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夫人》 1.舍人 自从过了夏至,天就一日更比一日闷热,尤其午后至傍晚这半天,坐着不动都出汗,就算身边有两个侍女不停打扇也无济于事。 苏阮举着丝帕按了按出汗的鼻尖,透过竹帘缝隙,看着外面问:“怎么还不来?” 在她对面,隔着食案坐着一位丰腴妇人,正是苏阮的堂姐梅娘。梅娘也热得一头汗,正端着玉碗吃樱桃酪消暑,听见她问,忙放下碗,擦了嘴,说:“是呢,也到了散衙的时候了。不过付舍人位在机要,许是圣上召见……哎,好像来了,那两个并骑的,看见了吗?一白马一红马。” 梅娘抻着脖子起身,苏阮也扶着侍女的手站起来,边上侍候的侍女走到窗边掀开竹帘一角,苏阮便走到竹帘后头,透过那一角偷偷往外面街上看。 此时刚到申时中,天上太阳还高着,街上热意蒸腾,行人并不多,刚从坊门进来的两位骑士便十分显眼。 “哪一个是?”苏阮见那两个骑士都颇健壮,只一个略高一个稍矮,服色也是一般的五品浅绯袍,很难分辨,从她们所在的这间食肆看过去,又实在太远,根本看不清面容。 “骑白马的是。那匹白马还是圣上御赐的宝马呢!”梅娘凑在苏阮旁边,远远指点,“去年春,圣上召见亲信臣子在西内苑打马球,付舍人身手敏捷、技惊四座,圣上十分欢喜,就将这匹宝马赐给了他。你瞧付舍人这体魄,多健壮,可不是那些大腹便便的公卿们可比的。” 苏阮听得一笑:“我怎么听着你跟夸马似的?” 梅娘伸手抱住她胳膊,嬉笑道:“哎哟,我的徐国夫人,要真说起来,这选男人和选马呀,还真没什么分别。非得年轻健壮样貌好,才堪用呢!” 她说话同时,还飞了个意带调笑的眼神给苏阮,苏阮就拍了她一下,啐道:“呸,说的什么浑话?”啐完到底还是惦记看这付舍人的样貌,又回头看外面,却见那两个骑士没往坊内走多远,就下马把缰绳扔给了小厮,“咦?怎么下马了?” 梅娘看了一眼,“啊,八成是在官署里没填饱肚子,家里又没人管,就先去吃个汤饼垫垫。没事儿,很快就吃完了,叫她们盯着,咱们再坐一会儿。” 见到人影了,苏阮也就不再嫌这间食肆热的发闷,回去竹席上坐下,端起樱桃酪吃了两口,接着梅娘话茬问:“我记得上次你说,这个付舍人前妻去世有一年多了,他近来颇得圣上信重,想把女儿嫁给他的人,应当不少吧?” 梅娘笑道:“不少是真的不少,上巳节的时候,杨老尚书就提过要把孙女许给付舍人,不过,没入夏杨老尚书就病了,到现在还卧床不起……” 刚说到这里,雅室外面忽有人禀道:“夫人,丽娘求见。” 苏阮道:“进来。” 一个身穿浅藕色短襦、高腰蓝裙的管事娘子开门进来,福身禀道:“夫人,宫中内使过府,贵妃娘娘宣您和代国夫人入宫。” 贵妃娘娘是苏阮的小妹,从入宫后便独占圣宠,今年春得封贵妃后,苏家也因此一跃成为当今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连苏阮和大姐苏铃都沾了妹妹的光,不但随娘家迁入京城,还分别获封徐国夫人和代国夫人,列土赐第,特许随时入宫探望苏贵妃,圣眷之隆,朝野侧目。 不过苏阮此时听了这个消息,却并不怎么高兴似的,淡淡问道:“入宫做什么?” “说是圣上和娘娘新排了乐舞,请两位夫人一同赏鉴。” “那你就说没找着我,让姐姐自己进宫去吧,别叫圣上和娘娘久等。” 管事娘子有些迟疑,梅娘忙道:“这可使不得!娘娘宣召,怎能不去?这些年娘娘寄养在外,本就思恋你们姐妹,好不容易一家人都在京城了,正该多多相聚才是!快去!你放心,付舍人跑不了。” 苏阮哧的一笑:“谁说怕他跑了?我是想着,我在这儿等了这许久,连人长什么样子都没看见就走了,岂不是白热出一身汗?” 梅娘笑道:“你走的时候从那食肆路过,瞧一眼就是了。放心吧,这可是我和你堂姐夫照着你的喜好,精挑细拣的人选——付舍人当年中进士时,还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呢!说一句貌胜潘安也不为过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苏阮再不想走,也没法留了,只得跟梅娘告别,戴上帷帽,扶着侍女的手出雅室下楼,到食肆门外登车。 车夫赶着车向坊门走,苏阮倚在窗边往那中书舍人付彦之所在的食肆里张望,可是望来望去,到车驾彻底经过食肆,也没瞧见那位付舍人的脸——他竟然背对着大门坐,只留了个宽阔的背影! “真是白跑一趟!”苏阮悻悻的放下帘帷,“人还没有马看得清楚。” 她懊恼着盘算一会儿入宫面圣要怎么应对,车驾已出了坊门,折向东,往徐国夫人宅邸所在的亲仁坊走,到建福大街要北转时,从北迎面过来一辆翠帘辎车,看那车形制,主人至少也得是三品官。 但车夫毫不在意,继续赶着车转弯,反而是那车的车夫见到他们这辆车华盖锦幄、车身还嵌有金玉,赶紧回头与车中主人说了一声,喝住拉车的牛儿,等他们先过。 车上帘帷低垂,外面两车夫也始终没有交流,是以苏阮根本不知道这番相遇,只顾埋头想心事。 很快两车交汇而过,辎车继续向前走,车中主人松开掀着帘帷一角的手,回头对同伴嬉笑道:“嘿,真不能背后说人,我才说了一句‘怕是要姐妹同侍君’,就遇上了徐国夫人的车驾。不过,她怎么从这儿出来了?” 同伴与他并肩而坐,许是因为穿着官袍,姿态十分端正,美玉一般的面上也毫无戏谑之色,只淡淡道:“祸从口出,前番怎么被贬职的,你莫非不记得了?” “嘁,我若不贬职,哪来的缺给你付舍人?别摆着这张脸了,我去皇城门口截你,是带你玩乐去的,可不是想看你这张几乎和我祖父一般无二的脸的。” “那你停车,正好我到家了。” “啧,付舍人常伴君前,不修身养性,怎么脾气还越来越暴躁了?” “不是你说不想看我的脸么?” “你少同我阴阳怪气的!”主人伸手推了好友一把,“放心吧,这又不是什么要紧机密,宫里已经透出风来了,听说连苏贵妃都乐见其成,尹公公也没否认,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街知巷闻了。” 付舍人没有说话,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一分。 *** 圣上瞧着徐国夫人颜色好,动了心思,在宫中确实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但也并没有到尽人皆知的地步,至少苏家大姐、代国夫人苏铃就毫不知情。 因此,等在二妹府里的她,一见到苏阮回来,就催着她快换衣服出发,深恐宫中等急了怪罪。 期间还一直埋怨:“你说你,大热天的,不在府里避暑,去哪里闹得这一身汗?” “和梅娘出去坐了坐。”苏阮随意答了一句,就叫人打水进来,自去擦身换衣裳,然后重新上妆。 苏铃见她换上一条秋香色齐胸长裙,上面搭配艾绿短襦,瞧着不伦不类的,就皱眉道:“哪找出来这样一条裙子?上次娘娘不是把她自己新做的几条裙子给了你么?我记得有一条樱桃红的,极鲜亮,怎么不穿?” 苏阮道:“太红了,我一个孀居之人,穿着不合适,要不大姐你拿去穿吧。” “呸!昨日你穿着石榴裙去我那儿蹭饭,怎么不说你是孀居之人?再说你又没打算给张敏中守一辈子,什么孀居不孀居的?” 听见大姐提起自己死去的丈夫,苏阮就看着镜子叹了口气,“是啊,他都死了四年了,我是该收拾收拾,再找一个了。” 苏铃冷笑:“早该找了,就他们张家……算了,不提也罢,如今他们给你提鞋也不配!”说到这儿她又高兴起来,“正好,一会儿见了娘娘,你把这意思告诉她,求圣上给你挑个好夫君!” 苏阮低头一笑,有点羞涩的说:“大姐替我说吧。” “你呀,平时的爽利劲儿哪去了?这也要我替你说。” 苏铃这话说的像是不情愿,苏阮却知道她已是乐意出这个头了,就又好言央求了她几句,到苏铃点头答应时,苏阮的妆容也画好了,姐妹俩手挽手出门,登车入宫。 下车后,内使一路引着她们姐妹去了蓬莱池上望云阁,说是圣上与娘娘正在那里排演乐舞,两人进得门去,果然里面鼓乐阵阵、舞衣飘飘,已经演练起来了。 苏阮特意落后苏铃半步,上前给圣上和苏贵妃行礼问安。 圣上身穿赤黄常服,头戴纱帽、腰系玉带,虽年过五旬,仍器宇不凡、风度翩翩,面上也看不见多少皱纹,就像刚过而立之年一样。 “免礼。”圣上微笑着抬抬手,“二位夫人觉着三娘新排的这舞如何?” 苏贵妃年方二九,正是花朵一般的年纪,人也生得娇花似的,明艳照人。她与圣上并肩坐在矮榻上,听了这话,就嗔道:“二郎真是的,姐姐们刚到,哪里能看出好不好?乐舞自是得坐下来慢慢看,才知道好坏。” 说着就让两位姐姐入座,还特意向苏铃招手:“大姐坐我旁边来。” 苏铃欣然入座,剩下苏阮别无选择,只能慢吞吞走向圣上下首的坐榻。 2.至尊 水阁不比殿宇,地方没有那么宽阔,就算乐师都在阁外弹奏,也要留出舞姬翩翩起舞的空儿,因此几位贵人的座次之间,相隔并不远,苏铃的坐榻干脆就挨着苏贵妃放置,苏阮与圣上之间,也不过一臂之距而已。 她只能尽量坐得端端正正,眼睛始终专注看向舞姬,彷佛全副心神都沉浸在乐舞之中,无暇他顾一般。可惜乐舞总有演完的时候,当曲终舞歇,至尊问到苏阮头上,她总是不得不答。 “我瞧二姨方才皱了三次眉,可是乐舞不好?” 圣上有时会以这种家常称呼来对苏家人表示荣宠,并非第一次这样说话,但苏阮猜到圣上的意思后,再听这个称呼,就觉得哪哪儿都不得劲,回话时语气也不由得生硬了些:“妾见识浅薄,只略通音律,实在看不出好坏。” 圣上却和苏贵妃一同笑起来,苏阮不明所以,看着苏贵妃等她解惑,她却只是笑,最后还是圣上说道:“你们来之前,三娘刚和我说了你们姐妹小时候学琴的趣事,还说二姨你是姐妹之中最勤奋刻苦的一个,天分也好,太夫人在世时,常拿你做例子教导她。” 原来是已经被小妹卖了,苏阮无话可说。 倒是苏铃接了一句:“可不是么,二娘因为母亲给她取名叫‘阮’,便格外钟爱阮咸,初学的时候恨不得三更睡五更起,还要母亲反过来叫她多休息、多和姐妹们玩耍才行。” 圣上愉悦的笑起来,苏铃见圣上喜欢听,接着说道:“她呀,方才皱眉,一准是因为阮咸弹错了音,不会有别的缘故。” “是么?”圣上笑着看向苏阮,“怎么我只听出两处?” 两处就对了,苏阮也只听出阮咸错了两次,但她并没意识到自己曾皱眉,还皱了三回,又哪里知道是为何事?干脆将错就错说:“许是妾听岔了,孀居四载,少闻乐音,难免技艺荒疏。” “孀居四载”四个字一出来,圣上和苏贵妃脸上的笑意都有些僵,苏铃察言观色,忙开口缓和道:“二娘这几年确实吃了许多苦,幸得娘娘福星高照,得了圣上天大的恩宠,我们姐妹也跟着沾光、苦尽甘来。” 苏贵妃听了这话,想想二姐守寡后的经历,眼眶一红,道:“是啊,苦尽甘来,过去的事便不要提了。” 苏铃听她这么说,觉得时机到了,遂道:“我也这么劝她,如今有圣上和娘娘做主,正是时候给她另择一良人,以后双双对对的,才好过日子。娘娘以为呢?” 苏贵妃诧异:“大姐是说让二姐再嫁吗?可是……”她转过头看向苏阮,美丽的眼睛里全是惊讶,“二姐不是说再也不要嫁人了吗?” 苏阮没忍住,笑了笑,苏铃也被小妹的天真逗得掩口而笑:“她郁愤之时随口一说,娘娘还真信了?”又说,“连鸳鸯都想成双对,何况人呢?二娘正当青春,您给她挑个如意郎君,好好嫁了,才是正理。” “多谢大姐。”苏阮道过谢,转向苏贵妃解释说,“原来因为张家的事,妾确实心灰意冷,不想再嫁。不过,就像娘娘和大姐说得一样,毕竟都过去了,此一时彼一时嘛。” 苏贵妃眨眨眼:“你真的想好了?” 苏阮点头:“想好了。” 苏贵妃好像有些不知所措,转回头看向圣上,圣上便笑着握了她的手,说:“二姨有这心,是好事。”又问苏阮,“不知二姨想找一个什么样的郎君?” “劳圣上费心过问,这等琐事,本不该在圣上面前说。” 苏阮态度恭谨,苏铃看着却有点纳闷——除了第一次面圣时,她们在圣上面前都没有这么恭敬拘谨过,二娘今日是怎么了?是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变故吗? 然而圣上一切如常,还极温和亲切的说:“终身大事怎能说是琐事?不过,此事倒也急不得,还得从长计议才是。你们姐妹慢慢商量,想好了再与我说,我必让二姨如愿。” 苏铃疑虑尽去,先笑着说:“二娘还不快谢陛下隆恩?” 苏阮也对圣上的爽快感到意外,一时怀疑是不是自己多想了,心里还有些惭愧,便真心实意的起身行礼,谢过圣上。 能把这件事说开,对苏阮来说,实是意外之喜,她紧绷的心情放松下来,还帮着苏贵妃改了段配乐。 改完已近黄昏,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宵禁,苏阮便要告退,苏贵妃却在兴头上,想登船游蓬莱池,不让她和苏铃走。 “宵禁怕什么,谁还敢拦你们的车驾不成?实在不行,我叫邵屿送你们。” 邵屿是苏贵妃身边亲信内侍,也深得圣上信重,是宫中最有权势的几个内侍之一,他去送苏阮姐妹,确实无人敢多话。 其实以苏阮姐妹今时今日的地位,又是从宫中回府,原本也确实没人会不长眼的拦她们,只苏阮不是那等一得势便张狂的人,听了妹妹的话,还劝道:“虽无人敢拦,到底犯了夜禁,惹人非议。娘娘想游湖,妾等明日再来陪您也是一样。” “二姐怎么还是这个脾气?你管别人说什么呢?咱们自己快活就好!”苏贵妃说完,还拉住圣上的衣袖,仰脸问,“郎君,我说得对不对?” 圣上就喜欢她这副天真任性的样子,当下笑着点点苏贵妃白嫩滑腻的下巴,答道:“对极了!二位夫人都别走,朕要在船上设宴,今晚贵妃娘娘不尽兴,不许散席!” 于是苏阮只得陪着上了船,领天子赐宴。 宴席开时,霞光满天,照得一池水都红艳艳的,晚风从水面吹入船舱,带来丝丝清凉,席间四人,都觉十分惬意。 苏贵妃饮了几杯酒,兴致更高,邀着苏阮与她琴箫合奏。苏阮从小在古琴上就不太用心,这些年又疏于练习,哪里跟得上苏贵妃,忙摆手推辞,苏贵妃却不肯放弃,还起身来拉她。 圣上笑着令人送琴箫上来,苏铃也帮着劝说:“你就试试嘛,小时候你不是常和娘娘合奏么?便是技艺荒疏又怕什么?此地又没有外人。” “就是这话,又没有外人,二姨不要推脱了。”圣上开口帮腔。 苏阮无奈,只得起身坐到琴案后,与苏贵妃合奏幼时最常练习的曲子。然而她确实几年不曾摸琴,没一会儿就觉吃力,正要停手不弹,圣上不知何时来到她身旁,跪坐下来,说道:“我来按弦,你只管拨弹。” 说着用右手握住苏阮左手指尖抬高,离开琴弦,同时伸出左手大拇指在琴弦上一滑,琴声顿时追上箫声,如同一对欢快鸟儿般直冲云霄。 苏阮吓了一跳,急忙抽回左手,右手也跟着缩回来,圣上摇头笑了笑,右手伸长,拨动琴弦,同时身体向苏阮这边倾斜,肩头甚至挨在了苏阮肩上。 她瞬间僵住,不知如何是好,心里知道自己这时该立刻起身躲开,但又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又想多了,圣上只是帮她接续琴曲,她若贸然起身,会不会反而惹人注目? 这么一耽搁,圣上就挨着她肩膀弹完了琴曲,还笑眯眯的看着她说:“确实该练琴了。这张琴虽为新制,胜在音质泠然,二姨带回去,权作练习之用吧。” 苏阮这才像解除定身咒一般,慌忙起身退开,随便谢了一句,就回到自己席位旁坐下了。 “二郎只给琴么?你琴艺高超,都不教教我姐姐么?”苏贵妃放下紫竹箫,走到圣上身旁,依着他肩膀笑问。 她吹奏时就侧坐在距离琴案两步远的地方,既能与苏阮眼神交流,也能照顾前方席上的皇帝郎君和大姐苏铃,所以不可能看不到刚刚圣上做了什么,可苏贵妃竟然毫不在意,反而意带调笑的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盛夏天里,苏阮手脚冰冷,如坠冰窟。 旁观的苏铃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插嘴问:“二娘是不是病了?怎么脸色这般难看?我就说你这几年虽然没怎么碰琴,也不至于这么熟的曲子都弹不下去……”她一面说一面起身走到苏阮旁边,先伸手贴了贴苏阮额头,又握住她的手,惊呼,“哎呀!手怎么这么冷?是不是午后你和梅娘出去,中暑了?” 苏阮明白过来,顺势倒在大姐怀里,虚弱道:“八成是,我突然头晕,胸口也闷得难受……” 圣上和苏贵妃听了,都过来看,见苏阮果然面色苍白,额角有汗,像是中暑,便叫船夫立刻靠岸,传御医来诊治。 御医把了脉问了症状,虽觉得徐国夫人不至于中暑,但贵人说自己头晕胸闷,他也只能开一服解暑的药,让贵人回去吃。 苏阮接了药方,立刻向帝妃二人告退,苏贵妃不放心,要给她在宫中配好药,带着回去,还是苏铃再三打包票,说她们府中都有药材备着,苏贵妃这才罢了,叫邵屿送她们姐妹回府。 姐妹俩一路无言,直到车驾进了徐国夫人府,送走邵屿,苏铃才说:“煎了药,好好歇着吧。” 她只说煎药,没说喝药,苏阮就拉着大姐的手,哽咽道:“多谢大姐……” “这是干什么?你我同胞姐妹,不必说这个。”苏铃好像不想多谈,催她说,“快去歇着吧,有话,等明日我来看你,咱们再细说。” 她们两姐妹府邸相邻,中间隔墙开有方便往来的门,不必出府。苏阮便没有再多说,送了她出去,然后叫侍女照着方子拿药,在院子里煎,自己回房更衣梳洗,到躺在床上、放下罗帐时,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哭什么哭?”苏阮狠狠抹一把眼泪,咬牙想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愿意,难道他们还能硬绑着我不成?不过婚事不能再拖了,得尽快定下来,中书舍人付彦之……”就他吧,如今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3.约见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面对已经确定的结果——哪怕不是什么好结果——也比面对前途未知的过程要镇定。何况苏阮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自己完全不想接受的局面了。 她不再想方才宫中发生了什么,转而思考如何才能尽快与付彦之见一面,并定下婚事,这样她就能以待嫁为由减少进宫的次数,躲开圣上。 而且中书舍人虽然品级只有五品,职责却甚是要紧,起草诏令、参预机要,便是圣上也不能轻慢以待——本朝宰相就有不少是从中书舍人升迁到相位的。 苏阮越想越觉得这个付彦之合适极了,只可惜梅娘的丈夫、她那位堂姐夫从一开始就说了,他虽然看着付舍人最合适,却和人家只是点头之交、说不上话,要想提亲事,最好还是让苏阮的长兄苏耀卿想办法。 所以苏阮打定主意后,好好睡了一觉,第二日一早,就打发人去十字街对面的苏府传话,请兄长得空来一趟。 苏耀卿是和她们姐妹一同获封的,从三品鸿胪卿、加上柱国,身上有官职,得去衙门点卯,就回话说午后再来。 传话的下人回来复命时,苏铃正好到了,听见这话,笑一声道:“他还真认真去做官了呢!” “阿姐这话说的,那可是三品大官,还能不认真做不成?”苏阮拉着她手笑嗔。 苏铃嗤道:“从三品,鸿胪卿罢了,有甚稀奇?先前刘皇后的父兄可是封了王公的!” 苏阮忙捏她一把,摇摇头说:“这不能比。再说,刘皇后又是什么好例子不成?” 刘皇后与圣上结发夫妻,最后却落得被厌弃废黜的下场,确实不是什么好例子,苏铃也摇摇头,说:“算了,你们觉得好就行。来,跟我说说吧,你找你阿兄来,肯定是心里有了成算的吧?” “嗯,其实昨日我和梅娘出门,就是去看人的。可惜没见着面儿,只看了个大概体格。” “怎么特意去的,还没见着面?” 苏阮把昨天的经过说了一遍,“不过梅娘说,这位付舍人是有名的美男子,倒不必担心长相。” 苏铃斜睨二妹一眼:“你怎么还和小娘子似的,专盯着男子美不美?长得美有什么用?我问你,这人家世如何?中书舍人……是几品官啊?年纪多大?成过亲没有?” 苏阮一样一样答:“付家虽然不算什么累世名门,但付舍人的曾祖父在太宗朝做过一年多宰相,后来病故,太宗皇帝还追赠了开府仪同三司、益州都督,祖父官至冀州刺史,就是父亲早逝,他中进士选官都是赖叔祖父付嗣忠之力,阿姐知道付嗣忠吗?” “不知道。”苏铃回答得干脆利落,“你这还没嫁过去呢,就把别人谱系背熟了?” 苏阮笑着拍她一把:“不是阿姐你问家世吗?我跟你好好说,你倒是听不听?” “听,快说吧,付嗣忠做的几品官,还活着吗?” 这话问的,苏阮无奈道:“活着,不但活着,和宋相公还是至交好友,宋相公就是付彦之那一科的主考。付嗣忠如今知集贤院事、主修国史,圣上还时常召见的。” 这家世听着勉强可以,苏铃点点头:“也罢了,真显赫的,也未必愿意与咱们联姻。” 这是实话,苏家毕竟是刚兴起来的外戚,根基不深。 苏阮接着又把中书舍人的品级职责跟大姐说了说,最后说年纪婚史:“今年二十七岁,成过一次亲,前妻好像是去年正月里病故的。” “前妻是哪一家的?没留下孩子吧?” “没有,阿姐瞧我像是愿意给人当后娘的吗?” 苏铃笑着点一点妹妹额头:“别说,这个人跟你,还真是十分匹配。前妻妻族反倒不要紧了,反正咱们不怕。” 姐妹两个商量议论了半日,中间苏贵妃打发人来看苏阮兼送琴,苏阮装着虚弱的样子,让苏铃出面应付,好好将来人打发走了。 内使走后,苏阮有些犹豫,不知要不要和大姐谈这事。她丧夫之后,人情冷暖看得多了,知道男子多是什么德性,因此并不为圣上的心思感到意外,苏阮难以接受的,其实是小妹的态度——三娘怎么会是那样一副乐见其成、甚至主动促成的态度呢? 苏阮想不明白,所以有点想和大姐谈谈,但又没法主动说出口,谁知苏铃也回避了这件事,另提起她自家的烦恼。 “你姐夫昨天看我进宫了,又溜出去鬼混,到今日天大亮了才回来,我说他几句,他居然抱怨圣上不给他封官,所以他才无所事事、只能买醉的,气得我提起革带就抽了他一顿!” 苏阮听了,一时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跟着姐姐一起生气。 苏铃看她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自己反倒笑了:“你说就他这样,没做官,都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做了官还了得?真当我们苏家还是以前那样好欺负呢?” 苏阮拉拉姐姐的手,劝道:“阿姐别生气,教训也教训过了,再生气,就是和自己过不去了。” 苏铃就叹一口气:“说不生气,又怎么能不生气?有时候我真恨不得他跟张敏中一样死在外面,一了百了,我也省心自在!” “阿姐!你这说的什么话?不看别的,还有几个孩子呢?” 苏铃冷笑:“我要不是看着孩子们,我能带他进京?原来我一直羞于启齿,你知道吗?接旨之后,他居然想连他那几个小贱人一起带着,我当时就跟舅母放下话来,他要真舍不得那几个贱人,干脆不要和我进京,留在家里和她们鬼混便是!” 苏阮大姐夫叫裴自敏,其实是她舅父家的表哥。 早年苏阮父亲仕途不顺,一直托庇于任洪州刺史的舅兄,在洪州做从八品参军。因此苏铃嫁入裴家后,没少被婆婆兼舅母挑剔,婚后头几年又连生了两个女儿,就更挺不起腰杆来,只能眼看着丈夫不停纳妾。 想起大姐那些年的苦楚,苏阮就握着她手说道:“姐夫真是欠教训,不过你光打他也没用,下面那些奴仆想讨好他,必还要再引他出去的。待会儿你回去问明白昨日是谁跟姐夫出门的,打一顿卖了,看谁还敢?” “这个法子好!”苏铃拍了一下手,“是得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当家做主的人了!” 苏耀卿恰好这时来了,见大姐和二妹两个神色都有些奇异,连坐都没坐就问:“谁惹你们姐妹了?” 苏铃看他一副十分谨慎戒备的样子,嗤的一笑,说:“你怕什么?你现在是朝廷大官,我们难道还敢打你不成?” 苏耀卿:“……” “阿兄快坐。”苏阮站起来招呼兄长,并笑着解释,“是大姐夫。” “姐夫怎么了?”苏耀卿放心坐下,随口问。 “没怎么,不是什么要紧事。叫你来,是说二娘的婚事的。” 苏耀卿惊讶:“婚事?” 跟自家兄长说话,苏阮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直接说了自己打算再嫁,目前已有人选,就是中书舍人付彦之。 正想接着解释自己为何看中此人,苏耀卿就非常惊诧的问:“你说谁?” “付彦之啊……怎么?”苏阮觉得兄长的反应略奇怪,“有甚不妥吗?” 苏耀卿瞪着眼睛看了妹妹半晌,才道:“你没觉得不妥,我自然不觉有甚不妥。” 苏阮更奇怪了,“阿兄这是何意?” 苏铃插嘴:“就是,你怎么说话没头没脑的?你认得付彦之、能和他说上话吗?” “当然……”苏耀卿话音肯定,眉毛却微微蹙起,问苏阮,“你见过他了?” “昨日午后,赶着散衙时辰,我和梅娘躲在永乐坊瞧了一眼。” 苏铃性急,接话说:“你就别啰嗦了,只要你认得他,知道他没甚不好之处,这个人选就算是定了。我和二娘商量过,你呢,去找一个合适的媒人,将我们家的意思转达付舍人,约他和二娘先见一面。” “媒人?”苏耀卿一脸困扰,“需要如此麻烦吗?” “这算什么麻烦?婚姻大事,不是自来如此吗?难道你还要亲自去问?万一他一口回绝,你不生气,我们还嫌面上无光呢!” “媒人不是更容易一口回绝?”苏耀卿问。 苏铃直摇头:“你啊,还是这么不通人情世故。我说找个媒人,不是叫你去找什么官媒,而是官位身世能与你相差无几,又和付舍人有交情的,这样他从中传话,付舍人不好让人家为难,至少会答应见一面不是?” 苏耀卿看向苏阮,问:“你也这么想?” 苏阮觉得兄长的态度实在奇怪,就说:“要是阿兄觉得你自己出面更合适,也未为不可。” “算了吧,让他自己出面,我都能想出来场面多尴尬……”苏铃不赞同。 苏耀卿就叹口气,说:“我也觉得尴尬,那我找人传话吧,反正是二娘自己的意思,对吧?” “……”苏阮看着兄长,强调道,“阿兄,我们只说是先见一面,没说就此定下婚事。” “我知道,见一面。” 苏铃也帮着强调:“你得先告诉人家是为了什么见面。” 苏耀卿再次说:“我知道,不就是二娘有意再嫁么!” “哎,你可不能这么直通通的说!”苏铃急得叫起来。 苏耀卿无奈:“我当着旁人当然不会这么说,阿姐,我不是十三岁了,我已经三十岁了。” 苏阮扑哧一声笑出来,苏铃却斜了弟弟一眼:“行行行,你看着办吧。办不成再跟你算账!” “……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苏耀卿从小就被长姐欺负,实在不想重温童年噩梦,便站起来要走。 苏阮送他出去,说:“阿兄回去和嫂嫂说,我过两日去找她说话。” 苏耀卿点点头,临走之前,又问了一句:“此事不一定能成,你真要我去问?” “阿兄是说,付舍人不愿与咱家结亲吗?” 苏耀卿眉头皱着:“你自己看呢?” 苏阮都没见着付彦之,能看出什么来,就说:“我是想着,不管成与不成,见一面都不吃亏。不过,他若连面都不肯见……” “这倒不至于。行,你等我消息吧。” 苏耀卿匆匆离去,苏阮在家耐心等着、顺便装中暑。 没想到只等了一天多,第二日傍晚,苏耀卿就来回话说:“他同意见一面,后日休沐,在杏园相见。” 苏阮十分高兴,只要见面这第一步顺顺当当迈出去了,还怕婚事不成?她自问要姿色有姿色,要权势也有权势,又无前夫遗下的子女,付彦之没道理拒绝她。 便在相约这日着意打扮一番,和苏铃及苏耀卿一家登车去了曲江池畔的杏园,并终于与付舍人会面。 然而,怎么会是他??? 4.重逢 曲江池畔的杏园,因历年新科进士高中后,都在此集会宴饮,格外吸引文人雅士前来游览,好在如今正是炎炎夏日,愿意出门的人不多,园子里面倒还清净。 苏耀卿提前打发了人过来,将一处近水的凉亭布置起来,等苏阮姐妹到时,里面已经摆好鲜果美酒、设好凉席屏风,只等他们就座了。 “这儿还挺凉快。”苏铃看一眼曲江水,颇觉满意,问先到一步的弟媳崔氏:“大郎呢?” “郎君有几位同僚今日在杏园宴饮,他过去打个招呼。”崔氏笑着答了,又问,“大姑怎么没带着孩子们一起来?” “今日有正事,我怕他们添乱,叫他们在家读书了。”苏铃说着话,见苏阮一直左顾右盼,就笑问,“正主还没来吗?” 崔氏道:“大约是与郎君在一处呢。我打发人去瞧瞧,咱们先坐下来等一等。” 姑嫂三人便坐下来吃点鲜果,聊几句闲话,苏阮难免心不在焉,反复斟酌着见了付彦之要说什么,如何才能令对方一见难忘。 其实这些,确定会面那天起,苏阮就已经在心里想了无数遍,改了无数个版本,甚至在刚刚来的路上,她还问过长姐的意见。但一刻没见到人,她就一刻无法停止去想。 幸好一盏茶还没喝完,苏耀卿就回来了。 “都到了?二娘现在过去吧,他在那边凉棚等你。” 苏阮站起身,意外道:“我自己过去么?” 苏耀卿更意外:“还要我陪你么?不必了吧,我叫个人给你带路,你自去吧,就在那片竹林后头。” 苏铃也站起来,拍拍妹妹手臂:“我看这主意不错,都不是什么少年人了,没必要作小儿情态。大大方方去,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不成也不怕,以你的人品,莫说他一个丧妻的鳏夫,没成过婚的少年郎都嫁得!” 这话虽有些糙,但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不但苏阮被逗笑,缓解了紧张,连嫂嫂崔氏都笑道:“是这个理。” 只有苏耀卿满面无奈,却迫于长姐淫威,不敢开口反驳。 “快去吧,他等着呢,别的话,等见完回来再说。”他干脆催道。 苏阮就深吸口气,又让苏铃检查了妆容,才带着两个贴身侍女,随引路的僮儿穿过竹林。 这是一片紫竹林,竹竿儿高高的,竹叶细密,遮出一大片清凉竹荫,苏阮行走其间,还能闻到淡淡花香,心情又平静舒缓不少。 就在这时,竹林那头忽然传来几声琴响,听着像是在拨弦试音,她有些好奇,低声问僮儿:“哪来的琴声?” “八成是付舍人弹奏的,小的方才随郎君回去时,看到付舍人的书童在摆琴呢。” 苏阮听了,忍不住嘴角微翘,心想:这个付舍人也是有备而来呢。 这么又走了十几步远,隐隐能看到凉棚顶上垂挂的藤蔓时,琴声终于成曲,低缓悠远的演奏起来。 苏阮听着曲子开头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哪一曲,就一边听一边往外走,还在心里点评:技艺娴熟,不过心绪似乎不大平静,此段略紧,方才那一段又略嫌松弛……等等,这曲子? 她心跳突然加快,“不可能的,这曲子别人怎么可能会弹?是我听错了,是我听错了……”苏阮心乱如麻的想说服自己,却在走出竹林,看到凉棚内端坐抚琴的人影后,彻底放弃。 虽然只是个侧影,但只看轮廓就知,此人并非她那日在永乐坊见到的人,反而与苏阮记忆深处不愿想起的那人,有七八分相似。 她一下子站住脚,不想再往前走了。 凉棚之内,抚琴人身穿竹青窄袖袍,发似墨染、面如美玉,正专心致志撩拨琴弦。 他动作十分舒展,琴声也越来越稳定自如,苏阮却心跳如擂鼓,几乎完全听不见乐音了。 “既已赴约,夫人为何又望而却步?” 那人没有转头,目光也始终专注在琴上,然而就是这么淡淡一句话,却如兜头泼了苏阮一身冷水,让她瞬间心跳平复,所有情绪都深埋起来。 她缓缓走向凉棚,抚琴人的眉目越来越清晰,渐渐与她心底浮现的那张脸重合——俊朗如昔,面上却似多了岁月赋予的棱角,这般不言不笑的,竟有些令人生畏。 就在苏阮忍不住要再次停步,甚至转身而逃时,他忽然起身,转向她,作了一揖:“付彦之拜见徐国夫人。” 付彦之?苏阮终于记起这个名字,并恍然大悟:他是付彦之!可他怎么会是付彦之? 正惊惶无措,付彦之已直起身,抬眸看向苏阮。 四目相对,十年光景,倏忽而过。 她忍不住侧头躲开,想尽量冷静的打个招呼,问句“别来无恙”,喉咙却哽住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夫人不晒吗?”他突然问。 苏阮一惊,这才发现自己还没进凉棚,正站在太阳底下。但凉棚不足一间屋子大,虽四面通风,他站在那里,仍让苏阮觉得里面并没有她立足之地。 付彦之见她目光扫了一眼凉棚,却没有进来的意思,又问:“徐国夫人,莫非是想就这么谈?” 他神色声音明显都冷了,苏阮却已顾不得——谈?!对啊!她来这里,是见那位中书舍人,谈再婚之事的!现在中书舍人变成……那还谈什么谈? 然而不谈也有不谈的难处,一句话不说,就这么掉头走了,似乎也很丢人兼失礼,苏阮踌躇着开口:“还好,今日没……那么热。” 付彦之挑眉,问两句答一句,答的还是无关紧要那句,她约自己来,果然只是为了嘲弄取笑的吧? 付舍人美玉般的面上,神色冷到极致,“方才令兄与付某说,徐国夫人真心愿与付某再续前缘、缔结婚约,才诚心邀约付某相见。付某实难置信,只好当面再问一问徐国夫人,是否真有此意?” 苏阮:“……” 阿兄说的什么鬼话???她是想跟“中书舍人付彦之”谈婚约,可从来没想过和眼前人再续什么前缘啊?! 然而,眼前人偏又就是“中书舍人付彦之”,让她想抵赖都难,这可怎么办好? “如此说来,果然并非真的了。”两人相距不过三五步远,付彦之清楚看到她神色变幻,遂自行得出结论。 苏阮要真这么默认,苏耀卿就成信口胡言的骗子了,她只得开口说:“是我请阿兄邀付舍人相见的……” “那婚事?” “……”苏阮艰难回答,“也确有……其事。” 她说这话时,眼睛回避了付彦之,落在他身旁那张琴上。 付彦之本就比苏阮高一截,凉棚内又铺了石板,他看苏阮,便有点儿居高临下的意思。 她今日显然着意打扮过,一头秀发梳成时下最盛行的望仙髻,发髻上插着金玉步摇。面上蛾眉淡扫,眉心贴着海棠花钿,两颊白里透红,中间一点朱唇正紧紧抿着,显出主人的紧张。 看脸庞,她似乎比当年瘦了,圆嘟嘟的双颊妥帖的收了进去,让她有一种画上仕女般的风采。但要看身段,又似乎没瘦,该圆润的地方都极圆润,只有那一把细腰仍如当年般不盈一握。 可当年,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 “那我就要问一问了,十年之前,我明知你要和张敏中定亲,仍自轻自贱,不顾一切的求徐国夫人等我两年,您是怎么回我的,莫非您不记得了?” 从确认付彦之就是他的那一刻起,一直悬在苏阮喉咙口的心,终于被他这一问,生生砸进深渊。 “对不住。”她艰难开口,“是我冒昧,打扰了。” 她胡乱答完,转头就走。 付彦之没想到她就这么走了,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时,苏阮已经走到竹林边。他本来想叫住她,刚张口,还没发出声音,她脚下忽地踉跄,若非侍女紧跟上去扶住,差点就摔倒。 他忽然又不想叫住她了。自己已经亲手揭开旧创,又何必同她一起血淋淋的相对? *** 苏阮进了竹林就一路小跑,最后回到兄姐所在的亭子时,已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苏铃等人都惊愕的迎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的问:“跑什么啊?”“这是怎么了?”“快坐下来慢慢说。” 苏阮扶着苏铃和崔氏的手坐下,接过崔氏端来的水喝了几口,才缓过神,转头盯着兄长质问:“你早知道付彦之就是薛彦,对不对?” “谁?”苏铃先插嘴,“哪个薛彦?” 苏耀卿同时开口:“对啊,你不知道吗?” 苏阮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憋得脸都红了,“我怎会知道?我都没见着他面!” “可……你说你和梅娘一起去见过他了啊。”苏耀卿一脸莫名其妙,“我问了你几次,你都坚持说要见他,我总不好硬拦着……” 苏阮无话可说,想解释都不知从何解释。 倒是苏铃反应过来:“薛……莫非是小时候总找二娘玩的那个、长得挺俊俏的小郎君?他母亲还和阿娘很要好的,是吧?” 苏阮不想回答,擦了汗,端着杯子默默喝水。 “是他。”崔氏看丈夫也不想开口,就代为答道。 “可他怎么做了官,连姓都改了?”苏铃又问。 这事苏阮也好奇,终于看向兄长。 苏耀卿道:“你们难道都忘了,薛伯父不是薛彦的亲生父亲么?” 苏阮恍然大悟,想起自己还和姐姐说,付彦之父亲早逝,忍不住闭了闭眼,暗骂自己蠢,没多打听一步。 “不是吗?”苏铃比苏阮大七岁,苏阮和薛彦要好的时候,她已经出嫁了,因此不太知道详情。 “薛彦是薛伯母带着嫁到薛家的。”苏耀卿解释,“后来薛彦进京应考,去拜见付氏族人,付公觉得他可堪造就,便令他归宗、改回原姓,因他这一辈是之字辈,便在彦字后面又加了个‘之’字,改名付彦之。” 苏铃一叹:“原来其中还有这些故事。不过,就算是薛彦,又怎么样了?旧梦重温,不是更好么?”她不解的看向苏阮,“你跑什么呀?” 苏耀卿也问:“你不会……一见是他,就跑回来了吧?” 苏阮没有心情多说,“此事作罢。辛苦阿兄、嫂嫂了。阿姐既然来了,不如游览一番,我累了,先回家去。”说完不顾三人挽留劝慰,硬是登车回了家。 5.姐妹 苏阮回去后,消沉了两三天,不但自己躲在房里,足不出户,就连苏铃来看她,想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她都不肯答个一字半句。 就在苏铃脾气上来,不想管她的时候,苏贵妃又打发人来,接她们姐妹进宫说话。 “阿姐去吧,和娘娘说,我前两日出门,又中了暑气,什么时候全好了,再去陪娘娘说话。”苏阮一听内使上门,连见都不想见,直接躲进卧房躺倒,求着苏铃去应付。 苏铃斜眼瞪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付舍人不管成不成,你都得想想下一步怎么走!难道你以为,躲在家里就万事大吉了?” 苏阮翻身朝里,闷声答道:“你让我再躲两天,就两天!” 苏铃气的,走上前拍了妹妹一把,才心气略平,出去见内使。 她跟内使打过招呼,烦他略等片刻,自己回府重新梳妆打扮,换了一套新衣裳,才登车入宫。 这次苏贵妃在夏日避暑的清凉殿等着她。 苏铃进去时,苏贵妃正歪靠在坐榻上和侍女打双陆。她头发梳着雍容元宝髻,发上簪钗像是新制的,格外闪亮别致,抬手下棋时,圆润皓腕上还有一对白玉镯叮当作响,整个人宛如画里的仙女,美丽华贵,令人欣羡。 “可来了,叫我好等。”苏贵妃看见姐姐进来,直起身先嗔怨,又往她身后看,“怎么只大姐一个?二姐呢?” “她呀,前两日被我和芸娘拉着去曲江游玩,又中了暑气,在家躺着呢。” 苏贵妃惊讶:“嫂嫂居然会拉着二姐出门?她不是最不爱出游的吗?这大热天的,二姐要不要紧?” 苏铃被让到苏贵妃身旁坐下,她看一眼棋局,见苏贵妃几乎要赢了,就说:“我陪娘娘玩吧,让她们下去,咱们清清静静的说话。” 苏贵妃点点头,将殿中侍候的人都遣走,只留了两个贴身侍女。 “是不是二姐生气了,不肯来见我?”苏贵妃不等苏铃说话,先开口问。 “怎么会?”苏铃失笑摇头,“你们两个最要好了,她哪舍得同你生气,是别的事。” “别的什么事?这么热的天,你们怎么想起去曲江了?” “这事说来好笑。”苏铃先扶着膝盖,笑了一会儿,才从头解释,“上次不是说让你二姐再嫁么?正好梅娘给她荐了个人,就是中书舍人付彦之。娘娘听说过此人吗?” 苏贵妃摇摇头:“圣上不和我说朝中的事,我也懒怠听。这人怎么了?” 苏铃脸上笑意更深,“这人没怎么,论起来,无论年纪长相,还是家世官职,都与你二姐很是相配,所以我听她说了之后,就让你阿兄托人把结亲的意思透给对方,再约他出来,跟二娘见个面。谁知你阿兄听说是付彦之,大为惊讶,反复问二娘,是不是真要见此人。” 苏贵妃被勾起了好奇心,拉着苏铃的手问:“难道这人是我们认得的不成?但我不记得我们以前和姓付的来往过。” “他原来不姓付。你小时候总跟着二娘,应该记得,那时有个小郎君常去找她吧?” “记得啊,薛彦嘛!”苏贵妃口快答完,恍然大悟,“难道这个付彦之是薛彦?” 苏铃拍掌一笑:“就是他!” 苏贵妃檀口微张,一双明眸瞪得滚圆,接着伸手掩面,难以置信的问:“真是他?二姐见到他了?” 她这反应未免过于震惊,显然知道一些苏铃和苏耀卿都不知道的事。 “见到了啊!要不怎么知道他就是薛彦呢?不过二娘去见他,没一会儿就跑回来了,还从那一天起就躲在家里不肯见人,我问她到底为什么,她也不肯说。你阿兄更是,他除了知道付彦之是薛彦——还没告诉你二姐——再就一问三不知了。” 苏贵妃:“……” “不过我这两日自己也琢磨了,”苏铃看苏贵妃还是一副处在震惊中、说不出话的样子,就说自己的猜测,“她不会和薛彦私定过终身吧?” 哪知苏贵妃立刻回神,斩钉截铁道:“没有的事!当年他们两个确实要好,也算得上郎情妾意,但私定终身这等事,就不是二姐能做得出来的!” “那时娘娘还小吧?也许你不知道呢?” “大姐八成是忘了,那两年阿娘身子就不好,我是跟着二姐住的,她有事从不瞒我。” 这话中的亲疏有别太过明显,苏铃不由顿了顿,才说:“是啊,我给忘了。那娘娘知道二娘为何如此?” “大约是羞恼吧。”苏贵妃叹口气,花朵一般的脸上没了笑容,“薛彦呢?他见过二姐后,可曾说过什么?” “你阿兄等二娘走了,再赶过去,薛彦也已离去,并没留下话来。我是觉着,两人小时候有些情愫,因故未能结为夫妻,如今在京重逢,又正好都丧偶,若能重续前缘,岂非佳话美谈?可二娘怎么都不听我说。” 苏贵妃惊讶:“薛彦成过婚了?” “是啊,原配妻子都走了一年多了。” “那还真是有缘。”苏贵妃喃喃道,“只是这重逢时刻,对毫不知情的二姐来说,尴尬了些。” “尴尬早晚会过去,我就怕她拗劲上来,把这难得的缘分也错过了。” 苏贵妃想了想,觉得大姐的话,也有道理,就说:“要不大姐你回去一趟,把她架进宫来见我,我来劝她。” 苏铃失笑:“娘娘是怕旁人请不来她吗?” 苏贵妃叹气:“要不是我出不去,我都恨不得自己去寻她了。” 苏铃眼睛转了转,拍拍她手,说:“好,娘娘等着,我去请她。” 苏贵妃脸上重现笑容,打发旁边侍候的亲信女官与苏铃同去。 于是在家躺到腰酸的苏阮,就这么毫无防备的,被硬“请”进了清凉殿。 “大姐辛苦了。”苏贵妃笑嘻嘻迎上来,一把拉住苏阮胳膊,“你先坐着喝茶,我帮二姐梳妆去!” 说完不由分说,将苏阮拉进偏殿,按在梳妆镜前,真的给她解了头发。 “……”苏阮无奈,看向镜子里的人,问,“大姐跟你说什么了?” “你猜。” “这还用猜?”苏阮悻悻,“她笑话我了吧?” 这间偏殿距离苏铃喝茶的中堂颇有段距离,苏贵妃便没什么顾忌的答道:“是呀,不过也确实挺好笑的。你怎么没事先看一眼,就冒冒失失约了人见面?” 苏阮更悻悻了,“谁说没看?看错了而已!” “噗!”苏贵妃扶着姐姐的肩笑个不停,“这怎么还能看错?谁冒充他了不成?” “我哪里知道?”苏阮看殿中没有旁人,说话便也随意起来,“梅娘办事,真是太不可靠了。” 苏贵妃笑够了,直起身,拿着梳子,一边给姐姐通头发,一边问:“薛彦哥哥如今也还是个美男子吧?” “美什么美?鸡皮鹤发,状似老翁!”苏阮睁眼说瞎话。 苏贵妃自然不信,却顺着她的话,做明白状:“原来如此,那怪不得你见他就跑了,是吓跑的啊!” 她说话语气一惊一乍,充满调侃意味,苏阮在镜中又看见她神色促狭,就忍不住回手在小妹腰间,胳肢了一把。 苏贵妃哈的一笑,躲开后抱怨:“阿姐又欺负我,难道我说错了吗?” 苏阮不理她,抢过梳子来,自己梳头。 “阿姐,”苏贵妃笑嘻嘻的回到她身旁坐下,“你们见面说什么了?他如今怎么样?” 苏阮意兴阑珊:“没说什么。” “我不信。” “……” “阿姐……”苏贵妃拉长声音,双手也伸出来,扶着苏阮肩膀摇晃,“告诉我嘛。” 她这番动作,和小时候向苏阮撒娇一模一样,苏阮也跟从前一样,总是无法招架,“我到了地方,一见是他,人已经懵了,能说得出什么来?” 苏贵妃挽着姐姐手臂,侧头看她:“那他呢?你不知道是他,他可知道是你吧?明知道是你,又是为了婚事约见的,他竟然没有拒绝,还是来了,可见……” “没什么可见。他大约是太震惊了,没想到我如此‘厚颜无耻’,想亲眼见见,亲口证实吧。” 苏贵妃惊诧:“这话从何说起?” 苏阮垂下头,叹了口气,“你记不记得,我和张敏中的婚事,两家大概说定,却还没正式下定之前,薛彦来找过我。” “记得。但你见过他,回来就关起门不见人,连我都赶出去了,也始终没告诉我,你们说了什么。” 苏阮一时没有回答,殿内安静的,只有两姐妹的呼吸声。 “因为我不想再提起,我希望自己能睡个觉,就把这些都忘记。”许久之后,苏阮才声音极低的说。 苏贵妃看出她是真的伤心,忙说:“不想提就不提了……” 苏阮却打断她,说:“哪里想到,竟是忘不掉的。” “当年,他得知我要与张敏中定亲,跑来跟我说,他已说服父母,即日启程赴京应考进士科,求我等他两年。两年内,如果他得中进士,就回来风风光光的娶我,若考不中,就再也不来烦我,还会日夜祝祷,愿我得嫁高门。” 苏贵妃挽紧二姐手臂,听她继续说:“那天他问我,是不是忘了当初是怎么回他的,我怎么可能忘呢?”苏阮苦笑起来,“我记得清楚着呢!” “我等不起。”十五岁的少女苏阮,回话时异常冷静淡漠,“也不想等。我现在就可以风光出嫁。” 6.好友 少女说完,裹紧披风,转头就要走,十七岁的少年郎却不甘心,上前一步逼问:“你想要的,终究只有权势,是吗?那这几年又算什么?” 少女背对着少年,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连你要和别人定亲,我都是听我阿娘说的,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少女仍旧没有回头,却终于出声打断他:“你不是都知道吗?否则你来找我,怎会第一句就是叫我等你去考进士?” 少年一颗火热的心终于彻底冷了下去。 是啊,他知道的,他早就知道这个相伴长大的少女,绝不肯嫁给一个白身。 少年自知生父早逝、没有家族可为依傍,这几年便加倍刻苦的学文习武,想早日考取进士、走上仕途,也好向她家提亲。 他以为他们之间是有默契的,却没想到她等不及,或者说,她等的原本就不是他。 可是如果她从一开始等的,就是张敏中这样的世家公子,那自己到底又算什么?聊胜于无的消遣吗? “还有,堂堂七尺男儿,不想着建功立业,令世人仰望,反而在意自己在旁人心里算什么,你不羞,我都替你羞得慌!” 少女说完最后一句,身影随之消失在薄雾中。 少年还想追上去,却突觉呼吸困难,猛然惊醒,眼前却是一张熟悉而欠揍的脸孔。 “终于醒了。”脸孔的主人宋敞,笑嘻嘻收回自己捏着对方鼻子的手,“做得什么梦啊?两条眉毛都皱成死结了!我跟你说,你再这样下去,眉心早晚会有我祖父那样的沟壑!” 付彦之先伸腿踹了此人一脚,才慢慢坐起身,揉了揉脸,“谁放你进来的?” 宋敞依旧笑嘻嘻,不但不回答,还问道:“你昨日在宫城值夜了?” 睡得不好,加上没做什么好梦,还被此人叫醒、明知故问,付彦之心情实在很差,就只回了俩字:“废话!”外加一脚飞踢。 “啧,鳏夫就是火气大!”宋敞跳起来躲开,“近日天下太平,值宿宫中,也不过就是呼呼大睡,用得着回家了还补眠嘛?是不是夜里有什么烦恼,睡不着啊?” 付彦之深吸口气,才把当场砍了此人的心按捺住,问:“你有事吗?” 宋敞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敢回“没事”,这位好友肯定直接把自己扔到大街上,从此拒绝他登堂入室,所以宋敞老老实实回道:“有事啊!” 付彦之仰头看他,用眼神表达“有事你还不快说”。 “我问你,休沐那天,你干嘛去了?”宋敞原地坐下,一副升堂问案的架势。 付彦之收回目光,扬声叫人伺候他起床更衣。 “哎哎哎,你还没回答我呢!”宋敞不甘,抗议。 付彦之不理他,眼见侍女端着水盆进来,宋敞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退出内寝,到外面付彦之书房等他——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宋敞本来就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又被付彦之晾了这么久,早忘了什么是旁敲侧击,直接拉着好友问:“你是不是去见了徐国夫人?” 付彦之拨开他的手,“干卿何事?” “……”宋敞追着他到书案前,“你是不是健忘?我上次就跟你说过,圣上对徐国夫人有意!” 付彦之在书案后坐下,拿起新收到的家信,一边拆一边问:“与我何干?” 宋敞:“……”他一瞬间有点怀疑自己听说的消息,“不是我六叔受鸿胪卿之托,为你们说合亲事,你们才见面的吗?” 宋敞的六叔叫宋谈,任光禄少卿,和宋敞一样,是个性情爽朗的人,和谁都能说得上话。不过就算如此,宋家一家上下也没想到,宋谈能和京中新贵、苏贵妃的亲哥哥苏耀卿有交情,还帮徐国夫人说亲! “我祖父不知从哪里听说此事,把六叔叫过去好一通教训!我一开始还撺掇我爹去求情,我爹瞥我一眼,问,‘你知道你六叔给徐国夫人说合的是谁?’我当然不知啊,结果我爹说是你!” 宋敞说到最后,一拍书案:“而你还真去见了!你说,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付彦之看着信,头都不抬道:“谁说不是呢?” “你还不承认……”宋敞教训好友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付彦之抬眸,脸上终于有了点儿笑容:“我父母要进京了。” “啊?”这话题跳跃得太快,宋敞实在没跟上,“哦,恭喜。不过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付彦之低头重读家信,难得好声好气的回答:“没有。” 宋敞:“……” 他激动半天,热出一身汗,正主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宋敞终于泄气,转头去竹席上坐下,灌了自己两杯茶。 付彦之重读完家信,依原样仔细折好,再抬头时,才发现宋敞坐在那里生闷气,他不由笑了笑,问:“相公没罚六叔吧?” “明知故问。”宋敞哼道,“六叔又不是我,祖父顶多教训他几句,叫他少和鸿胪卿往来罢了。” “其实鸿胪卿为人不错,温和宽厚,淡泊名利,六叔和他往来,也没什么不好。” “你怎知道?他现在可是林益丰的座上宾!” 付彦之立刻皱眉:“子高,慎言!” 宋敞字子高——他有点不服气,却也没有再说。 只因他口中的“林益丰”,其实是当朝另一位宰相林思裕——益丰是宰相的表字,不是宋敞能直呼的。 “不管怎样,捧高踩低的,并非鸿胪卿。”付彦之见好友悻悻然,就又补了一句。 宋敞纳闷:“你说得如此笃定,难道你以前就认得鸿胪卿?对了,鸿胪卿早前住在洪州,你当年入京时,好像也是从洪州来的……” “你记性倒好。”付彦之打断他。 宋敞笑了,“这是我唯一的长处。”然后迅雷不及掩耳的问,“这么说来,你与徐国夫人也是旧识了?” 付彦之:“来人,送客!” 宋敞一跃而起:“还真的是啊!那怪不得你明知道……还要去见她了!难道徐国夫人真如传闻一般,是个不输苏贵妃的美人?连你付舍人都为美色所迷……” “你是自己走,还是我让人把你请出去?” 宋敞不理他的威胁,凑过来追问:“你们见面谈得怎么样?我听六叔的意思,亲事是苏家主动提起的,这事细想有些蹊跷啊,明明宫里都说,苏贵妃想把徐国夫人引荐给……” “平康坊李秋娘的住所,嫂嫂还不知道吧?”付彦之突然问。 宋敞:“……你还是人么?” “取决于你。”付彦之潇洒的抬起右手,冲好友比划了一下。 宋敞怒目以对:“告辞!” 付彦之含笑作答:“不送。” 宋敞拂袖离去,付彦之叫书童进来研墨裁纸,打算给父母回信。然而等书童研好墨、裁好信笺,他脑子里想的始终都还是宋敞那句:“这事细想有些蹊跷啊,明明宫里都说,苏贵妃想把徐国夫人引荐给……” 是啊,这事确实奇怪。他最初听宋谈提亲事时就疑惑过,甚至差点向宋谈求证,宋敞所言是否为真。 宫中佳丽三千,圣上却只有一个,苏贵妃想把同样美貌却孤身一人的姐姐引荐给圣上,帮自己固宠,并不算什么奇事,毕竟本朝就有先例。 奇怪的是苏家其他人的态度。就算苏阮自己不愿意,苏贵妃既然有这个意思,此举又对苏家有利无害,苏耀卿和苏铃为何如此心急,操持苏阮的婚事?这不等于明着违抗苏贵妃么? 苏贵妃略有同感。 抛开什么都不知道的兄长苏耀卿不提,大姐这段时日的表现,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我原先总觉着大姐只顾夫家,从来不管我们,没想到她这次这么有心。”苏贵妃等苏阮说完当年事,便接过梳子,一边帮她绾发,一边劝慰。 “她说得也有道理。你当年弃薛彦而就张敏中,是形势所逼,没有办法,如今咱们可还有什么好顾忌的?难得你和薛彦有缘重逢,不若把话说开,再续前缘……” “孽缘罢了。我宁愿此生都不再见。” 苏阮语意十分决绝,苏贵妃大为惊诧:“怎么?难道还有什么别的、过不去的事吗?” 没等苏阮回答,有女官到门外回禀:“娘娘,圣上往清凉殿来了。” “知道了。”苏贵妃答应一声,叫女官退下,回头看向镜子里的姐姐,打趣道,“难道你想进宫陪我不成?” 苏阮脸色本就不好看,听了这句,顿时更难看了。 “阿筝,你为何如此?”她终于还是问出口。 苏家三姐妹都以乐器命名,苏贵妃闺名苏筝,不过,家里人习惯叫她三娘,只有母亲和二姐才会偶尔唤她“阿筝”,跟她说几句体己话。 听见久违的称呼,苏贵妃将下巴垫在姐姐右肩上,与苏阮头挨着头说:“因为圣上很好啊。” 苏阮猜度着问:“因为圣上待你很好,所以你想分给我,就像小时候分好东西一样?” 苏贵妃笑起来:“不只是这样。其实我是先看出圣上对阿姐不同,换了别人,我肯定要嫉妒、要恼恨的,但因为是你,我就觉着也没什么不好。你这些年的辛苦,也该有个圣上这样知情识趣的人来抚慰……” 苏阮看着镜子里小妹的眼睛,打断她说:“我不用。真的,阿筝,你已经给我,我想要的一切了!权势,自由,没有比这两样更好的东西!” 苏贵妃似懂非懂的,苏阮想好好说给她听,前面却已经传来人声,显然是圣上到了。她只得先说关键的:“而且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圣上的荣宠,宫中无人不想,你一旦露出放松之态,只怕无数人以为有机可乘!” “她们想也白想!”苏贵妃笑着直起身,“阿姐放心吧,我又不傻,因为是你,我才肯的,旁人也就发发梦吧!” 苏阮想强调自己不要,苏贵妃接着又说:“不过你不愿意,那只好算了。我去迎圣上,你慢慢梳妆。”说完她叫了个宫女进来给苏阮挽髻,嘱咐宫女用新制的簪钗,然后才往中堂去。 和最亲密的二姐把话谈开,让苏贵妃脚步格外轻快。她嘴角含笑,转进中堂,刚要说话,却见大姐苏铃和圣上并肩站在落地屏风前,也不知他们之前谈了什么,苏铃正仰头看着圣上,眸中满是钦慕赞叹之色。 苏贵妃脚步不由一顿,脸上笑容淡了一些。 7.松口 圣上看见苏贵妃进来,笑着向她招手:“你怎么把大姨请来,却撂下人家不管?” 苏贵妃走过去挽住圣上的手,“我本来想亲手给二姐挽髻,哪知道手艺退步,好半天都没挽好。” “是么?二姨也在?”圣上说着就往门口看。 苏贵妃一直留神看着苏铃——除了刚才那个眼神,她似乎一切如常,但在这个瞬间,苏铃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不是滋味。 二姐说得没错,她果然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放松,否则真是人人都以为自己有机会侍君了。 “在呀,还是我串通了大姐,硬把她从家里架出来的呢!”苏贵妃心里转念很快,面上却仍一派天真笑语模样。 圣上好奇:“架出来?这是为何?” 苏贵妃没有回答,看着苏铃,想知道她会怎么说。 苏铃回看向苏贵妃,彷佛姐妹之间有什么默契一般的,笑了笑,“二娘这几日心绪不佳,怕见了娘娘,带累得娘娘也不快,便没有应诏。娘娘觉着她这样闷在家里不好,就遣人陪我又跑了一趟,硬拉着她进宫来了。” 这话答得,至少苏贵妃觉得周到妥帖,该说不该说的,全都没说。 圣上却问苏贵妃:“这么说我错怪三娘了,方才是在陪着二姨说话吧?” 这下连苏贵妃都有点不是滋味了,圣上装得倒像,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刚刚在做什么? 皇帝陛下到了清凉殿,苏贵妃没来迎接,必定会有人回话,将娘娘此刻在哪里、做什么,禀告给圣上。苏贵妃可不相信那些人会故意略过二姐不提。 说不准路上就有那看出圣上意思的人,早早的告诉圣上,二姐在这里了。 这般一想,苏贵妃心里更酸了些。他这么装腔作势的,怕是想知道二姐为何不出来拜见,又不愿主动询问,要她自己说吧? “是。二姐来时不曾好好梳妆,我又手笨,听说圣上来了,只好叫个梳头侍女去服侍二姐。” 女子发髻繁复,正经梳一个高髻,往往费时不短,圣上便笑起来:“原来如此。不过二姨因何事心绪不佳,可告诉你了?” 苏贵妃挽着圣上手臂回去坐下,笑道:“告诉了呀!”又俏皮的冲他一眨眼,“但我不能告诉圣上。” “为何?”圣上笑问。 “这是我们姐妹的秘密。”苏贵妃答完,像是才想起来似的,转头叫苏铃,“大姐也坐,站着做什么?” 苏铃坐回原位,指着屏风道:“我看这屏风别致,竟还贴了珍珠玳瑁……”算是解释刚才为何与圣上站在屏风前。 “大姐喜欢么?”苏贵妃回头瞧了一眼,“我正好看厌了,郎君,这座屏风赐给代国夫人可好?” 圣上笑道:“你的东西,随你心意。” 苏贵妃:“那就这么定了,晚点我叫人收起来,送大姐府里去。” 苏铃忙欠身谢恩,面上还有惊喜之色,似乎真的很喜欢这架屏风。 苏贵妃一路连敲带打,苏铃却面无异色,且圣上也没对苏铃留心,苏贵妃就放下心来,又说:“我记得库里还有一座四联的云母屏风,二姐应当喜欢,一会儿一块装了,送徐国夫人府去。” 有内侍应声答应,接着侍女回禀:“徐国夫人求见。” “快请。” 苏贵妃还没出声,圣上先迫不及待开口,她不由侧头瞄了他一眼,圣上却注目门口,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她。 苏阮进门,正好扫见这一幕,当时真恨不得自己没进来过。 然而进都进了,退不回去,她也只能上前给圣上和苏贵妃认真行礼。 “免礼,以后没有外人之处,都不必行礼了。” 圣上瞧苏阮只简单梳个螺髻,头上没戴几件首饰,身上也是家常半旧衣裳,只觉她说不出的柔弱堪怜,忙说:“快坐。听说你心绪不佳,现在可好些了?” 苏阮一面落座,一面瞄了一眼苏铃,苏铃冲她微微颔首,她就说:“劳圣上垂问,有娘娘开解,妾好多了。” 圣上终于回头看了一眼苏贵妃,却没看出爱妃不悦,还笑道:“是么?我问她,二姨因何事心绪不佳,她说是你们之间的秘密,不肯告诉我。” 苏贵妃说是秘密还可,苏阮再这么搪塞,圣上肯定会不高兴,正好她也不打算隐瞒,就说:“娘娘是给妾留颜面罢了。其实妾躲在府中不愿见人,是因为前日约人相看,见了面,才发现张冠李戴,约错了人。” “相看?”圣上疑惑的看一眼苏贵妃。 苏阮解释道:“此事娘娘也是方才才知。” 苏铃察言观色,接话说:“二娘性情爽利,那日说了要再嫁,很快就看中了一位,哪想到……” 圣上终于明白这三姐妹在打什么哑谜了——原来苏阮躲躲闪闪,并非欲擒故纵,她竟是真的不愿意!甚至为拒自己美意,要仓促再嫁,短短几日就约了人相看! 可她为何如此?难道是嫌他年老?她也不小了啊! 圣上自问一向保养得不错,又不曾荒疏骑射,身手虽不及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却比许多三四十岁的人要矫健。床笫之间也雄风犹在,总能令苏贵妃娇声求饶……。 苏阮怎么就不愿意呢? 其实圣上并非那种从小长在深宫、不知世事的天子,恰恰相反,在做皇帝之前的二十多年,他就已经经历过皇室内部的各种争斗,亲眼看见许多亲人死去。他本不至于看不出苏阮的不情愿。 但他太自负了。作为一个开创盛世的中兴之主,耳朵里听的,多是“吾皇圣明、堪比尧舜”,眼中见的,是无人不想获得他的宠信,哪想得到一个小小女子,一个已经守寡四年、芳华无多的妇人,竟不想要天子的宠爱呢? “唔,原来如此。”圣上淡淡道,“朕早说过,婚姻大事不可儿戏,须得从长计议,你们急的什么?” 突然自称朕,不用苏贵妃说,苏阮和苏铃也都明白圣上这是不高兴了,忙齐齐认错。 圣上没有搭腔,伸手在面前摆着的鲜果里挑拣一会儿,叉了一片甜瓜给苏贵妃,才问:“看中了谁啊?” 苏贵妃知道自己这时不宜开口,便乖乖吃瓜。 苏阮其实在刚才开口之前,就想好了——她提出的这第一个人选,圣上不管怎么考虑,定是都不会准的,所以她直接说了实话:“中书舍人付彦之。” 圣上很是意外:“付彦之?”他重复一遍,停顿半晌,才意味不明的说,“二姨还真是好眼光。” 苏阮:“???”圣上这反应……怎么和她预想的完全不同? “那又是怎么张冠李戴的呢?”圣上像是突然来了兴趣,语调都不像方才那么平了。 苏阮就把她去永乐坊等人,却没见着脸,只看了个背影,等到真正在曲江杏园相见,才发现根本不是自己那日在永乐坊看见的人,整件事说了一遍。 圣上听着听着,脸上渐渐有了笑模样,等苏阮说完,还拉着苏贵妃的手调侃:“你们不愧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迷糊起来,都一个样子。” “圣上!”苏贵妃娇嗔,“我还不至于把人认错吧!” 苏阮:“……” 圣上却点头:“这倒是。” 苏贵妃满意的笑起来,苏铃也跟着凑趣轻笑,只有苏阮叹口气,说:“妾便是因此心绪不佳。” 圣上纳闷:“这么说来,二姨见到付彦之,不甚满意?” 苏阮点点头。 “为何?” “因为……”苏阮露出点难以启齿的模样,“娘娘替我说吧。” 苏贵妃之前一直不肯明说,不过是摸不清苏阮的打算,这会儿见她都坦白了,便反握住圣上的手,笑道:“因为这个付舍人,我们认识的。我小时候,还跟着二姐,同他一起去看过花灯。” 圣上明白了,“是二姨同他有旧情?” “算是吧,不过两个人后来断绝了往来,付舍人又改姓归宗,二姐不知道他竟是旧日相识,两厢碰面,颇有些尴尬。” 圣上想想,也觉得尴尬,便安慰苏阮:“二姨不必烦恼,依我看,付舍人定比你尴尬。” 苏贵妃不明白:“圣上怎么知道?” “你想想,他至今还服浅绯,二姨却已是国夫人,两厢一比,显然二姨更春风得意。等以后我帮二姨挑个服紫的公卿为婿,他就更不在二姨眼中了。”听说付彦之这样年轻英俊的,苏阮也不满意,圣上心气顿时平顺许多,还有了点微妙的愉悦,遂大方许诺。 此言一出,三姐妹都大为意外,苏贵妃反应极快,伸掌道:“服紫的公卿,这可是陛下金口玉言,不许反悔!” 圣上一笑,和她击掌道:“放心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听见清脆的拍掌声,苏阮也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公卿与否,她并不强求,只要圣上松口,对她没有必得之心,她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这一日晚些时候,清凉殿宴饮,终于宾主尽欢。 苏阮喝了点酒,回去就睡了,苏铃却卸了妆,独坐镜前,久久没有睡意。 “夫人可是有心事?” 苏铃回神,见问话的,是从小跟着她的陪嫁侍女茉莉,就问:“茉莉,我是不是老了丑了?” 茉莉忙说:“怎么会呢?夫人正当年,底子又好,好好保养,便是十几岁的小娘子都比不过。” “你少哄我!我不同别人比,你就说,我和二娘比,如何?” 茉莉不能跟着进宫,自然不知道发生何事,就笑道:“二位夫人自然是各有千秋……” 苏铃却听不进这话,回头看向镜中,顾影自怜,“我还是老了,又生过几个孩子,难怪他都不多瞧我一眼。” 茉莉听得心惊肉跳,因为夫人说得显然不是自家郎君! 这些日子夫人禁了郎君的足,不许他出门胡闹,却也不让郎君亲近,还下了严令,不许郎君进夫人卧房一步。她原先只以为夫人是生郎君的气,想要借此教训教训他,如今听着,怎么像是夫人外面有了人? 8.上当 苏阮一夜好眠,早上起来,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又多一层惊喜:“下雨了?我说夜里怎么睡得这么凉爽!” “后半夜下的。”侍女绿蕊一边服侍她穿衣,一边轻声细语解释,“下得不大,但慢悠悠下了三个时辰,差不多下透了。” “真好。”苏阮感叹,“没误农时。” 另一个侍女朱蕾端着水盆进来,笑道:“我们夫人真是菩萨心肠,连农时都操心呢!” 苏阮一笑:“国以农为本,怎能不操心?” 她一扫前几日的阴霾情绪,侍女们都是贴身侍候的,对这种变化最清楚不过,便都凑趣哄着她说话,一时问早膳菜色,一时又问娘娘新赏的屏风摆在哪儿。 苏阮不知屏风一事的前情,回到家才听说小妹赐给她和大姐一人一架屏风,但她那时醉眼朦胧,也没顾得上,这会儿便说:“先抬中堂去,等我用过膳,去看看再说。” 说完娘娘赏赐,苏阮难免回想起昨日圣上的许诺,却越想越不对劲,等收拾好吃完饭,她也顾不上看屏风了,叫人撑着伞服侍她去找大姐。 苏铃倒是正看着人摆屏风,身边还跟着二女儿玉娘,娘俩看见苏阮冒雨而来,都有些意外。 “大姐,我有话跟你说。”苏阮顾不上别的,拉着苏铃就往内室走,“玉娘你先玩着,一会儿姨母有好东西给你。” 苏铃莫名其妙:“你干什么,着急忙慌的?” 苏阮拉着苏铃到内室窗边,看着里外都没人,才低声说:“大姐,我们是不是上当了?” 苏铃一脸懵:“上什么当?” “圣上说给我挑个服紫的公卿,我刚刚才醒过味来,放眼朝中,三品以上服紫的公卿,除了我阿兄,有低于四十岁的吗?” 苏铃扑哧笑出来:“你才想明白么?” 苏阮:“……大姐早就明白了?” 苏铃摇头轻叹:“你啊,昨日定是光顾着高兴圣上松口,没想其他了吧?我跟你说,服紫的公卿,不单年纪大,还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呢!你要是不明白这个,能从五品官里挑付彦之吗?” “……”苏阮无言以对。 苏铃看她一副泄气模样,又安慰她:“你也不用这样,圣上的许诺,最要紧之处原也不在这里。难道你还真指望圣上给你挑夫婿不成?” 也对!她原本高兴的也是圣上松口表态,只要有这句话,她身上套着的无形枷锁就不复存在,“还是大姐看得明白,我这就去找梅娘,让她再帮我留意几个差不多的。” 看苏阮说着就要走,苏铃忙一把拉住她:“你做什么风风火火的?也不至于这么急吧?外面还下雨呢!” “哎呀,大姐你不知道,我见了付……之后,梅娘来问消息,我心绪不佳,也没好好和她说话,我怕她多想,还是派个车去接她来,好好同她解释一番。” “跟她用得着么?你肯用她,她就求之不得了。”苏铃语气轻蔑。 “阿姐!”苏阮露出不太赞同之色,“大伯至少没对我们家落井下石,梅娘也不是那等坏心肠的人。我是觉得,亏欠过我们的,就当他们死了、绝不往来。反过来,既然往来了,就是正儿八经的亲戚,盛气凌人没什么意思。” 梅娘是苏阮大伯的女儿,苏阮父亲与她大伯是异母兄弟,年纪差距也大,苏阮大伯进京谋官时,她父亲才六七岁,因此两兄弟情分淡薄。 后来苏阮祖父过世,苏阮父亲依附舅兄,与大房断了音信,直到苏阮他们进京,才与那边有了些往来。 “行吧,你大度,随你的意。反正我懒得理会他们。” 苏铃说着往外走,苏阮跟在她旁边,先前的急切倒被苏家族里的事压下去了,“阿兄有没有跟你说,他近来收了一箱子蜀州老家来的信。” “他从小就不爱和我说话,难道现在会改?” 苏阮失笑:“还不是你总欺负他!我可记着,阿兄耳朵后面有道疤,就是阿姐你把他推倒磕的。” 苏铃瞪她一眼:“少胡说,那疤早没了!再说娘为这事,罚我抄了一个月书,你怎么不提?” 说这话时,她们已经回到堂中,苏阮就笑着冲外甥女说:“玉娘你听听,你娘多有出息,现在还记着当初挨罚的事呢!” 玉娘今年十三岁,身量刚抽条儿,有了点少女的亭亭玉立。她样貌肖似苏家人,眉清目秀,肤色白腻,一看就知将来准是个美人。 她听见姨母调侃母亲,并不搭腔,只笑眯眯的问好。 苏阮挺喜欢这个乖巧的外甥女,就伸手摸摸她头顶双鬟,道:“走吧,跟姨母去玩,姨母有好东西给你,别叫你娘看见。” 玉娘回头看向母亲,苏铃嗤笑道:“快去快去!不把你姨母的宝贝搬空,不许回来。” 玉娘就笑嘻嘻的跟着苏阮回去,小半个时辰后,捧着个首饰匣子回来给母亲看,“姨母说,这是娘娘昨日赏的,叫我随便挑。我觉着我年纪小,好些都戴不了,就挑了两支钗,但姨母说,现在戴不了,过两年就能戴了,让我先收着。” 苏铃看了一眼就愣住,因为女儿摆出来的,竟是一套镶红宝石首饰,比昨日苏贵妃头上戴的还艳丽。 “姨母还说,这宝石是西域来的,平常不易得……” 苏铃回神,不想再看,对女儿说:“你姨母说的没错,确实是难得的宝贝,好好收起来吧。” 玉娘却说:“孩儿又不出门,也戴不着,不若阿娘留着吧?” 这一句无心之语,却正正戳在了苏铃心窝子上——想敲打她,才给她一座“看厌了”的屏风,还不忘带二娘的份,真正新得的珍贵首饰,却连瞧都不给她瞧一眼,偷偷全给了二娘。 她这位贵妃小妹,还真是把远近亲疏分得很清楚呢! “阿娘?”玉娘见母亲神色奇异,有点不解,“你不喜欢吗?” 苏铃深吸口气,压下胸中不平,勉强笑道:“娘年纪大了,戴不出去,还是我儿留着,他日做嫁妆……”说到此处,她看着女儿粉嫩面容,心中突地一动。 玉娘不知母亲心思,被母亲说的不好意思,低头嘀咕:“阿娘说什么呢……” 苏铃笑了笑:“好,不说,不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梅姨去了?” “嗯,姨母说有事和梅姨谈,叫我改日再去玩。阿娘,姨母最近是有什么心事吗?” “她啊……”苏铃转头看向窗外,声音极低的说,“也没什么,就是想嫁人想疯了。” 一墙之隔的徐国夫人府里,苏阮也正对梅娘这么调侃自己,“你是不是觉得我想嫁人想疯了?” 梅娘笑着连连摆手:“怎么会?想嫁人有什么错了?再说你这个年纪,也确实得抓紧一点,若是一切顺利,今年年底能成亲,三十岁之前还来得及三年抱俩……” 苏阮忍不住啐她:“呸!总是好好说着话,就没正行,我看你小时候是挨打挨得少了!” 梅娘直叫冤枉:“这怎么是没正行?繁衍子嗣,可是最正经不过的大事了!你算算是不是,年底成婚,最快也得明年年底才能生第一胎……” “你还说!” 苏阮绕过几案去胳肢梅娘,梅娘笑着讨饶:“我错了错了,不说了,徐国夫人饶了妾身吧!” 苏阮这才作罢,理理衣裳,坐正说道:“那你这里可还有别的人选?” 梅娘扶了扶簪钗,笑道:“那怎么能没有!不过,这个人提起来,我怕你不高兴。” “为何?说来听听。” “因他就是那个害我们看错人的罪魁祸首。”梅娘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你和我说了咱们看错人的事后,我回去就问你姐夫,怎会有人骑付舍人的白马回永乐坊。你姐夫也纳闷,想办法打听了一下,你猜怎么着?” “快说,别卖关子!”苏阮丢了一回人,自然也想知道原因。 “原来前些日子,宋相公的孙子宋九郎,巡察河北道完毕,回京复命,闲来无事,特意驾车去接了付舍人。正巧,咱们今天要说的这位赵培刚赵郎中,那日无车马代步,他也住永乐坊,付舍人便把马借他骑一程,再让小厮牵回家去。” 苏阮听得有点糊涂:“宋九郎?我阿兄好像就是找的宋相公之子传话,好像是光禄少卿。” “唔,那不是一房的。宋九郎大名好像叫宋敞,是宋相公次子之子。他原本任中书舍人,不知怎么得罪了林相公,就给贬为监察御史,派去巡察河北道了。他与付舍人十分要好——你记得吧,付舍人中进士,宋相公正是主考。” 当然记得,这事她还给苏铃讲过一遍,苏阮有点悻悻:“那你说得不对,罪魁祸首不是赵郎中,是这位宋御史才对!” 梅娘一琢磨,点头:“还真是。不过宋御史家中有妻子,还是位有名的将门虎女……” “哎呀,谁问他家世了?不提他们,说说赵郎中。” “好好好。赵郎中啊,论家世比……更显赫,是开国功臣之后,家里也累世为官,祖父终于幽州刺史任上,父亲如今也位在刺史。他在家排行第五,今年二十有八,原配妻子难产没的,差不多有一年了。留下一女一男两个孩子,长女八岁,长子四岁。” 梅娘看苏阮听着听着蹙起了眉,就说:“我原本也是顾虑这两个孩子,才没首推赵郎中。其实他与你姐夫倒有些交情。” 苏阮确实对给别人养孩子,没什么兴趣,尤其大的都八岁了,就问:“还有别的人选吗?” “另外一个,论人品是没得挑,孩子也只有个妾室生的女儿,不过……”梅娘面色有点小心翼翼,“我不知你介不介意……” “介意什么?有话直说。”梅娘一向直爽,少见这般吞吞吐吐的模样,苏阮觉得没什么不好说的,就给她个定心丸,让她直说。 哪想到梅娘说的竟是:“那我就直说了,这人是宜春公主的驸马!” 苏阮想都不想:“不行!” 宜春公主是圣上的女儿,虽然已经故去了,但叫她嫁给圣上的女婿,她怎么可能不介意?而且她没记错的话,宜春公主的驸马本来就是圣上的外甥! 9.亲戚 梅娘讪讪道:“京中论亲,只看年纪,不看辈分。永芬公主的小女儿,还嫁了同安郡王呢!” 同安郡王是已故皇长子的儿子。永芬公主就是宜春公主驸马的母亲,是今上之妹,论起来,她的女儿和皇子们才是一辈的,但皇室中,长公主之女嫁皇孙,确实十分常见。 但!那是皇室。 “这个就算了。”苏阮接受不了,“烦你和姐夫再帮我留意留意旁人。我知道合适的不好寻,一则是再婚,年纪相近的,本来就少,我又想找个能顶事、能帮衬苏家的。” 说到这里,她叹口气,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我阿兄什么样,咱们自家人,都知道一二。我总怕这富贵不长久,不能惠及子孙。虽说本也没有长盛不衰之家,但我总觉着,不能自己富贵过就算,至少我们眼见的两三辈之内,都不要似我们年幼时那般寄人篱下才好。” 梅娘虽然早前和苏阮一家没有来往,但自他们进京后,也听丈夫和兄弟评价过苏耀卿,都说这位堂兄,人自然是极好的,就是太过随和,没有为官的架势。 而且苏耀卿好像根本不懂怎么做官,和人往来全凭个人喜好。如今朝中宋、林两位宰相斗得厉害,他却又和宋相的儿子往来,又去林相府中赴宴,看似和哪一边都关系不错,实则两边不靠。 “你也别急,不是还有娘娘吗?”梅娘安慰道。 “宫里是有娘娘,外面也得有帮衬的人啊!” 苏阮眼睛看向门外,这时雨势变大,大颗大颗的雨点,豆子一般打在门前阶上,溅开无数小雨滴,又落下来汇成水流。她就指指阶下水流说:“其实人和水一样,想成势,只有一股怎么行呢?” 梅娘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她一向觉得,这不是女人该操心的事,不过,苏阮确实无人可为依靠,思及此,梅娘顿觉责任重大,“难为你了。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定帮你寻一个合心意、靠得住的好郎君!” 苏阮莞尔:“好啊,一言为定,我可就等着姐姐的好消息了!” 梅娘又盘桓了一会儿,等这一阵急雨过去,苏阮安排车送她走,还特意让人备了一份厚礼放车上,算是谢她这段时日为自己奔忙辛苦。 梅娘本来就想和苏阮打好关系,也沾沾苏贵妃的光,如今又收了她的厚礼,回去后便更加卖力的帮苏阮打听人选。可惜京中丧偶或和离的官宦人家子弟,实在不多。 “男子与女子不同,女子丧夫,总得守上三年,才好再嫁。男子呢,只要不是丧妻一年内就把新人娶进来,都能当一句有情义了。至于闹到两厢和离的,多半都是脾气太坏,更不能要。” 梅娘一把扇子摇得飞快,说话也噼里啪啦的,不带喘气,“所以我问来问去,就那么几个人合适。其他的,要么是不想再娶正妻了,要么是人不够格,再不行,只能往四十岁以上、或者二十出头还没成过婚的看了。” 有付彦之的事在前,苏阮不想仓促决定,就说:“我知道了,辛苦你,你让我再想想。” 梅娘点头:“是啊,再想想,再看看。也不必急于一时,到这地步,再凑合就没意思了。” 苏阮谢过她,就没再提这事,聊了几句家常,留她吃了饭,打发人送她回去。 “奴婢瞧着,她是想再提提那赵郎中。”朱蕾扶着苏阮回房,边走边说,“但您没提,她又咽回去了。” 苏阮一笑:“就你鬼机灵。” 朱蕾笑嘻嘻的说:“奴婢机灵,也是夫人教的。其实上次她就说过,他们郎君和赵郎中有交情,所以奴婢觉着,事儿未必有她说得那么难,只不过她更想让您见赵郎中罢了。” 苏阮伸指一点她脑门:“这话你想想也就罢了,面上可不许带出来。” 朱蕾见夫人神色认真,忙福身应道:“是。” 绿蕊跟在后面,等朱蕾行完礼,试探道:“这个赵郎中,夫人是只在意前面两个孩子吗?” “嗯。” “奴婢没什么见识,但听说,一般前面的孩子,要是不听话,撂一边让保姆们带,也就是了。” 苏阮道:“你是我从张家带回来的,不知道我们苏家的事。梅娘的爹,就是我祖父原配妻子留下的,我祖母嫁过来,也曾尽心尽力、视如己出的养他,可是没用,养不熟的。他不但只记着亲娘,连我阿爹,都从没被他当过兄弟。” 绿蕊忙认错,苏阮摆摆手,接着说:“但要我像你说得那样,对前妻留下的孩子不闻不问,我也做不到。所以,最好还是没有。朱蕾去备一份礼,挑点好药材,我明日去探望四叔。” 苏阮的四叔苏知让,是整个苏氏家族里,和苏阮一家最亲近的。 苏阮父亲去世后,母亲裴氏和兄长苏耀卿扶棺归葬,曾被蜀州的苏氏宗族为难,非得要他们出一笔钱,才许下葬。 裴氏身体一向不好,又为丈夫壮年而亡伤心,到蜀州后,疲病交加,让族人再这么一逼,病得更严重了,哪有办法筹措钱财?苏耀卿又是个不通庶务的,只能写信给苏铃和苏阮求救。 两姐妹其时已经出嫁,还并不在一处。苏阮那时随夫家远在饶州,得到消息,变卖了嫁妆,又从张敏中那里抠了点钱出来,一并送到洪州,让嫂嫂崔氏想办法送去蜀州。 恰好苏知让得知兄长病逝,赶到洪州奔丧,听说此事,非常生气,写了封信给族长。他正好要迁转进京为官,族中看了苏知让的面子,总算让苏阮父亲葬进祖坟。 苏知让对苏阮兄妹的恩情,还不止如此。苏贵妃能有机缘被圣上看见、进而入宫得宠,也是因为苏知让慧眼识珠,觉得这个侄女可堪造就,才带她入京的。 不过苏阮进京后,一共只来见过四叔两次。倒不是她忘恩负义,实是因为四叔闭门养病,不爱见客,她不敢来打扰。 然而这一次,她实在是没办法了。苏阮嘴上说不急,心里哪有不急的?不趁着圣上松口,赶快把亲事定下来,万一有什么变故,岂非追悔莫及? 但她除了梅娘,确实无人可托,思来想去,只能厚着脸皮来求四婶了。 四婶见到苏阮,倒挺高兴的,还宽慰因没见到四叔,而有些忐忑的苏阮,“他是跟自己拗劲呢!不是冲你们。” “侄女明白。四叔身体好吗?” “好得很,这么热的天,还能蹲池子边上钓半天鱼呢!” 苏阮没忍住,笑了,“那就好。我一直怕四叔还病着,厌烦见人,轻易不敢登门来。” “也不用常来,逢年过节来看看就行。”四婶把下人都打发出去,拉着侄女的手轻叹,“虽说三娘并没进过东宫,到底有过说法,圣上那里,还是有些忌讳的。” 苏阮点点头:“我听四婶的。” 这事说来,确实有些尴尬。因为圣上第一次见到苏筝,是在去年新安公主的春宴上。在那之前,苏知让打算把侄女送入东宫、献给太子,路都铺好了,只剩春宴上让苏筝与太子一见,谁也没想到,圣上居然去了,还一眼就看中了苏筝。 最后苏筝宠冠六宫,太子不尴不尬,四叔十分尴尬。圣上封赏时也干脆略过了四叔,只给他升了个少府监的闲职。 四叔因此有些郁郁,四婶却很看得开:“你们姐妹好,就很好了,他都紫袍加身了,还能有什么不满?我和你四叔没有子女,看你们就和自己的孩子一样,更别提,我亲自养了三娘几年,只有盼着她好的,放心。” 苏阮眼眶微湿,一时竟说不出话。 倒是四婶看出她有心事,柔声询问,苏阮这才把来意讲了。 “这是好事。”四婶笑着拍拍她的手,“不过我近来不大出门,还真不知道谁家儿郎合适,你等我托人打听打听。” 苏阮有点不安,就说:“其实大伯家的梅娘帮侄女打听过……”她把几个人选的情况和四婶说了,“我是觉得,都有不足之处,所以想来问问四婶。” 四婶奇道:“有孩子不好吗?我倒觉得蛮好,省得自己生了。” 苏阮:“……” 四婶看她一副惊呆的样子,便笑道:“还是没生过,不知道怕。我年轻时有四五个要好的小姐妹,如今已经走了三个了,你知道因难产而死的,有几个?” 苏阮不敢答话,四婶伸出两根手指,“两个。一个没生出来就死了,一个,孩子倒是生了,大人没保住。你别嫌我吓唬你,我这个年纪,见这种事真是见多了,你当那些鳏夫因何丧妻?至少有三成是因为生产死的,剩下还有两成,是因生产不顺坐了病,久治不愈。” 苏阮做梦也没想到,她最后是因为怕生孩子,同意去见赵培刚赵郎中的! 10.难平 付彦之觉着,最近圣上看他的眼神不太对。 有好几次,他都以为是自己衣冠不整,或者脸上蹭到了灰,圣上才会有那样、想笑又忍回去了的神色。 但付彦之平素就不是个邋遢的人,面君之前,也必定先检查仪表。发现圣上看自己,时常带着调侃和端详后,付彦之退回衙署,还又检查一番衣着,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妥。 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因为苏阮了。 可她或者苏家姐妹,又为何将此事禀告圣上?付彦之想不通,只能眼观鼻、鼻观心,顶着圣上别有意味的眼神,将拟好的诏书呈递上去。 圣上接过来扫了一眼,递给旁边的宰相林思裕,笑道:“真是一支生花妙笔。” 这是一封调任官员的诏令,要升迁的大臣,正是林思裕的亲信,他便也跟着赞了付彦之两句,敲定这封诏令。 林思裕本想说完此事,付彦之告退后,自己单独与圣上说几句话,不料圣上竟留下付彦之,让他先去忙。他不敢多言,临走时却难免盯了付彦之两眼。 圣上从宝座上起身,慢悠悠往偏殿走,一边走一边示意付彦之跟上,“卿中进士几年了?” “回圣上,九年了。”圣上这个问题,付彦之有些意外,答得却稳稳当当,毫不迟疑。 圣上摆摆手:“不必拘礼,就当闲聊一样。朕记得你是改姓归宗的,之前因随母改嫁,曾随继父姓,是么?” “是。” “继父在洪州为官?” 付彦之明白了,面上却不露声色,答:“是。” 圣上就停住脚,笑看他一眼:“你倒瞒得结实!若非贵妃说与我听,我都不知你与她们姐妹是旧识。” 其实圣上这话说得很没道理,付彦之哪有什么瞒不瞒的一说?他早跟苏家断绝往来,难道因为他们家现在富贵了,他就要贴上去相认不成? 但圣上是不可能没道理的,付彦之只得解释:“臣继父与先郑国公确曾同为洪州刺史僚属,不过臣……” “你怎么?”圣上打断他,“贵妃可说了,她六七岁的时候,你和徐国夫人带她去逛过灯市。” 付彦之后半句“与娘娘男女有别,并不熟识”,就这么给憋了回去。 圣上笑起来,却没继续提苏阮姐妹,而是进到偏殿,叫付彦之陪他下一局棋,期间只问了几句有关洪州灯市的问题。 直到棋局过半,圣上才又问:“卿亡妻也去了一年多了吧?怎么还没续娶?” “臣父母不日到京,婚姻大事,臣还是想请父母大人做主。” 圣上点点头:“理当如此。”他落了一颗子,转头看一眼内侍监程思义。 程思义会意,示意闲杂人等都退下,单留他义子守在偏殿门口,自己则亲自执扇给圣上打扇。 付彦之就知道今日还是得谈苏阮,不由绷紧肩背,坐得挺直无比。 “你和徐国夫人的事,朕听贵妃说了。”圣上将付彦之的变化看在眼中,却没有像之前一样,流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而是轻叹一声,“贵妃一直替你们可惜,如今难得重逢,又都青年失偶,真的不能重续前缘么?” 付彦之先谢过圣上关怀,然后说:“臣自知鄙陋,不足与徐国夫人作配。” 圣上道:“朕面前,卿如此自谦,莫非是说朕有眼无珠,选错人进中书省么?” 付彦之忙欠身道:“臣不敢。” 圣上笑了笑,“若徐国夫人有意与卿再叙旧情,卿意下如何?” “徐国夫人绝不会有此意。”付彦之答得十分肯定,“臣也不敢高攀。” 他说话时,头微微抬起,视线与圣上一碰即收,显得谦恭又直率。 圣上回去就和苏贵妃称赞:“付彦之有公卿之气。” 苏贵妃好奇,却还没等细问,圣上就牵着她手,神秘兮兮道:“他对你二姐,绝没有忘情!” “圣上如何得知?你问他了?”苏贵妃眼睛发亮,连连追问。 “问了。他嘴上说不敢高攀,自知鄙陋,但他面上神态、身上气息,一切言语之外的表现,都只有三个字:意难平。” 这份意难平令圣上感到愉悦,也让他明白,苏阮不乐意就是不乐意,与年纪、样貌等等因素都关系不大。 他愉悦了,想到付彦之肩膀绷紧,眉心不自觉纠结的样子,就有点同情,还和苏贵妃说:“可惜了,二姨若肯回心转意,和付彦之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苏贵妃就试探着问:“若二姐真的回转,圣上做这个大媒如何?” 圣上皱眉:“不是说好了,给二姨挑个服紫的公卿么?” “那你刚刚还说付彦之有公卿之气呢!” 圣上:“……” 苏贵妃见他无言以对,笑嗔一句:“我就知道你只是嘴上大方!不肯就不肯,反正让二姐点头,比让你点头还难上百倍。” 圣上被娇滴滴的爱妃,说得面上讪讪,又觉她的话十分有理,便说:“好好好,我做大媒,只要他们两个都肯,我就做这个媒,促成这段良缘!” 苏贵妃紧跟一句:“圣上千金一诺,可不许反悔!” 圣上失笑:“我要反悔,你还不闹得我吃不下睡不着?” 苏贵妃听了圣上的金口玉言,便真的闹腾了圣上一会儿,然后趁着更衣之便,叫过邵屿吩咐:“明日徐国夫人与人约在千秋观相看,你想办法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付彦之。” 前面苏贵妃跟圣上说的一席话,旁边侍候的邵屿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因此不用苏贵妃再多说,他已经明白自家主子的意图。 “娘娘,臣办此事容易,却逃不过程思义的眼睛。” “怕他做什么?” “倒不是怕他,只是,万一他禀告陛下,怕陛下与娘娘怄气。” 苏贵妃听了就有些犹豫,邵屿趁机献计:“不若臣先将此事与他说了。程思义对陛下最是忠心,他也最明白,陛下离不开的,是娘娘,没必要把徐国夫人牵扯进来。” 其实邵屿从一开始,就不赞同自家娘娘把宠爱分给姐姐,只是当时见苏贵妃主意已定,他一个奴才,不比人家亲姐妹亲密,不敢多言而已。 如今难得徐国夫人是个明白的,娘娘也放弃此念,邵屿就想从根本上杜绝此事。但要做这事,无论如何避不过宫中、乃至朝中权势最盛的内监程思义。 “他会听你的吗?”苏贵妃也知道程思义对圣上忠心,正因为如此,她更担心事情还没办成,程思义就告诉了圣上。 邵屿立刻拍胸脯保证:“臣定尽己所能,说服程思义!” 于是,付彦之好不容易熬到散衙回家,还没等换件衣裳,就听说了徐国夫人明日约人相看的事。 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人,还一脸贱笑的问他:“你就不想知道她约的是谁吗?” “不想,滚!”对着圣上不敢发的脾气,总算有了出口,付彦之指着大门,对特别欠打的宋敞说,“门在那儿!” “啧啧。不想就不想嘛,发什么脾气?”宋敞不当回事的坐下,转头问侍女,“有樱桃酪吗?来一碗。” 付彦之深吸口气,丢下他,自己进房更衣。 宋敞吃着樱桃酪等他出来,好像完全忘了徐国夫人的事,还问付彦之:“明日休沐,要不要去我七叔的园子散心?” “不去,大热天,还得出城。” “那去平康坊喝酒?” “约的是谁?” “啊?啊,还没约呢,等你发话呢,你要是去我再……” 付彦之冷冷看着他:“谁问你这个了?” 宋敞一脸懵:“那你问的什么?” 付彦之盯着他不说话,宋敞就一脸呆滞的回盯,两人面面相觑有一会儿,宋敞才作恍然大悟状,拉长声调,“啊”了一声,“你问徐国夫人啊!” “……”这混账怎么这么欠揍呢! “你问徐国夫人,你就直说嘛。你不直说,我哪知道你问的是什么?” 付彦之:“来人!送客!” 宋敞哈哈大笑,“你也有今日!哈哈哈!怪不得上次我从宫城外接了你,提了一句徐国夫人,你就再没好脸色,原来,哈哈哈哈!” 付彦之额头青筋直跳,忍了半天,才忍下痛殴好友的冲动,只问:“嫂嫂是不是有日子没打你了?” 宋敞立刻擦了眼泪,收敛笑意,正襟危坐道:“礼部司郎中赵培刚。” “赵培刚?”付彦之很惊讶,“你没弄错?” “宫里的消息,应当不会错。听说圣上许诺徐国夫人,要给她找一位服紫的公卿,但不知为何,徐国夫人最先见的,是赵培刚这么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大概还是想嫁个年轻力壮……” 宋敞话说一半,被付彦之盯了一眼,硬生生把后面几个字吞回去了。 付彦之却没再说话,只自顾自沉思。 宋敞看他脸色,心里琢磨了一回,试探道:“要不明日去千秋观烹茶赏花吧,听说他们那儿开了一池子好荷花。” 11.巧遇 苏阮到得千秋观,刚下车,就看见前面街上不远,一位身穿绯袍的挺拔青年,骑着白马缓缓行来。她戴着帷帽,第一眼没看清楚,下意识再看一眼,青年面白如玉,风姿秀逸,不是付彦之是谁! 她吓得掉头就往观中走,脚步快的,把侍女们都落在了后面。 “哎哟,夫人慢点。”一个手执拂尘的青年道士迎上来,特别殷勤的往旁边一指,“天热路远,小的们特意给您备了小轿。” 苏阮听他说话声音略尖细,长得也细皮嫩肉,下巴上光溜溜的,一根胡子没有,知道他是内侍,便向他点点头,微笑道:“有劳。听说公主不在观中?” 千秋观并非寻常道观。几年前,圣上长女永嘉公主丧夫,立志不再嫁,欲出家为女冠,为已逝的生母陈德妃和亡夫祈福,圣上便建了千秋观给永嘉公主,做修行之所。 苏阮之所以选在千秋观与赵培刚会面,就是因为这里实际是永嘉公主的私家园林,环境优美,闲杂人等进不得,又在城中,不必大热天里奔波。 见徐国夫人温和可亲,那内监扮的道士更殷勤了些,亲自去给苏阮撩开轿帘,并答道:“过几日太华山有法会,公主一心向道,四日前就出发了。” 苏阮坐进去,道士放下纱帘,就有四个健壮仆妇过来抬起小轿,向内行去。 付彦之和宋敞下马进门,正好看到小轿进去,宋敞凑过来问:“那就是么?” 付舍人侧头冷冷盯着宋敞:“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宋敞看看远去的小轿,看看明显生气了的好友,“就……这么回事啊,我没和你说他们是在此会面吗?” 付彦之转身就往外走,宋敞忙一把拉住他,问:“去哪?” “回家。” 宋敞拉住好友手臂不放,低声急劝:“这有什么的?他们见他们的,我们赏我们的花,彼此不妨碍啊!要真妨碍,观中管事也不会答应借地方给我们!” 付彦之问:“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此地会面的?” “宫中的消息啊!” “谁给的消息如此详尽,不但告诉你,她和谁会面,连地方都告诉你了?” 宋敞反应过来,“是啊,这事……” 付彦之甩开他的手,又要走,宋敞再次拦住:“可你现在走,也晚了啊!都进了千秋观的门了,保不齐方才徐国夫人都看见你了!” 付彦之脚步一顿,这时门口那里人影晃动,两个华服青年并肩走进来,远远跟他们打招呼:“子美,子高,你们来得早!” 宋敞松手,笑着回了一句“也是刚到”,以眼神示意付彦之:来都来了,这时候走,不更叫人在意吗? 付彦之回了宋敞一记眼刀,才转过身和他们一起进去。 千秋观作为道观,自然是建有供奉神仙的殿宇的。不过,永嘉公主出了家也还是公主,有些交游必不可少,她本人又喜欢诗文,乐意同那些有名气的才子往来,便在千秋观殿宇区以西,另开辟空间,叠石理水、种植花木,建了水榭楼台,以待宾客。 苏阮不是来拜神的,所以进都没进殿宇区,直接从千秋观西侧门进来,乘小轿到荷池旁的花厅。她今日要见的人——礼部司郎中赵培刚——已经由梅娘夫妇陪着,等在那里。 苏阮坐轿行来的路上,因有那内监介绍风景,已经把方才见到付彦之的事放下了。她觉得,哪有那么巧的?她来千秋观,付彦之也来,八成只是从街上路过而已。 因此下轿见到梅娘等人,苏阮已神色如常。 梅娘夫妇与苏阮略一寒暄,便由梅娘的丈夫贾衡介绍道:“夫人,这位便是赵郎中。” 苏阮还戴着帷帽,透过薄纱看见赵培刚生得人如其名,颇具阳刚之气,先向他颔首为礼。 赵培刚忙躬身回礼,道:“下官赵培刚,在家排行第五,夫人若不嫌弃,唤下官赵五即可。” 他说话中气十足,干脆利落,苏阮虽不习惯,却也不讨厌,便笑道:“赵郎中太客气了,请坐。” 花厅中设了两张食案,呈倒八字型斜斜相对。苏阮与梅娘同坐在东面,赵培刚则与贾衡共坐西首,他们面前,就是正值盛放的满塘荷花。 这花厅专为赏荷花建造,因此朝着荷塘那一面,装的都是可拆卸的槅扇门。这会儿槅扇门拆去,只在高处悬半截竹帘遮阳,一池娇艳荷花,便一览无遗。 “这花儿开得真好。”梅娘见苏阮没开口,先起了话头,“听说这池子里好些荷花,是公主殿下特意从曲江池移栽过来的呢。” 苏阮点点头:“不错,正好便宜我们这些想赏荷、又懒得往曲江去的懒人。” 其他三人都捧场的笑了,这时侍女也煮沸了水,煎好茶一一送上,几人便顺着谈了几句各地名茶。 赵培刚显然知道苏阮自幼居住在洪州,便提起洪州名茶,“听闻洪州西山有白露茶,味极甘醇,下官久居北地,未曾亲尝,今日有幸见到夫人,正好向夫人请教。” “白露茶确实更为醇厚,茶汤也……”苏阮说了半句,听见荷塘西面有动静,抬眸望去,见岸边绿柳掩映下,一个着绯袍的身影十分眼熟,当下就把后半句给忘了。 幸好其他三人也被那番动静吸引,纷纷看过去,梅娘还说:“原来园中还有别的客人。” 廊下侍候的千秋观小僮儿答话说:“是宋相府中打的招呼,只借石舫烹茶。” 这是永嘉公主的园子,苏阮借地方与人见个面而已,自不好说全包下,不许旁人来,而且,那样未免显得太郑重其事,好像她多么看重这次会面和赵培刚这个人。 在苏阮的预想里,今日是休沐日,有别的权贵也来赏花,各据一角,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氛围,对她和赵培刚这次相看更有利,至少大家都能更放松一些。 然而她怎么也没想到,和她来同一个园子赏花的,会是付彦之及其好友。 更让人心烦的是,那石舫建在水边,船头正好冲着花厅这边。虽说两下隔着半池荷花,并没有多近,可因没有任何阻隔,说话声稍大些,就能传过去。 眼见着那一行人上了石舫,苏阮顾不上别的,先指着自己前面吩咐:“把竹帘放下来。” 侍女忙去把西半边的竹帘放到底,阻隔石舫那边的视线。 赵培刚却眼尖得很,说了句:“似乎是宋九郎和付舍人他们。” 梅娘一惊,眼睛看向丈夫,贾衡微微颔首,打岔说:“五郎早年随令尊外任,去过不少地方吧?有没有什么地方趣闻,说与我们听听?” “是去过一些地方……”赵培刚感激地看他一眼,回归正题,开始尽力说些趣事出来,想博取徐国夫人的好感。 徐国夫人全都没听进去。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赵培刚就坐在她前面不远处,说的话也不无趣,但她就是听不进去,两只耳朵彷佛自有主意,都竭尽全力的想获取来自石舫的动静。 “听说这等习俗,江南道也有,不知夫人在洪州可曾见过?” 苏阮匆忙回神:“呃,不曾见过。” 不行,这样不行,如此心不在焉的,时候一长,必让人看出来。反正见也见了,谈也谈了,不如到此为止,苏阮想到这里,接着便说:“赵郎中见闻广博,真令我这等闺阁女子,大开眼界。你且宽坐,我失陪片刻。” 她说着看了梅娘一眼,便扶着侍女的手起身,梅娘会意,跟着她去了东面隔间。 石舫之中,也有眼尖之人,“我怎么瞧着,那边儿端坐赏花的,好像是赵培刚和贾衡?他们怎么上这儿来了?” 赵培刚虽是官宦世家子弟,父祖却都在外任刺史,于京中无甚根基,他本人也没有才名,显然进不了永嘉公主的眼。贾衡更只是个从七品主簿,家世平平,怎么看都不像能进千秋观赏花的。 “还有女眷呢!”另一个说,“赵培刚莫不是上这里……” 宋敞忙打断同伴:“管人家怎么来的做甚?喝什么茶?我带了……” 刚要细数自己带来什么好茶,最先到的一个同伴就神秘兮兮开口:“我知道女眷是谁。” 另外两个立刻追问:“是谁?”“有什么来头不成?” “这位可大有来头。我方才先到一步,觉得石舫中憋闷,就想借花厅,却见里面已经有人,一问才知,竟是徐国夫人要来!” “徐国夫人?你是说……” “还有别的徐国夫人么?”同伴面上有点小得意,“我听说以后,就站在花厅后面树荫里等了等,正好瞧见徐国夫人乘轿而来……” 另两个都兴奋起来,“你瞧见徐国夫人了?”“真是美人么?” 这一刻,宋敞终于真心实意地感到后悔。 京中风气开化,权贵之家的女眷,不戴帷帽、骑马出门的不在少数,他们偶尔见到有特别貌美的,难免要品评几句。可徐国夫人是好友的旧情人,他们这般当面品评,未免太……,宋敞正待出言阻止,坐在角落的付彦之忽然站了起来。 “确实有些憋闷,我出去走走,你们先坐。” 正卖关子的同伴惊讶:“你不想知道徐国夫人美不美?” 付彦之摆摆手就走了,剩下另两个连声追问:“我想知道。快说!”“我也想!快说快说。” “她戴着帷帽,我没看见样貌……哎,哎,哎,别动手,我还没说完呢!” 还没走远的付彦之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却仍五味杂陈,冲淡不了,消解不掉,无法可想,只能信步走入竹林,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苏阮也想眼不见心不烦,所以她跟梅娘交代说:“今日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你们既然来了,就多坐一会儿,赏赏花喝喝茶,我还叫人做了点心带来,你们尝尝。” 梅娘猜度着问:“这么急着回去,可是为了那付……” “我实在觉着尴尬。”苏阮没有否认。 梅娘不知底细,只当是认错人的事,便叹道:“也不知哪里来的孽缘,上次认错便罢了,这次找了赵郎中来见,他又跟着来了。”一面说一面摇头,倒也没有阻拦苏阮,最后只说,“万一赵郎中以为你是瞧不中他……” “婚姻大事,也没有一见就成的,你先搪塞着,我想想再说。” 梅娘听话听音,知道苏阮本来也没有十分看中赵培刚,只得点头答应,送她走了。 苏阮匆忙要走,小轿虽在,抬轿的仆妇们却散了。 她一不耐烦等,二怕引得石舫那边注意,便带着朱蕾、绿蕊,还有一个从小跟着她、如今已是管事娘子的丽娘,穿过花厅东面的小门,向南经过水上小桥后,沿着水岸边柳树荫,往西南方向的千秋观侧门走。 这一路说来快,走起来却弯弯绕绕的,还要经过一片假山,苏阮很快走出汗来。 “夫人,要不,咱们从假山里穿过去吧?”丽娘看她热得擦汗,就建议说,“奴婢早上来时,从里面走过,比外面近,还凉快。” 苏阮摘下帷帽递给绿蕊,长出口气道:“也好,慢慢走吧。” 她们已经走到花厅和石舫都看不见的地方,苏阮便不那么急了,她扶着朱蕾的手,转进假山,跟着丽娘在里面绕了两圈,还觉得蛮有趣味,和丽娘说:“咱们府里堆的假山,怎么没这么有趣?” “大约是太过匠气,不够自然……”丽娘说着话钻过假山洞,“前面就出去了。” 大概前面要转弯,丽娘这话说完,苏阮这边就看不见她了。 朱蕾和绿蕊扶着苏阮,也钻过那个假山洞,果然见前面是个弧形道路。 丽娘正回头等着,看见她们出来,便笑道:“从这儿出去,就是竹坞,夫人若是走累了,可以歇歇。”她一面说,一面回头往外走,“奴婢去叫人抬小轿……啊哟!” “怎么了?” 因道路曲折,苏阮看不到那边情形,还以为她摔了,忙快步上前查看,却不料路径很短,一转过去就出了假山、到了路口,而路口好巧不巧地,站着个男子。 她也忍不住“啊哟”一声,抚着胸口,后退了两步。 男子身穿绯袍,立在那里如庭前玉树,丰致翩翩,正是她想眼不见心不烦的付彦之。 12.同行 见徐国夫人一副大受惊吓的样子,付彦之也后退一步,一句:“我只是路过。”脱口而出。 苏阮吓了一跳,还没回神,听见这话也没明白,就略带疑惑的“啊?”了一声。 付彦之后悔的想把自己舌头割掉——他本来就是从竹林出来,看见前面有间别致清幽的竹坞,想进去坐坐,才会从假山出口这里路过——这么明显的事,有什么好解释的?特意解释了,才更容易让人误会呢! 苏阮眼看付彦之脸色变得僵硬难看,还以为他是不满自己的回应,就定定神说:“是我们太大惊小怪了,你先请。” 她指指前面道路,付彦之面色缓和,道:“还是徐国夫人先行吧。” 他站着没动,苏阮便没再客气,转头往前走。丽娘忙跟上来,指着前面一片绿意盎然的细竹林说:“就在那里。” 苏阮心里却在想:“他怎么走这儿来了?方才我明明亲眼看见他进了石舫,难道他刚才看见我了?” 转念又嘲笑自己自作多情,就算他看见了又怎样?难道他会在意么?顶多是觉得烦,想远远躲开吧?啊,是了,许是瞧见自己坐在花厅里,不耐烦,才抛下朋友,自己到处闲逛的,却没想到……。 正胡思乱想,丽娘突然靠过来,扶住苏阮手臂,在她耳边低声道:“薛郎君跟上来了。” 她从小在苏阮身边侍候,从前也常见付彦之,就习惯性地以“薛郎君”称呼他。 苏阮听了却是一怔,心里滋味莫名,她强忍住,才没回头看一眼,只悄悄问丽娘:“隔着多远?” “十步左右。” “?”他跟这么近干嘛? 这个距离,是付彦之认真思考权衡之后的结果。他一开始看苏阮走过去了,是想直接进假山的,这样双方彻底分开,免得麻烦,但转念一想,临时改道进假山,岂非显得他心虚、故意躲着她? 而且他一路从竹林走出来,也确实有点累和热,想去前面竹坞休息乘凉,然后再决定还要不要回石舫。所以付彦之看着苏阮主仆走了十余步后,觉得距离够远,不至于尴尬了,就跟在后头,也往前继续走。 这一段正好是上坡路,苏阮又走在他前面,付彦之的目光,不自觉就被那一抹婀娜倩影缠绕住了。 可能是因为要戴帷帽,她今天没有梳繁复高髻,发饰也比较简单,身上衣裙却比上次见付彦之时更艳丽些。 白底红花薄衫、樱桃红挑金线长裙,行走起来隐有金光流转,双臂臂弯挂着一条鹅黄薄纱长帔子,后面正好勒在腰间,将她格外纤细的腰肢显露出来。 看来她很重视这次与赵培刚的会面——一念及此,付彦之又在心中笑自己多余作此猜测。因为只要是认真想再嫁,就不可能不重视相看人选,这从她特意选在千秋观与赵培刚相见,已经看得出来。 但她也没比自己早到多久,怎么这么快就离开花厅了?莫非是对赵培刚不甚满意? 就在付彦之琢磨苏阮对赵培刚哪里不满意时,丽娘贴近苏阮嘀咕:“薛郎君追上来了……” 苏阮本来就越走越不自在,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看着,一听这话,再也无法控制,当即站住脚转过身,看向付彦之。 付彦之一惊,也不由自主站住,这才发觉,自己好像离她们主仆“稍微”……近了一点——八成是刚才想事情太入神,脚下走太快了。 不过他心里想是这么想,面上却不肯表露,还问:“夫人怎么了?忘了事情,还是忘了东西?” “都没有。不过,我看付舍人脚步匆忙,大概有事要忙,想给你让个路。”苏阮说着,往路边退了退,示意付彦之先走。 