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与娇花》 1.01 《霸王与娇花》 文/顾了之 第一章 大齐建元二十七年春,汴京城的权贵们都在可惜一位姑娘。 说这望门沈氏大房的独女,生得仙姿玉貌,又才情横溢,还有个爵至国公的爹,受封镇国长公主的娘,本该是事事顺遂的如意命,却被指了门倒霉婚事,许给了边关那双腿残疾的霍家二郎。 且这指婚人,正是再尊贵的英国公与镇国长公主都无法忤逆的当今圣上。 至于指婚的缘由,满朝皆知,便是霍家次子早年闲来无事,在边关的风水宝地栽了一片树林,经年后大树参天,恰巧抵挡了今年孟春西羌族骑兵的入侵,因此论功受赏。 种树种出个天仙媳妇儿,那霍二郎倒是羡煞旁人。 却可怜正当韶华的沈千金,做了沈家十五年的掌上娇珠,往后便要到荒凉之地喝西北风去了。 只是众人同情归同情,至多也不过关起房门暗自嗟叹。尘埃既定,皇命难违,拨开天窗还得亮着眼说瞎话,拱手向英国公道一声“恭喜恭喜”。 难为老国公堆了满面笑容,脸上每一道褶子却都分分明明写着——王八念经,你爹不听! 不怪素来好脾气的国公爷在褶子里这样动粗。倘使霍二郎单是个残废,沈家也认了,可那霍氏是什么人家? 是二十七年前赤胆忠肝地效忠前朝末帝,与当今圣上兵戈相向的虎狼将门! 圣上当年心慈留了霍氏满门也罢,如今又是为哪般? 两个孩子,一个流着新朝的血,一个背着前朝的债,哪怕霍氏驻边多年,被西北的黄沙磨平了反骨,这也绝不是桩好姻缘。 眼看四月十七婚期将近,国公府屋漏偏逢连夜雨——沈千金失踪了。 接下圣旨后,沈令蓁连着几日闭门谢客,郁郁不乐,这一天,英国公思忖着带她去城外桃花谷散心,哪知他不过疏忽稍顷,女儿就不见了。 与沈令蓁一道消失的,还有她的贴身婢女,以及恰巧路过桃花谷的,她的姑表哥薛玠。 薛玠与沈令蓁自幼相识,原也是英国公相中的良婿。他因此疑心,这小子所谓的路过并非当真恰巧,而是与他家闺女筹谋着私奔了。 所以起初,沈家没有声张此事,只和薛家悄悄派了人手去寻,不料黄昏时分竟找见了沈家婢女的尸首。而薛玠却好端端回家了,一头雾水地说,绝没有作出那等大逆不道的行径。 这下可急坏了老国公。 事态严峻,连带惊动了圣上,禁军出动,四处搜寻,临近二更才终于在城外深山的山洞找到血溅满襟,昏迷不醒的沈令蓁,将她送回了国公府。 英国公初见女儿情状,差点吓厥了去,仔细察看才发现,那淋漓的血只是沾湿了她的衣裙,并非从她身上来。 医士替她诊过脉,说她身上仅仅几处轻微擦伤,昏睡是受惊发烧所致,不久就会醒转。 英国公这才松了口气,安心聆听长公主赵氏的教诲去了。 可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没查清楚,赵眉兰又哪有心情数落弄丢女儿的丈夫,只是眉头紧蹙地坐在沈令蓁榻前,好一会儿才吭声:“那大氅是谁的?” 英国公沈学嵘垂着脑袋讷讷站在一旁,闻言,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木施上那件血迹斑斑的玄色氅衣,神情同样有些费解:“禁军找到殷殷时,这件披氅正盖在她身上。” “殷殷”是沈令蓁的小字。 但沈令蓁今日分明只穿了一身袄裙出去。再说看这氅衣的大小与式样,本来也不像姑娘家的衣物。 赵眉兰面色转冷,拿起大氅细看,见衣角处绣了一个疑似家族徽记的金色图样:一只矫翼之虎。 搁到灯下一照,绣线在烛火下金光烨熠,泥尘难掩其色,看来不似凡品。 她皱起眉:“这徽记是哪家的?” 沈学嵘摇头示意不知。 看这上乘的绣线与绣工,非高门贵族不能出,而“虎”又多半意指将门。但以两人这等身份,以及历经两朝的广博见闻,却竟都不认得这个徽记。 这就奇了。 沈学嵘说:“等殷殷醒来,问问她就是。” 赵眉兰点点头,叠拢大氅时却觉指下触感有异,氅衣内侧似乎缝了个暗层。 她往里一摸,从暗层中取出一块绢帕,展开一瞧,不由大惊失色。 * 沈令蓁做了一宿的浑梦,晨光熹微之际醒转过来,头昏脑涨得险些不知身在何方。 昨日她与阿爹到桃花谷不久,薛家的仆役悄悄递话给她的贴身婢女,说薛玠有要事与她相商,约她私下一见。 她与这个姑表哥向来亲近,便依言支开阿爹与随从,只留了一名婢女在身边,前去赴约了。 到了谷中偏僻一角,才知他是为她婚事而来,说有一计策可拖延她的婚期,只要她点头,他即刻开始计划。 沈令蓁虽不喜这桩婚事,却害怕触怒圣上,牵累两边家族,当场回绝了薛玠,也因此与他不欢而散。 薛玠一气之下独自奔马离去。她则在返程中遭遇一伙贼人,被掳上了马车。 想到这里,沈令蓁被一声“四姑娘”唤回了神志。 连同二房一起算行第,她在沈家这一辈的姑娘当中年纪排第四。 侍候在旁的婢女见她醒了,立刻叫人去请长公主,又斟了盏水,喂她慢慢喝下。 沈令蓁刚解了渴,就见母亲来了:“阿娘……” 赵眉兰快走几步,到榻前坐下,拍了拍她的肩:“我的好殷殷,没事了。”安抚了女儿几句,她问,“殷殷,昨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出行随从数众,怎会出这样的岔子?” 沈令蓁方才还是泪涔涔的委屈模样,一听这话,目光连连闪烁:“是我一时贪玩,走远了……” “殷殷!” 沈令蓁被呵斥得肩膀一颤,这才将与薛玠有关的经过如实交代了一遍。 赵眉兰暗叹一口气:“那你后来又是如何脱身的?” 提到这个,沈令蓁蓦然抬首:“阿娘,我的救命恩公呢?” “什么救命恩公?” “那名与我一道在山洞中的,身披甲衣,头戴兜鍪的男子。” 当时那掳她的马车驱得飞快,她嘴里被塞了棉布,呼天不灵,叫地不应,压根不知被带到了什么天南地北之处。幸而有一位过路好心人拔刀相助,拼了性命与贼人恶战一场,这才叫她得以脱身。 但赵眉兰却说:“禁军只在山洞里寻到你一人。” “他伤势那样重,能去哪里呢?”沈令蓁喃喃着,切切握住母亲的手,“阿娘,我们得赶紧派人去找找。” “既是恩人,自然要寻。”赵眉兰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指着木施问,“这披氅便是那人的?” 沈令蓁点点头。 那男子将她救下后,带她避入山洞,因见她身上衣裙被荆棘磨烂了几处,便解了披氅给她遮挡。 “你可认得这位恩人?” “他头上兜鍪遮得严实,瞧不见脸。听声音不像我认得的人。” 赵眉兰从袖中取出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天青色绢帕来,摊给她看:“那这字迹呢?这绢帕是在那件披氅里找到的。” 沈令蓁探身一瞧,见绢帕左下角用金线绣了一个“愈”字,上方则是两行墨迹已然发旧的梅花小楷—— 玉塞阳关狼烟起,虏骑入河西。春不见,芳草离离。 马上将军拍剑去,不破楼兰不留行。何日晓,吾心殷殷。 “这是女儿的字迹……”沈令蓁默读一遍,诧异道,“但绝不是女儿所写!” 赵眉兰当然知道这不是沈令蓁写的。 这词上阕提及的“玉塞”和“阳关”是旧时河西一带的两道重要关隘。但早在十年前,河西就已不是大齐领土,其间关隘也随之废弃,如今哪来的“狼烟”? 再看下阕,不难猜出这是一位暗慕将军的姑娘所写。可沈令蓁整日待在深宅大院里,又从哪结交来什么将军? 不论怎样推断,这首词都不该是女儿的手笔。赵眉兰之所以多此一问,不过是想确认字迹。 沈令蓁年纪虽小,却已于书画一道小有造诣,一手梅花小楷用笔精到,风韵自成一派,连她本人都无法否认,这字迹着实仿得太精妙了些。 沈令蓁百思不解,展开绢帕,想瞧瞧别的蛛丝马迹,翻个面又看到两行字。 这一组行楷俊秀挺拔,正锋遒劲而侧锋妍美,入木三分又张弛有度,显然不是她的字迹,且墨迹相对方才那两行也新上不少—— 河西洲头春草绿,经年去,今已蓁蓁矣。 试问汗青当几许?何须留取身后名。不若长醉南柯里,犹将死别作生离,醒也殷殷,梦也殷殷。 沈令蓁心头陡地一震,猛然间觉得眼眶发胀泛酸,像莫名其妙要落下泪来,可这冲动转瞬即逝,一刹过后便又消散无踪了。 她回过神来,又细细念了一遍词,想这可能是那位将军多年后远征归来,因已与心上人阴阳永隔,无缘与她当面互通心意,故而在绢帕上留下的回应。 爱不敢言,早早逝去的姑娘和一片丹心报家国,功成名就却抱憾终身的将军,这凄苦的风月故事倒叫旁人唏嘘——如果词中不是提到了“蓁蓁”和“殷殷”这样的字眼。 沈令蓁摇头道:“阿娘,我再不愿出嫁,也不至于与旁人有这样的私情啊。” 再说了,她不是活得好端端的吗? “阿娘知道,只是想不通仿你字迹之人是何用意。若说是构陷你与人私通,却也没有道理。” “阿娘此话怎讲?” “你可知那霍家二郎叫什么?” “女儿不曾了解。” “其人名‘留行’,表字‘愈’。” 沈令蓁再次低头望向绢帕,那金光奕奕的“愈”字,还有词中与“殷殷”并列的“留行”二字瞬间映入眼帘。 她怔愣着道:“您的意思是,这两首词指的……正是我与霍二郎?” 既是正经的未婚夫婿,“私通”一说也就没有道理了。 只是这么一来,这词却变得更讲不通。 霍留行少时虽也曾金戈铁马,征战沙场,可还未及问鼎将军之名,便在十七岁那年于一场北伐战事中为关外西羌人俘虏,侥幸逃出生天后废了两条腿,此后余生都须倚靠轮椅度日。 这残废了整整十年的人,如今还能当什么将,领什么军? 可若说是十年前,那时沈令蓁才几岁,又懂什么男女之情? 大费周章地造了块绢帕,却讲来一段胡言乱语的故事,别说少不更事的沈令蓁,即便精明老练如长公主,也猜不透其中玄机。 这一切,恐怕只有找到绢帕的主人才能解惑了。 赵眉兰转而问起那人的容貌及穿戴特征。 沈令蓁回想着道:“身量相当颀长,高我一头有余,若要说特征……他曾在洞中处理伤势,我见他锁骨下方有块瘆人的旧伤疤。还有,他的佩剑也有些奇特,如此凶煞之物,竟雕了莲纹,镶了佛珠。” 因沈令蓁得老天偏宠,天生记忆力过人,但凡过了耳目的,轻易便能记住,赵眉兰便命仆从取来笔墨纸砚,让她将那人的伤疤形状及衣着、佩剑样式一并画上一画。 画一成,赵眉兰又是一惊。 沈令蓁笔下的兜鍪镶云龙纹,嵌金凤翅,顶上缀一只与那件玄色披氅上一模一样的矫翼之虎。 这等将家族徽记雕上兜鍪的殊荣,绝不是普通兵卒可享,甚至一般将帅也不能。如此地位,赫然已堪与大将军比肩。 可大将军为武职极峰,位列三公之上,大齐建朝至今始终空缺,真要出了这么个位极人臣的将军,赵眉兰身为长公主怎能不知? 这事竟是越发离奇了。 赵眉兰想了想,仔细收拢绢帕和画像:“寻人的事交给阿娘来办,你且好生歇养。” 2.02 第二章 沈令蓁喝过汤药又觉困顿乏力,不久便再次睡下。 但这一觉依旧不安生,梦中又重复起昨日经历来。 断续破碎的画面一幕幕闪过。 一会儿是颠簸的马车内,她手脚被缚,听见车外刀剑相击的铿铿清响。 一会儿又是打斗中套绳被挑断,马车俯冲向断崖,那甲胄披身之人如神兵天降,以血肉之躯拼死抵挡。 转眼再见荒烟蔓草的山道上沙飞石走,他剑锋一侧,手起刀落,一斩三人,收剑回鞘时却又放轻动作,温柔转首向她,问道:“吓着了吗?” 沈令蓁梦到这里,冷汗涔涔地醒来,再不敢入眠。 她确实吓着了。长这么大连一滴血珠子都没见过,哪里受得住一颗颗人头被剑串成糖葫芦的模样。 要不是那恩公支撑着她进山,她早在逃奔中跌个晕头转向。 沈令蓁实在没脸回想,后来避进山洞,她还吐了个七荤八素,溅了他一身脏污。 也正因如此,她才羞惭不已,见他费劲地处理着腰腹上的刀伤,主动提出帮忙。 只是结果倒好,她竟被那鲜血沥沥,皮肉翻卷的伤口吓昏了过去,以至后事一概不知,连他的名姓也没来得及问。 * 直到天黑,沈令蓁也没盼到恩人消息,倒听说圣上派人暗查她遭掳一事,现已大致有了结果,打探到贼人乃是白婴教的一群信徒。 白婴教自前朝起就频频为祸中土,教中信徒多次煽动民众揭竿起义,虽遭朝廷屡屡打压禁止,可这邪教却如同烧不尽的原上草,数度春风吹又生,从前也曾有过一回拿王公贵女祭天,公然示威皇权的残暴行径。 沈令蓁一阵胆颤后怕,一时也没注意到父亲进来了。 沈学嵘低咳一声以示提醒。 她抬起眼,忙道:“阿爹,是有我那恩公的下落了吗?” 沈学嵘摇摇头:“禁军带犬搜山,来来回回只搜到进洞那一路痕迹,那人竟像凭空从山洞中消失了。” “这怎么能?” “自然不能。但既是没见尸首,多半便还活着,往好处想,兴许人家这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了呢!你且安心,他们还在继续找着。” “那阿玠哥哥还好吗?” 薛玠私下约见她的事没瞒住,必定受了长辈责罚。 “这小子皮糙肉厚的,十八道大刑轮番上也不见得如何,关个禁闭跪个祠堂用你挂心?还有,你身边那个婢女已安排了厚葬,你也不必太过自责介怀了。” 她沉默片刻,点点头:“阿爹总说,人要往前看。” 沈学嵘长叹一口气:“殷殷,我们这次不往前看了!你这还没出嫁呢,就已经如此多血雨腥风,往后……阿爹思来想去,还是与圣上说个情,看能不能将这婚期延后一些,拖一时是一时吧!” 虽然掳人一事明面上是白婴教所为,但沈令蓁刚巧在这节骨眼出事,说与婚约毫无干系,那是谁也不信的。 只是姑娘家被掳,传扬开去终归不好听,沈家又不方便在明面上讨说法,所以圣上此次注定对这外甥女有所亏欠。 沈学嵘眼下去说个情,即便无法废除婚约,至少也能把婚期往后拖一拖。 “阿娘也是这样想的吗?”沈令蓁却突然这么问。 沈学嵘犹疑一瞬:“你阿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当然也舍不得令你远嫁!你这话从何问起?” “虽说外人都道这桩婚事是皇舅舅的主意,可我想,皇舅舅与阿娘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若不经阿娘首肯,他不会下旨为难我。” “殷殷……” “阿爹,我虽身在深闺,不通政事,却也知联姻一策无非为了巩固君臣之谊。皇舅舅笼络霍氏,必是认为霍氏对朝廷有所助益。阿娘随皇舅舅一同打下大齐江山,多年来始终心系社稷,也一直教导我,身为宗室子女,当以王朝兴亡为己任……这些道理我都晓得,之所以伤心,不过在想:为何非得是我呢?” 她说到这里垂了垂眼:“但倘使人人都像我这样想,大齐的河山哪里还有收复的一天。” 沈令蓁还好端端的,沈学嵘却先老泪纵横了:“我大齐若是唯有牺牲女儿家才能守牢国土,这河山可真该拱手于人了!” 沈令蓁飞快地摇了摇头:“阿爹,那是我过去的狭隘之见,经昨日一场祸事,我已想通了,婚约甫一定下,便有贼人按捺不住,足可说明霍氏于朝廷,于皇室的举足轻重。霍氏将来必受皇舅舅抬举,我嫁去边关受苦是一时,享福却很可能是一世,又怎会是牺牲?您可别一时短视,坏了我的好姻缘!” 这头话音刚落,屋外窗下响起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 赵眉兰拿帕子压了压泛红的眼角,随即恢复了一惯的冷面,悄然离开了。 季嬷嬷搀扶着她,低声劝慰:“殿下,二十七年过去了,纵是血海深仇也到了消弭的时候。这世上不缺聪明人,缺的是通透之人。姑娘难得这样乐天达观,玲珑通透,到哪儿都是有福的,又有谁舍得将前尘旧账记在她的头上呢?” “但愿吧。” * 接下来一阵子,沈令蓁日日在府歇养身体,直至受到高太后的召见。 当今太后虽不是皇帝与长公主的生母,可对沈令蓁这个外孙女却是十分疼爱,说来比待宫中的公主们还亲厚。老太太此前得知圣上欲将她下嫁的消息,气得大病一场,至今未能全然康复。 沈令蓁遭掳一事,自然谁也没敢上报病中的太后。此番太后召见她,只是如往常一般想念她了。 幸而沈令蓁的身子骨已好得差不多,当即应召,去了太后起居的宝慈宫。 因建朝时定都于民房密匝的汴京,大齐的宫城周回仅五里,远不如历史上长安、洛阳的皇宫恢弘广阔,但建筑却胜在一个“精”字。 这宫宇之内,青琐扣墀,金瓦朱檐,错落有致的层台累榭,无一不是秀丽瑰侈。 沈令蓁自幼来往于此,对这里的一花一木都十分熟悉,只是今日瞧着这寻常的景致却生出不同的情愫来。 毕竟过了这一季春,她就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了。 高太后年事已高,每病一场都伤及根本,这一次又败了元气,脸色久不见好转,见沈令蓁到了,原本病恹恹的老太太才算来了精神,立时从那曲搭脑雕花靠背椅上坐直身板,眉开眼笑地朝她招手:“殷殷,快到外祖母这儿来!” 沈令蓁规规矩矩上前见礼。 高太后远远打量着外孙女,越看越欢喜。 刚及笄的小姑娘,虽身段尚未长开,却隐隐已可见出几分婀娜的丽色来。这水杏眼,山月眉,琼瑶鼻,被欺霜赛雪的玉肤一衬,更惹人心生怜爱。 想到这里,高太后又犯起了愁:这样娇嫩水灵的女娃娃,可怎么捱得住边关粗砺的风沙?也不知那霍家的儿郎晓不晓得疼人。 她望着沈令蓁叹出一口气:“来了就好,外祖母还道你生你皇舅舅的气,连带也不愿理我这可怜的外祖母了!” 若非为隐瞒伤情,沈令蓁当然不可能这么些日子都不来宝慈宫一趟。 她当即摇了摇头,看一眼侍立在四面的宫人,压低声道:“殷殷就是连皇舅舅也愿意理的,又怎会不愿理您?” 高太后被逗得发笑,似乎也觉这些个宫人碍着祖孙俩亲近了,抬手挥退了她们。 “我倒确实有些私话想与外祖母说。” “那快到外祖母膝上来,好好说一说。” 沈令蓁将脑袋轻轻伏上高太后的膝头:“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想问问外祖母,您见过霍二郎吗?” “见是见过,不过是很多年前了,怎么问起这个?” “眼看出嫁在即,可那霍二郎的性子、长相,还有他家中情形,我却一概不知。问阿娘,她又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我就只好来问您了。” 是当真想通了也好,是委曲求全也罢,既然已经做好嫁给霍留行的打算,她难免要对这个未来夫婿生出好奇。 高太后笑了笑:“要说性子,外祖母印象中,这孩子从前倒是挺明朗的,但自打十七岁那桩事过后,听闻含蓄内敛了不少。出了这样大的变故,人多少总会与过去不一样。” 沈令蓁点点头,催促道:“那长相呢,外祖母还没说!” “说来说去,其实最关心的是这一样?”高大后眯缝着眼笑,“你要关心这个呀,可不必担心他貌陋。” “这么说,霍二郎长得很俊吗?” “这孩子腿坏以后,倒是因行动不便没再来过汴京,但外祖母记得,他少时的模样是相当俊俏的。他阿爹年轻那会儿也是前朝出了名的美男子,每每出门都要被街上的姑娘送一车的果子鲜花。” “那就好!”沈令蓁笑过又忧心忡忡起来,“可他如今日日坐在轮椅上,会不会发了福,养出一身横肉,早已不复少年模样?” 高太后食指戳着她前额:“你呀,这样看重皮相,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我是看重内在本事的,比方像阿玠哥哥那样弓马娴熟的儿郎,我就非常欣赏。只是霍二郎腿脚坏了这么多年,武艺大抵都荒废了,所以我才问起皮相,想他如果长得俊朗,叫人瞧着赏心悦目,功夫不行倒也罢了!” “不爱书生爱武生,你这孩子倒与旁人家的姑娘不大一样!不过说起你那姑表哥,你与他打小一块儿长大,彼此知根知底,论才貌、门第皆是般配,原也到了定亲的时候,却这样有缘无分,可惜了……” 沈令蓁渐渐收敛笑意,耳边突然回响起那日桃花谷,薛玠策马离去前留下的一句质问:“殷殷,你连争取都不曾就这么认了,大约从前也不过觉得我这表哥相与着不错,结为夫妻未尝不可,却不是当真心悦于我,也从没想过非我不嫁吧?” 她默了默,问:“外祖母,这世上男女之间真有非谁不嫁,非谁不娶的情谊吗?” “看来我们殷殷尚且情窦未开,这样也好,也好……”高太后答非所问地叹息一声,轻轻抚了抚沈令蓁的鬓发,“外祖母啊,到底不是你皇舅舅的生母,许多事情有心无力,不能替你做主。你且先嫁去庆州,外祖母会再想办法,将你接回汴京的。” 3.03 第三章 转眼到了三月廿十三。 亲迎之日虽定在四月十七,但汴京与霍家所在的庆州相去甚远,须先行水路再行陆路,所以沈令蓁在三月廿十三这天一早就得动身了。 送嫁时,英国公泪眼婆娑,指着那连绵十里,望不见头的嫁妆车马说:“要不将我也装进去?” 长公主眼风带刀:“那你去问问霍家,肯不肯收了你这秕糠老头!” “我在朝虽无实职,好歹爵位傍身,到了庆州,人家怎么也得说一声蓬荜生辉吧?”国公爷说得来劲,一把捋起宽袖,“哎,不如我向陛下请旨驻边,允我们举家搬去庆州,这年头,谁还没点保家卫国的手艺了?” 点妆穿戴完毕的沈令蓁听着阿爹的胡闹话,蓄在眼眶里打转的泪半道折回,终于破涕为笑了。 该说的话,她这几日都已与父母絮絮说尽,临到吉时,除了“保重保重”也别无他言,只最后捱着母亲,托付了一桩事:“阿娘,我那救命恩公还得您多费心了。” 这些日子,沈家人翻遍了京郊一带,始终没找见沈令蓁描述的人,仿佛他真是人间蒸发了。 如今沈令蓁远嫁,探究绢帕背后的秘密也好,还那一份恩情也罢,都无法亲手去做,只能交给了母亲。 得母亲一句“放心”,她便在送亲队伍的伴同下离开了英国公府。 贵女出嫁,阵仗自是摆得浩浩荡荡,一路旗幡招展,载乐而行。 沈令蓁此番的送亲长辈身份更是了不得,除了她在沈家二房的堂兄外,还有一位皇子表哥。 那是圣上的嫡次子,当今太子的亲弟弟,这样金尊玉贵的人,被派来跑这么一趟差事,足以表明圣上对霍沈两家联姻的看重。 百姓们也都听说了这场由嫡皇子送亲的婚事,到了时辰齐齐往码头赶。 只是这天子脚下的热闹却不是那么容易瞧的,禁军长|枪点地,威严开道,半点不容情,人们只能挤在道旁驻足观望,远远目送新娘子上船。 但即便幂篱将沈令蓁从头到脚遮了个严实,也不妨碍众人从她一回身,一举步间瞧出恍若窈窕神女的绝代风华来。 暮春的风恰到好处地拂动她层层叠叠的裙裾,勾得人情不自禁踮起脚尖,扯脖子瞪眼去瞧。 这隔着小半里地的渺渺一眼,已然足够成为过后半月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孟夏将近,落红满地,远行的船随着渐老的莺声,缓缓驶向了江心那一片水汽氤氲的朦胧天地。 沈令蓁站在船头甲板上,掀开轻纱一角,最后回望了一眼车水马龙,罗绮满街的汴京城。 她身边的季嬷嬷劝道:“船头浪高晃人,姑娘还是随老奴进去吧。” 汴京人多水性上佳,还不至于被这点浪头打晕,沈令蓁摆手示意无事,直到彻底望不见岸,才忍着泪进了船舱。 季嬷嬷搀着她在舱内坐下:“姑娘不必太过担忧,长公主特命老奴随您到庆州去,有老奴在,便是那西北的悍民长了三头六臂,也绝欺负不到您头上来!” * 一路涉水逾山,送亲队伍在四月十七的黄昏时分抵达了庆州治所庆阳。 前来亲迎的人马早已等在了城门前。 此地靠近大齐边界,因数十年来几经战乱,城垣一度损毁又一度修葺,这缝缝补补的城门绝不能够说体面。 不过沈令蓁眼下无心考究这些。 她打小过得本分,别说出远门,平日里连太阳都少见,身子因此养得弱不禁风,这次接连行了二十来日路,疲惫得骨头都快散架,此刻正强打着精神坐在车内。 隔着车门,对头的人瞧不见她,她便偷个小懒,只坐正到六七分。 临近城门,车队减慢了行路速度,马车外的季嬷嬷移开一道侧窗缝,悄声与她说:“霍二郎亲自来了,可见还是有心的。” 沈令蓁有点意外。 原本她都打算好了,想霍留行约莫会请人代为亲迎。毕竟坐着轮椅大老远地跑这一趟着实折腾。 她凑到窗边,压低声问:“嬷嬷瞧着人怎么样?” 季嬷嬷不动声色地遥遥打量了一番轮椅上一身喜服的霍留行,见他虽不良于行,腰背却笔挺,坐姿也颇有威仪,较京城的贵公子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便答:“倒是当得起风度翩翩一说。” 沈令蓁之前还真以为天天坐着不动的人该养成了肥头大面的模样,笑了笑道:“嬷嬷看人的眼光向来苛刻,能得你夸赞,莫不是仙郎下凡?” “姑娘晚间仔细瞧了便知。”季嬷嬷又朝城门方向望了眼,这回叹出一口气,“只是可惜……” 这话虽未说全,明眼人却也都知道可惜的是什么。 但对于这件事,沈令蓁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不挂怀了。腿脚不便的夫婿,正好能安安静静过日子不是? 季嬷嬷叹罢将窗阖上,提醒道:“就要到了。” 沈令蓁正了正襟袖,坐了回去,这次端正到十分。 她为人处事向来遵循“投桃报李”的原则,人家既然勉强身体来了,她也该拿出礼数回敬。 沈令蓁理襟袖的时候,另一头注视着车队的霍留行忽然皱了皱眉,与身后仆从说:“前方有处坑洼,叫他们小心着绕开,别惊了新娘子。” 仆从领命打马前去,却恰好慢了一步。那车轮的轨迹正对着坑洼,陷下去陡地一震,把刚坐好不久的沈令蓁吓了一跳。 她惊呼着扶上车内金较,堪堪稳住身形,头上凤冠差点磕到车壁。 前方高头大马上的礼部尚书及沈令蓁的堂表兄齐齐回首。 季嬷嬷向他们颔一颔首,示意无碍,训斥了车夫两句,就叫车继续前进了。 那前来提醒的霍家仆从骑在马上,尴尬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回头望向霍留行,见他叹着气,无奈地摇摇头,使了个“回来”的眼色。 车内沈令蓁重新坐好,待马车在城门口停稳,听前方传来几个男声,大约是霍留行在与礼部尚书及她的两位兄长说话,预备先将他们迎入城去。 沈令蓁就在车内由婢女服侍着稍作休憩,重整妆容。 片刻后,季嬷嬷叩了叩车壁:“姑娘,霍郎君来了。” 照理说,霍留行这个时候是不该来见沈令蓁的。她有些讶异,喝了口茶润嗓,问道:“可是有要紧事?” 她这话本是问的季嬷嬷,却不料霍留行已经到了跟前。 一壁之隔外响起一个男声:“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来问问四姑娘,方才吓着了吗?” 沈令蓁霍然抬首。 这个声音…… 她晃了神,一时忘记作答,直到听见季嬷嬷的提醒才回魂,隔着门朝外道:“多谢郎君关切,我没事。” 只是先前没事,现在却有事了。 因为霍留行那句“吓着了吗”竟与一月多前救她于“虎口”的男子所言一模一样。声色、音调、语气、咬字,都是如出一辙。 “那好,我先去前头了。” 沈令蓁呆愣着,听他要走,急急叫住他:“霍郎君!” 推轮椅的仆从停下动作。霍留行回过头来:“我在。” 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沈令蓁懊恼地闭了闭眼,压下快要蹦出嗓子眼的心跳,尽可能平静地道:“这路不平坦,你也当心……” 霍留行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个,对着紧闭的马车门笑了笑:“好。” 人走了,沈令蓁的魂也跟着飘远,行尸走肉似的任左右婢女替她点妆,由着几个妇人将她接上新轿,一路锣鼓喧天地把她迎入搭建在霍府西南角,用于行交拜礼的青庐。 身边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喊着喜庆的吉祥话,她却始终沉浸在惊疑之中:这声是那声无疑,但这人是那人吗? 当初救她的男子,明明武艺盖世,毫无跛脚的样子啊。 霍留行已等在堂中。沈令蓁跨过门槛,悄悄抬眼,透过遮面的薄纱纨扇瞟向对面轮椅上的男子,仔细辨别着他的身形轮廓。 瞧着似乎也差不多…… 吉时到,一旁礼官开始唱礼。 沈令蓁随着唱词大拜下去,躬身到一半,眼光还粘连在霍留行身上。 她这毫不避讳的视线,别人瞧不见,对面的霍留行却一清二楚。 下拜时,他像是终于忍不住好奇,低低问了她一句:“怎么一直看着我?” 沈令蓁被逮个现行,慌忙移开视线,垂下眼来。 霍留行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量说:“没关系,你继续看就是了。” 他这一句似笑非笑,说是温文尔雅,偏又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狎昵,说是僭越无礼,偏又有几分严肃正派,叫人实在难辨其意。 沈令蓁脸颊生烫,趁着礼官高唱赞礼,垂着头迟疑道:“这会儿不方便,我……我晚些再看……” 霍留行似乎被她实诚的做派逗乐了,笑着说:“那我在席上少吃点酒,尽早回来。” 4.04 第四章 因男方腿脚不便,婚仪诸礼都是从简了来。 这也正合沈令蓁的意。她一身花钗大袖礼衣,搭上双层的霞帔与龙凤花钗冠,负累极重,再折腾下去,恐怕真快站不住了。 出了青庐,进到喜房,四下众人退散,屋里只留了沈令蓁从汴京带来的下人。婢女们替她除下凤冠霞帔,摘去多余钗饰,问她是否用些茶果垫垫肚子。 霍留行去厅堂招待宾客了,哪怕他说了“尽早回来”,有四皇子与礼部尚书这样的大人物在,酒席一时半会儿也散不了。 沈令蓁便安心吃起了茶果,一边打量着四周。 庆阳此地远不及汴京繁华,霍府虽在当地是大户,但这样的没落将门也算不上富裕人家,眼下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除了她坐着的这张黄花梨架子床和一旁几个炕柜外,目之所及也就剩下一面五扇座屏风,一张搭了三足凳的圆桌和几方翘头案,瞧着空荡冷清,叫她很不习惯。 季嬷嬷猜到她心中所想,说:“等过几日,老奴差人重新布置寝间,将这里拾掇得有人气一些。” 沈令蓁摇摇头:“想是为了便利轮椅往来,免去磕碰,才有意减少了摆设,嬷嬷切莫只顾我一人。” “是老奴考虑欠周了。” 沈令蓁嘴里呷着茶,心中却藏了事,品出什么味也浑然不知。片刻后,她问:“嬷嬷,霍郎君的腿当真一步都走不得吗?” “听说是这样。” “听谁说?” “当初霍郎君出事后,陛下曾派神医黄岂前来替他诊治,神医说他捡回一条命已是不易,髀部往下都使不上力了,痛痒知觉也都没了,这腿实在没法再站起来。” 神医黄岂传言是华佗再世,沈令蓁从前在汴京也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想来他说不能治,就是不能了。 但她仍不死心:“可都过去十个年头了,黄医仙的医术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精进?” “倒是有的,这不,若换了寻常人,长久不用腿,皮肉早都萎缩了,但黄医仙想了妙方,将针灸之术和药浴之法的绝学传授给了霍家人,叫他们养着霍郎君的两条腿,这么些年,总算不至于没了样。不过按说,腿脚是越坏越透,越不使越不能使,过去多年又重新好起来的,当是极少。” 也就是说,要痊愈是不太可能了。 沈令蓁泄气地点了点头,想那大概只是声音相像吧。 季嬷嬷看她形容疲倦,劝道:“姑娘不如和衣歇一觉,等郎君来了,老奴再叫醒您。” 沈令蓁原还打算撑一撑眼皮,但一想到余下的合卺与圆房两道礼,担心此刻勉强,稍后反倒精力不济,便点了点头:“那嬷嬷一定及时叫醒我,可别失了礼数。” 下嫁有下嫁的好,沈令蓁显贵的出身摆在这里,即便欠些礼数,霍家又哪里会指摘她的错处,不过季嬷嬷还是应承道:“姑娘安心。” 沈令蓁一沾枕就不省人事了。 季嬷嬷差人瞧着院里动静,却因初来乍到,不熟悉霍府环境,没料到霍留行走的不是正门,而是专为便利轮椅通行所建,特意未设门槛与台阶的偏门,因此慢了一步。 霍留行到了廊庑下,她才匆匆迎上去,告了个罪,表示由自己先进去叫醒沈令蓁。 “嬷嬷多礼了。她这一路舟车劳顿,我也很是体谅心疼。”霍留行和煦一笑,在季嬷嬷入里后,摇着轮椅跟进了卧房,转过屏风,一眼瞧见侧卧在榻的沈令蓁。 她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眉头紧蹙,额间沁着密密细汗,好像在做不好的梦,一双葱白玉手牢牢扒着被衾一角,看上去可怜兮兮,瞧着有点像……他小时候捡回府的那只叭儿狗。 季嬷嬷弯下身,轻轻唤了沈令蓁两声。她蓦然惊醒,一睁眼就对上了霍留行投来的目光。 倘若沈令蓁此刻神志清明,或许会发现这道目光半是阴鸷的打量,半是淡漠的审视,绝谈不上友善。 偏她还未醒神,只是迷迷糊糊地瞧着他。而他眼中的敌意一闪即逝,再等细看,便不分明了。 见沈令蓁似乎在奇怪来人是谁,季嬷嬷在旁小声提醒:“姑娘,是郎君来了。” 她这才回过神,慌忙爬起来,摸索着去找纨扇。 按规矩,她该举着纨扇等霍留行进来,由他行“却扇”之礼。 可她刚摸着扇柄,霍留行却笑着摆了摆手:“繁文缛节,何必拘泥?”他来到脚踏前,微微倾身,关切道,“刚才魇着了?” 沈令蓁稍稍一滞。 