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花园》 第一章 春之茧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录入:壱級天災 我捡到了朋友。 国二时。在附近的超商前。一张熟悉的脸。在春天的夜晚。 「你在这里做什么?」 超商发出了白色跟蓝色的光,照亮了深夜。停车场的挡车水泥块此时应该已经相当冰冷了,可是我的朋友居然蹲在水泥块的旁边。这个人到现在为止是我的朋友,今后应该也还会是,所以我没办法假装没看见她就回家。店内墙上的钟正指着一点多的方向,在这种时间跑来外头游荡的我虽然很不像话,可是她蹲在这里应该比我更奇怪吧,于是我跑到她身旁去一起蹲着。 「圆圆。」 我知道她正在看着我,但我背对着超商的灯光,不蹲下来就看不清楚她的脸。 「小江江……」 她含混不清地叫了我的名字。我从那声调之中,听得出她也把我当成她的朋友,当然这可能不过是我的幻想、一厢情愿或傲慢,不过绰号叫「圆圆」的这个人是我的一个普通朋友,普通的特别的朋友。 「你怎么会蹲在这里?」 我又问了一次。空气中香香甜甜的,所以我记得那是个春天的夜晚。虽然我已经想不起来她那天的服装了,可是我清楚记得看见了她的锁骨。那白皙柔软的躯体上、骨节温润的锁骨。蓝色灯光映照在圆圆身上,让她看来比平常虚弱。 尤其是她那张脸,糟透了。不,其实圆圆的脸连我这个女孩子也觉得很可爱。那时候圆圆的脸比现在还更稚气,也不太会化妆,白皙的脸庞上平时就泛着一抹浅桃红,只是那时候实在红得太离谱、太不自然了,看起来好像是被人揍过。我心底很不安,所以我尽量轻轻地伸出手去,以免惊吓到她。 「怎么了?」 「小江江……」 圆圆再次喊了我的名字,接着她眼眶便哗——地一下涌上了泪水。虽然那只不过是平凡无奇的生理食盐水而已,但她的泪珠比梅雨时的雨滴还要剔透。斗大的泪珠汪汪地盈在她那对大眼珠里,像葡萄那么大颗、简直能纡解夏季水荒的泪珠,丰盈得令人感到可惜。 圆圆向我伸出了手来,我一握住手便觉得好冰冷,这对于体温一向偏高的圆圆来讲实在太怪异了。这么冷的手,恐怕会结冻吧?明明是个春夜,明明流动在身旁的空气是这么地温柔,怎么会这样呢? 圆圆站起身后,似乎愿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那时我们的身体已经差不多发育完全,我用跟现在相同的视线俯视着娇小的圆圆。 「不可以笑我喔!小江江,听完之后绝对不可以笑我唷。」 看她这么认真地问我,不禁让人有种奇怪的感觉。 「嗯。」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只好点了点头。 「其实……」 圆圆也不整理已经皱掉的裙子,像无助的小动物一般,又怯慌慌地涌起了泪水,连声音都打着颤,告诉我她红着一张脸蹲在这里的理由。 「我失恋了……」 「你白痴啊!」 下意识地、本能地,我吼了出来,那叫声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当然也震撼了圆圆的耳膜,她的双肩开始颤抖。 「可是……」 「你白痴啊!」 我觉得不够,又骂了一次。 一点都不好笑! 说什么失恋!只因为这样,就在半夜一点顶着像被甩了一巴掌的脸,蜷缩在超商停车场的挡车水泥块上吗?如果是因为这种笨理由,那你不是白痴是什么? 我当然会怒不可遏。我想就算过了五年或十年,假使再发生同样的事,我还是会吼出来吧。对了,俗谚不是说如果右脸被人打了,就把左脸也递过去? 「让我甩你一巴掌?」 「不要啦!」 圆圆嘤嘤啜泣了一会儿后笑了出来。她那模样更让我看得怒火中烧,但我尽量把怒气给压抑住。一边压抑,一边牵起了她的手。对,我就是那么喜欢她。 「我们回家吧?」 「如果小江江要回家,我就回家。我好累。」 「我才是,被你吓死了,这种时间看见你蹲在这里。吓得我好累。」 「对不起啦。」 「那就别做这种事啊!」 「对不起。」圆圆又道了一次歉,接着笑了,她那笑脸看起来似乎稍微感觉到了幸福。顺着我们牵着的手,圆圆靠了过来。最后,一直到家门口前我都没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是问了 的话我一定会更生气吧,我心想反正以后还有时间,再慢慢听她怎么说好了。 没错,那时候我觉得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在那个春天的夜晚,我有种一切将会这么持续下去的预感。那时我心想,还好没骑脚踏车来,还好,能够空出手来跟圆圆手牵手。 留在我脑海中的尽是当时的回忆,我反而记不得回程的路上我们聊了什么。也许在我的心底已经把这段过去修饰跟美化过了吧。可是,回忆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圆圆娇小圆润、柔若无骨的冰冷小手就这么一点一滴地在我掌心中融化,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春夜里的常温。 那一晚过后,我时常回想起这件事,反反复覆,毫不厌倦。 蓝色拖鞋啪嗒啪嗒地踩在绿色的走廊上。 午休时间的空气让人感觉胸口沉闷,我觉得应该不是因为刚吃饱饭的关系。我试着深呼吸了几口气,手中把玩着刚从合作社买回来的纸包优格。 我从走廊上往窗外一看,中庭池边已经添染上些许色彩,接下来就是花季了。这所高中被人形容为拥有「古风传统」的校舍,也就是那种常见的老校舍,中庭里恣意地长满了乱草。尽管如此,一升上三年级后,我居然也莫名地对中庭感到留恋。 跟一些裙摆褶痕都还笔挺的新生擦身而过后,我一股劲地打开了位于c字型校舍接廊部分的某扇沉重大门。门上塑胶牌的黑色字体已有些斑驳脱落,写着「广播室」。 一打开门,就传来了「唧——」的一阵剌耳声响,随即看到有如箱子似的小隔音室。 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飘散着令人熟悉的气息。 「我回来罗。」 我打了招呼。虽然这种说法听起来有点怪,但对我来说,这个小房间就是属于我们的空间,是我们的所有物。所以,除了早晨见面时的第一句招呼是「早安」,接下来就总觉得该说「我回来了。」 「哦,你回来啦?」 听!这回答就是证据。 这个挥舞着小手在半空中摆了几下,回应我的人是昵称「圆圆」的加藤满。她正坐在隔音室中塞满了长桌长椅的地方,读着这一期的漫画周刊。她今天把天生发色柔和的头发扎成两辫松松的马尾。我跟大家都叫她「圆圆」,这昵称是从她名字加藤满里的「满」字联想来的,和她可爱的形象也很符合。她啊,真是个娇憨可爱的女孩子,不过认识久了,已经熟到不会一天到晚说出这种感想的程度了。 「小津跟阿柴呢?」 圆圆看漫画正看得入迷,我问起了天还不见踪影的其他社团成员。 「她们刚来一下又走了,好像下一节课要上体育吧。」 「哦。」 我们这个社团只有四个成员,其中两人是同班同学,好像正准备上第五节课。 瞥着来这里之前老师交给我的纸条,我一边用脚拽过了叠椅,一边打开播音器材的开关。圆圆察觉我的动静,懒懒缓缓地靠了过来。 「那是什么?」 「虾老要我帮忙的。」 「咿。」 圆圆发出了她独有的 、像小动物似的可爱回应,她那反应每次都让我觉得很狡猾恶心,可是问题是,圆圆也没做错什么,反而是我太小心眼了。毕竟她的反应是真的很可爱,而且对一个每天都会见面的人这样挑三拣四也不行。 我把当成了午休时间背景音乐的古典音乐声量调低,打开麦克风,扭开音量钮,小心翼翼地不让喇叭声干扰到麦克风。接着我轻巧地按了一下广播键,开始传唤:「某年某班某某同学,请到教师办公室找虾夷老师报到。」 随着音量指针左左右右摇晃,我很清楚自己的声音此刻正回荡在校园中。 虽然我们几个人同属广播社,可是真正知道怎么播音的,只有我跟另一名同时跨足戏剧社的小津而已。圆圆跟阿柴根本连器材要怎么用都不知道,两个人也就这么一路待了下来,是名副其实的人头社员。 我再一次把传达内容复述一遍后,按下了结束键,结束广播。接着再把背景音量调高后,我回到了长桌前。这时圆圆马上尖着嗓子鬼叫了起来。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是她正在看的漫画。 「小江江!小江江!你看你看!圆圆的达令耶!圆圆的达令帅毙了!」 明明是在叫我,可是用她那酣甜的声音连喊好几次后,听起来好像是什么动物的叫声一样。圆圆昵称我为「小江江」、昵称阿柴为「阿柴柴」,小津则被她唤作「小津」。每个听起来都好像以前流行过的养成游戏里的小动物一样,这个女孩子不管做什么都让人觉得好气又好笑。 圆圆用那保养得漂漂亮亮的手指着她的达令,虽然指腹被油墨给弄黑了,不过她并不在乎。圆圆最爱的达令藏身在少年周刊的漫画里,是纸张跟黑墨所构成的存在。她还有其他的达令,全都藏身在电视跟偶像杂志里,不过最近最得她欢心的「达令」似乎是这一位。 点和线的集。一个身在遥远某处、宛如造物神般的漫画家赋予了这个男人形体。这当然是正确的说法,可是对于圆圆而言并不只如此,也绝不可能仅只如此。如果她问我要不然「达令」是什么呢?我恐怕会无言以对。 圆圆的达令正从草纸般粗糙的再生纸上,以一双锐利眼神看着某处。那神态的确让人心动。「满帅的耶!」 「对呀!」 圆圆心底满满的思绪赋予了这个男人生命。她的眼波闪闪流动,所以我了解她的心情,光是坐在她旁边都听得见她的胸口扑通扑通地跳着。我能了解圆圆、跟得上她节奏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我们认识很久了。急速涌起的微微热潮,让我们感到自己在恋爱。 圆圆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要是她能永远维持这副模样就好了。 她能永远像这样憧憬着恋情就好了……可惜这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她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夜晚的她了。 「我得走了。」 我看了一眼手上的手表,时间差不多了,虽然距离上课铃响还有点时间。 「为什么?」圆圆抬起头来问道。 「发讲义啊,今天早自习的值日生请假。」 「咦,又拜托你了啊?」 圆圆杏眼圆睁地抬头看着我,我忍住想轻轻戳一下她那开阔额头的冲动,小声地说:「对啊,没关系啦。」 「怎么会没关系?人家一个人好无聊。」 就是这种说法!我实在是……唉,她这种说话方式实在太可爱又太可恶了!我站起身来用态度表明我是真的要走了,她才阖上杂志,说了声:「对了。」 「小江江,小江江!」 她从绣有银线剌绣的可爱包包里拿出了某样东西,说: 「喏,你的信唷!」 一封紫色的信。 我恋爱了。我思索着这句话的涵义。圆圆的恋爱有点病态,但我的恋爱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我心里有点无力地怀抱着这份认知。 我的病态恋爱,也正以稍微于众有别的方式在进行着。 第五节是生物课,我听够了自律神经跟荷尔蒙后,拿出一张比课本小一点的活页纸,夹在教科书跟笔记本之间。 黑色透明档案夹里已经夹满了许多信纸,我从里头取出一封来,那是圆圆刚才交给我的信。淡紫色的横式长信封跟标准信封的尺寸差不多一样,信上的收信人写的不是我,而是「加藤满小姐」。寄件人是个住在遥远南方的女孩子,她写得一手比我漂亮又稍显纤细的字,名为有里朋子,我叫她由里。取自有里的谐音。因为,她希望我这么叫她。 我撕撕剥剥地拆开封口,像拿出什么容易毁损的物品般,小心翼翼地把指尖摸到的几枚信纸拿出来。每次在这个瞬间,我都几乎要停止呼吸。感觉像是即将打开签纸时的那种不安与期待,让我不由自主地屏气凝神。就好像是,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 我跟由里是在国中快毕业时透过杂志投稿的笔友栏认识的,一直到今天我还是觉得我们两人的相识肯定是命中注定。我们同年,喜欢的作家也一样,选择的语汇相近,彼此才通了不到三封信就已经直呼对方的名字。 「亲爱的江香。」 我们会在彼此的名字上,加上「亲爱的」三个字。 跟由里通信半年后,可爱的信笺用完了,于是我改用很普通的活页纸来写。和考量经济问题相比,更主要的原因是信笺花十页才写得完的内容,改用活页纸只要三张就写完了,可以更有效地利用资源,同时还能省下大约十圆的邮资费。俗谚说积沙成塔,少少十圆还是能省则省。 写下来的这么多文字让我们越走越靠近、越靠越亲密。当通信量从一个月一封变成一个月两封时,家里开始不准我交笔友了。这些几乎每星期都会寄来、由遥远某处某个不认识的名字写来的厚信,看在母亲眼里肯定让她觉得很不对劲吧。所以她以妨碍功课为由,禁止我们通信。要是说我一点都不想反抗的话,那当然是骗人的,可是我恐怕比我母亲还清楚这些信为我的人生带来了多大的影响,无论是从好的方面来说,或从坏的方面来说。 我写了太多信。我们写下了太多信,太过于不知轻重。可是我们却没办法戒掉写信这件事。就算从彼此都是面临着即将左右一辈子将来的高三考生的立场来看,情况也一样。 被禁止通信后,我拜托圆圆让我用她家的地址,圆圆什么也没多说就答应了。她的家长盯得不太紧,所以我从以前就时常拜托她这一类事情。 从摊开在桌上的活页纸间,传来了由里居住的城镇跟房间甚至是学校的气味,我想起她曾经说过「江香住的地方一定很漂亮」。 「因为,那是江香长大的地方呀。」 这句话让我的周遭风景跟世界为之一亮。在这个跟大城市相较之下只不过是贫乏无聊的海滨乡下,我从没想过自己住的环境究竟是美或丑。 我开始想像起遥远的九州是什么样的风景,由里居住的城市一定也很漂亮吧。 信件起头从描述春天的景致开始,由里是那种一定会礼貌性地写上几句季节问候语的人,这也许跟她喜欢写小说有点关系吧。她说她们那里的樱花已经散落了,现在正盛开着八重樱,但跟赏樱比起来,她更期待的是即将绽放的杜鹃花。 明明看一样的漫画、听同样的曲子,可是我们两个人的信不晓得为什么总是围绕着自己跟生活琐事打转。 她写了关于新班级的事,因为选了理组而不安,不过她并不后悔,因为由里的梦想就是当个医生。 信件像是摸索一颗心所引发出来的快乐一样。在我的面前,从没碰过面的由里渐渐地显现出了具体的轮廓,我将手缓缓伸进她敞开的内心世界里,那温暖湿热的感觉确实向我传递了过来。我在心底构筑起了 属于自己以外的另一个身影。我知道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这种确信让我觉得自己像待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令人感到安心。我觉得就算把从没跟别人说过的秘密说给她听也没关系。 我觉得由里知道所有的一切。就算不是所有,但也比我父母、友人或像圆圆这样特别的朋友都更了解我的事情。也许是太过清楚了,有时候我会误以为她所清楚的那个存在并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不知名的个体。 而这又是另一种快乐了。 老师的讲课声像沙粒一样,唰啦啦地从耳际流过。我凝神望向窗外,操场上传来了体育老师的声音,广播社的小津跟阿柴此刻也正在操场上吧?我让这些意识从脑中慢慢散去,眼神追着那不算晴朗的天空里流动的云彩。天空中,飘着细长的白烟。 我们这所高中位在一个小山丘上,继续往深处走会来到一处火葬场。从那个火葬场的笔直烟囱里,今天也飘出了细长的白烟。 我望着那道白烟,一边摸着信纸。手指抚摸着文字的痕迹,触摸着以水性细字原子笔所写下的凹痕。 思绪渐渐静默。不是在思考,也不是要理解什么,我只是类似祈愿似地、像是在祈祷一样。如果说,「我」是被形塑出来的存在,那么由里应该也是吧。我隐约觉得如果我读由里的信时,感受到那是个创造出来的世界,那么,创造出那个世界的人也应该就是我。我们活在信纸里,只借由思绪来呼吸。 那遥远的白烟一点也不可能会薰上我的眼睛,但我却忽然有点想哭。 胸口一阵紧。虽然信纸已经拿了出来,但空心的信封看起来还是鼓鼓的。我轻轻地把由里的信封塞回了档案夹。 下课后一走进广播室,立刻就看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小津,早安。」 今天从早上就没看到她,所以我习惯性地打了这么一句招呼,小津轻轻一笑,回了我一句「早!」她那瘦削的侧脸看起来跟平常似乎不太一样,我愣了一会儿后才发现。 「咦,你又剪头发啦?」 原本就短的头发又理得更短了,后脑勺推得像是小男生一样高。小津轻轻点点头说: 「对啊,这发型,在新生欢迎会的时候大获好评呢。」 她腼腆地咧嘴而笑。小津笑起来后,给人的印象变得比较容易亲近,她不笑时看起来有点可怕。小津个子很高,头发又像男生那么短,配上一双长腿,没什么女人味但却很有魅力。 小津讨厌的事情里,包括她自己的名字「梨梨花」,还有我们学校老气的水手服,我们直接把她的姓氏「小津」当成绰号来叫。小津每天放学后马上会换上学校的运动服,虽然学校的水蓝色运动服颜色看起来很像哆啦a梦,但小津会折起裤管、露出细瘦的脚踝,显得很帅气。 小津同时跨足了戏剧社。她这个人做任何事都用尽全力,这一点围绕在她身边的女孩子们都很清楚。每次情人节一到,小津就会收到一堆装有手工巧克力的纸袋,多得两手环抱也抱不完,就连这点也是构成小津这个角色的要素。她是个受欢迎的亮眼角色。能跟这样的小津做朋友,我不由得觉得有些骄傲。 小津轻轻拿下了一耳的耳机,从里头传来吵闹的音乐声。 「你看到小圆儿没?我要还她漫画。」 咚咚,小津用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放在长桌上的纸袋。 「圆圆吗?她今天好像是扫地的值日生吧,你放那边的话她就会看到了。」 虽然我也很常泡在广播室里,但圆圆比我还严重,所以她放学后还没出现实在有点奇怪。这时候,广播室的门被打了开来。我转过身望向门口,发现站在那儿的人并不是圆圆。 「啊。」 站在那里……不对,应该说是杵在那里的人,是我们广播社的第四名成员柴奈保子。 「阿柴,早~」 阿柴披散盼长发从肩膀垂到了手腕,她连招呼都没打,就踩着不稳的步伐走进来,闷声嘀咕了一句:「我要睡觉,肚子好痛。」 「你还好吗?」 「阿柴,你要不要躺在我腿上?」 我啪嗒地拍了拍覆盖着裙子的膝盖。 「不用,免了。」 她说完后便像受伤的动物一样,横躺在长椅上空着的地方。长发一泻而下,几乎快垂到地板上了。阿柴被遮掩在长发跟手腕后的脸庞平常就一副虚弱样,因此无从判断她今天的脸色是不是比平常还差。 性格略微乖僻的阿柴虽然拒绝躺在我的膝上,但至少没把小津为她盖上的运动服给拨开。 阿柴的长相很有大人样,举止也是我们里头最成熟的一个,可惜就是有点弱不禁风。她的身体不太好,心灵恐怕也很娇弱。一到春天,光是闻到花苞绽放的味道就足以让她神伤了,夏天又受不了热气,秋天心神忧郁,冬天没两下子就病倒。这里痛那里疼,然后就像这样躺下来休息。其实按理讲应该要叫她去保健室才对,可是我能了解她为什么会打开广播社的门。 因为,这个房间就是我们的茧,所以阿柴才会回来这里歇息,像这样蜷曲着身体忍着疼痛。 我希望她能睡着,要是能睡着就好了,如果能在这里睡着一定会觉得很轻松吧。 可惜我这一厢情愿的期待还来不及实现,广播室沉重的隔音门便突然被一脚踹开,圆圆冲了进来。 「我回来了!你们听我说听我说呀!我才不过迟到个五分钟耶!我才晚五分钟去浇水,就被狠狠地瞪了!真不敢相信!他为什么要瞪我?我被瞪了啦!啊啊啊真讨厌!最讨厌那家伙了!他最好去死啦!」 娇小的圆圆激动得全身挥舞,劈里啪啦地大骂,她简直气得快跳到半空中了。我猜她说的大概是委员会的事吧。圆圆跟她们班上同样被分配到环境委员会的另一个男生好像处得不太好,这件事我已经听她说了好多次。 「你回来啦。」 「小圆儿你回来啦。」 「哇!小津!」 圆圆一看到小津就会又叫又抱地撒娇,这时在旁边缩成一团的阿柴发出不开心的声音说: 「圆圆你吵死啦!你去死啦!」 「阿柴柴!不要啦!你怎么可以叫人家去死啦!」 圆圆马上忘记自己刚才还在叫嚷的事,一屁股就坐到了长椅上。 圆圆、小津、阿柴、我,这下子广播社全员到齐了。 我们是在高一时认识的,那时就跟现在一样,也是春季。从那时起,圆圆就是这么地可爱、小津也这么帅气,而阿柴也总是有点病恹恹的。我们同班的四个人组成了广播社。其实这件事比较像是被当时的班导虾夷老师指派了一个体面一点的杂务工作,不过,我想他也算给了我们一个窝吧,所以我很感谢他。那时候,我跟圆圆放学后总是还留在教室里头,而小津跟阿柴也会来窝在一起,所以老师说「你们这几个人不如来帮大家做点事吧」,而建议我们组成广播社。虽然我们也不是对广播多有兴趣,不过能得到一个小小窄窄的空间,大家都很高兴。 我们把满是灰尘的广播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在毫无情趣的隔音间里摆放了柜子、添加电风扇,又用抹布把暖气机给擦干净,再摆上毯子。就在四季流转一遍之后,隔音室已充满了属于我们的物品气味。 当升上二年级时,阿柴说不想找新社员。有别于当时周遭一片雀跃期待的气氛,阿柴依然是懒洋洋的。「现在这样就好。」阿柴说。其实如果来了合得来的新社员应该也满有趣的,可是既然我跟圆圆、小津都对现况没什么不满,阿柴也觉得维持现况比较好,那么就尊重她的意见。何况被这个不太喜欢跟人相处的阿柴说「现在这样就好」我 也挺开心的。 也许阿柴的要求是正确的,因为广播室很窄,而能感受到这种狭小空间所带来的亲密感,现在的人数恐怕是最恰当的了。升上二年级后我们虽然被分发到不同班级,可是这个广播室却维持了三年毫无变动。 就算是从二年级升上三年级,在这间没有新空气流进的房间里,时间似乎暂停了。 只要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不晓得为什么就会觉得很安心。小津说今天戏剧社没什么事要做,而阿柴放学后虽然常去补习班补习,但今天刚好不用上课。 不过虽然我们四个人聚在一起,倒不会针对什么特别的话题叽叽喳喳地聊个不停。阿柴横躺着休息,小津慢慢做着早自习的习题,我则继续阅读我刚开始看的小说。而圆圆提到她昨天看的音乐节目里,喜欢的歌手如何又如何,直夸说对方真不愧是圆圆的达令啊等等。明明她午休时说的达令是另外一个人,不过这种喜新厌旧的地方让她显得更可爱。 就在闲扯淡之中,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我心里一直惦念着书包里由里写来的信。 但一直到放学钟声响起前,我都没把信拿出来。 一边感受着日落的时间越来越迟,我跟圆圆一起踏上夕阳斜照的回家之路。小津跟阿柴的家则在相反方狗。 「然后啊……」圆圆开始不停提起她最近看的漫画有多好看,有些让我觉得很受不了,有些也觉得满心动的,跟她一起在路上聊得激昂不已。 我在小学念到一半、搬来这里后才认识圆圆。至今为止将近十年,我们每天都会碰面,却还是有聊不完的话题。真奇怪,或者说正是因为我们每天都会碰面,所以才有这么多话题可聊?我们的聊天内容简直可以媲美童话里头那个会变出一个又一个饼干的神奇口袋一样,越聊越多。尽管内容没什么营养,但我们深知自己绝不是在虚度时光。这一切就像水一样流动在我们的体内,成为我们血肉的一部分。 上高中后认识的小津跟阿柴虽然也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但我想对于圆圆而言,我还是比较特别一点的存在。这么一想后,连圆圆稍微要人费心照顾的这件事也令我有点自满。 我总是希望对于某个人而言,自己是个特别的存在,我们都这么希望着。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当上在众人之中最特别的那个人。不是第一、也不是唯一,而是特别的那一个。 来到了该跟圆圆分头走的转角时,我们坐在栏杆上说话。落日余晖斜斜地映照在我们的侧脸上,让圆圆脸上好像涂了一层薄薄的什么似地,稍微地闪闪发光。当我盯着她的脸看时,她突然叫道: 「小江江!」 圆圆啪地重重往我的肩膀上一拍,她每次的反应都很激烈,拍起来实在很痛。 「你都没认真听我说话!」 连这种事也气得跟小孩子一样。r我在听啊!」 「你没在听!小江江笨蛋!」 她这艰莫名其妙的怒气跟平常时候没什么不同。她总是在大家都停下来的时候,不容分说地一脚踩下了加速器,然后又像弹钢琴似地,自然流畅地把脚挪开。 「小江江呢?」 「嗯?」 她那变化莫测的脑袋里,大概突然发现到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不停地讲话吧。圆圆睁大眼睛窥视着我,问: 「小江江你最近怎么样?你的笔友还好吗?她常常写信来耶。」 「哦……」 突然间,由里今天的信件内容像血流似地迅速流过我的身体,让我几乎停止了思考。 「真不好意思,每次都寄到你家。」 「没关系呀,这又没什么。」 我话还没说完,圆圆马上要我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温柔甜美地笑着要我放心。 望着她的笑脸,我感到体内奔腾的血液安定了下来,但圆圆突然皱起描绘得漂漂亮亮的眉毛,说: 「小江江你想太多了啦!干嘛要为了这种事道歉,你这样小心翼翼地,不会很累吗?」 圆圆一副大人口吻地教训我。虽然她说得没错,可是我听得很不舒服。从前好像也曾经有人这么对我说过,你人太好了、你太老实了,到底是谁说的呢? 「你今天不是也帮别人值日吗?那根本就不是你的工作嘛!」 我从以前就知道自己的个性容易吃亏,每次大家一有什么不想做的麻烦事,我就会主动去做。一有人请我帮忙顶替一下扫地的值日,我也会马上答应。 「这样真的好吗?」圆圆问。她的口吻好像在责备我一样,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中涌现了一股难以消化的小小烦躁。 「有什么关系?只是帮个忙而已。」 我听起来好像是闹别扭的幼稚园小朋友,于是圆圆回答:「是没关系。」 「可是你不做也没关系呀。」 她嘟着嘴巴,眼神似乎看透了我的一切。一瞬间,我心头涌上了一股怒意。 「你很烦耶!」 我突然满肚子火,就在血液从心脏流经身体一圈之间,我像咬到了铝箔纸一样,感到一肚子不痛快。 「我要回家了。」 我根本没资格说圆圆幼稚,毕竟我自己也一样地暴躁。总之,我就是想赶紧起身逃开,也许不只因为对方是圆圆,我真正想逃离的也许是自己的现况及未来、以及一股无从言述的恐惧与不安。当我气恼地从栏杆上准备起身离去时,圆圆说:「你要回去了吗?」 「小江江……」 她那声叫唤实在太引人注目了,这让我又发了另一把无名火。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想引人怜爱的小猫在呻吟似的。我努力压抑胸中怒火,把满腔的不满给憋了下来,回头看她。圆圆正依着拦杆,看起来好像是迷了路不晓得该怎么办的小孩子一样,让人心生怜爱。 无论是被几乎完全下山的落日余晖给映照着的那一头稍显凌乱的茶色头发,或是轻轻握成了拳头的双手、皱褶不再平整的百褶裙,都让她看起来好像快哭了一样,好可怜又好可爱。这个人真是太狡猾了!可是这么想的同时,刚刚的浮躁也在不知不觉间像泡沫般消逝。 我打从心底对圆圆没辄,而圆圆也是那种我见犹怜的女孩子,这从以前就一直都是这样。也不晓得是天生如此或后天养成的,圆圆好像觉得大家都应该对她好一样。 总而言之,她就是这种性格,所以生气也没用,我也就不气了。 但天色已晚,没办法再这么聊下去,我还得赶在门禁前回家呢。只好叹口气对圆圆说:「那晚上见吧。」 「晚上可以去你家吗?我要写讨厌的英文作业。」 「嗯!」圆圆用力点了点头,她的脸颊闪闪发光。我们挥手道别后她还一直在我身后目送我离去。 简直像被丢掉的小猫一样。 我一边洗着晚饭的餐盘、嘴中哼着某首抒情歌。边洗边纳闷这到底是哪一首歌啊?最后才想起来原来是很久以前,傍晚时分播放的一个卡通节目的片尾曲。 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跟弟弟一起把卡式录音机放在电视机前,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地录下了片尾曲。反复播放,播到录音带都快变薄了。没想到居然到现在也还哼得出来,真是好笑。 歌里不断重复着「我想一直待在梦里头」这句歌词,我还记得第一次听到时觉得太伤感了, 不是很喜欢。没想到,到了现在才发现耳朵背叛了当时的喜好,深深地记下了曲子的旋律,原来也是会有这种事啊。 「我吃饱了,先回房间去。」 自己的碗得自己洗是我家众多的家规之一,但只要做完了份内事就可以回房, 也是家规之一。母亲正看着电视新闻,一边折衣服,她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句: 「你不要一直写信,好好念书。」 我感到自己的背脊上有道冷汗流了下来,回答一句「好。」后便赶紧逃离客厅。 所有我做的坏事可能全被发现了。 一直看闲书、不停写诗、画图、没办法戒掉写信这件事、其他许多林林总总的坏事可能都被发现了。我知道这么想的话会让自己全身僵硬紧绷,所以极力避免去想。这应该是一种单纯的自卫本能吧。 我们总是假装自己并不知道许多事。 我突然觉得自己对圆圆是这样,对由里也是如此。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紧紧关上了房门,心情稍微平复了下来。我在书桌前坐下,从书包里取出了收放书信的档案夹,把夹在生物课本里的那张先前写到了一半的活页纸也一并拿出来。在由里寄来的淡紫色信封里,还有一封还没读的信。 那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写在简单的笔记纸上,折成了小小的一张纸片。 在那纸片里头,住着我喜欢的人。 