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之王 白银之王》 主要登场人物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生之狐 录入:僻之滚 修图:字之橙 稆   翠国君主。凤龝的首领。 薰衣  旺厦的首领。 稻积  稆的妹妹。 鶲   薰衣的儿子。 雪加  薰衣的女儿。 丰穰  稆的长子。 鯷   出生于凤龝之中地位较低的家庭。担任稆的「耳」,负责监视薰衣。 颖   稆的表兄弟。翠国的顾问官。 月白  稆的监护人之弟。兵部大臣。 鬼目  刑部大臣。 樊   藏务大臣。 檀   道务大臣。 斧虫  刑部大臣。 五加木 泉声一族的有权势者。米见官。 添水  画角一族的首领。中务大臣。 冬芽  黄云一族的首领。 赌弓  香积一族的首领。 霾   莲峰一族的首领。 河鹿  旺厦重臣的女儿。薰衣的未婚妻。 鵤   薰衣的儿子。 驹牵  旺厦传说中的军师。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生之狐 录入:僻之滚 修图:字之橙 稆   翠国君主。凤龝的首领。 薰衣  旺厦的首领。 稻积  稆的妹妹。 鶲   薰衣的儿子。 雪加  薰衣的女儿。 丰穰  稆的长子。 鯷   出生于凤龝之中地位较低的家庭。担任稆的「耳」,负责监视薰衣。 颖   稆的表兄弟。翠国的顾问官。 月白  稆的监护人之弟。兵部大臣。 鬼目  刑部大臣。 樊   藏务大臣。 檀   道务大臣。 斧虫  刑部大臣。 五加木 泉声一族的有权势者。米见官。 添水  画角一族的首领。中务大臣。 冬芽  黄云一族的首领。 赌弓  香积一族的首领。 霾   莲峰一族的首领。 河鹿  旺厦重臣的女儿。薰衣的未婚妻。 鵤   薰衣的儿子。 驹牵  旺厦传说中的军师。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生之狐 录入:僻之滚 修图:字之橙 稆   翠国君主。凤龝的首领。 薰衣  旺厦的首领。 稻积  稆的妹妹。 鶲   薰衣的儿子。 雪加  薰衣的女儿。 丰穰  稆的长子。 鯷   出生于凤龝之中地位较低的家庭。担任稆的「耳」,负责监视薰衣。 颖   稆的表兄弟。翠国的顾问官。 月白  稆的监护人之弟。兵部大臣。 鬼目  刑部大臣。 樊   藏务大臣。 檀   道务大臣。 斧虫  刑部大臣。 五加木 泉声一族的有权势者。米见官。 添水  画角一族的首领。中务大臣。 冬芽  黄云一族的首领。 赌弓  香积一族的首领。 霾   莲峰一族的首领。 河鹿  旺厦重臣的女儿。薰衣的未婚妻。 鵤   薰衣的儿子。 驹牵  旺厦传说中的军师。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生之狐 录入:僻之滚 修图:字之橙 稆   翠国君主。凤龝的首领。 薰衣  旺厦的首领。 稻积  稆的妹妹。 鶲   薰衣的儿子。 雪加  薰衣的女儿。 丰穰  稆的长子。 鯷   出生于凤龝之中地位较低的家庭。担任稆的「耳」,负责监视薰衣。 颖   稆的表兄弟。翠国的顾问官。 月白  稆的监护人之弟。兵部大臣。 鬼目  刑部大臣。 樊   藏务大臣。 檀   道务大臣。 斧虫  刑部大臣。 五加木 泉声一族的有权势者。米见官。 添水  画角一族的首领。中务大臣。 冬芽  黄云一族的首领。 赌弓  香积一族的首领。 霾   莲峰一族的首领。 河鹿  旺厦重臣的女儿。薰衣的未婚妻。 鵤   薰衣的儿子。 驹牵  旺厦传说中的军师。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生之狐 录入:僻之滚 修图:字之橙 稆   翠国君主。凤龝的首领。 薰衣  旺厦的首领。 稻积  稆的妹妹。 鶲   薰衣的儿子。 雪加  薰衣的女儿。 丰穰  稆的长子。 鯷   出生于凤龝之中地位较低的家庭。担任稆的「耳」,负责监视薰衣。 颖   稆的表兄弟。翠国的顾问官。 月白  稆的监护人之弟。兵部大臣。 鬼目  刑部大臣。 樊   藏务大臣。 檀   道务大臣。 斧虫  刑部大臣。 五加木 泉声一族的有权势者。米见官。 添水  画角一族的首领。中务大臣。 冬芽  黄云一族的首领。 赌弓  香积一族的首领。 霾   莲峰一族的首领。 河鹿  旺厦重臣的女儿。薰衣的未婚妻。 鵤   薰衣的儿子。 驹牵  旺厦传说中的军师。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生之狐 录入:僻之滚 修图:字之橙 稆   翠国君主。凤龝的首领。 薰衣  旺厦的首领。 稻积  稆的妹妹。 鶲   薰衣的儿子。 雪加  薰衣的女儿。 丰穰  稆的长子。 鯷   出生于凤龝之中地位较低的家庭。担任稆的「耳」,负责监视薰衣。 颖   稆的表兄弟。翠国的顾问官。 月白  稆的监护人之弟。兵部大臣。 鬼目  刑部大臣。 樊   藏务大臣。 檀   道务大臣。 斧虫  刑部大臣。 五加木 泉声一族的有权势者。米见官。 添水  画角一族的首领。中务大臣。 冬芽  黄云一族的首领。 赌弓  香积一族的首领。 霾   莲峰一族的首领。 河鹿  旺厦重臣的女儿。薰衣的未婚妻。 鵤   薰衣的儿子。 驹牵  旺厦传说中的军师。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生之狐 录入:僻之滚 修图:字之橙 稆   翠国君主。凤龝的首领。 薰衣  旺厦的首领。 稻积  稆的妹妹。 鶲   薰衣的儿子。 雪加  薰衣的女儿。 丰穰  稆的长子。 鯷   出生于凤龝之中地位较低的家庭。担任稆的「耳」,负责监视薰衣。 颖   稆的表兄弟。翠国的顾问官。 月白  稆的监护人之弟。兵部大臣。 鬼目  刑部大臣。 樊   藏务大臣。 檀   道务大臣。 斧虫  刑部大臣。 五加木 泉声一族的有权势者。米见官。 添水  画角一族的首领。中务大臣。 冬芽  黄云一族的首领。 赌弓  香积一族的首领。 霾   莲峰一族的首领。 河鹿  旺厦重臣的女儿。薰衣的未婚妻。 鵤   薰衣的儿子。 驹牵  旺厦传说中的军师。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生之狐 录入:僻之滚 修图:字之橙 稆   翠国君主。凤龝的首领。 薰衣  旺厦的首领。 稻积  稆的妹妹。 鶲   薰衣的儿子。 雪加  薰衣的女儿。 丰穰  稆的长子。 鯷   出生于凤龝之中地位较低的家庭。担任稆的「耳」,负责监视薰衣。 颖   稆的表兄弟。翠国的顾问官。 月白  稆的监护人之弟。兵部大臣。 鬼目  刑部大臣。 樊   藏务大臣。 檀   道务大臣。 斧虫  刑部大臣。 五加木 泉声一族的有权势者。米见官。 添水  画角一族的首领。中务大臣。 冬芽  黄云一族的首领。 赌弓  香积一族的首领。 霾   莲峰一族的首领。 河鹿  旺厦重臣的女儿。薰衣的未婚妻。 鵤   薰衣的儿子。 驹牵  旺厦传说中的军师。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生之狐 录入:僻之滚 修图:字之橙 稆   翠国君主。凤龝的首领。 薰衣  旺厦的首领。 稻积  稆的妹妹。 鶲   薰衣的儿子。 雪加  薰衣的女儿。 丰穰  稆的长子。 鯷   出生于凤龝之中地位较低的家庭。担任稆的「耳」,负责监视薰衣。 颖   稆的表兄弟。翠国的顾问官。 月白  稆的监护人之弟。兵部大臣。 鬼目  刑部大臣。 樊   藏务大臣。 檀   道务大臣。 斧虫  刑部大臣。 五加木 泉声一族的有权势者。米见官。 添水  画角一族的首领。中务大臣。 冬芽  黄云一族的首领。 赌弓  香积一族的首领。 霾   莲峰一族的首领。 河鹿  旺厦重臣的女儿。薰衣的未婚妻。 鵤   薰衣的儿子。 驹牵  旺厦传说中的军师。 序章 放眼望去,下方是一片蓊郁的森林。 各式各样的树木交错丛生的杂木林。 既有在暖春绽放花朵的树木,亦有在深秋时分以红叶披身的枝枒;既有一年四季枝叶茂密的树木,亦有适逢寒冬便会完全凋零的枝干。不过,在这初夏时节,森林每个角落都是清一色的绿意。 除了笔直朝天空延伸的高树之外,也有枝叶以伞状朝四面八方展开的大木。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每棵树的高度似乎都十分接近。 因此,从高处俯瞰的这片森林,宛如蓄着一池翠绿湖水的湖泊般。 恰似湖中岛的一座小山丘从森林中探出头来。 山丘上建着一栋小屋,但在宛如围篱般的山茶花树包围之下,只能窥探到屋顶的样貌。 小屋的前方是庭院,庭院的前方则是一块小小的田地。 但这两处都没有半个人影。 庭院左方耸立着一棵树木。掩盖住山丘的林木遮蔽了这棵树的下半部,但树头则完整地呈现出茂密的深绿色叶片。这唯一一棵耸立于山丘上的树木,让人联想到在城堡最高处飘扬的旗帜。 这面旗不只有一种颜色。以绿色为基底,同时还有纵横的淡褐色树枝,以及四散的橘色圆点。这棵枇杷树正迎向结果的时期。 无风吹抚,空中的云朵也静止下来,眼前的风景犹如一幅画。 这时,画中的景色动了起来。 靠近枇杷树最高处的枝叶猛地摇晃了几下,一颗黑色的脑袋钻了出来。随后,他的肩膀、背部和腰部也跟着出现。 只有双脚埋没在枝叶里头的这个瘦小身影匍匐在树枝上,然后开始缓慢前进。看来他的目标是枝头那些结实累累的橘色果实。 随着这个人影前进,树枝也因重量而缓缓往下垂。吊在枝头的果实震动着往下沉,然后被下方的树丛掩埋住。 这时,人影停止前进了。他以双脚紧紧夹住树枝后,他的头和背影也在同一瞬间消失。看来他似乎是以倒吊在树上的方式摘枇杷。 枝头缓缓地摇动着。 一阵风起,云朵开始缓缓地流动。被吹散的云片落下的淡淡影子轻抚过山丘上的一角。 树上的人影起身坐好。他双手空空,手中连半颗枇杷都没有。或许是树下有接应的人,让他能够在摘到枇杷之后直接丢给对方吧。 这座山丘上有三个人。其中两人是年事已高的夫妇,无法做出爬树这种举动。 明白这项事实的穭,简单便能推敲出,剩下的那名人物即是树上的人影。 这座山丘上有三个人。 这是确切的事实。 森林的出入口处设置了关所,此外,这座山丘的周遭还有七间监视小屋,里头有总计四十九名的精锐部队,日以继夜地监视着这里的状况,从未怠慢。倘若有未经许可的人物企图进出此地,绝对会遭斩杀丧命。 只有穭一人能够批准他人进出此地。 因此,位于杂木丛林之中的这座山丘,比没有船只通行的湖中孤岛更能确实囚禁住里头的人物。 树上的人影一个翻身在树枝上坐好,然后疑似伸懒腰似地高举起双手。虽然他的脸面向穭所在的位置,但在这种距离之下,别说是表情了,就连五官也根本无法看清。因为穭视力过人,所以才能够窥见那个人影微乎其微的动作;至于其他随行的部下们,恐怕只能勉强看见摇晃的枇杷树树冠吧? 穭一行人隔着一段距离,从树丛之中俯瞰着这片森林。树上那名人物不可能发现他的存在。然而,穭却无论如何都有种被对方紧盯着的感觉。否则,在摘完枇杷之后,他为什么没有从树上爬下来,反而还坐在枝头上呢? 或许,正因为对方有着被囚禁在这座小山丘之中的境遇,所以更让他无法从宽广无垠的景色之中移开视线吧?那么,他的胸中又翻腾着什么样的情感呢? 是憧憬或乡愁吗? 是哀痛或绝望吗? 是仇恨或憎恶吗? 是愤怒或野心吗? 看起来似乎都不是。树上那名人物这时突然双手倒立,朝后方翻了一圈后,便不见人影了。似乎并非不慎坠落。枝叶一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边缓缓降下。虽然用了很不安分的方式,但对方看来是安全降落地面了。 ——真像只小毛猴儿。 穭在心中不屑地啐道。 对方还是个孩子。为了采枇杷而爬到树上,因此玩心大发,然后做出一堆无谓举动的孩子。 话说回来,之前来察看情况时,对方好像也在院子里和狗玩成一片。 在双亲相继身亡,而且也没有其他近亲存在的情况下,十五岁的年龄已是足以继承家业的岁数。然而,倘若无须面对此种迫切问题,十五岁的孩子也可以相当天真无邪。 ——但你并非能够过着这种安逸生活的身分吧? 穭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名年龄差距甚远的叔伯之类的长辈,想要向对方叨念个几句。 ——由导师亲自教养的你,为何会长成如此德行? 看似导师的身影从左方步进庭院里头。他手捧装满枇杷的篮子,身旁伴随着一名比他矮一个头的人物。 两人的脚步不疾不徐。身为这个国家所有支配阶级所信奉的学问——导学的指导者与其妻子,两人稳重而优雅的气质,即便从远方望去也能感觉到。 这时,后方窜出第三个人物。他追过前两人的身影,像是硬抢般地接下装满枇杷的篮子,然后蹦蹦跳跳地冲向小屋,一路奔进屋内。 虽然毫无根据,但穭总觉得在这一刻,那三人之间必定洋溢着欢笑声。 一股苦涩从胸口涌现。 穭不禁思考,倘若现在出现在那里的是自己,他又会如何呢? 若是八年前的十一月十日那天的风向不同,这样的假设恐怕并非不可能发生。 胸口的苦涩开始转化成痛楚。 可以确定的是,穭绝对不会发出笑声,也不会那样充满活力地跑跑跳跳。 ——薰衣。 穭在心中默念着住在那个屋檐下的少年之名。 ——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像是回应穭心中的独语一般,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阵阵声音。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那并非穭自己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老迈的声音、年少的声音。虽然有各式各样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但每道声音都同样满怀着怨念。 踩着悠然步伐前进的导师夫妇这时也抵达了家门前。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屋檐之下。 「穭大人,您意下如何?」 护卫在旁的一名男子开口。 能够直呼穭的名字的人为数甚少。此名男子或许是想夸耀自己身属其中一员的事实,动辄以名字呼唤他。 倘若这样的举动变得过火,便有必要予以制止。不过,若还在容许范围之内,这可说是不需花费金钱,便能够慰劳男子平日尽忠职守的一种犒赏。想这么叫他的话,就尽管叫吧。 「回去了。」 穭简短地答道。 「不,旺厦的……」 男子望向山丘上的那个屋顶,没有继续把话说完。 「就这样吧。」 穭起身。其他部下也跟着站了起来。在穭迈开步伐之后,几名护卫迅速地就定位,其他人则是跟随在后。 要杀他极其简单。即便没有那些不时在脑海中回响着、推动着他的怨念之声,「想杀了那名少年」的欲望依然在穭的内心深处蠢动不已。 然而,一旦杀了他,便无法再使其复活。 那是一条必须处在「让自己随时都能将其杀害」的状态下,才具有意义的生命。所以,穭派遣了四十九名监视者,将少年囚禁在这座山丘之中。 这样的判断明明没有任何改变,但穭仍然不自觉地踏进了这片深山。 要是身后的随从询问他前来此地的原因,自己或许会紧抿双唇,然后轻轻地斜睨对方一眼吧。这三年来的经验告诉他,遇到不愿回答的问题时,这是最正确的回应态度。 不过,实际上,别说是询问了,甚至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所以穭不禁在内心质问自己。 ——我为何要来这里? 每当强烈的感情席卷自己之时——无论是喜、是怒、是悲——穭总是会想来到此处。 是为了亲自确认薰衣的情况,确认自己随时都能杀了他的事实,借此让自己放心吗? 是为了亲眼看看自己原本也有可能身陷的境遇,庆幸在那里的人不是自己,然后再次细细品味这种幸福吗? 是为了眺望仇敌一族的狼狈模样,并嘲笑他吗? 然而,在每次的返途中,穭从未因此感到安心、感到幸福、或是涌现想要嘲笑的念头。他总是带着有如咀嚼艾草之后残留的那般苦涩滋味下山。 ——杀了他。我想杀了他。不应该杀他。我不想杀他。 两种完全相反的想法在心中翻腾、互相推挤。 每当这个时候,穭总会在脑海中复诵着摒除情感之后计算所导出的结论。 薰衣只是一名明确拥有当上旺厦一族首领资格的普通人。有意揭起叛乱之旗者,事前必定会跟他有所接触。只要确保这座小山丘的状况,便足以预先摘除任何危险的嫩芽。倘若杀死薰衣,旺厦便会失去中心人物。或许势力会因此而衰弱,但这也等同于将统一的个体分散为千百个存在,让旺厦一族的动向变得更难以掌握。可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不过,薰衣也不可能永远都是个孩子。他总有一天会迎接十七岁——无法再拖延举行宣示成年仪式的「更衣之仪」的年纪。 常这一天到来时,他该怎么做? ——杀了他吗?将他推入「常暗洞穴」吗?或是…… 心中的迷惘总是斩不断,理还乱。因此,每当来到这里,穭的胸口总是充斥着苦闷。 ——杀了他。我想杀了他。不应该杀他。我不想杀他。 两种完全相反的想法不断翻腾、互相推挤,让他的心情愈发沉重。 再加上,薰衣还是一名让他无法理解的人物。倘若他看到的薰衣只是静静地跟随在导师身后,那么,穭或许还会将他的身影跟有可能出现在那里的自己重叠,而感到一丝怜悯吧?同时也能借此重新感受到自身的幸福处境。 ——然而,那种活像只小毛猴儿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他当真对自己的身分和立场有所自觉吗? 穭不禁化身成一名年龄差距甚远的叔伯之类的长辈,在想要向对方叨念个几句的同时,心中却也有种近似羡慕的情感翻滚着。 又或者,这是一种恐惧? ——薰衣。我随时都能够杀了你。 会刻意喃喃复违这句话,是因为自己恐惧着那个像只小毛猴儿的孩子吗? ——杀了他。我想杀了他。不应该杀他。我不想杀他。 明明知道这样的迷惘会带来令自己无法呼吸的痛楚,为何又总是想要来到这里呢? 下山之后,穭跨上马背,挺直了背脊。 ——你是谁? 他如此自问,语气中已没了苦涩的感觉。 ——我是凤龝的首领,也是翠国之主。 离开街道后,视野瞬间变得辽阔,左右各有着仿佛无边无际的翠绿田野。笔直望向前方的穭,脸上带着犀利的眼神和严肃的表情。 并非是周遭的风景或内心的想法促使他如此。自从三年前登上王位以来,穭总是像这样直视前方而活。别说是年龄相去甚远的叔伯,他甚至连组父母或双亲都没有。唯一能够让穭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的,就只有他唯一的妹妹。 ——那么,身为一国之主的你,应为之事又是什么? 穭对着自己和周遭这片大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统率一切。守护、培育一切。 或许是想要扛起这份重责的劳心,在穭的额头上刻下了抹不去的皱纹。实际上,他也不过比倒挂在枝头上的薰衣年长四岁,还只是十九岁的年轻人而已。 视力高人一等的他,在地平线尽头那片朦胧的影子里确认到了王都。宛如獠牙般耸立在中央的便是四邻盖城。是他的安身之所,也是代表着重责大任的一栋建筑物。 不过,穭并不觉得这份重责是过于沉重的负担。 他承继了有二分之一的机率会成为国家统率者的血脉而生,命运——或该说是八年前的十一月十日刮起的那阵风——选择了他。所以,他要完成应为之事。仅仅如此罢了。 所谓的统率,同时代表着必须做出决策。 人事、预算、税率、日后的政策、对于重臣的赏罚、以及许可无法张扬之策——无论轻重,穭每天都不断地做出决策。穭几乎没有能够设身处地替他着想而献上忠告的亲信,而有助于他自身做出判断的经验也相当匮乏。不过,时而进行复杂不已的预测,时而毅然决然地抛开迷惘的他,总是成功表现出能够果断决策的君主风范。 然而—— ——该如何处置薰衣?是要杀了他?将他推入「常暗洞穴」?或是…… 只有这个问题总是让穭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他总觉得无论选择何者,事后似乎都会后悔。无论是哪一条道路,只要想到自己必须踏上去,双脚好像就便不上力气。 ——也罢。在薰衣十七岁之前,还有两年的时间。 不是自己无法抉择,只是现在还没有必要做出抉择而已。穭这么说服着自己,然后以能够震慑周遭的王者英姿,穿过了通向王都的大门。 然而,在这个战乱连绵的时代,就连时间也会迫不及待地加快脚步流逝。不得不决定如何处置薰衣——亦即处置旺厦的时间,并非是如穭预期的两年后,而是在短短的十日后到来。 第一章 雷鸟归来 1 穑朝历二六五年·薰衣十五岁 这栋简朴的小屋座落于杂木林中的小山丘上。在传授导学的导师起身之后,薰衣随即跟着醒来。 导学一如其字面所示,系为「领导者」的学问。无论身在仅有数人的集团、一个村落、一支氏族、或是整个国家之中,必须站在某个集团的最前方,肩负起领导者责任之人,自然得具备这样的素养。而导学正是此类学问之集大成。 其中心思想为「觉悟」——亦即秉持何种思考方式、以何者为判断基准、应当采取何种行动。 虽说近似于哲学与逻辑理论,但导学并没有如此扎实的体系,它亦可说是代表着其他国家的宗教所贯彻的「人生指引」一般的思想。 然而,导学毕竟属于一门重视实践的学问,即便已做好正确的觉悟,若是没有能依此行动的能力,便显得毫无意义。因此,导学的教授项目中,除了各方面的知识、计算能力、解读能力等「学问」之外,还着重于提升剑术、格斗技巧,甚至是耐寒、耐热等体能特性。 而学习判断「气」也是其中之一。气息、敌意、杀气——在这个争斗连绵不绝的时代,倘若能够敏锐地察觉这些「气」,有时便能主宰自己的生死存亡。 当然,薰衣也在导师的身边接受了这样的训练。虽说他身在只有三个人的狭小世界之中,但围绕在这座小山丘周遭的哨兵,正好成了薰衣最佳的练习对象。 这晚,让薰衣醒来的「气」,比自己熟悉不已的那些哨兵的「气」骇人许多。而且对方还不只一人,而是一整群人马。 继薰衣之后,师母也跟着起身。 三人就寝的房间中没有窗,除了唯一的出入口那扇木门的模糊轮廓以外,此处伸手不见五指。 导师敲打打火石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灯火照亮了室内。里头一如往常。这样的景象,让外头逐渐逼近的「气」更显得非比寻常。 导师面向薰衣,将双腿并拢坐好。 「看来,似乎有人来迎接您了,薰衣大人。但我不能允许他们这么做。」 狗开始狂吠。仿佛原本被压缩的空气达到了临界点,持续膨胀开始破坏周遭的围篱一般,在一片静谧之中愈来愈强烈的「气」,一瞬间转变成为巨响与吼声。 导师和师母各自拿起安置在寝具旁的剑。那是这间房里所有的武器了。 看到两人起身,薰衣也跟着站了起来,但导师却以犀利的眼神回望,这么嘱咐他: 「请您不要离开这个房间。」 语毕,导师便转身走向房间的出口。 若是规模只局限于山丘下方的战争,直至目前,已经发生不下数次;然而,这次情况有些不同。征战之声逐渐往山丘上方涌来。 导师在门口回过头。两道白眉下方的双眸投射出仿佛足以贯穿薰衣的视线。 「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请您不要忘记我教给您的事。」 薰衣沉默地点了点头。 「请回答我。您是谁?」 「我是薰衣。是穑大王的正统血脉继承人,也是旺厦的首领。」 剑戟相交所发出的沉重金属碰撞声,已经逼近至矮灌木墙的外头。 「那么,您所应为之事是?」 「统帅、守护、培育吾族。倘若有朝一日成为四邻盖城之主,则为统帅、守护、培育吾国。」 这是以往重复过好几次的对答。然而,薰衣已经与其族人分开了好几年,别说统帅,就连对话都不曾有过。更何况,在这八年之中,第一次成功接近自身所在之处的族人,现在正在外头发出临死的惨叫声。但薰衣却无能为力。 「不应为之事呢?」 导师再度问道。他的手中仍握着用以砍杀薰衣族人的剑。 「为私利所迷惑。因小失大。以困难为由而怠惰自身义务。」 玄关传来遭人撞破的巨响。导师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平静。他眯起双眼,缓缓道出最后的问题: 「薰衣大人。在我教导之事中,最重要的一项为何?」 「不可做出让自身之血蒙羞的行为,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 导师夫妇深深向他一鞠躬之后,便拉开门踏了出去。 大门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关上。薰衣轻轻地突出一口长长的气。周围传来的打斗声震撼他的鼓膜,然而,自己的呼吸声却仍清晰地传入耳里。他的视线最后停留在角落的一个石制火钵上。 他一度打算以这个钝器从后方偷袭导师。 那些逃过由凤龝策划的残酷「旺厦狩猎」而幸存下来的族人,现在来到了比任何场所都还要危险的这里,并且奋战着。难道自己不该加入这场战局吗? 导师是他的良师、严父、益友,同时也是救命恩人。然而,因这份亲爱之情而对应为之事产生犹豫,不正是为私利所迷惑的行为吗? 街坊上也有相当多自称「导师」之人。但在这末法之世,正统的导学继承者就只有薰衣的这名贤师而已。然而,因不舍正统学问失传,而错失了应当起身奋战的时机,不正是因小失大的行为吗? 在门的另一头,薰衣听见两组仓促而慌乱的脚步声。 刀剑相交之声。气势十足的一喝。以及某种沉重的东西倒地的声音。 在这些声响尚未完全消散的时候,大门便被人踹破。一名全身被对手所喷溅出来的血沫染红的男子呐喊道: 「薰衣大人,我来迎接……」 男人张大的嘴巴发不出声音,直接向前方倒下。红褐色的血液从他的背后汩汩流出。 男子倒地后,原本被其身躯遮蔽住的走廊呈现在薰衣的眼前。导师仰躺在地,上半身被染成一片鲜红。周遭充斥着令人甚至无法呼吸的浓浓血腥味。 门口所在的那个空间随即又被持剑的人物占领。这名剑士跨过倒卧在地的男子踏入房间,然后将刀尖朝向薰衣。 「旺厦大人。请您站在原地别动。」 随后,有三个人陆续入内。其中一人同样将刀剑对着薰衣,另两人则是持刀守在入口。不过,并没有新的袭击者现身。随着血腥味愈发浓烈,刀剑相交之声反而逐渐缓和,而后完全停止了。 当声音断绝,所有的动作都静止下来,自身所不熟悉的「气」也消失的时候,薰衣发现了一件事。他打从刚才起身之后,便一动也没有动过。 一切都是在转眼间发生的事情。一转眼——在他一动也不动的时候——一切就落幕了。 他俯瞰着那名倒卧在地板上的男子。虽然鲜血仍不断从他的衣服上滴落,但似乎已经没有继续涌出的趋势。 薰衣踏出宛如一头老牛的缓慢步伐。于是,眼前的四把剑一瞬间和他拉近距离。 尽管如此,薰衣仍前进了三步。他和四把紧盯着自己的剑仅仅维持了一个拳头左右的距离。在这样的状态下,薰衣单膝跪地,伸出右手轻触倒地男子的肩膀。 「你奋战过了。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你的表现都未曾愧对自身之血。」 语毕,他平静地起身,转头望向躺在走廊上的导师。 和围住薰衣的人们装扮相似的男子蹲在导师身旁,拾起他的手腕检查脉搏。最后,男子无力地放下了导师的手,低垂下头。 「旺厦大人,请您不要再有任何动作了。」 其中一把剑迫近薰衣的喉咙。言辞虽十分恭敬,但刀尖却仿佛即将挣脱缰绳的失控悍马般亢奋。 薰衣并未以言语允诺,但也不再有任何动作。他站在原地,在心中对着身为良师、严父同时也是益友的恩人遗体喃喃开口。 ——我不会忘记您 的教诲。我会活得无愧自身之血,死得无愧自身之血。不为一切不应为之事,仅为应为之事。 在这一刻,所谓的「不应为之事」十分清楚。 在怒气驱使之下和抵着自身喉头的刀剑为敌、因内心一触即发的冲动而哭喊出声、放弃对双脚施力而使自己瘫坐在地。 所以,薰衣动也不动。 尽管不应为之事十分显而易见,但他仍不明白应为之事究竟是什么。 更何况,现在能做到的事情可说是等同于无。被敌人包围,身无寸铁,同时又失去了导师这个后盾的他,已经陷入说不定明天就会被斩首示众的情况。 ——尽管如此,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为了活得不愧对自身之血,我又该怎么做才好? 已经变成尸骸的恩师沉默不答。而且,即便奇迹发生,导师复活,他也无法给出答案。因为这是必须让背负着沉重血脉的薰衣本人自行思考,而后得出结论的问题。 ——身为旺厦的首领,我应为之事究竟为何? 薰衣仿佛忘却了周遭的一切似地拼命思索着。 四把剑不知何时已收回。疑似是监视者的援军抵达所带来的骚动,将原本的寂静一扫而空。回过木片也跟着点燃,在紧闭的眼皮外侧形成宛如火山爆发一般的光芒。 在双眼习惯这阵刺眼的光芒之后,穭才发现这团小火球微弱到感觉随时都会被周遭压倒性的黑暗给吞噬,仅能勉强照出自己以双手轻轻捧着木片的身影。 穭手持点火的木片笔直前进,将一整排并列的火炬点燃。 地底空间的全貌呈现在眼前。 这里是十分狭长而巨大的长方形房间。地板和墙壁均以天然岩壁打造而成,看不到其他装饰。 里头的空气寒冷而干燥。不难理解古时将这里做为粮食贮藏库的理由。 然而,约莫从百年前,这里便开始贮藏粮食以外的东西。如今取代各种瓮、壶或粮食柜而占据这个宽广空间的,是宛如座椅一般的细长木台。 木台的两端面向着这个长方形空间的狭窄处,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看起来仿佛是这个时代还不存在的大学授课教室。 最靠近自己的五座木台,像是在等待迟迟未到的学生一般,以木头的原貌呈现在眼前;不过,第六座木台便开始以布匹覆盖住。布匹微微地隆起,暗示下方有着细长而削瘦的物体。 在布匹覆盖之下所呈现的物体轮廓都十分相近。而每一座木台的形状、大小也都相同。倘若布匹的图样也相同,从第六座木台开始算起,看来就会有如在相对镜面中所看到的无限延续景象了吧。 不过,覆盖于其上的布匹有两种。虽然基底都是黑色,但上头的图样分别为金黄色和银白色。 距他最近的布匹是金黄色的图样,下一个则是银白色,再下一个是金黄色。但两者并非有规律地交错着,偶尔也会有金黄色延续在金黄色之后,或是银白色后再接续着银白色。 然而,两种图样的布都不曾连续出现过三次。 穭从正面眺望着这看似十分规律,实际上却毫无秩序可言的纹样片刻。随后,他仿佛仍提防着从阶梯上跌落似地,沿着墙壁踩着慎重的步伐前进,然后替安置在前方的巨大香炉点火。 每三个月必须到这里来焚香一次,是口传下来的规范。 能进入这个空间的,只有穑大王的直系血脉之子。穭的祖父和父亲已不在人世,他也没有兄弟。而他的独子也仍在奶娘的怀里吸奶。为了遵守每三个月前来焚香一次的规定,他必须亲自进入这里。 不过,穭这次入内替香炉点火,并非是为了尽自身义务。距离上次焚香才过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而已。这只是他的一种习惯罢了。 或许是从香炉中散发出来的香气,让沉睡于黑暗之中的五感逐渐苏醒了吧。穭走回得以从正面眺望这些木台的位置后,总觉得那些金黄色和银白色看起来愈发耀眼了。火炬燃烧所发出的劈啪声,宛如是由火焰谱出的音乐。 但在穭的脑海中,理性的思考仍一如往常地凌驾于感性的情绪之上。 ——一定是因为有臭味吧。 他这么推测为何要每三个月焚香一次的理由。不受其他因素所影响,仅以理由或原因为出发点来思考事物,是穭一贯的做法。不过,他也不会将这样的思考结论告知周遭的人就是了。 在木台上被两种布匹所掩盖住的物体,其实就是人类的躯体。而且还是已死之躯。 将此处用来贮藏粮食后,人们逐渐理解到「地底空间寒冷而干燥的空气能够避免『生鲜物品』腐败」这项事实。而在百年前,这个场所变成四邻盖城的城主们的陵墓。一如想像,安置于此处的亡骸即便没有施以特殊处理也不会腐烂,而是缓缓化为木乃伊。曾贵为一国之君的这些人物,就这样永远地进驻了国家的中心地。 然而,尽管不会腐烂,遗体仍会散发出特殊的气味。随着遗体的数量增加,这种气味或许也变得更加强烈,所以才衍生了焚香的需要吧。 ——或是为了让后人回顾国家的历史? 换个角度来想,这些君主的遗体也可说是宛如年表一般的存在。 穭抬起视线,细细凝视地底空间的最深处。火炬的光线无法充分照耀到每个角落,使得最深处的墙面仍融于黑暗中。然而,那里挂着这空间里头唯一的装饰品——一把剑。那是穑大王的所有物。 这把剑正是历史的原点。穑大王挥舞这把剑统一了翠国,订定了做为国家基础的各种制度。在这之前,散落于这座广大岛屿上的零星村落,总是为细微的天候变化引起的饥荒所苦,或是持续着毫无意义的斗争。