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 赝作.里见八犬传》 登场人物介绍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chizuru 录入:舔图源手指一万遍 校对:木实 浜路 十四岁的猎师。道节同父异母的妹妹。 道节 住在江户破烂长屋的浪人。 船虫 饭铺老板娘。同时亦是毛贼。 泷沢冥土 江户快报「冥土新闻」的发行人。 曲亭马琴 小说《里见八犬传》的作者。冥土之父。 妙真 冥土的养姐。 里见义实 安房国吊城城主。 五十子 义実的正室。 伏姬 义実的长女。美貌的公主。 钝色 小伏姬三岁的丑陋弟弟。 大辅 家臣之子。钝色的玩伴。 八房 狸猫养大的白犬。 蓝色 幽禁于天守阁之中的怪女人。义実之妹。 安西景连 邻国城主。义実的盟友。 簪 钝色的正室 冻鹤 吉原的花魁。美丽的犬人 叶 冻鹤太夫的下女。犬人小孩。 花 冻鹤太夫的下女。犬人小孩。 信乃 少年歌舞伎演员。犬人。 亲兵卫 冻鹤之子。犬人。 毛野 被斩首示众的犬人。 雏衣 日本桥富商的千金小姐。犬人。 现八 医生。高大的犬人。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chizuru 录入:舔图源手指一万遍 校对:木实 浜路 十四岁的猎师。道节同父异母的妹妹。 道节 住在江户破烂长屋的浪人。 船虫 饭铺老板娘。同时亦是毛贼。 泷沢冥土 江户快报「冥土新闻」的发行人。 曲亭马琴 小说《里见八犬传》的作者。冥土之父。 妙真 冥土的养姐。 里见义实 安房国吊城城主。 五十子 义実的正室。 伏姬 义実的长女。美貌的公主。 钝色 小伏姬三岁的丑陋弟弟。 大辅 家臣之子。钝色的玩伴。 八房 狸猫养大的白犬。 蓝色 幽禁于天守阁之中的怪女人。义実之妹。 安西景连 邻国城主。义実的盟友。 簪 钝色的正室 冻鹤 吉原的花魁。美丽的犬人 叶 冻鹤太夫的下女。犬人小孩。 花 冻鹤太夫的下女。犬人小孩。 信乃 少年歌舞伎演员。犬人。 亲兵卫 冻鹤之子。犬人。 毛野 被斩首示众的犬人。 雏衣 日本桥富商的千金小姐。犬人。 现八 医生。高大的犬人。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图源:chizuru 录入:舔图源手指一万遍 校对:木实 浜路 十四岁的猎师。道节同父异母的妹妹。 道节 住在江户破烂长屋的浪人。 船虫 饭铺老板娘。同时亦是毛贼。 泷沢冥土 江户快报「冥土新闻」的发行人。 曲亭马琴 小说《里见八犬传》的作者。冥土之父。 妙真 冥土的养姐。 里见义实 安房国吊城城主。 五十子 义実的正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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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虽然孤伶伶的,脸上依然眉开眼笑。她淘气地踩了踩脚边那滩有如镜子冻得发亮的积水,冰块应声破裂。 她望着积水,小声地吃吃笑道: 「哇啊!好像走在破裂的夜空上,好好玩!」 「是啊。」 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又低又沉,活像有人用冰冷的手掌轻轻抓住心脏—— 女孩吃了一惊,睁大双眼,瘦小却结实的黝黑右手伸向背上的大布囊,双眼定睛凝视自己倒映在破裂冰面的脸,以及背后那个有如亡灵突然浮现的陌生人。 那人戴着褐绿色头巾,分不出是男是女—— 从头巾底下露出来的脖子显得又细又苍白,唯有颈边牡丹外型的红色印记带着些许暖意。 哎呀。那人吓着了女孩,显得乐不可支,忍不住窃笑起来。长长的虎牙在月光照耀之下闪着冰冷的光芒。 「破裂的夜空?没想到乡下土包子也讲得出如此风雅的形容。」 从阴森森的声音判断,来者似乎是个男人。但那声音纤细顺耳,听起来又像是女人。 一道气息吐在女孩耳边,让她羞红了脸,然而那股带着腥味又教人怀念的野兽气味却让她猛然惊醒。她举起从布囊中取出的细长黑色物体,沉下腰来,迅速回过头去。 她手上握着一把和娇小身躯完全不相衬的老旧猎枪。猎枪和女孩的个子差不多大,看来沉甸甸的。女孩驾轻就熟地举起猎枪,瞄准来者,然而当她回过头时,背后早已空无一人。 只留下野兽的气味,有如夜风一般…… 女孩沉着脸沉默片刻,露出腼腆的表情: 「糟了,我居然对着人掏出枪来。山里的习惯一时改不掉……」 她喃喃说道,放下猎枪。 一个戴着眼镜、瘦弱苍白的男人穿过院落,似乎在找人。他发现女孩拿着枪,愣着停下脚步,随即又慌慌张张地跑开。只见打着狗尾草结的男用细腰带摇摇晃晃消失在黑暗彼端。 女孩将枪收回布囊,又恢复等人的表情,站在裂冰之上。 她俯瞰脚下。 粉碎的夜空又冷森森地冻结起来。 一阵犹如天地在不知不觉之间倒转的寂寥感袭上心头,她像个成年女子一样,幽幽地叹口一点也不适合她的气。 「嘿!」 此时,有人用力拍打她的肩膀。 熟悉的声音。 她松了口气,回过头来。 「浜路,好久不见!」 一个胡须大汉站在眼前。 女孩——浜路立刻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我等了好久啦!道节哥。」 「抱歉!抱歉!」 四分五裂的夜空在浜路雀跃的脚下变得更加粉碎。 「喂,浜路,别东张西望的,一副乡下土包子模样。」 「可是,哥!」 年约二十,像座小山一般高大的大汉——道节,和出了深山,今天刚到江户的妹妹浜路,不知是感情太好或是天性活泼,两人时而互相倚偎,时而拉着手臂,走在河边的路上。 夜幕虽已低垂,路上行人依然不少。几个发型别致、脖子性感的女人与威风凛凛的男人路过、浜路不可思议地望着中年妇女涂得乌黑的牙齿,接着又注意到矗立远方的江户城。江户城沐浴在月光下,显得既壮阔又强大,她不禁看得出神。 「江户城果然漂亮,而且四平八稳的,就像生根了一样。这下子德川的天下可安泰啦!」 说话的浜路活力充沛,背上的猎枪既神秘又危险。 走在身旁的哥哥是近年来常见的落魄浪人风貌,衣服磨得破破烂烂,月代(注:日本武士发型里前额剥光的部分。)早已不复见,一头头发随意束起,成了浪人头。长刀也因使用太久而显得有点残破。 哟咻!哟咻!随着一阵轻快的吆喝声,几架轿子追过他们。 马儿也响着蹄声经过。 大河闪动青光,宛若流过夜空的星河一般,一面摇荡,一面暗暗地闪烁。 河上有几艘小船缓缓流去,仿佛要流向另一个世界。 灯笼焰影幢幢,渐行渐远。 四周热闹得不似夜晚。 浜路听见哥哥道节的声音「你看那边。」漫不经心地循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忍不住尖叫一声,以袖掩面。 只见地上铺张草蓆,草蓆之上又放个老旧的台子,而台上竟搁着三个男人的头颅。不知是司空见惯,还是白天已经骚动过了,路上的江户男女连正眼也没瞧上一眼。 道节豪迈地笑道: 「哈哈!怕什么来着?浜路,那就是伏。」 「伏!」 「就是那些传说混了狗血的家伙。前天两只,昨天一只,都是在深川的赌场逮到的,全都斩首示众。逮到他们的人可都大赚一笔了!」 「这就是伏啊……」 浜路放下衣袖走上前去观看,距离近得连哥哥都不禁要阻止她。她蹲下来,仔细端详最左边的头颅。 看来似乎是一刀毙命。颈子上的切口是斜的,所以头颅放在平台上也显得有点歪斜。 男人看来年纪尚轻,脸蛋漂亮得像个女人。半开的嘴染得通红,仿佛刚吃完石榴。长长的虎牙从嘴里探出来,给人不祥的感觉。不知是否因为死不瞑目,睁开的双眼眼白部分呈现混浊的血色,眼珠恨恨地瞪着夜空。 浜路胆颤心惊地端详片刻过后,这才放松下来: 「搞什么,虽然死相很恐怖,但五官长得和人差不多嘛!这就是伏啊?和我想像的完全不同。这家伙干了什么事?他是罪人吧?」 道节回答时的语气相当阴郁: 「赌博时和人起争执,把对方咬死了。之后又闯进店家,把老板娘大卸八块。后来在一片血海中被捕,就成了这副德性。他的名字叫……唔——毛野!」 浜路抬起头来一看,只见道节替不识字的她把立牌上的内容念出来。他只能借着月光辨识,又粗又浓的眉毛全皱在一块。 「喔。」 「唉,伏就是会干出这种事。其他两只也差不多。这些家伙从很久以前就装成普通人的模样潜伏在我们身边,但是谁都料不到他们发火会干出什么事,非常危险。」 他摸摸浜路的头: 「没人希望自己的亲朋好友身边有这种人,所以大家都设法捕杀他们。」 「嗯……」 浜路站起来,正要转过身去,却发现中间的头颅下巴部分有个奇怪的印记。大小约和大拇指差不多,和囚犯受墨刑时的刺青有点相似。形状类似八瓣牡丹,看来十分不可思议。 这么一提,刚才等候哥哥时 ,有个头戴头巾的奇异男人找她攀谈,那人的脖子上也有一样的印记…… 那人出现在身后时,浜路不知为何胸口直发凉,甚至闻到山里闻惯的野兽气味…… 道节注意到浜路的视线,应了一声: 「没错,没错,那就是分辨伏的方法。伏的身上有牡丹印记。伏为人所知的事不多,不过唯有这一点……怎么了,浜路?」 「哥!我、我刚才、我刚才!」 浜路抖着声音呼唤哥哥时,一阵风呼啸而过。只见早已死去的毛野头颅晃动,薄薄的嘴唇张开,露出虎牙,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干声嘲笑他们。 在神社院落闻到的那股野兽气息从头颅蒸蒸地散发出来。 「什么!你发现另一只!」 河边有供客人站着用餐的小摊贩。 摊子看来歪歪斜斜,仿佛风一吹便会掉进闪着青光的河里。摊子上整整齐齐摆满了一日大小的豆皮寿司。 道节冷得发抖,他将寿司放入口中,又在热茶里洒盐喝下,这才赞叹说道: 「你的动作真快!我为了钱,从春天起就天天在这一带闲晃……」 他指着长刀,表示自己准备万全: 「可是却连一只也找不到。因为生活拮据的武士为了官府的悬赏金四处猎杀,听说江户的伏已经所剩不多了。」 「我在神社里等哥,哥却一直没来,我心里正着急时,突然有个人跟我说话。那人戴着褐绿色的漂亮头巾,脖子上有个八瓣印记。虎牙很长,长得还挺俊俏的,可是气息……」 浜路面色凝重: 「气息却带着野兽的味道,教我毛骨悚然,甚至想起山里的生活。」 「看来是错不了了。」 「所以我才突然拿出猎枪,结果那个男人一溜烟消失无踪……」 「动作真快,毕竟是狗的后代。」 「后来,对了……」 浜路想起那个戴着眼镜、东张西望路过的男人。 脚步急促,活像是在找人: 见到浜路手上的枪,便吓得逃跑了… 但道节却说: 「戴眼镜、弯腰驼背的年轻小子?和伏没关系啦。」 「是吗?」 「伏毕竟混有狗的血统,所以虽然可怕,也有平易近人的一面。尤其对年轻女孩更是好声好气。原来如此,既然这样,女人猎伏应该比男人来得容易。这是个好兆头喔,浜路。」 道节心情大好,不知几时把加盐热茶换成热酒,一面咬着淋上酱油的腌菜,一面喝酒。 浜路叹了口气,带着女孩子的表情拄着脸颊。 ——浜路现年十四岁,和哥哥道节有七岁之差。他们俩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浜路在早逝母亲的娘家所在深山过着平静的生活。她很喜欢当猎师的外公,每天都跟着外公,顶着大太阳东奔西跑,晒得黑黝黝的。然而今年秋天,外公却被熊吃了。 因此浜路才会下山投靠住在江户的哥哥。村里的住持曾念过哥哥的来信给她听,所以她事前对于伏已经略知一二。 哥哥自小剑术过人,不过遗憾的是现在正值德川太平盛世,光靠剑术难以维生。他既没工作,也没娶妻,独自生活在六尺大小的破烂长屋里。 『浜路,你听过「伏」吗?』 信上如此写道。 江户与京都的话题传不到深山里。不明就里的浜路一头雾水,信上又继续写道: 『近来江户有些年轻人,不但脚快得不像人,跳跃力非比寻常,牙齿尖锐,而且毫无人性,手段残忍……宛如野兽一样,时常干下凶残的勾当。听说他们是人狗交媾生下的后代,亦人亦犬,身心都与野兽无异,所以人们称之为「伏」,退避三舍。』 信上如此写着。 『由于事态严重,今年春天,官府开始悬赏他们的脑袋,不问生死。我们这些落魄浪人一天到晚四处找伏,但却怎么也找不到。』 道节的信上虽然时有丧气话,但却气魄十足。 『浜路,你和外公以打猎维生,虽然是个女孩子,打猎的本领却很高明。既然你现在在山里举目无亲,不如来江户和我一起猎伏吧。我的刀可以用来对付人,你就专打野兽,我们应该可以成为好搭档。』 住持继续念道: 『……其实上头这些话有一半是借口,我是担心妹妹无依无靠,想接她过来一起生活。不过这段话用不着对她说,住持……啊、对不起,不小心念出来了。好了,你有什么打算?浜路。』 「我要去。江户是个可怕的地方,住起来一定比山里无聊吧。不过那里有哥哥!」 如此这般,浜路只身来到江户,如今正与哥哥两人一起谈论伏。 「喂,浜路。」 有酒意的道节满脸通红,他用一双大手抚摸自己的胡须脸说道: 「猎伏是件大差事,你一定要和哥哥在一块,绝不能只身行动。那些家伙不但危险,手段也出奇残酷。我看过被伏杀害的尸体,死状凄惨得连我这个大男人都忍不住撇过头去,活像是被野兽啃过似的。」 「嗯。」 「知不知道?很久没见了,浜路,你变得这么可爱,我实在很担心。」 老板闻言忍不住笑出来。浜路皱起那张晒得乌漆抹黑、显然是山野出身的小脸,又「嗯!」了一声。 当晚。 他们来到道节居住的破烂长屋。据说这里的房客尽是单身汉。 浜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烂醉如泥的哥哥拖回来。 她头一次踏进江户的长屋。 破损的纸门和又湿又小的地面。 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明明什么也没有,看起来却很凌乱。 「江户感觉起来挺窄的。」 浜路回想起住在山里时,屋子的天花板高到得凝神定睛才看得见屋梁,地面宽得可以在上头打滚,外头则是无限延伸的可怕自然。明知没人答腔,她还是忍不住如此喃喃自语。 此时,隔壁的房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喂,是女人啊?」 一道与哥哥年纪相仿的男人声音隔着暮色土墙传了过来。 浜路愣了一下才回答: 「我是他的妹妹。」 「……什么嘛。」 隔间土墙纷纷传来年纪相仿的男人声音:「道节的房里有女人!」「天要下红雨了!」「可是听说是妹妹。」「啐,搞什么!」简直就像墙壁在暗地里自言自语,浜路忍不住皱眉。 「江户真是个怪地方。」 「唔,浜路啊……」 道节在说梦话。 浜路将堆在房间角落的薄被与棉袄拉出来,让哥哥睡下。道节一放下长刀,便开始呼呼大睡。浜路坐在门前,从布囊里拿出猎枪,默默地保养起来。 一天结束时,她总会这么做。无论当天有没有用到枪。 她瞥了房间角落一眼,只见道节那把老旧的长刀规规矩矩立在墙角。在太平盛世,长刀想必不怎么活跃,不过看它满足地安静立在墙角,感觉得出来平日保养有加。 浜路默默保养猎枪片刻,便静静地收起枪。 她起身拉开门板。 一道轻快的喀啦声响起。 她在深山老家从未听过这个声音。是江户的声音。 夜深了,镇上已无人走动。 远处传来狗的叫声。 在江户里,路上的野兽顶多只有猫与狗,还有……那个名叫伏的不明犬人。这也是当然的。浜路如此自言自语。 浜路是在壮阔自然与野兽气息的包围之下健康长大,但是镇上看不见这两 样。 好寂寞啊… 耳边传来哥哥的鼾声,和她长年听惯的外公鼾声不同,豪迈又充满年轻活力。 聪着这道鼾声,浜路用力点头心想:「我可不能丧气。从今晚开始,我就要在这里和哥哥相依为命过活了。」 二 道节兄妹,前往毛贼船虫饭铺之卷 江户的冬天很冷。 空气十分干燥,每有强风吹过,皮肤便如同千刀万剐般疼痛。 掉了叶子的柳树无助摇曳,店门口的绳帘也冷冷地摆动。 与哥哥同住数天之后的某个午后。 浜路与道节在长屋后方不远处的饭铺一起盾并肩扒饭。 饭铺又窄又小,里头摆了四张奇形怪状的矮几,用来代替膳盒(注:用来放置餐具与食物的台座。)。每张矮几旁都坐着几个和道节年纪相仿的肮脏浪人,用着不雅的姿势默默吃饭。老年人见了肯定会骂:年轻人坐没坐相,像什么样! 白饭上头浇满蛤蜊、葱和香菇熬成的甜辣酱汁,吃了打从体内暖和起来。 浜路打个呵欠说声: 「这很好吃喔,哥。」 「那就好。」 「……道节,你居然带着这么小的女孩来这种店。你还是快找份差事,让妹妹能够吃点好东西吧。」 来到道节与浜路桌边,以受不了的声音开口的人,正是饭铺老板娘——船虫。虽然是老板娘,其实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她留着浏海,长发披垂,腰带只打个单结,垂下的两端摇曳生姿,看来十分性感。 饭铺虽小,老板娘的气概却可比封有领地的武士。只见她挺起丰满的胸脯说道: 「来,这些热呼呼的丸子算我请客。不过只请浜路一个人。」 微笑的她垂下眼角,表情变得很温柔。 道节不快地说道; 「别这样对武士说话。我找不到差事,心情已经够烦闷了。」 「啐。你又想猎伏了吧?明明从春天找到现在,连一只也没找到。」 「不不不,现在有了浜路,我可是如虎添翼!」 「喔?什么意思?」 听到老板娘的询问,道节摸摸填饱的肚皮,懒懒地说出和猎师浜路携手猎伏的计划。 闻言的老板娘更加傻眼: 「和妹妹猎伏?怎么能教女孩子干这么危险的差事?比起猎伏,我看浜路又活泼又懂事,要不要在我这里干活?咦?你不识字?没关系,只要会算帐就行了。没问题。呐,道节。」 「不行不行。」 道节摇摇头: 「相依为命的外公被熊吃了。虽然命运捉弄,来到了江户这个花花世界——不过可爱的浜路彻头彻尾是个猎师。老板娘瞧瞧,我这个娇小的妹妹居然能够轻轻松松扛着猎枪,从这山奔过那山,打熊、打猪、打鹿。而且来到花花江户以后……」 道节站了起来。有如唱戏似地说道: 「就要打伏,让我这个做哥哥的一辈子不愁吃穿!是不是,浜路?」 「嗯。」 「别说傻话啦!」 矮小但是健康的老板娘踮起脚尖,掴了道节的脑袋一掌。 「你的剑术不是很高明?这么危险的事,自己去干就行了!真是的。当毛贼、扒手倒也罢了,居然要猎伏?」 「……毛贼?怎么,老板娘,当小偷就行啊?」 「咦、不、也不是……哎呀!」 不知何故,船虫露出了说溜嘴的表情,用双手捣住嘴巴沉默下来。那张和蔼可亲的笑容突然多了诡谲的阴影。 道节诧异地望着她,此时坐在最角落的矮壮男人宛如要阻碍他的思绪,大声对他说道: 「伏真是可恶啊!」 「哇啊、吓我一跳。怎么了,别突然大声说话。」 「我记得前阵子发生了一件惨案,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同时被杀害。她们原本边走边聊,一过了转角安然安静下来……一看才知道她们不知几时之间被咬断咽喉,一起倒在血海之中。父母兄弟和未婚夫难过得呼天抢地啊!」 「喔……」 道节和身旁的浜路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还有个老人一直坐在树荫下的缘廊,他的家人还想今天怎么一直坐在那里?到了傍晚才发现原来早上就被路过的伏给咬死了。」 「喔、这件事我也听过。」 「最有名的就是那只活像镰鼬的大伏啦!目击者说他个头大到仰头才看得见脸,是只年轻的公伏。只见他长臂一挥,就像挥刀一样,把兴高彩烈地从吉原回来的四、五个武士砍成肉块,脑袋、脖子和踯都搬家了。」 「嗯,嗯,那家伙出现过好几次,特别有名。不过你……」 道节讶异地看着男人。 「对伏也太了解了吧?」 「哈哈哈,因为他啊……」 老板娘像是袒护似地从旁插嘴: 「每次都会买那个叫什么冥土新闻,就是一有伏犯案便四处发放的快报。对吧?」 「嘿嘿。嗯,那个真的很有意思。」 男人留下这句话便起身结帐,向道节点头说道:「后会有期!」离开饭铺。 邻桌的年轻男子叫了一碗白饭,把腌菜和茶倒进钣里,然后抬头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话说回来,道节。」 「干嘛?」 「与其让妹妹在这种寒酸的店里工作,不如卖到吉原算了,仔细一看,你的妹妹眼睛又圆又大,如果运气好,说不定长大以后会是个美人,和老板娘不一样。哈哈!」 「喂,你说什么!」 道节仿佛变了个人,以阴沉的眼神瞪着与船虫打闹的浪人。 他粗鲁地将筷子丢进吃完的碗,小声说道: 「吉原?说什么傻话。与其要把宝贝妹妹卖到那种地方,我宁愿折腰去求个一官半职。」 这时身旁的浜路戳戳他的腰间。 觉得痒的道节忍不住摇晃壮硕的身躯: 「干嘛?」 「哥,吉原是什么啊?」 「咦?你连花街柳巷也不知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土包子。」 道节眨了眨一双大眼,仔细一瞧,那双眼和浜路生得是一模一样。那张胡须脸起先皱成一团,随即又浮现想到恶作剧点子的无邪笑容: 「好,浜路,今晚就和哥哥一起到吉原开开眼界吧!别担心,只是走一走,一文钱也不用花,就和山里一样。」 道节气势十足地站了起来。 接着用似有若无的声音说道:「……老板娘,替我赊帐。」便搂着浜路悄悄走出饭铺。 背后传来船虫慌张的声音: 「咦?赊帐?你在说什么鬼话!喂!」 但是道节与浜路的脚程快得惊人,一眨眼便跑到寒风飕飕的小路,消失无踪。 江户的冬天很冷。 空气十分干燥,每有强风吹过,皮肤便如同千刀万剐般疼痛。 掉了叶子的柳树无助摇曳,店门口的绳帘也冷冷地摆动。 与哥哥同住数天之后的某个午后。 浜路与道节在长屋后方不远处的饭铺一起盾并肩扒饭。 饭铺又窄又小,里头摆了四张奇形怪状的矮几,用来代替膳盒(注:用来放置餐具与食物的台座。)。每张矮几旁都坐着几个和道节年纪相仿的肮脏浪人,用着不雅的姿势默默吃饭。老年人见了肯定会骂:年轻人坐没坐相,像什么样! 白饭上头浇满蛤蜊、葱和香菇熬成的甜辣酱汁,吃了打从体内暖和起来。 浜路打个呵欠说声: 「这很好吃喔,哥。」 「那就好。」 「……道节,你居然带着这么小的女孩来这种店。你还是快找份差事,让妹妹能够吃点好东西吧。」 来到道节与浜路桌边,以受不了的声音开口的人,正是饭铺老板娘——船虫。虽然是老板娘,其实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她留着浏海,长发披垂,腰带只打个单结,垂下的两端摇曳生姿,看来十分性感。 饭铺虽小,老板娘的气概却可比封有领地的武士。只见她挺起丰满的胸脯说道: 「来,这些热呼呼的丸子算我请客。不过只请浜路一个人。」 微笑的她垂下眼角,表情变得很温柔。 道节不快地说道; 「别这样对武士说话。我找不到差事,心情已经够烦闷了。」 「啐。你又想猎伏了吧?明明从春天找到现在,连一只也没找到。」 「不不不,现在有了浜路,我可是如虎添翼!」 「喔?什么意思?」 听到老板娘的询问,道节摸摸填饱的肚皮,懒懒地说出和猎师浜路携手猎伏的计划。 闻言的老板娘更加傻眼: 「和妹妹猎伏?怎么能教女孩子干这么危险的差事?比起猎伏,我看浜路又活泼又懂事,要不要在我这里干活?咦?你不识字?没关系,只要会算帐就行了。没问题。呐,道节。」 「不行不行。」 道节摇摇头: 「相依为命的外公被熊吃了。虽然命运捉弄,来到了江户这个花花世界——不过可爱的浜路彻头彻尾是个猎师。老板娘瞧瞧,我这个娇小的妹妹居然能够轻轻松松扛着猎枪,从这山奔过那山,打熊、打猪、打鹿。而且来到花花江户以后……」 道节站了起来。有如唱戏似地说道: 「就要打伏,让我这个做哥哥的一辈子不愁吃穿!是不是,浜路?」 「嗯。」 「别说傻话啦!」 矮小但是健康的老板娘踮起脚尖,掴了道节的脑袋一掌。 「你的剑术不是很高明?这么危险的事,自己去干就行了!真是的。当毛贼、扒手倒也罢了,居然要猎伏?」 「……毛贼?怎么,老板娘,当小偷就行啊?」 「咦、不、也不是……哎呀!」 不知何故,船虫露出了说溜嘴的表情,用双手捣住嘴巴沉默下来。那张和蔼可亲的笑容突然多了诡谲的阴影。 道节诧异地望着她,此时坐在最角落的矮壮男人宛如要阻碍他的思绪,大声对他说道: 「伏真是可恶啊!」 「哇啊、吓我一跳。怎么了,别突然大声说话。」 「我记得前阵子发生了一件惨案,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同时被杀害。她们原本边走边聊,一过了转角安然安静下来……一看才知道她们不知几时之间被咬断咽喉,一起倒在血海之中。父母兄弟和未婚夫难过得呼天抢地啊!」 「喔……」 道节和身旁的浜路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还有个老人一直坐在树荫下的缘廊,他的家人还想今天怎么一直坐在那里?到了傍晚才发现原来早上就被路过的伏给咬死了。」 「喔、这件事我也听过。」 「最有名的就是那只活像镰鼬的大伏啦!目击者说他个头大到仰头才看得见脸,是只年轻的公伏。只见他长臂一挥,就像挥刀一样,把兴高彩烈地从吉原回来的四、五个武士砍成肉块,脑袋、脖子和踯都搬家了。」 「嗯,嗯,那家伙出现过好几次,特别有名。不过你……」 道节讶异地看着男人。 「对伏也太了解了吧?」 「哈哈哈,因为他啊……」 老板娘像是袒护似地从旁插嘴: 「每次都会买那个叫什么冥土新闻,就是一有伏犯案便四处发放的快报。对吧?」 「嘿嘿。嗯,那个真的很有意思。」 男人留下这句话便起身结帐,向道节点头说道:「后会有期!」离开饭铺。 邻桌的年轻男子叫了一碗白饭,把腌菜和茶倒进钣里,然后抬头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话说回来,道节。」 「干嘛?」 「与其让妹妹在这种寒酸的店里工作,不如卖到吉原算了,仔细一看,你的妹妹眼睛又圆又大,如果运气好,说不定长大以后会是个美人,和老板娘不一样。哈哈!」 「喂,你说什么!」 道节仿佛变了个人,以阴沉的眼神瞪着与船虫打闹的浪人。 他粗鲁地将筷子丢进吃完的碗,小声说道: 「吉原?说什么傻话。与其要把宝贝妹妹卖到那种地方,我宁愿折腰去求个一官半职。」 这时身旁的浜路戳戳他的腰间。 觉得痒的道节忍不住摇晃壮硕的身躯: 「干嘛?」 「哥,吉原是什么啊?」 「咦?你连花街柳巷也不知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土包子。」 道节眨了眨一双大眼,仔细一瞧,那双眼和浜路生得是一模一样。那张胡须脸起先皱成一团,随即又浮现想到恶作剧点子的无邪笑容: 「好,浜路,今晚就和哥哥一起到吉原开开眼界吧!别担心,只是走一走,一文钱也不用花,就和山里一样。」 道节气势十足地站了起来。 接着用似有若无的声音说道:「……老板娘,替我赊帐。」便搂着浜路悄悄走出饭铺。 背后传来船虫慌张的声音: 「咦?赊帐?你在说什么鬼话!喂!」 但是道节与浜路的脚程快得惊人,一眨眼便跑到寒风飕飕的小路,消失无踪。 江户的冬天很冷。 空气十分干燥,每有强风吹过,皮肤便如同千刀万剐般疼痛。 掉了叶子的柳树无助摇曳,店门口的绳帘也冷冷地摆动。 与哥哥同住数天之后的某个午后。 浜路与道节在长屋后方不远处的饭铺一起盾并肩扒饭。 饭铺又窄又小,里头摆了四张奇形怪状的矮几,用来代替膳盒(注:用来放置餐具与食物的台座。)。每张矮几旁都坐着几个和道节年纪相仿的肮脏浪人,用着不雅的姿势默默吃饭。老年人见了肯定会骂:年轻人坐没坐相,像什么样! 白饭上头浇满蛤蜊、葱和香菇熬成的甜辣酱汁,吃了打从体内暖和起来。 浜路打个呵欠说声: 「这很好吃喔,哥。」 「那就好。」 「……道节,你居然带着这么小的女孩来这种店。你还是快找份差事,让妹妹能够吃点好东西吧。」 来到道节与浜路桌边,以受不了的声音开口的人,正是饭铺老板娘——船虫。虽然是老板娘,其实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她留着浏海,长发披垂,腰带只打个单结,垂下的两端摇曳生姿,看来十分性感。 饭铺虽小,老板娘的气概却可比封有领地的武士。只见她挺起丰满的胸脯说道: 「来,这些热呼呼的丸子算我请客。不过只请浜路一个人。」 微笑的她垂下眼角,表情变得很温柔。 道节不快地说道; 「别这样对武士说话。我找不到差事,心情已经够烦闷了。」 「啐。你又想猎伏了吧?明明从春天找到现在,连一只也没找到。」 「不不不,现在有了浜路,我可是如虎添翼!」 「喔?什么意思?」 听到老板娘的询问,道节摸摸填饱的肚皮,懒懒地说出和猎师浜路携手猎伏的计划。 闻言的老板娘更加傻眼: 「和妹妹猎伏?怎么能教女孩子干这么危险的差事?比起猎伏,我看浜路又活泼又懂事,要不要在我这里干活?咦?你不识字?没关系,只要会算帐就行了。没问题。呐,道节。」 「不行不行。」 道节摇摇头: 「相依为命的外公被熊吃了。虽然命运捉弄,来到了江户这个花花世界——不过可爱的浜路彻头彻尾是个猎师。老板娘瞧瞧,我这个娇小的妹妹居然能够轻轻松松扛着猎枪,从这山奔过那山,打熊、打猪、打鹿。而且来到花花江户以后……」 道节站了起来。有如唱戏似地说道: 「就要打伏,让我这个做哥哥的一辈子不愁吃穿!是不是,浜路?」 「嗯。」 「别说傻话啦!」 矮小但是健康的老板娘踮起脚尖,掴了道节的脑袋一掌。 「你的剑术不是很高明?这么危险的事,自己去干就行了!真是的。当毛贼、扒手倒也罢了,居然要猎伏?」 「……毛贼?怎么,老板娘,当小偷就行啊?」 「咦、不、也不是……哎呀!」 不知何故,船虫露出了说溜嘴的表情,用双手捣住嘴巴沉默下来。那张和蔼可亲的笑容突然多了诡谲的阴影。 道节诧异地望着她,此时坐在最角落的矮壮男人宛如要阻碍他的思绪,大声对他说道: 「伏真是可恶啊!」 「哇啊、吓我一跳。怎么了,别突然大声说话。」 「我记得前阵子发生了一件惨案,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同时被杀害。她们原本边走边聊,一过了转角安然安静下来……一看才知道她们不知几时之间被咬断咽喉,一起倒在血海之中。父母兄弟和未婚夫难过得呼天抢地啊!」 「喔……」 道节和身旁的浜路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还有个老人一直坐在树荫下的缘廊,他的家人还想今天怎么一直坐在那里?到了傍晚才发现原来早上就被路过的伏给咬死了。」 「喔、这件事我也听过。」 「最有名的就是那只活像镰鼬的大伏啦!目击者说他个头大到仰头才看得见脸,是只年轻的公伏。只见他长臂一挥,就像挥刀一样,把兴高彩烈地从吉原回来的四、五个武士砍成肉块,脑袋、脖子和踯都搬家了。」 「嗯,嗯,那家伙出现过好几次,特别有名。不过你……」 道节讶异地看着男人。 「对伏也太了解了吧?」 「哈哈哈,因为他啊……」 老板娘像是袒护似地从旁插嘴: 「每次都会买那个叫什么冥土新闻,就是一有伏犯案便四处发放的快报。对吧?」 「嘿嘿。嗯,那个真的很有意思。」 男人留下这句话便起身结帐,向道节点头说道:「后会有期!」离开饭铺。 邻桌的年轻男子叫了一碗白饭,把腌菜和茶倒进钣里,然后抬头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话说回来,道节。」 「干嘛?」 「与其让妹妹在这种寒酸的店里工作,不如卖到吉原算了,仔细一看,你的妹妹眼睛又圆又大,如果运气好,说不定长大以后会是个美人,和老板娘不一样。哈哈!」 「喂,你说什么!」 道节仿佛变了个人,以阴沉的眼神瞪着与船虫打闹的浪人。 他粗鲁地将筷子丢进吃完的碗,小声说道: 「吉原?说什么傻话。与其要把宝贝妹妹卖到那种地方,我宁愿折腰去求个一官半职。」 这时身旁的浜路戳戳他的腰间。 觉得痒的道节忍不住摇晃壮硕的身躯: 「干嘛?」 「哥,吉原是什么啊?」 「咦?你连花街柳巷也不知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土包子。」 道节眨了眨一双大眼,仔细一瞧,那双眼和浜路生得是一模一样。那张胡须脸起先皱成一团,随即又浮现想到恶作剧点子的无邪笑容: 「好,浜路,今晚就和哥哥一起到吉原开开眼界吧!别担心,只是走一走,一文钱也不用花,就和山里一样。」 道节气势十足地站了起来。 接着用似有若无的声音说道:「……老板娘,替我赊帐。」便搂着浜路悄悄走出饭铺。 背后传来船虫慌张的声音: 「咦?赊帐?你在说什么鬼话!喂!」 但是道节与浜路的脚程快得惊人,一眨眼便跑到寒风飕飕的小路,消失无踪。 江户的冬天很冷。 空气十分干燥,每有强风吹过,皮肤便如同千刀万剐般疼痛。 掉了叶子的柳树无助摇曳,店门口的绳帘也冷冷地摆动。 与哥哥同住数天之后的某个午后。 浜路与道节在长屋后方不远处的饭铺一起盾并肩扒饭。 饭铺又窄又小,里头摆了四张奇形怪状的矮几,用来代替膳盒(注:用来放置餐具与食物的台座。)。每张矮几旁都坐着几个和道节年纪相仿的肮脏浪人,用着不雅的姿势默默吃饭。老年人见了肯定会骂:年轻人坐没坐相,像什么样! 白饭上头浇满蛤蜊、葱和香菇熬成的甜辣酱汁,吃了打从体内暖和起来。 浜路打个呵欠说声: 「这很好吃喔,哥。」 「那就好。」 「……道节,你居然带着这么小的女孩来这种店。你还是快找份差事,让妹妹能够吃点好东西吧。」 来到道节与浜路桌边,以受不了的声音开口的人,正是饭铺老板娘——船虫。虽然是老板娘,其实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她留着浏海,长发披垂,腰带只打个单结,垂下的两端摇曳生姿,看来十分性感。 饭铺虽小,老板娘的气概却可比封有领地的武士。只见她挺起丰满的胸脯说道: 「来,这些热呼呼的丸子算我请客。不过只请浜路一个人。」 微笑的她垂下眼角,表情变得很温柔。 道节不快地说道; 「别这样对武士说话。我找不到差事,心情已经够烦闷了。」 「啐。你又想猎伏了吧?明明从春天找到现在,连一只也没找到。」 「不不不,现在有了浜路,我可是如虎添翼!」 「喔?什么意思?」 听到老板娘的询问,道节摸摸填饱的肚皮,懒懒地说出和猎师浜路携手猎伏的计划。 闻言的老板娘更加傻眼: 「和妹妹猎伏?怎么能教女孩子干这么危险的差事?比起猎伏,我看浜路又活泼又懂事,要不要在我这里干活?咦?你不识字?没关系,只要会算帐就行了。没问题。呐,道节。」 「不行不行。」 道节摇摇头: 「相依为命的外公被熊吃了。虽然命运捉弄,来到了江户这个花花世界——不过可爱的浜路彻头彻尾是个猎师。老板娘瞧瞧,我这个娇小的妹妹居然能够轻轻松松扛着猎枪,从这山奔过那山,打熊、打猪、打鹿。而且来到花花江户以后……」 道节站了起来。有如唱戏似地说道: 「就要打伏,让我这个做哥哥的一辈子不愁吃穿!是不是,浜路?」 「嗯。」 「别说傻话啦!」 矮小但是健康的老板娘踮起脚尖,掴了道节的脑袋一掌。 「你的剑术不是很高明?这么危险的事,自己去干就行了!真是的。当毛贼、扒手倒也罢了,居然要猎伏?」 「……毛贼?怎么,老板娘,当小偷就行啊?」 「咦、不、也不是……哎呀!」 不知何故,船虫露出了说溜嘴的表情,用双手捣住嘴巴沉默下来。那张和蔼可亲的笑容突然多了诡谲的阴影。 道节诧异地望着她,此时坐在最角落的矮壮男人宛如要阻碍他的思绪,大声对他说道: 「伏真是可恶啊!」 「哇啊、吓我一跳。怎么了,别突然大声说话。」 「我记得前阵子发生了一件惨案,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同时被杀害。她们原本边走边聊,一过了转角安然安静下来……一看才知道她们不知几时之间被咬断咽喉,一起倒在血海之中。父母兄弟和未婚夫难过得呼天抢地啊!」 「喔……」 道节和身旁的浜路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还有个老人一直坐在树荫下的缘廊,他的家人还想今天怎么一直坐在那里?到了傍晚才发现原来早上就被路过的伏给咬死了。」 「喔、这件事我也听过。」 「最有名的就是那只活像镰鼬的大伏啦!目击者说他个头大到仰头才看得见脸,是只年轻的公伏。只见他长臂一挥,就像挥刀一样,把兴高彩烈地从吉原回来的四、五个武士砍成肉块,脑袋、脖子和踯都搬家了。」 「嗯,嗯,那家伙出现过好几次,特别有名。不过你……」 道节讶异地看着男人。 「对伏也太了解了吧?」 「哈哈哈,因为他啊……」 老板娘像是袒护似地从旁插嘴: 「每次都会买那个叫什么冥土新闻,就是一有伏犯案便四处发放的快报。对吧?」 「嘿嘿。嗯,那个真的很有意思。」 男人留下这句话便起身结帐,向道节点头说道:「后会有期!」离开饭铺。 邻桌的年轻男子叫了一碗白饭,把腌菜和茶倒进钣里,然后抬头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话说回来,道节。」 「干嘛?」 「与其让妹妹在这种寒酸的店里工作,不如卖到吉原算了,仔细一看,你的妹妹眼睛又圆又大,如果运气好,说不定长大以后会是个美人,和老板娘不一样。哈哈!」 「喂,你说什么!」 道节仿佛变了个人,以阴沉的眼神瞪着与船虫打闹的浪人。 他粗鲁地将筷子丢进吃完的碗,小声说道: 「吉原?说什么傻话。与其要把宝贝妹妹卖到那种地方,我宁愿折腰去求个一官半职。」 这时身旁的浜路戳戳他的腰间。 觉得痒的道节忍不住摇晃壮硕的身躯: 「干嘛?」 「哥,吉原是什么啊?」 「咦?你连花街柳巷也不知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土包子。」 道节眨了眨一双大眼,仔细一瞧,那双眼和浜路生得是一模一样。那张胡须脸起先皱成一团,随即又浮现想到恶作剧点子的无邪笑容: 「好,浜路,今晚就和哥哥一起到吉原开开眼界吧!别担心,只是走一走,一文钱也不用花,就和山里一样。」 道节气势十足地站了起来。 接着用似有若无的声音说道:「……老板娘,替我赊帐。」便搂着浜路悄悄走出饭铺。 背后传来船虫慌张的声音: 「咦?赊帐?你在说什么鬼话!喂!」 但是道节与浜路的脚程快得惊人,一眨眼便跑到寒风飕飕的小路,消失无踪。 江户的冬天很冷。 空气十分干燥,每有强风吹过,皮肤便如同千刀万剐般疼痛。 掉了叶子的柳树无助摇曳,店门口的绳帘也冷冷地摆动。 与哥哥同住数天之后的某个午后。 浜路与道节在长屋后方不远处的饭铺一起盾并肩扒饭。 饭铺又窄又小,里头摆了四张奇形怪状的矮几,用来代替膳盒(注:用来放置餐具与食物的台座。)。每张矮几旁都坐着几个和道节年纪相仿的肮脏浪人,用着不雅的姿势默默吃饭。老年人见了肯定会骂:年轻人坐没坐相,像什么样! 白饭上头浇满蛤蜊、葱和香菇熬成的甜辣酱汁,吃了打从体内暖和起来。 浜路打个呵欠说声: 「这很好吃喔,哥。」 「那就好。」 「……道节,你居然带着这么小的女孩来这种店。你还是快找份差事,让妹妹能够吃点好东西吧。」 来到道节与浜路桌边,以受不了的声音开口的人,正是饭铺老板娘——船虫。虽然是老板娘,其实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她留着浏海,长发披垂,腰带只打个单结,垂下的两端摇曳生姿,看来十分性感。 饭铺虽小,老板娘的气概却可比封有领地的武士。只见她挺起丰满的胸脯说道: 「来,这些热呼呼的丸子算我请客。不过只请浜路一个人。」 微笑的她垂下眼角,表情变得很温柔。 道节不快地说道; 「别这样对武士说话。我找不到差事,心情已经够烦闷了。」 「啐。你又想猎伏了吧?明明从春天找到现在,连一只也没找到。」 「不不不,现在有了浜路,我可是如虎添翼!」 「喔?什么意思?」 听到老板娘的询问,道节摸摸填饱的肚皮,懒懒地说出和猎师浜路携手猎伏的计划。 闻言的老板娘更加傻眼: 「和妹妹猎伏?怎么能教女孩子干这么危险的差事?比起猎伏,我看浜路又活泼又懂事,要不要在我这里干活?咦?你不识字?没关系,只要会算帐就行了。没问题。呐,道节。」 「不行不行。」 道节摇摇头: 「相依为命的外公被熊吃了。虽然命运捉弄,来到了江户这个花花世界——不过可爱的浜路彻头彻尾是个猎师。老板娘瞧瞧,我这个娇小的妹妹居然能够轻轻松松扛着猎枪,从这山奔过那山,打熊、打猪、打鹿。而且来到花花江户以后……」 道节站了起来。有如唱戏似地说道: 「就要打伏,让我这个做哥哥的一辈子不愁吃穿!是不是,浜路?」 「嗯。」 「别说傻话啦!」 矮小但是健康的老板娘踮起脚尖,掴了道节的脑袋一掌。 「你的剑术不是很高明?这么危险的事,自己去干就行了!真是的。当毛贼、扒手倒也罢了,居然要猎伏?」 「……毛贼?怎么,老板娘,当小偷就行啊?」 「咦、不、也不是……哎呀!」 不知何故,船虫露出了说溜嘴的表情,用双手捣住嘴巴沉默下来。那张和蔼可亲的笑容突然多了诡谲的阴影。 道节诧异地望着她,此时坐在最角落的矮壮男人宛如要阻碍他的思绪,大声对他说道: 「伏真是可恶啊!」 「哇啊、吓我一跳。怎么了,别突然大声说话。」 「我记得前阵子发生了一件惨案,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同时被杀害。她们原本边走边聊,一过了转角安然安静下来……一看才知道她们不知几时之间被咬断咽喉,一起倒在血海之中。父母兄弟和未婚夫难过得呼天抢地啊!」 「喔……」 道节和身旁的浜路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还有个老人一直坐在树荫下的缘廊,他的家人还想今天怎么一直坐在那里?到了傍晚才发现原来早上就被路过的伏给咬死了。」 「喔、这件事我也听过。」 「最有名的就是那只活像镰鼬的大伏啦!目击者说他个头大到仰头才看得见脸,是只年轻的公伏。只见他长臂一挥,就像挥刀一样,把兴高彩烈地从吉原回来的四、五个武士砍成肉块,脑袋、脖子和踯都搬家了。」 「嗯,嗯,那家伙出现过好几次,特别有名。不过你……」 道节讶异地看着男人。 「对伏也太了解了吧?」 「哈哈哈,因为他啊……」 老板娘像是袒护似地从旁插嘴: 「每次都会买那个叫什么冥土新闻,就是一有伏犯案便四处发放的快报。对吧?」 「嘿嘿。嗯,那个真的很有意思。」 男人留下这句话便起身结帐,向道节点头说道:「后会有期!」离开饭铺。 邻桌的年轻男子叫了一碗白饭,把腌菜和茶倒进钣里,然后抬头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话说回来,道节。」 「干嘛?」 「与其让妹妹在这种寒酸的店里工作,不如卖到吉原算了,仔细一看,你的妹妹眼睛又圆又大,如果运气好,说不定长大以后会是个美人,和老板娘不一样。哈哈!」 「喂,你说什么!」 道节仿佛变了个人,以阴沉的眼神瞪着与船虫打闹的浪人。 他粗鲁地将筷子丢进吃完的碗,小声说道: 「吉原?说什么傻话。与其要把宝贝妹妹卖到那种地方,我宁愿折腰去求个一官半职。」 这时身旁的浜路戳戳他的腰间。 觉得痒的道节忍不住摇晃壮硕的身躯: 「干嘛?」 「哥,吉原是什么啊?」 「咦?你连花街柳巷也不知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土包子。」 道节眨了眨一双大眼,仔细一瞧,那双眼和浜路生得是一模一样。那张胡须脸起先皱成一团,随即又浮现想到恶作剧点子的无邪笑容: 「好,浜路,今晚就和哥哥一起到吉原开开眼界吧!别担心,只是走一走,一文钱也不用花,就和山里一样。」 道节气势十足地站了起来。 接着用似有若无的声音说道:「……老板娘,替我赊帐。」便搂着浜路悄悄走出饭铺。 背后传来船虫慌张的声音: 「咦?赊帐?你在说什么鬼话!喂!」 但是道节与浜路的脚程快得惊人,一眨眼便跑到寒风飕飕的小路,消失无踪。 江户的冬天很冷。 空气十分干燥,每有强风吹过,皮肤便如同千刀万剐般疼痛。 掉了叶子的柳树无助摇曳,店门口的绳帘也冷冷地摆动。 与哥哥同住数天之后的某个午后。 浜路与道节在长屋后方不远处的饭铺一起盾并肩扒饭。 饭铺又窄又小,里头摆了四张奇形怪状的矮几,用来代替膳盒(注:用来放置餐具与食物的台座。)。每张矮几旁都坐着几个和道节年纪相仿的肮脏浪人,用着不雅的姿势默默吃饭。老年人见了肯定会骂:年轻人坐没坐相,像什么样! 白饭上头浇满蛤蜊、葱和香菇熬成的甜辣酱汁,吃了打从体内暖和起来。 浜路打个呵欠说声: 「这很好吃喔,哥。」 「那就好。」 「……道节,你居然带着这么小的女孩来这种店。你还是快找份差事,让妹妹能够吃点好东西吧。」 来到道节与浜路桌边,以受不了的声音开口的人,正是饭铺老板娘——船虫。虽然是老板娘,其实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她留着浏海,长发披垂,腰带只打个单结,垂下的两端摇曳生姿,看来十分性感。 饭铺虽小,老板娘的气概却可比封有领地的武士。只见她挺起丰满的胸脯说道: 「来,这些热呼呼的丸子算我请客。不过只请浜路一个人。」 微笑的她垂下眼角,表情变得很温柔。 道节不快地说道; 「别这样对武士说话。我找不到差事,心情已经够烦闷了。」 「啐。你又想猎伏了吧?明明从春天找到现在,连一只也没找到。」 「不不不,现在有了浜路,我可是如虎添翼!」 「喔?什么意思?」 听到老板娘的询问,道节摸摸填饱的肚皮,懒懒地说出和猎师浜路携手猎伏的计划。 闻言的老板娘更加傻眼: 「和妹妹猎伏?怎么能教女孩子干这么危险的差事?比起猎伏,我看浜路又活泼又懂事,要不要在我这里干活?咦?你不识字?没关系,只要会算帐就行了。没问题。呐,道节。」 「不行不行。」 道节摇摇头: 「相依为命的外公被熊吃了。虽然命运捉弄,来到了江户这个花花世界——不过可爱的浜路彻头彻尾是个猎师。老板娘瞧瞧,我这个娇小的妹妹居然能够轻轻松松扛着猎枪,从这山奔过那山,打熊、打猪、打鹿。而且来到花花江户以后……」 道节站了起来。有如唱戏似地说道: 「就要打伏,让我这个做哥哥的一辈子不愁吃穿!是不是,浜路?」 「嗯。」 「别说傻话啦!」 矮小但是健康的老板娘踮起脚尖,掴了道节的脑袋一掌。 「你的剑术不是很高明?这么危险的事,自己去干就行了!真是的。当毛贼、扒手倒也罢了,居然要猎伏?」 「……毛贼?怎么,老板娘,当小偷就行啊?」 「咦、不、也不是……哎呀!」 不知何故,船虫露出了说溜嘴的表情,用双手捣住嘴巴沉默下来。那张和蔼可亲的笑容突然多了诡谲的阴影。 道节诧异地望着她,此时坐在最角落的矮壮男人宛如要阻碍他的思绪,大声对他说道: 「伏真是可恶啊!」 「哇啊、吓我一跳。怎么了,别突然大声说话。」 「我记得前阵子发生了一件惨案,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同时被杀害。她们原本边走边聊,一过了转角安然安静下来……一看才知道她们不知几时之间被咬断咽喉,一起倒在血海之中。父母兄弟和未婚夫难过得呼天抢地啊!」 「喔……」 道节和身旁的浜路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还有个老人一直坐在树荫下的缘廊,他的家人还想今天怎么一直坐在那里?到了傍晚才发现原来早上就被路过的伏给咬死了。」 「喔、这件事我也听过。」 「最有名的就是那只活像镰鼬的大伏啦!目击者说他个头大到仰头才看得见脸,是只年轻的公伏。只见他长臂一挥,就像挥刀一样,把兴高彩烈地从吉原回来的四、五个武士砍成肉块,脑袋、脖子和踯都搬家了。」 「嗯,嗯,那家伙出现过好几次,特别有名。不过你……」 道节讶异地看着男人。 「对伏也太了解了吧?」 「哈哈哈,因为他啊……」 老板娘像是袒护似地从旁插嘴: 「每次都会买那个叫什么冥土新闻,就是一有伏犯案便四处发放的快报。对吧?」 「嘿嘿。嗯,那个真的很有意思。」 男人留下这句话便起身结帐,向道节点头说道:「后会有期!」离开饭铺。 邻桌的年轻男子叫了一碗白饭,把腌菜和茶倒进钣里,然后抬头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话说回来,道节。」 「干嘛?」 「与其让妹妹在这种寒酸的店里工作,不如卖到吉原算了,仔细一看,你的妹妹眼睛又圆又大,如果运气好,说不定长大以后会是个美人,和老板娘不一样。哈哈!」 「喂,你说什么!」 道节仿佛变了个人,以阴沉的眼神瞪着与船虫打闹的浪人。 他粗鲁地将筷子丢进吃完的碗,小声说道: 「吉原?说什么傻话。与其要把宝贝妹妹卖到那种地方,我宁愿折腰去求个一官半职。」 这时身旁的浜路戳戳他的腰间。 觉得痒的道节忍不住摇晃壮硕的身躯: 「干嘛?」 「哥,吉原是什么啊?」 「咦?你连花街柳巷也不知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土包子。」 道节眨了眨一双大眼,仔细一瞧,那双眼和浜路生得是一模一样。那张胡须脸起先皱成一团,随即又浮现想到恶作剧点子的无邪笑容: 「好,浜路,今晚就和哥哥一起到吉原开开眼界吧!别担心,只是走一走,一文钱也不用花,就和山里一样。」 道节气势十足地站了起来。 接着用似有若无的声音说道:「……老板娘,替我赊帐。」便搂着浜路悄悄走出饭铺。 背后传来船虫慌张的声音: 「咦?赊帐?你在说什么鬼话!喂!」 但是道节与浜路的脚程快得惊人,一眨眼便跑到寒风飕飕的小路,消失无踪。 江户的冬天很冷。 空气十分干燥,每有强风吹过,皮肤便如同千刀万剐般疼痛。 掉了叶子的柳树无助摇曳,店门口的绳帘也冷冷地摆动。 与哥哥同住数天之后的某个午后。 浜路与道节在长屋后方不远处的饭铺一起盾并肩扒饭。 饭铺又窄又小,里头摆了四张奇形怪状的矮几,用来代替膳盒(注:用来放置餐具与食物的台座。)。每张矮几旁都坐着几个和道节年纪相仿的肮脏浪人,用着不雅的姿势默默吃饭。老年人见了肯定会骂:年轻人坐没坐相,像什么样! 白饭上头浇满蛤蜊、葱和香菇熬成的甜辣酱汁,吃了打从体内暖和起来。 浜路打个呵欠说声: 「这很好吃喔,哥。」 「那就好。」 「……道节,你居然带着这么小的女孩来这种店。你还是快找份差事,让妹妹能够吃点好东西吧。」 来到道节与浜路桌边,以受不了的声音开口的人,正是饭铺老板娘——船虫。虽然是老板娘,其实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她留着浏海,长发披垂,腰带只打个单结,垂下的两端摇曳生姿,看来十分性感。 饭铺虽小,老板娘的气概却可比封有领地的武士。只见她挺起丰满的胸脯说道: 「来,这些热呼呼的丸子算我请客。不过只请浜路一个人。」 微笑的她垂下眼角,表情变得很温柔。 道节不快地说道; 「别这样对武士说话。我找不到差事,心情已经够烦闷了。」 「啐。你又想猎伏了吧?明明从春天找到现在,连一只也没找到。」 「不不不,现在有了浜路,我可是如虎添翼!」 「喔?什么意思?」 听到老板娘的询问,道节摸摸填饱的肚皮,懒懒地说出和猎师浜路携手猎伏的计划。 闻言的老板娘更加傻眼: 「和妹妹猎伏?怎么能教女孩子干这么危险的差事?比起猎伏,我看浜路又活泼又懂事,要不要在我这里干活?咦?你不识字?没关系,只要会算帐就行了。没问题。呐,道节。」 「不行不行。」 道节摇摇头: 「相依为命的外公被熊吃了。虽然命运捉弄,来到了江户这个花花世界——不过可爱的浜路彻头彻尾是个猎师。老板娘瞧瞧,我这个娇小的妹妹居然能够轻轻松松扛着猎枪,从这山奔过那山,打熊、打猪、打鹿。而且来到花花江户以后……」 道节站了起来。有如唱戏似地说道: 「就要打伏,让我这个做哥哥的一辈子不愁吃穿!是不是,浜路?」 「嗯。」 「别说傻话啦!」 矮小但是健康的老板娘踮起脚尖,掴了道节的脑袋一掌。 「你的剑术不是很高明?这么危险的事,自己去干就行了!真是的。当毛贼、扒手倒也罢了,居然要猎伏?」 「……毛贼?怎么,老板娘,当小偷就行啊?」 「咦、不、也不是……哎呀!」 不知何故,船虫露出了说溜嘴的表情,用双手捣住嘴巴沉默下来。那张和蔼可亲的笑容突然多了诡谲的阴影。 道节诧异地望着她,此时坐在最角落的矮壮男人宛如要阻碍他的思绪,大声对他说道: 「伏真是可恶啊!」 「哇啊、吓我一跳。怎么了,别突然大声说话。」 「我记得前阵子发生了一件惨案,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同时被杀害。她们原本边走边聊,一过了转角安然安静下来……一看才知道她们不知几时之间被咬断咽喉,一起倒在血海之中。父母兄弟和未婚夫难过得呼天抢地啊!」 「喔……」 道节和身旁的浜路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还有个老人一直坐在树荫下的缘廊,他的家人还想今天怎么一直坐在那里?到了傍晚才发现原来早上就被路过的伏给咬死了。」 「喔、这件事我也听过。」 「最有名的就是那只活像镰鼬的大伏啦!目击者说他个头大到仰头才看得见脸,是只年轻的公伏。只见他长臂一挥,就像挥刀一样,把兴高彩烈地从吉原回来的四、五个武士砍成肉块,脑袋、脖子和踯都搬家了。」 「嗯,嗯,那家伙出现过好几次,特别有名。不过你……」 道节讶异地看着男人。 「对伏也太了解了吧?」 「哈哈哈,因为他啊……」 老板娘像是袒护似地从旁插嘴: 「每次都会买那个叫什么冥土新闻,就是一有伏犯案便四处发放的快报。对吧?」 「嘿嘿。嗯,那个真的很有意思。」 男人留下这句话便起身结帐,向道节点头说道:「后会有期!」离开饭铺。 邻桌的年轻男子叫了一碗白饭,把腌菜和茶倒进钣里,然后抬头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话说回来,道节。」 「干嘛?」 「与其让妹妹在这种寒酸的店里工作,不如卖到吉原算了,仔细一看,你的妹妹眼睛又圆又大,如果运气好,说不定长大以后会是个美人,和老板娘不一样。哈哈!」 「喂,你说什么!」 道节仿佛变了个人,以阴沉的眼神瞪着与船虫打闹的浪人。 他粗鲁地将筷子丢进吃完的碗,小声说道: 「吉原?说什么傻话。与其要把宝贝妹妹卖到那种地方,我宁愿折腰去求个一官半职。」 这时身旁的浜路戳戳他的腰间。 觉得痒的道节忍不住摇晃壮硕的身躯: 「干嘛?」 「哥,吉原是什么啊?」 「咦?你连花街柳巷也不知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土包子。」 道节眨了眨一双大眼,仔细一瞧,那双眼和浜路生得是一模一样。那张胡须脸起先皱成一团,随即又浮现想到恶作剧点子的无邪笑容: 「好,浜路,今晚就和哥哥一起到吉原开开眼界吧!别担心,只是走一走,一文钱也不用花,就和山里一样。」 道节气势十足地站了起来。 接着用似有若无的声音说道:「……老板娘,替我赊帐。」便搂着浜路悄悄走出饭铺。 背后传来船虫慌张的声音: 「咦?赊帐?你在说什么鬼话!喂!」 