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存活攻略》 2.慧极必伤 设下了禁制的洞府内一片寂静,所有的事物都呈现出一副久无人使用的模样,落了一层尘埃。 唯独只有洞府主人修炼之处一尘不染,干净得很。 端坐在洞府一处的青年穿着一袭白衣,一头黑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肌肤异乎寻常地苍白,黑白两色对比得格外分明。 他身边笼罩着淡淡的寒气,整个人坐姿如同青松般笔直。 看起来就像一柄藏锋于鞘的霜雪剑。 此时白衣青年身体笔直紧绷,脸上突然泛起了一丝妖冶的潮红,紧抿的薄唇却是血色全无。 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咳咳、咳……” 一连串极力克制的咳嗽声响起。 白衣青年许久未动的身体颤抖了起来,一丝丝血线溢出唇角沿着瘦削的下巴向下流。 睫毛微微一抖,青年睁开了眼。 “没想到……” 低低的笑声响起,取出一方洁白的手帕,青年拭去唇边的血迹。 真是没想到。 将沾了血迹的手帕一折,惨白的薄唇微微掠起,青年脸上露出了一丝极其浅淡的笑意。 此时此刻,即使是以青年的心性也不由感到几分复杂。 “也同姓百里,单名为疏?” 缓缓起身,青年环视了一眼 青年话语里的意思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因为…… 青年复姓百里,单名疏。 不论前世今生。 转世重生。 这种听起来十分离奇的事,居然真地发生了,对于百里疏来说,实是意外之喜。 于前世,京城人人口口相传一句话: 百里留香莫相识,算尽天机人不知。 一句话说的是当时京城无双的一位人物。 百里公子,百里疏。 百里公子一生病魔缠身,然而,他虽足不出户却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各方势力兴衰动荡背后皆有百里公子的影子。 那是一代传奇。 为传奇增添神话色彩的是: 百里公子罕现身人前。 故而有“留香莫相识”之说,言外之意就是,就算你被百里公子算计至死到了黄泉路上也没办法知道自己仇人长什么样。 百里公子一旦出手,那他人就只有落得一个糊涂鬼的命。 背地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咬牙切齿。 那人在,便有如一张天网悄然覆盖。 天机为他算尽,而无人知。 或许是天妒英才,慧极必伤。 百里疏刚过了二十一岁生日这天,原本一直反复的病情再次恶化,咬牙撑了不到三个时辰就魂归西天了。 原本百里疏以为,人死就好比灯火灰飞烟灭,眼睛一闭一了百了。 没想到一阵恍惚之后,他居然再次睁开了眼。 转世重生。 百里疏不知道这种事为何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能活着,终归是好的。 只是,这里已经不再是他熟知的世界了。 在这里只要修炼有术,人人都可以延寿,而那些大能者更是活个几百几千不在话下。 听起来真是美好。 但也只是听起来…… 百里疏抬起自己修长指骨分明的双手,握了握,看着手背上暗青色血管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了。 没错。 这是一个只要修炼有成便可长寿的世界。 然而……在这种完全违背了凡人可逆天的世界里…… 他依旧只是个病、秧、子。 “天定早夭?” 含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百里疏骨节分明的手四指下垂,淡淡的冰蓝色的碎光从指缝中飘落。 他眼角难得一见的讥讽已经收敛不见,脸上神情淡淡的,唇边甚至还有一丝优雅的笑意。 他转世重生所借助的这个壳子也叫百里疏,是仙门八宗第一宗,九玄门的大师兄。 九玄门本身传承上古,为洪荒上仙所创,此后门下更是天才辈出,纵横一代。 而身为九玄门的大师兄,原主绝非什么无能之辈。 原主百里疏可称为妖孽之才。 天生慧根通透,踏仙途不过十数年达到他人百年方才勉强达到的化神之境,跻身年轻一辈前十。 原主从某方面与百里疏有些相似之处,那就是罕出现于他人面前。 唯一一次露面是五年之前。 各宗年轻一辈弟子齐聚上古秘境,原主一人独战御兽宗全部弟子,只一剑,御兽宗全部弟子重伤,被迫退出秘境。 那次亲眼目睹过百里疏风采的人在后来说起百里公子都是一片恍惚之色,似乎还沉浸在那一人一剑的绝世风采之中。 后太上宗笑面书生叶秋书这般说道: 百里公子白衣雪,刹那霜寒下九天。 天外来剑天外仙,红尘有客不可见。 天外仙,百里疏。 自此,修仙界“天外仙”之名传遍各域。 只是可惜的,自从那次秘境后,百里疏闭关潜修再也没有露过面。 然而天外仙之名却并未因此被人遗忘。 不知哪个好事者暗中以灵牌临摹下百里疏的容颜,后不慎泄露出去,那年由“九州钱庄”主编的“十二册美人录”中百里疏赫然登首位。 无一人质疑。 只要见过那人的容颜,便绝不会质疑“天外仙”之名。 这事闹得太过,闻名前来九玄门意图与百里公子结为道侣者络绎不绝,最后还是九玄门出面将此事压下。 虽然删了影像,但“十二册美人录”的榜首却始终未曾变过。 而名动天下的天外仙却也再未现身人前。 不可不谓一方憾事。 外人只道原主一心追求大道不愿理睬世事。 然而事实上……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原因只有一个: 原主和他一般,病魔缠身,命悬一线。 3.命悬一线 百里疏挥袖震去洞府内的灰尘,就是这么一点小动作,连真气都仅仅稍微动用了一丝,喉间却立刻涌起了一丝甜意。 他微微垂下眼,若有所思。 原主的病有些古怪,一直以来原主暗中寻找都未得根除之法,不得不以自身的修为强行压制。 五年前,原主那次出手虽惊艳天下,但也使他病情恶化,化神期的修为没办法压制住,因此不得不闭关寻求突破。 不过,就眼下而言,原主的打算算是失败了。 闭关突破的中途病情反复,原主走火入魔魂归西天去了,再醒来就换了同样因病去世的百里疏。 百里疏压下了喉间的甜意,止住了再次吐血的那股子再熟悉不过的恶心感。 他取出传讯玉筒,这种传讯玉筒只需要注入灵识便可传达消息给之前在玉筒留下灵识标记的人。 百里疏取出的这枚玉筒中灵识标志的主人是这九玄门的掌门。 也是原主的师父。 原主身怀重病的消息一直谨慎地隐藏着,除了掌门再无别人知晓。 原主作为九玄门大师兄且天赋惊人,九玄门的高层对他身怀重病的消息严加封锁并不是不可以理解,但严密到百里疏从获得的记忆里中得知的这个地步就有点不太正常了。 百里疏将记忆梳理过一遍后,很快地就发现了这其中的不对劲之处。 眉头微微皱了皱,百里疏心中隐隐有所猜测,可惜原主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修炼上,外界的情报太少,一时间也没法应正。 摩挲着微冷的玉筒,百里疏反复查看了一会儿,随后才不紧不慢地发了一条信息出去,通知九玄门掌门,自己闭关已经结束了。 讯息发出去之后,百里疏在洞府内的一张冰纹玉椅上坐了下来,左手搁于温润的扶柄之上,右手手指微微弯曲轻轻地敲击着桌面。 没等百里疏再多做思索,洞府内的传送法阵突然亮了起来,一个道人影从中跨了出来:“疏儿,出关了?” 来人正是九玄门的掌门,百里疏的师父,易鹤平。 易鹤平一踏出阵法,第一时间就去感应百里疏身上的气息。他脸色微微一变:“没有突破,疏儿你现在……” 在易鹤平踏出阵法的那一刻,百里疏就站了起身,不留痕迹地打量这位九玄门的掌门。 只见掌门穿着金丝刺绣的玄衣,一副中年白面儒生的样子,身上带着一种久居高位自然而然形成的威严。腰间有一块玄云纹的玉佩。而此刻他脸上带着无意识流露出的一丝关怀之意。 ——看起来这位掌门师父对原主这位名声远扬的天才弟子还算是十分上心。 脑海中数个念头一掠而过,百里疏脸上神情还是淡淡的,他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是徒儿无能,未能突破至返虚之境,空负师父一番期待。” “我说你!” 易鹤平眉头一皱,这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操心什么空负期待,他这大徒弟倔得要死的性子,迟得把他气出内伤。 易鹤平张口就想责备百里疏两句,但看到亲传大弟子脸色苍白低垂眼睫的样子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声无奈的叹息,“没突破无关要紧,你现在觉得如何?” 前后两次语气变化落在百里疏耳朵里,与所算无差,原主是个极其重视宗门和师道之人。 对原主来说,恐怕没有突破并不重要,辜负师长期待才是重点。 身处一个陌生的真真正正有仙家出没的世界,百里疏行事不得不慎之又慎,以免一步差错被看出魂魄易体的事。 面前这位九玄门掌门绝对不是位可以和冒用了他徒弟壳子的人好言好语的大能。 听到易鹤平的询问,百里疏垂着眼帘微微,神情淡淡,却透出一股不愿意回答的意思。 “说,不许隐瞒。” 易鹤平一抬眼皮,命令道。 4.心思百转 “师父无需担忧。”百里疏缓缓地道,并没有看他,长长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清晰分明的阴影,“虽然未能突破至返虚,但也算暂时压下了这身孽疾。为了徒儿一点小事劳累师父特地赶来,是徒儿过错。” 听到百里疏的回答,易鹤平沉思了片刻。显然他对原主那种只报喜不报忧,绝不愿令人烦心的性格也心中有数。 百里疏一回答无需担忧,易鹤平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片刻,他轻叹了一口气,道:“你且准备准备,带我修书一封与药谷,你前去那里寻姚谷主。” 百里疏略一思索,摇头道:“师父,此事不可。药谷素来与御兽宗亲近……” 他说道一半,止住话头,没有继续往下说。 原主由于病魔缠身的原因,修仙以来,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修炼压制病情上,对外界的事情知晓得并不多。从仅有的一些对修仙界的记忆里,百里疏知晓九玄门和御兽宗向来不对付。 更何况上次原主可是一剑重伤了御兽宗所有弟子,两宗的梁子可以说早就结大。 若百里疏到药谷寻医,难保与药谷交好的御兽宗不会得知九玄门大师兄命悬一线的事情。 ——显然,不论是原主还是百里疏都不会做这种把自己的致命弱点往死对头手里送的蠢事。 “姚谷主曾欠我一份人情。”易鹤平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便匆匆掠过这个话题,仿佛并不欲在这上面多说。 简单交代几句,确定百里疏暂时没问题后,易鹤平就像他来时一样急匆匆地走了,身为九玄门的掌门,自是诸多事务缠身,能在接到百里疏的讯息后就立刻赶至足见原主在他眼里的重要性。 易鹤平的身影消失在洞府中后,百里疏微微眯起了眼。 易鹤平提及药谷谷主之时语气有些不对劲。 百里疏轻轻扣了两下桌面,思索起来。 目前他得知的消息不多,就算看出易鹤平在提及药谷谷主的时候语气不对也没办法进一步分析。 而且…… 百里疏抬起手,对着易鹤平刚刚消失的地方微微一抓,那里此刻只剩下一个还在地面上逐渐散去光芒的传送阵法。 百里疏的洞府设有禁制,一般的空间神通没办法进来。方才易鹤平是通过设在洞府内的阵法过来的。 这便是……仙人之力吗? 他若有所思,不紧不慢地走出洞府,久病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在跨出洞府的一瞬间,阳光落在他身上,他微微眯起眼,抬起头看着太阳——那和京都上完全不一样的太阳,据说有九只金乌盘旋在其中。 这是个神话的时代,鬼怪出没如同喝白开水一样平凡。 在这里,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翻江倒海。 活下去,亦非无望。 ———————————————————————— 九玄门分为九峰八脉,其中玄离峰主职宗门执法。 “贺师兄回来了,贺师兄回来了。” 在练武场上教授外门子弟剑法的一位内门弟子瞥见沿着青岩路大踏步走过来的玄衣青年,脸上顿时露出惊喜的神情,大声喊了起来。 他扭头冲着几位穿着褐衣的外门弟子草草吩咐了一声继续练,随即和其他几位内门弟子一道朝玄衣少年围了过去。 被抛下的几名外门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位刚入门不久的忍不住问出声:“贺师兄是谁啊?怎么……怎么……” 后半句“怎么平日眼高于顶的师兄们全都围了过去”被他吞在喉咙里没有说出来。 被留下来的另外几名外门弟子中有一位消息灵通的耸了耸肩,小声地朝其他人介绍道:“那位是咱们峰主的儿子,贺州师兄。贺师兄年纪轻轻现在就已经是元丹境的高手了,据说离化神也不远了。这等天赋在八大宗年轻一辈都可以算是一流。” “元丹境!”几位连筑基都还没到的外门弟子咋舌道,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敬佩的神情。 原先最早开口的那人忍不住又问道:“贺师兄这么厉害,肯定是我们九玄门第一天才了吧!” 他话刚一出口,不止消息灵通的那人连其他几人都一副以看白痴的目光看他。 一人嗤笑出声:“贺师兄虽然了不起,不过这宗门第一天才可另有其人。” 说话的人还没来得及再往下说,一道声音就远远地传来:“若说第一天才非百里师兄莫属。” 那道声音从远处传来却清晰得像就在耳膜边响起一样,把窃窃私语的几人都吓了一跳。 “几位师弟可莫要胡乱说话。”突然插进来的那道声音带着几分笑意响起,下一刻一位摇着纸扇的浅青衫青年从远处似缓实快地踏步而来。 这位浅青衫青年生得格外俊秀,脸上带着几分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微笑,举止间自带一番风流。 “有百里师兄,谁敢自称九玄门第一天才?你说是不是,贺师弟。”浅青衫青年一合纸扇,抬头似笑非笑地看向被一干玄离峰内门弟子簇拥着的贺州。 听到浅青衫青年口中的那个名字,贺州原本桀骜的神情一下子变得阴沉难看起来。 “怎么,难不成贺师弟觉得自己比得过百里师兄?” 浅青衫青年却像没看到贺州阴沉难看的脸色一样,照旧笑眯眯地问道。 贺州微微眯起眼,神色狠厉地看着浅青衫青年,声音如同从牙缝中吐出来的一样:“沈长歌,你是不是太闲,不在乾脉窝着来我玄离峰有事干?再说……” 贺州咧嘴一笑,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容:“谁不知道你……” 你后面的话突然就卡住了。 贺州神情一僵,有几分愣愣地看着沈长歌身后。 “怎么?”沈长歌挑起眉,“词穷无话可说了?” 贺州没有理会他,依旧看着他身后,脸上的神情带上了惊讶。不仅仅是他,围在贺州身边的那几名内门弟子也都是这样。 沈长歌诧异地一回头。 5.九玄门内 太上宗的笑面书生向来以“不留情”著称,说的是这位总是一身儒服书生模样的家伙,人其实最是口舌伶俐言语不留情。曾经有合欢宗第一美人向他提出结为伴侣的请求,却被笑面书生当场批评得一无是处,最后颜面尽失闭关至今不出。 由此可见笑面书生的挑剔和不留情面到了什么地步。 然而,就是如此毒舌严苛的笑面书生在见了百里疏一面之后,却称百里疏为红尘之人不能得见的“天外仙”。从笑面书生至今仍念念不忘秘境一面不难窥探出百里疏的风华。 天外仙百里公子的绝色可以说已经成了修仙界口耳相传的故事。 只是,别人再怎么说得天花乱坠,哪里又有亲眼得见来得真实。 在沈长歌后方,于清晨刚破云而出的晓光里,身姿修长的青年沿着勾连在九玄门九峰之间的锁云梯走来。锁云梯横跨两座巨峰之间的峡谷,云雾盘旋。一身白衣,束着玉冠的青年从云雾中走出,神情冷淡,气质矜贵。 看到身形略显消瘦的青年的那一瞬间,在场的人总算是明白了“天外仙”的含义。 那是可望不可及的无双绝色。 “百……百里师兄……” 沈长歌声音有几分恍惚,语气带着七分的不确定三分的身在梦境。 不仅仅是他,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这种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感觉。 听到“百里师兄”几个字,刚从锁云梯上下来,看样子是打算却前往位于玄离峰主峰的青年停下了脚步,微微侧首朝沈长歌贺州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何事?” 青年开口,明明距离沈长歌他们还有一段不远的距离,声音却像在他们耳边响起一样。语气和他本人一样,冷冷淡淡的,带着霜雪剑般清冽的气息。 最先被这一句简短的“何事”惊醒的是最早发现百里疏的贺州,他猛一回神,发觉自己刚才的失态,神色不由得阴沉了下来,与此同时一个疑问也在贺州的心里掠过——不是说百里疏是为了冲击返虚境才闭关的吗?怎么这才五年时间他就出关了? 五年时间从化神突破到返虚,而百里疏如今修仙不过短短十数年。 这种天赋简直恐怖。 而且,如果百里疏突破到返虚之境,就相当于乾脉又多出了一位实力达到长老级别的返虚境高手,这对于父亲和玄离峰来说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好消息。 想到这一点,贺州急忙探查起百里疏的境界。 就在他探查的念头刚刚升起,百里疏目光微微一移,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就像已经看出了贺州的心思却连在意都不屑。 该死的家伙! 贺州牙关一咬,再次感觉到了久违的憋屈感。 又是这种目光,又是这种高高在上什么都不屑于放在心上的态度。 百里疏的确是整个修仙界千年一出的妖孽天才,常人修炼到化神境哪个不是需要个百余年光景。天赋出众的贺州修炼到如今的元丹境那也是苦修了三十余年的成果,就算如此贺州也是修仙界青年一辈的一流天才。 对比一下,只用了短短十数年时间便达到这个境界的百里疏天赋之强简直超出常人所能想象。 不过…… 由此也就有另外一个问题……虽然名为大师兄,但事实上,百里疏的年龄比贺州等修仙年轻一代小了许多。 贺州看百里疏不顺眼的根由也就是这里。 百里疏来历神秘,只知道他是掌门在一次外出时收的徒弟,至于他到底是什么出身谁也不知道。唯一知晓的是,百里疏应该是来自王朝。而百里疏刚加入九玄门的时候,不过十数岁,站在九玄门乾霄阁大殿上的时候身影瘦削,面容青涩。 但明明就是比他小了很多的家伙,从那时候起就是一副万事万物不入眼,冷淡高高在上让人火大的样子。 ——让人恨不得撕下他那副永远不变的淡漠面具。 不过让人憋屈的是,百里疏在九玄门十有八九都处于闭关修炼的状态,让人连找茬的机会都找不到。 如今昔日站在大殿上神情冷淡的少年长成了挺拔的青年,脸上却还是没有什么表情,扫过来的目光和说话的语气都带着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高高在上。 贺州冷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口吻开口:“呦,看看这不是我们九玄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师兄吗怎么今日竟然有空来我玄离峰走上一遭?” 简简单单地扫了一眼,百里疏就从记忆里找到了在场两位原主曾经打过照面的九玄门弟子的信息,如今语气刁难的这位是玄离峰峰主的独子,也可算是百里疏的死对头——贺州单方面认定的那种。 原主重病缠身全部心思全投在修炼之上,能记住贺州的名字还只是单纯因为他那过目不忘的天赋。 面对贺州的挑衅,百里疏随意地看他一眼,转身继续向玄离峰主峰走去。 又是这种让人厌恶高高在上的反应。 贺州的手不知不觉地握紧,指甲掐进肉里,他怒极反笑抬高了音量:“原来九玄门大师兄还是见得着的啊,我差点以为这所谓的宗门大师兄就是连宗门任务都不需要做的摆设呢!” 宗门任务。 百里疏离去的脚步微微一顿。 “凡加入我九玄门弟子,按内门外门不同,皆定时完成宗门所派任务,不知百里师兄这几年完成了多少宗门任务?” 贺州声音仍在响起,不过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是在找茬。 的确,九玄门的弟子按照门规向来需要根据等级不同定期完成不同的宗门任务。但是百里疏可以说是个特例,他加入九玄门的时日短暂但是显现出来的天赋绝对是千年不遇,对于宗门来说百里疏闭关修炼与其他门派的妖孽弟子竞争的意义远大与百里疏外出执行任务。 故此,百里疏不需要执行宗门任务也算得上是九玄门不成文的惯例了。 只是如今贺州于大庭广众之下将这拿出来说事,于门规上却是没毛病。 “贺州,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沈长歌冷哼一声,折扇哗啦一声打开,扇子边缘泛起寒光,“百里师兄……” 沈长歌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玄离峰司宗门执法,兼管门派任务,是否有错?” 6.宗门身份 说话的人是百里疏,他并未回头,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听不出来半点儿情绪。 听到百里疏这句话,又看了看他前行的方向,在场的众人皆是恍然大悟——百里师兄前往的玄离峰主峰方向岂不正是九玄门的任务堂?如此一来百里师兄突然来玄离峰的原因也就一目了然了。 不过……既然百里师兄来玄离峰就是为了完成宗门任务,那么刚刚用宗门任务嘲讽他的贺州就显得如同跳梁小丑一般了。 想到这一点,围在贺州身边的内门子弟偷偷瞥了贺州一看,看到后者脸上难看至极的神色急忙纷纷低下头去,生怕触到贺师兄的霉点。 ——玄离峰司宗门执法,兼管门派任务,是否有错? 听到这熟悉的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贺州不用看都知道此时这人脸上一定还是那副永远不变高高在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神情。 一旁的沈长歌反应过来,他一合折扇,笑眯眯地对贺州道:“看来是我们的贺大少爷贵人多忘事,都忘了自己这一峰到底是干什么的。但凡是个长脑子的不都该明白百里师兄这是打算来接宗门任务了?” 本来打算拿百里疏没有完成宗门任务这件事来恶心恶心他的贺州被百里疏平淡的一句话堵回来,又有沈长歌在一旁落井下石,一口气登时就生生憋在胸口,上去不能下去不得,别提多难受了。 “贺贵人您恐怕回头得多读读门规,别连自己峰的职责都不知道,到时候怎么做宗门执法啊!”看着贺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沈长歌哈哈大笑一声,抱拳装模作样地做了个揖,转身急追百里疏去了。 留在原地的贺州神情变幻了一阵,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咒骂:“草!” “贺……贺师兄……”听到贺州与平时形象毫不相符的咒骂,在一旁的内门子弟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开口打算劝一下。 “喊什么喊?!”贺州劈头盖脸骂了那个没颜色的家伙一顿,一甩袖子神色阴沉朝主峰方向迅速赶去。 无端端挨了一顿臭骂的内门弟子欲哭无泪地站在原地。 得,下次再嘴欠他就把自己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玄离峰其实是由一座主峰兼数座侧峰组成,主峰之上的建筑依山而起,随山势地形而造,中又有灵涧破崖而出,时有索桥相连。作为九玄门的执法一系,玄离峰的建筑大多线条简洁凌厉,房脊上蹲着独角的神兽廌的雕像。 百里疏一路走过,随意一看便知道这看似受山势所挚建造的房屋其实处处暗和天上星象,透出一股法天意识,那些表面上看起来只是为了渡过灵涧的索桥其实是为了中和作为九玄门执法一系导致的过重戾气。 不愧是仙道盛行凡人逆天的世界。 百里疏在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句,脸上却没有露出半分异样。 “师……师兄……” 离任务堂不远的时候,沈长歌从背后追了上来,有几分紧张地开口喊道。 若是让乾脉的那群师兄弟们看到他此刻的模样非得惊掉下巴不可。要知道沈长歌可是九玄门“惹不得”榜上有名的人物。他本身就是个天才,与艮脉长老是忘年交。平日里是出了名的嘴毒心狠。 一把阴阳扇下不知毒死了多少人。 此刻一把折扇令人胆寒的沈长歌面对百里疏投过来的目光感觉手心直往外冒汗,险些连扇子都掉到地上去。他微微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有几分腼腆地对百里疏介绍自己:“师兄可能不记得了……五年前秘境中师兄曾……” “沈师弟?” 沈长歌有几分结结巴巴的话被人打断。身形瘦削的青年淡淡地看过来,青年长长的睫毛微微垂着,晨光在他的眼底投下淡淡的影子。 一瞬间,沈长歌觉得自己脑子有点迷糊,气息运行有点不稳,血液流速也有些不正常。 “走罢。” 从记忆中检索出面前这人的身份,沈长歌,乾脉的首席大弟子,在宗门内实力不容小视。可能是因为五年前那一战后就病发的原因,原主关于五年前记忆留下来的并不多,模模糊糊的。而眼下这位沈长歌显然是当时的经历者之一,为了不暴露出自己的异常,百里疏打断了他的话。 脑子还有些晕乎乎的沈长歌完全没有平日不可一世的气势,胡乱嗯嗯了两声,老老实实地跟在百里疏身边走进了任务堂。 从外面来看任务堂虽然高大但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但进了其中才会发现这里面其实暗藏玄机——堂内的空间是外面看的十数倍。 空间,又和空间有关。 百里疏一下就想起了易鹤平出现在自己洞府内的阵法,不动声色地仔细一打量这任务堂内部。果不其然,百里疏在堂顶的汉白玉承重柱上发现了阵法运转时若隐若现的流光。 “师兄,核心弟子的任务在里面。”想到这应该算是百里疏第一次来接宗门任务,一直想和他说话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沈长歌急忙抓住这个机会同百里疏介绍道。 话一出口,沈长歌又暗道不妙。 像他们这种各峰各脉的首席弟子与内门弟子不同,一般是接核心弟子的任务。只是百里师兄的身份又和他们不同。严格意义上算起来百里疏不属于任何一峰一脉的弟子,他是掌门的亲传大弟子,是九玄门大师兄,这个九玄门大师兄的含义是针对于九峰八脉的,意思是对于任何一位九玄门弟子来说,百里疏都是他们的大师兄。 而宗门任务是按照门内弟子等级分派的,百里疏的等级自然要比沈长歌贺州他们更高一级。 该死。 沈长歌暗骂自己没脑子。刚刚没有细想就把话说出口,眼下百里师兄该不会认为自己是在否认他宗门大师兄的身份吧? 7.天佑离脉 “原来乾峰首席大弟子的记性也不过如此? ” 在沈长歌暗自懊恼的时候,一道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声音带着明晃晃的不善响起。 