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祭》 兽原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童子 录入:↑我媳妇 修图:橙童子 1 那是我国三那年初夏夜晚发生的事。 纱门外传来阵阵蛙鸣,我面对着一本英语题库,全身僵硬。 这是我一星期前,在街上书店买来的高中测验题库,之前一直被我搁置一旁。好不容易打开来看,却愈看愈怀疑:这本题库难道是为了让考生感到不安,才故意写得比较难吗? 题目显然比我就读的美奥第二中学所采用的教材还要艰深。如果这上面的考题才是一般水准,那么美奥第二中学的学生素质,在全国中学生之中算是偏低罗?我想。 正当我交叠双臂,不耐烦地发出哀声时,电话的内线灯亮起了。母亲说:「你的电话哦!」当时是晚上十点半。 要是女生打来的就好了。我心中微微抱着期待,接起话筒,按下外线按钮。 「喂,我是雄也。」 我以成熟的男性声音回应。 「啊,不好意思。我是椎野春的父亲。」 椎野春是我同学。 「啊,您好。」 「阿春他……有没有到你家玩呢?」 「咦?没有啊。」 我问他阿春是否没回家,阿春的父亲以阴郁的声音答道:「是的。昨天他外出后,就一直没回家。」 「雄也,你知道阿春可能会去什么地方吗?」 我陷入沉默。 可能会去的地方……阿透的家、礼二的家、车站前的电玩游乐场。美奥车站前的电玩游乐场十点就会关店,既然他昨天就没回家,那应该会在其他地方吧。阿春并没有特别跟我提起什么。 「可能在阿透和礼二的……」我改口。「可能在泽村同学或柳原同学家……」 「待会儿我会打电话给他们两位。还有没有其他地方?」 「这我就不清楚了。」 「要是之后阿春到你那里的话,可否转告他一声,说家里很担心他,请他赶紧和家人联络。」 我和阿春的父亲说过几次话,他不是会用如此客气的口吻和儿子朋友说话的人。从他客气的口吻中,感觉得出他此刻的焦急。 「是,一定会。」 电话就此挂断。 我阖上英语题库。 「椎野的父亲打来说什么?」母亲打分机内线来了。我跟她解释:「听说阿春没回家。」 我把手放在书桌上托住下巴,再次思考友人可能会去的场所。 原野的画面从我脑中掠过。 我感到一股恶寒。 我小五那年的某日,班上突然热烈谈论起我们和邻镇小学那班人之间的战争。 说战争听起来或许有点微妙,也许该说是对抗才对。 对方是藤森社区的一群小六生,大我们一届。我们对决的场所选定在藤森社区附近的公园,此事已转达对方,他们放学后会在那里等候。这消息在下课休息时间转告给每个男生了,大家展现出高昂的斗志。 大家公认全五年级生里头最会打架的高木原也要参加这场战争,参加者因此愈聚愈多。 我们和藤森社区的六年级生之间究竟有何过节,我不清楚。我甚至没见过藤森社区的六年级生,但因为觉得有趣,我便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加入他们的行列,成为里头的一名士兵。高木原大声咆哮,说不敢来的人是孬种。 放学后,聚集了约十五人之多。有人带塑胶球棒,有人带空气枪。有人戴上直排轮用的安全帽,或是剑道的脸部护具。也有人带了小钢珠来。我带了刚买不久的溜溜球,虽然不知道它能否充当武器。 藤森社区位于美奥的市镇外郊,就小孩子的脚程来说,算是位在颇远的地方。走着走着,有三个人说要去买点心吃就脱队了。接着,又有几个人突然想到有事要办,或撇下一句「要去找朋友来加油」,也脱队了,转眼间人数愈变愈少。这些脱队的同伴最后终究没再回来,我们走着走着,原本的十五名士兵减为八名。 敌人确实在藤森社区前的草皮公园等着我们。共有四人,体格足足比我们大上一圈。更教人吃惊的是,其中一人根本不是小六生,而是国中生——他身穿立领制服。一见我们到来,他们就说了一句「哎呀哎呀」,不约而同站起身子。 「上吧!」我们同伴当中有人气势十足地喊道。 「来啊!」不知是国中生还是小六生的对方成员如此大喊。 总之,我们就此展开冲锋。我回想了一下,一个画面浮现脑海:当时有位个头矮小,名叫池田敦的同年级生,被敌方的小六生一把抢下塑胶球棒,四处追着跑。 冲锋时,我们究竟有多少人,我已经不记得了,但就算是八对四,我们也完全不是对手,马上便被打得七零八落。 尽管对方向我们咆哮,追着我们四处跑,但最后还是没人受伤,也没人挨揍,也许是那些素未谋面的小六生对我们手下留情吧。如今回想起来,与其说是和对方打斗,不如说是请对方陪我们玩骑马打仗的游戏。我们太过弱小了,他们根本不可能认真把我们当敌人看。但要说当时心境的话……毕竟是其他学校不认识的高年级生和国中生,一派轻松地大声咆哮朝我们直逼而来呀,就算那只是游戏的一部分,谁都还是会觉得自己有生命危险。 我原本躲在社区的暗处,因为听到撤退的同伴叫唤,便爬上某处石阶。敌人朝我们追来的消息让我吓得脸色惨白,活像战国时代战败逃亡的武士,沿着小路奔逃。 不知不觉,敌人和同伴都远去了,我和椎野春两人走在陌生渠道旁的狭路上。 当时阿春还是个一天到晚戴阪神队棒球帽的纤瘦少年。 「雄也,这一带的路你认得吗?」 我努力思索着。 根据我模糊的方位感,沿着这条渠道朝藤森社区的反方向走,应该能走到一座蓄水池。有一座明治时代建造的水门就位在蓄水池旁,之前社会科校外观摩时曾经去过。 「随便走走应该就能找到路了。」 「虽然有点迷路,但还是小心一点走,免得遇上他们。」 「得绕远路就是了。」 虽然我已斗志全无,但为了自尊心,还是不忘加上一句。 「不过,就算遇上,只要一对一,我是不会输的。」 绿树绽放初夏的花朵和紧临渠道的住宅街所种的盆栽纷纷长出围墙外。 枝头鸟啭莺鸣。 我一面走,一面手拿树枝拍打渠道的栅栏。 我和阿春一起快步前行,不久后民宅消失了,周遭绿意渐浓。水泥建造的渠道,则渐渐由红砖取而代之。 当我准备拿出口香糖之类的东西时,溜溜球从口袋掉了出来。 它一路往前滚,我没追几步它就钻过栅栏、落入水渠里了。 我奔向前去,往下窥望,发现它并未掉入水中,而是滚到一旁的支架上了。它黄黑相间的颜色相当醒目,是我很喜欢的一颗溜溜球。 阿春看到我困扰的样子,嘲讽地发出一声「哎呀」。 前方不远处有道楼梯通往水渠里。楼梯前方有一扇栅栏构成的铁门,锁着大锁,我和阿春一起往上爬。 我们下到带有些微水沟臭味的水渠,正准备抢回我的溜溜球时,一个调皮的少年声音以及一脚踩扁果汁铝箔包的声响,从我的头顶上传来。 「结果座间学长一拳就定了输赢。」 我悄悄抬头往上瞄,发现有几名少年倚着栅栏不知在聊些什么,好像是国中生吧。他们全都背靠着栅栏,没发现我的存在。 空中升起袅袅紫烟。有几个人在抽烟。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藤森社区的人,但感觉上他们比之前在草地上和我们打斗的那班人凶恶多了。此刻要是从水渠往外走,肯定会进入他们的视线范围中。依照经验来看,很有可能会被缠上。 我们两人蹑手蹑脚离开现场。原来下来的楼梯已经不能走了,我们只好另找重回马路的途径。 我们钻过桥下,一路往前走。从水渠抬头看到的天空掩于树叶间,已变得昏暗了。走着走着,周围的墙壁由瓦片变为长满青苔的堆石。来到这里后,水渠干涸了,眼前有一大片湿滑的落叶。与其说是踏入水渠,不如说是踏入一处古代遗迹的小路中。 不久后,我们来到了路的尽头,石头堆叠成的墙壁阻挡了去路。我们吁了口气。 「也许要感谢溜溜球掉落,我们才没和他们撞个正着,逃过一劫。」阿春做出抚胸庆幸的动作,露出笑容。 「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再慢慢往回走吧。也许他们已经走了。」 我环视四周,发现连接水渠和路面的石阶正巧就在附近,我们没必要原路折返。 爬上石阶后,眼前是一片开阔的陌生原野。 这片土地辽阔无比,在上面绝对可以举行棒球赛。杂草丛生其上,还有零星几株树木矗立着。 不见人影,地上也没垃圾。没有游乐设施、路灯、告示牌、栅栏,或是绳索。也看不到住家、电线杆、电塔。我们理应见到一个熟悉的文明世界,它却赫然消失了。 某处传来一声鹰啸,接着又归于一片死寂。 我和阿春觉得略略被此地的氛围震慑了,不发一语地走着。 我们些许感觉到闯入别人家庭园时的不安、些许感觉到发现奇妙场所时的喜悦,也些许感觉到不可思议的怀旧感。每走一步,便会有蝗虫从脚下的草丛间飞跃而出。 有个地面隆起、形成一座小山的地方,走到上头远望就能环视原野全貌。 不论看哪个方向,视野前方都是垂直的崖壁。这是一片四面被崖壁包围的圆形土地,看了不禁会联想到罗马竞技场。水渠穿过这块隐密土地的岩壁缝隙,形成一条秘密通道。 「这样回不了家。」我低语道。「也许我们该往回走。」 有一间简陋的小木屋。看起来相当破旧,肯定是间荒屋。一旁有榆树和柳树,还有几乎会让人误认为是池塘的一大摊水洼。是别具庭园盆景之美的景致。 浮云在空中缓缓流动。一阵风吹过,四方崖壁上的森林沙沙作响。 原野中央有个巨大的蛋形岩石,上头围着粗大的草绳结。 最初的瞬间,我确实兴起一股兴奋之情,心想「太棒了,我们发现一处与众不同的隐密原野」,但这股激动旋即冷却,反而是另一股感觉愈来愈强烈:这地方从远古时代便存在于美奥了,是不可随意进入的场所,是可怕的禁忌之地。 「好可怕。」 阿春脸色苍白,注视着草绳结内的巨石,如此低语。 「好可怕、好可怕。」 当时阿春害怕的模样非比寻常。 「我们快回去吧!」 发抖着的阿春如此叫喊。 就在那一刹那,我看见某个东西出现在阿春身后。 记忆中,那个东西并没有明确的形体。真要说的话,看起来像模糊的人形黑雾。 我觉得可怕,不敢正视,从头到尾几乎都把脸别开,但是那短暂瞬间映入眼中的部分,只能用黑雾来形容。它飘散出一股湿土的腐败气味。 「哇!」我尖叫一声,一把拉住阿春的手。 我们陷入混乱,仿佛被人丢进激流中。打算摆脱那道黑影时,我们从斜坡跌落了。 我擦破膝盖,抬头往上看,发现有只毛茸茸的黑手抓住阿春的手臂。我立即捡起地上的石头,朝那只形体模糊的黑手砸去。 那手收回去了,动作滑顺无比,它宛如恶梦、暧昧不明。我完全没有击中东西的感觉。 阿春一直叫喊「维也、雄也」,抓住我的肩膀,向我靠了过来。一定也有另一只同样的手臂朝我背后袭来吧,有阵臭水沟似的气息吹向我后颈。我发出惨叫,死命甩动手臂。 我们愈是激动,它愈是像烟雾般向外扩散。这是难以应付的可怕对手,远非藤森社区的小六生所能比拟的。 我们一路惨叫,连滚带爬奔向水渠。 感觉那巨大的烟雾妖怪似乎正歪来扭去,朝我们蛇行逼近。 我们冲进水渠后,过了好一会儿仍旧惊魂未定:心脏噗通噗通跳个不停。我们不发一语,快步朝自家的方向走去。阿春一路上抽抽噎噎,嘴里不断说着「野奴拉出现了、野奴拉出现了」。「野奴拉」是一种怪物,自古便栖息在美奥,身上散发不洁之气。至于它究竟是何种怪物,我也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奴拉」是我们当地方言的语汇,意思是「一污秽」。 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了,我完全没有食欲。一量体温,竟高达三十九度,我马上请母亲拿出冰枕降温,就此沉沉入睡。 我这才发现自己把溜溜球忘在那个地方,但眼下也只能放弃了。 在我沉睡的这段时间里,多次梦见奇怪的梦境。 是强风吹拂那片原野的梦。 空中一轮明月高悬,无数的野兽身影群众,包围那座岩石。有狸猫、狐、山猪、狗、猫、猫头鹰、猴子、熊。 野兽们不时会抖动身子,但其他时候都安分地静静沐浴在月光下。它们就是奔驰在美奥山野间的野兽吗?是那些产下孩子不久后,生命便就此终结,连名字也没有的野兽吗? 我也混在那群动物当中。我不经意地环视四周,找寻阿春的身影。他也静静坐在不远处。 梦中,我似乎也不是人类,具备无名野兽的外貌。我感觉到从俗世中解放的爽快感,还觉得自己仿佛成为某巨大之物的一部分(比社会这种概念还要原始的一种存在),因此感到无比安心。 早上一觉醒来,高烧已退。我请了一天假,在家好好休养,隔天才去上学。 在教室里,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把我作的怪梦说给阿春听,最后我还是决定作罢。阿春似乎也想忘却原野上发生的一切,他矢口不提那件事。 我们保持沉默,不向班上任何人透露误闯那座原野的事。那没什么,只是镇上外郊森林里一处地形奇特的空地罢了——此事无法像这样轻松一语带过。 数天后,学校放学时,一名陌生男子出现在我面前。当时我刚从学生人数不到十人的公文式1补习班下课,正在回家路上,是独自一人。 男子站在我面前,阻挡我的去路。他身穿粉红色衬衫和西装裤,头发卷卷的,两鬓推剪过。虽然不知他的年纪,但看起来比我们二十六岁的导师还要大上几岁。他挺着啤酒肚,感觉脾气有点火爆。 那算是条人来人往的道路。马路护栏外有车辆行驶,还有站在花店前闲聊的婆婆妈妈。 「嗨,小朋友。」 我抬头望向那名男子,暗自做好防备。男子俯看我的眼神似乎蕴含一丝怒意。 「你闯入了『兽原』对吧?」 我背后冷汗直流。这名男子指的当然是那座原野,原来那座阴森可怕的隐密原野叫作「兽原」。这名字确实很贴切。不过,他是从哪儿看到的呢? 挺着啤酒肚的男子给我一段时间沉淀内心所受的冲击后,接着说道: 「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对不起,可是……」我是被国中生追赶才会闯进那里——我正想如此解释时,男子打断我的话。 「用不着解释。 之前我发现你和你的同伴哭哭啼啼地走在水渠边,那是你对吧?」 「对不起。」 「『兽原』可不是好玩的地方哦。」 「我不会再去的。」 「那还用说。要是在那种地方玩,你猜会怎样……会变成怪物哦。」 会变成怪物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但我又回了一句对不起。 总觉得他还会唠叨不休地训斥我,但没想到他说到这儿便打住了。男子最后又静静瞪了我一阵子,就迈步离去了。我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从那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他。 后来我和阿春进同一所国中就读。国一、国二我们虽没同班,但同属田径社,所以我们的交情并未变淡。 2 阿春的父亲打电话来的隔天,他还是没上学。可能是因为他父亲四处打电话的缘故,阿春失踪的事马上便在教室里传开了。是单纯的离家出走,还是发生什么事件,没人知道。 阿春才十五岁,身高已经有一百七十五公分了。他头脑聪明,且运动细胞发达。我看过他国二第三学期的成绩单,主要的五个科目都是得到a或b。再怎么说,他现在也不是会被变态男子盯上的小朋友了:以他的个性来看,也不像会无缘无故离家。 在天色灰蒙的放学时间,我来到流经藤森社区的那条熟悉的水渠,索性将单车停在一旁。 小学的那场战争游戏过后,我从未涉足此地。因为没机会到这附近,也不会想来这里。 我确认四下无人后,往下走进那暌违四年之久的水渠。「兽原」还在吗? 环绕四周的崖壁。丛生的杂草。绑有草绳结的巨石。 原野的景致如昔。应该是因为我已长大的缘故吧,总觉得它看起来比当初小上许多,但还是相当辽阔。 我想起那天的黑色怪物。现实中真有其物吗?还是说,那只是我的恐慌心理所产生的幻觉?我步上石阶时,微感恐惧,这时,突然有人从背后叫我名字:「雄也。」 我转身,看见打着赤膊、下半身穿牛仔裤的阿春站在我面前,一脸困惑。他的眼睛下方有黑眼圈,也有哭过的痕迹,看起来形疲神困。 「哦,果然是雄也。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才是呢,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松了口气,急忙回了他这么一句。「你果然在这里。我的第六感很厉害吧?」 「我……」阿春话说到一半,噤口不语。 「大家都很担心你呢。昨天你老爸还打电话给我。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阿春静静望着我。接着他仰望苍穹,环视四周。 「雄也。你一个人来吗?」 我点头。 「阿春,你呢?」 「我也是一个人。」 他的t恤晾在树枝上。阿春取下t恤,把手套进衣袖。 「衣服是湿的吧?」 「因为我洗过了。不过已经有点干了,没关系。」 「洗衣服?用地上那摊水洼吗?」 阿春并不答话,他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 「好困啊。」 天空开始飘雨。我们走到荒屋的屋檐下,坐上腐朽的外廊。 倘若阿春是自己想躲在这里,我就不会向人透露此事。只不过,我想知道原因。 阿春望着雨滴,静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这里曾经有某个东西出现过,好像是某种污秽的妖怪。」 「是啊。」我表示同意。「虽然不清楚,但这里应该有某种一污秽的怪物。这我很肯定。有人说这里叫『兽原』。」 「哦?」阿春兴致勃勃地睁大双眼。「谁告诉你的?」 「一位古怪的大叔。」我告诉他,以前有一位路过的大叔曾训斥过我。 「这么说来,这里可能很有名罗。有一小部分的人很清楚这个地方是吧……」 「是不是很有名我不清楚,但这里不是可以随便来的地方。你不怕吗?」 「还好。」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我如此询问。阿春冷冷地应了一句:「前天。」 「我觉得已经够了。」 到底是什么够了,我听得一头雾水。 雨势渐强,原野上一片迷茫。有一部分天空依旧蔚蓝的,是太阳雨。 阿春蹲在外廊的木板上,像是在哭泣。 这阵雷雨止歇后,我留阿春一个人在荒屋里,独自一人走向原野。一道道的小彩虹出现了,地面因雨而冷却,略带凉意。 我不经意发现草丛间有东西在发光,看起来很眼熟。 我惊呼一声。 我拾起它的瞬间,有种像是取下磁铁般的奇妙感觉。 是黄色的溜溜球。 我确定它就是四年前我掉落此地的溜溜球。但它上面的漆色完全没脱落,就连绳子也完好无损。简直就像新的一样,真不可思议。难道是另一颗长得很像的溜溜球? 我以衣服的下摆擦去溜溜球上的水滴,将它收进口袋里。 我随意绕绕,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来到榆树附近,一个像肮脏破布的东西映入我眼中。从布面的缝隙间露出一个颜色苍白的东西……还穿着鞋子。是脚?那像黑色海草的东西,是头发? 我倒抽一口气。 是尸体。虽然他背对着我俯卧在地,但看得出是名女子。我急忙把脸别开,顿时觉得呼吸困难、头晕目眩。 「怎么啦?」 我转头一看,阿春就站在我身后。他露出无神的眼神,傻傻地张嘴发愣。我第一次看到阿春这副模样。我一面呻吟,一面指着尸体。 「你看那个……是尸体。」 「哦,那个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春微微眨眼,踌躇片刻后说道: 「那是我妈。」 「咦?」 我慌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只知道在我不知道的这段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那宛如破抹布般的尸体是阿春的母亲?阿春的母亲——或许该说,是个自称他母亲的女人。 我曾听阿春亲口提过几次有关自己母亲的种种,所以我知道。阿春在谈到自己母亲时,总会流露平时难得一见的冷酷表情。 椎野春的母亲在他即将上小学时,便离家出走,之后阿春由祖母和父亲养大。 不知是小二还是小三那年的春天,阿春曾让我看一封从纽约寄来的图画明信片。 「我在这里一切安好,每天都很快乐。小春,你也过得好吗?」 虽然已不太记得,但那封图画明信片上写的大致是这样的内容。当时阿春的父亲只告诉他母亲因为有事,得在美国生活,想必当时阿春也无法理解离婚和再婚是怎么回事。我望着图画明信片赞叹道:「你妈住在国外,好棒哦。」他也面带喜色。 之后,阿春的母亲与那个美国人离婚,回国后,在东京又与其他男人结婚。这次的对象是日本人。 阿春小四那一年,他母亲又写了封像是近况报告的信来。我没看到那封信,但阿春告诉我,内容和以前差不多。 阿春的祖母在他小六那年过世。当亲人们聚在家中举行葬礼时,阿春偷听大人在守灵时的谈话,因而得知母亲后来的情况。 母亲背着人在东京的丈夫,与别的男人服安眠药殉情未遂。不知道对方是她外遇的对象,还是路边勾搭上的男人。结果只有那名男子丧命,阿春的母亲捡回一命。但就此进了监牢。 去年秋天,阿春的母亲 突然出现在美奥。两人暌违十年,再度重逢。 「昨天,有个自称是我母亲的女人出现在我面前。」 忙完社团活动返家时,我们两人顺道绕往拉面店,阿春脸上泛着苦笑对我说道。 「自称是你母亲的女人?」 我蹙起眉头,搁下正准备看的少年sunday,如此反问。 「放学回家的路上,有名穿着华丽的中年女子出现在我面前。还叫我『小春』。我问她『你是谁』,她回答『我是你妈妈呀』。」 「啊,她说是你妈,那不就是……」 之前你曾经说的,殉情未遂的那位。 「没错。」这时老板端来了拉面。 「她突然出现?」 「确实是突然出现。」 我扳开免洗筷。 「她之所以回来,不外乎是因为我奶奶过世,或是没地方可去吧。她就是这种女人。还对我说『小春,你真的长大了呢。三餐都有好好吃吗?你是不是瘦了?』。你听了觉得怎样?」 因为过去的事我曾听阿春提过,略有所悉,所以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我该如何回应,得看阿春是怎样看待他母亲的出现。 「嗯,那你怎么回答她?」 「我回答她『你也是』。结果她回了我一句『谢谢你替我操心』。那时我再也按捺不住,于是便直截了当地向她提出忠告。」 阿春停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 「『你如果想死,得选一种不会给人添麻烦的死法。』」 阿春说到这里,发出冷酷的笑声。他那模样好像在告诉我,这句话是最精采的部分,应该痛快地大笑才对,但对象是别人的母亲,我不知道是否该跟他一起笑。于是我只冷冷地随声附和一句「哦」 「之前我没什么特别感想,但现在见过面之后,却感到一股无名火。」 「你可真不给人留情面。」我吸着面条。「不过,也难怪啦。然后呢,她有什么反应?」 「她先是不发一语,接着脸上浮现有些阴森的笑意。让人发毛的笑。」 阿春就像全身寒毛竖起般缩起身子。 从那之后,我便没再和阿春谈到他母亲的事了。 倘若阿春主动和我谈这件事,我一定会好好陪他聊,但他没说,我也没问。不过话说回来,聊别人母亲的事,就算对方再怎么不好,也总还是会觉得不自在。阿春待人处事总是抱持和善的态度,唯独谈到与他母亲有关的话题时,会展现出阴沉的憎恨,这点我并不喜欢。 如今,他母亲在我面前化为一具尸体,正不断在腐烂中。 「这件事你不会告诉任何人吧?」 「嗯。」我脑中一片混乱,如此低声回答。 阿春别过脸去,全身颤抖,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样,他往荒屋的方向走去。 我跟在阿春身后。 「我看,你还是跟我一起去警局吧。」 阿春以茫然无措的眼神望着我,停顿了片刻。 「雄也,这件事你别管,你什么也别说,就这样回去吧。我不会回去的。知道了吗?这件事和你无关。」 我沉默无语,呆立原地。 「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阿春像在闹脾气似的,低头望着地面。「前天夜里,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人在这里,我妈的尸体就躺在一旁。就像作梦一样。」 我等他接着说下去。 「一早醒来,我发现自己倒在荒屋里。明明什么也没吃,却一点儿也不饿。我感到喉咙干渴,便喝水洼里的水。然后你就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 我认为他说谎,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朝阿春的t恤望了一眼,那脏污看起来有点像血渍。 「可能因为这里是『兽原』吧?」 阿春倒卧三男,开始打起呼来。 我将阿春留在原野的荒屋里,自己独自沿着水渠走回住宅街。 在雨后的天空下,我笔直走向派出所。派出所内空无一人,我就此离去。我并不打算向警方说些什么,只是想到派出所看看。 卖关东煮的餐车从我身旁经过,往车站前推去。我想到此时有个同学藏身在原野的荒屋里,母亲的尸体就躺在他身旁。 积雨云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发出橘色光芒,街头的老树逐渐变黑,一阵温热潮湿的风吹来。 那天晚上,我拿出那颗溜溜球。仔细来回抚摸,觉得有一股奇特的质感,不像塑胶,也不像金属。它散发晶亮的光泽,完好无瑕,怎么看都不像在野外曝晒多年。我试着将它甩出,感受到一股独特的重量,「收手」时的感觉也很奇妙。我小五时的溜溜球真的是这一颗吗? 我将溜溜球收进抽屉里,倒卧床上。 月光伴随着蛙鸣。夜晚气息从窗口悄悄潜入,我闻到其中有股淡淡甜味。我遵守和阿春的约定,没向任何人透露此事,但这样做真的好吗?我思忖这个问题,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 天亮醒来后,我跨上单车朝「兽原」而去。 3 「你又来啦。」 在朝雾迷蒙的荒屋里,阿春无精打采地坐着。 乍看到他的瞬间,我一时以为那不是阿春,而是别人。他的样貌转变就是如此之大。才一个晚上,头发就长了许多。也长出了胡子。全身体毛浓密,连眼珠的颜色仿佛也变淡许多。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阿春闷闷不乐地摇摇头,仿佛已耗尽全身精力。 「没有。」 他起身,坐到荒屋的圆木椅上。经过片刻佣懒的沉默后,他才再度开口。 「你打算念哪一所高中?」 「高中?」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歪了歪头。「不是森丘高校,就是美奥工业吧。听古贺说,要申请上森丘很勉强。他说要是今年竞争率高的话,最好放弃。老实说,我不太想念美奥工业,而且它还是男校。」 阿春捡起一颗小石子,掷向空荡荡的原野。小石子画出一道抛物线,就此消失在原野上。 「如果是森丘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上学了。」 「要是你提出申请,应该可以轻松录取。既然你想上高中,那就先离开这里吧。」 「我也许不会去。」 「那我就少一个劲敌了,真走运。」 我看了手表一眼,时间是早上五点半。我还能在这里待一会儿,但得赶在上课前回去才行。 我望向阿春的手臂,上面的体毛浓密得几乎看不见缝隙,连手背和手指也长满了硬毛。感觉阿春变得有点可怕。 「雄也,你现在喜欢谁?」 「怎么突然改聊起女人啦?」 我皱起眉头,但实际上觉得稍微松了口气。我瞪着阿春看,露出意外的表情,他正以略显开朗的表情等我回答。我清咳了几声。 「我觉得松圾不错,但大塚我也舍不得放手,大塚说起话来很迷人。另外,藤冈应该算是候补人选吧。」接着,我像不经意想起似的,又再补上一句:「对了,讲到候补人选,佐藤也满可爱的。」 「同时有四位。」 「我想造一座后宫。只挑好的部分,建造一座完美的后宫……啊,不过佐藤可能喜欢你哦。因为前不久她还问我,阿春有没有喜欢的人。这次她也很担心你,一直问我你去了哪里。」 阿春笑了。 「她正和某位学长交往呢。」 「我知道。排球社的前里学长对吧?但是两人看起来不像在交往。总之,佐藤现在应该是喜欢你,你就露个脸吧。」 「我很不喜欢佐藤。」 「咦,为什么?她的个性不错啊。」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她。对了,你不觉得藤冈这个人怪怪的吗?你说的藤冈,是藤冈美和对吧?」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怪的人是你。藤冈美和很棒呢。虽然看起来有点土……难道你不懂什么是纯朴之美吗?你今天到学校睁大眼睛看仔细吧。拜托,怎么跟你这么聊不来啊。」 阿春微微一笑,露出不服气的表情。我们接着又聊了一会儿同学问的事。聊完后,我对他说道:「你不回去吗?」 阿春摇了摇头。 「因为我已经完了。回不去了。」 已经完了? 「哪有这回事。只要沿着水渠……」 「别说了。就你来说或许没问题……」阿春摆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继续说下去。「但是那条水渠看在我眼中,却只是一般的地面。」 我眨了眨眼。 「你说什么?」 阿春摇摇头。 「它就只是地面,从昨天开始就是了。我眼中的原野和你眼中的原野,应该是不一样的。」 还有——阿春接着说道。 「这块土地四面不是被岩壁包围吗?那岩壁好像会随着时间经过渐渐变得又薄又透明。」 我站起身走出屋外,眯起眼睛望向四周。垂直耸立的绝壁,非但没变薄,也没变透明,甚至还给人一股压迫感。 「没什么不同啊。」 「所以我才说你和我不一样。就我来看,前方就像海市蜃楼般,原野变得透明。而且是更为辽阔的原野。」 「你站起来一下。」我开始有点不耐烦,伸手探向阿春背后。他这番话,我一时之间无法置信,所以想拉起坐在地上的他,和他一起看岩壁,带他走到水渠前。 而就在我伸手碰触到他肩头的瞬间—— 他的肩膀处突然冒出一道漆黑的圆形波纹,那触感就像伸手插进灰尘当中。 尘粒漫天飞舞,同时散发出一股泥土与薄荷的气味。 我急忙缩手。阿春的肩膀变得像黑雾般模糊。我看过这一幕,和那天的怪物一样。 看着看着,他的肩膀又恢复了原状。 「刚才看起来就像影像变模糊了。」 我悄声说道,阿春一脸纳闷望着我,应了一句「你在说什么」。也许他还没发现。我想也没想,就以一句「没事」敷衍带过。 「你是阿春对吧?」 「你是维也对吧?」阿春似乎觉得很无聊,如此应道,接着又重复之前说的那句话:「就只是一般的地面。」 我这才明白,事情已演变到无法抽身的地步了。他看起来像是在这里和我说话,其实却不在我所能干涉的领域内。 4 「维也!」 下课休息时间,走廊上突然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把,是佐藤爱。 从国三同班后,佐藤爱总会直呼我的名字雄也,对阿春则是叫他椎野同学。不知道为什么。 「我问你,椎野同学为什么都没来上学啊?」佐藤随意摇晃身子,如此问道。 「我不知道。」 「听说他离家出走,是真的吗?」 「是吗?我不是说我不知道吗。」 「可是他和你是好朋友啊。难道你没听到什么消息?」 「没有,什么也没听说。」 「不要瞒我。」 佐藤抬头注视着我。 霎时之间,我们成了「在走廊上凝望彼此的两人」,既甜美又教人难为情的氛围飘过我们。不,或许只是我自己有这种感觉,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甜美的氛围飘过。我急忙把脸转开。 「干嘛一直盯着我瞧。」 「没什么。」佐藤呵呵浅笑。「我只是觉得你的表情好像在说谎。」 你哪看得出来啊,我心想。你又看得出什么? 「要是你和椎野同学之间有什么秘密的话,也要让我知道哦。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让我加入嘛。」 「哪有什么秘密啊,真肉麻。」 「是吗?虽然只是我个人的直觉,但我总觉得你们之间好像藏有什么秘密。你们在某些奇怪的方面很合得来不是吗?对了,你决定好要念哪所学校了吗?」 「还没决定,佐藤你呢?」 「当然是森丘罗。要是能一起念森丘就好了。」 「是啊。」 「椎野同学也会一起念森丘呢。」 「他要是能去念更好的学校就好了。」 「听说他想获得推甄资格。」 「你可真清楚。」 一群玩捉迷藏的学生从旁通过,嬉嬉闹闹。佐藤突然转头就走。 我唤住了她。 「佐藤,你听过兽原吗?」 佐藤爱露出讶异的表情,食指抵着脸颊,沉思了片刻。我正要开口说话时,她伸手制止了我 「有了,你先等一等,别讲话,因为我快想起来了。好像是很久以前存在于美奥的一处可怕的地方,对吧?」 「啊,你知道?」 「是听我妈说的。我妈是外地人,但她对本地的事却很清楚。听我妈说,要是把猫丢在那里一个礼拜后,猫会变成狗,自己跑回来。」 什么?我不由自主反问。佐藤爱朗声应了一句「我也不太清楚」,发出银钤般的笑声。 「还有,每到晚上,那里就会有怪物聚集。一旦闯进里头,便会成为怪物的同伴。咦,为什么你表情这么奇怪?」 喂,佐藤,你说的那个地方,不是「以前存在」,而是「现在还在」,椎野春现在就躲在那里头——我差点脱口说出这些话。但就在我开口前,佐藤表现出「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的样子,直接改变话题。 「我上高中后,要去当偶像明星。」 「咦,偶像明星?」 「没错没错,我会去参加艺人经纪公司的甄选。很不错吧?想要我的签名得趁现在哦。」 我听得目瞪口呆,她则是一脸开心,笑盈盈地转身离去。我听见聚在走廊角落的几名女学生窃窃私语地说着:「佐藤最恶心了,去死吧。」 放学后,我前往美奥中央图书馆,打算调查「兽原」之事。 听到佐藤爱立志当偶像明星的宣言后,我莫名产生一种失恋的感觉,有点意志消沉,但我现在没时间为此烦恼。 我从乡土资料区抽了几本书,走向桌子。迅速翻了几页后,又重新放回架子上,同样的动作一再反复。 有本书叫《美奥的民间传承》,好像是民俗学研究学者自费出版的,里头有我想要找的描述。 「化生岩·兽原」 化生岩发祥于江户时代初期,据说当时空中飞来巨岩,坠落于美奥原野。 