢谁,还要来问我?”许果咬了一口手里的冰棍,正准备走,却发现,他好像在笑。 高中时期的沈星柏,很不爱笑,大概因为受到了太多不该有的骚扰,他对待谁都是淡淡的,尤其是女孩子。 见到他低头浅笑的样子,许果呆呆的,感觉心里某个地方,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那像是齿轮的转动。 “你笑什么?”她奇怪又好笑地皱起了眉毛,没注意到冰棍的末端正在融化,跃跃欲试地往下滴。 是因为想起了喜欢的人吗?原来,他心里有这样柔软的一块地方。 沈星柏笑而不答,甚至用他漂亮的瞳孔定定地注视起她来,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眼睛里有星星”,他眼睛里有星星,他自己就是星星。她愣了一愣,飞快地转过了身,脚背让滴落的冰淇淋打到,凉得她原地一跳。 她回过神,一边嘟哝着“这么热,巧克力都要化了”,一边逃跑似的溜回了教室。 记忆犹新。 有时候想起来,也会嫉妒得发疯。 现在他却问,“她”是谁。 “你自己心里面的事情,怎么会不清楚?”许果回避着提起那个人,极力平复着呼吸。 “我自己心里面的事……”他说到“自己”,加了重音,冷不丁轻笑一声:“可是你好像比我更清楚。” 两个人僵持不下着,一阵敲门声解了围:“笃笃笃,笃笃笃……” “是我学生。”许果第一反应是二花,腰一弯,从他臂弯下钻出去。他没有阻止,由着她拉开门往外走。 院口站着的却是个衣着正式的青年男人。 许果认得,他经常随沈星柏出差,打点各种事情,那其中也包括照应许果。 “小方。” “许小姐。”小方笑容满面地向她问了声好,随即就把目光掠过了她的头顶,看向跟出来的老板。 阴沉的脸色让人当即收敛了笑容。 气氛不妙。 小方恭恭敬敬地低头:“沈先生,有您的电话。” 沈星柏没有给好语气:“睡了,让他明天打来。” “可是,是阮女士那边——”小方刚说出一个名字,就听到沈星柏的呼吸变得沉闷,带着满满的不耐,他便不敢往下再说,没了声。 半晌,沈星柏松了口:“走吧。”他从许果身后走过去,出了院子。 小方犹犹豫豫地跟上,又放心不下许果,频频回头。 又吵架了?来时的路上,他还安慰过老板:“您确实好久没有陪过许小姐了,女孩子心思细腻,有时候容易钻牛角尖,好好哄一哄吧。” 沈星柏是听进去了的。 怎么能听不进去?这一趟来得太不容易了,他这样的少爷,这辈子都没有在现实中见到活的牛吧? “沈先生,白水村的地形很复杂,没有盘山公路,山上最近又在刮风,直升机要上去很危险。” “那她是怎么上去的?” “许小姐应该是跟当地村民一样,坐牛车……咳咳,要不然,您等风停?我看再过几天,那里的天气……” “不用了,你直接买票吧。” 这硬座长途火车再转牛车,别说是向来头等舱出行的沈星柏,连小方都吃不消。更不要提许果这个身体娇弱的姑娘。 所以,是什么促使许小姐下了决心,跑到了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这两个人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坎过不去呢?实在是难以理解。 小方再一次回头看时,一个不慎,撞在了沈星柏的身上,吓得一个激灵。 他不知是何时停下来的,站在那里,隔着远远的距离,用清冷的眼神盯着许果看。 或者,这个眼神叫做“瞪”。 许果也无谓地仰头迎着他的目光。 算了,算了。 小方提起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劝起老板:“沈先生,要不先去接电话,阮女士还在等着呢?” 电话一直在接通中,村长要心疼坏了那点话费。好在沈星柏无论怎样,母亲打来的电话总是会接的。 他最终收起了眼刀,放过许果,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果一直目送着两个人消失在黑夜中,才松下一口气,回屋提了灯,去投奔她的学生。 天边晨曦渐露。 新的一天来临,一切趋于平静,许果从二花家中回来,发现屋子里有人。 昨夜沈星柏还是回来了,一个人睡着她的床。她进门时,他还在梦中,手里握着一本她的教案,床头的煤油灯燃得干干净净。 太阳一点一点爬上山坡,一束光线照在那双紧锁的眉毛上,男人下意识抬起了手,遮住眼。许果看了一会儿,关上门走了出去。 她煮了自己的早餐。想了想,从橱柜里拿出一盒罐头,点起煤炉单独做了一锅。往锅里下佐料的时候,屋子里有了动静,他醒了。 沈星柏起了床,洗漱过后,在桌上看见了他的早餐,一碗中规中矩的餐蛋面,大块的午餐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难为她没下过厨,能做成这样。 许果坐在门外,捧着另一个碗在吃,里面的内容与他的不大相同。 山村的早晨比城市的宁静,阳光照着她的侧脸,虚化了线条,乌黑的眼珠与浓密的睫毛浑然一色,不施粉黛的脸颊蒙着淡淡的暖晕。 她小口小口地吃,没注意到男人走到身边。 “让我尝尝。”不及拒绝,碗被一双手要过去。 沈星柏用筷子夹起了几片榆钱,青青的叶子拌着白霜似的面粉,他没有多看,送入口中。 许果手伸在半空中,没阻止住。 沈星柏不易察觉地微皱了一下眉,很快趋于平静,又吃了几口,才问:“这是什么?” “榆钱饭。”呵,多有年代感的名字。 二十一世纪了,原来还有人拿榆钱当饭吃。昨天她是怎么说的?“我每天都吃得很好”。 许果踮脚,伸手要:“你吃不惯的,还给我。” 他没给:“你吃那一碗去吧。” 许果不和他争,转头去吃起了那碗面,山里食物匮乏,她不想浪费。那只罐头是她坐着火车背过来的,分了一大堆给班里的孩子,自己就留下了这一小盒。 吃过了早饭,他去拿来了行李箱,向她辞行。 各种水果和罐头在书桌上堆满,她静静地眨着眼睛,听着他说:“我想过了。” “我尊重你的想法,本来你只是留了信,没有当面说,我总是不太放心。现在来看过了你,我……”睡了一觉,缓解了疲惫的沈星柏,不再像昨天那样咄咄逼人。 52.回归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有问题找客服  他说的确实如此, 是这么个道理。 无论沈星柏是出于什么原因, 要修这里的公路, 她都不可能去阻止他。 没有那个立场,也不忍心。 她永远无法忘记,二花抓着只芒果,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时的眼神。 许果渐渐冷静,耸动的肩膀平复下来。 “那就好好修。”冰冷的词语像砂石一样坚硬, 从齿间迸出,她转过身,拐进了厨房。 再回到堂屋, 桌上的人已在谈笑风生, 小方提着酒壶踏入门中, 许果随后进来, 朝前走了两步, 站定, 发现自己的位置已经坐了人。 “许老师到这边来坐吧。”村长起身招呼她,很自然地指了指沈星柏身边的空位。 那人也很自然地吃着碗里的东西,没有朝她看, 仿佛这些都跟他没有关系。 许果应了一声,过去抽开了凳子,坐下。对方绅士地侧身让了让, 除此之外, 两个人没有任何交流, 就像真的初次见面。 无论沈星柏心里存了什么想法,起码在明面上,他做得不留一丝痕迹,全然就是一个来这里出公差的商人。 杯子落在手边,透明的米浆注入,碰撞着杯壁,发出清脆的声音。小方提着酒壶,殷勤地给她倒满糖酒。 “方特助快坐下吧。沈先生,我一定再敬您一杯。”村长双手举杯,眼睛中有水光闪烁,“真的特别谢谢您,我替白水村所有人谢谢您。” 看来,在这里修建公路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村长说话时有些哽咽,他的泪光里不知道承载了多少希望。 