一转头,贺州双手环胸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慢腾腾地走了过来。 “贺贵人的记性只怕也没好到哪里去吧?”沈长歌心中恼恨,脸上却不露半分,折扇微微一摇,讥讽地回了一句。 “百里师兄。”贺州没有理会他,转头看向停下脚步的百里疏,不过任谁听都会觉得他这声“百里疏”简直就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能让您这种大忙人抽出时间造访,还真是我们任务堂的无上荣幸啊。” 百里疏目光微微扫了贺州一下,便移开了。 “走罢。”他对站在一旁的沈长歌道,说罢也不理会一副找茬样子的贺州径直往任务堂深处走。 早在沈长歌和贺州言语交锋的时候,百里疏便将整个任务堂的情况览于眼中了。 在这任务堂中有一排排书架般的檀木架,一块巴掌大的玉牌挂在上面,一块玉牌代表一个任务。玉牌上用着小楷简洁地写了任务内容和赏金。 而从大门进来,一路往里,玉牌的颜色有着不同的变化,越往里玉牌的神色颜色越深,任务等级也越高。 百里疏本来就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人,而重生之后拥有了原主的灵识,灵识一扫,就将大厅中玉牌上的任务尽数纳入脑海之中。 通过任务玉牌,百里疏对九玄门的势力也算是终于初步有了一个数。 百里留香莫相识,算尽天机未可知。 这是前世京城人对百里疏的评价。 所谓天机难测对极少的一些人来说并不存在的,可是要测天机有个绝对的前提,那就是你要掌握足够的信息。 如果要说百里疏来到这个世界有什么令他感到一丝丝不安,那么也就是眼下他掌握的信息太少。 一个普通的消息给不同的人看会得到不同的信息,而百里疏绝对就是那种可以从一句简单的:“城寒民饥”中看出此前官员苛责重税,此后起义将至等等信息的人。 在前世曾经有人如此说过百里疏:“掷数石于湖,旁人唯见繁杂涟漪,独百里可一一分之。” 足见百里疏心智的恐怖程度。 如今将整个任务堂玉牌上的刻文尽数收于脑海,短短那段一瞬间,许多分析出来的情报便已经出现在了百里疏的脑海中。 ——“上虞县妖祟出没,求援” 宗门势力扎根于世俗之中,为王朝之外的另外一支政治力量。 ——“灵脉现于淮海郡外,御兽宗虎视眈眈……” 灵脉者,修仙命脉。淮海郡,宗门交接之处,由此可推九玄门所制约范围。另,淮海郡应为世俗王朝城池……宗门势力凌驾于王朝之上,且漠视王朝。 …… 百里疏不紧不慢地走过一排排的木架,眼底一片幽深。 贺州并不知道短短的数息之内百里疏脑海中就掠过了多少数目庞大的信息,又得出了多少令人胆战心惊的结论,只是见到他还是一副冷淡漠然的样子,不由得越发胸闷气短。 ——草! 九玄门大师兄的宗门任务,理所当然应该是所有宗门弟子任务中最高级的,也就是在最里面的地方。 百里疏一行人——贺州似乎打定主意将找茬进行到底也跟了上来——一路径直走到了任务堂深处。 越往里走,木架上的玉牌越少,颜色也深沉得仿佛随时都要流下来。 到了最后一个木架,百里疏停下了脚步。 ——到了。 这里只剩下了一个金丝楠木雕成的木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木架上的玉牌少得可怜——事实上只有一块挂在上面。一块血红色的玉牌孤零零地挂在天蟾丝绳上,不详的颜色令人望而生畏。 只一眼看到玉牌上的任务,沈长歌的脸色就变了。 “《三玄皇图》,遗于京陵台,取回。” 下注小字:京陵台,大凶所在,不可轻往。此任务限期三年,量力而行。 “京陵台……”沈长歌倒吸了一口冷气,仿佛想到什么恐怖的事情,脸色难看地喃喃道,“不对,这种任务怎么可能出现在弟子任务中!去年秦长老去都……师兄不可!” 沈长歌的惊呼还是晚了一步,一只修长略显苍白的手便已经将那块血红的玉牌取了下来。 百里疏取下玉牌的瞬间,一道血红色的微光从玉牌中射出,没入了他的手心。刹那间,他静脉分明的手背上浮现出一个繁杂的符契,短短一瞬间就又隐去了。符契一出现,就代表一个简单的契约已经完成了,百里疏成功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几乎是在百里疏接下任务的一瞬间,九玄门离脉长老闭关处一位白发苍苍道人打扮的长老猛地睁开了眼。 正在处于清修中的秦长老突然感受到自己当初随意布下的灵识被触动——宗门任务的登记是通过一种简单的契约来执行的,在发布任务的时候,发布任务的一方也需要留下自己的一丝灵识。当有人接下任务的时候,在宗门通过阵法记录接受者信息的同时,发布者也会通过这一丝灵识得到通知。 “奇怪……” 秦长老喃喃自语,心中有几分纳闷。 他似乎没发布过什么任务啊。 一边纳闷着,秦长老一边分出了一丝心神感应了一番,只一感应,他脸色就变了:“糟了!” 居然是那个任务! 取回《三玄皇图》的任务是他差不多二十年前一时兴起发的,那时候京陵台还没有发生那件事,虽然困难了点也算可以完成。只是自从十年前的那件事后,京陵台就彻底成了活人莫近的禁地。就连他去年亲自前往都不得不重伤而归。 这个任务已经不是弟子该接的了。 这是任务发布得太久了,又一直没有人接过,久而久之,秦长老都忘了自己还发布过那个任务了。 这下不知道是哪个冒失鬼接了那个任务,简直胡闹。 秦长老怒气冲冲地想着,急忙使用自己身为长老的权限探查到底是哪个不自量力的小混蛋胆敢接这个任务,等探查到接任务的那人是谁后,秦长老先是一愣,随后不由一阵狂喜: “竟然是他!竟然是他!天佑我离脉!天佑我离脉!!” 狂喜之下,秦长老竟是连连说了数遍“天佑我离脉”。 8.步步紧逼 看到百里疏接下取回《三玄皇图》的任务,就连贺州的脸色都是微微一变。 “师兄,我和你去找长老放弃这个任务。”沈长歌语气里带着几分焦急,“京陵台根本就去不得……是了,师兄你闭关了五年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贺州冷冷地哼了一声,生硬地开口:“那有什么,说不定大师兄自认为天赋过人连活人禁地都不放在眼里呢。” 说着,贺州又看了百里疏一眼。 只见消瘦的青年微微低首看着自己手中的玉牌,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遮住了那双总是带着淡漠神色的眼眸,在白皙得几近透明的脸上投下清晰的影子。红得妖冶的玉牌握在腕骨伶仃的手中握着,越发显得那人冷清禁欲。 贺州恍惚间竟然觉得这样的百里疏透出一股易碎的脆弱美感。 “京陵台……鹤迷江上烟波霭,俗世蓬莱京陵台。”百里疏持着血红玉牌翻看玉牌背后的任务提示,平静地开口问道,“可是有何变故发生?” 本来还有点恍惚的贺州被百里疏和方才无差别的清冷声音惊回神,见他握着那玉牌依旧是一副万物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不由得越发气闷。 “俗世蓬莱?” 贺州冷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格外的嘲讽。 “恐怕全天下就百里师兄会认为京陵台是俗世蓬莱了吧?可惜您这蓬莱渡鬼不渡仙。” 贺州刚想再嘲讽数声,百里疏稍稍侧过了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冷不丁对上百里疏那双总是让人怀疑眼里什么都没有的眼——也确实是这样,那双眼极沉极静,永远看不到他人的影子,古井般幽冷——一股无形的压力顿时就扑面而来。 ……草。 贺州剩下的嘲讽生生被堵了回去,想再嘲讽却又被刚刚那一眼震慑住,不上不下别提多难受了。 随意地扫了贺州一眼,百里疏复看向沈长歌,示意他解释。 沈长歌叹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一丝惋惜之色。 京陵台。 它本是于金唐王朝南面广汉郡内的一处前朝所筑的观星高台。共计九十九层,在每层的顶部都以夜明珠嵌出一副副繁简不同的天象星宿。 据说京陵台顶楼最后一颗夜明珠镶嵌完毕的时候引得天生异像。 京陵台三面环水,碧波百里,湖名湘潭。在台建造完毕后,湖面上每每有白雾腾升,京陵台就如同浮在云雾内的仙台一样。 “鹤迷江上烟波霭,俗世蓬莱京陵台”的名声也是由此而来。 “只可惜……后来有人在京陵台坠魔了,屠尽了广汉郡的百姓,再后来那里就成了一座鬼城。” 听完沈长歌的话,百里疏轻轻拂着玉牌上的刻痕。 区区一人坠魔又怎么可能让整个郡变成鬼城?沈长歌的话含糊之处甚多,显然对这件事也多有忌讳。又或者…… 又或者对于此事,沈长歌所知的应该是从他的师长那里得来的,而对比忌讳莫深的,也应是沈长歌的师长。 真是个暗藏玄机的地方。 京陵台。 百里疏的眸底掠过一丝深思。 “师兄,如今京陵台已经不是弟子能够进入的地方,这个任务绝对不是该下发给弟子的。”沈长歌解释了一下京陵台如今的状况后,再次劝说起百里疏,“师兄还是找长老放弃这个任务吧。” “期限三年,到时再定夺也无事。” 百里疏反手收起玉牌,神色如常地道。 在沈长歌还要说什么的时候,百里疏眉头微微一皱,随即从纳戒中取出一枚传音符。 —————————————————————————— 璧雍阁。 位于九玄门正峰上的璧雍阁四面环水,东西南北各架一桥,分别为:江桥,万里桥,弈星桥,窄桥。 四水环绕的璧雍阁状如八角,共九层。正与九玄门九峰八脉逐一对应。宗门的祭祀盛礼与共议大事皆在此处召开。 平日的时候,普通长老和弟子并不来此处,唯独掌门常年于此处理事务。 眼下掌门易鹤平坐于上座,面沉如水地看着侧手边道人打扮的离脉秦长老,后者端着茶仿若未察觉易鹤平的怒意,仍自慢悠悠地品着。 “秦师兄,此事恐并非你说的这个道理吧?”易鹤平怒极反笑,他不紧不慢地叩击桌面,沉重的压迫感顿时在大堂之内弥漫开。 熟识这位掌门的人一看便知,平日行事温和的掌门此时已经动了真火。 坐在他下方的秦长老却是不在意地一抬眼皮,拂了拂自己雪白的长胡子,状似慈眉善目地开口:“师弟何必如此动怒?这任务是师侄自己接下的,可非老夫硬逼着百里师侄取下的。” 说着,秦长老的语气骤然一转,变得阴测测起来。 “师兄也是今日方才记起,百里师侄入门至今还未曾完成过一个宗门任务。”看到易鹤平似乎也想到什么,脸色越发沉下来,秦长老露出了一个状似关切的笑容,“师弟身为掌门定然记得门规有一条如何说道——” “若经年未完成宗门任务,则内门弟子降为外门弟子,外门弟子降为记名弟子,记名弟子降为杂役。” 秦长老还没有说话,一道低沉粗重的声音就从门外传了进来。 伴随着这道声音,一位身材魁梧,浓眉斜飞,背负重刀的男子大踏步走了进来,他背后的那把重刀也不知杀了多少,刀身现出一种血腥的暗红色。 来人正是玄离峰峰主,贺州之父,贺擎川。 见到贺擎川,易鹤平脸色未变,显然是早已经预料到他也会来插上一手。 “百里师侄入我九玄门共计十九年,按门规,核心弟子每五年完成一次宗门任务,百里师侄这欠的恐怕不止一次。”看起来粗犷的贺擎川并没有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耿直,一开口便直逼命门,“按门规的惩罚,百里师侄此时当被降为杂役。怎么?掌门如今打算公然徇私不成?” “话不能这么说。” 秦长老摸着胡子,老好人一样地打圆场。 “百里师侄可是九玄门大师兄,岂可按核心弟子来算?更何况师侄乃是天纵奇才自然当有些特权,如今他若完成老夫这一个任务,之前的任务,就算师侄完成了罢。” 秦长老说得宽松轻巧,易鹤平却是在心中冷笑连连。 这两个匹夫一唱一和,却是心狠手辣地直接将退路断了个干净。 若今日他让百里疏放弃取回《三玄皇图》的任务,贺擎川立刻就逼他将百里疏的地位剥降。若他任由百里疏去往京陵台,那又是百死无生。 好你个秦松,好你个贺擎川。 9.并未退缩 “多谢秦长老宽待。” 如寒泉流于冰下的声音从阁外传入身形,修长的青年穿过万里桥,不紧不慢地逆光走了进来。 跟在他身后一同进来的还有沈长歌和贺州两人。贺州踏进大堂见到父亲也在座脸上不由露出了几分不自在的神情。 看到自家小子在这个时候掺和进来,贺擎川眼皮一跳,暗骂这家伙没长记性还是个莽撞欠收拾德行。 “百里师侄,多日不见,修为见长啊。” 听到百里疏的声音,秦长老先是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他的修为远高于贺州,自然能探得百里疏如今的修为并未突破到返虚境。 这令秦长老与贺擎川皆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一旦百里疏成功突破返虚境,那他完全可以担任宗门长老,而且仅仅修炼了十九年便达到这种境界,在如此妖孽的天赋面前,长老团的那些老不死定是全站到掌门那边去了。 届时,他们这一派处境可危。 万幸万幸,天佑他离脉。 即使是秦长老也不得不承认百里疏的修炼速度快得让人心生恐惧,假以时日,这小子定能将他压下。可惜,这小子太过心高气傲,自己把把柄往他手里送,既然如此,也就怪不得他心狠手辣了。 京陵台,葬魂台。 百里师侄,你且好好地在那里待着吧! 秦长老心中正自冷笑连连,忽见百里疏淡淡地一眼扫来。明明百里疏此时的修为还未到达返虚之境,秦长老却生生被他这一眼看得心生寒意。 那双眼……那双眼太静太沉,就如不可测的古井一般。而且在那淡漠的眼神之下,让人直忍不住怀疑自己的所思所想皆被看得一清二楚。 百里疏看了秦长老一眼,便明白自己之前猜测的缘由之一并未出错。 原主的病情隐藏得那么深,果然有一部分原因是这宗门内也并非太平——原主师父易鹤平的掌门之位看来并不是所有人都信服的。百里疏可以肯定,假如眼前的这位离脉长老得知原主重病缠身,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暗中除去原主。 “师父。” 收回目光,百里疏对着正首端坐的易鹤平行了一礼。 “徒儿既然接下任务就无退缩之理,师父宽心,徒儿心中有数。” “师兄。”见百里疏竟在掌门和两位长老面前将此事应下来,沈长歌忍不住低喊了一声,只是碍于长老与掌门在座他也不敢多出言。 “胡闹!” 易鹤平险些被百里疏气笑。 心中有数?这臭小子什么时候心中有数过?还是他的“有数”就是一身重病时强行与人动手结果险些心血枯竭,病发而死?除了硬撑他什么时候干过让人放心的事。 “百里师侄不愧是我九玄门第一天才,就冲这份说一不二的胆魄,师叔就该对你另眼相看。”一旁为了百里疏刚刚那一眼心惊的秦长老生恐迟则生变急急开口将此事敲定,“这份气度是我修仙之辈渡劫当有的,师弟有徒如此,恭喜恭喜。” “师父不必多虑。” 易鹤平还未开口,百里疏垂着眼轻声道,声音平缓,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 易鹤平看他脸上一片平静就知自己这个最让人省心也最让人不省心的弟子算是拿定主意了,无奈之下也只能长叹一声,想着回头再另寻法子,将此事应了下来。 “不知师侄何日出发?” 连易鹤平也只能无奈答应,秦长老越发得意,步步紧逼。 “三年为期,师叔何必着急。” 百里疏抬眼看他,缓声道。 “期限三年,师兄,你也太过心切了吧?”易鹤平不愧是九玄门掌门,片刻震怒略有失态之后就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看到易鹤平很快就冷静下来,自百里疏进来后就没开过口的贺擎川心念一动,只觉得不妙。 果然…… “既然疏儿你现在也出关了,也该多走动走动。”易鹤平轻描淡写地说道,“过些时日药谷谷主大寿,你且带队前往吧。贺州,此前药谷与我九玄门有所摩擦,你身为九玄门执法,也随同前往交涉。” 他说得轻描淡写,贺擎川脸色却沉了下来。 药谷谷主大寿,然后让自己儿子在这种时候前去处理门派之间的纠纷,这不是让贺州赶着别人的好日子给别人找不痛快吗?这不是赶着上去找脸色吗?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易鹤平在这是对他刚刚逼迫百里疏执行取回《三玄皇图》的“回报”。 不等贺擎川再次说些什么,易鹤平一挥袖子示意此事就此结束,且各自退去。 虽然不服他,但到底对易鹤平这个掌门心有忌惮,贺擎川和秦长老皆不得不退下了。临走时,原本还对易鹤平没有针对离峰有所不解的秦长老看到贺擎川朝自己投来一个阴冷不善的眼神。 秦长老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竹,忍不住在心中暗骂易鹤平这个杀人不用刀的黑心家伙。 九玄门上下谁不知道贺擎川自妻子死后把贺州这个独子看得比自己的小命还重要,如今他们两人一同刁难易鹤平。最后却独独贺擎川的独子受到牵连,而他离脉好端端什么事都没有。以贺擎川那个小心眼往日的德行,在给掌门记上那么一笔的时候,肯定也要给他离脉记上一笔。 姓易的心肝果然还是那么黑。 “百里师兄……”在百里疏准备回自己洞府的时候,沈长歌赶上来,“再过几日就是九玄门的会市,师兄可有空一起前往看看?或许能遇上什么稀奇玩意。” 从他的这个角度看,百里疏的侧脸被阳光勾勒着,线条完美,眉眼清冷如九天之上的世外仙人——他想……仙人也是可以染上凡尘的,对不对 假装镇定地说出邀请,沈长歌的手却在袖中下意识地握紧。 说是会市,其实就是九玄门弟子聚在一起交换东西。 百里疏略一思索,市集本就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于是也没有推迟便答应了下来。 见百里疏同意,沈长歌压住喜悦,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 青年修长的背影消失在眼中,沈长歌站在路边,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折扇从袖中滑出握在手中,他阴沉着脸看向来路。 故意走慢落在后面的贺州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沈长歌“哗”地一声打开了折扇。 最毒莫过阴阳扇,风流暗藏杀生相。此刻,那把暗藏杀生相的阴阳扇被他的主人打开,扇面上阴阳太极的图案缓缓旋转,透出玄而又玄的古奥之感。 10.红尘不恋 并不知道自己走后沈长歌将贺州半路拦下来打了一架,百里疏没有直接回自己的洞府,而是去了位于主峰右侧的藏书阁。 说是阁其实占地甚广,绵延一片,各种古卷修炼心得连同杂书分门别类地安置齐整。最中间处是一座与璧雍阁制式有些相似的楼阁。 九玄门各峰各脉其实都有一个藏书阁存在,不过位于主峰上的这处藏书阁是主阁。保存在这里的皆是真本,无一不是精品。 最中间的那处高阁更是唯有掌门和峰主方才可以进入。据说,这里面甚至封存着上古真仙亲笔书写的剑诀。 百里疏也是动用了自己身为九玄门大师兄的特权才得以进入高阁前三层。 “三千大道平生尽,红尘不恋自在仙。” 百里疏第三层墨辰木雕成书槅前,微微蹙着眉观上面的提词。 “红尘不恋……自在仙……” 他低声念了几遍,只觉得这几个字并未如同它表面上那么简单。深黑厚重的木料上这几个剑刻的字笔力遒劲,一股缥缈化去的意境充斥其间。 只是…… “红尘不恋”四个字透出来的那股自在气息中隐隐有着一丝晦涩之感,笔锋末梢稍轻,仿佛主人写这几个字的时候心情有些无奈。而到最后“自在仙”三字,笔痕复又重了起来,仿佛写这字的人,看开了什么一般。 “他们都觉得是不恋红尘,自在为仙。你是否也如此觉得?” 一道轻柔温和的嗓音忽然响起,一位穿着白底淡蓝水云纹长袍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百里疏身后。 百里疏长长的睫毛微微一抖。 原主虽然身怀重病,但一身化神巅峰的修为和灵识却是实打实的。这人却能完全避开他的灵识直接出现在他身后,修为定是深不可测。 ——大抵是守护这藏书阁的长老。 男子面容年轻,眉心一簇妖冶的火焰缓慢平稳地燃烧这,这让他原本俊美温和的面容带上丝丝令人心惊的戾气。 这人虽然看起来年轻,但修仙之人面容几百年不变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对方突然出现,百里疏并未露出太多诧异的神色。闻他询问对题词的看法,百里疏注视着最后几个字,许久,缓缓地道:“也许是相反过来。” “相反过来?” 男子的眼眸微微掠过一丝亮色,眉心的火焰颜色陡然加深。 “红尘不留恋仙人,仙人只能自在离去……第一次啊第一次……” 突然出现的神秘男子抬起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看上去竟是心神不稳了般,眉心的火焰猛地跳动了起来。 百里疏一皱眉,感觉周围的空气温度骤然上升,凝重的压力潮水般重重叠下。 不好! 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百里疏不知道对方到底是怎么个修为,但光是对方心神恍惚下泄露的气息就能让达到化神巅峰的他呼吸困难,对方修为之高深可想而知。 必须阻止他。 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百里疏再清楚不过,一身化神巅峰的修为全用来镇压时刻可能复发的疾病。别说动手了,就连逃跑也不做不到。 要是这人真的走火入魔了,第一个受难的绝对是他。 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是是什么身份,整一个藏书阁三层竟只有他一人守护,到现在还没其他长老出来阻止。 “前辈,前辈。” 忍着对方的气息震慑,百里疏有些艰难地开口,以灵识包裹自己的声音,试图唤醒男子。 “红尘……红尘不恋……” 对方却自喃喃念道,声调悲呛,透着一股铺天盖地令人背负不得的苍凉。 百里疏心念急转之间,也不再犹豫,一步跨出,抬手握住男子的手就将自己的真气渡了过去。 原主为了压制病情修炼的功法属性极寒。而从这身份神秘的男子眉心的火焰和此时泄露的气息来看,他应该是修炼极阳类的功法。如今在他还未走火入魔的时候,以极寒真气克制,还有十分之一的可能将他唤醒。 只是如此一来,本就重病缠身的百里疏,就算成功制止了男子走火入魔,自己也得重病复发。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男子修为太深,心魔太重,百里疏非但不能制止他,反得提前搭上自己的命。 可以说他这是险中一搏。 “心怀胆怯,不过懦夫而已。” 扣住对方的手腕,百里疏眼神冷厉起来。此刻的百里疏神情与沈长歌贺州所见大为不同。 高高在上的,不可反驳的,万事在握的。 那是—— 以重病之身运筹帷幄,以一己之力兴盛整个家族,算尽天机的百里公子。 “心怀胆怯,不过懦夫而已。” 冰冷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带着高高在上的俯视感。闻人九混混沌沌的神智被这道冰冷的声音斥责,勉强恢复了几分。 谁? 数百年了,自他镇守藏书阁以来,谁敢如此毫不客气地斥责与他。 神智稍稍回复,闻人九就感受到一股冰寒的真气正被人握着他的手腕源源不断地渡过来。 这点儿真气与他自身的相比自然是相差太多,可胜在极其纯净,对于此刻体内紊乱的真气来说正如雪中送炭,救命之水。 只是闻人九并没有管那关键的真气,而是努力定神朝说话的人看去。 ——极深极沉的双眼,眼底如同冰封万里的极北海面,在冰层之下是深不可测的神秘。 那双眼眸应入脑海的瞬间,原本还有几分迷糊的神智竟是神奇地全然清醒了。一回过神,闻人九便明白自己这次险些心魔发作闯了大祸。 神智一清醒,以闻人九的修为在短短的数息之间,就平复了体内紊乱的真气。 他清醒的时刻,百里疏也到了极限。 看到对方眼神恢复清明,百里疏闷哼一声,喉间一甜,血沿着唇角缓缓流了下来。他勉强抬手欲拭去唇边的血迹,却只觉眼前一黑,随后便直接陷入了黑暗。 闻人九伸手接住倒下的青年。 刚一接住,他就微微一愣。落于手上的重量极轻,青年看起来修长,真正抱住才发现这人实在是瘦得惊人。青年扣住他的手松开,垂于身侧,腕骨更是格外地伶仃,如同青山山脊的拓印。 “怎么……会……” 闻人九喃喃道,反手握住青年的手腕,将自己的真气渡过去。 真气一渡过去,感受到青年体内简直可以用“油灯枯尽”来形容来的情况,闻人九的脸色便微微变了。 以他的见识,真气在百里疏体内一转就将百里疏真实的情况探知了个七七八八。正是因为将百里疏的病情探知清楚,闻人九心中才会如此惊愕。 多种重病缠身,命悬一线。可就算如此,在方面与他对谈的时候,他竟是看不出半分对方无时不刻承受着病痛折磨的迹象。 这是何等恐怖的毅力。 只是…… 闻人九垂着头,脸上的神情变幻着。 自己的心魔为人所知是所有修行者最忌惮的事情,无异于蛇将自己的七寸交于人手。 念及此处,闻人九俊美的面上戾气越发明显,他一反手竟是一掌就要朝百里疏天灵盖劈下。 掌风凌厉,拂起青年耳畔的发丝。而青年无知无觉地昏睡着,唇角血迹殷红。 蕴含无尽杀意的一掌在离青年头顶几乎没有剩下多少距离的时候突然顿住。 ——心怀胆怯,不过懦夫而已。 青年冰冷的声音仿佛自冰峰巅上传来,夹带着无边的冷意,如神明俯视,尔后轻蔑地下了定论。 闻人九闷哼一声,生生散去掌心的真气。 懦夫?他的确是个懦夫。 ——因为畏惧心魔,所以想要下手除去救他一命的人,这岂不是另一种懦弱? 闻人九唇边掠过一丝自嘲。 忘恩负义,不过鼠辈。 11.朝歌百里 百里疏醒来之时闻到一股淡淡的檀木香。 闻到这种以安神定魂著称的木料香,百里疏对自己所处的地方有几分猜测。他起身环视一周打量这个房间。不大不小的房间处处有着蓝色的水云纹,与那在藏书阁第三层见到的男人衣袍上的刺绣无二。 想来男子衣上的水云纹也并非什么普普通通的刺绣。 不出所料的话,那些水云纹是用来压制那个人的符文阵法。 百里疏拂了拂衣袖。 他知道那人是谁了。 九玄门中长老众多,但这几日百里疏在翻阅宗门记事卷的时候发现,在数百年前,九玄门的长老曾与一位行事邪异的大能血战,双方各有损伤。最后是九玄门掌门出手将那位大能镇压于九玄门地底寒脉之中。 最后那人去向就不为人知,古卷中也没有多做叙述,似乎其中另有隐情。 在五十年之后的宗门记事·祀役卷九中有一句简单提到:“天佑三年,不轨者潜入藏书阁,为业火所焚。” 然而在此前,依百里疏阅览过的宗门人员简述,并没有哪位长老曾经炼化过业火,更未有哪位长老能在藏书阁中以业火焚人而不殃及古卷。唯一有这种能力对得上号的只有一人,那就是那位被掌门镇压在九玄门地底寒脉中的大能,于数百年前凶名赫赫的—— 闻人九。 作为修仙者渡心劫时出现令人闻之色变的考验,业火的恐怖人所共知,古往今来能够炼化业火为己所用的不过寥寥几人,闻人九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不过…… 百里疏的目光于房间中的水云纹和醒神木家具上划过。 业火,看起来并非那么容易掌控的。闻人九当初行事邪异和如今的心神易燥恐怕与业火离不开干系。 “醒了。” 百里疏刚打量完房间,闻人九就从外进来了。差点走火入魔对他来说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看上去仍然与最初见到的时候一般无二。 “弟子见过长老。” 百里疏收回目光,依礼数向闻人九行礼。 见青年神色淡淡,语气如常地行礼,闻人九微微皱了皱眉。在百里疏昏迷的时候,他探查过百里疏的病情,知道此刻这人体内的情况有多么糟糕。