之后,有牛只在巨岩前死去,历经三夜后,化为大白鹭飞离原野,因此人们认为巨岩中有神明栖宿,故祭祀之。此外也有传闻说—半夜靠近巨岩所在的原野,或是碰触巨岩者,将化为野兽。因此当地人士又称之为「兽原」。 据说饥荒时,将死者搁置在原野上,历经三夜后,尸体会消失,村里会出现成群牛猪。 这项信仰一直延续至明治年间,后来因神社合祀政策2,神社遭到破坏,就此荒废。 据闻化生岩所在的原野,就位于藤森地区,但正确位置不详,可能是随着该地区的开发而消失。 从最后一句描游可以清楚明白,这位作者并不知道现实中的「兽原」为何。虽然这句话也可以迂回地解读成「作者知道真相, 但为了隐瞒其存在才刻意这么写」,但若真是如此,应该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加以介绍才对。 在图书馆关门前,我一直在里头查资料,但始终无法取得和兽原有关的进一步资讯。虽然聊胜于无,但得知这项真假难定的传闻也于事无补——只要待在那里,就会产生变化。 那天夜里,我熄去房里的电灯,躺在床上望着墙壁。 阿春沐浴在月光下,受「兽原」的强烈影响,正不断在改变中。 我无法阻止他。 我醒来时,天色仍旧昏暗,床边闹钟显示现在时间是四点。我迅速换好衣服,冲出屋外,跨上单车。 5 阿春蹲坐在荒屋里。一见我现身,他立刻抬起头来。他的头发又增长了不少,整张脸浓毛密布。瞳孔的颜色转为金色,愈来愈不像人了。 「嗨,雄也。」他声音是沙哑的。 「我从便利超商买来了不少东西。」 我将漫画杂志、两公升装的乌龙茶、装有三明治的塑胶袋搁在他身旁。 阿春眯着眼望了一眼。 「你还困的话,就睡吧。」 「不,我不要紧。」 我战战兢兢地坐在阿春身边。 「你在害怕吗?」 「有一点。你看起来很像狼人。」 阿春朝自己手臂的浓毛望了一眼,接着把脸埋在双膝间。 「岩壁变得愈来愈透明,我就快要自由了。再过不久,我便能离开这里。不过,那不是你们的世界,而是另一个地方。你们从未见过,也从未去过的地方。」 「什么地方?」 「一个更辽阔的原野世界。」 「你不可以这样。」 「为什么?」 「你这样不是很像自杀吗?」 阿春抬头瞪视我,他倏然起身,一把抓起我买来的三明治袋子,狠狠砸向地面,一脚踩个稀巴烂。 我正想向他抗议时,鼻头突然感到一阵灼热的冲击。我鼻血狂涌,阿春动手揍我了。我没有和他打的意思,就只是手按鼻子,抬头看他。 阿春瞪大眼睛,不发一语,以充满不屑的语气说道: 「你又不是我,凭什么说我不可以这样。」 我心想,阿春说得没错。一切就像谎言一样,就像站在一位明白自己离死不远的癌症末期病患的病榻旁,对他说「你不可以死」、「好好加油」。不过,我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快回去吧。」 我按着鼻子,沉默了半晌。我在心中暗忖,要是就这样回去,一切就结束了,这件事会永远搁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对不起。」 过了一会儿,阿春竟然为刚才揍我的事道歉了,他垂首不语。鼻子的痛楚消退后,我开口问道: 「没关系啦,我没事。阿春,告诉我你妈那具尸体的事吧。」 「为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嘛。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变成这样?」 阿春叹了口气,显示他放弃守口如瓶了。 「自从她来到家里后,一切全都走样了。我老爸并不想和她复合,但偏偏她是我妈,我老爸不得已,只好将她安顿在家里。『男人就要有宽宏的度量』,这是我老爸的口头禅,但到头来,这种义理人情,只不过成了别人利用的工具……算了,这不重要。结果他们还是无法和睦相处。诚如我所预料的,我妈只是走投无路才来找我老爸。都这把年纪了,还老喜欢做些惹人厌的事,不断测试周遭的人对她有多大的包容力,她就是这样的人。」 「然后呢……」 「感觉那好像是许久以前的记忆,甚至会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只要待在这里,就觉得时间的流逝变得很奇特,一小时的时间宛如一年。」阿春打了个哈欠。「之前因为没必要,所以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第一次造访这里,并不是小五那年和你一起来的那一次。」 那是我五岁时的记忆,我曾和我妈一起来过这座原野。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进来的,应该是我睡着时,我妈背着我通过水渠,带我走进这里的。 我们就像在野餐似的,坐在原野的岩石上。只有我妈和我两人,没有别人。 当时她还很年轻,一直静静望着我。 她当时的眼神并没有带给我安心的感觉,反而是有点恐怖。我妈的膝盖上放着一个橘色的水壶,她取下水壶的杯盖,往里头倒茶。 接着将杯子递向我。 我还记得她涂有指甲油的纤细手指,以及上妆的脸庞。她手中的杯子微微颤抖。 她没叫我喝,就只是不发一语地递向我。 我双手接过杯子。 如果是在其他状况下,我应该会拿了就喝。妈妈替我倒的茶——当然是毫不犹豫就喝了。但当时我看到她脸上浮现紧张的表情,感觉事有蹊跷。周遭的森林和草木,都不断沙沙作响,仿佛在我耳边细语,警告我不能喝。 那块围有草绳结的巨石就在不远处。 我还记得很清楚,有些事是身为幼儿才会清楚明白的。我深切感受到这是一个孤立之地。或许是因为四周被岩石包围的缘故,但不只是这样。那感觉就像只有我和妈妈两人待在一座无人岛上。那里散发出不可思议的气息,虽然被人类世界孤立,却似乎与另一个世界相通。 我手握杯子,等着看妈妈会对我说些什么。也许她不会叫我喝,而是叫我丢掉。 我妈什么也没说。我一直抬眼静静观察她的表情,此举似乎令她开始感到心浮气躁,我愈来愈害怕了。我不想喝,但我觉得要是不喝的话,一定会挨骂。话说回来,在我面前的人,真的是妈妈吗?该不会是披着妈妈外皮的某种可怕怪物吧? 我将茶含入口中。 母亲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微微低头,手撑向前额,发出一声长叹。 我趁妈妈把脸转开时,偷偷把嘴里的东西吐向草地,我确定她没发现。 我妈低着头,双手掩面,沉默了半晌。 我将杯子还给妈,对她说道: 「我已经喝了,我们回去吧。」 「原谅妈。」 她抬起头来轻抚我的头,泪水在她眼中打转。她为什么哭呢?我看了不禁也跟着难过起来。 我感到昏昏欲睡,意识远离。也许是疲惫想睡,也可能是妈妈掺在茶里的成分多少有一些跑进我胃里。 我作了一个梦,宛如在深海里沉睡了一万年之久。 漆黑湿滑的水包覆我全身,白色的藻屑飞扬。那里没有昼夜之分,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当我醒来时,已是晚上了。 我仰躺在草丛中,满天繁星在空中闪烁。我应该是边睡边吐吧,我呕出的秽物就在一旁。 我感觉背贴着地面,心想,难道是这里的地面不肯放我走?我勉力站起身,想与地面分开。 风从原野上吹过,发出一阵沙沙声响,就像舞台响起一阵喝采一样,旋即又归于平静。 我找寻妈妈的身影,但始终遍寻不着。 我顿时明白自己被独自留在这空无一人的封闭土地上了,那时好冷。 我听见远方传来狼噑般的声音。多年后我才知道日本没有野狼,但当时我以为那是狼噑。 前方立着一道黑影。 是名身穿和服的男孩,比我还大几岁。如今回想起来,他应该不是人类。但当时的我心想,现在只能求助于那道黑影了,于是向前请他帮忙。 「我想回家。」 男孩思考片刻后,不发一语地牵着我的手。 我们走出 水渠,来到有几盏日光灯的昏暗路上,这时,男孩出声唤住走在前方的一名女子。 「佳苗小姐。」 那位名叫佳苗的女人回过身来,我大吃一惊。她是我的托儿所老师——佳苗老师。 佳苗老师一发现我,也发出一声惊呼。 「这不是小春吗?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儿?」 自己一个人? 我环顾四周,已不见那名身穿和服的男孩。 佳苗老师手里拎着购物袋。 「你的妈妈或爸爸呢?」 我死命摇头。见到托儿所老师后,我大感放心,同时开始感到害怕,蹲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 托儿所老师背着我回到家门前。 我害怕,不敢踏进家门,总觉得家人不会接纳我。一辆巡逻车停在我家门前的马路上。按了门钤后,我老爸出来应门,他睁大眼睛望着我。接着他咆哮似的朝家里大叫一声:「喂!」 我妈和警察快步冲向大门。妈妈用夸张的动作抱紧我,泪流满面,说道:「啊,太好了、太好了。」我的宝贝。太好了,小弟弟,很害怕吧。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松了口气。啊,太好了,我可以待在家里。之前我是在恶梦中,现在一切都恢复原状了。 他们说妈妈和我是在公园走失的,我没出言反驳。因为我心想,既然大人这么说,应该就是那样吧。之前我假装喝水壶里的茶,然后又把它吐掉这件事,我也没有提起。因为我总觉得,一旦事情往「某个方向」发展,好不容易重拾的心安就会再次瓦解,重新被带回那场恶梦中。 数天后,我妈失去了踪影,简直称得上是失踪了。她突然跑到美国去。 小五那年,我和你一起进入原野的时候,我非常害怕,浑身不舒服。起初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在返家的路上,我想起了一切,啊,原来我之前曾经去过。 此地四面为岩壁环绕,在美奥是一处没人会来的特殊场所,只要不知道入口在哪儿,便会困在里头出不去,活活饿死,我重新确认了此事。原来那不是一场恶梦,这个地方真的存在。 我也明白我妈当时在打什么主意了。我悲从中来。 之前我也曾告诉过你,我妈去年回来了。 她似乎完全没料到我还记得「兽原」的事。她当时想对我做的事,也许她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口中讲出的话都很稀松平常,像是「要好好用功」、「泡澡时,要考虑到后面要泡的人,得保持干净」之类的,但听了还是令人火冒三丈。 不知为何,她身上总有不少钱。心情好的时候,她随手就给我一笔零用钱。想必她认为我扭曲的情感,全部都能靠钱来解决。 她总是毫无意义地给我零用钱,有时五千,有时一万,多的时候,甚至一次给三万日圆。 ——小春,这个你留着用。 就像这样。当然啦,单就这方面来说,我也觉得不错。我用她给我的钱买衣服、买cd,或是存进扑满。我从没开口要求过她,是她自己要给我的。 妈妈并非整天待在家里,她总是四处跑,时常一出门就数日不归。也不知道她是否在外头有工作。 她给我的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试着跟踪她。基本上,她在哪里做些什么事,我完全不想知道,但她给我的钱是从何而来的,我很想弄个明白,搞不好这些钱是她在某个地方辛苦流汗挣来的呢。 我调查后发现,她赚钱的地点好像是柏青哥店。虽然不知道她是否有专业柏青哥高手那样的赚钱本事,但想必本领不差。我向老爸透露此事。 「那家伙都是靠打柏青哥赚钱呢。」 本以为我老爸听了会很愤慨,没想到他只是眉头微蹙。 「那也还好吧。大人要怎样用自己的钱,是她的自由。觉得不该学的事,就不要学,你如果能做到这点就好了。」 如果是自己赚来的钱,确实就像老爸说的那样,但那真是她自己的钱吗?会不会是生活救济金?不是老爸给的钱吗?不是她向其他男人抢来的钱吗?会不会是已故的外公、外婆留给女儿的财产? 「该把她赶出去了吧?」 「没必要这么做吧。而且你再过几年,就会离开这个家,自己独立生活。到时候不管父母怎样,都和你无关了。况且,她毕竟是你妈。不管憎恨有多深,母子之间的亲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我还是无法接受。 我下定决心,向我妈提议道:「我想和你私下聊聊。」假装想和她讨论以后的出路。 就在上个星期六,我们不发一语地走着。 「我知道有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就在那里。」 当我走下水渠时,我偷瞄了一下她的脸。她面无表情,我看不出她的心思,但想必她已料到我要带她去什么地方了。 前往「兽原」,往儿时记忆中的那座岩石走去。 天空出现数道细长的白云,亮白耀眼。 我让妈妈坐在之前那块岩石上,和那天一样。她就像人偶般,不发一语照着我的话做。我原本猜想,当她知道要前往「兽原」时,或许会开始讲一大堆借口,但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听话,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让她坐在岩石上,接着站在她面前,双臂盘胸,以夸耀胜利的姿态俯看她。 你打算怎样? 以前你带儿子来的这座「公园」,我早就发现了,那天的事我可是一丁点也没有忘记呢。好啦,那天的事你怎么解释?你会觉得羞愧吗? 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我眼中是什么形象,这都不是用这点小钱就能蒙骗过去的,你明白了吗? 突然间,草丛里一个鲜橘色的东西映入我眼中。在这放眼全是自然景物的风景下,这个异物显得特别醒目。 我缓缓走向它,拾起那桥色的水壶。 它几乎没半点脏污,外观还相当漂亮,简直像昨天来这里远足的母子不小心忘在这里的。塑胶光滑的橘色壶身看起来像被一层薄薄的朦胧光膜包覆着。 我直觉它就是那个水壶。我曾在某本书上看过,在没人清扫的无人岛上丢弃垃圾,就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垃圾还是会一直留在原处。这个水壶也一样在这里搁置了十年…… 它一直在这里等待我今天到来吗? 我不知道。真有这种事吗? 我轻轻晃动那橘色的水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里头装着东西。 后来我所做的事,只是一时兴起。如果换作别人身处同样的情况下,应该也都会想这么做才对。 「妈。」 我称呼她一声妈,自从她去年回来后,我从未这样叫过她。我露出得意的笑容,让她看那个水壶。 我缓缓取下杯盖,将壶中的液体倒入杯中。本以为会流出发臭的液体,但倒出的红褐色透明液体却完全不会给人不洁之感,也没发出任何怪味。尽管我一点也不想喝,但它看起来冰冰凉凉,相当可口。 我脸上泛着笑意,向妈妈递出杯子。那天的情景重演了。 我妈接过杯子,惊诧地望着它,冷漠脸庞不带任何感情。 风停了,草木就像屏气敛息般悄静无声。 她不可能喝的。我只是希望她别再蒙混,好好想想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对此感到羞愧,泪流满面地找借口搪塞,反省,谢罪。如果她这么做的话…… 如果她这么做的话,我会考虑原谅她。 今后要重新建立彼此的关系,得先做个了断才行。只要她道个歉就行了,没必要喝下它。 但我妈却将它一饮而尽。 接着她看着我,仿佛在对我说:「这样你满意了吧?」 我惊讶地望着她,她也茫然地望着我。我瞥向水壶底端,上头有一行麦克笔写的「小花班椎野春」,已经快看不见了。那是妈妈的字。 一分钟过了。我死命祈祷什么事都别发生,祈求水壶里的水只是变质的乌龙茶,希望她拉个肚子就没事了。 妈妈的双眼开始失去神采,她低下头,从岩石上滑落了。 十年前,我在这里醒来时听到的喝采声于风中响起。 我手中的水壶掉到草地上,我快步冲向前。 我妈她痛苦呻吟了两、三声,就断气了。 之前我在这里昏倒时,到晚上便自行清醒了。搞不好妈妈到晚上也会自己醒来,于是我决定在这里等到晚上。 在太阳西下的这段时间,许多念头不断在我脑中掠过,我想了好多没意义的理由。 她为什么喝下它呢?她不可能误以为这是一般的茶,这点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明知如此,她还是喝了它。她认定自己的人生到了终点,才喝下它。 我之前完全没想到这个装有毒液的水壶会摆在这里,该不会就是我妈自己安排的吧?会不会她早看出我会带她来这里? 只要妈妈没活过来,便无从得知。这样根本不算是做个了断,简直就是夹着尾巴逃跑。最后被逼到这一步,却又逃跑了。难道她认为这是悲哀的她最适合的葬身之所?再也没有比「看别人陶醉在自我满足的理由中」更教人郁闷的事了。 快起来啊,我焦躁地在心中暗忖。够了,你快睁开眼睛吧,虫子会吃你哦。但妈妈还是动也不动。喂,都这时候了,你还是非得给人添麻烦才高兴是吧? 四周变得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不管我再怎么想,也改变不了她躺在这里的事实。 也就是说,我杀了自己的妈妈? 我没有丝毫复仇成功的满足感,反而是遭人背叛的感觉很强烈。我的世界突然变得冰冷、崩解了。这可一点都不好笑啊。 我坐在妈妈的尸体前。她曾念绘本给我听、替我烤蛋糕、背我,尽管我不愿想起(明明以前从未想起过呀)这些过往画面,它们却还是一一浮现我脑海。我无比后悔。 有人坐在绑着草绳结的岩石上,注视着我。是我小时候那名身穿和服、在夜里现身的男孩。男孩静坐不动,以冰冷的眼神看着我。 他虽什么也没说,但感觉就像在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你打算怎么办?想回家吗? 好像突然强迫我做出某个重大的抉择。要回家吗?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背负这个罪,我也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地去上学。我不要回家。这个念头很强烈。我不要回家,我不想回家。 我拾起地上的水壶。虽然杯盖已经掉了,但里头的茶还剩一些。我以前从未想过要寻死,但我在短暂的瞬间做了决定。我在妈妈身旁发现杯子,伸手拾起它。 将液体倒入杯内时,我流下眼泪。或许可说是一时乱了分寸,失去理智吧。那时我已无法思考了,我将它一饮而尽。 我觉得眼前一黑,之后就倒卧在地了。 黑暗中,我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倒卧的地方。总觉得真正的我,好像老早以前便丧命于此了。若是翻开这里的泥土,也许可以找到年幼的椎野春遗留的白骨。 会不会我原本便是生活于山野间的无名存在呢?会不会我是后来遇见被舍弃在此、名为椎野春的可怜小孩,才借用他的记忆和身体,在自己也不清不楚的情况下生活于人类社会中呢? 我数度失去意识,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陷落黑暗,溺于黑暗。痛苦到极点后会失去意识,片刻过后,会再飘然浮起,但不久后黑暗之底又会有某个东西一把抓住我的脚,将我拖回黑暗中……这样的情况不断反复。 我明明是自愿的啊,可是一旦开始感到痛苦,理性和自尊便会消失,只想靠本能活下去。 我想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每当我如此默念、使劲挣扎时,就会感觉有一小部分的原野渗进我体内。我想呼吸,想拼命呼吸。草的气味渐渐中和了毒性。 当我醒来时,自己正身处于黎明前的昏暗中。 我终于挣脱了。我暂时感到松了口气。 我站起身,发现衬衫上沾了呕吐物,一股恶臭传来。 妈妈仍旧躺在地上。我满怀期待靠近她身边,但她还是没有呼吸。她应该也一样陷在黑暗中吧。之所以没醒来,难道是因为她没有挣扎,不想活下去吗?还是我小时候服过微量的毒液,因此形成了免疫力?是体力的差异?或是另外有某个我不知道的原因存在? 我想回家。但已找不到水渠了。 原野的气氛变得与过去迥异,它显得特别的蓝。 远处的岩壁看起来变薄了。过去认为是现实的事物,似乎离我愈来愈遥远。 阿春说完后,歇了口气,莞尔一笑,似乎觉得有趣。 「然后你就来了。正当我觉得再也遇不到任何人的时候,你突然从土里冒出来,四处张望、一脸呆样。」 我试着伸手戳向阿春。戳碰的地方果然没有带给我任何触感,只有一道黑雾浮现。 「接下来会变怎样?」 「你会成为一名高中生,我会变成一头野兽。这是当然的啊,傻瓜。」 阿春将那覆满黑色浓毛、宛如兽人般的脸转过来面向我,露出犬齿。 「就算我变成吃人的野兽,你还会是我的朋友吗?」 「我不知道。」 我老老实实回答他的问题。 「不过,我们现在还是朋友。」 我站起身,在原野上散步。 他母亲的尸体始终没埋葬,倒卧原野上。 我鼓起勇气走近。 弃置在原野上的尸体应该会以惊人的速度持续腐烂中,但实际上的分解程度不及想像。她的两颗眼球已经没了,而且没半点动静。她确实已经没有生命了,但还是和一般的尸体不同。她体内长满黑色的苔藓,皮肤到处鼓起,出现像菌类般的生物。 我拿起小石子丢向她,击中的部分涌现模糊的黑影,和阿春一样。 回到荒屋后,阿春已经睡着了。 我如果背他,不知道会怎样?我仍顽强地抱持最后一丝希望,执起他的手。手碰触的部分立刻崩塌散落,化为一团黑雾。 「不用管我。」阿春闭着眼睛,像在讲梦话似的说。 6 那天深夜,我趁家人睡着后步出家门。 浮云在月光下流动,初夏的夜风吹过住宅街。我踩着单车,缓缓朝「兽原」而去。 我想见阿春最后一面。 整座原野微微散发朦胧亮光,仿佛是渗入土中的魔力被释放到地表上了。这画面既宁静又带有惊人的气势。 我前往荒屋查看,但里头空无一人。 我心想,阿春已经前往那辽阔的原野世界了,并对此感到沮丧。 出现在阿春面前的那名身穿和服的男孩,或许也会在我面前现身,于是我坐在围有草绳结的岩石前等待。 我从怀中取出溜溜球,把它当成护身符,紧握手中。 可能是因为月光的缘故,溜溜球与原野的光芒产生共鸣,发出蓝色的磷光。手握电池时会感受到某种沉重、温热的力量,此时溜溜球的手感和那很像。 那一夜,时间就像拖着铅块般,行进速度非常缓慢。阿春说得没错,这里的时间异常缓慢。 我等了许久,什么也没现身。只感到一股孤寂,犹如熄火的暖炉残留的余温。 一阵强风吹起。我不禁眯上眼,在我睁开眼睛前的那一瞬间,包覆原野的淡淡亮光倏然消失了,回归为夜晚黑暗的原野。 我望向紧握手中的溜溜球。之前确实蕴藏其中的力量已完全枯竭,它又变回原本平凡无奇的儿童溜溜球了。 我感觉到自己被拒于门外。 我漫无目的地骑着单车,奔驰在初夏夜晚的街道上,与醉汉、刚参加完联谊的大学生、带狗散步的中年男子擦身而过。 河边步道、社区、杂树林、寺院、学校、市公所、市立游泳池、兴建中的大楼、车站前。 在昏暗的住宅街美容店窗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海报,我发现海报里那个面带微笑的人,和之前我在路上遇到的那名满脸怒容的大叔,长得一模一样。发型就不用说了,连粉红色的衬衫和服装也完全一样。 我惊讶地望着海报时,有只蝙蝠从大路旁的樟树飞出,远处不约而同地传来狗儿的长嚎。 街角处,一道像猫但又无法肯定是猫的黑色模糊身影倏然跃向围墙,失去了踪影。 黑暗屏息潜藏在美奥各处,悄声低语。存在于美奥的,真的就只有「兽原」吗?我佯装什么也没发现,持续踩着踏板,向前而去。 屋顶猩猩 1 我曾看过野狗打斗。 地点是在美奥公民馆附近的空地。当时我年纪尚幼,穿着浴衣坐在长椅上,单手拿着圆扇,享受凉爽的午后微风。祭绅歌舞的乐音从远处传来。 这时突然冲出两只狗。它们一面跑一面缠斗,一头褐色的狗被凶猛的白狗咬了一口,发出一声哀嚎。 一位不知名的男孩就坐在我旁边。 男孩吹了声口哨,两只狗登时停止打斗,摇着尾巴快步朝我们的方向跑来。 两只狗舔了舔我的手之后,似乎明白我不会赏它们东西吃了。它们忘了刚才的冲突,和乐融融地在广场上东奔西跑。 我转头望向男孩。 「它们合好了。」 「它们一定原本就是好朋友。」 男孩突然补上一句像是突然想到的话,他想表达什么我至今仍不解。 「人也一样,有可以让人和睦相处的酒,只要喝了酒,大家就会变成好朋友。」 我以说教的口吻训斥道:「不可以喝酒啦。」 男孩点点头,以略带炫耀的口吻道:「不过,如果是甜酒的话,我倒是喝过哦。」 「哦,如果是屠苏酒的话,我在过年的时候也曾经喝过。你不觉得苦吗?」 我把屠苏和甜酒混为一谈。 有几名身穿法衣的大人出现在广场上,开始抽起烟来。 「到了晚上,舞狮会从屋顶上通过。」男孩说着我虽听不太懂,却略感兴趣的事。 「哦。」我心不在焉地听他说。 「舞狮会保护我们的市镇。」 「嗯,我也想当舞狮。」 「那我先帮你预约。」 前去洗手间的祖母已经回来了,所以我站起身。 掰掰。我挥挥手,摆荡着双脚的男孩也朝我挥手。 祖母握紧我的手,对我说:「不可以和奇怪的人说话。」 那名陌生男孩的声音和长相,我不久后便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记忆中他所散发的气息与幼年时的初秋气息相互重叠,深植在我心中。 从那之后,我常梦见舞狮悄然无声地在屋顶的黑影上跳舞。 飘然舞动。 舞狮无声地踩着步伐,头偏向一旁,轻盈翻身。 梦中的舞狮飘然一跃,朝沐浴在月光下的银白云峰飞升而去。 2 十七岁那年九月,我在高中放学返家的路上遇见那名奇怪的少年。 我正在默背期中考要考的化学符号时,突然路树的树枝摇晃,某个东西引来一阵旋风,落向地面。 起先我以为是猴子之类的动物,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名身穿长袖黑衣的男孩。蓬松的黑发,配上一对透出精光的细眼,年纪约十多岁,应该是国中生。是名个头矮小的陌生男孩。 他挡住我的去路,令我一时呆立原地。这时,男孩道出我的名字。 「藤冈美和小姐。」 他和我一样是森丘高中的学生吗?还是……我在脑中搜寻记忆,但我对这男孩的长相没半点印象。 我等他自己提及我们之间的交集,等了约十秒之久。男孩微微向前伸长脖子。 「呃……钱包。」 「啊!」我从制服怀中取出一个鳄鱼皮钱包,是刚才我在饮料贩卖机旁捡到的。我原本打算直接送往派出所,我是说真的。 男孩朝我拿出的钱包看了一眼,说没错,就是它,说完就收下了。 「我正要送交警方呢。是你掉的吗?」 「不,是附近一位老太太把钱包忘在这一带,所以我来帮她找。」 我向他行了一礼,本准备就此离去,但我还是很在意此事,于是便开口问:「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名字?」 他面露难色,只应了一句「我就是知道」。 「下次我会好好答谢你。」 「啊,你太客气了。」 我一答完话,男孩便跳上围墙,那跳跃力不像是人类会有的。他猫一般沿着庭院的树木轻盈地冲上屋顶,从我视线中消失。 我刚才回答他「你太客气了」,当然是「不必多礼」的意思,不知道是否有传达到。 隔天,我在放学返家的路上,顺道经过甜甜圈连锁店,在那里与最近常和我在一起的同班同学佐藤爱碰面,聊到那名奇怪的男孩从天而降的事。 「呵呵呵。」 佐藤爱十指交叉,托着下巴。 「美和,你不觉得他是个怪人吗?」 「会吗?感觉很年轻呢。应该是国中生吧。」 「是十几岁的性变态吧?」 「是吗?」 「变态是没有年龄之分的。依我看,他说不定老早就对你一见钟情,一直在后头跟踪你呢?连你的名字都知道,实在很可疑。搞不好你晚上往窗外看,就会发现他就躲在暗处一直往你家窥望呢。真好,这么有男人缘。」 「可是,那个钱包……」 「那应该是他精心安排的,故意遗落在那里才能制造机会吧?真好,有这么热情的小男孩喜欢你。」 佐藤爱是个性格独特又坚强的女孩。 虽然国中也和她同校,但当时我很不想和她这类型的人来往。 当初念同一所国中的学生,有四十个人进这所高中,但她还是在入学前的那年春假,大胆地跑去做眼睛和鼻子的整形手术,彻底改头换面——这就是佐藤爱。当初她为了参加艺人经纪公司的新人甄选前往东京,在泡夜店的时候,有个叫克劳巴特的黑人向她搭讪,她就像带特产回来送人似的把人带到森丘高中来,想向同学们炫耀一番,结果在校门前吃了闭门羹——这就是佐藤爱。她紧贴着班上大姐头山添京子的男友安藤,问他「超人力霸王胸前的信号灯,有黄色的对吧?」任谁一看也知道是在装可爱——这就是佐藤爱。 我想起克劳巴特,于是向佐藤爱询问他的近况。 「我们分手了。」佐藤爱叹了口气。「远距离恋爱就是这样。不过,我原本也只是打算日后唱歌时请他在后头替我伴舞。」 「咦,真的吗?对了,你们交往几天啊?」 佐藤爱转移话题。 「说到那个怪人,他出现在什么地方?」 「哦,是我放学回家的途中……在尾根崎公园那一带。」 「啊,尾根崎。」佐藤爱双手一拍。「就是有很多老房子的地方对吧。那一带现在还保留传统的风俗习惯,屋顶上摆着奇怪的东西。」 「哦,这样啊?」 佐藤爱突然露出不悦的表情,再度转移话题。 「我说美和啊,我今天戴了蓝色的隐形眼镜,你怎么一句话也没说呢?」 「啊,抱歉。我完全没发现。」 3 和佐藤爱聊完的隔天,我独自一人到尾根崎地区散步。 木造瓦片屋顶的老房子栉比鳞次,每个看起来都很相似。看过眼前屋舍林立的景象后,江户、明治、町屋、文化财等关键字,纷纷从我脑中掠过。我抬头仰望屋顶,发现每间屋子上头都摆着石像,既像猴子又像狒狒,不知道是动物、怪兽,还是妖怪。佐藤爱口中「奇怪的东西」就是这个。 我悄悄走进尾根崎公园里。昏暗的园内除了沙坑和溜滑梯外别无他物,四周有群树环绕。 我站在老樱树旁仰望附近住宅屋顶上的石像时,一个声音传来了:「真棒。」 我转头一看,一名身穿粉红色衬衫,顶着一头自然卷、两鬓理光的头发,外加一圈啤酒肚的大叔,手里拿着单眼反光相机,陶醉地望着屋顶的石像。 「冲绳有石狮子 ,美奥有屋顶猩猩。小姐,你也喜欢是吗?屋顶猩很漂亮对吧?」 那位大叔深有所感地说道:「文化就是得好好保存才行。」 「请问……那个叫作屋顶猩是吗?」 「屋顶猩猩,简称屋顶猩。」大叔流露惊讶之色。「我还以为你知道这东西,才会这样盯着看呢。」 我歪头表示没听过,那位大叔便开始向我说明。 「那是屋顶装饰物。屋顶上不是会有七福神和钟馗吗?虽然现在已经少很多了,但以前这一带的屋顶都会摆放猩猩的石像呢。」 「猩猩是什么?」 「是一种喜欢喝酒的妖怪唷,喜欢恶作剧。美奥的猩猩算是家中的守护神。据说会带来热闹和欢乐,能消灾解厄。以前好像常在屋顶上设宴,与人类进行交易。」 「哦。」 「很棒对吧。」 大叔一脸开心,拿起相机对准屋顶猩猩,按下快门。 我离开原地,在公园里晃来晃去,发现公园的栅栏上立着一块白色看板。 「小心有怪人在此出没!小五生,望月幽香」 美奥到处都有这种标语看板。仿佛要让写的人长大后难堪似的,这类标语总是会被留在路旁。学校里有个老掉牙的玩笑,内容就是关于某人在自己小时候写的「禁止丢弃烟蒂!」看板前抽烟。 不久后,天色渐暗,公园广播播放童谣(晚霞),告知大家现在时间是六点了。不知道喇叭是否有问题,部分声音听起来有点走调。 整片天空看起来像飘动着,金黄色的云朵以同样的速度往东北方飘去。 我心想该回家了,就走出公园。没走几步便发现一家铁卷门拉下的居酒屋和民宅中间有条缝隙般的狭窄巷弄,我停下脚步。它的宽度,得侧身才能通过,似乎一路往内延伸。 有人在巷弄深处架起无数条透明的丝线埋伏其中,等入侵者被缠住再加以捕捉——我脑中浮现这种莫名其妙的幻想,心神不宁了起来, 仔细一想才发现,我活了十七年,对这一带的印象却只停留在马路沿途的景致。这里是乡下小镇的一隅,平凡无奇,不会让人留下深刻的记忆。 但如今尾根崎地区已成为美奥内一处昏暗老旧的聚落,从周围的平凡景色当中脱颖而出。 我看见一只猫横越巷弄深处。 接着,一只体型比猫还大、全身覆满红毛的野兽,也若无其事地跟着横越。 我大吃一惊,这时,那头未经确认的生物已不见踪影。 「你在做什么?」 我回头一看,之前那名男孩就站在我面前。 他腋下夹着一个黑色包袱。 「啊,你是上次那位……」 我以漠然的表情向他行了一礼。 「我问你,这一带有什么奇怪的动物对吧?」 男孩的表情为之一沉。 「没错……你看到了是吧。」 「是看到了,不过……」我略感不安。「只瞄到一眼。」我又补上一句替自己解释。「也许是我看错了。」 我们之间弥漫着沉默。 男孩解开包巾。 「我刚好路过这里,不过这样正好。我得到了鸽子酥饼,是老太太给我的。拿去,是上次你捡到钱包的谢礼,请收下。」 我收下装有鸽子酥饼的铁罐。 「你叫什么名字?」 「孝广。」 「你是国中生还是高中生?几年级?」 「这是秘密。」 他有一张娃娃脸,怎么看也不觉得年纪会比我大。 「为什么?你念哪所学校?」 「我现在没上学。因为这种事和我没什么关系。」 「没上学?意思是你休学吗?还是你拒绝上学?」 「我现在没上学。」孝广面有难色,又重说了一次。 「上次你从天而降,我有点在意发生了什么。」 「哦,因为我在屋顶上看到你。」 要是走地面的话,或许就不会吓着你了,但若是这么做也许会跟丢。从屋顶直接过去,又快又近,所以我一时就…… 我们站着聊了半晌,但到头来,除了「孝广是尾根崎地区的居民」这点,其他仍是一无所悉。问他为何知道我的名字时,他总是转移话题。 回家后,我将鸽子酥饼丢进垃圾箱里,因为我不知道里面包了些什么。不过,送我鸽子酥饼、自称是孝广的男孩,我倒是不会特别讨厌他。 午休时,我独自一人吃便当,这时,木下好离开同伴,来到我身旁。 「藤冈同学,你是佐藤爱的朋友吗?」 「才不是呢。」 「你最好别跟佐藤当朋友哦。」 「不,我们不是朋友。」 佐藤爱现在和她的限时男友(据她所言,她打算第二学期前半便结束两人的关系)持田雄也在通往屋顶的楼梯间吃午餐,不在这里。 「藤冈,你知道我们都叫你什么吗?」 「叫我什么?」 我询问后,木下好应了一句「不知道耶」,脸上泛起不怀好意的笑容。既然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怎么可能不知道答案。 「想知道吗?」 「还好。」 