他叫做春日井,是由里的朋友,也是她的青梅竹马。我想不起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在由里寄给我的信里夹带纸条,而我开始把回复给他的信连同给由里的信一并寄出,鱼雁往返应该也持续半年了吧? 关于春日井这个人,我似乎知道很多,但其实什么也不晓得。 他擅长踢足球,数学也很厉害,还曾经拿下全学年的冠军,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长得很帅,还有个很美的女朋友。 而我,爱上了这位完美得有如由里笔下小说主角的春日井。可是,也许……我也不知道真实的情况究竟是怎样。 这是一段无从期待起的爱情吧。我从没见过他,也没看过他的照片,再加上他还有女朋友,我的这段单恋也太凄惨了。 我的爱情一直都没离开过我脑海里的幻想世界。 那个我在心里架构起的春日井,只不过是这张纸上的墨水而已,也因此我没有什么资格嘲笑圆圆迷恋达令,跟她比起来,我恐怕还更惨。 反正我也没想过要赢。 赢这件事没什么意义。 「好久没联络了。」 春日井的字迹在笔记纸上向我低语着,探问我好不好,并且诉说他的近况。「最近,」他说,「由里好像没什么精神。」 请你帮忙鼓励她。 我心想,全都是由里。他不断提起由里的事,也许是喜欢她吧。而由里也不可能不喜欢这么出众的好男孩。如果由里跟春日井彼此喜欢对方,那我能怎么样呢?由里是个好女孩,我没办法怎么样。 「春日井有女朋友了。」由里曾这么说。我相信,也很想相信,因为这样一来春日井就显得更特别了。虽然我喜欢他,虽然,我觉得我喜欢他。 在活页纸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喜欢的人这么拜托我,那么只要能帮上忙,我也会觉得很开心。 春日井在信里说:「只能拜托你了。」只有我能救由里了。要是这样的话就好了,果真如此就好了。 我的字跟我的信,究竟能救得了谁呢? 百乐牌钢珠笔突然被我写到断了气,用光墨水了。「啊……」我放下了笔,原本被钢珠笔压迫得失去血色的苍白指腹又终于恢复了血色。我甩了甩血液循环不良的手,看来,写个三张活页纸就是极限了。 我跟圆圆、小津还有阿柴的右手中指侧边,都长了高中生特有的粗茧。圆圆老说那看起来很丑很讨厌,但我倒是觉得还好。有什么关系呢,不是很可爱吗? 我们总是不知节制地做着某些事情,鲁莽无比,却也因此而带着笨拙的稚气。 看看手表,已经过了深夜十一点。我打开房门探头出去望一望,家里早已一片幽暗静悄。看来母亲已经睡了,而父亲长年在外地工作,弟弟的房间里则稍微透出了一点微光,看来一切都没问题了。 我把铅笔盒、桌上的文具及念书的物品收进了平常用的袋子里,留意脚步声,偷偷离开了家。我舍弃公寓电梯,改走紧急逃生梯下楼,再骑上脚踏车飞奔而出。吹过腋下的风已经没有那么冷了。啊!春天到了呢。 春天的夜晚啊…… 心情因为吸进了清澈的空气而舒畅无比,脚踏车篮里放着沉重的包包。圆圆家离我家只要五分多钟,就算慢慢骑,也不用担心会被谁看到而被叫下来盘查。 圆圆住在一间旧的透天楼房里,她妈妈不在家,爸爸总是天亮后才会回来。 曾有一次,我从她家离开时正巧碰到圆圆的爸爸回家。当时,在昏暗的光线底下看不清楚他的脸,我还以为自己可能会被骂呢,没想到他只说了一句: 「——辛苦了。」 虽然圆圆早跟我说过她爸的个性,但那时候他的反应还是让我很错愕。也太处之泰然了吧?在天快亮时看到女儿的女性朋友从自己家里走出来,居然说什么「辛苦了」? 圆圆说:「所以我说没问题吧,你什么时候来玩都没关系,我家的邮件也只有我会看,你寄到我家来一点问题也没有。」 我跟圆圆认识很久了,但我连一次也没好好问过她家中的情况。 虽然我有点想问,也有点不太想问。这个人跟我每天都会碰面,不问有不问的好处。 但如果圆圆是我的笔友呢?我会问她家里的情形吗?会自以为我的信能够拯救她吗? 我停下了脚踏车,从脚边捡起一块小石头往二楼的纱窗丢去,发出了「啪嗒」一声。接下来还不到几十秒,圆圆的脸就已经出现在窗户前。 我、现、在、下、去。 她用嘴型这么告诉我。不一会儿,打扮随意的圆圆就打开了玄关大门。 我轻声跟她打了招呼后,走进漆黑的房子里。一爬上陡直的窄梯后,眼前出现的是放在榻榻米上的电视跟矮桌,以及莫名给人一种亲切感的圆圆房间。 角落里放着折起的棉被,漫画从纸箱里头溢了出来,矮桌上凌乱地散置着纸笔跟指甲油。 虽然凌乱,但并不肮脏。不是因为我从以前就认识圆圆所以才这么觉得,而是因为这个堆满了杂物的房间,不晓得为什么和广播室有着相同的味道。 我从容地在矮桌旁的座垫上坐了下来。 拿出了作业后,圆圆也开始拿起旁边的影印纸来蔌簌地乱画。 圆圆不喜欢念书。我们的高中在升上二年级时会分文理组,一升上三年级就得选择要升学或就业。圆圆选的是一整个年级只有一班的就业班,不过那只是方便学校区分而已,并不是毕业后就得马上工作不可。圆圆似乎打算念专门学校,但她说她真的受够念书了。虽然如此,她还是会像现在这样陪我读书。每次我说半夜时要来,她都一口答应,因为她讨厌自己一个人度过夜晚。这种心情我很了解。 圆圆房里的电视机就直接摆在榻榻米上,放在矮桌旁。那是一台我连在祖母家都没看过的老古董,因为没有遥控器,只能用手转台。再加上没有连接缆线,只能靠上方的接收天线来接收充满杂音的地区电视台节目。我们除了用手提cd收音机播放一些圆圆喜欢的歌手唱片,还会把这台电视的地区节目当成背景音乐来听。 那天播完了实在很低级的深夜剧场后,开始播放没什么涵养的资讯节目。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看了起来。 内容还真的只适合在深夜里播放,节目名字叫做《夜里工作的女人》,既廉价又引人发噱。 「风月场所,是不是很好赚哪?」 圆圆这么嘟哝。被打上了马赛克跟变声的酒店小姐正在电视上滔滔 不绝地说着什么。我并非对这类话题毫无兴趣,而且慌乱地改变话题反而更丢脸。 我们都会谎报年纪,碰一些十八岁以上才能看的书。虽然不懂得陪酒小姐跟倶乐部小姐有什么差别,还是装得一副我都懂的样子,盯着电视节目猛看。所以我稀松平常地回答: 「不好赚的话,怎么会有人做啊!」 「嗯。」圆圆点点头,眼神飘向了矮桌台面。她那动作极其自然,既不是在害羞也不是不好意思,她低声说:「好好哦,我也想要钱。」「我也是。」我随口回答。但在一阵沉默之后我还是声明: 「但你做那种工作的话,我就要跟你绝交唷。」 「我知道啦~」 圆圆也顺口这么说。我不禁松了一口气,果然我太多虑。其实在我认识的人里,就算有人说「我要下海赚钱。」我也不会当真,可是留了一手漂亮指甲的圆圆,偶尔会眼神飘移地带给人一股危险气息。 「对了,圆圆。」 「嗯?」 「你跟你男朋友最近怎么样啦?」 我突然想起圆圆两个月前开始跟其他学校的男生交往。这件事我平常几乎不会想起,因为圆圆也没散发出正在跟谁交往的气息。虽然说,他们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多少有透露出这么一点氛围。圆圆听我这么问后,低下了头说: 「圆圆只有达令啊……」 听她这么回答,我愣头愣脑地说出:「又分啦?」不过我虽然很惊讶,倒也松了一口气。圆圆一天到晚换男朋友,每次只要一出现了新男友我就感到很不安。这些男生不管是打哪里来的、什么年纪,看在我眼里都只觉得他们是在利用圆圆容易寂寞的心理而已。 喜欢漫画跟艺人的圆圆。 圆圆说她「只喜欢达令」,但对方说「这样也没关系」。于是圆圆便把这种暧昧的说词当成档箭牌,跟男生继续交往,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被捕获的一方、还是捕食的一方。我完全搞不懂圆圆心里在想什么。可是我自己呢? 「就算你有喜欢的人也没关系啊,反正我喜欢你。」 如果有人这么跟我说的话,我应该会屈服吧?也许会感到心波荡漾、或许会觉得对方很酷。 会是哪一种呢?春日井会是哪一种呢?会拯救我?还是想被人拯救的实际派? 不管他是哪一种,我都不期望他能把我从现在的处境中拯救出来。我早就过了幻想不可能实现的事能够美梦成真的年纪了,可是…… 「不晓得这世上有没有白马王子呢……」 我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连我自己都吓到了。可是圆圆倒不觉得惊讶,她连头也没抬地淡淡回道:「不晓得耶。」跟我这个没有交往经验的人不一样,圆圆这么可爱,早就跟很多男生还有男人约会过了,在这方面也应该懂得比我多。这算是经验法则。所以既然圆圆这么回答,大概是真的不知道。 「达令就是白马王子啊!」 圆圆坚定地说,她这么认真,大概是真心这么想。圆圆的达令对圆圆的感情永远都不变,不管圆圆换了几任男朋友,圆圆的达令永远都是圆圆的达令。即使在圆圆忘了达令的日子、即使在圆圆孤独一人的夜里,任何时候,永远都是。 「也是。」 我一点也不去怀疑,只是淡淡地想: 圆圆也有想被别人拯救的部分吗? 有的话,那会是什么呢?不过我没问。这不是什么人家认真问,就可以简单回答的问题。 接着我们看到了炒面的广告,圆圆说她肚子饿了,所以我们便到超商去。 我从以前就很喜欢深夜的超商。这一点,真的要感谢乡下安全的生活。虽然我也不晓得大都会的超商在深夜里危不危险。 夜里的空气又更冷了些,可是寒冷中却带着一股清澈,让人确实地感受到冬天已经远扬。 「现在几点?」 圆圆听到后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对我跟我们那时候的人而言,手机很罕见,不但禁止带去学校,连手机本身跟电话费也都很贵。虽然我并不渴望这种象征大人的物品,但圆圆从国中的时候就拥有手机了,就这一点上,也让我感受到我们家庭环境的不同。 圆圆的手机荧幕在四周一片阴暗的深夜街上,像萤火虫似地发着光。 「两点多了。」 「难怪你肚子饿。」 被当成行道树栽种的樱花已经全部凋谢,我们两人就像往常一样,边聊着无足轻重的话题, 一路上不停地呵呵笑。不管什么都能让我们发笑,就连冰冷的寒夜也暖得像初春时节。 不约而同地,我们牵起了对方的手。 圆圆的手仍旧那么地娇小,软得让人想紧紧握牢。 到了周一,我寄出了给由里及春日井的信。 周一的天气不管多么爽朗,我总是懒洋洋地提不起劲,不过当我见到了横躺在社团长椅上的阿柴时,连我都觉得她那样实在不行。 「阿柴,你还好吧?」 「不行了,我肚子痛死了。」 声音听起来比之前还沙哑,看来是真的很不舒服呢。脸色发青,也许是生理痛吧?这真符合阿柴的形象,连生理痛都很有大人样。 「而且我忘记带生物课本了,不管了,我要跷课。」 忘了带课本这件事恐怕也为阿柴带来打击,她的声音中透露着哭意,但还没真的哭出来。我认识她三年了,从来没看过她哭。 阿柴消沉地趴在社团的桌子上,我安慰她说「别这样啦」,然后把自己的生物课本递给她。「跷课很难看耶!」 把她推出门的时候,上课铃响了。阿柴不情不愿地回到了教室。看着她无精打采的背影我总算安下了一颗心,自己应该没有做错吧,应该是做了正确的事。 上完课后,我还在教室里头打发短暂的下课时间,有个同学走到我的桌前。 「草野,不好意思。」 草野是我的姓,我不太习惯被女孩子这么叫,而且对方的口气也显得很生疏。会这么叫我的都是平常没什么交集的人,不过我泰然自若地答道: 「嗯?」 「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啊?」 她是早自习的值日生。早自习值日生虽然不像委员会小组一样要全负开会,可是每天都有工作,算是有点繁琐的差事。早上要去教职员室把讲义拿回来分给同学,接着再收回送去教职员室,白天或放学后再把打完分数的讲义拿回班上发放。我已经帮她代劳过好几次了。 「好啊,没问题。」 我反射性地答应了下来,因为我今天也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真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烦你。」 「没关系。」 她太客气的话,反而才会让我不知所措。不晓得为什么这个不太熟的女同学每次都找我帮忙,可是我想我对这件事还算开心。 边整理讲义,我发现自己好像喜欢被人请托。 (有种自己好像好好活着的感觉。) 这么讲也太夸张了。 (就算活着,也没问题吧?) 这真是太白痴了,我不禁嘲笑起自己。就算被圆圆赏白眼也没办法哪。 不过,我想我做的事情并不坏,要是承担了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工作我马上就手忙脚乱,那时我就会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可是一旦有人在这种时候帮我,我会立即就喜欢上对方。 (我不想讨厌别人。) 这是我心底的一个不成文条款。因为讨厌别人,就会被对方讨厌,所谓咒人者人恒咒之,说出口的话一定会再回到自己的身上。 比方说,假使今天那位同学讨厌我好了。 可是只要我答应帮忙的话,也许她会喜欢上我。 我好像在害怕什么,总是畏畏缩缩。我看不清楚那个「什么」的真正面貌。要是阿柴的话,她大概会说被讨厌就被讨厌吧。圆圆大概也会无奈地接受这件事实,只是耸耸肩说那也没办法呀。至于小津呢,她根本没有任何被讨厌的理由。 (那么我呢……) 我觉得好害怕。虽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害怕,可是我就是觉得很可怕。当然,只是被讨厌的话,人类是死不了的。 放学后总算把帮忙的工作都做完了,我带着舒畅的疲倦感回到了广播室。 「我回来了。」 长桌上放着我的生物课本,而在课本上面,有一封信。 「啊。」 那景象让我的心脏扑通地狂跳了起来。 「哎呀,不好意思,我把那夹在课本里吗?」 我慌张地询问。那是由里寄给我的信,里头也有春日井的纸条。 「我还以为是写给我的呢。」阿柴托着腮这么嘀咕,看来已经恢复了精神,身体也没问题了。真是太好了,我努力借着这么想来帮助自己忘记眼前的事。 「真不好意思,我本来要回信,所以就夹在里头了……」 慌慌张张、羞涩不已地赶紧把信收回书包里,我手心冒出了冷汗。我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好紧张的、没有问题的,阿柴也知道我时常写信,我也跟她提过由里的事。阿柴是个成熟的人,不可能会追问我信里的内容。我这么想,努力祈祷这个话题赶快结束。 可是阿柴根本不给我逃脱的机会。 她眯起了眼睛,像是在笑、又像在责备我地说: 「怎么回事啊?」 「咦?什么怎么回事?」 「那个人有病吧!」 「……你读过了?」 我根本没打算要责备她,可是我的声音却阴沉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到、到底我在气什么啊?我开始感到混乱。一定要冷静下来,不可以激动!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一定要装成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我稍微瞄了一下。」 我知道阿柴正斜眼瞪着我,我避开了她的视线,但我知道她目光冷峻。跟她的目光相反,我的胸口像有根火柴刚掉进油海中一样。 阿柴要是已经读过了信,我就得想出借口才行,我一定要保护由里的名誉,一定要告诉她由里才不是那么坏的人。我在瞬间就想出了一大堆搪塞的借口。 脑袋飞快地转着,转得我都快吐了,我很想发动攻击。 只要一个不小心,我可能就会失手打她。 为了要敷衍掉这件事,所以我想打阿柴。 「欸,那就是你之前说你喜欢的那个人吗?」 快换个话题吧!我这么想,可惜阿柴并不肯饶过我。 「对呀,哎唷,好丢脸哦!」 我笑着说对呀对呀!不要再提了啦,我们忘了这件事吧!可是阿柴不肯。她把针剌向我最不想被人碰触的角落。 「你在开玩笑吧?这件事实在太扯了,你应该没笨到相信她吧?天哪,你还真的信啊?」 阿柴笑着。虽然她是笑着说,可是笑容里带着怜悯,同时也带着轻蔑。 接着她以无情的话语将我定罪。 「那两个人的笔迹不是一模一样吗?」 我突然间觉得阿柴该不会是讨厌我吧?虽然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可是此刻,我突然觉得她可能不喜欢我。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怎么能说出那么残忍的话呢?心底的愤怒变成了水分,在我的眼前摇晃着。隔音效果优异的广播室此时一片寂静,我被这静谧逼迫着。 声音发不出来。 无法呼吸。 所以呢?那又怎样?笔迹一样又怎样呢?就算春日井跟由里的笔迹一模一样,那又怎样? 「有什么……关系呢?」 结果我只嘟嘟哝哝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我想说有什么关系呢?究竟是怎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的又有什么关系?既然我说没关系的话,就不干阿柴的事了吧! 对!没错!我就是「相信」「我喜欢的人」说的话,这碍着你了吗? 虽然这么想,但我并没有说出口,我也说不出口。虽然没说出口,但阿柴却好像知道了我的心思一般。 「没关系啊,江香你觉得好的话,当然跟我无关。」 接着她抛下了一句: 「不过我觉得这样很伪善,你的这种做法。」 咚地一声,我把已经读了无数次的奇幻小说文库本,从第一册到第十五册像扔掷一样地丢到床上。 跟母亲说过我不吃晚餐后,我就把自己关在暗黑的房间里,点上一盏小台灯,蜷曲在床上拼命地翻着一页又一页。 已经什么都不想去想了。 忘不掉、也没有办法假装没这回事,我的心脏像扭拧成一团似的,这份情感如此强烈,我怎么有办法简简单单就忘记呢?我逃不了。 所以我想让自己沉迷在更喜欢的、更愉快的事物里,借此遗忘。我边啃着食指的指甲,边读小说,指甲尝起来有股酥酥的味道。 我让自己的心思专注在故事的主角上,潜入这部早已读过了无数次,今后想必也会一读再读的小说中。漫画不可靠,因为漫画一下子就看完了,马上又会堕入现实世界。小说可以持续得比较久,一个字、一个字地拾起铅字。我屏住气息、卯足劲地贴紧故事里的世界,暂时得救了。 我好想在空中飞翔。 我想要施展魔法。 我想沉陷在恋爱里。 想要被人疼。 这一切都可以在这小小的纸张与印墨里头得到满足。谎言具有强大的力量,只要相信它,就能超越一切,无所不敌。 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个夜晚,我抱着这小小的书撑了过来。那些不看漫画、不看书、不写诗、不画图、不写信也不玩电动的同学,究竟是怎么撑过这些夜晚的呢?这些我不知道,也不晓得。 我所知道的,只有我在这之中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幸福,圆圆也是。在这些纸张与墨水里,在这些不会呼吸的物品里,我们看到了希望、梦想,得到了救赎。 虽然我以为这样就能撑过去了,可是不晓得为什么,阿柴那时露出的笑容就是无法从我脑海中抹去。 (你在开玩笑吧?) 阿柴这么问。书里的女主角爱上了男主角,表示就算世界毁灭我仍会去找你,我绝对不会离开你。 这种心意,我是不是也曾对春日井有过?或者我只是想谈恋爱而已? (我不晓得,真的不晓得。只是……) 他说我是个温柔的人。 (江香是个温柔的人唷。) 我很开心他这么说,所以我坠入了爱河。我想从这样的话里得到肯定,我也想肯定这些话。不管春日井喜欢的是谁,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算那笔迹跟由里一模一样也没关系。 我想当一个温柔的人。 难道这就是伪善?可是这伤害了谁?让谁伤了心吗? 为什么要这么说我? 为什么不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呢? 我想要继续、继续待在梦里头。 察觉到有人坐在我面前,我醒了过来。 意识一被唤醒之后,听觉也随着复苏,我听见了放学后的嘈杂声。管乐队练习的空档之间,走廊上传来了许多奔跑的脚步声。 昨晚一直看小说看到天亮,为了要补眠我 干脆讯在桌上睡觉,反正我也不想去社团,这么做刚好。 不晓得我睡了多久,缓缓抬起头来,看见圆圆正侧坐在我前面的椅子上,往我的脸探过来,她那头轻柔的头发飘呀飘。 「你醒了吗?」 「还很困……」 「好乖好乖。」 圆圆用她温暖的手摸了摸我的头,那是一只习惯被人安慰但不习惯安慰别人的手。 「你今天从早上就没来广播室。」 圆圆没问我为什么。 「阿柴呢……?」 「阿柴柴被小津骂了,因为她欺负小江江呀。」 听到这句话后,我整个人都醒了过来,难怪圆圆没问我原因,原来一切都被拆穿了。 全部都被拆穿了。 我的愚蠢、我的丑陋, 包括我的伪善也一并被拆穿了。 这些实在太丢脸了!我的胸口涌起了一阵酸楚。好想躲起来,我好想隐藏起这一切,但尽管如此…… 「阿柴又没错!」 一听见阿柴被责怪,我什么也没想就这么说。 圆圆稍微噘起嘴巴,不满地嘟哝着说: 「可是阿柴柴自己说她欺负你啊!」 「她没有欺负我!她只是担心我而已!」 脱口而出后我才察觉,原来这就是我的伪善,我根本不是这么想的,可是总是毫不思考就说出一些违心之论来袒护别人。虽然我表面上看来好像是为了别人好,其实我只是想保护自己。但说出了刚刚那句话后,我才意识到…… (原来阿柴只是在担心我……) 即使她是用一副凶恶的嘴脸以及轻蔑的眼神。 但她还是担心我。我说服自己这么想,我希望能够这么相信。 毕竟我不想被她讨厌。 「小江江你真是太善良了。」 圆圆这么说,她的背后洒上了夕阳余晖。虽然她说的不是事实,但我并没有反驳。我根本就不是好人,我只是一心一意想让别人对我好而已,所以我才会对人这么亲切。我的亲切与体贴从一开始就有目的。毕竟体贴只能以体贴偿还,所以我只是先支付体贴的额度而已。这算是强迫式推销吧?所以被说伪善也无话可反驳。 但我还是希望对别人好。 我也希望别人能对我好。 就算由里撒了漫天大谎也无所谓,就算她得了幻想症也无所谓,如果她那么想吸引我的注意,我就应该要有所回应。我希望别人会认为我很特别。我希望能够回应对方的一字一句。 即使由里的幻想症会因此而变得更严重,到了无法弥补的地步。或者有一天她会发现我其实知道她一手搬演这一切的故事,因而羞愧得想寻死。 我都想要守护现在的她,想要让她幸福。 因为春日井说我很温柔。 而由里,不管她说了什么谎,她也对我很温柔。 只要这样我就满足了。 我在深夜一点多的超商门口等圆圆过来。 原本照旧约好了要在夜里见面,但圆圆临时说她有事,要改在超商门口。 结果我什么也没改变,虽然我跟阿柴说自己已经不再跟由里通信了,但那根本只是谎话。我根本无法戒掉。圆圆也很清楚,阿柴恐怕也心知肚明吧,只是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安安静静地把身体缩起来,躺在我的膝上睡觉。 我把由里的信当成笑话来讲,靠着把自己说成一个可怜的被害者,借此保护自己跟由里。我当然知道这种做法不对,这根本只是在亵渎彼此而已,这我当然知道。 只是,一切就演变成了这样。 为了深爱的事,我只能飞蛾扑火。 当我把头从杂志上抬起时,正好看到圆圆从一辆黑色的车子下来。 从没在圆圆家看过那辆车,所以开车的人不可能会是圆圆的父亲。只见圆圆带着一脸精致的妆容,不晓得在对谁笑着挥手。 接着,她过来找我。 「小江江,不好意思让你等了这么久,我们走吧!」 「圆圆,那是你的新男友吗?」 被我这么一问,圆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圆圆真正喜欢的人只有圆圆的达令而已啦!」 接着她开始夸张地描述起了最近喜欢的某部足球漫画里的主角是多么地迷人,当然圆圆也知道这些都很无聊,可是就是不停地讲。 就像这样,我们东遮西掩也藏不起来的事,被自己当成了笑话自嘲,我们把自己搞得像丑角一样,这其实都是为了在别人从背后捅你一刀之前,先自己在比较不痛的地方剌上一刀而已。自嘲,就是守护自己的手段。 其实根本没什么地方是被剌了后不疼的,可是总比被人一刀剌在疼得要命的致命点来得好。人会排斥自己所不了解的事,这种事我们凭着本能就知道了,所以为了守护对于自己真正重要的事物,我们只好把比较不重要的部分拿出来当成供品o 这是为了让人嘲笑而做的堡垒。而且,在别人嘲笑前我们就先示范给他们看,自己先嘲弄自己,表演自虐式的自我保护,但我们守护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不知道又如何? 我们回到了圆圆的房间后,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跟我手牵着手。柔软而温暖的手,在中指处有个写字写出来的茧,跟很多男生握过的手。 这跟那个其实是一样的东西。 这一份柔软就跟由里的信一样。 由里的信像是诅咒、又像是麻药,有如痛苦、又似快乐。 谎言将我从失眠的夜里救起,让我觉得自己与谁相系在一起。 不求理解,也不需要认同。 无所谓了,就算这是犯罪,或是病态。 别笑我、也不要欺负我、不要轻蔑我。或者这么做也无所谓,但请不要让这一切毁坏、消逝,至少,请让它活在我们的意识里。 然后,就只是细心地爱着。 在我们的国度里、我们的街道、我们的小小庭院之中。在我们的,茧中。 春天的夜晚,渗入了深沉之中。 第二章 巧克力血 七夕祈愿竹的叶子像雨一样飘着,摇晃着的声音听起来也像雨似的。我跟小江江一起来到了百货公司的入口处,近眼一瞧,才发现飘摇的除了干枯成茶褐色的竹叶外,还有绑在祈愿竹上多不胜数的七夕饰品跟短笺。 各式各样的人所写的形形色色的字体,正随风飘动着。 保佑我考上高中。 保佑我健康长寿。 保佑我跑得快一点。 小江江伸手从晃动的竹叶缝隙中拉住了一片,说: 「私欲之木。」 接着她就笑了。听她那样说我也笑了,然后小江江又去扯了短笺说: 「看起来真沉重耶,简直像稻穗一样别着腰。」 小江江读的书比我多,常会说这种听起来很聪明的话。大家的脑筋都很好,阿柴柴的脑筋也很好,小津也是,只有我一个人不好。这种事想起来还真是令人难过的现实呢,不过我不讨厌小江江讲话的方式。其实大家说话的方式我都不讨厌,我讨厌的,只有我自己的说话方式。我知道很多人都对我的说话方式感到反感。 「短笺不晓得要去哪里拿……」 听我这么一说后,小江江指着百货公司的服务台旁,那里放着短笺跟笔。 「圆圆你要许什么愿?」 「还不晓得耶。」 拿起笔后才开始想应该要许什么愿才好呢?有什么愿可以许呢?好久没有在七夕许愿了,有种微小的兴奋,感觉好像幼稚园的活动一样。 可是一想到对方根本就不是神,我突然失去了许愿的兴致。牛郎跟织女是神吗?我也不晓得。可是有什么愿望是要跟这种在大家抬头往上看的天空里,偷偷密会的男女祈求的呢?他们简直像在演三级片……这么一想,就更不想写了。 结果我只写了「牛郎」两个字,就把短笺丢进了旁边的祈愿箱,小江江好像也不晓得要写什么,看我写了「牛郎」后也跟着写了「织女」,一起丢了进去。 祈愿,牛郎。 我一边把被百货公司空调吹乱的浏海拨顺,边抬头看着身边的小江江。她的肤质真好。小江江不太化妆,不过她好像会擦防晒油,但也就只有这样而已。我粉底下的皮肤已经红红肿肿的,没化妆根本就不敢出门,加上我又没有眉毛。小江江不化妆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的肤质很好,但肤质好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不化妆。我有点羡慕不用化妆就能出门的她,但又有一点气恼。我在跟自己闹情绪,这跟小江江无关。小江江比我高出一个头,虽然我们穿着同样的制服,可是她看起来就像是我的姐姐一样。其实我们是同年龄的朋友,她可能还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小江江为人有一点严格,但是非常体贴,所以我不会讨厌她。 我想起她之前讲过的一句话: 不晓得这世上有没有白马王子…… 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情,我想求的就是这个。到底王子什么时候才会来接我呢?我的胸口咕噜咕噜地,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走出凉爽的百货公司后,这才突然发现。 啊!夏天到了。 我的血,搞不好是黑色的。 沉沉地把身体贴在广播室的桌面上,我打开了保冷盒,从里头拿出午餐来吃。我不习惯跟班上的同学一起吃饭,还是一个人吃比较舒服,所以我一直都在这里吃午餐。有时其他的社团成员也会一起来这边用餐,如果是她们的话我就会很开心,因为我喜欢她们。 今天的午餐是上头画着船的巧克力饼干。饼干的口感会残留在嘴巴里,有点恶心,所以我只吃巧克力的部分。虽然我把保冷剂也一起放进了保冷盒,可是巧克力还是变得软绵绵的,只要一碰,就被手指头的温度融化了。我很喜欢舔着巧克力色的指尖,因为我知道吃进嘴里的巧克力会流进血液里,再一次流回指尖,而我也能再次用舌头舔着这样的指尖。 不晓得自己在舔巧克力、还是在舔手指头,可是要是没有这个的话,我大概在好几个夏天前就已经死了吧。 隔音效果优异的广播室里连一扇窗户也没有,热得要命。我发现自己的脑子好像巧克力正在融化一样,一点、一滴地。 有人打开了门,发出剌耳的尖锐声。 「小圆儿?」 是小津啊。光听声音跟招呼方式我就知道是她了,所以我也没抬头。小津走过来坐在我的斜前方,进入我的视线范围中。 小津每次都叫我小圆儿,虽然这种故意揶揄我的说法会让我有些生气,可是她实在长得太帅了,所以我原谅她。 夏天的制服白得亮眼,我跟小津穿着同样的制服,可是我不太确定这制服适不适合我。小津很适合穿上夏天的白衬衫,比冬天的沉重水手服还适合她。 小津是我身旁最接近我心目中白马王子的人,我的白马王子就是长这副模样!