付彦之:“……” 他面上不自觉露出些窘然,朱蕾看得清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么一笑,苏阮和付彦之都看向她,气氛反而不那么尴尬了。丽娘最清楚这两人之间的纠葛,就趁此机会,试探着说:“路这么宽,不如同行吧?” 她本是就着眼前事,说的这句话,听入苏阮和付彦之耳中,却各自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苏阮便没有做声。付彦之略一思忖,上前几步,丽娘从另一侧扶住苏阮手臂,双方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并肩前行起来。 “夫人这是要走了吗?”走了几步后,付彦之先开口问。 “嗯。”苏阮简单应答,又问,“付舍人怎么独自在此?” “躲个清静。” 都出门和友朋相聚了,还独自溜出来躲清静,这并不像苏阮所了解的薛彦会做的事,她忍不住看向他,问:“是座中有不合的人么?” 付彦之摇摇头:“不是,只是……石舫中太闷了。” 石舫二字说出来,两人之间避而不谈的那部分,似乎一下就晾在了明面,他顺着话茬问:“方才隐约看见夫人与赵郎中坐在花厅中……” “另两位是我堂姐和姐夫。”苏阮想都没想就接了一句。 付彦之本来一直目视前方,就算苏阮看向他,他也不曾侧头回视,听见这句,终于忍不住看了苏阮一眼。 苏阮却已经收回目光,垂眼看着前方道路,付彦之见她没什么表情,觉得她大概不想谈及此事,便道:“原来如此。” 话说到这里,两人再没什么可谈,只好静静走路。幸亏竹坞就在眼前,苏阮暗自出一口长气,道:“我有点累,要进去坐坐……” 不想付彦之同时开口:“夫人慢走,我要进去……” 万万没想到对方目的地与自己相同的二人,一起停下来,对视一眼后,再次一同开口:“那夫人去吧,我……”“算了,你进去坐吧,我……” 苏阮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看来你也走累了,一起进去吧,我瞧这竹坞蛮宽敞的。” 付彦之往那竹坞打量一眼,见那里虽叫做竹坞,实际却是一间依竹林而建的宽敞竹舍,四面以手指粗的细竹林为壁,造得极为天然,朝着路的一面完全敞开,能清楚看到里面摆设的竹席和竹制坐榻。 “也好。”他便站在一旁,让苏阮主仆先进。 丽娘却没进去,向苏阮道:“奴婢看看,去叫一顶小轿吧?” 苏阮点点头,让她去,自己扶着朱蕾的手,拾阶而上,等绿蕊将随身带着的蒲团放置好,便于坐榻就座。 付彦之跟着进去,却没走近,只在另一侧竹席上跪坐下来。 竹坞里面果然比外面凉爽,苏阮擦了擦汗,眼角余光瞥见付彦之坐得板板正正,想起赵培刚今日也穿的浅绯袍,在花厅中坐得也十分端正,然而赵培刚怎么看都是一条刚猛大汉,付彦之却总带着一股真名士自风流的态度。 他这些年,真的成长了许多。苏阮心中暗叹一声,主动问道:“薛伯母……我是说,令堂近来好吗?” “很好。”付彦之答完,顿了顿,又说,“家父迁转进京,他们已经自台州启程,两月之后,便到京中。” “是么?那可真是大喜事,恭喜,你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付彦之道了声谢,苏阮想起他母亲与自己母亲的情谊,忍不住感叹:“要是我娘还在,定会说声‘果然如此’。她在世之时,常自叹不如薛……不如令堂心胸开阔、遇事能想得开,还说似令堂这般宽和温柔之人,上苍总是不忍亏待,定会给个好结果的。” “家母哪里比得过太夫人,有贵妃娘娘和夫人这等好儿女。如今夫人满门荣耀,想必太夫人泉下有知,定然欣慰。” “大约会吧,为了娘娘。”苏阮低声道。 她说话时,语气很平淡,付彦之却听出几许失落意味,不由看过去,果然见苏阮低着头,手习惯性的拉着帔子往指间绕。付彦之一瞬间有些恍惚,彷佛看到一个满腹心事的少女坐在面前,正为自己太年幼、不能替母分忧,而郁郁不乐。 “当然不只是为娘娘。当年太夫人能下定决心,让贵妃娘娘进京,不也是听了夫人的劝说么?” 苏阮惊愕抬头:“你怎么知道?” “家母信中提过。” 苏阮更惊愕了,她和薛彦的事,当初并没能瞒过双方母亲,也因此,她在与张敏中定亲后,再也不敢见薛伯母。她以为薛伯母定会从此对她不喜,连提都不肯提一句的,哪想到,她居然还会在写给薛彦的信里提及自己? 付彦之却神色平常,彷佛旁边坐着的,并不是曾背弃自己的旧日情人,而只是个多年不见的幼时玩伴。 “家母说,为人父母者,最欣慰的,莫过于子女能自立自强,只因父母总要先走,若子女不能自立,父母走得也不安心。太夫人曾对家母言道,四个子女之中,她最放心的,就是夫人你。” 苏阮听得鼻头一酸,有点高兴,又有点委屈,“不过是因为我最听话、不惹事罢了。” 付彦之惊讶地看着她:“你吗?”他似乎过于惊讶,都不尊称苏阮“夫人”了。 苏阮被他这么一问,鼻子也不酸了,瞪起眼反问:“难道不是吗?” 付彦之与她对视片刻,先挪开目光,认输道:“你说是就是吧。” “……” 这么一来一往两三句话,虽然极短暂,却正是他们二人昔日相处的情景再现。苏阮心里有莫名的愉悦涌上,但伴随着愉悦一起而来的,还有酸楚、遗憾、怅惘,和心知永远也无法回到过去的感伤。 愉悦只有一点点,其余情绪却足可将人整个淹没,苏阮不愿沉浸进去,便强行压下,对付彦之说:“多谢。” 付彦之疑惑的看过来,“谢我做什么?都是家母原话。” 苏阮微微一笑:“谢你肯告诉我。令堂入京,住在何处?方便我去拜访……” 付彦之打断她道:“自是住在舍下。” “……是我糊涂了,一家人么,怎么好分作两处。”苏阮换了一句,“那,我能邀令堂出来见面叙旧么?” 付彦之沉默一瞬,才道:“夫人觉着,我能做得了家母的主么?” 这就是说他不介意了,苏阮高兴起来,又说了一句:“多谢。” 正好这时,丽娘也带人抬着小轿来了,她远远看见,便扶着朱蕾的手站起身,向付彦之告辞:“我先走了。上次……多有失礼,幸好你宽宏大量,并不见怪,我实在惭愧……” 付彦之抬起头,满脸不解:“我何时说我‘不见怪’了?” 13.点破 “他真这么说的?”苏贵妃又觉惊奇,又觉好笑,兴致勃勃问,“那你怎么答的?” 苏阮气鼓鼓地端起杯子,灌了两口冷水进去,然后重重放下,杯底磕在案上,咚地一声,“你说有这样的人吗?我都那么说了,他就不能顺着台阶下来,说一句‘些许小事,我早不记得了’……” 苏贵妃眼睛一转,接话道:“他要真这么说了,你会高兴?” 苏阮一怔,苏贵妃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望着她,“要是我的话,我肯定不甘心听别人这么说,因为这并不是什么些许小事。我宁可大家一起耿耿于怀。” “……”苏阮一时无言以对,只能耍赖逼问,“你是哪边的?怎么尽向着外人说话?” 苏贵妃笑起来:“怎么会?我当然向着阿姐了!你怎么回他的?” “我都惊呆了,回什么回?” “嘻嘻。”苏贵妃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苏阮扭头瞪她,她忙收敛笑意,追问,“那后来呢?怎么收场的?” 苏阮悻悻:“他说我欠他一个解释,我说先欠着吧,就走了。” 苏贵妃这次无论如何忍不住,直接笑倒在姐姐膝头,“哈哈,先欠着吧,我的阿姐,你怎么这么风趣!哈哈哈……” 苏阮轻轻推了她一把,“你还笑!我不这么说,能怎么说?” 苏贵妃倚着她又笑了一会儿,才坐起身问:“他说的是上次杏园吗?” “嗯。”苏阮轻轻一叹,“他大概以为我上次约他,是故意耍他玩吧。” “咦?他不知道你不知道付彦之就是他吗?” 苏阮摇头:“这怎么能告诉他?还嫌不够丢人么?而且他不会相信的,因为阿兄跟他说……” 苏贵妃正听得津津有味,苏阮忽然停下不说了,忙催问:“阿兄说什么了?” 苏阮绷着一张脸答:“说我想……同薛彦……再续前缘。” 最后四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齿说出来的,苏贵妃见此,没敢放肆大笑,强忍着说:“阿兄真是……就算是真的,他也不该如此直白。你问过阿兄吗?他真说了?” “……嗯。”苏阮过后想起来这话,确实问过苏耀卿,“阿兄说,他心里就这么以为的,所以当日见薛彦来了,也就这么跟人家说了。他还振振有词,说既然都想约为婚姻了,自然该坦诚以待。” 说完这话,苏阮心累地按住额头:“原来我还能安慰自己,说就说了吧,大不了以后躲着他付舍人,老死不相往来便是。但……你说偌大的京城,怎么偏偏他今日也去了千秋观?” 苏贵妃:“……” 苏阮没发现小妹的心虚,还在烦恼:“而且他说,过两个月,薛伯母就要进京长住了。当年阿爹去世后,我和大姐都出嫁了,你又年幼,多亏有薛伯母常去探望阿娘,陪她说话、宽慰于她。如今我们富贵了,不说还报薛伯母,总不能像对他一样,权当不认识吧?” “这是薛彦跟你说的?”苏贵妃问。 苏阮点点头——她从见到小妹,就只顾抱怨付彦之说话不留余地,还没来得及讲前情。 “要不是前面好好说了会儿话,我哪会自己提起上次的事?” 苏贵妃眼睛转了转,拉着姐姐说:“你别这么东一句西一句的了,听得我直糊涂。你不是去见赵郎中吗?怎么还和薛彦说上话了?” 苏阮这才想起,苏贵妃专派了人,等在自己家中,要她回去别耽搁,立即进宫来见,应是为了问她见赵培刚的事,便将提及母亲那段省略,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今日在千秋观的经历。 苏贵妃听得十分欢悦,却根本不管赵培刚,只问薛彦:“也就是说,你为了躲开他,提早离去,却正好撞见了他,这可不是缘分吗!” “什么缘分!”一提起这事,苏阮就觉得胸口火烧火燎的,满是燥意,便自己动手,又倒了杯冷水喝。 “阿姐,你说,他会不会是看见你去千秋观,特意跟着进去的?”苏贵妃拐弯抹角地暗示。 “呵呵。”苏阮干笑两声,“是啊,他还特意算准了我要从假山出去,所以等在那儿呢!你以为他是什么大仙不成?” 苏贵妃吐吐舌尖,“这是纯属巧遇,但是别的可不一定。你想呀,你要去千秋观见人,是不是提前打了招呼?那他们要去,也是一样啊!说不准,他就是知道你要在那里见人,放心不下才去的。” 苏阮不信,“不可能!他要是知道,必定先躲得远远的,不然我怎么会在假山外面撞见他?” “就算是躲,也有很多缘故的。比方说,他看见你和别的男子谈婚论嫁,心里煎熬……” 苏阮抬手按住妹妹的嘴,“你还真当个大事来钻研了,我不过是跟你抱怨两句,左右薛伯母进京还早呢,先不烦恼这个。” 苏贵妃拉开姐姐的手,认真道:“阿姐,我没同你说笑,我说真的!你不觉得他对你,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吗?” 苏阮看着她,张口想说话,苏贵妃却没让她说,自己飞快接了下去,“如果他真的怨恨你,还会跟你说薛伯母的事吗?反正换了是我,遇上负心郎,我不打他一顿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 “负心娘”苏阮:“……” “我不是说你负心啦。”苏贵妃看她神色,忙解释,“但我猜测,你自己觉着,你在他心里,是负心的那个,对吧?” 苏阮没吭声,苏贵妃摊开双手:“所以我才说,你以为的,不一定是真的。否则,上次也就罢了,是阿兄找了旁人出面说合,他或许不好推拒,或许想见你一面,看看你如今的模样,都可以当做赴约的理由。但这一次……” 她勾住姐姐的手臂,凑过去看着她的脸,说:“你还欠着人家一个解释呢,人家都没记恨你,还是好好和你说话,你怎么就觉着,得老死不相往来了呢?” 苏阮被她说得心潮起伏,一时乱极了,正不知如何回答,外面内监来报:“娘娘,圣上往这边来了。” 姐妹两个忙起身整理衣裙,一前一后的出去迎接。 圣上进来,挽住苏贵妃的手,笑问:“听说二姨今日约人相看,如何?可还满意?” “……”圣上不提,苏阮真的完全忘了还有这么一件事要考虑! 还是苏贵妃笑着替她回答:“她这么早就回来了,能有多满意?” 圣上便笑道:“也是。不满意也不要紧,慢慢相看,京中好儿郎多得很。” 三人各自就座,苏阮才道:“也不是不满意,只是须得再衡量一二。” 圣上问道:“衡量什么?” “就是,有什么好衡量的?又不是两情相悦,难道你还肯为了这样一个人,委曲求全?”苏贵妃意有所指。 咦?她好像从头到尾都没在意过赵培刚?!苏阮终于反应过来——今天见到小妹之后,她一句都没问过相看的正主,反而句句不离付彦之,就好像赵培刚只是无关紧要的陪衬,付彦之才是苏阮今日要见的正主一样! 难道……是她? 在苏阮怀疑苏贵妃做了什么的同时,付彦之终于熬到石舫中只剩他和宋敞两人,可以追问他:“到底是谁告诉你,徐国夫人要在这里见人的?” “邵公公的侄子。”宋敞自己已经琢磨过一遍这事,“你说会不会,是清凉殿故意把这事透给我们的?” “他怎么跟你说的?”付彦之先问细节。 那日宋敞早早出了官署,就约着几个常一起喝酒的同僚,往平康坊去,“我们刚进坊门,没走几步就看见邵伦站在街边等人,大伙难免和他打个招呼,他拉住我问那家新开的、有胡姬的酒肆,我跟他说了几句,顺口问他等谁。” 现在想想,人家真是铺垫好了的,“他说等代国夫人府里那位郎君,还和我感叹说,谁突然富贵了,可真没处预料去。接着就神秘兮兮地跟我说,徐国夫人不知怎么看中赵培刚,要约在千秋观相看。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付彦之哼一声:“你定是只想着来告诉我,看我作何反应了吧?” “……”宋敞讪讪,“我是觉着,你应该也想知道。” 付彦之掀起眼皮,斜了好友一眼,宋敞见他没生气,就大着胆子说:“既然你这么在意她,为何上次没谈成?你不是说,鸿胪卿不是那等趋炎附势之人么?” “趋炎附势?他自己就炙手可热,用得着吗?” “你别打岔。”宋敞神色认真,“这里只你我二人,我认真说,若苏家真的不上林氏那艘贼船,也没有别的意思,那你没道理拒绝这门婚事啊!” “我何时说我拒绝了?” 宋敞惊愕:“你是说,徐国夫人没看上你?这不可能吧!我们付舍人貌胜潘安、才比子建……” 付彦之伸手拍了他一巴掌:“别说那些废话,走了,找地方吃点东西去。” 他说着就出了石舫,宋敞忙追上去,“我跟你说真的呢,那赵培刚哪儿比得上你?我不信她肯见赵培刚,却看不上你!是不是你们从前有什么误会?” “嘘!”眼看随从们已经跟过来,付彦之不让宋敞再说。 宋敞知道他谨慎,就不肯在外面吃饭,硬推着付彦之,去了他家,非得跟他把这事谈个明白。 付彦之无奈,只得屏退下人,告诉宋敞:“没有什么误会,只是我当年一介白衣,配不上人家罢了。” 他说得委婉,宋敞却明白了,“难怪你不愿多提。不过,上次不是他们苏家主动提起婚事的么?你去都去了,怎么最后不了了之?” “我怀疑她不知道约的是我。”付彦之思索着说,“可能是鸿胪卿自作主张……不对,他不是那样的人……” “难道是宫里那位?如今看来,她似乎并没有让徐国夫人也……的意思,就不知圣上……”宋敞话说到一半,吞了回去,“要不,我再去找邵伦套套话?” “你当心话没套着,反被人家套了话。” 见他不反对,宋敞笑着站起来:“放心!我有准备,他就唬不了我!” 宋九郎信心满满地去为好友打探消息,却还没等找到机会,徐国夫人有意再嫁的消息就传遍京中。 一时间,涌去徐国夫人府自荐的男子,如过江之鲫,其中甚至还有不求名分、只求做入幕之宾的! 14.时局 付彦之是在叔祖父付嗣忠那里听说此事的。 “我原说过,你的婚事,我已经做过一次主,既孙氏命薄,再娶之事,我便不插手了。”付嗣忠手执一柄蒲葵扇,为自己徐徐扇着风,“不过,我听宋相说,鸿胪卿曾托宋家六郎向你说亲。” 付彦之跪坐在叔祖父对面,正亲自动手煎茶。 他闻言抬起头,解释道:“也不算说亲,就是先见一面。” 付嗣忠白发白须,样貌和付彦之有那么三四分相似,因此即便年过花甲,仍有几分名士风采。 听了侄孙的话,老人家停下扇扇子的手,追问:“见完就没下文了么?” 付彦之没想到叔祖父会接这么一句,不自觉抿了抿唇,正考虑措辞,付嗣忠捋着白须笑了起来。 “想不到我家探花郎,也有不入人眼的时候。” 付彦之:“……” “如此,我倒不担心了。”付嗣忠又说。 付彦之不解地看向老人,付嗣忠便解释说:“听说林相有个‘美姿仪’的外甥,今日一早去徐国夫人府拜访,当时有好几个世家子弟都在门房候着,徐国夫人只见了他一个。” “有好几个?”付彦之没明白,“去做什么的?” “看来你还不知道。”付嗣忠又摇起扇子,“这两日京中都在传,徐国夫人有意再嫁,于是各家上至四十、下至十四的独身男子,无不心动……” 听见“十四”,付彦之斟茶的手一抖,茶汤洒出些许来。 付嗣忠看得清楚,便笑道:“世人多如此,如今圣上专宠贵妃,又有扶持外戚之意,谁都想沾一沾苏家的光,无甚稀奇。” 付彦之擦了茶汤,将茶杯双手奉至叔祖父面前,才问:“圣上有意扶持外戚么?” “你常在御前,难道没有察觉?” “孙儿愚钝,只隐约觉着,圣上似乎对宋相越来越不耐烦。” 付嗣忠慢悠悠喝了一杯茶,才道:“宋相自己也有所察觉,开始安排后路了。他一退,几位相公必定都唯林相马首是瞻,但这并非圣上所乐见。” 付彦之明白了,“圣上需要有人牵制林相。” “然而鸿胪卿并非合适人选,代国夫人府那位,听说也不学无术。是以,若能娶了徐国夫人,自然大有好处。” 付彦之皱眉:“旁人还可,林相掺合进去,又是为何?” 付嗣忠一笑:“他大约是为了占坑。” “可林相不会不知道,圣上未必乐见徐国夫人再婚吧?” 这事宋家都能得到消息,御前红人林思裕,总不可能一丝风声都没听到。 付嗣忠却道:“听说贵妃改了主意,圣上也松了口,答应给徐国夫人挑一位服紫公卿为婿。” 那就难怪那些人趋之若鹜了。付彦之给叔祖父续了杯茶,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问:“那么您原本担心的是?” 付嗣忠道:“自然是林相那位‘美姿仪’的外甥。虽说此人无关紧要,但若真娶了徐国夫人,苏家还能否置身事外,就不好说了。好在徐国夫人并不以貌取人,”老头儿说着冲侄孙促狭一笑,“否则怎能轮到他?” 付彦之:“……” “听说昨日还有个孟浪美少年,非要自荐枕席,被赶出来以后,赖在徐国夫人府门外不走,最后让巡夜的武侯逮住,好一顿打。徐国夫人的喜好,可见一斑。” 付彦之:“……” 付嗣忠觉得侄孙这副无话可说的样子,特别有趣,便接着逗他:“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呃……” “你见过徐国夫人,应当比我了解吧?对了,已故郑国公,是不是与你继父,同在洪州刺史治下效力来着?” “看来您是都知道了。”付彦之苦笑。 付嗣忠伸长手臂,拿蒲葵扇拍了侄孙肩膀一记,轻斥道:“我知道什么?你与苏家有这一层交情,怎不早与我说?要不是为你继父迁转进京,查了他的履历,我还蒙在鼓里呢!” 付彦之先告罪:“孙儿知错。原是想着,虽曾与他家有旧,到底十年不曾往来,郑国公和太夫人也都已辞世,若贸然登门攀认,恐惹人耻笑。” 又躬身道谢:“原来父亲能升调入京,是因叔祖父之力……” 付嗣忠没让他说完,挥着蒲扇道:“薛湜对你视如己出,我心里承情,早想将他调入京中,让你与他们团聚。不过这些年京中人事变幻,我也几番起伏,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罢了。” 付彦之还是认认真真行了一礼,谢过叔祖父的成全。 “一家人,不必客套。我已年老,照拂不了你几年,你叔伯们能做的也有限,以后就看你们年轻一辈的了。你两个兄弟,虽然姓薛,却是一母所生,趁着这两年,安排他们入仕,总是助力。” “还有婚事。”付嗣忠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下来饮了第二杯茶,之后盯住付彦之,像是有话要说,末了却一叹道,“罢了,说好随你自己的意。你在官署值宿一夜,想必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付彦之应声告退,回到家中,已过巳时中。他饥肠辘辘,顾不得别的,先吃一碗凉面填饱肚子,才开始思考叔祖父今天跟他说的话。 圣上做了二十多年天子,亲手缔造下如今的太平盛世,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他不再像年轻时那般听得进谏言,也不愿像从前那样克制自己的欲望。 所以宋相这等不愿阿谀谄媚的贤臣,圣上越来越疏远,林思裕那等口蜜腹剑的小人,却渐渐得到宠信。 这是他们无力阻止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如果不愿与林思裕同流合污,亦不想被圣上厌弃,只能走另一条路……。 “子美!你听说了吗?” 付彦之正凝神思索,冷不防宋敞突然窜了进来,还一惊一乍地问:“居然有人去徐国夫人府自荐枕席!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付彦之看一眼窗外,“你这么早就散衙了?” “我现在身上没差使,闲得很!” 宋敞摆摆手,在好友面前坐下,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完,长出口气说:“我出来时,正看见徐国夫人和代国夫人的车驾往宫城去了,邵伦说,八成是贵妃召见。我就顺嘴打听了一句,贵妃到底是什么章程。” 付彦之心里想的还是宋相只怕不久就要罢相,眼见宋敞没心没肺的,还替自己操着闲心,就说他:“你总这么闲着,也不是回事,宋相怎么说的?” 宋敞反而惊讶:“你还有心思想这个?” “……”他倒反问起来了! “你放心好了。祖父说了,过得一两个月,到秋日还让我放外任,这次大概是要我去哪个刺史手下,踏踏实实干上几年了。” 付彦之心下一安:“也好。朝中党争愈演愈烈,你又压不住脾气,在外面反倒自在。” “是啊,我也这么说。只是舍不得你们这些至交,所以我才着急你的婚事。”宋敞说着说着,又说回来了,“邵伦跟我说,贵妃其实做不得徐国夫人的主。徐国夫人不肯侍君,宁愿踏踏实实找个稳重人再嫁,贵妃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付彦之想想早年这两姐妹的相处,点头道:“像是真话。” “他还说,两位国夫人,贵妃明显和徐国夫人更亲近。上次徐国夫人从千秋观回家,一进门就被接进宫去,两姐妹说了一个时辰私房话,邵公公在跟前侍候,听来听去,没怎么听见赵郎中的事,反倒都是在谈一个叫薛彦的人。” 宋敞笑吟吟看着好友:“这个薛彦,你可曾听过?” 薛彦本人丝毫不为所动,“我猜,他根本没告诉你,贵妃和徐国夫人谈了薛彦什么。” “……”宋敞悻悻,“别说他不告诉我,邵公公也不可能告诉他呀!” “所以,这只是个鱼饵罢了。” “那你咬不咬?” 付彦之:“……”他想咬人! *** 宫城之内,清凉殿中,撒了鱼饵的苏贵妃正和苏铃一起调侃苏阮。 “怎么不把那美少年带进宫来,叫我也瞧瞧?” “二娘藏得才深呢,我紧赶慢赶地过去,都没瞧见,娘娘更别想了。” 两姐妹嘻嘻哈哈,苏阮一脸无奈:“哪有什么美少年?这位韩四郎,已经二十二了。” “连年纪都报了?”苏贵妃好奇,“到底长什么样?” “长得确实出众,古书上说美男子‘形容昳丽’,我总想象不出,这回见了韩四郎,倒有几分体会了。” “真的?”苏铃听她如此盛赞,也按捺不住了,“那你怎么那么快就让人家走了?” 苏阮失笑:“我见他,不过是看林相公的面子罢了,又不是因为他长得好。” “可是既然见了,又长得好,怎么就没多谈几句?”苏贵妃接着问。 “……”苏阮面有难色的左右看看。 苏贵妃忙叫人都退下,只留心腹守在门口,苏阮才低声对姐姐和妹妹说:“他像个小娘子一样,脸上的粉比我还厚,眉毛画得青黑青黑的,好看是好看,就是……” 苏贵妃和苏铃都嘻嘻哈哈笑起来,“缺乏男子气概是不是?”“哎哟,也别这么说,人家这也算魏晋遗风吧?那时美男子不就兴傅粉么?” 苏阮无奈地等她们笑完,才叹道:“也不知道是谁给我把消息传出去的,真是平添烦恼。” “这不挺好么?送上门来给你挑,比你自己瞎打听便利。”苏铃笑道。 苏贵妃赞同:“就是!你要嫌烦,我派个人帮你定规矩,他们不是想自荐么?先统统交个画像上来,我们挑拣。有文采的,可以附个诗赋文章……” 苏阮听她还认真起来了,忙说:“快别闹了!婚姻大事,哪有这么操办的?” “这么操办怎么了?你是怕谁知道了,心里不自在不成?”苏贵妃嬉笑着问。 苏铃好奇:“谁啊?” 苏阮装傻:“是啊,谁啊?” “那就没谁。”苏贵妃狡黠一笑,扬声叫人,“邵屿。” 邵屿应声进来,苏贵妃接着吩咐:“你带个人去徐国夫人府坐镇,有去求见的男子,叫他们先拿一张画像来,再附个家世履历、性情爱好什么的。” 苏阮张口想阻止,邵屿已经答应下来,苏铃还拉着她说:“你就听娘娘的吧!” 苏贵妃也说:“就是,听我的,不用顾虑那么多!” 邵屿都带人走了,苏阮还能有什么办法?只得由着苏贵妃。却不想这么一闹,竟然闹出一场大事来。 15.案发 苏贵妃一向爱热闹,现在有圣上宠着,更是想干什么干什么,没人敢劝阻。 苏阮呢,心里有点反感京中权贵拿她当可居的奇货,见苏贵妃兴致勃勃,便也没坚拒,想借此给那些人个脸色看。 她以为都是官宦人家,再怎么贪慕权势,最基本的脸面还是要的,要画像这种选美一般的章程,足以令他们冷静下来,仔细掂量。 然而,消息放出去还不到三天,邵屿就带人捧了十几张画像,送到苏阮面前。 “我早说了,你偏不信。脸面?”苏铃感叹着拣起一卷画像,轻轻敲击掌心,回头看向妹妹,“现今谁还在乎这个?飞黄腾达了,脸面自然有,否则不过是穷酸罢了。” 苏阮没答话,先跟邵屿道了声辛苦。 邵屿回礼道:“不敢称辛苦。下官另抄了一份名录,将这十五个人的父祖也登记在册,夫人可以慢慢筛选。”他说着双手呈递了一叠笺纸出来。 苏阮很想说“不用了,不管这十五个人的父祖是谁,都不要”,但又考虑邵屿毕竟忙活了这几日,便让丽娘接了过来。 两人对答这会儿,苏铃已经打开了手上的画卷,“哎哟,怎么还有年纪这么大的?” 苏阮和邵屿同时看过去,只见画上一位长须老者坐得端端正正,手边还放着一根手杖。 “……”苏阮苦笑,“胜在写实。” 邵屿道:“这是都水监主簿武仁举,今年刚满四十——四十岁以上的,下官明令不收。” 苏铃惊讶:“才四十?怎么老成这样的?” 邵屿张口,似乎还想介绍两句,苏阮忙说:“阿姐管他呢?放一旁吧。” “也对。”苏铃反应过来,“这么个芝麻官儿,就算年少也不成。” 她随手将画卷丢在一旁竹席上,又拿了一卷打开。 苏阮想先打发走邵屿,就没管姐姐,跟邵屿说:“我先慢慢看着,有劳邵公公。娘娘若问起,烦你代为回报。” 邵屿答应一声,告退要走,便在这时,苏铃突然惊叫一声:“这是什么?” 苏阮转头看去,却见苏铃将手中东西一丢,连连后退,忙迎上去扶住,再看落在地上的东西,却是一个形状狭长的小木匣。 木匣翻倒,底部朝上,看不见里面有什么,邵屿快步过去,弯腰拾起木匣,脸色登时大变。 “什么东西?” 苏阮让侍女扶住姐姐,自己想走过去看,苏铃却一把拉住她:“别看!” 邵屿也接道:“夫人还是别看了。” 他抽出一条绢帕,垫着手将东西原样塞回匣子,回头看向随他来送画卷的小内侍,沉着脸问:“我方才检视时,怎么没有这匣子?谁送进来的?” 两个小内侍同时跪倒,一个说:“小的不知。”另一个说:“夫人有言在先,不收礼物,小的们怎敢抗命?委实不知。” 苏铃这时定了神,接话说:“是卷在那张画像里的。” 苏阮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几案上一张画像已经展开,便走过去拿起来。 邵屿用袖子掩住木匣,上前两步,问:“夫人可否借下官一看?” 画上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旁边题了四个字:魏少明像。 苏阮不认得此人,也没听说过,就递给邵屿,顺便问:“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偶人!” 苏铃走过来,拉住妹妹的手,苏阮闻言已是一惊,又察觉姐姐在颤抖,忙扶着她问:“你没事吧,阿姐?来,先坐下。” 苏铃却不肯,她紧握着苏阮的手,问邵屿:“魏少明是谁?” 邵屿面色凝重,回道:“二位夫人,事关重大,须得回报圣上。”又环顾室内,补充,“还请徐国夫人下令关闭府门,不许任何人等外出;凡是接触过画像的奴仆,一律召集到院中,听候讯问。” “是得回报圣上!”苏铃显然受惊不小,声音都尖锐起来,“二娘,我们这就进宫!看是什么人这样大胆,竟敢将这等厌胜之物送给你!” 苏阮站着没动,她看向邵屿,不太愿意相信的,问:“姓魏,不会是……” 邵屿点了点头,苏阮一颗心瞬间就沉了下去。 “姓魏怎么了?哪个魏家……” 苏阮转回头,对情绪激动的姐姐低声说:“太子妃,姓魏。” 苏铃嘴闭上又张开,却直到坐上车进了宫,见到圣上和苏贵妃,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掩面啼泣起来。 “圣上,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姐妹做主!” 相比惊惧又委屈的苏铃,处于事件中心的苏阮,冷静得像个局外人一般。 她和邵屿一前一后,将事情经过禀报给圣上,在圣上大怒发火时,还劝解说:“圣上息怒,也许只是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玩罢。” “闹着玩?能拿这等邪祟之物来闹着玩的,必也不是什么忠孝之人!” 圣上说着就站起身来,连声吩咐,命人即刻查抄魏府、抓捕魏少明,并召集宰辅议事,邵屿和那两个去苏阮府中帮忙的小内侍,也被一同带走。 苏阮心知自己那句劝解,实在无力,但她不说那一句,心中又确实不安。 巫蛊厌胜之事,历来都是大忌,圣上更格外厌恶此术——早年刘皇后被废,就是因她私自与术士往来,想对圣上下咒——如今此事涉及太子妃娘家,恐怕也难善了。 她想着想着就不由叹了口气,苏贵妃安抚住了大姐,才发现二姐也怔怔地出神,忙走过来拉住她,柔声道:“别担心,有圣上呢。” “嗯。”苏阮点点头,随着苏贵妃到坐榻边坐下,“我听邵屿说,这个魏少明并非太子妃的亲弟弟,所以,应当……” 苏铃哭得眼睛鼻子都红了,闻言擤着鼻子嗔怪道:“你还操心旁人!也不想想你平时独身一个,万一我没发现,这东西真留了下来……呸呸呸!万幸无事!” 说完又想起来骂人,“你们说这人是不是失心疯了?不管为了什么,他把这东西送到二娘面前,不都是找死吗?” 苏阮心中一动:“是啊……别是被人陷害……” 她说着看向小妹,苏贵妃却摇摇头,低声重复:“有圣上呢。” 姐妹两个眼神一对,苏阮就明白了苏贵妃的意思——不管事情真相如何,到了这一步,就都不是她们苏家人能管的了。 毕竟苏贵妃当初差点就进了东宫。有这一层,不管东宫是兴是衰、是起是伏,她们苏家都要当无事发生,彷佛朝中根本没有这个储君一样。 “陷害?谁陷害谁还不好说呢!”苏铃犹自气愤,“你今日别回府去住了,等他们查清楚再说。” 苏贵妃赞同:“二姐留在宫里吧,我陪着你。” 苏阮摇头:“我还是去阿兄那里,也好把这事告诉他。” 苏耀卿是她们三姐妹的亲兄弟,他的府邸就是三姐妹的娘家,苏阮有事去住几天,最正当不过。 苏铃和苏贵妃都没有异议,等苏铃洗过脸,重新上好妆,苏阮就和她一起告辞出宫,去了苏耀卿府里。 苏耀卿早已散衙回家,还不知道出了大事,正在书房考长子和次子的功课,听说大姐和二妹来了,他也没当回事,叫带进去见夫人。 苏铃听说,倒气笑了,“瞧见没,你阿兄都有官威了,居然敢不见我!”说完拉着苏阮气势汹汹冲到苏耀卿书房,本来要骂人,看见两个侄儿在,才勉强憋回去。 “怎么了?”苏耀卿惊讶起身。 苏阮先冲两个侄儿笑笑,才说:“有点事情。” 苏耀卿见她笑容勉强,忙打发两个孩子出去,请她们两姐妹入座。 苏阮坐下,把整件事和兄长说了,“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此事……” “你七上八下什么?”苏铃没好气地打断妹妹,“这么大的事,有人倒霉是肯定的,但不管怎样,我们都是无辜受害。你踏踏实实地在大郎这里住下,等圣上裁断便是!” “我是怕……算了。”苏阮叹口气,“事情已经发了,也只能等着看了。” 苏耀卿若有所思,但并没开口,等到送走苏铃,才低声问苏阮:“此事不会殃及太子吧?” “我就是怕这个。” 这话和苏铃说,苏铃必定不以为然;苏贵妃那里,则是完全不能提。苏阮也只好和兄长说了,“偶人是送去我府里的,在场之人,除了我和阿姐,只有邵公公,可邵公公是娘娘身边的人。若太子真被牵连,恐怕外人都以为是我们陷害太子呢!” 苏家和太子这层关系,里外都是尴尬。圣上在一日,尴尬的是太子,圣上若不在了,太子继位,尴尬的就是苏家。 而圣上虽然保养得宜,却到底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从外人角度看,苏家为了后路,有易储之心,实在再正常不过。 没人会去想苏家立足未稳,甚至没有一个能掌舵的当家人,根本无力策划这等剑指东宫的大案。 旁观者永远只看结果和动机。 就连对苏耀卿有些了解的付彦之,在听说太子妃娘家给徐国夫人府送了厌胜偶人,圣上震怒,欲因此废太子时,都忍不住怀疑,苏家是不是跟林思裕结了盟。 16.废黜 与凭自己本事坐上至尊之位的圣上不同,太子之所以能做太子,只是因为他是长子,且曾被刘皇后抚育过——就这一点优势,还在刘皇后被废后,成为了劣势。 圣上早有易储之意,宋、林两位宰相之争,也有一半是源于前者想保全太子、后者图谋废太子,付彦之位在机枢,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此事最终竟会与苏阮有干系。 “圈套,明摆着的圈套!魏少明是去送画像自荐的,随画像附送一个偶人做礼物,这说得过去吗?再说了,东西送进徐国夫人府,有没有被掉包,谁知道?” 宋敞气得在付彦之面前转圈,“用心险恶,险恶至极!” “魏少明已经认了那是游方术士给他的偶人,家中还又搜出三个。”付彦之提醒道。 “那又如何?他是蠢,但他再蠢也不会自己找死,主动把这玩意儿送到徐国夫人手上吧?” “他已经认罪,再谈这些,没有意义。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宋敞哼道:“认罪?不过是屈打成招!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魏家都打死好几个了!可恨这个魏少明软骨头,认罪就算了,竟还攀扯东宫!更可恨是,还真有人信!他一个太子妃伯父家的庶子,能和东宫有什么联系?别说东宫,他去徐国夫人府送画像,连他爹都不知道!” 付彦之皱眉:“你低声些!”最深信不疑的那个,可不就是圣上。 宋敞不平:“低声?这明明白白是个圈套,再不出声,他们的阴谋就得逞了!” “你上书了?”付彦之一急,伸手拉住他问。 宋敞却突然泄气,原地坐倒,悻悻道:“没有!他们都不让!” 付彦之心中略安,在他对面坐下,劝道:“此案尚无定论,急着上书,只会激怒圣上。林相在旁虎视眈眈,你自己受责还在其次,万一牵连宋相……” “你以为事到如今,我祖父还能全身而退么?”宋敞愤愤地捶了一记竹席,“我这次来就是奉他老人家之命,给你传几句话。” 付彦之听说,忙坐直了些:“宋相有何吩咐?” “吩咐你告病。” 付彦之一愣:“为何?” 宋敞面色难看:“长辈们都觉着此次怕是……万一圣上真的决意废黜东宫,你应该也不想执笔吧?” 付彦之默然,宋敞接着说:“我祖父的意思,他定是要为此事争到底的,不管结果如何,机枢之内,总要留一个还能在御前说话的人。” 付彦之还是不吭声,宋敞就叹了口气:“留得青山在……” “可若我在此时独善其身,山还是青山么?” “你这人,说我的时候,头头是道,怎么到自己身上就……” “我与你不同。” 宋敞不服:“哪里不同?” “你有家室,做事之前,总要想想嫂嫂和孩子们。” “……”宋敞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付彦之能以没有家室为由,堵得他无话可说。 “违心之事,我做过一次,愧悔多年,实不愿重蹈覆辙。你代我回复宋相,就说彦之职责所在,恕难从命。” 其实宋敞心里,也不认同祖父要求付彦之退避的做法,便没再劝,只问:“你打算怎么做?” “没什么打算。你回去吧,近期都不要再来了,免得落人口实,说宋相结党。” 宋敞才不肯,“你少给我来这套!不把话说清楚,我才不走!你刚说什么‘违心之事’,你什么时候做过违心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 宋敞带点迟疑,猜测道:“和徐国夫人有关?” “不是。” “说到这个,你觉着,徐国夫人到底与此案有没有关系?”见他答得坚决,宋敞终于问出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付彦之皱起眉:“我如何得知?” “她不会……真的看上韩四那个轻薄无行的浪荡儿吧?如今有不少人猜测,韩四之前上门,就是去与徐国夫人密谋……” 宋敞话说一半,见好友脸色不好,到底咽了回去。 其实,不管徐国夫人是否参与此案,苏家对废太子一事,定都乐见其成——仅这一点,他们这些正直臣子,就无法和苏家结成同盟。 付彦之和徐国夫人,如果没有突发此案,也许还有重叙旧情的可能,可惜……。 宋敞想到这里,还不及叹息,外面下人匆匆来报:“郎君,宫中来人,宣您即刻进宫。” 付彦之和宋敞对视一眼,都觉得事情不妙。付彦之今日轮到值夜,本来晚点就要去官署点卯的,这会儿功夫,突然宣他,难道……。 “你先从后门走吧。”付彦之匆匆打发宋敞,自己换了官服,就与来人一同赶赴皇城。 差不多同一时间,苏阮搬回徐国夫人府,府中经过一番彻查,门房少了好几个人,也清净了不少。 苏阮把管家叫来,问了经过,“这么说来,那个匣子是我们府中下人私自收下,然后趁人不备,偷偷卷进画里的?” “是,他收了魏少明的钱财。” “此人什么来历?” 苏阮从老家来时,除了几个贴身侍婢,只有两房陪嫁下人,自然无法打理偌大一个徐国夫人府。好在圣上赐下府邸时,也给她们姐妹赏赐了不少奴仆。 “原是罪臣之后。祖上犯事的时候,他才五岁,因此免于死罪,没为官奴。” 苏阮还待细问,苏铃从隔壁过来看她,“你自己回来的?你阿兄没送你么?” “又不远,哪用得着送?且阿兄还在官署。” “我听说,朝中为此事吵得十分厉害,没牵扯他吧?” 苏阮道:“我跟阿兄商量了,不表态,自然不牵扯他。不过,圣上似乎已经下定决心。” 苏铃瞪起眼睛:“下定决心做什么?” 苏阮摆摆手,侍婢们便都退下,剩她们两姐妹说话。 “自然是废黜太子。” 苏铃长出一口气,“那就好。”说完见二妹不但面无喜色,还紧蹙着眉,又问,“怎么?” “圣上决意废太子,宋相不可能不谏阻,阿兄说,圣上早对宋相不满,恐怕废太子之前,会先罢黜宋相。” “那又怎么了?与我们何干?” “阿姐,太子和宋相都遭罢黜,最大受益人,是谁?” 苏铃想了想,没头绪,就说:“管他呢!反正废了太子,与我们家大有好处。” 苏阮苦笑一声:“是啊,恐怕这么想的人不在少数,但实际最大受益人,是林相。宋相一去,再无人能压着他,过得一些时日,林相再拥立新太子,就更风头无俩了。” 苏铃对朝中事务不了解,但并非蠢人,“你的意思是,林相拿我们家做由头,成就他的功业?” “嗯。”苏阮点点头,“我刚问过,装偶人的匣子是魏少明拿来的没错,他私下收买了门房一个下人,把东西交给他,让他伺机卷在画像里,别被人发现。” 宅门里修炼过十几年的苏铃,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人其实是林相的人?还真是好手段,这姓魏的也是蠢,东西经了第三人,怎么还能说得清?” “是啊。林相算得透透的,我们只要见到这偶人,又牵涉太子妃的娘家,定会立即回禀圣上,圣上……恐怕也早有废黜太子之意。” “所以他是有意投圣上所好了。”苏铃说到这儿,转念一想,“其实,他也想投娘娘所好吧?” “投娘娘所好?阿姐,林相在拉我们家垫背呢!” “这叫什么垫背?”苏铃不以为然,“东宫原就是隐忧,一举除去,不好吗?此事我们毫无损失,林相就算独揽大权,难道还敢为难我们家不成?要我说,他比那些假正经的大臣好得多,只要娘娘是圣上心尖上的人,他林相就会哄着我们,不是么?” 苏阮一时被她问住,竟不知如何反驳。 苏铃看她无话可说,心中有些得意,就拿出长姐的架势,教育妹妹:“你啊,总是想得太多,何必呢?咱们是外戚,因娘娘盛宠而得势的,便是做个圣人样子出来,也没人会信。阿阮,人生短暂,及时行乐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谈也没意思,苏阮叫人进来服侍,和姐姐一起喝了会儿茶,婉拒了她邀自己过府吃饭的好意,才把苏铃送走。 其实苏阮对于两位宰相之争,没有什么倾向。她孀居四年,少见外人,并不知朝中动向,两位宰相的为人,也多是道听途说,所以谁上谁下,她都不太关心——反正自家兄长是不可能坐上相位的。 她只是不想做棋子。 而林相林思裕,恰恰就把她和苏家,当做能将太子和宋相置之死地的棋子。 苏阮为此,很是不快。这份不快让她连晚饭都不想吃,只草草喝了碗冰粥,就打算早早歇着。 却不料暮鼓刚响,苏耀卿就急匆匆地来找她,“圣上刚刚贬宋相为永州长史,令以谋逆罪,拟诏令废黜太子……”他说到这里,深吸口气,“付彦之抗命,力陈太子无罪,圣上震怒,要免去他的官职,发配岭南!” 17.求情 短短一番话,却句句令人心惊。 “谋逆?”这罪名一定,就不只是废太子,而是要太子死了,难怪付彦之抗命。 苏阮没说出口的话,苏耀卿心中尽知,他叹息一声:“天家父子的事,我们管不了,但付彦之,我想面见圣上,为他求个情。” “理当如此。”苏阮毫不犹豫,“我去换件衣裳,与你同去,你求见圣上,我去见娘娘。不过,阿兄,你得记住,求情只讲情,不提其他。” 苏耀卿没太明白,苏阮怕兄长弄巧成拙,教他说:“你去求情,总得有个因由,这因由绝不能与废太子一事有关,所以你只提两家早年交情便是。” “你说得对。那我就跟圣上讲讲,当年薛伯母与母亲的情谊,请圣上看在母亲面上,饶付彦之一次。” “还有薛伯父。父亲曾经借过他的官袍,却不小心勾破了,母亲想法做了一身新的还给薛伯父,他不肯要,说只破了一点不要紧,补一补就好,反而父亲的官袍实在太旧,穿去见上官,有失体统,让留着给父亲穿。此虽小事,却可见两家之亲近。” “还有这事?”苏耀卿惊诧,“我怎不知?” “你那时在书院读书,这等琐事,谁会和你说?” 想起那段全家盼着他考进士的日子,苏耀卿不由沉默。 苏阮大概明白他的心情,拍拍兄长手臂,道:“都过去了,你等我一下。” 她说着快步回内室换了衣裳,又简单梳妆后,便与兄长一道出门,赶在宵禁之前,进了宫城。 苏阮有圣上特许,可随时入宫,一路畅通无阻的见到了苏贵妃。 “圣上不在?”苏阮见到小妹就问。 苏贵妃摇头:“说是晚点过来。”她拉着姐姐的手进去内殿,“你听说了?” 苏阮点头:“阿兄告诉我的,他去求见圣上了。” “圣上正在气头上,阿兄可别……” “放心。”苏阮把自己怎么和苏耀卿商量的,告诉了苏贵妃,“咱们不掺合那些,只讲私情。” 苏贵妃松了口气,“那就好。不过,未必能成。” 苏阮看她面色凝重,心里一沉:“只免于流放,都不成吗?” 苏贵妃一叹,转头叫邵屿,“你把付舍人的事,和徐国夫人说说。” 邵屿答应一声,向苏阮道:“付舍人以汉武江充作比,极言太子无罪,圣上只判处流放,已是有所宽宥,若按林相的意思……” 汉武帝晚年,宠臣江充与太子刘据有隙,以巫蛊案陷害太子,致使京城大乱,前后牵连人命数十万,汉武一世英名尽毁于此。 付彦之拿此事来类比圣上,也难怪圣上震怒。不过,从另一方面看,圣上这都没听林思裕的,给付彦之定死罪,是不是说……,“看来圣上对他还有爱惜之意?”苏阮试探着问。 “付舍人为官谨慎,又有文采,圣上素来是嘉许的。”邵屿对徐国夫人的聪敏很满意,他们娘娘的娘家人,总算有个靠得住的。 “那邵公公可有法子救他?”苏阮看邵屿的意思,不像是劝自己放弃,忙追问。 邵屿更满意了,“下官倒是有个法子,只怕夫人不愿意。” 苏贵妃插嘴:“有什么法子,先说来听听,愿不愿意的,另说。” 苏阮也说:“请公公赐教。” 邵屿连称“不敢”,然后解释道:“其实夫人与鸿胪卿的计策,已极高明,若是平常,圣上必定网开一面,可惜如今正值非常时刻,若想让付舍人免于流放,不光得圣上点头,还要让林相无话可说。” 是啊,宋相被贬,林思裕得掌大权,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被付彦之骂江充再世,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就连圣上,也不好不顾林思裕的面子,前脚说流放,后脚就赦免。 “那么依公公之见,如何才能让林相无话可说?” 邵屿姿态谦恭,头微微低着,视线也收回去,看着地面,“放眼朝中,如今林相唯一不敢惹的,也只有两位夫人和鸿胪卿了。鸿胪卿出面求情,言及两家上一辈交情,在情理之中,林相不好说什么,却尽可提议赏赐薛湜夫妇,绕过付舍人,毕竟他已改姓归宗。” 苏阮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忍不住转头看向苏贵妃,却见她神情专注,正等邵屿下文。 “但如果,付舍人与苏家的关系,不仅限于上一辈,甚至于,他就是鸿胪卿和夫人的至亲……” 邵屿点到为止,却已足够苏贵妃明白过来:“你是说,让他和徐国夫人成亲?可是,来不及了啊!” 邵屿答道:“有个名分,足矣。” “对!”苏贵妃一拍手,转头拉住姐姐,“上次圣上答应过我,只要你二人愿意,他就亲自做媒,成全你们!如此一来,不用阿兄,我直接出面给自家姐夫求情,难道林思裕还敢多嘴?” “圣上什么时候答应过?”苏阮问。 “这个过会儿再说,总之他答应过,邵屿他们都听见了。哎,邵屿,你去前面看看,找个机会,请圣上来。” 邵屿应声告退,苏贵妃看看姐姐脸色,问:“怎么?你真的不愿意?” 苏阮轻蹙眉头:“这不是儿戏,也不能反悔,我……” “那就只好看他流放去岭南了。”苏贵妃接得飞快,“他年纪轻,身体也还好,在那瘴疠之地捱到刑期满了,没准还能活着回京城。” 苏阮:“……” 苏贵妃拉着她到坐榻边坐下,叫了个侍婢来捶腿,慢悠悠道:“其实我也觉得,闹成这样,你再嫁给他,没意思得很。他此番就算能免于流放,官位也没了,让我阿姐嫁给一个无官无职的,我都替你委屈。” “我不是说这个……”苏阮忍不住解释。 “那是为了什么?” 苏阮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不是说,得两人都愿意么?万一他不愿意呢?” “他不愿意?他有什么不愿意的?”苏贵妃恼了,声音也大起来,“原先我还想着,非得他求你到你心甘情愿,才许了这门婚事,如今……” 话没说完,外面来报:“圣上往清凉殿来了。” 苏贵妃吞回没说完的话,最后道:“总之,你别勉强,愿意就救他,不愿意也不用心里挂怀。流放免不了,还能拖日子,日子拖不过去了,也可以打点路上押送之人,尽个心意就行了。” 苏阮心里翻来覆去,也不知转过多少个念头,一直到圣上来了,她都没能拿定主意。 “这么晚了,二姨还没回府?”圣上面色疲惫,见到苏阮,不似往日那般亲切温和。 苏贵妃挽住圣上的手,代为答道:“她听说了付彦之的事……圣上见过我阿兄了么?” 圣上点点头:“见过了。若是求情,就免了吧。哼,朕能饶他死罪,已是看在你们一家面上。” 直接就把求情的门给堵住了。 苏阮没有办法,提裙跪倒,圣上皱眉:“这又是何必?你不是早和付彦之断绝往来了么?” “虽断绝往来已有十载,但妾心中,始终无法释怀当年事。”苏阮抬起头仰视圣上,面上全是哀恳之色,“妾愿以徐国夫人……” “阿姐!”苏贵妃眼见不对,立刻开口打断了她,“你既说不出口,还是我来说吧。”又叫侍婢扶苏阮起身。 圣上目光在两姐妹脸上扫了个来回,让苏阮坐,问道:“怎么?二姨是突然发觉,自己旧情难忘了?” 他语气颇不以为然,苏贵妃却不受影响,笑道:“哪里是突然发觉?圣上上次说付彦之意难平,其实阿姐她何尝又意平过?只是她总觉着自己对不起人家,以为人家一直怨恨她,才躲得远远的罢了。” 圣上将信将疑,看着苏阮问:“是么?” 苏阮神色复杂,似惭愧,似伤怀,一双眼睛也泛了红,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但她并不哭,还强撑着说:“原就是我对不起他。” 声音轻而坚定,圣上瞬间心软:“罢了,岭南确实过于荒凉,要不改判灵州……” “灵州”二字一出,苏阮顿时急了,“求圣上开恩……我……” 圣上皱眉:“我这不是已经开恩了么?” 苏阮别无办法,只得一咬牙说:“我确实难忘旧情,哪里也不愿他去,只想他留在京城,求圣上开恩,为我和付彦之做媒!” 她说着起身,再次跪倒,深深拜了下去。 圣上显然没有想到,惊愕得半晌没有反应,苏贵妃心知此时不宜开口,便连呼吸都放轻了,等圣上表态。 “荒唐!” 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圣上终于出声斥道,“你……你……,”他指点着苏阮,却没说出什么来,干脆转头跟苏贵妃说,“你来说她!这什么荒唐念头!” 苏贵妃忙挽住圣上手臂,柔声劝道:“陛下息怒。”又对头还顶着竹席的苏阮说,“我早说不成吧?圣上虽然答应过,只要你愿意,就成全你跟付彦之……” 圣上立刻反驳:“我几时说过?” “你说过的呀!”苏贵妃一双闪亮明眸里,全是惊讶,“就在这清凉殿里,你说可惜了,若是二姐能回心转意,她和付彦之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记得清清楚楚呢!” 圣上:“……” 苏贵妃见他不说话了,又转向姐姐,“但此一时彼一时,付彦之已经免官……” 苏阮抬头道:“我不在乎。圣上要是觉得单免官罚他不够,妾愿以国夫人的诰命抵偿。” 苏贵妃拦了半天,还是没拦住她这句话,不由气恼:“什么话?他免官了,你也除诰命,你们俩成亲以后,餐风饮露去吗?” 苏阮低头不语。 圣上缓过劲来,冷哼一声:“行了,两姐妹在我面前做戏!” 苏贵妃连叫“冤枉”,“我可没有!我是真的替我姐姐不值!但你看,我也管不了她呀!” “还演!”圣上抬手点了点苏贵妃额头,“我是答应过。但你莫要忘了,我说的是,‘只要他们两个都肯’,婚姻大事,只二姨愿意可不行。” “那就把付彦之叫来问问呗。”苏贵妃答得飞快。 圣上又哼一声,带着她们姐妹去了前面甘露殿,让姐妹两个藏于屏风之后,再叫把付彦之押来,当面问他愿不愿意。 付彦之果然,不愿意。 18.何必 圣上是这么说的:“付彦之,你此番犯上之罪,本无可恕,但徐国夫人愿与你成亲,替你作保,免于流放,你意下如何?” 苏阮与苏贵妃并排坐在里侧屏风之后,为了不把人影映到屏风上,内殿特意吹熄了灯烛,于是外面灯光照过来,便刚好可以将圣上和付彦之的侧影,投射得清清楚楚。 苏阮看到,圣上问完话后,付彦之微微抬起了头,似乎是想看圣上的神情。但圣上并没准他抬头,直视君上非人臣之礼,他很快止住,却并没有立即回答。 圣上也没催他,就那么静静坐着等待。 没人说话,大殿之中便安静得令人窒息,苏阮咬着嘴唇,在心里默默数数,数到三十二,付彦之终于开口。 “圣上恕臣无礼,您是说,徐国夫人么?” 感情等了这半天,他还没反应过来,苏阮紧绷的心弦松了松,却听圣上问:“怎么?你不相信?” “臣着实难以置信。” “为何?” “因为,她该知道,臣绝不可能答允。” 果然,苏阮无声苦笑,苏贵妃见状,忙握住她的手,给予安慰。 付彦之不愿意,本是圣上乐见的结果,事情正可到此为止,然而付彦之说的“她该知道”这四个字,彷佛另有故事,又让圣上好奇起来。 “绝不可能?这话从何说起?徐国夫人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又是贵妃的亲姐姐,有国夫人的诰命,怎么就入不了你的眼了?” 苏贵妃气付彦之不识好歹,听见圣上这话颇为赞同,忍不住重重点头,却忘了她头上插着步摇,这么一动,步摇晃荡,发出一阵轻响,吓得她忙抬手攥住。 幸好屏风那边,付彦之已先开口说话:“圣上误会了,非是臣眼界高,实是……” 苏贵妃攥着步摇暗自庆幸,那边却忽又停了,而且从屏风上的影子看,似乎付彦之侧了侧头,她一时紧张地屏住呼吸。 “那就是另有缘故了。”圣上离屏风后的两姐妹更近,听见动静,就接过话来,不让付彦之分心,“我听她们姐妹的意思,再看你这番态度,莫非是,你还记恨当年她舍了你嫁张敏中?” 付彦之没有立即回答,苏阮不自觉攥紧拳头,心高高悬了起来。 “记恨谈不上,只是,芥蒂难消。” “我倒不知你是这样心胸狭窄之人。她家当年的情形,你当比我清楚,张敏中如何且不说,他父亲是张智,可是做过宰相的。” “臣心中芥蒂,非只因此一事。” “还有何事?” “徐国夫人自知。臣斗胆,烦请圣上转告徐国夫人,她今日之怜悯,于付彦之来说,无异于当年,她与张敏中‘厚赐’之辱。”付彦之说完,头低下去拜了拜,“臣宁死,也不愿结这门婚事。” 屏风之内,苏阮的心终于沉沉地落了下去,酝酿许久都被她强忍回去的眼泪,也一颗一颗的掉落下来。 苏贵妃又惊又怒,若不是见姐姐哭了,恨不得这就冲出去骂付彦之一顿。 她心疼地抽出绢帕,刚要帮姐姐拭泪,苏阮却抓着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就霍然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外间殿内灯火通明,苏阮乍然出去,双目被灯光一刺,有些许模糊,根本看不清拜倒在地的人。她便也不走近,只扶着屏风站定,清清楚楚地问:“谁怜悯你了?” 苏贵妃匆匆起身跟过来,有些担心地扶住她,并看向圣上,想寻求帮助。 圣上却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别出声,自己颇有兴味地看向仍维持叩头姿势的付彦之——他对苏阮突然冲出来,好像并不意外。 “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你就当我现在还你,不行吗?” 付彦之动了动,却没抬头看苏阮,只看着面前地面道:“不必。” 苏阮眼睛适应了光线,见他身上已无官袍,只穿一件家常月白袍,那样跪着显得格外清瘦,忍不住推开苏贵妃的手,向他走近两步,道:“我偏要还呢?” 她离得近了,清楚看到付彦之因这句话,肩膀线条绷紧,也不知他是何想法,正要再说两句,他开口了。 “何必呢?做个相见不识的陌路人,不好么?” 付彦之说着话,缓缓抬起头,看向苏阮。苏阮没料到他会抬头,眼泪已经不听话地落了下来,忙侧过身去,抬袖挡住。 两人对视虽只一瞬,付彦之却觉得自己似乎在她眼中,看到了心碎之意。他内心颇受撼动,忍不住望了她侧影片刻,才狠狠心转向圣上,叩首道:“臣告退。” 事已至此,苏阮也无话可说,便以袖掩面,想走回屏风里去。 却不料圣上重重叹了口气,竟说:“怎么闹得,像是朕在拆散一对有情人?罢了,既然你们郎有情妾有意,这个媒人,朕做就是了。” 苏阮惊愕地放下袖子,却见圣上毫无戏谑之色,竟像是认真的! “圣上说真的?”别人不敢问,同样震惊的苏贵妃,可不管那么多,指着付彦之说,“人家明明不乐意,你快放过他、让他去岭南吧!我阿姐想嫁什么样的郎君没有?好稀罕他么?” 圣上笑道:“你不稀罕,你姐姐稀罕。都别愣着了,时辰不早,朕也累了,都回去吧,尽快商量个婚期,禀报上来。” 苏阮呆若木鸡,付彦之呆若第二只木鸡。 一直在旁侍候的内侍监程思义,便走上前搀扶起付彦之来,“恭喜徐国夫人和郎君,某送你们出去。”说着示意宫女去扶苏阮。 于是两只木鸡就这么呆怔着被送出了宫。 宫城外已经宵禁,苏阮看到自家犊车才回过神,正要问苏耀卿走了没有,车帘一掀,兄长就从车里出来了。 “可出来了!怎么样?”苏耀卿看见付彦之跟在妹妹身后,两人神色都有些奇怪,但并不沉重,就问,“没事了吗?” “让他跟你说吧,我先回去了。”苏阮突然觉得疲惫万分,头也不回地扶着侍女的手上了车。 苏耀卿愣愣地看着车夫驾车远去,才想起来:“可我……是搭你车来的啊!” 宫门卫听见,忙找了匹马牵来,还要派人送鸿胪卿回去。 苏耀卿问了付彦之,也是骑马来的,就谢绝好意,只借马不借人,和付彦之一起骑马往回走。 路上付彦之掐去开头,只把最后结果告诉了苏耀卿,“圣上为我和徐国夫人做媒,叫我们回去商量婚期。” “那就是不用流放了?”苏耀卿问。 “……您听清我说的是什么了吗?”付彦之实在没忍住,这事他都觉得不可思议极了,怎么苏耀卿态度这么平常? “听清了,婚事么。我早该想到这个主意,只要你和二娘成婚,圣上怎么都会网开一面的。” 付彦之一时心情十分复杂。 “你也别多想,换了旁人,二娘绝不肯的。”苏耀卿安慰了付彦之几句,送他到永乐坊,以宫中给的手令开了坊门,最后说道,“回去好好睡一觉,有甚事,明日再说。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付彦之下马,冲他深施一礼:“鸿胪卿厚意,彦之……” 苏耀卿打断他说:“眼看就是一家人了,客套什么?我先走了,明日午后,你来我府中再谈。”说着就拨转马头,回家去了。 付彦之心思恍惚的回到家中,家下仆从听说郎君不用流放,都喜动颜色,他却懒怠说话,洗了把脸就将人都赶出去,自己躺在竹席上发呆。 他有许多事想不通。 圣上开门见山就说,苏阮是为了给他作保、免于流放,才要与他成亲,明明不像是愿意成全的样子,为何最后他说的苏阮都已放弃,圣上却口风一变,硬要促成这桩婚事? 还有苏阮,她为何如此不计代价地搭救自己?流放并非死罪,也有拘役期限,只要熬够年头,回来时朝中有人照应,再谋官职也非难事——当然,前程是无法再和从前比的了。 可这些,值得她拿自己的终身来偿还吗? 付彦之不由记起她那个难掩伤心的眼神——难道她对自己,真的还有几分旧情? “嗤,怎么可能?”付彦之翻了个身,看向窗外树梢上挂着的缺月,“十年了,有多少情分耐得住光阴消磨?何况当年,是她先变心的……” 同一弯缺月照映下的亲仁坊中徐国夫人府,苏阮也正毫无睡意地望着月亮。 “圣上真的不是说笑么?” ——这是她回家以后,问的第四遍。 丽娘轻轻摇着扇子,给她扇风,第四遍答道:“君无戏言,不是还叫您和……商量婚期么?” 苏阮悻悻道:“定个三年以后的婚期行不行?” 丽娘失笑:“那得您和郎君商量。” “什么郎君?哪个郎君?”苏阮气冲冲地翻身坐起,“他说要和我做陌路人,谁要嫁给他!” 她回家以后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即冲进宫里跟圣上反悔,“明明我是去救他的,他还得让我求着他!你说有这样的道理吗?” 丽娘忙说:“确实是薛郎君没道理,等他来了,您好好教训他便是!”她这回记得加上姓了。 “他来?他来干嘛?你记得吩咐门房,他来了,不许他进门,叫他有事找我阿兄商议去!”苏阮愤愤地躺回去。 “好好好,奴婢记下了。”又劝慰主子,“不管怎样,您总算是没白进宫忙活一趟,能让薛郎君免于流放岭南,您心里至少也通畅了不是?” 这倒是真的。苏阮叹口气:“你说得对,我总算是把欠他的都还了,以后随他怎么样吧。不过这个林思裕……”拿她当借刀杀人的刀不算,还害得她今日在宫中失态,这笔账,她怎么也得找回来才是。 想着怎么才能让林思裕吃个大亏,苏阮终于把甘露殿那一番对答抛在脑后,渐渐沉入梦乡。 也许是白日事情太多,这一睡着,梦里也纷纷杂杂、光怪陆离,苏阮恍恍惚惚间,似乎回到洪州旧居,正觉怅惘,身后忽然有人叫她。 她闻声回头,只见一个白衣少年含笑向她走来,少年样貌俊美,双手背在后头,对她说:“阿阮,你把手伸出来。” “做什么?”她听见自己问。 “有东西给你。” 她就伸出右手,少年笑着将一样东西塞进她手里,苏阮接过来,正想拿到面前细看,那东西却在少年松手的同时,断成两截,啪地一声摔落在地。 苏阮一惊坐起,急喘不止,侍女们听见动静,进来服侍,苏阮这才回过神,发觉天已大亮。 “夫人做噩梦了么?”朱蕾倒了一盏水给她漱口。 苏阮点点头,却没多说,让侍女们伺候梳洗,然后没滋没味地吃完早饭。 刚撤下去,丽娘就来回报:“夫人,薛、付郎君来了。” “我不是说了,叫他去找阿兄么?” “付郎君说,他有话想和夫人说,夫人若是忙,他等一等也无妨。奴婢看他的架势,是要一直坐在门房里等的。” “那就让他等着!” 19.交待 见苏阮还没消气,丽娘便没敢劝,让人往外面门房传了话,自己把这几日的家务回报了一遍。 苏阮有几日没在家里住,门房上又有人出了事,要处置的琐事本来就多,她还想顺势把府中人事梳理一遍,将偷懒耍滑不合用的发卖,自己另买人进来,于是又把府中管家连管事娘子全都叫来,将自己新立的规矩交代下去。 打发走管事们,苏阮长出口气,叫绿蕊烹水煎茶、朱蕾去切个甜瓜,正想舒舒服服歪一会儿,享受享受,丽娘又回来了。 “夫人,邵公公来了,说娘娘有话要交代您和……付郎君。” “请去厅中看茶。” 虽然结亲的主意,是邵屿出的,但邵屿并不知她跟付彦之的纠葛,怪不着人家。而且此人脑筋清楚、身有官职,苏阮很想和他打好关系,从他这儿多了解一些朝中事务,便忙着起身,叫人来给自己整理衣裙。 丽娘却没应声,还略有些尴尬地回道:“邵公公在门房遇见了付郎君,两人正聊着呢……”言下之意,只请邵公公吗? 苏阮:“……他怎么还没走?” 丽娘笑了笑,没言语。 苏阮皱眉寻思片刻,道:“一起请吧,估计是来交代婚事的。” 丽娘这才应声告退,苏阮心情不太爽快,整理好衣裙,要走了,又不放心,回头去照镜子。 这一照,才想起自己早上起来偷懒,没画眉,也没傅粉,更不曾涂胭脂。苏阮忙重新洗了脸上妆,上完妆,又感觉衬得头上发饰太简单,另换了发簪。 换好发簪,苏阮终于从镜子前起身,可刚走了两步,她又觉得:“是不是该换条裙子?” 朱蕾绿蕊没忍住,都笑了出来,苏阮有点羞恼,“笑什么?这叫输人不输阵!” 丽娘匆匆进来,正好听见这句,忙哄劝道:“我们夫人稍一打扮,就美极了,怎么会输阵?快走吧,恐怕邵公公等急了。” 苏阮这才罢了,扶着丽娘的手出门,到前厅时,里面坐着的两个人,远远看见她进院,都站起来相迎。 付彦之还穿着昨日那件月白长袍,在厅中长身而立的样子,很像苏阮梦中的少年。她脚步不由缓了缓。 不过走得再慢,也没多远距离,苏阮收拾心情,嘴边挂上一抹笑容,进得厅中,先看向邵屿:“邵公公久等了。” “哪里,下官正暗自庆幸,在您这儿偷了片刻安逸呢!”邵屿也面上带笑,神色十分轻松。 苏阮忙请他坐,又吩咐人送上新鲜瓜果,看向付彦之时,只淡淡点个头,说:“你也坐吧。” 三人分宾主坐下,邵屿先笑道:“圣上已经下令,免了郎君流放之刑,但免官改不了。娘娘的意思,正好让郎君休养几个月,顺便操办婚事,过了今年,什么都好说。” 付彦之欠身道:“多谢贵妃娘娘,有劳邵公公。” “这事儿谢不着娘娘,郎君要谢,还是得谢徐国夫人。”邵屿笑眯眯地看向苏阮。 “谢我什么?人家没准心里怪我多管闲事呢!”昨晚甘露殿内的事,瞒不过邵屿,苏阮也没想瞒,就直接说了,“娘娘可还有别的吩咐?” 邵屿看付彦之低头不语,知道这两人还没单独说上话,就笑道:“是下官多嘴了。娘娘说,圣上的意思,让郎君就近找个吉日提亲,圣上虽不能亲为媒人,但会请楚王殿下代为前去。还有,最好一月之内下聘,婚期慢慢斟酌无妨。” 这是要尽早把名分敲定,免得节外生枝了。看来圣上是真心想促成他们的婚事,还特意请楚王来帮忙提亲——楚王是圣上唯一还在世的兄弟,颇受荣宠——有这位坐镇,圣上对这门婚事的态度,也就不问自明了。 苏阮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骑虎难下”,一时不想答话,却听付彦之答应下来:“稍后我便去拜访鸿胪卿,商议此事。” “令堂尚未到京,郎君不请付常侍出面吗?” 付彦之叔祖父付嗣忠,以从三品左散骑常侍知集贤院事,平常称呼起来,便都叫他付常侍。 邵屿这么说了,显然圣上和贵妃都有此意,付彦之便道:“我还没来得及将此事禀告长辈,不过家叔祖有言在先,婚事由我自己做主,待我与鸿胪卿商议妥当,再去禀报也不迟。” 邵屿便笑着点头:“如此甚好。” 一个亲王加一个从三品高官,总算稍稍弥补了付彦之自己无官无品的窘境。 这事说完,瓜果送上来,苏阮屏退下人,趁空儿问:“林相知道此事了?” “林相是什么人?”邵屿笑得意味深长,“昨晚夫人和郎君一出宫门,想必他就已经收到消息了。” “怎么?林相昨夜不曾回家?” 城中宵禁,要是林思裕回了府中,坊门关闭,想得知宫中消息,可没那么容易。 邵屿点点头:“郎君抗命之后,林相立即举荐了钟无忌接任中书舍人,几位舍人忙活一夜,今早终于写出能令林相满意的诏令。” 苏阮忍不住看了付彦之一眼,却见他面无表情,像是根本不关心此事一样。 付彦之察觉到苏阮的目光,微微侧头,两人目光一撞,苏阮立即收回视线,问邵屿:“那……圣上下令了么?” “下官出宫之时,还没有。娘娘特意嘱咐,叫两位夫人近日别进宫去了,乱得很,不如在家里躲躲清净。” “我知道了,烦你回去转告娘娘,不用挂记我和大姐,多保重自身。” 邵屿答应下来,顺势告辞,苏阮没有留他,但要亲自相送。 付彦之本来想一同送客,苏阮却说:“你留一留。”他反应过来,苏阮大概是有什么话,想单独和邵屿说,便留在厅中等候。 苏阮送邵屿到垂花门处,才停步道谢:“昨日多亏公公的计谋,我令人备了份薄礼,一会儿送去公公宅邸。” “夫人太客气了,都是下官应该的。您是娘娘亲姐姐,又明白事理,事事替娘娘着想,下官能为夫人效力,是下官之幸。再者,上次偶人之事,下官也有疏失,早想弥补一二。” 听他言语恳切,苏阮便试探着说:“这哪里能怪你?以有心算无心罢了。” 邵屿哼一声:“是啊。这样也好,是人是鬼,一下就看出来了。” 果然他也对林思裕不满!苏阮赞同道:“邵公公言之有理,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就这么把那脏东西送到我们姐妹面前来,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公公可有计策教我?” “夫人别急,他正在浪头上呢,咱们等他落下来再说。” “不能把他压下来么?”苏阮可等不及林思裕自己落。 邵屿就笑了,“夫人真是女中豪杰。倒也不是不行,不过还是得等机会。” “比如?” “太子虽废,东宫却不可无主,”邵屿说到这里,压低声音,“下官听说,林相中意颍王。” “颍王?他不是才十岁?”林思裕怎么想的,要拥立圣上最小的儿子? 邵屿低声道:“但圣上近来,最喜颍王,还几次把他接到清凉殿来,让娘娘亲近。” 苏阮惊讶:“难道圣上想让娘娘抚养颍王?颍王生母不是还在么?” “是啊,所以娘娘不怎么乐意亲近颍王。不过娘娘是什么意思,外面并不知道。” 苏阮若有所思:“他这是又想一箭双雕啊……” 林思裕肯定以为拥立颍王,既讨好圣上,也能拉拢苏家,还在储君那里博了个拥立之功,打得一手好算盘。 “夫人放心,他得不着这雕。” 邵屿语气非常肯定,苏阮好奇:“为何?难道圣上心中已经选定储君?” 邵屿笑着摇头:“他越拥立哪个,圣上越不会立哪个。”说完这句,他抬头看看天色,“夫人放宽心吧,时候不早,下官得回去了。” 苏阮还没想明白,却也知道不合适再细问,忙请邵屿出门,目送他离去。 她心里一直在琢磨邵屿最后一句话,送完客就习惯性的往后面起居之地走,身边服侍的朱蕾看着不对,忙提醒道:“夫人,付家郎君还在厅中呢。” “……” 苏阮皱着个眉绕回前厅,见付彦之站在窗边等着,就让侍女都留在外面,自己进去,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不情愿,放心,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把当年欠你的,都还你罢了。” 付彦之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欠我的?”他低低重复,“我不太明白,还请夫人明示。” 苏阮难以置信:“你昨日在圣上面前都说了,还装什么傻?非要我痛陈己过、负荆请罪吗?” 付彦之收回目光,看向窗外,苦笑道:“果然是你给他的。” 苏阮面色一白。 两人各自沉默片刻,付彦之才又说:“你还清了。旧日恩怨,至此一笔勾销。” 苏阮连徐国夫人的诰命都押上,为的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话,然而这一刻,他真的当面说了,苏阮却觉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失落、怅然、委屈……齐齐涌上,令她无话可答之余,还不期然地想起苏贵妃那句话。 “他要真这么说了,你会高兴?” “……我宁可大家一起耿耿于怀。” 20.往事 付彦之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树荫遍地,感觉心中从所未有的平静——恩怨两清,好似多年重担一朝放下,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他等了一会儿,苏阮始终没出声,就问起下一个问题:“圣上……是临时改的主意吧?” 苏阮刚收拾好心情,听见这一问,愣了愣:“应该是吧。” 付彦之转回身,“邵公公没说圣上为何改主意么?” “没有。”苏阮摇摇头,“我也没问,反正都已经这样了,还能反悔不成?” 都已经这样了?付彦之皱了皱眉,“圣上不会轻易改主意。个中缘由,还是早些弄清楚为好。” 这倒也是,圣上一开始连斥她的主意荒唐,召见付彦之后,说话也不像有成全之意,怎么到后来她和付彦之都谈崩了,圣上反而改了主意,还催他们尽快定亲? “下次我问问吧。”苏阮看一眼天色,“定亲的事,你和我阿兄商量即可,我还有事,就不招待你了。” 她态度极冷淡,付彦之有些意外,略一琢磨,解释道:“昨日当着圣上,有些话,其实并非……” “并非什么?并非你本意么?”苏阮打断他。 付彦之点了下头。 “哪一句?”苏阮问。 付彦之:“……” “‘芥蒂难消’,是真的吧?‘做个相见不识的陌路人’,也是你心里话吧?” 付彦之没有否认,苏阮就笑起来:“其实你说得挺好的,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们能做到相见不识。可惜,如今我们大概只能做貌合神离的陌路夫妻了。所以,你们商量婚期的时候,记得尽量选个远一点的日子。” 她说完转身就走,没再给付彦之开口的机会。 主人心绪不佳,身边服侍的人难免小心翼翼,因此苏铃尽管事先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一进妹妹屋子,就发现了不对劲。 “怎么了?板着个脸,看把这些孩子吓的!”苏铃坐下就笑问道。 苏阮叹口气:“阿姐,我要定亲了。” 苏铃:“啊?你要什么?” “定亲。” “定亲?和谁?” “……付彦之。”苏阮不情不愿道。 苏铃拍拍胸口,“吓我一跳,你这脸色说定亲,我还以为定了哪个土埋到脖子的!付彦之不是挺好么?不对,我才几个时辰不见你,怎么就要定亲了?” 苏阮就把整件事跟姐姐说了一遍,“现在想反悔也不成了,我原本还想着,先定亲,拖着不成亲就是了,过得一两年再悄悄解除婚约,哪想到圣上竟让楚王出面做媒……” 苏铃从一开始的惊讶、愕然,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自作自受,哈哈哈哈,活该,哈哈哈,你真是活该!” “……”苏阮向后一倒,靠在隐囊上,以袖掩面,不肯再说话了。 苏铃拍手笑了半天,才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说:“好啦,别摆脸色了,怎么说,也是你自己选的。付彦之呢,也算知根知底,眼下虽丢了官,但圣上既然促成了你们,显然还是要用他的,以后还怕没有位列公卿的一天?” 苏阮还是不说话。 “不过这人确实有些不识好歹,什么时候他来,你叫我,我来教训他。” “刚走,你现在去我阿兄那里,没准能见到。” “是吗?他这就去找你阿兄了?商量定亲吗?”苏铃盘算起来,“他之前不过是五品官,俸禄微薄,薛家估计也帮不上他,这聘礼可别闹得太难看。” 苏阮根本没想到这事,闻言不甚在意道:“无所谓,又不缺这个。” “你是不缺,我怕外人看着不像。得提醒你阿兄一声……还是我去一趟吧!” 苏铃说着就起身要走,苏阮吓一跳,忙站起来拦住:“阿姐急什么?今日谈也是谈提亲,提亲有只雁就行了,下聘等等再说也不迟。” 苏铃一拍额头:“我给忘了,还得先提亲。行吧,等你阿兄跟他们商议完,咱们再说后面的事。不过,你是不是该跟我说说,你们俩当年到底怎么回事?你肯豁出去救他,难道只因为少年时那点情谊?” 苏阮:“……要不你去找阿兄吧?” 苏铃抬手点了妹妹额头一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早晚要做我妹夫,你不把话说清楚,我都不知怎么看待这个妹夫。” “本来也不用理他,反正人家不情不愿。我都想好了,最后真拖不过去,非得成亲,那就各过各的日子,我是不打算嫁过去的,婚后还住在这府里。” “这还用说?婚后肯定他随着你住嘛!你不是说薛家也上京了么?他那小宅子,能住下薛家人就不错了。不过你也别赌气说什么各过各的这种话,要阿娘还在,听见这话,看不教训你!” “哎呀,阿姐你不知道。”苏阮满心烦恼,确实想找个人聊聊,就把付彦之昨天具体怎么说的,还有方才旧怨一笔勾销的话告诉了苏铃。 “我来理一理,你觉得你对不起他,是为什么?” 苏阮皱眉坐下,似乎不太想说,苏铃就猜测:“因为你嫁了张敏中?我记得当年张家到了洪州,舅舅宴请他们,张敏中对你一见倾心,两家很快就说定了亲事,这其中并没有付彦之什么事啊?你不知道,舅母本来想将六娘嫁进张家的,为了这事,好一通生闷气呢!” “后来她一定庆幸了吧?”苏阮淡淡一笑,“那时阿翁刚罢相,改任江南按察使,他在朝中仍颇有声望,大家都以为不久即能返京,重进政事堂,所以不只洪州,整个江南道都贴了上去。” 苏阮的舅舅也不例外。他那时任洪州刺史已有八年,很想更进一步,便着意与刚罢相的张智往来。张敏中是张智幼子,也是张家唯一还没婚配的儿郎,江南道的官宦人家,没有不想把女儿嫁给他的。 不过苏家例外——倒不是她家清高,实是家世差距太过悬殊。 苏阮的父亲苏知信,年轻时进京考明经科,一举得中,却因几次考不过吏部试,选不上官,最后只能投奔升任洪州刺史的舅兄,在其手下做个从八品参军。 苏知信自视甚高,常觉自己怀才不遇,做这么个小官,就有些不甘不愿,时日长了,苏阮舅舅看在眼里,对这个妹婿十分失望,便也不怎么管他了。 所以苏家虽然听说有个做过宰相的大官来了洪州,却并不觉得和自家有什么关系,更没想到相府公子会对苏阮一见倾心,还主动求娶。 “我说了你可别笑我……”苏阮自己拿起扇子胡乱挥了几下,在得到姐姐连番保证后,继续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跟张家扯上关系,那时又同他十分谈得来,阿娘和薛伯母也心照不宣的,便以为……” 苏铃静静听着,没有插嘴。 “其实那天从舅舅家回来,我还见了他一面,就在后门处,他送了我一支亲手做的竹箫,说是生辰礼,”苏阮脸上现出一抹飘忽又惨淡的笑,“那时离我生日,还有两个月呢!” 彼时满心欢喜的少女,完全想不到,一天后会发生什么。 “阿姐方才说舅母还生过闷气?那我真是不知道,毕竟当日从中说和、做了媒人的,就是她。” 苏铃笑道:“张夫人找到舅母头上,她还能拒绝不成?再说了,是你总比是外人强,而且舅舅也高兴,觉得你嫁到张家,阿娘的日子总算也有个盼头。” 苏阮一叹:“是啊。大家都觉得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姻缘,个个欢喜不已。” 也只有阿娘问过她,愿不愿意。她怎么说得出不愿意呢?父亲半生失意,已开始酗酒度日,并将一切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母亲体弱,却要强撑着操持一家大小吃饭穿衣,省吃俭用地供独子就读书院。 “自家事,自家知道。”苏铃握住妹妹的手,“咱们实是别无选择。那年你阿兄已经二十岁了,明明定了亲,崔家却一直拖着不肯叫你嫂嫂嫁过来,若非你和张敏中定亲,恐怕他们最终是要悔婚的。” 苏阮点点头:“所以我抱着阿娘哭了一场,就答应了。” 那边答应了张家的求亲,这边她却始终不知该如何跟付彦之——也就是当时的薛彦交代,直到他自己找上门。 苏铃听了她拒绝薛彦的经过,叹息道:“情势如此,这也怪不得你,谁让他家无权无势呢?” “但我到底还是为了权势富贵,背弃了他,也背弃了自己的心。”苏阮屈起双腿,将脸埋在膝头,“易地以处,如果他做了同样的事,背弃我而去娶一个高门贵女,我怎么都不会原谅他的。” “那怎么相同?他是男儿,好男儿就当自己建功立业!我们姐妹,要不是困于女儿身,这些年哪用吃这些苦、遭这些罪?早自己出去闯荡了!” 苏铃这话说得豪气干云,苏阮都被逗笑了,“这倒也是。不过,事情并没到此为止,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张敏中急着求他娘来向我提亲,是因为他那日偷偷跟着我,到了我们家,还亲眼看到我与薛彦相见。” 21.议定 付彦之跟苏耀卿谈完,从他家出来,就直接去了付府,求见叔祖父付嗣忠。 付嗣忠已经知道了这个不省心的侄孙,从抗命被免官、发配岭南,到与徐国夫人联姻、得以免除流放的一系列遭遇。 所以见到付彦之的时候,老人的神色颇为一言难尽。 “说吧,什么事?” 付嗣忠盯着付彦之看了一会儿,先开口问。 付彦之自己倒挺坦荡,“您都听说了吧?圣上为孙儿和徐国夫人做媒……” “嗯,听说了。是要我去提亲么?” “是。”付彦之把圣上的交代转述了一遍,“孙儿和鸿胪卿商议过了,二十八那日提亲,下月二十六日下聘,婚期再议。” 付嗣忠点点头:“既是圣上的意思,那便这么办吧。”说完,老人叹口气,“你来之前,我刚收到消息,废太子的诏命已下,虽仍是以谋逆废黜,但只废为庶人,幽禁内苑。” “孙儿听鸿胪卿说了。”付彦之停了停,又问,“宋公打算几时启程?” “他明日就走,家眷押后再行。事已至此,多留无益。” 祖孙两个谈了一番京中局势,付嗣忠最后道:“你暂且赋闲也好,闭门多读书,少与人应酬。至于婚事,既是迎娶徐国夫人,聘礼恐怕少了不合适,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让人去办。” 付彦之忙说:“孙儿自有积蓄……” “你有多少积蓄,我还不知么?两家联姻,原非你一人之事,你也不用觉着过意不去,为这门亲事出力,想必族中乐意得很。” 付彦之知道族中乐意,问题是他不乐意! “若要族中出力,就更不必了。不瞒叔祖父,虽然这门亲事已经说定,但婚后如何还很难说。” “这是何意?”付嗣忠蹙起眉来。 “叔祖父以为,苏家会和付家走一条路么?”付彦之一点也不想接受族里的资助,因此话说得也很直接,“孙儿怕,族里想要的,并不能从苏家得到。” 付嗣忠目光沉沉盯了侄孙半晌,反问:“你以为族里会想从中得到什么呢?”不待付彦之回答,他接着又说,“除了保你仕途顺遂,你以为我还会想从苏家得到什么?” 这话就有些重了,付彦之忙施礼认错:“是孙儿说错话了,但孙儿并非此意……” 付嗣忠摇摇头:“你想什么,以为我真的不知?你感念薛氏恩德,这无可厚非,但你莫要忘了,你是付家子孙,身上永远流着属于付氏族人的血!” 话说到这个份上,付彦之不好再辩解,只有认错而已。 付嗣忠看着这个子孙辈中最出色的侄孙,有心再说几句,又顾虑他刚被贬斥,可能心绪烦乱,便点到为止,说:“行了,你先回去吧,楚王那里,等我约好了,再带你去拜见。” 虽有圣上旨意,提亲之前,他们怎么也得去拜访一下楚王,表示谢意,顺便谈一谈细节。 付彦之答应一声,告退出去,回了自己住处。 他到家擦了汗换了衣裳,正准备写一封信,给可能已经在赴京路上的父母,宋敞就来了。 “还好徐国夫人念旧情!”他一进门看到付彦之就说,“不然你恐怕比我们还早走一步呢!” “……什么早走一步?”付彦之又好气又好笑,“你说的这什么话?” 宋敞一拍嘴巴:“哎呀,不是那个意思!你明白就行了。总之,不用流放就好!” 付彦之让他进去坐,然后问道:“你要和宋公一同启程么?” “我走不了,身上这不还有监察御史的职吗?我还打算再恶心林思裕几天,等他实在烦了,赶我走再说。” 这个人,虽然嘴欠又爱跳脚,但好在乐观,天大难事到了他这里,都能洒脱以对——这一点,付彦之真是又欣赏又羡慕。 便笑道:“那你可悠着点,最好能撑到一个月。” 宋敞:“怎么?一个月内有好事?你们定了日子了?” “嗯,下月二十六下聘。” “这么快?” “是圣上的意思。大概是让我们尽早定下婚事,免得林相多嘴。” 宋敞点点头:“也好。”又伸手捶了付彦之肩膀一记,“恭喜啊,你这也算夙愿得偿吧?” 付彦之斜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行,我就为了你先忍一忍。”宋敞说完,略一犹豫,又说,“如今看来,厌胜一案显然与苏家无关,他们也是无辜被牵扯进来的。我今早听说消息以后,把这案子前前后后想了一遍,你猜罪魁祸首是谁?” “这还用猜吗?” “我说的不是林思裕,他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那还有谁?” 宋敞伸出食指,指向自己鼻尖:“我。” 付彦之嗤笑一声:“你?” “就是我!不信你把事情一步一步倒回去看,案发起因是什么?是贵妃派人到徐国夫人府收画像,给徐国夫人选夫,要没有这一茬,偶人可没那么容易送到徐国夫人面前。” 付彦之觉得宋敞要开始瞎掰,就拉过凭几,斜倚上去,听他继续说。 “贵妃为何要这么做呢?因为大家听说徐国夫人有意再婚,所以都涌去徐国夫人府自荐。那么徐国夫人有意再婚的消息,又是怎么传出去的?” 宋敞叹了口气,“我其实早就知道了,但没敢跟你说,这事儿是钱五和蒋七说出去的。” 付彦之恍然。钱五就是那日去千秋观,躲在树荫下想看苏阮的那个,蒋七也是当日另一位同伴,他们亲眼看见苏阮与人约在千秋观相见,又识得赵培刚,过后跟千秋观的人一打听,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所以你说,我是不是罪魁祸首?”宋敞最后说道。 付彦之一本正经地点头:“你确实是。” 宋敞:“……” “现在知道做事欠考虑、只想看热闹的后果了吧?”付彦之借机教训他,“你当初怎么想的,还把他们也约过去了?” “……”宋敞憋了一会儿,勉强解释,“就……人多热闹嘛,习惯了。” 付彦之无语。 宋敞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人,他把这事说完,什么罪魁祸首的就丢到脑后了,见付彦之这样,又逗他:“不过你也算因祸得福,我真没想到徐国夫人这么豁出去搭救你,你可得好好报答人家这番情意。” 付彦之却淡淡说道:“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那是哪样?”宋敞追问。 “总之不是你说的这样。” 宋敞不信:“我说的有错吗?人家好好一个国夫人,贵妃亲姐姐,找什么样的郎君找不到?连婚姻都搭上,只为了救你这个顶撞圣上的犯官,说她对你没情意,谁信?” 付彦之不想跟外人说他和苏阮的过往,便道:“算了,你就这么想吧。” “……什么叫我就这么想?我……” “你少罗嗦几句吧!”付彦之打断好友,“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她能这么做,我自不会无动于衷,且婚事都定了,难道不想着好,还纠结那些往事么?” 宋敞满意,拍掌笑道:“就是这个意思!” 徐国夫人府里,苏耀卿夫妇和苏铃,也为了同一个意思,在同心协力地劝苏阮。 “他都说了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你还烦恼什么?从头开始就是了!” “哪那么容易从头开始?”苏阮看了大姐一眼,“再说他也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 苏耀卿插嘴:“我觉得是。” 苏铃立刻道:“你看,不止我这么说吧?大郎,你们除了定日子,还谈了什么?都跟二娘说说。” 苏耀卿:“还说了废太子……” “谁问你这个了?”苏铃嗔道,“说他们俩的事呢!” 苏阮忙打断:“圣上下诏了吗?” 苏耀卿点头:“明日就去祭告太庙。” “那废太子怎么处置的?” “幽禁。林相私下和我说,过得一两年,大概会流放出去。” “他和你说这个干嘛?”苏阮问。 “不知道。我也没应声。子美说,林相应是以为,我们会急于看到废太子的下场,特意向我示好的。” 苏铃一笑:“瞧瞧,这还没进门,就给你阿兄当起智囊来了,还说人家不是这意思。” 苏阮扶额,却听苏耀卿道:“子美还叫我继续装聋作哑,说过得几次,林相就不会再来烦我了。” “这不好吧?”苏铃笑意收敛,“咱们和林相又没仇,何必如此?” “不,子美说,林相好不容易挤走宋相,一人独大,是绝不想再看到有人来威胁他权位的。我装聋作哑,什么都不管,才是林相乐于看到的。” “这林相这么霸道么?”苏铃有点不满,“他当的也是朝廷的官,我们还要看他脸色不成?” 苏阮看向兄长:“他一定还给你出了别的主意吧?” 苏耀卿笑着点点头:“你们还记得学堂兄么?就是当年和阿爹一起从京城来洪州的那个!” 苏铃隐约有些印象:“你是说,在咱们家住了几年,后来又进京的那个?好像是哪个堂伯家里的吧?” “对。子美和我说,学堂兄已在沧州刺史治下做了四年县令,颇有政绩,也是时候调入京中了。” 苏铃笑眯眯看向苏阮:“人家这么不遗余力地为我们苏家打算,你还不信吗?” 苏阮:“……” 22.抱怨 苏阮没法反驳,因为她自己也没有想起,苏家还有这么一位靠谱的同族。 “他怎么会记得学堂兄?”苏阮很奇怪,“我记得学堂兄决心再来京城试一试的时候,我才十二三岁吧?那时薛家到洪州有一年吗?” 付彦之继父薛湜是经人引荐,后来才到苏阮舅舅手下做官的。苏阮真正跟付彦之熟悉、常来常往,也是在十二三岁的时候,算起来,他应该没怎么跟堂兄苏耀学见过才对。 “有一年了。今天我们谈起来,子美说他是十三岁到的洪州,学堂兄那时不是在州学教算学么?子美入学的时候,学堂兄还没走,他们有一些来往的。” 苏耀卿这么一说,苏阮也想起来了。 苏耀学父母早亡,自己却有向学之心,便到京城投奔苏阮大伯。苏阮大伯连同父异母的弟弟都不理会,又怎么肯照拂一个前途未知的堂侄?便欺他年少,拿他当下人般使唤。 苏阮父亲苏知信进京后,看不过去说了几句公道话,她大伯恼羞成怒,干脆把苏耀学赶出了家门。苏知信自己仕途都没着落,倒肯负责,不但把苏耀学留在身边,最后还带他去了洪州。 苏阮母亲裴氏也厚道,怜惜苏耀学无父无母,便和兄长说了,让他跟苏耀卿一起到刺史府中就读——裴家子弟当然不会去州学那等地方读书,自是另请了饱学之士做西席的。 苏耀学肯上进,几年后,因为学问还比较扎实,苏阮舅舅就把他安排进了州学,做算学助教,有一份薪俸,也给苏家减轻压力。 “只那么一点儿来往,都能记到现在,还是对我们家上心啊。”苏铃轻摇纨扇,笑嘻嘻说道。 苏阮装没听见,“原来学堂兄在做县令,那娘娘受封,我们一家进京,他也该听说了才对?没给阿兄写信吗?” 苏耀卿神色尴尬:“先前蜀州老家来了许多信,你说不用理,我就跟门客说,凡是族人来的信,都不用给我看了……不过方才子美也提醒了我,我已经叫他们找了,他们都有留存。” 苏铃听说,顺口问:“圣上派去修茔墓的人,也快回来了吧?” 苏贵妃初春正式册封后,圣上推恩苏家,除了追封苏知信为郑国公、裴氏为郑国夫人,还在京给苏贵妃父祖立了家庙,并遣人前往蜀州,以国公规格重修茔墓。 “没有那么快。圣上叫我明年春带着孩子们回去,待墓地修建完毕,好主持大祭。”苏耀卿道。 苏铃和苏阮都是出嫁女,祭祀苏氏祖先,她们不参与,也就问一句罢了。 苏阮又把话题拉回到苏耀学身上,“明年春就太晚了。你抽空回禀圣上,先把学堂兄和我们家的情分讲一讲,然后说我在京出嫁,没什么亲眷,想把学堂兄一家接进京来,帮忙操持婚事。” “让他说,不如让娘娘说。”苏铃不太信任兄弟。 嫂嫂崔氏还在呢,苏阮就说:“娘娘一向不管外面的事,学堂兄是朝廷官员,正该阿兄去提。而且我听娘娘说,圣上很喜欢阿兄温厚不多话的脾气,此不过小事,圣上绝不会驳回。” 苏铃想说“他哪是不多话,他是不会说话”,但看二妹瞄了一眼崔氏,她也就没说出口。这个弟妹不声不响的,心里却有主意,苏铃自己丈夫靠不住,几个孩子的婚事还想兄弟帮忙操持,万一到时崔氏从中作梗,就得不偿失了。 她另提起下聘的事,“聘礼多少,商议了吗?付彦之在京做官,品级也不高,应没多少积蓄吧?” “这个还没谈,等合完八字再说也不晚。”苏耀卿先答道。 一直沉默的崔氏突然接话说:“来之前,妾还与郎君说呢,咱们家虽不在意聘礼多少,却怕外人议论,伤了新女婿的颜面,不如先悄悄送些钱帛过去。郎君不同意,说人家付氏也有宗族,咱们主动开这个口,倒显得咱们看重虚名。” 苏铃向天翻了个白眼,苏阮忙抢在她前头说:“阿兄说得很是!聘礼本就该在他们能力之内才好,若过于奢靡,反而惹人议论。且,人人都知道他刚罢官,更应韬晦行事。” 苏耀卿觉得此话颇为有理,暗暗记下来,等到付彦之登门提亲那日,正事办完,媒人和男方长辈告辞离去,就找了个机会,悄悄和他说了。 付彦之听完,笑了一笑,说:“我亦是此意。不过,我叔祖父不肯丢付家颜面,已将此事揽过去了,我多说两句,他就以为我是撇清和付家的关系,更亲近薛家,我也只好任由他去。” 苏耀卿拍拍他肩膀:“你就当是长者之赐吧。” 两人简单聊了两句,眼看楚王和付嗣忠的车驾已经行至坊门附近,付彦之才与苏耀卿作别,翻身上马,跟着返回付府。 苏耀卿回去和苏阮姐妹说了付彦之的话,聘礼一事就此揭过,不必再议。 但苏阮还有别的事,“你和他说了,婚后我要住在我自己府里么?” “呃……今日没来得及。”苏耀卿答完,停了停,又说,“这事你还是自己和他说吧,反正是你们两个的事。” “未婚夫妻该当避嫌。”苏阮自有道理等着兄长。 苏铃立即拆台:“嗤!又不是初婚,你两个也熟得不能再熟,还避什么嫌?” 苏阮:“……” 苏耀卿第一次这么赞同长姐:“就是嘛!婚后住哪里,怎么也不该我这个舅兄管,我只管你从这里出嫁,后面的你们自己谈。” 苏家家庙就在苏耀卿府里,苏阮肯定是要从这里发嫁的。 她反驳不了兄姐,憋了一会儿,才说:“行,我自己说。但是婚期,你可得听我的,定个远点的日子,最好等到明年,你从蜀州老家回来以后。” “等明年?都老大不小了,等什么明年?”苏铃先把苏阮挡了回去,“趁早年底把婚事办了,明年也好给我生个外甥抱!” “阿姐!”苏阮拉了苏铃一把。 苏耀卿少有地接话快,“最远也就年底,我方才已经答应付常侍了。” “你答应什么了?”苏阮眼睛一瞪,“我不是跟你说过……” “如今还不到六月,年底已经不算近了。再说付常侍那么大年纪,拉着我的手,和我说子美父亲早逝,只有他一个儿子,他眼看就到而立,膝下犹空,确实耽搁不得了。我能怎么说?” 苏阮双拳难敌四手,说不过兄姐,只能等到苏贵妃召她入宫时,和妹妹抱怨。 “好像什么事情到了大姐那里,就都不算个事、都是我矫情!我明明把前因后果和她说清楚了!” 苏贵妃慵懒地倚在坐榻靠背上,听二姐抱怨完,转头吩咐:“去弄个冰碗给徐国夫人消火。”然后才跟苏阮说,“这事到大姐那里,还真不是什么事,她一向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你莫非忘了?” 苏阮听着话音不对,往小妹脸上仔细瞧了瞧,果然见她面有嘲讽之色,就问:“怎么?” “她昨日自己进宫来了。”苏贵妃秀眉微蹙,“正好颍王过来玩,她看见了,就背了人和我说,旁人的孩子哪里养得熟?还是得自己生。” “……” 这话说得轻巧,圣上已年过五旬,宫中在苏贵妃进宫前,就有几年没有孩子出生了,哪是苏贵妃想生就能生的?再一个,这话有别人说的,也没有苏铃说的,她是苏贵妃亲姐姐,也不怕这话扎妹妹的心? 苏贵妃看二姐也跟着皱眉,自己反而笑了,“要只这样,也还罢了,我反正不喜欢孩子。可她呢,在我面前一个样,等圣上来了,又一个样!你不知道她夸颍王夸的,彷佛她亲儿子一样!还跟圣上大谈特谈儿女经,说到她家珍娘,竟然哭了起来!” 珍娘是苏铃长女,去年初就出嫁了,自是不能跟着她们进京。那孩子出嫁时,苏贵妃还没进宫,裴家自她们舅舅去世后,也不如以往,结亲的人家便只寻常。 “大姐是看珍娘夫家不顺眼了吧?”苏阮叹一口气。 “岂止啊!说珍娘来信哭诉夫家待她不好,求圣上做主,要把珍娘接进京来。你说可不可笑?这么丁点儿的事,裴家都能办了,用得着求圣上?” 苏贵妃越说越气,声音也大起来,“而且她事先提都没跟我提一句,拿我当什么了?” 苏阮忙起身到她身边,伸手轻轻拍抚苏贵妃后背,想劝两句,一时竟不知怎么劝,因为大姐也从没和自己提过珍娘的事。 苏贵妃缓过这口气,又冷笑:“有句话,我说了,恐怕阿姐你不信,但她都这么做了,我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你道她为何力劝你早日完婚?还真以为是为了你好么?” 苏阮心中一跳,目光与苏贵妃碰在一处,听她续道:“不,她只是嫉妒你。圣上不肯多瞧她一眼,却对你青睐有加,她一定早就嫉妒得不得了了!” 23.亲疏 苏阮进宫的时候带着半腔烦恼,出宫回家时,那烦恼滚了一圈,胀大一倍,成了满腔烦恼。 她们三姐妹之间,确实存在不为外人所知的远近亲疏,这其中缘由,主要还是年龄差距。 大姐苏铃比小妹苏筝大了十四岁,苏筝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苏铃就已经出嫁,两人几乎没有相处过,自是很难亲密起来。 至于苏阮,她与苏铃之间隔着个苏耀卿,年龄差有七岁之多,也很难玩到一起。尤其苏铃好热闹,喜欢玩乐,年少时并不爱留在家里,而是更愿意去舅舅家和表姐妹们玩。 苏阮呢,幼时沉迷阮咸,不爱出门,常关在房里练琴,还因此被苏铃笑,说她呆,她年纪虽小,也是有脾气的,便不肯和姐姐亲近。 但人与人之间,真的很难一概而论,年龄差距让她们与大姐之间产生隔阂,到了苏阮和苏筝这里,反而令她们格外亲密。 母亲裴氏生苏筝时,已经年过三十,产后还没休养好,就要操持苏铃出嫁,最后累的大病一场,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苏阮自小懂事,心疼母亲,就主动帮忙照顾幼妹,与她同起同宿,就连跟薛彦出去玩都带着苏筝。 所以在苏筝看来,苏阮亦母亦姐,只要她有的,只要苏阮想要,她一定给。 换成苏铃,又是两说。 但苏铃心里未必这么想。苏阮对这个长姐还是比较了解的,她的性情,一贯是我可以负尽天下人,但天下人不能负我半分。 “我都能猜到她怎么想的,一样是亲姐姐,她还是长姐,娘娘凭什么就那么偏心,只许给我,不许给她?”苏阮苦笑着对丽娘说,“可这是什么好事不成?” 丽娘想了想,猜测道:“是不是因为对裴二郎不满?奴婢听那边府里的人说,大娘有段日子不肯和二郎同房了。” “有这事?你怎么不早说?” “夫人这段时日烦心事甚多,奴婢想着,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便没回给您。” 苏阮叹气:“我那点儿烦心事,与这些比又算什么?不过就算她对姐夫不满,也不至于非得往圣上面前争宠吧?她就不怕这事闹开了,娘娘和她翻脸?” “再翻脸也还是亲姐妹,难道娘娘还能为了这个,收回国夫人的诰命?” 确实不能。苏贵妃做不到这么绝情,估计也不肯丢这个脸,而且要收回诰命,绕不过圣上去。 看来大姐是算好了的,不管圣上接不接她这一茬,她都没有损失。圣上不接,事没成,苏贵妃再生气,至多两姐妹吵一架,不会有实质举措;反过来,圣上若接了,自然会回护她。 “我真是无话可说。”苏阮想明白后,特别灰心,“她怎么就不知足呢?” 丽娘也没有答案。 苏阮还没想通,傍晚苏铃就过来找她,说:“你姐夫要回洪州一趟。你成亲,要不要请大表兄他们来?” 苏阮心里那股气没捋顺,反问:“你不怕他们带着舅母一起,来了就不走了?” “我怕他们?”苏铃嗤笑,“再说他们来也是为你的亲事,自是住大郎那里,我府中可没地方。” “算了吧,舅母年纪不小了,万一路上磕着碰着,倒是我的罪过。我备点东西,你让姐夫一起带回去吧。不过,”苏阮明知故问,“姐夫突然回洪州做什么?” 苏铃神色瞬间变得气愤:“去接珍娘。我当日就说要带她一起走,舅母非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有这么无缘无故自己回娘家的,珍娘自己也不舍得,我想着女婿还算老实可靠,就留下她了,托舅母照应。那时想着是亲祖母,叔伯也都在,我们在京里能撑腰,谁还敢欺负她不成?” “怎么?那家还真不长眼,欺负她了?” 苏铃点点头:“前几天来了信,说好容易怀上一胎,正养胎呢,女婿就出去狎妓,还和人争执,挨了打。珍娘又气又怨,说了女婿几句,他反而怪上珍娘了,说我们在京里享福,却不想着提携他,他入仕无望,心中苦闷,才出去消遣的。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要是平常,苏阮肯定和姐姐一起生气,骂这个女婿不像话,但现下,她只想问:“有这事,阿姐怎不早说?” “你自己也那么多烦恼,我跟你说这个做甚?” “别的帮不上,至少能出出主意。”苏阮说了一句,又问,“她既有孕,夫家肯放人吗?” 苏铃眼圈一红:“孩子没了。” 苏阮吓一跳,忙坐直了问:“怎么回事?” 苏铃眼泪掉下来,“珍娘的脾气,你也知道,最是软弱,给夫家夹枪带棍说了几句,心里就存了心事。等舅母去看她,她想诉个苦,哪想到舅母还一肚子牢骚,说是因为我不给裴自敏谋官职,所以夫家才敢欺负珍娘……” “舅母还真是……始终如一!”苏阮气的拍了几案一下。 苏铃擦着眼泪道:“亲祖母都这样,夫家哪还会把她当回事?这么一来二去的,她就小产了。我收到信,真恨不得自己冲回去……” 苏阮听到这里,也不忍再责怪苏铃,揽着她安抚了几句,最后说:“可是你让姐夫去接,他能行吗?” “我求了圣上,等他回来,让他去工部做员外郎。他现在恨不得立即出发,眨眼就回。” “可你不是不想给他求官职么?” “有什么办法?他总是孩子们的亲爹,玉娘眼看也要说亲了,到时候,人家不光看我,定也会拿她父亲的官职衡量。” 苏阮明白苏铃为何这样了。 孩子们大了,裴自敏再不像话,苏铃也不能跟他和离,一则到底是舅家表兄,甭管舅母怎样,舅舅当年对他们家确实有恩,苏家一富贵就跟裴家撇清关系,未免有忘恩负义之嫌;二来,孩子们终究姓裴,父母这个年纪和离了,议亲时恐怕被人挑拣,定不到好人家。 但明白归明白,苏阮还是难以赞同。这些难处,她明明可以好好说出来,一家子姐妹兄弟共同参详,以苏家如今的权势,不说万事无忧,几个孩子的婚事总能周全。 至于她自己,真厌恶裴自敏,关起门来,各过各的不就好了?偏偏要选让大家都难堪那条路,去打圣上主意,说白了,还是不满足于通过妹妹获取权势,想自己伸手去拿。 “阿姐内心一向最厌恶舅母,可她自己,却越来越像舅母了。” 苏铃走后,苏阮跟丽娘感叹。 丽娘看主人难过,自己又劝解不了,就说:“亲人之间,多数时候,都得糊涂着过,夫人别放在心上了。对了,您进宫以后,付郎君来了一趟。” 苏阮果然立刻振作,问道:“他来做什么?” 丽娘笑道:“没什么事,给您送桑葚,说是亲手摘的。”她说完就扬声叫外面守着的朱蕾,将洗好的桑葚送上来。 苏阮一时没反应过来,“送桑葚?” “嗯,您不是一向爱吃桑葚么?难为郎君还记得。”丽娘笑微微的。 这时朱蕾端着一碗桑葚进来,碗是白瓷碗,小小桑葚红红紫紫地堆在一起,让人一看就口舌生津。 苏阮拣了一个吃进口中,酸甜酸甜的,正是她喜欢的口味,便一口气吃了半碗,说:“打发个人去永乐坊,请他有空的话,明日来一趟,我有话说。” “哎!”丽娘应得格外爽快,还怕她反悔似的,答应完就走了。 苏阮笑着摇摇头。 其实她找付彦之,还真是有事。 “上次你不是问,圣上为何临时改了主意么?” 第二日上午,付彦之如约登门,苏阮请他到小花厅见面,开门见山说道。 近来暑气侵人,付彦之赋闲、不用点卯穿官袍,便只在白色中单外面套了件湖蓝薄绸半臂,苏阮没见人这么穿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付彦之看出她的惊奇,就笑道:“虽是胡风,却实在凉爽。” “哦。”真是人长得好占便宜,这等奇装异服穿在身上,都不减英俊。苏阮收回目光,接前话说,“昨日我奉召去见娘娘,问过她了。” 付彦之没吭声,看着苏阮,等她下文。 “她说,就是因为你坚决不肯,圣上才改了主意的。” 24.叙旧 徐国夫人府内,虽没有千秋观那么大的荷池, 却也引了活水进来, 挖了个浅浅的水塘, 养着各种鱼儿。苏阮招待付彦之的这间小花厅, 就在水塘边上。 苏阮坐在花厅北侧,手里拿着侍女准备的豆渣,倚了栏杆, 往水里洒豆渣,吸引鱼儿过来。 “圣上说, 你这个人,还算有始有终、表里如一。” 圣上原本非要流放付彦之不可, 一方面是怒其出言不逊, 拿自己和汉武晚年作比,另一方面则是受了林思裕的影响,认为付彦之是故意抗命, 想邀个犯颜直谏的名。 但苏阮出面求情, 还许以婚姻,已经“犯颜直谏”、扬过名的付彦之,却没有欣然接受,反而断然拒绝, 圣上就对付彦之改了看法。 “圣上说, 付彦之应该是不想牵累你。” 苏贵妃昨日是这么跟苏阮说的, “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却仍能顾虑你, 显然不是那等投机邀名之辈。又念及你们二人原有旧情,这等情形之下,都不顾自己,只为彼此着想,实在难能可贵,圣上便成全了你们。” 苏阮有些不以为然,苏贵妃一看她神色就知道她想什么,便拉着她耳语道:“你别不信,圣上这时候看付彦之,可是当情敌看的,比旁人都看得准!” 苏阮轻轻一推妹妹,“别胡说!” 苏贵妃笑嘻嘻的,“谁胡说了。