眼前的男子眉目俊秀,容仪清雅,被一身正红的喜服衬得面若傅粉,瞧上去与西北地界众多粗犷的儿郎气质迥异。 他这么看着她,忽然就让她想起了质地纯正的羊脂美玉,温润细腻,不张扬却精光内蕴。 兴许是他靠得太近了,酒气入鼻,沈令蓁不由地紧张起来,攥着纨扇的手使劲一紧,小声答:“是做了个噩梦。” 应该是因为霍留行叫她记起了救命恩公,方才入眠时,她又梦见了凶险重重的那天。 霍留行看了眼她无处安放的手,温声道:“那先去沐浴洗漱缓缓。”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还没同郎君喝合卺酒。” “你刚发了汗,喝凉酒伤身,我们晚些再行合卺礼。” “多谢郎君体恤,那就有劳郎君等一等我了。” “无妨,去吧。” 霍留行像是没打算回避,就在近处注视着她动作。 沈令蓁被瞧得不好意思,局促地掀开被衾,见他的目光跟着落向她未着鞋履,只套了丫头袜的脚上,像被什么烫着了似的,一下子又缩回了被窝。 霍留行一愣之下笑起来,将轮椅转了个向,背过身去。 沈令蓁这才搭着嬷嬷的手腕,轻手轻脚下了榻,悄悄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 霍留行的后脑勺自然没长眼睛,可正前方翘头案上的一面铜镜,却将她充满探究意味的目光通通纳入了他眼底。 他缓缓眨了眨眼,抬起拇指,若有所思地抚了抚下唇。 * 沈令蓁沐浴后换了一身轻薄的烟粉色齐胸襦裙,从净房回来时,见霍留行也已拾掇完毕,穿着宽大的白色中衣,坐在窗边就着灯烛翻阅一卷佛经,另一只手慢悠悠拨弄着一串菩提子念珠。 屋里隐约漂浮着一股药香气,有些苦,但不难闻,想是他刚泡过药浴。 听见沈令蓁进门的动静,霍留行慢条斯理地搁下书卷,朝一旁仆役吩咐:“都下去吧,夜里不必留人伺候。” 屋内眼下有四名下人,这个“都”字用得含糊。 他话音一落,原本侍候着他的两个立刻应声离开,但从沈府来的,跟在沈令蓁身后的两个却垂着头没有动。 沈令蓁觉得有点尴尬。 下人们奉了阿爹的命令,对传言中有些凶悍的西北霍家人有所戒备,即便入了霍府,也只听从她一人调派差遣。 但到目前为止,她的这位夫君言语行止皆无可挑剔,与“凶悍”二字全然搭不上边,对她更是关怀备至,如此驳了他的面子,倒显得沈家仗势欺人了。 “你们也下去吧。”沈令蓁朝后添了一句。 两名婢女这才退了出去,只是也没走多远,就站守在一门之隔的外间。 沈令蓁斟酌着说些什么缓和气氛,霍留行却善体人意地解了她的围:“来。” 他朝她招了招手,依旧笑得温和,好像一点没有在意方才的插曲。 沈令蓁走上前去,见他面前的几案上摆放了各式胡桃木制的碗碟盘盏与酒爵。胡桃又称“百岁子”,象征的是吉祥安康,百年好合。 他拿起酒爵,亲手往里斟合卺酒,一边说:“这酒有些苦,你抿一口图个寓意就好。” 沈令蓁曾在书上读到过,说合卺酒是苦酒,寓意夫妻二人从此风雨同舟,患难与共。 她摆手道:“我不怕苦。” 霍留行似乎不大相信,将酒爵递给她时微微扬了扬眉,待与她把臂饮酒,果然见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吞咽得费劲。 搁下酒爵,他抬起一根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紧皱的眉心,笑着质疑:“不怕苦?” 沈令蓁因他突然的亲近倏尔抬头,瞧见他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不由一怔。 如果说声音相似是巧合,那么连眼睛也很相像呢? 当初那位恩公的兜鍪只露了一双眼,她因此格外留意过,如今回忆起来,与面前这双温情脉脉的桃花眼几乎一般无二。 沈令蓁再次陷入了怀疑,一瞬不眨地盯着霍留行。 “怎么?”他问。 “我看郎君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想是在汴京吧。我十五岁以前随父亲入过几次宫,与不少世家大族的孩子打过照面,或许你也在其中。不过你那时还小,竟留了印象吗?” 那时沈令蓁才三岁,确实没什么印象了,她关心的也不是童年的事。 她问:“那郎君之后就再没去过汴京了吗?” 霍留行点点头:“我十五岁从军,之后两年一直辗转于战场,至于十七岁以后……”他垂眼淡笑,“这腿哪还出得了远门。” 戳人伤处并非沈令蓁的初衷,既已得到他的亲口确认,她也就不再追问了,歉意道:“是我唐突了。” “无妨。”霍留行的语气依然和悦,目光却紧盯着她的神情,像要从中瞧出什么端倪来,“只是听你意思,还在别处见过我?” 沈令蓁立刻摇了摇头。 她遭掳一事传出去多少惹人遐想,有损名声,既然家里费心费力地对外隐瞒了,霍留行也不是她的救命恩公,那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与他说明为好。 她说:“也许就是小时候留的印象吧。” 霍留行也没再多问,点点头,一指床榻:“去那儿吧。” “郎君要歇下了吗?” “是该圆房了。你不困?” “我……我还挺精神的……” 霍留行又笑起来,只是这回不是单纯的温煦。沈令蓁觉得,他似乎有几分逗弄她的意思。 她羞恼道:“你笑什么……?” “笑你脸皮薄成这样,一会儿该怎么办。”霍留行收起笑意,微蹙着眉,像是有些头疼,“此前可有人教过你如何圆房?” “不曾。” 沈令蓁曾见二房的堂姐在出嫁前跟着嬷嬷学东学西,但轮着她备嫁,日子却过得相当清闲。 她问起此事时,阿爹气鼓鼓地说:“我家的姑娘用不着学那些伺候人的本事,就这么嫁过去,已是霍家二郎八十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 她因此懵懵懂懂,只大约知道,圆房是男女间同床共枕的亲密事。 霍留行露出为难的神色。 沈令蓁试探道:“你也不会吗?” “好歹长你这么些年,比你总归懂得多,只是我这情形比较特殊,单是我懂,应当不管用。” “那郎君教我吧,我先跟着学一学。” 虽不通人事,但光知道须同床共枕也够姑娘家羞了,何况沈令蓁与霍留行才相识短短半日不到。 她这是有意拖延上榻的时辰,想再多说说话,好与他相熟一些。 但霍留行却晓得,这事不是纸上谈兵能学好的。 他失笑道:“恐怕不行。真要学,你得跟我到榻上去。” 5.05 第五章 沈令蓁的脸腾地一下烧起了红晕。 “那……”她支支吾吾地看了他半晌,心想这到底是天经地义之事,左不过早一刻晚一刻的分别,于是眼一闭心一横道,“那就……” “过些日子吧。”霍留行却打断了她,慢慢摩挲着指尖,像在思索什么,“我腿脚不便,还得你多出力,但你既对此一窍不通,又这样怕羞,让你当下主动来做此事,岂不是为难你?不如等过阵子你我二人相熟以后再行这周公之礼。父亲、母亲要是问起,我会同他们好好解释的。” 这一番话字字句句皆是体恤,沈令蓁又要道谢:“多谢郎君替我着想。” “与我生分什么?我如今已是你的夫君,怜惜你是理所应当。我知你远嫁来此必然百般委屈,我若不能够好好待你,你该多伤心。” “虽然惦念汴京亲朋,但我觉得郎君是个好人,我在这儿不委屈。” “这样就是好人了?” “难道郎君是恶人吗?” 霍留行俯了俯身,温情脉脉地瞧着她,出口却一字一顿:“倒也……说不定。” 沈令蓁心头不明不白地一跳,被他语气中朦胧的寒凉之意激得朝后躲去,下一瞬却见他笑得开怀又坦荡:“逗你的,当真了?”他摇着轮椅到床榻前,一努下巴,“好了,来这儿,把鞋袜脱了。” 沈令蓁还没从方才那一刹的惊颤中缓过劲来,留在原地没动:“是要做什么?” “替你治梦魇。方才不是做噩梦了吗?” 她“哦”了声,稀里糊涂地坐了过去,犹豫着褪下鞋袜,刚要问该如何治,忽觉脚踝一热。 是他的掌心覆住了她的脚踝。 沈令蓁一骇,立刻把脚往回缩。 霍留行松了松手,笑道:“别怕,只是摁一摁商丘与太阴交两处穴位。”说着重新握住了她的脚踝。 沈令蓁这回没再躲,却仍不太自在,肩膀和胳膊都僵硬地拗着劲,连带呼吸也屏住了,直到垂头注视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看他拿拇指一下下力道匀称地揉按她的脚踝内侧,如同一位心无旁骛的医者,这才稍稍放松了些。 毕竟是从小受惯人伺候的,倒也没再一直拘谨着,她问:“看郎君手法娴熟,是曾习过医术吗?” “久病成医罢了。”他摇摇头,把手上移几寸,换到她的小腿内侧。 这位置让沈令蓁痒得打了个颤。 “怕痒?”他停了停,抬头问。 她点点头,以为他会体贴撒手,却见他很快低头继续了起来:“习惯就好,不是一两日便能见效的,往后我时常替你摁一摁,夜里才有好眠。” 他这么温柔地承诺着,沈令蓁忘了痒,却又觉得热了,脸上一阵阵地发烫,后背也隐隐有要冒汗的征兆。 她拿手背压了压酡红的面颊,霍留行再次抬头:“方才也没叫你多喝,这就上头了?” 沈令蓁才意识到原来是酒劲。 她说:“我从前从未沾过酒,这就是人家说的吃醉了吗?” “醉倒不至于,不过看你这模样,再喝两口也差不离了。”他笑着摇头,“以后可不敢给你碰酒。” * 但也多亏了这口酒,沈令蓁很快变得晕晕乎乎,过后两人同床共衾,并枕躺下时,连拘束也没来得及,很快便沉沉入了梦乡。 一夜安眠。 清晨睁开眼,榻侧已无人,天光却大亮了。沈令蓁心里咯噔一下,朝帘外唤道:“嬷嬷,几时了?” 季嬷嬷应声入里:“少夫人,卯正了。”亲迎礼成,下人们改了称呼,“姑爷说您连日辛劳,现下正是渴睡时辰,命老奴晚些叫醒您。” 沈令蓁掀开被褥,匆匆下榻:“这日子怎么能晚?” 新妇入府,次日一早该去给长辈奉茶的。 季嬷嬷拿来早已备妥的衣物,解释道:“定边军那处不安生,主君连夜北上,人早已不在府中。” 定边军较庆州更靠近西羌,是大齐边关真正的军事重地。 霍留行的父亲时任定边军节度使,一年到头本也没多少日子待在庆阳家中。虽说在前朝堪称“土皇帝”的节度使一职在大齐一再被削弱,如今军政大权已被剥了个干净,地位全然不比从前,但苦活累活却一点没减,这样的奔波劳碌是时常有的事。 “那婆母总是在的。”沈令蓁说。 “夫人有早起练武的习惯,这会儿还在演武场呢,您去了也见不着人。” 那倒难怪霍留行不着急了。 沈令蓁心不在焉地想着边关不知是何等情形,待穿戴洗漱完毕,恰见霍留行打帘进来。 他穿了一身天青色竹叶纹直裾,玉冠束发,坐在轮椅上远远地笑着看婢女替她挽髻。 沈令蓁透过铜镜瞧见他,想到这是昨夜与自己同床而眠的人,一时有些不自在,但转而思及正事,又收敛了这点小家子念想,偏头问他:“郎君,边关可是起了战事?” 霍留行摇摇头:“是西羌南方盐、洪两州爆发了旱灾。” 沈令蓁神色凝重地点点头,看上去有些担心。 这别邦两州的旱情,为何危急大齐边境,霍留行其实还未将前因后果说尽,但见她如此神情,显然已在一瞬间全数领悟。 他意外道:“你有见解?不妨说说看。” 这语气,倒像沈家私塾里常常考问沈令蓁的老先生。 她回过神来,摇摇头示意没什么,答话也像个乖巧的学生:“我一介深闺女流,不敢妄议政事。” 霍留行也就没有勉强:“那就不操心这些了。” 他在旁耐心地等,沈令蓁吩咐婢女手脚麻利些,待发髻挽好,便与他一道出了院子,去给练武归来的霍夫人奉茶。 沈令蓁昨夜举着纨扇被迎进来,没能瞧清府邸的模样,现下在敞亮的天光里终于看了个分明。 三进的院子,长廊广庑,空阔有余。只是与卧房一样陈设极少,相比汴京家宅奢丽的装点,这里少了花哨,至多可见色泽单一的木雕饰,秀致却也清冷。 屋檐下,仆役在后头推着霍留行,她则跟在旁侧一路细看。 留意到她的目光,霍留行笑着说:“不比沈府富丽堂皇,但这里地广人稀,宅院之大,也是寻常汴京人家不可比拟。一会儿闲下来,我带你瞧瞧家里的演武场。” 沈令蓁笑起来:“好啊,我还从没去过这样的地方。” 霍留行偏头瞧了瞧她。 毕竟是前不久才及笄的小姑娘,着实嫁得早了些,此刻面上孩子气的欢喜,与一身直领对襟褙子配高髻的妇人扮相真是十二分的不相称。 “郎君这样看我,可是我哪里穿戴错了?” “瞧着似乎是错了,活像半大孩子偷穿了娘亲的衣裳。”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沈令蓁发了窘,“谁叫我嫁给了郎君……” 她因为能去演武场观摩心绪大好,一松懈,不小心便将腹诽的话说出了口。 霍留行一怔之下笑出声来:“听来倒成了我的不是,那你日后还做从前的装扮就是。” 她严肃摇头:“这不合规矩。” “你去了外头,自然该守通俗的规矩,但在霍府,我的话就是规矩。” 沈令蓁忍不住侧目看了看他。这气度,可真不像在轮椅上坐了十年的病弱之人。 她此前听皇外祖母说,霍氏一门在前朝三代为将,代代人杰辈出,霍留行少时也曾因战功名扬大齐,昨夜见他气质温润如玉,根本瞧不出曾与戎马为伍,她还道是老太太夸大其词,这下看来,此言倒是不虚。 她有些动容:“那就听郎君的。不过我此行携带的衣裳大多都是妇人装扮的。” “改日带你去裁新衣。我有两个妹妹,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岁,到时你们可以一同结伴上街。” 话音刚落,上方屋顶蓦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咕噜噜的清脆响动,不过瞬息之间,霍留行一把将沈令蓁扯离檐下,她身后跟着的两名婢女一个扶稳她,一个手一扬,牢牢接住了从天而降的一个空酒坛。 沈令蓁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变故已然过去,待瞧清楚原本要砸自己一脚背的酒坛子,脸一下白得毫无血色。 两名婢女面露愠色,要不是顾忌霍留行这个姑爷,当即就要朝上喝问。 推轮椅的仆役也是惊讶万分,急急停下。霍留行脸上更像结了层寒霜,先问沈令蓁有没有事,见她摇头示意无碍,又朝身后道:“空青,去看看。” 叫空青的仆役立马绕出去朝上张望,为难地回禀道:“郎君,是大姑娘在上头,恐怕是昨夜喜宴上喝多了,看起来醉得不清,在屋脊上趴着呢……” “胡闹!”霍留行低叱一声,“叫人‘请’大姑娘下来,拿茶水‘伺候’清醒了,‘送’到前厅向少夫人赔罪。” 这是他头回在沈令蓁面前动怒,听来客客气气的用词,却像字字挟了风带了雨。 可沈令蓁想着这位“大姑娘”应该就是霍留行那个十七岁的妹妹,无意一进门就闹得如此不愉快,便说:“酒醉之人无心之过,无妨的。” 霍留行没应,只将她拉到自己另一侧:“你走里边。”触碰到她冰凉的掌心,又皱了皱眉,“吓坏了?还是回房歇着吧,母亲那里,我去打个招呼。” 她摇摇头:“我不碍事。” 有下人先一步到前厅,与霍夫人俞宛江细细禀明了这出首尾。 沈令蓁前去行礼奉茶时,俞宛江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首饰盒,说是见面礼,叹着气道:“好孩子,让你受惊了。舒仪平日里恣意惯了,行事没个章法,怪我这为娘的教女无方,叫她今日险些酿成大祸。”说着又转向霍留行,“留行,母亲代舒仪向你二人赔个不是,今次如何罚她,你做主。” 俞宛江这说辞实在生疏得古怪,旁人乍一听怕得一头雾水,但沈令蓁在来之前向皇外祖母打听过霍家的情况,大致晓得背后的缘由。 实则霍留行的生母和大哥早在多年前都已过世了。俞氏是他的继母,是带着与前夫所生的两个女儿改嫁到霍府的,之后便再无所出。 俞宛江笑着握住沈令蓁的手,又关切了几个来回,问她昨夜睡得是否安稳,有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她一一答了,想起霍留行刚刚说,要叫霍舒仪来前厅赔罪,怕姑娘家大庭广众之下抹不开面子,趁她没来,先一步作出疲惫之态。 俞宛江果真道:“你这一路远道而来实在辛苦,多歇着些,稍后还得与留行一道去送你两位兄长,赶紧用早食吧。” 她顺势告退,看了一眼霍留行,见他微笑着道:“你先去,我与母亲说几句话。” 沈令蓁点头离开。待前厅的人散了个干净,霍留行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俞宛江见他如此神色,猜测:“留行,方才那酒坛子可是舒仪有意所为?” 霍留行点点头。 以他耳力,早便听出屋顶有人,猜到了究竟,所以才特意与沈令蓁提起霍舒仪,暗示这个妹妹不要轻举妄动。 “实在是太不像话!”俞宛江叹了口气,“圣心难测,镇国长公主也不是简单的角色,这桩御赐的婚事,背后绝不单纯。如今家里来了这么多外人,沈氏的为人又暂且未参透,我们是处处都得小心,她却头天就闯下这样的大祸!留行,母亲让你罚她,不是在沈氏面前做戏,而是发自真心。舒仪这性子该好好磨磨,倘有行差踏错,恐要坏了大局。你若担心她再生祸端,母亲将她送去城外君仙观,你看如何?” 霍留行摇摇头:“此事再议,您暂时不必有多的动作。” 俞宛江点点头,沉默片刻道:“那母亲就不多管了,只是还要问你一句,昨夜你同沈氏……” “没有圆房,今后也不会有。”霍留行望着窗棂,淡淡眨了眨眼,“您放心,这夫妻之道,我自有分寸。” 霍留行说罢便告退离开,回了院子。 刚进书房,一名身穿劲装短打的男子上前来,向他拱了拱手:“郎君,小人连夜查了查,少夫人出嫁前除了入宫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遑论离开过汴京城,想来说您眼熟只是巧合,不该是当真在哪儿见过您。” 霍留行点点头,见他似乎还有话说,努努下巴示意他讲。 “不过小人发现一事有些古怪,一月多前,少夫人曾随英国公到桃花谷游玩,当日,沈家与薛家都派出不少府卫,夜里,宫中禁军也曾出动一批,不知是否出了什么事,郎君觉得,可有必要继续深入查探?” 霍留行默了默,摇头:“京中的探子都用在刀刃上,一个小姑娘罢了,不必太过上心。” 6.06 第六章 “那酒坛子要真砸着了少夫人的脚背,怕是骨头都要碎!”内院里,方才接下酒坛子的婢女蒹葭正和季嬷嬷细说经过,“世上断没有这样巧的事,依我看,大姑娘分明是借醉有意为之!” 季嬷嬷皱起眉头:“你今后多盯着些那位大姑娘,谨防她再有恶行。” “我晓得了。还有一事,我与白露保护少夫人时,姑爷也第一时刻出了手,眼见着功夫底子竟是还在。” 季嬷嬷点了点头:“倒是难得。” 传言说当年的霍二郎是根骨绝佳的习武奇才,年纪轻轻骑射剑槊无一不精,十五岁第一次上战场便功冠全军,十七岁更曾在北伐之战中独率三千精骑奇袭西羌,以寡胜多,亲手斩获敌将首级,一时震动朝野,威名远播。 “谁家英雄出少年,河西霍郎笑谈间”——汴京城中的文士争相为远在千里之外的他唱颂赞诗,遥想着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万夫莫敌的风采。 可惜一夜高楼起,一夜高楼塌,短短半年后再次北伐,这犹如昙花一现的少年将才从此失去了前程,而大齐也从此失去了河西。 十年过去,朝廷始终未能收复故土,一雪前耻。河西霍郎“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传奇也同这片土地一样,湮灭在了历史的长河里,鲜少再被人忆起。 即使去年西羌汹汹入侵,临阵折给了霍留行从前种下的一片杨树林,让这个曾令西北异族闻风丧胆的名字重新进入了世人的视野,众人也不过道一句“侥幸侥幸”,说起霍沈联姻,又认定他如今废人一个,禁不住替沈令蓁“可惜可惜”。 但倘使这些庸人之想皆是属实,圣上又为何促成这桩婚事?总不能是嫌自己的亲外甥女过得太舒坦了吧。 来庆州前,季嬷嬷曾听长公主说:“他们以为随便几时在哪里种几排杨树,便可抵挡西羌族人千万铁骑?一年树谷,十年树木,那是高瞻远瞩,神机妙算的大智慧。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将才也是如此。纵无法上马称雄,但凡风骨不灭,那霍家二郎便仍能做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三军统帅。” 桎梏十年,武艺不减,季嬷嬷想,长公主也许没有错看这个人物。 * 屋子里,另一名婢女白露正拿着一双银筷给席上的早食试毒:“姑爷来话,说四殿下不着急回京,打算趁此机会,顺道去视察视察庆州边防,所以您今日不必前去送行,可以慢慢用早食。” 沈令蓁点点头,看向面前的菜色。 难为霍家准备得周到,这桌上一半是当地的吃食——杏仁油茶、西米丸子、苜蓿馍、饸饹面,给她尝鲜用,一半是照沈家陪嫁下人所言,按她往日喜好准备的——灌汤包、豆腐花、三鲜莲花酥、江米切糕,免她吃不惯。 看着白露一丝不苟的动作,沈令蓁笑着嗔怪:“这么多,是要试到猴年马月去?方才给那酒坛子吓得,我都饿了!” “少夫人莫怪,这是国公爷的嘱咐,说初来乍到,人心难测,叫咱们小心驶得万年船。” 一顿早食,吃的功夫反倒比不过查验的时辰,沈令蓁哭笑不得,用完早食搁下碗筷,忽然听见一个稚嫩的女声:“你就是我二嫂嫂吗?” 她循声回头,瞧见半开的后窗那里,有个女童正扒着窗沿往这里张望,露出一双晶亮的乌瞳。 “我是。”她立刻笑着起身迎上去,回想着霍家二姑娘的名字,“妙灵,是不是?” 霍妙灵点点头,费力地踮着脚,又往上扒了几寸:“嫂嫂,我上不来……” 沈令蓁愣了愣:“为何不走正门?”说着给身后的蒹葭递了个眼色。 蒹葭上前将霍妙灵一把抱了进来,拿了一块干净的帕子细细擦去她手上和裙角处沾染的泥污。 霍妙灵朝她道声谢,又端端正正向沈令蓁揖了个万福礼:“妙灵见过嫂嫂。嫂嫂,我阿姐闯了祸,醉得不省人事,阿娘连我一道罚了,不许我出院子,我是偷偷来的,这才只好爬窗!” 前有晨起练武的夫人,后有屋脊饮酒的大姑娘,如今又是爬窗登门的二姑娘,这霍府实在是门风彪悍。 沈令蓁笑着吩咐白露拿来一盒见面礼:“不晓得你喜欢什么,挑了一套适合女孩家用的文房四宝。” 霍妙灵接过来,打开盒盖,登时亮了眼睛,一样样指过去:“紫毫笔、漆烟墨、流沙纸、澄泥砚……” “认得不错,你平日里也用这些吗?” “哪能呀?我可用不起。”霍妙灵小心翼翼地捧着几样物件细细打量。 这一套文房四宝件件出自大家名手,怕是上贡也不显寒碜,不难见出沈家家底深厚。 “嫂嫂,我昨日听人说家里的库房全满了才塞下你一半嫁妆还不信,这下可是眼见为实了!” 沈令蓁闻言有些意外,转向蒹葭与白露:“那余下一半嫁妆安置在哪了?” “暂且放在空院落里,婢子们想着与夫人商议过后再作打算。” 原本住人的院落塞了新妇的嫁妆,这就有些不好看了。沈令蓁说:“这样,你们先带我去瞧瞧哪些物什没处放,我心里有个数了,再去与婆母商议。”她说着又低头看霍妙灵,“嫂嫂现下得去办正事,恐怕没法招待你了,要不差人送你回去?” 霍妙灵点点头,转身走出几步,又绞着手指回过头:“我能不能一道去?我不乱碰嫂嫂的嫁妆,我就看一看。” 晓得她的随嫁物里一定还有不少稀罕的珍宝,小孩子图个新鲜,想开开眼界,这也是人之常情,沈令蓁自然答应了,让人叫来霍府的管事嬷嬷,与她说明原委,去开库房。 只是这不看不知道,一看更叫人为难。库房里头,霍府原本的物件都被当作破铜烂铁似的堆到了黑黢黢的角落,而她带来的那些箱子却在正当中锃光瓦亮的。 她想了想,与婢女交代:“这么着不是个事。我记得阿爹给我在庆阳置办了一处宅子?” “是有这么回事。” 国公爷疼惜女儿,担心她万一在霍府住不惯,或者受人欺凌,无处可去,所以未雨绸缪地买下了一座现成的宅子。 “我在这儿挑拣挑拣,你们将暂时用不着的物件都挪去那儿吧。”沈令蓁说着往里走去,一个箱子一个箱子地察看。 霍妙灵跟在她身后,一路瞧一路惊羡:“这些首饰可真好看。” “那把首饰留在这里,你和你阿姐若是有什么喜欢的,就拿去用。” 霍妙灵立刻摆手:“这是嫂嫂的嫁妆,动不得的。况且我还小,用不着,我阿姐成日作儿郎扮相,也从不穿戴这些。不过……不过留在这里也好,嫂嫂一日换一套首饰,漂漂亮亮的,叫我二哥哥饱眼福!” 沈令蓁刚要笑,注意到库房角落的一座剑架和剑架上横置着的一柄剑,神情忽地一凝。 这柄剑,这柄剑…… “出什么事了,少夫人?”蒹葭问。 沈令蓁没有答,朝她招招手:“油灯给我。”她接过油灯,慢慢靠近那座鸡翅木剑架,待借着昏黄的光晕看清其上宝剑模样,一下子目光发了直。 这柄重剑的剑鞘上刻了以莲花为雏形的卷草纹浮雕,吞口处镶了十八颗菩提子,与沈令蓁记忆中救命恩公所持之剑毫无二致。 她诧异回头:“妙灵,你可知这剑是谁的?” “应当是我二哥哥的。听说二哥哥从前行兵打仗,可威风了,这么重的剑,在他手里轻得跟竹筷似的,只是多年不用,如今也只能放在这里蒙尘了……” 霍妙灵唠唠叨叨地夸着兄长昔年的威武英姿,沈令蓁却再没听清她之后的话。 这世上真有那么多巧合吗?一次两次是偶然,三次就再说不过去了。 她愣在原地,心不受控制地,怦怦怦跳了起来。 * 沈令蓁魂不守舍了一整天,连午后霍留行带她去参观演武场时都是心不在焉。 一家子用晚膳时,霍舒仪没来,听说是醒酒后在受罚。 原本这时候,沈令蓁怎么也应当去看看,解个围,但她因了那柄宝剑,一门心思都在霍留行身上,就只在席上替霍舒仪说了几句好话。 余下时候,便是夹菜看身边人一眼,舀汤又看一眼。 实则她对救命恩公的身份已经肯定了七八成,剩下两三成不过是在疑虑:倘使是这样,霍留行的腿究竟是怎么回事? 很显然,这事直截了当地问是问不出结果的。倘使他愿意说明,昨夜也不会与她撒谎,说十五岁之后再不曾去过汴京。而他既然有心隐瞒,就一定会有别的说辞,重新打消她的怀疑。 她想,最好的办法还是亲眼确认。 她那救命恩公,左侧锁骨下方约莫两寸处有一块偏近方形的陈年伤疤,如果连这一点也对上了,那么,霍留行所谓的双腿残疾恐怕便是假的了。 只是这个隐秘的位置…… 沈令蓁犯了难,一直到就寝的时辰,也没找着机会一探究竟。 从净房出来时,她见霍留行与昨夜一样穿着中衣在挑灯夜读,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由上自下悄悄朝他衣襟处瞅了一眼。 但这领口遮得太严实,她什么也没瞧见,倒是霍留行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来:“怎么了?看你这一整天不是六神无主,就是欲言又止的,在为今早的事不高兴?” “不是。”沈令蓁忙摆手,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虚张着声势,“我只是见郎君看得认真,想瞧瞧是什么好书。” 霍留行合拢书卷,侧过书脊给她看:“《六祖坛经》,讲的是佛教禅宗祖师慧能的事迹言说,你要看看吗?” 她一心只想掀开他的衣襟,哪有功夫念经? 沈令蓁摇着头暗示道:“我有些困了。” “那就睡吧。”霍留行笑了笑,熄了案上的油灯,留了一支供夜间照明的烛。 沈令蓁睡在床里侧,先他一步躺下,随即转过头暗暗留心他的动作,见他摇着轮椅过来,收拢一侧的木扶手,借着臂力与腰力将自己平挪上榻,一串动作熟练得行云流水。 却也的确没使到腿脚的力。 她心虚地闭上眼,感觉到霍留行在自己右手边躺下来,盖好了被衾,想这下万事具备,只等他睡着了。 沈令蓁在心里默默计着数,约莫两盏茶时辰过去,听身边人气息渐沉,才悄然靠过去,将他身上的被衾往下扯了些,慢慢伸手探向他的衣襟,用指尖捏住了领口一角,一点点朝外扒。 她屏着息,忐忑得心跳如鼓,眼看就要扒到“要害”,却听霍留行平稳的呼吸一滞,下一瞬,她的手腕已被他一把扣紧。 抬起头,一个尴尬的四目相对。 “做什么?”他眸光锐利清醒,像是根本从未入睡。 沈令蓁半个身子还捱着他,一刹热血上涌,脸涨得通红:“我……”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硬着头皮颠倒黑白,“我给你掖被角,看你衣襟散了,怕你着凉……” 他神情寡淡地垂眼看着她:“我的衣襟怎么会散了?” “郎君可能是,可能是睡相不好蹭开了吧……” “哦。”从来定力非凡,行军时挂睡在树枝上一整夜不动分毫的人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放开了她。 沈令蓁缩回手,苦着脸揉被拧疼的腕子。 霍留行低头瞧了眼她腕上的红痕,空握了握拳,像在惊讶这力道就能伤着人小姑娘,再出口,语气便和缓一些:“是,我睡相向来‘不好’,劳烦你费心‘照顾’我。” 沈令蓁一个激灵,老老实实平躺回去,拱进被窝摇摇头:“不客气,不客气的……” 霍留行紧了紧衣襟,重新阖上眼睛,心中却有些不大平静。 怎么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尚且风雨不动,这女孩家却先忍不住毛手毛脚了? 7.07 第七章 翌日,沈令蓁在一阵轮椅的轱辘声中醒转,想是霍留行又先她一步起身了。 她迷迷糊糊要睁眼,临了记起昨夜那一出,又赶紧把眼睛阖紧了装睡,直到轱辘声渐渐远去,才从床榻上坐起来,轻吁出一口气。 蒹葭和白露进来伺候她更衣洗漱,见她面容憔悴,问她昨夜可是没有歇好。 这是自然的。被抓包以后,她几乎半夜无眠,又不好意思翻来覆去地打扰与自己一臂之隔的霍留行,只好僵着身板干躺着,在心里掰数年月,从今日这四月十九一直数到年底腊月三十。 想到这里,她低低“哎”了一声:“今日四月十九,是溯洄的七七之日吧?” 溯洄就是早前在桃花谷为保护她而丧命的那名婢女。 “是的,少夫人。”白露答,“婢子记着您的交代呢,今日会按例为溯洄烧纸祈福。” 沈令蓁点点头:“这才新婚,忌讳白事,你们去外头办,别叫府里人晓得。替我多烧些元宝,将我早前拟好的祭文也一并带去,还有,切记不可在纸钱烧尽前离去。” “因为那是对亡者的不敬!”蒹葭接过话,“您回回都交代一遍,婢子们耳朵上已生了茧子,再蠢笨也万万忘不了,是吧,白露?” 蒹葭和白露嘴上笑着,目光中却有感慨之意。 这世道,多的是将奴仆当牲畜轻贱、役使的贵人,哪来这样良善的主子,待几个贴身婢女如同姐妹,还替下人亲手写祭文,从头七到七七,一回不落地悼念。 蒹葭和白露伺候完沈令蓁就寻了个由头一道离府了。 两人前脚刚走,霍舒仪匆匆进了霍留行的院子。 她穿一身利落的男式窄袖袍,头发用一根木簪束成单髻,脚下步履如风,到了书房,气没喘停就叩门:“二哥,我有事与你说。” 霍留行正坐在书案前看一幅边关舆图,道一声“进”,抬头问:“什么事?” “刚刚我院里的采买小厮从外头回来,遇上沈氏那两个贴身婢女拿着一篮子物什出府去,瞧着鬼鬼祟祟的,我就叫人跟上去看看……” 霍留行刚一皱起眉,霍舒仪就摆手解释:“你放心,我是让京墨去的,他办事牢靠,身手也是顶尖,绝不会被发现。” 霍留行依然肃着脸:“若非生死攸关的特殊情形,即便是你以为万无一失的事,也切忌自作主张。再要这样,你就听母亲的,搬到君仙观去。” 霍舒仪垂下眼:“是我多管闲事。” 霍留行神色稍霁:“我看你实在精力过盛,方才跑这么快,是昨日罚你蹲两个时辰马步,罚得还不够狠?” “两个时辰本来就不算什么。”她扬眉一笑,“二哥当我是泥巴做的?” 霍留行摇摇头:“那是你嫂嫂用晚膳时替你说了好话。” 她神色一僵,冷冰冰道:“我没有嫂嫂。流着赵家和沈家的脏血,她怎么配进霍家的门!” 霍留行一道眼风扫过去,霍舒仪立刻收敛:“我知道,这话不会说到她跟前去。昨日我是真喝晕了头,才大着胆子吓唬吓唬她,但我心里有数,不是真要伤她,我晓得二哥在底下,砸不着她。” “你图一时爽快,叫她怎么看待你的敌意?这是摆明了告诉人家,我霍家还对过去的事,对圣上和长公主心存芥蒂。” “可是日日同处一个屋檐,我又学不来你和阿娘那一套,对人虚与委蛇,逢场作戏。讨厌一个人,本来就是怎么也藏不住的啊……”她说着停下来想了想,“不然让她误会我是因为爱慕二哥才不待见她吧,这样就不坏事了!” 霍留行蹙起眉头:“别口无遮拦的,还要不要嫁人?” “我本来就不要嫁人,我一辈子跟着二哥!” 霍留行沉默地看了她半晌,最后无波无澜地道:“舒仪,二哥这一辈子,没有风月,只有刀枪。” “所以我才要一直保护二哥,做二哥的腿。好了,我会去给沈氏赔罪的,二哥放心忙正事吧。” 她说完,笑着阖上书房的门退了出去,背过身定定地站在廊庑下,失神地看着院子里那片开败的荼蘼花。 都说荼蘼是春天最后的花,诗里讲“一年春事到荼蘼”,花开到这一天,人间也便再无芳菲了。 “郎君何必总与大姑娘提嫁人的事?”在书案边研磨的空青望着窗外的霍舒仪,“您瞧,大姑娘都触景伤情了。”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声冷嗤:“明年不是还有春天吗?