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间的幸福》 插图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作者:三秋缒 插画:e9l ———————————— 内容简介: ★amazon 5星感人好评:「读过感触最深的一本书!」、「令人重新审视自我人生的小说!」 为了她,就算将我的寿命卖到只剩三天,我也愿意!! 我,二十岁,前途一片黯淡,我决定留下三个月,将剩余的三十年寿命全部卖掉。 然而,我的未来却不如我想像中值钱,一年,仅仅值一万日圆…… 第二天,一位自称监视员的年轻女性出现在我门前,负责监视我度过剩余的三个月。 然而,和她相处的时间,却让我的未来价值,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改变…… 当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如此美好之时,我决定将我仅存的人生全数卖出,只留下最后的── 三天…… 1.十年后的约定 and, in the end, the love you take is equal to the love you make. the end the beatles ———————————————— 听到寿命也能买得到这件事,我最先想起的是小学的公民与道德课。当年,芳龄二十几岁的女导师对我们这群懵懂的十岁学童丢出这个问题。 「大家看这边。要说什么东西是不可取代的、是珍贵无比的,应该就是每个人的生命。如果将人命换算成金额,大家觉得应该值多少钱呢?」 语毕,她的思绪似乎停滞了一下,大概是在回想刚刚的提问是否够清楚吧。她手上拿着粉笔,一动也不动地面对黑板,背影朝着我们二十秒左右。 这段时间,每位学生都认真地思考答案。班上大多数的学生都喜欢这位年轻漂亮的导师,抢着说出一些讨导师欢心的答案,想得到她的褒奖。 其中有位模范生举手回答: 「之前读过的书里有提到,上班族一辈子的薪水大概是两亿日圆到三亿日圆之间,所以每个人的生命大概就值这个价钱吧。」 教室里有一半的学生流露出钦佩的神情,另一半则是觉得这答案真无聊。 几乎所有的学生都不喜欢这位模范生。 「的确,大部分上班族的收入就这么多而已。」导师苦笑地点了点头,回应了这位模范生。 「如果询问大人们,大概也会得到同样的答案吧,以一辈子能赚到的金额来衡量人命的价值,也算是一种正确答案。不过,我希望大家暂且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嗯……不如用比喻来说明吧,就像平常做的那种,不太好懂的比喻。」 老师用蓝色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没人看得懂的东西,看起来既像是人,又像黏在马路上的口香糖。 不过,这就是她真正的目的。 「黑板上这个『不知其真面目的东西』非常有钱,而且它很憧憬能过一过人类的生活,希望有人可以将自己的人生卖给它。某天,你偶然从『这东西』面前经过时,它叫住你说:『喂,你可不可以把你剩下的人生全卖给我咧?』」 女导师说完比喻后,暂时打住。 「卖掉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某位一脸认真的男生举手发问。 「当然是死掉啰!」导师一派轻松地回答他:「所以,你一定会拒绝它的条件吧。不过『这东西』没那么容易死心,又说:『那么,卖给我一半也行。要不要把你剩下的六十年寿命,折一半卖三十年给我呢?不能再少了。』」 「原来如此!」撑着脸颊听导师说话的我,心中突然有所领悟,有种卖掉一半也无妨的感觉。人生与其枯燥漫长,还不如短暂灿烂来得精采。 「那么,接下来才是真正的问题。想要一尝人类生活的『这东西』,该怎么替你的寿命估价呢?一年分的寿命该值多少钱?……先说清楚,这个问题没有正确答案,我只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而已。请大家跟座位附近的同学讨论一下吧。」 教室里讨论的声音此起彼落。 只是,我没有参与讨论。说得正确一点,是我没能参与讨论。 因为我跟刚刚那位提出一辈子能赚多少薪水的模范生一样,都是被班上同学排挤的对象。 我摆出一副不想跟着讨论的表情,在一旁等待着时间流逝。 坐在前面的那群家伙说:「如果一辈子的收入是三亿日圆的话……」 我心想,那些家伙要是值三亿日圆的话,我应该值三十亿日圆才对。 我已经忘了当时的结论,只记得最后是不了了之收场。反正这本来就是个小学生讨论不了的题目,就算找来一群高中生,恐怕也讨论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 唯独一点我还记忆犹新,有位看来前途黯淡的女生一直主张「人命不该有价」。没错,若让我过着和她一样的人生,我大概不会设定售价吧──我是这么想的。说不定还反倒被索取垃圾处理费呢。 「就算我要卖出过着和我相同人生的权利,你们应该连三百日圆也不愿意付吧?」每个班上都有这么一个聪明爱耍宝的家伙,他的想法似乎跟我很像。为了逗大家笑,他故意开玩笑地这么问。我虽然赞同他的想法,但他很明显地认为自己的价值比旁边那些死脑筋的家伙高出许多,那种自以为高尚又故意自嘲的作风真令人噁心。 这时候,导师突然说:「没有正确答案。」不过,接近正确解答的答案其实真实存在──就在十年后,二十岁的我真的把命卖掉,并换得相对的报酬。 小时候,我希望未来的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内心一直觉得自己比同年龄的人更优秀、更突出。但麻烦的是,我住的那一带都是一堆蠢父母生的笨小孩,这更加深了我对自己的误解。 身边的玩伴总是被我看扁。不懂得隐藏骄傲、毫不谦虚又不机敏的我,当然和班上的同学们关系疏远。遭到同学排挤,或是东西被人藏起来等都是家常便饭。 即便考试常拿满分,但能拿满分的又不只有我一个。 没错,就像前面提到的那位模范生,那个名叫姬野的女生。 我们因为彼此的关系而拿不到实质上的第一名,所以表面是互相砥砺,内心却想把对方踩在脚下。 但就另一层面而言,我们也是唯一能了解彼此的伙伴。能够正确听懂我的想法的人就只有她,恐怕我对她而言也是一样。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总是走在一起。 原本我们两家就住在正对面,从小就一直玩在一起,这应该是所谓的「青梅竹马」吧。我们两家的父母亲关系不错,在念小学之前,我爸妈工作一忙,就会把我托给姬野的双亲照顾;换成对方的父母太忙,也会拜托我家照顾姬野。 虽然我们把彼此视为竞争对手,但在彼此的父母面前都知道要扮演相亲相爱的小孩。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有这份默契,有可能只是觉得这么做对彼此都好吧。明明是那种会在桌子底下互相踢对方的脚、捏对方大腿的关系,但只要在父母的视线范围内,我们就会扮演成不用他们操心的青梅竹马。 不过,说不定事实也真是如此。 姬野也因为同样的理由被班上的同学讨厌。她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瞧不起别人的态度过于露骨,在教室里总被视为讨厌鬼。 我与姬野的家都在山丘附近,与其他同学的家隔了好一段距离,这给了我们一个好藉口,把整天躲在家里的行为正当化,不需要浪费时间去同学家玩。只有在穷极无聊的时候,才会迫于无奈地露出一副「我也不是真的喜欢待在这里」的表情拜访彼此。 每到夏季庆典或圣诞节,为了不让双方的父母担心,我们还会特别结伴出门打发时间。就连在亲子活动日或课堂参观日,也会装出「友情万岁」的样子,感觉上像是「我们就喜欢两个人一起玩,因为这样最快乐」。是的,与其和那些低能到极点的同学做朋友,还不如跟惹人厌的儿时玩伴打交道来得好。 对我们两个来说,小学是一处沉重阴郁的地方。有时候,我与姬野被霸凌的问题会被提到学年会议里讨论。 我们四到六年级时,担任级任导师的女老师很了解我们的状况,只要情节不严重,都不会联络我们的家长。要是连父母都知道我们被欺负,那我们就真的成为被霸凌的小孩了。那位老师也很清楚,我们需要的是一处忘掉被霸凌事实的场所。 只是不管何时,我与姬野都觉得很不耐烦,不只对身边的同学如此,内心的某个角落也觉得只能与周遭建立起这种关系的自己很烦。 对我们而言,最困难的就是装出笑脸。明明是该跟着大笑的时候,我们却一丝笑容也挤不出来;即便勉强抽动脸部的肌肉,却只听到内心某块重要部分剥落的声音。我想,姬野跟我有一样的感觉。在一片哄堂大笑的气氛中,我们连眉毛也不愿挑动一下,不,或许说是无法挑动还更精准一些。 班上的同学总是揶揄我们自命清高。没错,我们的确孤傲,但是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我们不懂得取悦他们,而是姬野和我在本质上就与他们不同,就像是在错误的花季里绽放的花朵。 那是发生在十岁夏天的事。姬 野肩上背着被丢进垃圾筒数十次的书包,与穿着被人剪出一个个破洞鞋子的我,并肩坐在夕阳余晖映照的神社石阶上,等待着某事发生。 我们的位置可以鸟瞰整个夏季庆典的会场,狭长的参道排满了摊贩,两侧的灯笼则像是飞机跑道灯一般笔直延伸,原本幽暗的神社境内因此透出微微的红光。会场里的人们都流露着欢乐的神情,使得我们无法下去走进会场。 我们之所以保持沉默,是怕一开口,会场里的声音就会渗入。我们拼命压抑着想张口的心情,静静地坐在原地不动。 我与姬野等待的,是能肯定我们的存在,能让一切变得合理的「某事」发生。 在蝉叫声不绝于耳的神社里,我们俩或多或少都向神明祈求过吧。 当太阳准备没入的那一刻,姬野突然站起来,用手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后,走到我的面前,两眼凝视着我说。 「我们将来,一定会变得很了不起唷!」 她以独特的清澈嗓音说道。 她的口吻,彷佛正述说着某件刚确定的事实。 「……你说的将来,是多久之后呢?」我反问。 「应该不会太接近,但也不是太遥远,大概就在十年后吧。」 「十年后,」我重覆着这句话:「到时,我们两个都二十岁了。」 十岁的我们认为,二十岁是长大成人的年纪,为此,我才会觉得姬野的话里透露着几分真实。 姬野接着说:「没错,『某事』一定会在夏季发生。十年后的夏天,一定会有好事在我们身上降临,届时我们会由衷地感叹:『活着真好。』变得有钱又伟大的我们,会在回顾小学生活时这么说:『那所小学对我们一点帮助都没有,身边的同学都是一堆蠢蛋,连当负面教材都不够格。反正,就是一所糟糕透顶的小学。』」 「是啊,真的都是一堆笨蛋,真的是一所烂透的小学。」我如此应和着。对当时的我们而言,这个想法算是非常崭新,因为在小学生的眼里,学校就是全世界,很难置身于外,以客观的眼光批判优劣。 「所以我们十年后,一定要让自己变得有钱又高人一等啊。至少要让现在的同学们,嫉妬到心脏病发作的程度才行。」 「要让他们嫉妬到咬牙切齿的地步。」我赞同姬野的说法。 「否则,现在的忍耐就毫无意义了。」她微笑地说道。 我并非把这句话当成短暂的安慰。从姬野的口中听到这句话时,我就觉得这是确定会发生的未来,听起来就像是即将实现的预言。 没错,我们绝对会变得了不起,不是吗?十年后,我们一定要对那些家伙还以颜色,让他们为了自己的百般无礼,后悔到想死的地方。 「……即便如此,二十岁还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年纪啊!」姬野将双手背在身后,仰望着晚霞泛红的天空说道:「十年后,就二十岁了呀。」 「二十岁就能喝酒,也能吸烟。结婚的话,好像更早一点吧?」我这么说道。 「对啊,女孩子十六岁就能结婚了。」 「男孩子好像十八岁吧,不过我大概结不了婚。」 「为什么呢?」 「因为我有太多讨厌的东西了。我对社会上的每件事都感到厌烦,这样怎么可能结得了婚。」 「这样啊。那么,说不定我也是这样。」 说完这句话,姬野微微地垂下了头。 夕阳将她的脸颊映得绯红,看起来完全判若两人。 这样的她看起来好成熟,但却似乎隐含着脆弱。 「……呐,既然这样,」姬野倏地与我四目交会,却又立刻转移视线说:「到了二十岁,等我们都变得了不起……如果那时彼此都很丢脸地没找到结婚对象的话……」 她轻轻地咳了一下,继续说道。 「到时候,我们这两个滞销的,要不要在一起呢?」 就连当时的我也明白,姬野的声调之所以改变,是因为觉得害臊。 「你的意思是?」我小心地追问回去。 「……开玩笑的啦。拜托忘了吧!」姬野企图以笑脸带过尴尬说着:「我只是想说说看这种话而已,我怎么可能会没人要呢!」 这家伙真是好样的,连我都笑了。 不过──虽然这只是一句玩笑话──在姬野远走他乡之后,我仍然将这个约定随时放在心上,因此不管多么有魅力的女孩子对我示好,我都明白地拒绝她们。不论我成了国中生、高中生还是大学生。 若是有朝一日与她再次相遇,我一定要让她知道我还是「没人要」的模样。 我知道,这根本是一股傻劲。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年。 回顾过去,我如此想着。说不定那时已是我最辉煌的年代吧。 2.结束的起点 那天,第十九次说着「实在非常抱歉」而鞠躬赔罪的我,突然眼前一黑,头部直接撞在地板上失去了意识。 那是在露天啤酒广场打工时发生的事,原因也不难理解。只要不进食,又持续在炎热的大白天下工作,任谁都会有这种下场。一个人勉强地回到公寓之后,眼睛深处痛得像是眼球快要被挖出来一样,只好不情愿地到医院报到。 搭计程车到急诊挂号只是让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经济状况更加恶化而已,再加上店长强迫我暂时休假,害得我的生活是能省则省,但我早就不知道还有哪些能够省了。我已不记得最后一次吃肉是什么时候,也已经超过四个月没理发,前年冬天买了件外套之后,至今没买过任何一件新衣服;升上大学后,也不曾跟任何人出游。 我有着不能向双亲求援的苦衷。事到如今,也只能自己拼命赚钱了。 被迫卖掉cd与书籍是个痛苦的选择。虽然这些物品都是二手货,并经过严格筛选才忍痛购买的,但在这间没电脑没电视的房间里,能卖掉换钱的也只剩它们了。 与它们分手之前,我决定至少cd要从头到尾再听一遍。我戴上耳机,侧卧在榻榻米上按下cd播放器的播放钮。打开从二手市场购得的蓝色叶片电风扇后,一如往常地走到厨房倒了杯冷水。 上大学以来,这是第一次请假,不过,就算我缺席也应该不会有人在意吧,说不定根本没人注意到我请假。 一张又一张,堆成一座塔的cd从右边慢慢地移到了左边。 时序进入夏天,我也已经二十岁,不过正如保罗?尼赞所说,二十岁不一定是一生中最美丽的年华(注1) 「十年后的夏天,一定会有好事在我们身上降临,届时我们会由衷地感叹:『活着真好。』」姬野的这段预言彻底失败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遇过任何「好事」,也不觉得今后能够遇见。 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小学四年级的夏天,她转到远地的学校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一切不应该是这样。 不,或许这样正好。国中、高中、大学,按部就班升学的我,一点一滴地变成平凡又无趣的人了,我反而希望她别看见我现在这副模样。 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如果青梅竹马的她能陪着我升上同一所国中的话,或许我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有她在身边,我说什么也会努力到底,要是做了什么丢脸的事,她一定会嘲弄我一番,如果我表现不错,她也绝对会因此感到不甘心。或许正是彼此之间存在着这种紧张感,才让当年的我一直维持着最佳状态。 这几年,我总是如此反覆地后悔着。 要是当年的我见到现在的我,到底会怎么想呢? 花了三天,将泰半的cd听完一遍后,我只保留了几张真的非常重要的cd,其余的全部装到纸袋里。另一个纸袋则塞满了要卖的书,我提起这两个纸袋就上街去了。走在烈日之下,我开始不断地耳鸣,一开始还以为是不规则的蝉叫声,但声音之响,宛如贴在耳边鸣叫一般。 初次造访这间旧书店是在一年前的夏天,是我才进入大学没几个月的时候。对于当地巷弄还不甚清楚的我,在那天也迷路了,大概将近一小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完全迷失了方向。 穿过小巷,步上阶梯后,我找到了这家旧书店。之后好几次想来,却总是找不到正确的地点。即便想搜寻一下,也总是记不得店名。反而是在迷路时,才会偶然碰见这家旧书店。我觉得,彷佛前往这家旧书店的小巷是会随着自己的兴致决定现身的时刻。直到今年,我才有办法熟门熟路地前往这家店。 不知何时,店门口布满了牵牛花。基于习惯,我先确认门外陈列特价书的书架有无变化之后才走进店里。店内的灯光有些昏暗,空气里充满了旧纸张的气味,而后方传来了收音机的声音。 穿过侧身才能勉强通过的狭窄走道后,我出声喊了喊书店老板。一位脸上满是皱纹的老人无精打采地从书堆之间探出头来。这位书店老板不管来者是谁,从不露出一丝笑容,就连算帐的时候也只是低着头,喃喃念出售价而已。 不过今天有些不同。当我说出自己是来卖书之后,老板居然难得地抬起头来,望着我的双眼。 老人的表情,像是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这也难怪,我也不是不懂他的心情。我要卖掉的这些书全是不管读几遍,都值得留在手边的珍品,对于爱书的人来说,把它们卖掉根本是件难以理解的事。 「你要搬家啊?」他问了问我。好意外,他的声音非常宏亮。 「没有,没打算搬家。」 「那么,」他上下打量了手边的这堆书,并说:「怎么会舍得卖掉它们?」 「因为纸的口感不好,也不能转换成营养。」 老人似乎听懂了我的玩笑。 「缺钱啊?」他歪嘴说道。 我点了点头后,他把双手抱在胸前,像是沉思一般。沉默了好一会儿后,突然像是思绪整理清楚似地叹了口气,说了「鉴价差不多要花三十分钟」之后,就抱起这堆书,掉头走进店里。 我走到店外,看了一下立在路旁的公布栏,上面贴了一些夏季庆典、萤火虫观赏会、天文观测,和读书会的海报。矮墙的另一侧则传来令人怀念的味道,有线香与榻榻米的香味,另外还掺杂着一股生活的臭味与木头香气。 远方某处人家里,风铃正叮当作响。 鉴价结束,老人说了句「拿去」后,将大约为我预估的三分之二的金额拿给我。 「等等,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 「你是不是正为钱烦恼?」 「反正也不是最近才开始烦恼的就是了。」 我含糊地回答之后,老人像是理解似地点了点头。 「算了,你到底有多穷,又为什么会穷到这等地步,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只不过有件事我想问你。」 老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你想不想出售自己的寿命?」 这几个不该排列在一起的单字,让我的反应顿时慢了几拍。 「寿命?」我带着确认的语气反问回去。 「没错,是寿命,只不过收购的人不是我,但肯定能卖出高价。」 天气应该还没热到会让我听错的地步吧。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 这个老人该不会老到脑袋坏掉了吧──我只能暂且得出这个结论。 老人看着我的表情说道: 「也难怪你会觉得我在撒谎,就算觉得我痴呆了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是,姑且把我这个痴呆老人的玩笑当作一回事,去一趟我待会要告诉你的地方,你应该就会知道我说的话是真的了。」 我半信半疑地听完老人的说明。 也就是说,大致上是这么一回事:离这不远的大楼四楼里,有一间收购寿命的店。每个人出售的寿命各有高低价格,寿命的价值端看日后生活的充实度而定。 「我是不太了解你,不过就外表来看,你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人,而且对书的品味也还可以。你的命应该会有个好价钱吧?」 这不是以前在小学公民与道德课讨论的题目吗?心里突然有股怀念的感觉。 根据这个老人的说法,那家店除了收购寿命之外,时间与健康也在收购清单内。 「寿命与时间有什么不同?」我提问:「我也不明白寿命与健康的差异。」 「详细情形我不清楚,因为我也没卖过寿命啊。不过,你也知道有些不怎么健康的家伙拖了几十年不死,一些健康的家伙却会突然暴毙,这应该就是寿命与健康的差异吧?不过跟时间有什么不同我就想不出来了。」 老人在便条纸上画了地图,还写上电话号码。 我说了声谢谢后,就掉头走出店面。 我心想,就算不是我,一般人只要听到「收购寿命的店」应该都会觉得是老人的痴心妄想吧。他一定是因为害怕死期将近,才让自己沉浸在「寿命也能购得」这种幻想来维持正常。 难道不是这样吗?不然,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方便的事。 我的预想,有一半猜对了。 这么方便的事,的确不存在。 可是,我的预想,有一半却猜错了。 收购寿命的店家,的确存在。 把书卖个精光的我,将脚步转向街上的cd专卖店 。从柏油路上反射回来的阳光,让我不断流出汗来。喉咙虽然渴到不行,我却连在自动贩卖机买罐果汁的闲钱也拿不出来。在回到公寓之前,只得继续忍耐。 与前一间的旧书店完全不同,这间cd专卖店的冷气非常强。自动门一开启,冰冷的空气立刻笼罩全身。我深吸了一口气,让冰凉的空气吸入身体内部。店里正在播放应该是我国中时期,充满夏季色彩的歌曲。 我走向柜台,向总待在那的金发店员打了声招呼,同时用左手手指比了一下右手的纸袋,他的神情有些诧异,但随即又流露出像是被我狠狠背叛的表情。那张表情似乎在说:「你这个家伙,怎么舍得卖掉这么多cd。」简单来说,他的反应跟刚刚旧书店的老人几乎如出一辙。 「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啊?」金发店员开口问我。他的年纪大概超过二十五岁,体型瘦削,眼角微微下垂,穿着摇滚风的t恤与褪色的丹宁牛仔裤,手指总像是发神经似地抖个不停。 我同在旧书店时解释般向他说明我不得已卖掉cd的原委后,「如果缺钱的话……」金发店员用手敲了敲柜台说道: 「有件好康的事情跟你说,本来我是不该告诉你的啦,不过我个人非常中意你的音乐品味,所以要私下告诉你这件好事。」 一字一句,听起来就像是写在诈欺教战手册上的台词。 金发店员继续说。 「这座小镇的某处,有间专门收购寿命的店喔!」 「寿命?」我立刻反问。我当然已经注意到,这跟刚刚在旧书店的对话简直一模一样,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反问。 「对啊,收购寿命。」他十分认真地回答。 怎么回事?最近流行开穷人玩笑吗? 正当我不知该如何回应的时候,他像是机关枪一般开始说明。 整段话的内容大抵上与旧书店的老人说的一致,只是这个金发店员似乎真的曾卖掉寿命。但当我追问出售的金额时,他却打哈哈地说:「这部分就不太方便说了。」 金发店员将地图与电话号码写给我。不用看也知道,跟那个老人写的内容一样。 我客套地说了句谢谢后,就走到店外。才在太阳底下走没两步,溽暑的湿气立刻沾黏全身。今天就奢侈一下吧!我这样纵容自己。我将零钱投入路旁的自动贩卖机里,烦恼许久之后,终于按下苏打汽水的按钮。 双手紧握罐身,享受短暂的冰凉之后,我拉开拉环,一口一口慢慢地饮用,清凉饮料特有的冰甜充满了我的口中。由于好久没喝碳酸汽水了,所以每一口都让喉咙感受到刺激。我把喝到一滴不剩的空罐丢进垃圾筒里。 我从口袋将那两人画的地图拿出来端详一番,那地点绝不是走不到的距离。 似乎去了那栋大楼,就能出售寿命、时间或健康。 这实在太离谱了。 我啧了一声,把地图揉成一团后当场丢掉。 但最终,我还是站在那栋大楼的前面。 那是一栋老旧的大楼,外壁已渗满黑色,完全无法想像原本的颜色是什么。恐怕这栋大楼自己也想不起来原有的颜色。大楼的外观狭长,看似被两侧的建筑物压迫。 电梯已然废弃,只能顺着楼梯爬上目的地的四楼。在泛黄的日光灯与充斥着霉味的空气里,我满身汗地一阶一阶往上爬。 我并不相信寿命也能出售这件事。但我认为,其实那两个人背后有着无法直接对我挑明实情的苦衷,他们的确想介绍一份高薪的兼职给我,只是这份兼职可能要冒着缩短生命的风险。 上到四楼,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什么也没写、一片空白的大门。 但不知为何,我确信这里就是那两个人提及的场所。 我止住呼吸,盯着门把约莫五秒后,下定决心,转开门把。 门的另一边,是一片乾净到从大楼外观完全无法想像的广阔空间。我对眼前的这一切并不意外。房间的中央,排列着空无一物的展示柜,靠墙的位置则摆满了空荡荡的架子,不过看起来仍然非常自然。 就一般的观点而言,这里的确是一间奇妙的房间,若是要比喻的话,有点像是没有珠宝的珠宝室,或是没有眼镜的眼镜店,也可说是没有半本书的书店。 直到有人出声之前,我都没察觉身边站着人。 「欢迎光临。」 我转向声音的来源,看到一位穿着套装的女性坐在那里。被挡在细框眼镜后面的眼神,似乎正在打量我的价值。 我之所以不需要开口询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店」,是因为这位女性抢在我之前,先开口问了我下面这个问题。 「您要出售的是时间?健康?还是寿命?」 我已经不想花脑筋去思考这是什么状况。 要是对方想耍我的话,就随他们高兴吧。 「我要出售寿命。」我立刻如此回答。 我心想,就暂时先顺势应付一下吧,反正现在的我也没什么好损失的。 尽管毫无根据,要是余命还剩六十年,应该能卖个六亿日圆左右吧。纵使没有小学时代的自信,我自认还是比一般人来得有价值。简单来说,我认为自己每一年的寿命值一千万日圆左右。 到了这等年纪,我仍然无法从「只有自己最特别」的迷思中跳出。这份自信其实毫无根据,不过是过去的荣光还在拉扯而已。时至今日,我不顾眼前难以翻身的劣势,只是一味地欺骗自己「总有一天能成功,一举摆脱之前毫无意义的人生」。 随着年纪的增长,梦想中的成功越发膨胀。越是被逼到走投无路的人,越容易陷入逆转胜的追求。只不过,这就是人性的无可救药。在落后十分的九局下半,高飞牺牲打已无济于事,明知很可能挥棒落空,也只能全力挥击,力拼长打来挽回局势了。 不知何时,我已经变得一直都在梦想。我知道,只有成为家喻户晓的名人或造就了难以抹灭的传说,我才能得到救赎。 要将我这种人导回正途,恐怕得先请人全面否定我一遍才行,必须把我逼到无处可逃、无法自保的地步,再将我折磨得体无完肤。 这么说来,出售寿命恐怕是正确的选择吧。 因为这么做不只否定了我截至目前的人生,也完全否定了我接下来的人生。 仔细观察之后才发现,穿着套装的那位女性非常年轻,光从外表判断,大概介于十八岁到二十四岁之间。 她告诉我鉴价大约需要三小时才能完成,同时双手已开始在手边的电脑输入资料。感觉上需要完成某些繁琐的步骤,但似乎不需要我报上名字,而且,明明鉴价物是珍贵无比的人生,鉴价却只需要三小时就能完成。当然,价值终究是由对方决定,并不是用一般的方式吧,不过,这就是一种所谓的标准。 走出大楼后,我漫无目的地在附近闲晃。天空逐渐变得阴暗,双腿也走到疲累,而肚子早已空无一物。虽然想到附近的餐厅稍事休息,口袋却连这点闲钱也没有。 走进商店街,恰巧在长凳上发现了七星香烟与一百日圆打火机,我望了望周围,没瞧见可能是主人的人,就假装若无其事地坐在旁边,偷偷地将它们摸进口袋。之后立刻起身,走进小巷里,躲在废木材的旁边点烟,深深地抽了一口。由于实在是很久没抽烟了,喉咙从第一口就开始烧灼发痛。 踩熄烟屁股之后,我往车站的方向走去。这次换成口渴了。 我坐在车站前方的广场长凳,望着地上的鸽子。坐在对面的中年女性,不断地喂食鸽子。这位女性的服装有点太过年轻的感觉,喂食的手势也静不下来,光是盯着看,就让我有种说不出的烦躁。而且看着鸽子啄食地上的吐司,我居然被勾起了食欲,这真令我厌恶自己。说不定肚子再饿一点,我就会趴到地上与鸽子抢食了吧。 ──但愿能卖得高价。我如此期待着。 就像大部分卖东西的人一样,在鉴价结束之前,我尽可能地低估自己寿命的价值。原本预估的价钱在六亿日圆左右,不过我做了最坏的打算,以免到时候因为价钱太低而被吓到。 这个最坏的打算大概是三亿日圆。 小时候,我认为自己有三十亿日圆的价值,相较之下,现在这个价钱应该算是过分低估了吧。 不过,我对自己的估价还是太过宽容了。还记得姬野说过上班族一辈子的平均薪水大 概介于两亿日圆至三亿日圆左右,但是我却忘记当年第一次思考生命值多少钱时,曾在前途看似黯淡的同学发言后,暗自认为「若让我过着和她一样的人生,我大概不会设定售价吧,说不定还反倒被索取垃圾处理费呢」的这件事。 提早回到店里,窝在沙发打盹的我,直到女店员喊了我的名字才醒过来。 鉴价似乎已经完成了。 「楠木先生。」没错,那位女店员的确喊了这个名字。我记得来到这里之后,不曾报出自己的姓名,也没有拿出任何身分证件,显然对方透过某种管道取得了资料。 这间店果然暗中进行了一些超乎常理的举动。 不可思议的是,再次步入这栋大楼的我,居然也开始相信出售寿命这种胡说八道的事。虽然是基于千丝万缕的理由才得出的结论,不过硬要从中举出最有根据的理由,应该就是那位女店员吧。 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就抱着这种印象可能有点怪异,不过……与这位女性有关的一切,似乎没有半点虚假。我真的就是这么认为。这位女性身上散发着某种与正义感和道德观毫无牵扯,并且无视于利益、同时厌恶着狡诈的味道。 然而,事后回想起来,我完全明白自己的直觉是有多么地不可靠了。 ……回到鉴价的话题。 听到女店员说出「三十」这个数字时,内心对自己还抱有一丝期许的我,一瞬间忍不住露出期待的表情。我不禁反射性地认为小时候估的「三十亿」果然正确。 看到我这副模样,女店员露出一副感到抱歉的表情,用食指搔了搔脸颊。她似乎不忍直接告诉我结果,只好将眼神投往电脑视窗,飞快地按了几下键盘之后,将列印出来的一张报表放在柜台上。 「这就是您的鉴价结果,不知您意下如何?」 最初,我以为写在鉴价表里的「三十万」是每一年的定价。 如果人生以八十年计算,总价就是两千四百万。 两千四百万,这个数字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 我顿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 再怎么样,也不该如此廉价吧? 事已至此,我决定试着怀疑这间店。该不会是某个电视节目的企划,还是哪里的心理学实验吧?不对,有可能只是一场单纯的恶作剧而已…… 只可惜无论替自己找多少藉口也是枉然。唯一能说服自己的,只剩常识,然而除了常识之外的感觉,都告诉我「这位女性所说的是正确的」。而当如此不合理的事情摆在眼前,该相信的是皮肤的知觉而不是常识,这是我的信念之一。 看来,我非得接受两千四百万这个数字了。 光要说服自己,就需要不少勇气。 但是女店员接着面向我,说出更为残忍的事实。 「在此要提醒您的是,这次余命年均鉴价为最低收购价格的一万日圆。由于您的余命只剩三十年又三个月,所以您将可从本公司领取大约三十万日圆。」 此刻的我不禁噗哧一笑。为的不是觉得她在开玩笑,而是我居然会如此客观地审视眼前的残酷事实,这真是太滑稽了。 正如数字所显示,与预估差了好几位数的金额,明白地写在鉴价表里。 「这次的鉴价依据的并非普世的价值观,充其量是参照本公司的标准而已。」 女店员的口气里似乎带着一丝辩解。 「我想进一步了解贵公司所谓的标准。」当我说出这句话,眼前这位女店员不耐烦地长叹了一口气。看来她之前已被问过千百次相同的问题吧。 「由于鉴定的细节是由另一处的咨询部门负责,所以我并不清楚实际的过程,我所知道的是,依照达成多少幸福度、实现度、贡献度这些因素来决定价格高低……换言之,剩下的人生有多幸福,或是能让别人获得多少幸福,又或者能否完成梦想以及对社会是否有贡献,都成为鉴价的依据。」 听到是如此公正的鉴定,让我坠落更深的绝望。 无法获得幸福、无法带给别人幸福、无法完成梦想、对社会毫无贡献。如果只是单纯其中一项不符标准才导致对方出价过低,还不致于让我如此失望。但要是我真的无法让自己与别人获得幸福,也无法抓住梦想,更无法对社会尽一己之力──我又该从哪里获得救赎呢? 更何况三十年的余命对年仅二十岁的我而言,实在是太短了一些。难道之后我会生一场重病?还是会遭遇横祸? 「为什么我只剩这么短的寿命呢?」我不甘心地明知故问。 「实在非常抱歉,」女店员不好意思地微微点头说:「有关后续的资讯,只能提供给已出售时间、健康或寿命的顾客参考。」 我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请让我思考一下。」 「请自便。」虽然她这么回答,但从语气里可以感受到催促我快快做出决定。 结果我只留下三个月,将剩余的三十年寿命全部卖掉。每天打工的生活加上旧书店与cd专卖店的事情,让我不再对手边东西便宜卖这件事有任何排斥。 当女店员逐条说明契约书的内容时,我根本什么也没想,只是顺口随便回应她而已,即便被问到「有没有什么想问的?」时,也只回答了「没有」。 我只想趁早结束这一切,赶紧走出这里。 走出这间店,走出这个人生。 「总共可以进行三次交易,」女店员如此告知:「剩余的两次,您可以选择出售寿命、健康或是时间。」 领取装了三十万日圆的信封袋之后,我就走出店外。 我搞不清楚被动了什么手脚,但的确有种生命流失的感觉,像是原本塞满身体的某些东西,突然被拿走了九成一样。要比喻的话,就像被斩首的鸡还能四处走动一会儿的感觉。形容成行尸走肉也很恰当。 不到二十一岁就被宣判死期的这副皮囊,与打算活八十年的身体完全不同,似乎变得性子很急,连寻常的一秒也变得价值非凡。原以为能活到八十岁的我,潜意识里总是存在着「反正还有六十年可活」的怠慢,然而一旦只剩三个月的寿命,一股「非得做点什么」的焦虑立即袭卷而来。 话虽如此,今天还是想回家补眠。一整天的东奔西走真的让我累坏了。在思考今后的事之前,也得让我先舒爽地睡个饱再说。 在归途中,我与一名奇特的男子擦肩而过。这位看起来二十出头的男子脸上堆满了笑容,一个人乐不可支地走在路上。 真是莫名地令我感到火大。 于是我绕去商店街的酒铺买了四罐啤酒,又去熟悉的路边摊买了五枝烤鸡肉串,一路边走边吃地走回家里。 余命只剩三个月,再也没有把钱绑死在裤腰带的理由了。 好久没尝到酒精的味道了,或许也好久没这么心情消沉了吧,我一下子就醉了,是酩酊大醉那种,回家不到三十分钟就开始狂吐。 人生最后的三个月就这样开始了。 以起跑的方式来说,算是最糟的那种吧。