许果复杂的心情得以稍稍缓和,变为纯粹的苦涩。 “言重了。”沈星柏淡淡一笑,举起杯子迎上,“我也只是受家母所托。” 村长欣慰地抹了抹眼角,顺便就道:“许老师,你也一起,敬一敬沈先生吧。” 她今天是陪客,做这样的事是顺理成章。 许果没有扭捏,把刚倒好的酒拿起:“沈先生,敬你。”这样冷淡,不像个接待客人的样子,想了想,她添了一句,“谢谢你能来。”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不必客气。”沈星柏这句话,是看着村长说的,手中的杯子却碰向了许果的,轻轻地一挨。他的杯口温柔地往下降了降,低出许果半截。 许果提前离了席。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醉意,她是女孩子,村长爽快地让她路上小心。 许果走出远门,沿着路往回走,小方摇摇晃晃地跟了出来,开着手机的闪光,远远在后面帮她照亮。 “你回去吧。”许果摆了摆手,“就在前面不远。” 他像受了鼓励一样,反倒快了几步,追上来,把一只带着天线的黑盒子往她怀里揣:“许小姐您拿着这个,山里没有信号,但是可以用无线电,有事可以联络我。” 许果低头看着那只对讲机:“联络你?” “您毕竟是个女孩子,一个人住在那个地方很危险,沈先生很担心。您如果不愿意跟他说话,有什么事就联系我小方好了,没有别的意思。”小方今天话特别多,大着舌头,“许小姐,我亲姐,体谅体谅沈先生吧?这些年他也很不容易,他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 “你喝多了,小方。”许果面无表情地拿着他给的东西,往前走,“早点回去睡觉,我没事。” 小方听她的话,絮絮叨叨地嘟囔着,走了。 “全都是为了你”。 回屋洗漱过后,许果还在回想小方的话。她点着灯,抱着被子坐在床上。 因为她,沈星柏确实失去了很多。 失去了他的月光,以及……也许正是如此,他才对她爱不起来吧。于他而言,她更像是一种责任,不是吗? 二花的敲门声打断了思绪,许果下床穿鞋,出去给她开。 “老师,今天作业好难,我写了很久,所以来晚啦。”二花打着哈欠,声音略带疲惫。 “不晚。”许果忽然看到了什么,提起灯,靠近她的脸,吃惊地道,“二花?” 小女孩鼻梁到两边脸颊起了一片红点,对着许果一脸无辜地笑:“怎么啦?” “你过敏了。”许果捉起她瘦楞楞的小手,握在手里,“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这个症状,跟沈星柏有过的,一模一样。 沈星柏对芒果过敏。知道这件事,还是有一次,她在外面吃了芒果班戟回到家,和他接了吻后才知道的。 看着沈星柏漂亮的脸孔上浮起的红疹,她担心得好几天都没有睡好,生怕他会毁容。从那次以后,她就再没碰过芒果。 “我?没有。”二花说着,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脸,“就是有点儿痒……” “别挠。”许果一把抓住她。 “噢。”二花不知所措地呆站着,“老师,什么是过敏呀?” 许果正要回答,一束手电的灯光从远处射过来,打在了她的脸上,她本能地用手挡住,眯起眼睛往那边看。 “许老师,看见我们家小伟了吗?”来人走近,是个面色焦急的中年男人,她学生的家长,“吃过饭就跑出去玩了,到现在还没回家。” 这深山里没有监控覆盖,也没有及时联络的工具,丢了孩子,也只能挨家挨户地问一问。 “别急,我也出去找找。”许果不假思索,回屋换了鞋。 她披上件外套,走到院口,刚想开口让二花留在这里等她回来,孩子犹犹豫豫地上前,牵住了她的手。 “老师,我知道他在哪。” 许果被学生带着,深一脚浅一脚,上了山顶。这里不知何时被铲平了草地,压实拓宽,做成简易的停机坪。一座瓦房坐落在停机坪一侧,灯火通明。 坐在门前玩耍的孩子,可不就是她那个走失的学生?她眼睛一亮,松手跑了过去:“小伟。” “许老师。”男孩看到她,惊喜地站了起来。 许果摸到他的肩膀,握住,仿佛就是把他握在了手里,安了心。 “你怎么在这里,还不回家?”她没有苛责孩子,而是在他面前蹲下身,拧着眉毛问着,“家人都担心了。” “我在这里跟沈哥哥玩,他有好多好东西。”小伟快乐地回过了头,许果一呆,就看见换过衣服的沈星柏从屋子里走出来。 在酒桌上接了那么多的酒,此刻他也只是微醺而已,双眼下氲着一点红色,眼睛却仍然清亮,夜色中灼灼生辉。 “是你的学生?”沈星柏看见许果,表情淡漠,并没有多惊讶。 听着声音,小方也随后走了出来,看到她,喜道:“哎?许小姐。” 许果缓缓站起了身。二花也从后面走到了身边,她伸手牵住,一手一个。 “沈先生,虽然这里治安不好。但你知道,诱拐儿童……”她站得笔直,面色严肃,说到一半,被小方赶忙打断。 “许小姐说的哪里话?”小方满腹委屈和牢骚,“这个小家伙跑到我们屋子里搞破坏,被我们逮到,也没怪他什么,好吃好喝的招待着,正准备送他回去呢。哎……”他忽然一指二花,“噢,是你吧,还有你这个小丫头,跟他一起的,没捉住,被你跑掉了。” 二花往许果身后一缩,只露出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许果回头看看她,听到一句解释:“老、老师,我们只是上来找,找飞机。” 许果又回头看看沈星柏,他似笑非笑,唇边挂着不易察觉的戏谑。 “实在对不起。”许果朝着两个人鞠了一躬,顺手按着两个小孩的脑袋,让她们一起弯下了腰。 沈星柏笑了笑,双手插着口袋,他说:“没关系,以后还想来玩,就过来吧。”十分大度,与许果刚才恶意揣测他人的小气样子,形成鲜明对比。 她并不是不知道他的为人,只是看着自己的学生在他这里玩得开心,总觉得他是有意借着机会让她找过来的。说那样的话,不过是想给他一个别抱希望的警告。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她太不知所措了。 许果还在沮丧,小伟的声音欢快起来:“真的吗?你的飞机也可以借我玩吗?” “小伟!”她愁眉苦脸地去制止,沈星柏却又笑了。 他到底没有变,笑起来的样子,一如她最初遇见的那个明亮的少年:“当然。好好学习,听许老师的话,我教你开飞机。” 她不想回答他任何话,眼下,她只盼着这场雨快点停。她去找到了二花,把那孩子带走,走得远远的。 沈星柏缓缓走到她面前。 他在她面前蹲下了身,单膝着地,距离的拉近让她感到紧张,不由地绷紧了身体,重新坐直,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屏住呼吸。 沈星柏靠近了她,摸到的,是她衣襟上的纽扣。 原来他是要替她扣起敞开的外套。许果白紧张了一阵,呆呆地看着他把自己的衣摆拢到一起,一颗颗扣好。 “二花不会有事的。”在她呆滞地任人摆布的时候,沈星柏低着头开口。 她反应过来,他是在安慰自己,感到一阵纳罕:“你怎么知道?” 来的时候,他一句也没问。 知道了她要去什么地方,就拉着她上路了。 “你在这里,也就跟她最亲近。”所以,这么着急,肯定也是为了她。 沈星柏起了身,许果头顶上的梯子爬满了藤蔓,有几根摇摇欲坠地荡在那里,他小心地一一折断,扔在旁边。 “我……”许果眼前浮现了那小女孩的脸,禁不住带出一阵恻隐,“我喜欢这个孩子。” 在她被呼啸的山风和黑夜吓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是那个孩子捧着蜡烛,来安抚了她。 以及…… “我喜欢孩子。”许果握着自己的膝盖,似乎是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但这其中的意思又有所不同。 