但是道节与浜路的脚程快得惊人,一眨眼便跑到寒风飕飕的小路,消失无踪。 江户的冬天很冷。 空气十分干燥,每有强风吹过,皮肤便如同千刀万剐般疼痛。 掉了叶子的柳树无助摇曳,店门口的绳帘也冷冷地摆动。 与哥哥同住数天之后的某个午后。 浜路与道节在长屋后方不远处的饭铺一起盾并肩扒饭。 饭铺又窄又小,里头摆了四张奇形怪状的矮几,用来代替膳盒(注:用来放置餐具与食物的台座。)。每张矮几旁都坐着几个和道节年纪相仿的肮脏浪人,用着不雅的姿势默默吃饭。老年人见了肯定会骂:年轻人坐没坐相,像什么样! 白饭上头浇满蛤蜊、葱和香菇熬成的甜辣酱汁,吃了打从体内暖和起来。 浜路打个呵欠说声: 「这很好吃喔,哥。」 「那就好。」 「……道节,你居然带着这么小的女孩来这种店。你还是快找份差事,让妹妹能够吃点好东西吧。」 来到道节与浜路桌边,以受不了的声音开口的人,正是饭铺老板娘——船虫。虽然是老板娘,其实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她留着浏海,长发披垂,腰带只打个单结,垂下的两端摇曳生姿,看来十分性感。 饭铺虽小,老板娘的气概却可比封有领地的武士。只见她挺起丰满的胸脯说道: 「来,这些热呼呼的丸子算我请客。不过只请浜路一个人。」 微笑的她垂下眼角,表情变得很温柔。 道节不快地说道; 「别这样对武士说话。我找不到差事,心情已经够烦闷了。」 「啐。你又想猎伏了吧?明明从春天找到现在,连一只也没找到。」 「不不不,现在有了浜路,我可是如虎添翼!」 「喔?什么意思?」 听到老板娘的询问,道节摸摸填饱的肚皮,懒懒地说出和猎师浜路携手猎伏的计划。 闻言的老板娘更加傻眼: 「和妹妹猎伏?怎么能教女孩子干这么危险的差事?比起猎伏,我看浜路又活泼又懂事,要不要在我这里干活?咦?你不识字?没关系,只要会算帐就行了。没问题。呐,道节。」 「不行不行。」 道节摇摇头: 「相依为命的外公被熊吃了。虽然命运捉弄,来到了江户这个花花世界——不过可爱的浜路彻头彻尾是个猎师。老板娘瞧瞧,我这个娇小的妹妹居然能够轻轻松松扛着猎枪,从这山奔过那山,打熊、打猪、打鹿。而且来到花花江户以后……」 道节站了起来。有如唱戏似地说道: 「就要打伏,让我这个做哥哥的一辈子不愁吃穿!是不是,浜路?」 「嗯。」 「别说傻话啦!」 矮小但是健康的老板娘踮起脚尖,掴了道节的脑袋一掌。 「你的剑术不是很高明?这么危险的事,自己去干就行了!真是的。当毛贼、扒手倒也罢了,居然要猎伏?」 「……毛贼?怎么,老板娘,当小偷就行啊?」 「咦、不、也不是……哎呀!」 不知何故,船虫露出了说溜嘴的表情,用双手捣住嘴巴沉默下来。那张和蔼可亲的笑容突然多了诡谲的阴影。 道节诧异地望着她,此时坐在最角落的矮壮男人宛如要阻碍他的思绪,大声对他说道: 「伏真是可恶啊!」 「哇啊、吓我一跳。怎么了,别突然大声说话。」 「我记得前阵子发生了一件惨案,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同时被杀害。她们原本边走边聊,一过了转角安然安静下来……一看才知道她们不知几时之间被咬断咽喉,一起倒在血海之中。父母兄弟和未婚夫难过得呼天抢地啊!」 「喔……」 道节和身旁的浜路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还有个老人一直坐在树荫下的缘廊,他的家人还想今天怎么一直坐在那里?到了傍晚才发现原来早上就被路过的伏给咬死了。」 「喔、这件事我也听过。」 「最有名的就是那只活像镰鼬的大伏啦!目击者说他个头大到仰头才看得见脸,是只年轻的公伏。只见他长臂一挥,就像挥刀一样,把兴高彩烈地从吉原回来的四、五个武士砍成肉块,脑袋、脖子和踯都搬家了。」 「嗯,嗯,那家伙出现过好几次,特别有名。不过你……」 道节讶异地看着男人。 「对伏也太了解了吧?」 「哈哈哈,因为他啊……」 老板娘像是袒护似地从旁插嘴: 「每次都会买那个叫什么冥土新闻,就是一有伏犯案便四处发放的快报。对吧?」 「嘿嘿。嗯,那个真的很有意思。」 男人留下这句话便起身结帐,向道节点头说道:「后会有期!」离开饭铺。 邻桌的年轻男子叫了一碗白饭,把腌菜和茶倒进钣里,然后抬头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话说回来,道节。」 「干嘛?」 「与其让妹妹在这种寒酸的店里工作,不如卖到吉原算了,仔细一看,你的妹妹眼睛又圆又大,如果运气好,说不定长大以后会是个美人,和老板娘不一样。哈哈!」 「喂,你说什么!」 道节仿佛变了个人,以阴沉的眼神瞪着与船虫打闹的浪人。 他粗鲁地将筷子丢进吃完的碗,小声说道: 「吉原?说什么傻话。与其要把宝贝妹妹卖到那种地方,我宁愿折腰去求个一官半职。」 这时身旁的浜路戳戳他的腰间。 觉得痒的道节忍不住摇晃壮硕的身躯: 「干嘛?」 「哥,吉原是什么啊?」 「咦?你连花街柳巷也不知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土包子。」 道节眨了眨一双大眼,仔细一瞧,那双眼和浜路生得是一模一样。那张胡须脸起先皱成一团,随即又浮现想到恶作剧点子的无邪笑容: 「好,浜路,今晚就和哥哥一起到吉原开开眼界吧!别担心,只是走一走,一文钱也不用花,就和山里一样。」 道节气势十足地站了起来。 接着用似有若无的声音说道:「……老板娘,替我赊帐。」便搂着浜路悄悄走出饭铺。 背后传来船虫慌张的声音: 「咦?赊帐?你在说什么鬼话!喂!」 但是道节与浜路的脚程快得惊人,一眨眼便跑到寒风飕飕的小路,消失无踪。 江户的冬天很冷。 空气十分干燥,每有强风吹过,皮肤便如同千刀万剐般疼痛。 掉了叶子的柳树无助摇曳,店门口的绳帘也冷冷地摆动。 与哥哥同住数天之后的某个午后。 浜路与道节在长屋后方不远处的饭铺一起盾并肩扒饭。 饭铺又窄又小,里头摆了四张奇形怪状的矮几,用来代替膳盒(注:用来放置餐具与食物的台座。)。每张矮几旁都坐着几个和道节年纪相仿的肮脏浪人,用着不雅的姿势默默吃饭。老年人见了肯定会骂:年轻人坐没坐相,像什么样! 白饭上头浇满蛤蜊、葱和香菇熬成的甜辣酱汁,吃了打从体内暖和起来。 浜路打个呵欠说声: 「这很好吃喔,哥。」 「那就好。」 「……道节,你居然带着这么小的女孩来这种店。你还是快找份差事,让妹妹能够吃点好东西吧。」 来到道节与浜路桌边,以受不了的声音开口的人,正是饭铺老板娘——船虫。虽然是老板娘,其实年纪不过二十四、五。她留着浏海,长发披垂,腰带只打个单结,垂下的两端摇曳生姿,看来十分性感。 饭铺虽小,老板娘的气概却可比封有领地的武士。只见她挺起丰满的胸脯说道: 「来,这些热呼呼的丸子算我请客。不过只请浜路一个人。」 微笑的她垂下眼角,表情变得很温柔。 道节不快地说道; 「别这样对武士说话。我找不到差事,心情已经够烦闷了。」 「啐。你又想猎伏了吧?明明从春天找到现在,连一只也没找到。」 「不不不,现在有了浜路,我可是如虎添翼!」 「喔?什么意思?」 听到老板娘的询问,道节摸摸填饱的肚皮,懒懒地说出和猎师浜路携手猎伏的计划。 闻言的老板娘更加傻眼: 「和妹妹猎伏?怎么能教女孩子干这么危险的差事?比起猎伏,我看浜路又活泼又懂事,要不要在我这里干活?咦?你不识字?没关系,只要会算帐就行了。没问题。呐,道节。」 「不行不行。」 道节摇摇头: 「相依为命的外公被熊吃了。虽然命运捉弄,来到了江户这个花花世界——不过可爱的浜路彻头彻尾是个猎师。老板娘瞧瞧,我这个娇小的妹妹居然能够轻轻松松扛着猎枪,从这山奔过那山,打熊、打猪、打鹿。而且来到花花江户以后……」 道节站了起来。有如唱戏似地说道: 「就要打伏,让我这个做哥哥的一辈子不愁吃穿!是不是,浜路?」 「嗯。」 「别说傻话啦!」 矮小但是健康的老板娘踮起脚尖,掴了道节的脑袋一掌。 「你的剑术不是很高明?这么危险的事,自己去干就行了!真是的。当毛贼、扒手倒也罢了,居然要猎伏?」 「……毛贼?怎么,老板娘,当小偷就行啊?」 「咦、不、也不是……哎呀!」 不知何故,船虫露出了说溜嘴的表情,用双手捣住嘴巴沉默下来。那张和蔼可亲的笑容突然多了诡谲的阴影。 道节诧异地望着她,此时坐在最角落的矮壮男人宛如要阻碍他的思绪,大声对他说道: 「伏真是可恶啊!」 「哇啊、吓我一跳。怎么了,别突然大声说话。」 「我记得前阵子发生了一件惨案,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同时被杀害。她们原本边走边聊,一过了转角安然安静下来……一看才知道她们不知几时之间被咬断咽喉,一起倒在血海之中。父母兄弟和未婚夫难过得呼天抢地啊!」 「喔……」 道节和身旁的浜路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还有个老人一直坐在树荫下的缘廊,他的家人还想今天怎么一直坐在那里?到了傍晚才发现原来早上就被路过的伏给咬死了。」 「喔、这件事我也听过。」 「最有名的就是那只活像镰鼬的大伏啦!目击者说他个头大到仰头才看得见脸,是只年轻的公伏。只见他长臂一挥,就像挥刀一样,把兴高彩烈地从吉原回来的四、五个武士砍成肉块,脑袋、脖子和踯都搬家了。」 「嗯,嗯,那家伙出现过好几次,特别有名。不过你……」 道节讶异地看着男人。 「对伏也太了解了吧?」 「哈哈哈,因为他啊……」 老板娘像是袒护似地从旁插嘴: 「每次都会买那个叫什么冥土新闻,就是一有伏犯案便四处发放的快报。对吧?」 「嘿嘿。嗯,那个真的很有意思。」 男人留下这句话便起身结帐,向道节点头说道:「后会有期!」离开饭铺。 邻桌的年轻男子叫了一碗白饭,把腌菜和茶倒进钣里,然后抬头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话说回来,道节。」 「干嘛?」 「与其让妹妹在这种寒酸的店里工作,不如卖到吉原算了,仔细一看,你的妹妹眼睛又圆又大,如果运气好,说不定长大以后会是个美人,和老板娘不一样。哈哈!」 「喂,你说什么!」 道节仿佛变了个人,以阴沉的眼神瞪着与船虫打闹的浪人。 他粗鲁地将筷子丢进吃完的碗,小声说道: 「吉原?说什么傻话。与其要把宝贝妹妹卖到那种地方,我宁愿折腰去求个一官半职。」 这时身旁的浜路戳戳他的腰间。 觉得痒的道节忍不住摇晃壮硕的身躯: 「干嘛?」 「哥,吉原是什么啊?」 「咦?你连花街柳巷也不知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土包子。」 道节眨了眨一双大眼,仔细一瞧,那双眼和浜路生得是一模一样。那张胡须脸起先皱成一团,随即又浮现想到恶作剧点子的无邪笑容: 「好,浜路,今晚就和哥哥一起到吉原开开眼界吧!别担心,只是走一走,一文钱也不用花,就和山里一样。」 道节气势十足地站了起来。 接着用似有若无的声音说道:「……老板娘,替我赊帐。」便搂着浜路悄悄走出饭铺。 背后传来船虫慌张的声音: 「咦?赊帐?你在说什么鬼话!喂!」 但是道节与浜路的脚程快得惊人,一眨眼便跑到寒风飕飕的小路,消失无踪。 三 飘雪吉原猎伏记 吉原下着雪。 一名下女正在路口等人,抬头仰望灰色的天空,一边心想——打从傍晚就开始飘雪了。 就在此时,天空仿佛承受不住雪的重量,落下无数的雪粒,将道路全都染成冰的颜色。 冬天天色暗得快,当酉时的钟声咚咚低响之时,夜幕已然低垂,性急的月光淡淡地照耀飘落的雪花。 吉原的入口。 漆黑庄严的大门看来像是两只巨大怪物盘着手臂矗立,那张好似冥界入口的黑色嘴巴朝着夜晚张开血盆大口,引诱恩客到来。 几个武士及村民走过,他们显然刚剃胡须,下巴光亮,神情浮躁。在这些人群之中,有个矮小的身影独自仰望大门发愣。 那人身穿不合身的男用衣物。 一头黑发随意束起。 吓人的猎枪微微露出的大布囊是最显眼的特征。身材纤细,与其说是少年,倒像是个少女。仔细一看,原来她就是少女浜路。 身旁站着和白天时同样打扮的道节。 道节指着大门,说道: 「只能从这里出入,走吧!」 「哥,真的没问题吗?」 浜路小声问道,显得相当担心。 「白天到浅草逛簪钗店,一路上都很惊讶,江户真是教人大开眼界。可是这里……」 「怕什么,只要装成男人就没问题了!」 道节自信满满地说道: 「若要进妓院,不但得花钱,还会被人发现你是女儿身。不过咱们只是四处逛逛,没问题的……我常常这样……」 他慢慢迈开脚步: 「一个人逛遍花花江户。不过最常干的还是和朋友一道喝酒。江户我最熟了!走个几遭就会知道江户其实挺小的,和你和外公住的山头根本不能比。」 如此说道的道节便晃着肩膀穿过大门,浜路只能慌慌张张地跟上哥哥,背上的猎枪沉甸甸地不停晃动。 吉原花街是个用壕沟围住的方形空间。 雪盖住视野,宛若走在过去的寂寥梦境里。 壕海里的水黑得连在夜里都看得出来,教人直发毛,浜路见了忍不住皱起眉头。水色暗得连梦境都跟着阴沉。雪花落入海中,逐渐染黑融化。 「为什么水是黑的?」 哥哥没听见她问话,径自往前走去。尽是男人的人群里,有个不认识的路人代为回答: 「因为妓女从房里把齿黑(注:将牙齿涂成黑色的染剂。)泼到沟里,久而久之就变黑啦!」 那人的语气彬彬有礼。 啊、谢谢。浜路正要低头致谢,这才发现对方有些面熟,不由得定睛细看。 戴着眼镜的消瘦年轻小子…… 他弯腰驼背快步离去,打着狗尾草结的细腰带随之摇晃。 「啊!」 那正是数天前,浜路刚到江户的那一晚,在神社院落里看见的男人。 当时有个头戴褐绿色头巾、疑似是伏的男人和她说话,接着又看见那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横越神社院落…… 看起来像在跟踪伏…… 「喂、浜路。小心别和哥走散!」 浜路被道节拉了一把,男人随即消失在人群之中,不见踪影。 大路左右尽是围着栏杆的店面。红色栏杆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动。仔细一看,原来是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她们个个化着浜路在山里从未见过的白粉妆,身材瘦得吓人,简直像是小孩,眼睛与玻璃雕刻一般飘渺无神,梳着沉重发髻的脑袋左右倾斜。 衣饰、点缀双唇的胭脂、店面栏杆与门前的灯笼都像污血一般,呈现奇妙的暗红色。 周围的喧嚣转眼间围住浜路与道节,形成漩涡。 远方一群人马簇拥着花魁而来。 不知花魁穿的是什么鞋子,个子看起来很高。华美的装扮教人目眩神迷,但是步伐极为缓慢,迟迟没走近。 人群之中有人轻声说道:「哦!是冻鹤太夫!」 栏杆里的妓女招揽客人。 背后传来叫声: 「有妓女逃跑了!」 浜路回头一看,正好看见一个皮肤、衣服都又黑又脏的瘦小女人从齿黑染色的壕沟里探头。几个大汉推开客人,追赶逃走的女人。路过的客人不知该观赏慢慢走近的花魁还是难得一见的逃妓,迟疑不决地分成两边。 「还是看冻鹤太夫吧。瞧她的皮肤自得透亮呢。」 「和冬天真是相衬,好像雪女。」 「逃走的是哪家的妓女?居然在这种寒冬里跳进齿黑水沟里游泳,脑袋铁定有问题。」 花魁队伍逐渐接近。 被沟水染黑的瘦小妓女一下子就被大汉抓住,她被扒去衣服,在凄厉夜风下弓起身子。 道节看得出神,然而身旁的浜路半蹲下来,手臂伸到背上,小小的鼻子不停抽动。 左顾右盼。 背上的寒毛因为紧张倒竖。 心脏揪在一块,心跳猛然加速,如撞钟似地响个不停。 道节终于发现她的异状:「怎么啦,浜路?」浜路轻轻「嘘!」了一声,再度环顾四周。 「哥——这里有野兽!」 「野兽?」 道节目瞪口呆地反问,随即醒悟过来,表情一紧。 他的手轻轻按住老旧的长刀。 「是伏吗?」 「不知道。抱歉,我对伏这种猎物还不清楚。不过我可以确定,至少有一只不是寻常人类的东西混在狭窄的吉原花街里。」 「真的吗?浜路。」 「我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女孩,但这只猎师鼻可是很灵光的。」 道节说声「原来如此。」用力地点了点头。 然而浜路却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只能打量四周。 无数的娼妓在红色栏杆后方蠢动,形成暗红色图样,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有多少人。 路上是多不胜数的寻芳客。 前方的花魁队伍慢慢走来,如涟漪般开出一条路。 背后是怒吼声与被抓住的妓女发出的哀号声。 道节回头问道: 「会不会是她啊,浜路?连我都不敢在这种寒冬跳进水沟里,不过伏或许……」 「哥……」 浜路又动了动鼻子。娇小的鼻子有如生物,一会儿往右,一会儿往左,频频抽动。 过了一会儿,浜路摇摇头。 「不对,那是人。隐藏野兽气息的是这边的……」 浜路慢慢地抬起头来。 同时一把抓住背上的猎枪。 飘零的雪花之中,花魁队伍如同黎明幽梦里的情景,优美而缓慢地走近。 名叫冻鹤太夫的妓女将一头乌黑的秀发梳成立兵库髻,活像野兽的两只耳朵,髻上还插了几枝华美的发簪。仔细端详那张脸,便发现那双细长又有神的眼睛出奇冰冷。她的肌肤白皙如雪,微张的双唇露出几颗细小黑齿,但是决计称不上是笑容。 那是嘲笑天下万物的冷淡笑容。 她的年纪看来约莫十九、二十岁,从细致的皮肤和脸颊至脖子一带的圆滑曲线,可知她还很年轻。由于卖身青楼,被迫穿着难以行走的鞋子,暴露于路上男人好奇、惊叹与轻蔑交织的复杂视线之下,但她不屑一顾,只是高傲地抬着漂亮的下巴,仿佛宣称自己不向任何人屈服。 从冰冷又阴森的美貌,可以想像出她表面虽然顺从,其实绝不向任何人低头。等待客人回去之后,便独自在天色未明的妓院里,像个无知童蒙一样咯咯大笑。 她的左右有两个十来岁的 下女跟随,两人都是如假包换的孩童。她们都穿着华美的衣服。 冻鹤太夫那双目空一切、轻视万物的细长双眼突然睁开。 那双眼睛绽放冰火一般的奇异光芒。 插了好几根仿佛细剑的发钗,沉重脑袋转了过来,笔直凝视路上的某一点。 抬头仰望自己的寻芳客,虫一般的眼睛。 芸芸众生里无趣的灰色人类。 人群之中唯有一个人睁大眼睛,瞪着冻鹤太夫。 那人的年纪介于孩童与成人之间,虽然身在寒冷的花花江户,娇小的脸庞却晒得乌黑。 只见…… 她的手伸向背上…… 抓住黑色的猎枪,瞄准冻鹤太夫的脑袋。 细微的声响传入太夫耳中。 「哥,找到了!」 「咦?在哪里?」 「就是那个块头特别大的怪女人!」 「什么?你是说太夫?怎么可能!」 冻鹤太夫脱下鞋子,跳到路面。 见到这么矫健的身手,教人不禁怀疑方才的缓慢惫懒姿态是否为幻觉。 她摇晃衣带,用着野兽的步法旋踵疾奔。 她张开涂着胭脂的红唇,露出尖锐的虎牙,牙齿全用齿黑抹得乌黑,和方才在吉原入口看见的大门一样,活像通往黑暗及恐惧的入口。 她环顾左右的下女。 「叶!花!」 并且吼道: 「是猎人!被发现了!而且那家伙还嚣张地带着枪!」 两名下女也急忙跟着冻鹤太夫逃跑,脚程出奇迅速,完全不似小孩。她们在众多寻芳客里横冲直撞,惊人的是每个被撞上的客人都飞得老远,滚到路边。太夫头发散乱,如剑一般插在头上的银色长簪慢慢滑落,掉到路上。 有个纯情的年轻人屈身拾起长簪,收进胸口,默默闭上眼睛。 太夫那头闪耀湿润光彩的头发垂到背上,犹如黑色马鬃翻飞在冬风之中。 冻鹤太夫不再以双脚奔跑,而是双手撑地,和野兽一样用四脚奔跑。两名下女也跟着前脚触地,露出牙齿低吼,拔足疾驰。 愣在原地的老人挡住她们的去路,被下女咬断咽喉,喷出鲜红血花,「咚!」倒下。 「哥!」 浜路一边叫道一边奔跑。 「喂,不光是那个大块头女人,连旁边两个孩子也是伏!」 「什么?连下女也是?小小一块地方居然躲了三只,真会躲藏!」 两个看似居民、打扮入时的年轻男人也在下女擦身而过的瞬间遭到毒手,其中一人手臂被扯断,另一人哇哇惨叫,看着断臂滚落地面。那人的背亦浮现野兽的爪痕,鲜血直流,随即慢慢跪倒在地。 比起年幼凶残的两只伏,年长的冻鹤太夫不知为何,动作显得相当迟缓。 浜路发现她们弯过转角,正往妓院里跑,赶紧追了过去。 松开的红色衣带好似尾巴一般无力摇晃。 吸收男人鲜血的奢华衣袖挥洒点点血花,与白雪合为一体。 浜路与道节跟着弯过转角。 尾随消失踪影的伏,冲进比其他家大上一圈的妓院,只见左右是绘有花草山水的纸门,接着是高如小山的阶梯。妓院里四处都是鲜血直流的男人与奄奄一息的女人,无力地倒在地上。 道节一面喘息,一面叫道:「这是百段梯!」 「什么玩意啊?」 「这间妓院一直以来的名产。百段楼梯左右共有十几、二十间房,越往上头妓女的地位越向。就算在江户,也没几个人能够到达最上层,搞到最高级的太夫!」 「无聊。」 「才不无聊!这是每个男人的梦想,小孩子别乱批评!别说这个了,伏呢……?」 「和深山相比,这个楼梯根本算不了什么!」 如此吼道的浜路握紧猎枪,三阶并作一阶,跑上百段梯。 「喂、别逞强。对手可是伏,太危险了。要是你受伤……」 道节回过神来,试图叫住浜路,但是浜路的背影已经越跑越远。 ——她在山里也是这样。 来到江户以后依然完全没变。 平时像个寻常女孩慢条斯理,但是一碰上野兽,却比任何人更快察觉。这几年外公老眼昏花,打猎时还得仰仗她。 如此这般,浜路一旦发现气味,猎师的血便在体内深处沸腾。只见她张大双眼,全身都因打猎的喜悦及兴奋而发抖。 在百段梯被追上的伏似乎也一样。她们平时装成人类,眯着眼茫然度日,然而这样的日子突然告终,野兽本能觉醒,如今她们的面貌简直与方才判若两人。 冻鹤太夫黑发散乱,突然倒在地上。两名下女为了护主,呲牙裂嘴蹬壁飞纵,分从左右直扑浜路的咽喉。 染血的虎牙形成红白斑纹。浜路原以为她们仿傚大人抹上胭脂,后来才发现那不是胭脂,而是被她们咬碎的男人流出的鲜血。 浜路沉下腰,闪过扑来的下女,同时朝着飞越自己头上的腹部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砰!枪声响起。 模糊的惨叫声回响在纸门之间。 一名下女应声倒地,另一名叫道:「叶!」倒地的下女发出呻吟,一片血海从幼小织瘦的身子扩张。她终于睁大眼睛,不再动弹。 另一名下女叫道:「可恶!」张牙舞爪扑向浜路。 浜路抵挡不住,和她扭打成一团,滚下楼梯。 脸和脸近在咫尺,这么近的距离,手上的猎枪根本无用武之地。一股野兽的腥臭气息直扑脸上,教浜路几乎反胃。下女露出的小牙齿闪耀银光,看来煞是可爱,唯独虎牙格外尖锐,与野兽的齿形一模一样。她的嘴唇也被血染得通红,朝着浜路的咽喉便要喀嚓咬下。浜路的身体明明比她大上一点,却被她的蛮力制住,动弹不得。 咚隆一声巨响,两人滚落到楼梯间。 伏的牙齿逼近咽喉。 浜路觉得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正当此时,随着一道仿佛洪量的声音:『浜路!』道节终于赶了过来。 同时浜路承受的力量突然变轻。 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道节手握滴血的长刀。 仔细一瞧,下女的背上多了一道漂亮的一字刀痕,原来是道节无声无息,只用一刀便了结了下女。「呜呜呜呜……」下女从喉咙挤出的不是人声,而是野兽的叫声——她开始抽搐。 至于道节虽然年轻,已有剑术高手的架势。刹那之间表情冻结,像是俯瞰善恶的彼岸,面带不可思议的神色。这是他头一次在妹妹面前显露修罗的气息—— 道节伫立原地。 刀尖滴下几滴红色鲜血。 但是随即恢复成平时那张温和悠哉的哥哥脸孔: 「……你没受伤吧?」 听见这道声音,浜路连忙起身。她仰望和平时一样和颜悦色又有点窝囊的哥哥说道: 「哥,这里就拜托你了。」 「你没事吧?」 「嗯。」 浜路头也不回地说道: 「——现在才要开始打猎!」 她轻吼了一声,又是三阶并作一阶,踩着楼梯跑上楼。 「喂,浜路!拜托你小心点!」 「好!」 在哪里? 在哪里? 她逃到哪里去了? 浜路跃过流血倒地的恩客及妓女,踢开纸门,逐楼逐间查看。 妓女个个面抹白粉、身穿华服,全是浜路不熟悉的装扮,她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全靠着猎师的鼻子。 很遗憾,房里都是人类女子。 她冲上楼,踢开纸门,终于来到最上层的贵宾室。 不知是否为乡下画师的作品,纸门绘着漂亮的森林,伫立的树木沐浴在夕阳之下的自然样貌,显得栩栩如生。 (在这里吗?) 浜路屏气凝神,轻轻打开纸门。 房里铺着红色棉被,看来好似一片血海。 现在回想起来,自从她穿过那道有如两只怪物手臂的大门,踏入吉原花街以来,映入眼帘的尽是这种独特的红色。虽然是红色,却显得略微阴暗。这是山里没有的人工色彩。这种红色有点恐怖,是我不知道的江户女人颜色。浜路不由得为之颤抖。 披头散发的冻鹤太夫坐在棉被角落,鲜红的嘴唇微微张开。她似乎连站都站不住。像是坏掉之后被丢弃的人偶,懒洋洋地靠在墙上。轻柔的月光从挂轴旁的半月窗射了进来,微微照亮房内。雪影幢幢摇曳。其余的地方没有光线,也没有任何物事。哎呀,原来栏杆的浮雕图案也是山和夕阳,真教人怀念。虽然不是时候,浜路还是忍不住眯起眼睛。 接着她举起猎枪,端详冻鹤太夫苍白的脸孔。 靠近一看,可以看见化着自粉妆的脸庞上有着细长的双眸、挺直的鼻子,以及看来残酷无情的薄唇。这和几天前晚上,浜路屈身细看的公伏头颅——毛野极为相似。 另一只伏——那天晚上在神社院落对浜路说话,带着野兽腥味,声音却细腻顺耳的男人戴着头巾,所以浜路没能看清他的相貌…… 此时和那时候一样,隐约飘荡着野兽气息…… 冻鹤太夫睁开眼睛,看见浜路。 她不感到害怕,只是低声问道: 「叶和花呢?」 「啊?」 「我的下女。」 「那两只小的吗?两只都已经死了。」 「……哼,是吗?」 她既不悲伤,也不失望,仿佛完全不感兴趣,只是用那漂亮的鼻子哼了一声,露出冷笑。 她突然凝视着浜路问道: 「咦?难道你是女人?」 浜路循着她的视线一看,才发现过大的男装敞开,小小的双峰暴露在淡淡的月光之下。 冻鹤太夫慢慢挺起身子,露出漆黑的锐利牙齿,鼻子上也如野兽一般浮现几条直纹,表情变得相当狰狞。 「嗯,是女人。我闻得出来。」 「是女人又怎么样?我一样要猎杀你。我是猎师,专打野兽。没错,就像你这种……」 浜路举起猎枪,但是不知何故,冻鹤太夫不战不逃,也不害怕,只是面露轻蔑的笑容。 「干嘛?」 「呵呵。我的寿命尽了。」 「啊?寿命?」 浜路诧异地俯视冻鹤太夫。她看来不过二十岁,正值青春年华。 太夫从胸口拿出一个白色纸包,慢慢爬到浜路脚边。 楼梯下方传来道节的呼唤声:「喂!浜路!」 我在这里,哥!浜路正要回应,却被太夫抓住脚,像个孩子跌落在红色棉被上。她还不适应人形野兽,再加上少不更事,因此才会心生大意。 她慌忙举起猎枪,不过太夫无视她的动作说道: 「你到这上头写的住址,去找一个叫亲兵卫的人,替我把这个交给他。」 「什么?哇……」 随着一阵沙沙声,包在白纸里的小判金币从冻鹤太夫的手中滑出,落进浜路露出的胸脯。冰冷的感觉与重量令浜路忍不住尖叫。她连忙起身,成堆的金子却消失在衣服之中,来到腰间。 「这是怎么回事?别说傻话了。你以为猎师会替猎物跑腿吗?我要一天把这些钱花光!」 太夫阴沉地瞪了浜路一眼。 她的气息依然带着野兽的味道。 那双眼虽然散发强烈的光芒,却像死去多时一般混浊。浜路觉得她的眼睛和常人果然不同,忍不住打了个颤。 「如果你敢这么做,我就化成狗妖附你的身。我会诅咒你,诅咒你的子孙,把他们变成丑陋的野兽。」 「浜路!」 一阵脚步声随着道节的声音响起。 冻鹤太夫摇摇晃晃站起来,靠在赏雪纸门上。 「好了,我要死了。」 「啊?」 浜路来不及阻止她,只见她像个天真无邪的孩童露出笑容…… 一道巨大的声音响起,赏雪纸门上多个人形破洞。原来太夫摊开双手,背对正下方的黑暗,头下脚上坠落…… 「喂!」 浜路伸手阻止她,中指只掠过冰一般冷的脚尖。 「浜路!」 此时道节举刀冲了进来,情急之下的浜路抓起冻鹤太夫留下的白纸,藏进衣服里。 接着才慌慌张张冲到纸门边。 她看见太夫在飘落的雪花之中落下,越来越远。苗条的身子噗通一声,沉进被齿黑染黑的壕沟里。 「糟了。被她逃了?」 「不,哥……」 浜路对着焦急的道节摇摇头。 她看着下方。不久之后,染黑的身体浮上水面。太夫的眼睛依然张开,无神地凝视虚空。 「她死了。」 「什么?死了?」 「她最后说句奇怪的话:『寿命尽了。』而且小伏虽然活力充沛,但是大伏在我追上之时就已经摇摇晃晃、奄奄一息。」 浜路喃喃说道,摇了摇头。 她俯视自己的指尖,宛如碰到冰块一般的热痛依然残留,像是被野兽用前脚摸了一把,让人毛骨悚然。 「冻鹤不是我们杀的,是她寿命已尽……可是这又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 月儿淡淡地闪烁。 道节将脖子转得格格作响: 「不过浜路,你果然是我的好搭档。就算我对剑术有点信心,找不到伏还是无用武之地。不过你不但枪法好,鼻子也灵光,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以后咱们要打几只伏都不成问题了。」 「嗯……」 「不过你可千万别莽撞,猎伏的时候一定要和哥哥在一块。喂,浜路,说好了喔?」 「嗯。」 浜路以平静的眼神目不转睛俯视水沟。 两人的正下方,冻鹤太夫的黑色尸体慢慢流走。 四 兄妹同登江户快报「冥土新闻」 「号外!号外!」 隔天。 一直下到早上的雪,只是弄湿了道路两端。路上行人吐出的气息也像雪一样又冷又白。天气很好,阳光普照,但是由于寒意刺骨,今早的行人依然行色匆匆。 从方才起,便有个尖细的男声在人来人往的路上回响。 行人停下脚步,看看男人有什么事。不久之后便开始七嘴八舌、兴味盎然地向男人购买手上的纸张。 当啷、当啷!一阵清脆的铜板声响起。 「最近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犬人!要看亦人亦犬的伏如何伏法,就看最新版的猎伏记!」 男人声音虽细,却是相当响亮。 「这回的伏是在吉原花街伏法,一命呜呼!而且是个标致的太夫以及两个年幼的下女,一次三只!」 派报人一面将快报随手塞给靠拢的客人,一面收铜板。仔细一瞧,那个带着眼镜的派报人似乎有点眼熟…… 原来是那个苍白瘦弱、弯腰驼背的年轻小子。 快报上写着昨晚吉原花街的猎伏经过,还附上画得不怎么高明的图。 右边是装饰华美的太夫与下女。 左边则是…… 「猎人居然也是女人!一个不知打从哪来的小孩,全身晒得黑黝黝的,背上背着一把大猎枪,一个人打死三只伏!」 「什么?女人?」 「哦?我瞧瞧……花魁和女猎师在吉原花街的百段梯单挑?这可有意思了,我看改天就变成歌舞伎的戏目了。」 人声鼎沸的道路之上,又有一群男人凑近,斜眼看着年轻小子贩卖的快报。 一身名着破烂旅装,似乎刚来江户的大汉也跟着凑上前去。那厚实的黝黑脸上留着又粗又硬的胡子。他一手抢过一名男子手中的快报,默默观看。被抢的男子吓了一跳,开口怒斥:「喂、你……」一看见对手像座小山一样高大,眼神看似凶神恶煞,便别开视线后退数步,溜之大吉。 大汉默默看着快报,用谁也听不见的音量喃喃说道:「哼!继毛野之后,冻鹤也被杀了?」便将快报揉成一团,扔到一旁之后离开。 聚集的群众没人发现此事,只顾着谈论昨晚的猎伏记。 快报右边画着太夫与下女,左边角落画着一名身穿凌乱男装的少女,用瘦小肩膀上扛着的巨大猎枪英勇猎伏的模样,不过画工还是一样拙劣。 「喂,你看那边……」 一名男子戳戳朋友的肩膀,指着道路角落。 朋友从纸上——名为冥土新闻,每当抓到伏便会出刊的简短猎伏记——里抬起头来,循着于指的方向望去。 「喔!」 「哎呀呀,那边的乡下小土包子正是昨晚的主角……」 一名少女身穿磨损的短衣,一头紊乱黑发,背上布囊露出一个可怕的黑色物体。她正打算伙步走过,却发现群众都看着她,便绷着脸抬起头来。 那表情交杂着不快与不安,显得独特又复杂。 她挑了挑眉,仿佛在质问众人有何贵干。 「这是不是你?」 「就是猎伏记上的小猎师。」 几个陌生男子从左右围住她,将冥土新闻推到她面前,吓得她忍不住倒退数步。 「这是什么玩意?我不识字……哇啊!」 她虽然不识字,但是看得懂图画。 虽然画工不精,不过简明扼要底充分掌握特征,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少女——浜路就像江户湾捕到的活虾一样猛然往后仰。 「……这就是老板娘他们说的冥土新闻吗!」 「喔、果然是你。喂,冥土,你的猎伏记主角就在这里!」 「不、不是!你们认错人了!」 浜路叫了一声,晃着背上的猎枪开溜,转眼之间便不见人影。 「可恶,那个白痴!」 浜路一个劲地往小路奔跑,结果就是迷路。无可奈何的她只得漫步于清早的路上,寻找熟悉的景色。 她背对江户城直直往前走。 和在山里一样,靠着记号与太阳的位置寻找方向。 她一面走一面低声抱怨: 「那个臭小子,我还在想怎么到处都碰到他,原来是派报的。居然把我的相貌画得那么清楚,还四处散布……」 她接着骂道: 「江户的猎物不比山里,可是认字又会看图。真是的,这样教我怎么继续猎伏啊。」 走着走着,一阵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浜路为之精神大振,拔足疾奔,跑到一家店门口才停下脚步。 那是她和哥哥常去的饭铺。 她拉开门窥探店内,只见老板娘和那些浪人常客围着一张冥土新闻高谈阔论。 那张冥土新闻似乎是前几天那个提起快报的矮壮男子带来的。只见他高声朗诵内文,乐不可支地频频点头。 此时船虫抬头说道: 「哎呀,我们正在讨论呢。这不是浜路吗?」 「啊、这里也……」 「如果你要找道节,他没过来这里。听说他刚才到那边的酒店打了壶酒。」 「什么?他去打酒?」 「八成是想着有三只伏的悬赏金可以喝个痛快吧!真是的,那也应该过来把我这里赊的帐先清一清啊。」 浜路缩着脖子支吾了几声。 她指着冥土新闻,满脸困扰地说她的画像传遍街头,害她不好办事。几个大人听了,也点头附和。 带快报过来的男人说道: 「那个叫冥土的小子消息特别灵通,只要有人抓到伏,隔天一早就会出来贩卖快报,比人的嘴巴还快,简直和风一样,所以我们每次都会买。这东西不但有看头,又很便宜。」 「原来冥土是那个怪人的名字?」 「是啊,应该是外号吧。本名不知叫什么来着……」 边说边歪头思索。 老板娘接着说道: 「我记得他是某个知名小说家的儿子。脑筋挺好的,他爹想栽培他当医生,花了不少钱让他学医,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学不好。这么说来,他死去的母亲有个远房亲戚,是个秉性纯良的好女孩,被他们家收为养女,和他成为姐弟一起长大。谁知长大成人之后,养姐在家里住得安安稳稳。反倒是指望的儿子无所事事,成天在外闲晃。」 「喔?」 「他有时候会帮着他爹找些工作上的资料,后来就卖起这种莫名其妙的快报赚外抉了。唉,总之是个不务正业的不肖子。」 「嗯。」 浜路歪歪脑袋。 她刚到江户的晚上,被戴着褐绿色头巾的伏搭讪时,还有昨晚在花街发现母伏时,那个年轻小子——冥土都在场。他就是这样写猎伏记赚外快的。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大人,尽给人找麻烦。浜路耸肩站了起来。 既然找到饭铺,马上就能回家了。 浜路走出饭铺,快步朝着哥哥的破烂长屋迈进。 耀眼的阳光照亮她的脸蛋。 早上的长屋依然阴暗。 潮湿的冷气从地上窜起,使得长屋里感觉甚至比外头更冷。 火盆里点了火,道节就躺在盆边,满脸通红地呼呼大睡,表情看来安详温和,与昨晚为了搭救妹妹拔刀矗立时的模样判若两人。他的身旁搁着酒壶,已经喝掉了一半,吐出来的气息带着甜腻的酒味。 「哥,不好了!」 浜路冲上前去说道: 「我的画像现在传递整个江户……事情麻烦了……喂,哥!」 发现自己仰赖的人正在梦周公,浜路闭上嘴巴,失望地 垂下肩膀。 「一大早就这副德性,真是的。」 「唔,是浜路啊……」 道节在梦中喃喃说道。 「你这样也太邋遢了,哥。」 道节无力地抬起手臂,指着火炉说道: 「饭煮好了,你把腌菜解冻之后吃吧……哥还要睡一下……」 「啐!知道了。」 浜路将布囊放在门前,拉开门走到外头。 这个住满单身汉的老旧长屋如果从上方观看,是呈现コ字形。正中央是一个狭窄的庭院,放着房东的东西,还有个比人更高的大木桶。浜路爬上快垮的肮脏梯子,跳到木桶上方。 木桶里是房东太太做的腌菜。除了白菜,还有海带丝、茄子,以及不知何物的房东家剩菜。这些腌菜在寒冷的冬天里全都结冻,房客可以随意取用。 浜路挖了些腌得较透、看来比较可口的茄子,回到房里,放在火炉上烘烤。 然后把融化的茄子放在热腾腾的饭上,大口扒了起来。 「哥,好好吃!」 「一大清早便能开怀畅饮,乃是人生一大乐事……」 听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回答,浜路又失望地垂下肩膀。 斜眼看着呼呼大睡的哥哥片刻,随即移开视线,专心吃饭。 此时外面传来一道声音:「有人在吗?」 浜路舍不得放下碗筷。反正严格的外公已经不在人世,相依为命的哥哥也在呼呼大睡,她索性没规矩地捧着碗筷起身应门。 拉开门一看,是两个打扮体面的壮年男子。 他们见了拿着碗筷、嘴巴还不住咀嚼的少女,不由得为之一愣: 「原来如此,你就是昨晚的……」 其中一人喃喃说道。 「嗯,我们进屋里再说。」 另一人则是以不容分说的语气继续说道。 五 浜路惹恼兄长,连人带门摔出长屋之卷 ——原来两名男子是幕府派来的官差,为了伏的悬赏金之事而来。 男子称赞浜路功夫了得,能够一个晚上猎杀三伏,浜路听了有点难为情。他们本想叫醒搭档道节,但是道节醉得厉害,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 根据官差所言,冻鹤太夫的本名是小文,两名下女则是角和庄。虽然不知她们是来自何方,但是过去的恩客与朋友从来没人怀疑她们是伏。 官差要求浜路详述昨晚的经过,浜路努力描述了一番。 「嗯,我明白了。没有其他忘记或隐瞒之事吧?」 最后官差又如此问道,浜路顿时沉默下来。 她的视线险些飘向放在地上的布囊。 昨晚冻鹤太夫莫名将一堆小判金币及写了字的白纸交付给她,她和猎枪一起收进布囊里。太夫在交代浜路替她转交物品之后便死了,浜路也没告诉道节这件事。 浜路是个彻头彻尾的猎师,伏是野兽,也就是猎物。 猎人和猎物之间,有时会产生一种情感。这种情感称为信赖关系或许太过天真,又或许太过冰冷,然而确实存在。在那个瞬间,浜路感受到这种睽违已久的情感。浜路不明白是何道理,只是单纯的直觉。 不过浜路向来只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是为了在山里生存养成的习性。 「……嗯,没有了。」 她用力摇摇头。 「嗯。好,那么关于悬赏金……」 「等等。」 浜路突然探出身子。 「做什么?怎么脸凑得这么近?」 「官爷……」 她瞄了睡着的道节一眼才开口: 「我听说悬赏金的数目不小。」 「是啊。更何况你领的是三份。只要继续猎伏,以后还能领更多。好了,你打算买什么?」 不知为何,连官差都是一脸兴奋。 「请问能不能分开来领,一次领一点?」 「什么?分开来领?你的意思是分期吗?」 浜路点了点头。 她一本正经地皱起稚气的脸庞,眨眨大眼睛说道: 「官爷,您瞧我哥这副德性……」 「嗯,喝了酒就呼呼大睡。」 「我刚下山,和我哥很久没见面了。我哥人很好,武功很高强,但是有些不长进。要是让他一口气领到悬赏金……」 「原来如此,铁定会立刻挥霍殆尽。」 官差也跟着仔细端详起道节。睡在酒壶旁边的他,看来就像天真无邪的孩童,让人忍不住想戳戳那张幸福的胡须脸。 浜路露出与年龄不相衬的严肃表情: 「如果悬赏金能分开领……」 她想越昨夜的兴奋与恐惧,又皱起眉头,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 「就算以后我有了万一……」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一脸悲伤盯着自己的膝盖。 官差望着她片刻之后,方才说道: 「原来如此,我明白你的心情。」 接着点头答应替浜路写每周两次分期发放悬赏金的字据。浜路松了口气,这才放松表情。 官差打开门,冬天的阳光柔和射入屋内。浜路行礼目送他们离去之后,又重新坐下,一本正经地扒起早已冷掉的剩饭和腌茄子。 过了一刻钟—— 道节的吼声响彻附近,撼动老旧长屋带着寂寥暮色的土墙。 「喂——!瞧你干了什么好事,浜路!」 破烂的纸门被怒吼声震得摇摇晃晃。 吓得举起双手的浜路也因此连人带门滚了出来,把打从刚才便蹲在门后从破洞窥探屋内的眼镜男子——冥土也撞飞了。 房里的道节原本顶着一张开怀的红脸,现在却泪流满面: 「我本来以为可以一夜致富,你却给我搞什么分期!有哪个江户男儿会乐意过这种小家子气的生活啊!」 他一面抱怨,一面哭个不停。 浜路在躺成大字的冥土和破纸门上方盘腿而坐,抓抓脑袋说道: 「……别哭了,哥。我都跟着难过起来了。」 「什么话,我是因为你才哭的!真是的,你下山不过几天,就干出这种黄脸婆干的事!」 「什么黄脸婆,哥根本没讨过老婆吧。」 「这不是重点。」 「……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难过到哭。可是……」 「可是什么!你又想像黄脸婆一样地找借口吗!」 「不,没什么。」 浜路露出有点消沉的侧脸,猛然站了起来: 「这是我的临时起意。」 她背起布囊,背影显得相当落寞。「……我去走一走。」她正要迈开脚步,一张白纸随风从布囊袋口飘了出来。 冥土从破纸门下方爬出来,伸出苍白的手臂俐落捡起白纸。 「姑娘,你掉了东西。」 「喔,谢谢。」 浜路心不在焉回头,接过白纸收进布囊。此时冥土背上的紫色螺菊图样包袱巾突然松开。 里头跑出写满文字的白纸,随风四处飘散。 「这是什么?」 浜路虽然吃惊,动作却很俐落,立刻捡拾散落的纸张。一旁的冥土只是摇晃狗尾草衣带,显得手足无措。 其中一张飞到屋檐,只见浜路灵巧地爬上屋顶,拿了纸之后跳下来,交给冥土:「还你,这是最后一张了。」 冥土连声谢谢也没说,粗鲁地抢过白纸,转身仿佛要把纸藏起来。 浜路不禁觉得傻眼: 浜路一脸困扰地说道: 「真是的……话说回来,冥土。刚才飞出来的那些纸也是冥土新闻吗?可是我看上头没有,那些难看的插图,字又多……我知道了,你除了快报,还写了别的东西吧?」 「不、呃,这个嘛……」 冥土神经兮兮地抓抓脑袋,或许是难为情,只是沉默一笑。 浜路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觉得诡异。 「算了。再见。」 语毕的她转过身去,大步迈开脚步。 冥土急急忙忙对着她的背影叫道:「等等,姑娘!」 「干嘛?你还有什么事?」 「不,你刚才掉下的那张纸……」 「哦,这个啊?」 浜路将刚才收进布囊中的那张……昨晚冻鹤太夫托付给她的纸拿出来。 冥土诧异地歪着脑袋发问: 「既然你不识字,应该也看不懂那张纸上的文字,正在伤脑筋吧?」 「嗯,是啊。」 「既然如此,我可以念给你听。」 「也对。那就拜托你了。」 浜路将纸递给他。 冥土扶着眼镜,念了出来。「这是住址。怎么,离这里很近嘛。用不着坐轿子。先沿着那条小路右转,到了第二个路口再左转,然后就到了……哎呀?慢着,这户人家……」他不知察觉什么,抬起头来,原本就苍白的脸孔变得更加苍白。 他默默打量浜路片刻。 「干嘛?」 「……你真的要去这个地方?」 「是啊。」 「一个人去?」 「嗯。干嘛这么问?」 「不、呃……」 浜路简短地道谢,又立刻迈开脚步。背后的冥土像个女人高声大叫: 「喂!你可千万要小心啊,姑娘。留在江户的伏都认得你这个赏金猎人了,可别猎伏不成,反而栽在伏的手上!唉,我实在很担心。等等,我看你还是别只身前往,至少请那个 武功高强的哥哥陪你去……」 「……喂,我的长相会曝光,全都是你的冥土新闻害的吧?」 浜路一面走,一面愤怒地挥舞拳头。冥土愣了一下,随即又微微点头,仿佛在说:啊、说得也是。 六 浜路为犬人信乃与亲兵卫所擒之卷 浜路走在大路上,看见一群人聚在一起。 她边走边斜眼打量,才知道是某个武士被伏杀了。她混入围观群众之中,听见捕快束手无策地叹道:「又来了。真是残忍啊,」 浜路避开人群,走向刚才冥土指点的道路。 过不了多久,她抵达一个与道节所住的破烂长屋相差无几的住家。虽然时值冬天,现在毕竟是大白天,那个屋子依然十分阴暗,显得相当奇怪。 浜路不知如何是好,迟疑了一会儿,正要高叫「有人在家吗?」时,屋里传来了一道小小的声音。 哎呀? 是小男孩的活泼笑声。 浜路悄悄绕到屋后。 只见一个看来约莫五、六岁,留着稚儿髻,眉清目秀的男童正和一只圆滚滚的白犬玩耍。浜路出于猎师习性,总是隐藏自己的气息,但是男童不知是听见脚步声或是闻到气味,立刻察觉浜路的存在,抬头对着她亲昵笑了。 那张有如白花怒放的清秀容貌教浜路忍不住心跳加速。 「啊,抱歉,打扰了。」 男童歪歪头,仿佛在询问浜路的来意。 白犬也抬头盯着浜路。 浜路抓抓脑袋: 「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亲兵卫的人?」 呜呜呜呜……小狗发出警戒的低吼声。 四处的风也发出不祥的声音。 屋影突然变浓,仿佛整个屋子开始朝着浜路慢慢倾斜。 天变得更冷,凉飕飕的风抚摸脸颊。 在媲美傍晚的幽暗之中,男童的眼睛发出鬼火般的青光: 「我就是亲兵卫。」 又起风了。 白犬的后脚往地上一蹬。 男童笑着张开薄唇,锐利的虎牙闪着银光,映入浜路的眼帘。 「你就是亲兵卫?」 这么一提…… 不错,这么一提…… 男童的五官如剑一般锐利,眼神带着神秘色彩,鼻子又高又挺,嘴唇与那可爱的微笑正好相反,有种残忍无情的感觉。因为他是孩童,浜路没能立刻察觉他的面貌与那一夜近距离细看的毛野首级与昨晚对峙的冻鹤太夫极为相似。 野兽走过身边时那种有如晒稻草、又似腐肉的独特腐臭味,教人背上寒毛倒竖的气息…… 糟了,他也是伏。浜路立刻伸手去拿背上的猎枪,不过白犬为了保护幼主,已经朝着浜路直扑而来。 为免失去平衡,浜路迅速沉下腰来,扭身避过白犬。 然而不知几时之间,背后伸过一只细长结实的成年男子手臂,像是白蛇一般阴森森地圈住浜路的脖子。 「呜!」 糟了。 浜路的注意力全被不期而遇的幼小公伏及扑来的白犬所吸引,没注意到背后接近的男人。 「亲兵卫,快逃!」 那是个耳熟的爽朗男声,浜路心头猛然一跳,发出可爱的叫声。 男人续道: 「这家伙是赏金猎人,别看她是个年轻女孩就心生大意!」 男人勒紧浜路的脖子,她的意识逐渐远去。 浜路的猎师直觉及枪法虽然过人,身体毕竟只是十四岁的小女孩,被成年男子用力一勒,自然毫无抵抗之力。 浜路心中暗想:啊!虽然我和哥为此吵了一架,不过我分期领取悬赏金果然是对的。 因为我说不定会死在这里…… 对浜路这样的小孩而言,猎伏这份差事还是太过危险。不过就算自己不慎命丧此地,哥哥一个人应该也能悠哉过活…… 此时男童快步上前,不可思议地说道: 「这个女孩是赏金猎人?可是我看她的眼神挺和善的。」 「别被她骗了,昨晚逼死你娘的就是这家伙。」 「咦?」 这么说来,眼前的亲兵卫就是冻鹤太夫的儿子?意识逐渐模糊的浜路总算明白了。 男童喃喃说道:「唉,我娘是寿命已尽。每次见面她都说来日无多了。」 他发现浜路布囊里露出来的纸张。 「哎呀?这是我娘的字迹。」 「什么!」 男人的手微微放松了。 浜路心想得趁现在逃走,但是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不由得当场倒下。 待浜路悠悠转醒时,她已经被人五花大绑,像根圆木似地吊在庭院的树上。 冬风吹得她的肌肤几乎快要结冻。 她听见附近有个微小的谈话声,于是装成昏迷未醒的样子,微微张开眼睛循声望去。 只见快崩塌的肮脏缘廊,男童——亲兵卫和一个戴着褐绿色头巾的眼熟年轻男子并排而坐,商谈事情。 「这个字迹当真是冻鹤的?」 男人的声音和那一夜浜路在神社院落听到的一模一样。浜路想起她曾为那了股吹到耳边的气息心惊胆跳。 这么说来,这个男人也是伏。难得有两只猎物近在眼前,浜路却只能干瞪眼。 她眯着眼睛俯视两人。 看见毛野的首级与追赶冻鹤等人时,浜路都曾想过:原来伏这种野兽的外表和人类如此相像。浜路是靠着牡丹印记和山里闻惯的独特猎物气味才能分辨他们。 然而如今就近观察,却又感受到他们身上那股不同于常人的冰冷。这对浜路而言是种相当奇妙的感觉。人是温热的,然而伏似乎没有这股温热。 就拿现在来说,他们两个人……不,他们两只伏一只刚死了母亲,一只刚死了同伴,还能用这种冷漠的声音说话。 浜路幼年丧母及今年秋天外公过世时,可是连哭了好几天,哭得眼睛都快像熔岩一样熔化。 当然,人心是个复杂诡谲的人力机械,哭了不见得悲伤,不哭也不见得不在乎。 不过…… 即使如此…… 「嗯——信乃。」 亲兵卫点点头。 原来那个戴褐绿色头巾的男人名叫信乃? 浜路为了记住猎物的特征,用微张的双眼仔细端详信乃。他那双和其他伏一样细长的眼睛此时诧异地眯了起来。 「看来冻鹤临死前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劲,居然把纸和金币托付给这个猎师。她留这些金币一给你这个儿子,便是要你尽管花用。」 「娘的口头禅就是『我的寿命将尽』。」 「哈哈,是啊。唉,其实我也差不多了。」 「我知道。」 「话说回来……」 信乃怀疑地吐了口气,瞧了吊在庭院的浜路一眼。浜路连忙闭上眼睛。 「这家伙……这个靠悬赏金维生的小猎师为何特地送金币过来?这件事铁定没人知道,她大可私吞。」 「我想她一定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亲兵卫嘴巴虽然这么说,声音却显得兴趣缺缺。 时刻已近傍晚。 冬风冰冷吹着浜路。 一大一小的伏似乎不觉得冷,仍然继续说话。仔细一瞧,他们都穿得很单薄。 信乃仰望逐渐转暗的天空,喃喃说道: 「嗯,话说回来,亲兵卫。」 「干嘛?」 「仔细一想,居然被现八那小子给说中了。那天晚上,他说江户已经不再安全,咱们想活下去,便得分散到山间、河边、海边与小镇,尽量多留下后代。当时我嗤之以鼻,心想他莽犬一只,居然如此胆小。现在回想起来,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嗯。」 「江户的伏越来越少,自从入春以来,赏金猎人越来越多,伏接二连三被捕,全都到阴间报到了。 前几天我远远看见毛野露出马脚,被人斩首示众,正觉得傻眼,谁知昨晚冻鹤、花、叶也一起归西了。好了,下一个不知是我,还是你……」 「别说了。」 男童的声音莫名冷淡: 「我绝不会被捕。我会和娘一样苟延残喘,将无数的犬人子孙散播到耽于安逸的德川天下各地。」 「总之现在还在江户的伏只剩你我,其余全都分散乡间,只怕有生之年无法再见。」 「是啊。」 「啊、你还记得吗,亲兵卫?夏末时大伙儿一起踏上的那趟奇妙旅程,一同在安房国大叫的那个早上。」 两人……不,两伏露出虎牙相视而笑,同时低声叫道: 「——伏之森!」 咻!冷风吹过。 两伏的干笑声渗入渐渐转暗的冬季天空。 竖耳偷听的浜路听见江户只剩下两只伏,不禁大失所望。不过还有许多伏散布在山闻、河边、海边及小镇,或许我和哥哥可以一个带枪,一个拿刀四处捕伏。只不过冷静下来思考,这也得先逃离五花大绑的处境才行。浜路的命就如同风中残烛。 信乃突然正色说道: 「亲兵卫,你带着这些金币到京都。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碰上现八。什么?通关证?用不着那种玩意儿。翻山越岭,披星戴月,多的是路可走。你已经长大了,是只独当一面的伏了。一个人也不成问题。」 「你要怎么办?」 「我随后会到。」 「随后?」 「是啊,明天。我明晚还得登台,结束以后立刻动身。其实这事刻不容缓。每晚一天,伏的生命便少一天。好了,快动身吧。」 「嗯。」 亲兵卫点了点头。 他无声无息走进屋内,转眼间又背个小包袱出现,行李出奇地少。他带着那只圆滚滚的白人,快步走出几欲坍塌的家门。 他既未恋恋不舍地与家告别,也没对他唯一可以依赖的大人——信乃说上半句话,更没有怀念昨晚此去的母狗冻鹤太夫…… 一阵风吹来,浜路再定睛一看,亲兵卫已经不见踪影。 如此矫捷的身手就是野兽的象征吗? 落单的信乃目送亲兵卫的背影,过了片刻才「嗯。」了一声转身。 「现在该怎么处置这个女猎师……?」 浜路知道他靠近了。 甜腻却骇人的野兽味扑鼻而来,教浜路背上寒毛直竖。 自言自语声变得越来越低,越来越小。 「不如咬断她的咽喉,吸干她的血,再丢到不忍池吧。毕竟她看到亲兵卫的脸了。」 「……喂,浜路!」 正当浜路脖子发凉、命在旦夕之际,外头传来道节的大叫声。 信乃眯起眼睛。 他动动鼻子,或许是从声音或气息察觉来人虽然吊儿郎当,但是并非泛泛之辈,只见他轻轻摇头,吐出一口近乎无声的气。 下一瞬间,信乃足蹬缘廊,纵上残破的屋顶,随即如同幻影一般,消失在屋顶彼端的橘红色天空之中。 几乎同时,道节的胡须脸出现在篱笆之后。 「喂,浜路。有个戴眼镜的怪男人告诉我你来这里,他是谁?那小子罗哩罗唆,说什么这间屋子很危险,若是我不快点赶来,可爱的妹妹就小命不保了……」 醉意未消的道节双手抱头,踏进庭院,只见到浜路被五花大绑,吊在树上。 「浜路,怎么回事?是谁干的!你没受伤吧!」 「哥!」 或许是安心之后松懈下来的缘故,绳子一解开之后,浜路便扑向道节宽阔的胸膛,犹如在山里倚着大树时一样瘫软,昏了过去。 风停了,粉雪开始飞舞。 太阳渐渐下山,性急的苍白月亮升到空中,照耀小小的庭院。 七 不可思议的村雨丸现身饭铺 当天夜里。 道节喝光酒壶里残余的酒,又开始呼呼大睡。浜路待他入睡之后,蹑手蹑脚走出长屋。 傍晚道节及时赶到,救了浜路之后训了她一顿: 「你要答应哥哥,以后不会只身在江户乱晃。我不是警告过你很多次,说这样很危险吗?」 他又说道: 「而且你的相貌又被冥土新闻张扬出去,更是危险。商家、武士、男女老幼,无论是人是伏,都爱看那种玩意。好,明天哥去替你买些漂亮的发簪、流行的短衣和可爱的木屐,让你方便易容改装。」 光是提议倒也罢了,谁知道节又突然板起脸孔: 「说归说,都是因为你多事搞什么分期,害得我身上没几文钱。」 叨叨絮絮地埋怨几句以后,才转身背对妹妹睡着了。 浜路没有反驳,只是保持沉默。 在那间屋子里,她听见两只伏的谈话——江户里已经没有其他伏,大伙儿全都分散到乡野之间。他们曾在夏天一起踏上不可思议的旅程,同时叫着:「伏之森!」笑了起来——一回想起这些事,浜路便满腹疑惑。 浜路独自走出长屋,来到饭铺。她听说这家店晚上也会供应酒菜,不过今晚似乎提早打烊。 绳帘和招牌都已经收起来了,但是浜路看见里面灯火摇曳,心想老板娘或许还在,便把手放上门把。 