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僵尸少女的灾难》 i 来自箱中。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四季回廊 修图:勤劳的小矮人 「大小姐。」 如同深海的黒暗中,有个声音像火花般迸了出来。 是说话声。 「我说大小姐啊。」 似曾相似的,年幼少女的声音。 声音像柠檬草的香气般清新沁人,却又隐约有点懒散的感觉。 「请赶快起来。要是再这样赖床下去,您的身体会……」 「散成一堆沙子喔?」 在对方说出总是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之前,我先抢着说出来。 「……您醒了吗?」 「嗯。等等,我的眼睛……」 「安静一点,慢慢来。眼皮要是破了,修理会很花时间。」 「嗯。」 睫毛一点一点地往上睁开,朦胧的景象涌进眼球的水晶体。 又过了好一会儿,焦点才终于对上。 「看得见我吗?视觉有发挥作用吗?」 「有的,艾玛·v。」 熟悉的面孔。 比黑色稍淡一点的蓝紫色头发修剪成略长的娃娃头发型,让人联想到尚未踏入社交界的贵族少年。仿佛陶瓷般的肌肤宛如沐浴于月光下似地苍白。 然而这个房间并不存在着能够导入月光的窗子。 四面都是墙壁,墙面像是用了灰泥一类的材质,看起来十分呆板。 欧芙洛希妮正横卧在其中一面墙壁上。如此形容或许有点奇怪,由于棺材是直立地靠在墙上,仰躺在棺材里的欧芙洛希妮自然只能以微微面朝斜上方的直立状态睡觉了。 「这里是?」 「不知道,不过可以确定不是史图迪翁家的房子。」 艾玛·v表情冷淡地搔搔头,像是围绕一圈白色花瓣的头巾随着她的动作摇动。那张北日耳曼民族特有的美丽脸孔隐约散发一丝不悦,看来是因为那对眼尾上扬的清澈双眼正半睁半闭的关系吧。 顶多只有十来岁的少女外貌,搭配上由墨色立领两件式洋装与围裙组合成的侍女工作服,散发出带有职业性质的奇妙威严。 「看起来像个地下室。」 「是坟墓吗?」 「没有这种乱七八糟的坟墓啦。」 说得也是,虽然这里看得出原本是个相当广阔的空间,不过因为堆积了太多杂七杂八的物品,现在看起来像是某个古老城堡里的仓库。 不,事实上这里非常有可能就是仓库。 排成一整列的木头架子上摆满盖着油纸和蜡纸的鸟类和哺乳类标本,还有各种矿石和展开翅膀的大群昆虫。装满福马林的玻璃瓶里头沉着人体器官与胎儿。还有许多和欧芙洛希妮的棺材一样,背靠墙壁伫立的骨骼标本、印刷机、东方风格的甲胄、造型奇特的房屋模型、链金术师和医师爱用的酒精灯与烧瓶、用绳子捆在一起的大量书籍、应该是赝品的维纳斯像和大卫像、可能是绘画的板状包裹以及木箱,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各式各样奇怪的用具。 除了欧芙洛希妮自己的棺材之外,这里还有另一个看起来很像棺材的长形木箱,也因为看到那个木箱,所以欧芙洛希妮才会误会这里是地下墓室之类的地方。躺在地上的那个箱子上头早已布满尘埃,如果里头真的装有遗体,对那位死者而言,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的待遇。想到这里,欧芙洛希妮心中涌起亲近感。 「站得起来吗?」 「嗯。」 欧芙洛希妮慎重地确认四肢的感觉,同时将上半身往前倾斜少许。 身体重心缓缓向前移动。 右脚自然地踏上地板,接着是左脚。 没有铺上地毯,光秃秃的地面传来冰冷的触感,因为欧芙洛希妮打着赤脚。 「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好像没问题。」 或许是因为长时间沉睡的关系,身上的肌肉有些紧绷,关节的动作也还很僵硬,然而活动起来倒是没有问题。鼓膜、鼻子、舌头也都还在。 「这样啊,没问题是吗?我倒是看到您的肚子开了一个大洞。」 「咦?……哎呀,真的。」 低头看自己的身体,欧芙洛希妮吓了一跳。 如同夜色一般漆黑的洋装胸扣被人解开,露出的上半身沿着中心线裂开,在胸口到肚脐处开了一道裂缝。 「难怪我总觉得凉飕飕的……」 由茶色硬纸板所做成的箱子堆积成山的另一边,有一面挂在墙上的镜子。欧芙洛希妮稍微伸展身体,让自己的身影映照在镜中。 已经陪伴自己两百年,熟悉无比的少女身影。与十四岁的时候分毫不差,上面布满疤痕的容颜。 欧芙洛希妮试着用手指轻抚眼睛下方的疤痕。就在她十四岁那一年,这一道道蜈蚣状的,手术疤痕刻上她的全身,欧芙洛希妮从众人称赞的美丽少女变成人们口中的怪物,这些疤痕就是转捩点。 令人有些讶异的是,自己的样子跟沉睡之前相比确实邋遢了不少。 一向绑得整整齐齐的金发散乱地披在肩膀上,首饰和发饰也全都不翼而飞。自己最中意的洋装上有好几处的折边已经脱线,丝质蝉翼纱的布料也褪色到像是廉价的苯胺染料,高价的爱尔兰针织蕾丝被虫子啃得像是蜘蛛网,就连裤袜和鞋子都不见了。 「好像刚从火场里逃出来。」 「好破烂的模样。」 艾玛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她一向这么口没遮拦。 「肚子状况怎么样?」 「缝线好像被割断了,是谁这么过分呢?」 这可是父亲——当然是温柔的第六位——仔细帮自己缝好的。 「里头怎么了?」 「里头?这么说来……没有了。」 「让我看看。」 欧芙洛希妮以翻找衣服口袋的动作把手伸进胸前的裂缝里,艾玛在一旁加以制止她时伸出自己的双手。 艾玛用力拉开躯体上的裂缝,探头往胸腔内看去,肋骨被拉得嘎吱作响。 「呀!不、不行,会坏掉。」 「会痛吗?」 「不会,可是……好害羞。」 「真对不起。很快就结束了,请忍耐一下。」 语毕的侍女很快地抽出双手并往后退开,表情看来相当失望。 「好像不见了。」 「是吧?真是的,太粗鲁了。」 「非常抱歉。」 严肃地道歉之后,又若无其事地补充一句: 「……不过原来大小姐的内侧长成那个样子,真是大饱眼福。」 「笨、笨蛋!」 欧芙洛希妮的脸变得像是烧红的木炭,害羞地低下头来。 以前只有父亲大人看过…… 然而艾玛还是一脸平淡。她用手指支着额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这下麻烦了。没有那个东西,大小姐的身体没办法维持下去。」 「会死掉吗?」 「当然不会,您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这种事请你用比较隐晦的说法。」 「不过这是事实。」 「话是没错……可是我一直当自己是活着的。」 虽然早已习惯别人称呼自己为怪物或恶魔,但是被称为尸体,依旧令人难以忍受。年幼的侍女轻叹一口气: 「那就当作您还活着,应该说,您和普通人类一样活动。」 嗯、嗯。欧芙洛希妮满足地用力点头。 「失去那个东西,我想会 对您的活动造成障碍。」 「会怎么样呢?」 「这个嘛,或许会变成一堆沙子,或者是腐烂之后尘归尘土归土,也有可能会有野猫野狗跑过来把无法动弹的大小姐吃个干净。」 「不要,我不要那样!」 「能够成为延续其他生物生命的粮食,这不是很棒的自然循环吗?」 「可是我不要丨 「我想也是。」 不理会快要哭出来的主人,艾玛·v冷淡地点点头。 「总之,眼前的第一要务是把东西拿回来。」 「是、是啊。虽然不知道是谁偷走的,但是只要去找……」 「不用花那么多工夫。」 「为什么?」 「因为我看过小偷的模样。」 「……啊?」 若无其事地说出冲击性的答案后,艾玛不理会目瞪口呆的欧芙洛希妮,踏着如同瑞士钟表一般准确的步伐在狭窄的室内移动,最后站上一座木制台座。 台座看起来像是用来放置美术品或标本之类的摆饰,上头的金漆已剥落不少,虽然早已失去原有的威风,不过还是可以看见上头美丽的叶状雕纹。 「我就待在这里。」 艾玛所站的位置在被欧芙洛希妮当成临时睡床的棺材正前方,由于中间隔着太多杂物,要清楚看到对面的状况并不容易。 「如您所知,我也和大小姐一样,从那时候开始就停止一切自律活动,以静物状态度过漫长的时间。我只有在大小姐的身体出现异常时才会醒来,可以说我就像是个防盗用的警铃。」 所以艾玛才会先一步醒来。 「那……你当时把小偷捉起来不就好了……」 「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很简单,因为我很弱。正面迎战小偷还要打倒对方,这种事我做不到。」 「…………」 听艾玛说得冠冕堂皇,欧芙洛希妮反而生气不起来。 「我只是个警铃,击退盗贼是其他人的工作。」 「这么说来,康拉特还有乔邦尼呢?马尔克、斐济南特、梅瑟迪丝呢?」 与艾玛同样由第四代父亲大人创造的仆人们,欧芙洛希妮一一喊出他们的名字,视线同时在四周游走。 钢铁一般强劲、暴雪一般锐利,又如老猫一般沉默寡言的护卫。他们总是守护着欧芙洛希妮,使她能够远离外界的人们。 可是他们全都不见踪影。 「这里只有我和大小姐。看来在沉睡的期间我们和他们失散了,也许是被卖去不同的地方吧。」 「啊,不要提那件事。」 一股强烈的虚脱感涌现,欧芙洛希妮把双手撑在一旁的木箱上,露出沮丧的神情。 老实说,她并不想回忆起这段记忆。 「的确,像个烫手山芋似地被父亲贱价贩卖抵债,这样的过去可以说是相当沉重。」 「就说了别提那件事。」 「都已经被人说成是怪物啦、背敎者啦、恶心的东西啦、布满缝线的抹布啦、被人们欺负到个性阴暗啦、身上有熏肉的味道等等。」 「哪有那么夸张……」 「结果还被唯一的监护人卖掉,难怪您会心情低落。」 「…………」 欧芙洛希妮难过地扶着脸颊,泪眼汪汪地盯着不停摇头的侍女。仔细想想,这个人只是想让我心情低落吧。 然而自己也不得不接受现实。 恣意妄为的第七代史图迪翁男爵想到新大陆寻找一获千金的机会,为了筹措创业资金,把雨百年来一直当成「男爵家千金」的欧芙洛希妮和包括艾玛在内的「被创造的仆人」卖给金融商人,就像是买卖宝石或续画雕刻一样。 在那之前的六位父亲大人都非常温柔,同时也是优秀的学者或医生,每一代都以链金术权威的身分提升史图迪翁男爵的名声,可是最后一个当家却是个无可救药的年轻人。 他很有才能,所以第六位父亲大人才会把原本是弟子的他收为养子。 如果不是因为天生嗜赌这个缺点,他也不会散尽所有的土地和家财,当然更不会有移居美洲大陆投入某种奇怪事业的想法。 至于之后自己经历了什么过程,最后来到了什么人的手中,现在只能靠着想像弥补。不过事实就是如今这个密闭空间内,只有主人与侍女两个人。 「话说回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如同我先前说过的,我也不知道这个房间是在什么样的建筑,里的什么地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地方不是英国、普鲁士,或法国的领土。」 「不是英国也不是德国,那究竟是哪里?」 「是日本。」 「日本?那是哪里的国家?」 「从欧洲的角度来看,是在俄国的另一边,位于遥远东方的岛国。」 艾玛的右手伸向墙边的高大架子,手指在一个大型地球仪戳了一下。纸制的球体开始旋转,堆积其上的尘埃四散飞舞。然后纤细的手指再次放上直径三十公分的行星表面,停止高速的自转。 「就是这里。」 食指正好压在球面上的一串长条状列岛。 从未见过的文字上方以英文字母标示着「japan」。 「哎呀,这么远……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我稍微查了一下资料。」 艾玛从地上堆积如山的书本当中拾起一本交给主人。 这是一本相当薄的书,然而所用的纸张却非常髙级,看起来就像是豪华版的乐蓬马歇或哈洛德百货公司的商品型录,或是《et des modes》之类的流行杂志。封面带有光泽,摸起来滑溜溜的,更惊人的是上头印着大大的女性照片,而且还是彩色,鲜明程度完全不是那种把黑白照片拿去让师傅着色的东西可以比拟,看起来简直像是直接把人封进平面之中。 翻开内页,里头是许多同样漂亮的照片,以及用五颜六色的文字书写的说明文章,文章里偶而可见英文、法文和德文。照片拍摄的对象大多是东方人,但是白人与黑人也不少。此外还可以见到风景、建筑物,还有服饰和食品等各种题材。 「那似乎是国内旅游介绍书之类的东西。而且看来是定期发行,同样书名的书有好几十本。」 「虽然没听过日本这个国家,不过这里的文化好像很进步。」 装在天花板上的两根棒状光源把这个采光极差的房间照得像白昼一样明亮,自家大宅使用的油灯还有伦敦市区的瓦斯灯根本比不上,看来这个国家的科学一定十分发达。 「是的,但是不只这个国家,应该是整个世界都进步了。」 「什么意思?」 「看这里。」 艾玛翻开书本的最后一页。 上面写着应该是出版日期的阿拉伯数字。 2002、12、30——二〇〇二年十二月三十日? 「……这是伊斯兰历还是什么?」 「我有看到月历,用的是和西欧一样的公历。」 「也就是说,已经过了一百年以上……」 「看来是这样。这本杂志未必是今年的,我想多半是五年前左右的东西,现在并不是我,们刚睡着时的十九世纪,而是二十一世纪。」 「哎呀哎呀。」 就连身为青春之国(tir na nog)居民的欧芙洛希妮,此时也忍不住感到惊讶。原本以为自己的年纪不过两百岁再多一点,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超过三百岁了。 过了一百年之久, 不管是流落到遥远的异国,衣服变得破破烂烂,还是被人割开肚子偷走重要的东西都是很合理的。 「嗯——真没办法。」 「请不要用一句没办法带过,那个东西对大小姐来说是不可缺少的喔?」 「对、对啊,得拿回来才行。」 「我们得加快动作,趁小偷还没逃得太远。」 「嗯,可是……」 「怎么了吗?」 「我怕外面的人类,他们总是想把我捉起来。」 「怎么可以这么懦弱,您可是不死的怪物。」 「……你应该是在鼓励我……吧?」 「当然,请拿出自信。只要大小姐出手,普通的人类跟制作香肠的材料没什么两样。」 「这个比喻真奇怪,嗯,可是也对,我得加油才行。」 「就是这股气势。」 嘴巴虽然这么说,艾玛的语气和表情却丝毫没有鼓舞的气息。她从斜背在肩上的大布包——着可爱的向日葵贴花——里头拿出针线。 「虽说兵贵神速,不过在那之前,大小姐请先坐在那里。」 「咦?」 「先把肚子上的洞修理好吧。原本应该是老爷或侍女长康斯坦丝的工作,不过这次就请忍耐一点让我来吧。」 「嗯。」 欧芙洛希妮乖乖地坐在书桌上,任由侍女开始动作。 「很快就结束了,在那之前请看这个学些东西吧。」 两本书就这么丢到欧芙洛希妮手上,一本是刚刚的杂志,另一本有着皮革封面的厚重书本。日英辞典(japanese-english diary)……应该是指看不懂的话就自己查清楚的意思。 「读写的话,其实我比较擅长德文或法文的……」 「也有日德辞典跟日法辞典,您若是需要还有拉丁语、义大利语,以及西班牙语。」 「嗯,就这个吧。」 「那真是太好了。」 艾玛的小手拿着粗大的银针迅速地动作。 没有丝毫疼痛。早在三百年前,这种感觉就已经被欧芙洛希妮的肉体舍弃在威尼斯某间研究室的冰冷地板上。 在那个地板上一定还掉落了更多其他的东西。 血液、体温、人类不能或缺的各种内臓,还有露出笑容与出入道奇宫的人们打招呼、走过里奥托桥到市场买东西、星期天参加信众会、坐在贡多拉船上对着海风哼唱、在本国的别墅与朋友一起度过夏日时光的权利……这些再平常不过的生活。 三百年了…… 「好,结束了。」 「咦?」 「缝好了,怎么了吗?」 「啊,谢谢。」 欧芙洛希妮一面道谢,一面准备扣上洋装的胸扣,不过却在半途停下动作。 「缝得有点随便。」 「因为我本来就很笨拙。」 在纤瘦的胸部到腹部之间,毫无血色的灰白皮肤上,坚固的风筝线像只乱爬的蚯蚓画过直线伤痕。理所当然的,正在把工具收进爱用包包里的艾玛丝毫没有过意不去的样子。 「那么就出发吧。」 「嗯、嗯。」 艾玛率先走向门口,抓住金属把手然后转动。 但是门纹风不动。 「好像上锁了。」 「该不会是这个吧。」 欧芙洛希妮伸手越过艾玛的肩膀,转动碗形门把上方的旋钮。 清脆的喀嚓声响起,门向外打开,艾玛顺势往前倒下。 就在侍女即将倒地时,欧芙洛希妮从后面用双手抱住她的腰,像抓起一只小猫似地轻轻帮她重新站好。 「小心点。」 「……真是抱歉。」 艾玛口中说着感谢的话,可是语气却显得有些不太服气,不知道是个性天生如此,还是在掩饰自己的害羞。娇小的她重新背好太大的肩背包,迈步向前走去。 外面是宽广的走廊。 这里的地板是类似石膏的材质,不过却宛如仔细打磨的石头一般光滑,把脚底的皮肤牢牢吸住。 「好暗呀。」 「是吗?」 「虽然跟大小姐没什么关系,但是我的眼睛感应不到红外线。」 艾玛从包包里拿出一个金属筒状物,朝着前方举起。 手指按下筒状物的突起,耀眼的光芒随即蒸发黑暗,在通道上挖出一片白。 「呀!」 「大小姐!」 吓了一跳的侍女回头看去,只见欧芙洛希妮像只猫头鹰一般飞舞,随即落在五公尺远的后方,四肢并用蹲在地面。 眼前是一片耀眼的白。 「怎、怎么了?艾玛,你做了什么?」 「请冷静下来,没事的,只是电灯。我从刚刚的仓库里拿出来的。光太强了是吗?真是抱歉。」 「这样呀……」 听过艾玛的解释,加上电灯的亮度稍微调低,欧芙洛希妮总算放心,从野兽般的姿势缓缓直起身子。 「视力还好吗?」 「嗯,没事,已经习惯了。」 通道不长,还不到可以称为回廊的程度。 筒状电灯制造的圆形视野中,可以看见像是出口的对开式铁门。 门是锁上的,但是从内侧开锁不需要钥匙。欧芙洛希妮伸手轻松地推开这扇涂着油漆的铁门。 「楼梯?」 「是楼梯。」 通往上一层的长长楼梯诉说两人此刻正身处地下的事实。 才刚走上楼梯,一股熟悉的气味便剌激欧芙洛希妮的鼻孔,那是土地、植物、夜风的湿气、昆虫尸体和湿润的木材等气味粒子。 百年不见的地上世界。 来到楼梯尽头,眼前不出所料是建筑物的一楼。 从墙壁油漆的斑驳程度和地板的磨损来看,这不是一栋新的建筑物。 舞.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位在建筑物的角落,楼梯转个别继续往二楼延伸。一楼部分是呈现コ字形的回廊,左侧墙壁静静伫立着哥德式的木门,柔和的月光从右侧的窗户射入,使得艾玛手上的人工照明立刻显得多余。 「看这个气氛不像是某个人的宅邸。」 此地让人联想起政府机关,或是牛津大学的宿舍。那些地方当然只在照片看过,但是这w种排除多余装饰的单调建筑风格,确实与那些建筑有些类似。 「我认为这里是所学校。」 「是吗?」 「根据这份资料,这里好像名叫做……菊花大学(uàs kikka)。从校园内部有礼拜堂这点看来,也许是一所天主教学校。看这份地图,我们现在应该是在这里。」 摊开薄薄的大学导览——看来是给新生和外来访客看的——两人面面相觑。 「嗯……不行,看不懂。」 「我就知道这样,所以把日英辞典也拿来了。这栋建筑物是旧馆,也就是现在很少使用的旧校舍。」 除此之外还有从一号到八号的大小校舍散布在校园里,也有体育馆、图书馆等别馆。 其中艾玛最关心的是学生宿舍。 「虽然这所学校不是强制住校制,不过似乎还是有提供部分学生居住的建筑物,小偷所在的地方铁定是那里。」 「也就是说被偷走的东西也在那里?」 「没错,应该。」 「可是那里有人吧?」 「那是当然的。」 「这样啊,那……就拜托你了,艾玛。」 「啥?」 欧芙洛希妮别过头去,故 意不看侍女眉间的皱纹。 「我、我在这里等你,你去帮我拿过来,好吗?」 「说什么『好吗?』。」 艾玛用手梳弄自己的黑发,然后长长地叹口气: 「再重复一次,我很弱,就算面对徒手的人也未必打得过……相反的,大小姐可是人称屠狮者的大力士。」 「才没有人这样叫我。」 「不管对手有多少人,您只要一只手就能打垮他们。而且您又是不死之身,不管是弓箭火枪还是大炮都没什么好怕。简单地说,这里需要大小姐您的力量。」 「…………」 不管是从主仆关系还是从道义的观点来看,眼前的状况都有点令人难以接受,但是自己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看着艾玛那副年幼当中带有不可抗拒气势的坚毅美貌,欧芙洛希妮心里忍不住涌起这种感。 「……我明白了。」 欧芙洛希妮闭上双眼,调整自己的呼吸,然后咬着嘴唇抬起头来,红宝石般的双眼中透出决心。 人类太可怕了。 至今为止,自己受过数也数不清的袭击、被逐出住处、承受无数人的咒骂。 然而即便是只能不停逃窜的怪物,有时也必须振作自己的勇气。 「走吧,艾玛·v。」 「是的,大小姐。」 欧芙洛希妮威风凛凛地向前迈步,侍女恭敬地紧随在后。 深夜的无人校舍里,只有两人的行军。 当她们来到走廊中间的出入口时,欧芙洛希妮原本严肃的脚步突然停下。 「……夜已经深了,还是等到明天再说比较好吧?」 「大小姐。」 「你想想,对方说不定已经就寝了。」 「难道要让对手发现吗?而且大小姐在白天根本无法出门吧。」 「呜呜呜……我知道了。」 在艾玛如同严冬的视线与言语压迫之下,胆小的千金小姐像个耍赖的孩子似地把手伸向出入口的玻璃门。 夜晚的空气十分柔和。 此地的湿度比欧洲高,闷热的天气虽然使人难受,但是月光与虫鸣还是一同欢迎欧芙洛希妮。 「现在是夏天呢。」 「是的,日本位在北半球,八月当然是夏天。」 「这么说太没情调了。」 「在物理现象当中寻找神旨或灵感这种事,对诗人以外的人来说毫无意义。迷信会蒙蔽人的眼光和精神,使人对科学的恩惠产生无谓的反感。」 真不像是借由魔法师的技术诞生出来的怪物该说的话——欧芙洛希妮在心中叹了口气。 「……怎么了?」 「唔,没事。」 「与其沉浸在诗情画意的季节感里,大小姐,您应该对现在是夏天这件事抱有更多的危攀机感才对。」 「为什么?」 「因为会腐烂。」 「什么东西?」 「不就是大小姐嘛。」 欧芙洛希妮又停下脚步。 「……说得我好像是生肉一样。」 「您就是生肉没错。」 不理会主人混杂不安与不甘心的表情,侍女快步走在夜路上。 走在路灯下的背影看起来像个买完东西正要回家的孩子,斜背在肩上的大包包把娇小的身体压得微微向右倾斜。 过了一会儿,欧芙洛希妮也迈步追了上去。 「哎呀,应该不是这个方向吧?」 「嗯,我们稍微绕点路。」 走在如同佛贺公园散步道充满绿意的步道上,只见艾玛朝着与学生宿舍不同的方向转了过去。 目的地是一栋入口处有大片玻璃门的两层楼建筑物。从地图上的标示看来,这里似乎是图书馆。 「到图书馆做什么?我们不是在赶时间吗?」 「虽说用兵之道是巧迟不如拙速,却也要在熟知敌我双方状况的情况下。现在的我们对这个国家,还有这个时代实在太过陌生,虽然照理来说,我们一刻也不能耽搁……但是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做好万全的准备吧。」 「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我们来读些书吧。」 「读书……」 欧芙洛希妮可是从属神圣罗马帝国,血统纯正的领邦贵族之女,虽然生于女性不需要接受教育的时代,不过她接受过神学、历史、修辞、音乐,以及语学等各方面的教育。不仅仅是自己的母语德文,对于基督教世界的共通语言拉丁文的读写也是驾轻就熟。至于她曾经长期生活的勃艮第的法文、威尼斯的义大利文,以及英格兰的英文,也拥有能在与人对谈时听蒙:懂对方玩笑话的程度。 只是在极力避免与人接触,白天只能关在屋子里的生活中,她几乎没有遇过能够发挥语言长才的机会。 「大小姐,拜托您一件事。」 「什么事?」 「请在这里打个洞。」 艾玛敲敲整面玻璃墙靠近门把的部分开口。 「咦——这样玻璃会破掉。」 「就是要打破玻璃。」 「毁坏别人的东西是不好的,而且说不定会受伤。」 「所以才要拜托大小姐。我可不想要受伤。」 「…………」 「请不要摆出那种怨恨的表情,我也很不愿意让大小姐的身体暴露在危险之中。」 骗人,这番话绝对是在骗人。欧芙洛希妮如此断定,因为艾玛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不情愿的样子。 「然而照理来说,大小姐的肉体比我要坚固得多,臂力也很强,即使万一受了伤也不会痛。」 「其实你只是不想自己去做危险的事而已吧……」 「这么说也没错。」 毫无罪恶感的态度,虽然明知道她不讲道理,却又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压迫感。在说也说不通的困惑之中,欧芙洛希妮放弃反抗。 一边想着又被牵着鼻子走了,欧芙洛希妮重新面向玻璃门,同时高举右手。 「请等一下,用这个。」 「啊,好。」 欧芙洛希妮把艾玛递来的毛布铺在玻璃上,另外从门与地板的缝隙塞进报纸,作为防音之用。 以敲厚重木门的要领用力挥了一拳之后,透明的墙面开始龟裂,有如白色蜘蛛网的纹路开始扩散,剥落的碎片就这么掉落在地面的报纸上,即使如此,仍旧在黑夜中制造出相当剌耳的声响。 然而这阵声响在下个瞬间就遭到粉碎。 另外一种比之不知大上多少倍的猛烈声响如同雪崩从建筑物内部汹涌而来。 「什什什什么?怎么了?」 「好像是防盗装置。」 面对仿佛一百只狮子同时在金属板上猛抓的噪音洪流,艾玛仍然面不改色,打开门锁穿过入口。 「呃,还是快逃比较……等、等一下。」 「请不要慌张。」 微弱的照明把空旷的入口大厅照得像是曲终人散后的剧场舞台,只是所有深沉的气氛如今都被那个在空间里四处奔腾的警铃声撕裂。 艾玛向大厅的四周张望,然后朝一面墙壁慢慢地走过去。 她站在墙边,踮起脚尖举起一只手,在她头顶上方有个形状像是锅子、贴在墙上的红色警铃,那正是声音来源。 「……大小姐。」 艾玛踮起脚尖努力了一阵子,看来似乎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碰不到警铃,于是转头呼唤自己的主人: 「请毁了那个东西。」 「我也碰不到。」 「用这个。」 侍女指着一根绑着绳索的支柱,那是平时用来阻挡来访者进入的东西。 欧芙洛希妮拿起支柱,「嘿。」的一声,在空中划出一道轨迹。 厚重的冲击响起,图书馆内激烈振动的空气终于回复到原本沉静的状态。 过了一会儿,从水泥墙上剥落的警铃掉落在出入口附近的柜台上,原本勤劳的警报器如今面目全非,成了一团废铁。 「真不愧是大小姐,难怪能独自一人歼灭百人的圣殿骑士。还被当时的罗马教宗本笃十一世指名为恶魔的化身。」 「我才没有做过那种事……」 「可是至少杀了五、六十个人吧。」 「才、才没有。话说回来,那个时代我又还没有出生……」 艾玛没有理会欧芙洛希妮无力的反驳,而是鬼鬼祟祟地往大厅深处走去。要进入走廊似乎必须通过像是火车站收票口的栅栏,平常过来图书馆的人大概都要在那里接受检查吧。 「真是严格,跟伦敦的租书店完全不一样。」 「从整片玻璃的入口还有辽阔的大厅结构来看,这里实在不像是治安不好的样子,也许是在防范学生恶作剧或是贵重的书籍遭窃吧。」 毫不在意卷起的裙子和曝光的底裤,艾玛跨过栏杆,一跃站上另一侧的地毯。 长得比侍女高的欧芙洛希妮,没有花费多大的工夫就越过障碍物,紧跟在侍女身后。 阴暗的空间里飘散着浓郁的旧书气味。 一列列经过整理的书架默默地迎接两人的到来。 「书多得让人难以置信呢……」 「这里是图书馆(bibliothèque)书多是当然的。」 「可是竟然有这么多……这座建筑物里应该有好几十万本书吧……人们都说第四任父亲大人的书斋是领地内最大的,可是这里更大了好几百倍呢。」 放眼望去,排列得极其整齐的书架给人一种无限延伸的错觉,让人几乎要淹没在知识与纪录的大海中。 「可以推测是因为造纸工业和印刷技术发展,书本变得比过去更为廉价,最后普及到整个社会的关系。请看书架上,几乎没有皮革封面的书。」 「真的呢。」 「或许书本已经不再是借来阅读的东西,而是任何人都可以买来看,甚至是接近读完就丢的消耗品。租书店也许关门大吉了。」 「我还小的时候,书可是比一匹马还要贵的,有的地方甚至全村就只有一本圣经呢。」 「听上了年纪的人述说往事是很闷的。」 「上、上了年纪——?」 「请拿着这些。」 当欧芙洛希妮因为震惊而呆立于原地时,她的胸前被塞了五、六本书,那是艾玛穿梭在许多书架之间拿过来的。 艾玛继续浏览其他书架,收集的书迅速在欧芙洛希妮的双手上堆积起来。 「大小姐,您傻傻站在那里做什么?时间是很有限的。」 「咦?嗯……」 猛然回过神来,从稻草人变回人类(外表看来)的欧芙洛希妮,手中那座快要堆得比头还高的书塔随即坍塌。 「等、等一下,痛痛痛!」 坍塌下来的书本一本接着一本往头上砸,痛得艾玛蹲了下来。 目睹侍女的惨状,被某个异状夺去注意力的欧芙洛希妮这才回过神来: 「啊,对、对不起。」 「请不要突然放手。我的身体跟大小姐不一样,是很纤细的。」 「呃,痛痛快飞走……」 「哄小孩的话就免了,疼痛是不会自己飞走的。」 艾玛拨开在自己头上温柔地画圆的手,满脸通红地抬头望向主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对、对了,不好了,有人!」 「人?人类来了吗?」 「对,我听到了脚步声。」 一道白光照射过来,硬生生地打断主仆两人弯着身体进行的低声交谈。 跟先前艾玛在仓库找到的光源一样,那是携带式照明工具所发出、如同电灯一般的强烈光芒。 「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被发现了! 被人类发现了! 战栗仿佛电流瞬间传遍脊椎,金色的头发因为恐惧而倒竖。 「原来是两个小孩啊。不可以逃走喔,我叫警察来。」 虽然听不懂他说的话,但是从声音来判断,应该是名高龄男性。 令眼睛感到剌痛的强光后头,一道朦胧的人影毫无防备地走近。或许对方看到来者只是两名年轻少女之后,因为没有遇上窃盗犯或是学生们恶质的恶作剧而感到放心吧。 原本想像来者会是腰挂军刀的官兵,但是眼前这名老人平庸的服装——以绅士外出时的穿着来说实在邋遢得可以——让欧芙洛希妮的紧张稍微获得缓解。 不过这个人毕竟是百年来第一个碰见的、活生生的人类。 「那本书……你们想要偷书吗?若是要变卖,这里明明多得是电脑可以偷,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那本书?想要偷?要变卖?多得是电脑?」 艾玛急中生智,像只鹦鹉似地重复耳朵听到的日文字词。这样做不是因为理解老人话中的意义而反问,而是为了从对手的反应得到更多的情报。 「就是电脑啊,你们看,小学里也有吧?」 老人怀疑地抽动脸上的皱纹,用手指推了一下眼镜,然后伸手指向放在一旁桌上的白色盒子。 「电脑?」 「电脑。」 看着艾玛手指的方向,老人点点头,然后细小的指尖移向老人的脸。 「电脑?」 「不对,我不是电脑,我叫三宅啦,是这所大学的职员。」 「三宅啦?」 「三宅,『啦』是多余的。你是在耍我吗?还是你的脑袋……」 老人不耐烦地摸摸脸颊,然后表情突然变得僵硬: 「你们……不是日本人吗?那边那个孩子是金发……受伤了吗?仔细看还打赤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欧芙洛希妮敏锐地发现老人的脸色和声音依然带有强烈的警戒心,但是没有敌意,反而有种关心的感觉。 「看来好像不是坏人。」 「不,他是人类,这样下去他会找来卫兵,把我们交给军队之类的地方,不经审判就把我们处理。」 「也许我们可以跟他谈谈。」 「要谈也要语言相同才行……也罢,好歹是难得的情报来源,我也觉得就这么杀掉有点可惜。」 「什么杀不杀的。」 「要是被他逃走就不好了。请先把他捉起来,如果他抵抗的话,不得已只好把他的手脚折断,反正只要他还能开口就不是问题。」 「呃……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多半没在听吧——明知如此还是忍不住要问一下。这个侍女为什么总是想把事情闹大呢?欧芙洛希妮因为缺乏血色而称不上桃红的嘴唇吐出叹息。 就在心痛的千金小姐想要与对方和平交涉的同时,一只骨节嶙峋的手突然抓住她纤细的手臂。 「你们如果真的是外国人,那就更不是我可以处理的了。总之我得先叫警察过来,你们先到宿舍的管理室……」 老人的异国语言对欧芙洛希妮来说原本就是一连串无意义的声音,如今连这些声音也传不进她的耳里。 手臂感受到五根指头的压力,还有手掌的湿气与体温都让她极度害怕。 「请、请放开我!」 生理反 应促使欧芙洛希妮用力甩动左手,一股奇妙的手感随之传来。」 「……哎呀?」 「咦?手?」 欧洲少女与东方老人的视线转向同样的东西。 一只抓住欧芙洛希妮的手,悬在空中的男性右手。 从肩膀连同骨头一起被扭断的手臂喷出大量的鲜血,将灰色的地毯染成一片暗红色。 「哇……哇!」 「呀,手、手、手还给你!」 满身鲜血的老人跪倒在地,欧芙洛希妮把他的手丢了过去。 题外话,一八〇〇年代的伦敦动物园曾经有一只叫做欧贝许的有名河马。 河马欧贝许曾经因为动物管理员的疏失差点逃出牢笼,所幸当时有人挡下了河马巨大身躯的冲撞,把它推回牢笼里。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和侍从康拉特一起夜游的史图迪翁男爵千金。 在超乎人类常识的力量加持下,手臂被丢向原本的主人。 骨骼破碎的声音清楚响起。 被自己的拳头击中脸部,老人的身体往后飞到阅览室的入口,脸孔朝上倒地。颈骨硬生生折断,脖子整整转了一圈。 残余的肌肉痉挛令直挺挺伸出的双脚踏起滑稽的步伐。 「啊……那个……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根本就是一击毙命。」 手电筒离开老人的手一边晃动一边滚落,一脸莫可奈何的艾玛把它捡起来。 「太过火了,大小姐。」 「我、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 「要是让他多活一会儿,一定可以从他口中得到贵重情报。」 艾玛一面抱怨,一面翻找呈现大字形的尸体身上的衣服。 「这个人带着很多钥匙,应该可以派上用场。这个好像是钱包。」 「艾玛·v,怎么可以做这种亵滨死者的事!」 「不必担心,普通的死者不会因为钱包被拿走就气得活过来咬人。而且自古以来搜刮战场上的尸体,就是骑士的习惯。」 把钥匙串和长方形皮夹收进自己的包包后,黑发少女来到方才与老人短暂对话中所提到的「电脑」前面。 「这个盒子好像是某种装置。」 「这里的按钮上写着英文字母,应该是打字机(typography)吧。」 那是独立于盒子之外的板状器具,按下之后什么反应也没有。 「该不会坏了吧?」 「我想动力也许是这个。」 当艾玛的食指按下一个标有power字样的按钮,那个盒子随即发出出类似小虫振动翅膀的嗡嗡声。 欧芙洛希妮吓得身体一缩,艾玛则是毫不动摇。 「好像动了。」 「是的……亮起来了!」 「亮起来了。」 「音乐!啊,有文字!」 「是英文。窗户(windows)是什么意思啊?」 「呐,这个像是纸镇的盒子是……」 「嗯……大小姐,那个给我。」 欧芙洛希妮把一个老鼠大小的小盒子放在桌上滑来滑去,艾玛半强迫地把它抢了过来。她发现只要移动那个小盒子,画面上发光的小白点就会跟着移动。也许这是极其精巧的照片放映器之类的装置吧。 「我有点理解了,这个老鼠盒子是输入装置,而这边这个大盒子则是用来输出影像和声音。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装置。」 看来艾玛似乎对这个未知的器械产生超乎寻常的兴趣,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始挑战正式的操作。 当然,欧芙洛希妮同样对这个像是被施展魔法的盒子兴趣盎然。埃及厅那些令访客们赞叹的布景根本无法与此相比,不断变化的鲜明影像让欧芙洛希妮看得目不转睛。 「啊,这是伦敦呢,我记得这个街景。议事堂(big ben)对面建了摩天轮啊……这里是巴黎的蒙马特?全都是我没看过的建筑物,香榭大道的凯旋门对面建了一座好大的铁塔。」 除了这类怀旧的乐趣之外,还有许多自己活了三百年却未曾见过的东西。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君士坦丁堡的蓝色清真寺、莫斯科的圣巴西尔大教堂、埃及的人面狮身像,以及其他许多都市,还有非洲的草原、南美的密林、亚洲的市场,欧芙洛希妮第一次认识到隐藏在黑白照片当中,属于这些景象的色彩。 此外,这个盒子还具备有音乐盒一般演奏音乐的功能,而且发出的还是如同妖精组成的乐团在现场演奏的优美声音。 然而比起这类娱乐性的资讯,艾玛更偏向让画面显示一些缺乏剌激的文字资讯,尤其是日本这个国家的情势、社会、历史以及文化等枯燥的叙述,这让欧芙洛希妮很快就觉得无聊。 「不要老是看那些都是字的东西,多看一些照片跟画嘛。」 「不行,只懂得追求快乐的事会变成笨蛋。」 「老是说这种坏心的话……既然你这么说,相信你已经轻轻松松地学会日文了吧?」 「是的,我先学了文法与基础的八千个单字。」 「骗人!」 「没有骗人。」 之所以不能直截了当地指责艾玛夸张其词,是因为她的手指不停动作,让电脑画面映出的影像接连不断地变化,而她那对散发贪欲的金色眼眸则以惊人的速度追踪画面上不断卷动的文字列,这样的姿态给人一种奇妙的说服力。 就像打字机在纸上印出文章,她的动作让人感觉艾玛正一丝不苟地将所有资讯透过眼睛写进脑内。 同样身为「被创造者」,比起过去曾是人类的欧芙洛希妮,原本就来自于无机物,未曾借助母体便得到形骸的艾玛或许更能够适应机械装置吧。 「报导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更新这点很让我惊讶。刚才还在报导一种名叫棒球的运动的比赛结果,现在则变成伤害事件的速报。」 「是这附近发生的事件呢。」 「您竟然看得出来啊?」 「毕竟我也不是笨蛋。」 艾玛停下手边的动作,像是有些刮目相看地挑起眉毛,欧芙洛希妮立刻趁机以严肃的表情挖苦: 「这几个字与传单上这所学校的地址一样,一看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只是乱猜的。」 「这叫推理。」 「无法掌握内容的资讯便无法利用。虽然与这所大学在同一个县,不过事件发生在另一个市,好像是这个国家特有的犯罪组织『暴力团(violence e)』所属的恶徒杀伤前来进行盘查的警察之后逃走的样子。」 「治安很差呢……」 「倒也不是这样。根据资料,这个国家的罪犯逮捕率好像是世界第一。」 「这样啊,太好了。」 「一点都不好。」 「嘿?」 「请仔细想想,我们与人类处于对立的位置,人类社会越安定、治安组织越优秀,对我们而言就越不利。」 在过去,史图迪翁男爵以魔道之术让早逝的独生女复活,因此遭到教廷排挤。之所以能够在不断逃跑的追捕过程中保持家族不致断绝,是因为有那些对历代男爵累积并传承下来的知识抱持热爱的庇护者们的存在。 庇护者或许是威尼斯的贸易商人,或许是法兰西国王,又或许是德意志的选帝侯。这些人的共通点是比起教廷的权威,即是所谓的基督教世界的伦理道德观念,他们更重视世俗的繁荣,也就是说他们都是现实主义者。虽然标榜现实主义的支配者对链金术或不老不死产生兴趣看起来很矛盾,不过这些东西确实都是当时最尖端的医疗 与化学研究。 话虽如此,欧洲文化的根本仍然充满古罗马时代的审美观以及基督教的原罪意识。生存在社会上的每一个人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遭到唯一有可能代替神赦免人类的教会放逐、死后坠入地狱。这点无论是对在人世享尽荣华富贵的贵族与富豪,还是必须杀子食肉以求生存的穷苦农民来说都是一样的。 以如此强大的宗教压力为背景,教会在中世纪以后建立起全欧洲唯一稳定的巨大组织。国寒这种世俗的组织会随着时势的流转而不断重复统合与分裂的过程,相较之下,教会组织则是从头到尾都保持一贯的强韧。对于可能造成威胁的人,教会有能力跨越国境追捕。 身为区区一个偏僻领地的男爵,一旦被教会盯上便不可能接连几代都维持安稳的生活。幸运的是史图迪翁家的领地在德国,也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版图之内。 既不神圣,也非罗马,更非帝国,这是伏尔泰对神圣罗马帝国的评语。当时的神圣罗马帝国是已灭亡的西罗马帝国后裔所自称的「帝国」,虽然设有皇帝的地位,然而实际上只是以七选帝侯为首的大大小小数百个诸侯的松散集合体,并未被视为一个统一的国家。 再者由于皇帝只是由选帝侯合议选出的象征性职位,因此神圣罗马帝国没有类似邻国法兰西那样的绝对王权。就连天主教教会的地方管理阶层,相当于巨大组织外围分子的主教,在德国的地位也只是个单纯的世俗领主。七选帝侯的首领美因茨总主教就是其中的典型。事 实上一如义大利所经历的皇帝党与教宗党之间的抗争,神圣罗马帝国本身也背负着与同时掌匆控神圣与世俗的罗马教廷对决的历史,因此教会在德国地区的影响力远远不及教区内的其他国家。 无数的诸侯彼此竞逐,加上皇帝和构成议会的贵族与都市代表们之间的对立。有了这种双重对立构造形成的夹缝,以及基督教会组织影响力无法触及的空白区域,史图迪翁男爵与他的女儿才得以继续存在。 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这个国家里,是否也有那样的环境,那种能让异物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暗中潜伏的浑沌呢? 「在我看来这里是个和平的,高度统治而且资讯受到管理的社会。或许也因为是个岛国的关系,这个国家对外国人十分封闭。从统计数字来看,对移民及难民的接受前例在先进国家中算是极低的。」 「可是看起来倒是挺开放的,像这所大学也和欧洲很像。」 「也许是因为这里是天主教学校的关系吧。因为在战争中败给美利坚合众国,这个国家在文化上似乎是处于属国的地位。虽然是独立国家,却有美国的军队驻防,说起来也许算是个受保护国吧。」 「美国……」 「您在做什么,大小姐?」 像个幽灵摇晃身体,把手放在木架支撑体重的欧芙洛希妮抬起低下的头: 「我在忍耐。」 「是第七任老爷的事吗?您也差不多该重新振作了。」 美国这个地名与那段令人不想回顾的记忆有着切不断的连结。既然是令那位父亲大人决心要移居的地方,想必一定是个毫无原则的国家吧。 「美国人讲究功利,比起道德与宗教这些不实在的东西,他们更重视自己的利益,我想,这个国家应该也有同样的倾向。这里似乎是个无宗教的国家,我们应该不用担心像以前那样因为亵渎神而被问罪。只是从自然科学的观点来看,这里的人应该会对大小姐的身体抱持很舞的兴趣。」 「像法国皇帝那样?」 「是的,拿破仑·波拿巴不尊敬神,是个不受罗马教宗加冕就自封为皇帝的大枭雄。他追逐老爷和大小姐不是为了把你们送上宗教裁判所,而是从实际利益的角度追求史图迪翁家的秘密。」 从死者之国回到人世的少女身上的秘密如果能够解开,也许能为医疗技术带来革命性的发展,其影响可能大过对近代以前的医疗做出巨大贡献、被尊为医疗先进国家德国之祖的链金术大师帕拉塞尔苏斯。因为那可是能够驱逐死亡的技术。 「可是父亲大人也不对,竟然擅自把那个东西从法国带回来。」 欧芙洛希妮的手指隔着洋装轻抚胸口缝合病痕的动作,被艾玛对猫一般的金色眼睛看在眼里。 由希腊人创造,在埃及发现,而后运往法国,最后埋入德国少女体内的魔术精华,然而那个东西现在已不在原处。 「得赶快拿回来才行。」 「是的,要是没有那个,我会……」 「身体会变质吗?」 「不是,是肩膀会很僵硬。」 看着一边害羞发笑一边让肩关节发出嘎吱声响的欧芙洛希妮,艾玛原本严肃的表情瞬间放松: 「……那个东西不是治疗关节痛的药布或药膏。」 「可是有了那个东西,身体的状况真的很好~~应该说动作会变得更顺畅,还是下盘会变得更轻盈。」 欧芙洛希妮举起食指认真地主张那个东西的效用,但是艾玛连听都懒得听,视线回到电脑画面显示的图片。 那是彩色地图的部分范围。 看来图上的灰色是街区,水蓝色是河流,绿色则代表森林。眼前画面上大部分都被绿色占满,从等高线的数字来看,整个地方是个低海拔的山地。 除了沿着丘陵起伏蜿蜒蛇行的一条道路,以及道路旁的小河之外,灰色的区域只有小小的两块。 一块在山顶,从地图的比例尺来看,要说是城镇或村落实在太小。 「这里就是这所大学。」 「建筑在山上吗?」 「看来是这样。虽然从导览的地图看不出来,但是这所大学似乎位在相当偏僻的地方。」 「这里是?」 欧芙洛希妮的手指向另一处,与大学有段距离的灰色地点。 「那里应该只是普通的城镇。」 城镇正好位在山脚下,附近有铁路经过,地图上记载车站的名称,车站周围似乎形成小规模的宿驿或商圈。 与大学的直线距离大约四、五公里,算不上是很近的距离,而且两者之间的道路只有一条,是条左别右拐的山路。 「上下山应该很麻烦吧。」 「应该是为了避免每天上下山的麻烦,所以才有学生宿舍。不过大部分的学生应该都是每天通勤。」 「何必特地在这种山上兴建学校呢?」 「这点在这份大学导览里有解释。」 欧芙洛希妮试着打开递给自己的导览,但是她的眉毛和嘴巴很快扭曲僵硬。 「所以说……我看不懂。」 「这么说也是,是我的疏忽。」 怎么想她都是故意的,真是坏心眼的家伙。 「这所大学是由天主教系的法人所经营,因为这个地方曾经是切支丹的殉教地,所以选择在这里建校。」 「切支丹是什么?」 「这个国家对于基督徒的旧称。过去天主教曾经受到迫害,似乎有许多传教士与信徒因此遇害。这里应该就是当时的刑场之一。」 「所以校园里才有教会呀。」 「那间教会是在七十年前,这所大学设立之后才建立的,那个时候天主教早已经是合法的宗教。」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不过基督教也不是这里的国教,所以不管是教师还是学生还是职员,几乎没有人是天主教或东正教或新教的教徒。」 艾玛用不带感触的语气开口,然后再次看向地图: 「先别管历史背景,这所大学的地理条件对我们来说算是相当有利。」 考虑 到大学与山脚下城镇的距离,此地几乎可说是陆地的孤岛。路上没有农村之类的地方,大学校园等于隔绝于周遭社会之外。 看来就算引起一些騒动,也不用担心警察或是看热闹的群众太快找上门。 虽然不清楚现在校园里有多少人类,但是从时刻来看,人数想必不会太多。而且根据大学导览的行事历,现在正好是暑假期间。 「如果我们做得干净俐落,说不定可以在不泄漏行踪的情况下杀光小偷。」 「不要说什么杀光的,好可怕。」 「那么就改成葬送在黑暗之中吧。」 「这样更像坏人吧……」 地图一下子消失,接着像是翻书似地切换两、三个画面之后,艾玛看了一下时间,然后关闭电源。 随着「噗滋。」的奇妙声响,画面被吸进一个小点,变回黑色的玻璃表面。 最后显示在画面上的东西是这所大学的内部资料,内容是住在学生宿舍里的人员名单。 k「虽然称不上充分,但是总算得到最低限度的情报。多亏这种机器让我们省下翻找书本的时间。」 「在我看来还是好像魔法盒。」 「只要学会基本的使用方法,这是个非常有用的系统,有机会我会好好教您。其中最好用的是名为搜寻的功能——大小姐,请稍微弯腰一下。」 从椅子上站起来的艾玛一边调整包包的背带一边轻轻招手。 「什么?」 「失礼了。」 依照要求别下腰的欧芙洛希妮与踮起脚尖的艾玛,两者的嘴唇紧贴在一起。 「…………!」 欧芙洛希妮愣了一下,四肢为之僵硬。她感觉到侵入口腔的少女舌尖分离出某样东西,滑进自己的喉咙里。 同一时间,侍女的身体迅速离开,退后半步同时曲膝坐倒在地,黑发随即被一阵强风撩起。 「呀啊!」 下一个瞬间,两只手伴随害羞的尖叫越过艾玛的头顶,强劲的手掌击中桌上的电脑,撞上墙壁的人造树脂外壳仿佛花瓣一般破碎,一阵爆炸令玻璃碎片飞散。 「……我的判断果然正确。」 看了一眼发出临僻火花的机器残骸,表情严肃的艾玛重新伸直膝盖。欧芙洛希妮满脸通红地询问: 「什、什么?你做了什么?」 「接吻。」 「确实是这样没错!」 「虽然方法有些粗鲁,但是请原谅我。我与大小姐的规格不同,照理说相容性应该不高,只要一定程度的资讯能移植过去就算赚到了。」 「什么意思?」 「顺利的话您很快就会知道。」 还是把自己当成小孩看待,这让欧芙洛希妮闷闷不乐。这个人一定觉得就算解释了自己也听不懂。 「艾玛·v,你这个人从以前就是这样。」 「什么意思?」 「不告诉你。」 看着欧芙洛希妮不高兴地转过头去,艾玛只是有些难以理解地皱眉,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感。她从以前就是这种人。 欧芙洛希妮靠坐在桌子上,视线随着艾玛的动作移动。 娇小的身体与抱有某种目的之人的直率举动十分搭配。来到出入口旁边,用手电筒照亮躺在那里的老人尸体,在一阵仔细观察还有沉思之后,她把侧背包放在地板上,开始松开围裙的带子。 当折叠整齐的纯白围裙放在包包上,艾玛的手指伸向墨色工作服的衣领后方的钩子时,欧芙洛希妮终于忍耐不住。 「你在脱衣服吗?」 「是的。剩下的制服只有这一件,要是破掉就麻烦了。」 「呃……你要洗澡?」 「不,我要用餐。」 「吃饭?」 欧芙洛希妮的颈子向右倾斜十三度,被长发遮住一半的脸把「脱光衣服吃饭?」这个疑问直截了当表现出来。 距今两百年前,第四任父亲大人运用令欧芙洛希妮原本死去的肉体重新活化的技术,成功以人工方式制造出类似生物的物体。身体虚弱,很快便死去的第一名侍女尤笛特,管家斐济南特、卫士康拉特与马尔克、女骑士梅瑟迪丝、侍女长康斯坦丝……在他们之中艾玛·v算是新人,不过也和欧芙洛希妮一起生活了百年以上。 由于彼此是贵族的主从关系,无论再怎么亲密,他们从来没有坐在同一张餐桌上用餐。尤其欧芙洛希妮本人没有生物学上的食欲,也没有必须摄取营养才能存活的肉体限制,因此对于其他人的饮食生活可以说是漠不关心。 虽然不清楚别人怎么样,但是一般人吃饭时会把衣服脱掉吗?就在欧芙洛希妮如此烦恼的同时,少女已经脱得一丝不挂。 「连、连内衣裤也要脱吗?」 「是的,您这样紧盯着我也没什么有趣的事。」 「我、我、我才没有紧盯着你!」 艾玛转过身背对发出变调声音的欧芙洛希妮,紧实的腰部到双腿的轮靡十分美丽。虽然纤细,但是带有少女特有质感,如同鱼一般光滑的裸体,以类似朝拜的姿势跪下。 让人联想到洁白瓷器的肌肤盖住老人丑陋的遗骸。 欧芙洛希妮的呼吸开始颤抖。 那是一幕超乎想像的「用餐」情景。 ii 学生宿舍。 学生宿舍位在大学校园的外围。 那是一栋三层楼高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从窗户的数量来推测,内部规模约有五十间房间。虽然外观与牛津大学或剑桥大学的宿舍相比十分单调,却也新了许多。 「后面就是森林呢。」 「因为校园就建在一座小山丘上,所以周围几乎都是森林。明年好像还要兴建高尔夫球场。」 「除了学生之外没有人住在这里吗?」 「这一带没有民宅。就如同刚刚在地图上看到的,在山下有个火车站,车站附近似乎发展成为商圈。」 「通勤的学生每天都要从那里走路上来吗?」 「从商圈到这所大学,徒步必须走上相当长的距离。两个地方之间有类似公共马车的汽车定期往返,大家应该都是利用那个上下山吧。休假期间那种定期汽车好像也停止运行。」 回答欧芙洛希妮问题的,是个干枯的老人声音。 被硬生生扯下手臂,头盖骨破碎而死的三宅,如今四肢健全地站在那里,只是身上的衣服已不是那件血衣,而是换成仓库里的工作服。 「衣服不一样会不会被怀疑啊?」 「我会设法蒙混过去。」 「的确,你最会说话了。」 「我会把这句话当成对我的称赞。」 事实上话太多也许才是问题。就算外表完全相同,动作及说话的习惯终究难以完全模仿,尤其说话时还是使用日文。 「小心一点,艾玛·v。」 「不必担心,倒是要请您依照刚刚说好的去做。」 内在果然还是平常的艾玛。不过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自己熟悉平常的她,加上方才目睹「用餐」的关系,接下来将会遇到的人类不具备那种知识。 将生物的肉消化,借此把自己的身体重新塑造为该生物形体的能力—— 内部藏有魔性少女的老人从入口处大摇大摆走进宿舍,虽然深夜时间入口是上锁的,但是他有管理员的钥匙。 眼看他的身影融入出入口的灯光里,欧芙洛希妮转移阵地,绕到宿舍的后门,在种满植物的花坛旁边坐下,开始等待。 身边只有夏季的虫鸣,虽然必须独自一人度过这段时间,但是欧芙洛希妮不觉得无聊。 因为除了受到自森林蔓延而来的浓重黑暗支配的无人大学校园之外,她还可以看见另一幅景象。 如同白昼一般鲜明的室内情景清楚出现在她的脑中。 虽然晃动有些厉害,但是这也没有办法,毕竟是从口袋里看出去的情景。 「话说以前从来没发现还有这种用法。」 没想到只要把眼珠取出来交给别人带着走,自己就能在原地看见其他地方的景象。明明没有线之类的东西相连,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根据艾玛的说法,这是因为视觉讯息被转换成肉眼看不见的波动,并在自己的脑中重新建构影像的关系,听起来似乎是交灵的一种。另外如果两边的距离太远,或是墙壁之类的障碍物太多,似乎会让这种功能无法正常运作。 「这个身体说不定还挺好用的。」 过去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状况,所以一直没有机会知道。原来自己不仅可以轻易把肢体切断再接起来,在必要的时候还能像现在这样灵活运用。 在没有镜子的地方绑头发或是挑选衣服时,说不定会很方便。 只是在还没习惯的时候,分离的眼球捕捉的影像,与身上另一只眼睛看到的东西会在脑中互相混合,让自己陷入混乱。不过这点可以靠着闭上眼睛放弃身体这边的视觉来克服。姑且不论这些,从工作服胸前口袋看去的视野正顺利往宿舍内部移动。 出入口旁边有个名叫管理员室的房间,看来似乎是学校分配给三宅,也就是现在被艾玛借用容貌的老人的房间。在榻榻米这种东亚特有的地板上,有着矮桌这种同是这个国家特有的餐桌,另外还有电视以及冷暖气机等现代利器。 「有厨房与卫浴,所以属于套房式。如果是位在东京的房间,每月租金大概在七万元上不吧。」 