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ory Seller 故事贩卖者》 side a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ma2 录入frente 「不是辞掉工作,就是慢慢走向死亡。只能二选一。」 医生语气平淡地宣布。聆听宣布的人只有他,内容与他的妻子相关。 「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夫人得了非常罕见,从来没有例子的疾病。」 「越用大脑思考,夫人的大脑就越快恶化。」 「并不是得了健忘症或失智症,直到最后一刻,她都能维持清晰的思考能力——直到死亡的瞬间为止。」 「恶化的是『维持生命所需的大脑区域』。」 「换言之,一旦思考,夫人的寿命就会相对减少。」 这种犹如三流科幻电影的情节是怎么回事?他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静静聆听医生说明。 「现在没有治疗方法。夫人必须辞掉会强迫她做复杂思考的工作,日常生活中也尽可能保持简单的思考——最重要的就是别想事情。」 不能想、不能思考。 对一个人做出这种要求,不就等于要求她别当人吗? 尤其对他的妻子而言更是如此。 「如果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情,那思考一下也无妨。好比说看电视大笑,或开心地看书、看漫画,因为这些是刺激所导致的反应。但是,若由此深入思考『为什么如此有趣呢?』就不建议了。重点是要在『啊啊,真有趣』的时候踩煞车。一般日常对话也可以进行,但演变成讨论就很危险。」 光用嘴巴说很简单——但如果是你、你们,有办法做到吗? 接触外界的人、事、物却不做任何思考。 这时他头一回开口问道: 「就算她能维持这样的生活,还剩下多少时间可活?」 「我不知道。」 「什么叫作你不知道?!」 他愤然起身,医生却异常冷静。 「我不知道夫人自从得了这个病后消耗多少『寿命』,依现今的医学,也不晓得先前健康的夫人原本拥有多长的寿命。只不过,再继续思考的话,夫人的『寿命』毋庸置疑会慢慢流失。」 医生又一次宣布: 「要如何选择是两位的自由。假使无论如何都想维持目前的生活方式继续思考,我想精神药物的处方多少也能发挥一点疗效吧。」 医生的语气十分冷淡,甚至让人想街上前揍他一拳。 大学医院。 「啊,老公,结果怎么样了?」 怎么办?该怎么回答才好? 这种有如漫画剧情的荒唐内容。 回家之后我再说明吧——他本想这么说,但这样一来,她在回家之前都会很在意并「思考」检查的结果吧。精细检查今天已是第六次了。每一次都得耗上一整天,他都陪着她,检查结果却迟迟没有出炉。她已经察觉到自己身上发生某种异变。 「医生说你最好辞掉工作。」 「是吗……」 她的反应比想像中冷静。是因为已预料(思考)到了,还是因为点滴的精神镇定剂发挥作用了呢? 「为什么?」 妻子住在单人病房,看来选择在此告诉她比较好。 「你得了一种一旦思考就会步向死亡的疾病——是这世上唯一的病患。」 「……你在说什么?」 「被命名为致死性脑恶化症候群的病。」 仅为他的妻子命名、仅为他的妻子使用的病名。 「做越复杂的思考,你的大脑就会越加恶化。」 妻子怯生生地抬起头来。 「也就是说,我得了失智症?」 「不是。」 她僵硬的面容顿时放松。看见她的反应,他也领悟了她会做的选择。 「只要没有出现自然老化造成的痴呆现象,直到死亡的瞬间为止,你都能维持清晰的思考能力。」 「我不明白致死性的意思。」 「医生说,恶化的是『维持生命所需的大脑区域』,换句话说,一旦思考,寿命就会减少。」 最糟的结果你要亲口告诉我——她答应做检查时这么央求他,他也了发誓。 妻子安静地听他说明。 「现今没有治疗的方法。为了不让大脑恶化,只能克制别去思考事情。你可以看电视,看电影,也可以看书,不过,觉得『啊、啊,真有趣』之后,就要踩煞车。不能思考哪里很有趣,又为什么很有趣这些问题。你也可以和他人对话,但不能演变成『讨论』。必须极力避免复杂的思考。」 「……这隆做的话,我的寿命可以延长多久?」 「我不知道。就算能推断出你是何时患病,也不知道你从那时到现在消耗多少『寿命』,更不知道你原先拥有多长的寿命。」 以前他们会一面看科学节目,一面兴致高昂地讨论掌管细胞老化的端粒dna。 为了保住她剩余的生命,今后再也无法这么做了。 「这算什么……」 不知不觉间低下面庞的她赫然抬头。 「意思是,不管我看了什么节目、读了什么小说,都不能和你讨论,只能说些『好好看喔』、『真不好笑』、『喔——』、『咦——』、『这样啊……』这种没营养的感想吗?就因为不能思考事情,就禁止我看我们都喜欢的电视节目或分享感想,然后要我整天像傻子一样发呆吗?甚至电影!小说!漫画!杂志!新闻!我到底是哪来的人偶啊!难道还要我站在橱窗里面吗?」 她因为职业的关系,感情的起伏变化很剧烈。尤其开始发火的时候,就会不断加速再加速地思考…… 「叫那个医生到这里来!他要我从现在起只要呼吸就好了吗?有胆的话,就在我面前说啊!」 她抓起枕头高举过头,扎在手臂的点滴针头因而脱落,软管弹跳晃动着。 「你冷静一点!」 被溅上血迹的枕头砸中后,他张手紧紧抱住她。 茌她如此愤怒的情况下,不晓得她的大脑为了思考运转得多么快速。光是想像,他就害怕得直打冷颤。 她瞬间到达顶点的怒火就像幻觉般消失无踪,在他的怀中缩起肩膀并逐渐恢复冷静,微微颤抖着。 妻子是因为害伯才会生气。她有多么生气,就有多么害怕。直到多年过后,他才明白这件事。 「因为这是最糟的结果,我才亲口告诉你。是你这么要求的。」 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放心吧。不管情况变得多糟,我都会在你身边。」 ——直到最后一刻。 「所以,我们回家吧。」 「回家……之后……,怎么办?」 她像电力耗光般,断断续续地问。 「总之,就和以前一样。你每天乖乖吃药,别做些勉强自己的事。回诊还是到我们常去的那间医院,今天在这间医院的柜台领诊断书和处方笺,只要下次回诊的时候再拿给医生看就好了,——至于要不要辞掉工作,今后再慢慢考虑吧。因为焦急的『思考』,似乎会对大脑造成很大的负担。」 接着他按下护士呼叫铃。 拔出点滴的针头时,鲜血沿着她的手臂不停地往下流,点点红色血迹也散落在病袍四处。 「不好意思,我们不小心把点滴的针头拔掉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关掉呼叫铃,让她躺回床上。 「注射完点滴后,我们就回家吧。」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 他一边摸着躺在床上的她的发丝,一边心想: 那时 候,我绝对,不会建议你这么做的。 他和她是同一间设计事务所的同事。 事务所座落在相当热闹的市中心,因此每到午休时间,女员工们都会约个大概的时间,跑到附近评价不错的餐厅吃饭。 在这种趋势下,她却常说「自己没钱」,留在事务所吃便当。据说她自己一个人住,与其他住在家里通勤的女员工相比,是个力行节俭的人。 由于公司里带便当的女孩子很少见,他曾数度偷瞄她便当的菜色。便当盒的尺寸不大,如果是男生,同样的便当盒要装两盒才吃得饱,只见里头都固定放着两个捏得小小的饭团和看以昨晚吃剩的小菜。 「老是做便当,你不嫌麻烦吗?」 他也曾开口向她攀谈。她很常与大叔辈的同事聊天,但每当他跟她说话时,她就会紧张得挺直背脊, 「啊,只要煮晚餐的时候多煮一点就好啦。需要炖煮的料理,我也是先煮好一周的份。平常其实都在偷懒,放些罐装的海鲜食品或酱菜充数。」 「请别一直盯着看,让人很难为情。」说完,她害臊地搔搔头。 那种不太有女人味,反而像个少年的动作,让他印象有些深刻。 「可是,每天都煮饭还是很厉害。」 「才不厉害呢。一个人生活的话,就只能节省恩格尔系数的开销,但还是有很多想买的东西。」 这时,他忽然觉得和她聊天很有趣。 ——恩格尔系数。 一般对话时,大多会用「伙食费」吧。 他不禁心想,这个女生竟然会不经意地用些艰深的字眼。同时也心想,如果和她聊些理论性的话题,不晓得会演变成什么情况。 相较于住家里的女同事,独居的女孩子在诸多方面都很「节省」吧。她的打扮也较其他女同事朴素。 「好比说服装费和娱乐费,也不能花得太过阔绰。」 服装费、娱乐费;阔绰而非奢侈。她接二连三地吐出不太像口语的单字。 察觉到这点的人大概只有他吧。 没有一个年轻的社员会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不过,她很受对打扮花俏的女孩子敬而远之的大叔们欢迎。她似乎很善于和大叔打交道。此外,她工作的效率也很高。尽管只是助理,无法自己动手设计,但工作时既迅速又确实。 不论男女,大多数的年轻员工都有雄心壮志,希望总有一天能由自己主导设计,她却一直恪守本分地当助理。完全没有「希望我的设计能被采用!」或「有朝一日我要当个独当一面的设计师!」这种野心。 的确,当初事务所雇用她为助理,但也有其他被雇为助理的员工,他们都想将助理当作踏脚石,努力登上设计师这个目标。唯独她漠不关心,尽忠职守地当着助理。就这方面而言,她简直是个珍贵人才。 他曾在上班时,因为没发现她将睡袋铺在桌子底下的地板睡觉而踢到她的头,她的座位离公司大门很近。 「对不起!」 无论如何,他可是赤脚踢到年轻女性的头。他相当惊慌失措,她却搔着被踢到的地方起身。 「不、不,多亏你这一踢,我完全清醒了。」 「对不起,我……光着脚……你要不要去洗一下头?虽然不晓得这附近有没有公共澡堂……。」 「只要去网咖就有淋浴设备了喔。不过,做完这个我就能回家了,也快完成了,所以没关系啦。」 她折起公司的共用睡袋,转向自己的桌子。 她平日常穿裤装,是料想到会有这种状况吗? 「你可以睡沙发啊。」 「沙发有很重的烟味。这里是禁烟区,所以我宁愿睡地板。」 她已将设定为休眠状态的电脑打开,答答答地按起滑鼠。 「是谁把这种工作塞给你的?」 好歹她也是年轻女性,竟丢给她这种赶不上末班车、回不了家、必须通宵完成的工作。 「是课长。」 「啊,是吗……」 既然对方是上司他也无法多说什么。他的怒气就这样徒劳上升又下降。 「我本来心想末班车之前可以做完,但真的有些棘手呢。不过,我一个人住,家里也没人担心我。比起搭末班车回家,干脆在公司住一晚比较安全。」 是因为刚睡醒吧,她说话的方式比平常大而化之。看来平常多少会装一下气质。他不禁脱口说出一时间想到的词汇。 「——脱皮小猫。」 她正在电脑的荧幕做设计上最后繁琐的加工,「噗哧」一声笑了。 「那是什么?」 「就是现在的你,意思是你平常披着装乖的猫皮快掉罗。没想到你是个男人婆。」 脱皮小猫、脱皮小猫、脱皮小猫——她在口中重复念了好几次这个词汇,「嗯」地点了点头。 「真有趣,这句话——」 我就收下了——她小声地补上这句。是什么意思呢? 这么说来,他回想起在设计上,她彻底是个助理,但在广告文宣等方面,她曾好几次提出令人大感意外的独特广告词,协助事务所度过危机。 她背后的头发全睡翘了。位在住商混合大楼里的事务所至少也有洗手间,但她连去洗脸也没有。 「你明明这么拼命工作,却没有野心成为设计师吗?」 「没有耶。因为比起我,其他人的品味更好啊。大家未来都能成功就好了。不过,我拿了薪水也有我的自尊,会在幕后努力做事。都只有选手的话,根本无法比赛,也需要有经纪人吧。」 他当时心想,这就是所谓将助理一职发挥到极致吧。 那天,她在课长上班前就做完吩咐好的最后加工,在洗手间随便地整理仪容后,中午前就回家了。 「她还真方便呢……」 应该没有恶意,但听到课长这么低喃后,他忽然大为光火。 「面对如此认真做事的下属,不应该形容她很方便吧。好歹她也是女孩子,将这么强人所难的工作推给她,却只有一句方便作结,这样不太对吧?」 至今事务所里,应该还未发生过让女员工单独一人留下来过夜的情况。 「就是说啊——」 旁边的女员工也帮腔附和。 「她的确是个很棒的得力助手,但请不要因此视为理所当然。明明自己悠悠哉哉地很晚才来上班,中午前才出现。竟然还说她很方便,真不敢相信。一般都会说谢谢或是帮了大忙吧——」 女同事们似乎也多次在危急时刻承蒙她相助,现场掀起了一阵不小的不满声浪。 「知道了、知道了。」课长无比狼狈地落荒而逃。 在依然被「也有机会录用为设计师」这句征人标语吸引来的众多助理中,她依然未曾表现出想成为「设计师」野心的专业助理。 「你今天就早点回去吧。」 白天他就发现她的脸色略为苍白。至于为何会发现——他承认,自那时起,她就成了让他颇为在意的存在。 只有他见过「脱皮小猫」的她;会在对话中不经意掺杂不像对话单字的她。除了他,没有别人察觉。也许是自己煮饭的关系吧,明明只化淡妆,皮肤却很漂亮光滑。 「啊,不好意思,既然这样,那就麻烦你了。指定表就是这张。」 对于看过「脱皮小猫」的他,她这种彬彬有礼的言行举止相当有趣,但她似乎不打算让「脱皮小猫」成为公开角色,因此他将有趣的那个她藏在心底。 在公司里,她一直将自己定位成绝对的助理,这回竟如此听话地遵从他的建议,想必真的身体微恙 吧。脸颊也有些酡红。 「我可以直接用你的电脑吗?」 「当然可以。离截止日期还很久,所以麻烦你做到一个段落就好了。」 你做完一个段落后,也可以先回去啊。他苦笑着目送她返家的背影。因为周末的关系,事务所里除了他没有任何人。 坐在她的位置上使用电脑时,他发现旁边放着一个usb随身碟。 事务所内禁止使用usb随身碟(明明不是什么大规模的公司),资料的传输都透过伺服器。 难道这个随身碟是她的? 这间事务所承接的业务规模都不大,就算消息走漏至他社亦无须太过担心。如果杂志的设计被偷走了,当然是件大事,但他们主要的工作都是城市报、手册和广告传单等。 但是,不论多么微小、简单的设计,都是设计师的心血。如果她将资料带到外头……不!怎么可能偏偏是她。 况且,这也不能肯定是她的东西。 总之,这里有一个禁止在工作场合使用的usb随身碟,必须确认内容才行——他如此说服自己。 但还是承认了, 他想让自己安心。 想确认她并未做不合法的事情。 他将随身碟插进usb的连接孔。 里头没有任何资料夹,只是杂乱无章地塞满了档案。 他打开最上头命名为「笔记」的档案。 末班车 川面的手 萤火虫 消失的视窗 上升的闪电 小行星 不死的概念 …… 意义不明,每一个单字的意思都明白,但完全不懂她为何要列出这串字。 然后最后一行写道: 脱皮小猫 错不了,这是她的东西。 是只有他和她才晓得的词汇。 瞬间他觉得眼前一黑。 但是,如果想带走这么多的影像图档,随身碟的容量未免太小。 况且,储存在里头的全是文件档。一时间他怀疑她带走的是企画书或估价单,但所有的标题——看来都像是书名。 还是这是伪装?总之,他想让自己安心,于是随便挑一个档案点开。档案的标题是「兔月」。 开启档案后,随即出现word视窗。 然后出现的——是文章。 不是企画书也不是估价单,更不是与公司有关的任何一种枯燥乏味资料。 就只是文章,而且是字数量庞大的文章。 他自第一行起就被吸进故事里,目光顺畅无阻地跟着文章前进。