矫情!” 空青噎住。 霍留行摇摇头,继续看起了舆图。 两炷香后,京墨回来了:“郎君,少夫人是吩咐她们去给一位已故四十九日的婢女烧纸的。” 京墨是霍留行的人,本不可能听从旁人差使,之所以跟了蒹葭和白露一趟,不过是大姑娘的吩咐恰好合了郎君要他盯着少夫人的意思。 霍留行执笔的手一顿:“没有别的?” “没有别的,那两名婢女现下已回了内院。” 空青感慨:“看来是担心白喜相冲,怕郎君知道了心里头不舒服,所以才这样偷偷摸摸。连已故多时的婢女都如此珍视悼念,小人瞧着,这位少夫人为人很是纯善。” 霍留行没说话,倒是京墨先开口了:“京城派来的人,能跟纯善沾一条边?这才两日,你瞧得出个什么?” “我看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反正我没觉得少夫人有什么可疑的,倒是眼见着很喜欢咱们郎君,就说昨天吧,但凡郎君在的地方,她的眼光可曾有一刻离了他?郎君您说是不是?” “哦。”霍留行像是从他的话里抓住了什么精髓,突然被点拨通了一茬儿困惑,慢慢点了点头。 京墨和空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光里读到了不解。 霍留行却显然没有解释的打算,只是皱了皱眉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襟:“果真如此。现在的小姑娘,实在太不矜持了。” “……?” * 内院,沈令蓁正与刚进门来赔罪的霍舒仪说话,莫名其妙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少夫人可是着凉了?”白露问。 她摆摆手示意不碍,让蒹葭拿来见面礼,递给霍舒仪。是一对成色上佳的翡翠镯子。 霍舒仪向她行了个拱手礼,极快地道:“谢过二嫂。本该昨日一早就来拜会二嫂,只是我前夜里心绪不佳,吃醉了酒,糊涂了一天,还差点伤了二嫂,二嫂莫怪。” “无妨,倒是醉酒伤身,你要当心身体。” “那就当二嫂接受我的赔罪了。”霍舒仪挤出个笑,“我去练武了。” “好。” 霍舒仪随手将镯子递给了身边婢女,转身快步走了。 屋子里,蒹葭的神情霎时冷了下来。 连平素不爱争论是非的白露也气上了头:“少夫人,这大姑娘怎么这般阴阳怪气?姑爷新婚,她却心绪不佳,那不就是在说,她不欢迎您吗?” 沈令蓁笑着摇摇头:“你们不必这样如临大敌,我倒觉得,她主动对我表明敌意,这是好事。” “好事?” “我始终想不通,京中适龄贵女数众,皇舅舅与阿娘为何选择将我嫁来霍府。我总觉得这背后应当有什么缘由,是非我不可的。但这两日来,郎君待我怜惜体贴,婆母待我呵护备至,二姑娘待我真挚赤诚,下人待我恭顺有礼,整个霍府上下都瞧不出端倪,反而是大姑娘……虽然不晓得她缘何如此针对我,但我想,会光明正大表露敌意的人,一定不是最坏的人,我倒不妨与她来往来往。” “那最坏的人是谁?” 沈令蓁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转而晃晃脑袋,示意不想了:“日久自然见人心,我现下更关心的是,怎样才能掀开郎君的衣襟。” “……”这话从素来规矩的沈令蓁嘴里冒出来,着实吓坏了两名婢女。 偏沈令蓁心心念念着那块疤,对此毫无所觉,撑着腮思考片刻,语出再惊人:“要不你们二人教教我,如何服侍男子更衣?” “少夫人,您想学当然可以,但您恐怕服侍不了姑爷。您这两天醒得晚,没瞧见,姑爷每日都得靠空青和京墨两人协力扶持,才可完成穿戴。您的力气,那是断然支撑不起姑爷的。” 也对。沈令蓁叹了口气,想了想又问:“那沐浴呢?郎君一般什么时辰沐浴?” * 一辈子就侍奉这么一个主子,难道还能对她说个“不”字?别说少夫人只是想偷看姑爷沐浴,就是想和姑爷一道沐浴,那做下人的也得尽力满足不是? 蒹葭和白露的武艺在女辈之中也属杰出,辗转打探到霍留行沐浴的时辰后,潜入他院中,大致勘测了一番净房附近的地形,回到了内院。 “少夫人,姑爷平日一般就寝前洗身,但因今日需濯发,沐浴提早安排在了申正。到时您拿上一面小铜镜去净房后窗,见机行事,若是顺利,或许能透过窗缝与屋内大铜镜对照上,这样,就能从镜中瞧见郎君了。”两人如是向沈令蓁回报。 沈令蓁向她们道一声“辛苦”,临近申时,捎带了一壶事前准备好的新茶,去了霍留行的院子,果不其然,听他院中下人说,他前脚刚去了净房沐浴。 空青笑呵呵道:“少夫人有心了,只是来得不巧,得劳烦您在书房等一等郎君。”说着客客气气将她迎进去,而后主动离开。 沈令蓁起先还担心书房里把守了人,眼见事态如此顺利,反而畏缩起来。 人家对她如此不设防,她却打着那样卑劣的主意,实是有些于心不安。 见她犹豫,蒹葭催促道:“少夫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您赶紧去呀!” “等等,再等等。”她内心挣扎着,开始在屋子里徘徊。 净房内,霍留行正坐在浴桶里闭目养神,一炷香后,颇有些百无聊赖的意思,皱眉问空青:“人呢?这水都等凉了。” 空青替他加了一桶热水,挠头不解:“小人没在书房到净房这一路留人啊,少夫人若是有心过来,早该到了,难道当真只是来送茶水的?” “那打探我沐浴时辰做什么?”霍留行沉出一口气,重新闭上眼。 又是半炷香过去,空青加第二桶热水的时候,霍留行再次睁开了眼:“你去看看,是不是迷路了。” 空青咧嘴一笑:“好嘞,郎君,您还怪体贴的呢。” 能不体贴点吗?若不体贴一些,凭她那两下伎俩,连这院子的大门都摸不进来。 空青领命退了出去,半柱香后,匆匆回来了:“郎君,少夫人没迷路,看上去像在廊子里思考人生。” “?” “小人演给您看啊。” 空青即刻摆出一张惆怅的苦脸,来回来回地踱步,踱一会儿,蹲下来,两手撑腮叹了口气,自顾自摇了摇头,掐着嗓子说:“不行,不行。” 说着又站起来,将两手反背在身后,低头瞧着自己的鞋尖,碎碎地一脚脚踢着什么,继续愁眉不展地踱步。 “……”霍留行“砰”地一手肘磕到浴桶边沿,愣是磕破了一块皮。 他抬手打住空青:“行了。”一个大男人,做起这些动作来怪恶心的。 空青轻咳一声:“小人瞧着,少夫人当真是心思单纯,这夫妻之间本就不分彼此,不过是偷看您沐浴,她却竟要踌躇这么久。” “谬论。心思单纯,又为何要偷看我沐浴?”霍留行瞥他一眼,默了默,蹙着眉说,“好了,等得乏了,你给她个机会进来,就说我忘了拿衣裳。” 8.08 第八章 沈令蓁正是在廊下踱步时瞧见了托着漆盘,匆匆朝净房走去的空青。 漆盘上头搁了一叠白色衣物,她远远望见了,叫住他:“你这是做什么去,可是郎君沐浴完了?” 空青折回来朝她行礼:“回少夫人,郎君还在净房里头,小人去送衣物。这不,底下当差的办事不牢靠,拿了外袍,落了中衣。” 沈令蓁点点头:“那你赶紧去吧。” 空青一愣,一双眼直直地瞪着她,似乎还在等她下文。 “我这儿没事了,”沈令蓁奇怪地回看他,“你别叫郎君等急。” “哎,小人这就去。”空青朝她躬了躬身,转头退下的那刻,龇着牙“嘶”了一声,一只手抖巴抖巴地勉力托稳漆盘,另一只手捂了捂肚子。 “这是怎么了?” “回少夫人,小人不……不打紧,只是有些闹肚子,这一下午……” 他像怕污了贵人的耳朵,没将“如厕”一事说全,沈令蓁却也听懂了,面露几分挣扎之色,最后轻轻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决心:“那你去忙吧,这衣裳我替你送。” “这怎么行?”眼看疼得嘴都歪了,他还在坚持,“少夫人千金之躯,怎能做下等活计。” “送些衣物罢了,还分三六九等?”沈令蓁笑着接过漆盘,“好了,你放心去,这儿交给我。” “那就有劳少夫人了……”空青弓着腰咬着牙,给她指指净房所在的方向,然后一溜烟跑没了影,一直到无人的拐角才直起身板,欣慰地拍了拍胸脯。 沈令蓁忐忑地来到净房门前,腾出一只手叩了叩门。 里边传来一声模模糊糊的“进”。 推开门,一阵热浪混杂着浓郁的药香味扑面而来,沈令蓁一眼瞧见霍留行支在浴桶边缘的光裸手臂和肩头。 她从未见过男子的身体,碰上这场面,心慌气乱得脑袋直发晕,一双腿不听使唤地要后退,可思及大局,又强迫自己一点点挪上前去,将漆盘慢慢搁下。 霍留行撑着额闭着眼在休憩,看起来没有回头的意思。 但从后方望去,沈令蓁只看得见他手肘那里破了块皮,别处哪里还有什么伤什么疤却不得而知了。 她为难地咬了咬唇,蹑手蹑脚地想绕到前边去。 霍留行似乎这时候才发现不对劲,睁开眼偏过半个身子去看,眼底错愕之色一闪而过,像在惊讶来的人是她。 沈令蓁做贼似的一惊,刚要开口解释,视线却落在他身上移不动了。 这个角度,恰好能瞧见他上半胸膛。在那里,在他左侧锁骨下方两寸处,有一块方方正正,凹凸不平的狰狞痕迹,虽然好像因为泡过热水的缘故微微泛着红,比记忆中的陈年伤疤看起来新上不少,但这位置、模样,都能对上。 尽管已经酝酿了一天一宿,亲眼证实的这一瞬,沈令蓁还是有些缓不过神,目光闪烁地盯着他,说话也忘了。 霍留行随着她的视线垂眼看了看自己。 她这才蓦然回神,踉跄着朝后退了两步,捂住了双眼。 当然,在霍留行看来捂得实在慢了一些。 沈令蓁尴尬地背过身去,解释道:“空青在给郎君送衣物的路上闹了肚子,我就替他送过来了。” 霍留行语气带笑,支肘瞧着她:“哦,是这样?” 她点点头,一时进退两难,支吾片刻,急急小跑出去:“我在外面等郎君……” 霍留行扭过头,眼睁睁看她在门槛处一绊,靠着门框站稳了,懊恼地扶了扶额,离开了净房。 这有贼心没贼胆的样子倒是招趣儿。 霍留行望着那门槛不可思议地一笑,转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疤,又看了看胸膛,目光在这两处来回巡睃了几遍,皱起了眉头。 * 等霍留行的时辰里,沈令蓁坐在天井边上的美人靠来来回回想了很多。 她想,霍留行之所以不肯认对她的恩情,应该是为了隐瞒腿的秘密。可究竟是怎样的利害关系,竟叫一个四肢健全的人甘心做了十年的残废,甘心从雄师铁骑,横扫沙场到自入囚笼,一生庸碌? 沈令蓁不知道。但她晓得,霍留行的的确确曾拿命救过她。 当时那伙贼人本想活掳她,可后来打斗中形势混乱,对方一不做二不休地要取她性命,挑断了连接马与车的套绳。 她手脚受缚,车窗又被木条封死,求生无门,随车一路顺着斜坡俯冲向断崖,千钧一发之际,是霍留行用血肉之躯生生撞阻了马车。 车子彻底停稳的那刻,他的脚后跟已贴到悬崖边缘,只差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这样九死一生的险境,绝不可能是谋算与做戏。 就冲这一点,这个恩,他可以不认,她却不能知而不报。 沈令蓁眉头紧蹙地倚着美人靠,没留神霍留行已经出来了。直到熟悉的轱辘声近至咫尺,她才站起来回身看他。 这么切切的一眼,在霍留行看来有些担忧的意味,与她先前处处怀疑、探究他的样子大不相同。 似乎就在这片刻功夫里,有什么变了。 沈令蓁快步迎上去,叫了一声:“郎君。”叫完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戛然而止了。 倒是霍留行先开了话匣子:“方才急急忙忙的,磕着哪儿了吗?” 她摇摇头。 他笑起来:“以后当心一些,你要摔着了,我都没法去扶你。” 这话一出,沈令蓁看他的眼神更添了几分软意,甚至有了那么一丝为娘的,心疼儿子的神|韵。 霍留行心里莫名其妙,面上未动声色:“怎么?” 她摇头:“没,没什么。我记着了。” “听空青说你等了我很久,可是有事?” “原本听说郎君在书房,想着来送壶茶,现在……”她摸摸鼻子,“现在倒是没事了。” 说是没事了,但又不见要走的意思。 霍留行沉吟片刻,看看天色:“那去用膳吧,时候不早了。” “郎君呢?” “我刚泡过药浴,不太有胃口,晚些在书房随便吃一点。” “那我等郎君一起。” 霍留行稍稍愣了愣,又笑起来:“那还是现在一起吧。” 沈令蓁就在霍留行的院子里用了晚膳。 霍家人从前一向过得俭朴,吃穿用度皆是能省则省,可如今迎了这么位贵家千金进门,饭菜哪能够真随便了去——煨羊肉,煎鹌子,手剥笋,三脆羹,猪骨汤,不搭个荤素齐全,也不好拿上台面。 饶是如此,霍留行还客套道:“这里吃不着汴京新鲜的姜虾炒蟹,鲍螺鳜鱼,是不是不习惯?” 沈令蓁摇摇头:“我不挑食,郎君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往后不用叫厨房另起锅灶。”她说着,也没要一旁的空青和京墨伺候,亲手盛了碗羹端给他。 霍留行接过汤碗,再次感到了沈令蓁的不对劲。但见她已经开始动筷,也就没有多问。 沈家把这姑娘教养得很规矩,食不言寝不语的,他第一天就发现了。 可事实上,沈令蓁憋了满肚子的话想问,等吃到后半程,看霍留行搁下了筷子,也没了吃饭的心思,拿巾帕擦了擦嘴,叫他:“郎君。” “嗯?” “我方才瞧见你……”她往自己身上大致比划了个位置,“瞧见你这里有块疤,那是怎么来的?” “真想知道?” “嗯。” “那你别吓着。” 沈令蓁点点头,一双手使劲攥紧了桌缘。 霍留行被她这模样逗得朗声笑起来:“用不着紧张,也没什么,是我自己拿刀剜的。” 她瞠目道:“为何要自伤?” “在西羌的战俘营被刺了字,回来后嫌丑,就给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沈令蓁却听得冷汗直冒。受墨刑时再怎么痛苦折磨,那也是别人动的手,可要自己亲手将完好的皮肉剜去一层,得是多坚忍的心性。 要知道,他那时也不过十七岁而已。 霍留行看她好像快哭了,好笑道:“跟你说了别吓着。” “我不是吓着了,我只是心疼郎君。”她认真强调,“我……我不会像之前那样不中用了……” 霍留行一愣:“之前哪样?” 眼看他还在装傻,沈令蓁也只好在下人面前给他留着台阶,不戳穿他,摇头示意没什么,又问:“那郎君身上现在还有没好的伤吗?” “这么久,早都好了。” 沈令蓁有点怀疑这话的真假。他在汴京丢了大半条命,且不说内伤,光她亲眼所见,腰腹那深可见骨的一刀,就不可能轻易愈合。 她皱着眉叮嘱:“你千万不要麻痹大意,伤一定得养仔细,要是落下病根就糟了。” 他笑着点点头:“你放心,我时时针灸药浴,就为养着这两条腿。” 沈令蓁耷拉着眉,轻叹一口气。 知道他腿是好的,明明在说别的地方。真是驴唇不对马嘴。 “郎君,我如今是你的妻子,凡事一定与你站在同一边,你要是有什么事,能不能不要瞒着我?” 霍留行沉默一晌,跟一旁的京墨和空青悄然对了一眼。 两人显然也有些惊愕,但很快收敛了表情。 沈令蓁继续道:“还有,我自幼受父母与师长教导,是懂得知恩图报的,郎君对我的好,我全都记着,你要相信我,绝不会忘恩负义出卖你。” 霍留行笑了笑:“这是怎么了,好端端说起这些来?夫妻二人本就该风雨同舟,我当然是相信你的。我若有什么事,也一定会如实告知你。” “好,”她端坐着,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那郎君你说吧。” 霍留行的表情眼看有些绷不住了,迟疑着道:“说什么?” 沈令蓁这下是真生气了,不高兴地站起来,掉了头想走人,没走两步,似乎又觉得这样很失礼,在原地轻轻跺了跺脚,泄出那股气,然后重新坐了回去,低头盯着眼前的饭碗一言不发。 “……” 霍留行瞥了眼空青:什么情况? 空青摇摇头,又看京墨:你看呢? 京墨嘴角一抽:我哪知道? “你……”霍留行斟酌着开口,蹦出一个字又顿住。 但沈令蓁却自己开解了自己,垂头丧气一会儿,也不知心里过了什么九连环、十八弯的,自顾自点着头道:“好吧,没关系,我不生气。” “……” 空青朝霍留行挤眼色:好了,甭管为什么生气了,反正确定是生气了,那就一个字——哄! 霍留行默了默,轻咳一声:“你要消消食吗?” 沈令蓁抬起头来,声音还是闷闷的:“怎么消?” “我带你出府去转转?” “这个时辰上街去?”她看了眼窗外大暗的天色,“庆阳也有夜市吗?” 汴京的夜市繁华如昼,除非战时,平日一般不设宵禁,是出了名的不夜城。但庆阳这里,一则人口稀疏,二则经济落后,怎么也不像灯红酒绿的地方。 “不比汴京热闹,于你恐怕算是由奢入俭,但麻雀虽小,倒也五脏俱全。” 沈令蓁吸吸鼻子,也不知消了多少气,勉强道:“那好吧。” “那你去换身轻便的衣裳,我在前院等你。”霍留行笑着目送她离开,等人走了,面无表情地觑觑京墨和空青。 空青挠挠头:“郎君,不该吧?少夫人初来乍到,这就识破了您的腿?” 京墨也费解:“小人这些天时时盯着少夫人,只发现她昨日对郎君的佩剑,还有今日对您的伤疤态度有些古怪,但一柄蒙尘十年的剑和一块旧伤疤,这样八竿子打不着边的线索能说明什么?或许……或许还是您就寝时露了什么破绽吗?” “那怎么能!”空青急了,“就为着过就寝这一关,我这几日夜夜冒险给郎君针灸,封窍锁脉,就寝那几个时辰,郎君的腿真是不好使的。怎么,你在质疑我施针的本事?” 京墨剜他一眼,又转向霍留行:“既然如此,若非少夫人开了天眼,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她只是在套话诈您。” 霍留行未置可否,食指关节一下下敲着轮椅的木扶手,半晌后皱着眉道:“上回你说的,桃花谷那件事,派人好好去查一查。叫他们将与我这位夫人有关的讯息,事无巨细都呈上来。” 9.09 第九章 沈令蓁回到内院还有些闷闷不乐。 蒹葭和白露面面相觑,言语试探了几回,见她不愿说明缘由,只好作罢,按她吩咐,取来一身便利坐立起行的交领窄袖襦裙,和一件简素的对襟长褙子,服侍她里外穿戴好。 替她系腰巾时,两人才终于等到她开金口,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没头没尾:“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你们说,救命之恩该如何报?” 蒹葭回想着道:“婢子听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说,若恩人长得好看,那便以身相许,若恩人长得不好看,则来世做牛做马。” “那若是报恩之人以身相许了,可恩人却不肯承这份情,反而对她处处提防戒备呢?” 蒹葭听出不对劲来:“少夫人这是碰上了什么麻烦?” 沈令蓁此前失踪获救的详细经过涉及到一位身份不明的外男,传扬出去容易招惹是非流言,所以英国公和长公主严密封锁了消息,连蒹葭与白露都不晓得有那么一位“救命恩公”的存在。 沈令蓁倒不是不信任她们,但这事关乎霍留行的秘密,她一人不可做主,在了解清楚其中内情之前绝不该贸然公开,所以找了个托词:“不是我的事,只是研读历史时瞧见了类似的典故,为这报恩之人鸣不平。” “那恩人不肯坦诚相待,想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白露开解道,“婢子觉得,既是报恩,便要报到人心坎上去,顺着恩人的意愿来才好,否则岂不反倒成了恩将仇报?” 沈令蓁一愣,想了想,低头摸摸鼻子:“那倒是我不讲道理了。” 蒹葭立刻反驳:“您怎会不讲道理?您的话,那就是道理!若是像您这样的姑娘以身相许,看看哪个敢不领情,来一个,婢子就剁他一个!”她拿手肘杵杵白露,“你说是不是?” 白露反应过来,连“哦”三声:“对,对,婢子方才说的那是旁人,要换了咱们少夫人,自然另当别论。”说着看向蒹葭,“……我与你一起剁!” 沈令蓁被两人逗笑,又想着白露方才那番话,一时也觉自己这气生得有些不可理喻了,这下眉头也不皱,嘴角也不垮了,笑着说:“郎君说要带我去逛夜市,你们动作麻利些,别叫他等急了。” * 可正所谓好事多磨,沈令蓁到前院的时候,却听说视察了两天庆州边防的四皇子冒夜光驾了。 这夜市自然暂且去不成,她只得先面见贵人。 厅堂里,霍留行和俞宛江分列下首左右两侧,上首位置坐了个浓眉大眼,身穿宝蓝色圆领袍的年轻男子,在与两人寒暄谈笑。 正是赵珣。 沈令蓁走进去,先向赵珣行万福礼:“四殿下。” 赵珣佯装生气:“你这丫头,总这么规矩过得多没意趣?与你说了多少回,私下里叫我表哥就是,来,坐。” 沈令蓁只得改口叫了一声“表哥”,又向俞宛江行礼,这才入座。 说起来,她与这位四表哥虽是从小接触到大的,却着实称不上相熟。一则因母亲一直教养她君臣之别犹隔天堑,勿与皇室的同辈表亲来往过密,二则因赵珣此人性子外放跳脱,已逾弱冠之年的人了,行事却仍想一出是一出,她这种惯来安分的,与他实在玩不到一块儿去。 这不,这回送亲也是,这位贵人到了庆州,临时一起兴就去视察边防了;再说今日这大晚上的,又是一声招呼没打就突然上门拜访。 当然,人家是龙血凤髓的嫡皇子,说到底还真不必顾忌那么多。 赵珣打量了一眼沈令蓁的着装,转头问霍留行:“瞧表妹这身打扮,是要与你出府去?” 霍留行点点头:“刚用过晚膳,想着带她出去走一走,消消食。” “那是我来得不巧了。” “殿下这是哪里话。” “我倒也没什么急事,既然如此,不如先与你们一道出去消食吧。” 霍留行笑得谦逊:“这急不急的,都得以殿下您的事为先才是。” 赵珣又摆手:“不是我的事,是你的事。”说着朝一旁侍从打了个眼色。 那侍从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一名戴着幞头,留着八字须的中年男子提着一个药箱毕恭毕敬地入了厅堂。 霍留行面上笑意不改:“这位是?” “‘南罗北黄’,表妹夫可曾有所耳闻?” 霍留行点头:“北有黄氏华佗再世,南有罗氏妙手回春,这‘南罗北黄’,说的是我大齐两位闻名天下的神医,只是听说罗医仙近年周游四海,研习医术,已有七八个年头杳无音讯,若无机缘恐难得一见,这位莫非便是……” “自然我也没这运道得此机缘。”赵珣笑着伸手一引,“这位卢阳卢医士年轻时曾是罗医仙座下高徒,如今在我身边当差,前阵子,我亲眼见他治愈一位因腿脚无力卧床三年之久的病患,这就想到了表妹夫你。” 话说到这里,不必再听下去,在场之人也都明白了这位贵人的来意——这是领了医士替霍留行治腿来了。 沈令蓁回过味来,心下蓦地一惊。 有病治病是美事一桩,可若是治着治着发现没病…… 霍留行却依然是风轻云淡的模样:“我这腿坏了十年,什么法子都想过,使过,我自己都已无所希冀,承蒙殿下还惦记着。” “不是我惦记着,是朝廷。”赵珣笑得颇有那么些意味深长的意思,“你霍氏一门数十年如一日镇守边关,护我大齐西北一隅安宁,朝廷是不会亏待功臣的。” 霍留行颔一颔首:“殿下言重,不过为人臣子分内之事,谈何功劳。” “表妹夫不必太过谦逊,你霍家之能,不止朝廷,就连敌邦与百姓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自幼便听宫中老人讲,说西羌有位威武善战的老将军曾坦言,但有霍氏驻守大齐西北一日,便不敢带兵越雷池一步。此次视察庆州边防,也听不少布衣对霍节使称颂有加,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 他皱眉回想片刻,右手成拳,击在左手掌心,眼睛一亮:“哦,说的是——爱民如子!” 这话一出,偌大一个厅堂,忽然之间就像被无数根细弦勒紧了。 一旁俞宛江神情微微一滞。 霍留行像是愣了愣,又笑起来:“我在府中坐井观天多年,若非今日有幸听殿下一言,尚且不知外边的布衣都已有如此学识,能够出口成章了。” 赵珣面上笑容稍减,不再谈论这个,朝卢阳努努下巴,示意他上前来:“卢阳,‘好好’替霍郎君瞧一瞧这两条腿。” 霍留行淡笑着向卢阳颔首:“那就有劳卢医士了。” 沈令蓁掩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紧,眼睁睁看着空青主动上前帮衬,替霍留行脱去靴子,将外袍与裤腿慢慢敛起,卢阳则打开药箱,拿出一柄木槌,开始往他腿上四处穴位敲敲打打。 这木槌一下又一下,像敲在沈令蓁身上似的,敲得她心里直打鼓。 可看霍留行一脸的气定神闲,她又不敢出面阻拦,以免画蛇添足反倒坏事,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柄木槌,眼瞧着哪下敲重了些,手都跟着一颤。 这模样,在旁人看来倒像成了在心疼霍留行。 霍留行偏头看看她,笑着宽慰:“我这腿早就不会疼了,你不用担心。” 沈令蓁心想自己也不是在担心这个啊,可当着外人的面又不好说,只得点点头,顺水推舟地说:“我替郎君疼着呢。” 霍留行压低声与她耳语:“那你这是消气了?” 他这一凑近,呼出的热气丝丝缕缕地洒在她耳际,沈令蓁痒得往后一躲,捏住了自己的耳垂,嗔怪地看着他咕哝:“谁说的,没消气呢……” 后边空青下巴一缩,一脸“我的好郎君哟您怎么当着长辈和贵人的面就调起情来了呢真是有伤风化啊有伤风化”的表情。 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 上首赵珣沉吟一晌:“那个,表妹夫啊,习武之人耳力拔尖,想来你也深有体会,这是没办法的事,所以……”他倾身向前半步距离,支着肘饶有兴致地问,“你们这是闹了什么别扭?说来听听,我给主持个公道。” 沈令蓁脸都涨红了,尴尬地看看霍留行。 霍留行转头答话,笑说:“殿下这可问倒我了,我要是晓得她为何生气,也不至于这样犯难。” 沈令蓁在心底叹口气,心道你能不知道吗,继续装呗,面上只得配合他扯谎:“我为何生气?自然是因为郎君有事瞒着我。” 霍留行像是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但说话的语气依然带着几分温存:“我瞒了你什么?你倒是当着殿下与母亲的面,说出来听听?” 真要说出来,怕是一家子都要掉脑袋了呀,这怎么还存心为难考验她的应变之能呢? 沈令蓁忍着憋屈,灵机一动:“我问郎君身上可有哪里受伤,你偏说没有,可我都亲眼瞧见了,你胳膊肘那里破了好大一块皮……受了这样重的伤却瞒着我,难道不是郎君的不对?” “……” 这下不止霍留行,赵珣和俞宛江,连带空青和京墨,蒹葭和白露,全都愣住了。 还在拿木槌敲打霍留行的卢阳也诊断不下去了,抬起头瞠目看着沈令蓁,意识到失礼,又慌忙垂下眼去。 沈令蓁一看这气氛,担心自己的谎是不是扯得太生硬了,赶紧拿出佐证,起身搬过霍留行的胳膊,将宽袖捋上去,指着他手肘那块微微泛红的皮肤说:“卢医士,你瞧,就是这伤,我叫郎君好好处理,他却不听。” “……”是该好好处理处理,要不再过一会儿就该痊愈了。 赵珣起身上前,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块破口,朗声大笑:“嗯,这事是表妹夫的不对。” 俞宛江也忍俊不禁:“留行,令蓁这是关心你呢,瞧着多好的孩子。” 沈令蓁朝很给面子的表哥与婆母笑一笑以示感激,端端正正坐了回去。 赵珣弯下腰与霍留行耳语:“我这表妹,是我姑姑和姑父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从小连个磕磕碰碰都没有,也没到外边闯荡过,这样瞧着像是会破相的伤口,对她来说兴许的确已经很大了,你多理解。” 霍留行低咳一声,颔首称“是”。 赵珣直起身子,倒背着手吩咐道:“卢阳,那你就替霍郎君处理一下伤口。”又给一旁侍从递了个眼色,“你去安排车驾,等这边诊治完了,我同表妹与表妹夫一道去夜游。” 沈令蓁刚暗暗吁出一口气,一颗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她顺着那侍从领命退下的方向望去,不知为何,总觉今晚这夜色黑得怪吓人的。 10.10 第十章 卢阳诊断完毕后的那套说辞,霍家人几乎都已能够倒背如流,左不过是说沉疴痼疾,药石罔效,另寻高明云云。 赵珣似是对此相当惋惜,说倘使能够请到罗医仙出山,兴许还有一线希望,劝霍留行勿要灰心,继续好好养着这两条腿,又吩咐卢阳留意师长的下落。 俞宛江抹了抹发红的眼圈。 倒是霍留行仍旧泰然自若地尽着地主之谊,与赵珣说着庆阳何处风光好,何处物产丰。 赵珣看起来相当随意,说这夜游不必大张旗鼓,就去他们夫妻俩原本计划的夜市逛一逛。 沈令蓁这时候就没了插话的份,即使心中隐隐觉着这位表哥热络得古怪,也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霍留行上了马车。 这改良过的马车一来阔敞,可方便仆役扶持霍留行上下,二来安置了特殊的护栏,也避免行路颠簸中突生意外,算得上别出心裁,制造精妙。 只是沈令蓁这会儿没有闲功夫感慨“高手在民间”,一直惦记着前头另一辆马车里的赵珣。 待两辆马车先后驱赶起来,拉开了一段距离,她才用气声问身边的霍留行:“郎君,我这样说话,外边听得到吗?” 霍留行还没来得及消化她在厅堂的那番举动,看她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又莫名其妙起来。 但他还是温声细语地答:“车夫能。” 车夫是霍家的人,倒是不妨碍。沈令蓁点点头,比口形——那四殿下呢? 她可还记得,方才赵珣说,习武之人耳力拔尖的事。 霍留行侧过一只耳朵,像在估测距离,片刻后摇了摇头,示意听不到了。 沈令蓁放下心来,斟酌了一下说辞,压低声道:“郎君,其实这个表哥,我不太喜欢的。” 霍留行稍一挑眉:“怎么?他从前在京中,待你不好?” 她赶紧摇头,默了默,犹豫着说:“我知道背后嚼人舌根是不道德的事,可是比起做不道德的事,我更怕四殿下会伤害到郎君,所以才只好趁着与你独处的机会说他的坏话……” “哦”,霍留行点点头,“那倒是难为你为了我,违背高洁的心志了。” 沈令蓁耷拉着眉,还真觉得有点为难。 霍留行笑起来,矮身靠近她一些,拍了拍她的手背,哄似的道:“你说吧,我会记着你这片心。” “那我就说了。我不喜欢四殿下,是因为他一惯喜欢玩闹,且偏巧他与谁特别热络的时候,谁就常常倒霉。” “比如他小时候曾有一回拉着太子殿下溜出宫去骑马,太子殿下因为体弱多病,不擅武艺,险些从马上摔下来,虽然被人保护着没有受伤,却还是惊动了皇舅舅。皇舅舅龙颜大怒,为此罚太子殿下禁足了整整一月,不许他干涉政事。” 霍留行作了悟状:“你既在深闺,怎会晓得这些?” “我平日在家中私塾念书时,偶有堂表兄弟姐妹登门一道学习,听他们议论起外边的事,就记着了。” 霍留行慢悠悠摩挲着指尖:“那按他们的意思,太子殿下摔马一事,难道是四殿下有意……” 沈令蓁惊得一把捂住他的嘴:“郎君,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 霍留行停下来,垂眼望向那只覆在他唇上的,雪白的手。 这样瞧过去,他本看不见她手的全貌,可这一瞬眼前却偏浮现出那玉笋芽一般纤白的手指细细蜷起,未染蔻丹的圆润甲盖被烛火映照得亮莹莹的模样。一晃神,才记起是新婚当夜曾有过的一瞥。 沈令蓁却恰在此刻慌忙缩回了手,轻如鸿羽的温软触感刹那消失,只余鼻端一缕似有若无的馨香。 霍留行流转的神思被挑断,轻轻“哦”一声:“那我不乱说。” 沈令蓁正为自己的唐突感到局促,稍稍往马车角落挪了挪,远他几寸,扯回话茬:“……嗯,他们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我听多了四殿下这样的事迹,思忖着不要与他走太近才好,要不哪天也倒霉了呢?” 霍留行看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捉摸不透:“你的提醒,我记得了。” * 两人交谈间已至街口。 前头赵珣先下了马车,挥退了一干欲要护持他安全的随从,称不必如此张扬地跟着。 霍家这边自然也不好比皇子排场大,只因霍留行情形特殊,留了个空青贴身照顾,又因沈令蓁是女眷,留了个蒹葭一并随同。 这个时辰的街市尚且灯火通明,远远就能听见小贩扯嗓叫卖的声音。街边林立的行肆,从吃到喝,从裁缝铺到胭脂店,倒真比沈令蓁想象中齐全。 只是也确实不比一个瓦舍安十几座勾栏的汴京,满街都是戏子咿咿呀呀的唱曲声,这儿没那么多供贵人们玩乐消遣的地方。 不过霍留行有句话说错了,今夜对沈令蓁而言不是“由奢入俭”,反是“由俭入奢”。 她从前屈指可数的几回上街经历都是走马观花,只被准许坐在马车里逛,瞧见新奇的才叫车夫停下,再由婢女替她买来。