就算抛开这个不谈,难道圣上看人的眼光还不如你么?此事之前,圣上就跟我说过,付彦之对你,始终意难平。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是要成亲的,不如放下旧事,从头开始。” 这些话,苏阮当然是死也不肯告诉付彦之的,就直接略去,“所以,圣上虽然对你的‘不识时务’不悦,却也承认你是真的正直无私,又觉得你行事严谨有章法,尚有可用之处,便免了流放之刑。贵妃娘娘让你耐心等着,总有起复之日。” “我知道了,烦你替我多谢贵妃良言。” 苏阮招来鱼儿,专心喂了一会儿鱼,才又说:“不过邵公公说,林相怕是记恨上你了。” 付彦之点点头:“以他的心胸,必会如此。”说完沉吟一瞬,他又接道,“如今我革职在家,他又正春风得意,大概不会怎样,以后……恐怕还有牵累你的地方。” 她约付彦之来,是谈正事,所以一开始就没在花厅中留人伺候,此刻便也没什么顾忌,直接冷笑道:“牵累?我正愁没有机会回敬林相呢,只怕他不来。” 付彦之想起厌胜偶人之事,问:“听说当日偶人送到你面前了?没吓着吧?” 苏阮捏豆渣的手顿了顿,“没有,其实我没看见,我阿姐打开的。” “那就好。” “……”苏阮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她吓了一跳。” 付彦之眨眨眼:“代国夫人可是能亲自执棍打恶犬的女中豪杰,还会怕这个?” 苏阮没憋住,笑了出来。 只因大姐苏铃确实干过这么一件事。 有一年中元节,苏阮一家和薛家结伴去佑民寺盂兰盆法会,献盆供奉佛僧,之后长辈们要听高僧讲经,苏阮就牵着苏筝,和付彦之偷溜出去,想四处转转。 结果没走多远,就看见大姐苏铃和姐夫裴自敏也带人来送盆供,两边还没打上招呼,一只恶犬就窜出来,扑倒捧盆的仆从,想抢盆中食物。 当时裴自敏吓得扭头就跑,反倒是苏铃,抄过赶来帮忙的寺中僧人所持长棍,就把恶犬打跑了。 苏阮记得,付彦之本来想抢上前帮忙,见到这一幕后,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后来我回去和家里说起此事,谁都不信。”付彦之见苏阮笑了,就含笑继续说,“我阿娘说我瞎编排,还说‘苏家大娘最端庄了,就算不怕,也不可能自己动手’。” “我阿姐在长辈面前,确实一向最端庄。”苏阮说到这里,想起苏铃近日作为,笑意收敛。 付彦之看得清楚,并不探问,接着说:“我本来想写封家信,将婚事禀告父母,后来转念一想,他们旅途之中,恐怕收信不便,还是等快到的时候,我去接了他们,当面再说。” “他们走水路么?”苏阮问。 “嗯,我打算提前去东都候着,等他们下船。” 南北运河只通到东都,剩下这段儿得走陆路,付彦之反正赋闲,去东都接父母,是应该的。 苏阮就点点头,表示赞同,接着又问:“那你家里都收拾好了?住得开吗?你们家二郎成亲了没有?” “还没有,父亲的意思,等二郎明年应考之后,再谈亲事。所以,目下暂时住得开。” 苏阮记得付彦之二弟薛谅比苏贵妃还大两三岁,不过以薛家的情况,薛谅不自己博个出身,也确实很难说一门好亲事——这是低阶官员家庭普遍面临的窘境。 当年嫂嫂崔氏的娘家,若非看着苏耀卿舅舅是洪州刺史,也不会和苏家定亲。但就算定了亲,因苏耀卿一直没能入仕,也被人家拖了几年婚期,直到苏阮与张敏中的婚事定了,才终于将崔氏娶进家门。 “明年说亲的话,现在该准备了呀,是不是得另寻一处大点儿的宅子?”苏阮就事论事说到这儿,忽然记起自己的打算,忙又加了一句,“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说,婚后,我肯定还要搬回来住的。” 付彦之并不意外,“我知道。” 他一点儿异议都没有,苏阮莫名就有点过意不去,说:“那……我叫他们在前院给你收拾个地方……” 话没说完,她想起付彦之父母,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对,又解释:“我不是不想侍奉翁姑,只是……”苏阮顿了顿,后面不知道怎么接,干脆自暴自弃道,“要不,请他们搬过来一起住?” 付彦之笑起来:“不必这么麻烦。其实他们连我那里都不想去住,特意随信捎了钱来,让我另租一处宅子给他们。只是我跟你想的一样,二郎很快要说亲,三郎也不小了,就想找个宽敞些、足够他们娶妻生子的宅子,最好再离皇城近一些。” 他说到这里,有些口渴,便端起杯子喝了两口水,才又继续道:“只是合适的宅子,一时没有那么好找。我这几天好容易看中一个,各方面都合适,就是太贵,所以没定下来,想让他们来了先住我那儿,慢慢再看。” “既有合适的,又何必再看?那宅子在哪?只租不卖吗?” 京城不比别处,权贵聚集,人口也多,房价极高。低阶官员,若非出身世家,都只能租赁宅子住,所以有空宅子的,也多数不愿意卖,宁可收租金。 “在光福坊。”付彦之笑着自嘲,“租都租不起,哪敢问人家卖不卖?” “要价多少?”苏阮问完,见付彦之摇头不说,干脆道,“你带我去瞧瞧吧,宅子好坏,有时候你们男人真未必懂,再说你也不会同人议价,我带着管家去,叫他们谈价钱,比你强得多。” 付彦之没想到她这么关切,愣了愣,才说:“今日就去么?我得叫他们先找牙人问问……” “能今日就今日,万一真有你说得那么合适,被旁人定下了呢?”苏阮说着扬声叫人进来,“去替付郎君传个话。” 然后她看向付彦之,示意他自己说,付彦之只好说:“跟我来的人,有一个叫罗海的,你让他去找前日带我们看光福坊宅子的牙人,问问今日能不能再去看看。” 应声进来的是朱蕾,她口齿清楚地复述了一遍,确定没说错,就出去传话了。 “罗海一直跟着你么?”苏阮问。 付彦之点点头:“当日就是他跟着我进京,这些年一直在我身边。” “成亲了么?” 付彦之笑着摇头:“昨日他跟我来,正好遇见丽娘和她丈夫,还问起秀娘,听说秀娘孩子都好大了,罗海懊恼的,回去喝了一坛子酒。” 秀娘是苏家在洪州时雇的帮佣,虽然在苏家做了几年奴婢,但没有卖身,到了年纪,就回家嫁人了。 罗海其实是付家仆人,付彦之的父亲救过他性命,所以就算付彦之母亲改嫁,他也一直跟着小主人,不肯离去。他从去了洪州,见过秀娘,就很喜欢人家,不过秀娘很有主意,不愿子孙世代为奴,两人到底无缘。 苏阮两个就顺着这二人,聊了几句别后各自身边的人事变化,除了都避而不谈彼此,气氛倒是重逢以来最和谐自在的一次。 某个瞬间,苏阮甚至想道:也许他们说的没错,她和付彦之,只要放下过往,还是可以试着做一对夫妻的。 但,他真能放下吗? 25.欢喜 朱蕾出去传完话,往回走时, 正好遇见丽娘。 丽娘是她亲嫂子, 朱蕾顺口就把传话这事跟嫂子说了, 最后还奇怪道:“怎么好好的, 要去看光福坊的宅子?” 丽娘略一琢磨,笑道:“大约是给薛家看的。”她们家夫人啊,嘴里说着要拖延婚期, 婚后还要不管付郎君,自己搬回来住, 可这还没下聘呢,就开始操心起婆家人来京后的住处了。 果然是一遇上薛郎君, 就万事不同了。 “你别问那么多了, 先去准备下夫人出门的行头。”丽娘嘱咐小姑,“以后薛家人到了,也记得千万要恭敬。” 朱蕾连声答应, 回花厅跟苏阮回过话, 就去准备出门要用的各项物事。 正好苏阮和付彦之,也差不多把身边人的变化说完了,于是朱蕾一走,两人就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之中。 苏阮重新拿起装豆渣的碗, 撒了一把在水面, 方才等了半天都没食吃、已经散去的鱼儿们, 很快又聚拢过来, 她却忽然想起有一事可以跟付彦之说。 “你这几日见我阿兄了么?他和圣上提了学堂兄的事, 圣上已经下令,叫堂兄进京了。” 付彦之一笑:“这是好事。” “倒多亏你提醒。”苏阮放下碗,拿绢帕擦了擦手,“不过你怎么知道他在沧州?” “我们这几年都有通信。” 苏阮惊讶:“你和他一直通信?” “也不是一直,四五年前,我奉命巡察河北道,和苏兄见过面,才重新有所联系。”付彦之说着,眉宇间浮上一丝好笑神气,“他还问我有没有和鸿胪卿通信,说鸿胪卿常常不回他的信,近两年更是干脆断了联系。” 苏阮也笑起来:“不稀奇,我阿兄从小就跟学堂兄谈不来。他这个人,但凡遇见督促他上进的,都要绕着走。” 付彦之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其实鸿胪卿这样做个富贵闲人,也很好。” “现在当然是没甚不好了。”苏阮说到这里,停了停,“不过,阿兄到底还是在朝为官,以后,要劳你多提点他了。” 付彦之毫不犹豫:“一家人互相帮衬,原是应该的。” “一家人”三个字听入耳中,彷佛一记重锤落于鼓面,震得苏阮心中一颤,她不由低下头,无措地捏起一点豆渣,在指尖捻来捻去,借以掩饰情绪。 付彦之与她隔了约有三五步远,将她这一番细微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心中也有所感,但他深知,有十年隔阂的他们,不宜操之过急。 就接着说:“你有什么要我去做的,也可直接和我说。” 苏阮手指顿了顿,点点头,将那点儿豆渣扔进池塘里,努力平定心绪后,问:“邵公公此人,信得过么?” “只要不违逆圣意,且于贵妃有利,可以用他。”付彦之答完,又问,“是针对林相么?” “嗯。邵公公叫我不要急,慢慢等机会。”左右这会儿无事,要等牙人回话,苏阮就把邵屿告诉她的,有关林思裕想拥立颍王之事说了。 “颍王?”付彦之听了就皱眉,“他真敢想。” 圣上有十七个皇子,颍王是最小的一个,非嫡非长,怎么能轮到他? “好像圣上真的很喜爱颍王。昨日我进宫,娘娘还说,圣上又把颍王带去她那里玩了。” “那贵妃的意思?” “她没什么意思。”既然付彦之都说了以后是一家人,苏阮心里信他,也就直说了,“她一不喜欢孩子,二也不关心谁入主东宫——邵屿和我说,圣上最喜欢娘娘这一点。” 付彦之赞同:“圣上一向忌讳后宫干政,贵妃这样,正合圣上心意。其实不只贵妃,在立储一事上,鸿胪卿最好也不要参与。” 苏阮蹙眉,犹豫了一下,起身往付彦之那里走了两步,坐到他身前矮几旁,低声问:“那苏家后面的路,要怎么走?” “联姻。代国夫人次女,不是正当年么?” “你是说?与东宫?” 付彦之点点头,“宁王长子衡阳郡王,今年十四岁。他们一定也乐意与代国夫人结这个亲。” “真的?”苏阮在此之前,从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因此在看到付彦之再次肯定点头后,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复杂。 付彦之看出古怪,就问:“怎么?难道代国夫人已经给小娘子定亲了?” 苏阮摇摇头:“那倒没有。”大姐的想头,实在令人难以启齿,而且这其中还涉及圣上对自己的那点儿意思,苏阮不愿意跟付彦之说,就另解释道,“我是觉得,差了辈分。” “这个无妨,宗室不看这个,年纪合适就行。此事我就是与你一说,到底谁能入主东宫,毕竟还要看圣上的意思。而且只要贵妃恩宠在,苏家不必着急想后路。” 这倒是,圣上保养得当,往少了说,几年之内,都还不用顾虑这些。 但付彦之说了,苏阮就忍不住去想玉娘嫁入东宫的可能性,这孩子脾气不像苏铃,倒跟苏阮少年时有些相似,她因此格外喜爱这个外甥女……。 “喝杯水吧。” 苏阮回神,见付彦之伸长手臂,递了一杯水到自己面前,忙伸手接过,却忘了自己刚刚拿过豆渣,不曾擦手,这么一接水杯,手指尖在他指节上碰了一下,正好抹了一点豆渣过去。 “……”苏阮赶紧放下水杯,抽了绢帕给他擦手。 付彦之失笑,接过绢帕说:“我自己来吧,你喝点水,说了这半日话了。” 苏阮很窘,低头在帔子上抹了抹手,端起杯子喝完水,再抬头想说话时,付彦之已经端正坐好,自己刚刚递给他的绢帕却不见了。 “……” 她忍不住伸头往矮几下面找,付彦之还问她:“找什么?” “……绢帕呢?”苏阮指指自己唇边,表示自己喝了水,要擦一擦。 付彦之就伸手从袖中抽出一条素帕递了过去。 苏阮:“……这不是我的。” “那条脏了。”付彦之伸着手说,“这是干净的,我没用过。” 你没用过也是你的啊!我拿你的绢帕擦嘴像什么话?苏阮瞪起眼睛,努力表达心中不满。 她这样子,和十年前佯怒时一模一样,付彦之看着她,忍不住就眉眼舒展,笑了起来。 苏阮看着他这样展眉微笑,自己也绷不住了,伸手接过素帕,随便在唇边按了按。 付彦之目光被吸引,落在她红唇之上,心里控制不住地一跳,忙低了头,给她和自己又倒上水。 正好这时,守在外面的朱蕾来报:“夫人,郎君,外面传话进来,说罗海找到那牙人了,已经去光福坊候着。” “你去叫人备车,再让丽娘和管家与我同去。”苏阮吩咐。 朱蕾应声去传话,绿蕊拿着帷帽进来,帮苏阮戴上,苏阮手中素帕没处可放,最后只好收进袖中。 等在门口的付彦之看得清楚,唇角忍不住上翘了一点。 因丽娘早有准备,车很快备好,苏阮出去上了车。付彦之是骑马来的,便仍骑马陪在车驾左右,一路往光福坊去。 光福坊就在永乐坊以西,不算很远,所以他们没花多少时间就到了。那宅子在坊中西北,距离东坊门不远,苏阮进门下车,四处看了一圈,还真是个不错的宅子。 规规整整的三进院落,车马房、厨房等应有的都有,后院甚至还有一小片菜地。 “不瞒您说,原来住这里的也是个从四品少卿呢!要不是家里老人突然病逝,要归乡守孝,这宅子还空不出来。” 旁边陪着的罗海打断牙人:“行了行了,这话你上次都说过了。我们知道老人不是在这儿没的,但这租金,真不能再低了吗?” 他这么问,人家当然不会给他降价,苏阮就笑着叫自己府里的管家去和牙人谈,然后跟付彦之商量:“就定下这儿吧。确实很合适,换换陈设就能住,都不用怎么修缮。” 付彦之摇头:“父亲进京,只是五品给事中,便是我未曾革职,加上我的俸禄,也不过勉强够这宅子租金……” “薛伯父给了你多少钱?”苏阮问完,并不等他回答,接着就说,“就用那个钱,缺的我补上,等他们到了,你按那个钱数告诉他,不就行了么?” 付彦之:“……他做了这么多年亲民官,你当他好骗么?再说怎能让你出钱?” “为何不能?” 苏阮一边说一边往内堂走,付彦之跟上去,还没等开口,就听她小声说:“而且这其实是圣上的钱。” 付彦之一愣,接着反应过来,她这是说,苏家目前所有,都来自圣上赏赐,便忍不住笑了。 “你就当是圣上赏赐给你的。对了,上次我阿兄替你求情,提起薛伯母,圣上不肯因此宽恕你,却答应了给薛伯母赏赐,这事儿我得提醒娘娘,等薛伯母到京,可得兑现才行。” 付彦之:“可是……” “没甚可是,你最后没流放,是因为我,所以一码归一码,该要的得要!”苏阮语气坚决。 付彦之又笑起来,“不错,是因为你。” 他声音低低的,传入耳中,令人莫名不自在,苏阮忙转身叫丽娘,“这窗纸旧了,咱们府里那又透又亮的窗纱还有多少?一会儿谈好租金,问问这些窗子的尺寸,一体换上窗纱吧。” 丽娘答应下来,苏阮又进去仔细看过陈设,“家具勉强可用,再找些帘帷帐幔什么的,送过来铺陈就行了。” 付彦之插不上嘴,在旁看着她像女主人一样忙碌,心中充满不踏实的欢喜。 26.纳征 在苏阮做主之下,这宅子当日就交了定金, 定了下来。 她正好想找点事做, 省得总去想姐妹之间那些无解的矛盾, 就将收拾宅子这件事揽了过来, 忙了个不亦乐乎。 苏铃送走裴自敏,过来找苏阮时,她正开了府库, 给那宅子挑基本陈设要用的帘帷席子。苏铃问明缘故,忍了又忍, 还是没忍住,笑话她说:“口是心非!” “我是看的薛伯母面上。” 薛家到洪州时, 苏铃已经出嫁, 和婆婆妯娌斗法还来不及,娘家的事,哪有空关心?便不太相信的说:“你说是就是吧。不过些许小事, 还用得着你亲自忙活?让丽娘办吧, 我们进宫去。” 进宫?苏阮皱眉:“娘娘说了,这段时日,宫里不得清净,让我们少去。” “是么?几时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早就说了。”苏阮说完就抛下苏铃, 转头吩咐绿蕊, “他们到的时候, 天恐怕还热, 门上先挂竹帘吧。对了, 我看他们院子里的花草也没人打理,叫人再去找个花匠,好好收拾收拾,实在不行,重新栽些花草过去。” 侍女们各自应声去忙,苏铃没想到二妹会晾着自己,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冷笑道:“是让我们少去,还是让我少去?” 这话苏阮没法接,也不想接,就装没听见,继续吩咐下人从库里找东西。 苏铃更生气了,掉头甩袖就走,回府一叠声命人备车,自己憋着一口气进宫去了。 苏阮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和她说话,所以苏铃猜到是贵妃小妹说了什么,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事,想着一会儿见到苏贵妃,怎么哄她消气,别真得生分了才好,哪知道进了宫,根本没见到苏贵妃。 “圣上带娘娘去禁苑骑马散心了,今日可能要宿在东内,不回这边了。”留守的内侍如是说。 苏铃只得怏怏而归。 之后城中连下了两天雨,不便出门,宫中也没人来。苏阮那边儿更像没事儿似的,一点儿动静没有。苏铃憋着一口气,也不往苏阮府里去了。 苏阮乐得清静。她打发人帮付彦之收拾出那座宅子后,顺便还把自己府中格局重新规划了一下,打算在垂花门外,给付彦之收拾个起居处,方便他过来时落脚。 “可这是一整个院子啊。”丽娘有点疑惑,“您还给郎君留了卧房?” “留卧房怎么了?”苏阮反问,“不留卧房,还让他再赶回永乐坊睡吗?” 丽娘:“……” 她真有点搞不懂自家夫人了,这么全心全意地帮薛家收拾宅子,难道不是因为付郎君?可她怎么瞧着,夫人这是准备婚后夫妻分房睡呢? 苏阮看出她的疑惑,却并不想解释,“照我说的办就是了。” 丽娘只得领命,安排人去办。 这么忙碌着,一晃就到六月二十六,苏阮一早起来,打扮停当,就去了苏耀卿府里,等付家来下聘。 苏铃带着玉娘,有意晚去了一会儿,却一进后院正房大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笑声,似乎里面坐的人不少,还挺热闹。 崔氏出来迎她,笑道:“大姑来了,四婶刚到,正问起你呢。”又牵过玉娘的手,夸了她两句。 “四婶来了么?”苏铃很意外,“四叔不是病着?” 这说的,像是人家不该来似的,崔氏有点尴尬,低声道:“四婶说,四叔静养就好,今日是二姑的大日子,她不能不来。” 苏铃就嗤笑了一声,先一步进了内堂,见苏阮挨着四婶坐着,四婶另一边空了个位置,便过去坐下,笑着跟四婶问了声好。 梅娘原本坐在苏阮下首,见苏铃坐了崔氏的位子,忙自己往旁边让了让。 崔氏却没坐,只把玉娘推过去,叫她挨着苏阮,自己出去吩咐家事。 那边苏铃正跟四婶说:“四叔好些没有?我想去探望,又怕四叔不爱见我们……” 太子被废之后,四叔货真价实病了一场,苏阮和苏耀卿去探望过。当时问苏铃,她说不爱看四叔的冷脸,不肯去,现在却这么说,苏阮不免皱眉。 “他是老毛病了,没甚好看的,养着就是。”四婶答得也淡淡的,还转头就和苏阮继续先头的话题,“这么说来,梅娘还是你们两个的大媒呢!” 苏阮和梅娘相视而笑,“是啊,这些日子多亏梅娘姐姐替我忙前忙后。”所以她看梅娘的面子,今天还邀了梅娘那一房的一个堂嫂来。 这样一则付家人来了,不至于觉得苏家无人,二也是向大房表明自己的态度——大家到底是亲戚,只要存着好心,好好帮忙办事,大房想沾苏阮他们的光,也不是不行。 人既然是苏阮邀来的,自然也主要是奉承她,苏铃见大家都围着苏阮说话,心里越发不痛快。然而今日原本苏阮就是正主,她也无可奈何,便干脆出去生闷气,直到付家送聘礼的人来了,才回到堂中。 付家的聘礼很务实,除了必有的几样,还额外有一盒紫笋茶——这是当世第一名茶,价值不菲。 当场插戴的钗是雕了连理枝的羊脂白玉钗,光泽柔润,雕工精细,不像现打造的,更像是多年私藏。 整个聘礼看下来,既不寒酸,也没有过于奢靡,整体价值,正该是付家这样的人家能拿得出手的,可以说办得十分妥帖了。 苏阮对付家了解不多,但今日来下聘的女眷都举止斯文、说话得体,便多了些好感。 纳征下聘,未婚夫妻没有见面的机会,但这门亲事,至此却已是彻底落定。 付彦之隔了一天,去徐国夫人府向苏阮辞行,“我到了东都,他们也差不多就下船了。” “嗯。”苏阮其实没甚可说的,答应完了,半晌才想起一句,“往回走时,送个信。” 付彦之点头答应,又说:“听我叔祖父说,朝中开始议立储君,林相还真推举颍王了。” 苏阮笑了笑:“我昨日去见娘娘,最近这半个多月,她留颍王住了三四次,现在宫里都传她要养颍王。” “娘娘是有意为之么?” 苏阮笑着点头:“邵公公的主意。其实圣上也不过是看颍王年幼,活泼好动,才多喜爱了些罢了。” “只要圣上没这个意思就好。”付彦之道。 “就算圣上本来有那么一点儿,林相这么一闹,也没了。” 付彦之看着苏阮,等她解惑。 苏阮道:“我也是听邵公公说的。林相越一手遮天,圣上便越会审视他,因此,无论他推举哪一位皇子,圣上都不会立的。” 这种提防臣下的帝王心机,付彦之听了,心情颇有些复杂——当初宋相在位,圣上也是这么审视宋相的吧? 苏阮却接着说:“你这时候出京正好,等你回来,没准东宫已经有主,圣上也想用你了。” “恐怕还得乱几个月。”付彦之不认为圣上会那么快就立新太子,但他赋闲,苏家站边儿上看热闹,都不掺和这事,倒也省心。 所以第二日他就十分放心的出京城,去东都接父母了。 他走后,到了七月,天渐渐凉爽起来,废太子的风波也过去了,憋了许久的权贵们就开始一波一波的饮宴作乐。 宫中也不例外,圣上在东内新修了一座蓬莱宫,为此特意召皇亲国戚入宫宴饮。苏贵妃冷落苏铃许久,直到这时,才肯拉着大姐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 “二姐和我说,你也不容易,姐夫那样不说,还有几个孩子。为人母的,总要为孩子着想。但我也是孩子们的亲姨母,有什么事,大姐不能和我说的?” 苏铃脸上热辣辣的,“我也是……” 苏贵妃没让她说下去,“今日我就许诺大姐一句,玉娘的婚事,我心中已有了打算,”她说着拉姐姐往外面花园里看,那里有几个少年正在蹴鞠,“瞧见没,都是皇子皇孙,你还怕挑不着个好女婿?” 苏铃面露惊喜,苏贵妃却还没说完,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半转身子,往另一侧的凉亭看,那里有几个小少女聚在一起,也不知道在玩什么,都脸上带笑。 “还有你将来的儿媳,也尽可从公主里挑,你急什么呢?” 苏铃眼眶一红,掉了两滴眼泪,拉着苏贵妃的手,哽咽道:“是我糊涂了。” 苏阮这时正好拉着永嘉公主的手进来,见状就笑问:“说什么悄悄话呢?” “不告诉你。”苏贵妃笑着转过身,迎向她们,“你们俩怎么到一块去的?” 永嘉公主身穿道袍,给苏贵妃行了个礼,答道:“儿正给徐国夫人赔礼呢,上次她到千秋观去,下人们不懂事,竟将夫人的私事泄露出去,我回来才听说。” 永嘉公主在圣上众多女儿中,格外受宠些,就是因她这副玲珑心肠。 苏贵妃也喜欢她会说话,就笑道:“多大的事,赔什么礼?要不是那事,她这亲事还定不下来呢!” “错了就是错了,该赔礼还是得赔礼。儿正跟徐国夫人说,过两日到我别馆去,让我好好做一回东。”永嘉公主说着看向苏铃,“不知代国夫人肯不肯赏脸,也来坐坐,喝几杯酒?” 苏铃没怎么和这些皇室贵女打过交道,当下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答应下来。 她和苏阮,姐妹二人都没想到,永嘉公主的酒宴,并不是她们常去那一种。所以两日后,当她们去到永嘉公主别馆,入席就座时,发现席间陪客的,竟是四五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一时都惊住了。 27.欢宴 苏阮知道永嘉公主交游广阔,喜欢和有才名的士子往来, 但她真不知道竟是这么个往来法! 永嘉公主见苏氏姐妹神色异常, 知道她们还没见识过这等场面, 便摆出一副再自然不过的态度, 向她们一一介绍作陪的几个男子。 她之前去太华山参加法会,顺路游玩了一番,前前后后不过月余, 回来京中,就已经变了天。 永嘉公主是长女, 废太子是皇次子,两人年岁相近, 虽非同母所出, 小时候却常在一起玩,所以相较其他兄弟,还更多点情分。 哪想到父皇陛下说废就废了他。 与宗室的噤若寒蝉相比, 苏氏一族却声势正盛、毫无顾忌, 徐国夫人甚至保下了当面顶撞圣上和林相的付彦之。 不但如此,圣上还亲自为徐国夫人和付彦之做媒,找了楚王叔代为出面提亲,给足了苏氏面子。 永嘉公主意识到, 苏氏这门外戚, 恐怕还要风光很久。她当即命人仔细打听了苏氏姐妹的喜好, 还叫了千秋观的下人来, 亲自询问那日徐国夫人到千秋观后, 都发生何事。 这么一询问打听,永嘉公主得出一个结论:徐国夫人喜欢外表风流英俊的男子。 付彦之就是这种类型。虽说也有传言,说他们二人本是旧识,但在永嘉公主看来,若非付彦之现在仍风姿不减当年,徐国夫人就算要保他,也绝不可能许以婚姻。 永嘉公主身边,正好有两个风流英俊、能吟诗作赋的少年,都还不到二十岁,比付彦之年轻得多。 除此之外,永嘉公主还听说苏家姐妹都精通音律,喜爱乐舞,便又邀请了两个擅长乐器演奏的来作陪。 她介绍完之后,两姐妹神色虽还都略有些不自然,却并没有恼羞成怒要离席的意思,永嘉公主便示意那四个男子入席就座。 人只要有了权势,甭管男人女人,都免不了好色。尤其徐国夫人已经守寡四年,代国夫人夫妇之间也不恩爱和睦——她家那位郎君,入京日子不长,却已是平康坊常客。 那么凭什么沾光的男人都享受了,处于权势中心的女人,却得从一而终?永康公主相信这二位一定会喜欢今日的宴会。 不过她也猜到,苏家姐妹大概还没这样玩乐过,就在设计座次上花了点心思。 “每年上巳节,我最喜欢的就是曲水流觞,可惜曲江太远,去一次不方便,所以造这别馆时,我特意让他们造了这一段曲折水道,什么时候兴致来了,都可邀朋唤友,一同来玩。” 苏阮听着永嘉公主说话,目光落到身侧流过的潺潺溪水上。 永嘉公主确实会享受。这条水道并不深,看起来就刚没脚面而已,水流也比较缓慢,但九曲回环,短短几丈的距离,就造出三个大弯道,正好让她和苏阮、苏铃呈三角形各据一边。 这样一来,她们彼此之间都留有很大的空当,正好让几个作陪的男子落座,又不至于相隔太远,听不清彼此说话。 苏铃看着两个年轻男子一左一右在自己身边坐下,本来略有些难为情,但眼见一名蓝衣男子在永嘉公主身畔坐下,还拿起纨扇,动作轻柔地给公主扇着风,她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大惊小怪,显得没见过世面了? “原来公主是想玩曲水流觞,早知这样,我可不敢来了。”苏铃故作大方地接话,“我从小就不爱读书,什么诗啊赋啊,别说临场作了,就是让我抄,我都头痛。” 永嘉公主欢笑起来:“夫人真是爽快人,这样才好,我最怕遇上不懂装懂的。诗赋不会作没关系,我听说二位夫人家学渊源,都是弹奏乐器的高手,若这羽觞到了二位面前,也让我们一聆仙乐可好?” 苏铃直摆手:“弹琴吹箫那得找二娘,我不成,我大概只好认罚,喝上一杯酒了。” “一杯可不成!”永嘉公主不依,“得罚三杯!” 苏铃正想答应,坐在她右手边的俊俏少年大胆接话道:“代国夫人第一次来做客,公主就这么不容情么?” 永嘉公主笑问:“怎么?你有话说?” “不敢,应麟斗胆,愿为代国夫人执笔一次。” 苏铃因为这少年替自己说话,转头看向他,少年十分大胆,见苏铃看他,便在回完公主的问话后,向她眨眼一笑。 这少年本就生了一双多情目,这么一眨眼一笑,平白又多了三分情意,看得苏铃也不由一笑,心中欢喜。 永嘉公主看得一清二楚,便问苏阮:“代笔不公平吧,徐国夫人觉着呢?” 苏阮当然也看清了姐姐和那少年之间的眉目官司,她不是道学之人,也觉得以裴自敏的德性,姐姐另找慰藉,并不过分,至少,比去撩拨圣上强。 便笑道:“人家自愿的,且只代一次,公主就容他之请吧。” “好,那就容你一次。”永嘉公主十分爽快,“不过,公平起见,是不是也该有人给徐国夫人代笔一次?” 苏阮左手边的少年立刻应道:“乔兴愿勉力一试。” 永嘉公主看向苏阮,苏阮瞄了一眼右手边年纪略大一些的男子,见他没有异议,就点头道:“有劳。” “好,那便说定了。”永嘉公主举起杯来,“我先敬两位夫人一杯,感谢两位捧场,都是一家人,以后可要常来常往。” 说着一饮而尽,苏阮姐妹也各自饮尽杯中酒,接着永嘉公主身边那个男子就取了特制的羽觞,倒满酒后,交给公主。 永嘉公主伸长手臂,将羽觞稳稳放入水中,羽觞顺水流下,依次经过那个要给苏铃代笔的少年迟应麟和苏铃,又稳稳漂过弯道,略过中间两名男子,到苏阮身边正正好好停了下来。 大家都抚掌而笑,苏阮无奈拾起羽觞,没等开口,永嘉公主先说:“第一次不能代,夫人想要什么乐器,我这里都尽有的!” 公主都这么说了,苏阮不好不赏脸,就选了自己最擅长的阮咸,弹了一段《白雪》。 这是上古名曲,只要通音律的人都熟悉,但苏阮技艺娴熟,不但乐曲弹奏得动人心弦,姿态也优美至极,一曲终了时,永嘉公主忍不住赞叹:“真是赏心悦目,名不虚传!” 苏阮笑笑,将阮咸递给旁边侍女,自己归座,却听永嘉公主接着说道:“如此雅乐,正该以美酒相伴,共饮一杯,如何?” 大家便又同饮了一杯酒,然后苏阮起身,走到上游,将装满酒的羽觞再次放入水中,这次羽觞停在了迟应麟那里。 他即席赋诗一首,咏赞一位公主和两位国夫人,博了个满堂彩。 迟应麟后面还有好几个人,他便没有动,在自己位上就将羽觞放下去。羽觞顺水流走,到苏阮右边最后一个男子那里,打了个转,再向下游漂时,就被侍女截住了。 “维钧是写诗作文,还是演奏一曲?”永嘉公主问完,向苏家姐妹解释,“他是个全才,什么都难不倒,就没有他不会的。” 苏阮记得方才介绍时,永嘉公主提到此人姓华,便侧头看着华维钧,等他回答。 华维钧穿一件蓝灰罗袍,简简单单没有纹饰,头上也只规规矩矩戴了纱帽,不似另外三个,服饰华丽,一看就着意打扮过。 但他样貌还是英俊的,只是肤色略深,像是经常出门,被太阳晒的。 苏阮就对他多了分好感——随侍权贵,却没从众,学傅粉那套,可见还是有些男儿风骨的。 “公主过誉了。在下方才听徐国夫人弹奏一曲,只觉心旷神怡、耳目清明,便有些技痒,想于名家面前现一回丑。”华维钧说着,转头看向苏阮,欠身道,“还请夫人不吝赐教。” 苏阮听永嘉公主夸他,也好奇此人技艺如何,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华维钧退开些许,接过侍女送上的阮咸,调弦试音后,弹了一曲《流水》。 《流水》本为琴曲,阮咸不如古琴音色深沉,华维钧用阮咸弹奏时,却仍将流水的浩浩汤汤、奔腾不绝,展现得淋漓尽致。到最后收尾时,曲声竟与水声合二为一,仿佛阮咸真的奏出流水之响。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好一会儿,苏阮才率先反应过来,华维钧早已停手不弹,他们后面听到的,确确实实是水声,不由拍案叫绝。 “当真神乎其技!”苏阮看着华维钧,赞叹不已,“我方才才真是献丑。” 苏铃也跟着感叹:“我从小听阮咸,还以为再没什么能惊讶到我的,先生如此技艺,恐怕宫中乐师都有所不如。” 永嘉公主笑道:“我原本有意荐他入宫的,但他另有志向,我也不好勉强。”又说,“维钧是真的多才多艺,待会儿咱们多把羽觞往他那里放,叫他都展示一番才好。” 华维钧笑着谦逊几句,神色中毫无自矜自傲之色,彷佛方才受到盛赞的并不是他,苏阮看在眼里,对此人又多几分好感。 之后他们又玩了几轮,到每个人都轮过了,才换了投壶等其他游戏来玩。 这时大家也都熟了,不再端正坐于席上,苏阮更衣回来,见永嘉公主和她身边的蓝衣男子都不见了,苏铃和迟应麟两个,不知怎么进了岸边柳树林,正倚着柳树说悄悄话。 水边凉棚中剩下的人,有两个一看见她回来,齐齐迎了上来。苏阮被这股殷勤吓得后退一步,转头看见华维钧独自坐着,正在拨弄琴弦,忙向他走去。 28.抚琴 有侍女在旁焚了香,苏阮坐到琴案对面, 华维钧抬头向她一笑, 问:“夫人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 你想弹什么, 就弹什么。”苏阮挺好奇他是不是弹琴也如阮咸那般精彩,便叫侍女给自己拿了个凭几,靠上去听华维钧弹奏。 华维钧便不多说, 左手按弦,右手在弦上一抹, 动人琴音便响了起来。 苏阮凝神细听,这曲子有些陌生, 且曲风充满慷慨任侠之气, 不是平常宴饮欢聚时能听到的,就听得更入神了些。 两个被晾在一边的男子,见徐国夫人对自己无意, 干脆回到水边席上, 一边听琴一边对饮,倒也自得其乐。 永嘉公主扶着情人的手回来时,瞧见这一幕,不由一笑, 偷偷跟情人说:“竟歪打正着。” 她本以为苏阮会喜欢迟应麟那种年轻俊俏会哄人的, 苏铃则会喜欢年纪大一点、更沉稳健壮的华维钧, 哪想到两姐妹竟然反了。 不过不要紧, 只要不落空就行。 她拉着情人悄悄入席, 此时琴曲正到要紧处,华维钧弹琴的手越来越快,琴音也渐趋激昂,隐隐有兵戈之气侵袭而来。 在场之人都觉寒毛直竖,不由自主停下手边动作,连苏铃和迟应麟都从林中走出,倚着凉棚柱子听得全神贯注。 华维钧却毫无所觉,他的世界里好像只剩下他和面前这张琴,而他正以琴为剑,在他的世界里锄强扶弱、快意恩仇。 坐在他面前的苏阮,听着琴曲,彷佛亲眼看到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身处刀光剑影之中,却从容不迫、意定神闲,手中宝剑总能毫不迟疑的刺中敌人,直到他遭遇生平劲敌! 琴声陡然尖锐,一串急促而嘹亮的乐音直直钻入众人耳中——这一刻,在场每个人都觉自己像是遭遇一场直奔要害的袭击,刚刚躲过,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乐音戛然而止。 永嘉公主轻轻呼出一口气,拍掌赞叹:“维钧的琴技又进步了。” 华维钧正向着面露怔然的苏阮微笑,闻言才看向公主,欠身道:“是琴好。” 苏阮回过神,也忍不住先呼出口气,才说:“我以后可再也不敢说自己会弹琴了。”又问,“这是什么曲子?我竟从未听过。” “有人说是《广陵散》,在下也不知真假,献丑了。” 永嘉公主命人送上美酒,邀着大家共饮,并说道:“是不是《广陵散》都无所谓,好听就行。夫人若喜欢,让维钧教你此曲可好?” 苏阮有些心动,但觉得公主在这个场合说这话,好像有点别的含义,正要婉拒,华维钧说道:“此曲其实不难,只是须得练习,在下誊抄一份曲谱,送到府上可好?” “好啊,多谢你。”苏阮欣然接受。 永嘉公主笑道:“夫人别轻易放过他,维钧不光琴弹得出神入化,剑舞也跳得好极了,只是轻易不肯显露,非得是酒喝多了才行。” 苏铃听见,便笑道:“是么?那可得多敬他几杯,叫他快点醉了才好!”说着就催迟应麟代自己去敬华维钧。 迟应麟非常听话,自己提着酒壶就来敬华维钧。华维钧也没拒绝,跟他连着对饮了六杯酒,喝得迟应麟面上泛红,败退而去,他自己却面不改色。 接着另外两个落单的男子也轮番来敬,眨眼间就喝空了四壶酒,华维钧还是没看出有醉意。 苏阮怕再闹下去不好看,忙出面制止:“好了好了,剑舞下次再看也不晚,今日听了两首妙曲,已然心满意足。” 她出面解围,自是没人再有话说。 此时正好外面下起小雨,永嘉公主就提议转去厅中继续饮宴,一行人从藤萝遮蔽的凉棚中鱼贯而出,轮到苏阮时,华维钧上前一步,接过侍女手中的伞,遮到她面前。 苏阮愣了一下,华维钧坦然一笑,低声道:“多谢夫人解围。” 苏阮想说不必,后面永嘉公主已笑道:“夫人放心走吧,这伞够大。” 苏阮下意识看了一眼伞,确实不小,只得迈步出去,华维钧跟在她身旁,侧身而行,在她身侧留出足有半臂之远的距离。 这真是个很难让人不对他心生好感的人。 举止稳重,不轻浮,有分寸,又琴技惊人。可这样的人,又是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的呢?从他琴曲之中,明明听出身有傲骨、志向远大,为何他甘愿给永嘉公主的宴席做陪客? “夫人这边走。” 在苏阮出神之时,华维钧突然出声提醒。 苏阮回神,看了眼他指的方向,是要上台阶,便提起裙子,缓步上去,顺势问道:“你常来公主这处别馆?” “这是第二次来。”华维钧随着苏阮的脚步,走得很慢,“上次是今年早春,各地士子齐聚京城,公主宴请几位名士,叫我来见见世面。”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永嘉公主离得不近,就低声和苏阮说:“我就是那次喝醉了,提起宝剑撒酒疯,他们还当我是跳剑舞,纷纷给我叫好,真是惭愧。” 苏阮实在忍不住,掩面笑出了声。 “所以,今日我要是再喝醉了,去拿宝剑,夫人千万记得,离我远一点,莫要误伤了。” 苏阮笑得更厉害了。 华维钧一脸自嘲,等苏阮笑够了停下,他接着又说:“反正实话已经说了,我再多说一句可能冒犯夫人的话,希望夫人听了,莫要责怪。” 苏阮笑意还没全收敛,就弯着眉眼看他,等他语出惊人。 “其实我今日,是为了琴来的。” 苏阮没懂:“琴?” 华维钧郑重点头:“刚才那张琴,夫人没上手一弹,真是太可惜了,听说是魏晋名士嵇公弹奏过的名琴,寻常宴客,公主都不舍得拿出来。” “是么?” 华维钧又一次点头,苏阮就笑道,“所以你今日是为了弹这好琴,才勉为其难来的?” “不不不。”华维钧摇头,“不勉强。有好琴可弹,还有人焚香伺候,加上美景美酒……” 他目光大胆地落在苏阮脸上,令人几乎以为他下一个词就要说“美人”,华维钧却垂眸一笑道:“还有夫人的美妙阮曲,此番维钧,真是不虚此行。” 苏阮名阮,对这个字本就比较在意,让他这么一形容,心里更觉异样,便没答话,径自上台阶往厅中去。 华维钧有点惊讶,但仍很快就跟上了苏阮的步伐,低声认错道:“果然还是冒犯了夫人。我这个人,生于乡野之间,礼仪粗疏,还请夫人……” “生于乡野之间?”苏阮不信,“那你从何处学的古琴?我瞧你技法娴熟,至少练了有十几年了吧?” “瞒不过方家,我七岁开始学琴,至今十五年了。”华维钧说完这句,似乎有点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道,“早年经历,实在一言难尽,改日夫人有暇,若不嫌弃,我再说给夫人听吧。” 这时他们已经到了厅堂檐下,华维钧收了伞交给侍女,苏阮这才发觉他另一边肩头都湿了,忙叫侍女拿布帕给他擦。 自己旁边站着说道:“没什么冒犯的。我只是有点疑惑,你既心有志向,公主也有提携之意,为何……” 华维钧接过侍女拿来的布帕,一边擦肩头的雨水,一边走向苏阮,低声答道:“维钧学琴,并非为此。” 他们都已经到了门口,却不进去,只站在这里说话,时间长了未免奇怪,而且这种场合也确实不适合谈得太深,苏阮便没再问,转头进了厅中。 这一日的宴饮,到了后半厅中这段,渐渐有些乏善可陈,所以雨一停,苏阮就提出告辞,永嘉公主也没深留,约了改日再聚,就送她们走了。 苏阮回去颇觉疲惫,早早就睡了。第二日又下了一日雨,她懒怠动弹,想起华维钧的超卓琴技,便叫找出圣上赐的琴来,自己拨弹着练习了一天。 到晚间她才想起来,跟丽娘嘀咕:“大姐倒挺沉得住气,我以为她会来和我谈谈呢。” 丽娘不解,苏阮就悄悄和她说了席上的事,丽娘听得咋舌不已,苏阮却笑道:“有什么的,我早听说京中贵主爱养男宠。你不觉得这样也好么?大姐有个寄托,免得她东想西想的,又去惹别的事。” “那……您……”丽娘小心探问。 “我什么我?”苏阮斜她一眼,“一个冤家我都理不清楚,我哪有闲心惹这些?” 丽娘偷笑,见苏阮又瞪她,忙说:“也不知道郎君到东都了没有?” “哪有那么快?他才走了九天……” 话没说完,就见丽娘又笑起来,苏阮恍然发觉自己竟算得如此清楚,顿时恼羞成怒,把丽娘赶出去,自己翻身睡了。 到得天明睁眼,窗中透进日光,天已晴了。 苏阮起来梳洗,丽娘早早溜进来,附在她耳边悄声说:“您说的那个美少年,昨日去了隔壁府里,到现在都没走。” 苏阮:“……” 她实在没想到姐姐如此性急,食不知味地吃过早饭,正打算备车进宫,和小妹讲这件事,门房上就来回报:“夫人,一位自称叫华维钧的郎君,来给您送曲谱。” 旁边听命的丽娘唰地一下扭过头,直直盯着苏阮。 苏阮:“……请到厅中奉茶吧。”等人领命去了,才对丽娘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送曲谱。而已。” 丽娘深吸口气,憋出一丝假笑:“那奴婢陪夫人去见见?” 苏阮:“……” 29.传言 华维钧依旧打扮得干净朴素,见到苏阮, 不卑不亢行了礼, 就把曲谱递了过来。 丽娘去接时, 仔细盯了这青年一眼, 长眉大眼高鼻梁,看起来挺正经的,不像那等轻浮浪荡子, 心里略微放心,转头把曲谱送到自家夫人面前。 苏阮拿起曲谱一边看, 一边忍不住手上动作,模拟拨弦, 华维钧看见就说:“夫人若此刻不忙, 不如将琴取来,试着弹一遍,有不明之处, 在下旁边看着, 也可为夫人解惑。” 曲谱多是以文字记述指法、弦序和音位,只看是看不出什么的,确实得上手弹。而且有会弹奏的人,从旁给予指点, 确实更加事半功倍, 苏阮几乎没有犹豫, 就让人去取了琴来。 于是华维钧顺理成章留下来, 陪徐国夫人练了小半日琴。 苏阮学得专心, 直到感觉腹中空空,才发觉已到午间,忙停手休息,令人上了点心。 “抱歉,我这人一学琴,就容易忘了时辰。” 华维钧笑道:“夫人一定是天底下所有先生最喜欢的学生了。” “不,做先生的,喜欢的都是你这种天资聪颖的学生,不用费力,一点就通。” 华维钧笑着摇摇头,却没说什么。 苏阮请他喝茶吃点心,想随便聊几句,就谈起永嘉公主的别馆,“造得真是别致,我尤其喜欢那个藤萝遮蔽的凉棚,要是时节再早一点,赶上花开,一定美极了。” “那个容易得,夫人喜欢,尽可在府中也做一个。” “我倒是想,可惜我府中没有合适空地放置,而且就算勉强做一个,和园中景致也不相匹配。除非……”苏阮说到这里,心中一动,她一直就对府中花园不太满意,要不借此机会,重修一番? 她话没说完,华维钧却已是明白了,“夫人想重修花园么?我近两年对园林修筑略有涉猎,夫人若是不嫌弃,可否让我进去园中一看,给夫人提些建议?” 丽娘听着不对,忙看向夫人,想给她使眼色,哪知夫人根本不看自己,正诧异地问:“你还懂园林修筑?” “不敢说懂,略知一二。给永嘉公主设计别馆的工匠,是我一位忘年交,我便是经由这位好友引荐,结识公主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公主说你是全才了。”苏阮说着,略一停顿,“我这话可能有些冒昧,你到京中应时日不短了吧?为何不去应考?” 像华维钧这种有才华的年轻人,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想尽办法扬名立万、结交权贵,为的无非是一个通向仕途的进身之阶。毕竟只要名气有了,身后还有贵人相助,应考科举就不是难事。 永嘉公主对华维钧,还是很有几分欣赏之意的。但苏阮记得,她言语中曾提到有意荐华维钧入宫为乐师——乐师终究只是乐师,就算今上再喜欢音律,也不可能让乐师参与国家大事——对一个有意走仕途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机会。 永嘉公主不像那等傲慢轻率之人,所以,应当是华维钧本人有什么不得已? 苏阮心中如此猜测,果然听华维钧答道:“实不相瞒,我是商人出身,不能应考。” 那就难怪了,朝中明文规定,商人不得应考科举,苏阮便一叹:“难怪,可惜了。” 华维钧本想说句什么,缓和这略让人不适的气氛,不料徐国夫人接着说道:“那就烦劳你进去园子里看看,我是觉得太过呆板匠气,不够舒适自然,但又不想彻底重建——毕竟没有几个月,我就要成亲。” 她说这话便是有意拉开距离,华维钧面无异色,答应下来。 丽娘这才真的放心,插嘴道:“夫人,这时候外面正热,您练了一上午琴,只怕也累了,不如先歇息,让奴婢带人陪这位郎君进去瞧吧?” “也好。”苏阮确实不想大太阳底下去逛园子,就跟华维钧说了句“失陪”,自己回房歇着去了。 丽娘去了小半个时辰,回来禀报说:“这个华郎君还真有点本事,说话头头是道的。他说咱们这宅子,原是梁国公府,那是开国就封的国公,几代繁衍,一大家子人,都住在这儿,能留出这么个园子就不错了。后来梁国公除爵,这宅子空置了几年,大概赐给夫人时,修缮工匠也没动过这园子,难免呆板匠气。” “那怎么着?是不好改,还得扩建么?”苏阮就一个人,倒是不在乎园子占地,就怕短时间内修不好。 “您不是说再几个月就成亲么?他就没提这耗时耗力的章程,只说在现有格局上先调一调。” “那还好。他人呢?” 丽娘道:“告辞走了,说是回去仔细琢磨琢磨,再来给您回话。” 苏阮点点头,看着时间还早,叫备车,自己还是进宫去找苏贵妃,跟她说了大姐和那少年的事。 苏贵妃听到一半就笑:“我就知道永嘉叫你们去,没那么简单!” 等苏阮说完少年昨夜已在代国夫人府留宿,苏贵妃沉吟半晌,道:“看来你们也该置个别院了。” 苏阮:“……” “不管怎样,姐夫还在呢,孩子们撞见了,也不像话。你劝劝她,另置个宅子。” 这倒是,苏阮便点头答应了,然后又申明:“没我的事啊!” 苏贵妃失笑:“知道啦!你对我二姐夫是什么心,旁人不知,我还不知吗?” “呸!什么二姐夫?”苏阮不依,“你又知道什么了?” “嘻嘻,我知道得可多呢!为着第二日要见面,当天夜里睡不着,嘀嘀咕咕念叨第二日要和他说什么……” 少女时的蠢事陡然被说出来,苏阮顿觉脸上热辣辣的,忙扑过去按住妹妹不叫她说,苏贵妃嘻嘻哈哈,又逗了她两句。苏阮见拦不住她,干脆起来跑了。 苏贵妃看姐姐落荒而逃,笑得更欢,心里却也笃定二姐不会跟大姐一样,闹出什么风流韵事。 哪知道刚过了半个月,邵屿就遮遮掩掩地来报:“外面都在传,徐国夫人和一年轻男子过从甚密,那男子甚至自由出入徐国夫人府……” “你说错了吧?不是代国夫人?”苏贵妃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呃……代国夫人和那位姓池的少年,在京中已不是新闻,没什么人传了。” 苏贵妃还是不信,细细问了几句后,坐不住了,“快去把她请进来,我亲自问问。” 不明所以的苏阮刚进清凉殿,苏贵妃就冲上前问:“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府里那个姓华的怎么回事?” 苏阮明白过来,失笑道:“你也听见传闻了?都是瞎说的,我请他给我修园子而已。” “可那人不是永嘉介绍给你的么?” “是啊!但公主也没说不许他给我修园子啊!” 苏贵妃竟然无法反驳! “我还想把他引荐给圣上呢!东内那边,不是也缺人手么?这个华维钧很有几分才学,”苏阮拉着呆住的苏贵妃进去殿中坐下,“他与之前给永嘉公主设计别馆的何孝仁是至交,我听说圣上也想找何孝仁来主修东内宫殿的。”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那个人好像因老病回家了。” “是啊,何孝仁身体不好,去年就回老家去了。华维钧虽不敢说得了何孝仁真传,却也学到他几分本事。你知道吗?我不过叫丽娘陪他在我府中园子里走了一遭,他回去自己就能画出一张草图,而且只用了三天,就帮我想出如何调整格局,还不妨碍后续扩建。” “有这么厉害?” 苏阮道:“我本来想等他给我把园子修整好了,再拿实实在在的成绩来跟圣上和你说,哪想到你听了外面的传言,还真信了。” 苏贵妃讪讪:“我听说这人年轻英俊,还精通各种乐器,自由出入你府邸……” 苏阮没好气:“他给我修园子,我能不让他自由出入吗?” “好好好,是我错了,不该听风就是雨。不过这事儿现在已经传开了,你是不是往付家解释一句,也给二姐夫去个信?” “去什么信啊,再有几天他就回来了,写信也收不到。” “看来是他给你写信了。”苏贵妃笑眯眯地问,“接着薛伯母一家了?” 苏阮喝了杯温水,点头:“少则四五日,多则六七日,也就到了。” 苏贵妃放下心,和苏阮说了会儿话,等圣上过来,两姐妹顺势提起了华维钧。圣上听说此人正给苏阮修园子,就说等修完,看成果再说。 苏阮回去便和华维钧说了,并笑言:“如今成败与否,就看你能不能给我修好这园子了。” 华维钧又惊又喜,回过神后,向苏阮深施一礼道:“维钧必尽己所能,以报夫人高义!”自此更兢兢业业,甚至为了不往来奔波、浪费时间,干脆住在徐国夫人府下人房里。 于是付彦之回到京城,刚安顿好父母兄弟,还没洗去一身尘土,就听宋敞说:“这事可能不是真的,但我得先告诉你,永嘉公主给徐国夫人姐妹引荐了几个……男子,其中有一个,擅长演奏乐器,据说和徐国夫人……非常投契。” “什么可能不是真的,就不可能是真的!”付彦之根本不信。 宋敞却接着说道:“我原本也不信,但那人近日频繁出入徐国夫人府,最近几日,还干脆……留宿了。” 付彦之当场赶走宋敞,自己沐浴更衣,趁着天还没黑,直接去了徐国夫人府。 30.询问 听说付彦之来访的时候,苏阮刚和华维钧一起从园子里出来, 她很诧异:“他怎么来了?” 其实付彦之和薛家一行人, 刚一进城, 她就知道了——这几天她都派了人在城门附近守着, 听说人到了,还特意打发人送了冰和新鲜瓜果去光福坊的宅子。 苏阮想的是,他们一家人, 七月天里长途奔波,一定又热又累, 辛苦极了,到京肯定要好好休息几日, 见面不急。 哪想到这人都这时候了还跑过来, 忙和华维钧说:“你先去歇一会儿,吃饭吧。听我的,不用这么赶, 别到时候园子还没修好, 先把你累病了。” 又黑了许多的华维钧微微一笑:“我知道了,夫人放心去忙吧。” 苏阮点点头,转头去了前面厅中,却一见付彦之就吓了一跳, “你脸怎么这么红?”她说着忍不住走近去看, 发现他脸上不止红, 细看还有点脱皮。 付彦之匆忙过来, 忘了这事, 忙抬手挡脸,刚要说话,就听苏阮问:“也是晒的?” 也是?付彦之双眉一挑:“何来也是?” “……” 苏阮和他对视一眼,明白了,却没回答,而是转头叫人:“去把前日请的医师再请来,就说我们这里有个不要脸的病人,好好一张脸晒得跟关公似的!” 付彦之:“……” 有人领命而去,苏阮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指指对面说:“坐吧。” “不要脸的病人”被她一说,又想起来要脸了,特意侧对着苏阮坐下来,将红斑少的那半边脸对着她。 苏阮看得又生气又想笑,但见他一番奔波回来,脸上削瘦、衣袍见宽,颇有些憔悴,就气不起来,也笑不出了。 “都这个时辰了,跑过来做什么?”苏阮直接问。 付彦之转过头,看着苏阮道:“听见个谣言,过来问问你。” 他直接说“谣言”,苏阮心里舒服许多,却还是装不明白:“什么谣言?” “说永嘉公主给你引荐了一个擅长演奏乐器的男子,还频繁出入你府中……” 苏阮一笑:“说得还挺详细,谁和你说的?” 付彦之不答,苏阮想了想:“宋九郎吧?他是天天在你家等你么?这么快就知道你回来了,还能告诉你这些。” “……” 苏阮看他无言以对,突然说:“是有这么一个人。” 付彦之抬眸盯着苏阮,听她继续说:“他不光在我府中频繁出入,他现在就在我府中,你想见见吗?” 两人相视对峙片刻,付彦之道:“好啊。” 苏阮给了他一个白眼,“好什么好?人家没空!” 她把自己请华维钧重修园子的事说了一遍,末了愤愤道:“我府里天天沙土进出他们看不到,到处采买花草他们也看不到,就能看到一个华维钧是吧?改日你把你那个朋友宋九郎也叫来,我让他好好看看园子里那十几个工匠!” 付彦之忍不住笑了,“好,明日我就押着他来给你赔罪。” “谁要他赔罪?”苏阮绷着脸。 付彦之就整整衣裳,抱拳行礼道:“那我代他给夫人赔个罪。宋子高不知夫人品性,但他并无恶意,只是出于朋友道义,怕我和家人刚进京,从旁人口中听见谣言,酿成误会,反而不美。我赶着过来,当面询问,也是为此。” 苏阮想想他开口就说是谣言,心气平了些,另问道:“薛伯母还好么?这一路累坏了吧?” “还好,母亲一向身体不错,下船之后,又在东都休息了两天……” “那你脸是怎么弄的?” 付彦之:“……” 想着一会儿见了医师,怕是躲不过,也得说,他只好答道:“路上和二郎三郎赛马晒的。” 苏阮瞪大眼睛:“你多大的人了?” 付彦之无言以对。 “你们赛马能赛多久,晒成这样?”苏阮又问。 付彦之:“……一天半。” “那你就不能戴个遮阳斗笠什么的么?” 付彦之侧过脸去,手控制不住想摸掉皮的地方,苏阮立刻制止:“别乱摸!” 外面丽娘带着医师过来,请医师停下略等一等,自己走上台阶,刚要进门,就听见这一句,吓得立刻退了两步,咳嗽一声道:“夫人,医师请来了。” 苏阮:“请进来吧。” 这医师来过一次了,苏阮也没回避,就见丽娘低头引着医师进来,小心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然后一脸放松地呼出口气。 她这是怎么了?怕自己和付彦之吵起来? 苏阮琢磨着,指指付彦之,跟医师说:“您给瞧瞧,他这是不是晒的?” 医师便行至付彦之面前,跪坐下来,仔细查看,问了几句何时起的红斑、有没有发热或其他不适之处、痒不痒、痛不痛等问题。 付彦之一一答了,医师便说:“还好,不要紧,擦个药膏,这两日不要顶着日头出门就好了。” 医师留下药膏走了,苏阮叫侍女打水进来,跟付彦之说:“你洗洗手,先把药膏擦上。” “我回去再擦吧。” “回哪儿?” “永乐坊。” “那也不近,你骑马来的吧?就这么一路风吹回去,脸更不能要了,还是先把药膏擦上。”苏阮说完,看付彦之还有抗拒的意思,就说,“要么你自己动手,要么我叫人帮你擦。” 付彦之:“……” 他无言地看了苏阮一会儿,见她没有改主意的意思,就把自己面前的药膏瓶往她那边一推,道:“除非你来。” 苏阮:“……” 端着水盆进来的朱蕾,听见这话,偷笑着把水盆往两人中间一放,就和其他人一起退出去了。 苏阮骑虎难下,半晌才说:“要不你回去擦吧。” 付彦之摇头:“我还想要脸。” “……” 未婚夫妻两个面对面僵持了一会儿,外面突然响起鼓声,付彦之伸长手臂抄起药膏,说:“好吧,听你的,回去再擦。” “……”怎么就成听她的了??? 然而街鼓响过五波,坊门就要关闭,开始宵禁,他确实得赶着回去。苏阮只得起身相送,顺便嘱咐:“那你记得擦,别不当回事。” 她如此关切,付彦之就算原本不当回事,这时也要当回事了,便笑答一声:“遵命。” 答完,他伸手进袖中摸了一会儿,摸出一个小小的荷包,递给苏阮。 “什么东西?”苏阮接过来,见荷包上绣了朵牡丹花,绣工十分粗糙,里面却捏着像有东西。 “没什么,小玩意而已。你别送了,我明日再来找你说话。” 付彦之丢下这一句,就快步往外走。这间会客厅在垂花门外,距离门房并不很远,他很快就走到门房附近,看见丽娘与一个灰衣男子在说话。 那男子十分年轻,衣着打扮一看就不是府中仆从,付彦之脚下不由慢了慢。 灰衣男子正是华维钧,他和丽娘说着话,眼角余光看见有人走来,便转过头去,正好和付彦之目光对上。 丽娘也看见了付彦之,她迎上两步,笑问:“郎君这就走了?” “嗯,街鼓响了。”付彦之应了一声,看着华维钧问,“这位是?” 丽娘只得介绍道:“这是夫人请来修园子的华维钧华郎君。”又向华维钧介绍,“这是我们郎君。” 她连名姓都不提,只说“我们郎君”,其中尊卑之分,不言自明。 华维钧倒是面无异色,还向付彦之行了个礼。 两人正面相对,付彦之见此人虽然黑了些,但确实高大英俊,举止也不卑不亢、大方得体,便点点头说了句:“辛苦你了。”接着抬脚继续前行,出府回家去了。 丽娘看着他走远,回过头来时,见华维钧正若有所思看着付彦之离去的方向,就问:“华郎君还有别的事么?” “呃,没有了,多谢娘子。” 华维钧告辞离去,丽娘满腹狐疑地进去见自家夫人,却见她正坐在镜前,摆弄什么东西,就凑过去瞧了一眼,“这是什么?” “耳坠。”苏阮索性递给她看,“他刚才给我的。” 丽娘接过来,见是一对以金花为底托、上面镶珍珠的耳坠,样子不算特别,但珍珠粉嫩嫩的,极是好看,便赞道:“我们郎君真有心,如此匆忙赶路,还记得给您带东西,跟当年一个样儿!” 苏阮眉眼之间笑意盈盈,嘴上却说:“他们在东都休息了两日的。” 丽娘也不争辩,伸手帮夫人戴好耳坠,退后几步端详,“真好看,很衬夫人肤色。” 苏阮伸手摸着珍珠,笑道:“你猜他为什么来的?” “想您了呗。”丽娘想都不想。 苏阮推她一把,“胡说什么!” 丽娘只好笑着问:“那是为什么?” “为了华维钧。那个宋九郎腿倒快,他一回来,就把京里的传言告诉他了。” 丽娘道:“郎君不会信的,早解释清楚也好。” 苏阮惊奇:“你怎知道他不信?”问完又自嘲,“我是什么有信誉的人不成?连娘娘都狐疑了。” “看您说的,娘娘身处宫中,所听所闻,都是旁人传话进去的,难免有所歪曲。而且,郎君原也比娘娘更懂您的心呐!” “那是十年前!” “可这十年,您的心,也没变过呀。” 苏阮无言以对。 丽娘便走上前,伸手给自家夫人捏肩,捏了一会儿,才提起方才的事来,“奴婢送了医师走,回来走到半路,正好遇见华郎君,他拉着奴婢问了许多采买上的事儿,正说到一半,郎君就出来了。” 苏阮从镜子里看向丽娘:“两人照面了?” “嗯,郎君问起,奴婢只好两厢介绍。郎君急着走,倒没说什么,但郎君走了之后,华郎君也不问奴婢话了,您说,他是不是故意等在那儿的?” 31.心结 付彦之也有同样的怀疑。 他赶在坊门关闭前回到家中,重新洗了手和脸, 自己照着镜子擦药时, 突然记起苏阮说的“也是晒的”和“前日请的医师”, 再回想临走时见到的华维钧, 肤色黑黑的,似有晒伤痕迹,这个怀疑便自然而然地浮了上来。 这人胆子是真不小, 明知外面有怎样的流言,还敢假装偶遇, 等在那里,只为和自己打个照面——要说他没有别的心思, 付彦之实在难以相信。 好在苏阮没有那个意思。 付彦之看一眼镜子, 见药膏擦得差不多了,就去洗了手,盖好盖子, 然后自己吃过饭, 随手拿了一册路上买的书,坐到窗前,想边看边消食。 这是一本志怪文集,薄薄一册, 文辞浅俗, 付彦之很快就翻完了。这时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将要落尽, 侍女进来掌灯, 在卧榻上铺好被褥, 又悄悄退了出去。 付彦之却没什么睡意,他脑子又转回苏阮身上,并回想起在东都接到一家人后,与母亲卢氏的一番深谈。 卢氏并不看好他与苏阮还没正式开始的婚姻。 付彦之对此很意外,因为母亲这十年来,一直劝自己不要怨恨苏阮,常说苏阮也是为了家族、别无选择,偶尔通信,还会把苏家的状况告诉他,让他知道苏阮的不容易。 “我是不想你怨恨阿阮,但那是因为我比旁人更知道你对她的情意。她都已经成亲了,你们俩终究有缘无分,你不放下那份不甘怨恨,又怎能放下她,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我就怕你把她当成执念,又不肯承认,骗自己说只是恨她而已,却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所以娘一直希望,你能真正放下这一切,只把阿阮当成一个过客,过去了,就算了。” 卢氏说这话时面带疲惫,眼睛里却全是怜惜的柔光,“你是个男儿,有广阔的天地,若一直以此事为念,耿耿于怀,娘怕世人说你心胸狭窄。” 这是一个母亲的私心,也是她的宽容。她深深知道,恨意因爱意而生,却往往比爱意更长久,更令人无法释怀,只有消弭恨意,那份被辜负的爱意才会烟消云散。 可惜她的儿子,从头到尾都不肯让这两者消散。 “娘不是说阿阮不好,只是,隔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又是在这等情形下定亲的,你们两个真能不计前嫌吗?大郎,你看着我。” 付彦之抬头看向母亲,听她一字一句问:“张敏中拿着你送阿阮的东西,在你离开洪州那日,当众羞辱你,你真的能忘怀?” 付彦之面色一变:“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能不知道?”卢氏眼眶湿润,“人人都知道,苏阮她娘都上门来找我赔罪了,我怎么会不知道?” 说到最后,她没忍住,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付彦之往前挪了挪,伸手握住母亲的手,低声解释:“儿确实不能忘怀,但她为此,不计代价搭救儿子……又有圣上出面做媒,儿实在无法拒绝。” 卢氏一瞬的失态之后,很快就擦了眼泪,竭力平静下来,道:“那你之前同我们说的时候,怎么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 “亲事毕竟已经定下来了。”付彦之略一迟疑,还是把真话告诉了母亲,“而且,我和她说好了,前事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你当这是还债么?说勾销就勾销。”卢氏频频摇头,“不是这么算的。” 付彦之松开手,给母亲倒了杯水,送到面前。 卢氏接过来,喝了两口,叹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就算你真能就此原谅她,也不计较张敏中当年做过的事,她呢?阿阮要是那种没心没肺的孩子,此次她也不会豁出去救你。我怕她心里,也对此事耿耿于怀、无时或忘,这对于你二人来说,并非好事。” “债可以一笔勾销,划在心上的伤,却没那么容易痊愈如初。娘和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你们之间的过往,然后和阿阮一起,把它摊开捋顺了。只有这样,你们才能真正结百年之好。” *** 苏阮不觉得华维钧有什么必要特意等付彦之,听说付彦之似乎没在意华维钧,她也就丢在一边,该做什么做什么了。 第二日晨起梳妆,想着付彦之说今日还要过来,就挑了一对镶珍珠的发簪和那对耳坠搭配。 她这里梳妆好,刚吃过早饭,丽娘就进来回报说:“郎君打发人来传话,说他先去一趟光福坊,晚些再过来。” 他回自己住处休息,早上去给父母问个安,也是应该的,苏阮就说:“知道了。我去玉兰阁练琴,等他来了,直接带他去那儿说话。” 玉兰阁在垂花门以里,因四周种植数棵玉兰树而得名。除了玉兰之外,附近还种植了其他几种高大树木,有林荫遮蔽,阁中比较凉爽,苏阮最近都喜欢在那里练琴。 昨日付彦之来,因时间有限,也没顾得上谈薛家人的情况,苏阮此刻拨弄着琴弦,难免心不在焉地猜测,薛家人对他们俩突然结的这门亲事,到底是何看法。 应该很惊异吧?但未必会真的高兴。 苏阮想着就叹了口气,手随意在琴弦上拨弄,自己都不知自己弹了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门口守着的绿蕊突然回报:“夫人,华郎君过来了。” 苏阮点点头,示意请进来——这是这些日子的常态,她在这边练琴,华维钧在园子里忙活,遇到什么需要请示她的事,他就自己过来问。 “我看他们买回来的茅草不好,参差不齐的,打算午后自己去南城一趟。顺便有点私事,要去办一下,明日再回来。” “去吧,我都说了不用急,你要是有事,多去几天也使得。”苏阮很爽快。 华维钧一笑:“没什么大事,有个朋友要离京,晚间聚一聚,明日我就回来。” “离京?是不是得准备程仪?一会儿你去丽娘那里,支点钱去用,五千钱够吗?” 华维钧忙说不用,又转移话题:“夫人今日弹的是什么曲子?我竟没听过。” 苏阮一愣:“我弹什么了?”她自己方才没留意,手顺势在琴上一拨,才反应过来,忙按住琴弦道,“啊,没什么,小时候自己编了玩的。” 华维钧看她有些窘迫似的,便没追问,只笑道:“是么?我听这曲子颇有趣味,没想到竟是夫人自己编的,佩服佩服。” 苏阮摇头:“胡闹着玩的,有什么趣味……”说到这里,她心中一动,问华维钧,“你之前说你从小长于乡野,七岁才学琴,到底是怎么回事?” 华维钧没想到她突然问这个,愣了愣,才叹口气,道:“不瞒夫人,我原是我生母与人私通生下来的……” “对不住。”苏阮十分惊愕,立即道歉,“我不该问的。” 华维钧摇摇头:“出身之事,瞒不得人,没什么不该问的。我外祖父是蜀州有名的大商人,女儿做下这等丑事,他自是十分气愤,我生父又是个没担当的,一听说我生母有孕,他就跑了。所以我出生后,就被送去乡下农庄里,交给下人养。” 生母也很快就被外祖父远远嫁了出去,直到华维钧七岁,他生母的同胞兄长接掌家业,才把他接回去,让他跟自己姓,并教他读书识字。 “所以你算是随母姓?” 华维钧点点头:“虽没有写入族谱,但舅舅给我取了名字,让我姓华。” “那很好啊,英雄不问出身。汉室大将军卫青,还有封狼居胥的霍去病,都立下了不世功业呢!”苏阮为自己冒昧发问,颇有些不安,忙举例安慰华维钧。 华维钧一笑:“夫人说的是,我虽不是英雄,也常以这二位自勉。” 苏阮见他神色坦荡,并没有因自己的出身而自惭形秽,心里很佩服,对他的观感又好上几分。 “所以我一定会好好给夫人修园子,不辜负夫人的知遇之恩。”华维钧玩笑着拱拱手,似乎是想冲淡这略有些奇怪的气氛。 苏阮便配合着笑了,“好啊,只要你修得好,我担保你进将作监。” “那我这就去了。”华维钧一副说干就干的架势,往外要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站住了,回头说,“昨日我在前院偶遇夫人的未婚夫,他脸是不是也晒伤了?我用着那药膏挺好用的……” “啊,不用,我叫医师给他看过,另拿了药了。” 华维钧笑道:“那是我多事了。听说,夫人与这位付郎君,从小就认识?” 苏阮点点头,却并不想多谈。 华维钧看着她的神色,慢慢收敛笑意,道:“我挺羡慕付郎君的。” “?”苏阮远远看着他,满脸不解。 华维钧却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说:“年少时,一切都来得那么容易,两情相许,情断别离,多年以后再见,却再没有那么容易的事了。” 听他这话,似乎是说他少年时也有一位情人却? 苏阮正不知怎么接话,就听华维钧接着说:“毕竟,不是谁都有勇气面对曾经的不堪。” 仿佛有什么尖锐锋利的东西在苏阮心上重重一刺,心里顿时鲜血淋漓,痛极了。 32.终于 苏阮没有应声,华维钧抬头看去, 见她微微侧首, 秀眉紧蹙, 眸光中透着痛楚, 似乎被他方才那一句话深深刺痛。 华维钧太意外了。 他说这句话,其实是在赌。但凡少年情侣,未能结为夫妻, 原因不外乎家世悬殊、父母反对、其中一人变心这几种。 在这些情况之下分开,往往又对闺阁中的女子伤害更大。以华维钧了解到的消息, 付彦之进京第二年就高中进士,徐国夫人前夫却只是罢相失势的张智之幼子, 两人前途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那么显然,付彦之才是那个负心人。 就算事情另有自己不知的内情,以华维钧的经验, 男女相恋却以各自嫁娶收场, 双方都免不了对对方有所怨恨,尤其像徐国夫人他们这种过了十年还不曾淡忘的,其间一定有刻骨铭心的怨和恨。 但他万万没想到,徐国夫人自己被刺痛了。 这怎么可能?难道她从没怨恨过付彦之, 也不曾将双方经历的不堪都归咎于对方? 除非, 负心的人, 是她。但如果是这样, 以她如今的权势, 她又何必管付彦之的死活?让他发配岭南,眼不见心不烦,不必再想起那些过往,不是更好么? 华维钧目光复杂地看着苏阮,实在想不通,世上怎会有她这样的人。 “抱歉。”他勉强压下震荡不休的情绪,“想起些旧事,胡言乱语,搅扰夫人了。” 苏阮回神,转过头看他一眼,两人四目相对,她眸光中的迷茫和痛楚,是如此清晰,华维钧竟不敢直视,忙躬身告辞,“那我先去忙了。” “去吧。”苏阮低声回。 华维钧不敢再看她,扭头出门,快步下台阶,还没来得及整理思绪,就迎面碰上了付彦之。 他匆匆收住脚步,让到一旁,低头行礼:“付郎君。” 付彦之远远就看见华维钧从阁中出来,面上神色还很奇异,此刻又有意低头对着自己,好像很心虚似的,便站住脚问:“华郎君这是忙什么呢?” “同夫人告个假。”华维钧简略答道。 他说话时微微抬头,面上已没什么表情。付彦之看一眼玉兰阁,决定还是先去见苏阮,就点点头,说了句“那你忙”,然后自己拾阶而上,进了玉兰阁。 苏阮已经听人回报,说他来了,见到付彦之时,便也没露出什么来,还问他:“药膏好用么?脸上怎么样了?” 付彦之把头上斗笠摘下来,放到一旁,走到她跟前,笑道:“你自己看。” 苏阮也没甚不好意思的,抬头往他脸上看了看,见已不似昨日那么红,就说:“还挺管用,早上起来擦了吗?” “擦过了。我去光福坊,母亲看了,也说好多了,还说,还是你细心。” 苏阮见他眉眼含笑,浑不似重逢以来最常见的那副冷峻样子,显然一家人重新团聚京城,令他开朗许多,便笑了笑:“我哪里有伯母细心。他们休息得怎样?二郎三郎和你赛马,没晒伤么?用不用也叫医师去瞧瞧?” 说到这个,付彦之就有点悻悻,“他们两个没事,皮厚。” 苏阮忍俊不禁:“没事就好。那……我让阿兄哪日去拜访合适?” “父亲说,该当他们先去拜访鸿胪卿,毕竟是求娶。”付彦之说着低头一笑,神色温柔,“我已经顺路叫人去送了帖子,约的后日,正好休沐。” “我们是晚辈,明明该让阿兄先去拜访薛伯父和伯母的。” “都不是外人,不必计较这些。”付彦之说着转头四顾,“不请我坐吗?” 苏阮这才反应过来,两人竟一直站着说话,忙请他去竹席上坐,又叫绿蕊进来煎茶。 “而且他们打算明日去拜访我叔祖父,父亲这次能升调入京,多亏叔祖父出力。” “这是应该的。”苏阮点点头,又说,“我一直忘了问,薛伯父入京任职何处?” “门下省给事中。” “那还真该好好谢谢老人家。” 给事中品级不高,职权却大,是可以驳回圣上诏敕的。 付彦之却说:“林相当政,恐怕父亲任上,不会轻松。” 说到林相,苏阮想起一事:“还真让你说着了,你走了月余,他们吵吵闹闹的,至今东宫也没个定数。” 付彦之:“储位乃是国本,自没那么轻易就定的。” 这时绿蕊煎好了茶,给两人分别倒上,苏阮就让她先退下,到门外廊下候着。 苏阮等付彦之慢慢喝了一盏茶,才问:“薛伯母对这门亲事……怎么看?” 付彦之有点惊讶她会这么问,看了她一眼,正斟酌言辞,苏阮接着说:“你跟我说实话,别瞒我,我才知道见了薛伯母要怎么做。” “你不必特意做什么。” 苏阮依旧看着付彦之,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付彦之迟疑片刻,想起母亲的规劝,慢慢严肃起来,“她有些担心。” 这在苏阮意料之中,换了是她,她也担心。 “还有别的吗?” 付彦之摇摇头:“她是什么性情,你也知道,只要我们真的能……摒弃前嫌,好好过日子,她自然就心满意足了。” 摒弃前嫌,苏阮苦笑,“看来薛伯母也不相信你的话。” 付彦之:“……恰恰相反,她觉着,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要我们双方都释怀才行。” 两人谈到这里,都有意避过了具体事件,可见什么一笔勾销,果然只是说说而已。 沉默之中,付彦之反省了一下自己,终于把母亲原话说给苏阮听:“母亲希望我们,不要掩耳盗铃,当过往不存在。” 是啊,当不存在有什么用?他们心里就从没放下过往。如果以后都要这样小心翼翼避而不谈,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说起来,重逢这么久了,我都一直没问过你,这十年,你过得好么?” 也许是薛伯母的启发,也许是华维钧刚刚那句话,直接刺破了苏阮心中屏障,她终于问出这句早该问的话。 付彦之听见这句,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漫长的十年,他过得好么?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许久之后,付彦之才终于将千言万语化为:“还好。” 苏阮看着他的神情变化,眼眶不知不觉就湿润了,“过得快活么?” “偶尔。”付彦之停了停,又补充,“人这一生不就是如此么?除了年少时光,哪有那么多快活?” 是啊,大概人一生中的大半快活,都在年少时光,等人年岁越长,快活也就越稀少了。 苏阮正怅然,就听他问:“你呢?过得好么?快活么?” 苏阮都没来得及反应,眼泪已先一步落下来,她忙侧过头,举袖掩饰,并答道:“不怎么好,也……不快活。” 最后三个字,声音极低,还带着哽咽,付彦之听的心中一酸,便绕过中间矮几,到苏阮身边跪坐下来,抽出绢帕塞给她。 苏阮默默擦了眼泪,强颜欢笑道:“骗你的。其实挺好。” “以前母亲给我写信说过,张敏中待你不错。”付彦之顺着她说道。 这个名字被提起,那件事也就被推着涌到两人面前,苏阮想了很久,准备了许多腹稿,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 最后还是付彦之先开口:“阿阮,不要难为自己。” 苏阮被这久违的称呼,叫得身上一颤,她侧头望过去,正撞上付彦之深深凝望自己的目光,泪水忍不住再次决堤而出。 付彦之叹息一声,接过她手里紧紧攥着的绢帕,一边帮她拭泪,一边哄道:“别急,来日方长,只要我们不自欺欺人,不将这伤捂到溃烂就好。” 苏阮眼泪顿时掉得更凶,付彦之擦不过来,干脆伸手扶住她肩膀,让她靠到自己胸前,然后一下一下轻轻拍抚她肩背。 苏阮便任性哭了一回,将自己和付彦之的绢帕都哭湿了不算,还蹭得他胸口一片湿。 “叫人打水进来给你洗脸?”付彦之看她不哭了,问。 苏阮却摇头:“等一会。” 她哭得眼睛红肿,鼻子也红红的,看起来楚楚可怜,付彦之就笑道:“再等一会儿,眼睛可就肿起来了。” 苏阮抬头瞪他一眼。 眸中娇嗔,彷佛回到少年之时,付彦之忍不住伸手,握住她放在膝头的手,柔声说道:“阿阮,我不敢说真的芥蒂全无,对往事毫不在乎,但只要想想你此番为我做的事,再多不平也都能消弭。” “我也没做什么。”苏阮低头,看着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也许是因为骑马奔波,他的手看起来略有些红,手掌宽大,几乎能将自己一只手都覆盖住。 付彦之握紧掌中柔软的手,笑问:“你是暗示我,说你还能做更多么?” 苏阮听着话音不对,赶紧抬头警告:“还做什么?这次你能逃出生天,都多亏圣上改了主意,你以后不许再……”话说一半,她突然记起两人还没成亲,自己说这话,似乎有点管太多,就停住了。 付彦之含笑问:“不许什么?” 苏阮瞪他,往回抽手,付彦之却握紧了不放,还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放心,以前是以前,以后,有你,我自然不敢了。” 徐徐热气吹拂耳畔,苏阮脸上一阵发烧,刚要推人,他已经自己退开去。 “好啦,听我的,不要想那么多,也不要心急,我们慢慢来,好么?” 苏阮看着他认真无比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好。” 付彦之欣然一笑,伸长手臂,再次抱住了她。 33.旧账 成年男子的怀抱宽厚且坚实,苏阮侧头枕在他肩膀上, 感觉心里从没有过的踏实, 之前种种犹疑不安尽皆消散。 她忍不住抬起手, 悄悄按在付彦之心口, 用掌心感受他的心跳,来确定一切都是真的。 付彦之感觉到,用空着的那只手覆在她手背上, 用力按住,于是苏阮掌心下面那颗心的跳动, 便更有力更明显了些。 她开始不好意思,脸发烧耳根发烫, 同时感觉他的怀抱实在太热了些, 简直快令人不能呼吸,就忍不住,深吸口气。 一阵药香充盈鼻间, 苏阮怔了怔, 抬眼看到付彦之侧脸,顿时明白过来,不由笑了一声。 缠绵气氛随之转淡,她抽回手, 直起身, 忍不住又笑。 “笑什么?”付彦之也顺势松开手, 笑问。 苏阮指指他的脸, “你鼻子还好么?” 付彦之愣了愣, 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药膏味,便摸着鼻子自嘲:“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反正现在不大能闻见药味了。” 苏阮掩面又笑了一会儿,才叫人打水进来,自己洗脸。 付彦之起身让开,转头时看到琴案,便走过去,到琴案后坐下,随手拨了拨弦,问:“你在弹琴么?怎么我过来时没听见?” 苏阮刚挽起袖子,听见这句,目光暗了暗,道:“被人打断了。” “那个姓华的?”付彦之没抬头,拨弄着琴弦说,“我过来时碰见他了。” “嗯。”苏阮简短应了一声,便低头洗脸,室内一时只有水声和琴声。 付彦之没察觉她的情绪变化,自己信手弹了一曲《凤求凰》。 苏阮洗着脸听这个,颇有些哭笑不得,等洗完脸擦干,随便涂了些面脂后,便回头说:“那首曲子,你居然还记得。” 她只这么一说,付彦之却已明白她说的是哪一首,便按住琴弦,等琴音消逝,又重新拨弦。 琴音再响起来时,变得欢快许多,彷佛春暖花开时节,复苏的虫儿鸟儿都一起欢声鸣叫,还有解冻的泉流叮叮咚咚,响得清脆无比。 苏阮听着听着,脸上不由自主漾满笑意。 “那天你不是从头开始弹的,所以我最初没听出来。”她看着付彦之道。 付彦之点点头:“那天是从‘秋’开始。”说完,他停了停,手下琴音跟着一变,“比较合那时心境。” 苏阮一怔,想起重逢那日的景象,自己不知是他,他却知道是自己,忍不住问:“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会去?” 付彦之停手按住琴弦,抬眸看她:“我也一直不明白,你当日是约错人了吗?” “……”坏了!这个事情不能谈! 看她紧紧闭着嘴,一副后悔模样,付彦之忍不住笑了:“你不知道我改名了是不是?” 苏阮:“……” “鸿胪卿没告诉你?” 苏阮想起这个就生气:“他总是那样,古古怪怪的,有话不直说!” 付彦之更好奇了,“到底怎么回事?你从头说。” 苏阮闭嘴摇头,不想说。 “你不说,我就自己猜了。”付彦之觉得有趣,就从他们兄妹的性格入手,开始猜测,“鸿胪卿不可能做你的主,所以选择‘付彦之’,应该是你自己的主意。” 苏阮:“你口渴么?我叫她们……” “不渴。”付彦之不受干扰,继续说道,“是谁向你推荐了付彦之对吗?但你不可能看都没看一眼,就直接找中间人提婚事……” “我渴了!”苏阮打断他,扬声叫人,又是要瓜果,又是要点心,把侍女们支使得团团转,就是不给付彦之机会开口。 付彦之笑着看她忙,等瓜果点心送来,再没什么可忙的了,他才慢悠悠说:“看来我猜对了。” 苏阮:“……” “你是不是去偷看我了?” “……” “但看错了人。” “……” “可如果我在,你应该第一眼就能看到,不存在认错的可能;我若不在,你们又是如何断定那是‘付彦之’的呢?” 苏阮无奈:“你非得追根究底么?是我堂姐带我去的,她也不认得你,所以就认错了。” “如果就这么简单,你为何不直说?”付彦之问。 苏阮眨眨眼,端着水晶盘送到他面前,“吃瓜吃瓜。” 付彦之忍不住笑弯了腰,“你知不知道自己一脸心虚?” 苏阮看他笑得十分开心,气不打一处来,干脆把盘子一放,破罐破摔道:“这不怪我,是你非得追问——你猜的都没错,我和我堂姐是去永乐坊坊门里等着看‘付彦之’的。她说付彦之骑了一匹圣上御赐的白马,神骏非常。” 永乐坊,骑白马,付彦之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还没等抓住,就听苏阮接着说:“那日我们看见一个穿绯袍的骑着白马进来,我虽然没看清那人面容,但……绝不是你,所以就……谁叫你把马借给旁人了?” “……” 付彦之还没想起自己把马借给了谁,先反问:“那我要是自己骑着马出现在那里,现在我们还会坐在这里吗?” 苏阮思路被带歪,怔了怔,还没想出答案,付彦之想起来了! “等等,我最近几个月,只有一次把马借给人,可那人,是赵培刚!”付彦之眯着眼一字一顿说完,又想起一事——好像就是那天,他坐着宋家的车,与徐国夫人的车驾在永乐坊外,错身而过——原来她那日,就是来看自己的。 一念及此,付彦之的神色顿时复杂起来,苏阮却不知那一节,正挂着尴尬的笑,把水晶盘又往他这边推了推,说:“吃瓜。” 说完还抿着唇眨眨眼,一副十分无辜的神色。 付彦之想起两人这段时间或明或暗的纠缠,心已软了,又见她这样,更生不起气来,就伸手拿起一片瓜吃了。 苏阮等他吃完,立即递上一条干净绢帕,并解释说:“当时圣上说要帮我找一个服紫的公卿为婿,我回来一想,朝中服紫的,都多大年纪了?我可不想一进门就给人当祖母……” 付彦之险些被呛着,苏阮去倒了杯水给他,接着说:“那时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我堂姐提起赵郎中,我就……” “是么?不是当日在永乐坊看他好了,才肯见的?”付彦之故意问。 “我那天就没看见他长什么样!”苏阮强调。 “但你还是约了他。回头想想,当日你见了我就跑,回去之后,却没隔几日就约了你以为是付彦之的赵培刚……”付彦之本来是想逗苏阮,哪知说着说着,心里竟真的有些酸意,就停了话,手随便在琴上一拨。 琴弦铮然一声,像是在帮他诘问,苏阮觉得此事自己真是冤枉,想也不想就说:“我约了他又怎样?不还是没坐一会儿,就看见你了?” 付彦之立刻转头,苏阮闭紧嘴巴,假装自己没口快说出那句话。 付彦之笑起来:“原来你是躲我。” 苏阮看他似有得意之色,就问:“那你又是躲谁?” 付彦之把绢帕塞进自己袖中,转回身拨弄琴弦,悠悠道:“你猜。” 苏阮不好意思猜,只能放过他,听他从头到尾弹了一遍《四季》——这是当年他们俩一起编的曲子,一共四段,从春到冬。 那时他们天真地以为,春来郊游踏青,夏至采莲看雨,金秋持螯赏菊,冬日冒雪寻梅,这样陪着彼此渡过四季,一年复一年,岂非就是一生? 哪想到春与夏之间,竟有那么长,足足隔了十年,才终于接续。 付彦之一曲弹完,想起前话,突然问:“要是那日,我起手弹的就是‘春’,你还会走出竹林见我吗?” “会吧。”苏阮想了想,回道,“总要亲眼验证一下,到底是谁。” 付彦之就笑起来,苏阮却说:“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要去呢。” 付彦之还是那两个字:“你猜。” 苏阮瞪他:“因为你想当面骂我!” “……”付彦之喊冤,“我几时骂你了?” “反正你没说什么好话!”苏阮哼一声,起身往竹席那边走。 付彦之只好也起身,跟着她过去,“其实我也说不好,大约,还是不甘心吧。” 苏阮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坐下,听他继续说:“哪知道见了更不甘心。” 她不由看向付彦之眼睛,两人目光交汇在一起,他神情严肃:“尤其你转头就去约了赵培刚。” 苏阮:“……” 这事儿过不去了是吧?! 两人就这么翻着旧账谈到午间,心情却都十分放松,还有一点点愉悦,但苏阮并没有留他吃饭,还说:“还是要避嫌的。” 付彦之就看一眼窗外,指着湛蓝的天问:“你就这么赶我出去晒太阳?” 苏阮则一指门边斗笠:“你不是有准备么?” “……”付彦之站起身来,“好吧,那我先回去,后日再见。” 苏阮送他出去,不忘叮嘱:“晚上再擦一遍药。对了,明日你们去付家,礼物备齐了吗?” “母亲有准备。”付彦之回完,侧头看着她,笑道,“这等事,你过几个月再操心也不迟。” 苏阮恼羞成怒,转身回去,不送了。 34.兄弟 付彦之的好心情只持续到第二日清早。 他早上起来,饭也没吃就去了光福坊, 想和父母家人一起用早饭, 然后同去叔祖父家。 母亲卢氏看他奔波, 就说:“你成亲还有几个月, 家里也有空屋子,不如收拾些日常用的东西,暂且搬过来住, 省得早晚来回跑。” 付彦之还没等答应,门外进来的二弟薛谅懒洋洋接话:“那怎么合适?人家姓付, 我们姓薛……” 话没说完,堂上坐着的薛湜就呵斥道:“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跟在薛谅后面的三郎薛谙拉一拉二兄衣袍, 先给父母问安, 接着打圆场道:“我屋子收拾出来了,大兄和我住吧。阿爹天天骂我不会作文,大兄和我同住, 我正好多请教请教。” “好啊。”付彦之笑着答应。 卢氏皱眉看了一眼二儿子, 终究没说什么,招呼一家人吃饭。 好容易大家安安静静吃完早饭,薛湜说起去付家见长辈该如何如何,薛谅突然冒出一句:“我有事, 就不去了。” “你有什么事?”薛湜面带怒色, “我看你是脑子有事, 欠捶!” 薛谙悄悄拉薛谅, 薛谅甩开他, 扬脸答道:“那正好,阿爹打我一顿,我就更不用去了。” 薛湜气的扬手要打,付彦之忙从中拦住,劝道:“父亲息怒……” “父亲?”薛谅冷笑,“一会儿去了付家,你也敢这么叫吗?” 这次没等薛湜发火,卢氏突然起身,伸手就打了薛谅一个耳光。 她素来是个十分温柔宽和的人,这一下大家都十分意外,几个男人僵在原地无法反应,还是被打的薛谅先回过神,捂着脸叫:“阿娘!” “别叫我!”卢氏寒着脸,“你刚才说那混账话时,可曾想过我?” 薛谅一愣,卢氏看着他这张更肖似丈夫,因而和长子不那么相像的面孔,眼中很快泛起泪光,“怎么?你兄长现在姓付,就不是你兄长了?那我呢?他是我生的,你也是我生的,你将我置于何地?” “阿娘,儿不是这个意思……”薛谅慌忙解释。 “那你是什么意思?一会儿说他姓付,你姓薛,一会儿又不许他叫‘父亲’,怎么,这个家现在是你做主了吗?” 薛湜听见妻子声音发颤,忙起身扶住她,让她坐下来,软语劝道:“你别急,我来教训这个不省事的混账。” 薛谅却不服:“阿爹阿娘明知儿说的是什么意思,为何要将罪名都推到儿身上?当初先改姓归宗,再写信回来求得允准的,是他!” 他手伸出去,直直指着付彦之,“是他先背弃这个家的!当日的伤心,难道阿爹忘了吗?” 薛湜转回身,站直了,低头俯视三个儿子——被指着的继子面带痛楚之色,显然被他的弟弟刺中痛处;而刺他的那个混帐小子,正满脸愤然不平地抬头仰望着自己;最小的一个,跪坐在旁边,似乎有些茫然无措,不知该做什么。 “阿彦,来。”他弯腰,向继子伸出手,“起来。” 付彦之抬起头,看着继父的目光,似有愧色。 薛湜干脆再伸长些手,握着他手臂,将他拉起来,与自己并肩站在一起。 “此事你没做错,当初你母亲带着你嫁给我,让你改姓薛,我们也不曾与付家商议过。而且我知道你,付常侍让你归宗,你一定想先求得我和你母亲允许,但洪州与京城,相距足有两千里,通信不变,一来一回恐怕两个月都过去了。” 付彦之攥紧拳头,想说句什么,喉咙里却干涩得很,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 “何况你本就是付家子孙,改姓归宗,天经地义。”薛湜说着转头看向犹不服气的二儿子,“这不叫背弃!” 薛谅张嘴想反驳,薛湜突然抬腿,照着他肩膀踹了一脚,薛谅一时不防,整个人向后倒去。 薛谙吓了一跳,忙要去扶,薛湜却冷声道:“别管他!不孝父母、不敬兄长的东西!” 付彦之怕他还要动手,忙拦在继父与二弟之间,然后扶着继父的腿跪倒在地,“父亲息怒。这不是二弟之错,是儿之错……” “不,不是你们的错。”卢氏突然开口,“错在我,我当日若不改嫁,又哪有今日的事?” 她说着缓缓起身,面色冷淡,“二郎不去就不去吧,他这幅样子,去了也是添堵。还有谁不想去,一块说了,免得去了带脸色。” 薛谅挨了父亲一脚,本来极愤怒极委屈,听了这话,吓得背上起了一层冷汗,终于反应过来前面母亲为何问他“你将我置于何地”——因为母亲就是先嫁的付家人,才有了“付彦之”! 他之前没想那么多,捡着姓付姓薛的说,难怪母亲生气。 薛谅想明白了,忙爬起来,膝行向母亲,认错道:“阿娘别生气,儿知错了,儿再不敢说了。阿娘此言太重,儿受不起,请阿娘收回……”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如何收回?你刚刚说的那些混账话,难道就不重?难道就能收回?”卢氏红着眼睛,深吸口气,“别挡路,我们还要出门。” 卢氏说完,绕过薛谅就进了内堂。 薛湜见妻子真生气了,忙示意薛谙拉住薛谅,自己拍拍付彦之肩膀,说:“你别理他,等我们一下。”也追着进去了。 付彦之转过头,见薛谅一脸惊慌,刚要问他肩上要不要紧,薛谅已察觉到他的目光,面上神色转为愤怒,恨恨看付彦之一眼,转头走了。 薛谙愣了愣,看看长兄,再看看次兄离去的方向,一时不知道要不要追。 “去看看他,记得叮嘱下人几句。”付彦之伸手拍拍小弟手臂。 薛谙点头,又说:“大兄你别生气,其实二兄他……” “我知道,我不生气。你快去吧,一会儿还得出门。” 薛谙怕误了出门,父母更生气,忙追出去了。 等到堂内只剩付彦之一人,他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许落寞孤独来。 其实他心里对此早有准备。 当年改姓归宗一事办得急,他这边刚把信寄出去,族里就说一切准备就绪,已选好日子开祠堂,叔祖父也说,早些改回原姓,才好带着他结识京中贵人。 付彦之当时心里憋着口气,恨不能一考就中,安慰自己说父母一定不会反对,既然族中已准备好,叔祖父也这么说,就别等回信了。 ——这就是他和宋敞提过的“违心之事”,付彦之为此,后悔了整整十年。 开祠堂改姓归宗这等大事,瞒不过人,从小继父待他视如己出,付彦之心知继父定会伤心,也猜到两个弟弟未必能理解,甚至于母亲心里,都会有些不是滋味。 但他从东都接到一家人后,除了二弟薛谅不愿意理他,付彦之并没有从其他家人那里,感觉到生疏和距离,重新团聚的喜悦,让他以为当年的事已在岁月流逝中过去。 付彦之慢慢走出正堂,站在廊下,望着院中葱翠树木,自嘲一笑。 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过去?只要是伤害,就会留下伤痕,自己都不能忘怀张敏中的羞辱,凭什么家里人就要忘记自己的背叛? “大郎?” 母亲的呼唤从身后传来,付彦之一下回神,忙挤出一缕笑来,回头应道:“阿娘。” 卢氏换了一件艾绿短襦、杏红长裙,肩上搭着白底兰草纹帔子,脸上擦了粉,已看不出泪痕。她样貌看起来和付彦之有四五分相像,虽上了年纪,眼角有岁月留下的痕迹,却仍然美丽,此刻正看着儿子微笑。 “你很像你爹爹,我是说,你亲生父亲。”卢氏走到儿子身旁,伸手轻抚他英俊的眉眼,“尤其这眉毛,和鼻梁,简直跟你爹爹一模一样。” 付彦之静静看着母亲,等她下文。 “但你的眼睛像我。”卢氏脸上笑容扩大了些,却又叹口气,说,“是娘的错,娘早该跟你说说你生父,多提提付家的事。” 付彦之张口想反驳,卢氏却不让他说,“我说的是真心话。早年我不爱同你提付家的事,其实是我的私心,怕你继父不高兴。他一向待你如同亲生的一般,我就觉得何必再提呢?反正你才三岁,生父就死了,你根本不记得他,我们也没得过付家什么好处。” “但你终究还是付家的子孙,改姓归宗,合礼合法,便是我也不能阻拦,何况旁人?” 可是礼法之外,还有人情,付彦之低声问:“但我还是伤了父亲的心。” “这是你们父子间的事,你们自己去谈。”卢氏微笑着按住儿子的肩,“娘想说的是,在这件事上,你没有错处。你既是我的儿子,也是付家的子孙,这并不矛盾。且,情归情,理归理,怎么都轮不到二郎那个混账指责你。” “娘子说得没错!”薛湜从堂中走出来,伸手按住付彦之另一边肩膀,“别把二郎的话放在心上,走吧,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出门了。” 35.宫中 就在薛家一家去付家拜访的时候,苏阮那位从沧州赶赴京城的堂兄苏耀学一家, 也终于到了。 苏阮是在宫中听说这个消息的。今早起来, 她想起圣上还欠着给薛伯母的赏赐, 就打发人往宫里问消息, 看苏贵妃有没有空见她。 苏贵妃很快就派人来接苏阮,她进宫去到清凉殿,还没进门就听见有孩子的嬉笑声, 不由诧异。 门口迎着她的邵屿上前一步,低声道:“宁王妃带着两个小郎君来给娘娘问安, 颍王也在。” “……”怎么如今宫里流行送孩子给贵妃玩? 苏阮收起惊讶,换上一副笑容, 迈步进殿, 果然看见颍王带着两个三四岁的孩子在玩耍。苏贵妃斜倚着坐榻靠背坐着,旁边有一位青年贵妇人垂手而立,见苏阮进来, 还迎上前两步, 向她行礼问好。 打了照面后,苏阮发现这位宁王妃她见过,之前宫中宴饮,各位王妃都有列席, 只是当时人太多了, 且都来和她们姐妹打招呼, 她眼花缭乱, 没对上号而已。 “快别如此, 折煞我了。”苏阮说着,伸手扶住宁王妃,“该当我给王妃行礼才是。” 宁王妃连声说“不敢”,又道:“夫人是长辈,受我们小辈的礼是应该的。” 苏贵妃懒洋洋开口:“好啦好啦,都不是外人,没那么多礼,阿姐来我这儿坐,三娘也坐吧。” 宁王在诸皇子中排行第三,苏贵妃叫宁王妃三娘,是真的从长辈角度叫的,宁王妃也听得十分受用,满脸堆笑地先送苏阮坐下,然后自己才在另一侧就座,又叫两个孩子来给徐国夫人行礼问安。 三四岁的小孩儿正是好玩的时候,这两个孩子又都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的,十分可爱,苏阮便叫到跟前哄着问了两句话。 两个孩子都很聪明,能听懂她问的话,回得也似模似样,苏阮忍不住伸手挨个摸头,并笑道:“真乖,可惜我身上没带着见面礼,要不娘娘先替我给了?” “有你这样的长辈么?”苏贵妃笑着嗔怪,“见了我们家孩子,不给见面礼,还问我要?” 苏阮笑道:“借的借的,改日还你。” 宁王妃忙说不用,苏贵妃叹口气:“行吧,先借你,你也不用还,就当我提前给了外甥见面礼了……” 苏阮立即啐她——婚都没成呢,哪来的外甥?! 苏贵妃身边都是人精,立即就有人托着托盘,送了一对金项圈挂玉佩出来。 苏阮亲手给两个孩子戴上,又夸了两句,宁王妃就带着孩子们告退。被晾在一旁,有些无措的颍王也跟着告退,苏贵妃打发了人送他,殿内终于安静下来。 “吵死了。”苏贵妃抱怨着直起身,“亏得你来了,不然他们还不走。” “不愿意见,下次晾他们一晾就是了。” 苏贵妃站起来,拉着苏阮往内殿走,在她耳边说道:“不是二姐夫出的主意,要我们和东宫联姻么?” 苏阮心中一动,看左右没人,就凑到她耳边问:“怎么?圣上定了主意了?” 苏贵妃摇摇头:“我没问,但我瞧着,多半是……”她伸出三根手指,“今天来的两个小的,其中眼睛很大那一个,圣上特别喜爱,很有养在膝下的意思。” “让你养吗?”苏阮悄声问。 “他还没提,大概是不想让人瞧出风向,储位未定之前,大约都不会提。” 苏阮回想了一下,笑道:“那孩子确实讨人喜欢,年纪也小,不是宁王妃亲生的吧?” “不是,衡阳郡王才是她亲生的。不过这孩子的生母,是宁王妃远房表妹,又比衡阳郡王小了十岁,不妨碍,她就当亲生的养。” 两姐妹聊了一路皇子皇孙,进到内殿后,苏阮才提起薛家的事来,“当初圣上可是当面跟阿兄许诺过的。” 苏贵妃斜姐姐一眼:“还没嫁过去呢,就这么上心!” “……两码事,我就算不嫁给他,这事我也得上心,我是为的两家早年情分!” “行行行,薛伯母确实是个好人,我会记得提醒圣上的。那你怎么还进宫来了?没去见见?” “他们今日去付家,明日去阿兄那儿,到时再见。” 苏贵妃就笑了:“那是正经会亲家了。你很久没见过薛伯母了吧?我临进京之前,倒还见过她,听说我走后没两年,薛伯父也调走了。” 说到这儿,她脸上笑意消失,露出几许伤怀,“要是我不走,薛伯母也在,阿娘当不至于……” 苏阮忙握住她手,劝慰道:“不在这个。阿娘最后百病缠身,早去了,早解脱。” 话是这么说,她心里也难过,两姐妹就沉默着对坐了一会儿。 邵屿就是这时进来回报:“给娘娘和徐国夫人报喜,鸿胪卿令人传话说,‘学堂兄到京了’。” 苏阮惊喜:“是么?这么快?人在哪?” “已接到鸿胪卿府中去了。” 苏贵妃笑道:“真是个好消息。” “劳烦邵公公替我传个话,说我稍后就出宫,去阿兄府中相见。” 邵屿答应一声,又看向苏贵妃,苏贵妃道:“你直接去一趟我阿兄府里吧,替我慰问他们一路辛苦,带点吃食同去。” 等邵屿走了,她又问苏阮:“住处怎么安排的?” “先住在阿兄府里,等见过圣上再或租或买,都来得及。”苏阮说完,想起一事,“说起租宅子,你猜我帮薛家租的宅子,是谁的?” “谁的?我认识么?”苏贵妃好奇。 苏阮笑道:“认识。是宜安公主夫家晋国公府的,前几日去新安长公主府中赴宴,宜安公主特意拉着我私下说了这事,过后还把房契送我那儿去了。” 宜安公主是圣上的女儿,圣上女儿不少,这个宜安公主不怎么出挑,连苏贵妃都没什么印象,只说:“晋国公府……我没怎么听过。” “老晋国公去了以后,他们家丁忧守制,这才刚出孝不久,估计是想谋起复,我不爱掺合这事,叫把房契送回去了。” “那就难怪了。他们倒舍得下本钱,那样一座宅子,不便宜吧?” “是啊,贵得很。所以我不想掺合。” “也罢了,真要买,也不是买不起。” 刚说到这里,外面来报:“圣上往这边来了。” 苏贵妃一愣:“不是去前面议事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忙和苏阮一起迎出去,圣上大步进来,本来拧着眉,一副不高兴样,看见她们两个一起迎上来,各有各的娇艳,眉头立即舒展,笑道:“二姨也在。” 苏阮行了礼,答道:“正要走呢。” “怎么一见了我就走?”圣上笑着摸摸脸,“难道我面目可憎?” 这话很有调笑意味,苏贵妃却不敢如平常一样着恼——看圣上进来时的神态,就知道是跟大臣生了气,这时最好顺着他说。 “圣上这用的什么词?”苏贵妃伸手挽住圣上的手,笑道,“明明是你龙颜大怒,吓着了我姐姐。” “我怒了么?”圣上不承认,“二姨你来评理,我几时怒了?” 苏阮接收到妹妹的眼色,便答道:“方才您进来时,真彷佛挟龙威而来、怒气冲冲。不过妾不是为了这个,是本就要走了。”她将苏耀学到京的事说了,“一家人多年未见,妾有些心急。” “这急什么?朕记得这事,”圣上听苏阮说他“挟龙威而来”,刚刚因立储一事而起得不痛快,顿时抛到九霄云外,“你们这个堂兄在清池县颇有政绩,既然到京了,叫过来一起见见吧。” 他说着叫一声程思义:“宣鸿胪卿跟清池县令觐见。” 地方官奉旨进京,都是要排队候见的,最后能不能见到圣上还得看运气。苏耀学到京第一天,圣上就召见,绝对是好事,所以苏阮也不急了,在旁陪着说话。 因召见的这两人都是苏家人,圣上懒得挪动,等人来了,便直接叫到清凉殿来。 苏阮陪坐一旁,看见兄长和堂兄一前一后进来,堂兄面容依稀有几分熟悉,两鬓却已见霜色,面上也苍老许多,不由鼻端一酸,眼眶发红。 苏耀卿和苏耀学一同行礼拜见圣上和贵妃,圣上赐座,打量着苏耀学道:“朕听贵妃和徐国夫人说你已到京,她们姐妹都急着见你,便传你进来,一家人见见。” 苏耀学谢了圣恩,没敢看苏贵妃,只和苏阮对视一眼,感慨道:“一转眼,二位妹妹都这么大了。” 苏阮眼泪瞬间涌出来,忙拿绢帕擦了,笑道:“是啊,学堂兄如今这样,倒有几分神似我阿爹。” 苏贵妃听说,仔细看了苏耀学几眼,赞同道:“确实像。” “可见是一家人。”圣上笑道,“不过我看你们兄弟倒不怎么相像。” 苏耀卿面容白皙,气质文雅,确实和一看就历经沧桑的苏耀学不太像,他自己答道:“臣更像舅家人一些。” 苏贵妃插嘴:“阿兄现在还像我们苏家人一些了呢,小时候去舅舅家,人都以为他是舅舅的儿子。” 圣上失笑:“什么你们苏家人?难道你阿兄不是苏家人?” “哎呀,我就那么一说,圣上还挑我!” 苏贵妃一撒娇,圣上再没话好说。苏耀学见堂妹果然十分受宠,心中大定,也自在许多,陪着圣上话了一会儿家常。 圣上高兴,又问了几句地方上的事,苏耀学答得周全得体,圣上满意,干脆留了他们一家人用膳。 膳毕,说起苏耀学暂居鸿胪卿府,圣上就问程思义:“鸿胪卿府周围还有没有合适的宅子?” 苏阮听了,心跳立时加速——圣上若赐了苏耀学宅邸,那官品岂非也在三品左右? 可惜程思义没当场给出答案,说还得去查一查,圣上也没追着就办,又谈了几句,就让他们回去了,说让苏耀学先休息几日。 苏阮有点沮丧,一路回到苏耀卿府里,刚进门,付彦之就迎了上来。 “你怎么在这?”她惊奇。 付彦之笑道:“我过来拜访鸿胪卿,听说苏明府到了,已奉召面圣,便留下来等了等。” 苏耀学从苏耀卿信中已得知他们二人定了亲,便笑道:“没想到当日沧州一别,再见时,子美就做了我们妹夫了。” 苏阮有点不好意思,忙说:“进去说话。” 几个人鱼贯进了前厅,苏阮和付彦之说起方才御前之事,最后遗憾道:“可惜了。” “不可惜。圣上若真当场赐了宅邸,恐怕苏明府只能领个闲职,不若等一等。” 36.催婚 苏耀学赞同:“我从县令任上进京,升从五品郎官才是正理。” 直接越级到三品、从三品, 那就是幸进, 虚职倒罢了, 实职的话, 朝臣定然不服,对他以后的仕途没有好处。 苏阮略一思考,也明白了其中分寸, 就说:“也对,不急。”都进京为官了, 还怕升迁不上去? 苏耀学接着问起付彦之如今情况,两人对答几句后, 他纳闷道:“怎么你和二娘定了亲, 称呼上反倒生疏起来了?” 付彦之笑而不语,苏耀学看看苏阮,苏阮低头端茶, 他便笑道:“虽说还没成亲, 但咱们本是多年旧识,实不必如此。我在我们那一支,兄弟中排行第四,你叫我四兄吧。” 他和苏阮兄妹是同曾祖父的堂亲, 论起来不算远, 但到他们这一辈, 肯定是不会一起论排行的了。 付彦之从善如流, 叫了一声“四兄”。 “进京之前, 我收到一封蜀州老家的信,是大伯写来的……” 苏耀学话说一半,苏耀卿就说:“提他们做甚?” 苏耀学的亲大伯是蜀州苏氏族长,当初不让苏知信下葬、硬逼着苏耀卿要钱的人里,这位大伯恰好是其中“领袖”,所以苏耀卿一听就皱眉,不让堂兄再说。 “堂兄你这些年还和他们通信?”苏阮抬头问。 苏耀学被苏耀卿堵得有些尴尬,就解释说:“总归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怎么记得,当初堂伯去世,你们的房地都叫族里收了?”不然苏耀学何至于孤身一人进京,在苏阮大伯家里受苦? 苏阮的话,让苏耀学更添一层尴尬,但他为官多年,这种宗族之内的纠纷也处理过许多次,就叹口气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咱们比他们富贵,若是不顾宗族,恐为人诟病……” “为人诟病?哪个人?敢站到我们面前来说吗?”苏阮冷笑,“刀子没砍到自己身上,都不知道疼罢了。” 苏耀卿皱眉:“别争了,圣上已许了我分宗出去,从祖父起另立小宗。” 此言一出,其余三个人都是一惊。 苏阮惊中有喜:“什么时候的事?”没想到兄长不声不响地,竟然办了这么一件大事! “上次说回去祭祀,我就提了,圣上说这有什么,我们京中立家庙,也是从祖父始,与他们不相干。”苏耀卿说得直接。 苏耀学:“……” 这么算,他也是不相干的那一支了。 