注1:最美丽的年华 保罗?尼赞(paul nizan)在其代表作《亚丁阿拉伯》(aden arabie)的开头段落即写到:「我二十岁了。但我绝不愿意让任何人说什么这是一生中最美丽的年华。」 3.抱膝旁坐的监视员 还记得那是在一个身体不适,却又热得辗转难眠的夜里。幸亏如此,我才得以将梦境记得一清二楚。 即便睁开双眼,我仍躲在棉被里反刍梦境里的一切。那并非一场恶梦,应该说,是一场幸福的梦,只可惜,越是幸福的梦越是残酷。 梦中的我是一名高中生,场景在公园。虽然公园并不熟悉,但公园里的人都是我的小学同学。这梦境的设定彷佛是正在举办同学会。 梦里的每个人都拿着仙女棒玩得不亦乐乎。被火花照亮的烟雾透出万紫千红的颜色,而我却站在公园外面凝视着他们。 「高中生活还好吗?」不知何时来到身旁的姬野突然冒出这句话。 侧眼瞄了一下身旁的她,却看不清她的脸庞。这也难怪,我从未见过十岁之后的姬野,自然无法想像高中的她长什么模样。 但我清楚,梦中的我打从心底觉得她很漂亮,而且也以身为她的老朋友自豪。 我坦白地回答她:「算不上愉快,却也不那么糟。」 姬野轻轻地点了头,告诉我她也差不多是这样。 我内心暗自窃喜。原来我们拥有差不多悲惨的青春岁月。 她告诉我,事到如今才能如此回忆过去。 过去那个时候,的确很快乐啊。 我回问她:「你说的是什么时候呢?」 姬野没有回答,兀自蹲下,接着抬起头说:「楠木,你现在还没人要吗?」 「算是吧。」我边回答她的问题,边凝视着她的表情。我想看出她的反应。 「这样啊。」姬野的脸庞浮现微微的傻笑说:「嗯,我也还没人要。」 接着她又略带羞赧地补了后面这句话。 太棒了,一切就如同希望。 是啊,就如期待的一样。 这场梦就到此为止。 这不是二十岁的人该有的梦,充满孩子气的这场梦,连我都开始讨厌起自己了。可是就在此刻,心里出现了另一个拼命想记住这场梦的我。因为忘掉实在可惜。 我知道,十岁的我对姬野没多大的喜欢,对她的好感只有一小撮而已。 问题是,之后不论遇见谁,我连这么「一小撮的好感」也不曾有过。 该不会,这看似一小撮的好感已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情感了吧──当我察觉这件事,已是她远走他方之后很久的事了。 巨细靡遗地将这场与姬野有关的梦记入脑中之后,我继续躺在棉被里,将昨天发生的事重新回想一次。在那栋老旧的大楼里,我将自己的寿命卖到只剩三个月。 我从不觉得那是场白日梦,因为昨天发生的一切已确实成为记忆里的真实。 我也不后悔如此莾撞地卖掉一大半的寿命,更没有那种失去了才懂得珍惜的心情。真要说的话,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的感觉还比较强烈一些。 在此之前,连系着我的一线生机就是那份「之后说不定会遇到好事」的肤浅期待。虽说是毫无根据的期盼,却是难以割舍的依恋。只是这世上没有那种绝对能让人咸鱼翻身的保证罢了。 这份期待既是救赎也是圈套。换个角度来看,昨天被宣告「今后绝不会有任何好运降临在您身上」,反而是件值得感恩的事。 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地等待死亡。 既然木已成舟,我唯独希望的是剩下的这三个月能够快乐一点。「过去的人生虽然浑噩,但至少在觉悟死亡将至的这三个月,我过得还挺幸福的。」我希望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能如此回忆这段时光。 首先,我决定先去书店翻翻杂志,想想接下来该做的事──这时,门铃突然响起。 照理来说,我不会有任何访客,在此居住的这些年间,也不曾有人前来拜访,今后的三个月也理应如此。该不会是按错门铃,还是来收钱?难道是推销吗?不管是哪一种,我都有股不祥的预感。 门铃再度响起。就在我勉强爬出棉被时,昨晚那股噁心的感觉旋即袭来。是宿醉啊!即便如此,我也只能忍住不吐,走往玄关开门,没想到站在门前的是位陌生的女子。旁边还拖着一只非常适合她的行李箱。 「……请问您是哪位?」我纳闷地请教对方。 她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后,不情愿地从包包里拿出眼镜戴上,一副「这样就看得出我是谁了吧」的样子望着我。 我总算看出来了。 「你是昨天替我鉴价的……」 「没错,就是我。」她抢先一步回答我。 由于昨天的套装实在令人印象深刻,换上便服的她简直判若两人,上身穿的是棉质上衣,外面搭配着一身铁灰蓝的吊带裙。昨天她把头发绑在后面,所以没能发现她原来拥有一头及肩的黑发,而且发尾还微微向内卷。在那双眼镜遮掩不住的大眼里,似乎透着一股莫名的忧郁。我将眼神转往露出裙外的双脚后,发现她的右膝贴了一大块ok绷。看起来伤口非常深,即便从ok绷外面也能看得出来。 单凭第一印象,只能推测大约十八岁至二十四岁,无法准确锁定年龄,但是见到今天的她,我就有了底,她应该跟我年纪相仿,大概就是十九岁或二十岁左右。 但令人不解的是,她为何要来这里? 我最先想到的理由是「为了告诉我鉴价有误而来」,例如不小心弄错位数或是拿错别人的鉴价结果之类的失误。我不禁期待,她是来登门赔罪的。 她将眼镜取下,仔细地收回眼镜盒后,将不带一丝情绪的眼神转回我的身上。 「您好,我是从今天开始,担任监视员一职的宫城。」 语毕,这位叫做宫城的女子,向我轻轻点一下头。 监视员?我完全不记得,但好像真的有这么一回事的样子。就在我回想昨天与宫城的对话之际,那股想吐的感觉突然向上涌现,逼得我奔入厕所狂吐。 胃里的东西被吐得精光后,我一走出厕所就看见宫城直直地站在厕所门前。就算是工作,这个女生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吧。我把她往旁边推开,走去洗手台洗脸刷牙,倒了杯水大口喝下后,继续躺回棉被里。头还是痛个不停,房里的闷热更让头痛加剧。 「昨天虽然已说明清楚,」不知何时走到枕头旁边的宫城突然开口:「由于您的余命已不足一年,所以即日起,必须随时监控您的一举一动。然后……」 「这些事可不可以等会再讲?」我毫不客气地请她住嘴。「就如你眼前所见,我很不舒服。」 「我明白了。那么,稍后再为您说明。」 语毕,宫城拖着行李箱走到房间的角落去,背向墙壁抱膝而坐。 之后,就不曾从我身上挪开眼神。 看来只要我在这间房间,她就打算坐在那里监视我。 「您只要当作我不存在就好,」宫城从房间角落说出这句话:「请您无须顾忌,像往常一般悠哉度日即可。」 纵然她如此提醒,还是改变不了有个没差个两岁的女生正在一旁监视我的事实。我怎么可能毫不在意,所以总会忍不住往宫城的方向偷看。看来她似乎在笔记本里写了一些资料,可能是所谓的监视纪录吧。 被人单方面观察还真不愉快,被她凝视的那半侧像是遭人用眼神烧得灼热。 宫城昨天的确曾详尽地向我解说监视员是什么职务。根据宫城的说法,若是放任在那间店卖掉寿命的人不管,当余命不剩一年时,大部分的人就会变得自暴自弃,并做出各种不当的行为。虽然她没告诉我不当行为的具体内容,但大致上不难想像。 人们之所以遵守规则,是因为继续生存于世,「信用」掌握很大的关键。只是一旦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终了,情况可就不同了,因为信用是无法带往彼岸的。 避免出售寿命的人们因自暴自弃而危害他人所制定的系统,正是监视员这套制度。只要发现余命不足一年的人做出不当的行为,监视员可立刻联络本部,在不顾原本寿命长短的情况下立刻结束监视对象的性命。简单来说,抱膝坐在房间角落的那个女生,只要一通电话就能立刻夺走我的性命。 只不过──这似乎是依据统计上显着的结果──一旦人们知道自己离死期不远,就不愿再造成别人的麻烦,因此余命只剩三天时,监视员将离开监视对象的身边。 只有最后三天,能一人独处。 不知何时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头已不痛,也不再想吐。时钟里的时针指着 晚上七点左右,如此珍贵的三个月就这么浪费掉第一天,真是糟透了。 宫城则是依然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房间角落。 我勉强自己尽量不去在意她,像往常一般生活。我用冷水洗脸,脱掉居家服,换上颜色褪至淡白的蓝色牛仔裤与衣缘松垮的t恤之后,便外出买晚餐。担任监视员一职的宫城总是跟在我身后五步左右的距离。 走着走着,炙热的夕阳实在眩目。这天的晚霞黄澄澄地布满了天空,远方的树林传来阵阵晚蝉的鸣叫声,单行列车毫无朝气地穿过行人道旁的铁路。 我走到了旧国道旁的全自动餐厅(注2)。这是一栋宽长的建筑物,树木从店的后侧开始蔓延,像是覆盖整间店面一般生长着。招牌、屋顶、外墙,找不到一处还未褪色的地方。店里约有十台自动贩卖机排成一列,其正面陈设两张桌脚细长的桌子,每张桌子上还摆着辣椒粉与烟灰缸。角落那台有着十年以上历史的大型游乐机台,发出的背景音效让店内的灰暗气氛得到一丝明亮。 我将三百日圆投入面食自动贩卖机后,抽着烟等待机器煮好食物。宫城坐在一旁的圆椅上,抬头看着店里唯一一盏正在闪烁的日光灯。这个女生在监视我的同时,是如何用餐呢?她不可能不需要进食吧?不过她身上的确散发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彷佛像台机器,让人感受不到半点人味。 把眼前这碗只剩热度可言,味道却乏善可陈的炸虾荞麦面吃完后,我从饮料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咖啡喝,这甜死人不偿命的冰咖啡深深沁入这副乾涸的躯壳。 余命不足三个月,却特别浪费时间来吃这种自动贩卖机做的廉价劣食的人,恐怕也只有我了。不过我在此之前,本来就没有「出远门,找间高级餐厅大啖美食」的选项。这几年的贫困生活让我的想像力也变得贫乏了。 用餐结束后我返回公寓,拾起原子笔,翻开笔记本,准备逐条写出今后的生活方针。尽管先写出不想做的事情,会比列出想做的事情来得容易,不过一旦下笔,在死期来临之前想完成的心愿就自然浮现在脑海里。 死前愿望清单 ?不去大学上课 ?不工作 ?顺从欲望 ?享受美食 ?欣赏美丽的事物 ?留下遗书 ?与成濑见面话家常 ?向姬野表明心意 「那个心愿最好放弃喔。」 一回过头,才发现原本该待在房间角落的宫城已站在我的身后,窥视着我写在笔记本里的内容。 她指着的那个愿望,偏偏就是「向姬野表明心意」那一行。 「监视员非得要观察到这种地步,还要在一旁说三道四吗?」我不满地询问。 宫城并未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取而代之,她如此告诉我。 「这位姬野小姐也遭遇了各种事情,十七岁生了小孩后被高中退学,十八岁虽然结婚了,却在一年之后就离婚,如今二十岁的她正在娘家养育小孩。两年后,她将会跳楼自杀,还留下一封悲痛的遗书。即便你现在去见她,也不会有任何好事发生,而且姬野小姐早就把你忘得一乾二净,就连十岁时的那个约定,也早已不复记忆。」 我的喉咙挤不出半丝声音。 我觉得,肺里的空气瞬间变得稀薄。 「为什么……能如此清楚我的一切?」 我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强忍住内心的慌乱问出这句话。 「从语气判断,你似乎能够得知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吗?」 宫城在眨了两、三次眼睛后,摇了摇头说道。 「我所知道的,只有楠木先生与亲友之间『原本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已,只不过事到如今,这些已是毫无意义的资讯了。因为当您卖掉寿命,您的未来就产生了极大的转变。而且我能知道的,也只有『原本可能发生的事情』之中,特别重要的事件而已。」 宫城一边看着笔记本的内容,一边伸起右手,轻巧地将头发拨到耳后。 「您似乎认为姬野小姐是非常重要的人,因为在楠木先生的『生涯概要』里,只写了有关姬野小姐的事情。」 「重不重要也只是相对而论吧?」我立刻回嘴否定:「对我来说,那只是因为其他的事情没那么重要而已。」 「或许真是如此吧。」宫城如此回应我:「总之,我只能告诉您,现在去见姬野小姐,只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只会让美好的回忆被摧毁殆尽。」 「还真是感谢你的贴心啊。可是,我的回忆早就被践踏殆尽了。」 「可是,不去见面才能节省时间吧?」 「或许真是如此。不过,你可以如此轻易地把未来的事情告诉被监视的我吗?」 宫城不解地歪着头。「容我反问,为何不能向您提及未来的事?」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的确问得我不知所措。纵然我要利用这些未来的资讯干坏事,宫城也只需要一通电话就能立刻终止我的寿命。 「基本上,我们希望您能安稳地度过余生,」宫城继续说:「为此,我们会提出一些建议或是警告。」 我搔了搔头,想着要说些什么还以颜色。 「呐,你或许是想避免我受伤或失望,但这样的行为等于是夺走我承受『伤害与失望的自由』不是吗?没错……假设,我想从姬野的口中听到事实,也愿意因此受到伤害,而非间接地从你的口中听到一切,那么你的所做所为就等于是多管闲事。」 宫城神情不耐地叹了口气。 「是这样吗?我本是出自善意,假若让您有所不悦,或许我的发言真的不够谨慎,请您原谅我的轻率。」 语毕,宫城十分乾脆地低头赔罪。 「……只不过,有件事需要先说清楚。我劝您对于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别抱有任何所谓的公平或合理的期待。因为您已经出售了自己的寿命,这等于您自愿跳进这个不讲道理、不合逻辑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再怎么主张所谓的自由或权利也是浪费唇舌,因为,一切都是您甘愿的。」 宫城说完这番话之后,又走回房间的角落里,抱膝坐下。 「话虽如此,这次您所主张的『受伤与失望的自由』,我还是会予以尊重,其余死前想完成的愿望,我不会再有任何意见。请您随自己的心意做主,只要不造成他人麻烦,尽管完成任何心愿,我绝对不会再阻止您。」 我心想,不用她说,我也会这么做。 在那一瞬间,宫城脸上闪过打从心底悲伤的表情,并未逃过我的眼睛。只是,当时那个表情到底代表什么意义,我并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注2:全自动餐厅 以自动贩卖机贩售食物的餐厅,通常兼设游乐中心。 4.容我公布正确答案吧 自从列出死前愿望的那天之后,我的愚蠢变得更加无可救药。 我告诉宫城「我只是打通电话,马上回来」后,特地走到公寓外头去打电话。其实真正的目的是不想被宫城听到通话内容,但果不其然,宫城依旧尾随在后监视。 距离上次主动打电话给别人已相当遥远。我盯着手机画面里的「若菜」这个名字许久不放。 公寓后面的林子里,夏虫正唧唧地鸣叫着。 看来,不过是打通电话就害得我紧张起来了。回想起来,从幼时开始,我就不曾主动找谁出游,也不曾积极与人交谈。或许我因此丧失了许多机会,但不必为这些人际关系烦恼也是事实,也不曾产生任何后悔或满足的情绪。 我让思绪暂停流动,趁着这几秒的短暂空白,不假思索地按下手机的通话键。一旦电话拨出,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而话题内容就顺其自然吧。 拨号声让紧张感越发高涨。一声、二声、三声,直到此时我才想到「对方有可能不接电话」这件事。久未主动打电话给别人,脑子里才会有这种「只要打电话,对方就会接听」的错觉。四声、五声、六声,看来对方正处于无法立刻接听电话的状况。心中的某处突然松懈下来。 拨号声响至第八声后,我终于按下停止通话键放弃等待。 若菜是我大学的学妹,原本是打算邀请她一同用餐,然后如果事情发展顺利,说不定在我寿命告终之前,都能有她陪在身边。 事已至此,突然,一股寂寞的酸味溢上咽喉。在明确地知道死期之后,最先感受到的变化是我至今未曾想过的渴望与人见面的心情。总之我现在,那股想跟谁说话的心情变得强烈无比。 若菜是在大学时唯一愿意对我示好的人。今年春天,甫入学的若菜在前面提到的那间旧书店与我相遇。当时站在店里的若菜正专注盯着破烂发霉的旧书,而我明明是恶狠狠地瞪着她,以眼神示意要她「别挡路,滚到一边去」,但她却曲解我的意思,犯下新生常犯的自作多情,自以为:「盯着我不放的这个人,虽然面生,但该不会是曾打过照面的朋友吧?」 「不好意思,我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面呢?」若菜嗫嚅地开口问我。 「没见过,」我斩钉截铁地否定她:「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啊,原来是这样呀,真是对不起。」若菜似乎察觉了自己的误会,于是难为情地转移视线。不过,随即露出重整心情的微笑,说道: 「这么说,我们就是在这间旧书店邂逅彼此啰?」 这次轮到我感到困惑了。「这怎么算是邂逅啊?」 「真的,这就是大家口中的邂逅啊,真是太棒了!」若菜边开心地说着,边将旧书放回书架上。 几天之后,我们又在大学里相遇。自此之后,就常一起吃午餐,偶尔也会一同跷课,各抒彼此对书本或音乐的意见。 「能遇见比自己还爱读书的同龄朋友,这还是第一次呢。」若菜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底闪烁着光芒。 「我只是读而不学罢了,我根本没从书里得到半点东西。」我如此回应了若菜:「我没有能吸收书中价值的资质,我所做的,不过是从大锅子将大量的高汤倒进了小盘子里。才倒入一点,高汤就立刻从盘子溢出来,半滴也留不住。」 「真的是这样吗?」若菜歪着头发出疑问:「我觉得尽管看似不曾吸收,或者看似立刻忘记,但只要读过一次,一定会在脑子里留下痕迹,然后会再不经意地化为有用的资讯。」 「也许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啦,至少我觉得──正因我是如此才这样说──年纪轻轻就成为书虫可不太健康。读书就是没事可做的人才会做的事。」 「楠木学长没有想做的事情吗?」 「除了打工之外,没什么想做的。」当我如此回答,若菜的脸上绽出藏不住的笑容,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肩膀说:「那让我替你增加一些想做的事情吧。」话一说完,她旋即抽走我的手机,输入自己的电子信箱与电话号码。 要是当时我知道姬野已历经怀孕、结婚、生产、离婚这些过程,也晓得她已把我忘得一乾二净,我一定更愿意对若菜多点异性间的关心。可惜初春时的我还忘不了与姬野的约定,还坚持自己在二十岁之前得是个没人要的人。所以我不曾主动打电话给若菜,即便接到她的简讯或电话,有两、三次也在几分钟之内就挂断。总之就是不希望让对方有多余的期待。 不论何时,我都是个无可救药又时运不济的人啊。 我丝毫没有心情留下语音,仅传了封讯息告知打电话的用意。「虽然有些突然,明天有空出门吗?」我不希望让若菜觉得字句冷漠,也不想破坏若菜对我的印象,在斟酌每处的用字后,才慎重地送出讯息。 讯息一下子就回覆了。光是这点就足以令人安慰,果然还是有人愿意关心我。 正当我想着是不是该一反常态地立刻回覆时,我才发现自己搞错了。 刚刚的那封讯息,不是若菜传来的。若仅是如此,还足堪聊慰。没想到,手机画面里那串英文的意思居然是「该名用户不存在」。 换句话说,若菜已更换了她的电子信箱,而且是在没通知我的情况下。或许她已觉得不需要与我保持联络的状态吧。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她一时忘记,待会就传来信箱更新的讯息也说不定。 只是我心中明白。 我跟她的关系早已过了期限。 看到我眼神空洞地盯着手机萤幕,宫城似乎发现某些状况,于是乎蹑步地走近身边,窥视着我手里的手机。 「接下来,容我公布正确答案吧!」宫城如此宣布着。 「这位您打算联络的女性,是您最后的希望。若菜小姐或许是这世上最后一个曾爱过您的人。要是您能在春季的时候,主动地回应她的示好,现在应该是对心意相通的恋人了,或许您的寿命也不会变得如此廉价……可惜,现在有点为时已晚了呢。若菜小姐已觉得您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不对,她可能对于毫无回应的您还怀着些许恨意,正打算将最近开始交往的男朋友带到您面前,好好刺激您一番。」 宫城无视我就站在眼前,直言不讳地说出这段事实。 「今后,再也不会出现第二位喜欢您的人了。旁人似乎已经看穿您将他人当成排解寂寞的道具了喔。」 隔壁房间的窗户流露出欢乐的声音,看来是一群大学男女正在喧腾。从那扇窗户透出的光线远比从我房间透出的还明亮许多。从前的我,根本不会如此比较,如今却觉得刺眼无比。 手机在最不适当的时候响起。原来是若菜的回拨啊。心中虽然闪过乾脆不接的念头,但如果对方继续拨来又很麻烦,所以我还是选择接起电话。 「楠木学长,刚刚是你打电话给我吗?有什么事情吗?」 若菜的语气虽一如往常,但方才宫城所说的一切,却让我觉得若菜的话里带着责备的口气,听起来像是「现在还打电话来做什么」。 「不好意思,我不小心拨错号码了。」 我尽力假装开朗地回应。 「原来是这样啊。说的也是呢,楠木学长本来就不是个会主动打电话给别人的人呀。」若菜笑着说道。这笑声听起来又像是另一种嘲弄,彷佛在说「所以我才说早就看透你了呀」。 「是啊,你说的没错。」 感谢若菜特地回拨后,我立即挂掉电话。 隔壁房间似乎变得更加喧腾。 我丝毫不想回到房间,在外面直接点起烟来。在抽完两根烟之后,就直接走去附近的超市,悠哉地在店里晃了几圈,把六罐装啤酒、炸鸡还有泡面放入购物篮里。这是我第一次把出售寿命所得的三十万日圆拿在手上。我原本很难得地想奢侈一番,却想像不出该买什么才算奢侈。 宫城手上的购物篮放了一堆味道平淡的caloriemate(注3)与矿泉水。买东西这件事其实没什么好惊讶的,只是难以想像她吃东西的画面而已。因为她就是一个如此不具人味的女生,进食这种如此原始的人类行为实在与她不搭。 即便如此……我的内心深处却悄悄地告诉我:「我们两个看起来像是一起出门购物的同居情侣吧?」这个想法实在是个荒唐──可是又觉得好幸福──的错觉。内 心希望擦肩而过的人们要是也能抱着与我相同的错觉就好了。 为了避免误会,我有件事要先说清楚。我对于宫城,本来就有种刻意疏远的感觉。只是我很早就偷偷地憧憬某一天能与同居的女孩一起穿着居家服,外出采买食材或酒。每当我见到这种情侣,都会为自己浅浅地叹息。正因为如此,即便身边的她旨在监视,能与年轻女生在夜里到超市购物仍是件值得兴奋的事情。 这真是虚幻的幸福。但,我就是无法拒绝如此感受。 宫城先我一步在自助柜台结完帐,两个人提着购物袋一起走回公寓。隔壁邻居的喧哗依旧,频繁的脚步声不断穿壁传来。 老实说,我心里好生羡慕隔壁的大学生们。在此之前,我从未有过类似的心情。即便遇见一群正在欢娱作乐的人们,也只会暗自觉得「到底有什么值得这么开心」。 只是,一旦当我意识到死期将近这件事,我那扭曲到不行的价值观似乎被完美地修正了。 我想像常人一样,与人好好相处。 大部分的人应该会在此刻向家人寻求慰藉,因为不管遭遇任何情况,只有家人是永远的避风港,是最后的归属──我知道一般人都会有这种想法。 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觉得家庭是一处温馨的地方,至少对我而言,剩下的三个月不管遇到什么事,唯独家人我一点也不想联络。正因为来日无多,所有令人不悦的可能性我都要彻底避开。 从小,弟弟就持续夺走父母对我的疼爱。弟弟在任何方面的能力都比我优异许多;个性直爽、身材高挑之余,五官也十分清秀。从十二岁开始到如今的十九岁为止,身边从不缺乏恋人陪伴,就连念的大学排名也在我之上。弟弟的运动神经十分发达,高中时期曾登上甲子园的投手丘,我这个哥哥没有一处比弟弟优秀。别说追求自我成长,连原本的能力都留不住的我,只能一年一年被快速成长的弟弟拉开差距。 父母亲将所有的关爱灌注在弟弟身上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即便我这个做哥哥的被当成是失败品,我也从未觉得不公平。与弟弟相较之下,我的确是个失败品,假设我与弟弟得到同等的疼爱,那才叫做不公平吧。如果我有子女,应该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爱值得被爱的,投资值得被投资的那方,到底有什么错呢? 现在才想回去老家享受无偿的亲情,安稳地过完剩余的日子已是缘木求鱼,或许闯入隔壁房间,让那群正在作乐的大学生们接受我还显得实际一点。 就连等待热水煮沸的时候,我也喝着啤酒,吃着炸鸡当下酒菜。等到泡面煮好,我早就随着心情喝醉了。这时候酒精果然能够壮胆,只要分量不要用错就好。 我走到正在房间角落写着笔记的宫城身边问她:「要不要一起喝酒?」这时候任谁都好,只要能陪我喝酒,我就心满意足了。 「免了,我正在工作。」宫城连头也没抬就拒绝了。 「我从刚刚就很好奇,你到底都记录了些什么?」 「有关您的行动纪录。」 「这样啊?那我现在告诉你,我,喝醉了喔!」 「如您所说,您看起来的确喝醉了。」宫城微微点头表示认同。 「不只这样啦,我现在,很想跟你喝酒。」 「我知道,刚刚您就问过我了。」 宫城的表情显得十分厌恶。
注3:caloriemate 由日本大冢制药于1983年推出的营养补充食品。 5.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关灯之后,我还是酒不离手。可喜的是,这天我安稳地喝醉了。此时不要违抗自己的心情,反倒要甘愿跳入火坑,陷入自怜自爱的情绪,才容易振作起来。 再熟悉不过的房间,似乎有些转变。窗外射入的月光将室内染成沉静的深蓝色,溜进房间里的夏夜凉风与彷佛座敷童子(注4)般静坐一旁的宫城,让整间室内形成一处截然不同的异空间。我从不知道这间房间还有这种面貌。 我感觉自己正在舞台两侧待命,唯有当我走入舞台,演技才得以发挥。 我突然有种凡事莫不可能的自信。这或许只是因为酒醉,我才能如此自傲地将自己的无能暂时抛在脑后,而我也误会自己已有些转变。 我走向宫城,高傲地宣告。 「我,要在剩下的三个月里,拿着这出售寿命所得的三十万改变一些事情。」 高声宣布之后,我将罐里剩余的啤酒一口饮尽,猛然将罐子放回桌子上。 不过,宫城的反应依旧冷漠。 她仅微微地将视线上抬几公分,说了句「喔,是吗?」就让视线落回笔记上。 我不顾她的冷淡继续说道。 「虽然只是三十万,却是我宝贵的性命,这可是比三千万、三十亿都还要来得有价值。我一定要拼命努力,对全世界报一箭之仇。」 醉醺醺的我觉得这句台词真是悦耳无比。 但宫城依然是置若罔闻的态度。 「果然每个人说的话都一样呢。」 宫城把手上的笔放在一旁,抱拢双腿,将下巴靠在膝盖上。 「到目前为止,我大概听过五次类似的台词。每个命不久矣的人想法都会越变越极端,尤其是那些人生不太美满的人,更是偏激到不行。就如赌性坚强的赌徒奢求一把翻本的机会,输尽人生筹码的家伙总渴望着不切实际的幸福吧。大多数的人只有在面临死亡之后,才会懂得活着多么可贵,也才能找回原有的活力,然后陷入『过去虽然百般荒唐,但如今懂得自省的我,应该还能做些什么吧?』的迷思,不过这些人都犯了要命的自以为是,因为他们不过是好不容易站回起跑点而已。简单来说,就是在输得一塌糊涂之后,才总算冷静地看待眼前的赌局。如果把这点冷静就看成是逆转的机会,那实在是可笑至极……楠木先生,请您仔细地思考吧。您的寿命之所以如此廉价,不就是因为您在剩下的三十年寿命里一事无成吗?您不是早就对这件事一清二楚了吗?」 宫城冷冷地说完这一切。 「三十年都无法成就任何事的人,短短的三个月又能改变什么?」 「……不试怎么知道结果啊!」 当下虽然能随口反击,我却对于话里的无力感到十分沮丧。 因为在尝试之前,胜负早已分晓。她所说的每句话都极为正确。「追求平凡的满足才是聪明的做法喔!」她如此提醒我:「反正一切已无可挽救了,短短三个月也不可能改变什么,不过无所事事,这三个月又显得有点太长了,既然这样,您不觉得累积简单而确实的幸福才是聪明的做法吗?只想获胜会招致失败,而在失败中寻找胜机的人生才比较不会失望。」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说的都是对的啦,不过大道理我听太多了。」我把头撇到一旁不想再听下去。如果没醉,我可能还会继续争辩下去,但是现在的我连推翻这串大道理的心力都没有。「看来我还不够了解自己有多么无能吧?……呐,能不能告诉我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到底是怎么度过这失去的三十年人生?或许听完之后,我就不会再对自己抱持任何多余的期待。」 宫城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像是放弃某种坚持般地说道。 「的确,现在让您知道一切,或许对您比较好吧……但为了以防万一,有件事我得先说在前头,待会听完我说的一切之后,您大可不必自暴自弃。因为我所知道的只是『原本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如今那些已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了。」 「我明白了,待会要听的就像是某种占卜的结果……而且若要我说的话,没什么事值得我自暴自弃的,只是该发生的一切顺其自然地发生了。」 「但愿一切如此。」宫城显得有些语重心长。 此时,宛若重物坠地,又似巨塔倒地的声音响起。我之所以无法在第一时间听出这声巨响来自烟火,全因这几年没什么机会正面欣赏烟火。 每一次的烟火,我都只能待在窗后。我从不曾在烟火施放之际吃着路边摊买来的大阪烧,也不曾握着情人的手深情相望。 自从懂事以来,个性乖僻的我就躲避在人群之外,常有种我不属于人群的感觉,一想到会撞见某个认识的人,就让我感到不安。小学的时候,只要没人硬拉我出门,不管是公园、游泳池、学校后山、商店街、夏季庆典还是烟火大会,我都是尽可能选择不去,即便上了高中,也不愿走近人烟繁华的地区,上街出门也避免走在大马路上。 最后一次欣赏烟火,真的是遥远的年幼时代。 那时,我记得姬野就在身旁。 近距离仰望的烟火究竟有多么硕大,我早已不复记忆,而烟火施放的声音有多么震撼,也同样难以回味。到底近看能否闻到烟火火药的臭味?夜空里会残留多少烟雾?会场里的人们又是带着什么表情欣赏烟火?逐一回想才发现,我对烟火还真是一无所知。 想瞭望窗外景色的诱惑如浪潮般袭来,但是我不想在宫城面前做这种引人耻笑的举动,否则宫城可能会说:「如果这么想看,出门去看不就好了?」到时候我该如何回答?难道我要回答因为在意旁人的眼光,所以不想去看? 明明我已经没剩多少时间好活,到现在还要如此在意他人的看法吗? 正当我抵抗着外出的诱惑时,宫城像是嘲弄似地挡在我的前方,打开纱窗向外探身,欣赏正在施放的烟火。与其说宫城那感动的表情是因为烟火的美丽,不如说她是因为看到稀有的烟火而佩服。不论如何,宫城似乎对烟火很有兴趣。 「喂喂,一直盯着烟火也没关系吗?监视员小姐。要是我突然逃出门外,你该拿我怎么办?」 宫城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烟火,语带讥讽地说:「您希望被人监视吗?」 「怎么可能,我还希望你早点消失咧。一直被你盯着看,很难做些什么。」 「这样啊。看来是有做什么亏心事吧?……我忘了告诉您,您要是逃到一定的距离之外,就会被认定为您打算造成别人的困扰,到时候您的寿命就会被瞬间夺取而死亡,还请您务必注意这点。」 「一定的距离是有多远?」 「这部分倒不是很精确,总之是一百公尺左右的距离吧。」 