如果她是男生的话,搞不好我会迷恋上她呢。幸好她是女生,因为如果达令近在身边的话,就必须得小心翼翼地应对了。 可是小津不一样,就算我喜欢她,我们也不可能发生亲吻以上的关系,所以没有什么好损失的,还好小津是这样的存在。 「唷~喝~」 我将脸贴在桌面上,含糊地打了一下招呼后,感觉小津好像翘起了她那双修长的腿来。 「这是什么?」 桌上散落成一片的是我的午餐。 「你要不要吃饼干?」 「那是你吃剩的耶!」 小津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她还是用那修长的手指拿起我吃剩的饼干放进她的嘴里。小津的嘴唇总是偏干,让我好想帮她上点护唇膏。不晓得碰到那嘴唇的手指尝起来会是什么味道?我在心底这么想。 我是太饥渴了吗? 对于什么呢? 「小圆儿,你这样不行唷!」 小津偏着头盯着我瞧,然后这么说。 「什么不行?」 「你不能一直吃这些东西啦!」 「喔。」 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只好点点头。怎么到现在才突然说这个啊?我当然晓得不行呀,可是如果知道不行就改得掉的话,我就不会吃这些东西了。 努力撑起昏昏沉沉的头,我小心着不弄花粉底,回答她: 「因为很热嘛。」 「这是什么理由啊?」 「可是我吃别的东西会吐耶。」 小津听完后马上神色一凛,害我吓了一跳。虽然我觉得这理由颇有道理,可是看来小津不这么想。 「好啦,我会吃饭啦。」 之后我又重复说了一次。不晓得是谁曾经说过「圆圆说谎的时候会连说好几次唷。」是小江江吗?还是阿柴柴? 不过小津没再多说什么。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说:「对了。」 「我刚刚看见高良一个人站在中庭耶,你今天不用值日吗?」 还没听她说完我已经站了起来。 「啊!」 这应该已经说明了一切,我连忙冲离闷热的广播室,背后传来小津的笑声。 小津太坏了啦!为什么不先说啊! 脚上还穿着拖鞋,我一冲下楼梯飞奔到了中庭时,就看见同班的高良了。那一身白色制服跟削痩的后背。 「对不起!」 「去死!」 他只回了我这句话。我反射性地大喊「什么去死啊?」 高良这个男生跟我一样都是环境委员会的值日生,我们从去年就开始被分配到同一班,可是我只记得他的姓氏而已。这个人的身体不算太强壮,给人纤细的印象,脸上的表情好像永远都在生气一样,其实他也真的在生 气,所以我不喜欢他。 环境委员会要求同时必须有男女同学担任,想做的人只要登记就好了,工作的内容只有打扫中庭跟浇花而已,算是很无聊的值日工作。去年我也申请这个,我觉得还满适合我的。我不太喜欢团体活动,所以被分配到这个工作时很开心,但跟我一样被指派到这个工作的高良却露出了一脸嫌恶。 我知道那个表情绝对、绝对不是因为被分配到了环境委员会的关系,绝对是因为他讨厌我。 我当然知道。我知道自己常被女生讨厌,至于那些年纪跟我差不多的男生,当然也没有例外,他们都讨厌我。所以我也讨厌他们。这些年纪和我差不多的男生根本是小孩子吧,在小学时都欺负过我。 但这次是我不对。 「要值日这件事,我本来记得的!啊,到早上之前我都还记得!」 都是因为夏天太热了啦!我这么说,可是高良听完后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只是一个人闷不坑声地洒水。 我也赶紧打开水龙头,拿起前头长得像莲蓬头一样的水管洒水。这工作很累人,没人一起帮忙的话根本没办法在午休时间内做完。这点我很清楚,因为去年同组的男生几乎都不来工作。 不晓得会不会出现彩虹? 这份工作也只有这一点值得期待了。我不是很喜欢花,也讨厌虫,至于被泥巴弄脏那就更令我讨厌了。 水管前端的把手部分长得像是枪的扳机一样,咕哝咕哝~好像血管一样。 变成雾的水滴喷在脸颊上,感觉很舒服,尤其是太阳这么毒辣的时候。阳光让人剌痛。 好痛,好痛唷,夏天的太阳痛死人了,痛得我都要头晕了。才刚这么想,握在手中的水管掉了下来。 「啊——!」 我发现了一件严重的事!我知道高良也听到了我的叫声,正看着我。 脑中一片空白,我摸着发青的脸颊说: 「怎么办啦!我忘记涂防晒油了!」 明明是生死攸关的重大问题,高良居然像受不了我似地皱紧了眉头,一脸不屑。他一点都不像我心目中理想的、各种达令的脸,完全不像!我觉得这个人好讨厌! 然后,高良竟然还丢下一句: 「所以啊,去死啦!」 所以说,我才讨厌同年级、同校的男生啊!每一个男生我、都、讨、厌! 房里的md喇叭中传来了我喜欢的达令的歌声,这礼拜是期中考,所以今天早早就下课了。 不过我今天难得连广播室都没去就先回家了,因为我忘了涂指甲油。 太阳迟迟不肯下山,已经完全进入了盛夏,蝉鸣吵得我烦死了。 「啊。」 要把渗出指缝的亮片指甲油擦掉时,一不小心刮花了还没干透的指甲。 「呜——」 真讨厌光这种小事就会想哭的自己,我好想把整瓶指甲油往墙上扔,可是还是忍住了。我国中时曾经这么做过,结果好好一瓶指甲油就这么撞在墙壁上,浪费掉了。还好那只是百圆商店的东西,可是墙壁从此染了一道珍珠白,每次一看到那痕迹都让我觉得有点焦躁。 我都已经是快要十八岁的成年人了,应该要自我控制,我晓得怎么自我控制。 为了转换心情我拿起手机来,虽然刚涂上去的指甲油还没干,可是我也不管了。我用力地打着简讯。 【我今天不去了。】 根本完全没有心情加上表情符号。反正对方的手机跟我的又不同款,传过去也只会变成了粗体的乱码而已。 结果手机才刚放下来,对方的简讯就已经回传过来。 【怎么了?】 真讨厌!早知道就不要看了,可是看了的话就得回。十八岁,我是大人了,我要自律。 【不太想出门。】 结果对方很快又回信,大概是正在玩手机吧。 【我做错什么吗?】 【没事啦,不好意思唷。】 我使尽了浑身上下的力气打下最后几个字,一打完就马上关机,反正也没有人会因为手机联络不到我就惊慌失措。 调高了md喇叭的音量,咕咚地倒在了叠起的被子上。周六午后的阳光烈得可以杀人,房间的窗帘又薄得要命,我真想在漆黑的房里好好睡个觉。 差不多该结束了吧。 不,不可以这么冲动。我再次念了一次自己已经十八岁了的这个咒语。也回想起了小江江不以为然的眼神,我想跟她赌一下气。 来试着回想现在这个人的优点吧。 当初人家介绍我们认识时,我听说他会踢足球还觉得满开心的,虽然只是在上班族的足球倶乐部踢踢而已。我问他「足球就是football吧?」结果他说「对呀。」真是个亲切的人耶。嗯,我还记得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仍觉得很高兴,应该还可以再撑一下吧。 刚开始跟他约会时,我刚好迷上了某一部足球漫画,所以我想我应该会很喜欢他。去看比赛时,递毛巾给他让我觉得很愉快,送果冻慰劳他时,他也很开心,一切都跟我想的一样。 可是我不喜欢他硬梆梆的身体。肌肉真是太僵硬了,一点都不可口。我还以为足球选手的身体应该更加地纤细漂亮呢,明明应该是那样才对。 (不行了。) 一旦开始觉得「明明应该是那样才对」的时候,就什么都完了。这时窗外吹来的热风也把我的心给吹得有气无力。越接近夏天,空气中的所有一切就都让我感到筋疲力尽,所以我想这不是我的错。 「再、会、了。」 我轻轻这么说出口,说完之后心情也稍微轻松了点,马上在脑子里安排起分手的流程。我还真是习惯这一切呀。 都已经快十八岁了,这些应该是符合大人的举止吧。 再会了,再会。我在心里反复默诵。再会了,我第八个男朋友。 虽然我只是在心里复诵着分手的字句,最终还是分手了。真要追究原因的话,应该是我太任性了吧。 因为是我自己说我们今晚碰面吧,结果在约会前又临时取消。那个人也有点大男人脾气,晚上的约会被女生放鸽子后心情极度恶劣,简直跟女生的生理期差不多,只不过他更任性而已。 他问我【为什么不跟我见面呢?】我只好回答【因为晚上有朋友要来。】结果他问【我和你朋友,谁比较重要?】好啦好啦,掰~掰~于是,就这么分手了。 居然想跟我的朋友比?这个人真是蠢毙了,我才没办法跟会说这种话的人继续交往下去。真可惜,我在心底这么想。 真可惜,他会踢足球呢。 「圆圆,你的手又不动了。」 天色好阴郁,漆黑的夜色中传来了蝉鸣声,小江江坐在矮桌对面这么问我,我赶紧甩了甩头,可是甩完头后又觉得没有必要掰借口。 「因为天气太热了呀!」 「你真的很不喜欢夏天耶。」 小江江感慨地说道,听她那么说,我的心情轻松了点。 「嗯。」 我点了点头,咀嚼了一会儿自己说的话。 小江江今天穿了白色的t恤跟牛仔裤,我也差不多,只不过我的下半身穿的不是牛仔裤,而是休闲裤。刚才洗完澡后眉毛都掉了,好丑唷。虽然小江江觉得「哪有什么差别?」不过差得可多了。 今天是期中考前,所以我没把电视打开。 小江江跟我今天都很安静地念着明天要考的英文跟社会。她时常像这样跑来我家念书,明明她的头脑比我好多了,可是她说在她自己家里会念不下书。 大概是因为一直 在写信吧。 我的朋友小江江爱上了笔友,对方有点像是我的达令一样,只不过不是由好几个人组成的,所以更加地复杂。但也因为这样,我觉得小江江带着一种悲剧的美感,有点可怜,也有点让人嫉妒,不管是对小江江或对她爱上的那个人。 不过,我要是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这件事,并称之为「病态」,小江江一定会受伤跟生气吧,所以我不说。 小江江会生气、小江江会难过。 既然如此,大概她自己也心里有数, 关于自己的行为有点病态的事。 之前阿柴柴这么说她,结果两个人吵了架。那时候阿柴柴说自己没有错,可是会那么想,就根本错了呀。 正因为没有错,所以不行。正因为正确,所以更加地伤人。 我以前觉得小江江为什么会没有男朋友呢?毕竟信纸里的人又不能拥抱自己。可是自从小江江说了「不晓得这世上有没有白马王子」这句话后,我就懂了。 小江江也在等待白马王子的出现。 我想起被我铺在透明垫板下的那些心爱的达令,我想像着他们的指尖,妄想着那份愉悦。我想要的是能让自己爱上的人,就算不是真的很爱也没关系,我就只是想要恋人而已。 男人的指尖令人沉醉。 「肚子饿了。」 「我也是。」 我说,那我们去超商吧,今天应该有新的杂志了,我想看最新一期的杂志。我们一起看吧!好想看唷,好不好嘛? 真拿你没办法耶,小江江边说边站起身来,满脸笑意。 我们走在夜晚的街道上,手牵着手。当我的手冰冷的时候那双手会温暖我,当我手太温热的时候会为我降温,是一双很温柔的手。 只有在跟小江江牵着手时,我才会忘记男人的指尖。 我跟小江江离开了超商后就各自回家了,之后我稍微睡了一会儿,等我起床时,发现父亲躺在玄关睡着了。 真是的,又来了。 从一早就让人觉得没救了。我叹了口气,走到洗脸台去。 用蜜妮洗面乳把睡着时流的汗给清洗干净,觉得自己又恢复了清爽。但当我再度瞄到躺在玄关里的父亲的手腕时,那份清爽感又不见了。 父亲跟妈妈在我八岁时分开了。 我叫父亲为父亲,称呼妈妈为妈妈。为什么不是叫母亲呢?因为妈妈那些偶尔来家里玩的同事也叫她「妈妈」。我那时觉得妈妈居然在做一份被人称为「妈妈」的工作,一定很适合她。 他们两人分开时,还是小孩子的我觉得这真是太好了。 因为父亲一喝酒就变了个人,常常打我,可是我更讨厌他打妈妈。八岁时,我已经充分理解了「离婚」这个词的涵义,所以当妈妈说「妈妈想跟你父亲离婚」时,我开心得想大喊「唷~喝~!」真是太棒了!恭喜你!那时我好想买蛋糕回来庆祝唷!可是妈妈的脸色看起来阴郁失落,或者至少,她做出了那种表情,虽然她的脸总是因为化妆的关系而显得稍微生硬。 「可是妈妈不能带圆圆走喔。」 咦?这是什么意思?听我这么问后妈妈蹲了下来,她穿着比平时还漂亮的礼服。 「圆圆,因为妈妈要跟别的男人一起生活,我要跟他共组家庭,所以得把圆圆留在爸爸的身边才行。」 原来是这样啊!我那时心想那这样就没办法了,于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毕竟妈妈那么美丽,不应该待在这个又脏又暗的家里,还会被父亲打。既然出现了能够带给妈妈幸福的白马王子,妈妈就应该跟白马王子一起走。我那颗小孩子的心如此想着,甚至还祝福了她:「一定要幸福唷!」我还真是没神经,说那什么可爱的话啊。那时还真是好傻好天真哪。 竟然会相信世上有什么白马王子。 之后,我就不晓得妈妈跟她的白马王子过得怎么样了。她虽然常会来给我零用钱,可是从没提过白马王子的事。过了一阵子后,我也开始觉得「嗯……反正,总会没问题吧?」 总会有开始,然后就结束。就算妈妈不是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可是总会有新的白马王子来陪伴她。 只要妈妈还青春美丽的话。 我觉得妈妈跟父亲分手的事情,对他们两人来讲是件好事,至于对我而言究竟是好是坏,其实我也不晓得。 父亲自从被妈妈抛弃之后就不会在家里喝酒了,他接了很多夜晚的工作。其实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是在做什么工作,好像是和土木相关的行业吧?可是他的指甲看起来好像是泳池开放之前的颜色一样,让人很不舒服。我才不想细问,究竟是什么工作会让指甲变成那种颜色。 有时父亲工作结束后,好像会喝点酒再回家,这种时候他都会像今天这样睡在玄关里,所以我只好跨过他去上学。 我穿上了尖头皮鞋,很想往他那平坦的肚子一踹,可是我想,这么做也没办法消解我心头的阴霾吧。我也不想看他在玄关吐得一团糟,小时候就已经看够了。 要是使尽浑身力气就可以踹破他的肚子,那简直就太好了。只要那样,就可以穿着正红色的皮鞋,像玛丽莲梦露一样飒爽地走在街头上。但要是没办法一脚贯穿他肚子,就显得有点拖泥带水了。 其实我并不特别讨厌父亲,因为我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但看他穿着一身脏衣服倒在玄关里,总让我觉得很脏,即使窝在玄关里的他眼角旁多少残留着泪水的痕迹,我也不想同情他,那只会让我看了想吐而已。当然,我并不恨他。 他明明揍了妈妈。 他明明揍了我。 我跨过父亲的身体,打开了玄关门,从混凝土反射过来的光线跟热气剌痛了我的眼睛。热气腾腾,害我一阵目眩。 光连这样的小事情,都得咬紧牙关才能迈出步伐。 碰!天空发出了一声悲鸣。 从空中劈哩啪啦落下的火花跟灰烬好漂亮,可是路上的行人声音更是响亮。今天虽然是令人作呕的夏日夜晚,但我倒不讨厌烟火大会,因为没有人会讨厌祭典嘛。我喜欢被愉悦的人群包围的感觉,可是一旦祭典过了,总令人泫然欲泣。 「圆圆。」 有人叫我。声音听起来很亲昵,所以,我很高兴。我抬头看了那个呼唤我名字的人,天空偶尔被烟火给打亮,让他的表情时而看得清楚、时而看不清楚。他头上戴着一顶粉红色的棒球帽,一小撮浅浅烫过的头发从帽缘边跑了出来。削瘦,但穿着白t恤搭配牛仔裤,看得到结实漂亮的肌肉线条,我觉得还满帅的。 他长得有点像是我最近喜欢的一部漫画里的达令,我的心砰砰跳。 踏着高跟凉鞋啪啪啪地跑了过去,站在他旁边的人伸出了手来。 「好可爱唷~!」 摸着我头的手掌既大又充满了热情。 这个人的头发稍微长一点,像女孩子一样绑在后脑勺,这好像是大人的流行吧。跟我同年级的男生一定做不来,像高良就模仿不来。 传简讯问我【要不要去看烟火?】的人是戴着帽子的人,他叫做细田,我记得这个名字是因为有登录在我手机通讯录里,而不是真的记得他。另一个人则是乙部。 这两个人都是前一阵子刚分手的那个踢足球的人的朋友。 有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人突然传简讯来邀约,我吓了一跳。为什么会约我呢?细田回复: 【因为我听说你跟那家伙分手了,你心情大概不太好吧?要不要干脆出门看烟火呢?】 我?我才没心情不好呢。虽然跟男朋友分手的这件事让我有点失落,但这种失落就像打蛋时不小心搞错了一样。虽 然想吃荷包蛋,但不小心就是把蛋黄跟蛋白打在一起,结果产生了一种「真是没办法呀」的失落感。 不过还好啦。我猜细田跟乙部应该也不是真的担心我,这种事,我心里有数。 我也不算善于判断情况,只是因为至今为止已经发生过很多次类似的事了。 前男友的朋友。这种关系我有过很多。当然我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因为这种关系持续不了多久,也肯定会伤害谁。 可是我拒绝不了。 这都是夏天的错。 我好想跟谁在一起,最好,还是个温柔的人。 无论是细田或乙部,都是成熟的男人,他们很习惯对人体贴,这种人要是当我的男朋友就好了。我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些差劲的事,这两个人,尤其是细田长得很像我的达令,我想我应该会很喜欢他吧。 明明他是前几天刚跟我分手的男人的朋友,我还真是个淫荡的恶魔。 这一定是因为我身体里流着妈妈的血吧,我心中浮现了这个想法。所以我拿这当借口,告诉自己,这样的话还真的是没办法。不过,我只是想找借口逃避责任而已。 我们三人并坐在河岸堤防上,肩并肩看着烟火。我爬不上堤防时他们两人就合力撑着我,手臂强而有力,让我觉得自己被人保护。 河岸堤防旁有一棵大树,挡住了烟火的光芒。 「圆圆你啊一下,啊~」 黑暗中,细田把炒面拿到了我面前,酱汁的味道让我的内脏吓了一跳,但我还是把嘴巴给张开了。我这只吃巧克力香蕉跟棉花糖的舌头及胃囊,对这种食物有点不习惯。 虽然不习惯,而且我肚子也不饿,可是有人要喂我吃东西的这件事,还是让我很开心。 「好辣!这也太辣了吧?」 「咦,加了姜吗?」 细田调皮地说,可是我辣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很辣耶。」 「细田!你不要欺负圆圆啦,来,圆圆,喝可乐吧。」 乙部从另一边递来了插着吸管的可乐,我把嘴巴打开,像被喂食一样地一口气喝下了一大口可乐。 我不喜欢可乐,我比较爱喝橘子汁,可是因为嘴巴实在辣得受不了了,所以我就一口气喝下一大堆。 好久没喝可乐了,怎么喝起来这么苦啊? 「好苦喔……」 细田跟乙部在一旁窃笑着。 (咦……) 那笑容让我有不好的预感。 他们根本没有要好好照顾我。 我对于这种事很敏感,因为被当成玩赏用的或是被当成食用的,完全就是不同的两回事吧。我想当的是玩赏用,才不喜欢被人家当成食物吃掉咧,虽然有时候那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我的心臓砰砰砰地,而不是扑通扑通地跳。身体热得都开始无法顺畅地呼吸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逐渐模糊的思绪喊叫着:可乐实在太苦了! 那实在是我喝过的可乐里头,最苦的可乐了。 「欸……」 细田含糊地不晓得嗫嚅了些什么,伸出手来环住我的腰,把我穿在轻薄的开襟外套底下的背心往上拉。 喉咙发出了低鸣,应该不是肚子饿,因为我正尽力地把涌上喉头的感觉给压抑下来,使尽全力不吐出来。可是这么一来,脑子又开始天旋地转了。 头脑跟肚子里的某个深处都开始闪起黄色警戒灯号,烟火的声音,敲响了我的下腹部。只要那里一响就完了,那是血流过去的地方,是麻药的成分发挥功效的地方。 是将痛苦变成快乐的地方。 「你累了吗?要不要去休息?」 好阴沉的声音。 好可怕,真讨厌!可是我脑中的另一股想法又觉得有什么关系呢?两个意见争执不下,让我开始觉得干脆别想太多,就跟着一起去什么舒服一点的地方吧。我无力地抵抗着,却也觉得干脆就把我的抵抗踩在脚下算了。只是这么一来,最后大概会被人吃掉吧。明明我想要当玩赏用的呀,但是,要是变成了食用品也只好算了。 宽大的手伸进我的内裤底下,与其对我做这种事我比较希望他握住我的手,可惜他没感应到我的想法,我只好无谓地抓着对方的衣服。「这里。」我嗫嚅地说。「安静一点!」他咬了我的耳朵,让我反射性地抬起了下颚。 「呜、啊……」 我赶紧捂住嘴巴。对方笑了起来,大概是觉得我的动作实在太配合他们了。其实我并不是想闷住自己的声音,我只是出于自卫而已。 这两个人并不打算吻我,看来他们对我头部以下的部位比较有兴趣。这也刚好称了我的意,所以我想,随他们去吧。 我讨厌别人把舌头伸进我的嘴巴里。 当他们摸到我的脚踝时,我忽然很想哭,也许是因为我只是想要人家摸摸我的头而已吧,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请求。 等一切都结束以后,再来拜托他们看看。 请抱住我,摸摸我的头。 只要这么做,随便你们做什么都可以。 「——!」 好像有谁喊着我的名字。 我从河堤上往下滑去,腿软无力地瘫在地上。细田像想帮我似地伸出手来,但他却碰到了我的胸部,反而造成了反效果。 (好想吐!) 喉咙深处传来的炒面酱料味道实在是太恶心了。油腻腻的,我不应该吃的。每次只要有人喂我,我就会张开嘴巴,这真是我的坏习惯。 我推开了细田的手,蹲在河边把刚才吃的所有东西都给吐出来,可乐、炒面、巧克力香蕉,大概连棉花糖也一并吐了出来吧。秽物在夜晚的灯光下,看起来一坨黑。 黑黑的,仿佛是我身体里那无尽的、像巧克力一样的血。 细田跟乙部大概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种局面,他们两个都慌了,摸着我的后背又呼唤我的名字,用那宽大又僵硬的手。 但手的触感又引发了恶心感。 「不……要……摸……」 我想叫他们别再摸了。好奇怪唷,我想被他们拥抱、想跟他们牵手,但却不想要被他们抚摸。想被抱在怀里的欲望跟不想被抚摸的欲望搅和在一起,咕噜咕噜。 我好想见小江江。 想见小江江。 我想回去自己的小房间里,或是回去广播室的小房间,我已经不想待在这里了,我哪里都不想去了。 边忍耐着胃痉挛所带来的痛苦,泪水不停地从我脸庞滑落,我其实不是在难过什么,只是呕吐时的自然现象而已。 「圆圆!」 不晓得谁的声音飘进了我的耳朵里,是个很熟悉的声音,完完全全植入我心中的声音,而不是登录在手机的记忆体里。那是个让人安心的声音。 不知道谁把手帕贴上我的脸。手帕上传来了舒服的味道,跟炒面的酱料味不一样,也不像是胃里的味道。 「圆圆你怎么啦?圆圆!」 「……阿柴……柴?」 我在做梦吧?梳着一头端整秀发的阿柴柴正穿着浴衣跪在我身边,那浴衣好可爱唷,可是我没说出口。 「阿柴柴……」 好想哭。明明应该只是反射性地落泪而已,但现在却突然悲伤不已。一见到阿柴柴的脸,我好像一瞬间回到了白天的校园内。 我察觉到自己是多么低贱的女孩子,我深切地察觉到。 「阿柴柴,小江江呢?小江江呢……」 我抓着阿柴柴的浴衣,像耍别扭的小孩子似地说。 「你跟江香一起 来吗?」 阿柴柴认真地问,但我摇了摇头。 「没有……」 「那你怎么会吐呢?你的脸红得不得了!喂!你是不是喝了什么啊?」 「我……我……」 「加藤。」 突然有人这么叫,我吃了一惊。竟然会有人在这里叫我「加藤」而不是「圆圆」或是「小圆儿,到底是谁呢?可是,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烟火已经施放到了尾声,天空中灿烂无比,我一时看不清楚站在阿柴柴身边的人是谁。但我察觉到了。 「加藤,这些人是谁?」 瘦削的身体跟冰冷的声音。 「高……良……?」 穿着连帽外套站在那的人的确是高良没错,咦,今天有值日吗?我突然莫名其妙地这么想。大概脑子已经乱成一团了吧,或者,只要我一见到高良的脸就会自动想起环境委员会的事来。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啊?我在心底疑惑,可是不晓得怎么问。 不过我看到细田跟乙部正在高良旁边窃窃私语不晓得在说些什么,然后就这么逃走了。我眯起了眼睛,看着他们趁乱混进看烟火的人群里。 「喂!你们站住!」 阿柴柴站起来大喊。 「要追吗?」 高良厉声询问,我摇了摇头。 「不用了。」 我已经不想去管那两个人了,所以不要追。只要把他们两个人的电话从手机里清除掉,一切便就此结束。 或许那两个人做了坏事,可是我呢?我也一样。要是得五花大绑,那我大概也得被绑起来。我撑着阿柴柴的手站了起来。 「我去找水。」 高良说完就跑走了。 「为什么高良会在这里……?」 嘴巴里头还留着苦味,让我想吐,可是我还是这么问了阿柴柴,但她没有回答我。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烟火。」 「怎么会吐?」 「觉得恶心。」 「为什么?」 阿柴柴焦急地如连珠炮似地问。我渐渐地镇定下来,恍惚的视线开始可以稍微定焦。 「不晓得是炒面有问题,还是可乐……」 「可乐?」 「很苦。」 我说大概加了什么东西吧,结果阿柴柴听完后马上啐了一声。她很适合穿浴衣,看起来像个成熟的女人。 「那两个人是谁?」 「细田,还有乙部。」 「我不是问你名字!」 阿柴柴神色好恐怖,害我没办法好好回答。 「哪一个才是你的男朋友?」 我摇了摇头。 「你到底知不知道啊?圆圆,你总有一天会出事的!」 阿柴柴m话的声音颤抖着。我想,原来我会出事啊……这算是新说法吗?可是只要请对方不要弄痛我,其实不会那么痛的。事到如今才去拒绝这种事,反而有点可惜呢。 反正,对方会温柔地对我吧。 话说回来,长得像达令的那个人搞不好会愿意紧抱我呢。 「要是如此,那也无所谓吧。」 虽然我讨厌亲吻,可是如果不用一个人孤单地度过夏夜,如果有人能够拥着我,就算发生那种事也无所谓吧。 不过,这种乱七八糟的思绪我说不出口。 「!」 我还以为鼓膜要被震破了。 响起好大一声,脸颊发麻,我尝到了一股像是巧克力一样的血味。 阿柴柴甩了我巴掌。 「你不要太过分了!」 阿柴柴的眼角在黑暗中湿润润的。 「你这种人,真的死过一次算了!」 她扔下这句话后就跑掉了,这回换成高良过来,但他也马上去追赶阿柴柴。 「奈保!」 我听见他这么喊她。我完全没想到会有人这么喊她,不过阿柴柴的名字的确是「柴奈保子」没错。 那高良的名字又是什么呢? 阿柴柴是怎么称呼他的呢? 我看见高良抓住了阿柴柴的肩膀,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后高良就一个人回来了。为什么?为什么是你走回来,而不是阿柴柴呢? 你不是很讨厌我吗?我也很讨厌你。 高良一如往常地绷着一张脸,厌恶地看着我,好像要呛声似地扔下了一句: 「——你不要哭了啦。」 我的脸庞明明发烫,可是脖子却很凉,自己都还在疑惑为什么呢?这下我发现了…… 是泪水。 踩着高跟凉鞋慢慢走回家,仿佛世界要毁灭般地绝望。 虽然高良跟在我旁边,可是那也已经无所谓了。我也不想去管他为什么会跟在我身边。为什么会跟身穿浴衣的阿柴柴走在一起呢? 反正问了也没用,更重要的是,我哭是因为我被阿柴柴讨厌了,虽然以前她也叫我去死,我也叫她去死。可是这一次,我们的友谊是真的完了。 (圆圆已经……完了。) 阿柴柴一定觉得我是个没药救的孩子吧。 我的心痛得几乎没有办法呼吸,因为我这么喜欢阿柴柴,把她当成是自己的至交好友。 究竟是哪里做错了呢? 哪里,搞错了呢? 前方朦胧胧地出现了蓝白交错的灯光。 啊,是那家超商,我心想。 淡然地想起了一些往事,包括小江江还有过往的事情。 我的初吻发生在国二,跟一位比我大十岁的二十五岁男子。 现在我才稍微察觉到对方应该是个变态,因为那根本就是犯罪呀。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太记得了,可是应该长得还不错。我们总是在夜晚碰头,我从没在明亮的地方见过他的相貌。而他开着车,对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来讲是一件很酷的事。 我觉得只要一搭上车,他就会载我去某个遥远的地方。不管是到夜晚的海滨,或是去看动人的夜景。 我觉得,他会带我去某个遥远之处、某个除了这里以外的地方,所以那时候我很喜欢他。 小江江要是知道我只是因为这样就喜欢他,一定会生气吧。不过,如果我告诉她对方其实很温柔,她一定更生气,所以我没吐露对方大我十岁的事。有时候我会想让小江江生气,可是要是她太生气,那也太可怜了。我会变得很可怜,小江江也会很可怜。 自从妈妈离家出走以后,父亲有一段时间变得很安静,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工作。 但那一天他罕见地从傍晚就开始喝酒了,也罕见地没出门,似乎从傍晚后就在家休息了。 我看着他那样的背影,心想「我还是喜欢他好了。」喜欢他吧,无所谓啊。不过父亲似乎不是这样看待我的。 我在晚上十一点过后什么话也没说就要出门时,他突然勃然大怒。说是对我生气也不太对,应该是对一些别的什么事。 他只是想把自己的悲伤、自己的辛酸、深陷窘境的困顿感受都抛给别人而已。活着却什么办法也没有的无力感,他只是想要某个人来安慰自己而已。他很丑陋。 「你把我当笨蛋吧!」我才没把他当笨蛋呢,我在心底这么想。 我对于父亲,早就没有这么特别的感情了。 虽然没说出口,但他似乎察觉出我的想法,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血缘相通吧,还真不方便。他揍了我的脸。真难以置信!但同时间我也觉得根本没什么好不可置信的,这两种想法像沙拉酱一样地在我脑子里搅和成一团。 之后他还 喊什么「我要杀了你!」之类的,真是老套毙了,我都快笑了!于是我也豁出去地嗜:「你敢杀你就杀啊!」 要是你真的下得了手! 那我就不会从小时候一直痛苦到现在了! 我夺门而出,打了电话给男朋友后,他到超商的停车场来接我。一冲进车门我便放声大哭, 于是他紧紧拥住我,吓了我一跳!我第一次有这种感受。 原来手腕是这么牢固的存在,不过,很温暖。 原来我想要的就是这个。 脑海里瞬间闪过当时所有喜欢的达令的脸、身体跟手指的姿势,明明从没被人抚摸过,却感觉好像重现了记忆中的抚慰。我的心臓快速跳跃、全身酥麻。 我对他说:「多触碰我一点。」 请你继续抚慰我。 这样我就会以为那是达令在摸我。 那时貌我初次学会了,该怎么在脑海里想像达令的抚慰。