苏阮听了这个消息,觉得天都晴朗几分,也不戳堂兄痛处了,安慰道:“堂兄与他们自然不同,阿爹在世时,可是当你亲生儿子一样的。” 苏耀学一叹:“我听说了,三叔去世后,族中对你们多有不公……可是大伯信中说,已打发两个族中兄弟来京,算着日子,再有半月二十天的,也就到了。” “到了也别想进我的门。”苏耀卿少有得坚决。 苏耀学就看向苏阮,苏阮叹气:“一家人久别重逢,我是真不愿提这些破事,但话已说到这里,我索性跟堂兄直说了吧。当年我阿爹过世,我阿娘和阿兄扶灵归葬,族长拦着不让进祖坟,非说我们欠着族里重修祖坟和祠堂的钱。” “族中不是有祭田么?这些支出,一向从祭田走啊!”苏耀学道。 “是啊,不往远了说,祖父在世时,还给族里添了二十亩祭田,但到我阿爹归葬,他们就是不许。”苏阮冷笑,“当时我阿娘病体支离,怎么求,族长都不肯容情,我阿兄在他门外跪了一天一夜,现在他说派人来就派人来,凭什么?” 苏耀学:“……” 这些事情,他是真的丝毫不知,族里自然也不会跟他说。 付彦之看他面带愧色,苏阮兄妹脸上也都没有笑容,就说:“四兄看来不知这一节。” 苏耀学点点头,长叹一声:“如此短视,苛待族人,难怪蜀州老家一年不如一年。”又伸手按住苏耀卿肩膀,向他道歉,“对不住,焕扬,我真没想到……” 苏耀卿摇头:“这不关堂兄的事。不说这个了,”他转头看向苏阮,“你不进去和堂嫂打个招呼么?” “对!”苏阮忙站起身,“光顾着说话,都给忘了。那你们谈。” 她说着从堂兄看到兄长,又扫了付彦之一眼,见他正望着自己,想起今日在宫中所见所闻,就低声问:“你不急着走吧?” 付彦之摇头,也低声说:“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苏耀卿和苏耀学都笑,苏阮脸一热,扭头快步出去,到后院见嫂嫂们。 苏耀学的妻子吴氏,是他第二次进京、当官后娶的,苏阮没见过,崔氏便从中介绍了一下。 苏阮看这位嫂嫂文静秀丽,先多一分好感,拉着手聊了几句,谈吐也得体,便更放心了些。又见过几个孩子,她终于想起少点什么,问崔氏:“阿姐没来吗?” “打发人去请了,大姑不在府里,玉娘说,等她娘一回去,就让过来。” “阿姐近来忙得很,我也少见她。”苏阮笑着和吴氏解释一句。 苏家姐妹都是国夫人,显赫至极,吴氏自然不敢挑理。 姑嫂三人又聊了一会儿,苏阮看着天色不早,顾虑付彦之送过自己,还得赶着关坊门之前回家,就说:“今日四嫂初到,想必也累了,还是早些歇息,等明日我和阿姐同来,咱们再欢聚。” 崔氏笑着帮忙解释:“正好明日亲家来访,他们也是刚到京。” 苏阮告辞出去,到前厅和付彦之汇合,一起回了徐国夫人府。 “我今日进宫,看见宁王妃带着两个小郎君去拜见娘娘……”苏阮把事情经过和苏贵妃的猜测都告诉付彦之,末了说,“你还猜得挺准。” 付彦之道:“如今除去废太子,诸皇子中宁王最长,法理上占优,朝中拥立他的人也多。圣上选宁王,本就是最理所当然的。” 苏阮点点头:“我看宁王妃还挺面善,衡阳郡王是她亲生子,要真把玉娘嫁过去,倒可以放心。” 看她一副操心样,付彦之不由笑了笑。 “你笑什么?嫌我当真了是不是?我跟你说,我把你的主意和娘娘说了,她比我还上心呢!为着这个,甚至忍了孩子们在她面前嬉闹。” 付彦之忙收敛笑意,道:“那我还真是受宠若惊。” 苏阮斜他一眼,“呸”了一声,问:“今日去付家如何?” “挺好,宾主尽欢。”付彦之自不会和她提薛谅的事,“母亲叫我暂时搬到光福坊去住。” “也好。一家人久别重逢,正该多团聚,也省得你一个人吃饭,没滋没味儿。” 这话说得付彦之心里一酸,不由伸出手去,隔着矮几握住苏阮手指,低声道:“咱们早些成亲吧。” 苏阮先是一愣,等想明白他话中含义后,脸上又是一红,刚想回绝,就听他接着说:“成个咱们自己的家,可好?” 两人四目相望,苏阮清楚看到他眼圈泛红,眸中充满渴望,终于反应过来,他由薛彦变成付彦之,其实本质上等于失去从小长大的那个家。而付家虽是他的宗族,却显然无法给他家的感觉。 他和自己一样,虽有亲人,却仍是孤独一人活着。 苏阮不由落下泪来,付彦之见她落泪,以为她还是不想太早成亲,忙说:“别哭,你要是不想……” “我想。”苏阮哽咽出声,“听你的。” 付彦之喜出望外:“真的?那我回去就跟阿娘说,让她明日就……” 苏阮被他吓得,从深深触动中一瞬回转,掐了付彦之一把,说:“我的意思是,可以早一些,但不是立即!” “我知道,九月怎样?那时候天也不热了……” “眼看就八月了,九月哪里来得及操办?” “那就十月!不能再晚了!” 苏阮还没等反驳,门外传来一阵笑声:“这是做什么呢?八月九月十月的?” 苏阮赶紧抽回手,抬袖抹了一把眼睛,起身看向门口。 盛装打扮的苏铃缓步进来,笑嘻嘻道:“妹夫在呢。” 苏阮:“……” “代国夫人。”付彦之向苏铃行了一礼。 苏铃摆摆手:“一家人客气什么?坐坐坐。” 苏阮迎上去,闻到她身上有酒气,先纠正说:“什么一家人,还没成亲呢?”又问,“你这是去了哪里?喝酒了吗?” “没成亲怕什么?你们刚刚不就在商议成亲的日子么?”苏铃揽过妹妹,靠在她身上,笑眯眯说。 苏阮看她似是有些醉意,忙以眼神示意付彦之先走,付彦之会意,跟苏铃说:“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二位夫人说话吧。” 苏铃笑着点点头,目送他离去后,拉着苏阮一起坐下,笑问:“妹夫是不是着急了?” 苏阮不答,反问:“阿姐去了哪儿?才回来么?” “嗯。去买了个别院,就在旁边安邑坊。我一时高兴,喝了两杯。” “是么?什么样的别院?学堂兄到京了,你知道了吗?他们也得找个宅子安顿。”苏阮一边问,一边叫人调蜂蜜水来给姐姐喝。 “唔,我就是听玉娘说了,才过来问你的。他们在大郎那儿?” “对。先在阿兄府里住着吧,等圣上给学堂兄封了官职,慢慢找住所也来得及。” 苏铃问:“见过圣上了?” 苏阮就把今日的事,简单和姐姐讲了,“我看圣上对堂兄还是挺满意的。” 苏铃没接这话,另问道:“娘娘做什么呢?听说宁王妃常去清凉殿,圣上这是打定主意了?” 37.会亲 苏阮听她问苏贵妃, 怕她又多心,就解释:“我原是为了薛伯母去的……”解释完这事,才提起在清凉殿遇见宁王妃母子三人,“娘娘肯耐着性子应酬她,也是为了以后。若真的能成,将来玉娘嫁过去,宁王妃自然投桃报李。” 苏铃一下子坐直:“这么说, 真的落定宁王了?” “那可不敢说。阿姐也知道, 娘娘一向不问这个的。” 苏铃眼睛一转,笑道:“虽然如此, 娘娘猜也能猜个七八成吧?她的脾气, 如今在宫中又说一不二,肯应酬宁王妃,那就是有八成准了。上次在宫中, 她特意指了衡阳郡王给我看,是个眉目端正的小郎君。” 苏阮打趣:“看来阿姐相中这个小女婿了?” 苏铃笑道:“那得看宁王到底能不能入主东宫。” 宁王做了太子, 衡阳郡王作为太子嫡长子,就是将来的储君、甚至帝王, 想到玉娘可能有做皇后的一日,就算衡阳郡王是个丑八怪, 苏铃也会满意的。 她想什么,苏阮尽知, 却并不点破, 正好蜂蜜水来了, 她接过来,亲手奉给姐姐,又问:“阿姐同谁饮的酒?迟应麟?” 苏铃喝了半盏蜂蜜水,从眼尾瞟苏阮,见她面色平常,没有调侃之意,才答道:“嗯,要不是为了他,我何必急着买别院?” “买了个什么样的?多大?多少钱?”苏阮最近正关心房宅行情,就追问起来。 苏铃把剩下半盏喝尽,伸手揉了揉额头,说:“就一个二进宅子,不大,多少钱我也忘了,叫管家谈的。这会儿酒劲上来,我有点头疼,先回去了,明早你等着我,咱们一起走。” 苏阮答应下来,叫丽娘替自己送苏铃回去。 她宫里宫外奔波一天,也累了,自己回房更衣,准备休息一会儿。 “夫人,今日午后华郎君来求见过,听说您不在,留了一盆山茶花。”留在家里的侍女青葵看主人闲下来,上前回报。 “山茶这时候还开花吗?”苏阮惊讶。 “华郎君留话说,好好养着,到十月就能开了。还说这是会稽来的,开花格外鲜红耐久。” “他说了要怎么养么?” 青葵道:“说了,奴婢已记下了。” 苏阮无可无不可地说:“行吧,那就交给你,好好养着吧。” 她因为青葵提到十月,思绪已转到付彦之提议早些成亲的事上,忍不住嘀咕:“十月也早吧?” 青葵已经退到门口,听见这句,刚想答话,给夫人按腿的朱蕾就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与她无关,不用搭茬,青葵忙闭口,退到外间去了。 方才夫人和郎君说话,朱蕾就在旁边服侍,其实是听见了的,但她自知不比嫂嫂丽娘,有关郎君的事,夫人不喜欢同她们谈,便也没吭声,继续给夫人揉按小腿。 室内便一直安静着,直到丽娘回来。 “夫人,你绝猜不到那别院是怎么回事!”丽娘一见苏阮就说。 苏阮:“什么怎么回事?” “就是大娘今日去看的那别院,其实不是买的,是人家送的!”丽娘在苏阮面前跪坐下来,“桂娘和我说的时候,一脸炫耀。” “怪不得,我问她多少钱,她竟说她忘了。我就觉得奇怪,置房产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可能不过问价钱?” 丽娘道:“不止,夫人猜猜,这别院是谁送的?” “我上哪儿猜去,京中想讨好我们的人,多了。” 丽娘一笑:“是个熟人,就是上次给咱们送宅子,您不肯要,又给送回去那家!” 苏阮:“晋国公府?”她失笑,“他们是没有别的门路了吗?怎么盯上我们姐妹了?哎,你没告诉桂娘,他们找过我的事吧?” 丽娘摇头:“没有,我怕大娘多心,哪敢说?” “千万别说!还有谁知道这事,你记得都叮嘱两句,千万别和那边府里的人说。他们爱炫耀这个,你们听听就行了。不然阿姐知道,准得怄气。” “奴婢知道,这就去办。” 苏阮点点头,让她去了,自己琢磨着,晋国公府为的无非是起复,大姐想办成这事,少不得要找贵妃小妹,就打发人去邵屿府中传话,让他记得提醒苏贵妃,别把自己卖了。 苏阮自己不愿为了一座宅子揽事,但也不会拦着苏铃,不让她收这座别院——处世观念不同,就各过各的日子,没必要彼此干涉。 所以第二日早上见了苏铃,她再没提过别院的事。 这次苏铃把孩子们都带上了,除了玉娘,还有两个儿子。 进京获封后,苏耀卿请了名士做西席,苏铃就也把儿子送过去,和表兄弟一同读书。他们对舅舅家熟得很,本来不至于兴奋,但今日不用上学,还有新来的表兄弟一起玩,就都很高兴,催着赶快去。 这俩孩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正是最讨人嫌的时候,苏阮招架不住,忙和苏铃带着他们出门,去了苏耀卿那儿。 哪知道,到那儿以后,孩子更多更吵。苏耀卿两个儿子,和苏铃的儿子年纪相近,苏耀学家也有三个男孩子,他们几个凑到一起,简直听不到人说话。 崔氏赶紧叫人把男孩子们带去园子里玩,只留下女孩,才总算是清净下来。 “我的天呐!”苏铃按着额头感叹,“不聚在一起不知道,咱们家怎么小郎君这么多?” 崔氏笑道:“就这样,郎君还说子嗣不丰呢!” 苏阮听着话头不对,往崔氏脸上看了一眼,见她笑盈盈的,并无异色,碍着苏耀学妻子吴氏在旁,就忍了没问。 她忍下了,苏铃却不肯,立即就笑道:“大郎怕是想纳妾了吧?”话说完,才想起玉娘和小侄女都在,忙说,“玉娘带你妹妹们去玩。” 崔氏又打发一个年长的嬷嬷陪着去了,才笑答:“哪是想呀?上个月就有人送了两位美人来,我赶紧收拾了院落安置。不过不知怎么,并不得郎君的意,我本来说要请大姑和二姑来热闹热闹,也让她们见见国夫人的,但郎君不愿意。” “他有什么不愿意的?”苏铃才不信弟媳妇这话,“人呢?叫过来瞧瞧。” 崔氏脸上的笑意终于凝滞,苏阮拉了姐姐一把,出面打圆场:“这时候叫她们做甚?一会儿客人来了。” 要是旁的事,苏铃定然不依,但薛家人要来,是苏阮的大事,她就按捺住了,笑道:“是我糊涂了。不过,既然外人送的,不合大郎心意,何不自己另挑人?为子嗣的话,更该挑两个知道根底的清白人进来。” 崔氏这会儿神色已恢复如常,答道:“我也是这么说,已令人去寻访了,等新人进府,再请大姑和二姑来掌眼。” 儿女亲事,苏铃从苏贵妃那儿得了话,已不在意崔氏,便嗤笑道:“都进府了,还掌什么眼?” “我可不掺合这个。”苏阮怕她们两个越说越僵,赶忙接话,“嫂嫂自己做主便好。再说,不过是妾室,我和阿姐见她们做甚?” 崔氏说了这么多,要的本就是苏阮这话——夫君如今做了高官、成了显贵,不纳妾是不可能的,崔氏自知家世平平,当年做亲时,自家也不太厚道,难免担心夫君喜新厌旧,威胁自己和孩子们的地位,便特意把这话说在前头,想得到大姑小姑的支持,也有底气些。 哪想到大姑自己吃过妾室的苦头,反过来竟不体恤同为正室的自己,幸好小姑厚道,崔氏忙感激地看苏阮一眼,接道:“是我说错话了。” 又亲自煎茶赔罪,苏铃看她这一套做派,后知后觉明白她的本意,忍不住撇撇嘴。 陪坐一旁、始终没吭声的吴氏,看在眼中,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尽快从这府里搬出去。 于是四个人就各怀心思地安静下来,喝了会儿茶,直到薛家人来。 苏阮听见下人报讯,突然反应过来,因为嫂嫂和大姐打岔,她之前竟然完全忘了紧张!不过这会儿是没什么能分心了,她不假思索地转头问姐姐:“阿姐,我头发没乱吧?妆呢?” 苏铃知道她是真的忐忑,就往她脸上细看了看,说:“没乱,妆也好好的。” 崔氏则说:“我去迎一迎。” 她站起来出了花厅,苏阮她们也都起身等着,苏铃细心地帮她整理衣裙,又安抚二妹:“别怕,又不是外人。” 苏阮忍不住拉住姐姐的手,苏铃感觉她手心出汗,忙拿绢帕帮她擦了,怕一会儿薛伯母进来,拉手叙旧,发现妹妹这么大人了,竟紧张若此,再轻视她。 她这里刚擦完收起绢帕,崔氏就扶着一个笑容可亲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 卢氏进门,看见苏阮姐妹手拉手站在那里,瞬间红了眼眶。 “薛伯母!”苏铃拉着苏阮迎上去,笑道,“多年未见,您还是风采如初,可还认得我吗?我是大娘。” 卢氏作势要行礼,苏阮忙给崔氏使了个眼色,和她一起扶住卢氏,说:“薛伯母,这可使不得。” 苏铃也说:“薛伯母快别这样,我阿娘要是还在,瞧见你给我们行礼,还不打断我和二娘的腿?” 卢氏笑道:“代国夫人才是风采一如往昔,连这爽朗劲儿都没变,我怎会认不出来?”她说着转过头,拍拍苏阮还扶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温声道,“阿阮也是,一点儿都没变。” 苏阮鼻子一酸,松开手,后退两步,认认真真给卢氏行了一礼。 “好孩子,快起来。” 卢氏要去扶,苏铃却反过来扶住她,笑道:“她该给您行这个礼,您就安心领了吧。”等苏阮直起身,又请卢氏入座,向她介绍堂嫂吴氏。 苏阮默默陪在一旁,听大家寒暄叙旧。 一盏茶很快喝完,卢氏提起昨日去付家拜访,“临走前,付常侍写了几个吉日,让我们夫妻选,说选好了,也好写请期礼书,把婚期定下来。” 苏铃听了就笑:“原来是付常侍的意思么?我还以为是……” 苏阮紧着拉她一把,卢氏倒不以为意,还笑道:“我们夫妻,当然也想叫阿阮和大郎早日完婚,大郎自己就更不用说了。” 这是喜事,卢氏又这么大方,于是在场除苏阮之外的人都笑了起来。 “付常侍都选了什么日子?”苏铃先问。 “他老人家写了下来,不过没在我手中,我是想着,这事总得问阿阮的意思。”卢氏说着笑看苏阮,“阿阮觉着,是十月中好呢,还是十月末?” “……”这就定了十月吗??? 38.劝解 苏阮虽然一时冲动,答应付彦之早点成婚, 但真的没想这么早——照她原本计划, 婚期最好相隔一年以上, 所以她心里的早一点,其实是指半年以后。 “十月办喜事,确实略显仓促。”卢氏看苏阮迟疑, 立即解释,“但十一月是单月不说,也没有吉日, 再晚就得腊月下旬了。” 苏阮还是迟疑, 不肯就答应下来。 明日就是八月初一,若定了十月下旬成亲, 岂非只有两个多月了?她心里的结还没解,付彦之自己也说芥蒂还在,就这么赶着成了亲,真的是好事吗? 苏铃看着着急,插嘴道:“此事薛伯母和我们家大郎定就行了,二娘只管待嫁。” 卢氏很清楚苏阮为何迟疑, 怕逼得太紧, 适得其反,忙说:“也不是急着今日就定, 过后阿阮和鸿胪卿看着日子慢慢选吧, 选好了, 咱们再定。” 崔氏看苏阮有顾虑, 卢氏也松口了,忙捡起主人的职责,笑道:“是啊,左右薛伯母也到京了,咱们慢慢商量。”又命人去把孩子们叫来,拜见长辈。 孩子们回来,卢氏挨个问话给见面礼,这么一通忙活,终于把婚期这事岔过去了。 之后摆了宴席,席间她们也只谈了些京中哪里好玩之类的闲话,没再提苏阮和付彦之的婚事。 宴后,崔氏见天气不错,提议往园中走走,散步消食,卢氏客随主便,苏铃就把苏阮往卢氏身边一推,笑道:“二娘陪着薛伯母,”然后自己挽住堂嫂吴氏的手,“我们姑嫂说几句悄悄话。” 卢氏正想和苏阮单独谈谈,就笑着拉住苏阮的手,苏阮只好扶着她往外走,进了后园。 “阿阮,你方才迟疑,是不是因为张敏中做的那事?” 走了一段路,随意聊过几句后,卢氏直接进入正题。 苏阮一听这话,脸上立觉热辣辣的,难堪不已,手下意识松开卢氏手臂。 卢氏却按住她的手,柔声道:“我问这个,不是想责怪你,阿阮,十年过去了,你觉得薛伯母是那么心胸狭窄的人么?” “薛伯母……”苏阮喉咙发紧,指尖发凉,声音也颤起来,“您真的,一点都不怪我吗?” “当年肯定是怪过的,你娘亲自来和我赔罪时,我确实又气又恨,但我能明白你。”卢氏握紧苏阮指尖,“换了我是你,恐怕也不敢阻止张敏中。” 苏阮不太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终于抬头看向薛伯母的眼睛。 “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当时你和张敏中已经定亲,若为了阿彦同他争执,就算顺利成亲了,婚后此事也必会成为他心里的一根刺,其实男子并不比我们女子心宽多少。” 卢氏的目光充满怜惜,“同为女子,我知道这其中的难处,我自己,也因为怕你薛伯父多心,几乎从不和阿彦提起他生身之父。” 深深埋在心里、自己都觉见不得光的想法,被她以这样宽容柔和的态度讲出来,苏阮瞬间就落下泪来。 “想哭就哭,别忍着。”卢氏看苏阮拿着绢帕擦脸,还想把眼泪忍回去,就抬手拍拍她后背,柔声道,“我和阿彦也是这么说的,这件事,你们越是压在心底,不肯谈及,就越会成为你们之间的隔阂。” 于是苏阮再也忍耐不住,拿绢帕掩住脸,抱着卢氏就吞声痛哭起来。 苏铃三人这时远远走来,看见这一幕,都有些惊诧。卢氏悄悄向她们摆摆手,苏铃听苏阮说过当年的事,猜到她们怕是谈开了,就拉着堂嫂和弟媳走了另一条路。 苏阮毕竟不是当年慌张无措的少女,哭了一会儿就缓过来,擦干眼泪,不好意思地跟卢氏说:“我真是太没用了。” “你不是太没用,是太要强了。”卢氏抽出自己的绢帕,帮苏阮又擦了擦眼角泪痕,“你和你娘一模一样,不光要强在为人处世上,对自己也太过苛刻,万事都想做到完美无瑕,一旦有行差踏错,旁人还没怎样,你们自己先不放过自己。” “可是孩子,人这一生,谁还不会走错个路呢?错了不要紧,改了就行了。当年我和你娘也是这么说的,你一个小娘子,许多事无能为力,我就算要恨,也只会恨张敏中蛮横无理,绝不会恨你。” 苏阮眼泪又流出一串,卢氏细细帮她擦了,继续劝慰:“何况如今他也不在了,往事早该烟消云散。你和阿彦,兴许真是前世的缘分,怎么也断不了。” 她说着微笑起来,“你不知道,阿彦那个傻小子,昨日兴冲冲地回去,求着我一定要跟你定个十月的日子,还说你答应了。我其实将信将疑,但心里也希望你们能早日成亲,好好弥补这离散的十年,这才冒昧提了。” 苏阮有点不好意思:“我确实答应他……早些成亲,但……” “我明白,你心里还存着这事,不知前路如何,所以忐忑不安。”卢氏见苏阮不哭了,就拉着她手,继续往前走,“但你看,前路那么长,谁又有前后眼,能知道以后如何呢?只有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了,才知究竟。” 苏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远处,心中若有所感。 “你别当薛伯母站着说话不腰疼,空口白牙劝你,”卢氏说到这里,轻轻叹了一声,“我年轻的时候,也走错过路。” 苏阮好奇地转过头,卢氏也转头看她,自嘲一笑:“怎么?不信?其实当年我娘家上上下下,没一个人同意我嫁给阿彦他亲生父亲。” “为何?”苏阮是真没听过这事。 “因为我父亲觉着他虚有其表、不可靠,但是他实在太俊美了,”卢氏脸上的笑意,渐渐转化为怀念,“我第一次见他,就被他迷住了。” 苏阮想起自己打听到的付家谱系,就说:“我听说……”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付彦之,不由顿了顿,才勉强接道,“阿彦的祖父原是冀州刺史。” “对,不过我认识他爹的时候,他祖父已经致仕了。” 付彦之的父亲是他祖父中年得来的独子,自是从小宠爱异常,他又长得十分出众,家里便更将他惯上天去。到得十七八岁,家里送他进京,让叔叔付嗣忠帮着引荐入仕。 然而付彦之他爹从小就不好好读书,算是志大才疏的典型,进京以后,不但没闯出名声,还得罪了权贵,付嗣忠没办法,赶紧打发人送他回冀州。 “他自觉没脸回家,就到处游历,到了我老家汴州。汴州刺史与阿彦祖父有旧,他前去拜访,正好我父亲在刺史府中做幕僚,我们就这么见了面。” 当时付彦之他爹也对卢氏惊为天人,一意求娶,他家里拗不过他,最终两人还是成了婚。 “我直到嫁过去才知道,原来他府中早有姬妾。”卢氏苦笑,“总之,你能想到的凡是纨绔子弟有的恶习,他都有。要不是生下了阿彦,我恐怕等不到他死,就同他和离了。” 苏阮真没想到薛伯母还有这番经历,忙说:“幸好薛伯母遇见了薛伯父。” 卢氏点点头:“是啊,幸好遇见了他。所以你看,前面走错了不怕,只要路的更前面,还有一个‘幸好’。” 苏阮忍不住笑起来:“薛伯母太会说话了,难怪阿娘以前只听您的劝。” “那你听不听?”卢氏笑问。 苏阮福身一礼:“阿阮洗耳恭听。” 卢氏扶住她,“我唠里唠叨说了这么多,难得你竟不烦,还要再听。”她说着揽住苏阮,“可惜我说得口渴了,还是等你进门,我喝了那杯茶,咱们再说吧!” 苏阮有点羞涩,又有点想笑。 这时苏铃三人已从前面路上绕过来,她抬头看了一眼,终于下定决心,低声说道:“那……就定十月底吧。” 卢氏一喜:“当真?说定了?” 苏阮认真点了点头,心里也突然就定了下来。 这一日宾主尽欢,临到客人告别时,苏阮送卢氏出去,顺便拜见薛湜,才发现薛家有个人没来。 “怎么不见二郎?”她问。 卢氏道:“他有点水土不服,大概路上也中了暑,我就没叫他来。” 苏阮不疑有他,还问请了大夫没有,卢氏答得滴水不漏,还是转天付彦之自己去见苏阮,才跟她说了实情。 “他心里一直埋怨我。” 苏阮并不知道他改姓归宗还有这些内情,见付彦之面色不太好看,就安慰道:“我倒觉得,正是因为二郎最亲近你——他小时候不就爱跟着你吗?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成了家里最不能接受这一点的人。” 哪想到付彦之听她这么说,心里更难受了,“是啊。是我做错了,当初就不该心急,应该和家里好好商量之后,再决定的。” 苏阮:“看你说的,相距两千里,怎么好好商量?再说归宗入族谱这么大的事,也不是你一个晚辈能左右得了的。你看我们想摆脱蜀州老家那些人,不也得靠圣上撑腰么?” 付彦之似乎有些诧异:“你觉得我没做错?” “要非得说对错,我觉得你没什么错。”苏阮给他倒了杯水,送到面前,“但我能明白,你心里一定责怪自己。” 付彦之凝视着她,想开口问“你是不是也一直责怪自己”,却一时问不出口。 苏阮已经接着说:“不要紧的,他们都到京了,有的是补偿机会。二郎那里,你多哄哄就好了,毕竟是亲兄弟,打不散的。” 付彦之受她启发,终于说道:“其实,我这里,你多哄哄……也一样的。” 苏阮:“???” 39.情敌 这真不像是付彦之说的话, 不过若时光倒流十载, 那个叫薛彦的少年, 倒很有可能厚着脸皮这样逗她。 苏阮看着对面面容成熟,一双眼睛却仍能看出些许少年影子的付彦之, 感叹道:“你真的变了很多。” 付彦之:“???” 他满脸惊讶不解, 一副“你就这样回答我”的样子,苏阮扑哧一声笑出来:“好吧, 那你说说,怎么哄你才行?” “没诚意。”付彦之哼一声。 苏阮又笑了两声,问:“那你打算怎么哄二郎?” 付彦之对她转移话题有点不满,但他们原本确实在说薛谅,所以他用眼神表示过不满后, 还是答道:“等我问问三郎吧。这么多年不在一处,我也不知道他喜好变了没有。” “唔。”苏阮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喝了口水,才问, “那你喜好变了没有?” 付彦之脸上这才有了笑容,“没怎么变。”说完想起她之前没头没脑那一句, 又反问, “你觉得我变了很多么?” “嗯, 不过我指的是性情。” 付彦之笑意收敛, 想说点什么, 但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竟说不出来, 最后只叹道:“是啊。” 苏阮只是随便感叹一句,并不想两人对坐,共同陷入对往事不可追的怅惘之中,就笑道:“我倒有个法子,既能哄你,还能顺便帮你哄二郎。” 付彦之很感兴趣:“什么法子?” “你回去跟薛伯父薛伯母说,我替二郎求个情,别禁足他了。我借了永嘉公主的别馆,打算过几日宴请学堂兄一家,到时你带着二郎三郎一起来。” “永嘉公主的别馆?” 苏阮听他语气不对,忙说:“不是那一个。” “那一个是哪一个?这一个,又是哪一个?”付彦之一本正经问。 苏阮:“……” 正不知如何作答,外面守着的绿蕊回报:“夫人,华郎君有事求见。” 付彦之听见,又问:“是这一个么?” 苏阮:“……” 她转头吩咐:“问问他什么事……” “还是叫进来问吧。来回传话,更麻烦。” 绿蕊看着苏阮,苏阮看着付彦之,觉得他现在表面云淡风轻,听语气却全不是那么回事的样子,还挺有趣的,就笑道:“好,听你的。” 她说着转头看向绿蕊,绿蕊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带着华维钧进来了。 华维钧还是一身灰袍,进来抬手向两人行礼,苏阮一眼就看见他袖子肘部位置沾了泥水,便先说道:“怎么又自己上手了?弄一袖子泥水。” 华维钧闻言抬高手臂检查,“大概我站得近了,不小心溅到的。夫人见笑了。” 付彦之听他们两个说话,语气颇熟稔,好似朋友一般,就插嘴:“辛苦华郎君了。” “不辛苦。”华维钧笑着答话,“我来是想同夫人禀报,茅屋盖好了,您要不要去瞧瞧?若有哪里不合意,现在也好改建。” 苏阮就看向付彦之:“一起去瞧瞧?” 茅屋盖好,都要亲自来回报,不肯打发个人传话,还特意拣着自己在的时候,付彦之看华维钧的目光难免带上审视。 “好啊。”他转回头看苏阮,笑着答道。 未婚夫妻两个同行,华维钧就只能旁边引路了。 付彦之还是第一次进苏阮府中园子,他一路听苏阮讲解哪里做了什么改动,都未予置评,直到到了盖好的茅屋跟前,才开口说:“这茅屋盖得不错,但孤零零立在这儿,未免突兀。” 华维钧刚要解释,付彦之接着说:“合该把旁边这面墙拆了,种一片芦苇,挖一口池塘,再养几只水鸭子。” “你这主意不错!”苏阮赞道,“不过我原来没想现在就扩建,华郎君说,房前屋后可先种些麦苗或豆苗,等扩建的时候,再拆了这墙另行规划。” 付彦之道:“那就没必要这时候盖茅屋了,天渐渐凉了,麦苗也好豆苗也好,都撑不了多久,也只收拾好的时候能看罢了。” 华维钧被他当面说破,也不羞恼,“左右也不是真的为了收获粮食,到天冷了,一地麦苗枯黄,和着茅屋,正当秋景。麦苗枯萎也不用管,等落了雪,另有一番景致。” 苏阮听他们一来一往,很快明白两人的分歧所在——付彦之考虑得长远,按他的想法去做,这一片会成为院中一片有田园风致的恒景;华维钧考虑的只是这几个月的事,所以他没提雪化春来之后又要如何收拾。 这很符合两人身份,华维钧本来就是临时给她改建个园子,苏阮还限定了时日,能有这番打算已很不错,就说:“盖都盖了,先这样吧,拆墙扩建,等明年再说。如今哪还有那么多空闲拆墙挖坑的?” “也对。说起来,有件事我还要问你,新房肯定是永乐坊那边,婚期定在十月,那宅子,虽然之前我为着父母来京收拾过,但并没想到这一茬。要不你同我过去看看,商量一下怎么布置?” 付彦之毕竟已经归宗,娶妻是不可能娶到薛家宅子里去的,他此时此地跟苏阮提此事,也不算突兀,但苏阮莫名就觉得,他是故意说给华维钧听的。 “呃,等会再说。”苏阮有点尴尬,转头跟华维钧说,“这茅屋挺好的,你们继续忙吧。” 然后拉着付彦之原路返回,付彦之还笑:“这就要去吗?不用走这么快。” 苏阮确定华维钧离得够远、听不见了,才松开拉着付彦之袖子的手,说:“我早同你说过了,他只是来帮我修园子的。” “他未必这么想。”付彦之收了笑,和苏阮并肩往外走。 “他当然不止想帮我修个园子而已。”苏阮把自己打算引荐华维钧去将作监的事说了,“我看他很有才华,想顺手帮他一把,他也很感激,如此而已。” 当然不可能如此而已。华维钧在京中几年,跟永嘉公主都有了交情,仍是白身一个,却在认识苏阮后,立刻就有进入仕途的机会,难道他会觉得只有这个机会就够了? 怎么可能?苏阮是贵妃的姐姐、徐国夫人,自己又年轻貌美,虽然定了亲,但其中缘由,恐怕华维钧早就知道,他怎么可能不想趁虚而入、甚至取自己而代之? 要徐国夫人的引荐,还是徐国夫人本人,这根本不用考虑,所有人都会选后者。 不过付彦之最终还是没将这些说出来,苏阮想做个伯乐,他没必要把这些利益算计都摊开给她看,破坏她的乐趣,还让她难受。 “你总是低估自己的美。”他低笑一声。 苏阮不但一下就没话说了,还被他笑得,心里有点甜蜜。 于是她就这么被他哄着去了永乐坊。 “这宅子是叔祖父给我的。”付彦之带着苏阮进门,一边走一边介绍,“两进,前面有三间厅待客。” 他话说了一半留了一半,但苏阮却明白,这定是他当年成亲时,付家给他的新房。进去看过陈设,都半新不旧的,也能印证这个猜测。 房子格局都大同小异,没什么好改的,之前付彦之还叫人将各处重新粉刷过,所以要苏阮拿主意的,无非是陈设用具。 她这时见了宅子里的下人,突然醒悟作为未婚妻,这就过来自己布置新房,好像不太对,忙说:“这些你问薛伯母就好了,非拉着我来,我以为怎么了呢!” 苏阮说着想往外走,付彦之追上去刚要说话,宋敞从外面急冲冲跑了进来。 “我可找着你……哎!”他话说一半,看见苏阮,立刻噎回去了。 付彦之看他一副蠢样,忍不住笑了笑,才给苏阮介绍:“这就是宋家九郎,宋敞宋子高。”又抬脚踢了踢宋敞小腿,“这是徐国夫人。” 宋敞回神,忙后退一步,跟苏阮见礼,“不知徐国夫人在此,宋敞真是太失礼了。” 付彦之请他去厅中坐,又看苏阮,苏阮就说:“要不我先回去……” “别别别!”宋敞忙说,“不用管我,我没什么事,就是想跟子美发几句牢骚。” “是朝中出什么事了吗?”付彦之问。 宋敞叹了口气,看一眼苏阮,心想她和自家好友眼看就是一家人了,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就说:“林相突然指使了好些人攻讦宁王,说宁王勾结朝臣、图谋不轨。” 苏阮一惊,付彦之知道她也关心此事,就叫上宋敞,三个人进了书房,屏退下人,听宋敞细说。 “他现在是把当初对废太子那一套,又都用在宁王身上了,可着劲儿罗织罪名!”宋敞叹口气,“也不知道圣上会不会信。” 付彦之:“这次是专门针对宁王么?没有其他几个年长皇子?” 宋敞摇头:“没有。就是冲着宁王去的,我也奇怪,他前两日还当着圣上,暗指年长的几位皇子都无才无德,惹得圣上不悦,怎么突然就冲着宁王一位去了?难道他听到什么风声了不成?” 苏阮心中一跳:“林相惹圣上不悦?哪一日的事?” “就休沐日前一天。” 那就是她进宫见到圣上那天,也是那一天,苏铃非得追着她问,圣上是不是打定主意立宁王。 可她没有道理把这消息卖给林思裕啊!她也不可能和林思裕扯上什么关系……吧?大姐不是很想把玉娘嫁入东宫么? 付彦之看苏阮惊疑不定,就问:“怎么?” “宋御史一向消息灵通,”苏阮定了定神,看向宋敞,“能不能劳你打听一下,我阿姐代国夫人,近日有没有和林家的人碰过面?” 40.面圣 宋敞以他做监察御史特有的敏感, 一下就听出其中关键:“难道真的有什么风声?” 付彦之不让他追问, 插话道:“这并非重点。徐国夫人托你的事, 你能打听到吗?” “我试试吧。”宋敞答应一句,顿了顿, 又说, “听说最近代国夫人常出门宴饮,在某些场合见到林家的人, 也不稀奇。” 苏阮道:“那就辛苦你了。” 宋敞还没回答,付彦之先说:“不用和他客气,他还欠你一次赔罪呢。”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宋敞瞪大眼睛。 苏阮本来心里正沉闷着,看他一脸夸张神态,忍不住笑了笑, 说:“他把罪名赖给你的。” 宋敞瞪付彦之,付彦之一脸无愧于心:“不是赖, 总跑来和我说流言的,除了你宋子高, 还有旁人么?” 宋敞无法反驳。 他两个一打岔,苏阮心里缓过劲来, 把话题拉回去问:“他们攻讦宁王, 可有实据?” “能有什么实据?最多不过是新安长公主设宴, 宁王去了, 在那儿碰见谁谁, 寒暄几句而已。” 苏阮:“……新安长公主设宴, 我也去了呢。还有别的么?” “好像还说宁王妃同哪个女冠往来, 密谋炼制秘药。” “……她年纪轻轻,炼制什么秘药?”苏阮简直要笑了,“要只是这些,你大可不必焦急气愤,圣上怎么可能会信?” “真的不会?”宋敞有点怀疑,毕竟厌胜一案那么明显,圣上都信了不是么? 苏阮道:“我不敢打包票,但在我看来,圣上不会信的。林相这么做,说不定……适得其反。” 付彦之赶紧加了一句:“这话你听过就算,千万别同旁人说去!” “我知道我知道,我是那么没分寸的人么?我也就同你什么都说罢!” 付彦之嗤笑:“别了,我敬谢不敏。” 宋敞咬牙,碍于苏阮在场,没敢造次。 苏阮看着他们两个一来一往,发觉付彦之同宋敞在一起时,才是真的自在到毫无顾忌,想什么说什么,一扫平日谨慎沉稳的样子。 就好奇:“宋御史同他认识多久了?是他一进京就认识了么?” “差不多吧?”宋敞看向付彦之。 付彦之却道:“要晚一些。我改回原姓后,叔祖父带我去拜访宋公……” “对对对!”宋敞插嘴,“我认识他时,他就叫付彦之了。其实我第一次见这人,觉得他挺讨厌的。” 付彦之:“……” 苏阮更好奇了,“为何?” “因为他长得太俊美了,又绷着个脸,好像谁欠他钱一样!” 苏阮听了前面半句还想笑,到后半句就笑不出了。 付彦之看得清楚,接回话来:“你又好到哪里去了?整日笑嘻嘻的,一看就是个轻薄儿。” 宋敞:“……” “但你们还是成为好友了。”苏阮再次被逗笑,“可见这些只是表象。” 宋敞刚刚也不过随口一说,并非存心和付彦之互曝短处,就说:“是啊,后来熟了,发觉子美这人其实外冷内热,待人是极真极诚的。瞧我,又多嘴了,徐国夫人该比我了解才对。” 苏阮听这话有前因,就看付彦之一眼,付彦之解释:“之前鸿胪卿就是找的他六叔。” 这么一说,苏阮也想起来了,兄长不知怎么和光禄少卿宋谈有了交情,当初竟托他跟付彦之说合婚事——既是通过的宋家人,也难怪宋敞是这个语气了。 “对呀!不说我都忘了,子美你是不是欠我六叔一份谢媒礼?” 付彦之还没回答,有下人走到门边回报:“郎君,徐国夫人府来人求见。” “带进来吧。” 苏阮回头一看,来的是丽娘,“怎么了?” “夫人,贵妃娘娘召见,邵公公亲自来的,就在府中等着您呢!” 苏阮先是一愣,转念再想,估计是与宁王的事有关,就和付彦之说了一声,登车回府与邵屿汇合。 见到邵屿后,她还没等问,邵屿先说:“其实是圣上命娘娘召见夫人的。” 苏阮惊讶:“圣上所为何事?” “今日圣上见了付常侍,听说夫人和付郎君的婚期定在十月末,似乎有点吃惊。”邵屿说完,压低声音,“圣上本就心绪不佳。” “因为林相攻讦宁王?”苏阮也压低声音,问。 邵屿点头,却没多说,另问道:“夫人要不要更衣?” 苏阮看了一眼自己衣裙,鹅黄桃红,都是艳丽颜色,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穿上身的,忙进去换了一套颜色深些的衣裙,才和邵屿一同进宫。 这次她直接被请去了东内蓬莱宫,圣上和苏贵妃正在那里欣赏乐舞。 圣上一见苏阮就打趣:“新嫁娘来了?” 苏阮行了个礼,反问道:“圣上说谁?” 苏贵妃叫苏阮去她旁边坐,撇撇嘴说:“你别管他,他从听说你们十月底就要成亲后,便是这么一副不舍得女儿出嫁的阿爹脸。” “……”苏阮实在忍不住,偷笑了一下。 圣上佯怒:“我看你真是恃宠生娇,什么都敢说了!” 苏贵妃扬起脸,露出纤细的脖颈,“那也是你宠的。” 现在苏阮不用忍了,抬手掩着半边脸,明目张胆笑起来。 圣上只好叹息:“看来我是自作自受。”又自嘲,“不过我嫁女儿时,还真没这么不是滋味过。” 他这么明目张胆地说,苏阮可不知怎么接,好在有苏贵妃。 “那怎么一样?你的女儿都是公主,谁敢欺负公主不成?” “有什么不同?难道付彦之敢欺负你姐姐?” 苏贵妃道:“那倒不会,别说他现在无官无职的,就算圣上重新重用他,他也不舍得的。” 圣上斜了一眼话里有话的宠妃,不应声。 苏贵妃又说:“而且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公主下降多大的排场?我阿姐就算是国夫人,也比不了呀?” 要官职没要来,就开始要排场了,圣上冲苏阮说:“你瞧瞧三娘,拐弯抹角地给你们讨好处。你没来之前,她刚跟我讨了债。” “什么债?”苏阮笑问。 苏贵妃喊冤:“这我可真冤枉,明明是阿姐先同我讨债的!” “你说薛伯母么?”苏阮反应过来,“但这确实是圣上欠的债呀!” 圣上:“……” 苏贵妃嘻嘻哈哈笑起来,“不错,这是圣上自己许诺的,怪不得我们。” 圣上没话好说,摆摆手,叫停了乐舞,只留亲信服侍。 然后问:“付彦之做什么呢?” “收拾新房呢。”苏阮答。 圣上点点头,又问:“三娘说,你上次来,见到宁王妃和两个小郎君了?” “是。两个孩子都很惹人疼,啊哟,我忘了还娘娘替我给的见面礼了。” 圣上这么问,很可能与林思裕污蔑宁王妃有关,苏阮就故意提起两个孩子,希望圣上能爱屋及乌。 “行啦行啦,说了不用还了。”苏贵妃说完换了一副讥诮神色,“阿姐还不知道吧?有谏官上书,说宁王妃结交女冠。我真要笑死了,照他们那么说,你往千秋观去,也结交女冠了呢!” “……什么意思?说玉清公主吗?” 玉清是圣上赐给永嘉公主的道号,苏贵妃听了就冷笑:“他们倒是敢。” 圣上没做声,苏阮从他面上没看出什么,便忖度着说:“那怎么好端端地,谏官竟指摘起宁王妃来?她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值得谏官当成个事,上书给圣上?” “就是!多管闲事!”苏贵妃帮腔,“宁王妃平素最小心多礼的一个,见了我阿姐,都非要持晚辈礼,你说她这样一个人,有什么胆子去炼制秘药?” “秘药?什么秘药?宁王妃不是儿女双全么?”苏阮故作诧异。 “就是说呢!圣上为了这个,也气得够呛。”苏贵妃说着伸手给圣上抚了抚背。 “这样莫名其妙的谏官,也不知是怎么当官的?”苏阮叹口气,劝圣上,“圣上别同他们生气,自家人,自家知道。” 圣上本来对炼制秘药一说,颇有些膈应,宁王妃又出身名门,他难免怀疑是宁王妃娘家搞了什么鬼,但听苏阮姐妹这么对谈,他又打消了顾虑。 是啊,宁王妃虽出身名门,但她父祖都已去世,几个兄弟才干平平,不至于胆子大到这个地步。 就说:“罢了,不提了。二姨定了婚期,是喜事,程思义,去把鸿胪卿和苏耀学都请来,我要设宴庆贺。” 程思义答应一声,还没等出去传旨,圣上又说:“叫宁王、宁王妃带着他们家六郎七郎同来。” 41.嘴硬 苏贵妃插嘴:“圣上是不是还忘了什么人?” 圣上一愣:“还有谁?” 苏贵妃摇头失笑:“还有我们大姐代国夫人啊!” “哦, 对!”圣上恍然, “怎么把大姨给忘了?快去请。” 等人应声去传话了, 他又说:“最近少见大姨入宫,二姨可知她在忙什么?” 现在提起大姐,苏阮心情特别复杂,但一切毕竟只是自己猜疑,没有什么实证, 她只得如常笑答:“她最近买了个别院, 大约正在收拾吧。” 苏贵妃听见这句,稍后拉着姐姐同去更衣, 就问她:“大姐是不是被那少年迷住了?许久没往我这儿来了。上次你叫邵屿同我打招呼那事, 她也没来提过。” “我也少见她。不过她打了招呼,说后日要在家给学堂兄一家接风。” 苏贵妃没当回事,觉着大姐应该就是与那少年正如胶似漆,所以才少与姐妹见面。她另问道:“你今日又去哪儿了?怎么邵屿去了那么久,才把你接来?” 苏阮有点窘,苏贵妃看她这样,就嬉笑起来:“我知道了,和二姐夫出门了?”她说着抱住姐姐胳膊, 凑到跟前看她。 “看什么呢?”苏阮抬手推她。 “看你呀, 阿姐,你今日看起来与以往很不同啊!” “哪里不同?” “哪都不同!简直容光焕发、春光满面!”苏贵妃笑容里充满打趣, “还有这眼睛, 亮晶晶的, 彷佛一潭死水,重新泛了活气。” 说得苏阮这个不自在,“别胡说。” “谁胡说了,不信你自己照镜子。尽同我嘴硬,我还想问你呢,怎么忽然又答应十月就成婚啦?不是想拖到明年去么?” “薛伯母同我深谈了一番。”苏阮轻轻叹气,“她真是个难得的好人。” 苏贵妃没有细问,只笑道:“谈开了就好。你放心,我一定缠着圣上,叫他在你们婚前,给二姐夫安排官职。” 苏阮忙说:“别勉强,圣上不应声,大约是另有考量。而且……”她凑近妹妹,压低音量,“东宫未定,他们连宁王妃都扯出来了,什么做不出来?还不如让他在家赋闲呢。” 苏贵妃想了想,说:“行,等我再探探圣上口风。” 林思裕这一次确实明目张胆、肆无忌惮。 宁王夫妇吓得够呛,正在家里商量,要不要主动进宫面圣申辩,内使就上门来宣,说圣上设宴庆贺徐国夫人定了婚期,特意叫他们带着六郎七郎前去作陪。宁王夫妇喜出望外,忙带着孩子赶赴宫中。 到蓬莱宫时,圣上正与鸿胪卿玩樗蒲,苏贵妃和徐国夫人分坐在圣上与鸿胪卿身边,观棋谈笑,气氛十分和乐。 宁王夫妻仅剩的一丝忐忑也烟消云散。 接着苏耀学也到了,只有苏铃因不在府中,一时片刻到不了。 圣上便说不等了,先开宴,还让宁王替自己给苏耀卿兄弟两个敬酒。 另一边苏贵妃则安抚宁王妃说:“你放心,这次是朝臣无礼,我同徐国夫人已替你在圣上面前分辩过了。” 宁王妃自是千恩万谢,恭恭敬敬地给苏贵妃姐妹敬酒,又特意恭贺了苏阮。 她们这里喝了几杯酒,苏铃才姗姗来迟,苏贵妃借着一点酒意,笑着调侃:“大姐这是被谁绊住脚了?怎么才来?” “没有,我在别院那边,看着他们拾掇宅子了。”苏铃解释。 苏贵妃不肯放过,罚了大姐三杯酒,才许她入席。 苏铃有些惊讶宁王妃在此,趁着宁王妃出去更衣,就说:“圣上今日兴致这么好,连宁王和宁王妃都叫来了。” 苏贵妃想一句带过,苏阮抢先把事情经过说了,她说的时候特意盯着苏铃,见大姐先是面露惊愕,接着又恼怒起来,咬牙道:“欺人太甚!” 苏铃这番表现,看在苏阮眼里,几乎完全印证了她的猜测——苏铃就是卖消息给林思裕的人,但她并不知道林思裕打听圣意的真实目的。 她们家这位大姐,总拿林思裕当普通大臣看,以为自己家靠着贵妃富贵了,林思裕就也得低头哄着她们,却不知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可以当圣上的家的。 不然圣上早有易储的心思,何至于非得等到宋景亮罢相才能办成? 如今林思裕斗倒了宋景亮,在朝中说一不二,除了圣上,谁还能让他低头?而且这样位高权重之人,往往瞧不起她们女流之辈,上一次厌胜人偶送到苏阮府里,就是明证。 苏铃想从林思裕那里换好处,无异于与虎谋皮。 苏贵妃不知底细,见大姐这么愤怒,还有些意外,以为是因玉娘而起,就笑道:“大姐别气,我和二姐已经替宁王妃分说过了,圣上其实也不信的。” “可他们也太目无尊卑了吧?连皇子都构陷!” 苏阮端着酒杯起身,到苏铃旁边坐下,和她碰了碰杯,在她耳边低声说:“太子都构陷过了,还怕什么皇子?” 苏铃悚然一惊,手跟着一抖,酒液便洒在了裙子上。 苏阮立刻放下杯子,拉着她去更衣,趁便和她说悄悄话,“大姐知道这事就行了,以后提防着些,咱们不能总给人做刀不是?” 苏铃还自心绪不定,没听出苏阮的言外之意,还质疑说:“不对吧。废太子不得圣心,宁王怎么相同?他怎会明知圣意倾向宁王,还……” “毕竟只是倾向而已,没真的说要拟诏令,圣上就是还没下定决心。这时候抹黑宁王,令圣上不喜,把倾向扭转过来,并非不可能。” “可他们为何要出力不讨好?” “因为他们一开始站错了人。阿姐忘了吗?林相拥立的是颍王。”苏阮终于还是把人点明,“而且之前这两个月,他没少指摘诸位年长皇子,万一宁王……林相也得考虑后路。” 苏铃诧异:“林相拥立颍王么?” 苏阮:“……” 她连这个都没闹清楚,就敢卖消息过去,苏阮真是不知从何劝起,最后只能说:“他们这些做官几十年的人,都心机深沉,咱们还是多长个心眼,遇事同堂兄和阿兄商议吧。” 苏铃不以为然,她一向觉得自家兄弟没用,苏耀学又是个刚进京的芝麻小官,能帮上什么忙?不过这话她也不打算和苏阮说,就含糊应了,换好裙子,又回到席间。 这一日宫中宴饮,直到天黑才散,苏阮回去就睡了,第二日早上起来,竟是丽娘服侍她梳妆。 “你这么早过来做甚?”苏阮惊奇。 丽娘拿着梳子帮她梳头,只留了朱蕾在旁帮忙。 “奴婢想服侍夫人一回,夫人不许么?”丽娘笑问。 “少同我装蒜,有什么事直说。” 丽娘眼睛转了转,小心问道:“夫人昨日去永乐坊那边,没见着什么……人吧?” 苏阮:“这是什么话?宅子里肯定有下人啊。” “下人——奴婢是说,侍女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人吧?” 苏阮明白了,“你说侍妾?真是的,直接问不就得了么?这通拐弯抹角!” 丽娘赔笑:“我怕夫人不痛快。” 苏阮道:“我有甚不痛快的?别说我没见着,就算见着了……” 她说到这儿,心里突然真有了点不痛快,但丽娘从镜子里看着她呢,苏阮就还是嘴硬说下去,“那也是人之常情。” “夫人没见着,那大约就是没有。”丽娘却一副松口气的样子,“奴婢叫全禄跟罗海打听过,罗海说,他们前头那位娘子在的时候,有安排两个侍女服侍郎君,不过后来那位娘子病故,就都打发出去了。” “为何?” “郎君不愿耽搁那两个的青春,打发她们出嫁了,自己好像正正经经给前头那位娘子守了一年。” 丽娘说完,怕苏阮心里不是滋味,又解释:“罗海说,郎君同那位孙娘子虽然谈不上情投意合,但互相尊重。那位孙娘子也是个奇女子,从小就一心向道,据说幼年还在道观住过几年。” 苏阮之前不知付彦之是薛彦的时候,曾经打听过他前妻孙氏,但范围仅限家世,还真不知道孙氏本人有这等爱好。 “幼年住过道观,那是给长辈祈福,还是……” “好像是给母亲祈福吧?不过后来这孙娘子的生母还是病故了。孙娘子虽然搬回家里,每日起居习惯却还和道观中一样,立志修行。后来嫁给郎君,能自己做主了,又开始服食丹药,罗海说,孙娘子这么多年都没生下一儿半女,还早早故去,大约就与服药有关。” “他同你们说得还挺细致。” 丽娘笑了笑:“他也盼着您同郎君和和美美、相守白头呢,是以全禄问了,他就都说了。” 全禄姓刘,是丽娘的丈夫,原是苏家的奴仆。 “这有什么相干?我可没多管闲事到,连人家前头怎么过日子的,都要过问。” 丽娘忙解释:“不是这个意思。其实罗海是想说,郎君前头虽成了家,却始终不太像个家。孙娘子临死还同郎君说,她是功德圆满,要从哪来回哪去了,让郎君把她的灵柩送去她幼年居住过的道观存放,不入付家墓地。” 原来是这样。 苏阮有些感慨,丽娘看她面色,没再多口,安安静静地给夫人绾好发髻,插上步摇。 她这里刚打扮停当,外面就来报:“付郎君带着薛家两位郎君来了。” 咦?怎么把二郎三郎都带来了? 苏阮带着惊讶出去待客,付彦之却一见她就说:“你收拾一下,我带你们去乐游原登高。” 42.秋游 乐游原是城中最高点, 每到三月上巳节和九月重阳节,这里都人满为患, 好在如今才八月初,今日也不是休沐日, 游人并没有那么多。 苏阮坐车,付彦之三兄弟各自骑马, 一路登上乐游原,才下车的下车、下马的下马。 下车时,苏阮看天上云朵很多, 太阳晒不到,便没有戴帷帽。 她大大方方走过去, 薛谅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往付彦之身后躲了躲。 付彦之没察觉, 指着西南面告诉苏阮:“这里能看见雁塔。” 苏阮转头望去, 果然远远看到一座宏伟方塔高高耸立,三郎薛谙好奇,问他兄长:“大兄, 你也在雁塔题名了吗?” “嗯, 一会儿下去要是不累,我带你们去看。” 雁塔之下,是一座宏丽寺庙,从高处望去, 殿宇重重, 气派端严, 有香客僧侣往来其间、络绎不绝,显然香火极盛。 苏阮正端详那座格外显眼的雁塔,就听身后薛谅哼了一声,她转头去看,只见这位从在她府中就一脸不情愿的青年,已干脆转身往里走,不管他们了。 付彦之也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向苏阮苦笑。 薛谙忙叫道:“二兄,你慢点!”并追上去拖住薛谅。 他们两兄弟身高差不多,薛谅比薛谙壮一些,所以薛谙拖他就拖得有点勉强。 苏阮快步跟上去,笑问:“二郎急着去哪?你认路么?前面可有几位亲王的园子,不能随便进的。” 薛谅顿时停止挣扎,不动了。 付彦之走在苏阮身旁,说道:“前面有一片枫林,这时候叶子大概已有些红了,我们去那儿走走吧。” 薛谅不吭声,苏阮就笑着接话:“是你说你带我们来玩的,当然你带路了。” “那就先去枫林,过了枫林,有一片草地,我们可以到那儿坐一坐。” 薛谅听完,立刻拉着薛谙往前走,付彦之也没拦着,反而叫罗海跟上去,防止他们俩迷路。 “二郎看着是长大了,其实还跟个孩子一样。”苏阮笑着说,“我看他脸上就写着‘我在赌气,快来哄我’呢!” 付彦之被她这种说法逗笑了,“我听你说了之后,回去再见他,也有这种感受,但我实在不知怎么哄他。三郎说,二郎喜欢骑马打猎,近两年还练了拳术。我想了想,还是先带他游览京城名胜,过些日子,再约着宋敞带他去打猎。” “嗯,多在一块相处亲近,早晚会好起来的。对了,明日我大姐设宴,要给学堂兄一家接风,叫你和二郎三郎也去呢。” “好。你昨日几时回府的?” “大约戌时初吧?”苏阮看下人远远跟着,就低声把昨日面圣的经过都跟付彦之说了,“后来宁王好像有些醉了,抱着圣上的腿哭了好一会儿,圣上也给哭得心酸,扶着宁王安慰了半天。最后还把两个小郎君留在宫中了。” “看来圣上待宁王,还有几分父子之情。”付彦之也低声说。 苏阮点点头:“娘娘说,宁王一向宽厚老实,在兄弟里不出头,生母出身也不显。” 在一个强势的帝王眼里,儿子越老实听话,身后越没有人拥戴,他才越放心,越能生出父子之情。 付彦之轻叹一声:“这样也好,早日正位东宫,也就安生了。” 其实苏阮无所谓谁做太子的,她这次肯帮宁王妃说话,主要是因为林思裕又一次拿他们苏家人当刀子,不挫败他一次,她实在气不平而已。 “是啊,我也这么想,不管是谁,早日定了就好。娘娘一个劲儿替你说话,想让圣上对你委以重任,我都劝她先不要轻举妄动,等储位定了也不晚。” “还是你见事明白。”付彦之转头看向苏阮,笑容里充满赞许,“圣上若是在立储之前就征召我,林相一定以为我与立储一事有关,必会千方百计阻挠。” “嗯。不过圣上有问你在做什么,我说你在筹备婚事。” 两人一路谈着,已经走进枫林,付彦之听着苏阮说话,目光从树冠扫到树下,突然说:“你等我一下。” 苏阮停步,看他跑到一棵已经有叶子泛红的树下,弯腰捡了什么东西,回来时却双手背在后头,不由失笑:“你现在的样子,看着也没比孩子似的二郎年长几岁。” 付彦之不受干扰:“左手还是右手?” 这是他们少年时常玩的游戏,当年他每每找到新奇玩意,或者苏阮想要的东西,就会跑来找她,让她猜,是在左手还是右手。 “左手。”苏阮假装思索片刻后,说道。 付彦之笑起来:“先给你看右手。”他说着把右手举到苏阮面前,手中正握着一片泛红的大片枫叶。 苏阮看枫叶红得好看,就接过来,怀疑道:“你一定偷偷换过手了。” “你总是不信我。”付彦之说着把攥成拳头的左手也送到苏阮跟前,然后慢慢摊开。 一颗金黄透亮的琥珀静静躺在他掌心,苏阮惊喜,拿起来细看时,里面竟然还有一只桔色小甲虫。 “真好看!”她情不自禁赞叹,“不过,你把这个攥了多久了?”琥珀都有点温热了。 付彦之笑而不答,苏阮又举着琥珀仰头看光透过来的样子,“也不知这小虫儿被封在里面多少年了,你说,这个是不是也能算不朽?” “算啊,货真价实的不朽。” “不过这种不朽还是留给虫儿就好了。”苏阮不敢想象一个人也被这样封着。 她随口一说,付彦之就随口答:“虫儿也不一定愿意呢。” 苏阮笑起来:“确实。”她小心地将琥珀收到荷包里,然后捏着枫叶柄,和他继续往前走。 此时虽已到秋日,但林中落叶其实不多,路旁草叶也只草尖泛黄,底下还是绿的,毫无秋意萧瑟之态。天不冷不热,有南飞的大雁长叫着从天空掠过,苏阮和付彦之并肩漫步,心里突然生出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惬意。 这惬意甚至让她不想开口,很怕破坏这份宁静,难得的是,付彦之也没开口,两人就这么静静走了一段儿,直到前面传来薛谅薛谙兄弟俩的笑闹声。 “笑起来还是很爽朗的嘛。”苏阮说。 “可是一见我就板脸。” “没事,你之前也是一见我就板脸呢。” “……我有吗?” 苏阮转头看他:“有吗?你居然还问有吗?你自己把脸板得都要抻平了,还问我有吗?” 付彦之摸摸脸上鼻子眉毛,反驳:“哪里平了?” 苏阮斜他一眼,不跟他说了。 “你进京后,都去哪里游玩了?”付彦之看她扬着下巴,一副“不同你一般见识”的样子,忍着笑换了话题。 “总有事情,也没去哪。去过一次曲江池,逛过西市,后来天就太热了,实在不宜出门。” “原来京城各处名胜,我都是从你那里听来的,没想到,”付彦之说着侧头看苏阮,笑容温柔,“最后倒是我带着你一一去看。” 苏阮父亲苏知信当年在京城虽然未能考中,却将各处名胜都游览过了,后来去了洪州,他时常怀念京中繁华,就一遍一遍地跟儿女们提起那些名胜。 时间长了,苏铃不耐烦再听,苏耀卿读书不在家,就只有苏阮还听得津津有味,转头再讲给付彦之听。 苏阮想起这些,一时有些唏嘘,“人一生的运数,真是很难讲。” 付彦之还以为她指的是他们二人,就伸出手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说:“运数这等玄而又玄之论,多说无益。咱们只管踏踏实实走好每一步。” 他手掌暖暖的,有力却没用力,让人感觉安心。 苏阮就不再想那些过去的事,另问:“你常来这里么?” “不算常来,一年会来个几次吧?京中宴饮多,宋子高又最好这个,只要他在京中,便常常拉我出来,有时也会来乐游原与同僚欢宴。” “听说宋御史十分风流。”苏阮想起从梅娘那儿听到的闲话,“还因为同名妓往来,被他家娘子打过。” 付彦之笑了笑:“是有这么回事。他家嫂嫂……说句孔武有力也不为过,真要动手,宋子高只有求饶的份。” “那他怎么还敢同那些人往来?” “其实嫂嫂不是不许他出去,只是不许他闹得太过——他毕竟是相府公子,平康坊去惯了的。” 苏阮听完点点头:“原来如此。”接着又问,“那你呢?” 付彦之看看她,“我怎么?” “你也常同他一起,去平康坊么?” 付彦之斟酌着说:“我偶尔会被拉去,但只喝喝酒、赏赏乐舞。” 苏阮看着他,笑了笑,没说话。 付彦之又强调:“真的。” “真不真的,过去的事,我也管不着。”苏阮看着前面弯弯曲曲的小路,“以后……” 付彦之不等她说完,立即举起空着的右手,做发誓状:“以后绝不去了!” 苏阮没忍住,笑了出来,“你急什么?我是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付彦之:“……” 43.刺痛 从枫林出来后, 他们在一处视野很好的草地上铺了毡毯,苏阮叫人把从家里带来的瓜果摆上, 又要自己煎茶。 “前面郑王别馆有一口好泉,我去讨些泉水来, 再生火煎茶吧。”付彦之说。 “也好。”苏阮说着,看一眼旁边端坐, 故意不看他们的薛谅,“让二郎和你一起去吧。” 薛谅装没听见,薛谙就戳了戳二兄手臂, 薛谅才不耐烦道:“三郎去!” 薛谙:“……” 付彦之没勉强,笑着叫薛谙:“也好, 三郎同我去吧。” 薛谙点点头, 起身接过水壶, 和付彦之一同走了。 他们两个一走, 剩下薛谅和苏阮,他又立刻后悔——刚刚应该跟着同去的,总比留下来, 不想说话, 又受不了这样尴尬的安静要好。 “二郎口渴么?”苏阮见薛谅呆坐,就主动开口,“要不先喝点水?” 薛谅想说不用,却又真的口渴了, 纠结了一会儿, 才点点头。 旁边服侍的朱蕾偷笑, 上前给他倒了水。 苏阮看薛谅咕咚咕咚喝了一杯水,又说:“这葡萄是新摘的,又酸又甜,你尝尝。” 薛谅往几案上瞧了一眼,葡萄紫嘟嘟的,还挂着糖霜和水珠,他不由口中生津,默默提了一串葡萄吃。 苏阮打量他几眼,见薛谅眉眼长开许多,与薛伯父十分相像,眉宇间却自带一股无所畏惧的气质,好像天不怕地不怕似的。 “我不想同你说话。”薛谅突然说。 苏阮:“啊?” 薛谅:“所以你别看我的脸色了。” 苏阮:“……” 她忍不住笑问:“那你为何不想同我说话?” “就是不想。” “总有个缘故吧?我又没得罪过你。” 薛谅终于看了苏阮一眼,又回头看了看,见付彦之两个还没回来,他才说:“我不能原谅背叛。” 苏阮一愣,继而感到难堪,最后反过味儿来,又有点无语,“好像也没人要你原谅吧?” 薛谅语塞。 苏阮叹口气:“你也是这么想你阿兄的?” “不关你事。”薛谅刚才没答上来,这会儿倒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确实不关我事。”苏阮笑了笑,“反正我也不嫁到你们薛家去,不用看着薛伯父薛伯母为了你们兄弟不合神伤,也不用看着三郎左右为难、不知所措,我只要劝着你阿兄看淡此事就好了。” 薛谅:“……” 苏阮看他一副很生气、又说不出话的样子,笑得更愉悦了些,“他大概一时半刻还做不到,毕竟是亲兄弟。虽说不同父,但他看着你出生长大,带着你读书习字、嬉闹玩耍,情份到底不同。” 薛谅听她说话,不由自主想起从前兄弟相处的情景,心里一时有些难受。 “不过不要紧,只要你一直不肯原谅他,不同他说话,他总会看淡的。” 薛谅:“……” 苏阮拎起一串葡萄来,叫绿蕊过来帮自己剥皮,然后继续扎薛二郎的心,“兄弟如手足,但人也不是只有一只手,慢慢就习惯了。真正看不淡、习惯不了的,大概只有父母吧。” 她说完这句,就吃起了葡萄,不再理薛谅。 付彦之和薛谙带着泉水、及郑王别馆非要送的一篮子莲蓬回来时,就见这两个安安静静地,各看各的风景,仿佛互不相关的两个人。 “怎么还附赠了莲蓬?”苏阮先站起身,笑问。 “郑王别馆的管家同我认识,说是刚采的,清甜,叫我们尝尝。” 付彦之将莲蓬递给朱蕾去剥,自己挽挽袖子,要生火烹水时,薛谅突然起身过去,自顾拿着蒲葵扇,点起茶炉来。 薛谙惊讶地看向付彦之,见兄长同自己一样惊讶,就又看向苏阮。 苏阮一笑:“三郎辛苦了,坐下来吃点葡萄吧。” 薛谙答应一声,把水壶送到二兄那里,转头回来坐下,擦了手吃葡萄。 付彦之挨着三弟坐下,意带询问的看苏阮,苏阮却不解释,还塞了颗李子给他。 他只好暂且放下,指点城中景致,一一介绍给苏阮和薛谙。等薛谅煎好茶,几人喝了,天已不早,他们出去登车上马,打算回家,下次再去雁塔游览。 半途苏阮要转弯向北回亲仁坊,付彦之就让两个弟弟先回去,“我送一送她,晚饭前回去。” 薛谅装没听见,继续拍马前行,薛谙笑着答应一声,追了上去。 付彦之送苏阮回到家,苏阮不等他问,就把自己怎么和薛谅谈的都说了。 “……” 付彦之听完,先是呆了呆,然后就笑出了声,“还是你有办法。” “我这是办法吗?”苏阮自嘲,“我这明明是反击。” 臭小子,哪轮得到他来说什么原谅不原谅? 付彦之忙收敛笑意,称赞道:“反击得好,反击得妙!” “其实我说的也是实话,他若始终这么别扭,最难过的一定不是你我。我娘临终之前,最担心的就是我们姐妹不亲,不能相互扶持。” 付彦之惊讶:“你们姐妹不是很好么?” 说到这个,苏阮就有些意兴阑珊,“我同娘娘是很好,但大姐,我常常不知她在想什么。她也不肯听我的劝,如今也就娘娘说她,她能听几句吧?” 付彦之想起代国夫人卖消息给林思裕,就说:“她这么做,一定有缘故,你先别急,等等宋子高的消息。” 宋子高没让他们等很久,就在苏阮办接风宴前一日,确切消息来了。 “此事似乎与晋国公有关——他的任命刚下来,司农少卿,听说是林相亲自提名的。” 苏阮难以置信:“晋国公?她就为了一座宅子?” 付彦之不明白:“什么宅子?” “晋国公府送了她一座宅子!”苏阮气得要命,“早知如此,我当初不如要了光福坊那座宅院,也免了这些事端!” “怎么还与光福坊有关?” 苏阮压抑怒气,把事情前后经过讲了,“我以为她会去找娘娘,哪想到她居然……” 付彦之伸手给她拍背,安抚道:“莫气,莫气,事情都过去了,再生气,只会伤身。” 话是这么说,苏阮又哪能这么快消气? “她有这精力,怎么不为自家人想想?学堂兄才封了个吏部郎中,到别人那里,一出手就是从四品少卿,真大方!” “我倒觉着,以代国夫人的眼界,还是让她只操心外人好了。” 苏阮:“……” 虽然自己姐姐确实没什么眼界,她还是瞪了付彦之一眼。 付彦之笑道:“而且四兄得任吏部郎中,圣上显然有意重用,朝中凡六品以下官员任用,都要经过吏部司,职权之重,非司农寺可比。”说到这里,他凑近苏阮,低声补充,“过得几年,还可顺理成章升任侍郎。” 苏阮听完,心气稍平,又好奇:“等你回朝做官,最想做什么官?” 付彦之小声说:“当然是宰相。” 苏阮扑哧一笑,推他一把:“同你说真的呢!” “我也是说真的啊。”付彦之一脸真诚,“哪个做官的,不想当宰相?” “我说的是眼下。” 付彦之看她神色,气恼已经消去,就不再逗她,认真道:“我当然还是想继续做中书舍人,不过恐怕不能了。到时看圣意吧。” 苏阮想想也是,就把这茬放下,另问:“你说明日宴饮,要不要请宋子高来?” “明日不是家宴么?以后再请他吧。” 苏阮也觉着明日并不合适请宋敞来,她和付彦之毕竟还没成婚,而且这次除了苏家的人,她也只请了付彦之三兄弟。 她还是借了永嘉公主的别馆。这间别馆在胜业坊,别的没什么出奇,但培育了不少名品菊花,这个季节,正适合持螯赏菊。 付彦之那日虽然逗了苏阮两句,却并没干涉她,毕竟徐国夫人府的园子还没修好,也确实不方便待客。 客人们也都很满意,苏铃还想自己养几盆菊花观赏,又问起苏阮府里园子几时能修好。 “月底吧,到时我再请大伙到我府里去。”苏阮笑答。 苏铃笑嘻嘻地,“怎么这么久?莫不是……”她压低声音,“那个华郎君故意拖延吧?” “没有,一早说的就是八月底完工。”苏阮否认。 “他还住在你府里?” 这话太有歧义了,苏阮正色解释:“只是借住在府中下人房,华郎君也是想尽快完工。” 崔氏看姐妹俩一来一往,苏阮似有不悦,便接过话说:“对了,二姑之前留心过京中宅子,四嫂同我说,堂伯已得了任命,该尽快搬出去,问我知不知道哪里有差不多的宅子,我就想着问问你。” 苏阮还真替苏耀学一家留心了,就说:“我叫牙人打听了,四嫂哪日想去看,我叫他带你去。” 姑嫂几个就谈起宅邸的事,屏风之外,男人们则在恭贺苏耀学。 苏耀学对自己这个官职十分满意,很有些踌躇满志,喝了大伙敬的酒之后,还勉励薛谅薛谙兄弟,给他们传授了一些应考的经验。 薛谅自上次被苏阮刺过后,虽没有本质上的改变,同他兄长和好如初,当着人却知道装一装兄友弟恭了。出来赴宴,也没再绷着不说话,对苏耀卿、苏耀学兄弟都很恭敬,此刻听苏耀学说话也听得很认真。 付彦之心满意足,回去就跟母亲讲了,“阿阮真是聪慧,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卢氏笑道:“你想到也没用,这话只有阿阮说了才合适。” “您说的是。”付彦之觉得心情异常轻松,“儿同阿阮说好了,后日去慈恩寺游览雁塔,阿娘一起去吧。” “我就不去了,家里还有事忙。” “是不是永乐坊新房……” 卢氏打断儿子:“你别管,我早说了,婚前这段时日,你只管同阿阮好好相处,早日把心结解了,才是正经大事。其余琐事,有我呢。” 付彦之心中暖洋洋的,彷佛身后一下有了倚靠,遗落在少年时代的许多东西,也都在这一刻,悄然归来。 44.忘我 苏阮从不知道秋天也可以这么美。 她从小在洪州长大, 出嫁后随夫家迁居饶州,这两地的八月都还正炎热多雨, 所以苏阮在进京之前,并不懂什么叫“秋高气爽”。 洪州、饶州的秋天, 总是来得很晚,且短得可怜, 往往在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就突然入冬, 根本不给人机会去领略秋意之美。 京城就不同了,一进八月, 天陡然就高了起来, 不但不下雨,等闲也没什么云彩, 天蓝得像刚染好的布, 让人一看就心情舒畅。 那些她从小就从父亲口中听说的京中名胜, 也在这令人惬意的秋日里, 焕发出不同于春夏的美。 当然, 也可能是身边向导令美景增色,苏阮侧头偷瞄付彦之, 却意外撞上他偷瞄自己的目光,下意识想躲, 付彦之比她动作还快, 先一步转回头, 目视前方湖面。 苏阮扑哧一声笑出来, 问他:“好看吗?” “……好看。” “景色好看,还是我好看?” 付彦之:“……” 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呢? 好像是十年前那个春天,他们两家相约游春,苏阮带着苏筝,付彦之带着他那两个尚年幼的弟弟,一起在北湖边放风筝。 后来不知怎么,突然下起小雨,大家一哄而散,各自找地方避雨。 付彦之带着苏阮躲到一处游廊下面,几个小的都没跟来,他忍不住偷看苏阮。 却没想到苏阮突然转头想和他说话,抓个正着,付彦之不好意思地转过头,看向远处细雨蒙蒙下的湖面。 当时苏阮好像也笑了,不过没笑出声。他记得自己竭力用眼尾余光瞄她,却只能看到她粉嫩的鼻尖,后来实在忍不住,又悄悄侧头。 这次他抓到了偷看他的苏阮。 少男少女目光碰撞,又都飞速转开,看向远方,接着他先忍不住笑了。 “好看吗?”他问。 “啊?”少女愣了愣,随口答,“好看。” 他偷偷坏笑:“景色好看,还是我好看?” 少女苏阮脸一红,呸了一声,顺着游廊走了。 付彦之当然不会轻易脸红,他嘴角含笑,侧头看苏阮,说:“当然你好看。” 苏阮笑着斜他一眼,没有说话。 付彦之被她这一眼看得心动神驰,忍不住伸出手,悄悄握住苏阮指尖。 苏阮第一反应是左右张望,见薛谅薛谙都没在附近,才略微放心,没抽回手。 “他们去折桂花了,没那么快回来。”付彦之说着,往苏阮那边又靠近了一些。 两人此时正站在芙蓉湖边柳树下,付彦之仗着身后柳树粗壮,能挡住外人窥视,左右又布设了帷帐,靠近以后便得寸进尺,松开苏阮手指,揽住了美人纤腰。 苏阮仰头又斜他一眼,付彦之若无其事道:“这时节虽然荷花落了,满湖莲叶也挺好看的……哎,你看,那莲叶上有只蛙!” “你知道你现在这语气,听起来像只有十三四岁么?” 付彦之:“……” “还是第一次来芙蓉湖那种。” 付彦之:“……” 他挣扎着解释:“其实,这个季节来,还真是第一次。” “那你都什么时候来?春日?” “嗯,大多是春日应景过来。我平时休沐,要是宋子高不硬拉着我,等闲是不出门的。” “为何?做官太累么?” “有这个原因。另一方面,我总觉着,京中名胜,处处都有你的影子。” 苏阮惊讶,侧头看他。 “我每去到一处,总是难以克制地想起你当初是怎么同我讲的……”付彦之也侧过头,眉眼含笑地看着她,“但是那些地方,又不得不去,所以这么多年,我始终忘不了你。” 苏阮心里又酸又甜,眼眶也随之湿润,付彦之见她眼中有了水光,忙说:“如今看来,这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们注定要在京中重逢,携手并肩,游遍名胜。” 这话太戳心窝了,苏阮忍不住侧过身,也抱住付彦之的腰。 付彦之抬起空着的手,轻抚她后背。 苏阮额头轻轻抵着他胸口,低声说:“我比你好一点。” “嗯?”付彦之没太明白。 “前几年我可以躲着,少回洪州。后来……不得不回去了,我就闭门不出。” 她一个寡居在家的年轻女子,轻易是不会有人邀她出门的。如此,便免了故地重游、人事皆非的伤感和怅惘。 付彦之听明白了,感受到那种酸楚,刚要说话,苏阮已接着说:“但是没用。” 他一愣,看着她抬起头,水光盈盈的双眸望住自己,轻启朱唇说:“我也没忘了你。” 火热炽烈的情感,一下就从付彦之心底喷薄而出,他无法压抑,也不想压抑,抬手扶着苏阮侧脸,便深深吻了下去。 苏阮没有退缩,也没有闪避,她抱紧心爱之人,任由自己沉醉其中。 唇舌嬉戏,气息交缠,明明早就钟情彼此,却第一次这般亲密缠绵的两人都有些忘我。 苏阮觉得自己心跳得越来越响,气息也越来越粗重,她知道该推开付彦之了。但她就是舍不得,舍不得这缠绵的吻,也舍不得这温暖的怀抱,甚至身侧吹来的风,和风里带来的桂花香,都叫她沉醉无比。 等等!桂花香?! 苏阮一下清醒过来,抬手按在付彦之胸口,坚定地推开了他。 付彦之呼吸急促,双目迷蒙,看着她的样子,像是还没缓过神。 苏阮先低声说了一句:“他们快回来了。”接着目光掠过他鲜红的唇,意识到自己方才有多忘情,不免羞红了脸,默默抽出绢帕递给付彦之。 “?”付彦之接过绢帕,却似乎没太明白。 苏阮刚要解释,他却露出恍然之色,拿着绢帕帮她擦了擦唇边嘴角。 “……”苏阮很窘,等他擦完才说,“我是叫你擦自己的嘴。” 付彦之这才反应过来,她唇上胭脂是自己弄花的,肯定会留下痕迹,就笑着把绢帕递回去,低声说:“我看不见,你帮我擦吧。” 苏阮:“……” 得寸进尺! 但是不给他擦吧,万一薛谅薛谙回来看见,又实在尴尬难堪,苏阮瞪付彦之一眼,还是接过绢帕,在他嘴上用力擦了几下。 擦完她刚要收起绢帕,付彦之却问:“好了?” “嗯。”她点点头,下一瞬,某人已经手快地抢走绢帕,塞进袖中。 “……” 苏阮瞪了他一会儿,嗔道:“出息!” 然后转身往外走了几步,叫人过来铺毡毯、设几案,她要坐一会儿。 “二郎还挺愿意跟着你出来的。”坐下以后,苏阮随意起了个话题。 付彦之笑道:“父亲发话,除非和我出来,不然不许他出家门。他那性子,之前在家里关了几日,早闷得不行了。” “薛伯父高明。”苏阮赞完,又说,“看来得给他找个能管住他的娘子才成。” “阿娘也是这么说。不过现在想这个还早。” “他和三郎都考进士科么?” 付彦之点头:“明经虽然好考,选官却难,还是考一科试试再说。” “那他文章写得如何?你什么时候带他去行卷?” 本朝进士试不糊名,考生如果能在考试前,就让主考官留意到,考中的几率自然大很多。因此考生多会在开考之前,先把自己的诗赋文章送到高官显贵手中——谓之行卷——以图扬名。 “其实叔祖父已经安排好了,只等他自己转过这个弯来。”付彦之说道。 “你跟你叔祖父说实话了?” “怎么瞒得过去?”付彦之一叹,“不过他老人家并没责怪二郎,还说这小子真性情。” 刚说到这儿,真性情的薛二郎就与薛谙捧着几支桂花回来了。 兄弟二人走到苏阮和付彦之面前,薛谅抬肘碰了碰薛谙,薛谙无奈地瞥他一眼,向苏阮说道:“阿姐,这花是二兄折的,这些给你带回去插瓶。” 苏阮笑起来:“好呀,多谢。” 朱蕾上前接过,送到苏阮面前,浓郁花香直扑鼻端,苏阮细看几眼,嘀咕道:“想吃桂花糕了。” 薛谅:“……” “奴婢带着呢!”朱蕾听说,忙叫绿蕊去拿。 于是四人就闻着桂花香,赏着风景,各自吃了几块桂花糕,一直在湖边待到晚霞染红湖水,才兴尽而返。 付彦之不舍得就与苏阮分开,不顾天晚,坚持送她回府。 到家下车,苏阮催着他走:“快回去吧,街鼓都响了。” 付彦之还是不舍得走,但街鼓一阵一阵地响,又催得人心急,没法定下心来说话。 “要是两家住在同一坊就好了。” 坊外大街宵禁,坊内却无碍,可自由来去,那样他就可以想几时走就……付彦之突然眼睛一亮,说:“我今晚不回去了。” 苏阮:“???” 看她瞪圆眼睛,显然有所误会,付彦之忙说:“我是说,我去鸿胪卿那里借宿一晚,正好同他和四兄秉烛夜谈。” “……” 人家都妻儿在侧,你确定人家想同你秉烛夜谈? 付彦之却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好极了,立即叫人快马回光福坊禀告父母,又让罗海去苏耀卿府里打招呼。 至于他自己,直接赖在徐国夫人府,不走了。 45.劝谏 不过他赖也赖不了多一会儿, 这边刚和苏阮拉着手说了几句话,苏耀卿就派人同罗海回来请付彦之, 说已备下宴席,就等他过去了。 “自作聪明。”苏阮笑得直不起腰。 付彦之无奈, 对传话的侍女说:“你跟他们说,我这就出去。”等侍女退下, 厅中没别人了,才揽过苏阮, 在她唇上重重亲了一口。 “我明日再来。”付彦之抱紧苏阮,贴着她耳边说, “自己来。” 苏阮耳根泛红, 轻轻点了点头。 付彦之心中火热,忍不住又亲了她一下, 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苏阮跟着他站起来, 检查过付彦之脸上没有异状, 目送他离开, 正准备回房, 下人来报:“华郎君求见。” 她这几日没怎么在家,也没和华维钧照过面, 但苏阮今日实在有些累了,就说:“我累了, 问他有没有急事, 不急的话, 明早再来吧。” 侍女应声出去问话, 不一会儿回来禀告:“华郎君说不急,请夫人先歇息,他明早再来。” 苏阮就回房早早休息了。 第二日起来,疲惫虽解,身上却懒懒的,腰也有些酸痛,她觉着怕是要来月事,就换了一套家常穿的袄裙,准备今日就呆在家里,哪也不去。 吃过早饭,华维钧如约求见。 苏阮惦记着付彦之一会儿可能会来,为免他多想,就叫华维钧去前面厅中等着,自己加了条帔子,才去见他。 华维钧这次求见,却不是为了修园子的事,“我有几个好友准备应考进士科,听说我正给夫人修园子,托我将这几篇文章呈送给您。” “……” 昨日才问付彦之几时带薛谅薛谙兄弟去行卷,今天就有人往她这里行卷了? 华维钧看徐国夫人似乎很惊讶,就问:“是我冒昧了?还是,夫人有什么顾虑?”他问完不等苏阮回答,又解释,“这几个士子都是今年才进京的,家世清白,人品也靠得住……” “没有,我是没想到还会有人往我这里行卷。”苏阮笑了笑,“你也不算外人,不怕与你实说,我们姐妹都从小不爱读书,更不爱写文章,有空宁可练琴。所以这文章好坏,我实在不敢评判。” 华维钧道:“夫人想找人帮着评判文章,还怕找不到?只看您愿不愿迈出这一步罢了。” “就算有人帮我看了,评判出好坏,我与礼部侍郎又无交情,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夫人还是进京时日短。”华维钧今日来见苏阮,神色一直很严肃,直到这会儿才笑了笑,“夫人可知,何为造势?” 苏阮隐约察觉到他要说什么,便坐直了说:“愿闻其详。” “商鞅为变法,徙木为信;吕不韦为扬《吕氏春秋》之名,将全文誊抄张贴于城门处,但改一字,许以千金。这两件,都是造势典范。” 华维钧侃侃而谈,“以您如今的权势,根本无须特意同谁交好,因为‘势’在您这里,您只要稍微动动手腕,满京权贵自会争相瞩目。” 苏阮明白了:“你是让我效仿永嘉公主,宴请权贵,给士子们崭露头角的机会?” 华维钧道:“不,永嘉公主其实没有造势,她行为虽略有出格,却仍守着方外之人的线,并不曾插手朝官事务。” 哦,对,永嘉公主身边围绕的那些人,基本上已经是名士了,不需要她再为他们造势。而且永嘉公主一般也不会荐谁入朝做官,像华维钧,她就只想推荐他去做个宫廷乐师而已。 “可我也不能插手啊!”苏阮终于明白华维钧真正所指,“你胆子倒不小,公主都不敢插手的事,你竟敢来撺掇我!” 华维钧欠身道:“维钧受夫人知遇之恩,总想还报夫人一二,可是夫人什么都有,维钧怎么想,都想不到如何报答夫人。直到这几位好友找上维钧,我才想到,其实夫人最缺的,是可用之人。” “我能有什么事,还缺可用之人?”苏阮问。 “维钧斗胆,以我这些时日对夫人的了解,夫人最挂心的,其实是苏氏一门的荣耀。然否?” 苏阮不答。 华维钧接着说:“若我猜得不对,您当我后面说的都是废话;若我猜对了,夫人不妨一听。” “如今夫人只有一位亲兄长和一个隔房堂兄在朝为官,就像盖房子,只得了两根梁柱,虽然上面有贵妃娘娘遮风挡雨,但地基总得加固,围墙也得垒起来,房屋才能长久稳固。” “您是鸿胪卿的亲妹,贵妃娘娘的亲姐,又有胆识有见识,这筑基修墙的大事,舍夫人其谁?” 他这是叫他们苏家培植自己的势力,结成朋党。苏阮心跳得有点快,迟疑道:“可是,房子若盖得太大太引人注目,难道不会惹祸上身?” “房子不可能一日完工,您尽可慢慢来,只别等到变天那日还没落成就好。”华维钧点到为止,“维钧斗胆胡言乱语,不过是想替夫人居安思危、未雨绸缪,若有僭越失言之处,请夫人勿怪。” 苏阮没怪他,但也没应下来,只说:“文章留下吧,我拿去给鸿胪卿瞧瞧。” 华维钧道过谢,告退出去,往府中花园走了。 付彦之进来,恰好看见他的背影,见到苏阮就问:“园子修得怎样了?” 苏阮愣了愣:“啊?哦,他不是为那事来的。”伸手点点案上东西,“是来帮人行卷的。正好,我们探花郎来了,也帮我掌掌眼。” 付彦之笑了笑,伸手拿起来瞧了瞧,点评道:“辞藻华丽,内涵空洞。格律工整,却失之呆板。这篇还有点意思……” “行了行了,别同我说了。”苏阮见他还认真看起来,连忙摆手,“劳烦你,一会儿带去跟我阿兄讲评吧。” “怎么?你想让鸿胪卿……” “你们先看着,若觉着有文章不错的,叫过去见见又不碍什么。我还有一件事想烦你……” 付彦之笑道:“你我之间,还提什么烦不烦?” 苏阮也笑:“好吧,是有一件事要交给你——现下我阿兄府中那几个幕僚,实在不成样子,我阿兄就够没主意了,他们还要等我阿兄的主意。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荐一两个过来。” “不瞒你说,我早有此意。但我总觉着,鸿胪卿看着随和,其实心中自有主意,不愿为他人左右,就一直没提。” 苏阮笑道:“这个也分事分人,他从小被我大姐压制,所以份外反感旁人没问过他,便替他拿主意。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同他说的。他今日去衙门了是吗?” 付彦之昨夜宿在鸿胪卿府,早上起来还是回了一趟光福坊,所以来得晚了些。 “嗯,还给我留话,说他午前就能回来,叫我过去,同他喝茶。” “行,那你一会儿带着这些去。幕僚的事,你先去办,我晚些就跟他说。” 付彦之答应下来,两人又说了会儿闲话,苏耀卿回府,打发人来请付彦之,他就带着华维钧送来的那些文章过去了。 苏阮在前面坐了半日,也有些累,起身回房睡了个午觉。 睡醒起来,她吃了点心,懒怠干别的,便想做点针线活。 苏铃听说她在家,过来寻她说话,见她竟然拿着剪子要裁布,不由啧啧称奇:“不得了,我们二娘居然还要做衣裳!” “……阿姐当我不会做么?”苏阮话是这么说,比量了几下,还是不敢动手,索□□给朱蕾,“你照着拿回来的尺寸帮我裁了,剩下的我自己做。” “怎么?这是给妹夫做的?”苏铃问。 “不是,给翁姑做。” 新嫁娘进门,总是要给翁姑做点衣服鞋子什么的,苏铃点点头,又笑:“可见是不一样,我记得当年,你可没自己动手给张家人做衣服。” 苏阮那时是真的不太会做针线活,又对张敏中有些怨恨,索性全交给侍女做了。 但她懒得解释这些,另问道:“姐夫到家了吧?来信了吗?” “前两日送了封信回来,说已把珍娘接回家了,等珍娘身子好一些,就启程北上。”苏铃提起长女,眉心微蹙,“我真怕她受不了这路上颠簸。” “早些启程,走水路还好。珍娘不晕船吧?” “以前是没晕过,但如此长途跋涉,也不知……唉!总是儿行千里母担忧。” 苏阮拍拍姐姐的手:“来了就好了。” 姐妹两个谈了一会儿家常,不知不觉说到苏耀卿身上,苏铃偷笑着告诉苏阮:“上次你嫂嫂,不是说你阿兄不喜欢外人送的美人么?” 苏阮点点头,苏铃接着说:“于是她自己挑了两个良家女子——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我听说那两个都只有中人之姿,于是你阿兄转头就把其中一个送了堂兄。” 苏阮:“……”堂嫂招谁惹谁了? “这个崔氏,尽动这些歪心肠,她也不想想,你阿兄如今是什么人。圣上最近谁都不爱见,只找你阿兄说话,不知多少人想讨好他,给他送金银财宝香车美人呢!” 苏阮听着话音不对,忙问:“是不是有人找阿姐了?你可千万别掺合这事,阿兄虽然不声不响,却自有主意的!” “我稀罕管他!”苏铃嗤一声,“你放心吧,我同人说了,想讨好他苏耀卿,千万别沾我的边,不然,他想要的都不要了。” 姐弟两个年龄相近,从小恩怨也多,苏阮偷笑一声,没插嘴。 哪知苏铃话锋一转:“不过我不小心把这事当笑话说给圣上听了,圣上前日赐了四个美人给他。” 苏阮:“……” 46.家务 从姐姐这里听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 苏阮就有点坐不住,到傍晚吃过晚饭, 溜达着当消食, 去了苏耀卿府里。 到的时候, 听说苏耀卿在书房, 她便直接过去找兄长,谁知一进门, 就被扑面而来的霉味冲了一下。 “阿兄你做什么呢?”苏阮拿绢帕捂住鼻子,站门口问。 苏耀卿跪坐在竹席上,旁边放着一口敞开的木箱,箱子里堆满旧年书卷, 外面套着的帙帷都已褪色。他手上捧着一叠纸,看见苏阮进来,有些诧异:“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有话同你说。” 苏耀卿小心翼翼将那叠纸放回案上,用镇纸压好, 指指门外说:“去堂中坐吧。” 兄妹二人出了书房, 苏耀卿叮嘱书童开窗通风, 但要当心, 别吹跑了东西。 苏阮就问:“阿兄刚才看的什么?” “没什么,以前写的东西。”苏耀卿说完,又解释,“子美不是从你那儿拿了几卷文章来么?我看过之后, 想起少年时常被阿爹逼着写诗作文, 就翻出来看看。” 苏阮看他脸上笑意带着自嘲, 就说:“他们写的可不如阿兄。” “你怎知道?” “给你送来之前,我大略翻过。” “但你又没看过我作的文章。” “我看过啊!阿爹给我看的,还夸你有灵气,来日一定比他强。” 苏耀卿不信:“你哄我也编几句像话的,这等话,阿爹怎么可能会说?从小到大,他夸我的次数,两只手数得过来。” “我哄你做甚?”苏阮见他不信,干脆背了两句自己还记得的原文,然后问,“我没记错吧?阿爹尤其喜欢这两句,念叨了好几日呢!”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堂中,苏耀卿本来准备进去坐下,听妹妹背了两句自己写过的句子,一下子怔住不动了。 他从不知道有这事,也从没给苏阮看过自己写的东西。阿爹总是说他写得不够好,会在他的文章里挑出许多瑕疵,所以除了必须给老师和父亲看之外,苏耀卿几乎不给别人看自己的文章。 他怕丢脸。 可他万万想不到,阿爹不但背后夸过他,还把文章给妹妹看过,她甚至能背下其中自己最得意的句子。 “阿兄?你怎么了?”苏阮见兄长呆立不动,面上还有惘然之色,忙伸手拉了拉他袖子。 苏耀卿回神,摇头道:“没怎么。坐吧。” 兄妹二人对面落座,他才又说:“果然阿爹最疼的就是你,连这些都同你说。” “我怎么听着阿兄酸溜溜的?”苏阮失笑,“你要说姐妹之中,阿爹最疼我,我仗着阿姐不在,也就认了。但我怎么能同你比?你可是阿爹的独子,他心里,肯定你最重的。只不过,他对你期望极高,怕宠坏了你,才格外严厉些罢了。” “看重和疼爱,是两码事。” 与姐妹们都是大眼睛不同,苏耀卿像舅舅,眼睛不大,略显狭长,不苟言笑时,眼皮垂下来,看着就有些阴郁。 “我一直希望能有个兄弟。阿娘怀你的时候,我常对着她肚子叫二弟,”苏耀卿说着叹了口气,抬眼看向苏阮,“结果生出来是个二妹。” 他脸上现在还有叹惋之色,苏阮哭笑不得:“这么说还是我对不起你了?哎,我倒也想生成个男儿呢!” 苏耀卿笑了笑:“其实都一样,这世道,没有谁比谁更容易。” 苏阮想说还是不一样的,但随即想起父亲仕途失意后,将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兄长身上,对他极为苛刻。 就像苏耀卿方才说的,父亲等闲都不肯夸他一句,见了面除了功课,没有别话。而且但凡问功课,总要骂人,有时急了还要动手打。 苏阮小时候不懂事,听信了大姐的话,以为是兄长自己笨、功课学不好才挨打挨骂的,对这个兄长便缺乏应有的尊敬。加上苏耀卿也不爱和姐妹们往来,兄妹之间,一直也就淡淡的,谈不上有什么情分。 直到她十二三岁,父亲看她还算聪明,给她讲些典故,都能听懂,便常叫苏阮去书房,或是给她书读,或是同她一起赏评文章。 有时兄长写出令父亲满意的文章,父亲也会拿出来读给苏阮听,告诉她哪里写得好。苏阮这才知道,原来并非是兄长天生愚笨、没有长进,而是父亲担心兄长自满,故意严格要求。 “所以,阿兄想要有个兄弟,是希望他帮你分担家中重担么?” “是啊。你阿兄就是这么没出息。”苏耀卿自嘲。 “这可不叫没出息。”苏阮不赞同,“谁又是铁人不成?所谓孤掌难鸣、独木难支,一个人能成什么事?阿兄以后就拿我当兄弟,有事我们一同分担。” 苏耀卿本来心情很复杂,她这么一说,倒把他逗笑了,“说的什么话?” “怎么?阿兄觉着我不足与谋?”苏阮不服气地问。 苏耀卿摆摆手:“你不是说有事吗?” “我要说的事,同这个也有关。”苏阮先说了他府中幕僚的事,“我叫付彦之帮着留意,阿兄意下如何?” 苏耀卿对这件事本身没意见,他疑惑的是:“你做甚直呼人家姓名?” 苏阮:“……我原来不也……就……叫他薛彦么。” 苏耀卿摇摇头:“原来你们都小,也还罢了,现在眼看成婚了……” “我也就在你面前这么叫叫。”苏阮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忙打断他,“阿兄,我还有一件事同你商量。” 她把华维钧给自己的建议,转述给苏耀卿听,最后说:“此事我想了一天,觉得他说的也有些道理。一个家族想建立声望,令世人仰慕,少不得要做些推举贤能之事,此举一可为我们家传扬美名,二能拓展人脉,将来万一有什么事,也不至于无人为我们说话。” 苏耀卿皱着眉,“说是这么说,但其中分寸不好拿捏。” “也不用急着就做,我们慢慢斟酌,谨慎些就是了。” 苏耀卿这才点头,他看外面天已有些黑了,就说:“我再想想吧。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苏阮没有推辞,兄妹两个出了府,穿过横街,慢慢往徐国夫人府走。 她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这个时候,街上人竟也不少。我记得在洪州,天稍一黑,行人就稀稀落落了。” “那如何能比?这可是京城。别说这个时辰,再晚一个时辰,那些食肆酒肆也照样人满为患。” “阿兄怎知道?你去过么?” “前两日我还同堂兄一起,溜达出去喝酒。” “堂兄在你这儿住,倒给你做了酒伴。”苏阮笑道,“他们宅子找得怎样了?” 苏耀卿:“哪那么好找?看得上的太贵,便宜的看不上。我说先拿一笔钱给他用,他又不肯。” “为何不肯?” “说怕还不上。” 苏阮扑哧笑了:“学堂兄真有趣,那怎么你送姬妾给他,他就要了?” 苏耀卿脚步一顿:“你怎么知道?” “我不光知道这事,我还知道圣上也送了美人给你。” 苏耀卿继续往前走,没接话。 “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苏阮解释,“只是同为女子,想为嫂嫂说几句话。她嫁入我们家,别的不提,侍奉翁姑、生儿育女,都做到了。我相信阿兄不是那等喜新厌旧、不讲情义之人,就怕嫂嫂心里没底,再将这个当成一回事存在心里,就不美了。” 苏耀卿沉默片刻,将苏阮送到她府门口,才说:“我知道了。你少操心这些,安心准备出嫁吧。” 他话虽这么说,看起来却像是听进去了,苏阮便放心回去。 第二日起来,果然身上见红、来了月事,她打发人去跟付彦之打了招呼,自己在家歇了两日。 一般到得月事第三天,身上不适便基本消退,这次也不例外,苏阮清早起来,看着日子快到中秋,就打发人去隔壁问苏铃,今年要不要一起拜月。 苏铃也正闲着无事,干脆自己过来,同她商量去哪里赏月饮宴。 “阿姐这几日怎么不出门了?”苏阮好奇,忍不住问。 苏铃一开始还支支吾吾不想说,可她越这样,苏阮越好奇,最后她只得说了实话:“迟应麟非逼着我给他求个官——就他那点花架子本事,还想做官?” 苏阮道:“他文章不是写得还不错么?我记得朝中有个什么‘翰林供奉’,专招他们这样的花架子。” “那也轮不着他。”苏铃哼一声,“得寸进尺、得陇望蜀的东西。” 苏阮听话音不对,忙问:“怎么?” “别院买下来没几日,他就带了人回去住,我一问,他说是什么表兄弟,也还罢了。过得几日,又多了几个老家来应考的,我真是气都气笑了,这是拿我那里当客店了?” “……” “我一口气全赶走了,他还同我闹。”苏铃说着冷笑,“你说奇不奇?我原先瞧着,他倒也有几分机灵劲,别院一置下,也不知怎么,人一下就犯起蠢来!他才同我好了多久?就敢问我要官?说句不好听的,我同你姐夫过了十几年,要不是看在孩子面上,都不肯替他开这个口呢!” “阿姐别生气了,这人既然没有眼色,赶他走就是了。”苏阮劝道。 苏铃点点头:“我就是叫人赶他走呢。正好在家躲几天清净。你身上好了?哪天我们进宫找娘娘说话吧?” 苏阮刚要答应,丽娘进来回报:“夫人,林相府中送了帖子过来,说是五日后林家太夫人过寿,请夫人过府赴宴。”又向苏铃禀道,“也请了大娘,帖子已送过去了。” 苏阮和苏铃面面相觑,没等开口,丽娘接着说:“郎君来了。” 47.生事 “这次林相, 怕是要向你们着意示好了。” 付彦之跟苏阮挤在一张坐榻上,将她微凉的双手拢在掌中暖着, “上次圣上为了我们定婚期设宴, 将宁王宁王妃都叫了去, 过后又把那个谏官贬黜出京, 以林相的乖觉,定已看出事情转折的关键, 就在贵妃和你身上。” 方才听说林相下帖子请她们赴宴,苏阮还没开口,苏铃先说:“他又想做甚?还想给我们亏吃?” 苏阮没想到她是这个态度,正惊讶, 苏铃又说:“正好,妹夫来了,你同他商量商量,去或不去, 我等你的话。”然后就回去了。 苏阮一时不太适应姐姐的转变, 见到付彦之就把这话告诉他了, 付彦之没听出那层意思, 直接说起林思裕。 “去肯定是要去的。相府太夫人做寿,京中权贵只要受邀,都会去的。林家若有意示好,你也不妨听听看。”说到这儿, 付彦之捏捏苏阮手指, 笑道, “你又不是那么容易上当的人,怕什么?” “倒不是怕,我就是摸不清林相的意图。他向我们示好,难道是想改弦更张,支持宁王么?” 付彦之摇头:“太迟了,改不了了。我猜,他是想说服你们,同他站在一边,然后再通过你们,说动圣上。” 苏阮:“……林相还真是不屈不挠啊!” “有什么办法?一开始就选错了人,如今也只好错到底。” 说到这个,苏阮就有点得意,悄悄告诉付彦之:“其实是我们故意误导他的。邵公公看出他有意讨好圣上和娘娘、拥立颍王,就故意让娘娘偶尔留颍王在清凉殿住两日,又放出口风,说娘娘可能抚养颍王,于是我们这位机关算尽的林相,就迫不及待站到颍王身后了。” 付彦之笑起来:“原来你们还推了他一把。” “这叫礼尚往来。”苏阮也笑,“也是他当局者迷。其实以他如今在朝的权势,本不该掺合立储一事的。他都一人之下了,还想要拥立之功,也不想想圣上肯么?” 付彦之一叹:“是啊。不过能看透、且真能收手的,非大贤大能不可,林相……还差得远呢!” “不过圣上为何还没拿定主意?早定下来,也就消停了。” “如果真定了宁王,林相怕是更不消停。”付彦之神色中透出几分嘲讽,“那时他只会比现在更坐立不安。” “……也就是说,除非他被罢黜,否则这事儿就没完了是么?” 付彦之看她皱眉,便抬起一只手轻轻抚平苏阮眉心,宽慰道:“不必烦恼。朝中政事与家中琐事,原是一样的,没有长久的顺遂无波,只要人在,总会生事。就算去了林相,也还会有旁人,名利动人心,谁又能免俗?” “也对。不说他们了,到时再看。”苏阮拉拉付彦之的手,“我其实更奇怪的是我阿姐。先前我同她说,林相构陷宁王,拿我们家当刀子使,让她提防些,遇事多和家里人商议,她左耳听右耳出,并不当回事。今日倒奇了,竟要等我的话。” 付彦之对苏铃的了解,多是从苏阮这里得来的,所以无从判断,只能猜度着说:“也许是自己想通了。” 苏阮一笑:“你这么说,可见不知我阿姐为人。她自己觉着对的路,那一定是不撞南墙不会回头的……等等,难道她撞着‘南墙’了?” 付彦之:“……” 南墙撞没撞着,猜是猜不出来的,苏阮随口一说罢了,接着就问起付彦之这两日做了什么。 “我带着二郎三郎去见了几位好友,顺便办夫人交给我的大事。” 苏阮被逗笑:“还大事!那你办得如何呀?” 付彦之握着她手作拱手状:“幸不辱命。” “已经找好人了?”苏阮惊讶。 “人我是找好了,不过还得鸿胪卿亲自见过,才知成与不成。” “我阿兄还挺信你的,那日我一说,他就答应了。”说完这句,记起兄长对称呼的质疑,苏阮又笑道,“而且我当着他直呼你姓名,他还教训我呢。” 付彦之好奇:“为何?” “可能觉得我不尊敬你吧。” “不尊敬?你怎么叫的?” “就叫付彦之啊!” “叫什么?” 苏阮被他问得有些糊涂:“付彦之……” “哎!夫人有何吩咐?” 苏阮:“……” 她忍不住抽回手来,在他手臂上拍了一把。 付彦之还笑:“我觉得挺好的,你我之间,要那些尊敬做甚?你想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要是觉得不惯,叫我薛彦也可。” 苏阮却并不想再叫那个名字。她觉得他改名叫付彦之,也许正是天意让他们重新来过,就让旧名随着那些旧事一起,留在过往岁月里吧。现在的她,只想同付彦之一起面向前路。 然而树欲静,风却不肯止息,苏阮怎么也没想到,去林家赴寿宴,林思裕的夫人想尽办法与她独处,说出来的话,竟与张家有关。 “要不是他们找来,我都不知,原来我娘家与他们家还有亲。”林夫人瞧着苏阮脸上没了笑容,赶紧说下文,“徐国夫人放心,人我们已经拦下了,他们求的事,也简单,我同相公打过招呼,已经办了。” 苏阮道:“夫人别忙着办,先同我说说,他们想干什么?” 林夫人尴尬一笑:“他们说的那话,实在荒唐,我都……” “不要紧,多荒唐的话,我也从他们那里听过,您只管说。” 林夫人年过四旬,虽保养得不错,到底能看出年纪,苏阮同她说话,还是比较客气的。 “他们说,张敏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兴许根本就没死。” 苏阮嗤笑一声:“这一种我还真没听过。不是他们一家子都说我害死张敏中的时候了。” 林夫人诧异:“他们还说过这话?”见苏阮点头,她又不平道,“这真是欲加之罪,连我都知道,张敏中是在胡人叛乱时,畏敌而逃,死于乱军之中。他叔叔张昔要不是受了他这番牵累,如今已是朔方节度使了。” 苏阮道:“夫人有所不知,当年他叔叔来信让他去,张夫人是不舍得让他去的,但张县公自知无力再提携幼子,便想让张敏中去灵州建功立业。我呢,也不想他整日耗在饶州无所事事。” 当年张敏中的父亲张智罢相出京,任江南按察使,大家都以为他只是因为与另一位宰相梁羲不合,而梁羲已经年老,张智早晚有回去的一日——毕竟你看,圣上虽贬了张智出京,开国县公的爵位却留着呢! 哪知苏阮嫁过去不久,朝中就让张智改任饶州刺史。张家多方活动、探听才得知,原来圣上一直想让宋景亮为相,所以就算梁羲告老,也从没想让张智回去! 张智大受打击,从那以后时常卧病在床。他年长的儿子都已入仕,倒也还好,凭着自己本事往前走就是了。只有张敏中年纪小,没得着父亲的荫,又自幼娇惯,文不成武不就的。 苏阮觉着他这么浪荡着也不是常事,正好灵州来信,叔叔愿意管他,这不是挺好么? “哪知道他去了没多久,就赶上胡人叛乱……”苏阮苦笑一声,“得着消息,本来就病着的张县公也跟着去了,张家子弟都赶来奔丧,坐到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的,我就成了张家的罪人。” 林夫人很是同情:“哪有这样迁怒的?谁能预先知道胡人会叛乱了?再说他张敏中要自己不愿意去,你还能赶着他去不成?” 苏阮道:“夫人是明白人,可惜他们家……总之,从他们将我赶出张家那天起,他们家的事,就同我没有干系。” “那是自然,把事情做绝的,原是他们。不过,我向来怕事,总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让人吓唬他们几句,说张敏中死了还罢,要是活着,朝廷还得拿他问罪呢!他们听了这个,倒消停了,只求着见你一面。” “见我?他们倒有这个脸。” “夫人放心,我拦住了,又再细问,原来是张夫人派他们来的,为的是张敏中留下的一个遗腹子……” 苏阮吃了一惊:“什么遗腹子?谁生的?” 林夫人也诧异:“徐国夫人竟不知么?” 苏阮冷笑连连,“张敏中又不是去了灵州就死的,何况还有在路上的时间,从他自饶州出发,到灵州出事,前前后后至少有九个月,什么遗腹子要怀这么久?” 林夫人屈指算了算,“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是临走之前……”她话说一半,停住了,小心看向苏阮,“是哪个妾室,徐国夫人没留意?” 张敏中死了四年了,苏阮一时真想不起,他临走都做了什么、有没有同哪个妾室亲近,但问题是,怀上她也许不知道,肚子大起来,她总不可能看不见吧? 苏阮一时想不明白,却知道眼下不是细想这些的时候,就问:“张夫人到底想要什么?” “哦,是这样,本来张夫人抚养着这个孩子,给张敏中承继香火,还分了一份家产,但他们现在在老家居住,就有人盯着她这份家产,她想跟徐国夫人求个庇护。我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已年老,又带着个孩子,怪可怜的,就跟相公说了,往他们地方官那里打了招呼。” 说完这些,林夫人露出点尴尬之色:“如今看来,倒是我多事了,原来徐国夫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孩子……” “您也是好意,有劳林相林夫人,给你们添麻烦了。” 苏阮掩下所有情绪,硬撑着对林夫人道了谢,过后若无其事回到席上,又坐了一会儿,才告辞回去。 48.实情 苏阮从上了车就寒着脸, 一直到回府下车,脸上没有一丝缓和迹象。朱蕾很久都没见到夫人如此生气, 也不敢劝, 到家就悄悄叫人去找丽娘。 丽娘匆匆赶来,没来得及问朱蕾出了何事, 白苋就出来说:“娘子来得正好,夫人找你呢。” 丽娘进得里间, 见夫人已换了家常衣裙,正蹙眉坐着, 忙笑着上前,问:“夫人饿不饿?我怕您在外面吃不好, 叫厨下煮了汤。” “我吃不下。你坐。”苏阮抬头看了一眼房中侍女, 又说, “绿蕊留下,其他人都去吃饭吧。” 等侍女们应声退下了,苏阮才把林夫人和她说的事告诉丽娘,“我怎么都想不通,张敏中从哪能生出这么个遗腹子来。” 丽娘也很震惊,她听完仔细思索了半晌,猜测道:“会不会是他们把人藏起来了?所以咱们不知道。” “有什么好藏的?”苏阮冷笑, “难道我还能拦着, 不叫生下来?别说我同张敏中一直没孩子, 便是有孩子, 我也不是那等人!” 丽娘想想, 也觉得没这个道理。自家夫人从嫁进张家就恪守妇道,进门两年肚子没动静,张夫人给安排侍妾,夫人二话不说,安排得妥妥当当,更从来不做那些争风吃醋的事。 可是,“若真有这么个孩子,咱们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那除了藏起来,也没别的可能了。而且奴婢算着时间,这人发现怀孕,极有可能是咱们太夫人过世的时候。” 这个苏阮也想到了,“我也是这么猜的。” 她母亲裴氏是在张敏中到灵州、来了第一封信后病重的。因裴氏常年病着,一开始苏耀卿夫妇都没意识到母亲已到人生最后关头,所以也没告知苏阮。 一直等到裴氏病危,他们才急急忙忙往饶州送信,等苏阮接到信,匆匆赶回洪州时,裴氏已在弥留之际,话都说不出了。 “咱们在洪州一直待到办完母亲后事,加上路上时间,前后近一月,倒是足够他们藏个人。但问题是,这人是谁呢?咱们院里没少人啊!” 苏阮说着看向绿蕊,“当时你年纪小,我没带着你回洪州,你可听到什么风声?” 绿蕊从一开始听夫人和丽娘交谈,就在努力回想了,这会儿被问到头上,忙说:“奴婢没听说谁有孕了。但是那段时日,家里确实送走了一个人。不知夫人还记不记得,那年张夫人娘家有个侄女投奔过来,好像是丈夫死了,被夫家逼着改嫁……” 是有这么个人,苏阮也想起来了,“你说杏娘?” “对!”丽娘跟着一拍手,“咱们从洪州回来之后,确实没再见过这人,不过那时您正伤心,咱们也顾不上这种亲戚,只当是躲过了风头,就回家去了,哪会想到那儿去!” “可是张敏中怎么会同她……”苏阮说到一半,又嗤笑,“罢了,想这些做什么?死都死了。” 丽娘忙说:“就是呢!管他们做甚?总不与咱们相干!” 话音刚落,外面有人禀道:“夫人,大娘来了。” 苏阮忙示意丽娘去迎,丽娘刚到门口,苏铃已经进来,笑问:“主仆几个,关起门来说什么悄悄话呢?” “没什么,说出来怕你生气。”苏阮有点累,就让丽娘学了一遍。 苏铃听完果然大怒:“他们张家还要不要脸?都是什么下流货色?当年大冬天的把你赶出家门,要不是你姐夫和你阿兄去吊唁,你就得流落街头!如今居然有脸来找你?” 苏阮这会儿反倒不气了,拉着姐姐的手,笑道:“瞧你,还真生气了。我倒觉着,让他们找上门来,给他们看看威风才好呢。如今只是摸不透林家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像妹夫说的,想同我们示好?我来找你,也是想跟你说,你出去那会儿,林家太夫人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话里话外都在问儿女婚事,难道他们家想同我结亲?” 苏阮问:“阿姐怎么说的?” “我实话实说啊!我们家三个儿女的婚事,自有娘娘做主,我是不操心的。”苏铃语气得意,“他们林家再势大,能比得过皇家不成?” 这些年她们也算看过许多兴衰起伏,再风光的权相,都有黯然下台的一日,而他们整个家族的荣光,也一定会随着此人的失势迅速褪去。 本朝唯一能屹立不倒的家族,迄今为止,只有皇家。当然皇家也不能说百分百平安无事,比如废太子就一朝被废,囚禁在她们都不知道的地方。 但苏阮不会这时候提这种例子,她笑着附和:“就是说呢。” 