这不是一开始就该先声明的事情吗? 「我会注意的。」我如此回应宫城。 空中传来一次次轻快的爆炸声,看来烟火的施放已进入高潮。不知何时,隔壁房间的吵闹声已静了下来,想必他们也正在观赏这场烟火秀吧。 宫城总算开始娓娓道出那些「原本可能发生的事情」。「您想知道消失的三十年里发生了哪些事情对吧……第一点,您的大学生活在转瞬之间就结束了,」宫城先告诉了我这件事,然后又说:「您的生活基本上就是赚生活费、读书、听音乐,然后就只剩睡觉了。渐渐地,毫无建树的每一天变得越来越如出一辙,如过眼云烟一般消失在您眼前。不学无术的您从大学毕业后,很讽刺地,做了一份在仍对自己充满希望时最嗤之以鼻的工作。明明乾脆地接受这个状况就好,您却无法忘怀那个『过去特别的自己』,每天都被『我不属于这里』的念头干扰,迟迟无法融入职场里。于是每天带着毫无生气的眼神,往返自家与职场之间。工作繁重到根本无暇思考其他事情,慢慢地,只好躲进酒精的世界里寻乐,那份『想要变得了不起』的野心也烟消云散,逐渐远离幼时在心中描绘的理想。」 「又不只有我是这样。」我急着插嘴反驳。 「的确,很多人也都是如此,等着他们的也只有极为平凡的绝望,而且每个人必须接受的苦痛也各有不同。对您而言,您是需要觉得自己是最优秀的人,所以在您的世界里没有人可以依赖,您只能自我扶持。然而只要这个世界里唯一的支柱倾倒 ,就足以产生将您推向灭亡的苦痛了。」 「灭亡?」我不解地反问宫城。 「回过神来,您已三十多快四十岁了。孤独的您只喜欢骑着重机,漫无目的地到处乱晃,可是如您所知,重机是危险的交通工具。尤其是对放弃后半人生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不幸中唯一的大幸是,您与某辆奔驰中的汽车相撞后,没有任何行人被辗伤,仅有一人跌倒。而您,却在这场意外中失去半张脸、步行的能力与大部分的手指。」 失去半张脸?这句话不难理解,但难以实际想像。 我想,应该是一副任谁都以为「这里应该是脸部」的惨样吧。 「原本对自己容貌还有些信心的您只好准备执行最后的手段,可是您无论如何也踏不出那一步,因为您终究无法舍弃那最后的一丝希望,那份『即便如此,之后说不定会遇到好事』的希望……这的确是任何人也无法否定的希望,不过一切仅止于希望,一切不过是某种恶魔的证明而已。之后您就抱着这毫无根据的希望一直活到五十岁──最后,什么也没能得到,身影凋零地独自死去。不曾被人爱过,也不曾留在任何人的回忆里。直到最后,您仍然抱怨着『我的人生不该如此』。」 这感觉有些奇妙。 我居然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宫城所说的一切。 「那么,您的感想如何?」 「这个嘛。第一个感想是,我真感谢自己将剩下的三十年寿命卖掉啊。」 这就是我的回答,不带一丝逞强的心情。宫城也说过,这一切「原本可能发生的事情」如今已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了。 「早知如此,就不要留下三个月,乾脆卖到只剩三天就好。」 「现在要卖还来得及喔!」宫城提醒我:「因为您还有两次出售寿命的机会。」 「要是余命卖到只剩三天,连你也会从我身边消失吧?」 「是的,如果我的存在确实让您不悦,这也不失为一个选项。」 「我会记住的。」我如此回应。 其实对于后续三个月了无希望的我而言,卖到只剩三日余命也算是个聪明的选择,但阻止我这么做的,果然还是「之后说不定会遇到好事」的想法,那份恶魔般的希望。 往后的三个月,是与宫城口中的「消失的三十年」截然不同,一个完全不确定的未来。说不定这三个月真的会有好事发生,或许有让我觉得「活着真好」的好运降临。 可能性并非是零。 如此想来,就觉得自己还不能求死。 吵杂的雨声让我在半夜醒来,从破掉的遮雨棚滴落地面的水声不绝于耳。看了看时钟,时针才刚经过三点。 一股香甜的气味在房里飘散。刹那间难以联想这是来自女性的洗发精香味,全因这股香气实在久违了。 以消去法计算,这抹飘香的主人肯定是宫城没错。我所能得出的结论就是宫城趁着我熟睡之际悄悄地洗过澡了。 只是,这个结论很难说服我自己。不是我自夸,我是个极度浅眠的人,躺着睡觉也像是坐着睡一样。光是配送报纸的细微杂音或上楼的脚步声,就能立刻将我吵醒,而这样的我居然在宫城入浴时一次也没醒来?这真是太难以理解了。难道是雨声巧妙地掩盖了一切? 我姑且将结论放在一旁。一位甫认识不久的女孩子在自家洗澡这件事,的确在我心中掀起微妙的涟漪,但我早已决心不去思考她的事情。而且为了完成明天的事情,睡眠是极为必要的。只是在如此的雨夜里醒来,也只能说是无可奈何了。 可惜这夜迟迟难以入眠。我决定仿照往常,藉助音乐的力量催化入睡的情绪。我将留在手边的一张cd《please mr. lostman》(注5)放进枕边的cd播放器后,按下播放钮、带上耳机进入音乐的世界──虽然是个人浅见,但我觉得会在辗转难眠的夜里听《please mr. lostman》的人,大概都过着不太正经的人生吧。我就是像这样利用音乐纵容我这个无法融入世界、也不愿合群的自己。 或许,现在我被迫要偿还这一切。
注4:座敷童子 日本民间传说中的精灵,经常出现在住家或仓库里。虽然常戏弄人类,但是会为见到它的人带来好运。 注5:《please mr. lostman》 日本枕头乐团(the pillows)于1997年推出的专辑,枕头乐团因而声名大噪。 6.时移易改的人、一成不变的人 直至早晨,这场雨丝毫没有稍停的迹象,而且雨势之大,足以做为起床后无法立即出门的藉口。多亏这场雨,我才有时间仔细思考后续该做的事。 正当我盯着手中这份「死前愿望清单」,宫城走近我身边轻声问道:「今天打算怎么度过?」习惯从她口中听见恶耗的我早有心理准备,任凭她接下来说什么,我也不会因此而受影响,没料到她在问完这个问题之后就没下文,仅从上方看着我手中的清单。看来她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我重新打量眼前这位女生。 自从初次见面以来,我就认为宫城的模样十分清秀。 就容我更清楚地描述吧。若单以外表而言,她绝对是我喜欢的类型。明亮的双眼、略带忧郁的细眉、紧闭的小嘴、形状美丽的头型、柔软的秀发、略显紧张的手指、白皙细长的大腿──若真想举例,恐怕还无法一一细数。 正因如此,自从她出现在这间房间,我就非常在意自己的举止。在完全符合自己喜好的女生面前,就连打呵欠也无法尽兴,也想将自己沮丧的表情与愚蠢的呼吸声通通隐藏起来。 要是监视员是位又丑又邋遢的中年大叔,而不是美丽的年轻女子,或许我可以再放松一点,更率直地思考想做的事情吧。光是宫城在身旁这点,心中那歪邪的欲望与难为情的愿望就显得更加可耻了。 「这纯粹是我个人的意见,」宫城突然开口:「这份清单里写的一切,真的是您打从心底想完成的愿望吗?」 「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么说或许有点失礼,但就我而言,您只是把『死前任谁都会想做的事情』列成清单而已喔。」 「或许真如你所说的吧。」我也认同宫城的说法。「老实说,死前非做不可的事我还真的连一样也没有。但是也不能闲着什么事都不做,只好像这样模仿别人。」 「即便如此,我也觉得应该有更多面对自己的方法。」 在说完这句别有深意的话之后,宫城又回到她的固定位置。 那天早上,我所得到的结论如下。 我应该更坦率地面对心中歪邪的欲望与难为情的愿望。我应该更入世一点、更厚颜无耻、更下流一些,让自己随着本能的驱使度过这最后的三个月才对。 如今还有何事值得顾虑?不是早知道自己已孑然一身了吗? 重新检视「死前愿望清单」之后,我毅然地拨了通电话给一位知心好友。 这次,只响了短短几声,对方就接起电话。 我拿着雨伞才走到车站,那场连夜的雨偏偏就这么停了。这一切似乎只在证明我的时运到底有多不济。拿着伞走在彷佛方才没下过雨的晴空底下,只让我觉得手中的伞有如溜冰鞋一样突兀。 湿濡的地面闪烁着阳光。我为了逃避暑气而躲入车站,但炙热的艳阳仍尾随追进。 距离上次搭乘电车已是遥远的记忆。我走进月台的候车室,在垃圾筒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可乐,之后找了张长凳坐下,两、三口就将手中的可乐喝光。宫城也买了一瓶矿泉水,闭着双眼大口大口地喝着。 我望向窗外的蓝天,彩虹正淡淡地映在天际。 就连这般平常的景象,我也忘得一乾二净了。彩虹是何种现象?何时会浮现在天空?人们对彩虹有什么印象?──这些我早该知道的基本常识,却不知何时忘了这都是「真实存在的事物」。 以观察未知事物的心情细看后,初次注意到某件事情。原来那悬在半空的巨型弯弓里,我只看见了五种颜色,七色之中少了两色。红、黄、绿、蓝、紫,是哪两种颜色自行消失了呢?我试着在虚拟的调色盘里混合颜色后,才发现原来少了橙色与靛色。 「懂得欣赏美景也挺好的呢,劝您多看几眼吧!」宫城在旁边如此说:「说不定这是您最后一次欣赏彩虹的机会了。」 「说的没错啊,」我点头认同:「而且说不定待在候车室里等车也是最后一次,喝可乐、将空罐丢入垃圾筒也可能成为绝响。」 我把可乐的空罐丢进水蓝色的垃圾筒里,罐子彼此碰撞的声音在候车室里响起。 「也许每件事都将是最后一次。其实,在卖掉寿命之前原本就是这样。」 话是这么说,但宫城的发言让我变得有些焦虑。 彩虹、候车室、可乐、空罐,这些是最后一次都还没什么,可是──在死之前,我还能听几张cd?还能再读几本书?又或者还能再抽几根烟? 这些问号一浮上心头,就让我对未来充满了惶恐。 所谓的死亡,就是除了死亡,其他事情将不再发生的意思。 下了电车之后,我前往搭乘公车约十五分钟的餐厅,准备在那里与成濑见面。 成濑是我高中时代认识的朋友,身高略低于平均值的他,有副深邃的五官与动得很快的脑筋。他那惹人注意的说话方式也相当受到众人喜爱。这样的他会与性格冷僻的我成为好友,至今想来仍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我们之间拥有一个相同的见解,那就是社会里的大小事情,大概都能一笑置之。高中时的我们常占着速食店的位子不放,在那里以轻蔑的口气嘲弄着日常发生的琐事。 我想找回当初笑看一切的心情。这也是我与成濑见面的目的之一。 同时我还另有目的。 等待成濑出现之际,宫城就坐在我旁边靠走道的位子。虽然是四人座的座位,但椅子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我与宫城自然靠得很近。距离虽已如此接近,宫城仍持续监视着我,即便眼神偶尔交会,她也毫不避讳。 如此一来,要是成濑能把宫城盯着我不放的这件事,合我意地误解我和她的关系就好了──我如此希望着。 我承认,这个愿望很丢脸,但是我也没有别的选择。虽然可悲,但自从卖掉寿命之后,我真实的「愿望」就是这件事。 「呐,监视员小姐。」我开口向宫城搭话。 「有什么事吗?」 我一边搔头一边说:「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我原本打算拜托宫城,要是被待会来的男人问东问西的话,就随口应付一下就好,没想到餐厅的女服务生不知何时已站在桌旁,满脸笑容地看着我们。「不好意思,请问您准备点餐了吗?」 没办法,我只好先点了杯咖啡。女服务生确认点餐内容时,我谨慎地问了问宫城。 「你不点些东西吗?」 语毕,宫城突然露出不妙的表情。 「呃……在别人面前最好别跟我说话喔。」 「难不成会有什么问题吗?」 「我本来一开始打算要说明清楚的──其实啊,除了监视对象外,一般人是无法察觉我们监视员的存在。就像这样。」 话才说完,宫城就拉着女服务生的袖口小晃了几下。 正如宫城声称的,女服务生果然没有任何反应。 「与我有关的感觉全被稀释为『不曾存在』,」宫城边拿着玻璃杯边说:「所以就算我把玻璃杯像这样拿在半空中,女服务生既不会觉得玻璃杯浮在空中,但也不会觉得玻璃杯消失了,当然也不会觉得玻璃杯是静止的,总之,一切都被转化成『不曾存在』的感觉。别说人们无法察觉我的『存在』,就连要察觉我的『不存在』都是不可能的喔……但是也有例外,唯独与监视对象有所牵扯时,监视员的气息才能被察觉。不过最麻烦的是,纵然能将『你感知到的我』当成『不曾存在』,却只有『我感知到的你』无法将我当成『不曾存在』啊……简单来说,旁边的人会以为楠木先生正对着没人的空气说话。」 我偷偷瞥了一眼女服务生的表情。 她的眼神果真像是看到疯子一样。 几分钟后,我一边小口啜饮着送来的咖啡,一边暗自盘算,喝完这杯咖啡还等不到成濑我就搭车返家。即便他只迟到数十秒,我也会立刻起身回家。不过才下定决心没多久,就看到成濑走进店里了。于是,我不得不向他招了招手。 才刚坐定的他,立刻夸张地表现出能与我再次相见这件事有多么开心。他果然无法察觉宫城就坐在我身边。 「真的好久不见耶,你过得还好吗?」成濑问了问我的近况。 「啊啊,就差不多那样啊。」 我心想,这不是剩不到半年就准备赴死的人该讲的话啊! 在互报近况告一段落后,我们慢 慢地恢复高中时代的聊天方式。虽然不是很清楚记得聊了什么,但是聊天的内容一点也不重要。用我们自己才懂的话聊是非才是我们聊天的目的。成濑与我边谈天,边重提无聊的陈年往事,时而相视而笑。 我不打算告诉他卖掉寿命的事,一方面是觉得他不一定会相信,另一方面是不想扫兴。要是他知道我剩不到半年的寿命,或多或少态度都会变得有些小心翼翼,不是开玩笑不敢太过头,就是不得不说些好听的话安慰我,我不希望他顾虑这些没意义的事。 直到他说出某句话之前,我都还很愉快。 「话说回来,楠木你啊,」成濑像是回想起某件事说:「现在还在画画吗?」 「没了。」我立刻回答后,小心地选择接下来要说的话。「……自从进入大学后,就不曾拿起画笔了。」 「我就知道会这样啊。」成濑不经意地笑了出来。「要是你还在画的话,我大概会以为你脑筋有问题吧。」 一切到此结束。 虽然我知道要是到了大学还在画会很奇怪,但这不到十秒的对话,已将我对成濑这三年来的好感破坏殆尽。 真的是破坏得一滴不剩。 成濑为了圆场,仍口沫横飞地说个不停,但是我心中却正在呐喊。 喂,成濑。 唯独这件事我绝对不准你嘲笑。 没错,我的确是放弃画画了。 但不代表这件事有什么值得耻笑的理由。 我还以为如果是你,就能对这件事有些体谅的啊。 我对成濑的笑脸越来越沦于形式。我点了根烟,默默地听着成濑所说的话,偶尔才回应他一下。 这时候坐在旁边的宫城突然对我说。 「……容我公布正确答案吧?」 我虽然轻轻地摇了头,但宫城还是继续说下去。 「您现在对成濑这个人应该有些讨厌了吧?老实说,成濑也不像您以为的那么喜欢您这个人。如果按照原本的剧本,您在两年后会在类似的场景下与成濑见面,然后因为一些琐事而起口角,最后以大打一架绝交……建议您在情况尚未变得如此之前,趁早结束今天的会面吧。要是对眼前这个人有多余的期待,可是没什么好处的喔。」 我不禁对宫城说的这些话感到愤怒,只不过理由并非是友人被她看不起,也不是听到不想听到的事实,当然也不是受不了她那讥讽的口气,更不是因为被成濑嘲笑自己过去的梦想而迁怒于她。 要是被问到生气的真正理由,我还有些困扰。总之──坐在对面的成濑不懂得看人脸色又多嘴地说个不停,旁边有宫城在那喋喋不休,另一侧又有两个年轻女孩不断地高声叹息,身后又有看似剧团成员的人在那里高谈阔论,店里的座位又有一群学生边拍手边大声喧哗──突然,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好不耐烦啊。 真是吵死人了!我不禁在心里大喊。 为什么不能安静一点? 下一个瞬间我突然把手中的玻璃杯往宫城方向的墙壁丢了过去。 伴随着非预期的巨响后,玻璃杯碎成一地,但整间店也只稍稍安静了一会儿,随即又恢复成原本的吵杂。成濑难以置信地凝视着我。我看到店员正准备跑过来收拾,而宫城在一旁浅浅地叹息。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拿出几张一千日圆的纸钞丢在桌上后,飞也似地逃出店外。 在搭乘公车返家的途中,老旧的棒球打击中心突然映入眼帘。我按了下车铃下车,走进棒球打击中心,挥击了三百球左右。放下球棒的那刻,我的双手渗血又麻到不行,除此之外还大汗淋漓。 我从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宝矿力,找了张板凳坐下来,一边缓缓地喝着饮料,一边望着似乎是下班回家的男性们挥棒的模样。或许是灯光的影响,周遭各种物品的色调皆泛着异样的蓝色。 我并不后悔以刚刚的方式与成濑断交。事到如今,我也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对他怀有好感,说不定我根本不喜欢成濑这号人物,只是藉着他肯定我的想法而爱着我自己吧。 时移易改的成濑以及一成不变的我。 正确的,大概是成濑那一方吧。 结束棒球打击中心的挥棒练习后,我徒步走往车站,一站上月台,列车刚好进站。车厢内挤满了刚结束社团活动的高中生,瞬间让我觉得自己老了好几岁。我闭上双眼,静心聆听列车行走的声音。 转眼已到深夜。在回到公寓之前,我顺道绕去便利商店一趟。停车场停了无数只硕大的飞蛾,但每一只似乎都没有会动的迹象。拿着啤酒与下酒菜往柜台结帐,我发现穿着运动服外套与凉鞋的两位大学男女和我买了相同的商品。 回到家,我在烤肉罐头里加了点葱,加热罐头后,一边配着啤酒一边吃。「在死之前,我还能喝几公升的啤酒?」啤酒因为这个想法而变得更加爽口。 「喂,监视员小姐,」我喊了喊坐在一旁的宫城:「刚刚丢玻璃杯那件事真不好意思。方才我心情有点混乱,有时候就是会有这种冲动。」 「嗯,我明白。」宫城回答我的同时,眼神透露着警戒的讯息。这也难怪,在话说到一半就突然将玻璃杯丢往墙壁的男人面前,任谁都会有所戒备的。 「有没有受伤?」 「很遗憾,并没有。」 「呐,我是真的觉得不好意思耶!」 「没关系,反正没丢中。」 「你写完那些无聊的观察纪录,要不要来喝一点?」 「……是要跟我喝酒的意思吗?」 宫城的反应超乎我预期之外。我猜想,这时候坦率地回答才是上策。「也是没错啦,因为一个人喝酒很闷。」 「这样啊。不好意思,我还是得拒绝,因为现在正在工作。」 「那你一开始这样回答不就好了!」 「那还真是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很不可思议,您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我也是会像一般人一样感到寂寞啊。你之前监视的那些人,一定也想在死前好好地与人相处吧?」 「我全部都不记得了。」宫城如此回答。 喝光啤酒罐里的每滴啤酒后,我洗了个热水澡,刷完牙,充足的睡意立刻到访。想必是拜棒球打击练习的疲劳所赐吧。 关上房内的灯,我滑进温暖的被窝里。 或许对人生该有一番改头换面的认识吧?我暗自琢磨着。 这世界绝不会突然对死到临头的人变得亲切。恐怕,这世界只对已死的人温柔。早就熟知这一切,却又耽溺于天真想法的我,心底深处果然还是存着一份全世界能瞬间变得美好的期盼啊。 7.挖出时光胶囊 我想乾脆就这样留下遗书吧,却发现不仅该写什么是个问号,就连该写给谁看都是个大问号。 坐在从附近文具店买来的便条纸前握着笔,我陷入该写什么内容的沉思中。窗外的电线杆上似乎停了一只蝉,房里传来阵阵喧闹的鸣叫声。蝉声不绝时,写不出遗书的问题尚可怪罪它们,但是待它们飞离后,我仍然写不出半个字。 我到底希望谁来读这份遗书?文字是一种传达讯息的工具,而我笔下的文字必须代替我,将心中见不得人的部分向某人传递。 我该向谁倾诉?自问自答之后,答案果然还是非青梅竹马的姬野莫属。若真是姬野,我是否该在遗书里写下对她的感谢与倾慕呢? 我花了一小时左右的时间,一笔一笔地写了一封信给她。浓缩之后的大意如下: 时至今日,虽不知你对我的心意如何,但从十岁那天起,我对你的爱就不曾间断过。我之所以能坚持活到二十岁,全凭当年有你相伴的回忆,然而我会放弃二十岁之后的人生,是因为无你在身旁陪伴的世界索然无味。我总算在死前发现到你有多么重要,这也意味着我早在与你分离的那天就已死去。永别了,但愿十岁的我,能在你心中永远活着。 重新读过一遍之后,我并不打算寄出这封信,这封信的内容犯了某个致命的错误。我想表达的一切并非如此,也无法将全盘心意透过文字表现,这一切全因为在思念化为文字的瞬间,思念就已死去。 我的希望全写在信里的最后一句话,「但愿十岁的我,能在你心中永远活着」。若冀望这封信为我捎去这个愿望,我就不该写下任何文字。只要是有形之物什么都好,不过要在收件人处写下姬野的姓名,在寄件人处标注我的名字,这就够了,如此就能够降低误解。如果觉得白纸有些诡异,那就多加一句「我本来想写信给你」即可。或许在不提及死期将近的前提之下,写下闲话家常的内容也是不错的选择。 将笔放回桌面,避免宫城看见内容而将信纸折起来后,我仰头望向天花板……我有多久不曾写信了?我搜寻着记忆深处。我当然不曾交过笔友,从小学开始,也没有能寄送新年贺卡与夏日问候卡的朋友。人生至此,我写过的信件寥寥可数。 除了十七岁的「那个」之外,我最后写的一封信是在小学四年级的夏天。 十岁的我,在体育馆的后面埋下了时光胶囊。之所以会这么做,就是那位在公民与道德课带我们思考生命意义的导师所提议的。 在球形的胶囊里,每位学生都放了封自己写的信进去。 「希望你们在这封信里写下十年后想对自己说的话,」那位导师如此说:「一时之间,各位同学可能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吧……不过,可以写一些类似『梦想完成了吗?』、『过得幸福吗?』、『还记得时光胶囊这件事吗?』、『有没有什么事情想反过来告诉十岁的自己?』等等,可以这么提问。或是写下『请让梦想完成』、『请过得幸福』或是『请不要忘记时光胶囊这件事』这类的要求。」 这位级任导师不可能不清楚,十年后眼前的这些小孩,有一半以上会放弃梦想,过着毫不幸福的人生,并遗忘许多过往的点点滴滴。 或许时光胶囊里的信件并非写给未来的自己,而是写给当下正在写信的自己吧。 这位级任导师也如此说过。 「大家听好,请在这封信的最后,写下你最要好的朋友的名字,不需要在意对方对你的想法喔。就算你觉得对方讨厌你,只要你喜欢对方,就请写下他的名字。这封信的内容不会被任何人看见,老师也不会偷偷打开来看,请大家放心地写下名字吧。」 我根本想不起来当年的我到底写了什么内容给自己。 至于最后写了谁的名字?不用猜也知道吧。 时光胶囊预计在十年后打开,正好就是今年。然而我至今没有收到任何相关的通知,或者有可能唯独我没被联络到。不过也有可能不是这样,有可能只是负责联络的人忘记时光胶囊这回事,又或者只是还没有通知罢了。 我想在死之前读一读那封信。 不过我一点也不想与当年的同学们见面,只想一个人静静地读。 从椅子站起来后,宫城立刻问我:「今天打算怎么度过?」 我回答:「我打算挖出时光胶囊。」 上次回到故乡已是一年前的事了。一走出犹如组合屋一般的简陋车站,熟悉的景色立刻展现在眼前。四处是绿色斜坡的小镇,虫鸣声与浓郁的花草香气是我现在居住的小镇所无法比拟的。静下心倾听,也只会听到四处传来的虫鸣鸟叫声。 「该不会大白天就潜进小学里挖洞吧?」走在后方的宫城怀疑地问着。 「当然得等到晚上再说。」 虽然一鼓作气地回到故乡,我却完全没想过该如何在这个没有娱乐设施又没有餐厅的小镇里,打发太阳西沉之前的时间。就连在步行可达的范围里,一间便利商店也找不到。早知如此,不如花点时间骑车回来还比较划算。 不知如何打发的时间很多,但回老家的念头却很渺小,拜访老朋友这点更是免谈。 「既然这么闲,何不逛逛充满回忆的地方?」宫城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并说:「例如小时候常去,这几年却没机会旧地重游的地方。」 「充满回忆的地方吗?我对这个小镇只有讨厌的回忆。」 「除了与姬野小姐有关的一切,对吧?」 「别这么轻率地说出这个名字,我尤其不想从你口中听到。」 「这样啊。以后我会多加注意……接下来的提醒可能有些鸡婆,但我建议您别去拜访任何人喔。」 「我本来就没这个打算啊。」 「那就好。」宫城的表情显得有些严肃。 强烈的阳光几可刺透肌肤。今天也是个炎热的天气,我决定先坐在车站外围的板凳,研拟后续的行动方针。 我猛然转头,发现宫城正将类似防晒乳的东西涂在身上。初次见面时,我还以为她是个天生皮肤白皙的女孩,没想到她会努力地美白。因为她是个既严肃又从外表看不出任何情绪的人,这真是教人大感意外。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能看到你吧?」我又问了宫城一次。 「基本上是这样没错。」 「随时都是这样吧?」 「嗯,除了监视对象,一般人是看不到我的。不过正如您所知,也有例外的时候。例如那次您来店里,那时我没有监视员的任务在身,打算出售寿命、时间或健康的人就能看到我的身影……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啦,我只是好奇,既然没人看得到你,你何必如此注重外表?」 这意外的发言,似乎带给宫城一些打击。 「这是我个人的心情问题!」宫城像是被泼了一桶冷水似地回答我:「您不也是会在没有任何约会的情况下淋浴不是吗?」 看来宫城被我的发言伤到了。如果是别的女生,我可能会急着道歉,但既然是宫城,别说是道歉,我还觉得总算报了一箭之仇。我真想为自己不谨慎的发言鼓鼓掌。 边走边想目的地的同时,我的脚步自然地走到了我家与姬野老家旁边的树林,我们两个小时候常在这里玩耍。结果,我还是做了与宫城的提议一样的事,我感到很后悔,因为这一切只证明了自己的行动有多么平凡而已。 为了不从老家附近的街道经过,我刻意绕了远路。虽然去了一趟小时候常待的糖果店,但这间店似乎已经收掉了,连门外的招牌也取下了。 走入林道,途中穿入小径走五分钟左右,就到了目的地。 在那里的废弃公车,是年少时期的我与姬野的「秘密基地」。公车的外表虽然只剩下斑驳的红色涂装与满满的铁锈,但是走入公车之后,只要对椅子与地板上厚厚的灰尘视而不见,内装还是相当美丽的,而且也不会看到一堆虫子出没。 我在公车里来回地寻找过去曾经留下的痕迹,却迟迟未能发现,正当准备走出公车,却在眼神扫过驾驶席的刹那,运气极佳地发现了那个东西。 椅子侧边有个用蓝色油性笔写的小小符号,走近一看,原来是个箭头。将眼神转向箭头所指的方向,又看到下一个箭头。 跟随六个箭头的指示后,总算在椅子背面找到像 是爱情伞的图案,小学生喜欢恶作剧地在伞底下写上别人的名字,或是在伞底偷偷写下自己与暗恋对象的名字。 当然,写在那里的是我与姬野的名字。我不记得画过这种东西,而这地方又只有我与姬野知道,所以不管如何推论,这把爱情伞应该是出自姬野之手。 明明不像是拥有如此少女情怀的女孩啊,我想着想着不禁露出笑容。 在我凝视着这把爱情伞的同时,宫城也从背后望着这个图案,不过却感觉不到她准备讽刺我的意思。 我牢牢地将爱情伞的图案烙印在心里之后,走出公车,就像小时候一样利用倒在地上的木头爬上车顶。将车顶的落叶与树枝拨出一处空位后,我就仰躺望着天空。 就这么静静躺着,直至蝉声四起的傍晚。 扫完爷爷的墓,起身前往小学已是晚上。偷偷地从仓库借来铲子后,我凭着依稀的印象挖开体育馆后的地面,紧急出口那绿色的亮光微微地照亮着这一带。 原以为一下子就能挖到,没想到挖了一个小时,满身是汗也挖不到时光胶囊,看来若不是我的记忆有误,就是早就被人挖走了。 喉咙早已乾渴,双手也挖得满是伤痕,这或许也与昨天的棒球打击中心有关吧。宫城一边看着我挖地,一边在笔记本里写了什么。 在休息之际,我顺便抽了根烟,深藏的记忆也总算变得鲜明。没错,最初时光胶囊的确是打算埋在体育馆后面的大树旁,但当时有人说这附近准备新种一棵树,所以将埋藏的位置移到另一处了。 结果在操场本垒板后方的铁丝网后面一挖,不到十分钟就挖到了一个硬物。为了保持原貌,我小心翼翼地将球形物体从地底挖出来之后,拿到灯光旁一看,原以为上头会有锁,没想到一转就打开了。 一开始我只打算拿出自己的信,剩下的就地埋回,但既然如此大费周章了,就将所有的信读过一遍才划算。还剩几个月就要死的家伙,应该还是有这点特权吧。 随便抽出一封打开,我开始阅读「给长大后的自己的话」与「最要好的朋友」。 读完之后,我将信件折回原状,然后打开笔记本,将信件主人的名字一个一个写上去,然后拉一条箭头出来,再在箭头末梢处写下「最要好的朋友」的姓名。两封、三封,随着拆封的信件增加,姓名与箭头的数量也跟着增加,渐渐地,就形成一张人际关系的网络,从里头可以看出谁喜欢谁,谁又被谁喜欢,哪一对是两情相悦,哪一对又是单相思。 一如预期,在读完时光胶囊里的所有信件之后,果然只有我的名字是这张人际关系网络里唯一遗漏的人,没有半个人将我的名字写成「最要好的朋友」。 然后──唯独姬野的信,不管我怎么找就是找不到,或许埋下这封信的那天她正好请假吧。 我心想,如果那天她有出席,一定会在「最要好的朋友」的位置里写下我的名字,因为她可是会在秘密基地偷偷画下爱情伞的女孩喔。她一定会写下我的名字,说不定还会在旁边加上一、两颗爱心符号吧。 只要有找到姬野的信的话。 我将稍早时找到的自己的信塞进牛仔裤的口袋里,并将时光胶囊埋回原处。将铲子还回仓库之后,在旁边的水龙头将手和脸仔细地洗乾净,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学校。 拖着疲劳不堪的身体,走在深夜的街道上。 跟在后面的宫城突然开口。 「您差不多该懂了吧?您过去的人际关系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因为您总是对那些同学视而不见。姬野转学后,您有写过信给她吗?高中毕业后,您有主动联络过成濑吗?为什么若菜会对您死心?您有出席过同学会吗?……虽然现在说这些已无任何意义,但现在才想缅怀过去,您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 宫城的这番话的确令人火大,但我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话。 或许宫城所说的都是正确的。我所做的,就像是从不相信神佛的存在,却在危难之际才想到要去神社、寺庙或教会,将所有的苦痛全丢给神佛一样。 若真是如此──过去与未来皆无处可去的我,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一做呢? 到了车站之后,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时刻表,因为最后一班电车的时间早就过去了。当年还住在老家这一带的时候,根本不会有机会坐电车,但我万万没想到,这乡下地方的电车居然这么早就休息了。 叫辆计程车或回老家赖一晚都不成问题,但我最终还是选择在车站度过一晚。与其精神痛苦,还不如肉体辛苦比较实惠。我想藉着恰到好处的苦痛,让自己往这方面想。 坐在硬邦邦的板凳上闭目养神,飞蛾扑向日光灯的冲撞声不绝于耳。身体的疲劳已足以入睡,但车站内的照明异常白亮,脚边又有各色虫子窜爬,看来要想求得一夜好眠是不太可能的事了。 从后方的板凳传来宫城振笔疾书的书写声。真是个有毅力的家伙啊,我实在不得不佩服她。从这几天的相处来看,她几乎只能断断续续地休息,就连半夜,也似乎不断地重覆睡一分钟醒五分钟的睡眠模式。尽管这就是监视员所谓的职责,但是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生来说,这份工作实在太辛苦了。 话说回来,我可不是同情她,我只是庆幸还好自己不是监视员。 8.不适切的行动 我在第一班电车发车前几小时醒来,并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营养饮料解渴。身体到处都在发疼。周遭仍是幽暗未明的天色,只听得见早蝉、乌鸦与山斑鸠的鸣叫声。 走进车站内,恰巧见到宫城坐着伸展身体。这恐怕是到目前为止,我见过她最像人类的举动了。 我拿着瓶子,眼神迟迟无法从宫城身上移开。或许是因闷热的暑夜,她脱下身上的夏季针织衫盖在脚上,白净无瑕的双肩展露无遗。 ……或许,我的心情陷入非常混乱的地步,这大概是因为余命不足三个月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极度的失望所引起,还可能是因为睡昏了头,更可能是身上的劳累与疼痛所导致。但最有可能的还是,宫城的容貌比想像中更吸引我。 不管是哪个原因,此时此刻我突然想对宫城做些残酷的事,说得直白一点,我想将宫城扑倒在地上,想把她当成所有情绪的宣泄出口。 这是在我所有的想法中,最不适切的行为了,一旦真的犯下如此罪行,我的寿命无疑会被终止──但是那又如何?不过是让死期提早几个月而已,与其如此,还不如因为做了想做的事情而死。我在「死前愿望清单」里不也写了「顺从欲望」吗? 当我决定顺从欲望,才发现没有任何人比宫城更适合担任我这种自暴自弃行为之下的受害者了。不知何故,宫城强烈地刺激着我那股凌虐他人的念头。或许是因为宫城平常的强势,让我更想看看她脆弱的一面,好好挫一挫她的威风。我想让她知道「你虽然装作坚强,但其实也只是如此软弱的人而已」。 宫城见到挡在她正面的我之后,似乎发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安,所以架出一副有所防备的姿势。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好。」 「从监视员确认监视对象做出『不当的行为』开始,到让监视对象寿命结束之间,会产生多久空窗的时间呢?」 宫城的眼里浮现警戒的神色。「为什么会问这种事?」 