是穑大王让农业技术普及到每个角落,为文明扎根,建立起以法纪支配的国家。据说,导学的创始者也正是穑大王本人。 穑大王的遗体并不在这里。在他的时代,过世的君王并不会被安置在这个地底陵墓,而是以火葬的方式处理。穑大王与其后的三名君王的遗骨都被装入了骨灰坛之中,供奉在四邻盖城的某个房间里。然而,这些遗骨都在之后的纷乱中遗失了。 穭的视线从远处的墙面移回眼前的木台上。那里正好是将百年历史一分为二之处。 覆盖第五任君王的布匹,在昏暗光线中呈现出偏白的色泽。穭抑制住游移心头的不快,直视它。 随后,他再度将视线移到更靠近自己的木台上。覆盖在上头的布匹换成了金黄色的图样。这代表之间曾发生了战争。 ——骨肉之争。 穭的脑海中浮现了这样的名词。 那时的情况应该称得上是如此吧。虽然跟现今的状况相较之下,那只是一场跟这种夸大的形容词无缘的小规模战争而已。 败北者会从王都被驱逐出境。但只要逃到别的土地上,追兵亦不会将其赶尽杀绝。倘若有此打算,或许也能在其他土地上过着安稳和平的日子。 然而,并无人怀抱这种期望。证据便在于之后的布匹总是每隔一、两座木台便会替换图样,持续编织着错综复杂的历史。愈是靠近现代,每当图样变化时所掀起的战争也愈发激烈,甚至足以撼动整个国家。现在,已经没有能够让逃亡者安居的土地了。 穭的视线移至了最靠近自己的覆盖着布匹的木台上。那里是历史之旅的终点。这里充分被火炬的火光所照亮,让穭能够清楚地看见布匹表面的图样。 闪耀着金黄色草穗的芒草。那是凤龝的族徽。 长眠在这块图样之下的人,是穭的父亲。以往,穭总是会走近他的枕畔,下跪向他说话。但今天,他并没有挪动自己的双脚。 距离上次焚香的日期,才刚过两个月 而已。穭会再次步下那道狭长阶梯,并非为了和亡父说话。促使他踏进这个地下室的,是和日出同时抵达的紧急使者。对方所捎来的消息,让穭不得不回答那个自己唯一迟迟无法决定的问题。他无视群起请求自己下达指示的重臣们,打开了通往地下室的大门。 或许,他的内心其实早已做好了决定。只是一直无法付诸实行罢了。因为那条道路困难到几近于不可能。 然而,他身为穑大王的正统血脉继承人、身为凤龝的首领、身为翠国的君主,并不能以困难为由而怠慢自身义务。 在即使有拳头逼近眼前也浑然不觉的黑暗笼罩下,穭踏着有断崖深渊在一旁等待的阶梯往下走。他让心灵平静下来,专注使神经变得敏锐,然后扪心自问。 ——这样就好了吗? 不再被杂念盘据的心,回了「没有其他更应该选择的道路」这个答案。 穭将视线再度移向更靠近自己的地方,穿过将来或许会成为自己长眠之处的木台,凝视着并排在其前方的空木台。 那里是年表中的未来,尚未刻下只字片语的部分。 穭再次抬起视线,以心眼望向肉眼所看不见的地底深处的剑,然后发声: 「我会做出决定。迈向崭新道路的决定。即便那会为在此的所有人反对。」 尽管穭企图只凝视地底深处的一点,但仍无法避免横躺在周围的已故君主行列进入视野。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脑海中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往更加激烈。仿佛金黄色和银白色的行列同时都发出了这样的叫声。 「杀了他、杀了他、斩草除根——」 最大的声音从覆盖着亡父的芒草穗迸出。 穭紧咬着牙,努力支撑住即将瓦解的决心。 「我会做出决定。因为我坚信无论再怎么困难,那便是我应为之事。」 他仿佛像是要狠狠瞪视自己的祖先般地睁大了双眼。 3 薰衣正和内心的不安战斗着。 身为旺厦的首领,感到不安是极度可耻的行为。因此他拼命按捺着内心动荡不已的反应。 然而,这好比是企图以手掌来抚平湖面上被风掀起的波纹一般。这是打从一开始就毫无胜算的战斗。他所能做的,只有避免将这份不安表现出来而已。 直到昨晚为止都仍是寝室的这间房间,此时已化作软禁场所,而薰衣静静地坐在里头。大门仍维持着被破坏的模样,里头和外头各有两名手持出鞘之剑的男子静静伫立着。 薰衣同样一动也不动。他盘腿而挺直背脊的坐姿,仿佛和一切烦心俗事都无缘似地泰然自若。 他紧抿着双唇。只看这部分的话,会觉得他好像在生气。 但眼神无法违背一个人的内心。 薰衣的双眼并没有润湿或扭曲变形。不过,倘若是生养过孩子的人看到他这双眸子,或许会不禁上前紧紧抱住薰衣,轻拍他的背予以安抚吧。 就某方面而言,薰衣可说是在「温室」里头长大。 直到七岁为止,薰衣都在四邻盖城里头,被当作宝一般呵护养育着。 在突如其来的战争,以及长达两个月的野外生活折腾之下,十一月十日所刮起的那阵大风终结了一切,薰衣也开始了在这座小山丘上的生活。 他在那里过着无法接触外部世界的不自由生活。 但却也十分和平、安稳。 在那能称为变化的,就只有四季的迁移和自身的成长。能够见到面或交谈的,就只有德行优良的导师夫妇。从教育面来看,那是个就连待在四邻盖城里头都无法实现的优渥环境。 而现在,「温室」被破坏了,状况在一夜之间出现巨变。 虽然薰衣本人没有察觉这点,但他其实已经好几年没有一次目睹过三人以上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对薰衣而言,光是众多陌生人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就已经为他带来极大的压力。 天明之后,小屋四周的嘈杂声仍持续着。 虽然室内没什么动静,但有许多人频繁地从被破坏的大门口进出。其中,也有将倒卧在屋内四处的尸体搬运出去之人。 导师的亡骸随即被抬走。最后,相同打扮的人物也将失去反应的师母躯体扛了出去。 即便心里已有了底,薰衣仍透过自己的双眼,目送这对可说是自己养育之亲的老夫妇离开人世。 落在走廊上的梁柱影子慢慢缩短,最后变成一条粗线。看守者也换了一次班。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进出这栋小屋。 ——若无应为之事,则定心静候。 薰衣回想着恩师的教诲。所谓的定心静候,并非是什么都不做,而是必须针对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态,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 然而,愈是思考「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态」,薰衣不安的情绪愈是高涨。 薰衣并不恐惧死亡。因为这是他打从八年前便已经做好觉悟的事情。 最让他感到害怕的,是自己是否会做出旺厦首领所不应为之行为。这比死更让他感到痛苦。 ——凤龝到底在磨蹭些什么呢?是企图让我陷入焦躁不安,然后表露出丢人现眼的态度吗? 薰衣无法理解让他在此枯等的理由。 在八年前的战争之中,当旺厦的中坚分子都陆续战死、自尽、或是被俘虏而斩首的时候,薰衣之所以能够独自存活,都要归功于导师替他求情。 凤龝的首领有个无法拒绝这项请求的理由。因为,他本人过去也曾在导师的求情之下免于一死。 不过,放薰衣一条生路,便有让相同的事态再次上演的疑虑。亦即他有可能暗中集结幸存下来的族人,然后发动叛变,夺回四邻盖城。 之后,凤龝的首领并没有让薰衣像当年的自己一样,过着由可靠的有力人士监视的软禁生活,而是将他囚禁在远离人烟的森林深处,并以导师本人做为最后一道防线。 导师绝不会做出背叛的行为。倘若他立誓将以性命断绝薰衣和旺厦一族接触的机会,想必一定会遵守自己的诺言。 这么一来,虽然会造成导师无法继续在四邻盖城之中教育他的子弟的缺憾,但这样的保证具有足以弥补此一缺憾的价值。更何况,倘若导师因警备任务失败而葬送了性命,届时,他便可毫不客气地砍杀这名仇敌—— 当年的薰衣并没有稚嫩到无法看穿敌人的这种算计。凤龝的首领,对他展露出憎恨与杀意强烈至极的表情,鲜明地烙印在薰衣的脑海里。 因此,对方理应不需耗费太多时间来做决定才是。薰衣不明白,为何负责执行死刑的人物,至今仍未从四邻盖城抵达此地。 ——不可心急,定心静待吧。当时刻到来,为了确实履行自身应为之事,须先让内心平静下来。 当落在走廊上的影子开始恢复原本的长度时,薰衣归纳出两个「自身应为之事」的答案。 其一是表现出令人赞叹「了不起」的悠然态度从容赴死。 另一个个是豁出性命抵抗到最后,尽自身所能,让更多凤龝的族人和自己共赴黄泉路。 薰衣目前还无法抉择究竟该采取哪种行动。倘若周遭净是些小喽罗,那么,「豁出性命的抵抗」也只会被视为使畏惧死亡的垂死挣扎而已吧。相反地,倘若出现了足以抓来和自己同归于尽的对手,但他却放弃挺身一战的机会,便会被当作一个在毫无作为的情况下被处死的胆小鬼。 ——父亲大人。 薰衣在内心呼唤着自己的亡父。 ——请您守护我。使我有幸完成应为之事。 然而, 当他企图重温与父亲间的回忆的瞬间,一涌而出的却是父亲死前的怒吼。 「杀了凤龝,将其赶尽杀绝!别忘了这股怨仇!」 就连当时的情景也在脑里复苏。 父亲被熊熊窜升至天花板的火舌照亮的愤怒神色。而在一旁将刀尖对准自己喉咙的母亲则呐喊: 「这是为娘的最后一个心愿。请你杀光凤龝的族人,一个活口都不要留下!」 薰衣不禁闭上双眼。他感觉到其中一名看守人朝自己瞥了一眼。 身体仿佛燃烧起来似地发烫。 ——别愧对自身之血。 薰衣如此告诫着自己。 ——被人窥见内心的动摇还算小事。为了成就大业,必须整顿内心紊乱的思绪。 这时候,薰衣听见了异样的脚步声。和方才那些回响于屋内的脚步声不同,步伐平静而缓慢,带有威严。 看样子,前来传达四邻盖城指示的使者抵达了。 现身的是三名有点年纪的男子。三人那身和脚步声相符的打扮,让人一眼就可看出他们位于上层阶级。他们脸上化着淡妆,头发绑得相当整齐,身披黑色的外挂,腰间还佩带着宝剑。 另外,相较于那些看守者,这三名男子看似要来得好对付许多。正当薰衣判断着是否能够趁隙扑上前夺取这些人的武器时,他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印在这三人的外挂和宝剑上的族徽,有些并非是芒草的图案。 薰衣不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为何会有凤龝以外的人来到此处。在两名芒草族徽的男子身后,身上有着双头龟族徽的第三名男子站在那里。薰衣再次定睛凝视这名男子。 他记得将这个图样做为族徽的应该是黄云一族。虽然和凤龝、旺厦没有血缘关系,但在龙姬平原的南部拥有广大的土地,是一支有力的氏族。 仔细一看,对方还配戴着代表高阶地位的黑色皮质颈环。这名男子或许是首领的亲戚,抑或是首领本人。 配戴芒草族徽的两人之中,较为年长的那名男子开口了: 「旺厦大人。我们现在将为您举行『更衣之仪』。」 这不是提议,也不是请求,而是已经确定的事实。像「更衣之仪」如此重要的仪式,不可能交由自族族人以外的人物来执行。 然而,薰衣在沉思片刻之后—— 「明白了。」 回复了一句对方并没有要求他寄予的许可。 到了这个关头还执意替他举办成人典礼,薰衣实在不懂凤龝的用意为何。不过,对薰衣本人来说,无论之后是否仍须一死,或是在那之前还能成就些什么?但比起当个孩子,他也希望能以成年人的身分来进行。 「隔壁房间已经准备妥当了。」 薰衣点了点头。他起身后,朝那名带着双头龟族徽的人物问道: 「黄云大人,由您担任见证人是吗?」 凤龝以外的人现身于此的理由,现在变得清楚明了。「更衣之仪」之中的见证人,身分宛如迈入成年者的监护人,两人此后也将会维持着类似于姻亲的亲密关系。再怎么说,由凤龝的族人来担任薰衣的监护人,实在未免太过荒谬了。 「僭越了。」 黄云一族的男子像是要回避薰衣的视线似地别过头回答。 他或许并不想接下这种任务吧?倘若现在的情势逆转,黄云一族想必会将此视为扩大势力的好机会,甚至会聚在一起召开宴会,庆祝族人接下这项重责大任。然而,在四邻盖城上头飘扬着芒草旗帜的现在,这项任务不仅无法带来半点利益,还可能迫使自身面临危险。恐怕是被凤龝强迫,或是保证事后会给予丰厚报酬,才勉强答应的吧。 仪式相当朴素而简短。 准备好的只有最低限度的道具——驱「魔」的松树嫩枝、保佑健康的帆立贝贝壳、祈求繁荣的银箔小箱子,再加上由见证人亲手交给成年者的两种物品而已。没有祝词,也没有音乐,除了见证人之外,其余的参加者全都是为了在薰衣轻举妄动的时候出手砍杀他的监视者。 不过,薰衣完全没有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在踏入房间之后,他的双眼便被两个仪式用的物品完全吸引住,内心也跟着被占据。 是宝剑和皮甲。 这两样都是仪式所需的物品,所以出现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然而,这并非是为了配合仪式而临时胡乱凑合的东西,而是仿佛早就预料到一切所准备的。 因为,宝剑和皮甲上全都印着由竖起尾羽的白色雷鸟化为象形文字般的图样,亦即旺厦的族徽。 胸口传来怦通、怦通的心跳声。 那是薰衣在七岁之前的日常生活中不时接触到的图样。原来竟是如此美丽吗? 黄云一族的男子低声道出仪式既定的台词之后,替薰衣穿上皮甲,然后双手献上宝剑。而薰衣也伸出双手接下。 宛如在枇杷树上感受徐风吹抚一般,薰衣的内心顿时轻松了起来,不安和焦躁也随之消散了。 「更衣之仪」结束,薰衣正式迈入成年。 于是,黄云一族的男子起身,快步离开了房间。薰衣也跟着站起来,重新握紧手中的剑。他感觉力量逐渐从体内涌现。 挥舞这把剑,和留在房里的那些芒草族徽的男人们厮杀个你死我活——这样的想法早已从薰衣脑中烟消云散。不需因这种无聊的事情而急着赴死。只要佩戴上这个族徽,自己便无须再恐惧,必定能表现出和旺厦首领相称的行为举止。不知为何,薰衣如此深信着。 「旺厦大人,请您归还那把剑。」 告知他即将举行「更衣之仪」的男子伸出一只手。 「为何?」 在薰衣如此间道后,对方的表情瞬间紧绷起来。这些人或许认为薰衣不交出武器,便是打算抵抗吧。警备者们的杀气高涨了起来。 但薰衣是真的不明白。他不懂自己为何必须放下这把刻有旺厦族徽的宝剑。 「因为接下来要请您亲临四邻盖城。」 刚才那名男子回答了一个不成理由的理由。 「凤龝大人要见我是吗?」 「是的。」 「那么,去一趟倒是无妨……」 薰衣顿了顿,沉思片刻之后再次开口: 「倘若我沿路都是手无寸铁的状态,岂不是很奇怪吗?我要佩戴着这把剑,穿着皮甲上路。还要旗帜。」 「您说旗帜?」 「昨天前来此地的人应该有带吧?他们这次的行动人数可不少。就算没有高举出来,身上也应该有吾族旺厦之旗才是。」 两名男子皱起眉头面面相䝼。 「没有吗?」 薰衣加强了语气再次问道。像是被他的气势压倒般,方才从未开口的年轻芒草族徽男子回答了: 「他们有带着。但要我们将旗帜交给您,这实在是……」 「不交给我也可以。只要走在我马儿前方的使者高举着它就行了。」 「您的要求太无理取闹了!」 年轻男子激动地喷出口沫。 「现在是对方说要见我一面,而我要亲自过去。这点要求又有什么关系呢?」 薰衣缓缓地微笑,然后又接着说道: 「一同参加我的『更衣之仪』,或许也算是某种缘分。你能在前头替我举旗吗?」 年轻男子瞪大双眼,哑口无言地愣在原地。年长的男子则是以近似于斥责的强烈语气开口: 「旺厦大人,您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于是薰衣收起笑容,以认真的神情明确表示: 「宝剑、皮甲和旗帜 。若是少了一样,我就不走。」 两名男子再次互看了一眼,然后便不发一语离开了房间。走廊上传来细微的交谈声。虽然听不见谈话内容,但似乎是在讨论着什么。 果然应该说出来呢。薰衣在内心这么想着。 现在的他,其实是任凭凤龝宰割的状态,倘若要薰衣前往四邻盖城一趟,凤龝的使者大可将他五花大绑,或是将他打昏再载运过去。 不过,看他们交头接耳讨论的反应,或许凤龝并不想采用这种激烈的做法。 无论对方最后讨论出来的结果为何,薰衣都对直至目前的经过相当满意。 随后,旺厦的旗帜在通往王都的街道上飘扬。 目睹这般不可能出现的光景,街上的人民无不发出惊声而呼朋引伴,于是沿路上形成了一道道的人墙。 虽说飘扬在半空中,但旗帜并非出现在原本所应出现的位置——亦即最前方或最后方,而是被单独高举在正中央。而且,围观的人民也看得出来,旗帜周遭那些没有配戴族徽的黑衣男子们,其用意并非是举着这面旗帜游街,而是领着后头的年轻武人前往目的地。每个黑衣男子都一手握着马儿的缰绳,另一手则握着已出鞘之刀,眼神一刻都未曾从这名少年的身上离开。其他同行者看起来则是在警戒来自外部的袭击,总是紧盯着远方或群众。 「那就是被幽禁在山里的旺厦大人吗?」 「真可怜。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却马上要被杀掉而结束一生了。」 有民众如此轻声交谈着。 「虽然令人惋惜,不过,要是旺厦之血自此断绝了,战争也会跟着落幕吧?」 也有人如此喃喃说道。 「怎么可能落幕啊。在幸存者之中,血脉最相近的人就会变成下一任首领啦。直到最后一名小喽罗消失为止,互相残杀的行为都不会结束呐。」 也有人以得意洋洋的表情反驳。 不过,这些都是群众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并没有传入薰衣耳中。 薰衣意气风发地前进着。 他甚至觉得有些乐在其中。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还能再多活一天,但「现在自己已经做到了应为之事」这样的想法,满溢在薰衣胸中。 尽管此行是为了赴死,但他高举一族旗帜而堂堂正正地前进的事迹,必定会被潜藏于某处的幸存族人口耳相传下去,然后带给他们勇气吧。 雷鸟的旗帜也在风中尽情地飞舞着。 负责握旗杆的人,并不是刚才那两名芒草族徽的男子,而是一名更年轻、和监视者做相同打扮的男子。他或许是想主张自己是情非得已才接下这项任务,从出发的时候便一直板着脸孔。 在抵达王都之后,他的脸部肌肉恐怕会很酸痛吧?薰衣不禁微微想要发笑。 愈来愈接近王都后,人群和建筑物的数量也跟着增加。群众聚集成层层人墙,有几处甚至发生推挤。不过,面对以严肃神情表现出强烈警戒心前进着的武装骑马队,众人都懂得维持一段安全距离。 这时,突然有人冲入这段安全距离之中。在薰衣方才通行之处,有一名村人打扮的男子从人群中跳了出来。 「首领大人!」 男人声嘶力竭地大喊。 薰衣猛然回过头。 附近的武人立刻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挥刀砍杀了那名男子。群众间「是旺厦的余党」的低喃传入了薰衣的耳中。 重新转向正面坐好的薰衣,脸上的红潮已经完全退去。 4 ——着实让人困扰呐。 穭蹙起双眉。额头上的皱纹再次加深。 薰衣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使者全都一五一十地向穭禀报了。说他「简直无畏无惧,举手投足间散发着王者风范」。 ——根本是思虑欠周的小孩子态度。他究竟都跟导师学了些什么? 穭不禁感到焦躁。倘若要走上他所决定的那条道路,薰衣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然而,这样的他,或许会让自己在踏出第一步时便绊到脚。 ——也罢。既然是个孩子,应该多少能哄骗他乖乖听话吧。跟之后会过上的困难相较之下,这还算是好处理的问题。 得知使者答应了薰衣的要求,穭认为这样的判断是正确的。不过,或许是直到目前为止的经过,让薰衣开始得意忘形了吧,即便将要来到穭的面前,他也主张绝不会放开旺厦的那把剑。 「该如何处置呢?」 前来请求穭下达指示的使者,或许并未预料到拒绝以外的答案。 「无妨。直接让他过来见我。」 穭这么命令之后,使者一瞬间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随后,薰衣便出现在坐于王位上的穭的面前。 他有着白皙的肌肤,个头也比穭所想像的要来得瘦小,感觉比实际年龄的十五岁更加年轻——亦即更加稚嫩。然而,他堂堂正正的态度,的确合乎所谓的「王者风范」。 感觉薰衣并非是在虚张声势。他没有拱起双肩,身体也没有因紧张或恐惧而变得僵硬。他仿佛自七岁之后仍同样在这座城里成长,围绕在身边的都是自己的家臣一般,以不疾不徐的步伐走到谒见厅的中央,然后瞪大眼直盯着穭。一脸宛如在怀疑「为什么是你坐在那里呢」的表情。 ——是愚蠢到完全不懂得判断状况吗?抑或…… 抑或这就是数年来接受了导师一对一亲身指导后的成果,亦即导学中所追求的真正姿态吗? 这里有着近二十名的人在场,全都是凤龝的重要人物。但薰衣望也不望这些人一眼,只是看着穭,然后开口问道: 「因为你说要见我,所以我就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原本微微为薰衣的气势所压倒的重臣们,都因为他的这一句话而动了肝火。几名大臣纷纷对穭投注了宛如在要求「请赶快杀掉他吧」的视线。 「放下你手中的剑。」 穭配合对方的说话态度开口要求。 「为何?」 穭没有回答,而是起身将王座的椅背用力往旁边推。石椅缓缓地动了起来,下方出现了一个通往地底的入口。 「因为我要带你去一个不能持武器进入的场所。我有话要在那里对你说。」 重臣们比薰衣早一步做出了反应。 「万万不可!」 「这太危险了!」 「您要和他说什么呢?」 穭以锐利的视线望向不该质问首领这些问题的发问者,然后再次呼唤薰衣: 「过来。」 「请您别这样。」 有人揪住了穭的衣袖。男子名为颖,是穭母亲的表兄弟,等于是穭的亲戚,也是自荐成为穭最亲近之辅佐官的人物。从一族的上下关系来看,这的确是相当适合他的地位。 「那是您也无法佩戴武器入内的场所。这样太危险了。」 「无须担心。」 「身为首领之人,绝对必须重视自身的性命安危。再说,您也没有和他说话的必要,不是吗?」 穭奋力抽开手,让衣袖脱离对方的控制。 「什么是应为之事,什么又是不应为之事,由我来决定。」 这是禁止其他人继续开口的一句话。 看到周遭的骚动平静下来之后,薰衣也老实地将手中的剑搁在脚边,然后朝穭所在之处走去。 ——终于踏出第一步了。 虽然什么都还未开始,但穭有种自己站上了和到方才为止都不同的地平线上的感觉。 5 穭不曾相信任何人。不仅是那些遵从的对象不断从凤龝变 成旺厦、再从旺厦变成凤龝的其他氏族,就算是自身的族人,穭也不相信。 他并非是质疑其他人的忠诚心。在这个和君王颁布的法令相较之下,导学的教诲具有更大影响力的时代,与其说对一族的首领宣示忠诚是一种义务,倒不如说是一种必然。倘若不是异于常人者——具有足以跨越时代的弹性思维的存在——或许就连要涌现「背叛首领」这种想法都相当困难吧。 所谓的「一族」,并非代表当中所有人都互有血缘关系。在古代,是以势力庞大的一家为中心,从这家子的家臣、剑客,到耕种领地的人、在统御海域中捕鱼的人、甚或在其他国家眼中身分接近于奴婢的人,这些人都是长久以来维持着统整秩序的集团。然而,这群人都拥有相当强烈的归属意识。对身为穑大王血脉的凤龝和旺厦而言,这更成了一种绝对的基准。 穭无法信任他人的原因,并非是忠诚心的有无,而是其表达方式。 刚才的颖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比起一味遵从穭的指示,他觉得从旁出言劝谏更显得重要。 他认为穭还很年轻,所以无法做出确切的判断。又因为穭没有双亲和祖父母,所以颖坚信自己有必要向他献上逆耳忠言。 因为自己的确还很年轻,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当颖做出过当的发言时,穭只能严厉地加以拒绝,然后等待时间解决一切。在这之前,他只能设法巧妙地避开颖为他着想而造成的阻挠。 穭会选择先王的陵墓做为和薰衣对话的场所,也是基于这样的原因。倘若得知他要和薰衣谈话,重臣们想必会千方百计地窃听吧。无论再怎么下令闲杂人等离开,其他场所仍无法让穭安心。因为他接下来所要说出口的,是绝对不能被第三人听到的内容。 如同颖的谏言,跟薰衣两人独处是相当危险的事情。薰衣是旺厦的首领。倘若穭露出破绽,薰衣必定会动手杀害他吧。虽然体格确实是穭占了上风,所以他应该能够守护自身的安全,但毕竟薰衣的力量仍是未知数。 然而,以危险为由而怠怱自身应为之事,亦是无法被原谅的行为。 穭怀抱着可说是必死的觉悟,重新踏入今天早上才刚造访过的这片黑暗之中。 这次,他带着照明的用具入内。左手的火炬,是唯一照亮穭和行走于前方的薰衣的光源。 会让薰衣走在前方,是为了不让他有机会将自己从阶梯上推落。因为,想要杀人的话,恐怕没有比这里更容易下手的地方了。 虽然穭并不畏惧死亡,但在完成自身所认定的应为之事以前,他必须继续活下去。不用颖再三嘱咐,他也很明白自己不能轻言送死。 所以,为了保命,他会采取所有该采取的做法。例如,就算抵达最深处的底部,穭也不打算点燃其他的火光。燃烧的火炬可做为强力的武器使用。两人接下来的会谈,都必须在他手中这把小小的火炬照耀下进行。 薰衣没有扶着墙壁,而是以仿佛在平地行走的轻快步伐前进着。明明无法看清楚脚下的情况,但他却仍是无所畏惧的态度。 这样无惧的表现让穭十分不快。这个占据了他的视野,在前方摇晃着的背影,甚至开始让他觉得碍眼。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事实。 现在,他只要猛地伸出一只手,就足以致薰衣于死地的事实。 穭的内心开始骚动不已。 或许是因为二度踏入早上才来过的场所,让自己又回归原本的心境了吧。火炬燃烧时发出的声响,听来有如「杀了他、杀了他」的低喃声。 本应不再产生的迷惘,再次于胸口扩散开来。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原本不打算再听到的父亲的声音,每踏出一步,就变得愈发清晰。 ——直到目前为止,我都能轻易杀掉他。我之所以没有这么做的理由,是因为我不应该这么做。 穭如此说服着自己。但原本应该已经抛开的杂念仍然纠缠着他,不肯离开。 穭抵抗着,将心思集中于自己的脚步上。 他维持着端正的姿势,专心致志地让身体的平衡配合规律的步伐,在足以吞噬昏暗灯光的黑暗中定睛凝视。 最后,杂念消失了。同时,意志力也跟着退去。 不知从何时开始,穭陷入了仿佛昏睡一般的恍惚状态。他在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什么行为的状态下,缓缓地弯曲右手的手肘,然后撑开五指,开始在手掌上凝聚往前推的力量。弯曲的手臂抽动了一下,即将向前伸直的时候—— 薰衣突然在原地止步。穭也在撞上他的身子之前勉强停下了脚步。 薰衣转过上半身,火光落在他左半边的脸颊上。而后,他开口说道: 「凤龝大人,请您留意脚下。」 随后,薰衣再次转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地继续往前走。 穭深深吐出一口气。 脑海中的声音消失了。他有种从恶梦中苏醒过来的感觉。 穭也跟着再度迈开脚步。这次,他和薰衣维持了即便伸出手,也无法触及对方的距离。 凤龝的首领和旺厦的首领两人一起单独行动,究竟是多久未曾发生过的事情了呢? 见面之时便是肃杀之时——倘若考量这种关系已经维持了一百数十余年,那或许得回溯到在当年还不算太辽阔的四邻盖城的庭院中,稽王子和厦王子玩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了吧。 尽管王城的规模不大,当时的翠国仍然相当繁荣。经历穑大王五十年的治世之后,国土的每个角落都维持着稳定的状态。人们能够自由地往来于街道上,无须担忧遭遇盗贼袭击。官员不会受到贿赂的诱惑,判决总是能公正地执行。 其后的三任君王也遵从穑大王的训示,在没有犯下太大过错的情况下,维持着安稳和平的世局。 如果保持这样的状况,翠国「幸福国度」的形象想必还能再延续一阵子吧?然而,无论回顾哪个国家的历史,和平的时期总是无法长久。战乱时代的降临,或许已是一种必然。 第四任君王的儿子是一对双胞胎。名为龝和厦的两位王子,据说幼时的感情好到令人不禁微笑。那么,在父王死后,两人为何又会发展成相互争夺王位的关系呢? 依据凤龝一族相传的历史,是龝被父王指名为下一任君王。但厦却企图以武力来推翻这名正统继承人。 旺厦一族所传承的内容则非如此,据说父王并没有特别指明。虽说两人是双胞胎,但依旧有着兄与弟的区别,被认定为兄长的人是厦。不过,龝却祭出了伪造的遗言,企图混淆两人的长幼顺序。 这场纷争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原本认为只要跟随穑大王的血脉即可的人们,现在也变得不知该拥戴何者而犹豫不决。最后,以原本侍奉着两位王子的人物为中心,厦派和龝派因而诞生。 这段期间内,在没有国君的状态下,翠国仍没有出现太严重的乱象,或许是托昔日稳定的治世之福吧。 到了第三十五年,纷争终于有了结果。坐上王位的是年迈的厦王子。 然而,龝派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在年迈的厦王子死去之后,龝王子的儿子便策动叛变,然后夺取了王都。 其后便是不断的历史重演。自命为凤龝一族的龝王子之子孙,及自称旺厦一族的厦王子之末裔,从不愿干脆地将王位拱手让给对方。经过一百数十余年后,编织出了这地底陵墓的历史轨迹。 6 抵达地底深处的薰衣又继续走了一小段距离,然后停下脚步转身望向穭。两人凝视着彼此的脸,维持了片刻的沉默。 最后,先开口的人是薰衣。 「我以前来过这个地方。和吾父一起。」 他像是回想起什么似地眨了眨眼,然后继续问道: 「在那之后,大体的数量是否又增加了呢?」 「增加了。」 虽然不明白对方这么问的用意,但穭仍然回答了他。 「不过,您的父王并不在这里。他的大体已被烧成灰烬了。」 薰衣没有表现出半点遗憾之情,而又接着问道: 「那么,增加的是……」 「是我的父亲。」 薰衣的表情突然趋于缓和。 「这样啊。那么,之前接见我的果然是上一代的凤龝大人吗?他是何时、因何故而过世?」 穭终于明白了薰衣想要知道的事情。也理解到他刚才在谒见厅露出那种狐疑表情的理由。 「三年前因病过世的。」 穭这才想起,这八年来翠国所发生的一切大小事,薰衣都一无所知(尽管造就这种状态的便是他本人)。被幽禁在那座小小山丘上的薰衣,不仅不知道王位已经传承给下一代,也未曾听闻过那件直到现在仍让许多人恶梦连连的惨事。 「某种瘟疫在王都蔓延开来。包括吾父吾母在内的许多人都因此丧命。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有传闻说引发这场疾病的,便是在荻之原战死的旺厦冤魂。」 薰衣「哼哼」地笑了两声。一脸仿佛正是他密谋策划了这件事的表情。 「但我并不这么认为。倘若已死之人的怨念能够杀人,那么,薰衣大人。无论是吾等凤龝一族,或是您的一族,应该都已经被消灭殆尽了吧。」 穭伸长左手,以灯火照亮遗体的行列。虽然这微弱的火光仅能照耀出位于最前方的空木台,但既然薰衣也造访过此地,他应当明白这些并列的物体为何。 「凤龝大人,可以问您的名字吗?」 薰衣开口问道。仿佛方才那番话并没有让他产生太多感想一般。 「穭。」 「穭大人。您想和我说的事情是什么?」 该如何开口、从何说起,都是穭经过缜密的思考计算之后所决定的。不过,他最后舍弃了自己事先想好的说法。 因为对方不是一个能够巧言哄骗的人。 穭现在察觉到了这个事实。 ——该如何处置薰衣?是要杀了他?将他推入「常暗洞穴」?抑或应该留他活口?让他生存下来,然后携手打造一个能让彼此共存的世界? 穭在今天早上得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然而,他所选择的却是一条无法言喻的艰困道路。倘若是因为听信花言巧语而不慎踏入这条道路的人,必定会在半路遭到淘汰。 穭再次细细打量起薰衣的脸庞。看起来稚嫩、不甚可靠,但这名少年仍然是旺厦的首领,是这个世上唯一和他同样背负着沉重血脉的存在。既然如此,相信这血脉的能力,应该也无妨吧? 薰衣没有催促穭回答,只是静静等待着他开口。 穭决定要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和他对谈。 「薰衣大人。我曾经去看过你很多次。去看在那座小山丘上生活的你。每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总会有完全相反的想法拉扯着内心——『杀了他』、『我想杀他』、『不应该杀他』、『我不想杀他』。」 听到这番发言,薰衣的表情并没有出现任何变化。 「『杀了他』的声音来自我的周遭。