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仆仙人 千岁少女》 一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噗噗狐仙·千岁少年 录入:↑我媳妇 仆仆先生 不知何许人也,自云姓仆名仆,莫知其所由来。家于光州乐安县黄土山。凡三十余年,精思饵杏丹,衣服饮食如常人,卖药为业。 授弟子王弁以杏丹术,乘云而度,民吏数万皆睹之。刺史李休光以为妖,叱左右执之。龙虎见于侧,先生乘之而去,去地丈余,玄云四合,斯须雷电大至,碎庭槐十余株,府舍皆震坏。观者无不奔溃,休光惧而走。仆仆自谓麻姑、蔡经、王方平、孔申、二茅等神仙皆问道于己,又乘龙虎而去。 休光以状闻,玄宗乃诏改乐安县为仙居县,置仙堂观,王弁为观主,兼谏议大夫,号通真先生。仆仆后又示现于义阳,敕令于其所立仆仆先生庙。 ※编修自《太平广记》〈仆仆先生〉。本书典故取自于此。本书出场之神仙或其他人事物,皆由作者独特的创意改编而成。 -------- 眼前的庭园并不宽广,石头与灌木错落有致,像是仿造天界所设计而成。早春时节,园子里的气氛有些躁动不定。一个青年立于其中,仿佛正要与庭园里的风景融为一体。 青年的身材细瘦,看起来颇为悠闲自得。他偶尔会来到这个小小的天地之中逍遥,乍看之下,他简直就像是风景的一部分。 「弁!你在吗?弁唷!」 一阵男性老者的嗓音吹散了这舒缓悠然的气息。站在庭园里的青年有些孩子气地板起脸,他摇了摇头,转身进了屋内。 青年的父亲,在退休以后重新整修了这座宅邸。宅邸中充满了吉祥的象征品,佛陀、天界诸神、仙人、神兽、五岳真形图1,甚至是比翼连理的鸟与枝头等等的吉祥物,尽皆被当成挂轴、摆饰。它们是装饰,也是祝福宅邸主人的护符。 「你又在院子里游荡了,是没其他事情可以做吗?」 老者瘦小的身材穿着一袭宽松的蓝色道袍,这身打扮与这座宅邸和那些装饰品搭配在一起,可说是相得益彰。不过,老者却指着儿子,手指神经质地抖个不停。 「你都已经二十有二,还是镇日在院子里发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考取了进士……」 多少有些意外已经致仕的父亲今天居然这么罗唆……青年王弁低着头,乖乖地听训。 王弁的父亲王滔,曾任沧州无隶县2的县令。在背到足够让自己的老年生活过得十分舒服充裕的财富后,王滔便马上辞职引退,投身于自己的兴趣,也就是道术当中。但与其说他是想进入无为自然的境界,还不如说那是因为他已经放弃出人头地啦! 「你要是明白这些道理,就快些奋发向上吧!我到处都有人脉,但也要你先考过乡试,我才能有所施为啊!」 王弁的母亲早亡。虽然王滔另外有了续弦,也生了孩子,但光是这样,王弁就很反弹了,所以王滔也没有把人接回家。再怎么说,独生子总是宝贝,王滔也拿这个儿子没办法。 「……心血来潮嘛。」 这孩子还算是乖巧听话吧。或许也是做父亲的偏心,王滔一边在心底标上逗句号,一边暗自思忖。这孩子的脑筋转得很快,实在应该让他去拜师,好好念书,取得相应的成绩才是。 「心血来潮吗?你都心血来潮几年了!」 父亲会这么回答,也在王弁的预料之中。 「我、我先走了。」 王弁不想与父亲争辩这些,他总觉得父亲应该是羡慕自己的生活方式。虽然父亲都一直这样没完没了的训话,但父亲应该有羡慕他吧;羡慕自己的儿子,居然能过着自己梦寐以求的安逸生活。 「喂,等一下。我啊——」 完全没有理会父亲在后面说什么,王弁径自走出了这座有如小盆栽般,造价却意外昂贵的宅邸。他并没有特定的目的地,真要说起来,他也只想到——现在去河边,桃花也差不多开了吧——诸如这样的念头而已。 武韦乱唐3的政治混乱期过去以后,李隆基这名伟大人物,到达了大唐帝国的顶点,成为唐玄宗。随之而来的,即是大唐的第三个盛世。工匠戮力于职务,国内乃至于世界各国的商人,都聚集于此。货真价实的世界帝国,也就此成形。 「天气真好啊。」 王弁完全没有留心国家的情势发展,只着迷于春天的景色当中。他不是不懂父亲说的话,幼时他也曾经毫无疑义地听从父亲的指示,从文学武。但是,他还是注意到了……他的父亲长任于县令,长久以来从没有出过任何差错。而堆积于他父亲仓库的财产总额,也足以让他悠哉度日到百岁也不虞匮乏。从那一天开始,他就离开了书桌前,也不再练武。 就他而言,他其实很欣喜自己的境遇。可以什么都不做就享受佳肴,尽情倘佯在美好的景致当中,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加美好的呢?他并不在意父亲与亲戚们的白眼,他有自信,他不会玩出格,也不会染上什么恶习。 (父亲大人差不多要出门了吧……) 王酒每次对儿子的游手好闲发火,就会跑出家门,到情人的住所去。这是常有的事。然而,王弁对父亲新爱人的脸甚至个性都一无所知,就连那女人几年前生下一个孩子的事,也是从旁人嘴里得知的。 不过,这也没有引起他多大的感慨。 (似乎是个好孩子……) 打从那个孩子懂事开始,家人就请了家庭教师,让他熟读四书五经。虽然父亲后来在地方上做到县令,但依然属于官位低微的家系。所以,那孩子也只能日夜努力,以与门第无关,但有机会登上高位的进士科为目标,再不济,也要考上明经科4才行。 (那真是太愚蠢了。) 他不由得露出怜悯的笑。有财产可以拿来使用就好啦!能更上一层楼又如何,不就代表他将因此拥有更多家产可供花用?如果能够终生悠闲度日,就算无法有挥金如土的阔绰生活,那其实也相当不错了。可是那些人始终就是看不破这一点。 一边如此思忖着,王弁一边走回家,意外察觉他的父亲居然还难得地留在家里。他已经外出整整四刻钟5了,但是父亲居然还在。王弁想为此昨舌一声。然而,难得主动跳出来说话的王滔,此时却用一种非常柔和,尽量不刺激到儿子的口气,对他说: 「不要摆出那种表情。我有一个提议,你要不要听听看?」 王弁转过身,再度踏出了家门。 淮南的初春二月,白天还长,风息也很温暖。在父亲不耐烦以前,不管在外头待多久都不会有什么不方便。手头虽说也不算十分充裕,不过街上也有好几间可以赊帐的酒楼。 (再听到任何关于去哪里工作之类的话,我会发疯……) 他也曾经被任职于官署的叔父逼问过,为什么他就是这么讨厌工作。他其实也无法回答,他只是觉得,那种根本没必要去做的事,无聊到令人发指而已。 他所居住的光州,位于中国的东部(即今湖北省、安徽省与河南省交界处)。北方有淮水,南方则是拥有广大水田的农业中心。虽然光州曾经被人当做瘴疠之地,但经过南朝6的支配,初唐时,这里的粮食产量之丰富,已足以支撑国家所需。 当然,官员的收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就普通生活所需而言,收贿及其他收入就已经足够他们连带亲族在内,皆能过上三代的富裕生活。再者,王弁的族人里,虽然没有人做到高官,但几乎所有人都是官僚。 在这样族无饥馑的情况下,王弁并不觉得自己要努力向上之类的话,有什么说服力可言。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他很能将自己不听从父亲 教诲这件事加以正当化。 「欢迎光临啊,少爷。」 当他踏入某家酒楼时,老板娘随即发现并走向前,很自然地招待他入内。这个老板娘的脸蛋丰腴,穿着衣带系于胸口的西方服饰。 淮南的的物产丰饶,光州城内也充分反映出这一点,显得悠闲自在。但在另一方面,光州城也拥有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印象——因为淮南的丰饶,人们几近疯狂般崇尚丰富圆润的外形。王弁沉浸于这样的氛围当中,用身体去感觉街上的气氛,他非常喜欢这样的感觉。 「今天也是生意兴隆啊。」 王弁很轻松地开口打招呼,显然他与老板娘相当熟稔。 「托您的福。」 老板娘对王弁报以完美的笑容,她拍了拍手,让人去准备酒来。 「今天也是……?」 老板娘开口探询。 「嗯,不要紧,有再叫过来就好。」 王弁语罢,老板娘周到地行过礼后就离开了。虽然有很多客商光临她的店,但像王弁这样的客人非常希罕。她的店里,除了有当时开始风行的西域服装与音乐外,还有以葡萄酿造出来的红酒,很多客人也因此慕名而来。 这里陪酒的女子,也是老板娘刻意远到西边国境,靠近玉门关的地区找来的。但是,这个少爷却对她表示自己对美酒和音乐的兴趣全无,对这些青楼女子更没有丝毫兴趣。他只会在店里坐一整天,除了小酌一番之外,其他什么都不做。金钱上他也不拖欠,虽然赊帐,但是月底一定结清,打赏起来也很大方。 老板娘很清楚,做这行的铁则就是,不要对大方的好客人罗嗦多嘴。所以当王弁要人别管他,不管是老板娘或是歌妓,都会把他当做空气一样看待。 「呼呼,真是有趣哪。」 他凝望着店里的情况,表情丝毫没有改变。与汉人有些许差异的脸孔和服装,流泄于店中、能动摇人心的哀伤旋律,让人感到怀念;那些青楼女子则以异国的语言交谈着。 我乘着骆驼,前往广阔无垠的沙漠。 王弁闭起双眼,脑海中浮现自己头上缠着纯白色的棉布,跟随商队的前导,往西方前进的模样。他的目的地,会是什么样的国度呢?虽说他总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当中,但眼下,他却突然想找某个人来探问一问。 (啊啊,真是难得,少爷他……) 虽然王弁的存在根本就与空气同化,很难引起他人注意,但是老板娘不愧是老板娘,贵客的视线与平时不同,她马上就注意到了。 「请问有什么需要吗?」老板娘上前询问。 「那个,这里的人,最远来自哪里?是哪一位?」 「最远的……您问的是这里的姑、姑娘吗?」 一般客人挑选女子的时候,多半会如此这般地指定要这样那样的女孩子,会在外貌上着墨。所以老板娘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不,不是陪酒跳舞的女孩子也无所谓。这里的人,最远是来自哪里?我想跟他聊一聊。」 「啊,是,请您稍等一下。」 虽然她有一点迟疑,自己是不是应该要找个女孩陪在王弁身边,不过最后,她还是忠实地遵循了贵客至上的哲学,把乐队里最年老的一名老者带到王弁面前坐下。 「这一位似乎是来自于康国7。」 来自于现今的中亚,位于乌兹别克境内的萨马尔罕的老人,他的眼瞳是浑浊的白色。王弁超乎寻常地大大打赏他后,便开始询问他故乡的种种。 「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喔。」 一开始,当他们的演奏被喊停,他突然被带过来这里,老人多少有些警戒之意,也无意掩饰。但是,当他握住手里的钱,又被好声好气地劝下几杯酒后,老人就开始饶舌了起来。 「流过粟特的清澈河水泽拉夫尚8,以及胜过一切的美酒和美女。少爷一定要光临一回。」 老人的汉语不怎么灵光,王弁也有很多地方听不太懂。不过,跟老人的故乡有关的几个语汇,他倒是能够很清楚地理解。 「要怎样才能到你的故乡?」 听见王弁的问话,老人的动作一下子停止了下来。当他一动也不动时,仿佛就像是在风吹日晒下褪成茶褐色的石像,毫无生命感。 「……是啊。」 老人停顿了很久,才开始喃喃自语。 「月圆月缺,重复二十与八次吧。」 老人回答的不是如何前往,只是时间而已。 (……二十与八次,两年以上啊,多么遥远的距离哪。) 这样的距离,是几乎没有离开过故乡的王弁难以想像的。 「那么,老人家,为什么距离如此遥远,你还能够来到中国呢?」 舍弃那么美丽的故乡,历经两年的旅程来到这里,到底要追求什么?对胸无城府的王弁来说,这样的疑问理所当然。 「……」 这一次,老人则是沉默得更为长久。最后,他才终于用他那双白浊的双眼看向王弁。他的嘴唇含混不清地蠕动着,泪水从那双眼底滴落。 (我好像讲错什么了……) 话虽如此,但在这种时候自己该说什么,王弁可说是一无所知。困扰到最后,他只好叫了老板娘来,给老人的打赏也更为丰厚。面对哭泣或是怒吼的人,不管那对象是谁,王弁都会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在他准备离去时,老人开口说道: 「沙漠之神夺去了我眼里的光。但是神给我留下了耳朵与手。袍说我毕竟是个乐师。这真是值得庆幸啊……」 老人喃喃自语着,似乎不管是对谁说都无所谓。 「欸,少爷。」 老板娘拉着老人的手,把老人带回摆放乐器的地方后,就像要拂开这沉郁的气氛,老板娘坐到王弁面前,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那些人似乎是崇信拜火教9的,他们住的地方被异教徒袭击,没办法才往东方跑。小女子也是在该处收留他们。」 老板娘挺起了她那丰满的胸脯,一脸的得意。 「耶……」 虽说到目前为止,中原也曾经受过几回战争洗礼,王弁的祖父也曾经跟从唐高祖李渊征战。不过,从祖父去世以后,他身边就没有谁真正参战过。王弁亲近的人当中,也没有谁参加过最近的一场大型战斗——远征高句丽。所以王弁自然没什么实感。 老板娘离开以后,他反复咀嚼老人的话,但即便他的想像力再怎么丰富,他也完全无法理解。不过,他依旧为那样的异国情怀感到伤感。所以他放下许多赏钱,踏出店门。当他回到家,父亲已不在家中了。 1五岳真形图:用五个符号分别代表中国的五大名山。除装饰用外,另有驱魔避邪,永保安康的涵义。 2沧州无隶县:位于今山东。 3武韦乱唐:指唐时高宗皇后武则天、中宗后韦后扰乱朝政事。 4进士、明经科:「进士科」、「明经科」皆是唐朝的考试科别。明经科较进士科容易考取。 5一刻钟:十五分钟。 6南朝:a.d.420-589,东晋后,汉人于长江以南建立的宋、齐、粱、陈四朝。 7康国:位于今天的乌兹副克、萨马尔罕一带,唐时设有「康居都督府」,为唐朝的藩属,朝贡时将胡旋舞献给唐朝,并流行于中原。 8粟特、泽拉夫尚:粟特,中亚古国,位于今乌兹别克。泽拉夫尚,应为泽拉夫尚河谷,位于今乌兹别克。 9拜火教:即祆教,回教出现前古代伊朗的主要宗教,因崇拜火而被称为拜火教,南北朝时传入中国。 二 打从王弁在酒楼内问了康国老人几句话之后,已过了一句1。然而,对他这样悠闲度日的人而言,十天,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他的每一天,无非是躺在床上发呆,气闷的时候就到院子里散散心,肚子饿了就吃饭。 「你收敛一点!」 他的父亲为此再度大动肝火。在此之前,虽然王弁也是那个样子,但还会出门和交朋友。现在却连家门也不出一步,什么都不做,只顾着在家里吃闲饭。王弁的父亲看到儿子这个模样,满腔话语不吐不快。 「你是想要像白蚁一样盘据在家里,来度过一生是吗?」 真是小气啊,王弁在心里嘀咕着,区区一只白蚁,怎么可能让这个家倾颓。不过,王弁还是乖乖闭上嘴。虽然他的确公然反抗父亲,但也不可能真的跟父亲争辩起来。 「听好,我啊,可是在懂事的时候便已经通晓四书五经……」 是、是,又要自夸啦。王弁感到有些厌烦,这些话父亲已经重复过无数次了。 王滔兄弟度过了贫困的幼年时期。对在历经千辛万苦后好不容易走上仕途的王滔而言,他认为自己的人生足以当作儿子的模范。儿子理所当然依循自己的脚步,继续更上一层楼。为此,王滔既失望又愤怒,每当他看到儿子,就忍不住开始说教起来。 「听懂了就去找个像我一样的良师,好好努力向上吧!」 虽说王滔最后的话几乎像在恳求儿子走向正途一样,但王弁仍是一脸没在听老父说话的表情。不,应该说他做出了自已正在听的样子;王弁低着头,不应嘴,想要以恭敬顺从的态度等着这场风暴过去。 「你听见没有?」 儿子点了点头。然而,做父亲的最近逐渐可以弄懂,儿子听他说话,与知道他在说什么是两回事。就算是知道他在说什么,仍与实际作为大不相同。王滔当官的时间相当长,他自认在各方面都很老练了,但跟儿子沟通起来,却完全不通。儿子聆听他的教导,却不见得理解其中意义;终于理解他的教诲后,又不会付诸行动,听老父的话做事。 「……讲完了吗?」 就在一阵他们父子都相当熟悉,感觉起来很不妙的沉默当中,王弁要求老父放他逃出生天。王滔直觉得自己又是一场徒劳争辩,根本拿他毫无办法。他无奈挥了挥手,让儿子走开。 「啊,你等一下。」 看着儿子散漫的背影,王滔突然想起了某件事;之前他忘了提,现在他想要再提提看。而另一方面,当儿子的虽然想要假装没听到,直接走开,但父亲说的话终究有一定的分量,王弁还是无法当作没听到,只好转回头去。 「你当真已无意勉力钻研四书五经?」 「啊,也还好啦……」 一如往常语焉不详的回答。不过对王滔而言,跟他儿子说话,其实就跟与「蒟蒻」说话一样没意义。他直接把「也还好啦」进一步解释成儿子不想钻研经书。 「世间有所谓两条大道可走,也就是孔孟与老庄。」 「喔……」 又是那些……王弁一边想,一边随声附和。 「我年轻的时候,以为孔孟之道才是唯一的正道,所以勉力向学,以期能够经世济民。」 不过是个县令,说这些是什么话啊……想是这样想,王弁当然没有说出口。 「不过我老了,每一天我都会回想过去种种,我会自问,我的人生真的是这样就好吗?」 答案应该会偏向道教的教义吧?父亲虽然还没说,但对于这种可以预期的答案,王弁感到相当腻。 「怎样?要不要跟我一起探究神仙之道啊?」 「耶?」 在那一瞬间,王弁还真没听懂父亲刚才的话。眼看儿子似乎呆掉了,做父亲的看起来很是愉快,毕竟儿子的反应前所未见。王滔也跟着连珠炮般地继续说道: 「不工作,不向学,什么都不会。很早以前我就觉得,再也没有比你的生活态度更糟的了!」 虽然事实确实如此,但被父亲这么直言,王弁也有些尴尬。看着儿子的心虚神色,王滔继续滔滔不绝地道: 「不过呢,你的生活方式,或者合乎老子的理念也说不定。」 「啊……是这样啊。」 所以才会用那种态度问他「怎样?」吧。对于道术,王弁其实没特别的想法。只是,想到父亲当官时的兢兢业业,致仕后居然埋首于追求长生不老这样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王弁就觉得很难为情。 「你去见见真正的仙人吧。」 听到父亲这么说,当儿子的,反而开始担心老父是不是被人骗了。 「你知道黄土山吧?」 淮水在他们所居住的光州乐安县,刻划出了河岸断丘。在经过长年的侵蚀后,那里变成小山。而那些小山当中,有一座小小的山丘,被称为黄土山。 「听说近年来有仙人住在那里。」 (这种蠢话都有人信……) 儿子没有隐藏自己诧异的表情。他转过身去,实在不想理会这些胡说八道。 「等、等一下!这位仙人有时也会走出山中,与下界的人交谈,也会开非常有效的丹药给那些苦于疾病的人。」 如果只是熬药,不是仙人也做得到吧?王弁这么想着。虽说都已经听到这里了,但是他还是很怀疑自己真的要乖乖把话听完吗? 「所以呢,我希望你拿供品去给那位仙人。」 自己去!——不过,就算是王弁,他也说不出口这种话。他的目标就是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当家里的米虫,让家里养他。但如果他在某种程度上太不听话,也会为他的逍遥生活带来麻烦吧……于是—— 「我知道了,我会送东西到那个老爷爷那里。如果可以取悦他,最好能把他带来这里,对吧?不过我话要先说在前,我对父亲你的嗜好一点兴趣都没有。」 王弁说完,他这次终于转过身,从父亲眼前离去。 「那就拜托你啦!仙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碰上的。如果能够跟那位仙人打好关系,说不定长生不老就有望啦。」 是以次日,王弁接受父亲的托付,登上了那座小山。他带着一斤银子、一瓮酒,还有特地从明州2买来的鱿鱼与干鲍鱼。 「真令人意外啊,所谓的仙人,原来也会吃这些世俗的东西。」 王弁忍不住喃喃自语着。黄土山正如其名,是由淮水自上流运来的黄色沙土所堆积而成。山上处处都被杂木林所覆盖,景色并不优美。这里没有野兽可以捕猎,也没有适合食用的果实,所以造访的人也很少。山中通往那位仙人庵堂的道路,也已湮没在荒烟蔓草当中。 「这座山有这么高吗……」 王弁就像是不常运动的人,走了半刻钟,他的额头就被汗水濡湿了。他虽然不肥胖,但也没有经过锻链,不适合长时间活动。 「我还真是软弱啊……」 虽然这座小山并不高,但周围都覆盖在云雾当中。 (对了,老爹好像有提到一些怪事……) 根据王酒的说辞,两个月以前,有人心怀邪念接近这个庵堂,企图夺取仙人所持有的仙药与宝贝。最后那人被雾气围绕……就这样不知所踪。 (喂喂,我可没心怀什么邪念啊。) 该不会连自己刚刚那串什么俗世之物的碎碎念也不行吧?王弁放下行李,先向山上再三答拜、请求宽恕,他还不想在这里迷失一辈子。 一直等到心里的迷雾散开以后,王弁的疲惫才一扫而空。他背起行李,急急地踏上崎岖不平的道路。在他沿着路径走进一处小巧玲珑的杂树林后,随即发 现了一座相当简陋的庵堂。 (就是这里吗……) 站在一扇看起来像是装饰用的小门前,王弁呼叫了几声,表明自己来奉献供品的用意。庵堂的门扉大开,王弁环视其中,黄土山是一座由砂石堆积而成的小山,到处都是灰尘,但庵堂里看来打理得相当整洁,给人非常清净的感觉。除此之外,王弁还能闻到一阵香气。有人在焚香。而这种香,王弁从来没有闻过。 「是谁?」 王弁听见了一阵像是琉璃器具落地的清脆话语声。 听起来不像是人声,王弁想着。这时一阵声响从他上方传来,把王弁吓了一大跳。王弁急急忙忙地抬起头,他来到这个庵堂前时,屋顶上确实是空无一人。但此时,却有个人坐在那里。 「那个,我是前任无隶县县令王滔之子……」 「你不说余也知道,你是王弁吧?进来吧。」 那名坐在屋顶的人,身上穿着宽松的道服。道服的颜色,王弁也在父亲身上看过,是蓝色的。那种蓝,就像是切下仲春那蔚蓝天空的一个角。那人长发及腰,随着微风徐缓摆荡着。等到王弁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阳光,他才看清楚眼前所见,不过是一个乍看之下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 少女的风韵神情,光看就肯定不是贵族千金或大家闺秀之类。虽然楚楚可怜,但并不娇媚端庄。她凝视着王弁,有些细长的凤眼,还有那从颈项到胸口的柔软曲线,在那一瞬间,竟夺走了王弁的语言能力。 「怎么了?」 「没、没有……」 这位应该是那个自称仙人之人的侍女吧?王弁匆忙行礼,她却像是嫌麻烦般地挥了挥手,然后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她落地时一点声响也没有。但一瞬间,她的身影消失,就在王弁忙着眨眼时,少女已转身入了庵堂,大大方方地坐在上座,朝着王弁招手。 「你在做什么啊,快点进来吧。」 少女的口气,完全无视于长老有序的社会规范。无论如何,王弁毕竟是前县令之子,鲜少有人会对他无礼。所以当他听见这个无官无位的少女,居然对自己用这么粗率的言词,王弁多少有些惊讶。虽然自己对道术没什么兴趣,但只要父亲有兴致,自己就算不情愿,也只能低声下气效法那些守门的小学徒了: 「不进来就把门关上,余要出门游玩了。」 「啊啊,对不起。」 少女的身形比他还要小一个头,她的嗓音不高也不低,颇为甜美,深深刺入王弁的心里,同时王弁也感到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微妙强势感。他担起行李,赶紧穿过那扇小小的门。 他在庵堂玄关把鞋子脱下来,里面的厅堂虽然宽广,但没有任何像是家具的东西。房屋的梁木也直接使用天然木干,当作柱子用的木材应该就是生长在这附近的柏树。树干没有刨过,看起来不太牢靠,表面也不甚平滑。 「嗯,把你带来的东西给余看看。」 一开始,屋内扭曲的空间让他感觉不自在。但是,因为整个庵堂都被柔软的沉香气息所包围,当他坐到少女面前时,那种不自然的感觉随即烟消云散。整个空间就像是经过了计算般十分舒适。 「呃,这些东西是要给居住在这里的仙人大人。」 趁着王弁被这个空间的设计吸引住时,少女很自然地伸出手来……王弁赶紧慌忙地守护住行李。再怎么说,他都不能在见到主人之前,就把供品交给仆从。 「你交给余就是了。」 突然间,王弁惊觉到他原本紧紧抱在怀中的行李,此刻竟然出现在少女的面前。少女一脸欣喜地把绑行李的绳子给解开。 「银子一斤,加上米酿的酒,鱿鱼和鲍鱼,你还满有心的嘛。」 「等、等一下……」 少女拿起银块,用手掂了掂重量后,就把银块放到随意架设在梁柱上的柜子里。然后少女又从柜子里拿出边缘凹凸不平的酒杯,并把其中一个杯子放到王弁面前。 「这是很贵的酒吧,来喝一杯吧!」 少女舔了舔唇,然后把酒瓮的封口打开,把酒注入杯中。 「喂!你这家伙!」 就算是王弁,也提高了声音。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放任这个少女继续下去。 「嗯?怎么了?这些酒不能喝吗?」 「不是那样的……」 王弁不太习惯向人说教。他用非常不流畅的口吻,对少女解释她现在拿走的东西,其实是要贡献给她师父…… 「噗!啊哈哈哈哈!」 少女闻言呆愣了一下,王弁还没有说完,她就笑了出来,毫不在意王弁的反应。 「有什么好笑的!」 王弁生气了。他胀红了脸,眼前的少女根本不知道他有多辛苦。但是,少女却只是挥了挥她那白皙的手,表示自己的歉意。然后挺直了背,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王弁也收回了怒气,坐回到椅上等着眼前这个少女接下来的话。 「余似乎还没报上姓名。余姓仆,名仆,字嘛,就叫做野人好了。3」 「仆仆?」 因为眼前的少女一脸认真,所以王弁也愣住了,无从判断这个名字究竟算不算得上不对劲。 「对余而言,名字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你就在余眼前,你知晓余之事,那你还需要什么特别的名字吗?」 「欸?呃、嗯……」 自古以来,汉民族就非常重视姓名。在古代,人们通常只让尊长称呼自己真正的名字。也从古时开始,人们便认为名字在被叫唤的同时,也会带有咒术之力。而士大夫往往会将留名青史当作是一生的最高目标。名字就是这么重要的东西。 「你父亲所寻找的仙人,就是余。」 「你胡扯的吧?」 王弁不假思索地拉高嗓门。即使是他也知道,想得到长生不死的能力,能够腾云驾雾、驾龙御虎,使遁地者飞天,飞天者遁地……等等这些能力,其所需要进行的修行是远超乎常人想像。 「余让你看看证据吧。」 就在一脸惊异的王弁面前,少女含进了一口杯中的酒,接着结印,朝上喷出酒雾。通常这种雾气会随着风的流向而消失,再随着重力落到地上。不过,这阵酒雾却停留聚在少女的四周,就像是云朵覆盖住她的身体。 「疾!」 云雾当中,传来了少女细微的声音。那个雾气便越发浓厚,少女小小的身体也在转瞬间消失于云雾当中。屋外吹进来的春风,随即将雾气整个吹拂开来。 「这是假的吧……」 一直到刚刚都还坐在他面前的青衣少女消失了,取代的是一位老者出现在王弁面前。一身纯白的衣服,光秃秃的头顶熠熠生辉,老人那长长的白色胡须垂到了肚脐位置,看起来就跟他那宽松的衣服差不多。他的耳垂非常饱满,直直地垂到肩上,嘴角则是浮着一抹富含出世意味的微笑。 「你想像的仙人,就是这么个样子吧。」 「啊、是!」 王弁已经见识到了,眼前之人的幻术确实是出神入化。他环顾四周,屋里没有可以让这名老人藏身的空间,少女看来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您真的是仙人吗?」 老人点了点头,王弁便上前叩头,转述父亲的口信,并俸上全部供品。 「真是辛苦你啦。」 「咦?」 王弁抬起头,再一次感到惊讶。原来是老人外貌的仙人,转眼间又变回了身穿青衣的少女模样。 相对于王弁的惊讶,少女则十分冷静,她转而安抚着王弁,构成了相当奇异的景象。 「这个、再怎么说,你都已经完成 你父亲交代给你的任务啦。余就是传说中居住在黄土山的仙人。」 「这、这样吗……」 当时的光州城,可说是为数甚少的丰饶地域,各地都有人想去沾光,从各种法术师到路边卖艺的人都有。有人可以从空无一物的掌心当中变出小鸟,扇子当中冒出水流。这些表演王弁当然也看过,不过眼前所见,又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说,比起余这样的少女形貌,你比较喜欢老爷爷喝酒的样子?如果你想要,余也可以持续变化成那个状态。」 「没、没那种事。」 王弁本身是不相信仙人之类的传说。他心想……或许那个老人是躲在地板下也说不定?王弁的目光,落在少女座位的周边。 「余那么想见到刚才的老爷爷吗?那么余就让他出现吧。」 「可以吗?」 「举手之劳。」 王弁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少女的提议。他的工作只是把父亲的托付完成,把东西送到这里来而已。就算有那个契机,他也不想去探究。 「嗯,一般来说,只要有一点契机,人们都会想要一探究竟,你是第一个拒绝余的人。」 他真正想看的不是什么仙道的契机,而是真正的,与他生活的这个世界完全迥异的世界。例如那名来自康国的乐师老者,王弁想知道的是康国的风俗;他向往的是他们所走过的、由西方延伸而来的道路。甚至不只是西方,他也想看看东方的异乡。 「嗯。」 名为仆仆的少女,眯了眯她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挑眼凝视着王弁。 王弁虽然偶尔会前去酒楼,但至今尚未碰过女色。现在这样被人盯着看,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有、有什么事情吗?」 少女完全无视王弁的动摇,兀自打量王弁的全身上下,从头顶到脚尖都彻底观察过。 「就是那回事吧~~你父亲叫你来,是因为他想要学仙术。」 少女双手抱胸,一边深思。 「呃,是啊。」 仆仆她唔了几声,然后放开双手,说了一句话: 「那是不可能的。」 她很干脆地断言。虽说王弁对父亲的仙人梦毫无兴趣,但听见仆仆冷淡地推拒自己的父亲,他也觉得父亲有些可怜。 「你的父亲太性急了,不适合修道。」 「那个,您认识家父吗?」 「完全不认识。」 他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形容眼前的少女。她的谈吐举止与她的年龄大不相符,除此之外,仆仆身上还带有一种有别于一般少女的神秘气息。但是王弁也很难想像仆仆是仙人,更无从判断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加上敬称。 「那么您为什么知道这些事呢?」 「余虽然不认识你父亲,但是你父亲不就是半个你吗?只要看你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 王弁虽然对道术一无所知,但是他很清楚父亲的性格,虽说父亲的性情急躁,但也没有急躁到那种地步吧。他只是在任官之时,汲汲营营于提升并维持自己的地位,累积财产。致仕后,他在家里到处都装饰了象征吉祥的饰品,把整个家弄得杂乱无章,这一切都只为了他那长生不老的梦想。 「那就没办法了。」 想成仙,眼前的仙人便是关键。可是如果仙人说不行,那就真的是不行了吧!就算是想起父亲知道结果后灰心的表情,王弁也无可奈何。他再一次对仙人叩头,向仙人辞别。接着王弁站起身,穿上鞋子,就在这个时候,仙人叫住了他。 「请问有什么事吗?」 虽然他已经失了大半兴致,还是转过头看着眼前的少女。 「嗯……」 这一回,少女则是看了王弁非常久,最后点了点头。 「你似乎也没有『仙骨』。」 「仙骨?」 「对人类而言,撑起他们肉体的是所谓的骨骼,像是手腕啊脚骨啊肋骨等这些。人类的精神也有所谓的骨骼,只有可以成为仙人的人,其精神当中才存有所谓的仙骨。不过你并不具有仙骨。」 「喔……」 当然,他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有那种东西。 「但是……」 仆仆接着说了下去。 「你似乎有『仙缘』。」 按照少女的说法,应该就是:他没有成为仙人的「资质」,但是拥有接近仙人的「资格」。 「我父亲没有吗?」 「很遗憾,他两者都没有。大部分的人,终其一生都不会注意到自己有仙骨或是仙缘。只有两者皆无的人,才会汲汲营营着追求。这可是很麻烦的。」 王弁开始觉得有些有趣了。他那总是罗唆又顽固的老爹,或者会因此而向他认输也说不定。 「我真的有那种叫做仙缘的东西吗?」 「余可是仙人哪,仙人说的怎么会有错。」 少女挺起了她那单薄的胸部说道。仆仆允许王弁,如果有空的话可以上山游玩,接着她再度在杯中倒满酒,豪爽地一饮而尽。 「等一下,小孩子这样喝酒,对身体不好吧……」 王弁不假思索地说出口,但他马上便止住嘴。不过仆仆已喷出嘴里的酒,笑了出来。 「在这个世界里,你不会知道余几岁的。」 仆仆弯起了眼眉,一脸的恶作剧模样。 「啊……」 「你想问吗?」 乍看之下,这个仙人要比他小上五、六岁。但是当他们谈到年龄,那双注视着王弁的眼睛随即就变了颜色。原来带有些许茶褐色的眼眸,其黑色部分在不知不觉当中扩散开来。一丝寒意瞬间划过王弁的背脊。 「不、不用了。」 「是吗?不过,也好。你现在不要问比较好。否则,你或许会被吓醒也说不定呢。」 少女仍旧是微笑着。她的眼瞳也转变回原来那种亲人的色彩。然而,比起先前的老人少女大变身,王弁觉得自己更加恐惧她那双眼瞳的颜色变化。 「来,在问女孩子的年纪之前,你得先把这杯干掉吧?你是大人了喔。」 少女说完,就把酒瓮放到王弁面前。王弁对自己的酒量多少有些自信;他时常在那家带有西域风格的酒楼当中,一边驰骋他幻想的羽翼,一边喝掉一斗的酒。对于一无可取之处的王弁来说,这就是他唯一的特技。 少女已经让王弁见识过许多不同的奇术。所以王弁也希望能够透过酒量,让少女感到惊讶。不管是赌博或者是女色,王弁都没有任何兴趣,不过这次,无论如何他都希望让少女瞧瞧他能够胜过她的地方。 明州产出的鱿鱼,在送到港口之时就已经去除了内脏,穿在竹竿上晒干过,富含着非常浓郁丰富的海洋风味,很适合拿来下酒。 「余很清楚你的父亲没有仙骨。」 就在王弁眨眼的瞬间,仆仆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火炉,然后她又翻弄了一下衣袖,取出一个像是适用于那个火炉的钢线网子。仆仆把那个网子放在火炉上。 「明州的鱿鱼,拿来烤着吃可是天下一绝。」 这个时代,人们还没开发出精致酒的制造方法。所以当时的酒,主要是以糖度高的甜酒为主。虽然已经有人开始品尝西域传来的红葡萄酒,但尚未普及。王弁自己也不习惯那个味道,自然也称不上是喜欢。 「嗯,这个酒的颜色很不错。」 实际年龄不明的少女一边咬着鱿鱼,一边喝酒。这种酒是以糯米为主要原料所酿成的。它标榜的是:以斋戒净身后的处女含咬过的糯米种子为原料,所酿制而成的酒——王弁如此说明着。 「很遗憾,这是不实广告。」 完全看不出来有喝醉的样子,少女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她品尝着酒的味道,就像是把酒在嘴里漱过,再让酒液滑过喉咙,如此这般地断定道。 「种出这些米的,确实是五位女子。也确实是这些女子亲手进行这些作业。但是这五位女子当中,有两个人不是处女,其中一个人已经有了小孩。」 「什么!」 接着,少女又含进一口酒,再跟着吞下肚,说道: 「除此之外,把这个酒装入瓮里的是一位男性。他的肝脏已经得了病,因为他从旁偷喝得太多了。」 「为什么你知道这种事……?」 王弁追问道。竟连这种事都能知道……?他整个呆掉了。 「所有物品都会受到接触它们的东西所给予的影响。即便只是一瞬间,或者是长达百年,都一定会产生影响。这个酒也是一样,不论是酿造的人、把酒装瓮的人、把酒运到这个城市的人,还有把这个酒扛到这里来的你。这个酒的味道,就是这些人的滋味。」 仆仆噗嗤一笑。如果要笑着说这只是醉话而已,她又显得太认真了。王弁开始一杯接着一杯喝,他觉得如果不让自己喝醉,也无法再与她谈下去了吧。两人也几乎没再交谈,只是平静地重复着倒酒与喝酒。 而在喝酒之时,王弁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们两人的杯子虽然都空得很快,但是那个可以装半升酒的酒瓮却仍是装满了酒,他们越喝,酒的琥珀色就越是明显。 「怎么了,你已经醉了?」 惨了。王弁心想。 对方虽然是以少女的样貌出现,但毕竟是自称为仙人的奇人。他原先还以为他的酒量可以与对方相提并论,但在此时,他只能诅咒自己的浅薄。 「当然没事啦,不过是喝了这么一点。」 他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在跟对方硬争什么。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当他看到鱿鱼被拿离网子,然后王弁自己凑到网子上方一看,他才真正确信,眼前这个少女真的是仙人。 火炉当中没有火。但是,烤鱿鱼的香味飘散在空中。王弁还能听见啪啪啪的响声,看着那些鱿鱼被翻转过来。 「你还是没办法相信余?就这个时代的人而言,你的疑心病可真重啊。」 看着青年一脸呆愣又惊讶的表情,仆仆又愉快地笑了,像是觉得很有趣。 「我啊,可是很久都没有喝到这么好喝的酒了。怎么样啊,跳支很棒的舞给你看吧。」 如果父亲知道自己亲眼目睹了仙女之舞的表演,他大概会昏倒吧。 「我想看!」 已经喝醉的王弁,非常起劲地举起了海苔,表示赞成之意。 「这些舞也算得上是远道而来。哪,你就连这个鲍鱼都咬着吧。」 说道,少女轻而易举地把硬到会矼牙的鲍鱼给扯碎,把其中一片投向王弁。 「远道而来?是从哪里远道而来?」 「要说近其实也很近,伸出手就可以碰到了。」 那是哪里?王弁的心中闪出如此念头,但此时他的脑袋已经没办法再去思考更多细节了。他们两个人无言地咬着鲍鱼,随即,王弁听见从某处传来了奇妙声调。 王弁听得出来琴、笙、钟的声音,但除此之外,其他混在乐声里的一些乐器,是他在那个西域酒楼里也从没听过的声音。 「余与她,已经有两千年不见了。不过,她的舞还是没有丝毫退步。」 仆仆满足地笑着。仆仆所居住的这个庵堂,一进来就是几乎没有摆设家具的厅堂。从玄关看过来,这个居室的右侧,开了一个与这个房间大小不甚相衬的大窗户。仆仆举起右手,那扇窗便向两旁开启,身穿洁白衣裳的天女,还有身穿绿色绢衣的乐队,也随之现身。 「今日吾乃是应仆仆大人召唤而来。一别经年,久疏问候。」 天女礼数周到地低下了头。 「什么话,余才是久疏问候。」 王弁已经没有心思再一一惊呼了。在天女与仆仆又彼此交换三两句话后,天女向身后的乐队点了点头,随即便轻盈地舞动了起来。 「首先是黄钟调4。」 仆仆喃喃地道出了曲调名。笙的声调就像是冬风,琴的声调就是雪的声音。在王弁看来,天女之舞就像是落雪那般地美。而且,就连只是在旁观赏天女之舞的王弁,也觉得自己就像真正身处于寒冬里一样,连脊骨都为之战栗。 「接下来是蕤宾调。」 拨子敲击在琴弦上,就像是炽烈的火焰。打响的钟声有如夏日午后的雷声,天女热情的舞蹈,让王弁先前的寒冬之感完全消失了。他注意到,自己的背甚至要开始冒汗。 「然后是南吕调。」 瑟的音调,宣告秋色的到访。而后拨响的琴声,宛如秋风飒爽一般,往四周扩散开来。天女舞出祝贺丰收的舞蹈,让王弁感到凉爽,也有些许寂寥。 「最后是应钟调。」 紧接着,乐声随之一转,天气显得温暖许多,万物也都从土里探出头来。快活的音色,就像是透过所有的乐器调和而生;轻快的舞蹈,则让乐声听起来更为柔软。王弁本来就很喜欢春天的感觉,所以他常常在庭院里散步。如果可以每年都听见这样的曲调,那就太棒了!王弁完全沉醉于其中。 「献丑了。」 随着春天脚步所留下的余韵,舞乐也就此终了。 王弁出神地连拍手都忘了,只顾着反刍那些还留在他耳里的旋律,以及残留在他眼底、长袖阵阵甩动的舞蹈。 「你不称赞她吗?」 听见了仆仆似乎是有些催促的发言,王弁随即便站起身,开始用力拍手。事实上,这也是他首次产生这样的感动。 「嗯,这孩子也很喜欢你的舞蹈喔,嫦娥。」 「嫦娥?」 王弁不假思索地反问。 「月之女王。来,你们也一起来喝酒吧?」 仆仆再度从袖子里取出了杯子,刚好够在场的众人一起享用。但是,嫦娥却悲伤地摇了摇头。 「吾等只有在被天仙大人召唤之时,才可以降到地上来。如果在这里与两位宴游,或许会被重罚也说不定呢。但望天仙大人慈悲,能够再召唤吾等。」 嫦娥语罢,便深深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天女才依依不舍地回过头,重返天上。 「这些孩子还真可怜,天界也是很严格的哪!」 王弁虽然很想再问清楚,但是他实在太过沉醉于美酒与舞乐当中,整个人都已倒卧在地上。 等到他清醒过来、从地上爬起时,他就发现他人已经站在自宅门前了。 王弁的父亲脸色胀红。他是在仆人紧急通报后,才在大门前发现儿子倒卧在那里。 「你这家伙!」 看到儿子喝得烂醉的样子,王酒认定王弁是径自把酒与银子给挥霍殆尽了。不过,王弁虽然是醉得连话都说不顺,还是把在仆仆的庵堂内所发生的种种事情交代清楚。 结果,即使是投身于老庄之道的王滔,也仍是无法全盘相信他儿子所言。只是王弁的说辞有条有理,不像是醉话,所以王滔当场也先饶过了他。 「你明天再去问看看,问详细一点,要是扯谎你就给我试试看。」 虽然老爹横眉竖目地威胁他,不过心安理得的王弁只有「是、是、是」的应着声,并嫌烦般地挥了挥手,窝进床里睡着了。 1旬:一旬是十日。 2明州:今宁波,唐玄宗时设明州。 3仆仆:《太平广记》〈仆仆先生〉:「不知何许人也,自云姓 仆名仆,莫知其所由来。家于光州乐安县黄土山。凡三十余年,精思饵杏丹,衣服饮食如常人,卖药为业。」全书典故与创意由此而生。 4黄钟调:中国古代音律名。《汉书》载十二律共有:黄钟、大吕、太蔟、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 三 因为曾经就任县令的关系,王活有很长一段时间负责处理各种诉讼,所以他颇为自负于自己判别事物真假的能力。公然扯谎的人,他看多了,连在刑吏的大刀前,都还能够滔滔不绝的人,他也碰过。 「你再重复一次你刚才说的话。」 要识破谎言,最初步的办法就是让人重复同一件事好几次。如果这个人有掩饰些什么,就一定会在说话之时,出现重大的漏洞或是矛盾。 「又要说?再说几次都一样啊。」 