「因为我想知道若从现在开始侵犯你,到我被杀之前我还剩下多少时间。」 尽管语出突然,但她却没露出半点惊恐的神情。 反而以未曾见过的冷漠和轻蔑的眼神直视着我。 「只要一瞬间就能完成与本部的联络,从本部赶到这里也在二十分钟之内。当然,您是绝对不可能逃得掉的。」 「这么说,我有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可以自由行动啰?」我立刻反问回去。 「我可没这么说!」宫城将眼神从我身上移开之后,以低微的声音回答。 两人之间的沉默持续着。 不可思议地,宫城居然没有逃走的意思,只是一直盯着自己的膝盖而已。 我将双手往她伸去。 原以为她会歇斯底里地发出怒吼或是竭尽全力地反抗,没想到即便我的双手已触摸到她那雪白的双肩,她也只是露出悲伤的表情硬撑着身体。 接下来我准备粗暴地拉倒宫城,硬将身体压上去,让体内的欲望得以渲泄。届时她的身上可能会受伤,那美丽的膝盖上面说不定又要多出一道大大的伤疤,她那原本就黯淡无光的双眸可能会更无光彩。等到完事后,她可能会带着彷佛事不关己似的眼神讽刺地说:「您满意了吗?」 我这么做能满足自己吗? 我现在到底想怎么做? 刹那之间,高昂的精神变得冷静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涌至胸口的空虚感。 在见到宫城那完全放弃的眼神后,我也感染了她眼里的哀伤。 放开宫城后,我隔着一个座位坐了下来。 我真为自己的思虑不周感到羞耻。 「监视员这份工作还真是辛苦啊,」我说:「非得面对像我这种人渣不可。」 宫城的眼神仍不愿看向我,只淡淡地说:「能得到您的理解,实在万分感激。」 原来如此,我心想。怪不得我的寿命只值三十万,因为只差一步,我就差点犯下无可挽回的罪行了。 「这份工作还真是危险啊,像我这样的家伙应该不少吧?那种临死之前,突然大发神经,将矛头指向监视员的废物?」 宫城慢慢地摇了摇头。 「您还算是轻松的案子呢,比您行为偏激的例子可是大有人在。」 宫城的这番话似乎在为我的堕落辩解。 初次见面我就曾问过她膝盖上偌大的伤疤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始终保持沉默不回应,想必她就是担心我这种翻脸不认人的行为吧。 「为什么会从事这份工作呢?」我反过来问她这个问题。 「简单来说,是『不得不从事这份工作』而已。」 「那如果说得复杂一点,又是为什么?」 宫城脸上满是意外。「我还以为您只对姬野小姐有兴趣而已……」 「才没这回事,要是我不觉得你有魅力,就不会做出刚刚那种举动了。」 「……是这样啊。那还真是多谢了。」 「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不说也无妨。」 「这个嘛,也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过去,嗯……我不是提过,能出售的除了寿命之外,还有健康与时间?」 我点了点头。 「换句话说,我出售的是时间,大概卖掉了三十年左右。」 ──对了,我一直对这点感到好奇。 到底卖掉时间是什么意思呢? 「这样啊,你卖掉了时间,这是指……」 「没错,大部分的监视员都跟您一样到过那间店,只不过他们卖掉的是时间。就结果而言,也等同于卖掉人身安全与人际关系般那么糟糕。」 「在卖掉时间之前,你也是平凡的人类吗?」 「是的,跟楠木先生一样是普通的人类。」 这让我有些难以理解,我还以为宫城的冷淡、嘲讽与顽固都是与生俱来的,在听了她这番自白后,才知道她的这些特质或许全是为了求生存才拼死学会的。 「你也会变老吧?如果卖掉了三十年的岁月,恐怕要等到四十岁以后你才得以从这份工作解脱吧?」 「确实是这样没错,不过这也要我能苟延残喘到那时候为止。」她的嘴角泛起自嘲般的笑容。 这代表往后的数十年里,她都得过着被人视而不见的日子。 「……为什么会需要这么多钱呢?」 「您今天的问题还真不少耶。」 「如果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喔。」 「即便是不怎么有趣的往事也想听吗?」 「不论如何,总比我卖掉寿命的理由还有趣得多吧?」 宫城抬头看了看时刻表。「好吧,反正离第一班列车发车之前还有一点时间。」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准备将一切娓娓道来。 「我至今仍不知道母亲为何要卖掉数十年时间来买取寿命的理由。我印象中的母亲总是不断地抱怨生活现况,父亲则在我快要出生之际离家出走。母亲虽然不断地咒骂着不知去向的父亲,但内心深处应该还是希望有朝一日父亲能回到家里。或许为了继续等下去,才希望延长寿命吧。只是母亲这么做,父亲的寿命也无法延长,母亲则变成无人看见的透明人,更重要的是,我实在不了解母亲的心情,究竟是为何缘故,才愿意等待一个给予自己无数难以抹灭伤痕的男人。假设母亲真的是为了等待父亲而想活下去的话──事实上或许谁都可以是母亲等待的对象,母亲只是没有其他可以思念的人而已,除了父亲之外,母亲应该不认识其他爱着她的人吧……我非常厌恶自甘堕落的母亲,相对地,母亲也非常讨厌我,总是把『真希望你从未出生』这句话挂在嘴边。母亲卖掉时间,成为监视员之后,就不曾出现在我面前,印象中当年的我才六岁。之后几年,我被托给伯母照顾,但伯母只将我当成麻烦的不速之客。」 说完这段话,宫城突然若有所思地不再继续说下去。她应该不是有所感伤而变得安静,有可能她正在反省自己方才说的这番话,会不会像是在乞讨同情。 接下来的口吻变得更加平淡,简直像在述说他人的事情。 「我十岁那年,母亲就死了。死因完全不明,只知道是遭到监视对象杀害。看来,纵使寿命延长,是否会因外伤或疾病而死,又是另外一回事。最初听闻这件事的时候,我也觉得『这不就是诈欺吗?』……前来通知母亲死讯的男人传达了另一项重要的消息。『你身上背有债务。』对方告诉我:『你的母亲留下了巨额的借款 ,如果你想立刻偿还,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卖掉寿命,二是卖掉时间,三是卖掉健康。』母亲虽然卖掉了几乎一辈子的时间来延长寿命,却在工作时间结束之前就死了,而与她关系最为密切的,就是身为女儿的我,所以得担负起她留下的责任。而且在无法偿还欠款时,对方可强迫我从三个选项里选择一项。」 「所以你选的是时间吗?」我问。 「是的,选择卖掉三十年多一点的时间才还得清借款……基于这个理由,我才以监视员的身分活到现在。虽然这份工作既危险又孤独,却能更深刻地体认生命的价值与人类的生存之道。一旦债务清偿,我应该比任何人都更能『好好』地活着。想到这点,就不觉得这份工作有多差了。」 她似乎觉得这份工作等于救赎的机会。 不过我想来想去,只觉得宫城的人生是场悲剧。「真是令人不解啊,」我说:「换成是我,一定将那样的人生全数卖尽。方才你不是说能不能活到借款还完为止都不知道吗?就现实来看,你的母亲也真的因此死亡了。就算你真能活到债务了结的那天,你人生最精华的时期也早就结束了。我并不打算讽刺你什么,但借用你的话来形容,这一切不过是『好不容易站回起跑点而已』,尝尽苦头,从四十岁才开始的人生,对我来说只是一场悲剧,所以把寿命卖掉还乐得轻松一点。」 「如果我的寿命与他人同值,或许我也会选择您说的方法。」 「你的寿命值多少钱?」 「与您的价钱一样。」 宫城面有难色地继续说下去。 「一年只值一万……我之所以故意让您这么痛苦,大概是因为我无法原谅只值这么点价值的自己。看来我不自觉地将自己的一切与您重叠了。真的很抱歉,到目前为止一直把您当成出气筒。」 「……现在说这些也毫无意义了不是吗?倒不如立刻死一死还比较乾脆一点,」我如此回应宫城:「反正未来已看不见任何希望了。」 「嗯,是的,您说的一点也没错,但没能将此付诸实践的我,身体果然还是流着与母亲同样的血液。我真是无可救药的笨蛋啊,明明活得这么痛苦,却又本能地想继续活下去。该不会连死法也与母亲一样吧。看来……一切是难以简单地割舍的,因为『之后说不定会遇到好事』不是吗?」 「我可是认识一个一直说这句话,但五十年都一事无成,就准备一死百了的男人喔。」我以开玩笑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嗯,那个人我也认识呢。」宫城会意地露出微笑。 我面露尴尬地笑了笑,随手点了根烟马虎过去。接着,宫城也站了起来,从我手中抽去一根烟叨在嘴上。我将打火机往宫城的嘴边凑过去,示意要为她点烟,但打火机的油似乎恰巧用尽,不管摩擦几次打火机的滚轮也点不着火。 宫城用手指了指我嘴上叨着的烟,并将脸凑了过来。当我会意之后,同样地将脸靠了过去。 两根不断颤抖的烟在末端互相接触后,火苗缓缓地燃红了宫城的烟。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完全卸下武装的宫城。 至少,我要在她的记忆里,成为最让她感到放松的监视对象。 我望向铁轨的去路,天色正逐渐变得明亮。 9.超乎想像的发展 从家乡回来之后的几天,我变得非常安分。除了吃饭,几乎大门不出。只窝在两坪多的房间里,一心一意地将从文具店买来的一叠叠色纸放在桌上,折成纸鹤。 在见到桌上一只只的纸鹤之后,宫城问道: 「你该不会在折千纸鹤吧?」 「是啊,就如你看到的。」 宫城从几十只的纸鹤里抽出一只蓝色的纸鹤,用手指捏着两侧的翅膀,津津有味地盯着瞧。 「你打算独力折一千只纸鹤吗?为了许愿吗?」 「为了死前余生的幸福而折。」 无所为而为的工作令人愉快。桃红色、红色,橙色、黄色、黄绿色、绿色、水蓝色、蓝色、紫色,房间被各色的纸鹤所淹没。 桌上的纸鹤从桌边倾泄落地,又被左右摆头的电风扇吹散在房间的地板上,原本毫无生气的榻榻米房间顿时增色不少。 我见了满屋色彩缤纷的纸鹤,心中泛起渺小的成就感。 或许越是无意义的美丽行为,心中的祈愿越是纯粹吧! 在专心折纸鹤的过程中,我好几次想开口与宫城交谈,却努力地压抑着这份心情,因为我不想让自己太过依赖她。我发现这么做之所以能让自己安心,是因为这种做法里藏着某种不适切的想法。 另一方面,宫城对我的态度也逐渐软化。眼神若有交会,也会让视线避向一旁。比起之前宫城将我当成物品看待的眼神已温暖许多了。 或许是因为前几天在车站的谈话让彼此打开心房,但也有可能监视员被命令在监视对象的寿命逐渐减少时,必须对监视对象温柔一点吧。 不管怎么说,她只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才待在我身边,要是忘了这点,不切实际地胡思乱想,到时候一定会遭残酷地背叛。 耗时五天,折纸鹤的工作总算完成了。重新数算纸鹤的数量时,发现有几只纸鹤折得特别精致,远超过我所折的纸鹤。 想必有人趁着我睡觉的时候,偷偷帮忙折了几只吧。 我将千纸鹤用线串成一串,垂挂在天花板上。 接着让我谈谈信件的事吧。 折完纸鹤的那晚,我打算洗牛仔裤时,摸了摸口袋,才发现有一张折好的信纸。 上面写着「给十年后的自己」。 从挖出时光胶囊的那天起,这张信纸就这样塞在口袋里。 我将牛仔裤翻好面放入洗衣机里,重新阅读起已读过一遍的这封信。 里头写的是: 给十年后的我。 有件事只能拜托你。 十年后,若我还是没人要,请你务必去见姬野一面。 如同姬野没你不行, 你也不能没有姬野。 我刻意将这封信拿给宫城看。 「没想到十年前的你这么坦率啊!」读完信的宫城,似乎有点佩服:「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去见姬野一面啊,」我直率地回答她:「我也差不多该了解这么做有多么愚蠢,有多么地徒劳无功,对一个十年不曾一见的青梅竹马如此执着,到底是件多么可笑的事。但这可是十年前的自己所拜托的事情啊,十年后的我想尊重这项请托。的确,我可能会因此而再次伤心,也可能承受更多的绝望,但不去见一面,我怎么也无法让自己死心……就算一次也好,在生命的尽头里,我还是想跟她见个面,聊聊彼此。而且我打算将卖掉寿命所得的三十万交给她,当成是一种对她的报恩,只可惜有几万已被我挥霍掉了。我想,宫城你一定会反对我这么做,但既然是我卖掉寿命换来的金钱,用途应该由我自行决定吧?」 「我不会阻止你喔,」宫城说:「因为这份心情,我也不是不能够体会。」 我完全没想到宫城会如此地肯定这件事,顿时之间整个人愣了一下。 此时的我,完全不想深究宫城话里的意思。 宫城的意思并非「不是不能够体会」。 而是完全明白这份心情。 远比我还早之前。 「我明天早上打算去姬野的住处一趟,她现在应该待在娘家吧?」 「是的,与丈夫离婚后,就一直待在娘家。」 回答我的问题之后,宫城像是要窥察心思地看了看我的眼睛,她还是担心在我面前提及姬野,会让我反感或是莫名地发火。 为此,我若无其事地说了「谢谢」。 宫城才放心地回应「不客气」。 若要说明为什么我知道姬野搬家之后的地址,就得从十七岁那年的夏天,一封由姬野寄给我的信件说起。 我还记得在读过姬野的这封信之后,隐约地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这封信一点也不像是出自姬野之手。 信里写的全是无关痛痒的事情,例如考试太多没空读书、这封信是趁着准备考试的空档才能写,或是想上哪里的大学以及寒假时想来找我玩。 这些的确是十七岁女生会写的内容,字迹也的确是十七岁女孩子的字迹。 但问题在于,就是这样才令人感到奇怪。如果这封信的主人是个平凡的十七岁女生,那一点也没什么好追究的,但寄来这封信的人可是姬野啊,是有着不输给我的扭曲性格,又与平凡无缘的她啊。 明明是姬野写的信,为何信里看不见半句挖苦与抱怨的话?那位内心诸多曲折的姬野到哪里去了?难道长到十七岁之后,个性也跟着改变了吗?还是说聊天本就与书写的口气不同,只在写信时刻意假装自己与一般的女生无异吗? 在诸多疑问都无法厘清之下,两周后,我写了封内容类似的回信给她,告诉她我也因为准备考试而分身乏术,并提及未来的志愿大学,当然也提到欢迎她来玩的事情。 我痴痴地等待她的回信,但隔了一周、一个月,始终等不到姬野的来信。 寒假的时候,姬野当然也没来找我。 难道我有哪里误会了吗?可是当时的我应该已坦率地将「我想与她见面」的心情写在信里了。 难不成是表达得不好?当年的我是如此认为。不过──大概就在那之后没多久,姬野就为了一个我毫无知悉的陌生男人怀了孩子,就是那位与她十八岁时结婚,隔年离婚又将孩子留给她的男人。 回顾这段往事,实在没有半点美好的回忆可寻。如今唯一可喜的是,这封信告诉了我姬野的住处。 我本来打算不再踏入大学校园一步,但这次为了查出姬野居处的正确位置,不得不借用大学图书馆里的电脑。我将钥匙插入机车的钥匙孔,脚踏上发动杆的时候,突然想起过去曾问过宫城的一个问题。 「这么说,我不能离你超过一百公尺以上吧?」 「的确如此,」宫城回答:「很抱歉,无法让你一个人去太远的地方……不过这台机车可以载得动两个人吧?」 「嗯,应该吧。」我说。为了通学代步而买的这台中古的本田小狼cub110,我已经把后面的行李架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装上双人座的坐垫,虽然没准备另一顶安全帽,反正谁也看不见宫城,应该不会被任何人找麻烦吧。 「如果是这样一起移动的话就没问题了,除非你无论如何都不想载我。」 「怎么会。我一点也不在意啊。」 发动引擎,踢起侧支架,用手指比了比后座之后,宫城说了声「麻烦你了」,就跨上车后座,将双手轻轻地扶在我的腹部。 虽是熟悉的上学路径,骑速倒比平常缓慢许多。如此神清气爽的早晨真是久违了。 沿着长长的直路骑了一会儿,突然发现晴空里浮现巨大的积雨云。 明明比平常更能清楚看见东西的轮廓,却让我觉得哪里空虚。 走在数日未曾踏进的大学校园里,不禁觉得自己被格格不入的氛围所包围。来去身旁的大学生们,早已与自己分属不同的世界,都像是一种活在幸福里的生物。就连偶尔擦身而过,看似不幸地低着头走路的人,也似乎正享受着自己的不幸。 列印出地图后,我将地图放进包包里就走出图书馆。这个时候学校餐厅还没开门,我只好在自动贩卖机购买红豆面包与滤泡式咖啡,坐在休息处里当早餐吃。宫城也买了个甜甜圈,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吃。 「呐,虽然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但要是你跟我面临同样的情况,你会怎么度过剩下的几个月?」我询问着宫城。 「嗯……得真的面临相同的情形才知道吧。」宫城在回答之后,左顾右盼地环顾了四周又说 :「呃……之前不是说过,这种公开的场合尽可能别跟我搭话啊,不然你会被别人当成是自言自语的怪人喔。」 「没差啦。反正我本来就是个怪人。」 其实,坐在休息处的每个人,早就以异样的眼光盯着我这个对着空气说话的怪人了。不过我才不在意这些事,我反而希望别人觉得我诡异。剩没多少时间可活的我,宁可被别人记得是个可疑的人,也不愿意就此被人遗忘。 吃完早餐后, 我一站起来,宫城就跟上来,在我旁边说了声:「那个……」 「其实,我一直在想你刚刚问的问题。你可能觉得我的答案很正经八百,不过,我如果真的只剩几个月的寿命,有三件事,我一定非完成不可。」 「喔~愿闻其详啊。」 「没什么值得可参考的啦,」宫城说:「第一件就是我想去某座湖看看。第二件是为自己建造坟墓。最后,也是第三件,跟你一样,想见一见曾经珍惜的人。大概就是这三件事情吧。」 「说得这么笼统,我还真是听得一头雾水,你能不能再说得清楚一点啊?」 「湖的话,就真的只是单纯去看湖啊,只是我还清楚记得年幼时曾在某座湖的湖畔看到闪亮无比的星空,那可是在我乏善可陈的人生经验里最美丽的景色了。这世界或许还有其他不可胜数的美景,但我真正『深刻体会过』的美景,就是那处倒映着无数星光的湖面吧。」 「原来如此……那要建造自己的坟墓的话,是想买一块墓地啰?」 「不,不是这样的。说得偏激一点,只要随便找块大石头,暗自将它当成『我的墓碑』就够了。重点是,我希望自行决定的这块墓地,能在我死后保留数十年以上……最后则是『曾经珍惜的人』这件事。」话说到这宫城突然打住,微微地垂下视线并说:「这一点,就不太方便跟楠木先生说得太清楚了。」 「这样啊……这个人是男的吧?」 「嗯,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宫城似乎不想我继续追问下去。 接下来是我的猜测。宫城开始担任监视员之际,应该是她十岁的时候,而所谓「曾经」珍惜的人,想必是她担任监视员之前,常挂在嘴边的熟人吧。 「受伤也好,失望也罢,说到底我也想见一见那个人,我实在没权利否定楠木先生现在要做的事情呢。」 「这还真不像你啊,轮到自己的事,就莫名其妙地退缩吗?」我故意笑了几声。 「因为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啊。」宫城如此说道。 姬野的住处没花多少功夫就顺利找到了。一开始我根本无法相信这是姬野的家,甚至怀疑那只是同姓的别户人家,不过遍寻四周,怎么也找不到另一处挂着「姬野」门牌的住户,看来,姬野的确是住在这个地址。 还记得姬野在搬家之前住在一间非常豪华的日式住宅里,那时我还幼稚地以为那幢住宅与「姬野」这个姓氏十分匹配。不过这次凭着地图与门牌找到的却是一处过目即忘,毫无特色可言的破落住宅。 之所以能毫不迟疑地按下门铃,是因为我有姬野目前不在家的预感。每隔三分钟按一次门铃,在按了三次之后,的确没有任何人应门的迹象。 我心想,晚上应该就会有人回来,所以决定在此之前,先在这附近打发时间。拿出在大学列印的地图,按图索骥找晚上前可供打发时间的地点,结果看到市立图书馆这几个字。正好,早上去了趟大学的图书馆之后,我心中的书虫也开始蠢蠢欲动。 这间市立图书馆的外观虽然华美,但一走进馆内,就发现这只是一栋十分老旧的建筑物,到处充满了霉臭味,放眼四周皆像废弃的校舍一般脏乱,不过书倒是排列得整整齐齐。 「临死之前到底会想读什么书呢?」我从以前就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换个说法,应该就是「死到临头时,什么书最能帮得上忙」吧。 我想挑这样的书来读,不想读那些在我死亡之前就变得半点价值都没有的书,以免到了最后还后悔地告诉自己:「这些书有什么好读得如此津津有味呢?」 或许再过一个月选书的方向就会有所改变吧──不过这次我选的是保罗?奥斯特(注6)、宫泽贤治、欧?亨利(注7)与海明威的书。这些选择实在不带半点趣味性,而且选的都是短篇,与其说我喜欢这些作家,不如说我可能打心底根本不想阅读长篇大论,因为我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力气读完具有一定长度的故事。 正当我读着欧?亨利的《贤士的礼物》(注8),原本坐在正面监视我的宫城走到了身边,偷看书里的内容。 「怎么,监视与读书可以并行不悖是吧?」我压低声音问了问她。 「就是这么一回事。」语毕,宫城把身体凑得更近了。 真是令人感到安心的体香啊,我不禁如此觉得。 在晚上六点休馆之前,我全神贯注地读了几本书,偶尔为了让眼睛休息一会儿时会走出图书馆,顺便在吸烟处抽根烟放松。 这是我第一次与别人共看一本书,让我不只在意「自己的想法」,也在意「读着同一段落的宫城会有什么感觉」,而读书这回事也变得更加趣味盎然。 回到姬野的家门前按了门铃,果然还是没人回应。虽然知道附近的邻居会觉得可疑,但还是在姬野家门前停留了一个小时左右,等看看有没有人会回来。日已西沉,电线杆上的防盗灯亮了起来,脚边也堆满了烟蒂。宫城以怪罪的眼神盯着这些烟蒂,所以我从包包拿出携带型的烟灰缸,将烟头全部捡起来。 看来今天应该到此为止,下次再来吧。 我实在无法否认自己因为没见到姬野而感到安心这件事。 回家途中,我似乎在某个地方不小心转错了弯,骑进了高挂灯笼的商店街里。花了不少时间,我才恍然大悟这条商店街就位在我老家旁边,因为我从来没有从这条路走回家过所以不曾注意到。 前方的那间神社好似正在举办夏季庆典,我正好觉得肚子有点小饿,将本田小狼停在停车场之后,就前往充满焦香酱味的会场来回寻找想吃的摊贩。 大概有十年没见到这类庆典了,自从姬野搬家后,我再也不想参加这一带的庆典。这里的庆典规模依旧不大,摊贩的数量也仅止于十至十五摊,但气氛却是十分热络,热闹得像是鲜少有娱乐活动地区的一大盛事。 在买大阪烧和大热狗之前,一切还算是依计画行事,但在那之后,不知道是什么失心疯,我居然决定每摊都买一点,章鱼烧、刨冰、烤玉米、煎蛋皮、炸鸡、糖葫芦、巧克力香蕉、串烧、烤花枝、热带水果果汁全买了一轮后,就带到石阶上准备大快朵颐。 「你干嘛一口气买这么多?」宫城一脸吓傻的样子。 「这是为了一圆孩提时期的梦想,我一个人吃不完,你也帮忙吃一点吧。」说完后,我就开始动手处理这些食物。宫城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伸向我的袋子,说了声「那我不客气了」之后,从煎蛋皮开始吃起。 在处理完为数十二道的食物之后,我与宫城打从心底厌恶食物的味道。我们俩原本就是胃袋小的人,吃完这些食物,肚子已涨得跟一颗排球没两样,如此的饱食感让人怀疑自己会不会暂时站不起来。宫城则面无表情地舔着第十二道的糖葫芦。 我们从石阶上鸟瞰夏季庆典的会场,狭长的参道排满了摊贩,两侧的灯笼则像是飞机跑道灯一般笔直延伸,原本幽暗的神社境内因此透出微微的红光。会场里的人们都流露着快乐的神情……简言之,今天的庆典与十年前的那天丝毫没有不同之处。 那天,我──我与姬野──也像这样坐在石阶上,望着会场里熙攘的人群。当时的我们明白自己没有混入人潮的权利,所以只静静地坐在原地,等待着能肯定我们的存在,能让一切变得合理的「某事」发生。 当时姬野也曾预言,十年后的夏天一定会发生「某事」,让我们由衷地觉得「活着真好」。而且她还说,十年后的我们若都还找不到结婚对象的话,届时两个没人要的人就彼此依偎终老吧。 如今,我已来到十年后的夏天了。立下约定的那个人不仅非待售品,还成了二手货,而我,连库存品都称不上,直接被打成非卖品,人生也即将走 到尽头。 不过就结果来看,我与姬野的确都没有被谁拥有。 彼此再次成了形单影只的孤鸟。 姬野,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 我又再次在蝉声四起的神社里,静心向神明祈祷。 回过神才发现时间已过去不少,只听见宫城在一旁飞快地写着笔记的书写声。夏季庆典也差不多到了结束的时候,人潮正逐渐散去。我抬起头,将垃圾整理成一堆之后,徐徐地站了起来。 突然有人影从石阶一步步地走上来。 幽暗的天色,让我看不清那人的脸庞,但就在轮廓浮现后,我的时间突然暂停了。 人们不是常说,事情总会有超乎想像的发展吗? 可是──凡事总是在当事人尚未察觉之前,就已颠覆了整个状态。 我感到体内的细胞因无比的喜悦而不断跳动。 从四岁初次相会的那天,到她转学后从我眼前消失的十岁那天为止,随着她每踏出的一步,回忆就一个个在我脑海里苏醒过来。 虽然她的容貌早与十年前不同,但不管她的容颜如何转变,我不可能认不得她。 直到她走至能看清彼此表情的位置时,我以乾哑的声音喊了声: 「姬野。」 那女人骤然驻足,以那毫无生气的眼神望向我。 那张脸,渐渐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是楠木吗?」 姬野用与那日一样清澈的嗓音,轻唤了我的名字。
注6:保罗?奥斯特 (paul auster,1947-)美籍犹太人,是小说家也是翻译家,同时也是电影编剧与导演。曾与王颖合导电影《烟》,并担任剧中演员。 注7:欧?亨利 (o. henry,1862-1910),本名为威廉?西德尼?波特,为美国知名的短篇小说作家。 注8:《贤士的礼物》 《the gift of the magi》讲述的是一对年轻的艺术家夫妇虽然家境贫困,却为了送彼此圣诞礼物而各自编了美丽的谎言,为爱情而牺牲自我。 10.致 我唯一的青梅竹马 至今我仍想不起来与姬野再次相逢时说了些什么,甚至连姬野的打扮也完全没有印象,这应该是因为当时的我太过兴奋,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吧。 聊什么其实一点也不重要,只要她愿意给我一点回应,就足以让我心满意足了。 她似乎不是为了参加庆典而来。根据她的说法,是因为工作的关系,也因为刚好将车子停在神社,所以才需要从这段石阶路过。虽然接着问了她的工作内容,但她却避重就轻,只回答「是需要接待人的工作啰」。 「虽然还想继续聊下去,不过明天得早起。」她委婉地透露想回家的意思,所以我试着约她这几天要不要一起喝酒聊聊。 「喝酒的话可能不行,但吃饭可以。」姬野答应了我的邀约。 我们约在后天晚上见面,随后就各自回家。 满溢的幸福感,让我暂时忘了宫城的存在。 「这不是挺好的吗?」宫城说道:「连我也无法预测事情会有如此发展。」 「我也一样啊,真是超乎想像的发展!」 「嗯……事情总是会有出人意表的时候呢。」 与姬野下次见面是两天后,那天才真的是要一决胜负的时候。 在那之前,我得做好各种准备才行。 回到公寓后,我将「死前愿望清单」里有关姬野的那一项愿望划上删除线,铺好床之后,对着宫城说: 「不好意思,我有件有点奇怪的事想拜托你。」 「我可不陪你喝酒喔。」 「不是喝酒,是明天的事情啦。我无论如何都想一切准备就绪再去见姬野,所幸的是,与她见面是后天的事情,我希望明天一整天都能用来准备后天的见面,不知道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准备。」 「准备?准备什么?」 「我知道现在对你隐瞒任何事是没用的,不过老实说,我在这二十年的岁月里从未与女性认真交往过,如果就这样与姬野见面,恐怕会让她觉得无聊或大失所望,为了让失败的可能性多降低一分,希望你明天能陪我逛逛街,假装约会一次。」 宫城听完之后,表情僵硬地愣了几秒钟。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要我代演姬野的角色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宫城,能不能帮我这个忙呢?」 「呃……我是没什么关系啦,只是这么做,可能会有几个致命性的问题。」 「啊啊,你应该是担心除了我以外,没人看得到你这件事吧?」 「没错。」宫城点了点头。 「没关系啦,我根本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我,重点是,我希望能尽我所能地『在姬野心中留下好印象』。只要姬野能对我有多一点的好感,一切就够了,就算被其他人看轻也无所谓。」 宫城面露惊讶地说:「一遇到姬野小姐的事,你就瞬间变成另一个人了呢……只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如你所知,我根本不懂同年纪的女生在想些什么,所以可能没办法扮演好你想要的角色。姬野小姐觉得开心的事,我可能会觉得不愉快,姬野小姐觉得无聊的事,我可能觉得很刺激,姬野小姐觉得失礼的事,对我来说可能是符合礼仪的,总之有太多太多需要顾虑的事情,也因为这个原因,要把我当成二十岁左右的女性范本,可能不太……」 「一遇到自己的事情,你倒是突然变得很自卑啊。」我突然打断宫城的发言,像是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你说的都不是什么问题,就我来看,你与一般女生没什么不同,除了比普通人还可爱一点。」 「……好吧,只要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是无所谓。」 宫城有点畏畏缩缩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翌晨,我打电话向美发院预约时间之后,就上街采买衣服与鞋子。我可不想穿着褪到快变白色的蓝色牛仔裤以及脏兮兮的运动鞋去见姬野。逛到看似格调不错的精品店之后,我听从宫城的建议,买了fred perry的polo衫与卡其裤,又买了条搭配用的皮带,同时在鞋店买了双巧克力色的沙漠靴。 「其实你不用那么在意穿什么喔,我觉得只要穿得整齐乾净就行了。」 「我可以把这番话解读成一种『对外表的恭维』吗?」我问。 「爱怎么想是你的自由。」 「我知道了,就当我自作多情吧。看来,有人正在赞美我呢。」 「你不必每件事都向我报告。」 购物行程结束后,我比预约的时间还提早许多抵达美发院。因着宫城的建议,我坦率地向美发师表达「明天要去见一个重要的人」的心情,这位女性美发师露出淡淡的微笑,亲切地为我剪发,还传授我好几个实用的建议。 说得夸张一点,穿着全身新衣、顶着新发型的我简直就像另一个人。原本厚重的发量与松垮的衬衫,似乎比我想像的更将我变成阴沉的人。一改先前打扮的我活脱脱像是从流行mv里走出来的明星,全身散发着爽朗的朝气。 「没想到,你居然变得与昨天之前完全不一样。」就连宫城也如此赞叹。 「是啊,看起来不像是一年只值一万日圆的人吧?」 「的确,简直像个拥有光明未来的人。」 「多谢你的赞美。宫城笑起来也很像图书馆的妖精啊。」 「……看来楠木先生今天的心情非常愉快啊。」 「好像是这样吧。」 「不过,『图书馆的妖精』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形容散发着知性却又楚楚可怜的女性。」 「你也对姬野小姐说过同样的话吧?」 「她的美丽是另外一回事,这赞美可是只属于宫城而已喔。」 虽然表情不太自然,但宫城还是微微低着头说:「那还真是多谢了。」 「唉,只不过不论是你还是我,身为人类的价值都是趋近于零啊。」 「这还真是不可思议啊。」我如此感叹这个事实。 当时我们两个正坐在大马路旁巷子里的义大利餐厅里,这番对话也被旁人视为我在自言自语。隔桌的中年夫妇频频往我这偷看,还不断地窃窃私语。 用餐结束后,我们穿过大马路,沿着桥旁的阶梯走下,在河畔散步。酒后心情愉悦的我在散步期间握着宫城的手,边走边大幅度地前后摆荡,而宫城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硬是被我牵着走。就旁人来看,我此时走路的方式想必很诡异,但那又如何,反正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的人,倒不如让自己怪得彻底,心情可能还轻松许多。 「嘿,喝醉酒的楠木先生,请把我当成姬野小姐说些动听的情话吧。」开始习惯被我牵着手的宫城,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提出建议。 我停下脚步,从宫城的正面望着她的双眼说:「我的人生里,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你出现在我面前,最糟的就是你在我面前消失……如今,你的回答将左右我的人生是天堂还是地狱。」 「还不错嘛,没想到你能这么顺口地说出像绕口令的情话,我真佩服你啊。」 「那你觉得姬野会怎么回应?」 「是啊,重点是姬野小姐会怎么回答……」宫城把手靠在嘴边陷入沉思。「大概是『干嘛突然说这个啊』,姬野小姐有可能会用傻笑蒙混过去。」 「是喔,那宫城你会怎么回答?」 「……我不懂你问这没意义的问题干嘛。」 「没什么,我只是开玩笑,别放在心上。」我笑了笑,让场面蒙混过去。 「楠木先生你事实上是这种个性的人吗?习惯将玩笑话挂在嘴边?」 「我也不太了解自己,我不太相信什么个性、气质或本性这类的字眼,因为这些特质全会随着环境而改变。从长远来看,每个人之所以有不同的特质,应是取决于『身处何种环境』。