不,是被文章吸引住了,他根本移不开目光。仿佛意识被文章带走般。 这是小说。 啪哒啪哒的嘈杂脚步声从走廊往这里逼近。他觉得好吵。 真扰人。 接着一道比脚步声更嘈杂的声音响起,门打开了。 「不好意思,我忘了东西在公司……!」 冲进来的她见到自己电脑上开着word档案时,失声发出尖叫。 由于那声尖叫凄厉得可能引来警卫,他连忙将她拉进室内,关上大门。 「啊呀——————!那是私人物品,快点关掉——————!」 「等……安静一点!警卫会跑过来的!」 「不准看!话说回来,你到底看了多少了——————?!」 「吵死了!」 够了!让我继续看下去! 他捉住她的两只手腕,将她按在紧闭的大门上——然后堵住她的嘴唇。 霎时,她全身僵直,缩成一团动也不动。既然她安静下来了,其实他大可到此结束,但他意外地无法克制自己被迫察觉到的情感,演变为长长的热吻。 一开始是单方面的强吻,中途她也动起舌头回应。最后变成你情我愿。 「为什么这么做?」移开嘴唇后,她用沙哑的嗓音问。 「在我正好坠入情网的制那冲回来,是你的不对。」 「为什么是我?」 「最后的关键一击是放在你电脑旁的东西喔。」 「我说过了,那是私人物品。」 「公司禁止使用usb随身碟吧。」 「所以我说了,那是私人物品!我从未把它插在公司的电脑上,你看!」 她从提包里取出目前业界尺寸最小的笔电。 「我都在午休去公园,因为兴趣打些文章而已。那个随身碟只是备份。」 所以最近她在办公室吃便当的次数才减少了啊。他恍然大悟。公司附近有座绿意盎然的漂亮公园。她就是带着不惜减少「恩格尔系数」也想入手的笔电,一有时间就跑出去吧。 竟然说成打些文章—— 「用不着说得那么谦虚,你在写小说吧?」 「讨厌,别说出来!」 「为什么?这是小说吧?」 「……因为我写得很差劲,太难为情了。」 她正想衡向自己的电脑,他又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身体旋即僵硬,要封住她的行动真是简单。 「让我看到最后。」 「如、如果……我说下要呢?」 「我会做比刚才更过分的事,直到你愿意让我看完。把你带到那个你说有很重的烟味、就算过夜也下愿意睡在上面的沙发。」 「过分……」 「遇分吗?后来是你情我愿吧?」 她的脸颊变得火红。——多半不只因为发烧。 「如果你要我让你点头说好之后再看,我也无所谓啦。」 「不过是为了看外行人写的文章,你就能和我做那种事吗?」 「不只是为了看文章,想做的事情也想做啊。我说了,我坠入情网了。」 他占据在她的电脑前,又开始将画面往下拉。她戒慎地与他保持距离。 「竟然为了看这种东西就能和我上床,你的感受性真廉价。」 「我说啊,」他将办公室座椅转了一圈面向她。 「既然愿意让我看,就请别妨碍我。我的感受性好不好,也和你无关。在公司里我虽然没有提过,但从以前我就很喜欢看书,一看到好像很有趣的书就会拿起来看。不过,截至目前为止,还没有一本书比你写的小说更能牵动我的心。我打从心底希望能不被任何人打扰地好好看完这篇小说。」 每当说到小说这两个字,她的脸蛋就会羞愧泛红,仿佛随时要哭出来。看来那两个字只要一套到她身上,就会非常难为情。 「你再继续咕哝抱怨的话,我就当作你想在我看完之前对你做些很过分的事情,然后付诸实行喔。不愿意的话,就闭上嘴。」 接下来,他一次也没有回头看向终于安静下来的她,一口气看完用word基本格式写成的小说。 那是五十页左右的短篇小说,他愉快地在故事引领降落的地方着陆。沉浸在这片美好的余韵里,他深深地吐了口气——然后回头看向她,却大吃一惊。 她正低垂着头,强忍着哭泣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哭?」 「我才想问你!」 她气愤地抬头瞪向他,一双眼睛还是不停流下泪水。 「为什么?我不过是忘了带走私人的随身碟,就得遭受这种屈辱不可?」 屈辱?!为什么?! 「我的意思明明是你的小说很有趣,请你不要打扰我耶!」 「你为什么要擅自偷看?」 「我们公司禁止使用随身碟吧。我只是想确认里面的 东西是不是公司的资料。虽然我们公司的规模不大,我不认为做这种事会有好处,但无论如何我都想确认你与资料外流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看一眼就能知道里头没有半点与公司有关的资料吧!」 「只看标题的话,也有可能是伪装啊,而且我也找到了这是你的东西的证据。所以我想确认你并未做渎职的行为,好让自己安心。」 「知道那是我东西的证据……?」 「脱皮小猫。」 她像被雷打中般屙头一跳。 他立即明白她也记得。这是她与他共有的记忆。这个词汇对她来说是特别的,这点让他觉得自己有种特权。 「那——那么,我能明白打开其中一个档案是无可厚非的。可是,打开之后,应该就能看出与公司的资料完全无关,只是些外行人写的差劲文章吧。为什么不在那个当下就关掉呢?甚至还做出……」 见她难以启齿,应该是指他封口的手段吧。 「关于那件事,我只能说抱歉。我想我的个性还算温和,但只有一件事一旦被干扰就会发火,就是看书。要是读到一半正精彩的时候被人打断——」 「就会做出那种事情吗?之后甚至还威胁我,在我面前看到最后一行!」 「没错,我的确威胁你。对不起。强吻的时候吓到你了吧,但我不觉得你讨厌我吻你,告白时你也没有拒绝,所以才会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而且还是两次!连续威胁我两次!害我无法再要求你住手!因为要是说了,反而像是我想要你对我做什么一样才妨碍你。我才不要让你那样想。」 「你不也说了很过分的话吗?像是批评我的感受性很廉价。」 「遭到这种屈辱,我当然想发泄一下啊!」 她的眼眶又扑簌簌地落下泪珠。 遭到屈辱。他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种感受,而且情况不明所以越变越糟。他还没说出自己最想说的一句话。因为眼下他好像对她做了非常过分的事。 「……你看完的话,请还给我。你满意了吧?」 「……抱歉,我还不满意。我想看完你放在随身碟里的所有小说。」 她瞠大眼睛,仿佛受到前所未有的污辱。 他甚至觉得可以听见空气中有一条紧绷的线倏然断裂。 「我明白了。只有一件事请你答应我,看完之后请全部删除。」 「咦?那怎么可以,删掉档案的话,你会很困扰吧?」 随身碟里有大量的文件档。这么有趣的故事全删除的话,肯定无法重写。 「档案我家里还有,空白的随身碟就送给您吧,我——」 直到刚才还是「你」突然转换成「您」。他直觉地暗自喊糟。她已设下界线。 「近日内我就会整理好一切,向公司递出辞呈。」 「等一下!」 他霍然起身想捉住她,这回没能轻易如愿。她用力挥提包,不让他靠近。 「别过来!」 她厉声大喊,高亢的音阶出乎意料地在他心上凿出一大瑰缺口。 「已经够了吧!这里的确是间好公司,我也不讨厌你,坦白说还有点在意!但是我已经受够了!与其要这样受你污辱,我宁愿舍弃掉一切!」 「等一下!……可恶!」 一直说他很过分很过分很过分,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过分了,但如果他真的已经无法挽回,那么再做一件过分的事也没什么区别吧。 竭尽全力的话,当然是身为男人的他有绝对优势。他强行将她拥进怀里。 她立刻抿起嘴唇别开脸庞。是想表示绝不让他像刚才一样得逞吧。 「很有趣!」 他怒声咆哮。 「很有趣很有趣很有趣很有趣!先让我说我的感想啊!因为很有趣,我才想不被任何人打扰地看到最后!还有其他作品的话,我也想看!」 明明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她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就是无法向她表达。 「很抱歉,我完全不懂你为什么有那种想法!为什么明明写出了那么有趣的东西,被人看见后却觉得受到污辱!」 在他怀中紧绷身子的她微微放松力道。但还是不能松懈大意。他直觉要是这时候让她溜走了,一叨就宣告结束。 「截至目前为止,我看了很多书,当中最喜欢的就是你写的故事。所以我现在非常兴奋。虽然不是职业作家,但写着我最喜欢故事的人就在眼前。我一直只是个读者,这是第一次遇见写作的人。而且,还具有我最喜欢的写作风格。所以,如果你的作品直到现在从没拿给任何一个人看过,我就是你的头号书迷。」 她别开的脸庞已茌不知何时转回正面,低垂着。 「既然喜欢看书,一般也会想尝试写作吧。我也曾试着写小说喔,但完全写不出来,程度比学校的作文选不如。」 她将母体的重量靠向他,脑袋「咚」地轻靠在他肩膀上。 他小心翼翼地试着稍微松开圈住她的两只手臂,她没有奋力挣脱逃跑。 「当时我就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有所谓写得出来的人和写不出来的人。不管再怎么喜欢看书,写下出来的人就是写下出来,但写得出来的人,『生平第一次尝试写作』后,就能一举写出足以当上作家的好作品。我至今从未认识半个『写得出来』的人,就连只是基于兴趣写作的朋友也没有,所以我一直很想知道『写得出来』到底是什么感觉。就在这时候你出现了,所以我才会这么兴奋。我可以访问『写得出来』的人了!而且明明不是职业作家,写作风格却是我最喜欢的。同时再加上又是一个我原本就有些欣赏的女孩子,我当然会坠入情网啊。而且是一股作气倒栽葱地掉了进去。」 ——掉进恋爱的漩涡里。 「……既然如此,为什么……」 她继续将头靠在他的广膀上低喃。 「要做那么过分的事情?」 「抱歉,我不懂你说的过分的事是什么?是接吻那降事吗?」 不是。她小声反驳。当时他的态度相当强势,她并不讨厌吗?这个念头闪过脑海。 「是指……在我面前看那篇文章。」 「……抱歉,那是这么过分的事情吗?」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 她明明写出了如此有趣的故事啊!在「写不出来」的他看来,这是一件非常厉害的事,有人欣赏,应该要觉得骄傲吧,所以他无法理解她受辱和觉得过分的想法。 「你说你想问『写得出来』是什么感觉吧?如果我是『写得出来』的人,在还未决定请人观看之前就被擅自偷看的话,就等同自己的裸体被人看到一样丢脸。而且我明明讲你停止,你却威胁我,让我无法阻止你,太卑鄙了。」 卑鄙这两个字狠狠刺进他的胸口。 也就是说,纵使他觉得这篇故事是自己迄今看过最有趣的,但对写了这篇故事的作者而言,他却是用卑劣的手段抢来观看的吗? 就在他快要理解她为何说他「过分」时,她又用无力的嗓音继续反击:「我不知道您心目中『写得出来』的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在我的故事里是毫无防备的。不只『写作』这项技术,当然也包括我的内心……自然也包括我最柔软、脆弱的地方……如果我真的想请人观看,我一定会先修改过无数次,自己重复看过无数次后,再下定决心,觉得这样的成果能见人之后再拿出来。否则的话,我绝对……」 话说到一半就没再说下去,但他大致上猜得到她接下来想说什么、 「一开始纯属意外,那我也没办法,也怪我 自己太不小心了,所以就算了。但是,您却完全下在意我的感受,只顾着自己阅读的欲望,擅自看了起来。还……那样子威胁我,让我无法动弹。」 你再继续咕哝抱怨的话,我就当作是你想在我看完之前对你做些很过分的事情—— 此话一出,她就不敢再多说什么。由此可知她是个正经八百的女孩。 她的第二人称在「你」和「您」之间摇摆不定。 「我尚未做好心理准备,您就擅自观看,也不肯把随身碟还给我,我只能安静地在旁边等着,让你在我面前一行行地看到最后……如果用比喻来说,就像我的内心遭到强暴,像能明白了吗?」 好痛啊——————…… 他反射性地紧紧闭上双眼。 他明明……没有这个打算啊。 他的行为,就像玷污了自己至今看过的书籍中最喜欢的小说,和写下这篇小说的人的内心吗? 这样一来,他的赞美「很有趣」——根本就等同在强暴过后,还向对方说「太好了呢」一样。 「……你还不明白吗?男人就是无法确切体会这种恐怖呢。」 等一下!要是被她误会他的想像力糟到连这种比喻也不懂,那就太惨了! 但是,实际上他已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事到如今他还有资格辩解吗? 嘴上一面说喜欢对方,一面又做出可说是污辱对方的行为。 「我找不到更恰当的比喻了,对不起。」 「不……我已经明白了。」 他已经切身体会到了,反倒希望她别再说下去。 「把随身碟……还给我……」低喃后,她的身体忽然变重,倒向他来。他慌忙伸手扶住,发现她的身体很烫。 他这个笨蛋! 明明是他发现她脸色不好,建议她早点回家。现在却让她的身心灵承受着莫大的负担,将她逼到这种地步。 「我、我马上还给你……你等一下。」 他让她靠在墙壁上,她的身子便缓缓往下滑,蹲坐在地板上。 「哇,等一下!」 他赶在她快要倒地之前捉住她,将她打横抱起来,让她坐在她的位置上。接着他边扶着她边拔出随身碟,盖上盖子,顺势关了电脑。 「我现在就还给你,你听得见吗?」 唯独这瞬间,她动作非常敏捷地一把抢过随身碟,收进提包里拉起拉链,然后又虚软无力地垂下头, 抢回随身碟的时候,她在他手上留下抓痕。她的精神状态明显不佳,但一听到愿意归还之后,还是拼命地抢回去,甚至没发现自己抓伤了他的手。 是因为若不在他说愿意归还的时候拿回去,就不晓得几时能讨回来吗? 她的态度明显表现出她不信任他,但他已经没有资格觉得受伤了吧。 「接,接下来怎么办?你要在公司留宿吗?」 「我要回家。」她用不成声的细微音量回答。 「我送你。」 她对他的提议摇头。意思是不必麻烦了?还是不愿意呢? 反正已经被她讨厌了。既然如此,再让她更讨厌自己也没什么区别吧。 「你现在无法自己一个人回去吧。看你要留在公司由我照顾你,还是乖乖让我送你回家,二选一吧。」 他一面说一面扶着她的手臂协助她起身,她明显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 离开公司来到大马路上后,为了要不要叫计程车,他们又争执一番。 他不顾她想搭电车的意愿叫计程车,代替声音已经沙哑到司机听不清楚的她,转述她低声说出的地址。 计程车费由他支付。毕竟她已陷入昏睡状态,更何况说什么他也不打算让她付钱。 下车之际,他已不得不背她走路。 他一会儿摇晃背在背上的她一会儿连声呼唤后,她才勉强张眼醒来,指着一栋年代颇为久远的套房公寓,然后掏出钥匙。 房间的陈设很简单——可以说几乎没什么东西。看样子她过得很节俭。 走进房间后,他先让她躺在床上。她的体温相当高。 将房门上锁后,他出门寻找超商。庆幸的是,如今超商也开始贩卖不少药品和外用药。 他在附近娆了十五分钟左右才找到一间超商,买了贴额头的冰敷贴布、两公升装的运动饮料和果冻状的营养补给食品。他也考虑买感冒药,但内服药有些危险。如果她出现过敏反应,届时就得叫救护车了。 回到房间时,她已彻底熟睡,但睡脸并不安详。他先拨起她的浏海,在额头贴上冰敷贴布,然后犹豫自己的去留。 