沈星柏本来在清理她身边的藤草,听到这话,停下了动作。 “我一直很想很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许果的目光没有聚焦,游移在某处,着迷般地说着自己的希冀,“然后,好好地照顾她,保护她,看着她长大。” 她入神地说着,不会注意到,沈星柏那双迷雾缠绕的眸子,生出灼灼的光芒,落在她的侧脸上。 “你以前好像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他困惑地道。 这个心愿由来已久,只是没有实现的机会。 年少无知的时候,这个愿望里,是带着沈星柏的一份的。 和喜欢的人生孩子,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许果沉湎于这种普通人的快乐,她不要漂亮的雅思分数,也不要身价百亿的丈夫。她只想要亲自养大一个小孩,没有受过这个世界的伤害,好好地养大,别像她一样。 从父亲病逝之后,她就跟着母亲流浪,叫不同的陌生男人为“爸爸”。白莉自顾自地过着她纸醉金迷的光鲜日子,周旋在一个又一个有钱人之间,无暇顾及这个女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许果都是放养状态,随随便便、懵懵懂懂地活着,整天与学校里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打扮、逃课、顶撞老师。 直到辛先生出现。他从那个群魔乱舞的学校门口,把许果接上了车,然后温柔地对白莉说:“莉莉,这样是不行的,我会把小姑娘转去小爱的学校读书。” “小爱。”坐在后排的豪华靠椅上,许果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 即使素未谋面,光是这一个“爱”字,她都能听出辛先生满满的深情,从心里描画出那女孩的优越出身。 她一定不仅美丽、聪慧,而且教养得体,自信大方、骄傲坚强。 53.番外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许果怀揣着不可名状的心情走过去, 开了院门。 凹凸不平的石头硌在脚底, 走进屋里,那微妙的触感仿佛还挠着她, 挥之不去。 厨房的一角, 放着一小筐腊味, 用新鲜的蔬菜盖着, 上面还挂着水珠。 一夜没回来,总觉得哪里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变得陌生。 许果做了自己的晚饭, 靠在灶台上吃。 吃着东西的时候,她透过窗户看院子里种着的薄荷叶,下过一场雨,它的叶子长得特别快, 一夜之间蹿上来了似的。她看着, 慢慢地对付着碗里的青菜,这时门外有人喊她:“许老师,有客人来啦。” 客人?这个点, 反正不是二花。许果放下碗走出去,外面却空无一人。 “小方?”她皱着眉头,试着叫了一声。 天上还在下小雨,淋在她的头发上。 “小……”她叫着小方, 出了院门, 嘴巴张在原处, 却没了声。 她改了口:“妈妈?” 一个穿着讲究的女人,正蹲在地上,用纸巾擦自己的鞋子,听到这声呼唤,抬起头来对她笑。 雪一样的肤色,精致的妆容,十年如一日的养尊处优。 真的是妈妈。 许果怔了怔,随即就弯腰把她扶了起来:“先进屋。” 她在这种地方也穿着高跟鞋,院门外不远处的山路上,让鞋跟留下了一长串子弹坑。 白莉随着她跨入院门,举起手里的绣花小洋伞,遮到她的头顶。 说了见到女儿后的第一句话。 “也不打把伞就出来了。” 白莉能来这个地方,比沈星柏第一次追到这里,还让许果吃惊。 她们有七年没见面了,自从许果考上大学,去了鹭城以后,两个人就断了联系。 许果拿来了二花在这里穿的拖鞋,倒了水递在白莉手里,她蹬掉高跟鞋,向女儿说自己来的原因:“星柏那孩子告诉我你在这里。” “你吃饭了吗?”许果问。 “你们吵架了?那孩子,电话里脾气好大噢。”白莉说完笑笑。 沈星柏一直不喜欢白莉,或者也不算是不喜欢,用“敌视”这个词语更贴切一点。 “我炒了青菜,吃一点吗?”许果问。 两轮对话下来,母女俩各说各的,讲的压根儿不是同一件事。 七年没见,生疏成这样。 是白莉先投降的,她叹息着道:“妈妈不吃晚饭的。” 为了保持身材,这个习惯由来已久,到现在都还雷打不动。 许果便去端了那剩下的半碗饭,自己吃,吃着的时候,也告诉了她:“我和沈星柏分手了。” 正在喝水的白莉,“噗嗤”一声喷出来:“啊?” “真的假的?跟我说说。”白莉拿纸巾擦了擦脸,和颜悦色地道,“我的宝贝女儿,把沈星柏甩啦?”她这个模样,慈爱与风情奇异地兼备着,身上散发出迷人的香水味道来,她手里托着的杯子,杯沿上印着半只娇艳的口红痕。 妈妈还是这么漂亮。许果想。 她是纪城最出名的女人,但不是因为惊为天人的容貌,而是来自她为人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 “她就是白寡妇的女儿呀?”转进静安中学的第一天,坐在座位上,她就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 “长得好像也就那样嘛。” “嘻,没你好看,不过既然是白寡妇的女儿,勾引男人应该蛮有一套吧。” “嘘——小心人家听到。” 寡妇在字典上的寓意为:丈夫死去的女人。 拥有一个死去的丈夫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白莉是拥有很多很多。 二十岁那年,她跟一个赤贫的男人私奔,生下了许果。在许果五岁的那年,男人生了重病,病榻上缠绵了半年后,撒手人寰。 在那之后,她带着许果,改嫁了个有钱的煤老板。 那个煤老板在次年突发心脏病,不治身亡。她因此继承了大量的遗产,后来,又嫁了第三任丈夫。 第三任是位金融高管,出身书香门第,身价不菲。 后来死于食道癌。 第四任…… 白莉辗转着经历了不少的男人,她的丈夫,一个比一个有钱,最后,她嫁给纪城首富辛先生。“白寡妇”这名声,算是出来了。 沈星柏讨厌她。 还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允许她们见面。也许是因为分了手,他认为没必要再管着许果了,要把她还给妈妈。 电光石火,许果想起了沈星柏手上的割伤。昨天刚注意到的时候,她就隐隐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那是拳头砸碎玻璃留下的伤口,她不是第一次见。 除了白莉,再没有别人会让他发那么大的火。 “不是。”许果低着头,不对白莉看。听她“嗯?”了一声,似乎又要引出各种猜测,许果赶紧补上一句,“没有谁甩谁,和平分手。” “和平分手。”白莉柔声叨念着这四个字,忽然好奇地往外望去。一个小女孩正捧着一小篮西红柿站在门口,怯怯地看过来。 “二花。”许果也发现了孩子的存在,走出去。 二花又看了屋里的漂亮女人一眼,懵懵懂懂的:“老师你有客人呀。” “是老师的妈妈。”许果摸着她的湿发道,“今晚去跟外婆睡吧,明早老师还是等你一起去学校。” “嗯。”二花乖乖地点头,把她手里提着的篮子递来,“这个你拿着。” “谢谢二花。”许果笑了笑,没有跟她客气,接到手里,就目送她出了院门。 她没有立刻回屋,白莉撑着雨伞走到了她的身后,挡住她头上的小雨。 “你学生呀,小不点儿。”做母亲的人说起话来,依然带着点儿顽皮的孩子气。 许果“嗯”了一声:“她很乖的。” “怎么想到来这个山沟沟支教呀?你也是蛮厉害的。”