许多人过度相信所谓的本性难移,不过这些特质远比一般人想的还要表面许多。」 「没想到这番话居然会出自你的口中啊。」 「在可悲的一般论之前,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是例外啊。」 「的确是如此啊。」宫城以小声的叹息表达同意。 在河畔走累之后,我们俩随便选了辆公车搭上去,车内虽有几位乘客,但我不以为意地与宫城谈起有关姬野的回忆。换搭几班公车之后到达的观景台是镇内数一数二的约会胜地,有将近十对的男女在这里肩靠着肩搂着彼此,或是躲在一旁偷偷摸摸地接吻,不过我丝毫不以为意,只顾着与宫城聊天,但也没因此感受到什么 异样的眼光,想必大家都忙得没空理别人吧。 「就连第一次造访此地也是姬野陪在身边。那个螺旋状的楼梯──靠近屋顶楼梯转角处的扶手,刚好是小孩会想爬上去的高度与宽度。当时的姬野也想爬上去,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扶手尾有一段不大不小的空隙,正当姬野快要从那段空隙直直摔到地上时,要不是站在旁边的我拉了她一把,她一定会摔下去。那家伙老是装出一副很知性的样子,骨子里却是个冒失鬼,总之就是一个让人放心不下的家伙啦。那天情急之下拉住姬野的我,也因此摔倒擦伤,但唯独那天,她从早到晚都对我异常地温柔──」 看着为了掩饰不安而喋喋不休的我,宫城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此时的她,应该早已洞悉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吧。 但她却没对我泄露半分。 明明观景台是点破一切的最佳场所,宫城却选择了沉默。 想必,她想尽力让我作一场好梦吧。 约定见面的那天到来。下着雨的午后,车站里伞花四处绽放。从二楼的窗户往下窥望,五颜六色的雨伞各往不同方向移动着。 约定是下午五点在书店前见面,但超过了十分钟却仍不见姬野的踪影。 「别着急。」我暗自在心里告诉自己。下着雨的街上交通特别混乱,而且姬野不像我闲闲没事。 纵然能理性地明白这一切,我仍忍不住一分钟看三次手表确认时间。 等待的这二十分钟就像是一小时或两小时般漫长。会不会是我或姬野弄错了见面的地点呢?这份担心不由自主地爬上心头。可是她的确是约在「书店前」,而车站里只有一间书店,绝对不可能走错地点。 就在超过二十七分钟,我打算离开书店寻找姬野时,刚好看到她轻轻挥着手向我这边走过来。我原以为那天只不过是姬野为了找离开现场的藉口,才礼貌性地随口约定,但此时此刻见到她,原本紧绷的身体也因为安心而完全放松下来。 即便这十年之间我不是如此地思念着她,今天的姬野依然美得无可比拟。构成身体的每一条曲线似乎都经过精密的计算与设计,每一寸部位皆各司其职,这令她的身材显得如此秾纤合度。 就算我只是个与姬野毫无关系的路人好了,只要见她一眼,胸口就会涌现莫名的苦楚,她的存在必定在我心里留下了难以弥平的虚空。『我无法将眼前这位美女占为己有吧……若是这样的话,我今后的人生岂不是只剩无尽的空虚相伴吗?』就算会有这种想法也不足为奇。 可喜的是,在这车站的人群中,我是与她最为亲近的一个。 为此,我深深地感到欢喜。 「抱歉,下雨害公车迟了,」姬野边道歉边说明迟到的理由:「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请你吃点东西吧。」 「就先欠着吧,这次是我邀你出来的,暂且将今天迟到的事情抛在脑后吧。」 我不仅改变自己的外表,就连声音也跟着变化。提高四度左右的音调,似乎展现了该音域应有的音色,就连我自己也为此感到惊讶。 「嗯,这代表『下次的约会』已经约定啰?」她以冷冷的表情说着这话,又一边打量着我的装扮。 「是啊,然后下次见面时,我还想再继续约下次的约会。」 「你真是正直得可爱啊。」她不禁掩嘴窃笑了起来。 这真像姬野会说的话啊,我在心中喃喃自语着。此时此刻的姬野与过去无异,一点也不曾改变。十岁时的她也像是这样带着温柔的语气讽刺我。 穿越地下道,准备走到大马路的时候,我一张开伞,姬野就从我手中把伞抢走,撑在我们俩之间。 「还记得之前忘记带伞的都是楠木,你每次都像这样躲进我的伞里呢。」 「以前真的常这样啊。」我从姬野手中把伞夺回来,撑在离她比较近的位置之后,一同走向大马路,继续说:「那从今天开始角色互换也可以吧?」 「原来如此。」 两人同撑一把伞,并肩向前迈出。 这时候姬野问了我前天在石阶那里做什么。 「为了去见姬野啊。」 「骗人。」姬野轻轻地用肩膀顶了我的肩膀一下。 「真的啦。」我边笑边回答。 我希望能顺着这气氛渐入佳境。 我的心意能因此传达给姬野,姬野也愿意对我表示好感。 我对这点深信不疑。 我一点也不愿思考此时的姬野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那么,容我公布正确答案吧。 到了餐厅之后坐在姬野对面的我,在聊天的过程里犯了难以挽回的大错。严格来说,那或许不算是失误,就算经历再多次相同的场面,我应该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因为再也没有其他选项了。因此,要是将我的选择称为「失误」,我想这失误并非现在才发生,而是早在之前就逐渐形成了。 我花了大把时间才造成如此牢不可破的失误。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宫城会百般阻挠我与姬野见面。 点餐后,我向姬野露出充满好感的笑容,她也同样以对。姬野一口喝完玻璃杯里的冰水,就接着说:「我想知道这十年的楠木都做了些什么。」虽然我说:「我想先听听姬野这十年发生的事。」但始终拗不过姬野一句:「还是先从楠木说起吧。」 在说了句「其实没什么值得一提」的预防针之后,我就开始聊起国、高中时代的往事。真的都是不值一提的过去。到了国中二年级左右,我的学习能力就出现下滑的征兆,十岁时完美无瑕的记忆力也随着年纪增长而迅速流失,虽然高中进了当地第一志愿的学校,功课却再也跟不上其他同学,最后不得不进了这所平庸无奇的大学。父母原先认为这种三流大学没什么值得念的,在几经说服之后才为我付了入学费,而学分费与生活费则得半工半读赚取。十七岁那年的冬天结束后,我就不曾握住画笔一次。 才五分钟就聊完过去十年的岁月了,我的人生,几乎无一处可取。 「这样啊,你放弃画画了……真可惜,我很喜欢楠木的画呢。」 体贴的姬野与之前某位男子可是大不相同呢。 「以前的你随时都是画笔不离身,心无旁骛地不停画着,画出令人屏息的作品,我真是比不上你啊!那时我真的好羡慕你。」 「可是你那时一次也没赞美过啊。」 「那时我总想与楠木一较高下,只会读书没有其他才能的我,怎么可能认同你除了读书之外的才能呢,可是……楠木你可能没发现,我常私自把你的画带回家,静静地凝视好一会儿呢。」 姬野望着远方吐露这段往事。 「说到一较高下,我也是一样强烈。我们的成绩虽然不相上下,但当时却只有外貌亮丽的你受到大人称赞。既是美人又会念书,害得我在你面前都自卑不已。」 「谁也没想到你口中的这位美人会高中辍学吧。」姬野面无表情地说着。 「辍学?」我故意装出惊讶的表情。 「你果然不知道这件事啊。」姬野皱起眉头露出苦笑说:「我还以为你会从同学会或其他场合听到这件事呢。」 「小学同学会我一次也没参加过,我心想反正你也不会参加。」 「这样啊……我要先说明,我过去的十年也不太有趣就是了……」 打完这般预防针后,姬野开始说明直到高中辍学为止的一切经过,不过之前我从宫城口中就知道她怀孕生子的事了,姬野却故意省略,只淡淡地提了几句:「与先毕业的学长结婚之后,我就毅然决然地休学,但婚姻生活不顺遂就离婚了。」 「就结果来看,当时的我还真是个孩子啊。」姬野不自然地挤出几声笑声:「我没办法对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有一点点的不完美我就受不了,非得从根本颠覆每件事才行。自从十岁那年夏天转学,与楠木相隔两地之后,看来我的想法也不曾有半点改变……十年前的我觉得自己是个聪明的小孩,因此『人生不需要再有任何成长』的骄傲也悄悄地在内心深处诞生。多亏如此,我现在仍与那个爱作梦的十岁少女没什么差别,即便身边的人早已有所改变。」 姬野边聊着自己的过往,边用一副受尽苦楚的眼神盯着放在桌上的双手。 「那楠木又如何?果然你这十年来也改变了吧?」 从此刻开始,我失去 了原有的冷静。 「一成不变的人不只是姬野!」我说:「自从姬野消失的那天起,我就没有任何改变,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过了好几年失去生存意义的日子。全世界彷佛都想让我失去希望,逼我像个行尸走肉的尸体活着,如此苟延残喘的我终于在前几天──」 我知道接下来自己要说的是什么,也猜得到姬野会有什么反应,我了解拆穿一切将是多么愚蠢。 但,我就是阻止不了自己。 「──我把自己的寿命卖掉了,一年只值一万日圆而已。」 我还是坦白了一切。 姬野虽然露出疑惑的表情,但在胸口屯积已久的实话,却如奔流的山洪暴发,一发不可收拾。 我一五一十地将一切告诉了姬野,例如收购寿命的那间店是怎么一回事,或是原以为一年寿命可卖几百万,结果却只卖了最低收购价的一万日圆,又或者对未来绝望,所以将寿命卖到只剩三个月。当然也说了卖掉寿命之后,身边有位如影随行的监视员跟着我这件事。 我以博取同情的口吻,滔滔不绝地述说这一切。 「虽然姬野你看不见,不过这位监视员现在就在我身边,」说完这句话,我用手指指了指宫城的方向说:「就坐在这里喔,宫城这个女生说话虽然不留情面,但多聊聊后就会发现她是个很好的人……」 「等等,楠木,我希望你别破坏现在的气氛──但你可知道刚刚你说的每一句话有多么荒唐吗?」姬野面露为难之色地说道。 「嗯,知道啊,我明白这是多么超乎现实的一番话。」 「是啊,的确不合逻辑……不过呢,我无论如何都不认为楠木说的一切是谎话。就连你来日无多这件事,或身边有位女监视员跟监这件事,我也全部相信,毕竟我们认识这么久了,要是你说谎或骗我,我立刻就能知道。虽然真的令人难以置信,但我能相信,你的确卖掉了自己的寿命。」 此时,我的喜悦实在难以向旁人形容。 「……现在才说有点不好意思,但老实说,我也有件事一直没对你坦白。」姬野轻咳了几声,清了清喉咙之后,将手帕掩在嘴边,迅速地站了起来,说着:「不好意思,我先离席一下,等吃完饭再继续聊下去吧。」姬野就这样离开了座位。 由于她朝化妆室的方向走去,所以我也不以为意,直到点的餐点端上桌,我还一直痴痴地等,心想姬野怎么还不快点回来,我好想跟她继续聊下去啊。 姬野,再也没回到座位来。 由于实在等太久,我担心姬野是不是因为贫血而在厕所里昏倒,所以拜托宫城去厕所探探情况。 「不好意思,能不能帮我去女厕看看呢?说不定姬野发生了什么事。」 宫城沉默地点了点头。 几分钟后宫城回来告诉我,姬野已不见踪迹了。 我离开座位,来回在店里找了几次,四处都找不着姬野。 心灰意冷之余回到座位,坐在早已失去热气的餐点前面,我整个人像是全身虚脱似地瘫在椅子上,同时有股不舒服的沉重感压在下腹部上,喉咙也乾到有些刺痛的程度。虽然想拿起玻璃杯喝水,却因为眼睛失焦而将杯里的水全洒在桌面。 我一口一口慢慢地吃着冷掉的义大利面。 过了一会儿,宫城坐到了我的正前方。 接着大口大口吃起姬野点的义大利面。 「冷掉的义大利面也很美味呢。」宫城边吃边发出感叹。 我却一句话也不想回应。 食不知味地吃完整盘义大利面后,我问宫城: 「呐,宫城,我希望你能直率地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姬野会不告而别呢?」 宫城回答: 「有可能一时之间无法整理思绪吧。」 的确有可能是这个原因。 不过宫城早已知道实情没那么简单。 她之所以仍闭口不谈,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我在柜台结完帐,准备踏出店外,突然被人从背后叫住,回头一看,原来服务生有件东西要交给我。 「刚刚跟您一起来的客人,拜托我将这个交给您。」 是一封从笔记本撕纸下来写成的信。 我花了点时间将内容读了一遍。 之后,我就明白宫城一直没对我吐露实情。 「难道你早就知道这件事,却一直对我隐瞒吗?」 面对我的质问,宫城低着头回答: 「没错,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啦,我还要感谢你让我作了场好梦呢。」 该道歉的人是我,只是我连承认过错的力气都失去了。 「然后在我原本的人生里,姬野达成了她的目的,是这么一回事吧?」 「你说的没错,」宫城说:「姬野小姐的确在楠木先生面前执行了那件事。」 为了让我看见那件事。 为了一雪多年来的怨恨。 我再次读了那封信的内容。 里头是这么写着。 致 我唯一的青梅竹马。 其实,我打算在你面前一死了之。 我打算在那座观景台上,故意让你在楼下等,而我将摔死在你旁边。 或许你从未察觉,但我一直怨恨着你。 明明忽略了我的求救,如今却一派轻松地出现在我面前,这更加深了我对你的恨意。 所以,为了在你心中留下难以抹灭的印象,我打算死在你面前。 只不过,这十年来,你的生活似乎远比我偏离正轨啊。 即便现在向你报仇,恐怕也无济于事了吧。 所以我选择不告而别。 永别了。 唯独希望你所说的余命所剩无几的事情是真的。 我的人生,还真是一场闹剧啊。 我并不是为了明白这一切才一个人独处至今。 我若能从一而终地贯彻自己的作风就好了。 走到车站前方的桥上,我将姬野的信工整地折成一架纸飞机,朝着反射着大楼光线的耀眼河面射出。纸飞机飞了一段不短的距离,终究落在水面上,随流水逝去。 我从怀中取出原本要交给姬野的信封,将装在里头的钞票一张张抽出来发给街上的路人。每位路人的反应皆不同,有的一脸莫名其妙地盯着我,有的诡笑了几声,说了谢谢后就碎步跑走,有人则是严正地回绝了我,有些家伙还要我多给几张。 「快住手,别再这样了。」在一旁看不下去的宫城拉住我的衣袖。 「别理我,反正不会造成别人的困扰。」我拨开了宫城的手。 信封里的钞票一下就发完了。接着我连钱包也拿出来,将里头的钞票发到连一千日圆也一张不剩。 等到能发的钱都发完,我呆立在熙攘的桥面中央,久久不愿离去。 周围路过的人似乎觉得我很挡路,纷纷投以嫌恶的眼光。 此刻的我别说计程车的车资,身上连坐电车的车费也没有,只能徒步回家。 雨,开始下了。宫城急忙从包包里拿出蓝色的折叠伞,我才发现原来我把雨伞忘在餐厅里。无所谓,管他身体会淋湿还是会感冒。 「这样下去会浑身湿透喔。」宫城边说边将伞撑高,示意我躲进伞里。 「你也看到了吧,我就是想要淋个痛快。」我说。 「是吗?」 语毕,她把伞收了起来,放回包包里。 淋成落汤鸡的我身后,就这样跟着淋成落汤鸡的宫城。 「你不需要跟着我淋湿喔。」 「你也看到了吧,我就是想要淋个痛快。」宫城说道。 随她高兴吧,我的背影应该如此低诉着。 直到发现一处能稍挡大雨的公车站,我才决定暂且躲雨。上方倾垂的路灯像是偶尔想起来似的,不断地闪烁着。 甫坐下,一股难以抵挡的睡意突然来袭。我想比起身体,精神上更想要好好地大睡一场吧。 我应该只睡了几分钟吧,身体的湿冷将我从睡梦中唤醒。 宫城就睡在身边,两手抱着膝盖,瑟缩着身体取暖。 她还真是可怜,为了我这番近似愚蠢的行为而遭受池鱼之殃。 为了避免吵醒宫城,我轻轻地站了起来,环顾周遭,发现一处年久未用的活动中心。虽然称不上乾净,但电力应该不成问题,玄关与和室也都没上锁。 我走回公车站的板凳,将沉睡中的宫城抱了起来,往活动中心走去。 远比我浅眠的宫城怎么可能会没有因此醒来? 然而直到最后,宫城仍继续装睡。 那是间充满旧榻榻米臭味的房间。和室的角落里,叠了一座像小山的坐垫,确定没有虫子埋伏后 ,我将几张坐垫叠起来铺在地板上,让宫城睡在上面,自己则是在稍有距离的位置也如法炮制,当成睡床使用。窗边还有像是几十年前遗留下来的蚊香,我掏出打火机将它点燃。 雨声彷佛唱着摇篮曲。 我又像平常一样,开始执行睡前的习惯。 眼皮里,映着最美丽的风景。 我将梦想中的世界从头到尾想像了一遍。 不曾有过的回忆、不曾抵达的「某处」、不知是过去还是未来的「某时」,全在此刻一幕幕地幻想一遍。 从五岁开始,这个睡前习惯不曾一天间断。 该不会是这份充满少女情怀的习惯,才让我迟迟无法融入这个世界吧? 但也唯有保持这份习惯,我才得以与这个世界妥协。 夜半骤醒的我,感觉到那是场每逢失意就突然现身的希望之梦。 假设一切都是梦,那绝对是一场令人羞耻的梦境。 假设梦里的一切都是现实,老实说,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了。 榻榻米上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全拜她身上的香味之赐,我不用转头也知道蹲在枕边的人是宫城。纵然是在如此炎热的季节,宫城的体香仍像冬季清晨那般清新澄透。 我刻意闭着眼睛。不知何故,总觉得这么做符合现在的情景。 她轻轻地用手抚摸着我的头。 我想应该不到一分钟。 过程中,宫城似乎轻声说了些什么,却全被窗外的雨声遮蔽。 半梦半醒的我是这么觉得的。 宫城的存在,到底带给我多少救赎呢? 假设没有宫城陪伴,此刻的我早已陷入何等绝境? 所以我告诉自己,从今尔后,绝不能再带给她麻烦了。她的陪伴,全是工作所迫,她的温柔,也只是因为我是个将死之人,绝非对我有任何好感。 我不该再对她有任何错误的期待,这种期待除了会让自己遭受不幸,还会连带地拖她下水。若让她背负不必要的罪恶感,我的死亡只会成为一场拖棚的歹戏吧。 就成熟地面对死亡吧,回到那个不对他人有任何期待、封闭又平稳的生活里,然后像只猫躲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安静死去。 是的,我暗自在心里立下这份决心。 翌晨,蒸腾的暑气迫使我苏醒。窗外有群小学生正做着收音机体操。宫城早已起床,一边以口哨吹着妮娜?西蒙(注9)的《i wish i knew how it would feel to be free》的旋律,一边收拾坐垫。 虽然睡意未消,这里毕竟不是久待之地。 「回家吧!」宫城开口问我。 「啊,回家吧!」我回答。
注9:妮娜?西蒙 (nina simone,1933-2003),美国人权运动时期的重要女歌手。 11.自动贩卖机巡回之旅的建议 从活动中心徒步走了四小时,好不容易才回到公寓。房间的味道真令人怀念。 除了浑身是汗,双脚也走到全是水泡。正当我准备冲澡而打开更衣室的门扉,突然想到应该让宫城先洗澡吧?然而,要是太过体贴,宫城刻意营造的距离感就可能因此而被破坏殆尽了。 我忍着想继续冲澡的心情,早一刻洗完身体,换上衣服之后就走回房内。根据过往经验,宫城在我睡着之后才能自由洗澡或吃饭,所以我立刻躺进棉被假睡。 装睡之际,我听见宫城悄悄走去冲澡的声音。当我正准备起身时,又听见她走回的脚步声,所以急忙再次闭上眼睛。 「楠木先生。」宫城唤了唤我的名字。 我假装没听见。 「楠木先生,你睡着了吗?」宫城走到枕边,轻声地问着我。 「我会这么问,当然是因为知道你在装睡。如果你这么做是为我着想的话,谢谢你……晚安,浴室,借用一下啰。」 一听见更衣室门扉关上的声响,我就坐起来,望着空荡荡、失去宫城身影的房间角落。难道今天她也要坐在那边睡觉吗?难道还要拖着那副需要休息的身体,重覆着睡几分钟、醒来监视几分钟的睡眠模式吗? 我试着坐到那个角落模仿宫城的姿势。不论等了多久,始终无法感到睡意。回到房内的宫城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劝说的口吻提醒我:「为什么坐在这里?回到棉被里睡觉比较舒服喔。」 「这是我的台词吧,你才应该在棉被里好好睡上一觉。睡在这种地方果然奇怪。」 「没什么好奇怪的,我早就习惯了。」 我睡回棉被之后,将身体往垫被的左侧挪过去。「待会我就睡在垫被的左边,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也不会入侵右边的区域,当然也不会偷看。这绝对是最方便监视我的地点,至于要不要睡进来,全由宫城你决定,总而言之,我决定只睡在左边。」 这是唯一可能的妥协点。宫城绝不会接受我睡地板、她睡垫被的条件,但就算我请她睡在身边,她恐怕也不会一口答应。 「你在说梦话吗?楠木先生。」宫城似乎在确认我说这番话是否认真。 我假装没听见,闭着眼睛不予回应,差不多过了二十分钟,背后传来宫城钻进棉被的感觉,没过多久,背后就传来轻缓的休憩声,看来一天下来,她也累坏了。 我们就这样背对着背,共享着同一张垫被。我明白,这样的提议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而已。就结论而言,我还是带给宫城困扰了,她也不想这么做才对。要是她如此依赖他人的温柔,会使她长年培养的那份属于监视员的强韧枯萎,而且这份体贴还是来自一个将死之人的一时兴起,纯粹属于一份不稳定的情绪。这种温柔非但不是一种救赎,还可能是一种伤害。 不过宫城以更广阔的温柔接纳了我这份半吊子的温柔。她应该是尊重我这份好意吧?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她真的累坏了。 射入房间的炎红夕阳吵醒了我。我原以为宫城起床了,没想到她也才刚起来而已,正从棉被里坐起,眯眼望着耀眼的落日。在视线交会的那一瞬间,我们不约而同地错开视线。或许是睡得很熟的关系吧,刚起床的宫城一副毫无防备的模样,头发与衣服都不似平常整齐。 「今天真的有点累才会这样,」宫城像是要辩解些什么说:「明天起,我就会睡回原本的角落。」 之后又多加了一句:「不过,还是很感谢你。」 我与宫城两人落寞地走在落日的余晖之中,耳边吵杂的蝉鸣声纷纷作响。 或许是同睡一寝的副作用,今天的宫城与我保持了比平常还远的距离。 从便利商店领出仅存的储蓄时,我发现这个月打工的薪水已汇入户头了。 我暗忖,这是最后一笔可供运用的生活费了。 非得谨慎地规划用途不可。 从漆成暗红色的天桥欣赏夕阳之后,我们走往牛丼店去吃定食。由于这是间使用餐券的店,宫城也买了自己的餐券,说了声「麻烦你」后,就将餐券交给我。 「差不多快没有事做了。」在喝完味噌汤之后,我如此感叹着:「写在『死前愿望清单』里的事情,已经全部完成了。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才好呢?」 「可以做一些喜欢的事情啊,你不是还有一些嗜好?」 「啊啊,你是说欣赏音乐与阅读吧……可是现在想来,这两种兴趣不过是我为了『维持生存意志』的手段,为了度过一无是处的人生,才选择了音乐与书籍相伴。对于现在无须为生存挣扎的我而言,这两项嗜好已不如以往重要了。」 「改变欣赏的角度不行吗?纯粹聆听音乐之美也不错啊。」 「可是,我已无法像以前投入了。不管看了什么、听了什么,只觉得『这些已与我无关』……仔细想想,这世界大部分的东西都是为了『今后还要继续存活于世』的人而制造,绝不会是为了将死之人准备。这话听起来虽是理所当然,但也的确如此。」 邻座正在拌着牛丼,貌似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看到独自一人谈论着死亡的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没有更单纯喜欢的兴趣了吗?例如到废墟一游,或是边走边数在铁路上的枕木,又或者玩玩十年前就被人遗忘的老旧电玩。」 「你的例子也太具体了吧,该不会之前的监视对象中,有人有这样的兴趣?」 「是啊,甚至有人最后一个月是躺在行驶中的小货车货斗里仰望天空。他将卖掉寿命所得的钱全数送给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老人家,然后拜托对方:『希望在不引起他人怀疑的情况下,继续让小货车在路上奔驰。』」 「这听起来还真是悠闲啊,但或许反而是最聪明的一条路。」 「其实真的很有趣喔。所有景色纷纷往背后飞逝的感觉真的很新鲜。」 我试着想像那样的情景。在蓝天白云之下,在蜿蜒的乡间小路里,一边感受着令人身心舒畅的清风与震动,一边朝向无尽的远方奔驰,所有的回忆与后悔一旦浮上心头,都能当场抛在路旁。那种越往前越远离尘嚣的感受,与死期将近的人的确相似。 「你可以多说一点这些事吗?不违反职业道德或守秘义务的内容就好。」我说。 「回到公寓后,你想听多少都可以,」宫城说:「若是在这边说,你可能会被别人当成怪人。」 回家时,我们刻意绕了大远路,沿途经过了小片的向日葵花田,也经过小学的旧校舍,也从盖在斜坡地的墓地前方走过。国中校园里好像正在举办活动,我们走着走着,迎面走来一群肤色健康黝黑的孩子们,擦肩而过之际,我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止汗剂与防虫剂的香味。 这天夜里的空气十分清新,彷佛浓缩了整个夏季般。回到公寓后,我骑上本田小狼,载着宫城再度出门。或许是这天我们身上的衣服都很单薄,让我清晰地感受到宫城身上的柔软,怎么也无法平抚心情的我还不小心闯了一次红灯,慌张地握紧煞车之下,让彼此的身体更加紧密地贴合,此时我只希望心中的悸动别被宫城发现。 爬上斜坡,在镇上风景最佳的山丘停车后,我从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咖啡,细细地品尝眼前沉静的夜景。山丘下方是一整片的住宅区,纯洁的橙色亮光正一闪一闪地绽放着,望向稍远的方向,市区的灯光看起来变得更小。 回家后,我刷完牙就侧卧在棉被里,听着宫城说故事。宫城用像是述说睡前故事般的节奏,说着她监视过的人们那些说出来也无妨的故事。比起伟大的文学作品,那些既不特别又平凡的故事反而更能抚慰我。 隔天,我将剩下的色纸折成纸鹤,顺便思考接下来该做的事。宫城也坐在桌子的正对面折着纸鹤。她突然告诉我,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应该也不错,我也告诉她被纸鹤淹没而死应该挺不错的,接着双手一捧,将一堆纸鹤向上撒去,宫城也同样双手捧起一堆纸鹤,往我的头上抛撒。 折到疲累后,我们走出门外呼吸新鲜空气,也在烟酒店买了包short hope香烟,随即点燃一根享受。喝着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罐装咖啡的同时,我突然发现一件事。 一件太熟悉,熟悉到被我忽略的事情。 宛如心声被偷听一般,宫城窥探着我的表情问:「怎么了吗? 」 「没什么,只是件无聊事。我突然想起来,我有项打从心底『喜欢』的东西。」 「说说看啊。」 「我其实很喜欢自动贩卖机。」我边搔着头发边回答。 「啊?」宫城突然愣了一下说道:「你喜欢自动贩卖机的哪个部分?」 「哪个部分呢?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耶,只是小时候曾经想要变成自动贩卖机。」 宫城歪着头,挂着一脸惊讶的表情。 「呃……让我确认一下,你说的自动贩卖机,就是那种卖着咖啡、可乐,你也常常使用的那个吧?」 「是啊,自动贩卖机不只卖咖啡与可乐,还提供各种商品,例如香烟、雨伞、护身符、烤饭团、乌龙面、冰棒、冰淇淋、汉堡、关东煮、炸薯条、腌牛肉三明治、泡面、啤酒、烧酒……日本还真是自动贩卖机大国啊,应该是治安良好的关系吧。」 「你是说你很喜欢什么都卖的自动贩卖机吗?」 「是啊,我除了喜欢使用自动贩卖机,也喜欢单纯欣赏而已。即便是平凡无奇的自动贩卖机,我也愿意花上一大段时间仔细观察。」 「呃……这还真是非常有个性的兴趣呢。」 没想到宫城居然应和我,但实际上真的只是索然无味的兴趣。我心想,这毫无建设性的兴趣足以成为我这无聊人生的象征。 「不过,我似乎明白为什么了。」宫城的口吻带有几分激励。 「明白为什么想成为自动贩卖机的心情吗?」我笑着回应。 「不是啦,这部分的心情实在还无法理解呢,不过──自动贩卖机总是站在原地为人提供服务对吧?只要投钱就随时提供人们温暖,也感觉得到一种果断、稳定、永恒等这些特质呢。」 听完宫城这番话,我不禁感动了一下。「好厉害啊,你居然把我脑里的想法表达得如此具体啊。」 「没什么。」她不露喜色地点头道谢。「自动贩卖机对我们监视员也非常重要呢,因为它们不会像店员一样忽略我们……所以我大致能体会喜欢自动贩卖机的心情,不过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实践这个兴趣呢?」 「这就得提到另一个『兴趣』了。我每次像这样光顾烟酒店,都会想起保罗?奥斯特所导的电影《烟》。我非常喜欢这部电影,讲述经营雪茄店的奥吉每天早上必定站在店门前的十字路口,为相同的地点拍摄照片的故事,而这种『单纯』向对方挑衅的行为,实在令人为之痛快,所以我才想模仿剧中的奥吉拍一些乍看之下毫无意义的照片,以一种谁都办得到的方式,以及近乎愚蠢的心态拍摄到处可见的自动贩卖机。」 「我可能无法明确地表达,」宫城回应着:「不过这种兴趣我也很喜欢喔。」 就这样,我启程踏上了自动贩卖机巡回之旅。 第一步,我先在二手店买了台生锈的银盐相机与相机背带,另外还买了十卷底片,光是有这些东西就算准备齐全了。虽然数位相机比较便宜,管理照片也比较轻松,但是我想更深刻地体验「正在摄影」的感觉,所以做此选择。将底片装进相机卷好片后,我跨上本田小狼,然后持续拍摄每一台遇见的自动贩卖机。 拍摄时,我总是尽力让自动贩卖机周边的景色一并入镜,自动贩卖机的外观以及陈列的饮料并非我在意的部分,我只想将自动贩卖机以何种姿态伫立于何处的景色记录成照片。 一旦认真寻找,才发现镇上的自动贩卖机远比想像中的多,光是公寓附近就拍了几十张照片,即便是走过千百次的街道,也出现了好几台不曾注意的自动贩卖机,这些渺小的发现令我的内心雀跃不已。而且就算是同一台自动贩卖机,白昼与黑夜的样貌也不同,有些自动贩卖机藉着亮光强调自身的存在,却也因此招来蚊虫包围,有些则是进入节电模式,只剩按钮的亮光隐约浮现于黑暗之中。 比我还执着这类无聊兴趣的人多得是,无论我再怎么拼命也不可能胜过那些人,但我丝毫不以为意,不管谁在一旁说闲话也没关系,这就是最适合我的作风。 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前往相片馆等待照片显影,我也习惯利用期间的三十分钟吃早餐。一天结束时,我会将早上洗好的照片排列在桌子上,与宫城一同欣赏,再一张张小心地摆进相簿里。虽然每张照片的中心都是自动贩卖机,但这样的共通点却让除此之外的差异更显眼,彷佛是同一个人以同样的姿势与表情站在镜头中央,发挥出某种度量衡的效果。 相片馆的老板对于每天早上都来洗自动贩卖机照片的我很感兴趣。当我对着空荡荡的空位兴奋地说话时,白发苍苍、体形瘦削、非常谦虚有礼的四十岁老板问了我一句: 「是有人站在那里吗?」 宫城与我面面相觑。 「有啊,一位名叫宫城的女生,工作是负责监视我。」我说。明知毫无意义,宫城还是微微点头,说了声「请多指教」。 我不认为老板真的相信宫城存在,但老板居然说了声「原来如此」,全盘接受了一切。看来偶尔也是会遇到这种有点奇怪的人。 「所以,这些看似奇妙的照片,都是在拍那位女生啰?」老板继续追探下去。 「不是,照片的主角并非那位女生,这些纯粹是自动贩卖机的照片而已。我与宫城一起寻找自动贩卖机,并将找到的自动贩卖机拍成照片。」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你有些心声想对她倾吐吗?」 「也不是,拍这些照片只是我的兴趣而已,宫城也只是因为工作才跟着我。」 「好吧,那就请努力拍下去吧。」说这话的同时,老板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走出相片馆的时候,站在本田小狼旁的宫城正准备跨上后座,我也趁着这个机会将这副景色拍成照片。 「你在拍什么啊?」宫城歪着头不解地问。 「没什么,刚刚听了老板的话之后,突然想拍一张试试看。」 「别人可能只会觉得这是一张无聊的机车照片呢。」 「从别人的角度来看,我拍的每一张照片都很没意义吧。」我说。 还好像相片馆老板这样的人是少数,否则可就麻烦了。还记得某天早上准备前往公寓门外的垃圾放置场时,我压着门,等待宫城穿好鞋子下楼,刚好隔壁房间的邻居也走下楼梯。这位男性邻居的身高不凡,眼神也给人强烈的压迫感。宫城下楼后说了句「久等了」,我把门带上的同时也顺口回了句「那么出发吧」。这时那位邻居突然转头看着我,表情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 今天是微风不起,艳阳高照的一天。我在未曾一游的地区里迷路了两个小时之后,总算来到熟悉的地方,而那地方竟然是我与姬野度过年幼时期的故乡。说不定迷路时,人们都会本能地往故乡的方向前进。这或许可说是一种返巢本能吧。 话说回来,故乡的自动贩卖机仍然位于老地方,我骑着本田小狼穿过田间小路的同时,也拍了好几张照片。 少年时期常去的杂货店门口,仍摆着一台充满复古情怀的冰淇淋自动贩卖机。我特别喜欢麦片巧克力球、黄豆粉糖棒、骰子牛奶糖、橘子口香糖与文旦糖──如此想来,小时候的我净是吃这些甜食啊。 这间杂货店好像早就关门大吉了,不过从我初次造访时就满是红色铁锈又故障的自动贩卖机,依然伫立在门口。另一边外观像公厕的电话亭虽然从以前就在了,但似乎仍辛苦地服役着。 我与宫城走进杂草丛生的公园里,坐在沐浴在阳光底下的板凳,拿出早上做的饭团享用。这座公园虽然人烟稀少,却有一群黑猫与虎斑猫在此栖居。猫儿们远远地窥探着我们俩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之后,或许是知道我们没有恶意,慢慢地走近我们。