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喜欢这个男朋友。 从交往以来,我第一次强烈感受到这份冲动。只可惜那之后就不行了。 把汗水拭去后,他开始吻我。 刚开始只是贴着唇的时候倒还好,并不太感受得到嘴唇的味道,只尝到了自己的泪水咸味。可是舌头伸进嘴中后,才发觉原来是这么恶心的事。我大概察觉得过头了,完全忍耐不了。好恶心!好害怕!结果整个人失控。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我这么喊着,结果被丢下了车。那个男朋友——那个第一位紧紧抱住我的男朋友——开着车飞驰而去。 我用力地抹了嘴唇,了解到这样下去不行。 以后就算恶心我也要忍耐,只要这么想就能忍耐。这实在太可惜了,我在心里这么想。 其实我希望自己能更加享受的。 我笨归笨,但也总算学会了这道理。我学会了要对下一个温柔待我的人忍耐。 他已经不会回来了,我也不会去追车子。我思索着。 那个人开着车,可以像风一样地奔驰到我伸手所不及的地方。 我才刚觉得自己喜欢上他,却还是分开了。 我知道自己觉得可惜的想法很糟糕,夜色在我的心底重重叠叠了起来,使心情相当沉重忧郁。脸颊很痛,可是也太诡异了,居然只觉得脸颊痛而已,要是能够全身全心无处不痛的话,也许我就解脱了。气温不太冷,于是我在停车场上坐下来,也不晓得坐了多久。 「——圆圆!」 吓了我一跳。那声音跟回忆里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她从超商那边跑了过来。穿着跟平常一样的简单t恤和牛仔裤,虽然如今已不是那样的春日,已经是我讨厌的夏季……我起身冲了过去! 我伸出手抓住小江江的双手,好软、好温暖。 跟那个春夜一样。 喏,你还记得那一天、那个夜晚吗? 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我要是这么说的话,小江江应该会受不了吧。 可能是因为太开心了,所以才会害了我,因为太开心了,所以我才会把回忆美化、把第一个对象当成是好人。 我不小心把恋爱当成了魔法之药。 「小江江!」 我用力握紧她的手,呼唤她的名字,谁知道小江江突然甩开我,朝我的头上就是一劈。 「你白痴啊!」 「好痛唷!」 痛死了啦!结果一听到我这么喊,小江江又骂了一句「圆圆你这白痴!」 「阿柴打电话给我了!」 听到她这么说后我愣了一下,不禁眨了眨眼。原来不是命中注定啊……至少在这一刻,是有人特意安排我们两个人见面,这个人不是牛郎也不是织女,更不是神明,而是我的朋友。 一想到这里,脸颊又疼了起来,跟那春夜里的痛不一样,完全,不同。这一次,还有小江江的手刀。 我又哭了,因为……因为……因为…… 「对不起!」 我知道我只能这么说,虽然我很笨,很希望别人能更加地担心我、更气我、更爱我,可是我已经懂了,我开始反省了。 对不起、对不起…… 一看到我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小江江叹口气,对我身后瞧了一眼,说: 「谢谢你。」 她在跟谁说话?啊,对了!是高良。我转身一看,高良果然还是板着一张脸,也不晓得在生气还是怎样,看起来好像使尽全力在忍耐饥饿一样。 我恍神地看着那张脸,一不留神,小江江居然按着我的后脑勺,像按一颗球似地把我的脑袋往下压。那股力道强而有力、突如其来、让人惊骇。 「圆圆你也快跟人家道谢!」 因为她的态度太强硬了,我只好反射性地说: 「谢谢……你?」 咦,为什么?为什么?一想及此,我抬头往上一看,只见高良缓缓地把忍住的一口气给吐出来,说: 「你暑假的时候,自己值日。」 扔下这句话后他就马上掉头走人,朝着来时的路而去。咦?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家不是在这个方向吗?咦? 那为什么跟着我一起走呢? 「谢谢你!」 小江江又再次跟他道谢,这时我终于意会了过来,我实在太迷糊了!就算被人揍了也无话可说吧。 「高良!」 一喊他后,他回过头来,因为面朝着这边的灯光,于是他眯起了眼睛。 原来他一直护送我回来,一直,护送到这里为止。 「谢!谢!你!」 ——他笑了。不过,或许只是我的幻觉也说不定。 开始放暑假了。不过,我们高三生的暑假才没那么容易开始,暑假第一周一整个星期的早上割在补调。 我在教室里头碰到了高良,可是眼神没有交会。他根本就不看我,我也一天到晚逃到广播室去,因为我不晓得该怎么开口跟他打招呼。 最后阿柴柴应该算是……原谅我了吧,大概…… 虽然我觉得很尴尬、也很困窘、害怕,可是在这间学校里,我除了广播室以外根本也不晓得还有哪里可以去。 小津跟小江江大概也在我背后帮我说话吧,我已经不再蒙昧地无法察觉别人的心意。 「对不起……啦……」 因为我选择了就业班,所以比大家都早结束补课。最后一天吃午饭时,我想,差不多应该开口跟阿柴柴道歉了。阿柴柴听了我的道歉后满脸瞋容,沉默了一会儿后说: 「我不接受。」 还好她至少吐出了这句话,这就让我安心了。她光是愿意开口跟我说话,大概就已经没有那么生气了。 小津今天去了戏剧社,不过我知道,待在一旁的小江江也松了一口气。 夏天到来,阿柴柴把波浪般的长发绑成了松松的发辫,脸色看起来比平常还差。虽然明明就是盛夏,但她的体温好像还是很低,看起来真的随时会垮下去。 阿柴柴斜眼睨着我,低着声音说: 「你午餐,到底有没有好好吃啊?」 我舔着巧克力棒,点了点头,我的血仍旧是巧克力色的。 「吃饭的话你就会原谅我吗?」 虽然今年夏天的气温不断地创下最高温,谁逼我吃饭我都不想吃,吃饭会让人心情不快,即使不吃对身体不好也没关系。不过只要阿柴柴愿意原谅我,我也只得说好。 我很会随口撒谎,所以她好像没有相信我的话,可是—— 我想给小江江、小津跟阿柴柴一些正面的回应。 因为她们对我而言,是除了达令以外最重要的人。 阿柴柴只是耸了耸肩。 「谁知道呢?」 「不管原不原谅,你都要好好吃饭啦!」 小江江站在一旁有点受不了地说,我回答说「好。」 「对了,高良是阿柴柴的男朋友吗?」 我突然想起这件事,脱口一问后阿柴柴竟然「哈」地冷笑了一声。她的口气很可怕,吓到我了。那是生气……的笑容。 阿柴柴胡乱地把便当盒收好,放进包包里,然后说: 「江香,你帮我揍她!我懒得动手了。」 我转头看着小江江想要跟她求助,只见小江江又叹了口气说: 「我考虑看看。」 我很讶异她会那么回答,不知不觉地脚跟开始微微颤抖。 「为、为什么?」 可是阿柴柴没有回答我,不过她回应了我先前的问题,还提到了一个大概是高良的名字。 「润是我的青梅竹马,随便你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 接着她抛下了一句「先闪了」就一阵风似地走了,让我又陷入了茫然的五里雾中。 连「明天见」这句话我也说不出口。 我竟然又被讨厌了……而且,更糟糕的是我搞不好还伤了阿柴柴的心,我有点这种感觉。 「小江江……」 我喊了小江江,想跟她求助,发现她正托着腮,眼睛眯得长长地看着我,说: 「你没擦指甲油啊?」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的确,最近虽然会帮指甲抛光,但已经不擦指甲油了,因为没有那样的兴致。又交不到新男友。虽然一个人度过漫漫长夜很可怕,虽然饭很难吃,不过……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自己一个人度过。 我望着自己那稍微贫血的惨白指甲,下意识地说: 「小江江……你愿意一直当我的朋友吗?」 这真是很狡猾的发问,我到底想撒娇到什么程度呢?对这间房间、对这里的人。 因为我知道小江江不管做出了什么回答,她都会站在我这边,所以我才攀紧了这份寄托。我太狡猾了。我把小江江重要的信当成了人质,所以我知道她不会抛下我。 所以……是因为这样吗? 小江江叹了口气,然后笑了,那笑容温柔得简直令人难过。 暑假的八月中旬必须要到学校去浇花,此时正是盛夏最热的时候,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恐怖大魔王的预言。 世纪末。人家不是说七月时一切都会毁灭吗? 根本就是谎言嘛。 高中生活的最后一个夏天,我直到现在都还没涂上指甲油。 光走出门,外头的夏日空气就填满了我的肺,简直快要腐蚀我的内臓了。暑假时我一直晨昏颠倒,现在只能拼命忍住呵欠,穿上制服一个人走到学校去。校园里头响彻了体育社团充满杀气的嘶喊声,他们一下子跑来跑去、一下子又奔上楼梯,也不晓得是什么社团,不过反正,那种社团一辈子都跟我无缘吧。只要热气贴上了皮肤,就惹得我忧郁不堪。 还好他叫我一个人值日,这让我轻松多了。 跟高良见面会让我压力很大,虽然他大概什么也不会讲,不过只要一看到他,我就觉得自己可能会想起各种事情来,很讨厌。 润。我轻轻试着这么喊,听起来好像完全不同的人呢。是个好名字。 我们这间高中在一楼跟二楼都有鞋柜,要先走上外头的楼梯后,再换上室内拖鞋。 接着我从鞋柜的地方沿着扶手走下了往中庭的楼梯。 正疑惑中庭的门不晓得为什么竟然敞开着的时候,我突然听到: 「加藤!」 有人大声地喊了我的名字,吓得我差点从楼梯上掉下去。是高良!咦,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怎么回事?怎么会有高良的声音? 「加藤!你快点来啊!快!」 高良从中庭往这边探,一直叫着我。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呢?我心里感到很疑惑,可是又想,啊,他就是这样的人。我不去值日的话他会粗声粗气地说「去死」,可是又总是会帮我把工作做完,他就是这种人。 可是,他明明叫我一个人值日呀…… 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满怀疑惑地问他,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等我走近后,高良马上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腕。 「你看!」 他另一只手上,拿了个浇水的水管。 高高地朝向天空的方向,架出了一道彩虹。 像幻觉般无依无靠,光线的反射。 「为什么……」 为什么高良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架起彩虹呢?为什么抓着我的手?为什么会对我说「来啊!」呢? 高良笑了,头一次见到他对我笑。 「你喜欢彩虹吧?」 他的短发跟制服肩膀上都被水淋湿了。 (不对。) 他不是头一次对我笑,看见这张笑脸我才回想起来。去年我一个人负责浇水的时候,因为夏季开始而引发的忧郁,被出现在空中的七色彩虹桥给吹散了。 喂!我那时候大喊。 喂!快点看,有彩虹耶!那时,我什么也没多想就朝着窗户,对正经过走廊上的同学大喊,于是—— (很美耶!) 有人笑着对我这么说,那个人是谁呢?我转眼就忘了。 可是,可是—— 当时回应我的高良却一直记得。即使我忘了,他还是认真地记住了我喜欢彩虹的事。 绝望以一副夏天的面孔向我袭来,无论是天上的积雨云、剌痛的阳光、蝉声、渗出体表的汗水,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要追杀我似地朝我袭来。我不禁哭了起来,双脚不停打颤使我蹲了下来。我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用力咬着齿颚后方,呜呜咽咽地不停颤抖。 他长得跟谁都不像。高良长得跟谁都不像,一点也不像我的达令。可是他、他—— 从阿柴柴口中吐出的「润」这个字的声响、感受、高良濡湿了的头发、那天夜晚所发生的事、至此为止发生的事,从此刻,要开始发生的某件事情。 还有,已经离开我手腕的那份温热感。 全都让我的绝望加速进行。 我心想,神啊!不管是什么神都好,就算是恐怖大魔王也没关系,还是牛郎或织女都好,我应该先在七夕短笺上写好的! 全都无法倒转了,无处可回,即便如此我仍旧不小心许呐!我流的,是巧克力色的血呢。 竟然会在这里,这么发生,有生以来第一次。 ——但我根本、根本都不想喜欢上谁呀。 第三章 echo 除了制服以外,我第一次穿的裙子是件奶油色的及膝裙。 我看着镜子里那别扭的、不适合的姿态,过黑的膝盖很显眼,那是体育课时做体操留下来的痕迹。 打开窗帘,隔壁的荣哥正在那里抽烟。 他看了看我,浅浅一笑。 「怎么回事?你怎么会穿裙子?」 这让我倏然心惊,我还以为自己在那瞬间已经死去了,还确认了一下心脏是否还在跳动。我说得太严重了,不过当时我是真的难过得连心臓都快停止,于是我决定,再也不穿裙子。 这不是荣哥的错,而是我,我是个名为幼童的生物。 幼童这种生物很不自由,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好细唷!」 今天的体育课,让大家为了一个星期后的运动会自由练习。我跑完百米正在调匀呼吸时,阿 柴手上挂着一堆码表朝我走来。 虽然已经过了最热的盛夏,即将步入秋天,但正午的操场还是可以热晕人。 「什么好细?」 我用运动服的袖子抹掉了下颚的汗水,听到阿柴认真地说: 「小津的脚。」 「有吗?」 我低头望着自己那双在短裤下的脚,看着脚踩的短袜以及果然还是偏黑的膝盖,细归细,但这绝对不是一双漂亮的腿。 「阿柴的膝盖好漂亮。」 我下意识地说,结果阿柴「哼」了一声,好像在笑。 「你什么时候看过啦?」 说得也是,阿柴连这么热的天气都还穿着一整套长袖运动服,此刻她正用指腹按着她那张苍白脸上的额头,好像想舒缓晕眩。 她还真是跟太阳处不来的女孩子,不过这样很女性化呢,真好。 「你要是不舒服的话,就不要当体育委员啦。」 体育委员虽然要做一整年,但也只有在体育课跟运动会时才有事情做。我说那根本就是打杂工,没想到阿柴缓缓吐了一口长气,说: 「但体育委员不用下场呀……」 就因为这样吗?我心头不免一惊。 「只要参加轻松一点的比赛就好了呀。」 像我就参加了百米赛跑,可能是因为我是班上跑得比较快的人吧。虽然我一上场后应该在预赛时就会被刷下来了,不过不用跑长跑也不用跑接力,对于精神上跟体力上来说都很轻松。 阿柴缓缓摇了摇头,长发飘散在肩上。 「我才不要呢,不要,我就是不想参加。」 我开始注意起阿柴那头清爽飘逸的长发,要是用手触摸的话不晓得会是什么感觉,我开始连她撇头不悦的模样都想像了起来,但我没伸手去摸,要是做了这种事一定会被讨厌吧。 我的头发从来没长过肩膀以下,所以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头发留到那么长。 从那一头长发中,我感受到了同为生物的差异。 「你去阴凉的地方休息吧,我帮你。」 我停止这种无聊的想像,从阿柴的手腕上拿过码表。 「谢谢你。」 阿柴柔顺地让我代劳。有时候我会觉得阿柴还算喜欢我,但也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可能是因 为我这么期望吧。其实我根本想不出来任何让她喜欢的理由。 只因为我总是这样帮她做体育委员的工作吗? 我可不认为光是如此就能让难以相处的阿柴对我有好感。 望着阿柴离去的背影,我再次打从心里觉得她还是别再当体育委员比较好。 万一她问我「那我要做什么呢?」 (比方说,环境委员?) 不过这么回答,她大概会生气吧?我在心底叹了口气。 话一旦说出口就有如覆水难收,不像码表一样可以随时按下归零键,所以我们一定要小心自己的言行。 秋空中染着一层浅淡的色彩。 夏天的运动会结束后,不管成果如何,学术性质的社团都得按照自己的步调开始准备文化祭的相关活动。 跟我参加的另一个被当成跷课好去处的广播社不同,戏剧社现在正乱哄哄的。虽然我今年已经不担任主角,可是因为今天有配角的彩排,所以去广播社之前必须先绕到戏剧社来。 在跟普通教室一样宽敞的社团教室里,大家正忙着练习发音跟彩排,某位一年级的学妹靠近我,说: 「小津学姐,你打算上大学吗?」 因为我不常出现在戏剧社,所以不太记得一年级学妹叫什么名字,突然有人跟我说话也吓了我一跳。 头发卷卷的……我这么想,虽然是自己的癖性,但我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我看人时会先从头发看起。 再来是眼睛。她的睫毛很长呢,稍微眨一眨眼好像都会发出声响。我边这么想,边回答她:「我推甄已经上了。」 「戏剧类吗?」 「怎么可能啊!」 我笑了。我才没想过要把自己的人生赌在演戏这上头,毕竟我又没有足够混口饭吃的才华。「是一般的指定推甄啦,我挑了比较有把握的学校。」 才华跟热情,这种双眼看不见的东西怎么能够相信?反而是数字化后的评监才足以依赖,至少,只要不多做多错,情况就能维持现状。 班导说就算我不参加推甄,也有办法考上还不错的学校,所以劝我放弃推甄,拼一下联招。可是我抱持的其实是知足主义,对于升学这件事,我也想走轻松一点的路。 我想起阿柴说的:「我才不要呢。」 不管怎样,我就是不要!我猜阿柴对于考试这件事大概也会说同样的话吧。然后一边拼命逼自己念书。不过有讨厌的事,也许代表的是也有其他喜欢的事。 「学姐你会继续演戏吗——?」 学妹拉长了语尾的声调,表现出殷殷期盼的情绪° 「嗯……要是有合适的机会。」我没说谎,的确是真心这么想,虽然我对于演戏并没有全神投入那般的热情。 「我真的很喜欢学姐的演技,希望你以后也能继续演戏!」 她闪耀着双眼、升高语尾音调。我吓了一跳,只好回答:「谢谢你。」接着她有些羞赧地笑着离开了。哇!吓了我一跳!真的吓了我一跳,好大一跳! (真的很喜欢……) 我伸出大拇指按了一下自己在社团白t恤底下那空荡荡的胸间。在内衣线条的下面,心臓稍稍快速地鼓动着。 还是稍微冷静一下比较好。我假装自己还满冷静的。比起心慌意乱,这比较像是激动吧? (喜欢?) 我的视线落在脚本上,我摸了摸嘴唇,发现嘴巴很干涩,这……到底是什么心情? 之后我又陪社员对剧本,直到放学钟响才结束。因为我懒得换衣服,所以早其他社员一步离开了戏剧社。出去后,有人在鞋柜前叫住了我。 「是小津耶!」 「小津!」 她们说完后飞奔过来从两头揽住了我的手。这两个跑来拉住我的人是广播社的圆圆跟江香。「你还没回家呀?」 「还没!」 这位可爱地点着头的女孩子,在我们广播社里简直像是吉祥物一样的存在,她叫圆圆,今天穿着深色的格子开襟外套,稍微过长的外套显得非常可爱。 「阿柴呢?」 「她今天来了一下就走了,说有补习。」 接着回答我的人是江香,她又接着说:「我也得好好念书才行。」说着说着站直了身子。虽然她也像圆圆一样黏了过来,可是马上就又离开了。我们已经走到了鞋柜前,便各自穿上 自己的 「小津你一直到刚才都在戏剧社啊?」 「嗯。」 「你今年也会在文化祭表演吗?」 「不会呀,我已经退下来了嘛。」 「咦——」 小圆儿正穿上无带的平底鞋,她一边不满地往这边看,一边说:「可是人家想看你演很帅的角色耶!」话都还没说完,口水也还没干呢,她的脸色又突然一亮。 「那你要来广播社哦,人家好无聊唷!」 我忍不住就笑了。我一点也不讨厌她这么任性的表现方式,她简直可爱得让人无法讨厌。 「可是你也不要太勉强。」 旁边立刻传来了另一道声音,这是江香,一个时时刻刻都会为别人着想的人。她说这句话不但顾虑了我,也回应了圆圆。 「我知道。」 虽然戏剧社已经交接给学妹她们主导,可是广播社就只有我们这几个人而已,所以没有什么交不交棒的问题。这三年来一直都维持着同样的情况。 虽然以前这么走过来,并不代表将来也会这么持续下去,而终点确实已在眼前等着我们。不过这种问题想了也不能怎么样。 我们一起走到了停车场后,我朝她们挥挥手。我骑脚踏车通学,跟她们的方向不一样。 骑上脚踏车前,我从书包里拿出md随身听来确认电力状况。别人送的东西握在手上总觉得特别沉甸甸的。 等我再度抬起头时,圆圆跟江香两个人正手牵着手往斜坡下走去。虽然那是一段下坡路,可是我如果想追上她们也得牵着脚踏车下去才行,所以应该是追不上了。更何况,这个一天到晚害人迟到的斜坡,此刻正被这季节的落叶掩没,会害轮胎打滑的。 夕阳把江香的白衬衫染成了橘色,虽然已经听不到她们两人的说话声,但看得出她们正在叽叽喳喳地不晓得说些什么。柔软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我把准备塞进耳里的耳机拿开,愣愣地望着她们并肩牵手的长影子。 真好。 染着秋色的夕阳总是引人愁怀,我看着那两人手牵着手走下了斜坡,不知为何觉得很羡慕。 我垂下了一只手,轻轻踩着脚踏车,忽然旁边有辆车子缓缓地往我靠近。我认得这辆车身极低的车,于是一手扯下了耳机,稍微踩快踏板跟上车子的速度。 深色的车窗摇了下来,伸出了一只叮叮当当戴着银手链的手。 「喂,女高中生不穿制服喔?」 真没礼貌!也没打招呼就突然扔来这么一句,要是被人当成什么开车跟路人搭讪的可疑人物通报给警察,那也只能说他是自作自受。我往车里瞄了一眼,其实无论是他那削痩的脸庞、怒发冲冠的乱发跟漆黑的太阳眼镜,一切都可疑得要命。我在脑海里想像他被警察扭住双手的模样,脸上不动神色地在内心暗自发笑,于是就不气那失礼的搭话方式了。 「是的,不——用——穿——!」 我表面上还是维持着礼貌,毕竟他年纪也比我大,不过语气里一点也没有恭敬的意思。没错,我是女高中生,不过我一向在放学后就穿上学校规定的运动服,把制服塞在书包里。 「你不露内裤吗?」 「露个头啦!」 我立刻回击的声音显得太强悍了,不过我不是不悦,只是直觉反应而已。 「我才不想看咧!」 「知道啦!」 这回我笑了。情感像是缓缓摇摆的钟摆一样,没有太大的振幅。 「荣哥,你要回家啦?」 我眼睛朝着前面,边这么问他。他是住在我家隔壁的荣太郎,大我十岁,我们家的人都叫他荣哥。 「没有啊,我正要去演唱会。」 荣哥叼着烟这么回答。「咦,好好唷!」我转身说,身体差点就失去了平衡!呼,好险! 「你要来吗?」 「可以吗?」 「随便啊,都行!」 讲得好像我去不去都无所谓一样。不过我也已经习惯他这种态度了,他才不像表面上说得这么满不在乎呢。接着我听到了簌簌的声音,修长的手伸到我眼前,递来一张现场演唱会的票。我心想「真危险!」然后伸手接过来。 「你可别穿运动服来!」 「我才不会咧!」 大概是听见我这种粗鲁的回答他也感到心满意足了吧,荣哥轻笑着开车离去。我看见车子后座摆着他的贝斯。 单手骑着车,一边望着他递给我的入场券。设计得跟往常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日期不同而已。预购优惠票价是一千五百圆,八点半开场。 我忘了说谢谢了。我真是个坏孩子。不好好准备可不行,坏孩子有坏孩子的打扮。这世上才没有魔法使者,一切,都是责任自负。 ——死神在呼喊。 ——用音量扭到最强的喇叭。 ——用宇宙般暗黑的家伙。 烟酒的味道闻起来苦苦的。 荣哥的乐团属于很吵的那种,整个团里最小的声音正是荣哥这位主唱,他的声音又嘶哑,不认真听的话根本就听不清楚歌词。反而是荣哥的贝斯在舞台上竭力地呐喊,银项链也不时在昏暗的灯光下闪耀光芒,但也还不到引人注目的地步就是了。 我的帽檐压得太低,视野看不太清楚。 小心着不让披在肩上、尺寸不合的皮夹克往下滑,我闭紧双眼,手像抓住t恤似地紧紧压住腹部。我在t恤底下还穿了一件黑坦克背心,让我稍微有些不舒服。在狭窄的酒吧后方维持这种姿势听音乐,已经成了我的习惯。 再这么下去的话耳朵都要聋了,每个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件事,可是这就跟无惧于让肺部变成小麦色还继续抽烟的行为一样。我无法习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在用鼓膜听音乐。每次一来现场,我就是不由自主地专注在自己的小腹深处。 (鼓跟贝斯——) 不晓得是谁在什么时候这么说过—— (能够直达子宫深处。) 所以女人听现场演唱时马上就会为了贝斯手疯狂。荣哥虽然身兼贝斯跟主唱,可是我从没在他的身上感受过这种魔力。我不曾为了他疯狂。 不过,我的小腹里的确是在鼓动。 (女人马上会——) 那些拼命聚集在舞台前方、举起手来跟着音乐激昂舞动的观众几乎全是男性。 他们究竟是让声音在哪里震动呢?我猜就算我这么问,也没人会回答我,而且我也没自信能妥当地发问。 可是,就是很在意。 要是把自己那没什么肉可抓紧的侧腹给打开,把子宫从里头拿出来的话,我就能加入那些男人的阵营吗? 我也知道男女的差异没有那么大,可是…… 就是执著。 「你身体不舒服吗?」 演唱会结束后,我想继续听着自己小腹里的声音,因此背倚着墙壁,此时突然有人跟我搭话。对方是个身穿黑里透着金线衬衫的女人。我觉得那张脸我好像看过,可是光线实在太暗,以至于想不太起来。她把一头稍嫌干涩的金发卷成了很细的细卷,满帅气的。 曲线纤细而优美,虽然是女性,但是很帅。 「喔,我没事。」 我没事。这么回答后,对方从我的帽檐下窥视我,她那一双强调眼神、画得浓黑的双眼显得强而有力。 传来了一阵甜美、如花般的味道。 「你是荣太郎的邻居吧?」 「嗯……是啊。」 她似乎认识我,一笑起来后看起来容易亲近多了。 「果然没错,我请你喝飮料吧!」 她拉过我的手,修长的指头吓了我一跳,还有手指前方反射着光芒的指甲。就好像是夜晚的星辰闪呀闪地。 「你想喝什么?」 她把我带到一个有点类似吧台的地方。我有点手足无措,但确认了口袋里确实放着钱包后,我回答说: 「只要不含酒精的都可以。」 「咦,你该不会还未成年吧?」 「嗯,是啊。」 「好棒唷,你还可以做好多梦!」 我愣了一下。梦? 「有水、可乐、橘子水、乌龙茶跟宝矿力水得。」她劈哩啪啦讲了一大串,我来不及跟上,只记得最后一项。 「那我喝宝矿力水得好了。」 纤长的指尖递出一张千圆大钞后,拿回了还泛着水珠的宝矿力水得跟五百圆硬币。 「我自己付就好了。」 啊哈哈,她笑了笑。果然是大人啊。我想在这种小地方坚持不下的话可能会显得很小孩子气,于是只好说: 「那就谢谢你了。」 这个女人没有回答。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用修长的手指拿出了细长的香烟,这时,从暗处后头走来了一个瘦削的男人,他晃着肩膀,身形跟荣哥很像。 「哎呀!小璃,你换新男朋友了?」 一听到小璃,不由得让我吓了一跳!不过我把这份讶异强压在心底,外表看来应该毫无异状。我名字里虽然也有「梨」字,可是既然有人在这种地方这么喊着,应该不会是叫我。我冷静地下了这个判断。 被称为小璃的是另外那个女人,所以「新男友」指的就是我罗?我心底涌现了一抹得意。紧身的牛仔裤配上坦克背心跟t恤、皮夹克、棒球帽还有皮靴,这些原本不是我会有的东西,还好我弄到手了。 可是接下来的对话却把我的欣喜给瞬间吹得风消云散。 「荣色郎会哭唷!」 「哭的人一直都是我吧!」 手中的宝矿力水得差点滑落下去。震惊、失措,一切都连了起来! 这个女人就是我看过了好几次、坐在荣哥副驾驶座上的那个女人! 是为人哭泣跟让对方落泪的关系呀…… 我的心神立即镇定下来,虽然很讶异,但也还算可以接受。我更仔细地观察这个女人。我从出生后就认识荣哥了,所以对于他的事自认为很了解。 「呃!」 虽然这里吵得要命,但我一出声后对方马上就听见了。我有点紧张地对着转过头来的她说: 「不好意思,荣哥有时候比较不细心……」 让这么美的人哭,实在太可怜了。 但我一这么说完后,又有点觉得我跟她道歉也太离谱了,心里不禁担心起万一她说「关于他的事,你知道什么啊!」然后演变成争吵场面怎么办。但对方静静地什么也没说,之后忽然笑嘻嘻地倩笑了起来。烟灰……会掉下来,我如此担心着。 「哎呀,哎呀!」 刚才那说话的男生逼近我的眼前,朝着我窥探,吓得我把身子往后一仰,这时那女人用空着的手扭住了对方的衣服阻止他。 「你干嘛?她可不是你可以出手的年纪唷!」 这下子,裹在我身上那层淡淡的魔法就此消逝无踪,男人用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说: 「不会吧,真的是女生啊?」 我轻轻点了点头。我早就料到会有这种反应了,所以他那态度也让我心里放松了些。女人告诉他:「她是荣太郎的邻居啦!」 「你几岁啦?几岁?」 「十……八岁……」 虽然我才只有十七岁,但出生的月份比较早,反正才差几个月而已,也不算故意要误导他地就这么蒙混过去。 「哇塞!」 「怎么啦?」 又来了一个身形削瘦的男人,朝前一个男人的背后一把抱住,不过这次这个人我可认识了,他是荣哥。 「喂喂荣色郎,你听听!吓死人了,这个人是十八岁的少女耶!」 「你开玩笑吧!」 荣哥也跟着他起哄,不过马上又换了一张表情,伸出手来说:「宝矿力水得。」 他好像才刚淋湿头发似的。全身都是汗,让人有种觉得与其把水拿去淋湿头发还不如先喝下去吧!我赶紧递给他还没开瓶的宝矿力水得,小声说:「辛苦了。」但不晓得他有没有听到。 「小朋友,你是女高中生吗?」 把荣哥背起来的男人用这种奇怪的称呼叫我,我只好暧昧地回答:「应该算是吧……」可是如果他想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女高中生,那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就算我没穿着制服、或是露底裤也一样。 「那你干嘛打扮成这样?」 他问得我心慌意乱,为了消弭紧张,我把披在肩上的皮夹克穿好,尽量展现出若无其事的神情说: 「因为这样比较适合我啊。」 「哇,帅毙了!」 亏我回答得那么认真,他居然这样回应。不过若我对这答案显得太过安心也会很奇怪。对方的回话如此轻浮,让人搞不懂他究竟是礼貌式地回应,或者是在揶揄我。 为了不让人察觉我在想什么,我看着荣哥。他把右手甩了又甩后才打开了宝矿力水得的瓶盖,也不晓得是不是手麻了。早知道应该先帮他开瓶的。 荣哥就着瓶口喝掉了半瓶左右。 「你们刚在说什么啊?说我棒呆了之类的吗?」 「说你每次都把我弄哭,你邻居还帮你道歉呢。」 「咦,干嘛说我坏话啊?」 