白莉笑嘻嘻地搂着她的肩膀,往回走。 两个人默契地都没有再提起沈星柏。 许果烧了热水给白莉洗漱,她卸了妆,皮肤依然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吹弹可破,只有一双美目依稀能看见岁月的痕迹。伺候完她,许果也去把自己收拾了一遍,回到房间里的时候,她正慵懒地坐在床上,仔细地给脚趾补上甲油。 “现在都不爱漂亮了。”白莉等着甲油干的空当儿,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了女儿,扔来几管东西,“还是要注意点儿的,你是女孩子呀。” 许果捧到手里,抱成一摞,精华、乳液、护手霜、身体乳……还有,护脚霜? “你学学那谁呀。”白莉嘴里的“那谁”,是说辛爱。她有点埋怨地嘀咕着,“明明读高中的时候长得比人家好看,现在呢?” 白莉搂过她,把瓶瓶罐罐打开,温柔地帮她抹:“我女儿怎么变成这样了?告诉我,是不是真跟沈星柏分手了,为什么分手呢?” 54.番外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许果曾经也想过她会靠什么收入来源维持光鲜的生活,她天生与钱过不去, 做什么都要讲究排场,大手大脚, 过去的积蓄迟早会在手里挥霍一空。 “妈妈啊,这辈子什么都不会, 没上过一天班,投资也总是亏钱, 活得像个米虫。”白莉单手撑着脑袋, 卧在了许果的身边, “以后不靠沈星柏养,难是难了点儿,钱就省着点儿花吧,当妈的,总得站在女儿这一边。” 母亲柔声细语, 情真意切,许果已经完全听不下去,手指抓着床单, 越抓越紧, 嘴里喃喃着:“难怪, 难怪……” 那年, 沈星柏陪着许果考进了鹭大, 却几乎没有在鹭大上过几次课。 大部分时间, 他都留在了纪城, 先是为他父母的公司工作,然后,再拿着项目分红的第一桶金,去创了业。 在沈星柏的十六岁,媒体津津乐道的从来只是他的脸,在他十八岁以后,再出现他的有关报道,笔墨重点描绘的,都是他非凡、惊人的商业天赋。 大学四年,许果是独自在宿舍里住的。 沈星柏隔两周来看她一次,不会失约,但也从来没有惊喜。他的助理会帮他准备各种节日的礼物,让他来时带上,偶尔还会给她的室友们带上一份。他轻声托那些女孩照顾许果的时候,她们眼睛里简直要放出光来。 男朋友做到这个份上,沈星柏称得上无可挑剔。 但许果始终不解,他为什么要让自己这样忙碌,是躲着她,不想见她? “为什么这么早就去挣钱了呢?你又不缺钱,上学期还差点儿就挂科了。”有一次,在送他去机场的路上,许果恋恋不舍地抱着他的手臂,“工作那么有意思吗,那带上我好不好?” 他只是轻轻地在她脸颊上捏了捏,避重就轻:“果果你好好学习,将来读个研究生怎么样?” 难怪。 难怪…… 许果一骨碌下了床,蹬着拖鞋去扒拉了衣服穿上,白莉从床上不疾不徐地坐起了身:“怎么啦?” “妈,我出去一趟。”她抬脚草草套上袜子,稀里糊涂,没有注意到两只都不成对,“去去就回来。” 白莉在她背后幽幽地笑了笑,没有阻拦。 风呼呼地刮,雨点迎面打在脸上。 许果撑着伞,跑过山间泥泞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淤泥上,水花飞溅。 小方正指挥着修路的工程队路过,看到她,一口叫住:“咦,许小姐?” 许果气喘吁吁地停下,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 “雨天路滑,您别这么跑,见到令堂了吗?”小方笑着道,“这种雨天,直升机把她送上来,还是有点冒险的呢。” 许果没接话,喘着气,瞪着眼:“沈星柏呢?” 问得对方一愣。 “人呢!”这一句,许果几乎是用吼的。 “老板他……今天到山下去了,纪城那边来了人。”小方立马察觉情况不对,老老实实地道,“您找他有事儿啊?那我去村长家给他打个电话。” 许果用手掩了一下额头,渐渐冷静下来。 “不用。”她摇了摇头,感觉自己有点晕,“对不起,我没什么事。”她转过身,抛下傻眼的一群人,原路回去了。 “回来了?”到了家,白莉见到她这魂不守舍的模样,什么都没问,张开怀抱,“到妈妈这里来。” 许果放下雨伞,一步步走过去,坐到床边,白莉拉过她的手,帮她暖着。 夜晚很漫长。 许果翻来覆去,没有睡。白莉也睡得不太好,半夜三更,她爬了起来,把外套叠成一团,垫在枕头上,重新躺下去。 “辛苦你了,妈。”许果转过身,面朝着白莉,她一只手在揉着自己的腰,“你还没睡过这么硬的床吧?” “没事,怎么没睡过?”暗夜的微光中,白莉笑了,“以前跟小许回老家,睡的也是这种床。” 白莉主动提许果的父亲,是很少有的事。 五岁前的记忆不多,许果对父亲的了解甚少,知道的最多的,就是他没什么钱,做惯了富家千金的白莉为了他,说私奔就私奔了。 “那是妈妈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啦。”白莉感慨着说,“那个时候没觉得穷,也对钱没有一点概念。” 许果无声地笑了笑:“真的?” 但在爸爸死后,她最在意的就是钱。 一定是因为看着爸爸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吓坏了吧。 “当然是真的。”白莉伸手搂住了她,用孩子般天真的嗓音道,“小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男人。” 雨夜过去,放了晴。 许果提着白莉的包,送她去山顶的停机坪。她倒是讲究得很,高跟鞋坚持穿在脚上,就是要漂亮,走得颤颤巍巍也不肯穿许果的鞋。 “这地方不见得就要待一辈子呀,你准备以后就在这里当乡村老师,找个这里的男人结婚生娃娃嘛?”白莉把一罐护手霜塞在她的衣兜里,“你呀,这学期教完了,好好为自己打算一下。” 许果低着头道:“知道了,妈妈。” 直升机已经停在那里等人,飞行员从机舱里走出来,接过了许果手里的包:“白小姐,走吧。” 白莉临上飞机,依然保持着优雅,向许果挥了挥手。在巨大的马达声中,螺旋桨极速旋转,缓缓升空。许果松了一口气,转身要下山。 一回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小屋前,沈星柏站在那里等着她。 “昨晚找过我吗?”走到面前时,他不经意地问道。 许果仰起脸,看着这个男人,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这样一张脸,气定神闲,举重若轻。 “沈星柏我问你。”许果用一种十分困惑的目光盯着他看,“这些年,是不是你在养着我妈妈?” 昨晚初听白莉说起这事,许果当头一棒,如遭重击。 睡了一夜后醒来,到现在,她反倒有种,“他的确能做得出来”、“这就是他”的感觉。 因而她这时的语气,还能维持表面的平和,仿佛只是在问他有没有吃过早餐。 沈星柏点了一下头,没有否认:“是。” “为什么这么做?”听了这话,她眼角没忍住地跳动了一下,面部表情有稍许扭曲,很快又自我拧正回来。 “因为,想保护你。”沈星柏注视着她的眼,认真地说,“我不能再让她带着你,去跟另一个辛先生结婚。还因为她是你的母亲,那也就是我的母亲。” 许果忽然出声打断:“你骗人,你不是!” 他不是,肯定不是。许果再也控制不了情绪,用力摇头。 明明是为了辛爱…… 那年,辛先生的死轰动全城,随之而来的是他的遗产分割案,热热闹闹打了一年之久。 因为他生前立了遗嘱,几乎把名下所有的财产全部留给了白莉。 至于他的女儿辛爱,得到的,仅仅是一棵他在沙漠里养的胡杨树。这遗嘱的内容一公开,在纪城引起轩然大波。 55.