因为听不见另一头的声音,欧芙洛希妮开始在看到的影像加上自己的见解,顺便还可以、复习刚才在图书馆学到的东西。 眼前的景象一变,来到一道墙壁前面,身穿日本民族服装「浴衣」的女性照片似乎与月历搭配,旁边还贴着某种表格。 是宿舍的房间分配表。 「看来生意不是很好……」 房间有将近五十个,但是只有大约三分之二左右填着居住者的名字。而且虽然几乎所有的房间都是双人房,绝大部分都只有一个学生入住。 「为什么有两种颜色?」 房间分配表并非一张纸,而是用颜料画在板子上,学生名字的部分则是小小的牌子,利用钉子挂在板子上,牌子上的文字有的是红色,有的则是黑色。 艾玛——也就是老人的手向前伸去,把一块名牌翻面。另一面也有同样的名字,正面是红字,背面是黑字。 「我懂了!这是用来点名的,这样有谁在宿舍里、有谁离开宿舍外出就一目了然了。」 如此一来,如今身在建筑物的人数及名字,还有房间的位置全都清楚了。 就连表格的空白部分也贴心地标注「黑——红——不在」。 目前宿舍里的学生名单如下: 鸭志田沙也香 社会学系研究所一年级 101号房 皆川由衣 文学系 二年级 111号房 阿部昌弘 文学系 二年级 208号房 须藤裕纪 文学系 二年级 210号房 东浩 文学系 二年级 307号房 人数之所以极端地少,多半是因为现在正好是长假,大部分的学生都已回乡的缘故。每年夏、冬、春三季都有一个月左右的假期,看来这个国家的学生肯定是怠惰无比。 「话说回来,妇女竟然和男士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虽然有女学生住一楼,男学生住楼上的规定,还真不知该说是自由奔放还是不知羞耻。当然欧芙洛希妮并不知道隔邻的女生宿舍正在重新装修,现在只是临时让女生借用男生宿舍的空房间。 眼前的景象继续移动,来到管理员室外面。 直接穿过一楼走廊,爬上楼梯来到三楼。 目的地不言可喻,是307号房。从外面看去,只有那个房间点着灯。 「……有点不舒服……」 欧芙洛希妮原本就不怎么好的脸色变得更糟了。眼前的景象不停激烈晃动,加上场景不受自己控制地不断改变,结果就是头晕目眩。 原以为闭上眼睛可以好一点,实际上却是做不到。工作服的口袋里只有一颗裸露的眼球,没有眼皮可以闭上。 「意、意外的弱点……」 欧芙洛希妮把头靠在双脚膝上,双手无力地垂下。 自己的胃明明只是个空洞,为什么会有想吐的感觉? 另一头,她忠实(似乎未必)的仆人艾玛·v踩着老人的脚步来到三楼。 站在房间号码307的门前,手中拿着钥匙。 不,不需要那个东西。 「东同学,还醒着吗?」 「——是。」 敲了门之后,房内很快传来回应。 「我是三宅,可以打扰一下吗?」 「管理员?」 打开门锁的声音传来,门被谨慎地打开,从门缝里露出住户的脸。 埋在脸颊之中的细长眼睛透过眼镜往上看,油腻贴在额头的头发任意生长 。 东方人多半身材矮小,然而就算考虑到人种特质,此人在男性当中也不算高大,而且还给人一种垂直长度不足的部分全往横向发展的印象。 宽广的腹部有个女孩。 正确来说是女孩的画像。绿色头发的少女打扮成女服务生的样子,耳朵像猫一样。或许是出自日本人偏好的夸张手法,眼睛在脸上占的比例极大。 自己看过这个女孩。老人嘴角的皱纹更深了。 这就是在地下仓库切开欧芙洛希妮胸口的小偷。虽然被众多的杂物挡着没办法看清楚长相,但是绝对不会看错这个女孩的笑容。 「……是你吗?」 「什、什么意思?」 很明显的反应,看来是个怯懦的人。 「没有印象吗?身为管理员,我有几件事得好好问你。」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今晚你去过旧馆的地下室吧?没说错吧?」 「那个……」 「在这里不太方便,到下面去吧。」 从心里有鬼的对手那里夺取主导权非常容易,只要以平和但又不容反驳的态度下达命令,对方通常难以反抗。 尤其是像东浩这种懦弱的年轻人,光是思考要找些什么借口,就足以令他无暇去想其他事。 为什么自己得被带到楼下、自己将会碰上什么事,这些他都无暇顾及。 「那件事不是我一个人做的,其他人也一起去……而且主意是阿部出的……把钥匙拿来的也是……」 被带着走下楼梯的期间,东浩不停为自己辩白。 「你说的大家,意思是目前住在宿舍的所有学生都是共犯?」 「与其说是共犯,不如说是现场的气氛……难得伊织提供情报,大家便想确认一下传闻是不是真的。」 「伊织?你说的传闻是?」 「咦?你不知道吗?那件事很有名的……收藏在那间地下室的美术品还有古董里头藏着战前日军军费的金块。伊织是专门研究这些街谈巷议,并且公开放上网路的人。」 原来如此,这些学生是受到好奇心的驱使,试着去寻宝啊。 结果虽然没找到金块,却把一件不得了的宝物带走了。 「呃,不是去管理员室吗?」 「不,走这里。」 来到一楼之后,三宅并未走向管理员室所在的正门,而是往反方向的后门走去,这似乎让东起了疑心。 「可、可别送我去警察局妞。」 「妞?」 「审、审问之类猪排饭之类采集指纹之类的……我可不要妞。别的不说,只逮捕我一个人太、太不公平妞。」 「不会叫警察的,我们也不希望把事情闹大……妞?」 「啊啊,不好意思,一紧张就用上螺丝子的语尾。」 「螺丝子?」 「就是这个猫耳女孩,眼睛钻头发射!」 东不知为何兴奋起来,抓起t恤的衣摆往两边拉开,展示上面的图案。 螺丝子被拉长的脸看起来有些痛苦。 「螺丝子是生物,眼睛不会发射钻头。」 「玩笑,日本动画的玩笑啦。」 「……我对最近年轻人的兴趣不熟。」 「摔——」 随着奇异的叫声,年轻人肥胖的身体用力跳了一下,然后双手张开,右脚前跨,摆出上半身后仰的姿势。 「……?」 「摔、摔——」 「这是什么仪式吗?」 「呃……我是在摔倒。」 「为什么你现在要摔倒?」 「这不是从美好的昭和时代传承下来,我国传统的普遍反应吗?缓和紧张气氛的万能动作!」 看来是这个国家文化方面的习俗,就像绅士在路上遇见友人时会触碰彼此的帽沿打招呼一样。 「再一次,摔——」 「摔——」 呼应以轻快到与外表毫不相称的动作重复先前姿势的东,这边也做出同样的动作。只是在三宅满是皱纹的脸后头,艾玛的精神始终保持冷淡。 「满足了吗?」 引导因为对方反应冷淡有些沮丧的东,三宅老人再次往后门走去,然而很快又被迫停下脚步。原因是一阵拖鞋与地板的摩擦声,以及从背后传来的说话声。 「哎呀——?东同学怎么了——?」 如同牙牙学语的女孩语气。不知是否因为想睡的关系,语尾拖得很长。 身穿浅蓝色睡衣,上半身套着运动外套的少女——年龄大约二十岁,但是长相显得非常年幼。浅棕色的头发前半部剪得稍短,两侧和后方却很长。 「皆、皆川同学。」 东像是喉咙里卡着面包一般口吃,满是面疱疤痕的脸微微胀红,不知是因为突然遇到女性朋友而不知所措,还是本来就不习惯面对女性。 皆川这个名字也出现在管理员室的房间分配表上,名字应该是皆川由衣,大学二年级。丰润的嘴唇和大眼睛很有魅力,但是更引人注意的却是她充满肉感的肢体,尤其是丰满的胸部。 「管理员也是,怎么了吗——都这么晚了。」 「呃,有点事。」 「皆川同学才是,怎、怎么了?」 面对意料之外的状况,三宅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反倒是东主动岔开话题。 「我把手机忘在交谊厅了——就是刚才从旧馆仓库回来的时候……」 「啊——皆川同学,皆川同学。」 东的双手不停在空中挥舞,看来是不希望在管理员面前提起他们擅自到地下仓库找东西的事,尤其他正为了这件事被问话。 皆川由衣的个性格似乎很单纯,不过此时还是意识到自己的轻率。 「啊,这样啊,所以东同学才会被管理员叫来……难道事迹败露了吗?」 「什么败不败露,现在还……」 「好吧,我也一起去。」 胸部激烈摇晃的由衣双手插腰,摆出一夫当关的姿势。 「皆、皆川同学。」 「因为那件事是我们所有人一起做的。只有东同学一个人挨骂的话,在法律上我也不能接受。管理员先生,干脆让我去把所有人都叫起来吧?」 「没有必要。你现在也马上回房间,明天我再来找你问话。」 计划之外的人物介入是件麻烦事。 同时应付两个人类,如果只要杀掉他们,对欧芙洛希妮来说也是小事一桩,但是在其他方面却会造成大麻烦。在审问东浩时,皆川由衣在场只会碍事。考虑到往后的需要,趁现在把两个人都解决或许是最好的,然而此刻无论时间还是环境都不允许。毕竟这个地方是人类的巢穴。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只有欧芙洛希妮拥有凌驾人类的力量,艾玛自己却极为脆弱。虽然现在靠着模仿人类的外型混入人群,并且巧妙地骗过他们,但是此举无异于让自己暴露在饿虎面前。 说服抱持善意而行动的人并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让皆川由衣回房间,把东浩一个人带出后门时,时间已经比原本的计划晚了许多。 「为、为什么要特地到外面……」 已经重复好几次的疑问再度从东的口中发出。 眼前状况确实很不自然,也很令人不安。要不是因为擅自闯空门这个把柄落在别人手上,就算是再懦弱的青年也未必会如此顺从。 「我不太想让其他人看见。」 被自己的眼睛弄得头晕目眩的欧芙洛希妮一直蹲坐在花坛边缘,直到发现有人靠近才抬起头来。她 的脸色有如病人一样苍白。 「呜……都已经死了怎么还会这么痛苦……」 欧芙洛希妮还想继续抱怨,不过随即发现自己失言,连忙用力左右摇头。 「没有死,没有死。」 与其因为这种比存在意义还要根本的事而烦恼,现在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两人份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汗臭味,加上有些粗重的呼吸声——艾玛带来的人类似乎很紧张。至于艾玛,无论走路速度还是呼吸都像机械一样没有丝毫波动,就跟平常一样。 分离的右眼捕捉到室内的景象,他们沿着走廊前进,此时已到达后门。 欧芙洛希妮迅速贴在门旁的墙上。 艾玛的——老人的手抓住门把,转动,然后推开。 铝合金的轻巧门扉向外侧敞开。 「为、为什么要特地到外面……」 「我不太想让其他人看见。」 在听见这段对话之前,欧芙洛希妮已按照原订计划展开动作。 目的是以最快的速度活捉艾玛引来的人。 「喝。」 随着一声怯生生的呼喊,欧芙洛希妮从门后面跳出来,两只手紧紧抱住男人的身躯。力道很难控制,因为人类的身体非常脆弱。 「请、请不要动,会被挤扁的。」 「……要是被挤扁就伤脑筋了。」 「哎呀?」 仔细一看自己捉住的对手,欧芙洛希妮愣了一下。 管理员三宅,也就是艾玛·v的扑克脸就在距离自己五公分的位置。 老人用自己的鹰钩鼻指示身后的另一个人。 「该捉的人不是我,而是他。」 东浩此时做了错误的判断。 当来自上上个世纪的两个妖怪意外地来个重逢的拥抱时,他应该马上掉头回走廊,头也不回地全速离开这里。 然而现实中的他却一脸茫然若失地愣在原地,欧芙洛希妮轻易抓住青年肥胖的双手,就像从晒衣竿上收起衬衫一样简单。 「捉到了。」 「啊……噫!噫!」 「你、你好。」 面对全力露出友善笑容的欧芙洛希妮,东发出如同向雌性求爱的鸟类一般奇怪的哀号,身体开始抖动。他似乎试图挣脱抓住自己的手,但是两者的臂力差距太大,只见东不停扭动 腰部,头也跟着摇来摇去,看起来就像在跳舞。 「怎、怎么会……放开我……怎么可能……那个标本……是、是诅咒!」 「冷静一点。」 艾玛的声音已经变回清纯少女应有的样子。不,不只是声音。 「大小姐……千万不要放开那个男人。」 像是因痛苦而扭曲的老人面孔渐渐剥落,五官向下滑落,仿佛水分过多的面团抵抗不了重力而崩解。 身体同时前倾,手脚着地趴在地上。 「艾、艾玛!」 「时间到了,身体组织的变形达到临界点……无法再维持现在的形状。」 四小时前在图书馆目睹的那种变化,又一次出现在老人的躯体。 身体发出类似拨动琴弦的声音,体表以惊人的速度不断振动,产生的热度将相当于人类汗水的体内废物蒸发,发出阵阵的水蒸气,以及像是药品的气味。 变化的方向与在图书馆的时候相反,肉的质量化为热能消散,高大男性的骨骼迅速收缩变小。 「……结束了。」 过了大约一分钟,从地上抬头的人已是十岁左右的伶俐少女,从变得松垮垮的工作服领口可以看见有如白色石雕的锁骨。 「大小姐,你该不会已经折断了吧?」 「咦?」 东浩被欧芙洛希妮紧紧握住的双手,手腕以下的部分无力垂下,肌肤变成紫色,一看就知道是内出血的症状。 「啊,对不起,不小心太用力了……你、你还好吧?」 「一点都不好,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 翻白眼,脸色发青的青年脸上全是冷汗,微微颤抖的嘴唇吐出白沫,短裤变得湿漉漉,欧芙洛希妮还注意到地面多了一个水洼。 「哎呀,这个人。」 「失禁了。不过也不能怪他。」 「男、男士出现这种失态时,还是装作没看见比较有礼貌吧?」 「不,现在不是烦恼社交礼仪的时候。」 被侍女变身的情景吸引所有的注意力,欧芙洛希妮握紧双手的一分钟里,东浩想必不止一次发出痛苦的惨叫。 学生们很有可能因此被吵醒。 「大小姐,我的东西在哪里?」 「呃,在那里。」 艾玛跑向放在砖造花坛的包包,拿出小玻璃瓶,把它放到东的鼻子下面。 「那是什么?」 「标本用的福马林,我从仓库里拿来的。要是没有变质的话,应该可以用来叫醒他。」 稍微推开瓶盖,气化的化学药剂立刻剌激鼻孔,被欧芙洛希妮支撑身体的青年开始发出阵阵呻吟。 「没有时间了,我就简短问你。只要你老实回答,我们不会再加害你。」 「饶、饶了我……医生……医生在哪里?」 「你们从大小姐体内夺走的东西在哪里?」 「我不知道……救救我。」 「不可能不知道,刚刚你对着大小姐说出『那个标本』。这代表你不止踏入那个仓库,而且还近距离看见正在休息的大小姐。之所以把大小姐当成标本,是因为你们解开胸口的缝合,看到胸腔内部吧。」 「……不,我们是偷了一个奇怪的石头,可是现在不在我这里……」 「那么在谁手上?」 「……鸭志田学姐。」 「研究生鸭志田沙也香,是吗?」 「我没有骗你,鸭志田学姐一向喜欢这种灵异的东西……她说要借一个晚上……那个人也是伊织网站的常客……」 「原来如此。」 如果情报来自那个名叫伊织的人,那代表他又或是她知道欧芙洛希妮的秘密。百年前在英国失踪的少女,她的身分会以什么样的传说流传在这个远东国家? 「难道……难道真的有诅咒……根本、根本、根本不可能。」 「诅咒?」 「那个地下室里有尸体……一旦把门打开……」 「就会受到诅咒?那一点都不科学。」 「哎呀,艾玛,这样说太失礼了。印度有句谚语叫入境随俗,就算是再野蛮的风俗,我们也应该要表示尊敬。」 「还是大小姐比较失礼。而且那句话是中国的谚语。」 「我、我知道!我是故意说错的!」 「故意的……大小姐?」 面对满脸通红拼命解释的欧芙洛希妮,艾玛仿佛看着愚蠢学生的家庭教师。 讽剌的是,此时欧芙洛希妮的叫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啊——从刚刚开始在吵什么——是东同学吧?」 突然的抗议声从意料之外的近距离传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室内灯光亮了起来,把周围黑暗的浓度稍微降低。 就连艾玛·v也不免惊讶地回头望去,琥珀色双眼出现皆川由衣穿着睡衣的身影,正从一楼窗户瞪视这里。 太大意了。她的房间是111号房,宿舍里的所有学生中,就属她住的房间离后门最近。而且十多分钟前才在走廊遇到她,就算她就寝了也一定还没熟睡。 「大小姐!」 「要、要逃走吗?」 「 在那之前请先杀死这个人类。」 「嘿?可是刚刚不是说只要老实回答就不会对他怎么样吗?」 「那种承诺没有必要遵守。」 「卑鄙小人!」 就算被人用食指指着鼻头,艾玛依然面无表情: 「这跟卑不卑鄙没有关系,这是种战略,我们弱者就是需要这种奇策。想想看,要是就这样让他回到同伙身边,我们的情报很有可能泄露出去……大小姐,你的手已经放开了。」 从恐怖的禁锢解放的东,此时正朝着打开的后门跑去。只是与其说是跑,其实光是不让自己跌倒就已经很不容易。骨折的双手就像装满山羊乳的皮袋垂落。 「谁来……救救我。叫救护车……」 「东同学!」 面向走廊的其中一扇门打开,皆川由衣刚从门后探出头来,随即惊讶地目睹朋友凄惨的模样。 刚才从窗户往外看时,室内的光亮使得漆黑的窗外很难看清,而且茂密的草木也遮蔽视线,因此她走出房门打算确认外面的状况,结果一出门就碰到东。 「大小姐,现在是最后机会,请一定要在其他人起来之前动手。」 「真是的……好吧。」 欧芙洛希妮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侍女的恳求。 她慌张地环顾四周,然后把手伸向花坛,轻易从上头掰下一块砖头。 「我也不想这样做……对不起!」 欧芙洛希妮用笨拙的动作用力把砖头朝走廊的方向丢去。 空气为之颤动。 如同水瓶破碎的声音响起,鲜血与脑桨与大脑与碎骨的混合物四散飞溅,在白色的走廊染上红棕色。 「……咦?」 茫然望着眼前景象的皆川由衣,上半身沾满黏答答的腥臭液体。 在她前方数公尺,东失去头部的肥胖身体正以奇异的姿势旋转倒向地面。 将头盖骨粉碎的砖头一直飞向走廊的另一头,把正门的玻璃也打穿一个洞。 「这……这是什么——!」 不理会用手擦脸对着双手的血污大声尖叫的由衣,欧芙洛希妮急速奔跑,她的右手抱着艾玛的包包,左手则抱着艾玛本人。 「大小姐,我不是行李,我自己会跑。」 「可是我跑得比较快不是吗?」 「总觉得有点气人。」 虽然面有愠色,艾玛还是放松四肢没有抵抗,像只有格调的老猫。 欧芙洛希妮没穿鞋子也没穿袜子的脚,踩着小庭院的草皮往前奔驰。 突然用力跳跃,接着在山毛榉的树梢借力一跳,欧芙洛希妮来到相当于校舍三楼的高度,如同踩着星星在空中移动,最后落在庭园中央的凉亭屋顶。 时刻已过凌晨两点,墙上时钟的长针指着左斜下方。 按这个国家的传统说法,此时正是丑时三刻。 「三只牛的时间(triple cows time)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啊?」 「请不要翻译成奇怪的英文。这是源自中国,称为十二支的时间单位。用动物的名字除了讨吉利,也是一种文雅的说法。」 「就跟法国共和帮月份取雾月跟葡萄月之类的别称一样。」 对话声在高高的天花板下回荡。 从学生宿舍一路风驰电掣而来的主仆两人再次出现在图书馆里。 阅览用的桌子上堆积着如山的书,其中大部分是有关日本文化及制度的书。 「为什么不回那个地下室呢?」 「大小姐没读过布莱姆·斯托克的小说吗?」 「没有。」 「不然童话故事『小红帽』也行。事成之后毫无戒心睡在床上的大野狼,最后被猎人切 开肚子杀死。人类是一种不能小觑的生物,小心一点总是不会错的。」 「嗯——」 欧芙洛希妮双手支颐,心不在焉地翻着书页。 扫视书上文字的左右两眼都已回到眼眶,视神经也完美连接,眼珠丝毫不差地摆在应有的位置。 又长又乱的头发束在头侧,不再遮住脸孔。虽然身上依然是一副只穿着衬衣,连双鞋子都没有的寒酸模样,至少看起来清爽许多。 艾玛也从工作服换回侍女的制服。 「人类那边现在应该陷入混乱,我们要借此机会进行下一步行动。」 「又要像刚才那样?」 「那样太危险了。从现在起他们一定会开始注意外来的入侵者,可以的话最好设法让对方主动外出……」 艾玛对着摊开在桌上的校内地图沉吟。 对面的欧芙洛希妮把身体往前探,手指放在地图上图书馆的位置: 「现在我们在这里吧。」 「是。」 「然后这里是学生宿舍,我们是穿过这个中庭逃到这里来的。这个名叫8-10的建筑物是什么呢?」 「根据说明,这似乎是校内商店。看来是模仿有名的便利商店7-11取的名字,真像是乡下人的点子。」 「为什么店名会是数字……啊——!」 欧芙洛希妮突然踢倒椅子站起来。 双手用力在阅览桌一拍,桌脚应声折断,桌子就此翻倒,大量书本飞上天空,接着像是下雨一般坠落在地毯上。 机灵的艾玛早一步把手从地图上移开,幸运地没有受伤。她缩着膝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脸严肃地说道: 「请问有什么原因让您必须把一张还可以继续使用的书桌变成一堆废材吗,大小姐?」 「我、我看得懂日文……」 直到不久之前,遍布在图书馆里的异国语言对自己而言还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象形文字,如今自己竟然能够掌握其中大部分的发音和意思。 「您到现在才发觉吗?那两个叫东浩与皆川由衣的人类,还有我自己一直都是使用日文。」 也就是说不仅是读写,就连会话也有足以应付日常生活的程度。欧芙洛希妮把手贴在放松的脸颊,陶醉的眼光在空中乱飘: 「难道我是那么地聪明吗!」 「不是的。」 「……我想也是。」 把脑中幻想随着沉重的叹息吐出来之后,欧芙洛希妮回归现实。 拥有同一颗脑袋三百年之久,它的好坏自然很清楚,而且欧芙洛希妮想到另外一件事: 「是刚刚的……那个吧?」 「接吻对吧。」 「对,就是那个。」 「正是如此。刚才黏膜接触时,我把自己的一部分移植到大小姐身上。然而对我来说,大小姐的身体构造也有许多未知的部分。虽然有些冒险,但是总算能够顺利更新资讯,道样我就放心了。」 艾玛移动到隔壁桌边,重新检视地图。 欧芙洛希妮也把散落在地上的书本一一捡起,放到那张桌上: 「8-10旁边的记号是什么?」 「是电话吧。」 「电话就是那种可以透过细细的线跟远方的人说话的机器吧?这栋建筑物和宿舍里都有电话,为什么外面也有呢?」 「大概是为了在外出时也能联络事情,所以连公共场所也一起设置吧。这也许可以拿来利用。」 默默思考了一会儿,艾玛迅速折起地图: 「我们得快一点。现在也许还来得及。」 「去哪里?」 「回学生宿舍。」 一如预料,此时的学生宿舍吵得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直到不久前还是漆黑一片的窗户有好几面 亮成白色,屋内传出人来人往的声音,还可以听见像是在大声怒骂的对话声。 「艾玛,这里。人们都聚起来了。」 欧芙洛希妮从树丛后头不停招手,像是发现什么天大的事,艾玛弯腰拖着包包来到她的身边。 那是一楼出入口附近的大窗子。两人就像侦探,也可以说像是偷窥狂一般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分,隔着窗框监视室内。 「是交谊厅,学生们大概在商量接下来的事吧。」 「也就是说所有人都在这里?」 「若要记住标的特征,现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虽然已经在图书馆找到学生名册,而且名册上有宿舍学生的照片,但是有些资讯不透过直接观察很难获得。 中间隔着合板桌子的两个沙发上,一共坐着五个人。 首先是皆川由衣。 这个乐天的女孩此刻也是一脸阴郁。身上穿着t恤和运动裤,看来是把被东的血弄脏的睡衣换掉了。头发是湿的,可能刚洗过澡。 坐在她旁边的人多半是须藤裕纪。 虽然发型与照片不同,还是可以认出他那副好好先生的长相。身高以西方人来说是平均以下,但在东方人里已经算是高大。略带红掠色的头发呈现像波浪一样的层次,却不是刚睡醒头发乱翘的样子,这种像是被强风吹乱的发型似乎是这个时代的流行。 说到流行,这个国家的人发色之丰富令人十分惊讶。黄种人的头发多半是黑色,顶多有少数人是棕色或黑褐色,不过在杂志之类的媒体上到处都是金发、银发、红发,甚至绿色或蓝色等色彩鲜艳的头发。 「威尼斯的富豪和仕绅的子女也经常像这样染头发。」 「法国的宫廷贵族和流莺也会使用发粉,这在以前是少部分特权阶级用来显示虚荣或卖春女用来装扮自己的东西,不过现在似乎已经普及成为一般大众的流行。看来脱色或染色用的药品不像过去那么昂贵。」 「生活变得越来越便利了——可是发色也是重要特征吧,随意改变父母所脉的身体实在不是好的风潮。」 「大小姐说这种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说到改变原有的身体,世上没有任何人比得上欧芙洛希妮。她脸上和手脚的伤痕在在诉说改变的程度有多激烈。 「我、我是因为不得已的缘故才……而且动手的人就是父亲大人自己,我觉得这不算是不孝。」 「是啊,而且那些伤痕一点流行感都没有。」 「…………」 被戳中痛处的欧芙洛希妮一时语塞。虽然艾玛一脸无辜,但是她铁定很享受精神霸凌主人的乐趣。 「瞪着我也没有意义,要看请看这里。」 「呜——」 玻璃窗另一侧的屋内正在进行激烈的争论。 争论的中心似乎是在须藤裕纪的对面,窝在沙发上的高大青年。 如同雕刻的深邃五官散发贵族公子的气息。修长的手脚,加上适量肌肉形成的躯体,看起来就像是古希腊哲学家描绘的理想男性形象。 穿着打扮除了反映时代,同时也是表现个人内在的手段。从这点来看,他的服装和发型都十分讲究,让人感受到品味与带有幽默感的丰富知性。 「那就是阿部昌弘。东浩说他是这次的主谋。」 「……好棒的人。」 「大小姐,口水流出来了。」 「呜咦?骗人!」 「骗您的。」 欧芙洛希妮拼命用手背擦拭嘴角,听见这句冷冷的回答立刻全身僵硬: 「我说啊,艾玛·v……我实在不想说这种话,可是你还是多学习一点礼节比较好。」 「大小姐才应该学习做些与年龄相称的事。没有什么事比年老妇人垂涎年轻男性更下流的了。」 「下、下流……」 到底该生气还是该叹气?不,更令人在意的是「年老妇人」这种说法。就在脑袋一片混乱的欧芙洛希妮张开嘴巴说不出话来的同时,交谊厅的状况也很混乱。 「难道你们想说东被杀是我的责任?」 「正是,是你先说要去调查那个仓库的。」 「是东自己说那里藏着日军的金块,又说如果打开那扇门会被诅咒。我只是觉得他说的那些事挺有趣,才问大家要不要去确认一下,要不要去可都是你们自己决定的吧。」 「你的意思是东死了也是他自己的责任?」 「严格说来是这样没错,至少不能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又不是我杀了他。」 阿部昌弘把须藤裕纪尖锐的责难一一驳回,看得出他在所有人当中是比较平静的一个。桌上与在场人数相同数量的纸杯中,只有他面前的那个偶而会拿起来。 精神极度疲劳的皆川由衣看起来完全没有心情进食。 「可是为什么东同学会……」 「如果那个堆满灰尘的标本少女真的会动——」 「是真的!刚刚才看过监视影像不是吗!」 「不,由衣,那卷带子只照到管理员跟东而已。」 「那是因为摄影机对着走廊照的……可是她真的在外面!那个眼睛下面有伤痕,像个僵尸的美少女!」 听见身为杀人现场唯一目击者的由衣如此表示,欧芙洛希妮的脸颊染上蔷薇的颜色,嘴角更是不由自主地露出灿烂的笑容。 「她说我是美少女,艾玛有听到吗?呐,她说我是美少女呢。」 「是是是,还像个僵尸。」 「不用强调那个部分吧!」 「请安静。」 想当然尔阿部昌弘并不相信由衣的说法。 「僵尸,会动的尸体。鸭志田学姐有什么看法?」 「这个嘛。」 一个静不下来,在屋内忽左忽右踏响拖鞋的女性,在昌弘的随口询问之下停下脚步。 与名册的照片相同,此人拥有适合用知性两字形容的容貌,她就是在场学生中最年长的鸭志田沙也香。照理来说所有人到刚才为止应该都在睡梦中,不过她的身上却穿着近乎正式服装的纯白衬衫与斜纹布裙,浏海梳得整整齐齐,其余头发束在脑后,甚至还能明显看出她的脸上化着淡妆。 她的手指神经质地触摸带有清洁感的美丽脸孔与略显冷硬的眼镜,这或许是她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我认为皆川同学看见的就是那个地下室里的尸体。」 「对吧?对吧?学姐!不,姐姐大人!」 「停、停止那种叫法跟你的行为。」 得到他人的赞同,由衣感动地扑过去抱住鸭志田沙也香的手。她一面挣扎试图脱离胸部在手上造成的压力,一面继续说道: 「看来那具尸体被赋予某种超自然力量。根据可靠情报指出,西洋魔术史上的大人物史图迪翁男爵对自己的女儿施加不死之术,女儿的遗体被英国的神智学协会,又或者是蔷薇十字学会交给德国汉堡的共济会,后来在大战时期被纳粹的遗物鉴定局接收。德国战败之后似二乎被奥德萨组织用潜水艇运送到日本。根据可靠情报,在得知香巴拉喻示的西藏圣雄们的指示之下,原本是要运送到位在南极一〇三地点的地下基地,用来研究令希特勒重生以重建第四帝国吧。」 「……可靠情报,是吗?」 「当然。南极的新纳粹基地正以新圣殿骑士团的直系后裔纳粹亲卫队余党,也就是所谓的黑骑士团为中心,以许珀耳玻瑞亚的超古代文明为模范发展以图勒主义为基础的雅利安民族超人研究,这种事是常识吧?」 「…………」 包括喜孜孜地扑过来的由衣,还有 昌弘和裕纪都露出一副听不下去的表情。 看来鸭志田沙也香就是这种人。 「艾玛,那个人有点可怕……」 「我完全能够理解。真要说来,她算是我们这边的人。」 东说过她喜欢灵异,不过看来她喜欢的东西和正统的神秘学完全是两回事。 「照理来说那个东西现在就在她的手上。不过看她的样子,大概不必担心被拿来恶用吧。」 这段评语要是被本人听到,她一定会感到非常遗憾。但是比起窗户外的两个观察者,室内还有一个语气更加辛辣的批评家。 「无聊!」 短促尖锐,如同利刃一般的说话声令沙也香转过头来。 「你有什么异议吗,真子?」 「异议?连反驳的价值都没有。」 声音来自坐在阿部昌弘身旁的少女,她的语气带有一种来自理性,近乎于义愤的轻蔑,当然表情也是。 「那个人是……」 艾玛手指靠着嘴唇喃喃开口,那个人没有记载在名册上。 她怎么看都不像个大学生。年纪应该是十二、三岁,就算考虑到东方人外表看起来通常比较年幼,她的年纪顶多只是和欧芙洛希妮的外表相仿。身上用来当成睡衣的体育服写着,「闺樱」两个汉字,那是附近一所知名私立中学的名字。 大概是这里某个学生的妹妹刚好过来玩吧。 话说回来,这个人实在是个令人惊讶的美少女。仿佛从夜空中最深沉漆黑的部分榨取颜色的头发,比对如同象牙雕刻而成的洁白肌肤。经过精密计算的五官配置只以理想两字并不足以形容。朴素而轻便的服饰,以及只是用橡皮圈随意束在身后的简单发型,更加凸显她未经雕琢的美丽本质。 「你还真敢说。姐姐我是很温和的,不过如果晚辈太不懂礼貌,我可得尽长辈的社会责任教训你喔?」 「不要跟我说话,愚蠢会传染的。」 少女露骨的讽刺让沙也香的虚伪笑容瞬间崩溃。 「你!我不管你是欧洲名门家族的后代还是混血什么的,日本社会可没有开放到可以笑着接纳你这种傲慢的小鬼!」 「当抑制不了激动的情绪,选择用虏浅的怒骂来维持自尊的那一刻开始,你的智能不如人这点就已经很明显了。」 「……就算是小鸟游老师的妹妹,再继续这样胡说八道……」 「说什么身为长辈的社会责任,结果还是为了自保而放水了。我可不想被你这种信念薄弱的人责骂。」 「我要祖咒你,小鬼!」 沙也香伸出右手,手中握着银制装饰品——赫耳墨斯之杖。仔细一看,她全身上下挂满能招来幸运的紫水晶项链、代表不动明王的梵文造型坠饰,还有雕满卢恩字母的手环之类的东西。 「没有人能证实诅咒具有任何力学上的干涉力,那只是一种徒具表面形式的暗示而已。」 「那你就试试看!马撒斯大师在劳尔史纳尔图书馆发现的阿卜拉美林禁忌秘术有多厉害,你就亲身体验一下吧!」 沙也香用左手拿起挂在裙子腰带上的稻草人偶,另一只手抓起铁鎚,朱唇露出阴森的微笑,嘴上叼的五寸钉闪闪发亮。 「那个怎么看都是纯日式的丑时诅咒吧!」 「给我闭嘴,臭丫头!」 「那个人总是带着那种东西在身上吗……?」 躲在外面的欧芙洛希妮忍不住提出疑问。 「学、学姐、学姐。」 眼看现场火药味越来越浓,阿部昌弘从旁插嘴: 「你就别计较了吧。真子还很纯真,应该说是个有点太过正直的孩子,你就发挥一下大人的度量,好吗?」 「……也罢,既然阿部同学这么说,这次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其实我也不想把秘术用在这种事。」 「不愧是沙也香学姐。」 在昌弘充满魅力的笑容与亲切语气的攻势下,沙也香似乎颇为受用,就连耳垂也微微变红。 真子似乎一点也不感谢青年的拔刀相助,别过头去轻声说道: 「结果还不是跟诺斯德拉达姆斯的预言一样,只是骗人的东西。」 「你这小鬼!我不会原谅敢侮辱诺斯德拉达姆斯的人!」 「一九九九年人类会灭亡的预言不就落空了。」 「那、那是因为人们对四行诗的解读不够充分的关系……可是拿破仑的出现还有希特勒的自杀都完全说中了!」 「那只是把抽象表现与历史事件硬凑在一起而已吧。根本是跟算命师一样的诈欺手法嘛。」 「……你还是乖乖接受诅咒吧!」 当铁鎚瞄准放在地板上的稻草人偶胸口的钉子,正要往下一挥时,交谊厅的拉门往旁边开启。 所有人都把头转向门的方向。 「哎呀,真受不了。」 一个人把手伸进久未修剪的头发里,顶着满肩头皮屑走来。他正是继真子之后另一个令艾玛怀疑的人。 学生名册上找不到这个人,不过在附录的教职员名册有他的照片。这个有着细瘦上半身的男子名叫小鸟游修一郎。从名字看来,这个人是真子的亲戚,以父亲来说他的年纪实在太轻,看来应该是年长许多的哥哥吧。 「教职员宿舍不在校内,而是在车站附近。照理来说除了管理员之外,现在应该没有教职员在……这是意料之外的状况。」 「明明是兄妹,那两个人长得不太像呢。」 相较于容貌秀丽的妹妹,这位哥哥确实有些其貌不扬。虽然相貌还算不坏,但是身上那件皱巴巴的衬衫还有膝盖磨损的脏裤子,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非常邋遢。从蓬乱的头发中透出的蓝色双眼,证明他白人混血儿的身分。 「老师,怎么了吗?」 「不见了,这种时候管理员到哪里去了?」 「刚才皆川看到他时,他是跟东一起到外面,也就是说……」 须藤裕纪没有把话说完,但是余下的部分也是所有人共同的猜测。 外头的欧芙洛希妮和艾玛知道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 「不是我要多嘴,这种时候还是赶快报警比较好吧?」 「如此现况果然会让判断力降低呢。」 事实上就算想联络警察,现在的他们也做不到。 欧芙洛希妮右手拿着的铁制工具,也就是经常使用在土木工程中的巨大剪切钳,刚才已经用来剪断这栋建筑物的电话线路。 另外她还顺便把停车场里所有的自行车拆成废铁,并把以石油燃料驱动的两轮交通工具的轮子仔细切成碎片。此外还确定教职员停车场里没有任何汽车。 「一直守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该做的事已经做了,我们先过去埋伏吧。」 「好吧,可是我还是不太喜欢这种像是暗算的行为。」 「不是好像,这就是暗算。」 也许是料定大学长假期间没有客人的关系,8-10商店所在的平房没有开灯,铁门也拉下。 除了散布在步道上的路灯,此时只有公共电话和两个长方形的巨大直立箱子发出白色的人造光源,吸引飞虫聚在四周。那些箱形的器械有着三个长方形的窗子,一个箱子排列着色彩缤纷的罐子模型,另一个则是各种香烟的品牌。 「这些箱子是什么?」 「香烟和……从另一个箱子上的coca c字样来看,也许和coca的果实,也就是古柯硷有关吧。」 「照片上的人看起来像在喝它……喝古柯硷好吗?」 「非常不好,那是麻醉药。」 在百 年前的英国,就像进行外科手术时会使用吗啡进行麻醉,古柯硷也是十分普遍的疲劳恢复剂,只是在当时已经有不少医生对这种药品的安全性产生疑虑。 「有标价跟投硬币的入口,看来这是一种不需要人手就能贩卖飮料的机器。」 「好像是这样,这里丢了好多空罐。」 看着主人打开一个以红色树脂制成的箱子,还把手伸进去随意搅拌,艾玛不由得脸色一沉说道: 「大小姐……身为尊贵的史图迪翁男爵家千金,竟然做出翻垃圾桶这种事……真是太适合了。」 「呃,那个,就算你夸奖我……」 「真抱歉,因为衣服和头发都很破烂,看起来一点也不会不自然。」 这两个人不是为了捡空罐卖给资源回收业者而来到这里。 她们正在等待为了联络警察而过来这里的人,为此她们才特地剪断学生宿舍的电话线。 「……还没来呢。」 「还没来呢。」 三十分钟悄悄过去了。 坐在垃圾桶上的欧芙洛希妮用脚跟「咚、咚、咚。」地撞击垃圾桶,发出像是胡乱打鼓的节奏。 「难道其他地方还有电话吗?」 「不可能。这里的公共电话距离学生宿舍最近,害怕杀人犯的人类一定会选择这里。」 「那么他们难道不打算找警察吗?」 「日本的国民在发现有人遭到杀害时,有义务通报警察机关。就算不是这样,这件事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处理的。」 「难不成他们想直接到警察局报案吗?」 「就是为了避免他们这么做,我们才把大学里所有的交通工具破坏。我想他们没有大胆等到敢在这种深夜徒步行走三十分钟以上。」 「那么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人过来?」 「不清楚。」 「你的智慧也不怎么可靠呢。」 「任何事都伴随不确定因素,没有任何计划是完美的。」 欧芙洛希妮心不在焉的一句话,似乎伤到艾玛的自尊。虽然她平常就是那副看起来不怎么高兴的表情,但是此刻她的嘴角似乎又往下了一些。 欧芙洛希妮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两手一拍表示: 「我知道了!一定是还没有人想到要报警。」 「怎么可能那么悠闲……」 「我也有过这种经验。像是突然要搬家时,老是会手忙脚乱到忘记重要的事。对了,记得那时候是住在吕贝隆的别墅,高等法院的梅涅·杜贝朵议长派了军队过来,一次就把瓦勒度派的人杀死五千多人,那个时候父亲大人与我也被牵连,还差点被捉起来。我们急着从别墅逃走时,我不小心忘了带砂糖和蜂蜜的瓶子,只好赶回去拿,结果骑士们咻咻咻地朝我射了好多箭,简直吓死我了!这就是那个时候受的伤。」 「大小组无论是悠闲程度还是手忙脚乱的规模,都超人一等呢。」 看着用手撩起浏海,露出额头上淡淡圆形箭痕的欧芙洛希妮,侍女的眼神多少带着一些尊敬。 「姑且再等一会儿吧。」 「是啊,反正离天亮还挺久的。」 「既然闲着没事,我们用日文来玩文字接龙吧。先从我开始,忍者!」 「……流氓。」 「座、座垫。」 「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啊,刚刚的不算,萨奔格尔。」 「那算是日文吗?……算了,没关系,流放罪。」 「乌、乌贼饭。」 「死罪。」 「呃,家园。」 「冤罪。」 「灵、灵、灵媒。」 「叛国罪。」 「呃、呃、呃,打鼾。」 「危险驾驶致死罪。」 「呃、呃、呃、呃,三姑六婆。」 「业务过失致死罪。」 「呜呜……你那个系列还要持续多久啊?」 「直到刑法条文用完为止。」 之后欧芙洛希妮虽然继续努力,却还是越来越难回答,直到一阵尖锐的金属摩擦声拯救了她。 那是当艾玛说出伪造公文罪之后的事。 一道微弱的灯光隐约透过灌木丛的缝隙射来,光源正在不断接近,而且与她们距离出乎意料地近。 「来了!」 「请等一下,有点奇怪。」 方向不对,声音和光点不是来自学生宿舍,而是相反的方向。 也因为如此,感官灵敏度可比野生动物的欧芙洛希妮才会到距离已经如此接近,才注意到来者。 为了对来自宿舍的人类发动奇袭,两人躲在从那个方向看过来是死角的自动贩卖机后面,结果反而让另一个方向过来的人可以清楚看见她们。 「怎、怎么办?要过来了。」 虽然没有武器,欧芙洛希妮双手还是握着方才在宿舍派上用场的剪切钳,战战兢兢地询问她的侍女。 「叮!」警铃响了一声。 「喔,你们在做什么?」 来者骑着自行车,难怪如此之快。 「看,人家过来了。」 「请不要说得那么得意。」 「报警的人是你们两个吗?」 跨坐在自行车座垫的男子抬起帽沿,看起来年约三十出头。 虽然在夜色中无法看清,男子似乎穿着浅蓝色的短袖制服和深蓝色的裤子。 欧芙洛希妮倒吸一口气。是警察。 「艾、艾玛,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竟然在电话线切断之前就报警了。他们之中大部分的人原本都在睡觉,照理说不太可能发生这种事……请问是什么时候报的警?」 最后的问题是对警官说的。 「三、四十分钟前吧。不是你们的朋友打电话的吗?」 因为是爬山上来,汗水沿着他的鼻头流到嘴角的细小皱纹,最后融入下巴的水滴中。 「那个时候宿舍里的电话应该不能用吧?」 「是啊,打电话来的女生也是这么说,打来的号码也是手机……你们是这里的学生吗?看起来好年轻啊。」 「手机是什么?」 「行动电话啊,你看。你们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警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型机器,接着像贝壳一样打开,让艾玛看得微微一愣,欧芙洛希妮则是显得十分吃惊。 她们还是太小看这个时代自然科学的发达程度和方便程度了。 「看来这个计划打从一开始就有缺陷。我太大意了。」 「不要难过,至少点子本身很不错,嗯。」 「感谢您的体谅。可是被大小姐安慰实在是种耻辱。」 「……你说的话对我而言也是耻辱就是了。」 仿佛耍赖孩子的眼神瞪向艾玛,眼中还含着泪水。 「请不要当真,还有请赶快杀了他。」 「可是……这个人跟我们没有关系。」 「已经有关系了。我们不能让他就这样过去宿舍,也不能让他回警察局。」 「等一下,什么杀不杀的,你们不该说这种话。」 警官被太阳晒黒的脸散发身为长辈的责任感。 「就算是开玩笑也不可以当着别人的面说那种话……看样子刚才的报案应该也是恶作剧吧。亏我还老实地爬到山上……学生被女孩子的僵尸还是标本什么的杀掉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嘛。」 为自己忠于职务的态度而感叹的男子突然张着嘴巴愣住了。 僵尸、标本……让人联想到这些东西 的少女就站立在他的眼前。 在瞠目结舌的警官逼视之下,欧芙洛希妮露出腼腆的微笑,害羞地挥挥手: 「你、你好——」 「好……好什么!是真的吗?真的是你?」 「好像是的样子。」 在露出深深歉意的笑脸前方,冰冷的剪切钳发出「锵!」的一声。 「我知道向第一次见面的人拜托这种事很失礼,但是,能不能请你让我杀了你呢?」 「离、离我远一点!」 原本挂在腰间的手枪贴着欧芙洛希妮的鼻子。 「哎呀?」 只是一眨眼的时间,枪口发出胞哮。那是类似爆竹的爆破声。 「哎呀呀!」 「大小姐,过来这里。」 欧芙洛希妮以柔软体操一般的动作把上半身往后仰,好不容易避开子弹。第二声枪响接着传来,她连忙朝艾玛正在招手的自动贩卖机后方滑去。 「被被被被射中了!被射中了!」 「射击时必定在第一发之后马上发射第二发,基本功很扎实呢。」 「被射中了!」 「可是在嫌疑人没有妨害公务执行,甚至连拒绝侦讯也没有的情况下不加警告就开枪,这不得不说这是越权行为。」 「我被射中了!你多少担心我一下吧!」 上下检视一边哭泣一边靠向自己的欧芙洛希妮,艾玛机械性地点头回应: 「不必担心,子弹没有击中。」 「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很害怕呀。」 「没有害怕的必要,就算被击中也不会死的。」 「这是没被射中的人说的话。」 「是的,我从来没有被射中,未来也不想被射中。因为我会死。」 「就算不会死还是很可怕!」 艾玛像个被任性的孩子累坏的奶妈一般感叹说道: 「我知道了,那么我也稍微冒险一下吧。」 利用短暂时间进行必要的对话之后,艾玛让欧芙洛希妮留在原地,自己从安全的掩蔽物后方现身到路灯照亮的危险路面。 当然,面对正举枪等待射击标的出现在视线范围的警官,艾玛必须抢先声明自己没有半点敌意。 「请不要开枪,我投降。」 「很、很好,不要靠近我,把双手放到头上,慢慢走出来,到亮一点的地方。不对,在那之前先把那个包包放到地上。」 「我知道了。」 艾玛从自动贩卖机后头走出,把肩背包放在地面,接着移动到视野宽阔的步道中央,警官的枪口始终慎重地跟着她移动。 刚才因为枪声被吓得闭嘴的虫子又开始热闹唱歌。 「很好,在那里停下来。现在跪在地上,然后趴下来。」 「是。」 「另外一个人怎么了?她也得出来。」 艾玛趴在残留白天太阳余热的柏油路上。警官一面用准星瞄准她,一面把视线投向自动贩卖机,此时他应该已经注意到自己背对商店。 由于必须用枪口对准移动的艾玛并改变身体的方向,大部分的建筑物因此离开视线范围。当暴徒有两人时,先让其中一人趴在地上,自己再移动脚步去寻找另一人是正确的应对方式。 「怎么了?出来,你的同伙已经被捉了。」 「大小姐,请出来。」 在艾玛的呼唤声下,欧芙洛希妮纵身一跳。 从商店的屋顶往毫无防备的背影跳去。 不必等到警官隐出米兰达警告,艾玛与警官的问答已提供足够时间,让欧芙洛希妮把自动贩卖机当成垫脚石,攀爬到商店平房的屋顶。 「——?」 警官在无云的夜里因为月光被遮住而感到讶异。 「嘿呀!」 像只怪鸟一般从天而降的欧芙洛希妮用脚跟砸向他的头,与软弱的喝叫声相反,右脚的动作仿佛鞭子撕裂空气。 面对这样的一击,人类的头盖骨就像鸡蛋。 蛋白般的鲜血和脑浆,蛋黄般的大脑,还有如同蛋黄系带的眼球全都往外飞散,洒落在周围的路面。如同雷雨过后的湿气伴随恶臭形成阵阵雾气。 就在刚成为尸体的警官倒下前一秒,「砰!」的一声,像是用指甲弹空罐的声音响起。在残余的声响被夜空吸收之前,欧芙洛希妮利用飞踢时的反作用力在空中做个前滚翻,张开双手落地。单膝着地的她先整理凌乱的裙子,然后梳理头发。 「你在做什么?」 「……我在反省。以后绝不能再做出这种毫无计划性可言的冒险行为。」 板着脸回答的艾玛依然像只小海豹趴在地上,就在距离她的脑袋十公分处,一个射穿柏油路的弹痕冒出轻烟。 警官死前的最后一击虽然没有让侍女的身体染上鲜血,仍带给她强烈的悔恨。 「站得起来吗?还好你没受伤。」 「就算没受伤,精神上的负担还是很大。」 「你知道我的感觉了吧?」 欧芙洛希妮露出恶作剧的笑容,艾玛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但是没有露出害羞的笑容,而是把头偏到一旁: 「我们要有效利用时间。警察的介入虽然是个意外,不过反过来说,这也是个好机 「就是俗话说的因祸得福,对不对?」 「就是那个。」 艾玛照例丝毫不带感伤地检查警官身上带的东西,接着拿起挂在遗体左边胸口的机器。那是个大人的手可以一手掌握的塑胶盒子,盒子用螺旋状的绳子连接胸前口袋的主机,可以自由地拿起来。 「这是……」 「啊,我知道了,是武器,你看。」 欧芙洛希妮的手从头上伸过来,把那个东西抢过去,接着用双手分别拿着由富有弹性的绳子连接的盒子和主机,开始高速旋转。看起来就像是香港电影里的某位巨星。 跳着避开高速舞动的两个物体,艾玛绷着脸说道: 「很危险的,请住手。那种用法明显是错误的。」 「是吗?啊,好痛!」 被离心力甩到背后,接着又受到反作用力驱使而急速坠落的物体,就这么撞到欧芙洛希妮的头顶。 冲击力似乎正好打开开关,小盒子发出有如砂纸摩擦的杂音,除此之外还有清楚的人声——『——定时报告吗?请说。』 隔了一段空白的时间,又一次—— 『那边的状况怎么样?有什么异状吗?请说。』 「……请、请说。」 不知该怎么应付这个突然开始说话的盒子,欧芙洛希妮把它交给艾玛。 来到学生宿舍的警官,第一句话就没有半点警察的威严。 「救、数数我。」 他的制服胸口以上的部分一片通红。县警察的夏季制服本来是浅蓝色,那布料原本的颜色,很遗憾地也不是油漆或番茄酱,而是鲜血。 「警察先生怎么了!」 「我被袭击了。多半就是你们看到的那个少女干的。」 从后头走出来的学生一阵紧张。 「看吧我果然没有看错。」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有人受伤了。」 须藤裕纪念了皆川由衣一句,把毛巾递给警官。警官用毛巾擦拭额头,在出入口的脱鞋处坐下,一副极度紧张过后全身发软的样子。 「没事,伤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有一半是别人的血。」 「放轻松,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看着玻璃门外面,把门锁上的阿部昌弘将手放在警官肩上说 道。虽然只是隔着一层玻璃,但是处在密闭空间里的感觉还是让人安心。 「沙也香学姐,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倒一杯水来?」 「没问题。真子,拜托你了。」 「你没有资格命令我,请自便。」 「你这小鬼!我诅咒……」 「有空诅咒别人的话,用魔法变出一杯水如何?」 「求雨的咒法要花很多时间准备灵坛!」 「好个光用效率差三个字都无法形容的原始供水方法。」 即使在这种紧急时刻,彼此水火不容的鸭志田沙也香和小鸟游真子还是不停斗嘴。这时真子的哥哥小鸟游修一郎已经从洗脸台端了一杯水过来。 「请用。」 「真不好意思。你是这所大学的老师吗?」 「呃,是的,只是个讲师……现在刚好住在这里。」 「为什么?」 「像我这种小角色不能随便使用研究室,所以放假时只能借甩这里的房间。」 「原来如此,倒是那位小姐看起来真年轻。」 「那是我妹妹,我请她来帮忙我做研究。她本人不太愿意,说是暑假就这样浪费了,可是满这里无论如何都需要她,所以才求她过来……」 难怪真子从头到尾都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虽然与个性也有关系,但是这个哥哥之所以对妹妹特别客气,这或许是原因之一。 「回到刚才的话题,您刚才说这是别人的血?」 「对,跟我一起过来的一名同事被那家伙杀了……这就是他的血。简直教人难以置信,他竟然会被一个赤手空拳的少女杀死。」 「也就是说那个女的毫发无伤?」 「不,同事遇袭时,我朝犯人开了枪。」 警官慎重地回答昌弘的问题,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浅黑色的脸上。 「用手枪吗?」 「对,我射中对方,但是对方逃走了。」 「所以那个女的还在校园里吗?」 「恐怕是这样。现在很危险,希望大家不要离开这栋建筑物。」 「虽然不知道那个女人为了什么目的而杀人,不过既然受伤,应该不会特地跑来这里吧。与其限制人民的行动,我觉得你应该马上呼叫支援展开搜索。」 真子坐在访客用沙发的扶手上,用事不关己的语气冷冷开口。沙也香对着她冷笑说道: 「小孩子该上床睡觉了吧。」 「那种虏浅的讽剌无法对我的自尊心造成损伤。你应该多学些词汇,好好在词句的组合下点工夫才对。」 「呵、呵呵,你应该感谢我是个拥有无比耐心的大人。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杀死东同学的不是女人,是那个地下室里的尸体。子弹之类的物理性损伤对那个东西是没有意义的,不管来几个警察都无济于事。」 「我已经用无线电联络分局,县警局搜查队凌晨,最迟早上就会过来这里。」 「早上啊。」 裕纪的声音明显带着不服。这也难怪,毕竟朋友遇害,管理员行踪不明,电话线被剪断甚至还有一位警官丧命。 「我知道你们很担心,我会负责在这里守上一整夜,大家可以在自己的房间或交谊厅里休息。对了,在这之前,能否让我看一下大家的行动电话?」 「为什么要看手机?」 「为了调查。虽然很难开口……我想知道各位和死去的东浩先生彼此的关系。」 「怎么这样!太过分了,警察先生。」 由衣晃着胸部抗议,裕纪和昌弘也马上附和。 「你在怀疑我们吗?我们是被害者吧。」 「你的同事不是也被来路不明的女人杀了吗?」 「偷看女生的手机内容比吸毒还糟糕,绝对不行。」 「……由衣,不是那种问题。」 「咦——?可是偷看少女的秘密本来就不好。」 「我知道这样会让大家不高兴,但是请协助我,我会小心不让其他人看到的。十分钟后就会把手机还给大家。」 终究没有人可以拒绝警察的强力要求,很快地六支手机就被交到年轻警官手上。其中一支挂着比手机本身还大的粉红色兔子玩偶,那是由衣的手机。沙也香的手机上则挂着独钴和太阳等各式各样让人联想到咒术的吊饰。 「感谢各位,那么请各位回自己的房间。」 「不看尸体吗?安永文尔警官。」 「你说什么?」 「那是你的名字吧,安永文尔警官。」 真子如同深海生物的美丽手指指向警官胸前的名牌。 仿佛靛蓝色满月的眼眸略微向上直视警官的眼睛,虽然不是利箭一般尖锐的视线,却有着能够将对方的意识吸进去的神秘引力。 「呃,我的名字是安永没错。」 「那么去看看那个名叫东的人的尸体如何?」 「啊,他的遗体在后面用垫子盖着。因为我们觉得乱动不太好……只是那个臭味实在让人受不了。」 走廊后方,靠近后门的地方可以看见一张中间隆起的蓝色防水垫。墙壁和地板上的褐色斑点多半就是被空气夺走水分,失去存在感的血液。 「有开冷气所以应该不至于腐烂,只是就算使用空气清静机还是没办法去除血腥味。」 修一郎如此解释。虽然距离如此之远,还是可以听出他的声音很不舒服。 「看来各位有注意保持现场,真的非常感谢。可惜我不是鉴识人员,就算检查尸体也得不到什么成果。不过也好,稍微看一下吧。」 「那就拜托您了。真子,过来。」 在修一郎的呼唤下,真子往楼上走去,其他学生也一一离开,现场只剩下雪雾般的寂静和血腥味。 安永警官走进管理员室,从内侧把门锁上,房内一片漆黑。 行动电话散落在地,他像个极度疲惫的人一般双手撑地,同时又像个因为恶寒而颤抖的病人,四肢在黑暗中痉挛。 「……那个女孩。」 渗入黑暗中的低吟是少女的声音。那是艾玛·v。 「大小姐,请安静。」 「好好好,轻——轻地。」 欧芙洛希妮用完全不符合淑女形象的动作跨过窗台,赤脚踏上管理员室的榻榻米。室内没有点灯。 「衣服和包包,来。」 「麻烦您了。那么顺便请在我换衣服时,把那些行动电话全部破坏。」 「弄坏太可惜了,小心浪费妖怪会来找你。」 「没有那种妖怪,那只是为了教育幼童创造出来的虚构产物。在这个房间里应该还有管理员的行动电话,请把它也一并破坏。」 