接着荣哥在对面坐了下来,和我中间夹着那个女人。他一副快瘫下去似地靠着吧台,坐没坐样,跟另外那男生聊起了音乐。 「真受不了他。」 女人悄声地往我这边靠过来,她身上的花香味与烟味混杂在一起,引得我下腹开始低鸣。 「欸,荣太郎的邻居,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津。」 「小津?你就是梨梨花?」 我倒抽了一口气。我不太喜欢初次见面的人这样叫我,可是在感受到抗拒之前,只觉得这名字听起来好像是别人的一样。 因为向来只有我家的人或是关系有如家人的人、还有从小认识的邻居会这么叫我而已。 虽然荣哥最近都不这么叫我以至于我快忘了,不过我突然想起荣哥以前的确是这么叫我的。我察觉到荣哥会跟她提起我的事,不晓得他说了什么?这让我兴味盎然。 可是我又不能开口问。 不晓得我的脸僵成了什么样子,对方突然笑了起来。 「我叫小璃,为了不要跟你的『梨』字搞混,我看我叫你小津吧?」 「好啊,我也比较喜欢人家这样叫。」 我心底稍微松了口气。要是她愿意这样叫我,搞不好我能够喜欢上她。我在心里暗自决定,就叫她小璃姐。 「小津你……」 小璃姐用手捻熄了香烟,往我靠得更近了一些,我直觉接下来应该会是什么私密性的谈话,但我也想像得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该不会喜欢荣太郎吧?」 「不会。」 出于直觉、也因为事前早有准备,所以我如此回答。小璃姐笑着说:「回答好快!」 「呃,不好意思。」 糟糕了,我赶紧道歉,没想到小璃姐反而愣了一下。 「你干嘛要道歉?」 「因为你是荣哥的女朋友啊。」 所以我回答得那么快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可是小璃姐还是轻轻地笑了笑。 「你真贴心哟~」 哟?那个语尾助词是什么意思?是表示「你真会体贴别人」或是「你根本就不用这么客气」?我猜不太出来,搞不好是她的乡音?我愣愣地这么想。 「我完全无所谓呀。啊!但你如果突然跟我下战帖,我也有点困扰啦。」 真是进退有据的说法,小璃姐果真是成熟的大人啊!我想就算我现在说自己喜欢荣哥,她大概也会淡然一笑置之吧。 可是我完全没有这种想法。我喜欢荣哥,仅仅是因为我们小时候实在是混得太熟了。不对,其实我应该有很多理由会喜欢上他,但我一次也没对他抱持过异样的情愫。 「我只是觉得如果你喜欢荣太郎的话,你一定会难过吧。」 我下意识地眨了眼睛,会难过的不是她,而是我吗?这看似安慰的话让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小璃姐不知所措似地笑了笑,接着悠悠说道: 「因为他要去东京了。」 我瞧见坐在小璃姐对面的荣哥不晓得正在跟别人说些什么蠢话,笑得前俯后仰的。脑海一片空白,我什么也听不见。 屏住呼吸,我在静悄黑暗的世界里头思索。 这算是重要的事吗?我会难过吗?我真的喜欢荣哥吗? 我喜欢过谁吗? 放学后,我往广播室的方向走,瞥见有人在广播室前争论。 「是……吧?」 「随便啦!」 像把一整团空气吐出嘴巴的人是圆圆,她把小小的手握成了拳头似地捏着裙子,连看也不看对方就走了。 「你别多嘴啦!最讨厌你了!」 「你这白痴!」 一看到对方是谁后,我吓了一跳,但转而觉得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那个人是高良。 高良的脸色透着怒气,圆圆像察觉到危险气息的小动物一般,快速地打开了广播室的门,一溜烟躲进里头把门关起来。 我发现高良踌躇着不晓得该怎么办。是啊,那个场所的确是圆圆以及我们的私密基地,不是外人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 「……啧!」 高良一脸不甘心,奋力地往广播室的门踹了一脚。 隔音门发出了闷恹恹的沉闷声响。 我本来想跟他打个招呼,但还是算了。现在似乎不是什么好时机,去打招呼不太礼貌。但高良朝这儿走来,跟我对上了眼神。 「……」 我从没跟高良说过话,但好几次都看见他跟阿柴走在一起,所以我总觉得知道一些别人不晓得的秘密。怒发冲冠的高良一跟我的眼神对上了后,便显得稍微不好意思,这一点,正是他这个容易被人误会的人的单纯之处。 我们就这么擦身而过、各自走开,我打开了广播社的门。 江香跟阿柴都不在。阿柴大概是去参加体育委员的集会吧,而江香也说她得参加班上的文化祭活动。 圆圆正窝在后面的椅子上,裹着毛毯呜呜地咿呦着。 「高良走了唷。」 我把手放在毛毯裹起的那一团物体上,圆圆扑簌扑簌地稍微动了一下。 「他很生气吗……?」 「好像是。」 「呜——」 圆圆露出了脸来,她的眼睛红红的但没有哭,我搞不清楚她到底是坚强还是软弱。 「你们两个,现在是怎样啊?」 我纯粹是不晓得两人的关系到底演变成什么样子了,所以才问看看。 「……没怎么样啊,我现在不想讲。」 圆圆好像呕气似地重新在长椅上坐好,我心想「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要追问了。 圆圆向来很受男生欢迎,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的头发清亮柔顺,眼神大而晶莹,膝盖也很漂亮。 (如果我是男生的话……) 我大概也会迷上圆圆这类型的女孩子吧。 阿柴的青梅竹马高良润好像很喜欢圆圆,这件事我在高二快结束前,曾经听阿柴提过。 「真是白痴!」 阿柴讪讪地笑说高良应该要放弃的。 「怎么会喜欢那种女生呢?」 这点我没办法同意。我回说小圆儿很可爱呀,可是阿柴只是笑着说:「也就只有这个优点了。」阿柴有时候会像这样,嘴巴很坏。 难道阿柴喜欢高良? 我问,但她说:「怎么可能!」然后就笑了。我也不晓得她的回答是真是假,可是我总觉得她说怎么可能的语气里,多多少少藏着一丝情意。 夏天刚开始时,好像发生了什么事,阿柴跟圆圆大吵一架。感觉上是阿柴单方面地追杀圆圆似的,阿柴有时会让人觉得她老是对身旁的人张着一嘴獠牙,总之这件事最后在圆圆的爱娇策略下就此结束。后来我才从江香口中得知这一连串事情好像也跟高良有关。 阿柴虽然暂时搁下了满腔怒气,但她对圆圆的态度却变本加厉地更不友善,至于圆圆,倒维持着她一贯对待阿柴的态度,可是她跟高良之间,却好像越来越常闹别扭。 不过我这个局外人也搞不清楚那种闹别扭的方式,到底是属于哪种别扭法。 圆圆一句话也不吭地坐在那里,所以我只好从书包里拿出随身听,这才发现……没电了。 昨天去听荣哥的演唱会,所以忘了帮它充电。 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情不自禁地脱口问: 「小圆儿……你喜欢上别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呀?」 我这一问才发现自己会不会太恶心,圆圆可能会觉得受不了吧?被笑的话怎么办呢?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像又变成以前那种觉得世界末日要到了时的样子,不过圆圆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看来也不气恼,只是一如平常地回答: 「嗯……会担心对方是不是也喜欢我,然后身体会觉得软软的。」 「谁的身体?」 「圆圆的呀!大概是因为对方用手指头按住了我身体柔软的地方吧……」 我不自觉地看着圆圆的手指,她的指头磨得很漂亮,短短圆圆的。 「……」 因为讲得隐约而暧昧,反而让我觉得很猥琐,有点不太好意思,但我是真的被吓到了。虽然没显露在脸色上,但圆圆每次对这种时刻总是很敏感。 「哎呀!对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小津,不好意思!」 她像子弹似地飞快道歉,这反而教我更不知所措。 「不……不用道歉也……」 「对不起!」 「没关系啦……」 圆圆其实也没说错什么,可是却一直拼命道歉,好像是顾虑到了我的感受,这让我更尴尬了。现在我只想赶快转移话题,于是想也没想就说: 「那……高良也是吗?」 「不一样。」 我都还来不及后悔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圆圆已经迅速回答。 「不一样,所以我不晓得嘛。」 虽然她答得很快,但不太流畅。 「我觉得,高良很喜欢我,可是他也很讨厌我。」 圆圆的双脚左左右右地磨蹭着她那双小巧可爱的无带平底鞋鞋尖,她的身体稍微倾斜,像要吐出梗在喉头里的什么似地,说: 「所以我觉得他是真的、真的能够看清楚我真正的样子。」 看清楚,自己真正的模样。 我忽然觉得自己对于眼前的这个女孩子究竟了解多少呢? 我到底知道关于她的什么事? 没想到她竟是会说出这种话的女孩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原来圆圆的心 中抱持着这样大的领悟。她把下垂的眼睑往上抬,看着远方说: 「我希望我也能喜欢他。」 这句话让人觉得揪心剌骨。她是真的苦恼、认真地说。她不是在跟眼前的我说,也不是在跟高良说,而是对着一个什么庞大的存在,像是在向它祈求一样。 「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我希望他真的、真的能够喜欢上我。」 语音一落,圆圆便像松开发条的人偶,扑通地把头靠到了桌面上,她的举止无助,连嗫嚅的话语都满含神伤。 「可是,我觉得好可怕……」 圆圆娇憨地摇了摇头,似乎想甩开不安与可怖,看起来好像已经沉陷到了深幽晦暗的渊谷里,她给人这种印象。 我觉得她仿佛正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虽然近在身旁,可是却像是到了一个遥远处,那地方并不在我的身后,而在遥不可及的前方。 等到圆圆把头重新抬起来时,她咿——地咧嘴一笑。 「圆圆啊,真的,跟很多恶劣得让人不敢相信的人交往过呢。我从前以为他们适合我……」她用缠绕着的手指按压着自己柔软的胸口。 「圆圆啊,就是这种人,我知道自己就是这种人。」 说完她又瘫趴在桌面上,一头柔发流泄其上。 「我真的没办法。一个人的夜晚好难熬,我想出门玩,想跟高良说,我想要让他生气,我好像白痴呀!」 我好像白痴、我好想死了算了!圆圆这么说。可是我一点也不担心。我们时常想着要寻死,而我们的心也随随便便没两三下就枯萎死去,可是那并不等于肉体的死亡。 嘴巴上嚷着想死,可是事实上什么也做不了。就像那嚷嚷声一样,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圆圆似乎也很了解这点。 她并不像阿柴所说的,是只有可爱这项优点的女孩子。圆圆把下巴靠在桌子上,一副受不了 自己的样子,笑了。 「所以,我根本不是什么值得人家这么认真的女孩子。」 圆圆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可是我又听不大懂。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跟高良切得一干二净呢?虽然我不应该这么说,何况我只是个局外人而已…… 但我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我觉得阿柴好像对高良……」 「别说了。」 圆圆全身像要融化掉了似地瘫软了下去,但她的意志却又很清晰,果然在这种时候,她总是飞快地回答。 「阿柴柴讨厌我了啦!可是她也没说什么,所以我假装不知道。」 「可是这样没关系吗?」 圆圆霍然地挺直了身子说: 「当然有关系!」 她看起来好像很生气,可是又好像没有生气,这个证据就是她下一秒又立刻瘫软了身子,咕哝着说: 「圆圆从没碰过好事,什么好事都没有……」 她的话听起来自虐又自嘲,可是我好羡慕她。圆圆蠢到了连不清楚她所有事情的人都知道她有点蠢,可是我也知道她什么都不欠缺。 被我拿在掌心翻弄的md随身听已经阵亡了,就算我打开了电源它也不动,简直跟我一样。我没有,可是圆圆有的东西…… 没有的事物不管去哪里找也找不着,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少了什么。可是我唯一清楚的,是自己真的欠缺了什么。 开关在我的手中拨拨弄弄,发出了嘎嘎的声音。 为什么?我这副身躯里头竟是这么空荡荡的呢? 运动会当天虽然是晴天,但并不太热,只不过风很强就是了。原本运动会就不像文化祭那么受到大家的重视,只是徒有形式,尤其肩负考试压力的三年级学生根本就没有意愿参加,我们班还有不少人拿英文单字表来呢。也有许多人是像圆圆一样直接翘掉。 「恭喜你通过预赛。」 我跑完了百米预赛后,阿柴拿着旗子过来。 「也不是什么值得恭喜的事,算是运气好吧……」 我回答说刚好其他跑者的速度都不太快。这不是在谦虚,我是真的这么想。我刚刚只是运气好而已,接下来的决赛应该会输吧。所以也不晓得预赛过了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其实不用那么认真地跑啊。」 阿柴想尽了办法靠当体育委员躲掉了比赛,居然还讲出这种风凉话来。 「可是百米很难作弊啊。」 「是吗?」阿柴侧着头说,她边说边把头发往上拢。今天她把向来随意放下的长发绑成了一个松松的马尾,气色看来还不错,我也安心了。还好今天是个秋高气爽的晴天。 「小津学姐!」 正在进行运动比赛的操场旁看台上传来了几个声音,我回头一看,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脸庞,是那个一年级的戏剧社学妹。 「你决赛要加油唷!」 她可爱地挥了挥手,我也对她们举起手来招呼,不过我在心底嘀咕了一句「应该不会赢。」反正等结果一出来就知道了,所以我也没讲,不好意思说出来让她们泄气。 「你真的是万人迷耶!」 阿柴一副受不了的样子,冷眼看着学妹们跑走的背影这么说。她那句话让我有点不舒服,我才不是什么万人迷咧,这个字眼应该只适用于圆圆那样的女孩子吧。 不过我也知道学妹们至少还算喜欢我。 「……她们是喜欢我哪一点呢?」 我完全不懂,可是阿柴却斜眼瞪了我一下。 「你是明知故问吗?装清纯啊?」 「装……清纯?」怎么讲话这么剌呀?我有点畏缩,可是阿柴的目光更加凌厉。 「你不是故意为自己塑造出这种形象吗?你就是因为想受欢迎所以才会这么做,不是吗?」「塑造……?」 我觉得t恤下方的胸间有道汗笔直滑落。虽然震惊,可是我并不觉得受伤,我也不觉得我死了,更不想死。我已经没有圆圆那样柔软淳厚的心,我以前有过那样的心吗?应该要追溯到什么时候呢? 我上次觉得受伤是在什么时候呢? 自己似乎清楚记得那个时间,可是又不晓得记忆正不正确。我从前是什么样子呢?现在呢?「我把自己塑造成什么形象了呢?」 阿柴似乎听见了我的喃喃自语,她可能觉得我又在装清纯了吧,其实我没有。 「拜托别再装了,真受不了耶。」 「对不起。」 这次她叹了一口气,大概是真的觉得无话可说吧。的确,在我的话语之中没有真心,让人感到厌烦。 阿柴将眼光移向他方。 她看着遥远的某一点,那里有径赛跟三年级男生的长跑,才刚起跑一团混战的跑者中,也许也有高良吧? 我不喜欢自己的想法那么地猥琐,不过从侧面看阿柴时,真的会觉得她很漂亮。 那张侧脸怎么会这么美呢?我是不是哪里怪怪的? 深夜里我听见引擎声,于是等了一会儿后打开了房外的窗户。 气温一天比一天低,我一边觉得轻拂过脸旁的风好冷凉,一边往下探看隔壁家跟我家之间的缝隙,一个小小的光点与白烟映入了眼帘。我好像被灯吸引而去的虫子一样,走到楼下去。 走进一楼的和室,把覆盖在窗外的纸窗打开后,就可以看见对面的窗户,荣哥一向都在这里抽烟。之所以会在这里抽,是因为他房里装了火灾警报器,可是跑到马路那侧的窗边抽烟的话,又可能会被邻居看到。我一直觉得能在这么近的地方跟荣哥讲话,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唷!」 荣哥用鼻音对打 开窗户的我哼笑了一下,他的眼神有点疲倦。 「这个坏了。」 我二话不说,直接把卷着耳机线的md随身听递给他,荣哥伸出他修长的手指头接了过去。那修长的、浮着青筋的、总是带点儿苦味的手指头。荣哥用大拇指跟食指夹起了随身听,好像一点重量也没有似的。 「咦,这款式很旧了耶。」 那台随身听原本是荣哥的。 「还能修吗?」 「拿去给会修的人修理也挺麻烦的。」 真是非常荣式风格的回答。我无意责怪,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 「可是我睡不着的时候都听这个,要是坏了我就没得听了。」 荣哥给我的这台随身听中装的不能算是音乐,而是某种具有破坏性的声音,我虽然不觉得好听也不算喜欢听,可是它能麻痹我的脑海跟耳内的深处,只要一直听下去,我就会逐渐放弃思考,已经不晓得有多少个失眠的夜晚我都靠这声音而得救,不过我没说出这件事。只要我说没东西听的话,荣哥应该就会想办法。 「那我给你一台新的好了。不过也不算新啦,是我用过的,要吗?」 说得可真轻松,可是意义根本完全不一样嘛。荣哥虽然不在乎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可是现在,这件事根本就带着不一样的意味。 「饯别啊?」 荣哥把香烟丢进罐装咖啡中,吐出了一口白烟,笑着说: 「饯别的话应该是你送给我才对吧?」 荣哥完全没追问我在讲什么、从哪里听来的等等,可是明明连我家的人都不知道他要离家去远方。 「你什么时候走?」 「快了。」 荣哥口齿不清地说什么有认识的朋友找他去东京的live house弹贝斯,我没问他到底打算靠什么生活……他会带小璃姐去吗? 「你不唱啦?」 「我唱得又不好听。」 我笑了。还真没错。荣哥开始说他本来不是想唱歌,只是因为找不到主唱,身旁会唱歌的人又只会出张嘴而已,他以描述过去的口吻说着。 「不管啦,反正只要可以继续弹贝斯就好了。」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打算持续下去。 「你喜欢弹贝斯吗?」 我问的这句话根本就是废话。如果不喜欢的话怎么会一直玩呢?可是我又想,「喜欢」究竟指的是什么? 要把什么事做到怎样的程度才能算是喜欢? 我能变成那种为了喜欢的事而活的人吗? 「这个嘛……」 我以为他会说「对呀,当然喜欢!」不然也会说一些正面的回复吧。没想到荣哥竟然伸长了他那修长的手指,懒洋洋地回道: 「我没想过耶。」 我猜他不是在耍帅、也不是在故弄玄虚,他是真的没想过。 好羡慕……手中掌握着自己连想都没想过究竟喜不喜欢的事情,这无疑是种幸福。 「我好想像你这样唷……」 我轻声地说。荣哥从喉头里闷笑了一下,又点燃起一支烟。 「这次是最后一场。你记得要穿可爱一点唷,女高中生!」 最后那句「女高中生」让我的心头颤动了一下。他应该在说乐团表演的事吧,那我当然会去呀,可是他叫我的方式让我很不舒服,一定是在笑我上次被他朋友称为「小朋友」的事。 「我长得又不可爱!」 我抓住了窗框,想也没想就压低了声音说。 「那你就尽量装可爱一点嘛!」 「我才不要咧,死都别想!」 荣哥好狡猾,真的太狡猾了!为什么要开玩笑地叫我去做我做不来的事呢?我从来没说过这件事是荣哥的责任,可是的确是因为他。 因为他以前那样笑我。 我还以为已经忘了,我应该早就忘了吧?黑夹克的确是荣哥送给我的,我也很高兴。可是我还记得他笑我穿那件奶油色的裙子,我想就是因为他笑了我,所以之后才又送了我一件黑夹克。 我觉得自己本来应该要忘记这件事,这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为什么要一直惦记着?可是我就是忘不掉,毕竟那真的发生过。 望着荣哥那张没有半点赘肉的脸,我说: 「你要是想看的话,我就穿呀!」 好啊,那你就穿吧。荣哥狡猾地笑了。 文化祭的舞台很小,学妹她们在能容纳两个班级的视听室里,卖力地诠释吸血鬼的故事。已经交棒的高三生被安排坐在前排位子,我紧张地盯着舞台,最近都没去戏剧社,也不晓得排演的情形如何,不过成果要比我预期得优秀许多。 只不过,演吸血鬼伯爵的女孩子有点太女性化了,不太适合那个角色。虽然看得出来她很努力,可是就是不贴近角色的性格。 村庄姑娘一角由一年级的学生饰演,是那个说喜欢我的学妹。 (我觉得那个角色比较适合学姐……) 她曾经这么悄悄地跟我咬过耳朵,指的是吸血鬼这个角色,我听完后也心有戚戚焉,不禁开始想像起自己会怎么诠释这个角色。 我很喜欢演戏。虽然没怎么深思过自己为什么喜欢演,可是我隐约觉得演戏能补足我残缺的部分。尤其是现在升上了三年级后,坐在舞台下看着别人诠释,更察觉到自己是真的喜欢演戏。我想要穿上黑色燕尾服跟斗篷。 而舞台上,伯爵被炙热的阳光灼伤,死于悲恋。 我在文化祭四处乱逛,察觉到这是最后一次的文化祭了。无论是这些廉价的临时摊贩、了无新意的t恤、由班级教室陈设成的鬼屋,这些全都是最后一次了。 虽然季节还会流转重来,可是文化祭已从我们的掌心流逝。 买了大阪烧后,对方递来了没加盖子的容器,我也找不到能坐下来吃东西的地方,只好朝着广播室的方向走。 这几天都忙着准备文化祭,很少在广播社里碰到社员,不晓得现在有没有人在。我有预感圆圆应该不在那里,因为我见到她正朝着体育馆的方向去看演唱会。站在她身边的那个背影,应该是高良吧。 希望这两个人可以好好的。才刚这么一想,就注意到阿柴从广播社里走出来,我吓了一跳。明明也没做什么亏心事。 「阿柴?」 我察觉到阿柴的脸色很难看,而且是精神面上的那种难看,而不是身体不适。这个人心底想什么马上就会表现在脸上,而且她的心灵也实在不健康。不过她今天的脸色实在太惨白了,眼角也有点红红的,连走路都散发出浑身怒气。 「你想想办法!我不管了啦!」 她快步走过了我身边,扔下这么一句。我停下来回头看她,可是既然她叫我想办法,我也就没追去,而继续往广播室走。 我脑海中想像着圆圆又把自己盖在了毛毯底下,全身瑟缩发抖,谁知道等我一打开广播室的门,眼前完全是不同光景。 「……江香?」 坐在长椅上的江香连头也没回,她穿着班服,一双眼睛红通通的,脸色有点憔悴,正盯着桌上的报纸。 「怎么啦?」 我走近一看,发现桌上放着不只一份、而是好几份同一家地方报社的报纸,不过日期似乎不太一样。 让我更惊讶的是,那并不是我们这里的地方报社。 (九州?) 我心头闪过了江香的某项小缺点。 这个人和善得过头,所以偶尔会招惹来一些麻烦人物,其中最严重的当属她的笔友了。我们广播社里每个人都这么想。 江香有一 个生了心病的朋友。 可是江香却喜欢上这个笔友脑海中幻想出来的一个男生,她以为自己爱上了他,这件事曾经被阿柴嘲笑过。 最后江香倒是原谅了阿柴,这又是她做人太好的事例之一。不过我知道江香还是持续跟这个笔友通信,虽然阿柴什么也没说,不过她应该也心里有数。 我记得那个笔友确实是住在九州。 「江香。」 我把手放在江香的肩头后,她伸手按着自己的额头,苦恼着。 「死了……」 话声好嘶哑。 「他死了。」 江香刚刚拼命翻阅报纸的讣告栏,由于答案出乎我意料之外,因此我想也没想就问了一句「谁?」江香回答了一个男生的名字,跟我先前听过的那位笔友名字不一样。 「是男生吗?」 「他最近好像生病了,最近的信中都没有他的信,昨天由里写来的信上说他死了。」 我这才如梦初醒,原来死的是江香的心上人。我的背脊不由得起了一阵寒颤。江香应该知道这个男生的存在根本就是个谎言,可是她还是哭成这样,把眼睛都哭肿了。 「你怎么在看报纸?」 「我想找出那个人死掉的证据……」 有点复杂,不过我马上恍然大悟。而既然连我都能想通,阿柴肯定更是怒不可遏了。 阿柴肯定会这么说:「你疯了啊?」然后狞着一张脸鄙笑。 什么死了?这种事当然是假的啊!一定是因为掰不下去了或是厌烦了,所以才干脆让这个角色消失。 通常会这样想吧。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也许江香也这么想,所以才会搜集这些报纸的讣告栏。 假使讣告栏里出现了他的名字…… 那就证明他的存在并不是虚构。 「我帮你一起找。」 我又问了一次这男生的名字,然后在江香的身旁坐下来,拿起还没被翻阅过的报纸来找。看来江香是特地跟地方报社订来这些报纸,总共有将近三星期的份。我负责找一星期的份、江香找两星期的份,可是我们怎么样就是找不到年纪相仿的男生的讣告。 有几种可能的理由。 也许是丧家拒绝被刊登在讣告栏里,也许是刊登在其他的地方报纸上,不过我不觉得这样盲从地安慰她是件好事。 「太好了。」江香也这么说。 她掩面而泣,珠泪一颗颗地洒了下来,呜咽着: 「还好谁都没死,真是太好了……」 太傻了吧,真是太傻了!不过我知道江香并不会因为这样就停止跟对方联络。这就是证据呀!江香的笔友说谎跟有病的证据。可是江香早已心里有数,但她就是没办法停止通信。我好想跟她说「别再理她了!」别再理她了!她害你哭成了这样。 可是,我又觉得江香傻得好可爱。 我想揽住她的肩头安慰她,只可惜这不是我的工作。 「小津你都没说什么。」 江香擦干了眼泪,虽然看起来还是很疲累,可是至少心情舒爽了一点。 我朝下看,要是圆圆的话,她会怎么说呢?阿柴又会怎么说?她们一定会责怪江香,或是说对方不好吧? 可是我不会。 「我能了解。」 江香听了后愣愣地偏了偏头。 「不晓得为什么,但我觉得我可以了解。」 江香的眼神里散发出「不可能吧?」的惊讶,她用眼神告诉我:「你不用这么体贴地安慰我。」我知道她误会了,可是我就是想说些什么。但如果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又只会把话题岔到别的地方去,于是我无视她的眼神,继续说: 「我觉得我能了解你笔友的心情。」 「——真的?」 江香换了一副依赖的眼神,我想她应该一直很想听别人这么说吧,她已经撑了这么久。 「你真的了解吗?」 至今为止好像从没有人这样跟江香讲,圆圆没说,阿柴也没说,可是我觉得我懂。我并不是同情她或是为了要安慰她而撒谎,我想我有资格说我懂。r由里应该是生病了吧……」 「常有的事嘛。」 「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只是太善解人意了,我想对方一定会很开心的。」 这不算是说谎,可是我毕竟还是模糊了焦点,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知道自己的话不对,可是要是话题转到了江香的行为究竟是对是错,那么就变成了江香的好意让那笔友的人生造成了损失、成为她人生中的一个污点,一个让人想要背对的、被浓墨涂黑了的过去。但这跟江香究竟体不体贴是两回事。我想,跟对方到底高不高兴也是两回事。 就像那个说她喜欢我的学妹一样。 因为那是错的,所以那样的行为反而压得人胸口紧紧的。 就是这么一回事。 「谢谢你……」 江香的眼里涌出了成串的泪珠,滑过她的脸庞,滴落。 之后我数度回想起那时自己低声说「我了解」的这句话。是的,我懂,我久梦初醒似地竟然察觉自己能够了解这种心情。 因为我跟江香的笔友没有差别。 我穿上了牛仔裤、披上男夹克,沉醉在自己的镜中倒影里,仿佛下一刻就要上台一样,也许我根本只是在武装自己。 我有一种即使杀人也无所谓的错觉,可是这一切都只是假象。 在我心底真正渴望的,是跟那个人手牵着手,而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映照在镜中的我自己。我想要爱上镜中的他,我想要成为能够喜欢上别人的人,我期望自己成为那样的人。 下辈子我想当男生。 我曾经在某些日子里这么祈祷,但蓦然惊觉自己真心渴望的其实是别的事情。下辈子,我想当一个很女性化的女孩子。 这么说恐怕也不太正确,其实我真正想的是—— 成为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 世界崩毁了。当那天到来时,一定会是这样的声音吧。 我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我抱着自己的肚子这么想。 就如同四季流转了一轮后,文化祭也不会再度来访一样。 「——吗?」 阿柴在我身边这么问。期中考结束后我硬要她陪我来这间live house,阿柴当场板起脸说:「现在很忙耶,我不要。」可是我拼命地央求:「我一个人不敢去啦。」于是她就陪我来了,即便她的表情不甚愉悦。 自从荣哥上次叫我打扮得可爱一点来听演唱会后,我只跟他碰过了一次面。那天我正准备出门,荣哥叫住我,递给我演唱会的入场券。他好像已经忘了自己要求我要穿得可爱一点来听演唱会,而我,虽然也想忘,可是却无法放下他那一句话。 有生以来第一次穿着制服来这里,这也算是一种觉悟吧。由于这件事情的挑战性实在太大了,我才会硬拉着阿柴同行。 阿柴那张稍嫌阴郁的脸很适合这间昏暗的房间。 今天客满。我照例贴在最后面的墙壁上听演唱会。在荣哥前一团出场的乐团实在是太吵了,让我听不清楚阿柴在说什么。我把耳朵贴近她后,她在我耳旁嚷着: 「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一定是因为看我抱着肚子、压低着身子吧。 「没有啊!我很好!我只是习惯这样!」 我吼着回复她,接着说:「不好意思唷,硬拉你来。」阿柴只丢回来一句:「我头痛死了。」不过我知道她没有那么生气。 「你喜欢这种音乐啊?」 我把嘴巴贴近阿柴那副感到不可思议、正望着台上的脸庞,说: 「等一下就轮到我喜欢的人了!」 阿柴惊讶得扬起了眉毛。我很少看见她出现这种表情,所以一不小心就笑了出来。我知道阿柴一直都清楚我的事,也很了解我,因此我现在说的话一定让她很震撼,于是我说:「我跟你开玩笑的啦!」那只是个玩笑话而已。我只是想试试看把「喜欢的人」这句话说出口的感觉而已。 我并没有那么迷恋荣哥。虽然我喜欢他,但我从来没想过要独占他,更没想过要跟他亲吻、被他拥抱、要他眼中只有我一人。 