可惜手边刚好没有猫儿们喜欢的食物。 「话说回来,猫儿们看得见宫城吗?」 听我这么一问,宫城站了起来,向猫儿们走了过去。 黑猫立刻往后逃,虎斑猫则是保持警戒距离而后退了几步。 「如你所见,狗与猫是看得见我的。」宫城回头望了望我说:「虽是如此,但不代表我会受动物们欢迎呢。」 用餐完毕后,宫城在我抽着饭后烟的时候,用铅笔在笔记本画下眼前景色的速写。她的视线应该是落在猫儿们的身上吧。不知何时,猫儿们爬上 了溜滑梯,而宫城对这样的画面似乎十分着迷。 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兴趣。或许,宫城之前都只是看似写着观察纪录,事实上沉浸在她的个人兴趣里吧。 「你居然会有这种兴趣啊。」我说。 「嗯,很意外吗?」 「有点。不过你画得不太好看就是了。」 「所以我才在练习啊,很了不起吧?」不知为何,宫城居然如此得意洋洋。 「你之前画的东西能不能让我看看呢?」 「嗯……我们是不是该往下个目的地出发了?」 宫城故意转开话题,顺手将笔记本收进包包里。 在故乡探寻了半天,准备往下一条街出发时,又经过刚刚的那间杂货店门前。 远远地,似乎有人坐在店门前那张印有「雪印牛乳」标志的板凳上。 是一位我十分熟悉的人物。 我将本田小狼熄火停在路旁,就往坐在板凳上的老婆婆走近,与她打了声招呼。 「您好。」 老婆婆的反应十分迟缓,应该是有听到才对,不过只有眼睛往我的方向转过来。这位老婆婆的年纪应该超过九十岁了吧,不管是脸庞还是在膝上交握的双手,都早已布满岁月的刻痕,凋零下垂的白发让彷佛失望的少女般的表情,蒙上了另一层的悲壮。 我蹲在板凳前方,再次说了声「您好」。 「您应该不记得我是谁了吧?」 老婆婆的沉默应该是种肯定。 「这也难怪,我最后一次来这里,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老婆婆依旧毫无回应,视线彷佛被钉在数公尺远的地面上。 我仍持续自说自话。 「但是我对您可是印象深刻喔,这不是因为年轻记忆好的缘故。的确我现在才二十岁,但很多过往都已不复记忆。不管曾经多么幸福或辛苦,只要没遇上回想的契机,过没多久就全忘了。只要没注意这件事,恐怕连忘记本身都忘记了。如果每个人都可以精准无误地记得最美好的回忆,恐怕将终日愁眉苦脸,度过空虚的现在;就算每个人都可以精准无误地记住最糟的回忆,果然也只能终日愁眉苦脸,度过空虚的现在。有些事若不先记住,可能会将自己逼入绝境,所以每个人都只是在拼命记住事情而已。」 老婆婆没表示任何反对或同意的意见,就只是纹风不动地坐在板凳上。 「在纷乱而不确定的记忆之中,您之所以未曾褪色,是因为我曾经受您照顾过,这可是非常少见的事情呢。因为十年前的我鲜少感谢他人,即便大人亲切地对待我,我也只会觉得『他们只是因为自身的立场而不得不善待我』而已,并非出自纯粹的善意……嗯,我还真是个不可爱的小孩啊。就因为我是这样的小孩,才会想要离家出走吧。不知道是八岁还是九岁的时候,正确的时间已记不得,但我曾经在晚上与母亲大吵一架,最后甚至气得夺门而出。吵架的原因也很模糊,但想必是很无聊的芝麻小事吧。」 说着说着,我往老婆婆的旁边坐下来,靠着椅背,眺望着矗立于远方的铁塔与晴空里的积雨云。 「我不顾后果离家出走后就躲进这间杂货店打发时间。当时已非小孩子在外面游荡的时段了,所以您亲切地问了我:『不用回家吗?』才刚与母亲大吵一架的我,哭着回答您的问题,而您在听完后,打开柜台后方的门,对我招了招手,等到进门后,又端出茶点请我吃。几个小时之后,我的母亲打电话来问:『请问我家小孩有没有在您那边?』您却回答:『在是在,不过请再给他一个小时的时间吧。』说完就把电话挂掉了……对您来说,这或许只是件小事,但是我之所以能开始对人有所期待,完全是因为有过这次的经验──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还愿意再继续听我说这些废话吗?我问了问老婆婆。 老婆婆紧闭双眼,彷佛处在弥留之际的状态。 「您若不记得我,想必也把姬野的事情忘得一乾二净了吧。她也常跟我一起来这间店。姬野人如其名,就像是从童话故事走出来的公主一样(注10)。真要形容的话,她那出众的美貌根本与这座小镇格格不入。我与姬野都被小学同学们排挤,我被讨厌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是个行为举止让人讨厌的家伙,但姬野之所以被讨厌,全在于她那不同于常人的气质……虽然这么说对她有些抱歉,但我还真是不得不感谢这样的情况,因为当我们被小团体撵走后,就只能相依为伴了。光是姬野陪在身边这件事,就足以让我平心静气地面对同学们的欺负,因为他们会将我等同于姬野一般对待。」 每提到姬野这个名字一次,老婆婆似乎就会有点反应。 这也让我能够继续开心地说下去。 「小学四年级的夏天,姬野因父亲调职而被迫转学,但也因为这件事,让我把印象中的她视为神一般。『二十岁之前若彼此还没找到对象,就在一起吧』这句话,一直支撑着我这十年来的生活。不过前几天我才知道,姬野对我丝毫没有好感,而且经历了某段时期之后,反而产生了恨不得杀死我的怨恨,甚至打算在我面前自杀。我一直在思考,到底我之前犯了什么错,才让她如此恨我……结果,突然在某一天我想起一件事。与姬野见面之前,我将埋藏着小学全班同学写的信的时光胶囊挖了出来,其实这么做是不道德的,但我已是个将死之人,这么点小事应该还是能被原谅的。」 那么。 容我公布正确答案吧。 「当然,还是有关时光胶囊的话题,但奇妙的是,里头没有姬野的信。我之前虽然径自解释为姬野刚好在那天没来上课,但仔细一想,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那封信是级任导师花费心力要全班学生好好准备的,就级任导师的个性,她绝不会因为某个人刚好缺席就少放一封信。所以前思后想,只能想到有人比我还早一步将时光胶囊挖出来,然后将姬野的信拿走。而会这么做的──除了姬野本人别无他人。」 这番推论并非事后诸葛。 不过此时,所有的线索都在我脑海里串连起来了。 「十七岁那年,姬野寄了封信给我,信里的内容并不那么重要,只要收件人是我的名字,而寄件人是姬野就够了。姬野本来就是个绝不会写信或打电话给别人的人,即便对方与她的关系多么密切也是一样。那时她甚至仔细地将寄件人的地址也写上,在寄来的当时,我应该要发现事有蹊跷才对。」 没错。 要是能早一步发现不对劲就好了。 「那封信,正是姬野的sos求救讯号。在那时候,她的确是向我求救了。那时的她与我陷入同样的绝境,于是循着同样的路径,开始缅怀过去,也到了小学将时光胶囊挖出来,回忆着唯一一位青梅竹马的点点滴滴,并将自己的信件抽走。当我未能即时察觉她的心意时,就已经失去幼时玩伴的资格了。而报应就是,我彻底失去了姬野。她成了无心的稻草人,得知一切的我也成了行尸走肉,而她准备自杀,我的寿命也已将尽……在此结束故事虽然不甚理想,但这晦暗不明的情节总算可以结束了。让婆婆听我废话连篇真是万分抱歉啊。」 正当我准备转身离去,老婆婆以微弱到转瞬消失的声音说了声「再见」。 这句离别是她给我的唯一一句话。 「感谢您,再见。」我道谢之后,随即转身离开杂货店。 被过去的恩人遗忘这点其实并未在我心里留下多么深刻的伤痕。 看来我已习惯被自己的回忆背叛了。 可是此时的我完全忽略了某个可能性。 在各种失望纷至沓来之中,总是陪在我身旁,悄悄地在背后支持我的那位女孩。 与我抱着相同的绝望,却选择了出售时间而非寿命,不见未来的那位女孩。 虽然不苟言笑,却拥有同情弱者的情怀,极度温柔的那位女孩。 我完全忽略了宫城背叛我的可能性。 「楠木先生,楠木先生。」 只有坐在机车后座才能毫不犹豫地抱着我的宫城,在机车行进期间拍了拍我的侧腹。我稍微减速,问了问「怎么了?」之后,她似乎是为了提振我的心情而告诉我:「我告诉你一件好事吧。」 「我想起来了,这条路我很久以前有来过,比在担任监视员更早之前。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走, 到了某个地方右转再继续直走,就能到达那座星之湖喔。」 「星之湖?」 「就是我之前提过死前还想再去一次的那座湖啊,只是我不知道正确名称。」 「啊啊,你的确提过这件事呢。」 「这是不是件好事啊?」 「真的耶,听到一件好事。」我坦率地给予回应:「那绝对是得去看看啊。」 「机车的油还够吗?」 「途中再去加油吧。」 我们到了最近的自助式加油站加满油之后,就照着宫城的指示往目的地移动。时间已超过晚上八点。骑在蜿蜒的山路里,每到一处景点我就让引擎稍微休息一下,持续骑了一个半小时左右,总算抵达她口中描述的星之湖。 我们在附近的超商买了泡面,坐在店外的板凳吃完后,将本田小狼停放在不远处的停车场,就走上灯光依稀的山路。宫城对四周的建筑物似乎似曾相识,一边左顾右盼一边提醒我:「现在还不能抬头看喔。」其实视线角落的星空已无比美丽,但我还是听从宫城的指示,低着头继续往前走去。 「那么,从现在开始,请仔细地听我说的话,」宫城如此说:「接下来的路由我带领,在我说可以睁开眼之前,千万别张开眼睛喔。」 「你是说,要我忍到最后的意思吗?」 「嗯,因为是难得一见的星空,楠木先生也希望能在最完美的条件下欣赏吧?……快点,把眼睛闭起来吧。」 听从宫城的指示闭上眼睛后,宫城牵起我的手,一句句「往这边」慢慢地引导我。行进时闭上眼,反而能听见之前未能听见的声音。原以为只有一种夏虫的声音,这时才听清楚有四种虫鸣声,有的不断低鸣,有的高亢响亮,有些如鸟鸣声悦耳分明,有些则如蛙鸣声般声声入耳。此时就连微风抚来的轻声细语与远处波浪传来的声响,还有我们两人的脚步声也变得十分清晰可辨。 「欸,楠木先生,要是我骗你走到很可怕的地方该怎么办?」 「所谓很可怕的地方是?」 「这个嘛……例如断崖或是桥上这类可能从高处坠落的地方。」 「我没想过你会这么做,也不想去想这件事。」 「为什么?」 「因为宫城你没有理由这么做。」 「这样啊。」宫城有点失望地回应着。 脚底的触感从柏油路变成了砂子,没多久又像是踩在木头上,看来我们正走在栈桥上。宫城告诉我:「就这样闭着眼,站在这里别动,」随后把原本牵着我的手放开,又说:「请小心脚边,仰躺下来,现在可以把眼睛张开了喔。」 我往地面坐下来,谨慎地让后背躺在地面上,深呼吸之后,让眼睛缓缓地张开。 映入眼帘的,是我不曾见过的美丽星空。 或许该这么说,从今天开始,我才明白何谓星空。 如此美丽的星空,我只在书本或电视里看过,我知道夏季大三角,也知道会有一道银河横渡三角形中央,而其中一边会散布着粉末般的星尘。 不过就算能透过资料得知正确的颜色与形状,唯独「大小」是无法具体想像的。 眼前的星空远比我的想像来得浩大许多。 耀眼的星空宛如从天而降的白雪。 我对站在一旁的宫城说:「我多少能够体会你想在死前再来这里一次的理由了。」 「现在能够体会了吧?」宫城显得十分得意。 之后我们就一直躺在栈桥上仰望着夜空,期间还见到三次流星飞过,我也思考着见到下一颗流星时该许什么愿望。如今我已不想取回寿命了,也没有想要与姬野再见一面,更不想让时间倒流,我已没有全部重新再来一次的活力了。 像这样安稳地躺着,犹如沉睡般死去,应该就是我的愿望吧。若还要求更多,我就真的太不知足了。 至于宫城的愿望,想也不用想,就是辞去监视员这份工作,换言之,就是摆脱透明人这个身分吧。工作期间将被所有人忽视,而唯一能注意到自己的监视对象却必定在一年之内死去,即便像宫城这种善于忍耐的人,恐怕也无法持续这种生活三十年吧。 「宫城你,」我有些事想向宫城确认:「是不是为了我而说谎?你骗我说,姬野根本不记得我的事情。」 宫城躺着将脸转向我之后,没正面回答我,只是告诉了我: 「我也曾有青梅竹马喔。」 我试着搜寻记忆说道:「嗯,我记得你说过,就是那位『曾经珍惜的人』吗?」 「是的,你还记得真清楚耶。」 我静静地等了一会,宫城才开始娓娓道来。 「其实我也有一位儿时玩伴,就如同你心目中的姬野小姐一样。我们曾一起拒绝融入世界,并肩活在互相依靠的两人世界里……成为监视员之后,第一次休假我就去见了他一面。当时我以为『如果失去了我的陪伴,他应该会陷入无尽的悲伤吧』,我深信他会将自己封在自我的壳里,期盼着我早日回到他的身边……只是,几周不见的他似乎非常适应没有我的世界。不,不只是适应,我消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已完全被这个世界同化,彻底融入那些曾经将我们当成异类的人群里。」 宫城再次凝望着夜空,脸上却多了几分乾笑。 「当时我就发现了,对他而言,我不过是一副阻止他的脚镣而已……说实话,我曾希望他遭遇不幸,希望他陷入悲伤,希望他绝望地封闭自己,希望他等待无法回到他身边的我,然后就此身心煎熬地活下去。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他如此坚强地活着……之后,我再也不曾去见他了,因为不管他过得幸福还是不幸,都只会令我徒增伤心。」 「即便如此,你死前还是想再见他一面?」 「嗯,因为我其他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最后还让我念念不忘的,恐怕也只剩这点了。」宫城坐了起来,当场抱膝而坐,又说:「所以我很能体会你的心情呢。不过你应该并不希望被人了解吧。」 「没这回事,」我立刻抢着回答:「谢谢你愿意懂我。」 「不客气。」宫城浅浅地露出微笑。 将位于湖附近的自动贩卖机拍入相机之后,我们就一起踏上回公寓的归途。 宫城说了声「因为今天也非常疲惫」之后,就钻进了我的棉被里。 正当我打算偷看宫城一眼就好时,没想到她也正准备做相同的事,四目相交的我们紧张地错开眼神,立刻回到背对背的姿势就寝。 观赏星空时,我向流星许下的愿望应该是「但愿这样的日子能持续下去」没错。 但隔天醒来,宫城的身影却已消失无踪。 只剩笔记本还留在枕边。
注10:姬 日文中「姬」意指公主。 12.谎言与渺小的愿望 当宫城以监视员的身分造访这间公寓之初,我对她的视线非常介意。记得我曾觉得「要是监视员是位又丑又邋遢的中年大叔,而不是美丽的年轻女子,或许我可以再放松一点,更率直地思考想做的事情吧」。 如今,在我眼前取代宫城的这位监视员,与先前的描述简直如出一辙,就外表而言,这位监视员的身材短小,头发秃得难看,明明一脸犹如酒醉般的红润却又有着青色的胡须刮痕,外加看似油腻的皮肤,而且常不自主地眨眼,呼吸声又十分粗重,声音也好似喉咙里卡着老痰般沙哑。 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之前的那个女生呢?」 「休假去了,」这男子不太想搭理我的样子说着:「今天与明天由我代理。」 我放心地平抚了胸口,感谢监视员没有轮值的制度,只要等个两天,宫城就会回来这间公寓了。 「原来监视员也有休假啊。」 「当然需要休假,我们又不像你,今后还得继续活下去咧。」这男子说话的方式真令人讨厌。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安心了。后天休假结束后,一切就会回复原状吧?」 「目前的预定是这样。」男子回答。 我揉了揉惺忪的双眼,重新观察坐在房间角落的这位男子之后,发现他正拿着我的相簿翻看着。就是那本之前拍摄自动贩卖机的相簿。 「这些到底在拍什么啊?」这位男子不解地问着。 「你连自动贩卖机也不知道吗?」我故意装傻地回答他。 那男子啧了一声继续说:「你应该知道我问的是为什么要拍这些照片吧?」 「喜欢天空的家伙就拍天空,爱花的人就拍花,对电车着迷的人就拍电车,我跟他们没有两样,因为喜欢自动贩卖机所以拍这些照片。」 男子不感兴趣地又翻了几页之后,说了句「全是垃圾」,就把相簿丢还给我,接着瞧了瞧散落一地的大量纸鹤后,故意叹了口气。 「你就是这样浪费余生吗?真是个无聊的家伙,难道没有更正经的生活方式吗?」 其实他的态度并不让我太讨厌,仔细想来,想什么就说出口的率直反而让我放松,总比一直从房间角落,以盯着物品的眼神监视着我要来得轻松。 「说不定有,不过要是过得太快乐,身体可能就撑不下去了。」 说完我自己都笑了出来。 这位男子之后也会以同样的调调挑剔每件事情吧。我觉得这次的监视员应该很喜欢刺激监视对象。 之所以会明白这点,是在我吃完午餐之后,侧躺在电风扇前面,听着音乐之际发生的事情。 「喂,那边那个家伙。」男子喊了几句,我假装没听见,所以他清了清喉咙,又大喊:「你这家伙,没做出什么让那女孩感到困扰的事情吧?」 「那女孩?」虽然能想到的人只有一个,但是我没想到眼前的这位男子居然会如此称呼宫城,所以回应也慢了几拍。 「那女孩是指宫城吗?」 「不然还有别人吗?」 这位中年男子皱起眉头,似乎不太喜欢听到我把宫城的名字挂在嘴边。 见到他这副表情,我突然对他涌现莫名的善意。 什么啊,原来你也是同伴啊。 「你跟宫城该不会很熟吧?」我问了问对方。 「……不,并非如此,因为我们也看不见彼此,」这位男子的口吻突然变得很温和地说着:「只有两、三次透过文字对谈而已。不过,负责收购那女孩的时间的人是我,所以有关她的纪录我全部都浏览过一遍了。」 「看完之后,你有什么感想吗?」 「真是可怜的女孩啊!」男子断然地说:「真的,真的是个可怜的女孩啊。」 看来这是他的真心话。 「我的寿命也跟那女孩同等价值喔。我也算是可怜之人吗?」 「混蛋,你这家伙赶快早死早超生吧。」 「你的价值观很正确。」我也赞同那个人的论调。 「可惜那女孩偏偏卖了最不该卖的东西,应该是因为当年她才十岁,还无法正确判断的关系吧。可怜啊,那女孩今后得一直面对像你这种自暴自弃的家伙呀……话说回来,你没做什么让那女孩感到困扰的事情吧?根据你的答案,可能会改变你度过余生的轻松程度喔!」 我真的越来越中意这位中年男子了。 「我想,我应该让她很困扰吧,」我坦白地回答:「我曾经打算伤害她,差一点就真的造成伤害……而且还硬是把她压在地上。」 听闻此事之后,那男子脸色突然大变。正当他准备走过来揪住我的时候,我将宫城留下来的笔记本挡在他的面前。 「这是什么?」男子接下了笔记本。 「详细的情形应该都写在里面了。这是宫城留下来的,有关我的观察纪录。这是监视对象当事人不该翻阅的东西吧?」 「观察纪录?」他舔了舔大拇指,翻开笔记本的封面。 「我是不太明白你们的工作啦,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严谨的规定,但要是遗失物品这件事发展成重大事件,导致宫城得负起责任受罚,那我也很不愿意。感觉你应该是宫城的同伴,所以我才把笔记本交给你。」 男子打开收下的笔记本,开始随意地翻阅,大约两分钟就翻到最后一页,之后只说了句「原来如此」。 我也不知道笔记本里头到底写了些什么,但之后这位男子就很少找碴了,想必宫城写了不少有关我的好话吧。能够间接得到这么棒的证据,着实令人开心。 这时候要是我没另外买本笔记本,这份纪录就没办法继续写下去了吧!在我把宫城的笔记本交给这位男子后,我突然也想拥有属于自己的笔记本。去文具店买了本b5开本的燕子牌笔记本与廉价的钢笔后,我就开始思考该写些什么。 在代理监视员执行任务的这两天里,我该做一些宫城在的时候不方便做的事情。一开始是想做一些自甘堕落的事情,但要是真的做了,再见到宫城时,就算嘴里不说,心里还是有所芥蒂,所以我决定做一些「正面却不想让宫城看见的事情」。 我将从登上旧大楼的楼梯,在四楼的店面卖掉寿命的那天,一直到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全都写在笔记本里。第一页写的是关于小学时上的公民与道德课。纵使不假思索,我也知道下一笔该写些什么,例如第一次思考生命价值的那天,还有以为自己会成为伟人,并与姬野的约定,以及在旧书店与cd专卖店听到收购寿命的店,然后在那间店与宫城相遇。 文字如涌泉喷出,一发不可收拾。我将空罐子当成烟灰缸,一边抽着烟,一边振笔写下文字,钢笔与纸面摩擦的声音十分悦耳。房间的闷热蒸出了我一身汗,汗水滴落纸面,又渗进了字里。 「你在写什么?」代理监视员的男子发出疑问。 「我在记录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 「写这些做什么?打算给别人看吗?」 「谁知道呢,那些事都无所谓啦,我只是藉着书写整理思绪而已,将脑袋里的东西挪到更方便收纳的位置,就像是电脑磁碟重组一样啊。」 直到夜里,我握着笔的手一刻也不曾停下。虽然辞藻并不华丽,但对于能行云流水地写出这么多东西,倒是让自己挺惊讶的。 过了晚上十点之后,文思戛然而止,我有一种今天已无力再写的感觉。将钢笔放回桌上后,我走到公寓外头换口新鲜的空气。那男子也百般不情愿地站起来,跟在我后头走着。 漫步在夜晚的街道里,突然听见某处传来了太鼓声响,应该是为了下次的庆典练习的鼓声吧。 「既然担任了监视员,想必你也卖了自己的时间吧?」我回过头向男子询问。 「你这么问,是打算同情我吗?」男子嗤之以鼻似地笑了一声。 「是啊,我是这么打算没错。」 那男子意外地看着我说:「……真要是如此,那我还真该感谢你,不过啊,我既没卖掉寿命,也没卖掉时间与健康,单纯因为个人喜好而做这份工作。」 「真是没品的兴趣啊,有什么乐趣可言吗?」 「跟乐趣无关,这工作就像是扫别人的墓而已。总有一天我也会死,为了顺其自然地接受死亡,我才要趁现在多接触死亡这件事。」 「还真是老派的想法啊。」 「是啊,因为我就是老人啊。」那男子说。 回到公寓洗完澡之后,喝了 啤酒,刷完牙,铺好棉被准备就寝时,隔壁房间依旧如平常般热闹,听得出来窗户开着,有三、四个人正在聊天,感觉上,不论白天或晚上,隔壁总是有人上门造访,与我这间只有监视员会进来的房间实在大不相同。 我戴上耳机充当耳塞,关上灯,闭起眼睛休息。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用脑,我居然持续睡了十一个小时。 我隔天也花了整天的时间埋首于笔记本中。收音机传来的净是有关甲子园赛事的报导,直到傍晚左右,纪录的进度才赶上今天。 放下钢笔时,我的指尖微微地颤抖着,手腕与手臂的肌肉也发出哀鸣声,脖子僵硬得无法自由转动,头部还隐隐作痛。即便全身酸痛,完成某事的成就感还是很不错,而且重新解析记忆后,将记忆化为具体的文字,也让美好的记忆变得更值得回味,痛苦的记忆也同时被美化不少。 写完纪录后,我立刻仰天躺下,凝望着天花板,天花板黏着一大块不知何物的黑色污渍,好几根钉弯的钉子也外露,角落甚至还结着一张蜘蛛网。 我在住家附近的棒球场站着欣赏国中生的比赛之后,逛了逛在市场举办的跳蚤市场,在小餐馆里吃了剩菜般的晚餐。 到了明天,宫城应该就回来了吧,我暗自盘算着。 于是我决定早点就寝,将摊开在桌上的笔记本收回书柜。当我打算铺床时,担任监视员的那位男子突然问: 「我通常都会问监视对象这个问题,你把卖掉寿命换来的钱用在什么地方了?」 「宫城的观察纪录没写吗?」 「……我没读得那么仔细啦。」 「就边走边将钱一张一张发给路人啦,」我说:「除了一小部分是当成生活费之外,绝大部分原本是打算要给某个人,不过那个人却不告而别,没办法,我也只好全送给陌生人了。」 「一张一张地发送?」 「是啊,边走边将一万日圆的纸钞一张一张发给别人。」 听闻这件事之后,那男子不置可否地笑了出来。 「很可笑吧?」当我如此返问时,「不,我笑的不是这件事。」那男子一边笑一边回答我。他笑得还真是诡异呀,但感觉上不是因为这件事很可笑才笑成这样。「……原来是这样啊,所以说,你这家伙将好不容易用命换来的金钱,大部分都毫不客气地送给陌生人啊。」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点了点头。 「你还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啊!」 「我也是这么认为,明明就还有很多有效的用法,只要有三十万在手,应该能完成很多事情。」 「你会错意了,我嘲笑你的不是指这件事呀。」 这男人的话里似乎别有用意。 而他总算揭开了谜语。 「呐,你这家伙,听到自己的寿命值三十万的时候,真的深信不疑吗?」 这是个动摇内心深处的问题。 「什么意思?」我立刻回问。 「没别的,就是我问的意思啊,你听到三十万这个价码后,就真的回答『是,我知道了』,然后就欣然接受吗?」 「这个嘛……我一开始是觉得太过便宜了。」 那男子狂拍着地板大笑。 「我懂了我懂了,那我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了。」他捧腹大笑地说出这个结论。 「……反正,明天见到那女孩,你再亲自问她看看不就得了吗?问她说:『我的寿命真的值三十万吗?』」 虽想继续追问下去,但我知道,他已无意吐露任何事实。 这夜就这样盯着漆黑的天花板,迟迟无法入睡。 我一直思考着他话里的涵义。 「早安,楠木先生。」 被窗外射入的晨光唤醒的我,听见宫城的声音。 坐在房间角落的女孩在露出亲昵笑容的同时,背后也藏着一个谎言。 「今天打算怎么度过呢?」 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被我硬生生吞回肚子里。 我决定,假装什么都没听过。 我不想因为追究事实而造成宫城的困扰。 「就像平常那样过吧。」我说。 「依旧是自动贩卖机巡回之旅对吧!」宫城看起来十分兴奋。 我们俩在晴空之下,尽情地穿梭在田边小路与曲折的乡间小巷里。就在两个人于公路旁的休息站里吃着盐烤鲑鱼与冰淇淋,以及将不见人影却停满脚踏车的铁卷门街景收进相机后,天色悄悄地染上夜色。 在小型水坝旁将本田小狼停好后,我们沿着阶梯而下,顺着散步路线前进。 「我们准备去哪里呢?」 我头也没回地说:「要是我骗你走到很可怕的地方该怎么办?」 「意思是,我们正前往能见到美景的地方对吧?」宫城一副完全了解的样子说道。 「你还真是懂得曲解我的意思。」我虽这么说,但事实就如宫城所说。 走过跨越在林间小溪上方的小桥时,她似乎明白我的目的了。 宫城对眼前的光景入迷地说: 「欸,我知道这感想或许是牛头不对马嘴,不过,萤火虫真的会发光啊!」 「当然啊,不然怎么叫做萤火虫。」虽然有点好笑,但我了解她的意思。当时我在星之湖感受到的一切,宫城现在也感受到了吧。虽然明白如此美好的事物真实存在,但是当这一切美得超乎想像,一旦亲眼见到,反而觉得一切宛如未知之物。 我们一起漫步走过飘浮着无数绿色萤光的小径,一旦定睛凝视萤光,眼睛的焦点就变得模糊,令人差点头晕目眩。 宫城告诉我:「说不定,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萤火虫呢。」 「最近萤火虫的踪影已难得一见了,不在适当的季节前往特定的地点,几乎是见不到,能在这里欣赏它们的时间也只剩几天了。」 「楠木先生常来这里吗?」 「不常,只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来过一次,昨天突然想起来而已。」 萤火虫发光的高峰退去后,我们循着原路往回走。 「……我可以把今天当成是星之湖那件事的回礼吗?」宫城这么问我。 「我只是因为想欣赏这一切才来到这里喔。你要怎么解释,那是你的自由。」 「知道了,请容我擅自解释吧,天马行空地。」 「你不必每件事都向我报告。」 回到公寓,完成每天必做的照片整理,接着做好就寝的准备,同样也对宫城说了声「晚安」之后,正当我准备关灯时,我唤了唤她的名字。 「宫城。」 「怎么了吗?」 「为什么你要对我说谎?」 宫城望着我的脸,眼睛眨了好几下。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既然这样,就让我说得更清楚一点吧……我的寿命真的值三十万吗?」 这夜月光皎洁,清楚地映出宫城的眼神为之一变。 「当然啊!」宫城答道:「虽然有点遗憾,但你的价值就是如此,我还以为你早就接受这件事了呢。」 「直到昨天晚上之前,我也是如此认为。」 宫城似乎发现我的心中早有答案了。 「代理监视员对你说了些什么吗?」她不禁连叹好几口气。 「他只是叫我再确认一次,其余具体的事实我仍是一概不知。」 「即便再怎么确认,三十万还是三十万喔。」 看来宫城打算装傻到底。 「……当我被告知宫城隐瞒事实时,一开始还只是单纯地以为,我该得到的钱被宫城骗走了。」 宫城的眼神向上凝视着我。 「可能原本是三千万甚至是三十亿,而你却告知我虚假的金额,偷偷地将其余的钱全部领走。一开始真的有这种想法……不过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宫城你会从相遇之初就一直撒谎到现在。那甜美的笑容背后,居然藏着漫天大谎。我还在想,该不会是我哪里误会了吧,就这样想了一晚之后,我突然了解了……原来,我一开始的设想就走偏了方向。」 没错,就是十年前那位女级任导师说过的话。 希望大家暂且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 「为什么我会相信一年一万日圆就是最低的收购金额呢?为什么我会理所当然地觉得,人的一生就该值数千万或数亿呢?这实在是多余的成见,或许是因为我内心的某个角落,还存着生命无价的愚昧吧。总之,我太过于将自以为是的常识套用在所有事物上,我应该从零开始,更灵活地思考这个问题才对。」 我换了口气后,继续接着说下去。 「呐,你为什么要把三 十万送给陌生人的我呢?」 宫城一脸「完全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的表情移开视线。 我往房间里相对于宫城位置的对角线角落走去,模仿她抱膝坐下。 宫城见到此景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你要是要继续装傻我也没办法,但还是请让我说声非常感谢吧。」 宫城摇了摇头。 「没什么,反正这份工作到头来,只会让我陷入与母亲一样的绝境,在还完负债之前就先死去。即便最后真的能回复自由之身,也不能保证余生就能过得快乐,既然如此,像这样子花钱反而还比较高兴。」 「那么我的寿命到底值多少钱呢?」我不禁想问。 时间彷佛停顿了一会儿。 「……三十日圆。」宫城刻意压低着声音回答。 「只值三分钟的电话费吗?」我噗哧地笑了出来。「真是不好意思啊,把宫城好心给我的三十万像那样随便送掉了。」 「你还敢说,我原本希望你尽量用在自己身上的。」 宫城状似生气,但声调却依旧优雅。 「不过呢,楠木先生的心情我也很明白喔,追根究柢,我给你三十万的理由大概与你将三十万送给路人的理由相同吧。寂寞、悲伤、空虚、自我放弃的情绪逼得自己去做一些不顾他人意愿的利他行为……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不骗你,老实地告诉你只值三十日圆的事实,或许你就不会同意出售寿命了呢,或许这样反而能活得久一点。真对不起,我太多管闲事了。」 宫城缩着身体,将下巴收在双膝之间,两眼盯着指甲继续说。 「或许我的内心也希望能对人有所付出,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为有相同悲惨遭遇的某个人做一些从未有人愿意对我做的事,或许可因此让自己得到救赎,但不管怎么解释,这一切都只是出自我这种扭曲的好意而已。真的非常抱歉。」 「没有这回事,」我强烈否定道:「要是你一开始就告诉我『你只值三十日圆』,我一定会变得更加自暴自弃,别说卖到剩三个月了,连最后三天我也会想全数售出。如果你没为我撒谎,我就没机会踏上自动贩卖机巡回之旅,也不能折纸鹤、观星或是赏萤火虫了。」 「你本来就没有非得放弃自己的理由喔。三十日圆不过是某处的高层们自以为是的定价。」宫城似乎也有所抱怨:「至少对我而言,现在的楠木先生绝对有三千万甚至是三十亿的价值啊。」 「这种拐着弯的安慰就免了吧。」我苦笑了几声。 「是真的!」 「你越是想温柔地安慰我,反而显得我更是悲惨喔。我知道你很善良,所以别再说下去了。」 「你还真是啰嗦耶,闭上嘴静静地让我安慰不行吗!」 「我还是第一次被你这样念耶。」 「话说回来,这也算不上什么安慰或温柔,我只是把想说的话全摊出来而已,至于你要怎么想,那是你的事情。」 宫城微微地低下头,以遮掩脸上的羞赧。 接着她又继续告诉我: 「的确,一开始我真的以为你是个只值三十日圆的人,所以给你三十万这件事,充其量只是一种自我满足而已,对象不一定非得是楠木先生不可……不过,慢慢地我对你有所改观,车站那件事情之后,你不是愿意认真地听我说话吗?甚至对于不得不卖掉时间的我表达同情。从那天开始,在我眼中楠木先生就不再只是个监视对象了。虽然这么做很严重,但是之后,我面临了更严重的问题……那个,对你来说或许只是小事,但是你愿意跟我聊天我真的很开心,尤其是不顾旁人眼光,若无其事地与我对话这件事,更是让我由衷地快乐起来。因为在此之前,我都是个透明人,被人视而不见就是我的工作,在寻常的店家里吃饭聊天、一同上街购物或是手牵着手沿着河畔散步,对我来说,这些琐碎的小事都非常梦幻。在任何地点、任何状况之下,随时都把我当成一个『存在』的人,楠木先生,你是第一个喔。」 这种情况下,该回应什么才好? 我从没想过会有被感谢的一天。 「……不介意的话,这点小事到死之前我都愿意为你做啦!」 我虽含糊地带过,宫城还是躬身点头道谢。 「就是这样呢,所以我才喜欢楠木先生喔。」 「喜欢一个生命快走到尽头的人可是没什么未来就是了。」 听到这句话,她流露出落寞的笑容。 声音像是堵在胸口,一时之间不能言语。 我就像是处理速度突然变迟缓的电脑般,既无法眨眼,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欸,楠木先生,除了你知道的事实之外,我还对你撒了很多谎喔!」