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法师》 序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译者:alkiad “矶贝彦四郎先生已经病故。” 若党富樫九郎右卫门去了三天,回来后作简短寒暄,接着如此说道。 名仓彰藏能感觉到自己表情变得僵硬。为了不让九郎右卫门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动摇,他走向庭院。 阵雨才停,庭院将凉风送入屋来。因为小暑刚过,白天还很长,眼下离暮六(下午六时)仍有一段时间。 彰藏当上矛岛藩八万石笔头国家老的时日并不久,他体型小而健壮,精悍的面容不似五十岁的人。 “矶贝先生改名为本田五郎,居住在浦尾,于两年前的冬季离世。” “是么。” 彰藏转身问道。九郎右卫门表情微微绷紧。 “听说是肺痨。属下见过了安葬矶贝先生寺院的主持,也见到了牌位。另外,还拜访了几位认识生前矶贝先生的人。” “不,我并不是在怀疑你。” 二十出头的九郎右卫门办事如此慎重,很是难得。 浦尾距离城邑约八十里,是一个港镇,部分地域属于天领和其他藩。浦尾通过北国贸易船,和大阪有大量贸易往来,春夏季有大量弁才船(日式帆船)停靠,比城邑更为繁华。 三天前,彰藏从目付佐佐木带刀那得知彦四郎在浦尾。闲聊时佐佐木说,他的家仆三年前曾在浦尾见到过彦四郎。(目付:官职名,相当于监察使。带刀:名号。) 矶贝彦四郎二十年前由于一次行为不检而畏罪潜逃,之后很长时间里不知所踪。佐佐木带刀知道彰藏和彦四郎的因缘,于是便提起了他。 与佐佐木交谈后,彰藏当天就把自称见过彦四郎的仆人招入宅邸。年逾六十的仆人接到笔头国家老的召唤,非常紧张。彰藏先安抚仆从,随后问起三年前浦尾的事。 仆人说他受佐佐木差遣,去浦尾时,在街道上遇见了彦四郎。虽然仆人向那人打招呼,但疑为彦四郎的人未作理会,径直离开。仆人年轻时在彦四郎邻居家做事,说不可能认错。 彰藏让仆人带上礼物回去,然后命令随从富樫九郎右卫门调查彦四郎行踪。 “彦四郎死了么。” 彰藏近似感慨的话令九郎右卫门无法回答。 “什么时候开始在浦尾的?” “大约五年前。据说当时已经患上了肺痨。” 为何时隔近二十年之后彦四郎又回到藩国呢,彰藏心想。难道是患病后,希望死在故乡?不回城邑而停留在浦尾,也许是为当年行为不检感到羞耻。 “住处见到了吗?” 九郎右卫门作出肯定回答。”恕属下直言,那儿恐怕是民众聚居的长条房。” 彰藏站在外廊,望着庭院,听九郎右卫门的叙述。眼前是被打理得很美的假山。 长期担任江户家老的彰藏返回藩国是在立夏刚过的时候,三月前,突然被任命为笔头国家老。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未踏上藩国土地。 藩主赏赐给他的宅邸原本属于一名中老。十年前中老失势,家产被抄,宅邸收为藩国所有。尽管常年没人居住,这座宅邸几乎没什么破损,将榻榻米和纸门更换之后即可入住。不过庭院荒废得厉害。超过七百坪的宅邸一半以上是庭院,由于十年来缺少打理,已经变成了灌木林。既便如此,彰藏从城邑请来的园林工匠几天就把庭院整修得美轮美奂。(中老:官职名。1坪=3.3平方米) 宅邸位于城堡之西,比家禄五百石以上的上级武士聚居地崛之内总面积还要大。彰藏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住在这座宅邸。彰藏的父亲,千兵卫,是一名家禄仅二十石的徒组藩士。 外廊房檐下挂着小虫笼,里面发出小小的鸣声。九郎右卫门偏过脸看向那边。 “天蛉。” “原来这就是天蛉啊,属下第一次听到这种啼鸣。” “如何?” “音色很美,不过,有些飘渺,凄凉。” 彰藏点点头,从房檐取下虫笼递给九郎右卫门。 “天蛉真小。” 富樫九郎右卫门是一名定府藩士的三子,彰藏返回藩国时把他作为侍从带了回来。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藩国。九郎右卫门盯着虫笼内的天蛉看了会,注意力又转移到细竹篾编成的吊钟状虫笼上。(定府藩士:诸侯留在江户执勤的藩士。) “这是我藩的虫笼呀。” “没错,也叫做茅岛虫笼。” “属下在江户见过多次。听说是我藩的特产,在大阪也很受欢迎。” “嗯。” “这只虫笼比属下所见过的更精致,应该出自城邑驰名工匠之手。” 彰藏发出苦笑。 “那是我做的。” “家老大人做的?” 九郎右卫门再次看向虫笼。 彰藏在九郎右卫门发出称赞之前,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彦四郎在浦尾靠什么谋生?” “在当地替赌徒们当保镖。” 如此回答之后,九郎右卫门又添一句:”名声并不太好。” “怎么说?” “传闻曾在争执中杀死赌徒。住在附近的人说矶贝先生白天也在饮酒,大家都害怕先生,不敢靠近。也有人说先生喝酒损坏了五脏。” “好像饮酒对肺病不利。” “是的。” “年轻时候彦四郎并不饮酒。” 九郎右卫门默默地点头。在他心中一定会有疑问,为何笔头国家老要去追查一个浪人的消息,不过他并未提出。 彰藏在内心对这位年轻却又稳重的侍从默默地赞许。 “独自一人吗?” “矶贝先生似乎和一位名叫阿富的外乡做饭女子一起居住。先生去世后,那名女子卖掉了先生的刀和衣物,之后去向不明。” 彰藏脑内浮现出彦四郎的身影。得了肺病,自暴自弃的五十岁男人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煮饭女子住在一起,过着颓废的生活。 天蛉再次发出小小的鸣声。 “也有许多人说,矶贝彦四郎先生年轻时出类拔萃,学识渊博。” 这三天里九郎右卫门四处打探彦四郎的消息,应该了解到不少情况。 彰藏得知还有很多人记得年轻时的彦四郎,感到很高兴。同时,关于彦四郎的传闻不会只有好的一方,九郎右卫门可能已经知道了彦四郎逃离藩国的原委,只是没有说出来。 “不仅学识渊博,剑术在藩内也无人可敌。不过,彦四郎最难得的还是他的人品。” 彰藏轻声说道。 “彦四郎是我的竹马之友。” 九郎右卫门惊讶的抬起头。 彰藏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彦四郎的那天。四十多年前的那天对于彰藏来说,终生难忘。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译者:alkiad “矶贝彦四郎先生已经病故。” 若党富樫九郎右卫门去了三天,回来后作简短寒暄,接着如此说道。 名仓彰藏能感觉到自己表情变得僵硬。为了不让九郎右卫门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动摇,他走向庭院。 阵雨才停,庭院将凉风送入屋来。因为小暑刚过,白天还很长,眼下离暮六(下午六时)仍有一段时间。 彰藏当上矛岛藩八万石笔头国家老的时日并不久,他体型小而健壮,精悍的面容不似五十岁的人。 “矶贝先生改名为本田五郎,居住在浦尾,于两年前的冬季离世。” “是么。” 彰藏转身问道。九郎右卫门表情微微绷紧。 “听说是肺痨。属下见过了安葬矶贝先生寺院的主持,也见到了牌位。另外,还拜访了几位认识生前矶贝先生的人。” “不,我并不是在怀疑你。” 二十出头的九郎右卫门办事如此慎重,很是难得。 浦尾距离城邑约八十里,是一个港镇,部分地域属于天领和其他藩。浦尾通过北国贸易船,和大阪有大量贸易往来,春夏季有大量弁才船(日式帆船)停靠,比城邑更为繁华。 三天前,彰藏从目付佐佐木带刀那得知彦四郎在浦尾。闲聊时佐佐木说,他的家仆三年前曾在浦尾见到过彦四郎。(目付:官职名,相当于监察使。带刀:名号。) 矶贝彦四郎二十年前由于一次行为不检而畏罪潜逃,之后很长时间里不知所踪。佐佐木带刀知道彰藏和彦四郎的因缘,于是便提起了他。 与佐佐木交谈后,彰藏当天就把自称见过彦四郎的仆人招入宅邸。年逾六十的仆人接到笔头国家老的召唤,非常紧张。彰藏先安抚仆从,随后问起三年前浦尾的事。 仆人说他受佐佐木差遣,去浦尾时,在街道上遇见了彦四郎。虽然仆人向那人打招呼,但疑为彦四郎的人未作理会,径直离开。仆人年轻时在彦四郎邻居家做事,说不可能认错。 彰藏让仆人带上礼物回去,然后命令随从富樫九郎右卫门调查彦四郎行踪。 “彦四郎死了么。” 彰藏近似感慨的话令九郎右卫门无法回答。 “什么时候开始在浦尾的?” “大约五年前。据说当时已经患上了肺痨。” 为何时隔近二十年之后彦四郎又回到藩国呢,彰藏心想。难道是患病后,希望死在故乡?不回城邑而停留在浦尾,也许是为当年行为不检感到羞耻。 “住处见到了吗?” 九郎右卫门作出肯定回答。”恕属下直言,那儿恐怕是民众聚居的长条房。” 彰藏站在外廊,望着庭院,听九郎右卫门的叙述。眼前是被打理得很美的假山。 长期担任江户家老的彰藏返回藩国是在立夏刚过的时候,三月前,突然被任命为笔头国家老。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未踏上藩国土地。 藩主赏赐给他的宅邸原本属于一名中老。十年前中老失势,家产被抄,宅邸收为藩国所有。尽管常年没人居住,这座宅邸几乎没什么破损,将榻榻米和纸门更换之后即可入住。不过庭院荒废得厉害。超过七百坪的宅邸一半以上是庭院,由于十年来缺少打理,已经变成了灌木林。既便如此,彰藏从城邑请来的园林工匠几天就把庭院整修得美轮美奂。(中老:官职名。1坪=3.3平方米) 宅邸位于城堡之西,比家禄五百石以上的上级武士聚居地崛之内总面积还要大。彰藏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住在这座宅邸。彰藏的父亲,千兵卫,是一名家禄仅二十石的徒组藩士。 外廊房檐下挂着小虫笼,里面发出小小的鸣声。九郎右卫门偏过脸看向那边。 “天蛉。” “原来这就是天蛉啊,属下第一次听到这种啼鸣。” “如何?” “音色很美,不过,有些飘渺,凄凉。” 彰藏点点头,从房檐取下虫笼递给九郎右卫门。 “天蛉真小。” 富樫九郎右卫门是一名定府藩士的三子,彰藏返回藩国时把他作为侍从带了回来。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藩国。九郎右卫门盯着虫笼内的天蛉看了会,注意力又转移到细竹篾编成的吊钟状虫笼上。(定府藩士:诸侯留在江户执勤的藩士。) “这是我藩的虫笼呀。” “没错,也叫做茅岛虫笼。” “属下在江户见过多次。听说是我藩的特产,在大阪也很受欢迎。” “嗯。” “这只虫笼比属下所见过的更精致,应该出自城邑驰名工匠之手。” 彰藏发出苦笑。 “那是我做的。” “家老大人做的?” 九郎右卫门再次看向虫笼。 彰藏在九郎右卫门发出称赞之前,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彦四郎在浦尾靠什么谋生?” “在当地替赌徒们当保镖。” 如此回答之后,九郎右卫门又添一句:”名声并不太好。” “怎么说?” “传闻曾在争执中杀死赌徒。住在附近的人说矶贝先生白天也在饮酒,大家都害怕先生,不敢靠近。也有人说先生喝酒损坏了五脏。” “好像饮酒对肺病不利。” “是的。” “年轻时候彦四郎并不饮酒。” 九郎右卫门默默地点头。在他心中一定会有疑问,为何笔头国家老要去追查一个浪人的消息,不过他并未提出。 彰藏在内心对这位年轻却又稳重的侍从默默地赞许。 “独自一人吗?” “矶贝先生似乎和一位名叫阿富的外乡做饭女子一起居住。先生去世后,那名女子卖掉了先生的刀和衣物,之后去向不明。” 彰藏脑内浮现出彦四郎的身影。得了肺病,自暴自弃的五十岁男人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煮饭女子住在一起,过着颓废的生活。 天蛉再次发出小小的鸣声。 “也有许多人说,矶贝彦四郎先生年轻时出类拔萃,学识渊博。” 这三天里九郎右卫门四处打探彦四郎的消息,应该了解到不少情况。 彰藏得知还有很多人记得年轻时的彦四郎,感到很高兴。同时,关于彦四郎的传闻不会只有好的一方,九郎右卫门可能已经知道了彦四郎逃离藩国的原委,只是没有说出来。 “不仅学识渊博,剑术在藩内也无人可敌。不过,彦四郎最难得的还是他的人品。” 彰藏轻声说道。 “彦四郎是我的竹马之友。” 九郎右卫门惊讶的抬起头。 彰藏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彦四郎的那天。四十多年前的那天对于彰藏来说,终生难忘。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译者:alkiad “矶贝彦四郎先生已经病故。” 若党富樫九郎右卫门去了三天,回来后作简短寒暄,接着如此说道。 名仓彰藏能感觉到自己表情变得僵硬。为了不让九郎右卫门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动摇,他走向庭院。 阵雨才停,庭院将凉风送入屋来。因为小暑刚过,白天还很长,眼下离暮六(下午六时)仍有一段时间。 彰藏当上矛岛藩八万石笔头国家老的时日并不久,他体型小而健壮,精悍的面容不似五十岁的人。 “矶贝先生改名为本田五郎,居住在浦尾,于两年前的冬季离世。” “是么。” 彰藏转身问道。九郎右卫门表情微微绷紧。 “听说是肺痨。属下见过了安葬矶贝先生寺院的主持,也见到了牌位。另外,还拜访了几位认识生前矶贝先生的人。” “不,我并不是在怀疑你。” 二十出头的九郎右卫门办事如此慎重,很是难得。 浦尾距离城邑约八十里,是一个港镇,部分地域属于天领和其他藩。浦尾通过北国贸易船,和大阪有大量贸易往来,春夏季有大量弁才船(日式帆船)停靠,比城邑更为繁华。 三天前,彰藏从目付佐佐木带刀那得知彦四郎在浦尾。闲聊时佐佐木说,他的家仆三年前曾在浦尾见到过彦四郎。(目付:官职名,相当于监察使。带刀:名号。) 矶贝彦四郎二十年前由于一次行为不检而畏罪潜逃,之后很长时间里不知所踪。佐佐木带刀知道彰藏和彦四郎的因缘,于是便提起了他。 与佐佐木交谈后,彰藏当天就把自称见过彦四郎的仆人招入宅邸。年逾六十的仆人接到笔头国家老的召唤,非常紧张。彰藏先安抚仆从,随后问起三年前浦尾的事。 仆人说他受佐佐木差遣,去浦尾时,在街道上遇见了彦四郎。虽然仆人向那人打招呼,但疑为彦四郎的人未作理会,径直离开。仆人年轻时在彦四郎邻居家做事,说不可能认错。 彰藏让仆人带上礼物回去,然后命令随从富樫九郎右卫门调查彦四郎行踪。 “彦四郎死了么。” 彰藏近似感慨的话令九郎右卫门无法回答。 “什么时候开始在浦尾的?” “大约五年前。据说当时已经患上了肺痨。” 为何时隔近二十年之后彦四郎又回到藩国呢,彰藏心想。难道是患病后,希望死在故乡?不回城邑而停留在浦尾,也许是为当年行为不检感到羞耻。 “住处见到了吗?” 九郎右卫门作出肯定回答。”恕属下直言,那儿恐怕是民众聚居的长条房。” 彰藏站在外廊,望着庭院,听九郎右卫门的叙述。眼前是被打理得很美的假山。 长期担任江户家老的彰藏返回藩国是在立夏刚过的时候,三月前,突然被任命为笔头国家老。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未踏上藩国土地。 藩主赏赐给他的宅邸原本属于一名中老。十年前中老失势,家产被抄,宅邸收为藩国所有。尽管常年没人居住,这座宅邸几乎没什么破损,将榻榻米和纸门更换之后即可入住。不过庭院荒废得厉害。超过七百坪的宅邸一半以上是庭院,由于十年来缺少打理,已经变成了灌木林。既便如此,彰藏从城邑请来的园林工匠几天就把庭院整修得美轮美奂。(中老:官职名。1坪=3.3平方米) 宅邸位于城堡之西,比家禄五百石以上的上级武士聚居地崛之内总面积还要大。彰藏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住在这座宅邸。彰藏的父亲,千兵卫,是一名家禄仅二十石的徒组藩士。 外廊房檐下挂着小虫笼,里面发出小小的鸣声。九郎右卫门偏过脸看向那边。 “天蛉。” “原来这就是天蛉啊,属下第一次听到这种啼鸣。” “如何?” “音色很美,不过,有些飘渺,凄凉。” 彰藏点点头,从房檐取下虫笼递给九郎右卫门。 “天蛉真小。” 富樫九郎右卫门是一名定府藩士的三子,彰藏返回藩国时把他作为侍从带了回来。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藩国。九郎右卫门盯着虫笼内的天蛉看了会,注意力又转移到细竹篾编成的吊钟状虫笼上。(定府藩士:诸侯留在江户执勤的藩士。) “这是我藩的虫笼呀。” “没错,也叫做茅岛虫笼。” “属下在江户见过多次。听说是我藩的特产,在大阪也很受欢迎。” “嗯。” “这只虫笼比属下所见过的更精致,应该出自城邑驰名工匠之手。” 彰藏发出苦笑。 “那是我做的。” “家老大人做的?” 九郎右卫门再次看向虫笼。 彰藏在九郎右卫门发出称赞之前,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彦四郎在浦尾靠什么谋生?” “在当地替赌徒们当保镖。” 如此回答之后,九郎右卫门又添一句:”名声并不太好。” “怎么说?” “传闻曾在争执中杀死赌徒。住在附近的人说矶贝先生白天也在饮酒,大家都害怕先生,不敢靠近。也有人说先生喝酒损坏了五脏。” “好像饮酒对肺病不利。” “是的。” “年轻时候彦四郎并不饮酒。” 九郎右卫门默默地点头。在他心中一定会有疑问,为何笔头国家老要去追查一个浪人的消息,不过他并未提出。 彰藏在内心对这位年轻却又稳重的侍从默默地赞许。 “独自一人吗?” “矶贝先生似乎和一位名叫阿富的外乡做饭女子一起居住。先生去世后,那名女子卖掉了先生的刀和衣物,之后去向不明。” 彰藏脑内浮现出彦四郎的身影。得了肺病,自暴自弃的五十岁男人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煮饭女子住在一起,过着颓废的生活。 天蛉再次发出小小的鸣声。 “也有许多人说,矶贝彦四郎先生年轻时出类拔萃,学识渊博。” 这三天里九郎右卫门四处打探彦四郎的消息,应该了解到不少情况。 彰藏得知还有很多人记得年轻时的彦四郎,感到很高兴。同时,关于彦四郎的传闻不会只有好的一方,九郎右卫门可能已经知道了彦四郎逃离藩国的原委,只是没有说出来。 “不仅学识渊博,剑术在藩内也无人可敌。不过,彦四郎最难得的还是他的人品。” 彰藏轻声说道。 “彦四郎是我的竹马之友。” 九郎右卫门惊讶的抬起头。 彰藏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彦四郎的那天。四十多年前的那天对于彰藏来说,终生难忘。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译者:alkiad “矶贝彦四郎先生已经病故。” 若党富樫九郎右卫门去了三天,回来后作简短寒暄,接着如此说道。 名仓彰藏能感觉到自己表情变得僵硬。为了不让九郎右卫门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动摇,他走向庭院。 阵雨才停,庭院将凉风送入屋来。因为小暑刚过,白天还很长,眼下离暮六(下午六时)仍有一段时间。 彰藏当上矛岛藩八万石笔头国家老的时日并不久,他体型小而健壮,精悍的面容不似五十岁的人。 “矶贝先生改名为本田五郎,居住在浦尾,于两年前的冬季离世。” “是么。” 彰藏转身问道。九郎右卫门表情微微绷紧。 “听说是肺痨。属下见过了安葬矶贝先生寺院的主持,也见到了牌位。另外,还拜访了几位认识生前矶贝先生的人。” “不,我并不是在怀疑你。” 二十出头的九郎右卫门办事如此慎重,很是难得。 浦尾距离城邑约八十里,是一个港镇,部分地域属于天领和其他藩。浦尾通过北国贸易船,和大阪有大量贸易往来,春夏季有大量弁才船(日式帆船)停靠,比城邑更为繁华。 三天前,彰藏从目付佐佐木带刀那得知彦四郎在浦尾。闲聊时佐佐木说,他的家仆三年前曾在浦尾见到过彦四郎。(目付:官职名,相当于监察使。带刀:名号。) 矶贝彦四郎二十年前由于一次行为不检而畏罪潜逃,之后很长时间里不知所踪。佐佐木带刀知道彰藏和彦四郎的因缘,于是便提起了他。 与佐佐木交谈后,彰藏当天就把自称见过彦四郎的仆人招入宅邸。年逾六十的仆人接到笔头国家老的召唤,非常紧张。彰藏先安抚仆从,随后问起三年前浦尾的事。 仆人说他受佐佐木差遣,去浦尾时,在街道上遇见了彦四郎。虽然仆人向那人打招呼,但疑为彦四郎的人未作理会,径直离开。仆人年轻时在彦四郎邻居家做事,说不可能认错。 彰藏让仆人带上礼物回去,然后命令随从富樫九郎右卫门调查彦四郎行踪。 “彦四郎死了么。” 彰藏近似感慨的话令九郎右卫门无法回答。 “什么时候开始在浦尾的?” “大约五年前。据说当时已经患上了肺痨。” 为何时隔近二十年之后彦四郎又回到藩国呢,彰藏心想。难道是患病后,希望死在故乡?不回城邑而停留在浦尾,也许是为当年行为不检感到羞耻。 “住处见到了吗?” 九郎右卫门作出肯定回答。”恕属下直言,那儿恐怕是民众聚居的长条房。” 彰藏站在外廊,望着庭院,听九郎右卫门的叙述。眼前是被打理得很美的假山。 长期担任江户家老的彰藏返回藩国是在立夏刚过的时候,三月前,突然被任命为笔头国家老。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未踏上藩国土地。 藩主赏赐给他的宅邸原本属于一名中老。十年前中老失势,家产被抄,宅邸收为藩国所有。尽管常年没人居住,这座宅邸几乎没什么破损,将榻榻米和纸门更换之后即可入住。不过庭院荒废得厉害。超过七百坪的宅邸一半以上是庭院,由于十年来缺少打理,已经变成了灌木林。既便如此,彰藏从城邑请来的园林工匠几天就把庭院整修得美轮美奂。(中老:官职名。1坪=3.3平方米) 宅邸位于城堡之西,比家禄五百石以上的上级武士聚居地崛之内总面积还要大。彰藏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住在这座宅邸。彰藏的父亲,千兵卫,是一名家禄仅二十石的徒组藩士。 外廊房檐下挂着小虫笼,里面发出小小的鸣声。九郎右卫门偏过脸看向那边。 “天蛉。” “原来这就是天蛉啊,属下第一次听到这种啼鸣。” “如何?” “音色很美,不过,有些飘渺,凄凉。” 彰藏点点头,从房檐取下虫笼递给九郎右卫门。 “天蛉真小。” 富樫九郎右卫门是一名定府藩士的三子,彰藏返回藩国时把他作为侍从带了回来。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藩国。九郎右卫门盯着虫笼内的天蛉看了会,注意力又转移到细竹篾编成的吊钟状虫笼上。(定府藩士:诸侯留在江户执勤的藩士。) “这是我藩的虫笼呀。” “没错,也叫做茅岛虫笼。” “属下在江户见过多次。听说是我藩的特产,在大阪也很受欢迎。” “嗯。” “这只虫笼比属下所见过的更精致,应该出自城邑驰名工匠之手。” 彰藏发出苦笑。 “那是我做的。” “家老大人做的?” 九郎右卫门再次看向虫笼。 彰藏在九郎右卫门发出称赞之前,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彦四郎在浦尾靠什么谋生?” “在当地替赌徒们当保镖。” 如此回答之后,九郎右卫门又添一句:”名声并不太好。” “怎么说?” “传闻曾在争执中杀死赌徒。住在附近的人说矶贝先生白天也在饮酒,大家都害怕先生,不敢靠近。也有人说先生喝酒损坏了五脏。” “好像饮酒对肺病不利。” “是的。” “年轻时候彦四郎并不饮酒。” 九郎右卫门默默地点头。在他心中一定会有疑问,为何笔头国家老要去追查一个浪人的消息,不过他并未提出。 彰藏在内心对这位年轻却又稳重的侍从默默地赞许。 “独自一人吗?” “矶贝先生似乎和一位名叫阿富的外乡做饭女子一起居住。先生去世后,那名女子卖掉了先生的刀和衣物,之后去向不明。” 彰藏脑内浮现出彦四郎的身影。得了肺病,自暴自弃的五十岁男人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煮饭女子住在一起,过着颓废的生活。 天蛉再次发出小小的鸣声。 “也有许多人说,矶贝彦四郎先生年轻时出类拔萃,学识渊博。” 这三天里九郎右卫门四处打探彦四郎的消息,应该了解到不少情况。 彰藏得知还有很多人记得年轻时的彦四郎,感到很高兴。同时,关于彦四郎的传闻不会只有好的一方,九郎右卫门可能已经知道了彦四郎逃离藩国的原委,只是没有说出来。 “不仅学识渊博,剑术在藩内也无人可敌。不过,彦四郎最难得的还是他的人品。” 彰藏轻声说道。 “彦四郎是我的竹马之友。” 九郎右卫门惊讶的抬起头。 彰藏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彦四郎的那天。四十多年前的那天对于彰藏来说,终生难忘。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译者:alkiad “矶贝彦四郎先生已经病故。” 若党富樫九郎右卫门去了三天,回来后作简短寒暄,接着如此说道。 名仓彰藏能感觉到自己表情变得僵硬。为了不让九郎右卫门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动摇,他走向庭院。 阵雨才停,庭院将凉风送入屋来。因为小暑刚过,白天还很长,眼下离暮六(下午六时)仍有一段时间。 彰藏当上矛岛藩八万石笔头国家老的时日并不久,他体型小而健壮,精悍的面容不似五十岁的人。 “矶贝先生改名为本田五郎,居住在浦尾,于两年前的冬季离世。” “是么。” 彰藏转身问道。九郎右卫门表情微微绷紧。 “听说是肺痨。属下见过了安葬矶贝先生寺院的主持,也见到了牌位。另外,还拜访了几位认识生前矶贝先生的人。” “不,我并不是在怀疑你。” 二十出头的九郎右卫门办事如此慎重,很是难得。 浦尾距离城邑约八十里,是一个港镇,部分地域属于天领和其他藩。浦尾通过北国贸易船,和大阪有大量贸易往来,春夏季有大量弁才船(日式帆船)停靠,比城邑更为繁华。 三天前,彰藏从目付佐佐木带刀那得知彦四郎在浦尾。闲聊时佐佐木说,他的家仆三年前曾在浦尾见到过彦四郎。(目付:官职名,相当于监察使。带刀:名号。) 矶贝彦四郎二十年前由于一次行为不检而畏罪潜逃,之后很长时间里不知所踪。佐佐木带刀知道彰藏和彦四郎的因缘,于是便提起了他。 与佐佐木交谈后,彰藏当天就把自称见过彦四郎的仆人招入宅邸。年逾六十的仆人接到笔头国家老的召唤,非常紧张。彰藏先安抚仆从,随后问起三年前浦尾的事。 仆人说他受佐佐木差遣,去浦尾时,在街道上遇见了彦四郎。虽然仆人向那人打招呼,但疑为彦四郎的人未作理会,径直离开。仆人年轻时在彦四郎邻居家做事,说不可能认错。 彰藏让仆人带上礼物回去,然后命令随从富樫九郎右卫门调查彦四郎行踪。 “彦四郎死了么。” 彰藏近似感慨的话令九郎右卫门无法回答。 “什么时候开始在浦尾的?” “大约五年前。据说当时已经患上了肺痨。” 为何时隔近二十年之后彦四郎又回到藩国呢,彰藏心想。难道是患病后,希望死在故乡?不回城邑而停留在浦尾,也许是为当年行为不检感到羞耻。 “住处见到了吗?” 九郎右卫门作出肯定回答。”恕属下直言,那儿恐怕是民众聚居的长条房。” 彰藏站在外廊,望着庭院,听九郎右卫门的叙述。眼前是被打理得很美的假山。 长期担任江户家老的彰藏返回藩国是在立夏刚过的时候,三月前,突然被任命为笔头国家老。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未踏上藩国土地。 藩主赏赐给他的宅邸原本属于一名中老。十年前中老失势,家产被抄,宅邸收为藩国所有。尽管常年没人居住,这座宅邸几乎没什么破损,将榻榻米和纸门更换之后即可入住。不过庭院荒废得厉害。超过七百坪的宅邸一半以上是庭院,由于十年来缺少打理,已经变成了灌木林。既便如此,彰藏从城邑请来的园林工匠几天就把庭院整修得美轮美奂。(中老:官职名。1坪=3.3平方米) 宅邸位于城堡之西,比家禄五百石以上的上级武士聚居地崛之内总面积还要大。彰藏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住在这座宅邸。彰藏的父亲,千兵卫,是一名家禄仅二十石的徒组藩士。 外廊房檐下挂着小虫笼,里面发出小小的鸣声。九郎右卫门偏过脸看向那边。 “天蛉。” “原来这就是天蛉啊,属下第一次听到这种啼鸣。” “如何?” “音色很美,不过,有些飘渺,凄凉。” 彰藏点点头,从房檐取下虫笼递给九郎右卫门。 “天蛉真小。” 富樫九郎右卫门是一名定府藩士的三子,彰藏返回藩国时把他作为侍从带了回来。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藩国。九郎右卫门盯着虫笼内的天蛉看了会,注意力又转移到细竹篾编成的吊钟状虫笼上。(定府藩士:诸侯留在江户执勤的藩士。) “这是我藩的虫笼呀。” “没错,也叫做茅岛虫笼。” “属下在江户见过多次。听说是我藩的特产,在大阪也很受欢迎。” “嗯。” “这只虫笼比属下所见过的更精致,应该出自城邑驰名工匠之手。” 彰藏发出苦笑。 “那是我做的。” “家老大人做的?” 九郎右卫门再次看向虫笼。 彰藏在九郎右卫门发出称赞之前,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彦四郎在浦尾靠什么谋生?” “在当地替赌徒们当保镖。” 如此回答之后,九郎右卫门又添一句:”名声并不太好。” “怎么说?” “传闻曾在争执中杀死赌徒。住在附近的人说矶贝先生白天也在饮酒,大家都害怕先生,不敢靠近。也有人说先生喝酒损坏了五脏。” “好像饮酒对肺病不利。” “是的。” “年轻时候彦四郎并不饮酒。” 九郎右卫门默默地点头。在他心中一定会有疑问,为何笔头国家老要去追查一个浪人的消息,不过他并未提出。 彰藏在内心对这位年轻却又稳重的侍从默默地赞许。 “独自一人吗?” “矶贝先生似乎和一位名叫阿富的外乡做饭女子一起居住。先生去世后,那名女子卖掉了先生的刀和衣物,之后去向不明。” 彰藏脑内浮现出彦四郎的身影。得了肺病,自暴自弃的五十岁男人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煮饭女子住在一起,过着颓废的生活。 天蛉再次发出小小的鸣声。 “也有许多人说,矶贝彦四郎先生年轻时出类拔萃,学识渊博。” 这三天里九郎右卫门四处打探彦四郎的消息,应该了解到不少情况。 彰藏得知还有很多人记得年轻时的彦四郎,感到很高兴。同时,关于彦四郎的传闻不会只有好的一方,九郎右卫门可能已经知道了彦四郎逃离藩国的原委,只是没有说出来。 “不仅学识渊博,剑术在藩内也无人可敌。不过,彦四郎最难得的还是他的人品。” 彰藏轻声说道。 “彦四郎是我的竹马之友。” 九郎右卫门惊讶的抬起头。 彰藏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彦四郎的那天。四十多年前的那天对于彰藏来说,终生难忘。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译者:alkiad “矶贝彦四郎先生已经病故。” 若党富樫九郎右卫门去了三天,回来后作简短寒暄,接着如此说道。 名仓彰藏能感觉到自己表情变得僵硬。为了不让九郎右卫门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动摇,他走向庭院。 阵雨才停,庭院将凉风送入屋来。因为小暑刚过,白天还很长,眼下离暮六(下午六时)仍有一段时间。 彰藏当上矛岛藩八万石笔头国家老的时日并不久,他体型小而健壮,精悍的面容不似五十岁的人。 “矶贝先生改名为本田五郎,居住在浦尾,于两年前的冬季离世。” “是么。” 彰藏转身问道。九郎右卫门表情微微绷紧。 “听说是肺痨。属下见过了安葬矶贝先生寺院的主持,也见到了牌位。另外,还拜访了几位认识生前矶贝先生的人。” “不,我并不是在怀疑你。” 二十出头的九郎右卫门办事如此慎重,很是难得。 浦尾距离城邑约八十里,是一个港镇,部分地域属于天领和其他藩。浦尾通过北国贸易船,和大阪有大量贸易往来,春夏季有大量弁才船(日式帆船)停靠,比城邑更为繁华。 三天前,彰藏从目付佐佐木带刀那得知彦四郎在浦尾。闲聊时佐佐木说,他的家仆三年前曾在浦尾见到过彦四郎。(目付:官职名,相当于监察使。带刀:名号。) 矶贝彦四郎二十年前由于一次行为不检而畏罪潜逃,之后很长时间里不知所踪。佐佐木带刀知道彰藏和彦四郎的因缘,于是便提起了他。 与佐佐木交谈后,彰藏当天就把自称见过彦四郎的仆人招入宅邸。年逾六十的仆人接到笔头国家老的召唤,非常紧张。彰藏先安抚仆从,随后问起三年前浦尾的事。 仆人说他受佐佐木差遣,去浦尾时,在街道上遇见了彦四郎。虽然仆人向那人打招呼,但疑为彦四郎的人未作理会,径直离开。仆人年轻时在彦四郎邻居家做事,说不可能认错。 彰藏让仆人带上礼物回去,然后命令随从富樫九郎右卫门调查彦四郎行踪。 “彦四郎死了么。” 彰藏近似感慨的话令九郎右卫门无法回答。 “什么时候开始在浦尾的?” “大约五年前。据说当时已经患上了肺痨。” 为何时隔近二十年之后彦四郎又回到藩国呢,彰藏心想。难道是患病后,希望死在故乡?不回城邑而停留在浦尾,也许是为当年行为不检感到羞耻。 “住处见到了吗?” 九郎右卫门作出肯定回答。”恕属下直言,那儿恐怕是民众聚居的长条房。” 彰藏站在外廊,望着庭院,听九郎右卫门的叙述。眼前是被打理得很美的假山。 长期担任江户家老的彰藏返回藩国是在立夏刚过的时候,三月前,突然被任命为笔头国家老。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未踏上藩国土地。 藩主赏赐给他的宅邸原本属于一名中老。十年前中老失势,家产被抄,宅邸收为藩国所有。尽管常年没人居住,这座宅邸几乎没什么破损,将榻榻米和纸门更换之后即可入住。不过庭院荒废得厉害。超过七百坪的宅邸一半以上是庭院,由于十年来缺少打理,已经变成了灌木林。既便如此,彰藏从城邑请来的园林工匠几天就把庭院整修得美轮美奂。(中老:官职名。1坪=3.3平方米) 宅邸位于城堡之西,比家禄五百石以上的上级武士聚居地崛之内总面积还要大。彰藏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住在这座宅邸。彰藏的父亲,千兵卫,是一名家禄仅二十石的徒组藩士。 外廊房檐下挂着小虫笼,里面发出小小的鸣声。九郎右卫门偏过脸看向那边。 “天蛉。” “原来这就是天蛉啊,属下第一次听到这种啼鸣。” “如何?” “音色很美,不过,有些飘渺,凄凉。” 彰藏点点头,从房檐取下虫笼递给九郎右卫门。 “天蛉真小。” 富樫九郎右卫门是一名定府藩士的三子,彰藏返回藩国时把他作为侍从带了回来。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藩国。九郎右卫门盯着虫笼内的天蛉看了会,注意力又转移到细竹篾编成的吊钟状虫笼上。(定府藩士:诸侯留在江户执勤的藩士。) “这是我藩的虫笼呀。” “没错,也叫做茅岛虫笼。” “属下在江户见过多次。听说是我藩的特产,在大阪也很受欢迎。” “嗯。” “这只虫笼比属下所见过的更精致,应该出自城邑驰名工匠之手。” 彰藏发出苦笑。 “那是我做的。” “家老大人做的?” 九郎右卫门再次看向虫笼。 彰藏在九郎右卫门发出称赞之前,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彦四郎在浦尾靠什么谋生?” “在当地替赌徒们当保镖。” 如此回答之后,九郎右卫门又添一句:”名声并不太好。” “怎么说?” “传闻曾在争执中杀死赌徒。住在附近的人说矶贝先生白天也在饮酒,大家都害怕先生,不敢靠近。也有人说先生喝酒损坏了五脏。” “好像饮酒对肺病不利。” “是的。” “年轻时候彦四郎并不饮酒。” 九郎右卫门默默地点头。在他心中一定会有疑问,为何笔头国家老要去追查一个浪人的消息,不过他并未提出。 彰藏在内心对这位年轻却又稳重的侍从默默地赞许。 “独自一人吗?” “矶贝先生似乎和一位名叫阿富的外乡做饭女子一起居住。先生去世后,那名女子卖掉了先生的刀和衣物,之后去向不明。” 彰藏脑内浮现出彦四郎的身影。得了肺病,自暴自弃的五十岁男人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煮饭女子住在一起,过着颓废的生活。 天蛉再次发出小小的鸣声。 “也有许多人说,矶贝彦四郎先生年轻时出类拔萃,学识渊博。” 这三天里九郎右卫门四处打探彦四郎的消息,应该了解到不少情况。 彰藏得知还有很多人记得年轻时的彦四郎,感到很高兴。同时,关于彦四郎的传闻不会只有好的一方,九郎右卫门可能已经知道了彦四郎逃离藩国的原委,只是没有说出来。 “不仅学识渊博,剑术在藩内也无人可敌。不过,彦四郎最难得的还是他的人品。” 彰藏轻声说道。 “彦四郎是我的竹马之友。” 九郎右卫门惊讶的抬起头。 彰藏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彦四郎的那天。四十多年前的那天对于彰藏来说,终生难忘。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译者:alkiad “矶贝彦四郎先生已经病故。” 若党富樫九郎右卫门去了三天,回来后作简短寒暄,接着如此说道。 名仓彰藏能感觉到自己表情变得僵硬。为了不让九郎右卫门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动摇,他走向庭院。 阵雨才停,庭院将凉风送入屋来。因为小暑刚过,白天还很长,眼下离暮六(下午六时)仍有一段时间。 彰藏当上矛岛藩八万石笔头国家老的时日并不久,他体型小而健壮,精悍的面容不似五十岁的人。 “矶贝先生改名为本田五郎,居住在浦尾,于两年前的冬季离世。” “是么。” 彰藏转身问道。九郎右卫门表情微微绷紧。 “听说是肺痨。属下见过了安葬矶贝先生寺院的主持,也见到了牌位。另外,还拜访了几位认识生前矶贝先生的人。” “不,我并不是在怀疑你。” 二十出头的九郎右卫门办事如此慎重,很是难得。 浦尾距离城邑约八十里,是一个港镇,部分地域属于天领和其他藩。浦尾通过北国贸易船,和大阪有大量贸易往来,春夏季有大量弁才船(日式帆船)停靠,比城邑更为繁华。 三天前,彰藏从目付佐佐木带刀那得知彦四郎在浦尾。闲聊时佐佐木说,他的家仆三年前曾在浦尾见到过彦四郎。(目付:官职名,相当于监察使。带刀:名号。) 矶贝彦四郎二十年前由于一次行为不检而畏罪潜逃,之后很长时间里不知所踪。佐佐木带刀知道彰藏和彦四郎的因缘,于是便提起了他。 与佐佐木交谈后,彰藏当天就把自称见过彦四郎的仆人招入宅邸。年逾六十的仆人接到笔头国家老的召唤,非常紧张。彰藏先安抚仆从,随后问起三年前浦尾的事。 仆人说他受佐佐木差遣,去浦尾时,在街道上遇见了彦四郎。虽然仆人向那人打招呼,但疑为彦四郎的人未作理会,径直离开。仆人年轻时在彦四郎邻居家做事,说不可能认错。 彰藏让仆人带上礼物回去,然后命令随从富樫九郎右卫门调查彦四郎行踪。 “彦四郎死了么。” 彰藏近似感慨的话令九郎右卫门无法回答。 “什么时候开始在浦尾的?” “大约五年前。据说当时已经患上了肺痨。” 为何时隔近二十年之后彦四郎又回到藩国呢,彰藏心想。难道是患病后,希望死在故乡?不回城邑而停留在浦尾,也许是为当年行为不检感到羞耻。 “住处见到了吗?” 九郎右卫门作出肯定回答。”恕属下直言,那儿恐怕是民众聚居的长条房。” 彰藏站在外廊,望着庭院,听九郎右卫门的叙述。眼前是被打理得很美的假山。 长期担任江户家老的彰藏返回藩国是在立夏刚过的时候,三月前,突然被任命为笔头国家老。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未踏上藩国土地。 藩主赏赐给他的宅邸原本属于一名中老。十年前中老失势,家产被抄,宅邸收为藩国所有。尽管常年没人居住,这座宅邸几乎没什么破损,将榻榻米和纸门更换之后即可入住。不过庭院荒废得厉害。超过七百坪的宅邸一半以上是庭院,由于十年来缺少打理,已经变成了灌木林。既便如此,彰藏从城邑请来的园林工匠几天就把庭院整修得美轮美奂。(中老:官职名。1坪=3.3平方米) 宅邸位于城堡之西,比家禄五百石以上的上级武士聚居地崛之内总面积还要大。彰藏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住在这座宅邸。彰藏的父亲,千兵卫,是一名家禄仅二十石的徒组藩士。 外廊房檐下挂着小虫笼,里面发出小小的鸣声。九郎右卫门偏过脸看向那边。 “天蛉。” “原来这就是天蛉啊,属下第一次听到这种啼鸣。” “如何?” “音色很美,不过,有些飘渺,凄凉。” 彰藏点点头,从房檐取下虫笼递给九郎右卫门。 “天蛉真小。” 富樫九郎右卫门是一名定府藩士的三子,彰藏返回藩国时把他作为侍从带了回来。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藩国。九郎右卫门盯着虫笼内的天蛉看了会,注意力又转移到细竹篾编成的吊钟状虫笼上。(定府藩士:诸侯留在江户执勤的藩士。) “这是我藩的虫笼呀。” “没错,也叫做茅岛虫笼。” “属下在江户见过多次。听说是我藩的特产,在大阪也很受欢迎。” “嗯。” “这只虫笼比属下所见过的更精致,应该出自城邑驰名工匠之手。” 彰藏发出苦笑。 “那是我做的。” “家老大人做的?” 九郎右卫门再次看向虫笼。 彰藏在九郎右卫门发出称赞之前,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彦四郎在浦尾靠什么谋生?” “在当地替赌徒们当保镖。” 如此回答之后,九郎右卫门又添一句:”名声并不太好。” “怎么说?” “传闻曾在争执中杀死赌徒。住在附近的人说矶贝先生白天也在饮酒,大家都害怕先生,不敢靠近。也有人说先生喝酒损坏了五脏。” “好像饮酒对肺病不利。” “是的。” “年轻时候彦四郎并不饮酒。” 九郎右卫门默默地点头。在他心中一定会有疑问,为何笔头国家老要去追查一个浪人的消息,不过他并未提出。 彰藏在内心对这位年轻却又稳重的侍从默默地赞许。 “独自一人吗?” “矶贝先生似乎和一位名叫阿富的外乡做饭女子一起居住。先生去世后,那名女子卖掉了先生的刀和衣物,之后去向不明。” 彰藏脑内浮现出彦四郎的身影。得了肺病,自暴自弃的五十岁男人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煮饭女子住在一起,过着颓废的生活。 天蛉再次发出小小的鸣声。 “也有许多人说,矶贝彦四郎先生年轻时出类拔萃,学识渊博。” 这三天里九郎右卫门四处打探彦四郎的消息,应该了解到不少情况。 彰藏得知还有很多人记得年轻时的彦四郎,感到很高兴。同时,关于彦四郎的传闻不会只有好的一方,九郎右卫门可能已经知道了彦四郎逃离藩国的原委,只是没有说出来。 “不仅学识渊博,剑术在藩内也无人可敌。不过,彦四郎最难得的还是他的人品。” 彰藏轻声说道。 “彦四郎是我的竹马之友。” 九郎右卫门惊讶的抬起头。 彰藏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彦四郎的那天。四十多年前的那天对于彰藏来说,终生难忘。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译者:alkiad “矶贝彦四郎先生已经病故。” 若党富樫九郎右卫门去了三天,回来后作简短寒暄,接着如此说道。 名仓彰藏能感觉到自己表情变得僵硬。为了不让九郎右卫门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动摇,他走向庭院。 阵雨才停,庭院将凉风送入屋来。因为小暑刚过,白天还很长,眼下离暮六(下午六时)仍有一段时间。 彰藏当上矛岛藩八万石笔头国家老的时日并不久,他体型小而健壮,精悍的面容不似五十岁的人。 “矶贝先生改名为本田五郎,居住在浦尾,于两年前的冬季离世。” “是么。” 彰藏转身问道。九郎右卫门表情微微绷紧。 “听说是肺痨。属下见过了安葬矶贝先生寺院的主持,也见到了牌位。另外,还拜访了几位认识生前矶贝先生的人。” “不,我并不是在怀疑你。” 二十出头的九郎右卫门办事如此慎重,很是难得。 浦尾距离城邑约八十里,是一个港镇,部分地域属于天领和其他藩。浦尾通过北国贸易船,和大阪有大量贸易往来,春夏季有大量弁才船(日式帆船)停靠,比城邑更为繁华。 三天前,彰藏从目付佐佐木带刀那得知彦四郎在浦尾。闲聊时佐佐木说,他的家仆三年前曾在浦尾见到过彦四郎。(目付:官职名,相当于监察使。带刀:名号。) 矶贝彦四郎二十年前由于一次行为不检而畏罪潜逃,之后很长时间里不知所踪。佐佐木带刀知道彰藏和彦四郎的因缘,于是便提起了他。 与佐佐木交谈后,彰藏当天就把自称见过彦四郎的仆人招入宅邸。年逾六十的仆人接到笔头国家老的召唤,非常紧张。彰藏先安抚仆从,随后问起三年前浦尾的事。 仆人说他受佐佐木差遣,去浦尾时,在街道上遇见了彦四郎。虽然仆人向那人打招呼,但疑为彦四郎的人未作理会,径直离开。仆人年轻时在彦四郎邻居家做事,说不可能认错。 彰藏让仆人带上礼物回去,然后命令随从富樫九郎右卫门调查彦四郎行踪。 “彦四郎死了么。” 彰藏近似感慨的话令九郎右卫门无法回答。 “什么时候开始在浦尾的?” “大约五年前。据说当时已经患上了肺痨。” 为何时隔近二十年之后彦四郎又回到藩国呢,彰藏心想。难道是患病后,希望死在故乡?不回城邑而停留在浦尾,也许是为当年行为不检感到羞耻。 “住处见到了吗?” 九郎右卫门作出肯定回答。”恕属下直言,那儿恐怕是民众聚居的长条房。” 彰藏站在外廊,望着庭院,听九郎右卫门的叙述。眼前是被打理得很美的假山。 长期担任江户家老的彰藏返回藩国是在立夏刚过的时候,三月前,突然被任命为笔头国家老。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未踏上藩国土地。 藩主赏赐给他的宅邸原本属于一名中老。十年前中老失势,家产被抄,宅邸收为藩国所有。尽管常年没人居住,这座宅邸几乎没什么破损,将榻榻米和纸门更换之后即可入住。不过庭院荒废得厉害。超过七百坪的宅邸一半以上是庭院,由于十年来缺少打理,已经变成了灌木林。既便如此,彰藏从城邑请来的园林工匠几天就把庭院整修得美轮美奂。(中老:官职名。1坪=3.3平方米) 宅邸位于城堡之西,比家禄五百石以上的上级武士聚居地崛之内总面积还要大。彰藏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住在这座宅邸。彰藏的父亲,千兵卫,是一名家禄仅二十石的徒组藩士。 外廊房檐下挂着小虫笼,里面发出小小的鸣声。九郎右卫门偏过脸看向那边。 “天蛉。” “原来这就是天蛉啊,属下第一次听到这种啼鸣。” “如何?” “音色很美,不过,有些飘渺,凄凉。” 彰藏点点头,从房檐取下虫笼递给九郎右卫门。 “天蛉真小。” 富樫九郎右卫门是一名定府藩士的三子,彰藏返回藩国时把他作为侍从带了回来。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藩国。九郎右卫门盯着虫笼内的天蛉看了会,注意力又转移到细竹篾编成的吊钟状虫笼上。(定府藩士:诸侯留在江户执勤的藩士。) “这是我藩的虫笼呀。” “没错,也叫做茅岛虫笼。” “属下在江户见过多次。听说是我藩的特产,在大阪也很受欢迎。” “嗯。” “这只虫笼比属下所见过的更精致,应该出自城邑驰名工匠之手。” 彰藏发出苦笑。 “那是我做的。” “家老大人做的?” 九郎右卫门再次看向虫笼。 彰藏在九郎右卫门发出称赞之前,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彦四郎在浦尾靠什么谋生?” “在当地替赌徒们当保镖。” 如此回答之后,九郎右卫门又添一句:”名声并不太好。” “怎么说?” “传闻曾在争执中杀死赌徒。住在附近的人说矶贝先生白天也在饮酒,大家都害怕先生,不敢靠近。也有人说先生喝酒损坏了五脏。” “好像饮酒对肺病不利。” “是的。” “年轻时候彦四郎并不饮酒。” 九郎右卫门默默地点头。在他心中一定会有疑问,为何笔头国家老要去追查一个浪人的消息,不过他并未提出。 彰藏在内心对这位年轻却又稳重的侍从默默地赞许。 “独自一人吗?” “矶贝先生似乎和一位名叫阿富的外乡做饭女子一起居住。先生去世后,那名女子卖掉了先生的刀和衣物,之后去向不明。” 彰藏脑内浮现出彦四郎的身影。得了肺病,自暴自弃的五十岁男人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煮饭女子住在一起,过着颓废的生活。 天蛉再次发出小小的鸣声。 “也有许多人说,矶贝彦四郎先生年轻时出类拔萃,学识渊博。” 这三天里九郎右卫门四处打探彦四郎的消息,应该了解到不少情况。 彰藏得知还有很多人记得年轻时的彦四郎,感到很高兴。同时,关于彦四郎的传闻不会只有好的一方,九郎右卫门可能已经知道了彦四郎逃离藩国的原委,只是没有说出来。 “不仅学识渊博,剑术在藩内也无人可敌。不过,彦四郎最难得的还是他的人品。” 彰藏轻声说道。 “彦四郎是我的竹马之友。” 九郎右卫门惊讶的抬起头。 彰藏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彦四郎的那天。四十多年前的那天对于彰藏来说,终生难忘。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译者:alkiad “矶贝彦四郎先生已经病故。” 若党富樫九郎右卫门去了三天,回来后作简短寒暄,接着如此说道。 名仓彰藏能感觉到自己表情变得僵硬。为了不让九郎右卫门察觉到自己内心的动摇,他走向庭院。 阵雨才停,庭院将凉风送入屋来。因为小暑刚过,白天还很长,眼下离暮六(下午六时)仍有一段时间。 彰藏当上矛岛藩八万石笔头国家老的时日并不久,他体型小而健壮,精悍的面容不似五十岁的人。 “矶贝先生改名为本田五郎,居住在浦尾,于两年前的冬季离世。” “是么。” 彰藏转身问道。九郎右卫门表情微微绷紧。 “听说是肺痨。属下见过了安葬矶贝先生寺院的主持,也见到了牌位。另外,还拜访了几位认识生前矶贝先生的人。” “不,我并不是在怀疑你。” 二十出头的九郎右卫门办事如此慎重,很是难得。 浦尾距离城邑约八十里,是一个港镇,部分地域属于天领和其他藩。浦尾通过北国贸易船,和大阪有大量贸易往来,春夏季有大量弁才船(日式帆船)停靠,比城邑更为繁华。 三天前,彰藏从目付佐佐木带刀那得知彦四郎在浦尾。闲聊时佐佐木说,他的家仆三年前曾在浦尾见到过彦四郎。(目付:官职名,相当于监察使。带刀:名号。) 矶贝彦四郎二十年前由于一次行为不检而畏罪潜逃,之后很长时间里不知所踪。佐佐木带刀知道彰藏和彦四郎的因缘,于是便提起了他。 与佐佐木交谈后,彰藏当天就把自称见过彦四郎的仆人招入宅邸。年逾六十的仆人接到笔头国家老的召唤,非常紧张。彰藏先安抚仆从,随后问起三年前浦尾的事。 仆人说他受佐佐木差遣,去浦尾时,在街道上遇见了彦四郎。虽然仆人向那人打招呼,但疑为彦四郎的人未作理会,径直离开。仆人年轻时在彦四郎邻居家做事,说不可能认错。 彰藏让仆人带上礼物回去,然后命令随从富樫九郎右卫门调查彦四郎行踪。 “彦四郎死了么。” 彰藏近似感慨的话令九郎右卫门无法回答。 “什么时候开始在浦尾的?” “大约五年前。据说当时已经患上了肺痨。” 为何时隔近二十年之后彦四郎又回到藩国呢,彰藏心想。难道是患病后,希望死在故乡?不回城邑而停留在浦尾,也许是为当年行为不检感到羞耻。 “住处见到了吗?” 九郎右卫门作出肯定回答。”恕属下直言,那儿恐怕是民众聚居的长条房。” 彰藏站在外廊,望着庭院,听九郎右卫门的叙述。眼前是被打理得很美的假山。 长期担任江户家老的彰藏返回藩国是在立夏刚过的时候,三月前,突然被任命为笔头国家老。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未踏上藩国土地。 藩主赏赐给他的宅邸原本属于一名中老。十年前中老失势,家产被抄,宅邸收为藩国所有。尽管常年没人居住,这座宅邸几乎没什么破损,将榻榻米和纸门更换之后即可入住。不过庭院荒废得厉害。超过七百坪的宅邸一半以上是庭院,由于十年来缺少打理,已经变成了灌木林。既便如此,彰藏从城邑请来的园林工匠几天就把庭院整修得美轮美奂。(中老:官职名。1坪=3.3平方米) 宅邸位于城堡之西,比家禄五百石以上的上级武士聚居地崛之内总面积还要大。彰藏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住在这座宅邸。彰藏的父亲,千兵卫,是一名家禄仅二十石的徒组藩士。 外廊房檐下挂着小虫笼,里面发出小小的鸣声。九郎右卫门偏过脸看向那边。 “天蛉。” “原来这就是天蛉啊,属下第一次听到这种啼鸣。” “如何?” “音色很美,不过,有些飘渺,凄凉。” 彰藏点点头,从房檐取下虫笼递给九郎右卫门。 “天蛉真小。” 富樫九郎右卫门是一名定府藩士的三子,彰藏返回藩国时把他作为侍从带了回来。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藩国。九郎右卫门盯着虫笼内的天蛉看了会,注意力又转移到细竹篾编成的吊钟状虫笼上。(定府藩士:诸侯留在江户执勤的藩士。) “这是我藩的虫笼呀。” “没错,也叫做茅岛虫笼。” “属下在江户见过多次。听说是我藩的特产,在大阪也很受欢迎。” “嗯。” “这只虫笼比属下所见过的更精致,应该出自城邑驰名工匠之手。” 彰藏发出苦笑。 “那是我做的。” “家老大人做的?” 九郎右卫门再次看向虫笼。 彰藏在九郎右卫门发出称赞之前,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彦四郎在浦尾靠什么谋生?” “在当地替赌徒们当保镖。” 如此回答之后,九郎右卫门又添一句:”名声并不太好。” “怎么说?” “传闻曾在争执中杀死赌徒。住在附近的人说矶贝先生白天也在饮酒,大家都害怕先生,不敢靠近。也有人说先生喝酒损坏了五脏。” “好像饮酒对肺病不利。” “是的。” “年轻时候彦四郎并不饮酒。” 九郎右卫门默默地点头。在他心中一定会有疑问,为何笔头国家老要去追查一个浪人的消息,不过他并未提出。 彰藏在内心对这位年轻却又稳重的侍从默默地赞许。 “独自一人吗?” “矶贝先生似乎和一位名叫阿富的外乡做饭女子一起居住。先生去世后,那名女子卖掉了先生的刀和衣物,之后去向不明。” 彰藏脑内浮现出彦四郎的身影。得了肺病,自暴自弃的五十岁男人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煮饭女子住在一起,过着颓废的生活。 天蛉再次发出小小的鸣声。 “也有许多人说,矶贝彦四郎先生年轻时出类拔萃,学识渊博。” 这三天里九郎右卫门四处打探彦四郎的消息,应该了解到不少情况。 彰藏得知还有很多人记得年轻时的彦四郎,感到很高兴。同时,关于彦四郎的传闻不会只有好的一方,九郎右卫门可能已经知道了彦四郎逃离藩国的原委,只是没有说出来。 “不仅学识渊博,剑术在藩内也无人可敌。不过,彦四郎最难得的还是他的人品。” 彰藏轻声说道。 “彦四郎是我的竹马之友。” 九郎右卫门惊讶的抬起头。 彰藏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彦四郎的那天。四十多年前的那天对于彰藏来说,终生难忘。 一 当时彰藏的名字还是户田勘一。他与父亲千兵卫、妹妹千江从猿木川钓鱼归来,走到城邑时已经接近傍晚。 也许是初春河水回暖的缘故,鱼儿都活动起来,光是超过一尺半的鲤鱼就钓到三条。 七岁的勘一抱着鱼篓,走得气喘吁吁。鱼篓中,鲤鱼时不时地挣扎一番。 “哥哥,重吗?” 四岁的千江口齿不清地问。 “这点算什么。” 勘一奋力把鱼篓向上抬一下,恰好里面的鲤鱼开始挣扎,使勘一差点把鱼篓脱手。看到这情形,父亲千兵卫笑出声来。 千江唱着儿歌,一路上蹦蹦跳跳。 今天是女儿节,千江第一次穿上母亲缝的新衣裳。这件原本是母亲的旧和服,山茶花花纹。因为生活清贫,千江以前一直没有漂亮的新衣裳,所以今天高兴坏了,破例跟着父亲和勘一一起去钓鱼。 当千兵卫和勘一垂钓时,千江在河滩上不时地展开袖子,用手指抚摸山茶花的花纹。比起水面上的浮标,千兵卫和勘一望着千江的时候更多,许多次鱼儿咬钩都没意识到。 回家路上,千江走在最前,后面跟着摇摇晃晃的父亲千兵卫。千兵卫年少时受过重伤,从那以后右腿就不灵活,走路拖着,每次用到右腿时上半身就得晃一下。勘一只知道那是一次事故,究竟是怎样的事故并不清楚。 “我来拿鱼篓吧。” 听父亲这么说,勘一并没有放开沉重的鱼篓,他担心父亲的身体。也许是察觉到了勘一的心意,千兵卫眯起眼睛看儿子。 千兵卫是慈祥的父亲。勘一从未见过父亲动怒的表情,甚至连一句粗暴的话都没听过。在家外也是如此,徒组的熟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做‘菩萨千兵卫’。 “今晚有鲤鱼酱汤吃了。” 听勘一这么说,父亲回头笑道:”好久没尝到这种美味了呢。” 勘一喜欢父亲的笑容。 这时,路对面走来了一位武士。那名武士带着两个随从,其中一人拿着长枪。 从系外褂的细绳可以看出,这是一位上士。矛岛藩上士、中士、下士系外褂的细绳颜色各自不同。前方走过来的武士用的是红色,表明这是一位上士中的最上级武士,家禄超过五百石。 千兵卫只是一名徒组下士,家禄仅二十石。虽然同样是矛岛藩藩士,身份地位之差别有如云泥。下士在城邑遇到上士时,必须脱下草鞋,跪在路边上。 “千江。” 千兵卫吧千江喊到身边,然后在路边跪下。勘一也放下鱼篓,跟着跪下。然而千江却犹豫了。昨天刚下过雨,如果跪在地上,新衣服难免被烂泥弄脏。父亲从怀里拿出手巾,铺在地上,用眼神示意千江跪上去。千江会意,跪在手巾上。 上士一行走到千兵卫面前时停下了脚步。 “哪有下跪时身下还垫布的规矩。” 上士冷冷说道。 “对不起。” 说完,千兵卫让千江站起来,拿掉手巾后再让千江跪下。千江忍着泪水跪在泥上。想到妹妹此刻的感受,勘一心如刀绞。 “现在的下士连怎么下跪都忘记了么。” 上士嘴角浮现出讥笑。 “女儿还小,请原谅她吧。今天是第一次穿新衣服。” “泥巴能洗掉,礼法上的污点可洗不掉。” “求您原谅。” 千兵卫低着头说道。 上士鼻子里哼的一声,用力在千兵卫面前的泥水洼中踩了一脚。溅起来的泥巴黏在千江和服胸口。 千江闭着眼睛,嘴用力抿着。然而,眼泪从紧闭的眼睛里不断滚下来。 “你这种人也能算武士?不知羞耻!” 勘一禁不住怒吼。 “混账!” 千兵卫把勘一的脑袋往下压,直抵到地面。然后自己也朝着上士把头抵在泥土上。 “孩子年纪小,求您别跟他们计较……” 上士不等他说完,大喝一声”岂有此理”,脸胀得绯红。 “年纪小也是武士。胆敢辱骂上士,该知道有什么后果。” 说完上士抽出刀来。 勘一这才发现自己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武士的刀既然拔了出来,要么杀死对方,要么给对方留下足够抵偿过失的伤口,否则就会因为违背武士道而受到惩罚。一旦拔出刀,就没有任何交涉的余地。虽然只有七岁,出生在武士家庭的勘一也了解这点。 勘一只觉得自己必死无疑。 “知道。” 勘一说道,手依然撑在地上。 “好。” 上士将刀高高举起。 这时千兵卫嗖地站起来,拔出刀。 “哼,下士也敢对上士拔刀?退下!” 上士怒叫道。 “父亲岂能对儿子见死不救。” 千兵卫发出咆哮,踏前一步挥出长刀。 上士手臂被击中,刀掉了下来,然后上士带着惨叫逃走。 千兵卫试图追击,却因腿不灵活而滑倒在地。 正当千兵卫挣扎起身时,被上士的随从用枪刺入腹部。 千兵卫抓住枪柄,将其斩断,却也因气力用尽而倒在泥水中。 勘一茫然望着从父亲后背刺出来的枪尖。 另一个随从拔出肋差,试图割下父亲的首级。 恢复神智时,勘一站在一座陌生宅邸的前庭中。 太阳已经完全看不到,周围一片昏暗。通往玄关的石板路旁,父亲的遗体躺在木板上。 勘一呆呆望着盖着草席的父亲遗体。 一名中年武士来到勘一身旁。 “让我家仆送你们回家吧。” 听到这声音,勘一顿时回过神来。 “千江呢?” “你妹妹在屋里睡着了。” 中年武士温和地说道。 意识逐渐变得清晰。 父亲被杀后,住在附近的人聚集过来,现场尤为混乱。其中一名武士靠近勘一,把他带回了自己宅邸。失去意识的千江也被武士抱进屋内。 武士问什么勘一答什么,只是当时神情恍惚,勘一记不得说了些什么。 然而现在,面对父亲遗体时,记忆变得清晰。勘一悔恨难当,只因自己未经考虑的一句话,慈祥的父亲再也不会展露出笑容了。 泪水涌上来,勘一发出呜咽。身后的武士轻轻把大手放在勘一双肩。 就在这时—— “不许哭!” 有人吼道。一名与勘一年纪相仿的少年站在他正面。少年走到勘一跟前,巍然而立。 “武士的孩子不许哭。” 勘一被气势所震慑,停止哭泣。 少年盯着勘一的眼睛。 “你父亲以一敌三,奋战而死,无愧于武士之名。你是他儿子,不许哭。” 勘一点头。 “杀你父亲的是伊川桃藏的人。若要报仇,我与你一起去。” “不许胡说。” 扶着勘一肩膀的武士喝道。 “这不是小孩子的游戏。” “对不起,父亲。” 少年向武士低头。 这就是勘一和矶贝彦四郎的第一次相遇。 后来勘一才知道,父亲被杀的那条路刚好在巡马役矶贝喜右卫门家边上。听到屋外的吵闹声,家主喜右卫门和家士们出来查看,然后一起把勘一和千江藏在了家里。他还派人到奉行所报告,把一直留在路面上的千兵卫遗体运入宅邸。当时喜右卫门已经从伊川随从那讨回了千兵卫的首级。 藩士之间的武斗隔几年就会有一次,而且其中一方死亡的情况也不罕见。但千兵卫事件却震动了藩国。因为通常武斗都是由口角之争引起,这次却是上士受辱而杀人。 矛岛藩三百五十多名藩士分三等。三百石以上为上士,三百以下五十以上为中士,五十以下为下士。身份的差别是绝对的,一般婚姻只在各自阶层内发生。上士人数仅五十左右,中士最多,约二百人,下士约一百人。 与户田千兵卫动手的是仓役伊川桃藏,家禄五百五十石的上士。伊川家家门显赫,以往不少家老和目付都出自他家。在矛岛藩,上士受到下士侮辱时,有权将下士斩杀。但这不过是台面上的许可令,现实中几十年来都没发生过此类事件。在记录上,六十二年前曾发生过一次。当时斩杀下士的上士受到了闭门处分,随后切腹。因为那名下士手中并没有武器。 藩内重臣们几经审度,最终判定伊川桃藏半年的幽禁。另一方面,对于失去家主的户田家,将二十石家禄减半,作为抚恤发放,等到长子勘一长大出仕时再恢复原家禄。 二 醒来时天色仍是一片昏暗。 从被子里坐起来,冷气便包围了勘一的身体。虽然已经过了立春,早晨还是很冷,漆黑的房间中可以看到呼出的空气化作白雾。 勘一小心地叠被子,努力不发出声响,以免吵醒隔壁房间睡梦中的母亲和妹妹。 换好衣服后,他在佛龛上父亲牌位前合掌拜过。自父亲死于非命以来,已经快经过六年了。 轻轻拉开纸门,在外廊穿上草鞋系好鞋带,来到前庭。地上结了霜,踩在上面哗哗地响。勘一绕到玄关,拉开围墙上简陋的木门,走到外面。徒组聚居的这一带还处于寂静中。 把木刀插在腰间,勘一一路跑向城邑边缘小山上的正临寺。正临寺离住的地方大约八里。 口中呼出白气,奔跑在黑漆漆的路上。 沿路的店铺还没有开张,早上起早的商人这个时间仍在睡梦中。道路北侧还有许多积雪没化掉。 到达正临寺后面的空地后,勘一拔出腰间木刀,开始挥刀练习。 仿佛斩断清晨的冷气般,尖锐的破风声在空地回荡。 勘一没有正式学过剑术,因为交不起道场的入学费。不过既然是武士的后代,他觉得必须懂得武艺。 假想对手就在眼前,然后对着幻象不断挥刀。对手有时是道场的少年,有时是上士。勘一的刀路始终是凌厉进攻、瞄准面门的雷霆一击,根本不考虑格挡与闪避。 看似有些胖的勘一,其实从小就开始锻炼,全身都是硬邦邦的肌肉。 约半刻钟(一小时)的挥刀之后,太阳开始升起来,周围逐渐明亮。不知不觉中,勘一已是汗流浃背,身上冒出白气,圆圆的脸也因气血上涌而发红。 放下木刀,他坐在一块大石上俯瞰城邑。冰冷的石头触感非常舒畅。 城堡的位置靠近城邑正中心,在一片高丘上。矛岛藩的城堡没有天守阁,西面护城河外侧是上士的聚居地,再往外是中士聚居地,而勘一这样的下士们住的地方离得就很远了,接近城邑边缘。 城堡东侧和北侧挤着密密麻麻的店铺,可以看到那里已经升起了烟,应该是在做早餐了。 这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勘一回过头,原来是正临寺的住持,惠海。 “住持早上好。” 勘一站起来行礼。 “小小年纪就如此用功,不错。” 惠海笑眯眯地说道。 “几岁了?” “十三。” 惠海赞许地点点头。 传闻惠海已经年过古稀,可看起来不像是超过了七十岁的老人。 “前些日子,康塾的明石先生来过,他希望你能进藩校读书。” 勘一没有回答。 “明石先生说,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在他所见过的年轻人中,最为优秀。” “不想去。” “为何?” “不去藩校也可以做学问,明石老师学识渊博,并不逊于藩校讲师。” “学问之道,的确如你说所。不过,现今的世道讲究学而优则仕。” “我认为那并不是正确的求学目的。” 惠海露出微笑。 “听说,藩主昌国公求贤若渴,曾经高不可攀的藩校也对下士敞开了大门。” “我也听说了。可是……我从来没想过要把学问当作出人头地的工具。” “那你求学是为了什么?” “为了穷究人生真理。” “然后呢?” “呃……” “在你掌握人生真理之后,有什么打算?” “这个……” “所有学问,都是为造福终生而存在。” “住持的意思是,把学问作为出仕工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吗?” “世间万物,皆有正面与反面,学问也不例外。寒窗苦读,得来的学问不造福大众,仅仅当作自己的知识来保留,岂是大丈夫所为!” 勘一无言以对。 惠海不等勘一回答,回身走向寺院。 勘一从八岁起就在锻冶町的康塾读书。那里是无法进入藩校的下士和足轻子弟上学的私塾。塾长明石兵部原本是定府藩士的三男,过去师从江户林家,即使在林家私塾中也能得到极高的评价。十年前明石被调回藩国当藩校讲师,因为藩内上层人物的干涉而作罢。据说最主要的理由是明石的下士出身。 实际上明石未能当上讲师还有一个原因,他认为算术等杂学应该和儒学一起教授。 与其他藩一样,矛岛藩也不重视算术、测量术和天文术等实用学问,甚至认为算术是商人用的,武士不可以学。因此,除了勘定方,能够处理复杂算术的武士几乎没有。(勘定方:相当于会计) 而明石兵部的想法是,今后包括算术在内的实用学问对武士来说十分重要。 “修缮也好,新建也好,大规模的土木工程离不开算术,总是从江户聘请算术家怎么行。另外,天文术对农业也很有帮助。” 既然塾长有这种思想,康塾的学生不仅学习儒学,简单的算术和测量术也不在话下,基础天文知识也要掌握。 勘一是康塾里最优秀的学生。他知道明石对自己另眼相看,但正因如此,才无法理解明石为什么推荐他去只教授儒学和朱子学的藩校。那简直是在否定明石自己教授的学问。 借用寺院的水井,勘一洗掉身上汗水,然后前往茅岛城东部的矢代町。那里长条屋挤成一片,住着贫穷的商人。 商家也开始忙碌起来,勘一一路上见到许多去上工的工匠以及外出行商的女人。 勘一从大道转入巷子,来到竹签编织匠五郎次的家中。 听到勘一打招呼,五郎次说了句“这么早”。可此时五郎次自己已经在屋内编制虫笼了。勘一在这位老工匠身旁坐下,眼前是五郎次为他准备的竹篾。 柔韧细长的竹篾在勘一手指尖翻转弯曲,但不管怎么扭都不会折断。这些并非普通竹子,乃五次郎挨家拜访农户收购而来,叫做烟竹,是有年月的农户家里灶台上方屋顶铺的竹子,长年累月吸收灶台的烟灰。据说百年以上的烟竹是做编织的最佳材料。 勘一在五次郎家学习竹篾手艺始于两年前。当时寺院举办庙会,勘一对庙会上卖的虫笼一见倾心。方格眼的虫笼全部由细竹篾编织而成,有吊钟、六角等各种形状。每一只虫笼都让勘一觉得美不甚收。问过卖家后,得知这些虫笼出自矢代町一位名叫五次郎的工匠之手。 数日后,勘一拜访五次郎,请求五次郎教他竹篾编织手艺。而五次郎听到勘一说他是武士的儿子,便称武士不该学这种手艺,坚决不肯答应。不过勘一没有放弃。从翌日起,每天都到五次郎家中恳求,终于在十天后打动了五次郎。 勘一想学竹篾编织最主要的原因是对虫笼之美的神往,另外也希望自己学成之后卖虫笼赚钱,使母亲肩上的担子多少能减轻一些。被减半的家禄甚至不够家中三人果腹,而且因为藩内财政困难,所有藩士的家禄从三年前开始就被抽借两成,实际发放到户田家的米只有八俵多,比足轻还少。(俵:稻草扎的圆筒形米袋,江户时代1俵一般在2斗到5斗米之间) 母亲一直在做针线活,又在后院种上蔬菜来保证每天的食物。勘一很想减轻母亲的负担,但没有谁会雇佣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而且还是武士后代。唯一有些希望的就是这竹篾编织。 勘一对自己的未来也看得很清楚。都说到出仕后家禄就会恢复,可谁能保证?就算恢复到原来的二十石家禄,也只能在贫穷中度过一辈子。既然如此,还不如趁早学 一门手艺补贴家用。 无法推测五郎次是否了解勘一的想法,但每次他都说这手艺是卑微的人干的活。五郎次出生在农民家,生来就有腿疾。第一次见到他时,勘一无意识中把他和父亲重叠了。 “身体这个样子,不能劳动,也娶不到媳妇。小时候就被送出来当伙计。我师傅也是,天生的驼背,远近都知道。” 五郎次年轻的时候,街上有好几个编织匠,因为收入少,生活捉襟见肘,一个个都不做这行了,如今茅岛藩编织竹篾的工匠就只有五郎次。 “这种低贱的活,也就我这傻子能做六十年。” 勘一不觉得编织手艺低贱。双手编织出如此精巧的虫笼,是多么的神奇。就像美丽的城堡,还有名刀,只有技艺高超的工匠才能做出来。 看似简单的编织,实际动手去做就会发现并不简单。竹篾不是很听话,被弯曲的结果往往是弹开拍打在勘一脸上。勘一的手指也不知被割伤了多少次,不过他依然默默地继续编织。 不管做多少只,勘一的虫笼仍旧不堪入目。即使如此,五郎次还是把最好的材料给他,因为在五郎次看来,不好的材料是无法提升技艺的。 开始学了半年后,勘一终于做出了令他满意的作品。之前编织的虫笼都进了灶台代替柴火,而这只虫笼得到了五次郎的许可,可以带回家。 一年后编织的虫笼终于可以卖出去了。收虫笼的商人开出的价格是八十文,虽然不多,但出生以来第一次赚钱的喜悦无法言喻。 编织作业与勘一的性格非常契合。若心无旁骛,就会忘记时间,几根细长的竹篾在手中蜕变成美丽的形状,仿佛竹篾本身有了生命,而不是手指编织出来的。但心中只要有一丝杂念,形状也随之立刻歪曲。一丝杂念唤来更多的杂念,歪曲也越来越严重。就像今天的勘一这样。 “怎么了?” 五郎次问道。 “有心事?” 勘一停下编织竹篾的手,心想到底是师傅,瞒不过师傅的眼睛。他把藩校的事说了出来。 五郎次认真听完,平静地说道: “人都有天命。我的腿天生残疾是天命,做这手艺也是天命。如果天命你进藩校,你就会进。天不让进就不进,仅此而已。” 五郎次说完聊聊几句话后,又默默地编起竹篾。 回到家时,母亲和千江正在做针线活。 “哥哥,回来啦。” 千江抬头说道。千江从九岁就开始帮母亲做针线,目前能完成粗略的缝补,复杂一些的还没学会。 看到坚强的妹妹,勘一既欣慰又心痛。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都在弹琴学画、唱歌玩耍,妹妹却总是在帮母亲缝补衣服。 勘一从怀中取出发簪,放在千江面前。这是他在回家的路上,用五郎次给他的钱买的。 “这是给我的吗?” 勘一点点头。千江开心地用两手把发簪轻轻拿起,生怕一用力就把发簪折断。 “谢谢哥哥。” 余下的钱,勘一递给母亲。母亲向他深深鞠躬,而勘一则把头扭向一旁,不愿看到如此场景。 当天夜里,食案上出现了院子里收获的萝卜。经过千江的精心调味,用味噌汤煮过的萝卜搭配麦饭非常可口。 正当勘一喝蚬贝汤时,母亲突然说道: “今天明石先生来过,是关于藩校。先生极力推荐,希望你能进藩校。” “这件事,我先前已经回绝明石先生了。” 母亲似乎松了口气。 “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下士家的孩子哪能进藩校啊。” “母亲为何这么想呢?” “藩校不是下士去的地方。” 说完,母亲又加上一句, “你爹千兵卫以前也进过藩校,净是些心酸的遭遇。” 勘一把木碗放到食案上。 听到父亲的名字,千江停下筷子看向母亲。 “父亲进过藩校?下士子弟不是不能进校的吗?” “先先代的昌弘公也如当今昌国公这样,广纳贤才,下士的子弟也可以进藩校。” “原来如此。” 得知父亲曾近进过藩校,勘一内心一阵动摇。 “你的父亲千兵卫从小就是公认的才子。自从藩校开设以来,他是入校的第一位下士。你继承了你父亲的聪明才智。” 母亲让千江去水井打水,看着千江站起来走出房间,继续说道: “千兵卫进入藩校后立即崭露头角,可是招来了嫉恨。这事还没和你说过呢。” 勘一端正地坐好。 “上面欣赏千兵卫的才华,安排他去江户游学。对于下士子弟来说,这也是非常罕见的。就这样,有一天晚上,千兵卫被身份不明的几个男人拿着木刀暗中偷袭,受了重伤。” 勘一的背脊上蹿过一阵凉气。 “命保住了,但是右腿膝盖和腿骨却已碎裂。” “是谁偷袭父亲?” 勘一颤抖的声音问道。母亲摇了摇头。 “至今还不清楚。不过,大家都说是那些对你父亲去江户游学感到不满的上士子弟干的。目付象征性地调查了一番,没有查出结果来。” 强烈的愤怒在勘一心中翻滚。想不到父亲的腿疾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因为受伤,去江户游学的事就被延后,最终你父亲提出辞退的请求,就没去。从那件事之后,再也没下士进过藩校,渐渐又有了下士不准进藩校的不成文规矩。” 勘一默默听着母亲的讲述,内心却感到极大震动。夜晚躺在床上,他回忆起白天五郎次说的话。 翌日,勘一找到明石兵部,表明自己希望进藩校。 知道勘一的决定后,母亲哭着求勘一改变主意,但勘一没有妥协。 藩校在城内二丸和三丸之间,以前是武士们集结的广场,叫做阵甫郭,藩校就建在广场之上。这是一栋凹字形的平房,朴素的大门前挂着一块看板,上面是水墨写的“平明馆”,为四代前的藩主昌宗公手迹。 想到以前父亲也曾穿过这道们,勘一心中热血澎湃。 然而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进入藩校,忽然三名少年把勘一堵在走廊上。三人都比勘一年长,个子也都比他高,穿着华丽的衣服,该是上士子弟。 三人在狭窄的走廊上并排而立,不给勘一通行的余地。 “这家伙就是个小不点嘛。” 中间那人说道,嘴角带着轻蔑的笑容。边上两人大笑。 “滚一边去,臭小子。” 中间少年威吓般喝道。勘一骤然一拳打在少年脸上,趁他脚跟不稳又打一拳。少年仰面倒在地上。 勘一马上攻击剩下的两人。房间里年长的少年一起冲出来,把勘一按住痛打。勘一用唯一能动的腿一顿乱踢,但马上腿也被按住。 不久后老师赶了过来,救出了被围殴的勘一。 因为勘一先动手,打架双方算是两败俱伤,都没有收到惩罚。勘一鼻子和嘴周围一片血迹,嘴唇碎裂,牙齿也断了一颗。 这一天,勘一肿胀的脸庞留着血听完了讲义。教室中。年长少年们无法对勘一出手,同龄人之中也没有人和勘一说话。 回家路上,勘一在城外水渠洗掉衣服上的血迹。肿胀的脸尽管用冷水冰了好多次,还是没有消肿。 到家里,千江看到哥哥漆黑肿胀的脸哭了出来,母亲并没说什么。 晚上,勘一入睡时,听到了隔壁房间母亲啜泣声。 翌日,在藩校门前勘一又被年长少年们拦住了。 “这里不是你这种人能来的地方。” 少年刚说完,勘一扑过去把他推倒,然后骑在他身上往脸上揍。几名少年立刻过来把勘一从被揍得少年身上拉开,按住围殴。勘一被一顿痛打,当老师赶过来时,几乎快失去意识。然而一旦恢复神智,勘一就自己站起来,带着满脸血迹听完这一天的讲义。 只是听完了一天的课之后,勘一整个脸又黑又肿,眼睛都快睁不开,已经面目全非。回家途中,去正临寺的洗手处用冷水冲脸,到第二天早上却肿得更加厉害。 进藩校之前,勘一再一次被年长少年们拦下。 “都说了别来了。” 少年之一说着伸手推勘一胸口。勘一抓住他的手就咬,马上又被其他少年按住痛打。 听到动静,老师们赶过来制止众人,当看到一位哭泣的少年时惊呆了。那位少年被勘一咬得手指可以看到骨头。不过勘一没有收到处罚,因为老师们知道是一群人殴打勘一一个人。 这一天勘一也肿着脸听完了讲义。 回家途中,勘一去了五郎次的家。五郎次看到勘一肿胀的脸,没有说什么。 勘一也什么都不说,默默编自己的竹篾,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第二天,勘一仍然被几名少年挡在了藩校门口,不过人数比以前少了。 勘一突然从怀里拿出石头握在手中,朝少年们冲过去。被吓到的少年轰然散开,只剩一人瘫坐在地上。 勘一扑到少年身上,拿着石头对着少年的头用力砸过去。少年扭头躲过。石头砸在墙上,发出巨大声响,把墙砸出了裂痕。 马上勘一被人从身后钳制住。 “放开!” 勘一叫道。 “打死你们这群混蛋!” 少年们控制住野兽般挣扎的勘一,并没有动手打他。 险些被石头砸到的少年吓得灵魂出窍,坐在地上颤抖不停。 赶过来的老师们拉开打架双方,终于平息了事态。 老师们以破坏墙壁为由,罚勘一五天不准进入藩校。墙壁只是个借口,目的是让勘一和少年们一段时间里避免接触。勘一决定接受这个处理。 当天回家后,勘一发高烧,一睡不起。仅凭一口气支撑伤痛的身体到现在,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就再也支持不住了。 勘一整整睡了三天。这期间千江一直在尽力照顾他。第四天终于可以起床,脸上到处还留着紫色疤痕,不过体力已经恢复,一整天勘一都在院子里挥舞木刀。 时隔五天后勘一再一次前往藩校的早晨,在三丸到二丸的坡道上遇到了以前打勘一的少年们,但他们没有冲过来。不仅如此,他们连勘一的眼睛都不敢看。 勘一两手握着石头,威风凛凛地穿过藩校大门。 藩校里没人敢去招惹勘一。不仅年龄大一些的少年不和他说话,连同龄少年也这样。他们看勘一的眼神仿佛是看一条疯狗,但当勘一不经意间转头和他们对上视线,他们却又窘迫狼狈地一脸僵硬。 勘一心想自己在藩校恐怕是不会有朋友了,不过也无所谓,来这的目的是为了读书,不为交友。正因为如此,勘一才一步也不退让,甚至于差点把少年手指咬断,以及把墙壁也砸出裂缝。 早晨的第一通讲义结束,休息时,一位高瘦少年来到勘一身旁。 “呀。” 少年打个招呼。 “听说这几天藩校被你搅得天翻地覆啊。” 勘一警觉地摆出防守架势,却见少年摊开双手表明他没有敌意。 “我一段时间没来,昨天听别人说你的事迹,只恨自己当时不在啊。” 勘一看向少年的脸——俊秀的容貌,和善的眼神,有种平易可亲的魅力。 “我没有恶意,做朋友好不好?” 少年露出白齿笑道。勘一的紧张不禁被这明朗笑容解消。 “他们不会再来打你主意了。” “天晓得。” 勘一第一次开口。 “说不定下次就在路上埋伏偷袭。” “没那胆量。一不小心把命丢了,何苦呢。他们开始也只想欺负你一下,舍不得赌命。” 勘一不作回答。 “我叫矶贝彦四郎。” “尊父是矶贝喜右卫门?” “你认识我父亲?” “我的名字叫户田勘一,六年前矶贝家宅邸前被杀的户田千兵卫的儿子。” 彦四郎发出轻轻的惊叹。 “那时候的……” 勘一点点头。 可能彦四郎也回忆起当时的事,神情变得严肃,默不作声。 勘一盯着彦四郎看,记忆中稚气未脱却又坚决的面容与眼前站着的这位高瘦少年重合。 就这样,勘一与彦四郎在藩校实现再会,成为知己。他和勘一刚好同岁。 彦四郎家担任巡马役,家禄百石,在茅岛藩属中士。彦四郎是次子,有一个比他大六岁,即将继承家禄的哥哥。 在藩校彦四郎可谓是才华无人可匹,清晰的思维和洞察力得到许多老师的一致认可。上士子弟和年长的少年们也对彦四郎另眼相看,因为彦四郎不仅学识出众,剑术同样出类拔萃。 彦四郎受业于城外西街的堀越道场,乃是城外四座道场中学生技量最高的道场。十三岁的彦四郎已经能将成人剑士击败。年轻时剑术在藩内鲜有敌手的道场主堀越市右卫门,对彦四郎的评价是“天赋之才”。 赞扬声中的彦四郎丝毫没有恃才自傲,不像一般人过度在意评价而变得刻意谦虚,反而是若无其事般坦荡。明朗而表里如一的性格使他得到众多同龄少年的仰慕。 彦四郎与勘一成为好友,许多人并不理解。勘一话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性格阴沉,几乎不会露出笑容。但这样的勘一反而和彦四郎相处融洽。或许两人都觉得时隔六年再次相遇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缘分。 勘一对彦四郎有种超越友谊的感情。那个时候,是彦四郎赋予了勘一勇气。 “武士的孩子不许哭。” 勘一未曾敢忘,是彦四郎的这句话支撑起当时万念俱灰的自己。 放在外廊木板上的虫笼中传出天蛉啼鸣。 九郎右卫门离去后,彰藏的心驰骋在青葱岁月的回忆里。 藩国对父亲被杀时间的处理受到众多下士的声讨。虽然伊川桃藏没有亲自动手,但毕竟一人因他而死,半年幽禁的处罚太轻了。而且被杀的户田家家禄被削减也激起下士们的愤怒。了解这次事件来龙去脉的中士也对户田怀有同情。 上士与下士之间顿时紧张起来。 没过多久又发生一事。几名下士道中遭遇上士,不仅没在道边下跪,更是无言威吓上士。上士没有当场发作,随后召集家人意欲斩杀下士。幸好执政大臣事前得知,劝服上士,化解了一场血光之灾。此事虽了,但如此下去,第二次械斗事件只是早晚的问题。 了解一连串事件之后,身在江户藩主昌国公立即在江户藩邸下令废除道中跪礼。此前历代藩主多次试图废除跪礼,都因上士反对而作罢。这一次,年轻的藩主昌国公特地在谕令上附言——“毋须商议,即刻施行”,将这藩国长久以来的传统废掉。 回忆起四十多年前的往事,彰藏以为,父亲千兵卫的敌人也许并非伊川桃藏,而是那弊法。面对连幼子都要下跪的弊法,父亲拔刀反抗。 身虽死,父亲却赢了。长久以来凌辱下士尊严的弊法最终被废,作为下士子弟的勘一也能进入藩校,这些成就都来自父亲。 彰藏一生历经坎坷,此时已是治藩重臣笔头国家老。对 于自己的人生,彰藏至今仍觉得不可思议,似乎理想实现的道路乃是父亲所开拓。 父亲死后,户田家生活捉襟见肘。 十石抚恤金还要被扣掉两成,根本不够母子三人吃。 十一岁时勘一帮五郎次编竹篾,可以领到少许工钱,但生活依然拮据,两个成长期的孩子依然食不果腹。 户田家因禄米被减半而生活特别艰难,住在徒组的其他下士家庭同样贫穷,几乎每个家庭妻子都做副业。 勘一家能够维持生计,是因为有邻居丸尾双兵卫的帮助。 双兵卫和勘一父亲千兵卫自小一起长大,尽管自己家也穷,仍如亲人般援助户田家。千兵卫死后,双兵卫不当班时到私学馆教农家孩子读书写字,把收到的米、味噌等谢礼分给户田家。若不是这些援助,勘一母子如何能维持生计。 母亲带着勘一千江到双兵卫家,叩首致谢,然而双兵卫却笑着说: “别这样。在下与千兵卫从小就如兄弟,乃刎颈之交,兄弟有难,在下岂能不帮。何况千兵卫此番作为无愧于天地,在下敬佩不已。只要在下还有一口气在,愿为嫂夫人、勘一、千江分忧。” 母亲流下泪水。 “武士之间互相帮衬,也许哪一天在下没落了,到时还得仰仗呢。” 双兵卫反而向三人深深鞠躬,然后看向勘一,露出微笑。 双兵卫妻子也是善良的女性,不然就算是丈夫好友的家族,家境贫寒还要送米给人家,岂能没有怨言。 双兵卫有一女,名为保津,比勘一大三岁,也如父母般心地善良。保津就像爱护弟弟妹妹一样爱护勘一千江,把旧衣物送给千江。不过勘一在面对这两年突然变得美丽的保津时,连说话都不好意思。 得知勘一进入藩校,双兵卫高兴得就像自家喜事。 “千兵卫也是优秀的男人,不过运气不好。但勘一的话,一定能行。让他们见识一下下士的志气。” 与彦四郎成为朋友后,勘一慢慢地融入到藩校同龄人当中。 学问优秀且开朗随和的彦四郎身边总是围着几名少年,自然地勘一和他们也熟悉起来。 在藩校学习的少年大多还没到十五岁元服的年纪,不管哪一个都在慎重思考自身的未来,学习尤为刻苦。因为,从十几年前开始,如果在藩校取得好成绩,将来就可以“学而优则仕”。 不过说到底还限定在家格范围之内,不会有破格任职。能担任家老、侧用人等要职的仅限于上士之中家格特别高的上士,中士最好的结果只到目付、奉行。而且,出仕得到的职务仅限于自身一代,不能像家禄那样世袭。另外世袭制度也出现缓慢走向改革的趋势,不再像以前那样仅仅是继承父辈的职务。 所以少年们勤奋好学,平明馆水准上升的原因也在此。 藩校学生中格外刻苦的乃是次子、三子…。若能得到好成绩,入赘前景就更可观。这是他们比出仕任职更大的愿望。 这一天热得如身处蒸笼。 连续几日阴雨后终于放晴,蔚蓝天空中飘浮着大块积雨云。 与往常一样,勘一和四位同学在放学后一起回家。除了勘一,其他四人是住在玄武郭的中士子弟,回家和勘一走同一条路。 一行顶着烈日,穿行于聒噪的蝉鸣中。 离开藩校仅仅走到城的正门,五人就汗水湿衣。穿过正门时,葛原虎之丞忽然苦笑着说道: “就这成绩,将来岂能有光明。” 在当天先生的问答考试中,虎之丞得到个“不可”的评价,一直闷闷不乐。 “太夸张了。” 中村信左说道。 “不过是藩校考试,哪能决定人生。” “次子的心情,你懂么。” 虎之丞有些激动。 “不入赘,我就没有出路。” 虎之丞比勘一大一岁,再过一年就要元服。父亲是巡马役,百石中士。 周围人陷入沉默。 出生在武士家族,不是长子就没有继承权。次子往后,如果不能入赘或者成为其他家族养子,只有一生寄居在家中看哥哥脸色。入城出仕绝无可能,连妻子也不能娶。因此,不是长子的少年们力求在藩校成名,等待其他家族招婿。 中村信左家代代担任勘定方,家禄七十石在中士之间虽然少,至少中村是长子,迟早要继承家督地位。 “我可不想当一辈子被人看不起的吃干饭。” 虎之丞忿然说道。 “对。” 饭田源次郎大声同意。他是三子,父亲是山奉行。 “我家也有个没离家的叔叔,那个惨啊。吃饭只能在外屋和下人一起吃,在院里搭个小房子住在里面。唯一的乐趣是用母亲给的零用钱到竹屋町喝酒。” “饭田的叔叔…”彦四郎问道,“不就是饭田藏之进先生吗?” “是啊。” “藩国第一长枪名手的那个饭田藏之进啊”虎之丞说道。 这个名字勘一也听过。 “不只是枪术哦,一刀流、弓术、马术,简直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有什么用,招个剑术好的女婿,又不能给家族带来繁荣。现在的叔叔喝酒喝得手臂不停地抖,刀和枪早就卖了换酒钱了。” “藏之进先生没有娶妻么。” “没有。” 说完,源次郎一声叹息后继续道:“几年前开始和使女一起在小房子里生活。” “没有孩子吗?” 听到信左这么问,源次郎面露苦涩。 “怀孕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是产婆来接生,把小孩弄走了。” “哪去了?” “我怎么知道。” 众人一时无话。刚出生的婴儿也许是被送到农民家寄养,也许被秘密处分。因为寄居者不能有孩子。 五人默默沿着护城河走路,蝉鸣格外聒噪。 除信左和勘一,其他三人都不是长子。对他们来说,如果不能入赘,饭田藏之进的事情早晚也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与他们相比,勘一家禄尽管微薄,却也是幸运的。就算出生在一百石的武士家,一辈子受人白眼是何其痛苦。 “我不入赘也无所谓。” 忽然传来彦四郎明朗的声音。 “入城出仕不符合我的性格,而且我也不想看妻家脸色生活。” “那你想在家寄居一辈子?” “离开家族,开一间道馆,自由自在地过日子。” “彦四郎的话,去哪家入赘都没问题呀。” 虎之丞羡慕地说道。大家也都同意这点。 这话倒不是没有根据的推测。彦四郎在藩校的优秀众所周知,只有女儿的中士已有不少已经提出希望彦四郎入赘的愿望。另外彦四郎剑术也同样不俗,入赘对他来说简直轻而易举。 “真羡慕你,彦四郎。要是我能再聪明一点…” 虎之丞叹口气。大家默然不语。 走到护城河尽头时,彦四郎突然道: “去猿木川吧。” “去干吗?” “游泳。这天热得受不了,水里多舒服。” 猿木川在城外东郊,河宽二十间(约三十六米)。 众人都知道,彦四郎这个提议是为了解消大家的抑郁,不过都认为是个好主意。 “今天的确是个游泳的好天气。” 虎之丞仰头看天说道。头顶上可以看到蓝天和积雨云。 源次郎和信左也赞成。 “好,走。” 就当众人准备朝猿木川出发时,勘一说道 : “我就算了。” “为什么?这种天气去水里泡一下多好。” 面对彦四郎的邀请,勘一依然举棋不定。 “去吧,勘一。” “我不会游泳。” 听勘一这么说,彦四郎终于明白,马上一脸歉意。 茅岛藩一直以来奖励藩士子弟学习甲演流游泳法,藩内设有专门的游泳教习所。藩士子弟大多从七岁开始学习,不过能进教习所的只有中士以上子弟。 “你们去吧,不用在意我。” “一起吧”彦四郎道,“游泳很简单,我教你。” “能学会么?” “放心,立马就能学会。” 彦四郎拍着胸脯说道,“不管是谁,是人就能学会游泳。” 听彦四郎这么说,勘一开始相信了。 勘一多次在桥上远远看少年们在猿木川练习游泳。看起来似乎简单,当没人时自己去试下,总是被水呛得狼狈不堪,于是就放弃了。现在如果有彦四郎教,一定能学会。 “好,一起去。” 彦四郎露出微笑。 可是,走到河边才发现,因为前几天下雨,河里水位突增。 平日里静静流淌的猿木川因为水量增加,变得浑浊而湍急,伴随着哗哗水声激流直下。以前长满草的河滩被淹没,水位抵达河堤一半的位置,宽度也增加到两倍,四十间左右。 “算了吧。” 信左失望地说道。虎之丞和源次郎也同意。 “都已经来了,稍微游一会。” 彦四郎道。 “别下去。水那么脏,而且那么急,会出事的。” “这种程度哪能难倒我。” “不不,水流那么快,彦四郎水性再好也不行啊。” “我就不信。” 彦四郎说着就开始脱衣服。 “真的要下去?” 虎之丞问。 “对,我要游到河对岸。” 少年们一起劝阻。 勘一不知道怎么说。在他眼前是一条无法想象人在其中游泳的湍急河流,但他又不知道彦四郎的水性如何,不能轻率地劝阻彦四郎。不过,既然熟知彦四郎水性的虎之丞他们也在劝彦四郎不要下水,应该是游不过去的吧。 彦四郎冷静地脱光衣服,只剩一条裤衩。 看到那高挑结实的身体,勘一觉得就像是一把出鞘的美丽刀身。 彦四郎扎紧裤衩,站到河堤上俯视河面。 同伴的反对并没有激发他的逆反心理而使他一意孤行。他站在那里,纯粹是因为这种流速的河流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 这样的彦四郎,在勘一眼中非常耀眼。 “勘一。” 彦四郎对勘一说道: “今天不能教你游泳,改天再教。现在先看我游吧。” 勘一终于明白,彦四郎是为了自己下水。既然不能教自己游泳,至少让自己看看他水性如何。 “今天就算了吧,下次再” 话未说完,彦四郎一声呼喝,从河堤上跳起扎入水中。 看到激流吞没彦四郎身体,众人一齐惊呼。 过一会,彦四郎的脑袋在离如水处很远的地方冒了出来。 彦四郎有力地划动双臂,尽管被水流带动,每一次划水他都在往对面前进。 少年们发出惊叹,勘一也不由得叫出声来。 流水根本无法阻挡彦四郎。 “简直是河童。” 不知谁这么说道。勘一可不那么认为,他觉得彦四郎像在河面跳跃的鲑鱼。彦四郎划水的动作宛如每年秋季从大海逆流而上的鲑鱼般强劲。 “教头也没这么厉害啊。” 无人反对这句话。 不知不觉中,彦四郎已经游到河中心。不过离对岸还有二十间。 突然,彦四郎的动作停止了。原先斜线往前游的他开始顺流而下。 “喂”,信左道,“情况不对劲。” 众人仔细看,彦四郎的动作确实不如之前那么有力。 “不会是溺水了吧。” “怎么可能,一定是在和我们开玩笑。” 虽然嘴上这么说,众人还是沿着河岸往前跑去。 彦四郎的身体越飘越远。现在众人都已看清,情况不对。 勘一的心怦怦狂跳,没想到竟会成这样。 彦四郎依然拼命划水,却被激流夺去自由,是不是沉入水中。 勘一看到下游有桥。 “团藏桥!” 勘一喝道。 “到桥上去抓住彦四郎。” 众人在河堤上飞奔,努力超过河水中漂流的彦四郎。 勘一边跑边脱衣服。 四人跑到桥上,来到桥中央。勘一从腰间抽出刀,把脱下衣服的袖子牢牢系在刀鞘的绦带上。 “你做什么?” “让彦四郎抓住这个。” 勘一把刀从桥上放下去,刀鞘并没有垂到水面,但运气好的话仍有可能被彦四郎抓住。 彦四郎飘了过来。 “彦四郎!抓住!” 四人一起以最大的声音喊道。 激流中,彦四郎注意到了桥上四人。 经过桥下时,彦四郎奋力伸手,可还差一点。 彦四郎的手没有抓到刀鞘,身体消失在桥下。勘一立即跑到桥对面,看到彦四郎被水流带出来。 “怎么办?”源次郎快要哭出来了,“下一座桥太远,追不上啊!” 勘一脱掉裤裙,从桥上跳入水中。另外三人还没来得及阻拦。 身体没入水中的瞬间,勘一视野一片浑浊,摒住呼吸手臂胡乱挥摆一通,终于在水面冒出头来。 他看到彦四郎就在眼前。为了抓住彦四郎,勘一拼命划水,但身体马上又沉入水下。水从嘴里灌进去,一呛之下,水没吐出去,反而灌了更多的水。 胸口传来强烈的疼痛,无法呼吸,眼前变得昏暗。 勘一死命挥摆手脚,却没能再浮出水面,连自己身体正处于什么状况也不知道,仿佛咳嗽发作般不停喘息,每次都喝下大口的水。 手脚渐渐麻痹,意识渐渐模糊。 死期将至。没能救起彦四郎实在是遗憾。 突然,勘一感觉自己被人用力往上拉。头浮出水面后,勘一吸入空气的同时猛烈地吐水。 勘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别动。” 彦四郎的声音从脑后传来。 “没事的,不要动。” 勘一想回应,却发不出声音。 朦胧的意识察觉到彦四郎一手托起自己,另一手在浊流中划水前进。 勘一仰面浮在水上,按照彦四郎的要求不再无谓挣扎。模糊的眼帘里是炫目的蓝天。 不久,勘一的脚接触到河底。 “到堤坝了。” 彦四郎说道,显然松了口气。 “先不要站起来,会被冲走。” 