王弁可以理解父亲怀疑的理由,所以他照着父亲的要求,再度重复了他在黄土山上碰到的事,不过这实在是太烦人了。 「我知道了,虽然我还是很难相信,不过你说的话还算合情合理。」 就年龄而言,王弁已经成年了,所以基本上王滔也不太管儿子。他只会对儿子发牢骚,给儿子不至于拮据的金钱花用,至于去哪里玩,他从不过问。他知道他儿子虽然给人的印象不够成熟和可靠,但是他描述关于黄土山上的种种经历,确实是详细入微又真实。 「您是觉得我说的这些事情很奇特吗?」 他到了一个地方,那里有个可以变身成老仙人的少女,酒瓮里的泉水汲之不尽,嫦娥由月而来,在他们面前奏乐献舞。 「您如果这么怀疑,那就自己去看看如何?」 要是怀疑仙人的存在,就不要穿道士的衣服——王弁很想要这样骂人。他在心中默默地抱怨着,叫自己去山上找真正的仙人,不也就是他的父亲大人吗? 「嗯,说的也是。」 事实上,王滔虽然对儿子的话半信半疑,但他也的确被勾起了兴趣。这么反复诘问,除了他心存怀疑之外,这同时也是一个手段……让他自己也能打心底相信,儿子说的经历都是真的。 这一天,光州乐安县是个晴天。时间是刚过辰时1一二刻,空气中还留有早晨的清净,不过已逐渐变得清新湿润。 「黄土山就这一条路吧。」 他向儿子确认。 「如果您没有邪念的话。」 「我、我怎么可能有什么邪念啊!」 王弁觉得父亲有点可怜。虽说父亲应该也没什么邪念,但是仆仆说的很清楚,父亲没有仙骨也没有仙缘,能不能进到黄土山里头去,那还是一个问题。但是如果说出实话,父亲也未免太可怜了。所以这一点他没有对父亲坦白。 「仙人大人喜欢酒吗?」 「应该喜欢吧,您昨天自己拿去不就好啦?」 「那不行吧。」王滔一边说,一边要儿子去市场照昨天的贡品再买一份。之后他便自己扛着担子,一脸兴奋地往黄土山出发了。 (我跟在后面去看看好了。) 王弁脑里冒出了一点恶作剧的念头。 (不,还是不要好了。) 虽然老爹在家里总是一副了不起的神气样子,但如果跟去了,或许他会看到老父的哭脸也说不定。一想到这里,王弁就躺倒在到处都挂满了吉祥物的房间里了。反正父亲不在,一方面也为了醒酒,王弁决定倒头大睡。不到一会儿,他就酣声大作,惊动了窗外的黄莺也跟着振翅飞走。 而后,王弁被阵阵凉风冷醒了。他发着抖,发觉时间已经不早了。太阳从南方的天顶西斜,天空颜色也变得有些晕黄。 (睡过头了……) 王弁虽然总是无所事事,但在大白天睡觉,还是会觉得浪费时间。不过睡都睡了,他也不能拿自己怎样。王弁先让佣人去烧开水,准备亲自泡茶。他始终认为,别人泡的茶都很难喝。 「父亲该回来了吧。」 黄土山不是那么高的山。一般来说,往返一时辰也就够了。但是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三时辰,父亲却还没回来……或者说,有真的抵达了仙人的庵堂也说不定。 (……耶?) 这件事应该很单纯,但王弁却感觉内心有一股奇特的焦虑感。他向来不喜欢有愤怒或焦虑之类的情绪,虽说别人想怎样他没办法管,不过他总尽量让自己不要落入那种情绪中。 他很有自信,除了老爹外,他不会特别给谁带来麻烦。他也几乎不会对任何人事物感到愤怒与焦虑。就连父亲那没完没了的说教,他的反抗往往也相当消极。 (去散散步好了。) 这是春日的午后。王弁走在林间,看着夕阳即将落下。先前他因为心烦意乱,才决定出外散散心。可是最后连王弁自已都没有注意到,他已无意间走到了黄土山的山脚下。黄黍色的山色,翠绿的蔓草丛生。 昨天他所造访的仙人庵堂附近,只有小小的树林静静地随风摇曳。树林当中究竟有些什么,从山脚这里也看不清楚。 「算了,去接老爹好了。」 王弁爬上那绝对称不上是好走的小山山道,完全不了解自己现下的行为。这条山道本来就是给樵夫走的,笔直地连成一条陡坡。对平时就不太运动的王弁,或是年老的王滔来说,这条路可说是相当不好走。 (千万不要倒在哪里啊!) 脑里浮现了不好的想法,王弁赶紧摇了摇头。但一阵像是呻吟的声音让他不由得全身僵硬。再怎么说这里都是仙人的领域,无人知晓会埋伏着什么样的怪物。 王弁忍不住躲到树荫后方,窥探周围的状况。当他的目光延着山路往上而去时,他突然发现一块青色的衣角。他认得那件衣裳,是一袭蓝色道袍——他也认得那件道袍。 「老爹?您、您没事吧!」 他的父亲靠在树干上,满脸通红、气息不稳地呻吟着,行李也掉落一地。 「您怎么了?振作一点!」 虽然他常觉得父亲很烦,但在母亲归西以后,他就只剩下这么一个亲人了。王弁赶紧跑到山下,汲了水要给父亲喝。 他把父亲空空如也的水壶装满了水,并将水壶口凑上王滔干燥的嘴唇边,让他含住。王滔立即狠狠地喝了好几大口水,然后反复深呼吸了好几下,才终于恢复过来。 「我、我还以为我会死。」 汗水渗入王滔的衣服里,干燥以后留下白色的盐斑。王滔明明只是在这个山里走了半天,脸上便显得憔悴不少, 「发生什么事了?」 「我也不晓得。只是不管我怎么走,我都会回到同样的地方。」 听老父这么一说,王弁就知道了,这是仙人的恶作剧。那个捉摸不定的少女真是很刻薄。王弁有些同情他的父亲,会发生这种事,也跟那个少女所说关于仙骨、仙缘有关系吧?就在这黄土山上,王弁对他的父亲全盘托出,仆仆告诉他的那些话。如果要再挑战下去,父亲或者会命丧此地也说不定。 「什么!」一如他儿子所预料,王滔闻言后仰天长叹。 「仙人大人说我既没有仙骨,也没有仙缘吗?!」 「嗯。」 听到这些话,前县令大人饱受打击,其程度之甚是远远超越刚才脱水症发的时候。这位前县令大人吧嚏吧嚏地径自走下山道,行李都没拿,连回头看一眼也没有。王弁看了看父亲的背影,又看了看被扔在原地的行李。 「算了,明天再来扛回去好了。」 王弁下了决定。他把贡品都摆在老父刚才靠着的树干边放好,就跟着追上父亲,沉默地尾随在他身后。等到他们回到家时,已是日幕西垂。王酒饱受惊吓,整个人也疲惫不堪,他连情妇的家都没去,就这么卷着棉被睡着了。 翌日清晨。 对王弁来说,这是早晨;对农夫来说,他们早晨的作业已经结束了。街上也动了起来,店铺陆续开张。官府等等的官僚机构,他们的齿轮也开始转动。然而 ,王弁的一天,则理所当然与世间种种不同;他总是无所事事,悠闲优雅地度过。 「请您起身吧,老爷要请您过去啊。」 宅邸里的老仆一脸困扰地摇着王弁。这位少爷什么事都不做,只会吃闲饭,早上又总是非常虚弱。虽说他已经伺候王滔几十年了,称得上是驾轻就熟,但是若提到要叫老爷的儿子起床,这个差事他根本是敬而远之。 「少爷、少爷!」 「……干嘛啊,吵死了!」 因为……每到这个时候,平常总是温柔敦厚的少爷,就会转变成青面獠牙。 「老爷请您过去,说是请您快些梳洗,到书斋去。」 面对那样恐怖的脸色,老仆也只能对着少爷哀诉。就算王弁是个不事生产的少爷,毕竟脾气很温和,老仆此时的表情再加上那个立场,王弁也总算是勉强爬起床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要摆出那种脸,你跟老爹说,我马上就过去。」 老人对王弁拜了三拜,就离开了王弁的房间。王弁也没想到,老人会偷偷地在心里对他吐舌。 「还要干什么啊?该不会这次是要我带他去那里了吧。」 王弁自言自语地道。难不成他就这么悲惨,非得要与父亲一起悲哀地在山中徘徊吗?不管如何,他都得避开这种下场。 「不用担心,我不是要说那个。我已经累了,受够了。」 王滔说道。是因为昨天在山上有所觉悟了吧,王滔非常干脆地解决儿子的担忧点。不过就王弁的了解,父亲一直都很热衷于长生不老之道,他会这样就放弃接触仙人的机会? 「阿弁啊,你说你可以接近那里,对吧?」 「是啊,是这样没错。」 「我想要拜托你,仙人大人如果有教导你什么事,你回来也多少教我一点。当然,贡品的钱我会出,我也会让你接下来的生活获得充足的保障。」 除了那在官场中打滚所锻链出的韧性,以及一丝令人不快的感觉以外,王滔的眼里还带有些许纯然的好奇心。他觑着儿子的表情。 (果然……) 他很清楚父亲打的是什么主意。是要把自己当作是诱饵,近而得窥仙道吧。如果是之前的王弁,只要让他察觉父亲有这样的意图,他就会丧失对于仆仆的兴趣。然而,如今他却是率直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王弁点点头,表示自己了解了。 「噢噢!」 王酒根本没想到儿子会点头,他还在思索着如何跟儿子谈条件呢。意外之余,王滔毫无防备地露出喜色…… 「咳咳,那你吃完早餐,快点去仙人那里。要勤着去……」 「话是这样说……」 情况这么发展下来,王弁便占了上风。他截断了父亲的发言,进而申明自己的立场。他对父亲提出条件,要父亲以后不再干涉他的生活,关于仆仆的事,则由他全权处理。王滔虽然因为儿子异常凌厉的攻击而皱起了脸,不过,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别扭,说不定自己就真的没机会去接触到,那个能自由操纵幻术的仙人了。 「算、算了,这也没办法。不过,『道』这种东西,就是要秉持心灵的纯净……」 有鉴于父亲已经被仙人明确宣告与仙道无缘,王弁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再去听父亲大谈何谓是「道」。将父亲留在原地继续罗唆,王弁直接朝黄土山上前进。 不晓得为什么,他总觉得那名仙人应该在等他才是。 「唉呀,那的确是因为余真的在等你啊。」 王弁毫不费力地便抵达了庵堂。拥有少女姿态的仙人,则是一边快活地笑着,一边如此说道。若要说需要什么证据来证明他的确是不费吹灰之力,那就是当王弁踏入黄土山的山道,走进杂木林时,仆仆的庵堂随即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来看,你父亲昨天放在这里的行李就是这些,你看如何?」 仆仆把王弁招入室内,酒瓮与下酒菜已在厅堂里排开。仆仆指着这些东西,询问王弁要怎么处理。当然,王弁没有要把这些东西带回家的意思。 「那些是要献给仙人大人的贡品,收下来就好了吧。」 「嗯,很好很好,那今天也来喝一盅吧。」 仆仆愉快地点了点头。然后,跟两天前一样,她拿出了边缘凹凸不平的酒杯,把酒液注入其中。两个人没特别聊什么,就这样一路喝到醉为止。 延续了好几天的晴天,到底还是结束了。乐安县一带都覆上了厚厚的云层,不过春季的天空就算乌云密布,感觉上湿度仍是要比太阳出来的时候高。空气比平时厚重,像是包覆住身体一样,让人感觉到微暖。 「似乎是要下雨了。」 「风伯、雨爷现在应该在讨论要降下多少雨量吧。」 仆仆回答道,看起来只是随口应和而已。 「风伯与雨爷?」 「那两位都是很了不起的神只喔。黄帝与炎帝之间,曾有一场几乎要将天地一分为二的大战,风伯与雨爷都曾经在那场战役当中大为活跃。」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争战会将天界卷入其中了。争战仅存在于地上。仆仆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把酒给喝干。 「要把那两位唤来吗?」 继月之女王后,风神和雨神也要大驾光临……这样就太夸张了。王弁拒绝了仆仆的提议,因为就算没有特别安排余兴节目,他们也能喝得很愉快。 「嗯,他们谈好了。」 谈好什么?——王弁还没有开口,随即便理解仆仆的意思。他听见外头传来的雨声,听起来就像是触摸质料上好的纸张时所发出的声响。 「今年这一带会丰收喔。」 仆仆一边听着雨声,一边轻松地说道。 「您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吗?」 「余知道啊。因为今年魃姐2不在这里嘛。只要魃姐在,雨爷就没办法工作了。再来就是看虫神高不高兴吧,不过不巧,余跟他没什么交情,所以这部分就不清楚了。」 王弁一边喝着酒,一边注意到自己其实很喜欢听这些毫无现实感的故事。一开始他以为仆仆是在胡说,觉得听听就算了。但现在,王弁可以感觉到她说的这些话,对自己而言,就跟那个西域老人对自己说的那个故事一样有分量。 「魃姐?」 「那也是炎帝3与黄帝战斗时候的事。为了要对抗当时在战争占上风的炎帝,黄帝从北方的荒地叫来了自己的女儿,魃。这位主掌干旱与干燥的女神,让炎帝的大军吃了大苦头,不过,战争结束以后,她也不想要回到北地去。所以她的父亲黄帝,常常会到这个世界来游玩,顺便把她哄回去。所以只要是她前去游玩的地区,就一滴雨也不会下。」 「真是了不起啊……」王弁感叹着道,并逐渐睡去。他有点迷迷糊糊地打着盹,但即使如此,他也能看清眼前少女的模样。她穿着宽松的蓝色道服,平稳地将杯里的酒喝光了。然后,王弁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又重新坐稳了身子。 「怎么了?余今天可没有把你突然丢在你家门口啊。」 「不,我不是要问这个。」 他想问,仆仆是不是拒绝了昨天父亲的来访。 「嗯……」 仆仆一度停下杯子,看向王弁。然后,她把那杯酒喝干了,把杯子放在自己眼前。 「余说的那些,你不想问?」 仆仆一边倒酒,她的视线也落在那个杯子当中。 「是仙骨的事情吗?」 「对。你的父亲与仙道无缘。如果明知无缘却要加以强求,那会导致不好的后果。你懂吗?」 王弁点了点头。不过,他还是加以反击 了。 「我父亲可是去掉半条命罗。」 「哦?」仆仆摆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不是讨厌你父亲吗?」 少女仙人的表情,没有丝毫讽刺的意味。取而代之的是,让王弁感到下腹一阵紧缩疼痛般的冷酷。王弁深吸了一口气。 「我的确不喜欢我父亲。」 他有些惯重地选择要表达的语汇。虽然他的气量显得就跟那些糟糕的小官一样小,但是他并没有堕落到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与父亲的血缘关系。 「但是,就算我不喜欢他,他也还是我的父亲,现在也是他在养我。」 仆仆闻言,则是想了一下。 「这样吗,或许是余解读错误。」 仆仆率直地低下头道歉。 「余已经不记得双亲的事了。连余到底有没有双亲都不晓得。余已经想不出来,被双亲所拥抱,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所以像是顾念双亲这样的想法,在余而言,也很难理解想像。」 王弁也想起来了,为什么自己就是对道术一点好感也没有。幼年时期,他祖父曾经念过故事给他听。就跟父亲一样,祖父在年老以后也对老庄之道深感兴趣,而他念给孙子听的故事,当然也跟道术有关—— 曾经有个男人想要成仙,于是成为某个仙人的弟子。之后这名男人一次次地解决仙人带给他的课题,终于进入修行的最后阶段。男人被带到地狱去,他亲眼看见了身带枷锁的双亲,变成猪只,专吃残羹剩肴。 虽然眼前的双亲丑恶、脏污,又变成野兽,但是他还是能够清楚地知道,那是他的双亲。 然而,就算眼见如此,男人也不能动心。他一定得紧跟在仙人后面,穿越过整个地狱才行。但是,他那变成猪的双亲拼命地向儿子求助……他迷惑了。他知道,修行的要领是得将心置于「无」的境地,不能动摇。所以无论是要潜水过火,或是毒虫之口,那都是他必须要跨越的修行之道。 眼前双亲变成猪只的模样,或者是他心底因迷惑而产生的幻影也说不定。他只要相信老师,一直前进就可以了。男人闭上了眼睛。 他想要往仙人之道迈进,他一边激励着自己,一方面却又割舍不下父母。即便是幻影,身为人子,他也不能舍弃在地狱受苦的双亲。 「怎么了?双亲又如何?在太极之前,所谓亲子缘分,不过小道尔。」 师父的话声从天上传来,促使他继续向前。但当他迈开步伐,变成猪只的双亲就开始哭叫起来。 只有这一次,王弁截断了祖父的话。他说他不想再听下去了,祖父似乎也自觉到这样的故事对幼儿来说,似乎有点太过于刺激,所以也没把故事说完。 不过,过了两天后,王弁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再度拜托祖父把故事给讲完。无论是什么样的故事,没有听到皆大欢喜的部分,就是没办法结束。这种感觉很不好,王弁虽然不想把故事听到最后,但他就是很在意。 祖父虽然非常讶异孙子会改变心意,不过仍是把故事给说完了。孙子的头脑转得很快,祖父说的故事,他照原样记得牢牢的,丝毫没有忘记。 结果,那个男人还是没能够抛弃父母。他失败了,无法成仙。那位仙人,也就是他的老师告诉他,眼前所见事物就可以轻易动摇他的心,这表示他根本无法脱离世俗。这个令人叹息的故事,也就此结束。 王弁记得,当时祖父的语气,是对那个无法成仙的男人秉持批判的态度。但是,他却认为最后选择放弃成仙的男人很伟大。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王弁已经丧母,父亲也因为身为官僚,工作繁忙,几乎没有回家。王弁也应该对双亲没有什么感情才是。但是,他还是认为那个无法舍弃双亲的男人是对的。同时,他也对主张应该要舍弃这些东西的仙道抱有不信任感。 「这样啊,你不想这么做?」 仆仆应该是读取了王弁的心思吧。所以她提出了一个方案,那就是让王弁成为她的弟子。采取老师到弟子家中教导的模式。 「这样不会太勉强你,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吧,如何?」 被仆仆这么一问,王弁也没有什么意见。他的父亲对仙术有兴趣,虽然不是特别想要让父亲高兴,但是如果能够以这种方式提供协助,大概也能够让父亲安心吧。 1辰时:上午七点到九点。 2旱神女魃:应黄帝所请,共同对付炎帝所派出之风伯雨师。 3炎帝:相传为蚩尤的祖先。 四 王弁告知父亲,仙人将会光临他们的宅邸之后,王滔就欢喜得不像样,几乎要让王弁后悔自己干嘛多此一举。终于得见货真价实的「仙人」了,王滔虽已明了仙人的法力与自己无缘,但是他依旧热中仙道到近乎疯狂。 「我说过了,仙人说父亲您没有仙骨……」 「那无所谓。或者仙人大人慈悲,也能眷顾我长生不老……啊,就算不能长生不老,或许也能长保祥瑞啊。」 王弁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出门去迎接仆仆。仆仆虽然说她可以腾云驾雾而来,但这毕竟太醒目了。乐安县是一个以稻作为主的悠闲米乡,王滔的宅邸附近更是非常闲静,王弁很喜欢这样的气氛,不想破坏这片宁静。 「唷,你来啦。」 仆仆还是穿着那身有如切下晴空一角的蓝色道袍。少女仙人倚柱而坐,她看着王弁,面带微笑。 「我来迎接您啦。」 「嗯,你父亲应该很高兴吧?」 「高兴到让人受不了的地步。」 看着王弁皱紧了脸,仆仆噗嗤一笑。 「那余可不能有违他的期待。」 仆仆的脸上满是促狭之色。王弁一开始不晓得那表情是什么意思,但是当他带领仆仆抵达宅邸,王弁才终于理解她的意图。王弁的父亲到门口亲自迎接仙人,他一看到仆仆,就再三拜谢,甚至是伏倒在地、极尽奉承之能事。王弁看了觉得有些怪,不过等他回头看向身后的仆仆时,也随即大吃一惊。他将仙人从山上迎接过来时,他们还一边走一边聊天。如今转眼间,仙人已从他看惯的少女模样,变身为白发长须的老人。 老人身穿纯白色的道服,黑色袖口。他拄着用松树枝干制成、弯弯曲曲的拐杖,气质高雅,简直就像是王酒所搜集的祥瑞挂轴上所绘的有名仙人。 「像您这么尊贵的仙人,仙迹愿临这污浊之地,小老儿,感激不尽。」 王弁扶起父亲——如果放着不管,父亲不知道会礼拜到什么时候。不管怎样,都先把人请进去吧。这里可是乡下城镇,平时总是神气活现的前县令要是在门前反复跪地礼拜,那一定会传出流言吧。 结果,这一天,王滔被仙人直接宣告不可能成仙,而再度大受打击;但是在另外一方面,他却也欣喜异常,因为仙人表示他的岁寿可延寿到八十八岁,而且可以过得非常安泰。 虽说名义上,仙人是来教授王弁成仙之道。但是,做父亲的还是忘了儿子的存在,不断地向仙人讨教。这一天,就在王滔不断提出他在自学道术时,所碰到的疑问当中结束。 「寿命的事,是真的吗?」 归途上,当他们踏上黄土山的山道,仆仆也变回原貌时,王弁率直地提问。他问道,成仙后就可以轻易延长他人的寿命吗?看起来,仙人似乎是连改变人的岁寿都做得到,但是没有眼见为凭,还是没有什么实在感。 「是啊,他的个性虽然有些急躁,但是如果能像现在这样修身养性,那么应该是可以活到那个岁数的。他年轻的时候,似乎真的很乱来喔,呵呵呵。」 少女仙人含笑说道。 「乱来?」 「耽溺贪婪于酒色之中,余是这个意思。如果他能够有所克制,那么或许能够延长十年的岁寿。」 「您连这种事都知道吗?那么……我能够活到几岁?」 但是这个问题,王弁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你想问?」 「呃……」 他动摇了。如果仙人回答他就是今年,或者是明年,那这样的冲击也未免太惊人了。 「还是算了。」 「这样比较好。人啊,就是因为不晓得自己的岁寿,所以才会那么努力。」 「抱歉,让您白跑一趟。」 王弁有些闹别扭。仆仆却只是一笑。 「其实啊,没有任何人是什么事都不做的……」 她温柔地这样说道。 * 「李」,这个姓是中国最普遍的姓氏之一。普遍到连「张三、李四」这样的称谓都已司空见惯。据说,直到现代,姓李的人已超过一亿人。 「李」的起源众说纷纭,但是作为姓氏,李姓起源最普遍的说法是,很久以前,传说中的尧皇帝,赋予当时执掌法律的一族,「理」这个姓氏。而后「理」变化为发音相同的「李」。除此之外,「理」也与「吏」相通。当时人们所追求的,就是成为「理」,成为「吏」。这个姓自然就广布于整个汉民族当中。 王弁所居住的光州,是由一个名叫李休光的人担任刺史1。李休光与统治唐王朝的皇帝一族并没有直接关系。虽然他很以自己的姓氏为傲,不过有一件事让他很不愉快;唐王朝的中枢,李氏家族,总爱夸耀自己是老子李耳的后裔。 「乐安县?怎么又是那种悠哉悠哉的地方……」 听见部下给他的紧急报告,李休光也随之皱起了脸。他对道术这门学问,完全不相信。他的家系与王滔雷同,都是地方小吏。不过,李休光则与王弁很不同,他刻苦自励,年轻时就通过明经科的考试,成为秀才。对他而言,最大的任务就是端正身分、维持秩序,以仁义礼智来治理这个国家。 他约三十五岁左右,正当年轻气盛的壮年时代,以一个政治家来说,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怀抱着雄心壮志。 「听说是一个从山上乘五色祥云而来的仙人,治愈了苦于病痛的老人和小孩。」 「他不收取任何费用及馈赠,大受当地民众好评。」 这时的唐王朝,天下太平,乱世尚未来到。之前,在武则天还当朝之时,她的统治手法对当时的官僚体系是恐怖政治,但对于一般民众来说,则是一个安稳的时代。而在那之后历经了两代,才轮到现在的皇帝李隆基,也就是唐玄宗继位,并真正掌握到政治实权。唐玄宗在这时还相当勤政,力图精治,选拔了许多年轻有为的官僚。 「要趁芽苗还小之时就除掉比较好……」 李休光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倒背如流的史书内容。 自古以来,这种不可思议的法术就几乎对国家无任何好处。例如,东汉末期的黄巾贼之乱自不待言。邪教往往会动摇国本,有时甚至会使国家覆灭。李休光当然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赶快把跟那冒充仙人有关的家伙都找出来,传唤这些人,非得要加以惩戒才行。」 李休光向属下这么下达命令后,很快就忘了这个在乡下地方所发生的仙人骚动,继续埋头于日复一日的杂务当中。 不过,自古以来官僚组织都有一套独特的内部体系,借以互通往来。他们虽属于特权阶级,但如果得罪了上头,依然有可能遭到左迁,甚至是被革职查办,一夜之间就成为罪人。所以,官员彼此之间若有不错的交情,或是有亲属关系,那么互通有无也是常有的事。 被李休光指派去调查这件事的人是光州别驾2,黄从翰。在他派遣部下前往乐安县,调查仙人事件的过程当中,他得知了一个惊人的事实。他的妻舅,似乎涉入这个事件甚深。 「这会被人抓住小辫子啊。」 把部下送来的报告书摊在眼前,黄从翰双手抱胸说道。 针对目前的状况,他有好几个方案可以应对;像是不由分说把那个据说是仙人的老人抓起来送去州城,或者是跟舅子密报一下,拜托他与那仙人切断关系……或者就大事化小,降低州刺史对此事的关心程度。无论是哪一个,都是实际可行的选择。 「先去看看好了。」 黄从翰决定道。虽说他不像李休光一样,对孔孟学说那么坚定不疑,但他也看不过去舅子对道术的着迷。只是 ,也的确有很多人在年老之后,就突然开始烧香拜佛,或聚集在山里修行,所以他也不觉得特别奇怪。不过,黄从翰毕竟是从死板板的官僚组织当中一路打滚过来,比起追求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他更熟悉的是他的上司李休光,会以更加现实的态度来处理眼前的这件事。 对方是致仕官员,直接沟通会比较快吧——黄从翰打好主意,便换上外出服,连仆从都没有带就直驱乐安县。 「……原来如此。」 听了妹婿传来的消息,王酒捋了捋他下颚的胡子,显得并不意外的样子。 「已经变得这么有名了吗。」 虽然说去接仆仆仙人是王弁的工作,但他原来就是一个生活作息相当怠惰的青年。他会经睡超过与仆仆约好的时间,而就在此时,仆仆就会以老人的姿态出现,乘着小小的五彩祥云,将王弁的床翻过来,把人给叫起来。 「的确,我家确实是常有仙人降临啊。」 看来,舅子真的是被奇怪的人给彻底迷惑住了。黄从翰的心情转趋沉重,他告诉王滔,李休光对这件事的处理态度会是非常强硬。 「不不,妹婿,你要是见过他,你也会感到相当惊讶的。」 「那么……」 像是要附和王滔的话,一个说话声从黄从翰的臀部下方传了出来。黄从翰弹跳了起来,一脸震惊。 「人类这种生物,为什么会如此执著眼见为凭呢?」 黄从翰飞快地往后退。就在他的眼前,那个声音……就像是壁宠在说话一样。黄从翰看到的景象,就像是木纹在逐渐溶化,并随着这个变化,一个人形慢慢地浮现,一个老者出现在他们眼前。 「啊,舅子,这是……」 就连平时总是神色泰然的一州中坚官僚,此时也哑口无语。 「先生,请不要吓我们啊。」 即使是已经看惯这种种不可思议现象的王滔,也被吓到了。他看到仙人一脸看不懂黄从翰为何会吓成这样的表情,王滔只得出言规劝。然而,黄从翰一看老人端坐在那里,身上也从壁宠的木色转变为纯白色的衣服,他立即不假思索地拔出腰际的宝剑。 「妹婿,你冷静一点啊!」 看到黄从翰到底还是狼狈地站起身来,王滔也赶紧跟着起身想要安抚自己的妹婿。而以老人姿态出现的仆仆则是抬起手,制止了王滔的动作。 「余有何罪,要劳您刀剑相向?」 老人的话语依旧沉着。就算是光州别驾,也不能在没有重大危险的情况下,随意斩杀无罪的老人。在离开光州城的时候,黄从翰自己还把付诸蛮力的方法列为下下之策,但事到临头,他却仍是这么做了。再说,这里是他舅子的宅耶,拔剑本来就是无礼至极的行为。黄从翰的杀意消退了下去,自己也觉得有些困窘。 「无须在意。您也别慌,您拔出的剑已经不在手里了。」 老人温和地说道,似乎是看透了他的为难。 黄从翰大吃一惊,自己刚刚的确是拔出了剑也拿在手上,但是现在剑却已经不见了。剑收进了剑鞘,摆在他方才的座位旁。自己是被施了什么奇怪的法术吗?黄从翰有些焦急。然而实际上,他并没有被人打伤,也没有遭人侮辱,但他却仍是一脸被狐狸逮住的表情。 「咳咳……老丈,你就是最近在这附近引起骚动的仙人?」 黄从翰开口询问。虽然是被人得了先机,但黄从翰毕竟是长年跟随李休光左右的别驾,马上便恢复镇定,端正了架势。 「余无意引起骚动。只是因为住在这附近的仙人唯余而已,所以才会说是余引起骚动。」 老人韬晦的语气让黄从翰很不耐烦。不过光是这样,他还不会失却平常心。 「国法不禁祭祀天地神只,也不禁皈依佛法。但是如果组织邪教,密谋颠覆朝廷,那就是违法犯禁。」 王滔与仆仆老人对视了一眼。 「妹婿,这我也很清楚,不过这位先生只是偶尔从山那里飞过来,送些仙丹给那些大夫都放弃了的病人,并没有在大庭广众下降落啊。」 就连仆仆造访这个宅邸多次,王滔也没有直接从他那里学得什么。但是王滔很喜欢听他说的那些天界故事,还有仆仆曾经走过的足迹游历。 此外,在王滔看来,这位仙人与其说是来传授自己儿子仙法,不如说是与他儿子平辈论交还比较恰当。这也是王滔与那些同样是退休以后,一起修习仙术的前任官僚之间,最夸耀的一点。 「话是这么说没错。」 黄从翰说道。的确,他是没有感觉到州刺史所形容的邪恶气息。不过,眼前这个老头子,确实是会使用一些不可思议的法术。而如果这老头真的具备这样的力量,或者势力也将会继续扩大…… 「唔,看来余也差不多该告辞了。」 仙人淡淡地说。 「什么!」 王滔瞠目结舌。 对黄从翰来说,这个老头自己肯走是最好不过了。就算真是恶性肿伤的的种子,只要离开自己的管辖外,就与自己无关。舅子将不会招惹到麻烦,自己也免受良心的苛责。 「不,先生,请等等……」 就在王滔抓住仆仆的衣袖以前,老人就已经消失在房间里了。 「妹婿,怎么说呢……你应该还有点其他方法吧。」 不就是给各个相关单位提点提点,再向上司打打小报告就可解决了吗。这么几句话里,也暗藏着王滔没说出口的责备之意。 「怎么会呢,舅子大人,这种事情就大事化小比较好吧。」 黄从翰反而摆出了一脸的为难。自己是现役官僚,而因为王滔是他舅子,自己才放低身段。黄从翰的语意,多少有些轻视之意。 如果这次骗过了李休光,万一之后老人的名气又变得更大了,那黄从翰的立场也会变得相当不妙。王酒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也没办法再说些什么,可是他还是觉得很可惜。 等到黄从翰离开后,王滔就跑到了儿子的房间里,哭着求儿子帮帮他。 「您就算是这样说……」 王弁说道。对于这个目前仍有官职在身的姑父黄从翰,王弁也束手无策。这个姑父,每次一看到王弁就要他好好去考个官职,所以王弁很不想见到他。今天他也是听说黄从翰要来,就想要躲到酒楼里去。不过因为仆仆与父亲都在家里,他才没得出门,躲在房间里不吭声。 「那,先生呢?」 「我一个没注意就跑出去了,先生还会来这里吗?」 王滔问道。王弁原先还缩在棉被里睡觉,自然尚无法理解现下的情况。但不管如何,他仍去洗了把脸,打起精神跑了一趟黄土山。 王弁走上了熟悉的山道,穿过了几个树丛。虽说主要还是得看仆仆的心情如何,不过若是在平时,那座整齐的庵堂总会立刻出现在他的眼前。今天却例外,王弁都已经在这羊肠小径上拼命地绕了半天,疲惫得不行,就是找不到那个庵堂。 「可恶,已经走了吗?」 王弁的心脏简直都快跳了出来,他的心跳声重重地冲击着他的耳膜,他叫喊道: 「先生!您就这么走了吗?您什么都没跟弟子说哪!为人师者,不是有教导学生的义务吗!仙人就可以这样说不管就不管吗?先生,您听见了吗?!」 他还有一线希望。虽然不管他再怎么走,也还是走不到尽头。但这就表示,仙人对这条山道施了法。虽然他没有特别理由非得要见仙人不可,但是王弁觉得,仆仆应该正注视着自己吧。王弁叫喊到声音嘶哑,脚走到连动都无法再动后,他闯入了一个树丛当中。 「……找 到了。」 他所熟悉、那个小小又十分整齐清净的庵堂。一如初见时,少女仍是坐在屋顶上,晃荡着双腿。 「余说过啦,如果明知无缘却要强求,必生恶果。」 少女噘着嘴。 「但也是先生说要来的啊。」 「啊,对了,是这样没错……」 仆仆翻了个跟斗,一下子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总之,先进来吧。」她开口招呼王弁入内。 「喝了这个,可以消除疲劳。」 仆仆一边说,一边把琥珀色的温热液体注满杯子,递给王弁。 「这是酒吗?」 「你刚才活动得那么激烈,一下子就喝酒不好。」 仆仆一副像在奚落他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的样子。不过王弁还是在道过谢以后,把杯里的液体喝干了。一股香淳而芬芳的气息在嘴里散开,那高雅的甘甜引人入胜。 「这是把蓬莱山上的蜂蜜,加到从遥远南方取得的茶叶所泡出来的饮品。能消除疲劳,增长修行,是延年益寿的良方。」 「我也能够延年益寿吗?」 「你的修行完全不够。所谓修行,务求完整。喔,你现在想要余教你了是吗?看你刚才叫遍了整个山头,要是有哪个有缘人这么热情,余又怎么能够拒绝他的请求呢。」 少女说罢,便笑了起来。 「啊,那是因为我找不到先生您,所以才在那里叫喊。」 王弁狼狈不堪,急忙开口掩饰。 「呵呵,你想说的是,做老师的不能说谎,但弟子说谎无所谓吗?你说,碰到这种人,为师该不该稍加惩戒呢?」 王弁一听,只得老老实实地道歉。如果不道歉,真不知道自己会被怎么样呢。 过了一会,在王弁的疲劳消除之后,仆仆就把他给踢出了庵堂。然后,她张开手心,吹了一声口哨,那个庵堂就像是收到命令,转眼间就缩小飞到仆仆的手上,变成一只像是猫一样的生物。那个生物用头摩蹭着仆仆的手,频频示好。接着就消失在仆仆的袖子里。 「刚、刚刚那是什么啊!」 王弁虽然已经对诸多奇异的现象习以为常了,但是眼前发生的景象,还是让他吓了一大跳。 「这是第狸奴3。它们不会亲近自己以外的种族,但如果能与它们变成好朋友,它们会为了朋友变成任何东西。最了不起的,就是它们能够跟房子一样,一动也不动。第狸奴如果在森林当中变化姿态……首先呢,不管是什么神兽,都无法察觉它们的味道。因为它们在变化之时,不光只在型态上做变化,它们会完全变成那一样物品。」 似乎是能够听懂人家正在谈论它,第狸奴从少女的怀里探出了小小的脸,对王弁张牙舞爪了一下。 「当心喔,它的爪子与牙齿,可以轻而易举地撕掉人类的手指头。」 真是可怕啊……王弁不假思索地退开了一些。 「哪,余刚刚跟你的父亲说过了,我要离开这里。仙人啊,也不能太过说话不算话。」 仆仆干脆地对王弁说道。 「可是您刚刚说了,要教我一点东西的。」 「余说啦。所以,你这个弟子啊,快去准备行李吧,我们去旅行。」 王弁直到刚才都还很疲惫,但现下,他的全身却像是重新注满了力量。就在少女面带微笑地凝视他的同时,刚才还在山路上走得汗流夹背的王弁,气力竟全都回来了。「快点啊,您都说了要旅行。」王弁催促着仆仆,并马上转身,急急地往山下跑去。 「这孩子原来也有这么拼命、出人意表的一面啊。」 少女仙人注视着王弁那充满活力的背影,一边喃喃说道。 1刺史:古代官职之一。为地方行政长官。 2别驾:职官名。为刺史的佐官,因随刺史巡行视察时另乘车驾,故称为「别驾」。 3第狸奴:猫的古称。原称「狸奴」,在此为作者创意。 五 「原来如此,你父亲虽然与此行无缘,但还是很在意嘛。」 听了王弁述说他父亲的反应,仆仆不禁抚掌大笑。一听说儿子可以跟仙人一起旅行,王滔马上就替儿子整理好一大包行李,把笔筒与纸本都塞了进去。他简直是在恳求儿子,如果有什么长生不老的线索,务必写下来。 「我都说过啦,他会比其他人都要长寿的啊,人类真是欲壑难填。」 仆仆的两手空空,甚至连替换衣物、粮食或钱财都没有带在身上。王弁是第一次旅行,除了替换衣物外,他还从父亲那里敲了不少竹杠。 「我一直梦想可以出外旅行。」 虽然王弁对工作或是勤学都没有兴趣,不过要说有什么可以让他动心的事物,就只有那家充满异国风情的酒楼了。同样都是两只手、两条腿、两个眼睛,但是那明显与他迥然不同的脸孔与言语,还有那他第一次听见的旋律,以及旋律勾起的乡愁,在在都让王弁着迷不已。 王弁所居住的,只是一个狭小的世界。他会动摇也无可厚非。 「我们啊,可是要到遥远遥远的地方去罗。」 「遥远?」 世界的尽头,还有一个新世界吧。他们要走过反复循环二十八次的月圆月缺。一想到这里,王弁就觉得很兴奋。 「余刚刚就在想。」 仆仆的脚步就像是在地面滑动。她转过身,把手绕在背后,打量着王弁的脸。 「你也会有这种表情啊。初见面的时候,你还温吞得很呢。虽是沉稳,但也给人不急不徐的感觉。」 「我、我并没有想改变的意思。」 话虽是这么说,但王弁心想,与这个少女仙人也不过认识一个月,自己确实是有所改变了。以前自己从不关心父亲的行踪,不过那天他居然会到山里去把父亲找回来。就算是会睡过头,自己也每天都上山接仆仆。就是刚刚,自己还在山里一边叫喊一边找她。这个突如其来的旅程,自己也是一口应下,丝毫没有二话。 王弁很清楚地察觉到,自己是第一次意识到他人的存在。 「算啦,这样也好。余也很久没有旅行了。一个人走虽不坏,但是偶尔带上旅伴也不错。不过呢,也还得看你能不能跟上来。」 仆仆再度愉快地微笑起来,看不出是不是注意到了王弁心中所想。她轻盈地踏步走出,就像是踩在祥云之上。王弁也意外发现,仙人的表情竟然会是如此丰富。这也让他觉得很新鲜。 「我们要去哪里?」 王弁问道。他刻意把话声压得硬梆梆,好掩饰住自己的难为情。 「余擅长制作丹药。首先到各地去绕绕,找找有无好材料可以制药吧。」 王弁也确实看过,明明就是杂草,偏偏这位少女仙人拔回庵堂,加以煮烧溶煎以后就成了药。而且就算都是用同样那种药材制作,仆仆亲手做的药就是比较有效。所以,这些药方也格外大受好评。 「真失礼,什么那种材料,余可是好好推敲过的。」 对于王弁的疑问,少女则是嘟起了嘴。这个动作,近来经常出现在少女身上。 「这我晓得,不过您经常只是看一下就知道可以用了。」 「那是因为啊……」 少女得意地说道。他们乘上了船,到了淮水岸边。 「生根在地底,并会结果,这种植物都各自拥有很大的力量。而其中力量特别强悍的,还会跟余说话。它们会说啊,就用我的力量吧。」 光州在淮水南侧,是淮南道1的要冲。而淮南道上的大都市,大都凭靠在大河沿岸,几乎无一例外。而从淮河向西逆流而上,经过申州、邓州2后,就有路直抵长安。而另外一方面,若从淮水离岸南下,则是会抵达黄州、颚州、江陵府3等长江沿岸的大都市。 「先去京城看看吧。」 仆仆笑着对操橹的老人说。船坞边,渡船与渔船三三两两,看起来就像是鼓甲4。仆仆却是特意走离船坞,远离喧嚣,直走到一里外的芦苇地上。有一艘浅底小船,像是木叶一样地停泊在那附近。仆仆扬声,对一个拿着钓竿的老人叫喊。 老人的脸孔,就像是用柴刀粗略雕成一般。老人看见仆仆,点了点头,收起手上的钓竿。他抬了抬下巴,让他们过去搭船。老人的下颚朝两侧大张,就像是连河底的石头都能够咬碎。但是老人的表情却像淮河水流一般的宁静。 「欸欸,先生。」 看着仆仆两手叉腰,快活地站在船头,迎风而立,王弁则是压低了声音问道: 「那位老丈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吧?」 「你很清楚嘛。」 少女睁大了眼,一脸的赞许。 「他就是淮水的河伯。今天刚好没事,在这里垂钓,所以余拜托他带路一下。」 「河伯?」 「之前有一个叫做玄奘三藏,满了不起的和尚,他一路走访到西域净土去,你知道吗?」 仆仆开始说起了仙人的故事。 「我知道这个人……」 「那时跟他一起走访西域的是卷帘大将。卷帘大将原先在天界,后来因为犯罪流落到流沙河时,他的旧部属到地上来看他,之后就成了淮水的河神了。」 确实在这个时代,可以走访万里的英雄,大都会升天得位。王弁想起了一个有名的故事,虽然这个故事其实也只是讲给小孩听的童话而已。 「他啊,意外地喜欢地上的生活。所以虽然他从前的上司要带他一起回归天庭,但他拒绝了。」 王弁不假思索地转过身,老人则是对他点了点头。 「余也是啊……」 就在这个时候,船只刚好滑过浅滩,激起的声响,盖过了仆仆那有如低喃一般的话声,连王弁也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 然而,虽然是过浅摊,但是这艘船底浅、船舷极低的小船,却像滑行一样地兀自前行。不过船行颠簸,只要操橹的人一个失控,船就会整个翻覆,非常危险。 「差不多要到渭水了……」 老人轻松灵巧地操着船,一边低声说道。 「渭水?这不是朝淮水以西逆流而上吗?」 是搞错了?王弁重新问过。毕竟淮水与渭水的发音多少有点像。 「是渭水。继续逆流而上,就要到渭桥了。」 王弁很清楚,自己住的地方距离京城有几千里远。光州虽然位居内陆,但是海产类的干货品仍是多有流通,属于近东中国海文化圈。流经长安郊外的渭水,则是发源自甘肃兰州渭源县以西的乌鼠山,往东南流后与黄河合流。简单的说,渭水与淮水,是完全不同的水系。 「呵呵……」 看着王弁一脸混乱的样子,仆仆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啊,就是在这种时候的表情最讨人喜欢啦。人家说惊弓之鸟,就是说你这种表情吧。」 「可、可是这不是很奇怪吗?我也知道淮水与渭水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啊!」 「的确,就地表而言,淮水与渭水是没有相连。不过,大地上存有『龙脉』,也就是流过地下的水流与气流。这名老翁是河伯,他自然能够利用龙脉的不是吗?」 仔细一看,周围风景就像是被雾霭包覆住了一样。船虽然是在水面上行走,但是他无法看见河岸。 「地上随处都有通往龙脉的接点。渭桥就是其中之一。用得好,即使是几万里的道路,片刻就到。只要记清楚就好了。」 凉爽的风从仆仆身后吹来。仆仆站在细窄的船首,右足独立。王弁住惯淮南,他能够感觉到掠过自己鼻腔的空气,已与淮南大不相同。 「快 到了哪。」 阳光重新洒在他们的周围。河伯所操纵的小船,也出现在上下渭水的船只当中。 「渭水东流去,何时至雍州。凭添两行泪,寄向故园流5。」 老人的歌声响彻河面。渭水的河面虽宽,但老人那响亮优美的歌声仍是传到了河的两岸。往东顺流而下的船只当中,传来一声叫「好」声。 「渭水与溪水合流,再与大河交会。无数的思乡之情随河水流去。我们从水流可以得知,这个世界的时间是无法回溯的,一丝一毫都不可能。如今,我们却可以逆流而上,真是不可思议啊。」 总是飘逸潇洒的仆仆,居然也会难得地说出如此感伤的话,王弁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原先认为,仙人这样的种族应该都很自由自在。不过,似乎看来也未必如此。 「真是久违了啊,长安。」 仆仆深吸了一口气,满是怀念之情。河风吹起她蓝色的道服,王弁闻到了一股清淡香气,像是昂贵的香木。不过,王弁随后就注意到了,那不是香木,应该是杏花的香气。毕竟他本来就喜欢悠游在自家的庭院当中。 「您来过这里吗?」 「这个嘛,余也算是走遍了。」 「原来如此。」 虽然仆仆的回答听起来很虚实,王弁还是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种说法,这其实也让他自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余在京城里也有几个熟人,都是很久没见的呢。