宫城以轻柔圆润的声音说:「不只是寿命的价值或是姬野小姐的事情,就连你如果造成别人困扰,就会当场了结你的寿命这件事也是骗你的,其他还有离我一百公尺就会死的事也是假的,这些都是为了一己之便才捏造的谎话。」 「……原来是这样啊。」 「如果你很生气的话,不管你对我做什么都没关系喔。」 「什么都可以?」我反问回去。 「嗯,不管多么过分的事都可以。」 「那,我就不客气啰。」 话完,我拉起宫城的手,等她站起来之后,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 我不知道有多久不曾紧紧抱着别人了。 我想记住宫城的一切,她那柔软的发丝、可爱的耳朵、纤细的脖子、柔弱的肩膀与后背、胸前小巧的起伏、优美的腰部曲线。我想用尽五感,让一切的感受渗入记忆深处,烙印于心中。 好让自己不管遭遇什么事,都能随时回想这一切,再也不会遗忘。 「你很过分耶。」宫城哽咽地继续说: 「你这么做,要我怎么能把你忘掉呢?」 「啊啊,我死了之后,你就好好地替我悲伤一场吧。」我说。 「……不介意的话,这点小事到死之前我都愿意为你做呢。」 语毕,宫城自己也破涕为笑。 此时,我这短暂而无意义的余生总算找到了新的目标。 宫城的这番话,为我的人生带来美妙的改变。 在剩下不到两个月的人生里,我要尽力帮她还完债款。 我暗自立下这个心愿。 没错,一生的价值比不上一罐果汁的我── 所谓的不知好歹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13.确实的事情 故事慢慢地进入尾声,我能分给这个生涯纪录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不知道是否有机会持续写到结局。 文章的密度被迫越来越低也令人遗憾。 虽然我决心将余生投注在替宫城清偿欠款,但是我那自以为是的无知,果然不是三两天即可治愈的小病。不过就后续的发展而言,我这份不自量力也就没什么好责备的了,因为从前提来看,这本来就是一个遥远的愿望。宫城背负的债款可是比幼时姬野所说的上班族生涯总值还要高出许多,平凡的大学生要在两个月之内赚到这笔钱,简直是天方夜谭。 虽然明知如此,却还是得想想办法,而那种以工作一步一脚印地还债的方式,绝对不适用于现在这种情况。不论我多么努力工作,两个月赚到的薪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顶多还得起宫城给我的三十万而已。但我知道她绝不乐见我将人生最后的时光浪费在工作上,也不愿意我与窃盗、抢劫、诈欺、绑架这类犯罪沾上边。正因为是为了她而工作,所以绝不能用她嫌恶的方式赚钱。 我也曾想过赌博这条路,但即便是我也晓得,要是真的这么做,那可就真的蠢到无可救药了。我很清楚,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赌博绝对没有赢面,不论何时,赌博都是资本雄厚的人才有机会赢。 幸运女神是可遇不可求的,只能耐心等待其眷顾,并算准时机再抓住不放。不过我既无空等的时间,也没有能察知时机到来的嗅觉。 这个心愿宛如水中捞月。如果真有两个月就能赚到一辈子所得的方法,这么好的事早就有人抢着执行了,我所做的,不过就是把每个人都证实过的「不可能」再重新证明一次而已。要说我手边唯一的武器,那就是生命所剩无几的我已无须担心风险,不过我应该不是第一个愿意赌上生命换取巨富的人吧,不难想像的是,大部分的人应该都壮志未酬。 明知艰难,我却不愿放弃。我知道这是有勇无谋,但若是至今都没有人能达成,那我就只能当那第一人了。快想,快想,继续想,怎么做才能在剩下的两个月替宫城还完债务?怎么做才能让宫城每天安心入眠?怎么做也才能在我离开之后,不会让宫城变成孤伶伶的一人? 在街道上散步的同时,我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二十年来的经验告诉我,在面对得不出答案的问题时,持续地走动是最能帮助思考的行为。隔天、再隔天,我不断地走着,希望突然灵光乍现,得出最适合我的答案。 在这苦思期间,我几乎陷入粒米不进的状态,过去的经验也告诉我,当空腹超过一定的极限,直觉也将变得清晰,我也将一切希望赌在这点上。 没过多久,我就想到要再次利用那间店──那间位于老旧大楼,曾将我打入绝望深渊的店是我最后的希望,因为在那里我还保有两次使用的权利。 某天我问宫城:「多亏了你,现在的我远比过去幸福许多。假设我把剩下的寿命卖给那间店,还能卖得多少钱呢?」 「……就如你所想的,人的价值某种程度是可变动的,」宫城说:「可惜的是主观的幸福感并不会使寿命的价值产生波动。那间店的人重视的是能客观计量,有所依据的『幸福』。像这样的事,我仍存有质疑就是了。」 「那么,我把问题倒过来问好了,什么东西最有价值呢?」 「社会贡献度、知名度之类的吧……这些公认且显而易懂的东西是具有超乎想像的价值。」 「显而易懂的东西,是吗……」 「呃……楠木先生。」 「怎么了?」 「请你不要胡思乱想喔。」 宫城脸上浮现着担心。 「我没有胡思乱想啦,我现在想的是在这种状况下最为自然的想法。」 「……你最近在想些什么,我大概都知道喔,」宫城说:「你大概在想,要怎么替我还清债务吧?如果我猜中了固然令人开心,但开心之余,我还是不希望楠木先生将剩余的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假设你觉得这么做会让我幸福的话,很抱歉,这恐怕是大错特错。」 「那你给我一点参考吧,什么才是宫城认为的幸福呢?」 「……那就请你多在乎我一点吧,最近你都很少跟我说话,难道不是吗?」宫城故作别扭地抱怨。 宫城说的完全没错,我最近的所作所为,怎么看都是走错方向。 不过绝不能就此轻易放弃,我可是已经下定决心了。 只要能提升对社会的贡献度或是得到知名度,寿命的收购价必定会因此而上涨。例如成为家喻户晓的名人,一定能提高身价。 拼命赚钱与提高身价哪一边比较实际我并不清楚,因为两者同样不切实际,然而无计可施的我,当然得研究哪边的成功率比较高。 一人独想所能想到的,差不多已到极限,是时候借助他人的想像力了。 第一处前往造访的是附近的旧书店,我本来就习惯在不知所措之际去书店晃晃,在那里放空地看着书柜,随手翻阅一些乍见之下毫无关联的书籍,大部分问题都会因此迎刃而解。这次的任务的确困难重重,所以这天我不能只依赖书籍。 书店老板坐在店内那片几乎快将他淹没的书海里,听着收音机里的棒球实况转播,我向他打了声招呼后,他把脸抬了起来,有气无力地「喔」了一声。 我不打算提及任何与收购寿命那间店有关的事情。我其实也想知道他到底有多了解那间店,也想与他分享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只是这么一来,我就不得不提到我只剩两个月余命的这点,我不想让他因此背上罪恶感的包袱。 所以我避开余命的话题,也尽力假装宫城不在身边,只与老板聊了天气、棒球、书籍或是庆典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虽然是不着边际的对话,我却不可思议地感受到一股独特的安心,这大概是因为我喜欢这间书店以及这位老板吧。 趁着宫城将注意力放在书柜的空隙,我小声地问老板: 「要如何才能提高身价呢?」 老板将收音机的音量转小后告诉我: 「什么方法啊,应该是踏实地累积努力吧,只是我也做不到这点。说句玩笑话,要想提高身价的话,到头来还是只能将眼前『做得到的事情』一件一件确实地完成吧,到了这把年纪之后我就一直这么觉得了。」 「原来如此。」我附和着老板的说法。 「不过,」他像是准备颠覆刚刚所说的一切说道:「比起这些,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别相信我这种人的建议』。明明没成功过,却把成功挂在嘴边的人,不过是不愿承认失败的废物,所以千万别学这种人。这种人根本不曾深思自己的失败,所以也不需要一副很佩服的样子听这种人说话……大部分的失败者只会说什么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一定能创造不凡的成就,自以为在尝过人生苦楚之后,就不会再重蹈覆辙了。可是包括我,这种失败者根本就搞不清楚状况。失败的人的确十分了解何谓失败,但了解失败与了解成功完全是两码子事,就算挽回失败,也不代表就能迈向成功,因为夹在两者之间的终究只是一处灰暗的起跑点,可惜失败者们向来不了解这点。」 听完老板这番话之后,我突然有点想笑,因为宫城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不过这些人都犯了要命的自以为是,因为他们不过是好不容易站回起跑点而已。简单来说,就是在输得一塌糊涂之后,才总算冷静地看待眼前的赌局。如果把这点冷静就看成是逆转的机会,那实在是可笑至极。』 最后老板还说: 「喂,你该不会还在想要把寿命卖掉吧?」 「你在说什么事啊?」 我假装不知情地笑了笑。 走出旧书店之后,我沿着那天的行程,又去了cd专卖店,那位熟悉的金发店员热络地招呼着我,不过我在这里同样避开寿命的话题,只是马虎地问他最近都听什么cd而已。 最后,我趁着应该不会被宫城听见的空档问了店员: 「如果你想要在短时间之内获取极大的成就,你会怎么做?」 他立刻回答: 「只能拜托别人帮忙了吧,一个人什么事也办不成啊,只能借助他人的力量了。我实在不太相信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要是出了八成力还不能解决问题,就会毫不犹豫地拜托别人 。」 这简直是毫无参考价值又莫名其妙的建议。 不知何时,店外下起一场夏季特有的西北雨。正当我打算不顾全身淋湿的下场,准备走出店外的时候,金发店员拿了把塑胶伞借我。 「我是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啦,不过要办大事,可不能不顾健康啊。」 我说了声谢谢后,把借来的伞撑起来,与宫城并肩回家。由于伞面不大,我们两个的肩膀全都湿成一片。擦身而过的路人全以奇异的眼光瞄我,想必在他们眼中,我是个蠢到不知道该怎么把伞撑在正确位置的笨蛋吧。 「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呢。」宫城呵呵笑着。 「什么感觉呢?」我问。 「嗯~就是啊,或许周遭的人会觉得很可笑,但你被淋湿的左肩让我觉得很温暖。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喔。」 「这样啊。」我的脸微微地发烫。 「你还真是容易害羞的人啊。」宫城促狭地戳了戳我的肩膀。 时至今日,我早已不在乎别人的眼光,甚至还以被人视为奇葩为乐,因为这么做,宫城就会绽放笑容,我越是表现得滑稽,她就越是显得开心。 我与宫城一起走进商店的屋檐底下躲雨。远方传来阵阵的雷声,雨水自排水沟急涌,两人连脚下的鞋子全湿透了。 就在此时突然遇见熟人。他撑着深蓝色雨伞匆匆前行,在见到我之后停下脚步。 我记得他跟我同系,是仅止于点头之交的同学。 「好久不见了,」他的眼神满是冷漠地说:「最近都在忙什么啊?怎么都不来大学露个脸呢?」 我将手搭在宫城肩上说:「就与这位女孩四处游玩啊。忘了介绍,她叫宫城。」 他不悦的表情全写在脸上。「一点也不好笑,真令人噁心啊。」 「你会这么觉得也是无可厚非,」我说:「假设我是你,也会有相同的反应吧。不过我要你知道,宫城的确就站在这里,既然我尊重你的不相信,我也希望你尊重我所相信的事。」 「……那个,楠木同学,我从以前就觉得你是个怪人耶。你一定从不与人交流,总是躲在自己的壳里吧?要不要偶尔把头探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呢?」 他没好气地说完这段话之后,就匆匆地离去。 我与宫城坐在板凳,凝望着纷纷落下的雨滴,果然是场急雨,没多久就准备放晴了。湿濡的路面闪耀着水面粼光,让我们睁不开眼。 「那个……刚刚多谢了。」 宫城边说肩膀边向我靠近。 我摸着宫城的头,让她的头发从我指间滑过。 踏实吗? 我低声地复诵着旧书店老板的建议。虽然老板自己说这道理信不得,不过对现在的我而言,却是意义深远的一番话。 或许我被「还清债务」这个念头所局限了,仔细一想,我的确做了一些让宫城感到幸福的事,她本人也曾对我说:「多在乎我一点。」光是像这样被旁人视为可疑之人,就足以让她开心了。 明明眼前有该做的事情,为什么不去做呢? 宫城似乎嗅到我的思绪改变了流向,因此对我说: 「呐,楠木先生,你愿意把剩余的时间用来拯救我,说真的,我真的打从内心高兴……不过呢,你不再需要这么做了喔,因为我早就被你拯救了呢。即便你死后经过数十年,我还是能一个人又哭又笑地回忆着与你度过的这些日子。我想,这些回忆能让活着这件事变得轻松一点。真的谢谢你,请别再费心为我思考债务的事情了。」 说着说着,宫城靠向我身上。 「相反地,请多给我一些回忆,让我因你不在而感到寂寞时,能从这些回忆里汲取温暖。尽量地,多一些。」 讽刺的是,当我决定这一生当个天底下最愚昧的人,却成了我这一生最有智慧的选择,只要将我的生涯纪录读完,应该就会明白个中道理吧。 我与宫城搭上公车,往有一片大池塘的公园出发。 如果听到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大部分的人应该会眉头深锁,不然就是哄堂大笑。 我在池塘边租了一艘小船。虽然也有一般的划浆小船出租,而我偏偏傻气地租了天鹅船。对于要单身一人乘船的我,码头的工作人员似乎觉得不可思议,这也难怪,因为天鹅船通常是情侣同乘的。 听到我笑着对宫城说「我们出发吧」,工作人员的脸部不禁抽动了一下,仓促地离开了我们。 宫城整个人快笑翻了,就连坐船的时候也笑个不停 。 「因为,旁人一定会觉得成年男性怎么一个人搭这种船呢?」 「这又不是多愚蠢的事,说不定这样反而乐得轻松咧。」说完我自己都笑了。 我们慢慢地在池塘里悠游,伴随着嘈杂的水声,宫城也以口哨吹着《stand by me》的旋律。 池塘的周围种满了吉野樱,等到春天来临,整个池面必然满布落樱吧。而到了冬天,大部分的池面应该会结冻,此时换天鹅船退场,轮到真正的天鹅飞来。 一想到再也无法送迎春冬这件事,心里倒是多了几分落寞,不过看到身旁的宫城笑得如此开心,这些情绪立即一扫而空。 单人天鹅船不过是一连串傻事的序曲,我在后续的几天重复着类似的愚蠢行为,简而言之,就是「独自一人不适合从事的各种活动」。我当然明白宫城就在身边陪着我做这些事,不过旁人眼中却不见得是如此。摩天轮、旋转木马、野餐、水族馆、动物园、游泳池、居酒屋、烤肉,总之这些独自一人做会尴尬的事情,我全在宫城面前做了一轮。而且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还刻意时时唤出宫城的名字或是牵着她的手走路,甚至与宫城眼神交会,一切都是为了向周围的人宣告宫城的存在。如果手头紧了,就做几天能当日领现的临时工,再与宫城四处游玩。 当时我还没察觉自己已渐渐地在当地有了知名度。有些人见到我会嘲笑或是露骨地避开眼神,当然也有人一见到我就眉头深锁,也有人把我当成是某种类型的街头艺人,或是擅自将我的行为解读为某种思想运动。除此之外,似乎也有些人会因为见到我觉得心情平静或幸福,总之,每个人的反应都各有不同。 只是令我意外的是,讨厌与喜欢我的人在比例上似乎旗鼓相当。 为什么我这些看似愚蠢的行为能让接近一半的人心情舒适呢? 其实理由超乎想像地单纯。 就是因为我看起来打从心底地感到幸福。 一切就只是如此而已。 「楠木先生,你有什么希望我做的事情吗?」 某天早上,宫城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怎么了吗?突然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从你那里得到好多,偶尔也希望能为你付出一些啊。」 「我是不记得自己有特别做过什么啦,不过,给我点时间想看看吧。」我说:「话说回来,你有没有什么是希望我能为你做的呢?」 「没有呢,现阶段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如果真要说的话,我的愿望就是想知道楠木先生的愿望。」 「那我的愿望就是想知道宫城的愿望。」 「我就说我的愿望是想知道你的愿望了呀!」 这种无意义的对话循环四次之后,宫城似乎心有所感地告诉我。 「之前楠木先生曾问过我,若我陷入你的处境会怎么办?当时我不是回答了三个答案吗?」 「我记得是去星之湖、自造坟墓、见青梅竹马,对吧?」 「嗯,没错。」 「所以你现在想去见青梅竹马一面吗?」 宫城面有难色地点了点头。「仔细想想,我并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所以最好能在还知道他的住处时去见他一面。说是见面,其实也只能我单方面见到他而已……你愿意陪我去一趟吗?」 「啊啊,当然愿意。」 「那之后请楠木先生也告诉我你的愿望喔。」 「如果我想到的话。」 我们立刻查询前往目的地的交通工具,做好一切回宫城故乡的准备。 当公车行驶在山路时,宫城看似怀念地望着窗外说: 「我想,我一定会失望吧。我的愿望太不实际,而且又充满了任性的孩子气。上天从来不曾垂听我心中『希望一切一如往昔』的愿望……不过,就算所有的回忆都必须因此烟消云散,如今的我也已能承受了,因为楠木先生就在我身边。」 「这意思是输家最大的安慰来自更 惨的输家吗?」 「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样,你在故意曲解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抱歉抱歉。」我边道歉边抚摸着宫城的头说:「应该是这种安慰吧?」 宫城点点头:「嗯,就是这样。」 宫城的故乡是一处规模不大的小镇,商店街里的电器行生意兴隆,小型连锁超市的柜台前方排着长长的人龙,无处消遣的学生们纷纷群集在活动中心里。 原本是放眼何处尽是平凡的风景,如今看来却美不胜收,因为我不再需要讲究效率地感受这个世界,也不需要将现在的自己怪罪于世界,每件美丽的事物都能以单纯的样貌一一驻足欣赏。 在跨越一切藩篱后,整个世界像是被剥掉原本包覆在外的透明胶膜似的,如此地清晰动人。 这天很特别,改由宫城领路。看得出来这小镇的确是宫城自幼熟悉的故乡,但宫城告诉我,她不知道那位青梅竹马的住处,只能试着从他可能会去的地方一一探寻,而那个男人的名字似乎叫做江西。 几经寻找,就在找到江西之际,宫城却不敢立刻趋前接近,一瞬间躲到我的背后,畏缩地探着头步步靠近,最后才总算站到这位幼时玩伴身旁。 地点是在难以同时容纳十人的狭窄车站,江西就坐在角落的板凳上看书。他的体格不错,五官也算端正,称得上是高于平均值的外表,而最值得描述的是他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充满自信,对任何事物都能从容不迫面对的神色。直到最近我才慢慢明白是哪些因素能让一个人拥有这种神情。 简单来说,那是种只在爱着某个人,同时也被对方的爱所包围时才会浮现的容貌。 从江西身上散发的氛围不难明白,他等待的不是电车而是某人,而我并不希望宫城见到那位「某人」。 我酙酌了一下时间,小声地告诉宫城「差不多该离开了」,宫城却摇了摇头说:「谢谢你的体贴,不过我想看看他现在爱的是怎么样的人。」 两节车厢的列车到站了。下车的乘客多半是高中生,但在匆匆的人群之中,有位令人难以忽视的二十多岁女性,想必她就是江西等待着的女性,早在他们亲密地相视而笑之前也足以预测出这点。 真是位笑容可掬的女性,如此自然的笑容反让人觉得是否太不真实。人类的笑容不管多么自然,总不免有几分做作,然而江西这位恋人的笑容却无掺杂半丝虚假,或许是因为这位女性的笑容总是如此纯粹吧。 无须言谈却能自然同行的模样绝不是才刚开始交往的恋人,但相视瞬间所展现的兴奋之情,却犹如初遇的两人。仅需短短几秒,这对情侣的幸福已溢于言表。 失去宫城的江西依旧幸福地生活着。 宫城不哭不笑,只是面无表情地凝望着眼前的这对情侣,说不定内心产生动摇的人反而是我。我将姬野与我的身影重叠在他们两人身上,不禁一瞬间想像着曾经可能发生的安稳与幸福的未来。 想像着只要我不死就有可能降临的未来。 两人离开车站,独留我与宫城在原地。 「我原本想藉着对方看不见我这点,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情。」宫城说:「不过,我放弃了。」 「你想做什么?例如?」我询问着。 「像是硬是向他扑过去这类的事。」 「这样吗?要是我是你,我应该会做更过分的事情喔。」 「比方说?」在宫城说完之前,我抢先将她的腰搂向自己,身体力行地让她明白什么是「更过分」的事。 这过分的事大概进行了两分钟。 一开始宫城惊讶到身体整个僵住,等到慢慢回神后,也开始回应我的举动。 就在彼此的嘴唇分开后,我告诉宫城: 「反正不会被任何人责备,这么点自私的小事就放手去做吧。」 「……是啊,的确不会被任何人怪罪呢。」 宫城低低地垂着头,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 14.青涩的时代 就在余命不足五十天的时候,我的生活出现了明确的变化。 先前说过,我这般身旁若无人又有人的举止有不少人嗤之以鼻。见到一脸幸福地与透明人交谈的我,有些人会忍不住窃窃私语,也有人会故意为了让我听见而大声谩骂,而这样的人还真不少。 我当然没有抱怨的权利,因为是我先造成大家的不悦。 某天,我在居酒屋被三位男子挑衅。这群家伙总习惯将声音放开来聊天,几只眼睛总是在寻找有没有能逞凶斗狠的机会,不过也只有在人数及体格上占有优势时,他们才会摆出攻击的态度。不知是否没事找事,他们见到只身一人喝酒却对空座位聊天的我之后,故意坐到我身边,还不断对我叫嚣。 要是以前的我,或许还会生气地回嘴,但现在的我根本不想把力气浪费在这些事情上,所以我打算耐着性子等到对方觉得无聊为止,不过当他们知道我并不打算反击时反而变本加厉。虽然我有想过离开这家店,但看样子对方的时间多得很,说不定还会跟着我走出店外。 真是糟糕啊,宫城脸上就写着这样的担心。 就在我不知该如何应付时,背后突然有人搭话:「这不是楠木同学吗?」这声音的主人是位男性,但印象中,应该不会有人像这样与我搭话才对,所以光是这句招呼就足以令我惊讶,但没想到,接下来他所说的话更令我与宫城吃惊。 「今天楠木同学也与宫城小姐一同出现呢。」 我回头一望,想看看声音的主人是谁。 原来,不是一位完全陌生的男子。 他是住在我公寓隔壁的邻居,每次看到我与宫城边聊天边出入房间时,总是露出恐惧的表情。 我记得,他姓新桥。 新桥直直地朝我走来,还问那群家伙的其中一位:「不好意思,能否请您把这个座位让给我呢?」这句话的用词虽然客气,但口吻却是充满威吓,而那位被要求让座的男子在见到新桥超过一百八十公分极具优势的身高,与习于恫吓他人的眼神之后,态度立刻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在我身旁就座的新桥直接越过我对宫城说:「总是听楠木同学提起你的事,却还没有机会与你聊聊天,你好,敝姓新桥。」 宫城呆若木鸡地迟迟无法回应,他却像是得到宫城的回应般点了点头说:「嗯,是啊是啊,你记得我啊,那还真是荣幸,我们在公寓前错身过好几次了吧。」 对话根本不成立,这也代表新桥并不是真的看得见宫城。 我猜想,眼前的这个男人只是「假装」见得到宫城而已。 随着新桥的登场,刚刚缠在身边的那些家伙似乎对我失去了兴趣,开始收拾随身物品准备回家。那三人一走出店外,新桥随即轻叹了几声,将脸上那副交际用的笑脸收起来,换回原本熟悉的臭脸。 「我丑话说在前头,」新桥说:「我可不相信『宫城』这个女生存在喔。」 「我知道,你是来帮我一把的吧?」我说:「真的非常感谢你。」 「也不像你说的那样啦。」他摇了摇头否定。 「不然是为了什么?」 「我想,你一定不会承认,但至少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你只是想藉由某种表演让大部分的人误以为『宫城』这个女生的确存在,想透过这种街头表演的方式,让多数人对于他人的感知有所动摇……然后对我来说,这个挑战几乎是成功了。」 「这意思是,你大概能感受到宫城的存在吗?」 「我虽不想承认,但的确没错。」新桥耸了耸肩说:「就如你所说,我深刻地感受到内心产生了变化,这让我觉得,若我愿意积极地承认『宫城小姐』的存在,说不定就真的能看见她。」 「宫城她啊,」我说:「是位个子不高,肤色白净,全身散发着优雅的女孩子,平常虽然故作精明,有时却愿意露出浅浅的笑容,两眼的视力应该不太好,一遇到看小字这类需要视力的情况,就得戴上细框眼镜帮忙,但眼镜真的很适合她,至于头发则是长至垂肩,发尾自然内卷。」 「……这该怎么办才好?」新桥歪着头说:「你现在举列的这些特征,从头到脚与我想像中的宫城完全一致啊。」 「现在宫城就在你面前喔,你打算怎么做呢?」 新桥闭上眼想了一下。「我还没想到这部分啊。」 「宫城希望跟你握手,」我说:「能不能伸出你的右手呢?」 他半信半疑地将右手伸出。 宫城兴奋地盯着新桥的手,并用双手紧紧地握住。 看见自己上下摇动的手后,新桥说:「是宫城小姐在摇晃我的手吗?」 「是啊,你或许会觉得是自己在晃动,但实际上是宫城在摇晃你的手喔,她看起来挺开心的啊。」 「能不能帮我跟新桥先生说声非常感谢呢?」宫城说道。 「宫城要我告诉你,她很感谢你。」我替她表达感激。 「不知为何,我也有这种感觉耶!」新桥不可思议地回答:「不用这么客气。」 之后我就成为他们之间的传声筒,为他们搭起对话的管道。 在走回原本的桌子之前,新桥后退了一步说: 「或许不只我感受到宫城小姐的存在,每个人或许都有同样的感觉,只是不得不告诉自己那是错觉。但只要有什么契机的话──例如察觉到有这样错觉的人不只自己──有可能在一瞬间,每个人都会愿意接受宫城小姐的存在吧……这当然是没什么根据的说法,但我衷心希望有朝一日真能如此。」 新桥的预测完全正确。 虽然难以置信,但身边的人们却因为这次的事件开始相信宫城的存在。 当然他们并不是真心相信透明人存在,只是将我的胡言乱语当成一种惯例看待,开始渐渐地认同我而已。宫城的存在虽然仍被视为是某种假说,但尽管如此,现在情况已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了。 当我常在镇上的娱乐场所、高中的文化祭与地方的庆典露脸后,渐渐地在这一带享有些许名气,也从原本的滑稽而幸福的傻瓜,被视为是「可怜却有趣的人」。对于一下牵手一下又拥抱虚拟恋人的我,有不少人是抱着温柔的眼光在一旁守护着。 某晚,我与宫城被邀请至新桥的房间里。 「房间里的酒多到喝不完,可是又非得在回老家之前解决,方便的话,楠木同学与宫城小姐要不要过来一起喝呢?」 我走进隔壁的房间之后发现,新桥的三位朋友早已酒过三巡了。这三位朋友中一位是男性,其余两位是女性。醉到不太清醒的他们似乎常从新桥口中听到关于我的事情,不断地向我丢出有关宫城的疑问,我也从善如流地一一回答。 「换句话说,宫城小姐目前就在这间房间里?」 其中一位个子颇高、面带浓妆的女孩──铃见,醉到一直摸着宫城的手臂说:「这么说来,还真的感觉得到耶。」 明明是不该有任何触感才对,但或许存在感还没被完全抹去吧。宫城也轻柔地回握铃见的手。 脑袋机敏的男子──朝仓,问了好几个有关宫城的问题,也点出好几个矛盾之处,但似乎对于我能前后一致地解释这点感到十分有趣,还因此将自己坐着的坐垫或倒了酒的玻璃杯移到宫城的位置。 「我很喜欢你描述的这种女人喔!」朝仓坦白地说:「还好我看不见宫城小姐,否则我早就情不自禁地坠入爱河了。」 「不管你看不看得见都无济于事,因为宫城喜欢的是我。」 「别自以为是地胡说八道啦。」宫城拿坐垫捶了我一下。 娇小而五官清秀,却又是三人之中喝得最醉的莉子,直接躺在地板上抬头问我:「楠木同学、楠木同学,你有多喜欢宫城小姐呢?在我们面前证明一下嘛!」莉子的眼神已带着几分睡意。「我也好想看看啊。」铃见随即提出附议,新桥与朝仓也以期盼的眼神望着我。 「宫城。」我示意地唤了唤宫城。 「知道了。」 就这样,我吻了面泛绯红望着我的宫城,那群醉鬼顿时哄堂大笑。我还真是做了乱七八糟的事啊,连我自己都吓傻了。房间里的这群家伙打从心底就不相信宫城存在,只是把我与宫城当成马戏团的猴子在耍而已。 可是,这一切又有何妨。 就在这个夏天,这座小镇,我成了最可笑的小丑了。 不管是从好的或坏的方 面来看都是如此。 自那晚之后又过了几天,时间是晴朗的午后。 门铃突然响起,门外传来新桥的声音。 甫开门,他就朝我丢了某件东西。我用手掌接住之后定睛一看,竟是汽车钥匙。 「我要回老家啦,」新桥说:「所以暂时用不到车,你用得到的话就借你吧。与宫城小姐一起游山玩水应该很方便吧?」 我向新桥连说了好几声谢谢。 新桥在离开之前说: 「我还是觉得你不像是在说谎,也不觉得你在用街头表演塑造出宫城小姐这个角色……只有你才见得到的世界或许真实存在吧。我们眼前的世界只不过是这个世界的真实当中的一部分,也只不过是我们认为能看见就好的部分吧。」 看着新桥搭上公车后,我抬头仰望着。 阳光依旧耀眼,我却已嗅到弥漫在空气里的淡淡秋意。 秋蝉齐声鸣放,告知夏季即将终了。 入夜后,我与宫城一同钻进棉被,不知何时,两人之间再也没有任何界线。 宫城与我相视而眠,带着轻柔的呼吸声与孩子般安稳的表情。这张令人怜爱的睡脸不管几次也看不倦、看不腻。 离开棉被时,为了避免吵醒宫城,我尽可能避免发出声响,到了厨房喝水后,正准备回到房间时,我发现宫城的笔记本掉在更衣室的门前,捡起来之后,我打开流理台的日光灯,轻悄悄翻开第一页。 没想到里面画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车站的候车室、与成濑会面的餐厅、埋有时光胶囊的小学、姬野与我的秘密基地、满布千纸鹤的房间、老旧的图书馆、夏季庆典的摊贩、与姬野见面前一天我与宫城走过的河边,还有观景台、两人借住一宿的活动中心、本田小狼、杂货店、自动贩卖机、公共电话、星之湖、旧书店、天鹅船、摩天轮。 还有,我的睡脸。 我翻到空白的页面,开始描画宫城的睡脸当作报仇。 不知道是不是睡昏了头,等到发现自己已经好几年不曾将一幅画画得如此完整时,整幅画已臻完成。 我应该早就放弃作画了。 我望着完成的画作,就在对这幅画感到惊讶与满足的同时,还察觉到不同于这些情绪的微妙感受。 要对这份感受视而不见并非难事,因为只要稍微转移注意力,这份渺小的感受就将转瞬消失。我也能选择忽视这份情绪,就此将素描本阖上,并将它放回宫城的枕边,期待着明天她会有什么反应而幸福地回到棉被里。 不过,我着实地感受到某件事情。 于是我集中所有的注意力,让全身的感官变得敏锐,找出这份感受的真面目。 这过程像是漂浮在深暗海中的信纸,正一张张从我手中溜走。 历经几十分钟的挣扎后,正当我打算放弃时,却偶然地抓住了其中一张信纸。 我将这张信纸无比珍惜地从海里捞了起来。 而此刻我明白了一切。 下个瞬间,我犹如被鬼神附身一般,全神贯注地让铅笔在素描本上疾飞。 彻夜不愿停笔。 几天后,我带着宫城去欣赏烟火。走过晚霞染红的田间小径,再经过平交道,最后从商店街穿出来,就到了欣赏烟火的会场。由于是当地举办的烟火比赛大会,周围群聚的摊贩远比想像中来得多,现场挤满了观众,不禁令人怀疑这座小镇平常真的有那么多居民吗。 「是那个楠木耶~」擦身而过的孩子们一见到我牵着宫城走路的模样,就用手指着我们嬉笑。那是善意的笑容,怪人总是受到孩子们欢迎。我举起牵着宫城的那只手,冷冷地回应了他们。 在串烧摊位前排队时,一群听过传闻的高中生们向我靠近,带着嘲弄的口吻说:「好恩爱的一对情侣喔。」我立刻搂住宫城的肩膀说:「羡慕吧,我可不会让给你们喔。」语毕,这群高中生们立刻咯咯笑地拍手叫好。 其实我还满喜欢他们这么做,尽管他们心里不信,但「宫城就在我身边」的这件传闻似乎为每个人带来不少欢乐。 比起不被正视的真实,足以取悦群众的虚假还来得有价值许多。 烟火大会正式开始的广播一出,没过几秒,第一发烟火随即升空。 橙色的光芒映亮了整片夜空,群众欢声鼓舞,迟来的爆裂声震动了大气。 距离上次如此近距离欣赏烟火已非常久远。烟火远比我想像中来得巨大且灿烂,而且烟消云散的速度也比预测来得迅速。我早已忘记烟火升上天际后,需要数秒才会绽放这件事,也无法想像随之而来的爆裂声是如此地震耳欲聋。 这次大会共施放了数十发烟火,我与宫城躺在只有我们两人的校园里欣赏烟火美景时,我突然心血来潮地想趁着火光照亮四周时偷看宫城的表情,没想到她也跟我有着同样的想法,因此两人的眼神意外地产生交会。 「我们还真有默契,」我笑着说:「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呢,就在棉被里。」 「是啊,不过楠木先生随时都能见到我,现在还是专心欣赏烟火吧。」宫城的脸上浮现羞涩的笑容。 「这可不一定啊。」我说。 或许已到了坦白一切的最佳时机。 就在绚烂的烟火之下。 「嗯,我明天虽然确实是要休假啦,但后天就回来啰。而且与上次不同,这次只放一天假而已喔。」 「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啦。」 「那是什么问题呢?」 「……呐,宫城,我在这个小镇已经小有名气了,那些针对我的笑容里,有一半是嘲笑,也有一半是抱着纯粹的善意,而不管那些笑容背后藏着什么用意,我都觉得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情。我敢说,在我原本的人生里绝对无法遇见这些好事。」 