当然说真的,如果可以的话—— 我的确希望自己能够喜欢上他,他是我想喜欢上的人。 而如今,这样的他却要离开我的身旁,我今天是为了见证这个结束与告别而来。在这个客满而拥挤的箱盒里,似乎来了很多荣哥的朋友。 轮到荣哥的乐团出场了。我从后面看见小璃姐往舞台边缓缓地前进。 荣哥还没出来。 鼓跟吉他都在等待着,等着这乐团的主唱,等着这削瘦狂放让女人哭泣的低音贝斯。 我握紧了拳头,等着荣哥的出现。我躁动地舞动着,跟许多人一样。 终于所有人的情绪都被挑动到了极点,鼓动的波浪带出了荣哥。我想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跳着出场时的打扮…… 在那个激昂热情淹没了一切的箱盒里,观众的时间倏然停止。 一切都瞬间被冻结了。 不晓得为什么……他竟然穿着萝莉塔风格的蛋糕裙洋装。 「不准说我恶心!」 他抓着麦克风大嚷,整个空间为之撼动。也太扯了吧?让人笑翻了耶!台下好多人开始鼓噪着:「恶心死了!」荣哥看似很满足地笑了。 「唉唷,我不习惯离情依依耶。」 接着他开始唱歌,声音低得让人几乎听不清楚。 让女人狂动的贝斯乐声。 「……真是个怪咖。」 阿柴瞠目结舌地说,我笑得都快飙泪了。 终于等到最后的安可结束,荣哥离开live house时比平常都还要疯狂。他一直都在这间店表演,不过今天的观众也实在太热情了,最后他有如逃难般地逃出来。 「唷,女高中生!你在干嘛啊?」 荣哥让不认识的人撑着,走过来这么说。 「你干嘛啊,变态!」 我也不甘示弱地回嘴。 「很可爱吧?」 「恶心死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他竟然哈哈大笑。 「女高中生好可爱唷~」 「你喝多了吧?」 「才没咧,其实啊——」 荣哥正打算跟我说些什么,但是他突然住了嘴,然后不晓得是谁喊了一声「完了!」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了一个异常严厉的声音朝这边喊: 「那边的高中生!过来!」 警察?还好不是,但是对方的手腕上别着徽章。 我跟阿柴的确是穿着高中制服,百口莫辩。 「哇——」 荣哥低声嘟哝,他往我肩膀上用力一推,接着就背对我走向那些看起来好像是校外辅导员的人。一副简直要搂着对方似地往人家靠近,嘴上还直嚷:「大姐~冷静一下嘛——」 有人从两边分头拉起了我凝住不动的手,是阿柴跟小璃姐。 「快闪!」 阿柴这么喊。「可是……」我犹豫不决,那些欧巴桑辅导员正愤慨激昂地说什么「你们也一起到警察局去!」我们要是逃走了,荣哥他们怎么办呢?他们的情势应该会变得更糟吧? 「快!」 阿柴强硬地拉起我的手,朝夜晚的路上拼命奔跑。 「不要啦,不要……」 我不停地回头看,荣哥跟他的朋友们仿佛挡在我们前方似地。我的心里充满了慌乱跟类似罪恶感的情绪。 「我不要!」 说完后便掉下了眼泪。我好像又变回了小孩子一样,感到很混乱。 「我要回去!」 当我停下了脚步准备回头时,阿柴激动地说: 「你已经推甄上了耶!」 这个恨死运动的阿柴额头上正亲着汗,她拼命劝我。我突然间无法会意过来。推甄?联招?现在还有时间管这种事吗?这些都是小事啊! 「没关系!」 「怎么可能会没关系!」 阿柴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懑,她咬牙切齿地对我大喊: 「你根本连一点决心都没有!你从没想过要舍弃一切去追求什么!像你这种什么都没有的人就给我安分一点!这是最低限度!」 也许阿柴永远都是对的吧,我的确是空荡荡的,连决心也没有。我向来朝着轻松的方向随波逐流、虚怯懦弱,所以,现在我已经不想逃了! 「我不要逃,我要……我不想……这样……」 我希望阿柴赶快扔下我逃走。我要回去,阿柴要跑自己跑好了。虽然我心里这么呐喊,可是敌不过阿柴的强焊,她的手像是老鹰的鹰爪一样强劲地拽住我的手腕。 「你不要再任性了!」 阿柴厉声地说。她的表情似乎已经把我这个人的愚蠢都给看得一清二楚了,她再也受不了我这样自怨自艾。我猜,就算她从此厌恶我,应该也不奇怪吧。但尽管如此,在我们彻底逃离夜晚的街道之前,她的手完全没有离开我。 那晚我直到早上都一直醒着,可是荣哥一直没有回来。漫漫长夜让人悔恨交加,我真气愤自己的身旁没有md随身听。 隔天碰到阿柴时,她的眼睛带着血丝,不过连一句也没提起昨晚的事。 我一点也没打算要谴责她,因为阿柴是对的,她总是正确得令人无从反驳。 我不晓得该跟她道歉还是致谢,可是阿柴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态度,所以我也就只好学她假装得若无其事。 之后,我们并没被叫到教师办公室去,也没有辅导员打电话到家里。 当我静下心来仔细想想,才发现如果真的被叫去辅导了,阿柴一定完蛋。我虽然只想进入能够轻松考上的大学,可是阿柴要考的是录取率很低的顶尖学校。我竟然没想到这一点,真是太糟糕了。可是那时候阿柴之所以会拉着我跑并不是为了保护她自己,她是为了我。我这么相信着,也希望自己不要忘记。 还好那天阿柴待在我旁边,真是太好了。 我也想跟荣哥道谢,可是那晚的表演后还不到三天,荣哥的身影已经彻底从他家消失了。 我从学校回家时,玄关里摆着一个纸袋。 「是隔壁的荣太郎要给你的。」 爸妈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简直是薄情至极。荣哥竟然也没留下任何要转告我的话。 我回到了房里,打开纸袋,才发现里头竟然是那天他穿的那件蛋糕裙洋装,他还很贴心地先送到洗衣店去洗过了。真是白痴!我不觉莞尔,但是下一秒钟我就崩溃了。 我痛哭得不可自遏。 应该再多问他一点事情的。 也许荣哥根本就还记得那件事,他还记得他笑我穿裙子。虽然不大可能,可是……也许…… 就算他不记得,可能也心知肚明吧,所以才会送给我皮夹克跟黑靴子,甚至最后还留下了这件小洋装。 只可惜,不管让我穿什么,大概都改变不了我吧。我感到了绝望,但同时心底也升起了一股希望。 即使我一点也不打算穿这种衣服,即使我到死都没办法变成适合穿这种衣 服的可爱女生,可是,我打算要好好地喜欢上自己。不管我今后穿上什么衣服,都能愉快地微笑,就像荣哥一样。 从折起的裙子里,掉落了一个最新型的md随身听跟几片md。md的上头虽然什么也没注明,但里头存了荣哥狂放的音乐。 我喜欢的人只留下了这些就跑到遥远的地方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觉得哀伤。 抱着自己的侧腹,我蹲下来聆听那声音。 只要我的子宫还清楚地记得荣哥的贝斯声,只要下一次出现了我喜欢的人时,这里能鸣动着告诉我。 我已经无路可走了,我不可能变成自己以外的另一个人。 不管去到了哪里、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这辈子永远都是女生。我要成为一个女生。 第四章 失落的花园 如果睡不着,那就别睡了吧。 如果会因此死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就是会发生这种事。 我被自己的咳嗽声惊醒了过来。用僵硬不适、沉甸甸的手,拿起放在枕边的时钟,拿到近得快碰到了睫毛之处一看,短针指着二的数字。浑身冰冷,骨头跟骨头间却好像发热般地嘎吱嘎咬作响。我体认到了自己的身体正努力地朝自己攻击,猛烈而持续不断地。我深呼吸了一口气,似乎又因此而剌激到了薄弱的气管壁,狂咳得蜷曲成了く字型。喉咙、胸膛、骨头统统都好疼。夜灯的亮光跟我这副永远干渴的喉咙相反,正散发出朦胧的光泽,温润我的视线。每次我一咳起来就摇晃不已,简直像是乘在一艘破船上一样。我脑中响起母亲说的「真拿你没办法哪。」我怎么会把你养成这样呢?哪有人会在这种时期发烧啊?你这个人就是不知好歹,从这种地方就看得出来。是啊是啊,母亲大人,正如您说的。不过我没说出口。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我忍耐声带疼痛也要诉说的话。母亲的话永远是那么地冷静又不容人反驳,永远都正确得令人只能俯首称是。具体来说,「这种时期」指的是十一月的最后一周,学测模拟考的前两天,但我却开始发起烧来。对于一个十八岁的考生而言,这简直就是不战而降。当我流着鼻水痛苦翻滚时,其他考生正在背公式、年号、英文单字,大家都一步步沉稳踏实地拉开了与我之间的距离。这些事,母亲在我枕畔絮絮叨叨说了好几次,最后她只留下了一句:「总而言之,你先把身体顾好吧,快睡吧。」我等母亲离开房间后,立刻把浴巾卷成一团拼命揍它,还发出媲美猪吼似的丑陋嘶鸣。 都这种时候了,就算把我骂到死也没关系,何必在离去前又摆出了一副慈母的姿态呢?我对那姑息感到愤怒。只要能够毫不留情地严厉鞭策我,我就不会再迷惘,我就会成为一只乖乖被蒙养的家禽——这种愤怒,我心中很清楚,只不过是小孩子发神经地随便迁怒而已。其实不好的是我,我就是那个无论何时何刻都彻头彻尾地偏差、愚蠢而腐恶的人,那就是我。 闭上了眼睛,浮上心头的尽是不愉快的记忆。在同年龄的人当中母亲也算是个美人,至少曾经是个美人,她平时最爱说的话就是「出身不高」。一天到晚都把「我的人生走错了路」这句口头禅挂在嘴边的她过得并不幸福,而她无法获致幸福的原因是「学历不高」,她对此深信不疑。我并没有兴趣去积极探问她以前究竟过着如何艰苦的人生,根据她的说法,只要学历好,就能获得幸运之神的眷顾。我猜,在她那也许会很幸福的人生里头,应当不会生下我这个孩子吧。我已经不想四处挑剔她的语病了,不过就连身为小孩子的我也能了解,像她那样出身低微的女人,会对自己生出来的一个不怎么聪颖的小孩期望甚高,要这个小孩的「学历比别人好」,这也算情有可原的一件事。 可是,她大概从未想过另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吧。不怎么聪颖的女儿怎么可能会出人头地呢? 我连翻身都很困难,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拿毛巾压在自己的嘴巴上,努力回想昨天背过的英文单字,就算只能想起一个都好。可是结果,当然是彻头彻尾忘了自己昨天到底背过什么。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考高中时我就已经发现自己大概也只能念到这种程度。而对于读书这件事,搞不好我也就只是这种程度的考生吧。现在我已经有点看开了,我根本无从选择,而选择也从来不会挑上我。 又是一阵快把喉咙给咳破似的狂咳,突然间,呕的一声我吐了出来。就着亮晃晃的光线,我赶紧跑进厕所里,像长吠般地呕着,吐出来的却只有让我舌尖快要发麻的苦涩液体而已。我就这么坐倒在厕所的地上,小心地用双手捧着自己的头发。别哭,我如此告诉自己。即使只是生理现象也不容许。连这种小事都哭的话到底该怎么办呢?我有什么资格哭呢?从身体里逆流呕出的,既不是血也不是泪,只不过是消化器官所拒绝消化的胃药、头痛药、感冒药跟镇定剂而已。我绝不会因为药箱里所有的药都化成了呕吐物,被排泄到了下水道而感到灰心丧志。对于这种程度的事,就算恐惧也无法可想,即使我祈求上天让我死,我却连一滴血都吐不出来。我输了,我糟透了。从头到尾、彻头彻底、a to z。 我像只笨拙的海豹一样,虽然什么也吐不出来,却不停地喘着气。我察觉到自己的身后似乎有人站在那里,我听得见对方的呼吸声。 ——书念不好,就得不到幸福吗? 我第一次这么问自己,是在小学即将毕业的时候,那时候,是我那被数据化后的学力最为辉煌的年代。在那公立义务教育当中,我手拿着满分考卷嘲笑着同学的愚笨,虽然我沉浸在优越感中,但仍不禁想起了这个问题:如果书念不好,就得不到幸福吗?答案正是如此。至少在我家,这才是正确答案。我母亲不信基督教也不信佛教,但她却笃信着学历这个无形无体的宗教。在我们家里,学历是至高无上的一切,无形的教义。所以呢?书念得不好的人就不会幸福吗?我对于这问题的回答是「否」。我撇着脸看着那些把考卷揉成了一团抛来抛去、冲往操场玩耍的同班同学,对于他们来讲,这条教义并不存在。他们在他们的信仰之中得到了幸福,即使他们的数学只考了二十分,他们还是有办法笑出来。但我就不行了。我如果不挣得一点学历就会堕入不幸的深渊,所以即使我考了满分还是没办法在操场上笑得那么地开怀。我们的出身不同、受的教育不同,正如同母亲无法选择自己的女儿一样,女儿也无从挑选母亲。显现在他们身边、那诚挚说着「有比念书更重要的事唷!」的幸福青鸟,永远不会来到我面前。 成绩不好的话就无法攫获幸福。但可笑的是,我的成绩却一路顺畅无碍地直往下掉。 回首一看,我还以为眼前站着幼小的自己,但其实只有一片厕所的白墙,谁也不在那儿。幼小的我要是见着了今日的我,她会怎么想呢?或许会冷眼又装模作样地说:「果然哪,就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呀。」我在小学考了满分的时候就已经漠然有了这种预感,就算拿满分也不代表我的头脑好。念书这件事既然让我如此痛苦,那我怎么可能是天才呢? 要是能这么断气的话应该就不用上学了、不用再去补习班、不用再坐在桌前跟测验集奋战了吧?我慢吞吞地爬回床上,心里这么想。但果真如此的话,我又能留下什么呢?我的选择范围之内根本不包含生存方式,出身已经是一项不可逆的事实。就在这么胡思乱想之间,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等醒来时已是破晓时分。 虽然喉咙仍旧很干渴,但骨头嘎吱摩擦所产生的痛楚已然消失。冰冷的枕头让我察觉到自己昨晚出了很多汗。一起身,枕畔的英文单字本跟参考书哗啦哗啦地掉到了地上,虽然对考生来讲这似乎有点触霉头,但我也提不起劲来捡拾。我的心底某处,明明期待着把药给全都吐出来之后,身体会糟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只可惜,我这副躯体却发挥了它强朝无敌的能量,看来它已经成功地消灭了病菌。真憎恨这副十八岁的肉体。无处可逃、被逼迫到尽头的自己怎么会如此凄惨呢?当我打开窗帘,晴朗的天空却美得令人哀伤,实在太痛苦了。 月历毫不留情地翻到了十二月的页面。这样赤红的天空中虽然透露着暴风雨的预兆,但暂时还不会下雪吧。 我猜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一呼吸就能让窗户起雾的巴士更令人不悦的存在了。口罩下的我,咳出了还没痊愈的咳嗽,在巴士站为了即将揭幕的苦行而深感郁郁不欢,这时有人从背后喊了我: 「奈保,你感冒啦?」 声音熟到让我连头也不想回,我在心里叨念,真是一大早就碰到了讨厌鬼。他是住在我家附近的高良润,由于 他母亲跟我母亲的关系还算不错,从小我们两家人就时常玩在一起。小学快毕业时,不晓得为什么彼此突然开始觉得害臊,于是也就逐渐地疏远了,但等到了两人上同一所高中时,又回到了小时候的关系。我自己的态度一直都没变,倒是润,他好像开始觉得对女生维持某种程度的体贴其实是很帅气的行为,一点也不丢脸。男生的面子跟女生的自尊心一样,都被自己看得很重。 不过润对待自己喜欢的女生却白痴得令人感到丢脸,他会不自觉地欺负喜欢的女生。 像这么冷的天气,他竟然没穿外套也没围围巾,全身上下的保暖衣物大概只有那个冒出了立领制服领口的运动衫帽子。虽然那看起来还满暖的,可是给人一种粗心大意地把自己丢到冰冷空气里的印象,真是个不及格的考生哪。不过,我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这样批评他呢?他大概也跟我身旁的朋友一样,并不打算考顶尖学校,这件事情我从至今为止的对话当中隐约嗅闻得出来。 「你很笨耶。」 他跑到不回应的我身旁扔下了这么一句话,真是让人怒火攻心。 「吵死了!你不要跟我讲话啦!」 我的话闷在口罩里,听起来嘟哝不清,他的同情、担心或甚至嘲笑都只会让我觉得不愉快而已。不仅如此,连他的体贴也时常触犯到我,我真希望他能够闭嘴,就像小学高年级时那样避开我就好了。要是这样的话,我就能堂而皇之地讨厌他了。 「喂……」 润低下头来把斜背的背包背好,他仿佛没听到我刚才说什么,一点也没察觉到我的满腔怒意,正不识相地打算要说些什么,吞吞吐吐的。我看他那模样,有了不好的预感,真想给他一巴掌让他闭嘴。之所以没把脑中预演了好几次的冲动化为行动,只不过是因为他运气好,公车刚好在这个时候来了。 冬天的公车挤到可以塞死人,可是不搭上这班车的话肯定迟到。润无奈地早我一步搭上了公车,我从后面看见他在公车上遇到了朋友。他拍拍他朋友的肩膀好像跟对方说了什么后,那个人马上打算起身。这时,润朝我望来,对我送来一个「过来坐」的讯号。 竟然叫他的朋友让位给我? (真受不了!) 我用力摇了摇头,挤到了公车的前方,紧紧抓住拉环后我低下头来,以免跟任何人视线相接。我脑中嗡嗡作响,压抑着不愉快的情绪,差不多快化身成悟道的和尚了。一闭上眼就听见脑中的声音,虽然公车发动后我感觉到血管的压力亲高,可是即便如此,我也忘不了刚才发生的事。还真是贴心哪,润。你给我的屈辱我绝不会忘掉,谢谢你了。 下了公车后,总算呼吸得到些微氧气。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缓缓走上坡去。我一边把校规规定的朴素灰围巾给重新围好,手中拿出了一张英文单字表。身体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爬了三年的斜坡坡度。 「阿柴!」 骑着脚踏车来到我身边,下车步行的人是同班的小津,这让我稍微感到安心。还好是小津过来。只要她在我身旁,润应该就不敢来找我讲话了。 「你身体好点了吗?我很担心耶。」 我点点头代替回答。小津今天罕见地穿着粗呢短大衣,我只看过她穿夹克或是运动外套,因此有点惊讶。 「你今天怎么会穿大衣?」 被我这么一问,小津有点害羞地笑了。 「这衣服一直放在衣橱里,看起来很温暖,只是有点短。」 「嗯。」 「是不是不太适合我啊?」 小津询问的声音听起来很没自信。她比以前更在意自己的外表。我从头到脚来来回回地打量她,小津穿着一双黑短靴配上黑裤袜,修饰得一双长腿更加地俐落,而且我现在才注意到,原来她头发已经留长了。大概是因为每天都见面,所以我才没发觉吧。原来她夏天那一头又薄又短的头发如今已经长到了肩膀左右。这个发型让她的粗呢短大衣看起来很自然地包覆住她的身体,所以我实话实说:「不会呀。」听我这么一说,小津神情松懈了下来,似乎安心了一点。 「你头发留长了。」 「因为会冷嘛。」 她很自然地回答,不过太过于自然反而显得更不自然,好像是事先准备好的答案一样。我知道理由一定不只如此。秋天走了,转眼换冬天到来后,我察觉到小津内心的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地转变了,那是她从前一直避而不见,然而现在已经躲避不了的事情。我漠然地想着,小津今后一定会越来越美吧。她原本就是个美人,并且拥有不随意侵犯别人意识深处的至高美德,所以跟她讲话让我觉得比跟别人说话都要来得自在。但也因为她这种无欲无求的态度,偶尔会让我觉得胸口一紧。 「你要去广播社吗?」 小津把脚踏车停在停车场后,走过来问我,我静静地摇头回答:「这几天一定累积了很多早自习的练习题吧。」我不是说谎,这几天请假没做的练习题还等着我去做,根本就没时间去广播社。何况一想到圆圆无忧无虑的轻浮声音、还有江香硬要人接受好意的态度,我就感到不耐。跟她们相比,教室那种紧张的气氛还比较舒服。 「我有解答耶,你要抄吗?」 小津这么问,我不以为然地狞笑了一下,但我不晓得她是否有看见遮在口罩下面的笑容。对她来讲,这好像是很自然的询问,但是,抄?她讲得可轻松啊!我对于她的体贴感到烦躁。小津大概觉得这没什么吧?她选了个肯定能上榜的学校来申请推甄,现在已经确定有学校了,所以早自习的练习题对她来讲可能跟垃圾没什么两样。小津你只要这样就能满足了吧? 我看着往广播室方向走去的小津,感叹她一定是属于那种能够获得幸福的类型。那些在操场踢足球的小男生又浮现在脑海中,我们的出身不同,生存方式也不同,宗教更是天差地远。他们的生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我却如此不可自遏地感觉到愤恨。 学测模拟考的结果简直是惨不忍睹,都不用算分数就已经心里有底了。以我想报考的志愿校来看,录取率为d,考取的可能性还不到一半。老师板着一张脸说:「虽然学测模拟考比正式指考还难,可是这种分数……」边说边把成绩单交给我。我连续请了几天假,因而被惠赐了这份个人约谈的恩宠。不过他的做法与其说是训话还不如说是在跟我传道。我当然也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是煞有其事地大肆阐述一看就懂的道理,那种陈腐的表现力让我感到极度不快。可惜我也没什么立场反驳他就是了。教师办公室的暖气开得太强,我的呼吸被闷在口罩里无处可逃,但我觉得这种窒息的感觉其实是因为其他原因。那些各自坐在自己位置上的老师好像都竖起耳朵在偷听,我告诉自己是我太敏感了。幸好身体原本就不舒服,这也让我轻松地就能麻痹掉不需要的思绪,可是比起忍一忍就能熬过的训话,手上成绩单的分数却显得更残酷。再这么下去的话,我就算去考也考不上吧。心底稍微不安了起来。我并不觉得只要努力就能得到好成绩,没有任何理由,我只是出于本能地这么想。 「怎样?你有没有用功念书呢?现在身体垮了就什么都没了唷。」 「我知道。」 我乖乖地回答。虽然老师的话很无趣,可是他很适合我,要是换成了那种要我把身体照顾好,不用太在乎成绩的老师,我恐怕会抓狂吧。这位班导就这一点来说的确是很适合我。虽然他的话很老套,可是除了我之外,他毕竟还要扛起三十几个学生的成绩。 他跟我的母亲不同。我心里揣测,当拿着这张成绩单回家后,母亲究竟会怎么说呢?光想到这件事就让我的五腑六脏快要翻搅了起来。我一定要忍耐。 这也是考生的责任之一,是不可逃脱的项目之一。 「柴你很认真,可是太少来问问题,只要一有问题,随时欢迎你来问我。」 这个建议还真是有建设性哪。我答道自己会加油。这根本就是一场毫无交集的对话,与其要我来办公室发问,还不如让我把测验集做个两次还比较轻松,可是这种事大概说了也没用。真希望这种长年累月把好几百个高中生送到考场的老师,至少不用别人提醒就能了解这一点。 我踏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教师办公室,走到走廊上。平时这时间我已经得去补习班,可是今天身体不舒服所以请假。接下来,应该回家还是留在教室里念书呢?我心里还没拿好主意,忽然发觉自己竟然往广播室的方向走,这真是太让人沮丧了。其实我并没特别想来这里,只是一时改不掉维持了三年的习惯,身体自然而然就朝这边走来。 一打开发出声音的沉重大门后,随即传来了暖气的温热与人的气息。 「啊,阿柴柴!」 最初传入耳帘的是圆圆那二百五的声音,听得我额叶发疼。她把偌大的一条毛毯披在了头上,屈膝坐在长椅上,让自己看起来好像是什么毛毯妖怪一样。这种幼稚愚蠢跟耍小聪明的作风真是非常适合她。 「阿柴你回来啦,身体还好吗?」 这个帮我把书包挪开,把桌上的笔记本稍微收拾一下,好让出半边空间给我的人是江香。我发觉她在念书,心头一沉,虽然我们两人想考的大学完全就是不同等级,我要上的学校比她的志愿校难考多了,但我内心还是觉得很难受。「差距会越拉越开。」母亲的声音连我的指尖也渗了进去。手中的成绩单被我折成了好几折,我用手指松开了之前因为要去教师办公室而绑成一束的头发,叹口气说: 「当然不好啊。」 我想也没想就这么说了。因为戴着口罩,所以在教室里、走廊上、教师办公室里,都有人这么问我,但那时候我明明回答没事,为什么一回到了这里就这么地直言不讳呢?完全不了解其中究竟是什么原因。 「感觉糟透了。」 说完后才发觉个中缘由。原来是因为这里让我感到安心,因为她们早已习惯听我说我的身体不舒服,所以不会大惊小怪。我想诉苦,但并不想被人担心,对我来说,体贴与教训同等地沉重。就对我的蠢话一笑置之吧,这会让我比较轻松一点。 砰砰,小津不发一语地敲了敲她长椅旁的座位,今天她反常地没在放学后换上运动服,反而是把粗呢大衣覆在自己的膝头上。我在她身旁坐下来,眼前是圆圆、斜对面是江香,广播社全员都到齐了。这些人从高一看到现在,简直都快要看腻了,真是时光飞逝啊。这个完全没有新人进来的空间。 用毛毯把自己盖住的圆圆从书包里翻翻弄弄地,找出了不知什么东西来。 「给你圆圆的牛奶糖,阿柴柴缺的就是这个啦,妈妈的味道!」 我的视线落在被她啪啦啪啦倒在桌上的白色糖果上,光是看,就能想像出那甜腻的滋味。我所欠缺的?我在心底反刍着这句话,但没立即回应。我斜眼觑着圆圆。 她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在心里这么酸她,只可惜她应该是不知道。她是个令人难以想像的残缺品,白痴得没药救的孩子。如果有火的话,她一定会纵身一跃,让我联想到被篝火烧死的蝴蝶。她身上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一头褐色细发、光采动人的脸颊、润泽的指甲,全都是为了掳获男生的装饰品。就像猛往自己身上洒调味料一样,她硬是把自己添色提味,仿佛在喊着「谁要来吃我啊谁要来吃我啊。」我看,被她钓上的男生品味也很差。 我瞥着在掌心翻滚的牛奶糖,继续反刍「这是妈妈的味道」这句话。要说这就是我缺少的东西嘛…… 「那你呢?你不缺吗?」 我这么对她说。只可惜我的话语不够锋利,她当然听不懂罗,丝毫没有伤到她。圆圆天真地笑道: 「不缺呀,我还有很多啊。」 说出这句话的她,家里根本连妈妈都没有。我本来想暗示她这件事的,只可惜绕了一圈,讽刺进不了她心里。反而是坐在圆圆旁边的江香眼睛瞪得圆亮,而小津则稍微眼带责备之意地看着我。我漠视她们这种过度保护的视线,这也是让我扫除心头阴霾的方式之一。 我之讨厌圆圆主要是因为她把自身的优势给藏了起来。散发着甜腻气味、发出柔美光芒的她,就是拥有所谓「不愉快的童年」与「不幸福的家庭」的家伙。从她那娇小柔软的身躯中,散发出要引男人上钩时最理想的可怜姿态,还真是恶心卑鄙的武器。 所以我不喜欢圆圆,更觉得被她吸引的男生很愚蠢。对了,比方说高良润。虽然我对润只存在着青梅竹马的感情,可是看到他竟然会被这种食虫花卉般的女孩子给迷得团团转,这实在让我很不以为然。 打开白色的糖纸,我拿下口罩,把被压扁的牛奶糖放进嘴巴里。如果说这就是妈妈的味道,那还真是我所不知道的妈妈呢。圆圆身上的卑劣搞不好就属于这种色彩跟这种滋味吧?我这么想。但含在口中的牛奶糖竟从齿颊后方散发出了甜腻的滋味。 这股甜味出乎意料地让我感到安心,我失神地觉得这样想的自己实在很不像样。 你自己觉得这成绩怎么样? 母亲的话好像是塔台的诱导一样,明明她自己都已经做出结论,却故意把发言权交给我。这种做法除了说是姑息,实在没别的话好说了。餐桌上一直没摆上晚餐,只摆着我的模拟考成绩单,母亲像在解读什么艰涩的文献似地直盯着合格率的部分反复看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其实,要得出那个数字,得要建立在各科成绩跟理解程度等事项上,可是对于母亲来讲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最终成绩才是一切。这件事不但适用于母亲,也适用于人生所有事项。除此之外,参加考试的人、上大学的人也都不是母亲而是我,这是一项永恒不变的事实。 我会更用功,不会降低目标。 我想顺从母亲的诱导这么回答,可是我的喉头却像塞住了一样,咳了出来。感冒应该已经好了……我这种行为简直像在以自身的体弱多病为借口一样,试图诱发别人的同情,结果反而为我招来了反效果。既然我都觉得自己的朋友卑鄙,那我这种程度的小诡计当然也一下就让自己的母亲看穿了。接下来便是一长串责备我在这种紧要关头让自己生病有多么不自重的训话。我让自己的视线固定在母亲浮满了皱纹的手上,数起她手上浮起来的青筋数目。或许母亲察觉了,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喊「你到底有没有在听?」边说边大力地敲打桌面。那种磅然大响让我的肩膀开始摇晃,一瞬间,我抬起了视线,但立即又收回。我发现自己这种做法很低贱,在心中不停装乖地跟母亲连声说着:「母亲对不起。」 母亲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没用。 我在喉咙的深堑里,豢养着年幼时的自己,每当母亲勃然大怒时那幼小的我就哭喊着这么说。但假使哭泣能够让一切结束,那也就太美妙了。靠感觉来寻求解决方法的时间早已逝去,我的眼泪即使流尽了也没办法让我的成绩多加一分、多提高百分之一的录取机率,既然如此的话,流泪又有什么意义呢?哭能换来的只有母亲「好啦,算了!」的这一句失望的话,假使这不只是一个句子而是拥有真切意义的「好啦,算了!」那现况也许能够稍微改变,可是既然这只是一句歇斯底里与疯狂的「好啦,算了!」那就什么都不「好」、什么也没被「算了」。而我,尽管蠢不可及,却不想被人说「好啦,算了!」我想当一个好孩子,我想当一个让母亲不会再说自己不幸的孩子,可是我不晓 得该如何把这份心情化为言语,我早已过了能说出撒娇话语的年纪了。除却这份羞怯之外,我更清楚,应允自己力不可及的事情无异于勒住自己的脖子。我对自己灰心丧志到了这种程度,但我却无法要求母亲放弃我。这就好像随着年龄的增长,纯真虽然也跟着逝去,可是又焦虑自己不像大人一样地成熟。这种情绪,在对于自己无法让母亲宽心愉快的这件事上,也可以通用。 我从你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一点认真的态度!母亲这么责备我。接着她告诉我,要是我的成绩跟学历再这样往下滑,整个人生将会有多么地凄惨。