而百里疏如今举止言谈中,却让人窥不得一分受病痛折磨的痕迹。 这等心性…… 着实可怕。 “我并非九玄门长老,无需朝我行礼。” 对百里疏心性的惊叹于脑内一掠而过,闻人九侧身并不受百里疏的礼数。 百里疏并未露出惊异的神色,就像不是九玄门的长老出现在九玄门宗门重地是件十分正常的事情一样。他直起身,眼神平静地看向闻人九:“既然如此……不知前辈要作何定夺?” “定夺?什么意思?” 闻人九眉心的火焰一跳,颜色越发艳丽。 “在下薄命,不知何时就魂归西天,不敢牵连前辈。”百里疏不紧不慢地道,口气格外地风轻云淡,就好像他口中随时可能死的人不是自己。 闻人九神色微微一变,这句话无异于在表明百里疏已经知道他曾起过杀心——只是那时百里疏分明还在昏迷之中。 “前辈无需惊愕。” 百里疏缓缓地笑起来,这一笑带上了京城百里公子的影子——矜贵疏远,克制得体,看不出半点情绪。 “百里如今还能好端端地站在此处与您言谈,多谢前辈出力相助。” 闻人九收敛起脸上温和的笑意,凝视站在面前的身姿挺拔的青年。 青年说着致谢的话,脸上的笑意却未到达眼底,三分优雅七分疏离。明明两个人的修为想去甚远,但青年却隐隐站在上风。百里疏的语调不急不缓,无形中却给人一种不敢轻举妄动的压力。 一种直觉。 ——如果此刻他出手,就算能杀了百里疏,自己也绝对不会好过。 闻人九定定地注视面带微笑的青年良久,轻轻叹了口气:“九玄门倒是代代出妖孽。” 他也不去多想百里疏到底是怎么知道自己曾经对他起过杀心,又是为什么会给他那种如果动手自己也讨不到好处感觉的原因。这名以九玄门大师兄身份进入藏书阁的青年远比他人想象中的还要厉害。 “你体内真气紊乱的问题我已经替你解决了。”闻人九反手从纳戒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玉盒递给他,“至于其他的,我也无能为力。或许此物对你有几分益处。” “多谢前辈。” 百里疏并未推辞。 两人都极有默契,自始至终,没有人提到这件事的起因——那墨辰木上的题词。 在离开时,百里疏听到背后传来闻人九不高不低的声音:“我姓闻人,单名九,你下次直接呼我姓名即可。” 百里疏脚步微微一顿。 “我姓百里,单名……疏。” 在跨出房门前一刻,他轻声道。 ——从今起,你姓百里,单名疏。 ——百里一脉交给你了。 ——带着他们…… 站在藏书阁外,阳光落了百里疏一身,他仰起头,闭上了眼,心中到底是什么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 百里,百里。 朝歌百里,牧之东陵。 这修仙界,再没有第二个东陵百里。 12.仙人凌云 原主的洞府离九玄门主峰不远,位于其左后的一座独立侧峰上。 峰名青华,立石数百丈,势若削成,壁岸极陡,唯石阶一蜿蜒云中,曲折向上。洞府位于石阶尽头,如浮云上,渺渺仙也。 从闻人九那里离开之后,百里疏直接回到自己的洞府之中。 他取出闻人九给的那个玉盒,并没有直接打开,而是略加沉思。 此时他体内的真气情况比刚醒来的时候好了许多,暂时不必担心一个真气紊乱再次走火入魔的危险。 但这种情况始终是不稳定的。 这些时日,他在藏书阁阅览甚多,结合原主自身的探寻,对于如何解决自己身上的重病有了几分思路。 较为安稳的是像原来那般,不断修炼,以修为压制病情。剩下的方法却都只能用“不破不立,置死地而后生”和“机缘难寻,生机莫测”来形容。 其中有一个方法便是集合数中近乎是传说中的天地灵药。 心思急转之中,百里疏看向手中的玉盒。 玉盒不大,通体光素,色若天青,平口直腹。握于掌心,有温凉之感,是上等的翠玉,保存药物的效果极佳。 百里疏摩挲着玉盒,对于盒内的事物有几分猜测。 他推开盒盖,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在房间中,令人精神一振。一朵白玉般的奇花静置于盒中,瓣似凤翼,翩然若飞。 “白帝归兮离芜东,舜华逝兮敛梧桐。” 百里疏缓缓念道,指尖轻轻拂过花瓣。在指尖碰到花瓣的一瞬间,原本简洁如白玉的花瓣忽地放射出了妖冶的光,像火从瓣根处燃起一般,整朵花转瞬间变成了华丽的火红色。 越发如同扇动的凤凰羽翼。 果然是帝华兰。 百里疏盒上盖,垂着眼睫,静思着。 原主的病十分繁杂,可以说是数中难寻的奇难异病混杂一身,常人若患一种,便足以生不如死。其中最严重的,莫过于先天经脉中带着的隐毒。 这种隐毒无法用真气逼出,只能稍作镇压。而在真气于筋脉中运行的时候,这种隐毒却又会破坏筋脉。 要镇压隐毒就必须动用真气,真气运行就会刺激隐毒。而隐毒一旦破坏筋脉又不得不以真气修补。 死结一般的情况。 也幸亏原主修为颇高,真气尚能稳压隐毒一分。 在藏书阁翻阅过众多古卷后,百里疏决定先解决身上的隐毒,尔后再图谋其他。 于《三皇手卷·异物篇》记载了解决隐毒的办法:集五行之气钟育之花各一,合以凝丹,服之,破而后立。 所谓的五行之气钟育之花指的传说中是在天地五行主脉中生长起来的五种极罕见极难寻的至宝。 或许是觉得集齐这五种灵花简直不可能,手卷上在这段话后以调侃的口气写了一行备注:“日西转,水高流,不过如此罢。” ——太阳打西边出来,水往高处流,集齐这五种灵花的难度也就这样罢了。 而于五行之一火中孕育出来的灵花便是帝华兰。 “倒是承情。” 能够拿出这种近乎传说中的宝物,闻人九的身份恐怕更加值得深思。 收起帝华兰之后,百里疏自纳戒中取出一卷泛黄的丝帛铺于桌上。袍袖一拂,原本空无一物的丝帛上墨迹或浓或淡地显露出来,线条勾勒间竟是一副万里山河图。 这份地图格外详细,显然不是普通人所能拿到的。 将这几日于藏书阁中获得的资料和那天任务堂中阅览所得的玉牌信息结合起来,百里疏在地图上一一标出初步分析后提炼得的地点。 很快地,地图上便布满了星星点点冰蓝的光芒。乍一看下,就像有人在地图上下了一盘乱棋。 百里疏不急不躁地将一些无关要紧的地点一一抹去,随后仔细观看起这卷标注完毕的地图,陷入了沉思。 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百里疏突然伸手,指尖点了点地图上的数个地方。指尖点到出,那个地方的光点就亮了几分。 “扎陵邬、伏伦城、鄂陵、龙涸、眉州……楚中……汉中郡……” 伴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地图上的七点点缓缓地连起来,最后竟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 “果然。” 百里疏喃喃,指尖轻轻划过勺口的楚州和汉中郡,向北取五倍这两地之间的距离,最后指尖停留在了一个地方—— 广汉郡。 京陵台所在之地。 百里疏苍白的指尖缓缓触摸着那地图上的广汉郡字样,久病无血色的唇边掠过一丝极其淡的笑意。 “鹤迷江上烟波霭,俗世蓬莱京陵台。” “果然如此。” ——“百里师兄可否有空?” 在百里疏刚要收起万里山河图的时候,突然收到了来自沈长歌的传音。 他动作微微一顿,想起前些日子沈长歌所说的宗门会市,当下就将灵识散出,发现沈长歌正在洞府之外等候。 沈长歌站在青华峰上,有些紧张地等待百里疏的回应。 青华峰上有禁制存在,不得御空而行——事实上,在修仙界若在别人的洞府范围内擅自御空而行无异于挑衅。 沈长歌一路沿着石阶而上,恍惚有种回到最初拜入宗门时的感觉——仙人凌云上,俯首观海苍。 对于绝大部分宗门弟子来说,大师兄便如那凌云之上的仙人,遥不可及。 沈长歌想起自己在此之前,见到百里疏的数面。 第一次,他见到百里疏从青华峰上自云雾中走下,白衣猎猎,神色冷淡。第二次,是在五年前的秘境一行。眉眼清冽的青年拔剑出鞘,一剑霜寒十四州。 13.宗门会市 那大概就是仙人该有的样子。 垂目看沧海桑田,反手覆天地人间。 沈长歌第一次对仙人生出了向往。 只可惜那一次以后,百里疏回九玄门就再次进入了闭关状态。仔细一数,百里疏加入九玄门十九年,其中十有八九在闭关中。 九层九以上的九玄门弟子对于这位声名远扬的大师兄都是处于一种“闻得其名,不谋其面”的状态。 思绪纷杂间,紧闭的房门开了,一袭白袍的瘦削青年从里走了出来。 “久等。” 百里疏微微颔首,轻声道。 沈长歌赶紧摇头:“是我来早了。师兄,我们现在走吗?” “走罢。”百里疏一拂袍袖,身后的房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他看了沈长歌一眼,示意他带路。 沈长歌也不意外,以百里师兄这种常年闭关的性子,不知道会市在哪里再正常不过。 以沈长歌的身份,还没有那个资格同九玄门大师兄并肩同行,虽然百里疏看上去对这些漠不关心,沈长歌还是落后他半步一边走一边介绍这九玄门的会市。 其实各峰各脉都有自己的一处小型会市,是每日开放的。但此次沈长歌邀百里疏同去的是整个宗门的会市,每月一次,位于玄霜峰和玄策峰交界处的一处狭长平整的谷地。 玄霜峰……玄策峰…… 百里疏并不意外会市为何坐落于这两处交界地。 宗门于世俗的商道及王朝所纳贡赋向来由玄霜峰经手,玄策峰则是宗门最灵敏的耳目,任务堂中三分之二以上的任务是由玄策峰给出消息评定等级的。 “宗门会市一般各峰首席弟子都会前往……”沈长歌说着说着,突然顿了下来。 这各峰各脉弟子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都十分和谐,像他这样和贺州互看不顺眼的大有人在。所以这名义上的宗门会市,其实还是个各峰各脉弟子私下比拼的时间。而各峰各脉的首席大弟子个个都是心高气傲的主,如今百里疏一去,那群人恐怕是不会安分。 百里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必多虑。” 他就和那日在璧雍阁应下取回《三玄皇图》一事一般,语气平静,声音里听不出半分喜怒,却分明就让人有种诸事他心中自有定数的感觉。 沈长歌一愣,尔后一笑:“是师弟多虑,百里师兄自然不会担心这些。” 宗门里的那群家伙也不过只是天才罢了,百里师兄可是妖孽之才。 百里疏将沈长歌的心思尽收于底,他微微垂下眼,静静地看着自己苍白无血色的手,近乎透明的手背上青筋看得十分清楚。在皮肉之下,血液流淌的筋脉之中,隐毒每时每刻都在细细密密地向外扩散,如同薄纸般的刀刃无声无息地割着。 他动了动手,将苍白的指尖拢进袖中。 宗门会市所在的谷地虽说狭长,但面积并不小,约莫有俗世一座小城郭之大。谷口处有一块青石,上书:“千金难求一念间,有缘自来天地广。”笔迹潇洒飘逸。入其中,列灵槐数数百行,无墙屋,树下各设小铺,诸弟子会于此,各执修炼所需之物,相与买卖。 踏入会市的一瞬间,人声嘈杂扑面而来,百里疏微微愣了一瞬间。 他忽地就记起曾偶听下人说起庙会的场景:“接踵而行,人声鼎沸,锣鼓喧哗,车马塞途。” 檀木清香冲不淡药味的房间里,他卧于病榻上,静静地听着窗外的下人谈论着庙会的喧哗热闹,一边分析着商路变化,一边眼前缓缓地浮起众多游客嬉笑穿行的样子。那些人谈论着月令农桑,不知道千万里外有一支商路即将被截断,也不知道商路断后市面上的茶价将会下降几两几分。 他们活得一无所知,却热热闹闹着。 如今却是换成他自己亲身踏进这份喧闹之中。 “师兄,到了。” 百里疏的异样只在一瞬之间,沈长歌并未察觉到。 百里疏低低地应了一声,收敛起思绪,走了进去。 他来这会市本就不是为了买卖东西,所以一路走得并不快。沈长歌乐得百里疏慢慢走,一路上跟随在他身后,时不时低声讲解一些这会市的规则。因为本就是弟子之间的交易,其实真正的天才地宝并不多,但胜在实用。 他们两人并不觉得如何,殊不知见到这一幕的人心中个个惊愕万分。 “师兄,那个人该不会是沈师兄吧?” 一棵较为低矮的灵槐树下,一个穿着灰色衣服显得有几分懒懒散散的玄策门弟子一个激灵,伸手拽了拽身边打瞌睡的青年。 被他称为“师兄”的青年腰间挂着象征内门弟子的腰牌,袖口有凌霄鸟的刺绣。听到师弟这么一说,他眼皮也不抬一下,拖着长音道:“沈师兄就沈师兄呗,跟我们有毛线关系,臭小子别偷懒,快给我看着铺子。” “不是,就沈师兄那眼高于顶的性子怎么会……”灰衣弟子一时半会找不出半个形容词,“哎哎哎,师兄你见过沈师兄给人带路吗?还各种……嗯……忙前忙后?” “嗯?!” 青年一个骨碌,猛地爬起来,脸上露出不相信的神色。 “小子,你是被乾脉的人打昏脑袋开始说胡话了?带路?忙前忙后?沈长歌?” “你自己看!”灰衣弟子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干脆一指一个地方,让懒散青年自己瞅。 顺着灰衣弟子手指的方向看去,青年揉了揉眼睛,半天蹦出了一句话:“太阳西边出来了?” 只见在他们斜前方,那个脸上总是带着假笑,自视甚高,嘴狠心更毒的乾脉首席大弟子正侧着头对一位白衣青年轻声说着什么,以玄策峰的名誉发誓,沈长歌这次脸上的笑容绝对是真心实意的。 “不对!” 青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死死地盯着站在沈长歌身边得到瘦削青年。 “那是……那是……” 14.指点一二 “师兄?” 灰衣弟子诧异地看着他,对于自己师兄的性子,他还是了解一些的,就算是沈长歌性情大概顶多也就是让师兄大笑两声嘲讽两句,还远远不至于这幅万分惊愕的样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 灰衣弟子忍不住又瞅了眼站在沈长歌旁边的白衣青年,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青年的侧脸,但光侧脸就足以令人移不开眼,有匪君子,如画中仙。别说是沈长歌,换谁都愿意对这位大献殷情啊。 “是百里师兄。” 懒散青年爆粗口骂了一句,有几分不敢相信地道。 百里师兄? 灰衣弟子也愣住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灰衣弟子想起了叶秋生的话:“天外来剑天外仙,红尘有客不可见”。大师兄,天外仙,这两个词代表了九玄门内一位近乎传奇的人物,修真十数年便达到化神境,五年前的秘境之行一剑惊天下。 等等! 灰衣弟子猛然惊醒。 他真的见到了百里师兄! “你在这边看着。”率先回过神的青年一甩袖子吩咐道,抬脚就要向百里疏的方向走去,走出没两步,他又折回来,压低声对灰衣弟子吩咐了一通。 也不管灰衣弟子听完有何反应,青年就直接走了。 被他留在原地的灰衣弟子脸色瞬间变得格外难以形容——三分无奈,四分绝望,一分果然如此,两分为难。 踌躇了片刻,灰衣弟子还是拿出传讯符,以一百灵识的价格将百里师兄出现在宗门会市的消息分别传给了九玄门里那几位惹不得的师兄师姐们——祖师爷保佑,他这么做不会被百里师兄知道。 正想着,低着头发消息的灰衣弟子没有发现,站在灵槐树下的白衣青年随意地朝他们这边扫了一眼。 “百里师兄,会市依照弟子实力等级排序,内门核心弟子交易处一般在更里面一些。我们要不要直接往里走?”沈长歌见一路过来,百里疏都没什么要买的东西,于是出言问道。 以他的眼光来看,这外围的东西也确实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沈师兄别来无恙啊,难得眼高于顶的沈师兄居然看得上我们这会市,大驾光临不胜荣幸啊。” 就在此时,一道懒懒散散的声音响起,随即一位袖口带有凌霄鸟刺绣,腰间挂着酒壶的青年走了过来。他半长不短的头发随意地用根绳子束在脑后,眉眼飞扬,看上去有几分痞子气。 看到来人,沈长歌一合扇子,眼一眯,似笑非笑地道:“秦师弟还真是亲劳亲为,天天守着这会市,如此辛劳,师兄怎敢打扰。” “多谢师兄有这份心意。”青年哈哈大笑一声,虽然称呼着沈长歌为师兄言语之中却不见得有多少尊敬。和沈长歌打过招呼,他朝百里疏行了一个礼,“在下秦九,见过大师兄。” “秦师弟。” 百里疏自微微点头,在秦九过来之前,他已经知道这人的身份了。名义上只是玄策峰的普通内门弟子,事实上却是玄策峰的内定峰主继承人。只是既然秦九过来了,接下来这会市之行恐怕不见得安生。 百里疏看了灰衣弟子一眼,不在意地想到。 “百里师兄难得来会市一趟,不如让我来给师兄带路?”秦九笑眯眯地道,颇有几分自来熟的样子,“刚沈师兄也说到了,师弟我别的不敢说,但这九玄门要找第二个比我更熟悉会市的恐怕是不可能了。” “不必师弟多劳。”百里疏垂手一指他们所在铺子上的一物,淡淡地道,“此物价值多少?” 他们所站的是一个玄霜峰正式弟子的小铺,这位普通的玄霜峰女弟子早在百里疏过来的时候就慌了神了,修仙界都传九玄门大师兄乃是天下第一美人。初入山门的时候她听闻此事,还只觉得好笑,九州钱庄竟会糊涂到这种地步,好好的十二册美人录竟选了一名男子作为榜首。 那时与她说到此时的师姐见她不信,忍不住摇头,说只要你见到百里师兄一眼就知道了,可惜当时寻求与师兄结为道侣的人太多,后来九州钱庄不得不将十二册美人录上的师兄影像抹去了。 当时她听得半信半疑,直到今日白衣如雪的青年穿过喧哗,自人群中走出,她才明白,这世上真有天外仙的存在。 清冷如寒泉的声音响起,愣自出神好久的女弟子脸上腾地一下全红了,她手足无措地朝百里疏手指的物件看了一眼,那只是卷世俗风俗手记,也就是随便摆在那里凑数的,没想到竟被百里师兄看上,当下结结巴巴地说道:“那是……那是凑数的……” 女弟子飞快地看了眼百里疏的脸,鼓足勇气道:“师兄若要,不用钱的。” 秦九挑起眉看了这名女弟子一眼,又看了百里疏一眼。 得,怎么他就没有买东西不用钱的这种待遇呢? “多谢。”百里疏拿起手记,在小铺上放了数枚灵石,轻声道。 “师兄对这些杂学有兴趣?”秦九凑过来看了眼百里疏手中的手记,笑眯眯地说道,“说起来,师弟那边也有许多,可惜一直卖不出去,师兄不如可怜可怜师弟,收了去罢?保证分文不赚师兄的。” 沈长歌冷笑两声:“谁不知道玄策秦师弟最是爱财如命,怎么地今日却改了性子?” “这话不能这么说。”被沈长歌当大师兄的面揭了老底,秦九也不气恼,“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百里师兄何许人也?自是不能轻怠。再说……” 秦九话锋一转,有几分不正经地道:“不是还曾有人出千金求见大师兄,这么算起来还是我转了不是。一文不出就得见师兄这么多时。” “身为宗门大师兄,却连面都见不到,百里疏,你这宗门大师兄当得有够清闲的。” 秦九话音刚落,就有人接过话头,语调阴冷。 百里疏抬眼看去,一位穿着黑袍,袖有火纹的高个子青年自谷地内走出,他眼窝深陷,神情颓废,气息格外阴翳。 “不知道大师兄今日有没有点空闲来指点指点师弟?” 青年抬起眼,咧嘴一笑。他笑起来没有半分阳光,反而越发有种毒蛇般的阴冷。 15.妖瞳之刃 黑袍青年的话一出口,周围顿时是一片窃窃私语声。 秦九扬了扬眉,笑道:“厉歆师兄真是好兴致,不过,百里师兄正和我有笔买卖尚未完成,不知师兄是否可稍等一二。” 他脸上笑着,心中却是数个念头急转而过。 这厉歆虽不是离脉的首席大弟子,但九玄门公认他的实力高于离脉首席大弟子不止一节。前些日子更是踏入了半步化神的境界,和百里师兄的修为差距并不算太大。 令师弟将百里师兄来会市的消息卖出时,秦九便已经料到会有其他峰脉的核心弟子前来挑战。说实话,能成为宗门核心弟子,那个不是天才,又有谁不是心高气傲,怎甘愿被一个半路杀出来年纪小了自己一大截的人压在自己头上十数年。 在这九玄门,想试探百里疏实力的,大有人在。 只是秦九没有想到,最先动手的竟然是厉歆这个阴恻恻的半疯子。 换成其他人,不论谁输谁赢,都和他没甚关系。可要是厉半疯这家伙动真格,那他的会市岂不是遭殃了? 大意,实在太大意。 想到“半疯半癫厉双刃,杀人自伤三分/身”的名头,秦九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未等他寻出点其他名头来阻止这场名为指点实为比试的较量,秦九就听到身侧的百里疏平静地应了一句:“师弟请。” 声音冷冷清清,不辨喜怒。 秦九想起上次厉歆在演武场动手后,那特殊属性的真气将演武台腐蚀出的一个个大坑,随后玄策峰为了修复演武台搭了多少灵石进去……如今还要加上一个百里疏……登时秦九只觉得眼前一黑。 演武台位于会市中间,玄霜峰和玄策峰相交处最为地平的谷地,这也是两峰灵气走势的一个小小汇聚点,有宗门长老将盘旋至此的灵气以阵法束缚,定于演武场地下,如此一来门内弟子在台上打斗的余波便不会扩散到周围。 演武场占地颇广,分大小不等,高低不同的数块,如莲状簇拥分布。最中间出的演武台,面积最广,离地最高。各个演武台上都有法阵铭刻着,符文流转,古奥非凡。 看来宗门为了这块比试场地也下了不少心思。 像这种门内弟子之间私下比试,宗门一向是保持默许甚至是鼓励的态度。作为一个传承悠久的大宗门,想要保持自身的超然地位,门内弟子的实力实乃重中之重。而竞争,本就是刺激进步的一种手段。 知耻者,奋起如磨玉。得胜者,兢业如行舟。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举步登高台。 另一边的厉歆冷笑一声,身形一动,状若黑鸦掠影,一晃早百里疏一步登上演武场中心,居高临下地看着不紧不慢一步步走上来的百里疏,口吻讥诮:“师兄,还请多指教。” 双方在高台上站定位置,一旁主持的玄策峰外门长老眼皮跳了跳,退下演武台,启动阵法,高声宣布开始。 厉歆看向百里疏,却见一身白衣的瘦削青年双手自然垂于身侧,眉眼冷淡,气息全然内敛,静立于场上并无动作,像是完全没有动手的念头。 ——连动手都不屑? 厉歆冷笑一声,反手拔出了腰间的双刃。 那是两把狭长的,微弯的古刀。刀身色泽暗沉,有数道长长的血槽。刀柄上各镶嵌有两颗似玉非玉,似金非金的珠子。刀锋上仿佛裹着一层蒙蒙的灰气,阴沉沉的,带着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死寂味道。 这对古刃名为—— 妖瞳。 双刃出鞘,空气中仿佛隐隐约约有魈啼妖哭之声。厉歆的真气注入双刃,那刀柄上的双珠骤然亮起,竟是一对妖冶异常,血腥冷漠的眼瞳。 “一上来就亮妖瞳,动真格了啊。” 秦九自语道,从腰上摸下酒壶,摇了摇,自语道。 离半疯的名头有一半就是从这对双刃上得来的。当初还只是普通内门子弟的厉歆行事虽比其他人更加狠厉果决一些,但还不至于被称为“半疯”。然而在一次执行宗门任务的时候,受到偷袭的厉歆走投无路,被逼入一处化神期妖兽的老巢。 那化神期妖兽身含上古血脉,其名为“诡”。 《三皇手卷·异兽篇》载:地脉有妖,属阴,食煞气而生,通幽冥。其名为诡,有神通,常人不可妄触之。 也不知厉歆到底使了什么法子,不仅杀死了化神期的诡妖,还将它的一对可通幽冥的妖瞳炼化,作为自己的本命武器。也正是从那时起,厉歆的实力一日千里,成了离脉实际上的首席大弟子。 可能是在炼化妖瞳的过程中受到影响,自此厉歆的性子越发阴冷,与人格斗下手越发狠毒,不留后路——不仅不给对手留后路,也不给自己留后路。因此也就有了“杀人自伤三分/身”的说法。 眼下,厉半疯仍是如此,毫不留余地。 他双刃震出鞘,真气灌入妖瞳之中,俯身前冲,双刃微微拢在宽大的袍袖中。刀刃上蒙蒙的灰气凝固如同金属,空气被刀刃的锐气切割开来,发出撕裂之声。妖瞳的红光在宽大的黑色袍袖下如乌云重重中掠过食腐之鸦的双眼。 演武台长达三里,百里疏和厉歆各分一端站立。但此刻转瞬之间厉歆已经逼近,急速带起的风压烈烈作响。 在离百里疏还有一端距离的时候,被厉歆反握拢在袖中双刃一前一后,斜斩向前。 蒙在刀刃上的灰色交叉月牙状破空斩出,阴冷透骨。那是凝练到极致的煞气。对手避开了这两道恐怖的煞气的时候,紧随在其后的厉歆也早已持刀而至。 此招名为“诡吞”。 此时赶至演武场的一众核心弟子皆是全神贯注地看百里疏的反应。 百里疏的天才之名远扬已久,但真正见过他动手的却没有几个,究竟他到底有多强,其实没几个人有数。厉歆的实力在这九玄门弟子中屈指可数,由他来试探百里疏实力再合适不过。 阴冷的煞气交叉劈面而来,白衣如雪的青年静静地看着,眼眸沉静。 16.料敌先机 诡吞的煞气月牙凌空劈去,不仅是台下的一众弟子,就是台上的厉歆都在注意着百里疏的反应。 在所有的人的注视下,百里疏动了,他不退反进,迎着那两道月牙形交叉劈来的煞气迈出了一步——他疯了吗?见百里疏依旧是两手空空,几乎是所有人都这么觉得。这么迎上去岂不是跟送死没什么差别。 然而,下一刻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 ——空了! 白衣如雪的青年平平无奇地一步迈出,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两道凌厉的煞气呼啸着从他身侧紧贴着掠过,重重击在演武台上,砍出长长的两道深深的沟壑——这可是加了阵法保护的场地,地面坚硬程度远超所有人想象。 可是这样的两道攻击却落空了。 百里疏踏出的那一步刚刚好踩在了两道攻击中唯一一处几不可见的空隙处。双刃的出刀有些许的相差,煞气因此得以一前一后地掠出,在空中形成交错之势。这本是厉歆这一击的凌厉之处,但眼下百里疏却踩着两道煞气之间那几乎不可能寻出的间隙,轻而易举地避开了。 两道煞气挟裹着惊人的气势贴着瘦削的青年掠过,却是连衣袖都没带起一分。 百里疏避开两道煞气的时候,厉歆也已经到了。 手腕翻转,妖瞳双刃利光变幻,双刀在一瞬间仿佛合二为一,化为一道惊雷自左上斜下斩下。这才是诡吞的真正杀招,以附着在刀上腐蚀性极强的煞气逼迫敌人进行格挡,而在对方格挡的时间内拉进距离,敌人档下煞气之后,旧力刚去新力未发,他却已经欺身而至,双刀合一以雷霆之势直取对方性命。 在合刀砍下的时候,厉歆的瞳孔猛地一缩。 清冷的气息自身边掠过,眉眼冷淡的青年同他擦肩而过。 在迈出第一步后,百里疏微微侧身,在厉歆挥刀的前一瞬,他随意地向左前方迈出了一步。他仿佛早已见到了厉歆这一刀的轨迹,一步跨出之后,厉歆的双刀再次以毫厘之差从他身边掠过。 怎么可能? 怎么回事? 疑惑自脑海中掠过,厉歆猛地地转身,原本落空的双刀被他生生于半空中扭转方向,横斩向从身侧擦肩而过的百里疏。 仍然是毫无着力感。 双刀横划的瞬间,百里疏已经抽身后退,依旧是不多不少的一步,却卡着半弧形的刀势最弱之处以微乎其微的距离避开。 …… 演武场一片寂静。 原本还能摇晃酒壶的秦九手中的酒壶举在半空中久久没有喝上一口。不仅是他,几乎所有核心弟子都是如此,面色凝重。 高台上的情形显出几分诡异。 瘦削的白衣青年自始至终都和最开始一样,气息内敛,两手空空。面对厉歆的每一次攻击,他都只是一步迈出,动作并不快,每一步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但偏生每一步都以极细微的差距将厉歆凶狠的进攻尽数避开。 行如闲庭散步。 这简直是一次令人后背生寒的比试,厉歆的每一次攻击,范围如何,轨迹如何,受力如何,都被对方早早地预见出。 比试开始到现在,有着九玄门核心弟子实力的厉歆竟还未有一击命中。色泽暗沉的妖瞳双刃出刀越来越快,灰涩的真气充斥整个演武台,就像狂风暴雨前的海面,阴郁晦暗。而他所面对的人却依旧神情淡淡,白袍一尘不染。 “仅此而已?” 又一刀落空,厉歆的呼吸已经变得格外沉重,他握着戾气翻滚的妖瞳,神情阴翳。就在这时,百里疏的声音淡淡地传来,和最开始一般无二的冷清,不辨喜怒。厉歆抬眼看去,一身白衣的青年像最开始一样静立着,眉间拢雪,漠然从容。 这种无力的感觉……还真是…… 令人厌恶! 厉歆猛地咧嘴笑起来,双眼笼罩上了一层沉沉的死气。他的声音沙哑如同夜枭嘶笑。 “仅此而已?!” 