该从外面上锁,再将钥匙丢进信箱或大门上的小篮子里吗?可是,一个年轻女子独居在外,做这么简单的紧急处理后,也不系上门锁链,就这样回去也不妥吧。但是,他也无法果决地为了关紧门窗就叫醒她, 理由要多少有多少。总之,他担心她——但,现在他还有权利这么说吗? 都来到这里了,不管她再怎么讨厌自己,也没什么区别了。 最后,他决定错到底地留下。 拂晓,她很早就醒了。他也很浅眠,一察觉到她的气息后也张眼醒来。 他借用坐垫当枕头,睡在房间的一角。见她醒来,他也坐起身。 他还以为她会失声尖叫,但她只是不发一语地注视他。 「……你并不惊讶呢。」 「至少坐车之前的部分我还记得。」 「也记得我把随身碟还给你了吗?」 她点点头,但神情有些不安。看来是记得已拿回去,但不确定放哪里吧。 「就在你昨天拿着的提包里。」 他说,指向放在床铺下方的提包。她又点点头,但没有拿起提包确认。 他回想起了她抢随身碟时留下的抓伤,伤口一阵刺痛。 「我发誓我没有趁你睡着的时候打开电脑偷看随身碟里的内容。」 她又点点头。第三次了。 「总之,你先补充水分吧,然后再吃早餐。我买了一点东西回来。」 他走向厨房,拿出冰箱里的运动饮料、果冻和一片冰敷贴布,再从流理台的沥水篮里拿起一个杯子。 「我不晓得你是否对药物过敏,所以没有买药。」 他说,从她的额头上撕掉已经变温的冰敷贴布,再贴上新的。不经意碰触到的额头还有点烫,但比起昨天已经好多了。 她接过倒了运动饮料的杯子后,尽管速度不快,还是不间断地喝完一整杯饮料。果然喉咙很渴吧。 「有办法吃果冻吗?」 「我等一下再吃。我想再喝一杯。」 她接着喝第二杯,低垂着头说, 「计程车费和这些东西的费用我会还您,麻烦告诉我多少钱。」 「饶了我吧。我害你哭得那么惨,至少让我表示道歉的心意。」 他再也没有立场和资格说喜欢她了。 他战战兢兢地试探性询问: 「……你……不会向公司辞职吧?」 她默不作声地喝着运动饮料。 「我希望你不要辞职。」 她的不理不睬让池如热锅上的蚂蚁。 「你想辞职的话,不如我离开吧。」 「……为什么?」 被反问后,他一时语塞。可是—— 「事到如今你若说我厚颜无耻,倒也没错。我原先并不想那么做的。在你看来,那个……可能就像是精神上的那个,非常过分吧。但我真的很喜欢你写的故事,从视窗一跳出来就非常喜欢,我想看到 最后,不想被人打扰。这些都不是谎话。」 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像借口的借口了。虽然窝囊,但他也想不到其他说词。 「也只有我看过你变成『脱皮小猫』的模样,虽然大家都没发现,但其实你很男孩子气,与假装气质时的落差又很有趣,只有我才晓得——」 充满男子气概、能立即下定决心宁可辞职也不愿受辱的她。 就连在离开前决定先交接好份内工作,这点也很有男子气概的她。 「我也注意到,你时常不经意地说些一股女孩子聊天时不常使用的单字。好比说恩格尔系数、服装费、娱乐费等等,其他还有很多大家因为听得懂就直接忽略,但其实不常使用的词汇。一般人都说买衣服和玩乐吧;比起阔绰,更常说奢侈吧。这些事大概也只有我注意到。」 他情不自禁地越来越偏离主题。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有趣的女孩。而且知道你很有趣的人就只有我而已,这让我有些自豪,所以八成从『脱皮小猫』起就一直注意你了。另外,我想还有一个原因。」 她始终低垂着脸庞,偶尔将杯子凑至嘴边。 拜托你,看着我吧。你现在是什么表情?听着我绞尽脑汁挤出的差劲借口,脸上究竟带着什么表情?是多少受到感动?抑或是—— 「我之前说过吧,我虽未在公司里提过,但从以前就很喜欢看书,所以我一直暗忖,你该不会也喜欢看书吧……如果你是常看书的人,我就能明白你为何常说些让我感到纳闷的单字。又知道你是『写得出来』的人,所以我非常兴奋。对了,设计时你始终只是个助理,但好几次广告文宣遇到危机时,都是因为你临时提出好点子才安全过关。因为你是『写得出来』的人,这种小事当然算不了什么吧。」 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骤然下跪。 「拜托你!请你不要辞职!」 「咦!讨厌!」 她打着哆嗦,首度抬起头来。 「快起来,您这样我很困扰!」 「我请你不要辞职让你很困扰吗?」 「我是指下跪!」 他胆颤心惊地仰起头。 「总而言之,我喜欢你。你也许会觉得我嘴上这么说,怎么还做得出那种过分的行为。你讨厌我也没关系,不,我反而希望你讨厌我。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奢望你给我称心的答覆,在公司里我也会尽可能不和你接触。可是,我不想从你那里夺走一块,只有这点希望你能明白。我已经伤害你这么深了,绝不想再夺走你的工作。所以,你非得辞职的话,不如我辞职吧。与其让写出我最喜欢的故事、又是我喜欢的女孩子辞职,倒不如我离开吧。拜托你。」 好一阵子,她都沉默不语,最后终于开口: 「我不会……辞职。所以您也不用辞职。我只是有起床气。」 啊啊,就算在这种时候,她还是很有男子气概。 在这种情况下冒出「我只是有起床气」这句话,让他听了更加倾心。至此,他又更喜欢她了——虽然也伴随着些许痛苦。 她将小口小口喝完后空空如也的杯子放在膝盖上。 他轻轻拿起杯子放在地板。 「当时,我脑袋一片混乱。」 见她今天头一回放软姿态,他有些松一口气。 「确实,我也一直注意着你。但是,你却以那种方式强看我的文章,我一时间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因为从来没有人称赞过我写的文章,就算你称赞说很有趣,我也无法相信。」 「你让其他人看过吗?」 既然如此,怎么可能没有人称赞过她? 撇开商业作家不说,她的文章明明非常有趣,甚至是他目前为止最喜欢的,他不认为自己的喜好非常偏颇。 「你让谁看过?」 「抱歉,我现在不想谈这些。」 「啊,对不起……」 他也没有权利过问这种事。 她隔着棉被抱住膝盖。 「抱歉,你请回吧。我不会辞职的。」 当然,他没有抗议的权利,于是顺从她的要求起身。 「……那你好好休息。」 他只能对她这么说,走向玄关。「喂。」中途她出声叫住他。 「你会看时代小说吗?」 「……有时会看得很入迷。」 「我觉得,现今这个时代,一般对话里会使用『厚颜无耻』和『称心』这种词汇的人也不常见喔。」 她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他完全想不出所以然来。 那之后又过了数天。他满脑子只担心与自己在同一个职场工作,会不会造成她的负担。因此,在旁人看了不会感到不自然的范围内,尽量不与她接触。 然后,某一天,她用公司的通讯系统传送讯息给他。 当画面跳出显示她登录名称的视窗时,他的心跳了一下。 他打开讯息。 如果您有私人的电子信箱,可以告诉我吗?不方便也没关系。 大概还介意前几天的冲突吧,内容写得非常客气。他立即回复。本来想加一句贴心的问候语,但不管写什么看来都是画蛇添足,于是便作罢了。 @.ne.jp 随后她又传来回复:「谢谢您。」当时的互动仅此而已。 回家之后他打开信箱确认,她已寄邮件给他,标题上写着自己的名字。 不是公司的电子信箱,应该是私人的。 谢谢你愿意告诉我私人的电子信箱。 那之后我想了很多,你是第一个说我的文章很有趣。 所以,也想请你看看其他文章。 附加档案是我一再推敲之后,觉得「可以请别人看」的作品。 你不嫌弃的话,再告诉我感想吧。 ——简直像在作梦一漾。 他用两手拍自己的脸颊。 他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了——还以为再也无法接近她了。 没想到还能再次看到,还能再次与她说话。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附加的文件档案。 依然自第一行就深受吸引,喜欢得不得了。 他在刚看完,心情还相当激动的情况下飞快打完感想,然后发送出去,隔天早上重看一次信后,才发现自己写的感想简直像糟透的情书。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哪里写得很好、我喜欢哪个角色、那句台词很棒、我喜欢那个场景—— 果然,我真的很喜欢你写的故事。 哇呜——他不由自主抱住自己的头。——我真的寄了这种感想出去吗? 接着自动启动的邮件确认系统发出收到信件的提醒声。打开察看后,寄件人是她,而且是在他寄出感想三十分钟后就回信。 谢谢你。 很高兴能收到你的感想。 我真的很开心。 下次能再寄一些文章给你吗? 他本来想回信,但会赶不及搭电车。总是很早上班的她多半已经到公司了。他以电光石火的速度梳洗打扮完后,冲出比她的房间还要凌乱的套房。 如他所料,他是第二个到公司的人。她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工作。 他一边打上班卡一边向她攀谈。 「……早安。」 那天之后,他始终只敢点头致意,不曾向她搭话。 她点头的同时也给予回应:「早安。」 那件事之后,这是她首度对他敏出回应。 你知道光是如此,现在的我就高兴得快要飞上天了吗? 「我会等你。不管有多少,我全都想 看。」 他说完后,她有些腼腆地点点头。 如果再继续喋喋不休打开话匣子,似乎又太「厚颜无耻」了,因此他仅颔首致意,走向自己的座位。 她时而数天一次、时而一周一次寄文章给他。 她会依据工作的忙碌程度调整寄信的频率。一旦间隔一周以上,他就觉得身心各方面都非常寂寞。总的来说,就像一只暂时吃不到饲料的小狗。 这种情况持续了约三个月吧。 公司的规模不大,但年末仍因为圣诞卡、贺年卡和特惠传单的订单而忙得不可开交。在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工作天之前,他完全没有收到她的文章。 他们甚至忙得没有心思筹办尾牙。社长和上司都是好不容易才腾出时间参加厂商和客户举办的尾牙。 最后工作日这天,做完了自己份内工作的人也是慌忙寒暄几句后,就飞也似地赶回家。大家都很忙,不是返家的车票时间快到了,就是有家庭聚会,或是与情人有约。在这间公司上班的人一到忙碌期,家庭不和或是被另一半甩了的新闻时有耳闻,所以大家都卯足劲维护感情。 在此情形下,没有特定计划的他和她在事务所待到最后,负责收拾残局。 那件事之后,这种状况就不曾发生过。因为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好不容易她愿意让自己再次接近她,他不想再踩到地雷。 「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做就好了。」 他试着提议,但她笑着摇头。 「反正就快好了,两个人一起收拾也比较快吧。」 两人简单地打扫办公室后,打卡下班时,已快过凌晨十二点。 锁上位于三楼的事务所大门后,因为电梯已经停用,两人走楼梯下楼。 「这种时候单身又无计划真吃亏呢。因为大家都把收拾残局的工作推绐我们。」 「可是坦白说,社长在的话也很碍事呢……」 听见她直率的发言,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社长在承接工作这方面手腕高明,但在设计现场却是个让人伤透脑筋的存在。由于他离开第一线已久,不仅对操作软体生疏,设计的品味也每每大幅偏离客户的需求。 或是一时兴起更改近乎完成的设计,却说:「这样子果然不好。」又退回来。让大伙在忙碌时更容易兴起杀人的念头。 两人走出大楼后门,一路并肩来到大马路。 「末班车还来得及吗?」 她边看手表边点头。 「那么,新年快乐。我很期待能在寒假看到你的新作品喔。」 他抬手留下新年问候语,转过身时,外套的下摆忽然被人拉住。 他回过头,发现是她拉着下摆。她低垂着头,用僵硬——不,是用紧张的口吻小声说:「如果……你有空的话,要不要顺路到我家呢?」 各种期待与邪念互相交错,他一时间答不上话。 「我至今都非常执拗地一再推敲修改,但我想如果是你,其实也没关系吧。就在几近于刚写好的状态给你看也没关系。所以——」 你要不要来我家看呢——? 她问的时候应该抱着必死的决心吧。 「……我可以茌你面前看吗?」 到了此刻,他也明白她能接受自己做到哪种地步。 起初他强行看她的文章时,她还说过那样就像强暴了她的内心。 她点点头,下巴上有着下定决心后紧皱成一团的纹路。 「我的末班车也快到了喔。」 她又点点头。 「我不全部看完的话绝对不会回家喔。」 她又点头。 「很可能会过夜喔。」 又点头。 「你还记得我说过我喜欢你吧?」 因此听到她的提议,他没有自信可以忍住什么都不做。他的问题里也包含了这层含意,她则用力拉了拉他的下摆。 糟了。 那么用力拉的话——他的理智线会断掉。 路上行人不多也助长了他的勇气。他回过头紧抱住她。切断理智线的人是你喔,我说过我喜欢你了吧。 第二次的亲吻,她自一开始就给予回应。 结果顺序前后颠倒了。 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发生,她也没有拒绝。 「截至目前为止,」她与他裹在同一条棉被里,娓娓道来:「从来没有一个人说过他喜欢我写的文章。」 「我真不敢相信有这种事情。」 他皱起脸庞。的确,每个人阅读时皆有好恶。但是,如果曾让好几个人看过,不可能没有人喜欢她的文章。 绝不可能只有我喜欢她的文章。 「可是,真的没有半个人喔。」 「是怎么样的人看过?」 「大学时我加入文艺社……在那之前,我一直是自己私下写写文章,没有请任何人看过,后来我与其中一名男社员交往。他的文章对我来说太过艰涩,我都看得一头雾水,但他每次拜托我先看过一遍时,我都会看。之后他问我:『你不写点东西吗?』我就鼓起勇气拿出了我写的文章。结果—— 对方竟嗤之以鼻说:『你写小说还是当成兴趣比较好吧。不过三十页左右的短篇小说却从头到尾都很拙劣,根本不到足以称为小说的水准。』 因为他是我第一个男朋友,我又很喜欢他,所以受到非常严重的打击。小说明明就是自己最脆弱的部份,我把它拿出来一决胜负,为什么他却如此无情地抨击交往对象最脆弱的地方呢?而且,那个人是社团的中心人物,最后还当上社长,所以我的文章一次也没能登上社团的会志。大家都说,我写的东西不到可以刊登的水准。」 原来如此,难怪她会留下心灵创伤。当他问:「你在写小说吧?」,她才会露出羞愧的表情。那帮家伙联手灌输她「你写的东西不过是自不量力的丢人兴趣罢了」这种想法。 「所以我中途就退出社团,也和那个男生分手。本来……也考虑过放弃写小说,但我实在很喜欢写作,怎么样也无法放弃。」 所以才会出现那一排为数众多的标题吗? 「我说啊……」 他摸着她的头发开口。 「我不知道那个社团活动的宗旨是什么,可是,从『读者』的立场来看,这样很矛盾吧。」 什么意思?她做出歪头的动作提问。 「身为『读者』的我们,单纯只想看自己喜欢的作品。所以碰到了不喜欢的作品时,只会觉得不合胃口,然后跳过无视。即便是畅销书,有时也不合自己的口味,有时情况则刚好相反。