苏铃却接着问:“我这么说了,你猜林太夫人怎么答?” “她还能怎么答?”苏阮想不出。 “她居然问我,是不是看好的颍王!”苏铃一脸啼笑皆非,“颍王才多大?我把玉娘嫁过去带孩子吗?” 苏阮也噗一声笑了:“林相真是不死心啊!” “是啊,林太夫人还跟我说,大三岁不算什么。”苏铃白眼翻得快上天了,“要是寻常夫妻,说这话也就罢了,皇家能一样么?别说大三岁,就是小三岁,到了二十五以后,没有点情分——就不说圣上和东宫了——亲王也好郡王也罢,还肯多瞧一眼吗?” “是这话。” 而且亲王郡王什么的,不过是现下,苏铃和林太夫人谈的都是将来——她们在谈的时候,双方都默认的是玉娘会嫁入东宫,也就是说,她很可能是将来的皇后。 如果皇后比皇帝还大三岁,恩宠断得太早,只怕会有被废之虞。 苏铃看苏阮附和自己,本来还有些犹豫的心,终于定了,“再说,圣上更倾向宁王,对吧?” “对啊,上次圣上叫宁王夫妻去赴宴,阿姐不是看见了吗?” “那娘娘有同宁王妃提起玉娘么?” “还没吧,事情还没定呢,不急。” 现在就说了,万一最后宁王没入主东宫,岂不尴尬? 苏铃更放心了,“也对,我还是安心等娘娘的消息。”又宽慰苏阮,“你也别把这事放心上,林家要是有下一步,早晚会走。” 苏阮也这么想,他们这次不知底细,办了件出力不讨好的事,肯定不会就这么完了,一定还有后续。 果然,中秋刚过,林夫人就送了帖子来,苏阮特意在家等着,又跟付彦之打了招呼,让他这日别过来,免得撞上。 林夫人登门以后,没多说闲话,很快就进入正题,“那日听说夫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遗腹子之后,我真是寝食难安,总觉得自己办错了事,也不敢同相公讲,忙先把张家来的人截住了,仔细盘问。” 原来苏阮她们没猜错,孩子就是张夫人那个来投奔的侄女生的,生下孩子后,听说张敏中已死,那杏娘跟张家要了笔钱,就又改嫁了。 张夫人自己带着孩子,同儿子们回原籍给丈夫守孝。去年出了孝,几个儿子想分家,也好拿着钱进京活动,谋个起复。张夫人也同意,但她想将家产平分,给那孩子一份。 “这几兄弟便不那么乐意了。本来家产就是有数的,兄弟好几个,分到各人手里已没有多少,还给这么个小孩子分。于是最大的那个就出来说,侄子他们养着,以后大了读书考科举,他们几兄弟管,家产就不给他分了。” 苏阮听了就笑:“张夫人肯定生气了。” 林夫人点头,又惊奇:“我觉着这话也没错处啊!她生什么气?” “您不知道,早先张县公惧内,张夫人在家中,一向说一不二,只有我那命短的前夫仗着最年幼,敢违逆她一二。” “这么说,她生气的,是儿子不肯听话?”林夫人失笑,“她也不想想,张县公的孝期都过了,儿子们怎么可能还同从前一样,对她唯命是从?何况事关家产。” “是啊。”苏阮叹息一声,又问,“所以闹了半天,说有人盯着家产,竟是她自己的儿子么?” “不,这话一开头就是假的。实情是,母子争执不下,家产一时就没分割,几兄弟本来对张敏中还有的一点兄弟之情也没了。他自己畏敌出逃,死得不光彩,还把父亲也气死了,居然留下这么个孩子……” 林夫人说到这里一拍手,“于是就有人想到,事情的关键就在这孩子身上。这孩子的生母,原是个丈夫刚死不久的妇人,算算日子,还不一定是谁的呢!” 苏阮:“……” “再一个,就算是张敏中的,也是奸生子,哪有给他分家产的?” 对啊!杏娘又不是张敏中的姬妾,他们俩若真的做了什么,是实打实的通/奸苟且。杏娘从怀孕到生产,苏阮这个正妻连见都没见过,随便抱回来个孩子,就说是张敏中的遗腹子,谁肯承认? 苏阮忍不住笑了笑:“原来张夫人是为了这个找我。” 林夫人露出几丝尴尬之色,“是啊,她也不知哪来的脸,竟想叫徐国夫人认可这是张敏中的遗腹子。幸好我给拦住了,虽上了一当,好歹没叫他们脏了贵府的门。” 那你不还是把这些脏事说给我听了吗? 苏阮心内一哂,面上却道:“夫人在京久了,不知外面那些人的龌龊心思,也是难免。以后别理他们就好了。我还真不信他们敢登我的门。” 他们就是不敢,才拐弯抹角找到林夫人娘家的。 不过林夫人不会应这话,还说:“徐国夫人放心,我审问清楚之后,已同相公说了,地方官不会再管此事,他们自家的事,自己闹去。张家来京的人,相公也叫人即刻遣走了。” “有劳。”苏阮淡淡一笑。 林夫人见她不好哄骗,只得自己端起茶喝了一口,才接着说:“相公为此,还教训了我一顿,嫌我没把事情问清楚就插手。还说万一没及时发现,张家子弟不服,再闹大了,搅了您新婚之喜,岂非我们的罪过?” 这又说到新婚了?苏阮眉毛一挑,玩笑道:“林相多虑了。又不是我生的,能搅了什么?” 林夫人还是一副心内不安的样子,“总归是我冒失了。相公说,他不好来给徐国夫人赔罪,只能将功补过,送您一份新婚大礼。” “这可不敢当。”话说到这里,苏阮也只好说一句,“夫人原也是好意,只是被那些人蒙蔽罢了。” 林夫人就笑道:“您不怪罪,我们就放心了。不过,礼该送还是得送,相公已推举付郎君重新入朝,夫人就等着好消息吧!” 49.傻子 苏阮隐下张家那摊破事, 只把林思裕要主动推举付彦之重新入朝,告诉了他。 可惜这位付郎君一点也不好糊弄, “林相怎么突然这么大方?我将他比作江充, 以他的为人, 应当已经恨我入骨了才对。便是圣上想让我入朝,除非直接给我个三品官,否则想过他这一关都不容易,他怎么会自己松口?” 本朝官员选授,按例三品以上,才由圣上亲选;五品以上者,由宰相提名呈报御批后,吏部授官。如此一来, 就算是圣上想用的人,若无宰相提名,或者宰相从中做了什么手脚,此人也只能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等熬够资历或者熬走这位宰相后, 再进中枢。 “而且如今执掌吏部的何尚书年老昏懦,对林相几乎唯命是从, 就算圣上找了别的相公提名,林相也可以给吏部施压,不让吏部任命。”付彦之越想越觉不对, “他们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得罪你的事?” 苏阮真没想到朝中之事如此复杂, “我还以为圣上不肯答应娘娘请求, 就是心中还有气,想晾一晾你呢!原来他其实也是在等机会?” “恐怕两者都有吧。”付彦之笑了笑,“所以我一直说不急。” 苏阮点点头,又问:“那……这次算是好机会吗?” “我得先知道他林相,到底为何这么舍得做赔本买卖。”付彦之拉住苏阮的手,“阿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那些龌龊事情,苏阮是真的一句也不想说给付彦之听,但如今有这层干系,他又追问,苏阮只得掐头去尾说:“他原本倒是想轻轻巧巧卖个好的。张家出了点事,张夫人不敢径直来找我,就找到林夫人娘家……” 付彦之插嘴:“她为何不敢径直找你?” “……”苏阮斟酌着说,“张敏中死后,她……” “她为难你了?”付彦之看苏阮一副不想多提的模样,就自己猜测。 苏阮点点头,付彦之皱眉:“那她怎么找到林夫人娘家的?为了何事?” “好像他们两家是远亲吧。为的张家家事,林家正欲向我示好,就想替我打发了,却不知道这事办了,根本卖不到好……” 付彦之听得糊涂:“到底何事?不方便同我说吗?” 苏阮摇头:“不是不方便,只是,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不想再说,也不想脏了你的耳朵。” 付彦之眉头皱得更紧,能让苏阮这么说的,可见真不是什么好事了,“所以是林相先一厢情愿帮了张家,之后才知道他们实际同你有嫌隙,只好拿推举我入朝来补救,是吗?” “算是吧。” 这句答得略勉强,付彦之却没有追问,他思索片刻后,说:“这件事我得同叔祖父商议,这会儿他应该在家,我去一趟,很快回来。” 苏阮一愣神,他已经松开手站起身,匆匆走了。 果然就不该同他提张家的事。苏阮黯然独坐,一时动都不想动,也没叫人进来服侍。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叹出一口气,准备起身回房,却在一抬头间,看见付彦之就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自己。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苏阮站起来,刚要再多问一句,他忽然大步走过来,长臂一伸,就将她揽进怀里,用力抱紧。 “你这个傻子!”付彦之声音低哑,似乎带着些哽咽,“你在张家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他们这样欺负你,你怎么不早同我说?” 苏阮本来还懵着,听了这两句问,倒明白过来,笑道:“你叔祖父几时改名叫丽娘了么?” 付彦之略略松开手,低头看着苏阮眼睛,满目都是痛惜之色,“就这样,你还说过得挺好?” 苏阮抬起手环抱住他的腰,低声道:“过日子不就那么回事,有好的时候,自然也有不好的时候。何况是我自己选的。” 这句话听入耳中,付彦之更难受了。 “你真是个彻彻底底的傻子!”他伸指轻轻一点苏阮额头,“别人对不起你,你不怨恨也就罢了,还说是自己选的!你好好看着我说,你真是自己选的么?” 苏阮仰头看着他,不肯回答,目光中却全是求饶之色。 付彦之就也没再逼她,“以后不许再这样了!不许委屈自己,不许强颜欢笑,不高兴了就告诉我,有什么为难的事也都交给我,不许自己发愁,记住了吗?” 苏阮乖乖点头:“记住了。” 付彦之便又将怀中人抱紧,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亲,说:“还有,就算路是你自己选的,发现走错了,也可以反悔。你还说人家不撞南墙不回头,你回头了吗?” 她往哪回头啊?苏阮抱着这个失而复得的良人,想说我们早就断了音信,我都不知上哪去找你,怎么回头啊? 可是她并没有出声,那些都已不重要了,因为现在他们已是未婚夫妻。他们虽然没有回头寻找过彼此,却在一条交汇的前路上重逢,足矣。 “过去的事,都不提了吧。”她低低回应,“我现在不想回头了,只想向前看。” 付彦之松开苏阮,拉着她回去坐榻上并肩坐下,认真说道:“我突然发觉母亲说得真对,很多事并不是真的过去了就过去了,不提了,就能忘记。” 苏阮一愣,付彦之已接着说:“竹箫的事,我问过丽娘了……” 感觉到掌中她的指尖一颤,付彦之忙握紧了,继续说:“不是你的错,阿阮,不要把别人的过错背在自己身上。” 苏阮有些茫然:“丽娘怎么同你说的……” “实话实说的。从张敏中怎么看见我去找你,到他怎么逼着家里去提亲,再到他怎么从你手里夺了竹箫就走,丽娘都说了。” 甚至于,婚后头一两年张敏中还能拿苏阮当宝贝哄着,之后就见一个爱一个,渐渐冷落苏阮,直至他去灵州的一切经过,丽娘都告诉付彦之了。 虽然不那么详尽,但那几年苏阮过的是什么日子,付彦之已能拼凑出来。 他很心疼,他从来没有想过,苏阮这些年会是这样过来的。因为早年母亲来信,确实提到张敏中待苏阮不错,苏家也因为张家,日子好过了许多,所以付彦之一直以为,苏阮嫁入高门就一切顺遂了。 也因此,再见之后,他竭力隐藏自己对她的在意和重新萌发的情愫——付彦之觉得苏阮会耻笑他。 他以为她早就忘了他,或者说,她早就不在意他了,却没想到她也没变。 不但心没变,人也丝毫没变。 “我见过许多面目全非的人。经历过坎坷磨难之后,他们要么怨天尤人,要么意志消沉,更有甚者,会变得同那些加害他们的人一样,转头再去加害弱者。” 付彦之握紧苏阮的手,“但你没有,你还是从前那个你。所以我说你傻,你就算不怨恨别人,也别把错都记在自己头上啊!” 他眼睛里的怜惜越来越浓,看得苏阮眼眶热热的,她不想真的流出泪来,就低头说:“也没有,只记了这一件。” 付彦之伸手抬起她下巴,非要她看着自己,“你就不怕我已经变了吗?” “……没想过。” “若我真的变了呢?若我心里只想报复你呢?” “怎么报复?” 付彦之:“……” 他努力想了想,“贪慕你家的权势,娶了你,却不对你好……” 苏阮失笑:“你要是变成那样,还会抗命替废太子说话?” “……”倒也是。 苏阮见他无言以对,笑容更大了些,“所以你也没变嘛!” 付彦之一叹:“我不敢。” 苏阮不明白,他接着说:“改姓归宗一件,我已经悔之晚矣,始终耿耿于怀,哪还敢再行差踏错一步?” “这么说来,我也是。”苏阮一叹,“自从知道了辜负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我就再不敢做一件违心之事。” 两个战战兢兢活了十年的人,相视一笑,突然都轻松许多。 因林思裕横插一手而生的阴霾,终于从苏阮头上散去,她心里那块大石,也终于被付彦之亲手搬走,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似乎只要风一吹,就能飞起来。 苏贵妃传召苏阮进宫时,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口角含笑、脚步轻捷如飞的二姐。 “你这是遇上什么好事了?眼睛都在笑!” 苏阮摸摸眼角,“有吗?”坐下以后,又说,“就是见了你高兴。” 苏贵妃啐她:“哄谁呢?还见了我高兴,你都多少日子没来了?我不让人去叫你,你是不是还躲家里同二姐夫你侬我侬呢?” 苏阮笑眯眯地,并不反驳。 苏贵妃调侃归调侃,还是乐于见到姐姐这样神采飞扬的,所以见好就收,很快说起正题:“林相推举二姐夫重新入朝这事,你知道吧?” “嗯,知道,圣上不是没许么?” 苏贵妃点点头:“我就是想同你说,林相给二姐夫的是个从四品虚职,圣上说,这个位子太尴尬了,上不去下不来的。他心中已有打算,只时机未到,叫我们再耐心等等。” “好呀,不急。” “我看你巴不得二姐夫多赋闲一段时日,好好陪你呢吧?”苏贵妃调侃。 苏阮笑笑,还是不反驳,“他自己也不急。对了,我那园子快修好了,我打算办个宴席,不知圣上同娘娘,肯不肯赏脸?” 苏贵妃十分心动,她有好些日子没出过宫了,苏阮和苏铃的国夫人府,她也没去过,就立刻打发人去问圣上。 圣上回话很快,“圣上说了,徐国夫人新园落成开宴,肯定是要去的。”程思义亲自回来答话,“只定个休沐日便可。” 50.箫曲 邀请圣上跟苏贵妃到自己府中, 是苏阮同苏耀卿、付彦之商量之后, 认真定下来的。 华维钧提的有关造势的建议,苏耀卿考虑之后,觉得可以尝试, 但他并不想以自己为主,“还是你出面更方便一些。”苏耀卿这么跟苏阮说。 苏阮上次自己说了要帮兄长分担, 就没推辞。正好花园修好了,也该在家里宴一次客,索性趁此机会把圣上请来, 一则可以让付彦之面见圣上, 不受干扰地说几句话;二嘛,逛园子的时候, 可以顺便将华维钧引荐给圣上;第三, 就是让苏耀卿选出来的两个士子,在宴席上出个风头。 如今圣上爽快答应, 苏阮赶紧把日子定在九月初十,然后就拉着苏铃、苏耀卿、付彦之一起商议宴客名单。 “圣上答应来赴宴,肯定是想轻松自在些,主人又是我,我觉着就不邀请朝中公卿了吧?”苏阮先说。 苏铃接话:“那就是家宴呗,把几位得宠的公主请来, 带着她们驸马, 人也就不少了。” 苏阮前段时日常去几位公主那里赴宴, 这次肯定是要回请的, 就先把新安长公主、永嘉公主等人写下来,至于亲王那边,苏阮来往得少,也不方便请,就算了。 后面是自家这边的亲戚,苏阮问付彦之:“我给你叔祖父家下个请帖吧?来不来,谁来,让他老人家自己斟酌。” 付彦之点头:“到时我自己送去。” 苏铃笑问:“那薛家呢?薛伯母还没来过二娘这儿吧?” 还没成亲,没什么事,薛湜夫妇自然不好往苏阮这儿来。苏阮看向付彦之:“娘娘也想见见薛伯母,要不请她和薛伯父也来吧?” “好,我回去同他们说。” 事情大体说定,苏阮又让人把华维钧找来,将宴客的事说了。 “到时贵客云集,你可别让我丢脸。”苏阮最后笑道。 “维钧一定尽力而为。”华维钧答完,又问,“夫人打算请什么样的乐舞助兴?” “正要问你,我倒是听说京中最近有几位乐师特别有名,不过都不太好请,你是个中高手,与他们有没有往来?” 华维钧笑道:“我与古琴名家吴昆仑相熟,经他引荐,认得了琵琶名家康善才,夫人觉着,此二人……” “康善才?你是说那个号称‘琵琶第一手’的康善才?”苏阮眼睛一亮,“你认得他,怎不早说?” 苏阮别的还可,唯有琵琶名家,只要听说了,都想见一见,领教一二。这个康善才近日在京中十分有名,可惜他轻易不肯露面演奏,苏阮至今还没见过。 “维钧不知夫人也知道他……”华维钧笑着解释,“既如此,我回去同他商量一下,改日带他来拜访夫人,可好?” 苏阮欣然同意,过了两日,华维钧果然将他熟识的几位乐器演奏名手,都带到了徐国夫人府。 苏阮知道付彦之对华维钧有些防备,便同他一起见这些乐师,听他们演奏。 除了那日提及的琴师吴昆仑和康善才之外,这次来的,还有吹排箫的、奏箜篌的,每个人都绝技在身,听得苏阮叹为观止,当场便决定由这几人侍宴演奏。 几位乐师见徐国夫人精通音律,谈起来颇有知音之感,也都很高兴。 那吹奏排箫的乐师意犹未尽,自腰间解下一支竹箫,又吹了一小段箫曲,请徐国夫人点评,却没发觉徐国夫人自他取出竹箫,脸色就是一变,连面上笑意都淡了。 “我没认真学过箫管,总觉洞箫之音,呜呜咽咽的,听了让人难受,不合适在宴席上演奏。” 主人这么说了,乐师也只能应一声“是”,不再多谈。 华维钧瞧着气氛不对,忙带着几人告辞出去。 “怎么了?”付彦之起身挪到苏阮旁边,侧头望着她问。 苏阮轻轻呼出一口气,刚要笑,付彦之伸手一点她脸颊,“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勉强。” 苏阮刚翘起的嘴角立刻拉直。 付彦之一下笑出了声:“我还以为这事说开了,就过去了呢,怎么你还是连洞箫都不想听?” “可能是后悔的次数太多了吧……” 当年她从兄长那里听说,付彦之要启程进京,心知他这一走,两人此生恐怕都无法再见,而她却连去送一送,都不敢。 伤心难过无可排遣,苏阮便取出付彦之送的那支竹箫,偷偷躲在家中后门附近角落,不太成曲调地吹了起来。 ——她那时才开始学洞箫,技艺实在不怎么样,要不是心中有事,可能没一会儿就不肯吹了,但她偏偏心中有事。 “我不知道张敏中什么时候来的……丽娘给他带路,找到我以后,他不让丽娘开口叫我,一直等到我停下来,才……” 那会苏阮觉得累了,终于停下不再吹奏,却不料,她刚把竹箫放下,一只手就从旁伸过来,将竹箫拿去了。 当时苏阮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是张敏中,这惊吓又多几分,就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你怎么来了?” 张敏中正拿着竹箫端详,闻言眉一挑,不太高兴地反问:“怎么?我不能来?”他说着回头指指苏家大门方向,“我可是正正经经登门拜访,经你母亲同意,才来看你的。” 苏阮哑然,张敏中见状,更加理直气壮,“还是说,你想见的人,不是我?” 苏阮当然不可能承认这话,只说自己吓了一跳,然后跟他要回竹箫。 “这么粗糙的竹箫,哪里来的?”张敏中不肯给,“别要了,等我给你弄个好的白玉箫来!” 苏阮有点急:“我都还没学会呢,要什么玉箫,先拿这个练……” “‘平安喜乐,彦赠’。”张敏中看着竹箫尾端,缓缓念出上面刻着的小字,“‘彦’?哪个彦?这是谁送你的吗?” 年少的苏阮吓得僵在当场,恍惚中有一种被未婚夫捉奸之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那时还不知道,张敏中早就亲眼见到薛彦送给她这支竹箫,所以当张敏中接着问:“不会是薛彦吧?”的时候,苏阮整个人都被恐惧笼罩,脑子里闪现的,全是张家若退婚,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 “说到薛彦,听说他今日要离开洪州呢,你们两家交好,你不去送送么?” 苏阮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不是的。”声音却小得,她自己听着都含糊。 张敏中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故意忽略,径自说道:“不如我替你去送送他吧!”说完不等苏阮回答,就带着一脸恶意的笑和那支竹箫,直接从后门走了。 “我太软弱了……”苏阮捂着脸,泣不成声。 付彦之伸手揽住她,柔声宽慰:“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不,怪我……” 终于亲口把事情说出来,苏阮希望能一次说个彻底,她擦掉眼泪,努力清楚地说:“我明明知道他去找你了,就算别的做不了,至少可以告诉阿娘,让她想办法……但我当时……” 付彦之感觉到她在颤抖,忙握紧她的手,说:“可是你若这么做了,真的成功拦住张敏中,他就不会以为只是我一厢情愿。之后就算不退婚,他心中也一定疑你。” 苏阮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再次决堤而出。她当年又惊又惧,确实有此一虑,因此迟疑好久,才跑去找母亲——也就是因为有过这一点自私自利之心,苏阮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偶尔午夜梦回,无法入眠之时,苏阮常无法克制地陷入悔恨之中,其中最后悔的,就是当初吹奏那支竹箫。她因此听不得箫曲,总怕半途会伸出一只不怀好意的手,将一切都搅得无法挽回。 “只许再哭这一回。”付彦之见她手中绢帕已经湿透,便取出自己袖中绢帕,帮她擦泪,“阿阮,我们都不是圣人,都会做错事。我早就不怪你了,你也不要再责怪自己了,好么?” 苏阮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你真的……一点都不怪我?” “其实以前也不能说是怪,更多的是怨。”付彦之笑着亲亲她泪湿的脸颊,“张敏中拿着斩断了的竹箫丢给我,叫我自己照照镜子,我就以为你变心了……现在想想,我也真是蠢。” 苏阮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其实只要换过来想想,我若是他,肯定也会这么做。先叫情敌死心,彻底断了你们两个的联系,才能高枕无忧嘛。” 他语气诙谐,苏阮听着,忍不住笑了一笑。 付彦之就抱紧她,一叹道:“总算是笑了,听我的,以后再也不许为这事哭了。” 苏阮点点头,又说:“但我还是不想听箫曲。” “好,不听。以后我只弹琴给你听。” “我也挺喜欢箜篌的。” “我去学。” “我让你做什么,你都去吗?” “嗯,只要你说。” “那……你把耳朵靠过来。” 付彦之好奇,低头附耳过去,却听她小声问道:“我有点怕生孩子,你生,行吗?” 付彦之:“……” 51.开宴 付彦之见她有心情说笑了, 便抬起手,点一点苏阮额角,然后将嘴唇凑到她耳边,轻声问:“你都想到这么远的事了?” 他声音极轻, 语气带着玩味和调侃,说话时气息似有若无地拂在苏阮耳垂上, 她一下就红了脸。 婚都还没成, 就想生孩子, 确实是早了些。但苏阮方才在付彦之的温柔宽慰下, “我要给他生个孩子”的想法, 也确实是油然而生。 所以她脸红归脸红,还是点点头, “嗯”了一声。 美丽的未婚妻面如红霞, 眼角还带着泪痕,已别有一重动人, 她竟然还点头, 还“嗯”! 付彦之顿时将一切都抛之九霄云外, 低头便封住了她柔软的唇。 苏阮的唇还带着泪水的咸涩,尝到这滋味,付彦之用力吮吸, 想将她口中一切苦涩都清除。 苏阮唇瓣有些刺痛, 心中却满是喜悦和柔情, 她伸出双臂环在心爱之人颈间, 尽力回应他。 这次不是身处随时可能有人过来的户外, 室内只有他们两个,多年心结也终于彻底解开,两人再没有任何顾忌,都全情投入在这个吻里。 苏阮晕乎乎的,感觉自己好像被付彦之带着飘在云端,又轻快,又喜悦,直到门外传来丽娘和朱蕾说话的声音,她才猛然回神,轻轻推了推付彦之。 付彦之恋恋不舍,又亲了亲她嘴唇,才轻喘着退开些许,帮她整理已经被自己拉开的衣襟。 两个人都红着脸低着头,谁也没看谁,呼出的气息却始终交缠在一起,苏阮身处这样的气氛之中,刚刚清明些的神智又迷糊起来。 于是等付彦之帮她理好衣衫,扶着她站起来时,就发觉她不知怎么,竟把身上披的帔子缠进了自己腰带里。 “……” “……”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之后,又一起笑出来。 苏阮把帔子解救出来,又和付彦之各自擦了脸上嘴上胭脂,才扬声问:“什么事?” 丽娘进来,站到门边答:“永嘉公主介绍的厨子来了,拟了一份食单,夫人要不要看看?那厨子说,若是夫人看着可以,就先备下食材,做了给夫人试吃。” 她瞧出厅中气氛不对,便低着头答话,也不往里面走。 “放下我看看吧,叫朱蕾打盆水进来,我洗洗脸。”苏阮吩咐。 丽娘答应一声,将食单放到几案上,自己转头出去找朱蕾。 不一会儿朱蕾、绿蕊等人鱼贯而入,服侍苏阮洗了脸,付彦之则先拿起食单看了一遍。 “怎么样?”苏阮问。 “我也说不好。”付彦之笑道,“毕竟没宴请过圣上。” “那就别看了,叫厨子先做来试试。”苏阮也不看了,宫中宴会她是去过不少次,但她也没宴请过圣上啊! 边上等回话的丽娘便笑着说:“那奴婢这就派人去采买食材。郎君留下一起试菜吗?” 付彦之看苏阮,见苏阮也正看他,便笑道:“我听夫人的。” 苏阮总觉得他叫“夫人”的时候,和别人格外不同,脸不由一热,低头道:“留下一起参详吧。” 丽娘看在眼中,含笑告退,等晚间郎君走了,夫人要歇息的时候,她悄悄问:“您前头给郎君留的那个院子,是不是不用了?” “什么院子?”苏阮问完才想起自己原来打算,也不由失笑,“呃,那个啊,留着当客院吧。” 丽娘偷笑,苏阮当没看见,又说:“等婚后搬回来,再让他自己挑个地方做书房就是了。” “奴婢知道了,夫人早些歇息。”丽娘这一颗心总算是彻底放回肚子里,欢欢喜喜地告退出去,开始全力筹备宴会。 很快就到九月初十休沐日,苏家亲眷都早早过来帮忙待客,接着付彦之陪同薛湜夫妇、带着薛谅薛谙也到了。付嗣忠那边,他没有亲自过来,但遣了儿子和儿媳来捧场。 公主里面第一个到的,是永嘉公主。她独个前来,穿的道袍,脸上却光彩照人,还反过来夸苏阮艳丽无双,付彦之好福气。 苏阮这次筹办宴会,跟永嘉公主请教了不少事情,两边比从前也亲密许多,苏阮拉着她说了一会儿话,其他公主也就都到了。 最后到的,自然是大伙都翘首以盼的圣上和苏贵妃。 他们乘辇而来,徐国夫人府开了通往坊外大街的大门,主人连同宾客一起,在大门外迎接圣驾。 圣上牵着苏贵妃的手下辇,令众人平身,苏阮走到苏贵妃旁边带路,苏耀卿则陪在圣上身边,簇拥着他们一路进府。 “倒还像样。”苏贵妃一路走一路打量,笑着点评。 圣上对苏阮道:“三娘总担心你一个人住得不好。”又说苏贵妃,“这回亲眼见了,可该放心了吧?” 苏贵妃嫣然一笑:“光这样也不能放心。”她说着回头瞧了一眼,问苏阮,“人呢?” 付彦之如今没有官职在身,自然是在后面远远跟着呢。 苏阮探头看圣上:“圣上是想先坐一坐,还是这就去园子里走走?” “先去走走。”圣上说完,又补充,“不用都跟着了,让他们先去坐。” 这是嫌人多闹腾,苏阮忙叫人去传话,请客人们去宴客的花厅就座,这边陪同游园的,便只有苏家兄妹和付彦之。 圣上瞧一眼付彦之,见他一副英姿勃发、神采飞扬的样子,就哼道:“看来你这赋闲的日子,过得很逍遥嘛。” 付彦之躬身答道:“多赖陛下圣恩。” 圣上冷不丁一听,还以为他讽刺自己免他的官职,正要开口,付彦之接着说:“若非圣上做媒,臣哪来这么好的姻缘?” 苏贵妃笑出声来:“这么说来,你是有我二姐就万事皆足了是吗?” “差不多吧。”苏铃接话,“我哪回来找二娘,他要是不在,才稀奇呢!” 付彦之微笑不语,苏阮看着华维钧迎出来了,忙打岔:“咱们从这里进去,圣上,这就是妾同您提过的华维钧。” 华维钧上前拜见圣上、贵妃,圣上问了几句,便让他带路,进去游赏。 这次整修,因苏阮嫌假山呆板匠气,山体却比较大,不好挪动,华维钧就引了流水上去,并在假山之下做了个水池,这样流水流下来,便形成一个小瀑布,整座假山也有了鲜活气。 至于她很喜欢的藤蔓覆盖的凉棚,华维钧因地制宜,直接搭在了平板桥上。也不知华维钧从哪找的常青藤,覆盖在凉棚顶上,这时节仍翠绿翠绿的,充满生机。 圣上牵着苏贵妃,信步走进去,站在桥上,正好能看见花厅附近争奇斗艳的菊花,便停下来欣赏了一会儿。 平板桥另一边,就是长着青青麦苗的麦田和很有野趣的茅草屋。茅屋麦田四周架着篱笆,圈成一个小院,院内放了一盘石磨。 圣上很感兴趣,走进去看时,见石磨上竟然放了豆子,就笑道:“怎么?你这还要自己磨豆腐吃么?” “我也这么问他呢。”苏阮笑着看一眼华维钧。 华维钧答道:“回圣上,豆腐易得,趣味难寻。” 圣上觉得有道理,便叫身边跟着的壮年内侍上去试着推了两圈石磨,过了个眼瘾。 出了小院,东面墙那边是个空院落,还没整修,苏阮就引着他们向西走,去修缮一新的竹舍就座休息。 圣上一路听了华维钧是怎么改建这园子,觉着他确实有几分本事,便夸奖几句、给了赏赐,让他明日去将作监报到。 华维钧谢恩告退,苏耀卿趁势说要去招呼客人,也告退出去。 苏阮就问苏贵妃要不要去自己房里瞧瞧,苏贵妃看向圣上,圣上点点头:“去吧。” 于是三姐妹牵着手告退,只留付彦之伴驾。 圣上喝了杯茶,叫摆上棋盘来,又要同付彦之下棋。 “你这是乐不思蜀了吧?”落了几子后,圣上先说道。 付彦之欠身道:“臣受圣上隆恩,尚未回报国家于万一,何敢有此念?只是,臣前番意气用事……” 圣上摆摆手:“行了,罚都罚过了,不必提了。”他说着看一眼竹舍内,见留下的,都是宫中带来的亲信,便问,“如今东宫未定,朝中吵闹不休,你有何看法?” “臣不在其位……” “朕只是问你的看法,又没说听你的,你怕什么?” 付彦之这才说道:“依古礼,自是立嫡立长。” 圣上没有嫡子,那就是要立长了,圣上却又问:“那依你之见,是宁王在前,还是同安郡王为先?” 付彦之一愣,同安郡王是已故皇长子的嫡长子,认真论起来,继承权确实在他所有叔叔之前。 但是皇长子幼年体弱,曾经养在圣上长兄赵王府中。赵王后来作乱谋反,事败被杀,皇长子因这一层干系,早早失去成为储君的资格,二十来岁便郁郁而终。怎么如今,又提起同安郡王来了? 付彦之略一思忖,直言道:“若论同安郡王,须视平王而定。” 皇长子封平王——付彦之的意思就是,若平王没有继承权,他的儿子自然也没有。 圣上沉默片刻,才说:“有人建言,追封平王为太子。” 这个“有人”是谁,不言自明。 52.圣心 苏阮三姐妹出了竹舍, 向西走是一条上坡路,坡上种了片梅林,林中有一座四角方亭。 “这是园中本来景致里,我最喜欢的一处了。”苏阮指点着说, “等到冬日雪落梅开,一定极美。” 苏铃道:“听说京里的雪能存一冬天, 是真的吗?” 洪州每年冬天也能下一两场雪, 但总是很快就融化, 她还没真正体会过什么叫踏雪寻梅呢! 苏贵妃已在京中数年, 听了便笑道:“早几年是的, 近两年天比较暖,到正月, 基本就化干净了。” 姐妹三个谈了会儿南北气候不同, 正好过了山坡,苏阮指指前面月亮门, “从这儿过去, 就是我卧房的后院。娘娘累了吧?” “不累, 这个天儿,走走挺好的。”苏贵妃左手挽着苏阮,右手挽着苏铃, “感觉像回家一样, 真好。” 苏铃笑道:“娘娘难得出来一趟, 要不一会儿也去我那儿坐坐?” “好啊, 哎, 怎么没见玉娘和外甥们?” “在我房里玩呢,汯儿、沣儿、涓娘也都在。”苏阮答道,“圣驾到来,外面人多,我怕孩子们磕着碰着。” 苏耀卿两儿一女,从大到小,分别叫苏汯、苏沣、苏涓,今日也随着崔氏一起过来,想给苏贵妃好好看看——她上次见几个孩子,还是苏阮他们刚进京受封的时候,当时人多匆忙,也没说上话。 苏贵妃随四叔离家进京时,苏汯才出生,后面两个孩子还不知在哪,她便笑道:“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孩子们都满地跑了。” 说完这句,她突然压低声音,“今天差点把宁王家七郎也带来——圣上已经把这孩子留在宫里半个月了。” “只留了七郎?”苏阮问。 “嗯,六郎在宫里住了两天就要找娘,圣上叫送回去了。” “七郎不找娘吗?” “不找的,听乳母说,这孩子从小养在宁王妃身边,本来就不跟着亲娘。他亲娘一直很受宁王宠爱,已经又怀孕了。” 苏铃道:“我就说吧,皇家年纪相近的夫妻,都有红颜仍在、恩宠却已断的忧虑,何况女子比男子大的?” 苏贵妃也听她提过林太夫人说的话,就笑起来:“你们还不知道吧,林相见颍王无望,又改了主意,撺掇圣上追封平王为太子,然后立同安郡王做皇太孙。” 苏阮还没说话,苏铃先急了:“圣上那么多儿子,哪儿就轮到立孙子了?这不是胡闹么?” “大姐别急。”苏贵妃笑道,“我瞧圣上没那个意思,不过……陡然提起平王来,圣上还是有些伤怀,毕竟当年把平王送过去养,也不是平王自己愿意的。” 这事儿就跟宁王家七郎养在宫中一样,孩子自己愿不愿意是没人问的。 当初圣上和赵王还兄友弟恭,平王生下来体弱,怕养不活,就送去赵王府里,假称赵王之子养了几年。谁也料不到,后来兄弟争位,会斗个你死我活。 待赵王事败,平王接回来,父子之间,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亲近了。 不过一转眼过了这么多年,圣上老了,想起英年早逝的长子,略感伤怀,也是人之常情。 “这么说来,圣上是想给平王追封的,却并不想延及同安郡王。”苏阮道。 苏贵妃点头:“大约是这么个意思。” 苏铃不关心死了的平王,她只关心宁王,“娘娘,圣上这么举棋不定,是不是对宁王也不太满意?” “说不上不满意,但也没什么满意的地方。” 圣上为了防范儿子们像他们兄弟一样手足相残、乃至父子相争,对皇子们的管教一向很严,成年后都一体搬进十王府,只遥领官职,不叫接触政事和大臣。 这样养出来的儿子,听话是听话,平庸也是真平庸。 不过,“大姐放心吧,只要林相一直阻挠立宁王,储位早晚是宁王的。”苏阮低声宽慰。 苏铃不懂:“为何?” “因为放心。”苏阮说完,眼看前面就是自己院子,便岔开话题,对苏贵妃说,“娘娘先见见孩子们,我再叫人去请薛伯母如何?” “好啊。” 苏贵妃进去参观了一番,最后回到前厅坐下,孩子们排成一排行礼问好,苏贵妃将玉娘和涓娘叫到身边来,仔细打量。 “玉娘像大姐,涓娘么,好像有点像二姐。” 苏阮笑道:“我怎么觉得涓娘像你?” 崔氏在旁陪着,凑趣道:“娘娘同二姑本来就相像。” 苏阮和苏贵妃却一同问:“像吗?”又互相看看,异口同声说,“不像吧?” 苏贵妃是典型的鹅蛋脸,两颊圆润,苏阮却是小脸,下巴略尖,自己都觉与彼此并不相像。 “怎么不像?”苏铃插嘴,“你两个除了脸型不像,别处都像。就是没一个像我!” 其实苏铃跟苏耀卿一样,比较像舅家人,不过她眼睛像父亲,和两个妹妹就还是像的。 苏贵妃拉过两个姐姐,依次比过后,抱起小侄女,笑道:“涓娘真会长,同三个姑母都像。”转头伸手,立刻有随侍的宫女端着托盘送上来两块羊脂玉佩。 她挑了流云百福的玉佩给侄女挂于颈间,将另一块雕了四合如意的给玉娘,剩下男孩们,便没亲自动手,只叫邵屿挨个分发见面礼,然后带出去玩。 “还是女儿好,多乖巧。”苏贵妃捏捏侄女粉嘟嘟的小脸,低头问她,“涓娘同姑母进宫去玩好不好?” 崔氏心中一跳,不知她是认真的,还是哄孩子玩,也不敢出声,只在旁瞧着。 涓娘见苏贵妃样子亲切,待自己也好,就奶声奶气地问:“阿姐也去吗?” 她说的阿姐是玉娘,苏贵妃闻言,揽一把身边玉娘,笑道:“阿姐也去,一起去,好不好?” 涓娘就抬头看她阿娘,崔氏根本没想好该不该让女儿去,也不知道贵妃是不是认真的,只得赔笑问:“涓娘自己想去吗?” 小孩子都想出门玩,她也不知道宫里是什么地方,但有表姐陪着,涓娘就不怕了,所以她点点头,说:“想去。” “那好,明日姑母叫人来接你们姐妹,进宫去玩。” 崔氏听苏贵妃这么说,心终于放下——只要不是住在宫里就好,孩子太小了,她做娘的,怎么都不太放心。 苏阮看着时候不早,叫人去请了薛伯母来,两边相见,又是一番唏嘘。 苏贵妃特意叫苏阮、苏铃等人先出去,要自己单独和薛伯母说话。 苏阮又好奇又忐忑,不知道她们谈什么,便托了苏铃和嫂嫂崔氏先出去招呼公主们,自己候在廊下。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辰,房门打开,薛伯母扶着苏贵妃的手,并肩出来。苏阮迎上去,见两人面上都带笑,总算放了心。 “是不是快开席了?”苏贵妃问,“咱们是先回去找圣上,还是?” 苏阮道:“圣上还在竹舍,先去迎圣上吧。” 苏贵妃点头:“好。” 同薛伯母作别,苏阮打发人送薛伯母回花厅,自己陪着苏贵妃往竹舍走,顺便问:“你同薛伯母说什么了?还非得叫我们都出去。” “我叫你们出去,就是不想你知道啊!” “……”她越这么说,苏阮越好奇,“到底说了什么?快告诉我。” 苏贵妃一开始是真不想说,但她非要追问,最后苏贵妃没办法,还是告诉了她,“也没什么,就是嘱咐一句,请他们一家人好好待你。” 苏阮一愣,苏贵妃接着说:“按理说,以咱们如今的权势,不用担心谁敢待你不好,但他们一家,毕竟不同。你呀,就是个实心的傻子,嫁过去了,肯定就拿人家当亲人的,虽说以薛伯母的为人,绝不会待你不好,但我还是想嘱咐一句。” 这话听得苏阮眼眶发热,她低头掩饰,调侃说:“你这话说的,不知道的一听,还以为你才是我姐姐呢!” “你是姐姐又怎么了?从小就是你护着我,现在也该我护着你了。” 苏阮又想哭又想笑,最后忍回眼泪,笑道:“好,那以后我就仰仗你了。” 两姐妹手挽手回去竹舍,圣上同付彦之的棋局也到了见胜负的时候,付彦之见她们回来,低头看看棋局,投子认输。 苏贵妃就笑道:“圣上就喜欢你这样的对手,会自个认输。” 圣上伸指点点她:“淘气!”又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哄着孩子们说了会儿话,又见了见薛伯母。”苏贵妃伸手扶圣上起来,同他商量,“我大姐家玉娘和阿兄家涓娘,都乖巧得紧,我看了真是喜欢,明日接她们进宫去玩,行不行?” “行啊,孩子在哪?怎么没抱来我看看?” 苏贵妃回头看苏阮,苏阮答道:“圣上先入席吧,我这就叫她们去把孩子带来。” 圣上欣然同意,和苏贵妃携手走在前面,苏阮落后一步,一边叫人去带玉娘、涓娘来,一边看向付彦之,付彦之冲她一笑,示意她放心。 她便也笑了笑,才追上去,引着圣上和苏贵妃进花厅开宴。 53.尽欢 这间宴客的大花厅在假山西侧,与小花厅隔池塘相望, 里面轩敞宽阔, 用来宴客最合适不过。 苏阮度着圣上的脾气, 设座次的时候, 便没有男女分席, 正好今天的客人多是一对对的夫妻, 就让他们夫妻共坐,唯一独身的永嘉公主, 正可以和丈夫不在的苏铃一席。 剩下几个未婚的, 比如付彦之同他两个弟弟, 三人同坐末席,也算得其所哉。 苏贵妃一眼看见,却不这么想,转头同圣上说:“都是亲戚, 也没外人, 未婚夫妻就不必避什么嫌了吧?” 圣上一瞧, 这座次安排下来, 苏阮这个主人落了单, 就笑了笑,让人去把付彦之叫过来, 同苏阮一席,还当众说:“这门婚事是朕做的媒, 百无禁忌, 坐吧。” 满堂宾客都微笑看着他们两个, 苏阮有点不好意思,付彦之却大大方方在她旁边坐下了。 正好这时朱蕾带了玉娘和涓娘来,涓娘说是三岁了,其实只有两周岁,一进门看见这么多人,吓得转身就抱住朱蕾的腿,怎么也不肯往前走了。 苏阮是主人,便起身过去抱起侄女,哄她说:“涓娘别怕,刚才不是见过三姑母了么?”一面哄,一面抱着送到圣上和苏贵妃跟前。 苏铃看见玉娘也来了,也跟着起来,拉了女儿的手,教她给圣上行礼。 “免礼免礼。”圣上瞧瞧粉妆玉琢的小涓娘,又瞧瞧豆蔻之龄的玉娘,夸奖道,“难怪你见了就喜欢,都是好孩子。”又叫给赏赐。 苏贵妃从苏阮手中接过涓娘抱着,问圣上:“你瞧这孩子像不像我?” 圣上仔细看了看,笑道:“还真像,你小时候怕不是就长这样吧?” 苏铃和苏阮都说是,圣上越发高兴,叫留下涓娘来,还亲手拿了块桂花糕给她吃,哄她叫姑丈。 玉娘是闺中少女,不合适留下,苏阮叫朱蕾送她回去,请示过圣上,便叫开席上菜,乐师们也各自就位,奏起乐来。 她回去自己席位边坐下,轻轻呼出一口气,付彦之给她倒了杯温水,递到面前说:“喝口水吧。” 苏阮接过来喝了半杯,悄悄说:“自家开宴真累。”尤其招待的是圣上,事事都得亲力亲为,唯恐出了岔子,“我说阿兄怎么自己不肯做东呢!” “到这儿就差不多了,你多坐坐歇歇,我瞧圣上挺满意的。”付彦之也压低声音说悄悄话。 圣上正同苏贵妃逗涓娘,苏阮瞄了一眼,待酒菜已送到各人面前食案,便放下水杯,举杯祝酒,先请大伙同饮一杯,然后冲门口候着的丽娘点一点头,丽娘悄然退下,很快身穿彩衣的舞姬们便翩然而入,于堂中跳起舞来。 有了乐舞,说悄悄话就更方便了,苏阮先问付彦之:“同圣上谈什么了?” 付彦之侧头答:“同安郡王。” “好巧。”苏阮一笑,低声把苏贵妃跟她们姐妹说的话学了。 “这么说,我猜对了。” 苏阮瞪大眼睛等他下文,付彦之凑近她,声音更低:“我劝圣上给平王加美谥。” 对啊!追封平王,也不一定非得封太子,加个美谥不是也挺好么?既尽了心,又省事,没有麻烦!苏阮称赞道:“还是你机敏。” 她说话时,双眸闪亮,充满赞赏之色,付彦之忍不住伸出手,悄悄勾住她手指,笑道:“夫人过奖。” 有食案挡着,不怕别人看见,苏阮便没有抽手,只斜了他一眼。 直到一支舞跳完,苏阮才抽回手,向圣上禀告,说自己请了一位弹琵琶的名家,请圣上赏鉴,接着康善才怀抱琵琶进来,施展平生所学,弹了一曲《六幺》。 此曲在座中人都耳熟能详,但康善才技艺高超,曲调与旁人略有不同,听起来格外震撼人心,众人不知不觉停了动作,都全神贯注听完了全曲。 一曲奏完,圣上抚掌赞叹,叫康善才上前,问了几句话,当场就决定延其入宫演奏。 苏阮看气氛正好,又把那几个士子叫进来,做了几首颂圣诗,写了几篇咏赞今日盛宴的文章,哄得圣上兴高采烈、龙颜大悦,多喝了好几杯酒。 公主驸马们看圣上高兴,也纷纷彩衣娱亲、歌舞祝酒。付家两夫妻和薛湜夫妇瞧着气氛,提早离席告退,苏阮特意叫薛谅薛谙兄弟俩留下,找了个空儿,也把他们写的诗拿给圣上瞧。 圣上已有几分醉意,就拉着苏贵妃,斜眼看苏阮,道:“你瞧瞧,还没嫁过去呢,就满心为人家兄弟打算。哎,你怎么不同你姐姐学,整日只想着娘家?” “我怎么只想着娘家了?”苏贵妃喊冤,“圣上衣食住行,哪一样我不操心不惦记不周到?还有您的儿孙,哪个接到我面前,我没尽心照看了?” 她这么一说,圣上只好认错,说:“我不是说这个……” “不是这个是哪个?”苏贵妃得理不饶人,“要说别的,您才是天下之主,儿孙怎么安排,原轮不着我多嘴。我家呢,一共姐妹兄弟这么三两个,想同圣上多求些恩宠,难道不行?” “行行行。”圣上连声说行,又叫苏耀卿到跟前来,夸他勤勉谨慎、尽心任事,“回去我叫他们拟诏,加封焕扬为郑国公。” 苏家三姐妹听了都喜出望外,同苏耀卿一起谢恩,其余宾客忙围上来恭贺,大家少不得又连饮了几杯酒。 苏铃看圣上酒意上来,怕再喝几杯,就要直接回宫了,忙上前提醒苏贵妃,“虽然高兴,但醉酒总归伤身,娘娘不如和圣上出去走走,散散酒气。” 苏贵妃想起来答应去她府里,就同圣上说了,圣上兴致正高,欣然同意,携着苏贵妃又去代国夫人府里逛了一圈。 公主驸马们知道圣上不爱人多,便都没跟去,苏阮也留下来继续招呼客人,直到圣上和苏贵妃从那边回来,这场欢宴才终于散席。 等送走圣驾和其他客人,苏阮已经累得不想挪动,付彦之就陪着她去了前厅休息。 这时候日头偏西,屋中已经有些凉意,侍女们铺好毡毯,苏阮倚着引枕就歪倒了。 付彦之看着难免心疼,等侍女退下,就坐到她身边,伸直了腿,让苏阮枕在自己腿上。 苏阮一开始有点不好意思,付彦之解释道:“你好好躺着,我帮你按按头上穴位,解乏。” “你还会认穴?”苏阮不太相信。 “看过书。你试试就知道了。”付彦之拍拍大腿。 苏阮喝了酒确实有点头痛,就依言侧躺上去,付彦之伸手在她太阳穴和额间揉按,确定力度合适后,就一边按一边和她闲聊。 “都说圣上待娘娘是从所未有的盛宠,我今日算是亲见了。” “是啊,刚来的时候,听娘娘同圣上说话,我真是心惊胆战的。从小到大,从没见过敢当众那样同夫君说话的女子。不过圣上就喜欢她这脾气,又怜她年纪小,多有包容。” “以后你也这样,想什么就说什么,不用顾虑太多。” “那可不好,我想得太多了,说不过来。” 付彦之失笑:“那怕什么,咱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呢,慢慢说。” 这话听得人心里软软的,苏阮满足地叹一口气:“就怕你以后听烦了。” “怎么会烦?我现在每天都觉着做梦似的,总怕一觉醒来,根本没有我们定亲这回事。你说最近日子怎么过得这么慢,还不到十月呢?” 苏阮就伸手掐了他腿一下,还问:“疼么?” 付彦之:“……疼。” 苏阮:“不是梦,放心吧。” 付彦之:“……” 他觉着这种验证方法不好,就低下头,在苏阮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 苏阮“呀”了一声,转过头来怒瞪他,付彦之一脸认真地点点头:“确实不是梦。” “……” 她瞪着眼,刚要开口,付彦之接着问:“怎么?咬疼了?”问完凑到她跟前,鼻尖几乎挨上鼻尖,轻声建议,“那你咬回来吧。” 苏阮思考了一瞬,伸手扶住他肩膀,真的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她咬完就想跑,却发现自己无路可退,只能任由付彦之再咬回去。 两人方才都喝了酒,唇齿缠绵间,酒气萦绕鼻端,又添醉意,等苏阮从迷蒙中回神,她已经由躺在付彦之腿上变成坐在他腿上了。 “……” 她呆了一瞬,感觉付彦之贴着自己脸颊的侧脸滚烫滚烫,呼出的气息也十分粗重,环抱腰间的手臂箍得紧紧的,显然是……。 “你要是……”苏阮伸手拉住未婚夫的衣襟,声音低低的,“想要,也不用,非得等到……” 付彦之一颤,退开些许,紧紧盯着苏阮的眼睛。 她脸颊绯红,连脖颈都透着粉,眼睛却亮晶晶地,映着他的影子,“反正……我也不怕你……始乱终弃。” 付彦之只觉脑中轰然一声,所有理智都几乎被她的话焚烧殆尽,忍不住将她抱得更紧,再次投入深吻之中。 54.姐夫 忙了一天, 朱蕾和绿蕊挨着坐在廊下,听里面没动静,就都有点犯瞌睡。 “要不你回去歇歇,叫青葵过来吧?” 朱蕾年纪大一点, 苏阮房里侍女一向以她为首,绿蕊听了,也没异议,“行,那晚上我值夜。” “行了, 累了一天还值什么夜,叫她们小的值吧。记得让青葵给夫人带一件大衫过来。” 绿蕊答应一声,起身往后面去了。朱蕾掩面打个呵欠, 看一眼西边日头, 刚暗自嘀咕时候不早,街鼓就响了。 她猜着街鼓总得再响过两次, 郎君才会走, 就没动地方,哪知第二波鼓声刚响起, 郎君就匆匆自厅中步出,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怎么了?朱蕾纳闷, 起身到门边, 试探着唤道:“夫人?” 她们夫人正一边整理衣裳一边偷笑——刚刚付彦之发狠亲了苏阮一会儿, 衣裙都扯松了, 到了还是停下来, 十分忍耐地说:“还是留到新婚夜吧。” 两人错过多年,好容易重新聚首、定下婚约,能明媒正娶,付彦之想将一切甜美都留待新婚夜品尝的心思,苏阮很能明白。 不过,“那你倒是松开我呀。” 付彦之:“……” 他不但不想松,还又抱得更紧了些,直到街鼓响起,才如梦初醒一般跳起来,整整衣衫,丢下一句“我明日再来看你”就跑了。 苏阮被他这一番言行不一,逗得笑个不停,直到朱蕾进来,衣裳都还没整理好。 “进来吧。”正好她手上无力,干脆叫朱蕾进来帮她收拾,等青葵来了,再套上大衫,回卧房休息。 这一日苏阮实在累极,睡得也沉,第二日醒来时,天都大亮了。她懒洋洋起身,梳洗吃饭,刚坐下来听丽娘回报宴会的善后事宜,圣上的赏赐就到了。 来颁赏的是圣上身边第二号内监尹大敬,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要不是没有胡子,很难看出他其实是个内监。 “圣上说,这一箱西域来的珠宝玉石,是给夫人添妆的,您想造什么首饰,只管吩咐下官,下官保管在夫人婚期之前造好。” “妾叩谢圣恩。”苏阮谢完圣上,又谢尹大敬,“辛苦公公了,请上座奉茶。” “不叨扰夫人,下官还得去代国夫人府和郑国公府。”尹大敬笑着推辞,“圣上命下官顺便接两位小娘子入宫陪伴娘娘。” 这是昨日说好的,苏阮便没有留他,亲自送到垂花门外,尹大敬再三请她留步,最后说:“加封郑国公的诏令已经拟好,贵府喜事一件接着一件,下官服侍夫人的时候还多着,夫人千万不要客气。” 苏阮一听这话,笑得眉眼舒展:“借公公吉言,那我就不远送了。” 话是这么说,等尹大敬走了,她还是吩咐丽娘:“把上次打的那一对金麒麟送去尹府。” 这几个有权有势的内监在宫外都有宅邸,苏阮送他们东西,每次都是打发人直接送到府里去,既表示了心意,又不引人注意。 圣上这次给苏阮的赏赐极多,除了那一箱珠宝,还有几百匹绢、一盒子金饼、四样珍奇摆件。苏阮盯着下人们登记在册后,收入库房,付彦之就来了。 “同二郎谈了几句,出门晚了。”他解释。 苏阮好奇:“谈什么了?我瞧他最近转变很大。” “谈了谈我刚进京时的经历。” “怎么谈的?我也想听。” 这会儿日头正好,两人牵着手往园子里散步,付彦之犹豫了一下,才说:“主要是谈行卷投文,以及那时京中的风气。” 苏阮听这话似有深意,追问道:“那时风气一定与现在不同吧?”别说京中,十年过去,就是洪州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十年之前,盛世才隐隐成形,无论官民,衣食住行上,都崇尚简朴;而十年之后的现在,人们久处盛世,多多少少都养出一丝骄矜。 “嗯。”付彦之点点头,“那时梁相还在,虽说难免也有结党营私之事,但总体而言,还是唯才是举的。如今林相当政,除非向他投诚,否则,越是贤能,越无法出头。” 他点到即止,苏阮却明白根源还在圣上身上,她也不想多谈这个,就继续问薛谅,“二郎问你这个,是想去行卷了吗?” 付彦之回头看了一眼,见下人都离得远,左近也没有旁人,才低声道:“不是,他是有些失望……他心中的明君,不该听了几首颂圣诗就龙颜大悦、喜形于色。” 难怪付彦之从开始就不太想说,这话不仅刺了圣上,苏阮这个宴会主人,多少也觉得讪讪的,面上无光——毕竟那几个人是她引荐的。 “你别在意,年轻人嘛,总是愤世嫉俗一些。”付彦之捏捏苏阮的手,宽慰道。 “嗯。” 苏阮听完那一瞬,其实心中涌上许多为圣上解释的话语,但她随即意识到,那些话真说出来,反而会坐实圣上失去励精图治之心,如今只安于享乐的事实。 但人们对明君的要求,显然不是只开创盛世就行,还要将这盛世传到下一任皇帝手中,才叫善始善终。 以前苏阮从没想过这些,她对林相的反感,也只是单纯来自于林相总拿他们苏家当刀子使,直到这一刻,她突然有点担忧,“林相……不会做出什么祸国殃民的事吧?” 祸国殃民四个字,让付彦之愣了愣,才失笑道:“这四个字过于重了,林相才当政几个月,还不好说,慢慢看吧。” 这话说过没几日,林相就迎来他当政以来第一个挫折——圣上下诏给已故长子平王加谥号“襄”,并派人整修平襄王之墓——这显然是将同安郡王排除出储位候选了。 接着堪堪过了半月,圣上召集宰辅,终于决定立第三子宁王为太子,并在祭告天地太庙、太子正式迁入东宫后,飞速定下太子嫡长子衡阳郡王,同贵妃外甥女、即代国夫人第二女的婚事。 与林相的失意相比,苏家可以说是正春风得意,苏耀卿加封郑国公才一个月,就又迎来第二桩大喜事,郑国公府、代国夫人府自是贺客盈门,宴席不断。 代国夫人家郎君裴自敏,就是这时候带着大女儿回来的,与他同行而来的,还有两个不速之客。 “都……都瞪我做甚?”裴自敏见自家娘子、舅子,包括二姨都冲自己横眉冷对,忙解释,“我……我也不知你们同他们有恩怨……” “你能知道什么?”苏铃第一个拍案骂人,“除了酒色,你还把别的事放在心上过吗?那群混账东西拦着我爹的棺木不让下葬,我最后都求到舅舅面前去了,你居然说你不知道?” 她越说越气,干脆起身过去,按着丈夫捶了几拳。 裴自敏自知理亏,不敢挣扎反抗,挨了几下才躲到苏耀卿旁边,争辩道:“那我听说回去重修祖坟,就以为你们和好了呢……” “和好个屁!你们裴家要是敢拦着舅舅不让下葬,你能同他们和好?” 苏耀卿听着话越说越不对了,终于出声:“好了阿姐,左右堂兄已将人领走了,下次再敢来,你叫人打出去就是。” 苏耀学早就从苏耀卿府中搬走,自家租了宅子住。这次老家来的两个人,在苏铃这里一报来历,苏耀学就赶在他们姐弟兄妹翻脸之前,先将人哄走了。 苏阮插嘴问:“姐夫怎么同他们遇上的?” “在东都下船,我看珍娘疲惫,就住了几日,这俩人找过来认亲,说是来投奔你们,我……”裴自敏“我”了半天,最后也没下文。 “怕是让人一哄就不知东南西北了吧?”苏铃冷哼,“去洗了你那一身尘土再出去!” 今日府中还有客,既然人已经带走了,她不想再晾着客人,要收拾裴自敏,等客人散了,关起门来再收拾,也不迟。 苏阮却道:“等一下,姐夫回来,怎么都没提前打发人往家里说一声?早知你和珍娘今日到,我们将宴席延后两日多好!” “就是,我不是同你说了,记得提前打发人回来吗?”苏铃也想起来了。 裴自敏结巴:“我……我忘了……” 苏铃:“……滚!” 裴自敏见她在气头上,不敢多话,麻溜滚了。 苏阮道:“阿姐去看看珍娘吧,我替你招呼客人。” 苏铃点点头,自往后堂去看长女,苏阮和苏耀卿一起出去,往宴客处走。 “他们俩定是故意在东都等着姐夫的,但他们怎会知道姐夫的行踪?” “兴许是路上打听过吧。堂兄也只知道他们在路上,之前还说半月二十天就到,这都过了多久了?”苏耀卿道。 苏阮想不出他们能怎么打听到,只得先放下,去招呼客人,想等宴席结束,客人走了,再问裴自敏。 哪知道裴自敏沐浴更衣后,溜到席上,喝了几杯酒,忽然撒起酒疯,嚷嚷着要找奸夫。 今日宴饮,男女分席,付彦之也在前面帮着招呼客人,一见裴自敏发疯,忙先冲上去拉住他,说:“裴兄醉了,先去休息吧。” “我没醉!”裴自敏用力挣扎,“薛大郎,咱们也算旧识,你告诉我,那奸夫是谁?在不在席上?” 裴耀卿见状,忙叫了几个男仆进来,帮着付彦之把裴自敏架出去。 裴自敏还不肯干休,大声嚷道:“那个奸夫你听着!别叫我逮到你,不然……” 付彦之不敢叫他再说,忙让男仆按住他的嘴,随便找了个地方把人关住。 这时候身在后面的苏铃得到消息,气得火冒三丈,当即找了亲信下人来:“你去把人给我绑了,堵住嘴,好好看着他!” 下人应声而去,与付彦之交接,付彦之回去,宴席很快也散了。 苏耀卿觉得丢脸,同付彦之说了一声,就叫着妻子走了。 闹成这样,苏阮也不好多留,劝了姐姐两句后,和付彦之走小门回府。 “看来那两个族人就是听说了大姐的事,知道姐夫不在京中,特意在东都等着的。但他们怎么敢挑拨姐夫?” “兴许以为裴兄能做主吧?” 不打招呼突然回家,这显然是想捉奸的,却没想到家里有喜事,正大摆筵席——付彦之想起裴自敏的作为,忍不住皱了皱眉。 ——夫妻之间就算有什么事,也不该这么当众闹开,大家没脸。何况这是他们家女儿的大喜事,玉娘姓裴,又不是姓苏。 苏阮也皱着眉:“不行,我不放心,你跑一趟学堂兄家里,给他提个醒。” 话音刚落,苏铃身边的侍女就追上来叫她:“二娘留步,夫人发了狠,要提剑杀郎君呢,您快去劝劝吧!” 55.隐忧 苏阮匆匆赶过去时, 苏铃手中宝剑已经被人夺下来,正指着裴自敏痛骂。 夺剑的是个青年男子,看起来在二十五岁上下,貌甚斯文, 他提着剑站在苏铃身后,见苏阮进来,躬身为礼,携剑退到一旁。 苏阮快步走到姐姐身边,见她已流了满脸泪, 榻上捆着的裴自敏也涕泪横流,不知是吓的,还是怎么回事, 就拉着姐姐劝道:“阿姐消消气。” 苏铃拿帕子抹了一把脸, 哭道:“我消气有什么用?” 苏阮伸手揽住大姐后背,带着她往门外走, 边走边说:“姐夫一时醉话罢了, 没人会放在心上,阿姐若为这事气坏了自己, 才真是不值得。而且我瞧这样子,姐夫定是受了人挑拨。” 她说这话时, 姐妹俩刚好走到门外, 里面裴自敏听见, 忙发出声音, 表示同意。 他不出声还可, 一出声,苏铃脾气又上来,转头骂道:“你嚎什么?你也是个人?玉娘将来是要嫁进皇家的,任谁怎么挑拨,也没有你这样当众闹的!我告诉你,裴自敏,我最多就忍你这一回,要是再有下次,我不打你也不骂你,你从哪儿来,给我滚回哪去!玉娘没有你这样的爹!” 骂完吩咐下人:“给我看好了,没我的话,不许给他松绑,也不许给他饭吃!” 府中下人早已知道谁才是当家人,闻声齐齐应是,苏阮眼尖,见提剑的那个青年,虽跟出来了,却远远站着,没有应声。 此时不是多问的时候,苏阮等苏铃发完脾气,扶着她回房,又瞧了瞧两个外甥女,好好安抚了一番。 苏铃冷静下来,让女儿们回去歇着,自己问苏阮:“你说有人挑拨,指的是蜀州来的那两个?” “到底是谁,阿姐拷问一下这次随着姐夫回洪州的随从吧,他们一定清楚,也保不准,就是他们。” 苏阮原先确实怀疑蜀州来的族人,但这两人实在没道理这么做,比较起来,裴自敏身边的裴家下人,反倒更有动机。 苏铃听了就眯起眼睛:“没错,说不准他回去一趟,舅母又打发了什么人跟着来。”一提这个,她又来了斗志,立刻就叫人打水给她洗脸,叫把这一趟跟着裴自敏的亲信,全都提到前厅去,等她审问。 苏阮见没事了,告辞回府,卸了妆换了衣裳,叫过丽娘来问:“我方才去劝架,在阿姐身边见着个生面孔,你知不知道是谁?” “是不是姓黄的?” “我不知道姓什么,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斯斯文文的,能从阿姐手里抢下宝剑来呢!” “那就是了。”那边府里这几日大宴小宴不断,丽娘也去帮过忙,“我听桂娘说过,这是他们府里的门客,好像叫黄正初,说是很有智谋,大娘很听他的劝。之前那个迟小郎君不依不饶,也是这位姓黄的去料理的。” “是么?只是门客?”苏阮问。 丽娘笑了笑:“奴婢也多嘴问了一句,还吃了桂娘一记白眼,说这姓黄的,虽有智谋,但样貌平平,大娘看不上。不过大娘最近行事确实有章法多了。” 她这么一说,苏阮也反应过来,大姐近来确实有所改变,同苏贵妃也好、她也好,始终步调一致,上次她还惊奇过,原来是身后多了个智囊啊。 “那这人是怎么投到阿姐门下的?” “这个不知道,夫人若想知道,等奴婢想办法打听打听。” “算了,以后有机会,我自己问她吧。” 说完这事,苏阮打发了丽娘,早早休息,第二日上午,苏耀学和苏铃两边都有消息反馈回来。 “四兄问过了,这两个人指天誓日地说,绝不敢挑拨裴兄,不过他们确实是听说了代国夫人的事,知道裴兄不在京中,才在东都候着的。”付彦之喝了口水,将事情原委讲给苏阮听。 原来这次来的两个族人,都是蜀州苏氏族中比较精明的,也没有掺和过当年的事。但他们深知当年闹得有多凶,所以虽然上路了,心里却没底,很怕到了京中吃闭门羹。 到东都时,正好代国夫人的风流韵事正在流传,两人想办法打探了一番,听说不久之前代国夫人的郎君在东都大张旗鼓上船,回了洪州,走的时候还说回来就要做大官了。 两人算了算脚程,就踏踏实实在东都渡口等着,果然等到了裴自敏。 “蜀州老家竟还有这样的精明人。”苏阮冷笑。 这是苏家的事,付彦之不便多言,就接着转述苏耀学的话,“四兄说,这两人他会盯着,让你同焕扬兄放心。” 苏耀卿加封郑国公后,付彦之想把称呼从鸿胪卿改成国公,被苏耀卿开了个“你是不是不想娶我们阿阮了”的玩笑,就老老实实称呼他表字了。 苏阮还是相信苏耀学的,就点点头,刚要提起自己后来又去大姐那里的事,苏铃亲自过来了。 “还真叫你猜着了。”苏铃满脸疲惫,上了妆都掩不住,“舅母自己来不了,还非得伸只手过来管我的闲事……” 付彦之觉得自己留下不便,等她停顿,就插嘴:“我不打搅你们……” “妹夫不用回避,你又不是外人。”苏铃摆摆手,阻止付彦之,“人我已经处置了,我来,就是想同你们商量,此事对玉娘,会不会有甚妨碍?” 苏阮先说:“应当不会,这门亲事看的又不是姐夫。” 苏铃还是心里没底,看向付彦之,想听听他的看法。 “阿阮说得对。亲事是圣上做的主,谁敢有二话?” 虽然付彦之对苏铃的行事作风,不敢苟同,但到苏家这份上,外人怎么看,早已不重要。而且东宫对这门婚事也是求之不得,谁都知道只要林相在位,东宫就不可能高枕无忧,废太子前车之鉴犹在,结下苏家这个强援,是东宫仅有的最佳选择。 但付彦之并不想把这个话说给苏铃听,免得她更加肆无忌惮。 果然仅这样说,苏铃仍有顾虑,她看一眼边上侍立的侍女们,苏阮示意人都出去,苏铃才压低声音问:“那以后呢?” 她终于开始想以后了,苏阮有些欣慰,“以后的路,得玉娘自己走,就像娘娘、你我,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她知道什么?”苏铃着急,“我可不想让她也去吃我和珍娘吃过的那些苦!” “所以阿姐要开始教导玉娘了。”苏阮说完,突然感觉更不放心了,“不过阿姐对宫里那些事也不明白,这样吧,你进宫去求娘娘,派两个通晓事理的女官来教导玉娘。” 苏铃一拍手:“这主意好!我这就去。你不知道,昨夜玉娘和珍娘两个抱着哭了一夜,我这心啊……悬在半空,没有一刻能定下来。” 苏阮忙送她出去,顺便劝道:“孩子们小,担忧哭泣也是常事,你可得定住,她们都看着你呢!” 苏铃答应着走了,苏阮转头回去,刚想跟付彦之感叹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却见他笑吟吟看着自己,到嘴边的话就变成:“笑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觉着,你以后一定是个好母亲。” 苏阮脸一红,却没接话,默默走回付彦之身边坐下。 之前动情的时候,她也说过生孩子之类的话,但随着婚期临近,苏阮渐渐又生出一丝隐忧——万一她不能生呢? 同张敏中成婚五年多,后来他虽然另有侍妾,但也没冷落苏阮到根本不同房的地步,她却始终没有怀过孕——从前因为其他侍妾也没生下一男半女来,她和丽娘说起来,还觉得八成是张敏中的问题,但现今有了这遗腹子的事,苏阮便渐渐怀疑起自己来。 “怎么了?”付彦之察觉她情绪不对,忙拉起苏阮的手询问。 “没什么……”苏阮随口答了一句,她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也就罢了,没必要说出来,俩人一起琢磨这没有结果的事。 付彦之却看出明明是有事,“不是说好了,不管什么事,都一起分担么?” 他这样追问,苏阮没办法,只得说:“我突然有点担心,万一……我做不了母亲呢?” 付彦之愣了愣,接着才想起苏阮没生育过,“要这么说的话,”他皱起眉来,“以后子女上,咱们还是随缘吧。” 苏阮:“?” “孙氏也没生育过。”付彦之坦然道。 “可她不是因为服丹药……”苏阮话说一半,陡然想起这事她是从丽娘那儿听来的,立刻住嘴不说了。 付彦之惊讶:“你怎么知道?” “呃……是刘全禄从罗海那儿听说的……” 看苏阮神色有点尴尬,付彦之就说:“也没什么,孙氏确实笃信道家仙术,不过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服丹药的。” 既然说起来了,苏阮难免好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个挺好的人。”付彦之神色认真,“仁厚宽和、乐善好施,就是总觉得人世多苦,真正的逍遥,只有脱离人世才能得到。” 这种想法,见仁见智,苏阮不好评判,只问:“那她待你好吗?” 付彦之张了张口,又瞧瞧苏阮,似乎不知如何启齿。 苏阮就笑了:“怎么?怕我嫉妒?”话说完,她反应过来,“看来是不错。”要是不好,他没必要隐瞒,肯定就直说了。 这么一想,她心里还真有点酸酸的。 付彦之一见她的样子,就知她在想什么,忍不住笑起来:“其实我同她谈过你。” 苏阮脸色顿时一变。 56.待嫁 付彦之见她变了脸色, 忙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阮拍开他伸过来的手,“那是怎样?” 付彦之见她板着一张小脸,十分在意的样子,忍着笑解释:“我们没有谈你本人——你知道我的, 除了什么都知道的母亲,我不可能同任何人谈起你。” 苏阮想了想,以他的性情,确实不像是会同人说起少年情/事的人,脸色就缓和了些, “那你自己说的……” “她看我总郁郁不乐,开导过我。”付彦之眸光悠远,露出几分追忆之色, “孙氏与别人不同, 她没劝过我放下,反而说, 人活着总该有点执念, 才活得有滋味。” 他没提过苏阮其人如何,也没讲过两人因何分离, 孙氏也并不追问细节,她言语中透出的观点, 付彦之现在回想起来, 无非是叫他正视自己内心。 “我一直觉得她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付彦之解释完之后, 总结道, “但也许, 就是因为将一切看得太透彻了,她才对人世毫无留恋。” 苏阮不知说什么好,就伸出手握住付彦之的手。 付彦之反手握紧,笑问:“心里不酸了吧?” “谁酸了?” 苏阮恼怒,往回抽手,付彦之不松手,人却顺势倒过去,直接将她圈在怀里。 “好,没酸没酸。”他声音里都带着笑意,“阿阮,对我来说,你此时此刻就在我怀中,比什么都更让我满足。” 苏阮本来正作势挣扎,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没了挣扎的心思,还往他怀里靠了靠。 “我当然想同你一起孕育子女,但若老天不肯给,就我们两个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付彦之和苏阮脸贴着脸,轻声细语说话,“你若是喜欢孩子,我们也可以过继一个,就不要担心这个了,好么?” 苏阮心里又酸又甜,半晌才带着鼻音答应:“好。” 怎么可能不好呢?能有今日,她其实也已知足。只是人嘛,难免贪心,一山望着一山高,既如愿结为夫妻,自然想给他生儿育女。 事后丽娘听说此事,却道:“呸呸呸,才不是我们夫人不能生,那什么遗腹子,还不定是谁家孩子呢!夫人趁早别自寻烦恼,乳娘我都寻着了。” “……你这性子也太急了吧?”苏阮失笑,“从哪找的?” “前头门房毛贵田的娘子怀胎六个月了,她样貌端正白净,人也老实厚道,给小郎君做乳娘,最合适不过。” “行吧,你先看着。”苏阮笑个不停,“真是,比我还心急。” 她虽觉丽娘这一番作为好笑,却也真的被她笃定态度感染,不再担心自己生不出了。 当然,婚期临近,苏阮也没什么空闲再担心这些——圣上赐了一套褕翟给苏阮做嫁衣,这套礼服有些宽大,得紧着修改。 付彦之那边,圣上虽没有给他实职,却将他正五品散官的官阶恢复了,这样亲迎时,他就可以穿绯袍迎娶苏阮。 婚期定在十月二十八,到二十七这日万事俱备,苏阮带着嫁妆嫁衣搬到苏耀卿府中,准备明日从这里出嫁。 久不出门的四叔苏知让,也终于同四婶一起,出现在郑国公府,给苏阮添妆。 “前两日我进宫见娘娘,娘娘还问起四叔怎么样了,说叫邵公公去探望,四叔不肯见。”苏阮说道。 苏知让年纪其实不大,胡须却已斑白,面容也显苍老,他听了苏阮的话,淡淡答道:“年老多病,没什么好探望的,万一过给宫中贵人,就不好了。” 四婶接话:“你叫娘娘不用操心,我们都好。娘娘近来可好?” “娘娘很好,圣上接了太子家的七郎,养在娘娘膝下,那孩子聪明乖巧,娘娘很喜欢。”苏阮拣着高兴的事儿说给四婶听。 “那就好。咱们女子,一辈子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疼,膝下再有个孩儿热闹着,还有什么别的可求?”四婶说着拉住苏阮的手,“二娘也一样,以后好好过日子。” 苏阮点头答应,旁边苏耀学听了这话,却心中一动,“堂叔堂婶年纪大了,身边只有下人,我们做晚辈的,总是不太放心,要不,过继个嗣子如何?” 苏知让摆摆手:“不用,我们这把年纪,小的养不大,大的养不熟,算了吧。” 苏阮瞧了瞧四婶脸色,笑道:“四叔也不问问四婶?”四婶身体看着比四叔好得多,将来四叔先去,剩下四婶,总是有个依靠为好。 果然四婶另有想法:“那就养不大不小的呗。” 苏知让惊讶:“你……” “原来我提过,你总不同意,现在孩子们都在,你让他们评评理,我想养个嗣子,怎么就不行?” 四婶说着,目光看向苏耀卿,等他表态。 苏耀卿见四叔皱眉不语,就问四婶:“侄儿听四婶的意思,是心中已有人选了么?” 四婶点点头:“你大伯家里的六郎,我看就不错。” 苏阮大伯一共有六个儿子,六郎是最小的,好像才十三四岁,且不是伯娘亲生的。苏阮与梅娘偶尔有往来,梅娘总提她前面几个兄弟,却从来不提这个六郎,所以苏阮并不太了解。 “六郎?”苏耀卿也不知道,就看向苏耀学。 苏耀学摇头,四婶看他们几个面面相觑,就是一叹:“不怪你们不知道,这孩子命苦,生母是个婢女,生下他,就被你们伯娘给卖了。你们大伯什么样人,你们都知道……” “说什么呢?”苏知让忍不住打断妻子,“明日是二娘的好日子,你说这些做甚?” “好,旧事不说。总之,这孩子能长到这么大不容易,我看他可怜,想收养了做嗣子,以后给我们俩承继香火。” 苏阮是没什么意见,“就怕伯娘不肯。”她有五个亲儿子,好多个孙子,这等好事,哪肯让给庶子? 四婶却道:“无妨,我不怕她。再说,圣上许了我们另立小宗,大郎才是族长,只要大郎点头,她不敢多嘴。” 苏耀卿道:“只要四叔四婶愿意,侄儿自无二话。” 苏知让和妻子对视一眼,又摆摆手:“罢了,我不管,你自己做主。” 四婶便一笑道:“多谢郎君成全。”又同苏耀卿说,“那等办完二娘的婚事,我把你伯娘和六郎叫去,再叫着你,一块把这事说了,等明年春你们回去祭祖,也带着六郎一起。” 苏耀卿自是满口答应,等送走他们夫妇和苏耀学,回去时,就和苏阮感叹:“四婶真有决断。” “是啊。我看四婶的样子,此事应该是早就打算好了,只不过……”得等废太子的风波彻底过去,才好找苏耀卿来办。 苏耀卿也明白这一节,接话说:“如此也省了娘娘一份操心。” 苏贵妃在四叔四婶膝下养了好几年,情分其实不浅,只碍于废太子那一节,不好多亲近。如今新太子都已入住东宫,和苏铃做了亲家,四叔四婶那边,就算明面上还是不亲近,为两位长辈打算一下将来,圣上总不会再介意。 就连苏阮都觉得少了一份心事,婚礼前一晚,竟然睡得不错。 然而早上醒来,外面天却灰灰的,“是阴天吗?”她问朱蕾。 “下雪呢。”朱蕾一边服侍夫人穿衣,一边答话,“夜里就开始下,这会儿下得正大。” “昨日大雪节气没下雪,怎么就赶到今日下了?”旁边绿蕊插嘴。 朱蕾怕夫人因天气不快,忙说:“这都下了好几个时辰了,没准儿午后就停了,不碍的。” 两个侍女的心思,苏阮一看就明白,遂笑道:“瑞雪兆丰年,挺好的。” 房内气氛于是又欢快起来,苏阮穿好衣服,梳妆好了,出去和兄嫂一家吃过早饭,苏铃一家先到了。 “珍娘呢?”苏阮看苏铃身边只有三个孩子,难免要问。 “不肯来,说没脸见亲戚。”苏铃脸上都是怒气,“我怎么就生了个这么懦弱的……” 玉娘忙拉住母亲,不叫她说完,“阿娘,这话叫阿姐听见,又该当真了。” 苏铃眼睛一瞪:“谁敢说给她听?” 苏阮笑道:“瞧你,明明心疼孩子,说话总是这样,要我说,珍娘胆小,也是叫你吓的。” 苏铃悻悻然在她旁边坐下,崔氏道:“大姑二姑说话吧,我带外甥们去玩,汯儿沣儿说要堆雪人呢。” 两个男孩一听说堆雪人,都兴奋起来,立刻跟着舅母走了。 苏阮叫玉娘也坐到自己旁边,拉着她刚说了几句,大房伯娘和梅娘等人也来了,接着是苏耀学一家——在他家寄住的两个族人倒也想来,但苏耀卿放过话,蜀州来的决不许进门,连礼都不收,那两人到底没敢来讨嫌。 自家亲戚坐着说了会儿话,客人们陆续登门,看时辰差不多了,苏阮就回房梳妆穿礼服。 苏阮虽是第二次嫁人,前次却无论如何不能与今次作比。作为一品国夫人,苏阮不但要身穿繁复的褕翟,发上还要戴花冠加一对博鬓,全副穿戴完毕后,便只能端坐着给女宾们观赏了。 永嘉公主来了,见到她这样,便偷笑:“我便是为这个,也绝不肯再嫁人,太辛苦了!” 公主们到来,其余女客便都回避去了厅中就座。苏铃与永嘉公主玩得熟了,又见没有外人,就调侃道:“可不是,还是公主如今这样好,随时想换新郎就换了……” 永嘉公主立刻扑上来挡苏铃的嘴,其他几个公主都嘻嘻哈哈地笑,苏阮看永嘉公主没恼,知道她们大概常一起玩,百无禁忌了,就笑道:“也别这么说,我瞧着咱们公主挺长情的。” “还是徐国夫人说话公道。”永嘉公主放开苏铃,斜眼瞧她,“若说随时换新郎,我可比不上代国夫人……” 大伙对这话都很感兴趣,连苏阮都问:“是吗?我阿姐有新欢了?我怎么不知道?” 永嘉公主作势要说,这回换苏铃拦她了,“好了好了,今日是二娘的喜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其他人都不依,苏铃忙拉着永嘉公主,在她耳边说了两句。 “好吧,暂且不说了,过些日子,我设赏梅宴,谁来了我告诉谁。”永嘉公主笑嘻嘻地看了一圈,最后落到苏阮面上,“夫人别只顾着同新郎缠绵,也来瞧我们一瞧。” 苏阮笑着答应,外面忽有人说:“雪停了。” 大家纷纷往外看,果然见雪已停了,天也黑下来,有人匆匆忙忙往这里奔,喜气洋洋地传话:“新郎来叫门啦!” 57.良辰 室内一时更加热闹,苏阮深吸口气, 终于感觉到一丝紧张。 她和付彦之已经有三日没见了, 临近婚期, 付家那边设宴招待亲朋,新郎总得陪着。而且再不避嫌,眼看成亲了,未婚夫妻也不好多见。 还真有点想念他呢,苏阮心中刚浮现这个念头, 苏铃就起身说:“你们坐,我得去难为难为新郎。” “阿姐!”苏阮瞪眼叫她。 公主们听见, 全都笑了,“徐国夫人舍不得呢,代国夫人高抬贵手吧!”“是啊是啊, 难得他们情投意合, 代国夫人就别去了吧?” 苏铃也笑:“那可不行, 不难为难为他,怎么知道娶妻不易?”又对苏阮说, “你放心, 打不跑的。”说完就在一片哄笑声中走了。 苏阮无奈,只得耐心等着,幸好崔氏明白她的心情,安排了人时时传话。 “大门开了, 新郎进来了。” “到正堂了, 正作诗呢!新郎文采好, 满堂称赞。” “堂门开了,新郎往闺房来啦!” 苏阮心里砰砰直跳,这时女宾们也都涌到她院子里,关好院门,嘻嘻哈哈地,继续难为新郎和随他前来迎亲的傧相们。 房中院内院外,一时喧闹至极,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喧闹中,苏阮还是听见了付彦之的声音。他嗓子听起来略有些哑,大概在前面没少受难为、说了不少好话,这会儿却仍不肯降低音调,正大声念着催妆诗。 外面欢闹了好一阵,崔氏和苏铃才一同进来,扶起苏阮,叫外面开门,送新妇去堂中行奠雁礼。 新郎和傧相们呼啦啦去了堂中等候,待苏阮扶着姐姐嫂嫂的手进去时,堂中已垂挂好帐幔,将新郎拦在了那边。 虽然如此,知道付彦之就在帐幔那头,苏阮心也安定了不少。 她缓步进去帐内,面南背北坐在放好的马鞍上,嘴角含笑,看着帐子那边扔过一只雁来,这边候着的人眼疾手快,抖开红罗一把将雁裹好,又熟练地缠住雁嘴、不让它叫。 接着新郎出声请求撤障,此时四叔四婶、还有苏耀卿夫妇都在堂中上座——苏阮父母不在了,婚礼便由兄嫂主持,他们都不想再难为付彦之,所以很快就叫撤了帷帐,请新郎进来。 付彦之红袍黑靴,神采奕奕地大步进来,到苏阮面前跪下,将大雁放到她面前,脸上全程带笑。 苏阮脸上本来还算含蓄的笑,在看到他这一刻,也不知不觉扩大。 一对新人照面之后相对傻笑,顿时就把堂上观礼的女家客人都逗笑了。 付彦之在笑声中扶起苏阮,二人一起走向苏耀卿夫妻,苏耀卿和崔氏按例说了“戒之敬之”“勉之敬之”的话,新婚夫妻便拜别兄嫂出门。 此时夜幕降临,天又阴着,便格外黑些,好在圣上早安排了金吾卫沿途清雪护送,他们点起火把来,将坊外大街照得通明如昼,婚车一路顺顺利利到了永乐坊。 苏阮以团扇遮面,扶着侍女的手下车,踏着毡席一路进到新房,新婚夫妇相对行礼,之后坐帐去扇,吃同牢盘、饮合卺酒。 另有人用五色丝棉将新婚夫妇的脚趾系在一起,表示从此两心相系。接着新郎摘冠冕、去礼服,苏阮这边也拆了花冠发饰,与付彦之梳头合发——繁琐的婚礼仪式,到此终于全部行完。 亲友傧相都退了出去,侍女们放了帷帐,也悄然退下,留新婚夫妇独处。 “你累不累?” 二人异口同声,问完不由相视一笑,又齐声道:“不累。” 付彦之笑着解开发上的结和脚趾,将枕头摆好,让苏阮躺下歇歇,自己起来去倒了两盏温水回来,又问苏阮饿不饿。 “不饿,朱蕾随身带着点心,我方才在车上还吃了呢。” 付彦之:“……在车上你还吃点心了?” 苏阮喝了半盏水,瞪着眼睛问:“对呀,怎么?” 付彦之接过她手中杯盏,放到旁边案上,接着转回身按住苏阮,说:“没怎么,我尝尝什么点心。” 苏阮低笑一声,环抱住她的新郎,任他索取品尝。 良辰既至,鱼水相逢,一对有情人再无顾忌。 窗外北风吹雪,室内烛影摇曳,苏阮彷佛去了什么无上妙境,只觉身心都无比愉悦,半句话都懒得说。 付彦之紧紧抱着她,发出满足的喟叹,除此之外,竟也说不出一言半语。 良久之后,就在他们都以为对方睡着了的时候,帐内突然“咕噜”一声。 苏阮“噗”一声笑出来,“你饿了?” 付彦之:“……”干脆闭上了眼睛。 “你要是睡的着,就继续装。”苏阮侧了个身,笑看着新婚夫君,“反正我不饿。” 付彦之只得睁开眼,起身套上衣服,本打算找点点心垫肚子算了,苏阮却跟着披衣起来,扬声叫人。 “朱蕾,有没有什么吃的,给郎君端来。” “有包好的馉饳,一煮就得,郎君稍候。”朱蕾说着出去吩咐。 绿蕊见两位主人都起来了,就打了盆温水进来,帮夫人卸妆。苏阮看见,直接叫她多打点水,去了隔壁,等她收拾好自己回来时,两碗馉饳已经放在食案上。 “来,一起吃点。”付彦之招招手。 苏阮闻见香味,也有点饿,就过去坐下,与他边吃边闲聊。 “明日怎么安排?” “叔祖父会带着付家族人过来认亲,等他们走了,咱们再去光福坊。” “嗯。对了,后日回门,娘娘叫我们先进宫去拜谢圣上,然后再去阿兄那里。” “我知道,尹公公来过。” “来说官职的事么?” 付彦之点头:“圣上还有赏赐。” 两人说着话,很快把一碗馉饳吃完,漱了口,却不好直接入睡,便躺在睡榻上继续闲聊。 “你们到院外催妆时,我好像瞧见宋御史了,他娘子有来吗?” “来了。”付彦之仔细回想了一下,本想告诉苏阮哪个是,但他很快放弃,“迎你回来后,我就没留意旁人,不知道当时嫂嫂在不在新房中。” 苏阮偷笑,付彦之点点她鼻尖,笑道:“过几日请他们夫妻来,再认识吧。过了年,恐怕宋子高就要外任了。” “去哪?” “大约是往河南道去。他这些日子总蹦跶着刺林相的心,林相也快忍不了他了。” “为什么事刺林相?” “林相给圣上推举了户部郎中杨刚,此人为讨好圣上,巧立名目,加征百姓赋税,搞得内外怨声载道,宋子高身为监察御史,自是要上奏弹劾的。” “那圣上怎么说?” 付彦之一叹:“圣上估计都没看见这封奏疏。”这里面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也不适合新婚之夜说,所以他很快岔开话题,“不说这个了,好几日没见,你都做什么了?” 苏阮往他怀里蜷了蜷,顺着他答:“打点嫁妆,招呼亲友……哎,对了,我四叔终于想开,要过继嗣子了。”她把昨日的事同付彦之说了一遍,“以后他们二老有了依靠,我们也放心多了。” 付彦之对苏家上一辈的事不太了解,如今已经成亲,自是要问个究竟的。 “我大伯是祖父原配妻子生的,我亲祖母是继室,四叔呢,是祖母身边侍女生的。早年祖父还在的时候,因他做着官,家里也算殷实,大伯进京应考时,就带了不少钱财,后来他得到伯娘家里赏识,许了亲事,祖父祖母又出了一笔聘礼。” 这么两次下来,家里还要供着另两个儿子读书成家,积蓄渐渐就空了。 “我爹娘的婚事,是在祖父致仕前结的,但我听我娘说,她嫁过去时,家里已有些入不敷出。大伯在京里已选了官,却很少给家里写信,更别说回馈钱财、奉养父母。后来我爹进京的遭遇,我也同你说过一些。” 付彦之点点头,又问:“那四叔入仕,全靠自己吗?” “他其实也是靠了四婶家里。我四婶是个很有决断的女子,当初她是自己看中我四叔的为人,说服父母下嫁的。后来帮着四叔入仕,还抚养过娘娘,说起来,真算是我们一家的恩人。” “那六郎是怎么回事?” “详情我也不知,除了梅娘,我不爱搭理大房的人。阿兄阿姐两个,更不用提,你别瞧我阿兄一副温和谦逊样子,谁得罪过他,他都记在心里,绝不肯原谅的。” 付彦之笑起来:“幸好我没得罪过他。” “何止啊,他总在我面前夸你呢!说起来,我们家这几个人,都不容易讨好,但没一个说你不好的,你是怎么做到的?”苏阮对这点一直有点想不通,就撑起身子,抬头看向付彦之,等他回答。 付彦之眨眨眼:“难道不是我本来就好么?” “呸!”苏阮笑着躺回去,“自吹自擂。” “我怎么自吹自擂了?”付彦之往后让了让,低头瞧她,露出一脸无辜,“明明是你说的。” “我可没说,是他们夸你。” “难道你觉着我不好?” 苏阮低笑两声:“不好,坏得紧。” 付彦之翻身压住新婚娇妻:“这我可得好好问问了,我哪儿不好?哪儿坏得紧了?嗯?” 他话问得多,却不给人答的机会,不一会儿就带着苏阮重游妙境去了。 58.新婚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 就是格外得冷, 北风卷起雪粒呼啸而过,彷佛一头变幻无穷的白色巨兽。 苏阮和付彦之坐在车上,手里捧着手炉,掀起帘帷一角边看边惊叹:“这雪竟也跟尘沙似的,风一吹沙沙作响, 打在脸上也挺痛的吧?” 他们在家里见过付氏族人后, 就直接登车往光福坊去,苏阮自己只稍微感受了一下寒风刺骨, 并没体会到雪粒打脸是什么感觉。 “嗯, 所以早起上朝或者去官署的人, 都会穿蓑衣戴斗笠, 以挡风雪。” 这说的自然是家里没有犊车的官员, 苏阮放下帘帷, 缩回手来取暖, “希望过了冬天, 圣上再叫你回去。” 付彦之笑了笑:“放心吧,我看最快也得明年春。” “我怎么瞧着,你也不太想回朝呢?” 付彦之侧头凑近她耳边, 低声说:“别说回朝,我现在连家门都不想出。” 苏阮耳根一热, 悄悄伸手掐了他一把。 跟车的朱蕾绿蕊两个, 都紧靠车门, 眼睛只盯着帘帷, 权当自己是个瞎子聋子。 好在光福坊挨着永乐坊,穿过坊外大街,直接就进坊门,他们很快到了薛家。 新婚夫妇携手进门,拜过翁姑,见了小叔,苏阮将礼物奉上,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给阿翁阿姑做了衣裳,我手笨,做得不好,还请阿翁阿姑多担待。” 卢氏接过礼物瞧了一眼,满脸是笑,“已做得很好了。外面冷吧,快坐下喝杯热茶。” 薛湜作为继父,更不会说什么,只问了几句方才见付家亲戚的经过。 一家人围坐说了会儿话,又一起吃了饭,卢氏看天气不好,催着他们早些回去,“以后想说话,有的是功夫,昨日折腾一天,你们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苏阮提起晨昏定省的事,卢氏一听开头就打断了,“不用闹这些虚礼,这天寒地冻的,奔波什么?亲热不在这上头,你们几时有空,天儿也好,再来就行。” “那要不,等腊月里,我们过来住些日子,正好新年一起守岁。”虽然没事先商量过,但苏阮知道,她若提起这个,付彦之同薛家一家肯定都高兴。 果然,她这么一说,不光卢氏和付彦之面露惊喜,连薛湜都频频颔首说好。 一家人喜气洋洋作别,等车子驶出薛家,付彦之就握住苏阮的手,说:“还是你想得周到。” 其实苏阮知道,这事未必只有她才想得到,只是别人碍于她如今的身份,不好开口,只有她主动提出,才是皆大欢喜。 所以她便笑答:“这算什么周到,不是应该的么?” “我现在觉着,应该的事,有时候才是最难做到的。”付彦之分开妻子的手指,与她十指相扣,“我何其有幸,能娶到夫人你啊!” 苏阮被他逗笑:“你从哪儿学的这贫嘴?” 付彦之却一本正经:“这怎么是贫嘴?这可是为夫的肺腑之言!” “你的肺腑之言,就这么一句?” “那可多着呢。”付彦之扳着苏阮指头数,“我们阿阮,第一貌若天仙,第二聪慧过人,第三品行高贵……” 苏阮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把手指一收,嗔道:“你这叫肺腑之言?花言巧语还差不多!” “这就叫花言巧语了么?”付彦之笑着摇头,“可见夫人你没听过真正的花言巧语。” 苏阮饶有兴味:“那么敢问郎君,什么才是真正的花言巧语?” “比方说,一个人只有中人之姿,我夸她貌若天仙,那就是花言巧语了。” “夸的谁呀?”苏阮飞快问道。 付彦之:“……” 苏阮脸上还是一副饶有兴味的笑,付彦之无奈道:“比方说。” 苏阮点头:“比方说,谁呀?” 付彦之:“……” 朱蕾绿蕊两个已经忍不住,都面朝着车门颤抖起来。 事已至此,付彦之只能厚着脸皮说:“并没有谁,貌若天仙这个词,为夫只在夫人身上用过。” 苏阮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点评道:“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的新郎无言以对,幸好这时已经到家,他跟在两个侍女后面下车,然后转回头扶着苏阮下来,指指屋顶说:“你瞧。” 苏阮抬头看去,见一片薄薄霞光照在屋顶积雪之上,雪光晶莹艳丽,是她没见过的美。而屋檐之下的室内,已经亮起了灯,淡淡橘光透窗而出,让人一看就觉温暖无比。 “真好。”她低声感叹,突然就对这个只睡过一晚的屋子,生出一分家的感觉。 两人携手进去,脱了皮毛衣裳,各自喝了一碗热汤,就依偎在一起说话。 “我刚进京的时候,进士科还是秋季开考,到第二年春放榜。所以那年冬天,我已考完,每日就跟着宋家的人到处游猎宴饮,我同宋子高也是那时熟悉起来的。” “你们不是一开始互相看不顺眼么?怎么转变的?” “有一次宴饮,我们比投壶,我赢了他,他不服气,又要跟我拼酒,我虽不如他酒量好,却会装,直到他先喝醉躺倒,我才跟着倒下入睡。他不知为何,就觉得同我对了脾气……” 付彦之说着笑了笑,“之后做什么都喜欢叫着我,我又不像旁人,会同他争抢美人,他就更乐意找我了。” 苏阮点评:“你们男子之间的友情,来得真是莫名其妙。” “其实还是看脾气是否相投。宋子高虽然看起来一副玩世不恭的样,骨子里却是个最仁义不过的人,忠孝二字,他是看得很重的。” “同家教有关吧。”苏阮猜测。 “是啊,宋家家风便是如此。只可惜宋公……”付彦之说着轻轻一叹。 苏阮猜着,他大概是想说可惜宋景亮没能同圣上善始善终,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就劝慰道:“以宋公政绩,来日必青史留名,不算可惜。” “也对。世事哪有十全十美、尽如人意的?立下赫赫战功、位极人臣如卫青,死后卫氏尚有巫蛊之祸……” “快别提这个了。”苏阮笑着掩住付彦之的嘴,“你自个为的什么免官,忘了不成?” 付彦之顺势亲了亲她掌心,笑道:“夫人教训的是。” 苏阮听他又拿今上比了汉武,心知他对朝中风气走向并不乐观,很可能也是因为这一点,对起复一事并不热衷。 这件事本来就要等机会,急不得,苏阮就也没急着劝他,只说:“那等咱们搬回亲仁坊,就请宋子高夫妇来做客吧?” “好啊,你想什么时候搬?” “你的东西收拾了吗?” “没有,不过我日常用品不多,很容易收拾。不着急用的,先放着就行,用的时候再回来拿也不迟。” “那明日我们就直接回那边吧,我觉着那边屋子更暖和。” “好,听你的。” 看着时间还早,两人索性起身,叫上侍女们去收拾付彦之的日常用品。 苏阮亲自帮他整理书房,顺便还夸他两句,“你这字写得越发有筋骨了。” “那是早前写的,有些日子没练字了。” “以后我们一起练字吧?时间长了不拿笔,手都生了。”苏阮卷起他写的字,绑好了放入箱中时,看见箱底有个系着口的布袋,她顺手拿起来,打开想看看是什么,却在看清之后,愣在当场。 “好啊,正好我们互相……”付彦之捧着几卷画走过来,看见苏阮手中拿着半截竹箫,忙停了话头,放下画卷,解释道,“阿阮,这……” 苏阮回过神,将袋中另外半截竹箫也取出来,低声说:“你还留着。” “嗯。”付彦之伸手过去,却一时不知该握她的手,还是竹箫。 那两截竹箫一直压在箱底,上面遍布霉斑、裂痕,早已看不出本来模样,付彦之犹豫一瞬后,就接过竹箫,转头丢在了火盆里。 “啊,怎么就烧了?”苏阮有点吃惊。 “原就是忘了丢而已。”付彦之拉过她的手,“来,先去洗洗手。” 苏阮听话地洗了手,才说:“我以为……当日就丢了的。” 付彦之笑了笑:“我那时想着,一定要带到京城来,好激励自己……不过考中之后,我就觉得没意思了。” 睹物难免思人,但真要丢了毁了,他又狠不下心,只好包起来压箱底,没想到今日竟翻了出来。 苏阮看一眼火盆,竹箫已被炭火点燃,又觉可惜,“不该烧的,竹箫又没错。” “虽然没错,到底损毁了,留着无用。你若是想要,等我再给你做一个。”付彦之顺口说完,又想起来,“我糊涂了,做它干什么,待我学会箜篌,演奏给你听。” 苏阮被他提醒,想起那日说的傻话,自己也笑了,“你真去学了吗?我没看见你这儿有箜篌啊!” “我同那个乐师学过两次,不过,这几日事多,都没能去找他。” “算了吧,原也不过是随口一说。有这空闲,咱们还是读书练字得好。” 付彦之便揽住她的腰,笑道:“好,都听你的。”又凑近她耳边补充,“只有生产这一件,请恕为夫无能无力。” 苏阮:“……” 59.回门 让两截竹箫打了个岔, 苏阮晚上就梦见了张敏中。 梦中还是在洪州旧宅后院, 张敏中忽然出现, 夺了那支竹箫,要去找薛彦。苏阮愣了愣,想起此后十年的追悔莫及, 突然鼓起勇气,冲上去抢回竹箫。 “不管何人所赠, 现在这是我的东西,任谁也不能不问自取!” 这话说得十分铿锵有力,以致于话一落地,苏阮就醒了过来。 帐外天色微明, 有风声隐约传来,苏阮眨眨眼,清醒了些,目光落在身侧男人脸上。 他睡得正熟,呼吸匀长, 神情松弛, 浓密睫毛搭在下眼睑上, 可爱极了。 苏阮忍不住抬起头, 悄悄在他眼角亲了亲。 被亲的人有所知觉,眼睫毛动了动,睁开一双迷蒙的眼。 偷亲那位已飞速躺回去闭上了眼。 付彦之没察觉她的小动作, 伸手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又拉紧被子, 打算再眯一会儿。 苏阮却已没有睡意,她眼睛正好对着付彦之脖颈,就伸出手,戳了戳男人凸起的喉结。 “醒了?”付彦之嗓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和一点点笑意。 苏阮头向后仰,笑眯眯看着新婚夫君,“你也醒了?” 付彦之凑过去亲了亲她额头,“时辰还早,再躺一会儿。” “嗯。”苏阮答应一声,想起自己的梦,就问他,“你说,如果我当日拦住了张敏中,会怎样?” 付彦之呆了呆,想象不出,“不知道。”他老实回答,“不过,可能不会那么快就中进士,也许要考好几年,现在还是个七八品官,根本入不了徐国夫人的眼。” 苏阮斜了他一眼:“那也很可能,我根本就没和张敏中成亲,婚事作罢……” 付彦之不等她说完就接道:“正好我没考中,听见这个消息,驰马回洪州找你,现在孩子都满地跑了。” 话说完,两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外间守着的侍女们听见,便出声问:“郎君、夫人要起身么?” “什么时辰了?”苏阮忍着笑,问了一句。 “卯时三刻。” “起来吧,”苏阮小声跟付彦之说,“把昨晚收拾的东西理一理,叫他们先送过去。” “等下。”付彦之拉住欲起身的妻子,在她透着红润的脸上又亲了一下,问,“咱们现在不好么?怎么还想如果怎样的事?” 苏阮可不想跟他说新婚第二晚就梦见前夫,尽管这梦是因竹箫而来,“我就随口一说。”她笑着亲亲付彦之,“就是因为现在很好,才有闲心想那些如果呀!” 付彦之喜欢这个说法,抱住妻子又缠绵了一会儿,才起身穿衣。 两人起来吃过饭,将日常要用的东西装车,打发人送回徐国夫人府,看着时辰已过辰时中,就收拾好了,登车去往宫中。 今日是休沐日,圣上同苏贵妃吃过早饭,正等着他们呢,所以二人很快就被引进东内蓬莱宫,面见圣上和苏贵妃。 因是新婚,苏阮衣裙颜色都较往日鲜艳,圣上见了,难免多看几眼。 还问苏贵妃:“三娘,你觉不觉着,他们带了阵春风进来?” 苏贵妃很捧场,笑道:“可不是,我恍惚以为桃花开了呢!” 新婚夫妇都陪笑不语,圣上又说:“可见我这个媒做得好,不然他还宁死不结这门婚事呢!” 付彦之:“……” 苏贵妃嗔道:“圣上说什么呢?大喜的事,不许说这话!” “这是付子美的原话啊!”圣上满脸无辜。 苏贵妃瞧他这样,知道必是心里又酸了,不过这话原本确实是付彦之说的,虽然她现在已经气消,当时却真的不满过,就看了看付彦之,没吭声。 付彦之是臣子,苏阮度着他这时候也不好开口,遂笑道:“是啊,要不是圣上点醒,只怕我们现在还糊里糊涂地怨恨彼此。” 她说着向圣上欠身行礼,“多赖圣上做主,我们二人才有今日。” 付彦之跟着行礼,道:“圣恩浩荡,臣感激涕零。” 两人妇唱夫随,圣上瞧着心里更酸了,就说:“你们姐妹说话吧。”叫付彦之陪他去前殿下棋。 等这君臣二人走了,苏贵妃拉着苏阮进内殿,先悄声说:“闻见酸味没?” 苏阮没明白:“什么酸味?” “圣上。”苏贵妃偷笑两声,“果然得不着的才念念不忘。” 苏阮:“……” 见姐姐皱起眉,苏贵妃又说:“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他就跟贪嘴的孩子一样,总惦记着没吃到的糖,但真不给吃,也不会强抢。” “……”苏阮瞧着她这样,很是好奇,“你心里就不介意么?” “他是圣上,介意的过来么?”苏贵妃无所谓地笑了两声,“而且我知道,他待我与旁人不同。” 那是自然,否则苏阮和大姐凭什么封国夫人?苏耀卿又哪来的资历,一步登天、位列公卿? “娘娘比我想得开。”苏阮笑道。 “怎么?难道付彦之还敢惦记旁人?”苏贵妃立即收敛笑容,正色问道。 “没有。”苏阮失笑,“看你,脸色都变了。” 苏贵妃哼一声:“他要敢欺负你,我绝不饶他!” 苏阮拉着小妹的手笑了一会儿,才解释:“真没有,我说的是他前妻。上次还是我自己问起来的,结果说了几句,我心里又……” “过去的事,问它作甚?”苏贵妃摇摇头,“你这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就是想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两姐妹并肩坐在坐榻上,苏贵妃靠着姐姐,笑问:“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总归是过去了。我从来不回头看,也不问圣上以前那些旧爱,现在我们两个好,就够了。” “你这份洒脱,我真得好好学学。对了,怎么没见小七郎?” “邵屿带着去玩雪了,这孩子瞧见雪就疯,摔了跟头都不哭,圣上还就喜欢他这皮实的样儿,吩咐随他去疯,可苦了那些跟着伺候的。” 苏贵妃说的满脸笑意,苏阮冷眼瞧着,她似乎也有点真心喜欢那孩子了,就说:“孩子嘛,还是活泼聪明的惹人爱。二十七那日,四叔四婶过来,我还同他们提了七郎的事,四婶听了,很为你高兴。” “四叔身子好了?” “好多了。”苏阮接着又把四婶看中大房六郎、想养做嗣子的事说了。 苏贵妃听完,沉默片刻,才点点头:“也好。以后你们多照应吧。” 苏阮自是叫她放心,又提起成婚当日的趣事,“永嘉公主说阿姐又有新欢,我竟丝毫不知。” “是吗?大姐夫不是到京就闹了一次?这么快又有新欢?” “大姐现在收拾姐夫,容易得紧,饿他两顿,吓唬他不给他官做,立时就服服帖帖了。” “早该收拾他了。” 苏阮顺口又提起珍娘和玉娘两个孩子,“阿姐想让你派去的女官连珍娘一起教导,哪知珍娘自己就不肯,自怨自艾的,这孩子的性情……” “她有什么好自怨自艾的?”苏贵妃不明白,“夫家不好,娘家出头给她和离了,还带进京里享福,以后想再嫁也容易得很,她自怨自艾什么?” “我问过她,她就是觉得自己嫁过人了,还小产过,就算再嫁,只怕夫家也看不起她。” 苏贵妃嗤笑一声:“这可是奇了,大姐那脾气,竟然养出这么个孩子来!”她本来就因为苏铃越过她找圣上的事,迁怒珍娘,这么一听,更不喜欢这个外甥女了。 “我原还想着,纪王妃去年没了,纪王年纪不大,等明年把珍娘定给纪王,倒是正合适。可如今她是这么个脾气,还是算了吧。” 纪王是圣上的儿子,不管受不受宠,都是亲王,王妃故去,再找个名门世家小娘子,并不是难事,苏阮真没想到苏贵妃能为珍娘打算到纪王头上。 偏珍娘又这么扶不起来,现在就害怕再嫁,夫家会瞧不起她,若是嫁到王府,岂不更过不了日子了? “也许只是初来京城,不习惯吧。”苏阮觉着珍娘恐怕不成,但自己并非珍娘亲娘,苏铃又是那么个脾气,她也不好多说,“我看婚事就先别急着定了,等她自己缓过来再说。” 苏贵妃点点头:“让大姐自己操心去吧。对了,你说,我若想把涓娘接进宫来多住几日,嫂嫂能放心吗?” “……涓娘太小了吧?她又是嫂嫂自己带着的,恐怕夜里会要阿娘的。” “我觉着也是,不过七郎同涓娘玩得好,总念叨着找妹妹,圣上还提起过一次,”苏贵妃说着,凑近苏阮耳朵,“他觉着,跟前多养两个孩子,没准儿我能怀上一胎。” 苏阮眼睛不由自主看向小妹腹部,苏贵妃赶忙推她:“看什么呢?现在没有!”又悄声说,“我觉得他这念想渺茫得很,但他提了,我也不好全不当回事。” “那我一会儿去阿兄那儿,同嫂嫂提一下吧。”苏阮回道。 苏贵妃点点头:“她若不愿意,也无妨,叫阿兄同圣上说一声——就说孩子年幼,离不开娘亲就是了。” 苏阮答应下来,等出了宫去苏耀卿那儿,找机会单独同崔氏说了。 三个大姑小姑里,崔氏同苏阮最熟悉,虽不算亲近,但有话敢直说:“娘娘肯疼爱涓娘,我自是求之不得,也相信娘娘定能将孩子照顾得比我好,只是……我想得可能深了些……” 苏阮见她意带试探地看着自己,就说:“嫂嫂有什么顾虑,直言便是。” “东宫七郎同涓娘差不多大,别是……”崔氏话说一半就开始解释,“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玉娘已同衡阳郡王定了亲,衡阳郡王是嫡长子,可这七郎偏偏养在圣上和娘娘膝下,万一来日兄弟相争……” 苏阮一愣,既没想到这一节,又对崔氏能想到那么远惊讶万分。 60.嫉妒 太子刚入主东宫, 能不能顺利登基即位, 还不好说,这就忧虑太子的儿子们相争, 确实早了些。 但崔氏其实忧虑的是女儿的未来,为人母者为子女打算, 那一定是能看多远就想要看多远的, 而且她的忧虑,也不无道理。 虽然小七郎比长兄小着十岁,看起来差距颇大,威胁不到长兄,但十几年之后, 小七郎长大,这种差距就会变得微不足道。尤其他曾被今上另眼相待, 养在膝下——这等殊遇, 对皇室子弟来说, 是可以比拟嫡长身份的。 苏阮被崔氏这么一说,也添了心事, 回徐国夫人府之后,先把这事跟付彦之说了。 “你说, 养这孩子一场, 不会最后养出祸事来吧?”她倚着付彦之问。 “现在还虑不到那么远。我看嫂嫂的意思,只是提醒娘娘, 不要再多结这一门亲事。涓娘是阿兄嫡长女, 又有玉娘同衡阳郡王的婚事在前, 确实没必要再同东宫七郎结亲。” 不错,没有这层婚事,苏家同这位小七郎的干系就没那么深。 苏阮点点头:“那我还是找一天自己进宫,把这意思告诉娘娘吧。” “你不用那么小心,这就担心起来,孩子还小呢。且,圣上喜欢这个皇孙,贵妃若显出冷淡,恐怕不美。” “这个不用你我操心。”苏阮笑道,“而且我瞧着娘娘也有点喜欢七郎了。我心里担忧,多半也是为的这个,贴心贴意养大的,若真闹起来,娘娘岂不是两面为难?” “我还是那话,且虑不到那么远呢!孩子以后什么样,现在就说,还太早。”付彦之说着环抱住苏阮,“你呀,不要总去想那些最坏结果。” 苏阮笑了笑:“好,听你的,不想这些了。哎,走之前,我看见姐夫拉着你说悄悄话,他说什么了?” “呃……没什么。” 这一脸的尴尬,苏阮坐直了,笑问:“怎么?不能同我说?” “……也不是。” “他是不是没说什么好话?你放心,他是我姐夫,更是我表哥,从小我就知道他的德性,说什么我都不稀奇,只是提醒你一句,别信他的!” 付彦之没办法,只得说出来,“他说要给我一点过来人的忠告。” 这苏阮真没想到:“什么忠告?” “……就是过日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的。” 苏阮:“……” 一瞬的无语之后,苏阮忍不住“呸”了一声,“他也好意思说这话!自己做过什么,他都忘了是吗?” 付彦之忙拉着她安抚:“别同他生气,不值得。我跟他说了,这样的忠告,请姐夫自己留着,就算不为别的,也为几个孩子想想。” 苏阮冷笑:“他要是把孩子们放在心上,上次还会那么闹吗?哼,他要不是姓裴,我早劝阿姐同他和离了!” “不过我瞧他这次说话,倒像有几分真心,还说我说得对,以后会多想想孩子们。” 苏阮惊奇:“他转性了不成?”说完自己不信,又猜测,“八成只是吃了教训,暂且说些好听的,哄人吧?算了,不提他。” 她抬手拿了个橘子剥,跟付彦之商量了一会儿怎么收拾他的书房,就早早睡了。 第二日上午,苏阮惦记涓娘的事,没打招呼,直接进宫跟苏贵妃说了崔氏的担忧。 苏贵妃听的直笑,“嫂嫂想得还挺远,这么小的孩子,我哪敢说亲事?”能不能养大成人还不好说呢!“让她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那……”还接不接了? “叫阿兄和嫂嫂自己商量,千万别勉强。” 苏阮答应了,没再多留,直接出宫去了苏耀卿府中,和崔氏学了苏贵妃的话,让兄嫂自行商量。 之后几日,她都没再出门,只和付彦之一起收拾他的东西、布置外书房。 涓娘被接进宫的消息,都是苏铃过来告诉她的,“我同永嘉公主一道进宫,正好赶上。圣上抱着涓娘,喜欢得不得了,那孩子一向怕生,坐在圣上膝头,竟然没害怕,也是奇了。” “投缘呗。”苏阮笑道。 “是啊,永嘉公主都羡慕,说是小时候像这样被圣上抱在膝头,屈指可数。圣上听了,笑她没出息,临了还是赏了一堆东西。对了,她后日要宴客,给你送了帖子吧?” “嗯,正好阿姐替我同她说一句,那日我怕是去不了。” 姐妹俩说话,付彦之自是回避了的,苏铃听了她的话,就笑问道:“怎么?妹夫不放心?” 苏阮笑着反问:“都说阿姐有新欢了,怎么没听你提起?是谁呀?” “你听她们瞎说!没谁。我现在天天跟珍娘生气,哪有那个心情?” “生什么气啊?孩子都接回来了,慢慢开导就是了。珍娘的脾气,你越着急,她越走不出来。” “唉!