他的话音落下,手中双刃刀柄上的诡妖之眼突然从赤红变成了鬼火般的萤蓝之色。最开始他拔刀时出现的魈啼妖哭之声大作,不复隐晦,演武台的方寸空间忽地彻底暗下。冷气森然,如鬼门同开,死亡扑面而来。 “不好……那是亡境,他竟然真的感悟成功了。” 台下的秦九神色猛然一变。 在《三皇手卷·异兽篇》中,对诡妖的注解,最重要也最晦涩的一条便是“通幽冥”。诡妖生于地脉之中,是阴气最重的地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是这种妖物有了与众不同的能力——能通幽冥。 幽冥者,黄泉也,亡灵之域也。 据说,诡妖通幽冥的关键在于它的那一双蕴藏妖魄的双瞳,而从理论上来说,得到了诡妖的妖瞳,有一定的几率感悟出死亡的意境,从而在化神期凝练出蕴含死亡气息的“域”。 所谓的域,是化神期独有的一种攻击方式。 将灵识和真气融合为一,短暂地掌控一方空间,形成属于自己的领域。 在这个“域”内,释放域的人攻击力将得到恐怖的提升,还能对对方形成极大的压迫阻碍。 一个“域”中包含的意境决定了这个“域”的等级和强度。而众所公认,死亡绝对是感悟最困难同时也最强大的那批意境之一。 修仙者,掠天地大道为己用,所求者,不过避死而逐长生。 无数修仙人千百年苦修就为了逃避死亡追求永生,由此可知“死”这简单一字的恐怖。感悟它自然是难上加难。而一旦感悟成功,威力也是可想而知。 秦九缓缓地放下酒壶。 怪不得厉歆明知百里疏早已突破至化神还敢第一个挑战,原来他已经领悟出属于自己的“域”,突破化神就近在眼前。一旦厉歆突破化神,离脉恐怕是坐不住了啊,怪不得离脉长老那么急于逼迫掌门,原来如此。 秦九飞快地将这几日得到的消息串联起来,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就在他思索的时刻,厉歆的域已经完完全全展开了。蕴含着死亡气息的域笼罩了整个演武台,此时此刻,在这个空间里,百里疏避无可避。 厉歆并没有第一时间发起进攻,他将手中的双刀并握,只见两把刀竟融合成了一把,刀柄上的妖瞳化为幽兰的火缠绕在刀身上。厉歆抬眼看阴暗的死亡之域中一身白衣神色不变的青年。 “此刀名……” “诡!” 话音落下,厉歆一刀横斩而出。刀身平平滑出,域内风声呼啸,一刀化为万千刀,漫天刀雨笼向静立的百里疏。 避无可避! 17.魂兮魄兮 厉歆的“域”内风声凄厉,瑟瑟戚戚如鬼哭,夹在鬼啸妖啼中的,是刀锋割裂空气的声音。百里疏垂着眼,长长的眼睫遮住情绪,也遮住漫天的刀雨。 他没有看,而是听。 厉歆斩出的,是一刀,只有一刀。厉歆将自己领悟的“域”凝于那一刀中,附着着“死”意念的刀引动整个“域”中同样的力量,这才是漫天刀雨的真面。 想要破解的方法很多,但对于百里疏,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除了百里疏自己,谁也不知道他这具身体已经糟糕到了什么地步——重病缠身,隐毒噬骨。一身化神巅峰的修为几乎尽数用在镇压病情苟延残喘之上。厉歆的感知中,他气息内敛,那是因为此时此刻,他根本就连一名身体健康的凡人都不如。 面对厉歆的攻击,只要他回手反击,那便是个隐毒爆发,筋脉尽断的下场。而哪怕只要厉歆的一丝攻击落到实处,那也是真气错乱,强行镇压的病情骤然反噬,命毙当场。 秦九他们眼中的随意从容只是个假象,方才跨出的每一步,都是万千种计算下,得出的不容失误的预判。 眼下,能让他勉强动用的真气只有微乎其微的些许。 这点真气只容他闪避一次。 ——他必须避开“诡”刀的真身。 只要避开了,他便自有办法破去此域。 万千刀刃不断逼近,百里疏心如止水,无波无澜。 灵识笼罩中,世界的声音被一一分开:风卷衣决声,沉重喘息声,树叶飘落声,还有—— 百里疏睁开了眼。 ——刀锋颤动声。 合二为一的妖瞳化身为“诡”横斩而出,厉歆喘息着,死死地看着消瘦的青年,那人仍静静地站着,低垂眼睑。 ——他是狂妄还是想死? 疑惑掠过脑海的刹那就被打消,因为厉歆看到了百里疏的眼。在即将刀刃加身的一瞬,瘦削青年抬起了眼。 无喜无悲,古井般,封着寒冰。 下一刻,厉歆在自己的“域”中彻底失去了百里疏的踪迹。 厉歆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不该意图用以对死亡的感悟构建起来的“域”对付百里疏。对于死亡,百里疏的理解绝对百倍于他。 厉歆感悟的死亡,太过凌厉,太过霸道。带着乌云欺海,狂浪高卷,碎石惊礁的压迫感。 但死亡,远不止如此。 那是短暂的,刹那的死亡,浮于表面,未能彻底感受到死亡的恐怖的。而百里疏,却是真真实实地与死亡相伴二十多年。 前生虽短,二十一载,却无有任一春秋不笼于死亡阴影之下。死亡于他,如跗骨之蛆,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比起那种无时无刻不渗透于呼吸中的死亡,厉歆这种感悟粗浅的死亡意境不过尔尔。 什么是意境? 曰:以势惊人,以意夺魄,惊骇敌魂,扰其心智,终引动天地,划方寸为己境。 这其实一把双刃剑。 如果敌人对这种意境的感悟远远超于“域”的主人,那么完全就有可能反客为主,抢夺主导。 只是在同一个大境界中,这种情况实在太少太少,少到了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还有这种可能存在。 所以,当看到百里疏在自己的“域”内失去踪迹,厉歆的瞳孔在一瞬间急剧缩小。 演武台下,没有被厉歆的“域”笼罩的众人看到却是另一番情境—— 在万千刀刃即将命中的瞬间,一直垂目静立的青年终于动了。他宽袍广袖,在笼天罩地的亡者之域中如仙驾鹤,飘飘而起。众人只听到渺渺仿佛从天际传来的声音: “魂兮魄兮,束尔者谁?” “死者何去,生者悲涕!” 仿佛遥远至鸿蒙的祭司跪伏异像,声音穿越鸿蒙太一,跨世而来,叩头诉问生老病死的不解之谜: ——魂魄啊!束缚你的是谁?带走你的又是谁?死去的魂魄飘飘忽忽何处去啊!留下的活人痛心断肠! 百里疏声音飘忽,带着浩大的悲凉,笼罩了整个域的空间。在他的吟诵中,漫天的刀雨忽如陷入沼泽,缓慢如龟移。 “归兮归兮,吾如随影兮。” “往兮往兮,时刻不歇兮。” 苦苦叩问的祭司得到了来自九幽的回复,收割生命的神明高高在上: ——随我一同归回黄泉,我将如同影子一样跟随你,让你日夜不安。速速往九幽行去,否则我将时时刻刻令你不得安歇! 他的声调忽而一转,凌厉异常。缓慢移动的刀雨彻底停驻在半空中,下一刻在众人的注视下尽数破碎炸裂成万千繁星。 “九幽之门洞开兮, 冥顽之灵弗负兮!” ——通向九幽的大门早早就打开,冥顽的俗世生灵岂敢违抗我! 百里疏的声调越拔越高,到最后已不再是吟诵,而是冷漠的神谛降下不可反抗的命令。 半步化神勉力构建的“域”轰然崩塌! 以从死亡中感悟出的领悟为脊柱的“域”,它在此刻违背了主人的意志,听从于另外一位对死亡更高的感悟者! 铭刻在演武台上的阵纹光芒大作,宗门大能布下灵罩于千钧一发之刻吸去“域”破碎后爆发的巨大冲击。 站在演武台的弟子只觉耳中嗡鸣不断。 融合灵识和真气构建出来的“域”被人生生夺取控制震碎,厉歆一口血喷出,驻着分裂回双刃的妖瞳半跪在地上。 眼前一阵阵发黑,意识近乎模糊,恍惚中厉歆听到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他费力地抬头看去。 一身白衣的百里疏与他擦肩过,袍袖翻飞,青丝不乱。 天外仙,百里疏。 忽地想起这个称呼,厉歆苦笑一声。 18.悬河倒流 演武台上半跪着的厉歆拄着妖瞳双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了没两步就“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一旁的外门长老像是才刚刚从幻梦中惊醒一般,高声宣布百里疏获胜后,急急指挥弟子将厉歆带下。 秦九放下手中一口未动的酒壶。 厉歆的实力他是清楚的,对上厉歆,秦九自算胜率不超五成,绝对不可能做到百里疏这般从容随意。这是一场彻头彻底碾压的战斗,厉歆就如妄图挑战仙人的凡夫俗子,平尽全力的每一击,都形如蝼蚁奋起。 最后爆发出的“域”与其说是奋力的一击,倒不如说是绝望的挣扎。 ——然后仙人袍袖轻挥,拂尘般随手破去,尔后飘然而离。 这就是天外仙的实力吗? 果然恐怖。 长长地出了口气谷中寒风一吹,他才惊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四下一扫,秦九在不少熟悉的面孔之上看到了凝重的神色。他嗤笑一声,百里疏太少动手,也罕现人前,这些年来,可是有不少人对九玄门大师兄之位虎视眈眈,这一战后,恐怕不少人得重新思量思量了。 只怕今天过后,九玄百里一剑惊天下的美名又要多添一笔了。 秦九晃着手中的酒壶,不仅不慢地走向自己的先前的那个小铺子。他一扬脖,咕噜灌了一口酒,有着“赤鬼”之称的烈酒一入喉,就如同一团刀顺胸腹之间滚下。 围观的九玄门弟子纷纷为吊儿郎当模样的秦九让开一条路。 秦九走得时候路过沈长歌。沈长歌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没有往常面具似带着的笑容,气息隐约有几分低沉。秦九斜眼瞥了他一下,嗤笑了一声。 乾脉。 和厉峰的陡峻凌厉不同,八卦中象征天的九玄乾字一脉的主峰山势平和,云气朗朗,走势带着浩然正大之感,清风时有,屋舍依天上星宿走势而建,道法自然。 沈长歌端坐在自己的房间之内,面对一方锦芝宣纸,似有所思,半挽着衣袖,提着狼毫笔。 盛产于金唐夔州王室专用的锦芝宣纸其色如雪,韧若锦缎,细看可见其上有以不传手法制出的天然纹路,那些纹巧妙地组成了朵朵梅花。在世俗中,这种纸千金难求,因制造工序繁杂,一年只产区区十批,尽数上贡皇室。 而其十分之七却又被皇室进贡与位于金唐东北处与陈国交界的九玄门。 沈长歌沉吟良久,落笔在纸上缓缓写道: “魂兮魄兮,束尔者谁?死者何去,生者悲涕……” 却是那天百里疏破去厉歆之“域”所诵之词。 “九幽之门洞开兮,冥顽之灵弗负兮……”他低声念道,写完最后一个字,顿了顿,在纸上以小一些的字又写了两行,这才停笔。 写罢,沈长歌吹了声口哨。 一只巴掌大小的鸟自他背后的书架上掠起,轻巧地停在他的左手边。 沈长歌摸了摸这只看上去和普通凌霄鸟没什么两样的灵鸟:“又要你辛苦一趟了。” 灵鸟啾啾鸣叫了两声,亲昵地轻轻他了两下。 望着灵鸟掠空而去,沈长歌拿起了喝放在左手边的折扇。 这把使沈长歌扬名的阴阳扇,以天冬若木制成的扇骨有着似玉非玉,似金非金的质感,入手极为温润。平时这把扇子看上去就跟俗世风流公子手中的折扇没什么两样,但就是凭着这么一把看似单薄的折扇,沈长歌前些日子与玄厉峰贺州战了个旗鼓相当。 轻看这把折扇的人,大多数坟上野草已高。 “不知此去药谷,路上是否能将姓贺的再收拾一顿。” 沈长歌笑着,打开了折扇。 扇面上黑白太极图案缓缓旋转。 会市演武台与厉歆比试之后,九玄门中百里疏的声名比以往更胜,九玄第一天才之名再次被坐实。 百里疏以对意境更高的领悟破去厉歆的“域”一事传到了离脉秦长老的耳朵里,正在炼丹的秦长老真火一跳,一炉上好丹药当场报废了。为此接下一段时间,秦长老天天对着弟子们一顿雷霆训斥,搞得离脉众弟子苦不堪言。 直到几天后,作为秦长老亲传弟子的厉歆突破到化神期,这才拯救了水深火热中的离脉弟子。 不过这些都与百里疏无关。 按照掌门易鹤平的吩咐,他将于几日后带九玄弟子前往药谷。 明面上,百里疏此去是为了给药谷谷主祝寿,实际上,却是要寻药谷谷主治病。 这些日子,百里疏仔细查阅由秦九派人送来的许多杂记手卷。这些杂记手卷与修行无关,所记录的多是各地传说风土人情,向来为修仙者所不屑,也难怪秦九笑称“可怜师弟,收了去罢”。 百里疏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那天最后虽接着对意境的了解破去了厉歆的“域”,但事实上百里疏本人也没有比厉歆好到哪里去。到底是前些日子才刚走火入魔,内息不稳,最后破域时灵识调动牵连真气运转,险些镇不住隐毒。 不过终究是没算错。 “悬河倒流……”泛黄的书页停在苍白的指间,百里疏注视着一行不怎么起眼的描述陷入了沉思。 那是一段简短的记录:“春,雁门郡骤暖,悬河倒流,毁城墙十里,人以为地龙翻,皆惊。” 注视良久,百里疏无血色的唇角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合上书卷,披着长衣站起身。 如不意外,此去药谷,能有所获。 19.青羽光舟 四天之后,留仙台。 此次前去的,分别是乾脉,离脉,玄策峰,玄离峰,玄霄峰和玄霜峰这五支之人。所去者,没有一位长老,俱是宗门弟子。 这便是九玄门身为八宗第一门的高傲。药谷虽也是一方大宗门,但到底连仙门八宗的行列都没有挤进去。九玄门以仙门八宗之首前往祝贺,自是连位长老都不需派出。 一众人站在留仙台上等候百里疏的到来。 这留仙台位于九玄门正山门的门阁左侧,其右前方有一条长长的石阶陡峻地向下延伸着,台阶层层,一眼不可知其数。此阶名为:“通天”。 “通天之阶数九万,穷尽方可寻仙门。”说的便是这通天阶。 宗门招纳弟子之时,那些想要拜入九玄门的人首先要做的就是一步一步走这通天阶。唯有走过这数万级的长阶梯,才有资格接受九玄门接下来的考核。 秦九靠在留仙台的栏杆上,摇晃着手中的酒壶向下看被云雾缭绕着的通天阶。 虽说领队是百里疏,但事实上,各峰各脉也自有自己的率领者。 这次出行,秦九算是玄策峰弟子的主心骨。 “当初我爬这通天阶,爬到一半的时候险些掉下去。” 秦九喝了一口酒,转过头对身边一位抱着长剑,神情严肃的剑客说道。 那剑客穿着一身蓝底水云纹的衣服,袖口有鲲纹,眉心有川纹明显,一见就知是位不苟言笑之人。此人名为楚之远,是玄霄峰的核心弟子之一,此次玄霄峰弟子便有他所带领。 听到秦九突然说起当年爬通天阶的事,楚之远也看了眼通天阶:“我记得你同人在阶上打起来了。” 秦九大笑了一声:“没想到你这家伙也记得那件事,真可惜,当初跟我在阶梯上打起来的那货最后差了一步,没能爬上来。” “我倒知道,有人通天阶一步没走,依旧进了九玄门。” 一旁忽地有人插话。 秦九挑了挑眉,朝说话人看去。 说话的是名穿着藏青色袍子的女人,仅到肩部的头发没有绑起来随随便便地散着。她生得与普通女子不同,五官极为英气,身材也格外高挑,说话行事之间总带着一丝咄咄逼人的锐气。 “君晚白。”秦九挑着眉,“怎么这次玄霜峰由你带队出来?你倒是舍得离开那百丈潭寸步了?” 君晚白冷冷地笑了一声,目光锋锐地看向在另一个角落:“听说有人经大师兄指点之后就突破了,我寻思着自己卡在意境雏形不断短时间了,借着机会也来请教一番。” 寻着她的视线看去,一身黑袍,气息阴恻恻的厉歆带着离脉的弟子站在不远处。 秦九耸了耸肩,对眼下的情形并不意外。 不过…… 他看向通天阶,君晚白说的一点也没错,九玄门开宗至今,唯有一人未走这九万通天阶半步,却成了九玄门的弟子,还是九玄门大师兄。 那人便是—— 百里疏。 十九年前易鹤平忽然带了仍是少年的百里疏回到九玄门,宗门内闭关的大能们纷纷停止修炼,诸位宗门重要人物密谈了三天。 三天之后,易鹤平收百里疏为徒,并直接宣布他为九玄门大师兄。 这一出打了九玄门诸位核心弟子们一个措手不及。 可以说,百里疏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一个异数,这也是绝大部分核心弟子对百里疏隐隐抱有敌意的原因。 “君师妹要是想找人比试,何必找百里师兄。”带着乾脉弟子等候在一边的沈长歌摇着折扇,脸上带着笑容,“沈某空闲时间不少,倒是不介意陪师妹过过招,若师妹连我都打不过,就无需……” 他顿了顿,脸上还带着笑容,口中却是毫不留情面。 “无需找百里师兄自取其辱。” “打就打,姓沈的,你真当自己有几斤几两?” 君晚白长眉一扬,眼里带上了几分煞气,竟是半步不让。 秦九后退了两步,唯恐天下不乱地要将场地给这两人让出来。 眼看沈长歌折扇上阴阳太极忽地流转起来,君晚白藏青长袍烈烈作响,隐于袍下的手寒光隐现,一旁抱着长剑的楚之远眉头一皱,沉下声:“够了,百里师兄也快到了。” 也是巧,楚之远方才提到百里疏,一旁围观的余下弟子低呼出声:“大师兄到了”,声音中不掩兴奋。 留仙台上的弟子不少那天并未去会市,严格说起来这应该是他们第一见到声名远扬的百里师兄,此时皆是有些忍不住地兴奋。 听闻百里疏到了,沈长歌嗤笑一声合上折扇,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而君晚白冷哼了一声,也后退一步,藏青色的袍子恢复原样,服帖于身上。 几人抬头看去,果见一身白衣的青年轻飘飘地掠上留仙台。 不少初见百里疏的弟子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百里疏被九州钱庄登于十二美人册的首位绝非虚传。 白衣青年踏晨光而来,眉眼俊雅无双,果是天外仙人才可能有的风华。 百里疏掠上留仙台,目光很快地自众人身上扫过。确认都到齐了,他袍袖一挥,一件飞行灵器掠出,很快地在众人视野中迎风化成一艘上有三层楼阁的飞舟。飞舟主体像是用一种罕见的青木打造成,轻盈优雅。 青羽光舟。 有名的上等飞行灵器。 “走罢。” 百里疏淡淡地说道,率先进了飞舟。 看上去像完全没有一一认识几位核心弟子的打算。 君晚白脸色一冷,冷哼一声,一甩袍袖径自跟上百里疏第二个进了飞舟。 20.轻舟之下 仿神鸟而制的飞舟穿行于云层之中,轻盈优雅,俶尔远逝。金唐王朝有名的诗人何风季曾于摘星楼上观得青羽光舟掠云而过的场景,叹其为:“青鸟不见化孤舟,片羽惊鸿渡九州。” 青羽光舟上有楼,分三层。登舟之后,众弟子以等级按次折屋而歇。 百里疏居顶层上的独阁。 他将万里河山图取出摊于案上。九玄门位于金唐王朝与南陈王朝交界,汾河主干与延水分支交汇处的东雍郡。此行北上需于并州,定州,东燕州,安州四处停歇。此四州皆设有青冥塔各一。 所谓的青冥塔高二十八层,每层对应一星宿。青羽光舟这类的飞行灵器穿行于云层中全赖建于地上的青冥塔来定位。十二王朝境内,各州都设有自己的青冥塔,不过这些青冥塔多是由仙门八宗出力建起的,最终也是由宗门同王朝官员一同守卫。 每一艘飞舟在经设有青冥塔的州郡时,都必须降舟入塔登记,违者将受通缉。 雁门郡,就在并州内,处其东南角。 百里疏苍白无血色的指尖摩挲着万里河山图上的青冥塔的标记,垂着眼睫。静思良久,他将那日藏书阁上看到的话低声念了一遍:“三千大道平生尽,红尘不恋自在仙。” 红尘不恋…… 果然是如此的自在为仙。 他叹了口气,将万里河山图收起,推门走出房间。 于青羽光舟上,或许因为有一位几乎只存在于口耳传说中的大师兄存在,一干九玄门弟子显得比平时兴奋了许多,时不时在飞舟上溜达两圈。不过数日过去了,众人也没能再见到这位大师兄一面,对方一直于顶楼的独阁中闭门不出。 一干九玄门弟子一面觉得惋惜,一面又觉得果然如此,于是也就渐渐淡去,该修炼的修炼,该领悟的领悟。 君晚白长出一口气,冷着脸从道心通明中退了出来。 她摊开手,虚虚握了一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玄而又玄的东西——又失败了。 她选择感悟的意境有些特殊,当初师父也劝过她选择别的,只是她一意孤行。如今也不出师父意料地卡在半步意境上,迟迟不得入门之法。 “究竟……” 君晚白站起身,将藏起色的袍子披到身上,拉开房门。 “什么才是无常?” 君晚白的房间在第二层,几位各峰各脉的领头人都居于这一层。她沿着星辰木的长廊向外走,沈长歌秦九等人显然都处于冥神修炼的状态,长廊两侧的房间房门皆尽紧闭,静得出其。 脚步踏上,声音格外清晰。 君晚白出了阁楼朝飞舟船头走去。她一离开笼罩阵法的舟上阁楼,烈烈的寒风就刮到脸上来,不过对于一位元丹巅峰的修士来说,这点风并不算什么。她一路直行,朝前而去。 走到舟头的甲板上,君晚白错愕地停下脚步。 甲板上已经有人了。 船首的栏杆前笔直地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是这几日闭门不出的百里疏。 百里疏背对着她站着,青羽光舟掠过云层,将他笼罩在朦朦胧胧中。疾风带得他袍袖翻飞,既像随时都会乘风而去,又像孤剑劈开迎面而来的风魏然不动。 君晚白突然发现一剑惊九州的天外仙极消瘦。 背影就如一根青竹。 似乎察觉到了君晚白的到来,背对着她的青年侧头看了她一眼。 他只是随意地转头看来,君晚白却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舟行云中,白雾将百里疏的脸笼得模模糊糊的,但那双眼却令人见之难忘。 那人的眼静而深,又隐隐含着看透万物的锋锐。看着那双眼,只觉得自己像行走在万顷冰封的湖面上,自己的影子被湖面的寒冰倒映得清清楚楚,但低头看去的时候,却永远看不清湖下究竟有什么事物。 “百里师兄好雅兴。” 君晚白定了定神,大踏步走上前,眉眼里隐隐地带上几分挑衅。 “这几天师弟师妹们可是怎么也寻不得师兄一面,看来我倒是幸运至极,偶然出来还能见上师兄一面。” 百里疏就像没有听出君晚白话语里的讥讽,平静地打了声招呼:“君师妹。” 君晚白虽然也和贺州那个家伙不怎么对付,不过在某些方面却是一样的。 君晚白其实见过百里疏几次,最恨便是这人总是一副漠然的神情,无论何时都带着疏远高高在上的气息。这次出关后的百里疏,仍旧和当年一模一样。 不,不是一模一样。 而是越发变本加厉。 君晚白敏锐地感觉到,百里疏身上的气息越发漠然,还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疏离。 明明大家都是九玄弟子,凭什么这人永远能够一副站在极高极远的地方漠然俯视他们的样子?就像此刻,就算这人称呼她为“君师妹”,语气却平得不带半点情绪。 君晚白拢在藏青袍下的手忍不住握紧,她一挑眉,讥笑:“大师兄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是不是该说声不胜荣幸。” “不必。” 百里疏拂了拂衣袖,径直从君晚白身边走过。 消瘦的青年低垂着首擦肩而过,这个场景格外熟悉。君晚白想起掌门第一次将还是个少年的百里疏带回的时候,她以为是掌门哪位故人的徒弟,准备过去照顾几分。结果也是和今天一样,对方神情冷淡地同她擦肩而过。 君晚白垂下头,双手一翻,一对细细薄薄,半透明的骨剑滑出。 她反手一握,猛地转身,挥剑朝擦肩而过的白衣青年斩去。这一击速度极快,骨剑在空中画出扭曲的痕迹。 然而对方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在她双剑挥出的一瞬,轻飘飘地掠出,不多不少,以毫厘之差避开了君晚白的这一击。 一击落空,君晚白握着骨剑的双手垂落。 她也不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情绪挥出那一剑,一剑落空后,突然地也就又失去了拔剑的怒气。 于是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青年的背影于笼罩飞舟得到云雾融为一体。 许久,君晚白转头看百里疏方才所站的位置。 她走了两步,也站到了栏杆前,低头俯瞰。 重重云雾之下,是青羽光舟掠过的大大小小的城郭。城郭不知其数,凡人似蝼蚁,汲汲而生。 21.云中之鸟 君晚白扶着星辰木栏杆向下望,除了那些一掠而过的城池也没见得其他的事物。看了一会儿也看不出百里疏到底在看什么,君晚白松手打算回房修炼。 她松手转身的时候,一只凌霄鸟从云雾中扑出,急促地扇动翅膀停于栏杆之上。这种以善飞出名的异鸟体型不大,翎羽灰白,双足赤红。它们体态轻盈,在风中飞舞的时候,如同随风而舞。 有人说,它们是云雾化的精灵,所以在高空中活得自由。 凌霄鸟性温和,善飞,曾有不少人试图捕捉它们驯化为役鸟。可惜这种鸟只生活在万米高空之中,难以捕捉,也不知道它们以合为食,故而不得不放弃。 以往君晚白乘飞舟而行的时候也见过不少这种异鸟,只是那时候所见的凌霄鸟大多姿态轻盈,优雅如与流云共舞,极少有如此急促惊慌的样子。 君晚白有些诧异,伸手想要渡丝真气安抚它。 手刚伸出去,那只凌霄鸟翎羽忽地炸起,像感受到了什么恐怖的威胁,尖叫着扑扇着翅膀,离弦箭般瞬掠而出,穿出云层扎向飞舟下面的城郭。 怎么回事? 君晚白皱起眉,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凌霄鸟最喜生活在云雾之中,是飞舟客路途常见的同伴,就算遇到危险也不该是急着逃离云层。要知道,作为能够利用流云之气飞翔的异鸟,只有在这里,它们才能发挥出自己最大的长处。 心下诧异,君晚白凝神向四周的云雾看去。 一看之下,君晚白心中的惊异越重。只见四周云层中的凌霄鸟竟都同方才那只一般,拼尽全力冲出云层,扎向下方。它们生于云雾,飞起来无声无息,在此之前,竟无人发觉。 不对—— 君晚白猛地醒悟过来。 不是无人发觉。方才百里疏站在这里,看的根本就不是底下的凡人城池,而是在这些异常的凌霄鸟!他发现了什么? 能够让以云雾为生的凌霄鸟离开云层只有一个可能——云雾中隐藏着什么威胁到了它们生命的东西。 君晚白抬眼看向青羽光舟前行的方向,二十公里的高空中流云如河,青羽光舟行进线路上一片片厚重的云层灰沉沉的,看起来也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当她放出灵识试着感应了一下时,一种极为粘稠极为不详的气息登时扑面而来。 君晚白撤回自己的灵识,再看那片云层,竟觉得可怖异常。 想起方才见面,百里疏看不出情绪的脸,君晚白也拿不定他到底有没有察觉到云层的不对劲。只是此事决不能轻视。 青羽光舟离地至少六千丈,一旦云层中有什么就必须及早避开。否则万一飞舟坠地,除却已经突破到化神期的百里疏和厉歆,其他人就算不死也得重伤。化神之下的御气飞行根本就不算真正的御气! 更何况还有隐于云雾中不知是什么的存在。 君晚白刚行出不到两步,耳边突然就响起百里疏平静的声音。 与此同时,整艘飞舟上,所有弟子不论是正在打坐的,还是在休息,耳边都响起了一道如寒泉流经冰下的冷淡声音:“元丹以下,具回房戒备,元丹以上,至我处集合。” ——是百里疏。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反驳的威严。 元丹之下的弟子面面相觑,不知何故,却也不敢违背,急忙回到自己的房间各自警惕。 青羽光舟二层。 秦九中断修炼,拉开门,只见对面的房门也打开了,气息越发阴翳的厉歆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想来也是被刚才百里疏掺杂灵识的声音生生中断了冥神修炼。再往走廊一看,贺州楚之远沈长歌三人也走了出来。 贺州背着刀,皱着眉头,脸色没有比厉歆好到哪里去,而楚之远和沈长歌脸上也都有一丝疑惑,显然他们也不明白百里疏为何突然下这道命令。 扫了一眼,秦九轻咦了一声。 此次前往药谷,元丹境以上的也就他们几人,但此刻竟是不见君晚白的身影。君晚白那个行事偏激的女人该不会是不满百里师兄的指挥,眼下公然拒绝服从待在房间故意不去吧? 疑惑刚生,君晚白就从走廊另一头走了进来,她身上还挟裹着寒气,显然是刚从外面进来的。 “我刚想说就算你再怎么看百里师兄不顺眼,也不至于这么直接地对着干呢。”看到君晚白进来,秦九笑眯眯地开口。 “快走,事情不对。” 