一直到水位及腰的浅滩上,彦四郎才停止游泳,在水中站稳,扶起脱力的勘一走上河堤。 勘一倒在草地上,旁边彦四郎也无力地倒下来。 对面河岸传来虎之丞等人的叫声。 “勘一。” 彦四郎道,“为什么,跳下来。你又不会游泳。” “不知道。” 勘一挤出声音。 “等意识到,已经跳下去了。” 彦四郎默然不语。 勘一猛烈地干呕,然后勉 力做起来,手撑在地上,不停地吐水。 彦四郎注视着勘一吐水的样子。 虎之丞等人似乎打算经过下游小板桥到这边来,不过小板桥有些远。 “彦四郎没出意外啊。” “游到一半,右腿抽筋了。于是就慌了,结果左腿用力过度,也抽筋了。两条腿都不能动,差点沉下去。” “后来恢复了?” “挣扎也没用,我就顺流往下飘,一边在水里按摩两腿。当时还在想,如果腿好不了的话,就认命了。” “这样啊。” “抬头一看,你从桥上跳了下来,真吓到了。” “不会游泳还跳,简直蠢得无可救药了。” 勘一突然为自己的无谋感到无比羞愧,不好意思地笑了。彦四郎却没有笑。 这时虎之丞他们也赶了过来。 “喂,勘一,你的鼻涕怎么了?” 源次郎说道。 沾血的鼻涕从勘一两只鼻孔往下拖了一尺多长,刚被勘一用手擦掉,又有鼻涕流出来。 众人大笑。 “话说回来,你也太勇敢了。” 听到信左的话,勘一转头看河面。浑浊的大河激流滚滚。 见此情景,勘一心中惊颤,无法想象自己跳入了这样一条河流。 更加难以置信的是彦四郎的游泳技巧,竟能在如此激流中带自己脱险,不服不行。 突然,虎之丞大声叫道: “对不起,彦四郎,勘一。” 虎之丞跪在地上,两手撑地。 “勘一跳下去的时候我也应该跳下去的,但吓得不敢动,对不起。” 虎之丞呜咽哭泣,源次郎和信左也低头不语。 即使彦四郎说了不必在意,虎之丞依然自责不已。 勘一受到彦四郎去剑术道场的邀请,是在溺水事件不久之后。 “去我受业的道场一起学习剑术,如何?” 某一天,彦四郎对勘一说道。勘一虽然心动,但没有立即答应,因为拿不出进道场的礼金。 “我觉得剑术是独自的修行”,勘一说道,“跟师傅学的剑法,就没法超越师傅。” “照你这么说,以人为师岂不都是徒劳?” 彦四郎笑着说。勘一默默无语。 彦四郎马上又抱着胳膊说道: “在剑术方面,你的话也许是对的。” “嗯。” “不过,了解其他人的剑法也很重要啊。” “我考虑一下。” 当天就此别过,但勘一心中对道场的憧憬已经生根发芽。 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去道场正式学剑的愿望,猛烈爆发出来。若能与彦四郎一起挥洒汗水、一起修行,该是多么美好。 这个愿望在勘一心中挥之不去,日复一日越来越强烈。勘一为自己放不开执念而羞耻。 为了摆脱困境,每天早晨在正临寺挥剑时勘一更加用功,他相信独自一人也能练好剑术。 “勘一,发生什么事了?” 有天夜里吃过晚饭,母亲平静地问道。刚好是千江收拾食器去洗而离开房间的时候。 “有什么烦恼吗?” 突如其来的询问令勘一感到迷惑。 “不明白母亲在问什么。” 母亲笔直望着勘一的脸。 “有心事,对吧。” “不,没这回事” 勘一答道。心想莫非是自己对道场的憧憬流露出来了,而且母亲的直觉也真是敏锐。不过,以前勘一有什么苦恼时,母亲从未过问。 “难道母亲如此没用,连为你分担烦恼都不行吗?” 听母亲这么说,勘一下定决定。 “有件事让我无法斩断留恋。作为武士儿子,不应如此。” “那是什么?” “进剑术道场。” “你是一个从来不提什么要求的孩子,对事物从未有过留恋。” 母亲气势骇人地瞪着勘一,然而坚定地说道: “去吧,剑术道场。” 勘一正欲说话,被母亲抬手制止。 “礼金你不用担心。” 勘一默默低下头。 数日之后,勘一由彦四郎带领,来到堀越道场。 进道场的礼金由母亲卖掉出嫁时带过来的和服而得。原本是留给千江的嫁妆,生活最贫苦的时候都没动过。这一次勘一劝也没用,母亲心意已决。 勘一在心中发誓,一定要学好剑术。 城外剑术道场有四处,堀越道场和今冈道场实力强过另外两家,每三年一度的剑道比武中,优胜者都来自这两家道场。这两家道场的门生也都来自中士、下士子弟。上士子弟多在实力稍逊的水间道场。 堀越道场的流派是一刀流,坐落在名为西堀的护城河边上,周围乃楠木深林。在道场里隔着护城河可以看到三丸城墙。 道场内空间约五十畳,木板构造,天棚很高,在二间(三点六米)以上。据彦四郎所说,很久以前还教授枪术和剃刀。四周木板墙上到处是伤痕,应该都是木刀留下的。 道场主堀越市右卫门是一名年纪超六十的瘦小老人。 堀越见过勘一后,马上让勘一拿起竹刀。堀越自己也拿起竹刀,站在勘一面前说:“尽管放马过来”。 勘一以为是考试。竹刀握在手中时第一次,对人进攻也是第一次。 在全体端坐门生的注视中,勘一与堀越市右卫门举刀对峙。勘一心中意外的并不迷惘。挥舞木刀时,他总想象敌人就在眼前,现在不过是敌人由虚像变成真人。 勘一竖直握刀,置于身体右侧,刀柄齐胸。这笨拙的八双架势令围观门生失笑。不过堀越一脸肃然,默默地握刀于身体前方,刀尖指敌。 仔细估算与堀越的距离后,勘一右腿骤然蹬地,刹那间抢前挥刀。 堀越以竹刀裆下,但因勘一力道刚猛,竹刀被压到身体附近。 随后堀越被勘一的力势往后推,退了几步。 勘一虽然在竹刀相接后将堀越往后压迫,但却没有后招。 堀越向旁边一闪,避开勘一的竹刀。勘一往前一个踉跄,紧接着被堀越的竹刀轻轻打中头部。 “学生输了。” 勘一说道。 “再来一次。” 听到堀越的话,勘一再一次摆出八双。这一次已没人发出笑声。 勘一又是突进一步,挥刀砍下。堀越荡开勘一的竹刀,击中勘一额头。而勘一的竹刀也集中堀越肩膀。 受到冲击,勘一脑中一阵激荡,不由得跪倒地板上,眼前一瞬间漆黑一片。 “学生输了。” “你名叫户田勘一?” “是的。” “剑术未有流派?” “是的。” “往日如何修行?” “自己每天挥木刀。” 堀越点点头。 “虽不成招式,剑路不错。” 不知是称赞还是贬低,勘一难以回答。 “你的一刀中倾注了全力,但第二刀就使不出来了。” “一击不成,学生自知已无胜算。” “胜负凝聚于一击么——也许剑道本来面目便是如此。” 堀越继续道: “不过,你的剑道也是舍命之剑。” “是的。” “而且也是必定杀敌的杀人之剑。” “剑不就是杀敌武器吗?” “原本是这样,但现在不是战国,论杀人,剑 不如火枪。若为杀人而学艺,不如去学火枪。” 堀越对勘一的这番话,似乎也是对全体门生说的。 “那学剑是为了什么?” 堀越看着勘一的脸笑了。 “本想说是心境的修行,但这样一来任何技艺都可以。所以老朽以为,学剑是为了成为真正的武士。” “真正的武士?” 堀越点点头。 “人都惜命。两剑交锋,双方都想取胜而不丢失性命。但若不进入对手长剑攻击范围,自己的剑也无法伤到敌人。所以说,若想取胜,必须先把生死置之度外。勇不惧死——或许正是剑道的最终目的。武士修行剑术,老朽以为也是为达到这种精神境界。招式优劣并非根本,当你真正领悟到剑道奥秘时,自然已经成为了真正的武士。这也是老朽自身的修行理念。” 这一天,堀越传授勘一几个基本招式,都是勘一从未接触过的。 回家路上,彦四郎对勘一说道: “堀越老师表扬你了,说磨练之后可大放光彩。” “真的?” “我也这么认为。堀越老师挡住你的竹刀后想要往旁边卸掉,但还是被你击中肩膀,可见你的竹刀力道有多强。” 勘一并不理解其中的意义。 “我早就看出勘一剑道素养不错,果然看走眼。” “这也能看出来?” “能。” 彦四郎笑道。 就这样,勘一开始在堀越道场学剑。 师兄们并不像勘一那样依靠蛮力,举手投足都以“招式”为参照。勘一学习到,剑法中有专门的进攻招式,防守招式。 诸多门生之中,彦四郎的剑法一枝独秀。 进攻如迅雷,根本不让对手的竹刀接触到自己。他最擅长击打护腕,在对手进攻的瞬间,迅速击中对手手腕。还有就是胸甲,避开对手竹刀的同时击打门户大开的胸甲。 仅仅看到彦四郎行云流水的动作,勘一便感叹不已。许多门生也和勘一一样,每当彦四郎开始拿起竹刀,就一齐看过去。 有人评价彦四郎的动作像节日里可以看到的杂技表演。勘一觉得这形容恰如其分。彦四郎的动作、剑的轨迹,的确就像舞蹈一般。 不过也评价说彦四郎的招式轻巧有余。那人是教头金井重三郎。 金井说“矶贝彦四郎的剑不过是道场剑法,不堪实战”。 金井是个年过四十的男人,年轻时曾在一对三的对决中斩杀三人,并且其中之一还是三石道场的教头,剑术不俗。 如今武士都流行佩戴刀刃薄而轻的刀,金井仍然坚持用战国样式的重长刀。据金井说,现在的刀只能算装饰品。事实上,在那次对决中,有两位武士的刀没能挡住金井的刚剑,被砍成两段。 然而对于一般武士而言,恐怕一辈子都没机会拔刀杀人,何苦每天在腰间插一把重刀呢。堀越道场的三位教头中,只有金井佩戴重刀,连道场主堀越市右卫门佩戴的也是轻细的刀。 早晨,勘一在正临寺后空地上反复练习学到的剑招时,住持惠海过来了。惠海细细打量勘一的动作,等勘一练完一遍,问道: “你已入道场了么?” “是的。” “一刀流啊。” “住持能看出来?” 惠海笑了。 “老衲以前练过剑术。” 勘一很惊讶。 “年轻时曾想做一名剑士,修行过一段时间。” “真不知道住持也练过剑。” “觉得和尚练剑奇怪么?” 勘一不知如何回答。惠海笑着说道: “因为老衲是足轻的次子。” “噢。” “足轻不是武士,不须练剑。但老衲却希望自己的剑术比城邑任何人都强。似乎老衲有天分,十七岁时在道场内已无敌手,但终究只是足轻身份,未能参加剑道比武。” 惠海望着城镇,讲述并没有被问及的身世。 “入赘去处也没找到,就做了某位武士的家仆,有一天陪主人儿子练剑时不慎用竹刀伤到了他,于是被解雇。那时也不好回贫穷的老家去,就在这寺里做了杂役,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五十年了。” 惠海忽然看向面前一块一抱大小的石头。 “你能用木刀砍开这块石头吗?” “做不到。” “木刀借老衲一用。” 勘一把木刀递给惠海。 惠海握住木刀,面朝石头拉开架势。 惠海吧木刀举过头顶。顿时,勘一似乎看到妖气般的东西从他全身升腾而起。 惠海一声暴喝,木刀劈下。瞬间,伴随着清脆的响声,石头上出现一条细线。 勘一看得目瞪口呆。 “力道与速度。” 如同解疑般惠海说道。 “剑术最重要的是力道与速度,花拳绣腿杀不了人。招式并不重要。” “晚辈记住了。” “想不想试下老衲年轻时的修行方法?” “想。” “从今天开始,在木刀前端绑上石块,由上段往下劈,再迅速拉回到头顶。等你下劈和拉回的速度一样迅速时,便成了。” 住持说完就走掉。 从这一天看是,勘一把石头放在袋子里绑到木刀上练习挥刀。 过程比想象中更痛苦。刚开始的时候,把刀举过头顶,人都在晃。挥下时,石块的重量又把人往前拉。木刀回到头顶时,腰也吃不消。练了十几次,肩膀酸痛,手臂抽筋。中途不断地休息,勘一总算挥了一千下。当晚手臂动弹不得。 不过勘一并没有退缩。早上练,晚上在院内也练,雨天也不中断。 持续三个月后,绑了石块的木刀勘一已经能像普通木刀般自如挥舞了。另外勘一肩头的肌肉变得更加坚实,手臂也比以前粗了。 完成这番修行后,道场里的竹刀在勘一手中宛如空气,感觉不到重量。挥刀就像挥手,勘一凌厉的刀锋令众人侧目。 但在比试时,还无法熟练使用招式的勘一在对阵中一旦锋芒被闪开,就很难取胜。虽然如此,勘一对道场里的胜负并不在意。 “学了剑术有什么用呢。” 有一天从剑术道场回家途中,中村信左幽幽说道。 信左与勘一、彦四郎同年,在道场里剑术格外平庸。信左家代代担任勘定方,家禄七十石,身为长子的信左迟早能继承家督位置。剑术不好倒不是因为他出生在拨打算盘的家族,而是他本身不喜欢剑术,于是始终不见长进。 “因为武艺是武士的本分吧。” 在藩校也是同窗的葛原虎之丞说道。藩校里成绩不如意的虎之丞,剑术却是不可小觑。 “武士的本分么。” 信左低声道。 “对,武士必须是强者。” “就算变强了,找个入赘去处还是那么难。” 听到这话,虎之丞顿时变色。 身为次子,这事正是虎之丞避不开的心结。 “是啊,我不像你什么不做也可以继承家业,为了入赘学剑又怎么样?”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 信左直率地道歉,虎之丞也消了怒气。 “我只是在想,学这一辈子都用不着的剑术有什么意义。” “不能这么说,没准就用上了。” “是”,信左道,“但就算在那种情况下,我也不想拔刀。不想和别人争斗。” “如果有人非要找你麻烦呢,怎么办?” “忍耐 就是了。想想拔刀之后的情形,不管什么都能忍住。” “就算这样,要是别人拔出刀来,你怎么办?又不能逃。” 信左不说话。 正如虎之丞所说,武士在对手拔出刀后,不允许临阵脱逃。 “江户藩邸的事,知道吧?” 信左苦涩地点点头。 没人会不知道,两年前江湖藩邸中一名勘定方拔刀杀死两名藩士的大事件。这名勘定方一向懦弱,平日总是被那几名藩士羞辱,也不反抗,某一日突然就在屋内拔刀杀了两人,自己当场切腹自尽。 当时房间里除了勘定方和被杀的两人,还有三名藩士,事发时逃了出去。之后因为临阵脱逃,被下令切腹自尽。而且,三人中有两人的武士家族被剥夺职务,另一人因还没继承家督,使家族保住了职务和家禄。 被勘定方杀死的两人,家族所受处分也不同。拔刀应战者的家族得以延续世袭职务,另一位因为没拔刀就被斩杀,家族同样被剥夺世袭权利。 可能当时藩主身处藩邸之内也是重罚的原因之一,但其他藩也常有类似事件发生。受到挑战时武士如果临阵退缩,结局往往是切腹和剥夺世袭权利。相反,勇敢接受挑战的话,就能保住家族名誉。 藩主昌国公素来尚武,如此处置茅岛藩江户藩邸事件在旁人看来也是意料之中。 “就算对方存心刁难,又或者是个疯子,只要拔出了刀,身为武士就不能逃。逃走也是切腹、家道中落,只能拔刀应战。” 听虎之丞这么说,信左点点头。 “为什么,那三人要逃呢” 勘一忽然有个疑问,于是问道。“那三人应该知道逃跑会有什么后果吧。” “是啊。” 信左也不理解。 "看到有人突然拔刀杀人,三人应该是惊吓之中不由自主地逃了出去。据说他们本来打算迎战的。" 虎之臣道。 “有迎战吗?”勘一问道。 “没有,据说是逃得相当远,等回到那房间,杀人的勘定方已经切腹了。” “时运不济啊。” “逃跑的三人好像是定府藩士。在江户出生长大,想必是平时总是在学算盘,疏忽了剑术吧。” 虎之臣语气中透露出蔑视。藩国内一直有视定府藩士为文弱之徒的倾向。 “所以啊,信左”,虎之臣道,“武士在危急时刻没有退路,虽然一生可能也遇不上一次,真遇到时,立刻抛弃苟且求生的念头。武士拔刀的一刻就是赴死的时候。我觉得这就是剑术修行的目的。” “明白了。从今往后,我也要努力练剑。但我没有才能,成不了高手。非拔剑不可的时候,我会拔剑。为了不临阵退缩,为了慷慨赴死,我要努力修行。” 听到这话众人都笑了。 勘一虽然在笑,虎之臣的话却深深震动了他。 武士拔刀的一刻就是赴死的时候。勘一认为这句话或为至理。 同时也想起了父亲。那天父亲在拔出刀时,无疑怀着必死觉悟。既然要死,不如与对手同归于尽。遗憾的是,父亲没能杀死那名上士。 如果有一天,命运对决也降临到自己身上——勘一心想——那么一定要终结对手,即使是失去自己的生命。 三 勘一被警钟惊醒。 目下应该是子时(凌晨零点)。此时敲响警钟,定是发生了大事。 勘一走出房间,在地面铺设了木板的玄关见到了母亲。 “火灾么?” “火灾的警钟不是这样的。不过好像发生了大事。” 警钟每隔一段时间就响起。 勘一马上把就寝衣物换成正装,来到家外。 城邑有模糊的亮光,但并不是火灾。似乎是各个大道上点起了篝火。 勘一看到路对面有几位提着灯笼的武士,正一间一间地敲开徒组房屋,似乎在传达急令。 一行人不久来到勘一家附近,其中一名武士视线越过篱笆发现了勘一。 “户田勘一么?” 此人是同样住在徒组的作田平内。 “作田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农民暴动!” 作田简短回答。 “徒组武士立刻到西门集合。” “我也去。” “不,你还没出仕,不用去。” 作田说完立刻离去。 丸尾双兵卫从隔壁家中走出,头上绑着护额,袖子也被布带扎起。虽然没有穿铠甲,却也是上阵厮杀的装束。 “勘一!” 双兵卫喊道,“你保护家里。另外我如果出事,拙妻和小女就拜托你了。” 说完,双兵卫便向西门跑去。徒组藩士接连从勘一家前跑过。 勘一回到家中,见母亲端坐在玄关。 “母亲,发生了农民暴动。” “听到了。” “我也想去!” 母亲点点头,说道:“去吧,莫给藩国丢脸。” “请母亲照顾好千江。” 勘一绑好袖子,把刀插在腰间离开家中。母亲在玄关为他打火驱邪。 跑向西门的途中,勘一心想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几个村子举动可疑的消息就已经传入了藩校。今年,作物罕见地歉收。 茅岛藩的财政困境已经持续多年,从五年前开始,全体藩士的禄米一律被藩国借去两成。如果遇上作物歉收,藩士的生活必然将受到巨大影响。武士子弟纵然不参与劳作,却不能不关心米的收成。 勘一在夏天就已经知道今年稻子长势不行。那是和五郎次一起从农民家中购买烟竹,五郎次告诉他的。 腿脚不便的五郎次由勘一背负着,有时会让勘一靠近稻穗。稻穗拿手中仔细一摸,五郎次直摇头。 “过了八月初一还这个样子,今年日子不好过了。” 五郎次虽然靠手艺生活,毕竟是农民出身,对稻子非常熟悉。当时,平日里见不到的黯淡出现在五郎次脸上,令勘一非常在意。 之后,许久没去康塾的勘一到那探访明石兵部,把五郎次的话告诉了他。 “原来如此。” 明石说道,“今年夏季短暂,一般这样的年份就会歉收。” “五郎次也这么说了。” “农民的生活也不轻松,或许有大事要发生。” “老师难道指的是农民暴动?” 勘一对农民暴动只知名目,不知具体会发生什么。因为茅岛藩很多年没发生过农民暴动了。 “有这可能。今年许多村子似乎有躁动的迹象。” “但如果引起骚乱,毫无疑问会被镇压。农民就会付出巨大牺牲。” “未必。” “面对受过打仗训练的武士,农民没有胜算。其他藩暂且不论,茅岛藩可是向来尚武,农民与我们藩武士打仗,岂不是以卵击石?很多年没发生过农民暴动,难道不就是这个原因吗?” “从记录上看,四十年前也发生过一次。当时藩国满足了暴动农民提出的要求,削减了年贡。” 勘一很惊讶。 “还有这事?武士被农民打败了吗?” “不清楚。藩国文库内应该有详细资料。以我的身份,无权看公文。” “发生了激烈对抗吗?” “也不清楚。正如你所说,农民暴动要付出巨大代价,所以不会轻易走这一步。可是” 明石继续道: “万一超出了农民承受界限,四十年的坚忍,难道还不够让农民再次爆发么。” “不知道。” 勘一在昏暗的城邑内奔跑,同时回忆起明石的话。 以前的猜测,现在成为了现实,勘一感到不可言喻的兴奋。明石老师也许已经预料到了这结果,五郎次虽然没有说出来,当时也有不安。 跑出徒组聚居地,火红的篝火进入勘一视野。 每隔一段路就有一处篝火,把大道照亮如白日。第一次看到这种光景,勘一有种不祥的感觉。铁笼中木头发出噼啪声响,红色的火星在昏暗的夜空飘舞。 大道上有藩士和足轻站岗,每个人都一脸紧张。因为四十年里都没发生过农民暴动,绝大部分藩士都没有这种经历。 城邑里除了武士看不到其他人,一般居民应该接到了不准外出的命令。 天空中没有月亮。农民在新月之夜起事,勘一觉得并非巧合。 勘一抵达西门时,那里已经聚集了大量藩士。 在徒组藩士之中找了双兵卫,勘一来到他身旁。 “勘一么,你也来了。” “嗯。” 双兵卫似乎不愿看到勘一在这里出现。 “情况如何啊?” 勘一小声问道。 “暴动农民似乎在冈崎神社集结。” “已经这么近了!” 冈崎神社离这里不到八里。 “我也不太清楚。” 双兵卫说完,简短向勘一说明下情况。今天七声钟(下午四点)左右,农民们陆续聚集到城邑北面十六里外的五在所村。五声钟(下午八点),暴动农民一边吸收附近村民,一边开始向城邑进发。 接到事先潜伏在农民中的斥候的报告,代官把消息上报郡奉行。之后奉行、目付、执政大臣(一般就是家老们)也接到消息,四声钟(下午十点)时决定召集藩士以及足轻。 “城邑的城门一共有四个吧。” “嗯。据监视斥候之报,暴动农民正在向西门进发。” 西门直通城邑繁华街道,也是藩主去江户晋谒的必经之路,可谓是茅岛藩正大门。暴动农民既然选择了这座大门,抗争决心可见一斑。 守门藩士有百余名,另外还有数量相当的仆役、足轻。部分足轻装备有火枪。他们的指挥者是町奉行成田库之介。 年龄在四十上下的成田骑在马上,高声下达指示,把藩士分为数组,各自守在门外门内。 徒组负责门外。正当勘一打算走出门外时,听到有人大声喊“等一下”。 后头一看,成田库之介正在马上俯视勘一。勘一心中一惊,自己尚未出仕便来到这里,莫非要受叱责了。成田是家禄两百石的中士。 “年轻人,几岁了?” 勘一立直答道: “十四。” 因为还留着前发,一看就知道勘一尚未元服。成田可能也是因此而注意到勘一。 “名字。” “住在徒组的户田勘一。” “随父亲一起来的么?” “没有父亲。我自己决定来的。” 成田露出一丝惊愕的表情,然后在马上睁大眼睛看勘一。 “好,男儿气象。” 成田微笑道。 “户田,今晚发生的事,看仔细了。” 说完,成田驱马走出门外,勘一等人紧随其后。成田转身下令,闭门上闩。 听到城门上闩的声音,勘一觉得门外众人已经处于背水之地。既无退路,只能死守城门——沉重的责任令他轻轻颤抖。 “没事吧。” 不知何时双兵卫来到身边,小声说道。 “是的。” 勘一点点头。 “会打起来吗?” “应该不会,不过也不能肯定。不用害怕。” “嗯。” 双兵卫把护额解下,递给勘一。 “把这个绑上。” 勘一坚决推辞,最后还是双兵卫的命令之下绑在头上。 “不要离开我身边。” “是。” 意识到双兵卫在保护自己,勘一心头一热。 勘一左手握住腰间的刀。 城门内侧似乎又增加了守门人数。城门旁的小门里不时有传令者出现,向成田传达消息。 不久后,黑夜中两名足轻疾驰而来,似乎是斥候。 斥候向马上的成田报告,消息从成田附近的人扩散到其他藩士耳中。据斥候打探,暴动农民总数约五千,手中都拿着锄头、镰刀、竹枪,已经离开冈崎神社,眼下离城邑只有四里路了。说是四里,其实眼前没有区别。 成田命令火枪队装弹。马上有股焦味在城门周围扩散开来。勘一猜测是火绳的气味,闻到这气味的瞬间,怯意自心中而生,身体发出颤抖。 “害怕么?” 双兵卫平静地问道。勘一不知如何回答。 “很正常,我也害怕,睾丸都快缩回肚子里去了。” 双兵卫说着笑了。 “不过啊,勘一,视战场如儿戏的人通常没有好下场。” “嗯。” “真因为害怕,才能慎重处理危机。” 听到这话的瞬间,勘一不再颤抖。 约半个时辰后,西方出现了火把的光亮,也能听到呼喊声。 藩士们紧张起来。 “诸位,不可轻举妄动。” 成田在马上大声喊道。 勘一望向西方。 不一会,暴动农民的先头部队到达城门前。 昏暗中看不清具体有多少人,仅仅被火把照亮的人数已经好几百。正如斥候所报告的那样,人人手中都拿着竹枪、镰刀、锄头之类的武器。几乎所有暴动农民脸上都蒙着布,也有脸上涂满煤灰者。 先遣队来到城门前,与藩士们相隔约十间的距离对峙。遥远的后方,不断有农民在接近。 成田驱马上前一步。他的侍从试图跟随着他,却被制止。成田独自一人来到农民阵前。 “我乃茅岛藩町奉行,成田库之介!” 成田大声报上名号。农民们仿佛被他气势压倒般微微退后。勘一为成田的威严感到敬佩。 暴动农民中,一名手持旗杆的男人走了出来。旗上写着‘南无八幡大菩萨’。 “我是五在所村的万作。” 万作脸上没有蒙布,篝火照耀下,精瘦的脸庞意外地年轻,最多二十来岁。万作虽然年轻,在武士面前却毫无畏惧,粗黑的眉毛和禁闭的嘴唇透露出不同寻常的坚强意志。 成田看着万作,万作也看着成田。 “尔等不得入城,速速退去。” 成田再次大喝,但这次农民们并没有退缩,似乎是万作给了他们勇气。 “我们不会对城邑造成破坏。” “那么尔等于城内何事?” “请求减轻年贡。” “此事应由村役向郡奉行提出诉状。” “来不及了。” 万作从怀中取出纸卷。 “劳烦大人把这书状交给藩主殿下。” “你可知这是僭越?” 成田说道,“而且,结党越诉乃是重罪。” “小民知道。” 万作把旗杆插在地上说道。成田重重点头。 “殿下现在江户,不在藩国。” “那请交给城代。” “此事我无法作主。” 两人互相瞪着对方。 短暂的沉默之后,万作平静说道: “既然如此,我等只好强行入城了。” 成田没有回答。 万作转向身后,向暴动农民大声呼喝,挥舞旗杆。暴动农民也一齐响应,吼声在黑夜中震动。 万作领着身后的暴动农民,慢慢向城门走来。 守门藩士全部打开了刀鞘口,勘一也把手放到刀柄上。火枪队早早就瞄准了暴动农民,恐怕手指一直都在扳机上,只要成田一声令下就能发射。所有人都在等待成田的号令。 然而成田却默默地退马,为万作让开了道路,然后大喝: “打开城门!” 藩士们顿时传出轻微的骚动。 略一迟疑,内侧传来了卸掉门闩的声音,城门缓缓开启。 “诸位将士!” 成田大声道。 “不许拔刀。” 然而藩士们的手仍未从刀柄上移开。 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中,万作公然进入城门,身后农民也鱼贯而入。情况大出勘一所料。 农民们不发出任何声音,静静地组成队列从城门整齐地穿过。见此情景,勘一觉得他们并非乌合之众,而且领头人万作也不是泛泛之辈。 “放他们入城?” 勘一问双兵卫。 “看样子是了。” “不防守了?” “农民人数超过我方二十倍,无法防守。” “但是” “民已不惧死,硬拦的话,双方都要付出巨大代价。” “那么要同意暴民的要求了?” 双兵卫点点头。 “是啊,所谓暴动,就是这样的。” 勘一感到惊讶。 “这样农民岂不是随时都可以提出要求了?”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农民暴动,是要流血的。” “啊?” “叫万作的那个男人,另外还有几个没遮脸的人,他们是主谋。” 正如双兵卫所说,农民之中有数人没有遮脸。 “越诉之后,就会死去。” “” “煽动暴动是死罪,三族同罪。” “那万作他们” “没错。” 双兵卫一脸惊惧地说道。 “四十年前那次,据说也死了不少农民。” “被下令切腹么?” “农民不是武士,受磔刑。” 勘一受到强烈冲击。磔刑是把人绑在十字木架上,用两杆枪从侧腹刺入而死。难道万作等人怀着受此酷刑而死的觉悟而发动暴动的么。 “为什么” 勘一喃喃说道,震惊得话也没说完。 “因为农民已经被逼入绝境了。” “可是,要以自己性命为代价啊。” 双兵卫没有回答。 勘一回想起万作的脸。面对町奉行成田库之介,万作丝毫不畏缩。为了完成使命,他已经无所畏惧。那便是觉悟么。 勘一在万作身上看到了武士之心。 这时,徒组头领走了过来,命令徒组在城邑担任警戒。 徒组武士与农民一起进入城邑。 勘一负责在绀屋町大道上站岗,与双兵卫就此别过。 农民义军从勘一面前走过,延延不绝,仿佛一条巨蛇在城邑内爬行。藩士们站在各条大 道,默默望着行进队伍。 五千之众魄力竟至于斯,勘一这才认识到。城门前看到的不过是一小部分,一两百藩士对阵五千,岂不是泥牛入海。虽则如此,勘一以为知必死而战才是武士。 看着昂首前进的农民队伍,屈辱感涌上心头。 “勘一。” 忽然有人在黑暗中喊他名字。是彦四郎。 “彦四郎也出来了?” “发生这种大事,如何能呆在家中。” 勘一点点头。 “看到主谋了么?” “万作?” 彦四郎点头。 “那便是农民的觉悟啊。” 篝火照耀下,彦四郎脸上没有平时的恬淡表情。彦四郎随后低声道: “与之相比,成田大人简直胆小鬼。” 勘一也有同感。 这个晚上,藩士们在城邑持续警戒到天明。 暴动农民将诉状直接交给城代家老,留下万作等七人,于天亮之前开出城邑。 离去时,农民们脸上并无笑容。 藩国对诉状的裁决来得很快。仅仅十五日后,藩国通过郡奉行通告各村,万作等人提出的要求几乎被全部接纳,年贡由四成四分减为三成九分五厘,去年未缴纳之米不再追究,废除不公平谷物交易。除了减轻赋役,农民们的请愿书还提到开垦新田等诸多内容,具体对策并没有公开。然而从不再有暴动发生来看,农民的期望已经达成了。不过,未参加暴动的村子,年贡只减轻一分。 仅仅为了四分五厘的年贡就以命相争,勘一对此感到惊讶,同时也领悟到,这四分五厘对农民而言关乎生死。但年贡被削减,早晚会影响到藩士生活。 翌日,从道场回家的路上,勘一从虎之丞那得到一个惊人消息。 “听说成田库之介大人昨晚在家中自裁了。” “成田大人?” 勘一不由得叫出声来。同行的彦四郎也非常惊讶。 “据说是为放暴民进入城邑承担责任。” 勘一说不出话来。 事到如今才切腹,当初为什么不战。虽然双兵卫说抵抗也是徒劳,万一死守之下农民没能破城呢,毕竟我方还有火枪啊。 “父亲说,如果和农民暴动农民打起来,双方伤亡惨重的话,幕府说不定就逮住这个借口撤销了藩国。” 虎之丞的话令勘一不由得一声沉吟。成田看得竟是如此深远。 如果当时下令镇压,双方必定多有死伤,或许勘一自己也在死者之列。失去众多藩士和百姓,于藩何益。成田避开这种愚蠢行为,下令开门的时候,早已决定自裁谢罪。 勘一身体发出颤抖。 “那天晚上,成田大人对我说了话。” 虎之丞等人惊讶地看向勘一。 “说了什么?” “说今晚发生的事,仔细看清楚。” 众人都闭紧嘴唇。 “成田大人早已有了必死的觉悟。” 彦四郎静静说道。 那个晚上是成田与万作,两个舍弃生命的人之间的对决。所以成田希望勘一能仔细看当晚发生的事,但勘一却为即将到来的厮杀而兴奋不已。 “我太蠢了,什么都没看。” 勘一痛苦地说道,心中不胜惭愧。 “别说了,勘一。我也什么都不懂。” 彦四郎叫道。 “我还以为成田大人是胆小鬼,我才应该向成田大人道歉。” 减轻年贡的布告公布后不就,万作等人就被处刑。 刑场在离城邑八里外的镰柄山。镰柄山不算高,山上长满杉树,刑场便在杉树中伐出一大片空地。但有犯人受刑,都在此处。 那天早上,勘一与彦四郎一起去镰柄山。 两人都是第一次去镰柄山,去刑场也是第一次。因为成田对他的嘱咐,勘一认为必须为万作送行。彦四郎似乎也怀着同样的想法,不约而同地,在去镰柄山的路上相遇了,打过招呼后,两人一路沉默。 刑场周围有竹篱遮挡,这时已经有许多哭泣的农民围在四周了。来看行刑的人群中没有武士。 刑场约二十间见方,场内草都被割掉,露出光秃秃的土地。中央有五座磔台。刑场角落里一干人等被拴着绳子坐在地上,也就是今天被处刑的主谋以及家人们。 看到其中还有孩童,勘一惊道: “竟然连小孩也” 彦四郎沉默不语,瞪着磔台。 刑场内有十几位行刑人,加上警戒的藩士足轻共三十多人,都是一脸僵硬。 不久,从城邑传来朝四的钟声(上午十点),坐在马扎上的代官站了起来。行刑人们持枪来到磔台下。 代官走近手脚都被绑在磔台上的万作,说成田库之介已切腹。万作默默点下头。 “还有什么遗愿么?” “有个请求。” 万作道。 “儿子吉太才五岁,会害怕,就先从吉太开始。” 代官答应了,声音在颤抖。 然后万作大声对两间之外另一座磔台上的儿子喊道: “吉太,马上和爹还有娘一起去极乐净土。爹看着呢,不痛。吉太,不要哭噢。” 筋疲力尽的男孩看着万作笑了,然后喊了声“爹”。此时,手扶竹篱的百姓一齐放声大哭。 从刑场回去的路上,勘一与彦四郎又是一路沉默。 傍晚的树林,暮霭沉沉。晚风虽冷,勘一却全然不在意。 处刑从早晨持续到日薄西山,以万作为首的七位乡长及其家人共二十一名受磔刑。七人众有四人在暴动前与妻子离婚,另外三人的妻子随夫殉葬。被处刑的家人中还有年逾七十的老妇,其子在母亲临刑前大喊“娘,儿对不住您啊!” 连老妇和幼童也杀的岢烈法度对勘一造成强烈冲击,但维护藩国的也是此法。万作等人以自己和家人的生命为代价,换来了年贡四分五厘的减轻。 勘一总算理解了成田库之介说那话的用意。 ——他要我看那万作等人的悲苦人生。 不知不觉中,就快到城邑了。 “万作虽然是农民,但却有着武士之心。” 忽然彦四郎喃喃说道,“成田大人也是武士”。 勘一点头。 “我死的时候,也要作为武士死去。” “我也是。” 彦四郎看着勘一的脸,微笑道。 忽地,彦四郎停下脚步。 “勘一。” “嗯?” “我们结为刎颈之交吧!” “我是下士啊。” “至今为止,我什么时候看不起你了?” “对不起”,勘一说道,“刎颈之交,该如何结拜?” “互相发誓就行了,刎颈之友岂需誓文。” 彦四郎从腰间把刀连鞘一起抽出,举至齐目,微微拔出刀刃。见此情形,勘一也同样拔出刀来。两人默默看着对方眼睛,刀刃对刀刃轻轻一碰,发出叮的一声。 勘一心潮澎湃。 “今天我看到那处刑,想到的是” 勘一把刀插回腰间说道,“藩政。” “藩政?” 彦四郎反问。 “我认为,我们武士和领民的生活都建立在稻米上,人口取决于稻米量。藩士次子不能成家生孩子,正是因为稻米量的限制么。” “如果能增加稻米量,人口就会上升。劳作力增加,藩国便能富裕。” 勘一点点头。 “增加稻米量, 要么从其他藩国购得,要么在领内开拓新田。” “新田的开拓不是很早就开始了么?” “嗯。但是收效甚微。” “毕竟能开拓的地方都开拓了。” 正如彦四郎所说,领内可耕作的土地几乎都已被开垦,剩下只有山地和排水极度困难的洼地,开拓工程已经被搁置几十年了。 “我觉得大坊滩可以开拓成新田。” 勘一说道。 “大坊滩?听说那里开拓无望。” 大坊滩是一个面朝日本海的广阔盐水湖,过去曾数次被开拓为新田,但没过几年盐分便渗出地表,变得无法耕种。被开拓出来的新田不长作物,不用多久又恢复为原来的河滩。 “那片河滩盐分深入地下,不长稻子啊。” “康塾的明石老师说,排水造田之前先去掉盐分就行了。以前忽视这个步骤,所以徒劳无功。” “盐卤能除掉?” “建起堤坝阻挡海水,用数年时间化盐水为淡水,然后再排水造田。” “康塾连造田都教么?” “不,这是我和老师闲聊时谈到的。明石老师曾在江户求学,学识广博。” 彦四郎发出赞叹。 “不过话说回来,这可是一项巨大的工程。” “嗯。” 的确如彦四郎所说,这可不是两三年就能完成的工程,而且非举国之力不作想。以前勘一也认为不可能实现。 但今天看到万作等人被处刑,开拓大坊滩的愿望瞬间在心中膨胀。 “如果开拓成功,藩国增添万顷良田,领民就不用挨饿,成田和万作那样的好男儿也不必死了。而且万作的儿子也不用死。” 勘一想起吉太死去那一幕,心中难受。当长枪刺入吉太小小的身体时,堪称豪杰的万作泪如雨下,哭喊儿子的名字。 “愿有生之年,治大坊滩变桑田!” 勘一慷慨激昂。彦四郎轻轻点头。 “假设藩国真把这项工程交与你,也不知多少年才能完成。说不定那时你已经不在了。” “无所谓,子代也好孙代也好,能完成就行。以前开拓大坊滩只是梦想,但今天,我觉得这才是茅岛藩当务之急。” 此刻彦四郎眼中,勘一竟是如此耀眼。 “万作之死给你的启发么。” 勘一点点头。 “但以你的身份” “是啊”,勘一说道,“徒组下士岂能有机会参与此等大事,所以彦四郎,我想把梦想托付给你!” 彦四郎惊讶地看着勘一。 “彦四郎肯定能到显赫家族当养子,做官也不在话下,将来迟早参与藩国政务。” “不可能。” “不,不是不可能,像我这样的下士的确毫无机会,但以前有不少中士担任家老的例子。彦四郎有那才华。” “我不是当官的料。首先我对入赘很反感,而且荣华富贵也非我所愿。” “我想把梦想托付给你。” “够了!” 彦四郎怒喝道,“我有我的人生”。 勘一回想起以前彦四郎说,要离开家开道场的话。 两人走在城邑路上,沉默不语。背后的夕阳将两人身影拉得很长。 不久之后,到岔路口了。 “彦四郎,对不起。” 分别之际,勘一说道,“你有你的生存方式,忘掉刚才我说的话吧”。 彦四郎对勘一怒目而视。 “朋友的梦想,如何能忘!” 说完,彦四郎转身扬长而去。 暴动事件结束没多久,隔壁家丸尾双兵卫就病倒了。 起初都以为是轻微感冒,等过了年还没见好。大夫诊断说病在肝脏,所需之药价格不菲。然而服药之后,双兵卫病情并无好转,终于在女儿节那天去世。巧的事,那天刚好是勘一父亲千兵卫的忌日。 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宛如另一位父亲般的双兵卫也走了,勘一黯然神伤,有种心中某个依靠从此消失的丧失感。 丸尾家的不幸并未结束。女儿保津因还没成婚,丸尾家失去继承人,家族被除名。 双兵卫病重时,有人预料到了这种结果,劝他赶快招婿。但双兵卫妻子和女儿保津不愿在双兵卫罹病时举办婚礼,最终演变成这种结果。 双兵卫刚死去,徒组头领就申请把同为徒组子弟的某武士次子和保津收尾养子。通常在家主突然离世时,藩国一般会默许事后收养行为,但这次没有。因长期财政拮据,藩国为了削减藩士数量,对家督的继承把控非常严格。 不再是武士家眷的丸尾之妻和女儿保津将在近期内搬出藩国分配的徒组宅邸。对此勘一无能为力。 双兵卫葬礼过去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勘一从道场回家,看到有三个男人推开隔壁丸尾家木门走了出来。 其中一人勘一有印象,是矢场町的札差、丹波屋店主重藏。此人做札差的同时,也放高利贷。另一年轻人像是他手下伙计,还有一个穿便服的浪人。 发现勘一在看他们,重藏凶狠地瞪着勘一。重藏四十多岁,体态臃肿,脸就像喝过酒那样红。 “喂!” 年轻男人怒道。 “看什么!” 气势汹汹,全然不像生意人。 勘一微微低头。 “失礼了。我家与丸尾家交情甚笃,见诸位从丸尾家出来,心想莫非是熟人。” “我可不识你。” 重藏说完,带着掌柜和浪人离开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勘一觉得或许丸尾家出了什么事。 结果被勘一猜中了。 当晚,千江睡着之后,母亲把丸尾家的困境告诉了勘一。 “从丹波屋借了隔天就还的那种钱。” “怎么会这样,没其他地方借了吗?” “已经向同辈和头领借过了,丸尾家觉得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 母亲第一次说起,勘一家也借出了一分微薄的钱财。 若不是走投无路,丸尾家又何须借高利贷。为了救回双兵卫,一家人不顾一切地筹钱买昂贵的药。奈何天不从人愿,双兵卫最终还是离世了,丸尾家从此不再是武士,而且留下巨额的债务。 丹波屋重藏原本是武士随从,声名狼藉。据说为了讨回借出去的钱,他甚至把借钱者女儿卖给妓院。 “丸尾家借了多少钱?” “似乎有四十两。” 勘一哑口无言。户田家一年禄米加起来总共只能换十两不到。四十两实在是超乎想象的巨大数字。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其中一半以上是利息。 “想帮帮丸尾家,可怎么帮呢。” 母亲说着留下了泪水。 “要是还不起,会怎样?” 母亲默不作声。 “今天我看到丹波屋几个人从丸尾家出来。” “他们好像要让保津来抵偿。” “抵偿?如何抵偿?” 母亲低头垂泪。 “难道,要把保津卖掉?保津可是武士女儿,就算欠了钱,也不能这么乱来啊。去奉行所申诉的话” “借钱时,已经写下了契约,以身还债。” 勘一背脊发凉。想必是保津一心救父,在重藏威逼利诱之下签了卖身契约。 时当妙龄的保津风华正茂,美名传遍徒组。即使是自小就把保津当姐姐的勘一,时不时地也为保津的美丽感到惊愕,重藏之流岂能不垂涎。 “请头领出面斡旋,能成么?” “双兵卫 在世时尚可,如今丸尾家已经不是武士,就算头领出面,也无计可施啊。” “我们家现在有多少?” “以禄米作担保的话,可以筹得三两。但这样我们家就没米下锅了。” 勘一深深体会到世道不公,以及自己是多么无力。 第二天,勘一来到丸尾家。 出来接待的是保津。双兵卫之妻卧床未起,想必是遭受重大不幸后,身心俱疲。 “昨晚听母亲说了你们家借钱的事。” 保津轻轻点头。她的神态一如既往地凛然。母亲也倒下了,她不能不振作。 “户田家愿出微薄之力,帮助丸尾家。” 保津露出微笑。 “户田家好意,心领了。” “丸尾叔叔于我家有大恩,眼下正是报恩的时候。” 保津深深鞠躬,那动作代表着拒绝。 “求你了,请允许我家报恩。” “借的钱可不是小数目。” “那保津姐姐准备怎么办?” “就算治好了父亲的病,也还不起钱。所以当初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遗憾的是没救回父亲,现在又要抛下母亲。” 保津说到这,第一次留下眼泪。 “勘一的好意我心领了,父亲在泉下有知,一定很高兴。” “重藏下次什么时候来?” “后天。” 勘一行一礼后便告辞。 两天后,勘一在家中等待重藏抵达丸尾家。傍晚,重藏如上次一样,带着两人来了。徒组宅邸四周没有围墙,只象征性地围着不高的篱笆,外加一扇木门。坐在玄关,隔壁家有人造访的话立刻能察觉到。 勘一等重藏进去后,马上也来到丸尾家。 丹波屋重藏此时正坐在玄关地板边沿,双兵卫妻子女儿坐在他对面,浪人和伙计站在泥地上。 “什么人?” 年轻掌柜凶狠地盘问。 “我是隔壁家户田勘一。” “哼,之前的小子么。什么事。” 重藏道。 “丸尾家家主双兵卫大人曾有大恩于我,所以丸尾家借的钱,我愿意还一部分。” “勘一,不用” 保津说道。 勘一不回答,看着重藏。 “无所谓,管他谁来还,是钱就行。本金加利息,一共四十二两。” “现在手头没有,不过可以筹集。” “你怎么筹钱?” “我家有备前长船名刀,值五十两。” 其实勘一家的太刀是父亲千兵卫留下的无铭刀。勘一这么说,是为了争取时间。 “备前长船?区区徒组能用这刀?” “的确,眼下只是十石的下士,但五代前的先祖曾担任小早川公枪组武士。” “原来是先祖家宝。好吧,什么时候能把钱准备好?” “十天后。” “等不了。” “那就五天后。” “好吧。” “幕六(下午六点)时可以准备好。” 重藏点点头,站起来走了出去。 “勘一,家传宝刀,不能卖啊。” 保津说道,“我早就已经做好觉悟了。” “名刀于一下士有何用,若能报答丸尾叔叔的恩义,亡父岂能怪罪于我。” 保津的母亲跪在地上,头几乎抵到地板,哭泣叩拜。保津也哭了。勘一不忍心看她们这番模样,说了声“告辞”后逃出丸尾家。 翌日,勘一来到五郎次家中。 这一天并不是勘一帮五郎次编织的日子。 “怎么了?” 五郎次问道。 “师傅” 勘一说着,在泥地上跪了下来。 “我想借钱。” “站起来,武士儿子怎么能向一介草民下跪。” 勘一起身。 “要多少?” “有多少要多少。” 五郎次默默点头,掀开身底木板,取出一小箱,把里面金币和银子倒进布袋里,放在勘一面前。 “七两多一点,老夫总共就这么些。” 然后,五郎次仿佛对这事失去兴趣般,再次开始编织。 勘一想要道谢,但说不出话来。五郎次这七两积蓄可不是一二十年就能存下的,如今把积蓄交给勘一,甚至没问做什么用。勘一心中激荡。 “感激不尽。” 好不容易挤出话来。 五郎次只是轻轻点下头。 四天后,勘一在丸尾家等待重藏。 幕六钟声敲响之前,重藏到了,依然带着浪人和掌柜。 “钱准备好了么。” 勘一点点头。 “契约带了么?” “当然了。” 勘一从怀里取出纸包,放在重藏面前。重藏瞥了一眼,露出狞笑。 “看上去离四十二两还差得远嘛。” “先还这些。马上刀剑坊的人会把剩余的钱送过来。” 重藏打开纸包,清点钱币。 “七两二钱。等就等吧。” 重藏说着,坐在地板边沿。伙计和浪人也同样坐了下来。 勘一在玄关正坐,身旁是裹着布袋的刀。 重藏视线时不时地瞄向刀。伙计一脸好色地看着保津,浪人抱着胳膊,闭着眼睛。勘一也闭着眼睛。 时间在沉重的空气中流淌。 没人开口。 “好慢啊。” 小半刻(约三十分钟)后,重藏说道。 勘一闭着眼睛,依然沉默。他心如止水,等待日下西山那一刻。 重藏开始和掌柜谈论起生意。勘一、保津、保津之母默默保持正坐。 日落了,保津之母点上油灯。 “怎么回事,太慢了!” “对方说今日一定送达,再等等看。” 勘一平静说道。 重藏咂了下嘴,只等得一会儿,便站了起来。 “等不了了。” “好吧。” 勘一道,“今天想必是出了什么差错而没有送达,余下的钱我明天送到贵店。” 重藏瞥一眼面前的七两二钱。 “这些当是预先返还的钱,请收下。” 重藏抓起钱放入怀里。 “请写收据。” 重藏让掌柜准备纸盒砚盒,写下‘今收丸尾双兵卫还款之七两二钱 丹波屋重藏’,递给勘一。 “没有画押。” 重藏冷笑道:“这么小心”,从怀里取出印泥,按下指印。 “剩下的钱明天一定送到。” 重藏不甚愉快,起身粗暴地拉开门。 门外一片漆黑。伙计点起了灯笼。 重藏从丸尾家出来没走几步,勘一出来说道: “丹波屋先生,我有个请求。” “说。” “利息可否减免。” “什么?” “丸尾家无子,现已被收回武士身份,处境凄凉。请放过保津吧。” “小子,说还钱难道是骗我?” “不,只是我也没法轻易就筹齐四十二两。所以请您高抬贵手,减免一些。” “不行。不还钱,那小妮子就归我。别说我不讲理,契约上,白纸黑字写着,上官府告状也没用。” “求您了,不行么?” “小子忒烦了。” 重藏怒喝道,然后瞪着勘一说道:“你喜欢上那小妮子了?还 是说,已经睡过了?” 听主人这么说,伙计笑嘻嘻道: “还以为是黄花闺女,原来看走眼了啊。” “丹波屋先生要如何处置保津?” “还用说么,卖给妓院。” 说完重藏一顿,“但在那之前,先尝尝再说。” “听说您以前也是武士,难道就没有同情心吗?” 重藏一脸扭曲。 “我原本出生在足轻家,不是武士。同情心?放屁。因为我是三子,连足轻家也没法继承,只能到武士家做随从,你可知随从是什么地位?” “不知。” “那我就告诉你。” 重藏愤愤然道,“仆人之上,足轻之下。” 勘一默然不语。 “我的兴趣就是玩武士的女人,买来当小妾,玩腻了卖到妓院。” 重藏抽搐般发出笑声。见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勘一如同打断他一般,立马说道: “明白了,那余下的钱我明天送到。” “好,我等着你。” 说完,重藏转身准备离去。 “请等一下。” “又有什么事!” “我想问您带来的这位武士。” 浪人转过头来。 “身为武士,帮别人做些欺男霸女的勾当,不觉得羞耻么?” 浪人平静说道: “当你活不下去时,还管羞耻么。” 勘一无言以对。 “我本来就不是家臣,只是一个在诸国漂泊的浪人。你跟我讲武士道没用,我的信条,只有这个——” 浪人突然拔刀。勘一听到刀刃切风的声音,低头一看,胸前衣服被切开一道近一尺长的口子。是拔刀术,而且对方修为十分恐怖,勘一竟没看到刀的轨迹。重藏带着他,原来是做保镖。 “桧垣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身手啊。” 重藏道。 “身手好有鸟用,又不能当官。” 名为桧垣的浪人把刀插回刀鞘,气冲冲地说道,“武士最重要的不是剑术,是家格”。 灯笼照耀下,浪人一脸沧桑,仿佛在诉说多年来的疾苦。勘一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失落与愤怒,忽然又想,刚刚展示的那一手拔刀术,得要多久才能练成啊。 “我也有句话要告诉你。” 伙计来到勘一跟前,冷不丁一拳打在勘一脸上。见勘一倒在地上,掌柜发出蔑笑。 “小子,看在这一拳和刚刚划破的衣服,就给你减掉一钱利息吧。” 重藏说完便领着两人走了。 勘一站起来,破碎的嘴唇流着血,但他并不感到愤怒。因为,他的心思完全在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上。 看着重藏从大道拐角处消失,勘一先回到家中,跟母亲说要去正临寺的空地上练剑,然后再次离家,向着正临寺的反方向——明元寺墓地跑去。 从家到墓地,最短的路有五町(约五百五十米),不过,勘一绕了个大的半圆。 重藏回矢场町的店时,会从明元寺墓地旁经过。那里除了寺院,没有民居,太阳下山后便是一团漆黑。 勘一快速赶到墓地,随后深呼吸调整气息。