在和旺厦的战争中丧命的众多族人在我的耳畔如此怒吼,而现在仍存活着的族人,也以『希望能替自身手足报仇』的期望纠缠、煽动着我。 『我想杀他』的声音来自我的肉身。躺在那里的诸位先代君王,以及无法寻获大体、或是大体的损伤过于严重,无法搬运至此的先代君王。在吾等代代传承的家系之中,全都深深烙印着『灭绝旺厦』的欲望。我透过自己的肉身,彻底感受到这个事实。 『不应该杀他』的主张来自我的头脑。若是将您杀害,旺厦会失去明确的中心人物。这样一来,反而会让他们的动向变得更难以捉摸,对吾族没有半点利益可言。这是我在计算过如上的得失之后,所归纳出来的主张。 然而,『我不想杀他』这个想法究竟从何而来,我本人也不得其解。虽然我曾认为,或许是因为自己也可能陷入和你相同的处境,才会衍生这种想法,但这并非是如此软弱的感情。而是从我的内心更深处,宛如泉水般涌现的一种想法。」 「你打算借此施舍恩情给我?」 薰衣冷冷地问道。看来,尽管穭试图表露自己真正的想法,这样的情感仍没能顺利传达给他。 「我想要请教您一件事。」 穭换了个说话语气。 「倘若以一句话来代表导学的训示,您认为那会是什么?」 「为所应为之事。」 薰衣毫不迟疑地回答。 「那么,您所应为之事为何?」 「杀了你。」 穭不禁屏息。但薰衣随即接着说道: 「只是说笑罢了,穭大人。因为您总是问一些已经再明白不过的事情呐。」 穭无法理解对方为何能在这种情况下将玩笑话脱口而出。 ——没错。我从来也未曾理解过这名人物。无论在庭院或是农田里,他总是做出一反我的预期、而且也是我完全无法想到的行动。 不过,对薰衣而言,穭更是让他完全不明白。毕竟直到方才,他都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而且,要是没有出声确认,薰衣甚至无法判断穭是否和自己在八年前见过的那个对象是同一人物。 从亲子的年岁差异来思考的话,这或许有些夸张了。不过,薰衣仅在七岁时和前任君王短暂会面过一次,而且还是在他生死交关的状况之下。再加上穭的长相和其父亲相当神似,也因此让他看起来更添年岁。 在得知君主已经交替的事实之后,更让薰衣不解的,是穭所采取的行动。 「有话想跟他说」这样的要求,已经让薰衣感到相当意外。而让两人单独前往密谈场所这样的安排,究竟是自己被对方给看扁了,抑或里头有着什么陷阱,这也让薰衣百思不得其解。更何况,对方开口之后,说的又净是一些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内容。 让薰衣更进一步提高警觉的,是在踩着阶梯往下走时发生的事情。 穭能够在不散发出半点杀气的情况下,企图将他推下阶梯。 他认为穭是个绝不可掉以轻心的存在。 相较于穭的发言内容,薰衣更提防他的动作和散发出来的气息,然后让自身的感觉变得更敏锐,以便判断事态的变化。 「薰衣大人的应为之事,应该是统率、守护、培育旺厦一族。难道不是如此吗?」 这名凤龝的首领,再次以极为认真的表情说出薰衣再明白不过的事实。 「正是如此。但并非只有这样。」 命运掌握于对方手里的情况下,说出挑衅的字句并非明智之举。但薰衣就是无法抑制这股冲动。 「夺回这座王城,然后统率、守护、培育翠国全土,亦为我的义务所在。」 「真是如此吗?」 听到对方的质疑,薰衣瞬间恼羞成怒。但穭接着吐露出的想法,却和他所预期的大不相同。 「薰衣大人。即便不是四邻盖城之主,守护、培育这个国家,亦为您的义务不是吗?因为我们都继承了穑大王之血。无论身在何处、身陷何种处境,应当都背负着这样的责任才是。」 薰衣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他感觉自己听到了相当危险的发言。 将旺厦和凤龝一同称为「我们」 这样的行为,他不禁未曾听闻过,也从未浮现于脑海之中。 另外,不得碰触这个地底陵墓之中的遗体,并承认对方身上流着穑大王之血——除了这两点以外,连对方的一根汗毛都要否定到底,便是旺厦和凤龝看待彼此的方式。然而,这样不共戴天的仇敌首领,现在却承认了薰衣所背负的责任义务——亦即薰衣的权利。 七岁那年,当薰衣面对全身上下充满着憎恨与杀意的前任首领时,他并未感到恐惧。然而,眼前的这名男子,现在却以沉着的语气和简单的一句话,让他打从心里感到恐惧。 「我这样的说法有错吗?」 薰衣奋力地摇了摇头。要是不这么做,就等于否定了自身之血。 「那么,现在,我们应当为翠国所做的最重要之事为何,您明白吗?」 薰衣以紧咬下唇、瞪视着穭的反应回答了他。坐在王位上的穭想必洞悉国内的大小情报,因此理应能做出更为确切的发言。但他却—— 「不需要想得过于复杂。就算是在王都中叫卖的孩子、或是居住在深山中的猎人的妻子,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凤龝和旺厦,必须停止互相残杀。」 薰衣感觉自己因为怒意而眼前一阵发黑。 「真亏你有脸将『互相残杀』一词说出口呢。明明是吾族单方面地被赶尽杀绝、变成了狩猎对象才对吧?」 「那是荻之原一战以后所发生的事情。」 那段约莫占据薰衣一半人生的年月,穭以仿佛将其视为一段极短时光的语气轻言带过。 「在那场战争中,是你们将救命之恩抛诸脑后,而卑鄙地向吾族展开攻势。」 「要说卑鄙的话,长眠在这里的多数君王,也曾经采用过卑鄙的战术。」 「不对。我们是为了守护属于自己的土地,而正当地展开战斗。跟企图透过不正当的行为,夺取吾等应有地位的你们不同。」 正当薰衣做好对方会以同样激动的语气和自己争辩的心理准备时,凤龝的首领却只是将小小的火炬拉近自己的身旁,然后说出完全不同的回答。 「薰衣大人。您曾经接受导师一对一的亲自指导。我相信您应该比任何人都彻底地学习到了导学的本质。」 薰衣认为这番话不是称赞,而是挑衅。既是挑衅,亦是攻讦。只要他稍微做出有违导学思想的发言,穭便会咬紧这一点而批评、责难他。 薰衣慎重地闭上了嘴巴。 「为此,我想再询问您一次。薰衣大人,您所应为之事为何?」 「我不打算将答案告诉身为凤龝首领的人物。」 听到对方严词拒绝,穭并未因此感到不快,而是又继续说道: 「那么,就由我来向您诉说我自己的吧。我所应为之事,是统率、守护、培育凤龝和翠国。」 说着,穭缓缓朝向木台的右方——亦即遗体双脚所在之处的那一侧移动。因为不能独自被留在黑暗之中,所以薰衣也跟上他的脚步。 「然而,我必须守护凤龝和翠国不为何者所害?该如何培育凤龝和翠国?这些疑问我愈想愈不明白,因此还曾要求导师入城替我指点迷津。」 薰衣回想起导师之前曾经有几次离家数日。 「但导师并没有告诉我正确答案。思考这个问题的解答,正是领导者的职责所在——我想这点薰衣大人或许也早已心知肚明了吧。」 走到墙角之后,两人转向左方,朝深处前进。 「我曾认为,自己每天所完成的每一件杂事,亦是统率、守护、培育的行为。但并非如此。因为,在我和您之上,已经没有任何人存在了。已经没有能够领导我们的人物了。薰衣大人,当您想到这一点,难道不会觉得害怕吗?」 薰衣从未思考过这种事情。然而,在穭说出口之后,他不禁感觉背脊一阵发冷。为了抛开这股恐惧之情,他再次激烈地摇头。 「那么,您的内心或许要比我更加坚强吧。我感到非常害怕。城镇、村庄和每个家庭之中,都分别有领导者存在。然而,这些人只要遵从在他们之上的领导者便可。我们则不同。从开始到最后,都必须靠自己来思考。」 「我不害怕这种事情。既然生为旺厦的首领,我坚信自己拥有能够完成这份重责大任的力量。」 穭停下了脚步。两人来到了覆盖着布匹的第一座木台——亦即穭的父亲的脚边。 「我也是。」 薰衣不明白,穭这句低语,究竟是他坚信自己拥有相同的力量,或是坚信薰衣拥有这样的力量? 「让我觉得害怕的,是唯有无人可跟从的我们所必须背负的使命。如有必要,统率一切的存在,甚至必须将至今都视为理所当然的做法加以改变。这是好比企图改变河川的流向那般困难至极的任务。然而,我们无法以困难为由而怠怱自身义务。」 「穑大王不仅能改变河川的流向,还能打造出河川本身。身为其后代子孙的我……」 发现自己险些要脱口而出「身为子孙的我们」,薰衣连忙改口说道: 「身为其后代子孙的我,如果有这样的必要,无论是河川的流向、或是大海的潮汐,我都能加以改变。」 穭凝视覆盖着父亲的芒草草穗。薰衣面对着他的侧脸,又继续往下说道: 「更何况,我并非必须独自从开始思考到最后。我拥有能够领导自身的指针。那就是父母的教诲,以及继承了穑大王正统血脉的吾祖事迹。」 「倘若您必须背其道而行呢?」 穭将灯火拿近两人的头部。脸颊感受到一股微微的灼热。火光在穭的双眸中摇曳着。 「薰衣大人。祖先所指示的道路,以及父母的遗言——倘若这些和自身所应为之事相违,您会选择何者?」 虽然内心很明白答案,但薰衣却怎么也无法将其化为言语道出。 「祖先和父母不可能会指示错误的道路。」 「是这样吗?倘若仅需遵从祖先的训示前进,那就不需要首领或国王了。只要文书官调查过去的事迹即可。」 薰衣不愿与其争论,于是扯开了话题。 「穭大人。您要站在与父王如此靠近的地方,与我讨论背离先祖的问题吗?」 「没错。正因有此觉悟,我才会和您一起来到这里,薰衣大人。」 不同于强而有力的语气,穭的双眸散发出一种近似于哀求的感情。 不能被他给骗了。薰衣这么想着。这是陷阱。凤龝的首领企图以话术来迷惑自己,借此让旺厦一族步向毁灭。 穭再次缓缓朝地底深处步去。 「倘若依照先祖的训示前进,我就必须奋起消灭旺厦一族。」 穭的这句话,反而让薰衣松了一口气。两人的议论内容终于返回自己所熟悉的方向了。他配合缓缓移动的灯火踏出步伐,凝视着即将绕过的木台上覆盖的银白色布匹,然后如此宣言: 「吾等不会被消灭。」 「正是如此,无论是要凤龝消灭旺厦,或是要旺厦消灭凤龝,都是现实中不可能达到的目标。」 薰衣原本打算出声反驳,但因穭以和他的脚步相同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令他无法从旁插嘴。 「例如,目前很明显是凤龝的势力较为强大,也是消灭旺厦的绝佳时刻。薰衣大人,除了您以外,旺厦已经不存在其他血脉较浓的人物了。因此,若是您消失,恐怕连下一任首领会是谁都没有个定论。不过,只要在发现时格杀勿论,就能消灭旺厦一族了吗?」 「吾等不会灭亡。」 「的确。势力愈是被削弱,幸存者愈会潜伏起来。如同今天所杀害的 那名男子,伪装身分而独自居住在城镇中,或是成群深入连野兽都无法栖身的深山中,过着隐居的务农生活。现在,透过这样的方式存活下来的旺厦一族,究竟有多少人呢?三千?五千?尽管使出一切手段将他们揪出来,然后杀光被揪出来的人,只要之后出生的人数超过杀死的人数,旺厦一族便不会灭亡。即便将大树砍倒,飞散落地的种子同样会抽芽。根部已经深植地底的野草,是无法完全将其斩除的。而且,人数愈是减少,憎恨愈会加深。这么做的话,只会让『无论经过多久的时间,都要为死者复仇』的决心变得更加强烈。倘若耐心等待,必定会出现大好机会。天灾、掉以轻心、内讧,世事难料。」 「为何要对我说这些话?」 穭的每一句话,几乎都足以让薰衣因怒气攻心而暴毙。倘若换成薰衣,即便是面对自己最亲近的人,他或许也不会吐露出这种软弱的心声——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听到了对方这样的内心话。他开始怀疑,这个跟他两人独处于地底空间的人物,脑袋究竟还正不正常。 穭转头望向停下脚步的薰衣,然后开口答道: 「因为我刚才那番话,即使将旺厦和凤龝对调,情况也必定会相同。」 「住口!」 愤怒在胸口沸腾起来。 「旺厦是无可替代的,更不用说是和凤龝对调了。」 「但实际上,我们的确是极为相似的双胞胎一族。」 「不对!」 虽然火炬并没有靠近自己,但薰衣感觉双颊一阵燥热。 「绝非如此!吾等旺厦是……」 「薰衣大人,请您稍微冷静一下。」 穭转身拉近彼此的距离而开口。因为不想让对方认为自己是个会轻易被激怒的凡夫,薰衣拼命调整自己的呼吸。现在,两人正好在金黄色的木台和白银色的木台之间彼此相对。 「薰衣大人。您是旺厦的首领,我认为您应该有着一双不会为俗念所蒙蔽的慧眼。希望您能回想一下。我会将这种难以启齿、同时也令人听不下去的话刻意说出口,是为了明白『应为之事』——亦即该如何守护、培育这个翠国。」 薰衣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缓缓吐出。焚香的气味弥漫在鼻腔之中,地底空间的冰冷空气充斥于胸口。原本直冲脑门的血气逐渐平静下来。一瞬间,他发现站在自己眼前的人物,看起来竟是如此地巨大。 「不可因小失大。否则,在旺厦或凤龝消灭之前,这个翠国就会先灭亡了。」 出乎意料的发言再次传入薰衣的耳中。对他来说,翠国便是这块大地,不会灭亡,更不会消失。 「在东方的海洋另一头,有着大陆和众多岛屿。在那里,有人数更甚于翠国的人们建立了许多国家、生活着。这您应该也知道吧,薰衣大人?」 薰衣在接受导师的指导时,当然也听闻过这件事。虽然那些人和国家,都只像是模糊的知识一般的存在而已。 「那些国家非常、非常地遥远。尽管派遣十艘船只前往,途中必定会遇到暴风雨,能够顺利抵达的顶多五艘。运气好的话,能平安回到翠国的大概只剩一艘。翠国和这些大海另一头的国家,大概只能靠着好几年才出现一次的海上遇难者来联系。然而,有一名遇难者带来了不祥的传闻。我所派遣出航的十艘船只中,平安返抵的那一艘船,也证实了传闻的正确性。位于大陆上的几个国家,目前正逐渐统一成一个大国。这个强大的国家正野心勃勃地企图并吞附近的岛屿。再这样下去,他们总有一天会远渡这片波涛汹涌的大海,来到翠国。」 「只要吾等旺厦还有一口气在,翠国便不会被那种人所毁灭。」 「如果单凭口头宣言和气概就能守住一个国家的话。」 穭冷笑道。薰衣打算回应他的挑衅行为。 「只要芒草之旗仍在这座城堡的顶端飘扬,排除来自海洋另一头的外敌,便是你的责任。」 「当然。我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才会在这里和您对话。」 「你不是才说无法凭口头宣言守住一个国家吗?」 穭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烦躁的神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再次缓缓步向广场的深处。 「薰衣大人,我就坦白对您说吧,现在的翠国,其实并没有足以排除强大军船的能力。」 「岂有这种事?」 「我也希望能这么想。但仍然不得不正视现实。」 穭背对着薰衣举起火炬。昏暗的亮光扩散开来,微微可窥见在两床雷鸟图样的布匹后方,有两床芒草图样的布匹并排着。 「战乱持续太久了。田野荒废,为了因应饥荒所储存的粮食,长久以来都持续着见底的状态。因为失去拥有劳动能力的男人,而变得支离破碎的家庭也愈来愈多。而这些家庭中的孩子为了求得温饱,只能开始干起坏勾当。偏偏负责取缔盗贼或山贼的人员又……」 「忙着进行『旺厦狩猎』。」 薰衣代替穭说出了让他迟疑不语的答案。而穭只能回以听来除了借口以外什么都不是的说法。 「对于会动摇一国根基的事物,必须比贼人更优先处理才行。」 这时,走到墙壁尽头的穭回过头来。他的脸上微微带着讶异,仿佛对于自己在前进一事没有知觉似地。 「意思是,如果把您说的内容统整起来,这八年来,凤龝的政绩显然并不理想是吗,穭大人?」 「倘若只是这样就好了。」 穭又叹了一口气。 薰衣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让他的父亲在战场上败阵,逼迫他的族人面对灭亡命运的一族现任首领,竟然是如此懦弱的人物吗? 实际上,薰衣的晕眩感同时也来自于疲惫。从今天天还没亮时,他便一直维持着紧张的情绪。而且在这段期间内,他滴水未进。再加上骑乘马匹移动又让他相当不习惯。来到这个地底空间之后,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发言,仿佛成了在他脑海中乘着风漫天飞舞的树叶。 然而,他不能因疲倦而有丝毫的懈怠。身为旺厦首领的他,现在正和率领凤龝的人物对峙着。 「倘若只是八年之中所犯下的错误,想要修正倒还容易。不过,很遗憾的,事实并非如此。经过了百年以上的岁月,翠国国力逐渐衰弱。无论在位者祭出多么亮眼的政绩,倘若无法维持个十年,便无法重建国家。再加上,旺厦的君王必须时常提防凤龝的叛乱,凤龝的君王也必须持续警戒旺厦的攻击。在这方面投注了过多的时间和人力之后,便无力再守护、培育翠国本身。」 「凤龝大人。您这么说,不就好像在责难自己的祖先所为之事吗?」 「您都没有听进耳里吗?我从一开始便是这么说的。」 薰衣不禁汗毛直竖。跟那些居住在大海的另一头,无论穿着打扮、食物或语言都有所不同的人们相较之下,眼前这名人物更让他感觉是个异常的存在。 「一开始得出这样的结论时,就像现在的您一样,相同的战栗也朝我袭来。然而,为了完成自身的责任,我必须跨越这股战栗和伤痛。薰衣大人,我希望您也能这么做。」 语毕,穭转头望向这个地底空间的先代君主们。 「我并非是在否定祖先们的可敬之处。他们每一位都是承袭了穑大王之血的伟大人物。只是……」 穭再次转头,从正面直直望向薰衣。 「继续这样下去的话,翠国终究会灭亡。即便会违背祖先的训示,我也必须终止凤龝和旺厦之间的战火。」 薰衣突然哼笑了一声。这股哼笑宛如击溃了堤防一般,让源源不绝的笑声不断从他的胸中涌出。 放声大笑片刻 第二章 无翼飞翔 8 打从出生时,鯷便有一边的耳朵呈现蜷缩在一起的形状。鼻梁很塌,两个鼻孔几乎是直朝向前方。双眼的大小也不一样。上唇往外翻开,倘若嘴巴不使力,就会变成暴牙的模样。同时,他的身型矮小,四肢也很短。 尽管凤龝一族并不注重外表美丑,这样的长相仍让鯷引以为耻。自他懂事以来,鯷总是回避着他人的目光。 不过,蜷曲的耳垂并没有影响他的听力。不,应该说,因为鯷排斥在他人面前现身,所以总是竖耳注意着周遭的动静,以便能够一听到人声就躲藏起来。因此,他的听力反而比一般人来得好。大小不一的双眼同样不妨碍他观察环境。而矮小的身型,更让他能自由进出狭窄的场所。 于是,在鯷未满六岁时,父亲让他到被称为「沟鼠」的男子门下拜师学艺。 此时,鯷一家人从旺厦所策划的「凤龝狩猎」中顺利逃脱,和同伴们一起隐居在深山之中。过去他们还在王都中以统一天下的一族身分生活时,鯷的家境便已经不算富裕了。而后害怕被旺厦发现,连点个火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活,让他们无法养育太多的孩子。让鯷离家成为沟鼠的弟子,是为了减少一张吃饭的嘴。 沟鼠这么告诉他: 「能够来到这里算你幸运。我能给予你更胜于家中的温饱和安全。而且,倘若你彻底学会了我所教给你的东西,就能够受伟大的武将重用。就连直接侍奉首领大人,也不再是遥远的梦想。」 沟鼠的工作俗称「耳」,系以偷窥、窃听或暗杀等委托来谋生。比起房间内部,待在天花板里头或是地板下方的机会要更多;比起在人前露脸,藏匿的时间要来得更长。 鯷十分满意这样的生活,因此努力地修行着。或许他也有这方面的天赋吧,在十五岁那年,他各方面的技能都已经超越了其师沟鼠。 这年,能够让两人大显身手的场合多到不计其数。遭到软禁的首领,成功地拉拢了负责监视他们一家人的人物。 为了寻找愿意支持自族的人物,沟鼠和鯷奔走各地,窃听他人真正的想法,暗杀可能会成为阻碍的人,甚至潜入四邻盖城窥探旺厦的现况。 或许是因为两人所立下的这些功劳,凤龝最终获得了胜利。而如同沟鼠的预言,鯷一跃成为能够直接接受首领指示的身分,而且还是坐上四邻盖城王座的那位首领。 一开始,鯷原本还羞于在身分高贵之人面前露脸。但之后他逐渐明白,愈是地位崇高者,愈不会在意手下的外貌美丑。他们注重的是你能够做到什么,以及能为他们带来什么。 尽管有着一口暴牙,但只要能提供上位者需要的情报,便能够得到赞赏。因此,鯷愈来愈热心工作。而在首领交接至下一代时,他变得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丑陋模样了。 因为人类全都是丑陋的生物。 在无数次的偷窥和窃听之后,鯷变得十分确信这一点。 他在天花板里头目睹过宛如天仙的美女挖鼻孔的模样;目睹过被誉为圣人君子的男性对他人睡着的妻子恶作剧的行为—在地板下方听过指导礼仪举止的贤师放屁的巨响—也听过勇猛的武人被壁虎吓到而发出的尖叫声。 只要二十四小时持续地观察,人们必定会显露出自身丑陋的一面。 现在,无论看到或听到什么,鯷都不再因此感到讶异了。他长年在一旁屏息见证人生的各种场面,慢慢地,诸如哀戚、共鸣、敬佩等情感,也逐渐麻痹、消失无踪。 倘若不会因自身所见所闻而一一感到吃惊或敬佩,便能够看得更透彻,记得更清楚,报告得更正确。他是首领能够移动的眼睛和耳朵。眼与耳不需要「心」。 在鯷的心中,只剩下「喜悦」这样的情感。 因努力勤奋工作而再三立下功劳之后,鯷成为了年轻首领最信赖的「耳」。这样的结果为他带来的喜悦。 被首领传唤,接下他人所无法遂行的任务,并在顺利完成任务后听到一句「辛苦了」。这样的时刻为他带来的喜悦。 除此之外,他的心化为坚石。正因如此,他才能够消除自身的气息,成功潜入各种场合。 然而,鯷现在透过天花板的隙缝所窥见的光景,却让他倍感焦躁。他甚至有种冲动想要向对方说「不对,不是这样」,并因此而坐立不安。 在他的下方,有两名人物以身上的衣物几乎完全褪去的模样在格斗着。将一切始末看在眼底的鯷,情绪不自觉地动摇起来。 ——腰再弯一点。不是用手,而是用脚。 因此,他原本隐藏着的气息再次显现出来。不过,底下的两人似乎完全没有余力发现这件事。 这已经是鯷第四天在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上头待到天明了。 他一整晚动也不动地待在这里。未曾阖眼,当然也滴水未进、也未离开原地去小解。这样掩藏住自身气息静静待在某处,并不让鯷引以为苦。只是,每当他在天亮之后前去报告,首领大人忧郁的神色总令他感到愧疚。 「这次也是连一根手指都没碰吗?」 「是的。他仰卧在床上,就这样盖着棉被,一动也不动地熟睡到天明。虽然也数度出现好像要醒过来的感觉,但他仍然闭着双眼,没有其他动作。」 「稻积呢?」 「情况相同。稻积大人同样也没有离床而沉睡着。不过,她有翻过几次身,在感觉到她即将醒来的气息时,稻积大人确实也缓缓睁开双眼过。」 「那个男人究竟有何打算?」 首领大人不禁如此自言自语起来。 鯷明白这位首领不会在重臣们的面前流露自身的感情。但现在他却如此放心地让鯷窥见自身的想法。这让鯷不禁认为自己的确是备受信赖的存在,甚至要有些自以为是了起来。 「不过,得花上一段时间,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吧。对薰衣来说,稻积毕竟是仇敌的女儿。我明白他不愿碰触稻积的想法。在起床之后,他也不曾拥抱稻积,或是牵起她的手吧?」 「是的。未曾这么做过。」 首领大人叹了一口气。 「稻积也真是的。她好歹年长薰衣两岁,怎么不懂主动诱惑对方呢?」 「身为女性,或许还是有这方面的矜持吧。」 果然太自以为是了吗?自己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陈述了像是意见般的内容。虽然首领大人并没有引以为意。 「也对。看来只能像这样暂时观察一阵子了。」 鯷将这句话视为要自己返回工作岗位的指示,于是打算离开。 「等等。薰衣该不会认为稻积的身体很肮脏吧?」 「咦?」 「因为他得知了斑雪这个人的存在。薰衣该不会认为稻积已不是纯洁之身,所以才……」 「这个属下也……」 无法解决首领大人的疑问,让鯷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只要窥探其日常生活,便能够把握对方内心的想法——对鯷而言,这样的人物多得是。然而,这次的「目标」却在各方面都很不一样。不愧是生为旺厦首领的存在,或许就连身为人的构造都与众不同吧。 首先,一开始在后方跟踪他时,对方随即发现了鯷的存在。因为偶尔也会出现对人类气息相当敏感的人,所以鯷并未因此感到讶异。然而,对方虽然发现他的存在,却完全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鯷也曾遇过只是「佯装」不在意似的对象。然而,在那之后,这名旺厦首领却完全没打算追究鯷的气息,而是极其自然地行动着。 他无法读出这种人心中的想法。所以,在隔天早晨便中了对方出其不意的招数。和卫兵推挤争执之后,对 方朝着高塔前进。倘若得知他是为了在会议中做出那样的宣言而动身,自己便能在事前知会首领大人了。 「那位大人所想之事,属下实在完全无法理解。」 鯷据实以告。 首领大人似乎还埋头于自己的思绪当中,继续喃喃说着像是自言自语的内容: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薰衣的态度也不难理解了。这真是奇耻大辱。竟然将吾妹视为这种寡廉鲜耻的女性……」 这时,首领大人突然像是顿悟了什么似地睁大了那双细长的眸子。 「难道真是如此?莫非稻积真的和那个男人……」 「不。」 鯷急忙出声否认。同时,他也对于自己能为这个疑惑献上明确的答案而感到安心。 「绝无此事。斑雪大人只有碰触过稻积大人两、三次,而且仅是握住她的手而已。稻积大人从未主动行动过,甚至不曾回握斑雪大人的手。」 在这两人主动向对方攀谈之前,便已经察觉胞妹有些异状的首领大人,早已指示鯷在暗中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首领大人像是放下心中大石似地吐了一口气。 「那么,你就再观察几天吧。要是真不行的话……我也只能试着和他谈谈了。」 他的语气听来有些烦闷。 因此,在第四天夜里,当鯷发现已经钻入被窝的「目标」突然再度起身,面对身旁的人坐好的行动,他不禁开始期待。「耳」不需要期待之类的感情,他应当早就埋葬了这样的情绪才对。 或许是被首领大人表露出自身情感的反应所影响了吧。这不仅是政治上的重要议题,对首领大人来说,更是私人方面的一件大事。 因为丈夫突然起身,面向自己而双腿并拢地坐好,稻积也连忙爬起来,同样地跪坐望向对方。 「稻积,我和你已经结为夫妇了……」 稻积压根想不到丈夫接下来打算说些什么。在仿佛赶鸭子上架一般忙乱的婚礼结束后,他们俩已经这样共同生活了好几天。但现在,她仍然只知道丈夫是一名沉默寡言、难以亲近,同时还有着端秀脸蛋的人物。 「在夜晚,夫妇应该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吧?」 稻积不禁脸红。竟然刻意将这种事说出口,丈夫还真是个粗神经的人。 「其实,我不知道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呢。毕竟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所以,虽然想做点什么,却也无所适从。」 「噢——」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稻积只好做出不太有紧张感的回应。 「稻积,你可以告诉我吗?我们究竟该做什么?」 「不知道!毕竟我也是第一次结婚呀。」 稻积几乎是尖叫着回答。她感觉双颊都快烧起来了。这个人到底想让一个女孩子家说些什么啊。 「这样啊~」 丈夫发出有些懒洋洋的声音,然后使劲将双手朝上方伸直。 「说得也是喔。因为你也是第一次嘛。」 然后他出声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往后方「咚」一声躺下,然后将双腿伸直。 稻积原本有些不满,但因为丈夫的笑声十分爽朗,听来令人心情愉悦,所以她最后也跟着笑了。 「我以为你会知道呢。我以为其他人都知道。不过,不懂的东西就是不懂嘛。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丈夫再次起身。这次他则是盘腿坐着,表情也很温柔,和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那么,恐怕只能请教穭大人了吧。不过,因为他是你的兄长,所以去询问他这种事情,感觉也挺奇妙的就是。」 原来他真的对夫妇的夜生活一无所知吗?稻积不禁感到讶异。 「那个……我在举行结婚典礼前,有听奶娘稍微说明过。」 她可不希望丈夫去和哥哥讨论这种事情。 「这样啊?」 丈夫随即露出欣喜的反应。 「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两人共同盖一床棉被……之后的事就交给相公负责。」 其实奶娘当初解说得更详尽,只是稻积实在羞于说出口。 「只有这样的说明,我还是不懂呐。」 丈夫扁起嘴来。 「首先,如果要共同盖一床棉被,那究竟要盖我的还是你的?」 「这个……我想应该都可以吧?」 这还真是一段奇妙的对话呢。稻积这么想着。再说,在结婚典礼前,一般的男性应该都会有照顾他的老爷子等人传授这方面的知识吧。而且还是比女方所听闻的内容更为详尽的知识。 稻积这么不解地想着,然后又瞬间顿悟了。 ——他身旁没有任何人陪伴呢。无论是服侍生活起居的人、老爷子或随从。 尽管如此,若是身处一般环境之中,应该会从周遭之人的闲言或杂谈之中,自然而然地吸收这方面的知识吧。实际上,稻积也曾因为不小心听到女官们的闺房密话,所以明白得比奶娘所传授的内容更多。 然而,丈夫打从七岁开始便与俗世隔绝。在他的生活中,除了导师和师母两人以外,未曾出现过其他人。他甚至不曾从远方眺望到他人的身影。 因为导师和师母年事已高,所以到了夜晚,应该也只是盖上棉被然后并排着入睡吧。要说动物的话,也只有一只狗和他们一起生活。所以丈夫应该也不曾目睹这类求欢的光景。 丈夫是真的不了解,而且相当认真地烦恼着。自己不应该以一句「不知道」来敷衍他。 「那个……我……稍微懂得一些。」 稻积以像是蚊子叫一般细小的声音开口后,丈夫先是表现出一脸不解,随后,他似乎明白了稻积这番话的意思,于是便露出微笑。 「这样啊。那你就指导我一下吧。我们来试试看。」 语毕,丈夫钻入被窝里头躺下,然后掀起棉被的另一端对她说道: 「过来这里吧。」 之后,一场恶战苦斗便开始了。 「我该怎么做?」 「那个……穿着衣服应该会有点碍事……」 「这样吗?那就脱掉吧。」 「那个……女性是不能主动脱衣服的……」 薰衣伸手欲褪去稻积的外衣,但因为他不懂女性衣物的构造,所以陷入了好一番苦战。 之后,尽管相当难为情,但稻积仍数度以「那个……」来提醒薰衣该怎么做。然而,这方面的事情她其实也只懂得一些皮毛而已。而薰衣虽然出现了生理反应,但却只是让他更加混乱。 「唉,真让人着急。到底在搞什么呢。」 就连躲在天花板里头的鯷见状,都不禁焦躁起来。两人推开了棉被,七手八脚、焦头烂额地奋斗到全身是汗,但仍无法顺利进行。 「然后呢?」 一如面对重臣时的态度,首领大人露出令人无法判读内心世界的表情问道。 「是。过了片刻之后,妹婿大人和稻积大人终于顺利结为真正的夫妇了。」 首领大人卸下没有表情的面具而哼笑出声。 「真想不到。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他喃喃说道,然后眯起双眼望向远方。 「这可不成呢。我常常会忘了这件事。鯷,你当初也有看见吧?在薰衣进入王城时,他那威风凛凛的模样。」 「是。」 「他的神情看起来,仿佛是从以前便一直住在这里似的。所以,我有时会忘记他先前究竟过着多么不寻常的生活。身为高贵一族的首领,薰衣对自身的义务和立场是再清楚不过。然而,在年轻的姑娘 面前,自己必须如何表现,他却连一个范例都没看过。这还真是偏颇的人生啊。他会动不动做出奇特的行动,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原来如此。或许真是这样没错。鯷想着。 「原本就已经像是要让水和油互相融合一般棘手的婚姻了,再加上这种恶劣的条件,实在令人有些同情稻积呐。」 虽然不知是在自言自语,抑或是在和鯷说话,但首领大人今天也娓娓道出了他内心的想法。倘若不是相信鯷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说出去,他或许做不到这一点吧。基于首领大人这般信赖自己的行动,于是鯷也鼓起勇气,试着主动表达出内心的想法。 「这倒不一定。虽然只是属下的直觉……」 「怎么?」 「方才向您报告的内容之所以如此冗长,是因为属下希望能将自身的感觉传达给您。」 「快说。」 「属下认为,那两人应该能成为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妇。」 