哪能像今日这样踩在实地上走街串巷。 一下马车,沈令蓁就直勾勾盯上了街边的糖人铺,那眼神,比今晚看霍留行时还光芒万丈。 赵珣很是自来熟,一马当先走在前头,霍留行则坐着轮椅跟随在侧,一面与他闲谈。 沈令蓁难得失了礼数,等听见蒹葭提醒才反应过来,赶紧跟上两人,只是一双眼还远远张望着斜前方的糖人师傅。 眼看将要路过那铺子,沈令蓁正打算好好观摩这手艺人做糖人,前头两位却丝毫没有留步的意思,有说有笑地径直朝一间铁匠铺去了。 她张嘴想与他们说句什么,吸口气又吐出去,垮下脸继续跟上两人。蒹葭立刻便要扭头去给她买糖人,被她扯了扯衣袖,示意不可逾矩。 蒹葭叹口气,实在替沈令蓁委屈。姑爷不是说好了带少夫人逛夜市吗? 但沈令蓁这点身份,在赵珣面前确实不够看,她只得和两人一起到了铁匠铺,百无聊赖地看那打铁师傅拉风箱,一锤子一锤子锻打着烧红的铁块,心里琢磨着这热烘烘臭熏熏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好瞧? 看过了铁匠铺,这贵人又兴致勃勃地去看粮铺了,说要瞧瞧庆州的小麦长势怎么样;接着又看当铺,说考考这儿的店家识不识货。 沈令蓁在后头了无意趣,半条街下来,只觉腿酸得受不住,眼皮也快打架了。 赵珣像是这才想起她在身后,停步回头:“表妹可是走累了?” “我不累。”沈令蓁眨眨眼,把困意眨散了,强打起精神来。 “姑娘家逞什么能呢?你若累了就先回府。” 她摆摆手:“我没事,我跟着郎君。” 霍留行看她一眼,又瞥了瞥半条街之外的糖人铺,没有接话。 “你呀……”赵珣笑了笑,四处张望几眼,目光落定在不远处一间人来人往的茶楼,“那行,刚好渴了,去喝壶茶。” 一行人便转道进了茶楼。 这茶楼虽装饰简朴,生意却相当兴隆,此刻放眼望去,半数桌椅都坐了人,男女皆有。西北地界民风彪悍开放,不那么重男女之防。 因霍留行的轮椅不便上楼,茶博士将一行人领到了一层南面临窗的位子。这茶楼的南面开了一道门,门外辟出窄廊,越过廊子就是一条两丈宽的河。 赵珣也没讲究地非要厢房,说这时节河边的晚风最是宜人舒爽,叫茶博士将门打开,然后要了一壶当地特产的地椒茶。 地椒子又叫“百里香”,茶上桌时香气四溢,隔壁两桌的茶客闻见了,也嚷着要来一壶,嗓门大得震人。 沈令蓁不太习惯这种喧闹杂乱的场合,拘束地坐在霍留行身边,听他和赵珣接着街上的话茬闲聊,又看茶博士前前后后忙得不可开交。 正一口茶呷进嘴里,忽见隔壁有名男子拍案而起,怒道:“狗娘养的,你有胆再说一次?” 沈令蓁一愣,又见另一桌的一位彪形大汉抄起一个茶盏作势要砸:“老子就说你孬了,怎么着?” 四面众人投去异样目光。茶博士忙上前劝和。 见此一幕,赵珣和霍留行的眼底多了几分深意,像是心中有数了什么。 赵珣神色不改地问:“表妹夫,你瞧那茶盏会砸你,还是砸我?” 霍留行微垂着眼,缓缓转着手中的茶盏,嘴角含笑:“我此前来过这茶楼几回,倒都相安无事,恐怕您得当心了。” “我无妨,别叫他们误伤表妹便好。” 沈令蓁还没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就见隔壁桌椅板凳哗啦啦翻了一地,一个茶盏忽地朝这头破空而来。 她惊叫一声,刚要去抱脑袋,这脑袋就已被霍留行护在怀里了。 茶盏碎落在地,与此同时,周围一圈大汉都像得了那“摔杯为号”的讯息,齐齐拔出袖中藏刀朝这边涌来。 整间茶楼瞬时陷入混乱,四面百姓纷纷惊叫逃散。 霍留行抬手拔下沈令蓁髻上两根细金簪,将她推给了蒹葭。 沈令蓁还没从这“原是瞧上了我头上簪子”的恍惚中缓过劲来,就见两边人马气势汹汹地杀开了。 刀光剑影晃得人头晕目眩,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猫腰躲在蒹葭身后,可又着实不放心霍留行,只得探出一只眼睛去瞧战况。 这一眼望去,就见霍留行手一扬,两根金簪飞掷而出,射穿了当先两位“茶客”的咽喉。 沈令蓁浑身一颤,腿险些便要软倒下去,想他这杀人手法还是与上回在山中一样凌厉。 看他武器用尽,她颤巍巍拔下蒹葭头上两根银簪,慌慌张张道:“快,快给郎君送去!” 蒹葭一噎,将她扯到身后护好,示意她别瞎操心,继而就见霍留行从那咽气的“茶客”手中抽出了一柄短刀。 沈令蓁恍然大悟,心道自己真是急糊涂了,深呼吸着冷静下来。 这一冷静,倒是瞧出了一丝玄妙。 这楼中的“茶客”原本多是朝赵珣杀去的,如此情状,空青自然得以赵珣安危为先,护持在他左右。于是杀着杀着,反倒霍留行身边围堵的人越来越多。 而且沈令蓁发现,这几人一直在攻霍留行的下三路。这么一来,他若是不动腿,实在难能自保。 眼见他一路退守到茶楼南面辟出的那条窄廊,沈令蓁推了推蒹葭:“你去帮郎君。” 蒹葭摇摇头,坚持守着她。沈令蓁急了,偷偷与她比口形:他们不敢伤我。 见她眼神笃定,再看窄廊那头形势的确不妙,蒹葭只得杀了过去。 可还不及赶到,却听一声低喝,一名大汉猛一刀砍向了霍留行的轮椅腿。 退无可退,“哗”地一声,霍留行被逼翻落河中。 沈令蓁一惊,电光石火间想通了什么原委,偷望赵珣一眼,然后咬了咬牙,高喊:“郎君!”边飞奔出去,跟着跳下了河。 11.11 第十一章 沈令蓁这一跳,当然不是为了去捞霍留行。 她虽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士,天生水性尚可,却到底也是大家闺秀,又怎会有下河的经历,要在这等视物不佳的夜里捞起一位近两个她那么重的成年男子,根本是无稽之谈。 她明白这一点,却仍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是因在霍留行落水的那刹,恍悟了今夜的所有环节。 尽管不了解现今朝堂的形势,沈令蓁好歹读过不少历史典籍,多少清楚功高震主的道理。 “爱民如子”一词原本多用于上位者,今夜赵珣却称庆州的百姓拿它形容霍留行的父亲,将霍家抬举得人神共仰,分明意有所指。 加之她初知霍留行的秘密,对此尤其留心,赵珣不请自来地为他看诊一举,更在她心中埋下了不安的种子。 其后逛夜市,见赵珣主动挥退随从,进茶楼,再对照敌我双方打斗情形……在她看来,司马昭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虽不清楚背后的原因,但沈令蓁猜测,她这位表哥这般费尽周折地演了一整晚的戏,必是为了试探霍留行的腿究竟是好是坏。 只是诊病行不通,刺杀行不通,最后仅剩了一条路——将霍留行逼落河心,激起一个人求生的本能。 仓促落水,湿透的外袍负累加身,又有刺客在旁威胁,即使是原本擅长凫水的人,倘使腿脚使不上力,也绝无法轻易翻身。 可以想见,如果沈令蓁袖手旁观,余下的刺客定将死缠赵珣、空青与蒹葭,令他们无暇营救。 霍留行被逼到绝路,要么选择死,要么选择暴露,坐实欺君之罪。 但现在一切就变得不同了。 沈令蓁记得,赵珣曾在来茶楼前提议她先行回府。这说明,她这个表妹的存在,兴许一定程度上妨碍了他的计划。 而在茶楼那声摔杯号之前,他又特意说——我无妨,别叫他们误伤表妹便好。 这句看似信手拈来的话,更可能是在提醒埋伏在周围的刺客,务必确保她的安全。 赵珣不敢让她出事,只要她跳下河,他或将暗示刺客及时收手,好叫空青与蒹葭突破重围下河,或将派出暗处随从增援,总归一定不会无所作为。 而只要有人来救她,自然也就有人会救霍留行。否则赵珣恐怕难辞其咎。 沈令蓁算盘打得极妙,奔出去的一瞬信心满满,只是这英雄又哪是那么好当的。 她拼着一股报恩的劲奔得太急太快,跃下河时脚脖子被护栏一勾,曼妙的身姿是没有了,歪七扭八地就摔了下去。 而下河的情形也与预想中相去甚远,这么一头猛栽,她根本来不及闭气就先呛了水。 好不容易缓过一阵,仰起脑袋,衣衫却泡了水,拖累得她手脚都划不动,别说要在这黑咕隆咚的河里找霍留行,能扑腾着不让自己沉下去就已竭力。 更雪上添霜的是,没扑腾两下,她的双脚便被河中水草缠住,挣扎间,带着腥气的河水一口口灌进鼻子里,消磨她的意志。 沈令蓁模模糊糊望着岸上人仰马翻的混乱场面,心知自己已经撑不了多久。 幸而她最开始的判断没有错。 她奔出来之前高喊的那句“郎君”在第一时刻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赵珣眼见生变,很快便令打斗的形势发生了扭转。 蒹葭情急之下一脚踹翻两个大汉,拼命砍杀,纵身一跃跳入河中,飞快游到她身边,托高了她的脑袋:“少夫人!” 沈令蓁得了倚靠,死死扯紧蒹葭的衣带,喘着粗气道:“郎……郎君呢……” “空青已经去救了。”见她神志尚存,蒹葭松了口气,蹬着脚把她一点点往岸边带。 沈令蓁刚被托举上岸就瘫软下来,伏在栏杆边呛得天昏地暗,等满眼泪花地缓过劲,才发现赵珣的随从已经赶到,杀干净了最后几名刺客。 赵珣的胳膊受了伤,随从正替他处理伤口,顺带向蒹葭送来一件披氅。 蒹葭忙替湿透了的沈令蓁裹严实。 尸横遍地的场面一片狼藉,沈令蓁半晌才回神,瞧见脚边一具血淋淋的尸体,呕得翻江倒海。 见她这狼狈模样,蒹葭怕是连皇帝来了都顾不上招呼,更别说顾忌赵珣,搀起她就要走。 沈令蓁口干舌燥地说不上话,拿手指指河岸,像在问霍留行有没有得救,被心急如焚的蒹葭一嗓子吼了回去:“您可先顾好您自己吧!” 沈令蓁不肯离开,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开她就往河岸走。没走几步,恰见空青一脑袋从水底下扎出来,架着霍留行的胳膊把他拖上了岸。 眼看霍留行平安无事,她紧绷的心弦一松懈,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脚踝好疼,像是肿起了一个大包。 不知道的时候还能活蹦乱跳关心别人死活,一旦意识到自己受了伤,撕心裂肺的痛立时传遍全身,沈令蓁只觉眼前一点点冒起了发黑的星子,晕晕乎乎,半无意识地道:“蒹……蒹葭,我要昏过去了……” “少夫人——!” * 劫后余生,沈令蓁又做了一场噩梦,梦里是漂浮着尘芥与细草的昏暗水底,她坠入深渊,不停下沉,拼命呼救却发不出声。 始终无人拉她一把。 沉到最底惊醒之时,她只觉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似的酸软无力,哪儿哪儿都疼。 沈令蓁在榻上迷茫地睁开眼,先瞧见一点模糊的光晕,似是火红的灯烛在烧,眼神慢慢聚焦了,才分辨出那是一双倒映着灯烛的眼睛。 这双眼望着她,眼色像交织了一百种情绪那么复杂。 沈令蓁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总归不是柔情似水的动容,也不是揪心扒肝的担忧。并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一种。 两相对望里,反倒是她这个伤病的人先开口:“郎君……你受伤了吗?” 霍留行坐在轮椅上,眉头拧成结,摇了摇头:“没有。” 沈令蓁放心地吁出一口气。赵珣挂了彩,牺牲了这么多人手,最后霍留行却反而毫发无损。 她哑着嗓子笑:“我就知道郎君很厉害。” 霍留行眉头拧得更紧:“知道还往下跳?” 一看这架势像要责备她,她赶紧换话茬:“郎君在四殿下面前那么谦虚,怎么我一夸你厉害,你就承认了?郎君的谦虚,是不是都是装的?” 却没想到这话还真问住了霍留行。 岂止谦虚是装的? 他的温润如玉,他的彬彬有礼,他的谨小慎微,根本没有一样是真的。 霍留行的眼神有那么一瞬不知从何而来的寂寥,却又很快恢复成了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半真半假地说:“是,都是装的,所以往后别再犯傻,我没那么容易死。” 连沈令蓁都瞧出今夜苗头不对,霍留行又怎可能事前毫无防备。 赵珣自认来得突然,意欲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可事实上,早在门房通报四皇子登门之时,他就猜到了他的居心,命空青替自己施针封穴,过了卢阳诊断那一关。 其后茶楼遇袭,他从头到尾游刃有余,那一出落水只是将计就计。 他笃定赵珣绝不敢真取他性命,说到底,这场戏,搏的不过是谁更能忍而已。 于他而言,今夜所有的环节都在意料之中,唯一的意外,便是沈令蓁。 “可我觉得我今晚还挺聪明的……”沈令蓁不服气他那句“犯傻”,嘟囔着说,“只是从没有过跳河的经验,做得不太好,下次……” “还有下次?”霍留行扬了扬眉,打断她。 她飞快摇头。 这一摇,察觉自己脑袋昏沉得厉害,额头上似乎敷了什么凉丝丝的东西。 霍留行伸出一根指头点住她额头:“你有些烧了,这是驱热的凉帕,别掉了。” 沈令蓁这才记起自己的伤势,尝试着挪了挪腿,发现脚踝处似乎上了药,缚了绷带,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疼。 “郎君,我的脚……” “还好只是崴伤,没动到骨头,歇养个十天半个月大概能恢复。” 沈令蓁眼里有笑:“那是郎君给我处理的伤吗?” 霍留行好笑道:“是。”论起处理伤势,这里自然还没人比他更有本事。 沈令蓁还要再说什么,被他打住:“三更天了,好好睡一觉,免得烧高。” “郎君不睡吗?” “四殿下受了伤,眼下在府上歇养,我还有些事要去处理。” “好吧。”沈令蓁想了想,“那郎君能不能把蒹葭和白露叫进来?我一个人有些……” 她没把“怕”字说出口,但这人之常情,霍留行自然懂,却没有立即叫来婢女,反而说:“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沈令蓁不敢耽误他忙正事,一听这话,赶紧闭上眼睛:“那我马上就睡着。” 她本就疲惫,没过多久便当真沉沉睡了过去,只是霍留行刚要离开,却见她一双手忽然开始在半空中挥来挥去,好像睡梦里还在水中挣扎似的。 眼看她这一挥就要狠狠打到床栏,他未及多想,蓦地从轮椅上站起,把她的手抓了回来,塞进被衾里,轻轻拍了拍她:“好了,上岸了。” 做完这些,霍留行才站在床榻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皱起了眉。 12.12 第十二章 霍留行一夜未眠。 嫡皇子在庆阳街市遇刺受伤,霍家身为臣子,理应竭力查明刺客身份,给皇室及朝廷一个交代,并保证赵珣接下来的安全。 尽管真相已心知肚明,台面上的功夫却一样少不得,一整夜,霍府的府卫里三层外三层地严阵以待,“保护”着正客居于此“养伤”的四皇子。 清晨,京墨忙碌彻夜后归了府,到霍留行的书房向他回报,称刺客没有留下活口,但在每具尸体的后颈处都发现了一块鲜红色的圣火纹样。 这个印迹,正是白婴教教徒所有。 空青在旁嗤之以鼻:“好奇了一整晚,咱们这位殿下到底要将这自导自演的刺杀戏码嫁祸给谁,原是白婴教。真是可怜了这替罪羊,从前胡作非为惯了,如今谁都能给它泼上一盆脏水,伸冤也没人肯信。要我说,谁知道这些年白婴教究竟还存不存在,说不定早被剿灭了,现下所谓的白婴教教徒,不过是某些贵人暗地里的棋子罢了。” “你别说,还真像这么回事。”京墨难得与空青统一战线,朝霍留行拱了拱手,“郎君,小人发现,您命小人查的桃花谷一事,竟也与这白婴教有关。” 霍留行方才倒不意外昨夜那批刺客被安上这么个身份,听到这里却皱起眉:“怎么说?” 京墨将沈令蓁在桃花谷被白婴教教徒掳去一事粗略地讲了讲,总结道:“这所谓教徒背后的指使者,应是有意破坏您与沈家联姻的人,因为动不到您,这才动了少夫人。” 霍留行沉默下来,回想起沈令蓁新婚当夜噩梦缠身的事,出神片刻后问:“人是怎么救回来的?” “具体情形不得而知,像是被人刻意封锁了消息,不过少夫人是被禁军送回国公府的,这点无疑。” “那薛家的府卫跟着掺和什么?” 京墨面露为难之色。 霍留行一道眼风扫过去。 京墨低咳一声:“是这么回事,听闻薛家嫡长子薛玠与少夫人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当日曾在桃花谷与少夫人会了一面,之后一道没了音讯,沈薛两家便误以为两人私奔了……” 霍留行轻嗤一声,似对此事兴致减淡,改而道:“说回昨夜的事,你二人怎么看?” 京墨和空青对视一眼。四皇子的立场与意图,不必他们参谋,郎君也已明了于心,那么他问的或许是…… “您是指少夫人?”眼看霍留行没有反驳,空青接了下去,“不是小人偏袒少夫人,实是昨夜亲眼见她心如火焚的样子,瞧着不像作假。依小人看,少夫人对郎君是情真意切的。” 心如火焚还能亲眼看见? 霍留行扯扯嘴角:“一月多前尚且图谋与人私奔,这就待我情真意切了?” “郎君,这就是您不讲道理了,那私奔不私奔的,不是旁人的误会吗?” 京墨接话:“既能误会至此,自然也证明少夫人原先与那薛玠情深甚笃。小人还是觉得此事蹊跷,少夫人待郎君如此,应当有一些特殊的缘由。” 霍留行看着空青,拿手指虚虚点了点京墨,示意前者好好听着。 “还有,更关键的是,”京墨百思难解,“小人着实想不通少夫人昨夜跳河一举,究竟是情急为之,还是有意为之。若说是情急为之,却刚好使了最能够助郎君一臂之力的办法,似乎有些过于巧合。” “可若说是有意为之,那么少夫人无疑便是看穿了四殿下的诡计,也识破了郎君的腿。这样说来,她就绝不可能是表面看来的天真单纯。否则,连主君那些老奸巨猾的政敌都查探不到的事,她是如何在初来乍到之时便通晓一切的?再说,她身为皇室宗亲,既知郎君欺君,却又替您隐瞒,岂能不另有所图?” * 叫三人思来想去一筹莫展的女主人公正为一碗汤药犯愁。 原国公府的下人们伺候惯了沈令蓁,知道她受不得苦,因此在府中常备甘果蜜饯。可霍府却没有这类吃食,加之昨夜的风波来得急,隔壁院子又有位贵人搅得众人忙东忙西,她这边,多少被疏忽了一些。 “良药苦口,少夫人,您稍稍忍一忍。”白露坐在床榻边安慰她,“婢子方才已差人去置办了,喝下一碗时一定有蜜饯。” 沈令蓁心知这一碗是等不到了,只得捏紧鼻子硬着头皮往嘴里灌,待碗见底,舌根一阵阵发麻,苦得直呵气。 季嬷嬷在旁心疼:“少夫人,往后如若再遇危险,您千万以自己为重。郎君是见惯了风浪的人,那战场上的明枪,朝堂上的暗箭,哪样不比昨夜凶险?您放心,他都应付得来。” 沈令蓁闻言似是想到什么,苦也忘了,给白露递了个眼色:“你先带人下去,我有话单独与嬷嬷说。”待四面下人走空,才问,“嬷嬷,你可晓得霍家这些年在朝堂是怎样的处境?” “少夫人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沈令蓁是一夜过后又生后怕,对赵珣不惜牺牲数十号死士也要达成目的的用心感到心惊,且实在疑虑霍留行冒险欺君的原因。 她借口道:“四殿下如今正在府上养伤,我知道多一些,也好避免言行出错。” 季嬷嬷默了默,道:“要说起头那些年,霍家身为前朝重臣,树大招风,自然如履薄冰。尤其圣上开国后一直施行崇文抑武的政策,前朝那一派武将,即便二十七年前主动投诚的,也是时时居安思危。” 沈令蓁点点头,对此倒也理解。毕竟当今圣上曾是前朝的大将军,当年带兵反了前朝末帝,如此一来,轮着自己当皇帝了,当然得引以为戒。 这也是为什么,大齐建朝至今,大将军一职始终空缺的原因。 沈令蓁又问:“那二十七年前,霍家是主动投诚的一派吗?” 这回季嬷嬷沉默的时间更长,半晌后,轻轻摇了摇头。 沈令蓁心下一紧,联想到了什么:“郎君的兄长与生母难道是……” 季嬷嬷垂下眼来:“就是在二十七年前的战乱中过世的。” 即使这“过世”一词用得含蓄,沈令蓁也隐约嗅到了兵戎相见,你死我活的味道。 “那后来呢?” “后来关外西羌族趁我国中内乱入侵河西,原本镇守都城,护卫前朝皇室的主君不得不抽身前去击退外敌。霍家军撤离后,都城形势急转直下,圣上带兵攻入,大获全胜。” 也就是说,是霍家在皇室与黎民面前选择了后者,当今圣上才得以坐上皇位。 “待主君平定河西之乱,都城大局已定,圣上开国立号,登基为帝,念在霍家护国有功,赦免其罪过,并令霍家迁离都城,从此驻扎西北。” 沈令蓁沉默下来。 这所谓的“赦免”究竟是皇舅舅真心实意的感激与慈悲,还是为了利用霍家掣肘西羌,以保内乱之后狼藉不堪的大齐能够有余裕休养生息,恢复战力,犹未可知。 她垂了垂眼,突然觉得,比起这些血淋淋的历史,方才喝下的汤药也不是那么苦了。 季嬷嬷安慰道:“但少夫人也不必太过忧虑,改朝换代是大势所趋,绝非个人能够左右,只要看开了,怎样活不是活呢?长公主常常说,这世上无人永远是友,也无人永远是敌,人在朝堂,都是随着‘势’在走。老奴方才说的,只是刚开始,如今势随时移,霍家常年远离政局中心,若非去年西羌再度叩关,都该被朝廷遗忘了。” 可坏就坏在,去年霍家再克西羌,又被朝廷从积灰的角落拾了起来,且看皇舅舅指婚的意思,分明有意修缮两边关系,令霍家重返朝堂。 沈令蓁一口气叹到底,忽然听见叩门声,白露欢喜的声音响起来:“少夫人,您的蜜饯来了。” 她现下正愁着霍留行的前途,对蜜饯已然失去了兴致,唉声叹气地回:“不用了,叫蜜饯回去吧。” 哪知下一瞬却听见一个男声:“哦,那就回吧。” 沈令蓁一愣,赶紧掀开被衾下榻阻止:“郎君!” 霍留行及时推门进来,语气有些严厉:“忙什么,嫌伤还不够重?” 她轻轻“哦”一声,讪讪道:“我不知道是郎君来了。” 白露道:“少夫人,郎君听说您嫌药苦,特意请了街上的糖人师傅来府里。” 沈令蓁脸上终于有了笑意:“郎君怎知我昨夜想吃糖人?” 自然是因为刚好长了眼睛。 霍留行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要只是想吃,就叫人做好了送来,要是想瞧,叫白露给你穿戴。” “可我这脚走不得路……” 霍留行朝身后那把空轮椅努努下巴。 沈令蓁立马给白露使了个“来”的眼色,等穿戴完毕,坐上轮椅,被一路推出院子,倒将方才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笑着与身边的霍留行说:“原来坐轮椅是这么回事。” 她倒瞧着挺兴奋。可惜霍留行坐了十年轮椅,实在已经体会不到这种心情,只淡淡道:“坐久了就不觉新鲜了。” 他说这话时,眼底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苍凉,只是在沈令蓁看来,显得很是虚伪。 她好心好意地不戳穿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是啊,郎君可真是好惨呐。” “……”霍留行听着这阴阳怪气的语气,侧目看她一眼,突然有点想叫糖人师傅回去了。 13.13 第十三章 到了霍府的花园,沈令蓁发现霍舒仪和霍妙灵也在。 一大清早,俞宛江就领着这两个女儿探望过沈令蓁,只是她彼时尚在酣睡,没与她们打上照面。 一见她到,原本正在挑糖人图样的霍妙灵立刻搁下手边的画册,急急跑来:“嫂嫂,你身子还好吗?” 沈令蓁点点头:“多亏你二哥哥彻夜照顾我,烧已退了。” 霍舒仪冷冷瞥她一眼,没有说话,装模作样地翻着画册。 霍妙灵又低头去看沈令蓁的脚。 “这脚也没什么大碍,我就是陪你二哥哥坐几日轮椅,免得他一个人无趣。”沈令蓁说着,笑着看了霍留行一眼。 霍留行回看她:“我这轮椅要坐上一辈子,你只陪这几日?” 沈令蓁一愣:“可我要是也一直坐着轮椅,谁来照顾郎君?” 霍留行摇摇头,撇开了眼。 霍妙灵捂着嘴乐不可支:“嫂嫂,你可真实诚,二哥哥哪是真让你坐轮椅,只是想听你说好听话罢了!你跟二哥哥说,你会陪他一辈子就好啦!” 沈令蓁低低“哎”了一声,转头与霍留行道:“没想到郎君竟会喜欢那种花里胡哨的甜言蜜语?” 霍留行笑了笑:“我没这么说。” 霍妙灵“咯咯”笑着,忽听清脆的一声“啪”,是一旁的霍舒仪搁下了画册:“我去练武。” 沈令蓁敛起笑意。 霍妙灵扯住长姐的袖子:“阿姐,糖人还没开始做呢!” “糖人能让你在敌人的刀下活命吗?”霍舒仪冷笑一声,“这里不是无忧无虑,吃喝享乐的汴京,是北控西羌,南屏关中的庆州,不好好练武,敌人杀进来的时候,只会自作聪明地添乱!昨夜的事还不够吃个教训吗?” 霍舒仪说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霍妙灵纵使还小,也听出了长姐话里的意思,有心去追,可回头瞥见沈令蓁尴尬的神情,又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左右脚打起架来,最后挣扎着道:“嫂嫂,你昨夜特别勇敢,我们都记着,谢着你。阿姐闹脾气了,我去瞧瞧她。” 沈令蓁挤出个笑示意她去,却也没了吃糖人的兴味,歉疚地摸摸鼻子,看向霍留行:“郎君……” “她那些话,你不用放在心上。”霍留行的笑中带了一丝宽慰之意,“就她那点三脚猫的功夫,真要上阵杀敌,照样不够看。” 沈令蓁点点头,心里却没有舒坦起来,接下来选图样,吃糖人,都有些膈应。 就像刚刚霍妙灵嘴里下意识冒出的那句“我们”,就像霍留行打死不肯对她坦诚自己的秘密,她对他们来说,始终身在局外。 在这霍家,他们和她是不一样的,他们是家人,她是客人。 * 这天以后,沈令蓁接连好几日没出院子,一则是因霍舒仪那日的话在她心中投下了涟漪,二则是因顾忌仍在霍府的赵珣。 她不晓得赵珣是否还有后手,怕自己一不小心在他面前露馅,暴露、拖累了霍留行,干脆能避则避,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养伤。 再见赵珣,是蒹葭与白露以“利于康复”为由,劝她出去透透气的一天。 两人将她搬到轮椅上,推着她去散心,途经练武场,远远望见霍舒仪正领着赵珣参观此地,指着一把长弓与他说着什么,似是交谈间相当投机,讲到尽兴处,两人竟还一道朗声大笑起来。 沈令蓁的到来打断了两人对武器的探讨。因着赵珣的身份,她不得不上前向他行礼。 霍舒仪的表情显而易见地冷淡了不少。 赵珣气色黯淡,右胳膊还缠着一圈厚实的绷带,便抬起左胳膊摆摆手示意沈令蓁不必多礼,又询问她的伤势。 沈令蓁对这个表哥打心底里存着惧意,干巴巴地说:“多谢殿下关心,我一切都好。” 幸好她原本在赵珣面前也不是活络热情的人,如此态度,倒也不至于太过别扭。 赵珣看她一眼,又瞥了瞥一旁自她出现后再无笑意的的霍舒仪,笑了笑:“我有些乏了,回去歇着,你们二人聊。”说罢便转身离去了。 霍舒仪仿佛是瞧沈令蓁不顺眼,便听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舒服,等赵珣走了,刺棱棱地道:“方才殿下屈尊关心二嫂,二嫂怎么也不关心殿下一句?如此,倒显得我霍家礼数不周了。” 沈令蓁没记起关心赵珣,自然一则是因心知他不可能被自己安排的刺客伤得太重,二则是因如今对他好感尽失,着实提不起虚情假意的劲头。 说起来,方才的确是她演技不够炉火纯青,但霍舒仪这刺挑的,却又着实太没有道理。 赵珣毕竟是那夜茶楼风波的罪魁祸首,霍舒仪再怎么不喜欢她这个嫂子,在面对“外敌”时,至少也该与她站在同一边才对。 如此态度,倒像霍舒仪全然不知赵珣对霍留行做了什么。 沈令蓁心下疑窦丛生,试探着道:“我还以为殿下伤得不重,难道殿下的伤情还没有好转吗?” 霍舒仪讽刺地笑笑:“二嫂可真是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前日殿下的伤口化了脓,夜里还起了高烧,你竟一点都没听说?” 沈令蓁微微蹙起了眉。 赵珣受伤一事,会否是个苦肉计,本就值得推敲,如今看他这经久不愈的情形,八成便是故意赖在霍府不走,有所图谋了。 可瞧霍舒仪的样子,却像当真丝毫未曾察觉赵珣的险恶用心。 沈令蓁觉得难以置信。霍舒仪比她年长两岁,又是常年在武场里来去,见过外边世道的人,怎会如此轻信了赵珣? 除非,她根本不知道霍留行的腿是好的。 毕竟沈令蓁也不是智慧天纵,只是因为有了这点先知,才能够推测出赵珣的计划。 原来霍留行的秘密,连霍舒仪都不晓得?难怪那日,霍舒仪会说她自作聪明地添乱。 沈令蓁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眉开眼笑起来,回道:“我没听说,是我不对,我先回去了。” “……”霍舒仪眼睁睁看着沈令蓁欢欣鼓舞地坐在轮椅上离去,愣得好半天没有动作。 蒹葭也很讶异,等离开了练武场,怨道:“少夫人,您这肚量也太大了,大姑娘都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了,您非但不生气,还这样高兴?” 沈令蓁喜道:“可不是吗?就因为她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才要高兴。” 因为霍舒仪是霍留行的家人,可连她都被他瞒着,就说明这样的欺瞒未必是出于不信任。 霍留行之所以不肯讲明实情,一则许是考虑到知情人越少越安全,二则也是因为,这欺君之罪是重罪,一旦暴露,牵连甚深,他得保护自己的家人。 那么,她也是那个被他保护的家人。 沈令蓁阴霾了好几天的心情霎时豁然开朗,眼看蒹葭和白露要将她推回内院,喊停了她们,笑着说:“改道,我要去找郎君。” * 霍留行正在院子里闲着修剪花草,见沈令蓁突然笑盈盈地登门来,给一旁的京墨和空青使了个“看看,这小姑娘的心像不像根海底针”的眼色。 她前几天的低落,他当然全都看在眼里,一开始以为是霍舒仪的话中伤了她,后来又发现她对他也一样心存芥蒂,可他问,她又不肯说,反作一副委屈样,叫他摸不着头脑。 只是现在,见她远远就热切地喊着“郎君,郎君”,那芥蒂显然已经摘了个干净。 他还没弄清楚“为什么”,她就已经“没什么”了,也是有趣。 霍留行看她欢喜得只差跳下轮椅奔过来,搁下剪子,主动迎上去:“你坐稳当些。脚踝这地方,崴了一次就容易崴第二次。” 沈令蓁听话地扶好轮椅扶手。 “怎么了,什么事这么开心?” 来这里的一路,沈令蓁已暗暗决定,既然霍留行如此顾念她,她也不该再与他阴阳怪气地说话了。 但这份开心,也是个不能摆到明面上来的秘密,她道:“没什么,只是想来问问郎君,有没有空与我一道去散散步。” 散步?两个坐轮椅的? 霍留行点点头:“你想,就去。” “那可不可以只有我和郎君两人?” 他扬眉:“你会摇轮椅了?” “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我天天见郎君摇轮椅,看都看会了。” “……”这类比听起来,并不那么让人舒心。 霍留行张张嘴想说什么,转念又放弃了与她计较。 她心情好,他也轻松一些,免得这阵子一边要防备赵珣,一边还要猜她的心思。 他点点头:“那走吧。”说着当先摇起轮椅。 沈令蓁挥退了蒹葭和白露,紧跟在后,打着比方与他说:“郎君,以后你身上有什么伤,我都不过问了,你不想告诉我就不说,我不会再与你置气。” 这话什么意思?听起来有点像在说,他的死活跟她再无瓜葛了。 霍留行停下了摇轮椅的动作,却因一时出神,不妨沈令蓁跟得太紧,他这一个急刹,导致她慌了手脚,猛地一转轮椅方向,眼看就要随着歪倒的轮椅栽到地上。 沈令蓁还没来得及惊叫,就被霍留行一把拎起来推到了一旁。可他因坐着施力不均,自己那把轮椅却失去了平衡,直直撞向了一旁那堵厚厚的墙。 “砰”一声闷响,霍留行的膝盖正砸在墙上,听着好像骨头都要碎了。 沈令蓁大惊,顾不上脚还没好,一瘸一拐地冲上去,蹲下来捂紧了他的膝盖,拼命揉着:“都怪我,是不是很疼?” 这个力道,怎么可能不疼? 可霍留行习惯了十年如一日的伪装,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刚要风轻云淡地说“不疼”,却蓦然住了嘴。 他分明告诉过沈令蓁,他的腿已经不会疼。她怎还如此心急忙慌? 霍留行垂眼看着沈令蓁的头顶心,眼色一点点深了起来。 除非她根本早就知道,他的腿是好的。 14.14 第十四章 沈令蓁一心一眼都在霍留行的膝盖上,只顾拼命替他揉搓,丝毫没有发觉不对劲,直到被一只宽厚的手覆住了手背。 与此同时,霍留行含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没事。不是与你说过,我这腿早就不会疼了吗?”说着,捏了捏她的食指。 