木下好转身走回同伴身边。传来猴子老大山添京子向木下好大吼的声音:「你有没有跟黑面包讲清楚?」 看来,黑面包是我的绰号。是因为我肤色黑吗?还是我换体育服装时,身上穿的是黑内裤3?难道我的黑心被她们给看穿了?我对那语意不明的绰号做了诸多猜测,不过算了,她们是猴子,没必要跟她们一般见识。 第一学期时,山添京子邀我和她们那伙人一起吃便当,我拒绝了,之后她们便不断排挤我。有人邀我一起吃饭我很高兴,但那天午休我刚好得送迟交的美术功课到老师办公室。 我办完事准备回教室时,同班的男同学柳原在走廊上叫住了我。 柳原是一个乐团的吉他手,他们要举办表演了,所以问我要不要买张票。这画面碰巧被那三人组撞见,她们忿忿不平到了极点。可能是那三只母猴子当中有人对柳原有好感吧。 从那之后,她们动不动就对我伸出猴爪:不是把我的室内鞋丢进女厕,就是用麦克笔在学校的课桌上写粗话,说我到处和人上床。 我瞄见佐藤爱出现在教室门口,赶紧把脸转开。 「美和!你听我说哦。」 佐藤爱无视我不想搭理她的暗示,笑容满面,蹦蹦跳跳地朝我的座位而来。 啊,我感受到锐利的目光向我射来。 「我打算要出写真集。」 「咦?」什么? 「拜托,干嘛那么惊讶。」佐藤爱转动她那骨碌碌的大眼,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目前还没决定,因为好像很花钱呢。不知道有没有哪家出版社可以算便宜一点。」 问过详情后才知道,佐藤爱打算自费出版一本写真集,自己当模特儿。 第六堂的化学课结束,从实验室返回教室后,我发现原本放在我书包和课桌抽屉里的教科书全被丢进了垃圾桶。 真是够了!我喃喃自语。学校里有这些猴子,真受不了! 4 很久以前,我就习惯在晚上偷偷写些文章了。我写的不是日记、新诗,或是小说,而是实用方法书。这种没人看的实用方法书干嘛写得那么认真呢?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质疑,但在创作冲动的驱使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目前正在写的书叫《从实例学习何谓高中生人品》。 我指出班上每个人的人品缺 点,温柔地加以导正后,告诉他们怎么做会更好——这就是本书的内容。 我完全不打算让这本书问世,生于黑暗,最后又归于黑暗,这是它的宿命。世上应该有数不清的文字,在没人看过的情况下就佚失了吧。 我翻阅写满文字的笔记本。一想到那些猴子们的恶行,便有一股黑暗的想法涌上心头,但我并没有跟着这股冲动走。我感觉到文字像生物般蠢蠢欲动,于是我阖上笔记本。 我梦见了舞狮,好一阵子没梦过了。每年到了秋天,总梦见它夜里在屋顶上跳舞的情景。 我发现那狮头长得很像人脸。那不是常见的狮头,而像是狮子、猴子,以及人类的混合体。啊,那不就是屋顶猩猩的脸吗?我在梦中如此想着。 猩猩脸部下方的红布摇曳着。 这么说来,这不是狮子舞,而是猩猩舞罗?每当它在屋顶上飘然飞跃时,总会有从某处飘下的落叶随之舞动。 不久后,猩猩舞化为一团枯叶,在月下随风飞散,消逝。 我一觉醒来,已是星期天的早晨了。 我没有特别的预定行程,所以又睡了回笼觉。醒来后,我突然很想再去看看屋顶猩猩的脸,于是便动身前往尾根崎地区。 尾根崎公园一如往常,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踏进公园后,我发现孝广正在爬树。 孝广肩上挂着一个背包,手里拿着工具,不知道在忙什么。我站在树下叫唤他,他望向我,朝我挥手。 「你在做什么?」 「修理喇叭。」 树枝上架着每到傍晚六点便会播放(晚霞)的喇叭。 「里头的配线好像有点接触不良。不过我已经修好了。」 语毕,孝广一跃而下,总觉得他突然显得成熟许多。当他收拾工具时,我发现他的背包里有录音机和麦克风。 「这是什么?」 「我在录鸟的声音,这也是别人委托我的工作。是一名国中生委托的,说要在文化祭里举办『美奥生物展』,他好像计划要播放鸟的叫声。」 「什么?这种事怎么能委托别人做呢。明明要自己做才对啊。」 「他好像自己会四处收集鸽子和乌鸦的叫声,但如果鸟巢在屋顶或树上,他就没辙了。所以我有空的时候,都会多少帮他点忙。」 我拂去裤子上的灰尘。 「要一起吃午餐吗?」 我们走进家庭式餐厅,找了一张餐桌面对面坐下。 「你或许会觉得我很纠缠不休,但我还是要请你告诉我,你是从哪儿得知我名字的?」 孝广沉默不话,沉思了片刻,这才开口。 「我是你的迷。」 我歪头表示不解。这根本不成答案,而且「迷」这个字的语意很微妙,它可以指爱情方面有好感、对特定能力有好感、对人品有好感,或单纯只是表达说话者想替人加油打气的心意…… 「哪方面的迷?」 「嗯。」 「不要敷衍带过。」 我抱持淡淡的期待将身体倾向他,他深深注视着我,仿佛要看进我眼睛最深处,之后他道出惊人之语。 「你去年在尾根崎公园丢弃一本笔记对吧?被我捡走了。当时我正好在屋顶上看到。」 我一时间哑口无言。 一股羞惭涌上心头,教人很想大哭大叫,凹处乱跑。 是我的实用方法书…… 是去年春天没错。当时我不知如何处理自己写的方法学习书,深感苦恼,最后决定将书装进黑色塑胶袋里,丢到尾根崎公园的垃圾桶。我四处找寻丢弃的场所,正巧路过了尾根崎公园。 这是我国中时代所写的书,书名为《让笨男生永远留下心灵创伤的一百种方法》。简称《笨创伤》。 我绝不是憎恨男性的人,也从未让笨男生留下一辈子无法抹灭的心灵创伤。国三那年,班上有个很惹人厌的男生,我只是借由写作来排解心中的压力,如此而已。我明明已包进黑色塑胶袋里丢弃了,竟然还……要是被人发现这种东西,我才真的会留下一辈子无法抹灭的心灵创伤呢。想必是笔记里某个地方写有我的名字吧。早知道就把那个地方撕下才对,我真是太大意了。 「我觉得很好奇,不知道你丢的是什么东西。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打开一看,便深受吸引。也许你不会想听我有什么感想,但它真的写得非常有意思。」 我确实不想听他发表感想。 「你觉得很有意思?」 孝广点头,表情慎重。 「所以我成了你的书迷。」 「骗人。」 我瞪着孝广,心想:「男生不可能会觉得这本书很有意思,他该不会是在嘲讽我吧?」 「我没骗人。」孝广口气坚定地应道。「的确,内容不太健康,而且想法扭曲。不过,不论是小说还是随笔,若一味讲究心态健康、道德规范,那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不是吗?不如说,应该要逆向操作才对。那本让笨男生永远留下心灵创伤的……」 「停!至少请你简称它为《笨创伤》。」 「好。《笨创伤》是特定读者才会读的作品,但却是一本杰出的作品,我很喜欢。很希望能再看到你的下一部作品,我猜你的下一部作品搞不好也会丢进垃圾桶里,所以每次看到你在路上走,便会特别注意。」 那种东西被人夸奖不可能高兴得起来,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以对,一脸茫然地望着送到面前的蛋包饭。 弥漫在我们两人之间的沉默,被店内播放的成人抒情摇滚音乐淹没了。 正当我开口准备说些什么时,我看到讨厌的人出现在店内,张开的嘴巴再度阖上。 餐厅柜台处有三只猴子。她们是穿着便服的木下好、山添京子、嵯峨野志穗,好像才刚走进店内。 霎时间,我感觉到自己似乎与山添京子四目交接,急忙把脸别向一旁,但过了约莫十五秒后,她们纷纷朝我们这六人坐的座位走来。 「啊,果然没错。这不是黑面包吗?」山添京子用爽朗的声音说,木下好与嵯峨野志穗在一旁冷笑。 「可以一起坐吗?」 六人坐的座位就此坐满。 「我说黑面包……你在这里做什么?」 嵯峨野志穗说出「黑面包」这三个字时,频频观察我和山添京子的表情,像在确认现场的权力关系。 「黑面包?」山添京子马上代替我应道。「黑面包她在约会啊!」 「不会吧。」 「她的男朋友模样有点土耶。该不会是她的宅男伙伴吧?」 「学校里有这号人物吗?」 「不知道。是一年级吗?」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黑面包的书包常掉进垃圾桶里,所以有点臭呢。」 「咦?为什么常会掉进垃圾桶呢?」 嵯峨野志穗哈哈大笑。 「不知道啊。会不会是有人误把书包当成垃圾拿去丢了呢?」 木下好拿出virginia slims4,点燃了烟。 「喂,你打算去哪儿?打算去哪儿?」 我哪儿都不想去,但就在我打算回答时,山添京子再度施展她的毒舌。 「喂喂喂,你怎么不理人呢。」 「啊,真没想到,黑面包也会谈恋爱呢。」 「人家搞不好是她的表兄或表弟呢。」 孝广被她们的气势压倒了,他全身僵硬。木下好推了他的肩膀一下,喊了一声「喂」。 「你是黑面包的表兄或表弟吗?」 木下好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刚才志 穗脸上也浮现了类似的神情。她们心里想的是:「要是他生气的话可就麻烦了,真的不要紧吗?」这种观察别人脸色又使坏的举动,教人看了反胃。 孝广摇头否认后,她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你一言执一语地说道:「这么说来,这家伙真的是黑面包的男朋友耶。」 「喂,我告诉你哦,你要和黑面包交往的话,最好小心一点,因为她和老师有一腿呢。」 「教古文的杉浦!」 杉浦老师是年近半百、为人朴实、个性温和的老师,他的课上得一场糊涂,看得出来他早已放弃教育了。 「应该也是靠身体赚钱吧,和哀哀一样。」 哀哀指的是佐藤爱。木下好的烟灰掉进我的蛋包饭里,她并未看着我,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啊,不小心说溜嘴了,抱歉」,接着又转回原来的话题。 「小心别被她传染什么疾病哦。」 「我说你啊,干脆别理黑面包了,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啊?」 孝广之前一直沉默不语,全身紧绷,这时突然抬头问道: 「你们叫什么名字?」 咦,我们?京子、好、志穗三人面带冷笑,各自报上自己的名字。 「不好意思,我跟她还有话没说完。」 「什么嘛。这家伙真无趣。」 孝广不发一语,拿帐单站了起来。啊,太好了。我暗自抚胸庆幸。 「你怎么啦?生什么气呢?」 「开玩笑的啦,别走嘛。」 「黑面包,不好意思哦,我们是不是说了什么得罪你的话呢?」 我板起脸瞪着她们三人,跟在孝广后头离去。背后传来她们在店内的嘲笑声。 来到店门外,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真抱歉。那些是我的同学。」 「你也真是辛苦啊。」 接下来该怎么做呢?要是附近有家安静一点的店家就好了,可惜在美奥这种乡下地方,只有车站前才会有这种店。不论改去什么地方,都有可能会再遇见她们,想到这儿就觉得心烦。 「唉,真烦。」 「那我们就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吧。」 5 孝广带我来到尾根崎地区的一户民宅。这栋民宅和当地林立的屋子一样,同样有古意盎然的瓦片屋顶,高挂的门牌上写着「后藤」。 「这里是你家吗?」 「不是。不过没关系,因为我身分比较特别。」 孝广没有露出丝毫怯弱,直接拉开民宅的拉门。 看外观会以为拉门内会有一处入门台阶,没想到却是开阔的空间,就像昏暗的仓库一样。到处杂乱堆放着尘埃密布的纸箱,纸箱内摆有各种佛像和猩猩摆饰。 我沿着狭窄的通道一路往屋内深处走。 途中路过一间以拉门区隔的房间,约六张榻榻米大,我不经意地往内窥望,发现房内满是小小的白色人偶。 到底有多少,我不清楚,但仿佛有数千个之多,叠成一座小山。因为模样过于诡异,我一时像脚下生根似的,无法动弹。 「哦,那里是吧?那是人偶堆放处。」 人偶堆放处? 孝广见我一脸惊讶,特地向我说明。 「女儿节不是都有人偶吗?有人舍不得丢弃这些旧人偶,会带回当初买的店家,请他们收下、代为处理。当中有些经业者修补后廉价转卖,至于其他卖不出去的人偶或是污损的人偶,则会流落到这个房间里。它们在这个房间待一阵子后,神官便会前来回收。」 「哦。」 「每到晚上那个房间好像就会传出窃窃私语的声音哦。」 孝广半开玩笑地说道。 房子里有看起来没在使用的炉灶和水井,通过那一带后,我们从厨房后门来到了中庭。中庭杂草丛生,俨然已成为一座丛林。似乎有很多蚊子和毛毛虫。 有只小狐狸陡然从草丛间冒出,我吓得发出一声惊呼。小狐狸一脸纳闷,望了我和孝广一眼后又回到草丛里。 「是野狐。这一带有人会喂它们食物,所以它们就这样定居了下来。」 「就住在这个住宅街里?」 「它们会帮忙抓老鼠。」 孝广继续穿越中庭,穿过后院的木门内一条像是墙间缝隙的窄道。 在尾根崎地区,瓦片屋顶的老旧建筑林立,其内部藏有许多的空间,我一直到这时候才知晓此事。 每栋房子的中庭间,有狭长的生活通道相连,能通往别户人家,却不会通往屋外的道路。 宽度足以跨越的水渠从民宅旁流过,甚至还有像一座小公园般的空地。 老树浓荫下的这片凉爽空地,有小神社、鲤鱼池、共用的水井,几名老年人搬出椅子,在这里谈天。这地方完全成了邻人专用的社交空间。 老年人意兴阑珊地瞥了我们一眼,便继续他们的交谈。 登上细长的阶梯后,我们来到瓦片屋顶上了。 摆有猩猩的屋顶户户相连。孝广走过一座又一座屋顶,我只能乖乖跟在他后头。 「真的没关系吗?擅自走在别人家屋顶上不太好吧?会挨骂的。」 「不会有事的。」 孝广很肯定地说道。他的步伐之中,完全没有在意周遭反应的歉疚感。 「摆放屋顶猩猩的地区有很强烈的互助精神。只要有人有困难,大家就会合力帮忙,而且邻居通常都是家人或亲戚,所以没关系的。」 有个鸟巢箱装设在杉树树干上,孝广一面往里头窥望,一面如此说道。鸟巢箱里的黄莺发抖着。 孝广和我并肩坐在屋顶上。 「如果能和大家混熟,这里或许可称得上是乐园,不过,左邻右舍间的相处应该不容易吧。」 「你说得没错。」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思。」孝广颔首。「我算是在尾根崎地区……该怎么说呢,算是担任守护神的工作吧。」 「什么啊?」 「你听了当然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其实我之前一直过着普通的生活,但某天晚上,猩猩来到我枕边,叫我暂时担任这里的守护神。」 我说的话句句属实。 从隔天早上开始,我就像成另外一个人似的,一切感觉全变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总之,欲望、焦虑这类的东西,全部消失了。 上学、和朋友玩乐、该为自己做些什么之类的事情,我都变得漠不关心,满脑子想的全是前方隔三间屋子远的通道上,有只小猫尸体,得赶快去处理才行。 要是尸体腐烂,会发臭吧,而且还会长蛆。比起上学,这件事更加重要。 为什么我知道小猫的尸体在那里呢?明明不是亲眼瞧见的,也没人告诉我,但我就是知道。 我戴上塑胶手套,清理小猫的尸体。 我将它埋在公园的某个角落。接着,我突然想拿扫把打扫公园。 邻居的老爷爷抽着烟,看到我这副模样,便对我说:「哦,你成为屋顶神啦。别太勉强自己哦,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跟我们说。如果还没吃午饭的话,就到我家来吃吧。」 这似乎是尾根崎自古以来常有的现象。某天,一位居民突然觉醒,成为这地区的守护神。 一旦成了守护神,人们便称之为屋顶神或猩猩先生,这地区所有居民会不求回报地保护他。 他可以自由在屋顶上行走,也能随意走进他人家中。 一到用餐时间,总有人会主动提供餐点,日常生活中若有什么困难,大家也会提供援助。也没人会叫屋顶神 去上学。 「你说的猩猩,是不是颜色偏红的那个?」 「你果然看过。」 我立即噤口。 「若是就预防犯罪的观点来看呢?这算是别人擅自跑进家中耶。像我就很讨厌这样。」 「这里很少有人会觉得讨厌。就某个层面来说,被选上的人已不被当『人』看待了。对居民而言,或许感觉还比较像猫吧?」 「那我做个假设,如果某户人家在桌上摆张一万圆的钞票,你会怎么做?」 孝广摇着头,直呼不可能。 「你的意思是我会不会动手偷对吧?我压根儿没想过这种事。会给这里的居民造成困扰的事,我绝不会做,也不想做。屋顶神没有俗人的烦恼。」 我只想助人。 所以才会博得众人的信任。 不过话说回来,助人并不算是多了不得的事。 我修理故障的屋顶排水管,或是修理屋顶,几乎每天都打扫中央广场和水井、清理居民住家缝隙中他们伸手构不到的垃圾、将翻倒的盆栽摆正。剪断造成妨碍的过长树枝,或是割除覆盖道路的杂草,也算是我的工作之一。 如果有人有困难,而我有能力解决,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展开行动。有时我陪爷爷奶奶们聊天,有时陪他们下围棋、将棋。 有人闯空门,或是有可疑人士进入这个地区,我都会知道。我能感应出来,而且只要看一眼,便知道对方不是这里的居民。我会加以击退。 有时也会有形体模糊的东西悄悄朝这里靠近,这些「魔物」也会被我驱逐。成为守护神之后,可以看见以前看不到的东西、听到以前听不见的声音。做什么事会有什么结果,这种单纯的因果关系,我也全都了然于胸。 有些人像你说的一样,会讨厌屋顶神。我如果没特别的事,也不会去接近他们。 我是自己想这么做,还是有股神秘的力量驱策我这么做呢?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我感觉得出来,这地区的人们需要我。 「感觉就像在做义工呢。」 我想起宫泽贤治的《不向雨认输》。 「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所以才一会儿帮国中生准备文化祭、录鸟叫声,一会儿修理隔壁公园的喇叭,是吗?」 「没错,没错。」 「那么,我要是有困难的话,你也会帮我忙吗?啊,得是住在这里的居民才行对吧?」 「如果是我能力所及之事的话,我会帮忙。谁教我是你的书迷呢。美和小姐,你有什么困扰吗?」 经他这么一问,我反而一时想不到什么。我只是顺着话题随口问问而已,并未特别思考这个问题。 「同学欺负你的问题吗?那三人组是吧?」 「还好啦,那还不算是什么欺负。世上这种事多得是,那只是小问题而已。」 我冷笑几声,转移话题。 「对了,我这才想到,你刚才说的事,该不会是这地区的秘密吧?你把这件事全告诉了我这个外人,真的没关系吗?」 不过,他要所言属实这些事情才是秘密,他也可能是个谎话连篇的人。孝广一脸恍惚望着天空。 「说得也是。这样的确不行,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行? 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翻阅了你丢弃的笔记本。虽然真的很有意思,但感觉像是偷窥别人的秘密,总觉得内心歉疚。 我并没有就此扯平的意思,但我觉得,如果你不向人透露此事,告诉你也无妨。况且,就算住在这个地区,也很少有机会能亲眼看到猩猩。有些人只听说有人看过,自己却一辈子也没见过。不过,你是外地人,却也亲眼见过,不是吗? 我觉得你是有缘人。 「是这样吗?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吧。」我很不客气地说道。「我都快吐了,全部都是你自己一厢情愿吧。你偷看别人洗澡,以欣赏别人的裸体为乐,但因为心里觉得愧疚,所以也让人看你脱光的模样,这样和变态有什么两样。」 孝广顿时变得像泄了气的气球,低头不语。 屋顶上到处都是趴着午睡的猫咪。一名绑着头巾的大叔从二楼阳台探头望着我们,但什么话也没说。 「说话啊。」 「不是美和小姐你自己想知道吗?」 「说什么缘分,这世上才没这种东西呢,你只是拿它当方便的借口罢了。你打算做屋顶神做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我应该会在某个契机下,突然得到解放、恢复成原本的样子吧。以前有位当过屋顶神的老爷爷,他说一旦恢复原本的自己后,之前当屋顶神所做过的事全部会忘得一干二净。」 「孝广,你家也在这里对吧?」 孝广将视线移向前方。 几个屋顶远的前方有一座宛如四层塔般的雄伟建筑。玻璃窗内设有纸门,从这里无法一窥屋内样貌。它耸立在市街中,显得无比醒目。瓦片屋顶的高塔旁,设有紧急逃生梯。 「你家不错嘛。」 孝广低声说话了。 「可以从这里沿着屋顶走过去……虽然底下也有入口,但得通过居酒屋店内才行。」 临近傍晚时分,孝广和我在尾根崎公园挥别。 之前他问我有什么困扰时,我要是说「希望你把笔记本还我」就好了。我直到和他道别后才想到这点,暗啐一声。 6 隔天星期一一早,一起无比离奇的事发生了。 当时,我们在操场排队准备升旗。 某处的喇叭突然微微响起一阵刺耳杂音,众人应该以为那是广播委员在测试广播。 下个瞬间,木下好的声音从扬声器传出,响遍操场。我吓了一跳,弓起身子。 她的男朋友模样有点土耶。该不会是她的宅男伙伴吧? 学校里有这号人物吗? 我发现此刻播放的是我们星期天的对话。 这是怎么回事? 某人偷偷录下当时的对话,在全校学生集合的朝会中播放。说什么某人啊,除了孝广之外还会有谁?他那时肩上挂了背包,里头确实放了录鸟叫声用的录音机。 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 我脑中一片混乱。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黑面包的书包常掉进垃圾桶里,所以有点臭呢。 学生们开始议论纷纷。 站在前面的山添京子回过头来,瞄了我一眼,从表情看不出她此时心中的想法。木下好和嵯峨野志穗排在我后面,所以我不知道她们是何表情。面对这突发状况,我全身僵硬,冷汗直流。 不知道啊。会不会是有人误把书包当垃圾,而拿去丢了呢? 老师们环顾四周。 导师坂田冲向校舍,应该是要直冲广播室吧。 喇叭仍持续广播。 广播开始没多久,我就对孝广这种录下别人对话、在朝会中播放的惊人变态之举,感到浑身战栗,同时暗自在心中叹气,如果他的目的是要「修理她们三人」,这样做根本就无济于事啊。 因为这神秘的突发事件,朝会时间拉长了,有一半的学生开始感到不耐烦,悄声聊起话来。毕竟从广播传出的只是一般高中女生的对话。虽是没半点品性可言的三只猴子间的对话,但却是下课休息时间在教室、走廊,或是放学后在鞋柜附近、女子厕所里常可听到的交谈内容,一点都不稀奇。 喂,我告诉你哦,你要和黑面包交往的话,最好小心一点。因为她和老师有一腿呢。 「谁是黑面包啊?」 「咦,我记得好像是……藤冈同学。」 学 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我感觉到旁人的视线。我羞红了脸,心里恨死孝广了。 孝广询问她们名字的那一句话被消音了,他完整清除了自己的声音,真是一点都不马虎。不过,京子、好、志穗三人报上姓名的部分被完整收录其中,录音带就此暂时结束,简直像在信件最后附上署名一样。 没错,之所以说「暂时」,是因为录音带又从头播了一次。 到第二次播放时,我开始觉得声音不太一样。 若是在现场当面听她们说这些话,只会觉得这是个「恶劣的玩笑」。但重新以客观立场聆听录音而成的、以半匿名的声音播送出的对话后,对它的印象马上有了惊人的改变。在操场上响起的声音,明显散发出一种「伤害别人」、「瞧不起人」的恶意。那是令人焦躁不安的声音,简直像孝广在录音带里施加了诅咒。 第二次播放时,响遍操场的恶意造就了新的听觉感受,它开始让之前觉得事不关己、冷眼看待此事的其他学生们有了反应。 你是黑面包的表兄弟吗? 距离我们好几排远的一名高一男生,朝广播声发出嘲笑:「这女的是笨蛋啊?」其他学生也纷纷开始施展毒舌,表现他们的不认同。甚至有人模仿广播中的台词,以此逗人发噱。 坏蛋是半匿名的,因此集团心理起了作用,嘘声中夹带着杀气。 广播室并无任何异状,声音是从某人在操场的雪松上架设的喇叭传出的。这段对话持续播放了六次之多,老师们才查出来源。喇叭位于雪松的中段部位,不是说爬就爬得上去的位置。它的树干又粗又直,连最低的树枝也离地三公尺。 播放到第三次时,嵯峨野志穗昏倒了,被送往保健室。我望向木下好,发现她正低头啜泣。 那反复播放的声音,杀伤力愈来愈强,甚至有人捣起耳朵。 朝会被迫中止,木下好和山添京子的声音一再回响于空中,我们陆陆续续返回教室。 此次事件的重要关系人——我、山添京子、木下好,立刻被叫到训导处去(中途昏倒的嵯峨野志穗因为早退,所以没来),校方针对那可说是犯罪行为的恶作剧展开讯问,也问我们之间究竟有没有霸凌行为。到了下午,甚至连警察都来了。 我坦白告诉他们:这次的事件应该是碰巧在路上遇见的一名陌生男孩做的。我无意袒护孝广,我也不想被当成这类阴险恶作剧的共犯,不想为此损害名誉。不过,基于道义,孝广是尾根崎地区的守护神这件事,我并未向任何人透露。 「走进家庭式餐厅前,那个怪人主动和我攀谈,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老师接着向我问道: 「山添和木下有欺负你吗?」 哪有这种事——我加以否认。 「她们没欺负我,只是班上有人将我的书包丢进垃圾桶罢了。不知道是谁做的。」 7 一直到六点过后,我们才得以离开。我独自一人行走,这时,山添京子快步走向我,以柔弱的声音叫唤我。 我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京子的脸庞。 京子先前的霸气消失了。她一脸尴尬地缩着双肩,对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才好。」 「那就别说吧。」 「是吗。」 我们并肩走了一小段路,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正当我在脑中思索说什么话才恰当时,京子抢先一步开口了。 「听了自己的声音后,我觉得很羞愧。」 京子还真坚强,我甚至有点钦佩她。遭受如此大的打击后,志穗昏倒了—不下好一直双手捣着耳朵,广播结束后,她仍反复喃喃自语说「还听得到、还听得到」。要是今天我站在京子的立场,绝对不是讲一句「我觉得很羞愧」便能让自己释怀吧。 我突然想到,这或许就是山添京子道歉的方式。 「呃……第一学期的时候。」 「嗯。」 「你邀我一起吃便当,当时我拒绝了你,其实那是因为我有事得到老师办公室一趟。」 京子以心不在焉的声音应道:「哦,思。好像有耶,有有有,确实有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还真是好笑呢。」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笑话了,你说是吧?」京子无力地往我靠了过来,我对她说道:「你说『好美』是什么意思?」我冷冷望了她一眼,没随声附和。 我们走进上学路上的一处公园,坐在长椅上小聊了一会儿。 「我在训导处也说过,今天早上的事,全都是那个男孩自发的行为,我完全没参与。」 「那男孩是什么人啊?」 「真的是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过了一会儿,山添京子难为情地笑道:「我本以为和你聊不来,因为你常和佐藤聊天。」 「哦,是吗?」 「以后我们好好相处吧。」 「才不要呢。」 我很不客气地应道。但还是暂时和她保持感情融洽的模样,一面聊一面走向车站。 我与山添京子在车站前道别。我走路上学,她则是从两站远的地方搭电车上学。剩我一个人之后,我仰望天空,西边的天色已转为暗红。 孝广没和我商量便自作主张,令我火冒三丈,但今后我的学校生活也因此轻松许多,所以对他同时又有点感谢之情,当真是五味杂陈。 要是他明天展开第二项策略,将她们逼上绝路,那可就麻烦了。他为何要这么做?我得问个明白,把心中的疙瘩清除干净;如果他还有后续动作的话,我也一定得加以阻止才行。我要顺便讨回我的《笨创伤》,那本书留在他这种人手中太危险了。 一条肉眼看不见的丝线,就此将我拉向尾根崎地区。 8 我在家里吃过晚餐、冲完澡后,便前往挂有「后藤」门牌的屋子。原本我略感踌躇,但做了个深呼吸之后,就打开拉门,踏入黑漆漆的通道中。 我跑步经过阴森可怕的人偶堆放处,来到中庭,听到某个住户的朗声大笑以及电视声。 对尾根崎地区的居民来说,走这样的通道稀松平常,对我来说,这是非法入侵。但我可不想就此打退堂鼓。 孝广所住的四层塔,其四楼的纸门正发出朦胧灯光。 我蹑脚来到屋顶。 隐约觉得他在里头等着我。 我把自己当作是电影里的主角,沿着屋顶来到四层塔的紧急逃生梯前,上了四楼阳台。 我轻敲窗户,等候片刻,纸门和窗户微微打开一道细缝。 令人意外的是,露脸的竟然是个小孩。 这名头发蓬松、身穿和服的男孩,定睛凝望着我,嘴巴微张。看起来约莫小三、小四的年纪。我满心以为会是孝广出来应门,所以一时有些慌乱。 「你是藤冈小姐吗?」 「啊,是的。」我松了口气,轻声向他询问。「你哥哥呢?」 男子悄声说了一句「请进」。 「你是孝广的弟弟吧?」 男孩说他叫「翔太」。 眼前的小房间有四张半榻榻米大,里头有一张床和衣柜,地上摆满了漫画和乐高玩具。塑胶制的玩具手枪、怪兽玩偶、橡胶球,许多东西散落一地。 我将鞋子脱在阳台上,局促不安地进入房内。 「小弟弟,你哥在吗?」 「你等一下。」 男孩递给我一个信封。 「他说要是有位藤冈小姐来,就把信交给她看。如果她没来,就烧了这封信。」 我有不祥的预感。 我当场拆开信封,展信阅读。 9 藤冈美和小姐你好: 你看到这封信了,那就表示你来找我了,我很高兴。 之前我说过,我对「做什么事会有什么结果」的因果关系略有所悉。所以坦白说,我早知道你会前来。 为了取回笔记本前来、为了和我谈朝会广播的事而来、为了一点点的冒险前来……你有许多动机。 感觉就像我在背后操纵这一切似的,真是抱歉。 有件事我一直说不出口。其实我原本打算当面告诉你的,但你不是说过吗,「你只是把自以为是的想法强加诸在别人身上罢了」。所以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错失了开口的机会。 虽然最后改用写信的方式,但我还是要向你吐露我的计昼。 我打算出版你的杰作《让笨男生永远留下心灵创伤的一百种方法》。我会与印刷公司接洽,先印制三百本,然后四处发送。当然了,钱由我出。你什么都不必做。这样的好东西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享受,实在太可惜了。 请当作是我送你的一项大礼吧。 此刻的你或许会眉头紧蹙,但我希望你能静观其变。一定会成功的,我还会替你宣传。想知道怎么宣传是吧?我会采用类似朝会广播的方式! 其实之前那只是一项实验,只是想测试广播宣传是否会进行顺利。要是在整个市镇广播,宣传你这部得意之作,不知道会怎样?想到这里,我便感到雀跃不已。你一定会就此声名大噪。三百本马上便能销售一空,我早已预见结果了。 其实我已在进行了。再过两、三天,应该就能准备妥当。 敬请期待! 孝广敬上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瘫向墙边。我呼吸困难、喘个不停,急忙做了个深呼吸。 无数个「别这么做」的念头犹如气泡在我脑海中浮升涌现。不可以这么做,求求你,千万别这么做。真的不可以,绝对不行! 妨碍朝会的广播事件都发生了,所以他应该是认真的。他不是普通人,恐惧让我眼眶泛泪。 我终于明白,世上的确有这种招惹不得的人。 三百本书。如果他真的在美奥市内四处发送这三百本书,真的用那莫名其妙的犯罪式广播宣传的话,那我宁可死了算了。孝广说大家会有强烈回响,我能发一笔小财,就算这些都是真的我也没有半点兴趣。我当然会出名啊,只要待在美奥的一天,就会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这也算是另一种出名。 「你哥现在人在哪里?」 我握紧手上的信,以全力挤出的声音询问翔太。翔太视线投向通往隔壁房间的房门。 「他叫你在那里等。」 10 打开房门,眼前是一间宽敞的大房间。 摆有几张桌子,几名身穿浴衣的男子在里头喝酒。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我这个半路杀出的闯入者。 这是旅馆的筵席场面。 我完全没料到这里会有人,一时吓得面如白蜡,呆立原地。 「啊,嗨。」 一名红光满面的中年男子,以迷蒙的醉眼望向我,开口说了些话。 「你从哪儿来的?」 「从窗户。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坐、坐。」 他应该是要我坐下吧。一名戴眼镜的秃头男子向我招手,他浴衣穿得不是很整齐,胸毛露了出来。 如果这里是孝广的家,那他们不就是孝广的父亲或亲戚吗?我一头雾水地坐下。如果当时我的精神状况稳定,或许会转身就跑,但当时我已方寸大乱,完全失去判断力。 「晚上在屋顶上行走,很危险呢。要是不注意脚下的话,可是会打滑的哦。」 「您说得是。」 没想到他们没因为我的非法入侵而责怪我,我松了口气,同时不忘缩着身子环视房间四周。不见孝广的踪影。 两侧的房间完全敞开。感觉活像是城楼的天守阁5。 「喝吧。喝吧。」 他们端来酒杯,里头盛满了酒。我悄声告诉对方「我还未成年」,但他们完全不当一回事。 不得已,我只好浅酌一小口,结果整个胃发热了起来。我惴惴不安地问他们: 「孝广人呢?」 「哦,他马上就来了。」 「你就待这里吧。」 「在这里等就行了。」 「请问这里是……」 「哦?我们在这里聚会。我们这群朋友不时会聚在这里聊天,你不必太在意。」 