要是被问到为什么,自己或许也无法说个明白。不过,在看到那对夫妇拙稚、笨手笨脚、令人焦急的初夜之后,鯷这么觉得。 「希望你的直觉准确就好了。」 首领大人以完全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的平淡语气回应,然后额头上挤出几道皱纹。 「鯷,我想你应该明白,那并不是你必须优先注意的地方。」 「是,属下明白。」 鯷不禁为他自作主张的发言感到懊悔。 不用刻意提醒,鯷也相当清楚。自己最优先的工作,是在那名年轻人企图轻举妄动时,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将他解决掉。 首领大人给了他特权,让鯷在不需获得许可的情况下便能动手。 他可是熟悉此道的人物。尽管是难得让自己表现出情绪起伏的「目标」,在紧要关头,他绝不会有一丝的迷惘。 鯷对这点相当有自信。 9 穭的工作和打地鼠游戏有点像。因为他必须分秒必争地应付接二连三冒出头的问题。 不同于打地鼠游戏的是,他不能容许任何一只漏网之鱼,而这些问题也几乎不是猛力一敲就能解决的事情。每个问题的因应方式都相当复杂,同时还需要缜密的细部调整。而在实施了某个因应对策之后,还有可能因此衍生出新的问题。 优秀的「耳」略为失常的征兆,是只要轻轻一敲便能击退的地鼠。薰衣和稻积这对夫妇的夜生活,则是看似要探出头,最后却完全没露脸就销声匿迹的地鼠。 不过,这两个问题完全无法比拟的棘手地鼠,现在正从众多洞穴中探出头来,让穭过着被工作追着跑的每一天。 首先,他必须遵守停止旺厦狩猎的约定。为了达成他自身的目的,这也是必要的一环。 然而,只要鬼目仍担任刑部大臣,这几乎等同于不可能的任务。虽然必须设法让鬼目卸任,不过,在他力排众议地让薰衣和稻积举行婚礼之后,可不能再对鬼目施以左迁这样的刺激了。 这样一来,只能让鬼目转任其他职别的大臣,似这么做的话,其他已有一定地位的官员也必须跟着异动。再说,穭同样也无法随意让其他大臣降职。要是没考虑周详便实施职务异动,新的人事恐怕又将会成为自己日后执行计划时的阻碍。 宛如下将棋一般,穭先摸清整面棋盘上的局势,在揣测对方接下来几回合的走法之后,他将鬼目调动为兵部大臣。这样的异动可说是一种升迁,而且也能让鬼目在发生乱事时率先出兵讨伐旺厦一族,因此他应该不会有任何怨言才是。 至于原本的兵部大臣月白则是转而担任顾问官。虽然这是完全没有部下的职位,但可说是君王表面上唯一的辅佐官,因此是个比一般的大臣更显荣誉的官阶。 之前担任顾问官的人是颖。在这次的一连串人事异动中,穭没有替他准备新的职缺,而是取而代之地赐予他一片领土。幸好原本应该赐予稻积之夫的那块土地现在空了下来。 在刚就任顾问官时,颖原本还为自己一帆风顺的人生感到百般欣喜,但穭却几乎不曾采纳过他的谏言。不,应该说他是考虑到翠国和凤龝而无法采纳。于是,这个难能可贵的地位,到头来也只是有名无实罢了。对于用名誉交换实质利益的这场异动,颖并没有发出不平之声。 而刑部大臣的职位则是维持着空缺。这是为了让穭能直接下达指示。 虽然事前做了这些准备,不过,想当然尔,这并无法让穭随即做出「停止旺厦狩猎」这样的宣言(实际上,所谓的「旺厦狩猎」和「凤龝狩猎」,都是民间衍生的俗称,并非官员们真的执行了这样的工作。因此,这代表穭也无法下令中止「发现旺厦一律格杀勿论」这种延续至今的做法)。 首先,他下令即便发现旺厦的残党,也不要擅自判断而后向对方动手。倘若对方是数人,就将他们押往各地的刑部所;若是集团,则将其困在原地,然后向四邻盖城报告,并静待指示。 执行这样的政策经过半年后,城里所收到的报告不到十件。且除去其中一件报告的话,剩下的全是人数在五人以下的案子。或许是因为到了这个时期,残存的旺厦族人都已经巧妙地隐遁起来了吧?不过,没有向上呈报便杀了对方的案例,恐怕也并非完全没有。在这方面,穭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针对数人以下的案件,穭各自以不同的理由——家中还有稚子;拥有相当优秀的才能,杀了可惜;和他已逝的表兄弟感觉有些神似——而免其死罪,然后在派人监视的情况下,让这些人继续过生活。这些负责监视的人,都是直接听令于穭,能力优秀,同时也值得信赖的部下。在这种时期让他们离开身边,尽管令人有些不安,但穭绝对不能让这个政策出现任何一次失败的案例。因为他必须让这几滴微不足道的水滴,最终成为河流的主干。 至于唯一一件集团的案例,可说是格外棘手。位于甲美山地的峻峰和鹰巢山内部的某个小型村落,被人发现里面居住的全是旺厦一族。在那之后,不等到被军队包围,村落便自行筑起围篱,主张「入内者格杀勿论」而拥村自重。 穭要当地的刑部官按兵不动,然后暗中进行谍报工作,指示邻近的村落发表「那些人至今都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要是他们不在了,恐怕会让危害人群的野兽增加等不利的事态发生。所以,希望能让他们继续现在的生活」这样的意见。之后,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说服旺厦村民「我们已经采纳了其他村落的看法,今后也不打算加害于各位,所以请你们解除武装」,同时也忙着安抚那些逐渐无法忍受他不够果断的人物。倘若只顾着说服村落,凤龝内部便会涌现不满的声音;倘若为了不刺激自己人而行事过度谨慎,又会让村落失去信赖。这是个宛如要挑夫替沉重的扁担维持平衡般的工作。 最后,旺厦的村落虽然解除了拥村自重的状态,但仍和为了以防万一而大幅增员的邻近刑部所维持了一段十分长久的紧张关系。在这段时期当中,双方的气氛可说是一触即发。只是小孩子扔了颗石头,就有可能演变成以弓箭相互残杀的状态。穭长期监视着这样的关系,无论是多么细微的不祥征兆,都想办法予以应对,总算是勉强让情势维持稳定。 半年后,在演变成无法让刑部大臣的职缺继续空下去的状态时,穭便提拔了黄云一族的首领冬芽,将这个官位赐予给他。 这样的人事异动令所有人都相当吃惊。基本上,只有在情况紧急的时候,才会任命凤龝一族以外的人来担任内部大臣,但这几年以来,黄云并没有立下什么能让族人出人头地的功绩。而冬芽之前担任了薰衣「更衣之仪」的见证人这个原本鲜少人知的事实 ,现在则是不陉而走。 从这点来解读的话,穭安排这场人事异动的企图便显而易见了。 中止旺厦狩猎。 直到目前为止,穭看似是针对某些个别事件而做出破例的因应方式。现在,掩藏在这些做法之下的用意终于浮上台面。对于因此而衍生的各种反应,穭耐着性子一一处理。 不过,现在先暂时将话题拉回薰衣刚成婚的时间点吧。抗拒这场婚事的各种反应,在翌日接二连三地涌现。 凤龝内部有许多人感觉「被首领大人暗中捅了一刀」。若是遵循一般的结婚流程,从求婚、缔结婚约到举行结婚典礼,至少都得花上几个月、甚至整年的时间。而将一切浓缩在半天内完成,就算是位于国土尽头的偏僻村落,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此外,若是四邻盖城大人的妹妹成婚,应该会收到来自全国的大小贺礼,然后举办持续长达十天的盛宴才对。但这场婚礼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仿佛见不得人似地在晚上草草结束了。 这些都是因为成婚对象是旺厦一族的缘故。首领大人太可疑了。 像这样不满的声音,尤以在荻之原一战中赌命奋战的人发出的不满最为强烈。对他们而言,夺回四邻盖城的是自己,而当时还是个孩子的首领大人,则是他们守护的对象。这些人打算让穭坐上神轿,然后抬着他,往自己想走的方向前进。但现在,穭却做出了最让他们痛恨的决定。尽管穭向他们说明「这都是为了凤龝的利益」,这些人仍然抹不去遭到背叛的感觉。 其中,有三人在写下抗议陈情的书信之后,便以利刃刺入胸口自尽。有一人「为了让首领大人警惕自身的昏庸」而自焚。在首领的地位具有绝对尊崇性的这个时代,想要发出异议,便只能透过这样的形式。 穭漠视了这些行为。他没有对死者发出哀悼或责问的只字片语,没有对其遗族施以驱赶或流放国外的处置,也没有发放年金或慰问金。 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没有其他人接着做出同样的行为。 另一方面,穭频繁地与老臣们会谈,时而予以吹捧、时而试着拜托他们、时而试着动之以情。尽管无法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也希望这些臣子能够接纳这一切。 而后,穭看准时机,在大肆发出批判声的人们之中,选出一个身份地位不算高的人物,将其凌迟处死。他的全家人也遭到斩首的下场。 于是,原本在大锅中不断沸腾窜动的蒸气,总算被压抑在不会将沉重的铁锅盖掀开的程度,免除了河水冲坏堤防的命运。 除此之外,仍有其他令人头痛的问题。那就是和凤龝以外的有力者之间的对应。他们不同于凤龝内部的人,能够放眼未来的局势,因而显得更加麻烦。 在城内,态度较为跋扈的,都是在先前的战役中协助过凤龝的人物。也就是说,对凤龝而言,自己还欠了他们人情;对旺厦而言,他们则是在一族统治的朝代中掀起叛乱的叛徒。 现在,旺厦的首领(或说是前首领)待在四邻盖城里头。这样的事态让上述的有力者们相当焦虑。倘若凤龝和旺厦真的共存,自族的处境又会变得如何呢?势力想必会因此而削弱,最坏的情况下,恐怕还会就此没落。 而这样的不安确实有道理。穭也是为了避免这些人过度伸张势力,才开始了这次的计划。 因父王病死而继承王位后,穭感到极度错愕。之前,他一直以为君王便是能够随心所欲控制一切的支配者。但实际上,却是个戴着手铐和脚镖的支配者。 因为不放心年纪轻轻的自己,所以凤龝的其他族人会不断从旁谏言,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他只能尽力忍耐他们的这种行为,然后等待时间解决一切。 然而,事情还不仅如此。为了推翻旺厦政权,将这座城寨收入掌心,他的亡父约定赐予其他氏族诸多特权,以换来他们的支持协助。 实际上,倘若没有这些外族的支援,别说是在荻之原一战中获胜了,凤龝一族恐怕连起而叛变的能力都没有。然而,因为被这样的约定和恩情束缚着,在许多场合之中,穭都只能对他们让步,而放弃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这不是凤龝的朝代,而是披着凤龝外皮的画角、莲峰和香积的联合王朝吧——穭甚至这么想过。 其中,最为气势凌人的,便是画角的首领添水。 穭和稻积都是在画角的宅邸中出生。因为画角一族当初负责软禁他们双亲。 也就是说,画角曾是最受旺厦信赖的一族。 画角的前任首领在「四日战争」——薰衣的祖父和父亲将穭的父亲逐出四邻盖城的战役——之中协助旺厦,和薰衣的祖父共同骑在马背上奋战。当时,薰衣的祖父为了保护添水的父亲而被砍伤,失去了一条手臂。 因穑大王之血脉的救命之恩而感激不已的添水之父,在战场上表现出万夫莫敌的气概。而薰衣的祖父也未将他这样的表现视为理所当然,而是在坐上王位后重重地犒赏了添水之父。其后,直到离开人世,这两人之间都维持着强烈的羁绊。 这样的羁绊不仅出现在精神层面。许多旺厦和画角的族人也缔结了姻亲关系。因此,即便到了添水这一代,画角一族仍受到旺厦的重用,而维持着繁荣的状态。就算不念在对方曾救了父亲一命的恩情,而只考量利益得失,添水应该也不可能背叛旺厦才是。 然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还是发生了。添水突然开始协助穭的父亲,佯装将他严格软禁起来,私底下却让穭的父亲和外部联系。 倘若画角转而支持自己,对凤龝来说,囚禁首领的便不是牢狱,而是最为安全的备战据点。于是,凤龝得以出其不意地攻陷了四邻盖城。 凤龝取得天下后,添水开口要求了更胜以往的财富和地位。而穭的父亲也没有理由拒绝。于是,添水不仅坐拥两倍的领地,还晋升为中务大臣。 添水是个怠惰成性的人物。尽管担任高官,却从未主动尽自身的职责。就算是重要的工作也一律丢给部下,在瘟疫袭击王都时,他随即逃出去,然后窝在自己的领地里头,之后也继续在那里过着花天酒地的逍遥生活。 在将导学视为人生指引的这个时代,怠惰自身所应为之事是最可耻的行为。可以的话,穭甚至渴望亲手讨伐他,但就连想要除去他的官位,都迟迟无法如愿。倘若没有添水,凤龝一族绝对无法推翻旺厦的朝代。旺厦的首领想必也打算等到导师老死之后,便将遭到软禁的穭一家人诛杀殆尽吧?添水同时也像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般的存在。 然而,穭并不打算就此放任他下去。有朝一日,他必定会摆脱名为画角的枷锁,以及其他态度嚣张的氏族所形成的枷锁—— 穭下了这样的决心。为了完成自身应为之事,他必须获得自由。 力排众议地举行薰衣和稻积的婚礼时,这个目的同样在穭的心中发热。不过,为了安抚那些对这场婚姻表现出不满的有力氏族,穭反而又给予他们更进一步的特权。虽然这和他原本想做的事情背道而驰,但也是出于无奈。因为时机尚未成熟。倘若太心急,一切都会出现破绽。 另一方面,穭开始在暗中计划削弱这些氏族势力的策略。他刻意以不公平的方式分配特权,让各大氏族对彼此产生嫉妒或不信任感,也是这项策略的一环。 此外,他还煽动不同世代的对立。老爱把荻之原一战的功绩拿来耀武扬威的人,难免会让继承人敬而远之。总是被上头的年长者打压的年轻人,特别容易和穭产生共鸣。他成功利用了这样的心态。 倘若对立的情形像这样愈演愈烈,因薰衣的事情而气到七窍生烟的人,也会变得无力再顾虑他的事了吧。尽管是个得花上好一段时间 的做法,但穭仍然没有过度焦急,而是确实地进行计划。 穭有著名为「年轻」的武器。因为年轻,所以他有很多充裕的时间。现在吵得不可开交的那些人,总有一天会习惯薰衣的存在。等到那时候,就能再进行下一步了。 年轻有时会伴随着急躁,但穭并非如此。他总是冷静地判断出遥远未来的局势。虽然,看得到未来的情况,并不等于有一天就能够迎向那样的结局。 10 每天早上,薰衣都从位于四邻盖城深处的住处出门,到距离高塔一小段距离的文书所工作。其他的笔官们总是千里迢迢地进城来工作,所以,薰衣的通勤距离比任何人都来得短。 而在遭段短短的通勤路程当中,有两名隧卫紧跟在旁。 「实际上,确实有必要派遣护卫。」 穭这么表示。 在四邻盖城里头,一堆想杀害薰衣的人正摩拳擦掌着。让他独自在外头行走,是很危险的行为。 不过,如同穭「实际上」这样的说法,他派遗护卫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保护薰衣。而是透过让护卫紧跟在薰衣身旁的做法,让周遭的人明白穭并不打算放这名年轻人自由。 「希望您能忍耐。这种地方表现得愈夸大愈好。」 穭一一对薰衣说明了他采行这些手段的用意。就算他不这么做,薰衣也认为自己会尽到应尽的义务,也会在该忍耐的时候忍气吞声。不过,穭的这一番话,稍微减轻了有护卫紧跟在旁的不自在感,以及周遭目光为他带来的不快。 ——倘若我是穭大人,是否能设想得这么周到呢? 薰衣没有这样的自信。真要说的话,像这种刻意派遣护卫到他身边,借此稳定人心的权宜之计,他总觉得自己恐怕完全想不到。 穭所做的每件事、所说的每句话,对现在的薰衣来说,依然净是一些「完全想不到」、「从来没想过」的事情。 抵达文书所之后,薰衣在大房间里头,和其他近二十名的笔官度过了手抄文件的一天。 在和其他大陆进行正式的交流之前,翠国只生产得出品质极差的纸张。记载了重要纪录的纸本,过了十年、二十年之后就会变得破烂不堪。因此,城里才设置了文书所,并派遣人力来将古老的文件内容转而抄写至新的纸面上。 既然如此,只要把重要的纪录刻在石头上,或是以毛笔沾墨抄写在木板上,问题或许就能迎刃而解了吧?不过,「文字就是要写在纸上」这种概念,或许早在先前的时代便从大陆传人,然后在翠国根深蒂固了。 看起来完全是在白费功夫的这种做法,其实具有一个相当大的好处存在。透过笔官三番两次地亲手抄写之后,无论是多么古老的纪录都不会遭到埋没,能够定期重见天日。如此一来,不但能让违法的事迹曝光,也便于记取过去的教训。 此外,文书所除了是一处工作场所,同时也是一间能让人学习政治的教室。因此,有力者的子弟被拔擢至城里当官时,都会先被分配到文书所来。对于「君王的妹婿大人」来说,这是个恰到好处的职位。 薰衣第一天上工时,这个工作场所宛如四处布满了静电似地一触即发。 二十名笔官、十名负责检查抄写内容是否有误的校正人员、负责安排工作流程的指挥员之中,约有一半是凤龝的族人。这天,他们似乎整日都无法平静地呼吸,双肩总是急促地起伏着。而其他人虽然企图表现得一如往常,但目光有时却游移不定,动作也相当不自然,像是用丝线操纵的戏偶一般。 当然,没有一个人出声向薰衣打招呼。在这里,他也被当成一个从来不存在的亡灵。 不过,和之前不同的是,现在的他是个让人不想看,却又不禁想要偷瞄,然后不慎目睹的时候,又会令人全身发毛的骇人亡灵。 薰衣沉默着面对眼前的纸张。幸亏这是个仅需看着纸张不断抄写的工作。这或许也是穭顾虑到他的情况所做出的安排。 翌日,凤龝的人对薰衣投以的视线依然同样锐利。但仿佛会因为过度呼吸而濒死的人消失了。至于其他人,除了在面对薰衣的时候以外,他们都恢复了一如人类的顺畅动作。然后又过了几天。这些人或许已经大致习惯了薰衣的存在,也有人开始在工作之余悄声闲聊。而其中一人更是做出了宛如踩下老虎尾巴那般危险的举动。 「我至今仍难以置信。家系和凤龝齐名的名门子弟,竟然会为了个人利益舍弃一族的名字。」 那是个只讲给身旁的人听的悄悄话。然而,无论再怎么轻声细语,愈是危险的内容,愈是能够清晰地传至远处。房间里头的人全都在一瞬间屏息而停下动作。 薰衣不是屏息,而是呼吸自然而然地止住了。肺里头的空气仿佛冻结成一块固体。为了将其往外推,薰衣绞尽了全身的力量,同时又奋力使劲抑制住几乎要发抖的手。 室内宛如时间静止了一般,所有人都一动也不动。 薰衣握住笔,将目光放在原稿上,然后在白纸上头抄写下相同的文字。 这头老虎即便被人踩了尾巴也没有反应。经过几天之后,四邻盖城之主也都没有苛责做出那种发言的男子。于是人们明白了,这头老虎背后的豹子同样不为所动。 「自身性命真的是重要到必须舍弃名字来守护的东西吗?」 之后传入耳中的这句低喃,是发言者对坐在附近的工作伙伴所说的话。然而,他很明显是企图让薰衣也听到。 而后,宛如大雨前的零星雨滴一般,人们开始不时地低声谈论这样的话语。 「为爱而舍弃性命的人物,在过去也曾出现很多次,不过,为爱而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或许该说是令人不齿的幸运吧?」 除了针对薰衣个人的攻讦以外,也有诽谤一族的言论出现。 「瞧瞧这篇纪录。在旺厦的时代举办的这些活动,还真是不像话呐。」 也有透过对话来嘲讽他的人。 「听说令郎已经完成了『更衣之仪』是吗?恭喜呐。」 「嗯。我也趁这机会好好教育过儿子了。要他绝对不可变成为了保身,而向敌人低头的男人。」 每当这个时候,薰衣会都将意识集中于别让笔停下动作一事。 最后,零星雨滴终于变成了滂沱大雨。周遭的人不再对薰衣怀抱恐惧,而开始毫不避讳地出言中伤他。 「旺厦时代的稻米收成量真是低落啊。」 「想必连大地都因为他们的暴政而心生不满了吧。」 像这样的对话内容,变得几乎每天都能够听见。 「你知道绝对不会在战争中落败的方法吗?就是不要打仗啊。从一开始就投降即可,就算对方是杀害双亲的仇敌也一样呐。」 这群加害者脑筋动得相当快,开始会在对话结束后加上几声窃笑。 「和能够遗臭万年的马屁精待在同一个房间里,或许会变成之后能说给儿孙听的一段趣事呐。」 无论其他人说了些什么,薰衣都装作没听到。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会像这样明目张胆地说薰衣的坏话。也有不少人认为这样的行为可耻而有失庄重,因此完全没开过口。 不过,他们的视线胜于滔滔言词。 这些人朝薰衣投射的眼神中,总是带着憎恨、厌恶或轻蔑的情感。 憎恨自己这件事并不让薰衣感到痛苦。回顾凤龝的历史,他会被憎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虽然,薰衣认为旺厦之战是出自于正当的理由,所以就算亲人因此战死,怪罪于他也是蛮不讲理的行为就是了)。 这种视线反倒还让薰衣感到几分舒畅。因为会憎恨他,便代 表着对方承认薰衣是旺厦的族人。 然而,剩下的厌恶和轻蔑—— 在这些人之中,有一半都相信薰衣是真的对稻积一见钟情。因为出席那场国事会议的人们都如此断言。 但尽管恋慕之心再怎么强烈,身为旺厦首领的人物,竟然因此做出了自身所不应为的判断。 对于将导学奉为心灵指针的人们来说,这可说是亵渎了他们人生的行为。为了捍卫自身的价值观,他们无法不对薰衣产生厌恶和轻蔑之情。 剩下的半数人,则是认为「瞬间对容貌算不上沉鱼落雁的稻积产生爱恋」这种说法过于牵强,因而完全不相信。他们认为薰衣不惜叩首求婚,是为了拯救自己可能明天就会遭到斩首的小命。薰衣不顾此时此刻可能还在深山中啃树皮过活的一族,为求自保而演出这场戏,然后也彻底地成功了—— 怀抱着这种想法的人们的厌恶和轻蔑,虽然单纯,同时也相当无情。 除了言论的中伤以外,薰衣也曾遇过当面朝他放话的人,虽然只有一次。对方是个约莫十八岁上下的凤龝年轻人。在走廊上,当薰衣身边除了护卫以外没有其他人的时候,这名年轻人站到他的面前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您能够做出这种事?虽然我是凤龝的人,但我一直以为,和我们同样继承了穑大王之血的旺厦一族,应该也有着和这种身分相符的崇高灵魂才对啊。」 薰衣无言以对。 「至今我仍觉得难以置信。但现在,您的确透过自身所不应为的行动,而换来让性命得以延续的结果。活下来接受更多的侮辱。我很失望,甚至还感到懊悔。」 男子的眼眶泛泪。薰衣的双眼则没有变化。 语毕,男子有些夸大地别过头,然后奋力踏着步伐离开。 薰衣望着他走远的背影,直到最后才静静地离开了现场。 每天早上,丈夫总是以僵硬的表情离开住处;到了黄帋,再带着同样的表情归来。仿佛他的脸部皮肤已经僵硬得变成一张面具一般。 不同的只有那双眼睛。 早上时,那是准备迎向今日挑战的眼睛。返回住处时…… 则变成一双痛苦呐喊着无法再承受更多的眼睛——倘若这么说,对丈夫会不会很失礼呢? 稻积一如普通的妻子迎接丈夫归来。在和他一起移动至深处的房间时,她思索着该如何向丈夫搭话,让他取下黏在脸上的面具,但却怎么也说不出只字片语。 丈夫在更衣过后,便呈大字形躺在房间床上,无语地瞪视着天花板。 稻积沉默着退出房间。虽然丈夫没叫她出去,但她总觉得自己或许不要待在这里会比较好。 其实,稻积很想陪在丈夫的身边。身为妻子的自己,应该要慰劳丈夫在外工作的辛劳才是。 至于丈夫为何会如此、他在外头遭受了何种待遇,稻积大致上都明白。尽管没有离开住宅区的机会,女官们却总是能知晓城里所发生的大小事,也会将这些事告诉稻积。 在文书所内部——还有王城各处——交头接耳地指责着丈夫的声音,其内容究竟有几分正确性,稻积也不太清楚。她唯一知道的,是丈夫声称对自己一见钟情的说词,其实是捏造出来的。因为早在丈夫做出求婚宣言之前,哥哥便已经向稻积提出和他成婚的要求。 因为哥哥和丈夫都没有明示他们采取这些行动的用意为何,所以稻积也明白这是自己不能主动开口采究的事情。然而,姑且不论这些,稻积还是希望自己能抚慰丈夫的心。 或许是因为返回住处时,丈夫总是带着令人心碎不已的眼神吧。 然而,最让稻积感到无力的是自己只能默默离开房间,让丈夫一个人独处。毕竟稻积是凤龝的族人。对于以可怕的表情瞪视着天花板的丈夫而言,稻积所继承的血脉,让她成了丈夫最不希望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存在。无论付出多少努力,都无法改变体内所流的血液。所以,稻积只能离开房间。 然后,到另一个房间里独自等待着。丈夫有时随即会出来,有时则会在房里闭关到晚餐送来的时间。这段时间的长短,总是左右着稻积的喜忧。 丈夫在踏出房间之后,便会恢复一如往常的温和表情。一开始虽然还是不太开口,但在稻积主动打开话匣子之后,丈夫便会跟着聊起来,有时还会笑出声。 听到丈夫爽朗的笑声,稻积不禁这么想着。 ——啊,这个人其实有着活泼开朗的个性呢。 于是,先前那僵硬的表情,便更让稻积觉得不舍了。 两人的聊天内容多半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诸如庭院里的花开了(城内的各个住家都有在围篱或整排植物墙环绕下而形成的小型庭院。想当然耳,薰衣的住处则是有着无法跨越的高大围墙包围着。虽然照不太到阳光,但还是有花朵盛开)、当日的天气、餐点的味道、喜欢的食物等等。 因为自己对丈夫可说是一无所知,所以稻积便向他提出许多问题。在回答这些问题时,丈夫偶尔也会和她聊以前的事情。例如和导师共同生活的那座小山丘上种着枇杷树,结出来的枇杷十分甘甜而美味。 这时候,丈夫必定会露出笑容。而希望他再笑得开心一些的稻积,便会继续提出各种问题,让丈夫继续说下去。然而,在两人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聊中,却四处充满了宛如陷阱般的黑暗坑洞。 「您有兄弟姐妹吗?」 「嗯,有一个弟弟。他小我四岁,很有趣喔。」 「很有趣?」 「嗯。当他还只会在地上爬时,总是会拼命跟在我的后头。倘若我加快脚步,他便会露出一脸快要哭泣的表情,然后奋力地挥动手脚。看到我走回自己身边之后,他又会破涕为笑。要是把他抱起来,他就会开心地笑出声。像个玩具似的,实在很有趣呢。」 丈夫一脸乐在其中地说道。 「那么,他现在……」 此话一出,稻积才惊觉不妙。对方不可能还活着。 「他已经不在了。在荻之原一战中,为了逃避在西风助长之下延烧的火势,而丢了性命。」 丈夫并没有沉下脸来,也没有表现出语带责备的反应。但稻积仍急忙出声试图安慰他。 「那个……不过,若是比您再年幼四岁,那么他当时应该是三岁吧?小孩子的长相比较难以区分。说不定,那时丧命的其实是他的替身,而您的胞弟现在正平安地生活在某处呢。我以前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丈夫露出淡淡的笑容摇了摇头。 「我亲眼看到了。我和弟弟当初一同骑着马逃难。当然,并非由我们自己驾马,而是由随侍的人抱着我们坐在马鞍上。大火和追兵都紧追在后。我听到异样的马鸣声而转头一看,发现弟弟骑乘的那匹马被好几支弓箭射中。马儿以两只后脚站了起来,结果弟弟和抱着他的男子双双摔下马。这时,男子似乎跌断了颈骨,于是原本紧抱着弟弟的双手也跟着松开。弟弟从男子怀中跌落地面后,头颅被来自后方的吾族马匹踩个粉碎。」 稻积忍不住伸手掩耳。 「不用怕,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丈夫依然只有嘴角带着微笑。 某天,稻积发现了一件她能为丈夫做的事情。在丈夫所提及的回忆之中,曾经出现过和笛子相关的话题。 据说丈夫的母亲是吹奏直笛的高手。 听到这个事实的稻积相当惊讶。因为乐器是由乐师来演奏的东西。倘若来自显赫世家的子女接触了乐器,必定会因为不成体统而遭到斥责。 「我母亲爱用的笛子是有名的工匠所打造的。在交到擅长吹奏的母亲手上之后,笛子更发 出了优美无比的音色。每次听到母亲的演奏,都令我陶醉不已。在母亲的指导之下,我也能吹个两、三首曲子呢。」 原来家系不同,习俗做法也会跟着不同呢。稻积不禁涌现深深的感触。 隔天,稻稹邀请丈夫来到面对着庭院的长廊。 「今晚的月色十分美丽唷。」 「就是啊。」 丈夫眯起双眼,抬头仰望皎洁的银白色满月。 「就着这种月色,会不会让您想吹奏几首曲子呢?」 丈夫露出诧异的神情。于是稻积当着他的面,取出了原本藏在怀里的某样东西。 「这是……」 丈夫的双眼瞪得宛如高挂空中的满月那么圆。 「我知道哥哥都把这类东西藏匿在哪里呢。」 在先前的战争中,旺厦一族双手空空地逃了出去。那些他们带不走的生活道具和武具,现在则依然保存在城里。稻积从这些东西里头找到了一支直笛,然后偷偷地将它带了回来。 看到丈夫并没有露出开心的反应,让稻积感到有点担忧。这支笛子上刻着雷鸟的图样。她原本以为自己找到了丈夫所说的名笛,难道并不是吗? 「这东西应该不能擅自拿出来吧?」 丈夫的语气有点严厉。于是稻积慌慌张张地为自己找借口: 「因为只是支笛子嘛。是旗帜或刀剑的话,或许会引来大问题;但如果只是一支笛子,我想王兄应该不会发现的。」 原本板着一张脸孔的丈夫,此时突然「噗」一声地笑了出来。 「真是的。穭大人很疼爱你的传闻,从这种地方就看得出来呐。」 看到丈夫没有生气,稻积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以让我听您吹奏几曲吗?」 「嗯。」 丈夫接过笛子后,以单手温柔地抚过两、三次,然后便坐了下来,将吹嘴凑近唇瓣。 一开始,吹奏出来的单音无法和之后的连结在一起,偶尔还会走音。但稻积仍然觉得很有趣,不禁听得入神。 之后,吹奏出来的音符慢慢地连在一起,然后不知不觉谱成了旋律。 这是一首简单的曲子,感觉正适合让母亲拿来指导孩子。 稻积无法判断丈夫吹奏能力的高低,或是这支笛子的好坏。但这的确是让人听来十分舒服的音色。她坐在丈夫身旁,将整个人融入笛子所奏出的乐曲之中,感觉自己仿佛能够轻飘飘地朝月亮飞去一般。 吹完一曲之后,丈夫仰望着夜空说道: 「嗯,月色真美。」 他脸上带着相当开朗舒畅的表情。有将这支笛子取来真是太好了。稻积如此想着。 「你有听说昨天的那件怪事吗?」 「发生什么事了?」 「据说夜间值守的士兵好像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还是音色。我原本以为八成是野猫在发情,但听到的人都主张那时笛声呐。」 「哎呀,真是古怪。昨天城里应该没举办宴会吧?怎么可能会听到笛声呢?」 「如你所言。住在城里的居民都是正派又崇高的君子。对下人的教养想必也相当彻底。不可能会有像乐师那样把玩乐器的人。」 「就是说啊。导学是教人勤勉向学或是钻研武艺,可没要人沉浸于歌曲或舞蹈之中呢。」 「倘若有武人沾染了乐器,想必他一定不善战斗吧。」 「就是啊。铁定是个会背对敌人仓皇逃跑的武将,或是其子弟吧。」 丈夫以单手无力地握着笛子,呆滞地坐在原地。 「您怎么了呢?」 对方没有回答。 于是稻积静静地离开房间。 翌日,丈夫再次将笛子凑进唇边。手指头也灵活地动作着。然而,稻积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哎呀,那支笛子坏掉了吗?」 「不。」 丈夫只有嘴角勾勒出微笑。 「我用黏土塞住了吹嘴。」 「这样就无法吹出声音了呀。」 「我就是要让它发不出声音。」 随后,丈夫又开始热中于吹奏这支没有声音的笛子。 稻积愣愣地看着这样的丈夫。不知不觉中,她似乎明白了对方这么做的理由。 她原本想离开房间,让丈夫一个人独处。倘若丈夫因为这支笛子而有了不愉快的回忆,那便是将笛子取来的稻积的错。 不过,这天,稻积怎么也不想离开丈夫的身边。于是,她面向丈夫,将双腿并拢坐正,凝视着他吹奏无声之笛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丈夫将笛子离开唇边。 「你在做什么?」 自己留在这里,果然会打扰到他吗?稻积这么想着,有些战战兢兢地答道: 「我在聆听。」 「聆听什么?」 「笛子的音色。」 「这支笛子发不出声音。」 「可是,我听得见您所吹奏出来的音乐。」 「哦?」 丈夫蹙眉。 「那么,那是首怎样的曲子?」 「咦?」 「既然你聼得见,应该也回答得出来吧。我所吹奏的是什么样的曲子?」 稻积没有料想到丈夫会如此提问,只好慌慌张张地回想起之前所听过的曲子,然后回答: 「是一首……虽然听来有些孤寂,但能够渗透至人心内部的优美曲子。」 「哦。你的解读还真有趣呢,稻积。我刚才吹奏的,可是一首俏皮的数数歌喔。」 「咦!」 稻积不禁无言以对。 「这样啊。原来听在你耳中,这首歌是这样子的吗?」 「因为我根本听不到……啊,不对,我刚才说听得到,是因为……」 回过神来,稻积才发现丈夫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哎呀,您在捉弄我是吗?」 于是丈夫笑出声来。 但愿这爽朗的笑声永远不要被黏土给塞住。稻积在心中如此祈祷着。 11 穑朝历二六七年,薰衣十七岁~穑朝历二六九年,薰衣十九岁 因为无论如何都有一事想要请教您,所以请允许臣提出谒见——听到来自鬼目的请求,穭额头上的皱纹再次加深了。