我也不知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冤家!”苏铃叹一口气,又问,“永嘉公主那儿,你真不去么?她特意托了我请你呢!” “我还是不去了。你跟她说,等我园子里的梅花开了,再请她来赴宴。” 苏阮成亲才几日,不愿出门赴宴也不奇怪,苏铃就说:“行吧,你不想去就算了。” 她没别的事,说完就回去了,苏阮送走她,问朱蕾:“郎君还在外书房吗?” “是。您不是说要理一理收到的贺礼?郎君正在看礼单。” 苏阮成婚,京中权贵,不管有没有来往,基本都往她这儿送了礼,丽娘他们忙活了好几日,到现在还没能将礼物全部入库。 刚才苏铃来之前,她正打算和付彦之一起瞧瞧礼单,一则是想心中有数,二来也顺便分一分类,好确定用途。 所以听了这话,苏阮也回去外书房,不料方一进门,就看见丽娘同她打眼色。 “大姨这么快就走了?”付彦之手里提着笔正写字,见她进来,停笔抬头,问。 “嗯,她也没什么事,就过来说几句话。”苏阮没看懂丽娘眼神什么意思,自己溜达到书案跟前,扫了一眼,“你这是……重新誊抄么?” “我教她们给库房做个总账。”付彦之放下笔,指指书案边缘一个卷轴,“这有一份特别贺礼。” 苏阮瞟了一眼,余光瞥见丽娘动了动,心知她使眼色大概就是为了这个,便问道:“特别贺礼?有什么特别的?”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谁送来的?”苏阮开玩笑,“自从那画像出事之后,不明来历的东西,我可不敢碰。” 她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付彦之神色更耐人寻味了,“我正想问你呢,你那时候收的那些画像,最后都放哪了?” “呃,圣上叫人收走了啊!”苏阮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忙接着解释,“这事儿本来就是娘娘一时兴起,我呢,有点反感他们天天登门烦我,本是想叫他们知难而退,才答应的。” “哦。”付彦之点点头,没有表态,伸手拿起那卷轴,“这个有来历,‘右校署令华维钧敬贺徐国夫人新婚大喜’。” 苏阮望着递到自己面前的卷轴,硬着头皮问:“你打开看了吗?是什么?” “画像。” “谁的画像?” 付彦之低头看着苏阮双眸,淡淡一笑:“你的。” “……” 这个华维钧!都去将作监做了官了,怎么还有空乱画什么画像? 苏阮见付彦之还举着画像,无奈之下,只得接过打开,想草草看一眼。哪知一打开就看见一个妙龄仕女坐于溪边,怀中横抱阮咸,神情专注沉静,颇有几分她的神-韵。 他这是画的那日永嘉公主设宴,自己弹琴时的样子! “用色鲜艳,线条简洁却灵动,尤其面上神情,描绘得细致之极,可见是花了极大心力才绘成的。”付彦之从旁点评,用词听起来似乎充满赞扬之意,语调却冷得丽娘打了个颤。 苏阮瞧了她一眼,道:“丽娘先去忙吧,朱蕾去烧壶水。” 把人都支走了,她才放下画卷,伸手挽住冷着脸的新婚夫君,笑问:“你还真生气了?是他自作主张画我的画像,又不是我画了他,你嫉妒什么呀?” 付彦之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展开画卷,点了点画上的阮咸,“你什么时候弹阮咸给他听了?” “这是在永嘉公主的宴席上,玩曲水流觞,正好到我而已,不是专为谁弹的。” “弹的什么曲子?”付彦之仍旧冷着脸。 “《白雪》。” “我记得这个华维钧也擅长演奏乐器,想来你们很谈得来。” 苏阮摇头:“没有同你那么谈得来。” 付彦之脸色有转暖的趋势,但仍硬绷着,“是么?此人又擅乐器,又懂园林,连作画都如此……” “嗯,他是挺全才的。” 苏阮点点头,眼见付彦之脸要冻上了,才忍着笑接后半句,“但我们家郎君更全才啊!你瞧,你也擅乐器、懂园林,写得一手好字,还十八岁就中了进士,二十七岁已经做到中书舍人,别说华维钧,从我朝立国起,也没有几个能同你比吧?” 付彦之脸上终于冬去春来,却硬撑着说:“可我们重逢半年了,你始终没给我弹过阮咸。” 苏阮忍不住笑倒在他怀里,“原来你最在意的是这个,好好好,现在就弹给你听!” “那画呢?” “啊?” “烧了吧。” “……” “怎么?你舍不得?” “没有没有,烧!” 付彦之看着苏阮,苏阮也看着他,两人目光相对,片刻后,终于一起笑出了声。 61.分歧 当然最后画并没有烧。 付彦之亲手把画卷起来绑好, 一本正经地说:“我同你说笑而已, 画得不错,烧了多可惜, 何况画的是你。” 好好的烧活人画像,到底不太吉利。 苏阮坐旁边看着,他好像还有点酸似的, 再想想永嘉公主,以后也不能真的同她不来往,就认真解释:“上次去看茅屋,你提醒那几句,我过后想了想,也觉得,我虽没有那个意思, 但旁人不知,难免误会, 倒不如将我的态度明确表露出来。” 华维钧到底是个未婚男子,苏阮虽然分不清他讨好自己,到底是出于哪一方面原因, 但从那之后,她就很少见华维钧了, 就算有事必须得见,也严格依着主宾分际。 华维钧是个非常识趣的人, 见了苏阮的态度, 便专心改建府中花园, 除了向她劝谏、推荐友人之外,再没借故求见过。 所以苏阮也没想到自己新婚,他会送这样一幅画像过来,也许是没想到付彦之会看到? “另一个,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支持阿姐蓄养男宠?” 付彦之随手将画卷放于架上,自己走回来在苏阮身旁坐下,答道:“我是觉着,这不是什么值得鼓励嘉许的善行,但只是我自己这么想,你有你的想法,也没什么该不该的。” 苏阮斜眼看他:“真的?你就没想过,我支持阿姐,可能是我自己也……” “你要是有那些想法,何必同我成亲?” 苏阮忍不住笑了,“这倒是。其实阿姐也巴不得同姐夫和离,自己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呢!你不知道,接旨之后,我们要启程来京,姐夫竟然想带着他房里那些姬妾,连我舅母都赞同,要不是我阿姐急了,说干脆连姐夫都不带,还要闹呢!” “这么说,最后没带过来?” “是没带过来,但到京不久,姐夫就溜达到平康坊去了。” 苏阮知道,这种行径在男子心中,大概不算什么,只做平常,就接着说:“从前我们家依附着舅舅,舅母瞧不起我们,我阿姐为着这个,加倍要强,就怕被人说只顾贴补娘家。可结果呢,孝敬翁姑、生儿育女,哪一样她都做到了,仍被舅母挑剔,塞了一屋子姬妾。” 她看着付彦之:“如今我姐姐贵为国夫人,你还要她受这等气不成?” 付彦之见她越说越生气,有点意外,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男子纳妾/狎/妓天经地义,女子就得恪守礼仪、不能越雷池一步么!” 付彦之:“……” 虽然他确实觉着裴自敏为人最大的问题,并不在好色这一点上,但眼见苏阮动了气,付彦之还是喊冤:“这你可真冤枉我了。以大姨如今之尊贵,确实没必要受这些闲气,我是觉着,姐夫年纪也不算大,既然府中没有姬妾,大姨若能对他加以管束,令他上进……” “得了吧。”苏阮冷笑,“我舅舅在的时候,恨不得见他一次打一次,也没见他出息上进,现在都被酒色泡成这样了,指望他上进?你且瞧着吧,等他去工部做了官,还不定做出什么事来。” 付彦之本来是抱着为一家人好的意思,希望那边府里能整顿起来,像个样子,大家互相扶持,以后的路也好走一些。但能让苏阮说出这番话来,显然裴自敏已烂成糊不上墙的泥。 遂叹道:“那就难怪了。”又拉着苏阮的手哄她,“我原是想着,若为子孙长久计,你我也好,阿兄也罢,包括大姨两夫妇,还是都自律一些为好,就算做不到门阀世家那样谨守礼仪,也别做京中谈资,让人看了笑话。” 这是正经话,苏阮瞬间消气,“说起这个,我也有些矛盾。阿姐说过一句话,我们家到底是外戚,再自律又怎样?” 付彦之挑眉:“不,认真说来,我们家不算外戚。” “啊?”苏阮给他说糊涂了,“怎么不算?” “怎么都不算。”付彦之握着她的手抬起来,举到两人眉间高度,“我们家既不姓苏,也不姓裴,怎么能算外戚?” 苏阮皱眉,付彦之接着说:“我说这话,不是同贵妃、阿兄他们划清界限,只是想告诉你,我们并非别无选择。你不是常想着如何富贵长久么?现有成例在,你想想,那些世家何以绵延数百年而不堕声望,至今仍受人追捧?” “因为他们礼仪传家、门风清正。” “不错。但这八个字说来容易,真要一代代传下来,随便一想,都觉无比艰难。于是能做到为常人所不能为、自律自省、悉心教养子弟的,便长盛不衰、传承至今,令世人仰望。” 付彦之说着轻叹一声:“所以,常言才说‘享富贵易,守富贵难’。世上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既想富贵长久,又贪图安逸、耽于享乐,到头来只怕落得一场空。” “可是现在叫阿姐和姐夫自律,未免太晚了吧?” 拦着大姐不让她养男宠,别说拦不住,就算拦住了,万一她又把主意打到圣上那儿怎么办?可惜这一层担忧没法和付彦之说,苏阮最后只说了一句:“何况她……前些年也够苦的了。” “他们确实很难做到了。但并不是因为过去太苦,只是性情使然,或者说,人性使然。” 付彦之说着将另一只手也覆盖在苏阮手上,“所以我一直觉着,你能自省,实在难能可贵。还有阿兄,在这样的时候,更多想的是怎么教养孩子们,怎么开枝散叶、繁衍子嗣……” “你等等,你是说,阿兄觉着家里子嗣不丰,接连纳妾,是为了……” 付彦之点点头:“你们这一支,只有阿兄一个,确实太单薄了些。而且人生来就有资质高低,子嗣多了,才好挑选可造之材、着意培养,你当我叔祖父为何待我如此不遗余力?” 原来男子是这么考虑事情的,苏阮觉着自己彷佛推开一扇大门,眼前豁然开朗,“这么说来,也该劝着阿姐收收心,好好教养两个外甥。” “只怕很难。为人父母者,立身不正,子女自是有样学样。何况大姨对自己都狠不下心,又如何能从严教导子女?玉娘真是多亏了你出主意,从宫里请了人来。” 虽然是实话,但付彦之说得未免有些不客气,苏阮脸上一时有点儿挂不住。 没想到付彦之接着说:“不过她家也无所谓,左右玉娘已经同衡阳郡王定亲,继续做外戚就是了。我想劝你的是,姐妹们私底下怎么亲近都好,以后对外,还是分明些,一家归一家,不要让人总并在一起说。” “原来你是想叫我同大姐划清界限。”苏阮想起他前面的话,悻悻道。 “也不算。”付彦之笑道,“这样其实对我们两家都好,绑得太紧,以后有什么事,就不好分割,不如明面上若即若离,以后谁家真有事了,另一家还可以置身事外、想法保全一二。” 苏阮听完陷入沉思,许久之后才回神发现,话说得有点远了,“哎,怎么说到这儿来了?我原本想说什么来着?” “……我猜,你是想说,你是你,大姨是大姨,虽然你支持她蓄养男宠,但你没这个想法。” 苏阮:“……对。” 付彦之笑起来:“其实我知道的。” “我知道你知道,但该说清楚的,还是要说清楚。比如永嘉公主,她不过是想同我们交好,与她交好,对我们也有益处……” 付彦之插嘴问:“什么益处?” “我们同京中权贵的交际,就是永嘉公主帮忙开的头啊!” “那些权贵,都是皇亲国戚吧?” 苏阮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想叫我连皇亲国戚一道疏远了?” 付彦之摇头:“不是我叫你怎样,而是如今摆在我们面前就这两条路,要么外戚做到底,要么尽量把外戚二字摘开,以诗书礼仪传家,得立于士大夫之列。” 苏阮沉默思索,付彦之等了一会,又说:“其实我原本没想这么早就同你谈这个的,不过,既然说到这里了,也没必要回避不谈,更没必要今日就决定什么。” 苏阮也没法就做什么决定。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要抛下兄姐,自己随付彦之走另一条路,但付彦之说出来这番话,又合情合理、合乎他的身份经历。 一个进士出身的青年才俊,怎么可能会想在外戚这条路上走到黑? 是她自己糊涂了,光想着两人婚后住在徐国夫人府,日后自是要以苏家为主,却忘了从苏家出嫁、入付氏族谱的人是她自己,从此她就是付家的媳妇,而非苏家的女儿。 从法理上讲,以后就算苏家犯了什么谋逆大罪,都株连不到她头上,她自己竟完全忘了这一节,只当付彦之从此一心,帮她苏家筹谋,真是糊涂透顶! “婚前我都在做什么?这么要紧的事,竟从没放在心上想过!” 当日晚些时候,趁着付彦之被宋敞叫出门,苏阮找来丽娘,将两人书房对谈告诉了她。 苏阮都没想过这些,丽娘就更没想过了,她只当夫人和郎君重修旧好、婚姻和谐,就再没什么烦恼了,哪里考虑得到主人们那些长远打算? “郎君的话,也有道理,只是……”丽娘到底还是向着自家夫人,“这么一来,夫人岂不是就只能如那些大臣家眷一般,立于夫君身后,相夫教子、举案齐眉?” 62.不愿 举案齐眉这个典故, 是早年苏阮讲给丽娘听的。 丽娘当时还没成亲, 是个小丫头,听了这个故事, 很是疑惑:“要把食案举到眉毛那么高, 这梁鸿是多大的官啊?排场也太大了吧?那这孟光到底是妻子, 还是奴婢啊?” “梁鸿没做官, 孟光这么做,只是表示尊敬丈夫。”苏阮耐心解释。 丽娘更疑惑了:“没做官, 尊敬他什么,要到这等地步?” “因为他有学问、品行高洁。孟光如此谦卑,就是因为仰慕夫君这两点。”年少的苏阮如此答道。 “那梁鸿就安然受了吗?”丽娘有些不平, “有学问、品行高洁的人,就只要别人尊敬自己, 自己丝毫不尊敬妻子吗?要是这样的话,我宁可嫁个不识字的!” 时隔多年, 从丽娘口中再听见这个词, 苏阮想起她当年那番高论, 忍不住一笑:“你居然还记得这个故事。” 丽娘也笑:“因为奴婢始终想不通, 这么一个典故, 是怎么被用来讲夫妻恩爱的,谁家恩爱夫妻这样?” “大概是合了儒家教化吧, 男子忠孝节义, 女子卑弱顺从。”苏阮说着叹了口气, “你倒提醒了我, 虽然郎君未必有这个意思,但那些自诩士大夫的人家,还真就是这么要求女眷的。听说那些世家女子,若死了丈夫,是不许改嫁的,只能守节。” “郎君定不是这意思!”丽娘觉着她们家郎君不是那样的人,又帮着付彦之说话,“其实奴婢私心觉着,同那边府里,是该远着些。这点郎君说得真没错。” 苏阮颇为烦恼:“单论事情,他没一件说错的,但是这一件一件连起来,真照做了,最后的结果正是你方才说的那样。你想想,摘开外戚之名,是只远着阿姐就行的吗?” “我头上徐国夫人的封诰,就是从娘娘那儿来的,除非我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做他的贤妻,其余万事不管,否则谁见了我,不叫一声徐国夫人?” 丽娘小心翼翼道:“夫人是不是想多了,奴婢听着,郎君的意思,应只是叫您同公主们慢慢疏远,换些人往来交际吧?” “换谁?换那些五品以下官员的家眷?”苏阮摇头,“不是我势力,我们平常吃一餐够他们一家人吃一个月,怎么能谈到一起去?再说我远着公主诰命们,反而同这些人往来,旁人就不觉着我这人怪异?” 她叹着气往后一靠,“其实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就是觉着公主们行事出格,我同她们往来,旁人看了,定也议论我,将我与贵主们归为一类,就像阿姐一样。” “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是徐国夫人一天,这等非议就不可能少,难道为着这个,我就不做国夫人,不要圣上的赏赐了吗?何况同公主们往来,自有其好处,她们都是宫中长大的,对皇室的事知之甚详,和各王府也有联系,我们不能只靠着娘娘,却不为娘娘打算吧?” 丽娘静静听到这里,终于明白夫人和郎君之间最大的分歧在哪里了,“您呀,心里想的还是娘娘和苏家。” 苏阮侧头看她:“我想着娘娘和苏家怎么了?没有娘娘,能有我和他的今日?” “但您现在出嫁了啊,也不能一心只想着娘家,总得分些心思,想想您和郎君自己的日子。”丽娘说完,自己点了点头,“郎君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苏阮斜了她一眼:“我怎么就没想我们自己的日子了?我只是不像他那样,将我们两个同苏家分割开——只要苏家富贵长久,我们两个有什么可愁的?” 说完又叹息:“可惜男人想事情,从不和我们女子一样。难怪当初我同阿兄说,以后我帮他分担家族重担,叫他拿我当兄弟一样,他不但不以为然,还笑我呢!到头来,还真是我天真了。” 丽娘怕夫人跟郎君因此事夫妇离心,忙劝道:“郎君大概也是不想您辛苦吧?奴婢没有见识,但若依郎君所言行事,真能令两家一起富贵长久,夫人也省了这份心,不是挺好么?” 苏阮摆摆手:“不是那么回事。打个比方,若现在你们家刘全禄说,他管事了,朱蕾也出息了,家里不用你忙活,你就在家里享清福、带孩子,你肯么?” 那当然不能肯,丽娘是夫人心腹,当着夫人大半个家,整个刘家都得供着她,若她退下去,指望丈夫小姑养家,那就得是她反过来供着人家一家子了! “别说奴婢不肯,就是刘全禄也不肯呢。”丽娘笑道,“不过奴婢一家,哪能同夫人和郎君比?” “都一样,说白了,就是这个家以谁为主。”苏阮眼睛望向窗外,“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就算是他,我都不想让出主位呢。” 丽娘恍然大悟,夫人这么说,她就彻底明白了——即使是她,也想始终做家里的当家人,绝不肯让位给丈夫呢,何况夫人? 但是夫人和郎君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也不能为这个就生分了,丽娘还是劝道:“夫人别想得太深了,这才新婚呢,哪里就想到那些去了?有什么事,您同郎君慢慢商量,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没什么谈不开的。实在不行,还可以去国公府,找咱们国公评理……” “阿兄?他只会叫我听郎君的,好好做付家的媳妇,别操心娘家的事。” “不行就找娘娘……” “娘娘更不能找了,她听了一准不高兴,要骂郎君的。” 丽娘一听,夫人这还是向着郎君的,就笑道:“您这么说,奴婢就放心了,看来谁也不用找,我们夫人自己能料理明白。” 她不想让夫人再往深了思索此事,看着郎君还没回来,就随便找了个闲话说:“夫人还记不记得,那边府里大娘请了个姓黄的郎君做谋士?奴婢听说,黄郎君很有本事,现在不光大娘听他的话,连二郎都被他劝服住了,两个小郎君的功课也是这位黄郎君在看呢!” “是吗?这人到底什么来历?” “听桂娘说,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其父做过濮州司马。不过黄郎君还没长成,父亲就故去了,他进京考了几年进士科都没考中,就快流落街头了,被大娘带回来的。” “不对吧?大姐有那闲心,随便捡个落魄士子?” 丽娘偷笑:“奴婢也不信,但桂娘就这么说的,奴婢也不好再多问。” 这事儿肯定还是和迟应麟有关,想到这里,苏阮突然想起华维钧,又问:“那画卷是怎么到郎君手里的?” 丽娘忙认错:“是奴婢一时不察,这件礼物是二十七那日,华郎君亲自送来的。当时咱们都去了国公府,只有芹娘守在家中,她收了东西,顺手就给记在单子上了。怪我一时偷懒,想着她平日办事谨慎,不会出错,就没多看,一起给了郎君……” “这事儿倒不怪你,是我说要同他一起看的。不过以后,无论何事,还是先问过我再说。” 丽娘心内一叹,应道:“奴婢知道了。” “你去忙吧,照着郎君拟的总账,分类入库。” 丽娘应声告退,苏阮自己坐着发了会儿呆,眼见暮色四合,付彦之还没回来,刚要叫人去问,外面就传话进来:“郎君回来了。” 她起身到外间等着,付彦之很快进门,看见她那一刻,脸上略显冷峻的神色一缓,露出笑容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苏阮迎上去,帮他脱去棉衣,“我看天晚了,正要打发人去问呢。” “一时没留意时辰。”付彦之等苏阮把棉衣交给侍女,就拉着她的手往里间走,“宋子高激怒了林相,被贬去东都做河南县丞,明日一早就得离京。” 苏阮一惊:“为了何事?” “还是为了杨刚,他从多征的赋税里,拿出百亿奉与圣上,做宫中用度,圣上自是大喜,林相顺势推举杨刚为御史中丞。宋子高岂肯与这等人共处御史台?今日朝上,他当面弹劾林相和杨刚,圣上听说免了的赋税,又被以另一种名目多收,有些不悦,令林相查实以奏。” 说着话,夫妻二人共同坐下,苏阮松开手,给他倒了一盏温热的水送到手边,“所以林相就恼羞成怒了?” “嗯,退朝不久,调令就到了宋子高手上。河南府少尹是林相亲信,河南县令也与宋家有隙,他这一去……” 宋敞家里原本安排的是,找机会调他去河南道做个县令——以他的资历,这已经算是贬官。哪知道林思裕恨透了他,竟把他调去河南县做个小小县丞,而且上头主官全是林思裕自己的人,这是想叫宋敞一辈子出不了头啊! 宋家已经失势,宋敞此时别无选择,只能前去赴任,但是,“林相这么做,不太合朝廷规章吧?我都知道,御史不可因言获罪……” “林相自然不会以此为由贬黜宋子高。” “但不管什么理由,都是在受御史弹劾当日,就贬了御史的官,对吧?”苏阮微微一笑,“林相也太心急了些。” 付彦之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 苏阮笑着拍拍他的手:“你别管了。我饿了,我们吃饭吧。” 63.分忧 苏阮心里有了主意, 只等机会付诸行动, 没想到老天帮她, 第二日午前,去给宋敞送行的付彦之还没回家,宫中就来人请徐国夫人。 照旧是去东内蓬莱宫。苏阮进门, 见圣上在座, 刚要行礼,圣上就说:“可来了,我们徐国夫人现在真不好请。” “这可真是冤枉!”苏阮笑着行了个礼,“妾哪敢当圣上这个‘请’字?” 圣上正与苏贵妃对弈, 听了这句就冲着苏贵妃说:“还说不敢当, 那怎么不请都不来?” 苏贵妃把手里棋子一丢,嗔道:“那你问她呀!问我有什么用?”接着转头冲苏阮招手,“快来, 好好跟圣上说说, 这些日子都在家忙什么呢, 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苏阮笑着上前,在苏贵妃身旁坐下,答道:“也没什么, 就一些家务琐事,他刚搬过来,给他收拾个书房。” “你看, 我就说吧, 人家正新婚, 姐夫又在赋闲期间,俩人肯定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呗!”苏贵妃转回头对圣上说。 圣上哼了一声:“付彦之干什么呢?” 苏阮就等这一问,“他一早就出门了,”说完这半句,她略微停顿,嘴张了张,又闭上了。 圣上见她一副有话不便说的样子,反而更好奇,追问道:“这种天气,一早出门做什么?” 苏阮还是遮遮掩掩地:“去送行,他有位好友今日离京。” “这个季节离京?”苏贵妃也好奇起来,“谁呀?” “……”苏阮看了一眼圣上,小声说,“宋敞。” “宋敞是谁?”苏贵妃对这个名字略有印象,但一时没想起来。 圣上讶异:“你说谁?” 苏阮看看圣上,又瞧瞧苏贵妃,解释道:“宋敞宋子高,原先任着监察御史,昨日突然接到调令,命他即刻去河南县任县丞,这不一早就走了么。” 圣上更诧异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边上伺候的程思义,程思义微一躬身,悄悄起身出去了。 苏阮看在眼中,面上却不露声色,继续说道:“我听说的时候,天就晚了,紧着叫人准备一份程仪,今早让他一起带去的。” “哦!我想起来了!”苏贵妃手轻轻在棋盘上一敲,“是不是那个宋……宋家的……” 她本来想说宋相公,说了个宋字,想起来宋景亮已经罢相,只好改成宋家,但后面又不知怎么说了,就瞪着水亮的眼睛看圣上。 圣上失笑:“对,是宋景亮的孙子。”又问苏阮,“怎么他同付彦之交好么?” “是。当年付彦之到京不久,就认识了宋敞。我也挺奇怪的,他们两个性情相去甚远,也不知怎么就投了缘。” 宋敞也做过一段时间中书舍人,圣上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就笑道:“确实,他们两个能对了脾气,真是奇事。” 苏贵妃终于想起邵屿提过宋敞,当初二姐去千秋观相看的消息,就是故意透露给这人的,便问道:“县丞?监察御史改任县丞,是贬官吧?” 她再不关心前朝之事,也知道县丞不过是个芝麻官,监察御史品级虽低,却上可弹劾宰相,职权极大。 苏阮故意露出三分尴尬之色,“好像是。具体我也不知,不提他了,七郎和涓娘呢?” 圣上也不想多提,立即叫人把两个孩子带来。 涓娘进来看见苏阮,彷佛看见亲娘,行过礼就冲到她身边,抱着她胳膊问:“二姑姑,我们回家吗?” 苏贵妃和圣上都诧异,问她:“涓娘想家了吗?” “嗯。”涓娘重重点头,“想了。” 苏阮看着她的小模样,心疼她如此幼小就离了娘,便伸手把涓娘抱进怀里,低声问苏贵妃:“她这几日没说想家?” “没有。”苏贵妃摇头,“我还说这孩子真省事,夜里都没哭着找娘。” 圣上笑道:“大约是不敢同你说,见了二姨亲近,才说的。”他说完招招手,叫七郎坐到他旁边去。 苏贵妃看涓娘窝在姐姐怀里,还紧紧抱着胳膊不放,就笑道:“这小小的人儿,还挺机灵。行了行了,不用抱着你二姑母不放,一会儿让你同她回去。” 涓娘眼睛一亮:“真的吗?” 苏贵妃笑着点点侄女鼻尖:“真的。你回家住几天,什么时候想三姑母和姑丈了,再去接你,好不好?” “还有我!”七郎从旁插嘴,“妹妹也要想我!” 大人们都笑起来,涓娘却认真点头:“好。” 苏阮笑完,又有点疑惑:“他们就兄妹相称了么?”严格论起来,七郎不是该小一辈吗? 苏贵妃笑着看一眼要教七郎下棋的圣上,答道:“随他们叫吧,左右圣上拿七郎当皇子养的。” 圣上也说:“小小孩儿,不计较那些。”又说,“二姨今日先带涓娘回去吧,我打算去绣岭宫过冬,过几日就出发,到时叫涓娘随着父母同往。” “圣上选了三处温泉山庄,要赐给阿兄、大姐和二姐。”苏贵妃笑着补充。 “那妾先谢过圣上了。”苏阮抱着涓娘欠了欠身,笑道。 “嗯,回去叫付彦之练练骑射,春日打马球,他赢了彩头,好些人想同他再赛一场呢。” “是。” 苏阮应下,陪着圣上和苏贵妃又说了会儿话,才带着涓娘告退。 东内这边只有蓬莱宫落成使用,前面还在建造中,不能通行,苏阮要出宫,得往西走,出九仙门,那边有一条夹道可以出宫。 这段路程不近,圣上特意安排了步辇送她们姑侄。苏阮坐在上面,揽着因为要回家有些兴奋的涓娘,随口应着她的童言童语,心里却在思索,圣上问明白林相贬黜宋敞的事后,到底能不能把人召回来。 她出着神,跟在步辇旁的朱蕾突然出声:“夫人。” “嗯?”苏阮侧头看过去。 朱蕾靠近一些,低声回禀:“是华郎君。” 苏阮往前面一看,果然华维钧穿着一身碧绿官袍,正等在九仙门旁,远远向她行礼。 她略一琢磨,说道:“这么坐着有点儿冷,到门边停下吧,不如我自己走着,活动活动,还暖和些。” 抬步辇的是几个宫女,乐得少送一段,应声之后,送到门边便放下步辇。 苏阮下去以后,让乳母抱着涓娘,自己跟华维钧打招呼:“你这是忙什么呢?” “绣岭宫有个殿宇要修缮,得从这边儿先借点屋瓦,下官过来盯着。” 苏阮点点头,抬脚过了九仙门,顺着夹道往南走,“那你这是刚来,还是要走啊?” “已经办完了,夫人这是要出宫?”华维钧一边答话,一边顺势跟在苏阮身后,也往外走。 “嗯。正巧遇见你了……”苏阮说着回头看一眼,见乳母抱着涓娘不远不近地跟着,吩咐朱蕾,“叫她们给涓娘再多套一件,别冻着了。” 朱蕾应声而去,乳母等人很快停了下来,给涓娘找棉衣。 苏阮却继续慢悠悠往前走,“我大姐府里那个姓黄的士子,你认识吗?” “夫人是说黄正初吧?”华维钧压低声音,“是我建议他去投代国夫人的。” 苏阮十分惊讶,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 “当时代国夫人和迟应麟闹得不太好看,我怕此事闹开了,给夫人平添烦恼,正好黄正初科举无望,想离京去剑南,投身为幕僚——此人颇有谋略,只是不长于作文,我便建议他替代国夫人了结迟应麟一事。” “原来如此,不过他这样的人,会甘心只给我大姐做个谋士吗?” “不瞒夫人,他虽是官宦子弟出身,家中却实在贫寒,这一年间,若不是我和一些朋友周济他,早就支撑不下去了。前几日我见了他,他还感激我,说代国夫人很是信重,看着快到岁末,特意拿了一笔钱给他,叫他送回家去奉养老母。” “此人家中只有老母了吗?” 华维钧道:“还有位兄长,因家贫,年近而立,仍未婚配。” 苏阮放心多了,“原来如此,倒是叫你费心了。” “夫人说哪里话?若无夫人举荐,维钧哪能穿上这身官袍?如今不过略尽绵薄之力,为夫人稍稍分忧罢了。” 苏阮停下脚步,侧头盯着华维钧,他也跟着停下,低眉敛目,任苏阮打量。 “为我分忧,都不叫我知道,我还是头一次见这样的分忧法。” 华维钧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那什么才叫大事?不声不响地给我送一幅画像吗?” 华维钧终于抬眸看了苏阮一眼,见她绷着一张脸,目光深沉,似乎很是不悦,便低头致歉:“维钧一时孟浪,若有唐突之处,请夫人原宥。” 耳听着乳母等人已经跟过来,苏阮迈开步子继续前行,淡淡答道:“若我不能原宥呢?” 华维钧默默跟着,好一会儿才说:“夫人就当可怜我吧。” 苏阮诧异:“可怜你?” 华维钧声音更低,缓缓念诵:“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苏阮沉默一瞬,忽然笑了,“你今年多大?” 华维钧愣了愣,答道:“二十有二。” “那年纪不小了,如今官也得了,是该娶个窈窕淑女了。你为我大姐找了个谋士,投桃报李,我给你做个媒,如何?” 华维钧怔住,一向什么话都接得住的人,此时此刻,竟然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苏阮见他这样,便自己接道:“放心,我一定帮你访察一位佳人。”又看看前路,“你是不是得从这里回官署了?” “啊?对……那……” “去忙吧,有消息我会打发人去找你。” 她说完就大步流星地带人走了,剩下华维钧,原地呆呆看着她们一行人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自嘲一笑,摇摇头回了官署。 苏阮带着涓娘出宫,先把她送回苏耀卿府中,和崔氏说了圣上的吩咐,然后才回家。 此时付彦之已在家中等她,苏阮见到他,没提宋敞的事,只说了圣上要赐给他们温泉庄子,以及叫他练骑射的话。 “我还以为今年圣上不想去了呢。”眼看就十一月中了,这时候去绣岭,最多只能住一个多月,岁末就得回来。 “圣上还不是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苏阮随口答了一句,又问他,“你几时回来的?” “你刚走,我就回来了。天怪冷的,送到灞桥,宋子高就不让送了。剩下我们几个,都觉得没意思,进城就散了。” 苏阮看付彦之神色有些郁郁,只好把圣上的反应说了,“圣上果然不知道宋敞被贬。” 付彦之挑眉:“你同圣上说了?” “放心,我不是特意说的,圣上问我你做什么呢,我说你一早出门送行,娘娘随口问是谁,我才说的。圣上听说之后,非常诧异,回头就看了一眼程思义。我本来还想多说两句的,但转念一想,就怕圣上以为是你教我的,又咽回去没说。” 付彦之笑起来:“夫人如此聪慧,我哪有什么可教你的?” 苏阮扬起下巴哼了一声:“别哄我了,你们男子一贯小瞧我们女子,尤其在这等事情上。” 付彦之摇头:“这个‘你们’里面,可没有我。” 苏阮同他说笑几句,又绕回去问:“依你看,圣上会让林相把宋子高叫回来吗?” “不好说,林相巧舌如簧,非说是宋子高因错贬黜,不能朝令夕改,圣上也只能让宋子高先去赴任。但此事在圣上那里记了一笔,总有回响。”付彦之说着向苏阮拱拱手,“我这里代他谢过夫人了。” 苏阮笑着推开:“少来这套!” 夫妻两个嬉笑几句,就放下了这事,谁也没料到,第二日午后,圣上突然宣召付彦之,他去了一个多时辰,回来时身上已多了御史中丞的官职! 64.升官 宫中来使传召付彦之, 他们两夫妻都心知必与宋敞被贬有关, 但苏阮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他去了一趟,竟然捡这么大一便宜! “这是怎么回事?林相不是想推举杨刚做御史中丞吗?怎么落你头上了?”她拉着付彦之连声追问。 付彦之展臂揽住妻子纤腰, 笑道:“这正是夫人你的功劳啊!” “我的功劳?”苏阮瞪着眼睛, “怎么是我的功劳?” “圣上问清了宋敞被贬一事,就把林相找去,问他为何无故贬黜刚当朝弹劾过他的御史。林相如我所料,巧言辩解, 圣上就说, ‘他既有错,你什么时候贬黜他不行, 非要选在他弹劾你的当日?’” 苏阮笑道:“是啊, 所以我说,林相真是太心急了, 显得他格外心虚,还有点恼羞成怒。” 付彦之也笑, “他不过是有恃无恐——宋敞当朝弹劾的,明明是他同杨刚两个人, 圣上却命林相自己‘查实具奏’,如此偏袒,林相自是无所顾忌, 一刻都等不得。” “可是圣上偏袒的, 又不是他林相。”圣上也是拿人手短, 刚拿了杨刚百亿贯钱,难免想偏袒他一二,但杨刚是杨刚,林思裕是林思裕。 任由宰相贬黜弹劾他的御史,等于助长宰相权势气焰——苏阮早就从邵屿的只言片语中听出,圣上并不乐见宰相权势过盛,甚至可以说,圣上对此非常警惕。 果然,她轻轻一点,圣上就上了心,转头便把林思裕找去,敲打了一番,不过,“这事怎么说,都同你无关啊!圣上怎么把你叫去了?” “我回来路上想了想,八成圣上心里,早就有让我去御史台的意思,只是在等机会。” 苏阮恍然:“怪不得娘娘每次提起,圣上都不肯接话。御史中丞可不是寻常官职,若没有十足把握,圣上肯定不能说的,这次可好,”她笑起来,“林相自己送了个把柄给圣上。” “是啊,圣上叫我去,进门林相就在,圣上笑微微地说,林相要推举我做御史中丞。林相也面带笑容,夸了我好几句。” “那杨刚呢?” “圣上没说,我也不好问。” 苏阮想了想,猜测道:“八成是要等林相查出个所谓结果再说。这人本就是林相推举的,要升他的官,容易得很,不像你,得罪过林相,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付彦之微笑赞道:“夫人高见。” “哪里哪里,尚不及付中丞三分也。”苏阮笑着拱拱手。 她样子十分可喜,付彦之忍不住揽过来亲了亲,才说:“此事还要走一遍吏部,正式任命可能须得两三日才来。” “那急的什么?跑不掉的。不过眼看要去绣岭,恐怕来不及在家中开宴为你庆贺了。” “本来也不必如此,把自家人请来,略为庆贺一番即可。”付彦之说到这里,脸上笑意收敛,叹息一声,“宋子高被贬,是不可能改的了。说起来,上次我能升任中书舍人,也是因为他被贬黜,空出了位子。” “官场之中,起起落落原是常事,何况他被贬黜,又不是因你之故。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我们也尽了我们的力,问心无愧,为何不能好好庆贺?” 付彦之笑着解释:“我只是说,没必要大肆庆祝。” “行,听你的,反正升官的是你。” 谁的事听谁的,是苏阮目前暂定的行事准则,既然他不想大肆庆祝,那就听他的,只通知几家亲戚,来庆贺一番便是。 两日后,同任命一起来的,还有圣上赏赐的温泉山庄。因圣上定了后日就出发去绣岭,苏阮赶在任命下达的第二日,在家中设宴,把付、薛、苏这三家的亲戚都请了来,共同庆贺付彦之得任御史中丞。 这次付嗣忠也亲自到场,他年纪最长、辈分最高,来了之后,不光勉励孙辈,还拉着付彦之继父薛湜、苏阮四叔苏知让说了好一会儿话。 四婶带了新过继的嗣子来,介绍给一众亲戚,“他们四叔给取的名,叫耀锋,锋锐之锋,我说叫他同大郎一起排行,从此就是二郎了。” 苏阮笑着打量这个堂弟——这孩子看起来十岁左右,细瘦细瘦的,脸儿有些黄,却眉清目秀,是苏家人的模样。他似乎不惯身处这等场合,有些害羞,始终垂着头,眼睛也望着脚尖,不敢看人。 “二郎十几了?”苏阮出声问。 苏耀锋微微抬头,仍是没看人,低声回:“十二。” 四婶接着说:“以前吃得不好,个头没长起来,看着显小。” 是啊,苏阮看这孩子也觉着可怜,忙叫人带他去吃点心,和侄子们玩去。 等孩子出去了,苏铃才出声嘲讽:“伯娘也真是的,要么别养,要养,就好好养活了,这像个什么样子?” “不提她了。”四婶笑着看向亲家卢氏,“让亲家见笑。” 卢氏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什么见笑不见笑的。” 苏阮看着两个长辈说上了话,就低声问苏铃:“珍娘还是不肯来?” “嗯。不过这两日精神好些了,玉娘哄着她,开始习字读书呢。”苏铃说着叹口气,“多亏生了玉娘。” 苏阮失笑:“以后你别说幸亏生了谁、怎么就生了你这等话了,伤孩子的心。也不想想,当初阿娘要是这么说你,你受得了吗?” “哎呀,我也就跟你这么一说,我哪敢跟珍娘说?她还不寻死觅活的!” “你看你,又口无遮拦!” 苏铃自己也拍拍嘴:“好好好,不说了。对了,裴自敏听说妹夫做了御史中丞,羡慕得不得了,跑来跟我念叨,被我一句‘人家是进士出身,有本事你也考个进士去’,顶回去了,今日非说头疼,不肯来。” “姐夫什么时候去工部?” “已经去了。”苏铃说着压低声音,“正好我们随驾去绣岭,他要去官署点卯,不用带着他,眼不见为净。” “……你不怕他在家里胡闹?” “我留人看着他。” 说起绣岭,姐妹两个连崔氏一起,又聊起了温泉山庄,苏阮顺势邀请四婶和卢氏,也抽空过去住几天,泡一泡温泉。 两人都说家中离不得人,让她们自去,于是最后她那个偌大的温泉山庄,还是只有苏阮和付彦之夫妇两个主人住进去。 绣岭宫依着绣岭,背山面水而建,占地颇广,规模宏大,乃是一座形制健全的离宫。 圣上赏赐给苏阮和兄姐的温泉山庄,就在宫城之西,三座山庄相连,苏耀卿的在最外侧,苏阮的在中间。山庄里面屋舍都修葺一新,可直接入住,几乎什么都不用操心。 苏阮很喜欢,当日就拉着付彦之泡了温泉,舒舒服服地享受起来。 可惜临近岁末,御史台正是繁忙的时候,御史中丞作为御史大夫之副贰,许多具体事务都要他们二人来处理,所以付彦之虽然也随驾来到离宫,却着实不得闲,之后每日都忙得天近黄昏才能归家。 而这个时候,参加各种饮宴的苏阮,往往还没散席回来——之前在京,大家居于不同坊中,付彦之也赋闲,苏阮随便找个理由都可以婉拒各种邀请,到了离宫就不行了。 几个得宠的公主在离宫外都有温泉山庄,相距不远,去了这家,不好不去那家,再加上圣上还要赐宴,东宫也做了一回东,宴请圣上和各家皇亲国戚,来来往往的,十余日都没个消停。 这一日是新安长公主设宴赏雪,苏阮看着天色不早,付彦之也该散衙回家了,就跟主人告辞,说自己不胜酒力,又吹了风,想早些回去。 长公主知道她还在新婚,估计是想早些回去陪丈夫,就没多挽留,正要自己送她出去,永嘉公主听见,过来说:“我替姑母送客吧。” 苏阮和永嘉公主挽着手出去,到外面清净些了,永嘉公主先开口道:“夫人这是惦记付中丞了吧?” 苏阮笑了一笑,没吭声。 “夫人也是个痴心的人儿,看来,我该劝劝维钧,早日死了心的好。” 苏阮笑意收敛,“怎么?他找到公主那儿去了?” 永嘉公主摇头:“他是求我说个情,怕您真的恼了,拿他当个轻薄无行、趋炎附势的小人。” “难道他不是么?” 永嘉公主认真道:“要依我瞧着,还真不是。” “是不是也无所谓,我待他,从来只有主宾之谊。从前肯帮他,不过是不忍看他一身才华、却无用武之地罢了。”苏阮眯起眸子,看向天边斜阳,“要说旁的,他连我们付中丞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永嘉公主附和道:“那是自然。我都听说了,这御史中丞之位,说是林相推举,实则是圣上早就看准了,要留给付中丞的。论才学本事、样貌家世,华维钧都绝不可能同付中丞相比,他自己也知道是痴心妄想,如今只求夫人原谅。” 对着她,苏阮直接说了实话:“也谈不上原谅与否,我虽有些恼,那日敲打过他,也就算了。不过他自己在我们付中丞那里挂了名号,以后我的府门,是不好让他再进了。” “那也是他自己活该。”永嘉公主说完这句,脸上现出几分迟疑,“他还有句话,让我无论如何要传给夫人听……” “什么话?” “都是胡话,夫人随便听听。维钧说,他自知比不过付中丞、配不上夫人,但愿为夫人心腹,奉夫人为主,一心一意为夫人谋划。” 65.家常 苏阮回到家时, 付彦之刚换了家常衣袍,正自己动手煎茶,看见她进来,就笑道:“你是闻见了我的茶香不成?赶着就进了门。” “是啊,远远就闻见了呢!”苏阮脱下外袍,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付中丞的脖颈, 深深吸了口气,说, “真香!” 然后不等他反应,就起身跑进里间,“等我卸妆更衣!” 付彦之含笑低头, 继续扇着炉火烹水。 等苏阮收拾好出来,茶已煎好,付彦之送了一杯到她手中,笑问:“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回来陪你啊。”苏阮笑眯眯答。 她洗了妆容,露出白里透红的皮肤底色, 像个娇俏的小姑娘, 付彦之等她喝了茶, 就接过茶杯放下,将人揽进怀里好好温存了一会儿。 带着茶香的缠绵一吻过后, 苏阮躺在自家郎君怀里, 低声絮语闲聊。 “今日公务办得很有成效吧?” “你怎么知道?”付彦之笑问。 “你回来还有闲情自己烹茶, 我不用问都知道了。” 付彦之对公事一向谨慎, 回到家中是从不提具体公务的, 苏阮便也不问那些,只关心几句累不累、顺不顺利之类的。 “夫人慧眼如炬。”付彦之笑着轻抚苏阮鬓边秀发,“你们今日宴饮如何?” “长公主设宴,只请了女眷,谈谈儿女亲事什么的,格外清净。” 付彦之失笑:“怎么?同你谈儿女亲事么?” “同我谈不行?”苏阮抬眸斜他一眼。 “我只是好奇,谈谁的亲事。” “珍娘。”苏阮侧了侧身,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永芬长公主第二子,不是尚了宜春公主么,宜春公主去年病故,长公主挑剔,一直没选到合心意的儿媳妇。” 这个人,当初梅娘还跟苏阮提过,苏阮嫌辈分差了,坚决拒绝,没想到几个月后,竟然又说到珍娘头上去了。 “那怎么同你说,不同大姨去说?” “想先跟我探探口风。” “大姨恐怕看不上柳家。” 永芬长公主第二子叫柳瑞泉,是她同第一任驸马生的,那位驸马已经去世,柳瑞泉自己除了尚主得的驸马都尉,身上并没有其他官职,苏铃现在当然看不上这样的来做女婿了。 “别说大姐了,”苏阮忽然想起之前苏贵妃的话,“你知道娘娘原先看好了谁?纪王!” 付彦之很敏感:“原先?” 苏阮笑着伸指虚点他两下,“就你耳朵尖!”然后慢慢解释,“娘娘也不过是心里打算一下,后来珍娘到京,是这么个样子,我同娘娘提了两句,她就说这定是不行了,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能指望她什么?” 付彦之赞同:“是这样。这孩子要是改不了这性情,大姨还是招个家世清白的女婿在家更好些。” 苏阮眼睛一亮:“你这主意好!明日我就这么同她说。” “大姨今日没去吗?” “没有,许家今日也宴客,她去了那边。”苏阮说着点点付彦之胸口,“不是你叫我少跟大姐同进同出吗?我跟她商量了,这阵子宴饮多,我已经有些乏了,不太要紧的,我们分头去露个脸便罢。” 付彦之笑了笑:“这不是挺好?也省得你们那么累。”又问,“哪个许家?” “太子妃娘家。也给我下了帖子,我同大姐说,我不方便去,让她自去。” 太子妃父亲已经去世,兄长如今是太仆少卿,官职不显,人也没什么出奇之处,能有今天还是全靠祖上余荫——许家原是开国功臣,传到如今,虽然爵位已经没了,但也没卷入过什么要命的皇位之争里,安安稳稳地成了本朝名门。 “也给阿兄下帖子了吗?” “嗯,阿兄也没去,嫂嫂自己陪大姐去的。对了,过几日林相设宴,咱们去不去?” “帖子送来了?” “我出门之前送到的。” 付彦之叹一口气:“那就不得不去了。” “我也是这么想,恐怕圣上都要去的。” 离宫比京中出入方便得多,圣上很有兴致,前两日还带了些权贵子弟进山打猎,林思裕设宴,邀请圣上,他说不准就要亲自去的。 付彦之点点头,又看了看天色,叫人送晚饭上来,两夫妻一道吃了些,之后如常闲聊消食、温泉戏水、早早入睡。 第二日送了付彦之去衙署,苏阮难得不用出门,叫人取了琴来,打算练习一二。朱蕾取出琴谱,发现是华维钧送夫人的那一本,憋了一晚上的问话终于没再憋住。 “夫人不打算同郎君提吗?”她一边说,一边将琴谱摆在琴案上。 苏阮瞥了一眼,反问:“提什么?” 朱蕾抿抿唇,她是昨日所有侍女中离夫人最近的,永嘉公主同夫人说的话,她多少听见了几句,就说:“这位华郎君如此阴魂不散,若让郎君知道,再和夫人怄气……” 苏阮抬眸盯住朱蕾,她顿时说下不去了。 “你是觉着,我自己料理不了此事,是吗?”苏阮盯着朱蕾看了一会儿,才问。 朱蕾从没被夫人这么看过,回话时声音都有些颤了,“不……不是,奴婢是觉着,夫人是尊贵人,何必亲自……” “亲自?华维钧能做到正八品的官,还是我亲自举荐的呢!”苏阮随手拨了一下琴弦,“正好,今日我也同你们把话说明白,去叫绿蕊几个都叫进来。” 朱蕾心下惴惴,忙去把绿蕊、青葵、白苋三个大丫鬟都叫了进来。 “有件事,我不明说,怕你们领会不了。”苏阮手上随意拨弄琴弦,声音不高不低,却充满威严,“你们都是我的侍女,而我姓苏,这庄子还有徐国夫人府,都是我的,还记得吗?” 侍女们齐齐应声:“奴婢记得。” “至于华维钧,不管郎君怎么看他,在我心里,此人是我推举入朝为官的,身上始终打着我徐国夫人府的印记,他同你们,没有太大分别。懂了吗?” 四人又齐齐应是。 “什么阴魂不散的话,以后我不想再听。都去忙吧,白苋把丽娘叫来。” 丽娘很快就过来了,这次苏阮没让朱蕾出去,当着她和丽娘说:“昨日永嘉公主给华维钧传了几句话——他倒真是个能屈能伸的,说要奉我为主呢!” 丽娘惊诧:“奉夫人为主?夫人又不去建功立业,奉您为主做甚?” 苏阮笑道:“我也是这么同永嘉公主说的,我一个妇人,国夫人的诰命都有了,还有什么可求?” “那公主怎么说?” “她只帮着传话,当然不会再说什么。不过,我很奇怪她为何这么肯帮衬华维钧,昨日话说到那儿,我干脆就问了。” 永嘉公主既然帮忙传话了,也料到苏阮会有此一问,当时便很坦诚地说:“我觉得以维钧的出身来说,他能长成如今这样,挺难得的。所以对他,总比旁人多一分欣赏。” “我原本也同公主想的一样,但如今忽然有些怀疑,他那样的出身,会不会使他有了些不该有的野心?一般人读书入仕,为的无非是经世济民、青史留名,可我到现在都不知,他为的是什么。” 永嘉公主听了苏阮的疑问,笑了一笑,说:“巧了,这话我还真问过他。他说,他虽然什么都学了一些,但多为小道,深知自己没有经世济民的本事,想入仕做官,为的也只是让抛弃他和他生母的生父追悔莫及。” 这话说完,永嘉公主已经把苏阮送到了登车处,她最后说道:“至于他自己这一生的抱负,倒简单得很——只有‘随心所欲’四字罢了。” “我当时听了就想,难怪永嘉公主欣赏他。”苏阮转述完了,接着和丽娘说,“他这么说话,很合道家意境啊。” “夫人是不信吗?”丽娘问。 “倒不是不信他这话,而是,这样一来,我反而不敢信这个人了。” 丽娘点点头:“奴婢也觉着,华郎君这个人云里雾里的,看不透。” “所以我想先冷着他。我同永嘉公主说了,他在我们郎君那里挂了号,不会再让他进我们府门,但华维钧不像是个轻易放弃的人,他也许会走旁的路,去找你或者刘全禄,你们先应付着他,就说,我好容易把他引荐给圣上,他一点儿成绩都没做出来,我懒得见他。” “是。” 苏阮转头看一眼朱蕾,问:“都听明白了吗?” 朱蕾红着脸,有些窘迫:“听明白了。奴婢愚钝,夫人以后多教教奴婢。” 苏阮一笑:“让你嫂嫂教你吧。” 丽娘不太明白,“怎么?可是朱蕾犯了什么错?” “没什么。对了,那边府里那个黄正初,你最近听见他的消息了吗?” “常常听见,现在那边府里的,几乎人人都称赞这个黄郎君,听说怕生如珍娘,都跟黄郎君要了字帖练字呢!” 苏阮好奇起来,“是吗?那我可要亲自见识见识了,走,陪我过去瞧瞧去。” 66.试探 苏阮到的时候, 苏铃正歪着听两个女儿回报家务——她成日要外出赴宴,珍娘不愿见人, 玉娘已经定了亲, 都不能跟她去, 她就干脆把家务琐事交给这对小姐妹管,自己省点心, 也让孩子们知道知道什么是柴米油盐。 看见苏阮进来,苏铃没动弹, 指指身边,让苏阮坐,自己按着太阳穴说:“连日饮酒,也没缓一缓,今日早上真是起不来身了。” “头痛了吧?起不来就多睡一会儿,要么泡泡热汤也好。”苏阮坐到姐姐身边,看了看她脸色还好,又说,“我也觉着累了,这几日都不想再出门。” “嗯,但我泡汤泉, 总觉着喘不过气,还是待会儿睡个午觉吧。” 苏阮又问:“娘儿三个聚在一起,说什么呢?珍娘脸色好多了, 还是怕冷吗?穿得这么厚。” 珍娘坐在温暖室内, 仍旧穿着小袄皮裙, 脸色也不如妹妹玉娘红润,听了姨母的问话,小声答道:“京里太冷了。” “她身子虚,多穿点就多穿点吧。”苏铃接话,“我把家务交给她们两个管,这不正给我回报呢么。行啦,珍娘的主意很好,去办吧。” 两姐妹起身告退,苏阮还没等提起长公主的话,苏铃先说:“你猜我昨日在许家遇见谁了?” “谁呀?” “林夫人长媳——林家大娘。” 苏阮惊讶:“他们两家有交情吗?” 苏铃道:“我也惊诧呢,细问之下,说是林家大娘姓赵,许家娘子母族也姓赵,原有亲的。听说许家二房因此受了林相提携,从归州司马迁入大理寺了。你说,林相是不是想讨好东宫啊?” 苏阮蹙眉:“不好说,慢慢看吧。” 苏铃接着说:“林家大娘说,过几日林相设宴,还要请圣上太子同去呢!” “圣上答应了吗?” “她都当众说了,那应该是答应了吧。”苏铃揉揉额头,叹一口气,“顶好是大家握手言和,都别生事了。” “是啊。”苏阮也跟着叹了一声。 “哎,你们昨日怎么样?清净得多吧?”苏铃想起来问。 苏阮点点头:“清净倒是清净,不过,新安长公主想给咱们珍娘做媒呢。”她把永芬长公主想要给儿子柳瑞泉续弦的意思说了。 果然苏铃一听就皱眉:“宜春公主的驸马都多大年纪了?我们珍娘过了年才十七!她真好意思开这个口!” 柳瑞泉比苏阮年纪还大,已近而立,同珍娘确实年纪悬殊了些。 “我也觉着不合适,不过新安长公主就是传个话,我也没多说。” 苏铃很不高兴:“她们就是自恃身份,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怎么?我们珍娘嫁过一次,就得给个半老头子做续弦去?他要有本事也行,身上除了驸马都尉,还有旁的官职吗?以为长公主多么高贵呢?满京城问问去,谁家愿意把女儿给长公主做儿媳妇……” “阿姐!”苏阮听她越来越高声,忙拦住了,“一家有女百家求,犯不着生气。我看珍娘还没缓过来,身子也得好好养着,不如放出风去,就说她到京水土不服,得慢慢调养,暂时不说亲事。” 苏铃有些迟疑:“这样的话,万一有好亲事,不会耽误了吗?” 苏阮道:“亲事好不好,不光看家世年纪官职,也得看珍娘自个,我瞧她现在还没那个心思呢,你让她缓缓。” 想起大女儿的脾性,苏铃头更痛了,“等着她,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还不得我养她一辈子?” “养她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难道你养不起?”苏阮笑道。 苏铃斜了妹妹一眼:“说的什么胡话?我倒是养得起,那我不在了呢?” 苏阮顺势提起付彦之的建议,“那就找个宽厚可靠的女婿在家呗。珍娘这脾气,真要嫁进哪个大家族,别说阿姐,我都不放心。别人家千好万好,也不如自家过得舒坦自在。” “你是说……” “就像大伯那样,成了亲不是有好些年都住在伯娘家吗?也不算入赘。你看大伯在伯娘手底下,是不是服服帖帖?” 苏铃有些心动,苏阮接着说:“这等事在京中还挺常见的,多数都是外地来的士子,京中权贵从中挑个才学人品俱佳的做女婿,就在自家成亲过日子,以后慢慢提携女婿,也不怕女儿受苦。” “这倒是个主意……” 苏阮看姐姐沉吟思索,自己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突然说:“阿姐拿不定主意,要不把那个黄先生找来商议商议?” 苏铃眼皮一掀,瞪了苏阮一记,“你是等在这儿伏击我呢!” 苏阮失笑:“怎么就是伏击了?莫非阿姐心虚?” “我有什么心虚的?我原先不同你说,就是怕你多想。”苏铃面色认真,“我同你比不了——家中有事可以同夫君商议——也不好事无大小都去问娘娘和你,只好请个管家来帮忙了。” “既如此,阿姐同我直说便是,有你的话,我再不多想的。不过此人家世来历,阿姐都打听清楚了?” 苏铃点点头:“正好到年关,我打发了人帮他送些财物回老家,顺便探探底。” “阿姐办事仔细,倒是我多嘴了。” 苏铃拉住妹妹的手,“我知道你的心。既然说到他了,就叫来给你见见,以后两府间有什么事,你也好直接吩咐他。” 说完她就让人去叫黄正初来,又嘱咐苏阮:“不过儿女婚事这样大事,还轮不着他来参谋,就不必提了。” “我省得。” 很快黄正初就被人引了进来,他穿一袭深灰长袍,头戴幞头、脚蹬黑靴,身量不高不矮、略显清瘦,除了气质斯文外,确实貌不惊人。 苏铃居中介绍,令他给苏阮行了礼,苏阮打量完毕,突然问:“听说在京寓居的士子多住在平康坊,你从前也住在那里吗?” “回夫人,前两年住过。” “唔,那你识不识得蜀州华维钧?” 苏铃一愣,眼见黄正初也愣了愣,却张口答道:“小人落魄之时,曾得华兄收留,华兄也没少接济过小人。” 他倒坦然承认了,苏阮点点头:“看来你们在京士子,彼此之间多有联系。” “是。”黄正初只答了这么一个字,就闭口不言。 苏阮见他神色坦荡,没露出惊慌之类的神色,就也没揭发他是受了华维钧点拨,才来投苏铃的,只说:“那倒也难得。” 苏铃满腹狐疑,打发了黄正初下去,才问苏阮:“华维钧不是那个给你修园子的?” “是他。”苏阮点点头,“我也是才知道他和你府里这个黄正初有交情,就想试探一下,听说黄正初足智多谋,为免他生疑,我事先才没同你说。” “怎么?你觉着此人心怀叵测、不可信?” “那倒不至于,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如今也无所谓可不可信。跟着咱们就能飞黄腾达,谁还会闲着没事起异心?只是咱们才是主人,总该将他们的心思看明白了才好,不能反过来让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苏铃没太听懂,但她明白苏阮今天过来,主要目的就是来试探黄正初的。而黄正初,不管怎样,是她府里的人,就算要试探审问,也得先跟她打过招呼,她自己来问才对。 压抑着心中不满,苏铃点点头:“我知道。”又反问,“我听你这语气,好像对华维钧也有些猜疑,你不是荐了他进将作监吗?” “嗯,这个人不太/安分,我看不透,所以想冷一冷他。” 苏铃道:“冷一冷干嘛?干脆别理会了,也不怕妹夫同你怄气!再说他一个只懂风花雪月的,你能用得着他什么?” 苏阮听姐姐说话带刺,知道她还是不高兴了,随便答应一声,又说了两句就告辞回家。 之后几日,她都安心呆在家里,直到林家开宴,才和付彦之一起出门赴宴。 因提前得到消息,知道圣上将携苏贵妃、还有太子等人赴宴,苏氏三府便都齐齐到场,给足了林思裕面子。 除了苏家,其余几位宰相及家眷、身在绣岭的各路权贵,也都来捧场,林家宴席上堪称满座公卿。付彦之这种除了正五品官职,再无其他勋衔爵位的,按理只能敬陪末座,但林思裕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竟以付彦之是皇亲为由,将他的座次设在了苏耀卿之旁。 而苏耀卿身为从一品国公,又是苏贵妃的亲兄长,座次就在御座之下、紧邻太子,且在诸位同三品的宰相之上,他身边,那哪是席位,明明是火坑啊! 67.交锋 林家的温泉山庄也是圣上所赐, 占地广大、屋宇众多,这次宴客因有圣上亲临,林家便将宴客之所设在了前院正厅。 付彦之之前毫无防备,是因为他们到了林家以后, 并非直接进到宴客的正厅,而是先被请去其他院落喝茶。而且因为宾客众多,此时就已经根据身份被分流招待——他这时还是同四五品的官员在一处。 等到圣上驾临, 大伙一同迎了圣驾到宴客厅,又有人过来引领,请众宾客按座次开始入座。 付彦之随着引导的人走到一半,突然察觉不对,站定了问那僮仆是不是走错了, 那僮仆却恭恭敬敬道:“没有错的,中丞的座次就在前面。” “还在前面?”付彦之环顾左右,落座的已有侍郎,心知事情有异,更不肯走了,“不对吧,再前面就是几位相公了。” 僮仆答道:“中丞是皇亲,座次挨着郑国公,请您随小人往这边走。” 付彦之闻言往前面一看,果然已经落座的苏耀卿身旁, 空着一个位子, 但他绝不可能过去坐下, 就说:“这不合适,我区区一个五品官,怎可坐于诸位相公之上?” 说完掉头就往后面末席走,却刚走了两步,就被林思裕第二子林屹拦住了。 “中丞这是要去哪?可是没找到座次?来,我带你去入座。”林屹说着伸出手去扶付彦之——他样貌肖似林思裕,笑着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不怀好意,这么一伸手,倒像要绑人一样。 林屹如今的官职是太子中舍人,比付彦之低一阶,付彦之便没避开,让他扶住手臂,笑道:“有劳舍人。方才贵府管事同我说笑,要叫我坐到郑国公身旁去,我吓了一跳,正想找人问个清楚呢。” 林屹手上用力,想带着他往席上走,却没带动,只得陪他站着,问:“怎么?中丞是对位次不满么?” “岂敢。只是以卑凌尊,实非待客之道,付某担心下人不明事理,却让林相担了怠慢同僚之名……” “中丞多虑了。此处是宴饮之所,又非朝堂,而且你同郑国公是郎舅至亲,坐在一处方便说话,万一圣上找你,也近便不是?”林屹自觉有理有据,说完手上再次用力,往里拉人,“中丞快入席吧,马上开席了。” 付彦之脚下生根、纹丝不动,“正因为圣上在此,我等臣子更要守礼……” 此时其他宾客都已入座,他们两个立在厅中,还拉拉扯扯的,自然吸引了很多人注意,苏耀卿很快也发现了。 他性情沉稳,没有急着动作,而是先观察了一下,发现厅中除自己身旁已再无空位,立即明白付彦之为何同林屹相持不下。 苏耀卿站起身,打算过去解围,偏在这时,圣上转头想同他说话,看见他站起来,笑问道:“怎么酒还没上席,郑国公就想逃了?” 林思裕正陪在圣上身边,闻言先捧场笑了笑,接着看向十步之外的付彦之和林屹,笑道:“圣上误会了,臣瞧着,郑国公不是要逃席,是要去寻人呢!” 圣上顺着他目光看去,惊讶道:“他们做什么呢?” 这边圣上一发话,立刻就有人过去提醒付彦之二人,林屹忙松开手,和付彦之一起行至圣上面前。 “你们两个站那儿说什么悄悄话呢?”圣上笑问。 按理付彦之官品高,该他先答话,但林思裕插了个嘴,教训儿子:“二郎怎么这么不懂事?就算想同付中丞亲近,不能先请客人入席么?立在那里不动,像什么话?” 林屹忙说:“大人容禀,儿正是在请付中丞入席,不过付中丞觉着席位安排得不太妥当……” 圣上看了付彦之一眼:“自来客随主便,怎么你还嫌起主人家来了?”又问,“哪里不妥?” 付彦之不慌不忙:“回圣上,林舍人定要请臣于郑国公下首入座。” 圣上目光转到苏耀卿那里,见他已坐了回去,下首座位果然空着,眉心微微一蹙。 林思裕一向擅长揣摩圣意,见状立刻斥责儿子:“胡闹!谁叫你们这么安排的?” “大人息怒。”林屹慌忙跪下,“是儿考虑不周,只想着付中丞是皇亲,坐于郑国公下首,方便……” “方便什么?你这个糊涂蛋,当人人都同你似的吗?付中丞进士出身,知礼守礼,从不仰仗皇亲身份,难道你不知?还不快去把座次重设!” 林屹答应一声,起身叫了人,将座次挪到末席,又恭恭敬敬请付彦之入席。 付彦之向圣上和林思裕行礼退走,圣上没有开口,林思裕等他走得够远后,却有意无意说了一句:“不愧是才华横溢的探花郎,就算娶了徐国夫人,也不以皇亲为念,真是难得,难得。” 他声音不高,厅中此时恰好奏起雅乐,准备上酒馔,付彦之便没听清林思裕说了什么。但圣上和苏耀卿都距离林思裕很近,皆听得一清二楚,连同附近席位上的太子和几位亲王,都一起若有所思地看向到末席就座的付彦之。 有趣的是,这句在前厅都没传开的话,开席之后没多久,就传到了后面女眷聚饮的厅中。 “相公对付中丞赞不绝口……”林夫人的大儿媳妇赵氏,笑眯眯地向一众女眷转述。 苏阮挨着苏贵妃坐,听到这儿,笑着插嘴:“这是夸赞么?我怎么听着,林相像是在说,我们中丞娶了我跟没娶一样啊?” 她们三姐妹周围,除了林夫人,就是太子妃、王妃、长公主和公主,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哪会听不出林相的话意有所指? ——其实早在林相初上位,宋景亮被贬之前,朝中就已隐隐形成两股势力,一股是以宋景亮为首、进士入仕、一路位在清要的文才之士,另一股则是林思裕那般,从地方小吏入仕,一步步以政绩升迁入京的官员。 林相这话,明显是将付彦之归在了文才之士里——当然他的仕途履历,也确实属于那一派——但问题就在于,这等文才之士,一般不会成为皇亲国戚,也就是说,他们避免同皇室联姻,更不想成为外戚! 而林思裕甚至点了徐国夫人的名,说付彦之并不以皇亲的身份为念,那岂不是说,他也并不以徐国夫人为念? 话音儿都听出来了,但她们万万没想到,徐国夫人会毫不示弱,当场点出来! 众女眷一时都心中兴奋,目光盯着徐国夫人和林家婆媳,看这一场龙虎斗到底谁胜谁败。 “夫人多心了。”儿媳妇不好开口替家翁辩白,林夫人只好亲自上阵,“相公的意思,是说付中丞不以皇亲身份为倚仗,坚守礼仪。” 苏阮仍是面带笑容:“是么?看来还是夫人懂林相的心思,不像我们,总听着像有别的意思。” 林夫人连称没有,让苏阮千万别误会,苏阮笑道:“我自然没什么好误会的,就像夫人深知林相一样,我也深知我们中丞的为人。就怕别人误会。” 林夫人只好再次重复:“绝无此意。” 苏贵妃倚着凭几听了半晌,到此才笑着出声:“我们徐国夫人平日最是好脾气的一个人,怎么同她玩笑都成,但就是听不得旁人说我姐夫不好。” 苏铃没有苏阮心思转得那么快,但听了她同林夫人交锋,也明白了一些,当即接话道:“妹夫本来就没有不好,当然不能听凭旁人胡说!” 这两姐妹直呼“姐夫”“妹夫”,毫不掩饰护短之意,林夫人忙赔笑道:“是啊,为人/妻者,理当如此。”说着举起杯来祝酒,总算把这一茬揭过去了。 但前面既然闹了这一场,苏阮心中总是不快,趁着更衣的空儿,悄悄同苏贵妃商量:“你说我提前退席回家,好不好?” “不好吧,你走,是不是得叫着姐夫?” 苏阮点头:“当然不能留他在前面受林家父子的气!” “但如此一来,林家必会说你徐国夫人势盛、姐夫惧内。你耐着性子再坐一会儿,我说头痛,要回宫去,自然就散了。” “可是,万一圣上兴致正高……” “放心,我这就打发人去前面盯着,时机合适再说。” 两姐妹计议停当,方才回去席上。苏阮见苏铃正与新安长公主说话,就同太子妃喝了杯酒,和她闲话家常。 苏贵妃那里,不停有人去敬酒讨好,她有的喝了,有的只沾沾唇。过了一会儿,有女官从外面进来,悄悄行到她身后,给她倒了盏温水,附在耳边说了句话。 苏贵妃喝了水,叫苏铃陪她去更衣,然后就没回来,席上的林夫人久等不回,正想亲自去问问,外面就传来消息,说是贵妃不适,圣上要携贵妃起驾回离宫。 圣上贵妃要走,同林相有嫌隙的东宫自然也不可能留下,是一定要奉圣上回宫的。 苏氏三府送了圣驾,顺势告辞,剩下亲王公主也没久待——圣上本就忌讳宗室结交大臣,他一走,亲王们为了避嫌,略坐一坐就都离去——于是林相这场盛宴,最后只能草草收场。 待宾客散尽,林思裕带着几个儿子返回后堂,林夫人、赵氏等人迎了他们进去,一家人坐下,林夫人先把后堂宴席上的情形说了,末了叹道:“没想到徐国夫人不但见机快,应对也这么快,同付彦之还夫妻情深。” “夫妻情深?”林思裕捋须而笑,“尚在新婚罢了。不是同路人,早晚要分道扬镳,我们只管等着看罢。” 68.夜话 付彦之不知道座次一事在女眷中也引发了风波, 回去车上还问苏阮, 苏贵妃要不要紧。 “不要紧, 大概是酒喝急了……”苏阮猜到他应是不知, 想看他会不会自己说出来,就没说实话,“没扫了圣上的兴吧?” “应当没有,我瞧着圣上似乎也有疲惫之色, 大约连日饮宴, 前两日又骑马打猎, 也有些吃不消。” 苏阮点点头,等了一会儿, 付彦之却没有继续说的意思。她勉强忍耐着到了家,两人脱了狐裘,换上家常衣裳, 叫厨下煮两碗热汤饼,他还是不吭声,苏阮终于忍不住了。 “今日席上可有什么趣事?” “圣上和东宫都在,大家有些拘束, 还真没什么特别有趣的。”付彦之一脸自然地回答完,还顺口问, “你们呢?” “我们倒是听说一件你们前面席上的‘趣事’。”苏阮心里不太高兴, 神色上不知不觉就显了出来, “说是林家特意把你的座次安排在阿兄身边……”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了停, 看着付彦之从惊讶到恍然再到苦笑, 才接着说:“还说林相夸你不以皇亲身份为念,我一听就不乐意了,这是夸吗?明摆着挑拨离间!” 这两句话一说,付彦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贵妃是为此事提早离席的?” “我原是想我们自己告辞回来,娘娘怕林家趁机传出话去,又说我势盛、你惧内。”苏阮斜了付彦之一眼,“哪知道回来你还同我装没事儿人一样!” 付彦之握住她的手,笑着认错:“是我糊涂了,竟没想到这原是计中计,多亏夫人周全。” 又说,“贵妃盛情,咱们铭记在心,但下次,再有这等事,千万拦着,劝她万事以圣上为重。若因咱们惹了圣上不快,一则咱们心里过不去,二来,也本末倒置。” “我知道,我也怕扫了圣上的兴,但她打发了人去前面,看着圣上兴致不高,才提早离席的。” “如此便好。不过,以后这等不甚要紧的事,还是咱们自己应对为好,贵妃的精力原该都放在圣上那里。” “这些容后再说,我问你,你为何不肯同我说及此事?我都问到头上了,你还在那儿遮遮掩掩的!” 苏阮一脸严肃,眉尖蹙起,付彦之怕她真的生气,只得老实答道:“阴险之辈的小伎俩而已,原就是不痛不痒,专门膈应我们的,我回来再同你说,惹得你也生气,又何必?” 他说到这儿也蹙起眉,“但我真没想到,他们还变着法儿,把这话传到你们女眷那里去了,是怎么说的?我不顾念皇亲身份?” 苏阮把赵氏怎么学的话、自己又是怎么回的,跟他学了一遍,末了说:“林相真无愧于口蜜腹剑这四个字。” 这时汤饼煮好,侍女们端上来,二人一边吃一边继续谈此事。 “他就是想离间你我夫妻、还有同阿兄的关系。”付彦之说。 “不只,娘娘跟阿姐也在呢。”苏阮又把苏贵妃和苏铃帮腔的事说了,“今儿也叫他们知道,我们姐妹到底是何等样人。” 付彦之点点头:“幸亏咱们自幼相识,贵妃同大姨也都知道我的为人,不然林相这一计,说不准真要奏效。” 现在坐在家里,回头想林思裕这一计,苏阮也有些佩服:“他真的是将两种结果都考虑到了,你若坐下,是狂妄越礼,定会令人侧目,你不坐,就是你同我们苏家划清界限,他都有文章可做。不过,你才回朝几日,他怎么就迫不及待地冲你来了?” 付彦之犹豫了一下,才说:“御史台在审计户部账目,估计是杨刚向他求救了。” 苏阮知道他的脾气,就此打住,没有深问公务,另问:“这个杨刚不是进士出身吧?” “不是,他是恩荫入仕。” “同林相差不多?” “嗯。” “那么朝中是真的有阵营党派之分了?” 付彦之没有立时回答,而是先把面吃完,又喝了汤,才说:“若非得说阵营,倒也不是没有,只是并非像有些人说的那样,以仕途履历划分。” “那怎么分?” 付彦之伸出左手:“一边是反对林相的,”接着伸出右手,“另一边是依附林相的。” 苏阮笑起来:“这个我信。” “但反对林相的,并不都是进士出身——一科进士才多少人?本朝开进士科尚不到八十年,哪来那么多进士自成一党?更不用说,依附林相的人里,也有进士出身了。” 这倒是,但林思裕一再强调付彦之进士出身,肯定也不是无的放矢。 疑虑一旦从人心里冒出来,就再难自行消散。苏阮忍不住想,他叫自己明面上远着大姐、尽量少与那些皇亲国戚往来、摘开外戚名头,其背后原因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苏阮吃不下了,她放下筷子,叫侍女收拾下去,之后心不在焉地和付彦之说了会儿话,就早早就寝。 可她人虽然躺下了,心思却还乱纷纷的,实在难以入睡,最后忍不住翻了个身,面朝里暗暗呼出口气。 “怎么?睡不着?” 付彦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着腰间就被环住,苏阮听他音调里带着睡意,忙问:“吵到你了?” “没有。”付彦之往她那边贴了贴,将妻子揽得紧一些,声音略有些含混地问,“还在想宴席上的事?” 苏阮迟疑一瞬,在他怀里转过身——她夜里睡觉,习惯在帐外点一支蜡烛,留点光亮——借着帐外那一点光,她望着付彦之深黑双眸,问:“当初,你当着圣上拒绝我,除了旧事和不愿连累我,还有没有其他缘故?” 付彦之眸光朦胧,似乎没明白:“什么?” 苏阮想再说一句,又突然觉得没意思,泄气道:“没什么,过去的事了,提他做甚?睡吧。”说完她又翻回身,用后背对着他。 付彦之:“……” 他默默寻思了一会儿,才明白,凑过去贴着她耳边问:“你是说那日在甘露殿?” 苏阮不吭声,他低笑两声,咬了咬妻子耳垂,“胡思乱想什么呢?我能有什么缘故?嗯?” “我怎知道?”苏阮哼一声,“你们为官从政的,有那么多明里暗里的说法,谁知道有没有犯你们什么忌讳?” 付彦之抱着她轻笑,笑声引起的震动从他胸口传递到苏阮背上,弄得她也有点想笑,觉着自己说了傻话——如果他当初真的介意自己一家身为外戚,之后又怎么会那么快就回转,还帮着他们兄妹筹谋,建议将苏耀学调回京来? 真这样疑他,等于是将两人间的情意一块儿都否定了,苏阮小声解释:“我就是突然怀疑,可能我根本没帮上你什么,还拖累了你。” “傻话!要不是你,我现在还在岭南服役呢,谈什么忌讳不忌讳?”付彦之扶着她肩膀,让她转过来面向自己,认真道,“只有结党营私之徒,才格外在意所谓阵营党派,也尤其喜欢以所谓出身来给人定派系。” 苏阮静静看着他,仔细聆听。 “原是因反对林相的多是进士出身,他才反咬一口,说我们结党,我们若真顺着这话结成朋党,岂非顺了林相的意,认了他诬陷我们的罪名?” “可是,他们真的不会因为你娶了我、与我们苏家成为姻亲,而对你冷眼相待吗?” 苏阮口中的他们,指的自然是那些进士出身的文才之士。 付彦之握住她放在胸前的手,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笑道:“原来我们夫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都是因为担忧我、心疼我啊。” 苏阮确实有点,一想到林思裕父子当着圣上做戏,让付彦之难堪,她就心里恼火,觉着她不知道的地方,付彦之还不知道受了多少气呢。 “我知道仕途之中,难免有风霜侵袭,你也都能应付,但若是因我而起……” 付彦之不等她这句说完,已偏头亲了上去。 这个吻又温柔又缠绵,到付彦之退开时,苏阮还有些意犹未尽,追上去又亲了几下。 “傻瓜。”付彦之在双唇交接的缝隙里感叹,“夫妻一体,哪有你这般分割的?” 苏阮不作声,继续亲他。 “再说我既然沾了你的光,受些冷眼又怎么了?你不知道,那些冷眼啊,细看都是红的。” 苏阮终于忍不住,噗地笑出来,喷了他一脸热气。 付彦之被她喷得心痒难耐,也不再克制,翻身压住苏阮,夫妻两个真正融为了一体。 69.道路 “身份也好, 阵营也罢, 都是死的,而我们是活人, 怎会甘心被这些所束缚, 非得照着所谓的约定俗成去过呢?” 长夜漫漫,出过汗之后的苏阮,本来迷迷糊糊就要睡了,却被身畔男人的这番感叹惊醒, 一下子没了睡意。 “阿阮,你知道我当日为何抗命吗?” “因为你为废太子不平?” “为废太子不平的人很多。我不肯从命拟写诏令, 真正的缘由, 是我不愿意。”付彦之轻抚着苏阮顺滑长发,声音低缓, “其实当日, 宋公曾经让宋子高传话给我, 叫我称病告假, 躲过去再说。” 苏阮不知道还有这一节,听他说完,略一思忖, 终于明白了:“躲过这件事容易, 难的是, 怎么躲过自己的心。”她轻轻拍了拍付彦之胸口, “我懂了。” 付彦之侧头亲吻她发顶, “我就知道你会懂。” 苏阮当然能懂, 就像她当年因为一时恐惧,没有阻止张敏中,之后的十年,便始终无法摆脱悔恨和愧疚一样,付彦之若听了宋景亮的话,告病躲过此事,恐怕这一生都将活在对自己的唾弃之中——未战先降、望风而逃,也配称七尺男儿? 而他既然躲都不肯躲,后面抗命也就毫不稀奇了。其实苏阮心里也觉着废太子冤枉得很,但有什么办法呢?想废了他的,正是他的亲生父亲皇帝陛下,此事无可避免。 “可是真要做到一生无愧于心,也挺难的。”她叹了口气。 “说难,也不难,最要紧是坚持本心。只要我们心里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想活成什么样子,不为外物所动,也不受旁人所惑,时刻警醒,自律自持,就一定能做到。这样一来,什么身份阵营,也就不会成为枷锁了。” 他居然能把话绕回去!苏阮惊异地抬起头,看着付彦之的眼睛,颇有些哭笑不得。 付彦之看见她的神情,笑问道:“怎么?我这番话,太过说教了吗?” “……”苏阮琢磨了一下,躺回去说,“也不是说教,就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你真要走一条这么难走的路?” “同你一起走,路再崎岖,我也如履平地。” “呸!谁要放着平坦大道不走,同你一起过崎岖山路?” “有些路看着平坦宽阔,实际下面架着火呢!” “那你要这么说,山路两旁还有野兽呢!” 两人嬉笑着抬了会儿杠,苏阮渐渐有了困意,便打了个哈欠,说:“算了,嫁都嫁了,山路也好,大道也罢,只好随着你走了。” 付彦之拉起被子盖严,在她脸上亲了亲,说:“我倒觉着,走自己想走的路,才是最容易的。好了,睡吧。” 苏阮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第二日早上起来,送了付彦之出门,想起这话才反应过来,这人临睡之前还不忘反驳她那句“做起来太难”呢! 真是……叫她说什么好? 丽娘恰好这时进来,看见夫人笑得莫名,就问:“夫人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了?” “没什么。”苏阮先问丽娘什么事,同她处置了几件家务,才打发了旁人,低声和她说,“前番咱们两个,可能真把郎君想错了。” “嗯?”丽娘不明白,“哪个前番?” “就是……算了,总之他呀,入仕多年,洞悉世事,却仍有一颗少年热血之心。也挺好的。” 丽娘:“……您就是为了夸郎君这两句吗?” 苏阮斜她一眼:“办你的事去吧!” 丽娘笑嘻嘻地告退走了,苏阮看一眼窗外,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正同她此刻心境一样——原来他不一定是要自己一切以他为主,只是认为那是一条正确的路,才那么说的。 那就好办多了,世上并没有绝对正确的事,以后遇事多商量就好了嘛。 这么一想,苏阮心头一下就轻了,之后便将心思都花在付彦之身上,亲手给他做了件中单和一双袜子,除了圣上和苏贵妃召见,再没出门去赴宴。 圣上一直在绣岭宫住到腊月二十才启程返京。苏阮早就答应薛湜夫妇,要去薛家过年,干脆就便,进城直接去了光福坊。 她提前有派人回来打招呼,卢氏也早早就打扫好了房屋,因此苏阮他们到了以后,很快就安顿下来。 付彦之要送圣上回宫,薛湜也要迎驾,等他们父子一同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 苏阮陪着卢氏等在堂中,见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进门,卢氏露出满足而感慨的笑,一时心中也有些触动——薛伯母等这一天,恐怕等了有十年多了吧? 薛谅薛谙兄弟两个,也跟在父兄后头,一家人坐下来说了会儿话,卢氏就叫摆上食案,传了饭来。 吃过饭,他们父子兄弟自去前厅说话,苏阮先回房继续收拾。 卢氏给他们夫妻收拾的住处,就在正房东边,是个小跨院,里面三间正房带东西厢房,苏阮带着四个侍女,连付彦之,住着倒是挺宽敞的。 她看着朱蕾等人把日常要用的东西摆好,又铺好床,付彦之才终于回来。 “我还想着你再不回来,我就先睡了。”苏阮笑道。 “同阿爹一起看了看二郎三郎近日作的文章。” “怎么样啊?” “二郎这脾气,林相当政,我真觉得他要么选外任官,要么干脆等几年再入仕才好。”付彦之坐下来,端起苏阮面前的水,两口就喝了。 苏阮忙叫人给他再倒一杯,又问:“怎么?” “他写了篇杂文,讽谏圣上,风采不怎么样,立意倒是一针见血。”付彦之把水又喝了,一叹,“我略劝两句,他还嫌我失了锐气风骨。” 苏阮失笑:“你还失了锐气风骨?他还想叫你怎么锐啊?” 付彦之自己也苦笑:“算了,少年人么。不过阿爹把他教训了一通,又不许他出门了。” “二郎这么大人了,总不许出门也不好,不是该说亲了吗?” “说起他的亲事,阿爹也愁。放他考进士吧,怕他惹祸,真不考吧,亲事又不太好说。” 苏阮笑道:“也别这么说,其实之前在绣岭,还有人问过我呢。” “谁?你怎么没提过?” “新安长公主,你不是不愿同她们多牵扯么?问我的时候,我就说这事我不好插手了。不过她提的人倒不是公主之后,是驸马的侄孙女。” “新安长公主驸马的侄孙女?”付彦之被这关系绕得有点晕。 “我问了一句,就是濠州刺史周叔瑜的孙女。这小娘子不知怎么得了长公主的眼缘,近几年都养在她身边,我听着,恐怕不合适,就没再多问,长公主也便不提了。” 新安长公主是圣上一母同胞的妹妹,行事还算循规蹈矩,但她有女儿嫁了皇子,付彦之确实不愿意同他们结姻亲。 “嗯,确实不太合适,若只是周使君的孙女,倒也还好,偏偏养在长公主身边……”付彦之说到这里,停了停,抬手揉眉心,“我估计二郎还不乐意呢,他现在对权贵……” 话说一半,这位总算想起来苏阮也是权贵的一员,又噎回去了。 苏阮被他样子逗笑:“怎么不说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二郎还嫌我们穷奢极欲、只知宴饮作乐是不是?” 付彦之摆手:“这可没有,你别冤枉他。” “算了,我也不同他较真。明日我问问阿娘吧,要是阿娘想要我帮着打听,我再想办法。” 付彦之闻言直起身,向苏阮拱手道:“那就有劳夫人了。” 苏阮嗤笑一声:“少来!睡觉!” 付彦之洗脸更衣,到睡榻躺下后,又替薛谅辩白,“其实二郎还真没有冲你们,他……” “我知道,他主要是冲……”苏阮指指天,“他心里可能还没拿我们家当权贵呢!” 付彦之一叹:“就他这脾气,真入仕留在京中,不用磨就是一把好刀。” “噗!有你这么说自己兄弟的么?好啦,别发愁了,实在不行就让他考明经、走吏部试,到时让学堂兄安排一下,遣二郎出去做几年外任官好了。” 付彦之没吭声,过了一会儿,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今日得到消息,宋公病重,圣上听说后,赐了药材。” 都赏赐药材了,肯定是病得不轻,苏阮忙问:“那咱们要不要……” “明日我去问问叔祖父吧。” 这事说完,时候不早,两人便睡了。 第二日白天,苏阮同卢氏闲聊,趁便把新安长公主提的那事说了,最后又说:“我同郎君说了,他觉着养在长公主身边,可能就不太合适,叫我问问您的意思。” 卢氏道:“我也发愁呢,二郎这脾气,真找个大家贵女,脾气骄纵的,怕他两个婚后没别的事,尽针锋相对;但要寻个温婉贤惠的,又怕管不住二郎,反被他欺负。” “要不我先打听着适龄小娘子,等冬去春来时,再设宴叫他们见见,让二郎自己选一个合心意的,如何?” “好啊,就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本就是我该做的。” 二人说定此事,等晚上苏阮就跟付彦之说了,又问宋家那边要怎么办。 “今日圣上召见了叔祖父,同他谈起旧事,圣上想起从前与宋公君臣相得,如今宋公在外病重,恐怕再难一见,也有些唏嘘,给宋公加了开府仪同三司。你准备些药材,明日送去叔祖父那里,他会打发人去探望宋公。” 苏阮答应下来,第二日和卢氏商量着办完,之后除了准备正旦新年再无别事,转眼就到了除夕这日。 70.除夕 这是苏阮和薛家四口第一年在京中过元旦, 也是薛家时隔十年才迎来的一家团圆, 又是苏阮第一年进门,卢氏这个当家主母便格外重视。 她仔细打听了京中习俗, 早早便将各类年节吃食物品备好, 到除夕这日,还给家中下人都发了一套新衣,令家中上下都喜气洋洋。 薛湜跟付彦之父子两个也都放了假——本朝正旦按例休假七日,从腊月二十八休到正月初四, 初五日方才开衙办公。 苏阮和付彦之趁着除夕前的两天,分别去付家和四叔家里送了年礼, 又回徐国夫人府瞧了瞧, 给下人发了赏赐。 “我四婶说,她娘家倒有两个适婚之龄的小娘子, 前几日她带着他家二郎回去省亲, 正好见过。说是教养得还不坏, 都读过书, 说话也有条有理的,招人喜欢。不过就一点,他们家的小娘子啊, 多半性情刚强, 婚事可能还得小娘子自己乐意才行。” 除夕是一年的最后一天, 到这时反而没什么可忙的了, 苏阮就同卢氏闲坐, 说起薛谅的亲事。 卢氏听了很感兴趣:“刚强点儿好!亲家也见过咱们二郎, 她觉着能不能配得上她家小娘子?” 苏阮笑道:“我四婶就是觉着二郎一表人才,才提起自己娘家孩子的。她说了,要是您和阿翁不嫌弃,等年后初四,她在家里设宴,把娘家人请去,两边见见。” “好啊!我原来就听你娘说过你四婶,说是又有见识,又有主意,最难得是心地良善,要真能说来他们家女孩儿,那敢情好呢!” 苏阮也觉着挺好,四婶娘家虽然没出什么高官显宦,但兄弟子侄多半都入仕了,没入仕的也能读书耕田,踏踏实实过日子,不是那等轻狂人家。 “那我这就打发人去回个话。” 卢氏连声答应,又叫捎上一盒她亲自盯着人做的肉脯,给苏阮四婶尝尝。 因付彦之说了,傍晚要带苏阮和两个弟弟去外面看驱傩,卢氏就早早叫厨房做饭,让他们吃饱了再出去。 “看个热闹就行,别耽搁太晚,夜里冷呢。”卢氏嘱咐。 苏阮答应一声:“瞧瞧就回来陪您守夜。” 卢氏笑:“也不用急,尽兴了再回来。”又说付彦之,“千万别离开阿阮一步,要是二郎三郎走散了,不用管他们,他们自己能回家。” 薛谅薛谙:“……” 付彦之笑道:“您放心吧。”又看一眼继父,“要不,二位大人也同我们一道去吧?” “我们就不去了,冷不丁回到北地,我还真有些受不住这冬日的寒意。你们去吧。” 四人这才得以出门。 驱傩原是驱除疫鬼的仪式,近年渐渐演变,欢庆意味大增,参与的人也越来越多,人们戴上各种鬼怪面具,跟着驱傩队伍边走边跳、浩浩荡荡,又欢乐又热闹。 苏阮在洪州、饶州都曾跟着驱傩队伍走过,对这种仪式很熟悉,为免出什么意外,干脆不带侍女,只带了两个健壮男仆。她戴上事先买好的面具,就安步当车和付彦之兄弟三个出了门。 既然戴了面具,不怕被人认出来,付彦之就大大方方牵了她的手,笼在袖中,两人并肩往前走。 薛谅后面看见,仰天翻个白眼,拉着薛谙落后几步,表示自己二人同前面那俩不是一起的。 将将走到坊门处,外面已隐隐传来鼓声笛声,几人加快脚步出了坊门,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很快就遇上了驱傩大队。 付彦之拉紧苏阮的手,融入队伍,随着他们一起蹦蹦跳跳地舞蹈。 苏阮平日参加宴饮,从没有自己起来舞蹈过——她不像苏贵妃,没学过跳舞,只喜欢安安静静弹个琴,以前虽然也跟着去看过驱傩,但都是跟在旁边看热闹,还没真的跳过。 这会儿突然被付彦之拉进去,他还拉着自己的手,学着别人跳了起来,苏阮先吓了一跳,接着发现人群都在舞蹈,只有自己走着很突兀,不知不觉也就跟着跳起来了。 而汇聚在这样的人群中,又戴着面具,谁也不知道前后的人是谁,人很容易就放松下来,彻底沉浸其中。 苏阮觉着特别开心,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无拘无束的开心,就像小时候拉着风筝在草地上跑那么开心,开心得甚至想欢叫几声。 “喜欢吗?”付彦之拉着她的手,凑到她耳边问。 苏阮重重点头:“喜欢!” “以后我们每年都来,直到跳不动为止。” “好!” 两人换了只手交握,顺便换了个位置,继续跳着向前,直到气喘吁吁跳不动了,才牵着手退出队伍。 薛谅薛谙和男仆早不知哪里去了,苏阮挨着付彦之站在路边,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我瞧你舞姿挺熟练的,你不会每年都来吧?” “差不多。” 苏阮惊异:“还真的每年都来?同谁一起?” “我自己。”付彦之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双被火光照亮的眼,那双眼亮晶晶的,满是愉悦之色,“总觉着这样跳一回,不光驱除了疫鬼,连心里的鬼也驱除了,浑身轻松。” 苏阮怔怔望着他,没有说话。 付彦之对上她双眼,问:“怎么了?” “没怎么。”她弯了弯眼睛,“我在想,如果我们不是那样重逢,而是在除夕夜的驱傩大队里,看见一双熟悉的眼,我会不会有勇气掀开你的面具。” 付彦之被她说得心弦一颤,拉着她又往后退了退,躲到树影里,低声说:“若是我,一定会的。就像这样。” 他说着伸出右手,将苏阮面上面具向上掀开,露出樱唇,同时抬左手掀开自己面具,侧过身挡住身后大街,低头在她唇上偷了一吻。 “付彦之拜见徐国夫人。”偷吻之后,他笑看着苏阮,缓缓说道。 苏阮有点想哭,但更想笑,便嘴角带笑,眼里含着水光说:“别来无恙啊,薛彦。” “有恙。”付彦之点点自己心口,“我这陈年心病,只能夫人来医。” 在他身后,浩浩荡荡的人群还没走完,热热闹闹的鼓点也还在敲着,可那喧嚣的一切,此刻都在苏阮眼中,沉淀成了付彦之的背景,人世间所有的浓墨重彩最终都只凝结在这一人身上。 她故意叹了口气:“陈年心病啊,那可不好医,只怕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呢!” “一辈子就够么?” “可能还不太够。” “那把下辈子也算上。” “行,那下辈子,我再去找你?”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佳夕良夜,美眷如花,人生当此,夫复何求? 71.说媒 两人牵着手回家时, 时辰已经很不早了,好在进了坊门, 家家户户院子里都笼着火堆, 照得街上亮堂堂的,倒也不怕看不见路。 两个失散的男仆就等在坊门附近,看见他们两个回来,都一脸谢天谢地的表情,行过礼之后, 还说:“家里都等着急了, 要不小的先飞奔回去回禀一声?” 苏阮忙说:“快去。”又问留下的那个, “二郎三郎回来了吗?” “回夫人, 都回来了。” 夫妻两个便加快脚步,回了薛家。 卢氏见到他们,问了两句,打发他们回房先更衣洗手洗脸,然后再过来一起吃团圆饭、守岁。 等夫妻俩收拾好回去时,正堂已经摆上酒席,只等他们入座了。 饭菜上桌,卢氏让四个孩子都先喝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夜里冷,喝碗汤去去寒气。” 喝完了汤, 薛谅按捺不住, 先开口问:“阿兄你是不是拉着嫂嫂, 钻进驱傩大队跳舞去了?” “对啊, 怎么?” 薛谅立即转头看着父母,说:“这下你们信了吧?” 付彦之左右看看,有点疑惑,薛谙笑着对他解释:“二兄回来说你同嫂嫂去舞蹈了,爹娘都不信。” “真的去了吗?”卢氏满脸惊讶,“我还当二郎编排了逗我笑呢!” “您真看得起我,这种事我可编不出来!” 薛谅那语气,彷佛付彦之做了什么匪夷所思、惊世骇俗的事,逗得大家都笑起来。 付彦之笑道:“其实很有趣,你和三郎没试试?” 两个弟弟一起摇头,都是一副敬谢不敏的样儿。 “阿阮也同他一起跳了?”卢氏好奇。 苏阮点点头:“确实挺有趣的,还能驱疫祈福,我们说好了,以后每年都去。” 卢氏笑起来:“你们高兴就好。” 说着话,一家人吃了些饭,卢氏才叫把温好的酒送上来,又换了菜色,并在门口地上架起火炉,烤羊腿来下酒。 薛湜端起酒杯,先祝酒道:“这一年虽风风雨雨,到底平平安安过去了,一家人重得团聚,”他说着看向苏阮,“还添了人口,我同你们阿娘又满足又欣慰,希望来年还能如此,平安康泰、添丁进口,来,咱们饮尽此杯。” 看着她说添丁进口,苏阮有点不好意思,低头以袖掩面,喝了杯中酒。 “说到添丁进口,”卢氏看见苏阮反应,饮完酒放下杯子,岔开话说,“二郎,你嫂嫂的四婶有意给你做媒,我们说好了,初四日去她家赴宴,你给我像点样子。” 大家都看着薛谅笑,薛谅不太自在,手忍不住在自己后脖子上搓了半圈,才说:“哦。” 薛谙扑哧一声笑出来,薛谅立即转头瞪他:“笑什么笑?你不是说今晚要做剑舞娱悦双亲兄嫂吗?” 虽然明知他是不好意思,故意拿薛谙转移话题,大家还是都捧场地拍手,表示很期待。 薛谙早就做好准备,也没推辞,让二兄帮他击鼓做点,他自己取了短剑,就在堂中舞了起来。 苏阮第一次见他跳舞,颇觉新奇有趣,还低声跟付彦之称赞说:“他们都说宫中舞姬跳剑器舞,夭矫如龙、风云变色,我瞧着也就那样,三郎并不比她们差。” 付彦之笑了笑:“你等他跳完直接夸他。”又问,“一会儿要不要弹一曲助兴?” “合奏么?”苏阮笑问。 “四季?” 苏阮推了他一把:“别胡闹。弹一段《长寿乐》吧,我弹琵琶,你抚琴?” 付彦之同意,转头悄悄叫人去取乐器来。 等乐器取来,薛谙这一舞正好结束,付彦之拍手喝彩,“你嫂嫂说,你这一舞不比宫中跳得差呢!” 薛谙略有点气喘,“嫂嫂过奖了,我哪里能同那些大家比?” 苏阮跟着夸了他两句,薛谙虽然口中谦虚,得了夸奖也很开心,还和薛谅一起给父母兄嫂执壶倒酒,大家又共同饮了两杯。 之后付彦之和苏阮合奏了一段《长寿乐》,卢氏看着高兴,也邀了丈夫一同抚琴吹笙,席上和乐融融,直饮到子时。 新年到来那一刻,外面钟鼓齐鸣,苏阮、付彦之等四个晚辈,纷纷起身向父母恭贺新年,席上服侍的婢女们也齐齐向主人叩头。 贺过新年,薛谅拉着薛谙跑出去放爆竹,苏阮和付彦之站到门口,瞧着那兄弟俩将竹竿丢进院中火堆,很快就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 “真好。”苏阮轻轻感叹。 付彦之侧头望过去,见她面上带笑,眼中神色却有些朦胧,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他突然记起,张敏中已经死了四年,这四年里,阿阮一个寡妇,年节都不知怎么过的,顿觉心疼,便握紧她的手,往她身边又靠了靠。 苏阮察觉,回头看他:“怎么了?” 付彦之摇摇头,“没事,困不困?” 苏阮还没回答,身后就传来卢氏的询问:“阿阮累了吧?被大郎拉去跳了半日驱傩舞,要不你们回去睡吧,明日大郎还要早起上朝。” “不累。”苏阮回头笑道,“再陪阿翁阿姑守一会儿。” 此时外面爆竹声响成一片,想睡也很难,付彦之拉着她回去席上坐下,又同父母闲聊了一会儿,等爆竹声渐渐歇了,才回房去睡。 第二日有正旦大朝,付彦之只睡了一会儿,天还没亮就起身,穿了朝服,和薛湜一起进宫朝贺。 他走后,苏阮又睡了一觉,到时间起来时,都觉着没睡醒。然而今日是元日,不能多睡,她起来换上新衣,梳洗之后去给卢氏请安,又陪着她看薛谅薛谙换门上桃符。 等薛湜、付彦之父子从朝上回来,一家人饮了屠苏酒、吃了早饭,才相携出门去亲朋家里拜年。 新年总是这么忙碌,初一拜完了年,初二要回去苏耀卿府里欢聚,初三还好,付彦之出门跟几个同僚好友相聚,苏阮能在家歇歇,到初四,一家人还得去四叔家里赴宴。 虽然是为了叫薛谅和四婶娘家的女孩相看,但正逢元旦假期,四叔四婶想顺便让亲戚们见见嗣子,就把苏耀卿一家、苏铃一家、苏耀学一家,和四婶娘家的几房亲戚都请来了。 四婶姓郑,她说的两个小娘子,是她五弟家的女儿,在家中分别行九、行十一,姐妹两个相差一岁,九娘是嫡出,十一娘是庶出。 四婶的五弟在国子监做主簿,弟媳妇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说话温温柔柔的,对苏家人客气有礼,却并不谄媚。 两个小娘子也都秀丽大方,答话时爽快可喜,卢氏心里很满意,只不知道人家的意思。 四婶早有安排,等这边小娘子们见完长辈,就托苏阮带她们往园中去折几支梅花来,苏阮答应一声,一手牵了一个,出门往园子里去。 她和四婶早就商量好了,她们走了,那边便让人带薛谅兄弟进来,给郑家人瞧瞧,等苏阮她们折花归来,正好薛谅也该告退了,两边可以打个照面——郑家还没告诉小娘子们此事,这样碰个面自然而不落痕迹,就算事情不成,过后也不尴尬。 所以一路上苏阮不紧不慢,和两姐妹聊了几句平日在家的消遣,又仔细选了几支梅花,才回去堂中。 四婶那边就等着她们呢,眼见苏阮带着两个侄女进得院来,才放薛谅薛谙走,两兄弟告退出门,正好同要进门的郑家九娘、十一娘迎面碰上。 九娘大红袄柳黄裙,娇艳明丽;十一娘茜红袄豆绿裙,清新可人。两个小娘子都梳的双鬟髻,站在苏阮旁边,再不会错认。 薛谅也穿了新衣,簇新鸦青色长袍穿在身上,器宇轩昂,还显得他格外白些。 两个小娘子眼睛往前溜了一下,便齐齐低头,薛谅和身后的薛谙也忙侧身避开。 苏阮便笑着介绍:“二位妹妹别怕,这是我家二叔三叔。” 双方便都行了一礼,薛谅说:“外面冷,嫂嫂和两位小娘子快进去吧。” 苏阮一笑,携着两个小娘子回去堂中。 这一面虽然短暂,却很快就有了结果,第二日四婶打发人来同苏阮说:“我们五娘看着贵府二郎很是喜欢,小九娘也觉着小郎君不错,不过,只见了一面……” “我明白,有这个意思便好,咱们来日方长。过几日等我回府,再做东请九娘来做客。” 人家郑家只提了九娘,苏阮便也没提十一娘,等把人送走,又去同卢氏说:“看来郑家五娘是想要二郎做自己亲女婿呢!” 卢氏很高兴:“那好啊!我问过二郎了,他说他没敢多看,也不知道哪个好,全凭我们做主。” 苏阮和卢氏一起笑了会儿薛谅,又说:“等过了上元节,我们回去,我就设宴请九娘来,到时再想办法让他们说几句话。” “好好好。”卢氏连声答应,“多亏有你。” 这里薛谅的亲事刚有个眉目,没两日苏贵妃又把苏阮接去宫中,同她说:“太子妃昨日过来,说起他们大娘新宁郡主只比衡阳郡王小八个月,过了年也虚岁十四了,她不知怎么,想起姐夫的兄弟来,跟我打听呢。” “……打听谁?”苏阮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是薛家二郎!不成的话,三郎也行。” 苏阮:“……那可不敢高攀。” 太子的女儿将来就是公主,薛家凭什么尚主? 苏贵妃看她瞪着眼睛、神色奇异,忍不住笑出声:“你做甚一副被吓到的样儿?” “实在是门第不能匹配。”苏阮答完,又把相看了郑家小娘子的事说了。 苏贵妃听说是四婶娘家,点头道:“郑家家风确实不错。不过,太子妃这里,也不好一口回绝,要不你帮着打听个合适的人,从中做个媒?” “几位公主家中都有适龄小郎君,怎么还用得着我?” 帝甥尚主是本朝惯例,按理说太子的女儿,几位公主肯定都想娶回家去的,怎么问到她头上了? “想同我们亲近呗。”苏贵妃笑道,“要不是汯儿沣儿还小,她肯定就把女儿嫁我们家去了。” 苏家确实没有适龄的孩子,苏阮只好说:“那行吧,我先帮忙打听着,有合适的再同你说。” 从宫里出来,苏阮看着时间还早,就回了一趟徐国夫人府,听丽娘回报家务。 丽娘把年下家中收礼的礼单,和一些不要紧的拜帖,呈递给苏阮,又拣重点回报了一遍,最后说:“华郎君也送了礼来,最上面那张礼单就是,礼厚得很,您瞧瞧吧。” 72.献计 苏阮打开礼单一目十行看下去, “这份礼果然很厚,十匹蜀锦已经很够看了,还有这么多西域来的香料毛皮, 啊,是了, 他舅舅家里原就是经商的。他亲自来的?说什么了没有?” “亲自来的, 非得要见奴婢, 让奴婢给您传话。”丽娘一面说一面回想,“他说他反省了许多时日, 已经明白了夫人的心意, 夫人既然同夫君伉俪情深, 他也只有祝福夫人的。” “就这些废话?” 丽娘笑了笑:“这些当然只是开个头, 后面的话, 奴婢学起来,还真有点儿……” 看她神色犹疑, 苏阮蹙眉问:“他说了什么不好学的话?” “倒不是不好学,就是……奴婢心慌。” 苏阮失笑:“慌什么,他怎么说的, 你就怎么学。” “是。华郎君说,他这些日子常替夫人和苏家思量……” 苏家如今权势正盛, 苏贵妃后宫专宠, 苏耀卿封了国公, 连苏阮的丈夫都在冒犯天威和丞相后, 仅仅几个月就任职御史中丞, 可以说是风头无俩。 然而苏家的一切都是圣上给的,圣上已年过半百,苏贵妃又膝下无子,万一哪天突然山陵崩,这份风光就算不立刻消失无踪,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 “他说,虽然那边府里玉娘已经同衡阳郡王定了亲,但一则,储位能不能稳,还不好说;二来,玉娘到底姓裴;三么,等轮到衡阳郡王,还不知要多少年呢。” 丽娘说话时声音极低,显然被华维钧这番狂言吓得不轻。 然而这番话,正戳中苏阮一直不愿思及的隐忧,她低声问:“那他有何高见?” “他说他打听过,东宫为人尚算宽厚,就是太子妃,外面看着似乎贤良淑德,但其实极有心计主见,让您多留意——据说原来在十王府,属宁王府中姬妾老实,都是被主母调理的。” “他从哪儿打听的?”东宫夫妻二人的性情,苏阮也曾侧面跟永嘉公主等人打听过,但她们都只是说宁王老实,宁王妃贤惠,再多就说不出了。 “这个奴婢没问,华郎君也没说。” 估计丽娘就算问了,华维钧也未必会和她说实话,苏阮点点头:“你接着说吧。” “华郎君说,既然结了亲,东宫也宽厚,以后自然还是要保太子,但有一条,切不可如我们郎君当日那样,公然站出来。” 苏阮若有所思,却没打断,听丽娘继续说。 华维钧没有跟丽娘解释原因,只说了自己的建议——若林相继续图谋易储,苏家不要明面上同林相作对,力保太子,但可以针对具体罪名,看着时机为东宫说几句好话,且最好由苏阮自己来说。 至于平时无事,他们可以继续同东宫保持一定距离,但若太子妃有意示好,苏阮姐妹也不妨同她多来往,结下些闺中情谊——女眷之间的往来,就是林相也不好拿去做文章。 “假以时日,东宫必对夫人感念在心,投桃报李。” 苏阮点点头,看着丽娘,丽娘道:“就说了这么多,他说若夫人还有疑惑,只管召他前来,再细细为您分说。” 他这是故意说一半留一半,苏阮笑道:“我没那功夫,你叫刘全禄亲自去一趟,跟他说,太子妃想给新宁郡主说亲,让他推荐几个人选来。” “让他推荐吗?”丽娘惊讶。 “他交游广阔,各权贵府邸养的清客应当认识不少,打听那些小郎君们的消息比我们容易。” 丽娘这才答应了,苏阮看时候不早,也没再多留,出门登车回薛家,并同卢氏转述了苏贵妃的话。 卢氏也吓了一跳:“那怎么高攀得起?” 苏阮笑道:“我也是这么说,还把郑家那一茬跟娘娘说了,娘娘也说郑家好。” 卢氏这才放心。 等付彦之散衙回家,一家人吃过晚饭,两人回房,苏阮又跟他说了一遍,“我没办法,最后只能答应给郡主做媒。” “这位郡主不是太子妃亲生吧?” “不是,只比衡阳郡王小八个月,哪可能是亲生的?不过太子妃一向待庶出子女不错。” 付彦之笑了笑,为了同苏阮攀亲,就想把郡主嫁到薛家这样在京中毫无根基的人家,再不错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随便应付一下就好,我看太子妃只是想同你攀亲罢了。” “她有这个心,也挺好的,而且我要真能做成这个媒,不提东宫,男方肯定也要谢我的嘛。” 付彦之眉头蹙了蹙,又舒展开,说:“那就得花心思好好遴选了。京中权贵之间,恩恩怨怨,错综复杂,便是公主们同你说的,也未必全是真话。” “我知道,又不急,慢慢打听呗。”说完这事,苏阮又提起自己回府,“丽娘说华维钧送了一份重礼来,我瞧了瞧礼单,他总算认清自己了。” 付彦之早已不把此人放在心上,闻言只说:“礼不礼的,倒是其次,他能办好差使,不丢你的脸,已经足够。” 苏阮听他口气松动,就说:“你说得对。不过如今天寒地冻,东内也动不得工,还不到他们忙活的时候呢。我想趁这会儿给华维钧做个媒,你这儿有没有人选?” 付彦之失笑:“你这是给人做媒上瘾了么?” “我还不是为了叫你安心?”苏阮笑着斜他一眼,“也省的外面再传闲话。” “你越这样,我越不安心。”付彦之神色带着调侃,“堂堂徐国夫人,给郡主做媒的人,华维钧那样的,也配让你操心?以后少理会他就是了。” 口子没撕开,苏阮只得说:“也对,算了,不管了。”让华维钧打探消息的事,也只好瞒住了不说。 之后一直到正月十五上元节,她都没怎么出门,始终在家里陪着卢氏。但上元节这日,圣上于宫中设宴,苏阮和付彦之都得奉召前往,便没能留在家中。 宫宴上挂满花灯,圣上还亲自写了几个灯谜叫大家猜,席上便十分热闹。 太子妃许氏找到苏阮说话时,已酒过三巡,她先是执意执壶给苏阮倒了杯酒,又举杯敬苏阮,“娘娘同我说了,难得夫人肯为我们大娘张罗,殿下同我都感激不尽,我替殿下敬您一杯。” 苏阮顿时觉着手中酒杯有千斤重,忙说:“太子妃言重了,不过是帮着打听打听,当不起殿下敬酒。” “您是长辈,没什么当不起的。” 苏阮无奈,只得同她喝了这一杯,又说:“正好见着了,我也想问问太子妃呢,殿下同您想找个什么样的女婿?新宁郡主我见得少,不知脾气性格,真怕……” “是我糊涂了,这孩子在外面瞧花灯呢,我这就叫人带她来拜见夫人。”太子妃说着就打发人去找新宁郡主。 又说:“大娘是长女,性情一向比几个小的稳重,她虽不是我生的,但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自然是希望能找个知冷知热、脾气也好的女婿,出身门第倒不那么要紧。” 说到这儿,太子妃附到苏阮耳边,小声说:“不瞒夫人,我是不想中表做亲的。” 公主们哪一个是好相与的?新宁郡主虽是太子之女,但太子还夹着尾巴做人呢,还能为了女儿,跟姐妹们争论不成? 苏阮能明白她这一层意思,就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太子妃放心。” 