番外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想被淋湿吗?”身边的男人提醒。 伴随着尾音的降落, 一颗冰凉的水珠打在了头顶, 许果这才慌慌张张地仰起了脸。 长时间的暴雨过后,伞面已经不堪重负, 零零星星往下渗起了水。 一道影子遮蔽了面前的视线。 沈星柏手中的长柄雨伞向她偏了偏:“过来。” 许果犹犹豫豫地刚朝他走了一步, 就被他伸手一揽, 拥进了怀中。 沈星柏搂了人就走。 小方见状, 忙不迭地拉着二花跟上。 小方步子大,二花跟得有些吃力,小短腿只差蹦跶起来,他走着走着,却还要跟她说:“二花我们走快点儿吧,雨等会儿又要下大了。” “哦, 好的……”虽然这要求很为难, 二花还是点了点头,刚准备跑动起来,小方把伞递到了她手里,蹲下身, 一把扛起了她,在雨里狂奔。 许果刚推开沈星柏的臂弯, 跟他保持了一点儿距离,就感到有一阵风从身后蹿了过去, 张着嘴巴叫了声:“慢点儿, 小心啊。” 没人回应, 不一会儿,那两人就没了影儿。 只剩下他们还在雨中,慢慢地走。 雨应该下大一点儿的,哗啦啦的雨声占据整个世界,震击鼓膜,起码不会那样单调无趣。 然而,这雨势越发小了下来,要停不停,显得周边一切分外宁静。 仿佛这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 许果的目光无处安放,瞟来瞟去,看被雨浸润的草木,看远处模糊的山峦。 那束目光又在眼前停了片刻,沈星柏握着伞柄的手,指关节上横着几道触目惊心的割伤。 伤口已经结了痂,不是新的。 她想起来,自从上次篝火过后,一直没再见过他。 都这么久了。 她鼓起勇气开口:“你的手怎么了?” 回答她的只有绵密的雨声。 她以为他没听到,然而隔了一点时间,他答了:“不小心碰的。” 模棱两可。 碰了什么,也没有说。 “怎么碰的,伤成这样?”许果又问。 她本意是关心,他声音却凉凉的:“你在意?” 许果的嘴唇便抖了抖。 “……不在意。”她说完,还要画蛇添足,“只是问问,我不关心。” 一声轻笑传来。 雨点骤然又大了,“噼啪”着从天而降,盖过了一切声音,谢天谢地。 到他住的山顶,也就里来路。 许果先一步进了屋,沈星柏收了伞,用力地甩了甩伞面上的水珠。 “老师!”坐在屋里的二花伸过头来,小方也起了身,到跟前蹲下,递上拖鞋。 许果换下有些潮湿的鞋子,踏入干燥的棉麻拖鞋里,二花手里捧着两只樱桃,递到她唇边:“老师你吃。” 她抬手接过,一条干净的毛巾又搭到胳膊上,小方道:“您擦擦头发。” 屋子里很暖,她坐下环视,开了眼界。 这房子虽然小,五脏俱全,在这种物质匮乏的地方,电视、空调、冰箱、沙发……一应俱全。电油汀在旁边亮着指示灯,二花的布鞋正架在上面烘烤。 “随便坐,不要拘束,我去做饭。”小方倒了杯果汁给她,拍拍手去厨房。 二花顿时就坐不住:“小方哥哥,我来给你烧火。” 小方忍俊不禁,摆摆手:“哎,不用不用。” 小女孩还是跟进去,疑惑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咦,怎么都没有灶台啊,这是什么?” “这是卡式炉,不用烧柴,二花你去陪老师玩吧……噢好吧,这个蒜头给你剥,谢谢。”小方半推半就,还是接受了帮助。 厨房里充斥着欢笑,沈星柏换了衣服出来,经过她的身边,拿了只干净的杯子,倒了杯白开水。 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微微浮动,她低下了头,听到“咚”的一声闷响,他放下了杯子。 一只手摸到了她的头发。 许果反应过来时,沈星柏已抽过了她手边的毛巾,丢到了她的头顶,替她擦拭了起来。 耳边沙沙作响,轻柔的动作揉着她的脑袋。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许果手忙脚乱去抢,皱着眉头小声叫他,“沈星柏。” “闭嘴。”沈星柏斜了她一眼,手里照旧。 她渐渐顺从,有点无可奈何。 从前他也会这样帮她擦头发,这只不过是他为她做的众多事情的其中小小一件。 沈星柏的动作慢了下来,隔着毛巾,摸到了她的耳朵。 捏了捏她的耳廓,帮她把耳朵也一并擦干净——这习惯性的,再自然不过的动作。 “许老师,这有糖莲藕你吃……”二花刚好捧着一叠白糖藕片走出来,撞见了这一幕,瞠目结舌。 圆溜溜的眼珠转了半天,她噤着声,迅速闪回厨房。 许果也呆了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推开沈星柏,起身跟过去:“需要帮忙吗?” 系着围裙的小方连连推辞:“不用不用,您去外面玩吧,不是有二花打下手嘛。” 许果扭头去看,那孩子用筷子夹着一片糖藕往嘴里送,咬得“嘎嘣嘎嘣”响。 “小方。”许果走到小方的身边,他在“咚咚”地切菜。 “真不需要帮忙。”他笑着道。 她开口问的却是别的:“沈星柏的手,怎么回事?” 那让他一呆。 “您自己问他吧,我也不好说。”小方回想过后,装了傻,继续捡起手里的活,“咚咚咚……” 香气四溢的晚餐上了桌,说得上是丰盛一餐。酥炸小黄鱼,清汤牛腩锅,还用当地的特产腊肉炒了青菜。 二花吃得两眼亮晶晶,许果看在眼里,给她夹了很多菜,在碗里堆成高高的小山。 “许小姐,别光顾着给学生夹菜,自己也多吃点儿。”小方把小炸鱼的碟子换到她的面前,“您看着比刚上大学那会儿瘦太多了。” 许果瘦了不少,倒不是来白水村以后瘦的,是在青春期后,逐渐褪去了婴儿肥。 读高中的时候,她有张粉粉的团子脸,也会时不时为体重烦恼。 在那个年龄,女孩普遍追求骨瘦如柴的病态美,“发育”这个词对她们来说,如临大敌。 “午饭时间刚过,这就饿了?”在第无数次听到“咕咕”的声音后,沈星柏皱了皱眉。 “啊对不起,我只吃了一片面包。”许果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最近在减肥呢。” 沈星柏不语,接过她递来的模拟卷,用红笔在上面批出错误答案。她讪讪地摸了摸空空的胃,又掏出小镜子,左照照,右照照,有点懊恼:“我是不是真的很胖呀?” 明明走在路上,也会有男生上来搭讪的。 转来静安之前,她的朋友们经常把她夸得找不着北:“果果好漂亮哦,果果是小仙女下凡。” 56.番外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沈星柏缓缓走到她面前。 他在她面前蹲下了身, 单膝着地, 距离的拉近让她感到紧张,不由地绷紧了身体, 重新坐直, 看着他伸过来的手, 屏住呼吸。 沈星柏靠近了她, 摸到的,是她衣襟上的纽扣。 原来他是要替她扣起敞开的外套。许果白紧张了一阵,呆呆地看着他把自己的衣摆拢到一起,一颗颗扣好。 “二花不会有事的。”在她呆滞地任人摆布的时候,沈星柏低着头开口。 她反应过来,他是在安慰自己, 感到一阵纳罕:“你怎么知道?” 来的时候, 他一句也没问。 知道了她要去什么地方,就拉着她上路了。 “你在这里,也就跟她最亲近。”所以,这么着急, 肯定也是为了她。 沈星柏起了身,许果头顶上的梯子爬满了藤蔓, 有几根摇摇欲坠地荡在那里,他小心地一一折断, 扔在旁边。 “我……”许果眼前浮现了那小女孩的脸, 禁不住带出一阵恻隐, “我喜欢这个孩子。” 在她被呼啸的山风和黑夜吓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是那个孩子捧着蜡烛,来安抚了她。 以及…… “我喜欢孩子。”许果握着自己的膝盖,似乎是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但这其中的意思又有所不同。 