终于还是被他发现了吗? 在三个月前,确认了稻积已怀有身孕的事实。尽管有一天会变得众所皆知,但穭也希望能够保密愈久愈好,因此对相关人员下了严格的封口令,也吩咐稻积尽量避免外出。 倘若得知稻积怀孕一事,必定会有企图阻挠她顺利产子的人出现。在尽可能不伤害到母体的情况下给予刺激,让稻积流产,或是……虽然很难想像有人会斗胆对首领之妹做出这种行为,但即便必须夺走稻积的性命,也要阻止旺厦和凤龝之血混合——穭没有能够断言这种人不存在的自信。 尽管在警备方面做了万全的安排,但公开这件事的时间点还是愈晚愈好。 然而,看来争取时间的行动也已经到了极限。 「穭大人。臣听说稻积大人已有身孕。」 鬼目劈头就切入正题。就连礼数中不可或缺的一句道贺都没有。 「那又如何?」 这几年以来,穭难以取悦的君主形象已经逐渐定型。为了使周遭的人对自己怀抱敬畏之情,他让自身的一言一行都以此为基准。不过,现在就连穭本人也渐渐不明白这究竟只是演技,抑或他生性便是如此。 「您能够遵守约定,在那名孩子出生后杀了他吧?」 听到鬼目的发言,穭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 「你在说什么?我并没有立下这种约定。」 「不,您和臣约定过了。对于在臣下面前明确说过的话,首领大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种事我明白,不过——」 穭以食指和中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回想自己当初所说过的话。 「我是说,若吾子早逝,而且也没有其他继承人存在时,我才会杀了那孩子。丰穰现在仍健康活泼地成长着,而且还有其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在。」 「臣没有听到您说这些。」 「我可没有必要承担你个人误会的责任。」 「穭大人。首领大人。」 鬼目朝穭所在的方向跪着前进。 两人目前所在的房间相当狭窄。这个位于高塔内的小房间,虽然也会用于像现在这种一对一的密谈上,但原本其实是君王独自休憩用的场所。被跪坐在地的鬼目不断逼近,甚至让穭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那么,请您杀了妹婿大人吧。」 「为何?」 「您问为何?理由应该无须臣再次说明才是。臣反倒想要询问您为何、为了什么让他存活至今呢?倘若是为了将旺厦首领的血脉做为人质,那么,在稻积大人的孩子出世之后,薰衣大人就没有用处了。请杀了他吧。应该要杀掉他才对。」 「鬼目,你何时变成首领了?决定这种事情,应该是我的工作吧?」 鬼目没有回应穭的讽刺。 「如穭大人所言,在那之后,旺厦的确变得安分守己了。对那些家伙来说,现在的情况或许也让他们感到手足无措吧?然而,因为变得安分,想要揪出他们也愈来愈困难。再加上,您又下达了就算发现旺厦一族,也不能将其杀害的命令。」 语毕,鬼目再次跪着朝穭靠近。 穭将意识集中于背后那把剑。那是一把自相当久远以前,便装饰在这个房间里头的宝剑。据说是穑大王之后的第三代君王——亦即在穑大王的血脉一分成为旺厦和凤龝之前的君王爱用的武器。 现在的鬼目手无寸铁。虽说他有着暴戾的性格,但应该也不至于出手加害身为首领的自己。而且,鯷也一如往常地藏身于天花板里头监控着一切。他的安危应该无虞。 尽管如此,此刻的穭却迫切想要感受将武器握在手中的那股重量。 「想要将旺厦斩草除根,现在不正是最佳时机吗?为何您要松懈下来呢?」 「不许批评我的做法。」 「身为您的臣子,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说出口的。首领大人,您并没有彻底了解到旺厦的可怕之处。那些家伙有朝一日必定会对吾族展开报复。请您回想一下他们以往的所作所为,以及他们究竟背叛了多少次。这帮人并不是能够动之以情的对象,亦不是能够和我们共生共荣的存在。尤以那名年轻人最危险。您看到他的脸还不明白吗?听到他的声音还没有感觉吗?尽管只是到手不过片刻的自由,也足以让他消灭凤龝。」 「你是预言者吗?」 「穭大人,臣是认真在跟您说这些。」 「倘若是认真的,我就必须处罚你了。你今天的发言实在太不知轻重。」 「既然如此,请您用那把剑……」 穭随着鬼目的视线转身望向那把宝剑。 「在这里亲手处决我吧。」 鬼目非但没有表现出胆怯,还散发出一股「只要没听到能够让我接受的答案,我便不打算活着离开这里」的气势,咄咄逼人的态度完全没有动摇。 「鬼目……」 穭以拳头抵着自己的额头,然后闭上双眼。 「静待三年吧。」 「咦?」 「先忍耐个三年。经过三年之后,你必定也会了解我打算做的事情。就三年。」 这并非是穭基于明确的目标而给出来的结论。因为他实在想不到其他能够敲打名为鬼目的这只地鼠的方法了。只要确实和他约定一个期限,在这段期间里,鬼目应该就能安分守己才对。至于之后的事情,只要接下来再慢慢思考即可。 「三年过后,倘若臣驽钝的脑袋仍无法理解首领大人所欲为之事……」 「届时,我便会依照你的谏言行事。」 「臣明白了。」 鬼目恭敬地低下头。 「不过,有一件事希望您无论如何都能向臣保证。那名年轻人真的相当危险。在这三年之中,请您务必禁止妹婿大人离开王城一步。就算在城里也一定要派人严加看守,绝不能让他的行动脱离您的监视。」 「明白了。我向你保证。」 又多了一道用来束缚我的枷锁了呐。在回答鬼目的同时,穭不禁这么想道。 今天的薰衣看来心情很好。他称呼穭为「穭大人」。不过,在听到他半开玩笑地称呼自己「内兄大人」的时候,穭实在有些无言以对。 「小婴儿就这么可爱吗?」 如此询问之后,薰衣露出有些羞涩的微笑。这样的他,看起来就像和穭初次见面的十五岁那般稚嫩不已。 ——这样的小孩儿真能当一名父亲吗? 穭不禁做了无谓的担心。 不过,薰衣的体型已经比两年前结实了许多。穭看着他曾几何时变得粗壮的后颈,然后像个年纪相差甚远的叔伯之类的人物般涌现了「这家伙也有所成长了呐」的感慨。 「刚出生的婴儿颈骨还很脆弱。在抱他的时候可得小心。」 两人目前在高塔的小房间里头。尽管公务繁忙,穭还是会设法挤出时间,以每个月一次的频率在这里和薰衣会面。 鯷藏身于天花板里头。他一如往常地监视着薰衣,同时也注意是否有外人窃听。多亏如此,就算不特地到地底陵墓去,穭也能和薰衣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穭大人,您好罗唆啊。明明您是和稻积一同长大的,为什么她就那么温和端庄呢?」 「我不是说过了吗?她的个性不像我啊。」 看到薰衣的心情不错,让穭感到双重的安心。在薰衣心情不佳时,对他说话便必须斟酌每个字句;另一方面,薰衣心情不错,便代表他这阵子并没有经历什么过于严苛的对待。 「我发誓,倘若站在相同的立场,我将乐于接受这样的安排。」 过去,穭曾对薰衣这么说。在说出这句话的当下,他认为自己所言毫无虚假;然而,在见识到薰衣所过的生活之后,对于自己究竟能否熬过相同的情况,就连他也没有把握了。 紧咬着薰衣不放的言语攻击,宛如下不停的雨一般绵延持续着。这成了人们用以宣泄充斥在心中的愤慨的方式,所以,为了达成他们俩的「应为之事」,这种行为反而令人求之不得。但这样一来,薰衣到底能忍受到何种程度,也着实令人担忧。 因此,为了让薰衣也能够宣泄心中的愤慨,他特地安排了像这样能彼此坦言相对的场合。 不过,他最初其实并没有做这样的安排。在薰衣和稻积刚完婚之时,他们俩几乎没有单独会面过。因为这样会为凤龝的族人和其他氏族造成危险的刺激。 那阵子,穭每天早上都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聆听鯷的报告。对薰衣而言,倘若想一吐心中的怨气,身为妻子、同时也是凤龝一族的女性的稻积,理应是最方便发泄的对象。在做出让两人成婚的决定后,穭便已经对这样的事态有所觉悟了。然而,做好了觉悟,并不代表不会因此感到心痛。 令人庆幸的是,薰衣并没有把稻积当作迁怒的对象。而在几个月过后,当穭终于安排好两人定期密会的场所,薰衣非但没有对那些以言语攻讦自己的人表现出不满,也没有 吐露出厌恶或抱怨的字眼,甚至未曾说过丧气话。 尽管如此,从薰衣的态度便可看出他在精神方面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平日不得不尊称穭为「内兄」而放低身段的薰衣,等到两人独处时,总像是要弥补什么似地,以在地底陵墓时那种「对等立场」的态度称呼穭为「穭大人」。有时还会变得相当霸道,语气像是在和身分比自己低的人说话一般粗鲁。 有一次,薰衣曾经舍去尊称而直接叫他「穭」。虽然这让他很想出声抗议,不过,跟薰衣平日所承受的屈辱相比,这根本算不上什么——这么想之后,穭便默默地忍了下来。 不过,如果是以蕴含怒气的目光对他说些粗鲁的话,穭倒还觉得无所谓。最让他感到危险的是,在两人独处的时候,薰衣突然流露出脆弱无助的眼神的一刻。而每当这种时候,薰衣会称呼穭为「凤龝大人」。 相对地,穭会回称薰衣「旺厦大人」。尽管薰衣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我愿舍弃旺厦之名」,但他仍然以旺厦首领的身分,为旺厦奋战着。 「倘若自己明白这一点,就无须愧对任何人。」 某天,薰衣这么说道。尽管如此,他或许还是会渴望他人以「旺厦」来称呼自己吧。 在人们逐渐习惯穭和薰衣定期会面的事实后,穭将两人会面的次数从每个月一次增加为两次。 两年后,两人会面的次数变得更加频繁,每隔十天便会见一次面。而会面的目的也不再仅是为了让薰衣宣泄压力。两人变得有许多要事必须讨论。 「鹰巢山那边的村落情况稳定下来了吗?」 「已经稳定了。之前和您提过在释水台地新发现的村落,也已经允诺缴械。我已派遣当地刑部所里头值得信赖的人物前往了。相信可以圆满落幕。」 穭针对自己所了解的范围,将旺厦幸存族人的动向告知薰衣。这是为了让薰衣确实感受到,他们愈来愈靠近「旺厦一族也能够以旺厦的身分活下去」的世界了。 「是吗?这样一来,能够光明正大地过日子的旺厦村落,便有两个了呢。」 薰衣露出宛如在讨论自己刚出世的孩子那样的表情。 「不过,也有个不好的消息。」 穭尽可能不对薰衣隐瞒任何事情。因为薰衣的直觉很敏锐。倘若被他发现自己说谎,恐怕穭便无法再次取信于他了。 「在龙姬街道上发生了不得不杀掉一个三人行集团的事件。对方带着伪造的通行证,在快要被识破的时候,主动袭击官人。」 「三人都如此?」 「嗯。据说他们顽强抵抗,所以完全无法活捉。在取了他们三人性命之后,才得知对方是旺厦的族人。」 薰衣眯起双眼。 「你说是三人行,那他们全都是成年人吗?没有女人或孩童在其中?」 薰衣的直觉果然很敏锐。 「有。他们是一对夫妇和十岁男童的一家人。」 薰衣无言地怒瞪着穭。 「抱歉。我会尽力不让这种事情发生第二次。」 「怎么做?」 「我会重新下达『即便女人和孩童抵抗,也不许将其杀害』的指示。」 薰衣的表情仍然没有因此而放松。 「希望您能谅解。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够在一朝一夕改变。」 薰衣别过头去。穭等了片刻,仍不见他有其他动作。看起来似乎是虽然心底明白,却又不愿去明白这种事一般的别扭态度。 「话说回来,薰衣大人。您最近所誊写的内容,应该是五十年前的道务工程纪录吧?」 穭清咳了几声,试图改变话题。他们俩时常会针对薰衣所誊写的文件内容,讨论相关的政务。 不过,今天的薰衣并没有因为对方端出自己喜欢的话题而软化态度。紧抿的唇瓣依旧动也不动。 「对了,关于派遣到大陆的那几艘船……」 薰衣的视线移回他身上。 「目前都尚未归国。我想应该要再花上一段时间吧。若是有新的消息,我会马上让你知道。」 薰衣的视线变得更加锐利了,以他深感兴趣的话题成功吸引了薰衣的注意力固然很好,但因为没有像样的内容可说,所以似乎反而更惹恼他了。 ——就算当上人父了,他的这种地方还是没有改变呢。 因为实在无可奈何,穭只好结束了这次的会面。 「我差不多该离开了。得去参加鬼目的丧礼。」 这时,薰衣才终于恢复理性的神情。他端正了自己的姿势后说道: 「真是令人深感遗憾。我听说他是因为误食毒草而过世。」 「嗯。虽然他也有负责试毒的属下跟在身边,但那种草的毒性似乎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发作。当试毒者开始出现异状时,他们一家五口都已经用完膳了。大概是跟兜售野草的人误买了容易跟药草混淆的毒草吧?运气真是不好呐。」 这时,薰衣突然瞪大了双眼。他的双唇微启,描绘出了「难道……」的口形。 穭感到极度错愕。 ——这个男人的直觉实在太敏锐了。我原本有自信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但为何仅凭刚才那段话,他便能够看穿事实? 对方不是个能够让他随便蒙骗过去的对象。 穭以拳头抵着额头,叹了一口气。 「请您务必保密。若是这件事曝光——不,光是遭到怀疑,便令人难以想像后果会如何了。」 所以,穭才等不了三年。鬼目说不定已经将那时的约定告诉其他人了。要是等到期限逼近才对他下手,恐怕会引来其他人的猜忌。 「我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不过,这是为什么?鬼目大人是凤龝的一员。也是您所应守护的对象,不是吗?」 「如果守护得了的话,我也想这么做。然而,他已经是个形同死人的存在。所以我才将他送往他所应该去的地方。」 「我不明白您这番话的意思。」 「若非已死之人,理应能放下今日之事,转而思考未来的世局走向才对。但鬼目眼里只有过去。不管我怎么做,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可是……」 「旺厦大人。希望您别以为光是说些漂亮话、透过光明正大的手段,便能改变这个世界。请您别以为我是因为自己喜欢,而做出这样的事情。要是凤龝和旺厦之间引发了无谓的战争,便会牺牲众多的性命。倘若能够以一人……不,以六人的死来避免这样的憾事发生,我会选择这么做。」 薰衣没有回答,只是以悲伤的表情望着他。 「薰衣大人,请您记住一件事。像这样的事情,是我和您所选择的道路上必定会出现的障碍。请您放眼大局,不要被小事所迷惑。」 「我有一件事想请教您。」 「什么事?」 「您认识一名叫做斑雪的男子吗?」 连这件事也必须全盘托出吗?穭不禁有种没完没了的感觉。他的直觉究竟能看穿多少事情呢? 「认识。」 「这名男子现在还活着吗?」 「不。他在前任外地赴任的途中遭到盗贼杀害了。」 穭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直直望着薰衣这么回答。没有什么好感到内疚的。倘若让对稻积抱持着恋慕之心的男子继续活命,不知道有朝一日会引起什么样的乱事。所以,穭为了自身应为之事。仅是如此罢了。 薰衣微微低下头,然后吐出一口气。 「薰衣大人。难不成您后悔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吗?」 「不。抱歉,因为这点无谓的琐事而动摇。」 薰衣轻轻朝他低头致 第三章 吹抚芒野之风 24 穑朝历二七六年·薰衣二十六岁 鶲喜欢读书,喜欢练习武艺,喜欢锻链身体。因为,只要读书,就能变得聪明;只要练习武艺,就能变得强悍;只要锻链身体,就能变得坚毅可靠。 鶲希望自己能变得比现在更聪明、更强悍、更坚毅可靠,然后成为像父亲那般了不起的大人。 他的父亲是四邻盖城大人的妹婿,同时还担任着顾问官这重要的职位。在守护翠国的战争中,他曾二度担任总司令,并成功拿下胜利。 虽然四邻盖城中也住着很多其他的孩子,但无人拥有如此出色的父亲。想到这点,鶲就忍不住露出志得意满的表情。 ——啊,不过,可不能和他人比较,就得意忘形起来呢。这可是一种鄙俗的行为。 鶲回想起导学的训示,然后独自羞红了脸。 ——更何况,父亲大人之所以伟大,和地位这些并没有关系。 鶲喜欢父亲待人处事的态度,喜欢父亲说话的方式,喜欢他对母亲露出的笑容。他认为这些全都包含在父亲的伟大之中。 因为很想变得像父亲一样,所以鶲有一段时间还拼命模仿父亲的行为举止。吃饭的时候也是,父亲挟了哪道菜,他便也用筷子挟起同一道菜。坐在一旁的妹妹雪加见状,轻轻笑出声来。那次的经验让他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在那之后,鶲便不再当着别人的面作出这种事。不过,直到九岁的现在,当一个人独处时,他还赴会试着模仿父亲的一言一行。 而今天,他也是一时兴起,假扮成父亲对自己说话。 「鶲,你最近很勤勉向学呢。剑术似乎也进步了。不愧是我的继承人。」 虽然将父亲的语气模仿得维妙维肖,但鶲却突然双脚一软,就这样无力地瘫坐在地。 ——啊啊……我又做出这种鄙俗的行为了。 鶲的父亲从未对他说过任何一句这样的话。不仅如此,父亲只有在回应鶲的招呼问候、或是鶲(鼓起勇气)主动开口询问什么事情的时候,才会直接对他说话。而且,回应内容都只有「噢」或「嗯」这样简短的单字。 更不用说是最后一句的「继承人」了。鶲一直未曾从父亲口中听闻过这样的话。那些住在王城里头的其他孩子,只要是由正妻所生下的长男,几乎都要听这句话听到耳朵长茧了。 ——父亲大人是不是讨厌我呢? 鶲在心中如此自言自语,然后又猛力摇了摇头。 ——不会的。像父亲大人这么了不起的人物,不可能会讨厌自己的孩子。只是因为我还没成长到足以称得上是「父亲大人的长男」而已。父亲大人是为了督促我努力,才会故意采取这样的态度。 为了认清现在的自己究竟多么不足以胜任父亲的继承人,鶲忍着胸中的那股苦闷情绪,逼自己回想起几天前的事情。 他偷窥了父亲的第二夫人所在的房间。这里是父亲的另一个住处。虽然外头围了一整圈坚固的围篱,但鶲在偶然的情况下,发现了上头有着能够窥视正对着庭院房间的小洞。 他凑上前去偷窥,然后看到了父亲的身影。父亲脸上带着笑容,胸中怀抱着鶲才刚满一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父亲轻启双唇,不知对着这个名为鵤的幼儿说了些什么。鶲的胸口瞬间涌现一股火辣辣的感觉—— 自己怎么会做出如此丢人的事情呢?那时胸中宛如被烈火灼烧的那股痛楚,便是对鶲做出这种行为的惩罚。绝不能再偷窥第二次了。也不能轻视别人。更不能透过「模仿游戏」,佯装自己已经得到现在所无法得到的东西。 只要努力就行了。自己拥有那么伟大的父亲,而母亲又是继承了穑大王之血的人物。只要继续努力,自己应该也能成长得配得上这个血脉才是。 ——这样一来,父亲大人必定也会认同我,然后带着笑容对我说话。 所以,鶲喜欢读书,也喜欢练习武艺,更喜欢锻链身体。 鶲很喜欢每个月的十日。因为到了这个日子,只要没有特别的要务在身,他们就能跟四邻盖城大人一家人一起共进午餐。 这天,他和父亲、母亲以及妹妹四个人一同前往四邻盖城大人的住处。即便是有着「难以取悦」这种评价的四邻盖城大人,在共进午餐的时候,心情总是相当不错。而他的正妻大人虽然经常面无表情,很少展露笑容,但在和长男(同时也是正妻大人所生下的唯一一个孩子)的丰穰大人四目相交时,便会露出微笑。虽然鶲比丰穰还要年幼两岁,但现在以学伴的身分和他一同学习。 在用餐时,完全是由四邻盖城大人开口说话。倘若他没有主动攀谈,其他人便不能随意开口。 四邻盖城大人总是会依序对同桌的所有人说话。基本上,他最初的谈话对象都会是鶲的父亲。 鶲很喜欢从旁观察父亲和四邻盖城大人的对话。从两人的态度,以及相互交流的语句之中,他能够了解到父亲有多么受到四邻盖城大人信赖。 这天,四邻盖城大人在结束和其他大人的交流后,表情看起来相当愉快。在对丰穰大人开口之前,他甚至先开口向鶲攀谈了。 「听说教授导学的老师换人了,是吗?」 鶲虽然有点紧张,但仍挺直了背脊回答: 「是的。他是一位非常热中教学的老师。」 四邻盖城大人看似满足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继续问道: 「今天学了什么样的内容?」 这可是鶲求之不得的问题。倘若能确实地回答,就能让父亲明白自己多么努力地记住了学习的内容。或许,父亲甚至会朝自己露出微笑也说不一定。 「是。今天上的是历史。老师教导了我们荻之原战争的经过。在十九年前的十一月三日黎明,凤龝的上一任首领大人因为无法坐视旺厦的暴政,所以举旗叛变,并成功将旺厦的族人一个不留地赶出了四邻盖城。前任首领派遣追兵讨伐逃亡的军队,到了十一月十日,终于在荻之原追上他们。思虑欠周的旺厦在枯野上放火,企图以火势阻挡凤龝大军,但却反而让自军被火势困住而四处逃窜。于是,凤龝的军队便趁这个机会一口气进攻,成功讨伐了招致天怒人怨的旺厦首领。」 直到最后,自己都正确无误地说了出来,让鶲松了一口气。不过,他这才发现餐桌上的气氛变得相当不寻常。 坐在正面的丰穰大人露出吃惊的表情。自己明明只是将今天早上和他一起学习的内容复诵一次而已,丰穰大人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呢? 丰穰大人的母亲则是板起面孔,以仿佛瞅着恶心的东西一般的眼神看着鶲。而双颊上代表愉快心情的皱纹,也从四邻盖城大人的脸上消失了。 坐在左边的妹妹雪加看起来相当害怕,想必是为现场冻结的气氛而心生恐惧了吧?坐在右边的母亲则是垂下头,眼中带着些许悲伤。 最后,鶲战战兢兢地窥探坐在母亲右边的父亲的反应。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戴上了面具一般。虽然双眼看起来紧盯着某一处,但眼神却仿佛什么都没在看。 待在家里的时候,父亲偶尔也会露出这种表情。每当这时,鶲总觉得父亲的周围似乎有着一道看不见的高墙,让他感觉十分辛酸。 在这种时候所出现的高墙,有着难以突破的厚度。无论鶲再怎么放声呐喊,他的声音都绝对无法传入父亲耳里。无论鶲再怎么试图伸出手,他的指尖都无法靠近父亲—— 「……咳咳。」 四邻盖城大人刻意轻咳几声来转换气氛。 「看来,这位老师的教学内容不太妥当呢。」 「非常抱歉,我……」 「这不是你的错,是老师讲解的内容有 几点错误了。首先,关于荻之原一战,并非是凤龝的追兵追上了旺厦的军队,而是后者埋伏在荻之原。在那个阶段,双方仍是势均力敌的状态,并无法确定何者会赢。另外,在桔野放火并不是失败的战法,只是风向凑巧改变了而已。而且,前任的旺厦首领并没有实施暴政……虽然那时的政绩也不算特别理想就是了。」 「是。」 鶲缩起身子回答。 「看来,似乎得再换一名老师了。最近,想要找到一名优秀的老师,变得愈来愈困难了。话说回来,大家怎么了?筷子好像都停下来了呐。」 在四邻盖城大人的催促之下,众人再次开始进食。然而,不管吃了什么,鶲都觉得尝起来没有半点味道。 25 出生和成长都在这座城中度过的丰穰,对于高塔后方的区域,可说是了若指掌。众多的住处、通路、澡堂、女官裁缝所、中庭和仓库交错林立,让这里形成宛如迷宫一般的构造。不过,却也被丰穰摸得一清二楚。 身为被称作四邻盖城大人的凤龝首领之正妻所生下的长男,丰穰是在这里游玩的孩童之中的孩子王。虽然因为忙着读书和习武,丰穰很少有时间能自由玩耍。不过,在能够玩的时候,他绝不会乖乖坐着不动。丰穰总是领着孩子们东奔西跑、钻进地板里头,或是因企图爬上屋顶而挨骂,有时还会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出没,对女官做些恶作剧。 现在的他,虽然已经不再做这些孩子气的行为,但脑海中的地图依旧清晰。 所以,自己不可能有漏掉的场所才对。尽管如此,丰穰却找不到鶲。他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他确实不在住处。女官们不可能会对丰穰说谎。 鶲常在种植着松树的院子里独自练剑,但现在那里也不见他的身影,而松树的枝枒上也没有新的伤痕。丰穰也找过能够让小孩子藏身的草丛里头,或是岩石的后方,但还是没看到鶲的影子。虽然丰穰怀疑自己有可能不巧跟鶲擦身而过,但就算询问路过的女官,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去向。 丰穰有事情想要询问鶲。是关于昨天午餐时发生的事情。 新来的导学老师指导他们的内容,的确和鶲昨天所说的一模一样。难道他不知道鶲是谁的孩子?抑或是知情,所以才刻意这么说呢? 或许是刻意的吧?他的说法中带着恶意,就连丰穰听了都感到有些尴尬。然而,鶲却和平时一样认真地听着老师讲解这段历史,并不时地用力点头。而且,没想到他竟然还当着顾问官的面,直接复诵出这段上课的内容。 还是再去松树那附近看看吧。丰穰这么想着,然后为了抄近路,从大仓库的旁边通过。 这间大仓库是用来存放木柴、木炭等重量较重,同时又必须大量囤积的物品,鲜少有人经过,年幼时期,丰穰很喜欢在这聼不见人声的寂静场所,抬头仰望这个巨大无比的建筑物。 不过,他更喜欢钻到大仓库的地板里头去。小四海后,这里是丰穰最喜欢的游戏场所。因为周遭都被木板围起来,只有身型娇小的小孩子能够钻进里头。再加上声音不容易传到外头,所以待在内部,总让丰穰有种能够真正自由地玩耍的感觉。 然而,之后大人们基于安全考量,所以便禁止小孩子钻到房子的地板下玩耍,原本只有孩子们能够钻过的孔洞,也被木板封了起来。虽然只要使出蛮力,还是有办法拆掉那块板子,但丰穰是个懂得什么时候该放弃的孩子。无论多么有趣的游戏,终将会有结束的一天。 虽然现在的丰穰不再受想要钻进地板底下的冲动所诱惑,但从大仓库旁边走过时,他还是忍不住望向那个被木板封住的孔洞。然后,他发现那块木板是倾斜的。 丰穰来到那块木板的旁边,试着伸出手碰了一下。木板轻易地被推开了。丰穰移开那块木板,然后勉强将身子挤进那个对他而言已经有些太小的洞穴。 「哇……哇……」的低吼声在地板下方的空间回响着,听起来就像是成群野兽的嚎叫声,让丰穰不禁瑟缩起身子。 不过,冷静地竖耳倾听之后,他发现只是因为四面八方传来的回音,让这阵低吼声听来声势浩大。真正发出声音的来源似乎只有一个。他蹲低身子,缓缓地朝发出声音的位置前进。 丰穰开始明白那不是野兽的叫声,而是人的哭声。不过,人类究竟是否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还是让他有点半信半疑。在昏暗的空间中,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不同于木材,有着柔软轮廓的影子。再靠近一点之后,丰穰发现那是个人影。是一个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全身不停地颤抖,又比自己来得年幼的孩子。 「鶲。」 丰穰这么开口呼唤,但对方的哭声和身体的颤抖,仍完全没有因此平静下来。这个孩子仿佛喉咙里梗着好几颗巨大的球,因为拼命想要将其呕出来,让身子不停地抽搐着。这些球从他的口中滚出来之后破裂,然后形成宛如野狗嚎叫的声音。 「鶲。」 丰穰试着以较大的音量再次呼唤他。 「丰……穰……大人。」 痛哭声转变成抽抽搭搭的哭声。丰穰在对方断断续续的哭声中听到了回应。 「鶲,你怎么了?」 虽然鶲看起来试图想要回答,但因为不停地哽咽,所以无法顺利说出有意义的字句。 自从鶲年满五岁之后,丰穰便再也没有看过他哭泣的样子。与其说鶲是个很能忍耐的孩子,倒不如说他本身的个性相当开朗。就算因为跌倒而擦伤了膝盖,这孩子仿佛也会因为自己跌倒的动作很有趣而哈哈大笑。 至于他因愤怒而放声大吼的模样,也极为少见。鶲十分热心向学,而且记性也很好,因此,虽然比丰穰还年幼两岁,但却能成为和他一起读书的伙伴。再加上,对丰穰来说,如果摒除其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不谈——亦即仅以「正妻的孩子」这点来看的话——鶲是和他血缘最为相近的孩子。 所以,就算两人成为最要好的玩伴,其实也不奇怪。然而,基于鶲复杂的学派,丰穰还是和他维持着一段距离。和鶲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总是会不自觉地顾虑他的立场。 其他孩子似乎也有着同样的想法,所以,丰穰和他们偶尔会偷偷把鶲排除在玩伴的名单之外。不过,不知道鶲是没有发现这样的事实,或是就算发现了也不在意,脸上总是挂着灿烂的笑容。 这样的鶲,现在却仿佛世界末日到来似地哭泣着。 丰穰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不该看的光景,又好像进入了不该进入的地方,因此陷入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当中。 「没关系。你不用勉强回答我。」 因为鶲呼吸的模样看起来很吃力,所以丰穰便在他的身旁蹲下,将手绕到他的背后,使尽全力紧紧地抱住鶲。他总觉得,要是不这么做,鶲的身体好像就会瓦解成碎片似的。 鶲仍持续哭泣着,不断抽搐、发出呜咽声,有时还喃喃说着什么,但丰穰完全无法听出来他所说的内容。 不知过了多久,鶲抽搐的动作逐渐平息了下来,哭声也变得微弱而短暂。于是丰穰放开紧抱着他的手,转而轻拍他的背,然后再一次问道: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鶲呜咽着答道: 「今天早上,我向老师报告了昨天发生的事情……然后,老师就说:『四邻盖城大人想必是顾虑到顾问官大人的立场,才会这么说吧。』因为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所以又开口询问,结果……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父亲大人……父亲大人他……」 「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不过,你难道不知道顾问官大人曾是旺厦的首领吗?」 鶲发出了听来 像是惨叫声的一阵「呜哇啊——」之后,再次开始放声大哭。 丰穰继续轻拍着这名表弟的背。 ——尽管难以置信,但看来这是真的。要不是这样,鶲应该无法如此平静地听老师阐述那段历史,也不可能在顾问官的面前将其复诵出来。不过,为何城里众所皆知的事实,当事人的儿子却从来都不知情呢? 轻拍着鶲背部的同时,丰穰感觉他的背影好像变得愈来愈小,最后,连丰穰自己都涌现了想哭的感觉。 ——是吗?因为是自己的儿子吗?如果顾问官大人和姑姑大人都没有告诉鶲这个事实,其他人应该也不会刻意提起这件事吧?就连我们,也从未在鶲的面前提及旺厦如何、凤龝又如何这样的话题。 「是吗?原来你不知道吗?」 与其说丰穰是对着鶲说出这句话,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旺厦的首领(或说是前首领)和凤龝首领的亲妹妹所生下来的孩子。站在如此复杂的立场上,鶲却总是能够露出笑容。直到今天为止,丰穰都认为这样的他十分坚强,甚至坚强到让人感觉有些诡异的程度。 不过,并非如此。鶲只是不知情罢了。 「我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父亲大人不知道会怎么想呢?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鶲,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可是,我在父亲大人的面前,说出了那种……那种话……」 「这不是你的错。真要说的话,应该是什么都没告诉你的顾问官大人不对。」 「父亲大人没有错。是我……是我……」 为什么鶲非得哭得这么伤心欲绝不可呢?丰穰不禁这么想。鶲什么坏事都没做。他只是很喜欢父亲,也很勤勉向学。就只是这样而已。 「而且,已经没办法了。」 「什么没办法?」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了。父亲大人从来没有喜欢过我。这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因为……」 「鶲,振作一点。这样不像你啊。」 「因为我的身体里流着凤龝之血。」 语毕,鶲又开始嚎啕大哭。 丰穰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拼命地轻拍鶲的背部。最后,他的心中涌现了一股怒气。 「果然是顾问官大人不好。」 「不是的。父亲大人是一位伟大的人物。」 