你要是想在京城里玩一玩,我们就各自行动吧?」 说是这么说,不过王弁不想去喝酒,他也不觉得一个人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有什么好玩的。所以,当他提出自己要跟着仆仆一起去时,仆仆也点了点头。 小船停靠在渭桥旁的船坞。河伯裂开了他那横幅惊人的下颚,首次对着王弁露出笑意。王弁被那双厚实的手掌推下河岸,他看了看天色,知道自己其实没有离开光州太久,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然而那样的不真实感,也随即理所当然地烟消云散。 渭桥位于长安城东北,两地相隔仅五十里。从渭桥这边看过去,那巨大的京城城墙也隐隐可见。随着仆仆与王弁一路前进,来往行人也逐渐增多起来。行人的服色也各式各样,除了大致类同的汉人衣装外,还有把雪豹皮围在腰间的吐蕃人,他们的手上还拿着双股枪,枪尖大的惊人。王弁曾经在光州城内那间西域风格的酒楼里,看过不少那些同样身穿西域胡服、高鼻深目的男子。 开元三年的春天,就像是要吸取位居中央的唐皇帝热气,来自世界各地、各式各样的人们都聚集到长安来。那名身穿蓝色道服的少女,与那个一点也不起眼的青年也在其中,丝毫不引人注目。 「等晚上吧。」 这两个人在靠近东边市区的旅店留憩,一直等到夜幕低垂。王弁心想访友白天也可以吧,不过如果是官员,白天自然不在家,晚上再去拜访也很自然。 「京城里不太对劲哪。」 仆仆一直都靠在窗边,看着市街热闹繁华的景象。 「似乎有不可信的人在。」 王弁就在离她不远处,也看着窗外。淮南物产丰饶,而地处淮南的光州,也是个相当热闹的城市,但仍是与长安无法相提并论。王弁往楼下看去,长安城的街道上人潮众多、摩肩擦踵,向下看去简直就像是道水流。 「欸,如果余往下跳,你看如何?」 「耶?」 不过就算是跳下去,也会掉到人群里吧。这高度也只是两层楼高,应该也不会受伤才是。王弁默默地看着仆仆翻出窗户,站到外头的栏杆上。 「啊……」 他想都没想就伸出手,抓住了仆仆的衣角。一点重量感都没有。她的身体飘飘然地落在屋内,王弁则因为失去平衡,在地板上翻了一个跟斗。 「啊哈哈,还是这边的水比较甜啊。」 仆仆一边说,一边伸手把王弁拉了起来。 「余是想,跳下去也满有意思不是?余可是仙人哪,这么点高度,跳下去怎么会有什么危险啊。」 「不是,我一时之间没想那么多……」 王弁虽然很清楚这一点,但还是不假思索地伸出了手。或者……他只是想触碰这位少女仙人也说不定吧。然而这样的念头浮上心头,也让王弁相当困扰。他不想弄懂自己心里藏了什么样的心思,所以他把视线投向窗外。仆仆在一旁悄无声息地躺下,随即就睡熟了,显得非常可爱。 长安城内有宵禁的规定。不管是市民或者是旅人,都不能在夜间外出。每个被区分划出的里坊6都被关闭起来,不见人烟。让白日的喧嚣突显得很不真实。 「差不多该走了。」 仆仆如同常人一般地吃完晚餐,然后站起身。在与仆仆一起旅行之前,王弁也没有与仆仆一起用过餐。而在造访仆仆庵堂的时候,虽然仙人也会准备王弁的饭菜,但仆仆也光只是喝酒,并没见到她吃下食物。 王弁还以为,仙人就是这样,不过…… 「高兴的话就会吃啊。而且我们一起出来旅行,只有你吃饭,你也不好受吧。」 真意外,仆仆原来还满体贴的。 「那,要去哪里?」 「伟大的人那里喔。」 仆仆一边说,一边闭上一只眼睛。「跟着余。」她告诉王弁,然后从那扇窗户跳下。一如仆仆白天说的,她的确是毫发无伤,而且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哪,快点。」 对仙人而言,这个高度是不算什么,但王弁可从没想过,自己也要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王弁吞了一口口水,虽然恐惧,他还是不情愿地跳了……他摔到地面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不过对面街道的人家,却也没人探出头来看。 「你也不要跳得这么惊天动地吧。」 仆仆笑嘻嘻地嘲弄着王弁。 「我又不是仙人。」 王弁生硬地回嘴,看起来心情颇不好。仆仆扯过他的袖子,往前走了出去,就像是要安抚他的怒气。 「这样就可以通过隔开里坊的墙面啦,不过……」 「不过?」 「你不信任余可是不行的,如果没有信任的力量,你那重要的矮鼻粱啊,就会用力砸到墙上去啦。」 仆仆一边说道,一边走到他们住的那个区块的边缘。就在他们眼前,紧闭的大门阻断了里坊之间的连结通道。 (就算是要我相信她……) 他知道这个少女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区区穿墙而过,应该也不会是个难题。但是自己的身体,怎么可能像是穿过空气一样,穿过这扇划分开京城里坊的门?这扇门是由木头与铁板构成,相当坚固厚实。 就在王弁如此思忖的瞬间,他的额头也撞上了里坊大门,发出一声钝响。王弁就像被大门反弹回来一样,整个人倒趴在地上。等他回过神来,仆仆的脸也出现在他眼前。「所以说,叫你要相信余嘛。」 「说是这么说……」 这下换王弁噘嘴了。还好是自己相对坚硬的头颅撞上那扇门,如果是迎面用鼻子或牙齿撞上去,或许会折断也说不定。一想到这里,王弁就感到背脊一阵发冷。 「看好,这样就行啦,看到没有?」 虽然少女又在他眼前毫无阻滞地穿越那扇隔开里坊之间的大门几回,但这毕竟非人力所及之事。王弁只得重新考虑,自己是不是从哪里爬上去算了。不过,眼前这扇大门足足有四丈高,根本爬不过去。好在卫兵也没发现他居然一头撞上大门,要是被逮到,大概会被当作是可疑人物来加以拷问吧! 「真拿你没办法。」 感到自己又被仆仆抓住了后颈, 王弁的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仆仆脚踏小小的五色祥云,轻松地拉上他,仿佛感受不到丝毫重量。看起来,仆仆要直接把王弁带到目的地。 「余要不高兴了。」 还没落地,少女仙人就开口了。看起来是不高兴自己完全不受人信任。王弁是这么猜想的,不过他也有话要说—— 「我是人啊。我只是个普通人,不同先生是个仙人。」 「余也是人啊。余也有父有母,才被生出来。虽然余也不太记得了,不过也不是从什么树枝或石头蛋里生出来的。」 「话虽如此,但我也不可能穿墙而过啊!先生您的岁寿已过千年,请不要把我与先生相提并论!」 两个人一边噘着嘴,一边飞行在京城的夜空中。碰到闹市仆仆就拉开高度,一直到高级官僚宅邸林立的地区,她才飞低。 天亮前就得要到官署的官员们都起得很早。仆仆预计落地的那个角落深处,比还留有些许热闹气息的闹市要幽静许多。然而,就在距离地面还有半丈高的时候,仆仆就把手放开了,王弁也差点因此扭伤脚。 「您这是在做什么?!」 「嘘,会被守夜的看到。」 这时的仙人大人,看起来就跟小孩子没两样。王弁皱起了脸,看着少女兀自前进的背影,像是对这个地区很熟悉。一边看着少女的背影,王弁一边忍不住开口询问他们的目的地。 「……我说过啦,要去伟大的人那里。」 这完全是敷衍了事的说法。王弁气到不行,干脆也闭上嘴,只管安静地走路。他们最后来到一扇特别雄伟、给人极大压迫感的门前。虽然天快亮了,但是这扇大门前,还有两个童子在玩弹珠。 「帮我传话,就说是仆仆来了。」 仆仆如此告知两位童子以后,他们随即便跃过门扉,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跳跃力真是令人难以相信。大门随即开启,一点声音也没有。仆仆毫不犹豫地踏进门内。然而就王弁的认知,位居高位的人都常自以为了不起,难以接近。想到这,王弁反而无法举足跟着踏进门内。 「不赶快进来的话,门要关起来罗。」 少女说,连回头都没有。自己是随同仙人一起来的,应该不会轻易被逮捕吧!王弁暗忖,一边也跨过大门。一踏进大门,他便发现自己进入了一座郁郁苍苍的森林。这片与京城格格不入的翠绿天地让王弁吓了一大跳。他立即告诉自己,这座宅邸可是仙人的朋友所有,出现什么都不足为怪,只要保持平常心就好。 「你快点跟上来吧。」 仆仆焦躁的语气也让王弁开始焦虑起来。就在这时,一座庵堂出现在他们眼前。这座庵堂小巧而整洁,看起来与刚刚的大门,以及这片树林格格不入。方才的那两位童子此时则左右立于庵堂的玄关前,招呼他们两人人内。 「这座府邸的主人是司马承祯,字子微,号白云子7。」 仆仆向王弁说道。她的口气又恢复到平时的沉稳。但是王弁做不到,他没办法轻易地压制自己的情感。 「是吗。」他冷淡地回复。 「你在生气什么?」 生气的、惹人生气的都是您吧?王弁才想开口争辩,一阵脚步声便由内室传出。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现在他们眼前,就像是从阴暗的走廊当中浮出一般。「噢噢!」这个男人一把抱住了仆仆,热烈地表达欢迎之意。 「真是好久不见啊!哪阵风把您吹来的啊?」 这位名叫司马承祯的男人,年纪约在三十岁前后。他的额头宽广,形状良好,在黑暗中也散发着光亮。他身上的衣衫是由上等的绢布所织成。王弁可以看见,那袭绢质衣衫下的手臂相当粗壮,筋肉纠结。感觉起来,要捏碎一个小小的仆仆对他来,简直就是轻而易举。 「东方朔8前几天还在我这里游玩啊。对了!他还从崑仑拿了蟠桃酒来,我还想一个人喝实在是太可惜了,刚好您就来啦!啊,对了对了……!」 真是个吵死人的男人啊。 王弁感觉到了,自己脑袋里的「仙人」形象再度崩坏,残破得不堪一击。眼前的两位仙人,一个看起来像是十几岁的女孩子,一个则是有着一身好体格,怎么看都像是年轻力壮的壮年男性。 司马承祯不停地说着自己的近况,仆仆看起来也很高兴,一边跟着点头应和。不晓得为什么,看到仆仆与其他的人类,或者是仙人相处愉快,王弁都不觉得有趣。再加上自己刚刚已兴致索然,他很自然拉下一张脸,一点拘谨心都没有。 「阁下是贵体有恙吗?」 司马承祯突然转回过头,对着王弁问道。令王弁备感狼狈。 「不,不是的,在下是因为长程旅途下有些疲惫,请您不用挂怀。」 虽说是身为官僚之子,但王弁对自己打的一口官腔仍感到十分厌恶。 「不过,仆仆先生还会收徒弟啊,这还真是希罕呢。我先前那么诚恳地拜托先生,也还是拒绝了。我白云子啊,可是感到十分忌妒喔。哈哈哈!」 白云子豪爽地笑道。看这样子,应该是喝醉了吧?虽然当主人的没有指示,两个守门童子仍是准备了酒杯。但司马承祯没有喝酒,仆仆也没有举杯的意思。府邸的主人,还有他当作老师的少女都没有喝,王弁当然更不可能伸手举杯。他与司马承祯也是初次见面,没什么话题可聊。时间,也就在王弁的不愉快当中过去。 「有个叫做杨通幽9的人,这家伙也相当有趣。那个男人身上的仙骨很明显,我已经很久没看过这种人了。那家伙啊……」 仆仆的仙人同伴只管一个劲儿地往下说。王弁偷觑了他那张看起来就与饶舌无缘的脸孔,刚刚看来血气通畅红润的普通肤色,转眼间就变得像是煮熟的山楂果一样红。就王弁所知,司马承祯并没有喝酒。但是他们眼前的这个男人,很明显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 「子微啊。」 司马承祯的话就像连珠炮般停不了,仆仆䝼着了空隙,便立即见缝插针。 「怎么了吗?」 司马承祯用手指骚刮着自己胀红的脸,看起来心情很好。 「你用平常的方式喝酒,会让余的徒弟很困扰喔。」 「耶?!」 王弁下意识提高了嗓门。不管怎么想,他都不记得司马承祯有举杯,或者是拿起酒壶斟酒。而在听到仆仆发话以后,白云子先是愣了一下,才一脸会意过来,他立即很难看地爆笑出声。 「唉呀,这真是抱歉了,我这个独自饮酒养出来的习惯也实在是太不好啦。」 他一边擦着笑出来的泪水,一边替自已辩明: 「怎么说呢,我这个人啊,就是讨厌自己出手斟酒。不,应该说,虽然在这个京城里,只要有钱,要找个有人伺候斟酒的地方不是件难事。不过,我就是讨厌那么回事。这实在是没办法,所以我都是直接用酒壶把酒浇满五脏六腑。年轻人,真是抱歉啊,你别客气,痛快地喝几杯吧,来,干杯!」 「干、干杯……」 听了司马承祯漫不经意的惊人之语,王弁已经连惊吓都懒了。他照着司马承祯的吩咐,举杯就口。然而下一刻,那酒的甘醇芳香却几乎让王弁失手掉落酒杯。酒的确是有桃子的味道,不过,一开始的味道给他的感觉是还青涩的果实,入口坚硬,并不柔软;但是随着那液体在口腔当中散开滑动,味道也逐渐产生变化,最后,化成了陈年老酒。 「这个酒员好喝!」 光州贩卖的酒根本就不能比。 「你懂这酒的味道?啊啊,不愧是仆仆先生的弟子啊,我白云子,可是感到十分己i妒啊!」 看起来他想说的,也就是 最后一句话而已吧。不过,王弁也听得出来,白云子的话里别有所指。一想到白云子之所以被仆仆拒于门外,是因为他别有所图,王弁就觉得很痛快。但是自己呢?王弁不禁自问。可是这点,连他自己都觉不懂。 他并不是图谋什么才跟在仆仆后面跑。对方可是岁寿数千的仙人,王弁对她的真面目也一无所知。不管再怎么自我建设,也提不起兴致对仆仆采取行动。这也是因为王弁根本不晓得要怎么接近女孩子吧。 「欸,耶?刚刚那个人呢?」 王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当他抬起头来,那个体格魁梧、刚才还在吆喝谈笑的男人,已经从他眼前消失了。仆仆道: 「司马承祯,是受武则天、睿宗,还有当今李隆基三代皇帝招聘的当代第一道士。」 她说的是皇帝!王弁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口水。他的父亲毕竟是官僚出身,他也不可能对皇帝一无所知。对他而言,皇帝自然是相当遥远的存在。但毕竟是父亲所属集团的顶点人物,王弁对皇帝也心存畏惧。 「所谓的道士,不是仙人吗?」 「他现在是道地的仙人没错。不过,在他得窥仙道以前,他曾经多次提出要求,想要成为余的弟子。」 那么厉害的人,仆仆为什么不收他为弟子?虽说王弁在名义上是仆仆的弟子没错,但他不记得自己曾经从仆仆身上学到什么,自己当然也没有拜托仆仆教导过他。 「余就是不教他,那家伙也可以成仙。所以虽然他特意请求余收他为徒,余也还是拒绝了。本来就是这样吧?你父亲也一样,明知徒劳却执迷不悟,这有违天道。」 「天道……您还是这么夸张。」 「夸张吗?」仆仆站起身,随即在刚才司马承祯所坐的、那张看起来很豪华的舒服椅子上落座。 「罗唆的人走了,我们来喝两杯吧。」 仆仆一派消遥地笑着。对着那张天真的脸孔,王弁只觉得自己的别扭愚蠢无比。他重新坐回椅子上,喝干了杯里的酒。在此之前,仆仆不管喝什么酒脸色都不会变,但现在,她的脸颊难得地染上了桃红色。 「您喝醉了吗?」 「这个嘛……就余看来,这不愧是崑仑出产的酒,跟其他的酒都不同。」 这种酒应该是烈酒,但是口感又很清淡,仿佛会渗入身体里,充满余韵,让人打从毛孔到全身的舒爽。王滔让儿子贡献给仙人的酒虽然也不是便宜货,可是从来不会让仆仆喝醉。 「嗯?余的脸上有什么吗?」 虽然没看见有烛光在照明,但柔软的暖色系光线仍是照亮了整个室内。淡淡的桃红色,染上了仆仆光滑的脸颊,甚至是她的颈部。王弁无法拉开自己的视线,只傻傻地盯着仆仆看,连杯里的酒都忘了喝。 「你现在的心念,其实也是天道。」 没有拒绝,也没有蔑视。少女安稳的嗓音,总算是让陷入催眠状态的王弁清醒过来。他对自己心底萌生的奇特情愫感到疑惑,但在另一方面,又为自己的心思被看穿而感到羞耻,脸部因此血气上涌。他知道他不是因为喝酒才脸色大变,是因为仆仆能够看穿他的心思,就像是看透清澄的水般。这让王弁哑口无言,几乎要绝望了。 「那没有什么好丢脸的。这是很美、很自然的情感。」 看来,仆仆是想要安慰他,不过王弁还是什么话都讲不出来,只能兀自沉默。仆仆原先只是表情沉稳地喝着酒,但就在这时,她难得地取过了王弁的酒杯,把里头的酒喝干,然后注入新酒。这是王弁第一次看到仆仆替人倒酒。 「蟠桃本来就讨厌夜间的气息,暴露得太久,会风味全失。」 仆仆的衣袖轻盈在他眼前翻飞。对王弁来说,这样的动作,其实跟诱惑自己没什么两样。但是他最后还是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那个……」 门开了。外头传来招呼声,是刚才的那两个童子来寻王弁的师父,也就是眼前的少女。他们急忙低下头,替主人的失礼道歉。他们并没有多说些什么,但是透过他们毫无矫饰的动作,仍是充分传达了他们的歉意。 「呵呵,你们真是太多礼了。酒席很好,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仆仆大方地点点头。接着,就像是回应仆仆的心意,两个童子一翻衣袖,开始舞动起来。这与月之女王的舞不同,属于不同派别,是一种带有阳刚美的萎丽舞蹈。 「这也是崑仑的舞蹈吧,真是太美了。」 看着仙人欣喜地拍手道好的样子,王弁也松了一口气。真多亏了那两个童子出现,打断他原先要说的话。否则,他就要对他的师父,一个法力无边的仙女胡说八道了。那么一来,或许仙人会冷笑一声,他就会落得一个人回光州的下场也说不定。 「西王母啊,真的是很喜欢歌舞。只要有机会,她就会教神仙天界的音律,教他们天界的舞蹈。」 「这些孩子也是神仙?」 「严格说起来,他们不是神仙,不过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比你长二十倍。」 仆仆看着眼前的舞蹈,一双眼闪闪发光。王弁为了要抹去自己心中的丑恶情感——那时浮出的,对于仆仆的欲念——所以专注地侧耳倾听仙人所说的话。就这个时候来说,西王母治下的故事,这个屡屡与下界帝王往来交集的大地之母的传说,无疑是最好的下酒菜。 结果就是他痛饮那飘着桃香的美酒直到醉倒,一路睡到隔日上午。 当王弁睁开眼,只感觉到身体一阵沉重,但没有宿醉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等到王弁更清醒点,便感受到身体里有一股从没有过的活力在游走。 王弁马上起身,打开房门,屋外是一座精心打造的庭园。 「醒了?」 司马承祯正站在庭园当中喂食小鸟饵食,他的脚边、肩上站满了燕子与云雀,看起来就像是他身上披了一件羽毛衣。 「睡得好吗?」 司马承桢的嗓音从鸟儿堆积出来的小山里传出。听起来与昨天的他完全不同,感觉非常沉稳。 「啊,是……那个,先生呢?」 司马承祯洒了一点手里的黍子在地上,围拢在他身边的野鸟纷纷飞离他的身边,到地上啄食。司马承祯因此现出了真面目,王弁顿时瞠目结舌。眼前的这个男人,体格依旧良好,仪态与表情充满了活力,很有他自己的风格;只是,昨日那个喝得酩酊大醉、感觉有些轻薄的男人却消失了。眼前这个仙人,身穿淡绿色的道服,一看就知道是位成道仙人,气势很有说服力。 「仆仆先生吗?先生昨夜熬得很晚,现在应该还在睡吧。」 「是、是这样啊……」 司马承祯为什么连先生晚睡都晓得? 「我也好久没有与那一位抵足而眠啦。想聊想讲的太多了,讲不完。」 (抵足而眠……) 啊啊,原来如此。王弁瞬时领悟了……在此同时,他也感到一阵气馁。那两个人,都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是王弁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的存在。就算那两人彼此吸引,也是很自然的事。自己会沮丧,本身就是一件怪事。 「喂喂,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纤细的手指触了一下王弁的侧腹,然后少女踏出前一步,双手叉腰,对着司马承祯大加埋怨。 「余什么时候跟你抵足而眠啦?余这个弟子还很纯情,你不要戏弄他啊。」 听到这里,司马承祯终于忍不住弯腰大笑出声,看起来非常快活。刚刚那种厚实又清新的感觉不再,昨晚那个轻薄世俗的男人再度出现。 「那家伙啊,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阴阳,来取笑逗弄你。」 仆仆低声地对王弁解释。 「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云子的感觉变了,对吧?」 这样的感觉王弁相当熟悉。那些相隔一段时间不见的友人,他们给人的感觉会改变。就是王弁也曾经被亲戚们说过,自己整个人与小时候都不一样了。少年时期的王弁,其实没有现在这么怠惰,是个会举一反三、反应迅速的孩子。虽然已经想不起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但是现在的自己,也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 「他可以在一瞬间改变自己的内在。人的身体与精神,有所谓阳气与阴气之说。普通人也可以在一定的程度上加以控制,其关键就是喜怒哀乐等等的感情。但是,就算没有情感上的波动,这个男人能够自在地操纵自己的阴阳。」 王弁倏然抬头,直视前方。司马承祯仍微笑地看着王弁。接着,就在王弁的注视下,司马承祯身边的空气色彩也随之产生变化;有时像是太阳一般明亮,有时候则如同夜晚一样黑暗阴沉。那模样变化万千,王弁根本无法掌握。 「当官时,这个特技很好用。」 此时的司马承祯,是王弁一早首先看到的透明感;那种感爱让司马承祯看起来就像个仙人。但同时,司马承祯又再度说出跟仙人完全不相符的世俗言语。 「说的也是。」 仆仆也表示同意。 「对了,我们就跟着白云子去宫里看看吧,一定很有趣。」 王弁非常非常地惊讶。宫廷,那是皇帝所在之处。但是仆仆的口气,却仿佛是要去附近的朋友家拜访而已。 「什么啊,不用那么大惊小怪啊。皇帝也是人,也是会吃饭放屁的嘛。」 这个司马承祯到底是高雅还是低俗啊,王弁是完全落于五里雾中。不过,结论就在仆仆与司马承祯的谈话中底定,连王弁都能随之入宫晋见。 「我们要装扮成白云子的道童,所以不能随意乱跑。要像这样,装得稳重一点,拿出未来仙人的模样。」 王弁穿上了府邸主人递来的道服。身为弟子,王弁身上的道服,不论是颜色或是质地,都与老师身上那件相同。仆仆看着弟子的背影,一边叮嘱着他。 「一下子跟我说这些,我也无法立即做到啊!」 老实说,他也相当紧张,胃都快从喉咙里吐出来了。 「胃都快吐出来?那对身体可不好。内脏这东西啊,就是因为存在于人体当中,所以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 一想到对方是在嘲讽他,王弁就有些心头火起。真要说起来,他现在才晓得仙人原来也会这么捉弄人。「那还真是遗憾哪……」仆仆说道。她露出了一脸落寞的表情,但显然有些言不由衷。司马承祯也笑了,若有所图一般的笑意。 「我去,我去就好了吧?」 王弁也只得态度一转,把衣带系上。等到他发现自己上当的时候,也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他的人已经在轿子里,准备跟着司马承祯入宫晋见。从轿子看出去,可以略为看见外头的景象。随着眼前所见的景象越发灿烂夺目,王弁也只能尽量控制住自己,不要晕了过去。 1淮南道:唐朝的行政划区,即现今江苏省中部、安徽省中部、湖北省东北部和河南省东南角。 2申州、邓州:现今中国河南省的划区。 3黄州、颚州、江陵府:现今中国湖北省的划区。 4鼓甲:水栖类甲虫。 5中国唐代诗人岑参之作,〈西过渭州,见渭水思秦川〉。 6里坊:市区划分。唐代,长安城内以东西向十四条大街、南北向十一条大街,将都城内分割成大小不一的里坊,共一百零八个。坊里有设四门或二门,管理制度相当严格。 7司马承祯:a.d.647-735,字子微,法号道隐,自号白云子。唐代河内温(今河南温县)人,道教上清派茅山宗第十二代宗师,为唐代的著名高道。开元十五年(a.d.727),唐玄宗命承桢于王屋山自选形胜,创建道院。年八十九。唐玄宗亲制碑文,并谧银青光禄大夫。 8东方朔:b.c.154-93,字曼倩,西汉辞赋家。自称避世于朝廷。后世记载中,多有将其事迹神话者,或将其描绘为暂居人间的神仙等。 9杨通幽:奉名杨什伍,唐代高道。《长恨歌》虽未着明,但多以为替玄宗上天入地寻找杨贵妃的道士即是杨通幽。乐史着《杨太真外传》中则明示该道士即为杨通幽。 六 从唐玄宗李隆基与杨贵妃的几则轶事看来,李隆基给人一种耽溺于美色,在女人方面不清不楚的印象。不过,他年轻时也曾经英明神武,不负这大唐帝国皇帝之名。 他是唐睿宗的三子,生于洛阳。七岁时被立为楚王。当时的唐王朝,已经落入武则天的势力之下。当时的他还年幼,尚且难以有所施为。然而,在一次的际遇当中,年幼的李隆基开口斥责了某个无礼的武氏族人,也因此吸引了武则天的注意力。 武则天不可思议之处在于,虽然她篡夺了唐王朝,但她并没有断绝唐朝李氏的后嗣血脉,即便这些人有可能让自己的族人吃亏;甚至,她也很疼爱李隆基。她看见李隆基的潜力与才能,也送了一座位于洛阳的气派宅邸给他。李隆基也没有愚昧地因此而耀武扬威,即便地位逐渐增长,他还是相当低调,等待时机到来。 武则天去世后,李氏家族再度踏上权力顶峰,他也依然冷静地观察权力移转。因为虽然在名义上,天下重新回归到李氏手上,但是李氏家族的力量如果要与武则天的武氏家族,以及中宗皇后韦氏的韦氏家族相抗衡,还是屈居于劣势。如果要积极地有所作为,那还是太危险了。 神龙元年(西元七〇五年),李隆基年届弱冠。他按捺住了自己的冲动,直到武氏一族失去最大的后盾,因而焦躁不安、蠢蠢欲动;而能力上完全不及武则天的韦后露出破绽,李隆基才开始行动。 他拉拢了复位的父亲,以及一些地位低微,但是才干出众的官僚人员,干坤一掷,突然发难,终于取得最后的胜利。 对他而言,帝位是他隐忍与流血后才得来的至宝,也是他得以挥洒的舞台。如此明君,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多见。他仪范伟丽,还通晓音律。在这段时期,这位玄宗皇帝英姿勃发,不可一世。 「宴会已经准备好了。」 唐玄宗站在思政殿的一角,眺望着宫殿的屋脊。听见侍臣的秉告,他点点头,大步踏出。这是他第二次与司马承祯会面。这个道士,在拒绝武则天的邀约后,就隐居在天台山玉笙峰。而后,他应睿宗多次邀约出山。那时,玄宗也列席在侧,听闻了他的话。 「无为治国啊……」 对前半生为武则天所压抑,后半生为韦后所压制的睿宗来说,这种无为自然的道家思维,深深地吸引了他。而如同呼应帝王的心思一般,司马承祯所述说、主张的道理,是完全顺应自然,无为以治国。 玄宗虽然对那种主张颇为向往,但在现实中,他不可能那么做。再怎么说,官僚与军人都不可能支持这样的治国方针。如此一来,他会失去王朝这个组织机构。所以,玄宗皇帝向司马承祯索求的并不是这些道理,而是超越人类的能力。 「如果拥有乘云驭龙的能力,治国应该也会轻松一点吧。」 玄宗皇帝气宇轩昂地走在宫殿当中,他抬起头看向天空,叹了口气。 开元三年春,山东几乎没有下雨,干旱程度已危及春季小麦的播种时间。而且前一年,还发生了大规模的蝗灾。当时,人们认为天降灾厄,乃是因应帝王的治理而来。玄宗皇帝也暗暗思忖,或许是自己的治世中有什么失误也说不定。 蝗灾以后,玄宗甚至特意下令,要人在全国各地都贴出布告,寻访直谏之士。除此之外,玄宗也想过了……司马承祯如果真是个地位崇高的仙人,可以与天界沟通交谈,那么,要不要干脆把与诸神交涉的工作委由他处理呢? 今天的宴会,是他的臣子宇文融1因为升任侍御史,为了谢恩、也为了款待皇帝而设的「烧尾宴」。要说什么是烧尾宴,其实想成像是「满汉全席」一样的豪华筵席就可以了。 这样的宴会,始见于玄宗的三代以前,也就是皇帝为韦氏所压抑的中宗时代。韦巨源靠着韦后替他撑腰,当上尚书令,因以大开宴会,并招待皇帝前往。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其实就是一种政治上的示威行为。意在夸耀自己一族的权势不容小觑,皇帝吃的佳肴他们也能够备办出来。玄宗虽然没明说,但他其实非常厌恶这样的宴会。 虽然玄宗知晓,宇文融这个掌管天下经济的官僚也很讨厌这类无谓的浪费,但直至今日,宫廷内外还隐隐残留着前朝的脂粉香气。玄宗让宇文融大开宴会,就是为了让宫廷内外了解,唐王朝当今位于权力高峰的人是谁。所以就算自己不是那么奢靡,玄宗也赞同让宇文融耗费巨资,摆出一个豪阔的样子,仍是有一定的效果在。 「陛下大驾光临,实在是蓬摹生辉……」 玄宗抵达宅邸以后,宇文融身着大礼服,很形式地对皇帝隆重礼拜。玄宗也在形式上扶起了他的宠臣。 「招呼就免了。大家都到了?」玄宗问道。 「含陛下指定宣召的道士在内,已经全部就席。」 宇文融本身对仙道没有什么兴趣。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他执著的只有数字而已。为了要调整贡租的收获量,以及国家的消费量,他举办这样一个宴会,迎来皇帝尊驾,对他而言是理所当然的要事。 之所以说他执著于数字,也是因为只要不在数字上构成什么妨碍,他其实都很宽容。如果皇帝对仙道有兴趣,可以使国家日渐昌隆,那他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但另外,宇文融也曾经让两万名私自剃度的僧侣还俗,所以他对宗教也非完全的宽容。 无论如何,在百般算计之后,他认为透过这个宴会的开设,除了能向百宫夸耀自己的能力之外,皇帝或许也会更加器重他,这就更可喜可贺啦。所以,他也有些跃跃欲试。再者,烧尾宴的经费,虽说皇帝赐下的金钱不敷使用,但是这个投资,他有信心能够自己回收。 (先生,我想去茅房。) (笨蛋,有去茅房的仙童吗?) 就在半刻钟以前,王弁就已经像个摆饰品一样杵在司马承祯后方。他非常紧张,再加上精神上的疲劳,宴会开始之前,他就已经到了界限,连带尿意都到了顶点。 一个宦官用尾音拖长的语气宣告皇帝陛下的驾临。 百官瞬时一齐低头,就像是小麦的麦穗一样。他们一起高喊着「皇帝陛下万万岁」。司马承祯与仆仆也顺势一起低头,没有刻意特立独行、鹤立鸡群。然而,王弁什么都没有听见,只能慌慌张张地一起行礼,结果就是他抬头、低头的时候,都接连失态两次。要是一个不小心,一个行差踏错,不小心与皇帝四目相对的话,说不定会人头落地。当百官再度回到原来的姿势时,王弁的背后也渗出冷汗。 「国家此刻正值多灾多难之际。不过,今天是吾臣宇文融的庆贺之日,大家尽兴。」 玄宗语毕,众人便开始传递酒杯,宴会也就此开始。厨房接二连三递上料理,宾客随意地饮酒用餐,一边互相交谈。王弁完全听不懂官僚之间的谈话意义为何,不过,他知道眼前的每一道菜色,可都是来头不小。 「太了不起了……」 他喃喃自语着。 「对吧?这个宴会,会出三十二道菜。」 仆仆向王弁说明。桌上端来了一道用糯米做成的点心,这道点心,王弁在光州也尝过不少次。不过令人惊艳的是,这盘里一共有二十种做工与颜色都不同的精细点心,巧妙地排列出花团紧簇的模样。 「你忘记要上茅房的事情了吧。」 「唉……」 现场的气氛,还有料理的精美,让他彻底忘记还有上茅房这件事。如今仆仆的一句话,又让他想了起来。王弁恨恨地看着仆仆,不过就在这时,白云子不晓得是为了什么,身体略为往前倾了倾。 「对了,司马先生。」 玄宗突然从上座出声召唤司马承祯。作为一个帝王,玄宗总是坐在南面 ,召唤臣下谈话。不过,在酒席之中呼唤司马承祯,今天还是第一次。 司马承祯安静地靠回座位上,举止得宜。这两个人之间的互动,十分受人瞩目。方才司马承祯正微笑着把杯里的酒喝干,一听见皇帝的呼唤,他便放下酒杯,轻轻地点头回礼,准备听闻回答皇帝的提问。 「朕注意到了,你带来的仙童,不是平时那两位。」 「在下惶恐。区区小童,也蒙陛下慧眼赏识,实在是太光荣了。他们是我前些日子到蓬莱山游玩时带回来的。女孩儿外形的叫做仆仆,这个青年外形的叫做,呃——叫做弁弁。」 「噢,原来叫做仆仆与弁弁,仙童的名字,听起来也很不可思议呢。」 仆仆拱拱手,对皇帝行礼,很可爱地笑着。王弁却只是杵在原地,配合度极差。他知道在座的众位官僚对自己没有向皇帝行礼一事议论纷纷,王弁头上也冒出了混合了油脂的汗珠。 「无妨,仙界与下界的礼仪不同。」 察觉到席位上的骚动,玄宗立刻开口安抚群臣。然而,司马承祯接下来所面对的,则是更多政治方面的提问。众官员们纷纷向他提问,这些问答的范围遍及各种见识与知识,气氛显得非常紧张。 虽然对玄宗来说,听这样的唇枪舌剑算不上有趣。不过玄宗之所以能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起事,并且巩固帝位,也是因为有这些年轻的官僚与武将。也许武则天与睿宗确实对这名道士报以信任,但对玄宗来说,他仍是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同时,这也让玄宗对他大感兴趣。 「白云子大人。」 葛福顺2装出一副醉态,上前纠缠司马承祯。就像在打击韦后党人时,葛福顺总是一马当先,打头阵奋战。 「蓬莱山上有不存在于这个人世间的高明武术吗?」 「有的,也有几位仙人爱好武术。」 「那么,大人您如何呢?」 即便是迟钝如王弁,也知道这个年纪与他差不多的青年将军,在光明正大地找司马承祯的麻烦。 「在下是否有幸见识见识?。」 司马承祯的表情没有变化,所以也难以判别他是不是有察觉这其实是挑衅。 「福顺,够了。」 发觉自己的爱将开始剑拔弩张,玄宗温和地出声制止。刚才,皇帝是为了不让官员扫兴才不出声,如今显然完全不同。不过王弁没有闲情逸致去探查这一点。 「那么,您先与我的弟子来一场吧。」 司马承祯语罢,对他身后的两个人说了几句话。葛福顺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对手,不会是少女外形的仆仆,所以他立即锐利地盯着王弁。 葛福顺从懂事起就跟在玄宗身边,他的眼神非常强而有力,像是搏命般的有力。王弁生长于气候温暖的淮南,生活平稳且佣懒。要他正面与葛福顺对视,那的确是相当困难。 「那位是弁弁大人吧。吾欲以剑舞作为余兴节目献予陛下,不知弁弁大人意下如何?」 葛福顺语毕后,却是仆仆横剑当胸,踏出前来。 「不是我的师兄弁弁与您对打,您的对手是我。」 葛福顺的脸色瞬间大变,他应该是觉得自己被侮辱了吧。 「如果是蓬莱山的人,就算是用童子的外貌出现,在下也不会手下留情。如果有所冒犯,还请您多包涵。」 葛福顺走到宴会大厅的中央,向司马承祯说道。玄宗看着司马承祯,一脸担心的表情。不过,司马承祯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玄宗向来爱好舞乐,所以酒席当中也常有乐师伺候。乐团的指挥者并不知道有人要表演剑舞,只是瞧着宴会的气氛正热烈,就把音乐改为了充满雄壮之气的「大吕」。 「承让。」 「请。」 葛福顺与仆仆相互说道。他们忖度着时机,仿佛真的要一决胜负。葛福顺将剑横在脸部前方;仆仆则是直伸出剑,左脚略为抬起。这两个人一动也不动,宛若雕像。 看到他们的样子,从玄宗、王弁,甚至到宴会的众位出席者,无一不被眼前对峙的紧张感与美感所吸引。简直就像是魂魄都要被吸进去一般,众人都动弹不得。虽说乐师所演奏的曲目主题是夏天,乐曲的旋律充满了与这都城的大好春季不甚相符的热量,但那两个人所发出来的冰冷杀气却丝毫不带热度。 王弁只在幼年时学过些许武术,对于武道,他则是一无所知。但是他感觉得出来,葛福顺这个男人,强得简直不像是人类。只有体验过多次乱战,历经无数次生死交关,夺走几十几百条以上人命的人,才会拥有这样的气魄吧! 相对来说,仆仆的身姿虽然优美,却没那种足以使人震颤的杀气与压迫感。王弁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少女的躯体被锐利的剑刃斩成两段的模样。王弁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责备着自己,就是因为自己这么没出息,才会让仆仆落到这样危险的境地。 「弁弁啊。」 王弁低下头,司马承祯则是悠然地看着他,好似要抹去他的悲壮感。真是不可思议,王弁心想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司马承祯的表情就像是孩子一样纯良。王弁都快忘了……仙人的寿命无止尽,他这才记起来他眼前的这个男人,在武则天的时代就时常出入于宫廷之中。 「你担心吗?」 「那、那是因为……」 虽说使用仙术的话,三两下就可以解决。但是,如果是快刀明枪一对一,对方又是个弓马娴熟的年轻武将,仆仆也很难在两人交锋当中取胜吧。 「唉呀唉呀。」 司马承祯一脸受不了王弁的表情。 「就因为是那样,所以那家伙才会碰壁啊。」 「欸?为什么?」 为什么您会连这种事情都知道?——王弁才想这么问,他的注意力随即又被场中气势惊人的吆喝声拉走。仆仆那小小的身躯闪过了葛福顺毫不犹豫的一击。就在不久之前,王弁还在脑里想像会发生什么样的惨况……他当下反射性地闭上眼,也在此时,司马承祯用拳头轻敲了他一计。身为一个仙人,他的手劲也未免太重了吧。 「呜……」 虽然是腹部被殴打,感觉却像被人甩了一巴掌。王弁清醒过来,他睁大眼,看着眼前的司马承祯。 「你的老师在战斗。作为弟子,总该好好看着吧?虽然这只是余兴节目而已。」 「是、是吗?」 就在他们对话时,仆仆的秘术也已经准备完毕。葛福顺往仆仆冲过去,完全没有管音乐的音律,他只是不断地攻击仆仆,以一个武将的角度试图要击败仆仆。仆仆的动作看起来之所以还称得上是舞蹈,则全拜她那优雅的动作所赐。 这个彼此攻防的剑舞持续了四半刻,玄宗才终于自行敲响铜锣,他先称赞过双方,这场比试才正式结束。 葛福顺的脸上看得见与强敌对战后的爽快感,除此之外,还有些许复杂——他知道自己完全不及仆仆。这也让他有些遗憾。而仆仆虽然头发略见散乱,不过表情还是跟平常一样,泰然自若。 「不需要我师兄出面嘛。」 仆仆笑着与王弁晈了咬耳朵,然后回到司马承祯身后伺候。 「福顺,干得不错,保住了咱们人间的颜面。来,各位请举杯。」 玄宗的话替葛福顺保住了颜面。百官见状,也纷纷赞誉有加。 「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好功夫。就算是在人间,身手这么好的也没有几个啊,余也想练练身手。」 「呵呵,最近不少年轻人都勾起了先生的兴致呢。这个弁弁君也是。」 仆仆和司马承祯对谈着。王弁不太能够理解,自己怎么会被拿去跟那 名年轻人相提并论——葛福顺虽说是与他同辈,但教养与出身无疑都是顶尖的。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两个仙人都很赏识葛福顺。一想到这,王弁忍不住朝葛福顺的方向张望。葛福顺原来还骄傲地挺直背脊,向前直视,不过他随即注意到了王弁的视线,进而转头看向王弁。然而,王弁连正面迎视他的目光都做不到。结果,原本想上茅房的心情,王弁也强忍了下来。 「啊啊,我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这样的好兴致啦。」 回到宅邸以后,司马承祯这一回是真的醉了。他的脸色,就与倒入杯中的红色酒液一样红,他不断重复说着这些话。 「看见仆仆先生的舞,可以延年益寿喔。」 当少女在百官面前舞动她那深蓝色的衣袖,那绚烂的舞姿,夺去了众人的目光。王弁也是其中一人。司马承祯说,玄宗皇帝应该都已看尽天下美女,但仆仆的舞蹈仍是令他目瞪口呆。 「你就算没看到那种东西,还是会长生不老啊。」 仆仆毫不羞赧,只是平淡地这么说。被称赞了,那就率直些,表现一下欣喜之情也好啊——好像只有自己在大惊小怪,王弁总觉得这似乎有点不太公平。 「您说什么呢?我的无限是有限的无限,还有进步余地呢。」 司马承祯道。虽然他说是「有限」的,但是他在长时间内是不会有任何改变啊。相对来说,自己再怎么长寿,四、五十年后也会离开这个世界吧。王弁一边预测自己的未来,一边也越来越觉得这对他实在是不公平。 「那么,先生明天要去哪里呢?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定当义不容辞。」 司马承祯心情很好,他大张双手,无论如何都要仆仆说点什么。员要说起来,他只有不喜欢在官僚们在场的时候,与玄宗谈论政治上的问题。对他而言,如果问他什么是政治的要义,那就是无为自然、小国寡民。在统治人民上,要顺其自然,这就是最好的方法。 但是,现在与老子提出这种想法的时代已经大不相同。如果有实地接触过政治,或者是以从政者的立场去看民众的生活,大抵也都会认为,道家思想并不实际。 虽说权位、名声、财富都会带给人苦恼,但这些东西都拥有麻药一般的魅力,让人无法割舍。一但接触到这样的快感,人类就不可能放手了,司马承祯是如此认为。所以他觉得人们要追求的,应该是个人生活方式的无为与自然。这一次,他专程从天台山下来,就是为了这一点。他并没有打算要再应皇帝的要求传授道理。所以透过仆仆的剑舞,让宴会能够顺利进行,对他来说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余想跟你借东西。」 仆仆似乎早就有了这样的打算。而她开口向司马承祯借的东西,王弁则是连听都没听过。 「禺疆翅3?」 司马承祯摊开手,看起来是有些意外。 「您不使用那个应该也无所谓吧……啊,对了,如果弁弁君要跟着先生,那多少还是需要那个东西吧。」 接着,童子捧着一个小箱出现,郑重递交给王弁。 「这是?」 小箱上装饰有螺钿的精致镶工,一寸四方的黑曜石被挖空,里面放了像是纸片一样,折成两半叠放的物体。 「下个目的地或许会要用到。不过要使用这个东西多少需要一点修行才行。余的弟子实在不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这也让余很是困扰。」 王弁的老师,一边啜饮着杯里的酒,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王弁原来就比谁都要清楚,自己不怎么可靠。他也觉得自己一定得做点什么才行,所以现在只要别人告诉他要做什么,他就会去做。 「不过,我还真是忌妒弁弁君啊。」 司马承祯似乎是很喜欢「弁弁」这个称呼,所以他也不再称王弁的全名。 「什么?」 崑仑拿来的酒,看起来是有让仙人都喝醉的威力。仆仆是微醺,司马承祯则是满脸通红,就像是被煮熟了一样。