君晚白脸上没有怒色,反而异常严肃,她没有理会秦九话里有话的轻嘲,扫了一眼众人,急促地催道。 “什么事?” 虽然平时关系不见得多好,但这种时候显然不是执着私人恩怨的时候,听君晚白语气不对,沈长歌皱了皱眉,沉声问道。 君晚白刚要解释一两句,还没开口,站在走廊的几人只觉飞舟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幅度大得令人心生不安。 有着“青鸟不见化孤舟,片羽惊鸿渡九州”美誉的青羽光舟可是实打实的上品灵器,行于万丈高空如人履平地。独特的一千年发芽一千年长成的柃澜木打造成的船骨稳定性极强,又有星辰木为辅减轻舟重,舟身铭有繁杂符文不下百种,虽雷霆暴雨狂风怒卷仍可悠然而渡。 但此刻,这艘仿神鸟而制的飞舟却真真切切地剧烈颤抖了起来。 “糟了,果然出事,快走。” 君晚白脸色一变,连声催促。 飞舟的抖动只有一瞬,很快就消失了。但能够让这样一艘有名的上品飞舟如此剧烈地摇晃,绝对不是什么简单之物,结合刚才百里疏突然下达的命令,在场的没有一个胆敢轻视它。 当下也顾不上再次询问君晚白什么,一众人皆快速赶向百里疏所在的顶层独阁。 22.雾鸷往事 青羽光舟顶层的独阁,梵净琉璃台中的檀香还在不紧不慢地燃着,屋内摆设皆如它的主人一般,透着一股高不可攀。 屋主人坐在窗边铺寒狐毡的席上,面前的矮桌上刚沏好的清茶在冰裂纹的杯面腾着白色的水汽,朦胧了他的眉眼。 见到将他们传唤来的百里疏竟在这种时候还能神色不变地沏茶,往日最和他不对付的贺州等人本该动怒质问。只是在他们刚踏进时,那人一抬眼。 冷淡的眉眼,封着雪的眸子,把一切映得清清楚楚,带着难形容的压迫感。 于是快到喉咙的话生生卡住了。 “来了。” 原本该是疑问的话从百里疏口中说出却是陈述的语气,就像他根本就不在意会不会有人违令不从。 “怎么回事?云雾里是什么” 君晚白走进屋,或许是因为那人的神色太过平静,连带得她心中隐约的不安也淡了几分。 其他人也看向端坐于窗边的百里疏,从君晚白的两句话中,他们也隐约猜到了这一次青羽光舟航线上可能有什么东西存在。 “见过雾鸷吗?” 百里疏没有直接回答君晚白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个听起来有点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沈长歌等人微微一愣,一时间竟不知百里疏问这个问题的意义何在。 所谓的雾鸷,是传说的异兽。 可是在《三皇手卷》中,玄帝却将它记在了《妖物志》中,称其:“虽为兽,其性类妖,其智奸邪”。 这是一种极其奸诈狡黠的异兽,既有异兽的凶狠又有妖物的灵智。关于雾鸷的传说很多,有说它平时潜伏在地脉之中,靠吸取地面上城市中百姓的生气修炼。又有说雾鸷是怨气凝聚在云雾中结成的妖邪,日夜为了不散的毒怨悲号。 可到了现在,雾鸷已经成了传说中的存在了。 万仙纪还未结束的时代,还是少年便已惊才艳艳的玄帝为了铸就一把可以陪伴他证道成仙的剑定下了一个惊人的计划:猎百万雾鸷,抽其骨,以天地玄火熔炼,凝以为剑。 那把以百万雾鸷的脊骨凝练成的剑名为“决”。 传说“决”出世的时候万千云层叠积一起,翻涌如海,空气中烈烈尽是雾鸷羽翼割破空气的声音——那是雾鸷魂魄的愤怒。 没有人知道玄帝到底是怎么做到以一人之力猎杀了百万的雾鸷——雾鸷向来独居,且行踪不定,也没人知道玄帝为什么要打造出那样一把剑——凶厉血腥得不像他的作风。 只知道“决”出世之后,十二王朝的大地上再也没有出现过雾鸷的身影。 有人说,被玄帝击杀的雾鸷对它们的后代发出了警告,命令它们全部离开这片大陆,飞得越远越好。 不过传说终究只是传说,真相如何谁也不知道。 但太久太久没有雾鸷在十二王朝境内出现了,以至于人们都快忘了这种曾经是真真正正在云雾中飞翔过。眼下百里疏突然提起,君晚白等人一时没能想起这种传说中似妖似兽的鸟。 最先想起来的是沈长歌。 “鸷鸟不群,其性凶煞,云雾化形,乘天地之势。”沈长歌脸色微微一变,“师兄,你的意思是刚刚的飞舟震动是因为雾鸷?” 且不说雾鸷消失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但各种记载中都提到过,雾鸷是一种极不好对付的异兽,普通的成年雾鸷实力在返虚境左右,但它们能够引动天地云雾之势,实际上的战斗力却是随着云雾多寡变幻的。 ——而他们此次,六千丈高空中,正是流云阴雾最浓之处! “雾鸷,那种东西不是死光了吗?” 君晚白强行反驳,但脑海中却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刚刚在甲板上以灵识试探时,那阴冷恐怖的感觉。 心中一道声音告诉她,如果是雾鸷,那一切就说得通了:凌霄鸟之所以逃也似的飞离云层,因为在云雾中,它们只是舞者,而雾鸷是暴君。百里疏之所以命令元丹以下不得踏出房门半步,因为在返虚境的雾鸷面前,即使是化神都不一定能自保。 面对众人的惊疑,百里疏没有回答,他伸手推开了虚掩着的雕花青木窗。 寒冷如刀的风一下子灌了进来。 风扑面刮在众人脸上,众人脸色一变。他们听到了——从前面云层刮来的风中掺杂着尖利的啸声。 那啸声如极细极薄的刀锋割裂空气,声音里满满着俱是浓得满溢的恨意,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毒——当年被诛杀的雾鸷终于又回到这片土地,它迫不及待要展开自己的复仇。 青羽光舟上铭刻有法阵,在房间里关闭门窗便能完完全全隔绝舟外呼啸的风声,这本是使人舒适的设计,此时却成了他们塞耳蒙眼的作茧自缚。 在独阁中的几人修为没有人在元丹之下,可是只是风声中的尖啸灌入耳后,他们只觉灵台一阵一阵刺痛,不得不赶紧凝心守神。 “改向避开它。” 楚之远抱着长剑提议,他的修为比其他几人低些,此时脸色最为苍白。 “来不及了。” 百里疏依旧在静静地看着那云雾,他可以感觉到灰蒙蒙中,有一道视线死死地缠在青羽光舟之上,阴冷犹如毒蛇。 不知何时,青羽光舟速度越来越慢,最后悬停在空中。在青羽光舟前方,灰沉沉的,浓得如同实质的云海突然猛烈地翻腾了起来,天空忽地暗下来,像随时要塌陷。云雾中隐隐约约呈现出一道庞然的影子。 像是太古的翻海巨蛇搅动了这片六千丈高空的云海。 声势浩大。 楚之远没有再说话,其他人没有谁出声,大家都静静地看着,惊骇于那存于万仙纪时代的异兽在如今展现出来的恐怖。 “喉中餐,焉有放过之理?” 百里疏轻声道,声音轻缓,毫无波澜。 23.雾中骨骼 说话间,青羽光舟悬停处,云雾越来越浓。飞舟像是游船陷于泥沼中停滞在这云雾中。没有人会觉得这是正常的。 唯一一处,没有被云雾遮挡的,是百里疏所推开的窗口外那一方空间。那些云雾像有所忌惮又像试探,是以留下了一点空隙让众人得以观察。 “云雾化形,乘天地之势,猎神鸟为食。”沈长歌望着那翻卷的云海,蒙蒙,朦朦胧胧中一道庞大的影子逐渐显现出来,“它这是将我们当做食物啊。” 这个时候,独阁中的每个人都切切实实感受到有一道阴冷嗜血的视线隔着遥远的距离胶着在身上。 ——是雾鸷。 它在云海中贪婪地注视着即将到来的腹中餐,并为此而狂喜地搅起一阵阵强烈的气流,发出阵阵刺耳的嘶鸣,那嘶鸣更像一种狞笑。 沈长歌的话出口后,秦九等人也想起了关于雾鸷的传说——这种生性狡诈阴险的鸷鸟盘旋在万丈的高空中,以同样穿行风中的鸟类为食,最喜食神鸟。 青鸟,便是神鸟之一。 他们乘坐的青羽光舟,仿神鸟而制本是它引以为豪的荣光,但此刻却成了杀身之祸的源头。青羽光舟与青鸟太过相似的外形引起了雾鸷的注意,为此它在飞舟前进的路上布下了陷阱。 可就算起因只是雾鸷将飞舟错认为青鸟,他们处境绝不会有所改变。 风声中夹杂的雾鸷嘶鸣,那刺耳声瘾里蕴含的从上一个纪元延续至今的仇恨,已经昭告了对方誓死将他们吞食入腹得到决心。 突然地,云海比之前更剧烈地震动起来,这种震动,仿佛是连着这片高空的空气一起的,连带着青羽光舟都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以沈长歌等人的修为,这点摇晃自然是不会动摇他们身形半分。只是,这摇晃中包含着的意味却令人心直往下坠。 被注视的阴冷之感挥之不去,令人神经紧绷。 在其他人都为云海的异动吸引心神的时候,君晚白看向百里疏。 穿着白衣的瘦削青年仍和刚刚一般,坐得笔直。他的眼里还是同以往一样,就算传说中的雾鸷出现在面前也不能令那瞳孔中多哪怕一丝情绪。在飞舟剧烈晃动时,这人面前的杯中一丝涟漪也没泛起。 君晚白莫名地不再那么焦急。 她注视着那片灰层层的天空。 “它要出来了。” 心神一定,君晚白轻声道。这话像是在提醒所有人,但只有君晚白自己知道其实是在对百里疏说的。 在飞舟甲板上,他注视着的,便是这隐于云雾中的异鸟,是吧? 百里疏没有回答,倒是其他人应了几声。 所有人都在看着窗外的雾鸷,除了君晚白。她看着侧首注视窗外的百里疏,缓缓地,平静下来了。她垂下手,像给自己力量,握紧了袖中骨剑。 ——也许就算到了天崩地裂的时候,这人也不会变一点脸色吧。 她想。 “那就是雾鸷啊……” 秦九发出感叹,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了什么,引来什么的注意。 其他人没有接话。 天色灰沉沉的,雷声开始隆隆地响起。在这么近的天的地方听见雷声,感觉就像是万仙纪的夸父巨人拉着束缚金乌的拖车,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踏过,车轮碾压薄薄的苍穹,苍穹随时都要碎裂。 在青羽光舟的前方,在隆隆雷神尾音还在回响的时候,一道刺眼的,苍龙般的煞白的闪电彻底撕裂天幕。闪电刹那白了天地,在那一瞬间,隐于云雾中的庞然大物也真真正正地显出了它的身形。 狰狞的,诡异的,庞然的。 煞白的闪光中显现出来的。是一只完完全全由灰白色的骨骼组成的上古生物。 它简直不像鸟类。 长得不可思议的颈骨似蛇似龙地一节一节地在云雾中扭动,颈骨末端连着的头骨窄而长。它的头颅前半部分就像罩了一个灰色的面具,连着长且锐的喙,形成一个似笑非笑邪异万分的表情。 长长的鸟喙低垂几乎碰触到巨城城门般大的龙骨凸起上,在云雾中,它的每根肋骨都似弯月,森森地煞白着。那一根根灰白的骨上没有血,没有肉,没有羽。翻卷的云雾缠绕在那些弧线带着莽荒之美的骨骼上,随着雾鸷的呼吸而翻滚流动。 这就是传说中的雾鸷。 看到它真面的一瞬间,沈长歌他们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玄帝要将它载在妖物志中,而不是异兽志。 ——因为所谓雾鸷,便是这样一种似死似活,由云雾缠绕编织的诡异生物。 灰色的云就是鸷的血,暗涩的雾就是鸷的肉,风声就是鸷的喘息。 破天的闪电只照亮天地短短一瞬,闪电过后,他们所处的六千丈高空再次灰沉沉一片。 但他们还能看见雾鸷。暴露身形之后,这只已经将猎物困于网中的奸猾异鸟也不在隐藏身形。 像感受到了众人打得视线,它转过头,带着面具的颅骨朝向飞舟,长长的鸟喙微微张开,那种似笑非笑地邪异表情一下子变得嘲弄讥讽。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头骨深处眼窝的地方空荡荡,黑漆漆什么都没有。 它没有眼睛。 可那种被注视着的感觉确实分明存在着。 在众人的注视中,雾鸷张开了翅膀。它翼上没有哪怕一根鸟类生物的飞羽。取代羽根结合在尺骨上的,是一根根修长的苍白的翼骨,扇面般排开。那些翼骨一侧边缘极薄,镰刀般锋锐。 雾鸷微微扇动它那扇面一样的一排狭长翼骨,云雾盘绕在苍白且锋锐如弯刀的翼骨上,成为雾鸷的羽毛。那些弯刀样的翼骨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它的双翼展开足有千里,扇动之时整个云海为之搅动。 长如古蟒的颈骨一节一节抬起,又一节一节地扭曲,在灰沉沉的云雾中如蛟龙起舞。它像在执行什么古老的祭礼一样,做出如人起舞的动作。 带着浩古的壮美。 哪怕明知被致命的危险笼罩着,沈长歌等人还是不由自主地为那壮美所吸引。 那是雾鸷的祭舞,它将以这飞舟上所有卑微人族的血,祭奠遥远的纪元里葬于剑下的先祖。《三皇手卷》中所说的“有灵慧”绝无夸大。 当祭舞停止的时候,便是杀机降临的时候。 24.险象横生 在暗沉无光的天色中,飞舟前方的雾鸷于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骨越发阴冷地白着。雾鸷的祭舞先是颈骨一节一节地扭曲摆动,而后修长镰刀般的翼骨一根一根地扬起,长长的脊椎随着弯曲摆动。 灰沉沉的云和雾随着这种似妖似兽的动物流转,像是臣子同它们的君王一起欢欣鼓舞。 飞舟第一层房间内的九玄门弟子们灵识远远比不上核心弟子,此时明知皆尽被那古奥精妙的雾鸷之舞吸引住了心神。 “等等,那是……师兄!” 一名被雾鸷的祭舞吸引了心神的离脉弟子突然看到在阴沉沉的云雾中,仿佛有一道身影飞速地接近正在云雾浓厚出起舞的鸷鸟。在那种庞然的生物面前,那道身影太过渺小,犹如蝼蚁。 他的惊呼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到底是九玄门派出的内门弟子,虽然没有没有突破到元丹境,但那也是修仙界的天才啊。有人出声之后,剩下的九玄弟子纷纷摆脱了雾鸷之舞的影响。 他们寻着出声的那人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中,有身影穿越云层掠向危险至极的庞然骨鸟。 只是不是一道身影。 而是速度不同的好几道身影! “沈师兄!” “秦师兄!” “君师姐!” …… 各峰脉的弟子低低地惊呼起来,脸上浮起紧张的色彩。在那种翻搅整片天空的存在面前,他们这些无一突破到返虚的修士,根本就没有正面雾鸷的能力!师兄师姐他们这种行动简直是自寻死路。 沉重和担忧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脸上。 没有人再有心情欣赏雾鸷的舞姿,他们紧紧地盯着掠出飞舟的那几道身影,心提到了嗓子眼。 还没等沈长歌一群人赶至,正在起舞的雾鸷盘旋曲折的颈骨突然在半空中一折,原本优美的弧线生生出现了一处尖锐。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的九玄弟子们呼吸骤然一顿,难不成雾鸷已经发现了师兄师姐他们? 只是雾鸷的颈骨那一折完全不像是是失误,而更像是遭受了什么攻击! ——的确是遭受到了攻击。 下一刻雾鸷猛地摆首,带着面罩般的颅骨疯狂地扬起,长且尖锐的喙猛地张开发出愤怒至极的长嘶。一道身影自雾鸷身边的云雾显出身来,暴掠着后退。 是厉歆! 行在最前面的并不是九玄弟子们眼中的沈长歌,而是厉歆。 ———————————————————— 一身黑袍的厉歆任由强烈的气流刮在脸上,一张本就苍白阴冷的脸此时越发地冰寒,惨白得不像活人。唯独一双眼睛,仿佛有森冷的地域之火在跳动。 厉歆能成为今天的“厉半疯”靠着的是那只诡妖。 诡妖的妖瞳镶嵌在他的双刃之中,他反握着双刃,刀柄上的妖瞳此时呈现出一种浓重粘稠的灰色。当日百里疏和他比试时见过的那种灰蒙蒙的阴冷煞气从妖瞳上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将厉歆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整个人笼罩在灰色性寒的煞气中,厉歆无声无息地云雾之中快速前飞,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之中。 诡妖妖瞳中蕴含的煞气和着周身受雾鸷影响的云雾在气息上极为相似,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厉歆的行动才能不被雾鸷发现。 但是返虚境的雾鸷实力实在是太强大了,厉歆的行动必须极为小心,他不能忤逆雾鸷起舞带起的气流之中,否者立刻就会被这种对云雾掌控极强的异鸟发现行踪。 雾鸷没有眼睛,云雾就是它的眼睛,它通过气流的变动感知一切。 全部心神都在维持妖瞳掩盖气息上的厉歆根本没办法辨认出每一道气流的轨迹,而且,气流盘旋如舞,瞬息万变,就算他不用维持妖瞳,集中全部心神也完全没办法做到正确辨认每一道气流的轨迹。 做到这一点的,是百里疏。 依循着脑海中百里疏以灵识传来的淡漠声音,厉歆或低首,或前掠,或前倾……如同应和着雾鸷的舞姿一般飘飘如鬼魅地顺着每一道盘旋的气流快速前进,在一片狂乱的云雾乱流中不受任何阻挡地快速接近仍在起舞的雾鸷。 再次依照百里疏的命令飘身而起,接着一道向上的强劲气流,厉歆接近盘旋如蛇的森然颈骨。直面着浩古的生物时,那种仿佛让人窒息的威压浓烈得让人想要转身逃跑。森然的白骨近在眼前,越近越令人神魂具寒。厉歆握紧合二为一的“诡”,以此来增加自己的接下来挥刀的锐气。 随着越来越逼近巨大的颈骨,厉歆额头上的冷汗也越来越多。只是他竟是咧嘴笑了起来。 他可是领悟死亡意境的人! 窥视死亡力量的人,首先就要做好必死的准备。一旦做好必死的准备,出刀的时候就不会犹豫也不会颤抖。 “斩!” 脑海中那人简洁地下令。 此时厉歆离那巨大的舞动的颈骨已经只剩下短短的一人距离,越逼近雾鸷,它周身带起的气流越强劲,空气这种原本无形无质的东西,在此刻变得如同刀锋般锐利。厉歆视那锋锐为无物,只是死死地盯住了一节颈骨——颈骨与脊柱相连的那一节。 那是雾鸷的弱点。 在战斗中一定是它死死保护住的一点,只是在此时,祭奠先祖的雾鸷完全没有想到它眼中的“喉中餐”竟然能够无声无息丝毫不引起它的注意接近自己的弱点。 厉歆的目标便是这里。 他握紧了刀,脑海中响起了那日演武场百里疏最后高高在上令下的两句: ——九幽之门洞开兮,冥顽之灵弗负兮! 那家伙说得一点都没错啊!厉歆无声的笑了起来,笑容带着令人心惊的狠意,他挥出自练刀起最完美的一刀。 九幽之门早早地就位雾鸷一族打开了,这种早就应该灭绝在万仙纪的东西完全没有存在这个时代的吧必要,所以,雾鸷这种鬼东西,还是下地狱去和它们的先祖共舞吧! 怀抱着这样的念头,合而为一丝的“诡”道斩入白骨之中。 在九玄门弟子的视野中,被中断舞蹈的雾鸷发出愤怒的嘶鸣,远远地被风带来震得他们这些元丹境下的弟子耳膜嗡嗡作响。与此同时,一众弟子惊骇地发现,柔软似无形的云雾在雾鸷的嘶鸣中竟似有了刀锋般的质感与锐利。 气流在飞侧割过,发出金属划拉木头的声音,留下一道道痕迹。 与此同时飞舟的摇晃越来越大,像随时可能从这六千丈高空轰然坠落。 就在一群人脸色煞白的时候,舟身的法阵突然一个接一个地亮起——一种此前从未达到的亮度。 在这关头,有人加强了青羽光舟上的法阵。 在九玄门弟子看不到的飞舟独阁阁楼顶上,百里疏笔直地坐在风中,他面前摆着一块块天灵石,这些天灵石组成了一个将飞舟上所有阵法串联加强的“虬龙阵”。这本是用来对敌的阵法被他用在了此处竟是格外精妙。 狂风吹得百里疏的衣衫烈烈作响,在他的身侧还摆着一柄乌金色的长弓。 他闭着眼,一边维持阵法的运行,一边观察雾鸷的动向迅速分析,再以灵识对秦九等人下令。 这已经不只是一心两用了。 而是一心数用。 厉歆拼尽全力的一刀命中了雾鸷,但雾鸷远比他想象的强大。他拼尽全力的这一刀也只是对它造成了轻伤而已。 但百里疏的目的也不在重创雾鸷,一刀之下,雾鸷即将完成的祭舞被生生打断了——这才是百里疏命令厉歆潜行发起这一击的目的。 被中断了祭舞的雾鸷发出愤怒的长嘶,空气被震得烈烈作响——厉歆的一刀让它感受到了疼痛。仅仅只是一声嘶鸣,其中蕴含的威压就将化神期的厉歆震了出去。厉歆只觉胸口被无形的巨锤重重地砸了一下,血液翻滚,猛地就是一大口血喷了出来。 怀抱远古恨意而来的雾鸷被激怒之后,不再继续古老的祭奠,它展开双翅,骨翼遮天盖日,眼看就要发动碾压一切的进攻。 但它并没能第一时间发动进攻。 厉歆被雾鸷暴怒下的威压震出去的时候,他松开了手,那对被他视若珍宝的双刀分裂回“妖瞳”卡在两节骨头连接处。 他的修为的确是源不仅雾鸷,可他的刀未必比雾鸷的骨头来得差! 镶嵌了诡妖眼瞳,据说是上古真仙本命灵器碎片掺杂造成的双刀深深的卡在骨缝之中,在雾鸷仰头欲振翅怒击的时候,不被它放在眼里的双刀因为雾鸷仰头的挤压力,被它自己再一次压进骨中。 疼痛使雾鸷的动作僵硬了一刹那。 也就是这短短的一刹那,在百里疏的指挥下,避开雾鸷挥舞带起的气流的后面几人也到了。 最先到的是沈长歌。 那把天冬若木打造扇骨的阴阳扇凌空彻彻底底地打开,五枚扇骨长通体碧绿的长针破空而出,一枚长针掠向缠绕云雾的锁骨,两枚没入雾鸷翅膀与脊柱连接处,最后两枚不歪不斜,分毫不差地钉进厉歆双刀斩入之处。 掠向锁骨的那枚长针在云雾中爆裂开,化成碧绿的阴雾。雾鸷身上缠绕着如同它血肉的云雾在这个时候成为了沈长歌的助力。那针并不是任何金属,而是完完全全地由十数种剧毒提炼凝聚而成。流动的云雾几乎是第一时间带着爆发开的剧毒扩散到雾鸷全身。 而剩下没入雾鸷骨中的四枚毒针,以毒针为中心,灰白的骨头开始缓缓地变成惨绿色。 “最毒莫过阴阳扇,风流暗藏杀生相。” 藏在沈长歌扇中的是名为“白仓”的剧毒,就连返虚期的修士一旦中了这种剧毒,都将血肉腐败。这是沈长歌保命的绝招,将这五枚毒针分别激发向五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也耗尽了他全力。 几乎是在激发出毒针的瞬间,有些脱力没办法用真气保护自己的沈长歌就被雾鸷骨翼带起的狂风击中胸膛。 于是他也感受到了厉歆胸口重创的痛苦,闷哼一声被狂风扫出老远。 可是雾鸷不是修士! 它没有血肉,有的只是一块块金属般的骨头,这种对返虚期修士都能构成致命威胁的剧毒用在雾鸷身上,所起到的也仅仅只有短暂麻痹的功能。 而他们费劲全力就是为了这一瞬间的麻痹。 沈长歌他们根本就不敢让雾鸷有时间真正发动进攻,因为他们心知肚明,那千里的骨翼展开后,根本就没有能够承受哪怕轻轻一击。他们的所有行动都必须片息不停地连接完成。 一旦给了雾鸷动手的机会,葬身的就是他们全部人! 死亡阴影笼罩下爆发的潜力和百里疏精准至极的指挥结合在一起才有了这一瞬间又一瞬间的时机,他们每个人都只有发动一次攻击的机会。 在雾鸷动作僵直的瞬间,秦九和贺州两人一同扯着一条长长的沉重的玄铁打造的锁链凌空跃起。这锁链足有一人之粗,也唯有元丹巅峰的修士才能勉强拖起,眼下的秦九和贺州是在服下丹药之后才能够做到拖着铁链在空中掠行。 秦九奔向鸟首,他拖着沉重的锁链踩着那一节一节巨大如阶梯的颈骨盘旋而上,将沉重的玄铁之链缠绕在雾鸷长如古蟒的颈骨之上。而贺州和他相反方向,扯着锁链踩在脊柱上,将玄铁之链一圈一圈地盘绕在骨翼根部。 按照他们的计划,在沈长歌的“白仓”麻痹雾鸷的瞬间,秦九和贺州将玄铁之链缠绕在雾鸷身上后,两人齐齐松手,失去真气灌入的玄铁之链将变得沉重无比,从而再次止住雾鸷的行动,为接下的进攻提供条件。 可是他们低估了雾鸷! 剧毒对这种白骨组成的生物远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小。 在秦九将玄铁之链缠绕到一半的时候,雾鸷已经从麻痹中挣脱出来了,它越发暴怒,双翅猛地展开,一根根锋锐的翼骨带起一道道无形又恐怖的风刃。 方才就被扫出去的沈长歌远远地被一道风刃划到肩膀,顿时皮肉翻卷,白骨暴露。 一息之差,便是死亡降临! 25.目光所及 云雾被一道道无形而锋锐的锋锐割开,雾鸷狂暴地扇动它的双翅,被“蝼蚁”所伤的愤怒远超于受伤的疼痛引起的愤怒。 展开的羽翼扇起铺天盖地的密密麻麻的风刃,将云海割裂成无数破碎的暗沉色彩。在阴沉的天色中森然白着的骨翼扇动时,带起一阵阵强烈的急流,空气都为之扭曲。灰白的骨节扭动的,巨大的脊柱摆动着,试图摆落缠绕在身上的锁链和不自量力的蝼蚁。 秦九和贺州一手抓着玄铁之链,一手抓住森冷的鸷骨死死地将自己固定在雾鸷身上,可是雾鸷的力量和它带起的强烈气流太过恐怖,他们两人附在雾鸷骨上,就如同两片在狂风中飘摇的树叶,随时都会被甩下。 剩下的人也没有好过到哪里去。 每一道雾鸷带起的风刃都足有数十丈之上,一旦被击中就是个必死无疑的下场。在铺天盖地的杀机中,使他们活下来的是百里疏急速的指挥,全靠着他的判断计算他们才能屡屡险而又险地避开一道又一道能够轻而易举夺走性命的风刃。 简洁且迅速的命令在此时成了所有人活下来的救命稻草。 因为计划进展得太过顺利而升起的侥幸心理在短短的一瞬间被铺天盖地的威压碾成粉碎——在此之前的成果完全是依赖于百里疏精准到可怕的判断。除此之外,他们任何一人都没有能力接下雾鸷的正面一击。 到了此时,他们无不为雾鸷所展现出来的威视所震慑。 在那遥远的纪元中,它双翅震动掀起的狂风撕毁无数空中的飞舟,弯曲狰狞的利爪撕开过青鸟的胸脯,镰刀般的翼骨搅碎过万丈之上的青冥。 这是以神鸟为食又被记入妖物志的异鸟! 今日,在这个万仙之后的纪元里,这种传说中的生物归来,展示出它的狰狞。 同时受到雾鸷暴怒影响的还有离它还有一段距离的青羽光舟,原本在加强后的阵法下稳定了的飞舟再一次剧烈地震动了起来,风刃是无形无色的,飞舟周遭宛如实质的云海被切割开这才显示出它的痕迹。 一道道风刃击中不能移动的青羽光舟,震得飞舟一次比一次强烈地震动起来。 ——在第一道风刃击中飞舟的时候,飞舟内的弟子清楚地看到一层半透明的泛着淡淡冰蓝色光芒的结界显现了出来,如同倒扣的碗将青羽光舟笼罩在其中。 正是这道结界挡下了一道道又一道道的风刃。 仅仅只是被结界抵御后剩下的冲击都能震得飞舟摇晃不休,那些风刃恐怖道何等程度已经无法形容。 在风刃的攻击下,结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去,显然是不能支撑太久。 抵挡绝非长久之计。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百里疏既要维持青羽光舟又要指挥每个人的闪避,已经没办法再另行做出击杀雾鸷的命令。附着在雾鸷骨上的秦九和贺州眼看也就要支撑不下去了。 不论是谁率先坚持不住,迎接他们的将是一同葬身云海。 不幸中的万幸是虽然秦九他们未能将铁链全部缠好,但也已经完全了大半。 有着“重如厚土”的美誉的玄铁打造成的锁链虽未能全部缠上,但凭借着它那恐怖的重量,以及百里疏选择的刁钻角度,雾鸷的行动已经受到了限制——双翼的根部被铁索缠在一起,使得它迟迟不能展全双翼,飞起进攻。 再一次险而又险地躲开风刃,君晚白感觉自己的脸被风刃带起的强烈气流刮得火辣辣的。 她喘息着,看见贺州被雾鸷恐怖的力量带得在空中甩动。 他看起来像是随时可能被甩出去,卷入风刃的乱流之中粉身碎骨,可直到此时他仍死死抓住铁链。 该死的! 君晚白脸上带上了凌厉的狠色,她本就是比男子还果决还强硬的人,事到临头发起狠来直接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我再给这畜生一剑!” 她高声喊道,一张口就被狂风灌了一嘴,声音被灌回压进了喉咙里,就算离她最近的楚之远都听不见。 君晚白也不需要他们听见,她是在说给百里疏! 而接下来在脑海中响起的声音证明对方果然听见了她的话,在他的指令下,君晚白避开一道又一道的风刃飞速地接近疯狂转动身体试图将贺州两人甩下的雾鸷。 冷风如同寒刃割在脸上,呼吸之间仿佛有无数冰渣进入肺腑。 君晚白握紧骨剑,藏青色的长袍早已经被长风扯得七零八碎,剩下的一点在风中烈烈作响。 再一次避开风刃,君晚白在雾鸷甩动长长的颈骨,颅骨流星般甩向半空的时候,一脚蹬在它如城门般巨大的龙骨凸起上,借势冲天而起。 