只是,如果是自己看得不开心的东西,就会不断跳过。我们只想赶快翻开下一本,也没有时间理会自己觉得很无聊的作品。有那种闲工夫的话,还比较想快点找到下一本有趣的书。这是当然的吧,因为时间有限啊。不合自己胃口的书只会马上被我们抛到脑后,特地记在心上的话,反而浪费脑容量。」 说明完身为「读者」的自己认为非常理所当然的论调后,他小心谨慎地触及她的心灵创伤。 「你刚才说,那个前男友光是你写的三十页短篇小说,就执拗地从头到尾不断吹毛求疵吧。这表示他非常受你写的小说吸引。如果真的觉得写得很糟,只会讲一句『嗯,还不错啦』就了结吧。你的前男友自无法无视的那一刻起就输了。因为他认为自己也是『作家』,认为自己也是『写得出来』的人,所以如果不狠狠批评你写出来的不过三十页的短篇,他就无法一吐怨气。因为若不否定你的小说,他身为『作家』的自我认同就会崩溃。表示对他而言,你写的小说具有 如此大的威胁性,同时对周遭的人也是。」 你给错对象,不该给他们看的。 他轻声呢喃地说服她。 「如果是给我这种『写不出来』又是『读者』的人看就好了。」 「真希望可以早点遇见你呢。」 他拥着挨向身边的她。 「现在遇见了。」 见她露出昏昏欲睡的表情,他将枕头让给她。 「起床之后把所有作品给我看吧。我全都想看。」 最后这么央求后,他也坠入梦乡。 他连吃她做的早餐的时间也舍不得浪费,急忙请她打开笔电,然后尽情徜徉在存放于电脑里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感受着近年来不曾有过的幸福。 同时残存的些许冷静也在内心咋舌不已。 这些小说根本不需要推敲嘛。 「啊,那篇几乎是一股作气写完,所以有些粗糙,请你不要介意。」有时她会在旁边不安地找些借口,但所有小说都维持在几乎没有错字和漏字的水准。就算有错漏字,他也会配合剧情的推演,在脑海里自行补充修正。 迄今她之所以那么固执地一再推敲,是因为曾被当作笑柄的过去让她希望作品没有一丝瑕疵,才会近乎神经质地不停修改吧。 当他看得入迷,她拉了一下他后背的衬衫。 回过头后,只见她低垂着脸庞在原地正座,略显含蓄地主张: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每一篇的感想。」 「啊,对喔。抱歉。」 自从被人当作笑柄后,这是她第一次愿意让别人在自己面前看她的小说。 「因为太好看了,我完全停不下来。」 他竭力地运用自己贫瘠的表达能力,告诉她每一篇的感想。 他阅读时,她就在不远处惴惴不安地等待。等他看完一篇,她就战战兢兢地靠过来,茌他身旁正座。 就这样周而复始,重复着看书、发表感想的循环,很快就天黑了。 买了简单的换洗衣物和盥洗用具后,他一连住在她家好几天。迟迟赖着不走,两人还一起跨年。 穿上她为他洗好去年最后工作日穿的衣服后,两人一起去神社做新年初次参拜,终于在回程时互相道别。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不想离开她,恋恋不舍地握着她的手。 总觉得最后工作日之后的这几天,都像作着自己期望的梦境。 「下次也来我家吧。我会先打扫好家里。」 「那我想趁着放假的时候去一趟,反正也没有其他计划。」 见她答得毫不犹豫,他总算涌起这不是在作梦的真实感。 然后终于能够放开手与她道别。 交往两年后他们结婚了。 婚礼只邀请亲人,既简单又低调。据她的说法,她的亲人「在没有发生任何问题的情况来往时,就是一般的善良市民。」听了她意有所指的说明,他隐约明白为何明明离老家不算远,想回去的话其实也负担得起,她却鲜少回家。 为了结亲而登门寒暄与婚礼时,她的家人确实是非常普通的善良人家。——虽然造也成了日后他们对她穷追猛打的原因之一。 至于他的老家,由于他是三兄弟的老么,两个哥哥都已成婚,也都生了孩子,所以他的双亲虽不是刻意,但对他的关心十分淡泊。他们这种没有恶意的漠不关心他并不讨厌,生活既自由自在,也不会对她造成负担。实际上结婚之后,婆家也鲜少为她造成负担。 结婚之后,她仍继续工作。由于婚前他们本就是一来一往住在彼此的住处,所以生活模式上没有太大改变。一住在同一栋屋子里后,反而能省下不少时间。他认为双薪家庭会失败,就是因为夫妻其中一方或双方都期待着能「轻松一点」的缘故,他也向她说明了自己的看法。 婚后,生活上就只是原本独居的两个人住在一起,他并不认为生活上的劳力工作就会减轻。结婚最大的好处是心灵上能互相扶持的另一半经常陪在自己身边。她也同意他的看法。 他们没有特别规划家事的分工,有空的人再打扫就好了。单身时期他们也常吃便利商店的食物,如今工作繁忙时,三餐就算演变成淋蛋饭和味噌汤也不成问题。即便工作不忙,想偷懒也无妨。彼此都没有过敏症,所以也用不着那么勤奋地打扫家里——忙碌时两人还曾两、三个星期没有打扫。但快超过一个月的时候,她终于看不下去,开始嗒嗒嗒地挥起鸡毛掸子,他也拿出吸尘器。 在生孩子之前,维持现状就足够了。其实只要能确保每次洗完澡后都有内裤可穿,他就心满意足了。有件事他不好意思告诉她,其实单身的时候,他曾好几次洗完澡才发现没有半件干净的内裤,因而慌慌张张地一边操作洗衣机,一边没穿内裤就套上长裤冲到便利商店购买——当他心急地拉上拉链却不小心夹到了自己的阴毛时,当下宛如置身茌地狱里!这件事情打死他也说不出口。 由于他已看完她屯积的所有小说,比起认真做家事,她着手写新作品反而更让他开心。所以每当看见她对着电脑开始打字,似乎在写作时,他就会自动自发地承接下琐碎的家事。 就这样,为了他这个全世界唯一的读者,她偶尔会写写小说,维系着简单又幸福的家庭。 「欸,你参加比赛看看吧?」 他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改变了此后的命运。 (——恐怕是自此刻起,直到日后演变成那种状况的命运。) 当时他每个月都会购阅刊登着喜欢作家连载的小说杂志。那本杂志开始举办不论长短篇,也不论体裁的小说比赛。 购閲那本杂志的同时,他总是在想。 如果她的小说刊戴在上头,绝对毫不逊色。虽难以割舍掉「只有自己是她的读者」这种秘密的幸福感,但他也经常在内心深处存着这种渴望:真想让世人看看构筑出他最喜爱世界的作品。 怎么样,她很厉害吧? 是我最早发掘到的喔。能够挖掘到她的我,品位不同凡响吧? 他不否认自己存有这样孩子气的炫耀心态。 可是,其他也有不少读者和他一样,谁不知道这世上存在着她写的小说,却又一直等待着这种小说出现吧——况且身为读者,他也有单纯想向与自己一檬的爱书人分享有趣作品的渴望。 欸,你知道〇〇这个作家吗? 不知道。 她的小说真的很好看,你去找来看看吧。 ——喂,我看完了,真的很不错耶! 对吧,很不错吧。 他与交往至今的友人仍会互相推荐小说,彼此大致都掌握对方的喜好和阅读方向。而他现在最推崇的作家,就是尚未出道,甚至没有笔名的她。 「咦——我没办法啦!」 不出所料,她如此反驳。 「因为你是我老公,才会说很有趣吧。这是家人间的自吹自擂啦。」 只要他阅读她的小说,她就心满意足了。但对他而言是不足够的。 她的写作功力越来越精进。因为她得到自己这个读者-—这种想法也许是种傲慢,但他仍觉得是自己的阅读品味促使她不断提升。 她先前屯积的小说很好看,已具备吸引住他目光的文笔.没错,起初甚至好看到让他不由得用那种强硬的手段一口气看完。 但是,如果现在的她再写一次相同的故事,而且不是看着原先的文本,仅仰赖残留在记忆里的印象和构成重新执笔的话,写出的小说一定会更去芜存菁。者是他身为读者,又是她头号书迷的确信。 欸,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写出多么惊人的东 西,但我知道。决计无法成为「写得出来」的人,又饥渴般索求着好看作品的「读者」的我知道。 你是那种可以打开大门,迈向全世界的人。 「但是一开始我看你的作品时,并不是你的家人啊。但我还是不惜侵犯你的内心强行观看。因为我无法阻止自己想看的那股欲望。」 那是让人想要搔抓胸口,既疼痛又难为情的起点。如今这阵痛楚中又混杂着因道份痛楚而起的甜蜜。 「当时你让我看的小说,都很有趣。我绝对没有说谎。到现在我遇是觉得很好看,就算是职业作家,我想不比你有趣的作家触目皆是。」 见他如此锲而不舍地说服她,她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现在的你绝对更加厉害。不过两年而已,你就超越了当时我最喜欢的作品。当然,你写的小说我全都喜欢,可是,你总会写出下一部更棒的作品。你是能够在这个世界里与人一决高下的人。你认为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这样的人?又有多少人想要这样的能力而不停挣扎,最终还是不得不死心放弃?——真是的,我接下来要说非常老掉牙的台词喔,你可别笑我。」 说着说着,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无法阻止自己。 「你拥有翅膀喔,我很想看看你展翅高飞的模样。」 ——但她没有笑。 「你真的觉得我能展翅高飞吗?」 「嗯。」 「你想看我展翅高飞的模样?」 「嗯!」 她陷入沉思半晌。房内幽幽地回荡着古早的欧陆舞曲。她喜欢在写作的时候听这种歌。据她说是因为这种歌单调又不刺耳,有助于她动笔(打字?)。 「……那么,如果我现在写的小说赶得上截稿日期,我就参加。」 「真的吗?!」 「可是你要答应我。」 她无比认真地注视着他。 「如果我无法飞翔,你还是要喜欢我写的小说喔。」 这侗前提对他来说太过理所当然。就算她无法展翅高飞,那也不是因为她具备的条件还不足以飞翔。 而是这个世界具备的条件无法让她飞翔。有时不论再有才能,也会出现这种遗憾,这在任何世界里都一样。何况,就算世界反复无常,导致她这次无法飞翔,知道她其实可以展翅高飞的他也绝不会因此就对她的小说失去兴趣。 「无论你展翅高飞与否,你都不会失去任何东西。我永远是你的书迷。」 结果,她一举荣获小说比赛的首奖。 一百万圆的奖金对新婚家庭来说是笔庞大的临时收入。他们俭约地将奖金存进存簿。 由于这项比赛才刚开始举办,颁奖典礼的规模不大。在典礼之前,责任编辑也马上约她见面。 「我告诉责编我是双薪家庭后,他就叮咛我千万别辞掉工作。因为能靠写作维生的人只是沧海一粟,他无法为得奖者的人生负起责任。」 嗯,这话说得倒中肯。 她确实如他所确信出道了,但往后「能否靠写作维生」又另当别论。坦白说,他也觉得作家的收入不稳定,况且现在放弃双薪也还有些吃力。 对两人来说,成为作家——「飞翔」这件事本身已达到自我满足的境界,原本就不打算列进人生规划里。光是能够展翅高飞,他们就很开心了,之后只要能在不对工作和生活造成妨碍的前提下持续写作就好了。为此,一旦她需要帮助,他都会欣然伸出援手,除此之外什么也不会改变。 既然编辑部也这么叮嘱她了,两人与出版社的看法完全一致。 原本应该就这样。 唯一的失算,就是「等待她的读者」出乎预期的多。 结果不到两年,她就决定向公司请辞。 由于小说方面的工作如雪片股飞来,她根本无法兼顾两者,到了第二年,版税还超过在事务所上班的年收入。 第一本书出版后,出版社说她的印刷量打破一般新手作家的惯例。光是版税,就超过她往昔的年平均收人,之后接连再版,甚至追过了他的年收入。 他们不得不开始认真思考「未来」。如今兼职已是不可能。要继续上班,还是当作家?必须两者取其一,不论选择哪一方,都会对另一方造成困扰。 「你想怎么做?」 他询问后,她打着哆嗦似地缩起身子。 「……考虑稳定性的话,我觉得应该放弃当作家。」 她苦借地如此低喃,像在说服自己一样。 「可是,现在已经不能指望终身雇用制了。就算留在公司里,可能也无法拥有堪称稳定的稳定性。」 他早就明白了。 她已经知道了自己能飞,既然如此,当然会想展翅飞翔, 「可是,我也不晓得今后能不能一直顺利地当个作家。」 「你听我说。」 他伸手包覆她放在桌上交握的双手。 「以我身为读者的直觉,你现阶段都会很顺利吧。不仅可以预见这段期间你的年收入会和今年差不多,成为职业作家以后,说不定还能赚到更多钱。的确,你有可能会某一天忽然跌至谷底,但届时还有我在。」 她松开了原先十分僵硬的双手。 「不过,这终归只是我身为读者的直觉。就算你跌到谷底,照我们公司的加薪速度来算,届时单靠我的收入应该也养得活你吧。即便你成了职业作家,只要和往常一样继续过着俭朴的生活就好了。这样一来不论有无跌落谷底,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只要能在短时间内累积存款,我们反而会过得比其他人轻松。况且就算跌进谷底,你也无须辞去作家的工作。既然选择成为作家,『现在』就必须是专职才行。可是,当作家的工作减少了,你只要重新就业或出外打工,再当回兼职作家就好了吧?」 「可是……如果我们有了小孩……」 「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有了小孩之后,几乎所有女性在生产和育儿告一段落之前,什么也不能做吧。而且我也在你身旁,总会有办法的。其他夫妻都有办法解决,我们当然也做得到。」 见她支支吾吾地不停搬出借口,他开始从其他方面着手。 「你一开始就不打算成为作家,是我硬推你一把才变成这样。所以你原本就不曾拥有过什么,也不会失去什么。因此,根本用不着担心。想飞就飞,想降落的时候就降落,这样就好了。」 「可是,说不定过一、两年后,我就跌到谷底了,却舍弃稳定的工作,我觉得这样太任性了。」 「不对。」 他断然否定。 「希望你展翅高飞的人是我。你是听了我的请求才开始尝试。如果你现在想飞,就请不要降落。别让我变成一个只让你品尝了飞翔的喜悦后,却因为看不清楚前方的道路就叫你降落的自私任性的男人。」 两行清泪滑下她的脸颊。 「我想写作。直到所有人说再也不想看到我之前,我想一直写下去。」 「反正到时候,又只是变回我一个人独占罢了。」 说完,他用指尖拭去她的泪水。 成为职业作家后,她是个运气非常好,同时也非常差的作家。 她的工作一帆风顺,许多出版社争相邀稿,甚至多到了她无法悉数接下。 一旦下定决心当职业作家,她的工作态度依旧充满男子气概。只要接下的工作,她绝不会让它开天窗。纵使是编辑部单方面的失误导致截稿日对她来说太过吃紧也一样(他不晓得截稿日这个名词在小说界里是否正确。但是,他与她在那年之前只是普通上班族,因此两人谈论到她的工作时,也不会刻意 side b 「接下来要写什么好呢……」 「上次是女作家死掉,这回试着写女作家丈夫死掉的故事,如何?」 听了他的提议,她皱起脸。 「哇呜,这种故事有点难以下笔呢。」 「写吧写吧。故事内容也恰巧相互呼应啊。这样刚刚好。」 「嗯……」 「别畏畏缩缩的。来,杀了我吧!」 他故作滑稽地张开双手,她不禁噗哧一笑。坦白说,她很心动。 的确,写这种故事好像很有趣。 「说得也是,说不定会很有趣呢。我写写看吧。」 好像很有趣。丈夫死去的故事好像很有趣。就因为她这么想—— 所以,我才会遭到天谴。 所以,我现在才会听着这些话。 她早上大多很晚起床。 