这个红色的酒液,不论是颜色或是味道,都与昨天喝的蟠桃酒大不相同。王弁完全没有醉意。 「他可以与仆仆先生一起旅行啊。真是令人羡慕,我也想去。」 司马承祯的口吻简直就像是一个任性的小鬼。不过王弁还是相当谨惯,因为他根本分辨不出司马承祯的话哪些是员、哪些是假。 「你一起来不就好了?」 王弁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基本上,如果司马承祯真的很想一起去旅行,那就一起出发不就没事了。不仅因为那家伙拥有能够与仆仆匹敌的力量,再者,如果是那两个人,或者就能轻而易举地到天涯地角也说不定。 「如果可以跟着去,我就不会这么辛苦啦。」 那个体格壮硕的男人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实在是很难看。不过,与其说这是修行的缘故,还不如说,司马承祯的性格其实不错。虽然他总爱牛开玩笑地说话,但他对仆仆所抱持的情感,应该很接近思慕之情。王弁不晓得像自己这样的人类能说些什么,所以他选择了沉默不语。 「虽说余已经是仙人了,但是还没有到『无』的境界。」 眼前这个仙人,他不但受到皇帝宠信,而且现下正在撒娇,令王弁越发地愉快起来。仆仆则只是简单扼要地把话说完。 「真正要进入『无』的境界,就要进入大罗天4,与三清5,也就是原始天尊、宝灵天尊、道德天尊同化才行。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只能在有限的世界当中重复生与死而已。」 「您没有那么做?」 「有些人不想那样,所以选择了与这个世界共存。这些人现在都还留在地上,就老君看来,这些人,其实就是没出息的劣等生吧。」 仆仆这还是第一次开口自我否定。 1宇文融:唐玄宗开元时任同平章事。开元初任监察御史,当时土地兼并严重,人口流失,税收受到影响。他大力建言处理方针并积极行动,后被拔擢为擢兵部员外郎,兼侍御史。 2葛福顺:玄宗起事诛杀韦党时,葛福顺拔剑直入羽林营,斩韦璿、韦播、高嵩等掌握军队者,并收羽林军;玄宗起事后,率左万骑攻玄德门,立有大功。 3禺疆:具传为黄帝之孙。按《山海经》,「禺疆」人面鸟身,长有双翼,是水神也是风神。「禺疆翅」应为作者根据传说所改编的创意。 4大罗天:即罗天,道教指天之三界以上的极高处。 5三清:即玉清、上清、太清,乃道教诸天界中最高者。玉清之主为原始天尊,又称盘古真人;上清之主为太上道君,后来又改名灵宝天尊;太清之主为太上老君,相传为老子的化身,故又称道德天尊。 七 第二天,王弁醒来时,司马承祯已应皇帝宣召入宫,离开了宅邸。改由他的两个童子殷勤款待王弁。 「多谢。」 虽说王弁的家世很好,有人专程伺候也不会感到窘迫,不过,用餐完毕后被人这样盯着看,还是让他有点困窘。他点点头,对两个仙童道谢;不这样做,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两个童子开始在一旁窃窃私语,他们随即点点头,走出房间。这是王弁第一次听见他们发出声音。他们的话声,听起来就像是鸟鸣声。王弁这才想起来,这两个童子也不是人类。 「这个?」 两个童子拿了一个唢呐回来,并交到王弁的手上。 「我不会吹这个啊?」 王弁道。虽然他喜欢听乐器演奏,但是本身并不会吹奏乐器。在酒楼当中,他曾接触过乐器,可是他根本连声音都吹不出来。但是,那两个童子仍很坚持地把唢呐塞到他手上。 「是我们受您关照,不好意思。」 两个童子语罢,都红了脸颊,跑出屋子。或许是害羞?王弁觉得自己胸口一阵温热。他打点好行囊,扛起自己小小一包行李。正门大开,他在门前站定,仆仆则是坐在屋顶上。 「你比余预估的还早出来哪。」 都城晨间干燥的风息,吹拂着仆仆那及腰的长发。她对着王弁微微一笑。 「我太晚出来的话,您也会抱怨吧。那么,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你想要去哪里?如果你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那在展开我们漫长的旅程以前,我还想去一个地方。」 当然,王弁没有特意想去哪里。少女则是有如羽毛般轻缓地落在地面上。接着,她迈步往东方走去,王弁也跟了上去。春日卯刻1,阳光柔和地照射在京城宽阔的街道上。从世界各地涌进的商队,还有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旅人、商人与使节熙来攘往。仆仆轻快地前进,仿佛自人群中脱出一般。 王弁也想模仿,不过当然没有这么得心应手。他不断和往来的人群与马匹撞在一起。等到他终于到了都城的东方,走出延兴门,他与仆仆之间,已经相差了有整整十八丈2的距离。 「有什么秘诀吗?」 仆仆在延兴门外等他。王弁与仆仆并肩而行,一边开口提问。虽然他的行李不大也不重,但是在人群杂沓中扛着行李,行动上还是没办法很流畅。王弁满头都是汗。 「无为自然。」 所以我才要问这个「无为自然」的秘诀是什么啊……王弁扁了扁嘴,看着眼前这个娇小的少女。 「这个天气啊,正好适合泡在澡盆里。然后洒上樱花花瓣,想必也是一件风雅之事吧。」 当时的人虽说不可能全然不顾身体清洁,不过就当时的风气而言,还是以沐浴为主,并不会把身体浸入澡盆当中。王弁也是。他生长于气候温暖的淮南,清洁身体的时候,他也只是反复擦澡几回,夏天则是淋浴。 「这还是我第一次泡温泉哪。」 因为光州附近的地质相当稳定,所以不见地震,自然也没有温泉可以泡。对王弁来说,这种无须烧火加热就有的热水,引起了他的兴趣。仆仆也很愉快,脚步像是要跳起舞来。但是…… 「要是这个地方可以与皇帝无关就好了。」仆仆把话说得很明。王弁听见了,眼光也往仆仆身上投去。 「不知道为什么,从以前开始,下界的帝王几乎都会对这个地方感兴趣。周朝时就有人埋骨于此。余也好几回碰到一些大人物,当时余可真是慌了神哪。」 惊慌失措的,应该是那些帝王吧?王弁想者。仆仆像是回忆起了那时的景象,不禁笑了出来。不过她毕竟是仙人,怎么样都无所谓。王弁想到自己不过是个下级官僚之子,还没有官位,要是也在温泉边碰到皇帝,他可不认为自己会平安无事。 「我、我无所谓啦。」 王弁考虑再三,还是觉得自己到附近的驿站等候就可以了。 「你在说什么啊。你已经知道李隆基他们长什么样子了,在温泉那边碰到,就跟人家打个招呼,『喔,你好吗』——这样就好啦。」 温泉听起来似乎很有意思,仆仆的心情也很不错。当然,王弁说他不想去,自然被仆仆给否决了。然而除此之外,王弁的脑海当中,也不由自主地浮上那无礼的幻想——刚出浴的仆仆,会是个什么模样?那个浑身充满了魅力的剔透少女肌肤,让王弁想要一亲芳泽。 (不行不行……) 他慌慌张张地看着远方云雾飘邈的骊山。他注视着那优美的山容,把那些与这清晨远远搭不上的遐想都赶出脑袋。 骊山。 这里曾经是骊戎的根据地。所谓的「戎」,是从周代开始,便被赐与「姬」姓的名族。「姬」是周代的国姓,「骊」则有黑马之意。这应该是个骑马民族吧,或是一个以黑马为民族象征的集团。 周幽王时,周朝遭受侵略性强的塞外民族犬戎的攻击。骊戎的王也殡命在这座山的山麓。之后,这个民族便散落在中原各地。其中,在历史上最是名声显著的就是逃往晋国的一支。这一支的女儿后来成为了献公的皇后,为了要让自己的儿子继位,她的图谋使得晋国陷入了一片混乱。这场乱世,其结果虽是致使日后春秋五霸的其中一人——晋文公的出现,但这毕竟触犯了大忌。从此以后,骊戎便几乎是消失在历史的舞台上。或许是历经春秋战国、秦代至汉朝的动乱当中,融入汉民族这个巨大锅炉当中了吧。 「这么远?真意外……」 他们走在往潼关方向偏北的道路上,走了几里,仆仆终于慢下脚步。他们要去的地方,距离京城有七十里,几乎要花上一日。 「既然要去泡澡,还是流点汗比较好吧。」 仆仆若无其事地说道。历代王朝所兴建的离宫,此时正并列在他们眼前。那景色之优美,无与伦比。不过,这里当然不是一般庶民可以出入的地方。 「接下来,我们到源头去吧。那种穿过岩石,出现在地面上的温泉可是很清澈的,跟清水的温泉比起来格外不同。」 事实上,温泉的源头附近有近卫兵重重看守。物理上来说,也有重重大门障壁间隔。但随着仆仆的脚步,那些大大小小的门依次打开,卫兵仍肃立于原处。而当他们走到最内侧,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饰有龙与云的浮雕,豪奢中不失小巧雅致的建筑物。 「这个浴池,是皇后在承皇帝召幸后净身用的。在为数众多的浴殿当中,这里的温泉品质最好。余也走过各地温泉,但这地方不愧被那些皇帝看上,没有哪里比得过这里啦。」 此处没有那种铺上竹席,用以更衣的所在。整个浴殿铺满了由南方运来的大理石,打磨得光可监人。王弁低头就看到自己的脸倒映在地面上。 「那、那我去外面等。我去……把风,对,我去把风。」 仆仆已经敏捷地解掉了衣带。王弁赶紧把自己的目光从仆仆身上移开,要往外头走。 「别担心,余不会脱光了跳下去的。现在啊,可是连这种东西都有罗。哪,余可是穿着浴衣呢。」 的确,在那始终不变的蓝色道袍下,仆仆身上穿着像是襦袢3的纯白色浴衣。但是,比起仆仆平时穿的宽松道袍,这件浴衣反而更能突显她的身材曲线。对最近已经频频在脑内冒出遐想的王弁来说,这可不是一件令他欢欣鼓舞之事。 「那边还有,你自己去找一件合适的穿上吧。余等不及了,先走一步。」 仆仆拉开门后就直接冲进去了吧。王弁一边想着,就听见噗通一声——好大一声水声。听里头断断续续传出的声响,仆仆应该正在用狗爬式在水里游来游去 吧。看来,她应该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地方。王弁屏除杂念,一丝不苟地穿上一旁折叠整齐的浴衣,往浴池的方向迈开步伐。 「耶?」 刚才还听见水声乱溅,但当王弁踏入浴间,水声瞬间消失。浴池里没有人,一边净身洗浴的地方还留有仆仆的足迹。她是想要恶作剧?王弁暗忖,他警戒地张望四周,反手关上门。 喷泉的出口被打造成龙口的形状。数千年来都没有干涸过的热水,从这里喷出,流进浴池。整个浴殿里,只有水流的声响。 (这个也许已经不是从地面冒出来的涌泉了……) 王弁用脚尖踩在从南方运来的大理石上,白色的大理石打磨得相当光亮。 (还是躲在上面?!) 王弁抬头看,天花板上热气蒸腾,没有什么变化。这座浴殿当中,也有王弁在黄土山上的庵堂看过的那种大型窗户。春日夕照,轻柔地射入格子窗台的缝隙,照进浴殿里。 王弁一步步走到浴池边。他四周张望,又探出头,窥视浴池当中。浴池当中的温泉水,还是一样清澈透明,虽然水面有微微的波纹,水底却是一览无遗。 (我还以为是在水底……) 王弁一头雾水,然而,就在他再度转向出入口的那一瞬间—— 「太嫩了!」 随着这个欢快的嗓音,大量泉水从岩石缝隙当中喷出,发出声响。同时,王弁被人伸手从后侧扯过浴衣,他一下子失去平衡,整个人栽到浴池里。他闻到的不是温泉特有的硫磺香,而是仆仆的发香;王弁心念转动,感觉到自己的鼻黏膜被水冲击的痛楚,他慌慌张张地冒出水面。 「呼呼,你还是太嫩啦!」 仆仆大模大样地盘腿坐在涌泉上方,笑咪咪地看着王弁。 「看人蹑手蹑脚在那里偷偷找余,最有趣不过了呢。」 眼前的仙人,最喜欢像这样一边恶作剧一边格格发笑。王弁决定要加以反击。他可是生在淮水边上的孩子,游泳不成问题。他把两只手放在水里,握在一起,然后施以急速而剧烈的压力,喷射而出的温泉水射向那张还轻笑不已的少女脸孔。 「呃……?」 就在仆仆发愣的时候,温泉水柱又连续命中了她几次。第一次看到仆仆的惊讶神情,王弁没有隐藏他的愉悦。就算是仙人,也会有弱点的。 「你做得好啊!」 当然,仙人也会加以反击。仆仆向上举起右手食指,倏然指向王弁。接着水面上接三连三地出现几个小孩拳头大小,球果形状的水球,来势汹汹地往王弁砸过去。 「痛、好痛!怎么可以使用法术,太狡猾了!」 头也好身体也好,只要是露出水面的部分,全都成了水球的目标。王弁在浴池内来回奔逃。只要他企图做出水箭,水球就会集中攻击他,阻止他的行动,让他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王弁不知道能往哪里逃,眼前的蒸气遮蔽了他的视线,水球依然源源不绝。他忍住水球打在身上的痛楚,试着往前踏出。不过他马上被绊倒了,王弁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细想,就伸手抓住了眼前的东西。 软软的,很热。而且,跟自己一样,有着脉搏跳动。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积极啊?」 浴池一角,仆仆跌坐在温泉当中,王弁则是扑倒在仆仆身上;浴池边缘镶嵌着石头,他的手搭在那些石头上,才勉强没让他的体重整个压在仆仆身上。 「不不,我没那种念头……」 没有,他的确没有那种念头。不过,仆仆端整的脸孔,就在自己的眼前五寸之处。她的嘴唇,就像是王弁最喜欢的那个庭园里所盛开的樱花一样,在蒸气的烘托下,更显艳丽。她的脸颊有着漂亮的曲线——而与喝酒时不同,她的脸上有着健康的血色,少许汗毛随着王弁的吐息摇动,王弁不想做出吞咽唾沫之类的愚蠢举动,不过他终究没有忍住。 「那个,先生……」 仆仆的视线转向王弁,看起来就像在测试他。如果仆仆的眼神当中,有浮现出任何情感,对王弁无异于是推波助澜。然而,她只是沉静地注视眼前的青年,不带有一丝情感。 「嗯?」 仆仆也许在等自己发话也说不定。王弁是这么想的,即便是活了数千年,即便是变化无穷的仙人,或者也曾经喜欢过哪个人也说不定。但是,王弁反而从未对谁动心过,接下来要怎么办,他一无所知。 「你无须迷惑。」 仆仆的声音,很温柔。她还是随兴地坐着,姿势没有变化。不过,在王弁眼中,仆仆看着他的眼神,沉稳得让人心安。 「你想对余做什么就做吧,余不会拒绝你的。天地阴阳之理,只要不是滥用,都应该被鼓励才是。」 虽然这个说辞是特别了一些,但这也是她接受自己的表示吧?王弁如此猜测着。以少女姿态示人的仙人,慢慢地闭起双眼,表达出自己对王弁的信任。不知道是因为待在温泉里,还是眼前的状况,王弁血气上涌,浑身发热,他的脸与他的身体,往仆仆的身上靠了过去…… 「如果余的真身是个老爷爷,你也会有这般渴望……嗯?」 他们的嘴唇,相距不到一寸。仆仆此时的发言,十分具有破坏力。王弁那来势凶猛可怕的情欲也因此整个萎靡下来。 不过,王弁依然没有放弃靠近她。现在贴近他眼前的,仍是一个美少女,不是一个皱巴巴的老头子。眼前的少女,才是仆仆真正的样貌,方才老人的形象只在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而已。不过,青年的内心变得相当苦闷,如果在他这样那样的时候,仆仆一边「喔呵呵」地笑,一边变身成那个老人的形貌,王弁应该会就此一蹶不振吧。 「……我看还是算了。」 王弁觉得自己的纯情被践踏了,有一丝悲伤。当然,他也知道,对一个被他在形式上当作是老师的仙人,抱有那样的情感是很奇怪的事。所以,仆仆就不要那样诱惑他不就好了吗?王弁几乎要勃然大怒,不想再讲理了。 「不继续下去?」 仆仆抬眼看着他。反正,在他尝到甜头以前,仆仆一定会再说些什么扫兴的话,让他打消念头吧!王弁省悟过来以后,赶紧走出浴殿,一边擦拭身体。 (啊啊,我真是太糟糕了……) 即使皇帝并未行幸于此地,这里也不若离宫静寂。骊山离京城七十里,一路走上来,这里的春景要比京城内更胜一筹。 同样是在那样的时刻,司马承祯与那些年轻武将会怎么做呢。应该会毫不犹豫地追求她吧!思及此,王弁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能跟着仆仆这个不可思议的仙人出来旅行,他慌张地摇了摇头。 (总之,就先别想那些事情吧!) 虽说自己也不是完全无法接受被仆仆以法力整治,但毕竟对一般的人类男子而言,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乐见自己被当作是玩具耍弄。看着骊山上丝毫不显杂乱的景色,王弁深呼吸了几次,试图要平抚自己的心情。 但是,当仆仆从浴殿里走出来时,王弁发觉自己仍是无法完全释怀。 「嗯,走吧。」 他侧眼瞄了瞄仆仆,少女仙人的脸上没有失望也没有怒气。依然是悠然自得,面无表情,非常符合她仙人的身分。王弁含恨看着眼前那小小的背影,她好歹要发几句牢骚,才能平抚自己的情绪啊。但先前还横在他们之间的暧昧气息,此时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仆仆若无其事地走在前方。 「接下来我们要朝北走。喝酒时司马承祯说过了,我们找的家伙,现在似乎在北方。」 「家伙?北方?」 是要找什么人吗?王弁更惊讶的是,事到如今, 像仆仆这样的仙人,居然还没决定目的地。 「你一定会很惊讶的,这也是我们第二次的会面喔。」 是像司马承祯那么厉害的仙人吧?如果是这么厉害的人,或许可以来往于仆仆所不知道的世界也说不定。 「谁说是人了,我都说了,是『家伙』啊。」 「是龙,还是麒麟什么的吗?」 要是传说中的生物就好了。那样的生物,应该可以理解人类的语言吧,仆仆跟那种生物是莫逆之交,也并非很不可思议的事。 「才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东西呢。我们在温泉里耗费太多时间了,已经比原来预定的时间迟了,快点走吧。」 是她自己决定时间出发的,现在又说这种任性的话……如果真的这么急,就跟渡过渭水一样,找河伯那样的神仙帮忙就好了吧。不过仆仆没有那么做,是嫌麻烦吗?仙人也没有达话。 从骊山走过潼关,他们朝东走,通过河南道,抵达安徽,而后到了淮南,王弁的故乡。但仆仆却依然如她所说,继续向北方前进。路标告诉他们,他们已抵达太原府晋阳4。对王弁这个不会离乡的人而雷,京城尚能当作是遥远的异乡;但北方之地的各州却是听也未曾听过。 他们持续徒步北上,没有依赖仙术。这时期是春季,他们时常在早春温柔的暖意当中往前进。 一开始,一天王弁只能走七十里。习惯旅途以后,王弁渐渐可以一天走上百里。从长安到太原府,直线距离大概是一千三百里,一般而言,走上二周应该就能抵达了。但是,沿路上,仆仆只要看到花开,就会在那里看上半天,偶尔还会到溪谷去钓鱼。 王弁起先觉得有些焦虑。在此之前,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不过,这趟旅程原来就没有期限。在他们来到距离太原约有三百里的汾州时,他已不怎么在意仆仆那恣意而行的旅行方式了。 「你的脸看起来可真是悠闲哪。」 「这是因为我跟随先生左右的关系。」 王弁没有讽刺的意思,这就是他的感想。跟仙人相处,要是用跟普通人类相处的方式去思考,那根本就难以坚持下去。而习惯也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现在即使看着仆仆乘在云上睡午觉,王弁也全然不会感到惊异。他甚至会抓住那发出五色光芒的祥云一角,拉着云朵往前走。 「您要去太原府的哪里吗?」 感觉上有点可笑,自己似乎变成仆仆的侍从了……王弁一边思忖,一边开口提问。但毕竟是人家的弟子,这似乎也合情合理。不过如果想着旅程中必须替谁担行李什么的事情……从旁看着这样的自己,也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是有这样的预定没错,之后也会有人过来找余吧。」 「您真受欢迎啊。」 「从人间的观点来看,仙人当中多的是孤僻的家伙。像余这样漂流各处的,偶尔还是要落地停留才好。就这一点来说,你很了不起。跟着余这些时日,还能这么清醒健全。」 仆仆盘腿坐在五色祥云上,弟子则是牵引着这朵祥云前进。与温暖湿润的淮南完全不同,河东道的中心都市——太原府晋阳,是一片干燥的大地。 早春的街道两旁,是绵延不绝的麦田。因为黄河运来黄土的关系,这里的细砂扑天盖地,就像四处都洒满了粉尘。王弁走了一天,从发稍到衣衫下摆都沾满了砂土。路上其他南来北往的旅人,以及背负着沉重行李的马匹,也全都被染成了黄土色。 在这样的状况下,仆仆也应该一样浑身砂尘才是;她却仍是理所当然的洁净,像刚刚才沐浴过的样子。 「偶尔也沾上一点砂土如何?」 王弁一边在客栈当中冲洗身上的尘埃与砂土,一边对着仆仆说。听起来是有些不服输的意味在。 「脏了以后再洗干净,也是很愉快的事情喔。」 仙人少女噗嗤噗嗤地笑了起来。是哪里不对吗?对于自己不假思索的一句话,仆仆的反应也在王弁的意料之外。她抱着肚子,一边跺脚,开始大笑起来。看着自己的师父,王弁只觉得不可思议。 唐朝的成立,可说与太原府晋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当时,皇帝也数度造访。除此之外,也因为这里地当北方要塞,所以呈现出与淮南截然不同的热闹气息。 唐高祖李渊仕于隋朝时,曾任太原留守,北方的防备工程都由他负责。当时,太原周边,有许多农民因为厌恶炀帝对他们的压迫而群起反抗。突厥也看穿中央政府已见衰颓,多次派出骑兵队入侵。就当时而言,太原绝对不是一个好管的区域。 当然,李渊也不是弱者。他的家族是北朝最显赫的家族之一。李渊的儿子,建成、世民,都是相当出色的武将。李渊本身也有足以肩负重任的宽大胸襟。 隋炀帝大业十三年,李渊赴任太原时,马邑校尉刘武周于汾阳宫称帝,李渊随即派出李世民与郡丞王威讨伐,此时,李世民命晋阳令刘文静,食客长孙顺德、刘弘基募兵,十天之内,就招得过万兵马,由此可见,李氏家族很能汇众人心。 在此之后,李渊起兵推翻隋朝的起点,也是在太原府。唐朝建立以后,李氏家族便对这个城市特别用心,这个城市中连一般市井小民,都很骄傲自己也在建立这个王朝上贡献了心力。有些人摆出的架子,跟那些京城人士没什么两样。 唐朝灭亡以后,五代之一的后唐李克用,即以太原府为根据地。虽然他是突厥沙陀部族的人,但他高喊着复兴唐王朝的口号,也颇为合理。 开元三年三月上旬,就在王弁与仆仆进入太原府之前,来自突厥的有力族长支匐忌,以及高丽的莫离支(高位士大夫)文简降服于唐,并受赐封地于河南。北方边境,也终于迎向久违的平稳。 「这附近啊,好久没有这么安静了。」 仆仆叹息地说道。自东汉王朝末期、三国时代的大分裂以降,北方几乎没有再平静过。仆仆很明白,这里有着什么样的悲哀。 晋阳的街道上,虽然汉人最多,但骑马民族的身影也随处可见。他们身着以鞣过的羊皮所制成的骑乘服。在这些骑马民族当中,除了有鼻子高挺、蓝色双眼的突厥族外,其他还有黄皮肤、身材健壮,菱角分明的方型脸,看起来像是渤海族5的集团;他们正三三两两地与汉人商人商谈。虽然王弁也在京城当中看过许多来自西域的胡人脸孔,但数量没有这么多。 「今天就住城外吧。我们要去的地方曾经过一些国家,余听说有人从那个国家来到太原了。」 当时的都市机能,几乎都分布在城墙内。城外自然也没有能够容纳住客的旅店。会在城外落脚的,只有从塞外带来大量家畜、用以交易的骑马民族而已。 所谓的「包」,也就是缝合兽皮而成、能够耐热耐冷的可移动毡帐。随着民族的不同,毡帐的形状也多少有些相异,机能则大体类同。夕阳西下,由许多毡帐所聚集而成的聚落当中,人们开始焚烧燃料,也就是干牛粪,要准备今晚的膳食。穿着道服的少女,与汉人青年走在其中,引来一旁好奇的目光。 仆仆走在零星分布的毡帐之间,无视于那些视线,只管往前走去。她一直走到距离晋阳城最远的的那个毡帐前,才停下脚步。这个毡帐也与其他的不同,周围没有家畜,只有一匹马被系在桩子上。不过那匹马很瘦,马鬃也东秃一块、西秃一块,看起来不像是要拿来卖的。 「这里。」 毡帐的入口垂吊有很厚的毛毡,当作门用。一位年轻的女性从中探出头来。 「……唉呀。」 让王弁惊讶的是,她说的是汉语。不过,如果是前来晋阳进行买卖交易,会说汉语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这位女性的长发 留到背部中央,从头顶稍稍往右边拨拢。在从毡帐透出的光亮当中,那位女性的秀发显得更加黑亮动人。她的五官端整,在王弁看来,与胡人又不尽相同。 「尊夫可在?」 仆仆问道。女人盯着王弁与仆仆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打量他们二人的装束。接着她才开口说道: 「请您稍候。」 她优雅地低下头,弯腰行了一个礼,然后转回毡帐里,看来是要准备招呼突然来访的客人吧。王弁回头看自己一路走来的路上,几个搭盖在较高处的毡帐,已经有几处冒起炊烟,点亮灯火。看起来就像是夜空中的星星,不定闪烁。王弁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位眼睛看不见的乐师,一路走到这里,他看着月亮在他的头上几回月圆,几回月缺?王弁原本没有诗兴,但此时他也被深深触动,胸口感到一阵热意上涌。 突然,就像是要撕裂他的感伤,从毡帐当中,传来了一阵尖叫。 「那是怎么了?」 城外是一片寂静的草原,在这个沉静的夕暮时分,这阵惊人的叫喊声显得相当突兀。 「夫妻吵架。」 他们老是这样——仆仆只说了这么一句。她倒躺在嫩芽新起的草原上,叹了一口气。 「这又是为什么?」 「夫妻吵架的理由,哪是我们外人可以理解的。」 事实上,王弁不记得自己看过所谓的夫妻吵架。他的母亲在他幼时便已故去,而父亲与那个不知道是续弦还是情人之间的对话,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总之呢,夫妇吵架,连狗都不理。虽说这里的主人听到我这样说应该会生气才是。」 仆仆说道。王弁则是完全没有听懂。 毡帐中的骚动持续了四半刻。听起来像是妻子的高音,与听起来像是丈夫的低音交错着,一时之间,王弁也听不出谁在这场争执当中占了上风。他不时听见有东西被扔掷碎裂的声响。最后,那位女性再度探出头来。她手忙脚乱地重新整理乱发,只有口吻动作依然优雅。 「请进。」 那位女性将他们请入毡帐里。仆仆思了一声,从容不迫地点了点头,她分开沉重的毛毡,踏入毡帐里。在那么激烈的争执之后进入毡帐的感觉非常微妙。 毡帐的陈设走大唐风格,除了睡床放在角落之外,感觉上自己像是被带入一个客厅。毡帐的中心,摆放着一张手工雕刻的白檀制茶几,看起来也不像是骑马民族的风格。 一个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接他们。他的鼻子很高,但不是鹰钩鼻。而以他的鼻子为中心,他的脸孔整个往前突出,有一种奇特的优雅感。除了他的左眼——或许是因为夫妻吵架的关系吧,整个肿了起来。整体来说,他看起来仍像是一个好丈夫。 「我也好久没有见到仆仆先生了吧。嗯,从魏王讨灭吕奉先以后,我们就没再见过面了,是吧?」 「是啊,那时也蒙您照顾甚多。」 王弁拼命地挖掘自己的记忆,回想自己幼时读过的史书。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是五百年以前的事了。所以他眼前的这两个人也不是人类,而是神仙吗?但是,他没听过仙人也会行商。虽然王弁对自己很有自信,不论眼前出现什么样的仙人,他应该都不会意外了,但他还是很惊讶这点。 「夫人还是这么不可方物。」 面对仆仆的恭维,夫人用衣袖遮住脸,很是害羞。让人难以想像,这个人刚刚发出了那样尖锐刺耳的声响。 「不好意思,适才冒犯尊耳……」 主人低下头道。王弁看见了他露出的抓痕,想必是夫人留下的吧。 「那个,先生,可以请您听余说吗?」 「欸,不要吧,还要更丢脸吗?」 虽然只隔了一层兽皮,声音很容易往外传。但王弁其实没听清楚其中内容。他虽然不想知道人家夫妻之间吵了什么,不过眼前夫人像是想要一吐为快,他也没有立场表示意见。于是,夫人便伸手按下丈夫的身体,向前探出。 「丢脸吗?我说啊……」 「……少陪。」语罢,王弁便准备离席。虽然对方看起来像是仆仆的熟人,刚才人家也说了希望仆仆能够听他们说话,所以他留下来也没什么问题才是。但是王弁根本不想听这些跟自己无关的家庭问题。 「骗人。你根本不想去茅房或什么的吧?」 仆仆说着,拉住王弁的衣摆,把人拉回座位。她对王弁耳语道: 「陪余一下,这位夫人讲起来就没完没了的……」 王弁虽然听了就更想跑,但想到仆仆这是在拜托他,王弁不由得快活起来。对于眼前的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这位夫人显然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紧接着她便开始以雷霆之势来数落丈夫的不是。她那看起来教养良好的丈夫,则是双手合十,不住地对他们表达歉意。 (好累……) 对不习惯听人大发牢骚、横加抱怨的王弁来说,要渡过这历时两刻的抱怨大会,真的只有痛苦而已。 夫人的主张如下: 他们夫妻各自的生长环境不同。夫人出身蓬莱山旁的姑射国6,她的丈夫则是出身位于姑射国西北方,距离数万里的犬封国7。姑射国由于就在仙境蓬莱山旁,人民都拥有可匹敌仙人的力量。犬封国的子民则是传说中的圣王,黄帝的后裔,也算是出身名门。 这两个国度所在的土地,都距离凡人生存的世界极远。他们夫妇俩为了使自己所属国家取得其所缺乏的物品,而来回奔走。数千年来,他们在工作上都合作愉快,相当和睦。 「可是,这两千年间,世间也有所转变。」 世间,应该就是指人间界吧。这位夫人在提及世间时,特地看了王弁一眼。 「夫君以他的本来面貌行走世间,却出了乱子,甚至掀起轩然大波。」 「本来面貌?」 男主人转向仆仆,有些担心的模样。「不要紧吗?」他问。仆仆则是转向王弁的方向,「不要紧吗?」她也重复了一次。王弁也只好回答:「嗯,不要紧。」不过,这是因为他没有想到,此包主人的本来形貌,远超乎他想像的关系。 「那么……」 作丈夫的身形一晃,他的原貌,犬头人身的型态便出现在众人眼前。王弁虽然惊讶,但仍在意料之中——反正不外乎是跟狗有关的形貌。所以,他没有移开视线,那一对夫妻见他没有受到惊吓,反而吓了一大跳。 「我还以为这位是普通人类呢,看来是我弄错了,真不愧是先生的弟子。」 「不,他的确是个普通人没错。就跟那些太原府的人一样,对吧?」 犬头说人话——这光景多么奇妙。然而比起硬转成人类的样貌,眼前这被雪白的长毛所覆盖,一双眼有如黑云母一般闪闪发光的脸,自然要美得太多。 「所以,世间是因为什么而喧扰?」 仆仆把话题拉了回去。 「是了,那就是我要说的。因为被人指指点点的实在是太麻烦了,所以我就叫他干脆变成人类的样子吧。结果这人居然反弹说,怎么可以这么做。」 男主人情绪转坏的理由,似乎也不难理解。因为人家看了感觉不好,所以被指着说应该要变身才对,这样心情怎么可能会好,这跟自在变化完全是两种感觉。 「……然后,他就把交易的交涉工作全都交给我。」 夫人出身姑射国,进退坐卧的动作都相当优雅、有教养。而在姑射国当中,男女之别也很严格。传统上也不许男人待在内室,女人反而出外交际。但是听夫人这般讲述,王弁却逐渐往男主人一边倒。 男主人虽然是犬封国出身,但他应 该很清楚姑射国有这种规范,却依旧选择与夫人结为连理。虽说因为讨厌,所以无视夫人要他变身的要求,有点度量狭小;不过夫人的要求,也是有些乱来。 「那么……」 仆仆听了他们的话,打了一个哈欠。 「先生,请您认真听我们说啊!」 「余在听啊。可是人家说啦,夫妻吵架连狗都不理。」 啊啊,原来如此。王弁这才明白,就是因为这样,仆仆才会摆出那种无所谓的态度。男主人则是顶着一颗犬头,一脸苦笑。 「现在不是开这种差劲玩笑的时候啊,这个歧见要是无法解决……」 夫人停顿了一下,稍做酝酿,她道: 「一有机会,我就会回我的国家去。」 「你又下了这样的决定啊。」 仆仆的语气还是蛮不在乎。对于这件事,仆仆本来就不怎么认真。当然,她到底怎么想的也没人知道。面对这突发的夫妇危机,王弁也很好奇,仆仆到底会怎么处理。 虽说是早春,但随着日落,太原城的草原还是急远转冷。夫人虽然大发着牢骚,那张美丽的脸孔也见扭曲,但是她仍是点燃了暖炉,让包里温暖起来。这个毡帐本身也具备挑高设计,保温性很好,寒意随即散去。 「好。你们既然说要问余的意见,那就是会听余的裁决吧。」 是这样吗?——仙人的脸色严峻,简直有如判官。顶着一颗犬头的主人与美貌的妻子也摆出了叩拜在地,拜闻判决的态度。就在这一瞬间,王弁才真正感觉到,眼前这个少女可是拥有伟大力量的仙人。 「那么,王弁,你判决吧。」 他没有从椅子上摔下来,应该可以归功于累积到现在的经验吧。 「这个人说的话就是余说的话。你们要用心倾听。」 好久没有被这个仙人弄得目瞪口呆了,王弁多少有些感叹。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女性,当然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夫妻吵架。但就算他想逃跑,仆仆也已经牢牢地抓住他背后的衣衫。那两个人也移到他面前,叩首在地。 「那个,我……」 即使王弁转头看着仆仆,想要求助。仙人却闭上双眼,脸上的表情像是微笑,又像是在嘲笑眼前的两人。仙人没有回看王弁,没办法了,王弁也只好学着摆出一副冥想的模样。 灶上的水壶发出的音色渐渐变了。原来是锵锵的单发敲击音,逐渐转变为单发的空气音,接着,又转变为连续发出的声响。王弁突然想到了,如果那就是争执的原因,那么,消除那个原因就可以了吧? 那对夫妇的感情本来就很好,他们为了某种原因,从遥远之地来到这里进行交易。然而,这个人间界却产生了剧烈变化,无法接受男主人的外形,也不是什么不合理的事。 「这样的裁决,你们可以接受吗?」 没有提及王弁的想法或是其他种种,仆仆只是径自开口询问眼前的两个人。这对夫妻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恕我们失礼……」他们说道。「这件事我们已经做了数千年之久,突然说要辞掉,这有点……」 他们想说的是,他们拉不下这个脸吧!王弁其实并不清楚他们到底是在做什么生意,但赖以维生的行当,要他们乖乖收手,这也有点困难。他虽然很认真地思考方法,但无论如何终究是外人的想法。要不要听,就看他们了。王弁如此想着。 「这样啊。」 仆仆看着王弁。 「你的裁决他们听得进去,但是似乎不太能够接受呢。」 「那没办法了。」 王弁也把话说得干脆。那对夫妻开始有些慌了手脚。 「不不,我们绝对不是那个意思……」 「那么,到底是怎么样?」 仆仆的语气显得有些粗暴,这很少见。 「是、是。先生的见解完全没错,我们自当依循先生的判示。但是……」 「是你们要问的吧。也说了会听从余的裁决,但现在却又一脸犹豫不决。」 「怎、怎么会呢?」 他们似乎在害怕什么。王弁顿时一阵背脊发凉,他虽没看过这样的仆仆,但他现在至少知道一件事——他一定得收回主导权才行。 「那么,这样子好了。」 「你闭嘴。」 「我不能闭嘴。是先生说要把这次的事情交给我处理的,所以应该由我处理到最后才对。」 面对王弁难得认真的正面反抗,仆仆只好把头转过一边,不再说话。 「两位做这个工作好几千年了,我知道你们很重视这个工作。但是,都做了有数千年之久,何不休息一会儿呢?我是这样想,所谓的神,也不应该每年都像这样拼命地工作吧……」 那对夫妻愣住了。王弁注意到自己正自以为是地说着一些事不关己的话,他连忙又补了几句。「虽然……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是要辛苦一点。」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顶着一颗高贵的犬头,男主人不满地问道。 「呃,这个嘛,偶尔也忘掉工作的事情,好好去旅行如何?就像我们一样。」 「跟你们一样……」 对夫人而言,这似乎是个相当有魅力的提案。她的视线往丈夫的方向投去。但她的丈夫却仍低着头,对他们持续不断的工作相当执著。 「我想仆仆先生应该明白,我们将北方的世界与这个世界做了结合,并补足各自缺乏的物品。我们之所以持续行商,也是因为要将彼此的世界好好连结起来。」 他表示,自己这奇异的姿态,在过去都不会被当作奇异之物看待。 也许过去确有过这样的时代没错……但王弁心想,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根本无法想像那种景况。 「这或者就是契机吧。」 主人有些慨叹。 「老君也常说,没有什么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仆仆也开口安慰他,她道: 「需要变化的时候不变化,反而是勉强了。你真正的姿态,对现在的人来说,就有如妖怪一样,那样的反应会让你们感到不快,进而造成夫妻吵架。你们原来就出生近于仙道之国,冷静一段时间吧,这孩子是这个意思。」 这对夫妻对着王弁拜了三拜,表示自己的敬意。然而,对于自己似乎是言之成理,王弁只觉得很难为情,想要逃出这个毡帐。自己明明无官无位、游手好闲,出门就是去附近的酒馆,哪有立场对人说教? 「那么,我们回归主题。」 仆仆的表情也已经明显缓和不少,她开口转变话题。这对夫妇因为已将问题解决,负担便减轻不少。夫人表情平稳地泡茶,男主人则亲手切开某种肉干,放到王弁面前。 「余希望,这一回,你们能够将你们在这里弄到的商品让给余。」 仙人开口提出交易,让王弁颇为意外。他伸手探进怀里,父亲交给他的银两不晓得还够不够。托河神的福,从淮水到渭水,他压根没有花到交通费。但从骊山北上,因为他们也像普通人一样住宿在旅店当中,所以花费不少。即使仆仆有办法让酒壶里的酒喝之不尽,但她可没有表演过让银子从钱袋里掉出来的法术。 「不不不,我们夫妇适才也与先生相商,银子我们就不收了。」 在此时候,与其说他们是商人,还不如说,或许就因为他们是商人,所以也特别讲道义。考虑到旅费所剩无几,王弁对提出这提案的夫妻感激不已。 「那可不行。就这样给我们,你们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你们会来这儿,也是因为还在进行买卖吧,我们当然不能白白拿走你 们的商品。」 「既然如此……」 主人点了点头,把仆仆带出毡帐外,王弁也跟上。但是外头看起来不像有可以当作是商品的家畜或是物品,只栓了一头瘦马。 不会吧,王弁心想。 男主人将那匹瘦马的疆绳解下,交给仆仆。仆仆伸出手,摸了摸它的鼻子。即使在夜里,那匹马的鼻尖看起来也有些脏污。然而,在仆仆的抚触下,那匹瘦马没有丝毫的不安,也没有嘶叫,而是用脸蹭了蹭仆仆的手。 「嗯,这是一匹好马。」 仆仆赞叹道,一旁的主人一脸自豪。但两人的反应,都与这匹马不甚相合。即便王弁看惯了诸多不合理的景象,也想揉自己的眼睛。 「这匹马拥有我们犬封国的主神——戎宣王的血统,可说是出身名门。它一跨步就是万里起计,更拥有飞跃世界与世界之间缝隙的力量。如果是心灵澄澈的人骑乘它,还能延年益寿;原来可以活八十年的人,或者也能因此得到千年的寿命。」 这匹马的外表虽然不怎么样,但似乎是一匹很了不起的马。王弁把脸靠过去细看,这匹马拥有长长的睫毛,眼睛看起来相当湿润迷蒙。当它把脸靠到仆仆的手边,那悲伤模样就仿佛即将辞世。 「好,这匹马余要了。用余所炼制的丹药来换,如何?」 「那就很够了。我们无法治愈的疾病,只要服下先生所炼制的丹药,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痊愈。甚至有些笨蛋想要自行制作这些丹药呢!」 仆仆动了动鼻子,有些得意的模样。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东口袋,交给男主人。 「未满周岁的孩子,一锭丹药分成四份,一次给他吃一份就可以了。过百岁可以加一份,以此类推,只要不是寿尽,都可以服这个药救命。」 顶着犬头的男主人深深地低下头,收下了那个袋子。 「我们的交易顺利完成了。夜也深了,请两位在这里好好休息。虽然地方是窄了一点……」 配合男主人的发言,夫人已经准备好了一张客用的床。虽说这对夫妻刚刚才激烈地大吵过一场,不过毕竟一起生活了数千年之久,默契也无人能比。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余从长安的司马承祯那里拿来了崑仑的蟠桃酒,你们应该不常喝酒吧,偶尔也陪余喝两杯吧。」 在那之后他们喝了多久呢?王弁想不起来。司马承桢给的蟠桃酒,连仙人都能醉倒。这一对来自不可思议国度的夫妻三两下便喝得大醉,话也多了,他们反复地调侃对方,开着玩笑。像这样的调侃,也被他们当作是撒娇的一种。王弁坐在一边,着迷地听着他们述说各自出身之国度的种种故事。 犬封国的始祖,是黄帝的玄孙汴明(注)。黄帝将那块土地交给汴明,而汴明在那块土地上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就是一对雌雄白犬。从那之后,这个国家的人民,全都是犬头人身。 而从那之后,他们所经历过最大的战争,就是犬封国与肃惯国(注)的战争。肃惯国位于遥远的西方,举国上下都长于武术,他们所用的弓长达四尺。而在这场战争当中,挽救落入劣势的犬封国英雄,就是人头马身的戎宣王。 戎宣王拥有一身红色的皮肤,就像是神只一般的睿智,在他的指挥下,犬封国勉强击退了肃惯国。在混战之中,戎宣王的脑袋被敌人切下来,但即使失去了身体的重要部位,他也依然持续指挥自己的伙伴。 这样的戎宣王,深深感动了犬封国的子民。他们塑造了戎宣王的雕像,至今仍持续祭祀着。而继承他血统的名马,则被赋予「吉良」之名。这名马也被视为犬封国的名产,驰名世界。 (真有意思,这又与西域诸国的传说不同。) 王弁舒服地漂流在混合酒意与异国故事的醉意当中。事实上,旅途的疲惫也是原因之一。王弁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好好地运动过,如今他却是每天走上数十里、数百里,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件特别愉快的事。这些地方的食物与淮南不同,有时甚至连语言都不太能通。但王弁还是觉得,他喜欢旅行。 (我想走得更远……如果跟着仆仆先生,或许我可以走得更远,远得令人难以置信吧。) 这一天,王弁一边听着这三个不可思议的人物交谈,一边进入了梦乡。 1卯刻:早晨五点到七点。 2丈:中国唐朝度量衡,1丈约3公尺。18丈约54公尺。 