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禁区》 chocolate blood,biscuit hearts.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失误小忍 翻译:炎(chocte blood,biscuit hearts)、db0502(少女禁区)、ycdtc1991(后记等)、lm(简介) 顾问:导师 “没错,我们是烘烤点心。 在炼狱烤箱中烘烤至微焦后,被摆放到陈列柜的牢笼中,噤若寒蝉地缩成一团恭候客人来临。 我们散发着甜腻到令人反胃的芬芳,口感湿滑柔软。只需轻轻一咬,甘甜的汁液便会噗嗤地溢出,经由舌尖流入喉咙。震颤着来客空虚内心的肯定是那巧克力鲜血和松饼心脏。” 此前,我曾无数遍如仪式,如圣礼般将世界的真实告知相马。我是相马在这世上唯一的同伴,站在旁边的相马听到我的话后,一如既往顺从地轻轻点头,大概点头了吧。在一片漆黑中我自是无法看清如此微小的动作,但十二岁的弟弟会对我的每一句话作何反应我都了如指掌。而相马肯定也清楚十四岁的姐姐是在以怎样的表情对他说话,如何教育他对世界绝望。 我们俩就这样相依为命地生活在这个被“消毒”过的世界里。 我们一动不动地并立在这片冰冷乏味的黑暗中。漆黑的前方传来轻微的吵杂声,带来针扎般的不快。 身旁慌乱的呼吸声传达出了相马的紧张。 看,深呼吸。 我唤了相马一声,向他做了个示范。为了令他也能听见,我来了个彻底的深呼吸,仿佛将肺部每个角落的空气都清换一遍。随后,黑暗中响起了相马重而缓慢的吐气声。那个仅有低语与吐气,如蜡烛灯火般摇曳不定的世界就在那儿。 没事的,有我在你身边。 即便没说出口,意思也一定能传达到。 连内心都为之震颤的重低音在整个会馆中响彻,我用舌头按下臼齿上的开关,令扣在衣领上的别针式麦克风通电。 聚光灯投来刺目的灯光,在那份炙热的灼烧下,不出数秒,就连脸颊都开始发烫了。 那些因炫目而眯起的眼睛此时全都猛然瞪大,眼眦都快要裂开来。 “出席的来宾!我在此衷心地感谢诸位今日莅临镝木技研创立三十周年纪念庆典。” 会场上六百多双眼睛正俯视着我们。 出席的每个人都身穿华贵的衣装,有黑色的长款晚礼服,意大利品牌的女式晚宴服,加贺友禅的长袖和服等等。(加贺友禅:日本传统手的工印染和服的一种) 无数视线从观众席投注到我们所站的舞台上。视线中包含着好奇与打量。他们就如同聚集到古代竞技场,观赏角斗士表演的观众——或者,他们也许是盛装打扮,拿着叉子思量该从何处对精美甜品下手的美食家。这其中有些失礼的客人早已只顾自身的兴趣,掏出手机对我们姐弟拍摄起来了。 我们仿佛要迎战观众的视线与摄像头透镜似地往前踏出一步。然而,这看似自然的动作其实在很久之前——没错,在这栋建筑建成前就已被设定好,甚至连迈步的时机,由哪只脚踏出多远的距离都做了规定,堪称地狱的舞步。 相马开口说道: “鄙集团能从一家只有十四名员工,一层办公室的小公司跃进为全球第一的大企业,全赖诸位的厚爱与协力。我,镝木相马与家姐镝木夕乃谨代表集团创始人对诸位致以最深刻的感谢。” 瞬间,会场吵杂声骤增。相马尚未迎来变声期,声音有如清泉滴落般清凉润滑。我差点听得走神,宛若心中暗流汹涌的阴暗情绪全被相马的声音洗净。 “父亲过世后,诸位仍一如既往地支持镝木技研,实在不胜感激。我们姐弟也会努力令财团的事业蒸蒸日上,以报诸位的恩情。” 至此,相马终于将父亲生前定下的开场白抑扬顿挫地念完。这时,我突然发现会场内的气氛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种细微的不协调感,包围着我们的视线发生了动摇。 本该一心注视着我们的视线不知不觉间已从我们身上移开。 有些视线如面对圣人的狂信者般,充满兴奋与崇敬。 有些视线如面对看守的越狱者般,充满惊愕与恐慌。 充斥着这两种异样感情的视线越过我们,死死地钉在我们身后。 我小心翼翼地转动眼珠,看向天花板,只见聚焦在一点上的灯光早已分出了一道。黄色的灯光不仅打在我们姐弟身上,还照射到了我们身后的某样东西上。现在的我无法回头去确认灯光打在了什么东西上。不过,记得我们身后应该有一块屏幕。虽然彩排时没人告知我们,但看现在这样子,屏幕上肯定现出了“某人”的身影。看来他们瞒着我们,预先准备好了这一环节。 出现在屏幕上的是谁?——我就像被人用菜刀抵住一样脊背发寒。我明白那是谁,通过皮肤我能清晰地感知到额头上被灯光炙烤出的汗水瞬间化作了冷汗。 恐怕在我得出“答案”的瞬间,相马也同样注意到了“那个”。可以听到旁边传来了屏息的声音。 相马接下来还有一段要说的致辞,但他清澈水灵的声音却依旧笼罩在不自然的沉默中。相马如同渴求食饵的金鱼般嘴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半句话。呼,只有空气无意义地从口中溢出。 我猛地说出了本该由相马说的台词。 “我再次对各位在百忙之中抽空出席此次庆典致以诚挚的感谢。我在此祈愿我们,以及给予我们支持的各位今后事业昌盛,以作问候。” 说完,我们姐弟一起躬身一礼。掌声零星响起,随即一点点变大。我说完祝词后,过了十多秒掌声才响遍大厅。在场的宾客大概直至此时才得以从那人的诅咒束缚下逃脱吧。 而此刻,尚有人未从诅咒的束缚下解脱。 我身旁那个十二岁的少年脸色变得苍白如纸,肩膀微微颤抖着。 按照安排,之后我们俩要退到侧台。然而,我们要退场就不得不暂且转身与“屏幕上显现的人”对峙。 我关掉衣领上的麦克风,对相马低语了一句,语气轻柔得如羽毛般。 “相马,闭上眼就不用怕了。” 我怕相马摔倒,向他伸出了手。 相马点头的同时,也伸出了他那比我还纤细的苍白小手。他握上我的手后,我也轻柔地回握,包裹住那只渗满汗水的小手。 但其实,我内心也并不平静,胡乱抹上不相衬的鸽血红口红的双唇从刚才起就干燥得似要开裂,撩到耳后的秀发也比平日更惹人心烦。这一切定然都是我心旌摇曳的证据。 但是。没错,再次“但是”。 我如果露出怯意的话,这世上就再无人能守护相马了吧? 因此,我稍稍抬起头,正面凝视着屏幕上出现的那个男人。 白色屏幕上显示的人物比真人大上数倍,他正睥睨着场上的观众,就如同一幅错觉画。 男人看起来就像有生以来第一次尝试微笑,然而他脸上有一道斜跨左颊的伤疤,导致嘴角附近痉挛似地泛起一道不自然皱褶,令他的微笑与笑容相去甚远。那道伤疤是被商业竞争对手用日本刀砍伤后留下的“勋章”。不过,就算没有这“勋章”,那人脸上也绝不可能出现笑容可掬的表情吧。 他眉宇之间有数道如刀刻般的纵纹,那双为了令人放松警惕而眯起的眼睛深处浮现出如猎犬般闪闪发光的瞳孔。扎在脑后的长发大概是染过,呈现出不自然的青黑色。 男人身上穿着普通的西装,系着平平无奇的领带,却也无法缓和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威压。不,那可不是散发着威压那么简单,那个男人本身就是穿着现代衣物的 “支配欲”。 那是于两年前过世的男人的电子亡灵。 镝木陶弥。 我们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征服世界的,自我们懂事起,镝木陶弥就已经是“历史人物”了。 他从程序员出身的父母那里学来技术,十几岁时就成立了一家小小的网络广告公司。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公司就已经独占广告业界了。他借助媒体的力量打入金融业,流通业,以及此外的一切行业,公司规模爆发性地扩大。 父亲对ar技术和保险业的巨大投资更是奠定了他商业上的胜利,当时商界混乱的局面也助长了他的成功。每当有世界性的经济危机袭来,他支配的产业就会愈发增多。父亲逐一吞并竞争对手的公司,侵占破产的国家,蚕食国际条约机构,最终成为执世界之牛耳的大财阀。这一过程总共才花了二十年不到。(ar技术:增强现实技术) 那是一个现代的“帝国”,一个贪婪扩张版图,收服敌手的殖民主义君主独裁国家。 实际上,这个帝国甚至还在使用暗杀这种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手段。敌视镝木技研的企业要员和政治家因“事故”或“病故”离奇身亡的案例不胜枚举。 因此,父亲得知自己罹患遗传病时日无多后,最先考虑的反倒是“帝国”的“继承”问题……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吧。 他对拥有自己遗传基因的两个孩子今后数十年的人生,事无巨细全都做好了安排,日程表精确到以分钟为单位。他拼命地向我们灌输经济学,外交术,以及“帝王学”这种濒临灭绝的学问。我们姐弟别说与同年龄的孩子见面了,甚至连媒介的使用他都会加以限制,将我们关在深宅大院之中。那个男人打算在死后也继续牢牢掌控住自己构筑的帝国。 在那个男人还活着的时候,我们姐弟就已经清楚地目睹了他隐藏在“镝木陶弥”这一成功人士面具下的狰狞面目。 我还记得,三年前我们俩攀着窗帘从窗户溜出屋外,十二岁的姐姐和九岁的弟弟牵着手,喘着气,心跳如雷地在凌晨一点横穿过漆黑的庭院,却不知自己早已被宅邸的监视网捕捉到。我们俩合力将园丁用的梯子搬到围墙边,翻过铁栅栏,发出小小的欢呼。 这时,父亲突然将灯光打到自己亲生儿女的笑脸上,轻蔑似地皱起眉头,堵在前方——他无言地一脚踹向相马的小腹,直接提脚踏在痛得蹲在地上的相马背上。跑到弟弟身边的我也同样被他踹倒。 这就是名为镝木陶弥的男人。 那天晚上,他命佣人将我们带了回去,自始至终都没对嚎啕哭泣的我们说过一句话,仿佛在表达我们根本就不值得他浪费口舌。 坚硬的脚步声不自然地响起,有如追兵发出的声音,令人感觉到敌意。纵使那是自己的鞋子发出的声音。 我快步穿过铺着大理石的走廊,来到“医疗部”门前。安装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摄像头在零点二秒内将我全身彻查了一遍,通过包括视网膜验证在内的数十项认证后,系统确认了我“镝木夕乃”的身份,白色的墙壁自动朝左右两边分开。 这时雾状的消毒剂喷洒到换上普通衣物的我全身上下。这清洁不禁让人联想到细菌研究所的防生物危害措施。随后我穿过自动门,总算走进了医疗部。室内药品微微散发甜香,我突然在想,这香气该不会是为了令我放松警惕而特意合成的吧。 我暼了眼如棺木般的氧气治疗器,以及功能磁共振与伦琴射线的放射室,往里走去。房间里头还略微残留着人的体温。 深处的问诊室黑灯瞎火。 不过,开灯后就看到相马全身穿着灰色检查服,正躺在医疗床上。他的脸已经恢复了血色,脸色较之前见到父亲的影像后心生恐慌时好了很多。 只是相马现在头上正戴着无线耳机与黑色的电子眼镜。不用说,他的鼻腔和口中估计也装上了塑料制的感受器吧。相马右手手腕微微左右移动,指尖轻轻地敲击着床单,无疑是正在操作出现在视野中的假想键盘。 这是学术信息网络。(si,sformatiowork) 为何相马会使用这种东西? 由于吃惊,我没察觉有人从身后走近。 “夕乃小姐。” 一道慵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下意识地绷紧后背转过身。只见一个女人边整理凌乱的头发边走了过来,估计她刚才正在旁边的休息室睡觉吧。即使穿着冷感的白大衣也,不,正因为是冷感的白大衣才更凸显出她身材曲线的曼妙。 这女人是我们姐弟的专属医师,名叫宫越。 “小姐其实不必特意赶来,相马少爷身体并无异样。” 不过相马手臂上还是插着一根点滴软管,看着都叫人心痛。 宫越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轻叹了口气。 “少爷被送回房间后吐了两次。虽然ct检查不出任何异常,但用功能磁共振却检测出少爷大脑陷入了极度恐惧与混乱的状态。不过现在他已经平静下来了。点滴的只是营养剂。” 我们入口的食物,从卡路里,维他命到一切的营养成分都经过严密的数值管理。这完美的计算不容出任何差错,光是维持我们两人的健康就需动用数十名医生,疗养师,营养师,调理师。 于是,吐出来的养分就要用点滴补回来,仅此而已。 “为什么他要用学术信息网络?” 宫越没有回答,而是先请我躺到躺椅上。那经过美甲的指甲如野兽的双目般闪闪发光,一点都不像医疗从业者。 她自己坐到办公椅上,表情僵硬,视线游移到天花板上,似在犹豫着些什么。那摸样正好像吐出一口紫烟后陷入沉思,给人一种这女人应该很适合抽烟的感觉。我感觉一阵恶心,开始默数起相马指尖敲击的次数。 过了好一会儿,宫越才将桌上的折叠式物理显示屏摘下,在自己跟前打开。 “是相马少爷自己想要接入进学术信息网的。也不止是今天才这样,他在‘自由时间’时经常来这里进行连接。” 我接过宫越丢过来显示屏,上面显示着相马使用学术信息网的记录。他每周都有来进行连接。自由时间中不与我相见的时段几乎全被他用来接入学术信息网。我握住有机el显示屏的手不由得多加了几分力。(有机el:aro-luminesce,有机发光电子板) “我居然不知道。” “相马少爷吩咐过不要告诉夕乃小姐。” 宫越坦然地说道。 大宅里的佣人跟我们姐弟说话时全都使用恭敬的敬语。但这份敬意针对的对象只是镝木技研,而非我们姐弟。这女人说到底也跟那庆典上的观众一样,眼里只有我们身后那人。 “相马少爷他。” 不知宫越是否知晓我心中涌现的想法,她继续淡淡地说道: “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这次光是看到老爷的照片就如此惊慌,证明他比以前更加恐惧老爷,压力也越积越大。不过少爷几乎每天都在毫不放松的紧张状态中度过,要说压力大是理所当然的,也确实如此。” 我猛地躺椅上站起,但却并非有什么目的,只是不想呆坐在这里。然而,我瞬间又想到,自己站起来后又该怎么做?这举动当真唐突到了极点。 我盘膝坐到相马身旁的床上,向宫越伸出手。 “帮我接入,我要看相马现在看的节目。” 我看到宫越想要说些什么,立马粗暴地喝了声“快点”,制止住她。 宫越从医用柜中拿出一套四个消过毒的学术信息网连接感受器。我自数年前心血来潮用过一次后就再没接入过,也没再碰过链接用的器材。不止于此,我 甚至还觉得这东西不似文明的机器,更像是不详的诅咒器物。即便如此,我还是想知晓相马正在观看的景象。 我将调频的工作交给宫越后,先是戴上耳机,然后将两个筒状信息接收器塞进鼻腔,再把板状接收器盖在舌头上。这些接收器都呈透明状,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虽说都已经消毒过,但那种生理上的厌恶感还是挥之不去。 我躺到床上,最后戴上电子眼镜。无光无声的私属黑暗降临数秒后,口鼻中的异物感骤然消失。 一座都市展现在眼下,从超高处俯视,刹那间将摩天大楼误认为是棋盘上的棋子。我所伫立的地方是离地数百米的高空,重型设备的轰鸣声在四周奏响,仿佛要将我的心震碎。 我只觉脑海一晃,强烈的眩晕涌上心头,然而视野却无任何晃动。随后高空所特有的,如燃烧般的风声传到了耳中。即便如此,我的身体却感受不到有风刮来。因为只有皮肤感觉没接入学术信息网,肌肤尚能感觉到床单的温暖。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在就连触觉都能覆盖的未知力量作用下,自己正与远在异国的节目分享者感受着同样的空气。 没错,这里正是异国之地。下方都市遍布着鳞次栉比的灰色和白色建筑,还有五彩斑斓的尖塔。日本可没一处地方密布着如此之高的摩天大楼。 我正身处某栋超高层建筑顶层的施工现场,脚下是钢管,铁骨和金属板搭建而成的脚手架。而这栋大楼的高度即便在这群峰之间也颇具压倒性。 节目分享者肯定是工地的工作人员吧。 从浑身脏兮兮的工作服下露出的毛腿映入眼帘,告知我分享者是男性。他突然单脚迈到空中,不,是毫不犹豫地踏上铁骨搭建的跨桥,桥连接着五米开外的一处脚手架,看起来很不牢靠。一步,两步,三步,分享者步履轻盈地往前迈进。而我的心早被脚踏云端似的恐惧感笼罩。就算分享者失足掉落到数百米下的地面,自己也不会受到任何的伤害——我现在唯有以此支撑内心,尽力让就连闭眼遮蔽视线都无法做到的自己保持平常心。我努力抚平自己的内心,安慰自己说没事的,再有五步就能到达对面的脚手架了。 然而接下来,明明我一点都不想看,分享者却偏要像系鞋带似地弯下身,让观赏者也欣赏到自己脚下的景象。映入眼帘的是五十厘米都不到的铁骨,以及穿着看似不可靠的工作鞋踩在其上的双脚。出现在被铁骨纵向分割成两半的视野中的,还有那渺小的街道和微微移动看起来有如昆虫的物体……那样子太过卑微了,在意识到那是在行驶在路上的大型巴士之类的物体时,我恐怕失声惊呼了吧。即便如此,由于听觉与分享者同步,所以在我耳边鸣响的只有呼啸的狂风。我的心脏狂跳,宛如奔雷。 分享者保持下蹲姿势,腰部转动九十度。前方不再是近在咫尺的脚手架,而是成群的摩天大楼。随后分享者将双掌放到铁骨上。我还没来得及惊讶,他的双脚就悬空了。天空,我眼中的天地……颠倒了过来。无数摩天大楼翻转,悬空指向天际。 分享者于这等高空中,在狭窄的铁骨上倒立了。 突然眼前一黑,高空狂风的轰鸣骤然消失。我的平衡感陷入了混乱之中,犹如突然被人拽倒在地上。 我似乎下意识地用手唤出了假想键盘,执行了强制结束命令。 我摘下电子眼镜,看到医疗部的白色天花板尚在顶上后,脚尖总算恢复了正常体温。医疗器械平静的驱动声也传到了耳中,直至方才我都没留意到这声音。此外,我还嗅到了一阵甜香。 消毒过的安全“现实”回到了我的眼前。