人家说作家多是夜猫子,她也不例外。黎明时分入睡,中午过后才起床。 普通上班族的丈夫为了不吵醒她,总是蹑手蹑脚地起床,自己做早餐吃,蹑手蹑脚地梳洗整装,再蹑手蹑脚地出门。 她很少在丈夫准备出门的时候醒来。偶尔在该倒垃圾的那几天早上,半梦半醒地感觉丈夫在清理房间的垃圾。 有时她甚至大感佩服,为何他能将移动时的气息隐藏得这么完美。 「其实你的祖先是忍者吧?」 这么问丈夫时,他得意地咧嘴笑答: 「这是因为爱啊,爱!」 其实也是不想吵醒工作到天亮、还在熟睡的她,却总是笑着用这样一句话带过他无微不至的关怀。结婚之后,他的体贴包容一直让她深感庆幸。 结婚当初,她曾努力将生活作息调回白天工作的模式。但是,在白天无论怎废动笔,就是写得不顺。生产量也大幅下滑。 我写得出来啦。她如此坚称了一个月。 「你差不多该放弃了吧?」 听丈夫的口吻,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在硬撑了. 「你以为我们交往多久之后才结婚的啊,之前你明明是个彻底的夜猫族,如今怎么可能变成白天工作。」 「你就变回夜猫子吧。反正也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困扰啊。」 「话说回来,你写不出来的时候心情会变差吧。我工作一整天回到家后,迎接我的却是臭着一张睑的老婆,我很可怜耶。」 「真希望自己的太太能过得开开心心呢。」 他如连珠炮般滔滔不绝。 但是,想变回白天工作也有她的理由。 丈夫是一般上班族,自己则在家工作。既然如此,她认为生活作息上可以自由配置时间的自己,就应该配合丈夫。 然而,丈夫毫不留情地驳回她的理由。 「为什么你非得要配合我呢?你也在工作啊。而且赚的薪水和我差不多,有时甚至比我还多。你有权要求拥有一个便于工作的环境啊。话说回来,我现在也将你目前的薪水算进未来规划里,所以如果你不确实维持好可以提升效率的环境,我也很伤脑筋。」 「可是,如果有了孩子,也得变回白天工作才行吧……」 她不屈不挠,但这个理由也被他推翻。 「有了小孩以后,会因为孩子老是半夜哭闹,生活作息变得乱七八糟喔。况且,到时你也会请产假吧。只要在育儿期间慢慢适应白天工作的生活模式就好了吧?真有困难的时候,也可以拜托老人家帮忙照顾啊,况且我们是双薪家庭,有些事情也可以花钱解决。像是雇用保姆或女佣等等。为了有更多的选择,我们反而该在可以赚钱的时候加紧赚钱吧?像我们现在彼此都在赚钱,生活也确实比较充裕。而且你用自己的步调写作的话,生产力比较高,也接得到工作啊。」 丈夫气定神闲地接连列出反驳的理由后,她又变回夜猫子的生活。 她本想至少早上要送他出门,结果也未能达成。因为在还听不到闹钟响的时候,醒来就绝不赖床的丈夫将闹铃关掉了。 丈夫的上班时间正好是她熟睡的时候,要是闹钟被关掉,她根本起不来。 「你为什么要关掉——!」 她一抗议,丈夫就脸不红气不喘地断然说道: 「因为我爱我的妻子啊。丈夫就该保护妻子,让她能安心睡觉。」 见他朝她露出灿烂到刻意的「开朗笑容」,她忍不住噗哧一笑,无法再抗议下去。 就这样,丈夫一直宠着她。家事也被他抢去一半。 「你负责洗衣服吧,毕竟洗衣机只有白天能用,而且要是下雨,我也没办法把衣服收进来。相对地,我负责煮饭。你通常都是傍晚开始写得很顺吧。如果中途跑去煮饭,节奏就会被迫中断。反正我喜欢煮饭,回来之后再煮也不嫌麻烦。打扫的话,你想扫的时候再扫就可以了,也可以放假时两个人一起。」 维持这种分工的生活模式曝光后,老家的妈妈臭骂她一顿。 你怎么能这么倚赖丈夫呢,你都在家工作吧,至少家事要由你来做啊。 说的正是。但是,人类的本性就是一旦有人能让自己依靠,就很难抗拒。实际上当她写作的节奏上了轨道,她就懒得停笔去做晚饭。 她心想至少可以帮忙买菜,丈夫却说如果不由煮饭的人自己采买,就无法确定要买哪些东西。 「你可以趁白天的时候寄信给我,写下要买的东西,我再出去买。」 她曾如此建议,也被丈夫驳回。 「这样就不能确认有哪些东西在特价了。我回去的时候,正好店家快要关门,东西也开始降价,一边看卖场里有什么东西一边思考晚餐的菜单比较有经济效益吧。而且我也不讨厌买菜啊。」 「可是,你这样未免太宠我了……」 她歉疚地低喃后。丈夫一如往常咧嘴笑了。 「因为我喜欢宠你啊。宠你说是我的人生目标也不为过喔。怎么样,开不开心啊?」 然后他伸长手乱揉她的脸。其实说这种话时,丈夫也很害羞。 望着丈夫煮饭的背影,当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谢谢你每天都帮我煮饭」时,他就会突然挥舞双手大声宣告: 「我真是伟大呢!太伟大了!快点称赞我、快点称赞我!」 有时就像傻瓜一样。 「嗯,你很伟大喔。我一直都很感谢你。因为有你,我才能专心写作。」 她强忍下发笑的冲动,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称赞,他则心满意足地哼着歌继续煮饭。 虽然像个傻瓜,却又可爱又令她不胜感激。 她当然也看得出来、他是一面故作夸张地要求称赞,一面减轻她的歉疚。 那是丈夫还是第三人称的「他」的时候。他隶属于同间公司的公关部门,是个工作勤快认真的年轻人。而她主要负责一般业务,由于位在同一楼层,所以认得彼此的长相。 他属于很少流露情感的类型,表情也称不上丰富。 烬管被女孩子们列入将来有为青年的候补里,却因为他给人的第一印象都是「不苟言笑」、「冷漠」,所以从未有人积极采取行动。本人也很少在联谊或饮酒会上露面,顶多出席欢送会和尾牙。 但不可思议的是,他没有遭到孤立的迹象。包括八卦在内,他似乎很清楚公司内部流通的消息。偶尔还有出人意表的部门响应他的行动,他的人脉似乎遍及全公司。 据勇敢主动向他出击的女孩子说:「他很棘手。」 「试着向他攀谈后,他意外地很和善呢,可是呀,总觉得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壁。就像一面沉默的屏障,不准别人再往前跨一步。如果能突破那层屏障,可 能就有机会成为他的女朋友吧。」 哎呀——真难攻下呢。有恋爱高手之称的那个女孩连连摇头。 她也和他聊过几次,的确有一道奇特的墙,形容为屏障真是再贴切不过。他不如外表那般冷漠,反而出乎意料地开朗又亲切。话题丰富,口才也好。 但是,想要再继续深入时,他就会冷不防踩下煞车。 无论聊天时气氛有多么热烈,回到办公室后数值又会降回零。以为交情变好了,用眼神向他打招呼时,他却回以礼貌性的颔首致意。 就算鼓起勇气约他一起喝茶或吃饭,他也会面带笑容立下铜墙铁壁:「不好意思,今天不太方便。」从来没有女孩子刚好遇到他有空的时候。 以为他没空,他却在走廊上和清洁阿姨聊得热络。阿姨向他挥手时,他也笑着回应。 据同期进公司的男同事说,他与男同事相处时也一样有道墙壁。 「一旦话题歪了,他就会马上喊停,似乎不是很喜欢腥羶色的话题。基本上很少说些不必要的废话。」 但不说不必要的废话这点,反而让男同事们留下好感。由于口风紧,值得信赖,听说从同事乃至上司,不少男员工都找他倾吐心事或是商量事情。 「而且他也很体贴细心喔。像是我和老婆吵架、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曾经过来问我『休脸色不太好看耶,没事吗?』真的很厉害呢。当明显表现出不开心的时候有人来关心自己,真的会很高兴。忍不住就把烦恼的事情全盘说出。但同时,他又不会插嘴多说什么,很懂得察言观色呢。」 面对男同事才会显现的这份体贴却从未用在女孩子身上,应该是公司外面已经有女朋友了吧——于是大家如此推测: 当时,对于在公司里秘密从事作家工作的她而言,他是个令她大感好奇的观察对象。作家都是好奇心非常强烈的本性。 那种一视同仁地与周遭人们保持距离的人,会让什么样的人进入自己的「屏障」里?如果是男性友人,会是哪一种?如果是女朋友,又会是哪一种?经常对外人挂着的一号表情,在「屏障」里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不晓得能不能套用在新角色上。抱着这样的私心,她继续暗中观察他。 命运就出现在不怎么罗曼蒂克的地方。 也就是专门放置储水槽和各种机器,到处都沾满鸟大便的顶楼。许多野鸟在此安置鸟巢,有时会看到无毛的雏鸟被晒干如木乃伊般,或疑似乌鸦叼来的剩饭或破铜烂铁。绝不会有人喜欢出入的地方。 有事上顶楼的人都有个共通点,那就是手机。某间电信公司在公司里很难收到讯号,当收讯不好的时候,只能化身为漂泊者,四处寻找收得到讯号的地点,而顶楼即是绝对收得到讯号的地点之一。虽然室内也有好几处地方收得到讯号,但不适合讲私事,因此若是私人电话,大家都会逃到顶楼。 她也是手机漂泊者的其中一员,那天最后也前往顶楼报到。 午休时间,她走上通往顶楼的昏暗楼梯时,正巧有道人影走下来。在看向对方的脸之前,她率先注意到对方夹在腋下的东西——拆开压平的纸箱。 为什么要带着这种东西上顶楼呢?她诧异地看向对方的脸庞,是他。 「哇呜,不好意思,请不要看我。」 他抬手遮住眼睛,但她已经注意到了。他的眼睛像水冲洗过般泪汪汪的。 呃……究竟要出声向他攀谈?还是不要呢?她确实有事到顶楼,但要就这样擦肩而过?还是折返回头呢? 她僵住不动,他则尴尬地搔了搔头。 「……果然,你会很在意吧。」 「嗯,对不起。」 说不在意的话,绝对是骗人的。 他瞬间视线游栘。她顿时恍然大悟——他现在正在衡量。 「我不会向任何人说的,所以你可以不用说明。」 语毕后,他露出惊讶的神情。不出所料,他刚才是在担心身为女孩子的她会不会对这件事多作揣测。与其因为臆测而传出奇怪的谣言,不如自己主动说明清楚,刚才他的表情就是在做这种考量。当下他给人的感觉,并不是单纯地想说些难为情的借口。 更何况,她也不希望他做那种衡量。 他以为我是那种会将别人哭泣一事当作笑柄,到处宣扬的人吗?就算是因为彼此不熟稔,未免也太失礼了。 「不论是谁,有时都想在没有人的地方发泄一下吧。真要说的话,你手上那个纸箱反而比较奇怪,让人很好奇。」 「啊,这个吗……只是当坐垫而已。因为顶搂没有地方可以坐,地板又很脏。」 「喔,原来如此。」 谜团解开了一个,但紧接着,她又被他为何会抱着久坐的准备到顶楼,甚至带着坐垫这件事情引起兴趣。 但是,再问下去就违反道德了,所以她为好奇心阖上盖子。 然后就这样与他擦身而过之际—— 「那个……」 他主动叫住正走到楼梯一半的她,刚才得抬头仰望他,现在成了平行的对视。 「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我向你道歉。因为女孩子好像都很喜欢八卦,所以我才会……」 她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不高兴的神色。她一直觉得他很聪明,果然是个聪明的男人。 「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很可惜,因为我不会那么做。」 「等等,我还是说明一下吧。」 「不用了啦。」 「可是,就算你不说出去,还是会好奇为什么吧?」 这个嘛……的确。她反倒心想得到了一个可以沉浸在想像里的好题材。 「如果导致你做一些跟事实不符的想像,我也会坐立难安,所以还是告诉你吧。这个理由不行吗?」 这次感觉上不是衡量之后做的决定,他的理由也说得通。原来他是会在意这种事的类型啊,这种意外的发现也很有趣。 但是,她的悠悠哉哉很快就消失无踪。 「理由就是这个。」 他拿出叠在纸箱下的东西。是一本书。而且书的封面——她远比任何人熟悉。 「我习惯在上下班搭电车时看书。但只有来回搭车的时候而已,在公司里我绝对不会看,可是我今天实在太在意后续了,所以就按捺不住,午休时间跑到顶楼继续看。因为在室内看的话,很容易受到干扰。结果看了之后,小说的情节正好击中我的哭点。」 为了不让举止变得可疑,她只能保持沉默。 「我家里有很多这位作家的书喔,不论是哭点还是笑点,很多地方我都非常喜欢。因为我曾经在电车里笑出来,所以决定上班时绝不看书,可是昨晚我没有看完,早上又刚好停在一个非常精彩的地方,才会无法忍到坐车回家。」 话说回来——他皱起脸。 「这个作家真是太狡猾了。我从这个作家出道起,就一直很喜欢他的小说,所以大致看穿他的写作模式了。像是这里应该会发展成这样吧。可是,他却在这种写作模式下,又稍微往外偏了一点。就在我心想『好,忍住了!』的时候却天外飞来一笔,所以我才会克制不住。」 卑鄙,太卑鄙了——这种抱怨可说是最大的赞美。 「所以我一个大男人才会偷偷躲在顶楼上哭,都是这个作家害的。」 「对不起。」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因为她太开心了! 「那个作者就是我。」 因为,有什么办法嘛。除了朋友和家人以外,很少有机会可以直接听到完全的第三者,又看过自己小说的人的感想啊。一般人一旦知道对方就 是作者本人,都会基于礼貌说些客套话。就算不喜欢,也没有人会在作者本人面前说「我讨厌你的小说」吧。所以,一般而言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直接听到一个不知道她是作者的人说「狡猾」、「卑鄙」啊。 她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咦?」 他目瞪口呆了好几秒,但也很快就掌握了情况。 「骗人!真的假的?!」 纸箱自他的手中往下滑落,斜斜地飘过楼梯,在楼梯间滑垒后停下。 「咦?你没骗我吧?!」 「我撒这种谎对我有什么好处……啊,对了,如果我喜欢你的话,刚好是个趁虚而入的好理由呢。」 「哇!说话语气也超像本人!」 「你说『像』,到底是哪里『像』啊?」 「就是明明在说浪漫的话却伶牙俐嘴!」 哇呜,被看穿了。这个人真的在看她的小说。因为这一点她自己也有察觉,建她也不晓得这是优点还是缺点。他却断言说这样「很像本人」。 她突然觉得很难为情。简直就像突如其来被人剥光了衣服一样——等一下!等一下!今天可不太妙!里头不仅穿着卫生衣,内衣裤也很随便,肩膀上还贴着酸痛贴布。最近还有点变胖。拜托,先给她一个月的缓冲时间。不,至少两星期! 她低头掩饰自己火红的脸蛋,但无比兴奋的他却凑了过来。 「你真的是本人吗?!」 「就算要我现在提出证明,我也没办法。如果是出版社寄来的通知等书面资料,我家里倒是有,至少可以让你看看收件人姓名,要我下次带来吗?」 他摇头。 「你都说你有办法带来了,就等同证明你是本人了吧。我想就算打肿脸充胖子骗我,对你也没好处啊。」 我倒觉得你说话也很伶牙俐嘴呢——但她没有说出口。 「哇呜——怎么办!没想到作者本人居然就在这种地方!对了,你几年前在《活字之森》上写的短篇没有出书吗?因为那篇短篇没有收录在任何一本书里,我想丢掉杂志也没办法丢,害我伤透脑筋。杂志都变得破破烂烂了。」 噢,好狂热。他提到的杂志早已停刊了。 「难道是因为杂志社倒了,有版权问题?」 「没有这回事啦,版权最糟也就是被收回去而已。只是因为……」 这时手机响起来电钤声,劈头就是电影哥吉拉的主题曲。