3襦袢:穿在和服内里的衬衣。 4太原府:位于今中国山西省。 5渤海族:唐代东北地区的少数民族之一,以粟末摸和及高丽遗民为主,融合其他部族而成。 6姑射国:出自《山海经》〈海内北经〉:「列姑射在海河洲中。射姑国在海中,属列姑射…蓬莱山在海中」。《庄子》中则提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应为夫人形象。姑射或射姑,皆有典籍使用。 7犬封国:出自《山海经》〈海内北经〉当中所载:「犬封国曰犬戎国,状如犬…」 (注)汴明:《山海经》〈大荒北经〉:「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牝牡,是为犬戎……」,其中「弄明」亦作「并明」,《史记》〈周本传〉中疑并为「卞」字形声之讹传。在此作者引申使用「汴」字。 (注)肃慎国:《山海经》〈大荒北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肃慎氏之国。有蜚蛭,四翼。有虫,兽首蛇身,名曰琴虫。」 八 以包为家的人,他们的早晨,都比别人早上许多。 寅时一刻1刚过,王弁便睁开双眼。这个毡帐的主人夫妇肯定已经起身准备出发。仆仆也不在王弁身边,应该早就起床了吧。 客人用的床铺好像只有一个。王弁觉得他昨天应该与仆仆同睡一床,不过他不记得了。这还真有点可惜……王弁一边想,一边悄悄地嗅了嗅仆仆可能睡过的地方。有杏花的香气。 王弁到水源边洗漱过后,抬头往上看。仆仆就站在毡帐的顶端,像风向鸡一般。王弁紧盯着仆仆看,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仆仆闭上眼,双手大开。清晨的风吹在她的身上,充满了洁净的美丽,简直不若世间之物。想到自己刚刚还在嗅吸床上的香味,王弁就深以为耻。 早晨,他们吃的是一种菱形的果实干燥之后制成的食品。这种果实,似乎是夫人的故乡,姑射国的名产。在主人夫妇的目送下,仆仆与王弁朝北边出发。 「来,你骑上去吧。」 王弁原先还想,仆仆买这匹马,想必是自己要用的。但是,仆仆却对他说:「你如果可以骑这个,我们的旅程多少可以加快速度。」 虽然说王弁一拉疆绳,这匹马就跟着前进。但这匹马看来光是要赶上王弁的步行速度,就很勉强了。想要要骑乘这匹马,王弁只觉得胆战心惊,深怕一骑上去这匹马就会从脊骨断成两截。 「请先生来骑这个马吧。」 即使王弁不认为自己有多壮硕,但对这匹频死的老马来说,应该也称不上轻盈吧。如果是仆仆的体格,老马应该还能承受才是。 「余有这个。」 仆仆说道。她一踩地面,那朵五色祥云也随之出现,在空中托住仆仆的身体。他们两人走在几乎没有行人的街道上,这不是从太原往北方幽州的道路,因为走的人不多,道路的状况仍维持得很好,走起来很轻松,这也让王弁松了一口气。但不可思议的是,路过的行人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仆仆。 「先生真好,可以乘坐祥云。」 对只能步行的王弁来说,那朵只是坐上去,就会前进的云朵绒毯,是非常令他羡幕的法宝。 「所以余也给你那匹马啦。」 笨蛋——仆仆看起来很想这么说。 「这种马哪能骑啊。」 王弁不服气地回嘴。 「你骑都没有骑,怎么可以这么说呢。算了,你如果不想骑,就让它这样慢慢走好了,我们也没办法加快速度。随你高兴。」 少女仙人说完便往云上一躺。虽然他们是配合马的速度向北走,但看着那匹老马无精打采地低着头的模样,王弁就完全不想要骑上去。 「骑上去之后会怎么样?」 「这你昨天就问过了吧?」 一跨步就是万里起计,甚至可以越过世界的尽头……看到这匹马还会相信这种说辞的人,大概连光州城内那些假称幻术师的家伙都会信吧!王弁很喜欢看路边的卖艺人施展手腕,他也常常打赏那些街头艺人。但是他可不会买那些来历不明的药品。 (先生都这么说了,这匹马一定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吧,但是……) 王弁试着轻轻地压了压马背。那来自犬封国的主人,已经把马鞍马镫都安好了。 这是匹杂色马,花色有如极其破烂的抹布一般。马骨突出,皮肤不晓得是不是有疥癣,时时地颤抖震动。王弁的手掌贴在马身,感觉上只有冰冷、病态,而不是强而有力的肌肉。脉动也很弱,像是随时都会倒下。就连只是搭载马具,看起来都不堪负荷。 「……我想顺便问一下,用走的到目的地大概要多久?」 「用走的?」 「是啊。」 仆仆从云上探出头来。她想了一会儿。仆仆所乘坐的云彩没有一定的形状,可以变成方形,也可以变成圆形。仆仆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把她整个人包覆起来,王弁说什么她都不会回应。根据仆仆的说法,当云把她的身体包覆起来的时候,也会把外界的声音阻断。这个时候跟她说什么都是白费。 王弁也曾经在仆仆的许可下伸手触摸这朵云。一开始,就像伸手去摸雾气,什么感觉都没有。心要是混浊,是没办法摸到这朵云的——当仆仆一脸得意洋洋地对自己这么说时,王弁也曾经生气过。不过,跟着仆仆一路旅行下来,他现在已经可以拉着这朵祥云往前走了。这么看来,那朵云其实也不怎么靠得住。 「嗯,这个速度,大概要走两万年吧。」 「啥?」 从长安到太原,也就几周而已。两万年,王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如果从头到尾都要用这个速度走的话。」 「所以,如果我骑上这匹马?」 「你骑上去会快很多。」 话都说到这了,他也只好把疆绳交给仆仆,试着骑上那匹垂头丧气的马。虽说他的反射神经不怎么灵敏,不过,如果这匹马真的显出很难过的样子,他马上下来也就好了吧。幸好,这匹马的体格也比一般的马要小上不少。 「嘿……喂!」 这匹马看起来是很乖,不过,也许因为这匹马意外的自我,当王弁要去踩马蹬时,这匹马居然避开了王弁的动作。它的皮肤虽然干巴巴的,但王弁的手掌竟然怎么也攀附不住。他企图按住这匹马好骑上去,不过马儿仍旧不听使唤。疆绳握在仆仆手上,这匹马只顾来来回回地以疆绳为起点,在半径一丈的圆圈内来回走动。 「混蛋……」 看到王弁往马儿身上扑过去,结果却像青蛙一样地被压倒在地,仆仆不只笑出声来,她还故意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是在做什么?」 「做什么……我这不是在努力骑上先生所推荐的骏马吗?」 王弁直直地指着那匹老马。他继续逼近那匹马,那匹拥有一双湿润大眼的老马,虽然没有正视王弁,但仍是漂亮地看穿了王弁的行动,没让他坐到自己的背上。 「这、这种时候才这么有精神!」 仆仆手里握着疆绳,一脸的写意。王弁却像是一个人独自耕了一天的田,浑身上下都是汗。 「像这样剧烈运动过后去泡温泉,一定很舒服。」 「先生又捉弄我……这不是先生故意为之的吧。」王弁恨恨地说。 「真是失礼啊。」仆仆也随即鼓起了脸颊。「如果余要跟这家伙一起捉弄你,你早就被晒干啦。」 仆仆说道。这可未必是玩笑话。不过,就在王弁总算意识到自己被捉弄的一瞬间,那匹讨厌的老马又开始在那里吃它的草。马儿所站的位置,正好是王弁伸长手,差一点点就能够触碰到的所在。那虚弱的表情、那无精打采站在那里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今天就算了。) 王弁憋着一肚子火,直接躺到道路旁的草原上。他听见几声小小的嘶鸣,就算听起来像是嘲笑声,也无可奈何。 几天以后。 河东道上,好几天都是晴空万里。早春那舒服的暖意,将人包拢其中。这一天,王弁仍然发挥他那出人意料之外的韧性,继续想办法要骑到马背上。 在这期间,仆仆则是在距离道路约一里远的河岸边垂钓。她过得很悠哉,每天每天都只是钓上当天的下酒菜而已。或许是觉悟了这会是一场长期抗战,仆仆除了煮鱼烤鱼,她还自己洗净鱼肚,擦盐风干。 「不用做到那种程度吧,马上就可以出发了。」 王弁瞪着仆仆看,不服输地说。 「是啊,加油吧。」 仆仆回的很随便。马儿则不知道是因为轻视,或者说是开始信任王弁,终于愿意站进王弁伸手可及 的范围内。王弁要触碰,甚至要抚摸它都不是问题。但是,如果王弁露出一点想要骑上去的意思,这匹马就会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拉开距离。就算是暗算它,甚至是挖陷阱,最后都是以被这匹老马嘲笑告终。 实在想不出其他的作战办法。王弁看着仆仆那意外战果丰硕的钓竿,一边低头深思,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 「少年,不要烦恼。」 钓上了一条跟自己的脸一样大的鲶鱼,仆仆心情很好。 「我已经过了被称为少年的年纪了吧?」 「这条鲶鱼很好吃喔,来喝一杯吧。」 还大清早的……就在王弁追着马屁股、持续奋斗苦战时,仆仆不知道去哪儿、用了什么方法交涉,借到了一座独立在田园中的无人农舍。而令人感动的是,这处农舍,甚至有一个小小的马厩。 早上起来,洗脸吃饭,跟马玩一天,再吃饭,然后用这里富含矿质的黄色水源洗净身体,最后去睡觉。虽然是单调至极的生活,王弁还是觉得很愉快。 「看起来,我们似乎会一直在这里生活。」 两天前,仆仆曾经这么说过。王弁吓了一跳,他的心随即浮动起来,不过他马上意识到,如果自己在这个地方点头说好,那自己作为男人的价值立即会贬低不少。 「不,我会努力的。」王弁与仆仆做了这样不符合他本色的约定。如果没有遵守约定,仆仆的脸色会多难看,在晋阳城外他已经见识过了,所以也再无后路。 「嗯嗯,加油吧。如果加油两万年也不行的话再说吧。」 仆仆笑着,一脸愉快地拍了拍王弁的背。这位仙人,时常忘记她的旅伴只是一个普通人。趁他现在还能动,他想多做点什么来对付这匹马先生。要是震的在这里待上两万年,别说骨头,他怕自己什么都不会留下。 虽然王弁的确想做些什么,不过眼下自己已经束手无策。现在他能做的,也就只有大口大口地喝仆仆那取之不尽的葫芦里涌出的杏酒。 「你还说什么一大早喝酒的,现在怎么喝得这么开心啊?」 看着王弁喝得一脸满足的样子,仆仆叹了一口气。 这所小小的农户,离大道有一段距离,也没有访客。能够听见的声响,也只有草原吹来的风息,拂动沿河种植的榆树声。这座农户的庭院里当然也没有什么雕梁画柱,或是匠心独具的奇岩怪石。仆仆在庭院里升起了火,把盐巴涂抹在鲶鱼上。 「这个煮成汤也很好吃。」 实际上,仆仆似乎也真有这个打算。带肉的鱼骨头放在其他的锅子里,等着要出场。 「差不多了。」 鲶鱼那看起来与外貌不甚相合的白色鱼身,已经有几处显出焦黄。油脂啪哒啪哒地滴落,王弁咬了一口鱼肉含在嘴里,就如鱼身外表所见,一股清爽滋味就在王弁的嘴里散开。每当王弁咀嚼鱼肉,浓厚的肉汁就会涌进他的两边脸颊,并带有他刚才尝到的甘甜。那样浓郁的甜味,刺激着王弁口腔两颊的黏膜一阵收缩,他忍不住赶紧喝下一口酒。 「鲶鱼身上多少会带一点腥味。刚刚余用我们喝的这个酒把鱼身洗过一次了。」 听仆仆这么一说,王弁也注意到了,嘴里的鱼肉带有一点杏香味。那厚重的油脂,也变得相当爽口。如今王弁更加佩服仆仆的多才多艺。 「『吉良』2常常这么说啊,你没听到他讲的吗?」 仆仆一边吃着鲶鱼肉,一边开口说道: 「你太固执了。」 看起来非常温顺的老马低着头,站在树荫下。但是王弁已然明白,在那双平和的长长睫毛下,其实是果决的聪明与灵敏。 「改变作战方式如何呢?」 「只要我想得出来。」 王弁把杯子放在地上,整个人往地上一躺。在他所不知道名字的草丛当中,开着淡紫色的花朵。王弁躺在地上,偶然间闻到花香味。 「兵法有所谓的三十六计,要余教你吗?」 不用了——王弁开口拒绝。虽然它不是只普通的马,但王弁也不认为它能适用这道理,而且说来,要记这些兵法根本就是麻烦。 「你真的很讨厌读书喔。」 「谁喜欢啊。」 王弁丢出他的答覆,然后,他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 对了! 「我想到了!最棒的作战方式!」 「耶——」仆仆难得露出了一脸惊讶的表情。 「我要逃。」 仆仆先是震惊,然后呆住了一下,最后又跟平常一样,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 「你啊,还真是常常说出一些奇怪的话呢。不过,那或许真是一个好办法也说不定。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嘛,恋爱也适用这个道理罗,你逃我追,欲擒故纵,对吧?」 嗯嗯,太了不起了——仆仆摆出很感动的样子。王弁则是趁着微醺时,靠到吉良身边,他做出要抓住马儿的动作,然后猛然朝反向跑了出去。如此这般,马儿当然也不会去追他。结果是,王弁一个人跑了出去。如果这时回头,感觉就太窝囊了。在旁观看的仆仆,理所当然地倒地大笑。王弁见状,也只能抓抓头,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 「余的寿命虽说比你要长,不过还是有笑死的危险啊。」 「如果可以为先生的寿终正寝尽一份心力,也是弟子之幸。」 王弁鼓起了脸颊。 「这种你追我跑的游戏,双方要是没有一定程度的认知,也很难玩起来吧。不过照余看来,这也不是完全没希望。」 王弁眯了眯眼。是吗?他觉得,这或许是他自我意识太重的关系,不过,他还是觉得,仆仆该不会是在暗指他们之间的事情吧?自己确实是追着仆仆跑——虽然还不到明目张胆的程度。但很显然地,仆仆已经知道他的心意了。所以在骊山温泉的时候,仆仆才会那样戏弄他吧。那么,如果自己跑了,会怎么样?这个仙人会来追自己吗? (……不会吧。) 王弁完全无法想像,向来恬淡的仆仆,会流着眼泪,从背后缠住自己。 「那,如果有希望,我该怎么做才好?」 「去思考这些问题,不也是恋爱之乐。好比说……」 虽说眼前的话题已经完全转到恋爱上,不过,王弁仍是把嘴闭紧,听着仆仆继续往下说;只要能得到任何一点线索都好。 隔天早上,王弁站到老马的面前,开始朗诵那些他模模糊糊记得的诗篇。然而,看着马儿垂头丧气的模样,那家伙到底有没有在听,王弁也一无所知。 「自古以来,要传递情意,情诗是绝对少不了的。」 仆仆是这么说的。继承神血的天马也应该能够理解诗歌,所以王弁拼命地挖掘自己记忆的深井,回想那些流传在街头巷尾的诗歌。不过说到底,他还是没有什么歌唱的才能。他站在马儿面前嘀嘀咕咕的,活像是被逼来背书一样。自已的心意都还没有传给马儿,那匹马便打了个响鼻,直接睡了下去。 「一点气氛都没有,你是要怎么传达给对方知道?小鬼头。」 「什么气氛……?」 这实在是太……仆仆叹了一口气。 「你在追求女孩子的时候,也是这样含混不清地朗诵情诗吗?」 「我没有那种经验!这只马是母的吗?!」 「不是。你啊,完全没有诗歌的才能,想想其他办法吧。」 只丢下这么一句话,仆仆就继续去钓鱼了。仆仆只差没说要他放弃吧?王弁坐到那匹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名马身边,再次进入深思。像这种时候,马儿就不会逃跑。这虽然让王弁有些恼火,不过,每天都看 着这匹马,自己也多少产生了感情。王弁温柔地抚摸着那粗糙的马身,这种时候吉良也不会跑掉。 「你到底是讨厌什么呢?」 就算是问,马儿也不会回答他吧。自从来到这个地方,王弁都已经不知道有几回大口叹气;也不晓得是第几次,他四肢躺平在草地上,成一个「大」字形。随着他的动作,一个小小的布包从他的怀里掉了出来。 「是唢呐啊……」 这个唢呐,是他们停留在长安司马承祯的宅邸时,那里的两个童子送他的礼物,谢谢王弁陪他们玩耍。虽说这到底是小孩子的玩具,做工颇为粗糙,但就现下缺乏娱乐的单调生活来说,就是一个唢呐,也是个不错的刺激。把吹口靠到唇边,来试试看好了,王弁暗忖着。 他吹出一口气。 他吹出的气,就这样直接冒出来,听起来完全不像是音符。吹奏这种乐器的乐手,在酒楼与街上都处处可见,应该没有那么难吧?但是王弁仍是持续吹出听起来很愚蠢的呜呜声。 (真令人意外,居然这么难吹奏……) 没有理会马儿,王弁只管吹着唢呐。不知不觉当中,夕阳已然西下。 「今天有什么进展吗?」 看起来,仆仆今天的钓况不甚佳。她煮了饭,切了一块鱼干给王弁。葫芦里也理所当然有酒,王弁闻了闻,今天是梨子的香气。 「唢呐真是难吹啊。」 「……你真的是个很笨拙的男人耶。」 喷出口里的酒,仆仆惊愕地说道。最近时常可以看到仆仆这样的表情和谈吐,王弁其实还满高兴的。不过在一阵惊讶以后,仆仆便又恢复为平时那个悠然自得、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稚气少女。 「唢呐……啊啊,你是说你从白云子那里弄来的那个东西吧。」 「是啊。」 「那个唢呐啊,嗯,你别玩那个。对现在的你而言,那其实没有什么大大的意义。」 王弁也不觉得自己从仙童那里得来的这个玩具喇叭,只是单纯的喇叭。他想,这个唢呐一定有它的来头。不过想也知道,如果他问了仆仆,答案大概就是因为他的修行不够,所以无法带出唢呐的力量。所以王弁也没有开口询问。 「总之马那边的方法都用尽了,所以我想吹吹看。」 「你可真是无拘无束啊。」 虽说王弁并不想被仙人这么说,不过,会被仙人这么说,也就代表自己真的是一个大而化之的人吧。王弁的情绪很复杂,如果是父亲在这里,大概早就破口大骂了。 「随你吧。」 仆仆什么也没多讲,只是翻身躺倒在杂草铺成的床堆上。王弁看着那像是小女孩一般的睡脸,一边练习吹唢呐。不过一会后,他就钻到铺在农舍另外一边的床堆里入睡。 乐器这种东西,还是比生物要来得坦率。王弁花了一整天吹气又吸气,终于也吹出了像是音符一样的响声。而且只要抓到窍门,他就知道应该怎么吹,按住哪个孔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一周后,王弁就已经进步到可以吹出类似音阶一样的旋律。最让王弁惊讶的是,吉良也对这个音律有反应。 「你喜欢这个声音?」 王弁问道。他靠到吉良身边吹奏,虽然吉良仍是装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王弁注意到了,吉良的耳朵有稍微朝着自己的方向转了过来。也从那个时候开始,王弁就会特地在离吉良稍远的地方吹唢呐。 因为疆绳没有特地栓住,所以吉良能够随心所欲地自由行动。或许,自己可以用这个音色来引马上钩?王弁开始思考这个可能性。 接着几天,他都特地到山后练习唢呐。在这里练习,吉良听不见。王弁则是偷偷地在这里练习一首他之前在西域酒楼时,所听过充满异国风情的旅人之歌。他知道马儿的故乡——犬封国的乐曲,与这样的曲子不同。但是他有自信,马儿可以理解。 王弁很清楚,对于走过漫长旅途的人们而言、对向往这样漫长旅程的人们而圭口,西方的音乐,具有打动他们的力量。 「好,终于好了……」 王弁一边回想,一边重新复制出他当时所听见的音色。这花了他很多时间。虽然他无法像光州城的乐手一样,演奏得那么出色,不过,终归是一首像样的曲子。他急急忙忙地回到吉良身边,把嘴唇凑近唢呐的吹口。 马儿有几天没有听见唢呐的音色了,看到王弁的动作,吉良也喜形于色。就像是在催促王弁的动作,吉良用前蹄刨了刨地面。 「开始了……」 只听闻他人提过的萨马尔罕3,以及刻印在盲眼老人的记忆里,那粟特大平原的美;泽拉夫尚的清澈流水,还有他没亲眼见过的锡尔河与妫水的雄伟4。但是,现在的他,已经接触过淮水与渭水,已经见识了华中的平原,如今,他则正走在河东的大草原上。 唢呐流出的音符,充满在眼前这片杳无人烟的田园里,空气中通往西域的道路显现了。仆仆刚好钓鱼回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少女仙人的脸上满是惊愕。不过,演奏的当事人则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改变的景象,径自吹奏着乐曲。 吉良抬起头,不再是那个垂头丧气的表情,它陶陶然地沉醉在旋律当中。王弁的技巧虽然不纯熟,但是他那对遥远世界的憧憬,终于打动了这匹马的心。 「王弁。」 吹完了曲子,王弁整个人有些呆滞,一脸满足。仆仆出声喊他,王弁才发现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匹他首度看见的骏马。这匹骏马精神饱满,挺胸而立。它的鬃毛有如燃烧的火焰一般火红,古铜色的肤色下是强健的肌肉。骏马的肌肉饱满强健,额头上有一丛形似北斗星的白毛。它的一双眼,就宛如草原上的暗夜一般漆黑。 「这个、该不会就是『吉良』吧?」 「一目了然吧。」 那很明显完全不同吧——王弁甚至忘了要这么回答,他抬头盯着那威严无比、充满活力的马儿。确实,光是看那双能够盖住整个眼瞳的长长睫毛,王弁就知道这是跟着他们一路走来的马儿。不过他也感到很疑惑,毕竟眼前的这匹马,不论是毛色或是体态,都与先前完全不同。 「犬封国的马,不是谁都能够驾驭骑乘的。它会自己选择主人。过去,各地的王者都冀求它的力量,想尽方法想要缠上它。不过,几乎没有人成功。最后一个我曾经亲眼看过,可以骑在吉良身上的人,是汉末的吕奉先。虽然说一直到最后,吉良的力量都没能够充分发挥。」 王弁也隐约记得,光州城下那些行走卖艺的艺人们,也曾经以此为题材说书。他们口里的赤兔马,也是自古至今举世无双的名马。 「吉良可以感受到主人的心。只有在它认定的主人,真正想要它的力量时,它才会显现出这样的姿态。来,你骑上去看看。」 王弁战战兢兢地踏上马镫。他算了一下,从他小时候骑马到现在,有十几年他都没再骑过马了。十八般武艺,他也只是被逼着碰过一点。王弁摇摇晃晃地,好不容易爬上马去。 「那,我们出发吧。」 「啊?可是都这么晚了……」 日暮西方,随着那独特的孤寂弥漫飘散,河东道上的夜色也逐渐深沉。仆仆深深地为王弁的唢呐与吉良的变化所吸引,她没有再燃起柴火。夜色虽然很快地包覆住他们脚下的所在,但是仆仆却毫不在意,径自下令前进。 「只要吉良现出真身,不管到世界的哪里,都不需要在意时间。我们很快就会到达目的地,快到你根本没时间感觉到饥饿。」 「可是先生,您说过去到哪里要花两万年……?」 「余是说如果你用走的。」 仆仆往地上一踩,呼唤出五色祥云,然后盘腿坐在上方。接着,她附在吉良的耳边,小声讲了几句话,传说中流有勇者血统的名马随即嘶鸣了一声。 「王弁。」 仆仆几乎是硬缠着拜托王弁再演奏一曲,替吉良打气。王弁则是努力回想着自己曾经在酒楼里听见过、那精神饱满的曲调。他完全没有去管音调错误与否,专心吹响了有如进军口号般的激昂旋律。这鼓舞了吉良奋勇向前,矫健地迈步跑出。 「呜哇!」 坐在吉良背上前进的感觉非常舒服。有感于这美妙的疾远,王弁感叹出声,嘴也不经意离开了唢呐的吹口。 「不要停不要停,不然吉良的心情会变差的!」 五色祥云作为前导,王弁吹奏着唢呐以替代马鞭。沿路上的风景流过他们的身边,就像是溶化般,然后消失。他们仿佛是走在浑浊的流水当中,与水流溶为一体,再也无法分离。 「我们要脱离这个世界罗!」 路旁两侧的风景,像是水流一样地被切开。王弁一边吹奏着唢呐,一边愣愣地注视眼前的景象。仆仆则大声地呼喊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 就像是要配合仆仆所说的话,吉良的马蹄向地面蹬了一下。瞬间,王弁的身体被往后扯去,他赶紧慌张地抓住疆绳。吉良仍是毫不犹豫地挺起马身,对空扬蹄。 「不好好抓牢可是会被甩下去的。现在摔下去的话,余也帮不了你!」 这不是在开玩笑!王弁紧紧地抓住了吉良的鬃毛,强大的风息直接吹击他的双耳两侧,风声呼啸。强风之中,王弁睁开眼,黑暗之中的无数光点流向他的后方。越过吉良的颈项,他看见了仆仆的背影。她坐在五色祥云上,一头长发随风摇曳。 (说是我们脱离要这个世界?其实是这个世界脱离我们吧?) 就算近来王弁已目睹了许多毫无现实感的怪事,但现在眼前的这一件,就是讲给父亲听,他也不会相信吧?就连他自己也很难相信。所以王弁不断地左右张望,他的脚下没有道路,往上看也看不到天空,周围也不见山河景象。吉良就奔驰在空无一物的空间当中。 到底吉良跑了多长的一段距离呢?它到底前进了多长一段时间?王弁都无从得知。不自觉中,吉良又落到了地面上。眼前已不是河东那干旱的景象,反而比较像是他们从淮南北上时所经过的徐州。 「我们到了吗?」 「是啊,真不愧是吉良。」 仆仆抚摸着神马的鼻粱,像是在抚慰它的辛劳。而这样超越世界局限的跳跃,似乎也让吉良感到疲惫。结实的马身上也浮出了汗水。 「先生,吉良似乎也累了。」 「那么我们在这里休息吧。」 仆仆翻了一个跟斗,从云朵上落到地面。然后,仆仆从长在此处的一棵树上摘下一颗王弁从没看过的果实,塞到嘴里。 「嗯,这边的味道跟你的世界又不一样啦。」 应该说真不愧是仙人吗?连拥有神力的天马都满身大汗,仆仆却一点也不见疲态,强悍到不合理的地步。 「这里距离我们的世界……很遥远?」 「对越过世界的你我而言,远不远已经没有意义了。」 说的也是。王弁虽然也认同,不过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移动了多少里,当然也无从测量。 「嗯。就算是把全天下在一百年间收成的米粒与麦粒总合在一起,也不够计算有多少里吧。」 仆仆给的提示,完全无法当作参考。 「你这样想好了,这个距离,你如果要用走的,得花上无止境的时间。」 仆仆笑着说,那是修辞问题。总之,这里就是目的地了。王弁张望着四周。 「这里与中原没有什么不同吧。」 仆仆虽这么说,但王弁发现生长在这里的树木之叶片形状,树荫下的杂草小花所开出的颜色,都与他在淮南、在长安、在太原所看到的明显不同。猛然一看,这里的树干颜色是炒过的大豆色,叶片反射着光线,散发出浅绿色的光辉。 「对了,你们的世界,也是这里的主人凭借自己的喜好所创造出来的。」 「主人?」 「应该在那里睡午觉吧。」 平缓的丘陵蜿蜒起伏,仆仆徐缓地走在这一片风景当中,王弁则仍是坐在吉良的背上,随着仆仆一起前进。他抬头看,天上有两个太阳。它们四处移动,王弁每一次抬头看,它们的所在位置都不同。 「好像哪里怪怪的……」 「哪有什么奇怪的。你头上有太阳,脚下有地面不是吗?这里跟你们的世界应该一样吧?」 「但是我们没有两个太阳啊。」 那两个太阳,就像是在游戏一样地黏在一起又分开,不断反复。影子则是匆忙地随着太阳位置的变化而改变角度。 「地上曾经有十个太阳。」 仆仆慢慢地走着,一边告诉王弁。 那时,天地甫现。在那个时代,地上也还没有那么多的人类。诸如拥有犬类头颅的犬封国居民,与身长数千丈的夸父国,以及三头六臂的多肢国等等,这些放在现在,应该会被人当作是异类,而使人感到恐惧轻蔑的国度,在当时都与所谓的人类国度并存。 那时,太阳们都还很年轻。他们依循天帝的命令,轮流到天上去,照亮地上。有一回,这些太阳兄弟厌倦了每天的工作,他们一起占领了天上,也因此给在地上生活的生物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叫做羿的神接到命令,要给这些太阳教训。 羿是一个武人。身为天界第一弓箭手的他,在妻子的陪伴下来到下界。他使出了拿手的武艺,射落九个太阳。对他这个武将来说,所谓的惩罚,就是夺去他们的性命。 天帝为此而勃然大怒。不管再怎么坏,那都是他的儿子。羿一下子杀了九个太阳,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这一点。于是天帝夺去了羿夫妇的神格,他们再也无法回到天上去。 「真是不讲理。」 「是啊。还要拜托别人去解决自己的儿子,之后不高兴又要罚被拜托的人,就算是天帝,这么做也太过分了。所以,羿也很被大家同情。被委托管理下界的神只之一,西王母也是。」 很同情羿的西王母,把灰心的羿叫到自己的宫殿里,赐给他有长寿不老功效的仙桃。那可是比王弁他们所喝的蟠桃酒要强而有力太多了。 不幸的是,羿在那个时候,只得到了两个可让人长生不老的桃子。这个仙桃,吃一个可以让人长生不老,吃两个就可以获得神的力量。羿是个正直的人,所以他把桃子拿回家,要与妻子分享。 但是,他的妻子却没有办法忘怀过去身为神的生活。所以她趁着丈夫出去打猎的时候,把两个桃子都吃掉了。她害怕被丈夫发现自己独占了所有桃子,所以飞到天上去。当她到了月亮上,她就变成了一只丑恶的蟾蜍。 「你见过她的。记得吗?那个舞娘。」 「耶……」 王弁记得那舞娘说过,只有天仙召唤时,自己才可以离开月亮。不过,他当时看到的不是青蛙,而是年轻漂亮的天女不是吗。 「嗯,天界可以很仁慈,也可以很残酷。她曾经被重罚过。而当她知道夫婿羿过世以后,她陷入了无穷尽的悲伤之中。之后因为她的悔改,她得以获准重归天界。不过,她表示就算是要舍弃性命,也要再见一次夫婿。虽然这是她自作自受,也的确是很悲哀的遭遇。」 「这跟上面那些动来动去的太阳有什么关系?」 「 你说到重点了。对于惩罚羿这件事,天帝所受到的批评,远超乎他事先所预料。原来他是想,在惩罚羿以后,就让那些被羿射落的孩子们复活。但是这样溺爱孩子只会适得其反,而且不论是神仙或是凡人,都会因此对他感到反感。所以他在这里另外创造一片天地,让太阳在这里反省。」 这些事情,怎么听都很世俗……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所谓的天帝、太阳神,应该要更超然一点吧。 「虽然与普通人比起来,他们不仅拥有强大的力量,也悠然自得。但是,不管是天帝,或者是我们,其实都系出同源,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是这么回事啊。」 他们一边交谈,一边越过了六个山丘。最后,吉良才停下脚步。 「好像就在附近哪。」 「附近?」 「我们要找的人就在附近。」 王弁急忙东张西望。不过,眼前所见,都是被雾霭所笼罩的丘陵。四周一片静寂,什么声音也没有。虽然偶尔也会传来不晓得是兽嘶或者是鸟鸣的尖锐声响,但是他眼前是连会动的活物都没有。 「嗯,从对面过来了。」 仆仆与吉良一动也不动地,只注视着某个方向。就在这时,王弁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被人从四面八方给按住。 『呼呼,好久没有人类从下界到这里游玩啦,真是令人高兴哪。』 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柔软的棉被包裹住身体,王弁有些手足无措。然而,那个柔软的东西却瞬间便离开了王弁身上,以一种奇怪的型态,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是帝江5。」 帝江的型态……怎么说呢,王弁虽然已经看惯了,诸如拥有犬头人身等等奇妙的人事物,但是眼前这一位,用惊异也已不足以形容他的外表。 眼前的帝江,从一团轻软的雾气,变成一个淡黄色的皮袋,并且膨胀成与吉良差不多大小。然后,帝江身上长出四枚白色的羽毛,又伸出六只矮矮胖胖,像是小熊一样的脚。他没有眼睛也无嘴巴,脸部构成的部分全部从缺,是非常奇妙的生物。 「这位是创造你们世界的神只之一。」 仆仆道。王弁慌忙下马,拜见眼前的帝江。 『好了好了。』 一个粗糙迟缓的声音在王弁的脑中响彻起来。 『这里有多久没见到不是仙人的普通凡人啦。而且这一位,还有仙缘哪。』 不管王弁怎么看,这个说话声,应该是由这个奇妙生物发出的吧。 「这里,是哪里呢?」 『问得好。这里就是这里,这里也哪里都不是。』 不愧是仆仆的朋友,说的话让人完全听不懂。王弁也没有追根究柢,而是让原来就有要事前来的老师与帝江谈话。看仆仆与所谓帝江这个生物交谈的样子,她应该也是在与帝江交换若干意见吧。不过,王弁听不见那个声音。 「说不定会有一点久,你可以跟吉良去那边走一走。」 仆仆回过头,对着弟子说道。在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当中,身为人类的自己,也的确是帮不上什么忙。王弁率直地敲了敲吉良的颈项,让吉良随意地向前迈出步伐。他现在已经知道爱马的能力,所以也不会感到犹豫或是担心。 『啊,对了,注意一下浑沌6那个家伙比较好。』 帝江稍微移动躯体,面对王弁的方向说道。帝江没有嘴巴,他到底有没有说话,王弁其实也不晓得。但是那不是仆仆的声音……王弁是这么判断的。 「浑沌?」 『他应该是有乖一点了,不过,那家伙也好久没有碰到下界的人类,或许会因为太高兴而想恶作剧吧。』 「不要紧,有它在。」 王弁这样说。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吉良对「浑沌」这个辞语有过不好的回忆,它呼噜呼噜地打了个长长响鼻,表示自己的不安。 「我知道了。那我们不要走太远,在这附近散步就好。」 王弁抚摸着吉良那仿佛是要燃烧起来一样的鬃毛,让它冷静下来。而天马也在平抚心情以后,答答地踏上草原,越过丘陵。 『居然有人类可以与吉良这么和睦。』 帝江叹息了一声。 「那是余的弟子。就算是来到这个人类连吸气都不能的地方,他都还能够应付自如。」 『真是了不起的年轻人。看起来,他很相信仆仆先生呢。』 是啊——仆仆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她目送弟子的背影一会儿,便再度转向帝江,继续他们的商讨。她的表情还是悠然自得,但已不若先前那么开朗。看起来,就像有事情在交涉上不如己意。 1寅时:凌晨三点到五点。 2吉良:《山海经》〈海内北经〉:「有文马,缟身朱蔬,目若黄金,名曰吉量,乘之寿千岁。」郭璞注曰:「量」一作「良」。 3萨马尔罕:甲亚古丝路上最大的贸易都市。有「东方罗马」之称。 4锡尔河与妫水:锡尔河,中亚内陆河。妫水,即中亚阿姆河。 5帝江:《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三百五十裹曰天山,多金玉,有青雄黄,英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汤谷。有神鸟,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惟帝江也。」有一说帝江即为帝鸿,即黄帝。 6浑沌:《庄子·内篇》应帝王第七:「南海之帝为鯈,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 九 作为一个好的官僚,应该要检验下属有没有确切执行自己的命令。所以,李休光询问了别驾黄从翰,传唤的那个仙人如今下落如何。被问及此事,黄从翰虽然也吓了一大跳,不过,他觉得目前应该已算是风平浪静了才是。 他向上司报告,那个仙人已随王滔之子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报告?」 「实在是很抱歉,虽被传为是仙人,但大概也只是个神出鬼没的怪人而已吧。」 李休光可是在官僚界历经了千锤百链而崭露头角的,自己部下说的话有几分真假,他大致能推敲出来。当然,有些状况会因为当事人自行略加斟酌估量,而使真实变伪造。像这种时候,也不能说就怀有恶意什么的。事实上,李休光只是不喜欢自己摸不清所谓的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罢了。 「王滔的儿子是你的外甥吧?你看起来不怎么担心。」 某些时候,有能力的部下与有能力的敌人是一样的。对他而言,黄从翰就等于这样的威胁。但他握有黄从翰的弱点,也能充分地指挥他,所以从不担心黄从翰能够赶过自己。 「他们是上个月才消失的,时间还不算太久……」 黄从翰确实在王滔的宅邸见识到不可思议的法术。虽然他不像上司那样极端,但基本上,他也不信怪力乱神。然而,那个老头子就在他眼前展现「坐亡立存」1的精义。要说那是障眼法或是什么都可以,但对黄从翰来说,仍相当有说服力。而按照王滔的说法,仙人是因为不想引起世间纷扰,因此远遁。 无论如何,外甥跟着这一号人物,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没料想到自己会被逼问到这种地步,黄从翰只好拼命控制住自己。 「算了。比起这件事来……」 欺负部下也要有个程度,李休光把从中央来的一掴书信递到黄从翰眼前。 「完全没有条理可言,只是徒增我们的工作量而已。」 这位别驾现才领悟过来,上司今天最主要的目的,不是纠举弹劾自己与自己的亲属。他松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尚书省似乎也颇为头痛。」 从开元以前开始,唐王朝在经济体制上就陆续出现各种失误。但整个国家的政治还没有太大的混乱。太宗李世民、武则天都是相当优秀的政治家。也因为如此,唐王朝除边境以外的地区,都显得平稳许多。特别是像淮南这样的地区,经济也在此时开始起飞。不只是米、盐、铁、茶、酒,甚至是工艺品之类的产品,产量也都急剧大增,遍布整个国家。而这些产品得以遍布到整个大唐国土,也必须归功于唐帝国整体购买力的提升。金钱与商品也以爆发之势开始流通。 而在此之前,掌管整个大唐国土经济活动的是尚书省。虽说尚书省原来就有直接命令负责实行诏敕之六部的权力,整管经济也理所当然。但到了开元之时,尚书省已经无法管理这么大规模的经济。 「那么,我们要怎么做呢?」 「把光州的物产、数量、金额整理好,汇报中央。」 对李休光来说,这个工作实在很多余。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能够从中脱身。黄从翰很明白,李休光会把一部分的工作强压到自己身上;同时也很清楚,连带他舅子的不快,也都在李休光的算计内。 「原来如此。大人您如此戮力从公,令在下不胜佩服。就交给在下吧。」 听见部下这么说,刺史的脸上也露出笑容。 尚书省所管理的各项经济要职,后来陆续被转移分散到转运使、租庸使、盐铁租庸使身上。不过那是之后的事情了。总之,可以把长安方面指示的事项当中,与数字有关的部分都交给部下,这也让李休光多少松了一口气。 * 「浑沌是什么啊……」 坐在吉良背上摇摇晃晃的王弁,若无其事地问道。虽然吉良似乎通晓人语,却没有开口「说」什么。看吉良的耳朵啪哒啪哒地动来动去,王弁知道吉良听得懂。但它都不会轻取妄动,让王弁抓到任何蛛丝马迹。 「浑沌。开天辟地以前的模样。所有的一切都混在一起,不知所以……」 这一点王弁是知道的。但是他毕竟对浑沌一无所知,似乎也无从小心起。 「该不会是说馄饨吧,这里馄饨很难吃之类的。」 听见王弁的自言自语,吉良笑了起来,像是觉得王弁很愚蠢。 「你啊,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清楚地表达你的想法。」 王弁拉扯了一下吉良的鬃毛,好似在惩罚它的不逊。吉良却突然嘎地一声向前倒,把王弁扔到丘陵的缓坡面上。草地就像是铺上了绒毯,也多亏了柔软的草皮缓和冲击,不然他也许会挫伤也说不定。 「喂,你会不会太过分啊?」 王弁拍掉了身上的草层,逼近吉良。不过他马上注意到爱马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吉良的颈项绷得很紧,王弁立即慌张地伸出手,想加以安抚。但紧接着,吉良就几乎要被一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地上的黑洞所吞没。 「前脚!对,把前脚拔出来!」 王弁道。那个黑洞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陷阱,吉良巨大的躯体,正慢慢被那个洞给整个吞食进去,王弁甚至已经看不见它的四条腿了。吉良只要一个踩踏,就可以周游整个世界,如今它却得拼命地用四条腿挣扎。王弁伸出手,努力想抓住吉良的鬃毛与耳朵。 黑黑的洞穴里头没有水,也没有无底深渊般的泥淖,就只有混浊的黑色。那黑色与吉良的眼瞳完全不同。天马已逐渐被这个大开的洞穴吸入其中。 「吉良!」 它的嘶鸣化作虚无,耳朵的尖端也消失在洞穴之中。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王弁只能呆站在原处。然而,眼前的草原,沿着平缓的丘陵绵延不绝,青草随风摇曳,像是配合在天上嬉戏的太阳而动。刚刚发生的事情,似乎也与他们完全无关。 「对、对了!去找先生!」 终于回过神来,王弁马上转过身。就在这一刹那,他听见了一阵令他感到不甚愉快的爆笑声。对方哈哈大笑,听起来相当不怀好意,充满侮蔑。王弁回过头,刚刚那个吞噬了吉良的黑洞,此时已化作了人形。看着王弁慌张地要跑离此处,他指着王弁的背,一边大笑。 与帝江不同。眼前的这个黑洞,虽然有脸,但没有眼睛或鼻子等五官。这家伙的脸上完全不见一般用以对外交流的器官,不过王弁却能清楚察觉到,眼前的这个家伙在笑。 「你要去哪里啊?去哪里啊?」 这家伙,该不会就是浑沌吧?王弁加强了警戒。 「我要回到先生那里去。」 「什么啊,真是个冷淡的男人啊。你的马啊,哪,在我的肚子里喔?」 应该是浑沌吧。眼前的黑影敲了敲相当于自己肚腹的部位,不过没发出任何声音。 「先生总会有办法的。」 「嘻哈哈哈!先生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 王弁无视于浑沌的存在,直接跑了出去。那可是连吉良那样的天马都直接吞吃入腹的妖怪,自己就算生气也无济于事。最重要的是,他太恐惧了,根本想不出办法来。 「你啊啊,你你你啊!」 一阵令人不舒服的叫喊声传来。有时是从背后,有时是从头上,并在耳边一再重复。 「你生气了吧?觉得很烦吧!」 原来如此。 王弁注意到了,这个黑影就是要让自己觉得烦……他尽量不要去意识到黑影的存在,一路跑过好几个丘陵。浑沌不断嘲笑戏弄,但意外的是,其实没有太夸张的举动。比起浑沌来,迟迟无法找到仆仆与帝 江,反而更令王弁感到焦躁。 「在哪里呢?还没找到吗?」 难怪帝江会要他小心,看来浑沌似乎能轻易看穿人心。 「把心关起来也没用喔。我的心啊,联系了所有的浑沌。没有人的心是毫无浑沌的。」 没有理会浑沌在说什么,王弁只管往前跑。他抬头看向天空,想要借此确认方位,但是这个世界的太阳都随便移动……所以也徒劳无功。王弁环顾着四周,也没有可以做目标的山头。