此时白天那个矮壮汉子和船虫的窃窃私语声传来。他们似乎怕人听见,刻意压低声音。 「这是京都的同伙在一个密医的长屋里发现,偷来的。」 「为什么医生家里有刀?」 船虫的声音和白天时那种精神奕奕又爽朗的音色完全不同,听来像是暗怀鬼胎,感觉起来有点狡猞奸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看见,自然就顺手带走。」 「那倒是。」 「谁知这把刀这么棘手,他处理不来,于是便来找我。正好我有把旧尺八找不到买主,搁着也占空间,就拿来和他交换了。」 「你一定很开心吧?这么漂亮的刀,可让你捡便宜啦。现在的环境不景气,咱们做黑的也没多少收入。」 「不不不,这个嘛……」 「到底有什么问题?快找个门路卖了吧。」 「你瞧……」 浜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又觉得默默偷听不太妥当,便用力拉开门: 「老板娘……」 「哇啊!」 男人瞬间吓得跳起来,把手上那个细长的大东西拿起来乱挥一通。 那是把光彩夺目的宝刀。 刀鞘如同黑曜石一般闪闪发亮,冷冷地反射烛光。 刀身从漆黑阴森的刀鞘中滑出,活像是刀控制男人的手臂,要给这个贪小便宜的毛贼正义的一击。只见在灯火照耀之下,出鞘的刀闪着黑光掉落…… 一刀将矮几砍成两半。 咚!一道钝重的声音响起,一分为二的矮几倒向左右。 两人见状,连忙往后退。 「出来啦!被妖刀吸血的亡灵出来啦!」 「啊!」 「……不,呃、是我。对不起,吓着你们了。」 浜路充满歉意地说道,老板娘和男人这才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男人连忙将刀藏在身后,船虫为了引开浜路的注意,故意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大声说道: 「浜路,对了,太阳下山以后我突然想起来了!」 「咦?想起什么?」 「呃、汁么?对了,就是那件事。那件事。」 她露出做作的笑容点点头: 「哎呀,就是白天你问起的那个人。」 昏暗的饭铺之中有股酒味。 那把诡异的刀藏在男人身后,散发黑暗的光芒。 「我想起那个卖冥土新闻的怪男人是什么来头了。」 闻言的浜路高兴地点点头: 「我就是想问这件事,才来找老板娘的。」 「他名叫泷沢冥土,神田神社下有个紫色大宅,他那写小说的爹就是住在那里。至于他则是住在那座宅子的别院里。他爹都是由住在正屋的养姐在照顾。」 「谢谢,我这就过去。」 「没什么,小事一桩。随时欢迎……咦?你这就过去?」 船虫忍不住劝阻浜路: 「你该不会是要去找冥土吧?你找他做什么?」 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为和蔼可亲的女声,就和白天时一样。只见她的表情又慌张起来: 「我话说在前头,就算你去兴师问罪,他也不会理你。搞不好还会在明天的快报写上:『猎师浜路挥舞猎枪袭击马琴庵!』喂!浜路!」 「我不是要去兴师问罪,只是有事想问他……」 浜路挥挥手,背着布囊及威猛的猎枪冲出饭铺,转眼间便消失在冬天的暗夜之中。 留下船虫、目瞪口呆目送她离去的男人,以及散发阴森光芒的刀。 「这孩子真伤脑筋,做事总是这样不经大脑,莽莽撞撞的。」 船虫一面抓抓脑袋,一面拉上门。 她的表情逐渐改变,待关上门回过头时,眼神又变得像母蛇一样可怕狡猾。 「好了……」 老板娘向男人——同样从事见不得人的勾当的伙伴问道: 「那把怪刀……」 「嗯。」 「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来头吧?」 「思,好像有,不过我也不太清楚。」 男人伸长发抖的手臂收刀入鞘: 「这把刀历史悠久,据说是某个城主代代相传,是把吸了罪人的血便会发光的正义妖刀。好像来自遥远的安房国。它离开主人之手已有数年,辗转流传,不知怎么地出现在京都。名字叫做——村雨丸。」 「喔、真可怕。」 老板娘害怕地耸耸盾,摇了几次头,接着又忧心忡忡地瞥了拉门一眼。 当天夜里。 道节喝光酒壶里残余的酒,又开始呼呼大睡。浜路待他入睡之后,蹑手蹑脚走出长屋。 傍晚道节及时赶到,救了浜路之后训了她一顿: 「你要答应哥哥,以后不会只身在江户乱晃。我不是警告过你很多次,说这样很危险吗?」 他又说道: 「而且你的相貌又被冥土新闻张扬出去,更是危险。商家、武士、男女老幼,无论是人是伏,都爱看那种玩意。好,明天哥去替你买些漂亮的发簪、流行的短衣和可爱的木屐,让你方便易容改装。」 光是提议倒也罢了,谁知道节又突然板起脸孔: 「说归说,都是因为你多事搞什么分期,害得我身上没几文钱。」 叨叨絮絮地埋怨几句以后,才转身背对妹妹睡着了。 浜路没有反驳,只是保持沉默。 在那间屋子里,她听见两只伏的谈话——江户里已经没有其他伏,大伙儿全都分散到乡野之间。他们曾在夏天一起踏上不可思议的旅程,同时叫着:「伏之森!」笑了起来——一回想起这些事,浜路便满腹疑惑。 浜路独自走出长屋,来到饭铺。她听说这家店晚上也会供应酒菜,不过今晚似乎提早打烊。 绳帘和招牌都已经收起来了,但是浜路看见里面灯火摇曳,心想老板娘或许还在,便把手放上门把。 此时白天那个矮壮汉子和船虫的窃窃私语声传来。他们似乎怕人听见,刻意压低声音。 「这是京都的同伙在一个密医的长屋里发现,偷来的。」 「为什么医生家里有刀?」 船虫的声音和白天时那种精神奕奕又爽朗的音色完全不同,听来像是暗怀鬼胎,感觉起来有点狡猞奸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看见,自然就顺手带走。」 「那倒是。」 「谁知这把刀这么棘手,他处理不来,于是便来找我。正好我有把旧尺八找不到买主,搁着也占空间,就拿来和他交换了。」 「你一定很开心吧?这么漂亮的刀,可让你捡便宜啦。现在的环境不景气,咱们做黑的也没多少收入。」 「不不不,这个嘛……」 「到底有什么问题?快找个门路卖了吧。」 「你瞧……」 浜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又觉得默默偷听不太妥当,便用力拉开门: 「老板娘……」 「哇啊!」 男人瞬间吓得跳起来,把手上那个细长的大东西拿起来乱挥一通。 那是把光彩夺目的宝刀。 刀鞘如同黑曜石一般闪闪发亮,冷冷地反射烛光。 刀身从漆黑阴森的刀鞘中滑出,活像是刀控制男人的手臂,要给这个贪小便宜的毛贼正义的一击。只见在灯火照耀之下,出鞘的刀闪着黑光掉落…… 一刀将矮几砍成两半。 咚!一道钝重的声音响起,一分为二的矮几倒向左右。 两人见状,连忙往后退。 「出来啦!被妖刀吸血的亡灵出来啦!」 「啊!」 「……不,呃、是我。对不起,吓着你们了。」 浜路充满歉意地说道,老板娘和男人这才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男人连忙将刀藏在身后,船虫为了引开浜路的注意,故意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大声说道: 「浜路,对了,太阳下山以后我突然想起来了!」 「咦?想起什么?」 「呃、汁么?对了,就是那件事。那件事。」 她露出做作的笑容点点头: 「哎呀,就是白天你问起的那个人。」 昏暗的饭铺之中有股酒味。 那把诡异的刀藏在男人身后,散发黑暗的光芒。 「我想起那个卖冥土新闻的怪男人是什么来头了。」 闻言的浜路高兴地点点头: 「我就是想问这件事,才来找老板娘的。」 「他名叫泷沢冥土,神田神社下有个紫色大宅,他那写小说的爹就是住在那里。至于他则是住在那座宅子的别院里。他爹都是由住在正屋的养姐在照顾。」 「谢谢,我这就过去。」 「没什么,小事一桩。随时欢迎……咦?你这就过去?」 船虫忍不住劝阻浜路: 「你该不会是要去找冥土吧?你找他做什么?」 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为和蔼可亲的女声,就和白天时一样。只见她的表情又慌张起来: 「我话说在前头,就算你去兴师问罪,他也不会理你。搞不好还会在明天的快报写上:『猎师浜路挥舞猎枪袭击马琴庵!』喂!浜路!」 「我不是要去兴师问罪,只是有事想问他……」 浜路挥挥手,背着布囊及威猛的猎枪冲出饭铺,转眼间便消失在冬天的暗夜之中。 留下船虫、目瞪口呆目送她离去的男人,以及散发阴森光芒的刀。 「这孩子真伤脑筋,做事总是这样不经大脑,莽莽撞撞的。」 船虫一面抓抓脑袋,一面拉上门。 她的表情逐渐改变,待关上门回过头时,眼神又变得像母蛇一样可怕狡猾。 「好了……」 老板娘向男人——同样从事见不得人的勾当的伙伴问道: 「那把怪刀……」 「嗯。」 「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来头吧?」 「思,好像有,不过我也不太清楚。」 男人伸长发抖的手臂收刀入鞘: 「这把刀历史悠久,据说是某个城主代代相传,是把吸了罪人的血便会发光的正义妖刀。好像来自遥远的安房国。它离开主人之手已有数年,辗转流传,不知怎么地出现在京都。名字叫做——村雨丸。」 「喔、真可怕。」 老板娘害怕地耸耸盾,摇了几次头,接着又忧心忡忡地瞥了拉门一眼。 当天夜里。 道节喝光酒壶里残余的酒,又开始呼呼大睡。浜路待他入睡之后,蹑手蹑脚走出长屋。 傍晚道节及时赶到,救了浜路之后训了她一顿: 「你要答应哥哥,以后不会只身在江户乱晃。我不是警告过你很多次,说这样很危险吗?」 他又说道: 「而且你的相貌又被冥土新闻张扬出去,更是危险。商家、武士、男女老幼,无论是人是伏,都爱看那种玩意。好,明天哥去替你买些漂亮的发簪、流行的短衣和可爱的木屐,让你方便易容改装。」 光是提议倒也罢了,谁知道节又突然板起脸孔: 「说归说,都是因为你多事搞什么分期,害得我身上没几文钱。」 叨叨絮絮地埋怨几句以后,才转身背对妹妹睡着了。 浜路没有反驳,只是保持沉默。 在那间屋子里,她听见两只伏的谈话——江户里已经没有其他伏,大伙儿全都分散到乡野之间。他们曾在夏天一起踏上不可思议的旅程,同时叫着:「伏之森!」笑了起来——一回想起这些事,浜路便满腹疑惑。 浜路独自走出长屋,来到饭铺。她听说这家店晚上也会供应酒菜,不过今晚似乎提早打烊。 绳帘和招牌都已经收起来了,但是浜路看见里面灯火摇曳,心想老板娘或许还在,便把手放上门把。 此时白天那个矮壮汉子和船虫的窃窃私语声传来。他们似乎怕人听见,刻意压低声音。 「这是京都的同伙在一个密医的长屋里发现,偷来的。」 「为什么医生家里有刀?」 船虫的声音和白天时那种精神奕奕又爽朗的音色完全不同,听来像是暗怀鬼胎,感觉起来有点狡猞奸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看见,自然就顺手带走。」 「那倒是。」 「谁知这把刀这么棘手,他处理不来,于是便来找我。正好我有把旧尺八找不到买主,搁着也占空间,就拿来和他交换了。」 「你一定很开心吧?这么漂亮的刀,可让你捡便宜啦。现在的环境不景气,咱们做黑的也没多少收入。」 「不不不,这个嘛……」 「到底有什么问题?快找个门路卖了吧。」 「你瞧……」 浜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又觉得默默偷听不太妥当,便用力拉开门: 「老板娘……」 「哇啊!」 男人瞬间吓得跳起来,把手上那个细长的大东西拿起来乱挥一通。 那是把光彩夺目的宝刀。 刀鞘如同黑曜石一般闪闪发亮,冷冷地反射烛光。 刀身从漆黑阴森的刀鞘中滑出,活像是刀控制男人的手臂,要给这个贪小便宜的毛贼正义的一击。只见在灯火照耀之下,出鞘的刀闪着黑光掉落…… 一刀将矮几砍成两半。 咚!一道钝重的声音响起,一分为二的矮几倒向左右。 两人见状,连忙往后退。 「出来啦!被妖刀吸血的亡灵出来啦!」 「啊!」 「……不,呃、是我。对不起,吓着你们了。」 浜路充满歉意地说道,老板娘和男人这才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男人连忙将刀藏在身后,船虫为了引开浜路的注意,故意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大声说道: 「浜路,对了,太阳下山以后我突然想起来了!」 「咦?想起什么?」 「呃、汁么?对了,就是那件事。那件事。」 她露出做作的笑容点点头: 「哎呀,就是白天你问起的那个人。」 昏暗的饭铺之中有股酒味。 那把诡异的刀藏在男人身后,散发黑暗的光芒。 「我想起那个卖冥土新闻的怪男人是什么来头了。」 闻言的浜路高兴地点点头: 「我就是想问这件事,才来找老板娘的。」 「他名叫泷沢冥土,神田神社下有个紫色大宅,他那写小说的爹就是住在那里。至于他则是住在那座宅子的别院里。他爹都是由住在正屋的养姐在照顾。」 「谢谢,我这就过去。」 「没什么,小事一桩。随时欢迎……咦?你这就过去?」 船虫忍不住劝阻浜路: 「你该不会是要去找冥土吧?你找他做什么?」 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为和蔼可亲的女声,就和白天时一样。只见她的表情又慌张起来: 「我话说在前头,就算你去兴师问罪,他也不会理你。搞不好还会在明天的快报写上:『猎师浜路挥舞猎枪袭击马琴庵!』喂!浜路!」 「我不是要去兴师问罪,只是有事想问他……」 浜路挥挥手,背着布囊及威猛的猎枪冲出饭铺,转眼间便消失在冬天的暗夜之中。 留下船虫、目瞪口呆目送她离去的男人,以及散发阴森光芒的刀。 「这孩子真伤脑筋,做事总是这样不经大脑,莽莽撞撞的。」 船虫一面抓抓脑袋,一面拉上门。 她的表情逐渐改变,待关上门回过头时,眼神又变得像母蛇一样可怕狡猾。 「好了……」 老板娘向男人——同样从事见不得人的勾当的伙伴问道: 「那把怪刀……」 「嗯。」 「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来头吧?」 「思,好像有,不过我也不太清楚。」 男人伸长发抖的手臂收刀入鞘: 「这把刀历史悠久,据说是某个城主代代相传,是把吸了罪人的血便会发光的正义妖刀。好像来自遥远的安房国。它离开主人之手已有数年,辗转流传,不知怎么地出现在京都。名字叫做——村雨丸。」 「喔、真可怕。」 老板娘害怕地耸耸盾,摇了几次头,接着又忧心忡忡地瞥了拉门一眼。 当天夜里。 道节喝光酒壶里残余的酒,又开始呼呼大睡。浜路待他入睡之后,蹑手蹑脚走出长屋。 傍晚道节及时赶到,救了浜路之后训了她一顿: 「你要答应哥哥,以后不会只身在江户乱晃。我不是警告过你很多次,说这样很危险吗?」 他又说道: 「而且你的相貌又被冥土新闻张扬出去,更是危险。商家、武士、男女老幼,无论是人是伏,都爱看那种玩意。好,明天哥去替你买些漂亮的发簪、流行的短衣和可爱的木屐,让你方便易容改装。」 光是提议倒也罢了,谁知道节又突然板起脸孔: 「说归说,都是因为你多事搞什么分期,害得我身上没几文钱。」 叨叨絮絮地埋怨几句以后,才转身背对妹妹睡着了。 浜路没有反驳,只是保持沉默。 在那间屋子里,她听见两只伏的谈话——江户里已经没有其他伏,大伙儿全都分散到乡野之间。他们曾在夏天一起踏上不可思议的旅程,同时叫着:「伏之森!」笑了起来——一回想起这些事,浜路便满腹疑惑。 浜路独自走出长屋,来到饭铺。她听说这家店晚上也会供应酒菜,不过今晚似乎提早打烊。 绳帘和招牌都已经收起来了,但是浜路看见里面灯火摇曳,心想老板娘或许还在,便把手放上门把。 此时白天那个矮壮汉子和船虫的窃窃私语声传来。他们似乎怕人听见,刻意压低声音。 「这是京都的同伙在一个密医的长屋里发现,偷来的。」 「为什么医生家里有刀?」 船虫的声音和白天时那种精神奕奕又爽朗的音色完全不同,听来像是暗怀鬼胎,感觉起来有点狡猞奸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看见,自然就顺手带走。」 「那倒是。」 「谁知这把刀这么棘手,他处理不来,于是便来找我。正好我有把旧尺八找不到买主,搁着也占空间,就拿来和他交换了。」 「你一定很开心吧?这么漂亮的刀,可让你捡便宜啦。现在的环境不景气,咱们做黑的也没多少收入。」 「不不不,这个嘛……」 「到底有什么问题?快找个门路卖了吧。」 「你瞧……」 浜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又觉得默默偷听不太妥当,便用力拉开门: 「老板娘……」 「哇啊!」 男人瞬间吓得跳起来,把手上那个细长的大东西拿起来乱挥一通。 那是把光彩夺目的宝刀。 刀鞘如同黑曜石一般闪闪发亮,冷冷地反射烛光。 刀身从漆黑阴森的刀鞘中滑出,活像是刀控制男人的手臂,要给这个贪小便宜的毛贼正义的一击。只见在灯火照耀之下,出鞘的刀闪着黑光掉落…… 一刀将矮几砍成两半。 咚!一道钝重的声音响起,一分为二的矮几倒向左右。 两人见状,连忙往后退。 「出来啦!被妖刀吸血的亡灵出来啦!」 「啊!」 「……不,呃、是我。对不起,吓着你们了。」 浜路充满歉意地说道,老板娘和男人这才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男人连忙将刀藏在身后,船虫为了引开浜路的注意,故意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大声说道: 「浜路,对了,太阳下山以后我突然想起来了!」 「咦?想起什么?」 「呃、汁么?对了,就是那件事。那件事。」 她露出做作的笑容点点头: 「哎呀,就是白天你问起的那个人。」 昏暗的饭铺之中有股酒味。 那把诡异的刀藏在男人身后,散发黑暗的光芒。 「我想起那个卖冥土新闻的怪男人是什么来头了。」 闻言的浜路高兴地点点头: 「我就是想问这件事,才来找老板娘的。」 「他名叫泷沢冥土,神田神社下有个紫色大宅,他那写小说的爹就是住在那里。至于他则是住在那座宅子的别院里。他爹都是由住在正屋的养姐在照顾。」 「谢谢,我这就过去。」 「没什么,小事一桩。随时欢迎……咦?你这就过去?」 船虫忍不住劝阻浜路: 「你该不会是要去找冥土吧?你找他做什么?」 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为和蔼可亲的女声,就和白天时一样。只见她的表情又慌张起来: 「我话说在前头,就算你去兴师问罪,他也不会理你。搞不好还会在明天的快报写上:『猎师浜路挥舞猎枪袭击马琴庵!』喂!浜路!」 「我不是要去兴师问罪,只是有事想问他……」 浜路挥挥手,背着布囊及威猛的猎枪冲出饭铺,转眼间便消失在冬天的暗夜之中。 留下船虫、目瞪口呆目送她离去的男人,以及散发阴森光芒的刀。 「这孩子真伤脑筋,做事总是这样不经大脑,莽莽撞撞的。」 船虫一面抓抓脑袋,一面拉上门。 她的表情逐渐改变,待关上门回过头时,眼神又变得像母蛇一样可怕狡猾。 「好了……」 老板娘向男人——同样从事见不得人的勾当的伙伴问道: 「那把怪刀……」 「嗯。」 「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来头吧?」 「思,好像有,不过我也不太清楚。」 男人伸长发抖的手臂收刀入鞘: 「这把刀历史悠久,据说是某个城主代代相传,是把吸了罪人的血便会发光的正义妖刀。好像来自遥远的安房国。它离开主人之手已有数年,辗转流传,不知怎么地出现在京都。名字叫做——村雨丸。」 「喔、真可怕。」 老板娘害怕地耸耸盾,摇了几次头,接着又忧心忡忡地瞥了拉门一眼。 当天夜里。 道节喝光酒壶里残余的酒,又开始呼呼大睡。浜路待他入睡之后,蹑手蹑脚走出长屋。 傍晚道节及时赶到,救了浜路之后训了她一顿: 「你要答应哥哥,以后不会只身在江户乱晃。我不是警告过你很多次,说这样很危险吗?」 他又说道: 「而且你的相貌又被冥土新闻张扬出去,更是危险。商家、武士、男女老幼,无论是人是伏,都爱看那种玩意。好,明天哥去替你买些漂亮的发簪、流行的短衣和可爱的木屐,让你方便易容改装。」 光是提议倒也罢了,谁知道节又突然板起脸孔: 「说归说,都是因为你多事搞什么分期,害得我身上没几文钱。」 叨叨絮絮地埋怨几句以后,才转身背对妹妹睡着了。 浜路没有反驳,只是保持沉默。 在那间屋子里,她听见两只伏的谈话——江户里已经没有其他伏,大伙儿全都分散到乡野之间。他们曾在夏天一起踏上不可思议的旅程,同时叫着:「伏之森!」笑了起来——一回想起这些事,浜路便满腹疑惑。 浜路独自走出长屋,来到饭铺。她听说这家店晚上也会供应酒菜,不过今晚似乎提早打烊。 绳帘和招牌都已经收起来了,但是浜路看见里面灯火摇曳,心想老板娘或许还在,便把手放上门把。 此时白天那个矮壮汉子和船虫的窃窃私语声传来。他们似乎怕人听见,刻意压低声音。 「这是京都的同伙在一个密医的长屋里发现,偷来的。」 「为什么医生家里有刀?」 船虫的声音和白天时那种精神奕奕又爽朗的音色完全不同,听来像是暗怀鬼胎,感觉起来有点狡猞奸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看见,自然就顺手带走。」 「那倒是。」 「谁知这把刀这么棘手,他处理不来,于是便来找我。正好我有把旧尺八找不到买主,搁着也占空间,就拿来和他交换了。」 「你一定很开心吧?这么漂亮的刀,可让你捡便宜啦。现在的环境不景气,咱们做黑的也没多少收入。」 「不不不,这个嘛……」 「到底有什么问题?快找个门路卖了吧。」 「你瞧……」 浜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又觉得默默偷听不太妥当,便用力拉开门: 「老板娘……」 「哇啊!」 男人瞬间吓得跳起来,把手上那个细长的大东西拿起来乱挥一通。 那是把光彩夺目的宝刀。 刀鞘如同黑曜石一般闪闪发亮,冷冷地反射烛光。 刀身从漆黑阴森的刀鞘中滑出,活像是刀控制男人的手臂,要给这个贪小便宜的毛贼正义的一击。只见在灯火照耀之下,出鞘的刀闪着黑光掉落…… 一刀将矮几砍成两半。 咚!一道钝重的声音响起,一分为二的矮几倒向左右。 两人见状,连忙往后退。 「出来啦!被妖刀吸血的亡灵出来啦!」 「啊!」 「……不,呃、是我。对不起,吓着你们了。」 浜路充满歉意地说道,老板娘和男人这才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男人连忙将刀藏在身后,船虫为了引开浜路的注意,故意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大声说道: 「浜路,对了,太阳下山以后我突然想起来了!」 「咦?想起什么?」 「呃、汁么?对了,就是那件事。那件事。」 她露出做作的笑容点点头: 「哎呀,就是白天你问起的那个人。」 昏暗的饭铺之中有股酒味。 那把诡异的刀藏在男人身后,散发黑暗的光芒。 「我想起那个卖冥土新闻的怪男人是什么来头了。」 闻言的浜路高兴地点点头: 「我就是想问这件事,才来找老板娘的。」 「他名叫泷沢冥土,神田神社下有个紫色大宅,他那写小说的爹就是住在那里。至于他则是住在那座宅子的别院里。他爹都是由住在正屋的养姐在照顾。」 「谢谢,我这就过去。」 「没什么,小事一桩。随时欢迎……咦?你这就过去?」 船虫忍不住劝阻浜路: 「你该不会是要去找冥土吧?你找他做什么?」 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为和蔼可亲的女声,就和白天时一样。只见她的表情又慌张起来: 「我话说在前头,就算你去兴师问罪,他也不会理你。搞不好还会在明天的快报写上:『猎师浜路挥舞猎枪袭击马琴庵!』喂!浜路!」 「我不是要去兴师问罪,只是有事想问他……」 浜路挥挥手,背着布囊及威猛的猎枪冲出饭铺,转眼间便消失在冬天的暗夜之中。 留下船虫、目瞪口呆目送她离去的男人,以及散发阴森光芒的刀。 「这孩子真伤脑筋,做事总是这样不经大脑,莽莽撞撞的。」 船虫一面抓抓脑袋,一面拉上门。 她的表情逐渐改变,待关上门回过头时,眼神又变得像母蛇一样可怕狡猾。 「好了……」 老板娘向男人——同样从事见不得人的勾当的伙伴问道: 「那把怪刀……」 「嗯。」 「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来头吧?」 「思,好像有,不过我也不太清楚。」 男人伸长发抖的手臂收刀入鞘: 「这把刀历史悠久,据说是某个城主代代相传,是把吸了罪人的血便会发光的正义妖刀。好像来自遥远的安房国。它离开主人之手已有数年,辗转流传,不知怎么地出现在京都。名字叫做——村雨丸。」 「喔、真可怕。」 老板娘害怕地耸耸盾,摇了几次头,接着又忧心忡忡地瞥了拉门一眼。 当天夜里。 道节喝光酒壶里残余的酒,又开始呼呼大睡。浜路待他入睡之后,蹑手蹑脚走出长屋。 傍晚道节及时赶到,救了浜路之后训了她一顿: 「你要答应哥哥,以后不会只身在江户乱晃。我不是警告过你很多次,说这样很危险吗?」 他又说道: 「而且你的相貌又被冥土新闻张扬出去,更是危险。商家、武士、男女老幼,无论是人是伏,都爱看那种玩意。好,明天哥去替你买些漂亮的发簪、流行的短衣和可爱的木屐,让你方便易容改装。」 光是提议倒也罢了,谁知道节又突然板起脸孔: 「说归说,都是因为你多事搞什么分期,害得我身上没几文钱。」 叨叨絮絮地埋怨几句以后,才转身背对妹妹睡着了。 浜路没有反驳,只是保持沉默。 在那间屋子里,她听见两只伏的谈话——江户里已经没有其他伏,大伙儿全都分散到乡野之间。他们曾在夏天一起踏上不可思议的旅程,同时叫着:「伏之森!」笑了起来——一回想起这些事,浜路便满腹疑惑。 浜路独自走出长屋,来到饭铺。她听说这家店晚上也会供应酒菜,不过今晚似乎提早打烊。 绳帘和招牌都已经收起来了,但是浜路看见里面灯火摇曳,心想老板娘或许还在,便把手放上门把。 此时白天那个矮壮汉子和船虫的窃窃私语声传来。他们似乎怕人听见,刻意压低声音。 「这是京都的同伙在一个密医的长屋里发现,偷来的。」 「为什么医生家里有刀?」 船虫的声音和白天时那种精神奕奕又爽朗的音色完全不同,听来像是暗怀鬼胎,感觉起来有点狡猞奸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看见,自然就顺手带走。」 「那倒是。」 「谁知这把刀这么棘手,他处理不来,于是便来找我。正好我有把旧尺八找不到买主,搁着也占空间,就拿来和他交换了。」 「你一定很开心吧?这么漂亮的刀,可让你捡便宜啦。现在的环境不景气,咱们做黑的也没多少收入。」 「不不不,这个嘛……」 「到底有什么问题?快找个门路卖了吧。」 「你瞧……」 浜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又觉得默默偷听不太妥当,便用力拉开门: 「老板娘……」 「哇啊!」 男人瞬间吓得跳起来,把手上那个细长的大东西拿起来乱挥一通。 那是把光彩夺目的宝刀。 刀鞘如同黑曜石一般闪闪发亮,冷冷地反射烛光。 刀身从漆黑阴森的刀鞘中滑出,活像是刀控制男人的手臂,要给这个贪小便宜的毛贼正义的一击。只见在灯火照耀之下,出鞘的刀闪着黑光掉落…… 一刀将矮几砍成两半。 咚!一道钝重的声音响起,一分为二的矮几倒向左右。 两人见状,连忙往后退。 「出来啦!被妖刀吸血的亡灵出来啦!」 「啊!」 「……不,呃、是我。对不起,吓着你们了。」 浜路充满歉意地说道,老板娘和男人这才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男人连忙将刀藏在身后,船虫为了引开浜路的注意,故意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大声说道: 「浜路,对了,太阳下山以后我突然想起来了!」 「咦?想起什么?」 「呃、汁么?对了,就是那件事。那件事。」 她露出做作的笑容点点头: 「哎呀,就是白天你问起的那个人。」 昏暗的饭铺之中有股酒味。 那把诡异的刀藏在男人身后,散发黑暗的光芒。 「我想起那个卖冥土新闻的怪男人是什么来头了。」 闻言的浜路高兴地点点头: 「我就是想问这件事,才来找老板娘的。」 「他名叫泷沢冥土,神田神社下有个紫色大宅,他那写小说的爹就是住在那里。至于他则是住在那座宅子的别院里。他爹都是由住在正屋的养姐在照顾。」 「谢谢,我这就过去。」 「没什么,小事一桩。随时欢迎……咦?你这就过去?」 船虫忍不住劝阻浜路: 「你该不会是要去找冥土吧?你找他做什么?」 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为和蔼可亲的女声,就和白天时一样。只见她的表情又慌张起来: 「我话说在前头,就算你去兴师问罪,他也不会理你。搞不好还会在明天的快报写上:『猎师浜路挥舞猎枪袭击马琴庵!』喂!浜路!」 「我不是要去兴师问罪,只是有事想问他……」 浜路挥挥手,背着布囊及威猛的猎枪冲出饭铺,转眼间便消失在冬天的暗夜之中。 留下船虫、目瞪口呆目送她离去的男人,以及散发阴森光芒的刀。 「这孩子真伤脑筋,做事总是这样不经大脑,莽莽撞撞的。」 船虫一面抓抓脑袋,一面拉上门。 她的表情逐渐改变,待关上门回过头时,眼神又变得像母蛇一样可怕狡猾。 「好了……」 老板娘向男人——同样从事见不得人的勾当的伙伴问道: 「那把怪刀……」 「嗯。」 「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来头吧?」 「思,好像有,不过我也不太清楚。」 男人伸长发抖的手臂收刀入鞘: 「这把刀历史悠久,据说是某个城主代代相传,是把吸了罪人的血便会发光的正义妖刀。好像来自遥远的安房国。它离开主人之手已有数年,辗转流传,不知怎么地出现在京都。名字叫做——村雨丸。」 「喔、真可怕。」 老板娘害怕地耸耸盾,摇了几次头,接着又忧心忡忡地瞥了拉门一眼。 当天夜里。 道节喝光酒壶里残余的酒,又开始呼呼大睡。浜路待他入睡之后,蹑手蹑脚走出长屋。 傍晚道节及时赶到,救了浜路之后训了她一顿: 「你要答应哥哥,以后不会只身在江户乱晃。我不是警告过你很多次,说这样很危险吗?」 他又说道: 「而且你的相貌又被冥土新闻张扬出去,更是危险。商家、武士、男女老幼,无论是人是伏,都爱看那种玩意。好,明天哥去替你买些漂亮的发簪、流行的短衣和可爱的木屐,让你方便易容改装。」 光是提议倒也罢了,谁知道节又突然板起脸孔: 「说归说,都是因为你多事搞什么分期,害得我身上没几文钱。」 叨叨絮絮地埋怨几句以后,才转身背对妹妹睡着了。 浜路没有反驳,只是保持沉默。 在那间屋子里,她听见两只伏的谈话——江户里已经没有其他伏,大伙儿全都分散到乡野之间。他们曾在夏天一起踏上不可思议的旅程,同时叫着:「伏之森!」笑了起来——一回想起这些事,浜路便满腹疑惑。 浜路独自走出长屋,来到饭铺。她听说这家店晚上也会供应酒菜,不过今晚似乎提早打烊。 绳帘和招牌都已经收起来了,但是浜路看见里面灯火摇曳,心想老板娘或许还在,便把手放上门把。 此时白天那个矮壮汉子和船虫的窃窃私语声传来。他们似乎怕人听见,刻意压低声音。 「这是京都的同伙在一个密医的长屋里发现,偷来的。」 「为什么医生家里有刀?」 船虫的声音和白天时那种精神奕奕又爽朗的音色完全不同,听来像是暗怀鬼胎,感觉起来有点狡猞奸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看见,自然就顺手带走。」 「那倒是。」 「谁知这把刀这么棘手,他处理不来,于是便来找我。正好我有把旧尺八找不到买主,搁着也占空间,就拿来和他交换了。」 「你一定很开心吧?这么漂亮的刀,可让你捡便宜啦。现在的环境不景气,咱们做黑的也没多少收入。」 「不不不,这个嘛……」 「到底有什么问题?快找个门路卖了吧。」 「你瞧……」 浜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又觉得默默偷听不太妥当,便用力拉开门: 「老板娘……」 「哇啊!」 男人瞬间吓得跳起来,把手上那个细长的大东西拿起来乱挥一通。 那是把光彩夺目的宝刀。 刀鞘如同黑曜石一般闪闪发亮,冷冷地反射烛光。 刀身从漆黑阴森的刀鞘中滑出,活像是刀控制男人的手臂,要给这个贪小便宜的毛贼正义的一击。只见在灯火照耀之下,出鞘的刀闪着黑光掉落…… 一刀将矮几砍成两半。 咚!一道钝重的声音响起,一分为二的矮几倒向左右。 两人见状,连忙往后退。 「出来啦!被妖刀吸血的亡灵出来啦!」 「啊!」 「……不,呃、是我。对不起,吓着你们了。」 浜路充满歉意地说道,老板娘和男人这才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男人连忙将刀藏在身后,船虫为了引开浜路的注意,故意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大声说道: 「浜路,对了,太阳下山以后我突然想起来了!」 「咦?想起什么?」 「呃、汁么?对了,就是那件事。那件事。」 她露出做作的笑容点点头: 「哎呀,就是白天你问起的那个人。」 昏暗的饭铺之中有股酒味。 那把诡异的刀藏在男人身后,散发黑暗的光芒。 「我想起那个卖冥土新闻的怪男人是什么来头了。」 闻言的浜路高兴地点点头: 「我就是想问这件事,才来找老板娘的。」 「他名叫泷沢冥土,神田神社下有个紫色大宅,他那写小说的爹就是住在那里。至于他则是住在那座宅子的别院里。他爹都是由住在正屋的养姐在照顾。」 「谢谢,我这就过去。」 「没什么,小事一桩。随时欢迎……咦?你这就过去?」 船虫忍不住劝阻浜路: 「你该不会是要去找冥土吧?你找他做什么?」 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为和蔼可亲的女声,就和白天时一样。只见她的表情又慌张起来: 「我话说在前头,就算你去兴师问罪,他也不会理你。搞不好还会在明天的快报写上:『猎师浜路挥舞猎枪袭击马琴庵!』喂!浜路!」 「我不是要去兴师问罪,只是有事想问他……」 浜路挥挥手,背着布囊及威猛的猎枪冲出饭铺,转眼间便消失在冬天的暗夜之中。 留下船虫、目瞪口呆目送她离去的男人,以及散发阴森光芒的刀。 「这孩子真伤脑筋,做事总是这样不经大脑,莽莽撞撞的。」 船虫一面抓抓脑袋,一面拉上门。 她的表情逐渐改变,待关上门回过头时,眼神又变得像母蛇一样可怕狡猾。 「好了……」 老板娘向男人——同样从事见不得人的勾当的伙伴问道: 「那把怪刀……」 「嗯。」 「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来头吧?」 「思,好像有,不过我也不太清楚。」 男人伸长发抖的手臂收刀入鞘: 「这把刀历史悠久,据说是某个城主代代相传,是把吸了罪人的血便会发光的正义妖刀。好像来自遥远的安房国。它离开主人之手已有数年,辗转流传,不知怎么地出现在京都。名字叫做——村雨丸。」 「喔、真可怕。」 老板娘害怕地耸耸盾,摇了几次头,接着又忧心忡忡地瞥了拉门一眼。 当天夜里。 道节喝光酒壶里残余的酒,又开始呼呼大睡。浜路待他入睡之后,蹑手蹑脚走出长屋。 傍晚道节及时赶到,救了浜路之后训了她一顿: 「你要答应哥哥,以后不会只身在江户乱晃。我不是警告过你很多次,说这样很危险吗?」 他又说道: 「而且你的相貌又被冥土新闻张扬出去,更是危险。商家、武士、男女老幼,无论是人是伏,都爱看那种玩意。好,明天哥去替你买些漂亮的发簪、流行的短衣和可爱的木屐,让你方便易容改装。」 光是提议倒也罢了,谁知道节又突然板起脸孔: 「说归说,都是因为你多事搞什么分期,害得我身上没几文钱。」 叨叨絮絮地埋怨几句以后,才转身背对妹妹睡着了。 浜路没有反驳,只是保持沉默。 在那间屋子里,她听见两只伏的谈话——江户里已经没有其他伏,大伙儿全都分散到乡野之间。他们曾在夏天一起踏上不可思议的旅程,同时叫着:「伏之森!」笑了起来——一回想起这些事,浜路便满腹疑惑。 浜路独自走出长屋,来到饭铺。她听说这家店晚上也会供应酒菜,不过今晚似乎提早打烊。 绳帘和招牌都已经收起来了,但是浜路看见里面灯火摇曳,心想老板娘或许还在,便把手放上门把。 此时白天那个矮壮汉子和船虫的窃窃私语声传来。他们似乎怕人听见,刻意压低声音。 「这是京都的同伙在一个密医的长屋里发现,偷来的。」 「为什么医生家里有刀?」 船虫的声音和白天时那种精神奕奕又爽朗的音色完全不同,听来像是暗怀鬼胎,感觉起来有点狡猞奸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看见,自然就顺手带走。」 「那倒是。」 「谁知这把刀这么棘手,他处理不来,于是便来找我。正好我有把旧尺八找不到买主,搁着也占空间,就拿来和他交换了。」 「你一定很开心吧?这么漂亮的刀,可让你捡便宜啦。现在的环境不景气,咱们做黑的也没多少收入。」 「不不不,这个嘛……」 「到底有什么问题?快找个门路卖了吧。」 「你瞧……」 浜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又觉得默默偷听不太妥当,便用力拉开门: 「老板娘……」 「哇啊!」 男人瞬间吓得跳起来,把手上那个细长的大东西拿起来乱挥一通。 那是把光彩夺目的宝刀。 刀鞘如同黑曜石一般闪闪发亮,冷冷地反射烛光。 刀身从漆黑阴森的刀鞘中滑出,活像是刀控制男人的手臂,要给这个贪小便宜的毛贼正义的一击。只见在灯火照耀之下,出鞘的刀闪着黑光掉落…… 一刀将矮几砍成两半。 咚!一道钝重的声音响起,一分为二的矮几倒向左右。 两人见状,连忙往后退。 「出来啦!被妖刀吸血的亡灵出来啦!」 「啊!」 「……不,呃、是我。对不起,吓着你们了。」 浜路充满歉意地说道,老板娘和男人这才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男人连忙将刀藏在身后,船虫为了引开浜路的注意,故意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大声说道: 「浜路,对了,太阳下山以后我突然想起来了!」 「咦?想起什么?」 「呃、汁么?对了,就是那件事。那件事。」 她露出做作的笑容点点头: 「哎呀,就是白天你问起的那个人。」 昏暗的饭铺之中有股酒味。 那把诡异的刀藏在男人身后,散发黑暗的光芒。 「我想起那个卖冥土新闻的怪男人是什么来头了。」 闻言的浜路高兴地点点头: 「我就是想问这件事,才来找老板娘的。」 「他名叫泷沢冥土,神田神社下有个紫色大宅,他那写小说的爹就是住在那里。至于他则是住在那座宅子的别院里。他爹都是由住在正屋的养姐在照顾。」 「谢谢,我这就过去。」 「没什么,小事一桩。随时欢迎……咦?你这就过去?」 船虫忍不住劝阻浜路: 「你该不会是要去找冥土吧?你找他做什么?」 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为和蔼可亲的女声,就和白天时一样。只见她的表情又慌张起来: 「我话说在前头,就算你去兴师问罪,他也不会理你。搞不好还会在明天的快报写上:『猎师浜路挥舞猎枪袭击马琴庵!』喂!浜路!」 「我不是要去兴师问罪,只是有事想问他……」 浜路挥挥手,背着布囊及威猛的猎枪冲出饭铺,转眼间便消失在冬天的暗夜之中。 留下船虫、目瞪口呆目送她离去的男人,以及散发阴森光芒的刀。 「这孩子真伤脑筋,做事总是这样不经大脑,莽莽撞撞的。」 船虫一面抓抓脑袋,一面拉上门。 她的表情逐渐改变,待关上门回过头时,眼神又变得像母蛇一样可怕狡猾。 「好了……」 老板娘向男人——同样从事见不得人的勾当的伙伴问道: 「那把怪刀……」 「嗯。」 「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来头吧?」 「思,好像有,不过我也不太清楚。」 男人伸长发抖的手臂收刀入鞘: 「这把刀历史悠久,据说是某个城主代代相传,是把吸了罪人的血便会发光的正义妖刀。好像来自遥远的安房国。它离开主人之手已有数年,辗转流传,不知怎么地出现在京都。名字叫做——村雨丸。」 「喔、真可怕。」 老板娘害怕地耸耸盾,摇了几次头,接着又忧心忡忡地瞥了拉门一眼。 当天夜里。 道节喝光酒壶里残余的酒,又开始呼呼大睡。浜路待他入睡之后,蹑手蹑脚走出长屋。 傍晚道节及时赶到,救了浜路之后训了她一顿: 「你要答应哥哥,以后不会只身在江户乱晃。我不是警告过你很多次,说这样很危险吗?」 他又说道: 「而且你的相貌又被冥土新闻张扬出去,更是危险。商家、武士、男女老幼,无论是人是伏,都爱看那种玩意。好,明天哥去替你买些漂亮的发簪、流行的短衣和可爱的木屐,让你方便易容改装。」 光是提议倒也罢了,谁知道节又突然板起脸孔: 「说归说,都是因为你多事搞什么分期,害得我身上没几文钱。」 叨叨絮絮地埋怨几句以后,才转身背对妹妹睡着了。 浜路没有反驳,只是保持沉默。 在那间屋子里,她听见两只伏的谈话——江户里已经没有其他伏,大伙儿全都分散到乡野之间。他们曾在夏天一起踏上不可思议的旅程,同时叫着:「伏之森!」笑了起来——一回想起这些事,浜路便满腹疑惑。 浜路独自走出长屋,来到饭铺。她听说这家店晚上也会供应酒菜,不过今晚似乎提早打烊。 绳帘和招牌都已经收起来了,但是浜路看见里面灯火摇曳,心想老板娘或许还在,便把手放上门把。 此时白天那个矮壮汉子和船虫的窃窃私语声传来。他们似乎怕人听见,刻意压低声音。 「这是京都的同伙在一个密医的长屋里发现,偷来的。」 「为什么医生家里有刀?」 船虫的声音和白天时那种精神奕奕又爽朗的音色完全不同,听来像是暗怀鬼胎,感觉起来有点狡猞奸诈。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看见,自然就顺手带走。」 「那倒是。」 「谁知这把刀这么棘手,他处理不来,于是便来找我。正好我有把旧尺八找不到买主,搁着也占空间,就拿来和他交换了。」 「你一定很开心吧?这么漂亮的刀,可让你捡便宜啦。现在的环境不景气,咱们做黑的也没多少收入。」 「不不不,这个嘛……」 「到底有什么问题?快找个门路卖了吧。」 「你瞧……」 浜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又觉得默默偷听不太妥当,便用力拉开门: 「老板娘……」 「哇啊!」 男人瞬间吓得跳起来,把手上那个细长的大东西拿起来乱挥一通。 那是把光彩夺目的宝刀。 刀鞘如同黑曜石一般闪闪发亮,冷冷地反射烛光。 刀身从漆黑阴森的刀鞘中滑出,活像是刀控制男人的手臂,要给这个贪小便宜的毛贼正义的一击。只见在灯火照耀之下,出鞘的刀闪着黑光掉落…… 一刀将矮几砍成两半。 咚!一道钝重的声音响起,一分为二的矮几倒向左右。 两人见状,连忙往后退。 「出来啦!被妖刀吸血的亡灵出来啦!」 「啊!」 「……不,呃、是我。对不起,吓着你们了。」 浜路充满歉意地说道,老板娘和男人这才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男人连忙将刀藏在身后,船虫为了引开浜路的注意,故意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大声说道: 「浜路,对了,太阳下山以后我突然想起来了!」 「咦?想起什么?」 「呃、汁么?对了,就是那件事。那件事。」 她露出做作的笑容点点头: 「哎呀,就是白天你问起的那个人。」 昏暗的饭铺之中有股酒味。 那把诡异的刀藏在男人身后,散发黑暗的光芒。 「我想起那个卖冥土新闻的怪男人是什么来头了。」 闻言的浜路高兴地点点头: 「我就是想问这件事,才来找老板娘的。」 「他名叫泷沢冥土,神田神社下有个紫色大宅,他那写小说的爹就是住在那里。至于他则是住在那座宅子的别院里。他爹都是由住在正屋的养姐在照顾。」 「谢谢,我这就过去。」 「没什么,小事一桩。随时欢迎……咦?你这就过去?」 船虫忍不住劝阻浜路: 「你该不会是要去找冥土吧?你找他做什么?」 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为和蔼可亲的女声,就和白天时一样。只见她的表情又慌张起来: 「我话说在前头,就算你去兴师问罪,他也不会理你。搞不好还会在明天的快报写上:『猎师浜路挥舞猎枪袭击马琴庵!』喂!浜路!」 「我不是要去兴师问罪,只是有事想问他……」 浜路挥挥手,背着布囊及威猛的猎枪冲出饭铺,转眼间便消失在冬天的暗夜之中。 留下船虫、目瞪口呆目送她离去的男人,以及散发阴森光芒的刀。 「这孩子真伤脑筋,做事总是这样不经大脑,莽莽撞撞的。」 船虫一面抓抓脑袋,一面拉上门。 她的表情逐渐改变,待关上门回过头时,眼神又变得像母蛇一样可怕狡猾。 「好了……」 老板娘向男人——同样从事见不得人的勾当的伙伴问道: 「那把怪刀……」 「嗯。」 「该不会有什么奇怪的来头吧?」 「思,好像有,不过我也不太清楚。」 男人伸长发抖的手臂收刀入鞘: 「这把刀历史悠久,据说是某个城主代代相传,是把吸了罪人的血便会发光的正义妖刀。好像来自遥远的安房国。它离开主人之手已有数年,辗转流传,不知怎么地出现在京都。名字叫做——村雨丸。」 「喔、真可怕。」 老板娘害怕地耸耸盾,摇了几次头,接着又忧心忡忡地瞥了拉门一眼。 八 浜路闯入紫色曲亭马琴庵之卷 浜路离开船虫的饭铺之后一路疾奔,看见一个高头大马、身穿破烂旅装的男人缓缓横越道路,一张胡须脸看来十分可怕。对方似乎也发现浜路,定睛看了她片刻。或许他也看过冥土新闻的插画,所以认得浜路。但是浜路并未理会,依然自顾自地奔跑。 神田神社下的紫色大宅其实挺好找的。 她身手矫健地越过木门,向路上的行人问路。闻言的每个人都皱起眉头,一面埋怨:「那座宅子啊?很显眼,你到附近就知道了。」「其实居民担心损及附近的景观,都反对马琴先生油漆,可他硬是把宅子漆成那种颜色。他写的小说部部精彩,不过性子实在教人伤脑筋!」一面替浜路指示大宅的方位。 寒风时而将粉雪刮向浜路的脸上。 江户的寒冷和山里不同,空气干燥,入夜之后便冷得刺骨。 浜路找到大宅,虽然早有想像,见了实物还是忍不住惊讶地往后仰。 山里有些树到了秋天便会结出漂亮的紫色果实……眼前大宅的漆色便和那些果实差不多,夜里看来依然璀璨。 浜路站在木门前方,正要问有人在吗?却听见宅子里传来声音,急忙闭上嘴巴。 冬天的枯木不祥地摇曳,浜路踏入庭院之内悄悄窥探。只见有三个人分别坐在纸门之后,门前有块冷冰冰的垫脚石。天气虽然冷得快结冻,但是纸门并未拉上。 一名瘦小的老人坐在深处的紫色大坐垫上。睁开的双眼又白又浊,似乎早已失明。 老人动着嘴巴说话。 一个肤色白皙、楚楚可怜,将一头黑发规规矩矩地结成岛田髻的女子坐在书案前,在白纸上振笔疾书。 坐在两人中间的壮年男子则在计算接过的白纸张数。 「……哎呀哎呀,马琴先生,稿子已经齐了。」 「那就好。」 老人点点头,年轻女子也松了口气,抬起头来。 「自从我瞎了以后,给妙真添了不少麻烦。内人刚收养她时,还是个不识子的三尺蒙童,后来勤学有成,现在已经能听我口述抄录,是我的得力助手。」 「先生,令郎呢?」 「……那个小子啊。」 人称马琴先生的老人恨恨地皱起眉头。那个瞬间,充满皱纹的瘦脸与那年轻小子出奇相像,教浜路不禁诧异。 「如你所见,我的亲生儿子,妙真的养弟,老是写些可笑的快报和无聊的脚本。本来他还会帮我查些工作上的资料,最近却老是窝在别院,每天不知在干些什么。不止如此。还不分昼夜地在路上晃来晃去……到底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有时又整天一声不吭,若有所思。」 「唔。」 男子——江户第一大书坊的老板——一面整理白纸,一面点头。 最上头的白纸写着五个字,浜路虽然认不得,但是老人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看不见的五个字的画面,却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头。 「这本书已经写了二十几年……没想到不见光明之后,还能继续写下去。」 「这全得归功于马琴先生对于完稿的执著及读者的热情。」 「但是那小子……」 听见老人这番话,肤色白皙的女子——妙真面带悲伤地垂下了眼。 三个人似乎各有所思,全停下动作,宛如没有色彩的水墨画一般悄然冻结。 浜路离开屋子,悄悄横越寂寥的庭院。 她望见枯木的另一头有个小屋顶,便走了过去。那是个小庵,虽然也有着奇妙的紫色,然而和气派的正屋不同,形状丑陋像个土坟,淡淡地融入枯木林立的庭院,几乎快要消失不见。 「这是什么?茅厕吗?」 浜路探头一看,才知道是个只有三张榻榻米大小的小别院。 朦胧行灯之下的幽暗处,突然浮现一张戴着眼镜的苍白男子脸孔,有如干掉的头颅。 「呀啊!」 浜路忍不住大叫,而男子——冥土也不遑多让。 「呀啊!」 他像个女人似地大声尖叫,跳了起来。 他用双手扶正滑落的眼镜,起身说道: 「什么啊,原来是猎师浜路姑娘。怎么了?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对了,今天你没事吧?那就好。」 「好什么好?冥土,我说你……」 浜路毫不客气地脱下鞋子,走进与方才的气派正屋截然不同的破烂小别院。冥土虽然有点害怕,眼镜后方的细长眼睛却相当冷静地观察浜路的举止。 别院里有老旧的棉被、破烂的四角行灯、陈旧的书案,以及一个偌大的四角火盆。除了这些东西以外,只有骨瘦如柴的冥土愣愣地张大嘴巴坐着。 书案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叠写有字的白纸。 榻榻米上则是明天的冥土新闻,正写到一半: 浜路瞥见冥土新闻,忍不住大叫一声扑了过去。 冥土连忙抢回来。 两人在榻榻米上抢成一团。 「这是什么?你白天来偷看我和我哥,果然是为了写快报?」 「不,那是……」 「所以你才会躲在我们长屋前。」 两人争夺的快报上写着浜路看不懂的文字,右边画幅拙劣的图,图上是连人带门飞出长屋的浜路,左边则是站在吉原花街的百段梯顶端哈哈大笑的大汉,似乎是在画道节。 「这幅图是什么?」 「呃、就是……」 冥土面有难色地抓抓脑袋,指着图说道: 「这张图是兄妹吵架的经过,妹妹担心哥哥,要求官差分期支付悬赏金,但是醉酒的哥哥却把妹妹打出门外。这张是哥哥埋怨:『我要到百段梯最上层,找十个花魁相伴,一夜散尽千金!』乡下来的妹妹听了哭道:『太过分了!』……」 「我哥才没有说这种话。今晚他也只是喝了酒,发发脾气就睡了。」 「但是百姓最爱看这种描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故事。」 「你也不能因此说谎吧。」 冥土又扶了扶眼镜,沉默下来。 浜路鼓起腮帮子瞪着冥土的侧脸,此时行灯烛火晃了一晃,冥土的视线飘了过去,浜路便趁机抢过未完成的快报。 「嘿!」 「啊!你做什么!啊……我的精心之作……」 浜路将抢来的快报撕成四块,揉成一团之后塞进嘴巴里。嚼啊嚼的,嚼啊嚼的…… 咕噜! 她一面瞪着傻眼的冥土,一面将纸团硬生生吞进腹中。 「我本想尽快写完,送到印刷坊的。」 「你要是敢把我哥写成坏人,我绝不饶你。若是打坏他的名声,要讨老婆就更难了。」 「讨老婆?」 冥土嗤之以鼻,耸耸瘦小的肩膀。 「干嘛?」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老婆也不见得好。我家光是有个养姐,每天耳根子就不得清静。」 「没这回事吧?我瞧你姐姐看起来很文静。」 「看来文静却唠叨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唔。」 浜路不禁沉吟。 「别说这个了。浜路姑娘,你特地来访有何贵干?居然在三更半夜独自前来。还带着这么可怕的玩意。」 「可怕?喔,这是我长年以来的习惯,不背着猎枪,总觉得肩头太轻,很不自在。这已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别说这个了,冥土。」 浜路倏然靠近冥土。 冥土歪着头,试图躲开。 四角行灯的烛火又摇了一摇。 干燥的北风吹进别院,细长的柱 子摇摇晃晃。 寒意刺骨。 寂寥的冬夜。 「我白天要去那座屋子时,你阻止过我,说我一个人去太危险,要我和哥哥一起去。后来你还告诉我哥我人在哪里,要他来救我。」 「唔、唔……有这回事吗?」 「别装蒜了。那座屋子里有两只伏……」 「果然有啊!所以你找到信乃和亲兵卫了?」 「什么找到,我差点就……慢着,为什么你知道这些事?仔细一想,我来江户的头一夜,就看见你在跟踪那只叫信乃的公伏。吉原花街猎伏那一天,你也在附近走动。我听说一有人猎到伏,你总能像风一样迅速发行快报,所以才有那么多人爱看。你怎么这么了解伏?连伏住哪里都知道,干嘛不自己猎伏?这样一来既可以拿到大笔悬赏金,又可以助人。别的不说,怎么能放任那种杀人野兽在外头乱晃?」 「不,这个嘛……」 冥土什么都不说,只是搔搔脑袋。 外头的粉雪似乎停了。 北风越发强劲,狠狠地撼动与紫色马琴庵截然不同的破烂别院,仿佛打算将别院吹垮。不光是柱子、墙壁,连地板都在震动。若不是状如小狗的可爱纸镇压住,书案上的纸山不知要飞到什么地方去。 由于冥土默默不语,浜路瞄了书案一眼。 纸山最上头所写的粗黑字体,浜路依然不识得。尉才在马琴庵看见的文字是出于年轻女子之手,细致娟秀;眼前的字体阳刚味十足,线条粗厚,字字庞大。 「哎呀?」 浜路的记性不差。 纸山上写的七个字。 最上头那两个字她没看过,不过下头五个字却和方才在正屋看见的字一样。 「这些字怎么念?刚才我在另一边也看到这五个字。」 「——『里见八犬传』。」 冥土回话时的声音相当低沉。 有如是从地狱底端传来。 浜路抬头问道:「什么是里见八犬传?」 冥土茫然地望着浜路的脸庞,片刻过后才惊讶地跌坐叫道: 「原来如此!」 「干嘛摆出那种怪脸?」 「浜路姑娘,原来你不识字啊!而且你才刚下山,过去过的都是打熊吃猪、奔驰山林的生活……」 「那又怎么样?」 「你没听过赫赫有名的八犬传,对吧?」 「嗯。」 浜路天真地点点头。 ——冥土正襟危坐,一脸开心地向浜路解释。《里见八犬传》是冥土之父——也就是江户当红小说家曲亭马琴写了二十八年的传奇小说,在江户及京都皆极为畅销。 