「是朋友聚会。」 那几位满面红光的大叔不再对我感兴趣后,又开始以我听不懂的话聊起天来。那是很不可思议的对话,听起来像在谈论工作,也像在聊嗜好,更像是小鸟在叽叽喳喳。我小口小口地啜饮杯里的酒,渐感微醺。 三十分钟后,孝广从角落的楼梯处现身了。 他朝我望了一眼,面带微笑地对我说「哦,你好」。 他身后站着两名穿便服的女孩,是木下好和嵯峨野志穗。 「哦,来了来了。搞什么啊,孝广,怎么脚踏三条船。」 有所误会的大叔朝我使了个眼色,说了声:「对吧?」 木下好和嵯峨野志穗一看到我,两人就彼此互望了一眼,脸色阴沉。两人不发一语地坐在我身旁。 「哎呀,美和小姐,谢谢你来。我把她们两人带来了,大家当好朋友吧。」 孝广笑容满面地说。 「京子呢?」 「你不是已和她和好了吗?」 「搞什么,原来是朋友吵架啊。吵架不好哦。」满面红光的大叔频频点头,在一旁插嘴道。「叔叔我以前啊,还差点跟人厮杀呢。」 「他的对手就是我。」另一位大叔附和道。 嗯,当时真的很严重呢,你说对吧?是啊,真的很严重。 「不过,屋顶神来调停后,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人执著于争斗时,总是不懂一个道理——其实世上根本没什么好争的事情。大家要和睦相处,毕竟人生如梦嘛。」 你们是这样,但我们可不见得和你们一样啊? 尽管我心里这么想,但我当然没说出口,我迎合现场的气氛,微笑点头。 那位喝醉的大叔又重复说了一次「人生如梦」,有梦的人才是赢家。 我收起笑容,朝笑咪咪的孝广低声说: 「我要跟你谈谈我那本书的事。」 嵯峨野志穗的目光正好飘到我这边,因此我只好用眼神向孝广示意「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希望你别胡来。」 「哦,嗯。」孝广双肩垂落,露出沮丧的表情。木下好朝我欺身过来。 「我会和藤冈同学和睦相处的,所以……请你别再胡来了。」 嵯峨野志穗也小心翼翼地望着我和木下好,频频点头。 原来是这样,我隐约了解是怎么一回事了。她们两人也和我一样,有某个「把柄」握在孝广手中,否则她们是绝不可能乖乖跟着「以朝会广播将他们逼入绝境的凶手」来到这的,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你要保证不会胡来。」 我保证。孝广环视我们三人,皮笑肉不笑。 「如果你们能和睦相处,我就不说出去。」 我们三人遭到威胁了。 如果不和睦相处,他就要说出秘密,给我们好看。 杯里装满了酒。看起来像是日本酒,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酒。 「和睦酒,干杯。」 我们三人让大叔们劝酒后,脸上纷 纷露出不带情感的浅笑,干了杯。 「虽然不知道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但请你不要再多管闲事了。像正常人一样,上学去吧。好不好?」我低声说话激他。 之后发生的事只留下些许模糊记忆,因为我当时喝醉了。我只记得有名大叔当众大跳裸舞,我替他拍手打拍子。好像还和木下好、嵯峨野志穗聊得很开心。 为什么?真是够了,他竟然要拿我的秘密笔记出书?烂透了。好,你呢?你在下面的居酒屋店偷东西被拍到照片?逊毙了。志穗呢?他说要将你和京子的男朋友两人私下出游的事告诉京子?啊,难怪京子没来。 当时我们说了些什么,几乎都不记得了,一切都已不重要,只觉得当时好像一直哈哈大笑。我明明不喜欢她们两个,她们应该也不喜欢我才对——但这是怎么回事?不知不觉间产生的「受孝广迫害者互助会」同盟关系,加上「今后不知该如何在学校做人」的忧虑,两种心情交缠在一起,再加上酒精的助兴,我们马上对彼此敞开心胸了。 这酒还真是不可思议。世上真的有「和睦酒」这种玩意儿吗?我不知道。 许多事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有人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志穗靠在我身上,我们三人开心地唱歌。 不久,墙壁和天花板开始旋转,我阖上眼,仿佛在大海上摇晃。只听见许多人讲话的嘈杂声交互重叠,形成一团混乱的噪音。 有个说话声突然消失了,就像蜡烛熄灭一样。咦,有人去上厕所是吗?又一个说话声消失,接着又一个。后来仔细回想,当时我微微听见木下好呼喊着「藤冈同学、藤冈同学」,志穗也在一旁说「放心吧,藤冈同学的家离这里不远,她可以自己一个人回去」。我好像阖着眼应道「你们要回去的话,那我也要回家」,但或许是当时我已经睡迷糊了,我以为自己有开口说话,其实什么也没说。 从敞开的窗户悄悄潜入的秋凉夜气,轻抚着我的脸。 当我睁开眼时,房内一片漆黑。 里头空无一人,刚才的酒宴气氛以及浓浓酒味,宛如幻觉般,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好像睡着了,被独自留在这里。我一面观察目前身处何种状况,一面起身,想知道现在究竟几点。 我摇摇晃晃走向前,打开先前穿过的房间大门。发现翔太坐在栏杆上,背对着黑暗。 「大家都回去了是吗?」 我向他询问,翔太点头。 「孝广……你哥哥也回去了吗?」 ——哥哥也回去了,回到他自己的家了。 「是吗?那你也该回去才对。」 ——我家就在这里。 明明是兄弟,却住在不同的地方吗?不,也许是我误会了。我以为他们是兄弟,实则不然。 我凝望坐在栏杆上的翔太,总觉得他不存在于我的眼前。那就像望着一个没有实体的影子。 ——哥哥已经不在了。但从今天起,我有姐姐。 身穿和服的男童身影霎时间看起来像是只红色的野兽。我想更集中注意观看,它的形体便瓦解、消失了。 是猩猩。 我蓦然想起多年前在秋天祭典中巧遇的那名男孩,朦胧记忆里的那名少年与翔太重叠一致。经这么一提才想起,我那天好像向他预约好要当舞狮。也许已经轮到我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从今天起换我当姐姐啦。 我伸了个懒腰。 虽然天尚未明,但远方天空已露出鱼肚白了,感觉无比清新。我有预感,今天得忙着四处向人问候了。 我并不会感到不安和恐惧,家庭、学校、期中考的化学符号,都已无所谓了。前方隔几栋屋子的地方,有株枫树的树枝长到了通道上,得加以剪除才行。这就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我心想。 草的梦话 1 这是很久以前的故事。 我从小感兴趣的对象便是植物,而不是人。植物的气味、触感、存在感在我心中占有很重要的分量,也时常出现在我梦中。我总觉得自己不属于人类乡里,应该生活在山中才对。 我叔叔是位登山高手,我从小便常和他一起上山,接受他的指导。叔叔在沿海的聚落外郊拥有一小块田地,但他并不是生活在乡里间的人。 叔叔在深山里有好几间小草屋,只要他人山,便会以这些草屋为据点展开行动。 他会设机关和陷阱捕鱼猎兽、摘食野草。制作兽皮、保存兽肉、搭建小屋这类小事自然不在话下,就连医术、天文、气象等各种知识,我叔叔也全部精通。 教导我毒物和药物的人,也是叔叔。从蛇、青蛙、昆虫、植物,可以萃取出何种毒素,什么东西可以制药,他一一教导我。像止血剂、感冒药等等的草药调配知识,我从他身上学了不下百种。 ——我告诉你刀和毒的差异吧。 我记得以前叔叔对我说过这句话。 刀必须得面对对手,毒则没这个必要。刀只杀得了你的体力和技术能应付的人,但如果你懂得用毒,要杀多少人都不是问题。 ——自古以来,国家也都是靠毒在运作。只要朝国家的核心掺入一些毒粉,便可不费一兵一卒,歼灭整个国家。 虽然不是很清楚当中的含意,但我觉得叔叔无所不能。夺命的毒药在毒物中最为低等,随处可得。 ——算了,这种无趣的事不重要。你听好了,我教会你许多事,但你不可以拿你会的知识去教其他人。特别是关于毒物的知识,绝对不能教任何人。这全都是秘法和技艺。 拥有愈深的用毒知识,愈会遭人疏远、忌惮,有时还会莫名其妙背上黑锅。光是让乡里的人知道你懂得用毒,你便会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而且不光只是这样,住在乡里的人类,本性既邪恶又愚蠢。只要教会其中一人如何制造毒药,转眼这方法便会传遍大街小巷,人类相互毒杀的悲惨世界就会降临了呀。 野外的植物、动物、矿物,都会散发其固有的「气」。世界上除了我们五官所感受到的形象外,也充斥着各种「气」。罂粟花有罂粟花的气,金针菇有金针菇的气。各种物体拥有各自的小世界,有的华丽,有的低调,兀自独立存在着。我就算闭上眼睛,也能猜出手中花草的名字。 毒和药的调配,是将「气」相互组合的游戏,钓鱼以及利用陷阱捕获野兽,也都是解读野兽的「气」后加以利用的方式。 太阳从云缝间洒落金光的某个秋日午后,叔叔在一处不知名的高原岩地上驻足。 ——真罕见,是大蛇花。 只要是山野间的事物我都兴趣浓厚,就算是霉菌和尸体也一样,但奇妙的是,一开始我看不到大蛇花的模样。因此我歪头表示纳闷,不知道叔叔指的是什么。我集中精神后,才发现位于岩石间的那朵花,发出一声惊呼。 看到了吗?叔叔笑道。 妖艳的深红与橘色,带有黄色条纹,共八片花瓣。花茎是绿色的,带有像鳞片般的线条。 外表看起来像是普通的花草,但它散发一股与其他植物迥异的幽冥之气,令我胃部然紧缩,就像站在悬崖边俯瞰万丈深渊时会有的感觉。 ——这股气你觉得怎样? ——好可怕。一开始根本看不到。 叔叔说,大蛇花可不是人人都看得到的。 ——据说大蛇花开在八岐大蛇流血的地方。它可不是到处都有,而且呀,只靠五感生活的人就算从它旁边经过,也看不到它。据说它可用来制造禁忌神药——草薙。 ——草薙? ——据说是一种秘药,具有超越生死的功效,也有人说它用在召唤灾祸的咒术中。制造方法极为神秘,至今无人知晓。不过,那是一种禁忌之术,没人知道也好。 ——连叔叔也做不出来吗? 叔叔对我的问题笑而不答。叔叔习惯一见珍奇的花草便采集下来,但唯独大蛇花例外。 ——世上有些东西万万碰不得。不过,我已有十年没见过大蛇花了,你最好也别去碰它。 叔叔有一本记载本草学的书籍,上头附有许多昆虫和植物的精细图片,不时也会穿插草药的制作方法。我很喜欢那本书,早已看得滚瓜烂熟,就算没拿在手上,也能清楚回想每一页的内容。然而,我搜遍这本书,就是找不到关于大蛇花的记载。 我并非彻头彻尾了解叔叔这个人。他知道多少秘术?拥有几间草屋?他从何而来?他真的是我叔叔吗?叔叔散发一股常人所没有的超凡气质,他像一位无所不知的贤者,令人敬畏,也像一位以山野为家的山民,刚毅强韧。叔叔散发的「气」宛如岩石。我有时觉得叔叔很可怕,有时又会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2 某个夏日,我杀了叔叔,是在一处我们已暂居数月的山中草屋中杀害他的。我以菌类和青蛙的体液调配出毒药,混进酒里,端给叔叔喝。这并非叔叔传授我的配方,而是我活用过去所学的知识加上个人直觉,所发明调配成的毒药。只要将毒药混进带有野玫瑰香气的酒中,其蕴含之气就会消失。 我为什么下手呢?是因为当时年纪尚幼的我想知道自己调配的毒药效果如何,一时兴起才会那么做吗?还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起口角后,一时盛怒使然?又或者,是我起了好奇心,想知道心目中无所不能的叔叔会不会和普通的人一样中毒身亡吗? 总之,我在叔叔的酒里下了毒。 叔叔就此身亡,死得像沉睡般安详。 我记得当时明明是我毒死叔叔,我却还一再和他说话,想摇醒他。 当我确定他再也不会醒来的那一刻,我极度后悔地呐喊,声音在山林间回荡。 我将叔叔的尸体留在草屋内,在附近徘徊游荡。 我巡视陷阱、猎捕野兽、摘采野草,同时不忘调配让叔叔苏醒的草药,不断将药用在叔叔的尸体上。当然,人一旦死了,便不可能复生。不久后,叔叔的尸体腐烂了,发出恶臭。 失去叔叔的那年夏天,我一步步被引往疯狂丧智的深渊。山林之心与我的心数度融合在一起,我听见清楚的低语声。无数肉眼看不见的暗影丝线束缚住我的身心,折磨着我。暗影丝线起初只有一根,但时间愈久,就愈来愈多。 嗡、嗡嗡嗡,虫子的振翅声倏而靠近,怱而远去。 ——是大蛇花。 我体内除了我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声音听起来像叔叔,也像其他人。 笼罩大地、孕育雨水的低垂夏云之下,有只螳螂从摇曳的黄花中探头。 ——只能靠大蛇花了,快去找。 ——大蛇花? ——得靠草薙才行。要制作草薙,只有草薙才有效。 螳螂转头,发出一阵沙沙声,躲进叶子底下。 我想起之前和叔叔一起发现大蛇花的往事。当时是秋天,和现在季节不同。也许就算没开花也无妨,但就连精通山野知识的叔叔,也整整隔了十年才又见到大蛇花,足见这种植物是何等地稀少。 ——你还真是愚蠢呢。 我体内的声音如此说道,它让周遭响起嘲弄的笑声后,从我身上脱离。它化为成群蚊蚋,消失在森林的黑暗中。 一股焦急感压迫而来,在它的催促下我四处找寻大蛇花,尽管寻获的希望渺茫。同时,我就像念咒般,反复说着那句推卸责任的台词「叔叔会死,是他自己不对」,任时间之河慢慢流逝。 「咦,竟然会有个男孩在这种地方。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嗓音粗大浑厚的声音说道。 我原本正蹲在地上抚摸我捕获的蛇,闻声后抬起头来。 一名头戴草笠的旅行僧站在前方。 「难道这附近有山村吗?」 我摇了摇头。这里位于深山,离村庄甚远。僧人问我是否住在此地,我默而不答,带他前往草屋。 僧人看过叔叔的尸体后,目光投向我,表情凝重地说道:「他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说后就开始诵经。 「这样就没事了。你应该很难过吧?」僧人温柔地轻抚我的头。我不知道他所谓的「没事了」指的是什么,但我也开始觉得自己没事了。泪水扑簌而下,我开始呜咽了起来。 束缚我的无数条暗影丝线,因僧人的诵经而脱落消失,我就此得到了解放。我是因为这股安心和畅快之感而落泪。 这位僧人名叫龙胆,他和我将叔叔的尸体埋在草屋旁的紫色花田里,埋好后再把花种回泥土上,叔叔仿佛融入了紫色的花田中。 「埋在这里,四周被群花包围,应该会很幸福才对。」 龙胆环视四周,突然发出一声轻叹。 「这里虽是深山野地,但还真是好景致呢。」 龙胆带我离开那里。 他虽然看起来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但似乎老是迷路。他找寻的是村庄和大路,但走着走着,却会走到悬崖边,回头想绕路,却又误闯兽径,绕着岩山转了一圈,回到了原点,这时天色已暗。 与叔叔相比,龙胆果然是完全属于乡里的普通人。 我丧失说话的能力了。我能理解龙胆说的话,但就是说不出话来。不得不表达意见时,只好采比手画脚的方式。 我替龙胆摘野草、捕溪鱼、从鸟巢里取鸟蛋。当我将这些东西送到他面前时,他脸上流露惊叹之色。 「你怎么有办法弄到这些东西?这可不光只是一句从小在山上长大就解释得了的。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静静注视了我半晌,我也只能默默回望他。 我无意展现自己的厉害之处,所以他的惊叹反而让我有些意外。 「莫非你是佛祖派来的使者?还是说……你有神明的庇佑?」 龙胆开始低头诵经。 我以手势向他提议,由我来带他前往村庄。龙胆坦然接受我的建议。我想起叔叔和我走过的道路,嗅闻风的气味,预测出前方会有的地形,然后穿过森林,走下山脊。 离开埋葬叔叔的草屋两天后的下午,我们来到一处可以望见河岸村庄的地方。 龙胆一看到村落里比邻而建的屋顶,马上发出一声欢呼,转头面向我。 「终于平安来到村庄了。不善言语的神秘童子啊,谢谢你。你有何打算?想回山上去吗?还是要跟我走?」 你要跟我走的话,我不介意。 我决定跟他走。想回山上的话随时都能回去,既然都专程下山了,体验暌违已久的乡里生活也不坏。 3 我和龙胆一同旅行了一个月之久。他造访各个乡里,替人诵经,寺院的住持提供他住宿。我对这种事一无所悉,也没什么兴趣,所以我不知道他是何种宗教,位处什么阶级。当他与人见面,进行「工作」时,我都很少靠近。我总是四处观赏村庄的植物,与动物玩乐。我和他保有适当的距离,不会干涉彼此。 我还是一样摘山菜、捕鱼,交给龙胆。我当这是谢礼,感谢他救我摆脱暗影丝线的束缚。 龙胆烤着我捕来的鱼,对我说: 「你真是天狗的孩子。只要有你在,就不用怕饿肚子。」 他在山里很教人不放心,但来到乡里后如鱼得水,变得相当可靠。 龙胆有时会在妓院过夜,有时会和人一起吃山猪火锅。 一次在某座寺院留宿时,龙胆在座灯光线下说起自己的妻子因河川泛滥而丧命的事。他的妻子在大雨天外出迟迟未归,隔天有人发现她遗体被冲往下游。我无法言语,所以搭不上话,但他向我道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说到最后,他流下两行热泪。他绝不在别人面前,流露如此脆弱的一面。 我心想,若是再继续和他生活下去,也许会造成他的困扰,于是多次以手势告知我想离开的想法,但龙胆出书慰留,他对我说:等到了他的故乡后,多待几天再走也不迟。还说故乡里有个他和亡妻所生的女儿。 我终于来到龙胆的故乡,当时秋分刚过。 那是一个名叫春泽的村庄。 我还清楚记得绢代出现在寺院时的那一幕。那是个天空清远的日子,寺院周围的杉树树梢被秋风吹得窸窣作响。 她是让人一见倾心的女孩。后来我才知道,她二十七岁,已为人妻了。以女孩来称呼她,或许有点奇怪。她纯白的衣服上有桔梗图案,光彩夺目、圣洁尊贵。 初见绢代时,我大受震撼,急忙躲在杉树后面。绢代一见龙胆到来,便面露微笑,向他行了一礼。 「爹,您这趟旅行还真是漫长啊。终于盼到您回来了。」 这位是谁?绢代转头望向我躲在树后探头的我,龙胆见我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是天狗的孩子。」 「哎呀,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名字呢,真可怜。」爹,您也真是的,绢代微微蹙起眉头。「该不会是您在外头的……」 她可能想说我是私生子吧。 「不不不。是我在山里迷路时,遇见了他。附近有个男人的尸体,好像是他父亲。他也许是山民之子。他很厉害哦,能从山里弄来各种东西,但好像不会说话。」 真的吗?绢代侧头思忖片刻,向我投以开朗的微笑。她朝我伸手,并说了一句:「到我这里来吧。」 我紧盯着她的手。当时我约莫十一、二岁,难道她的意思是要我像个娃娃般扑进她怀中? 「他好像在害羞呢。」龙胆笑道。 我血气上冲,脸和耳根通红,转身拔腿就逃。我心慌意乱,情绪高扬。只觉得难为情,拼命思考消除自己羞赧的方法,但始终想不出什么。 我跑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跑进了山中,后来突然想到该怎么做了。我捡拾栗子,回到寺院,但寺院已空无一人。那一整天,我脑中想的全是绢代。 数天后,我和龙胆一起到绢代家中作客。那是一栋瓦片屋顶的房子,庭院的柿子树结实累累。绢代和丈夫一起前来迎接我们。绢代的丈夫体格精壮,外表忠厚老实,后头跟着她十岁大的女儿。 女儿的名字叫花梨,是绢代的女儿,也就是龙胆的外孙女。 「谁啊?这个人到底是谁啊?」花梨向我投来的目光,掺有兴奋和警戒,大呼小叫地绕着她父母跑。 习惯之后,她向前踏出一步,向我问道:「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打算开口。但我在叔叔死后丧失的说话能力,至今仍未恢复。连自己叫什么名字,也不太清楚。 「他叫天。」龙胆插话道。「花梨,他的名字叫天,就像是风一般,在山间自由飞翔的天狗之子。」 「他的父母是天狗?」绢代的丈夫开口询问。龙胆向他说明之前遇见我的经过。 不久,大人们开始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我得到一盘丸子,将它送入口中,有一股无比幸福的感觉。这种阖家团聚的热闹气氛,对我来说相当新鲜。 花梨将注意力从不发一语的我身上转开,走向绢代,抱住她的腰。绢代抱起花梨,让她坐在自己膝上,温柔地轻抚她的头。 花梨一脸幸福地眯起眼睛望着我。 这就是我妈,很棒哦。 我一脸恍惚地望着这一幕,绢代朝我伸出手,微微一笑。你也来吧,到我身边来。 那温暖的诱惑,令我感到晕眩,但我同时也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安,我冲进庭院。要是让她抱在怀里,我会融化掉,内心世界的一切也会消失无踪。 4 那是发生在翌日的事。 我走在路旁树林间,走着走着,来到了树林的尽头。 某个角落有一大片橘色,当中掺杂着鲜红。 我倒抽一口冷气。 那是我小时候只见过一次的黄泉之花。叔叔丧命时,我遍寻不着的花朵。 数百朵大蛇花丛生此地,花瓣盛开。我紧咬着嘴唇,心想——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龙胆诵经时烟消雾散的影丝,似乎又无声无息地从我眼角掠过,我全身直冒冷汗。 一旁有座茅草屋顶的草屋,四周全是大蛇花。那是座俭朴狭小的草屋,让我想起以前和叔叔一起住过的山中草屋。 突然有名老婆婆从草庵里露面。 她已经老得看不出年纪了。身上衣服满是绽口,一头银丝白发紧贴着额头。她圆睁着近乎白蒙的灰色双眸,显示她是盲人。 「什么人?」 老婆婆又问了一次。什么人? 我想逃离,却呆立原地,动弹不得。站在大蛇花中的老婆婆和大蛇花一样,释放出不属于这世界的诡异之气。老婆婆喃喃自语,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后来我终于听懂「去、去」这一部分,意思是要我「快滚」。 老婆婆迅速陷入沉默后,流出了口水,还露出扭曲歪斜的笑脸,抡起她藏在背后的镰刀,以令人肉麻的声音说: 「不走是吧?不走是吧?想要我把你拖进地狱去是吧?」 太阳被厚重的云朵遮蔽,天色暗了下来。大蛇花那不属于这世界的诡异之气陡然增强了,草屋周遭的空间似乎为之扭曲了。我转过身去,鼓足了劲,连滚带爬地逃离现场。 没命逃离开满大蛇花草屋的那晚,我全身发烫,作了个梦。 叔叔出现在我梦中。梦里,叔叔对我说了一句很过分的话。叔叔那快被我遗忘的脸,变成了天狗的脸。 天狗躺在昏暗处,一动也不动。 风声,虫鸣,月落。 不久,草房崩塌,出现一座紫色的花田,天狗埋在花田里。灰色的天空下,一片紫花满布原野。紫花在不知不觉间变为橘色,那名大蛇花老婆婆露出阴森的笑脸。 我虽是男人,但倘若我没遇见龙胆,日后也许会变得像那老婆婆一样。 我迈开步伐奔跑。 飞越岩石,飞越河川,飞越高山,飞越黑夜。 像山风般急驰。 目的地前方微微散发光芒。 在圣光倾注的华美土地上,绢代笑盈盈地朝我伸手,迎接我的到来。 我迎接那令人雀跃的清新早晨。 不久,我发现自己的说话能力恢复了。 那是我和龙胆再次造访绢代家时发生的事。当时龙胆与绢代的丈夫正在谈论不时会在春泽出没的山贼。一会儿谈谁死了,一会儿谈谁看到了山贼。 花梨人在庭院,在由绿转红的枫树下,开心地唱着手球歌,一面踢手球。 我来到庭院后,她将手球丢向我。 我反投回去,花梨双手接住,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花梨收起笑容。 「天,你不会说话吗?」 我沮丧地垂落双盾,花梨朝我比着自己的嘴巴。 「张开嘴巴,啊——说说看。啊——」 我觉得自己被这个年纪比我小的娇娇女给瞧扁了,板起脸应道: 「我、我、我会说话啊。」 花梨的表情僵住了。 听到那许久未曾从自己喉咙发出的沙哑嗓音后,我自己也露出惊诧之色。 花梨大声尖叫,冲进屋里。骗子、骗子。大家快听我说,天他其实啊…… 一家人全来到庭院。龙胆蹲身向我询问。 「你会说话是吗?说句话来听听吧。」 绢代柔声对我说: 「说说看你自己的名字。」 「天。」我以沙哑的声音说。 大人面面相觑。花梨紧搂绢代的腰,惊讶地望着我。 不会有事的,我如此说服自己,遥想即将到来的季节。不会有事的。 5 数年后,我在这个村庄——春泽,找到了自己的安身之所。 村庄外有河流行经,客栈和妓院面朝大路比邻而建。一里之外的矿山工人和旅客会前来此地,让这里热闹万分,有时还会有市集。附近的居民只要一提到「春泽」,大多会联想到大路沿途鄙俗杂乱的景象以及妓院。 走过大路、过河往深处走,便可来到春泽的村落,相较之下,这里宁静得多了,居民大多是农家。 村落的东边有一座共用的大水井,许多村民都从这里汲取饮用水。 每逢春暖时节,位于井边的高大樱树便会开满樱花。将水桶放到井底汲水时,总会有花瓣浮在水面上。 我住在龙胆的寺院里,定期到村庄的药商家里工作,工作内容就是遵照店主吩咐,将感冒药、喉咙药、治疗腰痛的贴布、壮阳药等等送往官府、妓院、村民家中,或是上山摘采药草。 药商的药草知识在我眼中与其说平庸,不如说是近乎无知。他深信自己贩售的药草有效,但其实没半点功效,而且他似乎感受不到野草散发的各种独特气息。 药商终日板着张脸,对事物的理解力相当驽钝,对钱更是锱铢必较。由于他很中意我,所以我从没想过要告诉他,光是利用附近的野草,能用的药草种类便能增加三倍之多;我也没有纠正他的错误知识,因为我明白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我也没忘记叔叔的教诲——「不能向人透露自己的知识」。 我的说话能力已完全恢复了。 空闲的时候,我总是在植物堆里打滚。 我的记忆将大蛇花草屋归类成「吸人魂魄的可怕土地」,我从没想过要再次造访。 龙胆说,天已完全恢复成一个普通人了。 我和花梨相处融洽,两人常常一起采山菜,坐在河滩的岩石上,脚泡进溪水里,聊天说地。 「你之前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啊?」 「美丽的深山里。」我如此应道。花梨或许是觉得我的回答很有趣,捧腹大笑。我年纪比她大,但她总是不把我当哥哥看。 「有松鼠吗?」 「很多。」 「也有狐狸吗?」 「也有狐狸、兔子、狸猫。这一带也有啊。」我伸手指着山上。「那一带有很多熊会走的路径哦。」 花梨抬头眯起眼睛,望着我指的山,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住进美丽的深山之前,你又住哪里?」 「住海边,但我已记不太清楚了。」 「我问你,你一开始是假装不会说话是吗?」 「才不是呢。」 河面出现鲜鱼的背鳍,我站起身,迅速以右手击向水面,以胸部接住跃出水面的鳝鱼。 「今天的晚餐,我请客。」 每当我对绢代投以憧憬的眼神时,花梨总会面带愠容,因此我在花梨面前总会尽量不靠近绢代。 某天,我一如往常入山摘取山菜和药草,远处突然传来树枝弯挠声、拨开山白竹的沙沙声,以及男子说话的声音。 我蹑脚朝声音的方向靠近,发现一名被五花大绑,放在扁担竹篮上的女子,以及围着她席地而坐的三名男子,其中一人正抽着烟管。 从三人的装扮来看,他们像是武装农民集团,肌肤泛着油光,脸上虬髯丛生,腰间插着佩刀,状似在休息。被捆绑的女子脸上有遭殴打的痕迹,衣服零乱,双目圆睁,透出惊恐。 「在你下黄泉之前,我们会好好疼爱你的。」 「也许你已不是处女了,但能够被看上,算你运气好。大贯大人会好好疼爱你一番的。」 男子露出粗俗的笑脸。 我心想,大人们常提到的山贼指的就是他们呀。我想出手解救那名可怜的女子,但那三人手上有刀,我没把握能独力对付他们。 不久,男子们扛起装着女子的扁担,开始动身,我躲在树后一路跟踪。跟踪扛着扁担走山路的人是易如反掌之事。 我先绕往他们前方。爬上路旁一块巨岩上,向他们搭话。 「你们在做什么?」 经我这么一问,三人就停住了脚步。其中一名男子瞪大眼珠,立刻拔刀。 「来采山菜的是吧?只是个小鬼嘛。」 另一人眯着眼睛说道。 「去去去。不准把你看到的事说出去,忘了这件事。」 「不,最好杀了他,他说话的语气听了就不爽。喂,你给我下来。」 「他在发抖。小鬼,快点下来啊。」 我确认好退路。鼓起浑身之力,将藏在身后的石头掷向离我最近、手中握刀的那名男子。 一击命中,男子仰倒在地。 我出言挑衅,从岩石上跃下,冲进树丛间。 他们厉声怒吼,三人联手追向我。我的目的就是要他们追我。我假装跑得气喘吁吁,让他们以为就快追上我了,一步一步诱他们走进深山中。 「臭小鬼,让我抓到,绝对有你好受的。」一名山贼如此喊道。 进入树丛后,他们变成只会厉声咆哮的笨拙生物。我提高速度,躲进草丛中,一面变换位置,一面朝他们丢石头。我让其中一人在长满山白竹的斜坡上滑倒,一路滚下坡去。我用晒干的鹿胃制成的小布袋被树枝勾中,遗落在该处,但我的损失仅只于此。 我将惊慌狼狈的山贼留在胡蜂的蜂巢下,自己迅速回到原来的地点,割断女子身上的绳索。 女子一面发抖,一面向我道谢。我问她是哪里人,她说自己住在春泽。于是我拉着她的手,沿山路逃跑。她光着脚,一路上我多次背着她跑。 还不到傍晚,我和她便已平安回到村庄了。 当时龙胆正在寺院里为葬礼诵经,我告诉他事情的经过。这是重大事件。我救出的那名女子,在河岸边的客栈工作,她带着葛饼6前来答谢,并和龙胆说了些话。 隔天,据说官府派出讨伐队前往追捕山贼,之后结果如何就不清楚了。我向人打听此事,得到的净是些含糊的回答,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成功讨伐山贼。 山贼事件过后几天,龙胆请我帮忙送些蔬菜到绢代家。 绢代的丈夫到田里工作了,不在家中。我将整篮蔬菜交给她。 绢代已年近三旬,比起当初刚邂逅时,她现在给人的感觉更显丰腴。我现在还是很爱慕绢代。其实不只是她,我对绢代的丈夫、绢代的女儿花梨也同样爱慕。他们阖家团聚的时间,给人一股开朗、甜美之感,我很喜欢在一旁欣赏。 绢代叫我一起坐在外廊喝茶。我照做了,绢代坐我身旁。 「天,听说你遇到了山贼。」 我略感得意,将山上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给他听。这番话她应该已听龙胆或其他人说过了吧。绢代仔细聆听,频频点头。 「已经抓到他们了吗?」我问。 「不知道呢。」 「如果他们还躲在山上的话,只要我出马,一定能找出他们的藏身之地。」 「不可以。」绢代沉着脸摇头道。 「不可以做这么危险的事。」 「你放心,我可以和官差们同行。」 隔了片刻,绢代才自言自语般地开口说: 「山贼早晚会消失的。所以不必插手管这件事。」 「早晚?」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就算有人做坏事,但只要他们去别的地方就行了——这么消极的想法,不该是人类社会的规则吧?又不是大雨或干旱。况且,谁又知道山贼早晚会消失?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有点难懂。但你也算是这村庄的一员,我不该瞒着你,或许知道比不知道来得好。」 绢代接下来向我透露的事果然如她所言,相当难懂。 这块土地的领主,其嫡长子是个蠢材。他净做强奸、杀人的勾当,然后请人帮他解决后续麻烦。家臣一再向他劝谏,他非但不听,反而心生怨恨,将矛头指向那些劝谏者。他一无是处,唯一会的就是骄纵,大家都说只要他继承家业,终有一天会走上毁灭之路。 这位嫡长子最后以形同断绝父子关系的形式被赶出城外。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表现优异,颇有人望。 虽说是遭到放逐,但他毕竟是领主正室的儿子。以血缘来看,他是最有希望的继承人选,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带领数名心腹,从领主正室那里收下大笔的资助金,就离开了。名义上是前往春泽山外的国境,担任戍守边界的工作。 绢代说,出没于春泽的那群山贼,就是其武士同党。 官府也知晓此事。一有灾情,便组成「山贼讨伐队」,形式上做做追捕的样子,其实根本没认真处理此事。山贼首领原本就是他们在路上遇到便得跪地磕头的大人物。乡下的官差要是处理不当,项上人头恐怕就不保了。光是随便散播谣言,便有可能被捕入狱。因此他们只能装傻充愣,一遇事就视而不见,避免和他们有所瓜葛。 他们在打什么主意,没人知道,据说他们很少在戍卫边界的关塞露面。从数年前开始,不时有山贼犯案,有人推测:只要他们这么做,等到哪天那名嫡长子同父异母的弟弟来到大路上时,就能佯装成山贼暗杀他。一旦次男丧命,就再也不必担心被人抢走世子的位子了,为此,必须事先制造出「这附近有山贼出没」的事实,化身成山贼行事的意义就在这里。 他们毕竟不是专业的山贼,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山里。他们甚至有时还会大摇大摆地上春泽的妓院,花钱摆阔。一旦他们对这个村庄厌腻了,淫邪的目的得到满足,应该就会从村庄附近离开吧?大家心里都这么想,所以一直在忍耐。 「天,你最近最好别外出。也许为了工作,还是非得外出不可,但我不希望你走山路。要是再遇上他们,记得要赶快逃命。」 我一面啃着她端出来的西瓜,一面提醒自己多加留心。 回途,绢代在我的空篮里装满了西瓜。 绢代总是这么温柔。我曾问她为何待人如此温柔,她回答道,要是有人温柔地待我,就一定要以十倍的温柔回报周遭的人。因为温柔会向外传播,总有一天会再传回自己身上。绢代对这种天真无邪的想法深信不疑。我问她:「要是最后没传回来呢?」她皱起眉头应道:「傻瓜,那有什么关系。不要这么斤斤计较嘛。」轻松化解了我的问题。 隔天,村庄一片哗然。 一早便有人冲进寺院里通报消息。 我和龙胆拨开聚在绢代家门前的人群。 纸门被人撞破了,衣柜整个翻倒。