我从床上下来时,双脚踉跄了一下,不过我还是勉强靠自己将感受器逐一摘下。宫越戴着医用橡胶手套娴熟地将全部感受器丢入消毒槽中。我为了排解心中的惧意,冲背对着自己的宫越问道: “相马除此之外还看怎样的节目?” 利用学术信息网络作为媒介,人们可以感受到他人五感中的四感。世界各地的分享者上传的节目应该有无数种类。然而, “有自残癖的女人割腕的节目,在限速一百五十公里的高速公路上超速行驶的速度狂节目,用毫无保证的手制绳索进行蹦极的节目,战斗机杂技飞行……” 宫越淡淡地说出的这些全都是体验伴有原初性“死亡”恐惧的快感的节目。录制者尽是些近乎渴望自我毁灭的刺激狂人。 我的视线落到仍躺在床上的相马身上。 睡在身旁的少年胸部正平缓地上下起伏,嘴角泛起微笑,给人一种安详的感觉,一点都不像是在反常地沉溺于与死亡擦肩的刺激。 这座占地数公顷的大宅里只有我们姐弟和一群沉默寡言的佣人。大宅与世隔绝,我们也不允许踏出大宅半步。我们每三天才有一段三十分钟的自由时间,虽说少得可怜,但却弥足珍贵。而相马如此宝贵的解放时间竟然被这种节目占去。看着他的身影,我感觉一阵心痛。 “作为医疗从业者,我并不赞成让相马少爷继续维持现在这种生活日程安排。这或许会给少爷的精神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害。” 我不知不觉地用右手紧紧握住自己的左腕,指甲掐进肉里传来一阵疼痛才让我察觉到自己的举动。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松开手,因为此时我心中弥漫着一股不安,担心若不死死抓住些什么,自己就会垮掉。 “你的诊断无法令他们改善对相马的管理吗?” “我以前就提出过建议,但要改变老爷遗嘱定下的生活环境是不可能的” 又是镝木陶弥。我不由得咬牙切齿。 我们姐弟仍被他囚禁着。 在那个男人死时,我们本该获得解放的。然而,他死后,日程安排的管理仍在程序上自动更新。因此我们依旧被当作傀儡替他完成生前尚未执行的事务与企划。 已经逝去的亡灵如今仍在孜孜不倦地焚烤着地狱的烤箱。火还没烧够吗?难道他不知道涂满砂糖的糕点很容易就会烤焦作废吗? 我口中发出痉挛似的笑声,饱含自嘲之意。 “属下没能帮上忙,实在抱歉。” 我睁开眼,眼前这人的话里充满着发自内心的歉意,没有半分嘲弄的意思,她是个好人。我毫无意味地点了点头。 宫越不慌不忙地站起来,从药品库中拿出几粒眼熟的胶囊。 “精神药品对相马已经不起作用了吧?” 由于小时候用药过多,经诊断,相马已经对精神药物产生了抗性。宫越把处方和胶囊放进袋子后,摇了摇头,将袋子塞到我胸前。 “这是给夕乃小姐的处方。就我的诊断,现在夕乃小姐的精神疲劳丝毫不亚于相马少爷……”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大脑理解了宫越的话时,我的脸唰地因恼怒变得通红。 “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我愤然将袋子摔落到地板上,说话语气之强硬更是把我自己吓到了。如此竭斯底里的声音使我的话无半点说服力。原本刚才心中还萌生出了向宫越和解的念头,但却被自己那毫无价值的自尊心拒绝了,这令我对自己生气不已。 我感觉一阵难为情,正要慢吞吞地捡起纸袋。宫越却先一步捡起纸袋,温柔地再次将纸袋交到我手中。 “能减轻相马少爷心中疲劳的人只有夕乃小姐。所以,请夕乃小姐务必要保重自己。” “……对不起。” 我之前肯定误会这人了。她应该不是我们的敌人。她是个受同情心驱使,纯洁而又无力的好人。倒不如说,在她眼中我们俩还只不过是小孩子罢了。意识到这点后,我不禁可怜起自己了。 我感觉一阵脱力。 相马大概很快就会 从节目中醒来吧,即使马上就要与他面对面,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挽起躺着的相马的一缕头发,轻抚了一下,然后站起来。 相马你再等一下,我一定会救你的。 只要能找到拯救他办法。 宫越无言地向我点头道别,目送我离开病房。 喝过药后就睡觉吧。 纵使不发出声音,张口默念也足以令我恢复平静了。……或许,这只是在表达想令自己冷静下来的心愿。自己的脚步声再配上药在纸袋中沙沙轻响的声音,虽然谈不上神圣,但却令我感觉有点肃穆。 今夜大概不会再梦到地狱了吧。 “假如我们不过是被盖上银餐盖的地狱甜点。” 厨房里闷热而又喧嚣,平底锅中的果酱被高度数酒燃烧发出阵阵爆裂声。在这喧闹中,相马如同姐弟间进行天真的悄悄话般,凑到我耳边低语,距离近得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嘴唇的动作。 “盛上毒药不就好了。” 声音如同发现秘密地道的孩子般——天真无邪。 这是两年前,父亲亡故五周前的事。我们正在观看世界闻名的西式糕点主厨的现场料理表演。当然,这也是“外交”活动之一。跟随我们的只有佣人,父亲正与这主厨的东家,糕点?食品企业的总裁在会议室洽谈。 我听到相马的低语后,反倒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好盯着相马的脸蛋,催促他继续说下去。相马再次凑近我耳边。那时候为了说悄悄话,我还得稍稍屈膝,而相马也得踮起脚。 “杏仁蛋糕的香味能掩盖氰化钾的腐臭。巧克力慕斯的舌头触感能暗藏砒霜的致命一击。” 他模仿我的口吻说完后,视线立即从我身上移开,落回到主厨的平底锅上。由于周围的佣人都在注视着我们,所以我也无法追问。只好静静呼吸着溢满果酱甜香的空气,那香味令人心中一阵发痒。 我反复琢磨起盘踞在脑海中的相马的话,结果那天午宴呈上的嫩煎羔羊肉和蜗牛我几乎都是食之无味。而且,我也没能从身旁的相马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端倪。终于,在甜点送上来时,我放弃了思考,小心翼翼地切着千层派,以免破坏如艺术品般的千层派的均整。 坐在对面的是比我年长五六岁的某公司大小姐正露骨地对我奉承讨好。即便我三番四次回敷衍应答,她仍旧紧缠不放,聊起衣服,插花之类的爱好话题。虽然这份执着令我心生敬意,但同时又颇感厌烦。 为了打断话题,我举杯喝了一口饮料,视线无意中落到坐在右侧的相马僵硬的手上。我突然发现他的甜点餐刀式样有点不同。我们所配的餐刀都有一个闪闪发亮的老鹰徽章,但相马的餐刀上却没有。 而且,已经切成小块的甜点相马也一口都没尝。 我脑海中充满疑,数秒后,我差点惊呼而出。 我注意到了。 餐具上涂有毒。 相马之前趁机换上了事先准备好的,涂有毒的甜点餐刀。 “夕乃小姐,你怎么了?” 大概是致命的冲击表现在了脸上吧,对面传来了诧异的声音。我露出一个含糊的微笑,回了声没什么。 相马目光虽然注视着桌子,但他心里真正关注的无疑是坐在他身旁的父亲。 相马肯定也知道我察觉到他的企图了。 无需证据与证明,这就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我时不时会涌起一种这世上只有我和相马两人的错觉。 我们能杀掉那个男人,能终结他的生命。 这样的念头划过我的脑海。没错,相马只需挥一下小刀就行了。只要一刀划破身旁那个男人的脖子就行了。刀一刺进去,桌布就会被血花染红,支配世界的恶魔就将窝囊地倒在餐桌上毙命。 可是,那之后呢? 在众人发出惨叫时,跳上餐桌用餐刀指着别的人,大喊如果不想他死,就带我们两姐弟离开这大宅。 可是,那之后呢? 肯定不会有“后续”。我们这对年幼的杀人犯将被保安轻易抓住,童话至此破灭。……我们大概会被关进真正的牢房,一辈子都无法逃脱吧。 我沉重地明白到,这就好比要搭建一条砂糖手工艺桥,不过是天真稚嫩的图谋罢了。然而,弟弟为了今天,准备好了一切,他大概确信自己会取得胜利吧,我又该如何向他传达忠告?纵然忠告传达到了,又能否撼动他的决心呢? 我脑海中浮现出了相马刚才那阴暗的笑容。我咔嚓,咔嚓地切着千层派。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跳声,我使劲地切着,餐刀与盘子摩擦甚至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要是不习惯吃千层派的话,就让人给你准备奶油甜馅煎饼卷。” 突然开口说话的正是被餐刀盯准喉咙的祸首。当然,从未跟我们进行过正经亲子交流的父亲根本不可能关心我。他的话表面温柔,内里却冰冷得如同零下一百度的冰库。 而实际上,我也确实全身都冻住了。我察觉到了父亲的真意,手上拿着的餐刀掉落到桌上。与此同时,相马手中的叉子也掉落了,两道声音叠响。我们的灵魂挨到一起,害怕簌簌发抖。 奶油甜馅煎饼卷,这个词令我们想起父亲用作教学给我们看的电影中的一个场景,一位意大利黑手党在看歌剧时,吃了呈上的奶油甜馅煎饼卷被毒杀。 相马的企图被看穿了。 父亲若无其事地喝了口红茶。只是,坐在他身侧的我们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冰冷。就连对面那个不停地说废话的大小姐也都忍不住张望了一下周围,她大概是以为空调突然坏了吧。 紧挨父亲而坐的相马侧脸如同病人般——面如死灰,更甚于实际罹患绝症的父亲。他在使劲挤出话时,双唇更是掩饰不住战栗,轻轻地颤抖着。 “带他下去吧……他的身体情况令人堪忧……” 父亲唤出假想荧幕,对佣人发出指示。而我们只能默然地看着这一幕。 这是相马对父亲最大的叛逆,最后以失败告终。赌输的相马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了。从前相马只对父亲怀有憎恨,而无惧意,但自那天起他就开始对父亲抱有莫大的恐惧。光是闲聊时提及父亲的名字就能令他脸色发青。他还时常出气似地乱摔房间里的物品,在大宅中走动时也总是低着头。 父亲仅仅一句话就化出了比涂毒的餐刀更锋锐的利刃,将相马的自尊心和希望切得七零八落。在溜出大宅那晚,为从突然现身的父亲手中保护姐姐而踏前一步的勇者变成了懦弱卑屈的少年,在父亲的葬礼上甚至连遗像都不敢正视,即使在父亲已亡故数年后,看到父亲的影像时仍会心感恐慌。然而,讽刺的是,相马那张双瞳与睫毛饱含忧郁,苍白而瘦削的脸已从天真无邪的童颜成长为“美”得颇具危险的俊脸。 真的变得好美……就连身为姐姐的我都会时而为之惊叹。 感觉就像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样。 “你变得何等丑陋啊!”(语尾要带着哭腔,让悲叹更逼真——) “啊,我竟变得如此滚胖!都怪那个魔女不停地硬逼我吃糕点!她把漏斗插到我口中,将布丁从漏斗灌进去,还用铁棒将萨赫蛋糕捣进我嘴里!” “那个性格扭曲的女人究竟为何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性格扭曲的女人,和残忍这两个词要分别加强语气,以便给观众留下印象——) “她打算将我养到肥到不能再肥……然后吃掉!” “吃掉?”(声音最大限度地表现得惊讶——) “没错,那家伙是吃人的魔女。看,那边的炉灶,那如角砂糖般纯白的小孩子的骸骨,还有如巧克力般茶色的小孩子的鲜血!” “啊啊 ,这是怎么回事!神啊,快救救汉泽尔吧!”(强调神这个词,要分外带感情——) “格莱特,如今我的性命就如同风中残烛。你是妹妹,就一个人逃吧,不用管我。” 我正与站在身侧的相马高声对答,无论如何,这情景都会令我们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五天前的纪念庆典。 只是,现在与那时有很大的不同。 这里是没有空调设备的教堂,东向的大窗洞开,灿烂的阳光从那里倾洒而入。 周围庄严寂静,既无录像摄影亦无低声私语,我们正对着空无一人的信徒坐席,纵情朗诵台词。 我们身上穿着奢华郑重的中世纪风格服饰,我穿的是茶色的束腰宽松外衣,而相马则穿着带有披风的灰色束腰宽松外衣。 这里是镝木技研大宅的“外面”。 因为要举行教堂落成百年的纪念活动,所以我们被带到了这里。这次的“工作”就是要在教堂演出朗读剧。现在正在进行彩排,教堂内除了演员,保镖和部分工作人员外,再无他人。 我们演出的是格林童话中有名的兄妹故事。但演出的剧本却非传统的歌剧,而是由持男女差异论的现世纪奥地利剧作家加工过的剧本。除“汉泽尔”和“格莱特”以外的登场人物和旁白都是由职业演员担当,他们与我们不同,念诵的台词充满了感情,声音在教堂中朗朗响彻。 当然,这次演出并未给予我们姐弟练习的时间。我们只需单耳戴上耳机,接入学术信息网络,一路听着念台词就够了。就连念台词的语调都是现学现卖的,所以即便之前从未看过剧本也没什么大问题。 即使职业演员们并排站在宣讲坛前翻动剧本,我们也没有丝毫紧张。 虽说如此,但我心中还是没来由地涌起一股不安,担心父亲的影像会不会又冷不防在身后冒出。虽然这种可能性很低,但我还是感觉后背充斥着一股酥麻的紧张感。 然而。 这却并非我时而心跳加速得窒息的原因。 我的担忧如今不在此处。大宅里我的房间内,在完全挡住墙壁的书架中,离枕头最近的经济学书架上有一本特厚的蓝色封面《糖资源经济论》,我在里面夹着一样东西……若是有人趁现在潜入房间,那东西大概会被发现吧。 藏在那里的是药的处方。 宫越给我的处方上确实写着极其正规的精神药服用说明,但药方一角还写着一行蝇头小字。仅有一句话: “如果想逃走的话,就在五日后正午五秒前,和少爷一起走出教堂。” 我在自己房间看到药物服用方法下用铅笔写着的这行米粒大的小字时,心中最先感觉到的是茫然无措。如果一切按日程表执行的话,“正午五秒前”应该正好是长达两个小时的彩排中途。 我既无法把握宫越的真意,也无法去追问她本人。 当然,这也是因为没安排任何“外交”活动的这五天里没有自由时间,我得整天被关在自己房间“上课”。但同时我也有一种直觉,假如有时间而我又去追问宫越的话,恐怕现在握住的这根救命稻草就会从手中溜走。 我没理由去相信宫越这个直到最近都没怎么深入了解的人。最后,我也没想通能令自己决心赌一把的理由。我不认为区区一介医师有能力除去囚困我们的牢笼。然而,就在我要对相马坦白宫越这个莫名其妙的提案时。 “姐姐,你之前去志鹤小姐那里了吧?” “……啊,你说宫越是吧” “那个……虽然不该由我来说,但姐姐还是不要再服用精神药物了,因为药物会失效的。” “相马,你这么关心我,我很高兴。但在那之前你应该先做一件事。” “啊?” “在担心我之前,你该先担心一下自己。” “什么,意思?” 相马瞬间将视线瞥向斜下方,不敢与我对视。他拼命隐瞒自己沉浸于学术信息网不良节目的举动令我的心为之冻结。 不管是父亲的亡灵还是陌生人的世界,我都绝不会让它们夺走相马! 因为他是这世上唯一与我血脉相连的弟弟。 “汉泽尔,汉泽尔,我温柔的哥哥,这下你就恢复自由了!”(用孩子气的欢闹口吻——) “格莱特,格莱特,我聪明的妹妹,神啊,感谢你将她赐予我!” 格莱特用从魔女那里骗来的魔法,将汉泽尔从牢笼中救出。马上就要演到将魔女塞进炉灶的高潮部分了,这是整个剧本最精彩的场景。我用手指在有机el的屏幕上点了一下,翻开剧本的下一页。 “啊,可是,汉泽尔,如果我们对那个讨厌的魔女来说,不过是尚未盖上银餐盖的甜点的话,就只能趁现在逃跑了。” 相马眨了眨眼,我趁他还未表现得不自然,赶紧往下念。终于,轮到扮演魔女的女演员念台词了。暂时的异常总算烟消云散。当然,相马的心除外。 原版的剧本上并没“盖上银餐盖前”这句话。不必回想,这正是相马说过的话。在他一心想逃离一切的那场宴会上。 我确信,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将我和相马的心相连在一起。随后。 在剧本上显示的时钟秒针指向8的瞬间。 我动了。 我像是耐不住平底锅的高热,反射性地松手般,瞬间抛下单手托着的显示屏。 随后,我在无数人的注视下,紧紧牵住相马的右手。他的身体比预想中的更顺从,轻易地就跟着我走了,他大概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了吧。在松手掉落的显示屏落到地上前,我就跑了起来。 我们朝着那扇正午阳光倾洒而入的大窗跑去。 周围大概没人预想到会这种状况吧,没有一个人马上前来追捕我们。即便如此,保镖们还是在瞬间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慌忙追赶。我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大概再过数秒我们就被他们那强有力的手臂抓住吧。……要是那“数秒后”能到来的话。 震碎大地的轰鸣声和冲击波代替了宣告正午到来的钟声,撕裂了寂静。 我们与其说是从窗户跳了出去,倒不如说是被轰飞了出去。我与相马抱在一起滚到路上。爆炸声再度响起,大地也为止震颤,我的视野更是一片混乱。我翻滚着,瞥到身穿灰色束腰外衣的身影正躺在稍远处的草地上。 膝盖在落地时狠狠地撞上了地面,当我用力想要站起来时,膝上传来一阵剧痛,当场单膝跪倒。我随即再次忍痛勉强站起来,喉咙似乎吸入了什么东西,猛地咳嗽起来,整个人都弯成了弓形。即便如此我还是勉力走向相马身边。在我像爬行似地来到他身旁时,回头看了眼身后。 今早看到的教堂原型早已不复存在。不,现在就连确认那是座教堂都办不到。废墟上腾起数道火柱,火柱后方有几根倾倒的木柱凄惨地横卧在地上,灰浆崩裂的墙壁露出如破损的马蜂窝般的内部构造,瓦砾更是散落一地。现场热浪滚滚,噼里啪啦的火焰爆裂声四起。 