脑海中,那人紧随着她的动作报出了负伤的颈骨和脊柱交界所在的位置——斜上一十二丈。 真可笑。 庞然的雾中暴君在面前,周遭的气流旋转猎猎,天阴得像失去了日月星辰。死亡的影子就在眼前隐约可见,而在这种时候,君晚白突然只觉得可笑。 ——原来只有到了这种时候,那人的眼里才会倒映出别人的身影吗? 那么—— 好好看着吧!最是高高在上的家伙!看看我的剑是不是真的连让你回头的资格都没有! 怀着突然翻卷而起的无边愤怒,君晚白斜背在身后的双臂前挥,两把骨剑在半空中交叉,荡得空气随之扭曲起来——“逐流”,这是领悟于百丈潭的剑术。瀑布携裹着凌厉的气势自百丈之高悍然冲下,怀着一去不回绝不迟疑的信念,誓将面前的所有阻碍斩成粉碎。 瀑布的势不可逆转,那便同它一起,借助它的力量! 是为逐流。 君晚白被雾鸷自己带起的狂风强流挟裹着,竟像融入了其中,骨剑带起的扭曲与气流融合在一起。于是强风的力量成为了骨剑的力量,强流的气势成了骨剑的气势,最终人剑合一带着磅礴的气势悍然而下。 铮—— 骨剑交叉没入,正正好将厉歆的刀卡在中间。 26.落日之弓 剑没入的一瞬间,君晚白只觉得自己斩中的不是骨头,而是什么不可摧毁的金属,以她半步化神的境界双手虎口仍是被那恐怖的冲击力震得献血横流。 颈骨和脊柱交界处再次受重击,这一次的伤害远远大于之前的几次。沈长歌的剧毒虽然没能够如同原定计划一样使雾鸷麻痹足够长的时间,但是没入骨节处的“白仓”之箭还是大大地削弱了雾鸷的防御力。 也正是因为如此,君晚白的骨剑才能顺利地直没至柄。 这落到实处的一击第一次给雾鸷带来了足够的伤害,它不再试图甩下身上的秦九和贺州,巨大的颅骨一扭就朝着君晚白张开巨大的鸟喙,迅疾如雷地咬去。 狂风自头顶呼啸而下,脑海中响起百里疏命令躲避的声音。 君晚白无动于衷,虎口被震裂的双手死死地握住没进灰白骨节的双剑,她咬着牙脸上是接近疯狂地神色——躲避?谁他妈的要躲避?踏上修仙问道这条路,谁不是早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所谓的无常就是这样一种混蛋的东西! 你乘坐的飞舟会在半路遇上消失在远古的巨兽,你可以打败无数敌人也会在另外的人眼里不堪一击,你昨日还在奢望明日的桂冠,今日就要像只蝼蚁一样无反手之力地死去,你如同天之骄子一样接受众人的崇拜也要像个懦夫一样抱头鼠窜! 巨大狰狞的鸟喙张开劈头罩下,那可窥视到的喉咙如隧道一般漆黑,腥味浓重——这是以神鸟为食本性狠毒的异兽。颅骨投下的阴影笼罩住了君晚白,死亡意境降临到头上。在这一刻,她突然嘶声笑了起来。 “什么是无常?” ——这就是无常啊!! 君晚白怒吼着,紧握着骨剑的双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身上的气息骤然提升——在这生死关头她终于跨出了最后一步,彻底明晰了自己追逐的意境,也是在这一瞬间,她跨过了半步化神的关卡。 她腾身跃起,这一刻她将自己也当成了一把剑。 握住剑柄,君晚白在空中旋转起来,她破碎的长袍化成藏青色的幻影,束发的长绳也断了,洋洋洒洒的黑发随之盘舞起来。她似卷风一般狂舞霸道不可方物,又似秋日落叶随风盘旋,强硬与柔软竟是在无常地变幻。 被她带着一起旋转的双剑连同厉歆的刀只剩下统一的一道影子,刀剑光下,原本只是一道的创伤飞速地扩大。 雾鸷发出嘶鸣。嘶鸣中已带上了痛苦。 它真正意义上地受伤了。 受伤之后的雾鸷变得越发疯狂可怕,它愤怒地冲盘旋的君晚白啄下,在它的巨口之下,君晚白的身影格外渺小而纤细。她还在盘旋而舞,带着凌厉的杀意和不顾一切的疯狂。如不躲闪,必死无疑。 然而君晚白没有死。 巨鸟在最后一刻颅骨突然朝左前方微微一偏,快若闪电的一击落空了。 狰狞巨大的鸟喙和君晚白擦肩而过,边缘凸起的骨节撞到她,双剑脱手君晚白被撞飞出去——只是余威都使刚突破化神的君晚白重伤。 以神鸟为食的异兽正面一击恐怖至此。 雾鸷的攻击落空不是因为它突发怜悯。 君晚白的爆发吸引了雾鸷的注意力,放弃将秦九贺州抖落的举动。借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秦九用尽全身余力,蹬着一节一节颈骨狂奔而上,最后凌空将玄铁之链抛出完完全全地缠在了雾鸷的脖子之上。脊柱上的贺州怒吼一声,拼着后背重重地撞上一根凸起的骨刺,拼力一抛,玄铁之链如同古蟒凌空而去,盘旋附在雾鸷的双翼之上。 他们在一瞬间齐齐撒手,收回了注入玄铁中的真气。 在万仙纪元用来束缚虬龙的锁链发出金属相碰的脆响显现出它那恐怖的重量,秦九听见承受了玄铁之重的雾鸷骨头发出吱吱的声响。 在那种恐怖的重量下,雾鸷扬起在空中的颅骨被带得重重下垂。 也正是因此,君晚白才躲过了那必死无疑的一击。 雾鸷巨大的颅骨被玄铁牵制着猛然下垂,等待已久的楚之远不再犹豫,他腾身跃起,手紧紧地按在了剑柄之上。迎面的风刀子般割在脸上,楚之远的目光也如刀般锋锐且坚定。他的神情向来严肃,此时于严肃中更带上了一抹决然。 和其他人一样,他只有一次机会。 交付在这一剑上的,是在此之前厉歆的冒死潜行,沈长歌的全力一击,秦九贺州的咬牙坚持,君晚白的不顾生死,还有此刻他们背后已经起身握上长弓的百里疏。 伏苏剑上,承载着是他们几人,更是背后飞舟上九玄子弟的性命! 楚之远暴喝一喝,长剑出鞘,凌空斩下。 长剑带起一串四射的火花,楚之远这倾尽全力的一击只在雾鸷那宛如面具的颅骨上留下一道裂痕。面具般的颅骨后面就是雾鸷的灵火所在的地方,保护灵火的面骨本就是它全身上下最坚硬的骨头。 在不顾生死的全力出剑后,楚之远的这一剑仅仅只能在那上面留下一道裂缝。 不过,这已经够了。 不论是他还是君晚白,他们所有的努力都只是铺垫,所有的算计都只是为了最后的一击。 为了击杀君晚白,雾鸷在此之前已经停止了扇动双翼制造漫天的风刃,青羽光舟不再受到袭击后恢复了稳定,笼罩在飞舟外的结界也消失不见。 飞舟上,原本盘腿闭目而坐的百里疏已经站了起来,他手中握着那把原本放在身侧的金色长弓,一根通体乌黑唯独箭端一点雪白的长箭已经搭在弦上,古玉扳指的的弦已经被拉开如同满月。 他手中的长弓仿制于传说中射落过金乌的“落日”。 太古之时金乌盘踞九天,赤地千里,这种生于太阳的神鸟能够轻易地点燃一方世界,它们曳尾而飞,飞过天空时天空变成红色,如同有人点起焚世的火焰。 能射落金乌唯有名为“落日”的神弓。 真正的“落日”早已经在时光长河中消失,遗留下来的是只言片语的传说。 后来有一名才华横溢的炼器师产生了一个疯狂地想法——他要复原出传说中的那把射落金乌的神弓。 天才的炼器师走遍十二王朝的每个角落,呕心沥血散尽身家穷其一生只为打造一把长弓。 他以栖息过凤凰染上不死火的梧桐做成弓胎,以东海千年古蟒百次熬制后的骨髓为蛟将黄沙岩浆中赤蛟的独角粘于弓内侧,将全身家财向九州钱庄易得的万仙纪天角犀牛背筋层层铺于弓身,将弓置于梵音宗主峰之巅反盘静置三年。 最后他将万千不腐的帝桦树皮贴于弓身,请来隐于夷苍的第一铭文者在弓身刻下金乌盘旋的符文。 当他最后一次调整好弓弦的时候,长弓不动而鸣,百里之内可见金乌虚影冲天而起。 仿“落日”而制的长弓被命名为“金乌”。 只是长弓完成后不久,那位穷尽一生追逐这个疯狂想法的天才炼器师居住的地方突然连降七天七夜的雷电。雷电过后,一片荒芜,炼器师同他的长弓不知所踪。 有人说,那是冥冥之中,金乌的神魄降下的惩罚。 也有人说,是有大能欲购买长弓,炼器师不肯出售,大能动怒出手击杀。 众说纷纭,无人知真伪。 可是,此时此刻,这样一把极具传奇色彩的长弓却握在了百里疏手中。铭刻在弓身的金乌仿佛随时就要破空而出,展翅焚世,百里疏周遭已经充斥着热浪,空气因那不断上升的温度已经逐渐扭曲,隐隐地空中仿佛还能听到蕴含无尽威严的啼鸣。 在雾鸷提早从麻痹中恢复过来的时候,百里疏站起了身,握住了“金乌”。在君晚白炫舞秦九贺州抛出铁索的时候,他搭上了箭拉开了弓。 在楚之远挥剑而斩的时候,他松开了手。 唯顶端一抹雪白的漆黑长箭破空而出。 27.白帝之光 长箭破空而去,漆黑的箭身有着繁杂古老的铭文,像是血槽又像是古老的符咒。它经行过的地方,云雾蒸发,空气扭曲,无形的热浪开辟出不可阻拦的通道。箭身极其平稳,平稳得给人一种它静止不动的错觉,但事实上它快得只剩下长长一道残影。 箭端的那一点雪白在冷风中越发耀眼。 到了最后那一点雪白已如同寒星一般,挟裹着无可阻拦之势冲破空间冲破时间而来。 楚之远一剑斩下被震飞出去的时候,寒光已经到了。脑海中响起百里疏不容置疑的命令,楚之远一边向后飞掠,一边看着长箭擦着他掠过。 携裹着不可阻挡的气势而来的一箭本身却静得出其,没有风声,没有呼啸。它无声无息掠至,除了被一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的云雾,再无丝毫痕迹。所有的力量与速度都被锁在纯黑的箭身里,等待爆发出来的那一刻。 所有人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掠出,拼命地远离缠绕着玄铁之链的雾鸷。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在这本该阴冷无比的云海深处,狂躁的热浪突然爆发开了。 他们只觉得一个太阳冉冉升起,恐怖的力量拍在后背。没有人敢回头,他们借着热浪的冲击向外掠出更远。 这一片云海突然亮了。 在楚之远掠出的那瞬间,那支跨越空间而来的长箭分毫不差地没入雾鸷面骨上被伏苏剑劈开的裂纹。漆黑的箭身直接没入,只剩下尾端震动不休的箭羽。 被束缚在漆黑箭身的力量在此时爆发开来了,箭身变成了熔金般的颜色,阵阵金乌的嘶鸣在雾鸷颅骨内回响不休,慑得它僵硬在原地,哪怕灵火被命中疼痛难忍也不敢动弹分毫。 ——金乌,这种生于火焰扇翅焚世的太阳之鸟对雾鸷有着天然的压制。 在雾鸷被金乌的气息震慑住的刹那,箭端的那一星点雪白触碰到了它苍白的灵火,忽地一下子变成了红色,就像箭端在一瞬间燃烧了起来。 箭尖上的那一抹雪白根本就不是金属,而是被封在灵石罩中的一朵似玉非玉的花——那朵由闻人九赠与百里疏的帝华兰。那本朵本该被仔细收藏的天地五行之花,此时却被百里疏亲自封在了箭尖。 灵石罩的保护使帝华兰没有在脱离玉盒后的第一时间爆发出内在蕴含的恐怖火灵,依旧是雪白无瑕的样子。 但百里疏设下的灵石罩拿捏极准,几乎是在长箭命中雾鸷的瞬间,灵石罩就已经消散,在金乌精魄震慑住雾鸷的时候,帝华兰蕴含的恐怖火灵已经被引出。 所以楚之远他们只觉得背后升起了太阳。 什么是帝华兰? ——白帝归兮离芜东,舜华逝兮敛梧桐。 三皇之一以凤凰真身修炼得道的白帝,他所居住的地方是天下五行火脉的芜东,那个名为芜东的地方长满了参天的梧桐,天下的凤凰朝奉它们的王盘旋于此。白帝通悟离去的那天,九百九十只凤凰高歌起舞。 白帝走后,凤凰各自散去,梧桐枯萎,死去的梧桐树下开出雪白的花。 那就是帝华兰。 吸收了凤凰真火,养育在古老火脉中的帝华兰。 在失去阻隔之后,帝华兰像凤凰一样燃烧起来了,秉承不死鸟意志的火焰爆发开来吞噬了灰白的骨骼,短短的一个呼吸间,庞然的雾鸷被点燃了。金色的,红色的火焰席卷了每一根灰白冰冷的鸷鸟之骨,仿佛是在死去的骸骨上肆意盛开的不死之花。 炙浪磅礴,浓重的云层被蒸发得沸腾翻滚,火焰澎湃如同潮水,楚之远等人被那强大的冲击波远远地抛飞。他们稳住身形回头,只看见灰层层的云海破了一个大口子,火焰的光芒从其中散发出来,就像太阳跃起,照亮整片灰尘阴翳的云海。 浑身火焰的雾鸷痛苦地悲鸣,它奋力冲天飞起,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它巨大的骨翼张开,每根翼骨上都覆盖着熔金般的火焰。远远看去就像远古的金乌复生,翎羽满是滚动的流火。 在那一瞬间,君晚白他们只觉得雾鸷被燃烧成了某种图腾般的东西。 此时此刻,雾鸷的生命在百里疏那一箭下轰轰烈烈地燃烧起来。 空气中仿佛有凤凰在啼鸣,又仿佛是死去整整一个纪元的梧桐精魄在高歌。 楚之远等人狂舞般的火中雾鸷震慑住心神,瞳孔中倒映出辉煌的影子,忘了身在何方。直到百里疏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走!”。一手策划了这场胜利的声音中直到此时仍同往日般冰冷,生生将众人惊醒。 不敢再多做停留,众人转身飞向停驻空中的青羽光舟。 在他们刚刚踏上青羽光舟的时候,背后的雾鸷仿佛已经到了燃烧的尽头,连带着已经散得所剩无几的云海一同震动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炸裂开来。 方才还形同起舞的雾鸷身上的骨头一块一块地散开,在空中碰撞重组,从原来的庞然巨兽化成了千万只一臂宽的骨鸟,它们嘶鸣着,身上还带着跳动燃烧的火焰,潮水般扑向青羽光舟,直冲百里疏而去。 半空中,骨鸟的羽翼碰撞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这是雾鸷垂死前的反击。 它终于明白了谁才是将它逼上绝境的主导者,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它用尽全身力气,想拖着仇人一同坠入死亡的深渊。 千万燃烧着的骨鸟带着玉石俱焚的决心汹涌而来,刚刚在飞舟上站定的众人脸色煞白,他们想要起身却已经没有了哪怕一份力气。 “百里疏!” 呼啸的风声中,君晚白突然厉声喊出那个痛恨着的名字。 站在独阁上的瘦削青年偏过头,他看向君晚白,眼里仿佛终于有了一丝诧异——这种类似于正常人该有的情绪。背后是骨与火的洪流,火光很快映射在了他脸上,落到了他的眼底,这让君晚白觉得刚才看到的那丝诧异只是自己的错觉。 下一刻,火光吞灭了视野。 28.寸步不退 火光倒映在视网膜上,在一瞬间几乎使人产生灼痛瞳孔的错觉。但也仅仅只是错觉而已,骨与火的洪流最终并没有真正落到他们身上,也未能将百里疏吞没。 站在独阁上的青年白衣烈烈,岩浆般的洪流冲到他身前,却像被什么分隔了,不受控制地向两边分散流开。保护青羽光舟在风刃中不受损伤的结界再一次张开,将飞舟笼罩在保护之下。怀着刻骨怨恨的骨鸟飞蛾扑火般地一头撞上结界,前仆后继,仿佛一场落在弧形天穹的流火,盛大无比。 在流火之下,是亲手导演这一切的人。 他什么都算到了。 君晚白靠在栏杆上,疲惫地缓缓滑坐在地上。她低低地笑了一声,觉得刚才喊那么一下的自己果然是个蠢货。那个家伙,不论什么时候,都是这种高高在上的样子啊。 君晚白的笑声很轻,急促,其他人没有听到。他们仰着头,看着冲到面前却又被结界隔开的骨鸟洪流,惊叹于这惊心动魄的美丽。 骨头破碎的声音,火星飞溅的场景。 随着每一只骨鸟的撞击,结界的光逐渐暗淡下去。最后一只骨鸟撞到结界上时,结界彻底破碎开来,冰蓝的光芒和漫天的火星一起散开,似梦似幻。 “真厉害啊……” 秦九轻声道。 他伸出手,接住一点下落的火,这点即将燃尽的火已经对他们够不成威胁了。将雾鸷焚成灰烬的余火在掌心缓缓暗淡下去,只留下一点点不关痛痒的炙热。秦九握了握手,骨节发出嘎嘣咯嘣的声响。 拖着沉重的玄铁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负担,到了最后的时刻也是的的确确地拼命了。 正因为到了最后都是豁出了一条命,才越发地觉得那人厉害。 其他人也听到了秦九的话,只是没有人接话。一方面是因为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另一方面却是记起了行动前的插曲——一段不是什么愉快回忆的小插曲,如今想起只觉得宛如笑话。 一片沉默。 残余的雾鸷骨骼连同未熄的火蒙蒙雨般地落下,在飞舟上留下灰黑的痕迹。几个人坐在甲板上,想着同一件事,却没有一个率先开口。过了一会,厉歆撑着甲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蹒跚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沈长歌冷冷地嗤笑一声,也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扫了余下的人一眼,眼神带着说不出的轻蔑:“诸位,难得活命,还得好好养伤才是。毕竟……” 沈长歌脸上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 “毕竟发誓寸步不退的人,可不是你们。” 他将“寸步不退”几个字咬得很重,语调也带着几分不阴不阳的讥讽。但这一次,不论是贺州还是秦九都没说半句话。也许是因为肩膀上巨大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流血,也许是因为其他的原因,难得地占据上风的沈长歌没有再嘲笑下去。 沈长歌走后,双手虎口震裂,骨剑丢失的君晚白将破碎了的藏青色袍子扯下来草草往伤口上一裹,皱着眉头也站起来了。 “你要去找百里师兄?” 经过秦九的时候,君晚白听到他这么问道。 理所当然地没有得到回答,君晚白脚步不停地直接走掉了。秦九耸了耸肩,伸手在身上摸索着。抱着长剑坐在他身边的楚之远瞅了他一眼,问他在干什么伤得不够重是不是。 然后在楚之远纳闷的目光下,秦九一脸庆幸地从袍子里摸出了他那个灰褐色的酒壶——鬼知道为什么刚刚战斗激烈成那个样子,这家伙的酒壶还没有被风卷掉。他抹掉酒壶上的血迹,拧开灌了一口。 楚之远木然地看着他。 有时候楚之远会觉得这么多年下来,自己还是根本没办法搞懂姓秦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被内定为峰主继承人的家伙,平日最大的爱好却是混迹会市,充当一个坑同门师妹师弟的黑心师兄,一副掉进钱眼钻不出来的样子。 商人明明是九州钱庄的盛产,偏偏九玄门这辈出了秦九这样一个异类。 “要不要来一口?” 秦九嘴上问着要不要,手上却一个劲儿往自己口里灌,看不出来有留点给楚之远的架势。 “……不了。” 秦九象征性地问问,楚之远也就只能象征性地回答一下。他心里想着其他事情,低头看自己的剑。 “很厉害对不对?”秦九瞥了他一眼,将酒壶往腿上一搁,抬头看向已经没有人影的独阁,“说好的寸步不退,他还真的没有变过位置。” 楚之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雾鸷死后云雾散去,天色逐渐亮了起来,一丝阳光落在阁顶,恍惚看着竟有几分像方才雾鸷身上燃起的不死火。百里疏已经离开了,阁楼上除了反射阳光的琉璃瓦什么都没有。 他静默着,没有回答秦九的话。 有着“天外仙”之称的青年的确是厉害到恐怖的人物。 在第一时间发现雾鸷之后,那人将他们召集,以不容反驳的口气定下接下来的每个步骤。在面对“出生入死的事情我们都做了,大师兄您这半步返虚在这里泡茶看戏?”这种质问的时候,青年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们。 ——青羽光舟不容有失。 ——你们归来之前,我寸步不退。 “以修仙一途起誓。” 那人轻描淡写,以自己的仙道发誓,说,青羽光舟绝对不会有失,飞舟上的弟子绝对不会遇险,在他们归来前他将一步不退。 而他确确实实也做到了。 秦九他们心知肚明,这一次能够成功击杀雾鸷,毫无疑问,全依赖于百里疏精准到可怕的计算判断,那人将一切都算到了,包括最后雾鸷怀死志的一击。 不过令人觉得麻烦的不是这点。 “人情欠大了啊……” 秦九喃喃道。 29.终有所获 楚之远已经回房间去了,甲板上只剩下秦九一个人自顾自地喝酒。 脊背靠着冷硬的栏杆,胸口那种子雾鸷狂怒试图时被甩得七晕八素的恶心感还残留着,筋脉中的真气几近干渴,真气全力运转后的丹田火辣辣地灼烧着。别看君晚白沈长歌他们一个一个绷着表情跟没事人一样,其实情况绝对比他好不到哪去。 其实重伤到了这种地步是不该喝酒的。 可秦九就在喝酒,一口接一口,没事人一样地灌着烈酒。 整个飞舟顶层没有几个正常的家伙,全都是一些眼高于顶心气傲慢的混蛋角色,发狠刁难喝水吃饭一样熟练,玩命的活咬咬牙也豁得格外痛快,说句道歉一类的话却比和雾鸷正面对着干还要难。 说来说去,全愣是挂着一个面子谁也不想拉下的蠢货。 死挣着一口憋了十几年的气。 秦九大概能够理解一点君晚白对百里疏的痛恨,也大概能够明白一点贺州和厉歆总是致力于给百里疏找麻烦的原因。其实作为他们那一辈的核心弟子,几乎所有人都对百里疏抱着微妙的情绪。 所有人卯足了劲互相竞争,总觉得大师兄的位置不是自己的就是自己认定的对手的。所以大家都轰轰烈烈认认真真地你追我赶,然后突然间地就有一个人横空出世,毫无预兆毫无道理,轻而易举地就拿走了大家追赶那么久的东西,而那人还是一副漠然不在意的样子。 于是之前的种种努力,互相之间的大放狠话就成了一个笑话。 偏偏横空出世的那个人还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眼里什么都没有,既不会觉得九玄门大师兄这个身份有什么了不起,也从不参与其他人的暗中争斗,总是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无端端让人憋屈。 那种憋屈感闷在胸口,久而久之就成了怎么也放不下的梁子。 不过秦九自认为是个比较冷静的局外人,他胸无大志一心只想发财。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甚至觉得君晚白他们对百里疏的针对有几分好笑。百里疏出现在人前的次数不多,但秦九曾经偶然遇见过百里疏一次,也是因为那次见面让他越发觉得什么挑衅敌意对这个人来说毫无意义。 下雪的冬天,他曾偶然在宗门没有招收徒弟的时候见过百里疏一面。那时他在九玄门雪下得最大山峰上,一边不动用真气往上爬一边喝一壶苦不拉几的酒。鹅毛大的雪飘飘忽忽地落下来,秦九忽然发现已经有人在山顶了。 那人披着厚厚的银色寒狐大氅,既像凡人一样畏寒,又像一座雕像。听见声响时,那人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就像雪峰顶折射的阳光一样,冷且锋锐。他当时不由得停下脚步,只觉血液里奔腾着的血凝成了的冰渣。 秦九一贯觉得能在雪天如凡人一样看雪的,要么是心中藏着很多心事,要么就是什么都没有,空茫茫一片。 百里疏无疑是最后那一种。 而对一个心中什么都没有的人做再多的挑衅,发泄再多的愤怒都是毫无意义的,就像你对着大山嘶吼,除了自己的回音,什么都不会得到。大山不会因为你的愤怒而有任何情绪,也不会因为你的嘶吼而停止沉默。 只不过到了这种时候,秦九总算也是感受到了一回这么多年来君晚白他们的那种憋屈感。 不论你怎么挑衅那人都能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眼里落不进别人的影子,就算是最后尘埃落定证明了自己的正确,也完全不需要别人的歉意。 他们几人就像“身为大师兄,所以要保护好九玄弟子”这件职责所使必须做的事情下,百里疏选择的刀剑一样,那人只会将一切算得清清楚楚,至于刀剑本身是什么情绪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不得不说,这种态度还真是既让人憋屈又让人火大。 秦九想着,抠了抠落在甲板上雾鸷骨头焚尽后余下的黑色灰烬。 秦九在甲板喝得烂醉的时候,君晚白在房间包扎伤口,沈长歌放任伤口一心给自己的扇子装上新的剧毒,厉歆盘腿打坐,楚之远和往日一样擦着自己的长剑,贺州不在自己的房间中。 百里疏依旧坐在自己的独阁里,仍旧是在靠着窗的地方,尽管指挥了一场堪称完美的战斗,最后亲手射出终止一切的一箭,他脸上仍看不出什么高兴的神色。冰裂纹茶杯中的茶已经凉透了,不再腾出热气。 他合着眼,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思索。 “金乌”没有被他收起,就搁在身侧,在雪白的狐毡映衬下,越发明亮夺目。没有被拉开弓弦的长弓气息内敛,看上去除了华丽一些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片刻,百里疏睁开眼,反手取出了一物——由闻人九赠予的那个原本装藏帝华兰的玉盒。帝华兰已经被他用掉了,此时装在玉盒中的是另外的事物。 一枚长方形状的血红晶体,棱角锋锐,光一照上去灼灼生辉。 玉盒打开的时候,周遭的空气温度瞬间上升,那枚血红色的晶体仿佛凝聚了无尽的热量,甚至连深沉的颜色都宛若是有火焰压缩形成。 炙热的气息一散发出来,百里疏脸色越发苍白。 他压抑着低低咳嗽了数声,无血色的指尖摩挲着玉盒的边缘。这枚晶体的特殊之处,不仅在于蕴含着的热量,更在于其中封印着的东西。 那是一只缩小了无数倍的,雾鸷的虚影。 哪怕缩小了无数倍,只剩下一个淡淡的虚影,雾鸷的威严仍然厚重且狰狞。 但就在雾鸷的气息散发出来的瞬间,放在一侧的“金乌”陡然爆发出更强大的气势,霸道至极地将它压下。 近距离感受这种气息之间的交锋,百里疏咳嗽得越发厉害,到后面已经咳出令人心惊的血,脸上透出几分疲惫。 “终有所获。” 他疲倦地轻声道。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百里疏推上玉盒的盒盖,敛去眉眼间的疲惫,淡淡地道了一声进。 30.关岭遗册 敲门前贺州犹豫了有挺长一段时间。 他靠在墙壁上,盯着白檀木的门发了有一会时间的呆,在想百里疏手里的弓是哪里来的,最后弓箭上又是什么东西点燃了那恐怖的火焰,就算百里疏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真的将凤凰或者金乌的魂魄束缚在箭上吧? 不过贺州自己也知道想这些杂七杂八的,其实只是为了分散点儿注意力。 白檀木门看起来并不厚重,随便一个凡人壮汉上去就可以一脚踢开。 但站在这扇木门前,面对雾鸷这种恐怖的存在都能死死咬牙绝不松手的贺州却升起了一股近乎可以称之于迟疑的情绪。 对于百里疏这个人,无论如何他还是抱着难以散去的恶意。 但这次是因为这个傲慢的家伙才能够活下来却也是真的。贺州讨厌这种承别人情的感觉,尤其对象是那个总是没有表情冷得像冰雕的人。 修仙这种事情,最讲究的就是一个因果。欠别人的,蒙受别人恩惠的,最后迟早是要还的。刚拿起刀的时候,父亲就曾经告诉他,作为一名刀客,永远不要让自己蒙受别人的恩惠,恩惠一旦欠多了,你还能永远毫不犹豫地挥刀吗? 所以就有了斩断因果这种说法。 贺州的脚无意识地摩擦着地板,最后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抬手就敲响了那扇单薄的木门。 果不出其然的,传来的还是那人短得不能再短的回答。 贺州拉开门走进去,百里疏还是坐在之前见到的窗边小案旁边。令贺州有种诡异地受宠若惊的是,百里疏居然在案上又摆了一个冰裂纹的茶杯,正抬手缓缓往里注入清茶。 ——等等,原来这个家伙也勉强还懂得一点礼仪和待客之道? 直到在百里疏对面落座,对方将腾着水汽的茶杯放至他面前,贺州还有一种怀疑这不是现实的感觉。他盯着对方的动作,发现百里疏的动作居然算得上赏心悦目,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优雅。 只是…… 百里疏居然懂得待客之道? 这件事简直比雾鸷突然出现还更让人惊讶。几乎所有认识这家伙的人都会下意识地觉得,百里疏这种人就是那种把你无视得彻底,永远冷淡着一张脸从你身边毫不犹豫地经过半个招呼不打的存在。 