永安警官的手机在刚才打斗时已经弄坏,因此接下来大学内部的所有行动电话都将失去作用。由于电话线路不通,透过电脑的e-mail也连带无法使用,所有与外界通讯的手段都已失效。 不,还有一样。身为这个国家的一般人,死去的东浩一定也拥有行动电话。 两个不法入侵者悄悄走出管理员室,前去调查被防水的塑胶纤维布盖住的青年尸体。果不其然,在他身上找到挂着螺丝子玩偶的行动电话。 「嘿!」 像是拧抹布一般,高度资讯网路社会的象征,在欧芙洛希妮手中成了毫无价值的碎片。之后两人压低脚步声,来到鸭志田沙也香的房间前面。 两人已从东的口中得知要找的东西就在她的手里。女学生的房间正好位在一楼,因此暂时不必担心其他人插手。 「好了吗?」 「嗯、嗯 iii 旧讲堂。 门口没有传来敲门的声音。 「沙也香学姐,从刚才开始一直传来好大的声音,发生了什么事吗?」 「进去罗。」 「好痛。」 打开的门撞到横倒在地的艾玛的头。她刚才似乎失去意识,脸上露出因为宿醉而头痛的表情,摸摸头支撑上半身。从鼻孔流出的血液,比起红色更接近蓝色。 所幸因为门的遮挡,身材娇小的艾玛没有被来自走廊的人们看见。不对,就算看见艾玛,此刻他们多半也无暇理会她吧。 「鸭、鸭志田学姐!」 「这太可怕了,完全是有害小孩子健全精神发展的画面。」 相较于被沙也香的尸体吓得往后退的须藤裕纪,小鸟游修一郎显得没有太多紧张,这似乎不全是因为他比较年长的关系。 「真子,不可以看喔。」 「这种关头还担心教育做什么。而且所諝健全的精神,本来就是一种无法理解的概念。」 「由衣,是那家伙……是那家伙吗!」 面对阿部昌弘近似确认的质问,由衣毫不犹豫地肯定: 「对啊,这个人杀了东同学跟沙也香学姐!」 「而且多半也杀了管理员大叔,还有刚刚的警官。」 真子不带感情地如此补充,如同糖雕一般纤细的右手从散落一地的木片和书本当中捡起手枪。 「那个……那个……」 欧芙洛希妮的脑袋一片混乱。形势在瞬间逆转,不,自己连由衣一个人都应付不来,现在更是显得势单力薄。 「对不起,我现在就离开……打扰大家了。」 「不不,真抱歉没能好好招待——」 「您、您太客气了……好了,艾玛,我们回去吧。」 「……怎么可能让你们回去!」 虽然笑着鞠躬,不过由衣终究没有那么好说话。 当欧芙洛希妮朝着藏在门后的侍女跨出脚步——虽然侍女默默地用手势试图制止她——如同镰刀翻动的布条已经扫向她。 「呜哇。」 欧芙洛希妮脸朝下以滑稽的动作趴倒在地,当她一边呻吟一边抬起头时,眼前出现表情和吃到青椒的小学生一模一样的艾玛。 手枪的枪身埋在她漆黑的秀发里。 「大小姐……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把伙伴的位置告诉敌人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算真是这样,这个世上可不是无论什么事只要没有恶意就可以笑着原谅。」 「呜呜,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 为了逃离侍女比平常更冰冷的视线,欧芙洛希妮像是在地板磨爪子的猫一般蹲下。即使如此,仍然可以感到带有寒气的怒意视线从后头射来。 保持跪坐姿势,双手举高到肩膀附近的艾玛。把枪口对准她,令她尝到人质的屈辱滋味的人是真子。 「蠢蛋杀人魔,如果不想这个小矮子被杀掉,就给我乖乖听话。」 「我不是矮子。」 「我开枪罗。」 「……太粗暴了。」 看来艾玛不想挨子弹。虽然不悦地回了一句,但是她的音量显示出比起气势,她更重视自己的安全。 「由衣,趁现在,过来这里。」 「嗯。」 由于依照昌弘的指示往门口走去,由衣的动作丝毫没有防备。 这是个机会。 「大小姐,趁现在。」 「现在?」 「请马上逃走。」 「我做不到!」 「请合理思考。现在的状况对我们太过不利,眼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撤退等待形势好转。虽然没能夺得我们要的东西有些遗憾……」 「不是那样!我不能丢下你自己逃走。」 面对不由自主提高音量的主人,看到她如此认真,像是在主张再自然不过的事,侍女忍不住苦笑起来: 「请不要说任性的话。」 她的表情一百年也未必能看见一次,这点似乎让欧芙洛希妮下定决心。 「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救你。」 「是,还请尽快。」 这段期间人类之所以什么都没做,是因为两人的对话是拉丁文。如果是用英文或是德文,她们的企图或许已经被发现了。 「怎么了?她们说什么?」 「你要是敢靠近一步,同伙可是会死的。」 真子的警告完全搞错方向。 欧芙洛希妮开始奔跑,但方向不是往前面,而是后面。 「站住!」 由衣的肢体动作十分流畅,摊在地板的毛毯开始波动。 欧芙洛希妮有如野默跃出窗口时,白带卷住她的脚踩,把她拉回来。 「——喔喔!」 裕纪和昌弘握起拳头一同叫好,原因是裙子下方的景象这时完全暴露在室内的照明之下。顺道一提,此刻欧芙洛希妮没有穿着衬裤。 「呀啊!」 在空中倒退的欧芙洛希妮连忙闭上双腿,但是已经太迟。 男性的视线让她的判断迟缓,虽然想伸手抓住窗框,但是由于左手忙着按住裙子,此时已经碰不到了。 右手急忙伸出,虽然右手腕的骨头已经折断,却正好让皮肤和肌腱发挥橡皮一般的延展性指尖勉强抓住窗框。 「呜咕咕……」 从欧芙洛希妮的右手到脚上的毛毯,一直到另一端由衣的手,成了一直线。为了对抗拉脚的力量,欧芙洛希妮用左手抓住自己的右手,以爬绳的要领让自己往窗子靠近。 说到纯粹的腕力对抗,怪物还是占有优势。 「哇。」 身材颇为丰满的由衣向前倾倒。同一时间,拉得紧绷的布条发出哀号裂开。 在反作用力之下,拉到很长的右手肌肉瞬间收缩,使得欧芙洛希妮像个炮弹飞出屋外。或许说是发射出去比较贴切。 「哎呀?」 身体瞬间撞穿树丛的枝叶。当欧芙洛希妮惊课地眨着眼睛时,已身在夜空之下。风在耳边怒吼,眼前景象不停转动,学生宿舍在脚下的遥远后方,只能看见暗夜当中来自窗户的点点灯火。 一面在空中滑翔一面转动身体取得平衡,伸手抓住自己身旁的路灯,让自己转个方向。最后双脚站上画有学校导览地图的看板。 「好。」 一个空翻,欧芙洛希妮站在柏油路,背后巨大的铁制看板发出剌耳的尖叫声倒下来。等待扬起的尘埃落定,欧芙洛希妮看着仿佛锅底一般弯曲的地图看板确认自己的所在位置。 这里是三号馆与四号馆之间的步道,与学生宿舍的直线距离约一百公尺。 立在看板旁的新艺术风格铜柱是个时钟。时间大约三点半,已接近黎明。 「等等我,艾玛·v。」 得加快动作才行。 虽然没听过「卷草席」这句日文,但是可以确定这个词带有相当惊悚的意义。 因为接在这个词后面的话是「丢进河里」。 「可以问个问题吗?」 「什么事?求饶也没用喔。」 「卷草席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现在的状态。」 原来如此。艾玛懂了。 用坚固的绳子把手连同身体牢牢绑住,再把像只毛毛虫的自己丢在房间角落,这种状态似乎就叫卷草席。 「也就是说你们要把我丢进河里吗?」 「那只是气话,是惯用句。而且这附近也没有什么大河。」 除了回答问题的须藤 裕纪之外,其他人也全都集合在交谊厅里。艾玛心想这大概就是在灵堂守夜的气氛。 这些人类似乎并不打算马上加害她。 在欧芙洛希妮逃亡之后,墙上时钟的长针已经移动四十五度。在这段期间里,他们一直小声地,有时是以接近怒骂的口气进行谈判。他们似乎不担心俘虏听见自己的对话,事实上若是不把俘虏放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他们会更担心俘虏逃走的问题。 他们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军人,一下子遇到不是杀人就是被杀的状况里,根本不可能马上适应,更何况对手并非人类而是怪物。负责监视的裕纪虽然手中有枪,却始终一脸不安地看着同伴的方向。 「那边在谈论什么啊?」 「解决你那个同伙的方法。你是诱饵。」 「你们打算和大小姐对决吗?不能选择逃走吗?」 「你以为最近的派出所离这里有多远?要是离开学校,我们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而且,你们好像还杀了一个警察……听说到了早上就会有人支援,在那之前还是在这里等待比较安全。」 这些人类不知道来到宿舍的安永警官是艾玛变身的,因此以为他是在那之后才遭到杀害。 支援的警官当然不可能会来,因为派出所早已收到无线电联络。 ——大学生的报案只是恶作剧,现场没有任何异状。为了安全起见,我会在附近巡逻之后再回去,回去的时间会比较晚。 ——收到,这样做也好。毕竟还有那个正在逃亡的嫌犯。 ——收讯有点不太好,如果我这里没有定时联络也不用担心。 ——收到。请随时保持警戒。 同事的警官没有表现出任何疑惑,甚至可以听出他正忍着不打呵欠。这个国家的治安果然很好。 「我认为这栋建筑物并不适合防守,出入口的门是玻璃做的,而且一楼的大窗户太多了。」 「若要固守只要有个大房间就可以了吧,就像这个交谊厅。」 「没错,只有这个房间大到可以轻易容纳这么多人。但是这个落地窗太大了,很难用板子挡住。就算有合板之类的材料,你们也没有时间施工。而且即使加上那种程度的补强,在大小姐的怪力之下也不过是面纸与日本纸之间的差别。」 「的确,那家伙的力气是很夸张……」 「过去在拿破仑战争时,大小姐曾经只身歼灭侵略神圣罗马帝国领邦的法军小型旅(demi-brigade),之后害怕她的人们便以『食人狼』的外号称呼她。」 「虽然不太懂,但是好像很厉害。」 「非常厉害。她把死去士兵的皮剥下来铺在大应里,把尸体的血液和内臓放进浴缸里沐浴,而且每天用餐时都要吃附近村子绑来的处女和婴儿的生肉。」 「这家伙太可怕了吧。」 「是的。有个年轻人赌上性命将她封印,但是封印不知为何被你们解开,这个国家的末日到了。」 「不!一定有什么办法。再次封印的方法……应该有吧?」 「只要不放弃希望就有机会,我也愿意略尽棉薄之力。」 「这样啊。你……真是个好人。」 「如果你能顺便帮我解开这条绳子,我会很感谢你的。」 [好。」 「好个头!」 「裕纪从椅子上站起来,正要伸手解开艾玛脚上绳子的时候,有人从背后一脚把他踢倒。 「你在听她胡说八道什么,她可是刚刚那个僵尸女的同伙。」 「这、这么说来也是——」 「不要被可爱的外表骗了。你是负责监视的人,振作一点。」 一阵训诫之后,阿部昌弘端正的脸孔转向他们逮捕的侍女。 欧芙洛希妮撤退之后,是他制止毫不犹豫打算扣下手枪扳机的真子。因为他判断这个侍女有利用价值。 「就如同你所说,这个宿舍对我们不太方便,所以我们要换个地方。」 「换个地方?」 「没错,比这里更方便的地方。你也得帮我们做点事才行。」 「怎么回事啊,昌弘?」 「小鸟游老师也赞成了。这不是防守,是狩猎时的埋伏。」 最后一句话不是对裕纪,而是对脚下的俘虏说的。 这是一栋在重新装修之后,将会作为女生宿舍的建筑物,但是现在还没动工,只在建筑物周围立起铁丝网禁止外人进入。 在恭敬低头表示歉意的工人图像下方,记载预定的施工期间。看来开工时间是下个星期,预计会在长假结束之前完工。 趴在这栋无人建筑物的屋顶,隔着步道望向对面的学生宿舍,可以看见宿舍的灯光已全部关闭。 「难道大家都睡了……好像也不是。」 就算没有欧芙洛希妮的卓越视力,任何眼力一般的人都不会漏看那个东西。 在宿舍的入口,紧急照明灯下孤零零的向日葵贴花。 那是艾玛的肩包。 在思考那是不是陷阱之前,身体已经做出动作,从三层楼建筑物的屋顶毫不犹豫地跳向夜空。 先是有如蜘蛛四肢着地,然后再次跳跃来到出入口。接着一把抓起挂在灯柱的包包,随即像个弹簧跃离原地。 没有发生任何事,看来不是陷阱。 但是既然艾玛的随身物品被放在如此显眼的地方,对方肯定有某种目的。 就在为了查看包包内部而打开扣子,翻开上盖的刹那。 「哇啊!」 欧芙洛希妮抬起下巴,一道坚硬的黑色闪光擦过她的浏海。 箭矢撕裂空气消失在上空,数秒之后剌进宿舍入口的雨棚。 「……果、果然是陷阱。」 哈哈干笑的欧芙洛希妮膝盖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 幸好箭只有一支,发射装置是用水管之类的塑胶管子,切成二十公分左右的长度之后搭配上强力弹簧和钓线,用来发射十字弓的短箭。 「不过还好,至少不是枪。」 欧芙洛希妮的思考十分乐观。毕竟数百年来早已习惯受到迫害,这种程度的事对她不算太大的打击。 包包的内容看来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虽然是艾玛的东西,自己无法判断多了或是少了什么,毕竟里头装的本来就是些对人类来说稀松平常的日用品,没有什么具威胁性的东西。唯一不见的东西只有那串管理员的钥匙。 另外还有多出一样东西。 「信?」 「黑山羊送信来~~」一边哼着日本童谣,欧芙洛希妮把折成四分之一的纸片打开,看了用黑色墨水写在上面的内容之后,不禁皱起眉头。 以条列方式用日文写出的内容看起来非常友善。 同行的少女已成为我们的人质,现在平安无事。如果你可以保证我们所有人的生命安全,我们准备把她还给你。 最后还说如果你愿意放弃暴力与我们交涉,两个小时后可以到旧馆一楼的讲堂,下面还亲切地附上手绘地图。 「难道那些人改变心意,愿意和平解决事情吗?」 欧芙洛希妮的表情亮了起来,就像在幽暗山谷里发现美丽花园的少女。 「您忘了刚刚有支箭差点射穿您的额头吗?」 肯定会如此反驳的艾玛此时不在身边。 然而当欧芙洛希妮捏碎信纸,拿起包包起身时,她的脸已完全不像个在虚构的花园中,带着满身蜂蜜香气滚来滚去的天真少女。 当她背对月光迈开步伐,若是有人看见她血红色的双眼,或是听见从鲨鱼般的牙齿传出的摩擦声,相 信没有人能不因恐惧感到窒息。 现在的她是真正的怪物。 但也只是五、六步的时间。 「哎呀,小猫。」 一只发出可爱叫声的花猫从步道旁的树丛后方走过来,欧芙洛希妮开心地把用身体摩擦自己小腿的猫抱起来。 「喵——」 「喵——在日本,猫的叫声是『喵』呢。喵——」 用手指轻搔还没长大的小猫肚子,偶而用脸颊摩擦的样子,看起来只是个没有朋友的女孩子。 旧馆的讲堂构造类似西欧的综合大学,内部像是剧院,学生的座位由上到下呈阶梯状排列,最底下则是讲台。 艾玛·v被吊在讲台上的黑板前面。 绑住她的绳子连接黑板外框上方用来挂投影布幕的突起,按众人的说法,她是从毛毛虫升格成为蓑衣虫。 「蓑衣虫比毛毛虫高级的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你说什么?」 「只是自言自语。」 「这样啊,那就好。」 负责看守的人从须藤裕纪换成小鸟游修一郎。或许是大学讲师这个身分的关系,他的举止特别彬彬有礼,不过并没有因此显得怯懦,即使像这样与杀人魔的搭档对话也没有表现出半点怯意,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 透过如同盛夏的杂草一般乱长的前额头发,属于观察者那种充满好奇的视线投向被绑住的少女,从脸一直滑向脚尖。 「我的脸有那么稀奇吗?」 「让你感到不自在吗?如果是的话,我向你道歉。」 「我很不自在。」 「对不起。不过你真的做得很好。」 「你说什么?」 「真是太完美了,看来创造你的人拥有非常高超的技术。」 抚摸脸颊的手指就像爱抚前人名作的陶艺家。 艾玛的身体深处涌出类似恶寒的感觉。 「你是……」 这个人知道自己的来历。两百年前透过链金术得到形体与精神,不属于生物的动物。最起码他知道自己是由人类创造的东西,光是这点便足以令人意外,甚至可说是个威胁。也许这个人连欧芙洛希妮的事也…… 「换班了。」 冷淡的声音传来,一道纤细的身影同时出现在讲台上。 身穿水手服的窈窕少女,超脱世俗之外的气质与随之而来的冷淡,令仍然稚嫩的脸蛋与身体散发英气。 「时间还没到,怎么了吗?」 「那边需要人手。就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至少也比我有力气吧。」 人们正在讲堂入口附近以及其他地方进行作业,链锯和打钉器等工具的运作声不断传来。 「这里只有真子一个人没关系吗……」 「要是有空担心我,还不如快点过去。两个人待在这里根本没有意义。」 「好吧——这孩子是叛逆期。」 「看来是这样。」 「吵死了。」 离去之际,修一郎像是为妹妹开脱一般露出苦笑,而当艾玛回应时,换来的却是真子锐利的眼神与枪口。 真是截然不同的兄妹。 「要是杀死人质,别说用来交涉,甚至没办法当成陷阱。你最好不要冲动。」 「在不杀死的情况下弄伤手脚或脸,让同伙的人动摇才是这种场合利用人质的方法。子弹很宝贵的,这种时候我会用这个。」 如同石膏的手中,美工刀的银刃喀嚓喀嚓伸了出来。 「原来如此,的确是非常合理的做法。」 「你觉得她会来吗?」 「你说大小姐?」 「你叫别人大小姐都不会害羞吗?就算是搞错时代也太夸张了,我以为那种词汇只存在电影与电视里。」 「我们的时代还延续封建制度,所以没什么好害羞。」 「所以你们的存在本身就搞错时代吧。没想到尸体竟然会醒过来杀人,就算只是故事也太老套了。」 「我同意。」 只是同样是杀人,欧芙洛希妮怎么样也不可能做得像戴着冰上曲棍球面具的杀人魔一样利落。 「真要说来,和你们这些人类战斗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只要弄错一步……很遗憾,我现在的状况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也没错。」 靠着讲桌的真子微微一笑,那是不带任何同情或安慰的冷笑。 艾玛心想这个女孩铁定有着虐待狂的性格。 「所以呢?你的大小姐会来吗?」 「谁知道,我无法判断。那个人的个性太温和了。」 「温和且缺乏执行力,虽然善良但个性消极是吧。」 「你看得很准,因为大小姐从小常受欺负,所以做什么事都没有自信。」 「哎呀,那样不行,那种内向的人一旦遭到孤立,多半会变得很无力。」 「那就是我烦恼的地方。」 「一定是因为从小被父母溺爱,或是生长在富裕的环境,就算没有对外的应对与对话能力也能过活,所以才会变得如此封闭吧。」 「完全无法反驳。」 「虽然不是你的责任,不过你还是慎选侍奉的对象比较好。究竟会明明知道是陷阱还要过来,还是会害怕得逃走呢……」 「要是没有来,你们反而会更加困扰不是吗?」 「是啊。」 这回真子桃红色的双唇露出清楚的笑意。 「但是你也一样。」 如果无法发挥引诱欧芙洛希妮现身的作用,艾玛就会变成没有利用价值的俘虏。面对已经杀死四个人的对象,他们有可能善罢干休吗? 至少这个名叫真子的女孩不太可能。 「辛苦了——结束罗——」 讲堂上方响起阿部昌弘的声音,由衣笑着朝这里挥手,拿着工具箱的裕纪和修一郎从对开的门走来。 「那边好像准备好了。」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将近三十分钟。」 「那是我们故意把信上的时间写得比较晚。既然知道是陷阱,要是懂得动脑的话,应该会在我们完成准备之前发动奇袭才对吧。」 「如果懂得动脑,的确是应该这么做……」 「看来你的大小姐不太懂得动脑呢。」 真子伸手撕下一截胶带,轻轻地贴在艾玛的嘴上,动作就像是对即将处刑的犯人表示怜悯的女王。 话已说完,真子的背影踩着充满威严的步伐走上阶梯,最后消失在走廊上。 门关了起来,如同石头落地的声音震撼讲堂的空气。 在过去的英国,由于房屋窗户是课税的对象,因此民宅墙壁上能够配置的窗户数量极为有限。在当时,单单是大面的落地窗与随风摇摆的窗帘,便足以作为房屋主人富裕的象征。 也因为如此,百姓们才以为圣诞老人(还有窃贼和情夫)进出房屋的通道只有暖炉的烟囱。这是欧芙洛希妮曾经听过的玩笑。 「比起圣诞老公公,我算是轻松多了。」 毕竟那名北欧的老爷爷没办法做出把眼珠拿下来,再丢进冷气室外机通风口之类的灵巧动作。 欧芙洛希妮其实比艾玛和真子心想的要懂得动脑一些。 她没有老实从正门进来,也没有恪守礼节地告诉对方自己的来访,打从一开始她就明白这是陷阱。 一楼走廊上没有人。 建筑物的内侧是个コ字形回廊,讲堂则被这个コ字围在中间,进入讲堂的途径只有正门和左右边的两个小门。 配合讲堂的 阶梯形构造,两侧的走廊是和缓的斜坡,左右边的小门就位在最低处的讲堂两侧。 除了那些门,在走廊尽头还有通往其他房间的门。从门上的蓝色人形标志来看,那应该是男生厕所。 要进入讲堂就必须先进入屋内。 「哎呀,找到像是陷讲的东西了。」 蹲在旧馆一旁自行车停放处的屋顶上,欧芙洛希妮的双手停止卷风筝线的动作。线的另一头绑着从通风口垂下去的眼球肌肉纤维。 被线绑着在地毯上跳动的眼球瞬间捕捉到来自窗框后方的金属亮光,看来所有的窗户都被动过同样的手脚。 「好——既然这样。」 欧芙洛希妮在侍女爱用的包包里翻找,从中拿出需要的东西。 「黏答答的褐色纸~~」 欧芙洛希妮模仿深受日本孩子欢迎的漫画主角——蓝色猫型机器人的语气,把手中的胶带高高举起。 「配音员换了呢……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若要说可能性,也许是在艾玛的记忆移植过来时,她利用电脑收集的某些多余资讯也一起跑过来。 先前在图书馆的经验让欧芙洛希妮知道,在打破玻璃时发出太大的声音会为自己带来大麻烦。于是她先在门锁附近贴好胶带,然后往胶带轻敲一下,在几乎没发出声音的情况将玻璃碎片移开。 「再来是剪刀~~呃,把这个……喀嚓。」 再来只要把剪刀穿过玻璃的方洞,剪断微微反射光亮的细线就行了。 看这个机关的构造,只要身体勾到那条细线,一块铁板就会从头上滑落,可说是个简易的断头台。 「哟咻。」 慎重地推开窗户之后,欧芙洛希妮先把包包抛进窗内,自己随即就要跳下。 ——就在双脚离开窗框的前一秒钟,她看见落下的包包被突然穿破地毯的银牙紧紧咬住,于是连忙停下动作。 「啊哇哇……」 双手一阵乱挥,好不容易才让前倾的身体恢复平衡。 那是猎人用来捕杀熊或狼之类猛兽的大型捕兽夹,看来他们掀开地毯下的地砖,把陷讲放进洞里。仔细想想,当初从地下室上来时,这条走廊没有铺上地毯。看来人类们为了隐藏这些急就章的陷阱,动了不少脑筋。 光是从上方俯瞰无法确认哪些地方埋有陷阱,在这种情况下,安全的着地处只有一个。 「对不起了,艾玛·v。」 先是道歉之后往下一跳,踩上向日葵图案的贴花。 同时膝盖弯曲,右手抓住地毯,一口气把地毯掀起来。 「嘿!」 地毯的布料很厚,考虑到面积,合计重量相当惊人,地板与地毯之间因真空而产生的结合力也很强,因此这个动作在地毯表面制造巨浪,使得地毯从末端逆着斜坡卷起,很快卷成圆筒状。 一脚踏上撞到包包停下的地毯圆筒,欧芙洛希妮暗自得意: 「这样清楚多了。可惜没办法做得像那个叫由衣的人那么完美。」 从欧芙洛希妮所在的位置直到走廊尽头,狡猾的掩护已经去除,露出原有的石头地板。 每个窗户下方果然都装有捕兽夹。除此之外,在通往门的地板上也有好几处装着类似鲨鱼双颚的凶器,钢铁利齿闪闪发亮。 但是只要知道它们的位置,这些陷讲便等于失去作用。 欧芙洛希妮悠然来到小门前面,往上轻轻一跃,双手抓住门上的横条,接着再以吊单杠的方式从门上方的气窗看向讲堂内部。 「艾玛……!」 好不容易才压下大声呼唤的冲动。 如果讲台是邪教的祭坛,侍女便是用来献祭的处女。背对深绿色的巨大黑板,整个人被绳子牢牢绑住的艾玛,就像献给海魔的祭品一般吊在那里。 「……感觉好像鱼饵。」 这是最实在的感想,实际上也正是如此。 艾玛是鱼饵,欧芙洛希妮则是吞下钓钩的樱鳟。 讲堂里没有其他人影。至少在透过这个小窗子看得见的范围内是如此。 隔着墙壁,暂时感觉不到任何声音或人类的气味。果然对方根本没有要交涉的意思,满布于室内地板的陷阱也证明这一点。 从门口到讲台之间的地面,看起来就像是地狱里的刀山。铁板被刻上无数v字形的刻痕,并将刻痕的部分弯曲九十度当成刀刃。虽然构造简单,但是铺满地面的铁板确实是绝佳的防盗装置,没有防备的入侵者势必会被长五公分以上的刀刃剌穿脚底。事实上,光是打开门看见这样的情景,任何人都不会有踏进里头的勇气。 就连门本身也难保没有像刚刚那些窗户一样的机关。 「既然这样,只要别从门进去就好了吧。」 回到地面的欧芙洛希妮沿着走廊的斜坡,往回走了一段路。 墙壁上有着好几个与门上气窗同样高度的方形小窗,常人不靠梯子根本到不了那个高度,以出入口来说那些窗子也太小了。 但是欧芙洛希妮并非常人,更幸运的是,她同时也是个纤细的少女。 仔细确认挂在肩上的包包之后,欧芙洛希妮蹬了几下赤脚,随后猛然向上跳跃。如果上下颠倒来看,她就像个跳进水里的游泳选手。 伸直的双手从指尖钻进长方形的缝隙。 「呜咕!」 上半身刚进入室内,欧芙洛希妮的身体突然停下,一看原来是臀部和包包卡在窗框,连同一子也被包包的带子勒住,让她直翻白眼。 「小、小熊维尼。」 手脚同时瘫软,一时之间感觉自己像只贪吃蜂蜜而卡在树干中间的玩偶。 「……现在不是束手无策的时候。」 必须摆脱现在的困境才行。欧芙洛希妮扭动臀部,慢慢把腰间的包包移动到身旁。两颊同时发红——这么难看的样子没被其他人看见,真是太好了。 不对,现场确实有个目击者。 与吊在黑板前的艾玛四目交对,欧芙洛希妮的动作瞬间停止。 「…………」 「我……我来救你罗。」 「…………」 艾玛的嘴似乎被堵住了。虽然一言不发,冰冷的视线因此特别强烈。 「没没、没问题的,这种事早在我的计算之中。」 欧芙洛希妮拼命解释,双手同时不停乱挥。得赶快表现主人的威严才行。 双手放在墙上用力一按,下半身没有遭遇太大阻力就拔了出来,接着趁势在空中前滚翻,最后在阶梯状的学生课桌上华丽着地。 之所以没有踏上地板,是因为那里也和门前一样铺着满是锐利尖剌的铁板。人类的准备相当周到,就连敌人从这个小窗子入侵的可能性也想到了。 但是他们似乎太过小看欧芙洛希妮的身体能力。她只要避开地板,直接移动到与墙壁有段距离的桌上就没问题了。 只是这种想法还是太过天真。 「哎呀呀?」 落地的瞬间,脚下「叩!」的一声开始倾斜。可让五、六个人横着坐在一起的课桌是块长方形木板,现在这块木板在欧芙洛希妮的体重之下为之倾斜。 一旦因此跌倒,在地上迎接自己的可是名副其实的针毡。 欧芙洛希妮在千钧一发之际跳上前面的课桌,虽然因此逃过一劫,但是那张课桌也无法提供片刻的安宁。 「哇、哇、哇哇!」 看来所有课桌的固定螺丝都被松开,走在这些桌上就跟踏上浮在水面的纸没有两样。随着课桌像骨牌一般倒下,欧芙洛希妮拼命从一张桌子跳向另 一张桌子,看起来就像是在空中奔跑。 避开最前排课桌的桌面,欧芙洛希妮用力一踢稳固的桌脚部分,一跃飞过脚下的短剑之海,翩然降落在讲桌上。 ——到了。 自己已经来到伸手就能摸到艾玛脸蛋的距离。 总算战胜人类的奸计,欧芙洛希妮对侍女露出融合安心与爱情的微笑。 「让你久等了,艾玛·v。」 「…………」 「怎么了?」 无法出声的艾玛不断摆头提醒主人注意头上,但是欧芙洛希妮无法理解。 「我知道了,你在模仿长颈鹿对吧?」 「嗯唔唔——」(大概是在说「笨蛋啊——」) 「开玩笑的,我马上帮你撕下来。」 借由强大黏性夺走声音的障碍物一被拉开,艾玛立刻放声大叫: 「请您逃走!赶快!」 「为……」 还来不及开口问为什么,一阵强烈的冲击袭向欧芙洛希妮全身。 一瞬之后,整个讲台突然水花四溅。 接着一道阴影出现在欧芙洛希妮脸上,头顶随即响起「当!」一声闷响。 掉落在地的物体再次发出如同乐器的当啷声响,原来是个金属脸盆。而且是用来洗衣服的特大号尺寸。 「……为什么?」 低头看着一面发出余响一面跳动的脸盆,欧芙洛希妮喃喃问道。为什么头上会有脸盆掉下来? 洒落在欧芙洛希妮身体的水沿着讲桌流下,室内随即充满剌鼻的臭味。那并不是水。 「是灯油。我们中计了。」 「没事的,没什么大不了。」 「光是这样的确只是普逋的液体……」 用剪刀剪断绳子,艾玛终于,再次以自己的双脚站立地面。一边摩擦被捆绑时留下的痕迹,艾玛将视线望向正门的方向。 那扇厚重的门与墙壁之间的微小缝隙飘出阵阵白烟。烟虽然稀薄,却带来物体燃烧时的强烈气味。 出乎意料地,门和周围的地板很快燃烧,那是因为有灯油从外头流进来的缘故。左右两边的小门也有火苗开始蔓延。 火势之所以迅速蔓延,原因之一是讲堂内部是个以讲台为中心的斜坡。起火的石化燃料液体在重力作用下,向欧芙洛希妮她们所在的讲台逐渐缩小包围圈。 「情况非常不妙。」 「这、这种程度的火,趁现在跑过去就好了。」 「不要冲动,尸体原本就容易燃烧,而且——」 「不准说尸体!」 「而且还被淋上灯油,现在的大小姐就有如暖炉前的木材,也可以说是火葬场里的——」 「不准说尸体!」 「……不过这栋建筑物难道不适用消防法吗?」 回答从讲堂的上方传来。 「如果你们期待洒水器帮你们灭火,那么很遗憾,警报器已经关掉了。」 小鸟游真子的脸,从门附近的小窗上探出来。 身材娇小的她之所以能轻松地从位在高处的窗户眺望这里,多半是因为她站在走廊吸烟区的沙发上吧。 一旁的窗户上,皆川由衣天真地对火势表示赞叹: 「唔喔——好厉害——得赶快准备灭火器才行。」 「先等那两个家伙烧死或窒息而死吧。没错,只要等个十分钟再启动洒水器,损害就可以限制在这个讲堂内部。就算延烧到其他地方,只要能杀掉那些家伙,这种建筑物也不算什么。」 「可是这栋旧馆建筑于大正时代,已经被县政府定为文化财罗——」 倒进灯油并且点火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她们。不用说,两侧的小门外面一定也有其他人类。 但是直到前一刻为止,走廊还是空无一人,看来他们多半是躲在二楼或地下室,等待进入讲堂的欧芙洛希妮被淋上灯油,才各自移动到事先分配的位置放火。之所以特地安排脸盆落下的机关,也是为了利用那个声音作为信号吧。 「真子,墙壁好像变热了。」 「温度透过混凝土传过来了。虽然应该不至于热到熔解的地步,不过还是离远一点比较好。」 「是啊,而且开着窗户烟好多。」 墙壁另一侧的室内则不只是烟多不多的问题,虽说可燃物只有桌子和椅子和黑板是不幸中的大幸,然而灯油的易燃性却抵销了这一点。 短短数十秒,火焰已沿着讲堂中央和两端的通道逼近到讲台附近,室内有一半以上的面积被橘红色的地毯覆盖。 被火舌不断吞噬的木材逐渐炭化,被热气流带起的灰色浓烟,在天花板附近凝聚在一起。 「糟了,这下子该怎么办?」 欧芙洛希妮挥手拨开仿佛喜欢恶作剧的妖精般乱舞的火星。 「请不要随便用沾满灯油的身体碰火星,很危险。」 如此劝诫的同时,艾玛露出讶异的表情: 「大小姐,您的手怎么了?您的右手应该已经骨折了。」 「啊,那个呀……疯狂瞬间胶!!」 高举的手上捏着一个无名指大小的黄色塑胶筒。 原来欧芙洛希妮使用以针筒注射药剂的方法,把瞬间胶直接注入到骨头的断面,把骨头黏接起来。对于受到痛觉束缚的常人来说,这是绝对办不到的事。 「还真是相当大胆的修理方法。倒是您刚刚的说法是在模仿什么?」 「当然是哆啦a……」 「够了,比起那个,您的双手都能用,对我们来说是个侥幸。」 艾玛用她独特的机械性脚步移动到讲台另一端。 「赶快过来这里,动作太慢真的会被火葬。」 「嗯,是啊。」 「……为什么笑得这么恶心?」, 「我在想你还是平常的你。」 「那还用说。」 艾玛无法理解地皱起眉头,欧芙洛希妮嫣然一笑,把艾玛爱用的肩包交给她。 「来。有点脏就是了。」 「不是有点,这个包包被斗牛犬咬到了吗?要去除灯油的味道也很麻烦,还有这个脚印……」 「发、发生了很多事。」 「看来确实是如此。总之我必须谢谢您。」 「不不不,别客气。」 面对欧芙洛希妮像是与家人说话的语气和亲切的笑容,艾玛不知为何有些不高兴地移开视线。 重新面向黑板的艾玛开始敲打黑板表面的各个地方。 「大小姐,请在这附近开个洞。」 「不要这样强人所难。就算我再有力气,也没办法打破水泥墙。」 货「如果是这里就没问题,只要用那里的斧头一定可以轻易打破。」 「是吗?」 已没有时间多加考虑,欧芙洛希妮打开设置在讲台旁边墙上,防灾用具箱的红色盖子,拿出其中的斧头。那是一把从把手到刀刃都由金属制成的钝器,为了表示它是用以应付紧急状况的工具,上头涂着红色的油漆。 箱子里还有灭火器,艾玛把它拿起来,将喷口对准从背后进逼的火焰舞者。 然而按压把手,最重要的灭火剂却没有出来。 「故障了?」 并非如此。灭火器的使用说明贴纸上另外用透明胶带贴了一张纸,上头用秀丽的行书写着「很遗憾」几个字。 「是那个女生啊……」 会拐弯抹角动这种手脚的人,在那群人类里头,就只有真子一个。 「大小姐,已经没有争取时间的手段了。请加快动作。」 「知道了。嘿——喝!」 身体一个回转,用双手握住的斧头袭向黑板。 长年君临这座学舍的深绿色木板,首次面对粉笔与板擦以外的东西,不同层次的破坏力使它发出哀号。粉碎的板子散落四周,成为火焰的饵食。 一击就让斧头嵌进黑板后方的墙壁里,令墙壁出现裂痕。原来这面墙并非纯粹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只是在合板与灰泥的混合建材上,涂上一层薄薄的混凝土。 也就是说墙壁内部其实是空洞,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理由在第二次的斩击之后很快就揭晓。 「噗哇!」 将斧头挥向裂痕最密集的一点,欧芙洛希妮的视野突然被一阵水流覆盖。 这次不是灯油,而是真正无害的水。 墙壁的内部有水管通过。巴黎和伦敦的公寓也是这样,将烟囱与蒸气暖房管路还有水管埋设在墙壁里,是很常见的设计。因此这件事本身并不值得惊讶,值得惊讶的是有人竟然有破坏这些东西的经验。 虽然连忙用手压住破洞,水还是不断从指缝喷出来。 「不、不得了了,艾玛,停不下来!」 「没有必要压住。就是要它停不下来。」 「啊,也对。」 从水管中溢出的水流变成豪雨,将恣意肆虐的火焰逐渐逼退。冒出的蒸气让周围的湿度上升。 继续挖掘墙壁,欧芙洛希妮发现自己来到厕所里的一个小房间。回想起在讲堂两侧走廊尽头看到的出入口,黑板的背后就是洗手间,这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 任由水管和水槽流出的水洒满全身,欧芙洛希妮打开小房间的门,眼前陌生的景象令她不禁眨眨眼睛。 「这个像是郁金香的东西是什么?」 「可以肯定这是男性用的小便斗。」 艾玛的自信是有根据的,因为眼前就有一个人正在使用。 在排成一列的郁金香状物体之中,最靠近出口的那个前方站着一名青年,此刻正把头转向这里一动也不动。 均匀修长的身躯与中性的美貌,那是阿部昌弘。 口中叼着的香薛落下一段长长的烟灰。 「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这里竟然是男士的……那个,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欧芙洛希妮整张脸胀得通红,双手无意义地在眼前乱抓。事实上因为她用力紧闭眼睛,眼前根本就是一片漆黑。 「啊、啊——我、我现在就转过去。对不起,请继续。」 「请不要背向敌人!」 「可、可是也不能面向人家啊。」 「都几岁了还装什么害羞的少女!」 「……都几岁了是指几岁?」 指责的部分内容触动欧芙洛希妮的神经,她鼓起脸颊面对侍女。 「听好了,请马上捉住他!再不快点就要结束了。」 艾玛深知此时一秒都不能浪费。 贯通讲堂与男生厕所的工程虽然费时很短,不过还是发出相当大的噪音和震动。而且当两个应该已经被烧死的少女从厕所小房间里走出来时,这个青年之所以没有逃走——现在也是如此——是由于他正在如厕这个生理理由。 「竟然把墙壁打破了,你们都不懂常识吗!」 「彼此彼此,在用陷阱试图杀害我们的同时,你竟然有心情排尿,只能说你相当大胆。」 「因为憋不住啊。」 虽然还没从震惊中回复过来,昌弘还是做出与逃走完全相反的动作。 腰部离开原本靠近的小便斗,身体转了过来。 「呀啊!」 意识到自己将会看到什么东西的欧芙洛希妮连忙用手掩住自己的脸。 「大小姐!」 艾玛的叫声化成火焰。 点燃洋装裙摆的火苗接触到没被水冲掉的灯油,随即化为紫色的半透明火焰,在欧芙洛希妮身上蔓延开来。 丢出香烟的昌弘下一步是伸手拿起放在小便斗上方窗框部分的某样东西。 「哇、哇啊,烧起来了!」 「请冷静一点!只要去淋那边的水就会熄灭了。」 侍女明确的指示,伴随一声轰然巨响。 仿佛空气爆裂的强烈震动传来,欧芙洛希妮眼前一黑,整个人坐倒在积水的地砖上。昌弘手中的左轮手枪冒出一阵硝烟,拼布风格牛仔裤股间部分最上面的扣子已经牢牢扣上。 坐倒在地的欧芙洛希妮,左眼部分成为一个空洞,被子弹贯穿的后头部几乎有一半就此消失。 火焰从被水浸湿的裙子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白烟。 「活该!僵尸的弱点就在头部。」 夸耀胜利的昌弘随即把注意力从当场死亡的少女身上移开。 「喔,真危险。」 身体往旁边一闪,一道银光擦过他的胸前。昌弘踏着巧妙的步伐,利用擦身而过的瞬间轻松伸脚将艾玛袢倒。 在地板上旋转的瑞士刀被白色的皮制凉鞋踢进小房间。 跌倒的艾玛滑到出入口前方的洗手台,一只拖鞋随即重重落在她的背上。加上青年体重的鞋底压迫纤细的脊椎,将小小肺臓里的空气化成痛苦呻吟。 「你也追随主人而去如何?」 「……你很重,能不能请你让开?」 「幸好我是男人,如果是由衣早就直接踩烂你的心臓。」 虽然口中说得轻松,但是昌弘的体重渐渐集中在他的右脚。 艾玛倔强的侧脸失去原有的气势,嘴唇为了追求空气而颤抖,因为痛苦而睁大的眼睛闪着泪光。 「我也不喜欢对女孩子做这种事。不过你不是人类,而是杀人的怪物。」 抬起的枪口对准艾玛的头部侧面。 「最后还是由人类获胜啊。」 用双手稳定枪身,食指即将扣下扳机的前一刻,昌弘端正的脸孔因为惊愕而骤然扭曲。视线被洗手台的镜子吸引,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镜中的世界里作立着一个应该已经当场死亡的少女。 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见那张略微低垂的脸,距离近到可用脖子感受对方的气息。被罾力照明形成的影子遮盖的脸上,只有右眼亮着仿佛南天竹果实的红光。 仅剩的少许火焰有如蛇的舌头沿着乳沟跳跃,烧灼脖子和脸颊的皮虏。 一只手默默伸过来。 当昌弘因恐惧而转过身体,干痩苍白的手抓住他的右手,就在千斤顶一般的握力即将把那只手连骨带肉压碎的前一刻。 「去死吧!」 第二枪发射。 喉咙底部中弹的欧芙洛希妮晃了一下,但是几乎没有血液飞溅,只有更多碎肉黏在地板和墙壁。 「呜……」 发出痛苦呻吟的人是昌弘。唯一的武器已经从他的右手移动到欧芙洛希妮的右手,剩下的只有手掌上类似灼伤的麻痹感。 接着少女细痩的左手抓住他身上polo衫的胸口。手指少了一半,那是因为刚才脸部被击中时,那只手正好遮着眼睛的关系。 与手指的数量无关,恐怖的腕力把昌弘拉近。 欧芙洛希妮不带情感的脸瞬间靠近,眼前出现如同红色满月的眼眸。 「到此为止!」 如果不是被艾玛凛然的声音打断,昌弘的头骨一定会被如同炮击的头锤撞上,像西瓜一样粉碎了。 「大小姐,到此为止。这个人类不能杀,应该把他捉起来。」 「可是……」 令人难以置信地,欧芙洛希妮的表情为之融化。仅剩 的独眼涌出泪水,鼻水也跟着流下,只是这些液体与活人的体液是全然不同的东西。 「这个人踩了你……还想把你杀了……」 「没关系的您看我一点事也没有。还请冷静下来。」 「嗯……嗯……」 感受艾玛的小手在自己背后安慰轻拍的触感,欧芙洛希妮不停点头回应。 「与我相比,大小姐受的损害大多了。」 「这么说来……哎呀,左眼看不到。」 「好慢。」 人类聚集到男生厕所外面。 他们大概都是因为听到枪声才从各自负责的位置跑来。阿部昌弘被带到走廊上时,刚好碰上从转角处过来的他们。 「昌弘!」 「请不要再靠近了。」 举着拔钉器,像是把它当成武器的须藤裕纪闻言停下脚步。 皆川由衣带着一根钉满铁钉的木棒,此时的表情就像是在打扫房间时发现恶心昆虫的家庭主妇。 「呜呀——那个女生的头少了一块……超恶心的,而且她竟然还活着!」 「对不起我很恶心……这个身体就是这样。」 低头道歉的同时,欧芙洛希妮小心翼翼地在走廊上前进,与走在前面的昌弘保持手中斧头随时都能击中的距离。 艾玛牵着双手被绑在后面的人质走在最前头,化学纤维制的绳子是从包包里拿出来的。 「如果你们希望这位朋友平安,请所有人靠着右边墙壁,让出通道。」 「对、对不起,请让我们过去。啊,这里的走廊到处都是陷阱,你们要小心一点喔——」 「大小姐,请不要担心敌人的安危,况且那些陷阱都是他们设的。」 「哎呀,是这样没错,抱歉。」 像是看开的昌弘苦笑开口,但是随即被真子利刃一般的视线打断。 「你要知耻。如果你还有自尊心,现在应该马上自裁。」 「呃……就算我想切腹,手被绑着也没办法。」 「你可以咬舌自尽。」 「不……可以的话还是谈谈怎么把我救出来吧。」 「可以请你不要劝人质自杀好吗?他现在是我们的财产。」 艾玛开口币了遭受压迫的美青年一把。 散发憎恨的苍茫眼眸剌向正在抚摸湿濡浏海的侍女。 「你们想逃走?」 「是的,现在是如此。等到确保安全之后,我们再来进行交易吧。」 「交易?」 「是的,有一样原本属于我们的财产被你们偷走,现在我们要求你们将它归还。那个东、西应该在已死的鸭志田沙也香手上。」 「那个啊……」 昌弘近似叹息的喃喃自语没有逃过艾玛的耳朵。 「你知道那个东西吗?」 「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大小姐,请把这个人类的手指一根一根折断。」 「我、我知道了。」 昌弘没有多做无谓的抵抗。 「你是说那颗石头对吧?那么你应该感谢我,是我从沙也香学姐的房间里把它找出来的。」 「那么现在那个东西在你手里?」 「没有,打从一开始我就只是受托把那个东西……」 「我明白了。」 音量虽然不大,依然十分清晰的声音。 有些不知所措地搔弄头发,小鸟游修一郎抬起那张意外端正的脸,静静地看向昌弘。那是一对与真子相同的蓝色眼睛。 令人联想到深邃水底的眼眸接着看向全身湿透的侍女。 「只要把那个东西交给你们,你们就会归还阿部同学吧?」 「是的。」 「在那之后我们的安全呢?」 「你们可以自由逃到想去的地方,我们也会离开这里。」 「谁敢相信你们啊,也不想想你们杀了几个人。」 「那、那个呢。」 听见裕纪极其合理的反驳,欧芙洛希妮挺身说道: 「我们的确杀了你们的朋友,一共是三个……四个?可是那几乎都是意外事故,其实我根本不想伤害大家,只想和平地借由对话解决这个问题,可以的话最好大家相亲相爱——」 「抱歉,我在跟她说话。」 「啊,这样啊……」 对方完全无意理会自己,欧芙洛希妮失望地垂下肩膀。 不理会失落的主人,艾玛冷静地继续交涉: 「要不要相信由你们自己判断,但是请你们认清楚一件事。现在你我双方的立场已经逆转了。」 「你以为靠着那种人质你们就占有优势吗?一个人的生命与所有人的安全,我们可不确定到时候会比较重视哪一边。」 真子彻底采取攻击的态度。 也许人类方最难应付的对手并非聪明又富有领导力的昌弘,也不是熟习格斗技的由衣,而是这名少女。 「那方面的判断也是你们的工作。我会给你们思考的时间,请好好协议并且作出结论。」 「感谢你的亲切,希望这段时间不会反过来要了你们的命。虽然不知道那个怪物是不死之身还是什么东西,不过看来还是可以破坏。」 真子的双唇之间有如剃刀划过一般,露出洁白的牙齿。 「只要去掉四肢再把头砍掉,你就什么都不能做了吧?要是把你切成碎片再丢进搅拌机里粉碎,你还可以活下去吗?」 「这、这个嘛,要是做到那种地步应该……」 「真子,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是为了帮助惊恐又困惑地用手指抓抓耳后的欧芙洛希妮,还是因为妹妹的残忍言论感到心痛,修一郎感慨地说道: 「那样太浪费了吧。既然那是近乎不死之身的状态,在学术上的价值可是不可限量的。在各个领域都可以做出无法估计的贡献,所以绝对不能把她搅成细粉,顶多切断四肢就够了。」 该说有其妹必有其兄吗?看来这对兄妹都不是正常人。 「继续说下去也没有意义,三十分钟后我们要听到你们的结论。」 在人类针一般锐利的视线下,艾玛冷静地在走廊上前进。 后面是被绳子牵着的昌弘,最后面的欧芙洛希妮慌忙跟上。 弯过コ字形走廊的转角后,她们没有直接走向出入口,而是走下楼梯。地下室里有那个地下仓库,欧芙洛希妮与艾玛百年之间的摇篮。 「三十分钟后请到那个仓库。」 「派出代表过去吗?」 「不,所有人。少一个都不行。」 「那是陷阱!」 「那是你们心里有鬼才会有所怀疑。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只要限定人数,你们必然会把时间浪费在决定要派谁去牺牲这件事。这是个交易,在要回我们的东西之前,我们不会对你们做任何事。这是约定,希望你们也能信任我们。」 「…………」 裕纪的模样不像接受的样子,但是消失在扶手后方的艾玛没有继续追究。 「那么待会儿见了——」 欧芙洛希妮轻轻挥手走在最后,亲切的笑容随着走下楼梯的步伐沉入地下。 只有由衣一个人轻轻张合右手手指回应她的招呼,其他三人一动也不动。 人类似乎终于注意到下雨一般的声音降临在烟雾缭绕的阴暗走廊。在洒水器的努力之下,这场人为的火灾总算平息。 地下的空气像只冰冷干燥的手,抚摸脖子和手背。 那是个与地上季节隔绝的世界,如同水底的寂静从四面 涌来,空间充满静谧。 「我回来了。」 一个鞠躬之后,欧芙洛希妮跨进门内,修长的俘虏疑惑地看着她: 「还真像日本人啊。」 「嘿嘿……我努力学了很多词句与习惯。」 「学的人是我,大小姐只是堵住我的嘴唇,用舌头缠绕我的舌头,不是透过语言而是透过身体把我身上重要的资讯夺走。」 「不、不要用那种让人误解的说法好不好!」 「非常抱歉,都是因为大小姐鼻子下面伸长了的缘故。」 「鼻子下面?」 欧芙洛忍不住斗鸡眼,用手在直挺的鼻梁与嘴唇之间比划: 「一点也没有伸长啊。」 「看来您对日文的学习还不充分。」 「呃……什么意思啊?」 接收到求助的视线,青年端正的五官露出温柔的笑容: 「那是挖苦因为和异性接触而感到高兴之人的俗话。」 「原来是这样。啊,艾玛·v!」 就在欧芙洛希妮的侧脸变得像煮章鱼一样红时,昌弘的脸靠了过来。 没有西方男性那种野性,而是兼具女性纤细的俊美容貌。 「那、那个。」 「和我接触让你觉得高兴吗?其实我比你更高兴。」 「呃……那个……我很困扰。」 「为什么困扰?」 「因为、我、那个、我的身体是这样……而且年纪也已经是老太婆了。」 「一点也不像老太婆啊,看起来比我年轻多了。身上的疤痕也没什么好在意的种木乃伊……不,是熏肉那样的味道,不过我最喜欢牛肉干了。」 「真、真的吗?」 「当然。不要那么紧张,西方文化很重视身体接触吧。既然我们是朋友,那么没什么好客气的吧?」 「朋友……吗?」 对一个被欺负整整三百年的封闭少女来说,那雨个字简直像是梦境。 「嗯,我们先从朋友做起,可以吗?」 「啊,是,当然可以。」 「那就以朋友身分打个招呼。」 青年垂下睫毛,脸靠得越来越近。 欧芙洛希妮也连忙闭上眼睛。虽然紧张得全身僵硬,仍然踮起脚跟,抬起下巴迎向对手。 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与如此英俊的男士做这种事的一天。 原以为自己到死都没有这种机会(虽然已经死了)。 父亲大人,欧芙洛希妮好幸福。 「嗯……」 「呜咯!」 接下来不是带有蔷薇香气的接吻,而是如同鸡被勒紧脖子般的惨叫,把欧芙洛希妮从梦境中拉回来。 「看来你还没认清自己的俘虏身分。」 由纸箱和旧杂志等材料堆积而成的小山另一头,艾玛用力拉动绳子,把绳子绑在巨大书架上。绳子另一头先在昌弘的脖子上绕了一圈,再把两只手绑在身后。 「好痛,拜托你动作轻一点。俘虏的人权可是受日内瓦公约保护。」 「我们没有批准,所以那个公约无效。没想到你竟然试图搭讪一个脑袋少了一半,还被烤到接近三分熟的尸体,看来你是个来者不拒的色魔。」 「那种说法对你的主人更失礼吧。」 「啊,我习惯了。」 欧芙洛希妮虚弱地发笑,像是在说不必搛心。 艾玛冰冷的金眼注视被绳子紧紧绑住,坐在纸箱上的昌弘。 不能对这个年轻人掉以轻心。 他刚刚试图拉拢欧芙洛希妮,而那正是几个小时前同样被俘虏的艾玛,对须藤裕纪做过的事。他那双带有恶作剧气息的眼睛诉说他刚刚是故意那么做。 「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建议你最好老实回答。」 「我知道,就是东从那个女孩体内偷走的东西吧?」 「你果然知道。」 「不是我知道,是小鸟游老师。」 坐着的青年,与像个官吏站在他眼前的侍女。虽然后者稍微高了一点,但是两人的脸几乎一样高。 「小鸟游修一郎,是那个讲师命令东浩——」 「不对不对,是东自己去偷的。其实原本是由我来做,只是被他抢先一步。」 「也就是说东浩也知道大小姐的事罗?」 「是啊,沙也香学姐也知道。那两个人经常使用网路调查海外的灵异情报,还有跟那方面的专家交流,我猜他们是透过那方面的管道得知的。」 「原来我很有名啊……」 「很难说吧,不然怎么会被丢在仓库里百年之久。」 欧芙洛希妮感慨万千地叹息,艾玛略微偏头提出疑问。 昌弘也同意侍女的意见。 「我想应该不怎么有名。小鸟游老师研究的是西洋文化史,就算他是在收集资料的过程中产生兴趣,你变得有名到东和沙也香学姐之类的学生,也能在网路上轻易获得资讯也是最近的事。」 「你知道伊织这个人吗?」 「不知道……应该是东他们常去的灵异网站管理员,我自己没有上过那个网站所以不清楚。」 「情报源头的身分无法判别,是这个时代的特征。因为文书化、影像化的资讯总量远远超过百年之前,光是筛选这些资讯就是件麻烦事。」 工业革命以前,书籍本身就是稀少的东西,能够写书的人几乎仅限于上层阶级的知识分子、神职人员、著名的文人,以及学者。就算是匿名写作,随著作品经由誊写和再版等途径普及到一定程度,关于著作者的传闻也会变得脍炙人口,甚至还有以筛选那些传闻,并辨别真伪为目的的知识分子网络存在。 然而在现代的人类社会,虽然任何事物的相关资讯都可以轻易获得,但是从那些资讯当中筛选并且取舍需要的资讯,变得非常困难。因为有太多人站在各自的立场,依照各自的意图提供资讯,在辨别真伪之前,光是判断该资讯是必要或非必要,就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地下室的尸体或日军的财宝之类的东西,最好永远只是单纯的学校鬼故事。听说怂恿其他学生的人就是你吧?」 「是啊,因为我想看睡美人的脸。」 「哎呀,真是的。」 美青年眨动一只眼睛,欧芙洛希妮立刻红了脸颊。为了隐藏内心的害羞,便用手指搓起纸箱。 在强大的手指压力与运动速度之下,纸质的表面开始冒起白烟。 「大小姐,你是在实验原始人的生火方法吗?包括大小姐在内,这里有很多易燃的东西,请您住手。」 制止表情变得像烦恼的亚里斯多德的主人之后,艾玛再次质问俘虏: 「你带着学生过来这里,不是因为小鸟游修一郎指使你们这么做吗?」 「不是的,是因为东从网路上调查到的故事很有趣,所以才让住宿学生中对这件事有兴趣的人留下来——依常理来说,没有人会想在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学校宿舍过暑假才对吧?所以大家就抱着试胆的心情过来这个仓库搜查。」 「所以不是小鸟游修一郎拜托的?」 「那个老师跟这次的事无关。只是当我们把从那名女孩身上偷到石头的事告诉他之后,他不知为何就一直求我们把石头让给他。」 所以那个东西从东浩到鸭志田沙也香,最后经由昌弘的手落到那名年轻大学讲师的手里。明明没有长翅膀,没想到这么会跑。 「你最好祈祷他对你生命的重视程度,超过他的研究欲望。」 「比起我的事,你们最好也帮自己祈祷吧。」 虽然处在等同死刑犯的遭遇之中,这名青年精神坚朝程度还是令人钦佩。 「如果你以为警察会来,那就大错特错了。在破坏无线电之前,我们已经进行假的联络不会有人来的。」 「……准备得真周到。而且还把我们的手机全部弄坏,宿舍的电话也不通。不过校园里还有好几个公共电话,除此之外还有教职员用的室内电话,裕纪他们现在一定已经报警了。」 「啊,应该不可能。」 欧芙洛希妮像个总是待在教室角落的内向学生,轻轻举起手来。 「什么意思?」 「去救你之前,我看着地图把校园里公共电话的话筒全部弄坏了。因为我觉得让外面的人知道不太好。」 「事务室和总务组,还有研究室里也有电话。」 「那些应该也打不通。我想到先前学生宿舍的事,所以把其他建筑物的电话线也剪断了。这栋建筑物的也是。」 「还、还可以用电脑的e-mail报警……」 昌弘的反驳只说到一半就像烧完的蚊香一样停止。 除非铺设光纤,否则只要电话线被切断,网路自然也就无法连线。单以通讯手段来看,这座大学确实已经与外界隔绝。 「以大小姐来说真是聪明的判断。」 「是吗?是吗?」 「以大小姐来说。」 听见严格的侍女难得的称赞,天真的欧芙洛希妮开心地用手指比出v字手势。虽然最后又补上那句话。 没错,只因为这种小事就开心雀跃是不行的。因为接下来还会遇上许多考验判断力与直觉的场面。欧芙洛希妮照例又把脸颊鼓得像个气球,艾玛移开视线不去看她,表情显得有些复杂。 「这么说来,大小姐,刚才从他手上抢来的手枪在哪里?」 「啊。」 「……请问『啊』是什么意思?」 随着侍女的声音瞬间降到零度以下,欧芙洛希妮缩着脖子抓抓头,露出尴尬的笑容说声: 「丢掉了。因、因为那个时候我脑袋一片混乱……对吧?」 「原来如此。」 「……你不生气吗?」 「这是我的疏忽。要是我能给大小姐明确的指示,大小姐一定不会做出自己把武器送给人类这种事。是我太过愚蠢,竟然会按照常识期待大小姐带着武器。」 「嗯、嗯……」 虽然没有被直接批评,却有种自己被当成笨蛋的感觉。 昌弘的鼻子发出近乎叹息的笑声: 「你们失手了呢,看来我还有希望。」 「你的乐观精神真令人羡慕。」 「是吗?不管情况怎么变化,只要枪在裕纪他们手上就是好事。