绢代的丈夫双目圆睁,躺在庭院里,已气绝多时。 胸前染血。 嘴里塞着那天我在山上遗落的小布袋。 不见绢代和花梨的踪影。 那班人变装潜入村庄,发现我之后,一路在后头跟踪。他们可能以为我是绢代家的孩子,说不定他们 确认过我在此进出后闯进屋内,看上屋里的女人,就决定掳人了。 一切声音和光线宛如退潮般逐渐远去,我失去意识。 6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昏暗的房间里。 我已回到寺内了。 座灯的灯光从隔壁房间泄出。龙胆面朝阿弥陀如来像,全神贯注地诵念佛经。 我就像个掏空的躯壳。不断传来的诵经声,在我体内的空洞回响。 也许龙胆不会原谅我。要不是我从山贼手中救出那名女子,要不是我被人跟踪,就不会发生这件事。 我站在他身后。 我无言以对。龙胆停止诵经,背对着我自言自语。 「她落河身亡的时候……」 龙胆说的是他过世多年的妻子。 「当时绢代约莫五岁。我……到妓院去买春。那天突然下起豪雨,我猜过不了多久便会雨停,于是便到那里打发时间。」 他的沉痛向我传来。 「她把绢代留在家里,在滂沱大雨中赶往河边。因为隔壁邻居的孩子迟迟未归,她和人一起在雨中出外找寻。」 龙胆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嘲笑某个他很瞧不起的对象似的,他又喃喃重复了那句:「竟然跑去妓院买春,跟畜生根本没什么两样。」说完后不发一语。 我走出户外。 山野的香气飘入鼻中。走着走着,养牛的男子向我唤道:「喂,今年春天你给我的喉咙药有效耶。」 我本想开口回应,却说不出话来。僵持了一会儿后,我朝他低头行了一礼,就此转身离去。 走进山路后,我静静地走着,保持敏锐的五感,不想放过任何气息。我前往之前遇见山贼的场所,确认周边的地形。 从他们当时一身轻装,以及用扁担载运女人的情况来看,他们的根据地应该离此不远。 倘若他们人数众多,又在此盘桓数日,那么他们的根据地附近应该有河川或泉水之类的水源:斜坡处无法入睡,所以应该是位于平地;他们还曾在妓院出入,那表示离村庄不远;还有那天三人前往的方向。有不少线索可以查出他们根据地的位置。 我走上我锁定的一片河滩上,走着走着,在月光下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留在石头上的许多脚印,沾在泥巴上的草鞋碎屑,烧剩的柴火余烬,刚留下不久的草地踏痕,车轮压痕,河中架设的鱼笼,近处的马鸣声。 不久后,我发现一座宅邸,就位在河边的林中深处。 瓦片屋顶、外形窄长的雄伟建筑,容纳十人居住绰绰有余。马厩里系着四匹马。虽然既没大门,也没围墙,却有一座铺满沙粒的庭园。周遭没有其他民房,从它的距离和地理条件来看,我确定这里便是他们的大本营。 想到山贼大本营,原本脑中浮现的是洞窟那样的野蛮景象,但眼前的宅邸与其说是山贼的藏身处,不如说是供主君行幸用的别馆。 他们的本行果然不是山贼。 灯光从宅邸逸泄而出,无人守卫。那条塞进绢代丈夫嘴里的小布袋,只是他们故意用来惹恼我的道具,他们可能没料到我会单枪匹马潜入这里。村内不知此处的人可能只有一小部分,毕竟村里的商人和官差们不可能不知道这里建造了这么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一切都在默许下进行,我强烈感受到这股气氛。 我与宅邸保持距离,缓缓巡视四周。水井,小间仓库,茅房。岩壁附近有个发出恶臭的幽暗坑洞。 是丢弃垃圾用的坑洞。宽九尺、深七尺,里头除了牛马的尸骸、骨头、铜片、稻草屑外,甚至还有穿着衣服的人类尸体,应该是从山路或村庄掳来的人吧。我定睛细看里头有无绢代和花梨,但似乎没有她们的身影。 我带了自己调配的「药」,是使牛马沉睡用的药。不论是马、牛,还是鹿,像这类大型动物,要独自一人压制住它们需要相当的蛮力,而且又危险,但只要让动物服下我调配的药,包管它们全身麻痹达半天之久。当然了,对人一样有效。 我绕到厨房后门,确认四下无人后,将药粉倒入厨房的贮存用水中。 宅邸里传来男人的咆哮声、女人的尖叫声,以及翻倒东西的声响。 我得想办法救这些女人脱困才行。 干脆纵火吧…… 这时,有人走近的声音传来了,我急忙走出屋外。 我沿着墙壁绕行时,一名浑身酒臭的男子出现在外廊,他正是先前被我以石头击中脸部的男子。有一瞬间,我进入了男子的视线范围内,但也许是左眼肿胀的缘故,他似乎没发现我的存在。男子从外廊缓步走向地面小解。 事后细想,当时我应该要用身上携带的刀子刺伤这名男子、引发骚动的。这么一来,这群丧失武士风范的暴汉可能会替男子疗伤,也可能会对敌袭展开警戒,就没空侵犯女人了。 既然木已成舟,想再多也无济于事。 当时我很庆幸自己没被人发现,躲进了树丛暗处。 黎明前,我手握短刀,走进宅邸里。 屋外一人,屋内六人。合计共有七人,全部昏倒在地。因为他们喝了下药的饮用水。 屋里仍留有吃剩的酒席。 花梨被囚禁在宅邸内的房间,她以无法置信的眼神望着我,她脸上有遭人殴打的瘀痕。我切断捆绑她手脚的绳索。 绢代在隔壁房间,全身赤裸,早已断气。 在她身旁的,想必是那名领主的嫡长子,亦即山贼口中的大贯大人。此人只有脱在一旁的衣服有点看头,不仅长相猥琐,身材更是缺乏锻链,他身躯半裸倒卧在一旁。绢代的颈部明显留有勒痕。 原来这家伙有这种癖好,不仅看了恶心,更令人愤慨。 花梨一把推开我,紧抱着绢代哭泣。我们替绢代穿上衣服。 现场能动的人,除了我之外,就只有花梨了。 花梨流露恍惚的眼神,举脚踢向男子的身躯。她发声怒斥,流下不甘心的泪水,不断猛踢倒卧在地、目光黯淡的男子脸腹。喝下药而四肢麻痹的领主嫡长子,以声若细蚊的声音说「你这个乡下人,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敢这样对我,你以为我会饶了你吗?」「住手,快去叫官差来」之类的话,但他每说一句,花梨便踢他的脸一次,他才终于阖上那满是鲜血的嘴巴,不再多话。 最后,大贯被情绪激动的花梨给活活踢死了。 我们以绳索捆绑其他男子,将他们丢向庭园。花梨也很清楚这些人是什么身分,知道自己一日一对他们出手,会有什么后果。虽然她一时激动踢死了大贯,但此时的她面如白蜡,拿绳子绑人的双手不住颤抖。今日这件事,并不是叫官差来处理便能了事。 将他们全部绑捆完毕后,花梨以不知如何是好的眼神望着我。 「该怎么办才好?」 我比手画脚向她示意。 接下来的事全部交给我来办。你先回村庄,别再来这里了。别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 「你又不能说话了是吧。」 花梨以疲惫的神情道。 「你打算怎么做?杀光他们吗?」 我点头。 花梨一语不发地蹲下身。 我再次以手势向她示意。 交给我来办。别把此事告诉任何人,回村里去吧。 失去母亲的少女,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去。 我将绑起来的男子们逐一扛上马厩旁的拖车,运往他们挖掘的垃圾坑,往里头倾倒。把大贯尸体也算在内的话,共有七个人,所以我来回走了不少趟。有人完全昏厥,有人双眼骨碌碌地乱转,也有人以嘶哑的声音讨饶。 若是留他们生路,肯定会遭报复。如果他们全部命丧于此,只要花梨不说,就没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何事,也没人知道谁收拾了山贼。绢代已遭杀害了,此刻的我也变得心狠手辣。 我从屋里捧来一桶油,朝躺在垃圾坑里攗动的男子们泼洒,放火焚烧。 还有许多事非做不可。 我放走那四匹马,确认过那七具焦黑的尸体后,倾倒了一些土到坑内。 我暂时离开宅邸歇口气。 再次环望四周,发现河滩、湿地、草丛、树林中昏暗的腐植土是如此平静、辽阔,与我和他们一决生死的那晚相较,宛如不同时空。 我感觉到光和水孕育的生物特有的气息。感觉到昆虫、小动物。只要想做,任何事都办得到。心中那熟悉的世界又再度出现了,仿佛我失去语言所换来的补偿。 我收集这一带唾手可得的材料,当场调配毒药。我有许多年不曾制作毒药了,但我没花多少时间便调配完成。 为了避人耳目,我在远离道路的树丛间穿梭,返回春泽的村庄。 我从后门潜入空无一人的官府后院。我常帮药商跑腿,四处露脸,所以这件事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午餐时间在即。我掀开厨房水井上的木板,朝水里下毒。然后就返回林中,没让任何人瞧见。 我真的动怒了。要是官差们和山贼挂钩,那他们得为绢代的死付出代价。虽然不知道会死多少人,但只要井中下毒的事引发轩然大波,众人暂时就无暇顾及山贼的事了。 7 我来到那座大蛇花的草屋前。花还没开,现场并无先前那股空间扭曲的气息,就只是一片死寂罢了。 我往内窥探,里头果然空无一人。有生锈的锅子、火盆等生活用具。里头积了厚厚一层灰,屋顶少了一块,地板上长出菇来,照这些迹象看来,似乎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居住于此了。 那位老太婆肯定已驾鹤西归。 我放下以布包裹全身的绢代尸体,松了口气,在屋檐下打起瞌睡。 我花了足足半天的时间,才以拖车将她从山贼的宅邸运来此地。 我打扫草屋,修理屋顶。从山贼宅邸的空屋借取能用的生活用具,运往草屋。我完全没搜刮他们的财物;反而还认为这些东西还是留着别动比较好。 我的第一项工作是保存绢代的遗体。我将她的遗体收放在一座塞满布的棺木里,以树液涂满它与棺盖间的缝隙,让棺材完全密闭。接着再以黏土涂抹固定。 七天后,草屋周围开满了大蛇花。 有几位村民前往山贼宅邸了,我爬到树上远望他们查看屋内的模样。村民们四处东张西望,搬出值钱的东西,堆放在拖车上,匆忙离去。 那处弃尸用的坑洞已被掩埋,没人靠近那里。 倘若花梨说出我用毒歼灭那群山贼的事,那村民当然会联想到我就是朝官府井里下毒的凶手。我不认为花梨会不小心道出此事,但我也不打算在村民们面前现身。 绢代死后,我决定将今后的人生全部投注在大蛇花的研究以及草薙的研发上。 与其他植物相比,大蛇花果然明显具有不同的特质。就算摘下它的花瓣和叶子,隔天它一样会重新长出。在太阳底下,整朵花是透明的。在黑暗中,则微微发光。我有一种预感,若是以此作为材料,或许真能成功。 但我不知道什么是草薙,因此要做出草薙委实困难。尽管手中握有大蛇花,却不知另外还要再搭配什么、该如何调配。 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放手一搏。举例来说,如果让一个不懂「马车」为何物的人站在马、车轮、拖架面前,给他一些线索,然后叫他动手制作的话(前提是这个人清楚了解各种材料的属性),经过一再失败和测试,要「发明」马车并不是梦。我有这个资质,我对此深信不疑。 我先尝试煎煮大蛇花的花瓣,将球根捣碎,然后以陷阱捕获的动物做实验。服用大蛇花的动物,并无特别变化。既不会丧命,也没因此变得更有活力,它也没提高伤口恢复力的功效。 动物不会说话,所以无法肯定它完全没功效,但若光是靠大蛇花,看不出有何显著功效。 我就像被附身似的,不断收集山野中的秘密,以小瓶子加以保存,反复调配。我这么做没任何理由。如果是龙胆,或许会说这是阿弥陀如来的指引,连声称颂佛号。 我全副心思都摆在山野中,草萝便隐约成形了。就像在耀眼的白云下,一阵吹过高原的风。 在无法取得任何材料的冬天来临前就得决定成败,我从早到晚都在山野问游走。一旦感觉到村民的气息,我便藏身不让人发现。为了创造出我脑中描绘的「散发圣洁之气者」,我不惜付出一切努力。 每天晚上,我都和绢代的棺木说话。不过我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所以都是以内心独自代替口头言语。 今天很冷呢。晚霞很美哦。今晚吃肉。我已经替你报仇了,你放心,我还是一样爱你。 绢代没回答,但我总觉得她的灵魂在与现世不同的另一个次元,清楚听见我内心所说的每一句话了。 森林逐渐换上秋装。当树木披上鲜艳的红黄色彩时,我终于制造出草薤了。那只是我「自认为是草薤的东西」,不过我还是决定称之为草薙。 我在大蛇花中添加的东西有:某种黏菌(在一处古老墓地附近取得的金色黏菌,它散发的气与大蛇花相同)、磨碎的树果、野草等。 草薙状似寒天,颜色透明,带有黏性,宛如生物般(也许它真的有生命)在竹筒中滑溜地晃动着,我像捞麦芽糖似的,以汤匙捞起一匙,在阳光下观察它,只见它微微发出红、橘、黄、紫的光芒,蕴含一股天界之气。 不知这是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复活药,还是长生不老药。不大胆尝试,便无法得知结果。 之前我捕获了一只猴子,一直留著作为这天的实验对象。我以铁链绑住它的脚,系在木桩上,加以喂养。 清晨到来了。 我在水壶中倒入掺有草薙的水,站在猴子面前。猴子朝水壶望了一眼,吓得缩起身子,长声尖叫。它已驯养多时,如果是平时,根本不会拒绝我喂它的食物和水。看来,猴子也发现掺在水中的灵药所散发之气了。 猴子别开头,开始发抖。不得已,我只好按住它,撬开它的嘴,硬将草薙灌入它口中。 数十秒后,猴子就瘫倒在地了。迹象清楚显示,猴子的生命力正急速从它身上流失。再过不久它便会丧命。 不可能会这样啊。我惴惴不安地将另一只狸猫抓来,它和那只猴子一样是我以陷阱捉来加以豢养的。我用刀子在狸猫身上划下一小道伤口,涂上少量的草萝。我猜想,只要涂上它,应该能发挥治愈伤口的功效。 结果马上显现了。狸猫以怨恨的眼神瞪视着我,它眼中的光芒倏然暗去。 一会儿过后,动物体内涌出像霉菌般的黑色物体,包覆尸体。 这就是草薙?我当作草蔻的东西,只会制造出肮脏的尸体吗?是这么没用处的东西吗? 那是我遵照脑中涌现的殷示做出的东西。 山野以无声之语向我透露凡夫俗子无从得知的秘密,这药应该是秘密的集合体才对啊,但它却失败了。我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 我将动物们的尸体留在原地,意志消沉地回到草屋内,蹲地抱头。 话说回来,草薙这种东西,也许只是有名无实,也可能是古人平空想像之物,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中。我只觉得自己白忙一场,徒劳的感觉像山一样庞大。 我沉沉入睡, 不知 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我听到一个沙沙声。 我的意识马上回到现实世界,缩起身子,竖耳凝听。 有某个东西在草屋附近。是人还是动物?当我出外查看时,对方的气息已远去了。 照理已经断气的动物,突然不见了。 我猜应该是被鼬给叼走了。到头来什么也没留下,思绪至此,我顿时流下绝望的眼泪。 隔天清晨,我悄悄回到村庄。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到绢代的老家一看,那里已被严重破坏。我穿过林间,走在四处飘散人类生活气味的小路上,内心忐忑不安。 我想去寺院看看。半路上,一名手持水桶的少女出现在前方。是花梨。 花梨见到我,瞪大眼珠,手中的水桶掉落在地。我心一慌,转头就跑。花梨追了上来,喊着要我别走。 我不停跑,保持一段距离后回头往后望,等花梨追向前来,然后我又继续跑,保持距离后再回头看,像狗一样不断反复这动作。我们最后到了河滩。 「你别跑,别跑,好好听我说。」 花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住喘息,张大眼睛注视着我。 「天,原来你还活着。太好了。你之前跑哪儿去了?」 花梨泪如泉涌。我等她继续说。 她环视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说: 「我现在住在外公的寺院里。天,你不回来吗?」 我点头。 「……你放心,实情我只告诉外公一人。那天我走山路顺利逃出后,犹豫了一整晚,才做出这个决定。还有,某天,官府突然有好几名官差丧命,寺院顿时忙翻了天,有人还说这是怨灵作祟。该怎么说好呢,整个村庄现在乱成一团。山贼是怎么一回事,大家也不明白。」 所以你不必再躲藏了,尽管回来吧,不会有事的。而且就快冬天了。 外公也很担心你呢,一直问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不过,今天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谢谢你那天出手相救。」 不知为何,我之前总认为花梨可能憎恨我,我害怕她会当着我的面说「把我娘的尸体还给我」,但后来仔细一想,那天花梨脸上没有丝毫怪罪我的表情。也许她不知道「绢代」在我手上。 在晚秋的寒气中,花梨坚强地掌握自己的未来,凛然而立。 「告诉你哦,我们要离开这座村庄了。」我听了目瞪口呆。 据花梨所言,她将和龙胆一起搬到好几十里远的城下町去。她住在春泽的表兄弟们也会一起同行,几乎是整个家族一起搬迁。 「就在下雪之前。我们已无法继续在这里生活了……因为有许多痛苦的回忆。今后我们要去的地方,比这里更热闹。那座寺院会有别人来接手。天,你……」 花梨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 天,你……今后有何打算?现在在忙什么?之前做了些什么事? 花梨可能是在等我说些什么吧。不过,失去说话能力的我,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花梨脸上蒙上一层黑雾,心想,你还是和那天一样,无法说话是吗? 突然间,她比比自己的嘴巴,以开朗的声音说道: 「张开嘴巴,啊——说说看。啊——」 霎时间,一道光射向我心中——我们甚至还相视而笑,但那道光旋即变弱,最后消失了。 我不发一语地摇了摇头,踏着岩石越过小河,冲进满是枯树的森林。她没再追来。 心中真是五味杂陈,我没想到他们会离开村庄。他们迎向未来了,我则继续深陷在过去的幽暗泥淖中,我不禁这样想。 ——你有何打算? 我哪儿都不去。就算他们同意我一起同行,我也不能将绢代丢在这里。况且,现在我根本不想去陌生的地方——那还是人更多的地方。 总之,花梨和龙胆将离开春泽了,这不就表示「就算我继续将绢代留在身边,也不会再感到愧疚了」吗? 花梨没提到那天的事,也没提及关于绢代遗体的事。或许对她来说,那是不愿忆起也早就打从心底遗忘的事。若真是这样(虽然我早知道并非如此),我觉得,她似乎已正式将绢代转让给我了。 我查看陷阱,发现一只野兔。我再次以野兔测试草薙。 这次兔子死后,我仍继续观察。为了不让它被其他野兽夺走,我把它带进草屋的屋檐下,放进栅栏中。 像之前一样,死兔体内涌出黑色的霉菌,全身变黑。过了一会儿,表面变得无比僵硬。 心脏和细胞都停止活动了,完全没任何生命迹象,但是漆黑的兔子体内,却有一股像是黑暗深渊中形成的混沌涡漩之气。 我一直望着兔子的黝黑尸体,直到入夜,后来觉得困了,便躺下歇息。 夜半时分,一个手掌拍打地板的声响传来了,我睁开眼睛,望向室内角落的兔子尸体。 黝黑的肉块正发出闪烁的光芒。 尸体不时会发出银色火花,照亮草屋。 火花平息后,那黑色的肉块开始传出一阵「啾啾」声,很像是天牛的叫声。在黑暗中,肉块的一部分(是头部)开始分离。有某个东西在钻动。 头部钻出了一尾蛇。 它扭动身躯,从栅栏间的缝隙穿出,消失在外头的草丛中。 四周变得明亮许多,看得很清楚,原本栅栏内留有兔子形体之物已消失无踪,连骨头都不剩,只留下黝黑的煤灰。 那是个宁静幽暗的冬夜。我独坐炉边,静静凝望那密封的棺材。绢代就躺在里面,她已完全属于我了,一想到这里,心中的落寞便稍稍获得纡解。 我从山贼的宅邸拿了白米,还有自己采集的树果和肉干。独自一人度过寒冬,并不成问题。 屋外白雪静静飘降堆积,树干和枝哑化为一片雪白。 自从实验过那只兔子后,我又找了几只动物测试草薙的功效。我这才明白自己制作出何等神奇的灵药。草萝不会为生物带来死亡,也不会让生物复生。它超越生死,应该称之为转生或是质变的奇迹。 兔子服下草薙而断气的那一刻起,体内便开始准备要变化成下一个生命了。我没将巨大的蛔虫误看成蛇,兔子体内原本也没有蛇栖息其中。 我捕捉到其他野兔,同样以草薙进行测试,足足花了三天的时间才产生变化。这次不是变身成蛇,而是老鼠。我再拿蟾蜍实验,它被黑茧包覆后经过半天时间,最后变身为山椒鱼。我还抓到一只在雪地中找食物的狸猫,经测试后,它在十二天后的中午变身成一只鸽子。 什么动物会有何变化,得花多久的时间才能变化,没有固定的答案。物种、状态、气温、湿度、空气的形态,乃至于季节或月亮的盈缺等无数因素肯定都环环相扣。 我打开绢代的棺材。虽然我已尽可能善加保存了,但它仍旧已有相当程度的腐烂。不过在冬天的寒气下,没什么臭味。 我想看绢代会变成什么。我不确定它对尸体有效,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疗慰自己。我让草薙流入绢代口中,在皮肤也洒上草薙,然后再次封上棺盖。 绢代的棺木始终没半点动静。 冰雪初融,天寒地冻中会偶见暖阳的时节来临了,棺木突然开始飘散出一股混沌之气。每到满月之夜,棺木便会发出闪光。 尽管过程极为缓慢,但棺盖底下正开始产生变化。我心中无比雀跃,每天都附耳在棺木上细听,诚心祈祷。我甚至在棺盖上凿出通风孔,以免新生命诞生时窒息。 我多次梦见怀念的绢代柔声对我说着温柔的话语,紧搂着我。 在一个空气中满 含春天芳香的夜晚,棺木散发的混沌之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摩擦木板的声音。 我急忙打开棺盖,棺内满是漆黑的煤灰。 是只猫头鹰。 也许是因为沾满棺内煤灰的缘故,它全身黝黑。 猫头鹰抖动身子,以黄色的眼珠凝睇着我。 多么可爱、率真、惹人怜爱的生物。 不仅如此,我也感觉到它的刚猛。它是划破黑夜寂静,猎捕小动物的猎人。那是独立、带有野性的刚猛。我心中无比感动。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猫头鹰突然挺直它原本蜷缩的身躯。 就在我正感不妙的瞬间,它卷起煤灰飞了起来,从茫然的我身旁通过,飞往草屋外。 我急忙追向前。 猫头鹰展开双翼,奋力振翅,化为深蓝夜空中的一粒黑影。一去不返。 接下来的数日,我做什么也提不起劲,浑浑噩噩。我当时应该怎么做才对呢?应该要把草屋的门关上,别让它逃走吗?可是,真这么做的话,接下来呢?要剪去它的羽毛,关进一个大鸟笼里,加以豢养吗?如果这猫头鹰只是普通的鸟,或许可以这么做,但一想到它就是绢代,我便下不了手。要是我真这么做,我便完全陷入疯狂的泥淖中,再也无法脱身了。 那样也好,一切都结束了。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就像放下了身上的重担,一股解放感油然而生,四肢顿时疲软无力。 我从草屋来到河边,沿着支流溯溪而上来到一座温泉,我泡进去仰望初春的天空。鸢飞天际,发出声声清啸。 我想起自己以前杀害叔叔的原因。会杀他,是因为他在那美丽的深山里对我说过一句话。 ——你是熊生出的孩子。 这是我向叔叔询问有关我父母的事情时得到的回答。他告诉我,我一直当作是自己父母的那对夫妻,其实是他的旧识,和我没半点血缘关系。这真是莫大的侮辱。 叔叔那一本正经、像在揭露什么重大秘密似的口吻,更是教人看了一肚子火。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提出证据,说这玩笑话都是真的了,我看了就觉得不耐。我那时真是既愚蠢又不成熟,我应该反问叔叔,问他是什么生出来的才对。 泡完温泉返回住处的路上,我与一名以扁担挑着野鸭和野兔的猎人擦身而过。他以冷冷的眼神望了我一眼就走了。 8 村庄东边的神社是村庄举办春日庆典的会场。那里张灯结彩,鼓声震天,但规模不像都城里的庆典那么大。神社境内铺满草蓆,数十名村人席地而坐,亲朋好友彼此谈天说笑。 祭神歌舞开始了。 烹煮好的鸡肉、兔肉摆上桌,酒桶搁在鸟居附近。 我混进昏暗的热闹人群中,迅速将草萝倒入酒桶中。 离开热闹人群后,我朝村庄的水井而去。 井边的樱花早已落尽。 我将满满一竹筒的草萝倒进井中,接着走过吊桥,前往位于大路旁的闹街(有酒店、茶店、客栈、妓院的街道)。 除了草薙外,我还有很多药,村庄的药商看了一定会目瞪口呆。 有让人昏睡一整天的药、让人腿软的药,以及迷幻药。 我在黎明前用尽所有的药,离开了春泽。我并没有特定的目的地。登上高台时,我看见春泽的大路方向升起一阵黑烟。 我走在溪谷中越过无数座山。 我抵达另一个村落,以贩售山菜和草药为生。 到处都听得到春泽的传闻。大路旁的妓院失火,还没来得及灭火,火势便四处扩散、酿成大火,那一带被烈火焚烧殆尽。同样那晚,与大路只有一河之隔的春泽村遭受「成群妖怪」袭击。 我到酒店兜售山菜时,几名男子围在屋檐下闲聊。 ——这是怎么回事啊。喂,我曾在那里买春呢。 ——化身为村民的妖怪,突然全都现出原形。春泽的火灾据说也是那些妖怪们搞的鬼。你之前买春的对象,不知道原形是什么呢。 有人哈哈大笑,有人直打哆嗦。 ——春泽那一带很邪门。从很久以前便常听说那里山上住着一位鬼婆婆,还有山贼出没呢。 ——没错没错。我也曾听人说,那里有个天狗的小孩呢。 我脸上表情始终保持平静,收了钱便离去。我没放火。不过,我潜入各地、到处洒药,所以就算哪里不小心失火,或是消防员突然昏倒,也都不足为奇。 流言在这些陌生人之间流传,被添上子虚乌有的细节,也被套上前因后果。有人说整起事件与那位下落不明的领主嫡长子有关,讲得煞有介事。 一年后,我在盛夏时节重回春泽。传言果然不假,这里已完全荒废了。大路沿途的闹街已不复见,村庄的田地一片荒芜,触目所及,净是被植物侵蚀、外表阴森的荒屋。想必那天有许多人平空消失,剩下的人也都抛下工作离开了吧。看来,再过几年这里将会被森林吞没。 到时候,这里就不再是春泽了。 看起来会像景致优美的深山地带。没人会设陷阱,鸟兽可以安然栖息此地,猫头鹰也会有丰富的食物。 一只狸猫从杂草丛生的荒屋屋檐下窜出,侧头看了我一眼,又消失于草丛中。它原本或许是这里的村民也说不定。 我坐向地上的树墩。好安静。 9 旅人拨开漫漫荒草,走进这块土地。 崩塌的屋舍,布满青苔的水井,道路的痕迹,无人的水车仓库。 他穿过一处野玫瑰形成的拱门,蝴蝶在洒落的阳光下翩翩飞舞。百花绽放,争奇斗艳。 一只不怕人的小狐狸钻进旅人的胯下,走在前头,像在替他带路似的。 这里宛如一座乐园。 旅人发现一名男子倚着榆树,和一头小熊一起睡着午觉,旅人出声向男子询问:「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男子抬起头应了一句「景致优美的山奥7」。从此,人们便称呼当地为「美奥」。 天化之屋 1 宛若古刹般的荒屋后面有株巨大的杉树巍然屹立。 这是树围达数公尺长的巨木。 时值夏日,美奥到处都笼罩在绵密如雨的蝉声下。 我独自一人仰望杉树。漫不经心地转身时,在杂草中跌了一跤。 两条平行的黑色铁条,上面布满红色锈斑。是铁路。 从宽度和粗细来看,这是远比普通电车还小的车厢专用铁轨,它当然不通往美奥车站。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铁路呢,我歪了歪头。 铁路发散出静谧的气息,往昏暗的森林内画出一道和缓的弯弧,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刚刚父母又开始激烈争吵了,我夺门而出,这天没安排任何计划。 铁路没有分岔,似乎不必担心会迷路。 在难以形容的神秘气氛诱使下,我不知不觉沿着铁路往前走去。 2 一些女同学常对我说:「望月同学,你家好像城堡哦。」它一点也不像城堡,不过建在高台上的白色洋房在美奥这种乡下地方确实很稀罕。 就读小学低年级时,大家曾写过「朋友的优点」这个作文题目。同学互写彼此的优点,其他人只要一写到我,总是千篇一律提到:「她住在城堡般的房子里,真酷。」周遭孩子对我的印象仅只如此。 「城堡般的房子」这句话,感觉多少带有一点排挤的味道,那座「城堡般的房子」,让我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很少请朋友到家里玩。 要走到我家的大门前,得先过一段陡坡,然后再爬上石阶,所以外出是相当累人的一件事。 家父是一名建筑师,经营建筑事务所,但他相当清闲。不少家父设计的建筑照片被裱框挂在客厅墙上当装饰,从这点来看,他身为建筑师的风评似乎不错。他似乎继承了一些不动产,还从中收取租金。 也许外头的世界有人会尊敬家父,但在家中,他是个惹人厌的男人。他常出言嘲笑我母亲的家人,或是他看到的市井人物。 「既贫穷又无趣」以及「既富裕又有情趣」是家父最爱用的关键字。他认为既富裕又懂情趣,至于他以外的人,都是既贫穷又无趣。要不就是像他一样富裕,可惜不懂情趣。 到家里修理东西的人、推销员、乡公所的人,一旦离开家父面前后,他之前隐而不露的嘲讽讪笑便会全部显现在脸上。做那种工作还真是辛苦啊,既贫穷又无趣——他会得意扬扬地对家母这样说。 之前作文课写到「我的梦想」这个题目时,我写说「我想当学校老师」,当时家父听了一脸惊讶,他说:「当老师很辛苦耶,既贫穷又无趣。」 幸福与健全对家父而言,似乎不具任何意义,他认为人只要既富裕又有情趣就够了。 我原本一直很尊敬家父,但到了某个年纪后,我开始很讨厌他,一见他就想吐。 3 铁路蜿蜒曲折,在森林中穿梭。 我感觉自己像个探险家,一路快步前进,途中通过一处岩壁凿出的隧道。前方静得出奇,铁路旁的绿意愈来愈浓。 一阵水声传来了。 也许是瀑布之类的,我心中略感雀跃。 走着走着,水声怱远怱近。 向外挺出的枝叶看起来像佛像上的天盖,前方站着两名身穿和服的男孩。比我小上几岁,像是小三、小四的年纪。 两人都理了个大光头,应该是双胞胎,五官颇为相似。 两人原本似乎在玩,见我走来吓了一跳,顿时停止动作。 一人单手握着树枝,一人手里抓着蜥蜴。 我们间隔数公尺远,一动也不动,达数秒之久。 其中一人腼腆地举起蜥蜴给我看。 你看这个怎样? 他的表情仿佛这么说。我缓缓点头,靠近想看个仔细。 是一只全身绿色,带有橘色斑纹的蜥蜴,圆圆的黑眼珠相当可爱。 男孩轻轻将蜥蜴放在我手中。我把蜥蜴摆在铁轨上,蜥蜴的模样就像在说「我获救了吗?」它东张西望,接着就一溜烟跑远了。 其中一个男孩想朝蜥蜴跑掉的方向过去,另一个拦住他说:「不过是蜥蜴罢了,算了啦。」 「大姐姐,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指着自己走来的方向,应了一句「从镇上来的」。我也可以回答是美奥,但我认为这里也算是美奥。 「来自镇上啊。那么,你认识尾根崎的小翔吗?」 我心想,我怎么可能认识,向他们摇了摇头。 「你们是……」 「建平。」其中一人说。「幸平。」另一个人说。 「是双胞胎吗?」 「是啊。」 「大姐姐,你是解苦的旅人吗?」 解苦之旅?我侧头表示不解。 幸平擦去鼻涕后,用他擦鼻涕的那只手拉住我的手。 「你想看独角仙吗?」 「有吗?」 两人互望了一眼后,咧嘴而笑。他们大概想向我展示吧,我也愈来愈想看了。 「可是,不能带她回家耶。」 「如果是解苦就没关系。」 我和双胞胎一起继续往前走。 途中,我们偏离铁路,走进一条野兽通行的道路。道路的入口很不起眼,倘若没人指出,肯定不知道那里有条小路。 走了一小段路、钻过一扇腐朽的木门后\树林中出现一座水质清澈的清泉和民房。 民房有两层楼,虽没挂上招牌,却会让人联想到老旧的民宿。换言之,这是一栋看起来有不少房间,构造有点复杂的木造房屋。 庭院里有座鸡舍,里颈有几只白矮鸡。鸡舍后头摆满了故障的壁钟、生锈的引擎,以及猫头鹰的摆饰。 「这里是解苦之馆。」 「是我家。」 晾在洗衣绳上的床单后方走出一位身穿围裙的太太,像是这对双胞胎的母亲。 「哎呀,幸平,这位女孩是……?」 这位阿姨眯起双眼时的目光,令我全身僵硬——我想起双胞胎其中一人之前说过,不能带我回家。 「她是来解苦的。」 建平如此解释。 那位阿姨的目光从双胞胎脸上移向我,伸手搭在我肩上,露出惊诧的表情。 「你是……」 她露出笑容。 「吃个点心再走吧。」 我们在外廊上吃草粿。不知为何,这位阿姨对我特别温柔,我就这样度过一段轻松自在的时光。 双胞胎其中一人端来一个装有独角仙的盒子。欣赏了一会儿后,我们开始在房间里玩跳棋。 临近傍晚时分,突然有风雨欲来的迹象,不久后雨滴哗啦啦打向屋顶和树木的声响便传来了。也许他们是急着要收衣服吧,我听见走廊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玩完跳棋后,我们改玩花牌。窗户敞开,雨后的草木气息灌入屋内。 壁钟响了,那位阿姨呼喊「建平」的名字。建平去没多久便回来了,他告诉我:「我妈说,待会儿会有暴风雨,叫你在这里过夜。」 「可是……」 本以为他们会对我说「你该回家了」,所以我颇感意外。从外廊往外看,黑暗中下着倾盆大雨。空中不时有闪光划过,传来阵阵雷响。 在别人家过夜很有吸引力,但他们可是今天才认识的人呐。正当我犹豫不决时,拉门开敔,双胞胎的母亲走来。 「听我的建议,在这里过一夜吧。这可是暴风雨呢,这里离镇上又那么远。况且,我也想和你聊聊。」 晚餐吃的是炸虾、味噌汤,配 白饭。大人好像在其他地方用餐,房间内摆出的和室桌前只有我和双胞胎三人。 「老大不知道回来了没。」 幸平心不在焉地说。 「你说的老大是谁啊?」 「就是我们的老大。」建平应道。我猜可能是他们的父亲。 「哎呀!」 「用不着鬼叫吧。」 一切暧昧不明。 不过,我就像到亲戚家作客般,感觉颇为自在。 「哎,因为幽香是解苦嘛。」 「是不是解苦,我们看得出来,只要老大来就知道了。老大很温柔的,你不用担心。」 不久后,那位卸下围裙,改穿一身和服的阿姨向我呼唤:「来一下好吗?」