不是她的铃声。 他「啊」地皱起脸庞,拿出自己的手机。 「我将起纠纷的客户信箱设定成这种铃声。不过,平常我都设成振动。」 听了他像在辩解的说明后,她不禁噗哧一笑。 「的确,听得出来是紧急事件呢。」 明明平常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想不到他为手机设定了这么滑稽的铃声。 就角色设定而言,他的反差萌属性果然很强烈呢。 他表情阴郁地看着讯息,叹了口气。 「我得过去一趟才行了。」 然后阖上手机,再次转向她。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再和你多聊聊……约你吃饭的话方便吗?」 呃,这样子难不成是……我……走进屏障里了吗? 这是机会吗?但话说回来—— 既然我会将此换算成机会,就表示我其实很在意这个人吧? 对于浮现至眼前的可能性,她自己也大为动摇, 等一下!我确实因为他是个难以看穿的角色,所以一直兴致勃勃地观察他!但并非基于那方面的兴趣啊! 一进人屏障里就开始窥伺那种机会,她也太卑劣了吧。 「……不行吗?我想问你小说方面的事情,会造成你的困扰吗?」 啊啊,什么嘛,她倏地浑身无力,然后缩起身子——笨蛋,你想太多了! 他不过是基于读者的立场对你有兴趣而已,你在得意忘形什么啊! 「不,我并不觉得困扰……」 「真的吧?那我就相信你这句话曝。」 「是的,请。」 「那么,可以和你交换手机号码吗?」 越是在得意忘形时摔了一跤,互动时她就变得越被动,顺从地与他交换了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 看到他的电子信箱时,她的心脏以奇怪的节奏猛烈跳动。 story-seller- 尾端的数字是生日或他喜欢的数字排列吧,但那几个英文字是他刚才说过的短篇小说书名——他真的不是这一两天才喜欢她的小说,询问版权等问题也不单只基于兴趣,他对她小说的狂热,少说从连载这篇的时候就开始了。 「真没想到我会告诉作者本人这个电子信箱。」 他腼腆地笑了。在办公室里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而且—— 他是因为我写的小说才露出这种表情。 这时又响起了哥吉拉主题曲的旋律。 「哇,糟了。抱歉,那我先走了。」 他慌慌张张地边操作手机边下楼。走了几步之后,「啊,对了,」又回过头来,「下一本新书是什么时候呢?」 「……那个,还没有那么快。」 「这么说也是。不好意思,我太心急了。」 他过意不去地搔了搔头后,奔下楼梯。 揣在怀中的那本书,是她上星期才喇发行的最新作品。 事后她有些不安,便写了讯息发送至story-seller开头的电子信箱。 「不好意思,刚才的事情能向公司的人保密吗?」 几分钟过后,她马上收到回复。 「我知道啦。我不会为喜欢的作家带来困扰的。」 最后还加上逗趣的表情符号。私底下意外是个平易近人的角色吗? 接连地展现出他反差萌的一面,最后还极其自然地说她是他喜欢的作家。 她想自己并不是很容易就被甜言蜜语诓骗的人。但话说回来—— 有人无预警地说喜欢自己写的小说,世上没有一个作家听了不会飘飘然的吧? 过了数分钟后,这次是他主动传来讯息。 「对不起,我突然有些担心,我刚才约你真的不会造成困扰吗? 总觉得我是利用同事这个身份当作盾牌。你就算不愿意,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可恶——这种时候表现出退让真是太高明了!敌人可是公关部前途有为的青年,也许自己中了他的圈套,但是—— 「不会,我很高兴。」 没办法啊,她就是想这么回! 「太好了,那我再找时间约你。」 这封讯息中,表情符号再度复活。 在办公室里,他的态度与之前没有两样。 但是,他经常因为一些小事情,就发来内容相当微不足道的讯息。 「刚才我茌政府机关旁的公园看到一辆摇控汽车,跑得超快!超厉害!」 「今天好热,大衣好碍事。可是影子看来就像斗篷一样,好酷。」 「我正路过车站前面的桥。今天也聚集了很多鲤鱼,但多到有些恶心。」 通常是这种自言自语般的短句。收到讯息后,每每她看向行程表白板,他的栏位都写着外出。他很少待在办公室里,因此几乎每天都会收到他的讯息。 对于担任内勤的她而言,他寄来的讯息就像一种心情的调剂。 基于这层关系,她有时会不小心用眼神向他打招呼,但他依然回以礼貌性的颔首。 自顶楼那 件事以来,都没有两人独处的机会,因此她很难将发讯息的他和办公室里的他联想在一起。每当怀疑那其实是白日梦吧?又因为信箱上的story-seller这两个字让她再次体认到这是现实。 从互相开诚布公的那天起,过了约莫两周后,他传来标题写着「要不要一起去喝酒?」的讯息。 「明天下午六点,在〇〇站东口见如何?」 坦白说,她十分纳闷。明天是周六,公司休假。而且他指定的车站还是离公司最近的那一个。为什么要特地选在假日,又在离公司最近的车站会合呢? 但是,她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于是回复ok。互传碰面讯息的那一天,他依然是平日办公室里冷漠的他。 拿日常生活来说,她认为男性有两件事具备压倒性的有利。 那就是婚丧喜庆和上班。婚丧喜庆时男性只要穿着万用礼服就好,上班时也只要套上西装,看起来就很体面。女孩子坐办公室,虽然有制服,但上下班时却不得不换回便服。 由于她任职的这间公司已经废除员工旅游良久,很少有机会看到男同事穿便服的模样。他都穿哪一种衣服呢?她发现自己有些期待。 她刻意在五分钟前抵达会合地点,四下张望时,提包中的手机开始震动。 「喂,你好。」 「嗨!」 声音从正后方传来。 「呀啊!」 她发出惊叫声后回过头,只见他拿着手机,笑嘻嘻地站在那里。 「反应很不错。」 见到他那张淘气的笑脸,本来想发出抗议立刻被苦笑取代了。 「没想到你也会做些孩子气的行为。」 「因为现在是非上班时间。」 「等很久了吗?」 「大概有十分钟吧。」 「一般人都会说没有吧。」 「因为我很诚实。」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跟他在办公室的模样落差极大。 外表也是。 「你穿便服的时候,看起来比较年轻呢。」 「因为工作的时候要是显得年轻会吃亏啊。我刻意装得老成一点。」 「看起来就像出身良好的学生喔。」 她一说完,他便垮下一张脸。 「其实我是想穿得更吊儿郎当一点,但可能是长相的关系吧,只适合做干净清爽的装扮。」 她忍俊不住地轻笑出声。 「你很自豪自己适合做干净清爽的打扮吗?」 「不、不,这是我的烦恼喔。」 他故作正经回答的模样也教人莞尔。 「你敢吃鱼吗?」 「嗯,我喜欢吃鱼喔。」 「那太好了,出东口不逮,有一间鱼很好吃的小料亭喔,我经常在那边接待客户。」 她边跟上率先走出验票口的他边问: 「那个,离公司这么近,没问题吗?」 他是因为担心同事的目光才这么说,对此他又恶作剧地笑了。 「你知道吗?几乎不会有人假日特地跑到公司附近,假日上班的人也很少回家前去喝一杯喔。」 这么一说,的确有道理。 「况且,办公区的店家反而假日时很空。因为他们锁定的客户群是上班族,甚至有些店家星期天和例假日也跟着休息。现在要去的这家店也是,平日不预约的话根本进不去,但假日完全不必等。」 「哇……」 她从未想像遇假日时办公区是什么棋样。 真是个观察力透彻的男人,她想。 但她并不讨厌。 不愧是接待客户的地方,是间气氛很棒的料亭。 「像是不想花太多钱装阔,又想稍微下对方一点马威的时候,这间店就很方便。订包厢的话,也有价格合理的套餐。」 那他今天是想下点马威吗?不由自主想揣测对方言语背后的真意,是她副业的职业病。 用热毛巾擦手的同时,他们先点了中杯啤酒。接着他又点了几样菜单上推荐的菜色。 「那么,在餐点上来之前,」 他从帆布背包掏出套有书店纸书套的单行本和签名笔。 「先帮我签名吧。」 面对彻底出乎预料的请求,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摆了。 「咦?我从来没签过名耶。」 因为她的作品并未畅销到有人会请她签名。 「真的假的?!太好了,我是第一个!要不要再加上序号?」 他的个性天生就很强势。不会因为她没签遇名,就顺势找台阶让她下。 那本小说是她第一本单行本。好不容易说服他不写序号之后,妥协的条件是加上日期。 要签横书还是直书?又要签在哪一页?还没动笔她就伤透腊筋。 她犹豫不决地把签名笔的盖子开了又盖,盖了又开—— 「笔尖都要干了喔。」 「等一下啦!因为我根本没想到你会突然要我签名嘛!」 她一下子翻开封面、一下子翻开封底,忽然注意到了版权页。 这本是初版。 「这本小说初版的印刷量明明很少耶。」 「是吗?当时我买这本书的书店里,倒是堆了很高一叠喔。」 这么说来,曾有店员很欣赏并推广她的小说吧。她不禁感激地对天膜拜。 「顺便提一下,你的小说我全是买初版。」 这点也让她很感激。可是—— 「可是,再版之后的小说错字比较少耶。」 「咦?哪里有错字?」 「讨厌,才不告诉你。」 「话说,有那么多错字吗?」 「说到这个我就气,所谓错字啊,就是越看越多!观察之后,就一定会发现!明明我、责任编辑和校对人员三个人分别确认两、三次,出书之后,还是一定会有幸存的错字!」 她恨得牙痒痒地断然说道,他不禁笑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 「可是,我几乎没注意到呢。大概是沉浸在文章节奏的时候,就算多少有些错误,也会在脑海里自行修正吧。一行接着一行看你的文章,真的很棒,所以中途都无法停下来。」 想杀死作家根本不需用刀,甜言蜜语就够了!可恶,这个男人真会说话! 「好了,再不快点签的话,啤酒就要送上来了喔。」 好吧!心一狠打开笔盖。由于不习惯直书,她决定横写。 「……别一直盯着我看,我会紧张!」 「……欸,看起来就像在自己的东西上署名一样,挺逗趣的。」 「所以我说了,我没签过名嘛!」 她在抖得歪斜的签名底下加上日期后,将书推回给他。由于日期只是单纯的数字排列,写得倒是很顺。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签名后,露出了笑容。 「该怎么形容呢,感觉很生涩,真不错呢。就像写在签名栏里一样,有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快阖起来啦!」 「最棒的是,我是第一个。」 到底想杀她几次啊。啤酒又还没送上来,无法将通红的脸蛋怪罪在酒上。 她又弩又折地把玩着热毛巾掩饰难为情时,他终于话锋一转改变话题。 「你出过哪些错误?」 「这个啊,从单纯的选字错误到很离谱的都有。」 「很离谱的是指?」 「我曾经写过类似『他说:「是啊。」他这么说了』这种句子。 」 当她发现时,那种打击非同小可。 他也做出错愕的表情。 「我都在笔电上打原稿。由于可以简单地复制贴上,有时东拼西凑,就会因为操作疏失导致非常离谱的错误。」 正好这个时候啤酒送上来,干杯之后,她趁势一口气喝光。 「这种错误呢,就算三个人各看两遍,还是会逃过我们的法眼存活下来。有点难以置信,对吧?明明我写作的速度很快,有很多时间可以校润。」 「我都没发现,顺匣告诉我是哪一本吧?」 「我绝——不告诉你!」 她激动地就此打住,然后嘟哝抱怨。 「可是,一般都希望可以在校对阶段就发现这种错误吧?挑错是你们的工作吧?狐狸的肉球也称作肉球吗?在我写出这么滑稽的指责文之前,就要发现这种错误啦。」 「喔,原来那篇文章的意思其实是在骂人啊。那可真是有趣。」 说到滑稽的指责,他似乎马上就知道是哪篇文章。 「可是,这也代表你的文章很有吸引力,连校对人员和责任编辑都遗漏了那些错误。」 ——幸好刚才干杯后一口气喝光酒。 不久桌上摆满菜肴,他们边聊边吃东西。 他似乎非常喜欢阅读,提出的话题也多围绕着她的副业。 「之前直到最后我都没能问你,现在可以问吗?」 「请。」 「〈故事贩卖者〉什么时候会出书呢?」 他说过刊载这篇小说的杂志都破破烂烂了。代表他一直反复翻阅。 「那篇因为份量不长不短,不太好收录……」 「可是,你短篇的工作很多吧?明明常出短篇集啊。」 若不是经常关注作家,身为读者根本无法如此清楚掌握作家的工作情形。 「这篇的份量与其说是短篇,更像中篇吧,出版成书的话,就会占去一半的页敷。这样一来书的结构就会不平衡,所以总是被抽掉。而且,责任编辑也为这篇故事费了很多心思,说想做成一本络构互相呼应的小说。希望我为此再写一篇份量相同、内容也有统一感的故事……换言之,如果要出书,就需要另一篇新的中篇小说。也就是,想出书的话就给我写!」 「身为读者的我在此向你要求,快点给我写!」 他的语气很诙谐,却不见得真的是玩笑。 「可是,那么小规模的杂志,没想到你会看呢。」 「因为有你写的小说,我才会找来看啊。」 他说,一边动筷吃着「本日推荐」的红烧三线鸡鱼。 「关于那本杂志的出刊,我倒不晓得。由于现在有网路,会遗漏的资讯不多,真是帮了大忙。」 她不得不真切地感受到,他真的很关注自己。 除了小说以外,其他话题也聊得非常开心,还接连换了几个地方谈天,直到末班车到来。道别之际,他主动以「下次再约出来吧」作结。 尽管如此,星期一的时候,他在办公室里的态度仍没改变。 绝不让人感受到特别亲昵的冷淡态度。 与之同时,仍旧会收到他自言自语般的讯息。 「我看到一只好大的猫,是虎斑猫。今天很暖和,它看来好惬意。」 「公园的除草机正驶向一大群鸽子。它们完全不闪不躲。」 「电车上隔壁两位大叔正激动地谈论减反政策。两个人都穿西装,看样子是上班族。是什么职业呢?真有趣。」 她十分困惑,究竟该怎么解读这种距离感才好? 某天,利用休息时间,各别通知众人酒会行程的主办小姐问她: 「你和他怎么了吗?」 女子边问边轻努下巴,示意他的方向。 「什么怎么了?」 由于内心多少有些头绪,她决定尽可能少说话,以免露出马脚。 其实我们常互传一些无关紧要的讯息,放假也曾一起出去喝酒——这些事情,不晓得他是否打算公开。 「这次我试着邀他,他却问我你会不会参加。我说会之后,他就说『那我也去一下吧。』明明他平时都会一口回绝这种邀约。」 喂、喂!等一下,这是什么开头?感觉他将问题丢回来给自己,但目的是什么?她又该怎么回答才好? 她马力全开地动脑筋思索,赶在间隔久到不自然之前,搪塞说: 「因为我们都爱看小说,有共通的话题吧。偶尔遇到会站着聊一下。」 「哼……说不定你踏进他的屏障里喔。」 酒会的主办小姐,就是先前指出他拥有屏障的女孩。 那场酒会召集到的人数有十名以上,他一脸若无其事地混在成员当中。转移阵地时,也和男同事们聊得很有劲,不曾与她四目相接。 为什么要说我去的话你就去呢?在空白讯息里打出这个问句,结果也没有发送出去。他们平时互传无伤大雅的讯息,真要深入的话,她就裹足不前。他们也不会打电话开心谈天。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制造任何供她攀谈的机会。 在场面十分热闹的地炉式矮桌包厢里,当大家随意找位子坐下的时候。