而且通知外面这个危急状况的方法也不是没有,只要下山就好了。」 就算失去所有通讯手段,此地毕竟不是太平洋中央。人类只要移动双脚,找户民家敲门或是直接到警察局就好了。 「关于这点我们并没有疏忽。」 给楼上那些人类的三十分钟时间限制,当然是有理由的。 这所大学与最近一户民家所在的商圈之间,若是搭乘巴士单程只需要十分钟,走路则要花费四十分钟以上。虽说用跑的三十分钟就能抵达,但是现在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以上,再加上同伴之间要统一意见当然也必须花上一段时间。要在三十分钟后到达山下,实在是不可的事。 就算三十分钟后她们确定人类已经违背约定,凭欧芙洛希妮的脚力,要追上他们也不是难事。 当然,一切的计算都是以人类只能徒步为前提,所以才需要事先剪断学生宿舍的电话线,把停车场里所有的自行车和机车都弄坏。若要断绝一切联络方法,破坏交通工具是最基本的工作。 「更重要的是,就算现在马上下山向警察说明状况,等到支援的人类到达,最快也得花上一个多小时。相较之下,你的寿命只剩下不到三十分钟。其他人类姑且不论,至少你不可能得到外界救援。」 「……原来如此,你们想得真的很透彻。我很佩服你们的深谋远虑,可是你们终究赢不了我们人类。」 低头的昌弘并非因为绝望而虚脱. 当他重新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无所畏惧的微笑。 一股信念在他的双眼深处闪耀出,就像是熊熊的火焰。 「因为我们有友情。裕纪和由衣一定会来救我,我相信他们。」 「这样啊。大小姐,过来这里。」 「什么事?」 「等、等一下。不要当作没听到,难得我说出这么帅气的台词。」 昌弘哀怨的诉说让快步往房间后方走去的雨位少女回过头来: 「你要相信朋友是你的自由。我们虽然限制你的肉体自由,但是对你的精神方面没有兴趣。就是这样。」 「友、友情,加油!」 欧芙洛希妮不知为何握起双拳做出激励的动作,然后跟着已经对俘虏失去兴趣的艾玛滑进堆积如山的杂物缝隙之中。 前面是这一个世纪以来,被她当成寝室的棺材所在地。 人体骨骼标本、动物标本,还有铁处女之类的大东西林立在那个角落。 「要是里头的东西没事就好了。」 艾玛的手往一旁移动,拨去白色尘埃,露出底下带有釉光的木材。 那是个横躺在地板上的长方形木箱。 同时也是另一个棺材。 [第二集待续] 4 另一个箱子。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io 录入:雪风·帕尼托捏 修图:女装少年 校对:雪风·帕尼托捏 欧芙洛希妮还记得那个箱子。 自己的棺材就放在它旁边,所以先前醒来时,她曾经怀疑这个地下室是个墓场。 「这是?」 「您不知道吗?这是第六任老爷的遗作。」 艾玛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拔钉器,开始把固定棺盖的钉子卸下。 「这么说来,难道是你的妹妹?」 「不,是大小姐的。」 随着一声仿佛带着不舍的刺耳哀号卜生锈的钉子立了起来。欧芙洛希妮的右手从一旁伸来,用两根手指抓起钉子,像摘下一根小草似地把钉子拔起。 「我的……妹妹?」 当所有钉子都被取下,艾玛蹲下用双手把棺材盖子推开的刹那,欧芙洛希妮立刻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有一瞬间,她以为棺材里放了一面镜子。 然而并非如此。 由深紫色天鹅绒铺成的棺材底部,躺着一个双手交叠在胸前的美丽少女。年纪大约十二、三岁,说不定比欧芙洛希妮还要年轻。 纤细却不觉得病态的身躯包裹在高级的丝绸里。裙子上装饰着一层又一层的摺边,裙摆缀有精致的蕾丝,黑色的低胸洋装在胸口处配上缎带与蔷薇胸花。 不,这不是黑色,该说是葡萄酒般的深红色。洋装上绣着一朵朵同色系的蔷薇,带有棘刺的藤蔓缠绕她的全身。 接近灰白色的金色长发有如流水滑过双肩,披散在棺材里。虽然戴着头饰,但是头发没有绑起来。 「这个人是……我?」 欧芙洛希妮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手指穿过看不见的镜面,触碰少女的脸庞,纤细的睫毛传来羽毛般的触感。 「是去世前的大小姐。没有手术疤痕对吧。」 「我、我才没有长得像这样一副坏心眼的样子。这个人看起来冷冰冰的,而且好像很尊贵……这么说来,总觉得……」 「为何您说到『坏心眼的样子』时要看着我的脸呢?」 「咦?啊,没有,我完全不觉得这张看起来性格别扭的脸跟你很像喔。」 欧芙洛希妮满脸尴尬的笑容,伸出一只手不停抚摸侍女的头。蓝紫色的娃娃头如今还带着水气。 这种仿佛在哄小孩子开心的动作反而更加刺激艾玛。 「这具备用身体是由第六代老爷制造,与大小姐生前的模样多少有一点误差。」 「为什么看起来跟你有点像呢?」 「因为我比大小姐可爱,老爷自然会照着我的样子制作。」 「…………」 「我想老爷多半是参考我、梅瑟迪丝和康斯坦丝他们的制造方法做的。毕竟不是用模子做出来的东西,外型应该不会一样。」 欧芙洛希妮虽然栖身不死的领域,但是肉体并非永久不灭。在各式各样的术法帮助之下,她的肉体虽然历经数百年没有腐朽,不过日常生活的损伤还是难免的。从手指被菜刀切到之类的小伤,到被长剑砍断手,或是被长枪刺穿肚子之类的重伤,随着活过的时间不断累积,欧芙洛希妮的伤也越来越多。 当然,无论损伤程度是轻是重,欧芙洛希妮都不会因此而死亡。但相对地,她不死的肉体没有自我疗愈的能力,一旦有所损坏就要靠着人工修复。 并非所有的伤势都能靠针线缝合,超过一定程度的损伤只能靠着更换新的零件来修复。所谓的零件指的是经过魔术加工的尸体,或者是——人造的尸体。 这具尸体打从一开始就是以素材的身份制造,从诞生那一刻开始就是一具尸体。 「您的身体损伤得太严重,请换上新的身体吧。」 「我不要。」 欧芙洛希妮的身体之所以满是疤痕,原因并非不死之术,而是她极力想保有原本的身体的坚持。 当遭受严重损伤时,她可以舍弃毁损的身体,把自我转移到新的躯体,而且所费的工夫远比修理旧的身体更简单。但是芙洛希妮总是选择保留这副曾经活在太阳底下的肉体。 就算变得像块破布,留在脸上、手上、脚上的回忆仍是无可取代的。 「很抱歉,现在的状况已经不容您再任性了。而且大小姐,您脸上和手上的损伤不是我能修理的,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可是……不能只更换坏掉的部分吗?」 「那种急就章的修理没有意义,请想想那个名叫皆川由衣的女孩。」 「啊,那个胸部很大又会用中国拳法的人吗?」 「胸部大不大不重要,问题在于中国拳法。虽然很难相信,但是她身为一个普通人类竟然能用格斗打败大小姐。」 「那个人很强呢。」 「我一直认为东方武术太过拘泥于精神面和传统,并非实用的武术。但是看到那种和杂技没两样的招式,我也不得不改变想法。这在力学上真的说得通吗?连非洲象都能活活打死的大小姐竟然被一块布耍得团团转……」 「东方的奥秘呢。」 「相较起来,拿枪的警察好对付多了。往后大小姐必定会与她再次对战,请问大小姐有信心打赢吗?」 「那个嘛……」 不可能。 欧芙洛希妮在生前就不擅长运动,既不喜欢吵架,也讨厌与人起争执。就算知道自己不会死,她也不愿看到其他人受伤。 不仅是内在方面的柔弱,先前她的眼睛和手指受的损伤绝对不轻。加上原本就行动不便的左手,如同艾玛所说,躯体的老化确实降低欧芙洛希妮的运动能力。 只是没想到由衣能在战斗当中发挥敏锐的洞察力和判断力,一眼看穿这些弱点。 「就算只交换一部分,所需的劳力是一样的,现在我们更应该重视合理性,功能不稳定的旧身体在与人类战斗时太不利了。大小姐,如果您继续因为念旧而执着于现在的身体,那种幼稚的想法会让您无法活在这个世界。我们必须努力把事情做到最好才行。」 虽然艾玛·v平常说话就很不留情面,但是此时欧芙洛希妮更从她幼小的身躯感受到近乎严酷的冷淡与热情,还有极其深刻的关心。 「……我明白了。来换身体吧。」 「那么就马上开始吧,十分钟就能结束。」 道理就和换衣服一样。 脱掉破烂的旧衣服,换上美丽的新衣服。 欧芙洛希妮的肉体里,没有相当于普通生物的大脑与心脏之类的重要器官。也就是说无论她的身体被破坏还是被大卸八块,她也不会因此死亡(姑且这么说) 精神方面的活动也是一样,就算脑部被子弹打碎,她的意识和智能也几乎不受影响,就像现在的她一样。 这代表她身上没有相当于人类大脑的那种自我意识的承载物。严格来说,她的灵魂普遍存在于肉体的每个部分,也可以说是这副与人类外型相同的躯体,使得欧芙洛希妮了解到自己是个人类。 别说是四肢,就算头部受损,只要还能维持人类的形体,欧芙洛希妮就不会消灭。 但是如果破坏程度严重到连原形都看不出来,又会如何呢? 答案很简单,她的自我意识将停留在质量最大的部位。如果全身被炸弹炸得粉碎,意识会停留在四散的碎肉中最大的一块;如果被切成像火腿那样一片一片,意识会留在直径和厚度最大的一片;就算沿着身体的中心线把她切成均等的两块,只要其中一边的重量多出一毫克,欧芙洛希妮的魂魄就会停驻在那里。 按照这样的原理,交换身体就成了一件简单的事。 首先第一步,把原本身体的脖子以上的部分切除。 「呜呜……我讨厌这种感觉——」 「还请忍耐。」 欧芙洛希妮躺在被当成临时手术台的棺盖上,感受锯子切断颈骨的振动,脸上表情不由自主地扭曲起来。 正在拉动锯子的艾玛也不轻松,这种粗活本来就不是她的拿手项目。每当双手操纵锯子前后移动,薄薄的锯片总是不受控制地乱跳,使得进度十分缓慢。 「拜、拜托你小心一点。」 「非常抱歉。话说回来,连接肺部和声带的气管已经切断还能说话,请问声音究竟是用什么原理发出来的?」 「什么事都要追根究底的话,是会没完没了的。」 「叩!」的一声,欧芙洛希妮的头从脖子分离,掉落在如同砧板一般的棺盖上。 「啊哇哇……眼、眼前的景象在乱转——」 欧芙洛希妮连忙用双手抓住被两束金发缠着乱滚的头。 遭到斩首的身体摆出高喊万岁的姿势,把自己的头捧在手里。 此时欧芙洛希妮的意识和感觉同时存在于头部与躯体双方。在自己主动切断,或是被切断的两方距离很近时,便会出现这种情形。从身体分离出去的眼珠能把捕捉到的影像传回本体,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但是只要在这个状态下将头部与新的躯体接合,意识就会集中到新的那边。 「失礼了。」 艾玛从欧芙洛希妮手中接过她的头,然后像个刚从水果摊买到西瓜的孩子一样,抱着头颅走向一旁的棺材。 存放在棺材里的全新尸体原本就被切除头部。由于打从一开始就是做来当成备用零件,所以选择以这样的状态保存。 欧芙洛希妮把头放在新身体的肩膀上方,那个头部应该存在的空间。艾玛仔细确认头的位置和方向,让两个断面紧密接合。 「要压下去了。」 艾玛抬起尸体的双手,用来固定刚换上的头部。 就在这个刹那,欧芙洛希妮的自我意识注入新的身体,失去联系的旧躯体成为一堆没有生命的有机物。 如果在这个阶段之前把新的头部接上旧躯体,意识便会移到那一边。躯体虽有两具,但灵魂只有一个。哪一方面先形成人类的形体,那一方就会成为完整的欧芙洛希妮。 「第一阶段完成。」 此时此刻,欧芙洛希妮的肉体是由旧的头部与新的躯体组成。 当然事情并非就此结束,损伤严重的旧头也得换成新的才行。 步骤与刚才完全相同,才刚刚接上新躯体的头再次被艾玛拿开,放到一旁。 「有、有点紧张呢。」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视觉转移时可能会有灵魂出窍的错觉,把眼睛闭上或许会比较好。」 「就这么做。快点动手吧,快点。」 「那么——」 当欧芙洛希妮放在地上的头把只剩一只的眼睛紧紧闭上的同时,艾玛用双手把放在右边的另一颗头拿起来。那是一张没有任何缝合痕迹的美丽脸孔。 新的头部被放回原本所在的地方,也就是新的躯体上面。 当伤口与伤口叠合的瞬间。 在黑暗中被水的浮力围绕的身体,感受到汹涌波浪推动的感觉。 随着水流漂荡的欧芙洛希妮,一声尖锐的爆破声响让她醒来。 是枪声! 「加快动作,欧芙洛希妮。」 「是、是。」 回应楼下父亲的呼唤,欧芙洛希妮连忙提起行李。 此时准备搬家已有些太迟。 「要是再早三天,不,再早两天得到消息……」 父亲的叹息被接连不断的枪声打断。 法国士兵多半已经进入中庭。 虽然形式上臣服于符腾堡选帝侯,但是史图迪翁男爵家过去是在勃艮第公国的金羊毛骑士团占有一席之地的名门家系,现在则是受到德意志骑士修道会的首领庇护。更重要的是,它与神圣罗马帝国其他诸侯一样,是个地方虽小,依然拥有领地的独立国家。 「父亲大人,梅瑟迪丝他们呢?」 「大家先出发了,现在应该正在确保逃脱的退路。不过也撑不了多久吧……现在不是哀叹的时候。准备好了吗?」 「都好了。」 状况十分危急,虽然没办法把屋内所有的家具和摆饰都带出来,至少总算把身边常用的东西都装进行李。 「好……呃,不好。」 把以书籍为主的行李全部搬上马车,父亲——第六代史图迪翁男爵看见洋装打扮的独生女背上的象,随即停下走向楼梯的脚步。 那座由中国工匠手工制作,等比例大小的陶瓷象蹲在欧芙洛希妮纤细的背上,仿佛随时可以把她压扁。 「把那个东西放下。」 「可是……我喜欢它。」 「你想把马车压垮吗?」 「它很轻的。」 「对你来说很轻,但是对马来说这位乘客太重了。」 「马是很强壮的生物。」 「不,话虽如此,比起你天差地远……总之那东西太大了。」 没办法了。 欧芙洛希妮解开捆绑行李的绳子,把那只从窑里诞生的东方动物放到地上。 地板发出刺耳的抱怨声。那东西实在太重了。 「其他行李呢?」 「父亲大人的书和药品都放上马车了。」 「很好,快走吧。」 有如雷鸣的连环枪响撼动庭院里的树木,同时敲打玻璃窗。 那群无时无刻都在开枪的野蛮士兵竟然支配了整个欧洲。 那个名叫拿破仑,波拿巴的小个子男人果然有如传说,是战神(马斯)的化身。 四匹马拉着的马车已在正门前方等候,父亲迅速地奔上空着的驾驶席。 「快点上车。」 「是。啊,对了,请等我一下。」 「等?不能再等了。」 「我忘了东西。」 欧芙洛希妮一面走回屋子,一面转头回答。 「呃,忘了东西……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把土耳其产的黑胡椒瓶忘在厨房的柜子上了。」 「那种东西留着就好!」 「我马上回来。」 不管那句话有没有传到父亲耳里,欧芙洛希妮有如一阵风似地冲过一楼走廊,自顾自地走进厨房。 「胡椒、胡椒……」 视线扫过墙上成排的食器柜,很快就看见自己要找的小瓶子。欧芙洛希妮用右手抓住瓶子,随即回头走在来时的路。 砰、砰!枪声听起来像是树枝被火烤干爆裂的声音,而且距离比想像中还要接近。放眼看去,面对庭院的每一扇窗户都已破碎,绿色地毯洒满月光一般闪闪发亮的碎片。 「哎呀。」 「找到女孩了!」 去的时候顺利,回程却是困难重重。双方在长长走廊的中央碰个正着。 法国陆军的深蓝色军服一口气来了一个小队,大约十四个军人纷纷举起装上刺刀的枪,枪口对准少女的胸口。 「伤脑筋。」 欧芙洛希妮停下脚步摸摸脸颊,帽子镶着耀眼徽章的少尉操着口音很重的德语说道: 「小姐。」 「是。」 「你是史图迪翁男爵的千金吧。」 「呃,可以这么说。」 「皇帝陛下已下令拘 捕你和令尊。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对不起,我们今天要搬家。」 面对极为友善又委婉的拒绝,少尉笑道: 「移居吗?但是令尊似乎已经先出发了。」 「哎呀,都是因为我拖拖拉拉的关系。」 欧芙洛希妮的耳朵听力很好,逐渐远去的马蹄声,还有马鞭的声音都逃不过她的耳朵。马车似乎沿着建筑物外围绕向后门,看来正门已经被法军占据。 「叹息是没有用的,他也会很快被捉住,我们会把他一起带走。你就先一步和我们一起到本国吧。可以吗?」 「不可以。」 自己答应过父亲马上回去。 「我要走了。」 「很遗憾。」 你哪里都去不了。一把又一把的长枪默默游说这个事实。 「好可怕。」 欧芙洛希妮老实地开口。 「你们看,就是这么害怕。」 轻轻举起的双手正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 看着对方握在手中的香料瓶子,少尉的嘴角轻蔑上扬: 「难道你想把那瓶胡椒撒出来,让士兵们忙着打喷嚏而无法阻止你吗?现实世界可不像舞台上的闹剧那么简单。」 「不,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是做父亲大人爱吃的烤土鸡时不能缺少的东西,而且它非常昂贵,撒出来太浪费了。」 笨拙地露出笑容,欧芙洛希妮突然有了动作。 二十八只眼睛顿时看不见少女的踪影。 在他们因为失去目标而慌乱之前,欧芙洛希妮像只白蝴蝶沿着天花板的曲线一跃而过,藉着左右两边的墙壁踏了三步,最后在士兵们的遥远后方着地。 为了搭配英式短外套的洋装,有着三层摺边的裙摆像是一把伞张开。 空气的流动,让士兵们注意到瞬间经过头顶的影子。他们慌忙地把枪口转向后方,但是欧芙洛希妮已迅速地弯过走廊转角,从他们的视线范围中消失。 接连响起的枪声破坏转角的墙壁。 「快追!」 年轻小队长的怒吼声从背后传来,欧芙洛希妮继续在走廊上奔驰。 妨碍跑步的鞋子已在途中脱去,现在的她打着赤脚,用脚底贴着地面加快速度。 目标既不是正门也不是后门。 一口气爬上阶梯,经过乱成一团的书斋,来到二楼的阳台。 顺着急远奔跑的力道,欧芙洛希妮穿过夜空下的阳台,踏上大理石扶手跃到空中。 自己早以藉着马蹄和车轮的声音计算距离。 时机算得刚刚好。 半秒左右的飘浮感之后,欧芙洛希妮的身体从黑暗之中坠下,稳稳落在驾驶座。如同屁股被狠狠打了一下的冲击,旅行马车的庞大车体猛然倾斜,所幸最后没有遭遇翻车的厄运。 「坏孩子。」 一旁控制缰绳的父亲脸色有点难看。 加入新乘客的马车没有因此减慢速度,很快地穿过后门。 「这不是在让我担心吗。」 「对不起。可是您看。」 欧芙洛希妮亮出自己不惜冒险也要拿到的东西。 「……哎呀。」 「破掉了。」 刚才逃离大批军队追捕时,自己似乎因为紧张用力过头。 玻璃瓶被她握得粉碎,碎片纷纷刺进雪白的手掌里。 没有疼痛,但是这样一来身上的伤痕又增加了。 「之后再帮你缝吧。」 「是。」 其实欧芙洛希妮很喜欢父亲帮自己缝合伤口。 毕竟现在的父亲比前面的五位父亲都要来得灵巧,每当欧芙洛希妮的身体有所损伤时,这位父亲总是非常非常温柔地为她修理。 就是这样,欧芙洛希妮和第六任父亲一起逃离领地,渡海来到英国。 「难过吗?」 「不会,已经习惯了。」 事实上对于这类的事,她早就习以为常。 她曾经因为遭到教廷放逐移居到偏僻的罗马尼亚;从遭到马尔他骑士修道会烧毁的威尼斯商馆中逃脱;在商工会议的佣兵威胁下流落在莱茵河沿岸的各个都市;有段时间虽然在伊比利半岛拥有自己的庄园,却同时遭到哈布斯堡王朝与回教徒的敌视……第三任的父亲甚至被人列举了宣扬异端、与恶魔缔结契约等将近两百条罪状,最后送上火刑台。 这次则是被几乎吞噬欧洲所有财富与土地的怪物拿破仑·波拿巴给盯上了。 「拿了人家的东西逃走,果然还是不太好啊。」 父亲是个相当大而化之的人。 在法军远征埃及时,拿破仑曾向巴黎的法兰西学会征调大批的学者与之同行,父亲就是当时受到招聘的学者之一。 当时父亲在学术上创造令人赞叹的功绩,包括在罗塞塔村发现刻有圣书体的石碑,以及发掘出圣甲虫和木乃伊等大量的陪葬品。 「结果因为向英国投降,那些东西全都跑到大英博物馆了。到头来在远征埃及过程当中得到的东西,只有打着万灵药的名号在贵族之间流行的木乃伊肉还留在法国人手里。」 「有效吗?」 「怎么可能有效。顶多就是用来防止腐败的各种药品和香料多少有点效用吧。」 不知是为了给那个自以为是的法国皇帝一点颜色瞧瞧,还是因为学者特有的研究欲,父亲竟然把发掘出来的部分贵重物品私自拿了回来。 那么对方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欧芙洛希妮虽然这么想,但是父亲自有他的想法。 「无论是多有用的利器,摆在不懂得使用方法的人手里也只是废物。他们没资格拥有那个东西,由我,不,由你来拥有才是最好的。那个东西必须在你的手中才有意义。」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自从有了那个东西,你的状况不是变得很好吗?」 「是。」 说来的确不可思议。自己的身体变得比以前轻盈,关节的动作更加柔软,肌肉更加强健而且伸缩自如,五官更是变得极其敏锐。 感觉就像百年前的自己(虽然已经不太记得) 父亲说过,英国是唯一能够与强大的法国抗衡的国家。听说国情比较先进,应该不会用奇怪的理由当藉口迫害他们。 要是安稳的生活能长久持续下去就好了…… 当然,安稳的生活没有持续太久。 「正因为无法长久,安稳的价值更胜黄金。」 如果是之前的父亲多半会这么说,只是第六任父亲在移居英国后的第十六年冬天,在牛津大学的教职员室里过世了。死因是年事已高,以及经常服用各式药物导致心脏动脉衰弱。 现在的第七任父亲——他正是安稳生活的终结者,也可以说是不稳定的化身。 「我决定要去美国。」 「要搬家吗?」 「是啊。」 「美国在哪里?」 「你没听过新大陆吗?那里直到不久之前还是大英帝国的一部分。只要把老师的遗产和房子卖掉,我就可以买到船和经营公司的权利。」 充满野心的视线似乎穿透发黑的壁纸,锁定大海的另一头。所谓的老师是指前一任父亲,第七任父亲是他的养子,曾经协助前任父亲的研究,最后成了欧芙洛希妮的新父亲。 「那里的土地就算是好几百亩也不用多少钱。若是在那里开农场种小麦再卖到这里,可以获得几倍的利益?只要用自己的船运送,我们连那些愚蠢的手续费也不用付。」 新的父亲还很年轻,而且非常聪 明,前一任父亲似乎十分看好他的将来。然而他对学习和研究和欧芙洛希妮的身体都没有兴趣,只是不断投入各种买卖,而且每次买卖之后他们都会搬家。当然每搬一次家,他们的新家就会变得更狭小、更破旧,前任父亲珍藏的各种书籍和古董也跟着一样一样消失。 即使如此,欧芙洛希妮只能默默跟随这位父亲,因为那是她唯一能依靠的对象。 「那么什么时候要搬家呢?」 「明天吧。」 「那我也得赶快收拾行李了。」 「这个啊,没关系。」 欧芙洛希妮露出不解的表情,父亲用下巴指示一旁: 「你就到那个东西里面睡一会儿吧。」 「那个东西吗?」 每当风吹得窗户喀喀作响时,窗帘就会被吹起,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看见横躺在庭院里的长形木箱。 那是个棺材。 在长方形的黑暗空间里闭上眼睛,少女开始思考。 说睡一会儿,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才行? 黑暗之中,一阵微弱的说话声传入耳里。 「我也不要你出高价,只要能抵销先前欠的钱就满足了。」 是父亲。 「只是我说你啊,这个东西能拿来卖钱吗?」 「这可是那位绝世炼金术师兼名医的史图迪翁男爵的遗物啊。」 「唔……帕拉塞尔苏斯的弟子史图迪翁的后裔啊。竟然雇用骗徒担任客座教授,看来我国的大学与找来卡利奥司特罗的法国宫廷没有两样啊。」 「少废话了,买不买,一句话。」 「买了。伦敦的蔷薇十字协会似乎正在收集这种东西,土耳其和中国的贸易商多半也对这个东西有兴趣。」 「就这么决定了。这样我也轻松多了。」 「倒是先不管什么炼金术还是死灵法师之类的,到底是什么人会想到把这样一个女孩的尸体保存好几百年?」 「谁知道。别管那个了,记得给我现金。」 女孩?尸体?呃,是在说我吗? 把遗产卖掉原来是……这也是太过分了。 干脆就这样永远沉睡算了。不管是要把我卖去外国,还是分解焚烧,还是摆在大英博物馆展示都随便了。我不管了。 赌气的欧芙洛希妮就此沉沉睡去。 「大小姐。」 如同深海的黑暗中,有个声音像火花般迸了出来。 —听过的声音。 原本只是具美丽尸体的少女,睫毛像是被受到微风吹拂开始颤动。 眼睑缓缓上升,映入眼帘的眼睛呈现黄昏的颜色。 「如何?身体有哪里不对劲吗?」 面对侍女的询问,樱桃双唇微微开敔,说出第一句话: 「peace.」 如果天使会说人话,祈祷中的人们一定会到这个声音。 从棺材当中举起的雪白右手比出v字手势。 「老掉牙的反应。」 「因为我是老太婆啊。」 少女露齿微笑,露出恶作剧的表情,然而这毫无疑问是属于欧芙洛希妮的表情。 她确实换了一张脸。虽然和原先的脸相比就像双胞胎姊妹,但是五官的细节还是有着明显的差异,而且没有半点伤痕。三百年来附着在脸上的不幸、恐惧、升降、孤独,还有各种隐晦的阴暗情感,如今都像经过刷洗一般从脸上消失。 微微上扬的灵动双眼,还有翘起的双唇给人奔放的感觉,仿佛散发出有如小恶魔的香甜气味。 即使如此,依随在那个表情中的柔和气氛,毫无疑问是欧芙洛希妮独有的。 原本空荡荡的容器里,如今已有灵魂进驻。 「请您坐在那里。我为您缝合伤口。」 「嗯。」 一边用双手固定头部以防滑落,欧芙洛希妮小心地撑起新的身体,从棺材中走出来。 她坐在旧风琴旁边的椅子上,把切断部位的处理工作交给艾玛。处理工作包括用铁丝和黏胶接合颈椎,连接肌肉,以及用针线缝合皮肤。 在这段期间里,欧芙洛希妮绯的红色双眸不断扫视躺在棺盖上的少女。 从旁人的眼光来看,这是个多么悲惨的女孩。 丑陋的疤痕,破旧的衣服,一只手缺了手指,喉咙的肉炸裂,一半的脸看起来好像石榴,身上随处可见轻微的烧灼痕迹,而且直到现在才发现脚趾甲几乎全部脱落。 欧芙洛希妮用视线不断触摸那副躯体上三百年来的新旧伤痕,同时沉浸在回忆之中。 那是在威尼斯接受手术时的痕迹、那是在立陶宛受到的剑伤、那是被德意志骑士修道会的人射穿的箭痕、那是屋子烧掉时受的烧伤、那是在西班牙被神圣厅的异端审问官拷问时受的伤、那是被瑞士佣兵用枪射的伤、手掌上的伤痕是握碎胡椒瓶时造成的,当时父亲大人还帮自己缝合伤口: 脑中忆起针线穿过肉体的温柔感触,欧芙洛希妮不自觉地握紧手指。 散发贝壳光泽的指甲微微陷入有如石膏的全新手掌中。 无论是讨厌的还是美好的回忆,全都牢牢纪录在那副身体中。欧芙洛希妮下定决心,绝不让自己忘记这些回忆。 「结束了。」 艾玛把工具收进包包里,同时拿出怀表。那是从这个仓库里借来的东西,是东京大学的前身,第二局等学校的好学生才有资格获赐的银制怀表。 「约定的三十分就快要到了,看来人类不希望和平解决。」 「你不也是一样吗?」 「您说笑了。我不喜欢与人起争端。可以的话,我希望他们可以自杀。」 「你、你说这是什么话!」 欧芙洛希妮把双手搭在侍女的肩上,凝视对方的脸说道: 「自杀很对不起生下自己、把自己养育长大的父母。就算你以为全世界没有人了解自己,但是一定有人因为你的死感到悲伤。而且只要活下去,最后一定会有好事发生。不是我在自夸,我所经历的那些可怕遭遇,要是换成普通人早已死过八百次,可是我一次也没有想过要自杀。虽然也做不到就是了。」 「您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被您这么说我也很伤脑筋。」 「……咦?」 「因为我丝毫没有自杀的打算。」 「我想也是。」 「那么刚刚那段掺杂自身经历的演说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 面对露出不悦眼神的艾玛,欧芙洛希妮显得有些疑惑。 艾玛的扑克脸浮现一抹不安。 「看来您还没有习惯新的身体,所以脑袋运转有点迟钝……应该说转动轴歪了。」 「是、是吗?」 「好吧,反正原本头脑就没多好,就算稍微有点故障也不会有太大影响。没事的。」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分得出你是不是在说我坏话喔?」 艾玛感觉欧芙洛希妮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里隐隐散发逼人的气势,只能别开视线,尴尬地咳了一声。 「我想那只是暂时不适应。倒是已经过了三十分钟,时间到了。」 「再等五分钟怎么样?也许对方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我们也有不得已的理由,也许我们必须和他们争夺这五分钟的时间。」 什么意思?欧芙洛希妮无法判断侍女话中含意,此时一张摺起来的纸交到她的手中 打开一看,那是大学与周边环境的地图。 「大小姐,请您跑吧。」 「嗯?」 八月 的黎明来得很早。 若是信任气象厅的公告,这个季节太阳应该在五点之前露脸。 但是此时此刻的须藤裕纪还身处黑夜之中。 头上纵横交错的树木枝叶吸收拂晓的微光,只有极为少量的光能够到达地面。 一路上十分阴暗,但是清冷的空气给人的感觉十分畅快。风带走身体的热度和汗水,森林里的湿气也滋润了干渴的喉咙。 「自从高中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啊。」 配合踏过柏油路的双脚节奏,裕纪自言自语。 在奔跑中发出声音难免打乱呼吸节奏,但是沉默更令人难受。 「可恶,果然还是退步了。」 从大学的后门出来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分钟。回想高中时代,自己在田径社每天的晨间锻炼都要跑上三公里,然而如今怠惰的大学生活,似乎已经把自己的下半身的肌肉和肺活量都消磨殆尽。 「算了,反正只有下坡也挺轻松的。」 虽说沿着山坡往下跑时,只要跨出脚步就能前进,但是这么做对膝盖的负担很大。 只靠双脚沿着距离最短的这条车道,从大学到最近的人家只要三十分钟,然而现在看来要跑完这段路会比想像中的辛苦许多。 但是他不能停下脚步,现在每一秒都和生命一样重要。 只要看到山脚下的商店街,不管是便利商店还是菜贩都好,都得赶紧找到电话报警,叫人过来帮忙。已经没有时间向警察解释事情原委,总之要叫警察多派点人过去大学。 这就是裕纪的责任,同伴们的安危全都担负在他的肩上——不,应该说是脚上。 「这简直是《跑吧!美乐斯》嘛。」 自己比美乐斯轻松的地方是不必担心回程,取而代之的是等待处刑的塞里努丢斯有四个人,而且其中一人已经被绑在十字架上,枪尖抵着腹部准备刺进去。 「昌弘……可不要被杀了。」 「放心,他没事喔。」 「这样啊,太好了。」 松了一口气之后,裕纪随即感到心脏快要爆炸。 「你、你怎么过来这里的!」 「怎么过来?当然是跑来的。」 跑在自己右边的少女任由绑成两束的银发随风飞舞,用不解的眼神朝这里眨眼睛。那张清纯的脸庞位在比裕纪高上许多的地方。 她的裙摆随着跳跃翻动,细长的双脚没有穿鞋。看着她赤脚踏着路旁的护栏前进,裕纪感到眼前一阵发黑。 「裂嘴女会用六十公里时远奔跑的传说也许是真的……」 「我的嘴巴才没有裂开。」 「不是说你,那是有关妖怪的传说……现在不是慢慢解释的时候。你别过来!」 有点陷入疯狂的裕纪用力挥手扫过欧芙洛希妮的脚,把她从护栏上打落到车道外侧的断崖下——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发生。 欧芙洛希妮纵身一跃,像个飞越刀山的轻功高手一般,轻而易举地重新落在护栏的白色铁板上。 「唔哇!」 失去平衡的裕纪双脚一绊,整个人摔倒在地,在路上滚了一圈,穿过护栏下方的空隙来到空中。 底下是落差十公尺以上的悬崖。 青年在不情愿的情况下跳崖自杀,救了他的是两只纤细的手。 抓住衬衫的后领,提着比自己还重的裕纪倒吊在空中。欧芙洛希妮弯曲膝盖,双脚的趾头抓住护栏。如今两个人的重量全都靠这十只小小的脚趾支撑。 「你没事吧?请不要这么冲动。」 「…………」 「哟、咻。」 欧芙洛希妮像是在帮助幼儿学习站立,让脸色苍白的裕纪在路上重新站好。然后她双手扠腰,表情严肃地开口: 「我告诉你,不可以这样糟蹋生命喔?」 「……谢谢。」 「不客气不客气。」 难得可以向别人说教,欧芙洛希妮显得非常开心,同时又很难为情地挥动右手。 跳回路面的她有点客气地笑道: 「年轻的时候难免容易自暴自弃,可是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得不到神的赦免,更别说你的父母会有多伤心了。人生可以重新来过,无论何时都不会太迟。」 「呃……刚才不是自杀未遂,而是个意外。」 「咦?是这样吗?」 欧芙洛希妮惊讶地瞪大眼睛,裕纪直直望着她问道: 「你是那个僵尸女吧?」 「我觉得这个称呼很失礼,不过应该是吧。」 「你的脸……头发的颜色也变了?难道你的伤好了?那么严重的伤?」 「啊,你发现了吗?我换过身体了。」 欧芙洛希妮像是被朋友发现自己换了发型的妙龄少女,脸上露出腼腆的表情,双手抓起裙摆行个贵族的礼。 除了外貌的改变,裕纪似乎还能感受到微妙的变化,那是融合开朗和友善的魅力。 「你是来杀我的吗?」 「啊,虽然难以启齿,不过正是如此。」 「那么你刚才为什么要救我?」 「咦?」 「别管我不就好了?你要是什么都不做,我早就摔下悬崖变成尸体了。」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欧芙洛希妮双手抱胸自言自语。 「嗯……啊,那个嘛,那叫英雄惜英雄,现在开始才是真正的决战喔。」 欧芙洛希妮的右手消失在腰部后方。 下一个瞬间,一把绑着缎带的斧头出现,仿佛啦啦队的舞棒画出一道银光,刀刃朝着猎物指去。 「我的人生到此为止啊。」 意外的是青年既没有大吵大闹,也没有逃走。被树影染黑的脸上,有的是恐惧与绝望与达观,还有微微的满足感。 看着对方一面后退一面从腰间的包包里拿出细长的圆筒状物品,欧芙洛希妮的身体一阵僵硬。 「可是我被你捉到这件事,就某种意义来说是在计划之内。」 蹲下的裕纪用右手将红色圆筒的前端与柏油路面用力摩擦。 随着白色的闪光,同时冒出充满化学感的粉红色火焰。浓得像水彩一样,颜色看起来好像有毒的烟雾接着喷出。 「炸、炸、炸弹?」 欧芙洛希妮惊讶得舌头都不听使唤。这个人类竟打算和自己同归于尽,自己才刚教导他要珍惜生命的。 「要切、切腹吗?要喊万岁吗?是神风特攻队吗?」 「你是三十年前的美国人观光客吗?」 「我、我出生在德国,我讨厌美国。」 「冷静一点,这个东西不是炸弹。」 「……咦?」 一脸快哭的模样,毫无意义地踏着脚步,眼睛和上半身不停乱动的欧芙洛希妮像个操纵者停下动作的人偶,瞬间停止不动。 这么说来那个圆筒只是不断冒出大量浓烟,完全没有要爆炸的样子。 「这只是个烟雾筒,是信号。」 「信号?」 啊。欧芙洛希妮愣了一下。 这个年轻人是为了寻求警察的帮助才下山。这是一场危险的赌局,如果能平安到达民家就算获胜,一旦被追上就输了。虽然拥有三十分钟的领先优势,但是他一定没想到和自己赛跑的对手有着超乎常人的脚力。 虽然是个危险的任务,但是他也可以得到相应的代价,那就是能够第一个脱逃。 无论如何,只要能比追兵早一步逃进闹区并且寻求警察的保护,安全就能得到保障。之后在警察到达大学之前,其他同伴仍然必须忍受恐惧和危险,只有 他可以在别的地方让疲惫的身体好好休息。 结果是他赌输了,不过这不代表人类这一方已经落败。 「那是狼烟。」 「没错。我也没必要非得活着跑到警察局不可。」 「……天色还很暗,而且这里有树木挡着,烟没办法升得太高,还有山下城市里的人们这个时间应该都还在休息吧。」 「看来你误会了,这可不是联络外界的信号。该看的人自然会看到它。」 放弃自己的生命后,青年身上反而散发奇妙的威严。 欧芙洛希妮被这股气势所逼,轻咬一下嘴唇,同时感受到自己落于下风的焦虑。 必须问清楚才行。就在欧芙洛希妮正要开口时,另一个声音抢先一步发出疑问。 「那个烟是啥啊?」 声音来自一名年纪看起来将近四十岁的高大男子。 不只是身高,这个人肩膀宽阔,胸口厚实,白色长裤的大腿部分被肌肉绷得很紧。身上穿着一件品味令人不敢恭维的紫色开领花衬衫,再加上同样缺乏品味的显眼纯金项链。脸上的无框太阳眼镜与其说是用来辽蔽紫外线,似乎更是用来加强表情的气势。 从他用右手把颜色与长裤相同的西装外套拎在肩上,脸上挂着汗水的模样看来,这个人似乎正从山下往上爬。 「喂,小兄弟,不能把烟熄掉吗?」 「电、电话!」 「啥?」 「行动电话!你有吗?」 面对裕纪着急的紧张模样,男子先是一脸惊讶,但是马上用他剃得细细的眉毛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 「手机我有。」 他从外套的内袋里拿出一串大概五只的行动电话。 每只电话上都印着升龙和财神之类个性过头的图案,同时还挂着许多迪士尼和三丽鸥的角色玩偶。 「见笑了,这些分别是工作用、组长(老大)专线还有家人用。另外吊饰是我个人的兴趣。」 「请借我。快点!」 「冷静一点,小兄弟。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什么?」 「不就是黑道嘛。」 「没错,也就是所谓的帮派组织。向我们这种人拜托事情时可得小心一点啊。你没听过跟黑道借一元得还三元吗?」 「别管那些,快借我!」 「不行。不是我要欺负你,而是为了你的将来着想。不管过上多大的麻烦,都绝对不要找我这种人拜托事情。你去找别人吧。」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被男子粗壮的手推了一下,裕纪手中的烟雾筒虽然掉落,还是拼命大叫: 「你没看见那家伙吗?」 「嗯?」 「初、初次见面。」 好像大猩猩的巨大身躯似乎让欧芙洛希妮有些害怕,脸上只能露出僵硬的笑容。 「哎呀你好,初次见面。」 相较于那张光靠眼神就能让胆小的人吓到胃溃疡的狰狞面孔,男子有礼貌地鞠躬回礼, 然后马上抓住裕纪的脖子,靠近他的耳朵开口: 「——喂,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外国人?」 「比起这个,你应该惊讶的是小孩拿着大斧头这件不自然的事吧!」 「我最不会应付外国人啦。偷偷告诉你,我带着小弟去收保护费时,只要碰上对方是金发女人的日子,我都会紧张到全身僵硬啊。言语不通是很糟糕的事,一想到可能会让对方觉得日本人很失礼,我就会冒冷汗。」 「……你根本不适合当黑道吧?」 「有时候我也这么想,但是小兄弟,有件事你要记住,人不管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都要努力工作。虽说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但在这种世道下又怎么能够挑剔。虽说工作不顺利的时候,很多人老是喜欢把错怪在运气和其他人身上就是了。」 叼着有些女性化的薄荷烟,男子拿起掉在地上的烟雾筒点燃烟头: 「老是在周围找原因的话,这个人就算不上是成熟的人。我说的可不是什么精神理论喔?人的一生就是与世界的战斗,但是人绝不可以被二分法的理论困住,那种对立只会产生摩擦,最后形成原理主义的不成熟想法。只要了解自己也是世界的一部分,那么不管是遇上多么没道理的事,或是多么残酷的人生,都一定可以甘之如饴。」 被抛开的烟雾筒用烟雾画出有如鱼类内脏的抛物线,最后落下山崖。 男子看着那道轨迹的模样,像个背负深刻心灵创伤的求道之人。 「既然出了社会,工作就是大人的义务。我不是在说税金之类有的没的东西,而是每个人都有义务为自己人生的方向负责。像小兄弟这种年轻人大概还没办法了解,工作赚钱养活自己这件事本身就是很辛苦的事。但是如果只把工作当成每天的例行公事,那人就跟死了没有两样,觉得自己是为了活下去才不得已工作的人,其实人生根本还没有开始。了解自己诞生在这个世上是多么幸运的事,知道自己的存在意义……永远把死亡这个终点放在心头思考自己的可能性,不断地去追求,这才是人生。」 男子轻轻抬头,穿过枝叶照射的早晨阳光令他眯起眼睛。 「喔、喔——」欧芙洛希妮一边发出感叹一边拍手。由于右手握着斧头,此时她只能发出噗、噗的声音。 「虽然太复杂了听不太懂,但是总觉得好感动。」 「不不不,别这么说,外国人。如你所见,我是个连父母都放弃我的黑道分子,没有什么可以在普通人面前自豪的地方。」 从男子的薄唇吐出的烟雾飘过裕纪和欧芙洛希妮的鼻头。 「但是现在,我必须对你们做的事是这个。」 收起行动电话的男子从外套里拿出另一样东西。毫不意外地是一把手枪,而且与警察用的不同,这把枪是自动手枪。 「碰到我算你们倒楣,乖乖放弃吧。放心,我不会杀你们,不过要是让你们去找警察就麻烦了,所以你们得跟我走。」 「我觉得倒楣的人其实是你。」 换做是平常,别说看到枪,光是这名男子的外貌就足以让裕纪吓得发抖。但是现在有个更加巨大的威胁就在附近。 裕纪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对于自己遭遇的险况毫无自觉的男子: 「你是在隔壁市区杀伤警察的帮派分子吧?新闻报导表示你正在逃亡,可惜你搞错逃亡的地方了。」 「什么意思?」 「我也有在电脑看到那件事,原来你就是犯人啊。你应该是田代先生吧?」 「既然你们知道那么多,那就更不能让你们逃走。你们是从前面的大学来的吧,我要你们往回走。」 面对枪口的威胁,欧芙洛希妮的表情亮了起来: 「要回大学吗?」 「没错。现在刚好放假,学校里的人应该很少吧,刚好适合给我这个通缉犯当成藏身之处。而且还幸运地让我碰上两个人质。」 「太好了!」 「呃,对你们来说应该不太好吧。」 「我现在必须马上赶回去才行,那个人就暂时交给你了。他在大学里还有朋友,请带他去找他们。我要早一步过去。」 「什么早一步……你有在听我说话吗?你也要一起过来。」 虽然手枪的准星对准少女的胸口中央,但是田代如同岩石的侧脸还是因疑惑而动摇。 欧芙洛希妮说的话对裕纪来说也是出乎意料之外。 「你打算去哪里?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对不起,你就留到后面吧。而且现在看起来也不用担心你逃走。」 「……难道你……」 「我终于懂了。」 一半是在卖关子,一半在为对方感到惋惜,欧芙洛希妮露出微笑: 「刚才的狼烟不是用来求救,而是用来跟朋友联络的对不对?你的目的是到城里求救,然而这并不是唯一的目的。」 烟雾筒是告知裕纪行动失败的信号,同时也是让留在校内的三个人开始行动的举动。 裕纪的行动失败,代表欧芙洛希妮出现在那里,同时也证明在地下仓库里看守阿部昌弘的人只剩下艾玛。 到现在为止,裕纪既没有尝试逃亡也没有抵抗,而是若无其事地与眼前的杀人魔对话,为的就是牺牲自己,好为伙伴们争取时间。 「明明是尸体,脑袋倒是动得挺快的。」 「嘿嘿嘿,应该是因为换了新身体的关系吧。」 「但是不管你跑得再怎么快,现在赶回去来得及吗?你那个小个子的搭档也许已经被杀掉啰?」 「我这么说也许不太好,但是那个孩子可是一肚子坏水。」 欧芙洛希妮左手插腰,右手拿着斧头当成指挥棒晃动。 「也许有危险的反而是你的朋友喔?而且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会把你们全都杀掉。不管要花几百年的时间。」 与温和的举止相反,她的红眼露出凌厉的眼神。 裕纪不禁说不出话来。 欧芙洛希妮不再理他,飞身跳上护栏之后,向一脸搞不清楚状况,拿着手枪的田代鞠躬说道: 「那么那个人就拜托你了。请不要放他逃走喔。」 「那当然……呃,等一下,你怎么可以逃走?」 「开枪!」 「你说什么?」 「开枪啊,快点!」 面对裕纪像是要扑过来咬人的激烈表情,巨汉带着难以言喻的理性的脸变得严肃: 「说什么傻话,身为普通人的你可能不知道对人开枪代表什么意义,但是这种事不能凭着一时冲动乱来。」 「是黑道就不要那么多废话!你不开枪就把枪拿来!」 「不要乱来。」 口中说着不像黑道分子会说的话,在青年撞向自己胸口时,田代右手的手枪发出咆哮。 斧头立刻举起,刀刃的部分爆出刺眼的火花。 「呀啊!」 虽然挡住子弹,但是强烈的冲击让发出尖叫的欧芙洛希妮从护栏上往后倒。 「给我掉下去!」 裕纪的手从田代的腋下抓住粗犷男子手中的手枪,硬是扣下扳机。 连续两次的枪声在山谷之间回荡。 白色涂料伴随火花飞散,子弹只是把护栏打穿了两个洞。 那里已看不到少女的身影。 「你干了什么好事!」 岩石一般的拳头击中裕纪的脸颊。丢下倒在地上的裕纪,田代冲到护栏旁边,把身体探了出去。 视线移到悬崖底下,那里没有出现他所预料的悲惨情景。 欧芙洛希妮正吊在车道下方不远处。 「你、你没事吗?」 「是的。让你担心了。」 手中的斧头挂在从峭壁上长出的树上。 「你等等,我去找可以当绳子的东西……」 「啊,不必麻烦,我这就告辞。」 「什么这就告辞,你……」 男子的困惑因为欧芙洛希妮的行动变成惊愕。 并拢的双脚用力往上一踢,身体像钟摆一样摆动,最后靠著作用力和离心力飞上空中,看起来就像体操选手。 左手抓住在田代头上开枝散叶的橡树树梢,在那里再次积蓄力道,这回飞得比上一次更高更远,然后降落在峭壁中间另一棵树的树干,距离这里已有二十公尺。 树叶飞散,树干有如钓竿一般弯曲。 将那股弹力做最大限度的利用,欧芙洛希妮再次跳跃起来。 她的身影就像展翅高飞的猛禽,瞬间就从田代的视线范围里消失无踪。 「……好轻盈的动作。」 「这下子你总算搞清楚那家伙是什么了吧?」 「是啊……她是前来日本表演的俄罗斯大马戏团团员吧?」 「嗯,完全不对。」 「我想也是。我没听说俄罗斯大马戏团来到日本的消息。」 田代耸耸肩膀,把因为汗水而滑落的太阳眼镜推回去,裕纪在他之前迈开脚步,往坡道上方走去。 田代的右手伸向他,同时还有发出烟硝味的枪口。 「你要去哪里?」 「你不是要带我到学校吗?」 「你还挺看得开的。不逃走吗?」 「反正你也不会放我到镇上吧?既然如此不如赶快回去,我得去救昌弘——救我的朋友才行。」 吐出的唾液把树荫下的泥土染成红黑色。裕纪在刚才被田代粗壮的手痛殴时咬破嘴巴。 虽然担心昌弘还有修一郎和真子,但是现在自己只能做当下能做的事。而且欧芙洛希妮没有注意到那个烟雾筒还有另外一层意义。 那方面应该已经开始了。 「没必要用跑的吧?」 「我在赶时间。」 「看来你有什么隐情。和刚才那个外国人有关系吗?」 「是啊,你也已经被卷进来啰?」 「我已经知道那个女孩不是普通人,不过详细情形等到了大学再告诉我吧。毕竟难保不会有人注意到刚才的烟雾筒跟枪声。」 田代把外套的袖子绑在腰上,用与巨大的身躯不相称的加速度追过青年。 由肌肉形成的倒三角形背影在蜿蜒的山路越跑越远。 「再拖拖拉拉的,我就把你丢下了。」 「……你可以把我丢下吗?」 这样还要我这个人质做什么?裕纪有些哭笑不得,但是终究没能果断到立刻逃离这个手中有枪的对手。 这里不愧是建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建筑物。 地下的仓库里陈列着撷取自数十年时间的文化片段,俨然是一座民俗资料馆。 「你从刚才开始在做些什么?」 「我不认为我有必要告诉你。」 「别这么冷淡嘛。现在我们可是在密室里两人独处。」 「那么我就告诉你,我正在进行杀你的准备。」 「我想也是……」 双手被反绑,背靠巨大木头架子坐在地上的青年露出一副早知道就不要问的表情。 「虽然多半没用,不过还是说一下好了。杀了我可是很划不来的,至少有什么万一时还能拿我当人质吧?」 「我知道,所以现在不会杀你。」 艾玛把翻遍整个仓库找到的各种物品排列在纸箱上,开始仔细检查。 打火机用的煤油罐、旧式的瓦斯炉、好几个瓦斯瓶、炭炉,装满一个塑胶袋的黑色块状物是木炭。虽然比较想要的是煤砖,不过毕竟不可能刚好在身边找到所有的工具。 「一氧化碳吗?」 「对。这是种致命性高,而且不需要特别技术就能制造的毒气。在这种密闭空间里很容易就能造成不完全燃烧,相信可以发挥最大的效果。而且一氧化碳无色无臭,完全不必担心会被你的伙伴发现。」 「你打算逃走吗?」 「不。大小姐离开这里已经快要十分钟,如果那些人类全都舍弃你逃跑,现在一定全部死在半路上了。不过我想他们不会做那种有勇无谋的尝试。」 「我想也是。求救的代表一个就够了,其他人还是躲在安全的地方比较好。」 「是的。不过如果多少有一点勇气和智慧,他们一定会过来这里,趁大小姐不在的时候救你。」 「……那些家伙会做这么危险的事吗?」 「谁知道。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他们的个性吗?你的友情到哪里去了?」 「我没有怀疑友情,不过他们也只不过是学生,又不是警察或军队。」 「或许他们会来找我们交涉也说不定。既然大小姐不在,他们在精神方面是处于优势。总而言之,考虑到他们有那样的可能性,我得做些应变措施。」 艾玛把木炭放进地板上的炭炉里,再倒进打火机用的煤油,然后用小小的拇指摩擦握在双手中的zippo打火机的打火石。 「呀……!」 蓝色的火焰以超乎预期的气势扩张,艾玛吓得跌坐在地。 「你还好吧?」 「……我太低估煤油的燃烧能力了。」 感受背后昌弘带着嘲笑意味的视线,艾玛动作俐落地站起身来,拍拍屁股的尘埃。沾在黑色裙子上的白色脏污看起来特别显眼。 「果然是个小朋友。不要玩火比较好喔。」 「感谢你的忠告。很可惜我的年纪比你大。」 艾玛的耳朵红了,不过还是面无表情地等待火势变小,然后用纸箱盖住炭炉。纸箱的把手处有洞,氧气的供给不成问题。 幸好欧芙洛希妮不在现场,不然目击到艾玛失态的人肯定马上变成其他世界的居民。 「利用一氧化碳中毒让我升天也就算了,可是你自己要是也待在这个房间里,不是也一样危险吗?还是说你想跟我殉情?」 「我没有那种打算。我的身体构造和你们不同,不是靠血液中的血红素搬运氧气,一氧化碳对我是无害的。」 然而对人类来说,这可是空气含量达到0.15%就足以致人于死的危险气体。就算没能致命,也会因为急性中毒造成呕吐、神经痲痹、昏迷等症状,使得行动能力严重衰减。 「这不公平嘛……」 「没这回事。以生物——我不确定这样的称呼恰不恰当——的性能来说,我比人类来得脆弱许多。比体力的话我很明显没有胜算,现在的我只是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方法。」 「就像我们把你当成诱饵引大小姐上钩一样是吧?」 「正是如此,接下来我只要等待就行了。」 艾玛拉过来一张风琴用的椅子,姿势端正地坐下。 就像是参加有名私立小学的面试一般面对青年 「是你会先死,还是你的伙伴会先来,又或者是大小姐早一步回到这里,等会儿我们就能知道答案了。」 「还有一种。」 青年突然挺直腰杆,艾玛立刻提高警戒。两人之间的距离相当远,而且他应该不可能脱离那个朴素厚重的陈列架。 昌弘俊俏的脸孔开始扭曲。 原以为那是因为愤怒,但是艾玛很快理解并非如此。 「还有一种可能性不是吗?」 高度几乎到达天花板的架子严重倾斜,木材发出叽嘎呻吟。 绑住昌弘的绳子穿过架子的直板绕了无数圈,无论多么有力气的男人都不可能扯断绳子逃脱。然而只要能够破坏架子,那么至少能够得到行动的自由。 昌弘靠着用背部推倒架子做到这一点。 声音非常响亮。 高二·五公尺,宽度五公尺的陈列架,以及陈列其上的各种物品一起倒向地面,强烈的震动几乎可以说是一场局部性的地震。 无数的瓶子破碎,福马林四处飞溅,仿佛橡胶的灰白色胎儿、人体器官还有各种小动物纷纷逃了出来。三叶虫的化石标本摔成两半,鹦鹉螺的壳缺了一角,羊齿植物散成碎屑,缝在盒子里的数万只蝴蝶和甲虫一齐在地板上跳跃。翻滚的尘埃之中,色彩艳丽的浮世绘、春宫图、明治时代的报纸和锦绘漫天飞舞。 倒下的架子把旁边的架子也一起撞倒,将下头的许多纸箱和箱中物品一起压扁。 远处的管乐器不断发出共鸣,像在主张震动的强烈程度。 「太粗鲁了……」 「抱歉啦!」 塞住双耳,忍受巨大的噪音,缩起脖子躲避空气震动的艾玛惊讶抬头。 白色的皮凉鞋踢中她的下巴。 「借用一下。」 向连同椅子倒向后方的艾玛说了一声,昌弘用凉鞋踏住掉落在地的打火机,接着用脚尖灵巧地把打火机踢上半空。然后把腰一沉,让飞过头顶的打火机落在身体后方的手上。 对付便宜绳子的树脂材料,高温比刀子更有用。 「好烫好烫。」 塑胶纤维逐渐融化。 「呜……」 现在不是倒在地上的时候。看着口鼻流出的血液滴在地板画出紫色的水珠图案,艾玛好不容易站了起来。 然后她默默抓起一旁矮架上的玻璃花瓶,朝对手丢了过去。 「真危险。」 被年轻人一脚踢离原来轨道的艾米里·加利仿制品掉落在地,化成无数的水晶雨滴。在他被碎片逼退的瞬间,艾玛往前冲去。 她像只敏捷的小动物,压低身体用肩膀撞向对手。 咚!强烈的冲击传来。举在腰部高度的锐利水果刀埋进男子的腹部。 「……很遗憾。」 刀刃在几乎接触到衬衫的腹部之前停下,昌弘的双手抓住艾玛双手的手腕。 「要是你再有力气一点就危险了。」 「我说过了,我的身体能力逊于人类。」 「看来是这样。」 「啊。」 艾玛秀丽的脸孔转向后方,露出有如鱼肚一般洁白的喉咙。承受不了压迫手腕的握力与施加在肘关节的重量,刀子掉落脚下。 「真的很细,好像一下子就会折断。」 仿佛追求空气的少女仰头向上,痛苦的动作加上颤抖的半开嘴唇似乎勾起男子的施虐冲动。每次加重手上的力道,艾玛的身体就会跟着痉挛。然而一边欣赏艾玛的模样一边把脸靠上去耳语的昌弘没发现他犯了错。 因痛苦而溢满眼泪,凝视天花板的金褐色眼珠在敞开的双眸中转动,对准他的侧脸。 艾玛的上半身瞬间像弓一样弯曲,紧紧抱住青年的身体,发出摩擦关节的刺耳声响。 「你、你这个小鬼!」 膝盖用力撞上腹部,把艾玛娇小的身躯踢飞。 艾玛的身体撞翻乐器,发出带有音乐感的噪音。她毫不在意脱臼的右手肘,趴着拨开散落地上的法国号、长号和木琴,往房间深处爬去。 满身尘埃与汗水与鲜血,朝阴暗处匍匐前进的艾玛,牙齿咬着好像贝肉的东西。 那是人的耳朵。昌弘的左耳被咬掉了。 「……可恶,好痛……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喂!」 发出惊人惨叫的昌弘左肩染成一片鲜红,压住侧脸的手指缝隙流了不少血。 忍受剧痛的昌弘头上传来清脆的破碎声。 空间里所有的色彩随即染成一片漆黑,断成两截的白色玻璃管掉在一旁的地上,成了四散的碎片。 「你竟然把日光灯……跑到哪里去了!快给我滚出来!」 「好老套的恐吓。我没有理由出去吧。」 