我不禁为之哑然,同时也感觉脊背一阵发凉,因为我明白到这是一场吞噬“生命”的大惨剧。随后我脑海中浮现出了几个疑问。 废墟中的人怎么样了?受雇佣的演员和本该保护我们的保镖呢?除此之外的相关人员呢?我想要亲自去确认,但却没能做到。 一只手从身后伸出,用手帕捂住了我的嘴,我眼睛都没来得及眨就陷入了昏睡中。 我感觉到受伤的脚传出的疼痛,睁开了眼,同时还嗅到了白桃的香味。 我晃了晃一片混沌的大脑,坐起来,看了眼自己穿着的衣物。依旧是舞台装束,松松垮垮的束腰外衣也已变得皱巴巴。 撑 起身体的手往下沉的触感瞬间把我吓到了,我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睡的地方并不是床,而是一张小小的坐卧两用沙发。 “您醒了吗,夕乃小姐?” 看来香味的来源是女性香水。我听到宫越的声音,想要回头,但却有个人跳上了沙发从正面将我紧紧抱住,打断了我的动作。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醒了。” 弟弟声音有点沙哑地冲我喊道,他眼睛盈满了泪水,放下心中大石似地舒了口气。我安慰似地轻抚着他的头发。相马穿着t恤和牛仔裤,他此前还未曾穿过这种轻便装,现在看起来就像变回了小孩子一样。过了数十秒后,他才像突然回过神来似地松开我的身体,压低声音说道: “姐姐……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相马死死盯着我(不,他应该没有责备我的意思吧,只是我心中有愧,所以才会产生那样的错觉),我不由得摇了摇头。我若是知道会令这么多人丧命的话,肯定会尽早向人求救的吧。我只能樱唇轻启,说了声不知道。 “相马少爷,是我告诉夕乃小姐能逃出镝木家的。小姐只是毫不知情地听从了我们的计划而已,并没什么过错。” 坐在旁边椅子上的宫越看不过眼似地向我伸出了援手。 平时都只见她身穿白大衣,现在骤然看到她换上淡桃色的对襟毛衣和裙子,配上微卷的长发,顿时感觉她也颇有女人味。 宫越仍在对我们使用敬语,即便这与她现在的打扮很格格不入。 “相马少爷大约两小时前就醒来了。我告诉少爷,那种迷药药效因人而异,所以夕乃小姐早晚会醒来的。可少爷还是不肯离开沙发旁。” 宫越开口解释道,但我却没理会,而是问她: “为什么会发生那么惨烈的爆炸?为什么你会知道爆炸的时间?” 我大概还受浓烟或是迷药的影响吧,一大声说话喉咙就辣辣生疼。 “镝木技研的敌人多如繁星。有势力会使用非法手段对技研的下任当家做些什么也并不出奇。陶弥在世时大概还能压制得住他们。” 宫越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喝了口看似很廉价的瓶装饮料。 “但二代当家的话,就会露出令人有机可乘的破绽。” 我和相马悄悄地对视了一眼。我下定决心,直勾勾地盯着宫越的双眼。 “于是,你是受雇于他们的恐怖分子?杀手?” 即便被我气势汹汹地质问,她也只是耸耸肩,摇摇头。 “我只是个内奸罢了。只负责泄露大宅内的情报和两位的日程安排。‘宫越志鹤’这名字和医师资格都是货真价实的。引发爆炸的应该是上头的人吧。” “很多人,死了啊。” “我说到底也是镝木技研的敌人,所以不管技研出现多少死伤者,我都没资格说哀悼的话。” 就算相马的话中透出强烈的责难之意,她回答的声音也依旧异常平静,完全想不到她跟那个同情我们的遭遇,努力激励我们的人是同一人。不,或许那时候的同情也是盘算过后的演技……居然现在才发现,我不禁为自己的肤浅咬牙切齿。 “可这也太奇怪了。你们是想要杀掉我们吧?为什么要杀死无关的人去救我们?” 相马紧咬不放地追问。 “这个告诉你们也无妨。” 宫越毫不介怀地站了起来。 “解释起来要花点时间,所以夕乃小姐还是先换身衣服吧。” 她把衣服交到我手中。见我坦然接过衣服后,她便对无事可做,正紧握着拳头的相马说道: “很抱歉,相马少爷,虽说您跟小姐是姐弟,但目不转睛地盯着女性换衣服可不是什么值得赞赏的举止。” 相马被宫越从后面推着,慌忙走出到走廊上。 房间里只剩我一人后,我边脱衣服边若无其事地观察起房间。我动作很轻,即使现在有人走进来也不会察觉到我的举动。 房间四周是灰色的清水混凝土墙壁,里面放有两张坐卧两用沙发,一张桌子和一张三脚椅,还有堆叠起来的简易组合收纳柜。房间很朴素,只摆放有最低限度的必需品,给人一种“临时据点”的感觉。 大概只有宫越知道我们身处这里吧?不,我察觉到不妥,不禁皱起眉头。在爆炸时,虽然我只看了一眼,但伸过来捂住我嘴的手并不像宫越的手那么柔软,而是更粗糙生硬。 教堂外面应该也有警卫人员。要不经过他们盘问就将我们带走,凭宫越一个人的力量明显办不到。 宫越大概是想令我们误以为她是出于“一己之善意”救助我们的。不过,我们至少应该有着比“杀掉”更大的利用价值。 新的居家装穿起来并不费时间,所以我的思考也就到此为止。衣服很轻易就穿上了,但素色的t恤和短裤很轻,丝毫感觉不到正穿着衣服。 屋外的两人似乎看准了时间,走了回来。在我再次提出相马刚才问的问题前,宫越就先一步笑逐颜开地冲我微微一笑。 “你们俩千辛万苦才逃出牢笼,肯定想快点看看‘外面’的吧?” 被她先发制人了,我和相马对视一眼,一起点了点头。“外面”这个词对我们来说甜美得动人心魄。一声落落大方的“请这边走”,便足以令我们无言地跟随了。 我们走出只能并排摆放五六双鞋子的狭窄玄关,没有阳光射入的门口给我一种这里被高墙包围着的错觉,但看到带扶手的楼梯后,我才醒悟这里是一处“比公路还要低”的地方。宫越指着楼梯对我们说: “你们在打发自由时间的同时,请往南走。走过第四个十字路口后右手边有一家以街道树为招牌的蛋糕店。我们在那里碰头吧。” 我走在前,相马跟在身后,我们俩战战兢兢地走上昏暗的楼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地面上。我本以为这里是远离人烟的恐怖分子秘密据点,如今看到出现在眼前的人山人海后,不禁瞬间感觉一阵头晕。相马也仿佛觉得晃眼,伸手档在眼前搭了个凉棚,发出一声感叹。 小巷各处都贴着看似违法的假想荧幕广告,每秒都会变换颜色。令人眼花缭乱的不仅是闪动的影像,还有如洪水般的人流。 有穿着假想荧幕服,放着广告,四处宣传设计师的人;有头上悬浮着旅馆标志,招揽客人的妓女;有乘着高跷下带有轮子的奇怪单人车辆在路上行走的年轻人;有在派发矫正乖僻人格的研讨会入场券的小孩子;还有让人工声带演唱自己创作的曲子,讨要红包的行乞者。 那些人都在关注着自己所需的人,没人特意留意我们俩。 为了不在人山人海中走散,我们自然地牵起了手。 我和相马时常都会因“外交活动”离开镝木的领域,去到大宅外。虽然那只是连路线和行动都规定好了的,毫无自由可言的外出。 因此,我们也不能说是“没走出过大宅一步”。即便如此,相马还是这样说道: “我们在外面了吧。” “嗯嗯,没错。” “不会再被烈火炙烤了。” “也不会再被寒冰冻结了。” “我从前一直坚信,这样的一天终会来临,不用再被任何人囚禁,不必再在别人的监视下,与姐姐一起漫步街上。但不知从何时起,我觉得这是个绝对无法实现的梦,放弃了。自那之后我甚至遗忘了自己还曾有过这样的愿望。” “我是一直坚信。或者说是一直装作坚信。那扇无论怎么敲都敲不开的门终会打开,但没想到这天会来得如此轻易。” “为什么如此简单的愿望,至此之前一直实现不了?” 看向 我的双瞳炫目得令人不敢直视,我眯起眼说道: “说到底我们还只是小孩子。身上流着巧克力的鲜血,跳动着的是松饼做的心脏。我们的一切都太甜(太天真)了。拥有真正血肉之躯的大人敢于毫不犹豫地引爆炸弹,轻易地杀死别人。即便如此还不会有丝毫负罪感。”(注:日语的甘い有甜和天真两种意思,这里是一语双关) 我突然叹了口气,最后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我们花上一辈子的时间都无法成长成那样吧?” 说完,我心中才涌起疑问,在路中央说这种危险的话真的没问题吗? “休息这边请。” 突然听到有人搭讪,我们俩都吓了一跳,立马带着满腔的疑惑快步从那男人身前走过。男人很快就又用同样的声音招呼另一对路人了,看来他并非想要向我们传达些什么特别的信息。 直到我们走开三十步后,我才醒悟到,那人是将我们这对十四和十二岁的姐弟误认作恋人了。走开到四十步时,相马似乎也察觉到了。 他一脸羞臊地问我:“手,要松开吗?” 可我感觉相马微红的脸蛋很可爱,干脆挽住了他的手。 接下来,我们俩甚至将过去痛苦的回忆也抛开,尽情地观赏街上的店铺,行人和事物,放声谈笑。相马在服饰店前,看着全息的衣物样品出神,他试穿了一件带有水蓝色兜帽的卫衣,十分钟试用时间过去,他的衣服变回原样时,我正沐浴在免费发放的广告烟草的烟雾中,相马看到后不禁对我出言斥责。当用灯光打在烟雾上的企业标志变淡时,一艘飞船遮住了太阳,街道马上暗了下来。随后我们俩追逐起了漫步在背阴处的猫型电子宠物。玩得正欢时,我突然感觉到有人注视,但转过身去却没发现街上有人在看我,就仿佛我的感觉只是错觉。 相马问怎么了,我回了句没什么,就又继续去追赶那只电子宠物了。 真是幸福啊。光是能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地四处玩闹就足以令我们感觉无上的幸福了。 我想,哪怕将枫糖浆和和三盆混在一起熬制也不会有这么甜腻吧。(和三盆:日本传统的糖浆的一种,常用来做点心,蛋糕) 没过多久,我们就看到宫越说的那家蛋糕店了。巨大的桦木街道树上挂满无数的假想荧幕,充当枝桠以作广告。 我们在店门前傻站了一会儿。从前,在我们面前的门从来都是自动打开,或是有人替我们打开的。 相马首先发现问题,转动把手将门打开。店内响起清脆的铃声,溢满其中的甜香瞬间钻进我的鼻腔内。 店内五彩斑斓,地板铺着青草色的绒毯,餐桌也各自装饰上模仿鲜花的颜色。墙壁上的假想荧屏正悠闲地播放着草原的景色。 我们坐到一张淡桃色的餐桌上,点了份蛋糕套餐。因为宫越给了相马一张信用卡,所以无须在意价格。我们在狭小的店内悄声谈着些无聊的话题。刚才追逐的电子宠物背后的广告业界战略是我们聊得最热烈的话题。 点的餐品送到时,门铃再次响起。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了推开的门后。她走向我们这桌,瞥了我们一眼,耸了耸肩。 “原来如此,你们会被人误以为是恋人也不是没道理的。” 我一口冰咖啡没咽下去,被呛到了。 “你看到了?” 相马抬眼看着直接坐下来的宫越,问道。 “不,是‘体验’了。” 宫越从口袋中掏出电子香烟,补充说明道: “虽然我也知道这样很失礼,但许久之前我就在你们两人身上注射了极微型的四感感受器,与学术信息网上‘分享者’身体内植入的东西是一样的。因为无法用偷听器或监视摄像头那类东西来进行监视,所以就只能出此下策了。” 理解了宫越的意思后,我感觉我们的表情变得就像吃了黄莲一样。接下来我说出的话也饱含着愤怒。 “也就是说,不止这小小的安乐时间,就连我们在镝木时的生活日常也全都在你的监视之下?这简直就是侵犯隐私。” “我可没有对全世界公开哦。而且,要想在不让你们察觉的情况下救出你们,除了监视外别无他法。由于这是我的独断行为,所以镝木的人和恐怖分子都不知道此事。” 我有点似懂非懂,心中升起一阵疑惑,监视视觉听觉就算了,为何连嗅觉和味觉都必须得进行监视? 我察觉到了此人心中那团黑暗的欲望,心里不禁一阵发毛。然而。 “账号也给你们。这样今后我就无法继续窥视你们了。” 宫越坦率地说完后,拿出终端放到桌子上,推给相马。 “你们今后就自由自在地生活吧。我也会从你们眼前消失。刚才那个秘密据点就送给你们。我要舍弃那个地方逃亡了,如果将它交给你们的话,你们也会原谅我的吧。至于生活费方面,我只能给你们准备临时的花销。” 我惊讶得张开嘴合不拢。 首先,宫越自身的态度比她说的话更令我惊讶。 不等我提出心中的疑问,也不顾及我们的感受,就单方面地将指示强塞给我们。这女人是个何等随性,傲慢的大人啊。 为了不让其他人听到我激动的声音,我将脸凑近宫越,喋喋不休地追问道: “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帮助我们的?其实并非恐怖分子的指示吧?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只是个医疗从业者罢了。” 宫越将电子香烟塞回口袋里,站了起来。她制止住想出言挽留的我们,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塞给我。 那是个纸袋,里面似乎装着药,与以往一样。 “这是夕乃小姐的药。请务必保重自己。” 宫越正如她自己所说那样,真的消失了。那天晚上,我们在她留下的秘密据点,将两张坐卧两用沙发布面对面摆放,各自躺在上面。在还没关灯时,我俩围绕着那女人的目的和正式身份彻底议论了一番,但最终还是没得出结论。 关灯后过了一会儿,在我快要睡着时。 “我有些话想跟姐姐说。” 听声音,相马似乎还在胡思乱想。 “我们不知道那个人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她身后的恐怖分子想将我们怎么样。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我们有报复镝木技研的权利。” “报复?什么意思?” 我不安地动了下身子,擦了擦眼睛问道,得到的却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赚取超过镝木的资本,然后击溃它。” “……这是不可能的。” 哗啦,毛毯掉落。啪嗒啪嗒,地板与鞋底摩擦的脚步声响起,相马朝这边走来了。 “我们创立自己的企业不就好了,建立一家能与镝木抗衡的公司。虽然不知道这要花多少年,但现在只要有本金就能成立公司。” “虽说是本金,但那也应该是很大的数目吧?现在的我们可没办法筹措这么大一笔钱啊。” “姐姐你错了,我们有。” 相马坐到沙发上,与坐起来的我面对面。 “在学术信息网上‘分享’我们的体验。” 我的双眼开始习惯黑暗了,可以看到相马正紧紧抿着嘴,脸上透着决然的神色。 “我们的身体内植入了学术信息网的‘分享机器’。虽然在大宅里度过的每天都甚是无聊,但那种生活对普通人来说,可是充满着诸多‘珍贵’的体验。既然珍贵,就有附加值,定价也可以高些,播放数也会增加,能赚一大笔钱。这肯定行得通,毕竟再怎么说,这也是世界第一的镝木技研的继承人姐弟的隐私。” 我抓 住毛毯缩了缩身子,相马这番激情的游说令我有点发怕,但我的心却已经动摇了。此前相马一直被学术信息网支配着。然而,这次我们将要通过学术信息网,成为支配者,掌控我们命运与体验者。真是个甜美得叫人受不了的提议。 “镝木技研会循着分享位置找到我们,将我们带回去的吧?” “用几层代理伪装一下,他们就找不到我们了。” 相马用手掌裹住我的双手,说道: “向全世界展示我们所受的对待,然后赚取金钱,你不觉得这是对那个男人最大的报复吗?”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从前都是相马忠诚到近乎自动地对我的话唯唯诺诺,而现在这情况就如同处境颠倒的戏剧一般。 我们立马打开电灯,开始“共同工作”。 在相马用假想荧幕寻找无需身份证就能开设的存款户头时,我登陆上宫越给的账号,开始查阅按时间顺序保存的我们的“体验”。我浏览着视觉数据的预览,首先从中剪切出我们与贵客进行宴会时的感觉数据,将其标记为个别“体验”。 相马也准备完成了。我登陆学术信息网的分享者页面,犹豫再三后,将那份“体验”命名为“高贵的晚餐”,投稿到学术信息网上。 随后,我们俩抿着嘴,紧张地盯着荧幕。大概过了三分钟,学术信息网的账号上录入了访问人数的情报。身旁的相马马上发出欢呼。观众开始支付视听费用了。我看向另一边的荧屏,只见户头的金额瞬间增涨了。 小小的胜利令我们激动不已,我们在深夜一点的房间里紧紧相拥。 从那天起,我们就开始了“分批零售”。 宫越的账号上几乎原封不动地保存着我们这数年间的全部体验。在房间学习,与尊贵的客人进餐,在机器的包围中就寝等等,曾束缚我们的一切都成了“商品”。 我们一个劲地剪切出自己的数据,将其变为可以分享的“体验”。视听费从数目庞大的顾客手中源源不断地流入。新建的存款户头数字以分钟单位,眼花缭乱地跳动着。到夜晚我们俩只要还没睡,就会不停地出售“体验”,拼命地出售。 我们用存款购买股票,还准备了后备的居所,即使这处住所发生了什么情况我们也能有去处。 白天我们会一起去街上玩闹。考虑到镝木会派人来搜索,我们会先化过妆,或是用假想荧幕迷彩乔装过后再到街上去。不过,我们似乎杞人忧天了,周围完全没人关注我们。大概谁都没想到那个大财阀的孩子会逃到这种平民地方吧。 随着越来越多的“体验”上传,银行里的存款也逐渐加速增涨——直到第二周为止。之后收入就停滞了。 于是,我们对两个问题进行了讨论。 第一,我们至今一直在大量投稿,观众已经开始厌腻我们的“体验”了。虽然我们提供的“体验”还只是一小部分,但相似的体验种类很难勾起人们的兴趣。 第二,话虽如此,可要我们现在就去制作观众喜欢的“体验”也是件很困难的事。我们刚才逃脱不幸,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在我们平凡的日常中能发掘出什么有价值的“体验”?那些普通的“体验”根本不可能吸引到观众。 