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她还没点头,他就在旁边坐下。 「真难得耶,你竟然会主动向女孩子攀谈。」 面对前辈的调侃,他气定神闲地答: 「前阵子我们因为小说有共通话题。今天也是因为想和她聊天,我才会参加。」 看来她应对时的答案是正确的。 「你看完那本书了吗?」 他提的是一名人气作家的新书。 「不,还没。你的感想如何?」 「稳定度果真没话说呢。我希望你看的时候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所以我不会告诉你内容。」 敷衍地继续聊着小说的话题后,周遭的人大概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吧,不再理会两人。 她趁这时小声问道: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件事待会再说。对了,那你又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是因为最近发现都爱读小说,才比较常和你聊天。」 「反应真不错。」 大约十天前她也听过同样的话。曾被他耍得团团转的记忆又再度复苏,她的耳根子一阵发烫。 今天就可以怪罪到酒上了。 第一摊散会之后,他的「待会再说」来了。 「我们回家的路线一样吧?要一起回去吗?」 店门外他如此邀约,又有人出声揶揄。前阵子一起喝酒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两人住在同一条路线上,又都是一个人住。他故意在同事面前问她。 「基本上,我对自己的定位也有自觉。」 搭上不同路线的电车,与一起离开宴会的同事们道别后,他开始说明。 「况且我是刻意让自己处在这种定位上。」 他指的是,他在公司里无论对象是谁都刻意保持独特的距离感吧。 「因为公司的人际关系若太过深入就很麻烦。增加人脉的方式有很多,至于我,是在人脉既广又浅的情况下,工作起来才会如鱼得水。所以我也知道周遭的人都觉得我方便归方便,却难以捉摸。说白一点,就是若即若离。没有人特别讨厌我,但也不与某个人特别亲近。可以倾听所有人的烦恼,但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事。这样子既是常态又理所当然,大家也不会觉得奇怪。我这样子简直就像空气呢。」 「我想大家应该不是这样形容你吧。」 见他 如此直言不讳地将自己批评得体无完肤,她不由得出言缓颊,但也被他驳回。 「没关系啦,觉得我很方便的话,大家也会在我还很方便的时候看重我啊。若即若离反而不会得罪任何人,也不会树立敌人。」 他的语调太过平淡,没有情绪起伏,仿佛在谈论另一个人。 再多为自己着想也没关系吧? 「那么,如果这样的家伙忽然不再和某个人保持距离,周遭的人一定很难适应吧。尤其对象又是女性的话。一般情况下,大家只会很有默契地想『那家伙现在看上那女生了吧。』心生没有恶意的好奇心。」 果真如此。今天他光是坐在她身旁,就被前辈调侃「很难得」。 「这样一来,大家必然也会对我不保持距离的对象感兴趣。遇到这种情形,女生通常不会很开心吧。」 「……嗯,的确是呢。」 被充满好奇心的他人打量观察,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这就等同被人在心里评头论足一样。 ——咦?等一下。 会造成这种情形的前提条件又是什么? 「尤其你又身兼特别的副业,也不想引起他人太多注意吧。为了不让大家的好奇心延烧太久,最好的方法就是一口气让所有人都知道。因为瞬间造成话题后,大家很快就会腻了。」 「这会造成语题吗?」 「毕竟我进公司两年了,今天是我第一次在没有义务参加的酒会上露面,所以大家都非常吃惊。加上我又是为了一个女孩子出席,多少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吧。」 她以为他只是不常出席饮酒会,未料他回绝得这么彻底。 「而且今天男方的参加成员也很喜欢八卦。也许马上会被人揶揄调侃,但大家很快就会腻了。我这边我会虚与委蛇一番,你那边就自己看着办吧。」 「这当然没问题……但为什么要特意让所有人都知道?」 「对不起,这是为了我自己方便。我想创造出就算和你攀谈,旁人也不会觉得奇怪的环境。」 「……你这种理由听起来……」 她支吾其词后,他悠然自得地回道: 「制造这种环境后,至少不会为你带来困扰吧。之后我会再慢慢努力。」 努力——是吗? 她的心情略微动摇后,电车正巧驶进熟悉的月台,是离她家最近的车站。 「……那我先走了。」 她往下车的车门走去,忽然身后出现一股轻微的阻力。回过头后—— 「舍不得走吗?」 在公司里绝不会显露的恶作剧笑容。接着他放开拉着她上衣下摆的手。 就这样,她在人潮的推挤中走出月台。 她不得不承认,她依然被他耍得团团转。 正如他所言,周遭的人很快就失去兴致。真难得那家伙会——这个话题议论纷纷一阵子后,旋即戛然而止。 在众人心目中,「方便空气」的他与十分普通、平凡的她。那两个人最近似乎走得很近——这个话题在开始时就被戳破,所以没有足够的续航力成为长期的闲聊主题。 那两个人现在怎么样了?不清楚,应该正在交往吧?就算偶尔有人提起,周遭的人也会自己结束话题。久而久之自然成形这样的氛围。 旁人之所以对他感兴趣,不过是因为他难以捉摸,一旦神秘的部分公开了,大家也很快就能接受适应。 对知道他的企图的她而言,他这种快刀斩乱麻的行事作风令她啧啧称奇。 由于他说了要她自己看着办,不露声色地让旁人适应这种情况也是她的责任。只要声称他们只是因为看书合得来,他也会配合她这么回答吧。 然而,事实却迟迟没有跟上这个说法。两人经常趁着休假跑到办公区游玩,下班之后也曾一起吃饭,更因为玩得开心,次数逐渐增加。不过,一旦论及是否要交往,她就跨不出下定决心的那一步。 「你那种奇妙的警戒心到底从何而来啊?」 坐在两人第一次碰面喝酒,鱼很美味的料亭里,他这么问道。 「我没有警戒着你啊。」 「嗯,反正我已经做好长期抗战的心理准备,所以也没关系。可是,一直主动出击多少有点累了,能给我一点提示吗?」 因为我至今从未这么受欢迎啊……这也是她有些畏缩的原因之一。 「跟你见面很开心,我也不是不曾想过我们这样很像在交往。」 「既然不是不曾想过,那我们就跨出下一步吧。」 「可是,一考虑到跨出下一步,我心里就会浮现一个问题。」 「快点告诉我吧。」 茌他佯装正经的帮腔催促下,那天,她终于吐出了心头的疙瘩。 「如果我不是碰巧是你喜欢的作家,你会对我产生这么浓厚的兴趣吗?」 他露出大感意外的表情——啊啊,果然吗? 她一直隐隐觉得,一旦提问,他就会恢复理智。一个人在喜欢另一个人的瞬间都是不理性的,也因为不理性,才会产生许多错觉。 所以,她认为自己是作家这项因素,绝对具有让对方产生错觉的影响力。 原来如此。她至今都不敢深入——就是因为害怕他会恢复理智。 早知道不说就好了。后悔的浪潮一闪而逝地掠过心头、 他好一阵子默不作声,最后开口。 「这算是你的附带条件吧?」 「……咦?附带?」 「没错。你是作家这一点,只是你的附带条件。」 见到发展出乎预料,她偏着脑袋——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啊? 「而我的附带条件,就是我是你的读者这一点。如果说,去掉附带条件后,有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生,那我们算是彼此彼此吧。」 「呃……什么意思?」 「也就是同样的问题我也能丢回给你。如果不是因为我碰巧是你的读者,你还会对我感兴趣吗?」 这出人意表的侧面攻击令她措手不及。 「我不是对你没有兴趣啊,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哪一种角色。」 「可是,邢并不是将我视为异性对我感兴趣吧。就算真的有点在意,决定性的关键还是顶楼那件事吧。」 明显哭遇的双眼,随后拿出自己的作品。 「如果当时我看的是另一位作家的书,情况又会如何?」 经他单刀直入地这么一问,她瑟缩了。——这个嘛…… 啊啊,原来他喜欢那位作家啊。 恐怕在那个当下,作为异性,她会彻底对他失去兴趣。因为,她是作家。 如果那一天、在那个顶楼上,他拿出来的书不是自己的作品。如果牵动了他的情感、甚至让他泪眼涟涟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作家。 她一定会自动自发远离他,也不会兴奋雀跃地主动向他表明自己的副业。 面对一个看了他人写的故事而哭泣的男人,怎么可能还做得出主动表明自己也是作家这种跟着沾光的举动呢。 如果当时他不是把自己的书拿出来,她也许会向他人坦承,但唯独对他,她决计不会表明自己是作家。 「所以我和你的附带条件是等值的喔。事到如今才思考这件事也没有意义吧。话说回来——」 他继续追根究柢。 「你会视为恋爱对象的男人只有两种吧。一种是对阅读全然没有兴趣,另一种就是特别喜欢你这位作家。但你大概——」 在他说出口之前,她就料想到了。 「如果对方没有包括小说在内肯定你本身 ,就不足以成为想谈恋爱或结婚的对象吧。」 啊啊,就是这样没错。不行吗? 如果喜欢的男人也喜欢阅读,最喜欢的作家却不是自己,她绝无法忍受。 这么说来——那一天、那一刻、那个地点,是命运吗? 「……你对我……」 「对我来说,在遇见你之前,你就已经是特别的存在了。」 不过——接着他用了转折。 「我现在并不想从你的口中问出答案。我不想问一个喝醉的人。」 是吗?那么—— 就由她来问吧。 「如果我再也写不出东西呢?」 「至今你所创作的小说,在我心目中永远是最特别的。所以,不会因此就对写出了我喜欢的故事的你失去兴趣。」 你干脆转行当作家杀手吧。意识蒙胧间她似乎这么呢喃。 尔后不久,事实迎头赶上周遭众人的认知。 交往大约五年后,突破三十大关。期间她做了两个重大决定。 其一,成为职业作家。 能在时机到来时做出选择,他的存在有着莫大的影响。 「就算留茌公司,只要不是综合职的女孩子(注:日本企业中需要独立下判断的职务,日后通常也能升为管理职),工作环境只会越来越辛苦吧。如果拥有特殊技能,那倒另当别论,但你不曾考取任何证照吧。论及现状,身为作家的你拥有不错的评价,工作也稳定;如果当个上班族,你就只是随时都能替撤换的棋子。假使要留在公司,就必须有一定程度的工作手腕才行。」 她目瞪口呆。面对自己的女朋友,亏他能说得如此针针见血。 「即便你找我商量,我也不清楚出版业界的状况,只能客观分析事实。要将劳力继续留在公司里苟延残喘,还是留给作家生涯,必须由你自己判断。」 被他狠狠刺中要害后,她反而下定决心。 和他不一样,她从未致力于成为公司觉得「方便」的人才。她确实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也就是中规中矩。几乎没有女性员工是一般职又做到退休年龄,她也不认为自己能成为特例。 既然如此,趁读者反应不错的时候全心投入作家工作才是上策。作家的收入很稳定,只要脚踏实地过日子,就养得起自己。 当初她辞职时,听说大家还以为是为了准备和他结婚。 「现在大家都非常小心翼翼地,觉得我很可怜,以为我们分手了。」 他乐在其中地说。看来不打算主动澄清误会。 至于她,则专心一意地埋头工作。想写就写这种环境自出道以来还是第一次,她就像解除所有的限制器。 「喂,你还活着吗?」 假日主要是他来找她。与其说是来玩,更像是前来救灾。她从未在午后他过来时,就已经起床。 「一辞掉工作,你就变成夜猫子呢。之前上班的时候也是晚上写作吗?」 「白天要上班的话,我也只有晚上有时间写作吧,假日要和你见面啊。不过,我的确晚上写作的速度比较快。」 「看来你这周很忙碌喔。」 判断基准是房间的杂乱程度。工作一忙,她就会疏于整理房间。 每次他一来就开始打扫房间,身为一家之主,她当然得跟着他一起整理。多亏如此,房间的状态勉强还能停留在社会人士的及格边缘。 「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烦你。」 「你不用在意啦。最近我也领悟到了,让你在最低限度下过着健康又有文化水准的生活就是我的义务。不过……」 他边打包垃圾边皱起脸。 「你的三餐应该再正常一点吧。从垃圾就看得出来,你的三餐全是在附近的便利商店解决喔,这样不好吧,」 唯有三餐他总会长篇大论地说教。 「真希望偶尔能在这个房间里找到超市的塑胶袋,而不是超商的袋子。」 他嘀嘀咕咕地抱怨不休,结束救灾行动后开始煮饭。虽不至于要求完美,但他平日生活也算爱干净,会做基本的家事。坦白说,就算她拿出真本事,厨艺还是略逊他一筹。差别似乎就在于舍不舍得多花一些工夫。 「不嫌麻烦吗?」 「不会啊。这就像做理科实验一样,很好玩喔。像是思索调味料的比例、食物的热传导效率,或是最佳的煮饭步骤等等。」 「一股人不会思考这种问题吧。」 离开之前,他总会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改善饮食生活。当下她答应时,绝非撒谎。她也经常在想一定要改善,但就是没有付诸实行。 最后他大概认定说了也没用,开始下班后无预警地顺路过来,在她房里煮两人份的饭菜,一起用餐之后再回家。 「我简直就像在照顾棘手动物的饲育员呢。」 对他这句评语,她一句也没有反驳,只能膜拜他。 这样的交往模式持续三年后,她做了第二个重大决定。 「这样子实在太没有效率了,我们干脆结婚吧?」 他毫无气势可言地建议后,他们结婚了。考虑到彼此的时间,婚礼也不得不作罢。 「我在公司跟大家说我结婚后,他们都吓一大跳呢,纷纷问我『你们不是分手了?』」 依然显得乐在其中的他,似乎仍不打算向公司的同事说明原委。 结婚之后,备受宠爱的夫妻生活也过了好几年。 偶尔深夜她面对着电脑,丈夫走进工作室后,会轻拍她的肩膀。感觉他轻轻地放下了某样东西,于是她看向肩膀,上头放着个别包装的饼干。 「季节限定的商品出了喔。要尝尝吗?」 转过头,身后的桌上放着两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正巧这时她也累得无法再集中精神,决定顺势歇一会儿。 丈夫打开电视后,她十分想看的节目恰巧开始播放。明明之前她还嚷嚷着好想看好想看,自己却彻底忘了。 他的无微不至简直超越了常人的范畴。 「……我真的有点太娇生惯养呢。」 「我可是成了自己最喜欢作家的老公耶,这算溺爱吧。」 可以正经八百地说出这种话,这点也很了不起。 「可是,都是我单方面地有所收获。你没有任何不满吗?我可不希望你压抑太久突然爆发喔。」 「真失礼,你以为我是那种会再三隐忍,再借此数落你的男人吗?」 见自己惹他不高兴,她连忙道歉。「好吧。」他也落落大方地不再追究。 「平常若有不满或要求,我都会确实地告诉你啊。所以我们偶尔也会吵架吧。如果我全都自己忍下来,以前也不会产生任何冲突吧。」 「可是,我总觉得很多时候都是你在让步。」 「我的个性本来就很少会要求另一半了。」 