房间的一隅,艾玛·v藏身在手持长枪伫立的西洋甲胄背后,用对方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口中同时咀嚼那只耳朵。 忍受刺激右手肘关节的间歇性疼痛,艾玛用最快的速度解开工作服的钮扣。鼻血也得仔细擦干净才行,因为颜色与人类的血液不同。 「身体组织的样本这样就够了,再来——」 再来只能期待楼上的人类听见这阵骚动之后。能够快点赶来。 要是此时欧芙洛希妮在这里……这是不合逻辑的愿望。就算以她的脚力,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完成工作回来。 撇开打扫房屋的工作不谈,自己应该是专门负责动脑才对,没想到现在竟然得做如此野蛮的事…… 敲门的声音传来。 拳头轻敲金属板的声音。这不代表欧芙洛希妮回来了,因为敲门的次数与事先说好的暗号不同。 「……谁!」 「是我。」 昌弘冲到门边,犹豫了几秒才开口询问。门外传来的回应是少女冷静的声音。 「真子吗?」 昌弘的身体从紧张之中解放,背靠门旁的墙壁,整个人就此放松。 「等等,我现在开门。」 「你先等一下。」 「什么?」 打开门锁,正要转动门把的手就此冻结。因为真子的口气有如冰雪。 「我叫你先不要开门。」 「为、为什么!其他人呢?裕纪和由衣,还有老师呢?」 「我在这里。」 修一郎的语气还是一样毫无危机感。 「老师,裕纪他们怎么了?」 「他们没过来。出去做别的事了。」 「笨蛋,不要泄漏情报给敌人。」 「敌人?喂,你开什么玩笑。」 「你为什么可以自由行动?既然被她们捉住,应该被绑着吧。那个扮成女仆的小鬼跑到哪里去了?」 昌弘终于意识到这个无聊的误会。看来真子怀疑他是在艾玛的威胁下回答她们,为的是让他们放松警戒心,把他们引到室内。 面对这种现况,会有如此怀疑也是正常的,但是现在没有时间好好向他们解释了。 「无聊。枉费我千辛万苦以人质的身份演出起死回生的大逆转。」 昌弘转动把手推开铁门,房间内外的空气立刻激烈对流,各种气味混在一起。鲜血、尘埃、铁锈、福马林、木炭的焦臭、洗发精的花香,还有真子略带果香的体味。 「退后。」 「等、等一下。」 「我叫你退后。」 少女手中的手枪否定昌弘的强烈抗议。 「好凄惨啊。」 「就是说啊——那个小鬼在我的耳朵上咬一口,痛死了而且流了好多血……」 「我不是说你,是这个房间。」 可怜地求取同情的昌弘发现真子锐利的蓝眼不在自己身上之后,不禁感到失落。 「你就不能稍微高兴一点吗?」 「是啊,你还活着真好。成了敌人的俘虏,给我们添麻烦的感觉如何?」 「就算你这么说……」 「这么说来,我倒不知道你有个双胞胎兄弟。」 「咦?」 昌弘顺着真子的视线回头看去,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像是砖墙一般堆得整整齐齐的纸箱后头,一个身材修长的美青年踩着虚浮的脚步走了出来。那是阿部昌弘。 但是这位双胞胎兄弟身上没穿衣服,只用一块随手捡来的白布缠在腰间。身上到处是怵目惊心的瘀青,而且右手还脱臼了。 「骗人……」 「真子,不要被骗——」 「——那家伙是冒牌货。你想这么说吧?」 真子抢先说出第二个阿部昌弘要说的话,脸上露出一抹冷笑。 「不对,真子,那家伙才——」 「——那家伙才是冒牌货。你想这么说吧?」 「啊,嗯,对。」 「老实说,我分不出哪边才是真的。怎么样?」 「我看起来也是同一个人。这里太暗了。」 面对妹妹抛过来的疑问,修一郎用不怎么热衷的眼神在两名青年之间来回观察。 「开、开什么玩笑!我才是正牌的。」 「不要过来,我开枪啰。」 「别这样!你看看那家伙,没穿衣服怎么想都很怪吧。他是那个矮子女仆,一定是那家伙假扮的。」 「如果那是事实,这个能力就太出色了。是光学伪装吗?还是像章鱼之类的水栖生物一样的拟态呢?」 修一郎的眼光突然变得异常热心,想亲手触摸实物的欲望使他的双脚蠢蠢欲动。 虽然他专攻的领域不是自然科学而是人文科学,但是对于知识的好奇与贪婪或许是成为研究者的必要条件。 一面注意人类的动向,艾玛——以阿部昌弘模样的模样开口: 「我的衣服被那家伙抢走了。不要靠近那家伙,他打算伪装成伙伴趁机杀了你们。」 「胡说八道!你们看,我可是受伤了。」 「那边的你也受伤啰。」 真子非常冷静。她与两名青年保持一定的距离,双手握着的手枪毫不松懈地举起,看起来就像被半径两公尺的真空球体保护在中央。 艾玛必须设法进入那个真空领域。 如今在这个地方,真子就是女王。 能够得到这个女王庇护的只有其中一个阿部昌弘,另一个注定要死在这里。两人的命运将由辩才和时间来决定。 没错,对艾玛来说,时间非常有限。 「我知道了,这种时候只能这样了。」 事已至此,昌弘——当然是本尊——终于从失落之中振作,恢复他平常的模样。他耸耸肩膀,动作中带着自信与吸引人的魅力。 「当鲁邦三世乔装成钱形警部时,我们该怎么做才能拆穿他?」 「把脸上的面具剥下来。」 「可是你既不想靠近我也不想靠近那家伙。那么不接触就能区分真伪的方法呢?你可以问问题,答不出来的就是冒牌货,很简单吧?」 「那么慈运理就任苏黎世大教堂教会司牧司祭的时间是西元几年?」 「……慈运理是谁?」 「一五一九年。慈运理在一五〇五年取得巴塞尔大学的硕士学位,在格拉路斯、爱因希登两地担任司祭。」 「答对了。也就是说你是冒牌货。」 「等等、等等、等等!」 像是要把指向自己的枪口擦掉,青年左右挥动双手: 「问、问这种有如电视猜谜节目的问题太奇怪了吧!」 「这应该是在哥哥的课堂上学到的内容。而且另一个你也答出来了。」 「应该问些更私人的,只有朋友才知道的隐私问题吧!」 「不行。」 「为、为什么?」 冰山女王的回答毫不容情,此时的昌弘仿佛竭力主张自己无罪的囚犯。 「我跟你昨天才第一次见面,以前根本不认识你。我不知道应该问你什么问题,也无法判断你的答案是不是真的。」 「那么老师来问。」 「我也只有在每个星期一次的课堂上见到你……要是须藤或皆川在的话就好了。」 众人失去解决问题的手段,这同时也是趁虚而入的机会。 「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办法,不然我们先到上面?」 提出这个要求是艾玛的赌注。 「既然你们怀疑我,我也不会抵抗。但是上面至少比较亮,要问话也比较容易吧。」 「这么说来这个房间很危险,小心一氧化碳中毒喔。」 在两个阿部昌弘的警告之下,真子的视线快速扫视。陈列架崩塌时,当成盖子的纸箱被风吹开,露出下面的炭 4 另一个箱子。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io 录入:雪风·帕尼托捏 修图:女装少年 校对:雪风·帕尼托捏 欧芙洛希妮还记得那个箱子。 自己的棺材就放在它旁边,所以先前醒来时,她曾经怀疑这个地下室是个墓场。 「这是?」 「您不知道吗?这是第六任老爷的遗作。」 艾玛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拔钉器,开始把固定棺盖的钉子卸下。 「这么说来,难道是你的妹妹?」 「不,是大小姐的。」 随着一声仿佛带着不舍的刺耳哀号卜生锈的钉子立了起来。欧芙洛希妮的右手从一旁伸来,用两根手指抓起钉子,像摘下一根小草似地把钉子拔起。 「我的……妹妹?」 当所有钉子都被取下,艾玛蹲下用双手把棺材盖子推开的刹那,欧芙洛希妮立刻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有一瞬间,她以为棺材里放了一面镜子。 然而并非如此。 由深紫色天鹅绒铺成的棺材底部,躺着一个双手交叠在胸前的美丽少女。年纪大约十二、三岁,说不定比欧芙洛希妮还要年轻。 纤细却不觉得病态的身躯包裹在高级的丝绸里。裙子上装饰着一层又一层的摺边,裙摆缀有精致的蕾丝,黑色的低胸洋装在胸口处配上缎带与蔷薇胸花。 不,这不是黑色,该说是葡萄酒般的深红色。洋装上绣着一朵朵同色系的蔷薇,带有棘刺的藤蔓缠绕她的全身。 接近灰白色的金色长发有如流水滑过双肩,披散在棺材里。虽然戴着头饰,但是头发没有绑起来。 「这个人是……我?」 欧芙洛希妮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手指穿过看不见的镜面,触碰少女的脸庞,纤细的睫毛传来羽毛般的触感。 「是去世前的大小姐。没有手术疤痕对吧。」 「我、我才没有长得像这样一副坏心眼的样子。这个人看起来冷冰冰的,而且好像很尊贵……这么说来,总觉得……」 「为何您说到『坏心眼的样子』时要看着我的脸呢?」 「咦?啊,没有,我完全不觉得这张看起来性格别扭的脸跟你很像喔。」 欧芙洛希妮满脸尴尬的笑容,伸出一只手不停抚摸侍女的头。蓝紫色的娃娃头如今还带着水气。 这种仿佛在哄小孩子开心的动作反而更加刺激艾玛。 「这具备用身体是由第六代老爷制造,与大小姐生前的模样多少有一点误差。」 「为什么看起来跟你有点像呢?」 「因为我比大小姐可爱,老爷自然会照着我的样子制作。」 「…………」 「我想老爷多半是参考我、梅瑟迪丝和康斯坦丝他们的制造方法做的。毕竟不是用模子做出来的东西,外型应该不会一样。」 欧芙洛希妮虽然栖身不死的领域,但是肉体并非永久不灭。在各式各样的术法帮助之下,她的肉体虽然历经数百年没有腐朽,不过日常生活的损伤还是难免的。从手指被菜刀切到之类的小伤,到被长剑砍断手,或是被长枪刺穿肚子之类的重伤,随着活过的时间不断累积,欧芙洛希妮的伤也越来越多。 当然,无论损伤程度是轻是重,欧芙洛希妮都不会因此而死亡。但相对地,她不死的肉体没有自我疗愈的能力,一旦有所损坏就要靠着人工修复。 并非所有的伤势都能靠针线缝合,超过一定程度的损伤只能靠着更换新的零件来修复。所谓的零件指的是经过魔术加工的尸体,或者是——人造的尸体。 这具尸体打从一开始就是以素材的身份制造,从诞生那一刻开始就是一具尸体。 「您的身体损伤得太严重,请换上新的身体吧。」 「我不要。」 欧芙洛希妮的身体之所以满是疤痕,原因并非不死之术,而是她极力想保有原本的身体的坚持。 当遭受严重损伤时,她可以舍弃毁损的身体,把自我转移到新的躯体,而且所费的工夫远比修理旧的身体更简单。但是芙洛希妮总是选择保留这副曾经活在太阳底下的肉体。 就算变得像块破布,留在脸上、手上、脚上的回忆仍是无可取代的。 「很抱歉,现在的状况已经不容您再任性了。而且大小姐,您脸上和手上的损伤不是我能修理的,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可是……不能只更换坏掉的部分吗?」 「那种急就章的修理没有意义,请想想那个名叫皆川由衣的女孩。」 「啊,那个胸部很大又会用中国拳法的人吗?」 「胸部大不大不重要,问题在于中国拳法。虽然很难相信,但是她身为一个普通人类竟然能用格斗打败大小姐。」 「那个人很强呢。」 「我一直认为东方武术太过拘泥于精神面和传统,并非实用的武术。但是看到那种和杂技没两样的招式,我也不得不改变想法。这在力学上真的说得通吗?连非洲象都能活活打死的大小姐竟然被一块布耍得团团转……」 「东方的奥秘呢。」 「相较起来,拿枪的警察好对付多了。往后大小姐必定会与她再次对战,请问大小姐有信心打赢吗?」 「那个嘛……」 不可能。 欧芙洛希妮在生前就不擅长运动,既不喜欢吵架,也讨厌与人起争执。就算知道自己不会死,她也不愿看到其他人受伤。 不仅是内在方面的柔弱,先前她的眼睛和手指受的损伤绝对不轻。加上原本就行动不便的左手,如同艾玛所说,躯体的老化确实降低欧芙洛希妮的运动能力。 只是没想到由衣能在战斗当中发挥敏锐的洞察力和判断力,一眼看穿这些弱点。 「就算只交换一部分,所需的劳力是一样的,现在我们更应该重视合理性,功能不稳定的旧身体在与人类战斗时太不利了。大小姐,如果您继续因为念旧而执着于现在的身体,那种幼稚的想法会让您无法活在这个世界。我们必须努力把事情做到最好才行。」 虽然艾玛·v平常说话就很不留情面,但是此时欧芙洛希妮更从她幼小的身躯感受到近乎严酷的冷淡与热情,还有极其深刻的关心。 「……我明白了。来换身体吧。」 「那么就马上开始吧,十分钟就能结束。」 道理就和换衣服一样。 脱掉破烂的旧衣服,换上美丽的新衣服。 欧芙洛希妮的肉体里,没有相当于普通生物的大脑与心脏之类的重要器官。也就是说无论她的身体被破坏还是被大卸八块,她也不会因此死亡(姑且这么说) 精神方面的活动也是一样,就算脑部被子弹打碎,她的意识和智能也几乎不受影响,就像现在的她一样。 这代表她身上没有相当于人类大脑的那种自我意识的承载物。严格来说,她的灵魂普遍存在于肉体的每个部分,也可以说是这副与人类外型相同的躯体,使得欧芙洛希妮了解到自己是个人类。 别说是四肢,就算头部受损,只要还能维持人类的形体,欧芙洛希妮就不会消灭。 但是如果破坏程度严重到连原形都看不出来,又会如何呢? 答案很简单,她的自我意识将停留在质量最大的部位。如果全身被炸弹炸得粉碎,意识会停留在四散的碎肉中最大的一块;如果被切成像火腿那样一片一片,意识会留在直径和厚度最大的一片;就算沿着身体的中心线把她切成均等的两块,只要其中一边的重量多出一毫克,欧芙洛希妮的魂魄就会停驻在那里。 按照这样的原理,交换身体就成了一件简单的事。 首先第一步,把原本身体的脖子以上的部分切除。 「呜呜……我讨厌这种感觉——」 「还请忍耐。」 欧芙洛希妮躺在被当成临时手术台的棺盖上,感受锯子切断颈骨的振动,脸上表情不由自主地扭曲起来。 正在拉动锯子的艾玛也不轻松,这种粗活本来就不是她的拿手项目。每当双手操纵锯子前后移动,薄薄的锯片总是不受控制地乱跳,使得进度十分缓慢。 「拜、拜托你小心一点。」 「非常抱歉。话说回来,连接肺部和声带的气管已经切断还能说话,请问声音究竟是用什么原理发出来的?」 「什么事都要追根究底的话,是会没完没了的。」 「叩!」的一声,欧芙洛希妮的头从脖子分离,掉落在如同砧板一般的棺盖上。 「啊哇哇……眼、眼前的景象在乱转——」 欧芙洛希妮连忙用双手抓住被两束金发缠着乱滚的头。 遭到斩首的身体摆出高喊万岁的姿势,把自己的头捧在手里。 此时欧芙洛希妮的意识和感觉同时存在于头部与躯体双方。在自己主动切断,或是被切断的两方距离很近时,便会出现这种情形。从身体分离出去的眼珠能把捕捉到的影像传回本体,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但是只要在这个状态下将头部与新的躯体接合,意识就会集中到新的那边。 「失礼了。」 艾玛从欧芙洛希妮手中接过她的头,然后像个刚从水果摊买到西瓜的孩子一样,抱着头颅走向一旁的棺材。 存放在棺材里的全新尸体原本就被切除头部。由于打从一开始就是做来当成备用零件,所以选择以这样的状态保存。 欧芙洛希妮把头放在新身体的肩膀上方,那个头部应该存在的空间。艾玛仔细确认头的位置和方向,让两个断面紧密接合。 「要压下去了。」 艾玛抬起尸体的双手,用来固定刚换上的头部。 就在这个刹那,欧芙洛希妮的自我意识注入新的身体,失去联系的旧躯体成为一堆没有生命的有机物。 如果在这个阶段之前把新的头部接上旧躯体,意识便会移到那一边。躯体虽有两具,但灵魂只有一个。哪一方面先形成人类的形体,那一方就会成为完整的欧芙洛希妮。 「第一阶段完成。」 此时此刻,欧芙洛希妮的肉体是由旧的头部与新的躯体组成。 当然事情并非就此结束,损伤严重的旧头也得换成新的才行。 步骤与刚才完全相同,才刚刚接上新躯体的头再次被艾玛拿开,放到一旁。 「有、有点紧张呢。」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视觉转移时可能会有灵魂出窍的错觉,把眼睛闭上或许会比较好。」 「就这么做。快点动手吧,快点。」 「那么——」 当欧芙洛希妮放在地上的头把只剩一只的眼睛紧紧闭上的同时,艾玛用双手把放在右边的另一颗头拿起来。那是一张没有任何缝合痕迹的美丽脸孔。 新的头部被放回原本所在的地方,也就是新的躯体上面。 当伤口与伤口叠合的瞬间。 在黑暗中被水的浮力围绕的身体,感受到汹涌波浪推动的感觉。 随着水流漂荡的欧芙洛希妮,一声尖锐的爆破声响让她醒来。 是枪声! 「加快动作,欧芙洛希妮。」 「是、是。」 回应楼下父亲的呼唤,欧芙洛希妮连忙提起行李。 此时准备搬家已有些太迟。 「要是再早三天,不,再早两天得到消息……」 父亲的叹息被接连不断的枪声打断。 法国士兵多半已经进入中庭。 虽然形式上臣服于符腾堡选帝侯,但是史图迪翁男爵家过去是在勃艮第公国的金羊毛骑士团占有一席之地的名门家系,现在则是受到德意志骑士修道会的首领庇护。更重要的是,它与神圣罗马帝国其他诸侯一样,是个地方虽小,依然拥有领地的独立国家。 「父亲大人,梅瑟迪丝他们呢?」 「大家先出发了,现在应该正在确保逃脱的退路。不过也撑不了多久吧……现在不是哀叹的时候。准备好了吗?」 「都好了。」 状况十分危急,虽然没办法把屋内所有的家具和摆饰都带出来,至少总算把身边常用的东西都装进行李。 「好……呃,不好。」 把以书籍为主的行李全部搬上马车,父亲——第六代史图迪翁男爵看见洋装打扮的独生女背上的象,随即停下走向楼梯的脚步。 那座由中国工匠手工制作,等比例大小的陶瓷象蹲在欧芙洛希妮纤细的背上,仿佛随时可以把她压扁。 「把那个东西放下。」 「可是……我喜欢它。」 「你想把马车压垮吗?」 「它很轻的。」 「对你来说很轻,但是对马来说这位乘客太重了。」 「马是很强壮的生物。」 「不,话虽如此,比起你天差地远……总之那东西太大了。」 没办法了。 欧芙洛希妮解开捆绑行李的绳子,把那只从窑里诞生的东方动物放到地上。 地板发出刺耳的抱怨声。那东西实在太重了。 「其他行李呢?」 「父亲大人的书和药品都放上马车了。」 「很好,快走吧。」 有如雷鸣的连环枪响撼动庭院里的树木,同时敲打玻璃窗。 那群无时无刻都在开枪的野蛮士兵竟然支配了整个欧洲。 那个名叫拿破仑,波拿巴的小个子男人果然有如传说,是战神(马斯)的化身。 四匹马拉着的马车已在正门前方等候,父亲迅速地奔上空着的驾驶席。 「快点上车。」 「是。啊,对了,请等我一下。」 「等?不能再等了。」 「我忘了东西。」 欧芙洛希妮一面走回屋子,一面转头回答。 「呃,忘了东西……现在是什么状况!」 「我把土耳其产的黑胡椒瓶忘在厨房的柜子上了。」 「那种东西留着就好!」 「我马上回来。」 不管那句话有没有传到父亲耳里,欧芙洛希妮有如一阵风似地冲过一楼走廊,自顾自地走进厨房。 「胡椒、胡椒……」 视线扫过墙上成排的食器柜,很快就看见自己要找的小瓶子。欧芙洛希妮用右手抓住瓶子,随即回头走在来时的路。 砰、砰!枪声听起来像是树枝被火烤干爆裂的声音,而且距离比想像中还要接近。放眼看去,面对庭院的每一扇窗户都已破碎,绿色地毯洒满月光一般闪闪发亮的碎片。 「哎呀。」 「找到女孩了!」 去的时候顺利,回程却是困难重重。双方在长长走廊的中央碰个正着。 法国陆军的深蓝色军服一口气来了一个小队,大约十四个军人纷纷举起装上刺刀的枪,枪口对准少女的胸口。 「伤脑筋。」 欧芙洛希妮停下脚步摸摸脸颊,帽子镶着耀眼徽章的少尉操着口音很重的德语说道: 「小姐。」 「是。」 「你是史图迪翁男爵的千金吧。」 「呃,可以这么说。」 「皇帝陛下已下令拘 捕你和令尊。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对不起,我们今天要搬家。」 面对极为友善又委婉的拒绝,少尉笑道: 「移居吗?但是令尊似乎已经先出发了。」 「哎呀,都是因为我拖拖拉拉的关系。」 欧芙洛希妮的耳朵听力很好,逐渐远去的马蹄声,还有马鞭的声音都逃不过她的耳朵。马车似乎沿着建筑物外围绕向后门,看来正门已经被法军占据。 「叹息是没有用的,他也会很快被捉住,我们会把他一起带走。你就先一步和我们一起到本国吧。可以吗?」 「不可以。」 自己答应过父亲马上回去。 「我要走了。」 「很遗憾。」 你哪里都去不了。一把又一把的长枪默默游说这个事实。 「好可怕。」 欧芙洛希妮老实地开口。 「你们看,就是这么害怕。」 轻轻举起的双手正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 看着对方握在手中的香料瓶子,少尉的嘴角轻蔑上扬: 「难道你想把那瓶胡椒撒出来,让士兵们忙着打喷嚏而无法阻止你吗?现实世界可不像舞台上的闹剧那么简单。」 「不,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是做父亲大人爱吃的烤土鸡时不能缺少的东西,而且它非常昂贵,撒出来太浪费了。」 笨拙地露出笑容,欧芙洛希妮突然有了动作。 二十八只眼睛顿时看不见少女的踪影。 在他们因为失去目标而慌乱之前,欧芙洛希妮像只白蝴蝶沿着天花板的曲线一跃而过,藉着左右两边的墙壁踏了三步,最后在士兵们的遥远后方着地。 为了搭配英式短外套的洋装,有着三层摺边的裙摆像是一把伞张开。 空气的流动,让士兵们注意到瞬间经过头顶的影子。他们慌忙地把枪口转向后方,但是欧芙洛希妮已迅速地弯过走廊转角,从他们的视线范围中消失。 接连响起的枪声破坏转角的墙壁。 「快追!」 年轻小队长的怒吼声从背后传来,欧芙洛希妮继续在走廊上奔驰。 妨碍跑步的鞋子已在途中脱去,现在的她打着赤脚,用脚底贴着地面加快速度。 目标既不是正门也不是后门。 一口气爬上阶梯,经过乱成一团的书斋,来到二楼的阳台。 顺着急远奔跑的力道,欧芙洛希妮穿过夜空下的阳台,踏上大理石扶手跃到空中。 自己早以藉着马蹄和车轮的声音计算距离。 时机算得刚刚好。 半秒左右的飘浮感之后,欧芙洛希妮的身体从黑暗之中坠下,稳稳落在驾驶座。如同屁股被狠狠打了一下的冲击,旅行马车的庞大车体猛然倾斜,所幸最后没有遭遇翻车的厄运。 「坏孩子。」 一旁控制缰绳的父亲脸色有点难看。 加入新乘客的马车没有因此减慢速度,很快地穿过后门。 「这不是在让我担心吗。」 「对不起。可是您看。」 欧芙洛希妮亮出自己不惜冒险也要拿到的东西。 「……哎呀。」 「破掉了。」 刚才逃离大批军队追捕时,自己似乎因为紧张用力过头。 玻璃瓶被她握得粉碎,碎片纷纷刺进雪白的手掌里。 没有疼痛,但是这样一来身上的伤痕又增加了。 「之后再帮你缝吧。」 「是。」 其实欧芙洛希妮很喜欢父亲帮自己缝合伤口。 毕竟现在的父亲比前面的五位父亲都要来得灵巧,每当欧芙洛希妮的身体有所损伤时,这位父亲总是非常非常温柔地为她修理。 就是这样,欧芙洛希妮和第六任父亲一起逃离领地,渡海来到英国。 「难过吗?」 「不会,已经习惯了。」 事实上对于这类的事,她早就习以为常。 她曾经因为遭到教廷放逐移居到偏僻的罗马尼亚;从遭到马尔他骑士修道会烧毁的威尼斯商馆中逃脱;在商工会议的佣兵威胁下流落在莱茵河沿岸的各个都市;有段时间虽然在伊比利半岛拥有自己的庄园,却同时遭到哈布斯堡王朝与回教徒的敌视……第三任的父亲甚至被人列举了宣扬异端、与恶魔缔结契约等将近两百条罪状,最后送上火刑台。 这次则是被几乎吞噬欧洲所有财富与土地的怪物拿破仑·波拿巴给盯上了。 「拿了人家的东西逃走,果然还是不太好啊。」 父亲是个相当大而化之的人。 在法军远征埃及时,拿破仑曾向巴黎的法兰西学会征调大批的学者与之同行,父亲就是当时受到招聘的学者之一。 当时父亲在学术上创造令人赞叹的功绩,包括在罗塞塔村发现刻有圣书体的石碑,以及发掘出圣甲虫和木乃伊等大量的陪葬品。 「结果因为向英国投降,那些东西全都跑到大英博物馆了。到头来在远征埃及过程当中得到的东西,只有打着万灵药的名号在贵族之间流行的木乃伊肉还留在法国人手里。」 「有效吗?」 「怎么可能有效。顶多就是用来防止腐败的各种药品和香料多少有点效用吧。」 不知是为了给那个自以为是的法国皇帝一点颜色瞧瞧,还是因为学者特有的研究欲,父亲竟然把发掘出来的部分贵重物品私自拿了回来。 那么对方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欧芙洛希妮虽然这么想,但是父亲自有他的想法。 「无论是多有用的利器,摆在不懂得使用方法的人手里也只是废物。他们没资格拥有那个东西,由我,不,由你来拥有才是最好的。那个东西必须在你的手中才有意义。」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自从有了那个东西,你的状况不是变得很好吗?」 「是。」 说来的确不可思议。自己的身体变得比以前轻盈,关节的动作更加柔软,肌肉更加强健而且伸缩自如,五官更是变得极其敏锐。 感觉就像百年前的自己(虽然已经不太记得) 父亲说过,英国是唯一能够与强大的法国抗衡的国家。听说国情比较先进,应该不会用奇怪的理由当藉口迫害他们。 要是安稳的生活能长久持续下去就好了…… 当然,安稳的生活没有持续太久。 「正因为无法长久,安稳的价值更胜黄金。」 如果是之前的父亲多半会这么说,只是第六任父亲在移居英国后的第十六年冬天,在牛津大学的教职员室里过世了。死因是年事已高,以及经常服用各式药物导致心脏动脉衰弱。 现在的第七任父亲——他正是安稳生活的终结者,也可以说是不稳定的化身。 「我决定要去美国。」 「要搬家吗?」 「是啊。」 「美国在哪里?」 「你没听过新大陆吗?那里直到不久之前还是大英帝国的一部分。只要把老师的遗产和房子卖掉,我就可以买到船和经营公司的权利。」 充满野心的视线似乎穿透发黑的壁纸,锁定大海的另一头。所谓的老师是指前一任父亲,第七任父亲是他的养子,曾经协助前任父亲的研究,最后成了欧芙洛希妮的新父亲。 「那里的土地就算是好几百亩也不用多少钱。若是在那里开农场种小麦再卖到这里,可以获得几倍的利益?只要用自己的船运送,我们连那些愚蠢的手续费也不用付。」 新的父亲还很年轻,而且非常聪 明,前一任父亲似乎十分看好他的将来。然而他对学习和研究和欧芙洛希妮的身体都没有兴趣,只是不断投入各种买卖,而且每次买卖之后他们都会搬家。当然每搬一次家,他们的新家就会变得更狭小、更破旧,前任父亲珍藏的各种书籍和古董也跟着一样一样消失。 即使如此,欧芙洛希妮只能默默跟随这位父亲,因为那是她唯一能依靠的对象。 「那么什么时候要搬家呢?」 「明天吧。」 「那我也得赶快收拾行李了。」 「这个啊,没关系。」 欧芙洛希妮露出不解的表情,父亲用下巴指示一旁: 「你就到那个东西里面睡一会儿吧。」 「那个东西吗?」 每当风吹得窗户喀喀作响时,窗帘就会被吹起,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看见横躺在庭院里的长形木箱。 那是个棺材。 在长方形的黑暗空间里闭上眼睛,少女开始思考。 说睡一会儿,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才行? 黑暗之中,一阵微弱的说话声传入耳里。 「我也不要你出高价,只要能抵销先前欠的钱就满足了。」 是父亲。 「只是我说你啊,这个东西能拿来卖钱吗?」 「这可是那位绝世炼金术师兼名医的史图迪翁男爵的遗物啊。」 「唔……帕拉塞尔苏斯的弟子史图迪翁的后裔啊。竟然雇用骗徒担任客座教授,看来我国的大学与找来卡利奥司特罗的法国宫廷没有两样啊。」 「少废话了,买不买,一句话。」 「买了。伦敦的蔷薇十字协会似乎正在收集这种东西,土耳其和中国的贸易商多半也对这个东西有兴趣。」 「就这么决定了。这样我也轻松多了。」 「倒是先不管什么炼金术还是死灵法师之类的,到底是什么人会想到把这样一个女孩的尸体保存好几百年?」 「谁知道。别管那个了,记得给我现金。」 女孩?尸体?呃,是在说我吗? 把遗产卖掉原来是……这也是太过分了。 干脆就这样永远沉睡算了。不管是要把我卖去外国,还是分解焚烧,还是摆在大英博物馆展示都随便了。我不管了。 赌气的欧芙洛希妮就此沉沉睡去。 「大小姐。」 如同深海的黑暗中,有个声音像火花般迸了出来。 —听过的声音。 原本只是具美丽尸体的少女,睫毛像是被受到微风吹拂开始颤动。 眼睑缓缓上升,映入眼帘的眼睛呈现黄昏的颜色。 「如何?身体有哪里不对劲吗?」 面对侍女的询问,樱桃双唇微微开敔,说出第一句话: 「peace.」 如果天使会说人话,祈祷中的人们一定会到这个声音。 从棺材当中举起的雪白右手比出v字手势。 「老掉牙的反应。」 「因为我是老太婆啊。」 少女露齿微笑,露出恶作剧的表情,然而这毫无疑问是属于欧芙洛希妮的表情。 她确实换了一张脸。虽然和原先的脸相比就像双胞胎姊妹,但是五官的细节还是有着明显的差异,而且没有半点伤痕。三百年来附着在脸上的不幸、恐惧、升降、孤独,还有各种隐晦的阴暗情感,如今都像经过刷洗一般从脸上消失。 微微上扬的灵动双眼,还有翘起的双唇给人奔放的感觉,仿佛散发出有如小恶魔的香甜气味。 即使如此,依随在那个表情中的柔和气氛,毫无疑问是欧芙洛希妮独有的。 原本空荡荡的容器里,如今已有灵魂进驻。 「请您坐在那里。我为您缝合伤口。」 「嗯。」 一边用双手固定头部以防滑落,欧芙洛希妮小心地撑起新的身体,从棺材中走出来。 她坐在旧风琴旁边的椅子上,把切断部位的处理工作交给艾玛。处理工作包括用铁丝和黏胶接合颈椎,连接肌肉,以及用针线缝合皮肤。 在这段期间里,欧芙洛希妮绯的红色双眸不断扫视躺在棺盖上的少女。 从旁人的眼光来看,这是个多么悲惨的女孩。 丑陋的疤痕,破旧的衣服,一只手缺了手指,喉咙的肉炸裂,一半的脸看起来好像石榴,身上随处可见轻微的烧灼痕迹,而且直到现在才发现脚趾甲几乎全部脱落。 欧芙洛希妮用视线不断触摸那副躯体上三百年来的新旧伤痕,同时沉浸在回忆之中。 那是在威尼斯接受手术时的痕迹、那是在立陶宛受到的剑伤、那是被德意志骑士修道会的人射穿的箭痕、那是屋子烧掉时受的烧伤、那是在西班牙被神圣厅的异端审问官拷问时受的伤、那是被瑞士佣兵用枪射的伤、手掌上的伤痕是握碎胡椒瓶时造成的,当时父亲大人还帮自己缝合伤口: 脑中忆起针线穿过肉体的温柔感触,欧芙洛希妮不自觉地握紧手指。 散发贝壳光泽的指甲微微陷入有如石膏的全新手掌中。 无论是讨厌的还是美好的回忆,全都牢牢纪录在那副身体中。欧芙洛希妮下定决心,绝不让自己忘记这些回忆。 「结束了。」 艾玛把工具收进包包里,同时拿出怀表。那是从这个仓库里借来的东西,是东京大学的前身,第二局等学校的好学生才有资格获赐的银制怀表。 「约定的三十分就快要到了,看来人类不希望和平解决。」 「你不也是一样吗?」 「您说笑了。我不喜欢与人起争端。可以的话,我希望他们可以自杀。」 「你、你说这是什么话!」 欧芙洛希妮把双手搭在侍女的肩上,凝视对方的脸说道: 「自杀很对不起生下自己、把自己养育长大的父母。就算你以为全世界没有人了解自己,但是一定有人因为你的死感到悲伤。而且只要活下去,最后一定会有好事发生。不是我在自夸,我所经历的那些可怕遭遇,要是换成普通人早已死过八百次,可是我一次也没有想过要自杀。虽然也做不到就是了。」 「您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被您这么说我也很伤脑筋。」 「……咦?」 「因为我丝毫没有自杀的打算。」 「我想也是。」 「那么刚刚那段掺杂自身经历的演说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 面对露出不悦眼神的艾玛,欧芙洛希妮显得有些疑惑。 艾玛的扑克脸浮现一抹不安。 「看来您还没有习惯新的身体,所以脑袋运转有点迟钝……应该说转动轴歪了。」 「是、是吗?」 「好吧,反正原本头脑就没多好,就算稍微有点故障也不会有太大影响。没事的。」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分得出你是不是在说我坏话喔?」 艾玛感觉欧芙洛希妮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里隐隐散发逼人的气势,只能别开视线,尴尬地咳了一声。 「我想那只是暂时不适应。倒是已经过了三十分钟,时间到了。」 「再等五分钟怎么样?也许对方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我们也有不得已的理由,也许我们必须和他们争夺这五分钟的时间。」 什么意思?欧芙洛希妮无法判断侍女话中含意,此时一张摺起来的纸交到她的手中 打开一看,那是大学与周边环境的地图。 「大小姐,请您跑吧。」 「嗯?」 八月 的黎明来得很早。 若是信任气象厅的公告,这个季节太阳应该在五点之前露脸。 但是此时此刻的须藤裕纪还身处黑夜之中。 头上纵横交错的树木枝叶吸收拂晓的微光,只有极为少量的光能够到达地面。 一路上十分阴暗,但是清冷的空气给人的感觉十分畅快。风带走身体的热度和汗水,森林里的湿气也滋润了干渴的喉咙。 「自从高中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啊。」 配合踏过柏油路的双脚节奏,裕纪自言自语。 在奔跑中发出声音难免打乱呼吸节奏,但是沉默更令人难受。 「可恶,果然还是退步了。」 从大学的后门出来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分钟。回想高中时代,自己在田径社每天的晨间锻炼都要跑上三公里,然而如今怠惰的大学生活,似乎已经把自己的下半身的肌肉和肺活量都消磨殆尽。 「算了,反正只有下坡也挺轻松的。」 虽说沿着山坡往下跑时,只要跨出脚步就能前进,但是这么做对膝盖的负担很大。 只靠双脚沿着距离最短的这条车道,从大学到最近的人家只要三十分钟,然而现在看来要跑完这段路会比想像中的辛苦许多。 但是他不能停下脚步,现在每一秒都和生命一样重要。 只要看到山脚下的商店街,不管是便利商店还是菜贩都好,都得赶紧找到电话报警,叫人过来帮忙。已经没有时间向警察解释事情原委,总之要叫警察多派点人过去大学。 这就是裕纪的责任,同伴们的安危全都担负在他的肩上——不,应该说是脚上。 「这简直是《跑吧!美乐斯》嘛。」 自己比美乐斯轻松的地方是不必担心回程,取而代之的是等待处刑的塞里努丢斯有四个人,而且其中一人已经被绑在十字架上,枪尖抵着腹部准备刺进去。 「昌弘……可不要被杀了。」 「放心,他没事喔。」 「这样啊,太好了。」 松了一口气之后,裕纪随即感到心脏快要爆炸。 「你、你怎么过来这里的!」 「怎么过来?当然是跑来的。」 跑在自己右边的少女任由绑成两束的银发随风飞舞,用不解的眼神朝这里眨眼睛。那张清纯的脸庞位在比裕纪高上许多的地方。 她的裙摆随着跳跃翻动,细长的双脚没有穿鞋。看着她赤脚踏着路旁的护栏前进,裕纪感到眼前一阵发黑。 「裂嘴女会用六十公里时远奔跑的传说也许是真的……」 「我的嘴巴才没有裂开。」 「不是说你,那是有关妖怪的传说……现在不是慢慢解释的时候。你别过来!」 有点陷入疯狂的裕纪用力挥手扫过欧芙洛希妮的脚,把她从护栏上打落到车道外侧的断崖下——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发生。 欧芙洛希妮纵身一跃,像个飞越刀山的轻功高手一般,轻而易举地重新落在护栏的白色铁板上。 「唔哇!」 失去平衡的裕纪双脚一绊,整个人摔倒在地,在路上滚了一圈,穿过护栏下方的空隙来到空中。 底下是落差十公尺以上的悬崖。 青年在不情愿的情况下跳崖自杀,救了他的是两只纤细的手。 抓住衬衫的后领,提着比自己还重的裕纪倒吊在空中。欧芙洛希妮弯曲膝盖,双脚的趾头抓住护栏。如今两个人的重量全都靠这十只小小的脚趾支撑。 「你没事吧?请不要这么冲动。」 「…………」 「哟、咻。」 欧芙洛希妮像是在帮助幼儿学习站立,让脸色苍白的裕纪在路上重新站好。然后她双手扠腰,表情严肃地开口: 「我告诉你,不可以这样糟蹋生命喔?」 「……谢谢。」 「不客气不客气。」 难得可以向别人说教,欧芙洛希妮显得非常开心,同时又很难为情地挥动右手。 跳回路面的她有点客气地笑道: 「年轻的时候难免容易自暴自弃,可是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得不到神的赦免,更别说你的父母会有多伤心了。人生可以重新来过,无论何时都不会太迟。」 「呃……刚才不是自杀未遂,而是个意外。」 「咦?是这样吗?」 欧芙洛希妮惊讶地瞪大眼睛,裕纪直直望着她问道: 「你是那个僵尸女吧?」 「我觉得这个称呼很失礼,不过应该是吧。」 「你的脸……头发的颜色也变了?难道你的伤好了?那么严重的伤?」 「啊,你发现了吗?我换过身体了。」 欧芙洛希妮像是被朋友发现自己换了发型的妙龄少女,脸上露出腼腆的表情,双手抓起裙摆行个贵族的礼。 除了外貌的改变,裕纪似乎还能感受到微妙的变化,那是融合开朗和友善的魅力。 「你是来杀我的吗?」 「啊,虽然难以启齿,不过正是如此。」 「那么你刚才为什么要救我?」 「咦?」 「别管我不就好了?你要是什么都不做,我早就摔下悬崖变成尸体了。」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欧芙洛希妮双手抱胸自言自语。 「嗯……啊,那个嘛,那叫英雄惜英雄,现在开始才是真正的决战喔。」 欧芙洛希妮的右手消失在腰部后方。 下一个瞬间,一把绑着缎带的斧头出现,仿佛啦啦队的舞棒画出一道银光,刀刃朝着猎物指去。 「我的人生到此为止啊。」 意外的是青年既没有大吵大闹,也没有逃走。被树影染黑的脸上,有的是恐惧与绝望与达观,还有微微的满足感。 看着对方一面后退一面从腰间的包包里拿出细长的圆筒状物品,欧芙洛希妮的身体一阵僵硬。 「可是我被你捉到这件事,就某种意义来说是在计划之内。」 蹲下的裕纪用右手将红色圆筒的前端与柏油路面用力摩擦。 随着白色的闪光,同时冒出充满化学感的粉红色火焰。浓得像水彩一样,颜色看起来好像有毒的烟雾接着喷出。 「炸、炸、炸弹?」 欧芙洛希妮惊讶得舌头都不听使唤。这个人类竟打算和自己同归于尽,自己才刚教导他要珍惜生命的。 「要切、切腹吗?要喊万岁吗?是神风特攻队吗?」 「你是三十年前的美国人观光客吗?」 「我、我出生在德国,我讨厌美国。」 「冷静一点,这个东西不是炸弹。」 「……咦?」 一脸快哭的模样,毫无意义地踏着脚步,眼睛和上半身不停乱动的欧芙洛希妮像个操纵者停下动作的人偶,瞬间停止不动。 这么说来那个圆筒只是不断冒出大量浓烟,完全没有要爆炸的样子。 「这只是个烟雾筒,是信号。」 「信号?」 啊。欧芙洛希妮愣了一下。 这个年轻人是为了寻求警察的帮助才下山。这是一场危险的赌局,如果能平安到达民家就算获胜,一旦被追上就输了。虽然拥有三十分钟的领先优势,但是他一定没想到和自己赛跑的对手有着超乎常人的脚力。 虽然是个危险的任务,但是他也可以得到相应的代价,那就是能够第一个脱逃。 无论如何,只要能比追兵早一步逃进闹区并且寻求警察的保护,安全就能得到保障。之后在警察到达大学之前,其他同伴仍然必须忍受恐惧和危险,只有 他可以在别的地方让疲惫的身体好好休息。 结果是他赌输了,不过这不代表人类这一方已经落败。 「那是狼烟。」 「没错。我也没必要非得活着跑到警察局不可。」 「……天色还很暗,而且这里有树木挡着,烟没办法升得太高,还有山下城市里的人们这个时间应该都还在休息吧。」 「看来你误会了,这可不是联络外界的信号。该看的人自然会看到它。」 放弃自己的生命后,青年身上反而散发奇妙的威严。 欧芙洛希妮被这股气势所逼,轻咬一下嘴唇,同时感受到自己落于下风的焦虑。 必须问清楚才行。就在欧芙洛希妮正要开口时,另一个声音抢先一步发出疑问。 「那个烟是啥啊?」 声音来自一名年纪看起来将近四十岁的高大男子。 不只是身高,这个人肩膀宽阔,胸口厚实,白色长裤的大腿部分被肌肉绷得很紧。身上穿着一件品味令人不敢恭维的紫色开领花衬衫,再加上同样缺乏品味的显眼纯金项链。脸上的无框太阳眼镜与其说是用来辽蔽紫外线,似乎更是用来加强表情的气势。 从他用右手把颜色与长裤相同的西装外套拎在肩上,脸上挂着汗水的模样看来,这个人似乎正从山下往上爬。 「喂,小兄弟,不能把烟熄掉吗?」 「电、电话!」 「啥?」 「行动电话!你有吗?」 面对裕纪着急的紧张模样,男子先是一脸惊讶,但是马上用他剃得细细的眉毛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 「手机我有。」 他从外套的内袋里拿出一串大概五只的行动电话。 每只电话上都印着升龙和财神之类个性过头的图案,同时还挂着许多迪士尼和三丽鸥的角色玩偶。 「见笑了,这些分别是工作用、组长(老大)专线还有家人用。另外吊饰是我个人的兴趣。」 「请借我。快点!」 「冷静一点,小兄弟。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什么?」 「不就是黑道嘛。」 「没错,也就是所谓的帮派组织。向我们这种人拜托事情时可得小心一点啊。你没听过跟黑道借一元得还三元吗?」 「别管那些,快借我!」 「不行。不是我要欺负你,而是为了你的将来着想。不管过上多大的麻烦,都绝对不要找我这种人拜托事情。你去找别人吧。」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被男子粗壮的手推了一下,裕纪手中的烟雾筒虽然掉落,还是拼命大叫: 「你没看见那家伙吗?」 「嗯?」 「初、初次见面。」 好像大猩猩的巨大身躯似乎让欧芙洛希妮有些害怕,脸上只能露出僵硬的笑容。 「哎呀你好,初次见面。」 相较于那张光靠眼神就能让胆小的人吓到胃溃疡的狰狞面孔,男子有礼貌地鞠躬回礼, 然后马上抓住裕纪的脖子,靠近他的耳朵开口: 「——喂,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外国人?」 「比起这个,你应该惊讶的是小孩拿着大斧头这件不自然的事吧!」 「我最不会应付外国人啦。偷偷告诉你,我带着小弟去收保护费时,只要碰上对方是金发女人的日子,我都会紧张到全身僵硬啊。言语不通是很糟糕的事,一想到可能会让对方觉得日本人很失礼,我就会冒冷汗。」 「……你根本不适合当黑道吧?」 「有时候我也这么想,但是小兄弟,有件事你要记住,人不管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都要努力工作。虽说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事,但在这种世道下又怎么能够挑剔。虽说工作不顺利的时候,很多人老是喜欢把错怪在运气和其他人身上就是了。」 叼着有些女性化的薄荷烟,男子拿起掉在地上的烟雾筒点燃烟头: 「老是在周围找原因的话,这个人就算不上是成熟的人。我说的可不是什么精神理论喔?人的一生就是与世界的战斗,但是人绝不可以被二分法的理论困住,那种对立只会产生摩擦,最后形成原理主义的不成熟想法。只要了解自己也是世界的一部分,那么不管是遇上多么没道理的事,或是多么残酷的人生,都一定可以甘之如饴。」 被抛开的烟雾筒用烟雾画出有如鱼类内脏的抛物线,最后落下山崖。 男子看着那道轨迹的模样,像个背负深刻心灵创伤的求道之人。 「既然出了社会,工作就是大人的义务。我不是在说税金之类有的没的东西,而是每个人都有义务为自己人生的方向负责。像小兄弟这种年轻人大概还没办法了解,工作赚钱养活自己这件事本身就是很辛苦的事。但是如果只把工作当成每天的例行公事,那人就跟死了没有两样,觉得自己是为了活下去才不得已工作的人,其实人生根本还没有开始。了解自己诞生在这个世上是多么幸运的事,知道自己的存在意义……永远把死亡这个终点放在心头思考自己的可能性,不断地去追求,这才是人生。」 男子轻轻抬头,穿过枝叶照射的早晨阳光令他眯起眼睛。 「喔、喔——」欧芙洛希妮一边发出感叹一边拍手。由于右手握着斧头,此时她只能发出噗、噗的声音。 「虽然太复杂了听不太懂,但是总觉得好感动。」 「不不不,别这么说,外国人。如你所见,我是个连父母都放弃我的黑道分子,没有什么可以在普通人面前自豪的地方。」 从男子的薄唇吐出的烟雾飘过裕纪和欧芙洛希妮的鼻头。 「但是现在,我必须对你们做的事是这个。」 收起行动电话的男子从外套里拿出另一样东西。毫不意外地是一把手枪,而且与警察用的不同,这把枪是自动手枪。 「碰到我算你们倒楣,乖乖放弃吧。放心,我不会杀你们,不过要是让你们去找警察就麻烦了,所以你们得跟我走。」 「我觉得倒楣的人其实是你。」 换做是平常,别说看到枪,光是这名男子的外貌就足以让裕纪吓得发抖。但是现在有个更加巨大的威胁就在附近。 裕纪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对于自己遭遇的险况毫无自觉的男子: 「你是在隔壁市区杀伤警察的帮派分子吧?新闻报导表示你正在逃亡,可惜你搞错逃亡的地方了。」 「什么意思?」 「我也有在电脑看到那件事,原来你就是犯人啊。你应该是田代先生吧?」 「既然你们知道那么多,那就更不能让你们逃走。你们是从前面的大学来的吧,我要你们往回走。」 面对枪口的威胁,欧芙洛希妮的表情亮了起来: 「要回大学吗?」 「没错。现在刚好放假,学校里的人应该很少吧,刚好适合给我这个通缉犯当成藏身之处。而且还幸运地让我碰上两个人质。」 「太好了!」 「呃,对你们来说应该不太好吧。」 「我现在必须马上赶回去才行,那个人就暂时交给你了。他在大学里还有朋友,请带他去找他们。我要早一步过去。」 「什么早一步……你有在听我说话吗?你也要一起过来。」 虽然手枪的准星对准少女的胸口中央,但是田代如同岩石的侧脸还是因疑惑而动摇。 欧芙洛希妮说的话对裕纪来说也是出乎意料之外。 「你打算去哪里?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对不起,你就留到后面吧。而且现在看起来也不用担心你逃走。」 「……难道你……」 「我终于懂了。」 一半是在卖关子,一半在为对方感到惋惜,欧芙洛希妮露出微笑: 「刚才的狼烟不是用来求救,而是用来跟朋友联络的对不对?你的目的是到城里求救,然而这并不是唯一的目的。」 烟雾筒是告知裕纪行动失败的信号,同时也是让留在校内的三个人开始行动的举动。 裕纪的行动失败,代表欧芙洛希妮出现在那里,同时也证明在地下仓库里看守阿部昌弘的人只剩下艾玛。 到现在为止,裕纪既没有尝试逃亡也没有抵抗,而是若无其事地与眼前的杀人魔对话,为的就是牺牲自己,好为伙伴们争取时间。 「明明是尸体,脑袋倒是动得挺快的。」 「嘿嘿嘿,应该是因为换了新身体的关系吧。」 「但是不管你跑得再怎么快,现在赶回去来得及吗?你那个小个子的搭档也许已经被杀掉啰?」 「我这么说也许不太好,但是那个孩子可是一肚子坏水。」 欧芙洛希妮左手插腰,右手拿着斧头当成指挥棒晃动。 「也许有危险的反而是你的朋友喔?而且如果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会把你们全都杀掉。不管要花几百年的时间。」 与温和的举止相反,她的红眼露出凌厉的眼神。 裕纪不禁说不出话来。 欧芙洛希妮不再理他,飞身跳上护栏之后,向一脸搞不清楚状况,拿着手枪的田代鞠躬说道: 「那么那个人就拜托你了。请不要放他逃走喔。」 「那当然……呃,等一下,你怎么可以逃走?」 「开枪!」 「你说什么?」 「开枪啊,快点!」 面对裕纪像是要扑过来咬人的激烈表情,巨汉带着难以言喻的理性的脸变得严肃: 「说什么傻话,身为普通人的你可能不知道对人开枪代表什么意义,但是这种事不能凭着一时冲动乱来。」 「是黑道就不要那么多废话!你不开枪就把枪拿来!」 「不要乱来。」 口中说着不像黑道分子会说的话,在青年撞向自己胸口时,田代右手的手枪发出咆哮。 斧头立刻举起,刀刃的部分爆出刺眼的火花。 「呀啊!」 虽然挡住子弹,但是强烈的冲击让发出尖叫的欧芙洛希妮从护栏上往后倒。 「给我掉下去!」 裕纪的手从田代的腋下抓住粗犷男子手中的手枪,硬是扣下扳机。 连续两次的枪声在山谷之间回荡。 白色涂料伴随火花飞散,子弹只是把护栏打穿了两个洞。 那里已看不到少女的身影。 「你干了什么好事!」 岩石一般的拳头击中裕纪的脸颊。丢下倒在地上的裕纪,田代冲到护栏旁边,把身体探了出去。 视线移到悬崖底下,那里没有出现他所预料的悲惨情景。 欧芙洛希妮正吊在车道下方不远处。 「你、你没事吗?」 「是的。让你担心了。」 手中的斧头挂在从峭壁上长出的树上。 「你等等,我去找可以当绳子的东西……」 「啊,不必麻烦,我这就告辞。」 「什么这就告辞,你……」 男子的困惑因为欧芙洛希妮的行动变成惊愕。 并拢的双脚用力往上一踢,身体像钟摆一样摆动,最后靠著作用力和离心力飞上空中,看起来就像体操选手。 左手抓住在田代头上开枝散叶的橡树树梢,在那里再次积蓄力道,这回飞得比上一次更高更远,然后降落在峭壁中间另一棵树的树干,距离这里已有二十公尺。 树叶飞散,树干有如钓竿一般弯曲。 将那股弹力做最大限度的利用,欧芙洛希妮再次跳跃起来。 她的身影就像展翅高飞的猛禽,瞬间就从田代的视线范围里消失无踪。 「……好轻盈的动作。」 「这下子你总算搞清楚那家伙是什么了吧?」 「是啊……她是前来日本表演的俄罗斯大马戏团团员吧?」 「嗯,完全不对。」 「我想也是。我没听说俄罗斯大马戏团来到日本的消息。」 田代耸耸肩膀,把因为汗水而滑落的太阳眼镜推回去,裕纪在他之前迈开脚步,往坡道上方走去。 田代的右手伸向他,同时还有发出烟硝味的枪口。 「你要去哪里?」 「你不是要带我到学校吗?」 「你还挺看得开的。不逃走吗?」 「反正你也不会放我到镇上吧?既然如此不如赶快回去,我得去救昌弘——救我的朋友才行。」 吐出的唾液把树荫下的泥土染成红黑色。裕纪在刚才被田代粗壮的手痛殴时咬破嘴巴。 虽然担心昌弘还有修一郎和真子,但是现在自己只能做当下能做的事。而且欧芙洛希妮没有注意到那个烟雾筒还有另外一层意义。 那方面应该已经开始了。 「没必要用跑的吧?」 「我在赶时间。」 「看来你有什么隐情。和刚才那个外国人有关系吗?」 「是啊,你也已经被卷进来啰?」 「我已经知道那个女孩不是普通人,不过详细情形等到了大学再告诉我吧。毕竟难保不会有人注意到刚才的烟雾筒跟枪声。」 田代把外套的袖子绑在腰上,用与巨大的身躯不相称的加速度追过青年。 由肌肉形成的倒三角形背影在蜿蜒的山路越跑越远。 「再拖拖拉拉的,我就把你丢下了。」 「……你可以把我丢下吗?」 这样还要我这个人质做什么?裕纪有些哭笑不得,但是终究没能果断到立刻逃离这个手中有枪的对手。 这里不愧是建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的建筑物。 地下的仓库里陈列着撷取自数十年时间的文化片段,俨然是一座民俗资料馆。 「你从刚才开始在做些什么?」 「我不认为我有必要告诉你。」 「别这么冷淡嘛。现在我们可是在密室里两人独处。」 「那么我就告诉你,我正在进行杀你的准备。」 「我想也是……」 双手被反绑,背靠巨大木头架子坐在地上的青年露出一副早知道就不要问的表情。 「虽然多半没用,不过还是说一下好了。杀了我可是很划不来的,至少有什么万一时还能拿我当人质吧?」 「我知道,所以现在不会杀你。」 艾玛把翻遍整个仓库找到的各种物品排列在纸箱上,开始仔细检查。 打火机用的煤油罐、旧式的瓦斯炉、好几个瓦斯瓶、炭炉,装满一个塑胶袋的黑色块状物是木炭。虽然比较想要的是煤砖,不过毕竟不可能刚好在身边找到所有的工具。 「一氧化碳吗?」 「对。这是种致命性高,而且不需要特别技术就能制造的毒气。在这种密闭空间里很容易就能造成不完全燃烧,相信可以发挥最大的效果。而且一氧化碳无色无臭,完全不必担心会被你的伙伴发现。」 「你打算逃走吗?」 「不。大小姐离开这里已经快要十分钟,如果那些人类全都舍弃你逃跑,现在一定全部死在半路上了。不过我想他们不会做那种有勇无谋的尝试。」 「我想也是。求救的代表一个就够了,其他人还是躲在安全的地方比较好。」 「是的。不过如果多少有一点勇气和智慧,他们一定会过来这里,趁大小姐不在的时候救你。」 「……那些家伙会做这么危险的事吗?」 「谁知道。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他们的个性吗?你的友情到哪里去了?」 「我没有怀疑友情,不过他们也只不过是学生,又不是警察或军队。」 「或许他们会来找我们交涉也说不定。既然大小姐不在,他们在精神方面是处于优势。总而言之,考虑到他们有那样的可能性,我得做些应变措施。」 艾玛把木炭放进地板上的炭炉里,再倒进打火机用的煤油,然后用小小的拇指摩擦握在双手中的zippo打火机的打火石。 「呀……!」 蓝色的火焰以超乎预期的气势扩张,艾玛吓得跌坐在地。 「你还好吧?」 「……我太低估煤油的燃烧能力了。」 感受背后昌弘带着嘲笑意味的视线,艾玛动作俐落地站起身来,拍拍屁股的尘埃。沾在黑色裙子上的白色脏污看起来特别显眼。 「果然是个小朋友。不要玩火比较好喔。」 「感谢你的忠告。很可惜我的年纪比你大。」 艾玛的耳朵红了,不过还是面无表情地等待火势变小,然后用纸箱盖住炭炉。纸箱的把手处有洞,氧气的供给不成问题。 幸好欧芙洛希妮不在现场,不然目击到艾玛失态的人肯定马上变成其他世界的居民。 「利用一氧化碳中毒让我升天也就算了,可是你自己要是也待在这个房间里,不是也一样危险吗?还是说你想跟我殉情?」 「我没有那种打算。我的身体构造和你们不同,不是靠血液中的血红素搬运氧气,一氧化碳对我是无害的。」 然而对人类来说,这可是空气含量达到0.15%就足以致人于死的危险气体。就算没能致命,也会因为急性中毒造成呕吐、神经痲痹、昏迷等症状,使得行动能力严重衰减。 「这不公平嘛……」 「没这回事。以生物——我不确定这样的称呼恰不恰当——的性能来说,我比人类来得脆弱许多。比体力的话我很明显没有胜算,现在的我只是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方法。」 「就像我们把你当成诱饵引大小姐上钩一样是吧?」 「正是如此,接下来我只要等待就行了。」 