沈星柏本来在清理她身边的藤草,听到这话,停下了动作。 “我一直很想很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许果的目光没有聚焦,游移在某处,着迷般地说着自己的希冀,“然后,好好地照顾她,保护她,看着她长大。” 她入神地说着,不会注意到,沈星柏那双迷雾缠绕的眸子,生出灼灼的光芒,落在她的侧脸上。 “你以前好像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他困惑地道。 这个心愿由来已久,只是没有实现的机会。 年少无知的时候,这个愿望里,是带着沈星柏的一份的。 和喜欢的人生孩子,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许果沉湎于这种普通人的快乐,她不要漂亮的雅思分数,也不要身价百亿的丈夫。她只想要亲自养大一个小孩,没有受过这个世界的伤害,好好地养大,别像她一样。 从父亲病逝之后,她就跟着母亲流浪,叫不同的陌生男人为“爸爸”。白莉自顾自地过着她纸醉金迷的光鲜日子,周旋在一个又一个有钱人之间,无暇顾及这个女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许果都是放养状态,随随便便、懵懵懂懂地活着,整天与学校里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打扮、逃课、顶撞老师。 直到辛先生出现。他从那个群魔乱舞的学校门口,把许果接上了车,然后温柔地对白莉说:“莉莉,这样是不行的,我会把小姑娘转去小爱的学校读书。” “小爱。”坐在后排的豪华靠椅上,许果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 即使素未谋面,光是这一个“爱”字,她都能听出辛先生满满的深情,从心里描画出那女孩的优越出身。 她一定不仅美丽、聪慧,而且教养得体,自信大方、骄傲坚强。 为什么只是一个名字,都会让许果瞬间感到如此自卑呢? 小时候以为《灰姑娘》讲的是平凡女孩的故事,长大以后,才知道,灰姑娘只不过是落魄的贵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公主,于她而言,望尘莫及。 如果可以,许果永远都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有这样的体会。 “果果。”沈星柏把手放在了她的一侧肩上。 她扭头去看时,另一侧的肩膀也被搭住,他扶起她,把她往旁边挪了挪。 许果重新低下了头,他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揽着她进了怀里,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 雨停以后,太阳从云层后露出一角,直直地投下耀眼的强光。 许果抬手挡住了眼睛,感知着这阳光的方向,心里一“咯噔”:“下午了。” 他们已经出来这么久。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天黑之前,找到二花,再赶回去。 “走吧。”沈星柏拉起了她。 脚下的山路变得更加泥泞,许果踩着厚厚的落叶,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几步,才发现,原来那村庄已经没多远了,视野里已然有了人烟。 他们走下一座山头,迎面就是零星的人行往来。 路上的人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他们,大约是沈星柏过于出挑了,他的长相气质以及举手投足,与这里的人完全不相像。许果身上倒是穿着二花的外婆缝的外衫,又晒得黑了些,十足就是这里的姑娘。 “请问,这里有没有姓翁的人家?”她上前留住一个路人,对方看都没看她一眼,扭头就走了。她疑惑了一下,刚看向另一个人,周围的村民纷纷散去,避之不及似的。 “去别的地方问问。”沈星柏把她拉走,往村落里面走。 里面弯弯绕绕,像是迷宫,许果腿脚早已酸胀,漫无目的地找着,不免有些沮丧。正想再冲上去抓住个村民问的时候,沈星柏手指紧了紧:“看到了。” 许果睁大眼睛。 就在正前方,一座新盖的红砖楼门前,篱笆垒起的小院里,一个小姑娘赫然就坐在那儿,从一只大水盆中摘着菜。 许果一步一步走过去,跌跌撞撞。 她站在围栏门口,那小孩才抬起了脑袋,目光从迷茫一点点转为惊讶。 “许老师,沈哥哥。” 二花跑过来,许果双手伸过去,试图隔着不高的围栏把她抱出来,只是高估了自己的力气,胳膊被尖尖的树枝戳了好几下。沈星柏制止了她,上前轻轻一提,就把人举了出来。 “有没有事?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一摸到孩子,许果无法平静,从来没有这么火急火燎过。 二花摇摇头:“你们怎么来啦?” 她天真无邪的眼睛令人一阵心酸。 许果不假思索地牵住了她的小手:“走,老师带你回去。” 话音刚落,先前在村口遇见的那几个村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带着一伙人,指着他们,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快步走过来。 “跑!”沈星柏一把抱起了二花。 这辈子不曾有过这么惊险的时刻,许果没命地跟着沈星柏跑出那村子,沿着来时的路上了山,身后追了一大群人,他们手里抄着家伙,穷追不舍。 许果感觉自己快到了极限,腿已经麻木,再也迈不动,沈星柏手里还抱着个孩子,她禁不住为他感到担心,二花也吓得直哭:“沈哥哥,你放我下来,让我自己跑。” 沈星柏完全没有回答的时间,一边跑,他一边把人往上托了托,单手扛住,另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往二花的手里一塞:“拿出来,往后扔。” 呼啸的山风哀嚎着,许果越来越撑不住,艰难地往前迈着步子。 二花满脸眼泪,颤抖着小手,打开沈星柏给她的钱夹。 57.番外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在她说出那句“我们已经分手”后, 沈星柏瞬间就放了手, 他的目光太吓人,要把她吃了一样。 许果是落荒而逃。 还好,让她逃了。 只要辛爱和沈星柏两个人,能够心平气和的谈一谈,那些微不足道的误会总能解开吧。 他们会有重修于好的一天吗?也许很快, 沈星柏就会离开这个地方, 把事情都交给他的助理打理。 那样,许果就不用再看见他。 见不到人, 很快就不会日思夜想。 总有一天, 要把他彻底忘记,她就能解脱。 就能解脱…… 许果想着,手不觉用错了力,吸满墨水的纸在作业本上一划,又晕了长长一道。 “许老师?”校长担忧地提醒。 “啊?”许果如梦初醒,抬头看看他,又低头看看桌面,“噢……校长我批作业呢, 您有什么事吗?” 校长欲言又止, 还是没有问,只是道:“噢没事, 许老师, 你注意休息, 别太辛苦。” 他说完要离开办公室,一转身就撞见了要进来的学生,被叫了声:“校长好!” “吓我一跳。”校长笑笑,点点头,走出去。 “许老师。”学生走到许果的办公桌前,是二花。 许果把蘸水笔盖上,换了只中性笔:“找老师什么事?” 一只药盒递到了面前。 “沈哥哥让我给你的。”