建平和幸平也跟着站起身,阿姨予以制止:「你们待在这里。」 她带我走过走廊。 好宽敞的屋子。 到处都是昏暗的房间,空中微微飘荡着焚香的气味。屋子深处有个充满神秘气氛的窄细楼梯,挂在墙上的鬼面具、年代久远的泛黑屋柱,都教人看了不寒而栗。 走上走廊深处又高又陡的楼梯后,我被带往一间约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 我被现场的气氛震慑了,战战兢兢坐向地上摆出的坐垫,不知该做什么好。 「你是家住山丘上的望月先生的女儿对吧?」 阿姨一开始便向我确认此事。 我为之一惊,点了点头。我刚刚并未报上自己的姓氏。 「阿姨是个情报通。大部分的事情我都知道,所以知道你是来解苦的。」 我不知道什么是解苦,我想像那是像针灸治疗之类的东西。我回答她,我并不是来解苦的,但我话才一说完,阿姨便态度丕变,反问我一句:「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担心她会在这倾盆大雨的夜里将我赶出去,一时答不出话来,蜷起身子。 「你放心,用不着这么紧张。」阿姨柔声道。 「请问……解苦是什么?」 「哦,解苦是吧。」阿姨颔首。「这可不好解释呢,因为解苦有很多方式。像你这样的女孩独自前来解苦的情况很少见。不过,打从一开始见到你,我就知道了,你确实有不少苦。」 「苦?」 「痛苦的苦。不过,你自己可能不知道。」 阿姨开始向我解释。 那个呀,解苦的意思是解除痛苦。人只要活在世上,一定会感到痛苦。如果痛苦像辽蔽太阳的浮云,那就不需要解苦了,因为总有云开见日的一天。倘若痛苦像阻挡道路的倒树,那也不需要解苦,因为只要加以跨越,或是换条路走就行了。 不过,痛苦要是在心中盘根错节,那就需要解苦了。 否则痛苦永远也无法消除,有时还会毁了人的心灵。 我们有能力化解这些盘根错节的痛苦唷。 「解苦是要做什么?」 「因人而异。有时是和老大一起前去参拜美奥菩萨,不过你嘛,得靠解苦盘来『天化』,要花上四、五天的时间。」 我没问她天化是什么,应该是我不明白的仪式名称吧。不过,更大的问题是,它得花上四、五天的时间。 「阿姨,」我惴惴不安地说。「我不需要解苦。」 「嗯,我们不会强迫你。老实说,如果不用解苦就能解决的话,最好还是别做。只不过,这是漫长人生中的问题,有时候还是先做比较好。」 「可是我没钱耶。」 「钱?」阿姨蹙起眉头。「我们不会向你这样的小孩收钱的。拜托,解苦又不是做生意。」 楼下传来一个男人的雄厚嗓音,「喂,还在吗?」他大步走上楼梯。 拉门开殷,一位挺着个啤酒肚的大叔出现了,他那头自然卷头发乱乱的。 「哦,原来在这儿啊。听说你是家住山丘上的望月家千金是吧。」 我低头行礼,说了声「您好」,大叔点头回礼。 「是孩子们带来的吗?」 「我正建议她进行解苦。」阿姨对男子说。「因为她的苦多得惊人呢。用『天化』你看怎样?」 「说得也是。」大叔眯眼打量我。「你要做吗?」 我露出苦笑,摇摇头,没有明确说出意愿。 「嗯,那你就好好考虑一晚吧,该睡觉了。」 那天晚上,我在二楼的房间过夜,建平、幸平这对双胞胎也陪我一起睡。在大铁锅内泡完澡后,他们借我一件浴衣。 这对双胞胎得知我会留下来过夜后,雀跃不已。 「关于解苦,他们跟你说了什么?」幸平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如此问道。「幽香,你打算怎么做?」 「好像是说要用解苦盘进行天化。我不是很懂,但我应该不会做才对。」 「以解苦盘进行『天化』是吧。我曾经做过呢。」建平感慨良深地说。「我养的狗死掉的时候。」 「感觉怎样?」 「觉得很轻松。」 「会不会痛?」 建平笑着说,一点都不痛。 「老大很温柔的,你放心吧。」 两人依偎在一起,一脸幸福地睡着了,呼吸变得深沉。 我想着那位阿姨说的话,细细思考自己的痛苦。虽然不知道我的痛苦是否和她说的「苦」一样,但我的确时常感到、心神不宁、担心害怕。做任何事都感到空虚,对许多事感到憎恨。像这种时候,我会全身使不上力,感到心痛如绞。 那是我半夜走下楼梯上完厕所后,在走回房间的路上发生的事。 雨已止歇,从玻璃窗射进屋内的月光照亮面向庭园的走廊。 这里是哪儿呢?感觉好像离我住的镇上无比遥远。 正当我陷入沉思,发起呆来的时候,一片宁静中突然发出一阵闷闷的嘈杂声。 这声音透过墙壁和拉门传来,既像诵经声,也像交谈声。 叽叽喳喳、咕噜咕噜、叽叽喳喳、咕噜咕噜。 外头的猫头鹰发出呜叫,那阵嘈杂声仿佛以此为信号戛然而止。 宁静像水一样洒落四周。 总觉得自己像闯入了梦境。这房子会不会因为某个原因而突然消失,让我被遗弃在原野上呢?我迅速想像了那画面,全身发起抖来,急忙快步返回房间。 4 小六那年,我有一段时间每星期五都会去上小提琴课。 那是某音乐大学毕业的女老师,在自家开设的音乐教室。她帮一间约十五张杨杨米大的客厅加装防音设备,在里头架设了钢琴,充当练习室使用。 一堂课四十五分钟,基本上算是一对一课程,但因为排我前面的男孩时常迟到,所以他常和我一起练习。我们两人的琴艺一直都没长进。 那男孩大我两岁,上另一所国中,有一张俊秀的脸孔,举止温文儒雅。男孩名叫柳原黎磁,老师都叫他小黎。 他气质出众,踩着滑板车出现的模样相当迷人。 我曾和小黎有个几次简短的对话。 「你喜欢小提琴吗?」我们两人独处时,小黎这样问我,我摇头应了声「不」,他笑着回答:「我也不太喜欢呢。」 因为不喜欢,所以小黎不久后便没来上课了。当我听老师说他不会再来的时候:心情跌落到了谷底,因为我一直当他是我的「真命天子」。我相信这世上某个地方有我的「真命天子」,他会前来解救我,改变一切,我一直以为那个人就是他。如果小黎是我周遭的人,或许我就不会这么想,但因为他年纪比我大,又来自另一个不同的领域(也就是和我不同校),所以给了我无限的幻想空间。 不久,我也离开了那所小提琴教室。 一年后,我意外与小黎重逢。 那是十二月的事。我在书店买完杂志返家的路上,有人从后面叫我。 「喂,等一下。」 我回身一看,是小黎。我以为自己在作梦:心跳得好快。尽管我已没去小提琴教室上课,但我还是每天晚上祈祷「神啊,请让我和小黎重逢」。 小黎身穿黑色皮衣搭牛仔裤。短短一年,他又长高了许多。他身后站着一名女孩,身穿白底粉红条纹的夹克。 他告诉我,他们两人也想买和我一样的杂志,所以前往书店,但慢了一步,最后一本被我买走,他们只想看杂志里的两个地方(造访日本的外国运动选手专访,以及刊出他们朋友投稿内容的读者栏),希望我可以借他们看。 看来,小黎已不记得我是一年前和他在同一间小提琴教室上课的女孩了。 我们顺道前往公民馆。我坐在中间打开杂志,他们两人分坐两旁看。 我知道自己的脸颊发烫。小黎似乎对杂志的报导兴趣缺缺,感觉是与他同行的女孩想看,他才开口叫我。他们朋友的投稿确实刊登在杂志上,两人一阵欢呼。 「嗯,这样就行了,谢谢你。」女孩心满意足地说,并阖上杂志。 这女孩是小黎的妹妹,还是亲戚呢?身处我们当时文化氛围中的人就算对异性有好恶,也不会有名为「交往」的行动,男孩子一般都是和男性朋友吵吵闹闹地玩在一起。 「一起去吃热狗吧。」 女孩如此提议。小黎意兴阑珊地向女孩应了一句「哦,好啊」,转头面向我。 「我请客,就当作是你借杂志给我们看的谢礼,一起去吧。」 「啊,对对对,说得是。一起去嘛,走吧。」 女孩以略显不自然的口吻说道。 我们在车站前的摊贩旁吃热狗时,细雪飘了下来。三人言不及义地闲聊,我始终没提起以前和小黎一起在小提琴教室上过课的事。小黎站在我身边,替我拿来番茄酱。 小黎突然看了手表一眼,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就离开了,于是我们就此解散。 那女孩名叫亚美。和小黎同样年纪,换言之,她大我两岁。 道别时,亚美笑咪咪地跟我挥手。 「幽香,再见罗。」 一年前认定他是真命天子的爱恋之心再度重新燃起了。不可能有这种偶然的,难道是有某个特别的力量在推动这一切?我愈想愈觉得有可能。 接着又过了一个礼拜,家父动手殴打了家母。不知道是因为外遇还是什么原因,总之他们为此不断相互咆哮,最后家母就带着我离家出走了。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家父常会「发疯」。他常叨念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像是「也不想想你们是靠谁才能过这种既富裕又有情趣的生活」之类的,很不讲理地责备家人,带给我们困扰。 家母带我住进美奥车站前的商务饭店。 「明天学校怎么办?」 「一天没去上课,应该不会怎样。明天一早,妈妈会跟校方联络。」 我们在餐厅吃晚餐,之后就一直待在饭店房间里看电视。我看爱情连续剧时,把自己想成女主角,把小黎想成男主角。这段时间里,家母一直和人讲电话。 隔天,我和家母在外头的咖啡店用完早餐后,就暂时分头了。家母说要和家父两人「好好谈谈」,先一步回家,我则打算去买些文具和书本打发时间再回家。 我发现亚美在公车站牌附近和一名流氓模样的男子走在一起。 亚美与我眼神交会后,和那名流氓模样的男子说了些话,便朝我跑来。男子转身离去。 「哎呀,这不是幽香吗?」 很高兴她还记得我名字,我投以微笑。 「幽香,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四处走走逛逛。」 「真的?我也是耶。」 「我想去买点文具。」 「啊,那我帮你挑。」 「哦,好。」我点点头。 因为她算是学姐,所以本想用敬语和她说话,但亚美却对我说:「用不着对我说敬语啦。」结果,我一下用朋友般的口吻说话,一下又说出敬语,用辞遣句相当古怪。我没问她为何上学时间在街上游荡,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事情要处理。 我原本打算买完东西后,到图书馆打发时间。 不过,比起图书馆,和亚美一起玩更具吸引力。而且,和亚美在一起的话,小黎或许也会出现。 在百货公司买了文具和书本后,我和亚美走进电动游乐场,亚美很慷慨地给了我五百日圆。之后我们到一家刚开幕的速食店,她买汉堡请我,我们两人拎着汉堡前往公园。 亚美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她告诉我学校发生的趣事,听起来就像当红搞笑艺人在电视上演出的搞笑短剧,她还得意扬扬地说她有个长她几岁的朋友,是飘车族,「所以要是有人敢瞧不起我,那群飘车族就会给对方好看。」 之前在便利商店里,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点心和便宜的香水塞进怀里。 在公园的森林里,亚美抽着烟。她问我要不要抽,于是我请她教我怎么抽,点了根烟。 「会不会有害健康?」 「香烟是吧?只要抽完后吐个口水,就不会有害了。」 亚美朝一旁吐了口唾沫。 「之前跟你在一起的那个男生……」我一面咳,一面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亚美的表情瞬间蒙上一层阴影。 「哦,你是指黎磁吗?」 「原来他叫这个名字啊?」 我故意假装不记得他的名字。 「没错,他叫黎磁,姑且算是我的男友。」 亚美吞云吐雾。知道他们不是表兄妹或亲戚后,我隐隐觉得胸口发疼, 「说来你也不会懂的,和他交往很辛苦呢。」 「哦。」我意兴阑珊地应道。 坦白说,我觉得亚美与小黎在容貌与气质方面,似乎不太相配。就算两人真的在交往,小黎也不会很喜欢亚美,她之所以说「和他交往很辛苦」,指的应该就是这个吧。 「那刚才那个男人呢?」 亚美一脸不悦地抬起头来。 「你为什么问那么多?」 我向她对不起,羞愧地缩起身子,亚美旋即放松紧绷的表情说:「幽香真可爱。」 「下次我找黎磁来,我们三个人一起玩。」 亚美提出一个令人开心的提议。 三个人一起玩的点子很吸引人。想和小黎变熟的话,三人一起玩是最自然的了。虽然亚美或许会成为爱情路上的阻碍,但连续剧里也都是这么演的:最终和真命天子结合的人,途中总会遭遇各种阻碍。 「哗,好像很有意思呢,真不错。」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会告诉黎磁一声。」 「什么时候一起玩?」 「那就下个星期天吧。」 约在这座公园的长椅,十二点左右,不可以忘记哦。 约定好之后,我们就道别了。 回到家后,家母已做好菜。总之,生活似乎又回归日常了。家父在晚餐时间一句话也没说。 5 隔天一早晴空万里,天气很好。清早的鸡啼声唤醒了我。 到厨房吃早餐时,我告诉阿姨我想解苦。 建平那句「一点都不痛」,降低了我的戒心。 「那我先去准备一下,在傍晚之前,你先去玩。」 阿姨如此吩 咐。 到了傍晚,我被领往一间室内焚香的别房。 里头摆有桌椅,老大卷起衬衫衣袖,早已在里头等候。 我与老大迎面坐下后,他取出一个画有莳绘8的黑漆箱子。 打开箱子,里面装着一个画有图案和文字、散发出神秘气息的金属圆盘,有摆放盘子的台座,以及数十张大小和花牌相当的卡片。 我睁大眼睛望着金属盘。我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这是解苦盘,又称作精灵盘。」 如果要举出类似的东西来说明的话,它就像风水盘和轮盘的混合体。上头的文字是汉字,图画则带有中国风。摆放盘子的台座四边有朱雀、玄武等四神的装饰。 「原本应该是来自中国大陆,如何传来的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听说远古时,美奥的咒术师都用它来解读占卜。」 「真的?」 「不知道。据说随着用法的不同,它甚至能解读时局和命运……不过,如今已没人知道使用方法,现在都只用来进行『天化』。说到所谓的『天化』啊……」 老大随手将卡片摆在前头。卡片长得有点像花牌,但上头画的图案和花牌不同。有森林的野猪、月夜下的猫头鹰、和服装扮的女子、竹林中的草屋、熊、外形奇特的橘色花朵、太阳、雨、星星、一群满脸横肉的野武士… 「算是一种游戏。」 游戏…… 「就像麻将、花牌、扑克牌之类的。只要玩上一段时间,痛苦或许就能解除。不过,一旦开始玩就得玩到最后,否则就没任何意义了,痛苦会全部重回你身上。这样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摇了摇头。知道不是针灸之类的疗法后,我略感放心。 「那就开始罗。我告诉你规则。我是父亲,你是孩子。接受解苦的人都是孩子,到最后都不会更换角色。」 以言语详述「天化」的规则非常困难。「天化」是由卡片和解苦盘构成的、自成一格的世界,解释其规则就像对从没见过麻将牌的人解释牌型一样困难。 孩子会拿到三十张卡片,他必须遵照解苦盘(它会像轮盘一样不断转动)的指示,与父亲的卡片配对。倘若卡片配对顺利,卡片数量便会减少。等到三十张全部脱手后,这一局就算「结束」。 卡片并不会一直减少。有时卡片的数量会随着配对的方式增加,先前丢弃的卡片也可能又重回手中。如果条件吻合,有时也能交换卡片。 在游戏中主导一切的老大会视情况指导我下一步该怎么做,所以初学的我玩起这个游戏丝毫没半点窒碍。 一开始玩这游戏,便沉迷其中。好神奇的世界。 像「天化」如此深奥的游戏我从没见过,日后也不会遇到了。它和我所知道的花牌、将棋、围棋等游戏截然不同。 它的细部规则相当复杂古怪,与游戏的世界紧密相扣、互动活络,原因和结果(也就是因果关系)让这世界的独特性浮现,很难想像人类能发明出这种东西。 玩着玩着,会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云端,化为一个俯瞰地上万物的透明体,眺望这世界的趋势演变。 ——来到狩猎格,得到野猪卡片。和我的野猪卡片配成一对丢弃,取得作物。来到下雨格,培育作物。来到下雨格,又是下雨。雨下太多,作物全毁。饥饿。哎呀,真不该让野猪卡片配对丢弃的。否则就不会饿肚子了。 ——男性旅人,纺织女。我用这两张卡片换来孩童们的卡片。来到繁荣格,田地丰收的卡片。好耶。吹来西风。这是什么预兆?不知道,先不管它。我丢弃花,换来刀。遭遇严重战乱。好险我有刀。 「愈来愈开窍罗。」 老大如此说道,哗啦哗啦地转动轮盘。 这间别房似乎没牵电路,房里唯一的光源是吊在桌子上方的一盏油灯。老大高大的身躯看起来活像狸猫怪。 玩了约莫三个小时,我那三十张卡片终于全部脱手了,这一局就此「结束」。我玩得满身大汗。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天化』一共得玩九局。第二局明天再玩。吃完饭后去泡个澡,好好睡一觉。」 走出别房后,由纱门潜入的夜气让我发烫的身躯迅速冷却。 我前往昨天那个房间,晚餐早已摆在和室桌上了,但我没半点食欲。 我把晚餐收向厨房,为自己剩下饭菜道歉,那位阿姨柔声对我说:「也对,第一次进行『天化』,有可能会吃不下饭。」 「进行得怎样?」双胞胎步伐急促地朝我奔来,充满好奇地询问我的感想,但我只应了一句「很有趣」,就早早钻进被窝里了。 不过,它填满了我的思绪。 我脑中想的全是刚才「天化」的事,无暇其他。我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与「天化」的邂逅,带给我莫大冲击,其他事全都变得模糊不清了。离家出走的不安感完全烟消云散,我就只是一味回想初次进行「天化」的愉悦。那天晚上我作了「天化」的梦。 隔天用完午餐,我再次被唤去别房。老大身穿粉红色衬衫,戴着圆框眼镜,早已在里头等候。 「接下来要照今天预定的计划,进行第三局。如果晚上还有时间的话,再进行第三局。」 他从莳绘箱中取出盘子,发给我卡片后,我旋即被吸进那世界中,犹如落进坑洞中一般。坑洞里的另一头,是「天化」迷人的辽阔世界。 第二局与昨天不同,卡片像雪崩般不断配对成功,三十分钟不到便「结束」了,速度快到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当真是转瞬之间。 我颇感扫兴,向老大说「我还想玩」,但他回我一句「不行,傍晚再玩下一局」,不理会我的要求。 「有时也会像这样,三两下就结束。因为不可抗力。」 因为不可抗力而结束。不知为何,这句话一直留在我的脑海中。 总之,我一直引颈期盼傍晚的到来。 6 宅邸前碧蓝的清泉深不见底,有龙栖息的深渊指的就是这个景致吧。 走着走着,会发现涓涓水流从四面八方往此汇流。 双胞胎手持钓竿现身,向我邀约:「一起去钓鱼吧。」我见建平头上顶着一只独角仙,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们坐在向深渊挺出的岩石上,以虫子当钓饵放线垂钓。 「可以钓到什么?鲑鱼吗?」 「要是能钓到就好了,可是钓不到鲑鱼。」建平笑道。「要更上游才会有鲑鱼。」 「可能会钓到雅罗鱼吧。因为下过雨之后,或许会大量聚集。」 「不过,我们的目标是鳗鱼哦。」 「我问你们,『天化』这游戏是谁想出来的?」 「哎呀。」 「不知道。幽香也真是的,开口闭口全是『天化』。」幸平一面帮我的钓竿装钓饵,一面说。他说得没错,我开口闭口谈的都是「天化」。 「因为人家喜欢嘛。」 「你会一直玩到最后第九局吗?」 「当然。」 「啊,上钩了。」 建平头上的独角仙振翅飞走了,这对双胞胎始终一副悠哉的模样。 我们一共钓到五只雅罗鱼,阿姨端出陶炉,在庭园里烤鱼吃。那天没钓到鳗鱼。 钓场附近的大岩石旁摆有五尊地藏菩萨。 「去拜一下吧。」双胞胎站在地藏菩萨前,双手合十。我也依样照做。 「这是坟墓。」 「是你们的祖先吗?」 虽然看起来不像坟墓,但就算庭园里有祖先的坟墓,我也不会大惊小怪。 「不,不是我们的祖先。」 「不然是谁的?」 「嗯……是神明。死去的人。神佛。」 「我也不是很清楚。是很伟大的人。」 「是朋友。」 想到这对双胞胎将地藏菩萨当成朋友,我忍不住开心地笑了。 傍晚,第三局展开了,我决定全力以赴。我先入浴,让自己觉得身心洁净,然后用力拍打脸颊,抬头挺胸朝别房走去。 我光看到那只莳绘箱,便情绪激动,心跳加速。 「你的表情愈来愈棒了。」老大取出盘子。和昨天一样,房间内有焚香。 「充满干劲。」 在第三局中,我又更进一步迈向「天化」的深处。前两局只算是「天化」的入口,就像幼儿用的浅滩。「天化」已轻易越过单纯的游戏框架,不再是以「好不好玩」之类的话语所能形容的活动。 第三局展开的世界,让人觉得里头有神明栖宿,也许有个和过去或未来相同的世界,实际存在于某处。拿到战乱的卡片,我会听见马蹄蹬地的声响,拿到暴风雨的卡片,我会感受到暴风。从卡片的动向中,我感觉到各种思想,并跟着它走,接着便会有相反的思想出现.像要与之相抗般,令人混乱。本以为是善,却突然转为恶,原本感觉丰足之物,转瞬间却成为令人心寒的虚荣。攻击与防御。某部分成功,某部分失败。 卡片反复增减,迟迟无法结束。从我白天时得到的经验中,我明白「享受」游戏比「结束」更重要。就算卡片增加,我也一点都不觉得遗憾。 在几乎令人眼花撩乱的重重危险中,五颜六色在我眼前迸散。有天空的蔚蓝,血液的鲜红,散发浓厚气息的青绿,闪耀的白色。如果我打出这张卡片会怎样?这个计策会成功吗? 我激动地颤抖着,打出手中的卡片,并以清醒的心思暗忖——我现在一定正站在自己人生的巅峰。 我沉迷其中,不知过了几个小时。完全不在乎外头世界的时间如何流逝。回神时,手中的卡片已全部脱手了。 「喂,你还走得动吗?」 我用尽所有精力了,走起路来步履蹒跚,连老大看了都替我担心。 我一钻进被窝里,便像全身融化般,完全失去意识。 亚美出现在我梦中。 在冬日灰暗的天空下,亚美双唇微张,眼中透着不安。我第一次发现,亚美也会流露如此不安的眼神。 7 在十二月的那个星期天下午,我等了一个小时,始终不见亚美现身。天寒地冻,我静静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连肋骨也为之打颤。我喝着罐装咖啡,但还喝不到一半,罐子已变得冰凉。 我打算回去时,正好看见亚美手插口袋,朝这里走来。 「啊,你还在啊。」 那是亚美开口的第一句话。对自己的迟到丝毫没半点歉疚,而且也不见黎磁同行。 「你真的在这里等啊。真不好意思。」她脸上的表情这么写着。 「我还是回去好了。」我撇下这么一句,她急忙拦住我,还一直问我为什么要回去。 「天气很冷。」 「对不起啦,我知道了。我们一起走吧。」 今天的亚美不像数天前见面时那样说话说个不停。 我们走了一会儿,亚美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说: 「黎磁说他今天不能来,虽然他很想见你一面。」 他很想见我一面?我们只有一起吃过一次热狗,他就想见我?我心中的火焰因这句话悄悄地燃起。 「下次我会带黎磁来的。先去吃点东西吧。」 走出远食店后过了一会儿,亚美说「我知道有个好地方」,说完就快步向前走去。我们走进一座位于坡顶的儿童公园,那是设有恐龙游乐设施的小公园。 「黎磁他很色呢。只要看四下无人,就马上偷亲我。」 「是吗?」 我猜她八成在说谎,表情平静地应道。 「你们不会吵架吗?」 「吵架是吧,如果是打情骂俏的话,倒是满常有的事。」 亚美突然改变话题。 「幽香,我问你,你有没有在天上飞过?」 「没有。」 「瞧你回答得这么认真,幽香,你还真是怪呢。」亚美笑了。 而且你今天还真的乖乖地在那里等。 「我告诉你哦,我真的能在天上飞,而且还常飞呢。很棒吧?」 「怎么飞?」 「这是……」 秘密。 亚美让我瞄一眼她包包里的瓶子。 「是真的在天上飞哦。我会穿过树梢,从空中俯瞰整个市街。」 其实我也常梦到自己在天上飞。我甚至想过,这世上或许真有会飞天的人,说不定中国深山里的仙人就会。不过,当时亚美说的话,我只是一笑置之。 本想找个机会和亚美说再见就回家的,但和她道别时要是把气氛搞僵,日后恐怕就没机会再和小黎碰面了。 我一直在找适合的时机向她开口。 亚美来到儿童公园深处一座枯黄的杂树林里,登上林中的阶梯。 走上阶梯后来到了一处视野开阔的空间,那里的景致不怎么特别,只看得到底下单调的社区,以及远处尾根崎的瓦片屋顶。 狭小的空地里有一座凉亭,四周到处都是散落一地的点心袋子和烟蒂。除了我们之外,别无他人。 这里四下无人,最适合未成年人在这里抽烟。 亚美朝凉亭的长椅坐下后,从包包里取出刚才让我瞄过一眼的黑色瓶子,上头还贴着标签。 「这是喝了可以飞天的药。」 里头装的是什么呢?是酒吗?也许是毒品。不,搞不好是稀释液9之类的东西。我静静注视着瓶中的液体。 「这到底是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这是喝了可以飞天的药。很珍贵呢。」亚美噘起嘴说。「我不会分你的。」 我突然觉得自己已完全看透她的坏心眼了。 只有我能在天上飞;真正重要的东西,我才不跟你分享呢。幽香或许是朋友,但只算是在一旁含着手指、满脸羡慕看着我的那种朋友。 这是正确的解读,还是我个人偏颇的看法?如今已永远无法求证了。亚美接着说。 「真的能飞哦,就像在游泳一样。」 我不发一语望着她。 「在我飞回来之前,你就待在那边等我吧。」 厚厚云层覆盖的阴郁天空中,有只孤鹰在盘旋。我心想,今天或许会下雪。 亚美将瓶子凑向嘴边。 一脸陶醉地闭上眼。 我不管了。 这个人……有点危险。 我转过身,留亚美一个人在原地,悄声离开。 本以为她会快步追向我,但我走下楼梯后,她始终没追来。想折返的念头只维持了一瞬间——想到要再次走上楼梯便觉得麻烦,而且我也没这个义务,我就快步离去了。 当她睁开眼,发现像忠仆一样一路跟着她走来的我不在身旁,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我在心中想像。我有一点点觉得她「活该」。 我还有另一张王牌:我曾和小黎一起在小提琴教室上过课。而且亚美不知道这件事。 小黎一定还记得,他只是故意装作不记得吧?之前一起吃热狗时,我觉得他仿佛在和我进行无声的对话——(我们一起上过小提琴教室对吧?)(对啊,真高兴能再和你见面。)换言之,这是我和小黎共有的秘密。 我总觉得,就算没有亚美居中牵线,只要日后我在某个地方遇见 小黎时,谢谢他之前请我吃热狗,并提起这件往事,我们马上就能拥有别人无法介入的亲密关系。 8 「那么,这次是第四局了。」 老大对着解苦盘说。 「累不累?」 「不会。」 我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了,一睡就是十五个小时。我一醒来,马上要求阿姨让我进行第四局「天化」。 我感觉一股近乎焦急的情绪,仿佛只要没进行「天化」,我就会崩溃。 接过卡片后,第四局的轮盘开始转动。我感觉到房内的空气仿佛随之扭曲。我忘却一切,全身沉浸在「天化」之中。 ——暴风雪之夜。得到这张卡片后,招来了许多卡片。黎明之鸟。系着锁链的骨骸。不需要。啊,可是有限制。骨骸无法丢弃。能用在哪方面?完全派不上用场。也无法交换。这不是可以使用的东西。会一直留在手中。 在油灯的光芒照耀下,老大今天看起像是只大天狗。 「『天化』是谁创造的?」 「以前的人。」 真是个无趣的回答。 「可能不是人类吧?」 「不知道。」 第四局的状况像是被卷入一场巨大的暴风雨中。我试着以理性的木材来建造城堡,却全部被胡乱摧毁了。每隔五分钟便感受到痛苦。这次我试着尽快「结束」,但事与愿违,反而一步步被逼入困境中。 在这一局里,我明白自己的思虑是何等浅薄、平时有多么自以为是了。 系着锁链的骨骸那张卡片始终留在我手中,为我招来许多讨厌的事物。好的卡片全部溜走,我手中的卡片陷入胶着,愈聚愈多,到最后超过了七十张。 这感觉既像不断遭人痛骂,也近乎遭受拷问。我既愤怒又懊悔,眼中泛泪。 如果这是普通的游戏,我应该会把卡片甩向地上,大喊一声「我不玩了」,就此逃离现场。但此刻我倾全身之力对峙的是「天化」,因此我没办法这么做。 那具系着锁链的骨骸是…… 事情发生在我抛下亚美的隔天。 我从电视新闻得知,有名国三的女学生从社区后山的斜坡滑落,扭伤了脚,一整晚都没人发现,就那样活活冻死了。 我脑中一片混乱,狂潮般的不安朝我袭来。要是我当时阻止她喝那奇怪的东西,她也许就不会死了。不,亚美并不是服药才死的。她是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滑了一跤,才被冬日寒气冻死的。如果我能在那里等到她清醒,陪她一起走下市街的话……换句话说,我也该为这位傻学姐的死负责罗?怎么会有这种事。我又不是学姐的监护人,我也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这只能算是她自作自受吧? 我不清楚,也许我也有责任。 ——在我飞回来之前,你就待在那边等我吧。 因为这是她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 要是让人知道我当时也在场,肯定会惹来不少麻烦。我决定保持缄默,静观其变。这果然是正确的做法,没人向我打听这件事。 尽管我和亚美分别就读不同的国中,但她的死讯仍在我班上的同学问传了开来。 ——喂喂喂,听说藤中有一名国三学生嗑药身亡,你知道吗? ——不会吧,男的还是女的? ——啊,这件事我知道,因为我有朋友就念藤中。好像是逃避上学的女生,有人说她还卖春呢。 我感到呼吸困难,在厕所里狂呕。 亚美过世两周后,我遇见了小黎。 那是个晴空万里的日子。空气清新,颇有冬天的味道,可以清楚看见远方的景物。 地点就在美奥车站附近,小黎百无聊赖地站在杂货店前。 之前一起吃热狗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这次又观察了一遍,我发现小黎确实称得上是个美少年。他身材高大,双腿细长,修长的体型宛如花式溜冰选手,看起来似乎运动神经颇佳。脸蛋同时具有男孩的调皮活泼,以及内敛的知性,发型和服装的品味也很有都会气息。 他在远远的地方也很抢眼,光是站着就成了一位帅气的英雄。 我跑向小黎身边。 「啊。」 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好久不见。」 「是啊,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散散步而已。呃……」 我原本决定见到小黎后,要和他谈亚美的事。沮丧悲伤的小黎与我并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两人低声交谈——这种连续剧般的场景,我已幻想过无数次了。我要在那样的场景中向他吐露实情,说亚美临终前我其实陪在她身旁。 然而,实际来到他面前后,我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小黎就像要化解尴尬似的开口说道: 「嗯……谢谢你之前借我杂志。」 他眼中带着愉悦,我对此感到不解。 「啊,嗯。」 我还没想到该和他聊什么才好,这时,一名身穿学生制服,像是小黎朋友的男孩从杂货店里走出。 「哇呜,你该不会是在跟人家搭讪吧?」 「哇呜什么啊,滚一边去啦。」 小黎半开玩笑地做出赶人走的动作。 接着又有两名女孩从杂货店里走出,可能也是他的同学。两人都长得很可爱,打扮入时。两人与我们保持距离,不时偷瞄着我们,开始窃窃私语。 我一脸歉疚地向小黎询问。 「你是不是正打算要去哪里?」 「是啊,正在讨论要和朋友一起去看电影。」 朋友?两男两女。和学校里的朋友一起……看电影。 我不让他看出我沮丧的心情,故作开朗地应话: 「这样啊,掰掰。」 「嗯,掰掰。」 小黎转身。 四人迈步离开了。我听见与小黎同行的女孩揶揄他:「喂,那女孩是谁啊?告诉我嘛。」小黎装傻应道:「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两人肩抵着肩,十指紧扣。 我转身背对他们,极力维持开朗的姿态,迈步前行。这时才发现我忘了为之前请吃热狗的事向他道谢。 不对。我愈走心情愈往下沉,宛如陷入一座无底洞。是我会错意了,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小黎根本就不像我想的那样,他不会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低头落泪。我跟他根本无话可说。 之前说他想见我,全是亚美扯的谎。就连亚美到底有没有和小黎交往,也同样模糊不明。从小黎站在杂货店前的模样来看,他可能连之前约好星期天见面的事都不知情。请吃热狗那天,或许只是他刚好和拒绝上学的亚美在一起罢了。小提琴教室——一直惦记着此事的我真是蠢透了。他早忘了小提琴教室的事;就算他还记得,在正常情况下顶多也只会说一句「啊,的确有这么回事」,就结束了。为什么我始终没办法思考正常情况呢? 家里好冷,空无一人。 就在我虚脱无力地坐在床上时,亚美最后的那句话在我脑中浮现。 ——在我飞回来之前,你就待在那边等我吧。 突然有种胸口被人刨去一大块肉的感觉,我不禁放声呐喊。 老大双臂盘胸,紧盯着盘子说道: 「你在想什么?」 「朋友。」 老大应了声「哦」。 「我的朋友长得很正。」 「哦。」 「为人也不错。要是能和她一起来的话,一定很快乐。」 「这里是没办法和朋友一起来的。是你的男朋友吗?」 「是女性朋友,算是个不良 少女。」 不久,老大开始叫苦了。 「这样根本就没半点进展嘛。」 「那如果重来呢?」 「『天化』是不能重来的。」 老大叫我稍候片刻,自己起身离去。五分钟后,那位阿姨现身了。 「由阿姨我来代替。」 「可以吗?」 「当然可以。」阿姨发出「嘿咻」一声吆喝,在我对面坐下,以手巾擦了擦手。「我可是比他还要老练呢,你放心吧。」 与阿姨迎面对坐后,有别于先前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出现了。这就像为政者轮替后,整个世局风潮也会随之改变一样。