沈令蓁一愣,察觉出他这个动作隐含的暗示,才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了。 赵珣在此滞留已久,却又始终无一实质动作,无非是在暗中观察什么。眼下青天白日,大庭广众,她的慌张,在无心之人看来许只是一时着急乱了方寸,这才忘记霍留行的腿早已失去痛觉,可在有心之人看来,未必不是别样的意思。 沈令蓁立刻反应过来,收回手:“我又给忘了。”说着又觉得不对,摇摇头,重新将手摁回去揉搓,郑重其事道,“可是不会疼更麻烦,郎君怕是连骨头碎了都不知道!” 霍留行笑得无奈:“真要碎了,你这么揉,只会揉得更碎。” “啊。”沈令蓁赶紧停手,“那我不乱动了,郎君快叫空青替你瞧瞧,我们回房去。” 霍留行点点头。恰好护主的四个听见动静也匆匆赶到了,双双推着两人回了院子。 一路进到卧房,四下没了外人,沈令蓁平静稍许,回忆起方才霍留行捏她手指的那一幕,偷偷瞅了他一眼。 看这样子,他好像知道她发现了。 霍留行留意到她这眼神,也不露声色地回瞄她一眼。 空青和京墨默默对视:什么情况? 蒹葭和白露双双蹙眉:怎么回事? 一屋子六个人各怀心思,以至空青替霍留行检查膝盖时大气都不敢出,直到确认并无大碍,才拿出一副乐呵呵的神情,企图缓和缓和此刻诡异的气氛:“没伤着筋骨,少夫人揉得好,把淤血揉散了,这就不会起乌青了。” 要换了平时,沈令蓁怎么也得沾沾自喜一番,此刻却只干笑了一声:“举手之劳,郎君没事就好。” “行了,”霍留行看了眼正在替他整理袜靴的空青,“都下去吧。” 空青和京墨应声退下,蒹葭和白露看了沈令蓁一眼,似在请示。 沈令蓁冲她们点点头,示意她们听霍留行的话。 两人这才退了出去。 沈令蓁琢磨着霍留行是不是有悄悄话与她说,却见他忽然自顾自弯下腰去,撩开袍角,把脚抬起几分,将空青尚未整理妥帖的靴子朝上提了提。 沈令蓁还是头一次看这腿动起来,瞧霍留行旁若无人的样子,一时傻了眼,瞠目结舌道:“郎,郎君……我还在屋里呢……” 霍留行抬头觑她一眼:“我有眼睛。” 如果说,此前种种只是叫他对沈令蓁是否已经识破真相生出了怀疑,那么,方才那个捏手指的动作,便是将这桩怀疑彻底坐实,板上钉了钉。 她可以因为情急跳河,也可以因为情急问他“是不是很疼”,却不可能因为情急,看懂他的暗示。 这“不良于行”的戏再演下去,他怕是要被这黄毛丫头当猴子观赏了。 沈令蓁定定望着他,眼睁睁看他穿好靴子,撑膝站了起来。 她一慌,赶紧四处张望有没有人,这才发现门窗早都关严实了。霍留行应当心里有数。 眼看他一步步朝她走来,她忽然紧张地吞咽了下,没话找话地说:“郎君好高呀……” 她因崴了脚不得不安分待在轮椅上,一坐一站,两相对比,霍留行自然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 他在她面前站定,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掌住她的轮椅扶手,弯下腰来。 他这一凑上前,两人近至鼻息相闻,沈令蓁莫名一阵胆寒,肩膀一缩,恨不能穿透椅背,颤着声问:“郎君做什么?” “你怕什么?”他垂下眼看她红透的耳根,“你处处替我隐瞒,替我着想,难道我会恩将仇报地伤害你吗?” 沈令蓁不敢直视他这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只觉被他一身不知从何养成的威势压迫得气都难喘,别过头道:“我当然相信郎君不会伤害我。” 霍留行却不依不饶地扳回她的脸,偏要她看着他:“那你说说,你待我如此情深义重,希望我怎样回报你?” 沈令蓁一头雾水:“我不要郎君回报啊。” 霍留行似乎觉得好笑:“你为我豁出命去,却说不要回报?这天下之人皆为利来利往,既然你不图利……”他低下头,亲近得似要与她唇齿相依,压低声道,“那是图情?” 沈令蓁惊得猛地一把推开他。 霍留行直起身板,掸掸被她搡过一爪子的,皱巴巴的衣襟,笑了笑。 沈令蓁细细喘着气,忐忑得额间都沁出了汗,眼神闪烁道:“郎君怎么忽然奇奇怪怪的。” “哪里奇怪?” “……你从前从不如此。” “我从前是怎样,现在又是怎样?” 从前是一惯的温和识礼,即便偶尔生气或严厉,也始终像一潭深沉的静水,可现在…… 沈令蓁一时不知该怎样形容,灵光一现,脑子里冒出一个词:蔫坏蔫坏的。 可抬起头,见他倒背着手,饶有兴致地俯视着自己,她又将这个词咽了回去,摇摇头示意没什么。 她清清嗓子:“郎君误会我了,我不图……不图你的情谊。” “哦?” 沈令蓁镇定下来,兀自点了点头:“郎君不相信我为你豁出命去却不要回报,那我也反问郎君一句,你当初为我豁出命去,难道考虑好了要从我这里拿到回报?” 霍留行笃定的笑意滞了滞:“当初?” “郎君因为担心暴露腿的秘密,此前一直不肯承认,事到如今也该与我坦诚了吧。”沈令蓁气鼓鼓地道,“我在桃花谷遭人掳劫,若非郎君拼死相救,早已命丧悬崖。郎君方才与我谈利,那你倒说说,你打算叫我如何回报你的这份恩情?” 霍留行负在身后的手稍稍收紧,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不太确定地问:“原来是因为这件事,你才识破了我的腿?” 沈令蓁点点头:“郎君疏忽大意,叫我瞧见了你的佩剑与伤疤,我才发现,你们竟是同一个人。” 霍留行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也是因为这件事,你才如此帮衬我?” 她闷闷点头:“我都说了,我是知恩图报的人。” 霍留行长长地“哦”了一声,沉默下来,好半天没再说话。 沈令蓁见他神情有变,疑惑道:“郎君?” 霍留行背过身去,慢慢走回到轮椅边,坐了下去,握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微微有一丝不稳。 他恢复了往日从容不迫的笑容:“什么图利,什么图情,我与你说笑罢了。我不需要你的回报。我救你一命,你也帮我一次,这就算一笔勾销,两不相欠了。” 沈令蓁吸吸鼻子,憋屈道:“郎君这话可真伤人,我与你如今是夫妻,夫妻之间怎落个一笔勾销,两不相欠?” 霍留行不自然地低咳一声:“我的处境,你也看到了,你跟着我,只会被我连累。” “我若是害怕受到牵连,早将你的事捅出去了!” 沈令蓁眼圈一红,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伤了心,眼看就要落泪。 霍留行摇着轮椅上前去,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眼角:“好,是我说错了,往后我们夫妻二人同舟共济,再不讲这样生分的话。” 沈令蓁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好不容易将她暂且稳住,霍留行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以示安慰:“我还有事得忙,你一个人在这里歇息歇息,好吗?” “郎君要忙什么?” 自然是忙着冷静冷静。 霍留行压下心中惊天骇浪,笑着说:“去听听边关传回的消息,看西羌的旱情如何了。” 一听是要紧事,沈令蓁自然放了行。 霍留行阴沉着脸回了书房,刚要进门,恰好听见京墨说:“瞧着确实不像作假……” 接下来是空青的声音:“我早说过了吧!方才那一出,再不能说明少夫人爱慕郎君,我就给你表演吃砚台!” 霍留行“砰”一把推开房门,冷声道:“吃,现在就给我吃。” 15.15 第十五章 霍留行摇着轮椅进来,这孟夏的天,莫名像下了一场霜,透心的凉。 空青笔挺挺指着砚台的那根手指不听使唤地一抖,缩回到衣袖里,瞪着眼干咽下一口口水。 京墨拿手肘杵杵他,示意他问问怎么回事。 空青苦着脸不敢吱声。 两人服侍惯了霍留行,知道他的脾气远没有旁人看来的温和,一看这架势,料定必是有人捅了大篓子,眼下谁都不愿上赶着找骂。 可眼见霍留行把眉头拧成个“川”字,似乎不止是生气,还有一丝大惑不解的意味在里头,两人又不好视若无睹,不替主子排忧解难。 在一场长达半柱香的——“你问”“我不问,你问”的激烈对视之后,空青苦哈哈地干笑了一声,躬着背觍着脸道:“郎君,小人方才说错话了吗?” 霍留行缓缓别过头,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继续拧眉。 空青摸不准他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开始了一番头头是道的分析。 从溜须拍马开始:“郎君,小人心知您见微知著,明察秋毫,居安思危,高瞻远瞩,足智多谋,神机妙算……” 再渐入正题:“所以一直认为,经圣上与镇国长公主授意嫁来霍府的少夫人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然后话锋一转:“可是既然您如此见微知著,明察秋毫,居安思危,高瞻远瞩,足智多谋,神机妙算……这么些日子以来,您可曾发现少夫人露了一丝一毫的马脚?” “您没有!”空青义正辞严道,“那么,如果有一个答案可以解释清楚您当下所有的困惑,您为何还迟迟不肯相信它呢?连京墨都动摇了,您也别多虑了,少夫人就是爱慕……” “闭嘴。”霍留行一个眼刀子飞过去,打断了他。 这世间的俗事有时就是这么奇妙。当人死活不肯相信一件事的时候,它越看越像是那么回事,可当人好不容易决定相信一把,它却又跳出来给你当头一棒,告诉你,你太自以为是了。 “如果还有另一个答案,可以解释清楚全部的疑点,”霍留行指指桌案上那个砚台,“你把它吃了?” 京墨听出不对劲来:“郎君,您可是从少夫人那里听说了什么?” 霍留行沉出一口气,把沈令蓁口中那个错认救命恩人的故事大致讲了一遍。 虽然这故事听起来一样玄乎其玄,可这样一来,从沈令蓁最初在庆阳城外隔门喊出那句“郎君”时的性急,到青庐拜堂时对他超乎寻常的观察留意,到洞房花烛夜那句“我看郎君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时的试探,再到扒他衣襟、偷看他沐浴、对他那把佩剑与伤疤的稀奇态度,以及奋不顾身跳河救他一举——所有的一切,都得到了印证与解释。 霍留行不得不承认,这个答案,比所谓的“爱慕”更令人信服。 也正因如此,方才听完沈令蓁支离破碎的三言两语,他迅速拼凑出大致的前因后果,当机立断,冒名顶替下这个所谓的“救命恩人”,决定暂且将错就错地稳住她。 只是这么一来,新的问题又产生了。 空青愣道:“可少夫人怎会凭借您的佩剑与伤疤错认了人?难道那位真正的救命恩人,与您有一把一模一样的佩剑与伤疤?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霍留行的那把佩剑,是旧时河西一位铸剑大师为其量身打造,自然世间独一无二,若是出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必是有人刻意仿制。 但这把佩剑,霍留行仅仅曾用以战场杀敌,并未在汴京招摇过市。如若有谁能够精确仿制,多半是如今霍府的人。 再说他锁骨下方的那块伤疤,除了当年与他一同身在西羌战俘营的将士,应都不清楚内情。然而那时候,偏又只他一人逃出了战俘营。 也就是说,能够仿制这块疤的,也只可能是有机会近他身的人。 两相对照,无不说明,霍府出了内鬼。 可奇就奇在,这个内鬼如此大费周章地扮演成他,却换来一个对他百利而无一害的结果,让原本立场不分明的沈令蓁成为了他这边的人。 这么说来,这个内鬼,当得还挺用心良苦? 看看毫无头绪的霍留行,又看看同样满腹狐疑的京墨,空青叹了口气。 自从少夫人嫁进来,他们正经事不做,天天光顾着猜谜了。 想到这里,他提议道:“小人觉得,既然少夫人亲眼见过那人,她那处应当还有更详尽的讯息,不如郎君去打听打听?” * 这个提议的确说到了点子上。 但这所谓的“打听”说得轻巧,做起来却十分不易。 按现在的情形,霍留行最好的办法就是“绝口不提当时勇”,否则说得越多,错得越多,稍有不慎,这冒名顶替的行径便很可能败露。 届时,沈令蓁没了报恩的必要,又痛恨他不知廉耻地鸠占鹊巢,无疑便将视他为敌。 他的腿还不到站起来的时候,在那之前,亲密的枕边人成了死对头,于他而言也是不小的麻烦。 只是既然这鸠占了鹊的巢,必然也将付出相应的代价。麻烦来不来,并不全由他说了算。 夜间就寝之前,霍留行照惯例坐在几案前读经书,装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可对沈令蓁而言,今日却是两人彼此坦诚交心的大日子,待沐浴完毕,便忍不住捱坐到他旁边,叫他:“郎君……” 霍留行一看她这模样,便猜她要提那救命的事,心头肉一跳,面上却依旧和颜悦色:“天不早了,你不困?” 她诚挚地摇了摇头:“我想和郎君说说话。” 霍留行掩了掩嘴,打出半个呵欠:“行,那陪你说会儿话。” “好呀。”沈令蓁双手撑腮,笑嘻嘻地凑近他,“我有些话想问郎君很久了,可之前一直没有机会。” 霍留行一噎。这丫头惯会看人眼色,怎么这时候就瞧不出他困了?说好了要报恩,这点体恤之情都没有,算什么知恩图报? 他在心里沉重地闭了闭眼,收起经书:“那你问吧。” “郎君那日是怎样晓得我被人抓走了,又是怎样找到我的?” 霍留行此前了解过桃花谷的事,这个问题倒不算难应付。 他道:“白婴教教徒三不五时作乱,边关一带也受此波及,我当时恰好一路暗查到汴京桃花谷。” 沈令蓁恍然大悟,笑起来:“郎君一面将这腿的秘密瞒着天下人,一面又顾念苍生,冒险为百姓惩奸除恶,实在叫我钦佩。”她转而又记起另一桩事,“那郎君披氅里那块帕子又是怎么回事?阿娘担心我将那披氅和帕子带来这里惹人误会,所以将它留在汴京了,要不还能还给郎君。” “……”没人告诉他,这事还有披氅和帕子的戏份。 霍留行作回想状皱了皱眉:“帕子?你说怎样的帕子?” “郎君不记得了吗?就是那块两面各题了一首词的天青色绢帕,一面是我的字迹,另一面不知是不是郎君的。那词写得前言不搭后语,我实在看不懂。” 他低咳一声:“哦,你说那个……” “嗯?” “那是我在追踪白婴教教徒时得来,随手就放在披氅里了。” “原是如此。那另一面的题词,是郎君的字迹吗?”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既然对方已经仿制出了与他的佩剑和伤疤,那么字迹多半也是一致的。霍留行有理有据地认为应当搏一搏:“是我的字迹。” “那就奇怪了。白婴教为何要给我和郎君编造这么一个离奇的风月故事?” 霍留行眨了眨眼:“我当时杀机缠身,没来得及仔细读,你若还记得那两首词,写下来给我瞧瞧?” 沈令蓁过目不忘的本事派上了用场,当即应“好”。 霍留行为了安抚她,在旁亲手替她研磨,待她以一手清隽的梅花小楷写成两首词,微微蹙起了眉,一字字念道:“不若长醉南柯里,犹将死别作生离,醒也殷殷,梦也殷殷?” 沈令蓁点点头:“殷殷是我的小字。” “哦……”这词倒是把他编得挺痴情。 “郎君觉得,这词到底是什么意思?”沈令蓁搁下笔,撑着额问他。 她这话分明是在问,伪造她和霍留行字迹的人究竟安了什么心思,可霍留行哪来的头绪,眼见她一问接一问的“为什么”“是什么”“怎么办”,只得偷梁换柱地转移她的注意力。 他笑了笑,伸出一根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傻不傻?这意思自然是在说,我心悦你了。” 沈令蓁因他这含情脉脉的眼神与似假似真的语气一愣,心跳止不住地砰砰砰快了起来:“郎君在说真话还是假话?” 霍留行笑着把嘴凑到她耳边,放轻了声道:“你觉得呢?” 16.16 第十六章 沈令蓁耳垂极薄,比一般人更为敏感怕痒,霍留行这个动不动就要咬人耳朵的习惯,实在叫她招架不来。 她捂上耳朵,远远躲开去,耳边却还一遍遍沙沙回响着他方才那句暧昧不明的“你觉得呢”。 她神情闪烁地思索着道:“郎君应当……应当只是在说词吧?” 霍留行未置可否,悠悠笑着,不疾不徐地拾掇起笔墨纸砚,这才轻轻抛给她一句:“你觉得是,那就是吧。” 沈令蓁一口气被吊了半天,好不容易得到答复,却依旧没个着落。 她被这捉摸不透的态度搅得心神震荡,霍留行趁势抢过话头,打探起来:“我那披氅与帕子,眼下还在国公府?” 她点点头。 “我救你一事,可还有旁人知情?” “郎君放心,此事内情只有我与阿爹阿娘知晓,就连皇舅舅那里也瞒着呢。” 霍留行似乎从中嗅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笑着问:“为何连圣上也瞒着?我道长公主与圣上兄妹情深,应是无话不说的。” 沈令蓁也曾这样认为,但彼时不论如何也搜寻不到救命恩人的踪迹,她提议不如请神通广大的皇舅舅帮忙,却被母亲驳回了。 母亲说,此人身份或许非同寻常,倘使皇舅舅得知了,必将引起轩然大波。 沈令蓁将这话复述了一遍。 “身份非同寻常?”霍留行面上笑意不变,掩在袖中的手却掐紧了。 沈令蓁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心道他的兜鍪堪比大将军规制,叫曾凭借大将军一职称帝的皇舅舅知道了,可不得刮一场血雨腥风吗? 她说:“郎君那兜鍪上的徽记,难道还不够非同寻常?” “……”这事还有兜鍪和徽记的戏份。 霍留行有心继续打听,但兜鍪不比绢帕,他绝无理由说自己不记得了它的模样,叫她画上几笔,只得含糊道:“倒也是。” “不过郎君为何要戴那样一个不合规制的兜鍪?” 她问他,他倒是问谁去? 霍留行避无可避,心生一计,忽然耳朵一动,朝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随即指指窗外,似是意指隔墙来了双耳朵。 沈令蓁赶紧捂紧自己的嘴巴,不敢出声了。 僵持了小半柱香的时辰,她朝霍留行挤挤眼色:人走了吗? 霍留行点了点头。 她拍拍胸脯,长吁一口气,自然忘了追究兜鍪一事,小声问:“难道是四殿下派来的探子?” 霍留行毫无歉疚地把这口黑锅扣给了赵珣:“你倒是识人颇清。” 沈令蓁惆怅道:“可我见大姑娘似乎未曾识破四殿下的真面目,郎君不提醒提醒她吗?” “是我告诉她,茶楼那夜,四殿下不惜己身救了我,她才与他如此和睦相处。提醒了她,岂不反倒坏事?” 沈令蓁一愣之下明白过来,赵珣必然看中了霍舒仪直来直去的性子,所以刻意与她相交,企图从她嘴里套出关于霍家的讯息。 倘使这个节骨眼告诉霍舒仪,赵珣对霍家不安好心,她定将在他面前露馅。 只是这样一来…… “郎君倒是顾全了大局,可大姑娘事后知道真相,难道不会伤心你欺骗利用了她?” “那怎么办?”霍留行看着她那双懵懂的眼睛,“你去瞧瞧汴京城,从文武百官到皇亲国戚,但凡立足于朝者,哪个不是步步为营?想做好人也可以,只是活不长罢了。” 原本沈令蓁是绝体会不到这些的,可接连经历了两场无辜浩劫,她深知霍留行所言并非全无道理,想到这里,不免垂下了眼。 霍留行噎了噎。 这怎么倒像是他把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拉到了尸骸遍野的战场上,逼她睁大眼睛好好瞧瞧世道多不堪似的。 他低咳一声:“也没这么严重。” 沈令蓁抬起头来,眼色疑问。 “我是说,这里不比汴京复杂,四殿下也许很快就走了。” “郎君怎么知道?” 自然是因为,他有办法让赵珣走了。他这次如此被动地挨了一场打,不可能不加倍奉还。 只是这种事,原本绝无可能透露给沈令蓁。是他失言了。 霍留行笑了笑:“猜的罢了,京中事务繁多,他也不是闲人。”为免她再问东问西,他转头熄了油灯,“好了,时候不早,睡吧。” 沈令蓁心底还思量着赵珣的事,六神无主地摇着轮椅跟他到榻边,正打算像前几晚一样单脚挪上榻,却见他径自站了起来。 她立刻又去张望四周,担心他的影子会否投上窗门,刚放心确认完毕,忽觉身子一轻,人已被一把打横抱起。 沈令蓁缩在霍留行的臂弯里低低“啊”了一声,惊骇地盯着他。 霍留行把她抱上床榻,拉过被衾,替她仔细盖妥帖。 沈令蓁这才明白他只是为了帮她上榻。 她蜷在角落,重又记起他此前那句“我心悦你”,一双手紧紧捂着那颗跟屋内烛火一样跳得七上八下的心:“郎君小心隔窗有眼,不必为我这样冒险,我一个人可以。” 霍留行笑着在她身边躺下:“这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 “嗯?”沈令蓁一愣。 “是我不忍心看你一个人。” 沈令蓁呼吸一窒,睫毛扑簌簌颤动起来。 霍留行偏头看了看她,见她当是再无余裕胡思乱想赵珣的事了,便安心阖上了眼,哪知所谓过犹不及,这撩拨过了头,却也要招惹来麻烦。 他这刚闭上眼没多久,就听见一声“郎君——”。 这姑娘,真不可以常理衡之量之。 霍留行一口血淤在心间,纹丝不动。 “郎君,你在装睡吗?” “……” 沈令蓁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霍留行刚预备缴械投降,却听她自说自话起来:“郎君,我仔细想了想,你的意思,我大致清楚了。” “?”她倒是清楚了什么? “郎君今夜表意表得如此明白,如若我还因羞怯逃避,故作懵懂,实在有些对不住你。我想,我于情于理应当给予郎君正面的回应。” “?”等等,他表意了吗? “郎君对我抱有如此情谊,我很感激,虽然我此前一心报恩,对郎君并未作他想……” “……”这是表意被拒了? 霍留行有心“醒来”解释,却又听到一个转折:“但我记得,郎君白日里曾暗示我,天下之人皆为利来利往,若不图利,便是图情。郎君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应吝啬回报,既然你图我的情,那么我也愿意努力对你生出情来投桃报李。只是我常听人说,感情之事不可勉强,所以须请郎君耐心等一等我。” “……” 霍留行活到这个岁数,自认待人接物向来游刃有余,兵来便拿将挡,水来便以土掩,这还是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左右为难。 睁眼否认不是,装睡默认也不是。 结果为难到最后,被沈令蓁善解人意的一句“原来郎君真的睡着了呀”解了围,当真装睡装到了后半宿。 翌日清早,半夜难眠的两人齐齐醒迟,直到被蒹葭和白露叫起,偏头瞧见对方,没来由地一阵尴尬。 大眼瞪小眼间,沈令蓁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郎君昨夜睡得好吗?我见你一沾枕就不省人事了。” 霍留行跟着睁眼说瞎话:“嗯,是这样不错,你呢?” “我也睡得极好,一沾枕就不省人事了!”沈令蓁说罢,爬到床尾绕过霍留行,匆匆下了榻,“我先起身了。” 蒹葭与白露对视一眼:一沾枕就不省人事的少夫人如何知道姑爷一沾枕就不省人事了? 白露努努下巴:那还不简单,姑爷先沾枕,少夫人后沾枕呗。 蒹葭皱皱眉头,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少夫人和姑爷间奇异的气氛,像极了她从前听过的一出话本。 那话本说的是一位书生向他爱慕多年的红颜表了意,结果这位姑娘并无此心,从此便与书生陷入了尴尬,连知己也做不成的故事。 蒹葭和白露前脚伺候好沈令蓁的穿戴洗漱,陪同她去外边用早膳,空青与京墨后脚进来服侍霍留行,却见平日这个时辰素来清醒的郎君今日却有些萎靡。 空青瞧着他眼下那一圈青黑,奇怪道:“郎君昨日莫不是暗夜出行了?” 霍留行瞥他一眼,忽然没头没尾地问:“倘若有天晚上,你原本只想生火驱驱寒,却不小心添多了柴,让那火燃得旺到足够烤熟旁边一只全羊了,你怎么办?” 空青一愣:“那就吃只全羊呗,难道是全羊不好吃吗?” “可那羊不是你该吃的。” “都是羊,怎么还分该吃不该吃呢?那要是真觉得不该吃,就把火灭了呗。” “但那羊看到火这么旺,都打算好被你吃了,你突然灭了火,它岂不是很失望?” “这世上还有这么好心的羊?”空青瞠目,“不是,郎君,可您为何要在乎一只羊的想法啊?” 霍留行“哦”了一声,点点头。 是啊,他为何竟在意起了一只羊的想法? 17.17 第十七章 沈令蓁用过早食不久就听人说,赵珣准备回京了。俞宛江留他吃午膳,他却推辞说京中事务繁多,不宜耽搁,当即便要动身。 沈令蓁心道霍留行真是料事如神,竟连这说辞都预想得一分不差。 贵人离府,霍家人自然依礼前去送行。 霍府门前聚拢了一大家子,霍留行和俞宛江说着客套的场面话,沈令蓁也跟着努力虚与委蛇,嘱咐赵珣一路当心,只是心里却担忧着,她这个表哥这回借送亲之便,将庆州与霍府探了个底朝天,也不知回去以后,会不会对霍家不利。 若非传信不稳妥,她倒想与国公府打声招呼,让家里人帮着留心朝中动向。 赵珣似是临时起意回京,阵仗并不大,随从仅仅寥寥十数,霍留行因此提出派一队府卫随同保护他。 霍舒仪见状主动请缨,说因兄长腿脚不便,不如由她领着府卫代为相送。 沈令蓁心知她是因误认赵珣为兄长的救命恩人才如此,害怕赵珣借此利用她做什么,于是悄悄从斜后方,戳了戳霍留行的腰。 霍留行恍若未觉,朝赵珣拱手:“既如此,便由舍妹代劳护送殿下至城门口,留行失礼了。”说完才在暗处捏了捏沈令蓁的手指,暗示她放心。 赵珣笑着摆摆手,示意无妨,转头出了霍府。 霍舒仪作儿郎打扮,穿一身简朴的劲装短打,踩着马镫轻松上马,跟着绝尘而去,一路护送至城门口,下马朝赵珣行礼告辞。 赵珣高踞马上,垂眼看着她,称赞道:“霍大姑娘一身骑术堪称一绝,叫我等男儿亦心生钦佩,如此武艺,想是承自舒将军?” 霍舒仪本名“舒仪”,赵珣此刻口中的“舒将军”,正是指她和霍妙灵的生父,也就是俞宛江的原配。 提到过世多年的生父,霍舒仪难免有些低落,垂着眼点点头:“舒仪确是自幼跟随父亲习武。” “舒将军生前随同霍节使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与其肝胆相照,实可当得起一声‘英雄豪杰’,却可惜十年前,为从战俘营救出我那表妹夫,不幸葬身西羌……” 赵珣说到这里,幽幽叹出一口气。 霍舒仪点点头,脸上笑容变得有些勉强。 赵珣感慨地摇摇头,似是不愿再多提这些勾人伤情的陈年往事,转而道:“庆阳此地亦不太平,你勤学武艺是件好事,若碰上杀机也可有余力自保,可别像我那表妹一样弱不禁风,被人轻易掳了去。” 霍舒仪一愣,抬起头:“什么掳去?” * 送走赵珣这尊大佛后,霍留行吩咐京墨和空青将书房内一切有他字迹的物件通通藏到柜中。 他有两手字迹,一手是摆在台面上的,一手是必要时书写密信所使。 后者自然写过便烧干净了,前者原本无妨,因此这屋子里,有不少藏书留了他亲笔所写的批注。 关于绢帕一事,他在沈令蓁面前说了个没有把握的谎,为免事实并非如他所料,须得避开被拆穿的风险。 按沈令蓁守规矩的性子,进了他的书房,通常连几案上大大方方摆着的物件都未必会去仔细察看,更无可能翻动他的柜子,因此倒也不需要将书焚毁,如此便已足够。 京墨与空青正在忙碌的时候,霍舒仪回了府,又是一惯的莽撞,急匆匆跑进霍留行的院子,叩响了书房的门。 霍留行叫两人停下收拾的动作,然后才说了“进”。 霍舒仪进了屋,看一眼京墨与空青,蹙着眉说:“二哥,我有话单独与你说。” 两人请示霍留行一眼,颔首退下。 霍留行坐在窗边,淡淡一笑:“这么急急忙忙的,可是从四殿下那里听来了什么消息?” 霍舒仪愣住:“二哥怎会知道?” “我不单知道这个,还晓得,他恐怕嚼了你嫂嫂的舌根,还假作一时失言同你说漏了嘴,请你听过以后务必烂在心里,切勿声张,尤其不可与我这个二哥讲。” 眼看霍舒仪呆愣得说不上话,霍留行笑着摇了摇头:“他若是不说那句交代,你回府后,兴许还会先与母亲请示商议,再决定是否与我讲,可他说了,你反而沉不住气,偏要立即告诉我……二哥说的,是也不是?” 霍舒仪紧张得舔舔唇,点了点头:“我是这么想的。”又皱起眉,“这么说,二哥早就知道,沈氏在你与成婚之前曾遭掳劫的事了?” “我知道。” 霍舒仪轻轻咬了咬牙:“那二哥为何不生气?圣上与长公主千方百计隐瞒此事,不就是不希望这桩联姻因此毁掉吗?沈氏兴许早已不是完璧之身,他们凭什么叫二哥娶一个不干不净……” “霍舒仪!”霍留行脸色发了青,“这种话是你一个女孩家,一个晚辈该讲的吗?” 霍舒仪攥着拳头不吭声了。 “你嫂嫂是怎样的人,我看得清楚。倒是旁人意欲离间这桩联姻,却借了你的嘴,你可看得清楚这是为何?舒仪,人不懂三思而后行,迟早要吃大亏。” 霍舒仪一滞:“二哥是说,四殿下他……” “你上回说你嫂嫂自作聪明地添乱,却不知若非她助我一臂之力,当夜我绝不会如此轻易脱困。今日我与你讲明白,不管你心里作何计较,这台面上,往后你若再对她不敬,再有出格的言行,霍府就容不得你了。” 霍舒仪呆了半晌,几次张嘴要说什么,又把话收了回去,最后点点头,红着眼圈跑回了自己的院子。 霍妙灵眼见长姐回来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道她在送行路上遇到了什么恶人,慌忙叫来母亲。 俞宛江从霍留行那处打听清楚前因后果,提着鞭子把霍舒仪从床榻上抽起来:“你给我跪下!” 霍舒仪哭过一场,冷静了一些,面无表情地跪下来,任俞宛江狠狠抽了十鞭,一声不吭。 俞宛江抽完鞭子,撩开她的上衣,看着她背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闭了闭眼,回头唤人来给她上药。 霍舒仪冷笑一声:“阿娘怎么不干脆打死了我?” 俞宛江恨恨咬了咬牙:“你跟阿娘提‘死’字?你可知你活到今日,倚仗的是什么?若不是十年前,霍节使念在你阿爹护主有功,好心收留我们母女三人,你早在边关喂了狼!你不好好惜着这条命,张嘴就是一个‘死’字,动不动就在沈氏那里冲动行事,可对得起你阿爹?” 霍舒仪垂下眼来:“我就是念着阿爹,才没法接受沈氏。十年前,阿爹是怎么死的,二哥的腿是怎么废的,我们一家是怎么流离失所的,河西的百姓又是怎么被异族践踏的,阿娘全忘了吗?他们赵家和沈家害人至此,我凭什么善待沈氏!” 俞宛江摇摇头:“舒仪,你扪心自问,同样是皇亲,为何你能对四殿下毕恭毕敬,却将沈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其中当真只有大义,而无私情?” “那是因为二哥之前与我说,四殿下是好人。” “但你二哥今日有没有同你说,沈氏也曾帮过他?既然你在四殿下一事上愿意听他的话,怎么对沈氏却不肯服气?” 霍舒仪噎住。 俞宛江叹出一口气:“舒仪,你可知为何,当年霍节使将我们母女接来霍府后,立刻便将你的名字记入霍家族谱?即使没有沈氏,你心中所念也不可能实现。你二哥有他自己要走的路,儿女情长于他而言,实在太渺小,太不值得一提了。” 霍舒仪皱起眉来。 “有些事,从前瞒着你,是不想你跟着我们一起背负,如今阿娘却不得不与你说明……” “二十七年前,前朝皇室孟家因霍家军撤离都城,大败于当今圣上,从那日起,霍家就永远欠了孟家。你不知道,其实当年,前朝还留了一位皇子,是霍节使的嫡妹与前朝末帝之后,也就是你二哥的姑表弟。那个孩子,和你二哥于同一夜出生在战乱之中,如今也已二十七岁了。” 霍舒仪瞪大了眼睛:“那位前朝皇子现在何处?” “就在汴京,朝廷的眼皮子底下。当年大局已定,当今圣上命霍家将孟家遗留的小皇子送到汴京,原本被送过去的,是你二哥。霍节使设计拿你二哥顶替孟家的孩子,只是事情败露,最终没能偷天换日。所以你要明白,只要孟家的孩子活在汴京一日,霍家人就一日不可卸下肩上的担子。” “舒仪,你二哥要走的那条路,不是你能够同行的。你若有心助他,就把眼界放得宽一些,远一些,好好在他身后做一个妹妹该做的事。” 18.18 第十八章 霍舒仪这边的争执动静,很快也传到了沈令蓁的耳朵里。 家宅不宁,总归叫人不舒坦,沈令蓁有心叫蒹葭去瞧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被季嬷嬷劝下:“少夫人心善,然而大姑娘不曾与您交好,您又何苦以德报怨?您过好与姑爷的日子便好,不必太过关心旁人。” “可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大姑娘到底是郎君同气连枝的妹妹,又怎能说是‘旁人’?” “兄妹关系也分亲疏,依老奴看,姑爷与大姑娘之间未必有多亲厚。” “嬷嬷此话怎讲?” 