「这么一提,我在我家附近的饭铺听过你爹是小说家,你养姐在帮他工作。原来你爹眼睛已经瞎了,所以你养姐才替他写字,真了不起。听说你养姐本来和我一样不识字。」 「唔……」 「而你这个做儿子的帮忙查资料,一家三口分工合作。喔,所以这座宅子才叫马琴庵啊。」 「嗯。」 「为什么要把墙漆成紫色?你爹喜欢这个颜色?」 「不是,是因为我爹只能勉强看见紫色,所以才漆成紫色,以免他独自外出的时候迷路。那不是我爹漆的,是我漆的。」 冥土抬头挺胸说道。 「嗯。」 「《里见八犬传》是根据很久以前……大概是足利时代快结束的时候,发生在安房国的真实故事写成的。我长大以后,也曾亲自前往安房搜集资料。」 「那是什么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安房国有块绿意盎然的土地。在里见家的治理之下,百姓都过着和平的生活。然而某一天发生战争,城池被敌军包围,当时城主里见义实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居然对他最疼爱的公主养的狗说道: 「如果你能取下敌军大将的首级,我就将公主赐你为妻!」 隔天早上,那只狗当真把敌军大将的首级咬回来了。因此,里见义实虽然打胜仗,却得把公主嫁给一条狗…… 聪慧的公主不愿父亲为难,便带着狗逃进森林隐居。不久之后,公主死在森林里,当时写有仁、义、礼、智、忠、信、孝、悌的八颗发光宝珠飞散各地,怀有这些宝珠的孩子便是人与狗的孩子。后来他们成为八犬士,效忠于公主临死前仍然牵念的里见家,历经无数战役…… 「听起来很有意思啊。」 「是啊,是很有意思。所以从以前就很受欢迎,我爹也一直在写这个故事。有一天晚上,他甚至拉着妙真的手,哭着说不知死前能不能写完。」 「你怎么不多帮点忙?冥土新闻那种莫名其妙的玩意就别写了。瞧你爹和你养姐过得多辛苦。」 「哼。」 「你该不会是看他们感情太好,在吃醋吧?」 「不、呃……」 「唉!兄弟姐妹之间就是这样。」 浜路仿佛自己就是冥土的姐姐,用大人的语气埋怨了一句,接着又突然在意起书案。 又一阵风吹来,几乎快把整座别院吹歪,柱子与墙壁也猛烈摇晃。 浜路望着翻动的纸山问道: 「那你这堆七个字的纸山写的又是什么?下头五个字和我在另一边看到的一样,是里见八犬传,上头的两个字呢?」 「——『赝作』。」 冥土又低声说道。 眼镜后方的细眼眯得更细,犹如窥探地狱底层,散发阴暗的光芒。 「咦?」 「上头写的是『赝作·里见八犬传』。」 「什么意思?难道你正在写和你爹不一样的八犬传?」 一阵风吹过。 冥土突然起身高声说道: 「为了这个真实故事改编的小说,为了我最敬爱的父亲,我从十几岁起便时常远赴安房,小小的身躯背着当地耆老叨叨絮絮游说的故事与传说,一步一步走回江户。」 「嗯。」 「后来江户出现了人与狗生下的犬人,他们隐身于黑夜之中,咬断男人的咽喉、诱拐女人,掳走小孩,一言不合便出手伤人,四处惹是生非。这些犬人被称为伏,我突然察觉一件事。」 「喔?什么事?」 浜路忍不住插嘴询问。冥土更加高声说道: 「我在安房国听说的里见家传说,公主因为命运的捉弄而和白犬一起逃离森林,身亡之后将仁、义、礼、智、忠、信、孝、悌八颗宝珠分散到世界各地。而公主的名字也叫——伏!」 「咦?是吗?」 冥土点了点头。 他慢慢坐下,将成堆纸山小心翼翼地在膝盖,喃喃说道:「根据安房国的传说,公主和狗的名字分别是伏姬与八房。」 寒风再度摇晃行灯烛火。 就像看不见的死人伸出手来,对着两人恶作剧。 冥土继续说道: 「我帮我爹查资料,渐渐起了好奇心,于是每晚在江户街头闲逛,一发现伏,便偷偷观察,越是让我把疑问转为确信。」 「嗯。」 「根据传闻,伏姬和八房都死在森林里,发光的宝珠从伏姬的腹中飞出。但我认为这段情节应该是受了近年来广为流行的《水浒传》影响,这部海外传来的小说里,有一百零八星和一百零八条好汉,而发生在伏姬身上的事,其实……她当时散布世界各地的并非宝珠,而是人与狗的孩子,也就是八个犬人。我怀疑现在危害江户的伏就算他们的子孙。」 「嗯。」 「后来我再也无心于其他的工作及家务,无可奈何,只好将伏的消 息写成冥土新闻贩卖,好赚点外快,其余时间则用来汇整自己查到的消息,偷偷撰写成另一本……以我爹到底角度来看,算是贋作的八犬传。」 「真好笑,你怎么不老实跟你爹说?」 「要笑请等看过以后再笑。」 冥土一本正经地将纸山递给浜路。 两人默默对砍片刻。 寒风吹过。 「啊!」 冥土这才想起来: 「对了,你不识字。」 「是啊,对不住。」 浜路点了点头,又挺起胸脯说道: 「我在山里的时候,有时追风,有时闻味道,因此而激动。无论是野兽的气息,天候的变化,季节的流转,都像自己的皮肤一样一清二楚,不过就是不识字。」 「那么我念给你听吧?」 「行吗?」 「嗯,故事内容不长,只是有点难懂。」 「怎么?很难懂啊?」 「不,其实也不难懂……」 「到底是难懂还是不难懂?」 「哈哈哈。我这就念了。啊、可是……」 冥土突然像个女人一般叹气。 狭小的别院之中只有四角行灯的微弱烛火,显得幽幽暗暗。外头有冰冷的北风吹拂,夜色更显寂寥。这个简陋的房间和庭院彼端的马琴庵完全不能相比。 浜路突然发现,从别院看马琴庵,或许是因为屋檐形状与景色的缘故,看起来像个庞大的紫色包袱巾。 冥土仿佛自言自语一般,感触良多地说道: 「我写这本书已经写了很久……这还是头一次念给别人听。」 「是吗?」 「现在回想起来,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让别人听听这个故事。我怨恨我爹,担忧养姐,又故意用我爹也看得见的紫色包袱巾包住这部贋作,每天有如行尸走肉一般游荡。我万万没想到,头一个听这个故事的人,居然是个刚离开深山、和哥哥一起猎伏的奇怪女猎师,命运的安排真是不可思议!呵呵,好了,我要念了。」 行灯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突然又亮了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 冥土有如来自地狱的朗诵声又低又沉,响彻快被寒风吹走的小别院。 起先他似乎有点害臊,声音还在发抖。但他清了清喉咙,重新再念时,声音已经不再颤抖,变得清脆响亮。 浜路竖起膝盖,拄着手肘,静静聆听。 风又飕飕地刮了起来。 行灯变亮了。 冥土的声音响彻宛如冥河上一叶扁舟的小别院。 「很久很久以前……」 于是这一夜,既不识字,当然也不会写字的文盲浜路在因缘际会之下,从博学多闻却行止诡异的赝作作家——曲亭马琴的不肖子口中听闻不可思议的伏姬传说。 「在安房国的某个绿意盎然的溪谷深处,有块丰饶的土地……那儿有座漆黑的……大城……称为『吊城』……」 「嗯嗯。」 浜路起先歪着头聆听,渐渐沉迷于故事之中。不知几时之间,吹拂别院的风停了。浜路没发现外头开始大雪纷飞,也没察觉时光的流逝,只是竖着膝盖,聆听出自泷沢冥土之手的《赝作·里见八犬传》。 ——那便是后述的故事。 《赝作·里见八犬传》作·泷沢冥土 一 很久很久以前…… 在安房国某个绿意盎然的溪谷里,有块丰饶的土地,哪里有座漆黑的大城,称为「吊城」。 这座城位于丘陵顶端的土地,不知为何微微向右倾斜,仿佛神在说了:「暂放一会儿……」之后忘了拿走。 从山下往上看,那座城不像盖在丘陵之上,倒像从天上悬吊,似乎微微浮在空中,因此村民都称之为吊城。 这座不可思议的城代代由里见家治理,现任城主已经不知是第几代——是个名叫里见义实的男人。年约三十几岁,胡须乌黑,每当风一吹,头发和鬓角便有如漂亮的马鬃一般摇曳,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 义实每天都会跨上与他一眼俊美的黑马,带着年轻力壮的随从巡视领地内的农地。 当时还是中世…… 距离京都乱起、进入战果时代尚有十余年。 或许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安房国十分和平。 里见城优雅地倾斜于丘陵顶端,气派的天守阁如同狼烟直耸天际。每个夜晚,桌上都摆满不似出于深山的奢华料理,女人身穿绫罗绸缎,开怀大笑……村民耕种丰饶的土地,过着宁静和平的生活。 (然而这种日子也只剩下十余年。) 义实沿着道路,环绕吊城坐落的丘陵而下,经过累累稻穗摇曳、老旧茅草屋顶相连的村落,穿越岩间清水流动的溪谷,再往下走,横越连绵不绝、教人心旷神怡的草原,最后来到一座不可思议的森林。 无论是城里的人或村中耆老,都不知道这座森林究竟存在多久。在他们的认知里,或许从古代便存在了。 森林里满是奇妙的树木,状似人齿的银白色叶子摇曳生姿,将周遭华为一片美得教人叹息的银色世界。 这座森林没有名字,不知何时,村民开始称呼它为「银森林」。 累累的叶片大多时候散发诡异的银光,不过到了秋末时节,叶片变为淡桃红色,随风散落枯朽。随后,冬天缓步到来,寒意覆盖森林,厚重的积雪又将森林染成一片银色。 闪闪发亮的森林。 据说自古以来,有一群不可思议的居民居住在森林深处。他们身体虽小,却拥有许多人类没有的力量…… 吊城之主里见义实的长女,有着遗传自双亲的美貌及胆大如斗的勇气,城里的人都相当爱戴她。不知何故,贵为一城公主的她却有个怪名字「伏」。 一个姑娘家为何取这种名字——? 知道真相的只有吊城里的少数人。其实这件事和银齿森的居民有很深的关系。 自从懂事以来,伏姬便常向母亲五十子述说出生那一夜所见的情景。母亲听了总是面带困扰地表示:「怎么可能?那时你才刚出生,哪能记得什么?太奇怪了……」然而伏姬确实记得当晚的事。 她看见有个头颅飞过眼前—— 那是个年轻女子的头颅,脸上带着怨恨又苦闷的表情,那副骇人的面容深深烙印在伏姬的脑中。 根据五十子所言,伏姬所见的应该是来自森林里的相士,住在银齿森里的沉静居民。他们鲜少来到村落,村民也几乎不会打扰他们,但是城里有喜事时,偶而会邀请森林里的居民。 据说他们自古以来便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占卜未来亦是他们的能力之一。 当晚望见家期待已久的长女出世,穿着绿衣的瘦小女子应邀来到城中。 相士来到内堂,一见五十子抱在怀中的女婴便浑身发抖,低声说道: 「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怎么,你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还配称为相士吗?」 义实笑道: 「是女孩。」 「啊、啊,是女孩……」 「怎么了?」 「大人,很遗憾……这孩子命格带煞,倘若生为男孩,还能和寻常人一样顺利继任城主;不过要是生为女孩……」 幸好现场除了义实及五十子以外,只有药师和产婆两人。年轻相士的声音细得好像迎风摇曳的树叶声一样似有若无。 所以听见这番话的人,或许只有义实和五十子。纵使药师和产婆听见,也未能插嘴置喙。 「……命运多舛,最终将步上倾国倾城之途。」 「什么?倾国倾城!」 义实错愕地覆述。 ——所谓倾国倾城,是用来形容因美貌而导致亡国的红颜祸水。 相士低着头说道: 「是的。她身上有一股可怕的妖力,将会背叛父亲,怀上不义之子,使这座城灭亡。」 「怎么可能?我的孩子岂……」 「不过,大人!趁现在……婴儿不过是徘徊于人世与阴世境界的淡影,请快勒死她!这么一来,您的第一个孩子就是下一个出生的孩子。快勒死她!没错,这是最好的方法!」 「原来如此。」 义实点点头。 他缓缓起身,五十子以为丈夫要亲手勒死怀中的女儿,不禁全身僵硬。 义实从腰间拔出配刀。 那把刀是里见家城主代代相传的名刀。刀鞘如带水气一般乌黑,只要拔刀出鞘,便会滴下露水,沾湿刀刃,极为不可思议。 正义之刃,谁与争锋——这把刀便是村雨丸。 义实举起出鞘长刀,回身毫不迟疑地砍下相士的头颅。 咻!女子的头颅从右往左破风飞去。 随着一道钝重的声音,滚落在榻榻米上。 刚出生的伏姬亲眼目睹这一幕。或许当时还是个小娃儿的她恼恨这个不祥的相士竟然想把好千容易来到人世的她赶回黄泉,才会狠狠瞪着相士抗议。那颗头颅也凶狠地瞪大双眼,仿佛在说:不,你真的是个红颜祸水,不能活在这个世上。 由于这一幕留下的印象太过强烈,伏姬打从懂事以来,便一再向五十子强调:我看见一颗头在飞。我看见了,真的。令五十子伤透脑筋。 当然,当时伏姬才出生不久,不明白那副情景的意义…… 根据五十子所言,义实握着滴血的长刀吼道: 「虽说守护城池是我的天命,但是天底下岂有手刃亲子的父母?那是畜生才会干的事。」 他召来三个年轻力壮的家臣,两个抱着相士的身体,一个抱着头,悄悄地将尸首搬出去。 村雨丸又滴下透明的露水,转眼间将鲜血洗净。 义实接着转向妻子细小双臂中的婴儿。 「——伏。」 抖着声音如此唤道。 从这一刻起,公主的名字便是伏。这个不可思议的文字烙印在婴儿的魂魄之上,里见围绕着「伏」的漫长传说就此展开。 父亲继续说道: 「就取这个名字,行吧?」 母亲惊讶地轻声说道: 「咦?老爷,您要替这孩子取这个名字?会不会太怪了一点……?能不能取个更秀气、更可爱的……」 义实动着半边脸颊微笑说道: 「五十子,名字是有力量的。能够连结人的『意志』,与天生注定的命格——亦即『命运』对抗。我身为人父,要靠着坚定的意志,竭尽全力保护这个孩子,让她逃离倾国倾城的不祥命运。所以我才怀着无尽的爱,替她取名为伏。」 「可是……」 「住口,五十子!」 义实望着婴儿,婴儿一张俏脸顿时亮了起来,只见她睁大双眼,毫不畏惧地凝视父亲。 义实说道: 「喂,伏啊!我可爱的女儿,你听好了……」 婴儿只是默默地凝视父亲。 「你决计不 会变成倾覆邦国、令父母手足、城中官卒及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祸水。或许在一刻钟之前,你的命运是如此,然而方才我已不惜双手染血,斩断这个命运。」 婴儿不知有没有听懂,只是眨眨眼。 「伏,你是个女孩,在今后的生涯里,必须驯伏于爹,驯伏于娘,长大以后驯伏于夫,驯伏于子,谦卑地活下去。这也代表驯伏于国家、城池、百姓,舍身致力和平之意。」 义实的眼神变得十分温柔。 轻声说道: 「……不,虽然我看来威风八面,其实也是一样。里见家的代代祖宗都日夜致力于吊城的存续及百姓的安居乐业,看来飞扬跋扈,实则驯伏;表面上为主,实则为仆;看似出生以来便拥有一切,其实什么也没有;哈哈哈!所以这个字代表我、我爹娘、爹娘的爹娘……里见家众人的生存之道,乃是十分可贵的字。」 婴儿又眨了眨眼。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个绝妙的好名字。你觉得如何?伏,你长大以后,可要变成一个坚强温柔的好女孩!一言为定!」 如此说道的他用小指头勾住婴儿的指头,喃喃说道:「……这是父女之间的约定。」 这便是伏姬出世当夜与父亲订下的约定。 当然,当时伏姬刚到人世,懵懵懂懂,丝毫不记得自己做过如此重大的约定。事后虽然曾听五十子提起,但是内容太难,听了也是似懂非懂。 她只是嗯了一声,抓抓脑袋。总之自己这个怪名字是爹怀着父爱,在深思熟虑之下取的。既然如此,那么肯定是个好名字。 由这件事也可知道,伏姬之父里见义实认为守住父祖基业、承传下去乃是自己的天命。另一方面,他又是个坚持靠自己的力量开创道路的男人。 (这段故事说来话长,所以五十子不常提起——)从前,义实远从京都将知名美女五十子迎娶到这个深山里的僻静桃花源,也是义实凭借自己的意志开拓的道路之一。 义实是个坚强正直的男人,格外珍视自己得到的物事与开拓的道路。他深爱妻子,也疼爱他那可能倾城的不祥女儿。 伏姬小时候,义实常将她放在膝上说道: 「我救回来的女儿啊——」 并用那张留着乌黑胡须的脸频频磨蹭女儿的脸蛋。 这个举动像是祈祷,像是深深地怜惜,又像是抚摸躲在硬壳之中的自己。 如此这般,义实对女儿的爱并未因时光流逝而褪色,反而与日俱增。 就这样…… 父亲为了抵抗命运,替女儿取了个怪名字保护女儿,当母亲的也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身为领主之妻,最重要的便是生个男孩,传宗接代,但是这个母亲素来爱玩娃娃、拼凑绘有漂亮图画的贝壳,对于衣服首饰及京都流行的发型也兴趣盎然,因此她心里曾经偷偷梦想:若是生了女孩,要替女儿穿什么样的衣服、梳什么样的发型。 然而伏姬出生之后,她将这些女人的梦想全都藏到心底,仿佛从未有过这些念头。她拿起义实事先为男婴准备的衣服,紧紧裹住刚出世的伏姬。 五十子也用她的方法保护伏姬。她没有刀,没有力气,无法砍下不祥相士的脑袋,她也不识字,不能替女儿取个有力的名字。 但是最常陪伴在婴儿身边的,却是母亲及奶妈……也就是女人。 「哎呀,这孩子穿起男装来英姿焕发,就像个小少主一样呢!」 「经您这么一说,真的挺像的……」 五十子打趣说道,奶妈也开心地附和,接着母亲用力抱紧懵懂无知、睡得香甜的女儿。 或许五十子是借由让女儿穿男装、把女儿当成男孩扶养,躲避命运的耳目。 在父母的关爱之下,伏姬平安地长大。她虽有一头与父亲相仿的乌黑秀发,却只是随意束起。那张与母亲相似的俏脸蛋也晒得黑黝黝,与其说她成了一个美少女,倒不如说她是个相貌堂堂的俊俏少年。 不知何故,她与名字正好相反,并不驯伏于任何人,反而精力旺盛,举止粗鲁。她虽为女流,却爱玩骑马打仗,对打扮及娃娃毫无兴趣,每天都驰骋在草原上,弄得全身上下脏兮兮。五十子每见她把桃红色衣服弄得乱七八糟,在城内的缘廊跑来跑去,便要斥责她:「像什么样!」 渐渐就连父亲和众家臣都说: 「那孩子若是生为男儿身就好了。」 「公主胆量过人,若是生为男儿,或许是个将才。真是可惜。」 「真可惜,难得公主生了张和五十子夫人一模一样的标致脸蛋。」 有的人感叹,有的人打趣。 总而言之,目前的她看来完全不像个倾覆邦国、怀上不义之子的女孩。她只是个活泼又不让须眉的小孩——这是公主十岁时父母的见解。此时她终于脱下男装,换上女装……然而内在丝毫未变。 她依然镇日驰骋于草原上,带领家臣的儿子玩骑马打仗,把木刀当成父亲的村雨丸,开开心心地挥舞:「正义之刃,谁与争锋!」有时又突然爬到树上,像只飞鼠一样摊开一头长发跳下来,毫发无伤地落地…… 「只有脸蛋像母亲,性子和父亲一模一样。」 城里的人只能一面窃窃私语,一面愣愣地看她爬上树又跳下来,当她骑马打仗的对手。 后来甚至有人说: 「……如果她和钝色少主颠倒过来,该有多好!」 然而这句话终究只能和叹息一起慌慌张张地吞回腹中。 钝色又是谁?他是晚了伏姬三年出世的男孩。照理说,他本是众所期待的嫡长子…… 这名少年是伏姬的弟弟,取名为钝色的理由……很遗憾,并未流传到后世,但想必有其含意。有人说是因为他出生时已近傍晚,天色昏暗;又有人说是因为他出生时难产,几乎窒息,肤色阴暗之故。不过这都是后人牵强附会,真相如何已不可考。总而言之,钝色是里见义实期待已久的长男,也就是一出生便注定成为未来的吊城城主。 钝色出生时,应邀前来的森林相士卜了什么卦,不得而知。从相士脑袋并未搬家,还能平安回到银齿森来看,应该没卜到不祥的未来。 钝色也平安长大——虽然和伏姬的情形略有不同。 伏姬幼年都穿男装,没半点女孩子气,钝色就像捡走伏姬遗落的女孩子气一样,等到大人察觉时,已经变得内向又文静。 姐姐最爱爬树和骑马打仗,他却表示:「我不敢!」每天都在房里的竹帘后方,开开心心地玩娃娃、拼贝壳,无声地笑着。 钝色天生就有好眼力,能够看出事物的美丽之处与细微魅力。家臣为了讨好他买来的娃娃与贝壳若是作工粗糙,没有赏玩价值,他便不屑一顾。他自幼便拥有绝不妥协的审美观。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发现——晒得黝黑、东奔西跑,把一身桃红色衣服弄得脏兮兮的姐姐其实生得极为美貌。 钝色对于此事作何感想——无人知晓。至于要说钝色自己呢?很遗憾,他生得十分丑陋。他遗传父亲的浓眉厚唇,长相粗犷,但是脖子以下又瘦又扁,个子也不高,和那张威武的脸庞相比显得弱不禁风。头大身小的模样活像个异形,又加上他老躲在竹帘后方玩娃娃,看来就像来自黄泉国度的小妖怪。 因此侍女自然而然偏爱伏姬,抢着替她擦拭沾满泥土的脸蛋,替她脱下脏衣服清洗。伏姬的性子和名字正好相反,又跋扈又任性,却很得周遭大人的宠爱,到目前为止,尚未对任何人驯伏。众家臣都喜爱公主的天真烂漫及开朗,一有空就抢着陪她玩。 这些时候,钝色依然坐在竹帘后方玩娃娃。 他的动作既温柔又细腻,他所珍藏的每个娃娃身上都找不到半点污痕及损伤。 有时他会抬起头来,定睛凝视中庭阳光之下的姐姐,凝视姐姐闪闪发光的美貌。 钝色的玩伴只有一个,是个名叫大辅的少年,比钝色大两岁。他幼年时患了肺病,不能剧烈运动,因此无法像其他少年一样在外东奔西跑。身为家臣的父亲推荐他来当钝色的玩伴,所以他每天傍晚都来陪钝色玩。 在钝色的视线吸引之下,大辅也跟着望向庭院。 庭院里的伏姬在阳光之下,宛如春天一般绽放光彩。 「真好。我也想到外头去玩……」 大辅摇摇晃晃坐了下来,一双清澈的眼睛带着憧憬凝视公主。这个少年近来时常吐露他对公主的思慕。 但是钝色从未答腔。 亮处似乎完全看不见暗处,所以伏姬一直以来从没发现乖巧的弟弟和他体弱多病的朋友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玩耍。 然而从暗处看亮处,却是一清二楚。 钝色用着谁也听不见的细微声音,在喉咙深处喃喃说道: 「……野蛮人。」 钝色比任何人都讨厌他这个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阳光姐姐。 至于父亲里见义实——则是十分厌恶钝色这个继承人。 钝色七岁时,曾在玩娃娃时偷拿母亲的胭脂,抹在自己的嘴唇。多嘴的家臣将此事告知义实,义实勃然大怒,忍不住骂道:「这岂是男儿该做的事?」 但是生为女儿身的伏姬相反,冷冰冰地说胭脂「很恶心,长大了以后也决计不抹」。 母亲五十子总是帮钝色缓颊:「小孩子做的事嘛!没什么深意。」 然而某一天。 钝色用女人坐法坐着,喃喃说道: 「等我长大以后,要当妓女——」 闻言的义实暴跳如雷,抓起他的脚倒吊起来,狠狠掴了他几个耳光。五十子怕义实打死儿子,连忙抱住义实,谁知义实一脚踹开她。 「身为里见家的下任当家,说这是什么话!你要知耻!」 「老爷,这孩子还小,根本不知道妓女是什么意思。我想他只是想穿穿着女人的衣物、化化妆而已……」 「唉!」 义实这才松手。 五官神似父亲,身体却瘦得出奇的钝色如同烂泥瘫在地上。那副怪样像是用黏土捏制义实的人偶,却捏坏了一样。 义实痛苦地发抖,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再度叹口气: 「唉!为何伏不是男儿!」 「咕!」地上的钝色发出奇怪的呻吟声,五十子突然放声大哭。 伏姬听见骚动声,跑了过来。她发现母亲在哭,便奔向母亲,把晒黑的手放在母亲瘦弱的肩上问道:「娘,怎么了?」 「……若是如此,吊城就太平了!」 「爹?」 「这样教我如何面对里见家的列祖列宗?我看我该从现在开始该祈求上天,把这两个孩子的心调换过来!」 「老爷……」 五十子抬起沮丧的脸孔,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快别这么说,这只是暂时的,他们只是有点混乱。就拿伏来说吧,她小时候不也穿着男装四处跑吗?今年已经穿起姑娘家的衣服,头发也挽起来了。以后她会越来越有女人味,不久之后便能找个好对象嫁了。钝色也一样,等他长得和现在的伏一样大,肯定会变得判若两人,成长为一个男子汉,让您安心的。」 「是吗……五十子。」 「是的。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各安其所,男孩有个男孩样,女孩有个女孩样,就像您和我一样。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正正常常长大成人。」 听了这番话,伏姬露出诧异的表情,看了看自己晒黑的手和弄得脏兮兮的桃红色衣服。 接着她更加诧异地皱起眉头,俯视倒在地上泣不成声,像只妖怪的少年——弟弟钝色。 她脸上的表情逐渐消失,望着少年的眼神如同观察濒死的弱小动物,冰冷得吓人。 钝色也默默仰望姐姐,明显的恨意在他的眼中熊熊燃烧。 这对姐弟仿佛命中注定,自懂事以来,姐姐对弟弟漠不关心,弟弟对姐姐恨之入骨。一方的漠不关心和另一方的强烈恨意将两人的灵魂紧紧地系在一块。 至于父亲义实则是对女儿万分宠爱,即便在众人面前,也常把「我的伏」挂在嘴边,毫不避讳。他对儿子的轻蔑,便和对女儿的宠爱一样强烈。 五十子夹在三人之间,显得心力交瘁。因此她在京都时出名的耀眼美貌急遽失色,简直像是有人动了手脚,让她周围的时光流逝得特别快。 从这时候起…… 只要钝色被父亲责骂,当晚伏姬的枕边必会有个有形无体的奇妙黑影端坐。黑影总是文风不动,直到早上才消失。每当伏姬觉得胸口沉重,睁眼一看,便会看见那道黑影坐在一旁,直盯着自己的脸。 众人都以为那是什么精怪,但是有天早上,伏姬一面打呵欠一面说道: 「唉,根本睡不着——那一定是钝色的生灵。」 「生灵?」 「是啊。」 侍女们听了无不害怕,伏姬只是豪迈地笑道: 「他八成又挨爹骂了。他只要一哭,当晚未时黑影便会出现。」 「可是……」 「你们认为那只是黑影,说不准是谁吧?可是你们想想,天下除了钝色,还有那种头大身小的人吗?我看形状就知道那是钝色,一脸阴沉地坐在我枕边,抽抽噎噎地掉眼泪。到了黎明时分,在我耳边骂了一句『野蛮人』之后就消失了……不过这时他本人应该还在睡梦之中,什么也不记得就是了。」 伏姬一一面挥着木刀,一面笑着表示自己不在意。 觉得害怕的侍女们议论纷纷,但是伏姬认为既然无害,那便无须理会。 仿佛在说无论是不是生灵,她对弟弟都漠不关心。 伏与钝色,样貌与灵魂都截然不同的幼小姐弟。不久之后,这两人强烈地彼此憎恨,程度远远超越孩童的恨意与漠不关心。这是大人料想不到的事。 憎恨的原因—— 乃是出于一条狗。 那条狗便是两人的命运之犬。 它是条令见者叹息,美丽得不似人间之物的白色公狗。 接下来便来说说这段故事。 伏姬十二岁那年的春天。 钝色捡了条狗回来。 那一天,钝色一如往常又被父亲责骂,哭哭啼啼出了吊城。他走过村落,漫无目的地走在草原上……就在他头一次离家出走的那天,于草原角落捡到一条狗。 一条刚出生的小狗。 那身白色短毛宛若天鹅绒一样散发光芒,张开的双眸有如海底一般湛蓝深邃,尾巴又细又长。虽然是条小狗,却让钝色有种捡到异国幼龙的奇异感受。 不知何故,小狗依偎着一只大母狸。那只母狸和人类的小女孩差不多大,似乎养育失去双亲的小狗,但却半途死亡。钝色发现它时已经腐烂了一半,散发着恶臭。它的眼窝凹陷,老旧的毛皮有多处损伤,腹部的肉已经烂了。 仔细一瞧,它的胸口似乎被猎枪子弹贯穿,开了个洞,血液凝结变黑。 小狗没发现身代母职的母狸已死,仍拼命吸吮母狸腐烂的乳房。它的模样令钝色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忍不住伸手将小狗抱入怀中。 它是只小公狗。 钝色从小便善于审美,虽然弱不禁风,却有双慧眼。他一眼便看出这只小狗非比寻常的美,胸口为之纠结发疼。 其实他本想就此远走他乡,不再回到父亲和姐姐所在的吊城,但是为了救助这只小狗,他必须回去。钝色抱起饥饿虚弱的小狗,感受到温度,也感受到脆弱。它的肚子已经瘦成皮包骨,小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肋骨触感直接传到掌心,教钝色不禁打颤。 钝色头一次被生物吸引,同时萌生保护这只小狗的想法。过去他从未有过这种念头。他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坚强一点,便踩着比来时更加强而有力的步伐,摇晃瘦小的身躯,沿着环状坡道走回吊城。 侍女们正急着寻找钝色,见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抱只小狗回来,纷纷面露喜色,上前迎接。 义实大步走来,想给儿子一巴掌。 但是见到年幼的少年如获珍宝抱着的小生物,便诧异地眯起眼来。 对儿子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比平时温柔一点。 「这是打从哪来的?」 「……我捡来的。」 钝色垂着头说道。 「在哪儿捡的?」 「草原。」 「为什么?你该不会见它可爱,就硬生生地拆散它和母狗吧?钝色,就算对方是畜生,也不能从父母的手中抢走幼子喔。」 「不是的。」 着急的钝色结结巴巴地把捡来的过程描述一遍。 闻言的义实破颜微笑: 「什么?母狸抚养死了母亲的小狗?纵使种族有别,女人的慈爱都是一样的。这真是个温馨的故事。那只母狸意外身亡,小狗无依无靠,所以你就把它捡回来了,是不是?钝色。」 「是……」 「原来如此。这条狗就交给你来养吧。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总比成天耽溺于那些无聊的娃娃来得好。」 听到父亲的回答,钝色总算松口气,紧紧抱住怀中的美丽小狗,力道强得简直快弄慯它。 同一天傍晚。 姐姐伏姬偷偷溜出吊城,来到「银齿森」附近。 伏姬在吊城众人的宠爱之下无忧无虑地长大,然而不知何故,她憧憬的——不是城池,不是锦衣华服,也不是媲美天界的山珍海味,而是闪着银光的奇妙森林。 草原、溪谷及村里的农田都是她自由玩耍的地方,唯独森林不知何故,大人向来严禁她踏入。或许正因为这是衣食无缺的生活里唯一的禁忌,所以格外憧憬。 一般人认为森林里是个不同于现实的世界,一旦走进深处再也回不来。森林里的居民自古以来住在深处,鲜少与村人往来,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无论是摇晃银叶的树木、动物或人都没有固定的名字,只是茫然地存在森林里。因为居民认为只要取了名字,便会消灭。伏姬虽小,听了这番话也不由得感到不可思议。 伏姬从外头窥探森林,只见林中暗得惊人,唯有带着湿气的风柔柔吹过。越往深处,反射阳光的银叶便显得越暗越重,色调也越来越接近黑色。定睛一看,仿佛是无底深渊。她觉得自己看见的似乎不是森林,而是银色的无底沼泽。不过光在入口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不知黑暗深处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 恐惧未知事物的心和莫名的憧憬之情分别拉扯伏姬,令她只能呆立于林外,窥探林中。 到了晚上。 她对母亲说起森林之事。母亲闻名,担心地皱起眉头: 「那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听说走进森林的人都会变得异常。」 母亲如此告诫: 「很久以前有人说过,人们一旦踏入森林,便再也无法恢复正常。听说有个女人便是如此……」 听到这番话,伏姬悄悄地抬头仰望矗立于吊城顶端的天守阁。 听说如同石塔不祥耸立的天守阁,有个黑暗的牢房,幽禁着一名女子。这件事伏姬没问过爹娘,但是根据侍女所言,那名女子是她爹的妹妹,名唤「蓝色」。蓝色年轻时,本来要嫁到邻国,谁知她在出嫁前某一天的散步途中,一时心血来潮走进森林,后来便发疯了。回到城里之后,就一直关在牢房之中。 伏姬不知道此事的真伪。 但是每到夜里,灰色的天守阁上方便会传来有如野兽的尖叫声;只不过粗线条的伏姬心里虽然奇怪,还是照睡不误。 这么一提,根据侍女所言,当初若没出事,蓝色本来是要嫁给邻国安西城的少主。安西城少主乃是里见义实的童年玩伴,年龄相近,如今已是出色的城主。他的名字叫做安西景连,武功相当高强,是个人中豪杰。 里见家与邻国安西家素来交好,又加上义实与景连年岁相近,两人自幼便是好友,因此妹妹的亲事谈定之后,义实比谁都高兴。一来联姻是友好的证明,二来往后可以透过妹妹探听邻国的动向。 当时还是青年的两人时常彻夜谈论为君与为政之道。 义实说道: 「为君者当为臣民之父,保护臣民,将他们引向正道,带给百姓和平。为此须舍弃私情私欲,竭诚奉公。」 放在身旁的村雨丸像是赞同他一般,无声地摇了一下。 景连一面摸着留长的胡子,一面说道: 「太难的道理我是不懂……」 「喂喂喂,这道理并不难。」 「我倒认为民智有限,用不着顾虑他们的意见。对的事尽管放手去做,谁敢有怨言,强硬镇压是了。」 「可是这样百姓会心悦诚服吗?」 「逼他们服从就行了。反正只要能平安过日子,谁都不会有怨言。」 「嗯。」 两人一面喝酒,一面互道意见。 义实如此评论景连: 「你是个强硬的男人。不过并不是坏人,只是有时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景连一笑置之: 「不不不,是义实兄太相信善意二字。人可是复杂多了,也恐怖多了。」 他们即使争论,依然志趣相投,每次分别不了多久,便又派出使者设宴聚首。 后来两人都娶了正室。义美娶的是在京都看中的五十子,景连原本打算娶义实之妹蓝色,听闻蓝色「突然消失于森林之中」抑郁寡欢好一阵子,后来才娶安房国另一座城的公主为妻。不久之后,两人部有了子嗣。 他们都成了一城之主,公务繁忙,见面的机会也变少了。唯有年轻时一起畅饮的美酒滋味及高谈阔论的乐趣依然留在记忆里继续燃烧。 那么。 至于钝色—— 从捡到的那一天算起,他和那只美丽的狗儿只相处了三天。 小狗色白,因此取名为白色。他为了这只狗,笨手笨脚地在后院盖了狗屋。在大辅的帮助下,狗屋终于在傍晚时分落成。狗屋造得极为粗劣,仿佛被巨人用手推过,微微向右倾斜。 钝色用暖布裹住小狗,将它放在膝上,喂它喝米汤。 过了三天不似人间所有的幸福日子,姐姐伏姬一面挥舞木刀,一面走过后院。 她的少年随从正在陪她玩骑马打仗,手上分别拿着木刀、弓箭和锁镰,大声鼓噪。 伏姬举手喝道:「……停!」少年便一齐闭上嘴巴。 这群少年体格健壮,肤色黝黑。倘若公主身为男儿,想必便是这副模样。他们默默俯视着钝色与大辅。 大辅见到伏姬,立刻跪地伏身。钝色大概是不愿在亮处与姐姐相视,连头也没抬,只顾着抚摸小狗的白色小脑袋。 「那是什么?」 伏姬以歌唱的语气轻快问道,少年们似乎也有了兴趣,纷纷窥探钝色膝上的东西。 钝色没有回答。 这个反应让姐姐更咸兴趣,靠了过来。 又黑又细的木刀刀尖几乎快撞上钝 色的膝盖,春末的长影已经掩盖钝色的膝盖。 弟弟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忍不住打颤。姐姐开心地说道: 「啊,原来这就是你捡来的野狗。听说是母狸养的?有没有狸臭味啊?话说回来,那只母狸还真糊涂。」 少年们也跟着露出无害的笑容。 大辅以憧憬的视线仰望伏姬。 伏姬更加靠近,窥探小狗的脸蛋,此时小狗也睁开眼睛,用深海一般的湛蓝眼眸目不转睛地俯视伏姬。 寂静维持了一瞬间。 少年们不知伏姬怎么了,止住笑容窥探她的表情。此时伏姬突然以凝重的声音喃喃说道: 「钝色……」 钝色并未抬头,只是肩膀一震。 伏姬抖着声音说道: 「这只狗给我。」 钝色简短叫道: 「……不要!」 伏姬未因这个声音而打退堂鼓,锲而不舍地说道: 「我从来没看过这么漂亮的狗。蓝色的眼睛和纯白的毛皮。这么漂亮的狗,我好想养养啊。钝色……」 「不要,这是我的狗。」 钝色虽然害怕姐姐高举的木刀,还是大声叫道。木刀砸在钝色身旁的地面,充满了威吓之意。钝色发出无声的尖叫,更用力抱紧小狗。 「你平时老是窝在房里,根本不到外头玩。这只狗与其让你养,不如让我来养比较幸福。别说了,快把狗给我!」 「你这个野蛮人哪懂得狗的幸福?」 「你敢这样对姐姐说话?」 伏姬扔下木刀,逼近钝色。 钝色静静地抬起头来,瞪着姐姐。 很久以前,当时钝色才刚懂人事,在后院里散步,谁知树上突然有个黑衣少年——其实是穿着男装的姐姐——如飞鼠一般跳下,险些压扁钝色,把他吓得心脏都快冻结。 对于幼小的钝色而言,树上和天一样高。从那种地方跳下来,就算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但是姐姐竟能毫不迟疑一跃而下。大人都夸赞她的胆量,然而钝色觉得那不是胆量,而是疯狂,打从心里害怕姐姐。钝色绝不做这种事,不做可能受伤的事。 当时姐姐一本正经地跳下来,脸上不带恐惧或兴奋之情。 黑衣的衣摆和松散的黑发犹如恶鬼的不祥羽毛摊开,遮住清澈的蓝天。 被黑色覆盖的视野多么丑恶。 对姐姐的——厌恶。 这个女人其实隐藏疯狂的一面,但是吊城的人深爱她的天真无邪,完全没发现。 我怕这个女人。 正因为怕她,所以才讨厌她—— 没人明白我的心情—— 钝色脑里复苏的记忆对着步步逼近的姐姐说了一句话: 「你跳吧。如果你敢跳,我就把白色让给你。」 「啊?」 姐姐诧异地反问。 周围的少年笑了,只有大辅一人满脸担心地交互打量姐弟。 飘来的云朵微微遮挡太阳,影子变得更长。 「你要我跳,是要从哪里跳?树上?还是宫殿二楼的横梁?或许你做不到,不过对我而言可是易如反掌。不管从吊城的哪个地方,我都敢跳。说啊?要从什么地方跳下来,你才肯把那只漂亮的狗给我?」 钝色低声说道: 「……天、守、阁。」 他抬头凝视姐姐——露出阴沉的胜利微笑。 众人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向有如石塔一般矗立于吊城中央的天守阁。 众人不禁沉默。 天守阁看来奇高无比,别说是伏姬,在场的少年没人爬上去过。天守阁向来禁止进出,入夜后还有怪物呻吟。扰人清梦。 天守阁虽然直耸天际,感觉却像地底深渊的黄泉入口。 伏姬也为之傻眼,目瞪口呆凝视弟弟。接着环顾四周,与少年随从们面面相觑,只见每个人脸上都浮现不敢置信又畏怖的表情,不安地保持沉默。 不久之后,众人的脸上—— 都露出死心的表情,仿佛在说即便是伏姬也办不到。 同时「呵呵呵……」钝色发出阴沉的笑声。伏姬哑然无语,这是她头一次看见弟弟笑。钝色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似乎在此爆发,只见他仰头大笑: 「呵、呵、呵……」 「喂,钝色,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啊——真有趣,哈哈哈。」 「混帐,你以为我办不到吧?好好看着,钝色。牢牢记住天下没有我办不到的事。」 钝色笑着凝视姐姐。 他脸上的血色倏然消失。 因为姐姐的脸上浮现他自幼便又害怕又厌恶的——疯狂,圆滚滚的双眼散发危险的光芒,樱桃小嘴半开,微微吐出野兽般的腥臭气息。她的脸颊发红,下巴与脖子莫名苍白。 钝色膝上仍搁着小狗,他还是忍不住稍微挺身。 「啊……姐……」 同一时刻,伏姬背向钝色及少年疾奔。 长长的影子犹如在引人进入黄泉,一面幢幢摇曳,一面远去…… 伏姬发狂似地跑上通往天守阁的梯子。 泛黑的小梯越是往上越是越窄,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越往上爬,空气似乎越稀薄,也越凉快。小窗之外看得见天空,太阳渐渐下山,天空化为纯净的蓝色,显得颇为厚重。 某处传来怪物的呻吟声。 伏姬一面甩动桃红色衣摆,一面狂奔。 突然之间,她似乎住某个楼层看见一张人脸。那是满脸污垢的女人脸,唯有眼睛灿然生光,保有少女的色彩。那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那就是天守阁的妖怪?夜夜呻吟的怪女人?这么说来,方才那楼便是牢房……想归想,伏姬并未停下脚步。 疾奔。 疾奔。 发狂似地疾奔。 跑着跑着,伏姬终于抵达最上层。她从窗户探出身子,放眼望去,可看见遥远的天空下方有村落民家与绿意盎然的农田。 啊!多么美丽的景色。伏姬瞬间不禁倒抽一口气。 这就是爹治理的土地! 这些列祖列宗留下来的美好财产与责任,不久之后将由里见钝色继承! ——这与她这个女流之辈无关。 草原彼端,有座闪着银光的巨大森林。唯有此地自古以来便漠然存在,不受里见家支配。森林之中虽有人居住,但与外界几乎没有交流。 伏姬的心底同时萌生对森林的憧憬与畏怖,这股情感飘荡于天守阁四周。 她轻轻地往下看。 远远的下方是少年、钝色及闻风赶来的家臣,看起来就像豆子一样小。 伏姬笑了。 她毫不犹豫地从天守阁采出身子,一跃而下 如同被箭射落的燕子,头下脚上,往下坠落。 地上传来怒吼声及尖叫声。 伏姬在心头豪语:看到了吧?这就是我。 钝色在地上抱着小狗,仰望天守阁。 少年及大人部说:不会吧!唯有钝色知道姐姐真的会跳下来,所以他一言平发,只是浑身打颤,仰望上方。 一跃而下的伏姬垂直坠落。 尖叫声响彻四周。 呼…… 众人几欲昏厥。 伏姬终于掉到堆放在仓库前方的金黄色米袋上。一道滑稽的砰咚声响起,只是她弹到空中再度落下,又是砰咚一声,反复弹了几次。 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伏姬总算在米袋上站稳脚步。 「……」 她 似乎心有余悸,默默地向少年点点头。 有几名少年早已昏厥,剩下的也不由得软脚,跌坐在地。 伏姬精神奕奕地跳下米袋,大步走向钝色,默默伸出双手。 钝色满心恐惧。 他抱紧睡在怀中的小狗,摇头抗拒。 这是他打从出生以来头一次爱上的生命。头一个需要自己双手的生命。虽然比自己脆弱,却美得耀眼的生命。如今最憎恨的野蛮人要抢走它,怎么能够忍受这种事? 「咱们不是说好了?钝色,你想反悔?」 钝色摇头抗拒。 伏姬也不让步。她有意掩饰坠落时的恐惧感,表情一如往常,但是双脚微微打颤。 「咱们说好的。」 「……」 「咱们说好的!」 「……」 姐弟默默地大眼瞪小眼。 此时,听闻骚动声的义实总算赶到。 听过伏姬及少年说完事情的始末之后,命令钝色:「把小狗交给伏。」 钝色仍然顽固地摇头。 义实对他晓以大义: 「钝色,我在乎的不是小狗该给哪个孩子。不过话是你说的,你就得说话算话,不然就是背叛身为男儿的自己。」 「……」 「女人说谎无妨,因为她们身心都很软弱……但是男人不行!再说,你将来是治理这座吊城的人,出身不此常人,绝不可出尔反尔。好了,快把狗交给伏。」 钝色仍然摇头抗拒,义实终于耐不住性子,打了他一巴掌。钝色瘦小的身子飞得老远,摔倒在地上。 伏姬跑来一把抢过他怀中的小狗。 小狗闭着眼睛,任她抱走。 仿佛认为既然是怀中,是谁的并无分别。 伏姬得意洋洋地离去,背后响起钝色细如女人的哀泣声。 「你去死吧……」 哀泣声逐渐转小,如同被地面吸收似地消失。 带着众少年离去的伏姬丝毫不以为意。 「好了,该给你取什么名字呢?哎呀?你虽然是白色的,腰边却有个像牡丹花的印记,就好像八片绽放的花瓣。好,乖、乖……」 她露出如花的笑靥: 「好,就给你起名叫八房。」 没有回应。 「知道了吗?八房。」 小狗依然睡得又香又甜。 原本属于钝色的奇妙小狗,八房。不知是伏姬拿出女人的疯狂,从天守阁一跃而下,才靠着意志力将小狗的命运拉到自己身边?还是命中注定钝色该失去小狗,而伏姬该得到小狗? 不得而知。 总之从这一天起,围绕两姐弟和狗的命运便急速地走下坡。 二 ——又过了三年。 「喝——!」 随着一道与稚嫩声音全然不相衬的凌厉斥喝声,伏姬一路前行。 银色森林前方的平缓草原。 时值春天。 茂盛的绿意与伏姬一样娇嫩耀眼。 「喝!上啊!上啊!八房,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草原上除了伏姬,再也没有别人。伏姬只要杀败幻想的强敌,便会发出过度威武的欢呼。 八房的身躯既柔软又庞大,看来不像一只狗,倒像一条白蛇。背上背着一个年轻女孩,奔驰于草原上。 八房刚进入青年期,年龄只有三岁。 和深海一样湛蓝的眼睛,天鹅绒般的毛皮,细长优美的尾巴。这副模样在安房国里极为罕见,因此有人怀疑它的祖先来自于遥远的异国。 伏姬跨在这条罕见的珍犬背上,发狂似地大吼大叫。她今年十五岁,五官仍带稚气,眼神已和大人一样沉着。 相貌标致,与母亲五十子年轻时十分相像,未来定会出落成为大美人。 她的衣装却和标致的容貌相反,教人敬谢不敏。那身桃红色衣服虽然看得出是由上等绢布制成,但已经破破烂烂。鲜黄色腰带在背上随意打结,腰间还插把木刀。遗传自父亲的乌黑秀髪用路边捡来的细绳绑住,发型早已场了大半,和黄色腰带一起随风翻飞。 「八房,停下来!」 听到伏姬喝令,狗似乎听得懂人话,立即止步停下,微微看向伏姬。那双又圆又大的蓝色眼眸不带任何感情,一心等待主人下令。 一阵风吹过。 杂草沙沙摇曳。 ——伏姬看见父亲义实带着随从,策马跑过远方通往村落的道路。黑色大马的漂亮毛皮在夕阳的照耀之下闪闪发亮。 义实的黑发随风翻飞。 马鬃也同时轻轻摇曳。俊美的一人一马活像是为彼此量身订作,默契十足。义实的佩刀村雨丸的漆黑刀鞘也闪动光芒。 义实朝着草原彼端越跑越远,宛若美梦情景。 伏姬凝视这一幕,眼中充满天真无邪的憧憬。 欢喜的眼神仿佛望着喜爱的伶人或崇拜的英雄。 她吐了口气,摸摸八房的头。 「……回去。」 小声命令,八房有如回答「遵命」似地点点头,随即转身疾驰。 草原漫无边际。 伏姬骑着有如白龙的白犬驰骋纵横,简直像是义实与俊美爱马的翻版,腰间的老旧木刀随之摇晃。乍看之下,她是个在草原狂奔的女人,其实只是个远比实际年龄天真的小孩,模仿她所崇拜的英勇父亲。 伏姬的侧脸浮现不似女孩的笑容。 她仿傚父亲策马疾奔,仿傚父亲带领随从巡视村落,对着幻想的百姓问道:「喂,稻子长得如何?」「渠道还畅通吧?」「喔,这娃儿挺健壮的嘛!」声音强而温柔。 跑了又停,停了又跑。 和八房一起在草原上玩到日落,便是十五岁的伏姬每天的功课。 「我的伏还是老样子——」 里见义实背对草原,面向吊城矗立的丘陵,一面于平缓的坡道奔驰,一面自言自语。 他的声音被风吹散,随从并未听见。 义实的脸上闪过一抹笑意,与方才伏姬脸上的神情极为相似。 这对父女性别虽异,却随着年岁增越来越相似。率性、勇猛、威武又风趣。 如今的义实脸上浮现孩子气的笑容: 「她没生为男儿身,实在太可惜了。有哪个女孩像她一样骑狗驰骋草原,玩骑马打仗?唉,不知是谁能娶她过门。」 他又说道: 「也不知道她究竟像谁?」 喃喃自语之后点点头:唉,八成是像我吧。 其实早有数国使者前来求亲,伏姬亲事定下的日子也不远了。只不过义实为了里见家的繁荣,须得深思熟虑,挑选一门良缘。再加上近来世局动荡,恐有战事将起,为了慎重起见。所以没有骤下结论。 义实期待那一天到来,却又有些许落寞。 至于伏姬本人依然孩子气,和三年前并无不同。日日驰骋草原,豪迈大笑,精力充沛。 某一天晚上。 伏姬白天纵横草原,在畅快的疲惫感驱使下,睡得又香又甜。此时她的脸蛋上方,出现了一个非人的东西。 咻…… 有道冰冷的气息悄然无声经过。 伏姬迷迷糊糊地醒了。她微微张开惺忪的睡眼,正好看见一个不似阳间之人的女子走在缘廊,越走越远。青色的月光洒落在敞开的纸门之外,在月光的照耀下,女子的身体有一半透明。 看来是精怪之类。 透着月光,女子的侧脸瞬间清晰可见。伏姬对那张阴森的脸毫无印象,心想算了,倒 头便睡。就算见鬼,也用不着大呼小叫或呼叫侍女,只管睡自己的,反正天一下子就亮了,无须害怕,也无须过度好奇。这个反应虽然单纯,却极有伏姬的豪迈之风。 然而这一夜…… 伏姬原本打算不加理会,闭上眼之后却又猛然睁开眼睛。 「刚才那家伙!那个女人!」 她大声叫道: 「居然踩过我的脸!」 虽说精怪没有重量,只是轻飘飘的幻影,但是踩着沉睡的公主路过,实在无礼至极。伏姬猛然起身,一溜烟跑到缘廊,追赶透着月光的女鬼。 月色皎洁淡雅。 风儿散发夏末的甜味。 夜晚似乎蕴含什么,显得灼热,教伏姬额头及脖子汗水直流。 「……找到了。」 伏姬发现亡灵的背影,跟踪在后。 女鬼梳着很久以前——若是五十子,定能一眼认出——二十年前流行的奇妙发型,一头黑发像塔一样又细又高。年纪约莫三十来岁,穿着褐色衣服,个儿很高,一双大眼又湿又亮,高大丰腴的身躯看来极为性感。 块头那么大,还踩过人家的脸!伏姬啼笑皆非地尾随在后。 咦……?伏姬看见另一个……不,另一只亡灵倚着高大女鬼走在缘廊,那身和女鬼衣物同色的褐色毛皮在月光的照耀之下闪动妖艳的光芒。身子又圆又肥,活像太鼓似的,每走一步,屁股上的毛便跟着晃一下。 「那是什么?」 似乎是狸猫的亡灵。 女鬼和狸猫不知感情极好。或者原本就是同一个魂魄,时而重叠、时而分离,一路前进。 伏姬悄悄追上。 亡灵仿佛倒映在水面的幻影,一面飘渺摇荡,一面行走。 仔细一听,女鬼似乎在呼喊什么。或许是阳世和阴间衔接不良,声音宛如在夜晚的水里听见一样模糊,难以分辨。 伏姬好不容易才听出女鬼呼喊什么。 (可恨的里见义实……) 咦?我好像听见爹的名字。 伏姬竖起耳朵。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亡灵走到母亲五十子的寝室附近,开始在周围旁徨。看来父亲义实今晚睡在这里。亡灵又叫了几次: (不可饶恕……) 接着便大大吸了口气,往庭院一吹。 说来神奇,松树居然立刻枯萎,接着「啪!」一声断为两截。伏姬见状,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教你知道玉梓的恨意有多深!) 一阵冰凉的风往伏姬的身子吹来,教她鼻子发痒。女鬼继续说道: (我玉梓必将里见一族及其子孙引入畜生道,让他们尝尽……) 她大叫: (……之苦……) 「哈啾!」 (万劫不复!) 伏姬在紧要关头打个喷嚏,没听见女鬼说尝尽什么之苦。也不知是不是被喷嚏吓到,亡灵有若被吹来的夏日晚风掳走,瞬间消失无踪。 「啊,喂!」 伏姬本想大声叫住亡灵,突然想到现在是大半夜,又只有她站在缘廊上,连忙闭上嘴巴。 伏姬慢慢走回房间,百思不解:刚才的到底是什么?陌生的女人,奇怪的发型,巨大的狸猫,还有玉梓这个从未听过的名字…… 呼喊父亲,反复说着不可饶恕的诡异亡灵…… 还是小孩的伏姬不明白。 不过。 「踩过别人脸蛋还若无其事,铁定不是什么正经的大人。」 她叹了口气,用掌心抹抹自己的脸。 她沿着缘廊走回房间时,突然想到一件和狸猫有关的事。弟弟捡回她的爱犬八房,回到吊城时,曾说八房死了父母,是被一只大得像妖怪的狸猫扶养。 伏姬难以释怀,独自穿过幽暗的走廊走向后院。铺着碎石子的庭院笼罩在月光之下,虫鸣声微微传来。四下无人,一片寂静之中,唯有夏日热气像是被白昼遗忘似地弥漫四周。 八房的狗屋坐镇庭院一角,那是从前钝色和大辅一起费心打造的。虽然微微往右斜,形状有点奇怪,看惯了倒没什么。狗屋又大又气派,每天起居其中的八房似乎不在乎些许倾斜。 「喂,八房。我记得你是狸猫养大的吧……」 这话不是对八房说的,只是伏姬在自言自语。此时伏姬突然发现一件事。 「咦?」 她眨了眨眼。 定睛凝视。 有个东西从狗屋里露出来。 看起来像是人的衣角…… 伏姬觉得奇怪,于是窥探狗屋,只见狗屋里有双显然不属于狗的阴沉眼睛回瞪伏姬。 「呜!」 「……大半夜的,你干嘛四处乱跑?嘴巴还念念有词。」 狗屋里传来人声。 尚未变声的少年声音。 接着神似父亲的弟弟钝色像虫一般蠕动瘦小的身躯,爬出狗屋。 他的个子虽然长高了些,还是一样骨瘦如柴,唯独双眼炯炯有神,看来像只妖怪。 狗屋的主人八房似乎在睡觉,一声也没吭。 傻眼的伏姬不快地说道; 「我才要问你在干嘛?你该不会每晚都跑来和我的狗一起睡觉吧?真恶心。地板那么硬应该也睡不好吧?」 「白色不是你的狗。」 「真是不死心。八房早就是我的了。」 坐在缘廊的伏姬单膝竖起,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俯视弟弟。 这对姐弟变得比幼年时亲近一些,偶而会像现在这样交谈。不过由于他们个性南辕北辙,往往一言不合,又双双沉默下来。 伏姬起身背对弟弟,打算回房。 「喂,钝色。」 又突然对弟弟说道。 弟弟只是一脸不耐地哼了一声,并未答腔。姐姐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你刚才看见我跑过去?」 钝色冷笑: 「嗯,是啊。样子滑稽极了,呵呵呵。」 「我说你……那么可有看见一个怪女人走在我前头?她身穿褐色……嗯,和狸猫毛皮一样的亮褐色衣服,块头很大,而且挺丰满的。对了,她还梳了个和塔一样又高又尖的发型……」 钝色露出诧异的表情,摇了摇头。 「还有一只大狸猫,圆滚滚的,活像是妖怪……」 「那种鬼玩意谁看得见。」 钝色露出打从心底傻眼的表情仰望姐姐。 闻言的伏姬满脸遗憾说道: 「是吗?那么果然是精怪。你是睁眼瞎子,看不见阳间以外的东西。」 「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钝色怒斥,伏姬在心里不耐地喃喃说道:(不是吗?你从没发现自己变成生灵夜夜游荡吧?) 「真的什么人也没有。我看是你傻人作傻梦吧!」 「你说什么!混小子!」 伏姬撩起睡衣衣摆,正要赏给钝色一拳…… 寂寥的后院里没有活人,也没有死人,只有月光照耀他们两人…… 此时却传来一阵呜喔喔喔、呜喔喔喔的女人呻吟声,听来充满悲伤,又似野兽的叫声。 「呜!」 钝色简短地哀叫一声。 怎么?又有别的妖怪了?伏姬皱起眉头,低头看见钝色一脸害怕地缩着脖子跑到狗屋里抱住八房,于是问道: 「……喂,刚才的怪声你听见了?」 钝色从狗屋里抖着声音回答: 「当然……」 伏姬的脸色倏然亮了起来 ,用天真无邪的声音说道: 「怎么,原来你也听到了?那就不是妖怪,是活人的声音。」 弟弟和姐姐正好相反,脸色一暗,害怕地说道: 「我一直有听见。打从小时候起,每天晚上天守阁都会传来这种声音,听起来好诡异。我最讨厌怪力乱神……」 「我听人说,天守阁里关着一个怪女人,是爹的妹妹,名字叫蓝色。这么一提,从前我爬上天守阁时,好像曾在途中的楼层看见什么。」 伏姬思索片刻,突然起身,赤脚跳下后院,硬生生将骨瘦如柴的弟弟从狗屋里拉出来。 「你干什么?住手,野蛮人!」 「咱们去一探究竟吧。既然你也听得见,那就不是妖怪,是个活生生的女人。难道你不觉得好奇吗?」 「不好奇。快住手……」 「胆小鬼,懦夫。我可是一点也不害怕。」 在伏姬的拉扯之下,钝色身不由己地走在缘廊,被他抱着的八房也睡眼惺忪地被迫作陪。 两人一狗就这么蹑着脚步,在乌漆抹黑的走廊前进。 一路上没有行灯,只能依靠记忆摸索,然而伏姬毫不畏惧地大步前进。钝色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八房则是一头雾水,仍然善尽责任,乖乖地跟在主人后头。 通往城内的走廊和迷宫一样细长,伏姬在没有灯火的状态下走了片刻,终于抵达通往天守阁的楼梯。伏姬轻快地奔上楼,钝色则是一面咒骂,一面缓步跟上。