艾玛拉过来一张风琴用的椅子,姿势端正地坐下。 就像是参加有名私立小学的面试一般面对青年 「是你会先死,还是你的伙伴会先来,又或者是大小姐早一步回到这里,等会儿我们就能知道答案了。」 「还有一种。」 青年突然挺直腰杆,艾玛立刻提高警戒。两人之间的距离相当远,而且他应该不可能脱离那个朴素厚重的陈列架。 昌弘俊俏的脸孔开始扭曲。 原以为那是因为愤怒,但是艾玛很快理解并非如此。 「还有一种可能性不是吗?」 高度几乎到达天花板的架子严重倾斜,木材发出叽嘎呻吟。 绑住昌弘的绳子穿过架子的直板绕了无数圈,无论多么有力气的男人都不可能扯断绳子逃脱。然而只要能够破坏架子,那么至少能够得到行动的自由。 昌弘靠着用背部推倒架子做到这一点。 声音非常响亮。 高二·五公尺,宽度五公尺的陈列架,以及陈列其上的各种物品一起倒向地面,强烈的震动几乎可以说是一场局部性的地震。 无数的瓶子破碎,福马林四处飞溅,仿佛橡胶的灰白色胎儿、人体器官还有各种小动物纷纷逃了出来。三叶虫的化石标本摔成两半,鹦鹉螺的壳缺了一角,羊齿植物散成碎屑,缝在盒子里的数万只蝴蝶和甲虫一齐在地板上跳跃。翻滚的尘埃之中,色彩艳丽的浮世绘、春宫图、明治时代的报纸和锦绘漫天飞舞。 倒下的架子把旁边的架子也一起撞倒,将下头的许多纸箱和箱中物品一起压扁。 远处的管乐器不断发出共鸣,像在主张震动的强烈程度。 「太粗鲁了……」 「抱歉啦!」 塞住双耳,忍受巨大的噪音,缩起脖子躲避空气震动的艾玛惊讶抬头。 白色的皮凉鞋踢中她的下巴。 「借用一下。」 向连同椅子倒向后方的艾玛说了一声,昌弘用凉鞋踏住掉落在地的打火机,接着用脚尖灵巧地把打火机踢上半空。然后把腰一沉,让飞过头顶的打火机落在身体后方的手上。 对付便宜绳子的树脂材料,高温比刀子更有用。 「好烫好烫。」 塑胶纤维逐渐融化。 「呜……」 现在不是倒在地上的时候。看着口鼻流出的血液滴在地板画出紫色的水珠图案,艾玛好不容易站了起来。 然后她默默抓起一旁矮架上的玻璃花瓶,朝对手丢了过去。 「真危险。」 被年轻人一脚踢离原来轨道的艾米里·加利仿制品掉落在地,化成无数的水晶雨滴。在他被碎片逼退的瞬间,艾玛往前冲去。 她像只敏捷的小动物,压低身体用肩膀撞向对手。 咚!强烈的冲击传来。举在腰部高度的锐利水果刀埋进男子的腹部。 「……很遗憾。」 刀刃在几乎接触到衬衫的腹部之前停下,昌弘的双手抓住艾玛双手的手腕。 「要是你再有力气一点就危险了。」 「我说过了,我的身体能力逊于人类。」 「看来是这样。」 「啊。」 艾玛秀丽的脸孔转向后方,露出有如鱼肚一般洁白的喉咙。承受不了压迫手腕的握力与施加在肘关节的重量,刀子掉落脚下。 「真的很细,好像一下子就会折断。」 仿佛追求空气的少女仰头向上,痛苦的动作加上颤抖的半开嘴唇似乎勾起男子的施虐冲动。每次加重手上的力道,艾玛的身体就会跟着痉挛。然而一边欣赏艾玛的模样一边把脸靠上去耳语的昌弘没发现他犯了错。 因痛苦而溢满眼泪,凝视天花板的金褐色眼珠在敞开的双眸中转动,对准他的侧脸。 艾玛的上半身瞬间像弓一样弯曲,紧紧抱住青年的身体,发出摩擦关节的刺耳声响。 「你、你这个小鬼!」 膝盖用力撞上腹部,把艾玛娇小的身躯踢飞。 艾玛的身体撞翻乐器,发出带有音乐感的噪音。她毫不在意脱臼的右手肘,趴着拨开散落地上的法国号、长号和木琴,往房间深处爬去。 满身尘埃与汗水与鲜血,朝阴暗处匍匐前进的艾玛,牙齿咬着好像贝肉的东西。 那是人的耳朵。昌弘的左耳被咬掉了。 「……可恶,好痛……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喂!」 发出惊人惨叫的昌弘左肩染成一片鲜红,压住侧脸的手指缝隙流了不少血。 忍受剧痛的昌弘头上传来清脆的破碎声。 空间里所有的色彩随即染成一片漆黑,断成两截的白色玻璃管掉在一旁的地上,成了四散的碎片。 「你竟然把日光灯……跑到哪里去了!快给我滚出来!」 「好老套的恐吓。我没有理由出去吧。」 房间的一隅,艾玛·v藏身在手持长枪伫立的西洋甲胄背后,用对方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口中同时咀嚼那只耳朵。 忍受刺激右手肘关节的间歇性疼痛,艾玛用最快的速度解开工作服的钮扣。鼻血也得仔细擦干净才行,因为颜色与人类的血液不同。 「身体组织的样本这样就够了,再来——」 再来只能期待楼上的人类听见这阵骚动之后。能够快点赶来。 要是此时欧芙洛希妮在这里……这是不合逻辑的愿望。就算以她的脚力,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完成工作回来。 撇开打扫房屋的工作不谈,自己应该是专门负责动脑才对,没想到现在竟然得做如此野蛮的事…… 敲门的声音传来。 拳头轻敲金属板的声音。这不代表欧芙洛希妮回来了,因为敲门的次数与事先说好的暗号不同。 「……谁!」 「是我。」 昌弘冲到门边,犹豫了几秒才开口询问。门外传来的回应是少女冷静的声音。 「真子吗?」 昌弘的身体从紧张之中解放,背靠门旁的墙壁,整个人就此放松。 「等等,我现在开门。」 「你先等一下。」 「什么?」 打开门锁,正要转动门把的手就此冻结。因为真子的口气有如冰雪。 「我叫你先不要开门。」 「为、为什么!其他人呢?裕纪和由衣,还有老师呢?」 「我在这里。」 修一郎的语气还是一样毫无危机感。 「老师,裕纪他们怎么了?」 「他们没过来。出去做别的事了。」 「笨蛋,不要泄漏情报给敌人。」 「敌人?喂,你开什么玩笑。」 「你为什么可以自由行动?既然被她们捉住,应该被绑着吧。那个扮成女仆的小鬼跑到哪里去了?」 昌弘终于意识到这个无聊的误会。看来真子怀疑他是在艾玛的威胁下回答她们,为的是让他们放松警戒心,把他们引到室内。 面对这种现况,会有如此怀疑也是正常的,但是现在没有时间好好向他们解释了。 「无聊。枉费我千辛万苦以人质的身份演出起死回生的大逆转。」 昌弘转动把手推开铁门,房间内外的空气立刻激烈对流,各种气味混在一起。鲜血、尘埃、铁锈、福马林、木炭的焦臭、洗发精的花香,还有真子略带果香的体味。 「退后。」 「等、等一下。」 「我叫你退后。」 少女手中的手枪否定昌弘的强烈抗议。 「好凄惨啊。」 「就是说啊——那个小鬼在我的耳朵上咬一口,痛死了而且流了好多血……」 「我不是说你,是这个房间。」 可怜地求取同情的昌弘发现真子锐利的蓝眼不在自己身上之后,不禁感到失落。 「你就不能稍微高兴一点吗?」 「是啊,你还活着真好。成了敌人的俘虏,给我们添麻烦的感觉如何?」 「就算你这么说……」 「这么说来,我倒不知道你有个双胞胎兄弟。」 「咦?」 昌弘顺着真子的视线回头看去,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像是砖墙一般堆得整整齐齐的纸箱后头,一个身材修长的美青年踩着虚浮的脚步走了出来。那是阿部昌弘。 但是这位双胞胎兄弟身上没穿衣服,只用一块随手捡来的白布缠在腰间。身上到处是怵目惊心的瘀青,而且右手还脱臼了。 「骗人……」 「真子,不要被骗——」 「——那家伙是冒牌货。你想这么说吧?」 真子抢先说出第二个阿部昌弘要说的话,脸上露出一抹冷笑。 「不对,真子,那家伙才——」 「——那家伙才是冒牌货。你想这么说吧?」 「啊,嗯,对。」 「老实说,我分不出哪边才是真的。怎么样?」 「我看起来也是同一个人。这里太暗了。」 面对妹妹抛过来的疑问,修一郎用不怎么热衷的眼神在两名青年之间来回观察。 「开、开什么玩笑!我才是正牌的。」 「不要过来,我开枪啰。」 「别这样!你看看那家伙,没穿衣服怎么想都很怪吧。他是那个矮子女仆,一定是那家伙假扮的。」 「如果那是事实,这个能力就太出色了。是光学伪装吗?还是像章鱼之类的水栖生物一样的拟态呢?」 修一郎的眼光突然变得异常热心,想亲手触摸实物的欲望使他的双脚蠢蠢欲动。 虽然他专攻的领域不是自然科学而是人文科学,但是对于知识的好奇与贪婪或许是成为研究者的必要条件。 一面注意人类的动向,艾玛——以阿部昌弘模样的模样开口: 「我的衣服被那家伙抢走了。不要靠近那家伙,他打算伪装成伙伴趁机杀了你们。」 「胡说八道!你们看,我可是受伤了。」 「那边的你也受伤啰。」 真子非常冷静。她与两名青年保持一定的距离,双手握着的手枪毫不松懈地举起,看起来就像被半径两公尺的真空球体保护在中央。 艾玛必须设法进入那个真空领域。 如今在这个地方,真子就是女王。 能够得到这个女王庇护的只有其中一个阿部昌弘,另一个注定要死在这里。两人的命运将由辩才和时间来决定。 没错,对艾玛来说,时间非常有限。 「我知道了,这种时候只能这样了。」 事已至此,昌弘——当然是本尊——终于从失落之中振作,恢复他平常的模样。他耸耸肩膀,动作中带着自信与吸引人的魅力。 「当鲁邦三世乔装成钱形警部时,我们该怎么做才能拆穿他?」 「把脸上的面具剥下来。」 「可是你既不想靠近我也不想靠近那家伙。那么不接触就能区分真伪的方法呢?你可以问问题,答不出来的就是冒牌货,很简单吧?」 「那么慈运理就任苏黎世大教堂教会司牧司祭的时间是西元几年?」 「……慈运理是谁?」 「一五一九年。慈运理在一五〇五年取得巴塞尔大学的硕士学位,在格拉路斯、爱因希登两地担任司祭。」 「答对了。也就是说你是冒牌货。」 「等等、等等、等等!」 像是要把指向自己的枪口擦掉,青年左右挥动双手: 「问、问这种有如电视猜谜节目的问题太奇怪了吧!」 「这应该是在哥哥的课堂上学到的内容。而且另一个你也答出来了。」 「应该问些更私人的,只有朋友才知道的隐私问题吧!」 「不行。」 「为、为什么?」 冰山女王的回答毫不容情,此时的昌弘仿佛竭力主张自己无罪的囚犯。 「我跟你昨天才第一次见面,以前根本不认识你。我不知道应该问你什么问题,也无法判断你的答案是不是真的。」 「那么老师来问。」 「我也只有在每个星期一次的课堂上见到你……要是须藤或皆川在的话就好了。」 众人失去解决问题的手段,这同时也是趁虚而入的机会。 「在这里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办法,不然我们先到上面?」 提出这个要求是艾玛的赌注。 「既然你们怀疑我,我也不会抵抗。但是上面至少比较亮,要问话也比较容易吧。」 「这么说来这个房间很危险,小心一氧化碳中毒喔。」 在两个阿部昌弘的警告之下,真子的视线快速扫视。陈列架崩塌时,当成盖子的纸箱被风吹开,露出下面的炭 5 复仇者。alastor 有种不好的预感。 艾玛说过,所谓的预感并非灵异现象,而是生物脑中某个原始的部分所感受到,对于细微的气味及声音等感觉资讯的解释。而自己能够感觉到这种东西,欧芙洛希妮因此更相信自己还是活着的。 新的身体性能非常好。 回到大学校园所花的时间不到十分钟,这是她穿越人类无法通行的兽径,以及飞越谷底溪流的结果。 这个高性能的身体正在传达发生异变的讯息。 旧馆里没有人的气息,只有火灾后的焦炭与水的气味。走下阶梯,另一种气味渐渐变强,是血的味道。 「我回来了,艾玛·v。」 「欢迎回来。」 心中期待听见语气冷淡的回应,不过打开门之后却是一片寂静。 艾玛确实在这里。 不,应该说曾经在这里。 幼小的身体一丝不挂,呈大字形躺在地上仰望天花板。咽喉一字形的伤口还带着湿润光泽,紫色血液如同海兔的威吓液在地上形成一摊水洼,看起来就像紫色的镜子。 「艾玛?」 欧芙洛希妮跪了下来,仔细端详仰躺在紫色镜子上的侍女脸孔。 银色的头发盖住艾玛的眼睛,眼睑没有动作。 「怎么没向回家的主人问好呢?呐,艾玛?」 艾玛的脸变得模糊,眼前所有东西都失去轮廓,像是调色盘上的水彩溶成一团。 太过分了。这明明不是眼泪,只是把肺部和皮肤从空气吸收的水分排出来,只是这样而已,胸口却感到如此痛苦。 无止尽不断滴落的水滴,落在看起来像个摆饰的少女脸颊和额头。 「艾玛……是谁杀了你?是这个人吗?好过分!」 欧芙洛希妮像个哭闹的幼儿,把手边抓得到的东西一一扔向阿部昌弘的尸体。 呜咽声中,不断扔出的瓶子木箱骨骼标本药箱等物品,很快将青年的肉体化成碎肉。 「你看,我解决他了,我帮你出气了。呐,你快睁开眼睛吧。」 当然不可能有这种事。 自己再也看不到不高兴的表情,再也听不见不中听的话语。唯一的随从已经死了。 欧芙洛希妮轻轻抱起侍女纤细的身体,贴在自己的脸颊。 「你要是死了,谁来缝补我的身体呢?我不会再怪你年纪小小就那么高傲,不会再觉得你的身高跟你的自大成反比了……求求你。」 「原来您是这么想的啊。」 「是的,所以我不会再那样想了……哎呀?」 欧芙洛希妮瞪大双眼,侍女高傲的脸孔名副其实地正在眼前,两人的视线彼此相对。 十秒过去,以两个人互相凝视来说是相当长的时间。 「……呃……啊哇!」 下意识地撇过头,整理脑中混乱的思绪,然后欧芙洛希妮惊讶退后,侍女娇小的身躯被抛了出去。 掉在地上的艾玛痛苦地移动身体,抬头用埋怨的眼光望向主人: 「……请不要把濒死的随从乱丢。」 「对、对、对不起。你没事吗?健康吗?没有受伤吗?」 「看也知道我全身是伤。」 「可是真的太好了。」 欧芙洛希妮吸了一下鼻子,双眼再次湿润起来。 她重新扶起艾玛的身体,用力抱住对方的头,头发传来些许化学药品的刺鼻气味,以及某种仿佛香料的甜香。 「请您住手。我只是遵照老爷的命令服侍大小姐,对您没有主仆关系以上的情感。」 「不要说这么见外的话。」 「说得极端一点,我严正拒绝与大小姐有任何同性恋关系。」 「同性……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欧芙洛希妮连忙把抓住侍女肩膀的双手伸直,拉开彼此的距离。 艾玛点头说道: 「没有就好。请容我提醒您,我既没有性方面的欲望也没有相关的功能,没办法配合您的期望。」 「就说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明明夺走我的吻,竟然还说这么冷淡的话。」 「是我被你夺走吧!」 哭笑不得的同时,欧芙洛希妮感到一阵心安。这种难以应付的感觉,口没遮拦又随便的态度,毫无疑问就是艾玛·v。 「那么大小姐,事情办得如何?」 「这种时候还要谈论工作的事?比起那个,得先帮你疗伤才行。」 「现在是紧急时刻,请您告诉我。」 拗不过侍女的坚持,欧芙洛希妮简短说出自己没能杀死须藤裕纪的事,没能成功的原因,还有田代这个黑道分子出现的事。 「原来如此,虽然没能达成目的有点遗憾,但是大小姐马上回来的决定是正确的。」 「可是……要是我再早点回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欧芙洛希妮垂下头,鲨鱼般的牙齿在双唇之间摩擦。 不,打从一开始就不该把艾玛一个人留下。无论多高的效率还是多大的成功都无法换取她的安全,她是自己的家人。 「大小姐没有错,是我的预测太过乐观,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现在更大的问题是皆川由衣,刚刚她没有过来实在太不自然,相信她已经往城市出发了,必须去追她才行。」 「可是这件事应该是那个叫须藤的人负责。」 「他的信号有两种作用,一个是趁大小姐不在时杀死我,并且救出阿部昌弘;另一个就是让皆川由衣出发。」 「啊……原来是这样。」 在脑中画出地图之后,欧芙洛希妮立即明白了。 要从这所大学到山脚下的商圈,须藤裕纪所走的车道是最短路线,当然他会选择那条路也是因为如此,然而还是有其他路线。 一条过去曾被当成农用道路的山路,从反方向绕了丘陵地带一圈,最后通往市区。虽然走那条路得花将近一倍的时间,但是只要在欧芙洛希妮追逐裕纪远离之后出发,成功的可能性还是很高。 「她现在很可能正从那条路下山。」 「现在追过去来得及吗?」 「沿着道路去追很难,但是走直线的话一定追得上。」 「走直线?」 人类除了通过人类自己建造的道路,没有其他手段可以下山,但是道路以外的空间同样还是有地面。 「我明白了。可是在那之前得先把你的伤治好,我马上帮你找医生过来。」 「您打算从哪里找医生?」 「当然是医院呀。」 让艾玛躺在毛毯上,欧芙洛希妮站了起来,但却没能立刻行动。要找医院多半得到山脚下的闹区,但是往返那里一趟得花上相当长的时间,而这些时间完全足够让皆川由衣走过山路来到警察局的门前。 更重要的是,就算到了医院,自己该如何向人类的医生解释。 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里耽搁时间,自己得想办法。 「请您冷静下来。」 艾玛把冰冷的手放在欧芙洛希妮的脚背上。 「无论医疗多么进步,医生都无法治愈我的身体。只有继承史图迪翁男爵名号与技术的术者才能做到。」 「怎么会,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没有办法。」 艾玛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一般断言。 欧芙洛希妮哑口无言。这名侍女绝不会说谎,她说没有办法就是真的没有办法。 然而自己无法接受这种事。 「不可以!」 欧芙洛希妮用前所 未有的坚定语气开口,这是她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下达命令。 「我不允许,我不准你擅自死掉。」 「请不要强人所难。」 艾玛露出微笑。 那就像是因为女儿的任性而头痛,正打算开口训斥,但因为无比深刻的爱情使然,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这就是艾玛现在的表情。 「反正我的身体原本就预计在几个小时内毁坏,现在只是改成由人类下手破坏。」 「为、为什么?」 「我的身体本来就不是制造来变身他人模样的构造,所以除了现在这个侍女和另一个休眠中的姿态,要得到其他的形体就必须摄取对方的肉。解析样本,再根据所得资讯重新构筑肉体的程序对我来说,是非常大的负担……身体组织会急远劣化并且衰退。」 「这种事……我怎么没听说……」 「要是我说了,大小姐一定会阻止我吧?」 「那当然!为什么你要这样乱来!」 「因为我判断这是必要的,如此才能在短时间内有效率地驱逐人类。」 「即使如此……」 原本已干的眼泪再次从眼中溢出。 「大小姐,我有些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不管大小姐力量多强,距离死亡多么遥远,要在这个发达的文明世界与人类对抗,对大小姐来说都是太过沉重的负担,所以我自认必须用智慧帮助大小姐才行。」 「对、对呀,我要是没有你根本什么事都做不到。」 「不。」 语气虽然平静,但是侍女明确地加以否定。 「当我被人类囚禁时,大小姐穿过重重的陷阱来救我。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就算没有我在身边,大小姐靠着自己本身的才能就能发挥足以和人类对抗的智慧。」 首次听见真诚的赞赏。 这让欧芙洛希妮感到震撼,也清楚认识艾玛的死亡已是无可避免。 未曾体验的恐惧令四肢一起颤抖。 自己将孤伶伶地留在这个世界上。父亲已经不在,康斯坦丝、梅瑟迪丝、斐济南特、马尔克和康拉特也不在……就连艾玛·v也是。 「等等,不可以,我……我怎么能一个人……」 「没问题的。」 欧芙洛希妮靠了过去,双手握住侍女的小手,艾玛把另一只手放上来,那是脆弱的、恍若无物的重量。 「大小姐就算一个人也能做得到,我可以如此断言。杀光人类,把石头夺回来吧。」 「不要!没有你我做不到。」 「您做得到的。好了,去吧,我的大小姐。」 谁能想像得到这个侍女竟能展现如此温柔的笑容。 瘦小无比的手有如干草掉落。 「艾玛、艾玛……」 再也没有回应。 即便知道那对清澈的琥珀色眼睛已经不再看着自己,欧芙洛希妮仍不断呼唤,因为一旦停止呼唤就代表自己承认这个事实。 「…………」 把脸靠上停止呼吸的灰白色胸口,额头紧贴着微微隆起的胸部,像是祈祷一般弯曲身体的欧芙洛希妮突然有如机械娃娃抬起脸来。 那是杀人魔的模样。 外界的空气带有早晨的气味,闪耀的阳光射进全新的眼球。 「好像会变热呢。」 「还请小心。要是不快点把事情办完——」 「是是是,尸体会腐烂,对吧?」 「正是如此,换上新的身体是正确的。」 以完美状态保存至今的全新肉体不会立刻开始腐坏。 虽然不愿意,但是自己已经习惯被人称为僵尸,以及被当成尸体看待了。欧芙洛希妮忧郁地叹口气,踏过红橡木的树梢。 枝叶摩擦的沙沙声、林间的阳光与交错的阴影、飘浮感、风。 自己应该跑了十五分钟吧。 这段期间一直踏着杂草、树皮和岩石的一对赤脚,此时再次踏上人类铺设的路面。 只是这条路并非由沥青铺成的柏油路,而是粗糙的砂石小径。 「来得及吗?」 「千钧一发。」 艾玛在耳边回答。令她如此判断的理由出现在道路的另一头。 人影。 对方朝向坡道下方,也就是说此人来自山顶的方向。 有着绿色幸运草图案的米色背心,加上亚麻材质的及膝短裤。若是以上上个世纪的眼光来看,这样的穿着就和内衣没有两样。尤其穿著者的身材就算看在同性的欧芙洛希妮的眼里,也是非常撩人。 每跑一步,短发和丰满的胸部就会随之弹跳。 「我、我才不羡慕呢。」 「羡慕什么?也罢,我大概可以想像。」 「不对!那绝对是错的!你的想像是错的!」 皆川由衣的身影已来到可看见脸上涔涔汗水的距离。 带着一路跑来的急促呼吸,她停下脚步凝视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走了捷径。」 这条农用道路比巴士通行的车道多绕了一段路,而且是沿着山势蜿蜒蛇行。如果能从大学一直线朝市区前进,一定能够大幅缩短所需的时间。 当然这只不过是地图上的状况,现实中的大学周边地形起伏十分剧烈,有山崖、森林和小溪,要直线穿越这个地区,只有拥有翅膀的生物才做得到,欧芙洛希妮正是靠着卓越的身体能力做出近似飞鸟的行动。 「喔——翻山越岭……咦?话说你脸上的疤痕怎么了?」 「我换了个身体。」 「嗯,虽然不太懂,类似改变造型吧?不过真亏你能赶在我前面来到这里——」 「因为我稍微动了一下脑筋。」 以须藤裕纪发出信号的时刻为起点,考虑人类平均的长跑能力假设由衣前进的距离,并预测前方两公里的地点,于是有了这次的相遇。 到达与相遇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由此可见由衣的脚力比预想的还要优秀许多。这一次的胜负赢得有些侥幸。 「动脑的人不是大小姐,是我……」 「我知道,要是没有你的智慧,空有一身力气的我一定会比在日本造成社会问题的尼特族年轻人还没用。」 「我没有说得那么夸张……您肯老实同意就好。」 「嘿嘿嘿。」 欧芙洛希妮低头看着身旁的侍女,露出腼腆的笑容。 由衣那张令男女都不禁带有好感的和善脸庞闪过讶异神色。 「僵尸子,你在跟谁说话呀?」 「僵……我叫欧芙洛希妮!」 「好厉害的名字——感觉好像法国的贵族。」 「我姑且是个贵族,不过这是义大利的名字,应该不像法国名字。」 「记得你是德国人吧?为什么要取义大利名字呢?」 「这个嘛,因为过去义大利的文化是全欧洲最进步的……那个,你知道文艺复兴吗?」 「大小姐,闲聊就到此为止吧。」 「是——」 侍女有些不耐烦地咳了一声,欧芙洛希妮立刻闭嘴,由衣再次惊讶地皱起眉头。 「所以你到底在跟谁说话?」 「跟谁……跟我的侍女啊。艾玛·v。」 若是按照正式礼仪,在社交场合上不可能发生向别人介绍自己的随从或佣人的情形,因此这个动作特别能够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关爱。 然而欧芙洛希妮右手指示的空间没有任何人影。 那里只有透明的空气,茂密的绿色植物与灰色的砂石路。 「没有人——」 「哎呀!艾玛真是的,这样太没礼貌了。」 一阵娇声打断由衣的话,欧芙洛希妮的右手同时在看不见的侍女肩上捶了一下。 「真不好意思,请不要介意。我们家的侍女年纪虽小,可是很会说话。」 面对灿烂的笑容,由衣吞了一口气。 像是母亲在炫耀自己孩子的自豪笑脸上,只有那对红色的眼睛滚动着黯淡的浑沌。那是疯狂,不,是憎恨的眼神。 「这样啊。」 由衣没有因此恐慌,只是冷静地喃喃自语。 「真子她们成功了。你的侍女……那个小女孩被杀,昌弘获救了吧。」 「我说!」 欧芙洛希妮的嘴巴爆出金属破裂的声音。 「我不是说艾玛在这里吗!」 看着因为愤怒、憎限,以及强烈的恐惧而扭曲的表情,由衣没有说话,但是同情的态度反而让欧芙洛希妮更加焦躁。 「为什么?为什么不说话?……你那是什么眼神!是你们……是你们杀的吧?杀了我的艾玛!」 怒吼声变成切断理性的剪刀。 如同威吓外敌的野兽摩擦牙齿,怒目瞪视正前方的人类女孩的欧芙洛希妮,一对红眼闪耀泪光,有如熔岩沸腾。 「绝不原谅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我们也是——」 由衣圆滚滚的眼睛变得冷静,并且眯了起来。 连举起斧头的机会也没有。 来不及眨眼睛的瞬间,由衣已冲到欧芙洛希妮胸前,手肘击中胸腹之间的要害。 「啊……」 欧芙洛希妮的身体弯曲,喉咙吐出不成声的痛苦气息。 由衣翻转身体。 山林间的凉爽空气随之振动,由衣强壮的右脚准确地从侧面扫中颈椎。 欧芙洛希妮纤细的身体应声倒向路旁的草丛。 「喝!」 大喝一声的同时,由衣摆出架式。 她所学习的东方格斗技果然是很大的威胁。 「东同学和沙也香学姊也被你杀了。而且既然你来到这里,代表裕纪同学也……不是只有你有资格像个被害者似地哭闹。」 欧芙洛希妮无法立刻站起来。 虽然不会出现脑震荡之类的问题,但是心理受到震撼导致身体痲痹的状况却是无法避免的,不死怪物的内心终究只是个小女孩。 「大小姐,你应该没有受伤。请站起来。」 想像着——很遗憾地只是想像——艾玛平淡的声音,欧芙洛希妮靠着立在地上的斧头支撑身体站起来。 「你虽然很强,可是也很弱。」 「瞧不起我……」 虽然不甘心,但是对方的技术胜过自己不只一筹。 欧芙洛希妮原本就不擅长运动,唯一的长处只有腕力和强壮的身体,三百年来都是靠着这些撑过来的。 「而且日本人使用中国拳法也太奇怪了。」 「不对喔,这是空手道。」 「又是花两个星期学会的吗?」 「我在大学上过课。因为听说这对减肥有帮助。」 认真回答欧芙洛希妮的讽刺,由衣的架式看起来无懈可击。 但是欧芙洛希妮的武术根基没有高到能看出彼此的实力差距,并且感到惊讶。也因为无知,她能够果断地采取行动。 「我要上了!」 右手提起斧头全力向前冲刺,就像贴着地面飞翔。 如果是通勤中的上班族或是餐厅的服务生,又或是午休时间在校园里玩躲避球的小学生,此时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自己的身体被砍成两段。 无法应付日常生活中绝对过不上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杀意,也无法对超乎常识的速度做出反应,他们将会在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化为尸体。 但是由衣柔软的心和身体,让她即使面对意外的攻击也能应付自如,那种从不让自己的生活僵化,可用乐天来形容的精神才是她最根本的才能。 钢刃挥空,没能捕捉到她的身体。 换作是一般人,这时会受到挥空的凶器重量牵引而失去平衡,不过凭藉非常识所能形容的怪力,斧刃转个方向继续追踪目标。 「还真快呢。可是——」 由衣的脚步在砂地摩擦,避开第二次与第三次的斩击。以毫厘之差避开由上往下撕裂空气的白刃的同时,她的手掌在斧柄推了一下。 收势不及的欧芙洛希妮向前倒去,两人交换位置,由衣的右脚在地上重重踩出脚印。 踏稳脚步的瞬间,右手直线伸长,猛烈的正拳陷入毫无防备的侧腹。 叽!可怕的声音传来。 「——太迟钝了。」 欧芙洛希妮的脊椎骨弯成ㄑ字形,整个人被打向一旁,由衣的嘲弄伴随令身体痲痹的冲击传人耳中。 砂石路的一边是长在缓坡上的森林,另一侧则是山崖。虽然还不足以用断崖峭壁形容,如果掉下去依然无法全身而退。 「啊,危险。」 欧芙洛希妮用力站稳脚步,好不容易避免坠落崖底的命运,距离她的脚跟数公分远的地方,已是一片虚空。 这条狭窄的农用道路没有护栏,回头往下看去,崖下不是水池,而是由冰箱、电视等电器,还有旧家具、汽油桶等东西遮盖下方的岩石。看来这里被没有公德心的人当成非法丢弃废弃物的地方。 「掉进那堆东西里……我才不要!」 移动上半身避开由衣瞄准头部左侧的回旋踢,但也因此失去平衡,无法避开贴着地面袭来的扫腿。 小腿被踢中,眼前景象瞬间歪斜。 右手瞬间往旁边伸出,用斧刃勾住灌木的枝叶,然后用力一拉,把几乎跌落山崖的身体强行拉回路面。 着地之后仍然没有时间放松,由衣已再次朝这里靠近。 眼前突然一片黑暗。是运动鞋的鞋底。 一边尖叫,一边举起双手防御。不,没有这个必要,这个高段踢只是幌子,由衣的右脚缩了回去,接着踢中门户大开的腹部。 「噗呃!」 随着粗野的闷哼,呕吐感从口腔深处涌起。虽然没有东西可吐,但是这种感觉非常真实。那不是痛苦,是类似恶寒的感觉。 「还没完喔!」 由衣毫不放松地追击,弹起的膝盖痛击弯下身体的欧芙洛希妮的脸孔,红色的血沫飞散,长长的银发散开,为绿色的山景蒙上一层薄纱。 最后一击瞄准欧芙洛希妮高高仰起的下巴,使尽浑身力气的一踢接踵而来。 砰的一声,整个世界都在响动。蓝天、深绿的树木、在空中画出弧线的老鹰、杂草,这些东西瞬间闪过眼前。当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在地上滚动。 「……可恶。」 掀起一阵碎石与沙尘,用斧头砍进地面好不容易让身体停下。忍着满头尘土跪地,却发现感觉有些不自然。 「哎呀?」 视野变得低上许多,而且明显倾向一旁。 「好奇怪。」 「你……脖子、脖子。」 「哎呀哎呀,松脱了。」 就连由衣也露出恶心的表情。在她的提醒之下,欧芙洛希妮双手拿起有如果实垂下的头部,移到本来的位置。 脱落的颈椎伴随奇妙的声音接合,不过光是这样还不能让人安心。 接着从肩上的包包拿出瞬间胶,从脖子的接缝处挤进去。 「……唔哇。」 由衣以无法形容的表情低呼,欧芙洛希妮 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也有种毛虫爬在身上的感受。自己还是不习惯亲手把异物戳进身体里,由父亲来做时明明没什么。 「脖子的接合处还不稳定,要注意对头部的攻击。」 要是侍女还在,一定会如此警告。 而且还会提醒花太多时间在这场战斗并不是好事。谁也无法保证藏身大学校园的其他学生会乖乖待在那里。还有那个名叫田代的黑道分子,虽然就限制学生们行动这点来说是个帮手,但是终究是个人类,是必须要杀死的对象。 「我知道,可是没那么容易做到呀,艾玛。」 擤着鼻血,眨动泪汪汪的眼睛,欧芙洛希妮看向自己的敌手。 虽然摆出东方武术特有的洗炼架式,却没有主动出击的样子。也许对方也对欧芙洛希妮的强壮程度感到惊讶吧。 把包包放在地上,仔细摺好背带之后,欧芙洛希妮低头看着缝在包包上的向日葵。那个总是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少女怎么会喜欢如此可爱的花样。 已经没有机会问她了。 胸口好痛。对于人类——眼前这个女子的憎恨,让欧芙洛希妮头脑发热。 「我、我要杀了你。」 摆正姿势,欧芙洛希妮尽可能发出带有气势的声音。 「然后我会马上返回大学,把你的朋友一个不剩全部杀掉。」 「你在宣布死刑吗?都杀了那么多人还说这种话。」 「你应该更害怕!你应该更生气、更绝望、更悲伤。如果你们没有尝到跟死去的艾玛一样的难过滋味,那孩子就太可怜了!」 女孩的冷静举止令人不快。 自己有几百年没有对他人有过这种感觉了?想要令她难受,想要让她痛苦,想要听她的惨叫,想要杀死她。 好可怕的感觉,然而已经无法抑止。 「都是你们的错,全部都是你们人类的错!为什么要把我们吵醒?要是像过去一百年那样别管我们……至少,如果你们早点把偷走的东西还给我……」 「对不起。」 侧身缓缓向这里靠近的由衣,复杂的心情表现在她的表情和声音。 「我们没有恶意,我也觉得东同学和昌弘同学偷走你的东西是不对的,还有杀死女仆也是……我知道那样做让你很生气,可是我们也不能默默地任由你杀死我们。」 「没关系,如果你们默默死掉我会很困扰。你们应该放声哭叫,至少要让天国的艾玛听到的程度。」 由衣的表情变得无比成熟。 「到头来我们和你们都是一样的,只是在爱情、友情、连带感、同侪意识之类的感情左右下拼命。」 双方对峙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五步。 「我也有我的想法。为了救我的朋友,就算要把你大卸八块,我也要通过这里。」 一直保持架式的由衣迅速展开动作。 上段直拳。欧芙洛希妮无法躲开,只能用双手承受以惊人速度左右交错的连击。如果只是单发的攻击,她其实可以靠着反射动作躲过,但是由衣绝不会放过因此而产生的破绽。 先装出一击失手的样子,在下一招给人致命一击,这就是她的做法。 但是欧芙洛希妮也有她自己的战法。 顽强的肉体,以及经常被欺负的孩子特有的强韧精神,是她最大的武器。 由衣接连不断的拳击突然中断。 要来了——欧芙洛希妮放低身子,稍微打开双脚作好准备。 「锐!」 伴随一声吆喝,左前踢击中身体的正中央,深深埋进没有肋骨防御的腹部。 欧芙洛希妮的身体弯曲,背后「咚!」地振动,没有穿鞋的双脚卷起砂土往后退。 「啊!」 由衣一脸僵硬,抬头看着她的欧芙洛希妮露出微笑: 「捉到你啰?」 由衣的左脚踢向与熟成葡萄酒相同颜色的洋装腹部,被一双雪白的手抓住。 但由衣的狼狈神情只出现一瞬间。 看来僵硬的表情忽然变成笑容。 「被捉到的是你喔。」 把体重靠向对手,另一脚踢击地面,藉势转动身体。 带起一阵沙尘的右脚直朝欧芙洛希妮的侧头部而去。 ——来了。 欧芙洛希妮在等的就是这个。 一如预料,下一招是瞄准侧头部的高段回旋踢。 先前在学生宿舍对战时,由衣便发现欧芙洛希妮肉体的缺陷,那就是左手不够灵活,对于来自左侧的攻击反应会慢半拍。 然后刚才她又目睹欧芙洛希妮颈椎脱落的样子,让她认为那里是身体构造最脆弱的部位。也就是说,她所发动的致命一击一定会从左侧瞄准头部而来。之所以大费周章地硬接她的左前踢,并且制造无法使用双手的状态,也是为了让瞄准头部的打击成为必然。 「咕啊……!」 只要能够预测,那就不是什么可怕的速度。毕竟对方只是人类。 发出痛苦呻吟的由衣,右脚小腿被鲨鱼般的白色牙齿紧紧咬住。 红色水滴从欧芙洛希妮粉红色的双唇之间落下。 伴随着如同坚固的建材承受重压的微小声音,骨头开始龟裂。 「呵呵呵。」 银白色浏海下方的鲜红眼睛露出笑意,嘴角往上扬起。 「你这个怪物!」 双脚分别被手和嘴巴捕捉,倒吊在空中的由衣忍痛挺起上半身,右手手刀朝着欧芙洛希妮的脸袭去。 目标是眼睛。 「笨蛋。」 一边咀嚼腿骨,欧芙洛希妮发出冷笑。 左手同时抓住由衣的右手手腕。 「……怎么会。」 「吓了一跳吗?这是新的身体,左手动起来一点障碍都没有。就像这样。」 啪!清脆的破裂声响起。 手腕的肉与骨头被狠狠捏碎。 「不要——!」 由衣的喉咙终于发出惨叫。痛苦、恐惧、绝望等情感随着声音和眼泪溢出体外。 真是美好的歌声——欧芙洛希妮如此心想。这个声音就像蜂蜜一样甜美,抚慰了失去艾玛的痛苦心情。 我还要,我还想再多听一些。 「还不够……才不会就这么原谅你!」 伴随近似欢呼的叫喊,欧芙洛希妮用力挥舞抓着由衣左脚的右手。 由衣的头与地面接触,溅起鲜红色的血花;撞上路旁树木的脊椎骨吱吱作响;血液和呕吐物四处飞散。 像是被响亮的笑声带动,由衣的身体抛到空中。 在有如宝石的血滴之中,纤细的肢体飞过天际,最后消失在山崖下。 群生在山上的杉树响起一阵沙沙声,然后是冷硬的撞击声响。 山林就此陷入寂静。 没有鸟鸣也没有风声的静谧中,欧芙洛希妮仰望蓝天,吐出长长一口气: 「我做到了,艾玛。」 然而还没结束,还剩下四个人。 正当欧芙洛希妮转身打算拿回包包,她的脚踏到某样柔软的东西。 黏在脚底的是一团头发,从头盖骨剥离的头皮。 「…………」 下意识回头望去,山崖下方的大型垃圾堆中,可以看见一团红中带黑的人形肉块。 由衣的身体塞在门半开的冰箱里,无神的眼睛望向虚空,半开的口中已有苍蝇出入。 她死了。被杀死了。 自己亲手杀了那个天真善良的女孩。 腹中涌起强烈的罪恶感,欧芙洛希妮强迫自己压 下这种感觉。 「都是你们不好。」 没错,她是那些杀死艾玛的人类的伙伴,被杀也是理所当然的。 憎恨又一次在心中燃烧。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须藤裕纪能够平安无事返回,对真子和修一郎来说是意料之外的事,然而有人与他同行这件事,更是令人难以置信。 「要暂时打扰你们啦。」 「……这个人是笨蛋吗?」 不理会按照规矩打招呼的田代,真子如此询问裕纪。 「我阻止过他了……不过他好像正在被警察追捕,不肯让我到市区。」 「就是这样。不好意思,小姐和那边的小兄弟最好也别乱跑,我不打算伤害你们。过了这一晚我就会离开,你们不必担心。」 「如果我说不要呢?」 「真、真子,不要刺激对方。这种粗暴而且没受过充分教育的人,为了掩饰智能上的自卑感,是会不惜使用暴力的。」 「你说的话更刺激吧?」 然而比起外貌给人的印象,这名巨汉似乎不是凡事诉诸暴力的人。 或许是认为要让跟温室里的豆芽菜没两样的修一郎闭嘴,光靠眼神就已足够,他把说话的对象锁定在妹妹身上。 「很遗憾,你们没有说不的权利。可别让我用上这个东西。」 坐在水蓝色的碳纤维椅子上,田代掀开自己的外套,藏在内袋的手枪枪柄在室内的昏暗光线下发出漆黑的光泽。 靠着窗户的真子微微眯起蓝眼。 「你倒是带着好东西嘛。」 「这东西跟普通人扯不上关系。当然跟小孩也是。」 「是吗?我对这类的东西倒是挺熟的。」 「……看来你不是普通人。」 将宽阔的背部靠在椅背,田代的视线透过墨镜环视四周。 类似教会穹顶的拱形屋顶下方的广大空间,现在仅仅只有四个人。 这里是体育馆。 他们身在观众席上,可以俯瞰上蜡发亮的淡黄色地板。 「你们为什么要躲在这种地方?」 「因为不想被杀。」 「以学生的玩笑来说还挺吓人的。」 「这哪是什么玩笑,你不是也看到尸体了吗?」 撩起t恤,用毛巾擦拭背上汗水的裕纪在一旁插嘴。 来到这里的途中,他们两个看到弃置在步道上的警官遗体。 「是啊,不过……应该是大江健三郎的小说吧,提到大学生把尸体沉进水槽的那个。医学院应该有解剖尸体之类的临床实验吧?也许有人把那里的尸体拿出来恶作剧也说不定。不过这也太恶劣了。」 「虽然有医学院,但是不在这里,是在市区的另一个校园。如果你不相信,要不要看看其他尸体?已经有四个人被杀了。」 「五个人。」 「随便外出是很危险的。不要乱来,须藤同学。」 「你说什么?」 裕纪反问的对象当然不是发出忠告的修一郎,而是订正数字的真子。 伫立在窗边的真子以无所谓的模样用手指拨弄头发。 「我是说我们确认到的死者有五个人。」 「五个人?来到这里的警官应该只有一个,这样算起来人数不对。这么说来,昌弘还有皆川呢……?」 「皆川同学在看见须藤同学的信号之后马上就从这里出发。她以为你已经死了,要是知道你还活着,她一定会很高兴。」 「这样啊。那么昌弘呢?我一直担心那个僵尸女会比我们早一步回来这里。」 修一郎的答覆是一阵沉默。 感受心脏的悸动,裕纪把视线投向真子。 「死了。」 面不改色的少女像是在说自己爱吃的食物似地开口。 「比起这个,那个怪物比你们更早回到这里,也就是说怪物现在很可能在校园里。」 「等……等一下。」 真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踏着皮鞋在地板上踱步,裕纪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转身面对自己。 「怎么回事?你说昌弘死了?」 「计划失败了。我们没能把他救出来。」 「怎么可能!你把话说清楚!」 裕纪的五指激动地在水手服抓出绉折,陷入衣服底下的柔软肌肤。 真子抖动眉头说道: 「有什么好说的,事实就是事实。那个人死了。」 「为什么……时间应该够啊!只有那个女仆应该不难对付吧,为什么会这样!」 当青年忘我地质问时,满是粗壮肌肉的手从后面绕住他的脖子。 「你也够了吧。」 一面发出冷静的制止声,田代硬将青年拉离少女身边。 腕力的差距比体格更大。裕纪倒在地上,就这样坐在地板上。田代略带同情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不过对女人和小孩动粗可不是好事。」 「局外人少多管闲事。」 「你不是说我已经被卷进来了吗?看来事情的确不太妙,这时起内讧没有好处吧。」 田代用实际行动支持自己说的话。 他把手伸向被自己拉倒的年轻人,帮他从地板坐到椅子上。 「状况已经很清楚了。」 仿佛忘记刚才和裕纪的对话,真子轻抚自己的嘴唇开口: 「那个怪物在回到大学之后多半马上赶到地下室,但是手下的女仆已经死了,所以她应该不知道皆川同学正朝市区跑去。」 「幸好我们在地下室时没有碰到她。」 「对那个女仆来说是不幸就是了。」 不过这样一来,眼前最大的问题就是欧芙洛希妮现在的位置。 「她大概正红着眼到处乱跑,想为她的手下报仇吧。」 真子像只猫一样嘿嘿发笑。 「……她会过来这里吗?」 「谁知道,这间大学这么大,要是一栋一栋建筑物去找……不对,也许她已经来到那边的入口前面了。」 老套的吓唬引起修一郎的反应,忍不住往自己的背后看去。 震耳欲聋的破坏声就在此时响起。 配合尖锐的声响,闪亮而锐利的玻璃碎片砸上体育馆中央的地板。 部分天花板是曲面的天窗,一道纤细的人影从那里落下。 被闪耀阳光的透明碎片围绕,色如黑夜的洋装随风飘扬。 「是那家伙!」 「等一下,有问题。」 裕纪大惊失色,举起钉满无数钉子的木棒,真子立刻喝止他。 然后一声巨响,黑衣少女落地了。 不,这实在不能说是落地。她几乎是头下脚上肩膀撞击地板,然后再也没有动静。 「……死、死了?」 「不对。」 她早已经死了。 空旷的篮球场上,像个断线人偶倒在地上的少女没有头部。 「是诱饵!」 「正确答案。」 耳边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与气息,真子立刻转动身子。 然后一只细瘦的手臂迅速从窗外伸来,抓住黑发的尾端粗鲁地把真子拉回来。 「真子!」 「不要动比较好喔。」 裕纪再也发不出声音,因为眼前这个乳白色头发的少女无论声音还是表情的变化都令他感到惊讶。 不过短短一个小时,是什么原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一个人——至少是个给人知性印象的存在产生如此巨大 的改变。 文静而气质优雅的美貌虽然偶尔会给人仿佛小猫自由奔放的感觉,然而现在却是无比的冷酷。虽然她的行为一向残忍,但是外表有种莫名的魅力,不像现在如同钢铁一般冰冷。 还有那对眼睛。 那不属于对杀害人类怀抱恐惧的少女,因为它充满对杀人的渴望。 「才多久没见,你倒是变得漂亮不少。」 「是吗?我换过身体了。」 真子勉强转过身体,若无其事地开口,欧芙洛希妮只是悠哉回答。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那个是你的旧身体啊。」 仿佛不在乎落入杀人魔手中的妹妹,修一郎瞥见脚下的尸体,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个尸体并非只是用来引开室内人类们的注意力,当抛向高空的尸体撞破天窗的瞬间,欧芙洛希妮趁着噪音打破窗户的玻璃。 观众席的高度相当于普通建筑物的二楼,此刻欧芙洛希妮正站在一楼的遮雨棚。 「刚才多谢了。」 一面淡淡地向田代致意,一面跨过窗框。 更多玻璃在裙摆的带动下脱离橡胶固定条,发出冰冷的声音同时破碎。 「感谢你帮我把他带回来。虽然没办法给你什么回礼,但是我会让你死得毫无痛苦。」 「住手,我不想对小孩开枪……放开她。」 「要开枪吗?打中肉盾我可不管喔。」 头发被人抓住,强制移动到枪口前面的真子用侧脸嘲笑: 「这么说来,你去过地下仓库了吗?那个小个子女仆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们把她杀了,你看到了吗?」 「……是的,我们家的侍女承蒙你们照顾了。」 如同春风绽放的笑容。 与之毫不相称的握力把黑发根根拉断,逼迫真子仰头露出喉咙。 「老是让你们照顾实在太过失礼,所以我也送上一些回礼。那个名叫皆川的小姐已经被我杀了。」 真子的呼吸一顿,裕纪的表情也变得扭曲。 在空气中扩散的绝望、憎恨与悲伤气息令人心情舒畅。 「哎呀,你们好像不太满意呢。对不起,看来我做了多余的事。真的非常遗憾,现在不会有人来救你们了。不过还没结束喔?」 锐利的牙齿轻轻咬上真子的耳垂,小小的血珠冒出。 「我会好好地回报你们。我会非常仔细,仔细到让你们哭着求我原谅你们,求我赶快杀死你们。」 「那还真令人期待呢。」 真子回以僵硬的笑容,右手同时挥出一道白光。 美工刀的刀片没有割伤欧芙洛希妮的手,而是切断靛青色的头发。 「开枪!」 在迅速弯腰缩起身子的真子命令之下,几乎可说是反射性的枪声接连响起。 但在子弹打穿铝制窗框的同时,欧芙洛希妮已经跳到空中。 当她站上观众席栏杆的同时,裕纪的棒子挥来,但是只造成一阵空洞的金属声。 第二次跳跃的欧芙洛希妮用左手抓住篮球架的篮框,从那里投掷斧头。 「唔哇!」 裕纪因为恐惧僵立原地,所幸铁制扶手救了他。 锵……斧头的铁刃深深砍进油漆剥离的栏杆,发出强烈的振动,朝上的斧柄有如节拍器 不停摇摆。 同一时间,欧芙洛希妮利用弯曲篮框的反作用力,落在更远的地方。 那里是篮球场的对面,体育馆的另一侧。 田代转过身子,但是他的枪失去目标。因为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墙边的球篮后方。绿色的细金属棒形成的圆筒里,放满茶色的篮球。 「你跑到那种地方躲起来做什么?不是说要回报我吗?」 「躲起来?谁呀?」 欧芙洛希妮的脚用力踢击球篮的底部。 滑轮迸出火花,铁制容器在地板滑动,随即飞向空中撞击观众席正上方的照明器具。 灯泡的碎片与金属零件伴随巨大声响,从人类的头上洒落。 「危险!」 被田代粗壮的身体抱着滚倒在地,真子看见了。 扭曲变形的球篮掉落,撞上地面不停滚动。有着一对鲜红眼睛的少女将球篮像垃圾一般扫向一边,朝着这里靠近。 仿佛经过高解析度摄影机放大慢速摄影的雨滴,大量的篮球降落地面四处弹跳。 欧芙洛希妮转动肢体。 右脚像鞭子一般挥动,猛烈踢击弹到她身旁的篮球。 褐色的炮弹硬是穿过宽度比它还窄的栏杆间隙,带起一阵白烟的同时,正中刚起身的田代侧脸。 一声巨响传来,墨镜应声破碎,血沫飞散空中,即使是巨汉也翻个筋斗。 「咕喔……!」 鼻血泉涌而出,灼伤与内出血让半张脸变色,不过田代还是勉强保住意识,扶着椅子转过身来。 但是欧芙洛希妮的动作更快,她以仿佛韵律体操的优美动作跃上空中,连续踢出好几颗球。 如同爆竹炸开的声音响起。 脸、腹部、右手、右脚分别遭到沉重的打击,田代的巨躯旋转飞起。 「不要太得意了,鱼干女!」 捡起从田代手中掉落的自动手枪,真子迅速单膝跪地。 气流吹起她的浏海。 紧盯迎面飞来的篮球,真子扣下扳机。 千钧一发— 被炸碎四散的皮革、橡胶与纤维洒得满脸,真子忍不住皱起眉头。当视线回到下方,体育馆的地板看不见欧芙洛希妮的身影。 香水——不,消毒水的味道传来。 真子的脸上不知何时笼罩一层阴影。 「你在找谁?」 裕纪和修一郎惊愕的视线标示出声音主人的所在位置。她就在附近,此时一定伫立在左边的栏杆上。 动弹不得。自己在行动之前就会被杀。 保持面朝前方的姿势,汗水流进真子瞪得老大的眼睛里。 一眨动眼睛,睫毛上的水滴滴落地上。 「……我正在找你!」 「那真是太好了。幸会。」 「啊!」 真子下定决心,使尽全力转过身子,但是手中的手枪马上就被打飞。 真子装作若无其事,只是轻轻甩手。 虽然只是半蹲在栏杆上,以赶苍蝇的动作随手一挥,不过这一掌却让真子双手的神经因此痲痹。 正当真子试图用眼睛找出掉在台阶下的手枪,一只赤裸的脚埋入她的腹部。 「咕噗!」 摇摇晃晃后退几步,真子跪了下来,混杂血液的胃液从嘴巴和鼻孔逆流而出。 「真子!」 在扶着头和肩膀的裕纪,还有拍背的修一郎眼前,全身痉挛的少女不断呕吐,苍白的脸上沾满汗水与泪水。 用睥睨的眼光审视真子的痛苦模样,欧芙洛希妮以手支颐叹息: 「哎呀,真凄惨。我可是有在用心手下留情喔……」 脸上挂着微笑,双手在胸前一拍。 「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因为艾玛也尝过一样的痛苦。」 一条黑线在笑脸面前跳动。 喀啦喀啦的声音响起。装在天花板上的滑轮正在转动。 绕了脖子一圈的铁链被人拉起,把欧芙洛希妮的脚拉离栏杆。 「呀……那里不行!」 发出尖叫的欧芙洛希妮用双手抓住缠绕脖子的铁链。让脖子的接合处承受全身重量,是很危险的事。 「快逃!」 抓 着举办比赛之类的时候,用来挂网子区隔馆内空间的铁链,田代如此叫道。 「你呢?」 「虽然我是个不中用的黑道分子,不过至少是个大人,有义务保护孩子。」 「可是……一个人太勉强了。」 「你们快走就是,不用担心我。虽然是个让人搞不懂的状况,但是比起应付警察轻松多了,而且也不会给组织添麻烦。」 田代一面喘气一面笑道。 把手绕过真子腋下让她站起来,裕纪不甘不愿地退后。 「……你是个好黑道。」 「说什么蠢话,世上没有好的黑道,这次只是碰巧变成这样。快跑!」 「好的。」 「等等……开什么玩笑,怎么可以逃走。」 在修一郎和裕纪的搀扶之下,真子抬起头来。 蓝色的双眼就像高温燃烧的火焰。 仰望被铁链吊在半空中的异国少女,以野兽的动作咬牙切齿。 「你的脸终于像个怪物了。我喜欢这样,不过有点太漂亮了。还是以前那张像是旧抹布的脸比较适合你。」 就在刹那间,欧芙洛希妮的下半身敏捷地跃动起来。 先是踢向嵌在扶手上的斧头把柄,让斧头飞上空中。接着转动身体,这回改用脚跟踢向一边旋转一边往上飞的斧头。 斧头改变路线往水平方向飞行,最后陷进肉里面。 「……这算什么?」 突破双唇涌出的大量鲜血,显示内脏承受的致命损伤。纯白色水手服上迅速浮现一幅红色的地图。 「我不承认……绝不承认这种事。」 一边从喉咙深处发出类似厨房排水孔堵住的咕噜声,真子高高举起右手。紧握在手中的美工刀似乎随时会从指间滑落,美丽的脸孔染上愤怒与死亡的颜色。 「真子。」 裕纪的哀叹就像最后的宣告,少女的身体后仰倒下。 即便意识沉入黑暗,身体感觉逐渐丧失,少女那双深邃的眼睛直到最后仍然凝视杀死自己的对手。 当那道视线与欧芙洛希妮深红色的眼睛交错的瞬间——或许是由于单纯的肌肉痉挛——右手往下挥落,扔出的利刃在空气中画出虚弱的弧线。 宽大的银色刀刃刺进欧芙洛希妮的右脚脚背。 不,刀刃原本会因距离不够而坠地,是欧芙洛希妮伸脚接住它。 刺在脚上的利刃迅速移到欧芙洛希妮的右手,然后在她像个杂技师扭动铁链的同时,刀刃深深埋进被拉得脚步不稳的田代右肩。 「呜……」 随着一声痛苦的呻吟,眉头紧锁的田代放开抓住铁链的手。 铁蛇在空中发出喀喇声响,欧芙洛希妮降落到楼下的地板。 一面用视线追踪她的行动,田代将左手伸向美工刀。 利刃从肌肉中缓缓拔出,上头还散发血液与油脂的光泽。男子用它割开外套的袖子,绑在肩膀当成止血的绷带,一连串的动作展现见惯血腥场面者的从容。 「你们走吧,快帮那孩子包扎。」 如此交待学生的同时,他翻身跨过栏杆。 承受巨体重量的地板用力晃了一下。 「你不逃吗?」 「逃命这种事,原本就不合我的个性。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但是总之不能放着不管。」 举起美工刀,身子稍微压低。 接近无声地往侧面移动,让天花板垂下的铁链来到两人中间。 接着田代侧身迎向对手,嘴唇吐出短促的气息。 自下而上的斩击由铁链后方挥出,从移开上半身的欧芙洛希妮胸前擦过。 动作轻盈地避开第二次与第三次的刺击之后,欧芙洛希妮迅速往前跨步。 眼看就要抓住男子往回缩的手,田代的左手瞬间抓住铁链,反过来缠住欧芙洛希妮的纤细手臂。 「门外汉的动作啊。」 伴随失望的自言自语,田代开始翻转他的巨体。 欧芙洛希妮的世界像是风车一般旋转起来。 这个动作就像柔道的过肩摔,欧芙洛希妮的背部和腰部毫无缓冲地撞上坚硬的地板,令她陷入混乱。 她感觉被铁链紧紧缠住的右手变得好像被扭紧的毛巾,虽然试图起身,但却无法做到。 从正上方急远坠落的蛇皮鞋踏上她的喉咙。 「咯!」 听起来就像青蛙被踩扁时的惨叫。 结合巨汉的力量与体重,能够轻易破坏小孩气管和颈椎的一击。 对象若是活生生的人类,这一击已经足以致命。 但是田代没有手下留情,重新举高的脚再次有如砍刀落下。 包着蛇皮的断头刀被欧芙洛希妮的左手接住。 随着嘴唇开合,传出一阵咳嗽声。由于气管受伤,欧芙洛希妮很难发出正常的声音。 「……那里……那里很敏感,请不要乱碰。」 「得先从手开始啊。」 欧芙洛希妮的左手试图把鞋底往回推,但是田代用脚缠住,双手同时抓住左手的手腕,朝自己的胸口压过去。这是十字制肘的姿势。 欧芙洛希妮虽然没有痛觉,依然可以感受到肌腱和骨骼承受的负担。 「咕……」 欧芙洛希妮像个柔道选手瞄准男子的头使出踢腿,不过田代巧妙地在地板上不断滚动,一一躲过她的攻击。 欧芙洛希妮咬着嘴唇,肩膀脱臼的右手开始用力。 诡异的声音响起。 「什么?」 田代不由得瞪大眼睛。肩胛骨和肘关节都已脱臼,像植物一样缠在铁链上的右手仿佛奇妙的触须扭动。 大力甩动的铁链化为铁鞭,重重打在田代头上。 红黑色的液体弄脏了用蜡打磨得闪闪发亮的地板。 趁着男子身体后仰的当下,欧芙洛希妮的右脚抵住男子的下巴,硬是拉开对方。田代在此时做出正确的选择。如果奋力抵抗,自己的脖子将会折断。他自行解除关节技,往后翻滚逃了开来。 慎重起身之后,整张脸已被头部流出的血染成红色。 「你没有痛觉吗……」 「是的,所以多少可以乱来一下。」 欧芙洛希妮缩着脖子转动肩膀,体内传出骨骼摩擦的声音。