接着脱掉衣服,只剩裤衩,用事先准备好的布遮住脸。最后拔出刀来,静静守候。 东方夜空中挂着残月。如果能再拖三天,月亮的出现就会很晚。不过眼下也足够暗。 数日前勘一就已决定,在这里杀重藏。 勘一知道,自己接下来将做的事何等罪孽,作为武士不该如此。但眼看着保津陷入苦海,他如何能对得起双兵卫,有何颜面去见父亲。 望着山腰赤红的残月,勘一心想,也许今晚就是自己的死期。桧垣剑术高超,堀越道场无人可比。而自己在道场名次只在中上,与桧垣对阵,几乎毫无胜算。但为了丸尾家,丢了命又有何妨,说不定九泉之下父亲还会夸赞自己呢。 不,勘一转念一想,自己不能死。如果死在这里,不仅保津,连母亲和千江也将迎来悲惨的命运。战场之上是该不畏死,但不是眼下自己这样判自己死刑。出其不意的话,有胜算。一定要活着回去。 勘一单膝着地,潜伏在一颗巨大的松树后面。 不久之后,远处出现了一盏灯笼,距离仍有一町(一百零九米)多。勘一凝目而视,看到了被灯火照亮的三人身影。握着刀,勘一的心砰砰直跳,能听到自己太阳穴附近悸动的声音。同时口干舌燥,腿轻轻颤抖。 害怕么。勘一问自己。 隔着裤衩抓住睾丸,发现睾丸紧紧缩成了一团。勘一闭上眼睛,回想起父亲千兵卫临死的瞬间,还有万作赴死的情景。悸动虽然没有消去,腿已经不抖了。 微微能听到三人的脚步声。握刀的手流了不少汗水,勘一放开刀,把手在土上擦干,免得到时手滑。 再次握紧刀柄时,四周的暗幕变得更浓,因为云层挡住了残月。天助我也,勘一心想。 三人离这只剩十间(十八米)了,脚步声逐渐变大。勘一太阳穴的悸动也加快。 勘一眼睛盯着地面,避开灯笼的光,以免黑暗中视力被影响。刀身藏于身后,不使刀身反光。 不久后,眼前地面亮起来。 勘一从松树后跳出,同时一刀袈裟斩劈在前头的伙计肩头。手臂传来实实在在的触感,先是一顿,再轻松地挥刀一切到底——这就是杀人么。 遭受重创的伙计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倒地死了。灯笼落到地上。 “什么人!” 桧垣吼道。 勘一腿一蹬,跳过管家尸体,顺势挥刀下劈。桧垣拔刀格挡,但勘一力道刚猛,桧垣架不住,反而被自己刀锋伤到额头。勘一见自己刀尖嵌入了桧垣额头,奋力下劈。桧垣从额头到脖颈被切开,一声未吭倒在地上。 重藏见情况不妙,撒腿便跑。勘一追上从后面一刀。虽然砍得很浅,却使重藏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勘一压在重藏背上,握刀从上往下,把重藏脖子连脊柱刺穿。刀尖直插入地,重藏吐着血死去。 拔出刀回头一看,落在地上的灯笼正在燃烧,边上是掌柜和桧垣的尸体。 勘一用重藏衣服擦掉刀身血糊,把重藏翻过来,从他怀里取出钱袋和契约。回到灯笼那,把契约置于火上点着。 看着契约被烧成灰烬,勘一凝神倾听周围声响。确认没有动静之后,勘一还刀入鞘,却发现刀身中间严重弯曲,无法入鞘。他把刀放地上,用石头敲直之后,才插回刀鞘里。 勘一到寺院井边洗掉身上血迹,穿上叠好的衣服,回到家中。 母亲似乎已经入睡,门已经被棍子在内侧顶住。勘一便从院子回到自己房间。 打开抢来的钱袋,数了数,有近十五两。勘一把这些钱连同带血的裤衩一起藏在院子里石头下面。 勘一心中不可思议的平静。 杀桧垣纯粹是侥幸。桧垣的眼睛习惯了灯笼亮光,所以无法把握黑暗中勘一和他之间的距离。即使如此,桧垣仍然拔出刀来挡住勘一的攻击,实力可见一斑。但格挡虽快,却架不住勘一千钧之力的一击。如果桧垣能挡下这一刀,再拉开距离与勘一对峙,那勘一必死无疑。 抽出刀来一看,刀刃严重受损,不仅看起来如同锯子,刀尖也不知所踪。此刀虽然无铭,却是父亲遗物,勘一一直呵护备至。如今就算研磨也无法复原了。 勘一看着刀,心想同样无法复原的还有自己,但他不后悔。 四 重藏之死引起了巨大骚动。 札差连同伙计和保镖一起被杀,钱财被夺,对于藩国来说也是大事件。 勘一听说连日来町奉行下属公差马不停蹄地追查凶手,却不紧张。杀重藏之后,勘一丝毫没有武士功成切腹的打算。他要活下去,即便是苟且偷生。当初决心杀重藏就已经想好了。 自己还有未竟的事业,虽然那事业在心中还是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但重藏那种人不值得自己偿命。同时,勘一也作好另一手打算。万一暴露,那便慷慨赴死。杀人夺财之罪,逃不开死,只是要让母亲和千江伤心了。勘一现在已经是听天由命了。上天如果断定他没有活着的价值,那真相将大白于天下。反之,则还能活一段时间。 杀人后,勘一的生活并无改变,几乎没有良心的苛责,简直不可思议。勘一心想,莫不是在父亲被杀的那一刻,自己就不正常了么。想到这,勘一自己都觉得自己恐怖。 每天照样去藩校,去道场,心境意外地平和。 当堀越道场谈论起这次事件时,勘一也没动摇。比起杀人事件,道场更关心的是杀掉保镖桧垣又一郎的刺客身手。使用自镜流拔刀术的桧垣是教头们熟知的高手,金井重三郎曾透露,能杀桧垣,刺客的剑术不容小觑。勘一这才知道桧垣是多么出名。 唯一的证据是那把杀人刀。勘一把刀身取下,抛入了猿木川,又削了把竹刀,安上刀柄放在刀鞘里。其实应该要买一把新刀,但这个举动太危险了。 从五郎次那借的钱,勘一在杀掉重藏的翌日就返还了。与借出的时候相同,五郎次什么也不问,默默收下。 月末,丸尾双兵卫之妻和保津悄悄离开徒组宅邸,看到来送行的勘一,母女两深深鞠躬。同样是杀重藏的翌日,勘一把七两多的钱偷偷扔进丸尾家。临别时,母女两泪眼朦胧,想必是猜到了其中原委。两人也没道破,径直去了。她们将离开藩国,前往江户。 十五岁的勘一也知道,失去支柱的两人今后生活将是多么艰辛。看着身着旅装两人远去的背影,想到恐怕再也见不到保津了,有种揪心的感觉。 之后过了一段时间,有天早上彦四郎突然来到勘一家。 这是彦四郎第一次来。勘一把彦四郎请入家中。因为中士极少到下士家拜访,勘一母亲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彦四郎快活地说只是来玩的。 勘一领彦四郎来到起居室。 上茶的母亲离开后,一直笑意盈盈的彦四郎忽然陷入沉默。 勘一察觉到彦四郎与往常不同,恐怕与来这的目的有关,但他并没有发问。 彦四郎望着庭院。院内除了为勘一练剑空出的一片地,剩下都做了菜园。 “那是什么?” 彦四郎指着爬在竹架上的藤蔓。 “冬瓜。” “那就是冬瓜啊,还以为在冬天才能收获呢。” “好像是夏天摘得瓜能保存到冬天,所以叫冬瓜。我家的冬瓜很好吃哦,那可是千江精心栽培的,收获之后送给你尝尝。” “好啊,一言为定。” 彦四郎对着院子望了会。 再次对上视线时,彦四郎似乎微微一笑。 彦四郎默默取出布袋中的刀。 “这是什么?” “我家里的钝刀。不介意的话,收下吧,挂在腰间做装饰也好。” “为什么送给我?” “刀虽然钝,至少比竹刀强。” “发现了啊。” 彦四郎没有回答。 “怎么发现的?” “竹刀与真刀重量不同,走路时步伐有区别。”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彦四郎喝口茶,站了起来。 “就这样吧,我回去了。” 彦四郎走后,勘一追了上去。 两人并排走着,在离开徒组宅邸区域前,两人都一言不发,因为怕被人听到。 “你已经知道了么?” 行至废寺之后的道路上,勘一问道。 彦四郎摇摇头。 “有一天你突然换上了竹刀,我想你的刀可能在修葺,就想送你一把先用着。” 勘一不说话,彦四郎也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 两人就这样默默走着,穿过城邑,来到猿木川的河堤上。 勘一在河堤上望向河中,见水流清澈舒缓。忽地想起两年前差点在这里被淹死。因为山上积雪融化,水位比平时高,但不是当时那种浊流。 “我只问你一件事。” 彦四郎忽然说道。 “什么?” “后悔么?” “不,不后悔。” 彦四郎点点头,就那么去了。勘一望着他的背影。 重藏被杀事件最终没能查到凶手,搜查行动就此终止。调查的结论是,凶手并非简单的拦路强盗,恐怕是重藏仇家雇佣了剑术高手来报仇。也许因为重藏恶贯满盈,町奉行的调查也不是很上心。 翌年,勘一十六岁,元服了。不过并没有取乌帽子名,乌帽子亲是徒组的饭田升藏。勘一感谢饭田肯当自己的乌帽子亲,同时也为不是双兵卫而寂寞。同年,彦四郎和信左也元服,剃掉前发的两人容貌开始从少年转变为青年。(乌帽子亲:男子元服时,指定特定的人给他戴上乌帽子,那人就是乌帽子亲,亲是父或母的意思。舍弃幼名,从乌帽子亲名字中取一字,做的新的名字就是乌帽子名,也叫元服名。) 根据父亲死去时藩国的裁断,元服之后勘一即可出仕,并且恢复原来家禄,但藩国方面一直没有消息。母亲好几次问过头领,都说先再等等。 勘一认为眼下时机并不好。藩国财政前所未有地窘迫,正想方设法地减少支出,自然不愿新添出仕藩士、增加禄米了。 农民暴云力之后,藩士被借的禄米又加了一成。勘一家一天两餐里面麦子就便多了,被扣掉的稻米就用自家后院的蔬菜来补充。 听说中士的日子也不轻松。禄米虽有百石,家士、随从、佣人也不少。而且因为食高禄,必须要保持排场。下士入城时一人就行了,中士则不行,必须有持枪和持箱的随从跟着。这些随从的生活费用都得从禄米里出。勘一从虎之丞那得知这些情况,觉得中士的生活也同样不容易。 若藩国出尔反尔,那今后依然只能靠那十石救济粮生活。而且万一藩国财政不见好转,十石救济粮也有可能被削减,到时该如何生存。勘一再次体会到,武士的境遇是多么不如人意。 妹妹千江也长大了,脸上稚气消退,开始像个女儿家来。虽还不到嫁人的年纪,有人来提亲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千江希望自己嫁个家禄比户田家高的家族,但这事就像勘一的出仕,由不得自己。 勘一把对将来的不安埋藏在心底,只专注于学问和剑术,尽量不去想这些东西将来有什么用。他觉得,若是被杂念分了心神,修行便会出现懈怠。不管在藩校还是道场,勘一只管埋头修行,并且在修行中忘记一切。 可是勘一在藩校的成绩并不如人意。藩校水准之高超乎勘一的预料,尽管怀着下士当自强的信念努力学习,成绩却不仅没有拔尖,连保持在中游都相当艰难。 藩校的第一位始终是彦四郎。勘一愈发为彦四郎的才华而折服。 有次考试之后,勘一赞赏彦四郎。彦四郎却笑也没笑。 “我的知识确实比勘一广,考试自然能有好成绩。勘一怎么说呢,学问上有偏重。” 勘一点点头,自己的这点他心知肚明。 “不过,勘一。我觉得你的优点在于挖掘很深。我可能说的不太准 确,就是读书注重深层的意义。” “我不懂。” “比如四书五经等汉籍,读得再多又有何用,不如仔细钻研其中的一个思想。” 彦四郎的话令勘一感到意外,因为勘一以前并不这样看待学问。 “但在我在学问方面缺乏探求心,在我看来,你才更优秀。” 不过勘一却以为,这是彦四郎独有的谦虚。 一年之中,勘一身体成长显著。个子并没长多少,但肩膀上的肌肉隆起,胸膛更加厚实。健壮的体格经常成为伙伴们开玩笑的对象。 其他人也都由少年向成人转变。彦四郎个子又长,现在比勘一高出半个头,只是依然很瘦。 勘一虽有杀人经历,之后剑术并无大幅提升。在堀越道场练剑三年多了,于五十几人中只能排到十位上下。 他总是一招正面下劈,一旦被对手躲开,后续接不上来,毫无防备的胸甲和护手就经常被对手击中。不过道场主堀越市右卫门对此并不说什么。 另一方面,彦四郎的剑术更上一层楼,如今甚至可以和教头金井重三郎比肩。虎之丞也由显著提升,在道场中列第三位。 “才兼文武,所谓天之骄子,一如矶贝彦四郎。” 藩校老师铃木主水这么说,无人反对。 勘一和虎之丞两人相处时,彦四郎便是话题。 “我这么努力,怎么就赢不了彦四郎那家伙。我流的汗绝对比他多啊。” 虎之丞不甘心地说道。这种心情勘一深有体会,因为在学问上,勘一敢说自己花的功夫不输于彦四郎。虎之丞并不是嫉妒彦四郎,反而很钦佩彦四郎的才华。对此勘一感到很高兴。 “我学问远不如彦四郎,心想至少剑术要盖过他吧,居然也输得一败涂地。上天何其不公。” 虎之丞笑道。 彦四郎在学问和剑术上似乎并不执着,但一学就会。汉籍过目不忘,剑招只要教一次,就成了他自己的东西了。 所以不管在藩校还是道场,都有不少人为彦四郎感到惋惜——如果彦四郎能认真学的话,成就不可限量。只是因为彦四郎比任何人都优秀,所以没有以此来指责他。 勘一曾近向康塾的明石兵部提起过彦四郎。 “竟有这样的少年”,明石感叹道,“到底是藩校,居然有勘一都比不上的学生。” “是啊。不仅我比不上,学问和剑术都是无人可匹。水性也一流。” 勘一微微自豪地说道,“如彦四郎般耀眼的男子,平生仅见。” “耀眼” 明石兵部轻轻点头,似乎懂了。 “不管什么东西,彦四郎无需努力,随随便便就能学会。” “无需努力么或许那位少年并没有自己想做的事。” 听到这话,勘一感到惊讶。因为他从来没有把彦四郎往那方面想。 “人间真是滑稽。才华并不一定给需要的人,反而经常赐给不需要的人。” 说完,明石有些伤感地笑了。 “不过话说回来,拥有才能却因为身份鸿沟而无法施展的人更多呀。” “是啊。” 正如明石所说,在武士的世界中,家格是绝对的。出生在上士家中,不管多么平庸,都能担任要职。同样出生在上士家中,长子与长子以下的境遇迥然不同。如果出生在家格较低的家中,不管多么优秀,也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眼下面前的明石兵部就是其中之一。 “但就算身份的鸿沟无法逾越,也不能一生自暴自弃,碌碌无为。” “是的。” “否则人世就无法进步。我虽不得志,依然想要穷究学问之道。为此,我每日钻研,沿着先贤开拓的道路奋力前行,若自己也能砍开荆棘,开拓哪怕只有一步的新道路,此生便足矣。” 勘一点头赞同,心想自己也想那样活着。 “那位叫矶贝彦四郎的少年”,明石忽然喃喃说道,“将来可能一生都无所作为。” 不知为何,这句话在勘一心中,挥之不去。 “下个月举行剑道比武。” 道场主堀越市右卫门一句话在门生中一起骚动。 剑道比武是在藩主之前举行的剑术比试,三年举行一次,是茅岛藩传统大会。不过上一回因藩主昌国公在江户而被中止。因为财政困难,藩主出行费用无法筹措,于是就推迟了回藩日期。去年秋天,昌国公时隔三年后回到藩国,决定在今年春举行剑道比武。 比武中能出场的是二十岁一下还没出仕的藩士子弟。去年元服的勘一今年十七岁,也由出席资格,但考虑到自己在道场的席位,勘一觉得没有希望。 藩内四座道场各出四人,参加剑道比武。名额对于修行剑术的藩士来说不仅是荣誉,更关系到前途。若能取得好名次,长子的话出仕后家禄必增,非长子的子弟在入赘其他家后,继承家督时家禄也会增加。所以在剑道比武中优胜的非长子子弟很受打算招婿的家族青睐。对于许多年轻人来说,剑道比武就成了迈向成功的跳板。 剑道比武也是对城邑四座道场的鼓舞,门生如果取得好名次,藩国会为道场发钱奖励。 “谁会被选上呢。” 从到场回家,虎之丞走在护城河边说道。 虽然已经过了惊蛰,从护城河吹来的风依然很冷。护城河对面的三丸,樱树上还只有花蕾。 “虎之丞应该能上。” 听中村信左这么说,虎之丞有些高兴地笑了。 “嗯,我想拿个好名次啊。” “毕竟关系到入赘呢。” 信左的玩笑,虎之丞也不以为忤。 “剑道比武和我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啊,谁让我在道场排在最后呢。虎之丞,看你们的了。” “第一名就交给彦四郎了”,虎之丞道,“我只要能进前四就行”。 彦四郎只是笑了笑,未说话。 “彦四郎,看你的了。” “还不知道能不能参加呢。” “不是吧,你可是堀越道场的第一位啊。” “剑道比武不用竹刀,用的是木刀。” “那又如何?竹刀木刀还不一样。” “不”,信左道,“竹刀打人,也就会痛而已。木刀可是能打断骨头的。” “虽然的确是这样,喂,彦四郎,该不会是对木刀没信心吧?” “不是”,彦四郎道,“因为金井教头说我的剑法是道场剑法”。 大家都知道教头金井重三郎并不欣赏彦四郎的剑法,平时总是说“矶贝彦四郎的剑法,因为竹刀而轻快,于实战无用。” “金井教头也许不会选我。” “怎么可能啊。” 虎之丞笑道。勘一也认为不可能。不管金井教头如何贬低彦四郎的剑术,事实上彦四郎的实力在其他所有人之上。如果真的没被选上,只能说明金井嫉妒彦四郎。 “剑道比武其他还有什么规则吗?” 虎之丞问信左。 “好像是不用头盔和胸甲,防具只有护额。所以曾经有人被打伤致残,甚至丧命。” 此事勘一也听说过。众人各自想象木刀比试的激烈程度,一时无话。 “听说,上次比武中,堀越道场里席次靠前的人有申请要退出的。不仅是堀越道场,其他道场也有人退出。” “那些人是胆小鬼。” 虎之丞大声道,“用真刀也就算了,木刀最多打断骨头。这就害怕了,简直折损茅岛藩士的名誉。” “万一被击中要害,会死人的。” “那就是自 己学艺不精,能怪谁。对不对彦四郎?” 虎之丞向彦四郎征求同意。 “我能理解他们不愿为禄米拼命的心情。” 彦四郎仿佛在说着与他不相关的话题。 “你害怕了?” “没有。用木刀我也不会输。不管木刀竹刀,击中对手就行。” “好像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信左”,虎之丞问道。 “平常竹刀击中对手就算赢了,但比武中必须使对手无力反击的进攻才算有效。比如说,击中了对方护手,对方木刀脱手或者无力再战,就是有效,反之无效。击中胸甲也同样,如果不能是对手丧失战意,就是无效。” “真的吗?” 虎之丞感到惊讶,勘一也同样。看来,木刀比试是尽可能地向实战靠拢。 “原来如此”,彦四郎道,“有点意思”。 数日后,堀越道场发布参加者名单。 发布之前,教头金井重三郎先说明了剑道比武的规则。信左所说的‘木刀战’、‘有效一击’都被证实。门生们在知道规则后,发出惊讶与动摇的呼声。 “因此,被选中者若想退出也没关系。” 堀越市右卫门道。 “不必觉得羞耻。参加比武虽是荣誉,但也仅此而已。为了一时的荣誉,受了伤可就得不偿失了。” 金井听着堀越的说明,脸上有几分苦涩。金井曾近在比武中取得第二位的成绩。 “接下来公布名单”,金井道,“矶贝彦四郎”。 “有!” 彦四郎高声回应。 “原田半十郎。” “有!” “大井与五郎。” “有!” “户田勘一。” 勘一一时没反应过来,因为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选上。 “户田勘一!” “有!” 勘一慌忙应道。 “以上四人,道场的名誉就托付给你们了。另外,想退出的话尽快提出。” 仅仅说了这些,金井便大声喊“解散”。 堀越与教头一行人离开后,门生顿时喧闹起来。 被选中的四人中,三人席位靠前,只有勘一是第七位。众人没想到勘一能上,而第三位的虎之丞却没上。 勘一看向虎之丞,只见他脸色铁青。 与往常一样,勘一、彦四郎、虎之丞等人一起回家,但路上谁也没说话。沉重的气氛中,五名少年从道场走向坡道。 “为什么,是勘一!” 突然,虎之丞叫道,“为什么不选我,选勘一!” 无人回答。 “太奇怪了,我可是第三位,远在勘一之上。” “堀越老师和金井教头选的”,饭田源次郎道。 虎之丞并不理会,看着勘一说道: “勘一,你退出!” 勘一原本就打算退出,因为当场提出来比较没礼貌,于是想等到明天再找堀越老师。还没等勘一开口,虎之丞紧接着又道: “你是下士,下士哪能参加比武。” “别这样,虎之丞。” 彦四郎大声说道,“剑术与身份有何关系。” “什么?” 虎之丞瞪着彦四郎。 “道场第一位就了不起啊。金井教头说了,你的剑术就像杂技,不就是快么。” 彦四郎停下脚步。 “杂技便杂技,你能赢我么。” 虎之丞骤然变色。 “用真刀,你不是我对手!” “明知不可能用真刀,说这话有什么意义。” 虎之丞的脸因愤怒和屈辱而抽搐。勘一心想不妙。 虎之丞手伸到刀柄上,但被信左按住。 “不能拔!” 信左叫道,“你们两个都会死的。” “放开,信左。” “不,不放,我不放!为这点小事拼命,值得吗?” 信左刚说完,突然彦四郎跪在了地上。 “我不该那样说,虎之丞,对不起。” 众人惊愕地看着彦四郎。信左按着虎之丞的手,一副茫然。 虎之丞甩开信左,飞奔而去。 彦四郎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裙裤的灰尘。 “彦四郎,幸好你忍住了。” “不,信左,我该感谢你。听到你刚才的话,我才醒了过来。” 说完彦四郎笑了,“为这种事拼命,何其蠢也。我还是修行不足啊。” 然后他转向勘一。 “不要退出。” 勘一点点头,心想的确不能退出,不然反而对不起虎之丞,而且也不愿让彦四郎看到自己逃避。 三天后,勘一进入道场,堀越市右卫门便召集全体门生坐了下来。 “先前发布的参加者名单,有人认为不公。” 堀越说完,门生之中传出一阵骚动。 “名单乃道场的决定,原本不承认异议。但这次作为特例,接受上诉者要求。” 门生更是哗然。 堀越看向勘一。 “户田、葛原,出列!” “是。” 勘一瞄向虎之丞,只见虎之丞以前所未有的强烈目光瞪着勘一。 “两人都到院中去。” 堀越带着两人走出道场,来到后院中。其他门生也都跟了过来。 “接下来户田与葛原比剑一场”,堀越道,“胜者参加比武,你两以为如何?” 勘一与虎之丞点点头。 “这次比剑,形式与比武相同。” 听到这个决定,虎之丞脸色微变。 堀越将木刀与护额递给二人。 勘一绑好护额,拿起木刀挥舞二三下。切风的尖啸在院中响起,金井发出赞叹来。 虎之丞也和勘一一样,挥舞了几下,但刀风不及勘一。 勘一与虎之丞持刀对峙。 两人中央是担任裁判的金井重三郎,稍远处是堀越,门生则围在周围。 “一击定胜负。不过需是有效一击。” 金井说明规则,随后右手一扬。 “开始!” 勘一中段持刀,刀尖指敌之目。虎之丞也同样。 勘一打算从正面采取刚猛攻势。对他而言,胜负并不重要,甚至更期望自己用尽全力而落败。 此前与虎之丞的对阵中,多是一击不中,紧接着被击中胸甲。然而虎之丞击中胸甲的力道不强,道场里算是赢了,比武中未必能使勘一丧失战力。 打定主意后,勘一把木刀由中段移至上段,然后慢慢缩短距离。虎之丞同样也靠了过来。 距离缩短到只剩一间(一点八米)时,勘一腰一沉。平时的他在这个距离上已经开始突进了,此刻却想最大限度接近对手。若距离太远,一击可能不中。他的目标是与虎之丞打成平手。不分胜负的话,选了自己的堀越和金井也面上有光。 距离再度缩短。虎之丞的刀尖几乎到了勘一面前。只见刀尖一晃的瞬间,虎之丞大喝一声发起进攻。同时勘一的木刀也挥下。 两把木刀在空中激烈对撞,各击中对方肩头,但金井并未开口。 电光火石间,勘一再次举起木刀,发动第二击。虎之丞后跳一大步,勘一的木刀一声呼啸,砍了个空。 两人稍微拉开距离。 方才木刀激烈摩擦,一股木质烧焦的气味在两人周围飘荡。 勘一的木刀再次回到上段,被击中的肩头,仅有些许痛楚 。 虎之丞中段持刀。 勘一进逼的同时,发觉虎之丞的架势有轻微变化。与刚才相比,重心移到了右腿上,另外右臂略伸直——这是重视防守的架势。 勘一迅速拉近距离,木刀对着虎之丞的护额挥下。虎之丞闪向侧面,挥刀击中勘一前胸,但力道甚浅。勘一接一刀横扫,虎之丞后跳避开。勘一向虎之丞跳脱的方向骤然抢进,再次挥刀砍向头部。虎之丞脚步未稳,挥刀格挡,对撞之下反弹回来击中自己肩头。虎之丞发出呻吟。 勘一继续挥刀,虎之丞身形已崩,以近似叩拜的姿势勉强格挡下来,但已经无力反击。勘一取胜只是时间的问题,可是被勘一击中头部的话,受伤在所难免。 勘一正想再次进攻时,金井高喊“到此为止”。 观战门生发出轻轻叹息。 “胜负已分,可有不服?” 金井如此说道。虎之丞起身站好,答道“没有”,声音中有了几分平静。 “葛原。” 堀越对虎之丞道,“心中还有不满么?” “没有。” 虎之丞说完,向金井和堀越行一礼。 然后虎之丞仿佛是让所有人都听到般大声说道: “勘一,我输了。请原谅先前对你的无礼。” 说完深深低头。 堀越道场内,比武始终是门生们热议的话题。各个道场有哪些豪强,门生们也是如数家珍。 根据这些消息,今冈道场的挂桥弥太郎、三石道场的古田八兵卫实力出众,两人都是中士家的长子以下。 以前都是堀越道场和今冈道场争夺剑道比武第一位,但今年据说堀越道场的最大对手是水间道场。水间道场上士子弟较多,实力略逊于其他三座道场,但今年有一个名为木谷要之助的高手。 木谷的父亲家禄五百石,为江户用人,自然是上士。木谷身为嫡子,迟早要继承父亲衣钵,成为用人。这次藩主回国,木谷便跟着父亲一起来了。木谷比勘一大一岁,十八,于江户出生,师从新阴流,据说剑术甚至在水间道场教头之上。(用人:官职名,管理主君日常生活、家政的文官。) “新阴流是什么剑法?” 虎之丞说道,“比一刀流强么?” “剑法和流派没关系。” 彦四郎淡淡道,“就像竹刀与木刀。只要自己不被击中,且击中对手就行了。” 勘一没有把自己参加比武的事告诉母亲,怕引起母亲不必要的担心。不过却告诉了惠海。 惠海略一沉思,说道: “老衲教你一招。” 说完,他捡起空地上一根约三尺的树枝。 “老衲使袈裟斩,你避开试试。” 惠海以树枝劈向勘一。勘一往左侧闪过,但紧接着,惠海手中的树枝从下往上,击中勘一右边侧腹。勘一吓出一身冷汗,因为完全没看清树枝的轨迹。 “师傅,这一招” “老衲年轻时想出来的。” “太快了,没看清。” “刀斩下的同时,移到对手右侧,右手腕折返,拧动左手,迅速由下往上撩击。” 惠海边说边慢慢演示。勘一从未见过这种动作,最初的一刀只是假象,下挥的同时返刀才是杀招。不过,必须要将沉重的刀使得如鞭般柔韧。 从那一天开始,勘一就勤练这个不可思议的动作。 “很好,基本掌握了。” 一个月后,看到勘一的动作,惠海叹道。 “学这招须有强大臂力,老衲觉得你可以,结果果然没看走眼。” 勘一想到,当初惠海命他木刀上绑石头,可能就是为了传授这招。 “此招如此恐怖,定是无往不胜。” “也许吧。” 惠海淡淡地点头,“老衲并未用过。” “为什么?” 惠海不作回答,反而问道: “剑道比武何时举行?” “三天后。” “噢。” 惠海轻轻应了声。 勘一心想,惠海师傅难道是年轻时为了剑道比武而创出这招的么。不过惠海是足轻子弟,没有机会参加。 “到时打算用这招么?” 惠海意外的一问,令勘一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若用这招,你可能拿到第一位。不过有句话老衲得说,世上没有必胜剑法。” “这一招也有弱点?” “不管什么剑招,暴露之后必有人想出拆解之法。不过你第一次用的话,对手应该无法破解。” 勘一明白了惠海想说什么。 “比武时我如果用了,这招也就不再是必杀之剑了,对不对。” “对武士而言,用剑的机会也许一生就一次。换言之,一生的勤修苦练,也就为了那一次拔刀。若你认为三天后比武是人生的命运之战,那便用吧。只是用过之后,结果正如你所说。” 惠海盯着勘一的眼睛说道。 “将来与人对决时,这招便不能致胜。” 当晚,家人都睡去后,勘一在寂静中反复回想惠海的话。 比武中得第一可是极大荣誉。对学剑的人而言,如此盛会绝无仅有。若能得第一,说不定出仕的愿望便能实现,甚至还有晋升。称之为命运之战毫不夸张,并不用犹豫。但勘一总觉得不能释怀。 勘一在漆黑的房间中抱着胳膊反复权衡,不知不觉竟已听到鸡鸣。转头一看,纸门已经被朝霞映红了。 剑道比武在城内三丸中庭——毗沙门郭举行。(城堡最中心处叫做本丸,外面一圈是二丸,再往外是三丸。) 当日晴空万里,不见一片白云。 勘一进入三丸还是第一次,平时只能在堀越道场隔着护城河观望。这座建于领地改封时期的建筑历经八十年的风吹雨打,有种历史的厚重感。 一行人进入城门,便在城门旁的校场集结。当日参加者共十六人,分别来自城邑四座道场,都绑着袖口,卷起裙裤。 剑士中仅有一人身着紫衣。因为只有上士能穿紫色,勘一猜想此人便是木谷要之助。中士为浅葱色或蓬色,下士为白色。穿白衣的只有勘一一人。 木谷体型修长,长脸,颧骨突出,显得甚是清秀。他不和水间道场的其他三人站一起,而是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仿佛沉思般望着远方天空。勘一觉得他有些做作,又或者是他对低一等级的中士心怀鄙夷。听说水间道场的中士和上士练习时是分开的。 不久,执事过来公布当日的安排和规则,令人震惊的是,比武中竟然使用竹刀。突如其来的变更给跟随参加者一起过来的教头们不小的冲击。 待执事离去后,金井教头一脸苦涩道: “果然,换竹刀了啊。” “教头这是怎么回事?” 大井与五郎问道。 “传闻说”,金井压低声音,“有位身居要职的大臣向昌国公进谏,比武时改用竹刀。” “那人是谁?” “据说是今日参加者的亲属。” “身居要职,今日参加者的亲属,如此算来不就只有一人吗。” 对于原田半十郎的话,金井不肯定也不否定。 “也许是竹刀更容易赢,就临时更改规则。” 金井愤愤不平地说道,“传统的剑道比武也堕落了啊。” 参加者不久后被领到毗沙门郭。 毗沙门郭乃是靶场,形状如一个南北向的长方形。 今天四周都围着白色幕布,幕布之外可以看到盛开的樱花。勘一心 想,若是拿掉幕布,定是一副美丽光影。 东面上座铺着地板,藩主与重臣坐在地板上。南北两端是榻榻米,上铺白布,坐着观战的上士。中士和下士没有资格观战。参加者坐在藩主对面,西侧的榻榻米上。 勘一心中平静,并无临战时的紧张感。不过其他人就没勘一那么自如,同门师兄原田半十郎和大井与五郎都是一脸僵硬,其他道场的参加者明显也很紧张,甚至有人一直在轻轻颤抖。据说,今日参加者中除了上士木谷和下士勘一,其他人都不是家中长子。若能取得好位次,将来可能大是不同,岂能不紧张。 其中只有彦四郎一如平常。勘一看向他时,他抿嘴微微一笑。勘一不禁感叹彦四郎到底不是凡人。 参加者中另外还有一人显得从容自在,那便是木谷要之助。 坐在远处,勘一第一次见到藩主。藩主坐在上座的中央,身着醒目的红色外褂。长面尖颚而眼大,说明藩主并非茅岛藩出身。生母遥正院原本是旗本的女儿。昌国公时年三十,看上去却甚至年老。成长于江户的他浑身散发出优雅气质,目光犀利,嘴角紧闭。传闻说昌国公乃明君,似乎不假。 朝四钟声传来后,南端一位坐着的藩士站起来,吹响螺号。这便是宣布比武开始。低沉的螺号震动勘一肚腹。 司会宣布比武开始,喊出两位参加者名字。 那两人大声应答,站起身来,走到场中央,从裁判藩士手中接过竹刀。裁判是藩主剑术老师,森田门左卫门。据说,森田原本是甲府柳沢家家士,藩主以重金换得,这次把他从江户带了回来。 两位剑士向藩主一躬,分别站在南北,于划线处对峙。两人是今冈道场和水间道场的门生。 两人听到森田喊开始,便拉开架势。比试中,先击中对方两次就算赢。竹刀在场中央几度碰撞,先是今冈道场门生击中对手身体,再是水间道场门生击中手腕,最后又是今冈道场门生击中身体。第一位胜者出现了。 勘一觉得两人动作都不自然,也许剑道比武的压力太大了。 接下来被喊道名字的是勘一同门,大井与五郎。大井起身向中央走去,期间回头瞥了一眼。勘一等人不能开口,便以眼神激励他。对手是夺冠候补之一,今冈道场的挂桥弥太郎。 挂桥进攻速度极快,而且不知道竹刀会从哪里出现。面对挂桥琢磨不透的连续攻势,大井只能一味防守。勘一心中感叹,原来其他道场也有高手。 最终,大井连续两次被对手击中,败下阵来。大井一脸愧色,不过勘一却认为两人差距悬殊,落败也无可厚非。大井回到座中时沮丧万分,因为不能随便说话,勘一等人也无法安慰。 第三场喊到了矶贝彦四郎的名字。顿时,观战上士之中传出轻轻的骚动。看来彦四郎的剑术声名远播。 对手是三石道场门生。 开始没一会,彦四郎便击中对手手腕。对手动作僵硬,而彦四郎却与平常无异。接下来彦四郎又是格开对手竹刀,击中身体。胜负出现得如此之快,场中一片感叹。 接下来是木谷要之助登场,对手为今冈道场门生。 木谷架势优美,却不见破绽。对手进攻时,木谷便以竹刀轻松化解,随后漂亮地反击得手。行云流水般的剑招赢得观战上士们一片喝彩。 第二击也轻松得手。勘一心想此人必是劲敌。 下一场由堀越道场的原田半十郎出场。原田在道场的席位仅次于彦四郎,这一场比试也展现出高手风范,顺利击败水间道场的对手。 第一轮的最后,喊到了勘一的名字。对手是另一位夺冠候补,三石道场的古田八兵卫。勘一站起来,瞥向彦四郎。只见彦四郎默默地揉脚,勘一便会意。 从裁判那接过竹刀后,伸展两腿,轻轻揉了下腿肚,放松下因坐久了而变得僵硬的筋肉。接着他又踮起脚尖跳跃几次。 “开始!” 裁判喝道。 勘一如往常那样,举刀至上段。观战的上士发出意外的声音。上段由于在竹刀比试中破绽太大,一般极少出现。 勘一决定不使出惠海教的那招。比武虽然重要,却不是人生中的命运之战。勘一相信,将来还有更重要的决战在等待自己。如果没有,只能说明自己一生平庸。这便是勘一思考一个晚上的决定,也是觉悟。 古田向勘一逼近,随后一刀攻向勘一身体。与此同时,勘一也踏步上前,砍向对手头部。两把竹刀几乎同时击中对手,但勘一明白,自己的竹刀慢了一拍。裁判也看出来了,判古田有效。勘一垂下竹刀,躬身行礼,心想古田的剑真是快,不愧是夺冠候补。 再次拉开架势时,裁判喊道“等一下”,因为古田头上流出血来。刚刚勘一的一击,使古田额头皮破血流。 比试暂时中断。古田对伤口做应急处理,在额头缠上侍童拿来的白布。 不久后,比试再度开始。 勘一在裁判喊出‘开始’的同时,一口气冲到对手面前,挥刀砍下。古田以竹刀格挡,但被压制住。勘一迅速抽刀,击中古田身体。但古田以更快的速度击中了勘一头部。 裁判判古田胜。古田按着胸口半跪在地上,过了会才站起来行礼,面带土色。 第一轮结束时,已有八人被淘汰。 勘一也是其中一人,心中却没有不甘,也不后悔。堂堂正正的对决甚至令他非常满足。 第二轮的首场,由原田半十郎对阵木谷要之助。 原田果敢进攻,但面对木谷巧妙的招式,竟无法挣得主导权。木谷的刀尖尤其灵活,对手进攻时,便以刀尖化解。因此,原田的进攻总是无法奏效。 原田在道场能与金井教头打得难解难分,面对木谷时竟无从施展,可见木谷剑术何等高明。 木谷并不主动进攻。他一边化解原田的攻势,一边慢慢进逼。 原田不断后退。之后,原田下定决心般,使出独有的连续攻势,依次攻向对手手腕、头部、胸口。木谷以刀尖化解前两招,腰一沉,击中原田身体。 “停!” 裁判高声叫道。 勘一看了出来,木谷剑术的本质是防御。他不轻易进攻,只是不断地压迫对手,等对手露出破绽再出手。 第二次击中原田也是相似的过程。木谷以刀尖压迫原田,逐步进逼。原田向左,刀尖也向左。原田向右,刀尖也向右。仿佛是追逐浅滩上的鱼一般,不断压缩原田的活动空间。原田一直退到观战的上士附近,再退的话就要被视作怯弱避战而被判落败了。 原田站稳脚步,架势由青眼变为八双,然后凝力攻向木谷头部。原田或许是期望和木谷同时击中对方,但木谷身形微微一晃,击中体势已崩的原田身体。 “停!木谷胜。” 以原田的修为,竟被木谷玩弄于股掌之间。勘一认识到什么叫天外有天,心想此人与彦四郎究竟谁更强。他无法想象两人中任何一人能落败。 彦四郎的第二场对手是轻取大井的挂桥弥太郎。 挂桥再次施展出凌厉的连续攻势,动作比刚才击败大井时更快。竹刀由头部到胸口再到头部、手腕,流水般的进攻向彦四郎招呼。 然而他的竹刀甚至无法碰到彦四郎。彦四郎只用步法和身法就避开了所有攻击,然后抓住一瞬的破绽,击中挂桥手腕。 与木地板想比,泥地上更容易滑。对于倚重步法的彦四郎来说应该不利,但彦四郎的动作却与道场无异。 第二战,挂桥的攻势更加犀利。但彦四郎凭借被金井评价为杂技的俊敏动作,使挂桥的竹刀不断挥空。挂桥攻击不断落空,最后又被击中手腕。 剩余两场,胜者都来自三石道场。 四强产生后,进入午间休憩时刻。 参加者退回到校场。 “真可惜啊,勘一。” 彦四郎第一句话便如此说道,“要是用木刀,刚才就是你赢了。” “不好说。” “不,你的力量用竹刀无法发挥,如果用木刀,或许你能拿第一位。我想堀越老师和金井教头也是因此而选你出场的。” “没想到竟然用竹刀,对不住虎之丞啊。” “这谁能想到。” “不说我了。彦四郎,只剩两场了啊。” 彦四郎点点头。 这时金井走了过来。众人向金井行礼。 金井对彦四郎道: “对手果然是木谷么?” “是的。” “强么?” “剑术的确高明,强不强嘛,不好说。” 勘一从彦四郎的话中看出他的自信。 半刻时间的休憩结束后,剩余四人的比试开始了。 先是木谷要之助出场,轻松击败三石道场的门生,拿到进入最终战的资格。 彦四郎的对手是此前击败勘一的古田八兵卫。勘一集中精神,想看彦四郎是如何应对古田的快剑。 彦四郎的动作依旧是那么轻快,总能在间不容发的瞬间避开古田凶猛的竹刀。他的身形飘忽一定,常常使古田一个踉跄竹刀对着空气砍下去。每一次彦四郎展现出俊敏的身法,观战者之中便会发出分不清是赞叹还是失笑的叹息。 看到彦四郎的动作,勘一心中无限感慨。古田的竹刀固然迅速,却不能伤到彦四郎分毫。彦四郎虽然瘦,个子却很高,可动作就像小动物般敏捷,极难被捕捉到。 彦四郎抓住刹那间的破绽,击中古田手腕。攻击手腕也是彦四郎最擅长的招式。他一般不对头部和身体发动攻击,有也只是虚招,真正目标是手腕。堀越道场的人都知道这点,最后还是被彦四郎击中手腕,可见彦四郎实力之强。 第二击同样打中古田手腕,与木谷的决战终于来临了。 最终战之前,剑士再次得到休憩时间。这时,差役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最终战竟然改用木刀。 “怎么回事啊。” “究竟是什么意思”,大井道。 “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彦四郎道。 “或许”,勘一道,“又是木谷提出的要求。” “怎么说?”原田问道。 “木谷也在观战。第一次看到彦四郎的剑法,不能不惊讶。” “毕竟一般人没那么快的身法啊。” 大井笑道。 “可能他觉得竹刀无法取胜,木刀却有胜算。” “就因为木谷这么想,规则便能改变?” “不好说。” 不知何时,金井来到附近。 “户田的话虽不中,亦不远矣。这种时候改变规则,岂能有他。要么是木谷提出要求,要么是与他有关的人。” “真卑鄙。” 大井与原田怒骂道。 “现在只是推测,别乱说。” 金井道。 “怎么办?彦四郎。” “换就换吧,比试还是比试。” “不生气吗?” “生气也没用,只是如果能换勘一上场,绝对能赢。” 说完彦四郎笑了出来。 彦四郎与木谷站在中庭。 从东方照射的阳光不知不觉中已经垂向西方。三丸的影子盖住了半个毗沙门郭。 由于比试用木刀,两人在当日首次戴上护额,手持木刀站在中央。 彦四郎如同掂量木刀重量般,单手轻轻挥了两三下。 两人在划线处对峙。 忽地彦四郎抬头仰望天空。空中有一只雄鹰在飞舞。彦四郎用手遮挡阳光,视线追着雄鹰的轨迹。 “矶贝!” 裁判喝道。彦四郎自觉失态,身体轻轻一躬,以示歉意。 “开始!” 木谷摆出中段架势。 勘一察觉到木谷的重心在后面那只脚。木谷打算等彦四郎进攻,再寻找破绽。勘一在心中暗暗替彦四郎担心。 为防备彦四郎攻击手腕,木谷的木刀比较靠近身体。 见木谷不进攻,彦四郎毫不犹豫地接近,然后攻击头部。木谷试图以刀尖化解,但彦四郎的木刀更快,已经击中。不过裁判认为力道不足,未判有效。 彦四郎瞬间抽回木刀,击中对手身体,但依然太浅。 木谷抓住破绽挥刀砍向彦四郎头部,彦四郎扭身闪过,同样挥刀击打对手头部。但还是太浅,只是碰到而已。不过,这一击划破了木谷的左眼睑。血从伤口流出来。 两人再度拉开距离。刚刚彦四郎的两次对头部的攻击,使留着月代(发型名,剃掉一片从前额到头顶的头发,露出的部分形状像半月)的木谷脑袋上鼓起青黑的肿块,左脸上流着血,原本清秀的容貌荡然无存。 木谷摆出上段架势,舍弃胸前的防御,打算在彦四郎进攻时迎击。 彦四郎如木谷所愿,展开进攻,劈向前胸。木谷仿佛早就等着这招般,向侧面闪开,砍向彦四郎头部。彦四郎堪堪避开,击中木谷挥空的手腕。但是裁判依然认为太浅,未判有效。 勘一不觉得裁判在偏袒木谷,因为彦四郎的进攻的确力道太浅。或许木刀用起来没有竹刀那么趁手,彦四郎也许比较慎重。 彦四郎虚晃一招,表面上击打对手身体,就在木谷防守时击中木谷手腕。裁判还是认为太浅。因为木刀没有护手,木刀结结实实地打在木谷手指上,木谷的脸因疼痛而扭曲。 即使如此,木谷依然挥出一刀凌厉的横砍。彦四郎迅速后跳闪避。 两人第三次拉开距离。木谷中段持刀,彦四郎则木刀直立,握在身体右侧。木谷脸上手上都流着血,样子十分狼狈。 或许是发觉一味防守无法扭转局势,木谷一声暴喝,冲上来发起进攻,却被彦四郎轻松闪过。一击不中的木谷仿佛发疯般连续挥刀,可是彦四郎甚至没有用刀,只靠身法便全部闪过。时而下蹲,时而跃起,时而后仰,使木谷的木刀全部挥空。 飘逸的身法再度出现,观战者之中传来了感叹于惊讶。 木谷大踏一步试图以身体冲撞。彦四郎木刀迅猛地横挥,打中木谷下颚。伴随着骨头碎掉般的沉闷声响,木谷一个踉跄,单膝跪在地上。 就在彦四郎木刀再度挥下的瞬间,裁判喊‘停’。木刀止于木谷额前一寸处,然后彦四郎后退半步,从容放下木刀。行云流水的动作赢得一片赞赏。 五 彰藏把置于壁龛的刀取在手中,举至眼前,静静抽出刀刃。烛光之下,会津兼定的刀锋闪着寒光。此乃彰藏升任江户家老时藩主所赐,父亲千兵卫终其一生都可望不可及的名刀。 彰藏认为兼定象征着他的人生。每次观赏这把刀,他就觉得自己从下士一直做到茅岛藩八万石笔头国家老的人生是多么不可思议。 但现在,会津兼定并没有带给他如此畅快的心情。他的心中,有一位在潦倒中死去的老友。 彰藏回忆起猿木川浊流中奋勇向前的少年身姿,还有剑道比武上的飒爽身姿。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彦四郎就。 走廊传来脚步声。彰藏知道那是妻子小峰。 小峰在纸门外问可否进入,彰藏应了一声。 纸门被拉开,小峰端着茶轻轻走进来。 “在保养太刀吗?” “不”,彰藏还刀入鞘,“只是看看。” 小峰把托盘放在彰藏面前。彰藏想说‘这种事交给下人就行’,不过忍住了。杂务之类小峰从来都是自己做,彰藏喜欢这样的妻子,觉得上士的女儿可不会如此勤劳。 “有矶贝彦四郎的消息了。” 小峰倒茶的手戛然而止。放下茶壶,她抬起头来。 “五年前他回到藩国,但住在了浦尾,没有回城邑。” 小峰笔直的看着彰藏。 “两年前,彦四郎因肺痨过世。” 小峰把手放到胸口。彰藏看着妻子的脸色逐渐苍白。 “据九郎右卫门说,彦四郎生前过着窘迫的生活,最后在一户贫穷的人家过世。” “真可怜” 小峰说完低下头,接着留下泪水。看到妻子的眼泪时,彰藏的心也如被握紧般疼痛。 “彦四郎先生,安息吧。” 小峰没用‘矶贝先生’而是用‘彦四郎先生’来称呼。对此,彰藏假装没有察觉。 “为什么他回到了藩国?” “不清楚。也许是患病之后,想死在国内吧。” “夫君如果早一点回国的话,也许还能相见。” 的确如此。只要能提前三年回来,或许就能见到彦四郎,照顾好彦四郎的病体,彦四郎也不至于这么早死。想来甚是遗憾。 “彦四郎先生” 小峰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为何犯下那样的龌龊” 彰藏立即明白,妻子指的是当年彦四郎越矩之事,不过他并不想触及这个话题。 见丈夫沉默不语,小峰也不在深究。她将茶壶的茶倒入茶碗中。 彰藏举碗喝茶。从江户带回来的骏河茶散发出芬芳香味。小峰也静静饮茶。 彰藏看向低头默默喝茶的小峰。 四十过半的她肌肤已经失去鲜艳色泽,但容貌几乎还是年轻时模样。只是,表情没有平时的美丽明亮,为彦四郎之死而哀悼的神色显露无遗。望着这样的妻子,彰藏回忆起最初邂逅的时光。 ——那是剑道比武结束后不久的事。 这一天,勘一与葛原虎之丞、中村信左、饭田源次郎一起来到彦四郎家中。 为庆祝彦四郎在比武中夺冠,矶贝家设席宴请彦四郎的朋友们。 “家兄坚持要摆一席酒,劳烦各位赏光。” 彦四郎苦笑道。 矶贝家宅邸是勘一住的徒组宅邸的数倍大。四周以木墙围绕,而不是徒组的竹篱。门也是气派的冠木门。尽管与上士宅邸还是无法相提并论。 上次进入这座宅邸是十年前,勘一走在连接大门和房屋的石板路上,回想起当年盖着草席的父亲尸体,便是横卧在这石板路之旁。 勘一等人在宽阔的玄关旁小屋内解下刀,进入宅邸内。彦四郎领着众人来到一间足有二十畳的房间,酒食分列两侧,已经摆放好。 彦四郎的哥哥,家主又左卫门招待众人。又左卫门比彦四郎大六岁,几年前继承了父亲职位,成为巡马役。 又左卫门十分高兴。 “矶贝家曾是优秀武士辈出的将门,但近来家中子弟包括我在内,都不谙武艺。如今彦四郎能以武艺光耀祖宗门楣,家人也甚感宽慰。” 彦四郎有些不好意思。 “当然,夺冠靠的是时运。彦四郎能有今日成就,离不开诸位良师益友的帮助。所以今天宴请诸位彦四郎好友,聊表心意。诸位请慢用。” 说完,又左卫门便离开了。 众人的紧张稍微缓解。 “唉,就是这样”,彦四郎坐姿松垮下来说道,“因为我拿了第一位,哥哥受上面称赞,心情大好。之前也宴请了堀越老师、金井教头和井场先生,临别还送了礼。” “话说这间客室真是气派”,勘一道,“够我家三人住了。” “进这个房间,我也才第二次。” 彦四郎的话令众人笑出来。 勘一是出生以来第一次吃宴会料理,觉得汤与菜都好吃,味道与自家做的完全不同。烧烤料理只有一道鱼,也是未吃过的味道。 “这不是鲫鱼吧?” 勘一有此一问,众人都笑了。 “是鲷鱼。” 中村信左道。 “这就是鲷鱼么,第一次吃”,勘一道,“你们经常吃吧。” “哪有”,彦四郎答道,“难得吃一次噢。昨天男仆跑到浦尾买回来的。味道如何?” “比鲫鱼好吃多了。” 众人又笑。 宴席结束后,一行人来到彦四郎房间,一间与正屋用游廊连接的偏房。偏房面朝北,房内阴暗,让人感觉到寄居者的凄凉。 勘一等人坐在面朝后院的走廊,时而背诵汉诗,时而作朱子学问答。等厌倦了论战,便来到院中切磋剑术。当然不像道场里那么认真,只是点到即止的比划。 出了一身汗之后,众人再次坐到廊沿闲谈。 忽然中村信左说道,明年他就将出仕。十八岁对于出仕显得过早,不过信左父亲快要五十了,已经提出让儿子继承职务然后自己隐居。 “真好啊,信左。我父亲里隐居还有段时间,而且我只是三子,上面有两个哥哥。” 饭田源次郎显得有些不平。彦四郎笑了。 “彦四郎,你可别笑。如果不入赘,你也只能在这狭小的房间度过一生,零钱都得从那风光的哥哥那儿领。” “在这房间度过一生么” 彦四郎环视这四畳半的小房间道。忽地勘一脑内浮现出年老的彦四郎独自坐在这房间的光景。 马上勘一在心中嘀咕,这绝对不可能。彦四郎的杰出人尽皆知,将来必定入赘名门,成为达官显贵。可万一入赘不成,在这小房间终老一生也不是不可能。想到这,勘一便觉得武士的世界真是不讲道理。 “武士的存在意义到底是什么。” 葛原虎之丞幽幽道。 “什么意思?” “我葛原家和矶贝家同样,代代担任巡马役。起初是葛原家七代前的先祖在庆长之役中,被提拔为藩祖盛信公的巡马役。据葛原家代代传承的传说,先祖是用枪高手,所以才能担任保护大将的卫士。” “那是自然,毕竟要保护大将嘛。” 源次郎道。众人都点头同意。 “但现在不是战国”,虎之丞道,“都已经不用在战场上保护大将了,子孙代代依然还是巡马役。我哥哥对武艺一窍不通,却继承父亲职务成了巡马役。职务也就是两年一度的藩主参勤时,在藩主肩舆周围走几步而已。只要腿脚正常,是个人都能做这事。” 众人大笑。 “勘一家也有什么勇武 传说么?”虎之丞问道。 众人一齐看向勘一。 “我家和你们不一样,不是谱代之臣,所以没有为藩祖效力的故事。六代前我家原本是备前美作小早川家家臣,主家没落后成了浪人,后来成了茅岛藩藩士。” “下士原来都是浪人么?”信左问道。 “不全是。藩祖盛信公由五万石改封为茅岛藩八万石藩主时,新招的武士就是下士,其中既有茅岛藩本地乡士,也有我家这样失去主家的浪人。” “把六七代之前的功勋、因果延续到现在,真是蠢。” 