尽管规则不变,但是她对世界的解释、对各种现象的处理方式、思考模式,都与老大截然不同。 「你太执著了。」阿姨说。「和老大一样。前一阵子,他干劲十足地说要收集镇上所有的石像照片。他一旦下定决心,就会全力达成,结果在雨中四处奔波,淋成落汤鸡,接连病了三天。这种固执的脾气要适可而止才行。」 纠缠在一起的线在她谨慎得宜的处理下逐一解开。阻滞不通的河流纷纷流向四面八方,犹如打开一扇又一扇的水门。 最后,系着锁链的骨骸那张卡片与适时出现的埋葬卡片配成一对,脱手了。 「今天就到此结束吧,你去泡个澡,好好用餐。」 阿姨如此吩咐一脸茫然的我,然后递给我一条手帕,因为我哭了。那感觉就像被荆棘刺伤后,不知是毒液还是鲜血的某种东西,从伤口缓缓流出。 当我泡完澡,走在走廊上时,屋内房间传来说话声。 我蹑脚走进隔壁昏暗的房间,身体贴向拉门。 ——的确是这里没错。 是家父的声音。 我这才想到,我已经四天没回家,也没和家人联络了。自从来到这座屋子后,我完全没想到家里的事,说来还真是不可思议。我沉迷于「天化」是一个原因,但这并非所有问题的所在。这座屋子有股神秘的力量,会让外界的一切变得模糊。 是家父来这里找我吗?不过,也可能是别人,只是声音像他罢了。 ——我小时候曾经误闯过这里,我还记得。 ——是吗?不会是你搞错了吧? 回答的人,听起来像是那位阿姨, ——不,不。阿姨,我还记得你。还有一位你们称之为老大的男人。他帮我进行解苦,玩一种像是花牌和轮盘组合而成的游戏。那游戏叫什么来着?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有?那游戏仿佛会在脑中出现森罗万象……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拜托,别摆出那种脸嘛。偷偷告诉你一件事吧,其实这里在三十年前,曾经是一处地下赌场。没错,当然是违法的。赌局开设在二楼,那已是矿车还能行驶时的事了。也许是哪个地方的老大,或是什么不正经的人来过这里。依我猜,可能是你曾和那些赌徒一起玩过,当时的记忆以另一种形态残存至今吧。儿时的记忆总是不太可靠的。 ——赌场。 ——听说很久以前热闹非凡,但现在只是静待化为荒屋之时来临的一般民家。 ——解苦是…… ——解苦是吗?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阿姨,你一点都没变老呢。 现场沉默了片刻。我想微微打开拉门,从门缝往内窥望,但门关得很紧,文风不动。 男子的低语声再度传来,我放下搭在拉门上的手。 ——之后我又找寻了几次。我想用这里才有的方法来化解我的痛苦。之前一度变得清澈透明的心,随着岁月增长逐渐变得混浊。可是我一直找不到这里,已暌违三十年了。这次我无意间再度踏进这里……发现这座房子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真教人不敢相信。呃……这样说或许有点失礼,但我准备了一点钱。我当然知道此事是不能向人透露的秘密,所以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隔了一会儿,阿姨以略带冷漠的口吻应道。 ——不好意思,有件事我有点在意,你说你想要解苦是吧?也就是说,你觉得很痛苦。 ——是的,我很痛苦。 ——既然这样,比起「付钱玩你说的花牌之类的东西来消愁解闷」,你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该做吧。我这番话就像在训话似的,不好意思啊。 男子再度开口,声音像是硬挤出来的。 ——我女儿不见了。都是我害的。 ——真教人同情。美奥这地方,有许多神秘未知之地,你得全力寻找才是。希望你能找到。 ——我已用尽各种办法了,但找了半年,都没有她的下落。 ——是吗?用尽各种办法仍一无所获也是常有的事,我会祈祷你有一天能找到令媛的。你继续待在这里一样无济于事,请回吧。 半年。如果他失踪的女儿就是我的话,事情就奇怪了,我离家至今也才三、四天而已。 也许拉门里另有其人,只是声音很像家父罢了。 为了确认此事,我很想打开拉门一探究竟。我鼓足劲一拉,这次哗啦一声门便打开了。 里头空无一人。 房内并未点灯,昏暗的房间充斥寒气,教人很难相信现在是夏天。 9 第五局,我再度与老大迎面而坐。 很宁静的一局。 世界宛如夕阳西下后的深蓝天空那般辽阔。 卡片的来去,好似映照天空、川流不息的大河。 我不露声色地询问。 「等全部结束后,就不能再进行『天化』是吗?」 「没错,只有一次的机会。这是第一次进行『天化』,同时也是最后一次。」 「为什么?」 「『天化』就是这么回事。」 「现在是……夏季吗?」 「不知道。」老大低语。今天老大看起来一样很像大天狗。 「它能化解所有痛苦吗?」 老大低头朝解苦盘凝望半晌后说道: 「极少数的人在九局全部结束后能化解所有痛苦,但这种人不多,大部分人都无法化解。这得看有没有天分。我认为你很有天分,而且超乎我的预期。你个性率直,思虑缜密。不论是轮盘还是卡片,都显示出你是千中选一、不可多得的人才,叔叔很开心。搞不好你能化解全部的痛苦也说不定。」 我默默进行卡片的配对。 「阿姨也说你很厉害。」 老大转动着轮盘。 我没问他,如果当真化解了所有痛苦会怎样? 在第三局时,我觉得要是能玩完全部九局,或许就会像修行深厚的僧人一样成为大彻大悟的大贤者,但到了第五局,则又是另外一种想法。 「到目前为止,化解全部痛苦的人有几个?」 「历代以来,只有五人。」 果然不出我所料。庭园里的地藏菩萨正好就是五个。 这表示,只要活在世上,便不可能化解所有痛苦。进行五局「天化」后,就算是我也会明白这个道理。 「天化」一行到最后,化解所有痛苦后,我就会在那一刻死去吧。 没有痛苦、没有迷惘,灵魂离开躯壳,庭园里又多一尊地藏菩萨。这样的状况似乎也说不上是恐怖,真微妙。因为这道理就像河川总有一天要流入大海一样。也许到了第九局时,会什么也感觉不到。 老大抬眼看着我,不疾不徐地说: 「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得一直进行到最后才行。」 「要是半途逃跑的话呢?」 「不是有个童话故事吗? 有个人发现山姥准备要吃他,于是便逃出山姥的家,结果你猜山姥怎么做?她拿菜刀在后头追杀呢。」 「又在开玩笑了。」 河流形成漩涡,分歧形成两路,不久后汇流,接着再度分歧。 「谁跟你开玩笑了。」 「换作是你,你会追杀吗?」 「我跑得慢,而且这样太麻烦了。那个童话故事的结局是山姥最后追上那人,将他大卸八块对吧?」 「我所听到的是三张护符的故事。他将一名僧人送他的三张护符依序丢向山姥,最后……好像成功逃脱了吧?」 「真无聊。平时生活中的杀生都不当一回事,山姥为了生活而杀生,却被人否定。」 「才不是这样呢。这根本就是两回事嘛。」 我再次进行卡片配对。白天的卡片配上夜晚的卡片。暴风雪的卡片配上屋子的卡片。万事皆环环相扣,显现出和谐景象。 「如果你逃走的话,这辛苦进行的解苦就全泡汤了。一千个人里头,只有一人能像你一样,具有解到最后一局的资质,你应该不会做这种蠢事才对。是吧?只要亲自玩这个游戏,应该就能明白。栖宿在解苦盘中的精灵,认定你是最棒的对手,对此相当开心。你会来到这里,绝非偶然。你是被召唤来的。」 嗯。 确实是很棒的游戏。 各种事情都会在这个小世界里发生,让我明白许多我过去只知名称、不懂其内涵的事。 所以才好玩。 「建平、幸平。」 我大声叫唤双胞胎的名字,将手中的卡片全抛向空中,朝大门疾冲。 我在门前回头一次,朝瞪大眼睛、惊讶地往后仰身的老大说声「谢谢」。 10 我穿上鞋,拔腿飞奔。 在展开第五局之前,我已事先拜托过双胞胎,请他们将鞋子摆在外廊等我了。本以为双胞胎可能会拒绝,但他们两人相视而笑,似乎认为我这项提议是最棒的恶作剧。 「这边、这边。」 幸平跑在前面,建平拉着我的手。我们穿过森林,冲向那条夜间铁路。 再来就都是一路直走了。 寒风袭来,道路两旁的树叶纷纷飘散。 整面天空都是乱舞的花瓣落叶。树叶和花瓣犹如幻象般,在空中逐渐淡去、消失。 「轰」一声巨响响彻空中,空气冷却了下来。 季节是隆冬。 冰冷幽暗的道路不断向前绵延,后头有个妖怪在玩鬼抓人的游戏,紧追在后。 一个因肥胖而跑不快的妖怪,没什么干劲的温柔妖怪。看起来就像是专程来替我送行的。 在严冬的星空下,那对双胞胎的踪影消失了,他们化为北风,笑嘻嘻地围绕在我身边。 那面有精灵栖宿的轮盘,似乎仍在天上转个不停。一切全泡汤了。或许不是吧,或许痛苦会再度回到我身上,但剩下的那几局接下来才正要开始。 我要回到镇上。 我口中吐着白烟,在枯树丛中沿着铁路不断奔跑。 清晨的胧町 1 在寒冬的黎明时分,我作了个梦。 我坐在森林里的矿车上,往美奥过去。 铁路两旁长满了山白竹,树皮的甘甜气味盈满四周,鸟啭莺啼随处可闻。 只有我一人搭乘的矿车在林中缓缓行进。 咔哒咔哒。 我站在最前头的货车上欣赏景致。 就在那一刻,一朵橘色鲜花的妖艳光彩吸引了我的目光,但它一下子就远去了。 以前曾在某本小说上看过一幕场景:一名从火车车窗探头的年轻乘客,看见开在铁路旁的一朵白花,白花对着年轻人投下的视线闹别扭,说:「反正你马上就会忘了我。」作者的名字和主要的故事大纲我都已不记得了,唯独这部分重新浮现脑中,不禁令我莞尔。 橘色的花化为一个小点,消失了。我的视线回归前方。 路旁的花果然像小说写的一样。 不久后,连「自己曾经忘记这件事」的记忆也会被我遗忘。 矿车正在爬坡。前方不时会出现一团迷雾,让视野中的一切化为一片白茫。 脑袋也随之变得空白。 感觉像在冒险,也像在散步,很不可思议。 早在很久以前,我便已闯入一个童话般的世界。 夏天缓慢轻柔地消失。 一个快满五岁的小女孩——佐藤爱,钻过一旁的棉被进到我被窝里,这股温暖是我永远的至宝。外头仍笼罩在黎明前的幽暗下。 如此宁静,难道是因为下雪? 我静静躺在被窝里,想着刚才作的梦。 妈妈.你来自什么地方? 数天前,女儿向我如此询问时,我回答她自己来自原野。 一切都模糊不清。 七年前,我从原野搭乘矿车,踏上美奥的土地。我确实是——不,搞不好我睡一觉醒来后,答案又会变得不一样。 2 远处传来春日庆典的鼓声, 「春天来了呐。」长船先生在外廊上说。 我一面切葱,一面问他:「你从那里看得到庆典吗?」今晚吃的是锅烧乌龙面。 「只看得到远方的灯笼。」 「待会儿要去吗?」 「太麻烦,还是算了。」 庭园里的残雪消融,梅开枝头。 春天确实来了。 和长船先生一起生活至今,度过几个春天了呢?掐指算算,已是第四个春天了。不知不觉过了这么久呀。 眼前这个男人和我没任何关系。 想到我竟然在一个和自己没任何关系的人家中自住了四年,就觉得有些心虚。 当初在东京当粉领族时,一定没想到如今自己会是这番境遇。 长船先生已年近半百,但感觉不像是个五十岁的男人。长船先生就是长船先生。他总是闲适自得,看起来并没有对人生感到疲惫,也不会在乎一些枝微末节的小事。 长船先生因为十年前一起交通意外,右手不太能使力。 我照顾他生活起居,替他做饭,打扫屋子。他没雇用我当女佣,是我自己住在这里不走的。做家事像是为了报答他收留我。 长船先生的妹妹真知子小姐很讨厌我,虽然她嘴巴上没说出来。也许她当我是从东京流浪过来、小腿受伤的野猫,在心地善良的哥哥家赖着不走。真知子小姐的住处与长船先生家隔了一个市镇,不时会来看她哥哥。 如果她责怪我是个厚脸皮的女人,我确实无话可说。只要我付长船先生房租,就不会这么尴尬了,但长船先生一直坚持不肯收。 我一直打算找时间离开这里,但始终找不到机会,结果一住就是四年。 长船先生的家住起来相当舒服。 我并不喜欢和人同住,但长船先生例外。 他的屋子位于林中的高地,俯瞰底下连绵的水田。夏天可以欣赏微风吹过稻田,稻穗随风摇曳的景致。 田园前方是箕影山,标高九百公尺,山中草木蓊郁。长船先生的父母早在多年前便已过世,老家也不在美奥了。 长船先生口中的美奥无比迷人。 甚至会让人怀疑「美奥」这名字原本的含意,是否为「美丽的记忆10」。 就举那个后院的故事来说吧。 在长船先生小时候居住的老家后院里,他的祖母和母亲栽种了各种植物。有玫瑰、菊花、番茄、洋葱、马铃薯、香草。 ——家庭菜园吗? ——没错。那里土地很肥沃,不管种什么,几乎都种得成,真教人怀念。偶尔也会有蜉蝣蜥蜴出现。 ——蜉蝣蜥蜴? 蜉蝣蜥蜴听说是一种身长约十公分,外形极为普通的蜥蜴,身上带有绿紫两种条纹。它只在初夏时会出现在庭园的角落、紫薇树下、蓟花和石竹盛开的地方。 ——只有五月第一周到最后一周这段期间,那种蜥蜴才会出现。 蜉蝣蜥蜴具有其他蜥蜴所没有的特质,那就是不管怎样也抓不到它。 伸手抓向它什么也抓不到。就算巧妙加以包围、阻断它的去路再加以捕捉,它还是会消失不见。 ——就算用捕虫网还是水桶罩住它,一样只是白费力气。我父母一脸惊讶地对我说「不要去抓它」。因为它就像影子一样,怎样也抓不到,抓它只是在浪费时间,而且蜉蝣蜥蜴只能活在蓟花和石竹开花的场所。 某个五月天,蜉蝣蜥蜴在后院蝥伏不动。 用尽办法想捕捉蜉蝣蜥蜴的长船先生,挪动他身旁的一株蓟花。他发现,蜉蝣蜥蜴身上的颜色愈来愈淡了。长船先生大吃一惊。他以铲子慢慢铲去泥土,在不伤及根部的情况下,试着搬动石竹。 结果蜉蝣蜥蜴消失了,看起来就像融进空气中似的。 他急忙把花移回原位,但庭园角落这个狭小的区块里已不见蜉蝣蜥蜴的踪影。在过去,它们消失是常有的事,但这次事件的隔天、隔年,都再也没见过它们出现。 ——花、土地,以及季节/三者微妙地形成一种容易瓦解的平衡关系,是我破坏了它们。是我搬动了花才害死它们的吗?还是它们自己消失不见,迁往其他地方?我不知道。我后悔不已,暗自啜泣。父母还笑我「竟然为了小小的蜉蝣蜥蜴而哭哭啼啼」。蜉蝣蜥蜴或许特别爱栖息于存在感模糊不明的领域吧?不过仔细想想,当今存在于世上的事物,不也是处在多少带点暧昧的平衡中吗?许多事物都是这样,只要某个要素稍有偏差,或是加以更换,便会马上消失。 他还告诉我许多事。他朋友的故事,以及他朋友的朋友的故事。例如到朋友家里玩,发现朋友的住家一带,围墙内全部相通,宛如一座迷宫;不知从哪儿冒出一大群野猪,穿越镇上,跑进山里;一大清早,第一个抵达学校操场时,发现操场上形成一个像池子般的大水洼,一脚踩下去后,溅起的水花朝天空飞去。都是一些没头没尾的玄奇故事。 我央求他讲美奥的故事给我听,然后把听过的故事全写在笔记本上。我想加以记录。 我一个礼拜有三天会到托儿所当保母,夏天则会骑单车到镇上的公立游泳池游泳。狸猫偶尔会出现在外廊边,因此我会在那放饵食。 每个月总会有一、两次到河边钓鱼。我和长船先生两人将钓线垂入水潭中,静待鱼儿上钩。 偶尔动手做做香肠和熏鱼,偶尔腌腌梅子过着悠闲的生活,并持续记录从长船先生那里听来的美奥传说。美奥有许多神兽或是兽人传说,感觉我就像编写远野物语的柳田国男先生一样。 长船先生站在我背后,偷看我喂狸猫的模样。 ——以前鼹鼠还会飞到我老家的阳台上呢,不过只有偶尔会来。 ——你说的鼯鼠,是会滑翔的飞鼠对吧。 ——没错,它会顺着庭园的树木飞来,我爬上屋顶看才发现这件事。庭园里长了一株银杏,不远处有一株行道树,是山毛榉,那株山毛择再过去一点则有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榉树。 行道树彼此保持相当的间隔,一路延续到杂树林那头。换言之,那只鼯鼠是从它杂树林里的巢穴出发,一路沿着树木和屋顶滑翔才来到我家的。 ——它来做什么? ——那得问它才知道了。可能是好奇心的驱使吧,也可能是来冒险的,就像人类会去登山一样。我们替它取名为「小鼯」,每次它一出现,大家便开心不已,纷纷拿食物喂它,会拿花生、水果之类的东西。听我父母说,它从我出生前便常来这里玩。 长船先生不时会进入冥想状态。他睁着双眼,呼吸平静,一动也不动。这时候就算叫唤他,他也不会应声。如果有事,就要事先在纸上写下备忘录。例如写下「我去买东西」、「冰箱里有蛋糕」之类的。 此外,长船先生不时会失去踪影。他会丢下一句「我出去逛一下」或是「我去看个朋友」,然后整整一、两天没回家。我望着他心想,这样不就像鼯鼠出外冒险一样吗? 国道旁的蓝色道路标志板显示这里离美奥四十公里,我还没去过真正的美奥。 某个寒冷的午后,雷雨云覆满天空,豆大的雨滴濡湿整个市镇。 坐在外廊藤椅上的长船先生从冥想中醒来,缩着身子。 「啊,你醒啦。冷吗?」 当时我正在看书,向长船先生问话后,他摇着头低语回应: 「野奴拉出现在我梦里了。」 「野奴拉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你这样问我,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呢。就是不好的东西,恶心的东西。」 应该是妖怪。 从前出现在美奥的东西,听说会变身。 大家对它的描述常常都是各说各话,没什么交集。 那是我孩提时的事,大家在外面玩耍闻到不明方向传来的难闻臭味时,只要有人说一声「哇,有野奴拉,快逃啊」,大家便会拔腿就跑。 对了,以美奥的方言说肮脏、不舒服时,都会加上一句「奴拉」。比如说,「路上有个奴拉的野猫尸体」。当时我一直以为某个地方真有一种叫野奴拉的妖怪,全身满是脏污,躲在下水道或是阴湿的荒屋里。 「牯是以什么样的全貌出现在你梦里?」 「梦里的事,我忘了。」长船先生苦笑道。「因为那是个无法说明的模糊梦境。」 我从冰箱取出苹果,开始削皮。我突然改变话题,提到我老早以前便计划的事。 「长船先生,下次一起去希腊玩吧?」 「希腊?」 这点钱我还付得起,我计划两人一起悠哉地玩上两个星期。 「没错,去旅行。」 我去过希腊两次。第一次是短期大学的毕业旅行,第二次是当粉领族时和朋友同行。虽然我只知道雅典和爱琴海群岛,但我对这个国家的风土民情多少还懂得一些。 「就算不去希腊也行。找个地方去旅行吧。」 「旅行是吧。」长船先生颔首。「那就下次一起去吧。」 我心里想,他一定觉得很麻烦吧。我并非真那么想去国外旅行,我只是想:日后离开长船先生时,除了在他家白住这件事之外,若还能留下共有的特别回忆,应该是很棒的一件事。 那晚,我在笔记上写下野奴拉的事。 《野奴拉》 很久以前栖息在美奥,一种一污秽、模糊不明的妖怪。全身满是脏污。 3 「我哥说的故事是吧?」 前来探望的真知子小姐,一面吃着大福,一面侧头说道。 长船先生到医院接受检查,刚好不在家。我和真知子小姐等着长船先生回来,在客厅小聊了一会儿。 「当中有一半是骗人的吧。没错,我老家的确有一座后院,祖母曾在后院栽种花草,但肥料好臭。有蜉蝣蜥蜴这种东西吗?我哥他从小就有爱幻想的毛病。」 「是这样吗?」 「没错。他告诉你组合屋的事了吗?」 「没有,什么组合屋?」 「这么说来,你是第一次听说罗?」 以前我老家后院有间组合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但它就是杵在那儿。我们小时候,叔叔好像在那里养过蚕,但后来不做那项工作后,它便成了空屋。 我哥就像早已等候多时似的,等它一空出来便开始使用里头的地板。 我哥他在那里制作火车、立体模型之类的东西。 「立体模型?」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是有人会在微缩模型里摆入塑胶模型拍照,或是让电车在里头跑吗?好像叫n轨吧?说到我哥的兴趣,好像不是电车或塑胶模型,而是市镇。」 「市镇的微缩模型是吧?」 「没错。」 真知子小姐眉头微蹙、低声说话,仿佛这是很不好的嗜好。 「他说要建造一个理想的市镇。他做了许多模型,整个地面几乎没有立足之地。这里是屋子、这里是道路、这里会有巴士通过,这里是车站、森林。你觉得怎样?」 「很厉害……」 「才不厉害呢,香奈枝小姐。不,应该说他要是真的认真做的话,那倒还好。我哥摆出的东西,是做立体模型用的草木、乐高积木、河滩上捡来的石头、以黏着剂黏合木片做成的建筑。全是别人看不懂的东西,只有他自己乐在其中。」 他寡书,就像被什么附身似的。一做再做,然后又重做。 也许是借此逃避现实吧,因为他在学校好像没什么朋友。 他总是得意扬扬地指着模型说,这里是我家。 「好像很有意思。」 「是很可怕好不好,我都觉得丢脸死了,他当时都已经是国中生了还那样。香奈枝小姐,你会这么说是因为这些事与你无关。如果他是你亲戚,你应该会感到很不耐烦才对。」 「最后他戒掉这个习惯了吗?」 「可能是他当时快要参加高中入学考,我父母看不下去,帮他处理掉的吧。也可能是台风来的时候泡水,全毁了。」 真知子小姐这时突然转移话题。 「对了,香奈枝小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咦?刚才我也问过同样的问题是吗?啊,我真是有点痴呆了。你刚才回答说,你觉得美奥的故事很有趣,所以想把它们记录下来,对吧?」 真知子小姐当然没痴呆。她虽然一副聊得很开心的模样,其实眼中不带半点笑意。 「既然这样,等你记录完之后,就会离开罗?」 我一时想不到要说什么。 「你不用回答没关系,因为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来了之后,帮了我哥一个大忙,这样很好。一来我不用再对他唠叨,二来我也有个说话对象,开心多了。」 半晌过后,长船先生从医院返家了。 「真是累人。啊,真知子,你来啦。」 「刚才我们在聊你的事呢。」 真知子小姐起身拿起皮包。 「真不好意思,你刚回来我就要走。」真知子小姐站起身。「我和人有约,得先走一步了。」 我送真知子小姐到玄关后,半开玩笑地对长船先生说: 「长船先生,听说 你以前喜欢打造市镇啊?在你家后院的组合屋里。」 长船先生笑着说,你也知道啦? 「应该是个很棒的市镇吧?」我盘起双臂。「你常告诉我的那些故事,该不会全是那个凭空想像的市镇里所发生的事吧?」 「才不是呢。」长船先生的眼神略显游移。 我叹了口气。 「我还真想瞧瞧那个市镇呢。」 隔了一会儿后,长船先生像在坦承什么似的说话了。 「其实我有一座市镇。」 「是吗?」我随口应道。我不太懂「有一座市镇」这句话的意思。难道他在某个地方藏了之前在组合屋里制作的那种市镇模型? 「你要去那个市镇看看吗?」 「在梦中是吧?」 「不,是走路去。」 「有路可以通往脑中想像的市镇?」我不清楚长船先生想表达的意思,莞尔一笑。「我想去看看。下次记得带我去哦。」 「当然可以。我老早就想请你去了,从庭院去就行了。」 长船先生一脸认真地说。 「那就明天早上去吧。」 「好啊,记得叫醒我哦。」 当然了,起初我当它是句玩笑话,所以不经意地随声附和。 长船先生轻轻摇醒了我。 那是个宁静的夜晚。四周悄然无声,没有虫声蛙鸣。 他悄声对我说了一句「走吧」。 我迅速穿上衣服,拿起摆在衣柜上的钱包。这样就准备妥当了,连妆也没化。 说来真不可思议,我心中甚至不感到一丝狐疑。 既然长船先生说走,就非得跟他走不可。 在春天的深夜,我们走在花田里。 到处绽放的油菜花,返照着月光。 一切显得如此模糊的夜晚。我看见自己有两个影子,长船先生也有。 我们到了离家近的地方还是离家远的地方呢?我们走了一公里,还是五公里?恍如置身梦中的我,迷迷糊糊分不清楚。 黎明将至的时刻来临。 我看到林立的白杨树中有一处平交道。 有一条铁路,轨距很窄,是农业用的铁路吗? 栅栏高高抬起,上面设有绿色灯号。 铁路对面的朝雾中,有几座炊烟袅袅的屋舍。 「就是这里。」长船先生说。 4 瓦片屋顶,呈现出优雅曲线的白墙:像迷宫般的石板路;也有老旧的木造房子。 雄伟的榆树、银杏,伸向道路的园艺树木。 到处都立有弧光灯,散发出某种异国氛围,也可说是绘本风格。 若以步行距离来看,这座在春天黎明时分出现的市镇并非美奥。以我不清不楚的方向感来推算,这里应该是箕影山的山脚一带,但我一直都不知道在这种地方竟然有这样的市镇。 这里空无一人。 天明时,空气中盈满亮光,市镇到处熠熠生辉。 「这里叫什么?是观光地吗?」 古色古香的市镇外观,让人怀疑这是刻意维护或是古迹复原才有的样貌。 「这是我脑中的市镇,也是你脑中的市镇。你早晚会明白的。」 长船先生来到一座白色的民宅前,它就位在在一座有喷水池的广场附近。这民宅没有门牌,玄关前立着一株杜鹃花树,上头长满姿态幻丽的紫花。 长船先生握住门把,打开门。似乎没上锁。 「长船先生,这是你的房子吗?」 长船先生颔首。 「是别墅。」 门内有一条长廊,走廊和鞋柜一尘不染,但感觉不到有人居住的迹象(例如摆放在土间11的鞋子之类的)。 「你就悠哉地在这里待一会儿吧。今天太早起,有点困呢。我要小睡一会儿。」 长船先生以堆在纸门旁的坐垫当枕头,躺下后马上呼呼大睡。 我茫然地坐着。这里像是客厅,但没有电视。墙上挂着图画,画里的原野上,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到处开满橘色的花朵。 外头传来云雀的鸣唱,窗外可见紫色的杜鹃花。 我决定留沉睡的长船先生独自一人在屋内,自己到外头散散步。 上午的清冷空气让人感觉舒畅。 我信步而行,欣赏眼前的建筑和巷弄。 有间小小的糕饼店。 店门前有一个一百圆的扭蛋和玩一次三十圆的大型电玩机台。 我想起小时候家附近有这种糕饼店,我常和朋友一起光顾。那是我在东京的少女时代。我喜欢的点心叫什么来着?对了,叫作「小芳鱿鱼」。 这间店没有看板,只有入口上方墙壁以油漆涂上的「仓田商店」四个大字。我没走进店内,悄悄往内窥望。店内一片昏暗,应该是为了节省电费吧。只要太阳还高挂天空,便绝不开灯。里头有个房间,我瞄到有位老太太在里面。 这和我小时候那家糕饼店简直一模一样,我不禁暗自莞尔,转身离开。 我想起以前上学那条路。在我住的市镇上,绕过街角糕饼店走没几步路的地方有家书店,再过去便是学校。 不过,这里是不同的地方。不可能一样,但我还是试着走走看。 结果真的出现了一家书店,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是一家人共同经营的小书店。我常站在店里看漫画,每次站着看太久,那名戴眼镜的阿姨就会拿布掸子来赶人。 隔着玻璃往内望,有位戴眼镜的阿姨坐在收银台看书,一副清闲的模样。 这样的巧合是怎么回事?我一面走,一面感到晕眩,发现前方有一所小学。 飘过天空的白云将暗影投射在栅栏内空荡荡的操场上,单杠、爬竿、攀爬架的位置也全都一样。 这世上有很相似的地形,以及看起来都一个样的人……对了,校门应该会有标示校名的门牌,看过之后就真相大白了。 我沿着栅栏前进,想加以确认。 结果令人难以置信,校门上所写的小学名称,竟然就是二十年前我就读的那所小学,连校门附近的一家什锦烧店也完整重现了。 就地理位置来说,那里离此地应该有两百公里远才对。 难道我超越了时空?现在是西元几年? 我手抵额头,想整理思绪。这时,前方走来一对身穿便服的年轻男女。 十几岁的少年和少女。 这两人都很眼熟。 男孩叫要兵卫,女孩叫沙知,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我已不记得他们的真名了。要兵卫的真名好像叫洋介还是洋一……沙知好像叫沙也佳吧? 我与他们两人只有浅交。 我高一时与要兵卫同班,黄金周12结束时,他曾向我告白。 当时十六岁的我,以一句「抱歉」拒绝了他的追求。 我人生中第一个被我「甩掉」的男人就是要兵卫。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也不常和他说话。要我突然和一位认识不深的男孩交往,我实在办不到。 要兵卫被我甩掉一个礼拜后,便开始和沙知交往。 在往后的高中生活里,要兵卫不再与我有任何接触。就算我在附近,他也会像拍外景的艺人无视围观的人群、展现专业演技那样,完全无视于我的存在,仿佛从未向我告白过似的。我和沙知分属不同的交友圈,所以几乎没和她说过话。 从学校到车站这段上学的路途,我和他们两人同路。所以我多次走在他们两人身后,看他们卿卿我我。 沙知总是朗声大笑,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就 像初夏的白粉蝶。 他们有时做便当,有时互借录音带,有时和谈得来的同学办家庭派对,有时一起去参加爵士之类的音乐会或烟火大会,看起来真的很快乐。要兵卫和沙知在学校颇受欢迎,有不少朋友。 是是是,祝你们幸福。随你们高兴总可以了吧? 我打从心底认为他们与我无关,对他们的事漠不关心。只要是他们的事,我既不想听,也不想知道。是我甩了他,而不是被他甩了,怎么可能会是我受伤。 但那种莫名的不悦感不断累积,每次看到他们两人,我就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了不想和他们同路,我甚至刻意改道而行。 那件事离现在已经有十五年了。 现在朝我走来的,确实是十五年前的要兵卫与沙知。如果只是长得像其中一人,那还有可能,但绝不可能两个人都长得一模一样。 他们不断朝我走近。 别开玩笑了,我可不想让他们看到现在的我。 但他们就像当时一样,视线完全没在我身上稍作停留,就从我身旁走过了。 我在原地呆立了半晌。 我怀抱着一股想哭的冲动,慢慢转头。 眼前只有一条悄静的道路,上头有山茶花留下的淡影。 我将视线转回前方时,那所小学已消失无踪了。 眼前是一条陌生的住宅街,阒静无声。一座静得骇人的市镇。 我感到背后有阵寒意。 将几个不同的零件组合后,可能会出现看不见的另一种东西,拼图就是这个道理。有时那是不具形体,像概念般的抽象物体,有时就像蜉蝣蜥蜴般暧昧不明。 隐隐约约,我开始了解这个市镇了。 要兵卫和沙知,糕饼店、书店、小学,以及这座市镇本身和蜉蝣蜥蜴是同类事物吧。我闯入一个犹如朦胧暗影的市镇了。 「没错,你的想法大致正确。他们的确不是你同学的本尊,而是你记忆的影子。」 长船先生坐在面向大路的咖啡座喝着咖啡,如此说道。 「肯定是这样没错。」 那时我慌慌张张沿着来时路折返,但那家书店和糕饼店已凭空消失了。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时,遇见了睡完觉到外头散步的长船先生。 「之前我明明从未想到过他们两人的事啊。」 「那可真是不幸啊,不过这也没什么啦。像这家咖啡厅,是我以前在大阪上班时,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厅。」 「现在在我眼前的长船先生,搞不好也是幻影呢。」 「不,没这回事,你放心吧。」 长船先生这么说,但我也可以把这视为是长船先生的幻影在说话。 「你的疑心可真重。这个市镇多少会受进入这里的人所影响。」 「进入这里的人?我吗?」 「还有我。其实不只是我们,这里另外还有许多居民。市镇也会受这些人内心的影响。」 就地形的层面来说,这里虽然有市镇本身的基本架构,以及不会变动的场所,但其他部分则像流动的浮云般,不断变化。它不会有害处。 因为它并不是真实存在之物,它是影子。你和它说话,它或许会回答。但这就和在梦中与人对话的道理相同,并不是真人在和你说话。 「可是……」该怎么说好呢?「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清楚这是什么样的原理。我只知道,这里原本就是这样。」 「如果这家咖啡厅是你以前常去的咖啡厅,那么……」 我们现在喝的咖啡是真正的咖啡吗? 「这很难解释。」长船先生陷入沉思。「现在我们在这里所看到、感觉到的,是真正的东西。没错,和真正的东西没什么不同。但我们若是离开这里,到外面去,它就不是真正的东西了。」 紫色的杜鹃花映入眼中,我暗自抚胸,庆幸自己能平安回来。 「这间房子是不会变动的,你可以放心。」长船先生打开门。 「一开始总会感到迷惘、惊讶,但很快你就会习惯。」 5 早上醒来后,我到镇上散步。 路上看不到半辆汽车或摩托车,也没有单车,甚至没有交通号志。 正如长船先生所言,令人怀念的风景、记忆中的事物不时会出现,然后又倏然消失。 五分钟前出现的建筑突然消失,被一条陌生的巷弄取代状况偶尔会发生,所以我还是迷路了。但只要明白它就是会这样变动,便不会感到害怕。 市镇的基本部分(也就是不会变动的架构)本身相当完备。有日式建筑、亚洲式建筑,以及欧式建筑,全部巧妙地掺杂在一起。它给人的印象不像是「拥有各自生活方式的人聚集形成的混沌城镇」,反而更像是由某位创造者断刻意塑造的。大部分的建筑里都空无一人,却有一座座瓦片建造的高塔,阳台上长满了玫瑰。我以此作为路标,向前走去。 我遇见一位和我一样在此处逗留的人。我在公园散步时,他主动与我攀谈。他摆了画架和画布,正在描绘公园景致。 「我太开心了。」那名画家如此说道。「哎呀,我一看就知道。因为你东张西望,又是一身现代人的打扮。你是怎么来的?」 「是朋友带我来的。」 「长船先生是吗?」 「是的,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他带来的。他是这里的国王,也就是老大。不,应该说是神吧。」 「是这样吗?」 「是啊,这里的人都是长船先生邀请来的。」 画家微微一笑,竖起小指,问我是否为老大的女朋友。我摇摇头。 画布上涂有红、蓝、绿等颜色。他正在描绘一幅森林与小鸟的图画。 「你是位画家吗?」 「不,我只是用画图来打发时间罢了。偶尔画画图……然后几乎什么事也不做。这公园很不错吧?是三十年前位于绅户的公园。虽然在现实的神户里仍有这座公园,但现在已完全变样了,看起来粗俗,人为造作的感觉也很强烈。」 一对男女从池子对面的杉树林里走来,画家一见他们,便眯起眼睛。 「他们是我的父母。」 迎面走来的两人,年纪看起来与他相仿,甚至比他还要年轻。 「我在这里作画时,家人偶尔会朝我走来。例如我五年前过世的父亲,或是四年前过世的母亲。样貌比他们过世时更年轻。我是个不孝子,家人也很讨厌我,因为我都这把年纪了,还不好好工作,只会跟他们要钱。我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了。知道自己惹人厌,总会不高兴对吧?