因此,我们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盯上了学术信息网的“点播”。学术信息网利用基金制度,根据“观众”的愿望收取演出费,再通知分享者。这一系统会将观众渴求更为刺激的“体验”的声音传达给分享者,这便是“点播”。 向我们提出“点播”的请求中,有些请求老实说真的很直白粗俗——然而,也正因如此,那些请求的报酬都高得离谱。例如最高额的点播是“不戴避孕工具姐弟相奸”,报酬之高足有一个小国一年的国家预算了。我们的容貌本就不俗,最重要的是我们还是镝木技研的继承人,于是就产生出了这种破天荒的价格。但当然,我们肯定是没勇气去做这种事。 我们苦心筛选,在众多庸俗的请求中挑出了一个比较能让人接受的点播。 我坐到椅子上,让相马亲手逐一脱去身上的衣物后,再让他帮忙换上别的衣物。虽然无需更换内衣,也并非全裸,但相马在实行的时候还是有几分犹豫。他的脸颊变得犹如烤苹果般殷红,视线还不敢与我对视,手也颤颤巍巍的。若是没我的引导,他估计会一直跟裙子的扣子战斗下去吧。在表演这节目的数分钟里,我们俩都默然不语。毕竟这是顾客“点播”的内容,而且我们也不知道该对对方说些什么。 只是,不论是相马还是我,在录制完节目后,话都出奇地多。就好像要证明刚才的举动对自己来说并没什么特别,自己与之前并没什么不同。 随后,我们一将体验上传到学术信息网,收入就又爆发性地增涨了。我的视角的“体验”虽然不及相马视角那样热卖,但也前所未有地有人气。 我只要不去在意刺在心中的芒刺,内心就会萌生出“不管怎样,这只是赚钱罢了”的信仰。 第二天早晨,在我们讨论筹集到的资金该如何投资时,假想荧幕通知我收到了一封邮件。 “夕乃小姐,两位会这样利用学术信息网真是超出了我的意料。作为两位的前任专属医师,我说这些话或许有点多管闲事,但我还是要给两位一条忠告。两位是血脉相连的姐弟。请尽量不要做那些会招致伦理质疑的行为。” 瞬间,我感受到了一股令人脊背发凉的威胁,但随后就忍不住怒上心头。我们明明已经不是被囚之人了,为何报复的第一步还必须受他人指手画脚?我回过神来时,手指已经在键盘上快速地敲下回信了。 “宫越小姐,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当然,或许你无法理解,但我和相马间的羁绊绝非那种不纯洁的东西,我们是纯粹的彼此思慕。不管你窥视我们的眼神有多卑劣,都绝不可能玷污我们的心。” 我发信后不到两分钟,宫越就回信了。 “夕乃小姐,敢问您有否看过这次处方上的写的话?” “宫越小姐,我不知道你是出于怎样的目的写下那句话的,我只看懂了你对相马异常执着的心。请你今后不要再干涉我们俩了。” “夕乃小姐,您严重误解了。请相信我,冷静下来好好听我说。” “宫越小姐,直到现在我仍十分感激你帮助我们逃走。然而,你却瞒着我们,恣意玩弄我们的身体和命运,最后连自己的目的都不敢表明,就急急忙忙地抽身置身事外。要我信任这样的大人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夕乃小姐,我该怎样才让您相信?” “宫越小姐,让我和你单独见次面吧,避开相马,当场向我交代一切的详情。只要你能让我看到足够的诚意,我答应你的请求也无妨。” 邮件接连不断地收发,有如当面争论。之后过了十几分钟,宫越总算给出了答复。 “夕乃小姐,我明白了。我也不觉得再坚持隐瞒下去是为您着想。我们见面聊一下吧。我会对您全盘托出。您决定时间和地点吧。” “宫越小姐,七个小时之后,正好是正午。请一个人到linear的学究都市站东口。” “夕乃小姐,明白了。那么稍后见。” 从宫越那里收到肯定的答复后,我立即开始码字,准备发信给另一个邮箱。文章姑且写好后,我又感觉编得有点离谱,经过二次修改才总算完成。 “旧第七地区的教堂炸弹恐怖事件的犯人将在今天正午,于以下地点与同伙接头。请做好警戒。” 我添加上碰头地点的地图和宫越的简介数据后送出邮件。收件人是警察局的反恐部门。当然,这封是匿名邮件,我的邮箱地址已经伪装过了。 我舒了 口气,擦去额上的汗水,做了个深呼吸,摇醒了躺在沙发上的相马。相马头发蓬乱地看向这边,我冲他连珠炮似地说道: “宫越刚才联系我了。她说她的同伙被捕了,警察很快就会来到这个秘密据点。” 相马惊得睁大了眼,我装出慌张的摸样,开始将电子衣物卷成团塞进手提包中。 “那人自己好像也快被警察逮捕了。她说至少希望我们能逃掉。” 我十分大胆,若无其事地撒了个谎。相马肯定察觉不出这番话从头到尾都是假捏造的,他也不可能察觉得出,因为我就是他的世界的真理。 “我们逃走吧。逃得远远的,去一个没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去一个只属于我们俩的乐园。可以的话,最好能去到大地的尽头。” 看,相马又顺从地点头了。 我抓住相马的手把他拉起来时,心头突然浮现出宫越交给我的处方上写着的留言。 “请解放相马少爷。” 自己正被盯着。 我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我们逃往的地方正是在前几天刚闭门停业的蛋糕店。那是我们以防万一准备的秘密据点之一,选择蛋糕店本身就是个天真的玩笑。 不管是宫越还是恐怖分子都已经不可能找到这里。 然而,我心头却萦绕着一股不安,总觉得自己被人监视着。 对我们来说,观众只是产生金钱的工具,我从来没意识到横亘于其身后的无数欲望与邪恶的感情——不,或许该说不想意识到更正确。 在录制分享的“节目”时,既然是以供人欣赏为前提,那么会意识到自己在现在与未来都会受人注视也是莫可奈何的事。然而,我在平时吃饭时,与相马闲聊时,检查资产的流动时,都会突然感觉有人从背后,头上,视野的一角,有时甚至是从正面凝望过来。每次有这种感觉时我都会闭上眼。久而久之就养成了时不时紧闭双眼的怪癖,相马也曾询问过此事,但我却未作解释。 为了不让人察觉我就是在全世界分享节目的人,我时常会改变发型装扮,再在身上披上假想荧幕,可这样还是会感觉有视线注视。有时还会从被人追赶的梦中醒来,整个被窝都被冷汗湿透。而且自噩梦惊醒后,感觉有人在房间某处注视着自己,害怕得浑身发抖也是家常便饭。 这都是宫越害的,那家伙让我意识到这世上还有超出学术信息网的活生生的“人”,是她令一切发生错乱的。网上有大量的节目评论,明明放着不管就行了,可我还是会偶尔点进去查看,看完就感觉想吐。我甚至还知道他们在肆意玷污玩弄我和弟弟的故事,有些妄想还做成了二次创作作品。 只是,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没有停止回应顾客的“点播”,制作“体验”。钱比一切都重要。无法回应观众要求的分享者注定很快就会失去支持。我们目睹过很多失去观众支持,错过节目出售好时机,一蹶不振的分享者。与这些人相比,我们只需稍稍制作一些过激的节目,报酬就会持续攀升,简直堪称幸运。……不,实际也是如此吧。车轮一旦开始加速,在撞得粉碎之前都无法再停下来。我们的情况大概也是这样。 我们没有停止分享节目还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我们已经不懂见好就收了。我们还录制了相马剪下我的长发,相马透过门偷窥我洗澡,相马对我施暴等节目。 当然,在轻轻地打了我一拳后,亦即分享部分结束后,相马就埋头在我胸前哭着谢罪了。这都不知道是谁打了谁啊,我忍住心中的钝痛,冲相马露出微笑。 即便如此,还是不够。无论怎样都赚不够足以击溃镝木的资金。 我们凝视着如噩梦般的“点播”细目,从中挑出报酬高昂的“点播”。 一打开蛋糕店冷藏库的门,冰凉的寒气就扑面而来。 冷藏库入口的墙壁上装有保冷用的鼓风机,上面标示着红色“5°c”设定温度。在冷藏库深处也能看到同样的鼓风设备。这里头就算穿上长袖也会感觉有点冷,但幸亏我们在里面堆放了小孩子高的塑料箱,瓦楞纸箱,泡沫箱,充当墙壁挡住了大部分的风。这里东西并非原有,一切都是为了录制接下来的节目而订做的。 我们坐在写着“国产黄油”的瓦楞纸箱上,打开眼前的泡沫箱一看,只见里面塞满了薄膜包装的草莓。我捏起一颗草莓,犹豫片刻后,送到了相马嘴边。相马踌躇了一呼吸后咬住了草莓。他眉头轻颦,随即同样从箱中拿出一颗草莓,送到我嘴中。他的指尖轻轻碰到我嘴唇,传来一阵温暖。相马吓一跳似地将手缩了回去。酸尤甚于甜的红色果实在舌头上留下丝丝野生果子似的涩味,滑入喉中。 我将泡沫箱子盖好,取出小包里的东西摆到箱盖上。有塑料碟子和放在陶器里的布丁,最后拿出了一根仅有的银闪闪的勺子,左手撕开布丁上的薄膜,右手放到相马拿着勺子的手上。 相马将勺子的一头插进布丁里,金黄色的布丁轻易就被切开了。相马轻轻地舀起那片闪烁着光润的焦糖色泽的布丁。他眼神苦恼地凝视着载有柔软的布丁,有如圣器的银勺。我的呼吸在不知不觉间慌乱了起来,感觉时间像似过去了很久,实际大概没多久吧。 我感觉到视线的注视,但瞥了一眼入口却没看到半个人影。我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坚定的念头,那肯定是通过学术信息网,用相马的双眼看着我的观众的视线。我顿时感觉到一股尤甚于看到店里有人的寒意。 相马下定决心似地皱起眉头,将那只轻轻颤抖着的勺子送进自己嘴里。最后,只有银色的食器从他嘴中缓缓抽出。可以看到他的双唇微微湿润了。 接着,相马肩膀挨了过来,如熟透的苹果般火红的脸蛋连同身体一起凑近。我自己的脸现在估计也是这么红吧,如在体内点燃般的热度炙烤着我的脸颊,连房间中冰冷的空气都无法驱散我的燥热。我紧紧地闭上眼,在心中宽慰差点瞬间心生犹豫的自己。我怎么会迷糊到拒绝自己最亲爱的弟弟,这可是异常神圣的,谁也无法谴责的仪式啊…… 我与相马十指紧扣,将脸凑近到能互相聆听对方心跳,然后。 与弟弟吻在了一起。 紧紧吻上那柔软如蓬松的棉花糖似的双唇,仿若要将其碾碎。 舌头轻轻探进去,而相马载着甘甜的布丁块的舌头也羞涩地伸了过来。我们俩好似相互确认般战战兢兢地触碰着对方的舌尖,两团火热交织在了一起。啾,湿哒哒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内响起。我们俩的唾液混杂着焦糖,如融化般向口中扩散开来。可以看到,现在这跟舌头正跟数千根舌头纠缠在一起。今后也将与数以万计的舌头纠缠。一意识到这点,那种想象就无意义地涌上心头,脑海深处如麻痹般一阵发热。 我的身体颤抖着痉挛了起来。我们俩人中也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喘息。 好甜。弟弟那根被布丁的香甜与焦糖稍带的苦涩抹遍的舌头滑进了我的口中。我感觉到相连的绢丝从嘴角睡下,滴落到了手指上。 一番折腾后,相马睡下了,双眼上还盖着一条毛巾。我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念头,伸手拿下他脸上的毛巾。 “……志鹤” 相马突然发出声音。我顿时愣住,紧拽着毛巾死盯住相马的脸,不过相马依旧闭着眼睛,呼吸很快又变得规律起来了。看来那是句梦话。 我心头掠过一道阴影,打开假想荧幕,抓起正在酣睡的相马的手,将他的食指按到荧幕上。我知道相马的账号密码,是我的生日。就如同我的账号密码是相马的生日那样。指纹与密码锁解开后,荧幕上显示出相马的个人页面。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在某种预感的驱使下,打开了相马的邮箱 少女禁区 被送进施疗所的那个男人,有一个缓缓抚摸自己指腹的习惯。 无意中向男人指出了这一点之后,男人挠了挠自己那已经混入了几缕白发的脑袋,羞涩地微笑了起来。 “这是不知不觉染上的习惯。可能看起来会很不体面,很让你心烦,不过还望见谅。” 他是个谦逊的男人,但是离卑屈却相去甚远,应该说,男人的身上带有一股豁达之人独有的雅致。假如男人坐到一张藤椅上的话,那他之后的一举一动必然都会透着这股雅致吧。此外,无论是那张消瘦的脸,那双深陷进眼窝的眼睛,都令人感觉男子经历过的岁月比一般的老年人还要长久。 这个男人,就像是在问晚饭的菜色一样,把那个带有决定性意义的问题若无其事地问了出来。 “毕竟,我也没法活多久了不是吗” 我在一瞬间,对于该不该回答他产生了犹豫。 但是,我却连这份犹豫都没有掩饰好。这下他恐怕已经很清楚答案了吧。再向他隐瞒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先用水桶里的水洗了洗手,然后把手擦干了之后,看了看桌子上那张用红笔写成的,记载着今早其中一个徒弟在参拜钉食大人的时候得到的神谕的纸片。 “上面说,每晚不间断地使用符咒以及进行放血的话,也许,能活到冬天……” 男人闭上双眼,静静地摇了摇头。只靠这么几个动作,他就让别人了解到了自己坚强内心中的打算。 男子一边轻抚自己的一根手指,一边开朗地说道 “我已经在心底里决定过,如果能让自己选择逝去的时间的话,就选夏天的了。” 直到太阳升到高处为止都一直在高鸣的双音蝉如今,进入片刻的休息,等待着黄昏的到来。外头只传来了弟子们筹备祭典的声音。今天的过午时分炎热,但却寂静。 这个夏天,也许的确非常适合死亡也说不定。 脑中,不由得出现了这种轻率的想法。于是我悄悄地在手掌上写了个“人”字。 “您,不害怕吗?” 最终,我还是向这个男人提出了这个决不允许向一般病患询问的问题。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男人,沉默了数秒。天上的云彩缓缓飘动,男人脸上的表情也遁入了阴影之中,让我无法看透。没过多久男人总算开口作答了,但是那把声音,却明显和先前不同,听起来十分的低沉。 “因为一个超越了死亡的诅咒,现在,也仍然在扰乱我的心绪啊。” 超越,死亡。在我复述着这句话的时候,男人又一次轻抚了一下自己的指腹。 “您想听听看吗?” 我那沾满汗水的后背突然毫无理由地,感觉到了一股寒气。可是,我还是点了点头。这是因为,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感觉到了某种不应该置若罔闻的东西的存在。这是一股近似于害怕的直觉。 “那天,正好就像今天一样炎热……” 那一天我也因为,突然袭向太阳穴的剧烈疼痛,而出了一身粘汗,从浅睡中惊醒了过来。四处发黑的枕头又染上了新的血渍。也许是我的睡相太差了吧,叠在被子旁边的衣服也被弄得乱七八糟。 那阵子,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够美美地睡上一觉。 你应该,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吧。比如说,对有谁在自己的面前死了啊,又或者是恋情啊之类的琐碎的烦恼耿耿于怀,结果搞得自己整晚都没合过眼。因为类似的原因,导致自己没办法安稳地,静静的睡上一觉的时期,在你的人生中,应该也有过吧。对我来说,这段时期就是从我十二岁开始,到我十五岁那一年的,那三年间。 而我当时的烦恼,比这些更加的切实,并且还会伴有一些让人感到进退两难的问题就是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脑髓就会像是被挖掉一样痛起来,疼痛会把我睡梦中的世界撕成碎片,我甚至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不是真的被拉回了现实。 当我趴在读书架上打瞌睡的时候,到钉食大人的住处跑了一趟腿之后,有时甚至在我洗脸的时候都会出现头痛,那些时候我只能放下手头的一切,跑去叫我的人的身边。不然的话,我的头里就会像是被深深地插入了一根铁棒一样,痛得更加严重,更加激烈,弄个不好甚至有可能会产生生命危险。这股痛苦不问时间,不问地点,一直在束缚着我。 对,就连那个早上也是一样。 我被这股痛苦惊醒过来之后,急急忙忙打算换衣服,但是因为我的其中一只手正为了缓解痛苦而搓着太阳穴,所以换衣服的进度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顺利。就在我总算绑好了带子的时候,一记新的疼痛又袭了过来,痛得让我倒在了榻榻米上。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在榻榻米上一点一点地爬着,在爬过了几个坐垫之后,总算是,奄奄一息地爬到了走廊上。 一位身着墨黑色服饰的少女正坐在这条走廊上,看着我这一边。 这位就是,我的主人。 墨黑色的头发乌黑发亮。另外,她还有一双和她娇美的鹅蛋脸并不相配的,如同刀刃一般锐利的眼睛。真要形容的话……对,她就是一个给人一种裁纸一般的美感的,妖女。 少女的手上还握着一个与她有着同样颜色的手缝人偶。和那种用于祓禊的人偶不同,这个人偶的头部缝得很稳,而且四肢上的每一根手指和脚趾也都仔细地再现了出来,这是一个咒具。另外,相信也不用我多说了吧,一根闪着钝色光芒的钉子正插在正好是人偶太阳穴的位置上。 “你比昨天,慢了整整十五秒呢。” 她低声这么说了一句之后,便把钉子从人偶的太阳穴上拔了出来,然后毫不留情地再一次扎了进去。我一边弯起身子一边呻吟了起来。 “你穿上这个的话,我就饶了你。” 她递到我鼻子下的,是我平时穿的那双草屐。可是,它现在和我昨天穿着它回来的时候比,却多了好几处明显的不同。 草屐上沾着好几搓黑土。而且还传出一股像是烧了某种香一样的气味。草屐带的根部还标着一个小小的倒三角。