季嬷嬷叫蒹葭与白露关好窗门退下,才垂眼道:“那老奴便僭越了。” “嬷嬷请说。” “这些日子以来,想必您也发现了,这霍府是姑爷当家,老夫人在姑爷面前并无长辈的威严与做派,反倒有些恭顺。” 这一点,沈令蓁在新婚翌日便有所察觉,她点点头:“我道这是因为婆母并非郎君的生母,而是继母的缘故,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隐情倒谈不上。是这么一回事,十年前,大姑娘与二姑娘的生父舒将军为救姑爷逃出战俘营而命丧西羌。舒家自此凋敝,彼时老夫人刚怀了二姑娘,又恰逢河西被西羌族人占领,因此无家可归,便与年纪尚小的大姑娘一道孤儿寡母流落在外,过了一阵子,才被主君找到。” “老奴猜测,也许主君与老夫人之间并无真正的夫妻情分,当初之所以接纳老夫人和她的一双女儿,或是因对她们有所亏欠,或是受了舒将军的托付。” 那倒难怪俞宛江嫁来霍府以后便再无所出了。看来这所谓的“改嫁”只是表面说辞,实质不过是为了叫她们母女三人有个安身之所,又不至于遭人说闲话。 “原是如此。”沈令蓁蹙了蹙眉,“嬷嬷为何现在才与我讲这些?自皇舅舅赐婚以来,我曾先后向阿娘与皇外祖母打听霍府,可你们人人对此讳莫如深,避重就轻,若非如今事情一桩桩临头,迫不得已,根本不肯与我透露半分。” 季嬷嬷低下眼来:“少夫人息怒。” 沈令蓁默了半晌,叹着气摇摇头:“嬷嬷跟随阿娘多年,你会如此,想来也是听从了阿娘的吩咐,我不怪你。只是眼下,我须得问你一句,霍家究竟还有什么与我息息相关,而我却不知情的往事?你一件件如实告诉我。” 季嬷嬷摇摇头:“再没有了,少夫人。” 可光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旧事,又何必费尽心力地瞒着她?沈令蓁狐疑地看看季嬷嬷。总觉得十年前,又或是二十七年前的战乱中,或许还有什么隐情。 “少夫人,国公爷从前常说,人要活在当下,不执着于过去,也不杞人忧天于将来。老奴觉得,您与其思虑这些,倒不妨看看眼下的事,想想今日大姑娘为何会与姑爷和老夫人先后起了争执。”季嬷嬷面露笑意,“大姑娘一惯与您不对付,这回吃了苦头,想必是姑爷终于替您出了头。姑爷因了对舒家的亏欠,此前一直对大姑娘的莽撞多有包容,眼下肯为您说话,这说明了什么?您该为此高兴。” 沈令蓁支吾了下,心道自然是说明霍留行喜欢她。这个她已经知道了,但却并没有特别高兴啊。 霍留行那份甘愿为她拼命的感情,对她而言,实在沉重得不知如何回报。 回想起今早的窘迫,她摸了摸鼻子:“嬷嬷说的对,这眼下的事都没梳理好呢。”她叹口气,“嬷嬷,你可晓得,怎样才可对一个人产生男女之情?” 季嬷嬷一愣:“您是问,怎样才可对一个人产生男女之情,而不是怎样才可让一个人对您产生男女之情?” “对啊。”沈令蓁理直气壮,“嬷嬷也觉得很难吧?” 季嬷嬷尚在迟疑,沈令蓁又自顾自点了点头,似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不能被一时的尴尬吓退,这就去找郎君。跟郎君多说说话,总归是有利于增进情谊的。” * 蒹葭与白露一听说少夫人正发愁如何与姑爷增进感情,当即替她出主意,说不如给姑爷做些吃食送去。 想来她们也是错解了沈令蓁的意思,误道她是有意讨好霍留行。 但沈令蓁倒觉得这个主意未尝不可。 霍留行嘴上说着喜欢她,可大半日过去了,都不曾主动亲近她,也不知是否不得其法,她这就给他树个榜样,提点提点他,叫他可以反过来如此待她,也便于她更快对他萌生爱慕。 只是沈令蓁从前从未下过厨,一时也做不成什么,且看这天入了仲夏五月,愈渐燥热,饱腹的吃食恐叫人口舌发腻,便听取了蒹葭与白露的建议,决定做碗简单的荔枝膏水。 荔枝膏水与酸梅汤并称仲夏两大消暑佳饮,最是生津止渴。 沈令蓁午膳也没来得及细吃,大晌午的,摇着轮椅在后厨忙活来忙活去,待荔枝膏水熬成,放凉以后,便叫蒹葭与白露分给老夫人和两位姑娘,又亲手盛了一碗装进食盒,提去了霍留行的书房。 霍留行早便听说后厨的动静,不知沈令蓁打了什么主意,眼看她山迢迢路遥遥地拖着残躯,把一碗荔枝膏水送到他面前,倒是愣了愣:“听下人说你在后厨忙活半日,就为了这个?” 沈令蓁一愣之下撇了撇嘴:“什么叫就为了这个?我一片心意,到了郎君嘴里怎么好像分文不值似的。郎君是不喜欢喝荔枝膏水吗?” 霍留行确实不爱吃甜食,这种一听名字就甜得发腻的茶饮,他着实无意尝试。 只是心底喊着不想喝,嘴上却先蹦出了一句“不是”。 一旁对他喜好一清二楚的空青拉长了下巴。 霍留行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这些粗活交给下人就行,何必劳动你,你若为此有个磕磕碰碰,叫我怎么安心。” 沈令蓁又高兴了:“那郎君快喝喝看。这荔枝膏水每到仲夏便风靡汴京,京中许多世家子弟也爱喝,尤其蹴鞠之后,大汗淋漓之时,一碗下肚,神清气爽。” “你还去过蹴鞠场?” 她摇摇头:“那倒没有,我是听阿玠哥哥说的。” 霍留行伸出去拿碗的手一顿。 沈令蓁见他如此反应,兴许是不认得薛玠,解释道:“哦,郎君可能不晓得,阿玠哥哥是我姑姑的长子,也就是我的姑表哥,相较皇舅舅那边的表哥,我与这个姑表哥关系还比较亲近。” “哦,晓得,怎会不晓得。你与他亲近,我都知道。”霍留行和煦地笑了笑,那只拿碗的手却收了回来。 “郎君怎么不喝了?” 他摇摇头:“突然觉得有些饱,我一会儿再喝。” 沈令蓁自然也没有勉强,可眼看霍留行视她若无物地低头翻起了那本天天读也读不腻的经书,却有些憋屈。 霍留行这么冷淡,叫她怎样对他生情啊。 她哀叹一声:“郎君,你从前没有喜欢过别的姑娘吧?” “当然没有。”霍留行抬起头来。 一旁空青一愣,什么叫“别的姑娘”,意思是少夫人觉得,郎君现在有喜欢的姑娘了? 这不应该啊。 可郎君居然也没有否认,还“当然没有”? 沈令蓁点点头:“那就难怪了。” 霍留行看她这架势,实在不知她又要冒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言论,默了默,问道:“怎么?” “方才蒹葭与白露与我说,若要得到谁的芳心,与谁增进情谊,便要主动去讨好这个人,投其所好。可郎君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对我比之前冷淡了。” “……”霍留行不自然地低咳一声,“哦,是我做得不好。” 沈令蓁愁容满面地道:“郎君,虽说是我该努力报恩,但‘有些事’全靠我一人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你好歹也配合着出出力呀。” 霍留行咳得更不自然了:“哦,你方才说投其所好,那你喜好什么样的。” 空青看霍留行的眼神都变了。 “嗯……”沈令蓁有些为难,“老实说,我喜欢武艺高强的,但郎君眼下恐怕不……” “行。” 霍留行接得快如风疾如电,接完以后自己都似未来得及反应,缓缓转头,看了眼空青:我刚才说“行”了? 空青点头如捣蒜:可不是嘛郎君! 他无奈地摇摇头:“那去练武场吧。” 沈令蓁一愣。 霍留行搁下经书,叫空青把荔枝膏水收进食盒,示意稍后再喝,然后摇着轮椅当先出去。 一看沈令蓁还傻在原地,他回头叹了口气:“不是要我配合你,投你所好吗?跟我去练武场,给你表演什么叫‘武艺高强’。” 19.19 第十九章 沈令蓁一面欢喜又一面担忧,因推测着,既然连霍舒仪都不晓得霍留行腿的内情,那么更不必说这府里除了京墨与空青外的下人。如此大张旗鼓地在练武场操练,万一霍留行在行动间一不留神露了馅,岂非得不偿失? 她喊住了霍留行:“郎君,反正我在汴京也已见过你的身手,你眼下多有不便,不必为我一己私心太过勉强。” “不勉强。”霍留行似乎有些不悦,“这点小事,还不至于叫我勉强。” 一旁空青眼皮子一抽。 虽然以郎君之能,应付这点小事的确绰绰有余,然而“挟恩”稳住少夫人早已足够,何必多此一举? 且看郎君这不舒爽的样子,竟活脱脱受了激将似的。怎么这下,他倒不怀疑少夫人欲擒故纵了? 沈令蓁突然眼睛一亮:“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郎君可知我阿爹给我在庆阳置办了一处私宅?那宅子如今空无一人,我们不如去那里,如此,也方便郎君‘施展拳脚’。” 霍留行自然知晓此事,且因此前对沈令蓁多有怀疑,早已派了京墨前去查探,的确如沈令蓁所言,内里不曾安插下人,只是空宅一处。 他虽对沈令蓁暂且打消了疑虑,但她背后还有沈家两房人,还有镇国长公主与皇家,这些人,立场皆有重叠却又不尽然相同,能够再到沈家的宅子光明正大地探一探,自然不失为一件好事。 霍留行答应下来。 沈令蓁摒除了后顾之忧,兴奋起来,张罗了一身漂亮的裙衫,又提议霍留行捎带好佩剑,叫她一饱眼福。 霍留行因思及佩剑或许与她此前所见稍有不同,细瞧容易露馅,本不愿把它从尘封之地取出,原不过打算坐在轮椅上露两手,给她瞧瞧百步穿杨的本事。但转念一想,他这两日叫京墨彻查了府内上下,始终对她当初所见之人的身份毫无头绪,既然她说,曾在汴京见过那人身手,那么在她面前冒险一试,兴许能有意外收获也未可知。 两人这便到了庆阳城东的沈宅。 沈令蓁虽然信任蒹葭与白露,但因知霍留行连自家下人都瞒得密不透风,自然未必像她那样信任她们,便寻了个由头叫两人留守府外。 霍留行给京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周围确认安全,只留空青在旁推着沈令蓁的轮椅。 这宅子与霍府一样是三进院落,风情却截然不同,这里既不像国公府奢丽,又不像霍府清冷,而是小桥流水的玲珑秀致,道旁垂柳成荫,翠竹繁茂,远处一池含苞待放的芙蕖,放眼望去皆是生气。 沈令蓁自从进了府,便是满脸“相见恨晚”的神情。 霍留行瞥她一眼:“这儿比家里好看?” 沈令蓁正瞧着池边一株一枝独秀的芙蕖出神,一时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何不妥,看也没看他就诚实地点了点头。 霍留行“哦”了一声:“国公爷实在有心,在庆阳此地寻着了这么个遗世独立的桃源仙境,想你若在霍府受我欺负,也可说走就走,有个容身之所。” 沈令蓁神情一滞,收敛了欢喜:“郎君不要误会,阿爹无意冒犯,我既嫁来霍府,便是霍家的人了,自然不可能说走就走。” 霍留行点点头:“我若真有心欺负你,纵使你有一百个沈宅,也休想容身。” 沈令蓁脸色一白,霍留行转眼却已柔情似水地笑起来:“与你说笑的,怎么还是这么不经吓。” 她嗔怪地看他一眼。 霍留行努努下巴:“想去池边看看吗?” 她点点头,又犹豫着看了看身下的轮椅:“但好像不太方便。” 霍留行看了眼远处的京墨,见他颔了颔首,示意已排查完毕,便撑膝起来:“下地,我扶你。” 空青主动让开去。 沈令蓁这脚,稍稍挪动几步已不成问题,于是单脚点地下来。 霍留行一手揽过她右肩,一手扶着她左胳膊,把她慢慢带到池边。 沈令蓁分出一只手指着前边笑道:“郎君,我想要那朵芙蕖,你能给我摘吗?” 霍留行这手,握过刀,提过枪,杀过人,还真不曾折过花。 他轻咳一声:“真要?” 沈令蓁听出他的不自在,低低“啊”了一声:“那不要也行……” 他叹口气:“等着。” 霍留行放开她,走到池边蹲下来,伸出手,又收回,再伸出手,比划丈量了一下,似是实在无从折起,最后才在沈令蓁的催促下皱了皱眉,狠狠一掐,将这池中第一枝盛开的芙蕖连着一截根茎一起交到了她手中。 他说:“我还道你是惜花的人。” 沈令蓁点点头:“可这宅子空置着,我今日不摘它,今后也定无人来赏,最后不过独自凋落罢了。有句话叫,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嘛。” 霍留行不置可否。 沈令蓁看过了花,又问:“郎君,你什么时候舞剑给我看?” 霍留行将她扶回轮椅上,把手朝后一伸,空青立刻递上他的佩剑。 沈令蓁看了眼那把镶了十八颗菩提子的剑,怪道:“我一直好奇,为何郎君要在剑上镶嵌佛珠?” 大齐崇佛的人不少,霍留行时常研读经书倒不奇怪,但佛法讲究慈悲为怀,这剑本是见血的凶煞之物,如此岂不自相矛盾? 霍留行淡淡一笑:“铸剑之人道我一身戾煞之气,该拿佛祖压一压我。” “那郎君读经书难道并非是因信佛,而只是为了修身养佛性?” 他点点头,笑着盯住她一双懵懂的眼睛,压低声道:“毕竟杀多了人。” 仲夏的天,沈令蓁蓦地不寒而栗起来,结巴道:“郎君杀……杀人也是保家卫国,可以理解的……” 霍留行笑了笑:“那倘使我不为保家卫国杀人呢?”问罢,忽然看了眼守在不远处的京墨,又轻飘飘瞥了眼墙根的方向,跟沈令蓁说,“闭眼。” 他这指令下得突兀,沈令蓁一时没反应过来,直愣愣看着他手掌一翻,拔剑出鞘,反手一掷。 剑光一凛,随即响起“嗤”一声入肉响动,墙头“咚”地一下摔落一个小厮打扮的人。 惨叫声震天,那剑牢牢穿透他的胳膊,将他死死钉在了地上。 霍留行负手上前,弯下腰笑着问:“我们那位不死心的殿下给了你什么好处?” 那小厮咬着牙抽搐着,嘴里模模糊糊溢出几个字:“郎……郎君,我不是……” “不说无妨,我也不太关心,主仆一场,送你一程。”霍留行笑了笑,蹲下去温柔地掐住他的后颈,轻轻巧巧一折。 “咔”一声响,那抽搐着的小厮头一歪,彻底没了生气。 沈令蓁全程忘了闭眼,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背淋淋漓漓下了一层的冷汗。 那铸剑之人说的对,霍留行根本不像她初见时以为的那样温润如玉。 他念着世间最慈悲的佛法,杀人时却连眼睛都不眨一眨。 他若是玉,那也是“玉面修罗”的“玉”。 * 出了这么个岔子,沈令蓁自然没了游府的兴致,浑浑噩噩地跟着霍留行回了家。 她起始还道那小厮是她阿爹安排在沈宅的,后来听霍留行那句“主仆”,再细看小厮身上的藏蓝色粗布麻衣,才辨别出他是霍府的下人。 赵珣走了,不死心地买通了霍府一个小厮。想来这小厮这两天始终在伺机待动,今日发现可疑,一路跟他们来到这里。 到了霍府门前,沈令蓁还没缓过劲来,霍留行要扶她下马车,她却浑身一抖,避开了他的手:“郎君还没洗手……” 此次与前两回有些不同。前两回见他杀人,皆是两边仓促对战,其实瞧不清细节,这次他笑着拧断人脖子的手法,着实惊着了她。 虽然可以理解他的难处,但回想起来仍然发怵。 霍留行无奈地放下手:“我提醒你闭眼了。” 她有些委屈:“我哪有这样敏捷的反应,郎君应该主动替我捂上眼才是……” 他叹气:“好,是我思虑不周。” 眼见他认错,她又心软:“没关系,郎君杀敌为重。” 霍留行发笑:“那今日这剑没舞成,可要再给你演一遍?” 沈令蓁摇摇头:“我已经见识到郎君高强的武艺了,果真与上回在汴京一模一样,非同凡响。” “一模一样?我倒是不记得,我当时使了什么刀法了。”霍留行眯了眯眼,盯住了她。 “可不就是今日这刀法吗?”她缩手缩脚地比划,“这么一翻,这么一拔,这么反手一掷……不过上回你更凶,一剑过去,把人脑袋都串起来了……” 霍留行的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这刀法,这一剑穿颅的剑术,要说天下独一无二,倒也不敢,但至少屈指可数。 连刀法也与他如出一辙,这倒是奇了。 他这边正沉思,忽听沈令蓁颤巍巍地道:“郎君,我也知道你的秘密,你往后不会欺负我吧?” 霍留行回过神来:“怎么,你也要背叛我?” 沈令蓁飞快摇头:“我一定同郎君荣辱与共,对你的秘密守口如瓶。” “嗯,”霍留行点点头,笑着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后颈,“你这么乖,我当然不会欺负你。” 20.20 第二十章 沈令蓁一回内院就去沐浴压惊了,到了晚膳时辰,刚平复稍许,便被另一桩事吸引了视线。 下人说,霍舒仪卧伤在床,下不了地,这两天恐怕都得在榻上用膳了。 沈令蓁立刻联想到了她与兄长及母亲发生的争执。此前她只听说霍舒仪的院子传出了哭闹的动静,却不知她竟还受了罚。 沈令蓁本因对霍留行心生惧意,思忖着暂且避一避他,这下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主动找上门去,问问霍舒仪的事。 毕竟季嬷嬷说过,此事多半与她有关。事发当时,她因顾虑着霍舒仪不喜欢她,不曾前去插手,眼下若还全然不闻不问,实在有些失了礼数。 沈令蓁到了霍留行的院子,站在书房门前,抬起手要敲门,脑海中又浮现出沈宅那一幕,不禁打了个颤,将手缩了回去。 如此抬手,缩手反复几次,这书房的门却被里边人一把打开了来:“你在做贼?” 沈令蓁一见到他,立刻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霍留行扬了扬眉,好笑地看着她,举起手晃晃:“我洗过手了。” 沈令蓁克制着尽量不表露嫌弃的神情,跟他入了里。 书房内,空青正在研磨,京墨正在铺纸。 沈令蓁迟疑道:“我打扰郎君做正事了吗?” 自然是打扰了。霍留行原本正打算拟一封信,派人去暗查沈令蓁的那位救命恩人。 因他确信,霍府内也许有人能够伪造他的佩剑与疤痕,却绝无一顶尖之人可以模仿他的剑法,故而现在改将怀疑放到了外边。 只是沈令蓁来了,为免被她看见字迹,他便动不得笔了。 他摇摇头:“你的事也是正事。” 沈令蓁沉吟了下:“倒也不全是我的事,我是想问问郎君,大姑娘……” 她话只说一半,霍留行却也懂了:“被罚了十鞭子,母亲下手有分寸,没什么大碍,养几日便好。” 十鞭子养几日便好?这要是换了她,恐怕养一辈子也不会好了吧。 沈令蓁睁圆了眼:“她犯了什么错,为何罚得这么重?”她面露歉意,“倘若是因为我……” “与你无关。”霍留行打断了她。 一旁研磨的空青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 少夫人要是知道真相,一定会不开心,郎君这回睁眼说瞎话,倒说得颇有人性。 沈令蓁一愣之下微微有些脸热:“那是我自作多情了,还以为郎君这是为我出的头。” 霍留行一噎:“哦,她几次三番顶撞于你,本也该罚,便算在内吧。” 沈令蓁犹豫着张了张唇。 “怎么?你有话直说。” “郎君,我一直不太明白,大姑娘为何这样针对我?”沈令蓁有些窘迫,“这话我不好直截了当地问她,又不知该与谁打听,憋了这么久,只好来问郎君。” 霍留行笑意一滞。 一旁京墨也是万万没想到沈令蓁如此开门见山,不由呼吸一紧,记起了十年前的那桩事。 这事的渊源,说来有些复杂。 大齐建朝以来,圣上因得位不正而忌惮朝中武将,多年来始终实施以文制武之法,国中战力因此日益衰微,西北边关频受西羌族人滋扰。 彼时抑武的弊端日显,坐了十七年皇位的圣上自觉龙椅已然稳固,有心重振大齐武力,便准允了霍家以战止战,攻打西羌的请命。 那之后首次发兵,霍留行领军大获全胜,重创西羌,从此名震天下。 朝堂上下人人喜笑颜开地向圣上道喜。 然而他们喊着“壮我大齐,扬我国威”的口号,心里却感到了害怕。 前朝所向披靡的霍家军早已在二十七年前的内战中全军覆没,沉寂已久,多年来始终被动挨打的霍家一朝出手,竟怎仍这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于是半年后,当霍留行再次乘胜追击北伐时,朝堂便传来了争议的声音,称霍家好大喜功,为一己私利发起不义之战,置黎民生计于不顾,令大齐蒙羞云云。 这些声音,让原本雄心壮志的圣上也开始犹豫退缩了。 沈家二房的主事人,也就是沈令蓁的二叔,便是在这时候与圣上悄悄进了言,说汴京还留着一位前朝的皇子,正是霍留行的姑姑与前朝末帝所生,霍家这么多年以来始终养着如此战力,怕不是有心复辟吧? 一句“复辟”彻底浇灭了圣上令大齐重整旗鼓的豪情,也叫西北的战局就此急转直下。 霍留行那支原本势如破竹的军队在深入西羌之后突然断了粮食补给,陷入了四面楚歌,后无援兵的境地,最后反成西羌俘虏。 霍舒仪的生父就牺牲在那里。 如此血海深仇在前,她本就不可能接纳沈家人,更何况还有“情”之一字在。京墨身为霍留行的亲信,贴身服侍他多年,自然瞧得出霍舒仪待他的心思。 只是京墨知道,不管是“仇”还是“情”,眼下都不适宜与沈令蓁道出。 说是“仇”,岂非明摆了霍家在京中安插了探子,这才能晓得,十年前的事是沈家人在作祟? 可说是“情”,又该叫沈令蓁将来在这霍府如何自处? 京墨着实替霍留行捏了把汗。 霍留行也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寻了个含糊的借口:“她误以为我还没放下二十七年的事,所以替我不平。但你不必多想,我那时刚刚出生,两家人的恩怨对我来说不过是长大后的‘听说’。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已释然了。” 沈令蓁微微一愣:“郎君所说两家人的恩怨是指?” 霍留行也是一愣,像在奇怪她何出此问:“是说我的大哥。” 沈令蓁垂下眼来:“郎君的大哥在当年的战乱中过世,若我能代皇舅舅向你道歉,我一定代,只是我并非赵家子孙,且就算是,也没资格替天子说话……” 霍留行看沈令蓁的眼神渐渐有些变了。 京墨也傻住,疑问地望向霍留行。 霍留行隐约间似乎明白过来什么,“哦”了一声:“那是自然。所以我说,是舒仪狭隘,不懂事了。”见她瞧上去有些丧气,他看了眼窗外昏暗的天色,笑着说,“今日吓着了你,你早点回去歇息,我晚些就来。” 沈令蓁点点头离开了书房。 待她一走,霍留行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京墨疑惑道:“郎君,少夫人难道不知道,您的大哥是死在她母亲刀下的?而且……”而且郎君的生母也是因失去长子才心如死灰,在生产不久后自杀式地冲上前线,死在了战场上。 霍留行皱起了眉头。 十年前,沈家二房的作为是摆不上台面的,沈令蓁不清楚也实属正常。但二十七年前,镇国长公主带兵斩杀霍家长子一举,并不是见不得人的秘密。 且这件事,本就是圣上选择将沈令蓁下嫁的原因——既然长公主杀了霍家的儿子,那就拿她唯一的女儿赔给霍家,以此平息霍家的怨恨,拉拢霍家。 否则,汴京那么多比沈令蓁身份贵重的公主,要修缮两边的关系,为何不挑她们? 霍留行自始至终默认沈令蓁知情此事。毕竟沈家大房就这么一个孩子,若连过去两家人的恩怨都不与她说明,就叫她一头雾水地嫁来这里,岂不荒唐? 但如今看来,她竟是当真一无所知。 霍留行让京墨去与季嬷嬷确认此事。 一炷香后,京墨回来,说季嬷嬷有事请见。 “叫她进来。” 京墨伸手一引,示意季嬷嬷请。 季嬷嬷入里后朝霍留行施了个礼,道:“姑爷。” 霍留行面上笑意笃定:“嬷嬷这是要来与我解释,为何长公主有意对她隐瞒了过去的事?” 季嬷嬷跪拜下去,以额触地:“老奴僭越,恳请姑爷体谅长公主为人母的心情。当年敌我双方立场不同,长公主与霍家兵戎相见亦是无奈之举,如今时过境迁,圣上欲令少夫人偿还长公主欠下的债,长公主不可谓不痛心。” “这些日子以来,姑爷多少了解了少夫人的性子,倘使少夫人一早晓得此事,知自己如物件一般被交易来去,必将伤心,且进了霍府,也定将永远无法在姑爷面前抬起头来。长公主爱女心切,不愿她代为背负过去的恩怨,还望姑爷理解。” 霍留行淡淡眨着眼,没有说话。 季嬷嬷躬得更低:“老奴斗胆替长公主问一句,姑爷今后……是否会将此事如实告知少夫人?” 霍留行沉着脸默了半晌,忽然笑了一声。 汴京的那些人——赵珣不愿他重返朝堂,所以千辛万苦地使计害他,这是螳螂;圣上有了用得着他的地方,企图拉拢他,却又一面害怕他有二心,所以派了对他心怀敌意的赵珣来送亲,借儿子的手先探探他的底,这是黄雀。 而长公主呢,她若忤逆圣上,的确有机会取消这桩婚约,但如此一来必将得罪圣上,来日沈家恐因此遭难。可她又认定霍家并非善类,此后若生异心,夹在中间的女儿必然下场凄惨。所以,她便将沈令蓁蒙在鼓里,让她处在全然无辜的境地。 不知者无罪,纵使霍留行对过去的事心怀愤恨,又怎能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与沈令蓁计较? 这位长公主身边的老嬷嬷,此刻其实并不是在问他,今后是否会将此事如实告知沈令蓁。 而是在问他,是否会将沈令蓁放在心上。他若放她在心上,自然会怜惜她,会像长公主一样瞒着她。 这个镇国长公主,不是螳螂,也不是黄雀,而是鹰。 她早就打算好了,霍家与皇家也许会有你死我活的一天。所以现在,她既要稳住圣上,也要稳住霍家。 她要让他霍留行把沈令蓁放在心上,假使来日霍家谋反,也要力保她无虞。 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断监视沈令蓁,查探沈令蓁,意欲借此看清长公主的目的,结果却一无所获,直到今天才终于领悟,这位老谋深算的长公主对他的腿不感兴趣,对他图谋什么也不感兴趣。 她对他用的,是一出美人计。 现在,她在问他,中不中计。 霍留行忽然笑起来:“好,好个镇国长公主。” 21.21 第二十一章 霍留行回到卧房已是二更天,进屋就见沈令蓁穿着中衣歪倒在榻上,怀里抱着一卷书,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最后陡地一下磕到书脊,自己惊醒过来。 她“哎”一声,捂着磕疼的下巴使劲揉,迷迷糊糊揉了一会儿,才发现屋里有人,就在那盏五扇座屏风边幽幽望着她。 沈令蓁吓了一跳,猛地往床角蹿去,等定睛朝屏风那头细看才回过神来,松了口气:“是郎君?” 霍留行身子都被屏风遮挡,从她这个方向望去,只见半个头和一只眼,加之他又穿着一身白色中衣,且神情格外肃穆,光是这样目光沉沉地打量着她,就叫人感到阴气阵阵,也难怪吓住了她。 霍留行摇着轮椅进来,声调毫无起伏地道:“困了怎么不睡。” “郎君方才不是说一会儿就来吗?我就等着郎君。” 他神情寡淡地看她一眼:“我随口一说罢了,什么话都当真?” 沈令蓁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冷淡,小心翼翼道:“郎君心情不好?可是因为四殿下买通府里小厮的事?”问完又自我否定似的摇摇头。 不对,他方才在书房还不是这个样子,细细想来,今日她这个旁观者倒是缓了好久的劲,但他这个动手杀人的却根本没把这种小事放在眼里。 该是什么要紧的人,要紧的事,才叫他如此上心? 霍留行没有答话,上榻后说了句“睡吧”便再无一言。 若是在霍舒仪那处受到如此冷遇,沈令蓁必不再自讨没趣,但霍留行从未待她这样疏离,她直觉他有心事,便觉做妻子的理应开解开解他,于是悄悄朝他捱近一些,小声道:“郎君,我跟你讲点趣事吧。” 霍留行闭着眼没吭声。 沈令蓁便自顾自道:“我从前读历史杂记,听说大周朝有位陆中书,尤其看不得不对称、不齐整的东西。有回上朝,一个官员从笔直的百官队伍往外凸了一小步,他就浑身不舒坦了,愣是叫大家一个个往那头传话,让那人站整齐。皇帝正讲着话呢,见底下交头接耳的,不高兴了,叱问众人在做什么。这位陆中书面不改色地出列,一本正经地把那官员站没站相的事讲给了大家听。结果皇帝非但没罚陆中书,反而骂了那可怜的官员!” 沈令蓁说罢自己先笑起来,却见霍留行依旧闭着眼一动不动,嘴角都没牵一下。 她苦恼地皱皱眉,想了想又说:“哦,更有趣的是,这位陆中书起先如此厌恶那位官员,后来却心甘情愿地娶了他的妹妹!有人说,这就叫……英雄难过美人关,越是不想,偏越自打脸子。” 她话音刚落,霍留行蓦然睁眼,脸色铁青地看着她:“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沈令蓁被他一凶,笑容尽收,“哦”了一声便缩到了床角,正委屈巴巴地扒着被角,忽然听见身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冷笑:“连美人关都过不去的英雄,叫什么英雄?真正的豪杰,绝不会步那等后尘。” 沈令蓁奇怪地偏头看他一眼,心道他生什么气呢,她只是就事论事,也没说让谁步后尘啊。 沈令蓁悻悻地背过身去睡了,只是因白日受了惊,梦里又生出不安来。 霍留行眼看她睡着后又跟上回一样,开始拿手在半空中乱抓,像在奋力挣扎什么似的。 他有心坐视不管,可听她气喘得越来越急,一头乌发都被汗水浸湿了,只得叹口气,侧身靠过去,一手支着床榻,一手把她的手夺回来,不情不愿地拍了拍她。 沈令蓁倏尔醒转。 他蹙眉俯视着她:“怎么了?” 沈令蓁却“啊”地一声惊叫起来,慌忙抓起被衾往床尾逃。她的脚还没彻底好利索,这么一挣扎又是一蹩,疼得“哎”出一声来。 霍留行掀开被衾,眉心拧出个“川”字,追上去夺过她的脚察看。 沈令蓁木然地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长吁一口气:“原来是梦……” 确认她的脚无碍后,霍留行松开手,抬起眼来:“怎么?又做噩梦?” 她点点头,视线却有些躲闪,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一双手摸索着抚上自己的脖子,像在看有没有坏。 霍留行瞥瞥她道:“难不成梦到我掐你脖子?” 沈令蓁大惊:“郎君怎么知道!莫非方才是真的……” “我吃饱了撑的,力气没处使?倒是你心虚什么,你若安安分分待在我身边,我何苦为难你,是你自己在梦里做了对不住我的事吧。” 沈令蓁心虚地吞咽了一下:“我……我梦到自己把郎君的秘密告诉了别人,惹恼了郎君,郎君一生气,就把我关在小黑屋里五花大绑,将我摁在床榻上……” “……” 霍留行眼皮子一抖,神色略有些不自然:“摁在床榻上怎样?” “使劲压我,说要把我碾成肉泥!” “……” 霍留行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表示剧情前因后果逻辑严密,十分合理。 沈令蓁碎碎念道:“郎君竟这样对我……” 霍留行好气又好笑:“你梦里的事也怪我?真要这么计较,你同别人告发我这笔账又该如何算?” 沈令蓁摸摸鼻子:“我听人说,梦都是反的。那就说明,我永远不会出卖郎君。” 他扬扬眉,拍了拍床榻:“好了,继续睡。” 沈令蓁从床尾爬回来,默不作声地躺了下去,然而这回却没了睡意,好半天过去,一直紧张兮兮地望着头顶的承尘。 霍留行光听呼吸便可分辨她是否睡着,辨了一会儿,睁开眼来,沉出一口气:“你起来,我替你摁一摁脚上穴位。” 沈令蓁却躲了躲,面露为难:“不劳烦郎君,郎君要是为我好,不如……” “?” “不如……嗯,我是在想,郎君今夜能不能去别处睡?你在我旁边,我不敢闭眼……” “……” 此时此刻,但凡是个有傲骨的人,都应该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但霍留行不能,只得坐上轮椅,一路摇到书房。 眼看他不睡,空青和京墨也睡不成,齐齐打着瞌睡陪他回书房挑灯夜读。 到了后半宿,霍留行搁下书卷,才注意到那个从白日放到黑夜的食盒。他皱皱眉,吩咐空青:“把它倒了。” “郎君,这是少夫人亲手给您熬的荔枝膏水。” “那又如何?” “您觉得无所谓辜负少夫人一番心意倒无妨,可这荔枝多精贵啊,咱们府上又不宽裕,浪费了实在可惜……” 京墨解释道:“郎君您别听他瞎说,这荔枝膏水并不是拿荔枝做的,而是用乌梅、砂仁、肉桂、生姜、丁香熬成,徒有荔枝的味道罢了。” 霍留行当即侧目:“你的意思是,她是因为吃不起荔枝,才只好拿这假的替代?” “少夫人想来从前在汴京是吃过荔枝的,只是眼下难免……” 不等京墨说完,霍留行便已冷嗤一声:“我霍府岂已落魄至此?现下正好是南边荔枝成熟的时节,你们差人去弄点货真价实的来。” 空青大骇:“郎君,您可别逞那‘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气派,打……”打肿脸充胖子呀。 眼见霍留行眼刀子一飞,他立马噤声,改而道:“好的,郎君,小人明早便让人去办。那这假的……” 霍留行没应声,空青看看京墨:什么意思,到底倒还是不倒? 京墨摇摇头: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啊。 * 沈令蓁被那晚的噩梦烙下了阴影,刚好霍留行也不知何故不太爱搭理她,两人便是一拍即合,接连几日都分房就寝。 只是霍府人丁原本就少,如此一来,沈令蓁多少闷得有些无趣。 好在府里还有个跟她一样无趣的小姑娘。 沈令蓁在霍舒仪受罚当夜,曾差人送去一箱子从国公府带来的名贵药膏,霍妙灵因此对她这嫂嫂更添好感,这几日长姐卧床养伤,无人说话,便常来沈令蓁的院子找她解闷。 两人在书画一道颇有些志趣相投,霍妙灵带着沈令蓁进府第二日送她的文房四宝,让她教画画,教书法,从早到晚乐此不疲。 这天一早,霍妙灵又兴冲冲地拿了前一夜挑灯写的字来给沈令蓁看。 这字是依照沈令蓁给她的字帖临摹的,写的是女孩家常用的梅花小楷,她练了几日已颇具成效,得到夸赞,又神秘兮兮地拿出另一篇临摹帖来:“嫂嫂,我昨夜在阿姐房里发现她收藏的一副字,是二哥题的一首诗,我一时手痒,便也拿来临摹了,你瞧我写得好不好?” 沈令蓁接过来一看,见是行楷不错,但与她记忆中霍留行的那手字却相差甚远。 她并非浮夸之人,也不说瞎话:“你临摹我的字尚可,但你年纪还小,要学你二哥的字,这神,这形,都还差不少火候。” 霍妙灵闷闷地点点头,点完又有些不服气:“可是嫂嫂,我虽学不到‘神’,‘形’还是在的。我觉得我跟原贴临摹得挺像的呀!”说着又从一堆宣纸中拿出一副字来,“你看,这是二哥的原帖。” 沈令蓁笑着摇摇头,待顺她所指望去,却是好大一愣。 霍留行这手字,跟之前绢帕上的完全不同啊。 22.22 第二十二章 沈令蓁疑惑地拿着那幅字去了霍留行的院子,还没进门,恰见他摇着轮椅出来。 两人这几日交谈不多,乍一当面,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沈令蓁是因感受到霍留行近来的疏远,心底揪着小疙瘩;而霍留行呢,是因此前好一阵子,两人都在轮椅上平起平坐,如今沈令蓁脚好了,居高临下之中似有兴师问罪的味道,心中隐隐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如此一来,两人竟是隔着一道月门齐齐顿住,相对无言了。 霍留行微眯起眼,打量一眼她手中的物件,当先开口:“这是?” “哦,”沈令蓁回过神,将手中宣纸展开,“这是郎君题的诗吧?” 霍留行目光一凝,转瞬又恢复泰然,不答反问:“哪来的?” “妙灵从大姑娘房里拿来的。” 霍留行身后,空青和京墨呼吸一窒。 这幅字应当是郎君几年前的手笔了,本是随性而书,并非见不得光的物件,他们从前自然不曾太过留意它的去处,究竟是何时被大姑娘拿走收藏起来的,倒真没了印象。 只是看眼下的形势,郎君恐怕不得不认下这手字了。 霍留行的手指在轮椅的木扶手上摩挲几下,默了默道:“是我的不错。” 沈令蓁眉头蹙起:“这就怪了,虽都是行楷,可我分明记得当初那块帕子上的字迹跟郎君这手笔一点也不一样。郎君上回不是与我说,那是你的字迹吗?” 霍留行维持到此刻的坦然之色微微现出了松动,轻轻咬了咬牙。 佩剑与他一样,疤痕与他一样,连武功招式也与他一样,这不该一样的全一样了,怎么该一样的却不按路数来? 空青与京墨也胆战地眼观鼻鼻观心。 然后,他们听见霍留行大惑不解地“嘶”了一声:“怎么不一样?那块帕子上就是我这字迹。” “不是。”沈令蓁肯定道,“郎君,我从小记忆力过人,绝不会记错。” “哦,”霍留行面露迟疑之色,“难道我们所见并非同一块帕子?要不这样,你把你记得的字迹描给我看看。” 空青对自家郎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无赖精神感到由衷钦佩。只是少夫人平常看着没什么脾气,认起死理来却也犟得很,这事即便遮掩得了一时,怕也遮掩不了一世。 沈令蓁为难道:“我所见那手行楷笔势刚健,飘若游云,矫如惊龙,以我之能实难写成。” 霍留行叹了口气,向后叱责:“这么件小事,给了你们多少期日,到现在也没查出究竟,还叫少夫人在这儿劳神?” 京墨配合地埋下头去:“小人无能,请郎君责罚。” 沈令蓁一听“责罚”二字就记起好端端挨了十鞭子的霍舒仪,想霍家人动起手来当真要命,赶紧劝道:“我不劳神,不劳神的,只是碰巧发现这奇怪之处,才顺嘴来问一问郎君。” 霍留行皱着眉头思索片刻,推测道:“按你如今提供的线索,这帕子从我手里到你手里,中途兴许曾被人调换也未可知。此事从头到尾透着古怪,我暂时也理不出头绪,不如让京墨按新思路再去查查。” 沈令蓁心中有些狐疑,可见他这模样又不像说谎,思忖半晌点点头,想也只能这样了。 她说:“如此,郎君若是有可靠的人手,不妨去国公府取一趟帕子,有了实物,这其中的困惑兴许便可迎刃而解了。” 霍留行笑了笑:“我倒是有人手,只怕长公主不愿将它交给我。” “这个简单。到时叫郎君的人替我捎一句口信,阿娘听了,自然会明白。” 此事正中霍留行下怀。 他点头应下,见她还未打消疑虑,一副有话要问的样子,突然回头道:“前些天叫你去办的事,办好了吗?” 空青一愣之下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沈令蓁说:“郎君说,少夫人这些天吃了不少苦,他歉疚非常,无颜面对您,叫小人去置办些您喜欢的吃食来讨好讨好您!今早这吃食已经送到了!” “……”霍留行冷冷瞥了眼空青。他当时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这可不止是添油加醋,而是颠倒黑白了。 空青眨眨眼睛,自觉用心良苦,一则转移少夫人当下的注意力,二则也给分房好几日的两人当了一回和事老。 沈令蓁细细回味了一下空青的话,再看霍留行这个“你多什么嘴”的表情,恍然大悟地笑起来:“原来郎君这几天不搭理我,是因为那日吓着了我,自觉歉疚无颜呀?” 霍留行看着她这喜笑颜开,阴霾尽散的模样,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空青急了,替他解释:“少夫人,您就别为难郎君了,郎君这是不好意思承认呢。” 沈令蓁连“哦”两声:“那我不为难郎君。”又问空青,“你方才说,今早送到了什么?” “荔枝,新鲜的荔枝,从南边快马加鞭送来的!还有一些荔枝做的吃食,荔枝糕,荔枝酒!小人一会儿就给您送过去!” 沈令蓁点点头,眼看霍留行似乎因为被人揭了心事不自在着,十分善体人意地告辞,笑着看他一眼:“那我就回去等着吃荔枝啦。” 霍留行目送她离开,一声不吭地转头回了院子。 等四下没了人,空青惆怅望天:“京墨,你说郎君和少夫人可怎生是好啊?” 京墨瞥瞥他:“杞人忧天什么?总归眼下蒙在鼓里的是少夫人,主动权还在郎君手里。” “你说你,分析起阴谋阳谋来头头是道的,碰上这种事就不如我看得清楚了。”空青长叹一口气,“我问你,假如我现在告诉你,不要去想荔枝长什么样,你脑袋里在想什么?” “……”京墨低咳一声,“荔枝的样子。” “是吧?那同理,假如郎君不停告诉自己,不要去把少夫人的存在当成一出美人计,结果会怎么样呢?” 京墨无言以对了。 “你看方才,我给郎君搭了个台阶,换作以前他必然顺势下了,如今却不肯拿那些甜言蜜语去哄骗少夫人,这是为何?你再看,郎君这几天不须应付少夫人,本该乐得轻松,但看着却反倒心事重重,这又是为何?” 不等京墨答,空青已一锤定音:“咱们的郎君,现在很危险啊。” * 当夜,霍留行照旧睡在自己的院子。 空青有心劝他,可眼看他那风雨欲来的脸色,又不敢开口,只好默默伺候他歇下。 不料到了熄烛的时辰,京墨匆匆过来了,说内院闹出了古怪的动静,他打听了下,听说是少夫人吃醉了酒。 霍留行皱了皱眉,从床榻上起来:“谁给她吃的酒?” 空青挠挠头:“难道是今早的荔枝酒?” “不是说新鲜荔枝吗?怎么又成了荔枝酒?” “是有新鲜荔枝,也有荔枝糕和荔枝酒。” 霍留行摇摇头,拿手虚虚点点他:“她喝不了酒。” 空青一噎,心道他也不知道啊,而且今早他说这话时,郎君分明就在一旁,也不知魂游到哪儿去了。 霍留行披衣下榻,去了沈令蓁的院子,一进卧房就见蒹葭与白露围着她,她披散着一头乌发坐在床榻边,一双脚丫子踢踏踢踏晃着,嘴里咕哝:“我不睡,我不睡……” 蒹葭和白露听见身后动静,向他行了个礼,解释道:“姑爷,是婢子们失职,叫少夫人一时贪嘴,吃多了荔枝酒。”说着又回头去搀沈令蓁,让她躺下。 沈令蓁挥挥手,不要她们照料:“你们摁疼我了……” 两人不好对她动真格,慌忙收手,一时有些难办。 霍留行看看她酡红的脸色,摇着轮椅上前:“下去吧,我来。” 蒹葭与白露犹豫了下,颔首退了出去。 沈令蓁没了钳制,舒坦了,又要跳下床榻。 霍留行站起来,一把架住了她的咯吱窝:“大半夜不睡觉,做什么去?” 她像是这时候才发现屋里来了人,歪着脑袋,迷迷瞪瞪地瞅了他半天,奇怪道:“阿爹……你胡子呢?” “……”这是一醉回到出嫁前,还以为自己在国公府呢? 霍留行好笑道:“我不是你阿爹。” “阿爹胡说什么呢?”沈令蓁奇怪地看着他,抬手去摸索他的下巴,“不过阿爹的胡子去哪儿了?” 他两只手都用来架她胳膊了,腾不出空拦她,只得偏头去躲,沈令蓁不依不饶地追着又捏又摸。 “闹什么!”霍留行恨恨道,“我不是你阿爹,这儿也不是国公府,你已经嫁人了。” 沈令蓁被他吼得一骇,垂下手来,转眼就来了哭腔:“阿爹不要我了,阿爹要把我嫁出去……” 霍留行一滞,松开了她的胳膊:“我……” 沈令蓁吸吸鼻子,自己爬回了床榻,趴在软枕上抽抽搭搭:“阿爹走吧,我要睡觉了,我会听话嫁给那个大老粗的……” “……” 霍留行掉头想走,迈出去一步又停住,回头把她拎起来,咬着牙质问道:“你说谁是大老粗?” 沈令蓁一愣:“当然是霍……咦,霍什么来着?” 这是连他名字都忘了是吧。 霍留行吸了口气:“他叫霍留行。” “哦,对!”沈令蓁咯咯笑起来,笑罢又哭丧着脸道,“阿爹,我一定要嫁给他吗?” 霍留行似乎也没意识到自己默认了这当爹的身份,问道:“你不想嫁?” “我当然不想嫁。”她耷拉着嘴角,“我跟阿爹说,我愿意嫁,都是骗阿爹的,我怕阿爹为我去找皇舅舅出头……” 霍留行拎着她的那只手松了松,闭上眼叹出一口气。 再睁开时,他的眼底多了几分确定。 他问:“你喜不喜欢你皇舅舅?” “皇舅舅以前对我,还是挺好的……可是这次,我不喜欢他……” “那要是以后,我帮你去出头,你会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在你皇舅舅那边?” 沈令蓁一把捂住他的嘴:“阿爹别犯傻,阿爹怎么敢跟皇舅舅作对?” 他笑着垂眼看她:“这天底下,没有我不敢做的事。” 她松开手,拼命摇头:“不行,不行的……我还是嫁人好了,万一那个霍……霍留行长得还不错呢?” 霍留行扬扬眉:“他就长我这样,你看这算不算不错?” 沈令蓁眯起眼来瞅他,点点头:“跟阿爹长得一样,那当然是很不错了!”说着又愁眉苦脸起来,“不过他会不会中看不中用呀?” 霍留行一个板栗轻轻敲下去:“你说谁不中用?” 沈令蓁“嗷”地抱住了脑袋,躲去床角,警惕地看着他:“不对,不对,阿爹从来不打我的,你不是我阿爹!” 霍留行跟着上榻,把她堵在了床角:“现在才发现引狼入室,是不是晚了些?” 眼看他越逼越近,沈令蓁拿手挡在身前,使劲往后缩:“……你是谁?” “我是你夫君。” “芙菌是什么?吃的吗?” “想吃我?你胆子不小。” 沈令蓁摇摇头:“我胆子很小,我要睡觉了……”她一个激灵从霍留行咯吱窝底下钻出去,正要拿被衾将自己兜头护住,忽然又被一把拽了回去。 霍留行把她死死箍在怀里,忽然问:“这世间的法则——螳螂吃蝉,黄雀吃螳螂,鹰吃黄雀,那你知道谁可以吃鹰吗?” 沈令蓁呆滞地摇摇头。 “没有谁可以吃鹰。鹰是没有天敌的。他们当我是蝉,我却要做鹰。” 沈令蓁愣了愣:“那是……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场仗,我有把握打赢。”霍留行垂眼看着她,“从今往后,谁欠的债,我找谁去还,只要你乖乖跟着我,不背叛我,我一辈子护你周全。” 沈令蓁懵懵懂懂地看着他,眨眨困倦的眼,打出个酒嗝来:“啊?” 霍留行一把捏住她的下巴,黑着脸问:“啊什么啊,我在问你,以后要不要跟着我?” 23.23 第二十三章 沈令蓁眼皮子拼命打架,已经快要看不清眼前人, 模模糊糊道出一句:“跟着你……跟着你有酒喝吗?”然后头一歪, 沉沉枕在霍留行的肩上, 不省人事了。 霍留行一时竟不知该气该笑。 敢情这一坛子荔枝酒是彻底挖掘了这位大家闺秀深埋在骨子里的纨绔子弟潜质。 霍留行沉着一张脸,伸出一根指头把那颗脑袋推开, 将她放倒在榻,替她盖好被衾,然后把一双手绕到她颈后, 摸索着找到风池穴,开始转动着揉摁。 沈令蓁在睡梦中似乎感到了不适,哼哼唧唧地扭着身子, 没几下就蹭开了被衾,一脸的不耐烦。 小姑娘还挺难伺候。 霍留行重新替她掖好被角,拿手肘摁住她的肩, 接着揉。 她又挣扎着摇头晃脑, 非不让他碰, 嫌弃得好像他真是个大老粗似的。 霍留行摇了摇头:“那我不管你了,明早醒来, 头疼的是你。”说着起身要走,只是没走两步又折返回来, 指着她道, “我不是瞻前顾后, 犹豫不决的人, 只此一次。” 沈令蓁哪顾得上听他叨叨, 自顾自睡得酣畅,这下应当是做了个好梦,竟伸舌舔了舔自己的唇,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 霍留行看了眼她鲜艳濡湿的唇瓣,略有些不自然地撇过了头,望着承尘继续专心地替她揉风池穴。 一炷香后,他才坐回到轮椅上,唤来蒹葭和白露:“你们明日及早备好解酒汤,她一醒,就喂她喝了。” 白露应“好”,蒹葭眼见他要走,犹豫道:“姑爷今夜也不在少夫人房里歇吗?” 霍留行瞥了沈令蓁一眼:“不了。”谁知她一会儿是不是又要喊他爹,这当爹的,总不能宿在闺女房里吧。 想到这里,他停下了摇轮椅的动作,问道:“我与你们国公爷长得可有几分相像?” 蒹葭和白露一愣,齐齐摇头:“姑爷怎会与国公爷长得相似……” 霍留行“哦”了声,离开了卧房。 醉鬼的嘴,骗人的鬼。 * 沈令蓁沉沉一觉睡得晕头转向,翌日醒来,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回了国公府,定睛细瞧屋内简朴清冷的摆设才缓过神来。 蒹葭依照昨夜霍留行的嘱咐,第一时刻送来解酒汤:“少夫人,您可算醒了,这都日上三竿,快到午膳时辰了,您快些喝了这碗汤吧。” 沈令蓁揉揉眼:“我怎会睡了这么久……”又低头看看那碗暗红色的茶汤,“这又是什么汤?” “是解酒汤。少夫人,您昨夜喝多了荔枝酒,醉昏了,您都忘了吗?” 沈令蓁愣愣眨了眨眼,摁着有些酸胀的太阳穴,回想着脑海里所剩无几的零星片段:“我只记得我看到了阿爹。”说完又觉不该,“想是做梦了吧,梦里天南海北的,阿爹变年轻了,没有胡子了……” 蒹葭似乎联想到什么:“少夫人,您怕是醉浑了,昨夜姑爷来看过您,在这屋里陪了您好一会儿,事后问婢子,他与国公爷长得像不像……” 沈令蓁倒抽一口冷气:“我不会将郎君错认成阿爹,在他面前撒了酒疯吧?” “看姑爷离开时的脸色,好像是不太好看。” 沈令蓁的脸一下便热了。她从前在杂书里见过不少形容醉鬼的文章,其形象无一不是死皮赖脸,惹人嫌恶,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也有如此出格的一天。 她拿手背压一压发烫的脸颊,捏着鼻子喝下解酒汤,匆匆穿戴洗漱好,来不及吃口东西,便立刻去找霍留行赔罪。 只是到了院门前又心生怯意,担心昨夜做了过分的事,以至霍留行还未消气。 沈令蓁在月门边踮着脚,朝里张望了一阵,又踌躇着退回到远处,过了一会儿,再鼓起勇气上前。 如此反复几趟,正是进退维谷之际,空青乐呵呵地来了:“少夫人,郎君叫小人来问问您,您是在治水吗?” 她宿醉过后脑袋难免混沌,一时没反应过来,惊道:“可是哪里闹了水患?要不要紧?” 空青愣了愣,笑起来:“少夫人关心民生疾苦,小人深感动容。只是您放心,没有哪里闹水患,是您这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样子,像极了历史上治水的大禹。” “……”沈令蓁干笑一声,“郎君还挺风趣。” 她朝空青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我问你,昨夜郎君从我院子里回来后,可与你们说了什么?” 有倒是有的,比如霍留行脸黑如泥地问他们,他是大老粗吗?他中看不中用吗? 但空青不能做背主之事,摇摇头道:“郎君什么也没说。” 倘使当真没有,那正常的用词应当是“没说什么”,而不是如此刻意强调的“什么也没说”。 沈令蓁耷拉了眉,想空青肯定是在安慰她。霍留行怕是当真被她惹恼了。 她又问:“那他现在瞧着心情如何?” “原是不太爽利的,但方才见少夫人您在这儿……”他挠挠头,不好僭越地说她鬼鬼祟祟,只好换了个词,“在这儿小心谨慎的样子,倒是笑开了。郎君眼下正要用午膳,您要是没用过,不如一道来?” 沈令蓁便跟着空青进了霍留行的屋子。 一进门,就听见他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但凡行事不规矩的,抓着了就赶出府去。” 昨夜刚不规矩过的沈令蓁霎时停在屏风这头不敢往前去了,耳听得霍留行那边久久没了下文,才蹑手蹑脚挪了几步,扒着屏风边缘探出半颗脑袋去。 结果,正正对上了霍留行望着这里的一双眼睛。 她紧张地打了个呵呵:“郎君。” “躲那后面做什么?” “我听郎君好像在处置犯错的人,想着不好打扰……” 霍留行收起一本册子,交给京墨,言简意赅:“杀鸡儆猴。” 自认是猴的沈令蓁心头肉一颤。 霍留行莫名其妙地瞥瞥她。 自从借沈宅之行揪出一个奸细后,他就在逐步排查府内其余下人,因如今处处受制于人,凡事不可将动作放得太大,全面清洗必将惹人生疑,所以只能多花些时日慢慢观察。 倒不知沈令蓁在心虚什么。 他朝她招招手:“过来用膳。” 沈令蓁迈着碎步上前,到他身边却没坐下,低头绞着手指:“郎君,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能原谅改过自新的人吗?” “有一必有二,这种人不值得原谅。”他拿指关节叩一叩桌案,示意她坐。 沈令蓁巴掌脸皱成苦瓜皮:“我不坐,我在旁侍候郎君,我得向郎君证明,我是值得原谅的。”说着拿起一双干净的筷子,回忆着别人从前伺候她的样子,开始往霍留行饭碗里头布菜。 菜堆得像山高的时候,霍留行终于明白了她的战战兢兢从何而来,侧目看她:“你倒还记得昨夜的事?” 沈令蓁被他锐利的眸光盯得一凛,想这时候若说忘了,兴许更坏事,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点点头:“记得,我说过,我记性很好的。” “那我的意思,你应当明白了?” 沈令蓁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明白,我全明白。” 霍留行本想再提一提昨夜被她含混过去的那一问,眼见她这乖顺的样子,又想不必多此一举。嫁都嫁了,不跟着他,还能翻出墙去? 他说:“坐下来吃。” “那郎君是原谅我昨夜的鲁莽了吗?” “是。” 沈令蓁这才坐了下来,因方才已假称自己记得醉酒经过,眼下也不好多问,只安安静静地动着筷子,小口小口咬着一片糖醋藕。 霍留行看看她:“今早头疼不疼?” “不疼。”她摇摇头,“说来奇怪,我听说醉酒之人都要头疼,我这般安然无恙,莫不是天赋异禀?” 想起昨夜替她按硗的折腾,霍留行觑她一眼:“是,你往后再多喝一些,还能更上一层楼。” 沈令蓁把头摇成拨浪鼓:“不喝了,我再不敢喝了。” 霍留行看她这心虚地埋头舀羹的样子,摇了摇头,真觉自己像是养了个闺女。 午膳用到后半程,空青来了,找的却是沈令蓁:“少夫人,二姑娘在外头找您。” 她还没应话,霍留行先冷冷道:“她最近粘你倒粘得挺勤快?”勤快到连他这个兄长的字都随便敢卖了。 “小姑娘成天待在宅子里无趣嘛。刚好我也闲。”沈令蓁解释,又转头问空青,“二姑娘可是有事?” “二姑娘说一会儿想上街去,但大姑娘伤刚好,没兴致出门,她便来问问您要不要一道。” 沈令蓁眼睛一亮,又黯下去,偏头看了眼霍留行。 虽说西北此地不重男女之防,但她毕竟从小长在汴京,这抛头露面的事,习惯了不由自己做主。 霍留行看了眼窗外高悬起的日头:“这时辰外头很热,你不会中暑气?” “我没这么……” “娇弱”二字还未出口,沈令蓁自我衡量了一番,想到从前夏季并非无此先例,便道:“那好吧,我不去了。” “你还因噎废食上了?” 沈令蓁奇怪地看着他,想霍留行怎么突然变得跟她阿爹一样婆婆妈妈了。 她撇撇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郎君叫我怎么办?” “喝了防暑的茶汤再去。” 她立时喜上眉梢:“郎君真是足智多谋。”又交代空青,“与二姑娘说一声,我一会儿就来。” 霍留行想了想,回头问京墨:“今早定边军那边送来的信报,不是急信吧?” “不是,但小人方才看了一遍,发现几处可疑,可能需要您尽快过目。” “那你派几个府卫跟着她们,确保她们的安全。” 沈令蓁这才听出霍留行的用意:“郎君不必担心,陪着我们上街,好好处理公务就是。没有郎君,这街上安全得很。” “……”真是狗咬吕洞宾。 京墨心道少夫人这话虽然实诚,却并不是没有道理。 霍留行却不想再多看沈令蓁一眼,吃到三分饱便回了书房,拿起京墨整理好的信报翻阅。 这一翻便是大半个下午过去。 他将信报叠成一叠,搁在一旁,推开一卷羊皮地图,拿手指一点点划过去,慢慢皱起眉来。 京墨道:“西羌盐、洪两州爆发旱灾已有月余,近一月来,两州饥饿无食的流民不断骚扰边境,时有抢掠之举,主君镇压大小□□竟多达十余起,且西羌朝廷对此两州流民的安置举措始终未能落实,赈灾效力极其低下,不知是底下官员层层贪腐,还是上头有意放任。郎君觉得,这其中是否有蹊跷?” “光凭这点不好定论,但这十余起□□发生的地点的确有门道。”霍留行指着地图,一处处点过去,“都是边境沿线兵力相对薄弱的地方,且打得一手声东击西的好战术。” 倘使是普通流民,不该一找一个准,也不该有如此无间的彼此配合。 “那么果真是有军队混进了流民当中,借此天灾有所图谋?”京墨皱着眉头,“只是西羌人到底在图谋什么呢?” 霍留行蹙着眉没有说话。 十年前,西羌人夺走河西,尝到了甜头,近年来愈发贪得无厌,明枪暗箭,层出不穷。 偏圣上心魔未除,不仅不敢收复河西,反在边关一带不断安置中央派来的文臣牵制武将。 如今霍留行的父亲已六十高龄,又因久经沙场一身伤病,越发不堪支撑;而霍留行对外又是个残废,自然也不会被放在眼里。 边关顶事的将领所剩无几,西羌人蠢蠢欲动,实属寻常。 京墨叹了口气,又道:“虽信报中未曾提及一字,但小人想,主君这一月来殚精竭虑,应也已是强弩之末。倘若西羌刻意延迟赈灾,这样下去,恐怕……” “若换了从前,我便亲自去一趟了。” 前些年,霍留行并非始终身在深宅,偶遇突发事件也曾冒险出过几趟行。 但这个节骨眼,圣上刚起了重新启用霍家的心思,四面本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何况赵珣那麻烦精在霍府种下的隐患也未确认清除完毕,他这一去,消失个十天半月,岂能不引人注目?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忽听“咣当”一声响,是书房的窗子被风刮上了。 霍留行循声望去,上前推开窗子,伸出手探了探风,看着天边涌动的层云,脸色渐渐变了:“今早院子里的花草,是不是沾了湿露?” “是这么回事,早间还挺凉的。” 他神情凝重起来:“少夫人回来了吗?” “应当还没。”京墨看了眼起风的天,“郎君放心,下人们替少夫人与二姑娘备了伞,不怕落雨。” 霍留行摇头:“快马加鞭,到街上找到她们,让她们在牢靠的屋子里避一避。也派府卫帮忙疏散外边的百姓,立刻通知知州,准备应灾。” 京墨一愣:“应灾?” “要下雹了。” * 西北地界夏季冷热交替厉害时,下雹本是寻常之事,隔年便有那么一两次,但一般都是无甚妨害的冰粒。 能被称为“灾”的,落下来的雹恐怕够得上破屋杀畜,损毁庄稼了。 霍府上下霎时忙乱起来。 霍舒仪当即便要去街上寻霍妙灵。霍留行拦下她:“我已经派京墨去了,你现在跟着上街是添乱,有这功夫,不如帮着去左邻右舍多疏通疏通,能少一户损失,是一户。” 她点点头,带上防具,转头奔了出去。 俞宛江在前厅面色煞白。 一旁霍留行也双眉紧蹙。他从前行军打仗,对天时颇有研究,落雨起风一说便准,这次倒希望是判断错了。 只是心中如此念想才刚掠过,天色却在刹那间大暗下来,紧接着,一道惊雷劈下,噼里啪啦的震响便在头顶传开了。 霍舒仪恰好走进廊庑底下,回头瞧见这铺天盖地,大如鸡卵的雹子也是骇得不轻,慌忙奔进前厅:“阿娘,二哥,找到妙灵了吗?” 落雹的巨响将她的人声淹没,霍留行和俞宛江凝目望着窗外雨雹的形势,一言不发。 霍舒仪急得收紧了拳,在前厅来回踱步,听着久久不息的雹声心如火焚。她长这么大尚未见过这等大小的雹子,这么下一场,怕是连普通人家的屋顶都能砸穿,要是走在路上来不及避,当真得破了头。 小半柱香后,风雨渐止。 霍舒仪咬咬牙:“我去找妙灵。” 她说着拔步就走,空青恰好急匆匆三步并两步越过满地的碎雹奔进来:“夫人,郎君,大姑娘,少夫人和二姑娘回了!” 这时候到了,岂不方才恰好赶着了雹子?俞宛江大惊失色:“妙灵伤着了吗?” “二姑娘没事,”空青喘着粗气道,“只是哭着与小人说,少夫人被砸得头破血流了!” 霍留行霍然起身。 俞宛江一惊之下愣了愣,等他走出两步才反应过来,慌忙提醒:“留行!” 霍舒仪瞪大了眼,拉长着下巴直直看着霍留行的背影:“二哥……” 霍留行浑身一僵,蓦地停住了脚步。 空青傻愣一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砰”地把他撞回了轮椅。 24.24 第二十四章 霍留行自坐上这轮椅以来,从未如此当众失态过。 这数年间, 有旁人险些不小心暴露他的时候, 他却没被人抓着过任何的狼狈失算。 幸而因为下雹, 霍府的下人都躲进了屋内,此刻前厅并无杂人, 唯一本不知情的,只有霍舒仪。 只是尽管如此,场面也已十分尴尬。 霍舒仪纵使再粗枝大叶, 亲眼见此一幕,结合看母亲与空青的反应,也明白了究竟。 她讷讷道:“二哥的腿什么时候好的……”见无人应答, 又自己干笑了一声,缓解气氛,“昨日吗?这么好的消息, 怎么没告诉我……” 俞宛江拍了拍她的手背:“阿娘回头与你说。” 霍留行沉出一口气, 皱眉看着空青:“她人呢?” “许是进门那一路被雹子堵了, 所以过来慢一些。” 他话音刚落,几人就听见沈令蓁的声音:“嫂嫂真没事, 只是蹭破点皮,你别哭了。” 循声望去, 就见廊子那头, 霍妙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令蓁反在一旁扶着她的肩安慰她。 霍留行指着那头质问空青:“头破?血流?” 空青干咽了一口口水:“是小人的错, 一听二姑娘这么说, 还没见着少夫人就急得来与郎君通禀了。” 霍留行闭了闭眼,再睁开,便见沈令蓁已被蒹葭与白露搀扶着到了前厅附近。 蒹葭一路走,一路拿着一张绢帕要替她擦拭额角:“少夫人,您赶紧坐下来,让婢子好好瞧瞧。” 霍留行摇着轮椅到门边,肃着张脸道:“还不快过来。” 空青瞄了霍留行一眼,心道这怎么还迁怒起来了呢?分明是郎君自己没管住腿,少夫人也没错啊。 沈令蓁看他这怒火中烧的样子,不敢怠慢,赶紧加快脚步,刚跨过门槛,就被他拉低了身子,被迫将额角凑到了他眼下。 霍留行盯着那块血沥沥的破口。的确不至“头破血流”那么严重,却也绝非“蹭破点皮”这样轻忽。 也不知上回是谁在这前厅,因为他手肘破了块皮就大呼小叫,轮着了自己,倒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 他阴沉着脸,朝空青吩咐:“拿帕子和清水来,还有药箱。”又问蒹葭与白露,“两个人还护不好一个主子?” 两人垂下头去,一旁霍妙灵抽噎着解释:“二哥哥,不怪她们,怪我……嫂嫂早说变天了,要早些回来,我贪玩了会儿,这才赶上了下雹。路上马车顶被雹子砸穿了,她们要护嫂嫂,嫂嫂却赶着护我,这才没来得及顾上自己的……” 俞宛江和霍舒仪齐齐一滞。 霍留行看了沈令蓁一眼,没再说话,努努下巴示意她坐一旁,然后接过空青递来的,沾了水的帕子,掰过她的脑袋,替她清洗伤口。 水一沾上破口,沈令蓁疼得浑身一抖,想叫,张嘴又忍住,整个人细细打着颤。 霍留行低头看她一眼:“疼就出声。” “不……不疼,我不疼不疼……”她像是自我鼓舞似的,不停重复着这几个词。 霍留行忽然记起她昨夜醉酒时说的话。 她说,她不想嫁给他,却骗她阿爹自己是愿意的。 为了顾全大局,连在最亲的人那里都委屈自己,她到底打算上哪儿喊疼去? 沈令蓁还在说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郎君,这场雹灾恐怕没那么轻易度过,百姓地里的庄稼,圈子里的猪羊若是毁了,他们拿什么吃饭?” 霍留行手上动作不停:“这事知州很快便会着手操办,如有必要,会开启当地粮仓应急,或向朝廷请求拨款,你不用操心。倒是今日起……”他说着看向霍舒仪和霍妙灵,“在我准许之前,你们谁也不得踏出府门半步。” 霍妙灵点点头,忧心忡忡道:“外边还会再下雹吗?” 沈令蓁忍着疼答:“你二哥是担心这些天城里会有闹事的流民。这种情形,灾后是常有的。” 霍留行垂眼看了看她,见她宁愿说话排解,也不肯叫出声,偏头看了眼俞宛江:“母亲。” 俞宛江心领神会,拉着霍舒仪和霍妙灵离开了前厅。 空青与蒹葭白露也识相地退了下去。 等人走了,霍留行边替她擦洗着,边道:“可以出声了。” 沈令蓁瞅他一眼。她方才强忍着,是因担心自己叫得惊天动地的,让霍妙灵更加愧疚,不想竟被霍留行一眼看穿了。 她笑着说:“我现在真不疼了,因为郎君疼我呢。” “哦?”霍留行拿过一瓶金疮药,将药粉一点点抖在清洗完毕的破口上。 “哎呀……呀!”沈令蓁叫得直冒泪花,一双手胡乱借力抓住了霍留行的衣襟,使劲扯着他,“郎君轻……轻点呀!” 霍留行瞥她一眼,收了手:“好了,这破口暂时不宜包扎,先晾着。” 沈令蓁还没缓过劲,额角像牵了一根筋,一跳一跳地抽疼,她喘不上气,大口呼吸着道:“可是,可是还很疼。” “那能怎么办?这药就是疼才好得快。” 沈令蓁暗示道:“从前我见阿娘练武受伤,阿爹都会给她吹一吹的……” 吹……吹一吹? 霍留行的人生里似乎从没有过这道工序:“用什么吹?” 沈令蓁看看他,想他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意吧,说了句“用唢呐吹”就松开了他的衣襟,坐到一边缓劲去了。 霍留行叹了口气,摇着轮椅上前,一声不响地扶住她的脑袋,凑过去朝那破口吹了一口气,顿了顿,好像觉得力道用得不对,又放轻了一些,再吹。 沈令蓁看他这专心致志的模样,抬眼望见近在咫尺的,他笔挺的鼻梁,和殷红的薄唇,心间忽然升腾起一种奇异古怪的感受。 额角是不疼了,可这一口口气吹的,却痒到了心里去,叫她浑身像有虫子爬过似的酥麻。 她自己也不知何故,慌忙躲开了去:“好……好了,我不疼了,谢谢郎君。” 霍留行的手还保持着扶她脑袋的那个姿势,僵在半空“哦”了一声。 沈令蓁侧过身,拿眼角瞄他一眼,见他看着自己,又赶忙收回视线,片刻过后,又去瞄他。 霍留行低头看看自己:“怎么?” “我有没有跟郎君说过,郎君长得很好看?” 霍留行缓缓眨了眨眼:“你倒是现在才发现?” “第一天就发现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突然想说。” 霍留行嘴角一牵,又肃起脸,过了一会儿,别过头去,再次牵了牵嘴角。 25.25 第二十五章 替沈令蓁处理完伤口,霍留行就出府去察看灾情了。 庆阳此地近十数年来未曾遭受过如此严重的雹灾, 虽有霍府府卫及早出动, 疏散了街市附近密集的人群, 大大减少了百姓伤亡,但房屋、农田、牲畜却未能得以幸免。 像霍府这样的大户, 房屋砌造得坚实,还不至于因为一场雹灾便损毁。