彦四郎道。 这句话往严重里说,便是攻击藩政。众人一脸难堪。 “因为这是武士的世道啊”,勘一道,“对这我太了解了,所以为了子孙,我这一代就算拼了命也要提高家禄。” “勘一家禄低,至少能保护自己家”,虎之丞道,“但身为次子的我即使出生在葛原家,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入赘之后的家,一个和现在的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家。” “我也是”,彦四郎道,“所以我不想入赘,总有一天要离开矶贝家。” “你打算当平民?”信左问道。 “当平民也不错。” “胡闹!” 虎之丞重重说道。彦四郎只是默默笑了笑。勘一似乎从那表情中看出一丝寂寞。也许彦四郎真的打算离开家族,舍弃武士身份。 “话说勘一”,信左对勘一道,“大坊滩的排水造田可行么?” 众人都知道勘一开拓大坊滩的愿望。 “据康塾明石老师说,有希望。只是,需要举国之力来实现。” “那是不可能的。” 听虎之丞这么说,源次郎和信左也笑了。 “未必”,彦四郎道,“只要上面动起来,此事可成。” “让上面动起来,可比排水造田还难”,源次郎道,“对我们中士和下士来说,上士远在云层之上,连见面都难。” 正如源次郎所说,在等级森严的茅岛藩,连中士也无法参与政事,更不说下士。 众人陷入沉默。 此事,一名少女从走廊对面走过来。从粗布衣服来看,应该是使女。 少女送来了茶。看到这位年纪比勘一等人小几岁的少女,少年们默然不语。因为少女清秀绝伦。 “小峰”,彦四郎对女孩道,“不是说了不用上茶么?” “夫人命我送来的。” 被称作为小峰的少女说完在茶碗中注茶。 勘一望着小峰的脸,觉得似乎在哪见过,但无疑这次第一次见。随后他意识到,小峰和保津很像。在那瞬间,勘一心中微微动摇。 虎之丞等人也一言不发,看着小峰倒茶。 小峰在五只茶碗中倒满茶,然后一只一只用双手端到每个人面前。她的动作似乎有些畏惧,也许是在陌生少年们的注视下比较紧张。 勘一身手取茶碗,却被烫的不由得缩回手指,心中惊讶小峰端这茶碗竟能若无其事。于坚忍的背后,勘一看到了小峰的倔强。 小峰行一礼后离去。 “使女年纪很小嘛。” 等小峰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虎之丞道。 “是使女的女儿。” 彦四郎答道。 “噢,鸡窝里出凤凰啊。” 信左开玩笑。 “矶贝家是鸡窝么?” “不是那意思”,信左慌忙道,“我指的是,使女能有如此美丽的女儿。” 虎之丞和源次郎也点头。 “该不会,父亲是喜右卫门大人吧?”源次郎道。 喜右卫门是彦四郎父亲。 “别瞎说”,彦四郎道,“小峰父亲是矶贝家以前的随从,在小峰出生之后病故。母亲就在矶贝家做了使女。小峰和她母亲住在狭小的偏房,自小就帮她母亲做事。” “几岁了?” “十四。” “我想再喝碗茶”,虎之丞笑道。 “我也要”,信左也笑着说道。 彦四郎苦笑着向走廊喊‘小峰’。 “抱歉,再来一壶茶。” 走廊对面传来应声。 不久后,小峰拿来一只比刚才更大的茶壶。 在众人碗中注入茶,小峰正待起身离去时,彦四郎道:“你也喝一碗”,递出他自己的茶碗。小峰坚决推辞。 “大家想和你说话,在这坐一会吧。” 小峰露出为难的神情,无可奈何地在廊沿正坐。 只是没有人向小峰说话。虎之丞和信左仿佛小峰不在场般谈论起男士之间的汉诗话题,源次郎也认真听着两人对话。 小峰默默看着这样的少年们。 “来活动一下吧。” 忽然,坐在廊沿的虎之丞拿竹刀站起来,“勘一,你来做我对手。” 勘一也站起来。两人在院中相对。 虎之丞凝力发起进攻,不过并不像比试那样凶狠,而是规范的一刀流招式。勘一心领神会,马上使出规范的格挡招式。两人表演招式般,展开激烈对抗。 十余招后,两人暂且分开。 看向外廊,小峰正惊诧地看着两人,也许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剑术练习。小峰的目光让勘一觉得,拿着木刀展示自己是多么自豪。这种不可思议的心情从未有过。 中段持刀的虎之丞架势微变,以眼神告诉勘一他要认真了。勘一也以眼神表示做好应战准备,改为上段持刀。 虎之丞与刚才不同,慎重地寻找战机。 勘一偷偷看向小峰,恰好与小峰大大的眼睛四目相对。勘一心想,在小峰面前要漂亮地赢下来——就在这瞬间,身体变得僵硬。还未反应过来,虎之丞竹刀已经击中他身体。勘一一时无法呼吸,不由得单膝着地。 “喂,怎么啦,参加过比武的男人就这点水准啊。” 虎之丞的话令少年们都笑了。 只有小峰,完全没有笑容。她手捂住口,担心地看着勘一。见此情形,勘一羞愧得无地自容,背对着外廊站起来,仔细拍掉裙裤上泥土。 终于转过头来时,小峰已经不在。 小峰离去后,仿佛空气被抽掉般,心情不再如先前般热烈。勘一看向小峰先前坐的位置,觉得空荡荡的地板不可思议的寂寞。 虎之丞等人也骤然冷下来,不久后一起告辞离开。回家路上,勘一等人聊的都是彦四郎家话题,却都未提起小峰。 当夜,勘一躺在被子中想起小峰。闭上眼睛,脑内就浮现出小峰的脸庞。试图翻个身时,侧腹传来痛楚。勘一在心中咒骂虎之丞下手真重,下次一定要讨回来,而且最好是在小峰面前。想到这,勘一自己都觉得惊讶,这种心情还是头一次。 一想起小峰的脸庞,勘一便心跳加速。对这种感情,勘一感到困惑。以前只要想到隔壁家保津,心情便会变得愉快。此刻的心情和那有些相似,但又觉得完全不同。 这就是‘思慕’么。勘一觉得自己已经堕落成下流的人。强忍住疼痛,勘一翻个身,试图将小峰忘掉。 剑道比武结束的半年后,勘一出仕有了消息。 城里侧用人派来使者宣读任用书。意外的是,勘一职务不是徒组,而是郡奉行付与力随员。与力随员并非正式官职,是见习与力,将来早晚能扶正。郡奉行付与力向来由中士以上家族担任,所以勘一对任用也十分惊讶。(侧用人:主君近侍,拥有实权。奉行:相当于部门。与力:奉行的下属官员。) 使者又悄悄透露道,此次勘一出仕是昌国公亲自做的决定。昌国 公在剑道比武上见过勘一剑法后,曾详细询问勘一情况。使者还说,昌国公称勘一剑法为‘豪剑’,在得知勘一的境遇和藩校成绩后,便下令让勘一到代官所出仕。 使者对勘一似乎持有善意。也许是得知勘一父亲的不幸后,同情勘一境遇。等使者离开后,勘一感慨亡父此刻也在为自己开拓道路。 剑道比武结束不久,勘一便离开了藩校。最后的考试中,勘一超过始终保持二位的信左,获得仅次于彦四郎的成绩。虽然四年来最终还是未能追上彦四郎,勘一对能够如此接近彦四郎的自己已经满足了。 几乎同一时期,勘一也离开了堀越道场。堀越市右卫门在勘一离去时授予他名号,而给彦四郎的是最高位的称号。 官职决定后,家禄恢复为父亲千兵卫时的二十石,另外还有与力随员的十石。不过这不能算家禄,只是职务津贴。家禄可以世袭,职务的津贴却只限一代。除却被藩国借走的三成,实际禄米为二十一石,户田家的实际收入一下变成三倍。想到终于能和长年穷困告别了,勘一还是很高兴。 首次出仕时,勘一向徒组藩士借钱做了套新的武士礼服。入城时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穿便服了。生平第一次穿上礼服,勘一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孩。 同一时期,彦四郎也实现出仕。官职是町奉行所与力副官。与力副官多为世袭,彦四郎是罕见的例外,而且彦四郎还不是家中长子。只是,彦四郎仅仅是走马上任,并不能成家。若以后入赘其他家族,彦四郎还是要继承岳父职位。 勘一觉得,身为寄居者却能出仕,足以证明彦四郎的杰出已是众所周知。或许这也是昌国公的决定。剑道比武的第一位,再加上藩校的第一位,让这样的彦四郎寄居在家中无所作为,对茅岛藩无疑是极大损失。让彦四郎担任城邑警卫与治安的职务,勘一觉得再合适不过。 得知勘一与彦四郎出仕,康塾的明石兵部道: “分别将藩校第一第二位送入町奉行所和郡奉行所,藩主大人的期待可见一斑。虽然不能大肆宣扬,但城内公务基本无实际意义。比如普请奉行,负责指挥城内土木工程,但城内已经五十年没有大规模修缮。还有榻榻米奉行,不过是每七年将城内榻榻米换一次。这些人无可事事,每月入城两三次便是公务。” “徒组也是。” 听勘一这么说,明石笑了。 “徒组在战时乃冲阵先锋,但如今已无战乱。事实上,城内任职武士几乎全部都是光吃禄米而无事可做。” 勘一回想起虎之丞对巡马役的自嘲。 “不过,城内勘定方和藏米方却是缺之不可的职务。没有他们,藩国财政便无从谈起。” “是啊。” “比之更重要的是町奉行、郡奉行。町奉行负责城邑治安,郡奉行更是直接掌管最紧要的农政。可以说,这两所乃是治国根本。” 勘一认为明石说的很对。 “汉籍学问与实际政务是两回事。农政根本在人,米不会凭空出现在桌上,是人耕种土地,数月劳作之后才能收获。茅岛藩的八万石都是人们勤劳耕作得来的。” 明石望着勘一。 “你将来定能开拓出广阔的新道路来。” 年关之后,中村信左也出仕了,继承了父亲的勘定方职务。在继承家督之际,信左改名为庄左卫门,不过勘一等人还是以信左称呼。寄居者葛原虎之丞和饭田源次郎既未出世也没入赘。 虎之丞与源次郎为三人出仕而祝福,内心焦虑却只字不提,实在难得。 茅岛藩领内分为三郡,其中两郡设有代官所,勘一赴任之处就是其中之一,领内东部的田宫代官所。田宫代官所距离城邑十六里,负责处理各村诉讼和公事,不过最重要的职责是管理田地和征收年贡。 代官所不比城内,不需要穿礼服,而且在插秧之前,每月出勤十日即可,但勘一几乎每天都出勤。 原以为只有他是下士,会受到同僚欺负,但实际却是想多了。代官所官员都比勘一大十几岁,不仅和善,更教会他许多公务上的事。也许昌国公的直荐也是原因,又或者,代官所的公务并非有名无实,而是彻底的实务。 勘一跟着代官走遍各村。在赴任时,代官浅尾弁藏就对他说过,与力所要做的就是走、看、听。 对稻子丝毫不了解的勘一逮住农民,问这问那,诸如秧田该如何做,什么时候插秧,步入夏季时该如何照料稻田。农民们空闲时,也不厌其烦地给这名年轻官员传授知识,告诉他插秧时是全村一齐出动,每天的除草,患虫病时治虫,还有夏季炎炎烈日下汲水灌田的艰辛。勘一对任何事都感到新鲜,回到代官所谈起这些事,年长者都笑了。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常识。 勘一这才知道稻米从耕种道成熟要付出多少努力,诚然来之不易。 不去村里时,勘一就在代官所看检地帐,调查哪个村子有多少田,以及过去的收获情况。同样面积的土地,稻米出产量却有不同。勘一问前辈们,得到的答案是,田地产量与耕作者有关,而且田地也有肥沃贫瘠之分。日光,水,土,对稻米产量都有很大影响。 勘一觉得稻子宛如活物般。 某一天,勘一在誊写检地帐时,与力伊东益次郎来到他身旁,说道‘年轻人真用心’。伊东三十五左右,晒得黑黑的脸便是在各村奔波的证明。 “据这检地帐记载,三方村田地比五年前多了许多啊。” “三年前,我们和村子协商之后,把之前未动的寺社林地都开垦做了新田。” 伊东解释道,“好像一共五町左右。” “是的,四町七反。” 伊东点点头。 “户田知道么,一反刚好能收获一个人一年吃的米。” “听说一反田能产一石米。” “没错。一反是三百步见方,也就是三百坪。不过以前的一反是三百六十步,同样产出一石米。” “这样的话,以前一坪土地能收获一天的米啊。” “对,这不是偶然。也许人们正是把产出一日粮食的土地面积规定为一坪。而且把产出一年三百六十余日粮食的土地面积规定为一反。坪和反这两个单位,乃是稻米产量的尺度。” 勘一不由地发出感叹,没想到原来平日里所用的度量单位都和米有关。再次体会到农耕是多么重要。 “三百六十步为何变为了三百步。” 伊东略一沉思。 “据说太阁检地时为了征收年贡方便而改成了三百步,不过我认为不是。一反之所以是三百步,是因为种稻技术的提高、稻种的改良提高了产量。一坪还是一步见方,一反还是一石米。” 勘一重重点头。象征国力的是石数,象征武士地位的也是石数,而稻米的面积尺度,竟然也是石数。 代官所无事时,勘一就在郡内频繁奔走。 勘一的热心打动了代官所的上司们,甚至有人当面赞扬勘一,但勘一并不为此欣喜,认为为公务尽力是理所应当。而且出仕时他已经决定要舍弃私心。 杀丹波屋重藏,勘一并不后悔。犯下杀人罪行的他应该做的就是报效国民。 拿着誊写的检地帐,与实际田地对比确认,一边观察水稻成长形势。炎炎夏日中,勘一几乎把郡内全部道路都走了一遍。 最远的是离城邑五里的矢田村。近似山村的矢田村依靠山脚造了许多梯田。 见到阶梯状梯田时,勘一深深被打动。想到农民把无法耕种的山坡变成田地所付出的努力,勘一胸中热血澎湃。梯田宽约三间至五间,最下方的梯田长度四十间左右,往上逐渐缩 短,到顶部只有不到十间。段差处砌着石块,以免崩塌。据说这片梯田历时百年才有今日模样,农民辛劳至斯生活依然贫苦,勘一心中愧疚。 勘一沿着梯田旁农民作出的道路向上爬山。山坡陡峭,爬起来并不容易,但每一块梯田中都有充足的水。 途中,勘一发现从山脚往上数的第十五块梯田中有农妇在修补田埂。 “请问” 农妇停下手,看向勘一。 “武士大人可是公差?” “奉行所与力随员,户田勘一。” 农妇岁数不小。她解下头上缠着的手巾,弯腰行礼。 “这座山上有河吗?” 听到勘一的话,老妇张开几乎没有牙齿的嘴笑了。 “哪有河哟。” “那如何给田地灌水?” “从山下河里,用桶挑上来。” 老妇比划出用扁担挑的动作,指了指山下。离山脚相当远处,有条小河。从那里挑水上山可不轻松。稻米来之不易,真是一颗也不能浪费。 勘一数了下,梯田共二十五块。最新的郡奉行检地帐上记载数目为二十三,也许是检地官员没有爬上山来,农民说多少便记了多少。 本打算回代官所报告,想想还是算了。小小两块田能有多少收获,农民如此辛勤地耕作,若都缴了年贡,又怎能有余粮。 “打搅了。” “哪里那里。” 勘一临去时,忽又问道: “老人家,您多少岁了?” “七十喽。” “古稀呀。” 勘一惊道。如此高龄竟然还要顶着日光在梯田劳作——也许是从勘一表情中看出了他的想法,老妇道: “我们老百姓做一辈子,哪天不下田了,也就是死了。” 说完又张开没几颗牙的嘴笑了。 勘一向老妇深深鞠躬。 赴任后,勘一没再见过彦四郎、虎之丞等人。 虽然藩校和道场时代每天都见面,到了代官所后,若不是登门造访几乎见不到他们。彦四郎曾多次到勘一家中找他,每次勘一都不在。勘一也想过去找彦四郎,但中士家的大门可不是随便能敲的。 就这样某一日,勘一如往常那样一大早离开家前往代官所时,在城边路上遇到意外的人物。是小峰。 勘一情不自禁的喊了声。小峰似乎被吓了一跳,手中的竹篓掉在地上,里面东西也翻了出来。勘一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尽管清晨路人极少,身为武士也不该在大道上向女子攀谈。不过也无法一走了之,勘一便走近帮忙捡散落在地上的蚬贝。 “谢谢。” 小峰把蚬贝装入笼中,起身道谢。 “不,不用谢,原本就是我不好。” 稍后站直的勘一几乎贴着小峰,眼前就是小峰忽闪忽闪的漆黑眼睛,勘一慌忙后退半步。 心中微微悸动。一年半之后再次相遇,小峰已经成长为比记忆中更美的女子。 “您是先前来作客的彦四郎大人朋友。” “我叫户田勘一。” “比刀的那位吧。” 被小峰记住固然高兴,但回想起败在虎之丞手中之事,勘一脸变得通红。 “彦四郎大人总是在称赞户田大人。” “彦四郎么” 小峰点点头。 “说您胆识志向无人可比。” “不不”,勘一笑道,“那是在开玩笑呢。” “彦四郎大人不会开这种玩笑。” 小峰微微皱眉,瞪着勘一。 “他说户田大人将来一定有大作为。” 勘一没想彦四郎如此看待自己,非常惊讶。 “彦四郎大人说起你时十分自豪,我想能得到彦四郎大人无保留的称赞,您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勘一胸口发烫,有种全身麻痹的喜悦。 “不”,勘一道,“将来最有出息的还是彦四郎,不管哪方面我都比不上彦四郎。剑术也好,学问也好,彦四郎都是第一位。这些事可能彦四郎都不和你说,但他的确了不起。” “彦四郎大人的优秀不在剑术和学问。” 勘一一怔,心想的确如小峰所说,彦四郎的气度与才华并非剑术和学问能概括。 小峰对彦四郎的了解如此深刻,勘一心有感慨,同时也轻微的不开心。 小峰深深弯腰行礼,随后离去。 望着小峰远去的背影,勘一察觉到自己的不开心是嫉妒,对自己产生深深的厌恶。 遇见小峰后没几日,勘一从代官所回家途中又撞见了彦四郎。 两人差不多半年未见面了,不由得大声喊出对方名字,引得路人驻足观望。 “你可知道我去你家多少次了。” 彦四郎道。 “抱歉。” “不用道歉,要说忙的话,大家都忙。” 彦四郎说完露出笑容。 “勘一,你脸真黑。” “代官所的人都这样。” 勘一挺起胸膛说道。 “彦四郎你呢,町奉行所得公务如何?” 彦四郎收敛起笑容。 “最近发生了棘手的事件。” “入室抢劫么?” 彦四郎点点头。当年,城邑发生了两起商人家中被劫案,其中一例还出现了牺牲者,强盗在不肯透露藏金之处的家主面前杀死了孩子。事件之后,有点积蓄的商人惶惶不可终日。 “同一伙人做的么?” “从作案方式看,应该是”,彦四郎道,“目击者证实强盗有多人,但目前没还有发现可疑团伙,也许他们平时分散各地,作案时才聚集到一起。” “果然棘手。” “嗯。作为保护城邑的町奉行,不抓住凶手誓不罢休。” 彦四郎说完闭紧嘴,完全是一副称职的町奉行所与力副手表情。 “你呢,在代官所如何?” 彦四郎改变话题。 “学了很多东西,包括种稻。以前真是什么都不懂。” “因为藩校不教种稻啊。” “就是。” 勘一点头。 “难得遇见一次,去我家吧。” 勘一便跟着彦四郎,去到他家中。 已经有一年半没来了,上次是和虎之丞等人一起。 正想把刀放到玄关旁的小屋时,彦四郎道:“不用了,你我谁和谁啊”。于是勘一便带着刀进入家中。一般的话,应该刀交给男仆或者主人妻女,放到小屋去。不过彦四郎没有为此叫来男仆。 进到彦四郎房间,勘一把刀放在右侧。这是持刀进屋时的礼仪。放在右侧的话,无法立即拔刀,而主人的刀虽然置于身后刀架上,刀柄却在左侧,必要时可以轻易地用右手拔出。勘一认为这个规矩很好,并不单单是礼仪,还可以提醒武士自己带在身上的可是杀人工具,必须得慎重。 “来切磋一下吧,好久没和你练了。” 彦四郎道。勘一‘噢’地应道,站了起来。 两人由外廊下到院内,持竹刀对峙。 自从离开道场后,勘一从未和彦四郎交过手。机会难得,勘一便使出全力发起进攻。彦四郎敏捷地避开勘一竹刀,轻轻击中勘一手腕和身体。好快,勘一心想,而且锐利更胜往昔,与彦四郎的差距又拉大了。 过招过程中,勘一想如果对彦四郎使出惠海教的招式会怎样,这必杀之剑对彦四郎是否管用。禁不住试一下的诱惑,勘一微微退后,举刀至体侧,然后慎重拉近距离。 “ 等一下,勘一。” 彦四郎喊道,“别动真格。” 然后放下竹刀露出笑容。勘一也卸下全身力道,放下竹刀。 “休息一下吧。” 两人坐到外廊上。 “到底不是彦四郎对手啊。” 勘一擦汗道。 “若用真刀,勘一在我之上。” 彦四郎毫不做作地说道,这既不是谦虚,也不是对朋友的礼让。勘一觉得见识到了彦四郎这个男人的气度。 “刚才为什么喊停”,勘一问道。 “看你似乎要使什么招了。” “这也能看出来?” “因为有杀气”,彦四郎笑道,“我可不希望我家出现伤者。” 勘一不禁再次为彦四郎天生的直觉而折服。仅仅从一个稀松平常的起势就看出危机,岂是凡人。 这时,客室传来“彦四郎大人”的声音。勘一听出那是小峰,回头一看,果然是她端着茶过来了。 小峰跪坐在外廊倒上茶。期间勘一无法直视小峰的脸。 “又在练习拼刀么?” 小峰诧异地问道。也许是只有彦四郎和勘一两人,小峰显得比以前随和。 “彦四郎大人和户田大人对剑术真是痴迷。” 小峰用姓称呼勘一,却用名称呼彦四郎,令勘一有些嫉妒。不过勘一转而一想,矶贝家使女以名称呼彦四郎岂不是理所当然么。 “你也试试?” “我么?”小峰惊讶道,“为什么?” “可以护身。” 听到彦四郎这么说,小峰略一沉思,然后看着彦四郎道: “彦四郎大人不是说过要保护我的么?” “是啊。” 小峰重重点头。彦四郎收敛起笑容,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小峰默默向彦四郎和勘一行一礼,随后离去。 尔后,彦四郎看向勘一。 “她小的时候” 彦四郎道。 “曾受到隔壁家总管与其同伙的欺负。” “欺负指的是” 彦四郎未作声。勘一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顿时怒不可遏。 “小峰哭了。我提着木刀,打断了总管的手。” “竟然发生过这种事。” 回想起小峰第一次见到勘一、虎之丞等人时的畏缩,也许是对年轻男性的害怕。 “那个时候,我对小峰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保护她。看来她一直记着。” 彦四郎抚摸剃着月代的脑袋笑了,“既然小峰她记得,那我就必须遵守诺言。” 虽然彦四郎说得诙谐,眼神却是认真的。 “家兄他”彦四郎道,“想纳小峰为妾。” “又左卫门大人?” “我是听小峰母亲说的。家兄曾透露过这样的意愿。” 勘一感觉身体冰冷。 “小峰母亲对家兄说,小峰还小,给一段时间考虑。不过身为使女,又怎能拒绝家主的要求呢。” 彦四郎淡淡说道。 “做小妾太委屈小峰了。我希望把她嫁给足轻或是随从,就算对家中贫穷也没关系。小峰应该也不希望做小妾。” “那当然。” 勘一高声道。同时勘一觉得彦四郎的哥哥又左卫门实在是可恶。 “可是,现在的我无能为力。” 彦四郎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勘一还是第一次见到彦四郎如此表情。 他的苦衷不难想象。虽然是兄弟,家主与寄居者身份悬殊,形同主仆。 彦四郎闭着眼睛,紧咬嘴唇,无可奈何地心情溢于言表。 过年之后,中村庄左卫门,也就是信左将要去大阪担任勘定方书役。 勘一与彦四郎等人一起为信左设宴送行,地点在吉屋町的酒家。一年前众人都不知酒家是什么样,现在三人已经出仕,这点钱已经微不足道了。不过话说回来,上士们常去的松金町附近的酒家是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 五人饮酒谈笑。勘一在代官所已经被前辈们教会了饮酒,信左也变得善饮了,只有彦四郎几乎没怎么喝。葛原虎之丞和饭田源次郎似乎是第一次在外饮酒。 自藩校时代以降,两年来五人第一次聚到一起。勘一隐隐觉得,或许今夜相聚也是人生中最后一次。曾今在道场和藩校消息相处的少年们都已长大,各奔东西。醉酒的朦胧中难抑伤感。 其他人心思也差不多,话题不知不觉中回到了藩校和道场的时光,如猿木川彦四郎溺水的事,还有剑道比武的事。虎之丞说起道场的那些过去,眼泪就流了下来。 当晚,寄居者两人的钱由已经出仕的三人付掉。那二人平时不常喝酒,今日相聚已经醉的不省人事,虎之丞可能都记不得自己是谁了,便由同样住在巡马役宅邸的彦四郎背回去。已经出仕的三人饮酒时都相对节制。 回去时,勘一问信左:“明日可否登门拜访?”信左爽快应允。信左也没有醉。 第二天,勘一来到信左宅邸。 信左显然没有忘记昨天晚上的话,将勘一领进客室。客室只有家主能自由使用,信左虽然年轻,却已是中村家一家之主了。如此再看信左,风采自是与两年前不同。 勘一把带来的五只虫笼放到信左面前。 “这是什么?” “城邑工匠做的东西。” 信左拿起一只放在手中端详。 “很漂亮啊,编得如此精巧。话说,为什么带这个来?” “我在想,是否能把这个卖到京都、大阪。” “让我卖给大阪商人么?” 勘一点点头。 “知道你公务在身还拜托这种事,真是对不起。” “别这样。我明白了,尽力而为。” “抱歉,信左。” 勘一低下头。 “太见外啦,勘一,帮忙是应该的。而且如果这个虫笼在大阪能卖出去的话,对藩国也是大有好处啊。” “谢谢。” 信左把五只虫笼一只一只拿在手中仔细看。 “话说回来,这虫笼还真是精巧。城邑有如此高明的工匠么。” 五只虫笼都是勘一所作。勘一特意没用名人五郎次的作品,而是用自己作品当样本。 “每只卖多少?” “这五只是最便宜的,不过每只至少想卖两百文。” 此价格是城邑中间商收货价的两倍。勘一认为值那么多钱。 “我尽力。” 信左坚定说道。 数日后,信左借道浦尾,然后由海路前往大阪。 三个月后,信左寄来了信,说有商人对虫笼感兴趣,并提出定制五百只。数量之大令勘一惊愕,而更令他狂喜的还是价格,五百只竟然出五十两。每只四百文,是中间商的四倍。 眼前浮现出信左与圆滑势利的商人苦苦周旋的情景,勘一在心中向信左道谢。 勘一来到五郎次家中,把此事告诉他。五郎次表情有些不可思议。 “老夫的虫笼能卖四百文?” “是的。” 五郎次打量着自己的虫笼,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然后他抬头看天井,小声说‘大阪么’。也许他是在想象自己的虫笼在陌生的地方得到欣赏的情形。 “五百只没法立即做好”,五郎次道。 “关于这个,师傅,我有个请求。” “什么?” “下士武士都十分贫穷,我想,若有下士子弟愿意编织虫笼来津贴家用,便给个机会。就像教我那样,师傅能不能 教一下他们。” 五郎次看着勘一的眼睛。 “你教就行了。” “我能行么?” “功夫全部教给你了,你的技艺不比老夫差。” 勘一深深低头行礼。 从翌日开始,勘一不出勤时便挨个拜访徒组下士。虽然有些武士看不起这种低贱的作业,但更多的人对勘一提议很感兴趣。 数日后在勘一家,聚集了七位徒组子弟,其中既有藩士,也有出仕前的少年。少年衣着寒碜,就像以前的勘一。 勘一细致地教他们编织虫笼,每一步都慢慢演示出来。看到勘一灵巧地编织出虫笼,众人发出感叹。 原本勘一也没期望他们能一天就学会,编织出可以卖的虫笼并不容易。所以除了练习编织,勘一还委托他们切削一定长度的竹篾,以及把竹篾按照一定角度折弯。为此,勘一准备了多个木模具。可供编织的竹篾如果能靠他们大量生产,剩下的编织靠勘一和五郎次应该不是问题。 勘一自己在编织虫笼时,心想编织过程分多个步骤,若能合理分工的话效率会更高。编织需要高超的技艺,而简单的准备工作也不少,可以交给其他人完成。 大阪人口数十万,京都也有着庞大的人口。如果进展顺利,明年的订单更多,下士生活也能轻松些。 勘一平时在代官所执行公务,空闲时便全力编织虫笼。 就这样有一天,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令城邑沸腾了。彦四郎斩杀了三名强盗。 这伙强盗就是从去年开始专劫商户的团伙。与力与彦四郎担任夜间警戒,在五月的新月之夜,发现数人越过商户围墙。与力与彦四郎破门而入,与强盗撞个正着。 强盗共四人,其中三人被彦四郎斩杀,一人被生擒。消息通过目击的商户家人之口,瞬间传遍了整个城邑。据称,彦四郎的动作宛如飞燕,与力刚把刀拔出来,彦四郎已经斩杀二人,随后又追上逃跑的强盗砍下头颅。剩下一人强盗吓得无法动弹。 据验尸官所说,向彦四郎进攻的两人都是握刀的手先被砍下,接着身体上一刀毙命。现场有两只男人的手。 事后调查发现,这伙强盗不仅在茅岛藩作案,在北陆道一带也臭名昭著、罪行累累。被斩杀的三人中,有一人原本是大前藩武士,手中有数条人命,凶恶至极。公差根据活下来的强盗招供,在偏僻废寺地板下找到九十两多的赃款。 经过这事件,彦四郎一举成名。以前抨击彦四郎剑法是道场剑法的人自此无话可说。 彦四郎不久后收到昌国公亲笔表彰书。勘一为此自豪不已。 彰藏饮着小峰泡的茶,年轻时的回忆如决堤之水般一发不可收拾。 回想起来,彦四郎的剑术声名在剑道比武和强盗事件之后达到顶峰,同时或许也改变了彰藏自己的命运。 六 妹妹千江十七岁时出嫁。对方同样是徒组武士,家禄三十石的高崎甚五郎。甚五郎比勘一大一岁,二十五。勘一与此人只是见过面而已,不过据说性格温和善良,对于千江来说应该会是个好丈夫。 在勘一眼中,千江始终是稚气未脱的妹妹,然而婚礼当日,看到身穿洁白无瑕的礼服的千江时,勘一才发现妹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长为美丽的女孩了。日月如梭,时间过得真是快。 闭上眼睛,勘一回忆起远去的时光中父亲被杀的那一天。从不幸的那一天开始,十三年里,千江在贫困中成长。而今天,美丽的妹妹正要出嫁。勘一是多么希望父亲也能看到这一刻。 自从到代官所后,勘一开始接触到与执政大臣有关的不好的传闻。 首当其冲的要数笔头国家老泷本主税。出仕之前勘一就听说过此人。此人一手掌控藩国财政,滥用职权中饱私囊,只可惜没有证据。说话难听的人甚至称其为‘奸臣’。 堀之内豪宅云集,其中泷本主税家最气派,另外浦尾也有他的家产。勘一以前以为笔头国家老高高在上,财力自然是下士无法想象的,后来才知道泷本的这些家产似乎来路不正。 泷本与城邑豪商藏元屋关系亲密,茅岛藩则向藏元屋借了巨额钱财,所以一直有传闻说,藩国返还的钱中一部分流入泷本囊中,不过没证据。 数年前,一些大臣曾策划向利息更低的大阪钱庄借钱,负责联络的藩士去了大阪,却在回藩途中遭遇不测,与随行仆人一起被杀。这名藩士拥有一刀流免许称号,一般强盗根本不是对手,所以被杀之事疑点重重。与泷本对立的一派声称是泷本派人暗杀,但同样也没证据。 事实上,泷本的血腥传闻还不知道这些。同一时期,与泷本对立的一名中老暴死,据说也是被泷本的刺客所杀。明面上称是暴病而亡,其实是怕公众非议。那名中老的家族是家老辈出的名家,自那以后便急速失势。 勘一听到这些事时,对藩国上层的所作所为非常惊愕。 有关大臣政治倾轧的传闻偶尔也传到下士之中,不过下士所知甚少,而且都是些遥不可及的事。如今听到具体人名与事件,勘一大为愤慨。 “不只限于执政大臣。” 与力伊东益次郎道。两人是在视察村子时聊了起来,伊东是以前告诉勘一一坪由来的上司。 两人坐在土丘草地上,吃着村长家送的艾草年糕。 “话我只在这里说。郡奉行的伊庭大人,收了领内村长大量贿赂。” “真有此事?” “当然。不可原谅的是,伊庭大人一个人几乎占了全部的钱。” “岂有此理!” “是啊。上任郡奉行和田大人尚有分钱给小吏的度量。” 勘一听到这话,顿时无言以对。 不过细细一想,这也正合勘一的猜测。在领内各村巡查时,勘一常常受到村子们的招待,回去时还有礼物赠送。说是土特产,回代官所打开一看,竟有两锭金子在里面。勘一立刻回到村长家返还金子,村长反而不高兴。 向伊东说起时,伊东表示这种钱财不能算贿赂。 “那只是村长们的一点‘心意’。国与民的财富流动,既有明面上的,也有暗地里的。武士和百姓的生活都建立在此之上。” “我还是觉得,那就是贿赂。” 伊东看着勘一,露出苦笑。 “你见过矢田村的梯田了吧。” “是的。” “数目和检地帐上一致么?” 伊东说完又立刻道:“你先别回答”。 勘一默默等着他接下来的话。伊东稍作停顿,继续道: “如果我说,不追究此事便能从村长处得到几许金钱,你以为如何?” 勘一心想原来如此,梯田的检地帐还有这样的背景。 “不过”,勘一道,“就算不追究,不也能拒绝村子的金子么?” “是啊。可是有来就有往,百姓认为你收了钱就是默认不再追究,如果哪一次你不收钱了,他们岂不紧张。” 伊东之言几乎是诡辩。 “包括你在内,代官所的人很多时候要自己出费,所以代官所会有津贴。家禄之外的津贴,你应该也收到过几回了。” “是的。” “这些津贴,并非全部来自藩国。” 勘一为自己的粗心而脸红。正规家禄之外的津贴,随便想想也觉得可疑。 “只是” 伊东表情变得有些暗淡。 “执政大臣独吞好处,做的太绝了。这不是五十步百步的问题。” 勘一口头上应承,内心却想这不就是五十步百步的问题么。不正之风若放置不管,久而久之必成大患。默许小吏徇私,结果大臣也陷入泥潭无法自拔。 另外勘一也理解,世间有光明便有黑暗面,不能过于理想化。如果一切都按照规则与法律来做,也就不会有矢田村的梯田了。 不过勘一能肯定的是,国民的东西、藩国的东西,决不允许被私自占有。如果执政大臣有如此行径中饱私囊,必须被矫正。 然而弹劾大臣并不是勘一该做与能做之事。心想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勘一继续专注于本职。 这段时间里,除了公务,占据勘一内心一大块的是一位女子。那就是彦四郎家使女的女儿,小峰。 千江出嫁的那个秋天,勘一闲时在城邑散步,又一次遇见小峰。那条路是交通要道,原本路人很多,当时不知为何竟然无人往来,可以从一头看到另一头。 看到遥远的对面有个小巧的女孩双手抱着虫笼走来,勘一就在想会不会是小峰,结果果然是她。勘一立即无法自然地步行,仿佛腿不是自己的了。 为使小峰不发现自己,勘一尽可能靠路左侧,头扭向一旁,看着领民家房檐走路。 “户田大人。” 忽然听到个声音。 勘一停下看向右边,抱着竹篓的小峰正在微笑着看他。竹篓里有几根萝卜。 转向小峰的刹那,无尽的欢喜涌上心头。勘一在应答的同时,感觉到自己表情不由得就松弛下来。心想着糟糕,试图恢复到严肃表情时,脸一阵抽搐。小峰有些诧异。 “户田大人晒得好黑,一下就认出来了。” 不知该如何回答,勘一身手摸了摸脸。 “公务很辛苦吗?” “每天在各个村子之间跑呢。” “领内的村子?” “不是领内全部村子,但东川郡的我都去过了。” 小峰佩服地看着勘一。在那漆黑大眼睛的注视下,勘一觉得似乎被看穿了什么。 “我还没有离开过城邑。” “真的?” “是的。连浦尾也没去过,还没见过海呢。希望死之前能看一次。” “浦尾离这不过八十里,当天去,第二天回来就行了。” 小峰露出寂寞的笑容。勘一心想坏了,他忘了小峰是使女的女儿,哪有空闲去浦尾游玩。千江虽然只是贫穷下士的女儿,浦尾都已经去过两次。而可怜的小峰恐怕一生也没机会离开城邑。 “下次我带你去。” 话说出口的瞬间,勘一感到脸变得通红,怀疑脑子是不是不正常,自己说了什么啊。 小峰也很惊讶,然后马上低下头。 勘一看着小峰美丽而端庄的脸。有些怯弱的大眼睛,笔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勘一回忆起以前中村信左说的‘鸡窝出凤凰’。 小峰的长发发梢往回折,简单绑成一个圈,应该是没有功夫弄发髻。整个 人小而瘦,脖颈纤细,皮肤白皙。 “线头露出来了。” 小峰看向勘一胸口说道。勘一低头一看,领口处冒出一根黑色线头,正想伸手扯掉时,小峰忙说“不可以”,然后用手指灵巧地把线在根部打个结,接着忽然靠近勘一胸口,用牙齿将多余的线头咬掉。 勘一呆呆站立,看着小峰靠近自己胸口,用白牙咬线头,一边担心心脏的鼓动会不会被听见。 小峰迅速咬掉线头,离开勘一胸口。 “这样就好了。硬扯的话,衬里会脱落噢。” “多谢。” 勘一道谢后正欲离去,小峰说道: “彦四郎大人的事听说了吗?” “当然”,勘一答道,“去年立功之后,已经从与力副官升任为与力了吧。” 小峰欣喜地微笑着。 “彦四郎不是长子,如此提拔绝无仅有。听说藩主大人亲自夸赞了他呢。” “是啊。” “将来彦四郎一定能入赘名门。” 小峰愣了一席,不过还是小声说是的。只是脸上已经没有笑容。短暂的沉默之后,没等勘一开口,小峰就匆匆辞别,抱着竹篓深深鞠躬,然后转身离去。 小峰走后,芬芳的气味钻入勘一鼻中。勘一想这便是小峰的气味么,不由得深深吸入肺中。正好此时与对面沿街叫卖的鱼贩对上视线,勘一十分难堪,疾步离去。 从那天开始,勘一便为相思而苦恼。 以前小峰一直在勘一心底,思慕也没有结果,尚能自制。但从那天遇见小峰以后,勘一便再也抑制不住。靠近自己胸口,露出白牙的小峰在勘一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思慕小峰时勘一痛苦万分,同时感觉自己低贱至极,心生厌恶。 躺床上时若想起小峰,勘一就起身来到院内,一直挥刀到心无旁骛。 在代官所处理事务时勘一能够全身心投入,但一空下来心思就飘到小峰那去了,令勘一十分困惑。那种时候,勘一很担心周围同僚察觉到自己的动摇。 从代官所回家的路上勘一一直在想着小峰,期待路上能遇见她。空闲时没事也在城邑瞎转。 真遇到小峰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勘一只是一心只想见到她。 然而从那以后再也没遇到过小峰。勘一心想没遇见反而更好,就这样让思慕慢慢消退便是。 勘一消瘦程度惊人。原本小却壮实的身体整整小了一圈,脸上也不见肉了。这是勘一惩罚自己,埋头公务时不知休息,朝夕还要勤奋挥刀练习。但即使如此,对小峰的思慕依然无法抑制。 寒冬之后,春季来临。勘一心知这份思慕以无法斩断。 勘一去到町奉行所找彦四郎。 许久不见,看到勘一这副模样,彦四郎已有所察觉,便提议去猿木川堤坝上走走。 去的路上,勘一一言不发,彦四郎也什么都不说。两人在沉默中步行。 不久后便穿过城邑来到猿木川堤坝。雪融后河中清澈见底,可以看到鱼儿。 “彦四郎,有件事我只对你说,听一下吧。” 彦四郎点点头,坐在堤坝草地上。勘一也坐在彦四郎身旁。 “我心里想着一个女人。” “户田勘一有心仪对象了啊。” 勘一点点头。 “注定没有结果的思恋?” 勘一苦笑着摇摇头。 “噢。不过即使如此,武士也不能像一把人那样,两情相悦就能为夫妻。” 彦四郎说着将一枚石子投入河中。石子激起小小的波纹。 “我真是没出息”,勘一道,“想忘记却忘不了,为了一个女人,苦闷到不知如何是好。这半年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嘲笑我吧。” “干嘛嘲笑”,彦四郎怒道,“喜欢上女人有什么不对。” 勘一在心中向彦四郎道谢。半年来的苦闷第一次倒出来,勘一觉得稍微好受了些。同时隐约觉得彦四郎应该也有过思慕的经历。 两人一时无话,不久后勘一说道: “那个人,是小峰。” 彦四郎猛地抬起头。 “矶贝家的,小峰?” 见勘一点头,彦四郎一脸严肃。 “看你的样子,是认真的。” “是认真的,想娶她为妻”,勘一沙哑地说道,“不过为了一个女人,没想到自己竟然神魂颠倒。” “不过为了一个女人?” 彦四郎揪住勘一胸口。 “对真正爱上的女人,竟然说不过为了一个女人?身为武士,爱就拼上命去爱!” 彦四郎的凶暴令勘一震惊。从未见过彦四郎如此气势汹汹的模样。 彦四郎放开勘一,然后喃喃说道:“小峰是值得用命来守护的女人。” 两人都站起来。 彦四郎快步向城邑方向走去,勘一跟在一旁。 “想取小峰为妻?” 彦四郎低声道。勘一点点头。 “不过,婚礼可由不得你。” 勘一也明白。藩士的婚礼由双方家族决定,而且必须获得藩国的许可。另外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下士只能和下士成婚,不过仅仅是形式而已。只要先让小峰成为下士的养女,之后提出成婚即可。 “知道,所以我向你说的。” 彦四郎立住,说道: “好,我去找哥哥谈一下。” “抱歉,彦四郎。” 勘一没有忘记,彦四郎的哥哥试图纳小峰为妾的事。 “又左卫门大人,那个” “纳妾的事?没关系,还没到那一步。小峰还是黄花闺女。哥哥那边我来说就行了。” “彦四郎,你的大恩我永世不忘。” 勘一深深低头行礼。 “太见外了。” 说完,彦四郎明快地笑了。 数日后,彦四郎哥哥矶贝又左卫门派出的使者来到勘一家,向勘一母亲表明希望把小峰嫁给户田家。勘一回到家中得知此事,一时颤抖不已,然后再心中向彦四郎道谢。 之后就是匆匆忙忙的准备过程。矶贝家和徒组头领家经过几番形式上的接触,尔后决定让小峰过继给下士普请组松本清五家为养女。这也只是有名无实的形式而已,仅仅是提出一份文书,交由藩国受理。 婚礼在秋季举行。在那之前,两家的一切往来都通过第三方进行,勘一一次都没见过小峰。 当年晚秋,勘一与小峰举行婚礼,婚宴上仅有亲戚数人。小峰的长发不再像以前那么随意,而是武家女子的胜山髻,脸上化淡妆,令勘一耳目一新。婚礼之中,小峰从未看勘一。 晚上,小峰与勘一独处时,第一次开口说话。距离上一次交谈,已经一年了。 “小峰姑娘。” 听勘一如此称呼,小峰从正面看着勘一说道:“请叫我小峰。” “小峰。” 小峰三指按在榻榻米上行礼。 “小女不才,愿与夫君白头偕老。” 勘一再一次呼道‘小峰’。小峰应答之后抬起头来,朦胧的灯光照在小峰脸上。望着小峰,勘一回想起第一次邂逅的情形,当时小峰十四岁。四年之后,勘一二十一岁,小峰碧玉年华。 当夜,勘一与小峰结合。小峰是勘一的第一个女人,勘一也是小峰第一个男人。 小峰是贤惠的妻子。 洗衣扫地不在话下,针线也是一把好手,也许是自小就在矶贝家帮母亲干活的原因。勘一觉得这样的小峰让人心疼,同时也惹人怜爱。勘一教小峰编织竹篾, 小峰很快便掌握技巧,聪明灵巧超出勘一预料。 意外的是,小峰也能读书写字。简单的汉籍难不倒她,写的字也很漂亮。问了才知道,是彦四郎教她的。勘一心想既是彦四郎教的,自然与众不同。同时也有微微的嫉妒。 小峰提起彦四郎时,表情有难以察觉的阴影。勘一不会看不出来。 勘一确信小峰对彦四郎有好感,承认这点很痛苦,但也无可奈何。从小在一起长大,关系自然亲密。而且彦四郎又是出类拔萃的男人,虽然是家主的弟弟,小峰对彦四郎有特殊感情也很正常。即使如此,每当小峰提起彦四郎露出将思慕埋藏在心底的表情时,勘一心中难抑嫉妒。 嫉妒归嫉妒,勘一对小峰和彦四郎却没有怨恨。小峰压抑她那对彦四郎近似憧憬的感情,正是她的诚实。 有时勘一会想,彦四郎到底是如何看待小峰。彦四郎非常重视小峰,那种感情也许类似于爱恋,可是彦四郎无法和小峰在一起。作为寄居者,除了入赘他家,无法结婚生子,除非放弃武士身份。 勘一回忆起很久以前饭田源次郎说的话。他叔叔与使女住在一起,生下的小孩却都去向不明。不知彦四郎是否考虑过和小峰过那种生活。 不,彦四郎应该不希望那样。他以前说过,对方是身份低微的足轻也没关系,只想把小峰嫁出去。所以对哥哥试图纳小峰为妾时彦四郎很愤慨。 勘一心想,即使是为了彦四郎,也要给小峰幸福。 新年之后,勘一开始将以前的想法写成‘大坊滩排水造田备忘录’。 为了这备忘录,勘一多次与康塾的明石兵部前往大坊滩勘察。 大坊滩位于城邑西北四十里处,是一块盐水湖。如果排水造田成功的话,可以开拓超过千町步的新田,领民从此毋须挨饿。对于茅岛藩来说,大坊滩才是最后最大的开拓地。 大坊滩有大小两条河流汇入,与海虽然隔着长长的沙洲,但在涨潮时海水还经过几个缺口灌入。滩内深处有七尺,浅处三尺。曾今也有过几次填土造田,但几年后盐卤便渗透新田,成为无法耕作的土地。放置几年后,再度变成湿地,然后恢复原貌。 明石认为,大坊滩的开拓必须先使其淡水化,计划是在大坊滩面海侧造大坝,使海水不倒灌,再引淡水去盐。明石与勘一在明石家后院做了几个与海水浓度一致的盐水池,每日注入定量的井水,测量盐水淡化程度。 两人以此为基准,由大坊滩水量和河流淡水水量来计算淡水化需要的时间。根据计算,即使另外从其他河引水,整个大坊滩淡水化过程需要近百年时间。而且建造隔断海水的大坝和开凿引水河道的话,工程之巨足以动摇一藩国财政,而成果也在百年之后,难以得到藩国执政大臣的支持。 于是两人又想出一个方案。不一次性将整个大坊滩淡水化,而且分成数个区域,逐个开拓。这样整个工程需要的时间更长,成本更高,但最短十几年就能收到回报,可以更早的回收成本。 勘一将后一个计划写成‘大坊滩排水造田备忘录’,提交给代官浅尾弁藏。 数日后,勘一接到传唤。代官的官署内,与代官一起的还有代官副官和两位与力。 “大坊滩的建议书我看过了。” 浅尾道。勘一默默点点头。 “淡水化究竟可行么?”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敢说绝对,但有可能。” “成果十数年之后才能显现?” 勘一能理解浅尾的担心。耗空藩国财库,而成败却要在十几年之后才能知道,他自然不能把这备忘录断然交给上层。 “也可以在数年内看到成果。” 勘一从怀中取出大坊滩手绘地图,在浅尾等人面前展开。 “请看此处。” 勘一指向地图上某个地方。 “这一块从上方看形状类似于钱袋,只需建一座小型堤坝,用来试验淡水化,十年内可成。” “可是这一片没有河啊。” “开凿河道从东面尾田川引水。从面积看,数年即可完成淡水化,当然也要看引多少水。” 浅尾默默抱臂沉思。 “大坊滩全部开拓出来,新田面积远超前町步啊。” “是的。” “换算成石高,也就是一万石之上,对藩国而言是一大笔财富。” “是的。” “不过到那时候,我们这些人都已经不在世了啊。” 闻言,代官副手和两位与力都笑了。 勘一按照浅尾的指示,又提交了试验用排水造田计划书。淡水化时间由明石重新计算,如果将尾田川彻底改道,只需五年。 新的备忘录由代官上交给郡奉行。 奉行所批审期间,勘一和明石一起再度计算,提高精度。开拓完成之后的情景因此也变得更清晰。之前的产量只是估算,现在得到了更具体的数字。开拓出来的新田能收获多少米,那些米能养活多少人。 做纸面计算时,勘一许多次回想起以前农民暴云力时的情形。黑夜中急促的警钟,城邑大道上燃烧的赤红篝火,手持火把无言行进的数千农民,在镰柄山被处刑的万作等人——这些光景在勘一脑海中交错。 八年内没再发生过暴云力,但每年都有农民交不起年贡,抛弃土地逃跑。流离失所的‘破产农民’层出不穷。领民与武士的生活都很艰难,这样下去迟早会出现大规模暴云力。如果大坊滩能开拓成功,将是多少农民的福音。勘一计算途中许多次停下笔来想这事情。 将来大坊滩变成新田,万作幼小的儿子也不用死了。 为了这使命,勘一认为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半年多之后的某一日,勘一在代官所走廊被浅尾喊住。 “你的计划没被采纳。” 浅尾淡淡道。 “明白了。” 勘一接着又问道:“计划书中可有不妥之处?” “上面的判断,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问题不在排水造田。” 留下这句话后,浅井便消失在里头的办公房间内。 这半年来,勘一和明石兵部多次到大坊滩,勘察从尾田川引水的水道开凿地点,为此甚至还准备了计划书,所以受到的打击不小。 试验地若能成功开拓,整个大坊滩排水造田计划便有可能。如今期望落空,开拓计划又成了空中楼阁。 当天下午,勘一坐在代官所面朝后院的外廊休息时,与力伊东益次郎来到他身旁。 “关于你的建议书”,伊东道,“未被采纳,表面上是因为藩国财政困难。” “这么说,其中另有内情?” 伊东向四周飞快一瞥,说‘去走走吧’,站起身来。 勘一与伊东并行,走入后院。后院因几乎未曾打理过,已经成了苍翠的树林。 “你的建议书被送到了执政大臣之会上,在场大臣的见解虽未公开,但感兴趣者不少。” “既然如此,为何” “告诉你一些道听途说的事”,伊东警觉地扫视周围,“未被采纳,是因为笔头国家老泷本大人的坚决反对。” “从哪听来的?” 伊东破颜一笑。 “这你就不要问了,只要知道,执政大臣中有人与泷本大人不和。” 勘一默默点头。 “泷本大人因何反对?” “约二十年前,泷本大人还是小姓时,曾力排众议,推行大坊滩造田计划。当时未先淡水化,仅仅是填土而已。这种做法在过去失败多次,所以招到一致反对,但泷本大人借助时任笔头国家老 的父亲扫步大人的威势,一意孤行,结果当然以大失败告终。因为这件事,藩国背负了巨额债务,但泷本大人并未被追究责任,之后子承父业当上了笔头国家老。”(小姓:相当于主君秘书,处理杂务) 泷本家是茅岛藩名门望族,几百年中与藩主家命运与共,族中家老辈出。