我起身将双手向后撑在地面,俯视着宫城的脸庞说: 「小学的时候,我曾经非常讨厌一个男同学,他明明很聪明却故意装笨,让所有的同学都喜欢他。直到最近我才总算明白,当时之所以那么排斥他,完全是因为我非常羡慕他,如果一开始就学他这么做,我应该也能与全班同学打成一片吧。而现在,全是宫城的缘故,我才能成功地与全世界重新和好。」 「这样不是很好吗?」 宫城也把身体撑起,以同样的姿势对我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的是,到目前为止,真的非常感谢你,」我说:「说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表达这份感激。」 「『今后也请多多指教』这句话如何?」宫城说:「我们还要相处一个月以上喔,现在就说『到目前为止』会不会太早了一点?」 「呐,宫城,你不是说过想知道我的愿望吗?我左思右想,只想到一项希望你遵守的约定而已。」 时间停滞了几秒。 「嗯,如果是我做得到的事,我都会答应。」 「ok,那我就老实说啰。宫城,在我死后,我希望你把我忘得一乾二净。这是我心中仅存的渺小愿望。」 「我不要。」 宫城立刻拒绝之后,总算察觉我的企图。 她知道,我明天将做出某种重大的决定。 「楠木先生,该不会……拜托你千万别做傻事啊。」 我摇了摇头。 「你仔细想想看吧,有谁想得到只值三十日圆的我能够度过如此精采的余生呢?应该出乎众人预料了吧。即便是看了你也看过的鉴价报告还是什么的,也没有人能料想到如今的我吧。原本该活在悲惨谷底的人,居然也能像现在这样抓住偌大的幸福,所以宫城你的未来一定也是未知数,还有很多很多的可能性,日后或许会出现一位更值得你依靠的男人,并绝对会带给你幸福的。」 「绝对不会出现的!」 「可是对我来说,宫城也是不该出现在我生命里的美好啊,所以属于宫城的美好也一定会──」 「就说绝不会出现了!」 宫城不待我回应,就将我扑倒在地。 她把脸庞埋进我的胸膛说: 「……楠木先生,算我拜托你。」 我第一次,看见宫城哭泣。 「就当我求你,至少最后这一个月留在我身边好吗?其他的事情我都会尽力忍耐的,像是你就快死去的事情,监视休假时不能相见的事情,别人看不见我们两个人牵手的事情,以及你死了以后,我得独自一人度过漫长三十年岁月的事情,这些我都会努力撑下去的。所以至少在这段时间里,这段 还能一起相处的时光里,拜托你别亲手舍弃掉,求求你……」 宫城忍不住哽咽啜泣,而我只好抚摸着她的头,试着安抚她的情绪。 回到公寓后,我与宫城相拥入眠。 宫城的眼泪直到最后也不曾停止。 夜深人静时,宫城准备离开公寓。 我们在玄关再度相拥,宫城心有眷恋地松手后,露出寂寞的微笑说: 「再见了,我很幸福。」 说完宫城低下头,背对着我转身离开。 只身一人,在苍茫月光中缓缓地走着。 翌晨,我与代理监视工作的那位男子一同前往那栋老旧的大楼。 那处与宫城初识的地点。 在那里,我卖掉了剩余三十天的寿命。 我原本打算将寿命卖到一天不剩,但似乎有不收购最后三天的规则。 鉴价之后,身旁的那位男子大吃一惊。 「你早知会有这个结果才决定回到这里吗?」 「嗯,是啊。」我说。 负责鉴价手续的三十几岁女性困惑不解地问: 「……老实说,我不建议你卖掉寿命。既然所剩的寿命不多,金钱应该不再是问题了吧?只要你在最后的一个月专心作画,遥远的未来可是有机会在美术教科书里占一块篇幅呢。」 听到这段话之后,我将眼神移往夹在腋下的素描本。 「你仔细听我说,若你就此返家,并在最后的三十三天之内拼命作画,那位担任监视员的女孩一定会在身边不断地鼓励你,而且也不会对你的决定有任何责备,而你的名字也将永远留在美术史里。不需要赘言解释,你也明白现在的自己能做到这点吧?……你对这样的发展还有什么不满的呢?我实在是不明白。」 「因为金钱与名声一样,对死者都毫无意义。」 「你不想名留青史?」 「在没有我的世界里成为永恒也没什么值得开心的。」我说。 世界第一通俗的画。 我的画在日后似乎是被如此形容。尽管引起了激论,最后依然获得热烈好评。 而在卖掉最后的三十天之后,这一切全成了「原本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如今已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了。 我是这样想的。被我放弃的绘画天赋原需经过漫长的岁月才能开花结果,可惜在度过这漫长的岁月之前,就因交通意外而永远地枯萎了。 然而透过卖掉寿命这件事,抑或更重要的是有宫城的陪伴,让原本需要时间浇灌才能苏醒的天赋得以在寿命告终之前先行绽放。 我一直是如此认为的。 我对作画向来擅长。 除了能将眼前的风景轻易地摹写成如相片一般的画,亦能在无人指点之下,即可将其剖析成另一种景色,并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每当在美术馆欣赏画作时,我总能将「不该如此画的图」指出「应当如此作画的理由」,对于难以透过词汇表达的境界,能清楚地理解。 虽说我对事物的看法并非完全正确,不过无论如何,我认为只要是认识当时的我的人,每个人都会认同我拥有如此出色的才能。 十七岁那年冬天,我放弃了绘画,因为觉得再画下去,也无法成为与姬野约定时所说的了不起的人,顶多就是变成一名穷酸的画匠而已。虽然从一般的观点来看或许已是十足的成功,但为了遵守与姬野的约定,我必须获得更了不起的成功,所以需要让自己彻底洗心革面。为此,我不允许自己抱着懒散的态度作画。 等到下次握住画笔,已是内心毫无矛盾的时候了,在能以与众不同的观点认识世界之前,我不允许自己再次拿起画笔。 我设下了如此的限制。 这样的判断本身或许没错。 不过到了十九岁夏天时,我对世界的看法明明还没稳定下来,却因为焦虑而再次拿起了画笔。要明白「那时还不该开始作画」,已是非常以后的事情了。 结果,我失去了作画的能力,连一颗苹果也画得不像样。只要一打算作画,我的内心就掀起混乱的浪潮,一种近似悲鸣的强烈混乱、一股像是准备踏空的不安随即袭来,不管画出何种线条与颜色,都感受不到该有的必然性。 我清楚自己丧失了原有的天分,也不打算再挣扎,重头来过也为时已晚。就这样,我丢下了画笔,逃开竞争,躲回自己的内心世界里。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过分努力想要画出让世人认同的画,而这或许就是造成内心混乱的原因,而且就是要画出普世认可的画才是通俗的做法,这个误解更是致命的因素。一旦这个误解到达顶点,一握住画笔就会陷入「完全无法作画」的状态。所谓的通俗不等于向世人谄媚,而是几经辛苦才得以绘制而成的个人成就。 要发现这件事,心中必须毫无罣碍,单纯地为了自己而快乐地作画。而赐给我这个机会的正是宫城,她的睡脸让我对于「作画」这个行为有了另一层面的发想,也让我重新找回「作画」的能力。 之后我耗费一整晚绘制的是我从五岁开始必然做的那个习惯,那是我在睡前总是浮现在脑海里的景色,是我原本想居住的世界,里头充满了不曾有过的回忆、不曾抵达的「某处」、不知是过去还是未来的「某时」。透过将宫城的睡脸绘制成画这件事,让我明白了该如何运用技术表现这幅长期存于想像里的景色。或许我一直在等待这个瞬间。虽然生命已走到尽头,但我的画技却也在此刻成熟。 根据负责鉴价的那位女性的说法,在这失去的三十天里,我原本可画出将基里诃(注11)风格发挥到极限的画作。虽然这只是她的说法,但的确很像是我的画风。 没想到因着这幅画名闻遐迩,居然让我的寿命卖到了天价,虽然还不足以还清宫城的债务,但光凭这三十天的寿命,她只需要再工作三年就会恢复自由之身。 「比三十年更有价值的三十天吗?」 离去之际,代理监视员的那位男子笑着送给我这句话。 如此一来,我将永远失去名留青史的机会了。 姬野所预言的「十年后的夏天」,也即将进入尾声。 她的预言有一半落空。 直到最后,我既不伟大,又没有钱。 但她的预言有一半成真。 「天大的好事」的确发生了。正如她所说的,我由衷地觉得「活着真好」。
注11:基里诃 (giorgio de chirico,1888-1978),义大利超现实画派前期大师,创立画风结合想像与现实的「形上艺术」。 15.贤士的礼物 最后的三天,第一天早上。 从今天开始,不再有监视员在旁边。 这代表,宫城已不在我身边。 该怎么度过这三天我早已有计画。整个上午专心地将昨天为止发生的事情全写进笔记本之后,我将钢笔放回桌上,熟睡了好几个小时。醒来后,到户外抽了几根烟,再到自动贩卖机买了苏打汽水润一润乾渴的喉咙。 我重新确认钱包里的金额。一百八十七日圆,这是我全部的财产。而且其中有六十日圆全都是一日圆硬币。数了三次,果然还是一百八十七日圆没错。 因为这奇妙的偶然,让我的表情放松不少。对于这最后三天的生活我心里其实存着不安,不过现在就好好品味这个偶然吧。 重新检查笔记本的内容,并将重要的细节补上后,我跨上我的本田小狼,只身前往所有曾与宫城一游的地点。 为了重温她的残香,我在晴空下不断奔驰着。 宫城现在应该在别处监视着另一位监视对象吧,但愿对方别因为自暴自弃而袭击宫城;但愿她的工作一切顺利,还清债务之后,能过着彻底忘了我的幸福生活;但愿能出现一位比我更珍惜宫城,而宫城也更爱他的男人,我衷心期盼着这一切。 在公园里散步时,孩子们朝我挥了挥手,此时我才突然想到,我应该试着假装宫城还在我身边的样子。 于是我故意说出:「宫城,来吧。」接着伸出手,假装与宫城牵着手。 想必周遭的人看到的是一如往常的光景吧,他们应该会觉得:「那个大笨蛋楠木又在与幻想中的恋人散步了。」 不过对我而言,今昔已大不相同。 一切已人事全非。 尽管是自己要假装宫城还在身边,却有股沉痛的悲怆袭来,令我无法站稳脚步。 再没有任何时刻像现在一样,令我深切地体会到宫城不在身边的事实了。 我突然有种感觉。 该不会从一开始,一切都只是幻觉吧? 不过我确定生命真的只剩三天,有种连生命最后的碎片都即将燃烧殆尽的感觉。唯独这个感觉非常真实。 不过,宫城真的存在过吗?还是说她的存在,不对,甚至连那间收购寿命的店都是因为人生被迫走到尽头之后,我才为自己杜撰了一个美丽的幻想吗? 事到如今,已无从确认了。 当我垂头丧气地坐在喷水池的边缘时,一对看似国中生的情侣向我打了招呼。 男方无邪地问:「楠木先生,今天也与宫城小姐一同出门吗?」 「宫城啊,她不在我身边了。」我说。 女方惊讶地双手掩着嘴说:「咦?怎么了吗?你们吵架了吗?」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你们可别吵架喔。」 两人面面相觑地摇了摇头说: 「怎么可能不吵架呢?因为就连楠木先生与宫城小姐也会吵架不是吗?」 「你们感情这么融洽都会吵架,更何况是我们呢?」 我原想回答:「你们说的也有道理。」 不过我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回过神才发现,我像是瓶栓被拔掉般,不断地流出斗大的泪珠。 越是想拾起宫城曾在身边的回忆片段来安慰自己,眼泪就越是无法止住。 那对情侣见我哭到不成人样,就各自往我的身旁两侧坐下,试图安慰我。 哭了一会儿后,一抬头我才发现,不知不觉已有一大群人聚在周围。 看来,我比自己想像的还更有知名度一些吧。 「楠木先生在表演新把戏啰。」就在这样的气氛下,身边围满了各个年龄层的人。 铃见与朝仓这两位新桥的朋友也混在人群之中。铃见开口问我怎么了,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假装是因吵架分手,对方抛弃我这种理由来搪塞几句。 「宫城对楠木有什么不满的吗?」 一旁眼神锐利的女高中生气冲冲地抱怨着。 这口吻简直就像宫城这女孩真的存在。 「一定另有隐情吧?」 身旁说这话的男子我认得,没错──他就是那位相片馆的店长,也是第一位肯定宫城存在的人。 「她看起来不像这么残酷的人啊。」 「可是最后还是离开了不是吗?」铃见表达了她的不满。 「这么好的人也舍得放手,宫城那家伙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女人啊。」 状似正在慢跑的短发男停下脚步,表达他对宫城的看法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抬头打算说些什么,话却梗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就在此时,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是啊,明明是这么好的人啊。」 这个声音,我很熟悉。 这是绝非一、两天能忘掉的声音。 要想彻底遗忘这个声音,恐怕需要三百年,不,应该是三千年吧。 我转向声音的来处。 我确定了。 我应该没听错。 可是直到实际见到面之前,我仍不敢置信。 她正开心地笑着。 「宫城那个人啊,还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女人呢。」 宫城说完这句话之后,张手环抱住我的脖子。 「我回来了,楠木先生,我找了你好久呢。」 我反射性地抱了回去,嗅着她的发香。 这与渗入身体的那份「宫城」的感觉完全一致。 她真的就在这里。 看来对目前状况摸不着头绪的,不只是我而已。 周围的每个人都像我一样混乱。 他们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宫城这女孩子不是虚构的吗?」 从他们的反应就已一目了然。 宫城的身影清楚地映在每个人的眼里。 穿着运动外套的男子语带畏缩地问宫城: 「你,该不会就是那位宫城小姐吧?」 「是啊,那个糟糕透顶的宫城。」她回答之后,那位男子连拍了几下我的肩膀笑着说:「这不是皆大欢喜了吗?什么嘛,原来真的有宫城这个人啊,而且还是个超级大美人,喂,我真是羡慕死你了啊。」 不过当事人的我,依然摸不清现状。 为什么宫城会在这里出现? 又为什么所有人都能看得见宫城? 「宫城小姐……真的就是传闻中的那位宫城小姐吗?」一旁凑热闹的女高中生圆睁着眼感叹着:「嗯……总觉得,真的跟我想像的一模一样。」 被挡在人群之外的朝仓向众人提议让我们两人独处。 许多人在留下揶揄或祝福之后就纷纷散去。 我向朝仓说了声谢谢。 「看来,宫城小姐真的如同我的想像,是我喜欢的类型啊。」朝仓笑着说。 「请两位务必幸福到底喔。」 就这样,现场只剩我们俩。 在我的思绪依旧混乱之余,宫城握住我的手说明了一切。 「很不可思议吧,为什么我能在这里出现?为什么所有人都能看见我?……其实答案很简单啊,因为我跟你做了同样的事情。」 「同样的事情?」 几秒后,我立刻了解宫城话里的意思。 「你……卖掉多少?」 「跟你一样,所有寿命都卖掉了,现在只剩下三天。」 我的脑筋变得一片空白。 「楠木先生卖掉寿命后,那位代理监视员就联络了我,告知我你将寿命卖到一点不剩,替我还掉大部分债款这件事。在听完之后,我当下就做了这个决定,连手续也是他帮我办妥的。」 我应该觉得这件事很可悲才对。 我牺牲一切守护的对象居然背叛了我的心意,将自己的生命又全部卖掉,我应该为此感叹的。 然而并非如此,现在的我却感到无比幸福。 她的背叛与傻气是我现在最珍惜的宝物。 坐在身旁的宫城闭着眼睛依偎着我。 「真是厉害呢,楠木先生。仅仅三十天就赎回我大部分的人生了……可是,真的很对不起,我将你好不容易为我抢回来的人生又亲自舍弃了。我真是个笨蛋呢。」 「怎么会呢,」我说:「笨的是我吧,就算只剩三天,没有你在身边我根本活不下去,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宫城喜孜孜地将脸颊靠在我的肩上。 「多亏了你,我的人生似乎变得有价值一点了喔,所以还清债务后,还剩下一大笔钱,这三天怎么花也花不完呢。」 「这不是变得超级有钱了吗?」我夸张地抱着宫城前后摇晃。 「嗯,是啊,现在我可是大富翁啰。」宫城也紧紧抱住我,语气张狂地说着。 我虽然已是泪眼蒙眬,但宫城也毫不逊色,我也就完全不在意了。 我, 即将死去,不留一丝痕迹。 或许某些好事的人会记得如此愚蠢的我,但将我遗忘的可能性应该大一些吧。 但,我无所谓。 如今我已不再期待之前梦见的永恒了。 即便不被任何人怀念也无妨。 因为身边已有这位女孩陪伴。 因为身旁的她愿意为我展露笑容。 光是这点,我已能原谅所有一切。 「好了,楠木先生。」 宫城坐挺身子,用那张令人怜爱的笑脸再次问我: 「接下来的三天打算怎么度过呢?」 我想,这仅存的三天。 一定比那原本会很悲惨的三十年。 比那原本该充满意义的三十天。 还要有价值许多吧。 后记 有句话说:「笨蛋到死也治不好。」不过我宁可乐观一点,将这句话改成「笨蛋到死之前就会治好」。 说是笨蛋,类型还真不少,而我在这里提及的「笨蛋」则是为自己打造地狱的人们。这类笨蛋的病征就是深深地误以为「自己永远无法获得幸福」,若是继续恶化就进展成「自己不该得到幸福」,末期甚至走向破灭般的「自己不想得到幸福」。 其实走到这地步,这些笨蛋已无所畏惧,因为他们已熟知任何让自己陷入不幸的手段,懂得在各种得天独厚的情况里找出一条规避幸福的地狱之道,而且这一连串的行为都是在潜意识下进行的,所以令他们觉得这世界何处不是地狱──但实际上,不管他们走往何处,只有他们脚下的方寸之地才是地狱。 我虽然相信自己也是打造地狱的笨蛋之一,而这种蠢病本来就是不治之症。对于替自己贴上「不幸福」标签的笨蛋们而言,要想摆脱不幸就只有自我消失这条路。遭遇不幸而自舔伤口的行为不知不觉成了唯一的乐趣,所以才会变得如此积极地寻找不幸。 可是,正如开头所述,我相信笨蛋到死之前就会治好,说得更精准一点:「蠢病到死方可治愈。」幸运的人或许可在临死之前早一步得到治愈的机会,但再怎么不幸的人,只要被迫面对自己的死亡,就会从「必须继续生存下去」的束缚里得到解放,此时此刻,蠢病就得以治愈。 虽然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乐观的,但左思右想,其实仍不脱悲观的范畴。因为甫爱上这个世界之际,死亡却早已确定了。 不过我是这么想的,这些「死前蠢病才治好的家伙们」眼里的世界应该美丽得不可方物吧。而当他们不断后悔与感叹,「我明明生活在如此美丽的世界」或「我明明懂得接纳各种事物活下去」,但越是后悔,这个世界却越是残酷地显得美丽吧。 我常常想着要将这种美丽化为文字。但就算完成了这部《三日间的幸福》,老实说,我也丝毫不曾想过要透过作品谈论生命的价值,或是爱情的力量。 三秋 缒 有句话说:「笨蛋到死也治不好。」不过我宁可乐观一点,将这句话改成「笨蛋到死之前就会治好」。 说是笨蛋,类型还真不少,而我在这里提及的「笨蛋」则是为自己打造地狱的人们。这类笨蛋的病征就是深深地误以为「自己永远无法获得幸福」,若是继续恶化就进展成「自己不该得到幸福」,末期甚至走向破灭般的「自己不想得到幸福」。 其实走到这地步,这些笨蛋已无所畏惧,因为他们已熟知任何让自己陷入不幸的手段,懂得在各种得天独厚的情况里找出一条规避幸福的地狱之道,而且这一连串的行为都是在潜意识下进行的,所以令他们觉得这世界何处不是地狱──但实际上,不管他们走往何处,只有他们脚下的方寸之地才是地狱。 我虽然相信自己也是打造地狱的笨蛋之一,而这种蠢病本来就是不治之症。对于替自己贴上「不幸福」标签的笨蛋们而言,要想摆脱不幸就只有自我消失这条路。遭遇不幸而自舔伤口的行为不知不觉成了唯一的乐趣,所以才会变得如此积极地寻找不幸。 可是,正如开头所述,我相信笨蛋到死之前就会治好,说得更精准一点:「蠢病到死方可治愈。」幸运的人或许可在临死之前早一步得到治愈的机会,但再怎么不幸的人,只要被迫面对自己的死亡,就会从「必须继续生存下去」的束缚里得到解放,此时此刻,蠢病就得以治愈。 虽然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乐观的,但左思右想,其实仍不脱悲观的范畴。因为甫爱上这个世界之际,死亡却早已确定了。 不过我是这么想的,这些「死前蠢病才治好的家伙们」眼里的世界应该美丽得不可方物吧。而当他们不断后悔与感叹,「我明明生活在如此美丽的世界」或「我明明懂得接纳各种事物活下去」,但越是后悔,这个世界却越是残酷地显得美丽吧。 我常常想着要将这种美丽化为文字。但就算完成了这部《三日间的幸福》,老实说,我也丝毫不曾想过要透过作品谈论生命的价值,或是爱情的力量。 三秋 缒 有句话说:「笨蛋到死也治不好。」不过我宁可乐观一点,将这句话改成「笨蛋到死之前就会治好」。 说是笨蛋,类型还真不少,而我在这里提及的「笨蛋」则是为自己打造地狱的人们。这类笨蛋的病征就是深深地误以为「自己永远无法获得幸福」,若是继续恶化就进展成「自己不该得到幸福」,末期甚至走向破灭般的「自己不想得到幸福」。 其实走到这地步,这些笨蛋已无所畏惧,因为他们已熟知任何让自己陷入不幸的手段,懂得在各种得天独厚的情况里找出一条规避幸福的地狱之道,而且这一连串的行为都是在潜意识下进行的,所以令他们觉得这世界何处不是地狱──但实际上,不管他们走往何处,只有他们脚下的方寸之地才是地狱。 我虽然相信自己也是打造地狱的笨蛋之一,而这种蠢病本来就是不治之症。对于替自己贴上「不幸福」标签的笨蛋们而言,要想摆脱不幸就只有自我消失这条路。遭遇不幸而自舔伤口的行为不知不觉成了唯一的乐趣,所以才会变得如此积极地寻找不幸。 可是,正如开头所述,我相信笨蛋到死之前就会治好,说得更精准一点:「蠢病到死方可治愈。」幸运的人或许可在临死之前早一步得到治愈的机会,但再怎么不幸的人,只要被迫面对自己的死亡,就会从「必须继续生存下去」的束缚里得到解放,此时此刻,蠢病就得以治愈。 虽然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乐观的,但左思右想,其实仍不脱悲观的范畴。因为甫爱上这个世界之际,死亡却早已确定了。 不过我是这么想的,这些「死前蠢病才治好的家伙们」眼里的世界应该美丽得不可方物吧。而当他们不断后悔与感叹,「我明明生活在如此美丽的世界」或「我明明懂得接纳各种事物活下去」,但越是后悔,这个世界却越是残酷地显得美丽吧。 我常常想着要将这种美丽化为文字。但就算完成了这部《三日间的幸福》,老实说,我也丝毫不曾想过要透过作品谈论生命的价值,或是爱情的力量。 三秋 缒 有句话说:「笨蛋到死也治不好。」不过我宁可乐观一点,将这句话改成「笨蛋到死之前就会治好」。 说是笨蛋,类型还真不少,而我在这里提及的「笨蛋」则是为自己打造地狱的人们。这类笨蛋的病征就是深深地误以为「自己永远无法获得幸福」,若是继续恶化就进展成「自己不该得到幸福」,末期甚至走向破灭般的「自己不想得到幸福」。 其实走到这地步,这些笨蛋已无所畏惧,因为他们已熟知任何让自己陷入不幸的手段,懂得在各种得天独厚的情况里找出一条规避幸福的地狱之道,而且这一连串的行为都是在潜意识下进行的,所以令他们觉得这世界何处不是地狱──但实际上,不管他们走往何处,只有他们脚下的方寸之地才是地狱。 我虽然相信自己也是打造地狱的笨蛋之一,而这种蠢病本来就是不治之症。对于替自己贴上「不幸福」标签的笨蛋们而言,要想摆脱不幸就只有自我消失这条路。遭遇不幸而自舔伤口的行为不知不觉成了唯一的乐趣,所以才会变得如此积极地寻找不幸。 可是,正如开头所述,我相信笨蛋到死之前就会治好,说得更精准一点:「蠢病到死方可治愈。」幸运的人或许可在临死之前早一步得到治愈的机会,但再怎么不幸的人,只要被迫面对自己的死亡,就会从「必须继续生存下去」的束缚里得到解放,此时此刻,蠢病就得以治愈。 虽然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乐观的,但左思右想,其实仍不脱悲观的范畴。因为甫爱上这个世界之际,死亡却早已确定了。 不过我是这么想的,这些「死前蠢病才治好的家伙们」眼里的世界应该美丽得不可方物吧。而当他们不断后悔与感叹,「我明明生活在如此美丽的世界」或「我明明懂得接纳各种事物活下去」,但越是后悔,这个世界却越是残酷地显得美丽吧。 我常常想着要将这种美丽化为文字。但就算完成了这部《三日间的幸福》,老实说,我也丝毫不曾想过要透过作品谈论生命的价值,或是爱情的力量。 三秋 缒 有句话说:「笨蛋到死也治不好。」不过我宁可乐观一点,将这句话改成「笨蛋到死之前就会治好」。 说是笨蛋,类型还真不少,而我在这里提及的「笨蛋」则是为自己打造地狱的人们。这类笨蛋的病征就是深深地误以为「自己永远无法获得幸福」,若是继续恶化就进展成「自己不该得到幸福」,末期甚至走向破灭般的「自己不想得到幸福」。 其实走到这地步,这些笨蛋已无所畏惧,因为他们已熟知任何让自己陷入不幸的手段,懂得在各种得天独厚的情况里找出一条规避幸福的地狱之道,而且这一连串的行为都是在潜意识下进行的,所以令他们觉得这世界何处不是地狱──但实际上,不管他们走往何处,只有他们脚下的方寸之地才是地狱。 我虽然相信自己也是打造地狱的笨蛋之一,而这种蠢病本来就是不治之症。对于替自己贴上「不幸福」标签的笨蛋们而言,要想摆脱不幸就只有自我消失这条路。遭遇不幸而自舔伤口的行为不知不觉成了唯一的乐趣,所以才会变得如此积极地寻找不幸。 可是,正如开头所述,我相信笨蛋到死之前就会治好,说得更精准一点:「蠢病到死方可治愈。」幸运的人或许可在临死之前早一步得到治愈的机会,但再怎么不幸的人,只要被迫面对自己的死亡,就会从「必须继续生存下去」的束缚里得到解放,此时此刻,蠢病就得以治愈。 虽然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乐观的,但左思右想,其实仍不脱悲观的范畴。因为甫爱上这个世界之际,死亡却早已确定了。 不过我是这么想的,这些「死前蠢病才治好的家伙们」眼里的世界应该美丽得不可方物吧。而当他们不断后悔与感叹,「我明明生活在如此美丽的世界」或「我明明懂得接纳各种事物活下去」,但越是后悔,这个世界却越是残酷地显得美丽吧。 我常常想着要将这种美丽化为文字。但就算完成了这部《三日间的幸福》,老实说,我也丝毫不曾想过要透过作品谈论生命的价值,或是爱情的力量。 三秋 缒 有句话说:「笨蛋到死也治不好。」不过我宁可乐观一点,将这句话改成「笨蛋到死之前就会治好」。 说是笨蛋,类型还真不少,而我在这里提及的「笨蛋」则是为自己打造地狱的人们。这类笨蛋的病征就是深深地误以为「自己永远无法获得幸福」,若是继续恶化就进展成「自己不该得到幸福」,末期甚至走向破灭般的「自己不想得到幸福」。 其实走到这地步,这些笨蛋已无所畏惧,因为他们已熟知任何让自己陷入不幸的手段,懂得在各种得天独厚的情况里找出一条规避幸福的地狱之道,而且这一连串的行为都是在潜意识下进行的,所以令他们觉得这世界何处不是地狱──但实际上,不管他们走往何处,只有他们脚下的方寸之地才是地狱。 我虽然相信自己也是打造地狱的笨蛋之一,而这种蠢病本来就是不治之症。对于替自己贴上「不幸福」标签的笨蛋们而言,要想摆脱不幸就只有自我消失这条路。遭遇不幸而自舔伤口的行为不知不觉成了唯一的乐趣,所以才会变得如此积极地寻找不幸。 可是,正如开头所述,我相信笨蛋到死之前就会治好,说得更精准一点:「蠢病到死方可治愈。」幸运的人或许可在临死之前早一步得到治愈的机会,但再怎么不幸的人,只要被迫面对自己的死亡,就会从「必须继续生存下去」的束缚里得到解放,此时此刻,蠢病就得以治愈。 虽然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乐观的,但左思右想,其实仍不脱悲观的范畴。因为甫爱上这个世界之际,死亡却早已确定了。 不过我是这么想的,这些「死前蠢病才治好的家伙们」眼里的世界应该美丽得不可方物吧。而当他们不断后悔与感叹,「我明明生活在如此美丽的世界」或「我明明懂得接纳各种事物活下去」,但越是后悔,这个世界却越是残酷地显得美丽吧。 我常常想着要将这种美丽化为文字。但就算完成了这部《三日间的幸福》,老实说,我也丝毫不曾想过要透过作品谈论生命的价值,或是爱情的力量。 三秋 缒 有句话说:「笨蛋到死也治不好。」不过我宁可乐观一点,将这句话改成「笨蛋到死之前就会治好」。 说是笨蛋,类型还真不少,而我在这里提及的「笨蛋」则是为自己打造地狱的人们。这类笨蛋的病征就是深深地误以为「自己永远无法获得幸福」,若是继续恶化就进展成「自己不该得到幸福」,末期甚至走向破灭般的「自己不想得到幸福」。 其实走到这地步,这些笨蛋已无所畏惧,因为他们已熟知任何让自己陷入不幸的手段,懂得在各种得天独厚的情况里找出一条规避幸福的地狱之道,而且这一连串的行为都是在潜意识下进行的,所以令他们觉得这世界何处不是地狱──但实际上,不管他们走往何处,只有他们脚下的方寸之地才是地狱。 我虽然相信自己也是打造地狱的笨蛋之一,而这种蠢病本来就是不治之症。对于替自己贴上「不幸福」标签的笨蛋们而言,要想摆脱不幸就只有自我消失这条路。遭遇不幸而自舔伤口的行为不知不觉成了唯一的乐趣,所以才会变得如此积极地寻找不幸。 可是,正如开头所述,我相信笨蛋到死之前就会治好,说得更精准一点:「蠢病到死方可治愈。」幸运的人或许可在临死之前早一步得到治愈的机会,但再怎么不幸的人,只要被迫面对自己的死亡,就会从「必须继续生存下去」的束缚里得到解放,此时此刻,蠢病就得以治愈。 虽然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乐观的,但左思右想,其实仍不脱悲观的范畴。因为甫爱上这个世界之际,死亡却早已确定了。 不过我是这么想的,这些「死前蠢病才治好的家伙们」眼里的世界应该美丽得不可方物吧。而当他们不断后悔与感叹,「我明明生活在如此美丽的世界」或「我明明懂得接纳各种事物活下去」,但越是后悔,这个世界却越是残酷地显得美丽吧。 我常常想着要将这种美丽化为文字。但就算完成了这部《三日间的幸福》,老实说,我也丝毫不曾想过要透过作品谈论生命的价值,或是爱情的力量。 三秋 缒 有句话说:「笨蛋到死也治不好。」不过我宁可乐观一点,将这句话改成「笨蛋到死之前就会治好」。 说是笨蛋,类型还真不少,而我在这里提及的「笨蛋」则是为自己打造地狱的人们。这类笨蛋的病征就是深深地误以为「自己永远无法获得幸福」,若是继续恶化就进展成「自己不该得到幸福」,末期甚至走向破灭般的「自己不想得到幸福」。 其实走到这地步,这些笨蛋已无所畏惧,因为他们已熟知任何让自己陷入不幸的手段,懂得在各种得天独厚的情况里找出一条规避幸福的地狱之道,而且这一连串的行为都是在潜意识下进行的,所以令他们觉得这世界何处不是地狱──但实际上,不管他们走往何处,只有他们脚下的方寸之地才是地狱。 我虽然相信自己也是打造地狱的笨蛋之一,而这种蠢病本来就是不治之症。对于替自己贴上「不幸福」标签的笨蛋们而言,要想摆脱不幸就只有自我消失这条路。遭遇不幸而自舔伤口的行为不知不觉成了唯一的乐趣,所以才会变得如此积极地寻找不幸。 可是,正如开头所述,我相信笨蛋到死之前就会治好,说得更精准一点:「蠢病到死方可治愈。」幸运的人或许可在临死之前早一步得到治愈的机会,但再怎么不幸的人,只要被迫面对自己的死亡,就会从「必须继续生存下去」的束缚里得到解放,此时此刻,蠢病就得以治愈。 虽然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乐观的,但左思右想,其实仍不脱悲观的范畴。因为甫爱上这个世界之际,死亡却早已确定了。 不过我是这么想的,这些「死前蠢病才治好的家伙们」眼里的世界应该美丽得不可方物吧。而当他们不断后悔与感叹,「我明明生活在如此美丽的世界」或「我明明懂得接纳各种事物活下去」,但越是后悔,这个世界却越是残酷地显得美丽吧。 我常常想着要将这种美丽化为文字。但就算完成了这部《三日间的幸福》,老实说,我也丝毫不曾想过要透过作品谈论生命的价值,或是爱情的力量。 三秋 缒 有句话说:「笨蛋到死也治不好。」不过我宁可乐观一点,将这句话改成「笨蛋到死之前就会治好」。 说是笨蛋,类型还真不少,而我在这里提及的「笨蛋」则是为自己打造地狱的人们。这类笨蛋的病征就是深深地误以为「自己永远无法获得幸福」,若是继续恶化就进展成「自己不该得到幸福」,末期甚至走向破灭般的「自己不想得到幸福」。 其实走到这地步,这些笨蛋已无所畏惧,因为他们已熟知任何让自己陷入不幸的手段,懂得在各种得天独厚的情况里找出一条规避幸福的地狱之道,而且这一连串的行为都是在潜意识下进行的,所以令他们觉得这世界何处不是地狱──但实际上,不管他们走往何处,只有他们脚下的方寸之地才是地狱。 我虽然相信自己也是打造地狱的笨蛋之一,而这种蠢病本来就是不治之症。对于替自己贴上「不幸福」标签的笨蛋们而言,要想摆脱不幸就只有自我消失这条路。遭遇不幸而自舔伤口的行为不知不觉成了唯一的乐趣,所以才会变得如此积极地寻找不幸。 可是,正如开头所述,我相信笨蛋到死之前就会治好,说得更精准一点:「蠢病到死方可治愈。」幸运的人或许可在临死之前早一步得到治愈的机会,但再怎么不幸的人,只要被迫面对自己的死亡,就会从「必须继续生存下去」的束缚里得到解放,此时此刻,蠢病就得以治愈。 虽然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乐观的,但左思右想,其实仍不脱悲观的范畴。因为甫爱上这个世界之际,死亡却早已确定了。 不过我是这么想的,这些「死前蠢病才治好的家伙们」眼里的世界应该美丽得不可方物吧。而当他们不断后悔与感叹,「我明明生活在如此美丽的世界」或「我明明懂得接纳各种事物活下去」,但越是后悔,这个世界却越是残酷地显得美丽吧。 我常常想着要将这种美丽化为文字。但就算完成了这部《三日间的幸福》,老实说,我也丝毫不曾想过要透过作品谈论生命的价值,或是爱情的力量。 三秋 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