「不。我恨他恨到无以复加了。」 「请您别这么说。四邻盖城大人也对父亲大人他……」 「我并非因为顾问官大人的身上流着旺厦之血,所以才憎恨他。而是因为他让自己的孩子哭成这个样子。」 「是我自己要哭的。」 「够了,不要再去在意那种冷漠的父亲了。就当作他不存在吧。就算这样,你还有我在。」 直到现在,丰穰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喜爱这个率直又开朗的表弟。以往,他总是因为在意父亲的立场,而没能和鶲变得太亲密。不过,无论身上流着什么样的血,鶲就是鶲,同时也是他的表弟。 「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而且,我的父亲大人也相当看顾你呢。所以,那种父亲怎么样都无所谓啊,不是吗?」 现在,丰穰的心中充满了对顾问官的愤怒,以及对这名表弟的爱怜之情。 26 穑朝历二七九年·薰衣二十九岁 穭是行事鲜少出现纰漏的人。身为四邻盖城之主,无论是下达决策或是处理杂务的机会,都比常人要多出好几倍。不过,穭总是慎重行事,确保自己的做法没有任何漏洞。 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某天,穭相当罕见地出了差错。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差错,但命运特别喜欢在很少出错的人罕见地犯下过失时,予以穷追猛打。在多个偶然重叠之下,这个小差错发展成了一场大骚助。 那天,画角的添水很难的地登城了。一般来说,添水指挥在对穭有所要求时,才会踏进王都。穭明白他这次前来,应该是打算提出希望不要在自己的领地里配置米见官的要求。 画角已经被免除了缴交各种税金至王都的义务,所以应该也不需要配置米见官了——这是添水的理由。然而,米见官的工作不单只有巡逻农地。亲自到有农田存在——亦即有人居住的各种场所,细细观察土地、聚落和街道的情况,同时在发现不寻常的事情时随即通报四邻盖城,是他们另一项重要的工作。 倘若召回米见官,就代表穭将无从得知那块领地上发生了什么事。这样一来,画角所统治的地区,真的就会变成从翠国分支出来的独立国家。这是令人完全无法接受的要求。在透过其他人的交涉行动遭到穭拒绝之后,本人终于亲自出马了。 表面上,添水是为了出席下午的会议而登城。之后,他应该就打算跟穭展开一场棘手的会谈了吧?届时,自己说不定得视情况做出削减米见官人数这样的让步。穭在心中做出了这种苦涩的觉悟。 身为顾问官的薰衣,原本也应该参加午后的这场会议。不过,穭不能让薰衣和添水碰到面。一如以往添水踏进王都时的做法,穭这次也交待下属整个下午都不要让薰衣离开自己的住处。他确实有留心到了这件事情。 然而,这次添水却比预定的时间更早抵达,上午的时候便进入了四邻盖城。穭未能考虑到这种情况也有可能发生。而且,他本人还因为有要务在身,直到中午才能返抵王城。 此时,待在王城里的大臣只有刑部大臣斧虫。因为不能让地位太低的人来接待中务大臣这等身分的人物,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自己出面迎接添水。 ——首领大人究竟要放任这个男人恣意妄为到何时呢?就连我们也必须以战战兢兢的态度对待他了呐。 过去,必须让他们以战战兢兢的态度对待的人物,原本是薰衣。但随着岁月流逝,他也逐渐融入了城里的生活。因此,鲜少现身的添水,便取而代之地坐上了这个宝座。 尽管如此,对斧虫而言,添水也是等同「恩人」般的存在。尽管在心中忿忿抱怨,但他其实也明白首领大人无法对这个男人摆出强硬姿态的苦衷。 斧虫郑重地出面迎接添水。因后者表示想要眺望一下王都里头的景色,斧虫便领着他踏进高塔。倘若不是就任高官者,在未获得允许的情况下,是不能踏入这栋建筑物的,所以斧虫也无法将这个任务交给别人。 前往观景台的途中,有着能够俯瞰王城里的部分住处的一扇窗户。除了四邻盖城大人以外,其他的人不能驻足于此地。但添水却厚脸皮地停下脚步,然后开始仔细地眺望外头的景色。 「这里是四邻盖城大人的住处所在的区域。」 斧虫以迂回的说法开口规劝,但自己却也不禁一起望向窗外。结果,相当不得了的景象映入了他的眼帘。三名旺厦的年轻人正随着顾问官的第二夫人在下头行走。要是被添水发现他们外衣上的雷鸟族徽,那可就糟糕了。 「中五大臣,您不能驻足在这里……」 为时已晚,添水的脸上已经满是错愕。 「那是旺厦的……」 「不,其实这是有原因的。再说,反正那些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分。」 添水仿佛完全没听见斧虫的声音一般,半张开嘴杵在原地不动。当他再次出声时,已经是第二夫人一行人走到无法从窗户窥见其身影的时候。 「您刚才说他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分?那可是夕尔大人的千金,同时也是莲见大人的堂妹呐。而且……」 斧虫终于明白,添水是想说出某些他并不知道的重要情报。 不过,添水的话语就此中断了。一道犀利的声 音从后方传来。 「添水。转过身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无须转身,斧虫也明白那是顾问官的声音。顾问官也有资格自由进出这个地方。他是偶尔经过这里,抑或是听到添水进城的消息,所以追了过来? 这下子情况相当不妙了。斧虫战战兢兢地转身,看到顾问官魄力十足地站在那里。 他的后方一如往常地跟着一名护卫。这名护卫并没有佩剑。为了避免武器被贼人或强盗夺走,在城内重要场所驻守的士兵都将武器藏在怀中,而不是佩于腰间。 然而,顾问官的动作却敏捷到令人难以置信。在护卫还来不及反应之前,顾问官便猛地从他怀里抽出短剑—— 「杀父仇敌!」 然后呐喊着冲向前。 「呜嘎!」 添水的惊呼声在周遭回响起来。 穭在外出洽公的地方收到了这件事的初报。 没能彻彻底底根绝薰衣和添水碰头的机会,可说是自己极为严重的失误。穭不禁悔恨交加地紧咬牙关。 当初,待在添水身旁的人是斧虫,实为不幸中的大幸。在凤龝一族里头,斧虫被评为是格斗能力最强的男人。托他的福,添水并没有受伤,而薰衣也被随后赶到的卫兵压制下来。 尽管如此,薰衣还真是惹出了一件麻烦的事情。要让在城内挥刀伤人的犯人免于死罪,到底该动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行呢? 为此而烦恼不已的穭回到城内后,听到了一个更糟糕的消息。 宛如野马般狂跳不已的心脏,现在终于逐渐平静了下来。 添水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尽管刀尖的威胁已经远离他,但添水甚至有种心脏仿佛会擅自停止跳动的错觉。 「中务大臣,您没事吧?」 刑部大臣困惑的表情出现在自己眼前,添水的怒气于是爆发出来。 「凤龝大人为何要让那种仇敌……」 为何要让那种仇敌一族的首领延命至今?而且竟然还让他担任顾问官这种重要的职务,这成何体统?原本打算如此咒骂凤龝首领的添水,瞬间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连忙再次赶到窗边。 从窗口往下看的街道上并没有人影。不过,他确实看见了。 一开始,添水还以为是幻觉。一个纠缠他已经超过三十年的疯狂幻影。 夕尔大人——他差点就要脱口喊出对方的名字。 不过,他错了。出现在那里的不是幻影,而是存活在现实世界中的人。而且,对方的长相也并非和纠缠着添水、让他陷入疯狂的女性幻影如出一辙。对方的唇型,有着这辈子最令添水憎恨不已的男人的影子。 ——那不是夕尔大人。那不可能是夕尔大人。因为她早就死了。 尽管她等同于是被自己亲手杀害,但添水并未因这件事而感到心痛过。 那是一名不惜让添水牺牲所有,也希望能与她长相厮守的女性。只要想着她,添水便感到食不下咽;只要她的身影仍映在自己的脑海之中,添水便夜不成眠。 好想得到那名女性。好想将她纳为己妻。 添水向旺厦的首领低头请求过好几次。再怎么说,他也是颇有名望的一族之首领,应该相当有资格成为那名女性的丈夫才是。 虽然旺厦的首领并未正面回应,但也没有摆出不悦的脸色。添水认为对方已经默认了自己的请求。他认为自己对旺厦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让对方答应他这个一生一次的请求才对。 然而,添水遭到了背叛。旺厦的首领将那名女性许配给一名身为他的随从,同时也是亲人(而且边不是正妻所生)的男性。这是令他无法原谅的背叛行为。在那之后,添水便满脑子都在思考该如何向旺厦的首领复仇。凑巧的是,他刚好握有一张能让自己这么做的最强王牌。 之后,添水顺利报了一箭之仇。背叛了他的旺厦首领、将夕尔夺走的男人,以及没能成为他的人的夕尔,全都死了。 但他的愤怒却还是无法平息。胸口那个因为没能得到夕尔而出现的窟窿,随着时间经过慢慢地变大、变深。 无论过着多么豪奢的生活,仍无法将那个窟窿填补起来。无论人手多少的财富,都会从这个窟窿哗啦哗啦地流逝。 所以,他想要更豪奢的生活,想要更多的财富和力量。凤龝的首领有义务满足他这样的要求。然而,现在似乎连凤龝都背叛了他。 「刑部大臣。刚才路过这里的那名女性是……」 添水开口询问后,对方语带不安地回答他: 「她是顾问官的第二夫人。我记得是个商家出身的女性,其名为枣。」 「那是骗人的。她是旺厦一族,是夕尔大人的女儿河鹿。她是前任首领的堂妹,同时还是凤龝大人不知为何让他活到现在的那个现任旺厦首领的未婚妻。」 刑部大臣的脸色变得惨白。 「这不可能啊……」 「我现在马上要和四邻盖城打人见面。我务必得猜教以下,事情究竟为何会发展成这种地步。」 回到城里之后,等待着穭的,是他万万没预料到的坏消息。 枣的真正身分是旺厦的族人,而且还是薰衣的未婚妻。这是造成薰衣冲动行事的原因吗?不过,到底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各式各样的情绪在穭的心中翻搅着,但他随即扼杀了这些感情。现在不是陷入动摇而浪费时间的时候。 穭不能一五一十地依据事实来处理这件事,因为这样会对他的政绩带来过大的负面影响。 穭飞快地动脑思考,最后决定将薰衣持刀伤人的行为归咎于那名被他从怀里夺走短剑的护卫(毕竟他犯下了被他人夺走武器的过失。就算被冠上这样的罪名,恐怕也无法反驳吧)。 这名护卫让薰衣服下了会引发精神错乱的毒草,然后将武器交给薰衣,并在他耳畔低声灌输错误的讯息,让薰衣误以为自己身在战场——他所设定的剧情大略是这样。同时,穭还命令鯷马上捏造出相关的证据。 至于枣的身分问题,倘若现在公布了真相,会因此受创的也是凤龝。同时还会牵扯到当初居中仲介的莲峰一族的立场。恐怕只能对相关人士下封口令,让他们装作不知情。当然,监视行动也得比以往更加严格就是了。 总之,穭让添水待在就算他大声嚷嚷这个话题,他人也无法听见的房间里头,然后先试图去说服斧虫。虽说斧虫过去曾一度企图陷害薰衣,但他也能理解这次的事件会对凤龝带来什么样的负面影响,因此允诺会配合虚构出来的说法,也发誓不会将枣的事情泄漏出去。 「不过,中务大臣应该不会善罢干休吧。您究竟打算怎么做呢?」 「无须担心。我有一妙计。」 虽然是个豁出去的计策,但穭决定将这次的危机化为转机。薰衣挥刀攻击自己的行动,以及枣的真实身分——倘若添水愿意佯装这些事都没发生过,那么,做为补偿,他愿意将画角领地上的米见官全数召回。 添水想必会接受这样的条件吧?想必会将甜美的诱饵,连同隐藏在其中的剧毒一并吞下吧。 和添水的会谈顺利结束后,穭理所当然地下令中止原定下午召开的会议,然后前往囚禁着薰衣的监禁房。那是他被怀疑盗领财物时所待过的同一个场所。 直到这一刻,穭都扼杀自己所有的情绪,并迅速地处理了所有相关的问题。不过,在一切顺利收尾后,他抑制着情感的力道开始变弱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驱离其他在场者之后,穭踏进铁牢中,站在薰衣的面前朝他怒喝。这还是他第一次以如此粗暴的态度对待薰衣。 薰衣低垂着头喃喃回应: 「对不起。」 「这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决的事情吗?只差一点,您就会把一切搞得一塌糊涂……」 为了压下自己激动的情鲭,穭没有将这句话说究,在薰衣前方盘腿坐了下来。 「请您说明以下这是怎么回事吧。那名叫做枣的女性。打从一开始您就知道,她的真实身分其实是您的未婚妻吗?」 「在见面前还不知道。不过,一看到她的脸,我就认出来了。」 「您为何没告诉我这件事?」 「要是说了,您就会杀掉河鹿。」 「这是当然的!」 被穭这么一吼,薰衣沉默了下来。于是,穭努力平抚自己的情绪,然后再次问道: 「薰衣大人。十四年前,我们在那个地底陵墓深谈,然后决定要踏上这条崭新的道路。之后,您忍耐了许多难以忍耐的事情,也成就了许多事情。事到如今,为何要突然做出这样的行为?」 在片刻的沉默后,薰衣轻声地开口: 「因为同情。」 「什么?」 「河鹿让我很同情。她究竟是怎么努力活到今天的?她究竟是透过什么样的方法,才能以『身世清白的商家女儿』的身分出现在我面前?她必定吃了相当多的苦头吧?想到这点,我就觉得很同情。河鹿以乞求的眼神凝视着我。我总觉得,倘若自己拒绝了那门婚事,无须凶器或毒药,只凭我的这一句话,就能让河鹿当场殡命了吧?」 穭不禁无言以对。他没想到薰衣会被如此软弱的感情牵着鼻子走。真是太难看了。这让穭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他伸出手揪住薰衣的衣领。 「您这样有资格称得上流有一国领导者之血吗?」 穭想要就这样将薰衣勒死。过去,他的心中也曾数度浮现杀意,然而,现在侵袭着穭的,却又是另一种不同的杀意。 「您以为我就不同情鬼目吗?您知道我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目送颖离开的吗?」 「我以为河鹿不会带来不良的影响。因为就算只是一名商家出身的女性,您也不会放任我的妻子过着自由的生活。」 「但现在,您之所以会引发这场骚动,是为了替她隐瞒真实身分吧?是想杀了添水封口对吧?她已经带来了相当不良的影响。倘若您真的杀害了添水,我们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将化为乌有。」 这时,薰衣却发出和当下的气氛格格不入的笑声。 「是吗?太好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刚才的说法,还有您来到这里时说的那句『只差一点,您就会把一切搞得一场糊涂』。也就是说,现况并没有变得一塌糊涂,而我们的努力也并未化为乌有。太好了。我想,如果是您,一定能够顺利地解决这一切。」 和刚才那种杀意相同,但却更为激烈的杀意涌现心头。 穭像是将薰衣一把推开似地放开他的衣领,然后别过头去。他已经连怒骂对方的力气都没有了。 「对不起。我不会再做出这种行为了。当初,我真的认为河鹿不会造成什么不良影响。是我太天真了。」 穭没有回应薰衣的这句话,而是起身在狭窄的室内来回踱步。他借此硬是让心情平静下来,然后思考着。 事到如今,想要在少了薰衣的状态下继续朝目标前进,恐怕相当困难。再说,因这次的事情而让真相公布,并不会带来半点好处。自提拔薰衣成为顾问官之后,已经过了九年的时间。薰衣所犯下的过失,同样也会为穭带来伤害,而且莲峰也会被卷入其中。无论再怎么怒气冲天,穭都得照着刚才所拟订的计划做才行。 随后,他再次在薰衣面前盘腿坐下,然后冷冷地说明了直到目前为止的秘策。薰衣以服从的态度允诺会配合「自己是因为服下毒草而导致精神错乱」的说法。 穭起身打算离开时,薰衣轻声唤住了他。 「穭大人。」 「干什么?」 穭回应他的声音中带着藏不住的烦躁。 「我不只是为了封口而已。」 穭转头望向薰衣。 「我想要替父母报仇。这也是我真正的想法。」 「您不是已经决定要为了翠国而放弃此事吗?」 「我花了相当漫长的时间在文书所学习政事,又以顾问官的身分观察了世间的各种动向。现在,我认为自己应该变得更能明辨是非了。十五岁的时候所未能理解的事情,我现在明白了。凤龝并不是我的仇敌。」 「什么?」 「一直以来,凤龝总是会伺机拥军叛乱,然后企图消灭我族。但如果从过去的前因后果来看,这其实是极其自然的行为。所以,如果因此而仇视凤龝,便是错误的行为——至少,我现在能够抱持着这样的想法了。但画角不一样。添水多次接受了吾父的恩情,但最后却以怨报德。我的父亲、母亲、弟弟,以及数以千计的旺厦族人,都因为那个男人而命丧黄泉。所以,我无法原谅那个男人还活着的事实。」 愤怒和烦躁的情绪一瞬间消失殆尽了。穭重新思考起薰衣待在城里的这十四年时光。 尽管脑中秉持着这样的想法,但薰衣的内心或许直到现在,都仍将凤龝视为仇敌。在仇敌一族的包围下生活,无法对人报出自己真正的名讳,尽管遭到鄙视,也未曾出声反驳过的那些日子。或许薰衣只是认为自己在为旺厦首领所应为之事,但这想必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刚才,为了在短短几小时之内迅速将事情圆满处理完毕,穭一直压抑着自己快要爆发出来的情绪。但薰衣却已经持续压抑着更难熬的情绪过了十四年。对于他在这十四年以来唯一犯下的错误——对年幼时便被迫分离的未婚妻心生同情——穭又能因此而苛责他吗? 这时,穭的胸口也涌现了「同情」的情感。然而,他和薰衣,同样都是不能屈服在这种情感之下的人物。 穭勉强自己以严厉的语气开口说道: 「尽管如此,也请您别再做出会危害到我们的目的——会阻碍我们完成应为之事的行为了。」 薰衣老实地点了点头。穭有些不忍心就这样离去,于是便向薰衣公开了他在心中所暗自做好的决定。 「旺厦大人。我向您保证,总有一天,我会击溃画角。可以的话,希望在不远的将来就能达成这个目标。届时,我会让您负责取下添水的项上人头。」 薰衣抬起头来,以有些悲惨的表情朝穭露出微笑。 这是为什么呢?无论增长了多少年岁,薰衣却仍时常变回初次和穭见面时的那副稚嫩容颜。 以后,就算薰衣再次展现出某种自己所没有的才能,想杀害他的欲望,应该也不会再次涌现了吧?穭这么想着。 27 穑朝历二八一年·薰衣三十一岁 在那之后,平安无事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两年。穭所做的安排,成功地压制了那场意外。 然而,实际上,城里所有的人都已经得知真相了。在添水第一次放声大喊「那是旺厦的……」时,在场者除了斧虫以外,还有几名卫兵。在得知这件事之后,穭随即也对那些卫兵下了封口令,但已经太晚了。消息早已走漏,然后在一瞬间传开。 虽然这是穭所无力阻止的事情,不过,似乎也没有必要加以阻止。因为身为当事人的添水亲口否认这项传闻,而斧虫和在场的卫兵也主张他们没听到添水说过这句话,同时,莲峰的首领坚持枣的身分没有问题,而穭也认同了这一点。所以,没有人能够出声质疑,所有人表面上都装出相信这个谎言的态度。 而凤龝的强硬派也没有将整件事情 闹得太大。除了薰衣以外,他的第二夫人以及两人所生下的孩子,都是无法自由行动的身分。对凤龝来说,这和俘虏人数增加没什么两样。他们甚至为了这样的事实感到满足。 不过,在众人都熟知真相的状态下,却还能将这件事压下来,或许不光是因为上游的理由吧?穭这么想。倘若换成十年前……不,就算是五年前,事情也无法进展得如此顺利。走到今天,自己身为一国之主的威严,终于足以震慑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了——这是穭对于这样的成果所下的结论。 在这种情况下,表面上看起来相安无事的这两年,穭其实都在暗中准备着另一个计划。 一如他所料,在米见官被撤走之后,添水比以往更加为所欲为。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制造武器、以不合理的比例征收农作物。 穭派人混入他的领地之中,不动声色地搜集添水这些不法行为的证据,还捏造出类似的证据。在真假证据都累积到一定的数量之后,穭在穑朝历二八一年的春天一举攻下画角,将画角一族的重要人物全数逮捕。 然而,穭并没有马上予以制裁或处分。他慎重地等待自己派遣至各地的「耳」回报其他氏族对于此事的反应。 依据报告的内容,似乎无人因此而动摇,也没有氏族对此表示异议。虽说是凤龝一族的恩人,但添水予取予求的程度实在过于夸张,而这样的时间也已持续得太久。 在确定其他氏族的态度之后,穭便迅速地做出判决(对于想要做出不利发言的添水,穭以「因为他的精神错乱,所以无法提供什么有意义的说词」为由,只让添水在审判所现身极短的时间而已),让添水以外的人在城外接受处刑。 添水的处刑则必须在城里进行,因为首领和大臣专用的处刑场位于城里头。在这里,已经有好几名战败的凤龝和旺厦首领们的头颅被应声砍断。 处刑的程序如下:首先,让城主坐在高出一阶的台座上,几名处刑的见证人则是坐在较低的台座上。随后,将双手绑于身后的犯人带出来,然后让他坐在中央。由城主开口询问:「你有什么遗言吗?」见证人们则负责将犯人死前的发言记录下来。最后,城主以举起右手的方式下达指示,然后刽子手一刀将犯人的头颅砍下。 这次,穭完全略过了这样的程序。他趁几名罗唆的臣子不在城里的时候,下达了立刻行刑的指示。他甚至没有传唤见证人过来,仅安排十来名因口风很紧而深得自己信赖的卫兵待在行刑场里。 被带入行刑场时,添水为了双手没有被捆绑起来一事感到疑惑。他暗自期待这个处刑仪式或许只是表面上做做样子,之后对方其实会偷偷将自己放走。于是,添水带着有些轻松的表情踏入里头。但看到站在行刑场中央,手持着已出鞘的一把剑的薰衣之后,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凤龝大人,这是……」 薰衣举起手中的剑。 「添水。为了父亲、为了母亲、为了弟弟,以及众多死去的旺厦子民,我要在这里杀了你。」 添水以愤怒的神情望向穭。薰衣挥剑从添水的肩膀斜斜砍下。添水倒地之后,薰衣还奋力将剑刺入他的胸口。然后,薰衣一动也不动地维持了这样的姿势片刻。 穭眺望着这样的光景,突然觉得,现在倒在薰衣的拳头和刀刃之下的那具亡骸,仿佛就是自己。要是情况稍稍有些不同,或许就真的会变成这样了。 添水愤怒的表情深深烙印在穭的脑海之中。他的确是对自己的恩人做出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虽然穭并未因此感到后悔,但心中的那股不适却无法消失。 同年的年末,在一大清早的四邻盖城居住区域中,出现了一道缓缓漫步着的瘦小身影。 这道身影有时会在平凡无奇的地方停下脚步。例如经过大仓库旁时、穿过植有松树的庭院时、走到顾问官第二夫人的住处外头的围篱前方时。 鲜红的太阳从地平线另一端的厚重云层中露脸,照耀着伫立于围篱前方的那张侧脸。那是就十四岁的年龄看来,面容似乎显得更为早熟的鶲。今天,是他离开四邻盖城的日子。这座自己出生、成长的城里,有着许多充满回忆的场所。他现在便是在一一向这些场所告别。 另外,在今天这个日子,鶲还必须告别另外的东西。 身为孩子的自己。能够允许撒娇的那些日子。接下来,城里即将为他举行「更衣之仪」。 在父亲仍健在的情况下,为年仅十四岁的他举行「更衣之仪」,可说是破例的做法。似乎是四邻盖城大人指示这么做的, 鶲并没有对此事感到不安。他的内心早已做好蜕变为大人的准备。就算得离开四邻盖城,他也没有任何不舍。 只是,没能和同父异母的弟弟共度多少兄弟相伴的时光,便得与他分开,是唯一让鶲感到有些遗憾的事。 经历那次午餐所发生的事情之后,鶲开始积极去聆听他人所谈论的传闻。所以,他也马上知道了父亲第二夫人真正的名字。 几天之后,再也按捺不住的他,做出了自己发誓绝不会再做的行为——偷窥。 在父亲的另一个住处里头,并没有父亲的身影,也没看到父亲的第二夫人。那个年仅四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正独自坐在屋子里头读书。 鶲的眼泪源源不绝地溢出。他认为,在父亲的心中,这个孩子一定才是正妻所生下的继承人吧? 因为,自己的体内流着凤龝之血。 鶲痛恨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痛恨将凤龝之血传给自己的母亲。甚至痛恨让他的父母成婚的四邻盖城大人。而最令他痛恨的是自己。 自己究竟为何要出生呢?这个世界并不需要他吧?鶲无法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像这样不停地烦恼、苦恼,内心饱受煎熬,终至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有一天,他下定决心开口询问父亲。 「请您告诉我。我到底是旺厦,还是凤龝呢?」 无论答案是何者,鶲都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迷惘,然后朝这样的人生迈进。 父亲的答案相当果断。 「你自己决定吧。」 鶲认为自己被父亲一把推开了。他认为父亲的意思是「怎样都无所谓」。反正他也不可能成为什么有用的人。 没错。流有凤龝之血的他,没有资格自称是旺厦;而只要体内流着旺厦之血,对凤龝来说,他也是个半吊子的存在。 鶲开始变得无论思考什么,都无法再次流下眼泪。当然也忘记了露出笑容的方法。再也感觉不到徐风迎面吹抚的舒适。也不再认为夕阳照耀的天空有多么美丽。 像这样宛如心已死的他,某天,却看见了截然不同的景色。 自己为何会出生? 是为了为应为之事。 这段在导学的课程中不厌其烦地再三强调的内容,突然让鶲感受到相当明确的意义。 他的应为之事,并非是竭尽所能地试图得到父亲的赞许,也不是将自己和他人做比较。 ——啊,原来是这样啊。原来不管是旺厦或凤龝,都是一样的吗? 直到目前为止,都一直困扰着自己的烦恼,现在好像变得完全无关紧要了。 ——父亲要我自己决定,也就是要我自己做出选择。 当然,不能为了追求私利、为了贪图自身的方便而决定。首先,就确实做到每一天的应为之事吧,只要这么做,总有一天会看见某种更为巨大的、让自己赌上性命也要完成的事情。届时,鶲就能明白自己究竟是旺厦,还是凤龝了。 鶲开始觉得一切都变得相当简单明了。他也确实理解到自己现在该抱持着什么样的 态度活下去。 ——在理解自身的应为之事后,能够确实地将其完成。我就成为这样的人吧。现在,我正是为此而存在。 不同于因一心想要成为像父亲那样伟大的人,而倍感焦急的那段时期。现在,鶲的胸口涌现了一股温暖的力量,而他的脸上,也浮现了许久未见的笑容。 于是,鶲突然很想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见上一面,想要和他道歉。鵤明明没有做任何坏事,但自己却因为他是父亲的儿子这种理由,而对鵤怀恨在心。 他想要和鵤道歉。然后也想和他一起玩耍,或是一起练习武艺。 但这样的心愿并没有达成。在关于父亲的第二夫人真实身分的传闻流传开来之后,四邻盖城大人便严格限制这对母子在人前露脸,就连鶲也几乎无缘和他们见面。 在即将离开自己出生的王城的这天,鶲在内心静静地对这名从来没能够亲昵交谈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喊话。 ——鵤。你可要成长为一个不会愧对自身之血的伟大人物喔。我也会努力成为一个能让你引以为傲的哥哥。 随后,鶲便前往举行「更衣之仪」的地点。 见证人是凤龝的有力人士斧虫。这是四邻盖城大人所指定的人选。或许是为了能在发生意外时保护鶲吧?也有可能是因为四邻盖城大人想确实将鶲拉拢至凤龝一族之中吧? 不过,鶲想必不会被这样的事情迷惑心智。无论四邻盖城大人怎么看待他,无论他在父亲眼中是什么样子,鶲都会朝自己所选的道路前进—— 这么想着的他,表情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 稻积侧坐在马鞍上,看着四邻盖城距离自己愈来愈遥远。随着马背摇晃的动作,她的头也愈垂愈低。稻积有时会发现这一点,然后连忙抬起头来。 ——不可以感到悲伤,因为这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呢。 儿子已经结束「更衣之仪」,变成一名大人,而且还晋升为城主了。哥哥将原本当作别墅的一座小城让给了鶲。 这座盖在平原上的城堡名为牧视城,真的只是一座小城。位于哥哥的放牧场的一角,该城所拥有的土地,也仅足以用来维持城里的生活而已。尽管如此,十四岁就能当上城主,仍是相当值得庆贺的事情。 稻积明白哥哥这么做的理由。 是为了赐予土地给她的丈夫。因为无法直接分配土地给他,所以就透过让儿子成为城主的方式来进行。 稻积也很明白哥哥是在经过慎重考量后,才选择了这座城堡。在哥哥的别墅之中,这里是最安全的一处。倘若快马赶路,不消一小时便能抵达四邻盖城。而且,回四邻盖城的那条道路必须穿过哥哥的放牧场——亦即除了直接聼领于哥哥的士兵以外,无人能进入的塌所,再加上,在城里侍奉他们的人,全都是彻头彻尾的凤龝族人。 虽然确实很安全,不过,对丈夫来说,这和待在四邻盖城里头没什么两样。不对,这样一来,在往返牧视城和四邻盖城时,必须派遣大量的人跟随监视他。所以,或许反而只会让丈夫徒增不愉快的回忆—— 不知不觉中,稻积的头再次低垂下来。于是她猛力抬起头,并这么说服自己。 ——王兄是出自一片好心,我不能朝坏处思考。 哥哥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也是为了稻积。 在丈夫的第二夫人真正的名字曝光之后,稻积变得憔悴而消瘦了一些。因为哥哥担心这一点,所以才计划让稻积等人移居到远离那名女性的场所。 不对的人是自己。因为她竟然让哥哥看到了自己那种表情。 四邻盖城的住宅区里头的建筑物全都是平房,除了身为城主的哥哥所居住的行馆以外。那栋行馆是三楼高的建筑物,最上层是哥哥的书斋,从那里可以眺望到其他庭院的景色。 某天,稻积前来拜访哥哥时,无意间偷看到丈夫另一个住处的庭院。 丈夫在那里。他脸上带着笑容,一边拍着手,一边动着双唇。看起来好像是在唱歌。 话虽这么说,但丈夫恐怕是尽可能压低了音量,而打拍子的双手也几乎没有拍响吧?为了避免声音传人守在围篱外头的人的耳里。 院子里有三名随从。他们是旺厦的年轻人。这三人也动着双唇,同时还分别做出不同的动作。看起来似乎是假装在打鼓、拨弦和吹奏笛子。 在他们的包围之下,那名女性翩翩起舞。尽管她没有披上能够随风摇曳的薄丝巾,但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发出闪耀的光芒和她一同起舞。 那就是旺厦子民所擅长的事情吗? 面对无论乐器或舞蹈都一窍不通的自己,丈夫又是怎么看待她的呢?稻积不禁这么想着。 突然,哥哥的手紧紧握住了稻积的手腕。这时,稻积才发现自己的手正颤抖不已。虽然她想要勉强挤出笑容,但却无能为力。所以才让哥哥为自己担心了。 稻积凝视着地面。她已经没有力气抬起头来了。四邻盖城距离自己愈来愈遥远,丈夫也距离自己愈来愈遥远。 丈夫明天也会造访鶲的城堡。日后,会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待在身为正妻的稻积的住处。 直到目前为止,和待在那名女性住处的时间相较之下,丈夫待在自己住处的时间更为长久。然而,以后就不是这样了。在一大早就有公务、或是必须忙到夜深时分的日子,丈夫就得在四邻盖城过夜。以往,倘若中午有空闲时间,丈夫偶尔会返回家中,但现在这件事也变得不可能了。 ——不可以感到悲伤。儿子迎向成人的阶段,还变成了一城之主。这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我也必须为此感到开心才行。 隔着衣物,稻积轻轻地以手按住藏在怀中的那支细长筒状物。 隔天晚上,在处理完各种既定的事务,而跟丈夫两人独处时,稻积将怀里的那样东西掏出来递给丈夫。是丈夫从几年前便未曾再碰过的直笛。 「我还以为这东西跑到哪里去了呢。原来是你保管着吗?」 丈夫仍然没有伸手触碰那支直笛,只是带着怀念的眼神凝视着它。 「能请您吹给我听听吗?」 「可是,这支笛子……」 「我把上头的黏土全都清干净了。现在它吹得出声音了。」 尽管如此,丈夫仍没有对这支笛子伸出手。于是稻积端正了自己的坐姿对他开口: 「您是城主的父亲。这座城里头的所有人,都等于是您的随从。