近年来连续三代当上笔头国家老。 “自那以后,大坊滩便成了碰不得的忌讳。” “原来发生过这样的故事。” “当时这项工程传出了不好的传闻。” 伊东压低声音道,“藩国为这工程向藏元屋借钱,而藏元屋与泷本家关系密切,户田想必也知晓。藩国借如此多的钱财,一部分利息据说便是藏元屋给泷本家的回馈。” “那一开始开拓大坊滩的目的就在于此了?” “倒也不至于。应该是泷本大人年轻气盛求功心切,乃有此一出。之后便在其父扫步大人的推动下,与藏元屋结党。事成,儿子有功。事不成,也只是藩国背债,自家得利。” 勘一点点头。 “不论如何,对于泷本大人来说,大坊滩都是碰不得的忌讳,更何况你的计划很有可能成功。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事都只是传闻。” 勘一可不这么想。局部淡水化并不需要太多的金钱,却得不到许可,可见泷本家老忌惮之深。而且若非如此,消息也不会传到末端的与力耳中。 “我也支持淡水化试验,但只要泷本大人当权一天,就无希望。不过你也别泄气,机会总会降临的。” 伊东说完便会代官所去了。 独自站在树林中,勘一气愤地紧咬嘴唇。如果伊东所说属实,泷本仅仅为了自己的颜面而无视千万领民福祉,其心可诛。 当然勘一也知道,万一排水造田失败,领民生活势必雪上加霜。为了避免如此结局,局部开拓试验必不可少,但如今却不能如愿。 “还有件事”,伊东在代官所前等着勘一,“虫笼在大阪很受欢迎噢。” 勘一没想到伊东也知晓此事。见勘一露出惊愕表情,伊东笑道:“中士对这事也很关注。” 勘一低头行礼。 “今年也卖的不错吧?” “是的,托您的福。” 在藩校同学中村信左的帮助下,虫笼在大阪获得了人气,到今年已经是第四年,订货量也一下子超过了两千只。消息传开来后,愿意做这份工的人越来越多。因为下士家禄少,编织虫笼的收入相当可观,下士的妻子以及没有继承权的少年几乎都在做。 代官所在收完年贡后,冬季事务较少。勘一便利用这段空闲,在做编织时间较长者中挑选几个手巧之人,传授他们上级技巧。幼小少年中有一人学习之快令勘一惊讶。想到将来有人能超越自己,勘一感到欣慰。 “以后说不定就成了茅岛藩特产了。” 伊东说道。 “但愿如此。” “我认为现在是米的时代,而以后是金钱的时代,因为有钱就能买米。所以户田做的事是对的。” “多谢夸奖。” 的确如伊东所说,振兴农业之外的产业非常重要。仅仅依靠大米的话,万一发生饥荒藩国便会失去国力。然而另一方面,勘一认为让金钱凌驾于大米之上也不行,大米应该是最重要的。 排水造田计划虽未被采纳,勘一却没放弃。 迫不得已时还有直谏这一招。不过,无权面君的下士若想直谏,难免切腹之责,甚至家族也可能被除名。但正因为直谏代价巨大,藩主不可能不重视,必看勘一献上的建议书。昌国公素有贤君美誉,定能看出大坊滩排水造田计划的可行性。自己死了还有明石兵部,开拓工程指日可待。 勘一决定牺牲自己。若能换来万顷良田,一己之命何足言惜。当年杀了三人侥幸没有败露,是因为上天觉得自己使命还未完成,如今正是完成使命,还命于天的时候。 勘一对自己的决定并不后悔,唯一挂念的是小峰。一想起小峰,他就心生犹豫,觉得自己真是不争气。不过他还是咬牙斩断留恋。 不过他在独自赴死和带小峰一起上路之间摇摆不定。想了几个晚上,最后决定独自赴死。 数日后,勘一到町奉行所找彦四郎。 两人来到吉田屋的酒家。店主见到彦四郎,忙殷勤道:“哎呦,原来是彦四郎大人大驾光临”,带两人到僻静座内。 “町奉行与力的待遇果真不同。” 听勘一这么说,彦四郎苦笑。 “与力算得了什么。” “不,与力了不起啦。我现在还只是与力下属小吏,说不定要当一辈子。” 彦四郎再次苦笑。 “我虽然是与力,也只是暂时的。等将来入赘了官职就会被收回。现在依然是寄居者身份,娶妻都不行。” 说完彦四郎寂寞地笑了笑。彦四郎少年时代总是自信满满,如此表情当真少见。勘一望着这样的老友,心想两人都不是小孩了。 “话说,今晚为何找我?” 彦四郎问道。 勘一将大坊滩排水造田计划的始末说了一遍。彦四郎仔细听着,末了,说了一句: “开拓大坊滩可是你的梦想啊。” 勘一点点头。 “如果试验用的淡水化成功,之后开拓顺利,整个工程便有希望。就算泷本大人反对,其他执政大臣也会有所行动。” “对啊。” “有什么办法么?” “没有。” 听勘一这么说,彦四郎笑了。 “不过,要说有的话,到是有一个。” “怎么讲?” “向昌国公直谏。” 彦四郎神色一变。 “昌国公素有贤名,知晓这计划后肯定有兴趣。” “但无权面君的下士要想直谏,定然要受到处罚,很有可能是闭门或者蛰居” 勘一点点头,“我知道”。 “不,这些还太轻了,万一”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以命请愿,此事必成。” “等一下,勘一,莫要急躁。” 彦四郎厉声道。勘一不做声。 “你自己都说了,这工程是五十年之计,现在急什么,机会一定会有的。” “不,藩国财政已经到了崩溃边缘,眼下不做,今后永远都没有机会。以我一人为代价,简直太值了。” 彦四郎紧紧盯着勘一。 “说得好,勘一,我为你这个朋友自豪!” “能有你这句话,真是开心。” 勘一低头行礼。今晚与彦四郎一聚,也许就是人生中的道别。 然而彦四郎又怒道: “但你死了小峰怎么办?” 勘一顿时哑口无言。 “你说要给小峰幸福”,彦四郎瞪着勘一,“那是一时的借口吗?” “不,不是借口!” 勘一挤出声音来回答,“你以为我没考虑过小峰?” 勘一的手抓着膝盖发抖。这几天来勘一一直在犹豫。若是没有小峰,他早就下定决心了。 “对不起”,彦四郎道,“我话太重了。” “没关系。” “我恨我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彦四郎说完忽然握住放在腿边的刀,拔了出来。刀光闪过,灯座上飞舞的飞蛾被切成两半掉落下来。勘一暗暗为这神乎其技的刀法喝彩。 “若这把刀能有用”彦四郎痛苦道,“没任何用才更可恨!” “彦四郎” 彦四郎收刀入鞘,正 对着勘一说道: “勘一,作为朋友,我求你暂时不要考虑直谏。” 然后他忽然在榻榻米上低头下跪。 勘一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藩国将来不能没有你,请不要一时意气丢掉性命。矶贝彦四郎求你了。” 老友的话刺进勘一心中。 “彦四郎,别这样”,勘一道,“我听你的。” ——那个时候,彰藏心想,彦四郎救了自己。如果不是彦四郎的请求,他将在直谏后当场切腹。彦四郎在最后关头令他改变了想法。 小峰离去后,彰藏独自在房间中回忆往昔。 受到灯火吸引,一只小小的飞蛾在飞舞。彰藏自知无法像彦四郎那样一刀将其斩落。彦四郎才是名副其实的剑术达人。 望着灯火,彰藏再次想起小峰刚才提起的疑惑。那是多年以来憋在彰藏心中的迷——以彦四郎的高洁,为何会自毁声名。 彦四郎在白昼的大道上,猥亵某位武士之妻。据说当时彦四郎喝了酒。 据目击者说,那一天彦四郎在城邑繁华的藤屋大路上见到上士横山左内之妻。横山妻子是公认的美人。 在大路上向武士妻女搭讪是越矩行为。横山妻子的随从怒斥彦四郎无礼,被彦四郎以刀柄击中腹部。随从疼痛难忍,蹲到地上。彦四郎又大喝一声推开使女,强行抱住横山之妻企图亲吻。这时,站起来的随从用护身木棍打中彦四郎背部,盛怒的彦四郎拔出刀来。彦四郎剑术人尽皆知,但随从勇敢抵抗,居然打中了彦四郎手腕,使刀脱手。彦四郎用另一只手拾起刀,仓惶逃走,之后就遭到藩国驱逐。 身在江户的彰藏听到消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但目击者众多,由不得他不信。 彰藏常想,彦四郎有如此举动,原因或许在于自己。就在事发前几天,彰藏刚好离开茅岛藩前往江户。 藩主昌国公亲自提拔彰藏为侧用人,前往江户。如此破格的晋升谁也没想到。当时彰藏二十八岁,已成为名仓家养子,改名为名仓勘一。之前彰藏已经当上了代官,拥有开拓诸多新田的实绩,是下任郡奉行最热门人选。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彰藏居然被提拔为藩主殿下的侧用人。同一时期,彦四郎只是一个寄居者,身无官职,潦倒落魄。彰藏不忍看好友这副样子,却也无可奈何。 彰藏觉得,如果自己站在彦四郎的立场上,也未必能够在落魄中为好友的晋升祝福。 风光无限的好友前往江户之后,彦四郎心情复杂,以酒浇愁,烂醉之后惹下事端——想到此处,彰藏心痛不已。 自己与彦四郎的命运迥异的原因,彰藏心中清楚。五年前发生了一件轰动茅岛藩的大事,那也是两人命运的分歧点。 七 改变彦四郎和勘一命运的事件发生在勘一二十三岁那年秋天,距离彦四郎阻止勘一直谏刚好过去了一年。 大暑之后没多久的某一天,勘一正在处理公务时,大目付的使者骑马来到代官所命令勘一即刻进城。勘一放下手头的活,随使者而去。 入城后,勘一被带到大目付的官署。令勘一没想到的是,彦四郎也来了。过了一会儿,大目付斋藤勘解由来到房间。斋藤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精瘦男人,据说不是易与之辈。 斋藤告诉两人,藩主下达了讨伐命令。 讨伐对象是藩主剑术老师森田左卫门以及其家士兼门生的宫坂隼人。森田左卫门是六年前昌国公从江户带回来的剑士,曾担任剑道比武裁判。 听到这个命令时,勘一心想肯定和之前的事件有关——约一个月之前,森田与宫坂杀了堀越道场的教头金井重三郎和井场藤藏。 据说,森田和宫坂在吉屋町酒家谈论茅岛藩剑术,多有毁损,恰好金井和井场从走廊路过,双方发生口角,最后动起手来。 藩国将这次事件视作剑术家之间的决斗,并未处罚森田与宫坂。而失去了两位教头的堀越道场,门生怨气难平直欲复仇,但被道场主堀越市右卫门阻止,“金井与井场在决斗中败北,不能以私仇论之。”身为寄居者同时现在也是道场教头之一的虎之丞提出“非是报仇,只想与那二人决斗”,也被堀越断然禁止。 森田门左卫门原本是甲府柳沢家剑术教头,被昌国公在江户时以重金换得。之前一些人对由外人担任藩国剑术指导颇有非议,如今看来,能够斩杀茅岛藩首屈一指的高手金井,森田剑术自然高深莫测,而宫坂亦能斩杀同为堀越道场教头的井场,也绝非泛泛之辈。由此可见昌国公当初眼力之高明。 勘一所了解的只有这些。 斋藤向两人说明了事情发展到讨伐此二人的经过。 事件之后,原本就恃才自傲的森田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常有诋毁茅岛藩剑术的言论。纵然藩主对他青眼有加,如此贬低藩国藩主岂能坐视不管。 昌国公招来森田,命他谨言慎行。而惊人的是,森田不仅拒不从命,更是称茅岛藩的剑道比武为‘儿戏一般’。听到藩祖流传下来的传统被如此侮辱,昌国公大怒,当场撤销森田剑术指导的职务,驱逐出藩。 “那是十日前的事,此二人离开城邑是在三日前,殿下的讨伐令是今日。” 据斋藤说,森田门左卫门和宫坂隼人目前都在浦尾。 浦尾是个大港口城镇,茅岛藩、其他藩、天领各占一部分。森田与宫坂在那里等待去大阪的北前船,住在天领客栈。公然在茅岛藩家门口逗留,森田表现出过人胆魄。昌国公在下达讨伐令的同时,也派快马通知了身在浦尾的森田。 昌国公希望在天领和其他藩边境制裁森田,而且是以公平决斗的方式,一雪前耻。通知森田也是因为公平决斗的礼仪。 “矶贝彦四郎,户田勘一,你们两是殿下亲自选出来的。” 勘一听了很吃惊,因为没想到殿下会记住自己的名字。 “你二位责任重大”,斋藤道,“如果败北,那也就是茅岛藩的败北。” 勘一知道这句话的份量。的确,如果勘一和彦四郎输了,那等于是茅岛藩的剑术一败涂地。勘一想起了惠海曾经的话。 ——对武士而言,用剑的机会也许一生就一次。换言之,一生的勤修苦练,也就为了那一次拔刀…… 惠海师傅预见到了今天么。 斋藤郑重其事地说道: “明早出发,领路人和见证人随行。” 从城内回去的路上,彦四郎对勘一道: “居然是我和勘一被选中了。” 勘一默默点头,感觉身上责任沉重。 “彦四郎被选中是当然的,为什么我也被选中了。” “勘一,你说这话是认真的么?”彦四郎露出意外的表情,“让我来选的话,也会选你。” “太高看我了。” “不,不是高看。殿下的眼力我由衷钦佩。” 不久,两人走到了护城河尽头。 彦四郎忽地淡淡说道: “若我死了,佐竹家女儿可就成了寡妇。” 彦四郎年后就将成婚,成为中士佐竹京之介家的女婿。 “婚礼还没举行,算不上寡妇吧。” “是啊,这么说我死了也没关系。” 彦四郎仿佛说别人的事般轻巧。 “对方怎样?”勘一问。 “没见过,听说性情温和。” “那你可要完成使命,平安回来当新郎啊。” 彦四郎笑了笑,马上又严肃地盯着勘一说道: “你可不能让小峰守寡。” 勘一默默点头。从城内出来时,勘一一直在想这事。失败也就意味着小峰要守寡。 在护城河一头与彦四郎道别后,勘一来到曾经学剑的道场,向堀越市右卫门报告自己被选为讨伐者的事。对于堀越道场而言,这次的讨伐令还有着‘报仇’的意味。 堀越市右卫门在道场边上的茶室招待勘一,为他泡上茶。 喝过茶后,勘一把这次的使命告诉堀越。堀越平静说道: “金井他们的事终究只是剑术家决斗,我们没有寻仇的道理。不过既然是殿下下令,也算是定数。你当全力而战。” “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万一败了,堀越道场颜面扫地,所以恳请将我逐出师门。” 勘一虽然已经离开了道场,名义上还是堀越门生。 堀越笑了。 “你是以失败的打算来面对决斗么?” “不,学生一定要赢。但胜负看时运,学生只是区区凡人,不敢说绝对不败。考虑到失败,并非学生怯懦。” 堀越发出赞赏,重重点头。 “有此觉悟,夫复何求。骑虎难下时进行决斗,任谁都会,但老朽以为知败而战者更具魄力。你和彦四郎,老朽都不打算逐出师门。” 勘一默默低头行礼。 “户田,先提醒你”,堀越道,“森田门左卫门是强敌,此人门生也不可小觑。” “宫坂隼人么?” “老朽检查了井场尸身,他被宫坂自眉心砍成两半。井场的刀锋没有丝毫伤口,也就是未能碰到对手刀刃,被一招斩杀。” “以井场教头的身手” 堀越默默点头。 “另一人选的是矶贝”,堀越道,“矶贝的确强,却是对弱者的强。” “怎么说?” “剑道比武时的对手都远不如矶贝,之前被矶贝斩杀的强盗也不是剑客。矶贝的剑法在于那些人对阵时可以发挥出无与伦比的强悍,但面对同等的高手或者更强的剑士时,未必有效。” 勘一没想到堀越如此看待彦四郎的剑法,十分惊讶。同时也觉得,或许堀越已经知道自己的剑是杀过人的剑。 “一言以蔽之,彦四郎的剑在绝境中无用。他总是把自己放在安全的地方,再向对手进攻。老朽猜想,彦四郎可能心有畏惧。” “请恕学生冒昧”,勘一道,“彦四郎剑术深浅,不是学生这样愚钝的人能够揣摩的,但学生敢说,彦四郎不是胆小的男人。” 堀越沉默不语。勘一也不再多说。 勘一离开道场,去向正临寺。 另一位剑术师傅惠海已于一年前去世。勘一在惠海墓前报告讨伐令之事,然后在心中告诉惠海,他决定使用惠海教他的必杀剑。 回到家中,勘一并未把消息告诉母亲和小峰,怕她们担心 。平安归来的话,最好不过。如果失败,到时她们自然会知道。勘一如往常一样吃小峰做的晚餐,如往常一样入榻安睡。 晚餐吃的是煮萝卜、烤鳟鱼以及酱汤。心想也许是最后一次吃小峰做的饭,勘一每一口都细细品尝。 躺倒被子中,想要和小峰温存,不过还是忍住没去小峰的被子。勘一觉得如果感受到小峰的温暖,决死的觉悟便会迟钝。 他一点都不害怕,简直不可思议。当年十五岁杀人之后,勘一就当是把命给了上天,如果明天上天招他回去,他也无怨无悔。与小峰一起度过了两年,是无法言喻的幸福,他已经没有遗憾。 等家人熟睡后,勘一独自起床,写下给母亲和小峰的遗书。两封遗书中写下了对两人的感谢,然后是自己死后的安排。大目付斋藤有承诺,家族自有藩国安顿,不用担心。即使失败了,户田家也不会被除名,依然可以延续下去。勘一在遗书最后写希望小峰招婿来守护户田家。尽管有了死的觉悟,写到这里时勘一还是对将来拥有小峰的陌生男人心生嫉妒,不由地产生对死的恐惧。握笔的手颤抖不已,名字写得歪歪曲曲。望着凌乱的字迹,勘一笑自己放不开。 将遗书放入箱子里,勘一走到漆黑的院子里,拔出刀来。刀锋反射着寒冷的月光。为切断畏惧和留恋,勘一奋力挥刀,不久后心中重获宁静。 第二天早晨,勘一与彦四郎在城邑回合,前往浦尾。 除了他们两人,另外还有领路人和见证人合计四位藩士。路上据一位见证人说,这次的讨伐令在浦尾已经广为人知。 途中,彦四郎神色一如往常。 对手是名扬江户的剑士,而且还击杀了号称刚剑的金井重三郎。另一人,门生宫坂隼人也能在一招之内击杀井场藤藏。金井和井场乃堀越道场两块招牌,能杀此二人,岂是庸手。尽管如此,彦四郎仿佛是在赶赴竹刀比试般写意,勘一看在眼中心中踏实。 勘一打算在紧要关头当彦四郎的盾牌。有他来当肉盾,彦四郎自然无往不利。先和宫坂对阵,将其斩杀,随后加入彦四郎与森田的战斗中。到时只要有自己挡刀,彦四郎定然能赢。 为此,勘一不论如何都不能输给宫坂。如果他输了,彦四郎要同时面对两人,纵然剑术高强也难以支撑。想到这,勘一决定,最坏的情况也必须和宫坂同归于尽。 一行人抵达浦尾时已是迟暮,便在一座叫前田屋的客栈住下。马上有先遣的官差来到房间,告诉众人森田门左卫门和宫坂隼人住在西面的天领大浦町的客栈,而且讨伐令已经会知天领代官所。擅自在天领动刀的话将来可能有麻烦。 另一方面,明知讨伐者已经到来,森田与宫坂依然不慌不忙,表现出极强的自信,对他们而言,失败是根本不可能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讨伐者,反而是一战成名的好机会。浦尾有众多北前船聚集,消息很快就能传到临近诸藩。如此事迹可是二人再入仕途的绝佳招牌。 决斗定于翌日早晨。 这天晚上,勘一与彦四郎同睡一房,其他藩士住在各自的房间。 两人独处时,彦四郎忽然变得沉默寡言。勘一还是第一次见到彦四郎那副样子。 “在想什么?”勘一问。 “想决斗之后的事。” 勘一有些意外,因为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战斗,而彦四郎却想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什么意思?”勘一再问。 “殿下亲自选我们俩出战,成功之后褒奖自然不会少。” 勘一十分惊讶,没想到彦四郎竟在想这事。勘一根本没想过完成任务会得到什么。 “眼下还是想想明天如何取胜吧。” 彦四郎说是啊,然后露出微笑。 吹灭灯火,入睡之后,彦四郎喊勘一。 “怎么了?” “明天我来对付森田。” “嗯”,勘一道,“我对付宫坂。” 翌日早晨,在离开客栈前,领路人拿出了锁子甲和护额。 勘一穿上锁子甲。有了这个,被击中身体也不会致命,还可以用肩膀硬扛下对手一击同时发动进攻。只要能与对手贴身肉搏,同归于尽便更容易。 彦四郎只拿起了护额,拒绝穿锁子甲。 “穿上后行动不便。” “森田和宫坂很有可能穿着噢。” 听领路人这么说,彦四郎轻蔑一笑。 “又不是全身都遮住。” “但是彦四郎”,勘一道,“这次不是比试。即使是为了完成使命,还是谨慎为妙。” “不用。” 彦四郎锐声道。 既然如此勘一也不再强求。虽然往后的岁月里他为此后悔不迭。 “那么出发吧。” 勘一穿戴整齐后,彦四郎道。 森田与宫坂住在三松屋。 见到勘一、彦四郎以及四名藩士煞有介事地围住一座客栈,附近人们马上围了过来。 一名领路人问店主森田与宫坂在否,得到肯定的回答。不久之后,森田门左卫门和宫坂隼人便出来了。 彦四郎上前一步,淡淡说道: “我与阁下本无怨无仇,奉殿下之命讨伐两位。” 森田门左卫门一笑。 “此处来往行人众多,我们找个僻静处了断,以免扰民。” 彦四郎点点头。 “东行二町(约二百二十米)便是海边。” 森田说完就转身背对着看一等人迈出步子。 勘一被森田和宫坂临危不惧的气魄压倒。他们料定勘一等人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背后偷袭。 勘一与彦四郎跟在森田与宫坂之后,再后面是茅岛藩的见证人和领路人,而他们后面则是一大群看热闹的市井之民。 走出浦尾镇,道路两旁就变成了松林和荒地。勘一闻到了海潮的味道。身后跟着的民众数量更多了,不过都默不作声。 不久后众人来到一座小高丘前,越过去之后便能看到广阔的海了。勘一一瞬间忘记了接下来的厮杀,沉浸在这美丽光景中。 森田走下高丘来到海滩上。这片海滩全是拳头大小的石头,而不是沙子。 “那我们动手吧。” 森田绑起袖口,卷起裙裤,平静说道。 茅岛藩担任见证人的藩士站在四人周围,看热闹的民众站在高丘上俯视下方。 “吾乃茅岛藩藩士,矶贝彦四郎。” 彦四郎拔刀,报上名号。 “茅岛藩藩士,户田勘一。” 勘一也拔刀报上名号。 “原茅岛藩藩士,森田门左卫门。” “森田门左卫门家士,宫坂隼人。” 森田与宫坂也拔出刀。 人群中传出呼声。 “两位的剑法,六年前在剑道比武中我已经见识过。” 森田露出轻蔑的笑容,继续道:“就凭你们两个也想杀我,昌国公未免太小看我了。” “阁下是武士,在下也是武士,既然君主命我讨伐两位,那么这次决斗也是命中注定,不管谁死,都应死而无怨。” 彦四郎平淡应答。森田收敛起笑容。 “动手吧。” 彦四郎站在森田对面,而勘一与宫坂对峙。 宫坂骤然挥刀砍向勘一,勘一以刀锋挡回,又挥刀横劈。宫坂迅速后跳。 这时,勘一察觉到地形对己方不利。勘一所在之处地面全是小石头,而宫坂却站在草地上。勘一心想糟糕,中了对方的圈套。 勘一试图绕道草地上去,却受宫坂阻挡,未能如愿。再 后退引宫坂追击,宫坂也没上当。 心中挂念彦四郎,勘一向彦四郎方向瞥去的瞬间,宫坂挥刀杀过来。勘一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但右肘传来轻微痛楚——被击中了。 ——好机会! 勘一立即挥刀,但宫坂已经不在那个位置,身法之迅捷令人惊叹。勘一对自己说不要慌,右臂的伤无关紧要。 宫坂快速拉近距离挥刀再攻,勘一试图格挡却没挡住,被刀尖在右鬓划出浅浅的伤口。若不是勘一刹那间扭头闪避,恐怕脑袋已经被劈开。 温热的血从右鬓留到脖子上。勘一意识到宫坂剑术完全在自己之上。不过直面死亡的瞬间,心却反而冷静下来。 尽管脚下崎岖不平,勘一高高举刀,然后慎重地朝对手逼近。右脚小心地试探脚下,确保脚尖用上力石块也不会滚动。 随后勘一大喝一声,突进挥刀下劈。宫坂在闪避的同时挥刀砍向勘一额头。然而勘一如鞭子般返回的刀更快。宫坂双臂被自下而上的刀切断,两手握着刀飞到空中。这招正是惠海传授给勘一的必杀剑。 趁失去双臂的宫坂茫然不知所措,勘一叫道‘受死吧’,持刀突刺,刀尖从宫坂前胸贯穿至后背。宫坂带着惊愕的表情死去,双膝跪了下来。 勘一一脚踢倒宫坂,拔出刀来,马上寻找彦四郎。约十间开外,彦四郎正与森田对峙。 “彦四郎,我来了!” 听到声音的森田心知宫坂已死,立即向彦四郎发起进攻,试图在勘一赶到之前先杀一人,以免陷入一对二的不利局面。彦四郎快速闪避,但因为脚下都是石头,未能完全闪开,只得以刀锋挡下森田的刀。森田迅速抽回刀,再使出突刺。彦四郎扭动上身躲过,身形却已控制不住,不禁单手撑地。森田抓住机会再次挥刀,虽然被彦四郎避开要害,仍砍中了他后背。 勘一眼看着彦四郎背后的衣服被劈开,白皙的皮肤上浮现出一条红线,然后鲜血迸出。 “彦四郎!” 勘一叫道,挥刀杀向森田。 森田弹开勘一的刀,接着以凌厉的突刺反击。森田的刀尖擦着勘一的脖子,划破了他的领口。 此人锋芒比宫坂更胜。 森田的架势没有丝毫破绽。 这时,倒地的彦四郎把刀投向森田。森田以刀拨开。就在他分神的一瞬间,勘一抓住机会发起攻击。森田挡下一招,但身形已乱,被勘一接下来的进攻将刀打掉。 森田往后一跳试图拔出肋差,却不及勘一突进的速度,被一招袈裟斩砍倒在地。 勘一把刀刺入倒地森田的胸口,确认毙命之后立即跑向彦四郎。 彦四郎躺在地上,后背流着血。 “彦四郎!” 勘一抱起彦四郎。彦四郎看着勘一,微微一笑。 “勘一,好样的。森田死啦。” “你的伤怎样?” “不要紧,很浅。” 可是彦四郎背上流出的血淌到勘一手上,很快就把地上石块染黑。 这次讨伐让勘一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名声。森田与宫坂都死在勘一刀下,勘一的剑术响彻茅岛藩。 过年后没多久,就有人来提过继当养子的事。而令人震惊得是,对方乃中士名仓忠左卫门,而且态度殷切。 名仓家无子,一般中士家族会把亲戚家儿子过继过来当养子,但名仓家却选择了勘一。过继对象通常选独身的寄居者,而勘一已经成婚,且是户田家家主。名仓如此罕见的举动,其实是昌国公的意思。 勘一在这次讨伐中保全了藩国与藩主的颜面。昌国公决定重用勘一,于是便打算先让勘一成为名仓家养子。 侧用人竹村源之丞告诉勘一此事时,勘一十分犹豫。从二十石下士一跃成为二百石中士,的确让他喜出望外。但勘一如果成为名仓家的人,作为茅岛藩藩士延续了七代的户田家就要被除名了。 帮助勘一克服犹豫的是母亲。 “户田家算得了什么,仅仅为了二十石的家,难道就毁掉你的前程?如果千兵卫还在世,一定会让你放弃户田家。” “父亲” “比起家名,千兵卫更在乎儿女的幸福。若非如此那一天也不会拔出刀来。” 母亲有力地说道。 勘一看向佛龛上摆着的父亲灵位。父亲的面容虽已经模糊,那一天发生的事却深深烙印在勘一脑中。 翌日,勘一告诉侧用人竹村,说自己愿意当名仓家养子。 半年后,户田勘一成为名仓家一员,改名为名仓勘一。户田家虽然除名,母亲却获得许可,仍可住在徒组家中。名仓家在勘一成为养子的同时,家禄增加五十石,共计二百五十石。 这次的讨伐极大改变了勘一的命运,同时也把彦四郎推入了深渊。 彦四郎受伤较浅,性命并无大碍,但他剑术声名远扬,这次不仅没能击败对手还受了伤,成了许多藩士口中的笑柄。 更不幸的是,伤口在背后。乱战中被砍伤后背自然情有可原,一对一的决斗中被砍伤后背,那就只有在背对对手逃跑的时候了。这种伤是身为武士最大的耻辱, 十几年前江户藩邸发生血案时,没有拔刀后背被砍的武士因“临阵脱逃”而家族除名。按照此案例,彦四郎也难逃追究。不过这次毕竟是奉命讨伐,最终也成功了,所以处罚并不重。不过彦四郎仍然被剥夺官职,变回了以前的寄居者。而且不久之后佐竹家反悔,提出取消婚约。矶贝家接受了。 彦四郎的厄运还没有结束。他被下令蛰居。蛰居也就是呆在房间不能出来。好在并非永久蛰居,尽管期限未定。 彦四郎境遇如此凄惨,据说与木谷家有关。因为儿子要之助在剑道比武中被彦四郎击碎下颚,身为用人的其父怀恨在心。之前彦四郎是比武的第一位,风头正盛,木谷家无从下手。如今彦四郎不再受昌国公欣赏,木谷家立刻开始了行动。 虽说祸福倚伏,彦四郎却是不走运至极。剑道比武中得罪了木谷家,且又在森田门左卫门面前显露出剑法,以至于讨伐失利。 勘一想自己如果在剑道比武中使用了惠海传授的必杀剑,境遇也会同样凄惨。他再次感受到命运的玄妙与恐怖。 现在想来,当时的彦四郎很奇怪,决斗前夜居然在想成功之后的事。勘一想不通,难道彦四郎心中有焦虑和畏惧? 得知彦四郎的处境后,小峰流下了眼泪。小峰的悲伤,勘一感同身受,但这是藩国的决定,他无能为力。 成为名仓家养子的翌年,勘一被任命为代官。对于这次晋升,勘一不是不开心,但总有些不释然的感觉。他有实力也有功绩,可是越级晋升的最大原因还是家格。武士的世界真是荒谬。 即使如此,他又能如何,不如好好利用家格带来的好处,将来做更大的官,誓将彦四郎救出苦海。 然而,最终他还是没有得到这个机会。 八 彰藏时隔几日之后再次入城。 如今他已是笔头国家老,入城时身后跟着持枪家士、持箱家士、带草鞋的家士以及随从共七人,浩浩荡荡进入城内。 这一天是每月两次的大臣会议,包含彰藏在内的四位家老或若年寄聚集到一起,决定藩国总政。按照茅岛藩传统,小事可以不经过藩主,由大臣会议直接决定。不过说到底,如果没有什么重大未决事项,会议也只是听若年寄读各个役所报告书的总结。 当日也没重要议题。听完报告后,大臣们屏退文书,开始了闲谈。 “今年也丰收在望呀。” 家老望月清左卫门道。 “剩余的米卖到大阪,用来偿还借款。” 彰藏点点头。藩国的借款在这十年间还了许多,自五年前开始,藩国也不再扣藩士的米了。 “说到底,还是大坊滩新田的功劳啊。” 大坊滩现在十分之一的开拓已经成功,新田每年能贡献许多米。 “明年的开拓计划如何?” 面对彰藏提问,家老椙田祥山道:“明年不添新田,不过开始着手开拓西侧那一块。” “迁居大坊滩的百姓中,也有人称新田为名仓新田。” 另一位家老鸟居玄蕃附和道。 茅岛藩的人都知道,大坊滩排水造田计划中最大功臣就是现在的笔头国家老名仓彰藏。二十二年前,还是代官的彰藏向藩主昌国公进言,启动最初的开拓。 “其实应该叫做明石新田啊”,彰藏道,“这番策划原本出自明石老师。” 明石兵部已于十年前病故。明石生前为造田事业不遗余力地操劳,其死也被说成是为事业而殉葬。好在以前追随明石的部下们继承了明石的遗志,继续在开拓新田。勘一为此感到欣慰。 “而且在下在试验田的大坝开始建造那一天就离开藩国去了江户”,彰藏露出苦笑,“没想到一去就是二十多年。” “是啊,大人在江户奉公如此之久。” “现在回来,有种浦岛太郎的心境。许多朋友要么去世要么垂垂老矣,当然在下自己也老了。” 彰藏说着,刹那间脑内又想起了彦四郎。 “虽然如此,力排众议,着手开拓新田的不正是名仓大人么。” 望月清左卫门有把话题拉回大坊滩。 “听说泷本大人对此百般阻挠” 椙田祥山说道。彰藏暧昧地点点头。 当年泷本主税的确有妨害行为,多次在国政会议上主张中止开拓,但都被藩主昌国公驳回。 无计可施的泷本终于动用了黑暗力量。 “但也正是此事,令泷本家老自掘坟墓。” 听到椙田这么说,其他家老都点头同意。 彰藏一边倾听,一边回忆起二十多年前的情景。 勘一在当上代官三年后,终于得到了面见昌国公的机会。因为开拓新田有功,勘一得以入城接受藩主封赏。 当上代官短短两年之内,勘一就把东川郡的大间泽开垦为面积超十町步见方的新田。开垦之际,勘一说服藩国将新田作为各村共有田,十年免贡米,以此成功征用到众多农闲百姓。然而开垦的成功却让勘一意识到其中极限。荒地与浇灌不方便的土地即使以巨大劳力开垦出来,稻米的收成也达不到预期。而要振兴藩国,只有大坊滩的排水造田。 勘一不想浪费这次面君机会,决定将大坊滩开拓计划书呈上。因为这种举动是明显的不敬,勘一早已作好觉悟,万一触犯了藩主就当场切腹自尽。 昌国公接到建议书后当场阅读,感慨万分。几日之后,又将勘一与明石兵部招入城内,讲述开拓计划。 不久之后,昌国公决定在大坊滩进行开拓试验,翌年动工,由勘一全权负责。这一年勘一二十七岁,与小峰成婚后七年,有了第一个孩子,幼名取为万作。 指挥权在身的勘一举荐明石兵部为代官副官,得到了藩主同意。只不过明石兵部并不能因此成为藩士,职务仅限于他自己一代。 可惜的时,勘一同时提出的让彦四郎复出被驳回了。讨伐令之事已经过去了四年,彦四郎虽然已不再蛰居,但白天禁止出行,只能在晚上悄悄外出。藩主显然没有原谅彦四郎的意思。武士世界中一次失败就能毁掉一生,据说,仅仅听到彦四郎的名字,昌国公便心情不悦。 讨伐归来之后,勘一还没有见到过彦四郎。每次去矶贝家拜访,其家人都不给引见。以此不难看出,家主又左卫门对彦四郎非常冷漠。写信过去也没有回复,不知是信没有到彦四郎手中还是彦四郎不愿见到勘一。 勘一感觉是后者。自己这个朋友已经是二百五十石的家主,居代官之位,相比之下彦四郎落魄潦倒,见面也是徒增伤感。不过话说回来,彦四郎不仅不见勘一,藩校时代的朋友谁都不见。 据消息称,彦四郎偶尔会在晚上到高田町去。那里市井之民经常光顾的酒家之町,不是武士该去的地方,而彦四郎有时会在那独自饮酒。勘一得知后,频繁向高田町跑,却未能遇到彦四郎。 以前藩校时代关系较好的朋友中,饭田源次郎入赘改名为池田德之进,葛原虎之丞还没有入赘去处,不过已经在堀越道场当上了笔头教头。虽说彦四郎时运不济,可谁也没料到会落魄至此。 大坊滩排水造田尽管遭到笔头国家老泷本主税的反对,据说仍在昌国公的坚持之下成为了现实。 为此藩国必须要借巨额工程款项。经过身在大阪藩仓的勘定方书役庄左卫门(中村信左)的积极斡旋,成功向大阪商人以极低的利息借到款项。代价是与那家店签定独占虫笼的契约。 勘一与明石兵部对着地图无数次商讨后,确定了建大坝的位置,以及从尾田川引水的路线。按照计划,围上大坝之后试验田的水位将会高出大坊滩二间以上,五年即可淡水化成功。 秋季大坝开始动工。每天,许多伙夫都在运土建坝。 伙夫有一半是附近村子的村民,另一半是来自远方外出挣钱的人。这些男人都不是家中长子。为了安顿远方来的伙夫,大坊滩边上建造了许多房子,包括勘一在内的四位藩士担任这些人的监督,因为大坊滩距离城邑有四十里,勘一便也住在那地方。 大坝要隔断海水,所以光堆土是不行的。大坝之中有两道泥灰墙,中间填石块,以此增加强度。下雪时无法开工,所以大坝必须在下雪前完成。 白天勘一自己也挑着网框运石运土。见到上司劳作,部下们也无法袖手旁观。明石也想帮忙,却被勘一坚决劝阻。他希望明石专注于测量和估算工程进度。 见到包括勘一在内的武士们浑身泥水,伙夫们也热情高涨,工程进度因此比计划要快。 而发现异常是在寒露过后不久的时候。 早晨,伙夫们发现大坝有一处崩坏,水大量涌出。 勘察现场之后,发现是人为破坏。从留下的足迹来看,来者众多。推测是有人雇佣大量人力来进行破坏。勘一马上想到泷本一派,但没有证据。 勘一当晚安排多名伙夫轮流看守。 风平浪静了半个月,十月新月之夜再次发生事件,大坝遭到破坏,放哨的以为伙夫被杀。据活下来的伙夫证实,来破坏大坝的人在十人以上,其中还有武士。 勘一心中怒火熊熊燃烧,无法原谅那些为了破坏大坝甚至不惜滥杀无辜的人,同时也意识到对方来者不善。既然对方连人命都不放在眼中了,那己方也不能心存幻想。 之后每个夜晚,勘一和藩士们代替恐惧的伙夫来轮流守夜。藩士中有几人颇通剑术,不过勘一决定只把 他们当后援,不让他们冒险。万一有厮杀,他自己一个人上。 几日后,有个意外的人物来拜访勘一。是老朋友葛原虎之丞。 “这里的事我听说了。” 虎之丞微笑道。 “我来帮你守大坝。” 虎之丞如今已是堀越道场笔头教头。勘一非常感激他的仗义。 “多谢”,勘一道,“不过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对手得知堀越道场的教头也来守坝,一定也会派剑术高强的人来。打起来伤亡更多。” “有道理”,虎之丞点头道,“想的比我远”。 “好意我心领了,真的谢谢你。” 勘一说完低头行礼。 “别这样,你我什么关系。” 虎之丞佯怒道。 “话说,最近你见过彦四郎么?” “没,很久没见面了。” “噢。” “虎之丞你呢?” “昨天遇到了他。” “什么!”勘一不禁叫出来,“彦四郎怎么样?” 虎之丞表情苦涩。 “大白天的,吊着个酒瓶子,跌跌撞撞地走在大路上。” “白天?” “对,我看见了也吃了一惊。” 彦四郎应该只有晚上能出行,而白天是禁止离开房间的。 “我跟那家伙说,喂,彦四郎,我们去帮勘一吧。你猜怎么着?他竟然说,别多管闲事,万一受了伤一辈子都废了。” 勘一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 “说完他又跌跌撞撞地走了,路上小孩子看了都笑。” 虽然勘一都不忍去听,但彦四郎无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男人了。 “以前真是看走了眼”,虎之丞愤愤然道,“堀越老师以前说了,身为武士,落魄时才会展现出真实的自己。彦四郎不过如此而已。” 勘一沉默不语。 “当初被下令蛰居时,彦四郎就该切腹。这样他也算是个武士。” 虎之丞回去后,勘一心情阴郁地眺望大坊滩。 当天夜里夜四(下午十点)过后,房内七只铃铛中有一只响了起来。每一只铃铛代表大坝的一块区域,细绊绳被触发时就会发出响声。那只响起的铃铛上写着‘叁’,也就是离此处约三町的那一片。 勘一与三名部下立刻跑出来,向出事区域赶去。 “万一动手,让我来,你们压阵。” 勘一向不下叮嘱之后,在大坝上跑了起来。 不久便看到前方坝上活动的人影。勘一大声叫道: “歹徒住手!” 黑暗中的人影闻声一愣。 “大坝乃奉藩主殿下之命所建,尔等速速退去,否则严惩不贷!” 听到这话,人影跑了大半。这些人大概是用钱雇佣的伙夫。然而还有一人未走。 黑暗中,那人拔出刀来。勘一见了也拔出刀。 对方突然挥刀杀过来,勘一以刀格挡,旋即挥刀反击。对手顺势跳下大坝,沿着湖滩中修建的路开始逃跑。 勘一让部下守住大坝,自己去追那男人。如果能抓住他,就可以审问出背后主使者。 大约在狭窄的路上跑了一町远,那男人忽然停下。勘一也停下脚步,调整呼吸。 举刀对峙时,勘一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就在分神的刹那,前方男人一刀劈向勘一。勘一以刀格挡。 从后方逼近的脚步声并非部下。勘一心中一惊,知道陷入了埋伏。 前后夹击之下勘一必死无疑,跳入路两旁的湖滩中的话则会陷入泥中,最终还是无法脱身。从脚步声听出后方有两人,勘一决定先杀面前这人。 勘一向前方突进,挥刀砍下。对手迅速后跳,接着攻击勘一手腕。勘一勉强躲过。 勘一再次进逼挥刀,对手又是后跳横扫。勘一俯身闪避。 两招之后,勘一看出对手剑术不俗,而且似曾相识。 “木谷要之助!”勘一喝道。 前方的男人没有回答。 “你也成了泷本的狗了么。” 对手丝毫不为所动,也不进攻。勘一认为对手在等自己焦急中露出破绽。身后敌人越来越近,但如果勘一转身,必然会死在眼前男人的刀下。 因为路太狭小,勘一使不出必杀剑来。如此形势之下,勘一已无生还可能。既然如此,勘一决定先杀一人,再与另一人同归于尽。 正当此时,背后传来了惨叫以及人被刀砍中的声音,同时还有人大叫‘什么人’。面前的男人似乎非常惊愕。勘一抓住这破绽,跳上前举刀下劈。勘一的刀劈断了数根肋骨,深深嵌入男人胸口。那男人随后滚落到湖滩里。 勘一后头望去,暗淡的月光映照出两个男人的尸体。 杀那两人的人已经不知去向。勘一心想必是虎之丞。 疑为木谷的男人和另一人当场死亡,还有一人尚有呼吸。等将他运回驻地,一名部下道:“这不是泷本大人家公子吗。”灯台移近一看,果然是泷本主税的次子,辰之进。 “泷本辰之进么?” 勘一问道。濒死的男人微微点下头。 “谁指使你们来的?” 辰之进只说了父亲便气绝。 勘一心想大事不好。虽然背后黑手已经证实为泷本,但身为证人的儿子死了。对方是笔头国家老,没有决定性的证据,区区一个代官如何能扳倒他。儿子死了泷本岂能善罢甘休,更何况泷本害怕破坏大坝的事败露,必定想尽一切办法来击垮勘一。 第二天,昨晚发生的事传开,震动了整个茅岛藩。 勘一受到大目付斋藤勘解由的审讯,将当夜发生的事原原本本阐述出来,不过略去了杀两人的不明人物,只说自己杀了三人。如果让人知道堀越道场的笔头教头也与此事有瓜葛,事态会更棘手。 当晚驻守大坝的三名藩士证实了勘一的话。任谁都能看出,泷本辰之进等三人领着伙夫去破坏大坝是受其父泷本主税的指使,但三人都死了,无法指证主谋。辰之进临死前说的‘父亲’并未被看成是证据。 斋藤将勘一在三丸的刑讯室关押五日。之所以这么做,据说是保护勘一免受泷本以及用人木谷的报复。有消息称,笔头国家老泷本主税希望斋藤把这件事定性为私斗,在各方面对斋藤施加压力,要他严处杀了三人的勘一。 斋藤顶住了压力。昌国公这年虽然去了江户,但排水造田试验是奉昌国公之命实施的工程,而勘一身为负责人,兼又得昌国公欣赏,所以藩内无法在没得到江户的指示之前处决勘一。 第六天,勘一在保留处分的情况下获得释放,后又被下令蛰居以及暂停职务。 九 勘一的蛰居显然只是形式而已,而且不离开房间的话,意欲杀他而后快的人也无计可施。失去儿子的笔头国家老泷本主税和用人木谷庄右卫门不会就这样放过勘一。巷间早就传说泷本收买了一批刺客,这次与泷本辰之进和木谷要之助一起被杀的谷井元弥据说就是其中一人。 大坊滩试验田负责人由勘一变为明石兵部,这也是当初早就决定好的备案。 因为可以在蛰居中接待客人,勘一便通过明石的使者,与明石通信了解工程进度。 此前两次事故中死了四人,大目付斋藤勘解由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在大坝一带安排了藩国的警卫。 斋藤勘解由原本是公事奉行,因政绩优秀而被提拔为大目付。当时晋升得到了泷本家老的帮助,所以斋藤被视作为泷本派的人,不过他后来与泷本保持距离。 一个月后,勘一在蛰居解除的同时,被任命为江户昌国公的侧用人。意料不到的是,这次人事变动是昌国公亲自下的命令。 此前大目付斋藤动用大名快马将文书送到江户,叙述此次事件的来龙去脉,并且就如何处置勘一征询藩主意见,然后便得到以上回复。 因为任用书中允许妻子随行,勘一决定留下名仓义父,带小峰与儿子去江户。 匆匆忙忙准备好出行,在离开前的一个晚上,斋藤勘解由只带了一名随从秘密来到勘一宅邸。 斋藤带来了惊人的东西,那是泷本主税与城邑豪商藏元屋私下交易的证据副本。多年来茅岛藩向藏元屋借了巨额钱财,据说泷本主税从中得到了不少好处,只是没有证据。斋藤带来的账本就是藏元屋给泷本金子的详细记录。 勘一凑近烛火仔细看账本,细小的文字记载着多年来的交易。 斋藤在客室正襟危坐,等待勘一看完。 “斋藤大人,此物从哪得来的?” 勘一将副本放到榻榻米上问道。 “我在藏元屋掌柜之中安排了一名密探,与这本内容相同的正本现在就在藏元屋。” 如果账本上记录属实,泷本收受的贿赂远超勘一想象。 “藏元屋为何留这样一本账本呢?” “想必是没有完全信任泷本大人,留下证据好在受到出卖时拉泷本大人一起下水。前几天密探终于成功抄下了副本。” 勘一心想,有了这个,只要闯入藏元屋搜出正本不就可以。斋藤看出了勘一的想法,微笑道: “町奉行所有所动作,岂能避开笔头国家老泷本大人的耳目。” 勘一默默点头。 与泷本沆瀣一气的藩士的确很多,町奉行所无法秘密行事。 “不过泷本大人这次却栽了大跟头,竟敢破坏殿下下令建造的大坝。当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表面上只是血气方刚的儿子私自作乱,形势仍然对泷本大人十分不利。子不教,父之过,殿下一定不会轻饶泷本大人。” 斋藤说完,又补充道:“这次身在江户的殿下任命足下为侧用人,也是对泷本大人的一种牵制。” 勘一明白了斋藤夜访的目的。 “大人是要在下把这副本带到江户?” “但凭足下,不强求。” “可是,斋藤大人和泷本大人” “泷本大人于我确实有恩,但国事却另当别论,对不对?” 勘一拿起榻榻米上的副本,再看一遍。账本的每一页上都有斋藤勘解由的名字与画押。斋藤已经切断了自己的后路,如果不能成功扳倒泷本家老,斋藤轻则切腹,重则家族从藩国除名。勘一想到斋藤家中还有元服前的孩子。 寒夜中,勘一背上全是汗水。 “在下明白了。” 勘一道。斋藤没说什么,只是点下头。 对于不道谢却傲然抱臂的斋藤,勘一十分钦佩。真正为国事着想的话,何必拘泥于礼仪。 “在下名仓勘一誓不辱命,一定把账本送到殿下手中。” “拜托你了。” 斋藤说完便起身,行一礼之后飘然而去。 翌日,勘一来到彦四郎家,出来应对的又左卫门声称彦四郎不在。 勘一觉得今天也许是见彦四郎的最后机会,问彦四郎在何处,又左卫门却道不知,十分冷淡。 没见到彦四郎是个遗憾,但在这逗留也不会有结果,勘一便把信托付给矶贝家的人。信中写了围绕大坝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还有这次突然去江户,最后写他在江户当侧用人,可以和藩主议论国事,暗示他有机会请求藩主赦免彦四郎,但愿彦四郎不要放弃希望。 翌日,勘一与小峰和儿子万作在黎明前出发前往江户。一同去的还有两位随从和一名使女。 一行人走北国街道向南,再走中山道,经沓挂、坂本向江户进发。冬季的信浓完全是红叶的世界。(北国街道:日本古官道之一) 小峰和使女走路都很快,没有拖累男人们。两岁的万作由勘一和随从轮流抱着。 路上第一见到富士山,比传闻中所说的还要美。众人多次停下脚步欣赏那挺拔的英姿。 “回藩国的时候,就是背对着富士山了呢。” 小峰说道。勘一点点头,只是当时没料到那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 穿过上野国进入武藏国,虽然是冬季,风却惊人的暖和。勘一亲身感受到江户就在眼前了。再往前走,驿站街道越来越大,繁华程度超过了茅岛藩城邑。走在人马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听到的都是不熟悉的话,众人仿佛来到了异国。 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江户的城镇,勘一惊讶得说不出话。比茅岛藩国城还大的武家宅邸鳞次栉比,简直难以置信。小峰和其他三人也同样惊讶。勘一认识到,茅岛藩虽有八万石,放到江户简直就是无足轻重的小藩。 走下仙台坂就是茅岛藩的藩邸了。此处接近江户郊外,附近有伊达藩和南部藩等较大的藩邸。茅岛藩藩邸规模虽然小了许多,里面却也住着许多的执勤武士。勘一与小峰也住在藩邸。 抵达江户后,传来了两个惊人的消息。一是大目付斋藤切腹自尽。勘一认为斋藤是与昔日的恩人做出了了断。没等泷本落马就先切腹,也是斋藤作为武士的觉悟。 另一件事就是彦四郎猥亵武士妻子。此事勘一许久之后才偶然得知,受到的冲击却比斋藤切腹还大。当知道彦四郎有如此举动并遭到驱逐是自己离开没几天发生的事时,勘一心痛不已。也许原因就是自己的那封信。 暗示自己有机会请求藩主殿下赦免彦四郎,也许伤到了彦四郎的自尊心。 ——真不该写下那些话。 勘一恨自己,怎么就没考虑到落魄好友在受到怜悯时会怎么想。 一想到行踪不明的彦四郎,勘一后悔不迭,但身在江户的他又能如何。 第二年,因多年来与豪商藏元屋勾结谋取藩国之财,以及妨碍大坊滩排水造田试验,泷本主税被昌国公下令切腹,家族从藩国除名。藏元屋宅邸和财产被全部没收,家人全部流放。 同年,藩国的名仓忠左卫门隐居,勘一成为名仓家家主,改名为彰藏。 四年后,试验地的排水造田成功,整个大坊滩开拓计划开始施行。彰藏在江户听到消息后,心中无限感慨,年少时的梦想终于成为了现实。 不过同时还有一抹悲伤在心头,因为他无法向竹马之友彦四郎传达这个喜讯。自从彦四郎遭到驱逐之后已经过去了五年,至今杳无音讯。 这一年,三十三岁的彰藏成为了茅岛藩江户家老。 勘一的蛰居显然只是形式而已,而且不离开房间的话,意欲杀他而后快的人也无计可施。失去儿子的笔头国家老泷本主税和用人木谷庄右卫门不会就这样放过勘一。巷间早就传说泷本收买了一批刺客,这次与泷本辰之进和木谷要之助一起被杀的谷井元弥据说就是其中一人。 大坊滩试验田负责人由勘一变为明石兵部,这也是当初早就决定好的备案。 因为可以在蛰居中接待客人,勘一便通过明石的使者,与明石通信了解工程进度。 此前两次事故中死了四人,大目付斋藤勘解由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在大坝一带安排了藩国的警卫。 斋藤勘解由原本是公事奉行,因政绩优秀而被提拔为大目付。当时晋升得到了泷本家老的帮助,所以斋藤被视作为泷本派的人,不过他后来与泷本保持距离。 一个月后,勘一在蛰居解除的同时,被任命为江户昌国公的侧用人。意料不到的是,这次人事变动是昌国公亲自下的命令。 此前大目付斋藤动用大名快马将文书送到江户,叙述此次事件的来龙去脉,并且就如何处置勘一征询藩主意见,然后便得到以上回复。 