贺州捧起茶杯,一时间竟然有几分小心翼翼,只觉得这杯茶恐怕比那什么传说中的白雪之巅极寒之处云雾蒸腾凝练的天山雾茗还要难得。 “请。” 一个淡淡的,换成别人就是普通客套的字,从百里疏口里说出来,落到贺州耳朵里,硬是听出冰寒无比的命令感。 他下意识地一扬脖将茶灌了个干干净净,等见底的茶杯放到桌面上,贺州才惊觉自己干了件什么蠢事——一定是还没从刚刚的那场恶斗中回过神来,听到百里疏的声音就跟听到命令一样,下意识地执行。 贺州大脑有点放空,还要强撑着去看对面的百里疏是什么反应。只见一直以来面无表情,眼神永远封着冰一样的百里疏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丝错愕的神情,显然也没有想到居然有人以壮士饮酒的气势这么“如临大敌”地将一杯茶干了个净。 丢人丢大发了…… 这回换贺州面无表情了。 大脑放空的时候,贺州盯着百里疏的脸看。然后突然发觉,那份错愕的神情居然使百里疏这个家伙看起来多了那么点儿人气,不那么像一座生冷的雕像。 哦……原来这家伙不仅懂点儿待客之礼,也还算有点儿情绪。 木然地看着百里疏沉默地给自己再次倒上茶,贺州如此想着。 临窗的小案,百里疏静默地坐得笔直,看着贺州自以为不留痕迹地将茶杯推离自己远些,然后取出一册古老的图卷。 图卷看上去就跟王朝中流浪诗人的信笔涂鸦一样,看上去不应该是贺州会感兴趣到仔细收藏的东西。薄薄的一卷,画着潦草的地图,还有狂飞的笔记。 “这是什么?” 百里疏垂下眼看贺州将那卷古老的图卷递给他。他接过来,打开看似草草地翻了一遍。图卷不过十几页,被人随随便便地装订成一个小册子,用的纸也不算什么上好的纸,时日一久便泛黄了。 里面画着简洁的图纸,看上去像一座城池的结构。 看样子应该是金唐王朝风格的城池,有郭,郭设矮墙,开东西南北四个门。内城城墙高大,分开六扇门,内城之内官舍,市,里以墙垣街道隔开。官寺位于城中南部,约莫占据了城内面积三分之一。邸临官舍,武库位于近郊处,从图纸上可以看出规模不小。此外图纸上还细细备注了都亭,粮仓,里等的位置。 但引人注意的不是这些,而是图纸上城池的正中心。 按照这座城池的规模来看,应该是郡州一级的大城池,按道理来说应该在城市的正中间设立一座青冥塔。但是这份图纸上,并没有青冥塔的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楼台状的建筑。 贺州看到百里疏注意到了图纸正中间的奇怪之处,他不留痕迹地又悄悄将茶杯推了推,微微清了清嗓子:“这是广汉郡的图纸,画这份图纸的人是当初负责量度规划的关岭。” 说道这里,贺州停顿了一下,觉得百里疏或许不知道关岭是什么人,于是就简单地解释了几句。 关岭,金唐匠人,著有被历代奉为筑城典章的《千盛八规》,也是第一个提出关于青冥塔勾连改良的人。虽然只是一位没有修炼的凡人,但就算是修仙大能也不得不承认他在工物方面的才华无与伦比。 不过贺州说起这些的时候,语气里自然地带着一股子不在意。 那是修仙者对于凡人天生的轻视傲慢。 百里疏翻过又一页图卷,没有打断贺州的话。 “广汉郡的建筑差不多也是他一手指挥的。”贺州抿了抿唇,有些不大自然地说出了广汉郡着三个字。 31.灵星佑我 “广汉郡,京陵台?” 百里疏注视着泛黄纸页上的一处笔记,笔记的主人似乎只是随性而起,用潦草的文字,随意地写了几句:地脉交接之处,云气水运汇合之地,有卧龙,乘风可飞也。 字行下边是广汉郡的河流分布图。潢河自西北朝东南横贯,分左二右三五个分支,中途从崇山峻岭而出,经中部湘潭谷地,汇集成湖。从位置上来看,广汉郡城中部的取代青冥塔建造的楼台应该就坐落在这里。 贺州点了点头。 “原本在这里将建立一座青冥塔,但那时候灵脉不稳,无法支撑青冥塔的运行。所以关岭就提出了参照周天星宿和诸地水势建成一座新的塔来为飞舟往来提供定向。也就是后来的青冥塔勾连的原型。” 青冥塔,这种在万仙纪元结束后,人们追寻上古仙人力量,模仿古法运行创造出来的阵法运行中心。在青冥塔建成后的许多年,各地青冥塔之间的连接靠着守塔大能维持,因此存在极强的不稳定性。 这种不稳定性一方面存在于阵法本身,一方面也是来源于守塔大能。 在青冥塔未勾连合一之前,守塔大能因为私人恩怨干扰青冥塔的运行时有发生。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太上宗和御兽宗起摩擦的时候,太上宗镇守青冥塔的大能扰乱阵法运行,使其与周天星宿运转相违,从而使御兽宗的飞舟迷失方向,误入禁地。 发现此事后,御兽宗以牙还牙,双方各自使出全身解数干扰青冥塔的运行, 那段时间,十二王朝境内的飞舟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影响。 眼看着事态就要朝着一个无法阻止的方向发展,原本做岸上观的其余宗门不得不插手此事,经过漫长的商谈,最后签订了一系列的契约,方才止住了事情的进一步恶化。在此之后,各大宗门的人,众多阵法师都在积极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没想到最后提出可行办法的,不是宗门的大能,也不是修为精深的阵法师,而是一位毫无真气不懂修行的俗世匠人。 金唐人,关岭。 “京陵台原本是依据关岭设想建立起来的第一座新的青冥塔。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这次尝试失败了。”贺州一边回忆一边讲述,百里疏看得没有错,他并不是对这种杂七杂八的琐事十分上心的人,眼下讲出来的这些也不过是在百里疏接了任务后才去了解的。 然而贺州并不知道,对于这些琐碎的往事,百里疏其实知道得比他更清楚。 关岭提出建新青冥塔时,支持他的人其实很少,修仙界的人绝大多数都对于他提出来的周天星宿与水势地脉结合的说法不屑一顾。他的设想能够进行尝试其实得力于两个人的支持。 一位是当时的金唐皇帝,一位是当时的九玄门掌门。 前者支持关岭的尝试还算可以理解,但九玄掌门竟然会相信一个凡人就有点出人意料了。百里疏翻阅过藏书阁中的数份前人留下的笔记,知道些许原因。 关岭祖籍奉州,在主持修建金唐皇家庭院之后备受当时的金唐高宗所欣赏,特准其衣锦还乡。关岭衣锦还乡的时候,正是九玄掌门勘破“是非”一劫流连世俗的时候,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两人偶然相遇,最终结为知己。 后来,在关岭提出设想后,也是九玄掌门第一个支持他的设想,并且遣玄渊,玄霄两峰数百内门弟子前往相助。 广汉郡的尝试失败之后,也正是因为九玄掌门的支持关岭的尝试才得以继续。 后九玄掌门飞升离去,关岭叹“此世再无知己”便下落不明,踪迹全无。 诸多琐碎之事掠过脑海,百里疏脸上却是声色不动,他静静地看着贺州,等待他接下来的要说的话。 贺州本来想要习惯性嘲讽一句,九玄大师兄肯定不屑于知道这些不值一提的事情。总是高高在上的青年静静地注视着自己,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一双深黑的眸子中能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他的影子。 嘲讽突然卡在喉咙说不出来。 贺州移开目光,口吻不是很好,硬邦邦地道:“所以,京陵台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见鬼的俗世蓬莱,说是葬魂台也差不多。第一次将周天星宿和水势地脉结合失败影响了那地方的灵气运转,从那时候起,广汉郡没人能够突破到返虚境。” 言外之意,沈长歌说的什么因为有人入魔所以才导致京陵台成为活人禁入之地根本就只是表面上的幌子。 显然,贺州突然前来说了这么长一段话是来告诉他关于取回《三玄皇图》的重要消息。毫无疑问,从贺州口中说出的这些事都是被人刻意隐去的隐秘内幕。如果不是动用身为九玄大师兄身份进入九玄藏书阁主阁,百里疏也不一定能知道。 贺州所说虽百里疏早已经知晓,但他带来的这份图册却正好是百里疏所需的。 “多谢。” 百里疏合上图卷,微微颔首,轻声道。 贺州冷冷地哼了一声,站起身:“你救了我一次,扯平了。” 看着贺州大踏步离去的身影,百里疏微微挑了挑眉看向摆在对面一口未动的茶,若有所思地屈指轻轻扣着桌面。 话说起来是“扯平”。 但…… 这种涉及隐秘的古老图册总不可能是遇到雾鸷后立刻找到的吧? 百里疏收起泛黄的图册,直起身。站起来的时候,他低低地咳嗽了数声,唇边带起了丝丝不正常的殷红。贺州并没有发现,坐得笔直,神色不变的百里疏其实一直在强行压制自己的伤势。 他拭去强压着没咳出的血迹,毫无血色的唇边掠过一丝极淡,淡得几乎没有的笑意。 ———————————————————————— 在和雾鸷对战的时候,飞舟本身也受到了一些损伤,因此不得不改变计划,先行在最近的并州属郡雁门郡停歇,请炼器师修复青羽光舟之后再继续前行。 雁门郡在等级上化为郡,但就规模上而言,其实也就与稍大一些的县城差不多。之所以能被划定为郡,是因为它据守狭隘之地。郡城之内没有容许飞舟停驻的地方,所以往来的飞舟多在离雁门郡还有一些距离的旷野中降下。 城郭东南门。 离郭墙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百里疏将青羽光舟降了下来。 光舟落地,九玄弟子一一走了出来。在这段时间待在各自房间中养伤的诸位核心弟子也下了飞舟。 沈长歌被风刃割出的伤已经愈合了,套着件天蓝袖口有云纹的长袍,依旧一副翩翩风流公子的样子。丢了双刀的厉歆气息越发阴冷,神色阴翳地走下飞舟。秦九还是那副浪荡不修边幅的样子,楚之远跟在他身后抱着自己的剑皱着眉。 君晚白换了一件完好的藏青色长袍绷着张英气勃勃的脸大踏步地走到玄霜峰弟子面前。紧随着走下来的是冷着脸仿佛随时可能拔刀砍人的贺州。 除了气色差些,几位核心弟子看上去都和平时差不多。 百里疏依旧是最后一个下来的,披了一件银丝描边的白色大氅,瘦削的身形笼在大氅之下。目光掠一扫,他收起了青羽光舟。 “走吧。” 百里疏径直走向较城门低矮一些的郭门。白色的大氅边摆翻卷,犹如冬日翻飞落下的雪。 一众人也不多话,跟上百里疏的步伐。秦九不紧不慢地掉在队伍后面。他一手靠在脑后,一手晃着不离身的酒壶。透过人群,秦九看着走在最前面的百里疏,突然想起曾经在山顶的那一面。 那时候百里疏站在漫天的飞雪中,也像此时一样,如同畏寒的凡人披着一样差不多的大氅。 经过负郭之田的时候,百里疏他们恰好看见一座灵星祠,衣葛褐的老农们虔诚地下拜。 “灵星佑我,岁岁丰收。 灵星佑我,岁岁安康。” 所谓的灵星是这陈国北境曾经一位爱民如此亲身农耕的知州。后来这位知州病逝的时候,并州百姓为他立祠,久而久之,被传为保佑农业的灵星神。粗哑的念诵一遍又一遍回响,肤色黝黑的老汉们跪下重重地叩首,念一遍叩一次。 见到这一幕的九玄弟子大多不在意地嗤笑一声。 沈长歌微微停下脚步,仔细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祠庙。 一旁的乾脉师弟问他是否有什么异样的时候,沈长歌微微一笑,一摇扇子,不在意地道:“无他,只是觉得一位普普通通的世俗官吏也能算得上神?” “九玄乾脉首席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傲慢。” 九玄弟子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道轻快的声音响起,似远似近。 “不过,对于这灵星祠,沈首席却是有所不知。” 听到这道声音,沈长歌的脸色微微冷了下来,他抬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一个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32.风流书生 那人一副书生打扮,身着前陈未灭时开始被士人引以为风流的直裾深衣,如儒生般衣上周镶黑沿。他看去就和俗世秀才没什么两样,清隽的脸上总是带着温煦的笑意。不过,从他口里说出来的话,可从来都跟“温和”两个字划不上关系。 笑面书生,叶秋生。 这位无声无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郭门附近的来人,竟是太上宗的笑面书生。 沈长歌微微眯着眼,第一次遇见这人还是在五年前的秘境中,九玄门和御兽宗动起手来的时候,旁观不知是打算当看客还是打算当渔翁的就有太上宗。此后,沈长歌在执行宗门任务的时候,也曾数次遇到过叶秋生。 双方交过数次手,虽都未尽全力,但已明了对方不是简单的角色。 只是叶秋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太上宗位于突契王朝北部雪脉之中,位于突契和忽吉南部交界线上。药谷位于突契西南与陈国交界处,若沈长歌也是要赴药谷谷主寿诞应是自太上宗西南而下,按道理来说不应该出现在这离九玄门不远的陈国雁门郡内。 鬼知道在那种天寒地冻的地方,一年到头下个不停地雪怎么没把姓叶的脸冻掉。 “太上宗的人这时候不是应该已经到药谷了吗?还是叶书生游历天下连回宗门的路怎么走都忘了?”沈长歌对什么乱七八糟的灵星神半点兴趣都欠奉,见叶秋生有长篇大论如同酸腐秀才一样卖弄故事的架势,直接开口打断。 叶秋生的“笑面书生”的外号,后两个字并不是随意加的。 这位太上宗的一流弟子生性乖张,修仙的路子与太上宗正儿八经的感悟天地玄合半点都不搭,常年一副书生打扮行踪不定,最是熟知各种各样的风俗传说。行事也多有古怪,心血潮来之时总是喜欢滔滔不绝地讲各种各样的典故。 时常地,这人和别人对战到一半,突发兴致就对手手中的武器身上的衣料滔滔不绝地讲开。这种宛如酸腐秀才的叨叨每每将他的对手噎得一口气闷在胸口不上不下的。 沈长歌就曾经有一次和他动手,结果打到一半,这人突然开始高声大谈沈长歌身上衣袍所用的天罗织产于何地品质如何,如此搭配如何如何……听得沈长歌恨不得一扇子把他毒哑,可惜两人实力在伯仲之间,叶秋生重创不了沈长歌,沈长歌也毒不哑他。 眼下这位太上书生显然兴致颇高,颇有大谈此位被立祠为神的知州生平的架势。 沈长歌不想给他这个掉书袋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斩断了话头。 “沈首席的礼数一如既往十分堪忧。”被打断话的叶秋生一扬眉,“听闻北上高空有雾鸷出没,在下区区一书生,可不敢与那等凶物撞上,赶路的速度自然差了点。不过……” 他话一停顿,整个人的身影却陡然从原地消失了。 九玄弟子心中一惊。叶秋生虽然做俗世书生打扮,一副酸腐秀才的行事做派。但笑面书生之所以能够闻名天下,靠着的可不仅仅是他那驳杂的见识。先前叶秋生便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众人视野中,眼下又是毫无征兆地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 铛—— 在余下九玄内门弟子心中暗惊的时候,站在百里疏身侧的贺州突然一步向前,没人看清他的动作,背上的长刀已经出鞘重重地朝斜前方劈去。 只听得金属相碰的声音响起,百里疏正前方突然现出一道身影,正是在众人视野中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叶秋生。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挡下了贺州的那一刀,众人看的时候,只见到他袍袖晃动,向后退了一步。 劈出这一刀的贺州闷哼一声,身形晃了晃,却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被人识破踪迹的叶秋生面上倒没有一丝慌乱的神色,依旧挂着温煦的笑容,他抬起双手让众人看清他手中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九玄的道友们,切莫误会,在下并非想着偷袭。不过……” 在九玄弟子不善的目光中,叶秋生话锋突然一转。 “说不是偷袭好像也不算。偷香应该算是一种风雅的偷袭吧?” 偷香? 什么偷香? 别说剩余的九玄内门弟子了,就是贺州等核心弟子一时间都没能明白叶秋生这偷香的意思。 “叶某人五年前曾托师长九玄求与百里公子结为道侣,可惜百里公子一心求道,秋生也只能抱憾而归,如今听闻百里公子在此急急赶来,一见之下情难自禁。”叶秋生就像没看到九玄弟子黑下来的脸,笑眯眯地继续道,“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可惜这香还是没能偷成。” 叶秋生一说,众人才想起这件事来。 当初百里师兄登十二美人册榜首之时,诸多上九玄门拜访意图与百里师兄结为伴侣的人中,就有太上宗的人。 如此说来……当初太上宗中意图与大师兄结为道侣的居然是这个不要脸的家伙? 铮—— 一连串刀剑出鞘的声音,九玄弟子愤怒地拔出了自己的武器。这姓叶的实在是不要脸到极点了!就他这歪瓜裂枣不堪入目的模样也有脸上九玄求与百里师兄结为道友?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疯了吧?! ——还妄图偷香? 他们这些正儿八经的九玄弟子十几年了都不见得见到大师兄一次,这小子想得倒美,就他这斤两也想占百里师兄的便宜?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大师兄,此人对您大不敬,且许我等将他教训一顿!” 一干九玄内门弟子义愤填膺地请战,个个杀气腾腾。 君晚白这几位各峰各脉的实际主导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也是一言不发默许了师弟师妹们的举动。看百里疏不爽是一回事,有人试图占他们九玄门大师兄的便宜又是一回事。方才就把刀拔出来了的贺州嗤笑一声,一震刀身。 “我说,姓叶的,亏你还自称书生,感情连个人贵有自知之明都不懂?” 33.青冥失事 “君子动口不动手。”叶秋生再次向后退了两步,举起手,“我只是名闲来无事读读书,试图和美人谈谈风月的读书人,打打杀杀不太符合君子之礼。” “偷香这种事情也不该是读书人该干得出来的。”君晚白冷着脸拔出骨剑丢失后暂时使用的长剑,“既然做好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心理准备,那叶书生恐怕也不介意充当一回农肥?” “幽冥之下的美人应该也不少。” 气息阴恻恻的厉歆语调冷冷地开口。 “叶书生,这可是你不对了。”秦九笑眯眯地一上一下抛酒壶,“我记得三年前合欢宗的那位大师姐愿意用千斤上品灵石求见百里师兄一面,叶书生你现在看了我们大师兄这么多眼,不知道打算付多少钱呢?” “轻薄无礼,无耻之辈。” 抱着长剑的楚之远神情严肃地开口。 沈长歌懒得开口和叶秋生说话,他“哗”地一声打开了折扇。折扇上阴阳相生的太极图缓缓流转,新藏于扇骨的白仓剧毒随时准备射、出。 “……”叶秋生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眼看九玄弟子真的就要刀剑劈过来了,他急忙高声为自己喊冤,“等等,百里公子,我千里迢迢风尘仆仆赶来就为通知你们青冥塔有变,诸位就是如此对待一位好心人?” ——青冥塔有变。 听到这几个字,披着银色大氅,从一开始就一直冷冷地站立着,对叶秋生的那些不着调的话毫无反应的百里疏终于抬了抬眼,一双封着冰般的眼眸看向儒生打扮孤身一人的叶秋生。 叶秋生脸上还挂着笑,虽然举着手,但细看他的双眼,却没有一分惊慌紧张的情绪。 “停。” 百里疏喊住就要动手的九玄诸人。 叶秋生放下手,整了整衣服,一副温文尔雅,看不出刚刚出口轻薄放荡的读书人模样。他语气一肃,不再像方才那般轻佻:“诸位撞上雾鸷恐怕并非偶然。” 他这一句话一出,君晚白等人微微一愣,神情也都严肃了起来。这几天,他们养伤的时候,也曾掠过这个疑问,雾鸷这种传说中存在的生物在十二王朝的大地上已经消失太久了,此时骤然出现实在是给人不详之感。 九玄弟子正等着叶秋生说出点什么,谁知道他目光一转,话锋也随之一转:“此地不宜长谈,诸位,不如我们先行入城?” 他这话合情合理,郭门之外的确并非细谈此事的场所,只是叶秋生的语气结合他刚刚说的那些话,怎么都给人一种十分欠揍的感觉。 众人看向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的百里疏,在银色大氅的簇拥下,瘦削的青年越发孤远,带着不染凡尘的气质。 百里疏看了叶秋生一眼,径直转身朝城内走去。 贺州冷哼一声,收起刀跟上百里疏的脚步。君晚白双剑在空中转出一个漂亮的,威胁十足的剑花也跟上了百里疏的步伐。 看着九玄门众人毫不掩饰的不善和威胁,叶秋生摇了摇头。 哎,好不容易再得见心上人一次,怎生得还有这么多波澜,连殷勤都不让人好好献一下了。 …………………………………………………………………… 雁门郡内,九玄分门。 九玄门在雁门郡的分宗位于内城南部地势最高之处,同时也是灵气最充沛的地方。雁门郡守的官寺在九玄分门的东侧,但就占地面积来说,九玄分门的面积是官寺的两倍有余。前往九玄分门的路上,百里疏一行人路过数座大气华丽的酒楼,楼匾上有着一个古篆的“九”。 那是九州钱庄的标志。 以商业闻名于世的九州钱庄可以说十二王朝的每个角落都有他们的身影存在。九州钱庄到底财力有多恐怖谁也不知道,但连对中原宗门最为的敌视的荒灵王朝中都有九州钱庄商路的存在。 曾有一位九州钱庄的庄主大醉后放话道:“神鬼难行财问路,九州道险我独行。” 有钱能使鬼推磨,能有钱解决就莫要动手,这是九州钱庄奉为金科玉律的法则。 按道理,太上宗的叶秋生到这雁门郡应该是于九州钱庄开设的酒楼中落脚,但这个穿着儒服的假书生厚颜无耻地说:“九州钱庄那群挨千刀的黑心商人,住上一晚穷书生的荷包非得空了不可,看在我一路艰险通风报信的份上,九玄的各位师兄师姐们借个地落脚吧?”,于是一路跟随到了九玄分门。 九玄分门弟子居舍。 主宗的人到来,分门的长老不敢怠慢带他们于分门最好的居所歇息。 那是一处静谧的独院,院中种有一棵郁郁苍苍的灵槐。灵槐树下有数个石凳中是圆形石桌,可供人休息。 一众核心弟子坐在朝南的房间中,叶秋生坐在九玄门弟子对面,隐隐地被围在中间,似乎只要他一有什么异动其他几人就会群起而攻之。 百里疏依旧临着窗端坐,微微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其实,就算你们没有半路遇上雾鸷,也到不了并州青冥塔。”叶秋生倒是没有被众人戒备的自觉,神色从容,“我从戎州北上御飞舟而行,在临近并州的时候突然就失去了定向。如果不是我懂得一点周天星宿,此时应该已经飞到荒灵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了。” “失去定向,怎么回事?” 楚之远皱起眉,不光是他,除去百里疏其余人的神色都微微起了变化。 自从关岭改良青冥塔,各地青冥塔勾连成功之后,此后漫长的时间里,再也没有这种事情发生。青冥塔意义重大,叶秋生一说失去定向,立刻引起了众人的重视。 “不仅仅是我。”叶秋生说这事的语气委实不像什么讲正事的语气,反倒更像茶楼里卖弄江湖八卦的说书人,带着几分看好戏兴致勃勃,“以并州为中心,一定范围内的飞舟都迷失了定向。八宗的人试图通过青冥塔之间的联系沟通并州这边的青冥塔……不过,我们太上宗是失败了,其他宗门应该也差不多。所以……” “并州的青冥塔出事了。” 叶秋生以讲述野怪传说的口吻,下了定论。 青冥塔出事。 楚之远等人脸色彻彻底底严肃了起来。他们都是宗门的精英,自然明白这简简单单地几个字可能造成什么影响。只是…… 如果青冥塔出事,失去定位,青羽光舟应该迷失方向才对。可是这几天青羽光舟依旧如常地飞行,依旧精准地降落在雁门郡外。以至于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青冥塔出事。也就是说,在并州青冥塔出事后,有人依照天上星宿算出航线,准确无误地操纵飞舟。 那个人…… 楚之远他们将目光投向窗边的青年。 此时在屋内,百里疏脱下了银色的大氅,和平常一样穿着一身白衣,一尘不染。他眉眼还是和平时一样,宛如蒙了雪,冷冷淡淡,什么事情都不能从他脸上看出来。 34.夜色深深 楚之远等人的目光投来,百里疏一抬眼,平静地看向叶秋生:“太上宗遣你前往探查,你不该在这雁门郡。” 叶秋生自始至终没有提及自己在得知并州青冥塔有变要做什么事,但百里疏却以陈述的语气直接道出了他身上的任务。 叶秋生微微一愣,尔后笑起来:“百里公子果然聪慧。” 他这话无疑默认了百里疏说的太上宗派遣他前往探查并州青冥塔一事。 “没办法,谁让我离并州最近,就被派来执行这吃力不讨好的任务。”叶秋生长叹一声,颇有几分痛心疾首,“早知如此,我就该远远跑开,游山玩水寻访古迹岂不比这苦差事来得痛快。不过,这正岂不正是我与百里公子的一番天定……等等,不要随随便便动刀动剑的啊!” 叶秋生语气有些夸张,脚下却是微微一蹬,连人带椅向后滑出,避开了君晚白劈面砍来的一剑。 “都说女人翻脸比什么都快,古人诚不欺我。” 看着剑光凌厉的轨迹,叶秋生心有余悸地道。 “男人翻脸也不一定就慢。”沈长歌冷不丁地展开扇子。 “久闻九玄高名,在下此次前来是为与诸位合作。”叶秋生神情瞬间一正,一副堂堂书生的模样,正应了沈长歌说得话,男人脸色变起来速度也不慢。 百里疏微微一抬手,示意众人住手听叶秋生接下来要说什么。 “既然百里公子早已经得知并州青冥塔有变一事,想来也已经联系过宗门师长。”叶秋生神色严肃起来的时候,倒是有了几分心怀天下的儒生气质,眉眼间一片浩然,“御兽宗离并州也不远,他们的速度应该比我们快,诸位九玄道友想来也对他们的行事并不陌生。诸位眼下有伤在身,而我孤身一人,若在此时与他们对上,恐非善事。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结伴而行?” 叶秋生之前说的话虽然不靠谱的很多,但关于御兽宗这件事,倒是所言非虚。 御兽宗和太上宗的梁子可以追溯到几百上千年前,当年还差点就青冥塔搞出影响整个修仙界的祸乱。九玄门和御兽宗之间的梁子倒没有那么“历史悠久”,但两家之间也是各类摩擦不断,离彻底撕破脸皮也就只差那么一点。 眼下九玄众人因为之前遭遇雾鸷,主要的核心弟子各个身上带伤。这种情况下要是和御兽宗动起手来恐怕占不到上风。而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叶秋生此时孤身一人,若对上御兽宗那群半疯的家伙怕也是占不到好处。 正如叶秋生所说,这种情况下,他们联合起来对双方都有好处。 只是…… 君晚白手指从剑上缓缓地拂过,她眼神如同刀子般凌厉地看着面带笑容的叶秋生。对于叶秋生,她了解并不多,但是从这几次半真半试探的出手中,君晚白已经察觉到这个人的实力恐怕没有他本人看起来那么无害。 其他人想的和君晚白差不多,一时间没人说话,他们下意识地等待百里疏的决定。 百里疏没有说什话,反而取出了一块传音的玉符,他朝里注入一丝真气,易鹤平的声音传了出来,正是要求他们先行探寻并州青冥塔变故的命令。 “先于此处休整,隔日动身。” 