太子妃就又敬了苏阮一杯酒,这杯喝完,新宁郡主也被带来了。小娘子花骨朵一般,白白嫩嫩的,跟苏阮说话时,还带着点儿怯意,看着怪惹人怜的。 苏阮一向喜欢女孩儿,就对这孩子的婚事更上心了些。 不过再上心也比不过薛谅。过完上元节,她和付彦之搬回徐国夫人府,到正月二十休沐日,她就在家中设宴,除了薛谅兄弟和郑家九娘,还请了付家几个十二三岁的小郎君小娘子、四叔的嗣子苏耀锋、苏耀学的儿女和自家侄儿外甥。 苏阮本来想把珍娘也叫来,但珍娘听说玉娘不去,自己就也不肯去了,说是怕吵,要留在家里练字,苏铃和苏阮无可奈何,也只得由着她。 除了孩子们,当然大人也都一并请了来,正好她园中梅花也开了,把四角方亭一封,笼上火盆,便成了暖阁,女眷们坐在暖阁里吃酒赏花,倒也惬意。 至于薛谅,苏阮特意打发他带着小的们在园中玩耍,他也童心未泯,竟和薛谙带着孩子们分了两拨搓雪球打雪仗。小娘子们都站在坡上看热闹,还帮着喝彩助威,园中一时叫声笑声不断,连暖阁里都清晰可闻。 苏阮忙叫多去几个人盯着,别磕着碰着,真个伤了谁家孩子,大正月的,可没意思。 好在薛谅到底不是小孩,还是有分寸的,没一会儿芹娘就来回报苏阮:“两个人说上话了。小郎君们由三郎带着去了花厅,小娘子们进了梅林。” 苏阮放了心,叫芹娘继续带人看着,又悄悄和郑家五娘说了。 过了好一会儿,小娘子们才回到暖阁。苏阮瞧着九娘脸上带笑,似乎心情不错,更放心了些,耐心等到散席,送走宾客,就和付彦之一起问薛谅意下如何。 薛谅少有得扭捏,半天才说:“听凭父母大人做主。” 苏阮噗一声笑了出来。 73.人选 这门亲事很快就定了下来。 郑家对薛谅很满意——虽然薛家人叫薛谅二郎, 但他事实上是薛湜长子, 付彦之已经归宗,和徐国夫人都不住在薛家,郑九娘嫁过去就是长媳, 家中又无小姑, 只要服侍好卢氏就行了。 薛谅本人一表人才, 虽然还没入仕, 但父兄都前途正好, 尤其付彦之这个异父兄长,娶了徐国夫人, 以后肯定会提携兄弟,这门亲事又是从徐国夫人这里定的,里外都有光,郑家简直不能更满意。 连苏阮四婶都很高兴, 说亲上加亲,再好没有了。 卢氏跟薛湜同样很满意。郑家原是京兆人氏, 几代繁衍下来,在京中结了不少姻亲,也算小有根基, 当初苏阮四叔能迁入京中, 郑家也出了力的。所以跟他们家结亲, 等于一下在京中多了不少做官的亲戚, 这对初到京城的薛家来说, 可以说是求之不得。 做了这个媒的苏阮信心大增, 开始将精力放到新宁郡主的婚事上。 恰好这时,朝中也有喜讯,灵州都督、朔方节度使娄云庆大破奚奴揭部,俘获人马无数。圣上龙颜大悦,下令召娄云庆进京朝拜献俘,接着又带重臣权贵去了绣岭宫,打算住到三月再回城中。 华维钧不知想了什么办法,竟在将作监随驾的官员之中,反倒是付彦之和另一位御史中丞换了班,要在京中留守半个月,苏阮便也得以跟华维钧在绣岭山下温泉山庄见了面。 “下官接了夫人吩咐,小心打探了些时日,目前有四个人选。”华维钧这次没说废话,直接进入正题,“其一是毕国公之孙、世子第三子姜珩,今年十六岁,听说熟读诗书,下官见过一次,颇有几分温文尔雅气度。” “毕国公?是圣上母舅家?” 华维钧点头:“不错,现任毕国公是圣上表兄,比圣上大几岁,据说幼年时,常同圣上相伴,圣上待这位表兄也与别个不同。泾王妃便是毕国公之女。” 泾王是圣上第四子,苏阮就说:“门第倒是不错,还有别的吗?” 华维钧又说了些细节,苏阮越听越合适,但结亲这等事,也没有一说就成的,还是耐着性子听了后面三个人选。 另外三个门第也都很显赫,分别是芮国公同建平长公主之孙、武阳侯幼子和汾国公之子。 这三家,建平长公主已经去世,芮国公没有再娶,内宅是世子夫人理事,巧的是,这位世子夫人的祖母正是圣上亲姨母,而华维钧提到的这个人选,当然是世子夫人亲生子了。 武阳侯和汾国公都是军功得来的实封爵位,虽不似前面两家是皇亲国戚,子弟却有掌实权的,比如汾国公长子就任着陇右节度使,这次策应娄云庆对战奴揭部还立了功。 但苏阮明明没跟华维钧提过太子妃不欲同公主结亲,他竟能完全避过,苏阮难免惊奇,问道:“怎么一个公主府的都没有?” “若只循帝甥尚主例,怎么显得出夫人的本事?” “那这些人家,愿意迎娶郡主吗?”苏阮可不想自己把人选告诉了太子妃,过后圣上也答应了,男方却不情不愿的。 “下官不敢打包票,但夫人何妨亲自探个口风?” “你是说……” “这几家目下都在绣岭,夫人见他们家中女眷,想必很容易。” 这倒是,苏阮点点头,没等开口,华维钧已接着问:“难道夫人只打算将人选提给东宫,后面就不管了么?” 她之前确实没想涉入太深,拿几个上佳人选答复太子妃,别让她以为薛家不愿同东宫结亲就行了。但华维钧刚刚那句可以亲自去探问,又让苏阮醒悟,她只走那么一步其实毫无意义,连男方意愿都没问过,太子妃定会认为她敷衍了事。 “怎么会?那也叫做媒?”苏阮想是那么想,却没承认,又另问起,“你从哪打听到的原宁王府故事?” 华维钧露出放心之色,答道:“下官有个朋友,他姐姐舞姿出众,常往十王府去,同各亲王府中姬妾都说得上话。” 苏阮问:“东宫最喜欢哪个姬妾?” “如今应当还是谢良娣。” 谢良娣就是小七郎的生母,跟太子妃是远房表姐妹,如今正怀着身孕,“听说太子妃也挺喜欢谢良娣的。”苏阮说道。 “谢良娣就是许家送进宁王府的,听说她性情柔顺,很尊敬太子妃,太子妃待她也与别个不同。” 言下之意,她听话,太子妃自然就喜欢。 “衡阳郡王如何?”苏阮又问。 “太子妃对郡王管教极严,非姬妾所能知也。”华维钧说完,反问,“夫人应当见过郡王的吧?” “见是见了好几次,但……看着倒是敦厚稳重。” 苏阮话说一半转了口风,华维钧却明白她见到衡阳郡王的场合,恐怕看不出什么,就试探着问:“贵妃娘娘没提过么?” “娘娘也没见过几次。” “那……圣上呢?” 苏阮抬眸盯了华维钧一眼,华维钧解释:“下官是说,娘娘也没听圣上评论过吗?” 这倒可以问问。苏阮没有回答,看着他来的时间不短了,就要送客。 华维钧忙说:“夫人,下官还有一事,有关黄正初。” “他怎么了?” 苏铃打发去黄正初老家的人已经回来,证实此人家世清白、并无虚言,连苏阮都放下心了。 “他……”华维钧有些迟疑,“代国夫人近日没有什么异常吗?” “你指哪方面?” 华维钧露出几分为难之色,“下官也不确定,不过,上元节几个朋友相约,黄正初没来,本来还有个朋友想给他做媒,他竟连对方是谁家都没问就拒绝了,说暂无此念。” “有什么不对么?” “夫人可能不太了解,像我等这样外地来京的士子,若能在京中结一门姻亲,绝对是求之不得,他原本对此也很热衷,既有人提起,至少要问一问详情的,像这般直接推拒,实在不似他平日作风。” 苏阮明白了,“所以你担心他是傍上了我阿姐。” 华维钧躬身拱手:“下官只是提醒夫人一句。” 苏阮心情复杂,“你还好意思提醒,人不是你找的吗?你怎么不去问他?” “这……事涉代国夫人,下官……” “你不好问,难道我就好问了?”苏阮想想姐姐的脾气,扶额道,“罢了,随他们吧。” “但黄正初,决非甘居人下之人。下官担心……”华维钧也叹气,“下官原本以为,他相貌平常,应入不得代国夫人法眼,所以才……” 苏阮颇为烦恼,打发走了华维钧,就把丽娘找来问:“那边府里有没有什么消息?” 丽娘:“夫人是问谁?听说大娘身边多了个少年……” 苏阮一惊:“少年?什么样的少年?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最近,还带着来了山庄。什么来历不清楚,现在桂娘嘴也严了,这事儿还是外院小厮看见了问起,那边府里车马夫说的。” “黄正初呢?也来山庄了吗?” “自是来了,大娘现在可离不得他。” 苏阮脸色奇异起来,“那他跟那少年……” 丽娘呆愣一瞬,才明白过来,掩口笑道:“夫人想哪去了?黄郎君现在是那边府里大管家一样的人物,不是那等以色事人的。” “就是说,阿姐确实同他没事。”苏阮思忖片刻,又问,“她今日在家吧?” “好像刚回府。”丽娘发觉夫人主要问的是黄正初,忍不住劝道,“是不是华郎君说了什么?要我说,您还是别过问了,上次大娘就有点不乐意,那之后桂娘见了奴婢,嘴便严了起来。” 苏阮叹口气:“我也不想过问,但是……”把华维钧说的话跟丽娘学了,“要真是同阿姐有什么,我也懒得管,随他们闹去,谁赢谁算。但你这么一说,我反倒担心了,万一这黄正初,心比我们想得还要更大呢?” 丽娘瞠目:“还能怎么大?” 苏阮蹙着眉:“去看看就知道了。” 丽娘劝不住,只能陪着夫人过去苏铃那边。 她们去得也巧,苏铃正在听黄正初回报孩子们的功课,珍娘玉娘都在座,苏阮便也进去坐下,笑道:“你们继续,我凑热闹听听。” “是。”黄正初接着说,“小郎君们耐性好得多了,字帖每日可再加十张。” “只有耐性好得多么?”苏铃皱眉,“字就没点长进?” “书法非一朝一夕就能建功,须得经年累月苦练才可,因此耐性反而是重中之重。有了耐性,渐渐养成习惯,久而久之,字自然就能写得好了。”黄正初不紧不慢道。 苏铃点点头,又疑惑:“可你上次说珍娘只练了两个月字,就大有长进,又是怎么回事?” 苏阮闻言看向珍娘,见她面颊泛红,低下头去——她向来害羞,当面听见夸奖,多半会如此,倒没什么稀奇的。 耳听着黄正初开口说:“大娘原有基础……”苏阮正要转头看他,珍娘却突然偏了头,悄悄看向黄正初。 苏阮就坐在她对面,将她充满崇敬仰慕与受宠若惊的目光看得清清楚楚,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74.珍娘 后面黄正初说了什么, 苏阮全没听进去, 只看到珍娘脸越来越红、眼睛越来越亮,苏阮心也随之越来越沉——方才说到底儿,竟说早了! “是么?这么说, 我们珍娘写字还挺有天分?这倒奇了。”苏铃笑着看向苏阮, “难不成是随了她外祖父?” 看见珍娘收回目光, 眼观鼻鼻观心了, 苏阮也回神, 笑道:“八成是。”又问,“珍娘现在临什么帖呢?” 珍娘低着头, 小声答道:“《鸭头丸帖》。” 王献之的行草名帖,苏阮便赞了两句,又夸黄正初:“多亏黄先生教导得力,不然我们都不知道珍娘有这一样特长呢!” “不敢当, 是大娘自己喜欢,也勤奋。”黄正初说话的时候, 头始终微微垂着,显得很恭敬,声音不高不低, 语调斯文柔和, 透着诚恳可靠。 苏阮看着他, 能明白珍娘为何动心, 但更担心此人是刻意伪装, 来哄骗珍娘的。 “行了, 别夸她了,刚开个头而已,慢慢练吧。”苏铃午间饮了酒,这会儿还有点微醺,根本没留意那么多,摆摆手说,“下去吧,还是得以两个小郎君为重。” 珍娘头更低了些,黄正初应声告退,眼睛不着痕迹地在珍娘身上溜了一圈,见她如此,眉心轻轻一皱,才快步退下。 苏阮将一切尽收眼底,正犹豫要不要提醒姐姐,苏铃就问她:“你过来有事?” “没事,一个人在家无事可做,就过来瞧瞧你们忙什么呢。”就算要提醒,也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苏阮随口回了一句。 苏铃便笑道:“这才来了两三天,就想妹夫了?在家无趣,就出门赴宴嘛,明日燕国夫人设宴,只请女眷,同去吧?” 燕国夫人是圣上唯一一位还在世的姨母,也是毕国公的姑母、芮国公府世子夫人的亲祖母,她老人家设宴,这两家肯定都要去的,苏阮便说:“好啊,我也正想同阿姐说呢。” “珍娘玉娘明日也同去。”苏铃看向女儿们,“燕国夫人点名要见你们。” 玉娘答应一声,珍娘却揪着袖子不吭声。 苏铃皱眉道:“珍娘也任性得够久了,我同你说,别家也还罢了,燕国夫人可是圣上的姨母,老人家快七十岁了,肯见你是你的福气,你扭捏个什么?” 苏阮听她语气又急了,珍娘也缩着肩膀不肯答话,忙打圆场:“老夫人福寿双全,你们两个去沾沾老夫人的福气,挺好。”又放柔了语气说,“珍娘别怕,你想想你娘这么厉害,谁敢欺负她的女儿?” 玉娘很配合地笑出声,苏铃则嗔道:“少编排我!” “这可不是编排。”苏阮笑道,“有个厉害的娘多好呀,做什么都有人撑腰。” “她就是自己瞎琢磨,把自己吓着了。”苏铃满脸恨铁不成钢,“你呀,出门走一趟就知道了,你这样的身份,用不着我厉害,旁人瞧着你两个姨母、一个舅舅,就没人敢惹你了,更何况还有玉娘陪着你呢!” 玉娘可是跟衡阳郡王定了亲的,同龄的小娘子,哪个敢跟她过不去?苏铃自觉珍娘作为玉娘的姐姐,一起出去就算不横着走,也万没有什么可惧的,哪知珍娘想的却是:果然三府上下,就属我最没出息。 她十分沮丧,却听出母亲这次是下了决心,不敢反驳,只小声答:“我去就是了。” 有这一句,苏铃已心满意足,苏阮却看出这孩子心结很深,等她自己解开,恐怕一辈子都未必能成,就说:“这就好了,明日咱们两对姐妹,一同出发。对了,我那儿有几匹新得的蜀锦,正想着裁了做春衫,你们两姐妹跟我去吧,咱们娘儿三个好好商量商量。” 说完又看向苏铃,“我瞧阿姐有些倦了,就不带你了,让珍娘帮你挑。” “去吧去吧,我是想眯一会儿。” 苏阮便起身,一手拉了一个,带到自己庄子里,真个把华维钧送的蜀锦找出来,三人坐在一起商量怎么做衣裙。 珍娘虽然性情敏感自卑,却做得一手好针线活,描花样子也比旁人鲜活好看,因此对做新衣裳这事蛮有兴趣,在苏阮这里坐了一会儿,就渐渐忘了先前的沮丧,帮苏阮参谋起来。 “姨母肤色白,又这么好看,其实什么花色都穿得,不过春日里么,还是拣鲜嫩些的色来做裙子为好。”她说着比了比一匹鹅黄底织团花牡丹纹的,“这个做一条高腰百褶裙最好,都不用再绣花,只在裙襕滚两道金线便好。” 苏阮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便将十匹蜀锦挨个问了一遍,最后吩咐旁边侍候的丽娘:“就按珍娘说的花样去做,这匹鹅黄色的给珍娘,玉娘喜欢哪个自己挑。” 珍娘一惊:“我……我是说姨母穿着才……才好看……” “你穿一定比我好看!我都年近三十的人了,穿个樱桃红,旁人还不会挑我,这样嫩的色,可不好上身,你却不同,听姨母的。” 玉娘向来聪颖,看出姨母有鼓励姐姐的意思,就笑道:“长者赐不敢辞,阿姐快谢谢姨母。” 珍娘只好红着脸说:“多谢姨母。” 苏阮拉过她的手,笑道:“跟我还客气什么?你忘了你小时候,我同你贵妃姨母常带你买胶牙饧吃了?咱们三个还有个共同的秘密呢,记得吗?” 珍娘抿着嘴儿笑:“记得。” 玉娘好奇:“什么秘密?” “不告诉你。”苏阮笑着捏捏玉娘小脸,“秘密就是秘密。” 玉娘瞪着眼睛看向姐姐,珍娘也抿着嘴摇头说:“秘密就是秘密。”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珍娘放松了许多,苏阮又带着她们两个吃了点心,给她们分别挑了两样珠花回去戴,又留她们吃了晚饭,才叫丽娘送她们回去。 她决心先不提醒苏铃,临别时说:“左右这几日你们姨丈不在,你们两个若是闲了,只管来找姨母玩,姨母也闷得很呢。” 两个孩子高高兴兴走了,第二日一起出门赴宴时再见,珍娘虽然显得有些紧张,却没有昨日那么瑟缩了。 姜家原也算有名望的家族,燕国夫人的夫家自然不会是无名之辈,且因为燕国夫人的缘故,子弟入仕者颇多,还有一个孙子尚主做了驸马。 所以这日燕国夫人虽只宴请女眷,山庄门口却仍车水马龙、权贵聚集。 苏阮她们一行来得不早不晚,到的时候,前面路上华盖重重、已经排起了长队。 “一会儿你就知道咱们家如今有多威风了。”苏铃看一眼珍娘,说道。 珍娘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看母亲,又看看妹妹,苏阮笑道:“你等着看就知道了。” 这话说完没多久,燕国夫人别庄的管事就气喘吁吁赶到,隔着帘帷给两位国夫人行礼问安,又说:“请两位夫人稍待片刻,前面已经在疏通了。” 果然,她们的车只又停了片刻,前面就让出道路来,请代国夫人、徐国夫人先行。 珍娘惊异不已,忍不住悄悄拉开帘帷一角,见外面各式宝车齐齐挪到路边,乍一看,竟像是列队欢迎她们一般,不由吓得手一抖,放下了帘帷。 “瞧见了吧?一会儿进去不许缩肩塌背,给我挺直了腰板!”苏铃板着脸道。 珍娘喏喏:“是。” 苏阮不好这时候拆苏铃的台,只能另安慰说:“没事儿,姨母陪着你。” 说话间,她们的车驾进了庄园,下车时,来迎的竟是燕国夫人长媳和孙媳妇灵昌公主。 灵昌公主不□□饮,苏阮姐妹同她见得不多,但皇家公主,应酬场面都是足够的,打过招呼后,就拉起了珍娘玉娘的手问长问短,显然把自己的辈分划到了她们姐妹之中。 燕国夫人长媳客客气气把苏阮姐妹送到燕国夫人面前,就告退去招呼别的客人了,灵昌公主却留了下来,且非要坐在苏阮下首,执晚辈礼。 苏阮看老夫人拉着珍娘玉娘姐妹说得高兴,又瞧着堂中没旁人,就同灵昌公主说:“公主别同我们客气,我瞧今日贵客盈门,我们陪着老夫人说话就好,别耽误了你待客。” “夫人太高看我了,我呀,一向只管侍奉老夫人,待客用不着我。”灵昌公主笑吟吟道。 燕国夫人听见,瞧了灵昌公主一眼,笑道:“你们有所不知,这孩子呀,最是个心大不管事的,不过外面也用不着她。” 灵昌公主笑眯眯接道:“可不是嘛,我们老夫人的儿女也好,孙子孙女也好,个顶个的能干,就连孙媳妇里面,我都是最没用的一个。” “公主还不能干?把老夫人哄得这样高兴,已经是最能干的了。” 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苏阮正惊奇谁这么大胆,敢没进门就接公主的话,却见一位红裙丽人款步进来,手中捧着个瓷罐,身后还有几个美貌侍女端着茶炉等物。 燕国夫人就说:“让贵客见笑了,这是我三孙女莲娘。” 行三的孙女,正巧就是嫁进芮国公府做世子夫人的那位,苏阮同她见过礼,便笑道:“早就听说世子夫人贤惠能干,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夫人说这话可折煞我了。”世子夫人原姓王,还跟苏阮姐妹说,“在家时祖母给我取的闺名叫做玉莲,二位夫人若不嫌弃,叫我一声莲娘就好。” 说完又指指身后的侍婢,笑道:“我其实是来给二位夫人烹茶的。” 她显然有着意示好的意思,苏阮便没急着提新宁郡主,果然喝完茶,又有客人来拜见燕国夫人,她们要换个地方就座时,王玉莲就跟在她旁边,扶着她的手,有意慢下脚步,问起了珍娘。 “我们家中还有一位幼弟,原说了亲事,哪想到那家女孩临到婚期前一病没了,听说代国夫人长女独身,我自作主张……” 苏阮随着她的步伐,慢悠悠地走,低声答道:“这孩子的事,想必你也听说过,实话说,她这会儿还没走出来,不然娘娘就给她做主了。” 王玉莲一听,有贵妃娘娘做主,只好笑道:“原来如此,我就说么,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 苏阮不等她再说,接话道:“若贵府心急,我倒可以帮着打听合适的闺秀,正好太子妃托我帮新宁郡主相看,我小郎君小娘子一块瞧着就是了。” 王玉莲听说是郡主的婚事,自然要多问几句,苏阮一一说了,却并没提自己看好她儿子的事,转过头在宴客厅见着毕国公府的人,也漏了漏口风。 之后没过两日,两边就都有了动静。 75.开导 毕国公姜家的小郎君, 苏阮是在新安长公主的宴席上见到的, 巧的是,当时在座的,除了她跟苏铃,还有燕国夫人长媳和其女王玉莲。 姜家打的旗号是来拜见长公主——新安长公主跟圣上一母同胞, 和毕国公是表兄妹, 姜家晚辈来拜见她, 理由正当——正好也“顺便”见见两位国夫人。 不过既然是拜见长公主,自然不能只来一位那么显眼, 除了苏阮留意的姜珩, 他前面还有毕国公府二房次子姜瓘和三房长子姜珑。 这两位年纪都比姜珩大一点,听毕国夫人的话音, 也都还没定亲。苏阮摸不准她的意思,便只端坐微笑, 不吭声。 世家子弟,言谈举止自是都没得挑,样貌也都是中上之属, 不过华维钧第一个推荐的人选就是姜珩,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姜珩排在两个堂兄后面, 虽然答话问安都是最后一个,通身气度却让人无法忽略,到他这里便生眼前一亮之感, 小小年纪, 竟真有几分温润君子之气。 然而过后毕国夫人同苏阮提起的人选, 却并不是姜珩,而是姜瓘。 “阿姐帮我思量思量,到底是姜家太托大,还是我想多了?”回去的车上,苏阮歪靠在引枕上,问苏铃。 苏铃嗤的一笑:“这还用想?就是他们托大!想什么呢?将来就连世子都未必承得着国公的爵,居然想推个次子的次子来娶东宫郡主!让他们做春秋大梦去吧!” 就是啊,毕国公要是能走在圣上前面,圣上瞧他的面子,没准会让世子袭个无实封国公爵,至不济,郡公爵也差不多能有,但万一圣上先走,太子继位,没有进一步的姻亲关系,还想袭封国公?县公都得看个人本事! 当然也可能是他们家,根本没看好太子顺利继位,又不想丢了这个便宜,就随便推了个人出来。 “罢了,姜珩那孩子再好,这事儿也是不能成的了。对了,付彦之不在,我自己睡,总是不踏实,阿姐回去叫珍娘来陪我可好?” “好啊,她这两天倒挺愿意往你那儿去的,难得你不嫌她闷葫芦一个,就让她陪你吧。” “珍娘这么乖巧,我怎么会嫌?阿姐以后也别总这么说她,能夸就多夸她几句,她本来就觉着自己比不上旁人,你再那么说,她不是更自卑么?” 苏铃摆摆手:“好好好,我不说,托给你了,你帮我教教她。” 苏阮失笑,“我哪懂得怎么教孩子?就是瞧着她心疼罢了。” 从燕国夫人山庄回来以后,这两日苏阮只要在家,就让人去叫珍娘来玩,大概是上次提起共同的小秘密,让珍娘对苏阮多了亲近感,她每次都来。 反倒是玉娘,因为有女官在身边,要学的东西还多,不能跟姐姐同往。 苏阮本来就想同珍娘尽量独处,获取她的信任后,好套套话,搞清楚她和黄正初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便也乐见这种情形。 正好苏阮也在练字,每次珍娘来,她就把自己写的字拿给珍娘看,两人一起点评点评。谈完书法,苏阮还会跟珍娘一起做做针线,总之尽量聊珍娘擅长的,让她放松心情。 苏铃见珍娘肯去苏阮那儿,不是只躲在自己房里或者玉娘那儿,已觉惊喜,回去就让珍娘收拾些日常用的东西,去陪苏阮。 苏阮到家以后,打发绿蕊过去接珍娘,自己更了衣,叫丽娘来问:“府中有消息来吗?” “有。”丽娘笑着奉上一封信笺,“郎君写来的。” 苏阮接过来,没急着拆,先问了问家务,等丽娘走了,才打开细看。 两人尚在新婚,虽然暂时分开,苏阮有些事会比较方便做,但五六日都见不着人,心里还是很思念的。 付彦之信中也说,难得前日公务不忙,早早回家,房中却冷冷清清,自己打起精神动手烹茶,茶得了,又突然出神,想起往日夫妇相伴、言笑晏晏的情景,半晌才回神,茶都凉了。 苏阮看得心里酸酸的,真想这就启程回家去,但圣上钦点了她们姐妹随驾,她自己偷偷跑回去,肯定不合适。 还好付彦之随后就写道:“幸而分别之期已过三分之一,重聚之日亦不远矣。” 之后他又写了这几日的日常,连园中迎春花开了这等小事都有提及,还说等多开几支后,就亲自剪了给苏阮送来。 苏阮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她看完一遍,叹了口气,又回头细细重看,将将看完,珍娘就来了。 “珍娘快过来坐。”苏阮收起信笺,“我正琢磨晚上吃点什么呢,出去赴宴总是酒喝了一肚子,吃得却不舒坦。你喜欢吃什么?” 珍娘微笑:“儿什么都吃。” “我不是问你吃什么,是问你喜欢吃什么。如今就咱们两个,还不可着自己的胃口吃,不是为难自己么?” 珍娘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儿还是喜欢洪州风味。” 洪州饮食习惯确实跟京中很不相同,苏阮就让人做了两样洪州小菜,烧了两条鲫鱼,又煮了两碗鹌鹑馉饳。 吃过晚饭,外面天还亮着,苏阮就拉着珍娘出去散步消食。此地虽处山脚,却因遍布温泉,地气倒比京中还暖,庄子里已有黄色小野花零星开放。 苏阮颇有兴致地摘了两朵,和珍娘分了,然后闲聊一般提起今日席上的事,“……毕国夫人跟我谈过之后,没多一会儿,芮国公府世子夫人就来找我,问我哪日有暇,她想亲自来拜访。” 珍娘静静听着,并不发问,也不插嘴说自己的见解。 “我和她约了明日。你猜,若我问她毕国公府的小郎君如何,她会不会告诉我?” 珍娘想了想:“会夸奖吧,毕竟都是亲戚。” “那你觉着,她为何要单独来拜访我?” 珍娘微微皱眉:“大约也想娶郡主。但就算这样,贬低亲戚也不好吧?” 苏阮笑道:“倒也不用刻意贬低,但凡是人,总有缺点,谁还能是十全十美的?我要是她,就会拿姜家的短处来同自家比,稳赢不输。” 珍娘有些惊愕,苏阮笑问:“怎么?不相信?要不要打个赌?” “不是不相信世子夫人会这样。”珍娘摇摇头,“而是不相信您会这样。” 苏阮失笑:“姨母真是惭愧,然而人都是一样的。世子夫人同姜家的关系,毕竟已经很远了,有这等好事,自然先紧着自己儿子。” 珍娘忧愁地叹一口气:“做人真得好难。” 这次苏阮没笑,还认真点头:“确实。” “您也会觉着难吗?”珍娘惊讶。 “当然。在你三姨母做贵妃之前,我常常觉得做人、或者说活着,很难。即便是现在,也常常有举棋不定、进退两难之时,但人既然活着,不管怎样,都得往前走。” 苏阮挽着珍娘的手,迈开步子,往前走了一大步,“走过去了,再回头看,就会觉得,也就那么回事。” 珍娘真的回头看了一眼,沉默片刻后,低声说:“我还是觉得很难。” 苏阮拍拍她的手,“我懂,你这是还没走远呢。我从饶州回到洪州那几年,也跟你差不多,不愿见人,不敢回头看,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活着。” 珍娘之前真没想过二姨母同自己,其实是同病相怜的,她只想着自己是和前夫家里义绝和离,姨母是丧夫,却忘了二姨母也曾被夫家驱逐出门。 这会儿反应过来,珍娘难免有些不安,自责道:“都是儿不好,让姨母想起那些不愉快的旧事……” “没什么,姨母已经走过去、还走得很远了。”苏阮笑着安抚她。 珍娘见姨母笑得没有一丝勉强,又羡慕又佩服:“儿要是能有姨母一半坚韧就好了。” “其实你有的。”苏阮拉着她继续向前走,“姨母看得见。” “真的?” “真的!明日世子夫人来,你陪我一道见见吧?” 珍娘一听就想拒绝,苏阮看她神色,忙接着说:“你只需打个招呼,又不是没见过,不用怕她。” 听说只打个招呼,珍娘放心多了,“那……好吧。” 第二日王玉莲如约前来,苏阮带着珍娘和她见面,略微寒暄之后,珍娘借故出去,王玉莲便感叹:“多好的孩子,什么样的人家,居然舍得欺负她?” “人善被人欺,这孩子就是太软善了。”苏阮道。 王玉莲点点头,又感叹两句,才接着说:“夫人这话真是太有道理了,不说珍娘这孩子年幼软善,便是公侯府邸里那些男子们,一旦性情温良些,也要被兄弟们骑到头上呢!” 这话一听就事出有因,苏阮忙问:“怎么?谁家有兄弟阋墙的事?” “倒还没到那一步。不过,我斗胆一猜,昨日毕国夫人向夫人推荐的,必不是长房姜珩吧?” “确实不是。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缘故?我还以为只是论年纪提的。” 王玉莲摇头:“说的可是新宁郡主,这等事哪有论年纪的?自是论谁出身更好、品性更佳了。您有所不知,毕国公府世子——论辈分,我得叫一声表叔——从小就性情温和,虽是长子,却对兄弟们极为友爱谦让,偏偏毕国夫人也更宠爱次子,将二表叔纵得……” 她说着叹口气,露出一副不便再深谈的模样。 “原来如此,我说呢,怎么竟提的是二房次子。”苏阮露出几分苦笑,“也就是我,这话要跟太子妃说去,人家还不以为是毕国公府藐视东宫?” 王玉莲道:“我便是为着这个,急忙忙来寻您解释,可千万别让东宫以为姜家自大。” 苏阮假装信了,“难为你,还替他们想着。”又主动提起,“我听说你家也有适龄的小郎君,什么时候带来给我看看?” “正要同夫人说,三日后,我们国公要宴客,我听说付中丞不在绣岭,怕您不愿出门,特意亲自来给你和代国夫人送帖子,请您两位千万赏脸,到时也瞧瞧我们家的儿郎,入不入得夫人法眼。” 苏阮收了帖子,答应下来,却赶在赴芮国公府宴席之前,又和武阳侯、汾国公两家女眷碰了面、露了口风。等到付彦之轮值结束,赶到绣岭温泉山庄与她汇合时,苏阮已经看过好几家的小郎君了。 “汾国公府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剩下的,我看来看去,觉着还是芮国公府的小郎君最合适。” 付彦之松口气:“幸亏汾国公府知道轻重。你怎么想到他家的?” “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东宫同刚立了军功的人家结亲,且非出自圣意,你想想,合适吗?” 苏阮仔细思索,片刻后,惊出一身冷汗。 76.看穿 “这有什么?要经过圣意, 再容易不过,姐夫也太小心了。”苏贵妃一边逗弄着笼中百灵,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不过他们既然没那个意思, 就算了吧。” 苏阮道:“还是我之前想得不周到——太子妃果然很不简单。” 苏贵妃惊讶, 回头看了姐姐一眼,“怎么说?” “她先自降身份,提出想把郡主许配给二郎,我若是真的狂妄,答应下来, 她也不吃亏,她的庶女成了我的妯娌,我跟东宫也就近了一层。我若知道轻重, 婉拒此事, 自然也不愿得罪她, 会另想办法找补。” 苏贵妃明白过来,“是啊,这话还通过了我, 你自会更加尽心, 为郡主结一门好亲事。而且, 不管最后的人选有什么不妥,圣上面前都有你我担待, 她东宫白得便宜。我还真没看出来。” 苏阮苦笑:“我也是你姐夫说完之后, 自己琢磨了半晚, 才琢磨明白的。” 苏贵妃听出不对,“怎么我听着,这件事你没和姐夫商量?” “他又不在,怎么商量?再说,他对这些事,一向不感兴趣。” 苏贵妃惊奇:“可你们俩,不该是无话不谈的吗?” 殿中只有她们姐妹,宫女和内侍都在门口候着,苏阮就低声笑问:“哪能真做到无话不谈?圣上同你能吗?” “他肯定不能,他那些事情太多了,我也懒怠都听。我嘛……”苏贵妃思索片刻,末了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苏阮便一叹:“就是这样。” 说到这里,外面回报,说太子妃来了。 苏贵妃想明白太子妃不似表面那么老实,心里就有了芥蒂,吩咐道:“让她到前殿候着。”等人去了,又对苏阮说,“你去见她吧,打发她走了,再回来。” 她的脾气,自来是,你可以对我有所求,但你不能暗地里算计我。苏阮和她说这些,本来也是为了提醒苏贵妃——毫无知觉地被人算计,别人并不会感激,只会当你是傻子,反过来,适当给些脸色看,对方知道轻重,也就老实了。 “好,那我去了。” 苏阮起身去前殿见太子妃,把芮国公府小郎君的情形,以及王玉莲的积极意愿,都和她讲了,然后又略提了提其他人选,“大概就是这样,太子妃不妨慢慢斟酌,回去也同殿下商议商议,实在不行,也可请圣上做主嘛。” 太子妃听她话说得详细,口气却带着疏远,贵妃又连面都不露,心里疑惑,却不敢直接问,只谢道:“辛苦夫人了,您这么尽心,殿下同我,真是不知怎么谢您才好!” “我也是看着太子妃为人诚恳、郡主可人疼,才如此出力的,不算什么,太子妃要谢我,不妨等到郡主定亲时,好好敬我一杯酒就是了。” “那是一定的。不光要敬酒,还要好好备一份谢媒礼才行!”说完这些,太子妃又小心问起苏贵妃,“我既然来了,总要给娘娘请个安,才合礼数,不知……” “娘娘有些困倦,太子妃就不必多礼了,都是自家人,只要心真意诚,这些虚礼原不用在意。” 太子妃听苏阮话里有话,却没想明白事从何起,只得勉强笑着答应:“您说的是,那我就先回去,不打扰娘娘歇息。” 苏贵妃身边的人送了太子妃出去,苏阮转回去见苏贵妃,“我瞧她有点迷茫,你说是不是我想多了?” “不是你想多了,是我们以前想得太少。她能把这事托到你头上,从一开始目的就不单纯。”苏贵妃挑高眉毛,“再看看吧,若真是个喜欢使小心机的,以后不理她就是了,这样的人,心胸必宽阔不到哪儿去,且指望不上呢!” 苏阮想想华维钧那里得来的有关太子妃的消息,也觉得她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结交下的,便点点头说:“走着看吧。”接着提起另一件事,“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你想不想……见见珍娘?” 珍娘到京后,还没见过苏贵妃。 苏贵妃心里因为苏铃当初的作为,对这个外甥女不太喜欢,就问:“怎么?她想见我?” 苏阮摇头:“你姐夫来之前的几日,我把珍娘叫过去陪我,发觉这孩子,其实是个品性很好的孩子,就是从小没得过父母的夸奖和重视,才有些自卑。” “大姐也是,舅母嫌弃她生女儿,她就自己也嫌弃珍娘玉娘,玉娘还好些,毕竟小,有些事估计已经不记得了,但珍娘……那时候她怎么被大姐嫌弃的,我都记得!”苏贵妃比珍娘只大两岁,算是见证了这个外甥女的童年,“也是这孩子的命不好。” 苏阮没纠结于往事,直接把黄正初的事说了,“我这几日旁敲侧击,证实这孩子确实对那姓黄的极有好感,而且因为我同阿姐提过,招个士子在家做女婿更好,阿姐大约同珍娘说过,她便也动了这个心思。” 毕竟要按苏阮和苏铃说的那个标准,黄正初确实很合适。他一是官宦人家出身,虽然没落了,总比一般士子多些底蕴;第二呢,知根知底,还跟珍娘有过接触,为人也温和可亲,对于珍娘这种脾气的人来说,这一点尤为重要。 “珍娘还觉着,嫁个位高权重的人太累了,她不愿同我们一样,殚精竭虑地同人应酬,只想过普通平淡的日子,衣食丰足即可。” 苏贵妃似笑非笑:“她这么想,倒也无所谓,但那姓黄的,却未必肯。” “我也是这么说。那姓黄的本就是个颇有野心的人,不然为何自愿去大姐府中做个谋士?还敢肖想珍娘?当然这话没法直说,我只说男人同我们想的不同,但凡有点本事的,都想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尤其娶了珍娘,做了代国夫人的女婿,还能同衡阳郡王做连襟,没野心的,也要有野心了。” “她怎么说?” “没说话,很消沉。所以我想着,把她带进来见见你,原来小时候,我们也常带她玩的,那年买胶牙饧,一下就把你牙粘掉了,她还记得呢!” 苏贵妃:“……闹了半天,你们俩亲近,还是从这事儿谈起的!” 苏阮笑道:“放心,我们保守秘密呢,没同旁人说!” 苏贵妃斜了姐姐一眼,“就算是吧,可叫她来见我,又有什么用?我又不是菩萨,能保佑谁心想事成。” “她不是心里总觉着自己不如人么?我发现她每每这样想的时候,还会把旁人抬高,你别笑,如今你在她心里,可能真跟个无所不能的菩萨差不多。” “那你要我这个菩萨,怎么渡她啊?”苏贵妃玩笑道。 苏阮笑道:“也不用特意说什么,就拿她当亲人对待,夸奖几句,已经足够。” “行吧,改日有暇,我让大姐带她和玉娘一起来。” “对了,黄正初的事,我还没和大姐说,她那脾气,我怕弄巧成拙。” “你呀,怎么这么爱往自己身上揽事?”苏贵妃不太赞同,“你早早同大姐说了,过后不管出什么事,都是她们母女自己的事,你若不说,大姐事后知道了,准埋怨你!” 苏阮笑了笑:“埋怨就埋怨,总比毁了珍娘一辈子强。那我就先回去了,和你姐夫约好了,一会儿等他散衙,骑马出去遛遛。” 苏贵妃啧啧两声:“真是小别胜新婚,去吧去吧。” 苏阮笑眯眯地告退出宫,回到别庄后不久,付彦之也早早回来,两人便换了胡服,一同骑马出门,去远处空旷田野里溜达。 近日天气和暖,新绿小草纷纷冒头,田野上彷佛盖着一片浅绿轻纱,似有若无的,充满早春气息。 苏阮和付彦之并骑前行,从人们有在前开路的,也有落后随侍的,给他们夫妇留出足够空间说话,苏阮就把见太子妃和提醒苏贵妃的事简略说了。 “贵妃如此机敏,你还担心什么呢?”付彦之抬眼看着远处青山,“有些事,做了真不如不做。” 昨晚他就是这么个意思,苏阮不愿刚一重聚,就为了这个同他吵,没等他明说,便故意岔开了话题,哪想到今日才说了几句,他又绕回去了。 她忍不住问:“你这是嫌我多此一举了?” 付彦之收回目光,侧头看向有些不悦的苏阮,笑道:“我哪里敢?” 苏阮瞪着他,等他解释。 “此事是太子妃通过贵妃托到你这里的,确实不好推脱,略尽些力,帮着打听几个人选,都在情理之中,但像汾国公和武阳侯这样的门第……”付彦之略微皱眉,“莫说东宫,便是你我,最好也不要同他们有甚来往才好。” “你怕惹人猜疑?” 付彦之没有回答,另说了件不太相干的事:“娄都督三月初就到京了,我隐隐听说,圣上这次似乎想留他在京中。” “为何?因为战事平息了吗?” “要说平息,那些异族是不可能一直平息的,但四镇节度都很得力,娄都督麾下也有几个骁勇之将,能接管朔方,反而朝中林相独大,无人牵制。” 付彦之声音越说越小,“你进京时候不长,可能不知道,汾国公也是做过两年宰相的。” 苏阮明白过来,圣上这是看朝中文才出身的官员,尚无能与林相抗衡的,便想起用边将——这么一来,就等于引入了另一股势力。汾国公、武阳侯,都因边功入朝,他们与娄云庆自成一系,同自家这样的外戚和付彦之那等文臣,泾渭分明。 “原来如此,那我还真是多此一举了,估计人家心里还瞧不起我们这等外戚呢!” 付彦之忙宽慰苏阮:“你又不知这里面的事,原怪不得你,是我疏忽了,早该同你说的。” 苏阮根本没想到这一节,她正在心里感叹,华维钧再有本事,没做过官,眼界到底不行,一到大局上,还得是付彦之看得明白。 因此听了付彦之的话,她先有些心虚,笑道:“这怎么能怪你?我事先也没问你。” “不管你问没问,这等大事,我也该早同你说。” “你之前也没确准吧?”苏阮深知付彦之的性情,拿不准的事,定不会多说,“现在是消息确实了吗?那林相怎么肯……” “林相近来没什么动静,不知是何打算。” 苏阮极目远眺,低喃道:“这是风雨前的宁静么?” 她当时不过随口一说,万没想到,竟一语成谶,娄云庆刚到京,就替灵州刺史张昔递上奏疏,捅出一件冤案,这冤案还跟苏阮有关! 77.凶案 苏阮上次听见张昔的名字, 还是从林夫人那里。 “张昔什么时候又官复原职了?”之前因为侄儿张敏中畏敌而逃, 张昔曾被贬官,但具体贬到什么地方, 苏阮并不知道, 更不知道他现在做什么官。 “就是这次对奚作战之后。他当年虽然免了灵州刺史的官职, 但因有娄都督作保, 其实一直不曾离开朔方,据说娄都督很欣赏张使君的才能。” 苏阮听完付彦之的解释, 沉默片刻,才皱着眉问:“这个案子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又说是母子合谋杀了儿媳,又说是夫妻蓄谋毒杀侄儿?” “这案子,最初是由凶犯张敏则的岳父杨士强告到代县县衙,说出嫁女杨氏突然暴毙于夫家,死状有异, 仵作去了一查,死者死于砒/霜中毒。代县县令顾忌张家是官宦之家,没敢讯问,直接上报代州刺史。” 代州刺史也很为难,只因杨家并非白身,杨士强官居并州司马不说, 跟御前红人杨刚还是同族,他们打定了主意要为女儿讨公道, 代州刺史只能硬着头皮将张家的人都拘禁查问。 张夫人身有诰命, 见了官不但不惧怕, 还哭诉说丈夫死后,儿媳杨氏就目中无人,不孝到连晨昏定省都没有,自己在她死前,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杨氏,委实不知她怎么会突然暴毙。 张敏则也连声喊冤,声称自己与妻子一向恩爱,且子女年纪尚幼,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丧心病狂之事?他丁忧守孝,虽还没谋到起复,但也是官身,刺史派去的人,听他说得合情合理,也没法严词讯问。 但杨氏又切切实实死于中毒,刺史衙门下属的司法参军只好从砒/霜来源入手去查。 “最后查到,是杨氏身边仆妇买的鼠药,说可能是厨房做点心时,不小心掺进去的。有杨家盯着,代州刺史不敢胡乱结案,对仆妇上了刑,哪想到仆妇竟招供说,鼠药是杨氏叫买来,给夫人跟前养着的小十六郎吃的。” “就是张敏中那个所谓的遗腹子?”苏阮问。 付彦之点点头,苏阮又问:“那孩子……” “腊月里就没了。” 苏阮无语半晌,方才一叹:“何至于此?” 付彦之伸手揽住她,低声接着说:“既有这话,自然要从头再问一遍,张夫人说孩子是呕吐腹泻而死,医师诊断病因,乃下利急症。张敏则也十分惊诧,坚称不知妻子有此恶毒之念。” 依本朝律例,故杀夫家卑属——即小辈——要判处绞刑,案子如果到这里为止,就是杨氏为谋家产,杀害夫家侄儿,得了报应,不用再查。 但杨家告都告了,又怎么肯轻易甘休?尤其背后还有人撑腰。 杨刚虽被宋敞当朝弹劾,没能坐上御史中丞之位,过后圣上却给他加了京和市和籴使、户口色役使、京畿采访使等使职,实权极大,他亲自写了封信给代州刺史,要求必须严查杨氏死因,代州刺史只得给司法参军下了严令。 “于是张夫人和张敏则身边的亲信下人都被严刑讯问,最后代州刺史得出的结论是,为争家产,张敏则指使其妻杨氏毒害侄儿,不料侄儿死后,被母亲张夫人察觉,事情败露,便将罪责一概推给杨氏,后又在张夫人逼迫之下,毒死妻子,两罪并罚,处斩立决。” “那么张昔是给张敏则喊冤?” 付彦之点点头:“杀人案一般都要经刑部复核,这个时机也是巧妙,张昔官复原职,正好案卷都在刑部,正是重审翻案的唯一机会。” “但这案子有什么好翻的?”苏阮紧皱眉头。 “张家主张杨氏之死,乃张夫人主谋,张敏则并不知情,张夫人身边的仆妇招供说母子同谋,是屈打成招。至于那个孩子,张敏则就算是主谋,顶多也就判个流二千里。” “若张夫人主谋,杀了杨氏,该怎么判?” “也是流二千里。原判就是这么判的。”父母谋杀子孙之妇,最重也就是这样了。 苏阮冷笑摇头:“怪不得闹这么大呢,能捞回一条人命,闹得值!” 可那死了的妇孺呢? 苏阮见过杨氏,她和张敏中成亲时,张敏则夫妇曾带着孩子赶到洪州观礼。后来张敏中、张智先后过世,杨氏随张敏则到饶州奔丧,还曾宽慰过苏阮几句,在张家赶苏阮出门时,杨氏也曾面露不忍,有物伤其类之感。 谁能想到才过了四五年,杨氏就不明不白死在了张家。 “真是虎狼之家。”苏阮一时间竟有些后怕,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付彦之忙抱紧了她,安慰道:“莫怕,莫怕。此案既已捅到御前,两边又都硬气,想必会查个清楚,给各方以公道的。” “但愿吧。” 见她还是没什么精神,付彦之就另拣高兴的事同她说,“我已看好一个青年,上巳节的时候,可以安排他同珍娘见一见。” 上次苏阮和苏贵妃提过珍娘后,苏贵妃找了个机会,让苏铃带着珍娘玉娘一起进宫,见了一面。她不像苏阮做事那么细致,喜欢循序渐进,直接当着母女三人的面,问起珍娘未来打算。 苏铃其实还没拿定主意,就看了看低着头的珍娘,说:“我也没什么打算,看她自己吧。” 她这么说,苏贵妃就问珍娘,珍娘当然不敢说出黄正初来,嗫嚅半天,还是“听凭父母做主”。 “难得你娘松口,肯问你自己的意思,你倒好,又推回给她了!”苏贵妃笑嗔一句,又说,“别是不敢当着你娘说吧?要不,你单独同姨母说?” 苏贵妃拉着珍娘进去内殿,先给她讲了苏阮和付彦之的故事,然后说道:“其实你二姨母同你一样,头一次婚姻,根本没得选。如今你也走出来了,又有人给你撑腰,何必还要曲意顺从,去过自己不喜欢的日子?” “我也不是要你今日就给我什么结论,回去慢慢想,想好了就同你娘说,要是怕你娘不同意,也可以先同你二姨母说,到时我们两个帮你劝你娘。” 珍娘回去想了几日,就和苏阮说,她还是只想嫁个人品厚道的普通人,却没提黄正初。 苏阮和付彦之谈起的时候,感叹道:“其实珍娘虽然性情软糯,却并不傻,黄正初的野心又掩饰不住,我稍一点拨,她就明白了。” 然后给珍娘择选女婿的重担,就交到了付彦之身上——不嫁高官显贵,也不可能真嫁个平头百姓,士子又不要野心勃勃的,那就必须得有信得过的人,慢慢去筛选。 “是吗?什么样的人?”苏阮一听这个,果然情绪好了些,连声追问,“你见过了吗?” “见了一面,是个温厚君子,还有些隐士风范。”付彦之说到这里,露出一丝苦笑,“我如今反而担心,他不肯娶代国夫人的女儿。” “隐士风范?那他就算答应婚事,恐怕也不肯和珍娘住到代国夫人府吧?你还没同他提起吗?” 付彦之摇摇头:“我怕吓着他,还是先见一面再谈吧。” “那这人家世如何?多大年纪了?” “他祖父官至徐州别驾,已经过世,父亲任宋州司户参军。今年二十三岁,考过一科进士科,没中,他自己也不是很在意,每日游山玩水,写诗作画,过得倒是逍遥。” 苏阮转头就把这人基本情况告诉了苏铃,“你看,要不要安排他们见一见?” 苏铃叹口气:“问她自己吧。” 珍娘有些担心,“儿不通诗画……” “这个无妨,他要谈诗画,自可与朋友们去谈。”苏阮劝道,“而且尚虑不到此处,先见一面,看合不合眼缘再谈也来得及。” 珍娘犹犹豫豫答应了。 到上巳节这天,苏阮、苏铃两家人便一同乘车出门,去曲江池畔游春。 ——苏耀卿一家早在半月之前,就已启程回蜀州老家祭祖,这一去总得几个月才能回来。 付彦之看好的这个青年叫孟元亮,两人有位共同好友叫曲斌,在国子监做主簿,与士子们多有往来。这日曲江池畔原有曲水流觞之戏,曲斌便带着孟元亮同往,先与其他士子们诗酒唱答,尽兴之后,才带着酒意,引孟元亮去拜见付中丞。 珍娘在苏阮身边,听人回来学了曲水流觞的盛况,苏阮还命人抄了孟元亮的诗来看,“遣词巧妙清新,意境恬淡隽永,果真有几分隐士风范。” 苏铃撇撇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隐士?!呵呵,当真餐风饮露么?” 苏阮装没听见,等人来了,付彦之在外面帷帐里见,她拉着珍娘悄悄掀帘看了两眼。 “如何?”看完以后,苏阮拉着珍娘走到一旁,悄声问。 珍娘低着头,半晌才悄声答:“看着……挺和善的……” 苏阮一笑,叫人拿来帷帽,亲手给珍娘戴上,叫丽娘陪着珍娘出去赏花,自己回去席上跟苏铃说:“是个相貌堂堂的才子,一瞧就是个心地宽厚的。” 苏铃无可无不可,“行吧,我也不指望她别的,过好自个的日子,别让我再操心就成了。” 珍娘去了有一阵儿,才由丽娘陪着回来,苏阮没急着问结果,一直等回去车上,才和付彦之一起听丽娘回报。 “在桃林边儿碰了一面,孟郎君虽有酒意,却十分守礼,目不斜视,侧着身过去了。” 苏阮点点头,又问付彦之:“你同他提了吗?” “没有,回去曲斌会同他说的。” 婚姻之事总是要两厢情愿,人家要是真就不愿给代国夫人做女婿,他们也不能勉强,继续筛选就是了。 两夫妻回了家,早早休息,第二日曲斌那边还没来消息,付彦之却接了个烫手山芋——张敏则杀妻一案,如今京中到处都在议论,林思裕认为此案牵涉人伦纲常之大事,应由大理寺、御史台会同刑部审理——御史台这边,御史大夫近年多是重臣挂职之用,台中主事者就是两位御史中丞,所以林思裕点名要付彦之协审此案! 78.反击 苏阮听说以后, 气得不轻, “林思裕什么意思?故意恶心我是不是?圣上也准了?” 付彦之拉着她安抚:“徐中丞另有要务,确实无暇他顾, 除非御史台不参与此案, 否则只能如此。” “那这案子有什么必要三司会审?案情这么简单, 刑部审不明白?不行, 我要进宫去!” 苏阮甩了手就要往外走,付彦之忙跟上去一把抱住, 哄道:“你真去了,才是中了林思裕的计呢!你想想,你这会儿进宫去,贵妃肯定帮你说话,但此事已成定议,诏令都拟好了, 圣上岂不左右为难?” “那我也得把这事好好说道说道!林思裕恶心我不是一次两次了,我若再忍让,他只当我们好欺负,还不知怎么陷害你呢!” “你先别急,我还没说完,你猜大理寺那边指派的是谁?” 苏阮哪有心情关心大理寺?但他这么问, 想必有缘故,就忍耐着问:“不是大理寺卿么?” “大理寺卿挂名, 指派了大理寺正许孝诚主审。” “许孝诚?是那个许家?” “不错, 就是太子妃二兄许孝诚, 刚调入京中不久。” 苏阮想起来了,年前在绣岭的时候,大姐曾经提过,说林相对许家示好,把二房升迁入京进大理寺了。 “林思裕想干什么?”感觉到阴谋气息侵袭而来,苏阮一下冷静了,“怎么不是刑部主审?” “刑部职责一向只是复核案件。” “那刑部指派的谁?” “刑部侍郎方准,是位耿直端方君子,以公正廉明著称。” “也就是说,哪边儿都不靠?” 付彦之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苏阮皱眉思索,“难道林思裕有把握,让此案维持原判,处张敏则死罪?”这样一来,边将势力还未在朝中站稳脚跟,就先失一局,替张昔上疏的娄云庆虽不至于受什么牵连,却也威信有失,给人一种难当大任之感。 更妙的是,若娄云庆、张昔不服,就会连东宫和苏家一起得罪,在朝中更加孤立无援。 “我还没看过案卷,不好判断。也许,杨家还有什么杀手锏没使出来,也未可知。”付彦之拉着苏阮回去坐下,细细分析,“林相和杨刚私下定有谋划,虽不知细节,但他们拉我们进来,显然不怀好意。” 在林思裕眼里,无论东宫,还是苏家,与他就算不是仇人,也绝不是同一阵营,现在圣上要引边将入朝,等于是又多一股对立势力,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如今正好有这么一个好机会,将这三方搅到一起,让他们先正面对阵,林思裕自己坐山观虎斗,心里一定得意极了。 “有上次的事,林思裕心里明白,我与张家,无论如何不可能握手言和,你与张敏中……” 苏阮略一停顿,付彦之自己接了下去:“还有夺妻之恨,如今就算不落井下石,大概也不肯为张家翻案。”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一齐苦笑。 “不能让他这么得意。”苏阮开始琢磨,“也该给他找点麻烦,还击一二。他最近主持哪方面政务?” 付彦之略一沉吟,劝道:“国事归国事,私怨归私怨,便是要还击,也不必同他一般作为。” 苏阮却说:“我又没说在国事上添乱,况且他林思裕,难道还真能一心为公、做什么利国利民的事不成?” “林相虽无私德,人品不佳,但政务上,说一句能力卓著并不为过,不然他凭何一步步升至宰相之位?如今他正主持疏通运河、整顿漕运,此事关乎国计民生……” “漕运?前两日我恍惚听见一句,新任命了什么水路转运使,就是这事吗?” “对,陕州刺史卢休加水路转运使,疏通渭水一线。” “行吧,不提国事。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林家又干了什么坏事,能让我进宫去告一状的?” 付彦之:“……” 苏阮瞧他神色,似是不太赞同,心下暗自思量一番后,开口问:“私事也不行?还是说,你不赞同的,其实是我进宫当面向圣上告状?” 付彦之沉默一瞬,才缓缓答道:“我只是觉着,这么做伤不到林相的筋骨,又何必费这个力气?而且……”他犹豫着停了下来。 苏阮盯着他,见他一副不好言说的模样,终是一叹,道:“有违你的处世之道,是不是?但你有没有想过,要对付林相这样的阴险之辈,煌煌正道,也许根本走不通。” “但一国之相若因……因此而罢免,国之道亦有所失。” “他在位,国道就不失吗?两害相权罢了。”两人难以达成一致,苏阮最后只能直说,“说到底,你我立场不同,我明白你想的是什么,但你也要明白,我们苏家不能任人拿捏,这件事上,我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尤其这会儿苏家男丁都不在京中,只有一个族兄苏耀学,还官阶太低,说不上话。林思裕这么恶心她,苏阮却毫无动作,旁人只会认为他们苏家好欺负,后面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你信不信,你若就这么接了案子,我还一声不吭,等开审的时候,没准就要有人来叫我做证供了。”苏阮冷笑。 付彦之本来想说不会,许孝诚方准都不是那样的人,但转念一想,张家那边想翻案,没准会拿那遗腹子的身世做文章,到时有心人一撺掇,说不准真会要求苏阮作证,说这孩子身世不明——他脸顿时就黑了。 “你说得对。这样吧,你也不用说林相什么坏话,只把上次张家找到林夫人娘家后,告诉你的那些事,都告诉贵妃。” 苏阮眼睛一亮:“是啊!这桩人伦惨案,没准还同林家横插一手有些关系呢!我这就进宫!” 她连衣服都没换,就穿着家常衣裳乘车入宫,到东内蓬莱宫,刚和苏贵妃说了两句话,圣上便回来了。 圣上见苏阮衣饰简单,神色中还有气恼之意,猜到她为何而来,便先开口说:“是为了张家的案子吧?” “是。”苏阮答应一声,接着说,“我知道诏令已下,也不敢请圣上收回成命,但有一事,须得开审之前禀告圣上。” 圣上倒有些意外,点点头:“坐下说吧。” “这事说起来有几个月了,还在我和付彦之成亲之前,那时林太夫人过寿,我同大姐去赴寿宴,林夫人单独拉着我,同我说,张家有人找来,她替我打发了。” 苏阮将林夫人转述的有关张家遗腹子的故事,平铺直叙讲了,最后说:“问明白之后,林相大概有些恼羞成怒,打发人把张家人赶出了京城,还说要跟地方官打招呼,不叫他们管张家的事。前两日我听说张家出了杀人案,心里就嘀咕,会不会同此事有关,如今御史台介入此案,我左思右想,这番前情总得禀告圣上才好。” 苏贵妃憋着满肚子火气,等苏阮说完,立刻伸手拍案,怒道:“欺人太甚!有这事你怎不早同我说?” 苏阮心里情绪也没落定,见妹妹如此气愤,一下红了眼眶,低声说:“这等龌龊事,过去便过去了,有甚好说的?白惹你生气。” 圣上那边拉住苏贵妃的手,见掌心通红,显然拍得十分用力,是动了真气,忙吹了吹,安抚道:“你先别急,听二姨慢慢说。” “还说什么?”苏贵妃转头看向圣上,一双美眸也泛了红,“我就不明白了,我们苏家几时得罪了林相不成?他上次恶心完我二姐不算,现在张家自相残杀,他又非得把案子交给我姐夫去审,到底安的什么心?” 苏阮从旁接了一句:“林相应不是有意的,上次他为了弥补,还曾举荐付彦之入朝呢。” 圣上露出恍然之色:“就是那次吗?” 苏贵妃冷哼:“举荐?拿一个从四品虚职给你赔礼,还真是大方呢!” 苏阮叹口气,“也许就是这几次阴差阳错,才让林相心中生了芥蒂。付彦之又是个只知忠心任事的,时常有拂逆林相之举,年前在绣岭,还为了座次惹得林相不快……唉,阿兄也不在京中,不然请他出面同林相解释一二,兴许就没事了。” “你怎么还是这样只知忍让?”苏贵妃埋怨一句,又突然泄气,哽咽道,“也是,人家可是宰相,说来还是我没用,让阿姐受这等冤枉气……” 她眼泪成串掉落下来,圣上伸手揽住她,哄道:“怎么就哭了?有我在呢,林思裕怎么敢欺负二姨?他还是有意示好的,只是不得其法罢了。” “不得其法?”苏贵妃擦着泪反驳,“林相何等样人?真有心示好,会不得其法?还是眼界高,瞧不起我们苏家罢了!” 苏阮看圣上不好接话,就帮着劝:“娘娘息怒,要说瞧不起,我看也不至于,谁不知道,我们苏氏一门荣耀都是圣上给的,瞧不起我们,不就等于瞧不起圣上吗?” 圣上附和:“就是这话。快别哭了,一会儿眼睛肿了。” 苏贵妃擦着眼泪不说话,苏阮轻叹道:“我便是怕惹娘娘不快,这才一直没说……” “你总是这样,有什么苦都自己吞了,我才越发不放心。还以为你再婚了能好些,哪想到姐夫也是个不肯言声的……”苏贵妃抽噎着问圣上,“这案子不能换人吗?” 圣上道:“诏令都下了,这时换人,反而引人猜疑。”又对苏阮说,“你叫付彦之只管秉公办案,张家来找过的事,让他通告刑部、大理寺。” 苏阮答应一声,圣上又说:“心内无私,怕的什么?” 他没再说什么安抚的话,但是苏阮告退出宫,刚进家门,赏赐就跟着来了,其中还有一道给付彦之加京畿采访使、正四品通议大夫的诏令。 林思裕身在家中,听说此事,玩味一笑:“徐国夫人在圣上面前,果然极有恩宠。” 79.离间 付彦之接了案子还没开审,寸功未立, 就加了使职、连升三阶——通议大夫虽是散官, 但散官品级与俸禄直接相关, 又距离从三品只有两步之遥, 如何不让人眼红嫉妒? 没几日京中就流言四起, 说付彦之连番幸进,是得了“妻荫”——这等言论其实早就有,只不过私下嘀咕的多,没几个敢大声嚷嚷的。 但这次不同,不但很多人议论付彦之靠了徐国夫人才有今日,还有人窃笑着说:“那也是徐国夫人本事大, 不然同样是亲姐姐, 怎么代国夫人就没那个颜面?” “这话怎么说?” “怎么说, 嘿嘿, 徐国夫人年少守寡, 听说貌美犹胜于贵妃娘娘, 圣上有怜花惜花之意,也是人之常情嘛。” 嬉笑声四起,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 等到案犯押解进京,正式重审时, 已经传到了苏阮耳朵。 她面罩寒霜, 眼含怒火, 来报信的华维钧赔着小心解释道:“事涉圣上, 若非有心人刻意散播,必不会流传如此之广,因此下官打听清楚后,便立即来禀报夫人。” “你做得对。”苏阮回神,深吸口气道,“以后有这等事,也要尽快报给我知道。” 华维钧应道:“是。”应完略微犹豫片刻,又说,“不知是不是哪里出了错,下官多方打探,消息源头,竟似乎是林相的女婿、右补缺齐震烜。” “哪里都没出错,是他就对了!”苏阮冷笑,“咱们这位林相,不知怎么,就看着我和我们付中丞不顺眼,非得给我们找不痛快!” 华维钧很疑惑:“可他这是何苦呢?得罪夫人,于林相又有什么好处?” 苏贵妃宠冠六宫,姐妹兄弟皆列土,公主皇子见了都执晚辈礼、不敢造次,得罪他们,几乎等于得罪圣上,一向媚上的林思裕怎会如此不智? 除非……,华维钧脑中灵光一现,“也许他针对的并非夫人……” 他这句声音很低,苏阮没太听清,还以为他在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就冷笑道:“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显然是故意为之。这个齐震烜,是什么来历?” “夫人是想从此人入手,反击林相?” 苏阮微微颔首,华维钧却道:“他虽是林相女婿,但位卑职低,就算抓了他什么把柄,恐怕也波及不到林相。” 伤不到林思裕筋骨,确实是白费力气,苏阮又问:“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反击?” 华维钧分了一半心思,还在琢磨林思裕针对付彦之,是否圣上默许,所以听见苏阮问话,沉吟半晌才道:“不如从林家二郎下手。” “你是说林屹?” “不错。此人私下广结宾客、卖官鬻爵,坊间早就议论纷纷,只苦于林相势大,不能上达天听而已。” “这得有实证。” “下官回去想想办法。” 苏阮点头:“辛苦你了。此事不用心急,等张家的案子结了,再出手也不迟。” 华维钧答应一声,又问:“那流言……” “我自有主张,你不用理了。” 华维钧应声告退,等他走了,苏阮吩咐:“往邵公公宅子捎个信儿,请他方便的时候来一趟。” 邵屿在宫外的时候不多,自是没那么快就来,苏阮先琢磨怎么和付彦之说这事。 她深知外面越是流言纷纷,他们夫妻越该坦诚相待,有什么说什么,但此事涉及圣上,圣上偏偏又确实曾对她动过心思——这一点,苏阮真是有些难以启齿。 思绪纠缠半日,到傍晚付彦之回家,苏阮也没想出能让双方都不难堪的说辞,只得心一横,实话实说。 她等到吃过晚饭,打发了婢女们出去,低声同付彦之说:“今日华维钧到访,说外面有关于你我的流言……” 付彦之以为还是“妻荫”那些酸话,便打断她说:“流言不用管它,慢慢就消散了。” “这一次不同。”苏阮深吸口气,接着说,“流言是从林思裕的女婿齐震烜那里传出来的,其中还涉及圣上……” 付彦之先是一怔,接着反应过来,拍案怒道:“这老贼得寸进尺、欺人太甚!” 这句话脱口而出,苏阮愣了愣,扑哧一声笑出来,付彦之余怒未消,皱眉道:“你还笑!” 苏阮侧头掩面,又偷笑两声,才敛笑说道:“我是觉着你骂得好!林思裕确实是个老贼。” 付彦之:“……” “华维钧走后,我自己坐着想了半日,发觉林思裕这一计同张家的案子,其实是连着的。”苏阮把话题接回去,“这一招离间计,他应当预谋很久了。” 付彦之面上犹带怒色:“不错。” “那我们该怎么办?再放任流言不管,我怕影响你的官声。” 这事儿不好去向圣上告状,就算告了,圣上也不好处置,难道下一道诏令说“都不许传了”?这不等于坐实流言吗? “影响官声倒不至于——公事上我问心无愧——但确实不能再放任不管。”付彦之握住苏阮的手,“齐震烜这等小人,要收拾他再容易不过,但华维钧这么快都能查到源头是他,显然林相是故意把他抛出来的。” “是啊,而且只是个女婿,连林思裕的皮毛都伤不到。” 付彦之点点头:“我若安排人弹劾齐震烜,只怕反过来被林相指责公报私仇、以权谋私。” “那就弹劾林屹,我听华维钧说,林屹卖官鬻爵,猖狂得很。” “御史台已经在查林屹了,只是须得慢慢搜集证据,这次先不动他。” 苏阮糊涂了,这俩都不动,“那你打算怎么办?” “齐震烜的父亲齐善如今任鸿胪少卿,掌典客署。此番娄都督进京献俘,有不少番将随同前来,向齐善行贿,想走林相的路子,台院已经查实,向我和徐中丞回报过,我们本来想等一等,既有此事,便不用等了。” 结交番将、收受贿赂可不是小事,又隐隐与宰相有关,圣上绝不会容忍,苏阮便有些好奇:“那你们原本想等什么时机?” “等娄都督的任命。” 原先都说圣上想让娄云庆入朝为相,但他到京已超过半月,除了最开始的封赏,圣上并没有另予任命,也不放娄云庆回朔方,付彦之他们担心此案一发,影响娄云庆,这才静待时机。 “那些番将想讨好林思裕,显然不是娄都督的亲信,怎么会影响他?” “林相最擅长倒打一耙,不过事已至此,顾不得那么多了。” 如今京中暗潮涌动,追本溯源,就是因娄云庆替张昔上疏,没有张家的案子,哪来今日? 苏阮点点头:“本就是他们斗法,拉我们垫背,也是该把战场还给他们了。” 付彦之一直满腔怒火,听了她这句,终于笑了笑:“夫人高见。” 御史台出面,弹劾齐善受贿,不管结果如何,齐震烜肯定都得夹起尾巴做人,如果最后真定了重罪,牵扯出林思裕……不用如果,苏阮笑了笑,“上次娘娘特意叫邵公公来跟我说,来日方长,‘报答’林相的机会多着,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此案一发,齐善也许不肯攀咬林思裕,但有行贿者的口供,苏贵妃在圣上耳边吹吹风,也够林思裕喝一壶的了。 这次付彦之毫无反对意见,只道:“不错,来日方长,咱们慢慢收网。” 苏阮心里却还有点事儿没说透,她转头端起水喝了半盏,递给付彦之,看他喝完了,才缓缓说道:“有件事——在我们重逢之前,娘娘觉着我这些年过得太苦,圣上又待她极好……你也知道她从小都是我带着的,所以……” 付彦之听出她要说什么,立即握住她的手,说:“我知道。” 苏阮一愣:“你知道?” “在我们重逢之前,我就听说了。”付彦之握紧妻子的手,低头看着她眼睛,“我本来就不信,以你的脾气,根本不可能答应这等事。况且,你随后就约了我。” 他说着微笑起来,苏阮也露出一点笑,又疑惑:“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若是广为流传,也不会到今日还能掀起风浪啊! “你猜。”付彦之笑微微地说。 苏阮略一思忖,明白了,“宋子高告诉你的?” 付彦之点点头,又轻叹:“原来我总嫌他话多,现在倒有些怀念,若他在京中,也不用华维钧跑来报信。” 苏阮坚决不肯侍君,都是宋敞告诉付彦之的,所以他从来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过,哪想到时过境迁,林思裕竟拿此事来离间他们夫妻。 “他最近怎样?可有信来?”付彦之有些信件只送到永乐坊那边宅子,由罗海整理,苏阮并不过问。 “前几日收到一封,说宋公怕是不太好。” 苏阮惊诧:“都熬过冬天了,怎么还不太好?” “毕竟年纪大了,也不太适应永州气候。” 永州本就是穷乡僻壤,缺医少药是常事,宋景亮被贬过去,朝中剩林思裕这么个奸臣当政,他定然心中郁结,虽有圣上安慰性的加封赐药,恐怕也难以开怀。 苏阮叹息一声,又问:“宋子高一家人怎么样?没被上官为难吧?” “他不怕这个,同上官斗智斗勇,还挺乐在其中。” 夫妻两个说了几句宋敞的趣事,就上床就寝。 隔了一日正逢大朝,侍御史当朝弹劾鸿胪寺少卿齐善收受贿赂,并呈交罪证口供。 圣上听说与番将胡人有关,果然很重视,令刑部、大理寺协同审理。三司同时办理两桩大案,自是要分两套班底,付彦之在张家案子上,此案便回避得彻底,一直到圣上亲自给齐善定了死罪,都没掺合一字半句。 他不掺合,却有苏贵妃:“林相是不是只盯着我姐姐姐夫了,连自己亲家外通胡人都丝毫不知?!” 圣上没吭声,两日后,娄云庆便在另一位宰相陈光毕举荐下,迁兵部尚书,加同平章事,正式入朝为相,且仍兼朔方节度使! 80.意冷 华维钧没想到付彦之这么快就能反击林思裕,还一伸手就是个狠的, 不由暗自感叹:“御史中丞, 真是个好位子。” 难怪宫中老内侍说:“他本就是幸进, 还不让人嘀咕了?你想想我朝立国至今, 年未而立便坐上御史中丞之位的有几个?” 那时华维钧还说:“付中丞进士出身, 又一直位在清要,资历……” 那老内侍嗤笑一声:“别说那些,你只回头想想,他若没娶了徐国夫人,能不能有今日?” 那肯定是没有的。付彦之要是没娶徐国夫人,现在还在岭南服役呢!肯定想都不敢想御史中丞这样位不算高、实权却极重的位子。 “这天下, 有才干的人多了, 哪个不想为圣上效力?哪个又不想出将入相?既白得了登天的梯子, 就该什么都受着!几句流言算什么?”说到这儿, 老内侍忽然压低声音, “人家又没说假话。” 华维钧当时听得心一颤, 有些不敢置信:“您是说……” 老内侍是尚舍局的奉御,满脸褶皱, 看起来总得五六十岁了, 他眯着眼儿,冲华维钧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你可是徐国夫人举荐上任的, 不会不知道吧?” 华维钧真的不知道。 春暖花开后, 东内继续修造宫殿, 他和殿中省、内侍省的内官们常打交道, 华维钧有点野心,又会做人又有钱,没多久就和这些人结下了交情。 他去徐国夫人府回报过流言之事后,回去越想越觉得,林思裕再狂妄也不该往狠了得罪苏阮,尤其这流言还牵扯圣上——其中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 所以华维钧就找了个机会,在宫外拉着这老内侍饮酒谈天,故意往流言上说,果然就透出口风来了。 “咱们不是外人,我也不瞒您老,”华维钧故意苦笑,“徐国夫人肯举荐我,真的只是因为我会修园子。徐国夫人府也只拿我当个工匠,什么要紧事务,我一概不知。” 老内侍想了想,叹道:“你是没赶上好时候。那会儿徐国夫人同付中丞刚旧情复燃,连圣上都……”他嘿嘿笑了两声,“要说圣上待徐国夫人,虽赶不上贵妃娘娘,那也差不了太多了。” 他言之凿凿,华维钧想想苏阮的为人,却不那么相信,便装出好奇的样子来,“既是如此,徐国夫人又怎会同付中丞旧情复燃?圣上……就这么宽宏大量?” 老内侍一笑:“要不说是圣上呢,没有能藏山海的胸怀,哪坐得住至尊位?” 华维钧才不相信。徐国夫人进京才多久?圣上要真是同徐国夫人有什么,新鲜劲都没过去,就冒出个付彦之,他不把流放岭南改成死罪,都算是宽宏大量了,还免了流放、亲自做媒?那除非是真圣人! 心里念头拐了八个弯,面上却不露,华维钧笑道:“您老说的是。如此说来,圣上待徐国夫人这份心思,算得上阖宫皆知了,难怪流言纷纷,却没人禀报圣上呢!” “不不不,不光是这样。我们宫里服侍的,要想平平安安活着,最要紧的一条,”老内侍伸出干树枝一般的食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贵人没问到头上,就别多嘴,省得惹祸上身。谁知道流言背后,是谁的手笔?” “那依您老看,圣上若听说这流言,是一笑置之呢,还是一查到底?” “都是实话,有什么好查的?除非徐国夫人自己去找圣上哭诉。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徐国夫人上次同圣上哭诉,圣上加封了付中丞,也没有今日之事。你就别掺合这事了,人家有权有势,不会因些许流言折损半分的。” 华维钧举杯敬老内侍,没再提这话,转头又同别人打听了几次,终于确信圣上确实曾对徐国夫人有意,连贵妃都乐见其成,但徐国夫人自己似乎没这个意愿,最后还是嫁给了付彦之。 于是他就明白,为何林思裕敢走这一步棋了——圣上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答应了这门婚事,对付彦之却肯定都有些微妙心思,就像华维钧一样。 自己求而不得的佳人,旁人却轻易即可获得青睐,就算不嫉恨,也总有些妒意吧? 华维钧对苏阮的那点心思,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就算他们夫妻离心,还有圣上呢,哪里轮得到他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父不详的私生子? 这么一想,他很有些心灰意冷,直到朝中风向大变,才回过神来,“也好,船已经上了,自是越稳越好。” 华维钧去了一趟徐国夫人府,把最近打探到的有关林屹的消息,当面回报给苏阮,最后还主动求苏阮给自己做媒,娶一房妻室。 “好啊,我原答应过你的,不过近来找我做媒的人越来越多,倒把你耽搁了。”苏阮应得爽快,“你听说了吗?新宁郡主的婚事要定下来了。” “听说了。”华维钧笑答,“芮国公府定对夫人万分感激吧?” 当日苏阮把人选告诉太子妃后,太子找了个机会,回禀给圣上,圣上听说是芮国公府的小郎君,又同姨母有亲戚,就把孩子召进宫见了见,同意了这门婚事,如今正要同太华公主的婚事一道下诏。 “那也是你推荐的好人选。”苏阮微笑,“你倒是想找个什么样的娘子?也同我说说。” 华维钧道:“下官出身微贱,不敢奢求过多,只要是良家女,性情温柔贤淑便可。” 苏阮答应下来,华维钧告辞离开,等付彦之散衙回家,便同他说了华维钧来的事。 “林屹那边,你叫他别掺合了,免得打草惊蛇。” “我怕我这就叫他别管,才是打草惊蛇呢。” 付彦之一愣:“怎么?你担心他同林家……” 苏阮摇头:“那倒不是,我是觉得,我跟他说了不用再管,他肯定能想到御史台在盯着林屹,好像我们胸有成竹似的,不如留着他去迷惑林家。” 付彦之想了想,笑道:“也是,林家即便察觉,也不会把他放在心上。” 说完这事,苏阮又问张家的案子,“有结果了吗?” “差不多了。”付彦之叹了口气,“张夫人想杀杨氏给孙子抵命,张敏则肯定知情,但确实不曾参与,他外出访友,有人证。” 这案子人犯到了大理寺,第一次开审,张家仆人就翻供,说之前指认张敏则,是受刑不过、屈打成招,图谋毒/杀侄儿的,只有杨氏一个,与张敏则无关。 至于杨氏之死,她死亡前后那两日,张敏则外出访友,并不在家中,因此也不知情。 大理寺正许孝诚是太子妃的二兄,在外做官多年,接触过不少刑狱案件,没那么好糊弄,他将人犯分开关押后,先查幼童之死,天天找张夫人问话。 张夫人没几日就招认了,说杨氏想谋夺侄儿那份家产,自己不肯给,她就心生歹念,毒/死了孩子。张夫人得知真相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儿子张敏则并不知情。 得了这话,许孝诚又晾着张夫人不管了,自去追查杨氏是怎么毒/杀侄儿的——那孩子养在张夫人跟前,衣食住行都不假手于人,其余几房都嫌这孩子占一份家产,还曾质疑孩子身世,毫无骨肉亲情可言,按理说是绝不可能接触得到孩子饮食的。 杨氏身边下人说是张敏则威逼利诱了张夫人身边一个仆妇,张夫人也认可说是那仆妇下的手,自己就是从仆妇那里逼问出来的幕后主谋,但仆妇是收了杨氏的好处,与张敏则无关。 至于那仆妇,谋杀幼主,张夫人早就叫打死了。 关键证人缺失,许孝诚回头审杨氏之死,这条线倒是清晰明白,张夫人主谋,厨房下/毒,张敏则外出不在场,杨氏吃了有/毒的饭,一命呜呼。 “知情不报就没罪吗?”苏阮冷笑,“家里连死两人,我才不信张敏则什么都没参与!以张夫人的性情,没准还要逼着儿子亲自下/毒给儿媳妇吃。杨家就没异议?” “杨家只说相信三司能秉公断案。我怀疑他们手上另有证据,却不肯现在就拿出来。”付彦之皱眉道。 “别是那个给孩子下/毒的仆妇在他们手上吧?” “我们也有此怀疑,毕竟张夫人处死那仆妇,并没几个人亲眼看见。许孝诚正在想办法审问这些人,确认那仆妇的死活,但林相一直逼着结案,恐怕拖不了几日了。” “张杨两家都不急,他急什么?逼着你们断错案子,好找你们麻烦啊?” 付彦之笑了笑:“不用担心,大理寺和刑部尚还顶得住。”毕竟案子真出了岔子,两边主官都脱不了干系。 这事苏阮帮不上什么忙,也最好撇清关系,便放下了等结果,忙她自己的事。 最近天越来越热,京中权贵宴饮渐多,年轻人们趁着这个光景相看,定下亲事,正好年底成婚,圣上赶着这股春风,把排行十六的太华公主许配给了娄云庆的幼子,珍娘的婚事也有了眉目。 81.夫妻 之前付彦之看好的那个青年孟元亮,如他所料, 并不想给代国夫人做女婿, 但听完原委后, 孟元亮对珍娘好感大增, 又觉得代国夫人能答应女儿随心意择婿, 可能也不像外面传说得那样不堪,就想再见珍娘一面。 苏阮和苏铃商量之后,把这次见面安排在了自己家,还让苏铃也远远看了一眼孟元亮。苏铃还是那副随便的态度,“我想开了,随她心意吧, 找个门第低的也好, 更好拿捏。” 孟元亮并不知道代国夫人已经想好怎么拿捏未来女婿。他上次没太留心, 这次与珍娘再见, 看她貌美娴静, 羞涩时宛如一个闺中少女, 一点也不像嫁过人,着实有些心动。 过后再谈, 付彦之据实以告:“代国夫人心疼女儿之前受的苦, 二嫁便全随女儿心意,只有一条, 不舍得女儿远嫁, 要么婚后就住代国夫人府, 要么左近买一座宅子安置。” 孟元亮当然不愿住在代国夫人府, 依他的意思,最好连权贵聚居的亲仁坊,都远着些。 “毛病还不少!”苏铃嗤笑一声,“他以为亲仁坊还有地方安置他吗?” 苏阮笑着帮忙解释:“这才能显出他表里如一呢!”要是装着不慕名利、假清高那等人,肯定不舍得离开代国夫人府。 苏铃想想也是,“罢了。正好有人送了我一套宅院,在新昌坊乐游原上,风光不错,就给他们做新房吧。” 事情谈到这里,苏铃终于想起来该跟她那位名义上的丈夫说一声。 裴自敏做了官,又跟太子结了亲家,眼看一路踩着云头就飘上天了,要不是苏铃让黄正初盯着他,他还不定干出什么事来,因此一听是这么样个人,当即表示反对:“不成!衡阳郡王的连襟是个从八品芝麻官的儿子,自己还是白身?这不胡闹吗?!” 苏铃眉毛立起来:“这是我拿的主意,你说谁胡闹?” 她声音并不高,但裴自敏一瞧她面色,就不敢嚷嚷了,回头瞥一眼立在旁边的黄正初,见他也有意外之色,还皱着眉,就说:“正初你来评个理,找这么个女婿,合适吗?” 黄正初面上只表现出一点意外,实则心里已经翻江倒海——最近这段时间,他没怎么见过珍娘,珍娘又一向文静害羞,所以他没察觉出什么异常,只当是宴饮多应酬多的缘故。 代国夫人也没提过珍娘的亲事,黄正初就以为他们还在等珍娘自己缓过来,哪想到突然就说要定亲,还一副已经说定、不能悔改的样! “这个……夫人已经拿定主意,正初不敢多嘴。”他斟酌着回道。 “夫人请了你来,不就是要你帮忙参谋家中大小事务吗?联姻是大事,说说,说说!”裴自敏一个劲催他。 黄正初看了一眼苏铃,见她没有反对,才开口:“敢问夫人,这位孟郎君,是您选定的,还是大娘选定的?” 苏铃道:“自然是她肯了,才能定下。” 黄正初的心,一声没出就沉了底儿,他怕自己面上露出来,忙低了头,拱手道:“正初恭喜夫人,恭喜郎君。” “哎,你……”裴自敏还等着他帮腔呢,哪想到平日能说会道的黄正初,直接就行礼恭贺他们了! 苏铃却点点头说:“还是你明白事理,去忙吧。”等黄正初走了,才皱眉说裴自敏,“你女儿是什么性情你不知道?她肯再嫁,你就谢天谢地吧,还挑什么出身门第?再说白身怕什么,进宫求个闲散官儿,又不是什么难事!这事就这么定了。” 裴自敏还有些不甘心,苏铃就又加了一句:“我告诉你,人家登门提亲时,你不许给脸色看,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 当时裴自敏没吭声,却没等到登门提亲那一步,就叫人堵着孟元亮打了一顿。 他这次很聪明,没叫自己身边的人去,而是叫人使钱雇了几个地痞无赖。哪知道这门亲事是苏阮和付彦之做的媒,听说孟元亮挨打,苏阮都没让付彦之出手,自己安排管家往万年县打了招呼,当天就把那几个地痞无赖抓了,审出幕后主使。 苏铃听说原委,气的要把裴自敏叫回来打,苏阮却拦住了,提醒道:“阿姐,姐夫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心计了?当着你的面答应下来,转头去行凶打人,还没用自己的人——对了,他身边那几个下人,不都是阿姐你安排的吗?” “这些吃里扒外的混账!” 苏铃气势汹汹回家,先把花钱雇打手的下人单拎出来审问,那下人很快招认,说郎君想教训一下不自量力、肖想府中大娘的孟元亮,他不知道此人要紧,只当是个落魄士子,就去办了。 这门亲事确实还没有在府中广为传扬,因为孟元亮得先写信禀报父母,才好请人登门提亲,但苏铃被苏阮提醒过,就多了个心眼,问:“我不是叫你们凡事问过黄郎君再去办吗?” “回夫人,小的问过黄郎君,他说郎君要是实在气不过,就让他出个气也好。”下人答完就连连磕头,求苏铃饶命。 苏铃叫拉出去打板子,还让裴自敏身边跟着的人都来观刑,同时叫了黄正初来。 *** “那他认了没有?”付彦之问苏阮。 “认是认了,但他狡辩说,此举是为了阿姐一家好。其一能试试孟元亮的人品心性,他若为此事耿耿于怀,必心胸狭窄,不足以托付终身;其二呢,姐夫心里不满意,这么打孟元亮一顿,他出了气,心里芥蒂就消了,孟元亮也只是皮肉伤,没有大碍,不影响婚事。” 付彦之嗤道:“强词夺理。大姨信了?” “将信将疑,阿姐也是绝了,打发桂娘夫妇带着黄正初去探望孟元亮,让他代姐夫赔礼道歉。又跟我商量,想挑个侍女给黄正初为妻。” “这么说来,大姨还是想留着黄正初?” “是啊,我劝她了,既然想留着,就不能随便选个侍女,良贱不婚,人家好歹是官宦子弟,正好我叫人给华维钧打听妻室,顺便给黄正初挑一个良家女就是了。” 那边府里的事,付彦之一向不愿多管,便皱眉劝道:“依我说,你劝过就算了,何必自己掺合这事?难道那边府里没人能办?” “就是顺便……” “阿阮,珍娘是你嫡亲外甥女,又境遇坎坷,你盼着她能再嫁良人,因此亲力亲为,是应当的,我也愿意尽己所能,帮上一帮。但黄正初只是大姨养的宾客,你觉着哪里不妥,提醒大姨一句,已经仁至义尽了。” 他把“仁至义尽”四个字说得抑扬顿挫,神色也十分认真,苏阮回头一想,也觉得自己是有点管太多,遂苦笑道:“你说得对,我是不该什么都揽过来。不过话都说了,我叫丽娘去办吧。” 付彦之缓和神色,接着说:“连华维钧也是一样,你用他的缘故,我能猜到一二,但阿阮……”他双目直视妻子眼眸,“你真觉得有必要吗?” 苏阮沉默片刻,开口解释:“有些事,你我都不方便去做,多个人用,不是挺好么?” “哪些事?”付彦之追问。 苏阮一时答不上来,付彦之看着她,忽然笑了笑,“不方便说的事?” 这笑容意味不明,苏阮看着特别刺眼,挑眉道:“是不方便,你不也有不方便同我说的事吗?不然何必每次见同僚,都约到永乐坊宅子去?” 付彦之先是一愣,回过神后,皱眉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是你那些同僚不肯登我徐国夫人府的门?还是你想撇清外戚这层关系?” 付彦之沉默了。 这件事憋在苏阮心里已经有段时间了,之前赋闲她没留意,但自从付彦之进御史台,府中却依旧没有他的同僚好友来拜访过,苏阮难免觉得奇怪,叫丽娘打听了才知道,付彦之是把人都约去永乐坊那边,连公务信件也多是在那边处理的。 苏阮心里委屈,说的时候语气便有点儿冲,但她其实能理解付彦之为什么这么做,所以说完又有些后悔。 “我没有质问你的意思。”她缓和了语气,“公务上的事,只要你觉得不便说,我从来不问,所以你在那边宅子见同僚,我也没有什么意见。我只是想说,我们并不可能真的做到光风霁月、事无不可对人言。” 散衙之后见同僚,都约在永乐坊这件事,付彦之并没有刻意瞒过苏阮,他觉得这是两全其美,夫妻两个心照即可,所以才不提。却没想到苏阮竟对此事颇为介怀。 “阿阮……” 苏阮看他一副想解释又不知从何开始的模样,就打断他说:“我明白。你的用意,我都懂,就像我用华维钧的用意,你也能明白一样。我提这事,只是想说,我们虽然结为夫妻,但有些事只能各自面对。” 最开始她天真地以为,同付彦之成亲后,他就会站在苏家立场上,同她一起为苏家谋划。结果成亲没多久,付彦之就明确跟她说,她嫁了他,这个家就姓付,不姓苏,还要撇清外戚这层干系。 ——说起来,他们这也算想到一块去了,都以为对方会配合自己的步伐向前走。 “不,阿阮……” “你先听我说。”苏阮再次打断付彦之,“这其实并非坏事,我早就想清楚了,不论是你一心为苏家冲锋陷阵、不顾自己的抱负,还是我只做你的妻子、不管其他,都是一种浪费。我们凭借各自的身份,原本可以做更多的,不是吗?” 82.交心 苏阮也是从对付林思裕亲家一事上, 才完全想通的。 那件案子,从明面上看, 与苏家没有一丁点儿关系,完全是御史台公事公办,为朝廷清除蛀虫,不但于付彦之名声无损,还可以列为他上任御史中丞后的实绩。 苏阮隐于背后,不费吹灰之力, 仅仅一句话就拉林思裕下水,让圣上下定决心引娄云庆为相,给林思裕找了个实力不弱的对手。 据邵屿说,林思裕对此非常意外, 还找到程思义打探。程思义是个只跟着圣上走的人,见圣上对林思裕不满, 便什么都没说,林思裕不敢惹程思义,回去琢磨怎么斗娄云庆了。 “你瞧, 我们双管齐下、各司其职,才有此等奇效, 若只留一边, 无论是你还是我, 恐怕都难以得到这么好的结果。” 苏阮说完这句, 略一停顿, 想着今天话都已经说到这儿了, 不如干脆说透,就接着说:“林思裕之所以想尽办法离间你我,不也是为此吗?” 认真说起来,自从苏贵妃获封,苏家人进京,林思裕对他们一直是示好为主,其间虽然拿张家的事恶心过苏阮,但也是被张家蒙蔽,初衷并非如此。 之后的一系列动作,仔细分辨起来,都是在他们夫妻之间制造裂隙,想要他们夫妻离心,不再支持彼此。 付彦之也赞同,“他一直记恨我将他比作江充——江充被汉武帝夷三族,林相自己心虚,对此一定很忌讳——所以看不得我仕途得意,御史中丞这个位子,又实在要紧,有苏家背后支持,早晚有与他分庭抗礼的一日。” “是啊,所以林思裕千方百计想将你同苏家割裂开,让你跟其他朝臣一样,虽在其位,却近不得圣上、说不上话,随便他进谗言。” 圣上视事问政的时间是有数的,每日见的大臣自也屈指可数,这其中能单独和圣上说上话的,更是凤毛麟角。 林思裕作为宰相,得天独厚,总能占上一份。他若三不五时说几句谁的坏话,那人却丝毫不知,或者就算知道了,也没机会面圣分辩,久而久之,在圣上心中自然就没了好印象,这时再出什么事故,圣上只当他是罪有应得,哪里会想到是林思裕刻意诬陷? 这时就看出外戚的好处了,不算苏贵妃,苏家姊妹连苏耀卿,都是想面圣就面圣,想说什么,圣上都赏脸听一听——上次林思裕贬黜宋敞,就是苏阮告诉圣上的,若没有她,恐怕到现在圣上都不知道此事。 “不错。”付彦之先点头附和,接着解释道,“但我当初说那话,并不是你想的‘只留一边’,也不是要你只做我的妻子、其他什么都不管。我主要的意思,还是莫要行事招摇,自律自省,不拿所谓外戚的名义,为自己贪图享乐、骄奢……做借口。” 他话说一半,吞回去俩字,苏阮又哪里听不出他说的是谁,便皱眉道:“我知道,你是觉着我们既然管不了阿姐,索性远着些,省得外人拿我同她一起说。但自从黄正初去了她府中,她已好得多了,我也是为了这个,才肯管黄正初的事。” “我还是那句话,一家归一家,姐妹们再亲近,也不该我们插手管她家门客的婚事。” 这又把话说回去了,苏阮谈的根本不是黄正初这件事,就说:“此事我已认错了,也说了改了,你怎么还提?” 付彦之解释:“我提这个,并不是指责你,只是想以此为例,阿阮,你这样事无巨细都放在心上、亲力亲为,真的不累吗?” 苏阮与他对视,认真思索片刻,摇头:“我没觉得我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像黄正初和华维钧的亲事,我不过动动口而已,有什么累的?” “……不觉得耗费心神吗?” “不会啊,要是让我同寻常后宅女眷一样,万事不管,只做个富贵闲人,我才觉得乏味、没精神头呢!” 付彦之对这个答案十分意外,呆愣片刻,才说:“所以你是乐在其中,并不勉强?” 苏阮失笑:“我要觉得勉强还会管么?不过是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罢了。” “那……新宁郡主的婚事,你也不觉得勉强?” “不勉强啊,借那个机会,我对京中权贵熟悉了不少呢!就是你提醒之后,我发觉太子妃的心计,有些泄气,但转念一想,在她那个位子,也只能如此吧?” 那次苏贵妃没见太子妃,太子妃虽然没摸清楚缘故,过后却愈加恭敬,还跟苏贵妃说,太子同她居于东宫,虽常自警醒,恐怕仍有不周到的地方,求苏贵妃多教导,他们也好尽早改正。 等见着苏阮,她殷勤之外又多出一丝亲近,主动说起自己的难处,请苏阮指点。苏阮同她多谈几次后,发觉太子多有爱宠,庶子女一个接一个的生,太子妃确实不容易,不但要管好东宫内眷,还得替太子在她们姐妹这里应酬周旋,那点气也就消了。 付彦之更意外了,“可你初衷不是为了同东宫关系更紧密么?”他一直觉得这种目的明确、比较功利的应酬,格外累心,且容易迷失,所以一直不太支持苏阮。 “初衷确实是这样,但我又不是旁人,用不着放下/身段、委屈求全,只不过帮着打听人选而已,没有丝毫违心之处,顺便还与其他权贵有了交集,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 “……”付彦之沉默一瞬,突然笑了,“是我想岔了。” 他总想着苏阮之前吃了那么多苦,自己作为男子,应该替她遮风挡雨,让她从此安乐无忧,却忘了她已是徐国夫人,是京中权贵争相奉承巴结的新贵,就算是东宫储君,在她面前也得执晚辈礼,谁还能勉强她? “我知道你原是心疼我,你放心,我不会为了要强而逞能,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和苏家能安安稳稳、长长久久。”苏阮见他态度转圜,便也缓和语气保证道。 付彦之拉过苏阮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低声说:“我很惭愧,阿阮。” 苏阮有些惊讶,他继续说:“你要是不说,我都没发觉自己原来竟是个呆板守旧之徒——方才你说我只想要你做我的妻子,我还觉得冤枉,现在细细一想,你说得没错,我虽然并未这么说过,但你若什么都听我的,最后结果……” 他想效仿名门世家,做一个士大夫典范,觉得那是唯一的正确道路,就理所当然认为苏阮会陪着他走,却从未考虑过苏阮为此要付出什么,她又愿不愿意。 “对不住,阿阮,是我错了。” 苏阮心中一软,摇头道:“你也没错。我们只是立场不同,又迫切希望拉彼此过来自己这边罢了。”说到这儿,她笑了笑,“但那也是因为我们心中都有彼此。” “夫人言之有理。”付彦之也笑了笑,“那我们就……求同存异?” 苏阮点头:“还得有话就说,不自己憋着,胡思乱想。”说完她又补充,“我是说我自己。” 付彦之想起前话,便又解释:“其实我一直尽量避免私下约见同僚,永乐坊那边,一共也没有几次……” “我都明白,这个不用说了。以后你公务上的事情,你做主,若有想和我谈的,便谈一谈,不需要谈的,便不必说。我呢,同皇亲国戚那些应酬,也可自己应付,你不必担心,有疑难之处,咱们再商议即可。” 付彦之点头赞同,苏阮接着又说:“至于华维钧,他在京中数年,认识许多盘桓在京的士子,这些人多数久试不第,只能投入权贵门下,瞧着不起眼,知道的事情却着实不少。华维钧商人出身,手中有钱,常接济他们,通过他打探消息,往往事半功倍,他又是我引荐入仕的,用着放心,所以我才……” “好,那就用他。” 苏阮有点惊喜,又添了一句:“你放心,我不会他说什么信什么,就像林屹卖官一样,会同你印证的。” 付彦之问:“他那里最近有什么有关林屹的消息吗?” “他说盯上了几个人,等有确切的消息,再回报。” 顺着这话茬,两夫妻又谈了几句林家相关,付彦之忽然说:“张家这案子,林相怕是要失手了。” “怎么?有结果了?” “嗯。许刑正同张敏则摊开说了,以这案子目前的证供来看,确实无法判定他与杨氏之死有关,杀侄一案也可推到杨氏头上,但那个关键仆妇,已有下人招供,说实情是那仆妇不知所踪。如果这边给张敏则翻了案,杨家转头又把那仆妇推出来,说是张敏则蓄谋杀死侄儿,恐怕就得从重判处了。” “不止吧,到时林思裕很可能主张换人审理,以图维持原判,正好借机攀扯娄相。” 付彦之点头:“这中间的利害关系,许刑正也都同张敏则说了,劝他如实招供。” “那他招了吗?” “招了,他承认通过仆妇给侄子下/毒,但此议是杨氏主动提出——大理寺认为后面半句是脱罪之词,死无对证,不予采信,所以打算判流二千里。张夫人维持原判。” “杨家恐怕不会服气。” “明日三司齐聚,还会再议,若刑部也同意,杨家再闹,也闹不出什么来。” 也对,三司又没徇私枉法,这案子审了这么多遍,也就这样了。 “对了,张敏则居然没提他们怀疑那孩子不是张敏中亲生?” 付彦之冷笑:“他不敢,谋杀兄弟之子,和谋杀外人之子,可不是一个罪名。” 对啊!谋杀旁人,只能以命抵命,自家子侄又不同,苏阮不由一叹:“但愿这孩子能投个好胎。”可别再有这样的长辈了。 第二日三司会审,刑部对大理寺的定刑并无异议,于是结案回报。林思裕叫人翻遍案卷、百般质疑,都被三司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纠缠到四月中,才终于定案审结。 京中暗潮随着此案落定,也有渐渐将息的意思,林思裕突然收手,不再搅风搅雨,连林屹都消停下来,让等着抓他把柄的御史台和华维钧颇为不解。 “定是察觉到圣上近来对他不大满意,邵公公说,林思裕正挖空心思想着怎么讨圣上欢心呢!”苏阮告诉付彦之。 自上次深谈后,两人心中都轻松许多,说起话来也少了许多顾忌,苏阮不再避谈自己同宫中各处的往来沟通,付彦之若出去见同僚,也都会事先和苏阮打招呼,两夫妻间又比从前更亲近一层。 过日子有时候还真是一顺百顺,他们夫妇齐心了,林思裕也没空害人,这一年的后几个月便风平浪静、顺顺当当地过去了。 到年底更是喜事一桩接着一桩,十月里先是薛谅娶亲,过了半月珍娘出嫁,华维钧和黄正初则都把婚期定在了十一月。 苏阮打发丽娘给华维钧送了一份贺礼,跟付彦之嘀咕:“要是太华公主的婚礼也能只送份礼去,人不到场,就好了。” “你不是说圣上命太子诸王都去观礼吗?” “是啊,就因为这个,不好偷懒。”苏阮懒洋洋歪着,“可是天寒地冻的,我真不愿出门。” “那就去露个脸,早些回来便是。”付彦之目光落在她腹部,“晚了几天了?” 苏阮失笑:“你早上才问过我一次,只晚了七日。” 边上朱蕾喜滋滋道:“可是夫人月事至多晚三日,从没有晚这么多的时候!” 付彦之附和:“就是,还是小心些好。到时真有喜讯,也没人会挑咱们的礼。” 那也得是“真有喜讯”啊!苏阮就怕没两天月事来了,空欢喜一场,因此始终不敢多想。 她和付彦之成亲也有整一年了,虽然没人催问他们,她心里却总是忐忑,怕自己真的不能生育,如今陡现希望,苏阮总有些不敢置信。 直到五日后,把刚吃下去的早饭吐了个一干二净,苏阮才心中略定——这应当……是有了吧? 83.上元 苏阮确实是有了。 最先知道消息的苏、薛两家亲人都喜出望外, 他们夫妻两个年纪都不小了, 如今终于要迎来第一个孩子, 自是重视非常。 于是苏阮整个冬天都留在府中, 安心养胎, 付彦之也尽量早早结束公事,回家陪着她。 “近来有个百戏团颇为出名, 听说是从西域来的, 会耍的花样更多, 上元节灯会那日,要在西市里好好演一场,我在那边的德庆楼订了雅室, 到时咱们居高临下, 既能赏灯, 也能观戏。” 苏阮这些日子在家中闷得够呛, 一听这话, 顿时欢喜起来,“好啊,我们早点出门, 顺便逛逛西市。” 付彦之笑着点头:“听你的。” 因为怀孕时日尚短,今年除夕驱傩, 他们没能去看,也没随圣驾前往绣岭温泉山庄, 苏阮确实憋得狠了, 这会儿便格外有兴致, 盘算了半日要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 还感叹说:“等肚子大起来,什么好看衣裳,穿上也显不出好看了。” “怎么会?”付彦之拉住她的手,笑道,“你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苏阮用另一只手摸摸脸,“你就哄我吧,我揽镜自照都觉得近日憔悴许多。” 她前一阵孕吐颇为严重,夜里睡得也不好,所以怀孕三个多月,不但没胖,反而瘦了许多,脸颊都没肉了。 付彦之非常心疼,只恨不能替她,就说:“都怪这孩子不省心,定是个小子,等生出来了,看我怎么教训他!” 苏阮被他逗笑:“这可是你说的,到时我就等着看。” 夫妻两个谈了一会儿怎么“教训”还没出世的孩子,就到了晚饭时间,苏阮这两日稍有好转,饭吃得倒挺香,付彦之看她吃得不少,吃完饭就和她披上狐裘,去园子里散步消食。 “林思裕最近顺风顺水,都没使手段害人吗?”苏阮问。 去年林思裕主持漕运疏通有功,年底圣上擢升其任中书令兼户部尚书,加光禄大夫——官职还在其次,他重拾圣眷,这大半年没什么建树的娄云庆自然要退避其锋,所以近来林思裕的气焰格外高涨。 “倒没害人,但有祸国之嫌。”提起林思裕,付彦之眉头不自觉皱紧,“他向圣上建言,从今往后,应杜绝点文臣为将之例,说文臣怯战,不如蕃将寒族,并请辞他自己遥领的河东节度使之位,推举副使史朝恩接任。史朝恩便是蕃将。” “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我记得娄相也有胡人血统吧?” “那不一样,娄姓是鲜卑后裔,自魏孝文帝中兴汉化时起,就代代与汉人通婚,到如今已与汉人无异。娄相也是文官出身,所以他以战功入朝为相,文臣中并无反对之声。” 苏阮明白了,“林思裕是想釜底抽薪,避免再有娄相一般的能臣入朝与他争权。” 付彦之点头:“不错。” “圣上采纳他的建言了?” “圣上没明确表态,但已准了林相之请。”付彦之说着叹了口气,“若娄相跟着请辞朔方节度使,恐怕就……” 苏阮看他颇为忧虑,好像不只是为林思裕专权,就问:“你还有别的担心?” “嗯。史朝恩原是突厥人,宋公在时,曾说此人生有异相,不宜委以重任,而河东本就多蕃将蕃兵,将河东交给他,却无人牵制,让他经营个几年……” 苏阮轻声接道:“就都变成他的私兵部曲了。” 付彦之微微颔首,扶着苏阮的手继续缓行,苏阮略一思索,说:“那就不让他有时间经营,过个一年两年,就调换到别处,不行么?” “经常调换,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亦非好事。”付彦之说完,见苏阮露出苦恼之色,忙笑道,“这也只是我自己瞎琢磨罢了,圣上对蕃将不会毫无防备,总会想办法牵制一二。而且史朝恩对林相颇惧服……” “但这不是他一人之事,若成定例,北庭、河西、朔方、范阳、平卢、陇右……这些地方常有战事,兵强马壮,距离京都又都不远,一旦哪个有异心……”京城危矣! 苏阮瞬间十指冰凉,付彦之觉察到,赶紧握紧了她手,玩笑道:“夫人真乃女中丈夫,我不过随便说了几句,你便举一反三、思虑深远,我自愧不如。” 苏阮一腔惊恐都被他打散,抽出手来便拍了付彦之一记,“都是你起的头,还笑!” “是是是,是为夫之错。”付彦之笑着拱拱手,“还请夫人念我初犯,饶恕一回。” 苏阮哼一声,伸出手去,付彦之赶忙扶住,带着她往回走,正经说道:“不过事情倒也不至于那么坏,并非人人都同史朝恩一样狼子野心。” “既然他野心这么明显,圣上为何还要用他?” “有林相作保。而且,此人虽然看着就不安分,却并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叛逆事迹。” “如今国运昌隆,还不敢吧?话说回来,只要京畿防卫严明,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付彦之面上点头称是,心中忧虑却没散去——苏阮这句话恰恰说在点上,自府兵制废弛以来,国中军事,早从内重外轻转变为外重内轻——边备因为兵事不断,日趋精良,京畿腹地却承平日久,军容不整。 有朝一日,叛逆起兵,挥师反攻,结果如何,实难预料。 但他并没有说出口,苏阮如今怀着身孕,本就睡眠不好,更不宜多思多虑。 付彦之转而说起薛谅的事——他去年考了一科进士科,没有考中,后来又考了明经和吏部试,苏耀学已帮他选了一任县尉,过完上元节就要离京赴任。 “……突然长大了似的,自己跑来同我说,他离京后,家中只剩三郎,顶不得事,恐怕要辛苦我们多侍奉父母,说得好像他原来在家顶过什么用处似的!” 苏阮笑起来:“懂事了就好,凡事多想想父母兄弟,就不会冲动任性。对了,上元节咱们索性回那边吃晚饭吧,吃过饭去西市也顺路。” 付彦之也有这个意思,便点点头:“那我打发人去同母亲禀报一声。” “等二郎离京,也该考虑三郎的婚事了……” 两夫妻说着家常回房,早早睡下,到上元节这日,便登车去光福坊薛家过节。 薛谅与妻子郑氏新婚不久,郑氏脸上还带着新嫁娘的腼腆,不声不响地陪着卢氏、苏阮,安静听她们说话。 苏阮等她出去安排席位,悄悄问卢氏这对小夫妻相处得怎么样。 “我冷眼瞧着,是还不错。二郎觉着筠娘年纪小,很让着她呢。” 苏阮笑道:“可见二郎是长大懂事了,以后阿姑就等着享儿孙福吧。” 卢氏很高兴,连声说好,一家人欢欢喜喜吃过晚饭,苏阮便和付彦之一起登车往西市去。 本来他们想邀着薛谅夫妇和薛谙同去,薛谅却说:“嫂嫂身子不方便,还是早些过去为好,我们过会儿再去找你们。” 灯会本就人多拥挤,西市那边又有百戏杂耍,肯定摩肩接踵,他们早些过去,车还能行到德庆楼门外,晚了恐怕不行,付彦之就和苏阮先出发了。 即算如此,等他们到德庆楼附近时,街面上也已人潮汹涌,不过他们车驾华丽,前后又有健仆簇拥,人流见到他们一行,都自行让出路来,车驾还是顺利行到了德庆楼门口。 夫妻两个下车上楼,到雅室坐下时,外面华灯初上,流光溢彩,将整条街照得有如白昼,苏阮不由赞叹:“真美!” 临窗欣赏了一会儿各式彩灯,耍百戏的伶人们终于到了德庆楼下,一个戴面具的大汉先转圈超人群吐了一轮火,惹得人们驻足观看,接着有人立起长竿,攀援而上,于竿上翻腾跳跃,惊险之处,连苏阮都不由惊呼。 接着又有俳优侏儒戏、悬丝傀儡戏轮番上演,一个比一个精彩,下面欢呼笑闹声响成一片,苏阮看得高兴,令人下去赏了一千钱。 她这么一赏,倒像是开了个头,很快就有其他楼中客人跟着赏赐,还有唱名的,闹到最后,有两家干脆斗起了富,比着往外撒钱。 “这个是杨刚的儿子。”付彦之打听完了,告诉苏阮,“另一个是林相的侄儿,同林屹最要好的。” 苏阮啧啧两声:“他们两家倒争起来了,杨刚的儿子怎么敢同林家人斗?” 付彦之低笑:“杨刚身上有十几个使职,论圣眷,不亚于林相,如今林相都让他三分,何况子侄?” 正说着,他目光往楼下一瞟,瞧见两个熟人:“那不是许少卿么?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谁们?”苏阮顺着他目光看下去,却因人流涌动,根本没看出他说的是谁。 “太仆少卿许孝仁和陇右节度使蒋周。”付彦之看着那二人一副把臂同游的情状,眉心皱在一起,“难道他们有什么私交?” “陇右节度使怎么会在京中?还没上任吗?”苏阮近来不出门,付彦之没提过的事,她多半都不知道。 付彦之摇头:“他已在陇右三年多了,因与吐蕃作战连战连捷,被圣上召入京中嘉奖……算了,旁人的事,咱们不操心,你累不累?” “不累,再瞧一会儿吧。” 难得出来,又是上元佳节,付彦之便放下方才的事,专心同苏阮赏灯看戏。 然而这一晚的各方交集,终究没能随着彩灯熄灭而消失无踪,第二日杨刚就进奏圣上,说许孝仁私下勾结边将,欲拥立太子为帝! 84.逆转 杨刚进奏之时, 林思裕就在旁边, 他等圣上问到自己头上, 才禀道:“臣也略有所闻, 据乔大夫说,侍御史曹璋已写好弹章,想必御史台很快会进呈御览。” 娄云庆拜相后,原先摄御史大夫职已解除,正好年中河南尹乔希明修筑堤防有功,林思裕便建议进其为御史大夫、改迁京兆尹,圣上准奏, 御史台终于有了实际上的主官。 ——蒋周是以鄯州都督充陇右节度使的,位高权重,只有御史台弹劾他,才名正言顺。 事关重大,圣上哪有耐心静等,立即宣召御史大夫乔希明和两位御史中丞觐见, 没想到人到齐后, 乔希明并没呈递弹章, 而是奏道:“臣与两位中丞看过弹章, 其中所奏多有不实, 故请圣上再给御史台几日,待臣等查明具奏。” 圣上闻言看向杨刚, 杨刚立刻问道:“多有不实?这么说, 台主已经查问过相关人等了?” “尚未。不过, ”乔希明看向付彦之,“弹章中所说许少卿与蒋都督上元节密会之事,付中丞曾亲眼所见,力证弹章不实。” 殿内众人的目光,一时都集中在付彦之身上。 圣上开口问:“哦?付卿看见什么了?” 付彦之趋步向前,回禀道:“那晚臣携内眷于德庆楼上看百戏,正好瞧见蒋都督、许少卿于楼下经过,进西市赏灯。当时百戏正演到精彩之处,道路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二位也因此驻足停留,前后至少半个时辰。臣万分不解,大庭广众、喧嚣闹市,如何密会?” 圣上觉得有道理,便又看向杨刚,杨刚侧头盯着付彦之,眸光十分尖锐:“付中丞也说他们只停留了半个时辰,那半个时辰之前、之后的事,难道付中丞也能作证?再者,心怀不轨之人,闹市之中,未必不能耳语密谋……” “看来当时杨侍郎并不在西市。”杨刚刚升了户部侍郎,付彦之同他说话,样子看起来似乎恭谦,语气却全不是那么回事,“其时因戏演得好,德庆楼中宾客纷纷打赏,有两拨客人还斗起了富,蒋许二位堵在楼下时,赏格已经斗到了一百金对一斛明珠。” 打赏优伶给个几千钱已经算得上豪奢,竟然给到上百金、一斛明珠——圣上平素赏赐重臣,总价值也不过如此。 “竟有这等事?可知双方都是何人?”圣上语调深沉,显然不太高兴。 付彦之瞟了杨刚一眼,见他毫无所觉,便一字一句清晰禀道:“赏一百金者,詹事司直林峻,一斛明珠者,卫尉寺丞杨准。” 这两个名字一出来,林思裕眼皮跳了跳,杨刚则几乎出声反驳,好在他及时想起这是在御前,圣上没让他说话,他不能开口,又给憋回去了。 圣上端坐在宝座上,早将两人神态看了个清楚,但他并不急着追问此事,而是绕回去说:“付卿继续说吧。” “是。