在这里,请您无须有所顾忌,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吧。不会有人对您的所作所为说三道四,而我也不会允许任何人这么做。」 一直到这晚的深夜,在城主刚交接过的这座小城里头,都回荡着音色略为哀戚,却也十分柔美的悠扬笛声。 28 穑朝历二八三年·薰衣三十三岁 弹琴一族又再度叛变了。 居住在释水台地尖端的陡峭土地上的这支氏族,在穑大王统一翠国的时候曾顽强反抗到最后一刻。后来也从未维持过长时间安分守己的状态。每当他们群起叛乱时,族内的中心人物到最后总是会面临被砍头的命运。然而,之后还是会有人再度以弹琴一族之名起而作乱。住在这一带的居民,或许生来性情就不安分也说不定吧。 尽管如此,弹琴之乱并没有让国家出现什么巨大的动荡。因为他们的势力原本便不算大,再加上通往释水台地的街道尽头有岩田城——在厦王子的时代建造完成,适合用来防守的一座坚固城堡——能够阻止他们前进,所以这些骚动都未曾波及到其他区域。 现在,附近的细柳一族之军势,也以这座岩田城为根据地来阻挡叛军。不过,想要将他们全数铲除, 细柳的力量似乎还略为不足。 于是穭指派五千凤龝大军前往支援。这样应该足够了吧。 问题在于总司令的人选。身为兵部大臣的檀先前因为落马而摔断了腿骨,出远门对他来说有困难。对年满十八岁的儿子丰穰来说,或许让他体验一下初次上阵的任务也不错,不过,比起亲自上战场,穭更希望现在丰穰能够学习如何在战乱之时坐镇王城。尽管如此,这点程度的事情,也不需劳驾他本人出马。 ——这也是个好机会,干脆就再让薰衣去吧。 倘若是枣的身分刚曝光的时候,穭或许完全不会涌现这样的想法吧?不过,在那之后,所有事情都进展得相当顺利。再加上以那件事为契机,成功收拾掉画角一族。穭原本以为四邻盖城里头攻讦薰衣的声音会变得强烈,没想到完全相反。 人心还真是耐人寻味呐,橹这么想着。人们将枣的事件视为一个凄美的悲恋故事,并表现出同情的态度。 这或许就是胜者的游刃有余吧?或许他们是透过怜悯那些必须隐名埋姓过日子的败者的行为,再次品尝自己身处优势的滋味也说不定。 不过,在战火连绵、世局动荡的那段时期,就算是胜者,也只能对敌方表现出憎恨、畏惧的态度而已。 ——人心是会改变的东西。不对,是我们将其改变了。 以那件事为契机而生变的东西还有一个。就是薰衣和枣的夫妇关系。 在真实身分被察觉之后,枣开始在住处表现出她本人——亦即河鹿的个性。例如,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薰衣大人。鵤大人今天做了相当过分的恶作剧呢。这是和旺厦的下一任首领不相称的行为举止。请您也责备他几句吧。」 「只是恶作剧,又有什么关系呢?」 尽管薰衣避开了这句话之中最重要的部分,但河鹿仍然不死心地继续说下去: 「不。为了不知何时会发生的万一,必须确实让鵤大人明了自己的身分。例如,在您领军叛变时,凤龝一定会最先过来将我们杀死吧。到时候,鵤大人务必得以不辱『旺厦首领的长子』这个身分的态度迎向死亡。」 「鵤不是我的长子。」 薰衣不禁开口纠正河鹿的说法。然而—— 「这里没有其他人会听到我们说话的内容。倘若有的话,就是偷听了,所以也无须介意。您不需要说这些表面话。」 后者却完全听不进去。 在河鹿露出本性之后,她也随着时间经过而变得愈来愈多话了。例如,她时而会—— 「薰衣大人。请您无须在意我和鵤大人,随时都可以率军叛变。我早就已经做好一死的觉悟了。在铲除凤龝之后,您想必会迎娶新的妻子吧?而那位女性将会生下旺厦的下一任首领。不过,恳请您不要忘记我们曾经存在过。」 她会像这样表明自己为了让薰衣重振旺厦,愿意成为这场行动的牺牲品而坦然赴死的念头。不过,时而又会像这样—— 「薰衣大人推翻凤龝政权的日子——我实在等不及那天的到来呢。明明居住在四邻盖城里头,却无法待在自己所应该待的场所,真是让我感到极为郁闷。等到能够在这里自由生活,我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拆掉凤龝建造的那些庸俗的装饰品。」 她会想像着当薰衣夺回「属于他的宝座」之后,身为一国之主正妻的自己的模样。河鹿的脑中似乎同时有着好几个故事在不停打转。 像这样编织出来的梦想,几乎多到让鯷无法一一向穭呈报。当她得知鶲获得了一座小城之后—— 「薰衣大人会赐给鵤大人一座更大的城堡,对不对?」 在鶲和稻积搬到那座小城后—— 「那两位不会再回到这座城里了,等到您将凤龝彻底消灭,结束了一切之后,他们也只有自尽一途了呢。」 一开始,薰衣总是以面无表情、毫无反应的方式,将河鹿的这些话当成耳边风。不过,日子久了之后,他或许忍无可忍了吧,有时也会开口斥责。 「河鹿。我明白自己的应为之事。不许你针对我的所作所为,做出像是预测般的发言。也不要对鵤灌输这些无聊的思想。」 然而,河鹿不仅没有因此而收敛,现在甚至还会直接这样催促他: 「您究竟何时才打算叛变呢?」 根据鯷的报告,就连年纪尚幼的鵤,现在都会以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语气说出类似的话了。 这想必让他很煎熬吧?穭不禁有些同情薰衣。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愿望——而且还是因为明白不管自己无论如何都无力达成,所以才硬将其埋入心中的愿望,现在却被人这样三不五时地撩拨。 穭的妻子也稍微有着这样的性格。女人其实是相当唠叨的生物。不过,在对世事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和稻积这种温柔婉约的女性结婚的薰衣,或许并不明白这点吧。 尽管同情,但穭也有种认为薰衣自作自受的想法。真要说的话,是瞒着自己迎娶河鹿的他不好。 鯷在报告时表示,薰衣变得会明显地板起面孔,有时甚至还会从家里夺门而出,来到四邻盖城中稻积原本的住处,并独自在那里过夜。 穭曾经想过要告诉稻积这项事实。因为稻积直到现在,似乎还深信着比起身为凤龝女性的自己,流着旺厦之血的河鹿才更得薰衣的欢心。 不过,因为每当穭和稻积久久见一次面时,她总是不停地说着有关薰衣的事情,完全没有表现出半点对身为哥哥的自己的思念之情,所以浇熄了穭想要告诉她这项事实的动力。这原本应该像是企图让水和油互相融合的一场婚姻才对,但这种互相恋慕的状态又是怎么回事?薰衣本人似乎也认为只要跟他在一起,就会让稻积相当辛苦。所以,为了让她多放松自己,薰衣有时就算想要造访牧视城也会硬是忍下来。 要是自己特地去告诉他们这个事实,未免也太愚蠢了,所以他才不干——穭有些意气用事地这么想着。 尽管如此,如果先撇开这样的情绪不谈,薰衣和稻积鹣鲽情深,和河鹿则是闹得不愉快,反而是一件有利的事情。 最后,穭还是决定让薰衣去讨伐弹琴一族。不同于之前的战争,这次的敌手同样是翠国的人民。正因如此,倘若薰衣能顺利完成这次的任务而凯旋归来,他的评价应该也会好转吧?虽然得等到他回来,再从周遭的反应来判断结果如何,但要是顺利的话,他们说不定又能往前迈进一步了。他打算让薰衣恢复旺厦之名。虽然现在还无法允许他佩刀,也无力赐予他土地,不过要是能踏入这个阶段,「将旺厦赶尽杀绝」的想法就会成为过去的遗物了吧? 然而,在这种时候,枣的存在便显得相当棘手。若是薰衣重拾旺厦之名,周遭也会认为枣必定会恢复河鹿的身分吧?那实在不是一个理想的状况。得想办法趁早让那对母子消失,但不管让他们「病死」的计划多么完美,直觉敏锐的薰衣必定会察觉这是穭下的手吧? 但倘若河鹿现在成了这么恼人的存在,薰衣应该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穭如此想着。这样的他,还未能充分了解人心细部的思绪。 讨伐弹琴的军势一如预定,在四天半之后抵达了细柳一族所守卫的岩田城。司令官们召开了军势会议。 参加会议的有身为总司令的薰衣、副官月白、在这场战役中被提拔成为军师,隶属于香积一族,足智多谋的宝木、以及细柳一族的首领粥占。 薰衣一如往常地不太开口。经过月白和宝木的协议后,决定在隔天早上展开「双手之阵」。这个阵形是因为有着宛如以双手在水中捞鱼的形状而得名,以岩田城为顶点,让左翼和右翼朝斜前方拓展 出去,形成一个没有底部的三角形。此一阵形是在这种情况下使用的正攻法,所以也无人有异议。 在军事会议结束后,各人都被带往自己的房间,为了明日的战役而好好休息。而薰衣的寝室,则是位于这座城堡中最安全位置的城主起居室。 所谓的「安全」,并非只是不容易遭受敌人攻击,同时还难以从里头逃出来。此外,出口的门还从外头被锁上,卫兵们彻夜不眠地轮流守在厚重的门外,而鯷也躲在天花板里头。 这是深夜发生的事情。鯷发现房间的墙壁似乎传来了某种奇妙的声响。同时,妹婿大人也爬起身。他果然也听到了墙壁传来的异样声响吗? 在没有再度传出什么特别声响的情况下,墙壁突然裂开而粉碎。三名男子从墙壁的另一头现身。 鯷握住手中的飞刀。只要他微微动作手腕,最前方那名男子的头颅便会在瞬间落地。保护妹婿大人,是鯷的重要任务之一。 那名男子看起来相当年迈,但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却不容小觑。跟在后方的两名男子则相当年轻,散发出来的气息也没有如此慑人。 年迈的男子开口了: 「薰衣大人,真是许久不见了。」 鯷稍稍改变了飞刀的方向。他将目标从这个男人转为妹婿大人的咽喉。鯷还有另一个比保护妹婿大人更重要的任务,就是不让他活着逃走。 妹婿大人带着一脸茫然的表情,似乎还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真是可怜呐。尽管被称做总司令,却无法携带武器,还被关在这种地方。请您拿着这个吧。」 年迈的男子递出一把剑。妹婿大人茫然地接过它,取下刀鞘,仿佛像是第一次看到长剑似地愣愣凝视着刀刃。然后—— 他以和方才的缓慢动作截然不同的俐落身手反手拿起这把剑。现在,刀尖朝向天花板——亦即鯷所在之处。刀尖确实地捕捉到了鯷的位置,让他明白自己就算只是稍微动一下,这把剑便会马上刺向自己。 鯷不禁为自己的大意感到懊陈。 那名年迈的男子早已察觉到鯷在这里。当然,妹婿大人则是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 尽管如此,鯷却无法立刻察觉对方将这把剑交给妹婿大人的用意。 鯷了解自己已经年老的事实。现在的他,无法像从前那样敏锐地判断事态,或是俐落地动作了。 然而,他还是必须完成自己的任务。 倘若鯷率先射出飞刀,妹婿大人应该会确实用手中的剑挡下它吧?不过,如果在他用剑刺向自己的下一刻射出飞刀,鯷说不定能成功和他同归于尽。重点在于不能让妹婿大人活着逃走。只有这件事,鯷无论如何都得做到。 妹婿大人持续朝鯷释放出杀气,然后对年迈的男子开口: 「你是谁?」 「您不记得老夫了吗?毕竟,老夫最后一次见到您时,您还相当地年幼嘛。再加上老夫现在满脸都是皱纹。」 「我对你的声音有印象。难不成你……」 「是。老夫正是驹牵。」 ——驹牵? 心脏差点就要从嘴里迸出来了。那是旺厦传说的军师之名。印象中,他应该在荻之原一战的两年前落海身亡了才对。 「首领大人。首先,请容老夫为这么晚才来到您的跟前一事,表达最诚心的歉意。」 驹牵朝薰衣深深一鞠躬。 「在老夫身后的这两人名为冰室和岭雪。他们都来自吾族之中颇负盛名的家庭,逃脱了凤龝的追捕而顺利存活至今。在后天之后,他们将成为您的随从,负责守护您的安全。」 「后天?」 「是的,今天只是先来向您请安。到了明天晚上,老夫会正式来迎接您。不过,在这之前,有件事必须请您先完成。明天,当您以总司令的身分指挥军队时,请让士兵排出『双手之阵』。这样一来,凤龝军便会败阵。为了避免受伤,请您迅速回到这座城里,然后等他们俩前来迎接您。」 身后的两人无语地朝薰衣一鞠躬。 「从头开始说明白。原来你没有死吗?那么,直到目前为止,你都在哪里?」 「虽然令人有些羞于启齿,不过,老夫在海岸滑倒而不慎坠海一事,我想您也听说了。那时,身边的随从都以为老夫死了,但老夫其实是被海浪冲到相当遥远的岸边。清醒过来之后,老夫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破烂的小屋里头。听照顾老夫的人说,老夫似乎已经昏睡了好几个月。睁开眼睛之后,老夫仍无法正常地行动,或是确实地思考事情。于是,有好长一段时间,老夫都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身体好不容易恢复健康之后,老夫踏入镇上一看……」 「战争已经结束,然后国家转而由凤龝所统治。」 「诚如您所言。倘若老夫那时待在四邻盖城里头,绝对不会让凤龝得逞。真不知该怎么向莲见大人谢罪才好呐。」 在两人对话的同时,躲在天花板上方的鯷为了确认妹婿大人是否会因为专注于对话而露出破绽,拼命地摸索着他的气息变化。 「之后,老夫便为了寻找隐居起来的旺厦势力而四处游走,以准备发起叛乱。在荻之原一战的八年后,老夫终于召集到足够的人手,于是便将救出薰衣大人视为首要执行的任务,不过……」 「原来那时候是你……」 「虽然行动失败了,但幸好您的龙体安然无恙。再加上凤龝似乎没有杀害您的打算,于是,老夫便调整了一下整个计划的优先顺序。等到能够确实让吾族获胜的准备完成后,再前来迎接您。」 别说是破绽了。妹婿大人愈是注意聆听驹牵的发言,对鯷所散发出来的杀气也愈发强烈。 「不过,老夫实在没料到会耗费这么长久的岁月。现在的凤龝大人是个相当棘手的敌人。有好几次,在所有准备都将完成时,老夫的计划却因他而崩盘。然而,正因拖延了这么久的时间,所以老夫才能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接下来,只要您明天指挥军队排出『双手之阵』就可以了。只要这么做,在不久的将来,四邻盖城的上方必定会飘扬着雷鸟的旗帜。」 首领大人应该指派更年轻的「耳」来监视妹婿大人,而不是自己才对。鯷不禁这么想。这是首领大人的疏失。他没能考虑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尽管首领大人也明白鯷逐渐年老,动作无法再像昔日那般敏捷,却还顾虑着「事到如今,不想让其他人窥视妹婿大人的寝室」。这是首领大人的疏失。 然而,这样的想法仅仅占据了鯷意识的极小部分。他现在正使出全身的注意力,试图摸索能够杀了妹婿大人的机会。 「明晚,和你们一起钻过这面墙离开岩田城之后,我又该何去何从?」 「您现在无须担心这种事情。请将一切都交给老夫处理吧。」 「我现在就想知道。快说。」 驹牵在一鞠躬之后开口: 「要请您加入弹琴那方的军势。弹琴族人已经宣誓要效忠吾族了。到了后天,请您在他们的阵营中高举旗帜,宣布叛变。虽然他们的军势中只有现在在场的三名旺厦族人,不过,若您能起而领导,弹琴之军亦即旺厦之军。首先,夺回这座岩田城,然后将凤龝军全灭,接着再击溃细柳。」 「事情真能如此顺利吗?」 「老夫有着万全的策略。再加上,这座城堡也有像这样的破绽存在。」 鯷开始考虑放弃杀死妹婿大人的行动。比起这个,现在应该立刻通知月白大人这件事才对。不,就算只是随便一个卫兵都可以。总之,必须让其他人知道。 然而,妹婿大人的「气」确实地掌握着鯷的一举一动。倘若他稍有动作 终章 穭和鶲在靠近牧视城的放牧场里头并排骑着马。 在薰衣过世之后,穭的精神和体力一下子大幅地衰退了。他不再有自信能够领导国家走向正确的路。于是,他决定让位。再说,他也希望趁自己还能在一旁看着的时候,将丰穰立为一国之主。 王位继承是国家的一件大事。穭打算趁着这片混乱之中,同时以略微强硬的态度实施一件事。就是让鶲成为顾问官。 虽然母亲的血脉相当纯正,但鶲的父亲是旺厦的族人,而且还是前阵子才刚以罪人的身分遭到处刑的人物。此外,在薰衣过世后的现在,鶲便可说是流着最浓的旺厦之血的存在。虽说这件事应该会引起激烈的反弹,但在四邻盖城里头出生、成长的鶲,有着众所皆知的良好人品。大家也都明白丰穰对鶲信任有加,以及他自十四岁开始,便完美地尽到一名城主的职责至今。这些想必都会成为正面的助力才是。 然而,在这之前,穭有一件想要向他确认的事情。 「鶲,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穭停下了马。当初,他也曾和薰衣在这里聊过「荻之原吹起东风之后的世局」的话题。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呢?」 鶲的长相几乎和薰衣一模一样。不过,薰衣鲜少露出如此柔和的表情就是了。 「当初,你们为何没有到四邻盖城来做最后的道别?」 「我们已经在牧视城和父亲大人道别过了。」 这样的回应听在穭的耳里有些冷淡,因此,他对鶲道出了心中的疑虑。 「难道你恨你的父亲吗?他生前的确对你很冷淡,不过,其实他……」 倘若鶲憎恨薰衣,便代表他也憎恨旺厦。穭无法让这种人担任顾问官。 所以,穭打算将薰衣真正的想法传达给鶲。薰衣其实深爱着鶲,但却无法将这种情感表现出来。因为,只要凤龝政权持续的一天,鶲或许还是不要和薰衣太过亲近——和旺厦的族人保持着一定距离——才不会生活得太艰辛。 虽然薰衣从未提起这件事,但穭很清楚他心里的想法。现在,应该已经可以将他的想法传达给鶲了吧? 不过—— 「我明白。」 鶲却打断了穭的话。 「我了解父亲大人的用心良苦。我不可能会憎恨他的。」 「既然如此,他都已经活着回到四邻盖城里了,你难道没有想再见他一面的念头吗?」 「有的。不过,在道别的时候,父亲大人是这么说的——他说,自己的死期和死亡的场所,都已经被决定好了。而为了迎接这个终点,虽然他必须再返回四邻盖城一次,但我们绝不能前去见他。因为……」 「因为?」 「要是见到面,内心又会因此动摇。」 「既然如此,你还是应该来一趟才对。这样的话,说不定能让薰衣想继续活下去。要是他如此希望,能让他活下去的方法多得是。」 「不。父亲大人并不是这样的人。这么做的话,或许只会徒让他心烦意乱而已吧?而且,我认为,那句话或许是为了我而说的。」 「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见到面,内心又会因此动摇——透过这句话,我明白了父亲大人内心的想法。」 ——是吗?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在放心之后,穭又开口问了另一个问题。 「鶲。你是旺厦,还是凤龝?」 以前,他也曾问过薰衣同样的问题。 「这要交由鶲自己来决定。」 薰衣如此回答。就算不留下遗言给孩子,也无须做到这种地步吧?穭不禁这么想着。不过,薰衣又笑着补上一句: 「鶲很聪明。他想必能够自己决定。」 现在,鶲已经决定了吗?这阵子,他似乎喜欢以无徽的身分自居呐。 「过去,我曾开口向父亲大人询问过同样的问题,结果父亲大人要我自己决定。我再三地烦恼、思考,但依然无法做出结论。所以,我选择静静等待,直到能够自然而然理解的那一天。」 「那一天已经到来了吗?」 「是的,舅舅大人。我既是您的外甥,亦是继承了凤龝尊贵血统的人物。所以,我是凤龝。」 那么,或许该重新考虑顾问官的人选了吧?——正当穭因此而感到失落时,鶲又接着说下去: 「不过,我同时是身为旺厦首领的父亲大人独一无二的儿子。所以,我也是旺厦。」 「意思是,你说自己既是凤龝,亦是旺厦吗?」 「是的。不过,身为凤龝的我,是舅舅大人和丰穰大人的臣子;但身为旺厦的我,则是一名首领。因此,倘若凤龝和旺厦相争,我会站在旺厦这一边。」 以和薰衣极为神似的容貌,露出与稻积一模一样的温柔笑容的鶲,眼神中不带有半点迷惘。 「是吗?那么,为了不让世局演变至此,你可得好好努力呐。」 「是的,这当然。因为,身为旺厦、同时也是凤龝的我,首要职责便是守护、培育翠国。」 既是旺厦,亦为凤龝。 虽然这是穭完全没想到、也不曾想过的一个答案,却让他十分满足。 「鶲。不对,旺厦大人。我有一样东西想要交给你。那是你父亲的遗物,目前安置在高塔的小房间里头。虽说要交给你,但那其实是无法移动的东西。至于那为何会是你父亲的遗物,你接收它又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我必须好好与你和丰穰说明来龙去脉。走吧,我们回四邻盖城去。」 当鶲就任顾问官的同时,在穭的安排之下,他和黄云一族的首领长女结为夫妻。 隔年,两人产下了一名女娃,命名为松藻。穑朝历三〇五年,刚满十七岁的松藻和丰穰的长男二星闪电成婚。针对这门婚事,凤龝内部的反弹声浪十分强烈,不过,由于穭退位之后仍保有一定势力,在他的施压,以及黄云一族这个后盾下,婚礼硬是举行了。 松藻的第一胎因为一场意外而流产,但之后在森严的戒备之下,她顺利产下了两男一女。 而待身为长男的花鸡长大成人,并继承王位之后,谁是旺厦、谁是凤龝的论点已经不复存在。 (全书完) 穭和鶲在靠近牧视城的放牧场里头并排骑着马。 在薰衣过世之后,穭的精神和体力一下子大幅地衰退了。他不再有自信能够领导国家走向正确的路。于是,他决定让位。再说,他也希望趁自己还能在一旁看着的时候,将丰穰立为一国之主。 王位继承是国家的一件大事。穭打算趁着这片混乱之中,同时以略微强硬的态度实施一件事。就是让鶲成为顾问官。 虽然母亲的血脉相当纯正,但鶲的父亲是旺厦的族人,而且还是前阵子才刚以罪人的身分遭到处刑的人物。此外,在薰衣过世后的现在,鶲便可说是流着最浓的旺厦之血的存在。虽说这件事应该会引起激烈的反弹,但在四邻盖城里头出生、成长的鶲,有着众所皆知的良好人品。大家也都明白丰穰对鶲信任有加,以及他自十四岁开始,便完美地尽到一名城主的职责至今。这些想必都会成为正面的助力才是。 然而,在这之前,穭有一件想要向他确认的事情。 「鶲,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穭停下了马。当初,他也曾和薰衣在这里聊过「荻之原吹起东风之后的世局」的话题。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呢?」 鶲的长相几乎和薰衣一模一样。不过,薰衣鲜少露出如此柔和的表情就是了。 「当初,你们为何没有到四邻盖城来做最后的道别?」 「我们已经在牧视城和父亲大人道别过了。」 这样的回应听在穭的耳里有些冷淡,因此,他对鶲道出了心中的疑虑。 「难道你恨你的父亲吗?他生前的确对你很冷淡,不过,其实他……」 倘若鶲憎恨薰衣,便代表他也憎恨旺厦。穭无法让这种人担任顾问官。 所以,穭打算将薰衣真正的想法传达给鶲。薰衣其实深爱着鶲,但却无法将这种情感表现出来。因为,只要凤龝政权持续的一天,鶲或许还是不要和薰衣太过亲近——和旺厦的族人保持着一定距离——才不会生活得太艰辛。 虽然薰衣从未提起这件事,但穭很清楚他心里的想法。现在,应该已经可以将他的想法传达给鶲了吧? 不过—— 「我明白。」 鶲却打断了穭的话。 「我了解父亲大人的用心良苦。我不可能会憎恨他的。」 「既然如此,他都已经活着回到四邻盖城里了,你难道没有想再见他一面的念头吗?」 「有的。不过,在道别的时候,父亲大人是这么说的——他说,自己的死期和死亡的场所,都已经被决定好了。而为了迎接这个终点,虽然他必须再返回四邻盖城一次,但我们绝不能前去见他。因为……」 「因为?」 「要是见到面,内心又会因此动摇。」 「既然如此,你还是应该来一趟才对。这样的话,说不定能让薰衣想继续活下去。要是他如此希望,能让他活下去的方法多得是。」 「不。父亲大人并不是这样的人。这么做的话,或许只会徒让他心烦意乱而已吧?而且,我认为,那句话或许是为了我而说的。」 「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见到面,内心又会因此动摇——透过这句话,我明白了父亲大人内心的想法。」 ——是吗?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在放心之后,穭又开口问了另一个问题。 「鶲。你是旺厦,还是凤龝?」 以前,他也曾问过薰衣同样的问题。 「这要交由鶲自己来决定。」 薰衣如此回答。就算不留下遗言给孩子,也无须做到这种地步吧?穭不禁这么想着。不过,薰衣又笑着补上一句: 「鶲很聪明。他想必能够自己决定。」 现在,鶲已经决定了吗?这阵子,他似乎喜欢以无徽的身分自居呐。 「过去,我曾开口向父亲大人询问过同样的问题,结果父亲大人要我自己决定。我再三地烦恼、思考,但依然无法做出结论。所以,我选择静静等待,直到能够自然而然理解的那一天。」 「那一天已经到来了吗?」 「是的,舅舅大人。我既是您的外甥,亦是继承了凤龝尊贵血统的人物。所以,我是凤龝。」 那么,或许该重新考虑顾问官的人选了吧?——正当穭因此而感到失落时,鶲又接着说下去: 「不过,我同时是身为旺厦首领的父亲大人独一无二的儿子。所以,我也是旺厦。」 「意思是,你说自己既是凤龝,亦是旺厦吗?」 「是的。不过,身为凤龝的我,是舅舅大人和丰穰大人的臣子;但身为旺厦的我,则是一名首领。因此,倘若凤龝和旺厦相争,我会站在旺厦这一边。」 以和薰衣极为神似的容貌,露出与稻积一模一样的温柔笑容的鶲,眼神中不带有半点迷惘。 「是吗?那么,为了不让世局演变至此,你可得好好努力呐。」 「是的,这当然。因为,身为旺厦、同时也是凤龝的我,首要职责便是守护、培育翠国。」 既是旺厦,亦为凤龝。 虽然这是穭完全没想到、也不曾想过的一个答案,却让他十分满足。 「鶲。不对,旺厦大人。我有一样东西想要交给你。那是你父亲的遗物,目前安置在高塔的小房间里头。虽说要交给你,但那其实是无法移动的东西。至于那为何会是你父亲的遗物,你接收它又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我必须好好与你和丰穰说明来龙去脉。走吧,我们回四邻盖城去。」 当鶲就任顾问官的同时,在穭的安排之下,他和黄云一族的首领长女结为夫妻。 隔年,两人产下了一名女娃,命名为松藻。穑朝历三〇五年,刚满十七岁的松藻和丰穰的长男二星闪电成婚。针对这门婚事,凤龝内部的反弹声浪十分强烈,不过,由于穭退位之后仍保有一定势力,在他的施压,以及黄云一族这个后盾下,婚礼硬是举行了。 松藻的第一胎因为一场意外而流产,但之后在森严的戒备之下,她顺利产下了两男一女。 而待身为长男的花鸡长大成人,并继承王位之后,谁是旺厦、谁是凤龝的论点已经不复存在。 (全书完) 穭和鶲在靠近牧视城的放牧场里头并排骑着马。 在薰衣过世之后,穭的精神和体力一下子大幅地衰退了。他不再有自信能够领导国家走向正确的路。于是,他决定让位。再说,他也希望趁自己还能在一旁看着的时候,将丰穰立为一国之主。 王位继承是国家的一件大事。穭打算趁着这片混乱之中,同时以略微强硬的态度实施一件事。就是让鶲成为顾问官。 虽然母亲的血脉相当纯正,但鶲的父亲是旺厦的族人,而且还是前阵子才刚以罪人的身分遭到处刑的人物。此外,在薰衣过世后的现在,鶲便可说是流着最浓的旺厦之血的存在。虽说这件事应该会引起激烈的反弹,但在四邻盖城里头出生、成长的鶲,有着众所皆知的良好人品。大家也都明白丰穰对鶲信任有加,以及他自十四岁开始,便完美地尽到一名城主的职责至今。这些想必都会成为正面的助力才是。 然而,在这之前,穭有一件想要向他确认的事情。 「鶲,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穭停下了马。当初,他也曾和薰衣在这里聊过「荻之原吹起东风之后的世局」的话题。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呢?」 鶲的长相几乎和薰衣一模一样。不过,薰衣鲜少露出如此柔和的表情就是了。 「当初,你们为何没有到四邻盖城来做最后的道别?」 「我们已经在牧视城和父亲大人道别过了。」 这样的回应听在穭的耳里有些冷淡,因此,他对鶲道出了心中的疑虑。 「难道你恨你的父亲吗?他生前的确对你很冷淡,不过,其实他……」 倘若鶲憎恨薰衣,便代表他也憎恨旺厦。穭无法让这种人担任顾问官。 所以,穭打算将薰衣真正的想法传达给鶲。薰衣其实深爱着鶲,但却无法将这种情感表现出来。因为,只要凤龝政权持续的一天,鶲或许还是不要和薰衣太过亲近——和旺厦的族人保持着一定距离——才不会生活得太艰辛。 虽然薰衣从未提起这件事,但穭很清楚他心里的想法。现在,应该已经可以将他的想法传达给鶲了吧? 不过—— 「我明白。」 鶲却打断了穭的话。 「我了解父亲大人的用心良苦。我不可能会憎恨他的。」 「既然如此,他都已经活着回到四邻盖城里了,你难道没有想再见他一面的念头吗?」 「有的。不过,在道别的时候,父亲大人是这么说的——他说,自己的死期和死亡的场所,都已经被决定好了。而为了迎接这个终点,虽然他必须再返回四邻盖城一次,但我们绝不能前去见他。因为……」 「因为?」 「要是见到面,内心又会因此动摇。」 「既然如此,你还是应该来一趟才对。这样的话,说不定能让薰衣想继续活下去。要是他如此希望,能让他活下去的方法多得是。」 「不。父亲大人并不是这样的人。这么做的话,或许只会徒让他心烦意乱而已吧?而且,我认为,那句话或许是为了我而说的。」 「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见到面,内心又会因此动摇——透过这句话,我明白了父亲大人内心的想法。」 ——是吗?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在放心之后,穭又开口问了另一个问题。 「鶲。你是旺厦,还是凤龝?」 以前,他也曾问过薰衣同样的问题。 「这要交由鶲自己来决定。」 薰衣如此回答。就算不留下遗言给孩子,也无须做到这种地步吧?穭不禁这么想着。不过,薰衣又笑着补上一句: 「鶲很聪明。他想必能够自己决定。」 现在,鶲已经决定了吗?这阵子,他似乎喜欢以无徽的身分自居呐。 「过去,我曾开口向父亲大人询问过同样的问题,结果父亲大人要我自己决定。我再三地烦恼、思考,但依然无法做出结论。所以,我选择静静等待,直到能够自然而然理解的那一天。」 「那一天已经到来了吗?」 「是的,舅舅大人。我既是您的外甥,亦是继承了凤龝尊贵血统的人物。所以,我是凤龝。」 那么,或许该重新考虑顾问官的人选了吧?——正当穭因此而感到失落时,鶲又接着说下去: 「不过,我同时是身为旺厦首领的父亲大人独一无二的儿子。所以,我也是旺厦。」 「意思是,你说自己既是凤龝,亦是旺厦吗?」 「是的。不过,身为凤龝的我,是舅舅大人和丰穰大人的臣子;但身为旺厦的我,则是一名首领。因此,倘若凤龝和旺厦相争,我会站在旺厦这一边。」 以和薰衣极为神似的容貌,露出与稻积一模一样的温柔笑容的鶲,眼神中不带有半点迷惘。 「是吗?那么,为了不让世局演变至此,你可得好好努力呐。」 「是的,这当然。因为,身为旺厦、同时也是凤龝的我,首要职责便是守护、培育翠国。」 既是旺厦,亦为凤龝。 虽然这是穭完全没想到、也不曾想过的一个答案,却让他十分满足。 「鶲。不对,旺厦大人。我有一样东西想要交给你。那是你父亲的遗物,目前安置在高塔的小房间里头。虽说要交给你,但那其实是无法移动的东西。至于那为何会是你父亲的遗物,你接收它又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我必须好好与你和丰穰说明来龙去脉。走吧,我们回四邻盖城去。」 当鶲就任顾问官的同时,在穭的安排之下,他和黄云一族的首领长女结为夫妻。 隔年,两人产下了一名女娃,命名为松藻。穑朝历三〇五年,刚满十七岁的松藻和丰穰的长男二星闪电成婚。针对这门婚事,凤龝内部的反弹声浪十分强烈,不过,由于穭退位之后仍保有一定势力,在他的施压,以及黄云一族这个后盾下,婚礼硬是举行了。 松藻的第一胎因为一场意外而流产,但之后在森严的戒备之下,她顺利产下了两男一女。 而待身为长男的花鸡长大成人,并继承王位之后,谁是旺厦、谁是凤龝的论点已经不复存在。 (全书完) 穭和鶲在靠近牧视城的放牧场里头并排骑着马。 在薰衣过世之后,穭的精神和体力一下子大幅地衰退了。他不再有自信能够领导国家走向正确的路。于是,他决定让位。再说,他也希望趁自己还能在一旁看着的时候,将丰穰立为一国之主。 王位继承是国家的一件大事。穭打算趁着这片混乱之中,同时以略微强硬的态度实施一件事。就是让鶲成为顾问官。 虽然母亲的血脉相当纯正,但鶲的父亲是旺厦的族人,而且还是前阵子才刚以罪人的身分遭到处刑的人物。此外,在薰衣过世后的现在,鶲便可说是流着最浓的旺厦之血的存在。虽说这件事应该会引起激烈的反弹,但在四邻盖城里头出生、成长的鶲,有着众所皆知的良好人品。大家也都明白丰穰对鶲信任有加,以及他自十四岁开始,便完美地尽到一名城主的职责至今。