王弁跑着跑着,也开始觉得疲惫了。 「你累了吧?累了吧?」 王弁把手撑在膝盖上喘气。但不论他怎么吸气,都无法恢复体力。浑沌没完没了的揶揄,更是拖慢了他恢复的速度。 「对了。」 浑沌突然停止揶揄,王弁不假思索地往他的方向看过去。 「为什么你会呼吸咧?」 浑沌的用字遗辞很不稳定,有时候很有礼貌,有时候又很粗鲁;有时听起来,又像是哪里的方言。 「你说为什么……人只要活着就会呼吸吧?」 浑沌像是发觉到哪里不对,顿时便弯下腰哈哈大笑起来。同样都是被笑,眼前的感觉似乎又与刚才不太一样。这让他超级的不舒服! 「你、你是普通的人类吧?」 浑沌笑了一阵之后,对王弁如此间道。 「是没错。」 王弁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没办法想像,浑沌接下来还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 「所以你会呼吸是吗?这里明明不是人类可以生存的地方啊。你的师父也真是一个坏人啊。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说,是认为弟子不论变得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的确,他乘坐吉良来到这个世界时,没有人告诉他,这个世界跟他之前所在的世界一样可以呼吸空气。因为谁都没有特别提起,王弁也就不觉得会有不同。 「这里很难呼吸喔!人类会很辛苦、很辛苦喔!」 骗人——王弁虽然是这么想,但就在一瞬间,他感觉到喉际一阵痛苦。痛苦没有马上消失,王弁顿时便无法呼吸。他因为奔跑而感到疲惫,需要新鲜空气的五脏六腑也为之一紧。他觉得很难受,眼前天旋地转。那个指着他笑的黑影模样,深深烙入他的脑海中。 「不、不行了……」 眼前一片空白。那个黑色的人影,就在那一片空白当中。 「我最喜欢绝望啦!」 浑沌开朗地说。王弁就眼睁睁看着他一边说话,一边把自己吞食入腹。 * 就一般的人情世故,即便是一点用都没有的人,出门远游去,还是会让人感到寂寞。而王滔这个等着儿子回家的父亲,更是连情人的宅邸都没再去。 「已经一个月啦。」 光是看自家舅子在这一个月内老得这么快,黄从翰便觉得十分惊讶。他在这一个月内,被众多工作夹击下,时间几乎是转瞬即过。所以他也无法立即会意过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好歹也捎个信回家吧。」 「……他不是跟仙人什么的在一起吗?」 因为被上司挖苦过,惯重起见,黄从翰还是来看看舅子的情况。仙人与王滔的儿子虽然都还没有回来,不过王酒要是再憔悴下去,可就非同小可了。 「说不定他就快回来啦。」 他也只能这样安慰舅子了。 「但、但是我听说有那种会诱拐小孩子的妖怪!」 「舅子,弁都已经二十多岁了,是个堂堂正正的大人啦。」 然而,王滔却像是个昏了头的老头子,只知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话听进去。 (这个人绝对没办法长生不老的……) 连安慰都听不进去,黄从翰决定沉默下来。 (明明提到儿子时都没什么好话,结果现在还不是变成这个样子啦……) 不过,黄从翰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淮南的时序已经进入初夏,樱花与桃花等等的春季花朵大致散去。遍植在王滔宅邸内的树木沐浴在阳光下,夸张地伸展开大片鲜绿。王滔虽然也拿出了酒杯,但是他没有举杯的心情。主人既是如此,黄从翰也没有喝醉的道理。 「嗯,妹婿,你是为了探望我们而来的吗?」 黄从翰顿时瞠目结舌,几乎要打跌。王滔看似年老昏瞶,但该注意的事还是会注意。虽然他只做到县令,毕竟是从宦海中全身而退的人。所谓为官之道,他似乎没完全忘掉。 「唉,就算是说了实话,我也只会被认为是在夸大其词而已吧。」 「夸大其词?」 黄从翰说了光州城内所发生的事情。 「那可是一大难题啊,刺史大人也很头疼吧。」 「最令人不快的,莫过于之前简简单单就能处理过去的事,现在都得要一件一件拿出来核对才行。受到这件事的牵连,舅子您的事情也被李大人提出来了。」 「我的状况,就如妹婿你所见啦。」 如果刚刚那些哀叹也是演出来的,那王滔还真是宝刀未老。不过,黄从翰还是决定,他只要把眼前所见向长官报告就好。只要他不做多余的解释,就不会加深上司的疑虑。 「那么,祝舅子您身体健康,弁能够平安归回,干杯。」 黄从翰举杯,王滔则是在这个时候,才总算也同样举杯回应。 * 自己其实已经死了吧——那时,王弁其实已经死心了。 呼吸不过来,自己像是被黑黑的什么东西给吞噬。浑沌的动作与帝江类似,但感觉却与帝江完全相反,令人极端不快。吉良也被他吞进去了,要是进到那家伙的肚子里,大概就是死路一条吧。然而,王弁却紧接着发现,自己正漂浮在这片黑暗之中。他的头可以动,手脚也可以动,他应该还没有死吧。 一般来说,不论是身处在怎样的黑暗当中,只要经过一定的时间,应该都能适应眼前的黑暗,看清周遭的情况。不论是怎样的黑暗,都不会是完全的黑暗。不过,王弁很快就发现到了,自己身处在真正的黑暗当中。他能够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可以摸到自己的脸,但是他连自己的手掌都看不到。 (这是在浑沌之中……) 他想起来了。幼时,自己曾在《史记》、《庄子》当中读过有关于浑沌的记载。所谓的浑沌,应该就是治理古代世界的其中一位皇帝。甚至,浑沌应该是治理世界的中心,地位最高的神只。但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孩子气的恶作剧?王弁完全无法理解。 『浑沌曾经就是世界。』 王弁的脑海当中,响起了一个他毫无印象的声音。他想转向声音的来源,但是在这片没有光也没有立足之地的黑暗当中,他完全无法灵活地活动自己的身体。他就像是浮在油里一样,很不安定。 而在这片黑暗当中,王弁感觉到了,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碰触自己。 『耶……』 五感当中,似乎只剩触觉和知觉。这里没有声音,王弁也闻不到任何味道。这就像是把手伸进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的箱子里,不论触摸到什么,感觉上都像是碰触到怪物一样,未知的恐惧。王弁也因此更加难受。 『不要紧,是我。』 声音直接在王弁的脑海当中响起,就像先前帝江对他说话时一样。虽然王弁对这个声音一点印象都没有,但总觉得很熟悉。 『……是吉良吗?』 『答对了。』 『那你在外头怎么不跟我说话?』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王弁感觉吉良似乎摇了摇头。 『这里,你听得见声 音?』 『如果你想的话就可以传达给我。因为我们是主从,接近家人、兄弟的关系。』 『是、是这样吗?』 在眼前这片完全的黑暗当中,吉良把它的马体靠向王弁,让王弁知晓它的位置,然后催促王弁坐到它的背上。王弁在此之前是完全失去上下左右的方向感,但一跨上吉良的背,他马上就能分清上下。 「要在浑沌之中使五感能够运作,需要相当的修练与力量。连我都要花费一番功夫,才能够站稳并踏定天地。」 吉良兀自向前,连足音都没有。它说以前也曾经被吞入这样的黑暗当中。就在某次的战役时,他让犬封国的战士坐在它的背上,与浑沌所率领的黑暗军团战斗。就在那时,它被浑沌吞食入腹,徘徊了数百年之久。 『数、数百年?』 不是两万年就是数百年,这些时间单位也太乱来了吧? 『对你们来说或者是很乱来,但是对我们来说,这点时间根本就没什么。那个时候我领悟过来了,没有什么比被放逐进毫无时间与终点的世界更加恐怖的了。』 『那跟你一起被吞吃的人呢?』 『即便是在犬封国之中少有的战士,我也对他相当景仰,但是他的精神终究耐受不住浑沌世界。浑沌最喜欢的,就是绝望。当绝望充满了他的身心,他就融于浑沌之中了。』 听了吉良的话,王弁虽然感觉到了那令人心惊胆战的恐怖,但是他还能够保持清醒。 『那,有没有办法出去?』 王弁往前探出,开口问吉良。 『浑沌曾经有几个朋友。』 当浑沌是世界中心时,曾经有一段繁盛的时光。吉良说,所有的一切都是以浑沌为基准,连时间都在浑沌的支配之下;世界也在浑沌的调和下成形。 『而在那个时候,司掌时间与空间的几位帝王说要接待浑沌。这有没有政治上的意图,如今已经不得而知。不过,据说对生活于那个世界的人而言,他们所谓的政治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执掌时间,名为「忽」的帝王在宴飨中,看到浑沌倦极而眠,突然起了好意。浑沌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鼻子、耳朵。人体所必须具备的七窍,浑沌完全没有。也因此,即使是在宴会当中,只有浑沌不能饮酒,也不能享受佳肴。 那实在是太可怜了,所以忽拔出了自己的宝剑,想替浑沌开窍。其他四个帝王也同意忽的看法,决议要实行这个计划。掌管时间的神只拔出剑,转眼就在浑沌的脸上开窍。仿照人脸,浑沌的脸上被开出两个眼睛,两只耳朵,两个鼻孔,一个嘴巴。而在这些窍穴的彼端,则是与浑沌的漆黑大不相同、带着些许光亮的世界。这样就可以了。就在四位帝王相视点头的那一刹那,包覆在浑沌身体里的气,从那七个窍口当中流出,其他四个帝王随即被吞没,这个世界也被覆盖。 『空间与时间,起始时是混在一起的。元始天尊也是自此而生。然后就是创出你们世界的诸神诞生,你刚刚见到的帝江也是其中一人。』 吉良知道的很多,王弁只有一边点头、一边啧啧称是的份而已。 『浑沌说,你们的身体里都有浑沌的存在,这是再正确不过的说法。包含我在内,我们之所以能够诞生存在,完全是这个世界给予我们血与肉。而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以浑沌为原料所构成的,所以我们当然也是浑沌的一部分。』 说到底,把王弁与吉良吞吃入腹的,就是飞散到这个世界各处的浑沌的中心,中心的中心,相当于核心的部分。 『浑沌勉强留下来的一点碎片感到非常愤怒,非常地憎恨。他的目的,就是把这个恒处于阴阳漩涡的世界,完全变回过去处于平衡状态的浑沌世界。帝江,就是帝鸿,也就是曾经总括这个世界的黄帝。他在造出世界以后,就隐居在这里,锁住浑沌,不让他飞出去为恶。』 这个事件规模实在是太大了!对王弁而言,眼前发生的种种没有丝毫现实感。他只能一边让自己习惯这类天马行空的内容,一边把世界是如何开始之类的话题当作是童话看待。不过,他觉得浑沌的遭遇很可怜,也对浑沌感到同情。 『真难得啊,居然会有人这样说。』 吉良叹息了一声,赞美起王弁的人品优越善良。 『我也有很差劲的时候啊。』 虽然状况很不相同,但说起来,王弁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而他的父亲很快便迎进年轻的继室,在那之后,王弁也就变得相当荒诞。不过,他的荒诞又显得相当平稳。因为他害怕自己失控,也怕还没反抗,自己就崩溃了。 『浑沌那家伙听见了,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吉良笑了笑,又加了一句话。对吉良来说,会帮在历史上已经被视为完全的反派,甚至是把他们自己都吞食入腹的存在辩护,本身就是一件相当奇妙的事。 『他不知道听不听得到。』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被吞吃入腹的人,与那家伙本身的关系会变得如何。总之,我们得想想要怎么出去才行。』 吉良上次被浑沌吞下肚子的时候,帝江是䝼准了浑沌的空隙趁机而入,切开浑沌的腹部,把那些虽然被吞下,但是还没有失去希望的伙伴救出来。 『所以乖乖在这里等比较好吗?』 『浑沌虽然多少也会有所疏漏,不过这可不是简单的人物。有前一次的教训,他应该会避开帝江的视线,一直持续躲下去。』 王弁顿时低头丧气起来。虽说屁股底下坐的是熟悉的马鞍,手伸出去,就可以触摸到丛生的马鬃,但是黑暗之中,总会令人感到胆怯。王弁也感觉到痛苦,再这样下去,自己还能保持清醒多久,也是一个问题。 (要是先生可以来救我们就好了……) 他想要大声叫喊看看。但即便他的嘴形是做出来了,耳朵还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被闭锁入这样摩诃不思议2的世界当中,即便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勇者,也有可能会发疯。 (吹吹唢呐吧,可以排解心情,吉良也会高兴。) 他从怀里取出了那个喇叭试着吹奏,果然,没有声音。如果没办法发出音色,就没有用了。但是…… 『你吹的唢呐果然好。』 吉良对他说道。王弁听了大吃一惊。 『你听得到?』 『声音虽然听不见,但是曲调可以传达。这是因为你的心思描绘出了曲调吧。』 王弁把气息吹入唢呐当中,他是想要演奏欢乐的乐曲。吉良似乎可以体会到这一点,王弁透过自己的大腿内侧感觉到,吉良正配合曲调,欢快地动着脚步。但这也是极限了,王弁知道的曲调并不多。 『不要勉强。要是在这个时候感到焦急,反而输了。』 吉良的话听起来是要安慰他。 『说是这么说……嗯。』 被这样的黑暗包围,会不安也是很自然的。 『我曾经听说过,如果无法从外部切割,那么就要从内部,用足以突破浑沌的速度来前进。但是速度要多快,要奔驰到什么程度,我也不晓得。』 如果没办法达到可以冲破浑沌包拢的速度,那就像是在水车里持续走动的人,只在同一个地方不断地绕圈子而已——吉良如此说道,并叹息着。 『对了,主人,你可以吹奏你所知道的,最欢快的曲调吗?我想尽全力跑看看。』 『不要紧吗?』 『不试试看的话,也不知道吧。』 试试看也比待在这里好。所以王弁把嘴靠近唢呐,他吹奏的是西域酒楼时常吹奏的军乐队进行曲。一开始,因为困难度太高,有点难以着手 。不过之前已经吹惯了,所以接下来意外地相当顺利。至于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耳朵听不见才能够正确地吹出曲调,则不得而知。 『嗯。可以了。』 吉良精神抖擞地抬起前脚,接着,它气势高昂地狂奔出去。王弁的耳边听不见风声,甚至没有感觉到吉良在疾速奔驰。但他知道,吉良的肌肉正跃动着,极具美感,与他们跳跃到这个世界时的感觉无法相提并论。王弁伏低了身体,持续吹奏。他相信,他吹奏出的旋律可以推动天马持续前进。 『不行啊……』 就在王弁的疲惫到达顶点时,吉良放缓了脚步。 『虽说浑沌没有界限,但实际并非如此。失去力量的浑沌,会将自己与帝江的世界分隔开来。虽然不是不能飞越过去,不过凭我的力量,还做不到这一点。』 吉良低着头,像是觉得很抱歉。王弁轻拍吉良的颈项,突然他想到了——飞越,这个词给了王弁一个线索。在长安,除了唢呐以外,他还从司马承祯手上得到一样不可思议的宝物。 『你知道禺疆翅吗?』 王弁问道。或者吉良会知道使用的方法也说不定?原先还低着头的马儿,此时抬起头来,略为思忖了一下。『啊啊,我知道。』吉良回应道,但听起来不是非常肯定。 『禺疆是承继帝江血脉的神,他掌管风与海。』 《山海经》与《列子》里都有禺疆的纪录,他是天帝的嫡孙,负责统治守护北海。书里所描写的禺疆形象为可怖的人面鸟身,耳朵上挂着巨大的蛇,脚上则是缠着青蛇。当他在海里行动时,他就会化身为长数千里的鲸鱼。当他在空中时,就会化身为翼长数千里的大鹏鸟,翱翔在空中。 『他只要拍击海面一下,就会激起三千里的海浪。他一个振翅,就能瞬时飞出九万里。不过他的翅膀所掮出来的风有瘴疠之气,普通人要是被吹到了,身上会起肿瘤,终至病死。』 王弁把手伸入怀里拨弄,他用指尖抚弄着那个用黑曜石雕成的小箱。 『也就是说,那个对人体不好吧?』 『对人体来说,那是毒药。服用那个东西,可以在一时之间得到禺疆的力量。不过,服用者会损失寿命,即便是可以长生不老,也不能再保持原有的姿态。』 只要想到自己的身体会变成人面鸟身的样子,王弁就觉得全身发冷。来自犬封国,拥有犬头人身的商人虽然也是怪模怪样的,但那毕竟是与生俱来的模样,当然没有关系。 『如果我吃下这个,或者我们可以从这里出去。』 『有这个可能,不过你也可能就此失去人类的型态。』 吉良说道。听它的口气,是从否定面去领会王弁的想法。王弁虽是这么说,但是听见自己的外表可能会因此有所改变,他当然也会有所迟疑迷惑。 『不用这么着急,仆仆先生与帝江或许也会找到我们。』 吉良提议要等,但王弁一时之间无法下决定。吉良停下脚步,等待他的回应。虽然王弁也不知道浑沌到底有什么企图,但是当他将王弁吞吃入腹的时候,他说『我最喜欢绝望啦』。 他先暗示王弁,人类在这里无法呼吸,然后才将放弃希望的王弁吞吃入腹。王弁想,如果他们只是留在这里,等待根本看不到尽头的救助,或者自己的心神也会因此先崩溃了也说不定。 就算是变成人面鸟身的妖怪,仆仆也不会轻蔑恐惧自己,也仍会待在自己身边吧。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还好自己没有妻子和孩子,也没有特别要好的友人。自己如果离开人类的世界,与吉良、仆仆一起遨游于天空说不定也不错。他唯一担心的,是自己身体的情况恶化,在外表产生变化以前,自己就已经命尽于此。 『这个嘛,只有这个,我也不晓得。』 王弁开口询问吉良自己病倒的可能性。不过,就连天马也只能歪着脑袋,无法预测。 『总之,不会马上就死的。』 『这就要看个人造化了。』 王弁下定了决心。他不喜欢这一片黑暗的感觉。 他慎重地取出指尖触碰到的那个小箱子,轻轻地打开,确定里面的东西。在眼前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那片小小的羽毛碎片,只要掉了,就再也无可挽回。 『可以吗?』 『如果我变成异类,吉良会轻视我吗?』 『怎么可能啊。』 『那就好。』 王弁壮士断腕般地吞下了自己捏在指尖的,那两片像是纸片一样的物体。无法形容的苫味,一瞬间在嘴里散开。他差点就要把嘴里的东西给吐出来,但如果他吐了出来,就没办法从这里出去了,他拼命压住自己的胃,想抗拒那种感觉。重复几次之后,才终于把那两枚碎片吞进肚子里。 他马上感觉到,以腰部为中心,自己身体的深处开始急剧地发热,那道热气往上冲到他的背上。 『呜……噢噢噢!』 王弁可以感觉到,自己正发出不成声的叫喊。虽然并不感到思心,却另外有一股搔痒感,就像是有什么要突破皮肤而出一样。 『想像自己飞起来!』 吉良叫道。 王弁的脑海忽然闪现自己在黄土山上看见的,故乡的模样。父亲那个小气的小官僚,就住在那里。在那个被道术所笼罩的宅鄙周围,是日复一日耕田的农民,从那里再走数十里,才是光州城里的热闹街道。 王弁也想过,如果自己可以变成鸟,就能一眼望尽那样的景色吧;还有那位不可思议的少女,她像是许久许久以前就已经与王弁熟稔,但其实他们是今年初春才认识。即使她总是随意地戏弄王弁,也依然能扯动王弁的心弦。王弁还不想离开她。就算自己的情感已经涉及情欲,王弁也仍然坚定。 如果自己有翅膀…… 『好!我也把我的力量借你!』 吉良鞭策自己疲惫的躯体,再次全力跑出。王弁感觉到了,自己的背上正有什么东西要突破出来。那是一种不调和的感觉,他的体内充满力量,但感觉上,却又像是有什么不对劲,似有若无。 『飞了!』 『噢!』 王弁拼命地想着故乡与仆仆。接着,他听见了耳边有微弱的风声——刚才还没听见。他的周围原先是完全的黑暗,此时却慢慢地有了变化。 『再一下,再一下子就好!』 听见吉良的声音,王弁抬起头来。他感觉到了,仆仆的脸似乎就在眼前。再一点点,就可以碰到了。他坐在吉良的背上,挺起身体,他对着眼前端整却又飘逸的童稚侧脸伸出手。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声,他甚至可以感觉到空气在流动,正在高速冲击自己的皮肤。王弁也开始听见自己发出来的呐喊声。 身旁的色彩从黑色转变回灰色,最后开始发出白色的光辉。一阵低沉、像是地鸣一样的苦闷声响重叠而出,盖住王弁的喊声。 『浑沌感觉到痛苦了,再加把劲!』 就在遥远的前方,可以看见孤零零的一点光点。吉良提高了速度。那个光点忽而变大,忽而缩小。 『主人!』 王弁背上的巨大双翼大幅度地扬动,但是他们的速度,仍追不过那个洞变小的速度。 『不能绝望!前进!』 『我知道!』 王弁喊了回去。他继续拍动翅膀,朝着那小小的一点光芒飞过去。然而,那个小小的光点,终于从他们的视界当中消失了。 『还是不行吗……』 就在吉良缓下自己奔驰的脚步时,王弁在他的耳边叫喊了起来,吉良立即急忙地加快自己的步伐。王弁他非常确定自己听见了那个声音—— 『是先生!』 他的脑海当中浮出了仆仆的模样,鲜明无比;那一袭松松地裹在仆仆身上的蓝色道袍,是他现在最想看到的,蓝天的色彩;少女仙人那难得一见的笑脸,也是王弁现在最想看到的。王弁感觉到了仆仆的声音,他的情感也随之爆发。 「抓住余!」 这一次,他清楚地听见了少女的声音。 一度消失的光点,如今急速扩张,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腕,透过那个光点向他伸出。王弁与吉良屏除杂念,全力往手腕的方向飞去。 就在那里而已!但却怎样也接近不了。然而,自己对仆仆的想念,斥责着他背上的翅膀,不能轻易力竭。不是吉良的力量,也不是禺疆的力量,他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朝那个方向飞去。 当王弁几乎是犹豫地,用自己年轻、不牢靠的指尖,去碰触那美丽且遥远的人所伸出的指尖时,就在那一瞬间,他的意识被闪光包围,烧尽之后落下。 当王弁回过神来,他与吉良已经不是被浑沌吞噬入腹时的模样。此时,他的头就枕在仆仆格外柔软的膝盖上。 「我得救了吗?」 「不然再让你回去好了?」 王弁张大鼻孔,拼命地嗅吸着那令人怀念的清香,使之充满自己的胸腔。那闻起来像是杏花、清澄且妩媚的香气,充满他的五脏六腑。 「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哪。」 仆仆皱了皱鼻子,她绷起了脸,看起来很可爱。接着,她伸出手,捏住了王弁的鼻子。 「你先把这个吃下去吧,得先要中和禺疆翅的毒才行。」 仆仆说着,便将一颗蓝色的药丸放在王弁嘴里。混合苦味与甜味,感觉起来很不可思议的味道在王弁的嘴里扩散、消失。那些在他体内各处打转的疼痛与搔痒也随即无影无踪,少女膝上的温暖与柔软疗愈了王弁的全部身心。 「我刚刚吸入了很多浑沌的浊气,这一点小事就饶了我吧。」 王弁抬头看向仆仆,她一下就笑了出来,要把王弁的头给挪开。不过王弁也使了力气,与仆仆对抗。对手可是活了数千年、不,或许活得更长也说不定。也许她奂正的面貌,就和她之前说的一样,是个老人也说不定。但是当王弁身处于浑沌之中,让他拼命地去思念的,无疑是眼前这个少女。 「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做那些不体面的事啦。」 仆仆耸了耸肩,像是觉得够了。 王弁没有回话,而是伸出手,把手贴到那个放在自己额头的手上。他知道自己的手心都是汗水,不过他没有收回的意思。 「……你有这种胆量?」 「我心里想的事情,是错的吗?」 他并不在意自己被看透——一开始,他也觉得难为情,需要压抑那样情感的勇气,心里也天人交战了。但即便是被认为不成熟,即便是少女就在自己的眼前变成老人,他也不在意了。王弁静静等着对方发话。 仆仆没有拨开他的手,而是看着王弁,看起来是在思忖着些什么。那双眼瞳的颜色很深,王弁无法从中读取到任何情感。 「没有什么不对。但是余不同于你,余不是普通的人类。余没办法产下子嗣。」 「那我也不要当普通的人类了。而且,我也吃了禺疆翅啊。」 「这样嘛,你果然也是个怪家伙。」 仙人的言语很平静。然而,也就是因为很平静,所以很难听出来她的真心话是什么。王弁毫不犹豫地起身,但紧接着,他的身体却缓缓地向身为自己师父的少女压靠过去。 「……耶?」 王弁原本还满湓的勇气与气力,此时却像是腹部被刺破的浑沌一样,泄得干干净净。 「禺疆翅已经被你的身体所吸收,余的神丹也解了其中的毒性。如今,你的肉体已经透支、超越极限,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那双温暖的小手,虽然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她的声音听起来却是那么遥远。仔细一看,少女的身影在眼前漫无边际地飘荡。跟着,王弁就倒在仆仆的怀里。 身体很重,没办法凭自己的意识移动。当他身处浑沌之中时,他只有嗅觉能起作用。但是现在,他却连嗅觉都派不上用场。只能靠迷蒙的视觉,还有像是被堵塞住一半的听觉,捕捉眼前自己从来没看见过的景象。 (耶?先生在做什么呢?) 芳香的气息穿过鼻腔。王弁意识朦胧,每当他呼吸时,那令人心荡神驰的香气就会飘逸在他的意识当中,这让王弁觉得,仆仆就近在咫尺而已。 真令人焦急。 眼前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他的皮肤对她的存在无所感,但他却又能够感受到她的气息。那是杏花的香气。就像是那时,帝江包覆住他的全身,王弁感觉到一股暖意从他体内涌出一样。 「啊……」 到这个时候,王弁才终于意识过来。他的身体,是被一个徐缓的力量紧紧抱拥着。仆仆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展现的这个模样,无法用自己的肌肤去感觉,真的很可惜,自己也无法回应什么。但是,这肌肤的香气,以及温柔的气息,在在传达着那萌芽初始的情感。 (这是、先生吗?) 纤细的小小身躯,带着王弁像是知悉却又毫无所知的柔软。虽然完全没有接触的感觉,却知道连自己的心都一起包覆了。即使如此…… (好浪费啊……) 王弁不自觉地这么想。面对这样的王弁,仆仆则是在他的耳边细语: 「不要紧,我们现在才开始呢。」 在王弁尚未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时,他便落进了沉睡之中。好像被赐予了一股安心感般,他深深地如此感受着。 1坐亡立存:出自《正统道藏》,「坐亡」有坐化之意。「坐亡立存」则为如高僧坐化之意。此处应是指仆仆的来去无踪。 2摩诃不思议:出自佛典,「摩诃」为梵语「广大」之意。 十 夜晚,就在这样暧昧的气氛下过去了。 不,其实自己得到了很多东西,王弁感觉到了。他终于鼓起了从前提不出的勇气,摆脱困境。他的指尖,也碰触到了那个自己没办法主动碰触的人。 但是那样的满足感,却和足以与之相互抵销的欲求不满,在王弁的心底混合交杂。他每天都过着这样百感交集的生活。 「哪,吉良,先生到底在想什么呢?」 再次回归到中华大地的两人一马,晃晃悠悠地朝故乡南下。从帝江的世界出来,坐在天马背上,他们的目标是离北方太原府有数百里之远的南方。虽然感觉上过了很久,但是季节却没有特别的变化。 而在此时,吉良也变回了那个随时都会倒下的老马模样。它一脸哀怨地让王弁拉着疆绳,看也不看王弁那个理所当然问话的样子,只顾着啃食路边的野草。 (它也不晓得呢……) 仆仆坐在河岸钓鱼,看起来就像是摆饰品一样。王弁凝视着师父,叹了一口气。 仆仆则是要他等着,在自己钓鱼。王弁有说要跟仆仆一起去钓,但她却拒绝了。她表示心情郁闷,要王弁自己到一边去跟吉良玩。这让王弁有些心虚。不过仆仆也没有终日板着脸,吃完晚餐以后,王弁在火堆前吹唢呐,仆仆则是把头靠在他的膝盖上撒娇。 (就是去问老爹,他也不晓得吧……) 对于总是用那一点权力与金钱来耍弄对方的父亲,王弁才不愿意向他坦白或咨询自己的恋情。若父亲是去跟他那些君子之交的友人谈话,他一定也没自信让那些人全盘相信自己。 「钓到罗。」 王弁闲躺在树荫下,看着初夏时节的天空。一尾约有一尺以上的草鱼,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余去生火,你处理鱼。」 王弁闻言,便拔出了怀里的小刀。仆仆递过来的草鱼,鱼体沉甸甸的,虽然手法还不很熟练,王弁仍是把鱼剖成三片。原本他不会想要自己去料理这些东西,但在回到这个世界以后,仆仆彻底地教会了他这一点。 「当我的恋人吧!……也不能这样说吧……」 王弁好似在自言自语的喃道。 「你在说什么?」 仆仆问道。但王弁只耸了耸肩,开始料理鱼。不过,虽然说是料理,但也只是用酒洗过鱼身,涂上岩盐,然后用树枝穿刺而已。酒的话,仆仆那个小小的葫芦里要多少都有。盐,不论哪个城镇的盐都不贵,自然也很方便。 「您不会有思乡之情吗?」 王弁问道。虽说在北上以及在异世界的时候,王弁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不过随着他们逐渐南下,王弁也开始怀念起淮南的风景。 「余的故乡应该在很遥远的地方吧。」 仆仆翻转着鱼身,小声地说道。王弁这才想起来,自己根本就对这个仙人一无所知。他虽然与她一起经历了一段不可思议的旅程,共有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经验,但他不知道仆仆的真实姓名,也不晓得她出身何处、双亲是谁,再怎么样的因缘际会下成为仙人。想知道这些也是很自然的,所以王弁也试图想要开口相询。 「为什么男人这种生物都会想知道这种事呢。」 少女叹息了一声,把颊边的发拨到耳后。王弁那颗年轻的心也因此震颤不已,他的心中满是仆仆的美丽;当仆仆跳跃着脚步,在街道上行进的时候、当她在云上睡午觉时,看起来是那么稚嫩。但眼前的她,却隐隐散发着仿佛吞吃过无数男人的魔性一般。 「这除了证明你我的感情很好之外,还有其他吗?」 这么说起来也没错。王弁这才意识过来。她第一次见到王弁的时候就说了,名字一点意义也没有,能够做到彼此认识也就够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难道,连好奇一下都不行吗?就算只是普通朋友的交情,也会谈这些事情吧。」 仆仆没有回答他的提问,甚至连生气都没有,而只是把已经烤熟的鱼递给他。这条鱼烤得恰到好处,鱼身上还带着一些焦黄。仆仆从来不会在这上面失误。 「算了,你要问什么就问吧。」 于是王弁踊跃提问。从出身何处,到她的出身年代,举凡是自己有疑问的地方,都是王弁的提问范围。但是,无论是哪个问题,王弁都没有得到能够满足他好奇心的答案;生于天地之间,时间在天地开辟之后,之所以成仙是因为有那个资质——只得到这样的答案,王弁觉得自己被调侃了。 「你也别生气,余没说谎啊。」 仆仆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像是要安抚王弁的失望。 「余很不想谈这些事也是真的。」 王弁其实是因为自己的懵懂无知而感到羞耻。从小,他就几乎不出家门。就算他的家境不一般,但也称不上有多高贵;也不至于会有人想要避开这些话题……真要说的话,赖在家里当米虫的自己,就是让父亲与亲戚深以为耻的存在吧……王弁觉得很可怜。 「老实说,余也忘了。」 这是在说谎吗?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浮出这样的疑问。但是,如果她本人真的都忘了,那就算了吧。王弁改变了主意。如果这样能让她的心情好起来,那他就不再问了。说来,到底仆仆是看中自己什么,才与他结伴而行的呢? 「怎么了,这样就放弃了?」 仆仆说道。王弁现在已经完全搞不清眼前是怎么一回事了。明明他都已经干脆地放弃询问,也没有那么好奇了,但是对方现在却说这些话来动摇自己。如此一来,原本都已不在意了,现在又开始在意起来。该不会她一开始就是要挖苦嘲弄自己吧?——有时候,这点也让他感到厌烦。 「您要告诉我吗?」 「余说啦,余忘了。」 够了!王弁把注意力集中到烤鱼身上。对仆仆的嘲弄认真,那他就输了。王弁一边眺望河东的草原,绵延起伏的山峦,一边反复大口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唔……」 仆仆原本还带着窃笑盯着王弁看,但是她随即抬头望向天空,嗅闻味道。原来像是低声呢喃的嗓音,此时也大了起来。 「怎么了?」 仆仆的表情为之一变。 「讨厌的味道。弁,余接下来要往山东道走,你在意吗?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先回家,我们就在这里拆伙吧,无所谓。」 没有等仆仆说完,王弁就站起身,把火给熄了,骑到吉良身上。吉良似乎也察觉到了有哪里不对劲,早已现出真身等着。 「那我们就走吧。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呢。」 仆仆的脸上一瞬间闪过了欢喜,又像是遗憾。她向地面一蹬,五色祥云与天马,就以街上行人无法目视的速度,往东方飞驰而去。 就在仆仆对王弁提议要往东方去时,京城里还有一个男人也注意到了山东道的异状。那就是兵部尚书,姚崇。 姚崇出身位于长安与洛阳之间的陕州。他的父亲是今日四川省西南部某州的都督。都督这个职位听起来虽然很高,但在当时,被派到诸如剑南道这些几乎是世界尽头的边陲境地,绝对不是优遇。 出身如此,姚崇一开始也只是被授与濮州司仓一职,说起来也就是地方的中间干部。在武则天时,北方骑马民族契丹侵袭河北,他因为率军作战有功,而获得出人头地的机会。 在形式上篡唐而立的武则天,其实很会拔擢年轻人才。除此之外,她也有度量去听取自己所认同的人提出的谏言。她在得掌大权后,以恐怖手段治下。她奖励密告,酷吏因此横行,宫廷当中也鸦雀无声、一片清静。武则天发觉自己的威权已经渗透完全,便对百官提问,今后该如何 为政。于是,诸大臣便恐惧得不敢发言。 在这种局面下,只有姚崇一人上谏武后;他表示,既然国家病患已去,从今而后当宽容为政。即便是有密告上达,也不该立即治罪。如果当真有乱起,请治他大放厥词之罪。 听到姚崇的话,高官人人脸色发青。但女帝却看穿了,姚崇看似冷静,却是在满腔热血下提出这样的言论,没有任何政治算计。而她要的人才,正是能够在「政」之一字上纵观全局的人物。所以在姚崇提出这样的建言后,他被受赐千两白银,官位也扶摇直上。 关于他如何受到武后的喜爱看重,《旧唐书》上有这么一段记载: 武则天在位时,一突厥族长叱利元崇率下起兵叛乱。这个叛乱很快就被镇压了,然而女帝很同情姚崇当时以「姚元崇」这个与反叛者相同的名号行世,于是替他改名为「元之」。 除此之外,武则天的宠臣张易之,曾经提出申请要建立雄伟的寺庙,欲将高僧移往自己的势力之下。但姚崇则称与国法有违,拒绝了张易之的申请。即便张易之利用自己的权势对姚崇加以威胁,姚崇也没有从命。这位宠臣最后向武则天诬告姚崇,武后反而任命姚崇为灵武道大总管,表示自己对姚崇的尊重。 在武则天薨逝以后,姚崇便与他在工作上的伙伴宋璟,一起加入李隆基的阵营。在与旧主之女,太平公主之间的争斗中竭尽全力。这样说起来,这似乎是个表里不一的人物。不过,在年老的武则天即将被软禁于上阳宫时,姚崇亦也独自呜咽,并且拒不从命。这也是始终如一。或许,这是他反而能够得到皇帝信任的原因。之后他虽然曾经一度左迁到地方上,但在睿宗时,又被授予了兵部尚书一职。随后更成为玄宗阵营的参谋,在玄宗继位后,成为朝廷的中心人物,充分发挥他在政治上的才能。 开元三年,他注意到山东的异变。武则天虽然深信道教,但也是一个合理主义者。政治感度上,姚崇可说是深受武后的影响,山东所发生的异变,他自然无法轻忽。 「『虫害』这种事,光是求神拜佛也不会消失的!」 年过六旬仍然活力十足的大政治家,只丢下这句就走出了宅邸。 延续去年的景况,这一年,大批蝗虫袭击山东地方。虽说规模较前一年小,但从古至今,中国大陆已经有好几次被这样的昆虫风暴袭击。只要有哪个地方成了这些虫子的通道,不出数日,就会变成一片荒地。对农民和官僚来说,蝗虫都是令人厌恶的存在。于此同时,除蝗灾外,又有洪水与地震,这一连串的灾害,都被认为是天灾。 「应该怎么办才好,果然是朕的德行不足吗?」 面对灾害已从山东扩及河南、河北的消息,玄宗叹息不已。他认为司马承祯的术力也许能帮上一点忙,却连络不上他。姚崇对于皇帝欲将政事委由那样的骗徒,也觉得很困扰。 「古书有载,应该要以烈火来燃烧蝗虫。如果向民众布告,朝庭将会全面提供救护,人民也会竭尽全力扑灭蝗灾。但是臣却得到情报,针对目前蝗食禾稼苗株一事,山东的农民只有设置祭坛,向天祈求,焚香祝祷。」 「也只能这么做了吧。」 对于天灾,玄宗束手无策。但是姚崇并不这样想。 「自古以来,有危害于人的灾难,只要不听天由命,但尽人事,没有不能除去的。就像古时禹修黄河,蜀地李二郎修都江堰,即便是洪水之害,也能经由人力加以抑止。」 这样的言论让玄宗茅塞顿开,他命令姚崇提出应付蝗害的相关对策。姚崇派遣部下,到受灾各地征求人员,以火建构障壁,守护农地。 当然也不是每个地区都会乖乖从命。汴州刺史倪若水便对姚崇此举大加反对,因为他虽然身为官僚,却对道术深信不疑。 汴州距离东都洛阳不到数千里。唐朝以后,宋朝统一中国,便以此为首都。这里也就是日后的开封。这个位于黄河南岸的城市,不只有丰沛的水运,肥沃的土壤,更是中原数一数二的大城市。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王弁一边避开不断撞到自己脸上的虫子,一边面向东方,看着几乎变成荒地的广阔农田。仆仆一如往常地坐在云上,但不可思议的是,这些飞虫都避开了仆仆。 「先生,难道我们就只能束手无策吗?」 王弁吐出嘴里的蝗虫,抬起头看着仙人。 「没有束手无策这回事,只是这个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举目所见,天空完全被蝗虫覆盖,连太阳光都不见。农地上跪满了正在向天祷告的村民,祈祷蝗虫能够早日消失。 「……」 仆仆直盯着他们看,接着,她抬头看向天空,吹了一口气。虫影从那些祈祷的农民上方消失了,天空恢复一片晴朗。他们跳起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而后持续向天礼拜。 「不愧是先生。」 王弁鼓掌了起来。但是仆仆却用僵硬的表情要他停止,不要这样做,王弁也只好停下自己的动作。 「为什么呢?」 「余这么做,只是求一时心安而已。那片天空,迟早会有不同的蝗虫群飞来吧。首先,那片土地会变成蝗虫的饵食,接下来,什么都不会剩下。」 「这、这样吗?」 王弁什么也讲不出口,只能默然不语。而随着他们逐渐接近汴州城,蝗虫的浓度也持续下降。王弁前进时,也已经可以不用手掩住口鼻。 「余讨厌蝗虫。感觉上,似乎会让余想起以前什么不愉快的事,不过余已经不记得了。总之,无论如何,进城之后,再想想可以做些什么吧。」 仆仆在城内落脚。夜晚时,她说要出去一下,就乘云出去了。王弁虽然担心她的去向,但不管怎么想,仆仆都应该是去找那个有权可以动员全州人力的人,也就是州刺史倪若水吧。 即使想要进行驱除蝗灾的仪式,但这样大规模的活动,也必须有相应的场所与人员。看仆仆对蝗虫的思虑,也许她是真的打算施展力量也说不定。 (但如此一来,我不就什么忙都帮不上了?) 仆仆虽然吹走了一群蝗虫,却也让人感到一股紧绷,如同王弁每次欲言又止时的心情。平时,仆仆总能凭借自己的意志,让眼前的气氛快活或是暗沉。现在这样的状况,对她来说也是一件难得的事吧。 (还是说,这其实跟先生幼时有什么关系吗?) 仆仆常对王弁说,他所熟悉的这个少女仙人的形貌,还难说是不是她的本来面目。但是这个形貌,想来一定是自然生成的东西吧。王弁很坚定地认为,仆仆应该是在少女时代就成了仙人,得以长生不老。 想到这里,王弁也不禁叹息。他觉得自己的推测实在是太过廉价。就算说了,仆仆也绝不会率直地说:「啊,是啊,你说的没错。」即使猜对了,自己又能如何? 仆仆想必是能够克服那样的懊恼,所以才能成为仙人,得到变化自在的力量吧! 王弁看向窗外,与长安一样,汴州虽然是一个商业都市,但是夜晚也同样静谧。如果说现在还有谁还醒着,那大概就是勉力向学、准备参加科举的学子,还有偷偷叫来歌妓,举行宴会游乐的官僚与富豪吧。 (先生应该不要紧吧。) 王弁也没想到,自己会因为仆仆不在眼前而这么担心。白天的时候,仆仆的表情就与平时不太一样。虽然他一度踩上窗棂,想出去找仆仆,但考虑到自己大概只会添麻烦,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即便如此,他也没办法先去睡。 「这个时间还来照顾马匹,真是令人感动啊。」 结果,王弁实在是放心不下,只好到吉良那里去。就在 这个时候,头上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嗓音。 「您回来啦。」 王弁想也不想地便开口道。仆仆则是带上了些许羞赧,「余回来了。」她答道。看着仆仆的侧脸隐约可见的倦色,是因为交涉不顺利吗?王弁有些担心。 「长安那里派了御史来。」 在王弁开口相询以前,仆仆自己说了。 「原本我想出现在御史面前,让他见识我的力量,请他协助。不过我错失了那个机会。」 从京城来的御史还很年轻,看起来就是未来的高级官僚。他反驳了刺史提出的所有理由。倪若水主张,蝗虫来袭是老天给的警告,应该在修身以及政事上克尽己力才是。然而,御史是一脸冷淡地岔开话: 「皇帝陛下拥有非常美好的德行,与历代圣王相比也绝不逊色。对于政事,他也非常尽心,并非常人能比。皇帝陛下与那些因为不德而招致天灾的帝王不同。你这么说,是想侮辱陛下吗?」 被人这么一说,倪若水也哑口无言。以这个压倒性的权威为后盾,御史要刺史进行大动员,要将这些来袭的蝗虫烧杀殆尽。 「筑起壕沟,把农地包拢起来,然后在壕沟里烧出大火以及浓烟。全州都要进行。不只是汴州而已,河北、河南、山东各地,都已经看好时间,应该是要同时薰灭虫害。」 王弁不由自主地叹出一口气,是感叹。仆仆开口留他在此地盘桓几日,王弁当然也没有异议。而在等待的期间,王弁好几次看见仆仆心事重重的模样。当他无所事事地趴在窗边,看着窗外种种,仆仆也总是把头靠在他的背上。 