在肌肉的引导之下,肩胛骨回到原本的位置,手肘也恢复正常的高度。 从手套的破洞可以看见铁链造成的擦伤,但却看不到内出血造成的红肿或瘀青。因为她没有普通人类的血液。 「原来如此,所谓的不正常是这么回事。」 用手指擦去不停流下的鲜血,田代以手帕包住额头,防止血液流进眼睛里。他身上的衬衫早已吸满汗水和血液,完全失去原本的颜色。 但是那张斧凿刀削的精悍脸孔依然充满活力。 与对手保持相同距离,不断往旁边移动的脚步没有任何迟滞。 欧芙洛希妮也配合对方的动作改变方向,以免曝露死角。 田代忽然有了动作。 弯腰将利刃靠在腰间,朝着正前方冲去。 毫无花巧的攻击,反而让欧芙洛希妮吃了一惊。 「想同归于尽吗?」 欧芙洛希妮抓住男子的手腕,轻易制止袭向自己腹部的刺击。 正打算直接扭断对方双手时,田代的左手一翻,抓住洋装的袖子。 又是摔技。 此时惊觉已经太迟了。 脚被狠狠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后倒向地板。冲击力使得眼前一黑,但是没有大碍。这次 骨骼没有受到损伤。 接下来轮到自己了。 把扑在身上的男子巨体往旁边一转,换成自己压在对方身上,这样一来一切都结束了。只要拳头一挥,人类的头盖骨会像饼干一样粉碎。 「抱歉没能遵守承诺。原本不想让你多受伤,让你马上死掉的……不过只要这样……」 右手高高举起。 有如铁板的胸口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男子表情沉郁地开口: 「是啊,结束了。幸好子弹还有剩。」 欧芙洛希妮视线范围外的右手,像是要抱住骑在自己身上的少女绕向背后。 当感觉到某种硬物碰到自己的背骨,欧芙洛希妮脸色为之大变。 下一秒钟,枪声在体育馆响起。 「啊……」 欧芙洛希妮移动背部,原因当然不是因为痛苦,事实上她很清楚对方的意图。从以前开始,所有擅长动脑的袭击者在确认她的不死能力之后,都会采取同一手段,也就是田代现在所做的。 这个手段就是破坏全身骨骼当中最重要的脊椎。 枪膛内刻有膛线的九厘米手枪,威力或许在旧世纪的步枪之上。虽然不同弹种威力不尽相同,但是在极近距离遭到枪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平安无事。 欧芙洛希妮的上半身先是往后一仰,然后无力倒在男子的胸口。 「你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 「就算没有痛觉,就算不会死,只要打坏骨头总不能再动吧。」 田代是在确认真子掉落的手枪位置,并且确定状况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之后才发动攻击。在这种随时可能送命的状况下,这实在是惊人的冷静。 「……不过很可惜。」 两只洁白的手掌伸来,盖住男子惊讶瞪大眼睛的脸。 如同敲碎坚固板子的声音响起。 男子的头转了一圈,「叩!」撞上地板。 「就算脊椎折断,手还是能动。而且……」 欧芙洛希妮的身体缓缓离开手脚还在跳动的颤抖尸体。 两脚稳稳地站起来,背上散落像是金属与木材的碎片。 「也没有折断。」 由鹿骨与鲸须制成的马甲非常坚固而且富有弹性。在与皆川由衣战斗时,这件马甲也有效地缓和身体遭受的打击。 原本帝政风格的法式连身洋装不需要马甲,不过这具在更早之前制造的备用躯体,穿有合乎当时风格的内衣。 要是再来一发子弹,结果便难以预料。这场胜利得来不易。 接下来还剩三个人——不。 「多半只剩两个。」 真子受的伤足以致命,没有获救的机会。 她留下的血迹显示人类逃走的方向。 原以为目的地会是医务室,然而并非如此。 在散布路面的黑色痕迹与血腥味的引导下,所到之处是一栋石头砌成的厚重建筑物。 「教会……」 直指天际的高耸尖塔让人联想到沙利斯柏立的大教堂。当然这栋建筑物的规模远远没有那么大,但是端正的英式哥德建筑充满威严地耸立,形成黝黑而沉重的阴影。 日本这个国家没有受到教廷的教化,但是这所大学是由基督教系统的学校法人经营,所以校内有这样的设施。艾玛是这么说的。 天空忽然暗了下来,不过时间还是早上。 许是乌云把太阳遮住了。 高大的正门以拱门饰缘雕出轮廓,门眉与半圆形墙面的部分以冷硬的立体画形式,呈现「庄严的耶稣」的图像。 大门不出所料是锁上的。如果有管理员钥匙或许可以打开门锁,但是那串钥匙已从艾玛的包包中消失,看来是被人类拿走了。 大门不行还有窗户。 哥德式建筑与罗马式建筑相比,墙壁的面积少了许多,相对的窗户占的面积比较大,其中大半是以玫瑰窗为主的彩绘玻璃。为了防盗,一楼部分的窗户全都以火焰哥德式的饰条分割成许多小块,但是上方的高窗只有脆弱的玻璃,顶多只能用来遮风挡雨。 用手指抓住横过墙壁与柱子的线脚,身体往上跳到侧廊的屋顶,然后在不发出脚步声的情况下贴住雕有锯齿状装饰的拱形窗台。 小小的水滴掉在脸颊。 「下雨了?」 虽然喜欢气温较低的阴天,但是水气就免了。施加在欧芙洛希妮身体上的保护术式虽然接近完美,不过这个现状无法发挥完整功能。 欧芙洛希妮的手指摸过轻薄衣服的胸口。要是原本应该在那里的石头还在,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怎样都好。」 她对那颗石头没有特别的执着,那不是最重要的目标。 现在的自己是为了杀人而杀人。除了替艾玛报仇,自己不需要其他的目标。 只要跟着心中的憎恨行动就好,事情就是如此简单。 嵌在窗台上五颜六色的玻璃,色彩比过去的烙画玻璃鲜明得多,而且透明度也比较高,透过这些玻璃可以清楚看见教堂内部的模样。 窗台的另一侧是空荡荡的大厅。 哥德式的教会建筑虽然窗户较多,但是石造建筑的采光能力还是远比不上日式房屋,大厅里看起来一片阴暗。 在由西向东穿过大厅中央的地毯两侧是成排的座椅,地毯的尽头是圣坛,上头的祭台背后是一整面特别华丽的彩绘玻璃。再后面是如同巨大壁龛的半圆形空间,这不是英国哥德式建筑常见的构造。前方的袖廊则是看不见的死角。 人类——就在这里。 有个人正垂头丧气地坐在木制的长椅上,看来肯定是须藤裕纪。 欧芙洛希妮毫不犹豫地把肩背包挡在身前,朝窗户撞去。 伴随一阵闪电,彩色玻璃化为无数碎片。 像只蜘蛛降落在地毯上,欧芙洛希妮缓缓起身,头上此时响起低沉的雷鸣,外面似乎已经开始下雨。 「已经来了啊。」 裕纪意外地并不慌张。 他连那根像个仙人掌长满钉子的球棒也没有拿起来,而是把它立在地上,用它支撑自己的下巴,同时露出痛苦的表情。 「那个人怎么了?」 「我杀了他。」 「这样啊。真子也死了。」 「接下来就只剩你跟另外一个。」 「要是那时候你没救我,现在只要解决老师一个就好了。」 青年脸上带有讽刺意味的表情给人既视感,就像先前手拿烟雾筒面露笑容的他,有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冷静。 「这次不会再放你一马了。」 但是在杀他之前,必须先问清楚一件事。 「那个大学教授在哪里?如果你肯告诉我……」 「你就会放了我吗?」 「不,我会用没有痛苦的方法杀了你。」 「那么我不告诉你。」 「这是友情吗?那个名叫阿部的男人也说过这种话。」 「昌弘吗?」 「是的。只不过他最后似乎被自己的朋友杀了。」 听见这番话,裕纪的表情首次因为震撼而僵硬。 「事到如今你就别说无聊的谎话了。」 「相不相信是你的自由,我想只要看过尸体你就能明白。他是因为枪击而死的,是那对兄妹下的手。」 「胡说八道,你只是想让我们起内讧吧。」 「事到如今我何必做这种事?」 欧芙洛希妮模仿裕纪的语气笑道,仿佛没想到自己会遭到误会。 然而那不是误会。 这个年轻人不应该马上杀掉。至少艾玛会这么认为。 人类的鬼主意不能小看,躲起来的小鸟游修一郎很可能正在采取某种卑鄙的手段,自己也必须慎重行事。轻易毁掉可以利用的工具太浪费了,等到工具失效之后再动手也不迟。 「我再问一次,那个大学教授在哪里?」 「他要是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很难为情。他不是教授也不是助教,只是个讲师。」 「他在哪里?」 片刻之间,礼拜堂的圆形空间已被雨声支配。 「……那个祭台后面。」 「壁龛?」 高出一阶的圣坛上空无一人,左侧面的圣歌队席位上也没有人影。 空气忽然一震。 裕纪从座位站起来,顺势挥出球棒,但是随即被欧芙洛希妮的右手接住。为了避免钉子刺伤手掌,她只用了三根手指。 「没有人喔?」 欧芙洛希妮头也不回,双眼凝视东侧的身廊深处。 裕纪放松手上力道,把球棒放下。 「祭台后面的墙壁有门,他在门里面。」 「这样啊。那么请开门吧。」 「我没有钥匙。」 看来这个青年待在这里不是为了把风,而是被那个大学教授赶出来的,也难怪他看起来如此消沉。 没有钥匙也没什么。把包包放在圣桌上,欧芙洛希妮拿出剪切钳,扛着它走向壁宠。 「不是用铁链锁的,用那东西也剪不断。」 「我是要这样用。」 欧芙洛希妮的使用方法与那个工具原本的用途可以说是完全无关。 不知为何只有那个部分被罗马式的壁柱夹在中间的圣女赫德嘉雕像,在大型剪切钳的打击之下遭到粉碎。 重复敲打几次之后,十字形的龟裂把门分成四块,沉重的碎块掉到地上。原来是漆上大理石图案的灰泥板。 「请你先进去。」 「你真小心啊。」 「就是为了这个才让你活下来的。请发挥你该有的作用。」 「……真是变了个人啊。」 年轻人发出混杂讽刺与感叹的喃喃自语,欧芙洛希妮装作没听见。 她很清楚自己有哪些部分改变了。 「请快点进去。」 背部被她粗鲁一推,裕纪穿过略成尖形的拱门。 门里是个昏暗的房间,本来应该是当成圣母堂、圣器室,或是祭服室来使用吧,这个空间不算宽敞。 空气的成分很不一样。 湿气很重,外头不断滴落地面的雨声完全传不进来。 空间内原本应有的石头、尘埃与旧布气味完全被铁——鲜血的气味盖过,地上的石砖被 血液浸湿。 「嘿,这样我很困扰,须藤同学。」 「老师。」 「我不记得有说过你可以带她过来这里。」 小鸟游修一郎的修长身影从薄布屏风后方出现。 「你真敢说!把我一个人丢在外面,你以为我还能怎么做?」 「如果你能抵抗到被她杀死,至少可以多争取到几分钟时间吧。我很失望喔。」 既不像是在开玩笑,也没有半点疯狂的气息,修一郎的语调与平时毫无分别。他那张看似老好人的脸上露出为难表情,一只手搔着有如夏季杂草的头发,手指沾满鲜红色的液体,看起来就像刚结束外科手术的医师。 那似乎是他试图抢救妹妹生命的痕迹,但是那样的重伤不是医生以外的人可以应付的。 屏风的另一头听不见心跳和呼吸声。 「老师,你……」 「你们无路可逃了。需要时间祈祷吗?」 欧芙洛希妮接在说不出话来的裕纪之后开口。 青年稍微抬起总是带有困意的脸,望向墙上烛台的灯火: 「很不巧,我不是基督教教徒。」 「那就用婴儿般的惨叫代替告解吧。」 剪切钳缓缓举起,刀刃部分仿佛大型鸟类的强健嘴喙,在灯火照耀下反射红光。 利刃尖端轮流指向两名年轻男子。 「要从哪个开始呢?有人自愿吗?」 「老师……把石头,把偷来的东西还给她吧。」 「还了又能怎么样,须藤同学?我猜就算现在把石头还给她,她也不会放我们一条生路,是吧?」 「是的。」 欧芙洛希妮满脸笑容地同意。 「光是像这样和你们说话,我就一直觉得想吐。」 形成柔美弧线的双唇后方,牙齿正在狠狠摩擦。 奶油色的长发一根根竖起。 「没想到压抑想杀人的欲望是这么难过的事。已经可以了吧?无聊的对话就到此为止,我忍耐不住了。」 「哎呀哎呀,你的父亲会哭泣喔。」、 「咦——?」 「那块石头不单单只是贵重,它只有在你的手上才有存在意义。」 欧芙洛希妮像个活生生的人类,被气堵住喉咙。 这个年轻的大学讲师刚刚说了什么? 只有在你的手上才有存在意义。这是第六任父亲大人曾经说过的话。 「你……知道那个是什么吗?」 「哲学家之石、第一原质、炼金药、翡翠石板的秘密……人们用各式各样的名字称呼它,它是违反自然原理的技艺菁华,古希腊的遗产。」 「你怎么会……」 「我认真查了不少欧洲的古代文献。」 光是对那块石头的知识还不足以令人惊讶,惊人的是他连石头与自己的关系都能查到。在这个远东国家,而且只是个区区的大学职员竟然能做到这种事。 「我的外祖父是个有名的人偶工匠,也不知是因为喜欢古董还是单纯为了好奇,他开了一间类似初期印刷书籍和羊皮纸的资料馆。」 原来如此。蜡像、铜像、雕刻、自动人偶——在关于这些东西的古老资料中,他找到有关用尸体制造终极人偶的资料。 「祖父的家族是法国的富豪,祖先曾经在英国、美国之间迁徙,后来似乎是靠煤炭业发财,可是最后因为奇妙的嗜好把财产花得精光,我的母亲还因此不得不放弃继承不动产。」 「我对你的家庭环境没有兴趣,不过倒是有点惊讶。包括你在内一,这个国家至少有两个人知道我身体的秘密。」 「两个人吗?你说的另一个人该不会叫伊织吧?」 这回欧芙洛希妮真的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修一郎没有因此表现出得意的样子,继续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伊织是我的网路昵称。经营那个网站的人就是我,只是东同学和鸭志田同学他们不知道这件事罢了。」 「老师……所以说是你把这个女人的事告诉东他们吗?」 「可以这么说吧。虽然我不相信诅咒之类的东西,不过考虑到万一,所以我请他们帮忙做了打开图坦卡门灵柩的动作。」 「原来东之所以被杀,昌弘之所以被杀,全部都是因为被你唆使!」 「你要这么责怪我,我也无话可说。」 修一郎用过意不去的表情搔着头: 「不过我无论如何都想安全地从她体内拿出那颗石头,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我也有点好奇所谓的诅咒到底是真是假……结果现在除了你我之外的人全都死了,诅咒可以说是得到证实了。」 修一郎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天真无邪的孩子,裕纪默默地凝视他。看见他不但没有丝毫罪恶感,甚至还因为学者特有 6 复活者。revenant 竟然有这种事。 欧芙洛希妮难以置信地眨眨眼睛。 「真子……你还活着……」 「活着?」 裕纪发出以表达喜悦来说过度阴沉的呢喃,少女闻言露出讽刺的笑容: 「看来不像活着的样子。你看。」 真子染成鲜红的手伸向自己的胸部。 上半身裸露,但是穿着内衣。她掀起胸口的运动内衣,比起女性还比较接近少年的胸部露了出来。 两个稍微隆起的中央有一道粗鲁缝合的纵向疤痕。这道新的疤痕与腹部斧头造成的伤口相连,看起来几乎将整个躯体分成左右两半。干涸的血迹,还有比白皙还要白的皮肤,这些都不是活生生的人类会有的东西。 「真不可思议,我直到死后才实际感受到生物的身体是热的,而且随时都在脉动。」 「而自己的身体比墙壁和地板还要冷……对吧。」 一开始的确令人很惊讶。欧芙洛希妮也有过相同的经验。 真子没有回答,笑容从她的嘴唇消失。曾经与天空相同颜色的双眼,如今变成散发魔性的红色。 重新穿好内衣,拿起被人随手丢在椅背上的水手服,正要把手穿过袖子的真子忽然皱起了眉头。 染血的中指和小指分别弯向诡异的方向,真子用左手稍微一扭,两只手指就回到正常的位置,看来刚才是脱臼了。虽然力气变大,但是肉体的强度本身与生前没有太大差别,空手刺穿人类的胸膛,把心脏活生生挖出的行为,对真子的肉体造成相当程度的负担。 「真的没有痛觉呢。」 「……来到这一边的感觉如何?」 「光和声音,还有空气的气味都和刚才不一样。这就是你的世界吗……太棒了!竟然独占这种世界三百年之久,你不觉得自己太奸诈了吗?」 「我实在没办法欢迎你。」 「是啊。这个还你。」 双方有如朋友一般亲密对话的同时,飞来的东西是吓人的刀刃。 啪的一声,欧芙洛希妮阖起的双手夹着斧头的利刃,利刃前端几乎接触鼻梁,可以说是千钧一发。 离手的剪切钳这时才落到地面。 「我就用这个。很刚好吧?」 真子的左手从刀架拿起日本刀。刀鞘可以看见刀刃发出的寒光。 刀锷镶有十字架与圣母子像,看来这把刀是江户时代切支丹留下来的文化财产。周围也是,踏画和模仿佛坛造型的祭坛就像圣遗物一般珍而重之地陈列。 真子仿佛不受重力影响似地轻松飞越屏风,站在红橡木办公桌上。锵的一声,出鞘的白刃反射蜡烛亮光往斜前方挥去。 「怎么啦?快准备吧。」 「……」 欧芙洛希妮感受到自己面对的危险。不是恐惧,而是危险。 刚才真子投过来的斧头,速度快到自己若不是拼命应付便无法接住。皆川由衣的武术虽然是威胁,不过那终究是人类的动作,单以速度来看不难应付,臂力也是自己比较有利。 但是这次的对手不是人类。若以身体的性能来看,这个对手与自己势均力敌。 「你想要的东西就在我的肚子里。你不要了吗?」 被扔在一旁的漆黑刀鞘在地上滚动。 「我想为被杀的我报仇,现在很兴奋呢。呐,我的祖先。」 黑发跃动,真子像只蝙蝠一般飞跃,从正前方发动攻击。 赶紧举起斧头,斧柄冒出耀眼的火花。 沉重的一击,欧芙洛希妮被逼得脚步不稳,真子趁势追击。拼命抵挡从左右两边不断袭来的劈砍,欧芙洛希妮只能不停后退。 「太没用啰?一点感觉都没有!」 由下往上砍的刀刃带着火星转换方向,从肩头的位置发动突刺。 简直快如闪电。 闪光在喉咙的皮肤画出一道红线,同时削去一撮银发。 欧芙洛希妮以毫厘之差避开利刃,却踏上掉落地面的玻璃瓶,整个人重重摔倒,背部撞上石头砌成的圣水盘。 连忙伸手抓住盘子边缘,利用跌倒的力道向后翻滚,脚尖同时踢中真子的下巴。 这个动作让真子有些迟疑,挥动日本刀的速度慢了一步,刀尖刺进石灰岩的纹路中。 利用向后翻滚的离心力跳往后方的欧芙洛希妮,先是用四肢让整个人贴上墙壁,然后马上降落地面。 日本刀的刀刃从圣水盘拔出来,真子的双唇露出略带佩服的笑意: 「了不起,你很习惯这个身体的运用方法呢。」 「这是三百年来的经验。」 「手脚变得好快,力量变得太强,我有种大脑来不及下达下一个行动命令的感觉。」 「那是身体先动了,意识却还留在原地的感觉。」 如此回答的同时,欧芙洛希妮把斧头举到胸口的高度。 虽然脸上勉强挂着游刃有余的笑容,手脚却不听使唤地颤抖。 眼、耳、鼻、全身的皮肤和汗毛,她运用所有的感觉器官注意真子的动作。 对方的杀气如此之强,仿佛自己只要一眨眼睛,在眼脸再次打开之前就会身首异处。那是种好可怕、好可怕的感觉,简直令人失去意识。 「真子。」 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室内唯一的人类开口了。 用眼角余光瞄了他一眼,真子默默点头示意。 「杀了昌弘的人是你吗?」 「问这个做什么?」 「回答我。」 「是啊,没错,是我杀的。」 漫不在乎的语气。 少女有些不耐烦地踏过石砖,往欧芙洛希妮的方向迈步而去,藉此宣示对话到此为止,但是裕纪继续追问: 「……真的吗?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当时的心情让我那么做。而且那是最快的方法。」 「杀人……你可是杀了人啊!」 「我说了我知道。」 真子稍微回头,肩膀另一边的眼神透出阴狠的焦躁。 「你刚才也看到我杀了哥哥吧?如果你不想被杀就别烦我,滚出去好吗?」 不理会无言伫立原地的年轻人,真子转向前方,重新迈开步伐。 右手的大刀垂在地面,不时在地板刻出爪痕。 「别理会观众席了,我们快乐地玩一场吧,我的祖先!」 真子突然像是装了弹簧猛然加速,瞬间便冲进欧芙洛希妮怀中。 铁与铁互相撞击,两对红眼画出蛇一般的轨迹彼此交错。 先是一连串刺耳的金属声,然后两把武器彼此角力,使得两人的脚与地面激烈摩擦。 「咕……」 「看起来很难过呢,没事吧?」 真子露齿一笑,洁白的牙齿有如食人鲨一般锐利,这是投身魔道之人的证明。然而她的微笑丝毫不带残忍气息,看起来就像真心为病人加油打气的南丁格尔。 就在欧芙洛希妮的目光忍不住被美丽到极点的笑容吸引的同时,皮鞋的鞋底踩向她胸腹之间的要害。 「咳!」 欧芙洛希妮被踢到后方,身体撞上铜观音像,无礼地将它撞倒在地。在接近铜钟的声响中滚倒的铜像背上刻有十字架,再看铜像手中抱着的婴儿,这应该是座伪装成观世音菩萨的圣母马利亚像。 附近还陈列着许多同样造型的佛像。 欧芙洛希妮也是天主教信徒,但是这些乍看之下完全是异教偶像的塑像没有让她产生特别的敬畏,而且此时也没有时间仔细观察它们。 还没有站稳,真子已经靠近身旁。 「来吧,一刀两断!」 发出似乎会在句尾加上爱心符号的娇声,一道闪光同时从头上落下。欧芙洛希妮往旁边一跳,勉强躲开攻击。 翻滚一圈之后重新站起,这次是水平方向的斩击。 以弹簧般的动作往上跳起,降落在背后的如来佛像头顶,然后又跳离那里。就在下一秒钟,如来佛的脖子和手被人砍下。 真子的水手服裙子随风翻动,银色闪光在空中画出圆弧。 用右脚勾住从拱形天花板垂落的吊灯,欧芙洛希妮头上脚下倒吊,同时用右手的斧头挡 下刀子,然后从摇晃的吊灯跳到屏风后头。 然而虽然隐身敌人看不到的地方,她并没有因此得到喘息的机会。 「小猪,那样不算躲起来喔。」 「噫!」 发出揶揄的同时,白色刀尖刺穿屏风的布面。 欧芙洛希妮仰头避开,利刃追着她滑动,当屏风的薄布落下,真子跟着钻了进来。 欧芙洛希妮正要看准时机挥动手中的斧头,后退的动作让她的脚滑了一下。 真子转动视线,右手用与视线相同的速度往上挥,但是真子半跪在地上的膝盖也受到液体的牵制,无法使出完美的斩击。欧芙洛希妮往斜后方一仰,轻易避开刀尖。 四周的状况显得非常凄惨。 如同石棺的桌子以及周围满是鲜血,这都是从真子体内流出来的。她在这里接受邪道的手术。 「怀念的景象?你也曾经像这样被放尽全身的血液,让内脏接受消毒吗?」 「父亲大人的手术才不会如此粗糙。」 「啊,是吗。真让人生气,竟然天真到有恋父情结而不觉得羞耻。」 先是胡乱搔搔头发,真子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前踏步。 虽然没有刀鞘无法施展拔刀术,但是这一刀的速度更在拔刀术之上。 挡在脸前的斧柄喷出橘色的火花。 虽然架住攻击,却无法抵挡冲击,刀刃还是画过下巴。 「飞吧,喝啊!」 真子硬是把刀挥到底,但是欧芙洛希妮没有听见她的怒骂声。 遭到粉碎的屏风碎片四散,佛像和佛坛和屏风等物品有如骨牌竞相倾倒。 欧芙洛希妮一面破坏这些物品一面横过空中,最后也像那些佛像一样趴倒在墙角。 「呜……」 推开压在背上的木像,发现身边有人类的气息,满身尘埃的欧芙洛希妮有些惊讶。 有个人背靠墙壁坐在暗处——是须藤裕纪。 原以为他早已逃跑,也许他是害怕被卷进打斗之中,所以才躲了起来。欧芙洛希妮与他视线交会,不过他仍然蹲坐不动。 「你还在啊。」 「我觉得乱动会受伤。」 石室内的混乱模样隐约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欧芙洛希妮不会在意他的安全,而真子多半也不会。 「你才是,我看你赶快逃走比较好吧?在被她大卸八块之前。」 「逃走?逃走?你叫我逃走?」 从咬紧的牙关迸出的笑声与真子有几分相似。 「很有趣的玩笑,赏你十个座垫。」 欧芙洛希妮忍住笑意,肩膀上下抖动,连眼泪都流了出来。这是来自愤怒的笑。 「那个人杀了艾玛,我绝不会原谅她。不管她变成不死之身还是什么都没有关系,我会杀到她死为止。当然你也是。」 「……你这个怪物。」 「之后再来找你,我现在很忙。」 一面确认身体各处的骨骼没有异状,欧芙洛希妮一面站起来。这时她的脸朝着前方,也就是房间深处。 发亮的红眼勾勒出漆黑的身影,摇摇晃晃地朝这里靠近。 「哎呀——真对不起,我竟然认真对一个受伤的人砍下去。会痛吗?不可能吧。」 发出嘲弄声的真子来到房间中央,黑色的皮鞋用力践踏伤者掉落的东西。 那是一只像是用白蜡雕刻的左手。 欧芙洛希妮的左手自手肘以下已经分家,是被刚才的第一刀砍断的。之所以用脚钩住吊灯,是因为无法用手。抵挡不住真子的攻击,也是因为少了一只手的关系。 「看你一副迟钝的样子,没想到少了一只手还是动得挺灵活的。」 「已经习惯了。」 「我虽然只有剑道二段的资格,可是就算对上三段以上的对手,我也从来没有连输两场喔。」 真子似乎懂得剑术,难怪如此擅长使用兵器。 「可是原本的真刀重到连挥动都不容易,现在拿起来的感觉却是连竹刀十分之一的重量都不到。」 咻的一声,欧芙洛希妮移动上半身避开从侧面回旋而来的利刃。这一刀并非带有杀意的攻击,只是一种揶揄。 然而此时欧芙洛希妮深深体认到状况对自己十分不利。 不管是不死的肉体,还是力气和感官等物理部分,双方都是势均力敌,但是论起以刀法为主的战斗技术,还有更重要的斗争心与气概,真子都明显凌驾于欧芙洛希妮之上。 「你可以过来砍我没关系喔?只有单方面挨打太无聊了。」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随时欢迎。」 真子以挑衅的动作轻轻张开双手,欧芙洛希妮一步一步朝她靠近,同时仔细计算双方的距离。 再往前几公分就是双方的武器能够砍中对方的距离。 「……难道?」 真子的脸色突然一变,惊愕的视线望向正下方。 穿着黑色高筒袜的脚踝被五根纤细的手指抓住,脚上的肉被指甲抓下来。欧芙洛希妮的断手竟然像海蛇一样缠了上来。 虽然惊讶只持续几个瞬间,但是对欧芙洛希妮来说已经足够。 她往前跨出一大步,右手从斜下方一口气挥向天花板。 「混帐王八蛋!」 口吐毫无教养可言的怒骂声,真子纵身往后跳。 在墙边落地的她,水手服从右侧腰间裂到左肩,覆盆子色的可怕伤口破坏仿佛乳制品的皮肤。因为还是新鲜的尸体,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流了出来。 「干得好啊。」 真子毫不迟疑地用日本刀切去漏出体外的一小段肠子,亮丽的脸庞并未因为愤怒扭曲,而是愉悦地笑道: 「原来如此,这就是『习惯』。没想到这个身体还有这种用法。」 用刀刺穿缠在自己脚上的手臂,以丢垃圾的动作扔到一边。 一听见如同尚未熏制的香肠的手臂撞到墙壁的声音,欧芙洛希妮有了动作。 面对急远冲来的真子,用斧头格开日本刀的挥砍。 交错的凶器在空中画出银色的圆圈,最后撞上石头地面。 激烈的摩擦声与火花过后,石砖上留下一道道的龟裂。 「小笨蛋。」 趁着欧芙洛希妮从上压制日本刀的空档,真子的左手肘击中欧芙洛希妮的侧脸。只有一只手根本无法防御。 脸颊挨了一下的欧芙洛希妮脖子顺势转动,身体也以用同样的速度转了半圈。当飘扬的银发将真子的视野染上一层白纱的同时,欧芙洛希妮的左脚回旋而来,狠狠踢中她的脖子。 真子像是被狂风吹倒的杂草瞬间倒下,但是仍用左手撑住地面,让身体翻了一个跟斗,好不容易免除摔倒的命运。 看着动作像猫的真子重新站起,欧芙洛希妮迅速后退拉开距离。 在她背后出现带有淡淡色彩的 朦胧亮光。那是从外面透过彩色玻璃射进来的光线,她从阴暗的圣器室来到圣坛。 激烈低沉的雨声刺激鼓膜表面。 渗进石墙的水分子充满在空气之中。 真子间不容发地从壁龛冲出,压低身体像条蛇地靠近。 欧芙洛希妮的跳跃快了一瞬。 由下往斜上闪过的白光只能切下一块洋装裙摆,其余只有朗读台的支柱像是被菜刀切断的果冻断裂。 踏上圣桌的桌面,欧芙洛希妮一面用斧头勾起放在那里的包包,然后向后滑过空中,最后落在大厅的座椅椅背。 她同时用嘴打开包包,右手伸进包包内,把摸到的东西扔出去。 撕裂空气的手电筒连真子的身体也没有碰到,直接飞向真子头上精致的彩色玻璃,贯穿耶稣基督的左耳部分。 厚重的玻璃应声破碎,化成无数的利剑袭击下方的少女。 哗啦!洒落在地上的玻璃一起粉碎四散。 冷硬的水洼一瞬间便覆盖整个圣坛,位在另一头的敏捷野兽跳了起来。 在看不见的翅膀带领下,真子背对高大的教堂拱顶跳跃,从正上方直直往下劈。 但是欧芙洛希妮以毫厘之差早一步离开原地,只有长椅的椅背被凄惨地一刀两断。 真子啧了一声,打算迅速从挥刀下击的姿势起身,眼神却在此时闪过一丝疑惑。她发现自己接触椅面的膝盖和脚底无法动弹。 「这个时代有些东西真的很方便。」 把瞬间胶放回盾背包的欧芙洛希妮用嘴衔着斧头,然后稍微弯腰把手伸进前一个座椅底下。 「嘿!」 巨大的木制椅子被她硬是用一只手从地板拔起,有如小树枝般抛了出去。 「小意思!」 真子的防御迅速、确实,而且大胆。 她把日本刀刺进地板,弯曲膝盖把背部靠向后方椅子的椅背,然后抱住与自己的脚紧密黏合的长椅,仿效对手把椅子举起来。 巨大的家具互相冲撞,木片四处飞散。欧芙洛希妮丢出的椅子被弹向侧面,硬生生地撞断支撑侧廊拱顶的圆柱。 建筑物遭到震撼,石头建材崩塌,大量烟尘猛然喷起,尘埃与部分的装饰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 欧芙洛希妮一边往后退,一边把碰到的长椅全部丢出去。真子就像用脚踢开保利龙一样,把这些椅子一个不漏地踢落。 「这样刚好。」 每一次冲击都让束缚下半身的重物遭到破坏,真子逐渐恢复自由。当分隔大厅与左右侧廊的石柱有四分之一倒塌时,欧芙洛希妮停止攻击。 因为已经没有椅子可以丢了。 像是要破坏现场的寂静,突如其来的崩塌声再次响彻整个大厅。 因为分隔大厅与侧廊的大拱门失去太多支柱,部分二楼的建筑塌了下来。 忍受遮蔽视线的烟尘,真子把脚从只剩原来一半大小的长椅残骸拔起,鞋底开口的皮鞋,还有膝盖的皮肤组织连同变得破烂的椅子一起遭到抛弃。 「你不会以为这种堆积木游戏能杀死我吧?快点出来。」 没有回应。 尸体没有体温、呼吸和心跳,很难察觉对方的存在,但是至少可以确定附近没有任何人活动的迹象。 「要玩捉迷藏是吧。」 找到对方并不困难,尸体身上有着与人类不同的味道。 真子把左手伸向背后,拔出刺进盾胛骨下方的半透明利刃。那是刚才的彩色玻璃碎片。如果是活生生的人类,这已经足以构成致命伤。 感觉得到鬼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 「你躲在哪里呀——?小猪,我现在就来杀你啰——」 年幼少女的声音在礼拜堂中回荡,听起来愉悦至极。石头摩擦声应该是日本刀的刀尖画过墙上灰泥所造成的吧。 充满室内的烟尘让整个视野仍然蒙着一层灰色。 南边侧廊的走道上,欧芙洛希妮正全身发抖地躲在柱子后面。有如鲨鱼的成排三角形牙齿不停上下打颤。 不要害怕……没什么好怕的,她跟自己一样,只是个不死身的怪物。 虽然默默对自己这么说,但是恐惧感没有消失。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战斗。 「艾玛……」 忍不住在口中轻呼这个名字,一股更胜于恐惧的憎恨重新燃起,燃烧着空荡荡的胸口,大脑也为之发热。 「嗅嗅。咦?好像有福马林和防腐剂的味道……闻起来很美味的女孩味道喔?」 仿佛浓雾的烟尘当中,少女兴奋的声音渐渐变大。 「是这里吗——?」 某一扇门被踢开,然后是一阵银钤般的笑声。 「还是这里呢——?」 这次是窗户的玻璃遭到粉碎,碎片散落在石头地板上。 脚步声确实笔直地朝这里不断接近,对方已经知道自己躲在这里了。 「快出来——不用害怕,我会温柔地——杀·死·你·的。」 一阵沉默之后。 「找到了——」 真子的头从柱子后面探出来,脸上满是笑意,但是那对鲜红色的眼睛冰冷到了极点。 欧芙洛希妮忘我地发出尖叫,同时挥动手中斧头。 「哎呀,你在打招呼呀。」 真子轻轻往后一跳,落在大厅中央的地毯上。 就是现在。 欧芙洛希妮用尽全力把刚才因为挥空而砍进地板的斧头往后拉。 在这之前,她就把地毯的角落部分集中起来堆在这里,因此被斧头勾住的厚重地毯立刻顺势在地板滑动。 脚下不稳的真子就像个喜剧演员,双脚夸张地弹了起来。 「什么……!」 「感觉如何啊,大野狼!」 发出近似嘲弄的笑声,欧芙洛希妮扑向仰躺倒下的对手。斧头用力往下挥砍,但却只在真子肩上留下浅浅的伤口。 真子只在地上躺了不到半秒,随即滚动身体重新站起。斧头继续朝着她斜向挥去,但被她横在头上的刀身一架,最后只能砍碎地上的石砖。 格开沉重打击的日本刀在阴暗的侧廊画出光之弧线。 两束银色的长发落在地面。 「刚刚那样很棒。好刺激。」 「啊……」 真子的脸从欧芙洛希妮的视线之中消失。 前方的墙壁和列柱往下流动,变成高大的拱状屋顶,接着原本在背后的侧廊上下颠倒出现在眼前,最后地板急速接近,额头「叩!」的一声狠狠撞上去。 「不过很遗感。要是你再多下点工夫,就能把我的脑袋像全熟的蕃茄一样碾碎了。」 欧芙洛希妮的头部在地上滚动,最后对着真子的脚尖停下。 从手中落下的斧头「喀!」刺进地毯。 真子的嘴唇吐出略带忧郁的叹息: 「原本还想再多享受一下的,不过也不能太过挑剔。接下来去杀那个名叫须藤的人吧。再见啰,辛苦你了。」 真子的左手伸向身穿法式连身洋装的少女依然站立的身体。 往锁骨部分推了一下,把无言的尸体推倒。 然而尸体没有倒下,失去平衡的人反而是真子。 「怎么会……」 瞪大的双眼望向自己的胸口,一只雪白的手臂像木桩一样从那里穿进体内。那是欧芙洛希妮,眼前这个无头尸体的右手。 像个皮球掉在地的首级朝着这里露出得意的微笑: 「习惯之后连这种事也可以做到。」 「……也太夸张了 ,你这个怪物!」 面对灌注怒意的一击,欧芙洛希妮蹲下身体避开,然后往后迅速退开,从地板上捡起自己的头拉开距离。 「这个东西放在你那里太浪费了,我拿回来啰。」 抓着头发把头放回原本的位置,欧芙洛希妮稍微举起右手。 右手手指正捏着一个乍看之下像是鹌鹑蛋,经过打磨的小石头。这颗其貌不扬的石头正是不死之术的精髓所在。 欧芙洛希妮把它送到嘴边,然后含进口中。 石头的大小让她有点犹豫,在口中滚动几圈之后,她一口气把石头吞下去。为了防止石头从脖子的断裂处滚出来,她用手压住头顶。 「嗯啊咕……」 「简直像是漫画的情节。」 真子冷眼看着吞下硬物的欧芙洛希妮。 虽然两名少女无论在斗争心还是战斗力方面都有很大的差距,但是欧芙洛希妮靠着经验弥补自己的不足。不死的肉体带来超乎常识的力气与反射速度,这使得原本就精通刀法的真子在攻击方面拥有足以压倒欧芙洛希妮的优势;另一方面,对于身体使用方法的知识与经验则让欧芙洛希妮有了攻其不备的机会。 在还未习惯尸体这个身份的情况下,真子一定想不到故意让对手砍下自己的头,再趁对手掉以轻心时发动攻击这种破天荒的战术。懂得人类做不到的,怪物特有的战术,并且自然地加以实行,这或许就是欧芙洛希妮唯一胜过真子的部分。 然而问题并未就此解决。 因为对手一点也没有快死的样子。 「虽然有点生气,不过能够继续享受还是值得高兴。你该不会打算拿回石头就想走人了吧,嗯?」 欧芙洛希妮纵身一跃,如今长度只到肩膀的银发在日本刀的一闪之下再次散落。 倒地的同时,刀刃继续从上挥下,欧芙洛希妮匆忙之间把自己的头丢出去,避开针对头部的攻击。 「啧。」 真子还是没能修正自己的习惯,毕竟对准人类的要害攻击,对修习剑术的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正因为她学习最有效率的攻击方法,此时反而成了一种束缚。 铁刃将地毯连同石砖一起削开,接着反转方向袭击背部。欧芙洛希妮向前翻滚避开攻击,然后开始冲刺。 途中她像个美式足球选手接住掉落的头部,然后弯进北侧袖廊的转角,冲进眼前的一道门里,直接冲上阶梯。 那里看起来像是二楼女性座席的入口,但是样子有些奇怪。楼梯非常狭窄,就连跟一般大人相比身形十分娇小的欧芙洛希妮,有时也会撞到额头。 爬上螺旋状的石头阶梯,经过三个小房间来到四楼时,她终于知道原因。原来这里是钟楼。 正立方体的空间中心挂着巨大的金属吊钟。 带点绿色的深蓝色吊钟,在来自四面窗户的风雨吹拂之下——就像现在这样,散发沉稳的质感。从近似梵钟的形状来看,这或许也是切支丹文化的遗产。 「你躲进奇妙的地方呢,小猪。」 声音响起的同时,刀身贯穿空气而来。慌忙避开刀尖的欧芙洛希妮转过身子,与从门口走进来的真子对峙。 室内很阴暗。虽然有窗户,不过外面是雨天。 真子的右脚踏上地板,扬起一阵尘埃。 闪电般的突刺接连而来,欧芙洛希妮用巧妙的步法缓缓向前,惊险地躲开攻击。 真子惊愕地张开嘴巴的同时,欧芙洛希妮的右脚踢中她的胸口,发出潮湿的声音。肉片与凝固成果冻状的血液四处飞溅,从胸部到腰部之间如同艺术品的高低起伏,此时全都成了丑陋的肉块。 真子差点从楼梯跌落,急忙将日本刀刺进墙壁,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欧芙洛希妮趁机绕到吊钟的另一侧。 「……动作变快了。」 「是吗?我倒觉得是你变慢了。」 「看来连口才也变好了。」 呼应眼中更加闪亮的红光,真子再次行动。她的身体滑过吊钟下方,贴着地板挥刀一闪。 欧芙洛希妮用脚尖踢击地板,避开真子的攻击,袭来的银光向上跃起继续追踪。 欧芙洛希妮赤脚跑过吊钟的曲面,真子的兵器仿佛能够伸长一般不断跳跃,追逐脚步声不停旋转,用火花替吊钟增添装饰。 两人一前一后,在纵横交错的金属棒与无数的齿轮之间追逐。被砍断的各种零件纷纷撞上吊钟,在雨声当中添加清凉的声音。 固定撞锤的金属承受不了负荷毁坏,吊钟因此倾斜,边缘撞上地板。不合时宜的福音顿 时响彻下雨的校园。 同一时间,欧芙洛希妮也从窗口投身雨中 真子随后也从同一个窗口跳出去。 两人同时单膝落地,一面激起水花一面减缓落地的冲势。这里是倾斜的屋顶,下面就是礼拜堂。 「还没结束。」 「你说什么?」 「刚才的话题。其实石头有没有拿回来,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想要杀死你,不那样做我是不会甘心的。」 「我好高兴!我们同为不死的怪物,要不要打个一万年,直到变成化石为止?」 「我想应该不可能。」 欧芙洛希妮的朱唇向两端牵动,露出怜悯的笑意,眼神同时透露出残忍。 「你的动作之所以变慢,我想是因为失去石头的关系。你变迟钝了,大野狼。」 从真子体内移动到欧芙洛希妮体内的秘石开始发挥作用了。虽然它的最大目的是防止肉体腐朽,但是对于身体动作的影响也不容忽视。 因此真子的动作变得缓慢并非欧芙洛希妮的相对感想,很有可能是绝对现象。 真子的眼神微微一眯,表情像冰块一样失去情感。 「既然如此还不简单。只要剖开你的肚子把石头拿回来就好。」 乍看之下,这件事似乎不难做到。 欧芙洛希妮手中没有斧头。就算她有斧头,也已经失去左手,右手也必须按住不稳定的头部,根本无法使用武器。 「可别因为我手无寸铁就手下留情喔。」 当然不会手下留情。 电光将雨云染成白色。过了一会儿,如同铁器破裂的雷鸣洒落在群山之间。 用脸承受沙粒一般冷硬的雨水,欧芙洛希妮迎向从教堂斜顶疾奔而来的真子。 刀刃画过侧面,带着仿佛笛声的音色。 眼睛看见雨滴的断面。 欧芙洛希妮经过白刃的下方,与真子互相交换位置。 「咻!」挥动鞭子的声音响起。 黄黑相间的蛇在屋顶舞动——那是绳索。 「好危险呀。」 真子跳起来避开自己脚下的绳索。绳索另一端绕在欧芙洛希妮按住头的右手。 「我已经看穿你了。重要的是普通人从这种高度掉下去铁定没救,不过如果是我和你又是如何呢?」 随着真子翻转身体的动作,刀身有如燕子翻转,画过欧芙洛希妮的身体,在濡湿的洋装留下割痕。 「谁知道呢。」 欧芙洛希妮纵身往侧面一跳,避开来自斜上的一刀,真子哑然看着她。 教堂的斜顶就像陡峭的山坡,一旦双脚出了顶部,就免不了滑落的命运。尤其是在被雨淋湿的状态。 「……想靠绳索救命是吧。」 欧芙洛希妮就像从山顶滑落的雪橇,在飞溅的水花中不断往屋顶下方滑行,紧跟在身后的绳索不断发出摩擦的声音。 绳索勾住应该是屋顶阁楼的气窗窗框,在那里改变方向,通过真子 的脚下延伸向后。 真子笑了。这简直是在请自己砍断绳子。 「真的有如漫画一样。」 想着小偷抓着被切断的绳子,在空中挥舞四肢的卡通场景,真子挥动右手的刀。 就在刀身即将落下的刹那。 在欧芙洛希妮的体重牵引之下变得越来越短的绳子,此时终于绷成一直线。带着水滴向上浮起的绳索变成横过半空的棒子。 这条直线连结气窗窗框——以及钟楼。 一阵巨响让真子为之僵硬。 落雷?不,不对,那是金属撞上坚硬物体加以破坏的声音。 灰泥、木材,还有碎石散入雨中。真子回头看去,只见尖塔的吊钟朝着自己飞来。 在这种距离无法躲避。 真子奋力往上跳跃,青铜炮弹击中她的身体。 空气传来震动,由此可知压倒性的巨大金属块已将潮湿的血肉与骨头粉碎。 落地的欧芙洛希妮抬头仰望,眯着眼睛迎向这场突然变大的雨。 雨水是红色的,细碎的肉块从屋顶掉落,摇动行道树的枝叶。落在石砖的肉块当中,有些大到看得出是四肢的一部分,有些则沾着水手服的碎片。 日本刀也掉在石砖上,刀刃不断弹开雨水。 欧芙洛希妮转过身子。还有要做的事。在杀死最后一个人之前,复仇者(stor)不会休息。 沿着侧廊外墙移动的脚步突然停下。 「大小姐。」 是幻听吗?瞬间的怀疑随即被伫立在教堂门前阶梯的身影给否定。 深黑色两件式束领洋装,纯白围裙。 弹开雨滴的漆黑雨伞下,有些蓬乱的娃娃头随着潮湿的风飘动。 「您在这里啊。我找了好久。」 随着脚步声渐渐靠近,身在雨中的伶俐少女的五官越来越清晰。 「骗人……幽灵?」 「谁是幽灵?」 「那就是梦了。你看,一点都不痛。」 「本来就不会痛吧。」 欧芙洛希妮用力捏着自己的脸颊,同时瞪大眼睛看着对方平淡的表情。 「难道、该不会,你是艾玛·v?」 「没什么难道,也没有该不会,我就是我。」 总觉得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这个一点也不像小孩的傲慢语气了。 欧芙洛希妮不知道自己早已哭了出来。 「艾玛!艾玛!艾玛!」 「痛痛痛,很痛的。您忘记我身上有伤吗?莫非是想给我致命一击吗?」 不知何时扑向侍女,用一只右手把她抱起来的欧芙洛希妮,闻言连忙把手放开。 坐倒在地的艾玛一面拍去弄脏裙子的泥水,一面投来责怪的视线,欧芙洛希妮连忙笑道: 「对、对不起。」 「请小心一点。就算我没受伤,大小姐的怪力还是很可怕的。」 「嗯。」 吸了一下鼻涕,头埋在草皮里的欧芙洛希妮笑着回答。 「还有今后请小心对待自己的头。」 艾玛舍起从主人的脖子落在脚下,遭到风吹雨打的头部。 「失礼了。」 用肩膀撑着雨伞,侍女把手伸进挂在欧芙洛希妮身上的肩背包,从里头拉出一块布。欧芙洛希妮重新审视面无表情地为自己擦去眼泪和鼻水的侍女,心中充满幸福的感觉。 「怎么了吗?」 「没有……对不起把你的手帕弄脏了。」 「无妨,这只是抹布。」 「……艾玛!」 欧芙洛希妮胀红的脸被艾玛的双手放回原来的地方。 艾玛的视线由上而下扫视气愤愤地用右手调整头部角度的欧芙洛希妮。 「一阵子不见,您的身体又变得破破烂烂了。难得换上新的身体,现在的模样如果被小孩看到,会吓得对方晚上不敢一个人上厕所的。」 「我说啊……」 「先不提这个。」 打断主人的反驳,艾玛继续说下去。 视线同时扫过散落在四周的人体零件——真子的残骸。 「您很努力呢,大小姐。」 艾玛端正的嘴唇稍微扬起。 豹一般的金褐色双瞳确实闪过赞赏与欣慰的神色。 光是这样就足以让欧芙洛希妮满足。 虽然时常惹人生气,但是自己喜欢她。 「可是你也太狡猾了。」 「什么事?」 「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 「事实上我差点就被杀死了。」 艾玛的手轻抚自己的脖子,可以看见立领的脖子缠着绷带。 「身边刚好有人类的尸体……因为有丰富的蛋白质来源,我在吸收之后成功维持生命,只是一直昏睡到刚刚。要是当时我的脖子被完全砍断,那就非死不可了。」 「那么当时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吗!」 「一方面是因为得救的可能性很低,另一方面我认为让大小姐认为我已经死了,对大小姐比较有益。」 也就是说,艾玛想利用亲友被杀带来的愤怒与憎恨,让欧芙洛希妮在与人类的战斗当中处于有利地位。 「怎么这样……我可是很伤心……伤心得要死喔。」 「很抱歉,不过要骗过敌人就得先骗过自己人。」 「总觉得被骗的人只有我一个……」 艾玛冷冷地仰望不甘心地鼓起脸颊的欧芙洛希妮。 「老是在意已经过去的事是老人家的缺点。还有站在那里很危险喔。」 「咦……哇啊!」 由于艾玛的视线以及掉落脚上的碎石引导,欧芙洛希妮抬头往上看去,接着连忙往前跳了一大步,之后周围随即被黑影所覆盖。从屋顶滚落下来的吊钟先是破坏有如石头针叶树的飞拱,并将原本平整的步道毁于一旦。 「轰隆!」超越雷鸣的巨响与狂风吹乱濡湿的银发。 破碎的石砖滚到草坪,被冲击力弹起的日本刀旋转擦过欧芙洛希妮的肩头,最后刺进行道树的树干。 刀身不断振动,发出弓弦抖动的声音。 「吓、吓我一跳。」 「没有受伤吧?」 「嗯。」 看来吊钟的质量胜过阻止吊钟掉落的飞拱小尖塔的强度。 虽然只是偶然,但是欧芙洛希妮感觉那名少女的怨念就依附在这个铜块上,眼光不由得望向那把刺进树皮的武器。 带着白色刃纹,如同镜子的刀刃映照雨中的景色。看见自己映在上面的身影瞬间,欧芙洛希妮转头向后。 「大小姐!」 白色蜘蛛爬上欧芙洛希妮被雨水沾湿的脸。 「吓了一跳吗?」 五根手指刺穿皮肤,捏碎右边的眼球。 真子在像个酒桶横躺地面的吊钟上方露出笑容。 那张笑脸没有一点伤痕,然而脖子以下的模样却是惨不忍睹。下半身已经不见,脊椎穿出腹腔,肠子松垮垮地垂落地面,左手自肩膀以下的部分也消失无踪。如今真子的肉体只剩下头、胸部和右手。 「好小的头盖骨。就这样捏碎它吧。」 「那样我很困扰。」 抗议是从欧芙洛希妮的口中发出,不过她的身体却在后方远处。失去首级的躯体迅速绕向侧面,以索讨失物般的动作伸手,朝真子的脸抓去。 由于无法用双脚逃跑,不得已的真子只好丢下手中的首级,用右手压住吊钟表面,像只昆虫跳了起来。 取回掉落草地的头,欧芙 洛希妮那张脸颊的肉被挖开,只剩一只眼睛的脸瞪向灵活攀住行道树树梢的真子。 「真是死缠烂打……」 「太冷淡了吧。我还没玩够呢。」 「我不想再陪你玩游戏了,接下来请到另一个世界找恶魔玩吧。」 「那也不错。你要不要一起来呀?」 「我不要。」 欧芙洛希妮的右眼被垂直插在树干的日本刀吸引。 树上的真子也望向脚下的爱刀。 几乎在同一时间,真子的手离开树梢,欧芙洛希妮也迈开脚步。 从上往下伸手的真子稍微快了一点。 在她的手指即将接触刀柄的瞬间,欧芙洛希妮的头从旁飞来,用牙齿将刀咬去。 右手抓住自己的头,刀柄就咬在嘴巴里。 头发加上头部本身的长度,克服了距离与时间的差距。 「嗯啊!」 咬紧刀柄发出无意义的吼声,以踏出的右脚为轴心让身体转了半圈。 真子因为憎恨而扭曲的脸靠近。 刀尖割开草地,右手从斜下方往上一挥,眼前景物急速流转,刀刃斩断坚硬的东西。 湿润的头发与裙摆一起飞舞,在转了一圈的欧芙洛希妮背后落下,溅起两顶水滴形成的王冠。 随手丢弃的日本刀刺进地面,仿佛现成的墓标。 如同老人的笑声传来,欧芙洛希妮回头看去。 「……真奇怪呢。」 离开毁坏的丑陋躯体,真子美丽的脸落在草地上,双眼仰望着这里。 「身体动弹不得。不是应该再怎么砍或是破坏,都可以像遥控一样继续活动吗?你能做到的事,我竟然做不到。」 「习惯问题。」 「谢谢你的安慰。」 欧芙洛希妮和真子都隐约意识到这其实不是习惯的问题。 艾玛冷淡的声音证明这一点。 「看起来你也被施以史图迪翁家代代流传的术法,不过这种临时抱佛脚的方式是不管用的。」 真子的不死能力没有欧芙洛希妮这么完整,只是门外汉在短时间内的施术,。并靠着秘石的力量维持肉体。对欧芙洛希妮来说,秘石只是防腐剂,然而对真子来说秘石却是不可或缺的动力,是维持她不死之身的根本。 「……意思是我只是低劣的复制品?竟然瞧不起我……」 东方人的清洁感与西方人的端正兼具的美貌变成小孩的哭泣表情,从眼眶中溢出的悔恨泪水和雨水一起流过肌肤。 「……混蛋,混蛋。」 呜咽最后被雨水掩盖,泪水也停止了。 那里只剩下部分尸体。 欧芙洛希妮跪了下来,用手掌为真子盖上眼睑。 「……我不会忘记你的。」 虽然无法成为朋友,却是第一个与自己拥有同样身体与同样感觉的少女。 比怪物更可怕,天生的杀人魔。 7 向日葵。 从时刻来看已经接近黄昏,但雨后的天空尚未失去光亮。 从湿润的地面散发的泥土香与草香,闻起来令人舒畅。 从来没想过警笛的声音听起来会如此令人高兴。 虽然警笛已经停止,只有旋转灯还静静地向四周投射红光,但在听见穿过蝉鸣而来的第一声警笛时,须藤裕纪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差一点就冲了出去。 警察车停在体育馆前的圆形广场,警官们忙碌地往来车辆之间,彼此交换对话。比起警官本身的职业权威,这种单纯证明大量人类存在的杂音更让裕纪感到安心。 就连身穿西装的刑警露出有些傲慢的态度,也丝毫不在意。 「确认一下,报警的人是你没错吧?没有其他的学生和职员吗?」 「现在……没有。」 「你说通缉犯田代贤吾来到这里,他人呢?」 「死了。」 放在长椅旁的那堆行动电话,就是田代的东西。 警官们的动作更加匆忙,有人把盖着毛毯的担架从体育馆出入口抬出来。 一个年轻警官追过那些人跑到长椅旁,先对裕纪点头致意,然后向便衣警官敬礼: 「找到了,是嫌犯没错。已确认死亡。」 「凶器呢?」 「也找到手枪。应该是先前警官伤害事件时使用的那把。」 「知道了。辛苦你了。」 「不会。另外还发现一具遗体,性别是女性,是个小孩。因为头部遭到切断而且遍寻不着,要查出身份有点困难。此外还有一件奇怪的事……」 警官停顿了一下,脱下制帽搔头开口: 「没有出血的情形,遗体死亡至今至少有一年以上……不,可能已经过了数十年……可是脚底却还沾着这片校园的泥土,身穿的衣服上还采集到血液。」 「是旧的血迹吧。」 「不,很明显是这几天才沾上的,而且不是本人的血液,当然也不是田代的。」 「原来如此……」 「还有一件事。」 或许是发现拥有长期职务经验的上司因为这起离奇的事件露出疲倦的表情,警官用有些过意不去的语气补充: 「遗体全身上下发现多得数不清的损伤,其中大部分都有修理的痕迹。」 「修理?」 「是的,那不能称为治疗,活生生的人类身体不可能用那种方法……」 「不是说死了数十年吗?尸体应该经过切割与缝补吧。」 「……尸体不会走路,脚也不会沾到泥土。」 便衣警官没有对这句听起来像是在挑语病的话表示不悦,原因或许是对方认真的眼神。他默默地耸肩,继续听取接下来的报告。 交换几句问答之后,前来报告的警官再次敬礼,转身跑步离开。另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官接着过来报告: 「在校园内的路上发现男性的遗体。由于头部的损伤很严重,而且身上没有制服,所以无法断定……不过很有可能是派出所的警官。」 「学生宿舍那边呢?」 「是的,发现两具遇害的遗体,分别是男性和女性。两者应该都是学生。」 「这样啊。」 年老刑警骨节嶙峋的手轻抚下巴。 接连不断的报告让他的表情有点不胜负荷。 「还请调查一下教会还有旧馆的地下室,应该还有其他尸体。」 有些退缩的刑警看着从旁插嘴的裕纪: 「能请你解释一下事情经过吗?」 「是。」 但是裕纪的话没有被采信。 被要求暂时等候的裕纪来到警车的后座,顶着警官给他的毛巾,双手撑着下巴坐下,感觉身体疲倦到了极点。 车内的冷气有点太冷,正当裕纪打算打开车窗时,外头似乎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传来用手指敲窗户的声音。 抬头一看,裕纪顿时为之愕然。 一名黑发少女隔着车窗望向车内。 桃红色的双唇张开,洁白的牙齿展露出笑意,那是变形有如鲨鱼的牙齿。 湿润的眼睛是红色的,而且并非因为眼睛反射警车的旋转灯发出的光线。 「为什么……」 裕纪说不出话来。她应该已经死了,教会前面散落粉碎的尸块,那是曾经构成小鸟游真子这名少女的碎肉。 难道所谓不死身的怪物,真的无论如何都不会死吗—— 大脑和身体彻底失去气力,什么事也做不了。 是受不了裕纪现在的模样,真子露出苦笑,双手手掌紧贴车窗玻璃,然后向下用力。 车窗缓缓下降,带着暖意的外界空气从玻璃与车顶之间的空隙流进车内。 「你好。」 「你是来杀我的吗?」 「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纤细的双手左右挥动,看来像是冬季制服的深蓝色水手服散发防虫剂和除湿剂的气味。脖子不知为何裹着一条鲜红色的围巾。 「我换完衣服之后发现你不见了,所以到处找你。」 「大小姐,请加快动作。趁警察还没回来之前。」 「好——」 出声催促真子的人,是名身穿女仆服的娇小少女。右肩背着有向日葵图案的包包,右手拿着成人用的黑伞。 裕纪感到有些呼吸困难。 「那家伙……」 「是的,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想不用杀你也没关系……反正被偷的东西也已经拿回来,这次的事就到此为止吧。」 真子有些害羞地抓抓脸颊,裕纪哑然凝视她的笑容。 「你难道……」 「不可以。」 细长的食指轻轻封住裕纪的嘴巴。 「请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是条件。如果你说出去……」 往下移动的手指在青年的喉咙画出横线。 像是用冰雪雕刻的脸上没有笑意,长长睫毛下的冰冷眼神透出红光,直直射进裕纪的双眼之中。 然后真子的脸孔毫无防备地放松: 「我们约好啰。」 用生前从未有过的柔和表情如此提醒,真子的脸离开窗户。 最后轻轻鞠躬,真子转身与侍女一起渐渐远去。 当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行道树的另一头,裕纪把背深深靠着座椅。 不过敲窗户的声音再次响起,裕纪立刻跳了起来。 「抱歉久等了。请用这个。」 或许是因为裕纪的表情太过吓人,年轻警官有些笨拙地道歉,同时从打开一半的窗户递来罐装咖啡。 「谢谢。」 「热的比较好吗?」 「不……这个就好。」 「这么说来刚才那两名女孩子是谁?要说是来看热闹的,这附近好像没有民家吧。」 用双手感受罐装咖啡的冰冷,裕纪的眼光刻意避开戴着眼镜的警官,同时有意无意地望向后照镜,心中担心她的身影会不会再次出现在镜子里。 「她是小鸟游修一郎讲师的妹妹……真子小姐。」 「她要去哪里?」 「谁知道。她家好像在欧洲,大概是要回去吧?」 「那、那可不行,虽然还没成年,至少也要做个笔录。」 警宫慌张地四处张望,发现到处都看不到一身黑的少女身影,于是跑着穿过封锁线。 