因这二人斗富,当时楼下喧闹至极,便是臣与内眷身处楼上雅室,想耳语几句,都听不清楚,何况身处其中?至于杨侍郎所问的之前与之后,御史台正欲详查,不敢妄下结论。” 圣上点点头:“那就去查吧。” 林思裕听着不对,这事要交给付彦之去查,他们不等于白忙活一场吗?忙出声道:“圣上,此事非同小可,还是由乔大夫主持为宜。” 他方才一直暗恨乔希明没有主见,轻易便被付彦之说服,但林思裕之所以会举荐乔希明任御史大夫,也正是因为此人作风随和,很好糊弄。把他弄进御史台做台主,等于是林思裕间接控制御史台,再不怕付彦之背后拆他的台。 “可,乔卿为主,付卿为副,尽快查明奏报。”圣上说完这句,就叫其他人退下,只留了林思裕。 付彦之三人回到御史台,立刻着手调查,到当日黄昏,已基本查明事实,付彦之将结果回报于乔希明,乔希明听了,却久久不语。 “台主可是有甚顾虑?”付彦之察言观色,低声问道。 乔希明长叹一声:“方才林相叫了我去,劝我们细细访察,还说事涉谋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付彦之蹙眉:“这是林相原话?” “后面这句不是林相说的。” “那是谁……” 乔希明摆摆手,打断付彦之:“你就不要问这个了,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曾听说圣上对蒋都督是何态度?” 这话问得蹊跷,蒋周是进京受奖的,圣上对他,难道还有什么不满不成? 付彦之摇摇头:“台主可是听到什么风声?” “我也不确信,但凡事总是小心些好,此案虽急,却也不必今日就回报圣上,你忙了一天了,早些回去陪徐国夫人吧。” 付彦之听出他是想要自己通过苏阮打听,一时不好拒绝,只能顺势告退。 回到家时,苏铃也在府中,一见了他就问:“妹夫,我怎么听说出了大事,还同东宫有关?” “是。”付彦之简单说了一遍,然后安抚道,“大姨放心,虽然林相剑指东宫,但据我们目下查实的情形,便是蒋都督和许少卿,也只是偶遇后结伴同游,并不存在密会一说。” 苏铃松口气:“那就好。我一听说这事,心里就慌了,本想即刻进宫的,后来觉着不妥,就过来等你的消息了。” 苏阮笑着拍拍姐姐的手:“来我这儿就对了,这事娘娘那里没准毫不知情,何必同她说了,让她也惦记呢?” 付彦之也帮着宽慰了几句,送走苏铃后,才跟苏阮说了乔希明的话。 “可是这个时候了,我们想打听也不好找人啊!”苏阮看一眼天色,叫了丽娘来,“你让刘全禄去一趟邵公公府,要是邵公公在,你就让刘全禄问一句‘鄯州可保否’。” 等丽娘应声而去,付彦之又说:“我换件衣服,去阿兄那里问问,没准他知道。” 苏阮点头,让人服侍付彦之换了衣服,目送他出门。 刘全禄赶在坊门关闭前回到府中,“邵公公在宫中值宿,不在府中。” 苏阮又等了一会儿,付彦之才回来,说:“阿兄果然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圣上召蒋都督回京,并非只为嘉奖,还想让他领兵攻打吐蕃重镇。” “吐蕃又进犯了吗?” 付彦之摇头叹气:“大约是国富民强,便想开疆拓土罢。但那座城池易守难攻,吐蕃援军旦夕可到,就算攻打下来,我军必也损失惨重,蒋都督不欲以数万乃至十数万将士的性命,成此功业,竭力劝阻圣上,圣上很是不悦。” “可这跟林思裕诬陷蒋周的罪名有什么关系?” “圣上正对蒋都督不满,听说此事,猜疑之心难免重些。” 苏阮想了想,蒋周劝阻圣上,恐怕少不得说些穷兵黩武非明君所为的话,圣上不肯纳谏,那么这位封疆大吏转头拥戴太子,也勉强说得通,便不由一叹。 “林思裕真是机关算尽。但太子居于深宫,此事无论如何也攀扯不上他吧?再说许孝仁只是个太仆少卿,官职不显,也无实权,蒋周要密谋,也不会和他这样的人密谋,这事分辩起来容易得紧。” 付彦之点头:“阿兄也这么说,我明日上覆台主,自会在圣上面前分说清楚。此事苏家最好不要插手,你也不要再同邵公公探听,更别传话给娘娘,别让圣上觉着苏家真个站到东宫一边。” “我明白,今日拦着阿姐,没叫她进宫去,也是为着这一点。退一万步说,玉娘还没嫁入东宫呢,我们敲敲边鼓也就罢了,冲锋陷阵毫无必要。” 付彦之笑起来:“是我又多嘴了,以夫人这份通透,原不用为夫提醒。” 苏阮斜了他一眼:“又哄我!吃饭!” 付彦之打定了主意,第二日到官署,便同乔希明说:“周都督能征善战,圣上还指望他抵御吐蕃人呢,台主只管放宽心。” 林思裕跟乔希明说的时候语焉不详,想让他自行想象,哪知道这位虽不算有主见,却极谨慎,仗着付彦之娶了徐国夫人,就跟他探听——这会儿付彦之说了一半真话,乔希明不疑有他,欣然起身,带着付彦之求见圣上。 圣上听了御史台回报,不置可否,打发走乔希明,单独留下付彦之,才问:“依你之见,蒋、许二人确无密谋之行?” “圣上,许孝仁只是太仆寺少卿,既不精明,也不能干,”付彦之把苏阮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蒋都督为何要同他密谋?只因为他是太子妃之兄吗?” 圣上默然,付彦之接着说:“据臣所知,太子深居宫中,除了东宫属臣,并不见外臣。” 这事儿没人比圣上更清楚,他终于点点头,却又说:“虽如此,内戚与边将总该避嫌。” 听这意思,圣上大概还是要贬谪蒋许二人,付彦之不便再劝谏,只得点头应是,但就在点头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一事,顺着话茬就说:“不只内戚,朝中宰辅更该如此。昨日郑国公还同臣提及,说前几日河东节度忽然往他府中送了重礼,贺府中小儿满月。” “是么?史朝恩给焕扬送了贺礼?” “是,郑国公很是不安,内戚边将,原该避嫌,两边从无来往,忽然送了一份厚礼,真不知该不该收。不过郑国公打听了一下,原来年节前后,京中收到河东节度厚礼的人不在少数,像林相、杨侍郎都收了……” 付彦之说到这里,面上露出几分犹疑之色,“林相推举蕃将,原是为防同朝中结党,如今却……” 85.监察 “哈哈, 亏得你机敏,当时竟能把这事联想起来!”苏阮抚掌大笑, “圣上怎么说?” “圣上夸了我几句。” “就完了?”苏阮笑意收敛, 满面惊诧。 付彦之道:“圣上信任林相, 当然不会只因我这几句话, 就拿他同蒋都督一般看待。此事急不得, 只能徐徐图之。” “也是, 林思裕最会哄圣上欢喜, 什么都肯依着圣上, 还拦着旁人不许进谏……”进京时日长了,苏阮对圣上越来越怠忽国政也深有体会,但这事谁都扭转不了, 她吞下后面的话, 另问道, “那圣上说没说这礼该不该收?” “圣上说, 收了就收了, 阿兄端方仁厚、心内无私, 圣上素知。” 苏家因圣宠才有今日,苏贵妃又没有亲生皇子, 确实没有理由背叛圣上。 许家就不同了,太子继位之前, 他们都得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活着, 什么权势荣耀都与他们无关, 所以许家是有谋逆动机的。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圣上最终还是将许孝仁贬出了京,陇右节度使之位也换了人坐。 不过他当日虽然在付彦之面前表现得轻描淡写,心里还是有些在意河东节度使与林思裕之间的关系,过后召见苏耀卿时,就问起史朝恩都送了他什么。 苏耀卿早有准备,圣上一问,他就从袖中抽出一份礼单,呈了上去。 “……”圣上被他逗笑了,“你怎么还随身带着礼单?” “臣心中始终不安,早想回禀圣上。” 圣上笑道:“我不是同子美说,收便收了吗?” “无功受禄,臣寝食不安。” 圣上打开礼单扫了一眼,“这点东西,不至于的。”他说完将礼单交给程思义,送回苏耀卿手中,“你从哪里打听到史朝恩还给旁人送了礼的?” 苏耀卿答道:“臣府中门客去打听的。” “可打听到都送了什么?” “听说林相前几日宴客时,厅中摆了一架整块玉石雕就的屏风,便是河东节度所赠。杨侍郎那里,别的没听说,只瞧见其子杨准骑了一匹宝马,据说是河东来的。” 再次听见杨准的名字,圣上不由蹙了蹙眉:“这个杨准,行事很是招摇么?” 苏耀卿道:“似乎是,近几个月常能听见他一掷千金的消息。” 圣上没有再问,让苏耀卿走了,他自己独坐片刻,传召了付彦之。 “御史台近来可有派人巡察河东、范阳、平卢等处?” “回圣上,上一批外出巡察的监察御史都在年前回京,新的一批正陆续外派。”付彦之猜到圣上想问什么,就接着说,“但各节度并不在御史职责之内。” 节度使出镇一方、执掌军事,监察御史的职责范围却只是巡察地方州县、纠视刑狱,根本管不着节度使的事,节度使也不可能接受监察御史的巡察。 这一点圣上也很清楚,“如果是以御史充观察使呢?子美可有人选推荐?” 付彦之眼睛一亮——以御史充观察使,另委职责,自然就可以监察节度,还不必通过宰相!他立刻举荐了几个人。 圣上听完,笑了笑:“其实你更合适,不过二姨尚在孕期,放你出去,恐怕贵妃第一个不依。” 付彦之倒挺想去的,但苏阮现在的情形,他也确实不能放心,就说:“这几位御史论资历才干,都不在臣之下,而且,若圣上一下就派臣过去,恐怕各镇心中不安。” “不错。”御史中丞向来没有出巡的,要是陡然把付彦之派过去,倒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你回去将人选同乔希明商议一下,明日议政时,朕会问他。” 付彦之应了是,又建言道:“河东节度使任命后,理应来朝见圣上,如今又无战事,圣上何不下诏召见史朝恩?臣没记错的话,他应当有五六年不曾进京了。” 圣上:“是么?”侧头看一眼程思义。 程思义躬身答道:“是,有近六年了。” “那就召他进京朝见。” 付彦之回家就把这两个好消息告诉了苏阮,“多敲打敲打,总是能安分些。” “还是我们付中丞智谋无双。”苏阮捧场称赞。 付彦之笑道:“也不是我一人的功劳,圣上召见我之前,先见的阿兄,想必又谈了史朝恩往京中送礼的事,圣上心中起疑,才叫我去问话的。对了,上次我当着林相和杨刚的面,提起他们子侄斗富,后来圣上单独留下林相,虽然不知谈了什么,但今日林峻被革职,杨准也罚了半年俸禄。” “这未免有些厚此薄彼,林思裕这么肯委屈自己吗?” “大概也是嫌这个侄子不争气,到底隔了一层。而且圣上只留了他,问都没问杨刚一句,林相这么乖觉,肯定要‘律己更严’了。” “听说杨刚又贴补宫中不少钱,圣上大概拿他当财神爷了。”苏阮低声说。 “财神爷”的儿子出去斗富,自然算不上大错,稍事惩戒就够了。 付彦之笑了笑,没接这话,另说道:“圣上说,要不是你在孕期,就想派我去并州巡视了。” “你去,是不是太郑重其事了?” “嗯,我也这么想。”付彦之说着,伸手轻抚苏阮腹部,“而且我确实舍不得你。” 苏阮依偎过去,低声说:“除非带着我,不然我可不让你去。” “好啊,以后若有这样的机会,我带着你去。” “嗯。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们男子,成年后可以外出游历,哪像我们,别说遍览河山了,出个门都得戴帷帽。每每想到这个,我就不想生女儿了。” “不怕,生了女儿,我带着你们一起遍览河山。” 苏阮嗤笑:“哄谁呢?以你的仕途履历,肯定是一路清要向公卿宰辅的。遍览河山?你这是预备着自己被贬么?” 只要有苏家这门显贵亲戚在,付彦之无论如何都不至于被贬出京,但苏家能显贵多久,还要看圣上寿数几何,就没法深谈了。 “也说不准有一日要出镇地方呢!”付彦之语气轻松,面带笑意,“总之,一定带着你们。” *** 许孝仁和蒋周发落完毕,一直缩头等雷声过去的东宫,也终于有了动静。先是太子妃求见苏贵妃,为娘家兄长行事不慎请罪,太子也上表自责,圣上却没见太子,只打发个内监去东宫安抚。 太子难免惴惴不安,但圣上仍旧将七郎留在身边,似乎没有见弃的意思,就同太子妃商量,要不要尽快操办衡阳郡王跟玉娘的婚事。 太子妃思索良久,才说:“还是不要心急,等圣上的意思吧。上次我去求见贵妃,她一直淡淡的……可惜徐国夫人怀了身孕,轻易见不着她,不然……” “要不,往代国夫人府传个话?” “不好。婚期哪有女家提的?代国夫人爱多心,别到时候再觉着我们怠慢。还是耐心等吧。” 太子一向不如太子妃有智谋,听了这话,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缩在东宫,当个悄无声息的储君。 *** 河东节度使史朝恩是二月中到的京城,当时朝廷新任命的河东、范阳、平卢三镇观察使都刚启程不久,算是和他擦肩而过。 苏阮这时腹部已经明显隆起,便不爱见外人,宫宴也没去,只能听付彦之描述史朝恩其人。 “……其貌不扬、面带凶相,按相书中说法,还真是反贼之貌。但他很会逢迎谄媚、装憨卖蠢,我瞧圣上的戒心已经有些消了。” “这么快?” 付彦之苦笑:“史朝恩见到圣上,就是一副山野村夫陡然得见圣人之态,景仰孺慕之情,似发自肺腑……”他叹了口气。 “圣上居然吃这一套。”苏阮有些坐不住了,“我想进宫见娘娘去。” 付彦之忙问:“你见了娘娘说什么?此时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苏阮不认同,“此时不轻举妄动,难道还要等着他彻底获取圣上信任之时吗?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付彦之拦不住她,只能看着她往宫里送消息——苏阮很有些日子没进宫见苏贵妃了,往来都靠内监宫女传话,所以她一说想见苏贵妃,第二日一早,宫里就来人接了。 等苏阮到蓬莱宫,两姐妹见了面,苏贵妃第一句就是:“圆润了。” “都是这个月长的肉。”苏阮摸摸自己脸颊,笑道,“上个月两颊还是凹下去的。” 苏贵妃听着心疼:“这时候就这么遭罪,生的时候可怎么好?” “现在好多了,能吃能睡,就是懒怠动弹,你姐夫和御医都说这样不成,我想着有段日子没见你了……” “可不是么,正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到了。”苏贵妃说着,细细打量姐姐脸色,片刻后终于放了心,“瞧着气色是不错,给姐夫记一功。” 苏阮失笑:“这还能记他的功呢?” “当然了,你气色好,心情舒畅,显然是姐夫照顾得好。” “这倒是,他现在都是尽可能早些回府陪我,就怕我自个在家,闷在房里不动。听说要不是为着我怀孕,圣上差点就点了他去巡察河东。” “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苏阮笑道:“大概圣上怕你不乐,没跟你提。” 苏贵妃:“左右不能成的事,不提就不提吧。不过史朝恩都进京了,还派人去巡察什么?” “大概有些细务吧?我也说不清楚。对了,你见到那史朝恩了吗?” 苏贵妃点头:“见了一次,他非要来给我磕头,说什么‘既入国都,怎能不拜见国母’,还给我进贡了礼物,对了,好像说也要给你和大姐送一份。” “我可不敢要。”苏阮连连摆手。 “为何不敢?” “拿人手短,万一他以后做了什么有损国家社稷的事,叫我替他说话呢?而且我听说,此人相貌丑陋,我怀着孩子,可不想见这样的人。” 苏贵妃很赞同:“确实,我隔着帘子见的,都觉得实在不堪入目。不过圣上好像还挺喜欢他。” “喜欢他什么?” “逗趣儿吧?” “可他是河东节度使,掌一方兵马的!逗趣儿?那不是伶人的本份吗?” 苏贵妃觉得很有道理:“是啊,圣上还说他憨直,没有机心……这样的人,是怎么当上河东节度使的?” 两姐妹探讨半日,等圣上过来,便将问题抛给了圣上。 圣上:“……” “是不是立过军功?”苏阮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出声问道。 圣上缓过神来:“不错,他从前做河东节度副使,立下不少功劳……” “真是他自己立的吗?我怎么瞧着不像?”苏贵妃更疑惑了,“就他那样儿,下面将士能服他?听他指挥作战?” 圣上一时陷入沉思。 86.制衡 人一旦生了疑心, 觉着某人是在自己面前做戏,那么此后某人的一举一动,便都会显得格外可疑。 圣上再召见史朝恩,就没了先头那种高高在上看蛮夷的心情,多了几分冷眼打量。他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年纪, 只要暂且放下“缔造盛世、英明神武的天下共主”心态, 看人还是能看到几分本质的。 “圣上叫程公公安排人, 去探查史朝恩带来的部下。程公公安排的自然都是内监,同尹公公、邵公公亲近的人, 却一个都没用。邵公公心里不安,今日过来求见,跟我探听原因。” 付彦之听苏阮说完,笑问道:“他们收了史朝恩的礼吧?” 苏阮笑着点头:“不错。不过程公公也收了, 我就劝邵公公说, 不必担忧,程公公大概只是让他跟尹公公避嫌罢了。” “我听说史朝恩带来的部下,令行禁止、纪律严明,除了几个幕僚,其余部下等闲不出驿馆,虽也饮酒,却从无喝醉闹事的。” “他这么谨慎,是不是因为圣上派了观察使过去?” 付彦之点头笑道:“很有可能。可惜他不知京中有夫人这样的女诸葛, 几句话就拆穿了他的真面目。圣上若是知道, 他在御前憨憨傻傻, 背地里却能约束部将若此,一定心生警惕。” “别说圣上,我都后背发凉。以前咱们说归说,到底没见过此人行事,那些计量,不过是为防万一,如今……” 付彦之轻抚苏阮后背,“如今看清了,早早清除隐患,也就不必悬着心了。” 他们两个不悬心踏实了,旁人却还不知底细。苏铃收到史朝恩送来的河东“土产”,一开始没放在心上,结果等送礼的人走了,打开一看,土产下面竟还有宝石玉器,顿时就有些慌。 放在平时,苏铃收的礼物比这贵重的也不在少数,但她被许孝仁和蒋周的事吓着了,知道结交边将可能会是个罪名,就有些心惊肉跳,特意跑来问苏阮怎么办。 “这个容易,你也回一些蜀州土产,把那些东西放底下,原样送回去就是了,我就是这么弄的。” 这主意简便易行,苏铃立刻叫人照办,办完又想起问苏阮:“我们是不是过于谨慎了,之前大郎不是也收了他的礼吗?” “那是以小侄儿满月为由送的,有名目,跟我们这种明着说是土产,打开一看都是珍宝的可不一样。而且阿兄收了也很不安,还是圣上说收了便收了,不是什么大事,他才放心。” “这个史朝恩也是,送个礼偷偷摸摸的,一看就心术不正!” 苏铃嘀咕了几句史朝恩,才想起问苏阮:“我瞧你气色好得多了,最近天气也好,要不要约上你嫂嫂,一起出去踏青?” “好啊,不过嫂嫂不忙吗?” “她有什么好忙的?涓娘在娘娘那里,两个小的有乳母和保姆看着,出去半日,碍不着。” 去年年底,苏耀卿府中有两个妾室接连产子,崔氏作为当家主母,添了许多家务要管,不过苏铃说得也对,小孩子都满月了,有人看着,也用不着崔氏亲力亲为。 于是苏阮就答应下来,由苏铃张罗着,选了个好天,姐妹姑嫂一同出去踏青游春。 她们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被退回礼物的史朝恩却着实摸不着头脑,便找了个机会,私下请教老上司林思裕林相。 “你莫不是忘了徐国夫人的夫君是谁?观察使就是御史台派出去的,御史中丞怎么可能收你的礼?”林思裕说话很不客气,“别看这位付中丞年轻,可十分不好相与,你啊,自求多福吧!” 史朝恩碰了一鼻子灰,回到驿馆就召集幕僚,商议怎么能早日请辞,回河东去。 他这几个幕僚,这些日子几乎天天出门走动,打听了不少消息,听主君说过在林相那儿的遭遇后,便有人说:“林相确实在付中丞手中栽了几次,付中丞有徐国夫人撑腰,林相也奈何他不得,不过最近付中丞又得罪了杨刚,听说杨刚正想法子还以颜色。” 另一个幕僚接口:“不错,本来御史中丞的位子,就是杨刚的,是付彦之横插一手抢了去。杨刚记恨他不是一日两日了,因此做梦都想把付彦之调出御史台——只要把他调走,剩下乔大夫和徐中丞皆不足为虑,主君不必烦恼。” “我不是烦恼这什么付中丞,是林相!”史朝恩面露不耐,“你们没发觉这次进京,他待我格外冷淡吗?” “大约是想避嫌……” “这话用你说?”史朝恩一向不是个有耐性的人,当场就发了怒,将几个幕僚痛骂一阵,最后还是部将出的主意,说等过了上巳节,就以军情为由向圣上请辞。 圣上掂量史朝恩也掂量得差不多了,他提出请辞,圣上也没挽留,给了赏赐,派了一名内监监军,就放他回河东了。 史朝恩一走,圣上又陆续宣召范阳、平卢两地节度使进京朝见。范阳节度使是文官出身,自幽州节度一分为二,设立范阳、平卢两镇起,便担任范阳节度使,至今已有四年;平卢节度使则是战阵中历练出来的名将,三年前自陇右节度副使升调过来的。 这两位年纪都不小了,论政绩论军功都是一时翘楚,尤其范阳节度使,才能出众不说,样貌也俊逸不凡,颇有几分翩翩君子气度,圣上见了,很是欣赏,就动起召他入朝的心思。 林思裕最会揣摩上意,一见势头不对,立即找茬诘问范阳节度使——之前史朝恩入京曾经告过范阳节度使一状,说范阳包庇叛将部众、冒领军功。 当时林思裕瞧着圣上态度不太对,压下了此事,说等范阳节度使入京后,再当面询问,如今“新仇旧恨”一起算,林思裕卯足了力气,一定要把范阳节度使名声搞臭,不得圣上欢心。 幸好范阳节度使早有准备,将所谓“包庇叛将部众”一事的相关证人都带进了京。 “实际上是史朝恩排除异己,找茬杀了一名部将,这人也是突厥人,不过与史朝恩不是同一部落。那人的部众不服,脱出河东,去范阳求救,史朝恩向范阳要人,范阳节度使已经查明事实,当然不肯交人出去,于是官司就打到了御前。至于冒领军功,原是史朝恩惯用伎俩,他反手栽赃,倒也用得娴熟。” 苏阮听付彦之讲完经过,说道:“如今就看圣上更信谁了。” 这时时节已经到了一年中最热的仲夏五月,她挺着个大肚子,格外怕热,不许人靠近身旁三尺之内,连付彦之都不行,于是两夫妻只能隔着食案说话。 “本来圣上更信林相,不过河东、范阳两地观察使都有信来,证实史朝恩所告不实,乔大夫已经回禀圣上。” “那是不是就能趁机革去史朝恩的官职了?” “不好说。”付彦之没那么乐观,“那名被杀的部将,新归顺不久,史朝恩说他心蓄异志,虽未有叛逃之行,但有叛逆之心,大约杀就杀了。至于那些跑去范阳的部众,最好的结果就是能留在幽州。” 苏阮皱眉:“不怕其他胡族部属寒心吗?” “这等事,原有两种说法,往坏了说,无过被杀,令人心寒,往好了说,就是立我上国之威,让那些胡人乖顺听话——史朝恩本就是胡人,他杀胡将,引发的反弹还更少些。” 圣上应该还没下定决心免去史朝恩的官职,此事很大概率会不了了之。 事情果然如付彦之所料,最后圣上各打五十大板,申斥史朝恩诬告范阳节度使,同时也批评范阳节度使不该擅自接纳河东从属,并将这些从属划给了平卢节度使治下。 范阳节度使仍回幽州镇守,平卢节度使捡了个便宜,高高兴兴回了营州。 圣上心里也踏实了——河东与范阳相邻,两边节度使不和,互相制约,就不会有大患——便将政事托给宰相,开始在新修造好的东内殿宇中大开宴席。 歌舞升平中,夏去秋来,苏阮也到了一朝分娩的时候。 她虽是第一胎,生得倒并没多困难,上午辰时左右开始阵痛,傍晚就顺利产下一女。 苏铃抱着包好襁褓的婴儿给苏阮看,“长得可好看呢!像你。” 苏阮半躺着看一眼孩子,微笑道:“头发还挺黑的。” “嗯,不光黑,还浓密呢!珍娘、玉娘刚生下来的时候,满头黄毛,稀稀拉拉的……”苏铃说着笑起来,“生下来就好了,养比生容易。” 旁边崔氏提醒:“妹夫着急了,想进来看阿阮呢。” 苏铃笑出了声:“好好好,咱们出去,让他进来。”说着把婴儿放到苏阮旁边,和崔氏一起出了产房。 苏阮抬起手,小心翼翼摸了摸婴儿的脸蛋,婴儿哼一声,侧过头,用嘴去找她的手指,吓得苏阮赶紧缩回来。 付彦之一进产房就看见这一幕,整颗心瞬间软成了一汪水,他放轻脚步,悄悄走到床榻前,望着那一大一小,一时竟喉头哽咽、说不出话。 “喏,你女儿。”苏阮抬头看见他,笑着指指正吧唧嘴的小婴儿,“当初谁信誓旦旦说一定是儿子,还要教训她来着?” 付彦之笑起来,“儿子才能教训,女儿嘛……”他蹲下来,平视着脸上还有红印的初生婴儿,“那可不舍得。” 初为人父、人母的两夫妻,都有些手足无措,谁也不敢抱孩子,最后还是让乳母抱走去喂奶,他们两个说话。 “累不累?”付彦之握住苏阮的手,见她面色仍旧苍白,便劝道,“吃点东西,就睡吧。” 苏阮点点头,让付彦之亲手喂她喝了一碗鸡汤,又吃了一碗面,才满足地睡下。 87.洗儿 苏阮这一觉睡得极沉, 到醒来时, 见室内昏暗, 很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她恍惚着伸手去摸肚子,这么一动, 旁边守着的朱蕾立刻察觉, 上前问道:“夫人醒了?” “嗯……”苏阮答应一声,手摸到瘪下去的肚子,记忆同时回笼, 就问, “孩子呢?” “小娘子吃了奶睡了。”朱蕾笑吟吟地扶着苏阮慢慢起身,“夫人觉着身上如何?睡得好不好?” “身上啊……跟散架了又拼起来差不多……” 付彦之得知苏阮醒了,过来看她,却进门就听见这句,忙抢上前问:“御医还在府中,要不要请过来看看?” 苏阮失笑:“叫御医管什么用?就是昨日折腾的。你先出去, 等我收拾好了再进来。”她现在肯定蓬头垢面的, 可不想什么丑样子都给他看。 付彦之乖乖出去,等到朱蕾来请, 才和送来饭食的侍女们一起进去。 苏阮看着摆的饭不像一个人的分量, 奇道:“不是都巳时了吗?你还没吃?” “我想等着你一起。”付彦之亲手给苏阮盛了一碗鸡肉粥,“一个人吃饭没胃口。” “你几时起来的?不饿么?”苏阮刚起来,闻见饭香, 肚子里都咕噜作响了, 他早早起来, 肯定更饿。 “我起得也不早,天刚亮时淅淅沥沥下了阵雨,我起来瞧了瞧你和我们女儿,又回去睡了一会儿,就睡晚了。” 苏阮心里暖暖的,“她睡得好吗?” “睡得可好了,两只小拳头放在脸边上,还时不时吧唧嘴……”付彦之像描述什么奇景一样,巨细无遗地说给苏阮听。 苏阮听得津津有味,顺便连饭都吃得更香了。 “她饿了也不哭闹,只哼唧两声,乳母抱起来喂了奶,就又睡了,等会吃完饭,估计她也要醒了,叫乳母抱来给你看。” 苏阮生产的产房设在他们卧房后面的后罩房里,孩子和乳母的房间,只与苏阮隔了间明厅,这样无论是她去看孩子,还是乳母抱着孩子过来,都不用出门,方便得很。 苏阮点点头,又问:“各家亲戚都送消息了?” “都送过了。方才邵公公来过,说贵妃明日要亲自过来参加洗三礼。” 苏阮笑道:“早便说了要来的。对了,阿姑呢?回光福坊了吗?” 昨日她开始阵痛要生产,丽娘就打发人把苏铃、崔氏都先请了来,自己则亲自跑去光福坊请卢氏。不过苏阮府中早将一切准备妥当,卢氏来了也没什么好忙的,只作为长辈镇个场罢了。 “没有,看孙女呢。”付彦之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昨晚我本来说让她跟父亲一起回去,今日或者明日再过来,她却不肯,说是怕你夜里哪儿不舒服,我不会照顾,其实我瞧她就是不舍得孙女。” 想想卢氏这也是第一遭做祖母,肯定对孩子稀罕得很,苏阮就笑道:“那就留阿姑多住些日子。” “我也这么说,阿娘先有些迟疑,说光福坊家里没了她不成,但她转念一想,又说,只几日不回去,也不碍事,父亲和三郎两个大活人,还照顾不好自己了?”付彦之复述完毕,又小声说,“这是有了孙女,夫、子都靠后了。” 两个人一起偷笑着吃完饭,到卢氏抱着小孙女进来时,脸上还都笑意盈盈,卢氏就冲着怀里打呵欠的小婴儿说:“快瞧瞧,这两个笑成一朵花的都是谁啊?” 这会儿其实满屋子人都笑成一朵花,不过小婴儿反正分辨不出,她被送到母亲怀里,大概是感觉到颠簸,就哼哼两声,睁开了眼。 这是一双纯真美好到极点的眼睛,又黑又圆,亮晶晶地映出苏阮的脸,她瞬间有些鼻酸,感叹道:“值了。” 付彦之知道她是说孕期受的苦、生产遭的罪,在这一刻都值了,一时也颇多感触,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一句:“阿阮,给她取个乳名吧。” “我取吗?”苏阮愣了愣,转头看向旁边坐着的卢氏,“要不阿姑来取吧?” 卢氏摇头:“你取你取,我最不会这个,他们三兄弟的乳名都不是我取的。” 苏阮却觉得自己命途坎坷,该找个多福多寿的长辈来给孩子取乳名。 正纠结时,苏铃带着珍娘玉娘来了,听说原委后,苏铃嗤笑道:“你怎么来迂腐劲了?再说你那叫什么命途坎坷?顶多算是小有起伏,现在还苦尽甘来了,正是百无禁忌!” “大娘说得没错。”卢氏笑着附和,“阿阮取吧。” 苏阮抱着孩子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叫欣儿吧,欣欣向荣,常怀欣悦。” 众人都说好,至于大名,则要等到周岁以后再取。 第二日洗儿礼,苏贵妃亲自到场,在京的各家亲戚也都有人来,其中包括苏贵妃的养母四婶——这是苏贵妃进宫后,她们第一次见面。 虽然两人对这次见面都早有准备,却还是一见面就都红了眼眶,苏贵妃让大家免礼,上前扶住四婶手臂,微笑道:“四婶也来了,近日身体好么?” “好,都好。”四婶拍拍苏贵妃的手,含泪道,“娘娘快去看看阿阮的小欣儿吧。” 苏贵妃点点头,松开四婶,走到苏阮身边,就着她怀抱逗了逗新生婴儿,说:“这小模样长得真好,像姐夫。” 苏铃不同意:“还是像你二姐多。” “都像都像。”崔氏笑着打圆场,“我们欣儿长大了,一定是个绝世美人。” 女眷们都跟着夸了一回新生儿的美貌,也就到了吉时,苏阮把欣儿交给稳婆,待亲戚们添盆后,便解开襁褓,脱下衣物,将欣儿放入水中。 小儿体温高,盆中水虽是温水,对她来说也有些凉,欣儿就哼唧着哭了两声,稳婆立刻说了一串吉祥话。 洗儿这一套礼仪,已婚女子都是熟的,大家也不细听稳婆说什么,都笑眯眯瞧着欣儿。 很快洗儿礼结束,苏铃和崔氏出面,招呼客人们去前面厅中吃茶说话,苏贵妃则留下来,细细询问苏阮生产前后的事。 “能平平安安生下来就好。”尽管苏阮说得简略,苏贵妃还是听得害怕,最后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苏阮点点头:“是啊,过了一关。” “圣上听说你生了个小娘子,还挺高兴,那些金项圈啊金锁玉牌啊,都是他赏赐的。” “等我告诉你姐夫去谢赏。对了,林思裕最近没在圣上那儿说你姐夫坏话吧?” “应当没有,近来圣上也不爱见他,还不如见杨刚多。” “杨刚也得提防着些,你姐夫的御史中丞之位,就是从他那里夺来的。”苏阮提醒。 苏贵妃嗤道:“他那里?官职是朝廷的,又不是他们谁自家的!” “架不住人家觉着是自己囊中物。” 苏贵妃哼了哼:“这些人自诩大丈夫,其实心眼儿没比我们女子大多少,我看林思裕、杨刚在圣上面前争宠的劲儿,比我还要足呢!” 苏阮没忍住笑了出来,“这就是他们立身之本,怎么能不争?不过,他们两个之间,也有争执吗?” “应当有吧,现在杨刚越来越狂妄,邵屿说,林思裕已经有些不满了。前些日子,林思裕的儿子和杨刚的儿子打马球,林思裕儿子把杨刚儿子的马腿打断了,两边差点互殴。” “是那匹史朝恩送的宝马吗?” “好像是。杨刚儿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当时没占着上风,过后把林思裕儿子一个外室给抢了。” 苏阮瞠目结舌:“抢了?” “嗯,抢走了,不知藏哪了。” “你怎么知道的?难道圣上也知道了?” 苏贵妃笑着点头:“他们两个还要脸,没把这事闹到圣上跟前,但是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尹大敬就当一桩趣事说给了圣上听。” “然后呢?” “然后前日圣上把他俩叫过去劝了劝,叫他们都把儿子放出去摔打摔打,别留在跟前,只知道仗父祖的势。” 苏阮不以为然:“只怕外放出去,更会仗势欺人。” 苏贵妃:“圣上就是敲打敲打他们。这不把儿子都贬出京,两个就都老实了嘛。” 这两个奸臣怎么可能真的老实?有其子必有其父,最近他们没占着上风,肯定憋着一股劲想新的阴谋诡计呢! 不过苏阮也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多折腾几次,没准就把林思裕拉下马了呢! 她安安心心坐月子、调养身体,付彦之每天也尽量早些回家,陪她和欣儿——小婴儿一天一个样儿,每一日都比前一天更白净可爱,夫妻俩的心思便有一多半都系在她身上。 苏阮作为母亲,与女儿的羁绊更深,在孩子身上放的心思也就更多,所以一开始根本没察觉到付彦之有心事,直到他屏退下人,主动开口。 “阿阮,我有件必须得做的事,但做了这件事,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苏阮见他面色凝重,已经心一沉,等听了这话,心又高高悬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前几日有人密告圣上,说汴州刺史养了一名术士,那术士妄称仙人转世,说了些王气有损、德不配位的胡话……” 苏阮听得心惊肉跳:“他这是说谁?” 付彦之向上指了指,“不止如此,那术士还妄言今上须效仿先帝,尽早禅位做太上皇,否则天下必将大乱……圣上自是雷霆震怒,立即命人捉拿术士和汴州刺史进京。” “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付彦之轻叹:“汴州刺史向来爱结交名士,与宋家素有交情,宋敞被贬河南后,与他多有信件往来,应当还见过面,林思裕拿此事大做文章,直指宋公一家结党谋逆。” 88.忧患 林思裕很久没有这么得意过了, “我就知道, 只要把宋景亮拖下水, 将他子侄孙辈都问罪,付彦之就不可能再冷眼旁观, 是一定要替宋家辩白的。哈哈, 传闻北周长孙晟能一箭射双雕,我这一次,至少是三雕吧?” 与他的得意不同, 旁边听着的林峤有些忐忑:“大人不怕彻底得罪徐国夫人, 以后同贵妃在圣上面前说您……” 林思裕斜了一眼长子:“又不是我们逼付彦之出头的,我怕什么?再说付彦之下场如何,皆来自天恩,这天恩又不是我左右的!” 林峤有点懵:“可大人不是打算向圣上进言……” “我几时打算了?”林思裕一直觉得这个儿子笨得不像自己,所以更喜欢次子林屹,可是林屹因为杨刚的儿子, 被圣上贬出京去了, 他只能忍受长子的愚笨,将他带在身边——一想到这个, 被林思裕压抑在心中的愤恨, 就又冒了出来。 “杨仲坚乐得做这个急先锋,我正好不出头,看他们两虎相争。”林思裕眯起眼, 露出一丝冷笑, “他跟付彦之的仇, 可也不小呢。” 杨仲坚就是户部侍郎杨刚,林峤听见他的名字,忍不住提醒父亲:“养虎遗患,杨侍郎近来似乎不大恭敬。” 林思裕有些惊讶:“你都看出来了?”他终于对这个长子有些满意,耐心解释说,“他越这样,越不必担忧,如今才不过是个侍郎,就如此狂妄,是不可能走到宰辅之位的。相比起来,还是留着付彦之,祸患更大。” 他如意算盘打得精,杨刚却也不蠢,只不过如今两人立场利益一致,都想先清除异己罢了。 “圣上息怒,他们这些文人向来同声同气,何况付中丞能考中进士,多赖宋家,两家又算是世交,要是付中丞此时不出面为宋家辩白,恐怕有忘恩负义之嫌。”杨刚说话,乍一听似乎是劝,细一想全是在勾火。 圣上果然越听越怒:“忘恩?忘谁的恩?他是中的宋家的进士,还是做的宋家的官?” “这……”杨刚佯作沉吟,“不管怎样,臣以为,付中丞不至于辜负圣恩,同他们结党。” 圣上本来还没想到结党那儿,听他一说,这根弦立刻绷紧了,“那可未必。付嗣忠跟宋景亮是至交,付彦之与宋景亮的孙子也过从甚密……” 杨刚露出钦服之色,“圣上高瞻远瞩,非臣等所能及。不过宋景亮等人阴谋已经败露,付中丞实在不必这时候跳出来啊!他就不怕连累徐国夫人吗?” “哼,他怕是就仗着徐国夫人做保命牌,才敢如此狂妄!”圣上眯起眼睛,眸中射出冷酷光芒,“你去,好好审一审他,别声张出去。” 杨刚答应一声,又说:“付彦之是御史中丞,若在御史台就地审问,恐怕很难不泄露消息。” “他不是还在甘露殿外跪着么?就近带去内侍省审吧。”圣上说完,看一眼程思义,“传令下去,任谁敢把此事泄露给贵妃,或者宫外徐国夫人,打死不论!” 程思义领命,和杨刚一同出去,传过圣命后,又回去圣上身边服侍。 圣上斜倚着坐榻,正闭目养神,程思义上前复命,圣上“嗯”了一声,程思义瞧瞧圣上脸色,问:“圣上是不是犯头疼了?” 圣上摆摆手,睁开眼,“你说,东宫属官,是不是也该查一查?” 程思义心中一跳,查东宫属官,就是查太子,非同小可,他斟酌着答:“人犯还未到京,就查东宫属官,恐内外不安。” “也是,等那妖人到京审问过了,再议也不迟。” 程思义等了一会儿,见圣上只顾出神,便借着换茶提醒道:“圣上,天儿不早了。” “唔。”圣上抬头看了眼窗外,问,“三娘做什么呢?” “方才传话过来,说娘娘练完琴了。”程思义要说的其实不是这事,所以他回答完了,紧接着又说,“一会儿天黑了,付中丞还是不回府,徐国夫人那里怕是瞒不住。” 圣上反应过来,却并不以此为意,“不要紧,天黑之前,杨刚肯定会有结果。” 果然,日头刚一偏西,杨刚就来回报:“付彦之拒不认罪,但臣查问得知,其与宋敞常私下通信,信件都藏在他永乐坊旧居。” 他来回禀,其实是想自己去抄检,但圣上听完就看向程思义:“你去一趟吧。先去见过徐国夫人,好好跟她说,别吓着她。” 杨刚听圣上这语气,似乎不像是要对付彦之赶尽杀绝,等程思义走了,就说:“付彦之要是有圣上三分为徐国夫人着想的心,都不该如此,真是可惜了徐国夫人一片痴心。” “人犯都到哪里了?何时到京?”圣上没理杨刚的话,另问道。 “回圣上,至多两日就到京中。”杨刚察言观色,见圣上不欲多谈徐国夫人,乖觉地顺着话茬往下说,“在京的宋景亮第六子、光禄少卿宋谈,已拘禁在家,御史台遣了侍御史前去讯问,不过既有付彦之一事,是不是……” 他略一停顿,想看看圣上反应,就在这时,门边小内监插空回禀:“郑国公求见圣上。” 郑国公苏耀卿?他怎么来得这么快?杨刚念头闪过,见圣上微微皱眉,显然也有些意外。 “宣吧。”圣上说完,看向杨刚,“宋谈不甚要紧,你先去审付彦之。” 杨刚应声告退,到殿门口时,与神色匆忙的苏耀卿打了个照面。 “真是一门好亲戚。”杨刚心中暗想。 只可惜圣上心中已经起疑,是绝不可能轻轻放过的,这从圣上最后一句是催着他去审付彦之,就能看出来。不过杨刚也比谁都清楚,审付彦之是审不出什么的,又不能动刑,两边干耗着而已。 最后终究要着落在付彦之和宋敞的往来信件上——兴文字狱,最是简单,杨刚溜达着回了内侍省,等程思义消息。 程思义刚到徐国夫人府。 这是随驾之外,他第一次来,所以一进门就闹了不小的动静。 “别慌别慌,我奉圣命来同夫人说几句话,没什么大事,别惊着夫人。”程思义知道徐国夫人生产至今还不到二十天,忙安抚府中下人。 早有下人飞报进内院,苏阮听说程思义亲至,本来悬在半空的心反而落地了——虽然地势很低。 “请进来吧。”她还在坐月子,不好出门,就让人把程思义请到后罩房厅中,“怠慢程将军了,我实在不便。” 程思义新近得圣上加封右监门卫大将军,苏阮便改了称呼。 “夫人太客气了,理当我来拜见夫人。”程思义说完这句就转入正题,“我奉圣命出宫,不敢耽搁,夫人请安坐听我说。” 苏阮点点头:“程将军也请坐。” 两人分宾主坐下,程思义道:“今日圣上下诏,命缉捕宋氏族人,连在京的光禄少卿宋谈也拘禁在家审问,付中丞求见圣上,为宋家求情,认为宋家与术士妖言惑众一案无关,之后在甘露殿外长跪不起。” 苏阮叹道:“这个倔脾气,怎么总是不改?他现在还跪着呢?” 程思义摇摇头:“圣上听了杨侍郎劝谏,怀疑付中丞与宋景亮一党有关,令杨侍郎详细讯问……” 苏阮抬手拍案,啪地一声,震得杯中茶水乱颤,“这个杨刚就是公报私仇!打从上次林相推举他任御史中丞,圣上却更属意付彦之开始,他就记恨我们了!” “夫人息怒。”程思义对苏阮的反应略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苏家三姐妹好像哪一个都不是容易被吓到的脾气,干脆直言,“杨侍郎得知付中丞常与宋敞通信,回报圣上,圣上命我先来同夫人说一声,再去永乐坊取。” “既然是圣上之命,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就劳烦程将军将我方才那句禀告圣上。还有,付彦之都跟圣上做了连襟了,吃饱了撑的跟别人结党吗?我们两个到如今只得一个女儿,论富贵,放眼京中也没几个比得上的了,他到底有何缘由去结党?” 苏阮一口气反问完,端起面前杯子喝了口水,缓和了语气,说:“程将军不是外人,我同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没人比我们姐妹兄弟,更希望圣上长命百岁、御宇万年的。” 程思义点点头:“夫人放心,我一定将话带到,您早些歇息。” “今晚不能放付彦之回家?” 程思义面露难色:“恐怕不能。” 苏阮见他滴水不漏,一句话不肯多说,只得让人送程思义离去,然后吩咐朱蕾:“你亲自去那边府里,把我阿姐请来,就说出了十万火急的事,再请她派个人去请我阿兄来一趟。” 片刻之后,苏铃匆匆赶来,“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东宫有消息了?” 那术士的妖言里,虽然一句没提及太子,但圣上应禅位云云,还是让人直接联想到东宫。林思裕当然不肯放过这个能一并扳倒太子的机会,自事发起,便把术士、宋家和太子绑得紧紧的。 于是这两日苏铃便跟进了小火慢烧的油锅一样,煎熬的不得了,却始终得不到一个痛快。 “东宫没有消息,但是……”苏阮说着,眼泪落了下来,“付彦之叫杨刚陷害的,被拘禁在宫中了!” 苏铃大吃一惊,忙问端的,苏阮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了经过,“程思义说,今晚付彦之是不能回家了。杨刚那些人的手段,阿姐也听说过,没有信件他们都能给打成一党,有了信件,还不逐字逐句挑毛病、硬给办成铁案?” “他们想干什么?把妹夫跟宋家打成一党,下一步是不是要说我们苏家拥立太子了?!”苏铃声音尖锐,“不行,我这就进宫见娘娘去!” 苏阮没想到她脑子一转,居然转到那个方向去,但转念一想,又冷笑:“说不准真是如此。不过你这时候进宫,圣上未必肯让你去见娘娘,我猜,娘娘现在对此事,大约还毫不知情。” “那怎么办?”苏铃很焦虑,终于想起自己家还有一个人,“你阿兄怎么磨磨蹭蹭还不来?” 话音刚落,下人就来回报:“国公不在府中,说是进宫面圣去了。” 姐妹俩一愣,苏阮先问:“几时去的?” “有小半个时辰了。” 苏阮摆摆手,叫下人退下,苏铃道:“莫非他听见消息了?他怎么不先同我们商议就去见圣上了?” “不一定是为了付彦之,阿兄不是同光禄少卿宋谈交好么?也可能是为了他。” “他还有闲心管闲事!可别弄巧成拙才好。”苏铃怎么想,都还是不安,“要不,我直接去见圣上吧?玉娘这桩婚事,是圣上亲口许的,我去求圣上退了这门婚事,看谁还能把我们跟这妖言案扯在一起!” 苏阮心中一动——她和付彦之早就对眼下的情形有过预案,准备万一圣上不叫苏贵妃知道此事,就让苏铃出面,但从没想过用这个理由。 “不,你还是去求见娘娘,但理由就用这个理由!”苏阮凑到姐姐耳畔,细细分说半晌,最后道,“要是圣上和娘娘问起我,你就说我在家抱着欣儿哭呢。” 苏铃点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在家等我的好消息……也别太放心,万一圣上娘娘打发人来看你……” 苏阮微微一笑:“我省得。”时刻准备着做戏嘛。 “那我也不换衣裳了,这就进宫去。” 苏铃风风火火出门,苏阮送到门口,抬头间正望见天边一轮缺月,寂静冷清地照着这充满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人世间。 89.胡搅 苏耀卿确实是因为听说宋谈被拘禁,才匆忙入宫的。但他一进宫又听说, 圣上不肯听付彦之为宋家陈情, 付彦之一直跪在甘露殿外, 不肯离去, 心中顿时忧上加忧。 等他终于得以面圣,却迎面看见杨刚从殿内出来时, 那忧虑瞬间又胀大一倍。 “为付彦之来的?” 苏耀卿行过礼,还没等开口,圣上先问道。 “……原本不是。”苏耀卿苦笑, “臣听闻,因宋敞与汴州刺史往来甚密, 连光禄少卿都被拘禁查问——侄儿犯错,牵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叔叔,这实在没有道理, 也不知是哪个糊涂的办的事。臣恐怕圣上还不知, 便想提醒一二,却不料刚进宫城就听说……” 圣上不想那么快就谈付彦之,插嘴说:“坐吧。你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怎么为着宋谈特意求见?” “宋少卿文采出众,尤其书法造诣深厚, 这两年臣常去请教,受益匪浅。” “唔, 原来你们有交情。” 苏耀卿坦然承认:“是宋少卿不嫌臣鄙陋。今年臣为家中小儿延请的西席因故请辞, 也是宋少卿及时推荐饱学之士, 才令那几个小子不至于荒疏学业。就连阿阮同子美的婚事,最初臣也是透过宋少卿传话过去的。” “竟还有这一重渊源。”圣上语气平淡,听不出是什么意思,“但公归公,私归私,此次宋谈受审,并非因为他是宋敞的叔叔。” 苏耀卿微微抬头,看向圣上——此时殿内还未掌灯,昏暗光线下,圣上面色显得格外威严,“而是因为,他是宋景亮的儿子。” “宋公……已卧病在床近两年,圣上亲赐过医药……” “所以才由宋敞奔走。” “宋敞只是个小小县丞,人微言轻,逆贼要他何用?” 圣上摇头:“你怎么一根筋?他官职虽小,却是宋景亮的孙子。” 苏耀卿不服:“宋公有五个亲生子,孙辈十几个,宋敞既非最年长的,也非最有名望的,还出了名的口风不严,怎么都不该是他。” 要是别人这样话赶话堵圣上,圣上早就发怒了,但苏耀卿说话,一则语速慢,二来语气温和,第三态度特别诚恳,像是真心同圣上探讨一样,他又比圣上小了二十多岁,圣上就跟他生不起气来。 “是不是他,等人押解进京,一审便知。”圣上懒得辩了,干脆一锤定音。 苏耀卿却有疑问:“不知圣上打算命谁去审?这等大案,是否该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协同审理?” 本来此案圣上已都交给林思裕和杨刚,听他这么一说,想起杨刚终究只是户部侍郎,名不正言不顺,但三司去审,恐怕旷日持久,收不到雷霆之效,圣上一时为难住了。 幸好这时程思义回来复命,圣上干脆岔过这个话题,先问程思义:“去见过徐国夫人了?” “是。”程思义把苏阮要求他转告圣上的话都重复了一遍。 圣上听见苏阮说杨刚因御史中丞之位,记恨付彦之,刚刚兴起的、叫杨刚入御史台代付彦之的念头顿时消散,“朕知道了。焕扬回去吧,顺路去看看她。” 苏耀卿正满脸震惊:“臣不太明白,听阿阮的意思,是杨侍郎诬陷子美同宋家结党吗?子美如今何在?” 圣上:“……”忘了他还不知道付彦之受审的事了! 一时骑虎难下,圣上就看了一眼程思义。 程思义一边示意宫人掌灯,一边答道:“付中丞与宋敞亲厚,多有信件往来,杨侍郎奏请圣上,取来信件查验,也好还付中丞一个清白。” 这话答得非常讨巧,好像圣上只是不得不秉公办理,实则心中站在付彦之一边一样,至于杨刚,则确实是罪魁祸首无疑。 圣上很满意,苏耀卿却不放心:“既是要查验信件、还子美清白,交给杨侍郎一人去办,恐怕不妥,臣斗胆,求圣上允臣前去,一同查验。” “……”圣上又看一眼程思义。 程思义:“不如从内侍省遣人。” 圣上觉得这主意好:“叫尹大敬带个人去。” 尹大敬是圣上的人,和苏家关系也不错,苏耀卿略微放心。 圣上这时已经累了,瞧见他神色,没好气地说:“放心了就回去吧!” 苏耀卿也想回去告诉苏阮放心,便起身要告退,可就在此时,刚刚出去传话的内侍又匆匆进来,回禀道:“启禀圣上,代国夫人去东内求见贵妃娘娘了。” “……”圣上额头隐隐作痛,“都这个时辰了,她求见贵妃做什么?” 那内侍见郑国公不是外人,便答道:“说是有十万火急的要紧事,哪个敢拦,后果自负。” 之前圣上派程思义去见苏阮后,就下了令,不许放人进来见苏贵妃,所以代国夫人没进东内就被拦住了。但代国夫人哪是寻常能拦得住的,这不当场闹起来了吗! “她能有什么事?”圣上又气又无奈,眼尾余光瞧见本来说要走的苏耀卿也站住不走了,只得按住额头说,“把代国夫人请过来吧,朕倒想听听,她到底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从东内过来,颇有段距离,等着的功夫,苏贵妃打发人来,问圣上几时回去。 “让贵妃早点睡,不用等朕。”圣上回完话,又示意程思义去叮嘱来人,不要跟苏贵妃透口风。 这边打发走了,过得一会儿,苏铃终于来到圣上面前,她穿着一身家常衣裳,面上像是没上妆,或者已经洗去了,露出些平日见不到的岁月纹路,略显憔悴。 “求圣上救救我们姐妹!”苏铃进得殿门,趋步急进,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便跪倒泣拜。 圣上本来暗自恼火,见她这么一副样子,倒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边上侍立的宫女忙上前搀扶,苏铃顺势起身,抽了绢帕掩面泣道:“方才二娘府中下人去请我,说妹夫出了事,二娘急得直哭,我去了一问,才知道是同那妖言案有关。” 到底还是为这事,圣上有些意兴阑珊。 “我们姐妹对坐思量半晌,怎么想都觉着没道理牵扯到妹夫,除非……”苏铃声音发颤,“是因为我们府同东宫联了姻亲。” 圣上惊愕,抬头看过去,见苏铃面上带泪,神色不安,“可这亲事,是圣上许的,我们苏家当成天大的恩典,欢欢喜喜接下来,哪想到今日竟成祸患?” 苏铃说到此处,眼泪又滚落下来,她侧头擦了眼泪,重新跪下,道:“妾本来想去求娘娘,同圣上说情,解了这门婚约。如今圣上肯见我,我便索性自己求圣上吧,是我们玉娘没福分,求圣上为衡阳郡王另择贤妻,妾甘愿送玉娘去玉清真人那里修行,日夜为圣上、衡阳郡王祈福祝祷。” “胡闹!”圣上用力拍一把宝座扶手,“谁说此事同东宫有关了?” 苏铃抬起头,茫然道:“不是吗?那他们有何理由怀疑妹夫?二娘同他两个,恩爱得紧,又刚添了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儿,妹夫恨不得不理公务,全天留在家中陪她们……要不圣上免了他的官吧,这样旁人总不会说他结党了吧?” 她东一句西一句,说得圣上本来就疼的头,又加了几分晕。 幸好苏耀卿还在,“阿姐别急,如今只是因为妹夫同宋敞有信件往来,需要查验罢了,等查验完毕,自会放妹夫回家。” 苏铃像是才发现他一样,“你也在啊。可是查验信件,为何还非得把人扣下?” “大约只是便于询问吧。”苏耀卿看圣上脸色不好,只得凑合着答话。 苏铃也瞧一眼圣上,小心道:“我们妇道人家,不懂政事,也闹不清朝廷的章程,听说什么跟宋家结党,想起外面传说那妖人传此妖言,是为拥立……就吓坏了,还请圣上看在妾等无知胆小的份上,不要见怪。” 圣上听完她的话,眸光一凝:“你说,外面有传言?” “是啊。” “怎么说的?拥立谁?” 苏铃一脸忐忑:“好多说……太子殿下的。还有人说,林相已经拿到实证,只等人犯进京,就……。妾听说这些,心慌的不得了,原先都是二娘劝我沉住气,如今妹夫出了事,她也慌起来。圣上,妾虽然想解除这门婚约,但总觉着,那千里之外的妖人,怎么也难同太子殿下扯上关系,会不会是谁想害我们苏家啊?” 圣上叫她这莫名其妙地转折,转得头更晕了,“这话从何说起?” “就是叫我们苏家处在嫌疑之地啊。从那妖言看,似乎太子殿下才是最大的得益者,我们苏家本来没理由牵涉其中的,但因为有这一层姻亲关系,乍看起来,就也有同他们结党的缘由了。” 圣上忍无可忍:“你放心好了,付彦之的事,同你们苏家没关系!” 话音刚落,殿门口就传来一声询问:“那同谁家有关系?” 圣上一惊站起,看向门口时,身穿内侍服色的苏贵妃正款款走来。 90.心灰 苏贵妃真没想到, 令圣上忙到这么晚、还让她先睡不用等的大事, 竟然是审问她姐夫。 真亏得她特意换上一身内侍服色, 在邵屿掩护下摸到圣上门外, 想出其不意逗他一笑呢! “三娘,你这是……”圣上不知她听见多少,便不主动解释,开口就是问句。 苏贵妃脸上并没有怒色,只稍微带点儿嗔意,“圣上自己忙得废寝忘食, 却叫我先睡,我哪里能安枕?想着就算帮不上什么忙,至少也能给圣上添茶倒水,就特意打扮成这样来了。哪想到……” 她走到苏铃身边站定, 侧头仔细打量姐姐,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可好久没看见大姐哭成这样了?” 苏贵妃越行若无事, 圣上越心虚,忙说:“没什么事, 只是误会。” “误会吗?那就好。”苏贵妃笑着拉住苏铃的手,“不再哭了吧?” 苏铃摸不清妹妹的想法,却感觉到她拿指甲掐了一下自己掌心,立刻顺势说:“不哭了。” 苏贵妃转过头看向圣上:“圣上可否借偏殿一用?我带大姐去洗洗脸,不然一脸泪痕出去, 外面还不知道怎么编排呢!” 圣上哪里放心让她们姐妹独处, 但女眷梳洗, 也确实不方便在自己面前,一时迟疑不答。 “怎么?圣上还不舍得借?”苏贵妃玩笑道。 圣上没办法,只得同意。眼看着姐妹俩手挽手去了偏殿,他刚想跟苏耀卿商议两句,苏耀卿就先开口说:“臣也该告退了。” “……你等等!”前面赖着不走,这会儿见贵妃来了,他倒想功成身退了,圣上瞪苏耀卿一眼,冲他招招手,“你近前来。” 苏耀卿往御座前走了几步,圣上:“再近些!” 苏耀卿又走近几步,圣上才低声说:“一会儿三娘要是不高兴,你劝着些。” “怎么劝?”苏耀卿也低声问。 “你是她亲兄长,这还要问我么?” 苏耀卿面有难色:“可臣这三位姐妹,一向不怎么听臣的……” 圣上想想确是实情,只得自己教他:“你就说付彦之没什么事,查完信件即放他回去。” 此刻圣上心中已非常后悔,不该一时疑心上来,就让杨刚把付彦之扣在宫中审问——付彦之虽有文人好名的毛病,却并没做过什么结党营私的事,而且就像苏阮姐妹说得那样,他如今有苏家作为后盾,确实没有结党的理由。 “还有,是付彦之多管闲事、非要为宋景亮一家辩白在先,他是自己将自己置于嫌疑之地的!” 苏耀卿表示记下了,圣上却仍气恼,“等付彦之回去,你好好说说他,都办的什么事情?宋景亮对他有知遇之恩,朕对他就没有赏识栽培保全之德吗?再让他好好想想,他到底为什么做官的!想好了自己来回朕!” 说了这么一通,圣上底气又足了,等苏贵妃姐妹携手回返,他便坦然叫苏贵妃坐到自己身旁,等她开口质问。 谁知道苏贵妃开口是开口了,却并没有质问付彦之为何受审,而是慢条斯理地问:“听大姐说,圣上安排了人查验二姐夫同宋敞的信件?还没查验完吗?” 圣上一愣,苏贵妃接着说:“一共几封信啊?查到这时候。” 圣上下意识看向去抄检信件的程思义,程思义只好答道:“一共十五封信。” “信写得很长吗?”苏贵妃又问。 “臣未得圣命,不敢拆开,不过看信笺厚度,应当都不长。” “取回来多长时间了?” “有一个时辰了。” 苏贵妃一脸纳闷:“十五封信,看了一个时辰还没结果?杨刚是不识字吗?” 苏铃忍不住笑了两声:“是啊,一封信能有多少字?这查验,难道还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吗?” “阿姐别笑,没准人家真是这么干的。” 苏贵妃意有所指,圣上当然听出来了,这时他已颇觉疲惫,也不想再深究付彦之与宋家的交集,就说:“去个人问问,要是看完了,没什么事,就让御史中丞回家吧。” 苏贵妃却不肯:“圣上别急,查都查了,不查个清楚明白,别说圣上,我都不放心。我二姐一片真心给了他,他要是不珍惜,还敢同外人结党,害我姐姐和外甥女担惊受怕,我第一个不饶他!” “那依你说,当如何?” “把杨侍郎请过来吧,要是没看完,就把信一起带来,当众读一读,咱们大伙一同听着,是非曲直,岂非立现当场?” 圣上瞧苏贵妃面色坚定,语气更不容拒绝,只得同意。 程思义亲自去了一趟,片刻后就把杨刚、付彦之、尹大敬等人一起带回来了。 也许是他事先提点过,杨刚、尹大敬二人见了穿内侍衣服的苏贵妃和苏家另外两姐弟,都毫无惊诧之色,如常行礼后,杨刚先回禀说已经验看过所有信件,并未发现犯法乱纪之处,尹大敬附议。 “这就完了?”苏贵妃问。 杨刚悄悄看一眼圣上,苏贵妃并不理会他的小动作,侧头向圣上说道:“堂堂御史中丞,只因为向圣上进谏,就被人污蔑结党、就地拘禁宫中审问,还去家里查抄信件……我一个妇道人家,读书不多,却也知道御史台在,朝廷法度就在,杨侍郎如此折辱御史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铿锵有力,杨刚一路听下来,脸色随之变幻不定——诬陷御史中丞、败坏朝廷法度的罪名可不小,但他偏偏申辩不得,因为他要摘出自己,只能拉圣上下水,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圣上下令的。 可拉圣上下水,他杨刚又能有什么好下场?他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把这件事一力承当,这样眼下虽少不得吃亏,过后苏家也会记恨,但至少圣上承他的情,多少能回护一二。 杨刚心中计定,便低头听着不吭声,圣上果然为他说话:“杨卿并非有意诬陷,他也是一片为国之心,妖言惑众,绝非小事。” “可那些跟御史中丞又有什么干系?妾不敢干政,只想讨一个公道。” 圣上一时为难,程思义适时禀道:“圣上,娘娘,付中丞还在殿外候着。” “叫他进来。”圣上忙说。 付彦之很快进殿,也许是在外面多站了一会儿,他进到殿中时,带了一身寒气,冲开了殿中略显窒闷的空气。 圣上精神一震,抢先开口道:“今日委屈你了,时候不早,你先回去,叫徐国夫人安心。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付彦之先应一声是,接着问:“那些信件……” “带回去吧。” 付彦之便要告退,苏贵妃见圣上不肯当场处罚杨刚,也确实露出乏累之色,就没再坚持,叫苏耀卿和苏铃一起回去,最后说:“放心,这公道我必讨回来。” 这话撂下,别人不提,杨刚出宫回家,一宿没敢合眼。 付彦之带着好友这一年多写给自己的信,回到家中时,苏阮正倚门相候。 “没事了。” 付彦之一进门就笑,苏阮却瞬间红了眼眶,扑入他怀中。 “哎,我身上凉,你当心……”话没说完,就在苏阮的哭声中停了下来。 付彦之心中一时百味杂陈,有愧疚有酸楚,也有不被君王信任的委屈和灰心,他抱紧怀中妻子,在她耳边低声安慰:“没事了,我好好地回来了,没事了……” 丽娘一直陪着夫人等到现在,本来该走了,但见苏阮哭得这么厉害,又不放心,也从旁劝道:“夫人还在月子里呢,可不能这么哭,伤眼睛的。”又说,“母女连心,可别吓着小娘子了。” “是啊是啊,欣儿呢?睡了吗?”付彦之顺着话问,“她今日吃得好不好?睡得香吗?” 苏阮哭了这一会儿,已经把心中恐惧担忧抒发得七七八八,听见提起女儿,她抽噎着答道:“睡了,她……什么都……都不知道,自然吃得好……睡得香……” 付彦之抽出绢帕,细细为她擦拭眼泪,柔声哄道:“都是我不好,不该让你为我如此担忧。” “我自己……同意的……”苏阮拉着他的手进去坐下,想起来问,“你吃饭了吗?我叫她们备着鹌鹑馉饳,吃一碗吧?” “好啊,你吃了吗?一起吃?” 他到时间没回家,苏阮就知道定是事发了,哪里有心思吃晚饭,随便糊弄罢了,这会儿付彦之平安归来,苏阮哭了一场,也觉着饿,便让厨房煮了两碗来。 馉饳煮好送来,夫妻两个叫下人都退下,一边吃,付彦之一边讲了自己进殿后的经过,“贵妃说完那句,我亲眼瞧见杨刚抖了一抖。” 苏阮的重点却是:“她扮成内侍去的?真亏她想得出来!” 付彦之笑道:“回来路上,我听阿兄说,贵妃去的时候,应该并不知道我的事,只是去哄圣上高兴的。”说完他又把苏耀卿转述的、他们姐弟见圣上的经过讲了,“我真没想到大姨竟是一支奇兵。” “是吧,我也没想到可以拿东宫这门婚事来做由头,还是阿姐提醒我的。”苏阮笑着把自己跟苏铃商议的事讲了。 “原来还是夫人背后出谋划策。”付彦之放下碗筷,抬手作揖,“佩服,佩服。” 苏阮摇头:“我只是把那几句关键的话点明了,怎么说,我可没教她,你想啊,要是阿姐用我的口吻说话,奇怪不奇怪?” 也对,那样就不可信了,圣上必得怀疑。 付彦之很感慨:“此番连累贵妃和兄姐为我奔走,我……” “你什么你?什么叫连累?”苏阮斜睨他,“你要是事先没和我商量,自己就豁出去给宋家求情,我毫无准备,一家子匆匆忙忙去营救你,那才叫连累!” 付彦之心口发热,握住她的手,一时说不出话。 “我说过了,这事我自己同意的,所以不怪你。你尽你的心、你的力,我尽我的心、我的力,正是夫妻同心,娘娘兄姐出力,是为手足之情,何来连累之说?” 苏阮说完,推开食案,依偎进他怀里,“何况,你是去行高义之事,总不能任由他们就这么残害忠良吧?” 付彦之正是心灰之时,听见这话,想起圣上不肯松口处置杨刚,一叹之后,忍不住说:“阿阮,要不我辞官吧?” “你辞了官,不更加如他们的意了?”苏阮抬起头,“这是逃兵!” 付彦之苦笑不语,苏阮抬手捏住他鼻子,让他低头与自己对视,“辞官不行,但我们可以告假,就告病假!” 91.布局 付彦之倒不是想逃避, 只是灰心, 愧疚。 ——他要是那种轻易退缩的人, 当初就不会为废太子抗命, 如今也不会明知前面布满陷阱,还是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 但他没法不对苏阮感到愧疚,她刚辛辛苦苦生下他们的女儿,月子都没出,就要这样为他担心受怕、殚精竭虑,这比付彦之自己受牢狱之灾, 还要令他痛苦得多。 “可是不辞官,只要奸相还当政一日,我就不能坐视不理,但我又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你为我……” “你辞官了, 就能闭上眼、关上耳朵, 对林思裕和杨刚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吗?难道尽力而为, 不比无能为力强吗?”苏阮眼神柔软,“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但我没那么娇弱。” 付彦之收紧手臂,将她牢牢抱住,反问:“这还不娇弱?你瞧瞧你,刚生下欣儿几天就瘦成这样了?我就不该事先同你说这事,叫你也担着心事。” “瘦了才好呢!我先前怀着欣儿也太胖了。而且, 我再说一次, 我特别高兴你能事先同我商议, 将可能有的最坏结果都告诉我,我心里有准备,真出事了,才没那么慌张。” 苏阮说完,又强调:“你要是敢不告诉我,就不管不顾地去给宋家辩白,惹怒圣上,我才不想要你了呢!” 付彦之佯做恐慌状:“夫人教训的是,为夫绝不敢如此,往后必定事事同夫人商议,得夫人允可后,再付诸行动。” 苏阮被他逗笑,忍不住抬头在他唇上亲了亲,被亲的正好也满腹柔情,干脆扶住苏阮后颈,将这一吻延长加深,直至双方都有些气喘。 “今晚一起睡吧。”付彦之贴着苏阮耳际轻喘,“我想抱着你睡。” 两夫妻还在分房,但今晚实在不同,苏阮没有反对,等气喘匀了,就叫侍女去多拿了一套被褥铺上,和付彦之一起躺着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无非是男儿大丈夫,自当为妻儿遮风挡雨,怎能反过来让妻子为自己奔走劳累云云。”苏阮枕着付彦之手臂,侧头瞪他,“但我有那么没用吗?” “自然不是,只是你才生下欣儿不久,我怕你过于劳神,伤了身体。” “放心吧,我好着呢,不光能为你出谋划策,还有余力琢磨怎么把林思裕的党羽除去。” “你说杨刚?” “嗯。我想明白了,如今朝中还找不到能替代林思裕、且让圣上信任的人,所以除非我们能抓到林思裕谋逆的实证,否则不可能扳倒他。但杨刚就不一样了。” 付彦之手指玩着苏阮秀发,笑道:“愿闻其详。” “娘娘这次是绝不可能让步的,所以圣上就算今日没有当众给什么说法,过后总得给杨刚一些惩戒。我让阿姐跟娘娘说,这个惩戒,一定是要杨刚离京。” “恐怕圣上未必会答应。” “那就闹。娘娘闹不成,我抱着欣儿进宫去闹。” 付彦之:“……” “圣上也怕麻烦。”苏阮笑道,“而且不用你沾这事,只管‘卧病在家’就成。” 付彦之略一思索,道:“御史台也可以上奏。” “得了吧!就今日这事,你们那御史大夫要是个有刚性的,就该带着徐中丞和其他御史去面谏圣上,我不信你被扣内侍省那么久,他们毫不知情!” 付彦之见她动了气,忙哄了几句,再解释:“如今我们占上风了,又不一样,乔大夫也不愿与林思裕等人同流合污,若真能借这个机会,将杨刚贬黜出京,他会出面的。” “不一定是贬黜。”苏阮道,“我同阿姐说了,娘娘那里,可以让步到杨刚外放、暂代刺史。” 付彦之眼睛一亮:“你是说,汴州刺史?” 苏阮笑弯了眼睛:“你果然一听即懂。” “还是夫人聪明绝顶、智计无双。汴州刚出了事,派一位亲信大臣过去宣抚,面上说得过去,又能平息贵妃的怒火,距京城亦不远,圣上应当会答应。” “而且必会叫林思裕去和杨刚说,这只是权宜之计,暂且离京,躲过娘娘的怒火,过得一年半载,就召他回朝。” “不错,林思裕也乐得走这一趟,说不定还会将‘功劳’揽在自己头上。” 苏阮露出一丝奸计得逞的坏笑,“我在杨刚府中安插了人。” 付彦之吃惊:“什么时候?安插的谁?” “就是上元节后。我见杨刚的儿子放肆狂妄,猜测他府中定不似林思裕家那般规矩森严、无隙可乘,就让华维钧找了个士子,投进杨府做了门客。这人如今已能在杨刚面前说上话。” 付彦之叹服:“阿阮若是男子,此辈定无立足之地!” 同一时刻的杨府之中,杨刚面对几个亲信门客,也在怀疑自己得罪了苏贵妃,来日朝中,恐无立足之地。 不过门客们都比较乐观,有的说:“贵妃再受宠,也是内宫之人,圣上最忌讳内宫干政,又一向信重倚赖主君,想来顶多是罚俸了事。” 还有的说:“不错,就算圣上让步,也得同林相商议,如今妖言案案犯尚未到京,林相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主君贬谪出京的。” 杨刚觉得很有道理,但苏贵妃的话,言犹在耳,他总是难以安心,这一晚到底没曾睡着,第二日便顶着青黑的眼窝去衙署。 他不知苏贵妃一晚上吹了多少枕头风,也不敢去求见圣上,只躲在衙署等消息,时间显得格外难捱。 好不容易日头移往南天,时近正午,没听着任何消息的杨刚,刚松口气,就有人来请,说林相找他。 杨刚心一紧,整整官袍乌纱帽,随来人去见林思裕。 林思裕一见他就叹了口气,“仲坚坐吧。我就说此事不能这么心急,你看,如今不好收场了不是?” “相公见过圣上了?圣上怎么说?”杨刚没心思跟他绕弯子,直接问道。 “圣上当然想回护你,但……贵妃不依不饶,圣上也没法子。御史台那些老匹夫又跳出来,说你蓄意践踏御史台,连祸国奸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杨刚大怒:“这些见风使舵的狗贼!看见付彦之无事了,就都跳出来,昨日怎么没一个敢出来吠一声?” 林思裕抬抬手:“你消消火,形势如此,依我看,你还是先出去避避风头。” “出去?”杨刚难以置信,“圣上要贬斥我?” “不,只是先离京一段时日。正好汴州刺史出缺,我向圣上建言,派你暂代,如此,过个一年半载,京中无事了,再调你回来,那时兴许还能升上一品。” 杨刚才不信这种话,谁不知道出京容易进京难?他半年一年的见不着圣上,圣上还能想起他杨刚是谁吗? 要是以前,有林思裕在圣上面前多念他几次,也许还有希望。但最近这几个月,两家多有矛盾,儿子还都被贬出京了,林思裕对他明显防备多于亲善,还迅速向圣上引荐了几个新人。 想到此处,杨刚又开始怀疑,叫自己离京就是林思裕的主意,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多赖相公提携。既如此,我去向圣上辞行。” “不必了,圣上今日都得陪着贵妃,你回府收拾收拾,这两日就赴任吧。汴州那里……”林思裕不再给杨刚开口机会,直接列了几条要务,让他一到汴州就着手去办。 杨刚憋着一肚子火听完,耐着性子告辞出去,一直到回到家中,才掀翻几案、大发雷霆,“推我出去做先锋,事不成就拿我祭旗,还一副对我恩深似海的模样,真不愧是口蜜腹剑、人面兽心的林相公!” 下人们战战兢兢立在墙边,有门客闻讯而来,见主君如此恼怒,也都躲在院中,不敢进来询问。 直到杨刚把房中能砸的东西都砸烂了,才有两位心腹进去劝解,询问端的。 “他要踢我出京,去汴州暂代刺史之位。说是让贵妃出这口气,避过这个风头,一年半载的,再回来。”杨刚发完脾气,也没力气大声说话了,只冷笑,“你们信吗?” 要是以前,还有可能,但两家儿郎闹得那么难看,双双被圣上贬出京去,林思裕和杨刚也只是面上平和而已。 门客们互相看了两眼,先由最资深的答话:“按理说,一年半载的,圣上不至于记不起主君功绩,就怕……” 旁边一个年轻门客接话:“就怕有人惦记主君身上的使职,想取而代之。” 杨刚讨圣上欢心的法宝,无非是搜刮民脂民膏,奉给圣上享用。这事如何操作,林思裕一清二楚,等到杨刚离京赴任,他举荐两个新人上来,分了杨刚的使职,只要照着他的前例去做,一样能讨圣上欢心。 有他没他都一样,圣上为何还要调杨刚回来? “依尔等看,如今可还有什么法子,能力挽狂澜?”杨刚沉着脸问。 “主君能见到圣上吗?” 杨刚脸一黑:“据说圣上要陪苏贵妃。”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见不到圣上,林思裕也不肯为他说话,门客们齐齐低头,不敢言语。 杨刚看着他们垂头丧气的样,更生气了,“一群废物!我养几条狗也比你们强!滚滚滚,都给我滚!” 门客们灰溜溜地走了。杨刚独坐了一会儿,想起自己还有兄弟可以商议,正要打发人去找,却见门外守着一个人,正是先头说有人想取而代之的年轻门客。 “你还杵在那儿做甚?叫个人去把五郎请来。” 门客答应一声,叫人传了话,自己又回来说:“主君,学生倒有个主意,只是一时半刻不得见效。” “什么主意?”杨刚现在自觉走投无路,只要有主意,都想听一听。 门客回身关好门,走到杨刚身边,跪坐下来,低声说:“学生出身贫寒,家父早年以做塾师为生,有一年,家中老人生病,家父不得不回家照顾,那家东主不但不体恤帮扶,还克扣束脩,要赶家父走,另聘新人。家父当时,同主君一样,求告无门。” 杨刚虽然不觉得自己同一个穷书生有什么好比,却听出这门客只是铺垫,就耐着性子问:“后来呢?” “学生当时十二三岁,与东主家的儿子常一同玩耍,无意中看见东主与其嫂嫂偷/情,便想法将此事透露给了东主兄长——家父教书的私塾,原是他们家家塾,那兄长事务繁忙,才交给兄弟照管。他得知奸/情后,痛打兄弟一顿,私塾也不给他管了,家父依旧留下。” 杨刚眯起眼:“你是说?” “有人想借势赶主君走,抢主君的位子,主君现在无可奈何,只是因为您手中没有那人的把柄。” 杨刚心中一动,年轻门客接着说:“您想想,若您同学生当年一般,有能一击即中的把柄,他还敢轻易将您踢开吗?” 杨刚思索半晌,摇摇头:“就算有,真拿出来,也彻底撕破脸了。”他还没有做好同林思裕决裂的准备,也不认为自己已经有那个底气。 “学生并非指现在。汴州可以一去,主君暂时离开京中这场风暴,未必不是好事。” 杨刚皱眉:“怎么说?” “学生愚见,若有说错之处,还请主君勿怪。”门客语气谦卑,问的话却石破天惊,“林相这一次最想达成的目的,还是易储吧?” 杨刚不置可否。 “学生以为,他做不到。”门客瞧着他脸色说。 杨刚浓眉挑起:“你凭什么如此笃定?” 门客道:“其一,圣上至今没有动过东宫,可见圣上对东宫并无怀疑;其二,东宫与代国夫人结了亲。” “只要有妖人和汴州刺史的口供,别说还没成亲,成了亲,也没用。”杨刚哼道。 “学生还没说其三呢。主君深得圣上宠信,也与林相共事多年,您肯定比谁都清楚,圣上是不是全然信任林相。” 杨刚没太明白:“什么意思?” “一个接连废去两位太子的宰相,哪位帝王能全然信任呢?” 杨刚心中一凛,门客接着又说:“何况,有付中丞一事在前,苏家真的会任由林相自己主审这案子、攀扯东宫吗?” “不错,我离开京城,倒正可以隔岸观火。”杨刚冷笑起来,他不像林思裕,对易储有执念,虽然之前也构陷过太子妃的兄长,但那是林思裕指使的,也没对太子造成实质伤害,不怎么怕太子报复。 然而问题还在,他去了容易,将来怎么回来? 门客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接着就说:“等火烧起来,分出谁消谁涨,您再借势不迟——便如林相此番待您一般。” “那不成,借不到。” 林思裕赢了,定不会管他杨刚死活。苏家赢了更不用想,苏家恨他,可能比林思裕还多,怎么借得到他家之势?况且林思裕在朝中根深叶茂,圣上对他信赖非常,杨刚自知无法与其相提并论,就算他此番输了,也很难动摇根基。 “学生有办法借到。”门客一脸自信,“无论谁赢谁输,只要您拿住林相的把柄,借势便易如反掌。” 杨刚闭门思索了半日一夜,第二日早上起来,便叫家中下人收拾行囊,赶在妖言案人犯到京隔日,就启程前往汴州赴任。 他走之前,宫中传出圣命,令林思裕、娄云庆两位宰相会同审理妖言一案。 听说这个消息的杨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将年轻门客一同带去了汴州。 92.收网 正在家中“养病”的付彦之听见消息, 突然想起问苏阮:“那晚若是大姨没见到贵妃, 你预备怎么办?” “娘娘要是没去, 圣上大约不会放你回来, 那就只好我亲自出马了。”苏阮作势撸撸袖子,“虽然没真撒过泼,但撒起来应该也不难。” 付彦之失笑,伸手把袖子给她拉下来,“杀鸡焉用牛刀?不值得不值得。” “我现在就盼着杨刚手里真有林思裕的把柄,到时就算扳不倒他, 也让他摔个大跟头才好。” “就算有,杨刚也不会轻易拿出来。他心里清楚得很,林思裕待他再不如从前,他也是林思裕举荐给圣上的, 林思裕若倒台, 他同样落不着好。” “但杨刚应该也乐于见到林思裕跌跤, 这样他才有机会回京。” 林思裕出纰漏,让圣上不满, 圣上想起杨刚的可能性,自然会大上许多。 苏阮最后说:“这么一想还挺难的,这把柄,小了等于没有,大了吧, 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还得是不大不小、跟杨刚没有关系的, 他才敢捅出来。” 付彦之笑道:“不错。所以你也不要多想了,他现在是一枚闲棋,踢到一边放着便好。” 苏阮觉得有道理,这时候正好欣儿睡醒了,乳娘给换了尿布喂了奶,抱过来给主人看。 小娃娃吃饱了,脸蛋白里透红,眼睛黑亮黑亮地望着父母,苏阮顿时把那些阴谋诡计都抛到脑后,心里眼里都只剩这个小人儿。 付彦之有妻女在侧,也没有什么不知足,虽然担心宋敞,但他已做了自己能做的,又有娄相介入此案,想来怎么也能保住好友一条命,便安心在家“养病”赋闲。 直到几天后,苏阮出了月子,母女俩搬回正房,家里摆过满月酒,付彦之才在圣上宣召下入宫。 他去了近一个时辰,才返回家中,苏阮迎上去时,见他面色凝重,忙问:“怎么?圣上斥责你了?” 付彦之摇摇头,声音十分低沉:“宋公病逝了。” 苏阮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宋敞他们到京那日。” 苏阮默然,只能握住他的手,给他一些安慰。 付彦之也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不过这样一来,妖言案差不多就要结案了。” 因有娄云庆介入,林思裕没法肆意炮制证供,这几日审下来,便没能找到宋家与汴州刺史结党策划妖言的实证。如今宋景亮一死,宋家子孙无论有没有罪,都要丁忧守孝,林思裕想彻底清除宋景亮在朝中影响力的目的已经间接实现,就不必拖着不结案了。 “可林思裕不是一直想借此案拖东宫下水吗?他甘心就这么结案?” “我听徐中丞说,之前外面有传言,将太子和妖言案扯在一起,圣上听闻之后,很不高兴。”付彦之说到这里,凑近苏阮耳语,“妖言都只提禅让,这传言却点明是禅让给太子,圣上大概觉着这是在强调储君,心中生出些别的怀疑来,特意叫御史台暗访。” 苏阮有点糊涂:“可太子就是储君啊!”这有什么强调不强调的? “太子不临朝不听政,也不见外臣,便只是个摆设。”付彦之继续耳语,“禅位二字,已让圣上如鲠在喉,有心人竟在京师点明禅位给太子,就等于是告诉臣民,太子就是那个唯一能顺理成章继位的储君。如此圣上虽也忌惮太子,但想也知道,太子这时候避嫌还来不及,哪敢冒此大不韪?” 苏阮有点懂了,但疑惑一点儿没少,“难道圣上怀疑是拥立太子之人做的?”谁会那么傻,给太子找麻烦?这明显是林思裕、杨刚做的! 付彦之却摇头:“圣上能猜到是谁,所以更加恼火。” 苏阮仔细思索了一会儿,终于彻底懂了——太子如今深居东宫,谨小慎微,等闲都不出来,对圣上来说,毫无威胁性可言,圣上心中满意,自然不想动太子。 于是林思裕就着急了,他处心积虑地构陷太子,先是让边将同东宫扯上关系,事情没成,又出了个妖言案,他一定觉得是天赐良机,迫不及待地将禅让与太子联系起来,却忘了最不愿别人提醒有储君存在的,就是圣上。 而且,圣上向来最厌恶那些术士,也最忌讳所谓预言,林思裕为拖太子下水,硬是把这次的妖言给续上了结果,圣上怎能不恼火? “御史台查明白了吗?”苏阮想通以后,微笑问道。 “嗯,已经奏明圣上。” “那圣上想如何处置?” “还不知道,但一定会尽快了结此案,处死术士。” 苏阮点点头:“也好。那宋子高应该能无事吧?” “至多就是丢官,他本来也要回家奔丧的。” 苏阮叹口气,转念一想:“哎?那圣上叫你去,到底是为何事?” “让我别躲懒了。还有上次,圣上不是叫阿兄问我,我到底为什么当官的吗?” “你怎么答的?” “为国效力,经世济民。圣上说,既如此,就别在家里装病躲懒了。” “也罢,为人臣子的,还能如何?” 杨刚已经弄出京城,昨日欣儿满月,圣上也没少给赏赐,今日又亲自召见,台阶铺到脚下还不上去,就是不识抬举了。 付彦之那点儿灰心之意,也早已散去,苏阮说得对,他不回御史台,最高兴的就是林思裕那些奸臣,但此刻,他还是为了宋景亮的去世有些难过。 “我去叔祖父那儿一趟,他应该也已得到消息。” 付嗣忠与宋景亮是好友,也上了年纪,听说好友去世,心中定不好受,付彦之确实应该过去安慰。 付彦之这一去,至傍晚方回,奇的是,他明明是去安慰长辈的,回来时竟一扫先前的沉痛伤怀,多了几分斗志。 “叔祖父说,人生在世,譬如朝露,都是短短几十年,何况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宋公这一生,不但未曾虚度,还将名垂青史,便是后世也要称一声‘贤相’,实乃我辈楷模。他无须我们悲悼,此刻更该做的,是尽己所能拨去乌云、重见天日。” “叔祖父真是老而弥坚。” 付彦之笑着点头:“是啊,他老人家,也是我辈楷模。” 他振奋起精神,第二日便照常回御史台。 另一边妖言案也在两日后结案,术士判凌迟、原汴州刺史赐自尽,家中男丁皆判流刑,另有几名与他往来密切、熟识术士的名士也一同获罪,至于宋敞,则只判了免官,其余宋家人无罪获释。 就在此案结案当日,礼部侍郎王进因蓄意散播妖言被免官流放琼州——王进父亲早亡,长于舅家,其舅父正是吏部尚书何明宇,圣上因此追究何明宇失察之责,令其致仕归乡。 王进是林思裕心腹,何明宇也因年老懦弱,对他言听计从,这两人一起被免,林思裕来不及多想,就得赶紧思索举荐谁来继任。 可他举荐的人,圣上一个都没用。主管科举考试的礼部侍郎,圣上选了陈光毕举荐的苏耀学;至于吏部尚书,圣上钦点了御史大夫乔希明接任,并再次让娄云庆摄御史大夫。 林思裕恨陈光毕、娄云庆恨得牙痒痒,可这事儿还没完,乔希明身上还兼着京兆尹呢,他刚往这位子动了动脑筋,圣上就新任命了一位户部侍郎兼京兆尹——娄云庆举荐的,占的杨刚的坑。 远在汴州暂代刺史之职的杨刚,关起门来把林思裕祖宗八代骂了个遍,才叫人把那足智多谋的年轻门客找了来。 “还真叫你说中了,苏家这一次大获全胜。”杨刚将京中政局变动简略一说,最后冷笑,“我早说过,这事儿一旦叫圣上知道,圣上必然大怒,他就不信,说圣上怒也是冲着太子……如今怎么样?” “主君有何打算?林相自己都……跌了跤,恐怕想不起您来。” “先等一等吧,等圣上这股气撒过了,再看。” 陈光毕斗不过林思裕——他举荐苏耀学,谁都知道是圣上的意思;娄云庆刚站稳脚,圣上现在倾向于他,不过是对林思裕不满,以林思裕的本事,未必不能哄着圣上回转。 何况在京中散播流言这事,杨刚也有份,他可不想这时候冒头,让圣上记起来。 半月之后,苏阮收到消息,跟付彦之笑道:“我真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小,竟然吓得不敢回来了!” “有王进前车之鉴,他当然会忧惧。”付彦之也笑。 “算了,像你说的,本就是一步闲棋,不必太放在心上。宋子高怎么样?回到老家了?” 付彦之也刚收到宋敞寄来的信,“写信的时候还没到,说是只有四五日路程了。他一向是个豁达乐观之人,心胸比我开阔得多,这一路行去,郁愤已散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我还有个好消息。”苏阮笑眯眯的,“方才圣上、娘娘把阿姐同我叫进宫去,商议衡阳郡王和玉娘的婚期了。” “是吗?定了吗?” “嗯,定了腊月初十。” “还有三个多月,挺好,定了好。” 早些把这门婚事办了,东宫安心,朝野上下也能少些浮动。 妖言案后,朝中看待苏家的眼光改变不少,杨刚外放、娄云庆得以参与到妖言案,皆是因苏阮苏贵妃之功,之后何明宇、王进被处置,林思裕受冷落,也都与苏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门显赫外戚,显然站在了林思裕对立面,这是朝中正直之臣都愿意看到的。因此东宫同代国夫人府的联姻,就变得众望所归起来。 林思裕也不敢在此时露出异色,他正是事事都顺着圣上,以重新获得圣上欢心的时候,不但如此,他还特意吩咐有司,将婚礼往盛大了操办,越奢华越好。 还是太子觉得太过,自己跑去同圣上说儿子只是郡王,如此操办未免逾制,也有损新人的福分。 圣上倒不以为意,为了哄苏贵妃高兴,还干脆下令以皇太孙婚礼的标准去办。 苏铃知道以后,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到婚礼那日,玉娘头戴凤冠、身穿揄翟,告别父母时,她彷佛已看到女儿登上了后位。 玉娘也争气,嫁入东宫只半年,就怀上身孕,宫内宫外,一时都因此喜气盈盈,气氛格外祥和。 没多久,西北又传来捷报,陇右节度使同河西节度使合力攻占吐蕃重镇,圣上龙颜大悦,颁下重赏。边功得立,自觉文武双全的至尊,更加志得意满,怠政心思再起,便不愿见娄云庆等人,林思裕舒展手脚,重新占了上风。 苏阮这时已见怪不怪,反正他们本来也没指望,能这么轻易就扳倒林思裕,倒是杨刚,这一年在汴州安分得不能再安分,她都要觉得这步闲棋成废棋了。 直到年底,陇右、河西二节度使入朝受赏,河西节度使告了河东节度使史朝恩一状,杨刚那边才终于有了动静。 “河西节度使帐下有一支骑兵,甚是骁勇善战,史朝恩看着眼红,一直想弄到自己手下。夏日大捷后,他跟林思裕要了调令,说借那支骑兵一用,借到现在都没还不说,那支骑兵的正副统领还都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战阵中。” “……他怎么总是这一招?想抢人,就把人首领杀了,扣住部将。” 付彦之苦笑:“群龙无首,便容易控制了,军中尤其如此。” “但河西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啊!他怎么这么有恃无恐?” “大约是因为有林思裕撑腰吧。” “那圣上怎么说?” “圣上命史朝恩也进京朝见,还是想从中调和。这一年多,史朝恩在河东还算安分,两任观察使都没抓到他什么把柄。” 苏阮哼一声:“可见不是个等闲之辈。” 夫妻俩这番谈话结束不过一个时辰,华维钧就给苏阮送来一封密信,她拆开看完,对付彦之笑道:“你们观察使没抓到史朝恩的把柄,杨刚却抓到了。” 付彦之惊讶:“什么把柄?” “史朝恩与范阳节度副使结了儿女亲家,两人密谋策划一场大败,令范阳节度使丢官,然后他自己兼任范阳节度使。”苏阮笑着将信笺递给付彦之,“那位副使的儿子去汴州办事,在杨刚那里吃酒,也许是没防备杨刚,酒醉时说漏了嘴,还说林思裕也同意这个计划。” 付彦之接过信一目十行看完:“他们还截获了往来信件?” “也不能说是截获,毕竟有些信就是从杨刚那里走的——将相还假装避嫌呢。”苏阮将另一个信封递过去。 “真是无法无天!林思裕向来忌恨有才之士,上次范阳节度使来京,圣上有引其入朝之心,恐怕那时林思裕就记了一笔了。”付彦之气愤地拍了一记桌案。 苏阮道:“是啊,若非如此,他不至于连这等事都支持史朝恩。你看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先把信拿去鉴定,然后呈于圣上,正好史朝恩也要进京,到时一同拿下审问便是。” 杨刚没想把这消息卖给苏家——这不是小事,林思裕若因此倒台,他杨刚也讨不着好,所以杨刚的计划,是以此要求林思裕想法调他回朝,所以他把两方来信都扣在了手中。 苏阮安插的人已颇得杨刚信任,他见杨刚不肯冒险,就把来自林思裕和史朝恩双方的信从杨刚那儿掉了包,夹在密信里直接送到了苏阮手上。 “这么大的事,要不要报给娄相?” 付彦之皱眉思索片刻,摇头:“娄相未必肯轻举妄动,不如我……” 苏阮抬手把信封又拿了回来,“还是我去吧。” 付彦之一愣,苏阮笑问:“你去的话,圣上若问你,信哪里来的,你怎么说?” “……”付彦之一时不能答,只得反问,“你怎么说?” “我实话实说,杨刚害你,我就派人盯着他,这信是偷来的,是真是假,圣上一查便知。” 对啊,她可以耍无赖,自己却不行。但付彦之还是不放心,“我和你一起去。” “不。这等有鸡鸣狗盗之嫌的事,还是我一个人去为好。” 苏阮说着收起信封,换了衣裳就登车进宫,求见圣上。 圣上正同苏贵妃观赏乐舞,看见苏阮来了,都很惊奇,“你这时候竟肯出门?不忙着相夫抱女了?”圣上笑问。 苏阮一脸紧张:“圣上,妾有机密大事禀告。” 圣上只当她玩笑:“有甚机密,坐下再说。” 苏阮坚持:“请圣上屏退闲杂人等。” 圣上倒好奇了,叫乐舞暂停,和苏贵妃带着苏阮进去内殿,只留程思义侍奉。 苏阮二话不说奉上信件,语速飞快地将来龙去脉讲完,到最后声音都有些颤,“圣上,我有点没看明白,林相不会是要伙同史朝恩谋反吧?” 圣上没回答,正专注看信,但脸色已越来越恼怒。 苏贵妃扶住苏阮的手,同她一起安静等了一会儿,圣上终于开始发号施令,“叫娄云庆、陈光毕即刻去甘露殿议事。” 然后又冷着脸看向苏阮:“付彦之没看过这两封信吗?” 苏阮摇头:“没有,我跟他说了经过,他说这信得验过才知真假,但我心慌……” 圣上抬手制止她说下去:“你留下陪着三娘。”接着步履匆匆走了。 93.家和 苏阮一开始没指望一举就能扳倒林思裕, 毕竟林思裕和史朝恩的计划, 在信中并没有写得那么直白, 要抵赖还是有余地的。 但她没想到杨刚和史朝恩那么帮忙。 当日圣上拿着信召集除林思裕以外的宰辅, 如何商议的,苏阮不得而知,只知道付彦之也很快就被宣召进甘露殿,接着是河西节度使。 河西节度使进甘露殿,只停留片刻,就与尹大敬急匆匆出宫, 召集亲卫一路出了城。 林思裕这时已觉出不对,然而他还没等探听出什么,就也被圣上宣召入甘露殿——留在苏贵妃宫中等消息的苏阮,也是在这个时候被允许出宫回家的。 经过两年的营造, 东内大部分殿宇都已落成使用, 南面也开了宫门, 可以直接出宫,苏阮的车就停在这里。 她登车回府, 在街鼓声中,进了家门,付彦之则彻夜未归,直到第二日午后才回来。 “林思裕果然抵赖,说信是伪造的, 但河西节度使与尹公公已赶赴河东, 圣上还另遣了两队使者出京, 一队前往汴州,宣召杨刚,另一队去幽州捉拿范阳节度副使。” 是真是伪,几方一对质就清楚了。 苏阮听的心中砰砰乱跳,“那林思裕现在怎么处置?” “拘禁宫中,林府也已由禁军团团围住,不许随意进出。” 圣上居然没给林思裕留情面,“你瞧圣上的样子,难道是要因此罢黜林思裕吗?” 付彦之摇摇头:“我瞧圣上并没拿定主意,还是想等其他几方对质。但圣上近年着意追求边功,一心开疆拓土,林思裕竟然与边将合谋,欲令我军大败,以逞私欲,这是圣上绝不能忍受的。” 对呀,刚在西北得了大胜,东北边就还一个大败,这是想打圣上的脸吗?圣上用林思裕,原本就是图得一个放心,现在他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下一步不就是谋反了吗? “希望圣上这次能下定决心。” 然而外面很快传来消息,说禁军围住林府,是因为有人欲刺杀林相,圣上特意命人前去保护的,如今京兆府正全力缉拿刺客。 圣上此举,固然可以说是为防走漏消息,但更大的可能,是在事情真相未明的情况下,给林思裕留下颜面,以免有损他为相之威。 苏阮有点焦灼不安,此案是她首发,等于是和林思裕撕破脸,若是这次不能伤到林思裕根本,令圣上再不信任他,以后她和付彦之就难以安枕了。 付彦之到底入仕途多年,比苏阮淡定得多,还劝她:“那两封信,圣上已命人验过,印信字迹都确信为真,如今只差证人证言。三路使者,快马加鞭,三五日后,必有消息。” 苏阮心下略微安定,却没想到仅仅两天之后,河东节度使史朝恩起兵造反的消息就传入京中,随后幽州也传来消息,范阳节度副使率众反叛,与范阳节度使于幽州城中激战,溃败后向西逃窜,与史朝恩部汇合。 圣上急命走到半途的河西节度使兼河东节度使,调兵遣将,与范阳节度使夹击叛军,同时将林思裕下狱抄家。 苏阮还没从这连番惊变中回过神,她安插在杨刚那里的人就溜回了京城。 原来信送出去不久,杨刚就发现自己藏起来的信已被掉包,那年轻门客趁其不察,果断逃跑,溜回了京城。苏阮和付彦之亲自见了那门客,门客说完自己脱逃经过,又说史朝恩之所以在河西节度使赶到之前,就起兵造反,应该是杨刚将信件被盗一事通知了他。 之后杨刚被押解进京受审,果然如那门客猜测得一样,信被掉包、身边又有亲信失踪,杨刚心知大事不妙,正惶惶不安,就听说圣上命史朝恩入朝——这道诏令发出,实则在苏阮拿到密信之前——但杨刚并不知情,他只以为事发,正巧范阳节度副使的儿子还没走,他慌张之下,竟找其商议。 那位听完,根本不管杨刚,星夜兼程,疾驰往史朝恩帐下报讯。 圣上看完杨刚的证供,气得差点厥过去,当天就将其赐死。 至于林思裕,在见到什么都招了的杨刚之后,知道自己死罪难免,却仍想见圣上一面。 “他说他绝无谋逆造反之心,求我替他向圣上剖白。”付彦之道。 苏阮冷笑:“求你?他凭什么求你?你凭什么替他剖白?” 付彦之道:“他是不想连累子孙,谋逆之罪,非同小可。不过,那些被他陷害冤屈至死的忠臣良将们,又有哪一个在临死之前,能有人替他们剖白?” “不错。再说他家子孙,也算不上冤枉。” 圣上正在气头上,当然是绝不肯见林思裕的,于是最终林思裕处死,诸子皆流放岭南、黔中等地。 权势熏天的一代奸相身首异处,仓促起兵的史朝恩也没能坚持多久,就在河西、范阳两边夹击下,兵败如山倒。 史朝恩最终被部将所杀,平叛有功的河西节度使、范阳节度使皆以此功加官进爵,得到史朝恩首级的河西节度使甚至因此入朝为相。河西尚有副使可以主事,刚经历叛乱的河东,却急需一员大将前去宣抚整饬。 “经此一乱,蕃将确实不堪倚重,然而西北对吐蕃战事未歇,不好调动,朝中也无能臣,朕思来想去,也只有卿有此才干,还能令朕放心了。” 付彦之面对圣上,很有几分恍惚,“臣惶恐,臣资历尚浅,又未曾接触兵事……” 圣上摆摆手:“河东并无大的战事,主职还是宣抚教化,你就以御史中丞职任副使,先让局势稳定下来。” 大约是史朝恩之叛,令圣上警觉,他不再理会林思裕当初的建言,叫娄云庆遥领河东节度使——他身上原本领的朔方节度使职早已经除去——付彦之更是个不能再正统的文臣,如此一正一副、一内一外,圣上方才安心。 话说到这里,付彦之不能再推辞,只提出要携苏阮母女赴任,“臣答应过她,若出镇地方,一定带着她们母女。” “她若自己愿意,也可。” 苏阮当然没什么不愿意,虽然河东治地远在京城东北的千里之外,但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便是真的去了塞外,她也不怕。 何况这几年的京中生活,已经让她对充满尔虞我诈的京城生了厌倦,对圣上这位暮年君主更是多有失望,唯一不舍的,就是姐妹兄长了。 苏贵妃也很舍不得她:“你还真要跟着去啊?说不定姐夫也只去个一年半载就回来了,你何必带着欣儿折腾一遭?” “那就当出去散心了。”苏阮笑道,“我一直很羡慕他们男儿年长之后,便能出门游历,如今终于有这个机会,当然要同他一起去了!” “游历?你当游历是好玩的吗?路上多辛苦啊!”苏铃也不赞同,“放着舒舒坦坦的府邸不住,去遭这个罪!” “我这不是也不放心他嘛!圣上交了个苦差事给他,我不亲自照顾他饮食起居,还能安心自己在京中享福?他也是从小在南边长大,没吹过风沙的。” 苏铃瞧了二妹两眼,“不对吧?你是不是怕妹夫离了你,身边养下美妾来?” 苏阮一笑,苏贵妃想了想:“也对,算了,去吧去吧。欣儿也一岁多了,可以给她生个兄弟了,要是让姐夫自己去,该耽误了。” 这么一说,苏铃也没别的话了。 苏阮便专心打点行装,先打发一队家奴带着大件家具行李、跟着赴任的付彦之先行,自己带着欣儿则直等到开春后,才驱车缓行。 她们母女这一路,有圣上钦点的禁军护送,吃得好、住得舒适,也不赶路,慢悠悠走了二十多天才到河东治地。 此时家奴已将住所收拾妥当,虽然屋宇远不及京中徐国夫人府精致华丽,却也轩敞疏朗,足够他们一家三口并家奴住下的。 付彦之一手抱着两个多月没见着、因而对他有些生疏的女儿,一手牵着爱妻,笑道:“这便是咱们在此地的家了。” 欣儿牙牙学语:“家。” “对呀,家。”苏阮踮脚亲亲女儿,“有阿爹,有阿娘,还有欣儿,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家。” 欣儿指指付彦之,“爹,”又指指苏阮,“娘,”最后点着自己鼻尖,“欣儿,家!” 屋宇之下,相携而立的三口人,可不正拼出一个美好的家么? 94.贵妃 圣上又病倒了,之所以说“又”, 是因为近一年来, 他这已经是第三次卧病在床, 而这一次, 病势格外沉重。 蓬莱宫中再无丝竹之声,只余熏香也驱散不了的浓浓药味。 圣上自昏昏沉沉中醒来, 先闻见的就是这股刺鼻草药味,他忍不住咳了两声,边上立刻有人小声说:“圣上醒了。” 接着一阵清新香风袭来, “圣上喝口水吧。”是苏贵妃端着水走到近前。 圣上在程思义的搀扶下半坐起身, 就着苏贵妃手中水杯,先漱过口, 又喝了满满一杯水, 才喘着粗气问:“我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苏贵妃柔声回答, “胸闷好些了么?” “还是闷。别这么多人围着, 都出去。” 程思义赶紧让人都下去, 只留了个小徒弟在边上候着,又问圣上, 要不要自己给他揉按胸口、顺顺气。 “给我捏捏胳膊吧。”圣上伸出右臂来,“睡得麻了。” 苏贵妃让出榻边位置, 坐到圣上身后, 给至尊倚着肩膀, 柔声细语说:“你睡着以后, 皇子公主们来问安, 我叫他们都回去了。小七郎本来也在这里守着,我说你醒了,必要考他功课,这才把他吓得回去背书。” 圣上扯扯嘴角,表示笑了,但没说话。 苏贵妃已经习惯,自己接着说:“昨日说的那个香,我调好了,你闻着如何?” “唔,就你身上这个?”圣上懒懒问道。 “对啊。” “还不错,只是太淡了,熏屋子怕是不够。” 见他愿意谈这个,苏贵妃又多说了几句调香的事儿,然后亲手给圣上剥了个桔子,跟他商量晚膳吃什么。 圣上在病中,胃口不是很好,吃了也不消化,便恹恹的,只说让苏贵妃定。 苏贵妃拣着他平日爱吃的说了几样,圣上点点头:“就这样吧,你去吩咐。” 这显然是要和程思义问事,苏贵妃笑着答应一声,给圣上塞好引枕,便起身出去了。 圣上靠着引枕,听程思义转述了宰相们报上来的政事,却并不留心,只说:“让他们酌情办理便是。贵妃今日都做什么了?” “娘娘惦记着您不喜药味,看您睡了,便去调香。后来太子殿下与诸王、公主来给圣上问安,时东阳郡王正在外殿守着圣上,闻讯出去拜见太子殿下,老奴让人报与娘娘,娘娘便亲自出去带了郡王回来,顺便让太子殿下、诸王公主都回去。” 东阳郡王是太子第七子,从三岁就养在圣上和苏贵妃身边,至今已经十一年了。苏贵妃没有生育,把一个孩子从小养大,就算说不上是视如己出,也难免有感情。 然而如今圣上年老多病,最防备的不是旁人,正是距离皇位最近的东宫太子。东阳郡王是太子之子,本就担着一份嫌疑,若是在这个时候,同太子私下说上话,对他无疑大大不利。 但父亲来了,东阳郡王也不能躲在圣上寝宫里不出去,所以这个时候,只能是苏贵妃出来救他。 程思义简简单单一番话,圣上却将来龙去脉都听明白了,“一会儿传令下去,就说朕已好得多了,不用他们来问安。” 圣上龙体不豫,一般来说,宫中是不会声张的,免得朝野上下人心浮动、无事生非——之前那两次卧病,皇子们就都是事后才知道的——但这次不同,圣上很不巧地病倒在了去绣岭宫过冬前一日。 定好的日子,仪仗卤簿、随行大臣都准备好了,当天宫中却突然说不去了,人人心下都犯思量。 偏这次病情来势汹汹,圣上一连两日都无法起身,别说视事,就是见宰相们一面,安抚几句,也做不到。朝中气氛一时微妙起来,有胆大的,已开始往东宫使劲。 然而圣上虽病着,看不见听不着,程思义却无愧于圣上的眼睛耳朵,到第三日,看着圣上病情好转,有精神头了,立即将外面情势禀报圣上,并建议圣上召见宰辅和东宫,以安内外之心。 圣上本是权力斗争中长起来的,又做了几十年皇帝,自然明白这种情势之下,稳定局势的最佳办法,就是自己露面,但前提是,自己不能显得病入膏肓。 苏贵妃听了他的担忧,亲自动手,用脂粉替他修饰病容。圣上揽镜自照,觉得可以见人了,才将宰辅及太子宣召过来,表示自己只是小病,需要休养几日,并无大碍,叫宰辅们各安其分、太子安抚兄弟及其他宗室。 如此一来,自是上下都知至尊卧病,皇子公主们个个都想问安侍疾,圣上哪里肯,每次都不见,醒着就叫程思义出去打发,睡着更不理了。 哪想到今日赶上小七郎在这儿,还惹得苏贵妃出去见了他们——人在病中,难免多思多虑,若苏贵妃看自己病重,怕以后无所依靠,而将自己的病情告诉太子……圣上略想一想都要出一身冷汗。 “七郎也大了,原本想过了年再送他去百孙院住,如今朕没精力,你这就叫人去收拾出院落来,尽快让他搬过去住吧。” 程思义答应得毫不迟疑:“是。” 圣上沉思了一会儿,又问:“这两日代国夫人、徐国夫人都没进宫么?” “没有。”程思义知道圣上真正想问什么,接着说,“娘娘一直守着圣上,除了今日,不曾见过外人。” 圣上终于满意:“去办吧。让贵妃给我调点蜜水喝。” 程思义领命出去,不一会儿苏贵妃就亲自端着蜜水进来,服侍圣上喝了。 喝完水,圣上觉得精神不错,穿上外袍,起身扶着苏贵妃的手,在殿内走了几圈,顺便把他要打发七郎去百孙院住的事说了。 苏贵妃想了想,点头说:“也好,他在这里也是添乱,不如出去安心读书。”此时夹在祖父和父亲之间,对七郎没有任何好处,甚至一着不慎,还会惹祸上身。 “你说得对。”圣上若有所思,“得好好安排几个人,看着他专心读书……” 苏贵妃心中一凛——她不过随口一说,哪知圣上真的多心到,怕七郎出去了,还和旁人泄露他的病情,要安排人看着七郎——难道圣上真的到了……。 想到最坏的结果,苏贵妃脸色不由大变,扶着圣上的手忽然用力,颤声道:“二郎,你可不能就这么丢下我!” 圣上一愣,转头看时,苏贵妃眼中已有了泪水,他想了一想,才明白,“傻子。”圣上笑着点一点苏贵妃鼻尖,“放心吧,这不是交代后事,早着呢!” “你说的?”苏贵妃含泪追问,“君无戏言,要作数的!” 圣上笑道:“当然。不是说好了,等七郎成婚,再生个小娘子给咱们养吗?” 苏贵妃破涕为笑:“那可算了吧,我可养够了。”她原本就不是多么喜欢小孩子的人,如今再看到七郎处境尴尬,自己少不得跟着操心,便更意兴阑珊,不想给自己添新的牵绊。 何况圣上老病,她却还不到三十岁,自己会是个什么结果,都不好说,哪有那个心情? 不过圣上倒是从这一日起,身体一天好过一天,三日后就能上朝视事,又休养几日,还起驾去了绣岭宫。 苏贵妃也终于见到了娘家人。 “娘娘怎么瘦了这么多?”大姐代国夫人一见苏贵妃,吓了一跳。 苏贵妃笑着摸摸脸颊:“是从前太胖了,才显着瘦得多吧?其实还好。” 旁边徐国夫人苏阮却觉着,瘦还在其次,贵妃小妹眼神中深深的疲惫,才更让她担忧,便在宫宴开始后,找了更衣的机会,拉着苏贵妃悄声问询。 苏贵妃也正想同她诉苦,就遣退从人,把圣上病中多疑的事迹,连同自己的隐忧都讲了,“如今看着是好多了,但每日晨起,手脚麻痹的毛病却越来越重……我心里没一刻是安定的。” 苏阮听了,先是后怕——幸亏那几日拦住了大姐,没叫她进宫去,否则圣上心里不知怎么想呢! 接着又意识到,若是如此,就没有说闲话的功夫了,她们姐妹最好长话短说,别叫圣上感觉她们离席太久,所以苏阮一句安慰没有,直奔主题。 “娘娘的担忧,这些日子我也同你姐夫商议过多次,若想无后顾之忧,最好,”苏阮附到苏贵妃耳边,“登上后位。” 苏贵妃听清最后四个字,身体轻轻一颤。她从来没想过做皇后,因为圣上显然无意立后,她也不在意,反正这十几年,她在宫中享受的、得到的,远非一般皇后能比,可以说,除了没有皇后的名分,苏贵妃在宫中的地位,与皇后也不差什么。 但有时候,名分又会比什么都管用,比如此时——她若是皇后,那就是太子的嫡母,就算圣上驾崩,她也没什么好担忧的,因为她可以名正言顺做太后,新帝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总得善待尊重她。 她若只是贵妃,将来就只能做个看人脸色的太妃——这还是在他们苏家已经与太子联姻、她又养大了东阳郡王的情况下,否则按本朝先例,没生育的妃子,是要被送去皇家寺院修行的。 苏贵妃得意了十几年,向来只有她给人脸色看的,哪过得了看人脸色的日子?因此她只惊诧一瞬,目光就坚定起来:“我知道了。” “可以从合葬入手。”苏阮又悄声提醒。 苏贵妃眼睛一亮,不错,只有皇后才能与皇帝合葬,并升祔太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