所以我就变本加厉向他们要钱。」 画家如此低语。 「我并不想见他们,但他们却自己出现在我面前。」 我经历过要兵卫与沙知的事,所以我能理解他说的话。虽然不知道画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他已故的父母,但肯定不是感动的相见场面。 「有和他们说话吗?」 「没有,和影子说话没有意义。」 画家的父母朝这里走来,但画家连看也不看一眼。画家表情扭曲,突然抓住一旁的笔筒,丢向他父亲。 笔筒凌空飞去,从他父亲身体穿过,落向地面。是这么一丢发挥了作用吗?我不知道,总之他父母的身影缓缓一阵摇晃,就褪色、消失了。 我离开画家,继续向前走。 一只狗穿过巷弄。一名梳着复古发型(就像昭和时代中期日本画中的女主角)的女子,在街角与人聊天。 这些应该也是某个住在此地的人的内心记忆吧。那只 狗一定是他养过的狗,而且早已经死了。那名女子也是存在于某人记忆中的女性。 我看到那个人出现在道路前方。 虽只是惊鸿一瞥,但我绝对没看错。 我马上把脸别开。 他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要兵卫和沙知和他跟本没得比。我光是想到他的名字,便觉得全身寒毛直竖。 我转头就跑,感觉他好像在后头追我。 他不可能追到这里来的。 就算他是幻觉,我还是想和他保持距离,所以我才会走得这么急。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那间开满紫色杜鹃花的屋子。 这个玄关没有门锁。之前我对此毫不在意,但现在却在意得不得了。 事件发生在六年前的七月三日。 二十七岁的精品店老板小田原清司,对二十六岁的员工浦崎透施暴致死。 两人曾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朋友。 浦崎透与小田原的妻子有婚外情。 我就是那名遭杀害的员工浦崎透的妻子。 我的丈夫浦崎透常和男性友人在家里喝酒,夸耀自己多有女人缘。从「他学生时代的交往对象是常在女高中生时尚杂志中登场的模特儿」谈起,一直聊到「他的第一次是在国一那年献给一位漂亮的实习老师(听说是对方主动邀他上宾馆)的」,不断游说那类艳史。 当然了,他想说的是自己多么有魅力,但要是有朋友回他一句「真是美好的回忆呢,真教人羡慕」,他总会蹙起眉头说「会吗?因为我总是遇上一些不正经的女人,所以我一开始就会和她们约法三章。要我陪你玩可以,但绝不可以死缠着我」。 当中多少带有一些夸大和开玩笑的成分,不过,每次他的男性友人一来,他便大谈一夫多妻制、自由性爱,讲得就像是他所追求的信念似的。 「男人花心是一种能力。不花心的人,只是想做却做不到罢了。」 「喂。」我板起脸孔。 「别那么死板嘛。」丈夫说。「男人就是这样的动物,一个真正的好妻子会明白这道理的。不管丈夫在外头怎样胡来,只要他不是真的要抛下家庭,那就无所谓。」 我觉得他在外头有女人,打从结婚起就这么觉得。 不过,他会尽量不把自己的花心对象带回家里,把这当作基本礼貌,所以我也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透的长相和收入都不差(不过那只是我的标准,这并不表示他两方面都很出色)。要是摒除他风流的毛病,以及老爱扯谎吹捧自己的习惯,他这个人其实没那么讨人厌(但这也是我的标准)。不如说,有这么一个万人迷老公,我甚至觉得有一种优越感。凡事不可能完全照自己的理想去走,若太过细究,一切都会瓦解。所以神秘的外宿不归、神秘的旅行,我都让它们保持神秘,不去探究。 小田原和我丈夫在大学时代属同一个交友圈,一起打网球、滑雪。毕业后,两人感情还是不错,小田原也常来我们住的这栋大楼。 小田原的精品店开业时,我们夫妻俩还前往庆贺。我们也曾在夏天时借住小田原父母的海边别墅。 小田原是体育型的阳光男孩。爱喝酒,而且干杯不醉。他常撂下豪语,说只要他认真起来,喝再多杯都不成问题。他常说些低级笑话,不过他说话时,总会不经意流露出他本性正经的一面,让人觉得他有点过于纯情。 之前我问起小田原和我丈夫学生时代所属的那个交友圈,结果小田原苦笑道: 「哎呀,你就饶了我吧。这种事,我实在无法向透的妻子启齿啊。我们那个圈子,简直就是一摊烂泥。」 「一摊烂泥?」 「只要洗心革面后,就不会想再进那个圈子了,因为心灵会被污染。说起来,大家那时候都还年少轻狂。」 我没再细问。一摊烂泥的意思不难想像,详情我不想知道。 事件发生后,警方从丈夫的扣押物中查出了一些我根本不想知道的事情:他与多名女子有不单纯的关系。到透遭杀害为止,可以确定他与三名女子持续保有性关系。其中一人是小田原的妻子,另一人是以前我公司的部下,晚我两年进公司,最后一人似乎是他路上搭讪认识的,是一名十九岁的女孩。 「只要他不是真的要抛下家庭,那就无所谓。」我想起丈夫说过的话,感到一阵寒意袭身。就本质来说,所有人都是没有关系的外人,就连对性爱,他也不是认真以对。我明白这只是欲望与错误交错的结果。 据目击者所言,当时透与小田原走在街上,小田原突然动手殴打他。 透被撞飞,正巧撞倒停在他背后银行单车停放处的脚踏车。 小田原冲向前,使出一记膝击。 小田原体重八十五公斤,这八十五公斤加上重力的膝击直接命中透的脸部。 透背后翻倒的脚踏车,把手正巧位在不该在的位置,紧抵着他的脖子。脖子所受的冲击无处宣泄,颈骨就折断了。他口吐鲜血。 小田原逃离现场,行踪不明。 警察原本怀疑我和小田原合谋。透保有寿险,受益人是我。但调查整起事件后,证实我没有嫌疑。我受益的那笔寿险保险金,只是一般的金额。小田原白天的犯罪行为完全不像事先计划的,显然是一时冲动。 我万万没想到身边会发生杀人事件,而且被害人还是自己的丈夫。当真是意想不到。不过,人一旦死了,便不会再有什么责备或原谅的问题了。 我一面整理透的相本和遗物,一面回想他第一次邀我一起用餐的情景、一同度过的许多假日,以及蜜月旅行时的种种。 我的心跳突然变得急促,内心感到恐慌,一整天提不起劲,没有食欲,体重骤减,生活乱成一团。 再这样下去或许会持续损害自己的健康、丢掉性命,于是我开始努力忘却过去。 身为被害人的妻子,众人对我投以同情的眼光,但他们的目光中夹带一丝轻蔑。 ——看吧,那个人的丈夫搞那么多外遇,结果被外遇对象的丈夫给杀了。虽然这算是自作自受,但他太太也真可怜。 ——哎呀,谁知道他太太背地里做了些什么。搞不好是假面夫妻呢?真恶心。 我处理完身边的事务后,就离开那块伤心地了。 我想清净一下。找一处清净的空间,过清净的日子。 6 走下石阶后,来到大理石广场。无数的水路往中央的池子汇流。 池面上漂浮着朵朵睡莲。 一名头戴帽子,挺着个啤酒肚的男子,手持单眼反光相机,四处拍照。 一对像双胞胎的男孩在玩球。我不算在内的话,广场内只有三人。 其中一名男孩把球踢向空中后,另一名男孩用脚挡球,反踢回去。 球没落地,在空中来来回回。 他们的动作中感觉不到急躁和紧张,就像是优雅的舞姿。 正当我看得入迷时,球一时没踢好,朝我滚来。 「你们踢得真棒。」 我如此说道,把球抛回去后,他们邀我一起玩。 球朝我飞来。双胞胎往左右两边散开,我让飞来的球弹向位于我左手边那名男孩。虽然我没他们那般灵巧,可以直接用脚回踢,但我国中三年好歹也是排球社的一员。 男孩轻盈地跃向空中,用头顶球。另一人抬腿接下那颗球,轻轻朝我踢来。 总觉得重力好像消失了,我回想起无忧无虑的幼年时代。 畅快地流过一身汗,疲惫地坐下后,一名男孩以手指转球,向我问道: 「阿姨,你是旅人吗?」 我颔首。 「你们是当地人吗?」 「不是,我们是从外地来的。」 「我们和老大一起来的,马上就要回去了。」 两人一脸幸福地笑着。 「那个池子里有大鱼哦。」 他们指着中央的池子。 「是草鱼。它吃草哦。」 「那条鱼吃花,所以叫花鱼。」 「就算吃花,草鱼还是草鱼。要不然它吃虫的话,不就叫虫鱼了吗?」 「哎呀!」 我往池子窥探,的确有条长约一公尺多,很像鲤鱼的鱼儿在池底优游。 挺着个啤酒肚的男子将相机镜头转向我们,拍了张照。 长船先生从远处走来,我朝他挥手。长船先生与男子似乎很熟稔,两人站着聊了些话。 我与长船先生一同散步。蜿蜒的河边有一栋纯白的建筑,我登上它的石阶。建筑化为一座桥,我从河上走过,从玫瑰拱门下穿过。整面山丘开满黄色和粉红的花朵。 「长船先生也会在这里遇见别人吗?比如说,你怀念的人。」 「会啊。遇见之后,觉得很怀念。不过,我看到的人应该都已不在人世了。如果还活着的话,本尊应该在现实世界的某处,我总会想,不知他们现在在做些什么。」 「也会遇见讨厌的人吗?」 长船先生的身体在阳光下闪闪生辉。道路、行道树的树叶,全都绽放耀眼的光芒。 今天真是美妙的一天。 长船先生面带微笑,平静地应道: 「会啊,讨厌的人还是一样讨厌。」 一名年长的女子从一旁路过,向长船先生点头问候。这里的人口不多,但除了影子以外,每个人都会和长船先生打招呼。 「很不可思议的地方对吧?」 长船先生向我说明这个市镇的创立经过。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那时候我还在组合屋里全心投入市镇模型的制作工作,所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跑到山上。 真的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就走进山路中的呢。原本是想找寻适合的材料,用在我的市镇模型上,但走着走着,突然很想走上山顶。 最后,我就像攀岩运动者一样,爬上了岩壁。当时我还穿着学生制服,背着装有课本的书包。书包会阻碍我攀岩,所以我把它搁在崖壁下。 我爬上一处可以俯瞰市镇的岩地,在那里静立不动。阳光烧灼着我的背部。 不是有人说,登山来到高处后,烦恼就变得微不足道了吗?但我却没这种感觉。动一动身体,满身大汗,欣赏美丽的风景,就会觉得心情舒畅——就只是这样而已,不是吗?烦恼并不会因此消除。 但那时候我有种奇妙的感觉。我俯瞰那真正的市镇后,开始觉得自己窝在组合屋里所做的东西实在无聊得可笑。唉,我到底在做些什么。果然还是现实世界比较美。 这时天空一阵鸣响。 市镇远方的上空出现厚厚的云层,底下显得昏暗朦胧。我心想,啊,对面下雨了。 耳畔传来树梢摇曳的沙沙声,我转头望去,看见一只乌鸦。 乌鸦望着我,叫了一声,就振翅飞去了。 它飞远后,我发现地上有一颗比乒乓球稍大的蓝色珠子。 我推测,这应该是乌鸦从某处捡来的珠子,因为乌鸦有收集发光物的习性。它在鸟巢附近降落时,意外发现有人在场,吓了一跳,就忘了带走它的宝贝,应该是这样吧。 ——乌鸦的宝贝。 我伸手拿起那颗珠子。 出奇的轻。 它微微发光,我把脸凑近一看,发现里头有蓝天。 在不同光线照射下,它有时会呈现珍珠般的色泽,有时会呈现深海的湛蓝。有白云在小珠子内飘动。你知道百货公司里有一种玻璃球吧,里头会下雪,还有小鱼优游其中,是很适合作为圣诞节礼物的一种商品。我猜这就是那种玻璃球,不过珠子内的蓝天看起来很像真的。 我持续凝望那颗珠子,就像要被吸进里头了。也许是真的被吸进里头了也说不定。 蔚蓝的苍穹下是一片荒野。 我站在荒野中。 天空再度鸣响,我猛然回神。 那颗蓝空的珠子已消失不见。 我环顾四周,想看它滚到哪儿去了,却遍寻不着。 滴答,一粒小雨滴落在我脸上。远处的乌云不知何时已来到这里了。 从那之后,我便开始会梦见蓝天与荒野,仿佛是因为那颗蓝色珠子嵌进我心中了。 直到我高二那年夏天,我才证实自己与这块土地紧紧系在一起。 我在黎明前醒来,想到外头慢跑,就走到了户外。我无精打采地走着,不知不觉,竟已置身荒野。 就像是荒野迎接我到来一般。 起初只是一片荒草漫漫的辽阔土地。 我在外面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但在这里,我是造物主。我就像魔法师一样,单手一挥,就造出一座喜欢的房子。手指一弹,便陆续冒出行道树。我引吭高歌,地面便铺好石板地。 我开始创造市镇,像是在做一件理所当然的事。种植、铺路、造阶梯、安置大理石柱。 做好的景物之中,有的像拥有生命,会自己成长;有的则是一不注意便会枯萎——也就是自行消失。我不断创造,腻了就重做,不喜欢就加以删除。 为了创造这个市镇,我奉献出自己的大半人生。花了漫长的时间来创造它。 「所以罗,这个市镇就位在乌鸦给我的玻璃球内。」 「这真是一个很棒的市镇。」 我道出肺腑之言。 「在公园里画图的人是小野先生。我在十年前遇见他,当时他就像是个游民。因为他心地不错,所以我告诉他有个好地方,邀请他到这里。我想让人看看我一手创造的市镇。」 长船先生接着说: 「后来我发现来到这里的人会对市镇产生影响,景观会暂时改变。起初我略感不悦,感觉像艺术品被别人弄脏,但我马上就习惯了,出现我没见过的事物也很有意思。」 「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你邀请来的吗?」 「除了一部分的人以外,几乎都是。」 几天后,我发现一座车站。那是我见过最小的车站,没有栅栏之类的东西,也没有车站名称。铁路与月台只有三十公分的落差。像是主题公园里常有的窄轨铁路,一路往森林绵延。 之前在那座池子广场见过的父子档站在月台上。挺着个啤酒肚的男子将手提包摆在地上,双胞胎看到我,向我挥手。 「你们要回哪里去?」 「去老大家。」 「要回美奥。」大肚男说。「那是个好地方,希望你有空也能来玩。」 「列车什么时候会来?」 「该来的时候就会来。」 双胞胎的其中一人竖起大拇指。 「等该来的时候到了,列车就会出现,那时就上车。」 「不要骂我13。」另一名双胞胎脸色一沉。 不久,一列小列车出现了,那就像是跟某个游乐园收购来的列车。三人坐上货车厢。 列车驶出,消失在森林里。 屋内有个仓库。屋子与仓库透过有屋顶的通道相连,仓库里摆着一个密封的大瓮。 「这里头装什么?酒吗?」 「听说是美奥自古流传的,与生命有关的秘药。」 「听说?」 「因为 这是别人寄放在我这里的。不是有位带着双胞胎的胖大叔吗?就是他寄放的。他说这里应该不会遭小偷,要我借他寄放一下。」 那老旧的黑瓮散发出奇妙的气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向前踏出一步,想到它旁边瞧个仔细,但马上就觉得呼吸困难,感到莫名不安,仿佛会发生什么无法挽回的可怕事情,于是我便静静后退了。 「很正确的反应。」 「与生命有关的秘药,到底是什么药?」 「它叫作草薙……据说只要喝下它,就会变身成其他生物。狗喝了它,可能会变成猫。」 「怎么可能!」 「就是说啊。」 长船先生关上仓库大门。那股诡异之气被阻断后,我稍感心安。 长船先生突然对我说,我们回去吧。 我觉得永远待在这个市镇也不错,但既然他说要回去,我也认为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和来的时候一样,我们于黎明时分越过平交道,走进油菜花田中。 四周盈满曙光。 强劲的春风摇撼着树木。 7 从那不可思议的市镇返回的一个月后,长船先生住进离家四十公里远的综合医院。 真知子小姐和长船先生的远房表兄弟前来探望他。我离开长船先生的家,找了医院附近的一间公寓房子,订下三个月的租约。 长船先生不在家,我继续住在那里会很奇怪,而且我心里也很排斥。 「你不用太勉强自己。」真知子小姐在某次探望完长船先生准备离去时,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餐厅对我说。 你大可不必这样勉强自己来看他。因为你又不是长船美津夫的妻子,和他没任何关系。 「我没勉强自己。」 「香奈枝小姐,你……」真知子小姐嘴角歪斜,说了一句「算了」。 接着沉默了半晌。我放下插进法式栗子蛋糕的叉子,开口说: 「我得告诉你一句,他对我来说很重要。」 「什么?」 「我只是……想以朋友的身分,来探望他而已。」 像遗产、墓碑之类的事,我一点都不想过问。 真知子小姐静静望着我的脸,低语道:「只是以朋友的身分来探望他是吧?」接着她取出香烟,叼在嘴里,点燃了烟。 「那就太感谢你了,香奈枝小姐。我哥哥他也会很高兴的。」 长船先生躺在病床上,将握拳的手伸向我。 「今天早上,这个东西出现了。」 他张开手指,现出一颗蓝色珠子。 起初我一时没意会过来。 在那不可思议的市镇度过的那段时间犹如一场梦。回家后,我们马上睡了个午觉,春风摇晃树木的声响让我醒来后,我确认了日期,发现我们只离家一天。但暖暖的幸福感一直留在心中。 我们回归日常生活后,几乎都没提到那个市镇的事了。 「也许……」 这是长船先生小时候在岩地上发现的那颗蓝珠。 「是该把它转交给别人的时候了。」 我轻轻接下那颗珠子,珠子内果然有蓝天。底下是个市镇,长船先生的市镇。珠子就像融入我手掌中一般,消失了。 外头应该是晴天,远处却传来一阵雷鸣。 「它是你的了。」 长船先生静静望着我。 「这怎么行呢,我得还你才行。」 我试着握紧手掌,但蓝珠就是不出来。不在场的东西,是无法归还的。 「那也要你有办法还我才行啊,就送给你了。来……我们该走了。」 「去哪儿?」 「其实我已经办好暂时出院手续了,因为第一阶段的手术已经完成。虽然病情没有好转,但可以暂时在家疗养。不过,我不打算回家。」 「你要去哪里?」 长船先生望着我的眼睛,莞尔一笑。 「去那个市镇吗?」 「放心吧。它是位在那个珠子里的世界,只要想去,就去得成。」 恍如置身梦中的时间再度出现了。 我和换好衣服的长船先生走出医院,长船先生伸了个懒腰。 我不认得路,就只是一味前进。车声逐渐远去,外头的空气变得微带甘甜,我自然而然明白往哪儿走可以抵达了。 「你之前想去希腊对吧?」 「是啊。」 「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 「你别这样。」 我一面走,一面回想和长船先生的初次邂逅。 旅行途中的我,不小心跌落河中,长船先生出手相救。我并不是想自杀,真的只是失足跌落。 那已是多年前的事,我站在岩石上恍恍惚惚望着溪谷间的深渊,溪流的琅琅水声充盈四周。 我突然想到自己还戴着婚戒。为什么我一直戴着它呢?我想找个地方丢了它,但我又舍不得丢进垃圾桶。既不想送人,应该也不会有人想要。 有了,就丢进深渊里吧。我突然想到这个点子,并付诸行动。虽然很像是出不入流的戏码,但我觉得还挺浪漫的。 戒指迅速沉入碧蓝的深渊中,我想瞧个仔细,不由自主趋身向前,结果青苔让我脚底打滑了,水面陡然向我直逼而来。 当时是五月,水温冰冷。我沉入了水中。 糟了、糟了。这是我当时脑中唯一的念头。我才不想学铁达尼号呢,完了、完了。 水流抚遍我全身。 我惊慌地划动手脚,往水面游去。那短暂的片刻就像慢动作电影般,深植我脑海中。 我挣扎了一下,马上就找到立足地了。我全身湿淋淋地走上河滩。 全身都在滴水。衣服吸水后,身体变得好沉重,心跳好激烈。一只鞋掉在水中了,我无法好好行走。 我真笨。虽然我之前便隐约有这样的自觉,但我没想到自己竟然笨成这样,悲观的想法浮现,我潸然落泪。找一处温泉旅馆吧,旅馆里可能有烘衣机。 ——你没事吧? 当时朝全身湿透的我叫唤的人,正是到山里摘山菜的长船先生。 ——我觉得这处深渊很美,看着看着,不小心踩滑了。 ——那你一定吓坏了吧。 长船先生马上驱车带我上温泉旅馆,并告诉我哪里有自助洗衣机。接着我们一起吃晚餐,他问我家住哪里,我回答他,我没有家,然后……时间就此流逝。 「我觉得很快乐,就像一出喜剧。」 长船先生说。 「从头到尾都很快乐。」 「你别这样。」 别这么说。 白杨树长满茂密的初夏绿叶,昏暗的铁路与平交道,高高抬起的栅栏。 灯号为蓝色。 出现前方的,是位于这个世界深处的美丽市镇。 我们两人朝之前一同度过美好时光的屋子笔直走去,玄关前的杜鹃花已过了花季。 我不知道长船先生想在那里做什么。我始终都只是在心中暗忖——他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他得的不是在医院静养便能痊愈的病,而是长期抗战也不可能战胜的那种,患者只有死路一条。趁着夏天在此暂住一段时日后再回医院,这样也不错。要在此度过余生也可以。未来的事,光想便觉得可怕,只能掌握住眼前的时光。 长船先生搬出摇椅,摆在家门前大路旁的白桦树底下。大路上不见人踪。 「香奈枝小姐。」 他一脸满足地摇着摇椅,目光投向我。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人 会受各种事物影响……但你不能受我影响。」 「这话什么意思?」 「你应该去美奥才对。」我们的对话没有交集。 「我的个性马虎,做什么事都很自我中心,而且不引以为耻。我五岁时,便决定要以过得快乐作为我的人生信条。我想在梦里作我的美梦。」 「你要在这里午睡对吧?」 语毕,我转身离去。虽然觉得他这么做很古怪,但这里是长船先生的市镇,他要在哪里睡觉是他的自由。 这是我和他最后的对话。 约莫一个小时后,我泡完红茶:心想他也差不多该醒了,便到外头查看,结果发现长船先生坐在摇椅上,已无呼吸。他的肤色苍白,脸颊和手臂的毛孔冒出像黑色霉菌般的东西。有个空瓶掉落在摇椅旁。 我望着坐在摇椅上的长船先生发愣。哦,原来这才是他的用意,我感到全身虚脱无力。打从一开始他便不想和病魔对抗。为什么我一直都没发现呢?不,我隐约感觉得到,但我故意不去细想。 他刻意来到屋外,是因为顾虑到我,他担心屋内要是有尸体的话,我会觉得阴森可怕。他虽然个性马虎,但我不认为他凡事都很自我中心。 他的遗容看起来很安详。真的就像他所说,在梦里作美梦,前往远方。 「你就算待在屋里也没关系啊。」 他应该也不希望曝尸野外吧。 我叹了口气,拖着摇椅,将他拉回屋内。 我思考该如何埋葬的事,但最后决定将长船先生连同摇椅一起放进那几乎没在使用的仓库。 存放在仓库里的古瓮,长船先生肯定是喝了里头的东西。挂在仓库门闩上的大锁已被拆下,尘埃密布的地板上,留有和长船先生的鞋印相同的足迹。 「会变身成其他生物。」我脑中仍记得这句话,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我便觉得不该将他埋葬或是火化。 满含湿气的风愈来愈强,午后开始下起雷雨。 在这短短数天,我亲眼目睹一个市镇的瓦解。 天空总是灰蒙蒙一片。 暴风雨久久不散。 隆隆雷声,昼夜不停。 位于大理石广场的池子形成漩涡,将池鱼一起卷向高空。林立的建筑也化为瓦砾和尘沙,在强风吹拂下,逐渐失去原本的形体。 沙尘。 猛烈的沙尘暴抚过每一处地表,树木枯萎,花瓣散落,瓦片化为尘土。 不见那位画图的大叔,以及其他人的踪影。难道是暴风雨开始后,他们察觉有异,自行离去了?还是被吹往其他地方去了呢? 长船先生对这世界的影响正逐渐消失,我一筹莫展。 风势减弱,阳光从厚厚的云缝间洒落后,这世界只剩下旷远的无人原野,以及我和长船先生一起度过美好假期的那间屋子。 8 荒野一路向遥远的山脉脚下绵延。 荒草,凹凸嶙峋的岩石,保持间隔矗立的树木。大量的瓦砾,白色和黄色的野花,蝗虫以及虻虫。 在光芒万丈的太阳底下,有个东西在晃动,既像是沙漠的遇难者,又像强尸电影里的强尸。 我定睛凝视。 是怪物。 它脸上有红色和紫色的血管浮凸,嘴巴像闹别扭的小孩般噘起。两眼昏暗混浊,高逾两公尺,驼背严重,弓着腰行走。 我捡起石头,朝它丢去。 石头击中那只怪物。黄色的混浊液体,黏稠地从怪物前额流下。 怪物发出一声咆哮,眼中带泪地望向我,接着它嘴角泛着带有挑衅和轻蔑的笑意,步履蹒跚地离去。就在那一瞬间,它的脸变成一张我熟悉的脸孔——小田原清司。 我呆立原地,觉得极度不舒适,背脊发冷。 杀害我丈夫后逃逸的小田原清司,我一直在找寻他的下落。我曾依序打电话给丈夫和小田原共同的友人和熟识,每个人都说他们对我深感同情,但他们不知道小田原的去向。我一一恳求他们,要是知道小田原的行踪,请打电话通知我。 小田原的妻子已回到她位于长野的娘家。就算我打电话去,她的家人也只会冷冷回一句「她无法接听」。她精神状况不稳,无法接听电话。 我在小田原的住家附近巡视过,也曾到一些逃犯可能会投宿的便宜旅馆查看。 事件发生后不到一个月,小田原在横滨落网了。 小田原在酒吧认识一名二十岁的专校女生,将提款卡交给她,并告诉她密码,请她用atm提钱。小田原急需用钱,但他不知道提款卡还能否使用。如果用提款卡,会在监视器下留下线索。于是他才请一名和自己无关的女人帮忙,想加以测试。 那名女子打电话给她的男性友人,说自己好像卷入一场犯罪案件中了,她的男性友人立刻打电话报警。 开庭时,我也前往法庭。戴着手铐、身绑腰绳现身的小田原略显憔悴,但仍旧相当冷静。 想必是曾和律师讨论过,他一直强调自己当时并没有动杀机。 他说他多少有因为感情纠葛失去理智,但犯下暴行的直接原因是玩麻将借钱所引发的口角。 当天打完麻将记欠款时,透将小田原的欠款多加了一万日圆。小田原说,这金额有点奇怪。 「哦,会吗?那是多加了一点利息,还有之前的计程车费。」 「钱的事要分清楚好不好。」小田原如此主张,透却回了他一句:「老爸那么有钱,没想到你这么小气。」 我心想,这很像透会说的话。 小田原心中一直有疙瘩,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有了。 这时一次爆发了出来,大打出手。一旦动手殴人,就会想要彻底打垮对手,甚至连脚都用上。 法官问小田原: ——你与被害人浦崎透先生的妻子,香奈枝小姐,是否发生过性关系? 奇怪的问题,而且很没礼貌,我心想。他究竟有什么权限可以问这样的问题? 小田原蹙眉,思忖片刻后应道: ——您是问最近吗?最近没有。 ——以前曾经有过吗?在你们结婚之后。 就在那一刻,小田原让冷冷的目光投向旁听席。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我仿佛听见他心里的声音。 ——有的。 小田原接着解释。 ——当时我原本没那个意思,但对方主动邀我,一时就发生了关系。在那之前,我曾问她,这样真的没关系吗?她回答我,反正她老公现在也在外头搞外遇。 ——从什么时候开始?维持多久? ——三年前开始,次数大概有三次吧。不过,我原本就不想一直这样下去,我明白这是一种错误,所以我很快就和香奈枝小姐结束这样的关系。 ——是哪一方先决定要结束? ——我,因为我也不想让人利用我当排遗寂寞的工具。 法官面无表情地问道: ——利用?是你利用对手来纡解自己的性欲吧? 那是多年前的情事了,是谁利用谁早已不重要。不论是对我来说,还是对小田原来说,都已不再重要。法官判断错误了,真是糟糕的法官。 ——说得也是。 小田原说。 应答持续着。 不久后,法官改问其他问题。 ——那么,我要结案了,你最后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我很后悔。带给这么多人困扰,真的很抱歉。 我已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抱持什么样的心情坐在旁听席上的了。我的公婆就坐在我身旁,手里捧着儿子的 遗照。 开庭那天的记忆相当模糊。法官真的提出了那样的问题吗?小田原真的照我记忆那样回答了吗?我不确定。 我只记得在法庭外,有人朝我咆哮。浦崎透的父亲横眉竖目地向我怒吼。 小田原被判处十五年徒刑。 9 我带来一只流浪狗和一只野猫,养了起来。 长船先生连同摇椅一起在仓库里长眠。我曾偷看过一次,那时的他浑身发黑。一定是因为喝下那液体的缘故,我从没看过这样的尸体。如今这仓库已不再是仓库,变成一处墓地了。 我没想过要重建这座市镇。我没那样的热情和知识,而且我可能不具备一项最重要的要素,那就是「创造市镇的魔力」。能创造出市镇的就只有长船先生,因为他从小便专心致志在创造自己的市镇。 我只不过是把自己关在那座原野上的屋子里罢了。真知子小姐和其他人,现在肯定在找寻我的下落,我不想到外面的世界去。 那个妖怪一再出现。它全身散发熏人恶臭,仿佛是长了脚、自己动起来的腐臭泥沼,很像世界末日时会出现的生物。 我在那自己记录美奥故事的笔记本上,寻找它的名字。 野奴拉。 它就是长船先生曾对我说过的,于远古时代出现在美奥的野奴拉吧?这妖怪发现长船先生过世,乘机从幽暗地底涌现。 每次我一看到它,就朝它丢石头。但就算赶跑它,过没多久它便会又忘记之前的教训,再度摇摇晃晃地靠近。 野奴拉的脸每次看都不一样。有时不是小田原,而是我丈夫浦崎透或是我自己的脸,有时甚至是这些脸的混合体,我父母的脸也曾出现。不过,我最不能原谅的,就是它竟然也会笨拙地模仿长船先生的脸。 我不认为它的智慧会有多高,但它具有读取我内心想法的能力。就像变色龙配合周遭颜色改变表皮色泽的能力一样,它会本能改变自己的相貌,好让对方接纳它。 若要打比方说明野奴拉的可怕之处的话,大概就像这样吧:你从自己心爱的情人手中收下一个漂亮的娃娃屋,你想一辈子好好珍藏,但你每次伸手碰触它、往里头窥望时,都会发现里面装有一只大蟑螂。我的本能要我展开杀戮。光想到有野奴拉在这里,就让人备感压力。这块土地是我的。我无法忍受和这种可怕的东西共存。 石头对它无效。我也曾拿菜刀刺它,但同样无效。它那宛如腐肉与泥巴混合而成的蓬松肉体不管受了什么样的伤,都能马上从地面吸取泥土再生。 我朝它淋上灯油,点火焚烧。 全身冒火的野奴拉不断挣扎,一副疼痛、灼热、难过的模样。它从口中冒出黑烟,黏稠的液体四处喷洒,眼珠瞪大,「噢——噢——」地发出尖叫。 那是几乎要让听者发狂的声音,就算捣住耳朵,残响仍在脑中久久挥之不去。我听着它的叫声,身子因窃喜而颤抖。 火熄灭后,野奴拉化为大量的秽物以及黏答答的块体。我用铲子将它打散。 烧死野奴拉的隔天,它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离屋子不远处,缓缓踱步。 我看着它贴在樟树上,腰部在树上摩擦,黏液沾在树上。 我全身虚脱无力,跪倒在地。 难道它是不死之身? 我站在仓库前。 取下门闩,走进里头,一股怪味扑鼻而来。不同于腐败的臭味,是从未闻过的气味。 光线从位于高处的小窗射进来。坐在摇椅上的长船先生一样全身漆黑,静默不动。 但这是尸体吗?他释放出一股奇妙的混沌之气,教人觉得可怕。 我从长船先生身边通过,走向那口古瓮。 我移开压在盖子上的压石,松开绑在板子上的绳索。这是我第一次看里头的东西。 瓮中装的东西就像透明的麦芽糖一样。我用摆在一旁的柄勺捞起些许黏稠的液体,装进瓶中。瓶中黏稠的麦芽糖不住晃动。 要是用这个的话…… 也许野奴拉就会变成野奴拉之外的东西了。 我单手拎着瓶子往前走。 一定能用这东西打倒它。 只要让它喝下的话…… 走没几步,我突然想到:其实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应该是我自己服下它才对吧。就像喝麦茶一样,一口气将瓶内的液体送入口中,这画面一直在我脑中萦绕。 我要收拾野奴拉。我挥除脑中的歪念,坚强地说服自己。 不可思议的力量驱策着我。我握紧瓶子,无法加以丢弃。全身冒汗。也许我拿出了一个很惊人的东西。 我迈向荒野。 天空有一半被金黄又带有些许殷红的云朵覆盖,另一半是蔚蓝的。 之前用来打散野奴拉的那把铲子摆在地上,满是泥泞。我还从繁缕、车前草等杂草上发现那把生锈的菜刀。 我站在小山丘上环视四周,遍寻不着野奴拉的踪影。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想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大感惊愕。 野奴拉根本打一开始就不存在。 以前这里还是市镇时,那名画画的男子总是会看见他已故双亲的身影,我那两位现在应该已年纪不小的高中同学也曾出现。这是朦胧、暧昧,不断变貌的市镇。 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 现在这里确实存在的东西,就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一个是我手中瓶子里的液体。 瓶子散发不祥之气,液体蜿蜒晃动。我一时看得入迷。 小田原从监狱写过信给我,我是在遇见长船先生之前收到那封信的。杀人犯所写的信,应该都会先经过审查,所以内容很制式化,满是反省与悔悟。 我反复看那两张信纸,感觉里头的文字满是虚情假意。 我一再试着回信,但每次念起自己写的信,便忍不住要动手撕碎。根本就没什么好写的,我渐感心浮气躁。我明明想结束一切,离开这里,但他为何又写这种信给我? 我接着又收到他报告近况的第二封信、第三封信,我这才想到,这个男人该不会是不准我忘了他吧?他写信是出于一种恶意。 从那时候起,小田原就成了怪物,在我的恶梦里出现。尽管被关在围墙里,仍会放声嚎叫的凶猛怪物。 我曾到监狱探望他。 穿上色调明亮的衣服,告诉小田原,我决定要再婚了。虽然是谎言,但现在的小田原无法确认这番话的真假。我还告诉他,我想忘掉一切,所以请他别再写信给我。 小田原说,那太好了,恭喜你。他的表情僵硬,我清楚看出他心中的憎恨。 我遇见长船先生后的第一年夏天,小田原在监狱进行机械作业时,手腕被夹伤,大量出血而死亡。 想喝下它的,是栖息在我体内的怪物。在恶梦的世界里徘徊,于小田原的死后变得强大的怪物。 「没什么好怕的。」 我觉得有个奇怪的声音在我耳边清楚地响起,我微微发出一声惊呼。 我的手指无法摆脱那个瓶子。我把瓶子举向空中,把脸转开。诱惑和反抗。我想和瓶子尽量保持距离,姿势自然就变成这样了。我在不知不觉间被逼得无路可退。 我开始颤抖,视线落在栖息于野花上的凤蝶。现在才八月,是因盂兰盆节假期导致交通阻塞的时节。我得将思绪转往其他事情上头才行——凤蝶的羽翼缓缓一张一阖,改变身体的方向。 我的黑影从某个死角窜起,从背后将我包覆。就像大人撑住小孩的身体般,它一把抓住我举在空中的左手腕,缓缓将瓶子凑向我嘴边。 「这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