然而,在这样的时刻,自己非但没能说几句好听话,就是连安慰仆仆都做不到。王弁不禁对自己感到焦躁。然而,仆仆慢慢地也比较能够冷静下来了,有时甚至就这样睡着了。碰到这样的情形,即便是腰酸背痛了,王弁也只能忍着不翻身。 「哪,起来吧。」 预定要行动的那一日终于到来。汴州城内,似乎连兵员都被动员了,看起来就像是即将发动战争一般夸张。在此之前,汴州城内的商业活动仍是持续进行当中,城郊的惨状仿佛不是真的。如今的汴州,却连市集都关闭,能够动员的人几乎全都出城去了。 王弁一边按着自己的腰,一边起身。 「怎么啦?」 都是因为先生您吧……王弁虽然想这么说,却闷了一肚子气地缄口不雷。仆仆很快地把右手食指与中指抵住眉心,屏气凝神。窗外随即出现大型的云朵。那不是仆仆平时乘坐的那种坐垫大小的云,而是可以让一个大人横躺其上的尺寸。 「上来吧。」 「我没办法上去啦。」 「那是之前的情况。总会有办法的。你不快一点,会抢不到好位子喔。」 仆仆半开玩笑地说,接着,她把王弁推上云朵。王弁战战兢兢地把脚跨了上去,一股像是踩到棉花团块一样的感觉,从他的脚底传上来。虽然不太安定,但还是能够支撑住他。 「我、我坐上来了。」 「余就说啦,余会想办法的。」 接下来要担心的,大概就是人们的目光了吧。然而,此刻城内一片喧嚣,没有谁因为一朵不可思议的云从旅店里飞出来,而大惊小怪。 这两个人所乘坐的云朵,随即便从城中浮出,高度也逐渐上升。状似方形的汴州城,像是画一般地呈平面状摊在他们眼前。现在天色尚早,西方被雾气所笼罩。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可以看见邻城的郑州。而在两座城池之间,则还遍布许多村落,就像是洒下砂粒一般。 「就快了。」 蝗虫早晨就会开始行动。一天当中,几乎都是为了觅食而来回飞行。姚崇所采行的作战方式,是从蝗虫还在沉眠时,便设置火种,然后在广大的区域范围内一起点火。把那被蝗虫当作是窝巢的草原烧光,就可以立刻消灭一定比例的蝗虫。而那些慌慌张张飞出来的蝗虫,则会被浓烟所筑起的障壁所包围。 从郑州起始,接着,汴州城北侧的城壁也跟着点上烽火,就像是彼此呼应一般。而北边隐约可见的卫州也燃起烽烟。同时间,举目所及,所有的农地都燃起熊熊烈火。当然,虽然说不上是同时,但四牛刻不到,汴州一带也为白烟所覆盖。王弁与仆仆也看见了,那些吃得饱饱、正在睡懒觉的虫子惊醒过来,飞到空中,一大群一大群地从四面八方而来,有如黑云涌起。它们在空中四处逃窜,然后被浓密的白烟包围住。最后,它们便消失在王弁的视界常中。 「再上去一点看看吧。」 仆仆提升了云的高度。下方白烟满布,看上去,就像是铺上了白色的床单。王弁几乎没有感到任何恐怖之处,他所在的位置太高了,以至于眼前自己所属的世界,看来一点现实感也没有。 「那里是许州,再过去是曹州。」 透过仆仆的说明,王弁首次能够立体地理解自己一路走来的景况。他下意识地望向南方,再过去即是淮南那平缓的地形。 「我们现在看的是这里。」 仆仆拉了拉王弁的衣袖,要他看向地面。白烟越来越浓,汴州城也几乎消失在他们的视线当中。白烟越来越浓,范围也越来越大。各地的白烟也终于在此时汇集起来,成为一片巨大的云海。 「这真是太了不起了。」 仆仆首先开口说道,听起来,她像是相当感动。 「或许,人们能不用再恐惧天灾了也说不定。」 「是、是这样吗?」 王弁惊讶地眺望着地上那关乎数十万人的创举。但他的想法与仆仆不同,他并不认为,所谓的天灾,是可以凭借人类的力量去抗衡阻止的。 「原来只能祈祷的人们,现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去阻止灾厄了。」 仆仆从云上探出身体,她盯着烟的动向,就像是要深入其中一般。 「先生还是人类的时候,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吧。」 仆仆沉默了一会儿。王弁也在此时意识到,自己是说了什么冒犯的话吧,不过说都说了,也收不回来。 「是啊。」 仆仆答道。她沉静地颔首,接着,她抱住了王弁的头。 「要飞了!」 仆仆叫喊了一声,接着,他们脚下的云便朝着西方飞去。眼前所见的景色,也为之一变,先是沙漠,接着是海、森林,然后又变成了沙漠。最后,他们越过了广大的海洋。速度上升得太快了,王弁完全不晓得他们到底要用什么方法、到哪里去。然而,仆仆的表情非常愉快,就像在驱策爱马,他们脚下的云朵也不断翻出花样特技来。 在这种情况下,王弁除了感觉到恐怖,也微妙地感觉到了幸福。云朵一边急速盘旋下降,接着又来一个回旋。王弁待在云上,只觉得如果能够一直这样调情嬉戏,那该有多好。 「弁!」 少女在他的耳边喊了他一声。「我们回你的故乡去吧。」她说。或者是「心」哪里被伤到了也说不定吧,王弁突然有这种感觉。但他并不是为了要伤害仙人的矜持,才说那样的话。目前自己所能做的,也只有待在她身边而已。 一直到回到汴州城的上空,仆仆的手,一直都放在环绕在她自己腰间的,王弁的手上。 * 在朝廷之上,姚崇所提出的强攻策略,正面临排山倒海的反对意见。 对此,兵部尚书可说是自信满满;他提出的政策目前收获的成果是:光是在汴州,就有高达十四万石的蝗虫尸骸被弃置在沟渠当中,水流甚至因此而被堵塞。 「学者只知道文章,不懂得变通。大凡事物,常有不合于经但有合于道理者,亦有反道却能合时宜者 。魏时,山东也曾经起过蝗害。因为没有加以驱除的关系,导致农作物全灭。其结果,即是造成人相食的惨状。后秦时又有蝗害,最后仍是因为没有拿出对策来,导致不只是农作物,连杂草都被啃食殆尽,连牛马都互食其毛以充饥。」 玄宗听得兴致盎然,他不断赞誉姚崇的手段,但在另一方面,某种程度上,玄宗亦能够理解朝廷内对这个方法所起的反对。原来这个皇帝就颇为倾向道家,讨厌无谓的杀生。掌握至高无上权力的人,如果在内心有这样的想法,出现迎合的言论也是理所当然的。 「山东蝗灾肆虐,河北,河南也几乎是没有储备的食粮。如果现在袖手不顾,秋获将化为乌有,如此一来,许多农民将会离开土地,化为流民。若置之不管,无异养瘫遗患。」 面对皇帝冷静的表情,姚崇为了实行自己的政策,可说是索尽枯肠,字字斟酌。 「臣知晓,陛下好生而恶杀。是以本不烦陛下诏敕,只需发布文件即可。若驱蝗不成,请削陛下赐臣之官爵,以示处罚。」 武则天锻链出来的政治敏感度,很成功地抓住了玄宗的心思。当他看见皇帝脸上的表情稍见明朗,他就确定自己成功了。 「蝗害属于天灾。即使以人力牵制也无济于事。且杀蝗太多,有伤天地和气。如今尚可叫停。」 黄门监1卢怀慎插嘴说道。 光只会死待在宫廷之中的人在胡说什么啊!姚崇觉得可笑,他一边提出了反击。 「过去曾有楚王吞蛭以痊其疾,叔敖杀蛇而得福。贤者如赵宣恨用其犬,圣者如孔丘不爱其羊。其志向皆在于人,唯恐在大处失却礼数。而如今若将蝗害放置不管,致使食粮涓滴不剩,山东百姓唯沦为饿殍一途!此事陛下已做决断,将之委任于我。若杀虫以救人,将由此致祸,此亦为吾所望。吾将如何,众静观即可。」 面对姚崇的气势,宰相也无话可说。 至此,玄宗也说明自己将支持姚崇,蝗害也在不久之后消弭了。 1黄门监:唐官名,主要负责审查诏令内容。 十一 「噢噢……」 做父亲的看着儿子的脸,觉得有哪里变了。做儿子的则是看着父亲的脸,注意到父亲似乎突然老了许多。 「太好了,终于平安回来了。」 看着父亲与老仆一起扑簌簌地流泪,王弁显得十分狼狈。对他而言,这两个月的旅行一下子就过去了。通过龙脉,从淮水移动到渭水;然后在京城,与当代著名的仙人一起拜谒皇帝;在太原府遇见犬头人身的商人;骑着吉良到了不可思议的世界,然后被浑沌吞下肚子;回程的路上,亲眼目睹汴州的人们漂亮地击退大群蝗虫。当他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回到家了,根本没有时间感觉到无聊。 「父亲,您的身体还好吗?」 「很不好啊,你连封信也不写。」 这可不是个能够好好写信的旅程,王弁与已经变成老人模样的仆仆相视而笑。王滔也没有忽略他觉得应有的礼貌,郑重地对一路保护儿子的仙人大大行礼,招待仙人入内。酒席虽说是已经准备好了,但因为仆仆与王弁回家得很突然,所以也只是简单的几道菜。 「噢噢!」 酒席中,王滔不晓得发出了多少次的赞叹。随着醉意加深,他逐渐有一种错觉……眼前的儿子,似乎成长了一些。自己则是跟儿子出门前一样,再次被那听起来无比荒唐无稽的旅行见闻给吸引住了。 「不,我信。」 虽然长年培养出来的常识要他别相信儿子的话,但是儿子的口气却几乎可以跟真正的骗子较量。没有亲眼看过那样的景象,就应该无法描述得那么真实吧。儿子应该没有变成仙人,但那肯定是个难得的经验。王滔虽然已经被很明确的宣告不具备仙骨,他还是没有舍弃长生不老的梦想。 「先生出外远游时,我替先生建了新的庵堂。」 「噢……」 如今再度变为老爷爷姿态的仆仆,略略地抬了抬她那被眉毛覆盖住的眼皮。 「余不能再留在黄土山了。」 仆仆知道自己早被州刺史给盯上,她不想再引起任何骚动。可是随即王滔把额头贴在地上拜托她,王弁也在一旁低头请求。 「如果不介意余隐遁起来,留下来也行。」 仆仆许下承诺。王滔闻言自是相当快活,整个人突然显得年轻了许多,原来的老态龙钟也不翼而飞。结果就因他的心情太好,没多久就喝得大醉,让一旁的老仆扶了回去。 「你父亲很有活力的样子呢,这也不错吧。」 王弁跟着仆仆一起回到黄土山上。虽然说眼前这个已经变回少女姿态的仙人,其实不需要自己的保护,但他还是跟在仆仆身后几步远,维持与仆仆相同的步调。 「余不是需要人保护的年龄啊。而且我有第狸奴在,也不用替我建造新的庵堂。」 仆仆踏着舞蹈一般的步伐,心情也比平时的好。 「那么请把第狸奴借我吧,我也要住在黄土山。」 「你说什么?」 做师父的不假思索地转过身;王弁则是追过了师父,一边害羞地表示,自己想住在这里修行的希望。 「余之前也说过了吧,你没有仙骨。你没办法像余一样,完全成为仙人。无论如何,你都将有寿终的一日,你的魂魄也会消灭。而余,则是会继续存续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那也没关系——王弁真这么觉得。在旅行的这段期间,他已经知道自己原居住的这个世界有多么狭小。也是透过这一次的旅程,他才知道,在其他的世界还有他所无法想像的生物,他所无法想像的力量存在。自己身为人类,再怎么规律小心,活过七十岁就算是侥幸了吧。犬封国的人与仆仆的时间都是以千年计,浑沌与帝江则都是与天地同寿。 寿命是长是短,他都没办法去控制,所以也不能硬逼自己去配合仆仆。只是,能够让自己在允许的时间里,跟仆仆这样美丽的仙人在一起,他就满足了。 「嗯,这话说得可真是动听哪。」 仆仆再度走过王弁身边,开始往黄土山上迈进。一直到抵达庵堂以前,她都不再开口。但是王弁心里明白,他并没有被仆仆拒绝。 开元三年,夏季五月。 光州虽然也有蝗虫来袭,但是多亏了姚崇的政策,几乎没有受害情况出现。从刺史李休光到农民,也总算是安心了。稻米顺利地长成,花儿也开了,就像是在鼓舞那些身上带着泥土的朴素人们。吉良再度伪装成老马,仆仆坐在吉良背上,王弁当然也跟在一旁。 仆仆的表情依旧是那么地飘飘然,王弁的脸上却显得相当不满。 「先生,我还是反对。」 「反对什么?」 「先生自己也说过,只要隐匿起来住下就好了,不是吗?」 王弁会这么说,也是因为仆仆在行为上的矛盾。她开出要住在黄土山的条件是,不能让世间知道她的存在。但是看着儿子与仙人一起回来,王酒实在太高兴了,于是他好几次向黄从瀚等亲戚吹嘘这件事,终于引发王弁少见的勃然大怒。可是在这种时候,却是仆仆安抚已经气炸的王弁。 「算了,说都说了。」 仆仆一点都不在意的模样。她原本在药草上就很有一套,而且颇受好评。也因此,时常有病人到黄土山的山麓寻医。这一天,某个农家的三个幼子,因为不明原因发高烧,仆仆他们正为此因而前往无隶县当中。 「你是在吃醋吧。」 总是随风飘逸的长发,此时用几股线搓成的棉绳绑起。初夏的阳光,从仆仆那形状优美的耳朵,流泻到她的颈项间。相对于王弁因为背负行李而汗流浃背的样子,仆仆是一脸清爽。 「不行吗?」 「不能啊。」 仿佛在嘲笑王弁闹别扭,仆仆的语气,有如轻轻地把球给扔掷了回去一般。虽然王弁知道仆仆眼下可说是心情愉快,但他一点都不觉得有趣,他不可能没有独占欲。就在这时,他发觉自己也与普通人一样,就只是个逃不开烦恼的年轻人罢了。 「那些之后再说吧,现在重要的是要救治病人。」 回到黄土山以后,只要有他人在场,仆仆都以老人的模样现身。除此之外,她也避免乘云出现,这也是为了不要引起骚动。然而,此刻即使骑着吉良前进,也无法提升速度。无论如何,只要是真的患了重症的病人,她就一定会出手相救,无关乎求医者是贫穷农民或是富商。但是仆仆会以没钱求医的穷人优先,结果,她的风评自然也更水涨船高。 「这样就没事了。饭前把这个药吃下去就可以了。」 白发白须,穿着纯白色道袍的仆仆一出现,病人的表情就和缓许多,家人也安心,终于能够喘一口气。淳朴的农村里,很少见长寿的老人,所以光是靠仆仆的外表,就已经很具说服力。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那么,费用的部分……」 「不需要不需要。你们好好努力就行了。对了,夫人还很年轻,再生个孩子好吧?」 病患家中的夫人送仆仆出门之际,仆仆突然伸出手碰了对方的腰际一下。仆仆轻松的动作,加上一脸天真,让周围的老老少少都笑了起来。在此之前,这一家人才为了孩子命悬一线而绷紧神经;虽然直到刚才装成老人模样的仆仆都显得很严肃,但她的言语十分能够安抚病家。最后,也在这些笑声当中,仆仆与王弁再度启程返回黄土山。 「辛苦了。」 王弁对已经变回少女姿态的仆仆说道。 「笑真是一件好事哪。余从遇见你以后,就常常能够这么笑。」 「我知道,您有时是在笑我……不过,您不累吗?这几天病患都 不少,您又得跑这么远来出诊。」 仆仆摇了摇头。「你学起来了吗?」她开口问道。虽然王弁很快就能理解仙人的医术,但是他仍旧犹豫不决。他原来就不是一个习惯工作的男人。 「算了,余不勉强你。」 是自己说了要住在黄土山上修行的,可是当仆仆要他身体力行,他竟也犹豫了。然而,仆仆却没有责备他,也没有硬逼他去做。 (就是真的要我去,也没关系啊……) 如果仆仆说一起去吧,或许他真的会有那个动力也说不定。不管怎样,现在仆仆要他做什么,他都非常愿意做。 「这种事情,自己如果不想做,也是学不起来的。很多人心里想着要怎么做、该怎么做,但志向却轻易就被扭曲。我并不想强制控管你的想法。」 意思就是,「就交给你自己处理吧」……多么狡猾的说法啊?面对将自己晾着不理的仆仆,王弁心有不满。在此之前,他遇见的为人师者,无一不是罗唆得要命的人种。人说教不严师之惰,个性懒散的王弁,也没少被竹鞭修理过。不过,仆仆不想那样做。话虽如此,毕竟她仍是个老师,王弁还是希望仆仆能够严格一点。 「那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仆仆突然开口说道。 「刚刚的……啊,怎么说?吃醋?」 「对。你也想问吧?」 「唔、嗯,是啊,我想问。」 「原来如此,原来你真的想问吗?那余不要说了。」 拥有一张可爱脸孔的仙人,有时性格也很差。虽说此时,王弁因为自己的情感而显得势弱,也强势不起来。但看着仆仆左右张望确认情况后采取的那种态度,却又轻而易举地让他更加不甘。 「余说,余不要说了。你听得懂吧?」 仆仆语带试探。 「我知道。」王弁回道。 但即使是这个时候,他还是做不到潇洒自信地点头,气势无疑也弱了许多。 「你这样可是抓不住女人心的啊。」 「我并没有想抓住什么女人心啊。」 「你昨天不就做到了?做得很漂亮嘛。」 「您、您说的是什么啊?」 他并没有特别做什么事啊。钻进被子以后,也就是仆仆枕在他的胳膊上撒娇而已。 「我、我们可没有越过最后一道防线喔!」 虽然自己没有做什么坏事,王弁仍是语无伦次起来。仆仆则是一脸的愉快,开始列举出了那些王弁战战兢兢,却相当投入的事。 「请不要再说了。」 王弁的口气不自觉地僵硬起来。因为他察觉到,自己没有做到最后的懦弱,还有自己打从心底的迷恋、自己的心情,都在此时被仆仆给揶揄了。 「你生气了?」 不用问也知道吧。王弁的目光落在几步前的地面上,他沉默不语地往前走。 「对余来说,这种事就跟吃饭、睡觉一样重要啊。你看,饭菜好不好吃,睡得香不香,这都很普通吧?」 (找借口的仆仆也好可爱啊……) 然而,当仆仆听见王弁的「心声」,立即便揪住他的耳朵。 「所以你根本就有在听余在说什么吧?不问也知道是吧。」 仆仆说完,就把头转向一旁。这是她表达自己心情的方式吧?王弁也快活了起来。夕阳照在黄土山上,风景显得更加晕黄。聚集在山下求诊的人几乎都走光了。仆仆与王弁走向剩下的求医者,给急病患者开过药后,他们也就回到了山里去了。 (都是因为说了那些话……) 当天夜晚,王弁相当苦闷,怎么样也睡不着。 (不、不行了……只是看看睡脸,先生应该可以体谅的吧。) 一边找着苦涩的理由,王弁一边推开棉被,他已经不在意自己看起来就像只发情的野兽。按照今天他们的对话推测,仆仆也应该对他抱有特殊的情感才是吧。他已经不需要再刻薄自己了,王弁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目前,他是住在王活所盖的庵堂里,仆仆则是睡在自己住惯了的,第狸奴变成的庵室里。 (拜托今天不要有什么奇怪的恶作剧啊……) 王弁一边在心里祈祷,一边穿过敞开的门。上一次,他穿过大门后,一瞬间便迷失在法术当中,怎么样也走不到仆仆住的地方。结果,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很顺利地走到玄关前,一点事也没有。最后,他已站在仆仆休息起居兼做卧房的房门前。 (今天应该可以了吧。) 王弁一边想着,自己的妄想也随之越发膨胀。而就在他把手搭在门上时,他听见了门内有人在说话的声音。内容他完全听不懂,就像仆仆在与帝江说话时一样。而这次来人的话声,听起来像是鸟啭一般。 (是有哪里的神仙来玩了吧。) 这太有可能了,像是司马承祯那样的男人,从京城飞过来也能立刻就到吧。但这对王弁而言,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他们并不是恋人,也不是夫妇。如果就是这么不巧,有人在这个时候来了…… (如果真的来了……怎么办……) 虽然到目前为止,他已经累积了很多经验,但是对于武打场面,王弁还是很不拿手。他想起了葛福顺的视线,强悍得有如一把箭,直直地射向对方。那跟街上的小混混不同,只有真正的战士才有那样一双眼神。相对之下,像他这样只知道游手好闲的人,是不可能胜过对方。 (不过,至少也要看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物……) 虽然觉得很丢脸,但他还是偷偷地从窗户缝隙窥伺屋里的情况。第狸奴会化做这样的房屋,是因为仆仆的喜好,又或者是因为这种生物的能力?室内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要躲藏起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王弁的执念还是让他办到了这一点。 (再右边一点,再往右……) 他看到了仆仆,但是对方的脸孔被窗棂给挡住了。正当他陷入苦战之时,室内的灯光也一下子消失了。糟糕!被发现了——王弁手忙脚乱起来。在此同时,一个巨大的鸟喙出现在他的眼前,马上往他的脑袋啄去。瞬间袭来的冲击就像是被梁树棒子殴打到一样,王弁立刻往后倒去。 「你在做什么啊?」 他抬头看,眼前是手插在腰上,一脸惊讶的仆仆。仆仆身边,则站着一只巨大的云雀。那种景象,就像是视线景物的远近感整个大乱,感觉非常不对劲。 「总之,余先介绍一下,这是余的老友,麻姑1。」 「啊、您好……」 仆仆的朋友想必也是位阶很高的仙人吧,王弁拱手为礼。那只巨大的云雀则是整理了一下子羽毛,接着便化作人形,站在他的眼前。 「唷!」 落地失败,这位年轻的女性摇晃了一下。她看起来要比仆仆大上两三岁,头顶上结了一个圆髻,余下的乌黑长发则是垂散到腰际。她身上穿着鲜艳的织锦朱衣,衣服上绣着流水般的纹路,光耀夺目。恰好与给人淡泊之感的仆仆成对比。 「你六百年不下地,一下地就逮到了个年轻人。」 「没什么逮不远到,他自己靠过来的。」 仆仆说的话虽然不怎么中听,王弁却仍是沉默以对。说到底,他还是没有办法完全否认。有如天女一般的麻姑也毫不客气地眯细了眼,盯着王弁看。 「嗯,这孩子似乎颇有仙缘。不过,可以带过去那边吗?」 「还是勉强了一点。」 「还是啊……」 麻姑若有所思地说道。接着,她便将视线从王弁身上移开。王弁本来觉得自己的脚底就宛如被固定在大地之上,麻姑一移开视线,他就觉 得脚下突然轻盈了许多。 「对了,王方平、蔡经,他们还好吗?」 仆仆向麻姑问道。王弁从来没听过这些名字。 「还是一向随心所欲。不过蔡经最近有点可怜,他似乎成了王方平的接棒人选。」 麻姑叹息了一声。接着,随着眼前再度一阵烟雾弥漫,麻姑又变回了那个与人一样大的云雀。 「我最近比较喜欢以这样的形貌出现。」 所以,麻姑其实不是从人类修成神仙的吧,王弁心里这么推测。仙人的种类有好几种,鸟兽经过了长时间就会变化,木石也会吸取天地之气而成为仙人,从天上下来的神仙同样是百百种。 「麻姑的真面目可不是什么云雀。她原来就是天界的女官,不过因为淘气了一点,所以被解除女官的职务,得了闲,如今住在蓬莱山上。不过说是得闲,也是你们这里的时间约五万年吧。」 「是六万年喔。」 云雀出声订正。她的话音直接在王弁的脑海中响起,从这点来看,麻姑使用的应该也就是帝江与吉良所使用过的术法吧。对王弁来说,麻姑所发出来的声音,怎么听也都是鸟鸣声。然而他却能够感觉到,耳朵听见的鸟鸣声转化为麻姑说话的内容,流入他的脑中。 「嗯,看起来很坦率嘛。无所求这点很好,如果能把年轻男孩常有的欲望去除嘛……」 自己的想法可以流入对方的脑海里,所以,对方也可以看透自己的内心。那么他是为什么到这里来也被看穿了吧。这一瞬间,王弁感到无地自容。 「不要紧,阴阳交和没有什么好羞耻的。虽说在人类的世界当中,这种事要是被搬上台面就太不像话了,不过是因为我能看到你的内心,所以你也无须太在意。」 云雀说的话,仆仆以前似乎也说过。她眯细了那双纯黑色的眼瞳,一边安慰着王弁。 「不过,我是打扰到你们了吧?」 「不,麻姑的事情优先。弁,你回去吧。」 王弁静静地离开了老师的庵堂。弄到最后,自己终究是出了丑。王弁一边反省告诫自己不能再夜袭,一边作势要离开,就在此时,麻姑喊住了他。「这跟你也有点关系,所以留下来听吧。」仆仆的表情看起来是她已经知道内容了,所以当王弁转过身来时,她的神色显得难以言喻。王弁也知道,仆仆平时不会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但如果她流露出异于平时的神态,那就表示有足以使她出现这样表情的事情发生。这让王弁有了讨厌的预感。然而比起一无所知,王弁选择了下定决心,跟从那只巨大云雀的脚步。 「虽然你刚刚已经说了,但余还是拒绝。」 就当王弁要坐下来时,仆仆紧接着开口说道。 「要拒绝也是你的自由,不过,这是蓬莱与崑仑共同的意见。我说啊,王弁,我就是来接她的。」 比被鸟喙啄击更大的冲击袭击了王弁的脑袋。虽说他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但他总认为自己会在那一日前寿终。王弁顿时感到一阵晕眩,麻姑稍微侧过头,怜悯地看着他。 「老君很难得会用那种命令似的口气说话。」 仆仆说道。她的脸色凝重,双手抱胸。听起来,她像是刚刚才注意到这一点。 「说不上什么命令,不过,王方平似乎很积极地在活动,说是要把降临在这里的仙人都带回蓬莱。」 「真是愚蠢。」 仆仆抿起了她那形状优美的嘴唇,脸色越发地难看起来,几乎是要板上脸。 「如果是仆仆,说不定会跟王方平吵起来吧。那家伙很难对付喔。」 「他敢跟余吵吗?」 受到这样的冲击,王弁几乎连站也站不住,战战兢兢地闭上嘴。不管是老君、蓬莱的意思,或是王方平,都不是他所能够了解的范围 「对了,把你拉进来也没跟你说明,奂抱歉,我简单地说明一下好了。」 王方平是远在麻姑进入蓬莱山前就存在的古老仙人。他拥有非常高强的法术,穷进道之理的企图心也很强。对于原来是天女的麻姑,王方平也礼敬有加。在那个时候,他非常热衷于将有资质的人接引入仙界。 汉朝孝桓帝时,王方平看出一个名叫蔡经的小官身怀仙骨,于是他从天上降临凡间,留滞在蔡经家。而蔡经也如王方平所想,面对仙人并不慌张,只是谨守礼节地加以接待。王方平很高兴,便表示要招来五百年不见的妹妹相见,把麻姑唤至蔡经家。也就是从此时,麻姑对王方平说的「沧海变桑田」,后来即成为名句,广受使用。 总之,蔡经非常欢喜地迎来了两位仙人。而崑仑的酒也是他从来没尝过的芳醇,蔡经很快就暍醉了,行为也失了分寸。醉意让蔡经从衣服的空隙当中看到麻姑的脚部变成两只鸟爪。 如果可以长在背上,真想用那个来抓痒,一定很舒服——他想着这样无聊的事,随即一条看不见的鞭子就飞到了他的背上。 「麻姑可是神人,用她的爪子抓背上的疙瘩像什么样子?」 王方平斥责道。同时,蔡经也被看不见的鬼神鞭笞。亲眼见识到仙人的法力,蔡经一家人赶紧三跪九拜,祈求仙人的原谅。看到蔡经打从心底反省,王方平因而原谅了蔡经。 这两位仙人,对蔡经从头到尾一直秉持的真挚都有很高的评价。所以他们教晓了蔡经解脱的法门,让他也成为仙人的一份子。他的灵魂从有如空蝉一般的肉体中脱出,与王方平和麻姑一起游走于仙界。 从那之后,他们在仙界一起经历了许多事。直到某一日,王方平前往大罗天听老君讲道,回到仙界以后,他对他的两个亲密伙伴说: 「下界与仙界的前进方向已告分歧。我打算将下界有仙骨的人,还有那些不住在蓬莱和崑仑,而是栖身在下界的仙人都带上来。」 做出这样的宣告后,王方平就开始与其他仙人沟通。而仙人们原来就认为下界是污秽的,蓬莱山是他们的理想国,所以他们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麻姑虽然多少有些迟疑,但她也认为王方平的话有其道理,所以麻姑最后也表达了自己的赞成之意。 「等等。与其说那是大家的意思,还不如说,那是王方平三思孤行吧?」 仆仆冷静地打断了麻姑的话。王弁也在听了麻姑的解释以后,终于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即使是在仙界,也还有这种只有人类才干得出来的事发生。王弁对此也颇有感触。 「一开始或许真的是他三思孤行,但事到如今,这已经不只是一个人的意思了。天界,仙界,人间界,前两者之间的距离的确是逐渐在缩小,但与人间界的鸿沟却越见加深。」 「要余说,你们只是彼此依赖而已。」 仆仆断然说道,口气就像是打了谁一巴掌一般。麻姑惊讶得睁大了眼说道: 「你注意一下用词吧。就算是仆仆,要与整个仙界为敌,那也还是很不妙的。」 麻姑压低了声音,王弁虽然不很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他可以想像得到,这个有力的仙人王方平,大概很厌恶人间界吧。然而,看着仆仆对此骂得痛快淋漓,王弁只想为自己的老师鼓掌。 「这孩子有那么好?」 麻姑看向王弁,略为放低了嗓音。仆仆的瞳孔一下子眯细了,她那小小的身躯,也散发出让王弁几乎是要向后倒去的强大魄力。这还是王弁第一次看到老师这个模样。 「仙界那伙人该不会使出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吧。」 「唉呀唉呀。」大云雀耸了耸肩。然而,仆仆却只是回报以一双冰冷的眼。大云雀续道:「仙人怎能有那样的执著呢?」 「你说什么啊,仙人最重要的不就是我执吗?蓬莱山 那些家伙,他们希冀的不就是与太极合而为一,这又与我对这个孩子的坚持有哪里不同?」 「普通仙人只要起了妄念就会失去力量……仆仆不愧是仆仆,法力反而越发增强了。」 麻姑的翅膀大大地展开了,而相对于麻姑的动作,仆仆则是端坐不动。两者就这样对峙了一会儿,最后先动的还是麻姑。她把翅膀收起来,略为整理了一下自己刚收拢的羽毛。 「算了,要把在地上的仙人全都接上仙界还要花上一点时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到时候地上就剩下你们这些乖辟的家伙,王方平大概也会自己下来辛苦一趟。」 呼……伸了一个懒腰,麻姑走出房间,振翅飞到天上。 「王弁君。」 临去之际,麻姑从天空对他眨了眨眼。 「你真是幸运,身为男子之身。」 麻姑丢下这句话就飞走了。王弁自己也很感动,仆仆为了他,居然可以连仙界的命令都拒绝。仆仆则像是要打消眼前的感伤,冷淡地说她是为了身在人界的自己,要王弁不要搞错了。语罢,仆仆就砰地一声把门关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王弁不得其门而入,也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去自己的庵堂。 * 光州城内,正在为上头强压下来的工作与蝗灾之后的善后忙成一团。李休光的信条是,上头交办的事情,得做到比要求的更好才行。再者,他也担心这里头还有什么文章。李休光一边警戒着,一边斥责着那些在报告上含糊其词的各县官员。他要求这些官员都要做好帐本交出来,其严厉的程度几乎要让官员们脸皮扭曲了。此外,还要将这些官员所提出的大小帐目做成帐簿,也是一件辛苦的事。 而对于姚崇所采取的蝗灾措施,李休光则是赞赏有加。因为姚崇没有设立祭坛什么的,也去除了灾厄。孔孟门徒不语怪力乱神,李休光更是其中的强硬派。这一次,姚崇所采行的策略得以成功,李休光也是其强而有力的后盾。 「又来啦……」 就算是在眼下这种事务繁杂、极度忙碌的时刻,各式各样的消息还是吹进了刺史的耳里。而对这些事做取舍、决策,也是相当重要的工作。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乐安县的仙人」这几个字,飘进了李休光的耳里。 「喂。」 这一次上前说明的不是黄从翰,而是李休光养的食客之一。是个年轻的男子,李休光雇请他,是要他去探查各地民情。 「你详细说。」 自己的报告能够引起东主的兴趣,年轻人也十分高兴。他热切地向刺史大人禀报黄土山上老仙人的事迹,还有跟在仙人身旁的年轻人。 「他们不是已经消失在哪个地方了吗?」 要上呈给中央的文书一定要由刺史盖上印章才行,但李休光却是比平时烦燥数倍。 「先前似乎消失了,最近又回来了。」 「嗯。」 去盯着他们——刺史几乎是附耳属下严命。而对年轻的食客来说,能让自己的东主刺史大人用这样严肃的脸孔请托自己,这还是头一回。被委以如此重任,也证明自己受到信赖;如果他能够按照刺史的意思,把事情办好,或者他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出人头地也说不定。 「我马上就去。」 年轻人磕了一个头就出去了。「注意别被发现了。」李休光对着年轻人的背影出声交代。自己的势力下居然为有那样的存在,这让李休光觉得很不高兴。那些怪力乱神之辈垄断朝政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随即就想到了,自己得找门路去跟姚崇拉关系才行。身为一个普通官僚,李休光当然也有飞黄腾达的想望,这很正常。而像他这样官拜刺史的秀才,在宫中自然也会有他的门路。然而,即使多少在人际关系上有些不对盘,但李休光认为,这么一个以人力克服天灾的兵部尚书,还是足以让自己把他当兄长一样看待。 「对了,去拜托宋璟大人看看好了。」 宋璟,他与姚崇并称是武则天留下的遗产。李休光中举时,他是考官。对李休光这样的高阶官员来说,受试时的主考官,是有如老师一般的存在。宋璟的性格要比姚崇沉稳许多,在玄宗掌权期间,他常常与姚崇一起出谋划策,也时常替姚崇打气,偶尔也扯着姚崇,让他稍做节制。 李休光打定主意,便立即把眼前的牒文2扫开,准备向这位他在官场的老师写一封长信。 时序将近五月尾声。仆仆在妥善地打发了那些跟往日一样群众而来的病患后,便回到庵堂里休息。王弁也在此时找来,表情显得相当苦恼。 「要夜袭,这时间还早了点吧。」 仆仆仰着头,手扇着竹编的团扇,朝自己胸口送风。接着,仆仆又朝向王弁挺起胸。 「先生。」 「嗯?你认真的时候看起来还是个好男人呢。」 「请您好好听我说。」 仆仆吐了吐舌,她耸耸肩,让王弁往下说。 「那个叫做麻姑的仙人来了以后,先生就不太对劲。每次出去都要变成不同的样子。您原来说乘云太引人注目,最近也都乘了云出去,还让吉良现出真身。」 病人的数量与日俱增,只是悠闲的步行,也的确是赶不及。但是,仆仆最近却总是变成中年女性,或变成王弁差不多年纪的青年,就是不变成平常那个老人的模样。每天这样换着变化,反而让人觉得奇怪。 「因为余想乘云出去,想变着样子玩嘛。麻姑也说了吧,就是像她那样的仙人,也能够随心所欲地变化。」 「那先生治疗病人时,也用这个模样就可以了吧。先生不是最喜欢这个样子吗?」 仆仆侧过脸,略为沉默了一会儿。不过她随即就托辞自己累了,命令王弁出去,接着便转向窗外,闭起双眼。之后,王弁不管说什么,仆仆都只管闭着眼睛,王弁叹下一口气,只能回到自己的庵堂。 但是,就在当天深夜时,仆仆出现在无法成眠的王弁枕边坐定。 「您没事吧?」 王弁一开口就这么问。 「你似乎是认为现在的余很不可靠呢。」 月色透窗,照进这个小小的庵堂。在王弁眼里,仆仆似乎是苦笑了一下。 「余还以为你不会注意到呢。余的神色应该没什么不对劲才是啊。」 「看得出来啊。」 他已经与这个少女仙人共渡了好几个月,可是这么久以来,仆仆从未像现在这样显得心事重重。仆仆的表情也比一般普通人类要多上许多,这反而让王弁觉得担心。 「这是你有所成长了呢,还是余退化了?」 仆仆侧过头,一边深思。 「您就当做我已经成长了吧。」 事实上,他不觉得自己真的是成长了,也不认为是仆仆的力量有所衰退。成长什么的,他根本什么也没做。不过,眼前的气氛正是花前月下,如此美好,仆仆却说了那么消极的话,这让王弁根本高兴不起来。 「那个……」 仆仆犹豫了一下。事情果然不太对劲。 「余可能快要不能待在这里了。」 王弁不意外,也并不吃惊。然而,虽然他不吃惊,却十分悲伤。就是连仙人都没办法活得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掣肘。自己只是普通的人类,仆仆遇到的事,他也无能为力。太上老君、麻姑、王方平、蔡经,这几个人都是神话中的仙人,其他应该也还有力量足以与仆仆媲美的仙人吧。 「先生。」 王弁从床上下来,坐在地上,双手扶地。 「请您传授我本事吧。」 对一个从不主动去学任何事的人来说,说出这种话,比什么都要让 人难为情。仆仆沉默了一会儿。眼前她还可以改口哈哈大笑说这都是开玩笑的,他们还是可以做为一个什么都不教的老师,一个什么都不学的学生,继续无忧无虑。即使如此,王弁仍是双手扶地,没有抬头。 「因为余说余没办法待在这里了,你才会说这些话?」 「是的。」 「那么,如果我说刚刚说的那些话都是开玩笑的,你会怎么样?」 即使是王弁也知道,仆仆那些话不是开玩笑的。即便万一仆仆是在说谎,他也没有要善罢干休的意思。就算仆仆没有意思离开这里,或者也还会有其他强制性的力量要把他们拉开,但就目前他与仆仆之间,还没有任何联系在。 「不管是玩笑还是其他什么的,我都是先生的弟子。弟子想学而师父不教,这个师父就失格了吧。」 仆仆仰起头,笑了起来。 「你啊,有时候自己的事不管,只顾着说些认真得不得了的话,当心事情砸到你自己头上啊。」 仆仆说罢后,便将手递给王弁,拉他站起来。 「余以前就说过了,你没有仙骨,所以你不可能以自己的力量驾云,也不可能得到无限的生命。但是你遇见余,又与司马承祯、吉良、帝江、麻姑相遇,你与仙界有很深的缘分,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不过,比起仙缘,余更想教你炼制丹药的方法。」 这是仆仆第一次向王弁说明,当时为什么去见帝江。仆仆认为,居住在这个世上的生物,必然有其所苦。而在这些苦楚当中,仆仆最厌恶的就是饥饿与疾病。不穷近仙术,就没办法从这些痛苦当中挣脱。 然而,在经过长年研究以后,仆仆终于发明了对姑射国与犬封国的人们有效的药。只要有她所调制的药丸,就能够免于所有的疾病与饥饿。不过,那似乎不适用于人类。 「我不是要责备你们,不过,与其他世界的住民比起来,你们人类其实是不完整的生物。」 与人类相较,犬封国的居民在某些地方上更为接近神。然而,对他们有效的药物,对人类却没办法发挥效用。其他国家的子民,可以靠这些药丸来疗饥止饿。但是对人类来说,这些药丸却无法让人感到满足。所以,仆仆才会去找这个世界的造物主之一,且仍与这个世界保持接触的帝江,想要得到线索。 「那是怎么回事?」 「余没办法说得很好。总体来说,帝江很爱惜你们人类。但是他也给了余忠告。他说,人类或者无法抵抗疾病与饥饿,但如果将这两个弱点弥补过来,那么人类又会被赋予过强的力量。如果从人类身上夺走这两个弱点,反而会让力量失衡,步向毁灭之路。」 仆仆似乎并不赞成帝江的意见。她宣示,只要时间许可,她就会去探寻让人类解脱于疾病与饥饿的方法。 「寿终正寝也就算了。也有些人是因为战争而受伤、倒下。看到有人因为吃不饱,因为原因不明的疾病而挣扎、痛苦,余怎么能够视而不见呢?」 仆仆之所以会对蝗灾那么放不下,坚持要制作万能药,说到底,也还是因为她的过去与这些事有关吧,王弁是这么想的。不过,与其挖掘过往种种,现在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他要帮助仆仆。 「明天开始,看完病人以后,余就一点点慢慢教你。余是没有疲劳这种感觉的,不过你有。所以,你就觉悟吧。」 丢下这么一句像是老师会说的话,仆仆便离开了徒弟的庵堂。她离开时透露出些许难为情,也让王弁神奇地士气高昂了起来。 「要制出对人类所有疾病都有效用的药丸是不可能的,必须就各种疾病去做调合才行。再者,人类的肉体非常脆弱。药量一定要就年龄、体格、性别,还有当事人的性格作调整。」 仆仆反复地交代这一点。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我记不起来啊!」 非得要记起来不可的事情太多了,王弁哀嚎起来。然而,做师父的像是要一口气驱策他那沉眠以久的脑子全力奔驰,仆仆开口催促弟子: 「要不要记起来是你的自由。你要放弃吗?」 被仆仆这么一说,王弁也只好虚张声势,把仆仆教他的知识写到废纸背面,然后努力复习。偶然看到自己的身影映在窗上,王弁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我可是在用功哪。) 他并不是有什么行医济世的高尚理想。的确,他只想让自己长生不老,跟在仆仆身边巡视病人。不过,他不认为自己真的非得要治愈病人不可。 (先生如果知道我的真正想法是这样,一定会很灰心吧。) 仆仆虽然总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但她对病人的态度非常真诚,她在治疗病人的时候从不使用仙术。王弁也曾经问过她理由。 「因为办不到。」 仆仆只简单地以这句话回答王弁。生物的躯体当中,原来就具备保持平衡的力量。如果注入像是仙术这种超越人类力量的能量,即便在短期内病情有所进展,但最后身体也还是会崩溃。仆仆的考量也在这里。 (啊啊,原来如此。不论是用哪种方法,都没办法让我作为参考……) 在被告知自己有仙缘以后,王弁就尝试过要用念力让茶杯浮起来,或是穿墙而过;然而到最后,不是茶冷了,就是他的额头猛力撞在墙上。 (再努力看看好了。) 王弁添上灯油,挑出灯心,复习仆仆今天教他的风寒药帖。他试着回忆仆仆教他的药方,每想一个细节,内容就从他的脑海里一一浮现。王弁一边对自己的能力感到佩服,一边振笔疾书直到深夜。除此之外,他还反复颂读药方。 「喂,你认真一点啊。」 隔天,在这种疲劳轰炸之下,王弁连仆仆交代什么都听不清楚,只知道站在原地发呆。仆仆严厉地斥责王弁。王弁也背着药箱,跟在仆仆身边。 「麻黄、葛根、陈皮各三朱,分三日服用。服药之后应该会大量出汗,但是不要因为感觉到闷热就把被子拉开。总之就让他躺着休息,如果踢被了就赶快替他把被子拉上去。这个年纪的孩子或许还听不懂这些道理,所以要注意一点。」 商人诚惶诚恐地将药包接过来——他的独生子感染了非常严重的风寒。而商人也准备了很多钱,要给大夫做为诊金。 「不用这么多。」 「不不,先生您还要布施医药给那些贫苦人……当做我们在做功德也好,请您务必收下这些钱」 「把这些钱给余,也不会成就功德。」 仆仆非常冷淡地说。 「不管是去帮佛贴金,或者是去膜拜老君,都不会带给你长寿或是富贵。如果你想要做功德,就一定得要发自内心去帮助贫民、帮助孤儿才行。」 仆仆很威严地说。商人夫妻听了这一番话也五体投地,表示会按照仆仆的话去做。仆仆交代商人夫妻,小孩会发烧,所以要注意补充水分。这期间,王弁一直跟随在仆仆身后。就在此时,商人突然靠上来,塞了一点钱进王弁的衣袖。事情发生得很快,王弁连抱怨这会让人很困扰的机会都没有。商人的动作非常俐落,或许是因为贿赂成习的关系吧。当商人转过身来,他已经离开王弁有一段距离,站在门前,低下头。 「我们偶尔也到街上去喝两杯吧。」 仆仆说道,她连头都没有转过来。看样子,她也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在街上,所以余就保持现在这个模样啦。你可不要装醉起什么坏心眼啊。」 说这什么傻话……王弁虽然想如此反驳,但他的确是在酒醉后就没什么自制力可言。不过,王弁还是有一种奇怪的自信—目己就算是酒醉,也不会失控到无法自制。 最后,他是带着仆仆到他常去的那家西域酒楼去喝酒。 这几年,光州城发展得十分迅速。虽然不似长安城那么热闹,但这个汇聚各方商人的地方都市,此时已是满目繁华。王弁走进酒楼大门,眼前一片高朋满座。 「啊呀,真是久违了。」 老板娘迎了过来。虽说很忙,但老板娘的脸上丝毫未见疲色。而在王弁离开光州城的这几个月当中,她似乎又福泰不少。 「今天跟朋友一起来吗?」 为了避免惹出麻烦,王弁只介绍说这是他认识的医生。