目送着一本正经地避开草地,沿着步道越跑越远的警官,裕纪拉开易开罐,把咖啡送到嘴边。 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已经接近一昼夜没有吃东西了。 暮蝉的合唱从行道树上响起。 夏日的白天很长,天空仍是一片明亮,但是山峦的轮廓已呈现橘红色。 阳光在步道的石砖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样都行,一切都照大小姐的意思,不过首先我们必须赶快离开这座校园。」 「是呀,要是被警察发现就麻烦了。」 欧芙洛希妮不停用手指拨弄浏海,漆黑色的毛发对她来说十分稀奇。 看着大小姐的样子,艾玛皱起眉头。 「怎么了?」 「没事,请别在意。只是觉得那张脸很讨厌。」 「……那我怎么可能不在意。」 「非常抱歉。不过那是曾经想杀死我的女孩的脸,光是看到这张脸我就生气。」 「可、可是没办法呀,谁叫我的脸又坏掉了……」 之所以在盛夏围着不合时宜的围巾,是为了隐藏脖子的接合痕迹。长袖水手服是她们在学生宿舍里寻找真子的衣服时,不知为何从东浩的房间里找到的。用来遮挡手臂上的缝合痕迹可以说是刚刚好。 「也罢,这的确是巧妙的伪装,而且也可以省下不少修缮的时间。」 为了隐蔽行踪,两人离开林荫步道,选择穿过林木之间。 「离开这里之后我们该去哪里才好?要去法国或德国好像得跨海才行吧?」 「这个时代的航空器似乎很发达,去那些地方应该不难,只是我们有个问题。」 「什么?」 「我们现在没有凑齐旅费的经济能力。」 「……没有钱啊。」 「虽然已经把学生宿舍里的现金都拿走,可是我对这个国家的货币基准还没有太多概念,所以还不知道这个金额能做什么。」 看样子未来的路似乎充满不安。 「总之先回家里或许比较好。」 「我们现在不就在烦恼没有钱可以回家吗?而且仔细想想,就算我们回了欧洲,房子应该也已经不在了……」 「我说的是在这个国家的家,真子大小姐。」 也就是小鸟游家。 「太、太乱来了吧。」 「不,这是非常合理的选择。根据保险证的记载,小鸟游真子是由哥哥修一郎扶养,那对兄妹住在一起生活。父母已经离婚,父亲过世了,母亲居住在海外,没有比这更好的条件。」 「可是就这样擅自住进别人的房子里……」 「所以说现在已经不是别人的房子了。」 大胆的提案让欧芙洛希妮忍不住叹气,背着向日葵包包的身影在她的斜前方漫步。 终于又回到原有主人肩上的包包如今破烂不堪,艾玛虽然很不高兴,但是没有把它丢掉。这对重视合理性的她来说是件奇妙的事。 「呐,那个包包很重要吗?」 「是的。」 「为什么?」 「您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 「忘记就算了。」 「什么嘛,这样我会很在意的。」 看着前方的艾玛快步踏过草丛前进。 「这是大小姐给我的。那是一七七九年四月二十日下午六点过后的事,那天是——」 想起来了。 「你的一岁生日呢。」 「是的。」 包包是由商店的工匠制作,但是包包上的向日葵是欧芙洛希妮亲手缝上的。 「原来如此……为什么我会忘了这件事呢?对不起。」 「不必在意。不只是记忆力,我对大小姐的脑袋从来不抱有过度的期待。」 「……你生气了?」 「没有。」 虽然只看了一眼,不过艾玛的侧脸似乎露出笑容。 「我只是觉得如果只有大小姐孤身一人实在让人放心不下。以后还是得靠聪明而且记忆力没问题的我帮忙才行。」 ?「嗯。拜托你了。」 「好重。」 从后方抱住侍女的头,把下巴放在她的头顶,紫色的头发传来清香。 完 解说——就算地狱没有客满 佐藤大辅 「我爷爷常跟我们说一句话。你知道马康巴吗?巫毒呢?我爷爷曾经是特立尼达的祈祷师,他经常对我们说的话是:『当地狱客满,亡者就会涌进人间!』」 ——《生人勿近》乔治·a·罗密欧+苏珊娜·史派洛着 l994 以电影小说而言可谓佳作的《生人勿近》(dawn of the dead,当然不是指重拍的那部)直接引用电影中的这句台词,而这也正是罗密欧心中僵尸的写照。 同时这段台词也是对史上第一部僵尸电影「白色僵尸」(white zombie,932)的致敬。「白色僵尸」描述海地靠着巫毒而(真正地)复活的僵尸,因此致敬的对象不只是电影,同时也是僵尸的原点。对于以一个电影导演而言,实在算不上有太多巧思的罗密欧来说,这真是难得的神来之笔。这段台词能够成为某个世代经常引用的句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然这段台词里所说的巫毒纯粹只是当成魔术解释,否则绝不可能和在巴西令人闻之色变的「黑魔术」马康巴并列。从这点来看,罗美罗心目中的僵尸的确是一种宗教上的,超自然的存在,也因此那部作品正如罗密欧本身所愿,成了讽刺现代社会的寓言。 只是我们都知道,罗密欧的想法并没有让他取得太多作品上的成功。他让与人类对立的僵尸在逐渐取得优势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有知性。 不用说,这样的做法明显是错误的。作为奇幻的产物,僵尸最大的魅力在于「具备人类的外型,但又不是人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在僵尸身上加入知性或理性等人类特质又会如何?结果只会变成行为举止与人类相同的「腐烂尸体」。而且在通俗戏剧当中,「拥有人类特质的非人类」往往是正义的象征……这代表观众将被要求在散发腐臭味的活动尸体身上寻求共鸣。 正常的人类当然无法这么认为,因此罗密欧让心目中的僵尸进化之后登场的「活尸禁区」nd of the dead)最后只能惨澹收场。 由于这次的失败,他在「活尸日记」(diary of the dead)以及「活死人之岛」(survival of the dead)回过头去描写僵尸与人类争持不下的阶段(从后者来看,罗密欧对于「僵尸的人性」这个点子的处理手法已经大有进步)。 可以这么说,罗密欧式的僵尸故事有它的限制,它只能开敔永远持续崩溃的社会,但若要描写在那之前或之后的故事,则缺乏许多结构性的要素。这是理所当然的,所谓的僵尸,只是将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命运用更激烈、更恶心的方式表现出来的结果,僵尸作品中的动作就只是换个表现方式的丧葬仪式,就像彻夜守灵的人不可能永远那么有精神,编剧者在短时间里就会失去创意。 逃离这种束缚的手法只出现在约翰·温德姆的《三角树时代》(the day of the triffids,1951),但此种手法运用难度颇高,最好的证明就是在《三角树时代》改编的几部作品当中,能够成功重现原作主题的只有1981年由bbc所制播的电视影集版。 另一方面,与欧美国家相比,僵尸主题在日本显得更加不易处理,原因是无法在僵尸身上附加宗教意义。 如果稍微熟悉日本神话,我们便可以对僵尸的存在添加社会性的说服力。不管是伊邪那岐神潜入黄泉之国后看见的伊邪那美,还是祂拼命想要逃离的黄泉军追兵,在直接意义或寓意上都不是罗密欧之辈能够相比的(必须说明的是,这里的比较对象并非市面上泛滥的直接引用日本神话主题的劣质传奇故事)。 然而日本人自所谓的御宅族世代之后,对日本神话的知识几乎等于零。因此作为超自然存在的僵尸,存在感极为薄弱。就连僵尸所具备的要素当中最普遍,同时也最容易撼动人心的「必将造访的生命终结」,由于僵尸作品的观众大多还未到达能够对生命产生相对性认知的年龄,而且没有与生命相关的社会经验,因此并未受到重视。 在这种情况下,「设定」就变成一种必要。举例来说,可说是对罗密欧作品致敬的美国电影「芝加哥打鬼」(return of the living dead,1985)便将巫毒的魔术单纯替换成「军队秘密开发的尸体僵尸化瓦斯」。由于是单纯的替换,因此能够当成笑点看待。然而日本人则惯用病毒感染之类的「科学」设定来作为故事的根本设定,此种设定在大部分观众的僵尸经验还是从罗密欧开始的情况下,可以当成是个笑点,但是随着越来越多新观众把罗密欧的「生人勿近」视为落伍的低预算电影,此种设定开始具有其他的意义。正如新兴宗教的信徒靠着只能说服自己的歪理维持心中扭曲的小小世界,以游戏设定为基础的僵尸概念不断扩散,除此之外的设定往往以落伍为由遭到否定。 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样的变化才好?在过去,无论是日本神话对僵尸的解释,还是罗密欧式的僵尸,定义不外乎都是「非人类」或「曾经是人类」。这个定义传达的讯息,也就是把具备人类形体的东西当成恐惧和破坏的对象来取乐是不道德的。 然而如果是透过感染病毒之类的方式变成僵尸,就现象来看与得到感冒并无不同。也就是说,打倒今日的病毒僵尸与上街屠杀感冒病患是同一回事。 如果今日的僵尸就是如此,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呢?创造出充满幽默的僵尸大小姐欧芙洛希妮的本书作者,或许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佐藤大辅 「我爷爷常跟我们说一句话。你知道马康巴吗?巫毒呢?我爷爷曾经是特立尼达的祈祷师,他经常对我们说的话是:『当地狱客满,亡者就会涌进人间!』」 ——《生人勿近》乔治·a·罗密欧+苏珊娜·史派洛着 l994 以电影小说而言可谓佳作的《生人勿近》(dawn of the dead,当然不是指重拍的那部)直接引用电影中的这句台词,而这也正是罗密欧心中僵尸的写照。 同时这段台词也是对史上第一部僵尸电影「白色僵尸」(white zombie,932)的致敬。「白色僵尸」描述海地靠着巫毒而(真正地)复活的僵尸,因此致敬的对象不只是电影,同时也是僵尸的原点。对于以一个电影导演而言,实在算不上有太多巧思的罗密欧来说,这真是难得的神来之笔。这段台词能够成为某个世代经常引用的句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然这段台词里所说的巫毒纯粹只是当成魔术解释,否则绝不可能和在巴西令人闻之色变的「黑魔术」马康巴并列。从这点来看,罗美罗心目中的僵尸的确是一种宗教上的,超自然的存在,也因此那部作品正如罗密欧本身所愿,成了讽刺现代社会的寓言。 只是我们都知道,罗密欧的想法并没有让他取得太多作品上的成功。他让与人类对立的僵尸在逐渐取得优势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有知性。 不用说,这样的做法明显是错误的。作为奇幻的产物,僵尸最大的魅力在于「具备人类的外型,但又不是人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在僵尸身上加入知性或理性等人类特质又会如何?结果只会变成行为举止与人类相同的「腐烂尸体」。而且在通俗戏剧当中,「拥有人类特质的非人类」往往是正义的象征……这代表观众将被要求在散发腐臭味的活动尸体身上寻求共鸣。 正常的人类当然无法这么认为,因此罗密欧让心目中的僵尸进化之后登场的「活尸禁区」nd of the dead)最后只能惨澹收场。 由于这次的失败,他在「活尸日记」(diary of the dead)以及「活死人之岛」(survival of the dead)回过头去描写僵尸与人类争持不下的阶段(从后者来看,罗密欧对于「僵尸的人性」这个点子的处理手法已经大有进步)。 可以这么说,罗密欧式的僵尸故事有它的限制,它只能开敔永远持续崩溃的社会,但若要描写在那之前或之后的故事,则缺乏许多结构性的要素。这是理所当然的,所谓的僵尸,只是将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命运用更激烈、更恶心的方式表现出来的结果,僵尸作品中的动作就只是换个表现方式的丧葬仪式,就像彻夜守灵的人不可能永远那么有精神,编剧者在短时间里就会失去创意。 逃离这种束缚的手法只出现在约翰·温德姆的《三角树时代》(the day of the triffids,1951),但此种手法运用难度颇高,最好的证明就是在《三角树时代》改编的几部作品当中,能够成功重现原作主题的只有1981年由bbc所制播的电视影集版。 另一方面,与欧美国家相比,僵尸主题在日本显得更加不易处理,原因是无法在僵尸身上附加宗教意义。 如果稍微熟悉日本神话,我们便可以对僵尸的存在添加社会性的说服力。不管是伊邪那岐神潜入黄泉之国后看见的伊邪那美,还是祂拼命想要逃离的黄泉军追兵,在直接意义或寓意上都不是罗密欧之辈能够相比的(必须说明的是,这里的比较对象并非市面上泛滥的直接引用日本神话主题的劣质传奇故事)。 然而日本人自所谓的御宅族世代之后,对日本神话的知识几乎等于零。因此作为超自然存在的僵尸,存在感极为薄弱。就连僵尸所具备的要素当中最普遍,同时也最容易撼动人心的「必将造访的生命终结」,由于僵尸作品的观众大多还未到达能够对生命产生相对性认知的年龄,而且没有与生命相关的社会经验,因此并未受到重视。 在这种情况下,「设定」就变成一种必要。举例来说,可说是对罗密欧作品致敬的美国电影「芝加哥打鬼」(return of the living dead,1985)便将巫毒的魔术单纯替换成「军队秘密开发的尸体僵尸化瓦斯」。由于是单纯的替换,因此能够当成笑点看待。然而日本人则惯用病毒感染之类的「科学」设定来作为故事的根本设定,此种设定在大部分观众的僵尸经验还是从罗密欧开始的情况下,可以当成是个笑点,但是随着越来越多新观众把罗密欧的「生人勿近」视为落伍的低预算电影,此种设定开始具有其他的意义。正如新兴宗教的信徒靠着只能说服自己的歪理维持心中扭曲的小小世界,以游戏设定为基础的僵尸概念不断扩散,除此之外的设定往往以落伍为由遭到否定。 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样的变化才好?在过去,无论是日本神话对僵尸的解释,还是罗密欧式的僵尸,定义不外乎都是「非人类」或「曾经是人类」。这个定义传达的讯息,也就是把具备人类形体的东西当成恐惧和破坏的对象来取乐是不道德的。 然而如果是透过感染病毒之类的方式变成僵尸,就现象来看与得到感冒并无不同。也就是说,打倒今日的病毒僵尸与上街屠杀感冒病患是同一回事。 如果今日的僵尸就是如此,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呢?创造出充满幽默的僵尸大小姐欧芙洛希妮的本书作者,或许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佐藤大辅 「我爷爷常跟我们说一句话。你知道马康巴吗?巫毒呢?我爷爷曾经是特立尼达的祈祷师,他经常对我们说的话是:『当地狱客满,亡者就会涌进人间!』」 ——《生人勿近》乔治·a·罗密欧+苏珊娜·史派洛着 l994 以电影小说而言可谓佳作的《生人勿近》(dawn of the dead,当然不是指重拍的那部)直接引用电影中的这句台词,而这也正是罗密欧心中僵尸的写照。 同时这段台词也是对史上第一部僵尸电影「白色僵尸」(white zombie,932)的致敬。「白色僵尸」描述海地靠着巫毒而(真正地)复活的僵尸,因此致敬的对象不只是电影,同时也是僵尸的原点。对于以一个电影导演而言,实在算不上有太多巧思的罗密欧来说,这真是难得的神来之笔。这段台词能够成为某个世代经常引用的句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然这段台词里所说的巫毒纯粹只是当成魔术解释,否则绝不可能和在巴西令人闻之色变的「黑魔术」马康巴并列。从这点来看,罗美罗心目中的僵尸的确是一种宗教上的,超自然的存在,也因此那部作品正如罗密欧本身所愿,成了讽刺现代社会的寓言。 只是我们都知道,罗密欧的想法并没有让他取得太多作品上的成功。他让与人类对立的僵尸在逐渐取得优势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有知性。 不用说,这样的做法明显是错误的。作为奇幻的产物,僵尸最大的魅力在于「具备人类的外型,但又不是人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在僵尸身上加入知性或理性等人类特质又会如何?结果只会变成行为举止与人类相同的「腐烂尸体」。而且在通俗戏剧当中,「拥有人类特质的非人类」往往是正义的象征……这代表观众将被要求在散发腐臭味的活动尸体身上寻求共鸣。 正常的人类当然无法这么认为,因此罗密欧让心目中的僵尸进化之后登场的「活尸禁区」nd of the dead)最后只能惨澹收场。 由于这次的失败,他在「活尸日记」(diary of the dead)以及「活死人之岛」(survival of the dead)回过头去描写僵尸与人类争持不下的阶段(从后者来看,罗密欧对于「僵尸的人性」这个点子的处理手法已经大有进步)。 可以这么说,罗密欧式的僵尸故事有它的限制,它只能开敔永远持续崩溃的社会,但若要描写在那之前或之后的故事,则缺乏许多结构性的要素。这是理所当然的,所谓的僵尸,只是将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命运用更激烈、更恶心的方式表现出来的结果,僵尸作品中的动作就只是换个表现方式的丧葬仪式,就像彻夜守灵的人不可能永远那么有精神,编剧者在短时间里就会失去创意。 逃离这种束缚的手法只出现在约翰·温德姆的《三角树时代》(the day of the triffids,1951),但此种手法运用难度颇高,最好的证明就是在《三角树时代》改编的几部作品当中,能够成功重现原作主题的只有1981年由bbc所制播的电视影集版。 另一方面,与欧美国家相比,僵尸主题在日本显得更加不易处理,原因是无法在僵尸身上附加宗教意义。 如果稍微熟悉日本神话,我们便可以对僵尸的存在添加社会性的说服力。不管是伊邪那岐神潜入黄泉之国后看见的伊邪那美,还是祂拼命想要逃离的黄泉军追兵,在直接意义或寓意上都不是罗密欧之辈能够相比的(必须说明的是,这里的比较对象并非市面上泛滥的直接引用日本神话主题的劣质传奇故事)。 然而日本人自所谓的御宅族世代之后,对日本神话的知识几乎等于零。因此作为超自然存在的僵尸,存在感极为薄弱。就连僵尸所具备的要素当中最普遍,同时也最容易撼动人心的「必将造访的生命终结」,由于僵尸作品的观众大多还未到达能够对生命产生相对性认知的年龄,而且没有与生命相关的社会经验,因此并未受到重视。 在这种情况下,「设定」就变成一种必要。举例来说,可说是对罗密欧作品致敬的美国电影「芝加哥打鬼」(return of the living dead,1985)便将巫毒的魔术单纯替换成「军队秘密开发的尸体僵尸化瓦斯」。由于是单纯的替换,因此能够当成笑点看待。然而日本人则惯用病毒感染之类的「科学」设定来作为故事的根本设定,此种设定在大部分观众的僵尸经验还是从罗密欧开始的情况下,可以当成是个笑点,但是随着越来越多新观众把罗密欧的「生人勿近」视为落伍的低预算电影,此种设定开始具有其他的意义。正如新兴宗教的信徒靠着只能说服自己的歪理维持心中扭曲的小小世界,以游戏设定为基础的僵尸概念不断扩散,除此之外的设定往往以落伍为由遭到否定。 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样的变化才好?在过去,无论是日本神话对僵尸的解释,还是罗密欧式的僵尸,定义不外乎都是「非人类」或「曾经是人类」。这个定义传达的讯息,也就是把具备人类形体的东西当成恐惧和破坏的对象来取乐是不道德的。 然而如果是透过感染病毒之类的方式变成僵尸,就现象来看与得到感冒并无不同。也就是说,打倒今日的病毒僵尸与上街屠杀感冒病患是同一回事。 如果今日的僵尸就是如此,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呢?创造出充满幽默的僵尸大小姐欧芙洛希妮的本书作者,或许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佐藤大辅 「我爷爷常跟我们说一句话。你知道马康巴吗?巫毒呢?我爷爷曾经是特立尼达的祈祷师,他经常对我们说的话是:『当地狱客满,亡者就会涌进人间!』」 ——《生人勿近》乔治·a·罗密欧+苏珊娜·史派洛着 l994 以电影小说而言可谓佳作的《生人勿近》(dawn of the dead,当然不是指重拍的那部)直接引用电影中的这句台词,而这也正是罗密欧心中僵尸的写照。 同时这段台词也是对史上第一部僵尸电影「白色僵尸」(white zombie,932)的致敬。「白色僵尸」描述海地靠着巫毒而(真正地)复活的僵尸,因此致敬的对象不只是电影,同时也是僵尸的原点。对于以一个电影导演而言,实在算不上有太多巧思的罗密欧来说,这真是难得的神来之笔。这段台词能够成为某个世代经常引用的句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然这段台词里所说的巫毒纯粹只是当成魔术解释,否则绝不可能和在巴西令人闻之色变的「黑魔术」马康巴并列。从这点来看,罗美罗心目中的僵尸的确是一种宗教上的,超自然的存在,也因此那部作品正如罗密欧本身所愿,成了讽刺现代社会的寓言。 只是我们都知道,罗密欧的想法并没有让他取得太多作品上的成功。他让与人类对立的僵尸在逐渐取得优势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有知性。 不用说,这样的做法明显是错误的。作为奇幻的产物,僵尸最大的魅力在于「具备人类的外型,但又不是人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在僵尸身上加入知性或理性等人类特质又会如何?结果只会变成行为举止与人类相同的「腐烂尸体」。而且在通俗戏剧当中,「拥有人类特质的非人类」往往是正义的象征……这代表观众将被要求在散发腐臭味的活动尸体身上寻求共鸣。 正常的人类当然无法这么认为,因此罗密欧让心目中的僵尸进化之后登场的「活尸禁区」nd of the dead)最后只能惨澹收场。 由于这次的失败,他在「活尸日记」(diary of the dead)以及「活死人之岛」(survival of the dead)回过头去描写僵尸与人类争持不下的阶段(从后者来看,罗密欧对于「僵尸的人性」这个点子的处理手法已经大有进步)。 可以这么说,罗密欧式的僵尸故事有它的限制,它只能开敔永远持续崩溃的社会,但若要描写在那之前或之后的故事,则缺乏许多结构性的要素。这是理所当然的,所谓的僵尸,只是将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命运用更激烈、更恶心的方式表现出来的结果,僵尸作品中的动作就只是换个表现方式的丧葬仪式,就像彻夜守灵的人不可能永远那么有精神,编剧者在短时间里就会失去创意。 逃离这种束缚的手法只出现在约翰·温德姆的《三角树时代》(the day of the triffids,1951),但此种手法运用难度颇高,最好的证明就是在《三角树时代》改编的几部作品当中,能够成功重现原作主题的只有1981年由bbc所制播的电视影集版。 另一方面,与欧美国家相比,僵尸主题在日本显得更加不易处理,原因是无法在僵尸身上附加宗教意义。 如果稍微熟悉日本神话,我们便可以对僵尸的存在添加社会性的说服力。不管是伊邪那岐神潜入黄泉之国后看见的伊邪那美,还是祂拼命想要逃离的黄泉军追兵,在直接意义或寓意上都不是罗密欧之辈能够相比的(必须说明的是,这里的比较对象并非市面上泛滥的直接引用日本神话主题的劣质传奇故事)。 然而日本人自所谓的御宅族世代之后,对日本神话的知识几乎等于零。因此作为超自然存在的僵尸,存在感极为薄弱。就连僵尸所具备的要素当中最普遍,同时也最容易撼动人心的「必将造访的生命终结」,由于僵尸作品的观众大多还未到达能够对生命产生相对性认知的年龄,而且没有与生命相关的社会经验,因此并未受到重视。 在这种情况下,「设定」就变成一种必要。举例来说,可说是对罗密欧作品致敬的美国电影「芝加哥打鬼」(return of the living dead,1985)便将巫毒的魔术单纯替换成「军队秘密开发的尸体僵尸化瓦斯」。由于是单纯的替换,因此能够当成笑点看待。然而日本人则惯用病毒感染之类的「科学」设定来作为故事的根本设定,此种设定在大部分观众的僵尸经验还是从罗密欧开始的情况下,可以当成是个笑点,但是随着越来越多新观众把罗密欧的「生人勿近」视为落伍的低预算电影,此种设定开始具有其他的意义。正如新兴宗教的信徒靠着只能说服自己的歪理维持心中扭曲的小小世界,以游戏设定为基础的僵尸概念不断扩散,除此之外的设定往往以落伍为由遭到否定。 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样的变化才好?在过去,无论是日本神话对僵尸的解释,还是罗密欧式的僵尸,定义不外乎都是「非人类」或「曾经是人类」。这个定义传达的讯息,也就是把具备人类形体的东西当成恐惧和破坏的对象来取乐是不道德的。 然而如果是透过感染病毒之类的方式变成僵尸,就现象来看与得到感冒并无不同。也就是说,打倒今日的病毒僵尸与上街屠杀感冒病患是同一回事。 如果今日的僵尸就是如此,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呢?创造出充满幽默的僵尸大小姐欧芙洛希妮的本书作者,或许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佐藤大辅 「我爷爷常跟我们说一句话。你知道马康巴吗?巫毒呢?我爷爷曾经是特立尼达的祈祷师,他经常对我们说的话是:『当地狱客满,亡者就会涌进人间!』」 ——《生人勿近》乔治·a·罗密欧+苏珊娜·史派洛着 l994 以电影小说而言可谓佳作的《生人勿近》(dawn of the dead,当然不是指重拍的那部)直接引用电影中的这句台词,而这也正是罗密欧心中僵尸的写照。 同时这段台词也是对史上第一部僵尸电影「白色僵尸」(white zombie,932)的致敬。「白色僵尸」描述海地靠着巫毒而(真正地)复活的僵尸,因此致敬的对象不只是电影,同时也是僵尸的原点。对于以一个电影导演而言,实在算不上有太多巧思的罗密欧来说,这真是难得的神来之笔。这段台词能够成为某个世代经常引用的句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然这段台词里所说的巫毒纯粹只是当成魔术解释,否则绝不可能和在巴西令人闻之色变的「黑魔术」马康巴并列。从这点来看,罗美罗心目中的僵尸的确是一种宗教上的,超自然的存在,也因此那部作品正如罗密欧本身所愿,成了讽刺现代社会的寓言。 只是我们都知道,罗密欧的想法并没有让他取得太多作品上的成功。他让与人类对立的僵尸在逐渐取得优势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有知性。 不用说,这样的做法明显是错误的。作为奇幻的产物,僵尸最大的魅力在于「具备人类的外型,但又不是人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在僵尸身上加入知性或理性等人类特质又会如何?结果只会变成行为举止与人类相同的「腐烂尸体」。而且在通俗戏剧当中,「拥有人类特质的非人类」往往是正义的象征……这代表观众将被要求在散发腐臭味的活动尸体身上寻求共鸣。 正常的人类当然无法这么认为,因此罗密欧让心目中的僵尸进化之后登场的「活尸禁区」nd of the dead)最后只能惨澹收场。 由于这次的失败,他在「活尸日记」(diary of the dead)以及「活死人之岛」(survival of the dead)回过头去描写僵尸与人类争持不下的阶段(从后者来看,罗密欧对于「僵尸的人性」这个点子的处理手法已经大有进步)。 可以这么说,罗密欧式的僵尸故事有它的限制,它只能开敔永远持续崩溃的社会,但若要描写在那之前或之后的故事,则缺乏许多结构性的要素。这是理所当然的,所谓的僵尸,只是将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命运用更激烈、更恶心的方式表现出来的结果,僵尸作品中的动作就只是换个表现方式的丧葬仪式,就像彻夜守灵的人不可能永远那么有精神,编剧者在短时间里就会失去创意。 逃离这种束缚的手法只出现在约翰·温德姆的《三角树时代》(the day of the triffids,1951),但此种手法运用难度颇高,最好的证明就是在《三角树时代》改编的几部作品当中,能够成功重现原作主题的只有1981年由bbc所制播的电视影集版。 另一方面,与欧美国家相比,僵尸主题在日本显得更加不易处理,原因是无法在僵尸身上附加宗教意义。 如果稍微熟悉日本神话,我们便可以对僵尸的存在添加社会性的说服力。不管是伊邪那岐神潜入黄泉之国后看见的伊邪那美,还是祂拼命想要逃离的黄泉军追兵,在直接意义或寓意上都不是罗密欧之辈能够相比的(必须说明的是,这里的比较对象并非市面上泛滥的直接引用日本神话主题的劣质传奇故事)。 然而日本人自所谓的御宅族世代之后,对日本神话的知识几乎等于零。因此作为超自然存在的僵尸,存在感极为薄弱。就连僵尸所具备的要素当中最普遍,同时也最容易撼动人心的「必将造访的生命终结」,由于僵尸作品的观众大多还未到达能够对生命产生相对性认知的年龄,而且没有与生命相关的社会经验,因此并未受到重视。 在这种情况下,「设定」就变成一种必要。举例来说,可说是对罗密欧作品致敬的美国电影「芝加哥打鬼」(return of the living dead,1985)便将巫毒的魔术单纯替换成「军队秘密开发的尸体僵尸化瓦斯」。由于是单纯的替换,因此能够当成笑点看待。然而日本人则惯用病毒感染之类的「科学」设定来作为故事的根本设定,此种设定在大部分观众的僵尸经验还是从罗密欧开始的情况下,可以当成是个笑点,但是随着越来越多新观众把罗密欧的「生人勿近」视为落伍的低预算电影,此种设定开始具有其他的意义。正如新兴宗教的信徒靠着只能说服自己的歪理维持心中扭曲的小小世界,以游戏设定为基础的僵尸概念不断扩散,除此之外的设定往往以落伍为由遭到否定。 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样的变化才好?在过去,无论是日本神话对僵尸的解释,还是罗密欧式的僵尸,定义不外乎都是「非人类」或「曾经是人类」。这个定义传达的讯息,也就是把具备人类形体的东西当成恐惧和破坏的对象来取乐是不道德的。 然而如果是透过感染病毒之类的方式变成僵尸,就现象来看与得到感冒并无不同。也就是说,打倒今日的病毒僵尸与上街屠杀感冒病患是同一回事。 如果今日的僵尸就是如此,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呢?创造出充满幽默的僵尸大小姐欧芙洛希妮的本书作者,或许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佐藤大辅 「我爷爷常跟我们说一句话。你知道马康巴吗?巫毒呢?我爷爷曾经是特立尼达的祈祷师,他经常对我们说的话是:『当地狱客满,亡者就会涌进人间!』」 ——《生人勿近》乔治·a·罗密欧+苏珊娜·史派洛着 l994 以电影小说而言可谓佳作的《生人勿近》(dawn of the dead,当然不是指重拍的那部)直接引用电影中的这句台词,而这也正是罗密欧心中僵尸的写照。 同时这段台词也是对史上第一部僵尸电影「白色僵尸」(white zombie,932)的致敬。「白色僵尸」描述海地靠着巫毒而(真正地)复活的僵尸,因此致敬的对象不只是电影,同时也是僵尸的原点。对于以一个电影导演而言,实在算不上有太多巧思的罗密欧来说,这真是难得的神来之笔。这段台词能够成为某个世代经常引用的句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然这段台词里所说的巫毒纯粹只是当成魔术解释,否则绝不可能和在巴西令人闻之色变的「黑魔术」马康巴并列。从这点来看,罗美罗心目中的僵尸的确是一种宗教上的,超自然的存在,也因此那部作品正如罗密欧本身所愿,成了讽刺现代社会的寓言。 只是我们都知道,罗密欧的想法并没有让他取得太多作品上的成功。他让与人类对立的僵尸在逐渐取得优势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有知性。 不用说,这样的做法明显是错误的。作为奇幻的产物,僵尸最大的魅力在于「具备人类的外型,但又不是人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在僵尸身上加入知性或理性等人类特质又会如何?结果只会变成行为举止与人类相同的「腐烂尸体」。而且在通俗戏剧当中,「拥有人类特质的非人类」往往是正义的象征……这代表观众将被要求在散发腐臭味的活动尸体身上寻求共鸣。 正常的人类当然无法这么认为,因此罗密欧让心目中的僵尸进化之后登场的「活尸禁区」nd of the dead)最后只能惨澹收场。 由于这次的失败,他在「活尸日记」(diary of the dead)以及「活死人之岛」(survival of the dead)回过头去描写僵尸与人类争持不下的阶段(从后者来看,罗密欧对于「僵尸的人性」这个点子的处理手法已经大有进步)。 可以这么说,罗密欧式的僵尸故事有它的限制,它只能开敔永远持续崩溃的社会,但若要描写在那之前或之后的故事,则缺乏许多结构性的要素。这是理所当然的,所谓的僵尸,只是将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命运用更激烈、更恶心的方式表现出来的结果,僵尸作品中的动作就只是换个表现方式的丧葬仪式,就像彻夜守灵的人不可能永远那么有精神,编剧者在短时间里就会失去创意。 逃离这种束缚的手法只出现在约翰·温德姆的《三角树时代》(the day of the triffids,1951),但此种手法运用难度颇高,最好的证明就是在《三角树时代》改编的几部作品当中,能够成功重现原作主题的只有1981年由bbc所制播的电视影集版。 另一方面,与欧美国家相比,僵尸主题在日本显得更加不易处理,原因是无法在僵尸身上附加宗教意义。 如果稍微熟悉日本神话,我们便可以对僵尸的存在添加社会性的说服力。不管是伊邪那岐神潜入黄泉之国后看见的伊邪那美,还是祂拼命想要逃离的黄泉军追兵,在直接意义或寓意上都不是罗密欧之辈能够相比的(必须说明的是,这里的比较对象并非市面上泛滥的直接引用日本神话主题的劣质传奇故事)。 然而日本人自所谓的御宅族世代之后,对日本神话的知识几乎等于零。因此作为超自然存在的僵尸,存在感极为薄弱。就连僵尸所具备的要素当中最普遍,同时也最容易撼动人心的「必将造访的生命终结」,由于僵尸作品的观众大多还未到达能够对生命产生相对性认知的年龄,而且没有与生命相关的社会经验,因此并未受到重视。 在这种情况下,「设定」就变成一种必要。举例来说,可说是对罗密欧作品致敬的美国电影「芝加哥打鬼」(return of the living dead,1985)便将巫毒的魔术单纯替换成「军队秘密开发的尸体僵尸化瓦斯」。由于是单纯的替换,因此能够当成笑点看待。然而日本人则惯用病毒感染之类的「科学」设定来作为故事的根本设定,此种设定在大部分观众的僵尸经验还是从罗密欧开始的情况下,可以当成是个笑点,但是随着越来越多新观众把罗密欧的「生人勿近」视为落伍的低预算电影,此种设定开始具有其他的意义。正如新兴宗教的信徒靠着只能说服自己的歪理维持心中扭曲的小小世界,以游戏设定为基础的僵尸概念不断扩散,除此之外的设定往往以落伍为由遭到否定。 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样的变化才好?在过去,无论是日本神话对僵尸的解释,还是罗密欧式的僵尸,定义不外乎都是「非人类」或「曾经是人类」。这个定义传达的讯息,也就是把具备人类形体的东西当成恐惧和破坏的对象来取乐是不道德的。 然而如果是透过感染病毒之类的方式变成僵尸,就现象来看与得到感冒并无不同。也就是说,打倒今日的病毒僵尸与上街屠杀感冒病患是同一回事。 如果今日的僵尸就是如此,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呢?创造出充满幽默的僵尸大小姐欧芙洛希妮的本书作者,或许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佐藤大辅 「我爷爷常跟我们说一句话。你知道马康巴吗?巫毒呢?我爷爷曾经是特立尼达的祈祷师,他经常对我们说的话是:『当地狱客满,亡者就会涌进人间!』」 ——《生人勿近》乔治·a·罗密欧+苏珊娜·史派洛着 l994 以电影小说而言可谓佳作的《生人勿近》(dawn of the dead,当然不是指重拍的那部)直接引用电影中的这句台词,而这也正是罗密欧心中僵尸的写照。 同时这段台词也是对史上第一部僵尸电影「白色僵尸」(white zombie,932)的致敬。「白色僵尸」描述海地靠着巫毒而(真正地)复活的僵尸,因此致敬的对象不只是电影,同时也是僵尸的原点。对于以一个电影导演而言,实在算不上有太多巧思的罗密欧来说,这真是难得的神来之笔。这段台词能够成为某个世代经常引用的句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然这段台词里所说的巫毒纯粹只是当成魔术解释,否则绝不可能和在巴西令人闻之色变的「黑魔术」马康巴并列。从这点来看,罗美罗心目中的僵尸的确是一种宗教上的,超自然的存在,也因此那部作品正如罗密欧本身所愿,成了讽刺现代社会的寓言。 只是我们都知道,罗密欧的想法并没有让他取得太多作品上的成功。他让与人类对立的僵尸在逐渐取得优势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有知性。 不用说,这样的做法明显是错误的。作为奇幻的产物,僵尸最大的魅力在于「具备人类的外型,但又不是人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在僵尸身上加入知性或理性等人类特质又会如何?结果只会变成行为举止与人类相同的「腐烂尸体」。而且在通俗戏剧当中,「拥有人类特质的非人类」往往是正义的象征……这代表观众将被要求在散发腐臭味的活动尸体身上寻求共鸣。 正常的人类当然无法这么认为,因此罗密欧让心目中的僵尸进化之后登场的「活尸禁区」nd of the dead)最后只能惨澹收场。 由于这次的失败,他在「活尸日记」(diary of the dead)以及「活死人之岛」(survival of the dead)回过头去描写僵尸与人类争持不下的阶段(从后者来看,罗密欧对于「僵尸的人性」这个点子的处理手法已经大有进步)。 可以这么说,罗密欧式的僵尸故事有它的限制,它只能开敔永远持续崩溃的社会,但若要描写在那之前或之后的故事,则缺乏许多结构性的要素。这是理所当然的,所谓的僵尸,只是将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命运用更激烈、更恶心的方式表现出来的结果,僵尸作品中的动作就只是换个表现方式的丧葬仪式,就像彻夜守灵的人不可能永远那么有精神,编剧者在短时间里就会失去创意。 逃离这种束缚的手法只出现在约翰·温德姆的《三角树时代》(the day of the triffids,1951),但此种手法运用难度颇高,最好的证明就是在《三角树时代》改编的几部作品当中,能够成功重现原作主题的只有1981年由bbc所制播的电视影集版。 另一方面,与欧美国家相比,僵尸主题在日本显得更加不易处理,原因是无法在僵尸身上附加宗教意义。 如果稍微熟悉日本神话,我们便可以对僵尸的存在添加社会性的说服力。不管是伊邪那岐神潜入黄泉之国后看见的伊邪那美,还是祂拼命想要逃离的黄泉军追兵,在直接意义或寓意上都不是罗密欧之辈能够相比的(必须说明的是,这里的比较对象并非市面上泛滥的直接引用日本神话主题的劣质传奇故事)。 然而日本人自所谓的御宅族世代之后,对日本神话的知识几乎等于零。因此作为超自然存在的僵尸,存在感极为薄弱。就连僵尸所具备的要素当中最普遍,同时也最容易撼动人心的「必将造访的生命终结」,由于僵尸作品的观众大多还未到达能够对生命产生相对性认知的年龄,而且没有与生命相关的社会经验,因此并未受到重视。 在这种情况下,「设定」就变成一种必要。举例来说,可说是对罗密欧作品致敬的美国电影「芝加哥打鬼」(return of the living dead,1985)便将巫毒的魔术单纯替换成「军队秘密开发的尸体僵尸化瓦斯」。由于是单纯的替换,因此能够当成笑点看待。然而日本人则惯用病毒感染之类的「科学」设定来作为故事的根本设定,此种设定在大部分观众的僵尸经验还是从罗密欧开始的情况下,可以当成是个笑点,但是随着越来越多新观众把罗密欧的「生人勿近」视为落伍的低预算电影,此种设定开始具有其他的意义。正如新兴宗教的信徒靠着只能说服自己的歪理维持心中扭曲的小小世界,以游戏设定为基础的僵尸概念不断扩散,除此之外的设定往往以落伍为由遭到否定。 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样的变化才好?在过去,无论是日本神话对僵尸的解释,还是罗密欧式的僵尸,定义不外乎都是「非人类」或「曾经是人类」。这个定义传达的讯息,也就是把具备人类形体的东西当成恐惧和破坏的对象来取乐是不道德的。 然而如果是透过感染病毒之类的方式变成僵尸,就现象来看与得到感冒并无不同。也就是说,打倒今日的病毒僵尸与上街屠杀感冒病患是同一回事。 如果今日的僵尸就是如此,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呢?创造出充满幽默的僵尸大小姐欧芙洛希妮的本书作者,或许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佐藤大辅 「我爷爷常跟我们说一句话。你知道马康巴吗?巫毒呢?我爷爷曾经是特立尼达的祈祷师,他经常对我们说的话是:『当地狱客满,亡者就会涌进人间!』」 ——《生人勿近》乔治·a·罗密欧+苏珊娜·史派洛着 l994 以电影小说而言可谓佳作的《生人勿近》(dawn of the dead,当然不是指重拍的那部)直接引用电影中的这句台词,而这也正是罗密欧心中僵尸的写照。 同时这段台词也是对史上第一部僵尸电影「白色僵尸」(white zombie,932)的致敬。「白色僵尸」描述海地靠着巫毒而(真正地)复活的僵尸,因此致敬的对象不只是电影,同时也是僵尸的原点。对于以一个电影导演而言,实在算不上有太多巧思的罗密欧来说,这真是难得的神来之笔。这段台词能够成为某个世代经常引用的句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然这段台词里所说的巫毒纯粹只是当成魔术解释,否则绝不可能和在巴西令人闻之色变的「黑魔术」马康巴并列。从这点来看,罗美罗心目中的僵尸的确是一种宗教上的,超自然的存在,也因此那部作品正如罗密欧本身所愿,成了讽刺现代社会的寓言。 只是我们都知道,罗密欧的想法并没有让他取得太多作品上的成功。他让与人类对立的僵尸在逐渐取得优势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有知性。 不用说,这样的做法明显是错误的。作为奇幻的产物,僵尸最大的魅力在于「具备人类的外型,但又不是人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在僵尸身上加入知性或理性等人类特质又会如何?结果只会变成行为举止与人类相同的「腐烂尸体」。而且在通俗戏剧当中,「拥有人类特质的非人类」往往是正义的象征……这代表观众将被要求在散发腐臭味的活动尸体身上寻求共鸣。 正常的人类当然无法这么认为,因此罗密欧让心目中的僵尸进化之后登场的「活尸禁区」nd of the dead)最后只能惨澹收场。 由于这次的失败,他在「活尸日记」(diary of the dead)以及「活死人之岛」(survival of the dead)回过头去描写僵尸与人类争持不下的阶段(从后者来看,罗密欧对于「僵尸的人性」这个点子的处理手法已经大有进步)。 可以这么说,罗密欧式的僵尸故事有它的限制,它只能开敔永远持续崩溃的社会,但若要描写在那之前或之后的故事,则缺乏许多结构性的要素。这是理所当然的,所谓的僵尸,只是将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命运用更激烈、更恶心的方式表现出来的结果,僵尸作品中的动作就只是换个表现方式的丧葬仪式,就像彻夜守灵的人不可能永远那么有精神,编剧者在短时间里就会失去创意。 逃离这种束缚的手法只出现在约翰·温德姆的《三角树时代》(the day of the triffids,1951),但此种手法运用难度颇高,最好的证明就是在《三角树时代》改编的几部作品当中,能够成功重现原作主题的只有1981年由bbc所制播的电视影集版。 另一方面,与欧美国家相比,僵尸主题在日本显得更加不易处理,原因是无法在僵尸身上附加宗教意义。 如果稍微熟悉日本神话,我们便可以对僵尸的存在添加社会性的说服力。不管是伊邪那岐神潜入黄泉之国后看见的伊邪那美,还是祂拼命想要逃离的黄泉军追兵,在直接意义或寓意上都不是罗密欧之辈能够相比的(必须说明的是,这里的比较对象并非市面上泛滥的直接引用日本神话主题的劣质传奇故事)。 然而日本人自所谓的御宅族世代之后,对日本神话的知识几乎等于零。因此作为超自然存在的僵尸,存在感极为薄弱。就连僵尸所具备的要素当中最普遍,同时也最容易撼动人心的「必将造访的生命终结」,由于僵尸作品的观众大多还未到达能够对生命产生相对性认知的年龄,而且没有与生命相关的社会经验,因此并未受到重视。 在这种情况下,「设定」就变成一种必要。举例来说,可说是对罗密欧作品致敬的美国电影「芝加哥打鬼」(return of the living dead,1985)便将巫毒的魔术单纯替换成「军队秘密开发的尸体僵尸化瓦斯」。由于是单纯的替换,因此能够当成笑点看待。然而日本人则惯用病毒感染之类的「科学」设定来作为故事的根本设定,此种设定在大部分观众的僵尸经验还是从罗密欧开始的情况下,可以当成是个笑点,但是随着越来越多新观众把罗密欧的「生人勿近」视为落伍的低预算电影,此种设定开始具有其他的意义。正如新兴宗教的信徒靠着只能说服自己的歪理维持心中扭曲的小小世界,以游戏设定为基础的僵尸概念不断扩散,除此之外的设定往往以落伍为由遭到否定。 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样的变化才好?在过去,无论是日本神话对僵尸的解释,还是罗密欧式的僵尸,定义不外乎都是「非人类」或「曾经是人类」。这个定义传达的讯息,也就是把具备人类形体的东西当成恐惧和破坏的对象来取乐是不道德的。 然而如果是透过感染病毒之类的方式变成僵尸,就现象来看与得到感冒并无不同。也就是说,打倒今日的病毒僵尸与上街屠杀感冒病患是同一回事。 如果今日的僵尸就是如此,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呢?创造出充满幽默的僵尸大小姐欧芙洛希妮的本书作者,或许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佐藤大辅 「我爷爷常跟我们说一句话。你知道马康巴吗?巫毒呢?我爷爷曾经是特立尼达的祈祷师,他经常对我们说的话是:『当地狱客满,亡者就会涌进人间!』」 ——《生人勿近》乔治·a·罗密欧+苏珊娜·史派洛着 l994 以电影小说而言可谓佳作的《生人勿近》(dawn of the dead,当然不是指重拍的那部)直接引用电影中的这句台词,而这也正是罗密欧心中僵尸的写照。 同时这段台词也是对史上第一部僵尸电影「白色僵尸」(white zombie,932)的致敬。「白色僵尸」描述海地靠着巫毒而(真正地)复活的僵尸,因此致敬的对象不只是电影,同时也是僵尸的原点。对于以一个电影导演而言,实在算不上有太多巧思的罗密欧来说,这真是难得的神来之笔。这段台词能够成为某个世代经常引用的句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然这段台词里所说的巫毒纯粹只是当成魔术解释,否则绝不可能和在巴西令人闻之色变的「黑魔术」马康巴并列。从这点来看,罗美罗心目中的僵尸的确是一种宗教上的,超自然的存在,也因此那部作品正如罗密欧本身所愿,成了讽刺现代社会的寓言。 只是我们都知道,罗密欧的想法并没有让他取得太多作品上的成功。他让与人类对立的僵尸在逐渐取得优势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有知性。 不用说,这样的做法明显是错误的。作为奇幻的产物,僵尸最大的魅力在于「具备人类的外型,但又不是人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在僵尸身上加入知性或理性等人类特质又会如何?结果只会变成行为举止与人类相同的「腐烂尸体」。而且在通俗戏剧当中,「拥有人类特质的非人类」往往是正义的象征……这代表观众将被要求在散发腐臭味的活动尸体身上寻求共鸣。 正常的人类当然无法这么认为,因此罗密欧让心目中的僵尸进化之后登场的「活尸禁区」nd of the dead)最后只能惨澹收场。 由于这次的失败,他在「活尸日记」(diary of the dead)以及「活死人之岛」(survival of the dead)回过头去描写僵尸与人类争持不下的阶段(从后者来看,罗密欧对于「僵尸的人性」这个点子的处理手法已经大有进步)。 可以这么说,罗密欧式的僵尸故事有它的限制,它只能开敔永远持续崩溃的社会,但若要描写在那之前或之后的故事,则缺乏许多结构性的要素。这是理所当然的,所谓的僵尸,只是将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命运用更激烈、更恶心的方式表现出来的结果,僵尸作品中的动作就只是换个表现方式的丧葬仪式,就像彻夜守灵的人不可能永远那么有精神,编剧者在短时间里就会失去创意。 逃离这种束缚的手法只出现在约翰·温德姆的《三角树时代》(the day of the triffids,1951),但此种手法运用难度颇高,最好的证明就是在《三角树时代》改编的几部作品当中,能够成功重现原作主题的只有1981年由bbc所制播的电视影集版。 另一方面,与欧美国家相比,僵尸主题在日本显得更加不易处理,原因是无法在僵尸身上附加宗教意义。 如果稍微熟悉日本神话,我们便可以对僵尸的存在添加社会性的说服力。不管是伊邪那岐神潜入黄泉之国后看见的伊邪那美,还是祂拼命想要逃离的黄泉军追兵,在直接意义或寓意上都不是罗密欧之辈能够相比的(必须说明的是,这里的比较对象并非市面上泛滥的直接引用日本神话主题的劣质传奇故事)。 然而日本人自所谓的御宅族世代之后,对日本神话的知识几乎等于零。因此作为超自然存在的僵尸,存在感极为薄弱。就连僵尸所具备的要素当中最普遍,同时也最容易撼动人心的「必将造访的生命终结」,由于僵尸作品的观众大多还未到达能够对生命产生相对性认知的年龄,而且没有与生命相关的社会经验,因此并未受到重视。 在这种情况下,「设定」就变成一种必要。举例来说,可说是对罗密欧作品致敬的美国电影「芝加哥打鬼」(return of the living dead,1985)便将巫毒的魔术单纯替换成「军队秘密开发的尸体僵尸化瓦斯」。由于是单纯的替换,因此能够当成笑点看待。然而日本人则惯用病毒感染之类的「科学」设定来作为故事的根本设定,此种设定在大部分观众的僵尸经验还是从罗密欧开始的情况下,可以当成是个笑点,但是随着越来越多新观众把罗密欧的「生人勿近」视为落伍的低预算电影,此种设定开始具有其他的意义。正如新兴宗教的信徒靠着只能说服自己的歪理维持心中扭曲的小小世界,以游戏设定为基础的僵尸概念不断扩散,除此之外的设定往往以落伍为由遭到否定。 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这样的变化才好?在过去,无论是日本神话对僵尸的解释,还是罗密欧式的僵尸,定义不外乎都是「非人类」或「曾经是人类」。这个定义传达的讯息,也就是把具备人类形体的东西当成恐惧和破坏的对象来取乐是不道德的。 然而如果是透过感染病毒之类的方式变成僵尸,就现象来看与得到感冒并无不同。也就是说,打倒今日的病毒僵尸与上街屠杀感冒病患是同一回事。 如果今日的僵尸就是如此,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呢?创造出充满幽默的僵尸大小姐欧芙洛希妮的本书作者,或许能够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