二花想了想,解释道,“我昨晚看你打喷嚏,担心你是着凉了,刚午休的时候就上后山挖点草药,结果遇到了他。” “他……”许果一晃神,沈星柏此时此刻,不是应该和辛爱好好呆在一起么? “嗯,沈哥哥一个人在那里,说是勘测地形,他好厉害,什么都会。”二花自顾自地说了一堆,扭头看许果,“老师你怎么啦?” “哦。”许果回神。 她摸摸自己的脑门:“老师没事,不用吃药,没事,没事。”然后,拉开抽屉,把那盒药丢进里面合上。 “你回教室去吧,快上课了。”许果道。 二花奇奇怪怪地走了。 许果把脸埋进了双手中,搓了搓。她中午没睡觉,忽然感到困意汹涌。 “许果?” “许果!” “许果,看见小爱了没有?” 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夹杂着一串银铃似的女孩笑声。 杂乱的脚步走到她的面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味道。 许果揉了揉眼,转过脑袋,从座椅上坐起,抬眼看见了女生胸口制服上绣着的汉字:静安中学。 她想了起来,她的高中,就是在静安读的,这是全纪城最好的学校。 “辛爱不见了吗?我没看到她。”许果刚睡醒,迷糊地看着四周的环境,昏暗的光线下,到处堆着一箱箱杂物,原来是她帮忙准备着演出的道具,结果一不小心在道具室睡着了。 “彩排就要开始了,怎么办呢?到处不见她人。”一个女生手中抱着白纱礼服,另一个女生手中则提着一双晶莹剔透的玻璃高跟鞋,精巧而夺目,那是辛爱为着这次话剧《灰姑娘》找了专人定制的。 “诶?不然,许果你来替她上吧?”又一个人突发奇想,提议道。 这话一出,女生们纷纷应和:“啊,好哎好哎!” 突如其来的拾掇让许果感到很不知所措:“我吗?不行,我不行,你们找别人吧。” “为什么不行?很简单的,不用演,只是先让你上台走个位而已!你难道不想穿穿这么好看的衣服吗?”她们鼓励道,“你是小爱的姐姐,跟她最要好了,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帮帮她吧?” “真的?”令许果真正心动的是那一句——她们说,她跟辛爱最为要好。 在此之前她总是隐隐地感觉,辛爱好像并不太喜欢她,会不会是因为她们这姐妹关系是异父异母的缘故?但她真的很想很想成为辛爱的好朋友。 “那好吧。”许果起了身。 女生们高兴极了,七手八脚把她按回去:“先换衣服,把鞋也换了。” 许果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今天会对她这么热情,在平时,她从来都只有被这些成绩优秀的女生孤立的份。 她也就十分开心,在她们的面前,脱下了鞋子,接过了那双水晶鞋。 好漂亮的鞋。 梦幻般的透明颜色,尖尖的窄头,音符般的鞋弓,鞋跟的高度是恰到好处的优雅。 日剧里说,女人都应该拥有一双好鞋子,它会把你带到想去的地方。 眼前这一双莫过如此吧。 “这鞋我穿小啦。”鞋上了脚,许果才发现尺寸不合适。 鞋是量着辛爱的脚做的,她的骨骼纤细,脚背也比一般人来得窄。许果刚要脱下,忽然听到一阵快门按下的声音,伴随着闪光灯:“咔嚓,咔嚓!” 几个女生对着她从各个角度拍起了照,拍她卡着鞋子的脚,还有无措的脸。 “你可以削掉脚后跟呀,反正当了王妃以后就不用走路了!哈哈哈哈哈哈……”嘲弄的笑声响彻了狭小的道具室。 “快,把这张’灰姑娘的恶毒姐姐’,发到班级群里去。” 她们的态度变得这样快,许果措手不及,愣在那里。 “你们在笑什么?”门被人推开,真正的灰姑娘走了进来。 “小爱你来啦!”女生们婷婷袅袅地围上去,一个一个,笑嘻嘻的。 辛爱的目光扫到许果,她触了电般地丢下了那双水晶鞋。 辛爱顿时明白了是什么情况,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怪是好笑地走过来:“你们捉弄她干嘛?鞋穿来穿去不脏吗?” 一瞬间飞沙走石,画面迅速地切换,等许果反应过来时,她正坐在教室的角落里。 教室里鸦雀无声,同学们瞠目结舌地看向同一个方向——辛爱站在讲台上,用一种愤怒而不解的语调问教室门前的人:“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辞演。”那个人表情淡然,双手插兜,无谓地转过了身。 “沈星柏,你站住!”辛爱倔强而骄傲的脸高高仰起,她咬着牙,“我们这么多人准备了这么久,你说不演就不演,是为了她?” 她。 所有人的目光眨眼切换了方向,聚焦到罪魁祸首——许果身上。 她莫名地左看看,右看看,受不了这些目光,一骨碌蹲下去,钻进了桌子下面躲了起来。 她捂着头,听见少年冷淡的声音:“你可以去找别人。” 梦境戛然而止。 一只手伸向了许果捂在脑袋上的手:“许老师,该上课……许老师?” 迷蒙中被人搬动,有人摸了她的脉搏。 “老师说没着凉,不吃感冒药。”二花在耳边抽抽嗒嗒。 许果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想起来安慰她,却怎么也醒不过来,眼皮子抬不动。 又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道:“许老师这不是着凉,她被毒虫咬了。” 毒虫么,许果朦朦胧胧地回想,没什么印象,这山上丛林茂密,潮湿多雨,繁衍着各种各样的虫蚁鸟兽。 她倒是没少被蚊子叮过,大概是混在里面,她没在意过吧。 许果想着想着又睡了过去,村医煎了草药,她意识模糊地被灌了一碗,昏昏欲睡。 “说是喝过药了,应该不会有事吧?”小方领着沈星柏走向许果的居所,快到门前,提心吊胆地安慰他,“当地人也经常挨虫子咬,都是那个老大夫治的,不碍事……哎!” 男人撇下了他,大步朝屋子里跑去。 “沈哥哥?”二花意外地从床前站了起来,很快就被一股莫名的气势所震慑,退到旁边让开。 女孩在床上睡得很熟,嘴唇没什么血色,沈星柏注视着那张宁静的脸,慢慢坐下。 小方跟了进来,忐忑地叫了声:“沈先生……”他小声支使了二花,“你先出去。” 就见沈星柏俯下了身,侧过耳朵,贴近了女孩的唇。 那双苍白的唇瓣轻轻动了动。 她在说什么?那么微弱的声音。小方皱着眉头,也暗暗走近了几步,竖起耳朵。 等听清了她重复的呢喃,他脸色大变。 “别管我,沈星柏,你别管,管不了的……走吧,我不要你了。” 她没醒,仍然紧闭着眼睛。她说的是梦话?似乎还很痛苦,念叨着这句以后,又期期艾艾地叫了起来:“妈,妈妈——” “滚。”沈星柏吐出一个字。 小方傻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是跟他说的。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安静得如同死寂。 许果昏迷中,感到唇上一痛,被人重重地碾过,又以轻轻的浅啄画了句号。一个冰凉的额头抵在了她的额头上:“你真狠心。” 58.番外 请补齐订阅后尝试刷新, 有问题找客服  身后一直没有人再追上来, 许果带着二花,跑累了就走,走一会儿再跑,一步也没停过。凭着指南针, 她准确无误地带着人出了那片林子, 看到了远方白水村模糊的轮廓,然后从衣兜里拿出对讲机来。 微弱的信号发出刺耳的杂音, 距离太远, 还是接不通。 “老师!”二花陡然被松开了手, 慌张地叫了一声,许果丢下她,举着对讲机边往前跑,边找着信号。 嘶哑的信号杂音,呼呼的风声, 交织在耳边,许果全然感觉不到累,奋力往前跑着。 那信号声忽然之间断了, 寂静一秒后, 传来一声久违的应答:“喂,沈先生?” “是我。”许果出声时才发现她的嗓子已经干涩得不像样, 嘴唇也干得开裂, 她舔了舔唇, 血腥味在唇腔中弥漫, 被她生生咽下。 小方听出她的声音,很是惊讶:“许小姐?” “快去找沈星柏。”