然而城内多的是家宅简陋的布衣门户,城外更有靠着茅草屋过活的穷苦人家, 安身之所毁于一旦,又突然之间失去了生计,自然乱成一团。 从事发起, 城里城外都是哭天抢地的哀嚎,流民四处奔散。 幸而这边关地界的官员也是见惯了风浪的,当地知州反应迅速, 立即着手赈灾事宜, 开始在城内搭建简易的安置棚, 开放粮仓,亲力亲为地安抚百姓。 霍家带了个头, 主动拿出家用,剩下当地几家富户也跟着捐了不少财物。 到了深夜, 局面稍稳, 霍留行也就打道回了府。 霍家任的是定边军的职事, 对庆阳当地的事务不宜插手过多, 做到这份上就该退居其后了。 霍留行一进门, 就见京墨匆匆迎了上来:“郎君,老夫人请您回府后去她院里一趟……”他说着压低了声,“估计是为了前厅那件事。” 京墨午后与沈令蓁的车驾失之交臂,过后赶回府,已听空青说了霍留行当时的失态。 霍留行淡淡一笑,似乎并无意外,开口先问:“少夫人歇下了吗?” “应是歇下了,但亥正那会儿,蒹葭曾传人问府里可有止疼的药,像是少夫人伤口疼得睡不着。” “你叫蒹葭留着门,我一会儿就过去。” “郎君今夜歇在少夫人那里?” 霍留行点点头,转头先去了俞宛江的院子。 院内烛火通明,俞宛江撑额坐在堂屋上首位置,似已等侯他多时,见他来,立刻挥退了四面下人。 霍留行给她行了个颔首礼:“母亲。” “留行,你应该晓得,母亲为何唤你来这里。” “我知道。” “这么多年了,你处事向来谨慎周密,为人亦冷静自持,人无完人,偶有失算自然无可厚非,但你不该……”俞宛江说到这里,叹出一口气。 霍留行摇摇头:“我承认,今日之事是有不妥,未曾酿成大祸亦属侥幸。但是母亲,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俞宛江皱起眉来:“你曾与母亲说,这夫妻之道,你自有分寸。这些日子以来,沈氏的为人的确无可挑剔,可你要记得,她始终是长公主之女,她的背后始终有个赵家,你对她如此用心,又如何对得起你兄长与生母的在天之灵?” “母亲也说了,她的为人实在无可挑剔。从当初茶楼那夜,她为我舍身忘己,到后来舒仪几次三番顶撞于她,她忍气吞声,大度容人,从未摆过一分一毫权贵的架子,再到今日突遭险难,生死攸关之际,她第一时刻惦记着妙灵的安危……难道她不是爹生娘养,没有家人疼爱吗?她待我,待我的家人如此掏心掏肺,仁至义尽,倘使今日,我为告慰兄长与生母在天之灵而刻薄于她,那么明日,我又该怎样偿还对她的亏欠?我负起了为人手足,为人子的责任,便要为此抛下为人夫的责任吗?” “留行,你所言的确不无道理,但镇国长公主与霍家结下的仇,难道就这么烟消云散了吗?你既要与长公主清算旧仇,如今却又认下沈氏这个妻子,将来该如何收场?” 霍留行笑了笑:“母亲认为,何谓报仇雪恨?难道是一命抵一命?倘使一命抵一命便是报仇雪恨,不必蛰伏二十七年,我早可以杀进汴京。” “自然不是一命抵一命。我们所有人,不过都是复国的棋子,最终要做的,是将孟家的孩子送回皇位。” “既然如此,长公主欠霍家的债,为何非要以命偿还?迄今为止,我所有的决定皆基于大局,我不会做自寻死路的事。母亲,沈令蓁姓沈,不姓赵。” “你是说……” 霍留行笑了笑:“母亲细细考量便可发现,沈家大房与皇室的关系理应并非铁板一块。倘使长公主与圣上当真如此亲密无间,那么,早在二十七年便已到婚嫁之龄的长公主为何迟迟不曾定下姻亲,为何在多年后嫁了个在朝并无实职,且胸无大志的空壳国公,又是为何,至今只有沈令蓁一个女儿,却无一子能够承袭沈家爵位?这么多年,她在回避什么,退让什么?” 俞宛江目光微微一动。 “可纵使她如此回避,如此退让,到头来,圣上却连眼也不眨一眨地,便要她唯一的女儿去替他们还债。随同圣上打下大齐江山,为朝廷忠心耿耿、勤勤恳恳付出这么多年,却换来这样一个结局,您认为,长公主如今对圣上,对皇室还存了几分情谊?” 更何况,霍留行早已从沈令蓁身上,试探过长公主对圣上的态度。 当初赵珣来府,沈令蓁待这个表哥客气疏离,并举例太子坠马一事,借以提醒他小心。她既自幼出入皇宫,却与皇室表亲来往甚少,那么这背后一定有长公主的教养。 后来说起救命恩人一事,沈令蓁坦诚,长公主并未将此事对圣上和盘托出。这又说明,长公主在沈家的事上有她的私心。 再是沈令蓁醉酒当夜吐露真言,说自己因赐婚一事对圣上心有不满,又说国公爷曾有意为她出头。这更进一步说明,沈家大房对圣上已是怨而不敢言的态度。 正是那一夜,听了沈令蓁看似迷糊实则真心的话,确信沈家大房与皇室的关系已然如履薄冰,霍留行才下定决心,给出了那个只要她不背叛他,他就护她周全的承诺。 他说:“长公主此人,论识人心,认形势,比圣上在行。若我猜得不错,她对皇家已经死心了,对依然忠心于圣上的沈家二房恐怕也是不甚亲近的态度。她现在要的,只是保住沈家大房这一件事,只不过没到迫在眉睫的时刻,尚在摇摆该往哪条船靠罢了。而我想做的,就是让沈家大房彻底下水,上我霍家的船。这位镇国长公主欠霍家的债,便用她大半生积蓄的全部筹码来还,母亲认为,如何?” 他送她一出美人计,他便还她一出将计就计。 两只鹰一起啄起那龙来,总该快一些吧。 * 从俞宛江的院子出来,到沈令蓁房中时,霍留行见她并没有老老实实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几案前对着一面铜镜托着腮。 听见轮椅轱辘的动静,她惊讶回头:“郎君怎么来了?” 霍留行瞥瞥她:“我不能来?” “能,当然能。这里是郎君的府邸,郎君就是要上房揭瓦,那也是无人能拦的。”她起身去迎他,“只是前一阵子,郎君都宿在自己院里,我还以为……” “我睡在那里,难道不是因为你说,与我同床夜里睡不着?” 沈令蓁摸摸鼻子:“那噩梦都过去这么久了,现在不会了。” “那从今日起,我就宿在这里。” 沈令蓁弯下腰看他:“我这样对郎君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是不是不太好?” “……”脚长在他身上,谁被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了? 霍留行气得不轻,一指铜镜:“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照镜子,不嫌吓人?” 哪知沈令蓁一愣之下,背过身去,闷声道:“嗯,我也觉得我现在挺吓人的。” 霍留行笔挺挺指着铜镜那根食指骤然一弯,回忆起进屋时所见,她在铜镜前愁眉苦脸的样子,恍惚明白过来什么。 沈令蓁伤在额角,破口虽被碎发遮掩了些,但眼下细瞧起来还是相当明显。她这是担心自己将来会留疤破相。 他方才图解气一时嘴快,实则并无深意。 他默了默,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令蓁皱皱鼻子:“我去睡了。”说着转身朝床榻走去。 霍留行探身上前拽住她的胳膊:“转过来我看看。” 沈令蓁极少有特别忸怩的时候,这回却摇摇头,坚决不肯转脸。 想来也是。白日里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她才一言未发,可女孩家又有哪个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他肯定道:“放心,不会留疤的。我给你用的金疮药,对付这种伤口绰绰有余。” 沈令蓁微微别过头,捂着额角拿余光瞅他:“真的?” “千真万确。若是留了疤,你拿我是问。” 沈令蓁这才慢吞吞转过去给他看。 霍留行抬手拂开她的几缕碎发,仔细瞧了瞧:“过十日就不明显了,再一个月能好透。” 她耷拉着眉点点头:“那我这一个月都不好看了。” 霍留行好笑道:“人家闺阁女子是怕嫁不出去才愁这愁那,你嫁都嫁了,还怕什么?” “我怕郎君……”她说到一半顿了顿,“我怕郎君觉得我不够赏心悦目,就不搭理我了。” 霍留行心道他又不是她,嫁个人还要瞧对方好不好看。 他说:“我待你如何,与你相貌无关。” 沈令蓁皱了皱眉,突然感兴趣起来,压低身子,撑着他轮椅的扶手:“说来奇怪,郎君为何从未夸过我的相貌?在汴京时,常有人说我长得好。郎君怎么看我呢?” 霍留行眨了眨眼,打量她几眼:“就是个还没长开的小姑娘,我看你,与看妙灵差不了多少。” 这话倒不假。霍留行毕竟长了她一轮,时常看她便像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孩子,且她是水灵精致的长相,瞧着比她的年龄还要娇小一些,若对这么个小姑娘有什么“秀色可餐”的起心动念,倒觉有些下流不堪了。 沈令蓁似乎有些失望:“哦,是这样……”说着又埋怨起来,“郎君心里怎么想的,竟就怎么说出来了。郎君以前讲的话明明挺好听,近来却愈发不喜欢说那些。” 那是因为,以前那些都是假的。 “那你再好好长一年,一年后我定发自肺腑地夸你好看。” “郎君怎知我一年后一定好看?” “底子摆在这儿了,能差吗?” 沈令蓁一下高兴起来:“郎君真是高瞻远瞩,独具慧眼!” 霍留行看她这兴高采烈得要转圈的样子,摇摇头,自己也笑了,正要叫她去睡觉,忽然听见叩门声:“郎君,小人有要事通禀。” 是京墨的声音。 霍留行摇着轮椅出去:“怎么?” 京墨压低声道:“北边传来急信,主君怀疑定边军出了内鬼,只是今夜又有一场西羌流民暴乱,主君旧伤复发,如今正在前线勉强支撑大局,后方的事,实在分|身乏术。” 霍留行蹙起了眉头,正是沉默时刻,见沈令蓁穿戴好了衣裳,从卧房内走了出来:“郎君,可是出了什么事?” 霍留行给京墨使个眼色,示意他进来,待阖上门,才答:“是有些麻烦,我得去定边军一趟。” 他要离开的事,瞒不住沈令蓁这个枕边人,她如今既心向于他,不如如实告知。 沈令蓁一愣:“今夜?” “最迟明日。我这一走归期未定,府里可能还有四殿下的耳目,需要你与母亲替我打好遮掩。” “可若是真有耳目,光靠我与母亲,恐怕还是太过冒险。” 霍留行和京墨齐齐沉默。沈令蓁便知道了,此事应当事关紧要。 她皱眉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郎君,我有个计策。你看,我与大姑娘若是当着府里下人演一出不和的戏,接着我伤心离开,搬去沈宅,母亲劝说无果,为不得罪我,便叫你陪我一起去沈宅住一阵子,这样,你不就顺理成章地离开霍府了吗?” 京墨眼睛一亮:“郎君,这主意倒是不错。” 霍留行摇摇头:“那我走了以后呢?如今城中流民四散,赈灾事宜尚未落实,随时可能出现骚扰,她一个人住在沈宅,半夜有流民找上门来怎么办?” “郎君可以派些人在沈宅保护……”她说到一半停下来,摇了摇头。 也不行,且不说派的人是否可靠,若是这样兴师动众,有心人必要想方设法地到沈宅查探。如此,也就失去了最初设这个局的意义。 “那若是郎君带少夫人一起离开呢?如此,即便有个万一,沈宅那处被发现是空的,只要少夫人在您身边,便可将这事遮掩成别的。左右定边军还是主君的地界,且郎君此去并非上阵打仗,仅仅在后方周旋,少夫人跟着也并无危险,只是……” 只是难免要辛苦一趟。 霍留行蹙着眉头看了沈令蓁一眼。 她立刻拼命点头:“为了郎君,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风餐露宿算不得什么!”见他仍在思虑,她轻轻扯了扯霍留行的衣袖,“而且郎君,你这一走,我一个人在这里会闷坏的,我不想跟郎君分开……” 霍留行看了眼她扯着他衣袖的手,默了默,点点头:“好。” 26.26 第二十六章 翌日, 沈令蓁便干劲十足地将昨夜安排的戏明明白白地分给了大家。 在霍留行的事上,众人倒是空前的一条心, 暂且放下成见一道配合她。 先是清早, 一家子围成一桌用早食, 众人对沈令蓁嘘寒问暖,尤以霍留行“你额头受伤了怎么拿得动筷子”这样无微不至的过分关照最为扎眼。 饭毕,席间备受冷落的霍舒仪在回院子的路上与沈令蓁狭路相逢,冷嘲热讽地说, 富人家养出来的姑娘就是娇贵。 蒹葭愤愤不平地顶了一句嘴,更激起霍舒仪的怒火,两边争来嚷去, 一时不可开交, 最后沈令蓁主动退让,伤心地回了卧房。 午后, 委屈不已的沈令蓁命下人收拾行囊, 决定搬离霍府, 住到沈宅去。 俞宛江听说消息前来劝和,阻拦无果, 只得与霍留行商量, 说如今城内局势正乱,放她独自一人在沈宅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不如由他陪她去那里住一阵子散散心。 傍晚, 霍留行与沈令蓁顺理成章地离开了霍府, 入夜后, 借流民的乱流作掩,悄悄从沈宅后门走暗巷出了城。 因尚处在庆州地界,霍留行不可明目张胆地骑马,便与沈令蓁一道坐在马车中,只是省去了轮椅这一环。 虽是为公出行,沈令蓁却心绪大好。她本已作好准备,此行多半没法捎上婢女,不想霍留行却考虑到她不能缺人伺候,主动准允了蒹葭随行。 沈令蓁便是从这一细枝末节瞧出了深意。 霍留行此行难免有走动的时候,腿脚一事等同于直接暴露给了随行的人。他待她贴身婢女的信任,正是对她更进一步的接纳。 为赶时辰,马车出城后驱得飞快,途径崎岖山路,上下颠簸不止。 遇一处大坑洼,马车倏尔颠起,沈令蓁整个人身子一轻,跟着蹿起老高,心惊肉跳之时以为自己又要光荣负伤,结果头皮却轻轻擦过了一只宽厚的手掌。 她一愣,望望头顶,这才发现霍留行抬着胳膊,把手搁在了她与车顶之间。 她赶紧去握他的手:“撞疼郎君了吗?” 霍留行拨开她,维持着这个姿势,轻飘飘道:“你道我是你?” “可这么一直举着胳膊也太累了,我自己扶着些就行了。” “你不行。” 霍留行笃定地看扁了她,果不其然,再遇坑洼,紧紧抓着车内扶手的沈令蓁依旧被颠得蹿起,全靠他在旁看顾。 她丧气地看看身边始终稳如泰山,纹丝不动的人:“为何郎君坐得这么稳当,我却怎么都不行?” “你若事事都行,我倒无事可做了。” 沈令蓁瞅瞅他,又看看那只护在自己头顶的手,忍不住笑起来:“郎君对我真好。” 还行吧。 霍留行面上表情无甚波动地瞥了眼她上扬的嘴角,那只手倒像受了鼓舞似的,自发举得更端正了。 * 一路飞赶,从夜色深浓到晨曦渐露,再到夕阳西下,日落月升,又到天光乍破,如此一日两夜过后,马车终于将要驶离庆州。 这十八个时辰,京墨和蒹葭在外轮流赶车,其间换了三次马。霍留行耳听八路,全程无眠,沈令蓁则靠着车壁一路睡睡醒醒,饿了就塞块干粮,渴了便就着壶喝几口水润润嗓,一路至此,已被摧残得十分昏沉。 马车骤然停下的时候,她打个激灵,迷迷糊糊地问霍留行:“到了吗,郎君?” “还在庆州与定边军的交界处,只是停下来歇歇。” 她立刻强打起精神:“郎君,我是来帮你,不是来给你添乱的,你不必为我耽搁行程,我们一鼓作气进城吧。” 霍留行摇摇头,好笑道:“不是我有意迁就你,而是前方临近白豹城,驻军复杂,形势未明,得叫京墨先去探探路,左右都得滞留此地,顺道歇息歇息也不是罪过。” 沈令蓁这才放心跟他下马车,只是下地一刹头晕目眩,腿脚也针刺似的发麻,软倒着便向后栽去。 等在外头的霍留行及时接稳她,抱小孩似的将她一把竖抱出了马车。 沈令蓁气弱地拽着他的腰带缓劲。霍留行拍拍她的背,抱着她的肩,回头吩咐蒹葭:“去附近找点野果,挑熟的,分不清哪种可以吃就都摘回来,我来筛。” 蒹葭惊愕地盯着霍留行直立的腿看了足足五个数,再瞅瞅沈令蓁毫无意外之色的脸,赶紧点点头,匆匆去了,跑开的时候,还似没反应过来,一个踉跄差点摔趴。 沈令蓁脸贴着霍留行的前襟缓了好一阵,腿脚才恢复知觉,站直了身子。 她抬头望望天,环顾四周,发现此刻应当临近辰时,这里是一处树荫浓密的山林,前边一条窄溪淌着涓涓细流,周遭尚算阴凉。 霍留行将披氅展开,铺在溪边的平地,扶她坐下,然后回头去取水壶,走到溪边灌水。 沈令蓁在马车里坐了两夜一日,再坐反倒更觉吃力,眼见他走开,便一步不肯离地跟了上去,边问:“郎君,这山里的溪水喝下去不会闹肚子吗?” 他拔开瓶塞子,回头看她一眼:“我喝自然不会。你就算了,老老实实喝家里带出来的茶。” 她点点头,蹲下去看他动作,见溪水咕噜噜地灌进壶里,正觉有趣,忽然眼前一花,视线里多了一片黑黢黢的长条形阴影,还没反应过来,眼睛便已被霍留行一把捂上。 紧接着,耳边响起“嗤”地一声。 沈令蓁呆愣愣地眨着眼,睫毛密密刷着霍留行的手掌心,隐隐预感到什么,颤着声问:“郎君,这是……” 霍留行一手蒙着她的眼,一手将一柄拇指宽的刀放在溪水里清洗赶紧血迹,然后捡起一根树枝,单手将一条断成两截的蛇挑到了溪对头的树丛里。 待收起刀,他才将手放了下来:“没什么。” 但沈令蓁还是因为嗅见空气中的血腥味猜到了究竟,浑身鸡皮疙瘩直冒,一溜烟跑远了去,安安分分坐回到披氅上,缩手缩脚地瞪着一双眼,警惕着四面“敌情”。 霍留行想笑,又忍住,走到她旁边坐下:“有我在,你怕什么。” 沈令蓁白着脸摇摇头,示意不怕,眼睛却还是一瞬不眨地盯着附近地面,余光瞥见霍留行仰头要喝水,赶紧制止他:“郎君,那溪里有……这水怎么还能喝?” 霍留行不以为意:“那有什么?” 沈令蓁一把夺走他的水壶:“不行,不行,这水不能喝了。马车上还有一些茶水,我去拿。” 霍留行一把拽住她,拿回水壶:“瞎忙活什么?从前行军打仗,渴得厉害的时候,好不容易找着一条河,就是里边堆满了尸体,浸着人血也要喝,这算哪门子事。” 沈令蓁不知怎么,听得鼻头一酸,慢吞吞坐了回去,看着他道:“郎君从前是不是过得很苦?” 霍留行淡淡眨了眨眼,倒也不否认:“生逢乱世,不可避免。” “我在汴京锦衣玉食的时候,郎君却在尸山血海里保家卫国……”沈令蓁垂下眼来,“我要是能早些认识郎君就好了。” “早些认识又怎么?把你的锦衣玉食分我一些?” 沈令蓁认真地点点头。 霍留行发笑:“那我恐怕不会领你的情。” “为何?” 因为十年前尚且年轻的霍留行免不了锋芒毕露,绝不可能咽得下气,接受仇人女儿的恩惠。 若非北伐那场磨难让他吃了教训,磨平了棱角,他根本不知道,人在夹缝,若学不会忍,那就是死路一条。 想着这些,霍留行出口时却换了一种说辞:“因为我那时候很顽劣,看到你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是要拿蚱蜢吓唬你的。” 沈令蓁一愣之下被逗笑,笑过以后又说:“郎君,其实你现在也挺坏的吧?” 霍留行略有些诧异地侧目看她。 “那个温文尔雅,和煦斯文的人并不是真正的郎君。郎君是因为什么把锋芒都藏起来了,但这样一定很累。”沈令蓁偏头注视着他,“所以,倘使郎君想歇歇,大可在我面前放下那些,只做自己,我不怕郎君凶巴巴的样子。” 霍留行一怔。 蛰伏十年,一人千面,连他自己都忘了真正的霍留行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却在这一日的清晨,在这荒烟蔓草的无名山林里,听见一个小姑娘说,他可以不必在她面前做一个戏子。 就像一颗石子直直投进了一潭深渊,将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搅得稀烂,霍留行的眼底霎时掠起潮起潮涌。 沉默半晌,他盯着她说:“沈令蓁,这可是你说的。” 沈令蓁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是我说的呀。” * 约莫一个时辰后,探路完毕的空青回来了,与霍留行回报:“白豹城目前并无敌情,郎君可带着少夫人放心前往。” “住处都安排好了?” 京墨点点头:“老地方。” “你和蒹葭护送她过去,我骑马改道办正事。” 沈令蓁一愣:“郎君骑马会不会暴露……” 他摇头:“我会乔装成士兵。” 沈令蓁点点头,目送他骑上马绝尘而去,而后重新回到马车,去了白豹城。 白豹城此地接近庆州,相比定边军更北的地方还不算人烟稀少,进城以后,街边客栈倒是一家家林立得不少。 霍留行安排的这间从外边瞧名不见经传,生意看似也并不兴隆,但内里却秩序井然,收拾得十分规整。 沈令蓁想到京墨那句“老地方”,猜测这客栈兴许本就是霍家的地盘。 到时已近黄昏,她拖着快散架的身子骨进了厢房,连被褥干不干净也来不及顾忌就一头栽上了床。 蒹葭正想给她斟碗水喝,一转头却见她已然睡熟,为免吵醒她,也没替她更衣,只给她盖了一层薄被便阖上门退了出去。 沈令蓁一觉睡沉,再睁眼,却是被一声破窗而入的响动惊醒了。 她还发着懵,刚要惊叫,却见来人一把摘下了遮面的兜鍪,给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压低声道:“是我。” 沈令蓁这才借着屋内烛火看清是身披铠甲的霍留行,而窗外夜色已浓,看起来像是下半宿了。 她拍拍胸脯,稳了稳心神,掀开被褥下榻:“郎君事情办得如何,可还顺利?”问罢见他铠甲上沾染了大片鲜红的血迹,吓了一跳,“郎君受伤了吗?” “肩上一点小伤。都是别人的血。”霍留行活动了下筋骨,卸下沉重的铠甲,“叫蒹葭帮我打盆清水来。” 沈令蓁立刻去与守在走廊的蒹葭递话,再回来,便见霍留行已褪干净了上衣。 顾不得羞,她急急上前,想察看他的伤情,待见确实只是肩头被划破了一道不深的口子,才松了口气。 霍留行看看她:“见血不晕?转过去。” 沈令蓁也是情急才大了胆子,一听这话,再分辨到四下弥散的浓重血气,顿时有些目眩,赶紧背过身去。 却不料背过去的一瞬一晃眼,无意瞥见了霍留行光裸洁净的腰腹。 那里平平整整,并无任何一道凹凸狰狞的伤疤。 沈令蓁一愣,“咦”了一声:“郎君上回在汴京伤得那么深,那儿怎么竟没有留疤?” 27.27 第二十七章 霍留行动作一顿。这一天天的, 怎么不是跳进了坑,就是在跳坑的路上? 他顺着沈令蓁的目光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腰腹, 迟疑着“哦”了一声,解释道:“我不是与你说过,家里的金疮药很好使吗?” 沈令蓁讶异道:“这么长, 这么深的刀口也管用吗?” 她的确不懂伤口复原的道理,只是记起他上回说, 就连她额角这样的小伤都得一月才可好透, 那么据此推算,即使他身上那道刀口能够恢复如初, 起码也得花上一年半载。 可如今距离桃花谷一事分明才过去不到三月。 沈令蓁眨眨眼,疑惑地弯下身去打量他的“伤疤”,却被霍留行抬手挡开:“管用还不好?难不成你盼着我留疤?” “当然不是。”她摇摇头,看了眼他遮掩的手势,面露古怪,不由疑心道,“郎君,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霍留行眉头微微拧起。 沈令蓁木然半晌,恍然大悟地笑起来:“我知道了, 难道郎君的体肤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霍留行沉默地看她许久,最后撇开眼,似有若无地叹息一声:“你宁愿相信这样的奇人异事, 也不去试想别的可能?” 沈令蓁勉强维持的笑容渐渐消失了:“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蒹葭恰在此刻送水进来, 眼见屋内气氛不对, 脚步猛地一滞。 霍留行给她使个眼色,示意她搁下水出去,而后绕过面前的沈令蓁,慢条斯理地洗起了帕子。 沈令蓁背对着他呆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颤抖起来。 当一件事尚未得到结论的时候,世人总想听实话,听真相,于是便不顾一切地去琢磨,去摸索。 可当事情的结论已然在心底根深蒂固,面对它即将遭到连根拔起的危险,他们反而会不由自主地去远离,去逃避。 毕竟倘使谎言足够美好,又何必非要将它撕烂? 沈令蓁不是不知道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她只是不愿意知道。 可霍留行此刻打定主意的沉默却逼得她不得不去设想。 她缓缓转过身去,看他一言不发地擦拭着被箭镞擦伤的肩膀,曾经被她一厢情愿忽视掉的那些线索忽然在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 打从一开始,霍留行就没打算将自己的一切向她这个枕边人和盘托出。 既然如此,霍府的库房为何光明正大地摆着那柄佩剑?他又为何毫不忸怩地允许她进入他的净房,目睹他锁骨下方的伤疤?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个十年如一日地掩藏着自己的秘密,连最亲近的家人、家仆都瞒得滴水不漏的人。这是个生死攸关之际,为免在敌人面前暴露破绽,敢拿性命作豪赌的人。 他这样谨慎,这样隐忍,这样缜密,又怎会想不到,一柄佩剑加一块伤疤已足够她确认他的秘密。 霍留行绝不会犯这样低下的错误。 除非,他根本不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根本不知道,那日在汴京的深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自以为有理有据的推论,原是一场巧破天际的误打误撞。 沈令蓁呆滞地盯着他,喃喃道:“原来郎君一直在骗我吗……?” 霍留行处理完了伤口,重新穿戴齐整,正视着她道:“是。” 她干涩地吞咽了一下:“所以那日,郎君根本不曾去到汴京,也根本不曾遇见我,救下我,之所以冒名顶替我真正的救命恩人,只是因为担心我会告发你的秘密,这才企图挟恩稳住我?” “是。” 沈令蓁不可思议地道:“郎君就没想过,纸团永远包不住火,真相终有一日会像现在这样被揭穿吗?” “想过。” “那郎君就不怕我此刻转头将你的秘密公之于众?” 霍留行淡淡看着她:“你会吗?” 沈令蓁瞧着他笃信无疑的表情,突然被气笑了:“郎君怎能事到如今还这样高高在上?你抢占他人以命换取的恩义,坐享其成,又玩弄我于股掌之间,蒙骗我如此之久,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歉疚与懊悔吗?” 霍留行慢慢眨了眨眼。 倘若毫无歉疚,今夜他大可继续胡说八道,瞒天过海,而不必主动卸下盔甲与武器,像眼下这般任她嘲讽,任她宰割。 但懊悔却当真一点也没有。 彼时的他没有更好的选择。重来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人的功劳据为己有。 他问:“我若说有,你当如何?若说没有,你又当如何?” 沈令蓁被他这满不在乎的态度气得热血蹭蹭上涌,脸颊涨得通红,开始在屋子里不停地来回踱步,一边拿手掌扇着风,像要将自己的怒气拍散了。 “霍……”她蓦地顿住脚步,急急出口一个姓氏,又克制着停下来,没有无礼地直呼其名,“你真是太让人可气可恨了!” 她说着跺跺脚,拔腿便要往外跑,可指尖刚触到门栓,却被一股蛮力给扯了回去。 霍留行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低头看着她:“做什么去,这就要将我卖了?” 沈令蓁原本根本还没来得及想到这一层,只是现下单纯不愿与他共处一室,不愿多看他一眼罢了,可眼见他事到临头仍旧只在乎着自己那个破秘密,更气不打一处来,违心地道:“对!我就是要将郎君卖得一干二净,要将郎君的欺君之罪讲给全天下的人听!” 霍留行脸一黑:“要同我荣辱与共,要为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当初这些话都是谁说的?” “是我说的,”沈令蓁仰起脸不甘示弱地瞪着他,“但却不是说给郎君听的!我要荣辱与共的人,要为他赴汤蹈火的人,是我的救命恩公,不是厚颜无耻,鸠占鹊巢的郎君你!” 霍留行瞳仁一缩,攥着她腕脖子的手骤然用力。 沈令蓁疼得“啊”出一声。 他眼神一闪烁,瞬间又松开了劲。 守在走廊的蒹葭匆匆赶来,敲了敲门道:“出什么事了,少夫人?” 沈令蓁忍着疼要答,抬眼瞧见霍留行仿佛要杀人的目光却又吓噎住了。 “少夫人!少夫人您说话呀!”蒹葭急得拍起了门。 霍留行绷着脸答:“没事,屋子里有只老鼠,我抓了。” 蒹葭松了口气,但似是因为没听到沈令蓁的声音,依然不太放心,站在门外不肯离开:“少夫人从未见过老鼠,可是吓坏了?” 霍留行望着的确吓坏了的沈令蓁,扣着她手腕的拇指轻轻摩挲了她几下,提醒她好好作答。 沈令蓁被他摸得浑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眼下看他便如同看那要将人生吞活剥的豺狼虎豹。 她缓了缓劲,尽可能声色平静地朝外道:“我还好……” 蒹葭这才放心走远。 霍留行松开沈令蓁,回头斟了碗茶水,仰起头一饮而尽,耳边却仍回响着她方才掷地有声的那句——我要荣辱与共的人,要为他赴汤蹈火的人,是我的救命恩公,不是厚颜无耻,鸠占鹊巢的郎君你! 他咬了咬牙,再喝一碗。 三碗过夜茶喝完,他重重搁下茶碗,回头看向颤巍巍缩在一旁的人,脸色铁青地道:“沈令蓁,你要卖我,得看清形势。这里不是汴京,也不是庆阳,这里是遍地霍家人脉的定边军,是你插翅难逃的白豹城。我有的是法子让你闭上嘴巴。” 沈令蓁扶着门柱一抖,忽然记起庆阳沈宅,那位背叛他的小厮的下场。 但这个节骨眼,服软却实在太叫人委屈了,她犟起来,抬头挺胸,强装镇静地道:“我是皇室宗亲,是镇国长公主和英国公的女儿,你若是敢杀我,当初也就不必大费周折地扮演成别人来欺瞒我了!” “你倒是挺拎得清?”霍留行笑着一步步逼近她,“但我提醒你,不是只有死人才会乖乖闭嘴的,这世上除了活人和死人,还有很多生不如死的人……” 沈令蓁一点点朝墙角退去,一颗心快要蹦出嗓子眼:“你……你胡说!你不敢对我滥用私刑!” 霍留行似乎被她这一句“滥用私刑”逗笑了,再进一步:“说的不错,这夫妻之间不叫‘私’,难道叫‘公’?我要用的,就是私刑。小姑娘,你涉世未深,许多事尚且不懂,真将我惹了,我叫你好好懂上一懂。” 沈令蓁后背顶到墙面,再无路可退,眼看快要急哭。 霍留行低下头去,与她鼻尖蹭鼻尖地笑着道:“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知道怕了就乖一点,多些为人妻者的自觉,别再想着卖我,也别再跟我提你那个救命恩公,否则等我找到他,第一时刻杀了他,晓得了吗?” 沈令蓁一双手死死扣着墙,胆战心惊地点了点头,带着哭腔道:“我听你的话……你不要动他……” 霍留行笑意一敛,眼见她服了软,却全无得偿所愿的爽快,反觉胸臆之间闷堵了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就连仅仅被箭镞擦了一下,蚊子咬似的伤口都莫名其妙像被撕裂一样隐隐作痛起来。 他退后一步,闭了闭眼:“好好待在这儿,不要耍花招,也不要妄想让蒹葭替你筹谋什么,你有圣上与镇国长公主撑腰,她没有。” 他说罢夺门而出,与走廊里的蒹葭擦肩而过后又倒退回来,吩咐道:“她被老鼠吓得不轻,你好好陪着她。” 蒹葭不敢耽搁,立刻去了沈令蓁的房间。 霍留行则转头进了另一间厢房,朝京墨招招手,示意他来。 京墨眼看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状,心里一凛,眼观鼻鼻观心地跟了进去。 果不其然,一阖上门,便见霍留行面冷如霜地叱责道:“汴京那些酒囊饭袋成日里都在做什么?叫他们查个人,查到现在毫无音讯!” “郎君是说少夫人的救命恩……” “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这四个字。” 京墨为难地低下了头。 受之恩惠的是郎君,恨之入骨的也是郎君,这可真叫人百思难解。 霍留行默了默,沉出一口气,指着沈令蓁厢房的方向问:“我这些日子如何真心实意地待她,你都看在眼里。那人不过是救了她一命,何至于叫她如此死心塌地,何至于叫她将我贬得如此一文不值?” 京墨心道那救命之恩确实比所谓“真心实意地待她”更重一些,刚打算宽慰宽慰霍留行,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不对劲来:“郎君,少夫人难道已经知道了真相?” 霍留行点点头。 京墨霎时紧张起来:“那您打算拿少夫人怎么办?” 霍留行一脸不舒爽地咬着后槽牙,恨恨道:“什么怎么办?我还真能动她一根毫毛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