这些想必都会成为正面的助力才是。 然而,在这之前,穭有一件想要向他确认的事情。 「鶲,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穭停下了马。当初,他也曾和薰衣在这里聊过「荻之原吹起东风之后的世局」的话题。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呢?」 鶲的长相几乎和薰衣一模一样。不过,薰衣鲜少露出如此柔和的表情就是了。 「当初,你们为何没有到四邻盖城来做最后的道别?」 「我们已经在牧视城和父亲大人道别过了。」 这样的回应听在穭的耳里有些冷淡,因此,他对鶲道出了心中的疑虑。 「难道你恨你的父亲吗?他生前的确对你很冷淡,不过,其实他……」 倘若鶲憎恨薰衣,便代表他也憎恨旺厦。穭无法让这种人担任顾问官。 所以,穭打算将薰衣真正的想法传达给鶲。薰衣其实深爱着鶲,但却无法将这种情感表现出来。因为,只要凤龝政权持续的一天,鶲或许还是不要和薰衣太过亲近——和旺厦的族人保持着一定距离——才不会生活得太艰辛。 虽然薰衣从未提起这件事,但穭很清楚他心里的想法。现在,应该已经可以将他的想法传达给鶲了吧? 不过—— 「我明白。」 鶲却打断了穭的话。 「我了解父亲大人的用心良苦。我不可能会憎恨他的。」 「既然如此,他都已经活着回到四邻盖城里了,你难道没有想再见他一面的念头吗?」 「有的。不过,在道别的时候,父亲大人是这么说的——他说,自己的死期和死亡的场所,都已经被决定好了。而为了迎接这个终点,虽然他必须再返回四邻盖城一次,但我们绝不能前去见他。因为……」 「因为?」 「要是见到面,内心又会因此动摇。」 「既然如此,你还是应该来一趟才对。这样的话,说不定能让薰衣想继续活下去。要是他如此希望,能让他活下去的方法多得是。」 「不。父亲大人并不是这样的人。这么做的话,或许只会徒让他心烦意乱而已吧?而且,我认为,那句话或许是为了我而说的。」 「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见到面,内心又会因此动摇——透过这句话,我明白了父亲大人内心的想法。」 ——是吗?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在放心之后,穭又开口问了另一个问题。 「鶲。你是旺厦,还是凤龝?」 以前,他也曾问过薰衣同样的问题。 「这要交由鶲自己来决定。」 薰衣如此回答。就算不留下遗言给孩子,也无须做到这种地步吧?穭不禁这么想着。不过,薰衣又笑着补上一句: 「鶲很聪明。他想必能够自己决定。」 现在,鶲已经决定了吗?这阵子,他似乎喜欢以无徽的身分自居呐。 「过去,我曾开口向父亲大人询问过同样的问题,结果父亲大人要我自己决定。我再三地烦恼、思考,但依然无法做出结论。所以,我选择静静等待,直到能够自然而然理解的那一天。」 「那一天已经到来了吗?」 「是的,舅舅大人。我既是您的外甥,亦是继承了凤龝尊贵血统的人物。所以,我是凤龝。」 那么,或许该重新考虑顾问官的人选了吧?——正当穭因此而感到失落时,鶲又接着说下去: 「不过,我同时是身为旺厦首领的父亲大人独一无二的儿子。所以,我也是旺厦。」 「意思是,你说自己既是凤龝,亦是旺厦吗?」 「是的。不过,身为凤龝的我,是舅舅大人和丰穰大人的臣子;但身为旺厦的我,则是一名首领。因此,倘若凤龝和旺厦相争,我会站在旺厦这一边。」 以和薰衣极为神似的容貌,露出与稻积一模一样的温柔笑容的鶲,眼神中不带有半点迷惘。 「是吗?那么,为了不让世局演变至此,你可得好好努力呐。」 「是的,这当然。因为,身为旺厦、同时也是凤龝的我,首要职责便是守护、培育翠国。」 既是旺厦,亦为凤龝。 虽然这是穭完全没想到、也不曾想过的一个答案,却让他十分满足。 「鶲。不对,旺厦大人。我有一样东西想要交给你。那是你父亲的遗物,目前安置在高塔的小房间里头。虽说要交给你,但那其实是无法移动的东西。至于那为何会是你父亲的遗物,你接收它又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我必须好好与你和丰穰说明来龙去脉。走吧,我们回四邻盖城去。」 当鶲就任顾问官的同时,在穭的安排之下,他和黄云一族的首领长女结为夫妻。 隔年,两人产下了一名女娃,命名为松藻。穑朝历三〇五年,刚满十七岁的松藻和丰穰的长男二星闪电成婚。针对这门婚事,凤龝内部的反弹声浪十分强烈,不过,由于穭退位之后仍保有一定势力,在他的施压,以及黄云一族这个后盾下,婚礼硬是举行了。 松藻的第一胎因为一场意外而流产,但之后在森严的戒备之下,她顺利产下了两男一女。 而待身为长男的花鸡长大成人,并继承王位之后,谁是旺厦、谁是凤龝的论点已经不复存在。 (全书完) 穭和鶲在靠近牧视城的放牧场里头并排骑着马。 在薰衣过世之后,穭的精神和体力一下子大幅地衰退了。他不再有自信能够领导国家走向正确的路。于是,他决定让位。再说,他也希望趁自己还能在一旁看着的时候,将丰穰立为一国之主。 王位继承是国家的一件大事。穭打算趁着这片混乱之中,同时以略微强硬的态度实施一件事。就是让鶲成为顾问官。 虽然母亲的血脉相当纯正,但鶲的父亲是旺厦的族人,而且还是前阵子才刚以罪人的身分遭到处刑的人物。此外,在薰衣过世后的现在,鶲便可说是流着最浓的旺厦之血的存在。虽说这件事应该会引起激烈的反弹,但在四邻盖城里头出生、成长的鶲,有着众所皆知的良好人品。大家也都明白丰穰对鶲信任有加,以及他自十四岁开始,便完美地尽到一名城主的职责至今。这些想必都会成为正面的助力才是。 然而,在这之前,穭有一件想要向他确认的事情。 「鶲,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穭停下了马。当初,他也曾和薰衣在这里聊过「荻之原吹起东风之后的世局」的话题。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呢?」 鶲的长相几乎和薰衣一模一样。不过,薰衣鲜少露出如此柔和的表情就是了。 「当初,你们为何没有到四邻盖城来做最后的道别?」 「我们已经在牧视城和父亲大人道别过了。」 这样的回应听在穭的耳里有些冷淡,因此,他对鶲道出了心中的疑虑。 「难道你恨你的父亲吗?他生前的确对你很冷淡,不过,其实他……」 倘若鶲憎恨薰衣,便代表他也憎恨旺厦。穭无法让这种人担任顾问官。 所以,穭打算将薰衣真正的想法传达给鶲。薰衣其实深爱着鶲,但却无法将这种情感表现出来。因为,只要凤龝政权持续的一天,鶲或许还是不要和薰衣太过亲近——和旺厦的族人保持着一定距离——才不会生活得太艰辛。 虽然薰衣从未提起这件事,但穭很清楚他心里的想法。现在,应该已经可以将他的想法传达给鶲了吧? 不过—— 「我明白。」 鶲却打断了穭的话。 「我了解父亲大人的用心良苦。我不可能会憎恨他的。」 「既然如此,他都已经活着回到四邻盖城里了,你难道没有想再见他一面的念头吗?」 「有的。不过,在道别的时候,父亲大人是这么说的——他说,自己的死期和死亡的场所,都已经被决定好了。而为了迎接这个终点,虽然他必须再返回四邻盖城一次,但我们绝不能前去见他。因为……」 「因为?」 「要是见到面,内心又会因此动摇。」 「既然如此,你还是应该来一趟才对。这样的话,说不定能让薰衣想继续活下去。要是他如此希望,能让他活下去的方法多得是。」 「不。父亲大人并不是这样的人。这么做的话,或许只会徒让他心烦意乱而已吧?而且,我认为,那句话或许是为了我而说的。」 「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见到面,内心又会因此动摇——透过这句话,我明白了父亲大人内心的想法。」 ——是吗?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在放心之后,穭又开口问了另一个问题。 「鶲。你是旺厦,还是凤龝?」 以前,他也曾问过薰衣同样的问题。 「这要交由鶲自己来决定。」 薰衣如此回答。就算不留下遗言给孩子,也无须做到这种地步吧?穭不禁这么想着。不过,薰衣又笑着补上一句: 「鶲很聪明。他想必能够自己决定。」 现在,鶲已经决定了吗?这阵子,他似乎喜欢以无徽的身分自居呐。 「过去,我曾开口向父亲大人询问过同样的问题,结果父亲大人要我自己决定。我再三地烦恼、思考,但依然无法做出结论。所以,我选择静静等待,直到能够自然而然理解的那一天。」 「那一天已经到来了吗?」 「是的,舅舅大人。我既是您的外甥,亦是继承了凤龝尊贵血统的人物。所以,我是凤龝。」 那么,或许该重新考虑顾问官的人选了吧?——正当穭因此而感到失落时,鶲又接着说下去: 「不过,我同时是身为旺厦首领的父亲大人独一无二的儿子。所以,我也是旺厦。」 「意思是,你说自己既是凤龝,亦是旺厦吗?」 「是的。不过,身为凤龝的我,是舅舅大人和丰穰大人的臣子;但身为旺厦的我,则是一名首领。因此,倘若凤龝和旺厦相争,我会站在旺厦这一边。」 以和薰衣极为神似的容貌,露出与稻积一模一样的温柔笑容的鶲,眼神中不带有半点迷惘。 「是吗?那么,为了不让世局演变至此,你可得好好努力呐。」 「是的,这当然。因为,身为旺厦、同时也是凤龝的我,首要职责便是守护、培育翠国。」 既是旺厦,亦为凤龝。 虽然这是穭完全没想到、也不曾想过的一个答案,却让他十分满足。 「鶲。不对,旺厦大人。我有一样东西想要交给你。那是你父亲的遗物,目前安置在高塔的小房间里头。虽说要交给你,但那其实是无法移动的东西。至于那为何会是你父亲的遗物,你接收它又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我必须好好与你和丰穰说明来龙去脉。走吧,我们回四邻盖城去。」 当鶲就任顾问官的同时,在穭的安排之下,他和黄云一族的首领长女结为夫妻。 隔年,两人产下了一名女娃,命名为松藻。穑朝历三〇五年,刚满十七岁的松藻和丰穰的长男二星闪电成婚。针对这门婚事,凤龝内部的反弹声浪十分强烈,不过,由于穭退位之后仍保有一定势力,在他的施压,以及黄云一族这个后盾下,婚礼硬是举行了。 松藻的第一胎因为一场意外而流产,但之后在森严的戒备之下,她顺利产下了两男一女。 而待身为长男的花鸡长大成人,并继承王位之后,谁是旺厦、谁是凤龝的论点已经不复存在。 (全书完) 穭和鶲在靠近牧视城的放牧场里头并排骑着马。 在薰衣过世之后,穭的精神和体力一下子大幅地衰退了。他不再有自信能够领导国家走向正确的路。于是,他决定让位。再说,他也希望趁自己还能在一旁看着的时候,将丰穰立为一国之主。 王位继承是国家的一件大事。穭打算趁着这片混乱之中,同时以略微强硬的态度实施一件事。就是让鶲成为顾问官。 虽然母亲的血脉相当纯正,但鶲的父亲是旺厦的族人,而且还是前阵子才刚以罪人的身分遭到处刑的人物。此外,在薰衣过世后的现在,鶲便可说是流着最浓的旺厦之血的存在。虽说这件事应该会引起激烈的反弹,但在四邻盖城里头出生、成长的鶲,有着众所皆知的良好人品。大家也都明白丰穰对鶲信任有加,以及他自十四岁开始,便完美地尽到一名城主的职责至今。这些想必都会成为正面的助力才是。 然而,在这之前,穭有一件想要向他确认的事情。 「鶲,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穭停下了马。当初,他也曾和薰衣在这里聊过「荻之原吹起东风之后的世局」的话题。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呢?」 鶲的长相几乎和薰衣一模一样。不过,薰衣鲜少露出如此柔和的表情就是了。 「当初,你们为何没有到四邻盖城来做最后的道别?」 「我们已经在牧视城和父亲大人道别过了。」 这样的回应听在穭的耳里有些冷淡,因此,他对鶲道出了心中的疑虑。 「难道你恨你的父亲吗?他生前的确对你很冷淡,不过,其实他……」 倘若鶲憎恨薰衣,便代表他也憎恨旺厦。穭无法让这种人担任顾问官。 所以,穭打算将薰衣真正的想法传达给鶲。薰衣其实深爱着鶲,但却无法将这种情感表现出来。因为,只要凤龝政权持续的一天,鶲或许还是不要和薰衣太过亲近——和旺厦的族人保持着一定距离——才不会生活得太艰辛。 虽然薰衣从未提起这件事,但穭很清楚他心里的想法。现在,应该已经可以将他的想法传达给鶲了吧? 不过—— 「我明白。」 鶲却打断了穭的话。 「我了解父亲大人的用心良苦。我不可能会憎恨他的。」 「既然如此,他都已经活着回到四邻盖城里了,你难道没有想再见他一面的念头吗?」 「有的。不过,在道别的时候,父亲大人是这么说的——他说,自己的死期和死亡的场所,都已经被决定好了。而为了迎接这个终点,虽然他必须再返回四邻盖城一次,但我们绝不能前去见他。因为……」 「因为?」 「要是见到面,内心又会因此动摇。」 「既然如此,你还是应该来一趟才对。这样的话,说不定能让薰衣想继续活下去。要是他如此希望,能让他活下去的方法多得是。」 「不。父亲大人并不是这样的人。这么做的话,或许只会徒让他心烦意乱而已吧?而且,我认为,那句话或许是为了我而说的。」 「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见到面,内心又会因此动摇——透过这句话,我明白了父亲大人内心的想法。」 ——是吗?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在放心之后,穭又开口问了另一个问题。 「鶲。你是旺厦,还是凤龝?」 以前,他也曾问过薰衣同样的问题。 「这要交由鶲自己来决定。」 薰衣如此回答。就算不留下遗言给孩子,也无须做到这种地步吧?穭不禁这么想着。不过,薰衣又笑着补上一句: 「鶲很聪明。他想必能够自己决定。」 现在,鶲已经决定了吗?这阵子,他似乎喜欢以无徽的身分自居呐。 「过去,我曾开口向父亲大人询问过同样的问题,结果父亲大人要我自己决定。我再三地烦恼、思考,但依然无法做出结论。所以,我选择静静等待,直到能够自然而然理解的那一天。」 「那一天已经到来了吗?」 「是的,舅舅大人。我既是您的外甥,亦是继承了凤龝尊贵血统的人物。所以,我是凤龝。」 那么,或许该重新考虑顾问官的人选了吧?——正当穭因此而感到失落时,鶲又接着说下去: 「不过,我同时是身为旺厦首领的父亲大人独一无二的儿子。所以,我也是旺厦。」 「意思是,你说自己既是凤龝,亦是旺厦吗?」 「是的。不过,身为凤龝的我,是舅舅大人和丰穰大人的臣子;但身为旺厦的我,则是一名首领。因此,倘若凤龝和旺厦相争,我会站在旺厦这一边。」 以和薰衣极为神似的容貌,露出与稻积一模一样的温柔笑容的鶲,眼神中不带有半点迷惘。 「是吗?那么,为了不让世局演变至此,你可得好好努力呐。」 「是的,这当然。因为,身为旺厦、同时也是凤龝的我,首要职责便是守护、培育翠国。」 既是旺厦,亦为凤龝。 虽然这是穭完全没想到、也不曾想过的一个答案,却让他十分满足。 「鶲。不对,旺厦大人。我有一样东西想要交给你。那是你父亲的遗物,目前安置在高塔的小房间里头。虽说要交给你,但那其实是无法移动的东西。至于那为何会是你父亲的遗物,你接收它又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我必须好好与你和丰穰说明来龙去脉。走吧,我们回四邻盖城去。」 当鶲就任顾问官的同时,在穭的安排之下,他和黄云一族的首领长女结为夫妻。 隔年,两人产下了一名女娃,命名为松藻。穑朝历三〇五年,刚满十七岁的松藻和丰穰的长男二星闪电成婚。针对这门婚事,凤龝内部的反弹声浪十分强烈,不过,由于穭退位之后仍保有一定势力,在他的施压,以及黄云一族这个后盾下,婚礼硬是举行了。 松藻的第一胎因为一场意外而流产,但之后在森严的戒备之下,她顺利产下了两男一女。 而待身为长男的花鸡长大成人,并继承王位之后,谁是旺厦、谁是凤龝的论点已经不复存在。 (全书完) 穭和鶲在靠近牧视城的放牧场里头并排骑着马。 在薰衣过世之后,穭的精神和体力一下子大幅地衰退了。他不再有自信能够领导国家走向正确的路。于是,他决定让位。再说,他也希望趁自己还能在一旁看着的时候,将丰穰立为一国之主。 王位继承是国家的一件大事。穭打算趁着这片混乱之中,同时以略微强硬的态度实施一件事。就是让鶲成为顾问官。 虽然母亲的血脉相当纯正,但鶲的父亲是旺厦的族人,而且还是前阵子才刚以罪人的身分遭到处刑的人物。此外,在薰衣过世后的现在,鶲便可说是流着最浓的旺厦之血的存在。虽说这件事应该会引起激烈的反弹,但在四邻盖城里头出生、成长的鶲,有着众所皆知的良好人品。大家也都明白丰穰对鶲信任有加,以及他自十四岁开始,便完美地尽到一名城主的职责至今。这些想必都会成为正面的助力才是。 然而,在这之前,穭有一件想要向他确认的事情。 「鶲,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穭停下了马。当初,他也曾和薰衣在这里聊过「荻之原吹起东风之后的世局」的话题。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呢?」 鶲的长相几乎和薰衣一模一样。不过,薰衣鲜少露出如此柔和的表情就是了。 「当初,你们为何没有到四邻盖城来做最后的道别?」 「我们已经在牧视城和父亲大人道别过了。」 这样的回应听在穭的耳里有些冷淡,因此,他对鶲道出了心中的疑虑。 「难道你恨你的父亲吗?他生前的确对你很冷淡,不过,其实他……」 倘若鶲憎恨薰衣,便代表他也憎恨旺厦。穭无法让这种人担任顾问官。 所以,穭打算将薰衣真正的想法传达给鶲。薰衣其实深爱着鶲,但却无法将这种情感表现出来。因为,只要凤龝政权持续的一天,鶲或许还是不要和薰衣太过亲近——和旺厦的族人保持着一定距离——才不会生活得太艰辛。 虽然薰衣从未提起这件事,但穭很清楚他心里的想法。现在,应该已经可以将他的想法传达给鶲了吧? 不过—— 「我明白。」 鶲却打断了穭的话。 「我了解父亲大人的用心良苦。我不可能会憎恨他的。」 「既然如此,他都已经活着回到四邻盖城里了,你难道没有想再见他一面的念头吗?」 「有的。不过,在道别的时候,父亲大人是这么说的——他说,自己的死期和死亡的场所,都已经被决定好了。而为了迎接这个终点,虽然他必须再返回四邻盖城一次,但我们绝不能前去见他。因为……」 「因为?」 「要是见到面,内心又会因此动摇。」 「既然如此,你还是应该来一趟才对。这样的话,说不定能让薰衣想继续活下去。要是他如此希望,能让他活下去的方法多得是。」 「不。父亲大人并不是这样的人。这么做的话,或许只会徒让他心烦意乱而已吧?而且,我认为,那句话或许是为了我而说的。」 「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见到面,内心又会因此动摇——透过这句话,我明白了父亲大人内心的想法。」 ——是吗?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在放心之后,穭又开口问了另一个问题。 「鶲。你是旺厦,还是凤龝?」 以前,他也曾问过薰衣同样的问题。 「这要交由鶲自己来决定。」 薰衣如此回答。就算不留下遗言给孩子,也无须做到这种地步吧?穭不禁这么想着。不过,薰衣又笑着补上一句: 「鶲很聪明。他想必能够自己决定。」 现在,鶲已经决定了吗?这阵子,他似乎喜欢以无徽的身分自居呐。 「过去,我曾开口向父亲大人询问过同样的问题,结果父亲大人要我自己决定。我再三地烦恼、思考,但依然无法做出结论。所以,我选择静静等待,直到能够自然而然理解的那一天。」 「那一天已经到来了吗?」 「是的,舅舅大人。我既是您的外甥,亦是继承了凤龝尊贵血统的人物。所以,我是凤龝。」 那么,或许该重新考虑顾问官的人选了吧?——正当穭因此而感到失落时,鶲又接着说下去: 「不过,我同时是身为旺厦首领的父亲大人独一无二的儿子。所以,我也是旺厦。」 「意思是,你说自己既是凤龝,亦是旺厦吗?」 「是的。不过,身为凤龝的我,是舅舅大人和丰穰大人的臣子;但身为旺厦的我,则是一名首领。因此,倘若凤龝和旺厦相争,我会站在旺厦这一边。」 以和薰衣极为神似的容貌,露出与稻积一模一样的温柔笑容的鶲,眼神中不带有半点迷惘。 「是吗?那么,为了不让世局演变至此,你可得好好努力呐。」 「是的,这当然。因为,身为旺厦、同时也是凤龝的我,首要职责便是守护、培育翠国。」 既是旺厦,亦为凤龝。 虽然这是穭完全没想到、也不曾想过的一个答案,却让他十分满足。 「鶲。不对,旺厦大人。我有一样东西想要交给你。那是你父亲的遗物,目前安置在高塔的小房间里头。虽说要交给你,但那其实是无法移动的东西。至于那为何会是你父亲的遗物,你接收它又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我必须好好与你和丰穰说明来龙去脉。走吧,我们回四邻盖城去。」 当鶲就任顾问官的同时,在穭的安排之下,他和黄云一族的首领长女结为夫妻。 隔年,两人产下了一名女娃,命名为松藻。穑朝历三〇五年,刚满十七岁的松藻和丰穰的长男二星闪电成婚。针对这门婚事,凤龝内部的反弹声浪十分强烈,不过,由于穭退位之后仍保有一定势力,在他的施压,以及黄云一族这个后盾下,婚礼硬是举行了。 松藻的第一胎因为一场意外而流产,但之后在森严的戒备之下,她顺利产下了两男一女。 而待身为长男的花鸡长大成人,并继承王位之后,谁是旺厦、谁是凤龝的论点已经不复存在。 (全书完) 穭和鶲在靠近牧视城的放牧场里头并排骑着马。 在薰衣过世之后,穭的精神和体力一下子大幅地衰退了。他不再有自信能够领导国家走向正确的路。于是,他决定让位。再说,他也希望趁自己还能在一旁看着的时候,将丰穰立为一国之主。 王位继承是国家的一件大事。穭打算趁着这片混乱之中,同时以略微强硬的态度实施一件事。就是让鶲成为顾问官。 虽然母亲的血脉相当纯正,但鶲的父亲是旺厦的族人,而且还是前阵子才刚以罪人的身分遭到处刑的人物。此外,在薰衣过世后的现在,鶲便可说是流着最浓的旺厦之血的存在。虽说这件事应该会引起激烈的反弹,但在四邻盖城里头出生、成长的鶲,有着众所皆知的良好人品。大家也都明白丰穰对鶲信任有加,以及他自十四岁开始,便完美地尽到一名城主的职责至今。这些想必都会成为正面的助力才是。 然而,在这之前,穭有一件想要向他确认的事情。 「鶲,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穭停下了马。当初,他也曾和薰衣在这里聊过「荻之原吹起东风之后的世局」的话题。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呢?」 鶲的长相几乎和薰衣一模一样。不过,薰衣鲜少露出如此柔和的表情就是了。 「当初,你们为何没有到四邻盖城来做最后的道别?」 「我们已经在牧视城和父亲大人道别过了。」 这样的回应听在穭的耳里有些冷淡,因此,他对鶲道出了心中的疑虑。 「难道你恨你的父亲吗?他生前的确对你很冷淡,不过,其实他……」 倘若鶲憎恨薰衣,便代表他也憎恨旺厦。穭无法让这种人担任顾问官。 所以,穭打算将薰衣真正的想法传达给鶲。薰衣其实深爱着鶲,但却无法将这种情感表现出来。因为,只要凤龝政权持续的一天,鶲或许还是不要和薰衣太过亲近——和旺厦的族人保持着一定距离——才不会生活得太艰辛。 虽然薰衣从未提起这件事,但穭很清楚他心里的想法。现在,应该已经可以将他的想法传达给鶲了吧? 不过—— 「我明白。」 鶲却打断了穭的话。 「我了解父亲大人的用心良苦。我不可能会憎恨他的。」 「既然如此,他都已经活着回到四邻盖城里了,你难道没有想再见他一面的念头吗?」 「有的。不过,在道别的时候,父亲大人是这么说的——他说,自己的死期和死亡的场所,都已经被决定好了。而为了迎接这个终点,虽然他必须再返回四邻盖城一次,但我们绝不能前去见他。因为……」 「因为?」 「要是见到面,内心又会因此动摇。」 「既然如此,你还是应该来一趟才对。这样的话,说不定能让薰衣想继续活下去。要是他如此希望,能让他活下去的方法多得是。」 「不。父亲大人并不是这样的人。这么做的话,或许只会徒让他心烦意乱而已吧?而且,我认为,那句话或许是为了我而说的。」 「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见到面,内心又会因此动摇——透过这句话,我明白了父亲大人内心的想法。」 ——是吗?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在放心之后,穭又开口问了另一个问题。 「鶲。你是旺厦,还是凤龝?」 以前,他也曾问过薰衣同样的问题。 「这要交由鶲自己来决定。」 薰衣如此回答。就算不留下遗言给孩子,也无须做到这种地步吧?穭不禁这么想着。不过,薰衣又笑着补上一句: 「鶲很聪明。他想必能够自己决定。」 现在,鶲已经决定了吗?这阵子,他似乎喜欢以无徽的身分自居呐。 「过去,我曾开口向父亲大人询问过同样的问题,结果父亲大人要我自己决定。我再三地烦恼、思考,但依然无法做出结论。所以,我选择静静等待,直到能够自然而然理解的那一天。」 「那一天已经到来了吗?」 「是的,舅舅大人。我既是您的外甥,亦是继承了凤龝尊贵血统的人物。所以,我是凤龝。」 那么,或许该重新考虑顾问官的人选了吧?——正当穭因此而感到失落时,鶲又接着说下去: 「不过,我同时是身为旺厦首领的父亲大人独一无二的儿子。所以,我也是旺厦。」 「意思是,你说自己既是凤龝,亦是旺厦吗?」 「是的。不过,身为凤龝的我,是舅舅大人和丰穰大人的臣子;但身为旺厦的我,则是一名首领。因此,倘若凤龝和旺厦相争,我会站在旺厦这一边。」 以和薰衣极为神似的容貌,露出与稻积一模一样的温柔笑容的鶲,眼神中不带有半点迷惘。 「是吗?那么,为了不让世局演变至此,你可得好好努力呐。」 「是的,这当然。因为,身为旺厦、同时也是凤龝的我,首要职责便是守护、培育翠国。」 既是旺厦,亦为凤龝。 虽然这是穭完全没想到、也不曾想过的一个答案,却让他十分满足。 「鶲。不对,旺厦大人。我有一样东西想要交给你。那是你父亲的遗物,目前安置在高塔的小房间里头。虽说要交给你,但那其实是无法移动的东西。至于那为何会是你父亲的遗物,你接收它又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我必须好好与你和丰穰说明来龙去脉。走吧,我们回四邻盖城去。」 当鶲就任顾问官的同时,在穭的安排之下,他和黄云一族的首领长女结为夫妻。 隔年,两人产下了一名女娃,命名为松藻。穑朝历三〇五年,刚满十七岁的松藻和丰穰的长男二星闪电成婚。针对这门婚事,凤龝内部的反弹声浪十分强烈,不过,由于穭退位之后仍保有一定势力,在他的施压,以及黄云一族这个后盾下,婚礼硬是举行了。 松藻的第一胎因为一场意外而流产,但之后在森严的戒备之下,她顺利产下了两男一女。 而待身为长男的花鸡长大成人,并继承王位之后,谁是旺厦、谁是凤龝的论点已经不复存在。 (全书完) 穭和鶲在靠近牧视城的放牧场里头并排骑着马。 在薰衣过世之后,穭的精神和体力一下子大幅地衰退了。他不再有自信能够领导国家走向正确的路。于是,他决定让位。再说,他也希望趁自己还能在一旁看着的时候,将丰穰立为一国之主。 王位继承是国家的一件大事。穭打算趁着这片混乱之中,同时以略微强硬的态度实施一件事。就是让鶲成为顾问官。 虽然母亲的血脉相当纯正,但鶲的父亲是旺厦的族人,而且还是前阵子才刚以罪人的身分遭到处刑的人物。此外,在薰衣过世后的现在,鶲便可说是流着最浓的旺厦之血的存在。虽说这件事应该会引起激烈的反弹,但在四邻盖城里头出生、成长的鶲,有着众所皆知的良好人品。大家也都明白丰穰对鶲信任有加,以及他自十四岁开始,便完美地尽到一名城主的职责至今。这些想必都会成为正面的助力才是。 然而,在这之前,穭有一件想要向他确认的事情。 「鶲,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穭停下了马。当初,他也曾和薰衣在这里聊过「荻之原吹起东风之后的世局」的话题。 「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呢?」 鶲的长相几乎和薰衣一模一样。不过,薰衣鲜少露出如此柔和的表情就是了。 「当初,你们为何没有到四邻盖城来做最后的道别?」 「我们已经在牧视城和父亲大人道别过了。」 这样的回应听在穭的耳里有些冷淡,因此,他对鶲道出了心中的疑虑。 「难道你恨你的父亲吗?他生前的确对你很冷淡,不过,其实他……」 倘若鶲憎恨薰衣,便代表他也憎恨旺厦。穭无法让这种人担任顾问官。 所以,穭打算将薰衣真正的想法传达给鶲。薰衣其实深爱着鶲,但却无法将这种情感表现出来。因为,只要凤龝政权持续的一天,鶲或许还是不要和薰衣太过亲近——和旺厦的族人保持着一定距离——才不会生活得太艰辛。 虽然薰衣从未提起这件事,但穭很清楚他心里的想法。现在,应该已经可以将他的想法传达给鶲了吧? 不过—— 「我明白。」 鶲却打断了穭的话。 「我了解父亲大人的用心良苦。我不可能会憎恨他的。」 「既然如此,他都已经活着回到四邻盖城里了,你难道没有想再见他一面的念头吗?」 「有的。不过,在道别的时候,父亲大人是这么说的——他说,自己的死期和死亡的场所,都已经被决定好了。而为了迎接这个终点,虽然他必须再返回四邻盖城一次,但我们绝不能前去见他。因为……」 「因为?」 「要是见到面,内心又会因此动摇。」 「既然如此,你还是应该来一趟才对。这样的话,说不定能让薰衣想继续活下去。要是他如此希望,能让他活下去的方法多得是。」 「不。父亲大人并不是这样的人。这么做的话,或许只会徒让他心烦意乱而已吧?而且,我认为,那句话或许是为了我而说的。」 「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见到面,内心又会因此动摇——透过这句话,我明白了父亲大人内心的想法。」 ——是吗?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在放心之后,穭又开口问了另一个问题。 「鶲。你是旺厦,还是凤龝?」 以前,他也曾问过薰衣同样的问题。 「这要交由鶲自己来决定。」 薰衣如此回答。就算不留下遗言给孩子,也无须做到这种地步吧?穭不禁这么想着。不过,薰衣又笑着补上一句: 「鶲很聪明。他想必能够自己决定。」 现在,鶲已经决定了吗?这阵子,他似乎喜欢以无徽的身分自居呐。 「过去,我曾开口向父亲大人询问过同样的问题,结果父亲大人要我自己决定。我再三地烦恼、思考,但依然无法做出结论。所以,我选择静静等待,直到能够自然而然理解的那一天。」 「那一天已经到来了吗?」 「是的,舅舅大人。我既是您的外甥,亦是继承了凤龝尊贵血统的人物。所以,我是凤龝。」 那么,或许该重新考虑顾问官的人选了吧?——正当穭因此而感到失落时,鶲又接着说下去: 「不过,我同时是身为旺厦首领的父亲大人独一无二的儿子。所以,我也是旺厦。」 「意思是,你说自己既是凤龝,亦是旺厦吗?」 「是的。不过,身为凤龝的我,是舅舅大人和丰穰大人的臣子;但身为旺厦的我,则是一名首领。因此,倘若凤龝和旺厦相争,我会站在旺厦这一边。」 以和薰衣极为神似的容貌,露出与稻积一模一样的温柔笑容的鶲,眼神中不带有半点迷惘。 「是吗?那么,为了不让世局演变至此,你可得好好努力呐。」 「是的,这当然。因为,身为旺厦、同时也是凤龝的我,首要职责便是守护、培育翠国。」 既是旺厦,亦为凤龝。 虽然这是穭完全没想到、也不曾想过的一个答案,却让他十分满足。 「鶲。不对,旺厦大人。我有一样东西想要交给你。那是你父亲的遗物,目前安置在高塔的小房间里头。虽说要交给你,但那其实是无法移动的东西。至于那为何会是你父亲的遗物,你接收它又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我必须好好与你和丰穰说明来龙去脉。走吧,我们回四邻盖城去。」 当鶲就任顾问官的同时,在穭的安排之下,他和黄云一族的首领长女结为夫妻。 隔年,两人产下了一名女娃,命名为松藻。穑朝历三〇五年,刚满十七岁的松藻和丰穰的长男二星闪电成婚。针对这门婚事,凤龝内部的反弹声浪十分强烈,不过,由于穭退位之后仍保有一定势力,在他的施压,以及黄云一族这个后盾下,婚礼硬是举行了。 松藻的第一胎因为一场意外而流产,但之后在森严的戒备之下,她顺利产下了两男一女。 而待身为长男的花鸡长大成人,并继承王位之后,谁是旺厦、谁是凤龝的论点已经不复存在。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