走到半路八房蹲下身子,让钝色骑到自己背上。他们沿着楼梯环绕而上,走了许久仍未抵达目的地。小窗外的月亮和郁郁苍苍的溪谷景色毫无变化,教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狸猫作祟,害他们一直原地打转。 「对了,我说你啊。」 伏姬出声说道,仿佛想驱散不属于人世的黑暗。 「……干嘛?」 「你现在还想当妓女吗?」 「……」 钝色默默无语,在黑暗中点点头。伏姬笑道: 「你真是个怪人。」 「……你不会懂的。」 说完这句话,两人又不悦地沉默下来。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才走到目的地。 正当钝色怀疑天亮之前能否抵达之时。 黑暗的牢房就在眼前。 钝色叫了一声,定睛观看。 在些微月光照耀之下闪闪发亮的,竟是光彩夺目的银叶—— 牢房地上种植和银齿森一样的树木,弯着枝叶,局促地朝向低矮的天花板生长。 周遭是一片昏暗的银色。 明明没有风,牙齿状的叶子却沙沙摇晃,活像几百、几千个巨人呲牙裂嘴,默默嘲笑大费周章爬上楼的两姐弟和白犬。 仔细一看,有个骨瘦如柴的怪女人坐在粗枝上。她的双眼如同黑暗中的鬼火一般冷冷发亮,面无表情地俯瞰他们,仿佛已忘却所有人类的情感。 伏姬也倒抽了一口气,呆立原地。 三年前伏姬爬上天守阁时,曾经瞬间与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四目相交。黑暗中发光的眼睛映着夜色,越看越像清澈的蓝色。 女人不知是三十来岁,还是四十来岁……她的老化方式和常人相去甚远,难以判断。女人的一头乌黑长发任意滋生,衣服本来似乎是鲜艳的蓝色,但已污损不堪。衣摆残破,从底下伸出的双脚细得教人于心不忍。脸上脏兮兮,唯独一双眼闪闪发亮。 然而黑色污垢之下的五官…… 深邃的眼睛,偌大的鼻子,厚实的嘴唇。 和里见义实一模一样。 换句话说,和义实的长男——如今躲在伏姬身旁发抖的钝色也一模一样…… (天守阁的牢房里关个疯女人。) 小时候侍女说的故事再度于伏姬的脑海之中复苏。 (她年轻时,有次一时兴起进了森林,后来就疯了……) 不知不觉之间,伏姬开始发抖。女人的模样太过可隣,她的眼中蕴含一股非人的光芒,看来十分可怕。 (对了,娘曾说过,一旦踏入森林,便再也无法恢复正常。听说有个女人便是如此。) 身旁的钝色也一面发抖,一面望着树上那个长得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伏姬漠然想道: (那个女人就是她,没想到真有这个人。瞧她的样貌,铁定和我们有血缘关系。她八成是爹的妹妹,一时心血来潮走进森林,结果发疯的蓝色公主。) 女人甩着头发,一脸痛苦槌打扁平的胸板。 她似乎有话对仰望自己的两个小孩与狗述说,只见她表情一歪,张开嘴巴: 「呜喔喔喔,呜喔喔喔!」 却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叫声。 「呜!」 伏姬率先发出尖叫。 长得和敬爱的父亲一模一样的牢房女鬼,试图从伏姬的胸中夺走她对父亲无邪的思慕、未来的希望及光辉的白昼世界。伏姬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后退两、三步。 钝色也张开嘴巴,呆然仰望蓝色漆黑的脸庞。 (这是恶梦。是某人的黎明幽梦——简直不像现实。活像是爹疯了,变成女人,弄得蓬头垢面,关在牢里。这是多么荒唐的事……) 脚跨黑马,驰骋于村落之间的里见义实。 结实的四肢,充满自信与慈爱的吊城之主。 仪表堂堂,不愧王者之名的男人。 眼前这个和他面貌相同,却是浑身污垢,散发野兽气味的怪女人究竟是谁……? 里见义实和里见蓝色。 他们仿佛打从神话时代便存在人世的光和影。 云朵随着夜风流动,月亮探出头来,照亮牢房。与少女时期无异的青涩及不安的光辉残留在蓝色的肮脏脸庞深处,清楚可见。 伏姬突然觉得胸口有股奇异的疼痛。 过去她从未想过……爹那过人的坚强,莫非的牺牲这个同父同母、留着同样血液的分身蓝色得来的?脆弱、悲伤、不幸,全都由蓝色在牢房里独自承受,吊城才得以维持和平…… (我干嘛想这些傻事?一点也不像我。可是,可是……) 世间的繁荣与和平背后,是否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牺牲? 这个蓬头垢面、眼睛格外清澈的女人睁大蓝色眼眸,从深渊凝视我们…… 若是如此,伏姬又将属于繁荣的光芒,或是牺牲的阴影? 这不是靠着自己的意志选择,而是取决于命格……取决于各人的命运及国家时代的动向。 谁都不能保证,现在处于光芒之中的伏姬未来不会变成牺牲品,化为在牢房中度过一生的吊城怪物。 人是靠着意志而活,但是谁能扭转上天注定的命运? 「……姐!喂,姐!」 伏姬回过神来,发现嘴唇苍白、浑身打颤的钝色正在用力摇晃她。 钝色此时究竟想着什么,看见多么恐怖的幻觉,不得而知。 这对姐弟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过度无助与恐惧,和自己憎恨的对象紧紧牵手。接着他们让八房打头阵,头也不回地逃离牢房,连滚带爬地跑下天守阁的幽暗楼梯…… 就在这一年—— 春天一如往常,但在接近夏季时,太阳的威力却逐渐减弱,不知不觉间刮起冰冷的风,稻穗只能无力地摇晃瘦弱身躯。农田尽数结冻,百姓开始不安地议论纷纷。 前所未见的寒冷夏末结束。 伏姬的亲事终于谈定,对象是邻国安西景连的长子。先前也提过景连与义实年轻时便常一起把酒言欢,有着盟友之谊。这门亲事可 增进里见与这个最佳邻国之间的情谊,可说是门难得的良缘。不过城中有不少人都说,真正的原因是义实舍不得让公主远嫁。 伏姬本人虽然点头应允,但是她究竟懂不懂联姻的意义,仍有待商榷。 秋天近了,稻穗依然瘦小,收成想必有限,整个村落遭到阴森的寂静包围。伏姬似乎也受到影响,变得文静秀气,时常独自坐在城里缘廊沉思。 晒得黝黑的皮肤渐渐变白,一头长发也在侍女勤于梳理之下散发光彩,静静端坐的模样和普通女子没什么两样。不过几个季节,伏姬的改变之大,不知情的人见到都快认不出她了。 八房乖乖地坐在她身边,时而舔她的手背,时而淘气地摇尾巴撒娇。 伏姬有时会突然抬起脸来,摸摸八房的头。她的眼神相当沉静,与生俱来的烈性不知是消失了,还是有如沉入沼泽的重物一般沉进眼底。 每当伏姬摸头,八房便会眯起眼睛,垂下耳朵。 某一天—— 伏姬没骑在八房背上,而是漫步于干枯的褐色草原。她和骑着黑马驰骋的里见义实擦身而过,隔了一下子,方才眯起眼睛回头看去。她的举止已和成年女子无异,显得从容优雅。 义实并未回头,只是轻快策马而去,离呆立原地的女儿越来越远。 当天晚上。说来稀奇,伏姬居然对替她梳发的年老侍女语重心长地说: 「呐,我……」 「哎呀?怎么了?」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得离开自幼生长的吊城。」 「那是当然的。公主一直在这么气派的城里生活,除了偶而到空荡荡的草原玩耍,什么事都不知道嘛。」 「里见家代代守这座城池及山脚下的村落,现在是爹统治,将来则是由钝色继承,但我却得离开,我到现在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伏姬咕哝说道,百般无聊地哼了一声。 沉静的侧脸浮现死心的表情: 「我一直以为这里是地上的乐园,爹就像神明一样,治理着这块美好的土地。但是自从那一晚以来,我开始糊涂了……」 「咦?」 「啊、不。没什么。」 没错,那一晚—— 当时伏姬的亲事尚未谈定—— 她一无所知地爬上暗如深渊的天守阁牢房,发现了蓝色,父亲的分身。 那一晚的恐惧,让伏姬觉得吊城之所以日日散发不似人间应有的和平光芒,并非是因为地上的乐园,而是有个怪女人成为活祭品,关在天守阁里独自承受所有的不幸…… 仿佛有人拿针扎个小洞,不祥、不幸与悲伤全都从那一晚一点一滴流了出来。 回头一想,丰饶的自然如同中毒一般枯萎殆尽,天候无故转坏,全都是不祥扩散的前兆。 伏姬深深地叹口气,她的双眸幽暗,却又绽放沉静的光芒。悲伤与迷惘将不久之前仍然天真无邪、毫无戒心的稚气公主变成成年女子。 冷夏带来的植物疫疾在里见家的领土扩散,然而找不到遏止的方法,只能放任一路恶化。秋天来临时,整个领土已经陷入收成无望的惨况。 里见家的广大领土哀叹宝贝公主即将离开,进行无言的抗议。城里的人心中都这么想,但是没人敢说出口。 亡灵吐出的死亡气息乘风飞去,将稻穗染成褐色……收成的季节到了,却不见稻穗垂头,只有迎着干燥的风发出的刺耳声音。 农田悲伤干涸,村民个个束手无策,草原彼端的银齿森林却一如往年,闪耀银光的叶片逐渐转为淡淡的桃红色,迎风鼓噪。 每当秋风像亡灵的气息一般吹起,坐镇丘陵顶端的吊城便左摇右晃。 伏姬变得文静秀气,家臣来去时悄然无声。曾几何时,侍女快乐的笑声也不复可闻。 里见义实一声令下,搬出粮仓的旧米。 过了不久。 冬天即将来临,义实派遣使者前往邻国,求见安西景连。景连是他的盟友,明天春天,他最疼爱的伏姬便要嫁给景连的长子。年轻的家臣带着说明今冬困境以及求助之意的书信,快马疾奔邻国。 「……还没有回音吗?莫非景连的领地也陷入一样的困境?我没听见这类风声,还以为只有里见家的土地遭遇如此不幸。」 过了十天,雪花开始飘落的早晨,义实一反常态地粗声抱怨。 说来奇怪,非但景连毫无回答,连年轻使者也尚未归来。粮仓的旧米在分配给百姓之后已经所剩不多,不知能否撑过这个冬天。即便挨过了冬天,明年收成的季节若是没有收获——连税也缴不出来。义实俊朗的脸上出现焦躁的皱纹,起先是眉头,接着是鼻梁之下。 义实又焦急了五天,安西景连的漆黑大军包围里见城。 首先发现异变的人是——伏姬。 早上被八房的叫声吵醒,更衣完毕走到后院,发现向来是淡紫色的黎明天空笼罩一片浓浓的紫云,化成不祥的形状覆盖吊城上空。抬头一看,天守阁已经藏在云里,活像天地倒转浸在肮脏的紫水里,不安地摇曳。 「发生了什么事?八房,天空的颜色好奇怪。」 白犬短短叫了一声,仿佛在回话。 接着它咬住伏姬那身不再肮脏破烂、光鲜得判若两人的绢衣用力拉扯。 伏姬在八房的拉扯之下,踉踉跄跄跑了起来。 他们跑出后院,来到石垣包围的墙边往下窥探。 只见景连的旗帜不祥地随风翻飞。 城下的兵卒密密麻麻,约有数干,个个穿着有如死神的漆黑甲胄,挺枪仰望城楼。 「……该死的景连!」 这阵子文静得判若两人的伏姬眼中再次出现睽违已久的神秘光芒。她放在八房背上的手掌不住打颤: 「这就是你对爹的求援书所给的答覆?想趁着我们闹饥荒、国力孱弱之时进攻,抢走里见的领土吗?」 或许是过度愤怒,瘦小的女人手臂居然发挥无穷的力气,轻轻松松举起一块巨石。 「所谓的盟友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亏你的儿子已和我订下婚约,却如此对待我们……」 她的眼神燃烧熊熊怒意,举手便把巨石丢下城去。 石块有如泪珠一面发光,一面从吊城落下,轰隆一声,掉到敌军大将——安西景连跟前。 下方立刻传来粗犷的吆喝声,随即有好几枝浸了油的火矢朝着上空射出。 「八房,趴下!」 伏姬如此叫道,自己也躲到石灯笼后面。 火矢射中石灯笼,火红地燃烧。之后掉到碎石子上,发出滋滋声。 火矢射进城内四处,桧木燃烧的可怕气味开始弥漫。家臣慌慌张张跑出城,见到眼前的状况不由得愣在原地。 年长的侍女挺身保护五十子,胸口中了火矢,从缘廊掉到后院。她的衣服烧了起来,成了一道火柱,仿佛负伤野鼠抱头鼠窜。 「爹!」 伏姬凛然而立,大声叫道。 虽然现在身穿女装,梳着发髻,一身与公主名实相副的打扮,但是那副模样宛若时光倒流、恢复年少的里见义实,与父亲根本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慌张逃窜的家臣及侍女见到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出了神。 如果伏姬生为男儿,能否成为一个平凡却尽责的继承人,承传家业,为吊城的存续及百姓的和平鞠躬尽瘁?是否之后的悲剧就不会发生,平淡无趣的和平亦能延续千秋万世? 谁也不知道。 为何这个女孩偏偏生为倾城祸水——? 命运实在是个讽刺的玩意,和它相比,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但也因此 九 冥土相赠浜路少年歌舞位戏票之卷 哔,唧唧唧…… 唧…… 雪白的小鸟停在庭院里的枯木,轻轻地啼叫。 夜里下了成堆的粉雪,浜路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不知何时变得一片雪白的庭院。 眨眨眼睛。 「……就是这样,说完了。」 浜路朦朦胧胧地听着,此时才回过神来,眨了几次眼。 「天都亮了。」 她接着叫道: 「冥土,你的故事还真长。一个冬夜就这么耗过了。」 冥土闻言也看向外头,见到落在积雪庭院里的晨光,不由得眯起眼来。 「不,我还没写完。这个故事无穷无尽,之后还会持续到德川时代,描写伏姬和八房的子孙——伏的可悲命运……」 冥土用以男人而言过于纤瘦的手指抓抓下巴。 接着叹了口长长的气: 「不知我几时才能写完这部赝作?」 「唔。」 浜路盘腿而坐,语重心长地说道: 「原来如此,环绕着伏姬、八房和其子孙八犬士的无尽长篇小说——《里见八犬传》,在那头的正屋里有一本,在这个别院里又有一本。」 「没错。」 「就好像两个转不停的紫色陀螺,一大一小,一个在那头,一个在这头。我都快晕了。话说回来,我肚子饿了。」 冥土微微一笑: 「我本该骂你一句不解风情,但是我肚子也饿了。不知有什么可吃?」 「煮一点饭,和着味噌趁热吃吧……怎么,原来地上有根白萝卜?我拿来蒸熟沾味噌吃,你可别骂我。」 浜路来到陌生的厨房,动作俐落地削起萝卜皮。 他们没察觉——别院外面积雪的庭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男人的足迹,一路从木头后门延续到别院。 一个高头大马、虎背熊腰的男人穿着旅装,坐在缘廊偷听两人说话。 浜路没发现,只是默默地蒸萝卜。至于冥土忙着计算白纸,时而陷入沉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外头的男人似是舟车劳顿,倚着柱子闭目养神。 过了片刻。 浜路和冥土坐在膳盒前,一面忙不迭地将热呼呼的白饭和蒸得又松又软的味噌白萝卜放入口中,一面聊着故事的后续。 「后来怎么了?那些幼伏趁夜溜出吊城,到了什么地方?你不是去安房国打听过了?」 浜路如此问道。 「是啊。不过: 」 「嗯。」 「伏姬再度从吊城消失以后,里见家渐渐没落,家臣与侍女的事迹也没流传下来。我四处奔走,好不容易找到大辅隐居的寺院,可是村雨丸已经不在寺里。」 冥土一面嚼着热呼呼的萝卜,一面说道: 「毕竟都过了那么久,现在的安房国城主另有其人,百姓的生活虽然不坏,但是从前的丰饶繁荣都已成了过往云烟。」 「世事多变,人事全非,只有自然是不变的。」 「的确,萝卜的味道完全没变。嗯,好吃!」 两个人一下子就把整根白萝卜吃个精光,连饭粒也不肯放过,在碗里倒了茶,同时喝干。 浜路揉揉惺阻的眼: 「我要回去了,得在我哥醒来之前偷偷钻进被窝才行。」 「我也要睡了。今早本来要拿冥土新闻去卖,结果却被某人吞了,害我今天没事可做。」 坐在缘廊一脸不耐地偷听他们说话的大汉伸个懒腰,站了起来。他的衣摆滴下一颗血珠。看来不是他自己受伤,而是别人的血溅到他身上。 大汉转过身,无声无息地踏雪离去。 浜路在别院里诧异地动动下巴。莫非她发现外头雪中的些微血腥味?又或者她发现的是其他的腥味…… 浜路起身,用力拉开赏雪纸门。 然而…… 「咦?」 外头空无一人,只有一道足迹。是正屋的人吗?浜路歪头不解。 「啊,对了。」 她回过头,只见冥土装模作样地拍拍手。 「干嘛?」 「由我编导的少年歌舞伎『义贼玉梓』今晚上演,浜路姑娘不妨和令兄一道前来观赏。」 浜路突然变回寻常女孩,兴致勃勃地问道: 「歌舞伎是什么?有趣吗?」 「嗯,是一群穿着漂亮衣服的男女,又哭又笑,使尽浑身解数演出的戏。他们会念对白,不识字也看得懂。今晚的戏目是以大闹江户、逃到乡间以后被捕斩首的知名女贼为主角的市井戏。 「喔?」 浜路兴高彩烈地点了点头。 「是吗?原来你不光写快报,还写脚本啊。昨天听你爹和你养姐提过,原来就是歌舞伎。」 「……嗯。」 听到浜路提起父亲,冥土的表情略微黯淡。 「怎么了?」 「没什么。我给你两张票……不,为了安全起见,给你三张好了。呐,浜路姑娘。」 浜路跑到门前,轻盈跳到积雪的庭院。不知何故,冥土婆婆妈妈地叫住她: 「请务必、务必要来看。一言为定。」 「知道了。怎么,这是你的得意杰作吗?我会好好期待的。再见了,冥土。你可别再把我的事写在那些无聊的快报上了,我真的、真的很生气。」 「是是是。」 冥土微微一笑之后点头,眼镜之后那双细如丝线的眯眯眼依旧散发钝光。 那小子到底明不明白?浜路一面抓着脑袋,一面将冥土相赠的戏票放进袖子里,如野兔一股跑过白雪皑皑的庭院,逐渐远离别院。 「妙真姑娘……」 浜路突然听见壮年男子语重心长的说话声,诧异地停下脚步。 当时她已离开冥土那个活像土坟的破烂别院,正要穿过庭院。 此处是紫色的马琴庵,气派得教人难以相信与别院是位于同一座宅邸。在冥土的别院里隔着敞开的纸门眺望马琴庵时,只觉得像个包袱一般圆滚滚,但是从正面看来又不尽然,虽然却显得魄力十足。 只见马琴庵入口附近,昨晚那个过来向曲亭马琴拿取手稿的书坊老板正皱着眉头说话。而在马琴跟前振笔疾书的白皙美女——冥土的养姐妙真默默低头。 「……请别再说了。」 「我是心疼你啊。你只顾着帮忙马琴先生,把年轻人的乐子及女人的幸福全都搁下了。你今年几岁了?」 「谢谢您的关心,但这都是我心甘情愿。」 「我也很庆幸能够继续拿到马琴先生的手稿,若要考虑自己的生意,照理来说我不该多话。可是我看你这副模样已经看了好几年,实在是心疼。唉,不过八犬传也快完成了。」 妙真突然抬头,用细小而果断的声音说道: 「我自幼父母双亡,四处投靠亲戚。有人需要我,愿意收留我,是我最大的幸福。」 「喔。」 「在别人家里寻找自己的容身之处,是我活在世上最大的乐趣。我小时候总是孤伶伶,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和弟弟是我最珍贵的宝物。」 是吗?抱歉,一大早就说这些没用的话。 男人低头道歉: 「不过你真的有困难,没其他人可以投靠的时候,尽管来找我商量,再不然其他关心你的人也行,知道吗?」 闻言的妙真突然浮现小孩被父母责骂时的无助表情,别开视线。 接着她稍微动了下巴,点点头。 雪「沙!」地一声,从马琴庵屋顶掉落庭院。 在那道声音催促之下,浜路转身离开漆成紫色,虽然气派却显得有些古怪的马琴庵。 十 道节兄妹为浜路彻夜未归大吵一架之卷 浜路走在路上,看见一大早就有人群聚集,心里奇怪,便竖耳倾听,这才知道清早又有人被伏攻击了。 捕快抱头说道: 「什么?镰鼬?就是那个块头很大,手臂是刀,一面滴水一面砍人的家伙?」 「是啊。我半年前看过他一次,错不了,是同一只伏。」 男人似乎躲在暗处目睹惨剧,只见他比手画脚拼命说明。 「可是今早的被害人是被人徒手折断脖子,如果下手的是同一只伏,为何不用刀?」 「我哪知道?或许是他不小心弄丢手臂上的刀。」 「我说啊——」 浜路一面不安地皱起眉头,望着束手无策地抓抓下巴的捕快,一面拔腿跑开。 快,快。 脚步声和吐出的冰冷气息都被皑皑积雪所包覆。 冬天的早晨既冰冷又安静。 屋檐,小路,桥梁,烛台…… 一切都被染得雪白。浜路吐着白色气息,跑过雪季的江户,总算回到破旧长屋…… 说来遗憾,她晚了一步。哥哥道节早已醒来,站在门口等待妹妹回来。他的站姿让人联想到戏里的弁庆站着死去的模样。 坏掉的纸门并未修理,长屋门口显得通风良好。 只见道节以粗壮的双臂抱胸,皱着一张胡须脸。 至于浜路则是顶着一张冻得红通通的脸蛋,仍为了彻夜听来的美丽公主与白犬的奇妙故事心荡神驰。待她跑到远远可以望见长屋之处,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停下脚步。 她躲在灯笼之后哨哨窥探。 远处传来道节的可怕声音:「啊!浜路,总算回来啦?你这个不良少女!」浜路吓得跳了起来,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三步…… 她掉头就逃,没往后边瞧上一眼。 「喂!别跑!」 「哥,你的脸、你的脸好恐怖!」 「那当然!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害我这么担心……」 道节的声音越来越细,但却步步逼近: 「这里是可怕的江户,到了晚上就有妖魔鬼怪、镰鼬、夜鹰、伏,还有佩带长刀的混混出没,和山里可不一样。喂,慢着,浜路!」 「咱们冷静下来,边吃早饭边聊吧,哥。」 「早饭?该死,这个时候哪里吃得下!」 浜路一路引着道节冲进饭铺。老板娘回头问道:「哎呀?怎么了?」浜路像个孩子一样躲到老板娘丰腴的身后。 「浜路,你太狡猾了……」 「老板娘,哥一大早就想杀我。」 「咦?怎么回事?」 「喂!浜路,不要撒这种乱七八糟的谎。」 老板娘独力经营的小饭铺。 每到晚上,毛贼同伙便会趁夜前来,和老板娘头抵着头窃窃私语的诡异饭铺…… 然而到了早上只是和平悠闲的寻常店家,已经有好几个客人坐在店里,以淋了酱油的腌瓜和突然上演的兄妹吵架戏码为菜,默默地扒饭。厨房传来火花劈里啪啦爆开的声音,十分热闹。 饭铺内一张古怪矮桌的两头。 这头站着浜路和船虫,那头站着道节,一大早便凶恶地大眼瞪小眼。 试图抓住妹妹的道节一往右动,两人便往左;道节往左踏,两人又往右。 道节大概是觉得窝囊,泪眼蒙胧地说道: 「你这丫头,才来江户没几天,就变得跟黄脸婆一样精打细算,彻夜未归,甚至还撒这种乱七八糟的谎话。我可爱的妹妹,那个乖巧、温顺又真心仰慕我的浜路究竟到哪里去了?」 「等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呃、我只是清晨出去散步,哥却说我是不良少女,说我彻夜未归……」 道节断然摇头: 「不,你昨晚就不在了。虽然我喝酒睡着了,但我感觉得出来。所以我才生气!我气也是应该的吧!」 「你喝酒睡着了,怎么会知道?」 周围的浪人啼笑皆非地反驳道节。 道节沉默下来,接着说道: 「可是我早上醒来时,身旁的被窝冷冰冰的。再说我昨晚睡觉时一直觉得很冷。」 「啊?」 「所以一早醒来看见浜路不在,我就,我就……」 「就怎么样?」 「就觉得好害怕……好寂寞……所以我才发脾气。喂,你有没有在听哥哥说话?浜路!」 「咦?这是什么啊?」 老板娘诧异的声音传入耳中。 众人都抬起头望向她。 只见浜路的衣袖里露出一个黑白条纹的东西,飘啊飘的。浜路猛省过来,连忙藏回去,但是船虫快了她一步,拉出来一看,满脸喜色地叫道: 「哇啊!」 「啊,糟了。」 「怎么了?老板娘,发出那么恶心的叫声。」 「恶心两字是多余的。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这个……好棒!是犬山黑白的戏票!」 「犬山黑白是谁?」 浜路一脸诧异地反问,道节代替面露错愕之色的老板娘回答: 「就是最近当红的少年歌舞伎演员,长得很标致,那双媚眼活像会勾魂,教人受不了。」 「怎么,哥看过啊?」 「不,没看过。看戏要钱的,我全是听人家说的。」 老板娘不可思议地说道: 「这个戏票很抢手,但是你却有三张。浜路,你是打哪里弄来的?」 「是啊。连演员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会有票?果然有问题。」 「呃、那是……」 浜路不禁一个头两个大。 一个刚出深山的十四岁小丫头,当然不知该如何摆脱这种局面。 道节大概是一时怒极攻心,居然摆出拔刀动作。一名惊讶的浪人连忙制止他,就在他们争执之际,长刀应声滚落地上。 浜路更加慌张。 情急之下, 「呃、我刚才散步,突然飞来箭书……」 她胡乱扯个谎。 「啊?箭书?你是说在箭上绑信的那个?」 「对,我一把接住,发现箭上绑的不是书信,而是、呃……这个!」 语毕的她心虚地把视线从大人身上移开。 道节与老板娘歪着脑袋,面面相觑。 随着火花爆裂声,饭铺的狭窄厨房里传来盐烤溪鱼的阵阵香味,教人闻了忍不住吞口水。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道节更加生气,双手胡乱挥舞。 道节手一伸,正好打中一面旧纸门,纸门松开倒下,道节在制止他的浪人推挤下撞上橱,藏在壁橱中的诡异长刀——村雨丸无声无息滑落,仿佛拥有意志一般自行选择主人,冲向道节的粗壮手臂…… 道节顺手握住刀,由于太过顺手,他甚至没发现那不是自己的刀。另一名浪人又上前来压住他,那张胡须脸涨得更加通红。 「喂,浜路!」 他放声大叫: 「我可没把你养成这副德性!」 「咦?哥又没养我,只是常写信给我而已。」 「我、我不是在说这个!啊——鼻子灵光,精打细算,伶牙俐嘴的妹妹!你才十四岁,就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黄脸婆了!」 「不要叫我黄脸婆!听了就火大!」 兄妹扭打成一团,浪人及老板娘也被卷入争端。此时不知是谁踢了一脚,把道节的长刀踢进饭铺角落的暗处。 一阵混乱之中,船虫突然瞥见地上的长刀,连忙捡起来塞 进壁橱,心里还觉得奇怪:(咦?怎么好像缩小了?那道阴森的黑光也不见了。)然而卷入争端的人越来越多,船虫无暇顾,也没放在心上。 烤鱼的香气、白米饭的甘甜白烟及男人的大嗓门混在一块,小小的饭铺显得热闹无比。 十一 日本桥大商家与江户地下道传闻 转眼又到傍晚。 虽然时值冬天,人潮依然汹涌。浜路、道节及船虫三人走在生疏的日本桥大道东张西望。时而因吆喝经过的轿子而惊讶,时而仰望策马轻驰的武士。 他们在染着商号的遮阳帘及牌区的吸引下,走进某家店里。一个围着笔挺围裙、看来认真负责的年轻掌柜正手脚俐落地张罗,客人及伙计似乎都很喜欢他,只见每当有人问他那个如何?这个怎样?他便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点头答话。 一进入店里,船虫不知何故开始四处张望,一下子窥探后门,一下子观察掌柜及伙计的动向,脸上又出现那种让人联想到蛇的可怕表情。 浜路诧异地问道: 「你在做什么?」 「……啊,老毛病又犯了。我在看钱摆哪里和逃跑路线……不不不,没什么。」 「唔……」 「对了,这把簪怎么样?上头还有个可爱的小鸟装饰,一定很适合你。」 两个女人开开心心地挑起发簪和腰带,然而道节只是皱着一张胡须脸,慢吞吞地跟在后头,一声不吭。 船虫一面挑选腰带,一面用手肘戳戳身旁的浜路: 「……呐,我看你还是说实话吧。他一直在闹别扭呢。」 「唔……」 浜路低吟了一声。 接着小声说道: 「其实我去找泷沢冥土,听他说故事,谁知他的故事好长,说着说着就天亮了。」 「哎呀,浜路,我不是教你别和那种人扯上关系吗?他会把你写上快报的。」 「他已经写了,不过他写到一半的冥土新闻被我吃掉了。」 「干得好。」 「我要回家时,他就给了我三张戏票。说这出戏的脚本是他写的,叫『义贼玉梓』。」 「咦?玉梓!」 船虫突然大声叫道。 背后的道节伸长脖子,偷听她们说话。 在贩卖女用腰带及木屐的店里,道节显得相当显眼,其他客人都忍不住斜眼打量他。 「怎么,老板娘,你听过啊?」 「岂止听过,那可是我从以前就很喜爱的故事。」 船虫突然采出身子: 「玉梓是很久以前轰动江户上下的真实人物。她常闯进官员或村长等有钱人家,偷出成堆的金银财宝,趁夜分送给贫民,百姓都很敬重她。浜路,我跟你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实际上干过小偷就知道,下手偷东西前不但得先探路,风险又高,没什么赚头,顶多只能勉强餬口饭吃,偶而才能像这样买买东西。」 「喔……咦?你怎么知道?」 「啊、不、呃、我听人家说的。」 船虫慌张地抓抓脑袋,连忙转移话题,接着说道: 「总之,玉梓啊……」 「嗯。」 「是个相当出名的大盗,不过江户四处都在追缉她,因此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逃到乡下避风头。」 「后来呢?」 「她到了乡下,又去偷当地城主的钱发送给百姓,后来终于被抓到了。抓到一看,才知义贼党羽的首领十分年轻,而且是个教人意乱情迷的大美女,可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只可惜当时的年轻城主是个严肃的男人,根本不为所动,把她斩首了。」 「毕竟是个罪人嘛。」 「话是这么说……」 船虫虽然点头,脸上却显得不太服气。 「老板娘,我没说错吧?」 「可是她又没杀人,还是劫富济贫的女义贼。唉,也罢。那么今天的主角玉梓就是俊俏的黑白来演罗?哎呀,太好了。」 船虫开始哼歌,浜路请她帮忙挑选衣服、腰带、发簪,以及一双可爱的桃红色木屐,等待仍在气头上的道节付帐,便提着大包行李走出店门。 粉雪飘落。 冷风吹拂脸颊,脚快冻僵了。 积雪在往来行人践踏之下染成灰色,逐渐融化。 冬天。 冷得发抖的浜路问道:「是这里吗?」 「我记得是在鸟越神社附近的废寺。那里没有戏棚,是戏班自己搭柱子、布篷,摆了坐垫做生意,那个戏班本来就一穷三白,演员是最近才走红的。」 「还有一段路喔。」 道节头一次开口说话。 两个女人错愕地仰望道节,道节从浜路手中抢走大包行李,轻轻松松扛在肩上。 「我听人家说,很久很久以前的战国时代,有人在江户挖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地下道,可以从江户城底下通往江户的任何地方。」 船虫一笑置之。 道节也抿嘴笑道: 「嗯,我当时也是边听边笑。不过现在天气这么冷,路上却是人挤人。每当碰到这种情况,我就满心遗憾:唉,如果真有地下道,走起来不是快多了吗?」 「那倒是。」 「听说那些地下道是以江户城为中心,北通汤岛神社,南通虎门,像个笔直的野兽脊骨。左右的小路好比肋骨,四通八达……奇形怪状,活像在江户地下埋了一具庞大的兽骨。」 船虫如此提议,两兄妹也点点头。 某处寺院的酉时钟声当、当、当地响彻四周,仿佛宣告着不详的夜晚时分已然到来,声音既钝重又可怕。 冻结的云一片片落下。 转眼又到傍晚。 虽然时值冬天,人潮依然汹涌。浜路、道节及船虫三人走在生疏的日本桥大道东张西望。时而因吆喝经过的轿子而惊讶,时而仰望策马轻驰的武士。 他们在染着商号的遮阳帘及牌区的吸引下,走进某家店里。一个围着笔挺围裙、看来认真负责的年轻掌柜正手脚俐落地张罗,客人及伙计似乎都很喜欢他,只见每当有人问他那个如何?这个怎样?他便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点头答话。 一进入店里,船虫不知何故开始四处张望,一下子窥探后门,一下子观察掌柜及伙计的动向,脸上又出现那种让人联想到蛇的可怕表情。 浜路诧异地问道: 「你在做什么?」 「……啊,老毛病又犯了。我在看钱摆哪里和逃跑路线……不不不,没什么。」 「唔……」 「对了,这把簪怎么样?上头还有个可爱的小鸟装饰,一定很适合你。」 两个女人开开心心地挑起发簪和腰带,然而道节只是皱着一张胡须脸,慢吞吞地跟在后头,一声不吭。 船虫一面挑选腰带,一面用手肘戳戳身旁的浜路: 「……呐,我看你还是说实话吧。他一直在闹别扭呢。」 「唔……」 浜路低吟了一声。 接着小声说道: 「其实我去找泷沢冥土,听他说故事,谁知他的故事好长,说着说着就天亮了。」 「哎呀,浜路,我不是教你别和那种人扯上关系吗?他会把你写上快报的。」 「他已经写了,不过他写到一半的冥土新闻被我吃掉了。」 「干得好。」 「我要回家时,他就给了我三张戏票。说这出戏的脚本是他写的,叫『义贼玉梓』。」 「咦?玉梓!」 船虫突然大声叫道。 背后的道节伸长脖子,偷听她们说话。 在贩卖女用腰带及木屐的店里,道节显得相当显眼,其他客人都忍不住斜眼打量他。 「怎么,老板娘,你听过啊?」 「岂止听过,那可是我从以前就很喜爱的故事。」 船虫突然采出身子: 「玉梓是很久以前轰动江户上下的真实人物。她常闯进官员或村长等有钱人家,偷出成堆的金银财宝,趁夜分送给贫民,百姓都很敬重她。浜路,我跟你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实际上干过小偷就知道,下手偷东西前不但得先探路,风险又高,没什么赚头,顶多只能勉强餬口饭吃,偶而才能像这样买买东西。」 「喔……咦?你怎么知道?」 「啊、不、呃、我听人家说的。」 船虫慌张地抓抓脑袋,连忙转移话题,接着说道: 「总之,玉梓啊……」 「嗯。」 「是个相当出名的大盗,不过江户四处都在追缉她,因此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逃到乡下避风头。」 「后来呢?」 「她到了乡下,又去偷当地城主的钱发送给百姓,后来终于被抓到了。抓到一看,才知义贼党羽的首领十分年轻,而且是个教人意乱情迷的大美女,可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只可惜当时的年轻城主是个严肃的男人,根本不为所动,把她斩首了。」 「毕竟是个罪人嘛。」 「话是这么说……」 船虫虽然点头,脸上却显得不太服气。 「老板娘,我没说错吧?」 「可是她又没杀人,还是劫富济贫的女义贼。唉,也罢。那么今天的主角玉梓就是俊俏的黑白来演罗?哎呀,太好了。」 船虫开始哼歌,浜路请她帮忙挑选衣服、腰带、发簪,以及一双可爱的桃红色木屐,等待仍在气头上的道节付帐,便提着大包行李走出店门。 粉雪飘落。 冷风吹拂脸颊,脚快冻僵了。 积雪在往来行人践踏之下染成灰色,逐渐融化。 冬天。 冷得发抖的浜路问道:「是这里吗?」 「我记得是在鸟越神社附近的废寺。那里没有戏棚,是戏班自己搭柱子、布篷,摆了坐垫做生意,那个戏班本来就一穷三白,演员是最近才走红的。」 「还有一段路喔。」 道节头一次开口说话。 两个女人错愕地仰望道节,道节从浜路手中抢走大包行李,轻轻松松扛在肩上。 「我听人家说,很久很久以前的战国时代,有人在江户挖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地下道,可以从江户城底下通往江户的任何地方。」 船虫一笑置之。 道节也抿嘴笑道: 「嗯,我当时也是边听边笑。不过现在天气这么冷,路上却是人挤人。每当碰到这种情况,我就满心遗憾:唉,如果真有地下道,走起来不是快多了吗?」 「那倒是。」 「听说那些地下道是以江户城为中心,北通汤岛神社,南通虎门,像个笔直的野兽脊骨。左右的小路好比肋骨,四通八达……奇形怪状,活像在江户地下埋了一具庞大的兽骨。」 船虫如此提议,两兄妹也点点头。 某处寺院的酉时钟声当、当、当地响彻四周,仿佛宣告着不详的夜晚时分已然到来,声音既钝重又可怕。 冻结的云一片片落下。 转眼又到傍晚。 虽然时值冬天,人潮依然汹涌。浜路、道节及船虫三人走在生疏的日本桥大道东张西望。时而因吆喝经过的轿子而惊讶,时而仰望策马轻驰的武士。 他们在染着商号的遮阳帘及牌区的吸引下,走进某家店里。一个围着笔挺围裙、看来认真负责的年轻掌柜正手脚俐落地张罗,客人及伙计似乎都很喜欢他,只见每当有人问他那个如何?这个怎样?他便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点头答话。 一进入店里,船虫不知何故开始四处张望,一下子窥探后门,一下子观察掌柜及伙计的动向,脸上又出现那种让人联想到蛇的可怕表情。 浜路诧异地问道: 「你在做什么?」 「……啊,老毛病又犯了。我在看钱摆哪里和逃跑路线……不不不,没什么。」 「唔……」 「对了,这把簪怎么样?上头还有个可爱的小鸟装饰,一定很适合你。」 两个女人开开心心地挑起发簪和腰带,然而道节只是皱着一张胡须脸,慢吞吞地跟在后头,一声不吭。 船虫一面挑选腰带,一面用手肘戳戳身旁的浜路: 「……呐,我看你还是说实话吧。他一直在闹别扭呢。」 「唔……」 浜路低吟了一声。 接着小声说道: 「其实我去找泷沢冥土,听他说故事,谁知他的故事好长,说着说着就天亮了。」 「哎呀,浜路,我不是教你别和那种人扯上关系吗?他会把你写上快报的。」 「他已经写了,不过他写到一半的冥土新闻被我吃掉了。」 「干得好。」 「我要回家时,他就给了我三张戏票。说这出戏的脚本是他写的,叫『义贼玉梓』。」 「咦?玉梓!」 船虫突然大声叫道。 背后的道节伸长脖子,偷听她们说话。 在贩卖女用腰带及木屐的店里,道节显得相当显眼,其他客人都忍不住斜眼打量他。 「怎么,老板娘,你听过啊?」 「岂止听过,那可是我从以前就很喜爱的故事。」 船虫突然采出身子: 「玉梓是很久以前轰动江户上下的真实人物。她常闯进官员或村长等有钱人家,偷出成堆的金银财宝,趁夜分送给贫民,百姓都很敬重她。浜路,我跟你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实际上干过小偷就知道,下手偷东西前不但得先探路,风险又高,没什么赚头,顶多只能勉强餬口饭吃,偶而才能像这样买买东西。」 「喔……咦?你怎么知道?」 「啊、不、呃、我听人家说的。」 船虫慌张地抓抓脑袋,连忙转移话题,接着说道: 「总之,玉梓啊……」 「嗯。」 「是个相当出名的大盗,不过江户四处都在追缉她,因此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逃到乡下避风头。」 「后来呢?」 「她到了乡下,又去偷当地城主的钱发送给百姓,后来终于被抓到了。抓到一看,才知义贼党羽的首领十分年轻,而且是个教人意乱情迷的大美女,可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只可惜当时的年轻城主是个严肃的男人,根本不为所动,把她斩首了。」 「毕竟是个罪人嘛。」 「话是这么说……」 船虫虽然点头,脸上却显得不太服气。 「老板娘,我没说错吧?」 「可是她又没杀人,还是劫富济贫的女义贼。唉,也罢。那么今天的主角玉梓就是俊俏的黑白来演罗?哎呀,太好了。」 船虫开始哼歌,浜路请她帮忙挑选衣服、腰带、发簪,以及一双可爱的桃红色木屐,等待仍在气头上的道节付帐,便提着大包行李走出店门。 粉雪飘落。 冷风吹拂脸颊,脚快冻僵了。 积雪在往来行人践踏之下染成灰色,逐渐融化。 冬天。 冷得发抖的浜路问道:「是这里吗?」 「我记得是在鸟越神社附近的废寺。那里没有戏棚,是戏班自己搭柱子、布篷,摆了坐垫做生意,那个戏班本来就一穷三白,演员是最近才走红的。」 「还有一段路喔。」 道节头一次开口说话。 两个女人错愕地仰望道节,道节从浜路手中抢走大包行李,轻轻松松扛在肩上。 「我听人家说,很久很久以前的战国时代,有人在江户挖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地下道,可以从江户城底下通往江户的任何地方。」 船虫一笑置之。 道节也抿嘴笑道: 「嗯,我当时也是边听边笑。不过现在天气这么冷,路上却是人挤人。每当碰到这种情况,我就满心遗憾:唉,如果真有地下道,走起来不是快多了吗?」 「那倒是。」 「听说那些地下道是以江户城为中心,北通汤岛神社,南通虎门,像个笔直的野兽脊骨。左右的小路好比肋骨,四通八达……奇形怪状,活像在江户地下埋了一具庞大的兽骨。」 船虫如此提议,两兄妹也点点头。 某处寺院的酉时钟声当、当、当地响彻四周,仿佛宣告着不详的夜晚时分已然到来,声音既钝重又可怕。 冻结的云一片片落下。 转眼又到傍晚。 虽然时值冬天,人潮依然汹涌。浜路、道节及船虫三人走在生疏的日本桥大道东张西望。时而因吆喝经过的轿子而惊讶,时而仰望策马轻驰的武士。 他们在染着商号的遮阳帘及牌区的吸引下,走进某家店里。一个围着笔挺围裙、看来认真负责的年轻掌柜正手脚俐落地张罗,客人及伙计似乎都很喜欢他,只见每当有人问他那个如何?这个怎样?他便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点头答话。 一进入店里,船虫不知何故开始四处张望,一下子窥探后门,一下子观察掌柜及伙计的动向,脸上又出现那种让人联想到蛇的可怕表情。 浜路诧异地问道: 「你在做什么?」 「……啊,老毛病又犯了。我在看钱摆哪里和逃跑路线……不不不,没什么。」 「唔……」 「对了,这把簪怎么样?上头还有个可爱的小鸟装饰,一定很适合你。」 两个女人开开心心地挑起发簪和腰带,然而道节只是皱着一张胡须脸,慢吞吞地跟在后头,一声不吭。 船虫一面挑选腰带,一面用手肘戳戳身旁的浜路: 「……呐,我看你还是说实话吧。他一直在闹别扭呢。」 「唔……」 浜路低吟了一声。 接着小声说道: 「其实我去找泷沢冥土,听他说故事,谁知他的故事好长,说着说着就天亮了。」 「哎呀,浜路,我不是教你别和那种人扯上关系吗?他会把你写上快报的。」 「他已经写了,不过他写到一半的冥土新闻被我吃掉了。」 「干得好。」 「我要回家时,他就给了我三张戏票。说这出戏的脚本是他写的,叫『义贼玉梓』。」 「咦?玉梓!」 船虫突然大声叫道。 背后的道节伸长脖子,偷听她们说话。 在贩卖女用腰带及木屐的店里,道节显得相当显眼,其他客人都忍不住斜眼打量他。 「怎么,老板娘,你听过啊?」 「岂止听过,那可是我从以前就很喜爱的故事。」 船虫突然采出身子: 「玉梓是很久以前轰动江户上下的真实人物。她常闯进官员或村长等有钱人家,偷出成堆的金银财宝,趁夜分送给贫民,百姓都很敬重她。浜路,我跟你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实际上干过小偷就知道,下手偷东西前不但得先探路,风险又高,没什么赚头,顶多只能勉强餬口饭吃,偶而才能像这样买买东西。」 「喔……咦?你怎么知道?」 「啊、不、呃、我听人家说的。」 船虫慌张地抓抓脑袋,连忙转移话题,接着说道: 「总之,玉梓啊……」 「嗯。」 「是个相当出名的大盗,不过江户四处都在追缉她,因此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逃到乡下避风头。」 「后来呢?」 「她到了乡下,又去偷当地城主的钱发送给百姓,后来终于被抓到了。抓到一看,才知义贼党羽的首领十分年轻,而且是个教人意乱情迷的大美女,可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只可惜当时的年轻城主是个严肃的男人,根本不为所动,把她斩首了。」 「毕竟是个罪人嘛。」 「话是这么说……」 船虫虽然点头,脸上却显得不太服气。 「老板娘,我没说错吧?」 「可是她又没杀人,还是劫富济贫的女义贼。唉,也罢。那么今天的主角玉梓就是俊俏的黑白来演罗?哎呀,太好了。」 船虫开始哼歌,浜路请她帮忙挑选衣服、腰带、发簪,以及一双可爱的桃红色木屐,等待仍在气头上的道节付帐,便提着大包行李走出店门。 粉雪飘落。 冷风吹拂脸颊,脚快冻僵了。 积雪在往来行人践踏之下染成灰色,逐渐融化。 冬天。 冷得发抖的浜路问道:「是这里吗?」 「我记得是在鸟越神社附近的废寺。那里没有戏棚,是戏班自己搭柱子、布篷,摆了坐垫做生意,那个戏班本来就一穷三白,演员是最近才走红的。」 「还有一段路喔。」 道节头一次开口说话。 两个女人错愕地仰望道节,道节从浜路手中抢走大包行李,轻轻松松扛在肩上。 「我听人家说,很久很久以前的战国时代,有人在江户挖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地下道,可以从江户城底下通往江户的任何地方。」 船虫一笑置之。 道节也抿嘴笑道: 「嗯,我当时也是边听边笑。不过现在天气这么冷,路上却是人挤人。每当碰到这种情况,我就满心遗憾:唉,如果真有地下道,走起来不是快多了吗?」 「那倒是。」 「听说那些地下道是以江户城为中心,北通汤岛神社,南通虎门,像个笔直的野兽脊骨。左右的小路好比肋骨,四通八达……奇形怪状,活像在江户地下埋了一具庞大的兽骨。」 船虫如此提议,两兄妹也点点头。 某处寺院的酉时钟声当、当、当地响彻四周,仿佛宣告着不详的夜晚时分已然到来,声音既钝重又可怕。 冻结的云一片片落下。 转眼又到傍晚。 虽然时值冬天,人潮依然汹涌。浜路、道节及船虫三人走在生疏的日本桥大道东张西望。时而因吆喝经过的轿子而惊讶,时而仰望策马轻驰的武士。 他们在染着商号的遮阳帘及牌区的吸引下,走进某家店里。一个围着笔挺围裙、看来认真负责的年轻掌柜正手脚俐落地张罗,客人及伙计似乎都很喜欢他,只见每当有人问他那个如何?这个怎样?他便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点头答话。 一进入店里,船虫不知何故开始四处张望,一下子窥探后门,一下子观察掌柜及伙计的动向,脸上又出现那种让人联想到蛇的可怕表情。 浜路诧异地问道: 「你在做什么?」 「……啊,老毛病又犯了。我在看钱摆哪里和逃跑路线……不不不,没什么。」 「唔……」 「对了,这把簪怎么样?上头还有个可爱的小鸟装饰,一定很适合你。」 两个女人开开心心地挑起发簪和腰带,然而道节只是皱着一张胡须脸,慢吞吞地跟在后头,一声不吭。 船虫一面挑选腰带,一面用手肘戳戳身旁的浜路: 「……呐,我看你还是说实话吧。他一直在闹别扭呢。」 「唔……」 浜路低吟了一声。 接着小声说道: 「其实我去找泷沢冥土,听他说故事,谁知他的故事好长,说着说着就天亮了。」 「哎呀,浜路,我不是教你别和那种人扯上关系吗?他会把你写上快报的。」 「他已经写了,不过他写到一半的冥土新闻被我吃掉了。」 「干得好。」 「我要回家时,他就给了我三张戏票。说这出戏的脚本是他写的,叫『义贼玉梓』。」 「咦?玉梓!」 船虫突然大声叫道。 背后的道节伸长脖子,偷听她们说话。 在贩卖女用腰带及木屐的店里,道节显得相当显眼,其他客人都忍不住斜眼打量他。 「怎么,老板娘,你听过啊?」 「岂止听过,那可是我从以前就很喜爱的故事。」 船虫突然采出身子: 「玉梓是很久以前轰动江户上下的真实人物。她常闯进官员或村长等有钱人家,偷出成堆的金银财宝,趁夜分送给贫民,百姓都很敬重她。浜路,我跟你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实际上干过小偷就知道,下手偷东西前不但得先探路,风险又高,没什么赚头,顶多只能勉强餬口饭吃,偶而才能像这样买买东西。」 「喔……咦?你怎么知道?」 「啊、不、呃、我听人家说的。」 船虫慌张地抓抓脑袋,连忙转移话题,接着说道: 「总之,玉梓啊……」 「嗯。」 「是个相当出名的大盗,不过江户四处都在追缉她,因此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逃到乡下避风头。」 「后来呢?」 「她到了乡下,又去偷当地城主的钱发送给百姓,后来终于被抓到了。抓到一看,才知义贼党羽的首领十分年轻,而且是个教人意乱情迷的大美女,可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只可惜当时的年轻城主是个严肃的男人,根本不为所动,把她斩首了。」 「毕竟是个罪人嘛。」 「话是这么说……」 船虫虽然点头,脸上却显得不太服气。 「老板娘,我没说错吧?」 「可是她又没杀人,还是劫富济贫的女义贼。唉,也罢。那么今天的主角玉梓就是俊俏的黑白来演罗?哎呀,太好了。」 船虫开始哼歌,浜路请她帮忙挑选衣服、腰带、发簪,以及一双可爱的桃红色木屐,等待仍在气头上的道节付帐,便提着大包行李走出店门。 粉雪飘落。 冷风吹拂脸颊,脚快冻僵了。 积雪在往来行人践踏之下染成灰色,逐渐融化。 冬天。 冷得发抖的浜路问道:「是这里吗?」 「我记得是在鸟越神社附近的废寺。那里没有戏棚,是戏班自己搭柱子、布篷,摆了坐垫做生意,那个戏班本来就一穷三白,演员是最近才走红的。」 「还有一段路喔。」 道节头一次开口说话。 两个女人错愕地仰望道节,道节从浜路手中抢走大包行李,轻轻松松扛在肩上。 「我听人家说,很久很久以前的战国时代,有人在江户挖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地下道,可以从江户城底下通往江户的任何地方。」 船虫一笑置之。 道节也抿嘴笑道: 「嗯,我当时也是边听边笑。不过现在天气这么冷,路上却是人挤人。每当碰到这种情况,我就满心遗憾:唉,如果真有地下道,走起来不是快多了吗?」 「那倒是。」 「听说那些地下道是以江户城为中心,北通汤岛神社,南通虎门,像个笔直的野兽脊骨。左右的小路好比肋骨,四通八达……奇形怪状,活像在江户地下埋了一具庞大的兽骨。」 船虫如此提议,两兄妹也点点头。 某处寺院的酉时钟声当、当、当地响彻四周,仿佛宣告着不详的夜晚时分已然到来,声音既钝重又可怕。 冻结的云一片片落下。 转眼又到傍晚。 虽然时值冬天,人潮依然汹涌。浜路、道节及船虫三人走在生疏的日本桥大道东张西望。时而因吆喝经过的轿子而惊讶,时而仰望策马轻驰的武士。 他们在染着商号的遮阳帘及牌区的吸引下,走进某家店里。一个围着笔挺围裙、看来认真负责的年轻掌柜正手脚俐落地张罗,客人及伙计似乎都很喜欢他,只见每当有人问他那个如何?这个怎样?他便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点头答话。 一进入店里,船虫不知何故开始四处张望,一下子窥探后门,一下子观察掌柜及伙计的动向,脸上又出现那种让人联想到蛇的可怕表情。 浜路诧异地问道: 「你在做什么?」 「……啊,老毛病又犯了。我在看钱摆哪里和逃跑路线……不不不,没什么。」 「唔……」 「对了,这把簪怎么样?上头还有个可爱的小鸟装饰,一定很适合你。」 两个女人开开心心地挑起发簪和腰带,然而道节只是皱着一张胡须脸,慢吞吞地跟在后头,一声不吭。 船虫一面挑选腰带,一面用手肘戳戳身旁的浜路: 「……呐,我看你还是说实话吧。他一直在闹别扭呢。」 「唔……」 浜路低吟了一声。 接着小声说道: 「其实我去找泷沢冥土,听他说故事,谁知他的故事好长,说着说着就天亮了。」 「哎呀,浜路,我不是教你别和那种人扯上关系吗?他会把你写上快报的。」 「他已经写了,不过他写到一半的冥土新闻被我吃掉了。」 「干得好。」 「我要回家时,他就给了我三张戏票。说这出戏的脚本是他写的,叫『义贼玉梓』。」 「咦?玉梓!」 船虫突然大声叫道。 背后的道节伸长脖子,偷听她们说话。 在贩卖女用腰带及木屐的店里,道节显得相当显眼,其他客人都忍不住斜眼打量他。 「怎么,老板娘,你听过啊?」 「岂止听过,那可是我从以前就很喜爱的故事。」 船虫突然采出身子: 「玉梓是很久以前轰动江户上下的真实人物。她常闯进官员或村长等有钱人家,偷出成堆的金银财宝,趁夜分送给贫民,百姓都很敬重她。浜路,我跟你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实际上干过小偷就知道,下手偷东西前不但得先探路,风险又高,没什么赚头,顶多只能勉强餬口饭吃,偶而才能像这样买买东西。」 「喔……咦?你怎么知道?」 「啊、不、呃、我听人家说的。」 船虫慌张地抓抓脑袋,连忙转移话题,接着说道: 「总之,玉梓啊……」 「嗯。」 「是个相当出名的大盗,不过江户四处都在追缉她,因此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逃到乡下避风头。」 「后来呢?」 「她到了乡下,又去偷当地城主的钱发送给百姓,后来终于被抓到了。抓到一看,才知义贼党羽的首领十分年轻,而且是个教人意乱情迷的大美女,可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只可惜当时的年轻城主是个严肃的男人,根本不为所动,把她斩首了。」 「毕竟是个罪人嘛。」 「话是这么说……」 船虫虽然点头,脸上却显得不太服气。 「老板娘,我没说错吧?」 「可是她又没杀人,还是劫富济贫的女义贼。唉,也罢。那么今天的主角玉梓就是俊俏的黑白来演罗?哎呀,太好了。」 船虫开始哼歌,浜路请她帮忙挑选衣服、腰带、发簪,以及一双可爱的桃红色木屐,等待仍在气头上的道节付帐,便提着大包行李走出店门。 粉雪飘落。 冷风吹拂脸颊,脚快冻僵了。 积雪在往来行人践踏之下染成灰色,逐渐融化。 冬天。 冷得发抖的浜路问道:「是这里吗?」 「我记得是在鸟越神社附近的废寺。那里没有戏棚,是戏班自己搭柱子、布篷,摆了坐垫做生意,那个戏班本来就一穷三白,演员是最近才走红的。」 「还有一段路喔。」 道节头一次开口说话。 两个女人错愕地仰望道节,道节从浜路手中抢走大包行李,轻轻松松扛在肩上。 「我听人家说,很久很久以前的战国时代,有人在江户挖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地下道,可以从江户城底下通往江户的任何地方。」 船虫一笑置之。 道节也抿嘴笑道: 「嗯,我当时也是边听边笑。不过现在天气这么冷,路上却是人挤人。每当碰到这种情况,我就满心遗憾:唉,如果真有地下道,走起来不是快多了吗?」 「那倒是。」 「听说那些地下道是以江户城为中心,北通汤岛神社,南通虎门,像个笔直的野兽脊骨。左右的小路好比肋骨,四通八达……奇形怪状,活像在江户地下埋了一具庞大的兽骨。」 船虫如此提议,两兄妹也点点头。 某处寺院的酉时钟声当、当、当地响彻四周,仿佛宣告着不详的夜晚时分已然到来,声音既钝重又可怕。 冻结的云一片片落下。 转眼又到傍晚。 虽然时值冬天,人潮依然汹涌。浜路、道节及船虫三人走在生疏的日本桥大道东张西望。时而因吆喝经过的轿子而惊讶,时而仰望策马轻驰的武士。 他们在染着商号的遮阳帘及牌区的吸引下,走进某家店里。一个围着笔挺围裙、看来认真负责的年轻掌柜正手脚俐落地张罗,客人及伙计似乎都很喜欢他,只见每当有人问他那个如何?这个怎样?他便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点头答话。 一进入店里,船虫不知何故开始四处张望,一下子窥探后门,一下子观察掌柜及伙计的动向,脸上又出现那种让人联想到蛇的可怕表情。 