真要说的话——丈夫接着说: 「现在我已经得到无论付出多少金钱和劳力也求之不得的事喔。能与最喜欢的作家互相影响彼此,这种人生,并不是许愿就会成真的事吧。实际上,你的作品也曾反映出我的思想。这对爱看书的人而言是种无上的快乐,但你大概无法明白吧。因为你是写作的人。」 「我反而还常常从你那里得到灵感或建议,我得到的好处更多呢。」 嗯,算了。她咬了口饼干,是季节限定的牛奶糖口味脆饼。 「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地让你溺爱吧。」 ——她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连绵不断地持续,他们会一起慢慢变老。 直到那天早上为止。 她早上大多很晚起床。 那天也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他出门上班的气息。为了不吵醒她,他的动作非常、非常轻柔。一边沉浸在他的贴心里,一边又坠入浅浅的梦乡。这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但电话铃声强行终止了舒适宜人的酣睡时光。 她一跃而起,时间的指针还未指向正午。她上午期间都关门歇业一事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若非事态紧急,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打电话。 不过,就算猜想是紧急事态,也从未真的发生过。拿起话筒后,大多是推销电话。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起床。 「喂。」 基于以往的经验,她接电话的语气十分冷漠。 电话另一头不是推销人员特有的谄媚声,口吻听来既冷静又匆忙。 对方报上了某间医院的名字后,表明来意。 您的先生出了车祸,请尽快赶到这里。 她的思考能力硬生生被剥夺了大半。 立即补上的反应恐怕是倚靠脊髓反射神经。记下医院的地址后,她费了一番工夫才换掉睡衣,仅将钱包和手机塞进平时惯用的提包里,拿起车钥匙——不、不行。在这种状态下开车的话,会轮到自己出车祸。 得搭计程车才行。要半路拦截或事先叫车呢?迟疑了一秒后,她选择确实性。平日她的运气不太好,成为作家和与丈夫邂逅这两件事就耗掉所有好运。 她用手机致电给平时常找的计程车工会。她已是常客,甚至只要告知电话号码,对方马上就能查出她的地址姓名。 听见对方询问发车时间,她几近悲鸣地厉喊: 「现在马上!」 她在公寓的玄关门廊等着计程车到来。 医院说现在正进行手术。 伤势很单纯,但出血严重。 拜托、拜托,谁都可以——快点救救他! 令人惊跳的喇叭声恶意十足地划破空气。 转头一看,只见一辆黑色厢形车让引擎空转,威吓着准备过马路的行人。接着像宣告自己才有优先权般,从吓得停下脚步的行人面前呼啸而过。司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隔着挡风玻璃张大双眼瞪向停在原地的行人。 那张嘴脸丑陋得令人想吐。一定就是你这样的人—— 姑且不论红绿灯和斑马线,在这种连对向车道也没有的住宅区小巷子里,却因为体积最大而自以为了不起、威吓行人,这种笨蛋最好在某处撞到别人之前先死掉吧。最好想个不会为他人带来困扰的死法先死一死吧。 不该是他,应该是你出车祸才对呀——瞬间黑暗的情绪在心里沸腾。 既绅士又温柔的喇叭声以只想提醒她的音量在背后响起。转身之后,是颜色十分熟悉的计程车。司机轻轻点头寒暄,打开车门。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没有比车辆这种机器更适合套用这句话了。几乎要撞上人驰骋而过的黑色厢形车,与轻轻按下其实可以发出偌大声响的喇叭的这辆计程车。 告知目的地后,她补充说: 「请在不会撞到人的前提下,以最快速度抵达。」 司机建议走高速公路。为了达到以上两个目的,这是最妥当的提议。 就在差几公尺,跳表上的车资要跳到一万圆的时候,计程车驶进医院的下车处。 「不用找零了。」 她在打开车门的瞬间跌出车外。双脚虚弱无力。她稳住双脚,走向柜台。 报上名字后,她立即被带到手术室前,门上亮着手术中的红色告示灯。——她一直以为这种场景只存在虚构的世界里。 她现在才惊觉到,只在电视或电影里看到这幅影像的自己有多么幸运。因为至今她都未察觉到自己的幸连,现在才会遭到天谴吗? 在带着医院风格的合成皮革沙发坐下后,她再也站不起来。 附近有公共电话。最好趁着等待的期间打电话联络丈夫的老家,理智上虽然清楚,她的腰却仿佛生根般抬不起来; 首先,她不晓得电话号码。无论是自家电话还是手机,她都将记录电话号码一事交给储存功能。尽管手机里存有号码,她却不晓得能不能在手术室前开机。可以不通话仅是浏览电话簿吗?还是开机这件事本身就不行呢? 搭乘飞机时请关闭电源、这辆车禁止通话、请勿在医院等地点使用手机——至今她都无条件地遵守这些规范,却不晓得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条件下遵守,开机又会造成什么影响。 因为不知道,她害怕得不敢开机。只怕一丁点意外都会影响到他的手术。话虽如此,她也无法走到可以使用手机的大厅。要她现在离开这里,根本办不到。 手机普及之后,让许多事情变得更加便利。也有很多人有意义地使用手机。但同时也有很多人「记忆电话号码」的能力退化了。她记得住的号码只有家里电话和他的手机。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的手机号码。 在手机普及之前,这种时候的急需物品就是钱包和笔记本。如今则是钱包和手机。今天她也习惯性地带钱包和手机,却完全派不上用场。如果是笔记本,打开之后联络方式一目了然。紧急事态时最可靠的居然是传统的纸和笔。 现在以手机普及为前提的社会公共建设还不完善呢,她脑中闪过这个想法,小时候根本没有手机,对现今的孩子而言,手机却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差别只在于他们几岁开始拥有。 某项技术尚不存在的世代,与存在本身已成了理所当然的世代互相交错。将来如果她对孩子或孙子说:「我小的时候可没有这种东西喔。」届时她究竟得列举出多少种呢? 我一直以为只要有手机,做什么都很方便,但爸爸发生车祸的时候,我却坐在手术室前动弹不得。 她试着在心里喃喃说出这段话,紧接着,背脊不寒而栗。 如果现在——他先走一步的话。她甚至还未怀上可以让她如此诉说的孩子。明明他们时常往想,能够称呼他为爸爸的孩子一定会很幸福吧。 光是想像自己只身一人失去他的打击有多大,她的呼吸就变得急促。 我能够忍住不追随他的脚步吗? 「不要……」 她挤出声音甩开这个想法。姑且不论好坏,作家这种生物的想像力都异常丰富。当她的想像力卯足劲往坏处想的时候,结果会如何呢? 现下她终于体会到了。 亮着手术中的灯光忽然暗下。 对开门扉往两旁开启。 倘若是戏剧,此刻家属会冲向走出来的医生。但她没有冲出去。 脖子的骨头发出了叽叽的吱呀声响。直到穿着手术袍的医生进入她的视野,她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抬起头。关节仿佛生锈般,身体无法灵活动作。如果是合叶铰链,至少还能加点润滑油。 她口干舌燥,发不出来声音。 医生与她四目相接后,心领神会地颔首。 「手术平安结束了。」 躺在担架上的他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身上到处都插着管子,但插着管子就表示他还活着。 她不发一语地冲向前,他因麻醉睡得很沉。 本打算就这样跟着担架前往病房,护士却叫住她。 「关于手术,有事要先向您说明。」 担架撇下她继续前进,而产生一种两人被拆散的错觉。 「手术前照电脑断层时,我们在胰脏发现肿瘤。」 她顿觉脚下的世界瓦解了。还以为自己会就此晕厥过去。 为什么——车祸后的手术明明平安结束了,为什么她还得听这段话不可。她明明是因为出了车祸才赶来,不是为了听这件事。 她所有的一切都冻结住——无论是身体、表情、声音,还是心。 她因工作调查过胰脏。胰脏是非常复杂的内脏器官,如果是恶性肿瘤,通常发现时就已经回天乏术。 医生像在等她回应般,默不作声。 数天前与他交谈的内容在脑海复苏。当时她正和他商量下部作品的构思。 接下来要写什么好呢…… 上次是女作家死掉,这回试着写女作家丈夫死掉的故事,如何? 哇呜,这种故事有点难以下笔呢。 写吧写吧。故事内容也恰巧互相呼应啊。这样刚刚好。 嗯…… 别畏畏缩缩的。来,杀了我吧! 说得也是,说不定会很有趣呢。我就写写看吧。 好像很有趣。丈夫死去的故事好像很有趣。 就是因为她这么想—— 所以,我才会遭到天谴。 所以,我现在才会听着这些话。 中断睡眠的电话铃声。充满恶意的喇叭声。黑色厢形车的空转。自己浅薄的话语。所有一切都在脑海里旋转回荡,强烈的晕眩袭来。 「呼——」的吐气声音格外响亮,不停重播的噪音也不再泛滥。 「是哪一种?」 是良性——还是恶性? 询问的声音平静到连她也觉得惊讶,当中不带半点感情。 「现在还不晓得是良性或恶性。必须检查之后才知道。」 「什么时候可以检查?」 胰脏的话,手术会相当困难。假使要开始治疗,一刻都延误不得。 「车祸造成的主要伤势是右大腿部位的骨折,因此只要复原过程顺利,也能马上进行检查。只是您先生已经因为手术消耗不少体力,检查的话又需要断食一段时间,必须等他恢复体力才行……」 别再废话了。 快点告诉我答案。 「在医疗方面,我是彻底的门外汉。就算您如此说明,我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请告诉我,依您推测大约多久外子能恢复体力到可以接受检查?」 她语速极快地打断医生后,医生直接说出结论。 「我想大约是一个星期左右。」 「那就麻烦您了。」 低下头后,泪水一滴滴地落在并拢的膝盖上。 之后,警察、保险公司、他的家人、她的家人和公司的人蜂涌而至,现场犹如被海啸的惊涛骇浪狂扫而过。 海啸冲洗过后,什么也没留下。她步履蹒跚地走在遭到摧残的沙滩,边走边一一拾起情报的残骸。 听说撞到他的司机在行驶了数百公尺后,又折返到现场。明知撞到人,当下却害怕得无法立即停车。 婆家因为她没有即时联络他们而被斥责一顿。她毫不觉得坐立难安或反感。这些事情她都已经无所谓了。 公司替他办了为期四十天的有薪休假,超过期限就算请假。她离职之后已过一段时间,但公司的人似乎还记得她。在一片手忙脚乱的混乱中,仍趁隙关心她的近况。 至于车褛的处理事宜,经人介绍后,她委托律师担任代理人出面交涉。情况已完全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她不认为自己遭受疾病与车祸的双重打击后,还有办法出面解决问题。 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肿瘤一事。 由于他迟迟未从麻醉中醒来,家人傍晚就回去了。 她自医院的店铺采买目前需要用到的物品后,一直待在病床旁陪着他。 狭窄的病房一关起门,外头的声音就变得遥远,仿佛遭到世界的隔离。 如果能真的就这样遭到隔离就好了。 最好世界末日现在就降临吧。 最好在一头雾水的时候,发生两个人一起命丧黄泉的灾难。 只要一思索具体的事情,她的意识就一片空白。她纹风不动地任由时间二十分、三十分地逝去,大脑拒绝思考。 恍然回神,他的手正在棉被底下拍来拍去地寻找什么。 他确实在找东西。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后,他张开眼睛。 这是他头一回露出如此无助的表情。 「我……发生什么事了?」 「你……」 她一时语塞,视野扭曲。 「你发生了……车祸……」 「……是吗。」 他深深地吐一口气。 「那真是幸好。因为我要是死了,你一定会哭吧。」 她放声大哭。唯有现在可以这样哭泣,从今而后要忍住。现在哭的话,他还会以为是因为车祸受到惊吓。如果今后再这样嚎啕大哭,聪明如他肯定会察觉到不对劲。 那天,关于肿瘤她只字未提。由医生说明伤势,她没有返家,直接在病房留宿。 隔天早上,她先回家一趟为他的住院做准备。等复原到一定程度,他就会转到附近的医院,但至少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不会移动。 由于有几件急件工作,打开电子信箱确认后,收到近十件非处理不可的邮件。做完必须优先处理的工作后,她暂时不再接新的工作。正好最近的工作也都告一段落。 她一边准备住院所需的生活用品,同时发现自己做事完全没有效率。将一件衬衫塞进提包后,她才想起也要带牙刷走到盥洗室,准备贴身内衣裤时又想到需要带筷子而跑到厨房,接着又忘了梳子再折返回盥洗室,一想到需要杯子又跑回厨房。 这样一来一往,花了约两个钟头才打包好行李,开车离家。 抵达医院时已是中午过后。 接二连三赶来探望的家人都离开后,他说: 「明天起我要做一些检查,说是检查车祸的后遗症。」 关于检查一事,她已事先委托医生,趁她不在的时候向他说明。果不其然,为了不让她担心,他刻意装出轻快的口吻。 宠爱她是他的人生目标。平日就如此宣告的他会倾注所有心神,就为了让她安心。这点她从一开始就再清楚不过。 好了,快点害怕吧。 「讨厌,会有什么后遗症吗?你哪里不舒服吗?」 来吧,快点担心我。尽你所能让我安心。 不要回头看你自己,只要看着我。 不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请你现在都不要察觉。 因为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不用担心啦。你看,因为我的伤势颇为严重,所以是为了以防万一。」 放心吧。他拍了拍放在枕边的t字拐杖。 「车祸之后隔天,我不就活蹦乱跳到处跑了嘛。严重的只是车祸之后的大量出血而已。好像是动手术时内脏有些肿胀,只是要看看复原情形。」 厄运的话,已经在车祸时用光啦。看着这么说的他,热泪险些滑出眼眶。 神啊,希望真是如此。求求祢。请让厄运就此终结吧。 这种情况下,她的哭泣不会不自然。只是若哭得太过伤心,可能会让他起疑。同时她也觉得一旦哭了,自己就会克制不住,因此将喉头的哽咽咽下。 这种时候她都会前往神社参拜。 当地神社的规模不大,神官更是只在正月的头三天出现过踪影。 但是只要来这里许愿,每一次都会实现。能否成为作家的关键时刻、娘家母亲病倒之际,她都来这里向神明祈求,心愿也全都实现了。 开始与他交往之后,新年时她也必定来这里参拜。这间神社默默地受当地人支持,正月前来参拜的香客虽不算浩浩荡荡,但也为数不少。 当天回家前,她顺道前往神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