因为任用书中允许妻子随行,勘一决定留下名仓义父,带小峰与儿子去江户。 匆匆忙忙准备好出行,在离开前的一个晚上,斋藤勘解由只带了一名随从秘密来到勘一宅邸。 斋藤带来了惊人的东西,那是泷本主税与城邑豪商藏元屋私下交易的证据副本。多年来茅岛藩向藏元屋借了巨额钱财,据说泷本主税从中得到了不少好处,只是没有证据。斋藤带来的账本就是藏元屋给泷本金子的详细记录。 勘一凑近烛火仔细看账本,细小的文字记载着多年来的交易。 斋藤在客室正襟危坐,等待勘一看完。 “斋藤大人,此物从哪得来的?” 勘一将副本放到榻榻米上问道。 “我在藏元屋掌柜之中安排了一名密探,与这本内容相同的正本现在就在藏元屋。” 如果账本上记录属实,泷本收受的贿赂远超勘一想象。 “藏元屋为何留这样一本账本呢?” “想必是没有完全信任泷本大人,留下证据好在受到出卖时拉泷本大人一起下水。前几天密探终于成功抄下了副本。” 勘一心想,有了这个,只要闯入藏元屋搜出正本不就可以。斋藤看出了勘一的想法,微笑道: “町奉行所有所动作,岂能避开笔头国家老泷本大人的耳目。” 勘一默默点头。 与泷本沆瀣一气的藩士的确很多,町奉行所无法秘密行事。 “不过泷本大人这次却栽了大跟头,竟敢破坏殿下下令建造的大坝。当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表面上只是血气方刚的儿子私自作乱,形势仍然对泷本大人十分不利。子不教,父之过,殿下一定不会轻饶泷本大人。” 斋藤说完,又补充道:“这次身在江户的殿下任命足下为侧用人,也是对泷本大人的一种牵制。” 勘一明白了斋藤夜访的目的。 “大人是要在下把这副本带到江户?” “但凭足下,不强求。” “可是,斋藤大人和泷本大人” “泷本大人于我确实有恩,但国事却另当别论,对不对?” 勘一拿起榻榻米上的副本,再看一遍。账本的每一页上都有斋藤勘解由的名字与画押。斋藤已经切断了自己的后路,如果不能成功扳倒泷本家老,斋藤轻则切腹,重则家族从藩国除名。勘一想到斋藤家中还有元服前的孩子。 寒夜中,勘一背上全是汗水。 “在下明白了。” 勘一道。斋藤没说什么,只是点下头。 对于不道谢却傲然抱臂的斋藤,勘一十分钦佩。真正为国事着想的话,何必拘泥于礼仪。 “在下名仓勘一誓不辱命,一定把账本送到殿下手中。” “拜托你了。” 斋藤说完便起身,行一礼之后飘然而去。 翌日,勘一来到彦四郎家,出来应对的又左卫门声称彦四郎不在。 勘一觉得今天也许是见彦四郎的最后机会,问彦四郎在何处,又左卫门却道不知,十分冷淡。 没见到彦四郎是个遗憾,但在这逗留也不会有结果,勘一便把信托付给矶贝家的人。信中写了围绕大坝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还有这次突然去江户,最后写他在江户当侧用人,可以和藩主议论国事,暗示他有机会请求藩主赦免彦四郎,但愿彦四郎不要放弃希望。 翌日,勘一与小峰和儿子万作在黎明前出发前往江户。一同去的还有两位随从和一名使女。 一行人走北国街道向南,再走中山道,经沓挂、坂本向江户进发。冬季的信浓完全是红叶的世界。(北国街道:日本古官道之一) 小峰和使女走路都很快,没有拖累男人们。两岁的万作由勘一和随从轮流抱着。 路上第一见到富士山,比传闻中所说的还要美。众人多次停下脚步欣赏那挺拔的英姿。 “回藩国的时候,就是背对着富士山了呢。” 小峰说道。勘一点点头,只是当时没料到那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 穿过上野国进入武藏国,虽然是冬季,风却惊人的暖和。勘一亲身感受到江户就在眼前了。再往前走,驿站街道越来越大,繁华程度超过了茅岛藩城邑。走在人马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听到的都是不熟悉的话,众人仿佛来到了异国。 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江户的城镇,勘一惊讶得说不出话。比茅岛藩国城还大的武家宅邸鳞次栉比,简直难以置信。小峰和其他三人也同样惊讶。勘一认识到,茅岛藩虽有八万石,放到江户简直就是无足轻重的小藩。 走下仙台坂就是茅岛藩的藩邸了。此处接近江户郊外,附近有伊达藩和南部藩等较大的藩邸。茅岛藩藩邸规模虽然小了许多,里面却也住着许多的执勤武士。勘一与小峰也住在藩邸。 抵达江户后,传来了两个惊人的消息。一是大目付斋藤切腹自尽。勘一认为斋藤是与昔日的恩人做出了了断。没等泷本落马就先切腹,也是斋藤作为武士的觉悟。 另一件事就是彦四郎猥亵武士妻子。此事勘一许久之后才偶然得知,受到的冲击却比斋藤切腹还大。当知道彦四郎有如此举动并遭到驱逐是自己离开没几天发生的事时,勘一心痛不已。也许原因就是自己的那封信。 暗示自己有机会请求藩主殿下赦免彦四郎,也许伤到了彦四郎的自尊心。 ——真不该写下那些话。 勘一恨自己,怎么就没考虑到落魄好友在受到怜悯时会怎么想。 一想到行踪不明的彦四郎,勘一后悔不迭,但身在江户的他又能如何。 第二年,因多年来与豪商藏元屋勾结谋取藩国之财,以及妨碍大坊滩排水造田试验,泷本主税被昌国公下令切腹,家族从藩国除名。藏元屋宅邸和财产被全部没收,家人全部流放。 同年,藩国的名仓忠左卫门隐居,勘一成为名仓家家主,改名为彰藏。 四年后,试验地的排水造田成功,整个大坊滩开拓计划开始施行。彰藏在江户听到消息后,心中无限感慨,年少时的梦想终于成为了现实。 不过同时还有一抹悲伤在心头,因为他无法向竹马之友彦四郎传达这个喜讯。自从彦四郎遭到驱逐之后已经过去了五年,至今杳无音讯。 这一年,三十三岁的彰藏成为了茅岛藩江户家老。 勘一的蛰居显然只是形式而已,而且不离开房间的话,意欲杀他而后快的人也无计可施。失去儿子的笔头国家老泷本主税和用人木谷庄右卫门不会就这样放过勘一。巷间早就传说泷本收买了一批刺客,这次与泷本辰之进和木谷要之助一起被杀的谷井元弥据说就是其中一人。 大坊滩试验田负责人由勘一变为明石兵部,这也是当初早就决定好的备案。 因为可以在蛰居中接待客人,勘一便通过明石的使者,与明石通信了解工程进度。 此前两次事故中死了四人,大目付斋藤勘解由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在大坝一带安排了藩国的警卫。 斋藤勘解由原本是公事奉行,因政绩优秀而被提拔为大目付。当时晋升得到了泷本家老的帮助,所以斋藤被视作为泷本派的人,不过他后来与泷本保持距离。 一个月后,勘一在蛰居解除的同时,被任命为江户昌国公的侧用人。意料不到的是,这次人事变动是昌国公亲自下的命令。 此前大目付斋藤动用大名快马将文书送到江户,叙述此次事件的来龙去脉,并且就如何处置勘一征询藩主意见,然后便得到以上回复。 因为任用书中允许妻子随行,勘一决定留下名仓义父,带小峰与儿子去江户。 匆匆忙忙准备好出行,在离开前的一个晚上,斋藤勘解由只带了一名随从秘密来到勘一宅邸。 斋藤带来了惊人的东西,那是泷本主税与城邑豪商藏元屋私下交易的证据副本。多年来茅岛藩向藏元屋借了巨额钱财,据说泷本主税从中得到了不少好处,只是没有证据。斋藤带来的账本就是藏元屋给泷本金子的详细记录。 勘一凑近烛火仔细看账本,细小的文字记载着多年来的交易。 斋藤在客室正襟危坐,等待勘一看完。 “斋藤大人,此物从哪得来的?” 勘一将副本放到榻榻米上问道。 “我在藏元屋掌柜之中安排了一名密探,与这本内容相同的正本现在就在藏元屋。” 如果账本上记录属实,泷本收受的贿赂远超勘一想象。 “藏元屋为何留这样一本账本呢?” “想必是没有完全信任泷本大人,留下证据好在受到出卖时拉泷本大人一起下水。前几天密探终于成功抄下了副本。” 勘一心想,有了这个,只要闯入藏元屋搜出正本不就可以。斋藤看出了勘一的想法,微笑道: “町奉行所有所动作,岂能避开笔头国家老泷本大人的耳目。” 勘一默默点头。 与泷本沆瀣一气的藩士的确很多,町奉行所无法秘密行事。 “不过泷本大人这次却栽了大跟头,竟敢破坏殿下下令建造的大坝。当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表面上只是血气方刚的儿子私自作乱,形势仍然对泷本大人十分不利。子不教,父之过,殿下一定不会轻饶泷本大人。” 斋藤说完,又补充道:“这次身在江户的殿下任命足下为侧用人,也是对泷本大人的一种牵制。” 勘一明白了斋藤夜访的目的。 “大人是要在下把这副本带到江户?” “但凭足下,不强求。” “可是,斋藤大人和泷本大人” “泷本大人于我确实有恩,但国事却另当别论,对不对?” 勘一拿起榻榻米上的副本,再看一遍。账本的每一页上都有斋藤勘解由的名字与画押。斋藤已经切断了自己的后路,如果不能成功扳倒泷本家老,斋藤轻则切腹,重则家族从藩国除名。勘一想到斋藤家中还有元服前的孩子。 寒夜中,勘一背上全是汗水。 “在下明白了。” 勘一道。斋藤没说什么,只是点下头。 对于不道谢却傲然抱臂的斋藤,勘一十分钦佩。真正为国事着想的话,何必拘泥于礼仪。 “在下名仓勘一誓不辱命,一定把账本送到殿下手中。” “拜托你了。” 斋藤说完便起身,行一礼之后飘然而去。 翌日,勘一来到彦四郎家,出来应对的又左卫门声称彦四郎不在。 勘一觉得今天也许是见彦四郎的最后机会,问彦四郎在何处,又左卫门却道不知,十分冷淡。 没见到彦四郎是个遗憾,但在这逗留也不会有结果,勘一便把信托付给矶贝家的人。信中写了围绕大坝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还有这次突然去江户,最后写他在江户当侧用人,可以和藩主议论国事,暗示他有机会请求藩主赦免彦四郎,但愿彦四郎不要放弃希望。 翌日,勘一与小峰和儿子万作在黎明前出发前往江户。一同去的还有两位随从和一名使女。 一行人走北国街道向南,再走中山道,经沓挂、坂本向江户进发。冬季的信浓完全是红叶的世界。(北国街道:日本古官道之一) 小峰和使女走路都很快,没有拖累男人们。两岁的万作由勘一和随从轮流抱着。 路上第一见到富士山,比传闻中所说的还要美。众人多次停下脚步欣赏那挺拔的英姿。 “回藩国的时候,就是背对着富士山了呢。” 小峰说道。勘一点点头,只是当时没料到那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 穿过上野国进入武藏国,虽然是冬季,风却惊人的暖和。勘一亲身感受到江户就在眼前了。再往前走,驿站街道越来越大,繁华程度超过了茅岛藩城邑。走在人马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听到的都是不熟悉的话,众人仿佛来到了异国。 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江户的城镇,勘一惊讶得说不出话。比茅岛藩国城还大的武家宅邸鳞次栉比,简直难以置信。小峰和其他三人也同样惊讶。勘一认识到,茅岛藩虽有八万石,放到江户简直就是无足轻重的小藩。 走下仙台坂就是茅岛藩的藩邸了。此处接近江户郊外,附近有伊达藩和南部藩等较大的藩邸。茅岛藩藩邸规模虽然小了许多,里面却也住着许多的执勤武士。勘一与小峰也住在藩邸。 抵达江户后,传来了两个惊人的消息。一是大目付斋藤切腹自尽。勘一认为斋藤是与昔日的恩人做出了了断。没等泷本落马就先切腹,也是斋藤作为武士的觉悟。 另一件事就是彦四郎猥亵武士妻子。此事勘一许久之后才偶然得知,受到的冲击却比斋藤切腹还大。当知道彦四郎有如此举动并遭到驱逐是自己离开没几天发生的事时,勘一心痛不已。也许原因就是自己的那封信。 暗示自己有机会请求藩主殿下赦免彦四郎,也许伤到了彦四郎的自尊心。 ——真不该写下那些话。 勘一恨自己,怎么就没考虑到落魄好友在受到怜悯时会怎么想。 一想到行踪不明的彦四郎,勘一后悔不迭,但身在江户的他又能如何。 第二年,因多年来与豪商藏元屋勾结谋取藩国之财,以及妨碍大坊滩排水造田试验,泷本主税被昌国公下令切腹,家族从藩国除名。藏元屋宅邸和财产被全部没收,家人全部流放。 同年,藩国的名仓忠左卫门隐居,勘一成为名仓家家主,改名为彰藏。 四年后,试验地的排水造田成功,整个大坊滩开拓计划开始施行。彰藏在江户听到消息后,心中无限感慨,年少时的梦想终于成为了现实。 不过同时还有一抹悲伤在心头,因为他无法向竹马之友彦四郎传达这个喜讯。自从彦四郎遭到驱逐之后已经过去了五年,至今杳无音讯。 这一年,三十三岁的彰藏成为了茅岛藩江户家老。 勘一的蛰居显然只是形式而已,而且不离开房间的话,意欲杀他而后快的人也无计可施。失去儿子的笔头国家老泷本主税和用人木谷庄右卫门不会就这样放过勘一。巷间早就传说泷本收买了一批刺客,这次与泷本辰之进和木谷要之助一起被杀的谷井元弥据说就是其中一人。 大坊滩试验田负责人由勘一变为明石兵部,这也是当初早就决定好的备案。 因为可以在蛰居中接待客人,勘一便通过明石的使者,与明石通信了解工程进度。 此前两次事故中死了四人,大目付斋藤勘解由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在大坝一带安排了藩国的警卫。 斋藤勘解由原本是公事奉行,因政绩优秀而被提拔为大目付。当时晋升得到了泷本家老的帮助,所以斋藤被视作为泷本派的人,不过他后来与泷本保持距离。 一个月后,勘一在蛰居解除的同时,被任命为江户昌国公的侧用人。意料不到的是,这次人事变动是昌国公亲自下的命令。 此前大目付斋藤动用大名快马将文书送到江户,叙述此次事件的来龙去脉,并且就如何处置勘一征询藩主意见,然后便得到以上回复。 因为任用书中允许妻子随行,勘一决定留下名仓义父,带小峰与儿子去江户。 匆匆忙忙准备好出行,在离开前的一个晚上,斋藤勘解由只带了一名随从秘密来到勘一宅邸。 斋藤带来了惊人的东西,那是泷本主税与城邑豪商藏元屋私下交易的证据副本。多年来茅岛藩向藏元屋借了巨额钱财,据说泷本主税从中得到了不少好处,只是没有证据。斋藤带来的账本就是藏元屋给泷本金子的详细记录。 勘一凑近烛火仔细看账本,细小的文字记载着多年来的交易。 斋藤在客室正襟危坐,等待勘一看完。 “斋藤大人,此物从哪得来的?” 勘一将副本放到榻榻米上问道。 “我在藏元屋掌柜之中安排了一名密探,与这本内容相同的正本现在就在藏元屋。” 如果账本上记录属实,泷本收受的贿赂远超勘一想象。 “藏元屋为何留这样一本账本呢?” “想必是没有完全信任泷本大人,留下证据好在受到出卖时拉泷本大人一起下水。前几天密探终于成功抄下了副本。” 勘一心想,有了这个,只要闯入藏元屋搜出正本不就可以。斋藤看出了勘一的想法,微笑道: “町奉行所有所动作,岂能避开笔头国家老泷本大人的耳目。” 勘一默默点头。 与泷本沆瀣一气的藩士的确很多,町奉行所无法秘密行事。 “不过泷本大人这次却栽了大跟头,竟敢破坏殿下下令建造的大坝。当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表面上只是血气方刚的儿子私自作乱,形势仍然对泷本大人十分不利。子不教,父之过,殿下一定不会轻饶泷本大人。” 斋藤说完,又补充道:“这次身在江户的殿下任命足下为侧用人,也是对泷本大人的一种牵制。” 勘一明白了斋藤夜访的目的。 “大人是要在下把这副本带到江户?” “但凭足下,不强求。” “可是,斋藤大人和泷本大人” “泷本大人于我确实有恩,但国事却另当别论,对不对?” 勘一拿起榻榻米上的副本,再看一遍。账本的每一页上都有斋藤勘解由的名字与画押。斋藤已经切断了自己的后路,如果不能成功扳倒泷本家老,斋藤轻则切腹,重则家族从藩国除名。勘一想到斋藤家中还有元服前的孩子。 寒夜中,勘一背上全是汗水。 “在下明白了。” 勘一道。斋藤没说什么,只是点下头。 对于不道谢却傲然抱臂的斋藤,勘一十分钦佩。真正为国事着想的话,何必拘泥于礼仪。 “在下名仓勘一誓不辱命,一定把账本送到殿下手中。” “拜托你了。” 斋藤说完便起身,行一礼之后飘然而去。 翌日,勘一来到彦四郎家,出来应对的又左卫门声称彦四郎不在。 勘一觉得今天也许是见彦四郎的最后机会,问彦四郎在何处,又左卫门却道不知,十分冷淡。 没见到彦四郎是个遗憾,但在这逗留也不会有结果,勘一便把信托付给矶贝家的人。信中写了围绕大坝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还有这次突然去江户,最后写他在江户当侧用人,可以和藩主议论国事,暗示他有机会请求藩主赦免彦四郎,但愿彦四郎不要放弃希望。 翌日,勘一与小峰和儿子万作在黎明前出发前往江户。一同去的还有两位随从和一名使女。 一行人走北国街道向南,再走中山道,经沓挂、坂本向江户进发。冬季的信浓完全是红叶的世界。(北国街道:日本古官道之一) 小峰和使女走路都很快,没有拖累男人们。两岁的万作由勘一和随从轮流抱着。 路上第一见到富士山,比传闻中所说的还要美。众人多次停下脚步欣赏那挺拔的英姿。 “回藩国的时候,就是背对着富士山了呢。” 小峰说道。勘一点点头,只是当时没料到那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 穿过上野国进入武藏国,虽然是冬季,风却惊人的暖和。勘一亲身感受到江户就在眼前了。再往前走,驿站街道越来越大,繁华程度超过了茅岛藩城邑。走在人马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听到的都是不熟悉的话,众人仿佛来到了异国。 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江户的城镇,勘一惊讶得说不出话。比茅岛藩国城还大的武家宅邸鳞次栉比,简直难以置信。小峰和其他三人也同样惊讶。勘一认识到,茅岛藩虽有八万石,放到江户简直就是无足轻重的小藩。 走下仙台坂就是茅岛藩的藩邸了。此处接近江户郊外,附近有伊达藩和南部藩等较大的藩邸。茅岛藩藩邸规模虽然小了许多,里面却也住着许多的执勤武士。勘一与小峰也住在藩邸。 抵达江户后,传来了两个惊人的消息。一是大目付斋藤切腹自尽。勘一认为斋藤是与昔日的恩人做出了了断。没等泷本落马就先切腹,也是斋藤作为武士的觉悟。 另一件事就是彦四郎猥亵武士妻子。此事勘一许久之后才偶然得知,受到的冲击却比斋藤切腹还大。当知道彦四郎有如此举动并遭到驱逐是自己离开没几天发生的事时,勘一心痛不已。也许原因就是自己的那封信。 暗示自己有机会请求藩主殿下赦免彦四郎,也许伤到了彦四郎的自尊心。 ——真不该写下那些话。 勘一恨自己,怎么就没考虑到落魄好友在受到怜悯时会怎么想。 一想到行踪不明的彦四郎,勘一后悔不迭,但身在江户的他又能如何。 第二年,因多年来与豪商藏元屋勾结谋取藩国之财,以及妨碍大坊滩排水造田试验,泷本主税被昌国公下令切腹,家族从藩国除名。藏元屋宅邸和财产被全部没收,家人全部流放。 同年,藩国的名仓忠左卫门隐居,勘一成为名仓家家主,改名为彰藏。 四年后,试验地的排水造田成功,整个大坊滩开拓计划开始施行。彰藏在江户听到消息后,心中无限感慨,年少时的梦想终于成为了现实。 不过同时还有一抹悲伤在心头,因为他无法向竹马之友彦四郎传达这个喜讯。自从彦四郎遭到驱逐之后已经过去了五年,至今杳无音讯。 这一年,三十三岁的彰藏成为了茅岛藩江户家老。 勘一的蛰居显然只是形式而已,而且不离开房间的话,意欲杀他而后快的人也无计可施。失去儿子的笔头国家老泷本主税和用人木谷庄右卫门不会就这样放过勘一。巷间早就传说泷本收买了一批刺客,这次与泷本辰之进和木谷要之助一起被杀的谷井元弥据说就是其中一人。 大坊滩试验田负责人由勘一变为明石兵部,这也是当初早就决定好的备案。 因为可以在蛰居中接待客人,勘一便通过明石的使者,与明石通信了解工程进度。 此前两次事故中死了四人,大目付斋藤勘解由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在大坝一带安排了藩国的警卫。 斋藤勘解由原本是公事奉行,因政绩优秀而被提拔为大目付。当时晋升得到了泷本家老的帮助,所以斋藤被视作为泷本派的人,不过他后来与泷本保持距离。 一个月后,勘一在蛰居解除的同时,被任命为江户昌国公的侧用人。意料不到的是,这次人事变动是昌国公亲自下的命令。 此前大目付斋藤动用大名快马将文书送到江户,叙述此次事件的来龙去脉,并且就如何处置勘一征询藩主意见,然后便得到以上回复。 因为任用书中允许妻子随行,勘一决定留下名仓义父,带小峰与儿子去江户。 匆匆忙忙准备好出行,在离开前的一个晚上,斋藤勘解由只带了一名随从秘密来到勘一宅邸。 斋藤带来了惊人的东西,那是泷本主税与城邑豪商藏元屋私下交易的证据副本。多年来茅岛藩向藏元屋借了巨额钱财,据说泷本主税从中得到了不少好处,只是没有证据。斋藤带来的账本就是藏元屋给泷本金子的详细记录。 勘一凑近烛火仔细看账本,细小的文字记载着多年来的交易。 斋藤在客室正襟危坐,等待勘一看完。 “斋藤大人,此物从哪得来的?” 勘一将副本放到榻榻米上问道。 “我在藏元屋掌柜之中安排了一名密探,与这本内容相同的正本现在就在藏元屋。” 如果账本上记录属实,泷本收受的贿赂远超勘一想象。 “藏元屋为何留这样一本账本呢?” “想必是没有完全信任泷本大人,留下证据好在受到出卖时拉泷本大人一起下水。前几天密探终于成功抄下了副本。” 勘一心想,有了这个,只要闯入藏元屋搜出正本不就可以。斋藤看出了勘一的想法,微笑道: “町奉行所有所动作,岂能避开笔头国家老泷本大人的耳目。” 勘一默默点头。 与泷本沆瀣一气的藩士的确很多,町奉行所无法秘密行事。 “不过泷本大人这次却栽了大跟头,竟敢破坏殿下下令建造的大坝。当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表面上只是血气方刚的儿子私自作乱,形势仍然对泷本大人十分不利。子不教,父之过,殿下一定不会轻饶泷本大人。” 斋藤说完,又补充道:“这次身在江户的殿下任命足下为侧用人,也是对泷本大人的一种牵制。” 勘一明白了斋藤夜访的目的。 “大人是要在下把这副本带到江户?” “但凭足下,不强求。” “可是,斋藤大人和泷本大人” “泷本大人于我确实有恩,但国事却另当别论,对不对?” 勘一拿起榻榻米上的副本,再看一遍。账本的每一页上都有斋藤勘解由的名字与画押。斋藤已经切断了自己的后路,如果不能成功扳倒泷本家老,斋藤轻则切腹,重则家族从藩国除名。勘一想到斋藤家中还有元服前的孩子。 寒夜中,勘一背上全是汗水。 “在下明白了。” 勘一道。斋藤没说什么,只是点下头。 对于不道谢却傲然抱臂的斋藤,勘一十分钦佩。真正为国事着想的话,何必拘泥于礼仪。 “在下名仓勘一誓不辱命,一定把账本送到殿下手中。” “拜托你了。” 斋藤说完便起身,行一礼之后飘然而去。 翌日,勘一来到彦四郎家,出来应对的又左卫门声称彦四郎不在。 勘一觉得今天也许是见彦四郎的最后机会,问彦四郎在何处,又左卫门却道不知,十分冷淡。 没见到彦四郎是个遗憾,但在这逗留也不会有结果,勘一便把信托付给矶贝家的人。信中写了围绕大坝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还有这次突然去江户,最后写他在江户当侧用人,可以和藩主议论国事,暗示他有机会请求藩主赦免彦四郎,但愿彦四郎不要放弃希望。 翌日,勘一与小峰和儿子万作在黎明前出发前往江户。一同去的还有两位随从和一名使女。 一行人走北国街道向南,再走中山道,经沓挂、坂本向江户进发。冬季的信浓完全是红叶的世界。(北国街道:日本古官道之一) 小峰和使女走路都很快,没有拖累男人们。两岁的万作由勘一和随从轮流抱着。 路上第一见到富士山,比传闻中所说的还要美。众人多次停下脚步欣赏那挺拔的英姿。 “回藩国的时候,就是背对着富士山了呢。” 小峰说道。勘一点点头,只是当时没料到那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 穿过上野国进入武藏国,虽然是冬季,风却惊人的暖和。勘一亲身感受到江户就在眼前了。再往前走,驿站街道越来越大,繁华程度超过了茅岛藩城邑。走在人马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听到的都是不熟悉的话,众人仿佛来到了异国。 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江户的城镇,勘一惊讶得说不出话。比茅岛藩国城还大的武家宅邸鳞次栉比,简直难以置信。小峰和其他三人也同样惊讶。勘一认识到,茅岛藩虽有八万石,放到江户简直就是无足轻重的小藩。 走下仙台坂就是茅岛藩的藩邸了。此处接近江户郊外,附近有伊达藩和南部藩等较大的藩邸。茅岛藩藩邸规模虽然小了许多,里面却也住着许多的执勤武士。勘一与小峰也住在藩邸。 抵达江户后,传来了两个惊人的消息。一是大目付斋藤切腹自尽。勘一认为斋藤是与昔日的恩人做出了了断。没等泷本落马就先切腹,也是斋藤作为武士的觉悟。 另一件事就是彦四郎猥亵武士妻子。此事勘一许久之后才偶然得知,受到的冲击却比斋藤切腹还大。当知道彦四郎有如此举动并遭到驱逐是自己离开没几天发生的事时,勘一心痛不已。也许原因就是自己的那封信。 暗示自己有机会请求藩主殿下赦免彦四郎,也许伤到了彦四郎的自尊心。 ——真不该写下那些话。 勘一恨自己,怎么就没考虑到落魄好友在受到怜悯时会怎么想。 一想到行踪不明的彦四郎,勘一后悔不迭,但身在江户的他又能如何。 第二年,因多年来与豪商藏元屋勾结谋取藩国之财,以及妨碍大坊滩排水造田试验,泷本主税被昌国公下令切腹,家族从藩国除名。藏元屋宅邸和财产被全部没收,家人全部流放。 同年,藩国的名仓忠左卫门隐居,勘一成为名仓家家主,改名为彰藏。 四年后,试验地的排水造田成功,整个大坊滩开拓计划开始施行。彰藏在江户听到消息后,心中无限感慨,年少时的梦想终于成为了现实。 不过同时还有一抹悲伤在心头,因为他无法向竹马之友彦四郎传达这个喜讯。自从彦四郎遭到驱逐之后已经过去了五年,至今杳无音讯。 这一年,三十三岁的彰藏成为了茅岛藩江户家老。 勘一的蛰居显然只是形式而已,而且不离开房间的话,意欲杀他而后快的人也无计可施。失去儿子的笔头国家老泷本主税和用人木谷庄右卫门不会就这样放过勘一。巷间早就传说泷本收买了一批刺客,这次与泷本辰之进和木谷要之助一起被杀的谷井元弥据说就是其中一人。 大坊滩试验田负责人由勘一变为明石兵部,这也是当初早就决定好的备案。 因为可以在蛰居中接待客人,勘一便通过明石的使者,与明石通信了解工程进度。 此前两次事故中死了四人,大目付斋藤勘解由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在大坝一带安排了藩国的警卫。 斋藤勘解由原本是公事奉行,因政绩优秀而被提拔为大目付。当时晋升得到了泷本家老的帮助,所以斋藤被视作为泷本派的人,不过他后来与泷本保持距离。 一个月后,勘一在蛰居解除的同时,被任命为江户昌国公的侧用人。意料不到的是,这次人事变动是昌国公亲自下的命令。 此前大目付斋藤动用大名快马将文书送到江户,叙述此次事件的来龙去脉,并且就如何处置勘一征询藩主意见,然后便得到以上回复。 因为任用书中允许妻子随行,勘一决定留下名仓义父,带小峰与儿子去江户。 匆匆忙忙准备好出行,在离开前的一个晚上,斋藤勘解由只带了一名随从秘密来到勘一宅邸。 斋藤带来了惊人的东西,那是泷本主税与城邑豪商藏元屋私下交易的证据副本。多年来茅岛藩向藏元屋借了巨额钱财,据说泷本主税从中得到了不少好处,只是没有证据。斋藤带来的账本就是藏元屋给泷本金子的详细记录。 勘一凑近烛火仔细看账本,细小的文字记载着多年来的交易。 斋藤在客室正襟危坐,等待勘一看完。 “斋藤大人,此物从哪得来的?” 勘一将副本放到榻榻米上问道。 “我在藏元屋掌柜之中安排了一名密探,与这本内容相同的正本现在就在藏元屋。” 如果账本上记录属实,泷本收受的贿赂远超勘一想象。 “藏元屋为何留这样一本账本呢?” “想必是没有完全信任泷本大人,留下证据好在受到出卖时拉泷本大人一起下水。前几天密探终于成功抄下了副本。” 勘一心想,有了这个,只要闯入藏元屋搜出正本不就可以。斋藤看出了勘一的想法,微笑道: “町奉行所有所动作,岂能避开笔头国家老泷本大人的耳目。” 勘一默默点头。 与泷本沆瀣一气的藩士的确很多,町奉行所无法秘密行事。 “不过泷本大人这次却栽了大跟头,竟敢破坏殿下下令建造的大坝。当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表面上只是血气方刚的儿子私自作乱,形势仍然对泷本大人十分不利。子不教,父之过,殿下一定不会轻饶泷本大人。” 斋藤说完,又补充道:“这次身在江户的殿下任命足下为侧用人,也是对泷本大人的一种牵制。” 勘一明白了斋藤夜访的目的。 “大人是要在下把这副本带到江户?” “但凭足下,不强求。” “可是,斋藤大人和泷本大人” “泷本大人于我确实有恩,但国事却另当别论,对不对?” 勘一拿起榻榻米上的副本,再看一遍。账本的每一页上都有斋藤勘解由的名字与画押。斋藤已经切断了自己的后路,如果不能成功扳倒泷本家老,斋藤轻则切腹,重则家族从藩国除名。勘一想到斋藤家中还有元服前的孩子。 寒夜中,勘一背上全是汗水。 “在下明白了。” 勘一道。斋藤没说什么,只是点下头。 对于不道谢却傲然抱臂的斋藤,勘一十分钦佩。真正为国事着想的话,何必拘泥于礼仪。 “在下名仓勘一誓不辱命,一定把账本送到殿下手中。” “拜托你了。” 斋藤说完便起身,行一礼之后飘然而去。 翌日,勘一来到彦四郎家,出来应对的又左卫门声称彦四郎不在。 勘一觉得今天也许是见彦四郎的最后机会,问彦四郎在何处,又左卫门却道不知,十分冷淡。 没见到彦四郎是个遗憾,但在这逗留也不会有结果,勘一便把信托付给矶贝家的人。信中写了围绕大坝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还有这次突然去江户,最后写他在江户当侧用人,可以和藩主议论国事,暗示他有机会请求藩主赦免彦四郎,但愿彦四郎不要放弃希望。 翌日,勘一与小峰和儿子万作在黎明前出发前往江户。一同去的还有两位随从和一名使女。 一行人走北国街道向南,再走中山道,经沓挂、坂本向江户进发。冬季的信浓完全是红叶的世界。(北国街道:日本古官道之一) 小峰和使女走路都很快,没有拖累男人们。两岁的万作由勘一和随从轮流抱着。 路上第一见到富士山,比传闻中所说的还要美。众人多次停下脚步欣赏那挺拔的英姿。 “回藩国的时候,就是背对着富士山了呢。” 小峰说道。勘一点点头,只是当时没料到那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 穿过上野国进入武藏国,虽然是冬季,风却惊人的暖和。勘一亲身感受到江户就在眼前了。再往前走,驿站街道越来越大,繁华程度超过了茅岛藩城邑。走在人马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听到的都是不熟悉的话,众人仿佛来到了异国。 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江户的城镇,勘一惊讶得说不出话。比茅岛藩国城还大的武家宅邸鳞次栉比,简直难以置信。小峰和其他三人也同样惊讶。勘一认识到,茅岛藩虽有八万石,放到江户简直就是无足轻重的小藩。 走下仙台坂就是茅岛藩的藩邸了。此处接近江户郊外,附近有伊达藩和南部藩等较大的藩邸。茅岛藩藩邸规模虽然小了许多,里面却也住着许多的执勤武士。勘一与小峰也住在藩邸。 抵达江户后,传来了两个惊人的消息。一是大目付斋藤切腹自尽。勘一认为斋藤是与昔日的恩人做出了了断。没等泷本落马就先切腹,也是斋藤作为武士的觉悟。 另一件事就是彦四郎猥亵武士妻子。此事勘一许久之后才偶然得知,受到的冲击却比斋藤切腹还大。当知道彦四郎有如此举动并遭到驱逐是自己离开没几天发生的事时,勘一心痛不已。也许原因就是自己的那封信。 暗示自己有机会请求藩主殿下赦免彦四郎,也许伤到了彦四郎的自尊心。 ——真不该写下那些话。 勘一恨自己,怎么就没考虑到落魄好友在受到怜悯时会怎么想。 一想到行踪不明的彦四郎,勘一后悔不迭,但身在江户的他又能如何。 第二年,因多年来与豪商藏元屋勾结谋取藩国之财,以及妨碍大坊滩排水造田试验,泷本主税被昌国公下令切腹,家族从藩国除名。藏元屋宅邸和财产被全部没收,家人全部流放。 同年,藩国的名仓忠左卫门隐居,勘一成为名仓家家主,改名为彰藏。 四年后,试验地的排水造田成功,整个大坊滩开拓计划开始施行。彰藏在江户听到消息后,心中无限感慨,年少时的梦想终于成为了现实。 不过同时还有一抹悲伤在心头,因为他无法向竹马之友彦四郎传达这个喜讯。自从彦四郎遭到驱逐之后已经过去了五年,至今杳无音讯。 这一年,三十三岁的彰藏成为了茅岛藩江户家老。 勘一的蛰居显然只是形式而已,而且不离开房间的话,意欲杀他而后快的人也无计可施。失去儿子的笔头国家老泷本主税和用人木谷庄右卫门不会就这样放过勘一。巷间早就传说泷本收买了一批刺客,这次与泷本辰之进和木谷要之助一起被杀的谷井元弥据说就是其中一人。 大坊滩试验田负责人由勘一变为明石兵部,这也是当初早就决定好的备案。 因为可以在蛰居中接待客人,勘一便通过明石的使者,与明石通信了解工程进度。 此前两次事故中死了四人,大目付斋藤勘解由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在大坝一带安排了藩国的警卫。 斋藤勘解由原本是公事奉行,因政绩优秀而被提拔为大目付。当时晋升得到了泷本家老的帮助,所以斋藤被视作为泷本派的人,不过他后来与泷本保持距离。 一个月后,勘一在蛰居解除的同时,被任命为江户昌国公的侧用人。意料不到的是,这次人事变动是昌国公亲自下的命令。 此前大目付斋藤动用大名快马将文书送到江户,叙述此次事件的来龙去脉,并且就如何处置勘一征询藩主意见,然后便得到以上回复。 因为任用书中允许妻子随行,勘一决定留下名仓义父,带小峰与儿子去江户。 匆匆忙忙准备好出行,在离开前的一个晚上,斋藤勘解由只带了一名随从秘密来到勘一宅邸。 斋藤带来了惊人的东西,那是泷本主税与城邑豪商藏元屋私下交易的证据副本。多年来茅岛藩向藏元屋借了巨额钱财,据说泷本主税从中得到了不少好处,只是没有证据。斋藤带来的账本就是藏元屋给泷本金子的详细记录。 勘一凑近烛火仔细看账本,细小的文字记载着多年来的交易。 斋藤在客室正襟危坐,等待勘一看完。 “斋藤大人,此物从哪得来的?” 勘一将副本放到榻榻米上问道。 “我在藏元屋掌柜之中安排了一名密探,与这本内容相同的正本现在就在藏元屋。” 如果账本上记录属实,泷本收受的贿赂远超勘一想象。 “藏元屋为何留这样一本账本呢?” “想必是没有完全信任泷本大人,留下证据好在受到出卖时拉泷本大人一起下水。前几天密探终于成功抄下了副本。” 勘一心想,有了这个,只要闯入藏元屋搜出正本不就可以。斋藤看出了勘一的想法,微笑道: “町奉行所有所动作,岂能避开笔头国家老泷本大人的耳目。” 勘一默默点头。 与泷本沆瀣一气的藩士的确很多,町奉行所无法秘密行事。 “不过泷本大人这次却栽了大跟头,竟敢破坏殿下下令建造的大坝。当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表面上只是血气方刚的儿子私自作乱,形势仍然对泷本大人十分不利。子不教,父之过,殿下一定不会轻饶泷本大人。” 斋藤说完,又补充道:“这次身在江户的殿下任命足下为侧用人,也是对泷本大人的一种牵制。” 勘一明白了斋藤夜访的目的。 “大人是要在下把这副本带到江户?” “但凭足下,不强求。” “可是,斋藤大人和泷本大人” “泷本大人于我确实有恩,但国事却另当别论,对不对?” 勘一拿起榻榻米上的副本,再看一遍。账本的每一页上都有斋藤勘解由的名字与画押。斋藤已经切断了自己的后路,如果不能成功扳倒泷本家老,斋藤轻则切腹,重则家族从藩国除名。勘一想到斋藤家中还有元服前的孩子。 寒夜中,勘一背上全是汗水。 “在下明白了。” 勘一道。斋藤没说什么,只是点下头。 对于不道谢却傲然抱臂的斋藤,勘一十分钦佩。真正为国事着想的话,何必拘泥于礼仪。 “在下名仓勘一誓不辱命,一定把账本送到殿下手中。” “拜托你了。” 斋藤说完便起身,行一礼之后飘然而去。 翌日,勘一来到彦四郎家,出来应对的又左卫门声称彦四郎不在。 勘一觉得今天也许是见彦四郎的最后机会,问彦四郎在何处,又左卫门却道不知,十分冷淡。 没见到彦四郎是个遗憾,但在这逗留也不会有结果,勘一便把信托付给矶贝家的人。信中写了围绕大坝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还有这次突然去江户,最后写他在江户当侧用人,可以和藩主议论国事,暗示他有机会请求藩主赦免彦四郎,但愿彦四郎不要放弃希望。 翌日,勘一与小峰和儿子万作在黎明前出发前往江户。一同去的还有两位随从和一名使女。 一行人走北国街道向南,再走中山道,经沓挂、坂本向江户进发。冬季的信浓完全是红叶的世界。(北国街道:日本古官道之一) 小峰和使女走路都很快,没有拖累男人们。两岁的万作由勘一和随从轮流抱着。 路上第一见到富士山,比传闻中所说的还要美。众人多次停下脚步欣赏那挺拔的英姿。 “回藩国的时候,就是背对着富士山了呢。” 小峰说道。勘一点点头,只是当时没料到那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 穿过上野国进入武藏国,虽然是冬季,风却惊人的暖和。勘一亲身感受到江户就在眼前了。再往前走,驿站街道越来越大,繁华程度超过了茅岛藩城邑。走在人马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听到的都是不熟悉的话,众人仿佛来到了异国。 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江户的城镇,勘一惊讶得说不出话。比茅岛藩国城还大的武家宅邸鳞次栉比,简直难以置信。小峰和其他三人也同样惊讶。勘一认识到,茅岛藩虽有八万石,放到江户简直就是无足轻重的小藩。 走下仙台坂就是茅岛藩的藩邸了。此处接近江户郊外,附近有伊达藩和南部藩等较大的藩邸。茅岛藩藩邸规模虽然小了许多,里面却也住着许多的执勤武士。勘一与小峰也住在藩邸。 抵达江户后,传来了两个惊人的消息。一是大目付斋藤切腹自尽。勘一认为斋藤是与昔日的恩人做出了了断。没等泷本落马就先切腹,也是斋藤作为武士的觉悟。 另一件事就是彦四郎猥亵武士妻子。此事勘一许久之后才偶然得知,受到的冲击却比斋藤切腹还大。当知道彦四郎有如此举动并遭到驱逐是自己离开没几天发生的事时,勘一心痛不已。也许原因就是自己的那封信。 暗示自己有机会请求藩主殿下赦免彦四郎,也许伤到了彦四郎的自尊心。 ——真不该写下那些话。 勘一恨自己,怎么就没考虑到落魄好友在受到怜悯时会怎么想。 一想到行踪不明的彦四郎,勘一后悔不迭,但身在江户的他又能如何。 第二年,因多年来与豪商藏元屋勾结谋取藩国之财,以及妨碍大坊滩排水造田试验,泷本主税被昌国公下令切腹,家族从藩国除名。藏元屋宅邸和财产被全部没收,家人全部流放。 同年,藩国的名仓忠左卫门隐居,勘一成为名仓家家主,改名为彰藏。 四年后,试验地的排水造田成功,整个大坊滩开拓计划开始施行。彰藏在江户听到消息后,心中无限感慨,年少时的梦想终于成为了现实。 不过同时还有一抹悲伤在心头,因为他无法向竹马之友彦四郎传达这个喜讯。自从彦四郎遭到驱逐之后已经过去了五年,至今杳无音讯。 这一年,三十三岁的彰藏成为了茅岛藩江户家老。 勘一的蛰居显然只是形式而已,而且不离开房间的话,意欲杀他而后快的人也无计可施。失去儿子的笔头国家老泷本主税和用人木谷庄右卫门不会就这样放过勘一。巷间早就传说泷本收买了一批刺客,这次与泷本辰之进和木谷要之助一起被杀的谷井元弥据说就是其中一人。 大坊滩试验田负责人由勘一变为明石兵部,这也是当初早就决定好的备案。 因为可以在蛰居中接待客人,勘一便通过明石的使者,与明石通信了解工程进度。 此前两次事故中死了四人,大目付斋藤勘解由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在大坝一带安排了藩国的警卫。 斋藤勘解由原本是公事奉行,因政绩优秀而被提拔为大目付。当时晋升得到了泷本家老的帮助,所以斋藤被视作为泷本派的人,不过他后来与泷本保持距离。 一个月后,勘一在蛰居解除的同时,被任命为江户昌国公的侧用人。意料不到的是,这次人事变动是昌国公亲自下的命令。 此前大目付斋藤动用大名快马将文书送到江户,叙述此次事件的来龙去脉,并且就如何处置勘一征询藩主意见,然后便得到以上回复。 因为任用书中允许妻子随行,勘一决定留下名仓义父,带小峰与儿子去江户。 匆匆忙忙准备好出行,在离开前的一个晚上,斋藤勘解由只带了一名随从秘密来到勘一宅邸。 斋藤带来了惊人的东西,那是泷本主税与城邑豪商藏元屋私下交易的证据副本。多年来茅岛藩向藏元屋借了巨额钱财,据说泷本主税从中得到了不少好处,只是没有证据。斋藤带来的账本就是藏元屋给泷本金子的详细记录。 勘一凑近烛火仔细看账本,细小的文字记载着多年来的交易。 斋藤在客室正襟危坐,等待勘一看完。 “斋藤大人,此物从哪得来的?” 勘一将副本放到榻榻米上问道。 “我在藏元屋掌柜之中安排了一名密探,与这本内容相同的正本现在就在藏元屋。” 如果账本上记录属实,泷本收受的贿赂远超勘一想象。 “藏元屋为何留这样一本账本呢?” “想必是没有完全信任泷本大人,留下证据好在受到出卖时拉泷本大人一起下水。前几天密探终于成功抄下了副本。” 勘一心想,有了这个,只要闯入藏元屋搜出正本不就可以。斋藤看出了勘一的想法,微笑道: “町奉行所有所动作,岂能避开笔头国家老泷本大人的耳目。” 勘一默默点头。 与泷本沆瀣一气的藩士的确很多,町奉行所无法秘密行事。 “不过泷本大人这次却栽了大跟头,竟敢破坏殿下下令建造的大坝。当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表面上只是血气方刚的儿子私自作乱,形势仍然对泷本大人十分不利。子不教,父之过,殿下一定不会轻饶泷本大人。” 斋藤说完,又补充道:“这次身在江户的殿下任命足下为侧用人,也是对泷本大人的一种牵制。” 勘一明白了斋藤夜访的目的。 “大人是要在下把这副本带到江户?” “但凭足下,不强求。” “可是,斋藤大人和泷本大人” “泷本大人于我确实有恩,但国事却另当别论,对不对?” 勘一拿起榻榻米上的副本,再看一遍。账本的每一页上都有斋藤勘解由的名字与画押。斋藤已经切断了自己的后路,如果不能成功扳倒泷本家老,斋藤轻则切腹,重则家族从藩国除名。勘一想到斋藤家中还有元服前的孩子。 寒夜中,勘一背上全是汗水。 “在下明白了。” 勘一道。斋藤没说什么,只是点下头。 对于不道谢却傲然抱臂的斋藤,勘一十分钦佩。真正为国事着想的话,何必拘泥于礼仪。 “在下名仓勘一誓不辱命,一定把账本送到殿下手中。” “拜托你了。” 斋藤说完便起身,行一礼之后飘然而去。 翌日,勘一来到彦四郎家,出来应对的又左卫门声称彦四郎不在。 勘一觉得今天也许是见彦四郎的最后机会,问彦四郎在何处,又左卫门却道不知,十分冷淡。 没见到彦四郎是个遗憾,但在这逗留也不会有结果,勘一便把信托付给矶贝家的人。信中写了围绕大坝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还有这次突然去江户,最后写他在江户当侧用人,可以和藩主议论国事,暗示他有机会请求藩主赦免彦四郎,但愿彦四郎不要放弃希望。 翌日,勘一与小峰和儿子万作在黎明前出发前往江户。一同去的还有两位随从和一名使女。 一行人走北国街道向南,再走中山道,经沓挂、坂本向江户进发。冬季的信浓完全是红叶的世界。(北国街道:日本古官道之一) 小峰和使女走路都很快,没有拖累男人们。两岁的万作由勘一和随从轮流抱着。 路上第一见到富士山,比传闻中所说的还要美。众人多次停下脚步欣赏那挺拔的英姿。 “回藩国的时候,就是背对着富士山了呢。” 小峰说道。勘一点点头,只是当时没料到那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 穿过上野国进入武藏国,虽然是冬季,风却惊人的暖和。勘一亲身感受到江户就在眼前了。再往前走,驿站街道越来越大,繁华程度超过了茅岛藩城邑。走在人马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听到的都是不熟悉的话,众人仿佛来到了异国。 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江户的城镇,勘一惊讶得说不出话。比茅岛藩国城还大的武家宅邸鳞次栉比,简直难以置信。小峰和其他三人也同样惊讶。勘一认识到,茅岛藩虽有八万石,放到江户简直就是无足轻重的小藩。 走下仙台坂就是茅岛藩的藩邸了。此处接近江户郊外,附近有伊达藩和南部藩等较大的藩邸。茅岛藩藩邸规模虽然小了许多,里面却也住着许多的执勤武士。勘一与小峰也住在藩邸。 抵达江户后,传来了两个惊人的消息。一是大目付斋藤切腹自尽。勘一认为斋藤是与昔日的恩人做出了了断。没等泷本落马就先切腹,也是斋藤作为武士的觉悟。 另一件事就是彦四郎猥亵武士妻子。此事勘一许久之后才偶然得知,受到的冲击却比斋藤切腹还大。当知道彦四郎有如此举动并遭到驱逐是自己离开没几天发生的事时,勘一心痛不已。也许原因就是自己的那封信。 暗示自己有机会请求藩主殿下赦免彦四郎,也许伤到了彦四郎的自尊心。 ——真不该写下那些话。 勘一恨自己,怎么就没考虑到落魄好友在受到怜悯时会怎么想。 一想到行踪不明的彦四郎,勘一后悔不迭,但身在江户的他又能如何。 第二年,因多年来与豪商藏元屋勾结谋取藩国之财,以及妨碍大坊滩排水造田试验,泷本主税被昌国公下令切腹,家族从藩国除名。藏元屋宅邸和财产被全部没收,家人全部流放。 同年,藩国的名仓忠左卫门隐居,勘一成为名仓家家主,改名为彰藏。 四年后,试验地的排水造田成功,整个大坊滩开拓计划开始施行。彰藏在江户听到消息后,心中无限感慨,年少时的梦想终于成为了现实。 不过同时还有一抹悲伤在心头,因为他无法向竹马之友彦四郎传达这个喜讯。自从彦四郎遭到驱逐之后已经过去了五年,至今杳无音讯。 这一年,三十三岁的彰藏成为了茅岛藩江户家老。 勘一的蛰居显然只是形式而已,而且不离开房间的话,意欲杀他而后快的人也无计可施。失去儿子的笔头国家老泷本主税和用人木谷庄右卫门不会就这样放过勘一。巷间早就传说泷本收买了一批刺客,这次与泷本辰之进和木谷要之助一起被杀的谷井元弥据说就是其中一人。 大坊滩试验田负责人由勘一变为明石兵部,这也是当初早就决定好的备案。 因为可以在蛰居中接待客人,勘一便通过明石的使者,与明石通信了解工程进度。 此前两次事故中死了四人,大目付斋藤勘解由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在大坝一带安排了藩国的警卫。 斋藤勘解由原本是公事奉行,因政绩优秀而被提拔为大目付。