浜路诧异地问道: 「你在做什么?」 「……啊,老毛病又犯了。我在看钱摆哪里和逃跑路线……不不不,没什么。」 「唔……」 「对了,这把簪怎么样?上头还有个可爱的小鸟装饰,一定很适合你。」 两个女人开开心心地挑起发簪和腰带,然而道节只是皱着一张胡须脸,慢吞吞地跟在后头,一声不吭。 船虫一面挑选腰带,一面用手肘戳戳身旁的浜路: 「……呐,我看你还是说实话吧。他一直在闹别扭呢。」 「唔……」 浜路低吟了一声。 接着小声说道: 「其实我去找泷沢冥土,听他说故事,谁知他的故事好长,说着说着就天亮了。」 「哎呀,浜路,我不是教你别和那种人扯上关系吗?他会把你写上快报的。」 「他已经写了,不过他写到一半的冥土新闻被我吃掉了。」 「干得好。」 「我要回家时,他就给了我三张戏票。说这出戏的脚本是他写的,叫『义贼玉梓』。」 「咦?玉梓!」 船虫突然大声叫道。 背后的道节伸长脖子,偷听她们说话。 在贩卖女用腰带及木屐的店里,道节显得相当显眼,其他客人都忍不住斜眼打量他。 「怎么,老板娘,你听过啊?」 「岂止听过,那可是我从以前就很喜爱的故事。」 船虫突然采出身子: 「玉梓是很久以前轰动江户上下的真实人物。她常闯进官员或村长等有钱人家,偷出成堆的金银财宝,趁夜分送给贫民,百姓都很敬重她。浜路,我跟你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实际上干过小偷就知道,下手偷东西前不但得先探路,风险又高,没什么赚头,顶多只能勉强餬口饭吃,偶而才能像这样买买东西。」 「喔……咦?你怎么知道?」 「啊、不、呃、我听人家说的。」 船虫慌张地抓抓脑袋,连忙转移话题,接着说道: 「总之,玉梓啊……」 「嗯。」 「是个相当出名的大盗,不过江户四处都在追缉她,因此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逃到乡下避风头。」 「后来呢?」 「她到了乡下,又去偷当地城主的钱发送给百姓,后来终于被抓到了。抓到一看,才知义贼党羽的首领十分年轻,而且是个教人意乱情迷的大美女,可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只可惜当时的年轻城主是个严肃的男人,根本不为所动,把她斩首了。」 「毕竟是个罪人嘛。」 「话是这么说……」 船虫虽然点头,脸上却显得不太服气。 「老板娘,我没说错吧?」 「可是她又没杀人,还是劫富济贫的女义贼。唉,也罢。那么今天的主角玉梓就是俊俏的黑白来演罗?哎呀,太好了。」 船虫开始哼歌,浜路请她帮忙挑选衣服、腰带、发簪,以及一双可爱的桃红色木屐,等待仍在气头上的道节付帐,便提着大包行李走出店门。 粉雪飘落。 冷风吹拂脸颊,脚快冻僵了。 积雪在往来行人践踏之下染成灰色,逐渐融化。 冬天。 冷得发抖的浜路问道:「是这里吗?」 「我记得是在鸟越神社附近的废寺。那里没有戏棚,是戏班自己搭柱子、布篷,摆了坐垫做生意,那个戏班本来就一穷三白,演员是最近才走红的。」 「还有一段路喔。」 道节头一次开口说话。 两个女人错愕地仰望道节,道节从浜路手中抢走大包行李,轻轻松松扛在肩上。 「我听人家说,很久很久以前的战国时代,有人在江户挖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地下道,可以从江户城底下通往江户的任何地方。」 船虫一笑置之。 道节也抿嘴笑道: 「嗯,我当时也是边听边笑。不过现在天气这么冷,路上却是人挤人。每当碰到这种情况,我就满心遗憾:唉,如果真有地下道,走起来不是快多了吗?」 「那倒是。」 「听说那些地下道是以江户城为中心,北通汤岛神社,南通虎门,像个笔直的野兽脊骨。左右的小路好比肋骨,四通八达……奇形怪状,活像在江户地下埋了一具庞大的兽骨。」 船虫如此提议,两兄妹也点点头。 某处寺院的酉时钟声当、当、当地响彻四周,仿佛宣告着不详的夜晚时分已然到来,声音既钝重又可怕。 冻结的云一片片落下。 转眼又到傍晚。 虽然时值冬天,人潮依然汹涌。浜路、道节及船虫三人走在生疏的日本桥大道东张西望。时而因吆喝经过的轿子而惊讶,时而仰望策马轻驰的武士。 他们在染着商号的遮阳帘及牌区的吸引下,走进某家店里。一个围着笔挺围裙、看来认真负责的年轻掌柜正手脚俐落地张罗,客人及伙计似乎都很喜欢他,只见每当有人问他那个如何?这个怎样?他便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点头答话。 一进入店里,船虫不知何故开始四处张望,一下子窥探后门,一下子观察掌柜及伙计的动向,脸上又出现那种让人联想到蛇的可怕表情。 浜路诧异地问道: 「你在做什么?」 「……啊,老毛病又犯了。我在看钱摆哪里和逃跑路线……不不不,没什么。」 「唔……」 「对了,这把簪怎么样?上头还有个可爱的小鸟装饰,一定很适合你。」 两个女人开开心心地挑起发簪和腰带,然而道节只是皱着一张胡须脸,慢吞吞地跟在后头,一声不吭。 船虫一面挑选腰带,一面用手肘戳戳身旁的浜路: 「……呐,我看你还是说实话吧。他一直在闹别扭呢。」 「唔……」 浜路低吟了一声。 接着小声说道: 「其实我去找泷沢冥土,听他说故事,谁知他的故事好长,说着说着就天亮了。」 「哎呀,浜路,我不是教你别和那种人扯上关系吗?他会把你写上快报的。」 「他已经写了,不过他写到一半的冥土新闻被我吃掉了。」 「干得好。」 「我要回家时,他就给了我三张戏票。说这出戏的脚本是他写的,叫『义贼玉梓』。」 「咦?玉梓!」 船虫突然大声叫道。 背后的道节伸长脖子,偷听她们说话。 在贩卖女用腰带及木屐的店里,道节显得相当显眼,其他客人都忍不住斜眼打量他。 「怎么,老板娘,你听过啊?」 「岂止听过,那可是我从以前就很喜爱的故事。」 船虫突然采出身子: 「玉梓是很久以前轰动江户上下的真实人物。她常闯进官员或村长等有钱人家,偷出成堆的金银财宝,趁夜分送给贫民,百姓都很敬重她。浜路,我跟你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实际上干过小偷就知道,下手偷东西前不但得先探路,风险又高,没什么赚头,顶多只能勉强餬口饭吃,偶而才能像这样买买东西。」 「喔……咦?你怎么知道?」 「啊、不、呃、我听人家说的。」 船虫慌张地抓抓脑袋,连忙转移话题,接着说道: 「总之,玉梓啊……」 「嗯。」 「是个相当出名的大盗,不过江户四处都在追缉她,因此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逃到乡下避风头。」 「后来呢?」 「她到了乡下,又去偷当地城主的钱发送给百姓,后来终于被抓到了。抓到一看,才知义贼党羽的首领十分年轻,而且是个教人意乱情迷的大美女,可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只可惜当时的年轻城主是个严肃的男人,根本不为所动,把她斩首了。」 「毕竟是个罪人嘛。」 「话是这么说……」 船虫虽然点头,脸上却显得不太服气。 「老板娘,我没说错吧?」 「可是她又没杀人,还是劫富济贫的女义贼。唉,也罢。那么今天的主角玉梓就是俊俏的黑白来演罗?哎呀,太好了。」 船虫开始哼歌,浜路请她帮忙挑选衣服、腰带、发簪,以及一双可爱的桃红色木屐,等待仍在气头上的道节付帐,便提着大包行李走出店门。 粉雪飘落。 冷风吹拂脸颊,脚快冻僵了。 积雪在往来行人践踏之下染成灰色,逐渐融化。 冬天。 冷得发抖的浜路问道:「是这里吗?」 「我记得是在鸟越神社附近的废寺。那里没有戏棚,是戏班自己搭柱子、布篷,摆了坐垫做生意,那个戏班本来就一穷三白,演员是最近才走红的。」 「还有一段路喔。」 道节头一次开口说话。 两个女人错愕地仰望道节,道节从浜路手中抢走大包行李,轻轻松松扛在肩上。 「我听人家说,很久很久以前的战国时代,有人在江户挖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地下道,可以从江户城底下通往江户的任何地方。」 船虫一笑置之。 道节也抿嘴笑道: 「嗯,我当时也是边听边笑。不过现在天气这么冷,路上却是人挤人。每当碰到这种情况,我就满心遗憾:唉,如果真有地下道,走起来不是快多了吗?」 「那倒是。」 「听说那些地下道是以江户城为中心,北通汤岛神社,南通虎门,像个笔直的野兽脊骨。左右的小路好比肋骨,四通八达……奇形怪状,活像在江户地下埋了一具庞大的兽骨。」 船虫如此提议,两兄妹也点点头。 某处寺院的酉时钟声当、当、当地响彻四周,仿佛宣告着不详的夜晚时分已然到来,声音既钝重又可怕。 冻结的云一片片落下。 转眼又到傍晚。 虽然时值冬天,人潮依然汹涌。浜路、道节及船虫三人走在生疏的日本桥大道东张西望。时而因吆喝经过的轿子而惊讶,时而仰望策马轻驰的武士。 他们在染着商号的遮阳帘及牌区的吸引下,走进某家店里。一个围着笔挺围裙、看来认真负责的年轻掌柜正手脚俐落地张罗,客人及伙计似乎都很喜欢他,只见每当有人问他那个如何?这个怎样?他便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点头答话。 一进入店里,船虫不知何故开始四处张望,一下子窥探后门,一下子观察掌柜及伙计的动向,脸上又出现那种让人联想到蛇的可怕表情。 浜路诧异地问道: 「你在做什么?」 「……啊,老毛病又犯了。我在看钱摆哪里和逃跑路线……不不不,没什么。」 「唔……」 「对了,这把簪怎么样?上头还有个可爱的小鸟装饰,一定很适合你。」 两个女人开开心心地挑起发簪和腰带,然而道节只是皱着一张胡须脸,慢吞吞地跟在后头,一声不吭。 船虫一面挑选腰带,一面用手肘戳戳身旁的浜路: 「……呐,我看你还是说实话吧。他一直在闹别扭呢。」 「唔……」 浜路低吟了一声。 接着小声说道: 「其实我去找泷沢冥土,听他说故事,谁知他的故事好长,说着说着就天亮了。」 「哎呀,浜路,我不是教你别和那种人扯上关系吗?他会把你写上快报的。」 「他已经写了,不过他写到一半的冥土新闻被我吃掉了。」 「干得好。」 「我要回家时,他就给了我三张戏票。说这出戏的脚本是他写的,叫『义贼玉梓』。」 「咦?玉梓!」 船虫突然大声叫道。 背后的道节伸长脖子,偷听她们说话。 在贩卖女用腰带及木屐的店里,道节显得相当显眼,其他客人都忍不住斜眼打量他。 「怎么,老板娘,你听过啊?」 「岂止听过,那可是我从以前就很喜爱的故事。」 船虫突然采出身子: 「玉梓是很久以前轰动江户上下的真实人物。她常闯进官员或村长等有钱人家,偷出成堆的金银财宝,趁夜分送给贫民,百姓都很敬重她。浜路,我跟你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实际上干过小偷就知道,下手偷东西前不但得先探路,风险又高,没什么赚头,顶多只能勉强餬口饭吃,偶而才能像这样买买东西。」 「喔……咦?你怎么知道?」 「啊、不、呃、我听人家说的。」 船虫慌张地抓抓脑袋,连忙转移话题,接着说道: 「总之,玉梓啊……」 「嗯。」 「是个相当出名的大盗,不过江户四处都在追缉她,因此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逃到乡下避风头。」 「后来呢?」 「她到了乡下,又去偷当地城主的钱发送给百姓,后来终于被抓到了。抓到一看,才知义贼党羽的首领十分年轻,而且是个教人意乱情迷的大美女,可说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只可惜当时的年轻城主是个严肃的男人,根本不为所动,把她斩首了。」 「毕竟是个罪人嘛。」 「话是这么说……」 船虫虽然点头,脸上却显得不太服气。 「老板娘,我没说错吧?」 「可是她又没杀人,还是劫富济贫的女义贼。唉,也罢。那么今天的主角玉梓就是俊俏的黑白来演罗?哎呀,太好了。」 船虫开始哼歌,浜路请她帮忙挑选衣服、腰带、发簪,以及一双可爱的桃红色木屐,等待仍在气头上的道节付帐,便提着大包行李走出店门。 粉雪飘落。 冷风吹拂脸颊,脚快冻僵了。 积雪在往来行人践踏之下染成灰色,逐渐融化。 冬天。 冷得发抖的浜路问道:「是这里吗?」 「我记得是在鸟越神社附近的废寺。那里没有戏棚,是戏班自己搭柱子、布篷,摆了坐垫做生意,那个戏班本来就一穷三白,演员是最近才走红的。」 「还有一段路喔。」 道节头一次开口说话。 两个女人错愕地仰望道节,道节从浜路手中抢走大包行李,轻轻松松扛在肩上。 「我听人家说,很久很久以前的战国时代,有人在江户挖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地下道,可以从江户城底下通往江户的任何地方。」 船虫一笑置之。 道节也抿嘴笑道: 「嗯,我当时也是边听边笑。不过现在天气这么冷,路上却是人挤人。每当碰到这种情况,我就满心遗憾:唉,如果真有地下道,走起来不是快多了吗?」 「那倒是。」 「听说那些地下道是以江户城为中心,北通汤岛神社,南通虎门,像个笔直的野兽脊骨。左右的小路好比肋骨,四通八达……奇形怪状,活像在江户地下埋了一具庞大的兽骨。」 船虫如此提议,两兄妹也点点头。 某处寺院的酉时钟声当、当、当地响彻四周,仿佛宣告着不详的夜晚时分已然到来,声音既钝重又可怕。 冻结的云一片片落下。 十二 少年歌舞位「义贼玉梓」之卷 一路上,不知是否因为伏时常出没…… 路上四处摆放簇新的小地藏菩萨,红色围巾被夹带雪片的风冻结。地藏菩萨前方供奉着附有腌菜的饭团、豆皮寿司、淋了酱油的木棉豆腐等食物,那些似乎是不幸为伏杀害的村民生前爱吃的食物。 船虫一面走,一面双手合十,对着每个小地藏菩萨膜拜:「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看来她晚上干的虽是毛贼勾当,却是个虔诚的信徒。道节则是望着饭团供品,悠哉地说道:「这么说来,我肚子挺饿的。」 由于船虫处处停步,他们抵达古寺所花费的时间比预期中更长。 三人一起穿过昏暗的大门。 废寺一片荒凉,活像有鬼怪出没。树木茂盛的院落里搭起黑柱与白布,排列得井然有序的四角坐垫也是黑色,浜路等人仿佛缩小之后上了棋盘。 戏棚虽是临时打造,不过造得还不错。年轻女子、老妇,偶而还夹杂男客,他们有的喝酒,有的吃煎饼,屈膝箕坐,满心期待地等着戏目上演。 浜路等人在船虫摇着大屁股奋勇开道之下,来到漆黑花道(注:由观众席左后方通往舞台的通道。供演员通行,同时属于表演舞台的一部分。)的前方,占得上好位置。 后座几个年轻女人抗议:「讨厌——!」「看不到了——!」道节满脸歉意地屈下身子。 「哥,你不要这么畏畏缩缩。」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以前就很怕成群的年轻女人。究竟是什么缘故……」 「哥,不是有我在吗?」 「可是你昨晚不在啊。」 「你很烦耶!」 兄妹又开始争吵,船虫用手肘戳戳他们,要他们安静一点。 不知几时之间,戏棚里仿佛黑夜侵袭一般,变得一片漆黑。一阵带点腥味的奇妙线香气味开始四处飘荡。 火把照亮小舞台,不久之后,左方传来脚步声,一名让人忍不住惊叫的美女同时跳上台。 「出来了,是黑白!」 身旁的船虫大叫。 观众席传来此起彼落的叫声:「黑白!」「是黑白!」黑白得意地舔舔嘴,摆出架势。 浜路张大嘴巴,出神地望着那名演员。 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见到知名的少年歌舞伎——犬山黑白有着一身透亮的肌肤及细长的下巴,眼睛周围绘着红色图案,一双薄唇也是相同颜色,一头黑发挽起,梳成状似乌纱帽的怪髪型。那身黑白相间的衣服豪华绚烂,敞开的衣摆之中微微露出细长光滑的双腿。 浜路仰望犬山黑白,惊讶得发不出声音。天下间居然有如此美人?教人想永远看下去…… 那名演员开口说道: 「我乃——玉梓是也!」 浜路觉得这道朗朗回响于狭窄观众席间的声音似乎有点耳熟,诧异地歪了脑袋。 道节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唔,到底是在哪里听过的?」 浜路思索片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声音以女人而言稍嫌低沉,却流畅顺耳—— 如果浜路见过这么一个美人,岂会忘得一干二净?就算同是女人也不可能。 浜路寻思之际,戏码仍持续上演。 黑白扮演的义贼玉梓和她的手下在藩邸屋檐跳来纵去,东躲西逃,将下方吹哨追赶的追兵耍得团团转,又趁夜来到贫穷长屋的屋顶抛洒金币。 见了这场精彩绝伦的追捕戏,道节忍不住发出赞叹:「好厉害,那个演员的身手简直和伏一样矫健!」 观众席上亦是欢声雷动。一名男子叫道:「干得好啊,玉梓!也分点金币给我吧!」 不久之后,宫府追缉得越来越紧,玉梓被捕快逼到死路,身陷危机。 两人在黑暗之中对峙。 「臭娘们,你为何干这种事?偷了钱不去逍遥快活,却每晚跑到村子里洒钱,很好玩吗?这是你消磨时间的游戏?」 「不是。我啊,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我吃过的苦头,那些从小过着好日子的有钱人决计想像不出。不识贫穷滋味、醉生梦死的人没资格批评我的生存之道。那些有钱人存了金山银山,却只会花在锦衣华服及山珍海味这类无聊的玩意,完全没发现身旁这些挨饿受冻的人。」 「没这回事。再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既是维护秩序之人,就不能放任你为非作歹。」 「我才不管!如今我长大了,有能力了,要洒钱给过去贫穷幼小的我,帮助小时候的……那个……」 黑白望向远方。 「饥寒交迫的自己。」 「啊!好感人!」 身旁的船虫一面点头,一面擦拭眼角,几滴有如混浊玻璃的泪水滴落膝上。 「我懂。因为我也一样。从小家境贫困,以后的生活也不可能好转。可是我又不像玉梓一样本领过人,当不了头目。唉,我这辈子大概只能当个微不足道的小毛贼,实在太窝囊了。」 「唔。」 浜路陷入沉思,没听她说话。 船虫一面流着混浊的泪水,一面说道: 「所以至少偶而来看看这种戏码,发泄郁闷。啊,好开心。」 「嗯。」 「哎呀?泷沢冥土来了。他虽然是个讨厌鬼,不过这回给了我们这么珍贵的戏票,还是应该向他道谢……」 船虫一面以衣袖拭泪,一面喃喃说道。 「嗯,我还是觉得这道顺耳的嗓音很耳熟。和这么漂亮的女人见过面,怎么会忘记……咦?你说冥土怎么了?」 浜路回过神来。 戴着眼镜的瘦弱男子——冥土拨开专心看戏的客人,跌跌撞撞地走来。他写出人人叫好的脚本,本人却像迎风摇曳的柳树,弱不禁风又不起眼。邋遢的狗尾草衣带无力摇晃。 舞台上,千钧一发之际脱逃的玉梓率领手下逃往深山。 「咱们暂时到安房国的里见城避避风头吧。那个地方刚由少年城主继位,有的是机会下手。就谎称死去的前任城主对我们有恩吧!」 浜路猛然抬起头来。 「咦?安房国?里见城?那不是……」 她喃喃说道,此时冥土正好从身后走来,细长的脖子探进浜路与道节之间。 「浜路姑娘,其实这个脚本也是根据我在安房国打听到的真实故事写的。」 「这么说来……」 「少年城主就是里见义实。世人都以为《里见八犬传》是从伏姬与狗儿八房出走开始,其实……」 「啊、玉梓被抓到了。」 「没错,玉梓就是栽在少年里见义实手上。」 舞台上,玉梓被城主识破真实身分,金银散落一地,在近乎半裸的妖艳姿态被人用绳子五花大绑,拖到城主面前。 玉梓再次宣称她是为了拯救过去贫困的自己,但是城主——里见义实不吃那一套。 「女人,你错了。你的想法既野蛮又荒谬。能够拯救穷人的,是正确的制度。在正确的制度之下好好工作,才是脱离贫困之道。」 身旁的船虫骂道:「胡说八道!根本脱离不了!依照官府老爷的方法,有钱人依然有钱,穷人依然穷困。帮不上忙就算了,至少别摆架子说场面话!」 「盗窃乃是与制度为敌的大罪。」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快把绳子解开!」 「不行,你得接受制裁,死在这里。死在这把——村雨丸之下!」 义实「唰!」一声拔出漆黑大刀,见状的玉梓震惊地瞪大双眼,终于慢慢会意过来,甩着头发,五花大绑的身躯摇摇晃晃走在花道上 。 「不要!不要!我不要!」 她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 船虫也忍不住将身子采出花道,跟着哭道: 「你别死啊!义贼玉梓!」 「我还有未完的心愿!我要偷遍天下,把金银财宝洒遍整个江户,送给过去的我。啊,到时天下就太平了!」 「慢着,玉梓!」 「啊!钱,钱,这世上什么都要钱,只是没钱就会被人看不起。只要有钱,就有幸福。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爬上江户城天守阁顶端,把这些闪闪发亮、带来幸福的金银珠宝往地上洒。这里是乡下,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深山僻壤。我只是嫌江户的官差罗唆,才到这里避避风头。我豪华绚烂、千奇百怪的义贼人生正要开始!岂能死在这种地方,死在你这种黄毛小子的手下!我不要!」 饰演里见义实的人亦是名俊俏演员,只见他大大摇头,叹了口气: 「满嘴是钱,多么可悲。恶贼,你也有所爱之人吧?父母,丈夫,子女,情人,朋友。就算只是一个冷饭团,只要他们笑着向你道谢,不就是人生一大乐事,不就是幸福吗?」 身旁的船虫说道:「哎呀,原来狗嘴里也吐得出象牙啊?」并用衣袖拭去盈眶的泪水。 玉梓不甘示弱地说道: 「哼。别穿着漂亮衣服说漂亮话!」 闻言的船虫也小声说道:「就是说啊,一点儿没错。」点点头。 浜路戳戳船虫说道:「老板娘,你看戏安静一点。我都看不懂在演什么了。」船虫说声对不起,吐了吐舌头。 花道上五花大绑的义贼和年轻城主两张俊俏的脸蛋凑在一块,光滑的肌肤从凌乱的衣物里露出,以妖艳的姿态扭打成一团。 「玉梓,我绝不认同野兽的正义感。你真是个愚蠢至极的女人。」 「什么?」 玉梓用充满恨意的眼睛瞪着里见义实,观众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怒视义实。 「我虽然穷,但我是人!」 「趴下!不守秩序的人就和野兽无异!」 玉梓恼怒地咬牙说道: 「你说什么……」 她仿佛胸口突然发疼一般,紧紧地咬住嘴唇。此时,名震江户的义贼那张可恨的侧脸之上突然闪过了一抹少女的忧郁。 观众吞了口口水,屏息以待。 但那只是刹那间的事,玉梓随即又扭曲脸庞,咬牙切齿地说道: 「可恶,我不想栽在这种地方,死在这种男人手上!」 「死心吧。」 「我还有未完的心愿!我飞檐走壁,遁沟翻墙,把江户的官差要得团团转,背着金光闪闪的梦想,一溜烟消失于黑暗之中。我、我虽是女流,却要成为天下第一大盗,凭着一身本事,闯出没有穷人的未来。喂,听见了吗,过去的我?别担心,我会把你从那个贫困、没有希望的地狱之中拯救出来的。」 「恶贼,觉悟吧!」 义实举起的长刀闪过一道光芒。 那个瞬间,玉梓以卑贱的野兽目光狠狠瞪视里见义实公正廉明、从无阴霾的耀眼脸庞。 那双连魂魄也为之冻结、既可怕又贫乏的邪眼猛然睁开…… 妖艳的双眸似乎先一步在地狱点燃火焰,熊熊燃烧…… 「里见义实!你这孺子!」 声音震得整个戏棚摇摇晃晃。 星斗坠落,江户的夜空分成两半,业火烧灼的地狱即将浮现…… 身旁的船虫喃喃说道:「玉梓的确坏了官府的规矩,但是她赌命守住自己的规矩。再说她从不杀人,罪有那么重吗?我真是搞不懂官府的人在想什么。」 冥土在耳边说道: 「这也是真实故事。」 「真的吗?真亏你能打听出那么久以前的事。」 「你听过『因果』这个词吗,浜路姑娘?」 浜路摇摇头,表示没听过。 「简单来说,就是事物的开始和结尾。因是开始,果是结尾,两者合起来便是因果循环。」 冥土用双手手指比出一个圆圈。 「你懂得真多。」 「哈哈。浜路姑娘,任何事物都有开始与结尾。现在我在别院里写《贋作·里见八犬传》,我爹则在马琴庵里和我养姐一起写真正的八犬传。两者都尚未结束,这个长篇故事的果究竟在哪里,谁都不知道。不过……」 冥土摇了摇头。 眼镜反射火把,散发钝光: 「因倒是知道了。因并非发生在伏姬与八房出走之际,而是更早以前,公主耳环狗儿尚未出生,里见义实年少的时候。就在他毫不迟疑地砍下外地逃来的女义贼脑袋之际……」 此时花道上的玉梓倒地不起,背后义实的刀步步逼近…… 光芒一闪…… 玉梓死前的哀嚎震撼整个戏棚。 「我要诅咒你!诅咒里见城,诅咒这个绿意盎然的领地,诅咒里见一族,诅咒你后代的子子孙孙!你居然敢说我是野兽,敢说江户人人敬重的义贼玉梓是野兽!该死的里见义实,可恨的男人,我要把你们一族推落畜生道!」 「我绝不会堕入畜生道。我和你不同。」 「不,你会。我玉梓必将里见一族及其子孙引入畜生道,让他们尝尽……」 扮演玉梓的犬山黑白睁开细长的双眸,喊出最后的台词: 「化为走狗之苦,万劫不复!」 冥土小声说道:「这就是因的瞬间。这部脚本『义贼玉梓』正是我《赝作·里见八犬传》的外传,亦是序曲。」 说完关键台词的黑白正要倒地,视线却飘向观众席。 那道视线对上睁大眼睛仰望自己的浜路之后,黑白居然怪叫一声:「……呜哇!」原本该倒地身亡,却像被踩到尾巴似地往后仰…… 「怎么了,黑白?」 「不、呃……」 原来黑白太过震惊,竟然忘了演戏。扮演义实的演员温和说道: 「怎么了?快点倒地吧。你又忘词了?真拿你这小子没办法。」 「不是,我突然想起有急事要办……」 「啊,.」 观众席上的浜路起身叫道。同时犬山黑白,不——信乃翻个筋斗,一面逃跑,一面说道: 「要去京都一趟!」 「什么?京都?你上京都干嘛?」 「江户太危险了,到处都是追兵。我要开溜了! 「我知道了,我想起来是在哪里听过。是信乃,那个……」 浜路微微低头,咬紧嘴唇: 「戴着褐绿色头巾的男人!」 她瞪着滑下花道拔腿就跑的信乃,双脚一蹬,一跃而起,身手矫捷地追上去。 她转头望向老板娘,露出窝囊的表情: 「莫非少年歌舞伎的演员全是男的?」 「咦?你不知道吗?你一直以为演女角的演员是女人? 船虫惊讶反问,接着有样学样地抛个媚眼: 「真是个傻丫头,看戏的乐趣都减少一半了。」 「哥,你还在发什么呆!」 戏看到一半便开始打盹的道节连忙睁开眼睛。 「怎么啦,浜路?」 「还问怎么了,那小子也是……」 信乃扭腰解开绳子,一面把绳子丢在花道,一面往前跑。 扮演义实的演员不明就里走向信乃,下一瞬间肩头出血,踉踉跄跄地倒下。其他演员也同时受伤,发出哀号与怒吼:「喂!黑白!」「你干什么!」脸色大变,一齐往后退。 浜路指着信乃大叫: 「——伏!」 「咦!」 道节一面朝长刀伸手,一面跳上花道。 想当然尔,浜路也从背上拿出猎枪,紧紧握住。 两人跨过地上的绳子及倒地的演员,开始追伏。 道节啼笑皆非地说道: 「你看了那么久的戏,居然没发现?」 「哎呀,我以为他是女人!而且线香的味道薰得我没发现野兽的气味。」 「我看对方也没料到会有两个赏金猎人堵在观众席最前头吧!你和我够糊涂了,但是那只伏更倒霉。」 「他不是倒霉,哥……」 浜路回头望向观众席。 只见泷沢冥土盘腿坐在他们两人的空位。 他的眼镜今晚也散发着阴森的光芒。 写这出戏的人是冥土,指定演员、给浜路戏票的人也是他。 总是早一步埋伏现场,观察猎人捕伏的怪人。 浜路低声说道: 「信乃中计了。就像飞蛾扑火,自找死路。」 「老实说,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和你都是彻头彻尾的赏金猎人,既然发现了伏,就得追捕。」 「是啊,哥。」 两人完全忘记了之前那场没玩没了的争执,和睦地冲出戏棚,向前奔跑。 十三 犬山黑白——信乃与浜路你追我跑之卷 远方传来狗叫声。 冬月清晰浮现深蓝色夜空。 在藩邸连绵不绝的黑瓦屋檐上,有道细长的人影东纵西跃,好似方才舞台上的女义贼。 那是个美女装扮的年轻男子。 他像生了翅膀一样,轻盈地背着满月飞舞。 背后有道娇小的人影不甘示弱地追赶。那道人影相当纤瘦,是个稚气未除的少女。 「站住,伏!」 背后的少女叫道。 「喂喂,你叫我站住,我就会站住吗?」 跑在前头的男人出声嘲弄。 地上有个大汉落后他们两人几步,一面仰望屋檐,一面奋力奔跑。 「浜路,小心一点,别受伤了!」 大汉一脸担心地叫道。 他们踩破的瓦片有如雨滴落在头上,道节「哇!」一声跳起,伸手接住一块瓦片。 「好险,我的脑门差点开花了。」 他抬头一看,发现眼前只剩连绵不绝的黑色屋檐和偌大的月亮: 「咦?浜路?」 隐约听见远处的狗叫声,却没听见任何脚步声、人声或争斗声。 「浜路,你在哪里……糟了,跟丢了?」 道节连忙踩着格子墙,攀住修葺有加的松树,爬上屋顶。粗手粗脚的动作折断树枝。 轰一声跳上屋檐。 「怪了,刚才他们明明还在这里跑的!」 他忍不住抱胸思索。 屋顶上可以清楚看见漆黑庄严的江户城冷冰屹立于满月彼端。 「有奸细!你是谁!」 「喔,不愧是藩邸,视野极佳,简直是绝景!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奸细!别动,乖乖束手就擒!」 「哎呀?」 道节这才发现藩邱中的人聚在庭院里仰望自己,不禁慌了手脚: 「啊、不,我不是奸细……不妙,快逃吧!现在不是抓伏的时候,我会先被抓起来!」 道节笨拙地下了屋檐,把瓦片踩个粉碎,好不容易才跳到隔壁的屋顶。 「啊——你在哪里啊?我好担心你,浜路!」 不知是被道节追寻妹妹的声音吓着,还是被他影响,远处的狗吠地越来越厉害。 月亮冷冷地眨眼,俯瞰着他。 同一时间,在废寺院落中搭起的粗糙舞台…… 「啊!」 女人的惨叫声响彻深蓝色夜空。 突然闯入的男人——不,公伏在狭窄的观众席大闹。 他长得虎背熊腰,身穿肮脏的旅装,眼神有如刀刃一般锐利。他的脸庞与身体都风尘仆仆,似乎刚从远方来到江户。 他空手折断身旁一名男客的粗脖子,又一脚踹倒一名软腿的年轻女子,四处逃窜的客人挤成一团,在惨叫及怒吼的缝隙之间—— 「是伏!」 有人大叫。 「什么?伏?」 「夜还不深,这里人又这么多,为何伏会出现?」 「我亲眼看见的。这家伙、这家伙就是那个像镰鼬一样的伏!他的右臂活像刀刃,一刀就把武士的头砍下来。接着刀臂上流出好像泪水的露水,转眼间就把鲜血洗得一干二净。」 「什么?镰鼬?可是这家伙可是空手。你瞧……」 只见那人手指的方向有只巨大的公伏,他挥动粗壮的手臂,瞬间又把另一个男人的脖子折断,活像折树枝一样轻松。 「看来他的刀臂没了。」 「听说这半年来,镰鼬伏都没现身。没想到他在失去刀之后,又从哪里回来了。」 大闹的伏,逃窜的客人,小贩的便当和零食散落一地。身处其间的船虫喃喃说着: 「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不过这种时候还是别乱动比较好。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拿起坐垫盖住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一旁的泷沢冥土超然坐在原地,也不闪躲飞来飞去的坐垫和酒瓶,只是喃喃说道: 「好大的伏。原来如此,他就是现八?」 他从怀中取出白纸和小楷,振笔疾书。 口中喃喃自语: 「根据我的调查,现八在夏末动身前往京都,现在却回到江户大闹,究竟所为何事?哎呀?他不知在嚷嚷什么?」 「是谁拿走了村雨丸!」 比常人大上一截的危险公伏——现八怒吼,但是声音被观众的尖叫声盖过,没人回答。 「在哪里!村雨丸!我的爱刀!」 「……唔,村雨丸?」 冥土的表情更加认真,点了点头。 他毫不理会周围的喧闹,继续在纸上写字: 「从前于安房国里见家代代城主之间相传的宝刀村雨丸。因果之因发生之际,此刀砍下玉梓的头颅;倾城祸水伏姬出生之夜,此刀又砍下来自银齿森的相士首级。这把刀每杀一人,刀身便如同沾上夜晚森林里的露水一般自然湿润,洗去刀上的鲜血。正义之刃,谁与争锋——里见吊城传说中的村雨丸?」 冥土眯起眼镜之后的眼睛,环顾观众席。只见现八在眼前发狂似地大闹。 不知几时,船虫已经俐落地顶着坐垫开溜。 看台上躺了几具尸体,赤手空拳的现八正在上头打转。 「我闻味道就知道!村雨丸在哪里!」 他动着风尘仆仆、又黑又脏的鼻子大吼。他发现扮演里见义实的演员所持的刀,拿起来一看,原来只是把不值钱的木刀,一口气把刀折断,接着又去捡其他观众的刀,紧紧握住。 见状的冥土微微笑道: 「唔,今年秋天我又去了安房国一趟,造访大辅年老出家为僧的寺院。里见钝色的家臣便是前往该寺寻找大辅,将村雨丸交给他保管。然而那间寺院没有任何人,一问之下,才知道老住持在夏天暴毙,佛堂里供奉的村雨丸也不翼而飞。村民说曾看见七、八个陌生旅人出入寺院,不知是何方人士。或许他们便是……」 「村雨丸在哪里!」 「那些旅人之中想必也有现八,就是他杀害住持夺刀,不过我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后来他回到江户用刀杀人,成了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镰鼬……之后便独自前往京都。嗯。」 冥土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全神贯注地继续写道: 「现在他遗失了村雨丸,所以才回到江户寻找?这我可不知道了。」 冥土停笔,用绽放钝光的眯眯眼望着现八。 现八一面动鼻子,一面穿过观众席,爬上花道。 「在这边……」 低声说道的他两手撑地,以四脚爬行的野兽之姿朝着方才浜路与道节离去的方向一跃而去,转眼间消失无踪。 现场只剩喷血倒在看台上的男人、哭喊的女人,以及打破的酒瓶传来的酒香味。 外头响起哨子声,接着是官差赶来的脚步声。 「啊,不妙。」 冥土将白纸揉成一团,和笔一起塞进衣袖。 起身之后弯下腰,摇摇摆摆地小跑步离开: 「为了明天的冥土新闻,我得快追上逃跑的伏和赏金猎人……不过……」 跑着跑着,他突然一脸担心地歪着脑袋: 「他们往哪边去了?我该到哪里去找他们?」 哨声响起。 冥土缩缩脖子,决定先走为妙,赶紧小跑步离去。 至于浜路…… 她以踩踏庭园石板的轻快动作飞跃在藩邸屋檐之间,追赶逃窜的信乃。 「站住!伏!」 「所以说,你叫我站 住,我就站住啊?」 「可恶,觉悟吧!」 浜路在漆黑的屋顶站定双脚,举起猎枪瞄准,果断地扣下扳机。 砰!枪声响彻四周,听到这道声响,道节担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是浜路开的枪吗?喂!你在哪里?」但是浜路没打中伏,无暇回话。 听了陌生的枪声,信乃发出狗一般地哀号:「呜!」软了脚跌坐在地。 「没打中……」 「用枪太卑鄙了!」 「再来一枪!」 浜路扣下扳机。 信乃再度起身奔跑,细长的身躯却在枪声响起的同时弯成弓状,不知子弹究竟有没有打中。从手感来判断不像打中,但是信乃应声倒地,滑落屋顶,有如跑上夜空云端,突然从连绵不绝的屋檐上消失无踪。 「慢着……可恶,不见了?」 浜路进我猎枪,轻快地跳到地面。 四处似乎起云了,夜晚的道路变得一片阴暗。月光微弱,雪花柔柔飘落。 夜晚的雪地上有斑斑血迹。 浜路靠着颜色及气味追捕猎物,原本是用走的,渐渐变成小跑步,和在山上打猎时无异。 她弯过小路,跑出藩邸…… 转过转角,看见一个捣头哇哇大哭的小妹妹,似乎是被伏踢了一脚。她年幼的哥哥正在安慰她,但劝着劝着自己也跟着哭了起来。 「喂,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边!大姐姐,我妹撞到伏,结果那只伏就踢她的头!呜!」 「别哭了,姐姐会替你们踢回来。小妹妹,你要乖乖听哥哥的话喔!」 她留下这句话之后,又拔腿疾奔。这话要是道节听到,铁定会骂她有什么脸向别人说教。 浜路又碰上两个武士,其中一个似乎被伏咬伤,手臂血肉模糊,已经痛得昏过去。另一个背上流血,倒地不起。浜路问道:「他往哪个方向去了!」背上受伤的武士额头青筋暴现怒吼:「喂,你是赏金猎人?别慢吞吞的,快把伏抓起来!」浜路低头致意之后,便朝着他指示的方向再度放开脚步疾驰。 她跑在柳树摇曳的冷清坡道,不知不觉…… 来到汤岛神社。 「这里就是汤岛神社?这么一提,傍晚时哥哥好像说了什么?」 她一面歪头思索,一面追着斑斑血迹。 伏似乎改用四脚奔跑,雪地上有两道赤裸的脚印和掌印。 哎呀……? 「这是什么?」 石灯笼旁有个小玻璃瓶,似乎是刚从某人的衣袖或包袱中掉出来。虽然落在雪地上,却没弄湿。浜路捡起来一看,发现还是温的。 瓶中装着淡琥珀色黏液,还有蓝紫色的圆形物体浸在里面。 是植物的果实?海草?或是…… 「那是在伏之森发现的。」 耳边突然有道声音响起。 就像被人用冰冷的手抚摸背部,浜路吓得跳起来,慌慌张张地举起猎枪。 那时候…… 浜路刚到江户的那一晚,同样在神社院落,同样是从背后冷不防地对她说话…… 信乃不知几时无声无息靠近浜路,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那是我的宝贝。还给我,庸俗的猎师。」 「喔?你受伤了?刚才打中你了?风雅的伏。」 她脚蹬地面离开信乃,回头将枪口对准他。 信乃站在石灯笼后方,手中紧握夺回的奇妙瓶子,脸色苍白地瞪视浜路。 眼眶描红的妖艳舞台妆已被冰冷的雪融去大半,细长的美目有如流着血泪。 嘴唇也是鲜红色。 黑白衣服的白色部分被血弄脏。 子弹似乎射中或掠过他的右肩。 「反正我寿命也快尽了。」 他低声说道。 浜路忍不住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这么一提,那只叫冻鹤的母伏也说过一样的话,而且真的死在我眼前。她说她的寿命尽了……」 信乃似乎是个不善言词之人,缓缓说道: 「我们伏是人和狗所生,寿命和狗一样。」 「咦?」 浜路倒抽一口气。 信乃自嘲似地低声说道: 「你见过年老的伏吗?没见过吧?伏只有小孩和年轻人。对我们来说,能够活到二十岁就算长寿了。」 「伏的寿命顶多二十年……」 浜路忍不住倚着反方向的石灯笼。 此时她总算明白冻鹤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毛野、冻鹤及信乃看来都是十八、九岁,顶多只有二十岁。 「是吗?」 「嗯,是啊。」 信乃低吟一声,似乎疼痛难挨,把头靠着石灯笼。 月亮眨了眨眼。 粉雪飞舞在两人之间,有如白色薄布一般闪闪发亮。 信乃倚着的石灯笼突然一偏,一个方形黑色地洞张开大口,信乃瞬间消失无踪。 「咦?喂,你上哪去!」 就在浜路大叫之时,远处传来道节找人的声音:「喂!浜路!」她连忙放叫回应:「哥,我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 「呃……汤岛神社的院落。喂!我已经看见你了!」 浜路发现道节的人影从外头小路逐渐靠近,便一个劲儿地挥手。 「我看见路上有一道血迹,就追上来了。浜路,你该不会受伤了吧?」 「唔,不是我。喂!在这里,哥……啊!」 她所倚靠的石灯笼也有所动作,又出现一个方形地洞。浜路就这样带着笑脸仰天倒下立刻被黑暗吞没。 浜路仿佛坠入无底深渊,尖叫声一路往下,越来越远。 「……咦?浜路呢?」 不久之后,道节总算来到神社,但是血迹在院落中断,方才在此挥手的浜路也不见踪影。 「喂!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道节手按长刀,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 那把长刀像是下雨似的,滴滴答答地垂着露珠,但是道节并未发现。 月亮眨了眨眼。 愣在原地寻找妹妹的道节身后,有道大汉的巨影伴随野兽气息步步逼近…… 十四 行走地下道的两人 「哇!哇哇……」 浜路一路尖叫。 「到底要掉到哪去?好可怕!哇——!」 她仿佛掉入井底一般,一面挥舞双手,一面坠落。周围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光线。 咻~~~~!一道类似风声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引人不安。 不久之后,浜路终于抵达底部,落在柔软的土地上。漫长的尖叫声也一起停止。 「这是哪里?」 浜路抓抓脑袋。 她的眼睛逐渐习惯黑暗。 此时,在她的眼前…… 浮现一张流着血泪的苍白脸庞。 「哇!」 她大声尖叫。 「……啐,是我。」 「你可出现了,伏。」 浜路举起手中的猎枪,眼看就要发射子弹。 「白痴,住手。」 伏制止了她。 公伏的脸近得惊人,吐出的气息虽然有股野兽气味,却又带着诱人的甜美,教浜路不禁羞怯起来,默默垂下头。 信乃指着周围: 「若是在这种地方开枪,子弹在地板和墙壁反弹之下,说不定会射穿你自己的脑门。」 浜路诧异地反问:「地板?」 「这里似乎是地下道。」 浜路并未放松戒心,手里依然举着枪,慎重地环顾四周。 确实如同信乃所言,这儿的墙壁和地板与天然洞穴截然不同。显然是人工打造。浜路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 「我和你掉到同一个洞里?」 「嗯。」 信乃点了点头。 腥臭味又吐到浜路脸上,但是这回满是野兽气味,与猎物的气息无异。 浜路感觉体内的猎师之血开始骚动,但是黑暗实在太可怕,她决定暂且休兵-她放下枪,收进布囊里。 「这是哪里?」 「不知道。我掉进石灯笼下的洞穴之后,就到这里来了。」 「咦?这么一提,我哥好像说过汤岛神社的地底下有个连接江户城的……呃……」 「的什么?」 「唔,是什么?」 信乃拉了浜路一把,扶她起身。坠落的冲击让她浑身骨头发疼,差点哀号出声,却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信乃按着肩上的伤口止血,脚步摇摇晃晃。 「快想起来吧,猎师。」 「我的名字是浜路,伏。」 「哼……我叫信乃。」 「我知道。」 浜路转头说道。 两人一起走在洞穴——看来似乎是条漫长的通道——之中。 要猎伏或是逃往京都,都得先平安离开此地再说。 「对了,我想起来了。」 「是什么?」 「说是战国时代,有人江户挖了地下道。根据我哥听到的传闻,是以汤岛神社为起点……」 「嗯,我们的确是从那里掉下来的,看来是真的。」 「连接到江户城,直通虎门,就像野兽的脊骨一样笔直,左右还有无数的通道,好比肋骨。不过现在已经被人遗忘,再也没人使用。」 「什么?江户城?」 信乃一面往前走,一面说道: 「那只能朝江户城走了。汤岛神社的入口就是两个石灯笼下的洞穴,太高了,根本爬不上去。」 「是啊。唉,走吧。」 如此这般,这是浜路头一次如同与常人对谈似地和伏这种奇妙的生物交谈。伏的声音虽然冰冷,但是这么一看,又与常人无异,教浜路觉得万分不可思议。 伏犯下多起惨案——清早陈尸路旁、裹在草蓆之中的凄惨尸体,以及骤失亲人而悲痛不已的家属。伏没有人性,没有善念,也没有恶念。人自从懂事以来便会被罪恶、羞耻、道德及名为世俗的共同义务束缚心灵,伏却活在没有这些物事的世界里…… 伏是野兽。 只有本能。 想杀就杀,想奸就奸,想偷就偷,连孩童的小脑袋都能满不在乎地踢下去,只要妨碍自己便是赶尽杀绝。所以—— 才得猎杀他们。 这是为了维护世上的秩序。 为了孩子,为了朋友,为了父母,为了城池,为了国家。 「你冷不冷?」 信乃突然问道。 浜路吃了一惊,接着满脸不快地说道: 「当然冷。」 「是吗?」 「那你呢?肩上的伤痛不痛?」 「哼,当然痛。这可是你开的枪。」 「呵呵,是啊。」 「啐……」 说到这里,一人一伏不再说话,隔着一段距离走在漆黑的地下道。浜路低着头,似乎在闹脾气,腮帮子鼓得圆滚滚。 道路变成缓坡。 浜路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走在一只巨大野兽的体内,或许是因为身旁的信乃流着血,散发野兽气味的缘故吧。 「……喂,说点话吧。」 「啊?」 听到信乃的命令,浜路啼笑皆非地说道: 「说什么?」 「光是走路,无聊死了。再说就算我们明早还活着,以后也不会再相见。」 「什么叫就算还活着啊?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浜路突然露出与年龄相符的女孩表情,泫然欲泣地抖着声音说道。 信乃不禁有些伤脑筋: 「你想想,我们身在这种莫名其妙、又冷又暗的地下道,能不能平安回到江户,都还是个问题……对啦,别谈地下道了,说点别的来转移注意力吧。」 「嗯。」 信乃突然想起什么,喃喃说道: 「对了,你怎么会来看戏?今天是我最后一天登台,本打算今晚不接任何客人,拎着包袱就走。」 「我是被泷沢冥土设计的。」 「什么?那个怪里怪气的戏班作家?」 浜路缓步在漆黑的路上,说起她和冥土相识的经过,以及他写的《赝作·里见八犬传》。 信乃皱起那张仿佛流过血,东一块红、西一块红的脸淡淡笑道: 「你说那部赝作吗?我知道,因为我们曾趁他入睡以后偷偷看过。」 「我们?是伏吗?」 「嗯。我们也是因此才知道自己祖先的事。」 「冥土说『义贼玉梓』是赝作的序曲。」 「……唔,原来如此。」 「他还跑到我的座位跟我说……」 野兽的气味越来越强,教浜路背上寒毛直竖。浜路硬是压抑猎师的兴奋之情: 「他说有句话叫因果。因是事物的开始,果是结果,两者合一,便是因果循环。我想他指的便是故事之意吧。照这个说法……」 信乃亦是克制想逃的野兽本能,一面频频踹地,一面简短答道:「嗯。」 「你演玉梓的那出戏就是因。但是这个故事的果又在哪里?他爹,也就是曲亭马琴写正牌八犬传已写了二十几年,儿子冥土也一直被这个有始无终的故事束缚,到了现在还在别院里写冒牌的八犬传。」 「因果循环的果?」 信乃冷笑。 涂成红色的嘴唇张开,露出两只尖锐的虎牙。 冰冷的风吹遍地下道。 地面上是夜晚的江户街道,但是这里空无一物,只有一人一伏隔着一段距离走在黑暗里。 这是个不可思议的时刻,不受时间及场所束缚。 人生难得能有这种时刻。 真正的自由,却又带着沁人 肺腑的孤独。 既特别又难忘的透明一晚—— 「猎师浜路,我啊……」 信乃喃喃说道。 「干嘛,伏信乃?」 「其实知道因果的果发生在什么时候。」 「什么?」 信乃本来就不善言词,只见他默默地抓过下巴,片刻之后才低声说道: 「果早就发生了。说来遗憾,我和你所在之处,是在因果循环之后——故事早已结束的世界。你是在一切结束以后,才一个人大摇大摆地来到江户。」 「什么意思?」 信乃若有所思地眺望远方。 他低声说道: 「果发生在今年夏天。我们伏向来散居各地,但在偶然之下发现彼此的存在,聚在一起。到了后来……」 他从衣袖中拿出玻璃瓶——装着琥珀色液体和蓝紫色圆形物体——怀念地贴在脸上。 「知道祖先的事以后,大伙一同前往安房国,进入伏之森。」 「喔?」 「那一刻就是因果的果。没错,我们漫长的故事总算结束了。」 啪沙、啪沙…… 冰冷的地下水渗入鞋中,弄湿两人的脚。 两人同行于地下道,好像被吸入深渊一般,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不祥的黑洞。 不知浜路的心境有何变化,只见她迟疑地吸了口气: 「说来听听吧。」 她小声说道。 抬起脸来,笔直望着信乃: 「说说你们那年夏天发生什么事。」 「为什么?那对你而言,只是猎物之间的无聊故事而已。」 闻言的浜路一时语塞,却又转向一旁说道: 「……哎呀,只是消磨时间。现在这么安静,夜晚显得多冷清、多可怕啊。」 「哼。」 信乃低下头来。 如此这般,浜路走在江户下方的兽骨状漆黑地下道,倾听伏叙述伏之森的小故事。 「事情的开端是……」 「嗯。」 信乃起先说得不太顺畅,但是逐渐变得畅所欲言。浜路走在黑暗之中,时而点头,时而附和,专注地聆听信乃的话语。 ——以下便是他口述的故事。 信乃的故事「伏之森」 事情的开端是毛野那小子的恋爱……什么?你问我什么是恋爱?猎师浜路,你几岁了?你说才十四?都十四了,早该懂了吧。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算了,我就简略带过,你自己体会吧。 毛野是外地来的孤儿,自十岁起便在日本桥的一个大商家里工作,没人知道他打哪来的,父母是谁。不过这种人在江户并不少见。咦?什么?你傍晚才去过那家店买东西?买了腰带、髪簪和木屐?你?为什么?啊,原来如此,俗气的猎师毕竟也是个姑娘。不过既然买了就拿出来用吧。瞧你还是一样浑身脏兮兮的,雌雄莫辨。 是啊!那家店很大。嗯,那一带商品最齐全的店就是那里。毛野在店里是最卑贱的一个,地位就和把打杂的打扁烫平之后差不多。 白天的他勤快干活,到了晚上,狗血便会不自觉地作祟。他和野兽一样矫捷,轻轻一跳便跨过木门,消失在夜晚的街头。去妓院?不,他比较常去赌场。他不但向人借钱,还打架闹事,有时为了筹措赌金,便跑到小店家威胁老板娘,抢夺钱财,真亏他没被抓去关。就连他那些酒肉朋友也常批评他,说他总有一天会自食恶果。 那一阵子,我也在赌场遇过他几次。当时我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黄毛小子居然脱了上衣在玩花牌,心里还很惊讶。他很黏我,总是信乃哥、信乃哥地叫……说什么觉得我就像他的哥哥,故作亲热地往我身上靠。我觉得他的感情倒也不假,只是我一不留神,怀里的钱就被他扒走。他的个性很火爆,只有干坏事时才变得轻巧灵敏,偏偏又挺讨喜,教人没办法打从心里讨厌他。说归说,他这种劣根性实在没人治得了。当时毛野那种好勇斗狠的模样最符合伏的本色。 「我是被凌虐长大的,没父没母,也没兄弟姐妹。」 有一回我们输个精光,一起落魄地离开赌场。那小子在路上沉着稚气未脱的脸对我诉苦。 「所以你是孤儿?和我一样。当戏子,孤家寡人比较轻松。不过你在大商家里工作,应该很辛苦吧?」 「打从十岁起,就老是挨掌柜的打。他似乎不把我当人看。掌柜平时是个稳重的人,大家都很敬爱他,老板也有意将大小姐许配给他,把店传给他。可是有一晚,我瞧见他一脸诧异地歪着头,跟副掌柜说:『不知为什么,我老觉得对毛野干什么事都不打紧……』他明明是个温和的人,但是太阳一下山就对我又踹又打,其他人也视而不见。我害怕夜晚,所以才这样到处放荡、赌钱、打打杀杀……全都是为了逃避和掌柜两人独处的可怕夜晚。」 「这是哪门子的好人?毛野,换作是我,才不会到外头胡闹,会直接要了那家伙的命。」 「我做不到。」 毛野摇摇头,柳树也一齐摇晃,轻拂我的脸颊。不知何故,那种奇妙的触感我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 「我很敬重他的。」 「什么?他可是每晚打你踹你耶?」 「但是白天时人很好。再说他是店里最重要的人,和我这种货色不一样。」 这时,有个三十出头、看来和蔼可亲的酒醉武士步履蹒跚地走过来。 毛野毕恭毕敬地弯腰说道:「哎呀,武士大人,这么晚归啊?」只见他贼赃一笑,与武士擦身而过之际,居然用小刀剃向武士的心藏。 没有丝毫犹豫。 如疾风一般杀了人。 毛野迅速地探过静静倒下的武士怀中,夺走他的长刀,接着又快动作拔出小刀。 接着若无其事地说道: 「快逃吧,信乃哥。」 撩起衣摆便跑。 平时的他看来俊俏风流,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美男子。但是当时逃跑的背影却像蒙尘一样穷窘,弯腰驼背的样子显得凄凉又寒酸。我突然能够理解掌柜每晚忍不住踹他打他的心情了。 那种感觉真是讨厌。 弯过转角之后,毛野总算松了口气。 「信乃哥,我啊……」 他喃喃说道。 「怎么了?」 「我只要一看到长得和蔼可亲的大人,就会忍不住夺去他的一切。这个毛病大概是从我十二、三岁时开始。我在十岁那年冬天去大商家工作,挨打受骂了三年多,才发现自己比常人跑得更快、跳得更高。后来我就每晚到外头游荡,发泄闷气……有时候没钱玩乐,便杀人夺财。」 「所以我说既然掌柜打你,你就打回去啊,毛野。」 「别的事都行,唯独这件事办不到。」 毛野又摇了摇头: 「他是个好人。」 掠夺者与被掠夺者。 打人的人与挨打的人。 伏这种生物有时是前者,有时堕落为后者……喔?太难懂了吗,浜路?不过这个故事的主角和你差不多大。总之,一样米养百样人。 哇!怎么,你在哭啊?难怪那么安静。什么?觉得他从小被打到大,很可怜?你虽然是孤儿,还有外公陪伴?不过,什么……还是不该杀人?那倒是。 唉,原来你也是个无聊的……好人。 真是的,害我浑身不对劲。 好了,回头来说毛野吧。 他是在十七岁的夏天初尝爱情的滋味。 那天晚上,毛野又惹事生非,用小刀刺死人,满身血腥味地逃回日本桥。 那天官差追得特别紧,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总算跑回大商家后门。但是好死不死,他出门前明明事先开好后门,当晚后门却是关着。 他只好慌慌张张爬上去。此时木门上边探出一张白皙脸蛋。 毛野大吃一惊,滚到地上。 那张娇小的脸蛋顶着一头披散的乌黑秀发,还有两只温柔的眼睛和一张樱桃小嘴。 原来是老板的独生女——雏衣。 雏衣此时十四岁,长得相当标致,平时梳着银杏髻的黑发上总是插着各式发簪,每天要换三次奢华腰带。随着季节不同,指甲的花色也不同,有时是花,有时是鸟,有时是富士山……每天都穿着各种不同的衣饰坐在店里正中央的钱箱上,用来向客人宣传商品。因为她身上的饰物琳琅满目,太过耀眼,毛野根本没仔细瞧过她的样貌。而雏衣对毛野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常挨骂的无名小伙子。 然而这一夜——毛野散发血腥与罪恶的危险气息,雏衣也洗尽白天时的装扮,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浴衣,披头散发,诧异地睁大那双温顺的眼睛。 他们互相凝视瞬间。 接着远处传来追兵的声音,雏衣讶然问道:「哎呀,有人在追你?」 「是啊。可是门打不开。」 「抓住我,我拉你上来。」 原来雏衣当时爬到木门上赏月。 这个女孩虽然是老板的独生女,其实是小妾生的,由于正室生不出孩子,才在十岁那一年领养过来。她的生母是净琉璃师傅,虽然漂亮,个性却很冲动,年纪轻轻就过世了。老板打算替她招赘,把店传给女婿。先前提到的掌柜就是女婿候选人。 雏衣遗传死去的母亲,乍看之下温柔可爱,其实性子很冲动。她刚来的时候年纪还水,当时正室不知对她做了什么,她一怒之下,居然—— ——喀! 