她终于体力不支,俯下身去,不顾脚下的草地还潮湿,腿一弯,坐到了地上。 小方立刻警觉:“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 二花奔了过来,扶住了她,一下一下地在她背后扶摸,帮她顺气。 她们没有回家,万一那孩子的父母找过来,一定是先去家中找。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去了沈星柏的居所,小方下来接人,被她们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没事吧?” “我已经派人过去找了,直升机也去了两架。”小方开了门,“你们就在这儿等,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们。” 许果什么话也没说,连着喝了三大杯水。 二花更是累晕晕地坐在地上,小方临出门前折回来,把她抱起来往沙发上放:“地上凉,二花身上又不脏,直接坐上面没事。一会儿跟许老师去洗洗澡,冰箱里有吃的自己拿……” “你快去。”许果又倒了第四杯水。 小方连声应着就关门走了。 许果对着杯子喝了几口,慢慢放下来,身体随之一同往下,她渐渐跪坐在茶几前,手臂搭上去,半个身体都耷拉在上面趴着。她很累,一动也不想动。 二花靠过来,依偎着她,一只小手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 不知道此刻的沈星柏,怎么样了呢? 他能顺利从那些人手中脱身吗? 许果不太敢往深处想,又不得不去想。她闭了闭眼,伸手抓到二花的小细胳膊。 “肚子饿吗?”很久以后,她爬起来,带着那孩子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一只粥罐头,打开了,让那孩子一个人坐着慢慢吃。 “真好吃,比外婆做的腊八粥还好吃。”小女孩的眼睛因为香甜的食物又重新发出了光亮,可还没过几口,她就眼巴巴地抬起了头,“许老师,沈哥哥会不会出事?” 许果说话有气无力:“我也不知道。” “都怪我。”二花悲悲戚戚地放下了勺子,“对不起,都怪我。” 许果伸手就搂过了她:“不是这样的,不是你的错。” “老师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她喃喃地道,把脑袋与那孩子的脑袋挨在一块,“谁也不能伤害你。” 她说出来以后,心口猛烈地一个跳动,让她静下来,慢慢咀嚼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谁也不能”。这四个字忽然与脑海深处的某句话重叠,勾出了遥远的记忆。 刺耳的笑声四面八方涌上来,盖过她的视线。 “嘻嘻,许果,让我看看你的成绩单——又是年级倒数第一,瞧瞧这次班里的平均分被你拉低了多少,你怎么好意思还留在这儿呀?” “说老实话,静安不适合你,你应该早点回你的农民子弟学校,找你那群杀马特小姐妹玩,哈哈哈哈哈!” “不是我说你,你脸皮怎么这么厚?要不是有小爱的爸爸捐钱建游泳馆,你早被学校劝退了。” “啪!”一只纸飞机砸中其中一个女生的脑袋,她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众人回头,看到教室门前站着的少年。逆着光,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宛若画家寥寥几笔后,无意之中创造的精美留白。 “沈星柏你……”那个女生捡起飞机,一阵恼怒。 “抱歉,我不小心的。”沈星柏毫无愧疚感地对她说,不痛不痒,充满嘲弄,“能不能帮我打开,读一下第一行的数字?” 那女生缓缓打开纸飞机,原来是一张班级成绩排行表。 排在第一的,赫然就是沈星柏。 那次联考的题目很难,普遍的班级均分都不太高。 但可怕的是,他有两门成绩都是满分,总分足足甩出第二名一道马里亚纳海沟。 “她落下的平均分,我替她考回来了。”沈星柏的目光风轻云淡地从女孩的头顶扫过,他撂下一句话,“以后谁也不能找许果的麻烦。” 谁也不能找许果的麻烦。 女生们吃了瘪,理亏,敢怒不敢言,只能悻悻地四散开。 许果想到这里,忽然笑了,笑得苦涩,眼泪都要掉出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对这句话的含义有所顿悟。二花不解地望着她:“老师,你怎么了?” 后来,再从楼梯间偶然碰见时,沈星柏说:“不是为了你。” “嗯?”许果歪过了脑袋。 “说那些话,不是为了你。”少年清冷的背影对着她,阳光洒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许果腼腆地说:“嗯,我知道的。” 那时,她居然真的相信了,想当然想当然,他突然之间的正义,当然不是为了她。 而是因为,她是辛爱的姐姐,他喜欢辛爱,自然是会帮她说话。 “我只是讨厌这个地方,”她刚要转身走时,他却又声音低低地说道,带着对世界的迟疑,“讨厌这里的每一个人。” “每一个人?”许果很吃惊,不是因为她也是这“每一个人”中的其中一个,而是,他应该不至于还讨厌辛爱吧。 “嗯,每一个。”少年转过了身,睫毛低垂,最后一句声音很小,近似呢喃,她还是听见了,“除了你。” 前后矛盾、不能自圆其说的沈星柏。 理解能力低下、果然不愧是成绩垫底特困生的许果。 许果挨着二花,痛苦地笑了半天。 等感觉到体力恢复了一点儿,她起身去拿了对讲机,扶着墙壁往外走。 二花要跟着她,被她往里面推:“你就留在这里,把门拴好,不管谁来都不要开门。” 门最终在身后小心地拴上,夕阳已经落尽,外面的灯寂寥地亮了一路。 许果走得很慢,她的思维钝钝的,想不出此刻她能做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没办法待在屋子里,徒劳地等着消息。 对讲机却在此刻忽然响了,那边传来几声“喂喂”:“许小姐,听得到吗?” “找到了吗?”许果像抓到了一线希望,脱口而出。 “前面的人已经走到了五里村口,说是路上没遇到沈先生,正准备去村里挨家挨户问问。” 小方还在汇报着情况,“咣当”一声,许果手里的对讲机摔在脚边。 “你人在哪?我这就去找你。”她呆了一刻,迅速捡起来问。 “您别乱来,这么晚了,过来也帮不上忙——”许果手里的对讲机还在叽里呱啦地阻拦着,她完全没听,跑在路上,一瘸一拐。 一排斑驳的人影,从不远处的灯下,投射过来,拦住了她的去路。 那群人走近,其中一个认出了她:“许老师?哪儿去啊?” 是村长。 许果懵懵地看着那群人,一眼看到村长身边的高个男人的脸时,以为自己看错了,是在做梦。 村长的解释,慢慢把她拉回了现实:“噢,听张校长说你们去找学生了,怕你们迷路,我就叫了两个小伙子也过去瞧瞧,路上遇到沈先生就一起回来……咦?!” 这么多双眼睛,众目睽睽,许果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扑进沈星柏的怀中。 悠长的梦境过后,许果醒了过来。 入眼就是无边无际的黑夜,纯粹的黑,让她一度怀疑自己失了明,伸手去抓。 一动,就碰到了身边的人。 他本能地有了意识,握住她的手腕,声音里还夹带一丝半醒的惫懒:“我在。” 是沈星柏。 “别乱动。”他说这话时,应该是彻底醒了,声音清朗不少。 许果这才察觉到自己的手背上还插着针头,微微刺痛。 灯光打开,房间里恢复了光明,原来只是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