一想到这双平凡之至的草屐在昨天到底被施加了怎样的咒术,我便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在被她用下巴比了比之后,我提心吊胆地穿上了草屐,下到了铺满小卵石的庭院里。暂时,还没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在我姑且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她也下到了庭院上,说道 “我每拍一次手,你就走一步。” 她以不容分说的口吻对我说完之后,便开始轻轻地,拍起了手来。 我战战兢兢地,迈出了一步。 就在我缓缓把右脚踏下的时候,我发现踏上去本应平实的小卵石地,却沉了下去。不,并不是那样,而是我的脚深深地沉入了地表的下面。脚踝下面的部分,就那么埋在了地底之下从我的眼中消失了。这本应不可能发生的一幕,让我不由得,发出了纤细的悲鸣声。 她瞄着我慌慌忙忙打算把脚抬起来的那个瞬间,啪,又拍了一下手。之后坚实的土地也理所当然地,没有接住我逼不得已所踏出去的这只左脚,我的双脚就好像是被吸进去了一样一点一点地陷了下去。大地,感觉就好像一块羊羹一样易碎,又好像麦芽糖一样柔软。啪。我是想要把沉到地里的右脚给拉出来的,可是右脚却违背了我的意愿,沉得更深了。啪。左脚,也一样。我家里的这个让我没办法继续前进的庭院,已经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陌生的无底沼泽了。不,应该说,它像某只正张开着血盆大口准备吞噬猎物的生物吧。啪。我的双膝完全没入了地里面。包住我的双脚的下半部分的,是一些又冷又湿像是泥土一样的东西。是一种沉沉的并且给人阴郁质感的东西 。我的汗水,在不知不觉间滴落到了这种不明实体的东西上。啪。我现在就好像只有腰部上面的身体长在了地上一般。啪。可就算是这样,我那双已经没法看见的脚还是在擅自动着,啪,还在继续往下沉。我着急地看向她之后才发现,本应比自己矮小的她,现在为了俯视我已经需要把头完全低下来了。啪。她的嘴角上,隐约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她的这抹笑容,助我勉勉强强地,忍住了自己因为过于害怕而差点流出的泪水。因为我认为就算被她握着生死大权,可只要我内心中还保有那份与自己年龄相应的倔强,我就不能在她面前出丑到哪种地步。 啪。连胸口都已经陷进地里了。我的双手正抓着地上的小卵石。可就算因为肺部被压迫而喘不上气了,贪婪的土壤也还是在继续吞噬着我,啪。呼吸变得困难,可现在却连剧烈咳嗽都做不到,胸中的苦痛只是一味地在加剧。啪。连我的手,我的脖子都已经陷到土里了。我就像是个快要溺死的人一样,用上自己整个身体,拼死在挣扎着。啪。啊,我要溺死在自己家的庭院里了。啪。眼前的每一颗小卵石的形状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啪。 我的意识,溶到了,黑暗之中。 自幼就怀有据说优异得百年难得一遇的诅咒才能,并且还没有把这件事隐瞒起来的她,一直都被身边的其他孩子所嫉妒。别的孩子排斥她,暗中对她使坏,甚至好像还有人讹传说她是在外头捡回来的孩子。不过,这一伙人大多,都受到了她的报复。欺负她的恶饿鬼,在夜路上遭到了大群蜘蛛的袭击,另外,某个喜欢散播传闻的少女则是被逼要说一整天的真话,而且还在这种状况下被趁机盘问,勒索了个遍。 而最惨的,则是某个代代都在咒道上富有名气的家族的长子。那孩子无谋地正面找她比试诅咒,结果输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个可怜的孩子,因为身上的诅咒的影响,在三天三夜中只要一入睡,就会有一大群蚯蚓在他的肚子上筑巢。而且还不止这样,他的家里好像也因为他败给了一个并非出自名门的小女孩,因此狠狠地鞭打了他一顿。 不管怎么说,在类似的事件发生了好几次之后,其他的孩子们便对她心生畏惧,和她相处的时候也是提心吊胆的。 啊,当然咯。大人们也并没有眼睁睁地看着。打着和她的父母谈判的旗号到她家去大吵大闹,亦或是责备,劝说少女本人的人也有不少。可是,在那之后,却煞有介事地传出了传闻,说不幸毫无例外地降临到了那些少女看不顺眼的人身上。 结果村里的人把村子里发生的所有意外,都全部归到了少女的头上。比如说木匠在修理瓦房屋顶的时候滑了一跤的事。也许是刮了大风,导致田里的麦子在夜里全部倒下的事。明明没有半片乌云,天上却突然落下一道闪电把咒道场给烧掉了的事。最后甚至连井里的水变浑浊了,或者是山羊不产奶了这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不幸,都怪到了少女头上。 对,少女的名字,就这样在村里被当成了灾祸的别名。 少女走在路上的时候,人们便会向落潮一样退向两边把整条路空出来,为了祈祷少女别看向自己,而一边偷偷地在掌心中写上一个“人”字,一边祈求钉食大人的加护。 不管是他还是别人,都在害怕。 他们怕的,可是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哦。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据说还有人向钉食大人许愿说“请在有人死掉之前,把这个恶鬼之子给吞了吧。”……结果,到底是因为钉食大人纵使身怀神力也没法影响她分毫的原因,还是说是这些人的愿望没能传达到钉食大人的耳中的原因呢。 有人,真的死掉了。 某天晚上,一个住在少女一家三口附近的老婆婆,为了借点盐而拜访了她们家。明明在玄关大声喊了半天都没人回应,可老婆婆对此却毫不介意,自把自为地踏到了横框上,结果就在这一刹那,老婆婆察觉到了屋子里的异常情况。过去曾今担任钉食大人的巫女的这位老婆婆,对咒力的感觉要比常人敏感一倍。 感受到这股非比寻常的邪气之后,老婆婆连忙折了回去,带了三名钉食大人的巫女过来。可是,这三位现役巫女的其中一人,在打开了玄关的门之后,立马就被袭来的妖气给震晕了过去,由此可见此事的严重性非比寻常。 巫女们在屋子里看见的,是两具倒在榻榻米上的尸体。 住在屋子里的这两人,就好像身体从内侧炸了开来一样,在五脏六腑破裂得惨不忍睹状态下,死掉了。另外,男性的一只眼珠从眼窝中掉了出来,女性的眼角则留着几滴血泪,另外,两人脸上的眉毛都吊得高高的,舌头则是无力地下垂着,一看他们这幅如同鬼脸一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是在极度痛苦与恐惧中断气的。 但是,最让踏入惨剧现场的人们感到恐惧的,并不是这两个死人,反而是剩下的那个活人。 位于同一个房间,身为这家人的独生女的少女,此刻却坐在药橱的上面,一边晃着自己的两只脚丫子,斜眼看着房间中的两具尸体。 就像房间中的地狱绘图是一出引人发笑的猴戏一般。 不管是在房子里使用净化的符纸的巫女,还是那些来帮忙收拾尸骸的男人,在看到少女之后都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之后便再也不去留意少女,装得就好像药橱上面空无一人一样。 死去的,正是少女的生父以及继母。 爱慕着已经病逝的生母的她,恐怕是没办法忍受这位继母以及再婚的父亲吧。养育她的双亲的性命,在巫蛊之术日渐增进的她眼中最终也还是贬值成了一文不值的东西,这下她是真的变成鬼的孩子了——村里的所有人,都像这样,轻易地在自己的脑中想象出了真相。 但是,公然从嘴中把这番真相说出的人却一个都没有,大人们甚至忌畏说出少女的名字。 至于我嘛。很惭愧的,那时我把自己关在了家中的房间里,正一心一意地在抄写经书。 如果把从钉食大人的神社中借出的经文全部抄写一遍,并且把抄写的这些经文贴身带着的话,没准,能够与少女的力量对抗也说不定,至少应该也能让自己从少女那能把村子变为烹煮恐怖的坩埚的咒术之中,存活下来也说不定。当时盘踞在我脑中的,就是这些自私自利而又肤浅的想法。 就在我废寝忘食不断动笔的第三天,就快把所有经文都抄完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有谁正在后面窥视着自己,于是我便毫无警觉地把头转了过去。 正是她。 我那时整个人都被吓瘫了。还把墨砚整个打翻掉了,搞得自己的手和地板都被染得一片墨黑。 如同那些只出现在幽灵画作之中,实际上却并不存在的女人一般,长着一头乌黑发亮的美丽长发的她,正面无表情地伫立在我的身后,俯视着惊慌失措的我。 为什么,她会在我的家里呢。我的脑子在那时因为这个超越了自己理解能力的事实而完全麻木,没办法进行一丁点的思考。之后我才知道,那时村民们因为到底该由哪家人来收养除了死去的双亲之外便无依无靠的她的这个问题而在集会上起了一番激烈的争执,最后,这份苦差事由我的父亲接了下来,为的是保住宗家的面子。这相当于是把一头猛兽养在了自己的家里,所以对当时的父亲来说,这恐怕也是个艰难的决定吧。 但是不管怎样,对当时毫不知情的我来说,她就好像是杀光了我的家人,然后才潜入到了这个房间里的一样。 “别担心,我没有对家里的人出手。” 就好像是读了我的心一般,告知我这番话的她,把写有经文的白纸捡了起来。 完蛋了,虽然我当时是这 么想的,可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有机会把这些纸藏起来。于是我只能一言不发地祈祷,希望她不要猜到我是为了何种目的才抄写这些经文的。可是,我的祈祷也全是徒劳,她就像是当场看破了我的企图一般,低声笑了两声。 “用来代替护身符么。原来如此,作为一种防备施咒者的手段来说这是个贤明的选择。虽然以那些以取人性命为目的的真正的诅咒为对象这有多靠得住很让我怀疑就是了。” 听到她的这番话之后,让我不自觉地,问出了那个应该视为禁忌的问题。 “你,真的,杀了自己的双亲吗?” “……当面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你还是第一个。” 一看见她吊起嘴角露出的笑容,我就对自己这个轻率的举动感到后悔了。 “你不觉得可笑吗。明明我一直以来,都想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他们的,可村子里的人,却统统都不来找我询问事情的真相,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们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真是的,看着就让人火大,她一边这么嘟哝着,一边把手里拿着的我所抄写的经文给哗啦哗啦地撕掉了。理所当然的,像我这种信仰不怎么坚定的人所抄出来的经文就算被撕了也不可能会降下什么神罚,我这几天的努力,就这样变为了一堆废纸屑。 可是,我却在她说的话语中找出了一丝希望,为了紧紧地抓住它,我鼓起勇气向她问道。 “那,果然,是他们误会了对吧。你并没有杀那两个人。” 靠在房间里的壁龛上的她此时却微微眯起了那双透着达观之人特有的光彩的眼睛。 “你是想去相信我并非什么鬼的孩子吗。那么我就告诉你好了。把那两个人逼上死路的毫无疑问就是我。” 她动作优雅地梳了梳自己的头发。就好像以自己犯下的这份可憎的罪孽为荣一般。结果,大人们的判断是正确的。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垂下了自己的肩膀,还稍稍打了几个哆嗦。然而在说完那番话之后,她却没有住口而是继续说出了一句我想都没想过的话。 “可是谁都没有发现。被我害死的并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 “三个?”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天真得要死啊。一方面认定我是一个杀掉了两个人的嗜血之徒,另一方面,却又天真地以为我的生母真的是得病死的。” 在此之前,我就已经有感觉到一股并不像是夏天会有的凉意了。但是,听到她的这个回答之后,我的背上却立刻产生了一股,像是有冰块滑过一般的冰冷感觉。 “……不是,病死的吗?” “当然咯,她也是我咒杀的。不过由于我当时同时使用了蛤蟆毒素和咒印,所以恐怕在他们看来就只是病死的而已吧。” 估计是有什么虫子停到拉窗上了吧,我听见了一阵小小的,吱吱作响的振翅声。可是现在,哪怕只有一刹那,我都没办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你的,生母,不是对你很温柔吗?那个人应该是爱着你的啊。” “所谓的爱情可是一种蒙蔽人双眼的药呢。就算所爱的人是一只恶鬼,被这种药蒙蔽了双眼的人也完全不会察觉到。” 尽管我从她的话中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冷酷感情,但是很不可思议的是,我浑身上下起的那些鸡皮疙瘩,却反而收了回去。这是因为,我从她的这番话中,理解到了某些东西。 我总算明白了,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种像是飞禽走兽一样,和人类相对的存在。想要去理解她根本就是无益的。 话语,脱口而出。 “你这只鬼。” “对哦,我就是鬼。” 房间中,好一阵子只传出了虫子振翅的声音,我摆出一副,该说是所谓的十二岁的孩子所能表现出的最坚决的态度吧,向她传达道 “不要,对我的家人,出手。” 她用手扶了扶下巴略微思索了一下之后说道 “那么,就由你来当我的玩具吧。到死为止都要一直取悦我哦。” 这个代价实在是太过于巨大,太过于惨痛了。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到死为止这句话的意思,就等同于永远。 “怎么样,做得到吗。如果你做得到的话,现在就在这里,向我磕头起誓吧。” 没有办法,犹豫了一番之后我最终还是只好两手贴地,把头低了下去。结果得到的回应,却是一阵从头部传向大脑的钝痛,以及一阵传到耳朵里面的,像是拔草一般的刺耳声响。她毫不造作毫无犹豫地,从我低下的头上,用力地拔下了数根头发。 没骨气的我并没有因此而抬头,而是偷偷地,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来。对于施咒者来说,握有了对方的头发,就等于是握有了对方的性命。我被明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却还是没能反抗她的自己气得龇牙咧嘴,以能压出痕迹来的力度,紧紧地把自己的额头压在了榻榻米上。 一个缝有我的头发的人偶马上就被做了出来,我就这样成为了她的玩具。 她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诅咒都在我这个玩具身上试了个遍,找到了不少乐子。 像是把我的舌头贴到上颚上,令我在两天内都没办法进食啦。派一群只有我才看得见的蜜蜂来追赶我拉。让沙子不断洒落在我的头上,让我的头怎么梳也梳不干净啦。甚至还试过逼得我只能四肢匍匐地移动。 几乎在任何时候都是面无表情,不向他人暴露出一丁点感情的她,就只有在看着被诅咒折腾得丑态百出的我的时候,才会露出微微的笑容。露出那种就好像是在说自己开心得不得了的笑容。 我在走廊上恢复意识的时候,嘴里面还残留着一种滑溜溜的违和感。身处庭院的她在支起身子的我因这股不可思议的余味的影响而舔了舔嘴唇之后,便对我说道 “已经清醒了的话,就赶紧跟我来。要去看为钉食大人举办的游行了哦。” “额,我的嘴里,现在还感觉怪怪的。” “因为我之前让你吞了恢复意识的药啊。用鼻涕虫还有蛤蟆和蛇炼成的那种。” 我不由得逼自己吞下一口唾沫,来把那些从胃里面涌上来的东西给压回下去。因为我知道,如果自己因为这种程度的东西就吐个不停的话,那身体肯定没法继续撑下去。 可悲的是,过去暂且不论,对现在这个又是被她逼着吃过蝎子和蜈蚣,又是被她逼着喝过那些不知用什么熬出来的药的我来说,忍吐这种事,早已经司空见惯了。 “可以的话,出发之前我想先去找双鞋……” “你光着脚走就行了。” 她厉声拒绝了我这个惨兮兮的要求之后,便转头开始快步走了起来。无法反抗的我只好急急忙忙地动身跟在她的后头。穿过庭院的时候,积存在小石子里面的热量一直在灼烧我的脚底。 她一如既往,选择的是,穿过位于屋子后门外面的墓地,走矮树林里的小路的这条路线。所以理所当然的,路上除了我们之外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她从平时开始就选这种人烟稀少的路走的理由,该不会,是在避免发生意外害我死掉的时候,让别人看见吧。就在我一边看着立在两侧的坟墓,一边摇头打消这种至今为止已经多次浮上心头的疑惑的时候,她却突然停下脚步,当场坐了下来。沿着她的视线看去,我发现一只身体散发出如同琼脂一般光泽的水晶蜗牛正贴附在其中一块木牌上。这只蜗牛正扭动着身体,想要从贴附的木牌上面爬到地上。 她去收集路边的花草,毒虫以及一些珍贵的生物来当作咒蛊的材料是常有的事了。但是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取下别在腰间的 腰包,而是在守望着水晶蜗牛爬到了地上之后,突然指向了那个木牌。 “比如说,这个。” 