狠狠咬了正室的脸一口,留下一道小小的齿痕。正室吓得花容失色,从此以后不敢再招惹这个小姑娘。 听说老板从前也常被雏衣的母亲咬。 大小姐说要拉自己一把,毛野无暇犹豫,便紧紧握住她伸出来的自皙手掌。 几天以后,毛野在赌场遇见我,便拿这件事来问我。 「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什么感觉?」 「明明没什么事好生气的,却觉得满肚子火,就像尾巴烧起来似的,很想扯开嗓门对着夜空大叫。」 「那是情。那是爱。」 「……不,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毛野摇头,当时他脸上的表情就和从前说掌柜是好人时一样,带着悲伤。仿佛空气全从脸上跑出来。我知道他撒谎的时候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呐,信乃哥,这话可能没人相信……我无父无母也无兄弟,照理脱应该什么记忆都没有……但是我却记得一件事。」 「什么事?你娘的长相?」 「不是,我完全想不起我娘的模样,我想我一定刚出生就和她分开了。我记得的是出生时的景色。周围充满不祥的血腥味,我的哭声就像着火似地一发不可收拾,响彻四周。不久之后,有双大手把我泡在热水里……当时的我隔着敞开的纸门,看见又圆又白的月亮。当时是满月,肯定错不了。」 「喔?」 「这就是我过去唯一的记忆。我一直把当时的月光当成心中的宝贝。」 「那又怎么样?」 「那一晚,我握住雏衣的手,抬头望着她那张小脸……和我出生时见到的白月散发着同样的光芒。」 「原来如此。」 我最怕这种正经八百的话题,连忙泼他冷水。 「可是毛野,大小姐将来会和掌柜成亲,继承家业,根本没有你出场的机会。你不过是那个掌柜『好人出气筒』,每晚都得挨打受骂,和小孩没什么不同。」 毛野已经十七岁,个头和五官都是大人样,却还在挨掌柜打。 然而那一晚的毛野眼神和平时截然不同: 「这和那是两码子事。我只要一想起雏衣大小姐,明明没长尾巴,却有种尾巴烧起来的痛苦感觉。我相信大小姐也有这种感觉。她拉我上去时,我们俩一起从木门摔下后院,当时她凝视着我的眼神有如火焰旁边飞舞的火花。」 「话是随你说的。」 「是真的。事到如今,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现在的感觉,仿佛整个江户只剩下我和大小姐两个人。店铺、老板和掌柜,我都不管了。我只想立刻把她抱入怀中,占为己有。」 ……别露出那种表情嘛,浜路。 伏就是这样,不管世俗的眼光。因为我们活不到二十岁。 当然,那小子当时还不知道自己是伏。只是不久之后,他就知道了。 没过几天,毛野真的把大小姐占为己有。 自从月夜相遇的那一晚,毛野就对雏衣魂牵梦萦,而雏衣似乎也一样。据说她爬到木门上赏月,发现路上的毛野,出声叫他的那一刻,胸口就已经痛得受不了。 白天,雏衣穿着沉甸甸的衣装坐镇在店中央,毛野只能从门阶偷瞄那个俏丽的模样。夏天天气热,汗水从下巴滑落,他却只能在一旁咬牙切齿干瞪眼。 不过他们还是找机会说话。年轻人进展得很快,几天之后,雏衣谎称「要去稻荷神社参拜」,巧妙地甩掉随从。毛野也装作出门采买,两人相约在城郊的茶室幽会。 毛野和雏衣都生得白白净净,脱下衣服之后都很纤瘦。 幽暗茶室的圆窗之外,蝉儿发狂似地猛叫。 阳光皓白。 汗水直滴。 两人张开嘴巴,吐出长长的舌头,哈哈喘气。 雏衣看见毛野满布新伤旧痕的身体时,起先大吃一惊,后来满是怜惜地抚摸他的身体。真是暴殄天物。只可惜任凭她再怎么摸,疤痕也不会消失……猎师浜路,你干嘛脸红?你对我说的话好像有意见?喔,你又要说一些温柔善良的话语。别说了,你别说话。 他们擦干汗水起身后,毛野在雏衣可爱的右肘上发现一个小小的红色印记。说来不可思议,那和毛野背部正中央的一模一样,看来就像八瓣牡丹。 雏衣见了也大吃一惊。 「啊!」 她发出大叫,毛野一把抱住她: 「这下子我越来越觉得咱们不是非亲非故了,大小姐。」 毛野语重心长地说道。 不过他们不能在茶室里久留。雏衣决定先一步回家,谎称她和随从走散以后迷路。他们独处的时间只有短暂片刻。雏衣用着仍在鼓动发热的手穿好衣服,匆匆忙忙离去。毛野停留片刻之后,也慢慢踏上白色阳光照耀的炫目大路。 他满足地伸个懒腰。 接着又打个大呵欠,像是刚吃完美食舔舔嘴角。他大概是困了,眯起细如一字的眼睛。 他以采买名义出门,不买些东西回去会引人起疑,于是弯腰驼背,快步走了起来,他走到一座架在河上的圆木桥前,发现那里立着前所未见的大告示牌,许多人驻足观看,大声议论。 毛野也忍不住停下脚步。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人家都说火灾和打架是江户的特产……」 「哈哈,不是火灾也不是打架,小兄弟。」 毛野硬生生拨开人群,挤到告示牌前自言自语,有人听见了,便如此回答他。 「那是什么?罪人啊?」 「嗯,意思差不多。」 「意思差不多?」 「——是伏!」 时间停止了。 知了、知了,蝉叫声格外吵杂,无风的夏日又闷又热。毛野来到最前方,眯着眼仰望巨大的告示牌。 好几年前,伏在江户和京都就已经闹得满城皆知。凶暴且来历不明的犬人,杀人夺财,奸淫妇女,怀有可怕兽性的罪人。然而知道他们真面目的人并不多。官府虽然从春天起开始悬赏伏的首级,但是为了避免动摇人心,刻意隐瞒详情,搞得谣言满天飞。快报或滑稽小说描绘的伏都是狗头人身,尾巴从衣摆下露出,活像没能成功化为人形的笨狸猫。 然而这一天。 官府发布的告示牌仔仔细细地写着伏的特征。 上头如此写道: ·皮肤白,眼睛细,如狗一般惹人喜欢。 ·身手矫捷,如狗一般善跃。 ·嗜血,如狗一般残忍。 ·身上有牡丹花状印记。 啊!毛野惊叫一声,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小兄弟怎么啦?你脸色发青喔。」有人问道,但毛野没有气力回答,只是瞪大细长的眼望着告示牌。 无父无母,在大商家掌柜的轻蔑之下长大的毛野越是成长,体内深处的血越是沸腾。赌金、女人、路人的性命……只要是想要的,即便双手染血也要占为己有……这样的灵魂究竟来自何方,他终于明白了。 「我……原来我是伏?」 他想起晚上偷溜出门和酒肉朋友一起喝酒,拿滑稽小说来取笑解闷时所看见的可笑犬人插画,双腿不住地打颤。 「我,我……我……」 他摇摇晃晃过桥,连续撞了好几个路人,也不道歉。「喂,小子!你撞到我的肩膀啦!」一个威武的男人揪起他的衣襟,却被他反手一拳,击倒在地,一个小孩被他踢倒,吃到一半的糖掉到地上,难过地哇哇大哭,又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我……」他的呻吟声又细又悲伤。 蝉儿在某处鸣叫。 「我一直在忍耐,无论是被掌柜责打的诡异夜晚,或是血气旺盛、不同不快的夜晚。可是原来我不是人?难怪掌柜会说:『我老觉得对毛野干什么事都不打紧……』因为我是……狗。」 他摇摇晃晃地仰望天空。 「啊……」 呻吟一声,又突然停下脚步。 「雏衣?」 刚才与他肌肤相亲的女孩,年仅十四的商家小姐。他想起雏衣的手肘也 有个可爱的牡丹花状印记,忍不住捂住嘴巴。 「……她也是伏?」 毛野喃喃说道。 早逝的净琉璃师傅生下的孩子,母女都一样个性冲动,十岁时还曾狠狠地咬伤了欺负自己的后母…… 几天前才坠入爱河,今天中午便将她抱在怀中,为所欲为…… 在彼此的裸体上找到同样的图案,高兴地抱在一起,认为对方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不过是一刻钟前的事。 所谓从天国坠入地狱,正是如此…… 毛野发现此事之后,连忙卷起衣摆,直奔日本桥。他顾不得采买,总之得先赶回店里。 毛野的印记是在背部正中央,知道的人应该不多,顶多就是脱衣服玩花牌的伙伴曾经看见。但是雏衣不然,她是在右手肘上,很容易被人瞧见,更何况她每天都像娃娃一样频频更衣,坐在店的中央。 「雏衣!雏衣!」 他发挥狗的一心一意,直奔店门,长长的舌头一面喘气,一面流下汗水与口水,然而当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店里之时,已经太迟了。 只见掌柜凛然矗立,雏衣则拖着沉甸甸的衣摆,退到门边。两人大眼瞪小眼,活像时间停止了一般。 「……原来你是伏!」 掌柜挥着小刀。 「隐瞒狗的身分,打从出了卑贱小妾的肚皮以来,便把火爆的脾气和畜生的肮脏魂魄隐藏在俏丽脸蛋、锦衣华服、玉簪、鳖甲梳子及闪闪发亮的鸟纹指甲之后,欺骗老板十四年,霸占继承人之位。狗之子,森林之子,因果之子。我这个掌柜要代替老板,一刀收拾你!」 「慢、慢着!」 那道叫声又高又尖又窝囊,和掌柜仿佛洪钟的声音根本没得比……咦?谁的叫声?当然是毛野。但是毛野那小子不知把平时那种疾风般的杀人狠劲和厚脸皮藏到哪里,只是踉踉跄跄地跑到雏衣身边。 「别杀她。」 「……咦?你为什么阻止我?毛野,」 「狗也是有生命的!」 「狗的命算什么!」 毛野以兽脚蹬着泥土地,一跃而起扑向掌柜。但是一与掌柜那双闪着钝光的眼睛四目相交,便像被铁箭射穿的小鸟跌落门口。那副模样活像一只小狗被庞大的野兽瞪视,动弹不得,吓得不敢去救自己的饲主,毛茸茸的尾巴夹在两条后腿之间,洒下几滴黄尿,窝囊地用鼻子嗷叫。 「救救我,毛野!」 「……雏、雏、雏、雏衣……」 「伏,觉悟吧!」 毛野还来不及制止,掌柜挥落的小刀便划裂雏衣的胸口。华服裂开,状如饭碗的可爱胸部露出一边。也不知先前毛野对她的胸部做了什么,在那个瞬间,在场的人们都知道这个年仅十四的千金小姐已非处子之身了。真是可怕。 雏衣的胸口浮现一条细细的红线,鲜血如同红色薄布一般猛烈喷出。掌柜想再补一刀,一反常态软脚的毛野便用四只脚往前爬,发着抖阻止掌柜。 他爬到两人中间。 小刀舞动。 雏衣血流如柱,倒地不起。毛野有如小孩紧抓母亲抓住她的腰,小刀的刀尖割过他的背。 粗糙的布衣裂开,削瘦的背部灿然显露他身为同类的证据——鲜红色的牡丹印记。 掌柜微微颤抖。 「什么?原来还有另一只伏……你们是同伙?卑贱的畜生也懂得互助?真是不自量力!」 毛野悲伤皮开肉绽。 雏衣成了个血娃娃。 毛野窝囊地摇晃,倒在泥土地上。不过还是紧紧抱着雏衣,像是抱着从未见过的母亲。 他又立刻起身,背起一声不吭、不知是死是活的瘦小雏衣冲出店门,头也不回地四脚并用逃窜。 路边的夏蝉发狂似地叫着。 当时我正躺着歇息,闻到血腥味,不禁暗想:「咦?怎么了?」抬起下巴一看—— 「哥,哥!」 只见几天前还在跟我讲那些无聊爱情故事的毛野老弟脸色大变,冲了进来。我一头雾水,只能目瞪口呆。 而且像狗一样用四只脚轻快跑上楼的毛野背上,还背着连我都曾看过的大商家招牌姑娘——雏衣。一身华服沾满鲜血,一动也不动。 我还以为毛野这小子又杀人了。 但是看到毛野一面发抖,一面放下雏衣,又看见他背上也有刀伤,还有个牡丹印记,我就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信乃哥,求你救救她。可是不能带她去看普通的大夫……」 唉,每当有狐群狗党跟我说这句话,我只能带他们去一个地方——现庵。 现庵是什么?那还用问?当然是——现八开的诊所。 我立刻用我的衣服盖住毛野背上的伤,又把奄奄一息的雏衣放进装戏服的木箱,从木箱里拿出的戏服登时把我狭窄的房间点缀得金银红白、五颜六色。唉,尽是些便宜的颜色,做得是很华丽,可是布料全是劣等货,走近一看就泄底,和那些大老板花钱缝制的花魁衣装根本不能比。 我们扛着木箱,一路走到现庵。 毛野明明是个男人,一路上却一直哭哭啼啼。 至于现庵,猎师浜路,就是我和你偶然碰头的那个像是枯寺的小屋子。这么一提,你当时居然乖乖把成堆金币送给亲兵卫。换作是我,铁定拿了金币就跑。总之就是那座屋子。 我们把木箱搬到门前打开,现庵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伤患和病人全都凑过来看热闹。 「这女孩我认识。」 「我看过,是某家店的招牌姑娘,很出名的。」 「她死了?真可惜。」 缓步走出内堂的现八推开议论纷纷的众人,仔细端详伤患。 毛野微微发抖,眼底有一道微弱得惊人的光,像小小的魂魄一样左右摇晃。 我们连着箱子,一起把人搬进摆着长火炉及许多捣药钵的内堂。 「——她是被人砍伤的?」 现八用着平静却直贯丹田的响亮声音说道。 他是个身长六尺,肤色白皙的大汉。坐在薄薄的坐垫上,就像座积雪的小山,看起来格外庞大。这一带只有他一个大夫,但是他不挂招牌,医的尽是些见不得光的伤患。 说归说,他可不像戏里头演的那样,是出于锄强扶弱的侠义心肠才干这种事。他不但收一堆钱,有时在收钱之后,判断病人没救了,也只是简单说一句「你会死」就撒手不管。不过他认为有救的就会尽力去救,医好了便默默送病人离开。我受伤时,也受过他几次照顾。什么伤?有时是被女人刺伤,有时是演戏用火,不小心烧伤。还有,有些男客很粗暴的。为了赚钱而受伤,真是得不偿失。 毛野畏畏缩缩,但是现八不以为意,立刻开始检查雏衣的伤势,替她治疗。他又不容分说地查看毛野背上的伤口,替毛野上绷带。接着他简洁有力地说道:「小子,你的伤口很浅,不过那女人失血太多,虽然还有气息,但是活不久了。」 前去洗手的他一面用手巾擦手,一面走回来。 现八的脚步声也很大,每走一步,屋里的柱子便摇摇晃晃。 他再度在我们面前坐下。 有如积雪小山的巨大身体之上,有张眯着细眼的落寞笑脸仿佛幻影一般浮现。 毛野错愕地沉默片刻,接着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爱怜表情望着睡衣。 店里的雏衣看来是个可爱又倔强的姑娘,但是被窝里的她微微张开眼睛与毛野对望的侧脸苍白得近乎透明,显得比方才更加瘦弱。 不久之后,雏衣似乎耗尽气力,闭上眼睛。 「……现八大夫。」 毛野以卑微的视线望着现八,喃喃说道: 「为什么你不问?」 「问?问什么?」 现八的嗓门很大,响彻整个屋子。 「问我们受伤的理由。还有……我和她身上的牡丹印记。你应该看得很精楚吧?我和她都是惊动江户的不祥之物,是伏。」 「这种玩意,我打从出生时就见惯了。」 现八若无其事地说道。 接着他起身脱下上衣,给毛野看看他白皙却结实的裸肩。 毛野叫了一声,往后仰倒。 原来上头也有毛野见惯的红色印记……牡丹花状的图样好像黎明幽梦里盛开的淡雅花朵,轻柔地浮现肩头。 现八又对大吃一惊的毛野说道: 「还有这小子是我从小认识的坏朋友,他的脖子上也有印记,你瞧!」 现八大叫一声,像只天真无邪的大狗一把抓住我的脖子,粗鲁地摇晃,将牡丹印记从我披散的头发之下找出来。 「痛死了!该死,快住手,现八!」 毛野儿到我也有印记,只能猛眨眼。 现八俯视毛野,开怀笑道: 「怎么?毛野,你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伏?哈哈哈,真有意思。」 整个屋子又被现八的大嗓门震得摇摇晃晃。 「那么你们……」 「对,我和信乃一样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这一带打打闹闹长大,情如兄弟。长大成人以后,一个成了鬼鬼祟祟的大夫,另一个成了戏子。我们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是犬人。」 「怎么,原来你们也是无父无母?我也是,我也一样!还有雏衣也一样。」 「那当然,因为伏的寿命很短,年纪稍长之后,父母就死了。所以大伙都是孤儿。」 现八眯起眼睛,落寞地笑了。 毛野像是软了脚,无力地跌坐下来。 至于我则是一个人自言自语,虽说别无选择,不过带毛野这小子来找现八,果然是正确的。现八虽然是只凶狠的大狗,其实好学深思,常在行医之余调查伏的事,与我高谈阔论。 现八显得相当开怀: 「江户里还有许多我们的同伴,只不过自春天以来,猎伏人越来越多,变得难以安身。」 他喃喃说道。 接着突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躺在被窝里的雏衣一动也不动,似乎心有不甘地咬紧薄唇,不知不觉睡着了。 窗外的阳光稍微黯淡下来。 蝉叫声极为吵杂。 孩童一面跑过街道、一面欢呼的声音传入屋里,摊贩逗趣的叫卖声格外响亮。 「……我替你引见他们吧,毛野。」 「咦?」 现八盘起手臂。 接着便滔滔不绝地说起他最得意的老生常谈。那些话我听得都快倒背如流了。 「伏是什么?我们究竟从何而来,又将往何处去?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和逐渐发现的同伴一起在有限的寿命里思考……啊,我已经十九岁了,还找不到合意的伴侣,没能留下一子半女。来日无多,莫非我就要这么消失于世间,宛如摔落时间缝隙一般?我们这些伏究竟是什么?出生于何处?现在为何在此?今后又将何去何从?我不知道我们的道路前方是繁荣还是破灭,也不知道何谓繁荣,何谓破灭。总之我渴望知道祖先之事,才和同伴一起到处寻根。」 「我们有祖先吗?」 毛野打从心里惊讶,双眼满怀期待之色,反问现八。 现八兴奋地探出身子: 「很久很久以前,在遥远的深山里有座森林,森林旁有个国家,在那国家里有个艳冠群芳、不让须眉、聪慧伶俐的……美丽公主,那个公主的名字就叫伏。她是咱们的祖先,也就是咱们的母亲。咱们的父亲是一只不可思议的白犬,有人说它来自异国。生得十分美丽,就像一条幼龙,常载着伏姬在闪亮的银色森林里四处驰骋。这只狗名叫八房,腰间有个牡丹印记。我们身上的奇妙图样应该就是来自它的遗传。」 说完故事之后,现八宣称要去探望其他同伴,大步走出现庵。 蝉叫声又传入耳里。 汗水渗进眼里。 毛野时而替雏衣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时而抚摸她的头发,同时露出作梦般的清澈眼神,反刍现八所说的故事。 一直以来,毛野无父无母,也没有故乡,来到江户以后,在日本桥大商家中饱受掌柜欺凌。没想到他原来有个锋芒四射的公主及狗祖先,听在耳里自然倍觉不可思议。 我一面擦拭额头的汗水,一面问道: 「你吓了一跳?」 毛野似乎从宁静的美梦里醒来一般,缓缓抬起头来,眨动细长的眼睛望着我,无力笑道: 「是啊,那当然。」 他怜爱抚摸沉睡雏衣的苍白脸蛋。 接着抬起头来: 「啊,现八大夫回来了。」 不知道现八究竟跑到哪里,只见他一面擦着满身大汗,一面打开纸门,大步走进房里。 「他们说可以。」 太阳已经下山,外头的天色变得昏昏暗暗。 现八低声说道: 「咱们这就去见同伴吧。」 毛野摇着不存在的尾巴,点了点头,猛然起身。 微微睁开眼的雏衣恳求众人带她去,毛野与她僵持一阵子,最后还是让步了。 他背着雏衣摇摇晃晃迈开步伐,此时正值傍晚,路上行人已少,橘红色的天空在闷热的空气彼端无限地展开。 现八领头走在前方,我突然觉得不可思议,询问身旁的毛野: 「话说回来,毛野,你刚才怎么会来找我?」 毛野背着沉甸甸的雏衣,神情有点恍惚。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没有其他人可以求助了吗?这么一提,自从我们在赌场相识以来,已经过了几年啦?你为什么那么黏我?真是个怪家伙。」 「是啊。啊、我想起来了。有人说……是谁说的我已经忘了,不过说了什么我还记得。」 不知何故,毛野突然变得很开心,频频点头。 「说什么?」 「『你看那个小哥,和毛野挺像的啊!』我回头一看,正好看到你皱着眉头紧盯骰子不放,那种落寞又似卑贱野兽的表情果真和我一模一样。我连忙探出身子,仔细端详——细眼睛、高鼻子、带着寒意的薄唇、长脖子,还有又瘦又苍白这一点也和我完全一样。我心想:天啊,连长相都很像。内心不禁怦怦乱跳。另一个人对我说:『喂,真的耶。那小子该不会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吧?』我一听见这句话,眼泪立刻掉下来了。」 「因为朋友取笑你?」 「不是。当时我心想:这个人一定会疼我。所以我就像孩子一样靠近你,把你当成哥哥撒娇。而你也接纳了我。」 「可是你那时还扒走我的荷包。」 「拿只是淘气,平时的老毛病,和我的心意一点关系也没有。」 毛野无力地笑道。 接着一脸担心地回头看向背上的雏衣: 「我觉得你一定会帮我,才会跑去找你,而你也真的帮助我。而且我现在还知道我们是同类,再也没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了。」 「啐。别说这么恶心的话。」 我粗鲁地泼他冷水,此时现八拐了个弯。 来到一座林木茂盛的古寺前,停下脚步。 啪哒啪哒……某处传来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我还在想,这只鸟是飞得多低啊?怎么声音不是从头上传来,而 是从脚边?听起来怪不吉利的。这时有片白色的小羽毛飘落脚边。 在如烟飞舞的白色羽毛背后,有只拼命振翅的濒死鸟儿,和一个满嘴是血的小男孩——那名男孩约莫五、六岁,五官像娃娃一样端正。他就是亲兵卫。 「呜喔!」 毛野大叫,背着雏衣冲上前去。 今天不知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亲兵卫向来种出鬼没,虽然还是个小孩,身上的衣服却干净又华贵。一双细长的眼和大人一样稳重清澈,让人见了不禁想正襟危坐,请教他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公子。 只不过那张小嘴叼着一只白鸟,当着我们的面—— 啪、吱,喀喳、喀喳、喀喳…… 剥开生肉,咬碎骨头,发出清脆的声音,转眼间就把整只鸟吃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瞪着怨恨红眼的鸟头从嘴边无力垂下。 奄奄一息的雏衣在毛野背上笑了。 「怎么了,雏衣?」 「我想起小时候也曾生吃小鸟,后母看了以后吓得花容失色,我才知道这么做很丢脸,于是便改掉了。」 「喔?」 「真是怀念……那些回不来的日子。」 太阳完全下山,天空变得一片湛蓝。 空气又闷又热,汗水从额头滴落下巴。 有道脚步声靠近。现八蹲下来,从亲兵卫口中取出鸟头。鸟头移到现八的大手里,看起来立刻缩了水。现八像玩皮球一般,把鸟头丢得老远。 鸟头越过寺院屋顶,消失无踪。 背后有路人经过,我们五人便头靠着头,凑近说话。 现八小声说道: 「这个男的叫毛野,女的叫雏衣,活不久了。这个小孩是亲兵卫,他娘还活着,我是受他娘之托照顾他。他娘是个聪明又博学多闻的女人,我打算等会儿去找她……对了,亲兵卫,你很久没见到你娘了吧?要不要和我们一道去?」 「好!」 如此这般,我们便一同出发。 毛野一面看顾背上的雏衣,一面跟她说话。 亲兵卫一脸好奇地仰望雏衣,雏衣似乎挺喜欢小孩,时而对亲兵卫露出虚弱的笑容。 浩浩荡荡走在路上的五个人,一个是六尺大汉现八,一个是比他矮小的我,还有毛野、女人雏衣,以及小孩亲兵卫。我们年纪都不相同,但是仔细一瞧,同样有着细长的眼睛,又薄又红的嘴唇,苍白的皮肤,矫捷的身手。或许有行人见到我们如此相似,忍不住仔细端详吧。 总之,我们一路走着。 不久之后,我们来到吉原花街的大门前,现八停下脚步。 毛野仰望大门,不可置信地说道: 「喂,亲兵卫,你娘在这里?真亏她没被客人和同侪发现。」 「冻鹤是太夫,算是我们之中最有出息的。不过她常把『我快死了』这句话挂在嘴边。」 现八一脸无趣地说道,用和那巨大身躯毫不相衬的矫捷身手爬上大门,凝视某处,又点了点头,跳了下来。 我们连忙随后跟上。我们带着女人和小孩,只好走小巷,趁着四下无人之时翻墙越户,靠着鼻子寻找现八。 充满白粉味、又大又暗的房间,漂亮的枕屏风及箱枕。 冻鹤太夫和两个十岁左右的下女坐在那里,眼神像是追寻虚无的云霞一样飘渺。 冻鹤脸抹白粉,唇点胭脂,头上插着一把又一把的发簪,身穿一层又一层的华服,但是在昏暗的光线照耀之下,她们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都有着细眼、薄唇及高耸的鼻梁。换而言之,全都是伏的样貌。 「真是的,现八。别在我赚钱时为了无聊的事情上门行不行?」 她的声音出奇低沉,活像被压扁一般嘶哑,却又细腻顺耳,最能撩动男人心。 冻鹤望着我,一面朝着烟草盆伸手,一面懒懒地说道: 「那个孩子我从前见过,小时候有来过吧?」 「是啊。」 从前现八说他找到同伴,邀我一道前来,所以我曾来过一次。不过那是我很小时候的事,她当时应该还不是如此光彩夺目的太夫才是。 她叼着烟管,瞥了毛野等人一眼。 「到底怎么了?」 「他们的身分曝光,白天被人砍伤。女的已经奄奄一息。」 「真是可怜啊。」 冻鹤细细地呻吟了一声。 她弹了弹手里的烟管: 「一曝光就完蛋了。」 「你倒是藏得很好。」 「呵呵,可是我快死了。看着吧,我不会穿帮。我要继续挣扎,继续骗人,赚足了金山银山,留给我的小狗。哎呀?亲兵卫?」 亲兵卫明明很久没来,却忙着和两只下女一起玩绘有漂亮图案的贝壳玩具,小声地嬉闹。 冻鹤懒洋洋地耸肩: 「哼。伏就算不倚靠父母也能长大成人。」 「呐,冻鹤。毛野这小子……」 现八如此说道。 冻鹤慢慢地挑起柳眉。 「居然在今天才发现自己是伏。官府下了悬赏金,却一直抓不到伏,终于按捺不住,在江户各地立下告示牌,把伏的特征写得清清楚楚,毛野看了才知道,所以他和雏衣对于自己还是一知半解。我已经简略说明伏姬传说以及同类散居各地之事。你也知道,就是那个……」 「喔——冥土啊?」 冻鹤打从心底感到厌恶地皱起眉头,露出被齿黑染黑的牙齿。现八也像个孩子皱起脸来: 「没错。那小子写的……」 「《贋作·里见八犬传》?」 「对。」 「呵呵,冥土那小子今晚刚好来到吉原。那个可怕的气味不远不近……」 冻鹤喃喃自语,回头对下女命令:「叶,花,听着。」 「是。」 「是。」 「有个自称冥土的怪人,你们认得吧?戴着眼镜,骨瘦如柴的那个。他今晚光顾东边的罗生门河岸,你们偷偷潜进去,把他的紫色包袱偷出来,别被他发现。」 「是。」 「等我们用完了,再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放回去。」 两伏对望一眼,点了点头,随即脚蹬地板,用四只脚离开房间。 不久之后,她们叼着紫色包袱回来,露出虎牙得意地笑着,鼻子浮现几道直纹。 「喔,就是这个。」 冻鹤离开打开包袱。 包袱中出现的东西,正是写着《赝作·里见八犬传》的成叠白纸。 ……其实关于这部小说,我只听现八说过概要,并不知道详情。这个叫冥土的男人是个我也略有耳闻的戏班作家,我听人家说过,他是知名小说家的儿子。他最近对伏产生兴趣,常四处打探我们的消息,所以现八很提防他。 现八大声说道: 「这个男人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地跑到安房国调查咱们祖先伏姬之事,还把详情全都写了下来。这件事是冻鹤发现的,她听其他人说有个客人随身携带的包袱里装着一叠写了怪东西的白纸,心血来潮,便偷偷取来观看。」 「很不巧的,他还没写完。好了,我来念吧。」 冻鹤叼着烟管笑了,漆黑的虎牙闪着暗光。 我和毛野一起探出身子。 冻鹤的嗓音莫名嘶哑,仿佛是坏了,但是听她念故事格外舒服。渐渐地,我宛若变回亲兵卫那般年纪的小孩,躺在一个说她是娘又太过漂亮的女人膝上,听她游说古老的故事。女人的膝盖又瘦又硬,我听着听着,便开始飘荡在流着银叶的梦川。 「很久很久以前……」 坐在我身旁的毛野则是握着雏衣苍白的手,瞪大细长的眼睛,咽下口水听故事。 至于现八似乎早就知道这个故事,只见他慵懒地将小山似的身体倚在墙边打呵欠。 亲兵卫等人不再玩拼贝壳游戏,而是竖着小耳朵有一搭没一搭地聆听。 「在安房国的……某个绿意盎然的……溪谷里……」 冻鹤竖起膝盖,一面香云吐雾一面念道: 「那里有座……漆黑的大城……称为……『吊城』……」 故事很长,而且年代久远。 伏姬诞生,长大…… 开始饲养八房: 不可思议的森林长满状似人齿的银叶,光彩夺目。森林没有名字,因为居民深信取了名字便会消灭,所以从没有人替这片宝贵的森林取名。 不久之后,开战了…… 公主为了实践父亲的承诺,与八房一起隐居森林…… 一名下女插着状如兽耳的发簪,望着远方,似乎听见轻微的说话声: 「冻鹤,冥土快醒了!」 「什么?那就没办法了。」 冻鹤叹了口气,放下成堆的白纸,重新包好包袱。 下女拿着包袱跑过走廊,消失无踪。 「……这就是祖先的故事?我们的起源?」 毛野终于喃喃说道。 「那个公主等于是我们的娘?」 「是啊。」 「嗯,她一定长得很美,一定是个有如梦幻的女子。是不是,信乃哥?」 我朦朦胧胧地躺在梦中的膝枕听故事,听到毛野凝重阴沉的声音,便附和了一句: 「啊,嗯。」 「可是只有这些吗?那个叫冥土的男人大老远跑到安房国调查,只打听到这些?」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有冻鹤从烟管中吐出的灰烟有如细长的狼烟,窜上幽暗的天花板。 此时,一直默默闭着眼睛的雏衣突然气若游丝地说道: 「呐,毛野……」 「我在这里。」 毛野也一样细声回答,专注望着雏衣苍白的脸孔。 「我想去那里……」 「咦?那里是哪里,大小姐?该不会是安房国吧?」 毛野突然变回伙计,软弱无力地回答。 雏衣微微一笑: 「嗯。」 点了点头, 「不行。」 「可是在死前,我想看看咱们的娘住过的那片长满银叶的奇妙森林。」 「可是……」 「那里是我们的故乡吧。我们一直没有故乡,没有父母,虽然身在繁华美丽的江户,却总是孤伶伶的,只能怀抱不断骚动的狗心生活。不光是我这个将死之人,不久之后,大家天寿尽了,便会被吸入时光的缝隙里,离开人世。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只要一眼就好,我想亲眼看看伏姬住过的银色森林。」 「雏衣……」 「啊。毛野,带我去,求求你。我想去安房国。」 那张可爱又倔强的小脸蛋流下一滴泪珠。我听见毛野倒抽一口气。 听闻这番意想不到的话语,就连现八、我和冻鹤都忍不住面面相觑,眯起细长的眼睛。 窗外吹来温热的夏季夜风。 不久之后,冻鹤有客人上门,她便带着下女大摇大摆离开。我和现八依然互相凝视……雏衣虚弱的话语点燃我们心中的意念……看看银齿森,亲近大伙儿的母亲——伏姬的灵魂。这个念头变得真切起来,让我们像只害怕的狗,只能吓得躲在昏暗的房间角落,一动也不动。 ……怎么?浜路,瞧你听得一愣一愣。怎么脸红了?咦……?了解猎物的生态是猎师的天性?只是如此而已?原来如此,那你就尽管了解吧。 反正除了我们以外,没人知道那趟旅程的经过。而我们的寿命也将尽,即将坠落时光的缝隙,再也不能言语。伏一只只出生,但知道伏之森的伏却会一只只死去。唉,把这段故事告诉你这个猎师也没用,不过我还是姑且说说吧。 ——当晚天一亮,我们八个人便一道启程,前往安房国。 毛野原本背着雏衣,打算两个人独自前往,但是我阻止了他们。我说:喂,你的信乃哥也要一道去。 闻言的现八也露出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说道: 「我也要去。」 「那么现庵怎么办?」 「受伤和生病都是时运。选在我不在的时候来现庵,就是那人命中注定该绝。」 这真不像是大夫该说的话,不过倒是很有伏的本色。他大声说完这番话之后,便立刻回现庵收拾行装。 起先我们打算留下冻鹤、叶、花三只伏,但是不知何故,她们也想同行。详情我不清楚,似乎是现八代为安排二只还留在江户的伏——是公是母我不知道——涂上白粉妆,假扮花魁和下女,谎称她们卧病在床,当她们的替身。报酬是三枚金币。冻鹤似乎常用这招偷偷溜出去玩。 于是八人——不,八伏便在黎明时分偷偷离开江户,夏日朝阳淡淡升到头顶时,我们已经走在路上。 长相神似的八只伏为了避免引人瞩目,便戴着头巾,低头走路。 毛野穿着绑脚与草鞋,活脱是村民打扮,背上还背着雏衣。大汉现八则是扛着两捆行李,一手拿着斗笠,另一手牵着亲兵卫,看来就像父子或是年岁相差甚多的兄弟。 冻鹤及两个下女卸了妆,换上不显眼的絣布衣,头戴手巾。手拿细长拐杖。这么一看,叶和花就像寻常孩童,至于冻鹤呢?说来不可思议,和我像极了。她在妓院里看来那么妖艳,但是她的个子高,打直腰杆,侧脸又像男人一样冷冰,所以看起来像个男人。 或许是因为勉强脱离长年置身的夜世界,她的肌肤苍白得吓人。每走一步,随意束在脑后的黑发便像细长的狗尾巴一样不悦摇晃。 看在路过的轿子及行商人眼中,不知我们是什么模样? 或许是个相当异样的集团吧。 毛野一直担心气若游丝的雏衣,一脸黯淡,不过其他的伏倒是一派轻松。 「咱们出生在安房国的祖先……」 现八板着一张脸说道: 「头一个犬人应该就是走这条路来到江户吧?」 「是啊。」 我出声附和。 现八一面摇晃巨大的身体,一面说道: 「他一定是赌上性命来的。」 「那可不见得。毕竟是狗,说不定什么也没想,只是顺着鼻子的方向一派轻松地往前跑,不知不觉便抵达江户,然后快快乐乐地活到寿命终尽的那一刻。肯定是的。」 「哈哈,信乃的祖先或许如此吧。因为你是个活在当下、凡事随缘的乐天之伏。」 「如果是现八的祖先,就会四处调查,连一张快报都要板着脸孔从头到尾看个仔细,最后才下决定:好,大都市是最安全的,别去村庄聚落,到人多之处藏身吧。带着必死的决心,慎重地前往江户或京都。」 「无论如何,犬人便是走这条路混进江户。如今咱们却反其道而行,要走这条路到安房国,前往昔日里见所在之处,就像一起回溯时光。」 正当我和现八说话之际,亲兵卫突然叫道:「有鸟!」跑出道路。 不久之后,他从草丛中返回,嘴上叼着一只,两手各拎一只白鸟,一面听着白鸟死前的振翅声,一面开怀地笑着。 他把两只鸟分赠叶和花。 两只伏开心地嗷嗷道谢。 孩子们开始大快朵颐,毛野一面横眼瞄着他们,一面说道: 「信乃 哥和现八大夫从以前就认识了,难怪这么了解彼此。」 他显得又羡慕又嫉妒。 现八天真无邪地笑道: 「是啊,我和信乃是一起长大的。信乃被一个老大夫收养,但他却跑去当戏子,反而是我这个儿时玩伴跟着老大夫有样学样,从十五岁起便开始行医挣钱。」 「他是因为医了我的伤,才走上这条路的。」 「没错,没错,要是你不说我都忘了,信乃碰上怪客人受了伤,我治好他之后便会食髓知味了。」 「喔……冻鹤大姐又是为何投身青楼?」 毛野问道。 朝阳高升,夏天的日光开始炽热地照耀街道。 阳光毫不容情地烤着众伏又白又薄的肌肤,大伙儿纷纷用手背或手巾擦汗,张唇吐舌,哈哈喘气。 毛野望着冻鹤的侧脸。他只有偶而黏人的时候,才会显露这种亲昵态度。至于冻鹤则是更加不快地摇着犹如细长尾巴的黑发。 「热死了。真讨厌。」 「哈哈。大姐,现在还是早上。这样就撑不住,到了中午岂不和雪人一样融化了?」 「唉,受不了。」 冻鹤从叶和花手中接过生鸟肉,放进嘴里。无色的薄唇染上鲜血,仿佛突然找回夜晚的力量,散发润泽的光彩。 「这个嘛。」 她一面用手背擦拭嘴唇上的血,一面答道: 「我娘也是花魁,至于我爹应该是某个有钱人吧。是谁我就不知道了。这两个孩子也一样。官府老在商家或长屋找伏,完全找错方向了。信乃是戏子,现八是大夫。这些没有掌柜、房东及邻居等耳目的地方,才是我们最佳的藏身之所。从前青楼里多的是伏,现在偶而还会出现几个。京都应该也一样。」 「可是牡丹印记不会被发现吗?」 毛野不可思议地问道,冻鹤贼贼一笑。 她像个男人一样脱下上衣,露出沉甸甸的白皙乳房,漫不经心地用手抬起。 只见胸部之下,热得渗汗的皮肤确实有块和大家一样的牡丹印记。 毛野微微红了脸,垂下眼来。 冻鹤百般无聊地说道: 「在这种地方不会被人发现的。等结束这趟奇异的旅程之后,我照样回到江户吉原重操旧业,继续挣钱。」 「……但是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毛野也是索然无趣地说道: 「好不容易找到的心上人变成这副德性……再说我也只剩两、三年寿命了。」 日照越来越强。 微风将毛野脸上的发丝吹得翻飞。 每个人都默默不语。 不久之后,冻鹤用着不知是温言安慰还是懒得理睬的口吻说道: 「既然如此,以后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她伸出手指,指着漫无止尽的土色道路彼端。 又起风了。 这回是凉爽又清香的风。 毛野微微一笑。 「冻鹤大姐,我啊……」 「怎么?」 「不知何故,我恨极这个世间,心中总是下着暴雨。我又苦又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却又渴望有人对我伸出温柔的手。我常常因此恼羞成怒,待回过神来之时,手上已经沾满黏答答的鲜血。」 「碰上这种时候,如果是晚上,就看月亮、看星星。至于白天嘛,看腰带、看发簪都行。这种时候就得看美丽的物事。当你望着这些物事时,便能忘记痛苦。」 冻鹤有如唱歌似地说道。毛野喃喃自语: 「……美丽的物事?」 他抬头望着背上的雏衣。 见状的冻鹤以调侃小孩的语气问道: 「如何,毛野?」 「怪了,我觉得更痛苦了。」 「哈哈哈,你还年轻嘛。」 冻鹤像个男人抓抓脑袋。那对大乳房在絣布衣底下如梦似幻地摇摆。 走着走着,太阳升得更高,道路也变宽,背后的江户离我们越来越远。 这趟旅程开始有旅行的感觉了。 太阳在上方烘烤我们,皮肤和踏着地面走路的双脚都热得快烧起来。 我们避开关口,舍街道而走小路,踏着草丛,走在不成道路的路上,最后决定走山路。 这样才能避人耳目,而且凉快多了。 什么?喔,浜路,你下山来到江户时也是这样?原来如此。猎师最适合走山路了。 我们吐着长长的舌头,一面滴着汗水和口水,一面前进。 毛野背着雏衣,看起来似乎很累。我听见他三不五时地对雏衣说道:快到了,大小姐,你可要撑住。 到了下午,随着一道凉爽的声音,耀眼日光的彼端下起夏雨。那股声音听来好寂寥,教我不禁愕然。然而当雨滴落到皮肤之上,过热的身体却是欢欣鼓舞。雨一直下,我们就像拨草而行一样,拨雨赶路。 夏天日头长,走了许久还迟迟不见天黑的迹象。 好下容易太阳稍微西斜,但是我们实在受不了下个不停的雨,只好到一间破破烂烂的古寺避雨。当时我们离江户已经相当遥远,而那座寺院距离安房已经不远。 寺院里有个年老的住持和小和尚。小和尚看见八个长得极为相似的怪异旅人,以为见到妖怪,不敢靠近。但是住持眼睛瞎了,丝毫不以为意,告诉我们可以在大殿休息。 毛野轻轻放下雏衣,替她擦拭淋湿的脸颊和身体。 现八替他们换了绷带,又到寺里的井边舀水,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竖着膝盖坐在缘廊的冻鹤一面打呵欠,一面看着他们。两个下女已经缩成一团开始午睡。 我盘坐在大殿里,望着后院,出神地凝视闪闪发亮的雨水。 这里的气氛和行色匆匆的江户完全不同,该怎么说?时光似乎带有黏性,慢慢地蜿蜒,慢慢地流动。 啊,我们离安房国仅有咫尺。一思及此,我的心情便莫名安详,要我永远坐着看雨都行。 于是我陷入沉思。 待我回过神来之时。 「喔。这么说来,方丈……」 庭院里传来现八的声音。 我心里好奇,便竖耳倾听起来。 「从前这一带都是里见家统治的?」 「没错,没错。」 住持的声音又缓又慢,渐渐往四周扩散开来。 他们坐在庭院边小声交谈,雨下在他们身旁,看来十分耀眼。现八缩着庞大的身躯,脸凑近住持,活像要把他生吞活剥。现八的表情充满求知欲。 住持则是慢条斯理说道: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听说从前的里见家有个留下传说的公主?」 「喔,你是说伏姬殿下吗?她是里见义实公的长女,还没失去人性时,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公土。那真是段不可思议的故事。」 住持微微一笑。 坐着的他仰望看不见的夏雨: 「传说中,她和她的狗一起出走,隐居森林,到了战乱时代才又被迎回城中,但说来可怜,当时的她已经失去人性。继承父亲之位的弟弟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把化为野兽的姐姐幽禁于天守阁。听说每晚天守阁都会传来阴森的狗叫声。」 「什么?狗叫声?」 「是啊。曾几何时,狗叫声变为好几重,仿佛有好几只狗。」 「嗯。」 「当时的侍女满脸害怕地描遖这件事,不过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住持望着现八声音传来的方向,点了点头: 「现在已经不可考了。」 现八突然转向我,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朝着现八目光所示的方向一看,只见大殿里郑重地供奉一把黑鞘宝刀,应该原来就放在那里,只是我没发现——想必就是村雨丸。 那把刀似乎从很久以前便放在该处,从未移动过。 那副堂堂坐镇的模样,便如城主坐在上位俯视臣子。宝刀散发漆黑的光芒,仿佛具有意志,正在看着我。 原来如此。 这里就是大辅出家的寺院吧? 现八的眼睛突然阴沉眨动。住持毫不知情,只是微笑说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庭院里的小狗嗽嗽叫了一声。 清澈的细雨撼动绿叶。 雨终于停了,我们离开寺院。 我迈开脚步,突然发现现八和亲兵卫不在,又停下脚步。此时寺院里传来一道模糊的声音,随即又安静下来。 顷刻过后,现八出来了,腰间佩带那把疑似村雨丸的刀。他放在肚子前的双手手指圈成一个阴森的圆形,仿佛在宣称他刚才紧紧勒住什么……勒住什么?八成是住持和小和尚吧。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现八想将村雨丸据为己有。 毕竟那把刀是我们的娘——伏姬出身的里见家代代相传的宝刀,而现八又是我们之中对伏的历史最感兴趣、也打听得最为勤快的人。 至于晚一步走出的亲兵卫,则是抱着刚才和他一起在庭院玩耍的小狗。我们还来不及说话,叶和花便同时叫道:「好可爱!」「好可爱!」摸摸小狗的头,所以我们决定把小狗也一起带走。 当我们再度走上街道时,时间已是傍晚,日照黯淡不少。路上又湿又滑,土壤的肥沃程度和江户完全不同。泥土之中掺杂各种东西,散发自然的气味。我们毕竟是野兽,对此感到相当开心,一面抽动鼻子,一面赶路。 进入安房国以后,变细的道路分成好几条,分不清哪条才是通往里见。缓和的坡道被大石块和巨木分成两半,山坡有如蚁窝一般蜿蜒曲折,连绵不绝。 湿暖的泥土与夏日阳光炙烤的叶子,散发清新的气味。 我们嗅着气味,一面争论:「应该是这边吧?」「不,是这边。」一面走路。 肚子饿了,便效法早上的亲兵卫,抓野鸟或野兔来生吃。 喝了岩石间的清水解渴,我们继续往前走。 我们越过山头,吃着森林里的野兽,喝着溪谷中的水,一路前行,斩断都城的气味,回到可怕的过去。 不久之后,我们越过一座山头,遇见了村民。 一问之下—— 「这一带从前的确是里见。」 「喔,是吗?」 「当时最有名的是吊城,不过早就烧掉了。你瞧,听说就是在那座小山之上。」 我们顺着村民的手指抬头一看,只见夏日夕阳恋恋不舍地沉入小山背后。 小山被照成一片橘红色。吊城仍然摇摇晃晃地矗立在那里?或是早已烧毁?夕阳太过耀眼,我们分辨不出来。 我们究竟是在现代? 或是过去? 那是种一无所知的奇妙心境。 「从前这一带是丰饶的土地,不过在战火蹂躏之下,田地被踩得乱七八糟,房屋被烧毁,人口也减少许多。现在那一带的村子几乎没人住了。真是很遗憾啊,各位旅人。」 「喂,有森林吧?森林!」 毛野急切地插嘴问道。 村民歪歪脑袋,回望毛野,这才想了起来: 「这么一提,我听曾祖父说过,很久以前有座颜色奇妙的森林,里头住着奇异的居民。」 「你曾爷爷说的奇妙颜色就是银色吧?」 冻鹤在一旁说道。 村民思索片刻之后回答: 「嗯,好像是。听说森林里的居民不但能预知未来,还和飞禽走兽联姻,尽是一些古怪的人,和我们完全不一样。」 「那些居民还在吗?」 「不,已经不在了。」 村民摇摇头。 我们不禁面面相觑。 「因为发生战争,到处都是兵荒马乱。我曾祖父说,他们一定迁移到谁也找不到的深出里去了。总之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见过他们。」 「是吗?」 现八失望地低声喃喃说道。 八只伏道谢之后,又继续迈开脚步。 太阳下出了,山路被可怕的黑暗所覆盖。 天色暗得看不清路。风一吹,树木便跟着摇晃,好像是在嘲笑我们。一想到或许有比我们更加庞大、更加危险的野兽在一旁虎视眈眈,我就害怕得不得了。 我们继续走。 寻找居民早已消失无踪的银齿森。 一直走。 风吹过我们身边,听来犹如野兽的脚步声……我仿佛看见一名年幼公主甩着马鬃般的黑发,骑着幼龙似的漂亮白犬。他们虽然死了,却化为半人半兽、非雄非雌、两性俱有的神,一面笑着,一面跑过我们身边……不,那是幻觉。但是我的胸口却莫名发热,我一面喃喃叫着娘,一面摇摇晃晃地追着白色光影而去。 我瞥了身旁的毛野一眼,他又开始哭哭啼啼。虽然他没出声,天色又暗,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微弱的月光将他脸颊上滑落的数滴泪珠照得闪闪发光,所以我才发现。 其实我也像小孩一样悲伤,一样无助寂寞。但是身为哥哥的人不能哭,只能默默继续走。 不久之后,有道不可思议的蓝紫色光芒通过我们身边。难道又是幻觉?我定睛细看。 光球很小,从背后一个接一个追过我们。有的轻飘飘浮在四周,有的则是匆匆忙忙地往某个方向飞去,动作各有不同。这是过去栖息此地的森林居民的小小亡灵?或是和他们联姻的蓝蜻蜓、山猪、野兔、无名小鸟及红鼠的爱之魂?又或是我们的祖先,卑微的伏来到此地,在某处诞生、死亡的卑微狗心碎裂四散?我的视线追逐小小的蓝紫色光球,仿佛置身于梦境一般。 「……是萤火虫!」 现八叫道。 冻鹤倒抽一口气说道: 「天啊,和江户的颜色不一样。」 「看清楚,它们有眼睛,光芒中有着明确的意志……像是怨恨,又像是调侃。瞧那两只芝麻大的眼睛。啊,这定是神秘银齿森中的生物。」 「真的是这样,现八。我刚才和萤火虫四目相交了。」 毛野不可置信地喃喃说道。 我有如受到牵引,朝着黑暗笔直地伸出手。 此时,一个小了一圈的蓝紫色光球渐渐靠近我的手掌,像是被彼此的灵魂吸引。 我弯曲手肘,将掌心凑近脸前。 光球和小指指尖差不多大,纯净无瑕,隐约可透视到另一端。它那双圆眼和动物一样圆滚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我吹口气就能把它吹跑,吸口气就能把它吸进喉咙。看着这个委身于我的掌心,摇来晃去的光球,我涌起一股奇妙的爱怜。 这不是情,也不是爱。啊,是了,就如同冻鹤白天所说,是「美丽的物事」。对我而言,它就是看着便能忘却痛苦的美丽物事。当时我忘记我是伏、是戏子,忘了自己寿命将尽却仍未爱过任何人。清楚看见不可能拥有的幸福未来——和这只没有名字,长得像萤火虫却有眼睛、有意志,散发蓝紫色光芒的小光球结婚,一起生活在银齿森深处,过着没有时光的虚幻日子…… 然而。 下一瞬间,光球突然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冷淡地划向黑暗,混入其他无数的光球……从我的掌心永远消失。 我想呼唤它的名字,但是它没有名字;我想爱它,但是它没有性别。 真是怅然。 啊—— 我失望地继续前行。 我们步向大群萤火虫前进的方向。反正没有其他光源,除了微弱的月光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踩着湿软的土地前进。 前进,前进。 走着走着,视野突然大开,来到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宽广草原。 我一眼就明白那正是《赝作·里见八犬传》里,伏姬幼年时常驰骋的草原。 夏日的热风吹来,摇晃着汗水沾湿的头发。 貌似萤火虫的蓝紫色虫子在我们周围盘旋,映照出不可思议的颜色。 草原彼端有片微微泛着白光的森林。 八只伏茫然地呆立片刻。 我突然大叫,冻鹤跟着用种难以形容的声音低吼,现八和亲兵卫也在狂吠。 大伙儿都是头一次来到这里,却觉得眼前的景色莫名熟悉。 天啊—— 好怀念。 狗心同时爆发。 率先奔上前去的是小孩亲兵卫?是我?或是冻鹤?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总之我们犹如朝着猎物狂奔的野兽,不知不觉间两臂触地,用四只脚如风狂奔,不顾一切地奔向在夜空彼端散发淡淡光芒的银齿森……奔向一切的开端。 「爹——!」 这道叫声是出自于哪只伏? 「娘——!」 这道叫声又是出自于谁的喉咙? 如今已不明白了。或许是我,或许是毛野,或许是冻鹤。 昏暗的森林之中,八只伏的吼叫声不断回响。 森林中一片静谧,凉爽得不似夏天……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我们。 成群的蓝紫色萤火虫轻飘飘地摇曳,包围我们,替我们照亮夜晚的森林。 从前长满齿状银叶的树木长得又高又大,得抬头才能看见顶端。当时明明还是夏天。树木却已经枯萎,只剩下微微泛白的小叶片。 我们发现有棵树虽然无风,漆黑的树枝却不断晃动。抬头一看,那颗树的树枝不知何故,竟生得像马的四只脚,不断抖动的模样宛如死去的无数小马茫然奔向黄泉。 潺潺的小溪就像流动的星河,浮现许多闪着白光的果实。前头的泉水里开着一朵又大又圆的花,就像月亮浮在上头。 啊! 这就是…… 美丽无比的森林。 不过神秘的银色森林经过漫长的时光之后,似乎慢慢被周围的寻常山林侵蚀……我们没走多久,便抵达尽头。现在的银齿森变得小上许多,随处可见的寻常树木四处扎根,扩展地盘。 该怎么说?看来像是个负伤沉重、奄奄一息的场所。 「活像个老人。」 现八用人来比喻森林。 亲兵卫也点点头: 「可是好美。不知道为什么,从这里仰望的天空和星斗看起来格外清澈。」 「咱们的爹和娘……伏姬和八房从前就是住在这里。」 现八舀起泉水,喝了一口。 他抬起头来,表情显得格外清爽。 我想我和其他伏应该也是同样的表情。 「在这个——名为自由的场所,在这个世界尽头的银色洞穴里,一人一犬度过非人非兽的十年时光,我们这种生物于焉诞生。」 「唉,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在一旁泼冷水。冻鹤接着说道: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如果要死,我希望死在这里。」 此时毛野短叫一声。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毛野将背上的雏衣放下,让她躺在地上。毛野的脸颊抵着她的脸颊。 他沉默片刻,这才抬起无神的双眼: 「大小姐死了。」 他说完这句话,大伙都沉默下来,有的人抬头仰望月亮,有的人把脚浸在泉水里坐下,有的人盘臂俯视雏衣的苍白遗容。 毛野哭了一阵子,随即又发挥伏的快活天性: 「唉。死了就死了,还能怎么办。」 「嗯。」 「就把她埋葬在这里吧。大小姐那么想来银齿森,能够化为这里的尘土,就算死了也会瞑目。」 「是啊。」 冻鹤小声说道。 毛野点点头,立刻开始挖洞。 夏夜越来越深,我们恋恋不舍,在缩小许多的奇妙森林之中或站或坐,低声交谈。 周围依然有无数的蓝紫色萤火虫飞行,替我们微微照亮夜晚。 当时和我四目相交的小虫应该也在其中吧。 我望着潺潺溪流,现八坐在附近的树枝说道: 「我们今后将何去何从?」 这句话不知是向着谁发问。 想必是向着仍在森林某处的娘——伏姬的魂魄问的吧。 这句话传入耳中时,我又看见那道幻觉。 穿着上等绢布制成却沾满尘土的桃红色衣服,绑着鲜艳的黄色腰带,一头有如马鬃的黑发随风翻飞,英勇得雌雄莫辨的小公主,骑在有如幼龙一般优美的白犬背上,在闪着银光的森林里东奔西跑。一人一狗天不怕地不怕,不驯伏于任何物事,雄壮,却又寂寞。他们一面呼喊,一面英勇地向前奔驰,逐渐远去。我们怎么也听不清他们的声音…… 因为那是遥远过去的声音…… 现八十分悲伤地说道: 「伏究竟从何而来,该去何方?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我以为没人会回答他的问题,没想到有道似男似女、嘶哑又妖艳的声音响起。 「现八。」 我倒抽一口气,抬起脸来。 那一瞬间,我以为年幼的伏姬站在我的身边,在银叶的闪闪光芒照耀之下,仰头观看我们这些寂寞的子孙…… 然而,说话的人是靠着现八那棵树干的冻鹤。 冻鹤不知几时放下头发,发丝盖住半敞的胸口。那一夜她并未化妆,不可思议的是她看起来比在妓院时美丽许多。 「这个问题的答案没人知道。」 「是吗,冻鹤?」 「嗯。从何而来?该去何方?人不知道,狗不知道,活着的万物都不知道,咱们的使命就是活到寿命终止的那一天,所以才会活着。」 「使命……」 「呐,信乃哥。」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我回头一看,毛野不知几时来到我身旁。他在森林一角埋葬雏衣以后,独自哭了一阵子,现在眼泪已经止住。 「怎么了?」 我如此问道。 「过去我一直愤世嫉俗,但是不知何故,这种心情消失无踪了。」 「是吗?」 「嗯。再怎么怨恨,再怎么想那些难过的事都于事无补。现在我的心里,只剩下对我好的人留下的回忆。我这样的人,能够与雏衣真心相爱,能够和哥相识,还能和大伙一起远行……」 「嗯。」 「回到江户以后,我会认真过下半辈子。这也是为了雏衣。我不会再杀人,也不再偷窃财物。在我有生之年,不会再踏进赌场一步。」 「是吗……」 当晚毛野是这么说的。 真的。 ……怎么了?浜路。觉得男人很不可思议?结果毛野一回到江户又故态复萌,换了个赌场,终日沉迷赌博之中,最后为了一点钱杀了某家店的老板娘,被捕身亡。唉,这就是伏。不过那一夜的毛野是真心改过自新,并非说谎。所以拜托你别再露出那种表情了,浜路。 十五 犬人毛野的死期 「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浜路被身旁的信乃戳戳脑袋,她一面眨着眼睛,一面抬起脸来: 「……好痛!」 「你发什么呆?」 「没有,我有在听。」 浜路露出带着不安与不快的独特表情,一面走路,一面缓缓点头。 不知她在留意什么?只见她不时回头望着一片漆黑的背后,竖耳聆听…… 「原来如此,我在那间破屋子发现你和亲兵卫时,你们一起大叫『伏之森』相视而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嗯。」 