她情深恳切、钜细靡遗地开始长篇大论,从我早上赖床到两个月前晚归的事都一一翻了出来。一次又一次地,她不断地翻出这件事情来骂。那个晚秋的日子,因为小津约我去听现场演唱而导致晚归,母亲为了这件事大发雷霆。虽然我骗她说自己在补习班里念书,但是比平常晚了两小时回家,时钟早就过了十二点,怎么想都会让人起疑。 那天半夜一点多回家后,母亲迎着我就是一巴掌,说她很担心。 她追问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回答说自己跟朋友聊天聊得忘了时间而已。那一晚对我来说发生了很多事,对小津而言恐怕更多,可是我完全没有力气对她一一解释。体力跟精神都疲劳到让我无力辩解,更何况,那并不是有办法让母亲理解的事情。我当真觉得「我很担心」这句话实在很好用。我按着发疼的脸颊,心想被打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那句话还真是免罪符呢,好用极了!而更让我觉得凄楚的是,这不光只是一句话,她大概是真的很担心,因此我觉得更加悲伤。是的,悲伤。 这个人居然把这么不成材的女儿当成了自己的所有一切,真是太可悲了。 为什么那天晚上我会跟小津去听现场演唱呢?明明在心中隐约得知会有这样的结果。虽然我对小津那天晚上的行为有点不满,但很不可思议地,我并不生气她叫我陪她的这件事,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清楚。但我觉得对她来讲,有必要让我陪同前往。我的确觉得自己可以帮小津做点什么,所以我才去。而对小津来讲,这究竟是好是坏我就不清楚了。我相信光是待在她身旁就已经给了她某些支援。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为了这种小事而满足,简直有点像是乐于伪善的江香一样,真不舒服。 当母亲的长篇大论正要转为自卑自怜的那一刻,玄关发出了门开启的声响,是父亲回来了。母亲也察觉到了,她霎时住嘴,站起身来背对着我柔顺地在厨房里准备起了晚餐。我对穿着长大衣、神态显得疲累的父亲说:「爸,你回来啦。」父亲也回答:「我回来了。」他问我身体有没有好一点后,便回去他房里换衣服。跟母亲相比,父亲对于我的学业并没那么严格,当母亲以前为了学业问题而歇斯底里的时候,父亲总是委婉地规劝她甚至曾严厉地指责,而母亲永远加以反骏。但不久后,她便发现为了这种事而与父亲争吵简直是愚蠢至极,于是,当父亲在时她便不太苛责我。他们两人间存在着微妙的权力关系。 我知道他们任何一方都爱着我这个女儿,而这是一件很棒很棒的事,但为了要埋藏他们的爱,我挖了一个非常深非常深的洞穴,将之埋起。不至于被爱而淹没使我感到轻松。只是,就好像国王的驴耳朵一样,我总觉得从那个洞穴里,可能会跑出来什么怪物来,这令我感到不安。 趁着母亲背对着我时,我迅速收起了桌上的成绩单,然后对着母亲瘦削的背影说: 「我没有食欲,先回房间去念书了。」 声音仍旧好像塞住了一样,我没办法好好地出声。搞不好堵在我喉咙底下的,正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儿时的我。 母亲头也不回地说: 「随你便。」 她的声音也低沉得好像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我赶紧逃回自己的房间,拿出了放在书桌里的营养点心的残渣来放入嘴里。这种随身包式的营养点心吸走了我嘴里的唾液,甜味仿佛填补起了我泫然欲泣的一颗心。虽然这是为了补充铁分、为了维持营养均衡而吃,可是比起跟被自身不幸给压得身体都歪斜了的母亲,以及累了一天的父亲同桌吃饭,这东西容易消化多了。 我听见远方天空传来了雷响,湿冷的冬雨即将就要打在窗框上了,于是我拉上窗帘,只打开了暖气跟桌灯,将成绩单收入档案夹内。要是再让我继续看到它,我大概会把它撕破或是揉成一团吧。要是让清扫的母亲看见残骸,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使尽了浑身的自制力阖上档案夹,打开了日本史测验集。 我会更努力的!这听起来好像政治家的话术。 一碰到了自己不会的问题,我简直觉得整个胸口都要被压垮了。但问题是我苦成了这样,我又得到了什么呢?除了手上的茧之外? 母亲虽然说随我便,但对于从不曾随心所欲的我而言,这无异是把我逼向难解的难题深渊。不过光这样也死不了人啦,这也算是少数的不幸事项吧。 耶诞节一点也不白,从一大早天气就阴沉沉地,一整天都飘着湿雪。每年都是这种情况,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更何况这跟我这志在国立大学的人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 一直到最后我还是没有更改我的志愿,当交出志愿表时,班导问我:「你确定吗?」这种事跟确不确定有什么关系?这是不可动摇的啊。我点了点头。班导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对你有信心。」这种轻浮的话真让我受不了。早知道就应该先挖个坑,把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感给埋进去丢掉,我实在是失算了。连我自己都没办法信任自己了,别人的一昧信任或信心,更是教我吃不消。 上完补习班的冬季课程,回家的路上因为湿雪的关系,手中的伞感觉比平时来得沉重。戴着原本是为了预防感冒、但现在已经被我当成了防寒用具的口罩,我莫名其妙地咳了好几次。走在昏暗的回家路上,有人叫住了我。 「奈保。」 我懒得抬高伞,所以也没回答,但因为脚步已经停了下来,所以逃不掉。 好几个星期没见面的高良润今天穿着便服,他拿了把黑色的伞。红格子的连帽外套让他看起来有点像是耶诞老公公。他穿着雪靴,牛仔裤脚已经湿答答,所以我猜他大概刚从外头回来。 「咦,你又感冒啦?」 他走近我这么问。他的问题就是让我感到不舒服,基于反抗跟为了要回答他,我摘下了口罩。刚从补习班上完冬季课程回家的我,身上穿的是学校制服跟外套,即使在放长假,我每天还是穿着不再平整的百褶裙以及破旧的短靴,它们似乎即将这么溶解、贴附在我身上一样。 润看着我的打扮,问道: 「补习班。」 「好厉害!」 随随便便就这么称赞我。我的心简直快起疙瘩了,润永远都这样。我们两个人难道就不能疏远一点吗?那种青梅竹马的朋友关系已经离我们太遥远了,可以不用再继续下去了吗?我虽然不太会交朋友,所以常常得要润帮忙,例如那次夏夜母亲一时兴起,把我当成了玩具、要我穿上浴衣的时候,带我去河畔看烟火大会的人也是润。可是那个夜晚,根本就不能算是个可喜的夜晚,当然啦,或许对润而言那是个还不错的晚上。 「伯母最近好吗?」 润比平常还饶舌,都已经走到家门口要各自回自己家了,他还问我母亲好不好,平常根本不会问这种问题。 「……还好啊,就是被我这个笨蛋女儿气得快没命而已。」 我叹了口长气,半开玩笑地说。刚提出志愿表,又考完期末考,再上完补习班的冬季课程,我已经累得不想再说什么场面话了。 「可是奈保明明很聪明。」 我更想笑了,怎么会没神经到这种地步呢?关于头脑不好就不可能得到幸福的这种信仰,润完全不清楚,他更不知道,头脑好的人是不可能会站在这里跟他多说废话。我虽然不至于教他搞清楚状况,可是我希望既然他不懂就给我闭嘴! 「奈保……我觉得你一直勉强自己去顺应伯母的期待,好像有点……」 我愕然无语。他竟然还敢触探我的隐私?没错,他的确是我家长期往来的邻居,很清楚我家的事,而我也很容易想像得到他父母会在他家餐桌上,边吃饭边聊起我家的八卦。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当着我的面说。 「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啊,不是吗?」 真是够了,润居然还心诚意挚、满脸诚恳地看着我说,这不由得让我的笑意更深了。拿着伞的手不停地发抖,但那并不是因为湿雪太重的关系。 如果可以,我还真想捧腹大笑呢!要不是我拿着伞、要不是我拿着书包,大概早已放声大笑了吧。 真体贴呀。 还真是体贴哪! 只是很可惜地,他搞错了体贴的对象、用错了体贴的方法,我这个青梅竹马还真是个体贴的大好人哪! 我在心底暗忖该怎么做才好呢?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该怎么做,才能让我的心底阴霾稍微消退一点呢? 给你一巴掌或两巴掌根本不够。雨声渐渐激昂了起来。唉,要是把你推倒在这湿漉漉的水泥地上,骑在你身上勒紧你的脖子,就能让你稍微了解我的感受吗? 好想让你彻底地搞清楚。 你这个什么也不懂的人、什么也不去了解的人,我要让你摔得粉身碎骨,要是不这么做的话,今后你必定还会不断地不断地重蹈覆辙。你给我搞清楚,我就算是被巫婆关起来的可怜女孩,也轮不到你在这里说嘴! 你又不是什么白马王子。你啊,要知道人不可以随便那样说话的。 我的心被卷入了狂风暴雨之中,但嘴角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是一个劲地打颤。 「对了,那个……」 润把目光从闭嘴不语的我身上移开,不晓得是不是感到冷了,他将伞夹在腋下,俐落地把手放进连帽外套的口袋中。 「我也不晓得自己跟她会不会顺利……」 目光游移不停,我很清楚粗枝大叶的他现在正想尽了办法要表达出他的想法。我想,我大概正使尽全力,像个诅咒别人的魔女似地瞪着他吧,但他没有回看着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不再正视对方的眼睛,只是直直地看着前方呢? 我在心里思忖我们两人究竟走上了多么不同的路,成为了多么不同的生物? 润压低着声音,但连雨水也无法掩盖。 「我想跟加藤交往看看。」 那声音太过于坚定,我猜他大概从之前就一直想这么说了。 我突然觉得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湿冷的雨把我的手都给打湿了,可是相反地,这世上的人却为了圣洁的节日而欢腾雀跃。是耶诞节耶!耶稣,祝祢生日快乐!我跟润都随自己喜好行使信仰自由,但在这个雨夜里,却有人能够获得幸福、有人不行。这么一想,我才发觉润身上那件蠢毙了的红格子衣服好像能招来奇迹似的,搞不好那件衣服很适合呼唤好运呢。所以,或许会有奇迹降临在他身上。 我笑出了声来,是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可是—— 「不行。」 我用没拿东西的手挽起了头发,感受到血液奔腾在我的指尖上。那从心臓送出来的红艳至极的血流,正笑着告诉我,那沉浸在哀伤中哭泣着的幼时的我早已被吞噬在这股血流之中。 我希望自己笑得够灿烂。要是可以的话,我想像女神一样、如圣母一般,发出适合耶诞节的充满祝福的笑容。 我尽可能地让脸上漾起最棒的笑容,告诉他: 「不行唷——因为我也喜欢你呀。」 忽然吹来了一阵强风,把润手中的黑伞给吹起,原本夹在润腋下的伞瞬间失去平衡,放弃保护润不被雨淋的任务。即使他的脸不停地被雨水飘打,他根本连动都动不了。他那双瞪大的双眼、濡湿的睫毛、微张的嘴,我统统都想要。 我要看他被绝望吞噬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接着,我便屈着背逆风离去。我需要尽快地离开现场,否则一直看着润的脸的话,我恐怕一张嘴就会大笑失声。 润没追上来,他甚至没办法跟我讲话。 我也喜欢你呀!这句话对我来讲也太梦幻了吧?平常就算把我钉在木架上我也说不出口。对这个大红色的世界来说,刚刚这句话还真是暗黑得不得了的谎言哪。 最邪恶最低级的谎言。 但这句谎言应该就像赏了润一个大巴掌,把他推倒在湿漉漉的地上,骑在他身上勒住了他脖子吧。今晚虽然夜幕低掩、群星无光,但我的心从未感到如此地舒畅。 就连飘落下来的雨也显得这么地轻快,搞不好清晨来临前,雪就会飘下了。不管是赞美歌或是耶诞颂歌,我都愿意欢唱。 merry christmas! merry christmas! 虽然我不是基督徒,但我愿意对神祷告。 请神让与我一起长大的你、让从前与我手牵着手的你、让想让座给我的你、为我与我母亲担忧的圣人君子你…… ——绝对,得不到幸福。 高中生活的最后一个寒假,我只记得自己那冰冷的房间以及被分成了一格格的补习班k书教室。我认为那就是我应有的姿态,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只要一进到补习班的k书教室,其他跟我一样被考试追赶得筋疲力尽的考生背影就会映入眼帘,我感觉到自己并不孤单。当然,我也无须怀疑这可能会让我的精神更加地紧绷。 k书教室用木板隔间,木板壁上的涂鸦一天比一天多,补习班的人擦也擦不完,毕竟考生的内在可是极其饶舌而絮絮不休。 我用四自动铅笔涂掉了墙壁上不晓得谁用圆滚滚的字迹写下的「好痛苦」几个字。与其手痒地在那上面自述心情,把那涂抹掉还比较适合我的发泄方式。 为了怕睡着,我在自己房里时也不开暖气,只把毛毯围在腰上,即使在白天我的手还是常常冻僵。这时我就像儿时去远足一样,把保温杯里的茶倒出来,滴上几滴鼠尾草精油一饮而下。 母亲说鼠尾草可以帮助记忆,所以要我服用。从太宰府天满宫的护身符到这种民俗疗法母亲全都不放过,她的关爱多得令我无法承受。我告诉自己,只要再忍一下就好了,但这种说词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我不相信这种漫漫长日终有一天得以解脱,这听起来简直跟诈欺没什么两样。 鼠尾草尝起来有点像是草木浓缩成的味道,我每次一喝就不断地咳嗽,简直咳得都快吐出来了。不过这会让我睡意全消,所以它的确可以算是宝物。 我已经好久没看见润了,自从那次之后,我也没跟广播社的人碰面。每次看到为了祈求上榜而摆的白色镜饼(注:镜饼为一种糯米做成的糕饼类食品,其外观通常为大小两个圆盘状镜饼相叠在一起。在日本过年时,会用以祭祀神明,此外在祈愿时也常会使用。)时,我就不由得想起去年我们四个人一起在新年第一天去拜拜的事。当我回头时,我再也找不着来时的路,正如我看不清前方的方向。偶尔我会有一种错觉,我会误以为这间一吐气就会化成白烟的冰冷房间跟那间桌面满是涂鸦的自习室,是我再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的迷宫。 我将快滑落的毯子拉起,想起圆圆常盖在身上的那条破旧毛毯。 那间房间现在不晓得是不是还暖和 得让人快吐出来。 我只在深夜某个特定的时间点时,才会想起她们以及那间房间,但旋即又被鼠尾草的味道给拉回书桌,重新面对现实。 往窗外探出去,从被我的鼻息晕成了水滴的玻璃处,一道比阳光更灿白的光线射入了室内,那是冬季特有的光亮。 雪与模拟考为第三学期揭开了序幕。 「你脸色好差耶。」 学测前的模拟考一结束,小津马上过来跟我说话。我把辅助记忆的红色透明板搁在参考书上,出神凝望着小津那张一阵子不见后又有了变化的脸。小津居然穿着开襟外套。我细细地咀嚼这份新鲜感,也许是一阵子不见,所以心中的情感开关一下子被打开了吧。 已经快一个月没见了,小津还是一如往常以稳重又不侵犯别人的态度、甚至是为我着想的态度说: 「你睡一下比较好吧,我们去广播室吧?」 她的声音低沉得像要说服小孩子似地沉稳,好像真的很担心我的身体,并不是在对我生气。好奇怪,这跟今天写考卷时的手感一样,应该不可能呀…… 「……圆圆呢?」 我当下没多想,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这个名字。这才发现自己被鼠尾草洗脑得一片空白的大脑角落里,居然一直在乎着这件事。就一个考生而言,这委实太不实际而且愚蠢。 圆圆究竟怎么样了? 这么一问后,小津似乎摸不着头绪,她偏着头展现出侧脸的优雅线条,回答说: 「圆圆也在呀,怎么了?」 「……那我不去了。」 我绝对不去。如果我所做的一切只值得被问一句「怎么了?」的话,那我绝对不去。如果我的所作所为只是被当成了无关紧要的小把戏,那我就再也不去了,没有任何可去的理由。 「你怎么了,阿柴?」 「我不想去。」 就如同小津的声音像在说服小孩子似地,我也好像在闹别扭的小孩。我无法将头抬起。原来我连恶魔都不是。 我的心底感到彻底地空虚,还好现在离学测只剩下不到两周的时间,我丝毫无须迷惘地就可以让自己全神贯注在学业中。 这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激念书这回事。 学测考试当天,即使两天都是令人担忧的恶劣天候,甚至偶尔变成有雪花纷飞落下的寒冷天气,也无法停下考生们的脚步。 当秒针来到了事先校对过时间的预定时刻时,前方的监考官喊了声「停!」接着说:「请把船笔放下。」 我在结束前五分钟就已经把答案全都涂完了,最后只要检查自己的名字跟准考证号码是否正确就好。当我把铅笔放下的那一瞬间,我吐出了憋住的一口长气。 最后一科我选择了现代社会。连续两天的学测终于在这一瞬间结束,可是,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 塞满题目卷的书包感觉比实际的重量更重,还好这次不像学测模拟考跟一般模考后那种被绝望淹没的感受。我围起围巾,跟其他考生一起离开了教室。我的试场在附近大学的教室里,这里不像大讲堂,是只能容纳数十名考生的小教室而已,所以也没有我认识的人,没有人会来烦我。小津应该没考最后一科就先走了,反正她上了推甄之后,对她而言,学测根本早就结束了。 我走到外头后,才发现钮扣般大的雪花正从清丽的天空中飞散落下,温度似乎已经没有早晨那么冷了。我没带伞,反正回程时父亲会跟公司请假来接我。他虽然不会逼我念书,个性也稍嫌拘谨,可是他很愿意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为我付出。 我把父亲载我来这里时交给我的暖暖包拿出来温热双手,一边寻找父亲的车子,一不小心,我看到了两个身影。我的视线之所以会捕获他们,或许不只是因为在人来人往的学生中,他们跟我身穿同样的制服。我心想「完了!」,真是犯了个大错。 我看见他们了。 他们并肩走着,是润跟圆圆。圆圆先看到了我,她一个多月没见到我,双眼之中散发出欣喜的光芒,脸上表情简直就跟小狗一样地纯真,搞得我没办法假装没看见。 但有人抓住了正欣喜若狂地打算跟我打招呼的圆圆,那个人是润。润不往我这边看,他神情凝重地不晓得在跟回头望向他的圆圆说些什么。 这两个人看来感情不错呢,真扫兴。 真是的!我在心里奚落对方。 (没种!) 润一定没把我那天说的话转告圆圆吧,不然圆圆不可能会满脸洋溢着幸福地要跟我打招呼。虽然他也没什么义务要传达我的话,可是,既然我跟圆圆是朋友,那么他就是故意不说罗。 这家伙真是个胆小鬼,我做出了这个结论。好吧,既然你不说,我也有我的方法,我在心底用力握紧口袋里的暖暖包,我再次思考该如何诅咒他们。 「奈保子!」 回头一看,父亲正从马路的另一头开车过来,我大步迈出,毫不犹豫地滑进了父亲身旁的助手席。 「辛苦了。」 父亲只说了这一句话。 ——累死了,我很想这么说,可惜干涸的喉咙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的确是跨越了一大关卡、往终点走去了,但我的内心却激动不已,一点也不觉得虚脱,我身上仿佛流过了一道浓黑的热气。 我在心底告诉自己,我绝不会饶过他们。 隔天学校要我们先预估分数,我掌心冒汗地算啊算,等算完时连指尖都发起抖来。 结果跟昨天考完后的感觉差不多,出乎意料地,我的成绩还不错。当然也犯了一些不该犯的错误,有些能拿分的题目我都没拿到,不过班导看到成绩后很满意地点着头说:「你考得很好!」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鼓励我: 「虽然这成绩不见得百分之百能上榜……可是值得一拼!」 别人口中吐出来的话语像隔着一层纱一样。我从没想过只要努力就可以达到要求。虽然今年的考题比往年来得简单,但我的英文居然足足进步了将近二十分,我想只能说是运气好吧。 我对考得不错的这件事没什么真实感,倒是之前的成绩差到可能会被别人劝阻,要我换间容易一点的学校,这让我比较丢脸。 这么一来,补习班是非去不可了,得跟补习班报告我的成绩,也得参加接下来的考前特别冲剌。可是一离开了教师办公室后,我却自然而然地先往广播室走。 一步步地朝前迈进的同时,我之前感受到的虚无感逐渐安定了下来。 我边走边磨好心中的利刃,我要一把足以伤人彻骨的尖刀白刃。 好一阵子没打开这扇门了,这间广播室的隔音门还是那么地沉,我才刚开了一个小缝而已,里头就传来了高亢的惊叹声: 「这怎么回事啊?太奇怪了吧?」 我听出了那是江香,这时门扉发出了共鸣的尖锐声响,温热的空气随即拂上了我的脸颊。广播室的味道还是没变,和那条老旧的毛毯一模一样的味道。 她们三个人正坐在长椅上,江香、圆圆跟小津各以难以形容的表情讶异地看着我,在我读出她们表情中的涵义之前,她们那姿态反而让我胸口一紧。 才不过两个多月没来…… 猛然间,一股疑惑穿越我的脑海,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我好像察觉了什么,可是圆圆奋力起身打断我的思绪。 她飞也似地从椅子上站起,把外套跟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地抱起来,用娇小的身体朝着我说:「阿柴柴。」她惯有的甜腻声音让我联想起了牛奶糖的甜味,那是昨天没有听到的声音。 圆圆今天没化眼妆,所以她的眼神稍显无神。她 拼命睁大着眼睛,用力对我说: 「阿柴柴,没关系的!没事!」 她的话语间什么缓冲材也没放地就这么单刀直入把想说的话给一股劲地说出来,连一点说明也没有,我听得愣头愣脑,不知道她究竟在讲什么。可是圆圆真挚恳切地拼命点头对我说: 「没事的,阿柴柴。」 她像在鼓励我、又像在安慰我,说完,就从我刚打开的门口冲了出去。脚步声啪嗒啪嗒作响,听起来很虚浮,响彻了一、二年级还正在上课的静谧校园。 「圆圆!」 江香站起身来冲到我身边,站在广播室的门口喊她,可是圆圆已经跑远了,大概没听到她的叫喊。 江香没有继续追上去,但她斜眼觑着我,痛苦的表情满是压抑。她简单地补足了圆圆刚才不清不楚的话语: 「圆圆说因为你喜欢高良……所以她要跟高良分手。」 酥麻的感觉缓缓从我的心脏传到了指尖,甚至传到了毛发的前端,过了一会儿后,我才发觉自己的脸颊正微微上扬着,我笑了。 「那个胆小鬼总算说了吧。」 我正打算自己亲口跟圆圆讲呢。既然润不说的话……但看起来,似乎因为昨天三个人不小心碰了面,因此润也逃不掉了。我之前虽然很气他瞒住了这件事,可是只要一想到他不得不讲时,心底想必更加地挣扎,这让我很畅快。 「阿柴,你真的喜欢高良吗?」 小津问我。她的话听起来很伤感,似乎变了个人似的。她已经不再是我所熟悉的小津了……我心里这么想,狂傲地回答: 「我超讨厌他好不好!」 真舒坦呀! 伤人的话、锋利的刀,都让我感到淋漓又痛快。 「所以我才会说我喜欢他,圆圆笨死了,这下子他们一定会分手吧。」 我早就料到了,我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虽然我不晓得自己想伤害的究竟是润还是圆圆,或者是他们两个,但圆圆那么笨,她当然会选我。 我对自己拥有傲慢的自信,确信圆圆会在我跟润之间选择我。 事实上,她用那样恳切的眼神望着我拼命说什么「没事没事!」想来,另一方面她会跟润说出完全相反的话吧。 「真是令人痛快。」 我笑了。简直笑到都快要流眼泪了。 「阿柴……」 僵硬着嗓子叫我的人,是站在旁边一直看着我的江香。她在眼神中灌满了意志力,锐利地看着我,说: 「你不要太欺负圆圆,我会生气的。」 太可笑了吧?这句话。 生气?就这样? 「要生气的话就请便啊。可是你最后还是会原谅我吧?你是亲切的大好人江香呢!」 就是因为你这么亲切才会害了身旁的人呀。 连没病的人都被你害得病了,都是你!你害惨你周围的人啦! 都是你的错。 「你为什么要这么讲?」 江香看起来快哭了,可是她竭力忍住,询问我愚蠢的问题。这么讲又有什么关系?要怎么讲才能治好你伪善的病呢? 「反正我不管怎么讲你都不会改吧?」 我的话让江香咬牙切齿,要是我在一个多月前说出了这种话,她想必也只会像只胆怯的小白兔一样,脸色发青、全身颤抖。可是现在的她也不同了,她仍旧维持着眼神中的强烈意志,看来,她现在有更在乎的事吧。 江香抓起了桌上的书包,说: 「圆圆要是真的那么做就完了,我去追她。」 我眯长了眼睛问: 「你去了又能怎样?」 你帮得上什么忙吗?呐,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安慰跟说服那个白痴啊?快告诉我呀! 「等我找到她再说!」 她的语气愤懑不已,令我很意外,她的能量似乎还持续着,笔直地朝着应该已经跑远、听不见她呼喊的圆圆而去。 也许她会追上圆圆吧。我想,江香可能会追上圆圆。从前圆圆哭成了泪人儿的时候,我听见她含糊不清地不晓得在喊谁的名字,靠近一听,原来喊的是江香。 两个人大概又会手牵手吧。 即使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们大概也还是会手牵着手。 「……真恶心。」 我浑身上下都觉得圆圆跟江香那种共存的关系很恶心,简直快要让我吐了。 互舔伤口的愚蠢以及懦弱低劣。 「可是我觉得……很羡慕她们……」 我听见了一声含糊的低语,原来是还坐在椅子上的小津。她像在看着远方似地,目光柔和。看她那么沉得住气,我心头一火就说: 「那你也可以呀!」 我的话语就像外露的獠牙一样,总之就是想伤人。要是不这么做的话,我都快无法站立了。「应该有很多人想牵你的手吧?」 是啊,凭小津这副人人觊觎的脸孔跟身材,随便钓一两个女孩子对她来讲简直就易如反掌,还怕找不到人跟她牵手吗? 「但是,你可别靠近我。」 你别碰我,也别对我讲话,更不要期待我会给你什么温柔的回应。你也别幻想我对你是不是存在着什么特别的好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我才没必要让你守护。 「你也……讨厌我吗?」 轻飘飘地,还特意以一副轻柔的口吻这么问我,既然如此的话…… 我嘴角一扬,露出了狰狞的笑: 「你不晓得吗?你会不会太没神经啦?」 我超受不了你!我这么说。 你们这几个人,没一个我喜欢的。 我知道这些话说出口的同时,一些长久以来维持下来的什么也随之静悄悄地被击成了粉末,但我就是想把一切都破坏殆尽。 我要将我一直这么想、一直知晓、一直心知肚明的事全都化为凝结的现实。 从很久前我就知道了。 你们谁也不喜欢我,你们全都讨厌我,而现在,你们不用再伪装了。 正式指考那天不但没下雨,连下了一个月的雪也都停了,这种天气应当算是冬日里的小阳春吧?只可惜我的心情一点也没跟着晴朗起来,我出门时,母亲说:「你没问题的,我相信你。」 自从看到了学测成绩单后她就一直这样说,我每一次都忍不住想质问她究竟相信什么。最好不要太相信我,不然要是幻灭的话,只会加速她原本就不幸的人生而已。 这次又是父亲请假载我去县内的考试会场,一上车后,他也像上次那样给了我暖暖包,只不过今天给了两个。他问我:「还好吗?」我的指尖哆嗦个不停,喉头好像又有痰了,好几次都咳得我很不舒服。真冷!今天真是个冷得让人受不了的日子。 被用来当成退路的只有一间私立大学,我早就拿到了那里的入学许可,可是要是真的去那里,我就走上了母亲所谓的「不幸的人生」。从前我考高中时已经降低了志愿,想要败部复活、走上康庄大道,在母亲的想法里就只有靠大学一途。 上次考高中时,我也是像这样在考前突然生病,我这个人的缺点就是精神状况马上会影响到身体情况。即使心里清楚自己的身体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可是我又会一直一直欺骗自己的身体,拜托身体继续工作。当初如果没考上这所学校、或者我填了好一点的志愿,结果将会如何呢?没做过的事不管如何想像都感觉不到真实感,可是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那就是—— 假如我去念别所高中,就不会进入广播社了。 我也不会遇见她们其中任何一个人。 这究竟幸 或不幸,我的心里对于这个问题并没有解答。在跟她们三个人一刀两断后,我又回到了刚上高中时那种轻悄安静的生活。自从那件事之后,圆圆跟润怎么样了呢?江香跟小津又怎么样了,我全都不晓得。 进入了考场后,我把铅笔、橡皮擦、手表跟准考证一字排开,开始准备考试。这次考试其实是整个考试流程的最后一关,等过完了这一关,一切就结束了,我已经步上结束的起点。虽然这么想,可是考试一开始后,我却发觉眼前逐渐朦胧。怎么回事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一边解题,一边暗自困惑,等我终于咳了出来后,眼泪也掉了下来。铅笔掉到了地上,我举起手来要求捡笔。 盯着准考证,我告诉自己一定得冷静。准考证照片上的我,看起来脸色惨白,正在盯着某一点看。我瞪视着这间陌生的大学教室地板,有三次,我都觉得地板看来好像液化了。那种感觉不像搭乘一艘残破的小船在海中载浮载沉,而是更直接了当的、像一种快要溺死的感觉。 不停把答案填入答案拦的作业让我的精神越来越耗弱,虽然解答原本正是这种程序,就是把正确的东西摆在应有的位置之上。可是这件作业却越来越困难。我总算考完了午前的两科。在快让人窒息的考场中我打开了便当,感觉到内臓似乎受到了挤压。便当盒看起来像是快被母亲的爱与期待给压爆了,我每吃j口,就觉得有如嚼砂。如果同样是如吃砂一般的口感的话,我宁可吃营养点心。