然而,老板娘听他这么一说,神情看来颇受震动。 「人好像很多,下次再来吧。」 正当王弁转身准备离去时,老板娘抓住了他的衣袖,一边拉着王弁与仆仆往里面走。「既然来了就坐一下吧。」老板娘说道。带着他们穿过朝气蓬勃的厨房,一路到店的最里面。这里特别布置了一个小巧整洁的房间,通常都只有高官来时才会用这里接待。 「这是怎么啦?我可没带那么多钱喔。」 王弁道。但老板娘径自吩咐了厨房几句,又拿来一瓮少见的美酒。跟着,老板娘便拜托王弁介绍仆仆给他。 (可是好不容易工作结束了……) 王弁转头看仆仆。仆仆则是报以微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请您让我拜见黄土山上的仙人吧……」 不愧是酒楼的主事,她很清楚跟王弁一起来到这里的人是谁。 「老板娘,我们刚刚才结束工作……」 王弁想拒绝老板娘,仆仆便阻止了他,进而温和地询问老板娘原因。 「有几个在我们这里工作的乐团团员突然病倒了,我们也找了城里的医生来看,但还是不晓得是什么病,再这样下去,或许会死人也说不定……」 仆仆点了点头,让王弁把药箱拿来,而后两人跟随老板娘一同往病人所在的城内西南一角而去。待他们抵达以后,王弁相当惊讶。那些乐者在酒楼演奏乐曲的时候,穿着美丽的衣服,演奏着充满异国情调的乐曲。然而,眼前的小屋子潮湿阴郁,相当阴暗,根本想像不到是这些乐者会待的地方。 这里甚至还漂着一股恶臭,其中隐约可以听到哀嚎之声。屋内光线微弱,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一股强烈的难闻气息迎面而来。 「他们突然就病倒了,这样下去,我们就没办法做生意啊。」 来自异国的乐者全都愁眉苦脸的。王弁认识他们每一个人,但眼前的情况实在是目不忍睹。仆仆一个一个替他们诊断,在确认病情以后,从手边的药箱取出数种草药,磨碎之后制成药粉。接着,仆仆就要王弁出去烧开水。 王弁走出屋外,在井边打水。一看见井里的水,他吓了一跳。井里水面黏着脏污,还有许多孑孓。就算是煮沸了,那也不是病人可以喝的东西。 「我知道了。」 王弁附到仆仆的耳边将情况说明后,仆仆便要老板娘从店里拿开水来。 「但是店里马上就要开始忙了……」 老板娘想说的是,店里没人能够离得开身来帮忙。 「同一个城里,拿点可以喝的水来要花多少时间?他们要是死在这里,你也会失去他们原来该拥有的寿命。老板娘,你原来应该要赚到的钱,也会消失在这里。」 仆仆静静地说道。老板娘则是铁青着一张脸出去了。 「真是个残忍的人哪。」 看着老板娘的背影,王弁喃喃地说。 「人啊,就是连美丑的标准,都会因为目的不同而改变。如果要赚钱,当然做事的人拿钱越少越好。你要是光这样就说残忍,世界上更残忍的事还多着呢。」 「……我才不想看那种东西……」 王弁忍受不了房子里的臭气,于是便避出门外。而当他一走出门外,便有几个全身都是泥巴与污垢,连性别都不晓得的小孩涌上来。他们一边哀哀求告,要引起他的同情心,一边向王弁伸出手,要向他讨钱。 然而,面对这悲伤的旋律,还有那一双双眼眸中的挣扎,王弁退缩了。他慌忙回到室内。此时,仆仆正拿着葫芦,把里面的酒洒在布上,替病人擦拭身体。已经有几个病人长出了褥疮,光看就让人觉得悲惨。 王弁想要帮忙,但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去碰病人那肮脏的身体。有几个人甚至无法排泄自如,屎尿粪都从床上流了下来。使得屋子里的恶臭更加令人无法忍受。王弁也从怀里拿出了手帕,然而,仆仆的动作很快,几个病人的身体都已告清洁完成。但是,王弁还是没办法动作。就在他僵持不动时,老板娘已经派人拿了一大壶的开水来。 「弁,你让他们把药吃下去,配刚刚拿来的水。」 仆仆把用纸包着的药递给王弁,然后替最后一个病人擦身。王弁一边为自己刚才的无法动弹感到可耻,一边替每个病人喂水灌药。虽说有几个人咳得厉害,但他们终究凭借着求生意志,拼命地把药吃下去了。 「哪,张开嘴……」 当他看到最后一个人,王弁无比地震惊。这个人,就是先前告诉他西域奇闻的老人。 「老爷爷,您听得见吗?这是药,可以治病的!」 王弁附在老人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对老人说。然而,老人却只是呢喃着他所不懂的言语,根本不肯吃药。他的表情恍惚,眼睛浊白,已经看不见王弁了。 「真是抱歉啊,老爷爷,我失礼了。」 王弁说完,便将手放到老人的下颚上。此时,仆仆却按住了他的肩膀。 「这个老人不用了。」 「为什么呢?」 「天寿尽了。他的灵魂正往天堂飞去。」 老板娘听了仆仆的话,在一旁搓着手,观着仆仆的脸色。此时的仆仆,形象是一个壮大结实的男人。她站起身,老板娘像是抵抗不住她的压迫感,后退了两三步。 「老板娘,就算只是做生意的工具,也应该要小心对待才行吧。即使是食材,常常放在容易腐朽的地方,那也是不行的。这些人千山万水地来到这个地方,没有很多时间可适应,这里的水土也与他们的故乡不同。把他们关在这里,会缩减他们的寿命,这与重新再找新的西域乐队所花的功夫比起来,替这些帮你工作的异国子民花点钱,哪一边比较好呢?快点把他们从这里迁开,找个适合他们住的地方吧。」 王弁感觉得到,他的老师生气了。他对仆仆的怒意是举双手赞成,不过却对仆仆的言词感到有点不太对劲,仆仆把人与做生意的工具相提并论,这让他觉得不太舒服。 「是是是,您说得是。」 就像是魔法一样,眼前的乐手已经人人都能够坐起身来。老板娘深切地觉察到了仆仆的法力,赶忙认错。接着,老板娘很快抬起她那福泰的身躯,对两个取水罐来的年轻男人下几道命令,他们随即走得不知所踪。 「先生请到店里,啊啊,当然是本店招待,少爷的帐单也免了。」 所谓的处世机敏,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老板娘只字不提之后要怎么处理这些病人,只是用这一天准备的酒菜来吸引他们。仆仆的表情也从原先的庄重转变为高深莫测。但王弁还是高兴不起来,他从怀里取出先前的商人给他们的钱,放在路上。虽然他想让那些孩子平分,不过到最后还是会被大人拿去重新分配吧。王弁退到角落,只想把眼睛耳朵都蒙住。 「你也累了吧。」 在酒楼的包厢中,仆仆变回少女的姿态,一边活动肩膀,一边饮酒,啃着醺制的鸭肉。王弁坐在她的对面,就连喝酒也打不起劲。看见王弁这个样子,仆仆也开口了,话音平板。 「那种把钱袋丢在那里,光只是让你自己心安的廉价同情,还是不要比较好。」 王弁闻言,无名火油然升起,马上就回嘴。 「先生,您在言谈之中把人当做物品一样看待,这不就是伪善者,不就代表先生您其实根本不重视这些人吗?」 王弁也察觉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但是话已说出口,覆水难收。仆仆则是表情不变,自顾自地斟酒。 「这就是所谓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所以就把人当物品一样看待吗?」 王弁还是很固执。 「我说啊,很多正确的事情,你很正确地去说,人家是听不进去的。如果是那种把财富看得很重的人,就要跟他说,如果三思孤行,坚持不改,那么也只会落得一场空,这就是你要的吗?这样讲他们比较能够快快理解。」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 「那个老板娘应该会为那些乐手安排好一点的屋子,也会改善他们的待遇。那位老人虽然很可怜,但是他最后颂唱的是他对神的感谢。他很幸福。」 王弁咬着嘴唇,既然如此,他也不想听仆仆把他将钱留在原地的行为,说是廉价的同情。的确,他把钱放下的时候,是有些许满足意味不错。但是重新分配以后,每个人都还能够拿到一点钱,算来足以买得数日粮食。 「先生不也跟先前的那个商人说要布施贫民吗?」 「余是这样说了啊。」 「所以请不要说我的同情很廉价。」 「余还是要说啊。」 就像是在欣赏王弁的认真,少女吃吃地笑了起来。王弁也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生气;虽说自己所施舍的慈悲是一时的,也不可能解决贫民窟本身的问题。他会人溺己溺,也只是因为觉得那些小孩很可怜。但是那个时候,自己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有那样而已。说是「廉价」,也的确是有一点……所以,他才更生气。 「你做的那些事本来就很廉价。」 对于老师那几乎是推委的言词,王弁不假思索地一拍桌,站了起来。 「生气了?老师说什么你生气什么,根本不听从反省,再这样下去,余可没办法再教你。」 王弁也想起来了,他与仆仆是师徒关系。但有时他也把仆仆视为恋人,说起话来也油嘴滑舌许多。不过这也没办法,如果时常坦诚相见,也难免会如此。然而,仆仆却以这样的方式敲醒他,让他认清现实。 「对不起呢?」 仆仆的口依旧充满揶揄。 「这种不良弟子就应该逐出师门!——话是这样说的没错吧。」 王弁这次可是真的生气了。他甚至想甩袖就走,直接回家去。就算是老师,也没有绝对的对错与好坏。自己做的事情或许真的很廉价,但也不是不能做吧。仆仆怎么可以这样侮辱他? 「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王弁因为太生气了,所以没有注意到窗框上站了一只云雀。仆仆虽然老早就发现了,却仍是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在同样是仙人的同伴面前污辱他吗?王弁的怒火越发炽烈了起来。 「仆仆总是很愉快的样子呢。」 说话的是坐在王弁右侧的一个男孩,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王弁不记得自己看过他。他的左侧方则是坐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这时,王弁才终于注意到,不知不觉自己居然落入了三个神仙的眼界当中。他的脸开始红了起来。 「干嘛,凑人头啊。」 仆仆露出了有些愕然的表情。她道: 「有生面孔啊,至少应该报上姓名吧。」 仆仆这么一说,那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便报上姓名,说自己叫做「蔡经」。 「这一位是王方平大人。」 蔡经如此介绍道。麻姑也化为人形,站在蔡经刚刚才向众人介绍的王方平身后。年轻男子点头行礼,王弁心里也有数,这个男子就是那个带头要把仆仆带回仙界的家伙。 「我说……」 王方平的穿着并不是特别华贵,但是身上穿的衣服布料,表面有如丝绢一般的光滑。王方平周身的气质,要比王弁在长安见到的皇帝更为凛然高雅。如果被他盯着看,或许王弁会不假思索地伏地行礼也说不定。 「您的徒弟似乎在耍性子啊。」 王方平的视线跟着落到王弁的师父身上。 「托您的福。不过,你来这里做什么?你现在应该很忙吧。」 面对眼前地位崇高的仙人,仆仆的说话语气却俨然与对方平起平坐,完全没有恐惧或是畏缩,口吻也一如嘲弄王弁时一样。然而,王方平能够统筹仙界,可以跟仙界更上层都有联系,足以可见他的实力高深。所以,虽说这个仙人看起来较他年幼许多,王弁也没想过要加以轻慢。毕竟,他还没碰过外表和实力能与王方平相提并论的仙人。 「你知道我目前在考量的事吧。」 首谋者直接了当地切入主题——他要带仆仆走。王弁虽说并不赞成,但眼前那外型有如孩童一般的仙人,浑身散发出威严,王弁根本开不了口;就是连见皇帝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害怕。 「余知道,不过我不认为那是老君的意思。」 「所以你会到大罗天去吧。虽然说现在的你,能不能通过大罗天也都还是一个问题。你似乎就是因为执著于这个青年,所以看不见四周哪。」 两个身穿绿色道服的童子进门。他们手里捧着食盘,食盘里盛着王弁没见过、像是果实一样的东西。 「我没办法吃下界的食物,这是从上头拿来的。」 王方平说道,将其中一个递给王弁。 「这是?」 「能够让忧愁消失的奇妙果实。甜美、多汁,口感非常好。这里应该弄不到吧。」 王弁吞了一口口水,伸出手。然而,仆仆却断然按住了他的手背。他原先还以为师父是因为自己抢先伸手而生气,不过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仆仆怒视王方平,她的眼神甚至是非常严厉。 「你的手段会不会太小家子气了一点?这根本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你才是吧?你不觉得你太认真了吗?我给他这个,是要让他活得愉快一点,没有其他意思。」 「忧愁也是人心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利用仙果消除这种自然存在的东西,再让他去做判断,这不是很奇怪吗?」 乍看之下,像是孩子之间的争执,但王弁却完全无法理解这两人到底在争执什么。蔡经与麻姑则是有如画中仙人一般沉静不语。 「小家子气吗……我是想要四平八稳地把这件事给解决掉,不过,不管我怎么做,或者看起来就是小家子气也说不定。」 王方平伸手拿了一个果实,他小心地把皮剥掉,然后把果实放进嘴里。光只是这样的动作,就宛如舞蹈一样的美丽。 「不对,那是因为你对自己还有疑问。」 「这个就彼此彼此了。」 沉默再次造访于他们之间。王弁也看懂了,这两个人在见解上有些分歧,刚刚也是为了这个分歧在争论吧。但是具体而言是什么,王弁也一无所知。想来也是与仆仆要不要回去那里密切相关吧。 「是啊,你可真是个好弟子呢。」 王方平一说,王弁也跟着吓了一大跳。不过,他也习惯了仙人能够轻而易举地读到自己的心思,也就没有先前那么狼狈了。 「见到帝江,被浑沌吞食入腹,都还能够保有自我,这可不是容易的事。看来,你的确是颇有仙缘啊。」 王方平说道。这几个月来,王弁也的确习惯了这种有如神仙一般的生活 。但是他无法使用神通力,这也是没有仙骨的悲哀。 「如果你真的很喜欢这个徒弟,到时候带去那边也无所谓。就当作是仆仆你的随从就好。」 仆仆没有回答。应该有理由吧——王弁低头默然不语,这是因为自己还没有进入那个世界的资格吧,他这样推想。 「其他的伙伴不是不喜欢这样吗?」 仆仆说罢,就催着王弁赶紧把位子让给麻姑。麻姑礼数周到地弯下腰行礼,刚刚还从厨房传来敲锅弄铲的声响,以及弥漫在酒楼当中的吵嚷,一下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室内被一片清净与静谧所包围。 「我完全无法理解你们为什么对这里这么执著。壶公与彭祖到最后也没有接受我的劝解。」 「对吧。」 「但是,这个趋势是无法停止的。仆仆也看见了吧?山东的蝗灾。不周山在很久以前倒塌,天梯因此不复存,人界与天界的连结也就此消失。我们这些可以自由来往于这两个世界的仙人,便成为连结这两个世界的媒介;人类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无所谓。即使是没有天界与蓬莱山的庇护,虽说毫无章法可言,人界也终究是有所成长。我们仙人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个世界。」 ——所以,是意见相歧吧。王弁心想。 「没错。如你所想,我们之间的对话的确是充满了歧异。很有趣吧,即便是走同一条路,穷尽相同的奥义,也会出现这样的分歧。」 王方平看着王弁,他叹下一口气,然后站起身。 「太过任性可是不行的。」 王方平只丢下这么一句话便消失了。紧接着,蔡经与麻姑也消失了。他们出现得唐突,消失得也突然。能够证明这些仙人确实是来过这里的,就只剩下桌上的三个无忧果了。 「吃吃看吧,很好吃的。」 仆仆拿起一个果实,把皮剥掉以后递给王弁。王弁吃下果实,的确,一如王方平所说,这个果实非常甜美多汁,口感也相当清爽。 「为什么您刚才要阻止我呢?」 王弁问道。果核四周的果肉带有些许酸味,他不禁抖了一下。 「你要是有在担心什么,吃下这个果实,烦恼心情就会完全消失。你最担心的事是什么?」 不用问,王弁担心的事自然与仆仆相关。好比说他们能在一起到什么时候、仆仆怎么想自己、他们最后会怎么样…… 「那些全都会从你心里消失。」 「那不是很好吗?」 「在那种你所挂心的事全部消失的情况下,余要是问你,余回归仙界好吗——你觉得你会怎么回答?」 啊,说到这里,王弁才终于懂了。如果自己变得一点烦忧也没有,极度的乐观,那么,自己大概会欢欢喜喜地途仆仆回到仙界吧。 「那,既然你的心情也变好了,我们就趁这个时候回去吧。」 刚才的焦躁,似乎都被抹去了。 「列子这个人啊,他经常说,喜怒哀乐,都是看当时的状况而发,时间过了,状况有变,情感也会立刻发生变化,不管是再怎么强烈的情感,我们都会省悟过来。所以,情感并没有绝对正确的解释,但我并不认为心因此而不存。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有这份情感——跟你在一起,我也有了这样的体悟。」 列子是战国时代的思想家,他是郑国人,名为列御寇。他继承了黄帝与老子的教诲,唐代时大受欢迎。他说,只要心不着物,就可以得到遨翔于空中的自由。这个想法并不适合那些主张经世济民的君子。列子主张的是把心放空,进而得到心灵上的安稳。这也是道家独特的思想。 仆仆这番话的由来,是缘由于一篇寓言。一个男人离乡背井数十年后回乡,他按照友人的指示,在家庙前痛哭一场后,才得知那不是他真正的家庙,这也因此而成了笑谈。然而,也因为如此,当他到了他真正的家庙前,他反而已无丝毫悲伤,就连感伤都没有。 「——但是,我的感情是不会改变的。」 王弁斩钉截铁地说道,顿时觉得背脊一阵搔痒。 「是吗,我也想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情感。」 少女仙人走在三步之前,转身对他微笑。 「或许,你也有能够独自乘云的力量呢。」 「我一定会学起来的。」 如果他能够独自乘云,那么就算是仆仆回到仙界,他们也能再次相会吧。为了能够与仆仆再次相会,不管是什么样的修行,他都能够忍受。 当仆仆他们走出酒楼外,出了城门,天色也已见昏暗。城门也随着太阳下山而关闭。仆仆与王弁一同朝着乐安县走去。 王弁背负着少女仙人,仆仆也就这样在他的背上睡着了。感觉上,就像是背着自己的恋人,又像是背着自己的女儿,多么不可思议啊,王弁想。 背上的仆仆,几乎没有重量,他紧紧地抓着仆仆,不让仙人随风而去。他们就这样回到了黄土山上。 1麻姑:道教神仙。据葛洪《神仙传·麻姑传》记载,其为女性,修道于牟州东南姑余山,中国东汉时应仙人王方平之召降于蔡经家,年十八九,貌美,自谓「已见东海三次变为桑田」。故古时以麻姑喻高寿。同书中又有记载,麻姑的手如鸟爪。 2牒文:官府书信。 十二 唐玄宗在听了姚崇的报告以后松了一口气。河南、河北、山东一带的蝗灾已告一段落,也没有重大损害。 「这都是陛下圣威无疆。」 「没那种事,我听说了,这都是卿等军民齐心合力的结果,真是辛苦你们了。」 「谢皇上——」 不管皇帝要给他多大的奖赏,姚崇都只是态度平稳地辞谢,并叩谢皇帝的恩泽。唐玄宗站起身,亲自目送姚崇离去。 姚崇在武则天当朝时,就是评价很高的名臣。事实上,他也自许为唐玄宗的左右手。在年轻的皇帝所统治的朝廷当中,只要经验丰富的姚崇伸直背脊,气氛也会随之紧张起来。他与工作上的伙伴,宋璟,都是皇帝会亲自起身送迎的对象。不过他们也相对没有放松休息的机会。 「那么,路上小心。」 皇帝的话已经是对他的最高敬礼。 姚崇骑着马,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儿子姚彝策马走在他身边。姚彝告知父亲,宋璟大人稍了信来。 「哦,真是难得啊。」 姚崇与宋璟是二十年以上的老朋友,却不会总是黏在一起。说起来,他们也算是肝胆相照,而一直到玄宗掌握权力以前,他们也是能够挤在一张床上绞尽脑汁、共商国事的同伴。但是近几年来,宋璟多半与姚崇保持距离,并就这个距离上对姚崇表示支持。 当然,姚崇很清楚宋璟的意思,他也很感谢宋璟的这番心意。如果宋璟与自己并列在最前方,与自己竞争功名,那么,就算国政会因此而活络,党派之争也不可避免。 玄宗甫继位时,为了要巩固一度覆灭的唐王朝政权,采行得以避免权力斗争的手段。这是聪明的选择,凡是有点实力的政治家,都应该晓得这一点。但是,真正力行做到牺牲自己,以成就对方的地位,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一定要好好回报他才行。) 如同对姚崇来说,对宋璟的回报是一个重责大任,宋璟相对地也很关照他。 这一次的蝗灾,如果没有宋璟,实际作业上也会花更多时间。如果耽误了,或是姚崇在最后乱了手脚,那他的政治生命就一定会到此结束。 回到宅邸,姚崇把盟友写给他的信打开。写给他的信很多,他都把这些交给儿子姚彝处理;反正这些信大抵都是在政治、金钱上请求援助罢了。但他认为儿子可以从中学到一些东西,所以让姚彝去处理这些无聊的工作——他告知姚彝,垃圾山里也可以淘出些宝贝,这些对日后从政很有帮助。这也是姚崇的经验谈。 (要介绍人?这可是更难得了……) 眼前一丝不苟的字迹让他感到亲切。姚崇把最低限度的资讯记在脑子里。 (光州刺史,李休光啊,这个名字我似乎是听过……) 姚崇这才想起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既然是师徒关系,那么帮他写介绍信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理解了以后,他继续读信。宋璟很简洁地介绍了李休光这个人,还有他的能力。信末则只以请托作为结尾。 (果然是这个人的作风。) 姚崇不禁微笑起来。 一般来说,若是找错老师请托的学生,多半会得罪人。自己的话,如果有人扯了一堆说不通的理由,要他帮忙介绍其他的高官,那绝对不是会让人愉快的事。 (嗯,这家伙应该可以在宫中活得很好吧。) 姚崇拿起笔来回信。 然后,他把回应宋璟请托的书信拿给儿子,自己就去做其他的事了。 * 秋日七月。 王弁已经可以自己去诊察那些病情轻微的病人,也能自己调配药剂了。仆仆对他的评价也逐渐提高。再者,连日来,黄土山的山麓热闹到简直就像是开了市集;既然已经引人注意,也无须再像先前那样,苦思要怎么办才行。 「弁,余把病患按病症分类好了。这边是重症病患的名单。」 在黄土山的一处山麓上盖小屋,把病患集中到这里来是王滔。他看不下儿子一点实务能力都没有,也看不下仆仆东奔西走地治疗病患,所以他主动出面帮手。 王弁原来还对父亲的纠缠很反弹,但是父亲屡屡来帮忙,王弁也不得不感到佩服。王滔不只是帮忙把病人分类,他还负责指挥从各处聚集而来的商人。 也因为王滔的帮忙,原先每天都处于混乱的黄土山山脚也逐渐取回了平静,仆仆的治疗工作也轻松不少。为此,仆仆也很感谢王滔。 然而,此时却有一个年轻人站在王滔面前。 「你怎么了?说说看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哪里会痛?」 王滔在这里负责处理杂务。他拿起纸笔,询问眼前的年轻人是否有什么症状。 「请问,这里一共来了多少患者呢?」 「这个啊,二、三百人吧。」 年轻人接着又问了王滔许多关于王弁的问题。 「年轻人,你没有生病吗?」 就连王滔都觉得不对劲了。他抬起头,盯着那个年轻男人看。 那个男人身上穿的衣服,是用上等布料制成的。是个看起来很能干的男人,王滔也有了讨厌的预感。 男人留下一个清爽的笑脸就离开了,感觉起来,那家伙根本就没有生病。从那身装束与说话方式看来,他应该是谁的食客吧。 特地来这里打听,连遮掩都没有。王滔不认为那个家伙很习惯这样的工作,不过,那一定是某个身居高位者所豢养的家伙吧。 (刺史终于注意到了吗?) 王滔之所以放弃隐居生活,出面来帮助儿子,就是因为要避免传闻与混乱,使朝廷产生警觉。 (这就不妙了……) 王滔赶紧写信给妹婿,拜托他去打听光州城内的情形。 希望没有很严重……王滔祈祷着。 那一天的傍晚,仆仆坐在王弁背上,帮他按摩僵硬的背部肌肉。 过去的王弁可是很怠惰的,现今陌生的工作、他所不熟悉的态度,都让他的肉体十分疲惫。 「痛痛痛……」 仙人所使出的力道不重,但穴位抓得很准。王弁痛是痛,但也陶醉,并感觉到快感。 「你还真是享受,让余按摩过的人可是不多哪。」 「谢谢您……嘶、好痛!」 身上的酸痛随着仆仆的动作慢慢消失了。 少女仙人的指尖散发出温暖,王弁也跟着打起瞌睡来。 「不用撑着,想睡就睡吧。」 「不,那太失礼了……」 「你在装什么认真啊。」 最后,仆仆朝着穴道用力按下,让王弁整个人都向后挺起。接着,她从王弁身上轻轻地跳下来。 仆仆总是这样。她的身上,无时无刻都飘着一股轻柔的杏花香,气质悠然。王弁也相当喜爱这样的香气。 「那个,先生……」 仆仆原来以为王弁睡着了,便要回到自己的庵堂去。也就在此时,王弁叫住了她。 「我也帮先生按摩吧,先生也累了吧。」 其实他只是想要延长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罢了,仆仆应该也看得出他不怀好意吧。他也没有隐藏的意思,只是这样直接讲出来,感觉上是蛮横了一点,让人觉得不好意思。 仆仆用充满恶作剧意味的眼神看了王弁一眼,然后扑通一声坐到王弁的膝盖上。 「按摩就不用了,你的手法太差劲了。」 仆仆说,然后就把头靠在王弁胸前。 啊……今天换成是撒娇吗?王弁也随即理解了仆仆的意思,他伸出手,慢慢地抚摸仆仆的一头长发。 「真 的不累吗?看了那么多病人。」 「余是仙人啊。」 仆仆的个子很小,但工作量却很大,就连王弁也都很佩服。当然,仆仆不会以少女的姿态出门。但是,工作的时候她依然是竭尽全力。 「手过来。」 王弁的手仍放在仆仆的发上,仆仆则是抓住了那只手,环绕住自己。 「这样就可以了,很安心的感觉。」 她……还是累了吧,王弁心想。他握住了仆仆的指尖;他的体温比仆仆要略高一点,他想要多少传递一点指温给仆仆。 仆仆闭上眼,看起来是睡着了。 王弁温柔地抱紧了她,想要舒缓她的疲惫。 半刻以后,仆仆睁开了双眼。 「弁,跟你在一起真的很愉快。」 其实就在当天,王滔已经跟儿子通风报信过——动静太大了,刺史随时都会注意到他们。 王弁也知道,仆仆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我的道行还浅,还要先生您多指教。」 王弁拉大了嗓门,然而眼前的仙人却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看起来却有些软弱。 「因为你这个弟子不怎么样啊……」 仆仆往后仰,后脑杓靠在王弁的胸膛上。 「大概还有一个月吧。」 仆仆小声地说,仿佛能够洞察一切。王弁也马上会意过来;仆仆的意思是,一个月后,俗世间的干涉力量即会开始作用。 「如果是先生您,应该不会害怕刺史的力量吧?把那家伙打垮吧!然后我们再逃得远远。我或许没办法成为仙人,不过,我会努力修行的。」 仆仆摇了摇头,否决了王弁天真的意见。 「你有你的家族都会被诛戮殆尽的心理准备吗?」仆仆问。 王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人类与仙人不同。人类是有亲友的。你的家族、朋友,不应该因为你一个人的作为而遭遇不幸。余可以与物理性的力量对抗,但是那不是为了和那些家伙正面交锋,而是为了你。不过——这可能也是王方平拐弯抹角使出的诡计,不管怎样,就是要让余没办法继续待在这里。你懂吧?」 仆仆俯下身子,轻轻地把手掌放到王弁的脸颊上。 「所谓的仙人,其实是一种很可怜的生物。嘴上说人类愚蠢,轻蔑人类,甚至同情人类,但其实他们又很喜欢人类。所以也有仙人像余一样,一直留在下界。也因此,我们与下界的缘分斩也斩不断。」 王弁安静地听着仆仆的独自。 「好,余给你一个考验。我们一起去城里。如果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能够冷静以对,那么你就合格了。」 「那会有奖赏吗?」 真是个贪心的家伙啊。仆仆捏了捏王弁的鼻子,笑了起来。 * 光州城内,在之前的骚动总算处理告一段落以后,李休光打开了姚崇给他的信——姚崇是李休光仅次于宋璟钦佩的人,于是他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他打算一口气把自己先前已经注意到,但暂时只能悬而未决的事情给处理掉。 姚崇则是在信上告诉他,但凡世上之事,没有人力所不能解决的。不管是天地变异,或是妖怪,全看治理国家的人怎么处理。 对李休光来说,像这样以莫名之力去迷惑百姓的人物,他不能不为之警戒。虽然他自己不想承认,但那的确是一种接近恐怖的感觉。 不过,兵部尚书对他的鼓舞,却十分有说服力。对于李休光接下来要做的事,姚崇也充分表达了他的支持。 「黄别驾!」 王滔的的妹婿在长官身边一躬身:心里却是索然无味。 「去把乐安县黄土山上,那个妖言惑众的妖人带到光州城来!要是他敢不从命,杀了他也没关系!把他的头挂在城门上,让人看你的魄力!」 「是!」 黄从翰也已经收到了王滔的信,并给了王滔警告。 可是,现在的街道已经被封锁,乐安县的出入也遭到限制。但黄从翰并不担心,反正,只要那个仙人到时候再度消失就没事了吧——那名被称为仙人的老人,则会变化成各式各样的形貌,继续治疗那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病人。 不过目前的情况是,那些病人以及家属因为街道被封锁,而开始骚动起来,事情也就落到非得要收拾不可的地步。 黄从翰带领五十个武装士兵,马上出发。 没有受过教育的士兵,听到是要去抓仙人,每人心里都在打鼓。有的人暗自担心以后会不会受到诅咒,有的则是亲人受过仆仆的治疗,便在内心当中暗恨刺史的决策。 「住在黄土山的那个家伙,我看只是学过点医术皮毛而已。那个傻蛋竟自称什么他已经在道术上登峰造极……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 黄从翰在路上鼓舞着士兵,然而士气却仍是委靡不振。 黄土山下,病人排成一列,人人都对那些武装士兵与黄从翰投以同仇敌忾的眼神。站在官员的立场,眼前的光景是以让黄从翰背脊发寒。 「仆仆老人在吗?」 黄从翰从山下叫喊。王酒则是从小屋走出来,显得非常冷静。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样,其实也在意料之中。而且就算现在再去哀求,也不可能改变黄从翰的决定。王滔原来就是官僚出身,自然也很清楚这一点。 「姐夫大人……」 自己其实想尽量大事化小,不要闹大的——黄从翰苦着脸,对王滔这么陈述。 王滔则是沉默地点了点头,随即便向山的方向指去。 一个白发长须的老人慢慢走在排列成行的病人间,身边跟着王弁。人们很自然地让路给他,甚至对他合掌叩拜。 黄从翰命令部下把人绑起来,士兵们听了一个个脸色发青,浑身颤抖,不肯听从。黄从翰怒从中来,准备要亲手把人给绑起来。然而,仆仆却只是上下摆了摆手,宛如是在抚摸空气一般。 「不用担心,我会乖乖跟你走的。」 仆仆沉稳地说。但是……就算只是做个样子也好,一定得把人绑起来才行啊。黄从翰想着往前走近一步,一股异样的感觉随即而来;那是从老人身后飘来、让人寒毛直竖的杀气。而且,那不是从仆仆本人身上发出来的,而是从她身后那些苦于疾病的穷人。黄从翰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姑丈,这里就给先生留一点面子吧,我们会跟您去光州城的。」 王弁附在黄从翰耳边说道。老人随即便走了出去。黄从翰有些觉得自己受到侮辱,他一边指挥部下包围住老人,一边把仆仆与王弁都带到城里去。 另一方面,在州城府等着的李休光,志气满满地要与那个所谓的仙人正面对决,他非得把那个怪物的皮给剥下来不可;他要在部下面前揭开那家伙的诈术,让人知道根本没有什么仙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由他们所支撑的这个王朝所支配。不这么做,他根本没办法咽下这口气。 「请他们到客殿吧。端茶出去,你们要在旁边看也可以。」 李休光挑了些厉害的食客,又从州兵里挑出了身手矫健的几名,让他们埋伏在客殿的四周。李休光自己则是隐身在可以看在仆仆与王弁的树荫后。他的首要之务是打量眼前的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嗯,怎么看都是老人。那些愚民就是被那种货色给骗了?」 但是,当李休光注视着老人,他却突然发现到有一点不太对劲。 仆仆与王弁围着客桌坐定。桌子四周有四个座位,仆仆坐在西侧;王弁则像是随从一样,站在仆仆的后方。当然,剩下的三个位子应该都没有人坐。 但是,眼前的老人却像是其他座位上有坐人一样,不断地朝着空位交谈。虽然距离很远,听不见交谈的内容,但无论如何,那都是很怪异的景象。 (愚蠢,以为这样我就会怕吗?) 李休光对此嗤之以鼻。来点更精采的吧!他想。紧接着,他身边的年轻士兵便开始颤抖起来。 藏身在暗处还不保持安静,这会让人很困扰!李休光原来还想训斥那个年轻士兵,但当他顺着那个士兵所指出的方向看过去,也不禁感到愕然。 「什……」 李休光不由自主地出声,连要盖住嘴都忘了。原来还空着的三个座位,现在全部都有人坐了,而且是三个形貌与他们大不相同的人;有人面鸟身的女人,身型壮硕的无头男,还有身体是透明的老人,他们正在与仆仆谈笑风生。仆仆刚刚还是老人形貌,但眼前却已经变成了少女的模样。 甚至,还有乐团在一旁伴奏;连州刺史都没有看过的,身穿绚烂羽衣的美丽舞娘,随着那有别于唐土的乐声翩翩起舞。 士兵们也开始骚动起来,甚至有人开始跟着那优美的旋律打起拍子来。那个曲调已经无关乎奇特与否,非常能动摇人心。 李休光显得很狼狈。他慌慌张张地下了突击的命令,一旁的部下也随即回过神来,把枪尖刺向四位仙人。 「这是怎么回事……!」 李休光拔出配刀,打头阵往前冲去。然而,原来他应该是要砍向以少女姿态现身的仆仆,但转眼间,却是那个先前有如画上仙人的老人坐在那里。乐团,还有那些与老人谈笑的异人,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你果然是妖怪吗?」 就像是吸取了上司的恐惧,士兵们也跟着脚软了。 「王方平、麻姑、蔡经于此,是要与吾论道。嫦娥则是替吾等之论道更添光彩。如今于礼有失者,乃是汝等,并非吾人。」 仆仆的口气很冷静。州刺史反而在此时血气上涌,下令立即将仆仆格杀。 有几个士兵犹豫了,但也有士兵忠实地按照指令行动。枪尖穿透了老人有如枯木一般的肉体,李休光也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上、上面!」 一个士兵伸出手,指向出现在客殿天井上的乌黑云朵。浮在天井中的黑云变得跟客殿的桌子差不多大,老人则乘坐在黑云上,一脸愤怒往下俯视。那塌陷的眼窝当中,有着黑色的憎恶在打转。李休光也很直觉地意识到,自己触碰到眼前这人的逆麟了。 「混蛋!射箭!把他射下来!」 就在李休光发号施令的同时,潜伏在客殿四周的弓箭手站起身,弓箭飕的一声,往仆仆射去。 「来了啊。」 那团黑云猛然增强,空中出现了好几个通体漆黑的球体,它们撞开了无数的箭矢,在空中飘荡摇晃。而当那有如花苞一般的球体,伴随摄人的气势绽开,弓箭手都扔了武器,四散奔逃。 「不准跑,给我再次射击!」 李休光的声音甚至没能够传达到他们的耳里。 「混帐,那些愚蠢的家伙!」 「疾!」 这位地方行政官一边大骂,一边咋舌;跟着那昨舌声,老人也同时大喝一声,面露无边怒意。那团黑云也逐渐变得更大,并可以窥见云中雷光闪动。老人接着再暍一声,那些闪电便飞向四面八方,开始破坏州城府。 「可、可恶!」 跟着州刺史的那些精锐士兵,此时也哀鸣着四散奔逃。 即使如此,李休光依然一把握住士兵落在地上的长枪,看准了云的正中心就投射过去。他虽然是官僚之身,但也曾经上过战场,所以腕力自是不弱。 「咿!」 然而,原来应该直直向前方飞去的枪,却在云前转过方向,朝李休光脚边射下,差一点就要贯穿他的脚背。 就差一点点……李休光顿时跌坐在地,也在此时,一条长约两丈的龙从云里探出来,袭向李休光。 就在这场混乱当中,李休光眼看着州城府逐渐崩毁,也只能与他的家族一起惨叫连连,连逃都不知道能够逃去哪里。 在黑龙的肆虐下,客殿与议政厅的四周都已尘土飞扬,所有的建筑物也几近半毁。州刺史以外,其他官员与士兵都逃走了,只剩下王弁还端坐在仆仆后方。 王弁慢慢地抬起自己的视线—— 前方,是一个少女盘腿坐在一朵小巧美丽的五色祥云上。 「余似乎是做超过了些。」 「也是。不过,真的很厉害呢。」 两个人相视而笑。 「合格了,给你奖赏。」 仆仆从怀中取出杏树的果实,让王弁握牢。 少女仙人的表情,显得有些寂寞。 「那个古板的皇帝应该会给你盖一个气派的宅邸。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希望你能把这个果实种在宅邸的庭园一角。这就是余。长出来的杏树,以后也会成为一个标记,让余回到你身边。」 王弁的脸颊都被泪给打湿了。然而,他的悲伤却不那么像是悲伤。 「你好好养大它吧,为师会很高兴的。」 仆仆伸出了她那纤细的手腕,把王弁的头抱在胸前。 要打起精神来喔——仆仆在王弁耳边留下这么一句话,就放开了自己的徒弟。 即便如此,王弁也没有动。城里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得要保持平静到最后才行。王弁拼命地压抑着自己。 「那么……」 仆仆再次露出有如花一般的微笑,她的身体被五色祥云包覆住,慢慢地往上飘高。 祥云在光州城的城壁上踌躇了一会儿,随后便加快了速度,往西方飞去。 王弁则是小心地抚摸着那个放在怀里的杏树果实。然后,他在那群来不及逃跑的官员,还有城内居民的屏息以对当中,悠然地回到了乐安县。 报讯的人快马加鞭进了京城,报知玄宗光州城发生的种种。 姚崇随即气喘吁吁地上奏: 「应该即刻派兵,捣毁邪教根基!」 然而,玄宗却是紧盯着眼前的文书,没有马上回答。 这个奇特的事件当中,有两个中心人物。玄宗的目光落在那两个人的名字上——仆仆与王弁。 他想起来了,这两个人他先前见过,就是司马承祯的两个随从啊! 「姚崇,听令。」 玄宗的嗓音很年轻,但很沉稳严肃。姚崇也端正姿势,倾听帝王的指示。姚崇很确定,皇帝会采用自己的建言。 「将乐安县改名为仙居县。仆仆在黄土山上的庵堂,予以补修后冠名『仙堂观』。这个王弁,封他为『通真先生』,予以保护。」 「什么?」 这位朝庭老臣认为自己是听错了。他一开始,以为皇帝是在开玩笑。但是玄宗的表情很严肃,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但是……」 「这就是朕的命令。如果是货真价实的仙人,就要给他名符其实的评价。姚崇啊,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官僚而已,也有人因为他们的存在而获救。你啊,就乖乖地听朕的话吧。」 玄宗语罢,便站起身来。虽说在政治方面的经验,姚崇可说在玄宗之上。然而,玄宗是个优秀的皇帝,他有更为辽阔的视野。 玄宗没有理会部下的反对意见,径自走入内室。 即便是无法接受,臣民也必须要遵从皇帝的命令。李休光虽然曾想要杀害仆仆,但此时也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始要替王弁筹措兴建道观。最后,终于完成了符合仙地这个名号的建筑物。 而从那以后,王弁就被 称为通真先生。 他使用仆仆所传授的医术,帮助那些苦于病痛的人。而祭祀仆仆的庙宇,则因为能够保佑孕妇顺利生产,所以也吸引了大批的香客。 王弁除了规劝那些来参访的香客,要谨守健全的男女交往之道以外,他自身也恪守清规,十分洁身自爱,从来不近女色。 在那之后,过了五年。 王弁在他三十岁以前,就得到了比从前年轻的肉体,还有沉着的精神。周围的人时常都把他视为仙人,并敬畏有加。而他也时常沉稳地否认自己仙人的身分,澄清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那年的春天,二月里的某个日子,王弁跟平常一样,天亮前就起身,一个人在庙里默默念祷。 这个时候,不会有闲杂人等进来庙里。王弁也习惯在每天的这个时候进庙里虔诚礼拜,这可以说是王弁的日课。 (先生,我第一次遇见先生,就是在这一天啊。) 五年前的这一天,想起来还像是昨天的事。 原来怠惰的自己,也从那天开始改变。那一天,是许多许多事情的起点。 「先生,您要过得好一点啊。」 他可以感觉到,仆仆就活在某个世界当中。 仆仆给他的杏树果实,现在已经发芽成长,跟他差不多高了,还开了白色的美丽花朵。 当他闭上眼睛,触摸着那树干,即便他没有能够听见仆仆的嗓音,也见不到仆仆的身形,他也依然能够感觉得到——仆仆就在他的身边。 「托你的福,余过得不错。」 王弁没有以为那是幻觉。而是相信,这一天终于到了。 他的胸口也溢满喜悦。 「看来,你有乖乖在这里等余。」 「您已经回来了吗?我还以为要等得更久一点呢。」 「那余回去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仆仆仍是冲了进来。那娇小的身躯,让王弁抱了个满怀。她的身上,也还带有王弁所喜欢的那股杏花香。 「走吧。」 「走去哪里啊?」 似乎是预见了久违的远游,他们两个人的表情都非常明朗。 「来——」 仆仆露出了前所未见的灿烂笑脸,她一下子把王弁拉到云上。 就此,王弁就从仙堂观消失了。 王弁留下了一个带有花香的护身符。而从那之后,每天早晚,都会有一朵五色祥云飞来这座仙堂观。祥云当中,除了仙师王弁外,还会传出一阵阵愉快的少女嗓音。 他们会快活地与其中一名观中弟子进行交谈,然后由那个弟子传达给周遭信徒们,告知他们的交谈内容。至于真伪,则难以分辨。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