「不过,先别说这个。」 「怎么了?」 他们一直保持一个人的距离行走。若是靠得太近,野兽与猎师的血便会开始骚动;但若离得太远,又会被黑暗吞没,看不见对方。 这种感觉是什么?浜路悄悄地歪着脑袋。这就是人兽之间的距离吗? 她轻轻回过头: 「从刚才开始……」 「嗯。」 「我总觉得好像有人跟在我们身后。虽然没有脚步声,却有些微的振动。」 「有人跟踪?」 信乃停下脚步,眯起细长的眼睛。 他的红色舞台妆溶化一半,脸上的图样看来仿佛目流血泪,引人悲伤。嘴唇也是冰冷的红色,令人联想到白鹤的白净长颈上,有个清清楚楚的牡丹花印。 信乃竖起紊乱发丝之后的白耳朵。 野兽的耳朵听见了什么? 「……嗯。」 「啊,你不要紧吧?」 信乃的身体突然歪斜,浜路连忙伸手扶他。 或许是因为失血头昏之故,信乃在浜路的搀扶之下,夸张地踉跄几步,靠在墙上。 浜路一脸担心地望着他,随即慌慌张张地说道: 「我、我可不是在担心你。难得到手的猎物若是死在这种地方,你这么重,凭我的力气哪有办法抬你到地面?喂,你可要努力靠着自己的双脚走到江户城喔,伏。」 「哼。到了江户城,我就咬断你的咽喉,把你生吞活剥,再逃到夜晚的彼方,消失无踪。」 「你负伤在身,办得到吗?」 信乃一面摇摇晃晃地走着,一面回头: 「脚步声吗……嗯,我没听见。」 「是吗?那就是我多心了。」 一人一伏再度慢慢迈开步伐。 浜路斜眼看着信乃,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松懈,一有状况,马上就会从背上的布囊拔出猎枪来,显然是猎师的眼神。 也不知信乃是否察觉浜路的样子,只见他怀念地歪着薄唇: 「至于后来……」 「后来?喔,你们采访伏之森之后?」 「对。我们回到江户。自从官府四处立下告示牌,不过短短几天,贫困浪人、剑客、酒肉和尚……花花江户到处都是这些半途出家的赏金猎人,好几只被人看过牡丹印记的伏都被杀了,尸体搁在草蓆示众。我、毛野和冻鹤倒还不在乎,但是现八人面广……」 「喔,里头有很多他认识的伏?」 「对,所以他大受打击。他眼看伏一只只丧命,心里难过,便夜夜大闹街头。根据现八所言,他一拔出村雨丸,刀便不受控制,在他手中乱动。他虽想制住刀,不知不觉便把身旁的武士一个接一个砍死了。」 「唔,这么说来,得到村雨丸返回江户的现八正是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镰鼬伏?」 「对。后来现八便说江户危险,待不得了。的确,倘若毛野和雏衣当时没逃离大商家,早就被掌柜杀了。届时他们的尸体便会被放在草蓆上,供路人指指点点:你瞧,那就是伏。怎么?原来也有母的?现八说得一点也不错。」 「所以现八就逃到京都了?」 浜路如此说道,信乃睁大眼睛,望着她的侧脸: 「原来如此,你那时在破屋子里偷听我和亲兵卫说话?」 「嗯。」 「没错,现八收拾行李,小心翼翼带着刀,启程前往人生地不熟的京都。他懂医术,不愁没饭吃,哪个地方没有见不得光的伤患?寿命几时会尽,不得而知,但是无论身在何处,总有活下去的办法。这就是伏。」 「但你却留在江户。毛野和冻鹤等人最后也……」 「是啊。我的个性适合当戏子。冻鹤她们回到妓院,照顾亲兵卫的工作,便由我代替现八接手。不过这也只到昨天为止,冻鹤、叶、花死在你的手下,已经不在人世。而毛野也……」 「也死了。」 「是啊。说来难以置信,回到江户以后,我们就疏远了。毛野不敢去原来的赌场,怕里头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便改到其他赌场。我常听见他的风声,说是有个年轻人好赌成性,活像被鬼附身。雏衣死了以后,毛野便镇日沉迷赌场,越玩越凶,越赌越大,从夏天一路赌到秋天……不过到了冬天,他却像生命之火将尽,变得安分许多。说归说,他并未因此减少赌注,依然为赌而赌。输光便闯进人家店里,杀了碰巧走出内堂的无辜老板娘。身上溅满老板娘的血,又踩到地上的血滑脚,弄得一身又油又黏。当他抱着金币跑出店门时,就被官差逮捕了。有人说毛野被绑起来时,已经不会说人话,变得和狗一样不住嗷嗷尖叫。我没看见,不知是真是假。还有人说他就像迷路的孩子呼喊爹娘,一直叫着日本桥大商家的掌柜名字。他临死之前,都没有叫出被他视若兄长的我、他最爱的雏衣,还有咱们的爹娘伏姬及八房的名字。」 「你很寂寞吗?」 浜路小声问道,声音听来有点担心。 「不……这才是伏。」 信乃摇了摇头。 紊乱的黑发大大地摇晃。 「毛野正是伏中之伏。他的死状够惨了吧?」 「他死时的表情好可怕。我刚来江户的那一夜,看过毛野的首级。」 「……我也看过。」 信乃不再谈论毛野。 地下道连绵不绝,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回响。浜路时而转头眺望背后,歪了歪脑袋之后,便又继续迈步。 啪哒,啪哒…… 天花板渗进地下水,两人的肩头、胸口及背上渐渐湿润起来。 地面积着雪。 地上应该也和地下一样,都是寒意刺骨的夜晚。 「不过……」 信乃喃喃说道: 「无论你们这些赏金猎人再怎么猎伏,伏都不会从世上消失。伏的寿命虽然不长,但会不断繁衍、不断滋生。」 「是啊。」 浜路点头,表情逐渐从女孩变回猎师。她从容无惧地笑道: 「所以猎起来才有意思。这可是迷糊闯入江户的小猎师搏命演出的猎伏记。」 「哼。」 「干嘛?」 「一旦出生为伏,不知何故,便无法融入世俗。别说我们压根儿无法爱人。就算爱上了,也无心无力去保护所爱。大多数的伏无法遵守世间的秩序,个个好吃懒做。」 浜路微微红了脸,像是要驱散红晕似地大声说道: 「而且不辨是非。毛野虽然可怜,却是杀人凶手。」 信乃乖乖地点了点头: 「嗯。根据泷沢冥土的赝作所书,我们过去的祖先里见义实公是个为人正直的城主。他期待被诅咒的女儿能够『驯伏于国家,驯伏于爹,驯伏于娘,驯伏于夫,驯伏于世间』才替她起名为伏。但伏姬却在义贼玉梓的诅咒之下,于神秘森林之中与白犬结为夫妇,生下我们。诞生于世的我们成了人人惧怕的伏,在花花江户中四处受人追捕,个个都是无法 驯伏于国家,驯伏于爹,驯伏于娘……驯伏于世间的孩子,而且寿命极短。」 「嗯。」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只能以这副天生的面貌活下去。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夜夜寂寞地独自饮泣。」 「而我的工作就是狩猎你们这些伏。」 「啐。你一个女孩子,却只会说这句话。不过就我看来,你对我……哎呀?」 信乃停下脚步。 他动了动耳朵,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啪喳……啪喳……水声冷冷响着,声音彼端隐约传来一阵钝重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拨开黑夜逐渐靠近。 信乃瞄了浜路一眼。 只见浜路已经沉下腰,全神戒备,环顾四周,静静地把手伸向背上的猎枪。 信乃皱起眉头: 「喂,别把那危险的玩意儿拿出来,要是射中我怎么办?」 「可是你听那脚步声,若是成群的伏攻过来,我还有命吗?」 「哪来什么成群的伏。我们不爱集体行动,不管做什么都是各行其是。」 「喂,越来越近了……」 浜路背抵着墙,眼睛凝视黑暗。 确实有人跟踪。脚步声与气息在黑暗中逐渐逼近。来者的目标是信乃?或是浜路? 浜路咽下口水。 信乃虚弱地踉跄几步,也跟着倚到墙边。 他的动作极为迟缓,身子似乎很沉重。 咦? 来的似乎不只一、两人。随着来者接近,浜路听见说话声。 「到底是谁?」 浜路定睛观看。 不久后…… 地下道彼端摇曳火把的光芒。 远方传来几道声音。 「找到了!」 「是伏!喂,有两只!」 几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同时咻一声,有个东西飞过来。 红光有如残像一般飞过两人眼前。 浜路小声说道: 「喂,是火箭。有人在箭尾上点火,朝我们发箭……」 「喂!别放箭!一只是伏,但另一个是我妹妹!要是射到她该怎么办?快住手!」 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巨吼,浜路跳了起来: 「怎么,是我哥?」 「喂——浜路!」 虽然还看不见人影,但是道节熟悉的大嗓门已经威猛响彻地下道: 「我发现你从汤岛神社掉下来的那个洞,正要追赶,却被这些赏金猎人缠上,他们硬要跟来。浜路,你没事吧?」 「嗯,现在我和信乃……就是演员犬山黑白……哇!」 火箭又飞过来,险些射中浜路。 信乃惊讶地睁大眼睛,苍白的脸颊上浮现一条线,细长的烧伤流下鲜血。 道节喝止的同时,浜路也变了脸色,小小的身躯挡在信乃面前: 「喂、这是我的猎物,你们别想捡便宜!」 「……真是的,两边都一样可怕。」 信乃摇了摇头,弄得脖子嘎嘎作响。 他无奈地长叹一声,双手掌心放在被地下水弄湿的地面。 浜路诧异地问道: 「咦?你要干什么?」 「我看起来不像要逃吗?」 「嗯,像啊。」 「答得好。再见了,猎师浜路。」 「喂!」 信乃丢下慌张的浜路,方才那踉踉跄跄的虚弱模样不知是为了引敌人大意的演技,或是野兽的恢复力惊人……他留下双目血泪的苍白残像,甩着黑白交织的衣服及紊乱的黑发,转眼间便投身于地下道的黑暗之中,渐行渐远。 「可恶,别想逃!」 浜路懊恼又无奈地叫道,接着活力充沛地蹬地而起,扛着巨大的猎枪追上去: 「糟了、糟了。因为听他的身世,害得我一时大意。堂堂一个猎师居然这么松懈,实在太窝囊了。」 「什么?什么身世?」 背后的道节一脸担心地问道。 又有几枝箭跟着他的声音飞来,浜路再也忍耐不住,怒道: 「喂!是哪个混蛋一直乱放箭!那是贵重的猎物,别以为本姑娘会把他拱手让给半途杀出的赏金猎人!我要用这把枪解决他……喂,信乃,你可别让他们抓到了!」 「哈哈哈,你也太自私自利了吧,小丫头。」 信乃在黑暗深处又好气又好笑地回答。 浜路循声追赶。 信乃用四只脚自由自在地奔跑,浜路扛着猎枪紧迫在后,更后头的则是人高马大的道节,以及与他同样高大的大汉,手上分别拿着弓箭、刀、及大镰等武器,穷追不舍。 一行人的目标,便是兽骨状秘道的正中央——江户城…… 遗留在雪季江户之中的伏与大批赏金猎人一步步往前推进。 此时还没人察觉背后有个有如小山的大汉逐渐逼近。 不久之后,一马当先的信乃来到隐约可见月光之处。他定睛凝视,只见天花板敞开,似乎通往建筑物内部。 信乃毫不迟疑地蹬地一纵,轻轻松松跳了将近八尺的高度。 果然是伏。 他的躯体及灵魂皆不受地面拘束,身轻如燕。没有重力、道德、常识、义务与时间,如同消失在时光缝隙的神秘银色森林。他的灵魂是名为自由的虚无,身体是空无一物的自净场所,宛若世界尽头的银色洞穴—— 信乃纵身一跳,一瞬间便消失于半空中 随后赶到的浜路仰望天花板上的大洞。 那个高度高得令人晕眩,她忍不住眨了几次眼,又啧了下舌头。 「喂。别瞧不起猎师!」 她大叫一声。 上头传来:「……嗷!」看来是信乃吃了一惊,不小心用野兽的声音答腔。 浜路将枪收进布囊中,用力蹲下,纵身一跳。 第一次失败了。 第二次掠到边。 她大喝一声,再度跃起,第三次终于顺利抓住出口。她脚一弯,将自己的身体提起来。 浜路从随后赶来的众多赏金猎人之中找出了哥哥,伸出手来说道: 「哥,抓住我的手!」 「好,浜路!」 她一面大喝,一面用力拉起人高马大的道节,眼睛不经意地望向哥哥的长刀。怪了,哥的刀是这样又大又黑吗?她歪歪脑袋,但现在不是研究长刀的时候。 拉起道节之后,她跌坐下来,摊在地上。 躺成大字形往上看,隔着四角小窗看见月亮。 黎明似乎渐渐接近,只见夜空彼端泛着微微的白光,雪花如幻影一般摇摇晃晃。 「……可恶!」 浜路起身拿出猎枪,再度拔足疾奔。 状如小山的男人奔驰于黑暗的地下道之中。 公伏现八睁大炯炯有绅的眼睛,不断抽动那只大鼻子,似乎在寻找什么。 迅速前方,赏金猎人正在大呼小叫,若被他们发现可就危险了,但是现八毫不惧怕。 他只是以可怕的低沉声音喃喃说道: 「我闻到了,村雨丸!」 他加伙脚步,默默地奔向黑暗。 十六 月夜江户城猎伏记 浜路与道节从地下道爬上来之处,正是江户城里的箭塔。 发出叫声的浜路冲出外头,深蓝色夜空瞬间有如薄布一般包住她。 冷风吹过她的脸颊。 背脊为之冻结。 闪耀的圆月之下,江户城的天守阁绽放黑色与金色钝光,威武地屹立。 前方是宏大的主城及半被白雪覆盖的美丽庭园。 浜路垂下眼,发现庭园之中有道斑驳的血迹。 「哥,你瞧,有脚印……」 「喔。」 随后跟上的道节点点头: 「是伏的脚印,错不了。」 「走吧。」 「怎么?你很有干劲嘛,浜路,」 「嗯。呐,不知道为什么,哥……」 浜路一面奔驰在雪地上,一面对道节小声说道: 「我就是不愿意把那只猎物——把信乃让给其他的赏金猎人。为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 道节歪了歪头: 「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是吗?」 浜路也缓缓偏着头。 她的侧脸不再有迷惘,锐利的双眼直盯猎物的足迹。 ——猎人与猎物。 他们能够互相了解吗? ——杀人之人与被杀之人。 孰善孰恶? 浜路穿过庭园,追着血迹与四脚逃窜的奇妙足迹。 修葺有加的松树时而发出不祥的声响,掉下雪块。 鲜红的山茶花在雪景之中四处摇曳。好像鬼火一样。正当浜路如此暗想之际,其中一朵便如女人的头颅一样倾斜,掉到雪地。 背后终于爬出洞穴的男人一面嚷嚷,一面了追上来。 此时几个护卫武士大声叫道:「发生什么事!」冲了出来。他们一一拔出刀来,道节连忙说道: 「我们不是可疑分子,是赏金猎人。」 「什么?赏金猎人?也够可疑的了。」 「咦?呃……」 「你们是怎么闯进城里来的?我亲眼看见你们像一群死人突然从地底窜出来。」 「说来话长,江户底下有条像兽骨一样的地下道……呃……喂!危险!别把刀尖对着我们。总之,呃……」 道节声如洪钟地说道: 「城里有伏,留在江户的最后一只伏逃进城里,我们正在追赶。」 「什么?伏?这是怎么回事?」 「……喂,浜路,这里就交给哥来说明,你先去追伏。」 「好。」 浜路以道节的巨大身躯为掩护,蹲了下来,藏身于松树及山茶花后方,追踪足迹。 背后传来道节与其他男人说话的声音。 穿过庭园,主城映入眼帘。 浜路发现小窗上有道血迹垂落,便蹬地纵起,从小窗滚落屋内。 她来到一个到处都是纸门的房间,豪华绚烂的纸门上,有着用金粉及黑、银颜料绘成的凤凰、鹤、富士山及异国美女图。她狠狠地用力拉开门,将露出不祥微笑的女人脸孔分成两半,来到松廊。 无止尽的长廊上有斑斑血迹。 「你是谁?」 男人们见到潠路,于是厉声喝问。 「呃、我……」 浜路扛好猎枪,一脸严肃地说道: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是路过的,呃……猎师……」 「啊?」 「呃,因为……有只伏跑到这里来了,我正在追赶他。失、失礼了。」 浜路低头致意,有如野生的风一般跑过松廊。 只见她咻一声拂动男人的裤摆,转眼间消失无踪。 男人们愣了一愣,随即诧异地面面相觊。 「奸……」 「奸细……」 「没错,是奸细……吗?那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但是她说她是猎师,听起来怪可怕的,还扛着枪……」 「……果然是奸细!」 他们总算回过神来,大声呼救。 「对不起。伏来了,你们快逃!」 浜路循着血迹疾奔,冲进一个满是贵妇人的大房间。 然而。 「啊!」 「不要!」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掩过浜路的声音。只见梳着两手髻、身穿睡衣的侍女东投西窜,看来信乃已经闯进来闹过一阵了。只是不知是伏的血?或是这里也有人受伤?地上有血迹,血腥味扑鼻劈二来。 这里是称为大奥的后宫。 禁止男人进入。 浜路环顾四周,找到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标致女孩问道: 「喂,是不是有个身穿女装、脸化血妆的怪男人来过?」 「来过了。」 女孩一面发抖,一面指示方向。 浜路笑着点头道谢,再度拔足疾奔。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纸门后头之后,女人面面相觑,小声互问:「她是……?」「不知道……」 然而寂静只是暂时的。 纸门再度打开,这回是叫着:「浜路!」的道节打头阵,与一群粗鲁无文的赏金猎人一起闯了进来。女人们再次尖叫逃窜。 「到哪里去啦?喂,你可有看见一个扛着猎枪、年龄和你差不多的女孩?」 道节询问方才的女孩。 这回女孩满怀戒心地皱着眉头问道: 「……大叔,你和刚才那个女孩是敌是友?」 「当然是友。我可是她如假包换的亲哥哥。」 「那我就告诉你……她往那里去了。」 道节露出和刚才的浜路一模一样的柔和表情,点头道谢,笔直冲向女孩指示的方向。 其余的男人也紧追在后。 外头又响起护卫的哨声及震天价响的脚步声。 女人们又吓得一齐尖叫:「啊——!」「不要——!」 此时,现八也爬出洞穴,奔驰于夜晚的庭院之中。 他抽动鼻子,追寻佩带村雨丸之人。月亮照耀他不祥的庞大身躯,雪也濡湿了他。 「在哪里……」 他的声音依然低沉。 雪地上的现八足迹起先只有双脚,中途变成四脚着地的伏脚印,直朝主城而去。 「有奸细!」 「站住!」 一群男人叫着跑来,现八如同野兽般纵身一跃,扑向他们,咬断他们的咽喉。男人们无声无息地倒下,现八连瞧也没瞧上他们一眼,动着鼻子嗅了一嗅,又朝着主城跑走了。 雪冷冷地堆积。 冬夜即将过去,天空深处依然呈现深蓝色。 浜路终于在信乃穿过主城、逃经被雪染白的庭园之时,发现他纤瘦的背影。 血滴在凌乱的黑白衣服上描出滑稽的图样,散乱的黑发仿佛马鬃一般飘渺摇荡。信乃穿着黑白衣服用四只脚奔跑的身影看来又细又长,活像一只线条优美的大狗,教人有种见到异国珍犬行走雪地的奇妙感觉。 他发现浜路的气息,回过头来。 转动脖子及眨眼的方式已经不像人类,而是野兽。状似血泪的红色斑纹看来十分可怕。 浜路和他四目相接,立刻举枪瞄准。 ——砰! 枪声响起,信乃又嗷叫一声,往后倒仰。不知他是中弹,或者只是吃了一惊。 他再度奔跑。 笔直地跑向闪着黑色与金色光芒、屹立不摇的巨大天守阁。 「可恶,别想逃!」 浜路撩起衣摆,把枪扛在 肩上,拔足疾奔。 背后传来男人们的声音,但是她顾不了那么多。 天守阁又暗又大。 里头鸦雀无声,冷得快结冻了。在看不见血迹的黑暗之中,浜路只能依靠鼻子往上直奔。她发现通往上层的楼梯,便三阶并作一阶往上爬。 野兽的气味引诱浜路,这场狩猎正值高潮。有时猎人与猎物之间会产生奇妙的连系,纵使猎物逃脱,味道也会诱导猎师,告诉他该往哪边去。野兽的身体抗拒着:我想被你猎捕,但又想逃。猎师的心也在挣扎:我怜爱你,却又想猎捕你。 浜路猎捕信乃,同时感到恐惧。她不明白这是什么心情,只能用力奔跑,甩开杂念,犹如登山一般,一路被引上天守阁。 「……浜路!」 远远下方传来道节的声音。 「我在这里,哥!」 浜路叫道,但是她不知道哥哥有无听见。 她一路奔跑。 奔跑。 奔跑。 终于来到天守阁顶端,狭窄、阴暗,江户中最接近天的地方。 十七 浜路与信乃于天守阁大眼瞪小眼之卷 「……站住,小子!」 道节正要追着妹妹爬上天守阁,背后有人叫住他。 道节暗想:反正又是哪个赏金猎人吧。于是也不答腔,只是加快脚步。 此时一个男人迅如疾风,从后逼近,抓住道节的衣襟,狠狠将他摔到墙上。 道节又惊又怒,无声地忍着痛楚,片刻之后,方才睁开眼睛。 聚集周围的赏金猎人原本想开口关心:「你没事吧?」「喂,道节。」却反而咽下口水,陷入沉默。 他们窥探着另一个男人。 男人——现八盘着粗壮的手臂,瞪视道节。如小山一般高大的身躯及凶神恶煞的胡须脸。两个威武的年轻人——道节与现八相互对峙,年纪和体格看来极为相仿。 不过从现八单手摔出人高马大的道节一事看来,现八的体能显然远胜于常人。其他男人退后了一、两步,提心吊胆地围观。 现八缓缓地将手放上长刀。 「把我的村雨丸还来。」 「什么?」 「就是你身上那把刀。」 道节不敢大意,回瞪对手。 他慢慢起身,把手伸向自己的长刀。 周围的男人默默看着两人。 道节与现八。 赏金猎人与伏。 两个大汉怒目相视,同时踏出一步。 此时,天守阁顶端…… 天色将明,四角小窗中微微射入了白光。 月亮仍可看见,但已经变得相当淡了。 转眼间便会消失于早晨。 浜路踏入一步,发现信乃在白光照耀之下,趴在地上。他像白蛇一样缩成一团,大力晃动肩膀喘气,痛苦地瞪着地板。 「干嘛?」 浜路忆起之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感到困惑,战战兢兢地问道: 「你不逃啊,公伏?」 信乃没有回话。 他只是从薄唇中吐出长长的舌头,不断喘气。 虎牙从嘴唇深处露出来,瞬间绽放可厌的光采。 浜路按捺不住,又问道: 「你该不会要说你的寿命将尽吧?冻鹤太夫那晚也是这么说,从百段梯最上层的房间一头栽下了肮脏的齿黑水沟里……」 「……寿命将尽?」 信乃怒气腾腾地回应: 「你少乌鸦嘴了,猎师浜路。我、我……」 他晃着纤细的肩膀。 苍白的胸口和以公伏而言显得过瘦又过分光滑的脚从凌乱的衣物中露出: 「我的确是伏……已经十八岁了……的确寿命将尽。不过在这世上还有许多我没看过的物事。」 浜路那张娇小可爱的脸上突然出现阴霾。 「怎么?什么物事你没看过?」 信乃抽动单边脸颊,自嘲地笑了: 「哈哈。比方说,我还没看过北国的冬天。从前和我有过露水姻缘的女孩是北方人,她常在枕边对我游说故乡高如仓库的积雪,以及用积雪盖成小屋,在屋中放上火盆,两人一起互相取暖的夜晚有多么幸福。还有,我也没看过南国的夏天。那里结了许多我们从未吃过的奇珍异果,只要吃上一口,便会心荡神驰,变回小孩。还有、还有……」 信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不知何故,他的模样看来不像人用双脚站立,反倒像是四足野兽生疏地学站。他的双手摇摇晃晃,活像为了寻找支撑点而晃动前脚。他用着悲伤又恼恨的眼神怒视浜路: 「我想看远方的海,想看夕阳照耀之下如火燃烧的山。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浜路一面举着猎枪,一面问道。 信乃恨恨地望着她说道: 「毛野看见的月光。」 「月光……」 「不是他出生时看见的月光,而是他被官差追赶,逃回店里,握住雏衣的手抬头一看时……在雏衣脸上看见的奇异光芒。我看过男男女女的各种面貌,在舞台上也扮演过各种角色,可是、可是,我活了十几年,却从未看过那种光芒。」 「嗯。」 「我不曾像毛野那小子一样……」 「信乃。」 「打从心里爱人。老实说,我不在乎任何人,但我不愿就这么死去……」 「不过你还是得死。因为你是伏,而这里有个猎师。」 浜路毫不迟疑地瞄准信乃。 信乃痛苦地皱着苍白的脸孔问道: 「那么你看过吗,猎师?你看过月光吗?不知情爱为何物的小浜路。」 「我……当然没看过……因为我还是小孩。」 浜路微微地红了脸。 他们四目相交,浜路又感受到某种共通的物事流动于一人一伏之间。 浜路重新架好枪。 见状的信乃虚弱退后。 他靠在四角小窗,喃喃说道: 「再说,我……」 「什么?」 「还没让异性帮我生下小狗,连一只也没有。逃到京都的现八说不定已经找到了一只漂亮的异性,在她的肚子里留下伏种。亲兵卫再过几年,或许也能变成一只风流万千的公伏,替伏开枝散叶。」 「嗯。」 浜路举着猎枪,一步步靠近。 此时,奄奄一息地倚着小窗的信乃突然睁大眼睛,充满泪水的白眼如同魔物一般闪着红光,张开的嘴巴露出锐利的虎牙。莫非他要咬我?浜路的咽喉登时发寒。 浜路毫不迟疑地举起枪,抵在信乃苍白的胸口: 「这些事和我无关。我是彻头彻尾的猎师,在山里是靠打猎维生,来到江户自然也不会改变。既然你是伏,我就得猎捕你。」 「啐。你果然这么说。」 信乃用着如狗勉强用双脚站立的姿势,摇摇晃晃退了几步。 风咻咻地刮着。 举着猎枪的浜路将手指放上扳机。信乃用狡诈的眼神望着她的手指说道: 「唉。所以说,无论如何,我……」 「废话少说,觉悟吧。」 信乃垂下头,活像是断了脖子。 下一瞬间。 「还没打算要死!」 他突然恢复活力,细长的眼睛闪着不祥的红光。 信乃毫无征兆地一跃而起,浜路倒抽一口气。 她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砰! 枪声轰隆响起,应该命中信乃的肩膀,不过…… 跃起的信乃晃了一晃,便从小窗滚落,消失无踪。 浜路扑到窗边往下看。 黑瓦屋檐的彼端,是遥远得教人目眩的地面。浜路的眼前浮现信乃有如白鸟一般展翅落下的幻觉,和冻鹤摊开双手落入齿黑水沟的妖艳身影在脑中重叠。 浜路险些出声呼唤信乃,但仔细一看,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即将天明的天空绽放刺眼的光芒。 此时。 有人狠狠地踢了浜路的后脑一脚。 浜路的身体登时一斜,从四角小窗掉下去。 她摊开双手胡乱挥舞,连叫也叫不出声,只能一筹莫展地往下掉。 眼冒金星。 风声在耳边飕飕响着。 啊,很久很久以前,在深山中的安房国,伏姬就是这样跳下吊城天守阁。浜路想起《赝作·里见八犬传》中的奇妙故事。 当时伏姬的下方是米袋,因此安然无恙,不过现在自己短暂飞翔之后,只会摔落地面…… 就在浜路仰卧空中,摊开双手落下之际…… 看见信乃像 只静止的白鹭,弯着双手双脚,坐在天守阁以黑、金两色装饰的庄严屋檐上。 苍白的身影看来既悲伤又寂寞。 可恶,信乃这小子装作掉下来,其实灵巧地躲到屋顶上,趁我从窗户探头时给我一脚。发现此事之后,浜路气得直咬牙。一想到自己猎伏失败,过去从未感受的强烈悔恨涌上她的胸口,令她觉得心灵大受伤害。 不过那也只是刹那间的事。 因为飘浮一阵过后,她将掉落地面,摔成烂泥…… 十八 正义之刀,村雨丸复活 刀才刚离鞘,道节便觉得不对劲。 这不是他惯用的长刀,似乎有股巨大的力量,还有种温温黏黏的奇妙触感。仿佛在毫无心理准备的状态之下触碰恶心的生物一般,教人毛骨悚然。 脸上的肌肉,不,肌肉深处的头盖闪过一阵钝痛。道节知道自己的表情——不,是整个五官完全变样。 道节的变化,提心吊胆观战的众人看得更加清楚。 道节握刀的右手宛如空间扭曲一般,黑漆漆地扭动,他的身体似乎变得比原来大上一圈,表情也变得剽悍英勇,眼神不带半点迷惘,完全符合猎杀所有秩序之敌及野兽的身分。正义之刃,谁与争锋—— 现八又靠近一步。 道节点了点头,无暇迟疑地拔出刀来。 「喔!」 刹那之间,村雨丸仿佛拥有意志,打算斩杀现八一般,绽放耀眼光芒,笔直地飞向前去。刀一出鞘,便因为找到猎物而欢欣鼓舞,活力十足地直攻现八的脖子。 道节大吃一惊,倒抽一口气,随即又冷静下来,以肩膀及手臂制住刀身,踩住了脚。 若不这么做,他便会被长刀拉去攻击现八,同时也会被现八挥落的刀砍中身躯。 围观的赏金猎人不明就里,只是惊讶地看着两人。其中有个人回过神来: 「喂,道节,小心!」 他叫道: 「那小子是伏!」 「什么!」 「你瞧……」 村雨丸划破现八的褴褛布衣,露出结实的肩膀,只见上头有个牡丹状的暗红色印记,散发阴暗的光芒。 见状,道节手上的大刀——村雨丸像是找到了世仇,森然发光。刀尖滴下的露水沾湿地板,看似悲伤的眼泪,又像愤怒的汗水,绽放不可思议的光芒。 莫非这是过去佩带此刀,挥舞正义之刃治理领土的里见义实的汗水?或是为了已故里见家不断祈祷的大辅的泪水?又或是…… 丢了小命的玉梓? 下场无人知晓的伏姬? 因卜出凶卦而没能活着回到森林的无名相士的泪水? 不得而知…… 道节举起村雨丸。 他若是不使劲,便会被刀拖走…… 现在的道节神情就和过去持刀的里见义实一模一样,燃烧着使命感,正直无私。黎明之光照耀道节的侧脸,现八的身影却被黑暗吞没,逐渐染成黑色。 两个身形相仿的大汉。 道节是光。 现八是影。 村雨丸出鞘的瞬间,舞台的颜色似乎为之一变。两个男人仿佛从古时候便注定将进行这场光与影、正义与邪恶、秩序与野兽、文明与野蛮之战。 现八在暗处的脸庞,看来有如恶鬼一样扭曲。 道节的脸庞却闪耀清廉正直的信念,光芒之下的侧脸看似里见义实一般俊美。 现八抖动双肩的肌肉叫道: 「把我的刀还来!」 道节诧异地歪了歪脑袋: 「这把刀似乎不这么想。」 「不,那是伏的刀,是我们祖先传下来的宝刀。」 「可是它却迫不及待地想杀你。」 道节眯起眼睛笑道: 「我是个没没无闻的江户赏金猎人,既然知道你是伏,唯有猎捕一途。」 如此说道节倏然拉近距离。 晨光淡淡。 冬季的空气又冰又冷。 现八手中的刀突然抛向半空中,闪闪发亮……仔细一瞧,原来是现八握刀纵起,跳得出奇地高。道节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下一瞬间,刀便以直贯脑门之势,垂直飞落他方才所在之处。 现八着地时驼着背,无声无息,像野兽一样柔韧。那个庞然身躯竟能如此灵活,教旁观者皆大吃一惊。 从没和这种人交手过。道节暗暗吃惊,重新举起刀。 现八单手握刀,蹬地纵起,攻向道节。他露出的牙龈活像喝了血一样鲜红,虎牙又尖又利。道节虽然闪开,却被划伤手臂,渗出鲜血。他小心谨慎地观察敌人的下一个动作。 此时…… 遥远上方似乎传来浜路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 「浜路的声音?怎么了,浜路?」 道节肩膀一震。 他的脸上瞬间闪过平时的温厚表情。发现此事的现八贼贼一笑。 「什么……」 「觉悟吧!」 现八趁着道节分心之际,蹬地飞身而起…… 道节回过神来,连忙重新摆好架势,现八却有如黑色疾风一般穿越身旁,下一瞬间,道节的左肩便爆发似地猛烈喷血。 「呀啊啊啊啊!」 从天守阁小窗跌落的浜路摊开双手,一筹莫展地只能往下坠。她睁大了双眼,瞪着逃走的猎物信乃…… 咚!屁股闪过一阵钝重的冲击。原来浜路掉落在倾斜的屋瓦上,只听得一道轰然巨响,瓦片掉落碎裂,她自己也像皮球一样,一面旋转,一面滚落屋檐。 浜路突然想起义贼玉梓的梦想便是在此处向夜晚的江户抛金洒银,然而现在落下的不是金银财宝,却是浜路自己。 浜路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次尖叫。 同一时刻,天守阁遥远下方的楼层。 肩头流血的道节半倒在地,跪在地上呻吟。周围的男人束手无策,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道节右手握着村雨丸,痛得发抖,转向身后的现八。 此时现八四脚跳跃,从逼近天花板的高度攻向道节的咽喉。 他露出虎牙,吐出野兽气息叫道: 「把村雨丸还来!」 那声音不像人类所有,倒像野兽吼叫一样钝重,响彻四周。 道节倒抽一口气,就着跪地的姿态急忙举刀。 「浜路……浜路……我得快赶过去!」 他克制冲动的长刀,用力使劲,如同高举火把一般右手握刀,并以负伤的左手支撑刀身,沉腰扎马。 他知道若像对付常人一样以刀相抗,反而危险,现在他负伤在身,只能用单手,同时对手的动作和人类截然不同。 道节低下头,将刀高举于头顶之上,仿佛扬帆航行海上的船只一般,往前奔去。 他打算一刀划裂扑上前来的现八肚皮。 刹那间,察知主人心意的村雨丸虽然尚未捉到猎物,却溅出欢喜的露水。 道节一面大吼,一面克制欢欣振动的村雨丸,用两只手支撑它。 只见用四只愿轻盈跃起的现八被道节从正下方开膛剖腹,血与内脏四处飞散。 道节屈身一闪而过,在他的背后,现八的血和内脏便如染红的暴雨一般落下。 现八「咚!」一声倒在这节身后,鲜血和内脏在一人一伏之间连出一条细长的道路。 高举头上的村雨丸又冒出露水,转眼间便将鲜血和油脂洗得一干二净。 道节缓缓还刀入鞘。 同一时间,那个剽悍英武又不带任何迷惘的神情从他的脸上慢慢褪去,仿佛只是暂时附身于他的亡灵。 他微微回头,瞥了被他收拾的猎物一眼。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感情,也没有平时那副悠闲自得的神情。 他用令人为之冻结的冰冷眼神确认现八的尸骸以后,喃喃说道: 「啊,糟了……浜路!」 急忙三阶并成一阶,跑上了天守阁。 浜路从天守阁的黑瓦屋檐滚落,头下脚上地坠落…… 正当此时…… 「浜路!」 道节熟悉的声 音传入浜路耳中。 道节一路疾奔,终于跑到天守阁顶端。或许是因为才刚经历过一场死战,他从窗户探出头时面无表情,看来极为冷漠。当他发现窗外正在往下掉的浜路时,表情变得更加僵硬。 他跳出小窗,踩破数块瓦片,跑下屋顶,朝着半个身子坠落的浜路伸出结实的右臂。 「喂!抓住我!」 「嗯,哥!」 浜路立刻伸出手,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道节的粗壮手臂。 道节左肩流出的血像雨一样落在妹妹脸上。 咦…… 这么一提,向来都是这样: 在吉原花街的百段梯为下女所制,性命垂危之际;在破屋里发现信乃与亲兵卫,却反被擒住,险峰被咬断咽喉之际;浜路此时才想起自己危急之时,向来都是道节前来搭救。 现在亦然…… 不,仔细一看,道节也处于险境。他似乎从没想过救人固然重要.但也得保全自己。只见他抓着浜路的手,自个儿也快掉下去了。 浜路发现此事,连忙叫道: 「喂,哥!」 「抓紧啊,浜路!」 「可是,可是……」 浜路心知再这样下去,连哥哥都会一起掉下来。她再度庆幸自己事先要求将赏金分期。 有了那笔钱,就算自己死了,道节的生活也可暂保无虞。若是两个人一起摔落地上,浜路的一番苦心可就白费了。聪慧的浜路打算以冷静的口吻对哥哥说:哥,放手吧! 她吸了口气。 张开嘴巴。 说道: 「哥,别放手!」 咦? 她本来打算像个大人一样,说出道节素来厌恶、认为是黄脸婆才会说的世故话语,但是那句话不知何故,消失在世界的某处。浜路才十四岁,失去了温柔的母亲与猎师外公,忍着眼泪。独自来到江户,唯一可以依靠的便是久别重逢的哥哥。此刻的她,变回原来那个每天寂寞无助的寻常小女孩。 「哥,我好怕!你别放手……呜哇啊啊!」 「别哭,浜路!」 道节大吼。 或许是因为听了妹妹的叫声之故,道节方才的可怕表情顿时消失殆尽,逐渐恢复一如往常的悠哉面貌: 「哥怎么可能干那种事?要我放开你的手,我宁愿和你一起掉下去,兄妹一同在江户城的美丽庭园里当两只摔扁的青蛙!」 「这样我也不要!哇啊!」 「喂喂喂,你是小孩啊?」 「别放手,别放手,哥……我好怕喔……」 「浜路,可不要看扁我了。」 「我好怕……」 浜路像个幼童一样抽抽噎噎。 隔着泪水,可看见道节偌大的胡须脸,以及背上肌肉正在痛苦抖动。 更后头则是在屋顶看好戏的信乃那张苍白的脸。 伏悲伤又细小的声音突然与自己稚嫩生涩的声音重叠在一块。 我想看远方的海: 也想看远方的山…… 我,我还没看过月光…… 我希望在懂得爱人以后才死去……其他的什么都不要……不过,我还不能死,我总觉得自己还有心愿未了,还有残缺,既伤心又寂寞…… 我…… 我…… 还没看过月光…… 「这对兄妹真会给人找麻烦!」 「你很重耶,道节!长个子不长脑!」 「妹妹别再哭啦!」 随后追上的赏金猎人虽然嘴巴抱怨,却在屋顶上连成一串,合力拉着道节的脚,将兄妹两人救了起来。 当浜路被一点一点地拉回小窗时,她睁大眼睛,清楚看见信乃的身影消失在朝霭深处。 他的身影又像人,又像野兽。 两只脚踩着瓦片,回过头时的白净脸孔,是属于五官端正的年轻男子。 但是带笑的薄唇露出的长舌头与尖锐虎牙,又带着野兽的腥味。 他的眼睛和年方十四的浜路一样,有着凉飕飕的寂寞之色。那是孤儿的清澄空虚。 只见他张开薄唇,小声念念有词: 「别忘了,猎师。」 薄唇缓缓地动着。 「狗也是有生命的!」 这便是浜路所听到的话语。 信乃对着浜路轻轻一笑,吐口带着野兽腥味的气,接着便脚蹬屋檐,一跃而起,之前的虚弱踉跄模样似乎全是骗人……他奔向天守阁彼端,奔向晨光照耀的明天,消失无踪。 啊,我的猎物又逃了。亏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亲手收拾那小子,绝不让给其他赏金猎人…… 浜路一面瞪着猎物远去的背影,一面小声叫道: 「砰!」 有声然弹,可爱过头的幻影枪声…… 「砰!砰!砰!」 不久之后,终于闭上小嘴。 信乃纤细的背影越来越远,消失于朝霭之中。 如此矫捷的身手可是出于野兽之能? 被众人合力拉回小窗的浜路最后看见的,是信乃残像一般留在晨空的冷淡、促狭却又无比悲伤的苍白余韵。 十九 船虫造访道节兄妹长屋之卷 如此这般…… 到了隔天。 江户长屋的早晨开始得早,四处已经充满刚炊好的饭香味。 木门开放,几个脖子挂着手巾的工匠出门干活。外头的摊贩扛着扁担高声叫卖豆腐、鱼和蔬菜,井边闲聊的三姑六婆一听见,便扯开嗓门叫道:「喂,我要买豆腐。这边、这边。」「今天有什么鱼啊?」 几个孩童精力旺盛地跑来跑去,老人一面喝茶,一面笑着注视他们。 一如往常的小镇早晨。 长屋的一角。 一个身材丰满、虽然有点年纪却依然风韵犹存的女人——饭铺老板娘船虫急急忙忙地跑进长屋里,衣摆纷乱。 她一手提着成堆的丸子,似乎是伴手礼。 另一手紧紧握着…… 今早刚出刊的最新版冥土新闻。 「喂,道节,浜路。」 她一面扯开嗓门呼唤两人,一面拉开长屋的木门。 随即又叹了口气,垂下肩头: 「真是的,年轻人要睡到什么时候。」 「唔,怎么,原来是老板娘啊……」 长屋深处的幽暗空间传来道节睡意浓烈的声音。 仔细一瞧,道节睡在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正中央,浜路则像只猫一样,缩在房间右端。 角落里,浜路的宝贝猎枪与道节带回的正义村雨丸叠在一块,虽然是物品,看起来却像累得沉沉睡着似的。 船虫缓缓地走进房里。 「听说你们后来吃了不少苦头啊?」 「……嗯,是啊。」 道节猛然睁开眼睛,表情看来依旧温厚,却和前天傍晚之前的有些不同,遗留有正直剽悍的余韵。 他得意洋洋地说道: 「我和浜路在戏班和老板娘分开之后,便追着伏,在汤岛神社的地下走啊走的,居然走到了……喂,说了你可别吓到,老板娘。」 肩痛的道节皱着眉头,缓缓起身: 「江户城里面!」 「……我知道。」 「啊?」 「咦?为什么?」 浜路也一面问道,一面慢慢起身。她的脸上多了几分成熟韵味及女人的忧郁。 船虫得意洋洋地挺胸,将冥土新闻凑到浜路的鼻前。浜路的眼睛凑成斗鸡眼一看—— 「啊、这是……」 「今早泷沢冥土卖得可起劲了。我还是头一次花钱买这种玩意。少年歌舞伎的红牌演员犬山黑白居然是伏,那俐落得非比寻常的身手也是出于狗的体能,真教我又惊讶又失望。不过我还是想再看他演戏……」 「给我看看,上头写什么……哇啊!」 浜路每回看冥土新闻都会大吃一惊,这次也不例外,后仰的劲道强到刚睡醒的身体险些发出哀号的地步。 「这是什么!」 「怎么了,浜路?」 「啊,不……」 兄妹俩脸凑在一块看快报。 冥土新闻上的文字,浜路依然不识得,但那熟悉的插画显然出自冥土手笔,虽然画工拙劣,却精准地掌握特征。右端画的是在舞台上华丽舞动的犬山黑白——亦即信乃,以及坐在观众席目瞪口呆的浜路等人。正中央不知何故,画的竟是浜路打败貌似现八的公伏。左端则是漆黑雄壮的江户城天守阁和险些从那里掉下来的…… 「咦?」 「什么?哥……这根本反了吧?」 浜路鼓起腮帮子。 画上绘的是狼狈地吊在天守阁的大汉道节、拼命拉住他的娇小浜路,以及一群虎背熊腰的赏金猎人合力将她拉上来的模样。 「什么?这么说来,其实正好相反?」 老板娘也凑过脸来。 「嗯,是我快掉下去,哥救了我。还有独力收拾大伏的人也是哥,可是冥土那小子却……我知道了,冥土他混不进江户城里,所以就道听途说,乱写一通,才会写反的。」 语毕的浜路接着起身。 「怎么啦?浜路,你要上哪去?」 「我去打冥土一顿。」 「算了,算了。这么点小事别计较了。」 道节一派悠哉地笑着,浜路怒气誊誊地说道: 「可是难得哥……这么威风……」 「要是冥土把我的威风模样写成快报,我反而难为情。这种慌张出糗的表情看起来不是比较有趣吗?」 「这样要讨老婆就越来越难了……」 「哈哈哈,别在乎那些芝麻绿豆大的事了。」 「哥,拜托你在乎一下吧。」 船虫不理会争论的两人,自顾自地拿出伴手礼的丸子。 她正要到井边取水,邻居妇人说:「我刚烧好开水。」于是她便讨了一些回来。 她回到房里,泡了三人份的茶说道: 「……你们还在吵啊?别吵了,来吃丸子吧。」 「啊,嗯。」 「也对。」 兄妹一起闭上嘴巴,乖乖吃起丸子。 外头虽冷,但是长屋里的三人围着火盆,倒还挺暖和的。 没钱,讨不到老婆,江户又跑了一只伏,这下子连工作也没着落…… 不过丸子很好吃。 船虫刻意轻描淡写地说明来意。 「呐,道节。」 「干嘛摆出那种怪脸啊,老板娘?」 「什么叫怪脸?真是的。我有个朋友金盆洗手……」 「金盆洗手?他是干什么的?」 「啊、不,我也不清楚……总之他在邻镇的私垫教导小孩念书写字,他说他想帮助和过去的自己一样贫困的孩童。我和他提起浜路的事,他说浜路若是愿意和小孩一起学习,欢迎她过去。」 「喔?真的吗?浜路,你要去吗?」 「唔,念书写字……」 浜路一面嚼着丸子,一面说道: 「字那么小,念起来多麻烦啊。」 「不过要在江户生活,总得识字的,浜路。放眼望去,快报、小说、官府告示、冥土新闻和饭铺菜单,都得识字才看得懂。对了,你想替道节讨老婆,也可以在快报的角落征婚。」 「什么?还可以征婚?江户真是个怪地方。」 「傍晚可以来我的饭铺帮忙。还有……咦?好像有人来了。」 船虫回头望着腰板纸门,漫不经心地说道。 纸门彼端有个低沉声音用正经八百的语气问道:「有人在否?」听那语气似乎是武士,而且下只一人。 道节与浜路都没答腔,船虫无可奈何,只好代替他椚客客气气地答道:「有,有人。」 接着她回头看向两人……惊讶地瞪大眼睛。 道节与浜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她连忙左右张望,原来浜路不知几时之间蹬地跃起,像只野生的飞鼠一样屏住气息贴在天花板。道节则是把巨大的身躯缩成一团肉球,躲在角落,全身都在强调自己只是个卷成一团放在角落的棉袄。 「那我们进屋了。」 「啊,是……」 船虫并非长屋居民,但也只能点头同意。 打扮体面的三名官差进到屋里。 榻榻米上只有船虫一个人,却摆了三个茶杯。 「咦?」 宫差眯起眼睛。 「那对赏金猎人兄妹到哪里去了?」 「呃、我不清楚……」 「真可惜,亏我还带了好消息过来。」 一听到这句话,浜路便从天花板上跳下来,同时装成一团棉袄的道节也立刻起身。 两人堆着笑脸齐声说道: 「怎么,我还以为官爷是来算帐的。是什么好消息啊?」 「谁教你们乱闯江户城,还闯进了大奥……」 船虫一面喝茶,一面啼笑皆非地瞄着他们。 官差带来的是通关用的幕府公认通关证。 那是个男人手掌大小的木牌,正面用毛笔大大地写着「通关证」,背面用小一号的字写着「江户幕府公认 猎伏人」 「猎伏人……」 「嗯。如何?道节、浜路。」 官差一齐露出凝重的表情。 长屋外依然传来妇人的说话声及行商的叫卖声,除此之外,还有小孩的嬉闹声、鸟叫声,以及某处传来的狗叫声…… 浜路等人不明就里,面面相觑。 「昨晚在戏班、路上及江户城里都死伤不少人。对于伏犯下的案子,我们一直很头痛。」 「嗯。」 「你们两兄妹似乎和伏这种生物各位有缘。近来江户的赏金猎人多如过江之鲫,却没人像你们一样成天遇上伏,并且收拾他们。如此巧合的机缘,简直有如瞎猫碰上死老鼠。」 「我们的确时常碰见……」 「据说自前天以来,江户已经完全没有伏了。说归说,这并不代表世上已经无伏。他们混入各地,藏得越来越巧妙。若不趁着伏数目大增之前斩草除根,我们……还有将军大人都不能高枕无忧。」 「是吗?」 「倘若让伏继续繁衍下去,国家不知会变得如何?咱们天寿尽了,死去以后,伏仍然活在世上,难保不会渐渐败坏国家。为了后代子孙的和平,我们必须猎伏。」 「驯伏于国家、父母、丈夫、村落……」 浜路突然想起《赝作·里见八犬传》中的对白,喃喃念道。 「光和影……世间的繁荣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牺牲……」 外头传来孩童在路上玩耍的活泼嬉闹声。 浜路和道节一样,侧脸也浮现前天傍晚之前没有的奇妙阴影。 有光就有影,有猎人就有猎物。浜路的角色是猎人,而她也希望这个世间能够长治久安,这份心意并未改变。 只不过不知何故,今早她一想起此事,目光便不禁飘向远方,仿佛在遥想着从未见过的远方山海一般。 「正义之刃,谁与争锋——」 或许这个世界便是由猎人与猎物构成。 房间角落,村雨丸发出微微的咕咚声。 待官差回去之后,道节与浜路一语不发地吃着丸子,船虫见状叹了口气: 「啐。」 听到这个声音,两人同时抬起头来。 船虫一面啜饮冷茶,一面说道: 「反正你们都要去吧?」 「唔。」 「就算你不说,那张小脸上也写得一清二楚了,浜路。虽然命运指引我来到花花江户,但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猎师,哪里有伏就往哪里去。对吧?」 「……嗯,没错。」 浜路静静地点头。 吃完丸子的她站起身来。 道节早就将丸子吞下腹中,整理好行装,将村雨丸插在腰间,匆匆忙忙地穿好草鞋,只怕被浜路搁下。 见他动作如此迅速,浜路焦急地说道: 「哥,你该不会是要丢下我吧?」 「不不不,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八成会去,所以我也得跟着去。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毕竟你老是横冲直撞,不是险些被伏咬断咽喉,就是被五花大绑,再不然便是像个饭团似地吊在天守阁上……」 「嗯。不好意思老是让你操心,哥。」 「好,走吧。」 道节伸个大懒腰: 「不过这样也好,比起在吉原花街百段梯楼顶的房里搂着十个花魁散财,或是独自饮酒作乐到天明,我倒觉得和娇小、勇敢却有点冒失的可爱妹妹浜路一起追着伏四处旅行,要来得有趣多了。」 「那就快动身吧。真拿你们两个没办法。」 船虫拍拍整装完毕的两人屁股。 但是她也没忘了叮咛: 「浜路,下次回到江户,可得到我朋友的私塾。其实读书写字也挺有趣的。」 「谢谢。老板娘,我们这就出发。」 「瞧你们活像要去散步一样轻松,真是一对有趣的兄妹……」 船虫一面笑着,一面打开纸门。 接着。 「呀啊——!」 她大叫一声。 「怎么啦,老板娘?」 「干嘛?见鬼了?」 浜路等人也跟着往外看。 「出现了……!」 船虫所指的方向…… 有个熟悉却不祥的脸孔……泷沢冥土依然戴着眼镜,衣服穷酸样,愣头愣脑地站在外头 二十 猎伏人的无尽旅程 「别跟过来。你真的很烦耶!」 「不,我只是碰巧和两位走同一个方向。」 「怎么可能!」 来到东海道,一行人缓缓地往西而行。 日本头一对幕府公认的猎伏人——浜路与道节兄妹感情融洽地走在前头,同样一身旅装的泷沢冥土紧跟在后,活像苍蝇一样,怎么赶也赶不走。 小鸟唧唧叫着。 开始融雪的东海道又湿又滑,每走一步,便绊一次脚。 树枝上偶有雪块滑落。 冥土一路上又是打滑,又是跌跤,还是喋喋不休地说道: 「天气真好啊。」 「你到底想怎么样?」 「……前晚。」 「怎么了?」 「我爹和我养姐终于写完《里见八犬传》了。」 「是吗?」 浜路点了点头。 冥土狐疑地看着她平静的侧脸问道: 「咦?你不吃惊?」 「嗯。呐,冥土,我想伏的因果循环是真的结束了。」 「这话怎么说?」 冥土的眼镜闪着阴森的光芒。 小鸟叫着。 道节拿出离开江户前买的地图,喃喃说道:「先到京都,接着再到南方看看好了。那里天气比较暖和……」 冥土怀疑地问道: 「等等,浜路姑娘,你前天猎伏和信乃两人独处之时,果然发生了什么事吧?」 「嗯,算吧。」 「什么事?什么事?」 「信乃告诉我伏之森的事。他和现在已经不在人世的冻鹤,毛野、雏衣、叶、花……等总共八只伏一起前往安房国,据他所言,当时就是因果的果,也就是故事的终点。」 「请快告诉我。」 「我就知道你是想听故事才跟来的,冥土。你一听说官府发给我们通关证,就连忙赶来对吧?你这个人……」 「请快告诉我!」 「嗯,好吧……」 在冥土催促之下,浜路开始说起信乃告诉她的伏之森故事。 一旁的道节也悠哉地聆听。 小鸟又唧唧地叫了起来。 ……不久之后,浜路说完故事,停下脚步,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下。道节也坐在她身旁。 冥土依然站在原地: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嗯。」 「故事早就结束了。」 「嗯。」 「不过浜路姑娘,就算伏姬、八房和他们子孙的故事在夏日结束,猎人和猎物、猎伏人和伏的故事也乍会结束。」 「是吗?」 「试想,今后两位仍将继续猎伏,或许会成功,或许会让伏逃掉,甚至丢掉自己的性命。伏会不断繁衍,纵使改朝换代,仍会继续存在这个国家的某处,也许数量会越来越多,也许会慢慢减少。如同现八所言,我也不明白何谓繁荣,何谓衰败。不过……」 「伏决计不会消失,是吧?」 「对。所以你们……猎伏人的旅程也不会结束。伏的孤独、因孤独而生的残暴,还有与生俱来的肤浅,都不会自这个国家消失。沾满罪恶的鲜血、四处逃窜的伏,以及制裁他们的正义之士——比如里见义实公和谁与争锋的村雨丸——之间的对立也不会消失。伏将继续逃窜,隐身在通个国家的某处吧。嘲笑世人,烧杀掳掠,横死街头,直到世界末日。」 「或许也有人身为伏子伏孙而不自知。」 冥土准备周到,还带了竹筒。浜路向他讨了口冷掉的粗茶喝,突然打起颤来。 下雪了。 现在仍是冬天。 对人来说,这是难挨的季节。 对狗而言是否也一样……? 浜路低下头。 又突然对呆立的冥土说道: 「对你而言,伏是什么?」 「呵呵,那么对两位而言,伏又是什么?」 浜路用力摇摇头,毫不迟疑地断然说道: 「是猎物。是野兽。是该杀之物。」 道节腰上的村雨丸仿佛点头赞同,黑色刀鞘又滴下几滴阴森的露水。 闻言的冥土突然露出迷惘的表情,眼镜之后的细眼如同溪鱼一般游移。 「怎么了?」 「对我而言,是神吧。」 「咦?你在胡说什么啊?真是个怪人。」 「不,我本来就觉得神比我们更加卑微,所以才会无条件地接纳我们人类卑劣不净的部分,不问理由便饶恕我们,温柔、肮脏却可贵。」 「喔……冥土,你果然很有意思,难怪写那些莫名其妙的快报都写不腻。」 「什么叫莫名其妙?也罢,总之我走在路上,看到那些漂亮却肮脏的物事,总是忍不住想膜拜一番。我从小就是如此。所以……」 冥土垂下肩膀。 他定睛凝视远处山峰上的积雪。 或许他是想起留在江户、不告而别的老父和养姐,又或许他是想起自己几乎没帮上忙却一路续写、终于在前晚完成的曲亭马琴作《里见八犬传》。 在眼镜深处,后悔、忏悔、难消的怒意等人性光芒有如冬日晨光,冷冷地摇荡。 「我会如此受伏吸引,或许因为我也是个残酷之人……」 「打起精神来吧。瞧你死气沉沉的。」 道节拍拍冥土的背,骨瘦如柴的冥土被震飞约两尺之远,在雪地上滑了一跤。 见冥土一脸错愕,浜路哈哈大笑,冥土也跟着笑了,精神奕奕地站起来。 「走吧。」 「你还要跟啊?你还是回江户吧。」 「不要。」 冥土理所当然地说道,摇了摇头。 浜路错愕地问道: 「不要?为什么?」 「浜路姑娘,你们打算前往京都,今后又会大江南北、无止无尽地追寻伏吧?我要看着你们,一笔一笔记录下来。我的冥土新闻也会跟着前往京都,传遍大江南北……」 「别闹了!再说你根本是乱写一通吧?我和哥都觉得很困扰。对吧,哥?」 「会吗?」 「会吗……?你也发发脾气嘛!哥真是人太好了。」 「别像个黄脸婆一样成天发脾气嘛,浜路。」 「别那样说我!下次你再说我像黄脸婆,我就和你绝交!啊……冥土又来了!」 冥土就像变魔法一样,不知从何处取出纸笔,开始写下兄妹吵架的经过。浜路气恼不过,决心不再说话,闭上嘴巴。 她站起身来。 与道节一起迈开脚步。 雪道湿滑,江户长大的道节时常打滑,走起来惊险万分。山里长大的浜路沉下腰来慢慢行走,并未被泥土绊脚。 后头的冥土小步跟上。这么一提,他平时老背着的紫色包袱不知是否摆在活像大包袱的紫色马琴庵里,今天没带来。虽然一身行装,看起来却比平时轻盈许多。 浜路一面走,一面仰望冬季的天空。 雪花飘落。 雪势随即转强,一片接着一片落下。 道路连绵不绝。 秋天是现八,冬天则是小孩亲兵卫只身一人。至于前天,或许负伤的信乃也曾走在这条路上。好几只江户的伏都逃往京都去了。 成了幕府公认猎伏人的浜路与道节开始追捕他们。 至于其他的伏呢?想必有的已前往积雪如仓库一般高的北国,有的前往一吃果实便会恢复童心的奇妙南国,有的前往远方的海边,有的前往夕阳沉落的山上。 他们自由自在分散全国各地,消声匿迹,躲避追兵的追踪,却不改伏的作风,过着以虚无为名的自由生活。 ——这么一提,离开江户之前,浜路曾怀着惜别之心,环顾四周。当时她突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井边聊天的三姑六婆。 私垫里的乖巧孩童。 叫卖的中年摊贩及佩带长刀的英武武士。 并肩而行的潇洒男人,穿着华服、牙齿闪着黑光的女人,以及梳着桃割髻、聚在一起吱吱喳喳的娇俏姑娘。 浜路总觉得这些人之中似乎有伏。 仍有伏混在人群之中,隐藏野兽的一面……肤浅,凶暴,以及强烈得难以忍受的孤独……压抑着狗心避过猎伏人的耳目,装成人的模样,苟延残喘。 当然,这只是浜路的想像。 那个瞬间,她的猎师之眼看见一幅奇异的风景:三姑六婆之中藏着一只伏,就像滑稽小说里所绘的伏一样,长得狗头人身,尾巴还不小心露出来;孩童中也混着几只伏,虽然小心掩藏,却不小心嗷嗷叫出声来;并肩同行的三个男人细看之下,原来是三只野兽……但在眨眼之后,幻影消失,又恢复平时的和平风情。 伏无所不在。 所以猎伏人的旅程绝不会结束。 浜路回头望着背上的猎枪,默默地点头,又一本正经地对身旁的道节说道: 「哥,拜托你了。」 道节自信满满地点头回应: 「没问题。有我这个哥哥在,你用不着担心。」 「是啊。」 身材娇小、缓步而行的浜路,和绊雪打滑、却十分开怀的道节。 小鸟飞越枯枝上的积雪,唧唧叫着。 「你们等着吧。藏身在市井之中的伏姬与八房子孙,森林之子,狗之子,因果之子。我们猎伏人会去收拾你们,你们的和平生活也只能持续到那一刻。」 如此这般,他们离开江户,一路往京都而去。 并肩同行的幕府公认猎伏人浜路与道节,以及紧跟在后的奇妙赝作家冥土。 三人的背影在雪道上留下三人份的足迹,精神奕奕地往前迈进,越行越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