她把伸出的指尖缓缓放低,这次,则是指向了墓碑所伸出的那个短短的影子。 “如果,有些什么东西在那里的话,那么影子也必定会在那里出现。不管,是木牌还是坟墓,又或是立在地面上的桩子都一样。这些实体,必定会带着一个影子。世间万物一直都是这样共存的。仅仅只有其中一方‘存在’是不可能的事。” 她时不时地,会像这样,在没有任何的连贯也没有任何铺垫的情况下说出一些耐人寻味的话来。这些话我一直都是听过就算了。 “河流的源头以及入海口,此岸与彼岸。头和尾。只要世上存在着一,那作为其分身存在的二就必定也会存在于某处。没有任何例外。对,所以,只要我们在这边‘存在’,那么毫无疑问也会在那边‘存在’。” “……这是,什么意思呢。” 在她回答我之前,祭典中的音乐的伴奏便乘着风从远处传了过来。她就那么沉默着,像是没发生过任何事一般又一次迈步走了起来,因此我也好,一头雾水默默地跟上去。 就在我因为脚被刺刺的尖草以及小树枝划得伤痕累累,而将要开始呻吟的时候,我们总算是走出了矮树丛回到了开阔的道路上。 到底是大道,路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女人纷纷在脸上涂上了胭脂,还用簪子把头发别了起来,就连男人们,也纷纷扎上了腰带,穿上了订制的木屐。 可是这些人一注意到这边,便纷纷低下了自己的头以防和她对上眼。高兴得活蹦乱跳的孩子看见她之后,也像是吃了加盐的菜一般,纷纷静了下来。 尽管离她杀死自己的双亲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是村里的人果然也还是在惧怕她,疏远她。可就算是这样,她却像是在大胆地把自己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一般,走得平静而缓慢。我在害怕的同时,也从这位走在我前面,比我矮上不少,打扮得一身黑的少女身上,感觉到了某股类似于羡慕的感情。 不久,我们就在十字路口碰上了钉食大人的游行队伍。 在拿着装饰有四角锥的木钉以及绑着锤头的竹竿打头阵的女性,跟在她们后面的敲着梆子的人,以及那些敲着挂在肚子上的阵鼓的年轻人相继通过之后,终于轮到压轴的部分出场了。 在一辆两边各有数十个男人推着的手推车的上面。 在这辆手推车上面的,正是钉食大人那金光闪闪的,巨大的蛇皮,一看到其威容,盘踞在我脑中的那些烦心事,便在一瞬间,统统消失掉了。虽然孩提时代的我,在数年之前就已经目睹过这一幕了,但此刻我的心果然还是深深为之所动。 就像是把一颗有数千年树龄的巨木横倒在上面一般,钉食大人的身体大得惊人,其长度规模,有着就算把供在木搭的手推车上的蛇皮畳上好几圈,尾巴也只是微微露了出来的这种程度。对钉食大人来说,恐怕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人类这种生物不论老少一个接着一个地吞到肚子里去吧。 而在这张蛇皮的下半部分,则完全看不到蜕皮的时候会产生的裂口,因此这张蛇皮会给人一种这并不是钉食大人蜕下的空壳,而是降临到了神社之中的钉食大人本尊的错觉,也是无可厚非的吧。就算是现在,我甚至都仍觉得,钉食大人现在也仍在,一伸一缩地吐着那血红色的蛇信子。 对,就在人们觉得那本应是空壳的大蛇的蛇身,貌似微微动了一下的时候,大蛇扬起了它那巨大的镰刀形脖子,然后把村民们纷纷打飞了。之后巨蛇睁开了它那鲜红的瞳孔,开始使用它那强韧的下颚,以及如同利剑一般的尖牙捕获猎物,并且把这些猎物一口吞到了肚子里。就像是在做白日梦一样,我把这一幕在心中活灵活现地描绘了出来。如果这一幕发生在现实之中的话,我想,这一定会是神圣而又难以冒犯的一幕吧。 在我透过中空的蛇身看向对面的同时,蛇身上那些白色的网眼形花纹在倾泻下来的阳光的照耀下,染上了一层金光,闪闪发光的蛇身显得格外妖冶,不时晃入众人眼中的这些光芒,也令蛇身显得更加生动,甚至让人产生了巨蛇复活的幻觉。散发出这股光彩的蛇皮里面,就如同是寄宿着灵魂一般。 并排站在推车后面的,则是一些抱着空水桶的人们,他们会在把蜕掉的蛇皮沉进沼泽之前先用水把它沾湿以展平上面的褶皱,以便让蛇皮显得更加的气派。在蛇皮被绳子吊着慢慢沉入了水中的之后,这队人马才总算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从钉食大人古老的身体上蜕下的残骸,在沉到了深不见底的沼泽的底下之后,恐怕便再也无法浮上水面,而只能变为满溢在水面上的点点磷光了吧。就算是在游行的队列通过我的眼前,走上了通向沼泽的下坡路之后,这个冷酷而又庄严的世界的回音,也依然在我的心中回响不绝。 这时一阵剧痛再次袭向了我的太阳穴,把我从俗世之中拉了回来。 钉子以及与我的感觉相连的人偶她是一直贴身带着的,之前则是把它们收到了衣服的袖子里了。 您晓得吗,在那条通向神社的道路附近沿河的地方,有一片像是擂钵一样的低洼地。那片低洼地,在过去,其实好像是一块平地来着。以靠近小河的地方为中心,过去那里好像分布有好几户人家。可是呢,听说……在几百年前,某户名家的当主打算隐瞒自己被选作活祭品的这件事触到了钉食大人的逆鳞,结果导致钉食大人把那片地给毁了。暴怒的钉食大人不断翻弄着自己的巨体,翻掘着土地,结果钉食大人的这份怒气甚至把小镇的地形都连着一起改变了。不少人好像都被钉食大人的蛇身扫平了房子,或是被甩动的尾巴给打死了。 她在这边低洼地的边缘坐了下来,说道 “这蟒蛇单单就只是块头大了一点,居然就能被捧得这么高啊。而且那上面的只是区区一个空壳而已啊” 考虑到这地方的背景的话,能把这番该说是会遭天谴还是说不怕死才说得出口的话,像这样毫不在乎地说出来的,当然,就是她了。 在她旁边的我,一边努力让自己的脸色保持平静,一边用尽可能显得自己驯顺的话语回答道。就好像是相信只要这么做了就能够免遭神罚一般。 “以前,我曾经有见过一条行使神迹的蛇。虽然那条蛇并没有钉食大人那么巨大,可是那条蛇看上去却显得既神圣,又可憎,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那之后,我就开始能从蛇的身上感觉到某种吸引我注意的东西了。” “你说,看过,是在七年前的那场祭典上吗?” “是的,在它出现在分家的老人家的枕头边的时候我有过去围观。那条蛇的样子,该说是特别的怪吗,有着罕见的奇态……” 她以一副漠不关心地语气,继续说道 “是一条有着两个头的蛇对吧。蛇头上的四只眼睛,全都被深深钉入的二寸钉给刺穿。可就算是这样它也不会搞错方向,被肉眼无法看见的东西引导着的它,必定会爬向目标。爬到那些应当成为祭品的人的身边去。” “您知道这种蛇吗?” 现在想想,我问的这个问题在她这本咒术领域的活字典眼中,肯定是其蠢无比的吧。 “封住自己的双眼以提高神性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手段了。这么说起来” 我在受到她的指引,抬头看向眼前的山脉之后,发现有一个稻草人,正孤零零地立在斜面上开垦的那片黑茶田上。看上去那个稻草人的双眼上好像也钉着两根大大的钉子做装饰,所以从远处看,稻草人的头上就好像长了两只角一样。 “那种样子的稻草人我已经见过好几次了。这些 稻草人和你父亲之间有什么瓜葛吗?” “是的,那是我们在田植头头的拜托下准备的稻草人,在上面好像施加有在驱赶乌鸦方面特别有效的咒术。” 听到这番话后,她不屑地哼了一声。 “别说是乌鸦了,我还知道能让驱逐所有的害虫和野兽,甚至能够经得住暴风雨的袭击的稻草人的制作方法呢。” 她貌似连那些只记载在古老文献上的诅咒,都知道得比村上的任何一个人清楚。所以这番话恐怕也是真的吧。 “可以请你告诉我吗?没准这能帮上父亲的忙呢。” “很简单,首先,你们要准备人类的眼球二十个左右。” “额,算了,果然,还是不劳您费心了。” 我立刻放弃询问方法,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开玩笑,只见她在这之后便垂下了肩膀,就好像打心底感到遗憾似的。 “这么说起来” 我突然想起了某个问题,于是开口向她问道 “虽然你看上去对那张钉食大人蜕下来的蛇皮没什么兴趣,可是当初说要来看钉食大人的游行的人不正是你自己吗?” 她微微咧嘴一笑,就好像是在说“连这种事都不明白吗”一样。 “我来这里看的并不是游行本身,而是那些聚在游行里面打算赚一笔的人以及那些看热闹的人啊。” “是哦。” 你这种行为本身不就是看热闹吗,这句话被我硬是卡在了喉咙里没说出来。 在那之后,她就像自己说的那样,带着我又一次回到了大路上。但是在这之后我却遭了不少的罪。 我还以为她会赶着回去看热闹,不料她却以为了避免中咒的人出血而要练习调节诅咒产生的痛楚为由,一边走一边把人偶身上的各个部位给钉了个遍。 拜此所赐我也没办法好好地用两只脚走路,比如因为人偶的脚底被刺而使得我整个人跳了起来,有时则是一边护住膝盖一边单脚跳跃前进,有时则是一边捂住侧腹一边呻吟,惨叫,此外还好几次摔到了地面上,再一次站了起来之后也是走得一晃一晃的。 人们不但一脸惊奇地看着我们,而且还很自觉地给我们让出了道来。 她带着如同在跳着舞一般的我,带着打趣的态度逛了几个摊子。 其中有卖骷髅形状的麦芽糖的小摊啦,贩卖现制的可疑药品的小摊啦。更有靠大蜘蛛互斗的结果来占卜吉凶的小摊。以及只要是有四只脚的生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全丢进大锅里煮的小摊。甚至还有些小摊还展示着一些有着狗一般大小的角蛙的木乃伊。说是角蛙但事实上也里面塞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 不过,对路上走的那些人来说,也许我们两个,才是他们在这次游行上见到的最稀奇的东西吧。 最后,让她驻足停留的,是一个搭着佛青色帐篷的摊子。 十只蝙蝠,就在这帐篷的底下自由地盘旋着。花上一枚铜钱,就可以从店家那里要到一张符咒,游戏就是要求客人用这张折好的符咒,把帐篷里的蝙蝠给打下来。 满脸麻子的店主装作一副自来熟的样子走向了我们。这些外人之所以敢随随便便向我们搭话,是因为他们只会在祭典前后到我们村子来,因此并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人。 “小姑娘,为了能抓到它们你今天可得加油啊。” 这位把毛巾绑在头上,活像一个旷工一般的店主的说话方式实在是过于亲昵,没准会惹得她不高心,对此有所顾虑的我当时是被吓得胆战心惊。可是,在这方面她确显得格外的宽宏大度。 不,听完这番话后她的情绪却没有半点变化,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其实一点都不宽宏大度。 她在突然把二十枚铜钱递给了店主之后,看都不看满脸惊讶的我一眼,便把换来的一张张符咒叠好,放到了看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其中的一张。然后,以比用针捣弄蜈蚣的毒腺的时候还要更加纤细的手法,慎重再慎重地折起了符咒来。我之前根本就没怎么见过,她像现在这样聚精会神的样子。 把纸折成鸟的形状,然后比赛谁的鸟能够飞得最远,这种孩子们最常做的游戏,你过去也应该也有玩过吧。可是呢,对于擅长使用咒术因而被其他孩子疏远的她来说,这些要和别的孩子一起才能玩得起来的游戏是十分不擅长的。 现在想想,她那天折出的那只纸鸢的双翼不但不平衡,而且头还特别的重。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只纸鸢是没办法笔直翱翔的。再加上,帐篷里面的蝙蝠也是经过小摊的精心饲养的,所以这些纸鸢根本没办法撞上蝙蝠群。纸鸢有时擦过蝙蝠的鼻尖,有时则是飞向了完全不对的方向,用符纸折成的纸鸢一次次飞偏,纷纷落到了地上。 叠成一大叠的符纸也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不断减少着。 估计是急起来了吧,她折纸鸢的手法也变得粗暴了起来,现在,与其说她是在让飞出去的纸鸢撞上蝙蝠不如说她基本上都只是瞄着蝙蝠然后凭力气把纸鸢抛出去而已,不过这样其实反而顺了店主的心意。蝙蝠们就好像是看透了她使力投掷纸鸢的时机一样,每每在千钧一发之际才闪过飞来的纸鸢,每次看到了这一幕,她都会用力地握紧自己的拳头。她瞄准的好像是那只最小的,看上去最容易命中的小蝙蝠,可是事实上那只蝙蝠却具有相当的智慧以及敏捷。它甚至还动作优雅地扇动翅膀,把从自己身旁飞过的纸鸢给拍了下去。 咒符,现在已经只剩下一张了。 “很奇怪吗。” 她一脸不高兴地皱着眉头,突然转头看向了这边。 “看到我居然连这么一个小孩子做的游戏都玩不好,你现在肯定开心得不行对吧。” 她把手伸进袖子,又打算把人偶取出来,见此我赶忙否定道 “完全没有这种事。毕竟这游戏和施咒的技术没有半点关系,单纯只是赌运气而已。” “我才不想听你说的这些借口。如果你觉得自己能打下来的话,就做给我看吧。” 说罢她向着最后的一张咒符比了比下巴,于是我只好拿起那最后的一张咒符。咒符给人的手感很粗糙,我想这些咒符恐怕是用不好折叠的劣质纸张做的吧。平时不管是道具还是别的什么都总是准备周到的她现在会陷入苦战,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把支撑身体的翅膀折得大大的,同时还调整了一下尾翼的角度,把咒符折成了一只鹫。以前在玩这个游戏的时候我也是把纸折成这个形状的。 我看了看那只她打算抓的蝙蝠。然后微微使力,瞄准着那家伙把纸鹫放了出去。放出的纸鹫从蝙蝠的身边飞了过去,我感觉她此刻正在我的背后偷笑。 可是,纸鹫在空中优美地翻了个跟斗之后,却像是被蝙蝠的肚子吸了过去一样,啪地一声撞了上去。蝙蝠在承受了咒符上面的咒力,在半空中滴溜溜地滑翔了几圈,最终,在滑出了一个格外宽大的圆之后,飘到了地上。 “小鬼,可要好好照顾它哦。这家伙可是我摊上格外聪明的一只啊。” 店主恋恋不舍地这么对我说道,送给我的这只蝙蝠,恐怕是飞太久累了吧,只见它此刻收起双翼,站在了我的肩膀上休息。 她那一身漆黑的衣服溶入了黑夜之中,恐怕是因为她现在已经不再显眼的原因吧,我们很自然地,就混到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 “果然,这种手工活实在是比不上你啊。” 她在叹了一口气之后,静静地握住了我的手。 “真是的,手指这么漂亮。真让人羡慕。” 的确,那个时候,我的手指还是十分纤细,白皙的。可是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 ,不如说,我觉得有着这样的手指是很不光彩的。 “这是,属于残败之人的手。” 我,甚至忘记注意自己的遣词用句,就那样继续,把自己的真心话说了出来。 “我曾今,很渴望有一双像你一样的手。” 她搭在我的手上的手指,正是那些常年钻研咒术之人所特有的象征。她的双手由于使用各种各样的毒的原因,已经变得十分粗糙了,同时,由于她必须得赤手碰触利刃,花草的棘亦或是虫子,所以她的手指上,不仅留着被刃物所划出的伤痕,而且还满是皲裂。 对于钻研咒道的人来说,这是一双值得为之自豪的手。 “那些真正强韧,美丽的东西。往往都点缀着高尚的伤痕。”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我的这番话,只见她把脸转向了别处。 仔细一看,发现路边的大人们都正靠在一起,不知道在谈论着些什么。游行结束之后,基本上就没什么需要太多人去处理的事了,因此他们的这番举动让我觉得有些许可疑。他们说话的时候特地压低了声音以防被附近的人听到,因此我也没办法偷听。大人们纷纷在手掌上写了个人字之后,别四散而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在我思索这个疑问之前,她就已经在我的手掌上,写上了一段熟稔的文字。 “你知道,为什么钉食大人的印是‘人’这个字吗?” 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虽然早已被人们遗忘了,究根揭底,那其实并不是‘人’字。而是一条倒竖着尾巴的,双头蛇的标记。” 原来如此,‘人’这个字,看上去也的确有几分像尾巴朝天,长着两颗脑袋的大蛇。虽然我接受了她的这番说明,但同时我又想起了钉食大人乘在手推车上的那张蜕皮,于是反驳道。 “可是,钉食大人只有一个脑袋啊。” “不对,其实,钉食大人也是一条双头蛇。” 她在打断我的话的时候,语气少有的强硬了起来。从我们身边走过的一个村子里的男人,就像是听到了这番话一般,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之后慌慌张张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跑开了。 “钉食大人,跨越了两个世界生存着。其中一个脑袋在这片土地上探着,而另一个脑袋,现在则在另一边的土地上 探着。 我在细细地品味了她的这番话后,闪过脑海的,是她在黄昏的时候展示给我看的,那块塔形木牌。 “这两个世界,就是我在白天问你的,实物,以及影子的世界吗。只要这个世界,以及这个地方确实‘存在’于此处,那么就必定会在某处‘存在’着的分身的世界,你是想说,钉食大人同时在这两个世界中活着吗。” “没错。” 见她坐到了路边的草坪上,我也坐到了她的身旁,但是她此时却没有看向我,而是看向了远方的某处。 “这两个世界唯一的交叉点,就在钉食大人的肚子里面。被钉食大人吞噬掉的人,并非是死了。而是落到了一条通向钉食大人另一个脑袋的道路,然后从嘴里被吐出来,引渡到了另一侧的世界去了。他们活着渡过了那条,普通人应该要透过死亡来渡过的河流。” 喧嚣声,从我们的耳边远去了。 “在那一侧,也有安宁,也有苦难,也有离别,也有相遇,也有祈祷,也有悲伤,也有愤怒,也有爱,也有幸福。人们离开这边之后便会前往那边。从那边启程的话则会来到这边。” 我想象了一下,被长河隔开的两个村庄。村民们乘上船夫的小舟,从那边过来这边,又从这边过去那边,络绎不绝地往复着,想象了一下这两个人们不断相互往来,永远不灭的村庄。 “您是,从哪里听来这种事的?” 我之所以会这样问她是因为,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打个比方说,就像是已经在之前说过了好几次了一般,完全没有一丝的口吃。 “无论是立在地上的桩子和它的影子的事,还是关于‘人’这个字的事,以及钉食大人住在两个世界里的事,这一切,都是我从母亲那里听来的。” 我马上就明白,她现在指的并非自己的继母,而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应该是在我十岁的时候吧。在扫完墓回家的路上,我明白了只要是人就终有一死的道理,……结果那天晚上,就睡不着了。母亲在那时候给了我一个护身符。可就算是那样,也还是不够,时隔数年,我再次和母亲睡在了一起。没法熟睡的我在那时候向母亲提了好几个问题。而且提的还尽是些无足轻重,又或是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可就算是这样,母亲也毫不厌烦地为我解答了所有的问题。那些答案,也许全都只是母亲为了我而编出来的也说不定。但至少,那时的我相信了。一直相信着。” 恐怕是感受到我们两人咒力的优劣了吧,蝙蝠从我的肩膀飞到了她的肩膀上。 “……难以置信呢。” 在我用咳嗽声把这股压溃胸口的沉默搪塞过去,并且这样说道之后,她的双眼刺探性地向我看了过来。 “你果然,也觉得这是一番怪论是吗,觉得是骗小孩的说法。” “不,我说的不是这件事。而是觉得你因为烦恼而难以入眠的样子,难以想象。” 听到我这番毫无掩饰的真心话之后,她的脸就像是咬了苦瓜一样微微扭曲了。 “你这人,也变得能说会道了啊。” 我微微缩了缩脖子。 篝火估计已经开始点着了吧。通向神社的路上,每隔一段距离,都会有无数的光点在摇曳,从远处看去,这就像是一道与天相接的接缝一般。 不久,我慎重地组织起语言,然后说道。 “我,相信哦。钉食大人有另一个脑袋的事,还有关于那个脑袋卧伏的那边土地的事。” “是吗。我现在可不相信。” 她随口说出的这番话,让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是被算计了一样。 “我既不是当年那个纯洁得把童话故事囫囵吞枣地听下去的孩子,也并不单纯。没办法让我亲手触碰的东西我都会去怀疑。没办法让我亲眼所见的东西就等同于不存在。那些无凭无据的东西,我是不会相信的。” 对,那些,无凭无据的东西,她就像是要说给自己听一样,微微张了张唇。 她再一次沉默了下来,因此而变得无事可做的我,开始四处张望了起来。就像刚才看到的那样,大人们的举动显得有点慌张,有的人在大声申斥,有的人在高声发出指示,还有的人则在遵从那些指示行动。 果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了,我产生了这种感觉,于是站了起来。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今晚那个应该已经被钉食大人的使者选出的祭品,现在也还是没到神社那里去报到啊。” 这下说得通了。是这样的话,就算搞出这么大的骚动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听她的口气,这事对她来说不值一提,而我却按耐不住内心的焦虑。 也许能帮上什么忙也说不定,这么想着的我,打算加入到大人们的圈子里去。然而正打算动身的我,却被她伸手拦了下来。 “不用担心,已经结束了。” 一脸麻烦的表情站了起来的她,用手抖了抖衣服之后,突然死死地抓住了我的胳膊。然后,顺势高举起我的手臂,就像是要让在那边的所有人都听到一样,高声叫了起来。 “喂,让你们找红眼的就是这家伙哦!贪生怕死,隐瞒起自己今天早上被选上的事的,就是这个男人。今年的活祭品就在这里!”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凝视着我们这边。集中在我们身上 的,是无数双,正放出锐如针刺的视线的眼睛。在下一瞬间,一股像是被冰袋砸破了心脏一般的恶寒和冲击,袭向理解了她所喊的那些话里面包含的恶意的我。 逃跑的念头都还没从脑袋里冒出来,我就已经被几个男人当场搂住,一屁股摔到了地上。大人们一起向我扑了过来,在粗声责问我,殴打了我一番之后,又用绳子把我绑了起来,我连反驳她发言的时间都没有,就这么被抓了起来。 大意了。 垂着头的我被男人们牢牢固定着双肋,带向了神社,意识模糊的我当时脑子里就只冒出了这句话。 毫不犹豫地在他人身上试验恶毒诅咒的她,明明连人都不是。在杀死自己的家人之后还能一脸得意地把这件事坦白的她,明明是一只恶鬼。 可是,我却在不知不觉间,把她错当成了随处可见的十五岁少女了。就在我装作已经达观了一样,放弃抵抗,每天屈服于她换着花样降下的诅咒,自己欺骗着自己,不再考虑她的事的这段期间。 比如说,我自把自为地认定,就算她拿我去试验那些不人道的诅咒,也没有取我性命,没准是因为在杀死了亲人的之后的这数年间心境发生了什么变化也说不定。今天,则是从她在小摊里表现出的倔强中,感觉到了她身为有血有肉的人类的,孩子气的一面。另一方面,还做出她之所以告诉我这些过去从没有对任何说过的,和亲身母亲在一起的回忆,是不是因为,她已经做好了多少对他人敞开一点内心的准备了呢,这样的一个浅薄的推论。 这一切,该不会其实都是她算计着表现出来的吧?这样一个疑惑,现在正强烈地动摇着我的内心。 明明今天早上才刚因为致死的疼痛而失去了意识,现在又登上了名符其实的通向死亡的阶梯。一步一步踏着石梯的我,被这个令人讽刺的巧合逗得像是抽了筋一样冷不防笑了出来。男人们则是一脸恐惧地看着如同着火了一般哄笑着的我。 啊啊,这是多么的滑稽啊, 啊啊,这是多么的诙谐啊。 其中一个男人在我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之后,我总算是没有再笑了。不知不觉我明白了。明白到这并非偶然,她从今天早上开始一定就已经在策划,让我像这样被逼上绝路了吧。 对,为什么我之前没有察觉到呢。 在昨天,祭典前夜的初更,对了,就算是在深夜我们从打蝙蝠的小摊回去的路上,她也一定是找到了那条为了找到成为祭品的某人的家而正在路上徘徊着的,双头蛇。 不然,就没办法解释为什么她能把那条蛇描述得活灵活现了。然后,她在杀死那条蛇,把它埋了起来之后,便产生了让我代替素不相识的某人成为祭品的想法。想这件事的时候肯定还把那微微的笑容挂在嘴边了吧。走到半路,会在墓碑前面停下脚步,也肯定是因为她知道我今天就要死了吧。 赤脚的我一边用脚掌体验着发冷,凹凸不平的感觉,一边在这条不归路上留下脚印,每留下一个脚印,心中的迷雾都像是散去了一样,让确信渐渐溢满我的内心。 我在这数年间,都被她像一个玩具一般对待,而玩腻了的她,现在恐怕是把我当玩具一样丢掉了。而她在最后向自己的人偶索求的,就是这出讽刺的闹剧。 我一直都只是在她的掌心上跳舞而已。我一直都被她这个披着人皮的空壳,模仿着人类的野兽给诓骗了。 她,到最后,也还是一点都没变。 就在我们爬完石阶,正要穿过第二个鸟居进入神社院子里的时候,我为了把今生所能看到的最后一幕景色烙在眼皮底下,而再一次抬起了头。 被左右两边的灯笼照得红彤彤的大鸟居的影子在光的照耀下落下了一道浓浓的影子,影子一直延伸到由布满青苔的岩石围成,溢满浑浊的黑绿色池水的御神沼上。在影子周围一动一动地爬行着的黑色团块,恐怕是水蛭。而敏捷地爬走地了的则应该是蝾螈吧。 这一幕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的感触。我的心在不知不觉中,平静了下来。 我的脸被压在了钉食大人拜殿里的木铺地板上。可是我的内心,却产生了一股地板完全无法与之相比的冰冷和荒凉感。 “把头抬起来。” 看到对方的脸之后我便发现了,坐在我对面,对我说话的巫女,是我孩提时候的其中一个玩伴。当初那张长着可爱酒窝的脸,如今却绷得紧紧的,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在我身后并排站着的那些正在说话的大人,在察觉到巫女眼中的怒色之后,也纷纷静了下来。 “我有几件事,必须要向你。你身为奉戴钉食大人的其中一员,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点头答应的我,事实上,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因为,我不希望自己的家人,惨遭她的咒杀。虽然我并不确定她是否真的会遵守约定,但事实上除了干脆地面对死亡之外我也没有别的方法了。 “今天早上,钉食大人使者造访了你,让你得知了自己将要被供奉给钉食大人的天命,没错吧?” “尽管害怕,但是其他人还并未知道这件事,因此你打算趁机逃离自己的宿命。这件事,也没错吧” “是的。” 在这个只有座灯照明,微微发暗的房间里,就只有巫女身上的绯红色裤裙,被照得格外的鲜艳,红光一晃一晃的,让我感觉自己像是醉倒了一般,四周都飘起了一股甜甜的,略微发焦的香气。 “舍弃了自己古旧的御体,再度陷入沉睡的钉食大人需要祭品,这件事你的父亲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不是吗。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苏醒,渴求着性命的钉食大人,要时常做好奉献出自己的生命的心理准备,这番话你也应该听过才对,不是吗。如果选中了自己的话,从容地接受这份命运,才是生在咒蛊的宗家的人的荣耀,你应该有被这样训育过才对,不是吗?” “……是的” 我拼死忍耐,总算没让眼泪溢出来。因为,巫女所说的,句句属实。除了我完全没有印象自己成为了祭品这一点之外。 就在这时,一名幼童推开隔门,静静地走了进来,把一个带盖子的,竹篮子恭恭敬敬地递向了巫女。我发现,那个篮子是空的。巫女脸上的表情,也在此时缓和了一些。尽管不合时宜,但这时在她双頬上露出的酒窝,让我总算看到了一点她过去的样子。 “没见一段时间,你已经完全变了呢。可是,我还是知道的。你绝不是,那种会去逃避绝境的弱小之辈。我现在,觉得很高兴。因为我可以拯救你啊。” 她的表情缓和下来之后,她那双长长的睫毛变得更加显眼,又为她平添了几分美貌。我因为内心中的这股兴奋,而开始大胆地去想起了这些和自己的性命毫不相关的事来。 “我再问你一次。今天早上,你真的得知,自己被选为人柱了吗” “是的。” 突然,竹篮里面开始传出啪嗒啪嗒的振翅声。我从竹篮的缝隙之间,瞥见了一双白色的翅膀。并排正坐在我身后的那些男人,也一脸慌张地开始议论了起来。我发现,自己过去曾经见过这个咒术。 “其实,你根本就没有被选中吧。你想要隐藏自己被选为祭品的这件事本身,就是瞎编出来的吧。” “绝无此事。我的确见到了御使,的的确确是被选中了。” 幼童受到巫女的敦促之后打开了竹篮,从里面飞出来的,是一只纯白的纸蝴蝶。那只蝴蝶在直直朝我飞了过来之后,便静静停在了我的肩膀上,并且顺利地把用纸捻折成的嘴伸了出来。 看着看着,白色的蝴蝶就好像浮在水池上的纸吸了水一样,连翅膀尖都被染成了鲜红色。 “你看,你的这番自白,果然是一个鲜红色的谎言啊。” 巫女就像是一个恶作剧成功了的孩子一样,一边单纯地笑着,一边拍了拍手。 “不,我……” 巫女温和地制止了还想继续说下去的我。 “事到如今,你再撒谎也已经没用了。请老老实实说出来吧。你是被陷害了吧。还是说有什么人在用人质来要挟你呢?” “没有……这种事。” “那么,为什么蝴蝶现在又再一次开始吸收你的谎言了呢。颜色也变成像牡丹花一样的,绯红色了哦。” 巫女就像是在教导孩子一般,对着词穷的我温柔地说道 “在真相没有被查个水落石出之前,我们是不会把你献给钉食大人。请你不要欺骗我,欺骗你的老朋友。告诉我吧,你是被威胁了吗?” “就像您,想的那样。” 死心的我在回答了之后,还以为这只在众人面前生机勃勃地拍打着翅膀的蝴蝶会扑簌簌地落到地板上,结果它却在一瞬间变回了纯白色。 我在对自己的这番坦白略微感到害怕的同时,果然也还是对在谎言被看破之后,保住了一命的事实感到安心。可是, “坦白得,比我预料中还要快呢。” 突然从背后听到了一把耳熟的声音之后,我再一次绷紧了自己放松下来的神经。 在那边的,明明应该只有村里的年轻男子才对,可是回头一看,我却发现她果然也伫立在那里,而且还在瞪着周围的人。那只蝙蝠,则是停在她的肩膀上。 抬头看着她的男子们,全都已经惊讶得合不拢嘴了。混在他们之中的唯一一个少女,居然没被房间里的任何一个人发现,这明显是不自然的,所以说这个状况本身就说明,其中存在着咒力的介入。 虽然让我们看漏了她的这股咒力具体是有何种作用,是不得而知。不过刚才弥漫在房间里面的香气,估计是她用于施展这如同幻影一般的咒术的,其中一种材料吧。 她轻蔑地瞥了巫女一眼,说道。 “不过,巫女啊,居然连你都被这种雕虫小技蒙蔽了双眼,还是回去咒道场重新修炼个几年会比较好哦。” “说话给我有点分寸,鬼之子。” 语气再次变得严厉起来的巫女命令幼童打开了竹篮。被香气所环绕的封闭房间中,流进了几丝凉爽,新鲜的空气 巫女又向幼童下了个指示,然后就像是要把污染这个圣地的邪气全部祛除干净一样,一边咏唱真言,一边挥舞起了御币来。 “把他提名成人柱的人,果然是你呢。” “是啊。” 从她答话时那一脸平静的态度之中,完全没能感受到所谓的罪恶感。她就像把我当作不存在一样,看都没看正坐着的我一眼。 “今年的人柱,应该是你才对吧。” “不知道。” 落在我膝下的蝴蝶,突然又活了过来,展开两边的翅膀飞向她的身边。 一股吸气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 她一脸不耐烦地挥开了那只围着她的脸飞来飞去的蝴蝶,但是蝴蝶却马上飞向了她没有停着蝙蝠的肩膀上,并再一次染成了红色。 “你见到了吧,钉食大人的御使。” “…………是啊” 她之所以能把钉食大人的使者描述得那么详细的真正理由,现在我总算是知道了。既然她自己就被选为了人柱,碰到了来访的使者的话,那能够描述使者的外表也是理所当然的。 巫女在看到那只因为她坦白了真相而重新变回一张白纸的蝴蝶从她的肩上滑了下来之后,就像是夸耀自己的胜利一般,笑了一笑。 “已经无容置疑了呢。你威胁他当你的替罪羊,想要借此来让自己逍遥自在地活下去对吧。你这人不仅自私,而且还非常卑贱呢。” 听了这番判决之后却只是微微歪了歪脑袋,开始用手梳起自己头发来的她,恐怕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个目中无人的女子吧。 “这下祭神的仪式就可以顺利进行下去了。不过,” 巫女故意清了清嗓子,说道 “在把这个人带到钉食大人面前之前,还有些事必须得问问她。不是别的,正是三年前发生的事件。” 她,停下了梳着头发的手。 “不管你今天在这里想要撒多少个谎,我的蝴蝶都会把它们一一揭穿的。在场的各位,请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吧。” 巫女微微点了点头,对着一言不发的她微微一笑 “想想,你过去向我派来的,还是一只非常难看的蝴蝶呢……” 巫女在用大人们听不见的微弱声音嘟囔了这么一句之后,立刻又转回强硬的语气,向她问道。 问出了那个,在这长长的三年间,每个村民都想问她的问题。 “三年前,你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以及继母,没错吧”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甚至能让人感受到在场所有人各自的呼吸。实际上可能只是在转瞬之间也说不定吧,但是等待她回答的这段沉默,给人的感觉却是格外的持久。 “没有。” 她从容地,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么否定道。然后, 蝴蝶,没有动。 巫女眨了眨眼睛,脸上浮现出了困惑的神情,恐怕,我也是一样,而在我身后的那些群众,估计也和我们两个一样吧。 “我,再问你一次。你亲手杀死了养大自己的父亲,没错吧。” “没有” “……你咒杀了自己的第二任母亲,对不对” “不对” “你是不是,杀死了自己的其中一位母亲” “我没有杀。” 巫女的语气,渐渐变得焦急了起来,问话的语速也变得越来越快了。只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问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她的语气已经有点质问对方的感觉了,身子也几乎要探出去了。 “你亲手杀死过自己的家人,对不对。” “我,并没有用诅咒杀过任何一个人。” 蝴蝶就好像是被人用针钉在了地板上一样,依旧一动不动。 茫然的我们,唯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白纸折成的昆虫。一股寂静,长时间支配着位于神殿东边的这个前殿。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巫女。 “如果说你真的是一个人都没有咒杀过的话,那你的三位亲人,又为什么会相继死亡呢?” 她把失去了生命的纸蝴蝶捡了起来,然后把它弹向了巫女。 “多亏现在有了这么一个既聪明又对谎言敏感的守卫,我总算是能把真相说出来了呀。” 她在稍稍闭了闭眼之后说道。 “说出,母亲为什么会死” 她的口气平淡得,就像是在诉说一个属于他人的故事一样、 “母亲没有怀疑过那个男人半分,我也一样。其实那家伙只是看中了我家的名声以及财产而已。可是,母亲一直把家里那个貌似是代代相传的能把咒术反弹给施术者的护身符,所以那家伙没办法对母亲出手。那家伙一看到护身符不在母亲的身上,立刻就借机用能让死因看上去像肺病一样的咒术,把母亲杀害了。和那个女人私通,也是很早之前就开始了的。” 我和周围的大人在听她这番话的同时,也都在偷偷地窥视着那只蝴蝶,但是那只纸折的工艺品还是维持原样,一动也不动。 “母亲死了之后过了几年,风声估计也松了吧,站在洗手间的我偷听到了这一切。那两个人打算把我关进仓库之后把我咒杀掉,可是最后 却挨了被护身符反弹回去的咒术,结果丢了性命。我用驯化了的老鼠和蝙蝠逃出仓库的时候,脑袋里已经在推敲宰掉那两个人的各种方法了。我想了好几种,好几十种。但是,迎接我的却只有他们两人的尸体。站在那两摊肉块的面前,我甚至连复仇的冲动都忘却了,整个人只是恍恍惚惚地愣在了那里。“ 恐怕是在正殿后面的那片森林中吧,双音蝉也在不知不觉间穿过了幽静的黑夜,开始用自己如同风铃一般的叫声鸣唱起了乐曲。在我们出生之前它们好像就一直是这样了,把这当成是身为演奏者的自己的其中一件寻常之事,在黑暗之中,从一棵树飞到另一颗树,就像是要把通常无法刻下的东西铭刻在空气中一样,重复着同一段短短的乐章。 “就算我想要将这件事告诉别人,村里的所有人都畏惧我,疏远我。等我发现这点的时候,就算想改变自己的印象,也已经晚了。如果母亲没有把护身符给我的话,那她就能活下来了,我不禁这么想到。所以我觉得,作为惩罚,自己至少得背负起村民们在暗中对我的指责吧。当然,我也明白这作为一种赎罪来说,实在是太轻松了。但就算明白这一点,愚昧的我,也想不出别的方法去代替。” 沉默,笼罩着整个房间。 金钱的奴隶把无辜的母亲杀害, 而这个杀人犯到最后,也因为自己的恶意而惹来了杀身之祸, 死后把自己的孩子孤身一人留了下来, 留下了这个遭到所有人疏远的十二岁孩子。 最后,这份过于漫长,长达整整三年的岁月的重负,压到了在场的所有人的肩上,死死封住了我们的嘴。同时我也明白到,就算震惊的众人疑问得到了解答,对她来说,也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 我听到了自己大声喊叫的声音。视线向我集中了过来,我发现这是自己第一次把心里想的话说出口,结果脸颊立刻热了起来,可就算是这样,我也还是继续说道。 “为什么,之前你不和我说这件事” 她向我送来的,是一股带着悲伤,如同怜悯一般的目光。 “我在这三年间,一直把你当成是鬼,从没有把你当人看,内心里,也一直是那么地怕你,恨你,这完全没办法还清的错误,我……” 她把目光从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的我身上移了开来。 “为什么你不去证明自己的清白,比如说用这个蝴蝶的咒术” 其中一个男子,喋喋不休地说到了这里之后,又像是醒悟了些什么一样,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在三年前,会使用这个禁咒的,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就像我会使用那许许多多的古代咒术一样。就算我想用自己的咒术,来证明自己说的都是真话,估计最后也还是没人会相信我的吧。” 她打心底叹了一口气。 “没错。我是所有钻研咒蛊之道的人之中最优秀的一个。在我之后的那个家伙已经放弃了咒道了。而第三名为了学会这个咒术……则花了接近三年的时间。” 巫女在被她指了一指之后,脸上的表情都变僵了。双唇颤抖的巫女,接着向她问道 “那就是说,你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而特意安排了今晚的这场闹剧吗。为了向村里的各位,证明自己的无罪。” “就是这样。” 就在这时,蝴蝶突然展开翅膀,空拍了几下。她在瞥了一眼蝴蝶之后,摇了摇头。 “不,不对。只要能让其中的一个人相信我,就够了。” 蝴蝶再次收起了翅膀,巫女看上去,好像还想再问她些什么。但就在这时,幼童抱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竹篮,再次出现了。这次,幼童动作粗鲁地推开了篮子的盖子,当然把篮子打翻在地,几十只白色的蝴蝶哗啦哗啦地散了出来。就像是受到了这些蝴蝶的鼓舞一样,巫女的口气再一次强硬了起来 “你的父亲以及继母,真的是因为咒术反弹才死掉的吗。那个能够反弹咒术的护身护,该不会是你捏造出来的东西吧。” “是真的。护身符,是一支黄铜做的发簪。由于反弹了强力的诅咒的原因,现在已经失去力量了。但是我把它稍稍加工了一下之后,现在也还留着。” “真的有这种东西吗。如果真的有的话,如果你觉得自己无愧于钉食大人的话,那就请你现在就让我见识见识吧。” “好啊,就是这支。” 在看到她把手伸进和服之后,静静取出的那样东西之后,我差点叫了出来。 那是一支钉子。就是那支她用来刺我的人偶的,钉子。 她之所以会一直把那支钉子带在身上,不光是为了能够随时随地地向我施咒,更是因为那支簪子是她母亲的遗物。得知了这件事之后,我感到一阵晕眩,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我用锉刀把簪头磨尖,又用铁锤弄碎了另一端的装饰,做成了钉头。颜色则是保持原样。” 有对她这番流利的回答做出反应的,在那无数的蝴蝶之中果然是一只都没有。巫女双肩颤抖,闭眼沉思了一会之后说道。 “这之后,你将被钉食大人吞入腹中。” 这番话听起来完全不像是出自一个侍奉神明的圣职者之口,声音中透着一股像是幼稚小孩子的执着一样的敌意。就像是一个输了吵架的小孩子,想要趁机报一箭之仇一样。 “你不害怕吗?” 她在被人这么询问之后,手贴下颚,微微低头,摆出了一副正在思考的样子。过了一会之后,又再一次把头抬了起来。 “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还是不害怕”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在卖关子一样,但是她的声音里面却包含着一股感觉,让听者不必依靠蝴蝶就能明白她说的是真话。她把钉子收了起来之后,又重新看向了我。 “我,并不相信那所谓的处于这边对岸的‘那边’。可是,母亲她,并没有对我说谎,而且除了母亲以外,好像还有其他人相信这个说法。” 恐怕在场的人,都没听懂她的这番话吧。除了她自己,以及另一个人以外。 “如果,假设说,那边是确实存在的话……那我,能够证明。证明,那边存在的这件事,是毋庸置疑的。” 她的嘴边,微微露出了那股,让人猜不透的笑容。对着我说道。 “你在不久之后,应该就会透过痛苦搞明白了吧。就算我不是凶手,也果然,还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鬼。那些单纯的杀人犯,还远比我友善。这个女人是一只到死为止,不,就算是在死亡之后,也还是会继续束缚自己,折磨自己的怪物。做好心理准备吧。毕竟,” 那幕和她接下去的话一起展现在我的眼前的景象,时至今日也依然让我历历在目。 “你,可是我的玩具啊。” 就在这时,散落在地板上的所有蝴蝶,就像是一下子被注入了灵魂一样,又像是被龙卷风吹了起来一样,纷纷振翅飞了起来,争先恐后地飞到了她的身边,速度甚至比那些聚向灯火的蛾子更快。站在她肩膀上的那只蝙蝠,则像是要威吓这些蝴蝶一样,张开了自己的翅膀。 以卷起漩涡的势头飞舞,停在她的肩膀上,头上,袖口上,衣服上的数之不尽的蝴蝶,不管有没有被她碰到,都纷纷变成了红蝶,在她像是捧水一样伸出去的双手上,也飘然落下了两只蝴蝶,并且在落下的瞬间染成了红色。 巫女向她使了个眼色之后,她微微一笑,然后对巫女点了点头。 猛然站起的巫女 “时候,已经到了。钉食大人还在等着呢。我们前往正殿吧,鬼之子啊。” 在这么说完之后 后记 获奖感言——伴名练 自己本不可能成为小说家的。投送原稿到日本恐怖小说大赛之后,心里也只是感到一阵漠然。得知获得最佳短篇奖至今,也没感到丝毫实感,恐怕今后,以作家之名自居的日子也遥遥无期了。 虽然我自己秉着“兴趣是读书”,喜欢这世间的平凡小说,但是从来没有特别希望自己去写小说。“想把世界上存在的许多震撼人心的美妙故事让更多人知道”这样的愿望,是获奖感言者们常用的话。 《远咒》是受想把自己脑内浮现的世界给谁看看的驱使,以拙劣的文笔经过千辛万苦写出的。对我来说,这是一次未知的体验。 我的作品很明显略青涩,文笔与构成也尚未成熟。对于评委会的诸位如此抬举,在下诚惶诚恐。同时,也感到了责任,希望不会背叛大家对我的期待。 虽然还未确定今后会再出版几个作品,但我相信我会紧紧抓住每个给予我的机会,按照大家所期待的那样,不断精益求精。 第17回日本恐怖小说大赛 评选 极高水平的竞赛——荒俣宏 本年度的候补作品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本来,作品的风格还是与往年一样,偏向以让人血液都为之冻结的阴郁为主,紧接着用简单的残暴来替换恐怖。即便如此,我们还是收获了立意新颖,别出心裁的几部作品,希望借此来表达我的称赞与激励。 在长篇里,我们一致认为,描述近期在脑科学内引发话题的“qualia”,也就是关于有实体感却并非实际存在事物问题的《同时両所存在に见るゾンビ的哲学考》可获第一。在此提示一点,虽说是围绕在同一时间存在两地的两个“自己”的故事,与过去的分身不同,这次是叫做“bilocation”的新的二重存在。由于这个主题本身就带有哲学类的恐怖,因此不需要用对话来说明恐怖和不合理,只需要不断地重复用具体的场景画面描写来将两者的不同具体化。守护本体的保镖,救助被分身纠缠的人的互助会之类荒诞的怪异应该更加强化,比如可以参照“トリストラム?シャンディ”中不合理的描写手法。在那部作品中,通过描写尚未出世的主人公帮助产婆的过去来顺利推动故事的发展。假如本作品能营造更多不合理的日常琐碎问题,例如二重存在如何吃饭,如何上厕所之类,那么将更加精彩。紧紧围绕“本体”由于突然出现的“复制”,逐渐不能分清哪边是本体的过程,并且以此为切入点,势必能像剧本一样相互联动。现在看来,只要能充分利用小说前半篇幅中的伏线,后半篇幅里还存在做出这种剧本的办法,更有利于情节的跌宕起伏。 在这点上,长篇部门二把手个人力推《あゝ人不着紬》,这本书巧妙的使用叙述的口吻,描绘出众多女工人不同的性格以及营造恐怖的氛围。故事主要讲述有关明治时期纺织工厂的都市传说,虽然很令人怀念,也充满剧本的要素,但是反过来说,过分依赖叙述表达,同时也缺乏新鲜的惊喜。类似食肉性的“蚕”这样简易的设定,假如能多琢磨琢磨,独创出一种“奇形种蚕”,本书必成杰作。 在短篇里,《远咒》独领风骚。发生在异世界的诅咒波及现实世界,这样的设定非常有趣,而且两个世界的交流不单单通过诅咒,还可以通过痛苦这个点子也让人耳目一新。只是,本故事借用少女恋爱故事,以绑在一起的“爱的戒指”为结尾,对于像我这样的老人,感到这太过欠缺思量了。 正在进化的恐怖——贵志佑介 虽然从本次起,我以吊车尾的参选评委的身份参加这个活动,但是光光能与之前选择我的三位老师同台就够恐怖的了。心中谨记千万不能捣乱评选,尽我所能,希望能够为大家做些什么。 抱着巨大的期待拜读了原稿。首先,引人注目的是参加决赛的选手以五十多岁居多。这也就证明与推理小说一样,在写恐怖小说的时候,人生经验是强大的武器。虽然很多作品都有僵尸的设定,不过在小说和电影中恐怖对象不断减少的今日,题材重复也是无可奈何的。但是,僵尸也好,死神或者分身也罢,作者们并没有单纯的把有形之物按照文献或者神话进行补充,而是把自己脑中的所想设定成实际存在,然后堂而皇之的登场,最后是硬碰硬决出胜负,我觉得大家都是按照这样的套路来进行创作的。这也是由于在过去的恐怖大赛里摸索过各种各样的恐怖方式的结果,说不定大家很自然的想到一起。就像综合格斗技一样,恐怖也是在不断进化的。 大奖获奖作品《あゝ人不着紬》,大胆的活用“女工人的悲哀历史”这个设定,作为日本的哥特式恐怖也有较高的完成度,自然出类拔萃。虽然感觉已经猜得到结局,但是巧妙的人物描写和通过语言营造出的独特氛围,足够有获大奖的风格。而且本作获奖是全员高分通过的结果,对于新才能的登场,大家都万分欢迎。 长篇奖获奖作品《同时両所存在に见るゾンビ的哲学考》不但在文字和情节发展上给人安定感,而且语言通俗易懂。比起恐怖更偏向科幻的设定也让文章充满神秘感,虽然直接描写恐怖的总量没能到达大奖作品,不过我感到这个作者和这部作品前途无限。 短篇获奖作品《远咒》是为数不多由二十多岁的人写的作品,大家一致认为这篇文章具有的新鲜感是老练的五十多岁作者笔下没有的。以完全被咒术所支配的异世界为舞台,像游戏一样的世界观也许更能吸引读者,而且还有打算跟“另一边”也就是死亡世界通信这个点子,的确相当令人战栗。非常期待下个作品。 除此之外的作品也是各有所长,难以取舍。虽然这次是择优获奖,但是我认为其他作品跟获奖的三个作品相比并没有绝对的实力悬殊。 非常期待各位再起挑战。 王道——高桥克彦 读完《あゝ人不着紬》之后,整个人兴奋不已。这真是一部实至名归的得奖作品吗?说实在的,我心中关于裁定是否是一部好作品的价值观出现了摇摆。我来当这个比赛的裁判已经十七次了,说不定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动摇。如果这个作品被当年那个激情四射的我看到的话,我肯定会说“真是的,快去发掘点新的恐怖要素”,然后肯定毫不犹豫的把它刷掉。实在是太过古典的展开。与时代背道而行。这部作品里完全不认同“崭新的奇想”或者“发现新的恐怖”。还没读完十分之一就已经能预测到之后设定好的结局。然后翻页的手却停不下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心神不宁就跟上瘾的人一样被故事所吸引进去。这种感觉也只曾发生过一次。 大概是中学时代。有本书是bram stoker的《drac》,明明已经看了好几遍电影,知道了大体情节,但还是把卷入其中的主人公的恐惧传递了出来,让我感同身受。那个本体只有在被知晓之后才更加恐怖。人类比起未知事物,更加害怕已知事物。那个《四谷怪谈》也是,只有知道了梳妆台和崩坏的脸才会感到害怕。想到这里也就理解了,“原来是这样啊”。这个作者全部都知道。恐怖小说大赛的获奖作品当然必须是怪奇小说。读者想要的就是阅读恐怖的小说。这样一来,隐晦遮掩这些都是不需要的。“想不到的恐怖”反而是使整体恐怖氛围稀薄的要因。内容九成以上都是普通日常,只有一成是恐怖,近期这类怪奇小说很多。以“恐怖的意外性”来评判好坏这个认识,作者和读者都太过拘泥了。 这部作品绝不是照搬古典,而是用正统的鬼故事堂堂正正的突进。同时也教导大家,“恐怖的意外性”会让恐怖小说无限接近无味。由于无味,所以要在调料里加入大量的肉沫飞溅和鲜血横飞。 古老的新作这句话当之无愧的应该给予这部作品。 あゝ人不着紬——林真理子 今年的恐怖小说大赛水平相当高,构思完整,展现在文章表现力上的技巧都发挥出来了。 那本获大奖作品,ふりーくかな先生的《あゝ人不着紬》,即使文章的结局已经在某种程度上猜到了,但是能让作品体现出蚕的那种臭味以及飘荡着的暖空气,非常厉害。然后贫穷的少女们在制丝工厂里不断展开各种各样的纠葛,读起来就像青春偶像小说一样。每一个角色都描写的相当好。标题的《あゝ人不着紬》是恶搞《あゝ麦野峠》。会场不禁发出一阵,没感觉这个品位有多好,其实我也有同感。 说道标题,《同时両所存在に见るゾンビ的哲学考》也不能说是个好标题。不过这一篇以bilocation为主题,而且登场人物刻画的十分巧妙,是非常有趣的一篇。人气肯定会大幅上升。 短篇奖选的是《远咒》,给人的第一印象就非常古老。本以为又是活祭品呀咒术呀一类,或者是使用老一套的小道具,真希望来点新鲜的东西吓吓人。但是这样也能让人饶有趣味的读到最后,这也体现了这篇文字的优秀。 最后提一点,这次也收到了不少写有对幼女进行性虐待的作品。即使被你们说我像老太婆那样也没关系,不好意思,我就是不能容忍。围绕有关描写对儿童的性描写的漫画或者网上的电影,即使放眼国外,所有的实际作家们都是反对的。在这样的大潮中,对于小说中写有残酷对待奄奄一息的少女的文章,我绝对不认为这是健全的。恐怖小说中允许存在的不健全,应该是朝着别的方向去发挥的然后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