当时晋升得到了泷本家老的帮助,所以斋藤被视作为泷本派的人,不过他后来与泷本保持距离。 一个月后,勘一在蛰居解除的同时,被任命为江户昌国公的侧用人。意料不到的是,这次人事变动是昌国公亲自下的命令。 此前大目付斋藤动用大名快马将文书送到江户,叙述此次事件的来龙去脉,并且就如何处置勘一征询藩主意见,然后便得到以上回复。 因为任用书中允许妻子随行,勘一决定留下名仓义父,带小峰与儿子去江户。 匆匆忙忙准备好出行,在离开前的一个晚上,斋藤勘解由只带了一名随从秘密来到勘一宅邸。 斋藤带来了惊人的东西,那是泷本主税与城邑豪商藏元屋私下交易的证据副本。多年来茅岛藩向藏元屋借了巨额钱财,据说泷本主税从中得到了不少好处,只是没有证据。斋藤带来的账本就是藏元屋给泷本金子的详细记录。 勘一凑近烛火仔细看账本,细小的文字记载着多年来的交易。 斋藤在客室正襟危坐,等待勘一看完。 “斋藤大人,此物从哪得来的?” 勘一将副本放到榻榻米上问道。 “我在藏元屋掌柜之中安排了一名密探,与这本内容相同的正本现在就在藏元屋。” 如果账本上记录属实,泷本收受的贿赂远超勘一想象。 “藏元屋为何留这样一本账本呢?” “想必是没有完全信任泷本大人,留下证据好在受到出卖时拉泷本大人一起下水。前几天密探终于成功抄下了副本。” 勘一心想,有了这个,只要闯入藏元屋搜出正本不就可以。斋藤看出了勘一的想法,微笑道: “町奉行所有所动作,岂能避开笔头国家老泷本大人的耳目。” 勘一默默点头。 与泷本沆瀣一气的藩士的确很多,町奉行所无法秘密行事。 “不过泷本大人这次却栽了大跟头,竟敢破坏殿下下令建造的大坝。当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表面上只是血气方刚的儿子私自作乱,形势仍然对泷本大人十分不利。子不教,父之过,殿下一定不会轻饶泷本大人。” 斋藤说完,又补充道:“这次身在江户的殿下任命足下为侧用人,也是对泷本大人的一种牵制。” 勘一明白了斋藤夜访的目的。 “大人是要在下把这副本带到江户?” “但凭足下,不强求。” “可是,斋藤大人和泷本大人” “泷本大人于我确实有恩,但国事却另当别论,对不对?” 勘一拿起榻榻米上的副本,再看一遍。账本的每一页上都有斋藤勘解由的名字与画押。斋藤已经切断了自己的后路,如果不能成功扳倒泷本家老,斋藤轻则切腹,重则家族从藩国除名。勘一想到斋藤家中还有元服前的孩子。 寒夜中,勘一背上全是汗水。 “在下明白了。” 勘一道。斋藤没说什么,只是点下头。 对于不道谢却傲然抱臂的斋藤,勘一十分钦佩。真正为国事着想的话,何必拘泥于礼仪。 “在下名仓勘一誓不辱命,一定把账本送到殿下手中。” “拜托你了。” 斋藤说完便起身,行一礼之后飘然而去。 翌日,勘一来到彦四郎家,出来应对的又左卫门声称彦四郎不在。 勘一觉得今天也许是见彦四郎的最后机会,问彦四郎在何处,又左卫门却道不知,十分冷淡。 没见到彦四郎是个遗憾,但在这逗留也不会有结果,勘一便把信托付给矶贝家的人。信中写了围绕大坝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还有这次突然去江户,最后写他在江户当侧用人,可以和藩主议论国事,暗示他有机会请求藩主赦免彦四郎,但愿彦四郎不要放弃希望。 翌日,勘一与小峰和儿子万作在黎明前出发前往江户。一同去的还有两位随从和一名使女。 一行人走北国街道向南,再走中山道,经沓挂、坂本向江户进发。冬季的信浓完全是红叶的世界。(北国街道:日本古官道之一) 小峰和使女走路都很快,没有拖累男人们。两岁的万作由勘一和随从轮流抱着。 路上第一见到富士山,比传闻中所说的还要美。众人多次停下脚步欣赏那挺拔的英姿。 “回藩国的时候,就是背对着富士山了呢。” 小峰说道。勘一点点头,只是当时没料到那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 穿过上野国进入武藏国,虽然是冬季,风却惊人的暖和。勘一亲身感受到江户就在眼前了。再往前走,驿站街道越来越大,繁华程度超过了茅岛藩城邑。走在人马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听到的都是不熟悉的话,众人仿佛来到了异国。 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江户的城镇,勘一惊讶得说不出话。比茅岛藩国城还大的武家宅邸鳞次栉比,简直难以置信。小峰和其他三人也同样惊讶。勘一认识到,茅岛藩虽有八万石,放到江户简直就是无足轻重的小藩。 走下仙台坂就是茅岛藩的藩邸了。此处接近江户郊外,附近有伊达藩和南部藩等较大的藩邸。茅岛藩藩邸规模虽然小了许多,里面却也住着许多的执勤武士。勘一与小峰也住在藩邸。 抵达江户后,传来了两个惊人的消息。一是大目付斋藤切腹自尽。勘一认为斋藤是与昔日的恩人做出了了断。没等泷本落马就先切腹,也是斋藤作为武士的觉悟。 另一件事就是彦四郎猥亵武士妻子。此事勘一许久之后才偶然得知,受到的冲击却比斋藤切腹还大。当知道彦四郎有如此举动并遭到驱逐是自己离开没几天发生的事时,勘一心痛不已。也许原因就是自己的那封信。 暗示自己有机会请求藩主殿下赦免彦四郎,也许伤到了彦四郎的自尊心。 ——真不该写下那些话。 勘一恨自己,怎么就没考虑到落魄好友在受到怜悯时会怎么想。 一想到行踪不明的彦四郎,勘一后悔不迭,但身在江户的他又能如何。 第二年,因多年来与豪商藏元屋勾结谋取藩国之财,以及妨碍大坊滩排水造田试验,泷本主税被昌国公下令切腹,家族从藩国除名。藏元屋宅邸和财产被全部没收,家人全部流放。 同年,藩国的名仓忠左卫门隐居,勘一成为名仓家家主,改名为彰藏。 四年后,试验地的排水造田成功,整个大坊滩开拓计划开始施行。彰藏在江户听到消息后,心中无限感慨,年少时的梦想终于成为了现实。 不过同时还有一抹悲伤在心头,因为他无法向竹马之友彦四郎传达这个喜讯。自从彦四郎遭到驱逐之后已经过去了五年,至今杳无音讯。 这一年,三十三岁的彰藏成为了茅岛藩江户家老。 十 彰藏回国后已有月余。 经过一阵子的忙碌,生活终于安定下来,彰藏也习惯了公务。先第一次去十年前去世的母亲坟上拜祭,然后前几天拜访徒组高崎甚五郎家,与妹妹千江时隔二十多年后再会。 千江如今已是半老。只记得年轻时样子的彰藏在刚见面时都没认出来,再次认识到二十多年的岁月是多么久的时间。妹夫高崎甚五郎已经隐退,把家督让给了儿子新之助。侄子新之助在藩校成绩优秀,彰藏打算将来把他从徒组调到奉行所。 高崎家家禄虽然只有三十石,因为夫妻两人都编织虫笼,家境殷实。彰藏得知后心中宽慰。 “夫妻感情好么?” 趁甚五郎离座,彰藏问道。千江笑道,“托哥哥的福。”望着千江幸福的笑脸,彰藏亦无遗憾。亡父若泉下有知,一定也很开心。 彰藏也在公务之余抽空在领地内视察了几个村子,农民们的生活看上去没有以前那么紧迫了。从记录文书上看,这十年来几乎没有‘破产流民’出现。 闲在家时,彰藏把记录二十年的年贡和藩国财政等诸多账簿全部过目一遍。正如大臣们所说的那样,疲敝的藩国财政正在逐渐恢复正常。借款比起二十年前减了进一半。将来大坊滩排水造田全部完成后,摆脱借款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彰藏在当上江户家老后最先做的就是重整茅岛藩江户方面的财政,废除以往每两年翻修宅邸的惯例,辞退冗员,江户藩邸需要用人时就从藩国调遣,此外还有节省不必要的开支。就这样,仅仅五年后支出削减了将近一半。另外也在大阪和江户安排商人常驻,贩卖虫笼,得来的可观收入收入藩库。 而另一方面,彰藏在得到昌国公许可之后,加大大坊滩排水造田的资金投入,以新田的部分权利为代价,从江户商人那借到了巨额无息钱款。一切努力都在此刻开花结果。 彰藏合上账本,深深舒出一口气。 几日以来,他终于看完了大量账簿。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傍晚,房间中也变得昏暗了。 拿起腿边的茶壶倒茶,里面的茶已经成了温吞水。啜饮着凉掉的茶,彰藏闭上酸涩的眼睛。 以前担心的官役不正之风并未出现,确认账目没有作假后,彰藏大是放心。他能感觉到,眼下藩国正在重生。 尽管如此,他却无法沉浸在喜悦中。几日前得知的彦四郎死讯在他心中深深扎下了悲伤的刺,从未消失。 合上账簿休息了一会,若党富樫九郎右卫门前来报告,有客人。 “自称是岛贯玄庵。” 彰藏并不认得这个名字。 “什么事?” “说想卖刀。” “刀商么?” “不”,九郎右卫门道,“先祖流传下来的刀。此人衣着虽简陋,原本可能为武士。” 九郎右卫门年轻却看人很准。既然没把那人在门口打发走,那人肯定不简单。 “刀见过了?” “是的。” “如何?” 九郎右卫门慎重地选择词语表达。 “在下对刀所知甚少,但那刀应该不是俗类。” “取来看一下。” 九郎右卫门行一礼,退回玄关,不久后带着一把包着布袋的刀回来。 “就是这把。” 彰藏接过九郎右卫门递来的布袋,取出太刀。 慢慢抽刀出鞘,显露出刀身。从样式来看,乃是古刀,但没有古刀的沉重,刀身较细,也不够长。彰藏心想可能是研磨太多次,导致刀身较瘦。如果是这样,也就表明这把刀杀过不少人。刀锋有几处伤痕,应该是与剑戟碰撞后留下的。 把刀放平,彰藏再仔细看一遍。这把刀从鉴赏角度来看绝对不漂亮,但通体散发着不可言喻的魄力,有一种舍弃一切装饰,精简到极致道具之美,最适合杀人。 此刀极有可能是名刀,也难怪九郎右卫门特地跑来报告。 “相州刀啊。” “是的。” “出自何人之手?” 彰藏问九郎右卫门。 “刀上无铭。” “这等好刀竟然无铭” 彰藏拔出销钉,仔细观察柄脚,发现这把刀的确无铭。 “也许是削短了的古刀。” 九郎右卫门道。彰藏点点头。战国时期多长刀,自从正保二年(一六四五年)幕府规定大小刀长度之后,许多古刀被切断柄脚改短,原来的铭文在柄脚上一同被切除了。 “应该是出自著名刀匠之手。” 九郎右卫门也点点头。 “去见见那位叫岛贯的人。” 彰藏带着九郎右卫门,走向玄关旁的客室。 十六畳的房间中央,一位瘦削的老人瞑目端坐。 “当家之主,名仓彰藏。” “原奥宫藩士,岛贯玄庵。” 岛贯的白发简单绑在脑后,年纪看上去约六十五,身上是一件穿了许多年的棉质和服便装。的确如九郎右卫门所描述的那样,不像是家境殷实的人。然而瘦脸上散发精光的眼神十分犀利。 正坐着的岛贯身体倾向左侧。彰藏一看,他的右腿自膝盖往下便空空如也。左侧放着手杖。 “先生请不必拘礼,随意坐了。” 岛贯道“多谢”,便放松下来,竖起了右膝。 “太刀在下看过了。” 彰藏把刀放在岛贯面前。 “乃是罕见名刀,只可惜没有铭文。” “于刀而言,铭文有何用。” “先生所言甚是,只不过铭文也是刀价值的象征啊。” 岛贯哈哈大笑,口中几乎没有牙齿。 “想不到下士出身的名仓大人也会说这样的话,铭文之于刀,不正如家名之于武士。” “在下不过是说了世人一般看法。刚刚在下也说了,这把是名刀。” “那大人打算买么。” “是的。岛贯先生准备以多少价钱卖刀?” “三百两。” 彰藏露出苦笑,“三百两有点高了。” 然而岛贯不为所动。 既然岛贯是认真的,彰藏也严肃起来。 “名刀不假,名仓家却没富裕到能出三百两买一把刀。” “那老朽告辞了。” 岛贯坐着鞠一躬。九郎右卫门把刀递给岛贯,岛贯以左手接刀。 “三百两虽然高” 岛贯右手握住刀柄道,“买命却是便宜。” 刹那间,岛贯浑身散发出妖气。 “胆敢移动分毫,教你人头落地。” 彰藏明白,岛贯所言不虚。这位老人发散出剧烈的杀气,他敢动一下的话,老人瞬间就会拔刀。 “放肆!” 九郎右卫门试图起身扑向岛贯。 “住手,富樫!” 没等彰藏话出口,岛贯刀光一闪,下一个瞬间,九郎右卫门的右手手背便中刀了。 “这次手下留情,下次直接断手。” 说话中的岛贯刀已经回到鞘中。速度之快根本无法看清,如此高超的拔刀术平身仅见。九郎右卫门一脸茫然,按着被中刀的右手,血透过指缝滴到榻榻米上。 “名仓大人。” 岛贯的手依然放在刀柄上,平静说道: “你在老朽长刀所及之处,等于性命在老朽手中。” 彰藏默默点头。腰间虽然带着肋差,却无法阻止岛贯。以岛贯刚刚显露出来的身手,彰藏把手伸向肋差的唯一结果就是手臂连同身体被砍做两截。 然 而彰藏并不害怕。很多年以前他就有了死在刀下的觉悟,今日只是虽然意外,但死亡也总是在出乎意料时降临,所以他心中释然。这就是命运。 念及于此,彰藏反而更加镇定。他伸直身体,在丹田中注入力量。眼前的男人目的若是杀死自己,那么早就动手了,所以他另有所图。 “富樫,不要轻举妄动。” 彰藏制止九郎右卫门,然后看向岛贯。 “不愧是茅岛藩笔头国家老,魄力非凡。” “先生想要在下性命?” 彰藏淡淡问道。 “如果说是呢?” 这次彰藏被提拔为笔头国家老,据说藩内有不少反对的声音。如此想来岛贯便是那些人派出的刺客,但彰藏不认为现在的执政大臣中有谁有胆量杀他。在回到藩国之前,他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底细。事实上,这两个月来一直风平浪静。 “受何人所使?” “泷本主税大人。” “什么?”彰藏不禁叫出来,“泷本大人?” 泷本主税已经在二十多年钱死去,死后一家老小都被赶出了茅岛藩。 岛贯全身仍然散发出可怕的杀气。 院子里吹过的风穿过敞开的纸门流入房间内,傍晚时分依旧温热的夏风抚摸彰藏脸颊。一只小飞虫随风飞入,在屋顶附近飞舞,细微的振翅声清晰可闻。 “受泷本大人所托,二十二年前的十一月,老朽离开城邑去取你性命。” “二十二年钱十一月,也就是在下出发去江户的时候么。” “没错。” 彰藏想起曾经去往江户时的情形。 “先生追杀在下?” “当年老朽日夜兼程,终于在岔口驿站追上了你。” “在下在驿站可没遇到任何人。” 岛贯笑了出来。 “没错”,岛贯道,“因为一段奇遇,最终老朽没能遇上你。” 下一个瞬间,刀光闪过。彰藏只觉听到了刀入鞘的响声,右颊流下一丝血线。 “家老大人!” 彰藏抬手制止正要站起来的九郎右卫门。 “不必担心。岛贯先生若有心杀在下,何必等到现在。” “到底是名仓勘一,有见识。” 岛贯以以前的名字称呼彰藏。 “如你所见老朽没左腿,因坏疽而失去的。所以老朽无法站着打斗,剑术只在坐着时可用。” 彰藏心中叫苦。对方作为使用拔刀术的独腿刺客,眼下情况对对方最有利。岛贯成功使彰藏进入了他的攻击范围。 “这机会,老朽等了二十二年。” “那为何不杀在下?” 岛贯盯着彰藏。 “二十二年的岁月,太长了。” 岛贯轻轻说道,随后全身散发着的杀气消失了。 “刚刚那一刀算是祭奠泷本大人,但愿泷本大人能原谅老朽。” 岛贯说完便拄着手杖慢慢站起。左手支杖的他看上去就是一个贫穷老人。站立时的确无法使用太刀。岛贯转身背对彰藏与九郎右卫门,离开了房间。 望着远去的岛贯,九郎右卫门看向彰藏,似乎是问如何处置此人,彰藏以眼神示意他不必理会。 岛贯离去后,他所展示出来的剑法仍清晰的留在勘一脑中。那拔刀术简直神乎其技。 传闻说泷本主税养刺客,泷本的政敌不少都死于非命,只是没人知道真相。如今彰藏终于亲眼证实了这个传闻。 用过晚餐,一个人独处时彰藏也在想岛贯为何找上他。 泷本死后岛贯还是想完成嘱托,等待机会杀死自己。然而失去了左腿,岛贯作为刺客的生命已经终结,却没想到彰藏突然回到了藩国,机会再次降临。岛贯这次来找他,也许是出自刺客的本能。 随后岛贯成功诱使彰藏进入他的攻击范围,却又没杀他的意思。那么岛贯为何还要有此一出。 难道是在自己脸上划一刀来完成刺客的使命么。如果说来这也是武士的一种生存方式。 彰藏按在被岛贯划出的伤口上,伤口竟然已经闭合了。岛贯的剑术修为如此高超,用刀几乎随心所欲。如果二十二年前对上他,彰藏绝无胜算。 彰藏闭上眼睛遥想往事。这时,宛如雷光闪过,彰藏联想起二十二年前的那件事,若称其为巧合,也太不自然了。 彰藏站起来走到走廊,击掌呼唤九郎右卫门。马上九郎右卫门就过来了。 “你去查清岛贯玄庵先生的住处。” “遵命。在下明天立刻去查。” “今天的事保密。” “是。” 彰藏发觉九郎右卫门的右手裹着白布。 “伤势如何?” “比较浅,没有大碍。” 彰藏点点头。 “此人剑术真是可怕。” “在下惭愧”,九郎右卫门道,“没能看清刀的动作。” “不必惭愧,那不是人的境界。真要说的话,是鬼神之技。” 九郎右卫门默默点头。 他是拥有新阴流免许皆传的用剑高手,也没看清岛贯的动作,所以假如当时他带了长刀,也不是岛贯的对手。 九郎右卫门从翌日起开始追查岛贯玄庵,却一点消息都未查到。找一个容貌独特而又独腿的老人应该是轻而易举,但岛贯仿佛是离开了彰藏宅邸就如烟一般消失了。 两天后,得知九郎右卫门一无所获,彰藏猜测岛贯可能不在城邑之内。 彰藏命九郎右卫门继续寻找岛贯。 翌日,他来到堀越道场。 堀越市右卫门几年前去世,如今是虎之丞当道场主。虎之丞成为了堀越的养子,改名为堀越虎之丞,剑术的声名甚至传到了江户。 彰藏没带随从,只身悄悄来到堀越道场。道场门生见到访客的外褂,顿时紧张起来。彰藏外褂上的红绳只有最上级的上士才能佩戴。 虎之丞马上从里面走了出来。 “见过家老大人。” 他深深弯腰行礼。 彰藏也夸张地行礼,说道: “路过旧地,可否进来参观门生们练剑?” “如大人所愿。” 虎之丞领彰藏到上座。 彰藏正座于场内看门生们练剑。 他已经有二十七年没来这道场了。最后一次来是向堀越市右卫门报告讨伐成功的事。堀越没有称赞他,只是默默点点头。彰藏认为这样最好。虽然是奉命讨伐,毕竟是杀人,不值得赞赏。更何况还有彦四郎的事,彰藏不想听到那种话。经过了二十七年,市右卫门已经离世了。 道场中有许多少年在挥竹刀,踏步的声音和呼喝在道场中回荡,甚至盖过了窗外蝉鸣。飞散的汗水洒落在地板上。 彰藏忽地看向墙壁。据称已有一百五十年历史的道场的墙壁上有着无数伤痕,都是木刀竹刀的印迹。右侧墙上有一道熟悉的深深伤痕,是彰藏第一次来道场时留下的。 一百五十年来,这座道场不知见证了多少少年的成长,看着少年们成为壮年,然后老去。有的人实现了梦想,有的人抱憾终身。道场的墙壁上凝聚着无数少年的精神与汗水。 看着挥刀的少年们,彰藏想起年轻时候。 为了成为优秀武士,每天都勤奋挥刀,不知疲倦地修行。 邀请他进入这座道场的正是彦四郎。彦四郎是年轻勘一的憧憬和目标。 彰藏在心中轻轻说,自己一直想要成为彦四郎。 然而,自己在经历了许多事之后从下士当上了笔头国家老 ,而彦四郎却在潦倒中死去。 当时的朋友如今都已有所成就。虎之丞一心修炼剑术,终于成为茅岛藩最强的剑客,继承了堀越道场。中村信左,也就是中村庄左卫门驻扎在大阪的藩库,入赘的饭田源次郎改名为池田德之进,据说去年就早早地隐居,把家督让给儿子,如今过着悠闲的生活。 只有彦四郎,没到五十岁就死去。想到这,彰藏就心痛。 “堀越先生。” 彰藏道,“喉咙有点渴,想喝茶可以么?” 虎之丞点头,“那就请移步到里面。” 两人走出道场,来到茶室。 彰藏上一次进入茶室是向堀越市右卫门报告奉命讨伐的时候。 喝着虎之丞泡的茶,彰藏赞道“茶艺精湛。” “家老大人过奖了。” “虎之丞”,彰藏明快说道,“这里就我们两人,像以前那样说话吧。” 气氛随之一变。 “虎之丞也上了年纪呀,没能一下子认出来。” “你不也一样,糟老头子一个。” 两人大笑。 “虽然听说勘一在江户做大官,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笔头国家老,真是吃惊。” “最吃惊的还是我自己啊。” “毕竟是振兴藩国产业,开拓大坊滩最大的功臣,位居高位应该的。” “整个大坊滩的工程还有七十年才能完成。” “到时别说儿子,我们孙子都不在世了。” 彰藏点点头。 “其实今天过来,是向你道谢的。” 彰藏回忆起二十二年前的那个晚上。在湖滩狭长的小路上,正当彰藏与木谷要之助对峙时,身后又出现两人。如果没有虎之丞,当时彰藏已经死了。 事件之后,彰藏受到大目付调查,接着是被下令蛰居,最后在接触蛰居的同时前往江户。直到今天他才有机会见到虎之丞。 “晚了这么多年,抱歉。” “谢我作什么?你又不欠我人情。” 虎之丞笑道。 “大坊滩的事。那一天要不是你,我如何能活到现在。”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天晚上,你杀了两人对不对?” “你说大坊滩出命案的事?” 彰藏点头。 “泷本家老次子被杀的事?” “没错。” “三人不都是你杀的么?” 虎之丞的话令彰藏十分惊讶。 “我只杀了木谷要之助,其余二人不是你杀的?” “不是。” 真挚的表情告诉彰藏,虎之丞不是在装傻。 “我听说三人都死在你刀下。当时觉得你的剑术真恐怖,木谷要之助等三人都不是对手。” 二十多年来,彰藏一直以为那二人是虎之丞所杀,没想居然并非如此。 “那么那人究竟是谁。” “怎么回事?” 彰藏把二十二年前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告诉虎之丞。 听完后虎之丞问道: “那男人杀了你背后的二人?” “没有亲眼见到,但应该是瞬间就解决了那二人。” 虎之丞抱着胳膊闭上眼睛。 “泷本次子有新阴流免许皆传的身手,另一人谷井什么的倒不知道。能够瞬间解决两人的必定是高手。” “对。” “当时藩内有如此身手的只有一人——” 虎之丞道,“矶贝彦四郎。” 听到那个名字从虎之丞口中说出来,彰藏不禁发出呻吟。 “怎么会是彦四郎” 虽然这么说,彰藏确信只有彦四郎能做到。虎之丞也默默点头。 虎之丞抬头望屋顶,回忆起往事。 “那天彦四郎在路上喝酒,我说去帮勘一吧,他让我别多管闲事。我当时非常看不起他。” 虎之丞紧咬嘴唇。 “现在知道三人不全是你杀的,以前想不通的事也就明白了。” 彰藏惊愕地看着虎之丞。虎之丞抱着胳膊闭上眼睛,似乎在犹豫什么,尔后仿佛下定决心般猛地睁开双眼。 “五年前,彦四郎突然来到这座道场。” “彦四郎回城邑了?” “说是去浦尾的路上顺便过来看下。他头发和胡须都放任生长,衣服也很寒酸,导致我没马上认出来。十几年没见了,重逢当然开心,不过看到他那落魄的样子,更多的是心痛。” 彰藏似乎看到了那副情形。 遭到驱逐、失去了身份地位的武士,一般无法在其他藩再次出仕,除非非常幸运。世间并不看重学问与剑术。彦四郎多年来可能一直在诸国之间流浪,也可能在大阪或江户过浪人的生活。 “彦四郎很多次咳嗽得厉害,说是风寒。现在想来,当时也许已经患上肺病了。” 彰藏也认为是这样。彦四郎身患重疾,于是便回到藩国等待死亡。 “彦四郎有没有说什么?” 虎之丞摇摇头。 “自己的事他什么也不说,我也什么都没问。彦四郎脱藩的事,脱藩以后的生活,当然还有脱藩之前的那事,都没问。两人就默默喝茶。不过,在临走时” 虎之丞压低声音。 “彦四郎说,给当上道场主的你传授一招。” “什么?教你剑招?” 虎之丞站起来,把挂在门框上的木刀取在手中,然后一言不发走下外廊来到院内。彰藏紧随其后。 虎之丞将木刀递给彰藏。 “用这把刀全力砍我。” 见彰藏犹豫,虎之丞道“没关系。” 彰藏手持木刀,摆出架势。虎之丞双手下垂,全身都是破绽。 彰藏还是下不了手。虎之丞便笑道: “不必客气,怎么说我也是堀越道场的道场主,不会受伤的。” 彰藏点头,凝力挥出一刀,眼看就要击中虎之丞的肩膀,却只砍到了空气。彰藏不禁一个踉跄。 难以置信的是,虎之丞站的位置几乎未变。 “了不起”,虎之丞道,“人老刀未老啊,还是那么凌厉。” 虎之丞让彰藏看胸口的衣服,因为刚刚那一刀,衣服上留下一条竖直的痕迹。 “刚刚闪避剑招的身法就是彦四郎教的么?” “观察与对手的距离,看对方脚尖,在对方发力的同时紧贴着刀锋闪避。只不过” 虎之丞忽然露出忧伤的表情,“我还没练到家。” 彰藏刚想说没那回事,虎之丞已经看穿了他的想法,说道: “彦四郎用这招可不像我这么笨重,简直形如鬼魅。” 彰藏心中猛地一惊,同时全身颤抖。 “难道说,当年奉命讨伐那二人时” 彰藏艰难地说道,“彦四郎故意” 虎之丞默默点头。 “到底,为什么” 当时一连串的记忆如雷光般重现。 没错——彦四郎为了将全部功劳让给自己,故意受伤。他凭借那躲避剑招的身法,故意让森田门左卫门轻轻划伤他背部,然后在自己与森田搏斗时掷刀使森田分神,令其死在自己刀下。 ——为什么彦四郎要那样对我! 大坊滩杀背后二人也一定是彦四郎。虎之丞遇到彦四郎时,彦四郎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 虎之丞与彰藏都没说话,房间里依然是沉重的沉默。 彰藏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没想到这点。当年若不是蛰居中无法出 门,他立即就去找虎之丞道谢了,如此也能立刻发觉彦四郎的行为,只可惜造化弄人。彰藏悔恨得直想把心揪出来。 “虎之丞。” 彰藏说道,“彦四郎临走时有没有说什么?” 虎之丞闭上眼睛,漫长的沉默之后,终于开口说道: “离开道场时问起了大坊滩的情况。” “大坊滩” “我说良田已经有不少,彦四郎那家伙,笑得很开心。” 离开堀越道场,彰藏走上坡道。护城河边树林里蝉声聒噪,彰藏却置若罔闻。 彦四郎为何那么做。答案很简单,一切都是为了彰藏——彰藏在心中痛苦地呻吟。 曾经决定要向藩主直谏时,彦四郎劝住了他,因为彦四郎看出他准备切腹。然而好友的梦想也因此成为泡影,彦四郎自责不已。 从那以后,也许彦四郎对他就有了愧疚。帮助他实现大坊滩排水造田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所以在奉命讨伐时,试图把功劳都让给他。决斗前一晚,彦四郎说在考虑讨伐成功之后的奖励,指的并非彦四郎自己的奖励。 而‘成功’杀死森田与宫坂两人的他则得到了昌国公的垂青,加入名仓家成为中士,获得觐见的机会。然后他献上计划书,使大坊滩开拓试验成为可能,少年时的梦想终于有了眉目,接着更是荣升侧用人。这一切都是彦四郎牺牲他自己换来的。 彦四郎不仅背负污名受人唾弃,甚至官职也被剥夺,婚约作废,最后是蛰居,白天禁止出门。 彰藏心中苦涩,无法想象彦四郎在矶贝家昏暗的小房间里得知好友平步青云时是什么心情。 而即使如此,当他再次遇到危险时彦四郎又赶到大坊滩,杀死刺客两人。 那天晚上如果没有彦四郎,他在木谷要之助和两名刺客的夹击之下毫无生还希望。 翌日早晨,彰藏来到纳户役横山梶右卫门家。 家老的突然造访吓到了横山。彰藏表示此行并非为了公事,只想见见他母亲。 彰藏被带到客室。不久后横山的母亲伊登出现了。 彰藏先为突然造访而道歉,然后说有件事希望伊登务必告诉他。伊登在榻榻米上端坐,郑重地行礼。 据说伊登以前非常美丽,年轻时彰藏也有所耳闻。如今彰藏眼前的伊登虽老,气质犹存。她的丈夫左内已经去世。 “伊登夫人,若在下所问之事令夫人不快,还请谅解。” “只要是我知道的事,大人请尽管问。” 虽然这么说,伊登眼神中露出了不安与警戒。 “请不用担心,在下不问个人私事。” 伊登微微点头。 “在下想问的是,二十二年前有一个男人对夫人非礼的事” 听到这话的瞬间,伊登表情变得僵硬,她直到今天都对此事耿耿于怀。彰藏见状,心中虽有犹豫,却也狠下心来继续道: “当年举止不端的那个男人正是在下的竹马之友。” “矶贝彦四郎先生吧。” 彰藏没想到伊登如此轻易地说出这个名字。 “矶贝先生的名字很早就听说过。” “是么。” “因为女子喜欢聊一些藩士的话题噢。” “在下不知。” “到了十四岁,将要嫁给什么人是女孩子最关心的事。” “原来如此。” “话虽如此,却也只是知道个名字,未曾谋面。所以我以前虽然知道矶贝先生,却不认识他。” 听着伊登的讲述,彰藏心想原来女子也和男子一样。彰藏十几岁时也常与朋友聊女孩子的话题,但并未见过她们。当时伊登据说胸怀宽广。 “矶贝先生是藩校第一位,又在剑道比武中获胜,因此女孩子们对他评价很高。” “是么。” “那件事之后,得知他就是矶贝先生,我非常惊讶。” 伊登表情暗淡。 “当时的情况可否详细告诉在下。” 伊登点点头。 “矶贝先生在路上与我说话,当然,那时并不认识矶贝先生,以为是哪家品行不端的寄居者。说的话记不清了,总之不堪入耳。我试图无视他。” 彰藏默默等待下文。 “矶贝先生走近之后仍然纠缠不休。随从松蔵出言规劝矶贝先生,矶贝先生以刀柄撞击松蔵腹部,然后推开保护我的使女,把手放到了我腰上,接着试图拥抱。” 伊登讲述中,脸颊微红。 “我无法站住,就蹲下来。松蔵站起来后用木棍打了矶贝先生。矶贝先生生气地拔出刀来。松蔵没有刀,我还以为会被矶贝先生杀掉,发出惨叫。但松蔵勇敢地用木棍打中了矶贝先生手腕。矶贝先生拾起被打掉的刀,向西门跑走了。” 彰藏没想到伊登记忆如此清晰。在这之前,他已经调查过藩国对此事的记录,与伊登所说一致。 “其实,有一件事直到今天未对任何人说过。” 伊登道。彰藏看向伊登。 “矶贝先生,在抱住我时,靠近我耳边说了抱歉。” “什么!” 彰藏不禁喊出来。 “矶贝先生眼神不像喝醉的样子,我认为他是清醒的,所以更觉得可怕。” 彰藏心想果然如此。虽然已经预料到结果,听伊登说出来时还是非常震惊。 二十二年前,泷本家老派出岛贯杀勘一,彦四郎不知如何知道了这个消息,于是就去追岛贯。然而岛贯刚离开藩国,与勘一关系亲密的彦四郎就突然消失的话,必定会引起泷本的怀疑。 因此,彦四郎在白昼公然猥亵妇女,故意被驱逐出藩,骗过泷本。 “此事,为何没有对官役说呢” 伊登摇摇头。 “那天晚上得知对我非礼的武士就是矶贝先生,我非常吃惊,但此时矶贝先生已经受到了驱逐。我想其中一定有隐情。” 彰藏佩服伊登的聪慧。如果伊登证实当时彦四郎神志清醒,事态必定向预料不到的方向发展。 伊登径直望着彰藏。 “家老大人,我想问,当时矶贝先生为什么要对我做那种事?” “现在暂时还不能说。” “与泷本家老失势有关系?” 彰藏无言以对,不过心想应该把事实告诉她。 “是的。” 伊登听后,默默点下头。 “最后有句话必须对伊登夫人讲,矶贝彦四郎绝对不是无耻的男人。” “多年来心中的疑云终于散去了。” 伊登深深弯腰行礼。 离开横山家宅邸时,彰藏心痛如绞。 现在彰藏确信,彦四郎对横山左内的妻子根本没有恋慕之心,也不是酒后神志不清。一切都是做给人看的假象。之后遭到驱逐的彦四郎便追赶岛贯而去。 岛贯曾说过,当年在刚过岔路口驿站时追上了他。 当时一行人已经过了沓挂和轻井沢两处驿站,快要到碓冰峰时,突然下起了寒雨。因为那是离开藩国后下的第一场雨,记得很清楚。 然而直到版本驿站,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可疑人物。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知道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岛贯玄庵。 尽管彰藏急于见到岛贯,岛贯的住所依然没有查明。下令出动町奉行的话,也许会有收获,但公私不能混淆。 拜访伊登三天后的早晨,彰藏在中庭刚开始挥刀,富樫九郎右卫门在中庭木门外叫道“家老大人”。通常九郎右卫门不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可能是一直在等待彰藏起床。 “进来。” 获得了彰藏的许可,九郎右卫门说了声“属下失礼了”,推开木门进入中庭。 “有什么消息了?” 九郎右卫门在庭前单膝着地,“昨日深夜,查到了岛贯先生的住处。因家老大人在休息,属下便等道早晨禀报。” 彰藏点头,放下木刀,坐在廊沿。 “在什么地方?” “安达屋,一位札差的宅邸。” “就在城邑啊。” 九郎右卫门似乎感到惭愧,低下头来。 “多年以前岛贯先生就隐居在安达屋宅邸僻静处,店里也很少有人见过岛贯先生。属下从卫士那得到了消息,于昨晚深夜去到店里,已经确认过了。” “噢。” “大人有何打算。” 九郎右卫门问道。 这一天彰藏要去大坊滩视察。回国之后,他还没去过大坊滩。 “去大坊滩之前,先去下安达屋。” 九郎右卫门道“属下遵命”,马上有道: “门前已有许多随行官员在等待大人了。” 这天随彰藏一起视察大坊滩的有郡奉行、代官已经下属们攻击二十多人。 “笔头国家老带着那么多人去安达屋,过于声张了。” 九郎右卫门点点头。 “你去告诉郡奉行他们,先去大坊滩。而安达屋就你跟我去。” “明白。” 九郎右卫门立即去向郡奉行报告。 彰藏匆匆整理好装束,骑上马,带九郎右卫门前往安达屋。 他一身轻装,并没穿入城时的礼服,但安达屋的人依然看出他是身份高贵的上士。 九郎右卫门向掌柜表明身份,马上主人平左卫门就从里面飞奔出来。 “听说岛贯玄庵先生住在此处。” 听九郎右卫门这么说,平左卫门汗如雨下,道“可是岛贯先生犯了什么事?” “不,并没有。” 彰藏安慰店主,下马入内。 “在下有事要请教岛贯先生,与贵店商事没有关系,请放心。” 店主稍微松了口气,表情依然僵硬。 “在下请与岛贯先生一见。” “小的这就去叫。” “不,不必了”,彰藏道,“岛贯先生腿脚不便,在下过去即可,请店主带路。” 店主诚惶诚恐地领着彰藏和九郎右卫门走近店里面。 岛贯住的小屋小而庄严。 店主正想出声,彰藏制止他,喊道“岛贯先生。” “在下名仓彰藏。” 接着里面传出了“不必客气,进来”的声音。 彰藏让九郎右卫门在门外等候,打开木门走了进去。 岛贯坐在六畳房间的一端,面对文案背朝入口。察觉到彰藏入内,背对着彰藏道“上来”。 彰藏解下两刀,立在玄关,然后他走上地板。 岛贯伏案在写什么。彰藏端坐看着他的后背。 尔后似乎是完成了一个段落,岛贯放下笔,缓缓转身。 “你竟能找到此处。” “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没想到先生在商家隐居。” “老朽以前有恩于安达屋,所以这十年来吃住都不愁。腿脚不便,老朽极少外出,每日只在这小屋里写经文。” “经文?” “没错。到了这年纪,就老是惦记着那些被自己杀死的人们。老朽自知无法前往极乐净土,便想尽自己所能祭奠那些人,学起了和尚。” 彰藏看向文案。纸卷上的笔迹甚是苍劲。 “不过,做札差的店主有时也会遇到不讲理的客人,死缠烂打要借钱。这时就当老朽出场了。” 岛贯低头看向腰间的刀。刀柄位于身体左侧。 “话虽如此,也不能杀了他们。老朽只需显露一下拔刀术身手,那些人也就知难而退。” 彰藏不禁失笑。因为他想象刀那些痞子看到岛贯的拔刀术之后是多么恐惧,然后再也不敢来安达屋。 “今日来访,不为其他。” 彰藏道出来意。 “有件事请务必告诉在下。” 岛贯瞪眼看向彰藏。 “先前先生说过,二十年前曾追杀在下。” “对。” “当时,在岔道驿站追上了在下。” 岛贯默默点头。 “在下想知道,为何没遇到先生。” 岛贯径直望着彰藏,尔后嘴角浮现出微笑。 “那事还是不知道为好。” “为何?” “你可能受到打击。” 彰藏心中产生不安,预感到不该听下去,一瞬间想要就此离开,但马上又赶走这种想法。 “请告诉在下。” 岛贯望着彰藏,深深叹息。 “那就说说吧。” 这时管家送来了茶。彰藏结果茶盘,放在岛贯面前。 岛贯将两只茶碗倒满,两人默默饮茶。 一会儿后,岛贯开始平静地讲述。 “老朽受泷本大人所托,离开城邑是在十一月五日,比你离开城邑晚了三天。之所以晚了三天,是因为老朽之前不在藩国内。老朽对泷本大人说自己一人就够了,但因你曾杀死森田与宫坂,泷本大人怕老朽失手,又派了二位高手同行,只求务必杀死大人。另外两人都是泷本养的刺客,剑术高明,却无法继承家业的人。这么多年,他们的名字老朽已经记不得了。我等三人走北国街道,日夜兼程,终于在信浓的岔道驿站追上了你。” “如何知道在下在岔道驿站?” “问过几处客栈,便可知道你们住在哪里。” “怎么没有当即袭击在下等人。” 岛贯一笑。 “在其他藩驿站杀人,影响太大,对藩国的泷本大人不利。于是我等三人便跑到沓挂,在那住了一晚。翌日早早出发,在峰上等着你们。” “碓冰峰么” 岛贯点点头。 山峰上山路难行,再加上过轻井沢后走了约半刻(一小时)就下起了雨,蓑衣几乎无用,众人里面衣服都湿了,身体冰冷,走那陡峭的山路十分吃力。连一向吃苦耐劳的小峰都气喘吁吁,拿着行礼的随从和背负万作的彰藏也支撑不住。 快登上峰顶时,一行六人已筋疲力尽。彰藏本来就不是岛贯的对手,如今疲惫不堪时受到偷袭,岂能活命,更何况另外还有两名刺客。当时六人可以说已经踏入了鬼门关。 虽然是二十二年前的往事,彰藏等人也安然无恙,但听岛贯说起时依然惊心动魄,彰藏感觉到腋下流出冷汗。 “大雨之中,我等三人在山腰处守株待兔。但走上山的,却不是你们。” 岛贯缓缓饮茶。 “来的是一位年轻武士。” 彰藏一听,膝盖开始微微颤抖。 “一个高瘦的男人。他看到我们,说‘泷本派来的刺客么’。除我之外,两名刺客瞬间拔出刀来。那个男人也平静地拔出刀。” 小屋外传来百舌的啼鸣。岛贯向那方向瞥一眼,马上又瞪着彰藏。 “两刺客同时发起进攻,但发出惨叫的却是那两人。一人手筋被挑断,另一人两眼俱瞎,都是被刀尖所伤。对手出招干净利落。” 岛贯在空茶碗中注入茶。倒茶之中的岛贯也没有丝毫破绽。 “道场中常说砍杀需用整个刀身,简直一派胡言。真正的高手只用刀尖。杀人不必把人砍做两截,只需在手腕、眼睛、脖子上轻轻划上一刀,对手便无力再战。 那男人的剑法正是如此。两刺客也是高手,却瞬间落败,可见那男人的剑法深不可测。” 岛贯将铁茶壶放到木桌上。 “那男人在两刺客身上留下致命伤,然后与老朽对峙。当时山风强劲。真是不可思议,老朽竟然记得如此清楚。” 彰藏感觉膝盖的颤抖在加剧。 “对他对峙时,老朽明白遇上了平生未有的对手。通常人在厮杀中全身肌肉紧绷,但那个男人却从容自在,仿佛他面对的只是竹刀比试。老朽还从没见过这种对手,心中惊讶,但依然相信他不敌我。老朽刀快,自信无人能闪。当时风从老朽背后吹来,风雨都打在那人正面。老朽心想天助我也,慢慢朝他逼近,进入老朽攻击范围也就是他死的那一刻。” 彰藏不认为岛贯在夸大事实。将近七十还能有如此身手,壮年时刀自然更快。 “老朽一步步逼近。那男人刀横于腰间,刀尖向后,是老朽从未见过的奇妙起势,但也不足畏惧。终于,距离够了。在那一瞬间,老朽抽刀而出接下来的事却难以置信。老朽一刀挥空,同时倒向地面,然后才发现左腿小腿在喷血。” 岛贯视线扫过自己的腿。 “最得意的拔刀术第一次失手,自己也是第一次被刀所伤。如今回想起来,那男人的身法与速度简直出神入化。” “他试图杀死老朽,老朽倒在地上荡开了他的刀。虽已不能击败他,老朽自保尚可,只是撑不了多久。随后雨下得更大,他放弃了,收刀入鞘时如此说道——茅岛藩不能没有名仓勘一,泷本主税迟早失势。接着便朝坂本驿站的方向去了。” 此事的彰藏已如发病般颤抖不止。 “老朽止住血。两刺客还未断气,却也是必死之人,老朽便让他们得到解脱。因为没法埋葬,就从山峰上把尸体抛入山谷。尽管残酷,刺客就是这种命。大雨把血迹冲刷得一干二净。老朽之后拖着伤腿越过山峰,没回藩国,先去附近的温泉客栈养伤。结果伤腿因坏疽而丢了。一年后回到藩国,正如那男人所说,泷本大人已经切腹而死,家族也被除名。” 岛贯说完后,两人一时沉默。 院子里传来寒蝉鸣叫。彰藏眼前的茶已经凉透了。 “泷本大人”,彰藏开口道,“因多年来贪赃枉法的事败露,被昌国公下令切腹。而证据副本就在当时的在下身上。” “原来如此。老朽若是杀了你,泷本大人也许就没事了啊。” 彰藏道“不”。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下即使死在先生刀下,泷本大人所做之事也终究会大白于天下。” “或许吧”,岛贯轻轻说道。 “不过对老朽来说这并不重要,老朽想的都是那个男人。” “先生知道他是谁么?” 彰藏艰难说道。 “知道,矶贝彦四郎。” “原来先生知道” “一年后回到藩国,老朽四处打探,然后得到个奇妙的消息。就在老朽离开城邑的翌日,一名寄居者在白昼的大道上侮辱武士妻子而被驱逐出藩。那人就是矶贝彦四郎,当年剑道比武中的霸者,之后奉命讨伐中失利负伤,遭到罢免,被命蛰居。然而,最让老朽震惊的是,这个男人是老朽的目标名仓勘一的竹马之友。” 突然,岛贯发出大笑。 “奉命讨伐中失利负伤?能丝毫不差地避开老朽的刀,同时击中老朽小腿的男人,就凭只懂江户道场剑法的森田门左卫门,能伤到他?绝无可能!” 岛贯怒吼道,然后慢慢饮茶,让自己情绪平静下来。 接着淡淡说道: “那时那男人说的名仓勘一,老朽后来才知道是大坊滩的开拓者,之后又听说此人从侧用人、留守居役直到当上江户家老,心想那男人在峰上说的话的确没错。然而,老朽没想到此人竟然当上了笔头国家老回到了藩国,于是就决定见此人一面。如果此人只是凡夫俗子,老朽便杀了他。” 岛贯瞪着彰藏。彰藏望着他的眼睛,心想之前岛贯的杀气并不假。 “而你,正如那男人所说的那般。老朽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茅岛藩不能没有名仓勘一。老朽一生就像影子般生存、杀人。而那男人也像影子般,不过与老朽不同,他还救人。矶贝彦四郎——举世无双的男人。” 彰藏无言以对。 “不要误解,老朽先前没杀你,可不是为了茅岛藩。” 岛贯微微一笑。 “矶贝彦四郎这样的男人以性命守护的人,老朽不能杀。” 彰藏喉咙里传来呜咽。 即使是二十二年之后,彦四郎也在保护他。 小屋内从刚才开始便寂静无声。 只有蝉鸣从窗口进入,落在两个男人的肩头。 彰藏悔恨万分,如果眼前没有岛贯,也许已经放声大哭了。 岛贯径直盯着彰藏。 “最后再告诉你一件事。” 岛贯安详说道。 “五年前,老朽曾与安达屋主人一起去大坊滩代官所,当然老朽乘着肩舆。那是入秋前的事。以前荒芜的湿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广阔的良田。始终拒绝人类的大坊滩竟然能开拓到这种地步,老朽感佩之至。而回去时,在大坊滩见到了一位武士。” 彰藏抬起头。 “武士坐在新田之中的高丘上,望着大坊滩新田。据轿夫说,那高丘是试验田大坝遗址的一部分。老朽命肩舆停下,从远处看那武士。那武士年纪四十多,蓬头散发,衣衫褴褛,仿佛在自己宅邸院里般,望着夕阳光中翻滚的稻浪。” “那位武士” 没等彰藏说完,岛贯便摇摇头。 “距离较远,而且只看到了侧面。虽然样子变了,老朽仍可确信就是那个男人。” 彰藏默默点头。心想一定是身患肺病回到藩国的彦四郎,在去浦尾途中顺便去了大坊滩。而岛贯在大坊滩再次遇见彦四郎,在彰藏想来也是一种缘分。 “老朽的话说完了。” 随后岛贯便转向文案,背对彰藏。 “岛贯先生” 岛贯并未理会彰藏的呼喊,漠然执笔写经。 “在下告辞。” 彰藏起身,对着岛贯后背深深弯腰行礼,然后离去。 彰藏离开安达屋,骑上马,与九郎右卫门一起前往大坊滩。 一路上,彰藏心乱如麻,仅仅是坐在马背上,任由九郎右卫门牵着马前行。脑中一片混沌,不知自己在何处。 ——空虚,彰藏小声嘀咕。什么笔头国家老,不过是藩国最空虚的人。 激烈的愤怒与悲伤在心中翻腾。如彦四郎般杰出男人竟然为了他这样的人舍弃了一切,他既感到愤怒又感到悲伤,更为自己的后知后觉而惭愧。 彰藏心中有强烈的疑问。到底为什么,彦四郎要做到那种地步。是为了大坊滩而牺牲自己么?想到这里,当年看暴云力主谋万作被处刑后回家的路上,与彦四郎结为刎颈之交的情景便清晰地浮现出来。尽管如此,彰藏自己却恬不知耻地活到了今天。无法原谅。 快离开城邑时,彰藏来到了徒组的聚居地。沿途徒组藩士见到彰藏的外褂细绳颜色,便向他行礼。 找到旧居,彰藏停下马。记忆中的竹篱还在,家中应该是住着某位下士,竹篱受到了精心打理。 与父亲和千江一起去钓鱼的那天仿佛就是昨日。彰藏感觉父亲马上就要从木门里走出来那样。那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脱藩的彦四郎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即使剑术高超,失去身份的浪人在其他藩也极少能出仕。彰藏想到彦四郎苦难的人生,心 痛不已。 彦四郎从未去江户找他。因为彦四郎即是寄居者,又有脱藩重罪,不愿给老友带去麻烦。彦四郎就是这样的人。 回过神来时,彰藏骑的马已经在猿木川河堤上向下游走去了。一旁是九郎右卫门默默地步行。 彰藏看向河流,回想起当年溺水时的情景。看到彦四郎陷入危险,他忘记了自己不会游泳而跳下河,结果反而被彦四郎救起。 忽地又想起他试图直谏时被彦四郎劝住的事。那时彦四郎有一次救了他。 彰藏为那一天而感到后悔。他应该不告诉彦四郎,直接去直谏,然后切腹。这样就不会糟蹋彦四郎的一生了。 ——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彰藏在心中呼喊,应当死的人是自己。 彦四郎才是必须活着的人。 “家老大人,到大坊滩了。” 听到九郎右卫门的声音,彰藏回过神来。 他甚至不记得一路上走的是什么路。 “这里是大坊滩的新田。” 九郎右卫门指着眼前的稻田说道。 彰藏推起草帽,扫视之后惊讶不已。眼前没有彰藏记忆中的湖滩,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稻田。 “奉行们在何处?” “端山大人他们应该在七号坝,从这里向北走四里就到。” 彰藏下马,从九郎右卫门那接过地图。从地图上可以得知,自己所在之处正是当年的试验田。彰藏再次扫视周围,却找不到记忆中的风景。泥泞的湿地已经被青葱的稻穗取代。 大坊滩整个开拓工程还未完成一半,新田也因此不到一半面积。但站在此处极目远眺,以前的大坊滩已经不复存在。四里外的七号坝是最新大坝,大坝外应该是还没开始淡水化的湿地。 仔细看,新田中有一块耸起的高丘。 “那是什么?” “试验田大坝遗址”,九郎右卫门道。 彰藏再看地图,的确有如此标示。但高丘与彰藏记忆中的大坝全然不同。 记忆中的大坝如高墙般把一块湿地围在里面,如今已所剩无几,只有台形高丘还在。 高丘高约两间,足以俯视整个大坊滩。 “这里是试验开拓时,奉行小屋所在之地。” 九郎右卫门道。高丘中央立着一块小石碑,石碑上写着‘试验田遗迹’以及日期。如此说来,彰藏二十二年前就住在这里。 彰藏想起岛贯的话,五年前彦四郎曾出现在高丘上。想到彦四郎望着夕阳中的新田是什么心情,彰藏心像撕裂一般。 “九郎右卫门。” 彰藏并未转身,说道:“你先去七号坝,我稍后过去。” 九郎右卫门道“遵命”,然后走下高丘,徒步向北走去。 如今只剩彰藏一人。彰藏闭上眼睛,回忆二十二年前那个晚上的事——那天晚上,彰藏离开这里的小屋,去追破坏大坝的歹徒,接着在漆黑的小路上追赶木谷要之助,却没料到是个圈套。危机中,救下他的不是虎之丞,而是彦四郎。之后彦四郎又在碓冰峰解决三名刺客。彰藏恨自己为何没意识到。 这时,彰藏鲜明地想起第一见到彦四郎的情形。 幼小的少年对站在父亲尸体前哭泣的自己怒喝‘不许哭’,仿佛就在在昨天。 “武士的儿子不许哭。” 彰藏觉得当时也是被彦四郎救了。父亲死后自己濒临崩溃的心,因为彦四郎的一句话而振作起来。 不,不对。彰藏在心中大喊。彦四郎的话在之后也继续支撑着他,让他不畏惧苦难的日子,坚强活下去。能活到今天,是因为彦四郎。 从那时起,再苦再难彰藏也没有哭泣。那是与幼小彦四郎作为武士的约定。 “彦四郎!” 彰藏不禁大喊。声音乘着风,在大坊滩上空飘荡。然后彰藏再一次竭尽全力呼喊彦四郎。 眼前的稻穗风景忽然变得模糊,回过神来时彰藏已经泪眼朦胧。他试图止泪却做不到。泪水如大雨滂沱,沿着脸颊流到下颚,再滴到地上。 彰藏跪倒在高丘上,两手撑地,喉咙里不停发出呜咽。 两手揪地,彰藏像狗一样咆哮,痛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