连酱菜也让我想起母亲站在蔚房前时,不知是以怎样的心情在制作这份便当。这么一想,又让我的五臓六腑更加沉郁了。 「没问题」是什么意思?「相信我」又是什么意思? 这是国王的驴耳朵呀!草丛里会跳出妖怪来唷! 最后一科是英文。只要突破了这关,长久以来的考生身分就能暂时划下一个句点。可是我却不断发着恶寒。身体冷成了这样,但额头却不断地渗出汗来,连写个英文单字也觉得反胃恶心。我用力地咳嗽,咳嗽又引出了另一阵咳嗽。要是不润润喉的话,连眼睛都几乎没办法睁开。 我举起了不晓得是今天举的第几次手,站起身来,但一站起来后世界却立刻天旋地转。我紧跟着监考官走进了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新厕所,关上了门后,我立刻就崩溃了。 根本来不及把头发拢起,我马上把午餐吃的东西全都吐得一干二净。那些被拒绝消化的物体、那些凝固成形的母爱。 吐光了这些东西后,两只手开始不停地像抽筋似地痉挛了起来,我只感到热泪在冰冷的空气中滑过我脸庞,那温度感觉上像是什么异样的物体。 虽然我吐到连胃液都吐不出来了,我还是不停地干呕。我想把所有无形的、被我挖了坑丢进去的所有关爱都吐得一干二净。 「呕哦……呕、呕呃……呃……」 吐得不成人样之后,我居然喊了江香的名字。江香,那个平易近人、八面玲珑、被人奚落也只会笑着回应的江香,我需要她的体贴。我想要圆圆用那能媚惑男人的甜腻声音,笨笨地呼喊我的名字,我想要她们两人手足无措地为我担心不已。我想起了小津低沉悠缓的声音,我想要她在身边,我只是想要她在我身边而已。 这些再也盼不到的奢望都在谴责着我。 有没有人、有没有谁?谁、谁…… 我并没伸出手来。手抖成了这样,能触碰得到谁呢?我的脸皮还没厚得能向人求助。我不求别人的帮助。 但是,有没有人可以干脆、干脆杀了我! 监考官敲了敲门,他每敲一次我便发抖、惧怕、紧紧抱住头,蹲着从拼命咬紧的牙缝间发出细微的悲鸣。我该回考场去了,再不回去不行了,连一秒都不能再浪费英文科的时间了。这一科得笔试申论,不像选择题可以涂黑,得要理解长篇文章、提升作文的精细度,如果不这么做的话,长久以来在迷宫中摸索着前进,总算到达了这里的意义,不就一切前功尽弃了吗? 我得回考场,可是……我不想回去…… 长久以来一路遵从的信仰,明明落后在众人身后却又拼命遵守的教义。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这么强烈地感受到对于信仰的反抗。我蹲踞在冰冷的地板上,虽然了解这句话所意谓的,是对于自己的过去与未来所有一切的否定,但是我已经再也无法忍受了,我受不了了。 母亲—— 我已经不想站起来了。 之后究竟是怎么回到考场的? 考完后我搭上了父亲的车子,我们没有回到母亲等待着的家,我直接被送往医院。 高烧持续四天不断。这次比冬天一开始时我所染上的那个执拗的感冒,还多发烧了两天。原来之前的病菌没被消灭干净。我躺在自家的床上呻吟,听见了谁在枕畔哭泣。 大概是母亲吧,我毫无来由地预感她大概是被父亲骂了,而理由无疑出在我身上。这个学历不高而无法获取幸福的女人,又因为生了个学历低的女儿而导致她的人生更加不幸了。 我在心里想,请你不要哭了。即使我浑身发烫,只要一呼吸,喉咙的深处也跟着发出不舒服的声音,但我还是挣扎起身,虽然一度绝望得倒了下去,但我还是不放弃。虽然我连一张英文单字表都翻不了,可是只要一想到母亲正在哭,我就想告诉她,我会继续努力的。我还可以,我还可以再努力!虽然我现在倒了下来,可是我会继续加油的,所以请你别哭!虽然我是没用的孩子,可是,我不希望你因此而更加地不幸。 微微睁开眼睛,房间内一片墨黑。我的头动不了,但我尽可能地移动眼珠。不晓得声音还发不发得出来?我好久没发出除了咳嗽以外的声音了,不太确信自己是不是还能够出声。可是一想到枕畔有人在哭泣,我就觉得一定要好好地安抚哭泣的人。要是那个人是母亲的话,那我一定要想办法安慰她,就算要我说谎也没关系。 可是在我枕畔掩面啜泣的人并不是母亲。 而是幼年的我。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什么也没办法弥补,我连谎话都说不出来了。我连想叫她不要再哭了都说不出口。我的意识又沉入了泥沼深渊,我想,我从不曾哭成那样子过。 当我闭上眼睛时,察觉到眼角滑落了一滴泪水。 早已忘记该如何哭泣的我,已经无法回到小时候了。 到了第五天我总算退了烧,第六天我开始能够起身,可是帮我做稀饭跟热汤过来的母亲总是黯淡着一张脸,她提也没提考试的事,这让我更难受。 班导在第六天时来家庭访问,他见到我后投来了安慰的眼神。那是一种清楚让你理解到自己是个该被人安慰之存在的表达方式。 「明天就是毕业典礼了,你能来吗?」 我不晓得。我摇了摇头。母亲在旁也为难地偏了偏头。班导留下一句:「总之你现在先养好身体,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他留下了这句我最不想听到的话,然后就走了。 母亲跟我之间完全没有交谈。 第七天早晨,当我呆坐在床上时,门铃响了。从玄关的另一头传来了一声娇腻的「不好意思~」的招呼声。飞我披上开襟外套,打开玄关的门。 心里边讶异着「这怎么可能!」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会找上门来的人也只有她们了。 「你们……怎么来了?」 三个人嘴巴全都呼出了白烟,问我说: 「阿柴,你身体还好吗?」 江香首先关心了我的身体。 「今天是毕业典礼呢!」 接下来,脸上画着漂亮妆容的圆圆这么说。 「我们一起去吧!」 头发长得更长了的 小津缓缓地笑着提议。 可是我那样残酷地批斗她们,我抛下了狠话,现在必须要贯彻自己的形象才行。但也许……我在床上待太久了…… 「可是……」 说出口的居然是这么犹豫不决的话。 圆圆伸出手来抓起我的手。她那指甲修长的手让人感觉有点冷。除了小津以外,圆圆跟江香的家应该都跟我反方向呀…… 她们究竟是几点出门,跑来这里迎接我的呢? 圆圆接下来的话,说明了这个理由: 「因为今天是最后一天呀!」 她们三个人都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我根本就不知道原来时间已经紧迫到了连让她们原谅我的时间都没有了。「最后」这个字眼代表着什么意义?我这已经有一阵子停止思考的头脑无法处理这个严峻的问题,脑筋又开始混乱了起来。 我明明在心底跟她们告别了无数次。 但我竟然没想过「最后」意谓着什么。 「我们走吧!」 江香开口说道。一旁的小津也笑了,我像被那句话给操控了一样,回答说:「我去换衣服。」转头才发现母亲正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她的神情疲惫,怯生生地轻声问我: 「你要去学校吗?」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但我发现再继续犹豫下去也没用。 「……我要去学校。」 感觉上好久没说话了。接着我仿佛又开始发烧似地说: 「因为,朋友来家里接我……」 我被自己这句话梗住了喉头,好像又快咳了出来,可是我不想让咳嗽带走这句话,我想把它收藏在自己的心底。这么一想后,眼泪反而涌上了眼眶。 母亲帮我把一整个星期都没穿的制服拿出来,这套被我连穿了三年,早已显出老态的制服从干洗店回来后,看起来又焕然一新。 「你……等一下能来学校吗?」 今天是我的毕业典礼,我不晓得母亲会不会为此而开心,也许她根本不想来吧?没想到母亲觉得我的话很无厘头似地轻笑了出来。 「我当然会去呀!」 接着她又说:「路上小心。」 外头的空气澄澈清爽。虽然天空清亮亮的,但也许是春天的气温不定,温度还是很低。一离开家门,小津便把她的围巾围在我脖子上,江香跟圆圆也分别从两旁兜拢了过来,拉住我的手。 我的感冒还没好,有点担心她们靠我靠得太近了,但我没办法甩开她们的手。 这两人的手都有点冷凉,我好想帮她们温热。 小津父母亲的车子就停在我家门口,我们搭着车来到了一星期不见的校园后,在玄关碰到了班导。他看起来真的松了好大一口气,我不自觉地低下头去。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也不晓得。不过我发现,虽然我只不过是他的众多学生之一,但他也为了我而心力交瘁。 高中毕业典礼让我回想起了国中时。因为我没参加预演,有点跟不上大家的节奏,我的声音枯竭,唱不出来。 颁发毕业证书时,大家并不需要全部上台,师长依年纪顺序由幼至长一个个地唱名。先唱到的是圆圆的名字,再来是润,又叫到了江香,接着才是小津,最后也叫了我的名字。 我回答唱名时,胸口满满的,但我没有落泪。 典礼继续庄重地进行。原本还算晴朗的天气突然变了天,雪花漫天飞舞了起来。大家在毕业典礼结束后先回教室去领毕业证书,之后让在校生与家长为我们送行。在离开教室前,小津拉起了我的手: 「我们去广播室吧,圆圆想要拍照!」 于是我们像脱队似地从人群中跑开,我们跑过了走廊,看见江香跟圆圆正在楼梯上朝着我们挥手。两人手中都拿着毕业证书的圆筒。 看见她们那模样,让我脑海中突然浮现我们四个人第一次打开广播室大门时的情景。我们把长桌、椅子、用具都搬了进去,无论多么微小的事都能让我们笑得前仰后合。我们用自己的手打造出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城堡。 那时我才刚升上这所高中,正陷入一辈子都无法出人头地的绝望之中。当时我觉得,为了考上好大学、为了将来着想,我一定要好好念书。而对着满心认为将来只有这条生路可走的我,同班的江香、圆圆跟小津出声打了招呼。 小津拉着我的手,但我突然停下了脚步,对满脸讶异的小津摇了摇头。 我跟小津的位置恰好与那晚相反。 「我不要。」 眼泪缓缓浮了上来,我孩子气地摇头说道: 「我不要……最后……」 我清楚地了解我不要。 不管未来会步上什么样的路途,今天都是进到广播室的最后一天。但怎么能这样呢?怎么可以……我不要这样。 「阿柴……」 「因为——」 我的声音颤抖着,蹙着一张脸落下了泪水。滴答、滴答,我真不敢相信自己会哭成这样,好像梦里那个年幼的我。 我哭着用含糊的声音说: 「搞不好以后都看不到你们了……」 我伸出了手,而那只手,有人用力地握紧它。 「像你们这样的人……」 像这样的…… 把我的手紧紧握住的人—— 「以后搞不好都看不到了……!」 我感受到截然不同于以往的绝望滋味,充斥在我心中的并不是不安,也不是隐约察觉到惨澹无路可走的未来无论如何都会来访,现在,我所面对的是太过于残酷的现实。 我根本就不希望春天来临!我放声大哭,像回到了孩童时代似地痛哭。 我不能想像没有你们的春天。 我以为春天总是去了又来,反复得令人生厌,但我已经无法想像下一个春天的来临。到时,我们就回不来了—— 回不来这个属于我们的秘密花园。——/明明如此希望能够回去。飞这间狭窄的房间到时候会属于不认识的新生,这条破得要命的毛毯到时搞不好会有别人躺在上头。 我宁愿继续待在准备考试的痛苦迷宫里,就算是以各种苦刑来处罚我、就算是让我永远待在地狱不得脱身也无所谓,我不是在向神祈求,我只是执拗地耍性子。 拜托你们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拜托请你们不要走。 「没关系的,不会有问题的。」 圆圆娇小的手不断轻抚着我的头。她什么根据也没有就说没问题,可是这句话却从来不曾有人对我说过。我好期望别人这么跟我说,其实我期盼的,是一切都会「没问题」。 「因为阿柴你很棒呀。」 江香这么说,她竟然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口,还真是人好没药医啊。她也太不会安慰人了吧?这么笨拙的话竟是出自真心,她真是没救了。 但这句话却让我获得了救赎,我看我也完了。 而似乎有谁的修长手指碰触到我的肩头。 「我很喜欢阿柴唷。」 小津环抱住我的肩,把脸颊靠在我的头上这么说。她那一双修长的手不知道将来会属于谁,,可是此刻,它揽在我的肩头上。 「加藤!」 有人从一段距离外呼唤着圆圆的名字,我不用回头也猜得出他是谁,他是将双手插在口袋里的润。 好一阵子不见了,润的头发似乎剪短了,脸庞散发出了大男生的风采。 圆圆犹豫地看着润,她踯躅不前,回头看着我。我好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是我却说不出口。 我想道歉、想要祝福他们,我想为了圆圆与润做点什么,可是我只是一个劲地痛 后记 住在花园里的女孩 有一些主题会让人写上无数次,一遍又一遍,每一次下笔时总会更动设定、改变故事的样貌,可是有一件事却是永远不会变。那便是身穿白衣蓝裙的「女孩们」。 我想今后我也还是会继续写关于这些「女孩们」的故事。虽然随着马齿徒长,我越来越忧虑自己会不会离这些「女孩们」的世界越来越远了呢?可是另一方面,我也确实体会到了自己得以看见从前见不到的另一些面貌。当然今后我还会书写关于女孩们的故事,然而这本书中的「女孩们」却是当下这个时点的我拼命所描绘出来的角色。 大家好,好久不见了。这次我把手稍微从「电击文库」给伸出来,承蒙「media works文库」不嫌弃,将我的书纳入丛书中。在过去的作品里,我曾写过《食人魔三部曲》这种书名诡异的奇幻小说,而此次的这本作品则是我初次尝试以现代为背景的小说。 小说的书名是《失落的花园》,不是失乐园,而是失去的花园。 对于这些还年轻的「女孩们」而言,有些场所是在季节流转后,再也回不去的。也许这种花园只是属于「女孩们」在她们那种年龄层时,特有的幻想也不一定。但我想,只要是曾经走过这个年纪的人,必然曾一度有过这种心情,或者,也曾经渴望过这样的场所与情景。 虽然故事所描述的是充满了苦痛的故事,与「花园」这个意象相去甚远,但这的确就是我所了解的花园。 这次书写本书时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除了从前与我共度了许多日子的朋友,还有母校现任广播社、文艺社与戏剧社的各位同学也都帮了很多忙。感谢你们在百忙之中拨冗为我解说,只可惜原稿在不断修润间,许多细节都被删除了。但即便如此,我仍记得那个夏日在闷热的走廊下,忽然看见被老师斥责的女学生,当时我心想,一定要传神地把这种氛围给传递出来。 很久没回去母校了,当我再度踏入校园中,发现有些地方变了,但有一些却一如往昔。 这次虽然是以现代为背景,但我还是把背景设定挪回了我记忆中,那个时代的脚步还没这么快,手机还不普遍的「往昔」。 多谢在我书写本书时对我在各方面多所帮助的先进,感谢编辑总是即时把容易迷路的我给拉回正轨;感谢负责封面绘图的上条衿老师,将这沉重的故事包装得精致优美。如果没有这些为本书贡献的人、如果没有人与我牵着手,我想,我写不出来这样的故事。 当然我也要感谢同行的众多好友,尤其是时常给予我恳切建议的三田诚先生、在某杂志的办公室听我絮叨的峰守hirokazu先生,感谢关照。 最近作家这个身分为我带来了许多有趣的缘分,比如说,我接到了一些小说之外的工作。二〇〇九年十月时,我参与了由square eni公司发行的「光之4战士——太空战士外传」这套任天堂ds用的rpg游戏软体开发(注:负责剧本创作)。虽然这是游戏软体而非小说,但也是我注入许多心血的作品之一,如果有机会的话,欢迎各位去体验看看。 因为失去,所以更美。因为取不回来,因而更令人眷恋。 这部故事与我向来所追求的「充满希望与梦想的故事」截然不同,我无法说这部苦涩、煎熬、歪曲的作品是我所擅长的「爱的故事」。在完成本书的此刻,我仍旧没有自信这部作品能为谁带来帮助、能传递到谁的心湖。 但我想把这本书摆在昔日穿着蓝裙的自己的书桌上。 今后,我也会持续以这些女孩们为对象,继续写作小说。 只是女孩们总是忙着沉醉在自己的花园之中,根本就不听我说话呢。 红玉いづき 住在花园里的女孩 有一些主题会让人写上无数次,一遍又一遍,每一次下笔时总会更动设定、改变故事的样貌,可是有一件事却是永远不会变。那便是身穿白衣蓝裙的「女孩们」。 我想今后我也还是会继续写关于这些「女孩们」的故事。虽然随着马齿徒长,我越来越忧虑自己会不会离这些「女孩们」的世界越来越远了呢?可是另一方面,我也确实体会到了自己得以看见从前见不到的另一些面貌。当然今后我还会书写关于女孩们的故事,然而这本书中的「女孩们」却是当下这个时点的我拼命所描绘出来的角色。 大家好,好久不见了。这次我把手稍微从「电击文库」给伸出来,承蒙「media works文库」不嫌弃,将我的书纳入丛书中。在过去的作品里,我曾写过《食人魔三部曲》这种书名诡异的奇幻小说,而此次的这本作品则是我初次尝试以现代为背景的小说。 小说的书名是《失落的花园》,不是失乐园,而是失去的花园。 对于这些还年轻的「女孩们」而言,有些场所是在季节流转后,再也回不去的。也许这种花园只是属于「女孩们」在她们那种年龄层时,特有的幻想也不一定。但我想,只要是曾经走过这个年纪的人,必然曾一度有过这种心情,或者,也曾经渴望过这样的场所与情景。 虽然故事所描述的是充满了苦痛的故事,与「花园」这个意象相去甚远,但这的确就是我所了解的花园。 这次书写本书时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除了从前与我共度了许多日子的朋友,还有母校现任广播社、文艺社与戏剧社的各位同学也都帮了很多忙。感谢你们在百忙之中拨冗为我解说,只可惜原稿在不断修润间,许多细节都被删除了。但即便如此,我仍记得那个夏日在闷热的走廊下,忽然看见被老师斥责的女学生,当时我心想,一定要传神地把这种氛围给传递出来。 很久没回去母校了,当我再度踏入校园中,发现有些地方变了,但有一些却一如往昔。 这次虽然是以现代为背景,但我还是把背景设定挪回了我记忆中,那个时代的脚步还没这么快,手机还不普遍的「往昔」。 多谢在我书写本书时对我在各方面多所帮助的先进,感谢编辑总是即时把容易迷路的我给拉回正轨;感谢负责封面绘图的上条衿老师,将这沉重的故事包装得精致优美。如果没有这些为本书贡献的人、如果没有人与我牵着手,我想,我写不出来这样的故事。 当然我也要感谢同行的众多好友,尤其是时常给予我恳切建议的三田诚先生、在某杂志的办公室听我絮叨的峰守hirokazu先生,感谢关照。 最近作家这个身分为我带来了许多有趣的缘分,比如说,我接到了一些小说之外的工作。二〇〇九年十月时,我参与了由square eni公司发行的「光之4战士——太空战士外传」这套任天堂ds用的rpg游戏软体开发(注:负责剧本创作)。虽然这是游戏软体而非小说,但也是我注入许多心血的作品之一,如果有机会的话,欢迎各位去体验看看。 因为失去,所以更美。因为取不回来,因而更令人眷恋。 这部故事与我向来所追求的「充满希望与梦想的故事」截然不同,我无法说这部苦涩、煎熬、歪曲的作品是我所擅长的「爱的故事」。在完成本书的此刻,我仍旧没有自信这部作品能为谁带来帮助、能传递到谁的心湖。 但我想把这本书摆在昔日穿着蓝裙的自己的书桌上。 今后,我也会持续以这些女孩们为对象,继续写作小说。 只是女孩们总是忙着沉醉在自己的花园之中,根本就不听我说话呢。 红玉いづき 住在花园里的女孩 有一些主题会让人写上无数次,一遍又一遍,每一次下笔时总会更动设定、改变故事的样貌,可是有一件事却是永远不会变。那便是身穿白衣蓝裙的「女孩们」。 我想今后我也还是会继续写关于这些「女孩们」的故事。虽然随着马齿徒长,我越来越忧虑自己会不会离这些「女孩们」的世界越来越远了呢?可是另一方面,我也确实体会到了自己得以看见从前见不到的另一些面貌。当然今后我还会书写关于女孩们的故事,然而这本书中的「女孩们」却是当下这个时点的我拼命所描绘出来的角色。 大家好,好久不见了。这次我把手稍微从「电击文库」给伸出来,承蒙「media works文库」不嫌弃,将我的书纳入丛书中。在过去的作品里,我曾写过《食人魔三部曲》这种书名诡异的奇幻小说,而此次的这本作品则是我初次尝试以现代为背景的小说。 小说的书名是《失落的花园》,不是失乐园,而是失去的花园。 对于这些还年轻的「女孩们」而言,有些场所是在季节流转后,再也回不去的。也许这种花园只是属于「女孩们」在她们那种年龄层时,特有的幻想也不一定。但我想,只要是曾经走过这个年纪的人,必然曾一度有过这种心情,或者,也曾经渴望过这样的场所与情景。 虽然故事所描述的是充满了苦痛的故事,与「花园」这个意象相去甚远,但这的确就是我所了解的花园。 这次书写本书时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除了从前与我共度了许多日子的朋友,还有母校现任广播社、文艺社与戏剧社的各位同学也都帮了很多忙。感谢你们在百忙之中拨冗为我解说,只可惜原稿在不断修润间,许多细节都被删除了。但即便如此,我仍记得那个夏日在闷热的走廊下,忽然看见被老师斥责的女学生,当时我心想,一定要传神地把这种氛围给传递出来。 很久没回去母校了,当我再度踏入校园中,发现有些地方变了,但有一些却一如往昔。 这次虽然是以现代为背景,但我还是把背景设定挪回了我记忆中,那个时代的脚步还没这么快,手机还不普遍的「往昔」。 多谢在我书写本书时对我在各方面多所帮助的先进,感谢编辑总是即时把容易迷路的我给拉回正轨;感谢负责封面绘图的上条衿老师,将这沉重的故事包装得精致优美。如果没有这些为本书贡献的人、如果没有人与我牵着手,我想,我写不出来这样的故事。 当然我也要感谢同行的众多好友,尤其是时常给予我恳切建议的三田诚先生、在某杂志的办公室听我絮叨的峰守hirokazu先生,感谢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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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书写本书时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除了从前与我共度了许多日子的朋友,还有母校现任广播社、文艺社与戏剧社的各位同学也都帮了很多忙。感谢你们在百忙之中拨冗为我解说,只可惜原稿在不断修润间,许多细节都被删除了。但即便如此,我仍记得那个夏日在闷热的走廊下,忽然看见被老师斥责的女学生,当时我心想,一定要传神地把这种氛围给传递出来。 很久没回去母校了,当我再度踏入校园中,发现有些地方变了,但有一些却一如往昔。 这次虽然是以现代为背景,但我还是把背景设定挪回了我记忆中,那个时代的脚步还没这么快,手机还不普遍的「往昔」。 多谢在我书写本书时对我在各方面多所帮助的先进,感谢编辑总是即时把容易迷路的我给拉回正轨;感谢负责封面绘图的上条衿老师,将这沉重的故事包装得精致优美。如果没有这些为本书贡献的人、如果没有人与我牵着手,我想,我写不出来这样的故事。 当然我也要感谢同行的众多好友,尤其是时常给予我恳切建议的三田诚先生、在某杂志的办公室听我絮叨的峰守hirokazu先生,感谢关照。 最近作家这个身分为我带来了许多有趣的缘分,比如说,我接到了一些小说之外的工作。二〇〇九年十月时,我参与了由square eni公司发行的「光之4战士——太空战士外传」这套任天堂ds用的rpg游戏软体开发(注:负责剧本创作)。虽然这是游戏软体而非小说,但也是我注入许多心血的作品之一,如果有机会的话,欢迎各位去体验看看。 因为失去,所以更美。因为取不回来,因而更令人眷恋。 这部故事与我向来所追求的「充满希望与梦想的故事」截然不同,我无法说这部苦涩、煎熬、歪曲的作品是我所擅长的「爱的故事」。在完成本书的此刻,我仍旧没有自信这部作品能为谁带来帮助、能传递到谁的心湖。 但我想把这本书摆在昔日穿着蓝裙的自己的书桌上。 今后,我也会持续以这些女孩们为对象,继续写作小说。 只是女孩们总是忙着沉醉在自己的花园之中,根本就不听我说话呢。 红玉いづき 住在花园里的女孩 有一些主题会让人写上无数次,一遍又一遍,每一次下笔时总会更动设定、改变故事的样貌,可是有一件事却是永远不会变。那便是身穿白衣蓝裙的「女孩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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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书写本书时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除了从前与我共度了许多日子的朋友,还有母校现任广播社、文艺社与戏剧社的各位同学也都帮了很多忙。感谢你们在百忙之中拨冗为我解说,只可惜原稿在不断修润间,许多细节都被删除了。但即便如此,我仍记得那个夏日在闷热的走廊下,忽然看见被老师斥责的女学生,当时我心想,一定要传神地把这种氛围给传递出来。 很久没回去母校了,当我再度踏入校园中,发现有些地方变了,但有一些却一如往昔。 这次虽然是以现代为背景,但我还是把背景设定挪回了我记忆中,那个时代的脚步还没这么快,手机还不普遍的「往昔」。 多谢在我书写本书时对我在各方面多所帮助的先进,感谢编辑总是即时把容易迷路的我给拉回正轨;感谢负责封面绘图的上条衿老师,将这沉重的故事包装得精致优美。如果没有这些为本书贡献的人、如果没有人与我牵着手,我想,我写不出来这样的故事。 当然我也要感谢同行的众多好友,尤其是时常给予我恳切建议的三田诚先生、在某杂志的办公室听我絮叨的峰守hirokazu先生,感谢关照。 最近作家这个身分为我带来了许多有趣的缘分,比如说,我接到了一些小说之外的工作。二〇〇九年十月时,我参与了由square eni公司发行的「光之4战士——太空战士外传」这套任天堂ds用的rpg游戏软体开发(注:负责剧本创作)。虽然这是游戏软体而非小说,但也是我注入许多心血的作品之一,如果有机会的话,欢迎各位去体验看看。 因为失去,所以更美。因为取不回来,因而更令人眷恋。 这部故事与我向来所追求的「充满希望与梦想的故事」截然不同,我无法说这部苦涩、煎熬、歪曲的作品是我所擅长的「爱的故事」。在完成本书的此刻,我仍旧没有自信这部作品能为谁带来帮助、能传递到谁的心湖。 但我想把这本书摆在昔日穿着蓝裙的自己的书桌上。 今后,我也会持续以这些女孩们为对象,继续写作小说。 只是女孩们总是忙着沉醉在自己的花园之中,根本就不听我说话呢。 红玉いづき 住在花园里的女孩 有一些主题会让人写上无数次,一遍又一遍,每一次下笔时总会更动设定、改变故事的样貌,可是有一件事却是永远不会变。那便是身穿白衣蓝裙的「女孩们」。 我想今后我也还是会继续写关于这些「女孩们」的故事。虽然随着马齿徒长,我越来越忧虑自己会不会离这些「女孩们」的世界越来越远了呢?可是另一方面,我也确实体会到了自己得以看见从前见不到的另一些面貌。当然今后我还会书写关于女孩们的故事,然而这本书中的「女孩们」却是当下这个时点的我拼命所描绘出来的角色。 大家好,好久不见了。这次我把手稍微从「电击文库」给伸出来,承蒙「media works文库」不嫌弃,将我的书纳入丛书中。在过去的作品里,我曾写过《食人魔三部曲》这种书名诡异的奇幻小说,而此次的这本作品则是我初次尝试以现代为背景的小说。 小说的书名是《失落的花园》,不是失乐园,而是失去的花园。 对于这些还年轻的「女孩们」而言,有些场所是在季节流转后,再也回不去的。也许这种花园只是属于「女孩们」在她们那种年龄层时,特有的幻想也不一定。但我想,只要是曾经走过这个年纪的人,必然曾一度有过这种心情,或者,也曾经渴望过这样的场所与情景。 虽然故事所描述的是充满了苦痛的故事,与「花园」这个意象相去甚远,但这的确就是我所了解的花园。 这次书写本书时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除了从前与我共度了许多日子的朋友,还有母校现任广播社、文艺社与戏剧社的各位同学也都帮了很多忙。感谢你们在百忙之中拨冗为我解说,只可惜原稿在不断修润间,许多细节都被删除了。但即便如此,我仍记得那个夏日在闷热的走廊下,忽然看见被老师斥责的女学生,当时我心想,一定要传神地把这种氛围给传递出来。 很久没回去母校了,当我再度踏入校园中,发现有些地方变了,但有一些却一如往昔。 这次虽然是以现代为背景,但我还是把背景设定挪回了我记忆中,那个时代的脚步还没这么快,手机还不普遍的「往昔」。 多谢在我书写本书时对我在各方面多所帮助的先进,感谢编辑总是即时把容易迷路的我给拉回正轨;感谢负责封面绘图的上条衿老师,将这沉重的故事包装得精致优美。如果没有这些为本书贡献的人、如果没有人与我牵着手,我想,我写不出来这样的故事。 当然我也要感谢同行的众多好友,尤其是时常给予我恳切建议的三田诚先生、在某杂志的办公室听我絮叨的峰守hirokazu先生,感谢关照。 最近作家这个身分为我带来了许多有趣的缘分,比如说,我接到了一些小说之外的工作。二〇〇九年十月时,我参与了由square eni公司发行的「光之4战士——太空战士外传」这套任天堂ds用的rpg游戏软体开发(注:负责剧本创作)。虽然这是游戏软体而非小说,但也是我注入许多心血的作品之一,如果有机会的话,欢迎各位去体验看看。 因为失去,所以更美。因为取不回来,因而更令人眷恋。 这部故事与我向来所追求的「充满希望与梦想的故事」截然不同,我无法说这部苦涩、煎熬、歪曲的作品是我所擅长的「爱的故事」。在完成本书的此刻,我仍旧没有自信这部作品能为谁带来帮助、能传递到谁的心湖。 但我想把这本书摆在昔日穿着蓝裙的自己的书桌上。 今后,我也会持续以这些女孩们为对象,继续写作小说。 只是女孩们总是忙着沉醉在自己的花园之中,根本就不听我说话呢。 红玉いづ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