百里疏轻声道,并没有回绝叶秋生的提议。 对于百里疏所说的休整,叶秋生也没有什么异议。雁门郡本就是并州属下的一个郡,这里也是离并州青冥塔最近的一个城池了,想来百里疏原来的打算就是于并州青冥塔附近休整,一有动静好以最快赶至。 谈话自此,叶秋生像终于学会了看点眼色。在贺州等人不善的目光中,他做了个揖灰溜溜地回到九玄分门提供的房间。 ……………………………………………………………………………………………… 百里疏等人连同半路冒出来的叶秋生赶到雁门郡的时候,天色已暮,谈话毕穹野为夜色笼罩,漆黑浑然一体。雁门郡除去市里和官寺大宅灯火明亮外,四下一片森然。此地又为险隘门关处,出郭门不远,就是刀劈般的群山。 夜色里,群山如同匍匐的古兽,窥视这方小城。 君晚白自打坐疗伤中醒来,真气流转比起前些时日流畅了许多。她长舒了口气,站起身披上长袍,走到窗边。 她的房间在于院东,从她的窗口向外看,南向的房间隔着院中的灵槐,隐隐约约漏出窗口的灯光。除去百里疏的房间,其他人的房间的光亮都熄了。君晚白皱了皱眉,半响嗤笑一声,合上窗打算自行休息去。 就在君晚白刚要关窗的一瞬间,一片落叶飘忽自她面前落下。 君晚白神色微微一动,关窗的手顿了一下猛地收回,剑柄自袖中悄然滑出,握于手中。 入夜时分,空气泛冷,庭院中隐隐有微风而过。君晚白凝神细听,下一刻她身形一动,从房间中无声掠出。 藏青色的长袍不知是什么布料,袍面在空中流水般拂动,悄无声息地融进微风中,不发出一点声音。 庭院中虽然有风,但风势根本不可能使落叶以那种姿态落到面前。 有人在半夜的时候离开了房间。 谁? 几乎是瞬间,君晚白想到了居于北向房间的叶秋生。她寻着灵识捕捉的痕迹追寻而上,双手中紧握的双剑随时准备挥出。 在她悄无声息掠过百里疏房顶的时候,她隐约听到屋顶之下百里疏低低的咳嗽声。未及君晚白细听,她的感知中,一道身影迅速地自左边掠出。那道身影速度极快,如果不是君晚白前些日子刚刚领悟“无常”的意境,此时也无法捕捉到。 来不及细想,君晚白追了上去。 黑影在夜色中恍若鬼魅,从九玄分门出去,掠过官舍一路迅速朝郭门外赶去。君晚白提气隐匿身形紧随其后。出了内城就是一众低矮的房屋,灯光几乎没有,那道身影从一户农家的屋檐下掠过。 君晚白跟着掠过那户农家低矮的屋檐。 转过后,前面的那道黑影却消失了。君晚白微微一愣,身形一顿。 也就是她这一顿的刹那,一道身影自君晚白背后的檐角无声无息地倒挂下来,黑暗中一道刀光扭曲划过,直向君晚白的后脑勺。 35.黑暗之刃 原来对方已经发现了有人尾随。在转过屋檐的时候,他并没有继续向前,而是就低矮的屋檐向上一翻。 君晚白尾随他拐过低矮的屋檐下,向前看的时候视野中已经失去了对方的身影。而他却从屋顶如蝙蝠倒挂般垂下,绕到了君晚白背后,发起了致命的一击。 刀光晦暗轻柔,仿佛暗夜中悄然掠过的蝙蝠。这人的刀法并不符合名家推崇的刀道那般堂正霸气,反而带着妖魑般的森寒隐匿,挥刀的速度极快却又不带一丝风声。 这是潜行暗中的刀法,专为杀人而生。 挥刀的人对自己这一刀极有自信,极深的夜色为他的刀提供了天然的掩护,君晚白骤然间失去他的踪迹之后,注意力集中在前方,不可能想到攻击来自背后。 铛—— 黑暗中火星骤然迸发。 偷袭者把握十足的一刀被挡下了。在刀锋即将命中的时候,君晚白双膝忽然一曲,整个人一矮,落叶般毫无重量地向前飘出了一段距离。向前掠出的同时,她一直紧握在手中的双剑向上一抬,交叉着架在了头上,险而又险地接下了这来自背后无声无息的一刀。 挡住对方下落刀锋的时候,君晚白小腿骤然发力,架住刀的双手就势向上一抬,交错的双剑暴起生生荡开对方的刀,带着两道月牙般的剑光斜掠向对方的面门。这同样也是致命一击,君晚白的剑和她本人般从不留余地。 但对方同样挡住了她的双剑! 对方居然很熟悉君晚白的剑法,刀刃被荡开的瞬间他持刀的手腕一转,小臂一屈,改劈为砸。刀柄带着沉重的风声一改先前的阴柔,大开大合地砸下。厚重的刀背下砍,借着刀本身的沉重与君晚白的双剑在黑暗中来了个硬碰硬。 不仅如此,对方还就着下砸的沉重力道将君晚白的双剑反压,锋利的剑刃直逼她本身。 这是刀道中的“势”,凭借着绝对的力量和一往无前的霸道,如帝王临降般震慑对方,逼着对方和他正面较量。 但君晚白根本不给他这个正面比拼力道的机会,重刀逼回上掠的双剑时,她的剑一下就变了,骤然地从凌厉霸道的雷霆变成了缥缈缠绵的轻风。 剑尖水汽流转般轻盈地从对方的刀下飘走,人也同再次被风带动的树叶一般,飘忽而起,向后掠出。 气势沉重的一刀斩下,只斩中了空气。落空的一刀眼看就要斩中地面,刀上如山岳般的力道却骤然被撤去。刀身一转,再次回复最初鬼魅般的轻盈,贴着地面轻轻拂过,颗尘未起。 对方这强行收刀的时刻,本是趁机进攻的最好时刻,但君晚白却微微收回了双剑,剑尖下垂。 “厉半疯?” “姓君的?” 几乎是同时,在黑暗中交过一回手的两个人开口问道。 从屋顶上倒挂下的那人向前走出一步,他提着一把刀,一身黑衣融于深沉的夜色之中,脸色苍白,骤然一看就好似行于暗夜的鬼魅。 这个人却不是叶秋生,而是厉歆。 “怎么会是你?” “怎么会是你?” 又几乎是异口同声,两个人眼中都满是诧异。 “我发现有人偷偷出来,那人是你?”君晚白皱着眉头问。 原来,半夜的时候,正在冥神的厉歆察觉隔壁的叶秋生无声无息地离开房间,他对于这个半道杀出来的假书生本来就不信任,于是就一路尾随跟了出来。没想到他出来时候的动静又恰巧被君晚白察觉,于是也随之跟了出来。 跟踪到一半的时候,厉歆把人跟丢了,正是这时他察觉到背后有人跟随,以为是叶秋生发现他在跟踪所以转头潜到他背后。因此才有了方才君晚白与他在暗中交手的那一出。 厉歆和君晚白面面相觑。 就在此时被方才他们刀剑碰撞惊醒的农户已经起床,一边喊着一边摸索就要点灯。君晚白和厉歆掠上屋脊几次闪动进了一处僻静的胡同。 “你在哪里跟丢姓叶的?”君晚白眉头仍旧皱着。 她隐约有一种感觉,叶秋生此来并非仅仅只是为了他口中说的“合作”,而是另有目的。但又不知道对方打的是什么主意,这让君晚白隐隐有几分烦躁。 厉歆微微一抬下巴:“就在这。他进了这个胡同就不见人影了。” “这?” 君晚白转身四下打量着,这就是条普普通通的小胡同,黑漆漆的,两侧的墙上还生着青苔,空气潮湿且阴冷。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 君晚白打量得仔细,心中却没抱多少希望。就算叶秋生原本没有察觉他们的跟踪,刚刚他们交手的动静那么大,眼下他也该知道了。 对于黑暗,曾经从诡妖手里活下来的厉歆有着比君晚白更高的感应。 他握着刀,缓缓地环视一圈之后,目光定在了一个角落。 君晚白转过身,发现他死死地看着胡同深处的一角。 “怎么?” 她一边以灵识传声问道,一边随着厉歆的目光凝神看向那个角落,看着看着,她也隐约感觉到了有哪里不对。那胡同深处的黑,透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味道,即使用灵识感应竟也还是朦朦胧胧的一片。 事出反常必有妖。 君晚白手中的双剑微微侧斜,做好了随时出剑的准备。 但是,下一刻,不用厉歆回答,君晚白也已经知道了答案。 锵、锵。 短促急速的金属撞击到墙面的声音,从那深沉地黑暗中,一道身影猛地暴掠而出。那道身影手腕微动之间,数道流星般的光芒没入胡同深处粘稠的黑暗中。从那一身宽大的儒服来看,那身影赫然是厉歆追丢的叶秋生。 对方似乎遇上了什么,正自对黑暗出手。 二话不说,厉歆双手握刀,暂时使用的长刀横斩而出,灰蒙蒙的煞气蒙在刀刃上,毫不留情地斩向叶秋生的后背。 36.螳螂捕蝉 “九玄的人净他妈是动手不打招呼的疯子的吗?!一点武道精神都没有!”叶秋生大吼,他身形猛地一折,刀锋擦着脸颊掠过,凌厉的刀气看不出半分有想要手下留情的迹象。 “半夜鬼鬼祟祟溜出来的人没有资格这么说。” 紧随而至的是君晚白的双剑,双剑携裹着雷霆万钧之势从半空劈下,看那架势简直是誓死要将叶秋生拦腰砍成两半。 “这么狠!别在这种时候公办私仇啊!” 叶秋生抬手两枚梅花镖飞出射向胡同中的黑暗,他这会子可彻底成了个假书生——哪家书生会像他这般毫无顾忌地大骂?梅花镖出手带着泠泠的寒芒没入黑暗仿佛命中了什么,与此同时君晚白的双剑也已经呼啸而至。 白日城门的那暮重新上演,叶秋生的身影忽地从面前彻底消失。 “内斗适可而止!一致对外好不好?!” 叶秋生的身影鬼魅般地浮现在君晚白身后,他看上去有几分恼怒,口气中带了几分气质败坏。 厉歆猛地回身,长刀一震就要再次出手。身边的君晚白却忽地吹了声清脆短促的口哨,示意他暂时停止。长刀微微一收,半护半戒备横在胸前,厉歆冷冰冰地看着叶秋生。站在他背后正面胡同深处的君晚白双剑一把半架胸前,一把微斜向下,眼神锋利地看着叶秋生冲出来的方向。 “虽然攘外必先安内,不过眼下你还有机会说几句话。” 君晚白背向着厉歆,面朝黑暗,手中的剑上隐隐有白气腾起。 从那胡同深处粘稠的黑暗中传出了沉重的,咚,咚,咚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迟缓粘滞,就像浑身上下裹满水草的人拖着泥泞,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出来。见鬼,这胡同其实不长,可是深处的黑暗却如同连接着另外的阴冷空间一样,深邃且无尽头。 也的确是见鬼了。 阴冷的气息从胡同深处缓缓地蔓延出来,厉歆和君晚白两人的视野里,小胡同两侧的墙壁黑色的气息藤蔓般蔓延,触手般纠结而上。淡蓝色的雾气不知何时开始升起,透出三分冷意,七分妖气。 《风俗通计》有言:天黑莫行人,幽冥暗通门。勿要高声语,恐惊泉下人。 ——天黑以后,行人且及早归家,莫要在街上游荡。寒气深重时,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就会出现通往幽冥大门的入口。薄雾升起得时候,不要高声喧哗,否则将惊醒沉睡在黄泉中的人。 所谓的通往幽冥的入口,其实是因为阴秽堆积,寒气滞留不去,地脉奇诡,因此形成了偶尔会引来幽冥寒气,使鬼怪同行的小型“鬼界”。想要破去此处的鬼界,对君晚白和厉歆两人来说也得花去一些时间,特别是两人皆是有伤在身。 “小生夜观天象掐指一算发现此地有妖邪出没,特此赶来为民除害。”叶秋生整整了衣服,他先前口气夸张,其实浑身上下连泥都没蹭上一块。袍袖一挥又是一副假书生文绉绉的模样,面上带笑,“两位九玄门的仁兄,此地的夜鬼就交与你们料理了,叶某人有事在身,先走一步!” “姓叶的!” 君晚白咬牙咒骂,和后退了一步,和厉歆背对着背。此时黑暗中已经走出了先前被叶秋生逼退的东西——高大的,半似人形,浑身上下裹在蒙蒙的黑雾里,半似有形半似无质。在这道黑影背后的黑暗中,重重叠叠,模模糊糊的,似乎还有许多。 在君晚白盛怒的暴喝中,从黑暗中脱身出来的叶秋生长笑一声,挥袖离地而起,掠上屋顶转瞬就消失在了两人的视野中。 君晚白的剑上流光转动,她斜握剑柄,在叶秋生的身影消失后,她收回了剑。 “厉半疯。” 面对越走越近的夜鬼,君晚白眼皮懒洋洋一抬。 “别磨蹭,快动手。” 说着,她脸上掠过一丝狠厉:“敢耍老娘的,可没能活得好的。” …………………………………………………………………………………… 甩掉紧随其后的君晚白和厉歆,叶秋生迅速地掠向城外。 他其实倒也算不上故意耍君晚白等人。白日也是正儿八经地打算同九玄门合作。但接下他要做的事情,实在隐秘,连他自己也心怀疑虑,实在不方便让九玄的人知晓只是这样一来,合作怕是要告吹了,想到要一个人面对御兽宗那群蛮野的不讲礼数的疯子,实在让人心有戚戚啊。 叶秋生心里感叹“戚戚”,可脸上却挂着一如既往的笑,眉眼间半点踌躇犹豫也无。 郭墙之上的门楼中,身着甲胄的小兵抱着长矛搓着双手,被冻得有几分瑟瑟发抖,他低下冲自己的掌心呵气,完全没有感觉到有人自他身边幻影般掠过。 叶秋生袍袖宽大,掠过空中的时候如同大鹏飘转,身形折转掠向白日见到的那座灵星祠的方向。 叶秋生的身影在暗沉沉的叶中如枭鸟振翅,转眼消失。 门楼上的小兵晃了晃有几分困意的脑袋,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强撑着警戒。突然地,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低低的咳嗽声——李老六那个病痨鬼还没好起来吗?他这么想着,没有转头,也就没有发现他认定咳嗽的李老六其实早已经靠在柱子上睡死了。 低低的咳嗽声只响了几声,就停了。 小兵抱着长矛在门楼上跺步,试图让自己暖和一点。 也就是在咳嗽声停止的时候,郭门下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另一道身影,在沉沉的夜色中,那人披着白渗渗的长袍,兜帽扣着,遮住了整张脸。他似缓实快地走着,一步跨出身形却轻飘飘地掠出数丈,飘忽形同鬼魅。 按道理来说,即使天色沉沉,那人的白袍也极易被发现。 可是站在门楼上的小兵竟像没看到他一样,握着长矛尽力站得笔直,十足戒备着,却任由这样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在郭门前飘然而去。 那人前行的方向和刚刚悄无声息掠过的叶秋生一模一样。 ——灵星祠。 37.定数无常 灵星祠所在的位置离郭门不远,就在负郭之田中,小小的一方野祠,白墙灰瓦。祠前立着一块字迹有些模糊的祠碑,上面刻着灵星神的由来以及后世人对他的缅怀。祠内的空间并不大,除去一方祭坛外仅容数人站立。 叶秋生轻飘飘地落在祠前,他抬头看这俗世的神像。 灵星祠下有隐秘。 这是为了这一点,他才千里迢迢赶到这里。雁门郡东郭门外的灵星祠下藏着的秘密是他奔走东南数个王朝多年,一点一点查询出来的。绝大多数的修真者太过傲慢,根本不屑于了解俗世种种,也正因为如此,雁门郡灵星祠下的秘密才一直没有暴露。因此,他有十足的把握确定除自己外再无一人知晓。 但九玄门人的出现却开始让他隐约升起了一丝不安。 雁门郡离并州虽近,但未必就是最近的。雁门郡有四个郭门,又偏生也选择了东郭门。这两个巧合让叶秋生警觉起来。或者说,真正让他生出警惕的是那个人——九玄大师兄,百里疏。在得到并州青冥塔有变之后,仍精准驾驭飞舟降落与此的百里疏。 听闻百里疏突然出关的消息时,叶秋生在短暂的错愕之后,想起了师父曾经对百里疏这个人做出的评价,一个显得有些古怪的评价。 ——定数。 定数,那个平日总是醉醺醺,一团烂醉的糟老头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却罕见地肃穆,神情中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一种近似于浩大的悲哀,一种对于宿命的苍凉之感。叶秋生不大确定自己的看法是否确定,因为老头子说完很快就又恢复了一贯的不正经,嫌弃地赶他修炼去。 关于百里疏的交谈很短暂,只是偶然提起,但老头子的那个形容始终在叶秋生脑海中挥之不去。 此时站在灵星祠下,叶秋生忍不住又想起了所谓的定数之说。 五年前,最后的时刻,那人突然出现,一剑定局惊九州。 眼下,风云隐隐涌动的今天,那人仍和当初一样,不在任何的预算中出现。 只是这一次,他又要做什么? 叶秋生不敢像九玄弟子一样将百里疏停歇于雁门郡看成遭遇雾鸷后临时更改的计划。于城门,那人在君晚白等人身后,披着银色大氅,静默地站着,对于他的出现毫无惊讶之意,对于他言语间的试探无动于衷。 令他不安的是,叶秋生总觉得那双孤独且冷淡的眼底仿佛埋藏了太多太多的心事。 ——百里疏,知道些什么。 房内,在他提出合作要求后,那人目光扫来,仿佛洞悉一切。他脑海中不由得掠过这个念头。也正是因为这个猜测,叶秋生果断地更改自己的计划,在准备仓促的今夜提前来到这个小小的灵星祠。 “你会是定数吗,又会是什么定数?” 叶秋生喃喃自语,轻轻叹了口气,举步走进这凡人的神祠。 灵星祠不大,神坛后面沉木雕的神像保留了几分那位陈国知州的风采,一身官服,目光悠远,仿佛时刻在凝视这片他深爱的土地,这土地上他关切着的黎民。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神像上的漆工有些褪色,隐隐地透出苍凉之感。 叶秋生绕着神坛走了两圈,他的步伐看起来有些古怪,像是依着什么古老的法门。口中低低地诵着玄奥生涩难懂的赞赋。用的却不是为人所知的任何一种王朝的语言,音节短促声调似吟似唱,若洪荒古民行祭礼所发之声,隐隐地透出沉重的威压。 脚步和吟诵相互配合,越走越快,越念越急。 到最后,脚步已经如同旋舞一般,声音已连绵如滚滚闷雷一般。 在已经分辨不出音节的念诵之中,灵星祠泛黄,白灰脱落的墙壁上开始浮现出一个又一个不同于现今世上通行任何一种的文字——与其说是文字倒不如说是符号。那字仿佛是被生生砌进墙壁里的,在千百年的光阴中,它沉睡于此,直至今日被叶秋生唤醒。 等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灵星祠中已经一片辉煌,一个个金漆般的文字在墙上灼灼生辉。叶秋生额上也已经满是细密的汗,他垂手正立在神像面前,俯身毕恭毕敬地对着这俗世的神像鞠躬。 一,二,三……八,九! 九次深深的行礼,神坛震动,随后在叶秋生的注视中,轰然裂成两半,露出一左一右两个黑漆漆不知通往何处的洞口,冷冷的寒风从洞口中吹出,令人汗毛直立。 叶秋生看了一眼心忧黎民的神像,道了一声叨扰,举步毅然走入其中的一个洞口。 叶秋生的身影被洞口的黑暗吞噬后不久,两道劲风几乎在同时掠进了灵星祠。 “晚了一步。”劲风停下,露出君晚白和厉歆的身影。君晚白看着地上的洞口,皱着眉恨恨地道。 叶秋生犯了一个错误。 用鬼界来困住追踪者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今天紧随他出来的除了君晚白外还有厉歆。厉歆靠什么跻身九玄核心弟子之列靠的是他曾经斩杀的诡妖啊!《三皇手卷·异兽篇》载其“属阴,食煞气而生,通幽冥。” 这是一种在阴界边缘徘徊的妖怪。 炼化了诡妖内丹,领悟了部分诡妖神通的厉歆在阴气的运用上可以说是九玄弟子中的第一人,他可以利用阴煞之气掩盖自己的气息不被妖物鬼祟所察觉——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在面对雾鸷的时候,百里疏才会选择安排他隐匿身形发起第一次攻击。 双刀“妖瞳”上的诡妖之眼能够极大地增强他隐匿的完美度,但不代表失去妖瞳之后,他就失去这个本事了。 叶秋生的警觉性太高,行动谨慎,因此在发现他故意以鬼界困住两人的时候,君晚白和厉歆并没有选择直接破界而出,而是将计就计,假装被鬼界拖延住了。待叶秋生离开之后,厉歆以阴煞之气隐匿两人的气息,让黑暗里的那些东西将他们误以为是同类,轻而易举地脱离了鬼界。 只是叶秋生行动太快,等两人赶到时还是晚了一步。 君晚白环顾了一眼四周,墙壁上古奥的字已经开始渐渐淡去,想来只有以特殊的法门才能将它们召唤出来。一个世俗的小祠中竟然隐藏着这些东西,简直令人不敢相信。 厉歆还在查看那两个洞口,仅仅站在上面,都能感受到地下有着一丝丝危险的气息,叶秋生的身影也早已经不见了,一时间两人也不知道到底该进哪个洞口。 就在两个人踌躇犹豫之时,一道声音在两人脑海中同时响起。 “左。” 君晚白猛地抬头,目光和厉歆对上,彼此看到对方眼中的惊愕。方才响起在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冷冷的,只说了一个“左”就不再响起,宛如幻觉一般。可是两人知道那不是幻觉,那道声音他们并不陌生。 ——那是百里疏的声音! 38.埋骨之地 “百里疏!” 那道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的,君晚白冲出小小的灵星祠, 她环顾四周, 却没有看到熟悉的清瘦的身影。四下沉沉地暗着, 城郭外的农田上毫无人影。夜空中的乌云重重叠叠被风吹开一丝, 月光落下照得四周的景物带上丝丝寒意。 君晚白折返回灵星祠,厉歆站在祠庙门口,皱着眉。 他感应过四周, 同样没有发现百里疏的痕迹。 “这家伙。”君晚白握着剑, 恨恨地咬牙,她气得想要一脚踹在神坛上,可是神坛已经倒塌了,这灵星祠又处处透着古怪,容不得她发火。 厉歆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越发地阴翳。 他转身径直走向洞口,毫不犹豫地跳进左边的那个。君晚白握着剑大踏步跟上他——百里疏就是个高高在上的混蛋,眼下这个认知越发清晰。 在君晚白和厉歆一前一后消失在洞口后, 神坛上的灰尘扑簌簌地下落,墙壁上的神秘文字彻底隐去,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随着“轰隆”一声,神坛合了回去。小小的世俗灵星祠就和原来一样, 任谁也看不出这里方才发生了什么。 神坛后面, 沉木的灵星神像注视着这暗夜中发生的一切。 木雕的世俗神像似悲悯似无情。 从洞口下来, 下面是条长长的天然石道, 石道不宽,仅容两人并排行走,左右两侧是切割面粗糙不平的青石板,脚底下是较为坚固的花岗岩,一块一块地,同样表面也格外粗糙。君晚白从纳戒中取出灯笼点亮,她照了照四周,发现青石上刻着许多文字。 “《太乙录》。” 君晚白看着那些刻痕不深的文字,读了两行认出来了。 所谓的《太乙录》是太上宗一门镇压妖邪的经法。怪不得叶秋生那个假书生会千里迢迢赶到这雁门郡中,看来此地和他们太上宗有不少渊源。 君晚白举起灯笼照了照前方,这甬道也不知有多长,寒风自里一阵一阵吹出。既然有镇压妖邪的《太乙录》被铭刻在这条暗道中,尽头处恐怕会有什么东西。君晚白有些不明白,单从铭刻在石道的经文来看,就知这工程量恐怕不小,那为何她从未听说太上宗的人在这里镇压过什么东西? 既然有《太乙录》铭刻于此,那么百里疏指引的方向应该没错,姓叶的应该是进了这条暗道。 “厉半疯,你要不要留在这里守着?” 君晚白随意地问了一句,别看他们刚刚联手阴了叶秋生一把,其实两人关系也绝对算不上好。在九玄门中,几乎碰面就得打上一架的那种——事实上,核心弟子之间的差不多都是这样。 厉歆冷哼一声,越过她朝暗道深处走去。 …………………………………………………………………………………… 叶秋生独自一人行走在暗道中,这条暗道很粗糙,周围全是嶙峋凸起的岩石,衬着沉沉的黑暗越发狰狞。叶秋生走过时,手中摇曳的火把光照上去,岩石不平的菱角投下拉长的影子,就仿佛无数妖魔盘踞与此。 总有一天他要把那个糟老头的酒统统倒进水里。 叶秋生想着那个害他整日奔波的老头子,再一次发誓。 他走得不快,随着逐渐的深入,暗道两边的岩石逐渐变德越发崎岖,尖锐的凸起越来越多,暗道中流动的风也越来越强烈,隐隐地带上了湿意。 叶秋生停下脚步,侧耳听了下,果然从风声中分辨出了水流的声音。有风在暗道中流动,说明这条暗道一定通往一个较为广阔的地方。流水的声音不大,像是隔着层层岩石传来的,有些模糊不清,想来离他眼下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 看来记载没错:祠下有暗道,左右各一,左生右死。其右通暗河,不可渡,误入者速返。 下来的洞口,左边连通着生路,右边连着死境。而眼下叶秋生却是明知如此还是进了右边这一条。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没奈何,谁让他只是个操劳奔波的命。 叶秋生举着火把继续向着里走。为了追查出这个地方,他在从南边的苍濮王朝追索到齐秦王朝,再一路北上到了陈王朝境内的并州,中间走了多少冤枉路他都懒得数了。 按照他的追查,暗道应该是通往这雁门郡的地下河。雁门郡是隘关处的城,城门出去不远就是关谷,城池建在崇山峻岭的环抱中,因而城底下不深出就是坚硬的岩石而非土壤。而灵星祠暗道通向的暗河是横贯城池的悬河的一部分。 一座城的水脉犹如一座城的血管。 “悬河无故倒流”叶秋生一路追查,最终根据这句话结合其他种种传说确定那件东西的所在地——就如糟老头所说,“它”本身就是祸乱五行,颠倒阴阳之物,当它惊醒之时,将出现不常之事。 按照百年一呼吸的规律来算,雁门郡悬河无故倒流的时间,正好是它“喘息”的时候。 算准了又一次百年即将到来,叶秋生携带着“锁”孤身前来。 可是,所谓的“它”到底是什么东西,连叶秋生也不算十分清楚,只是心中模模糊糊有个隐约的猜测。 叶秋生向里走,暗道逐渐变得狭窄起来,在经历过一段近乎垂直的下倾之后,两旁的石头尖锐得棱角有如刀剑,到了最后,叶秋生不得不侧着身才能通过。好在走了半柱香的功夫,风声越来越急,水声越来越大,暗道重新向上倾斜。 从两块岩石中挤出来,叶秋生两脚一空,踩在了平整的石砖上。 满是岩石的暗道终于结束了。 叶秋生抬起头向前看去,动作却是微微一顿。 暗道的尽头是一处顶部为半弧形的石室,地面铺着平整的石砖,石室中空荡荡的,正对着暗道出口的地方是一扇巨大的,沉重的玄铁铸造的门。门边燃着幽幽的蓝火,水声就是从石门后传出来的。 令叶秋生动作一顿的不是那扇巨大的玄铁之门,而是站在门前的一道身影。 ——一位披着白袍的人。 披着白袍的人也不知早他多久到了这里。拢在宽袍下的身影仍显瘦削,那人笔直地静立在门前,像专门等候他的到来。门边的蓝火冷冷得照在那人雪一样的袍上,显出一种淡淡的寒意。 叶秋生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拢在深衣宽大的袍袖中,骤然见到这样一个人鬼魅般在等候自己,他竟然还面带笑容:“有劳尊驾久候,小生惶恐。” “惶恐”两字音刚落下,叶秋生的身影却直接凭空出现在了白袍人面前。 拢于袍袖中的一把锯齿般的古刃无声无息地划向白袍人的喉咙。 太上宗的笑面书生似笑非笑最无情,他面带笑容,口中宛如满腹经纶的儒生般彬彬有礼,手下却是直取人性命的杀招。 也就是在他出手的刹那,静立在玄铁门前的白袍人抬起了头。叶秋生看清了兜帽下的那张脸,也对上了一双无波澜古井般的眼。 古刃即将划过那人喉咙的时候,生生停在了空中。 “好吧。” 叶秋生轻声说道,收回了古刃向后退了一步。 兜帽下,是那张眉眼封雪,被九州钱庄记于十二册美人录榜首的脸。 ——不愧是定数啊。 他的直觉没有错,百里疏果然知道些什么,也果然是使他不安的源头。恍惚间,叶秋生有种回到五年前那个秘境之时的感觉。那时候也和现在一样,在所有人以为百里疏不会出现的时候,这人出现了。 “百里公子也喜欢在这夜深露重的时候出行吗?”就跟刚刚一上来就动杀手的事没发生过一样,叶秋生脸上带笑,颇有几分自来熟地问道,“不知道百里公子为何要来这鬼气森然的地方?” “你又为何在此?” 百里疏静静地看着他,明明方才之差一丝,叶秋生的古刃就会划开他的喉咙,可这人却眼皮都不眨一下,仿佛早已知晓叶秋生会在最后关头停手。 “我?”叶秋生手中的古刃虽然没有划过百里疏的喉咙,但仍旧握着,微微侧斜,那是把边有锯齿的古刃,隐隐泛着暗红色的光,“天气正好,在下心念佳人不得入眠,就出来随意散散心。” 门后的水声隆隆,叶秋生一本证明地睁眼说瞎话,说着,他轻佻地笑起来:“哦,我明白了,难不成百里公子竟是与在下心有灵犀,故而想要一同赏赏风月?” “春,雁门郡骤暖,悬河倒流,毁城墙十里,人以为地龙翻,皆惊。”百里疏不为叶秋生轻佻的话所动,在叶秋生瞳孔陡然一缩中,他不急不缓地开口。 百里疏的语调平缓,但在叶秋生听来却犹如惊雷。 他的笑容收敛了瞬间,脸庞被忽明忽灭的蓝火照得阴晴不定,手中的古刃刀锋微微震动,如若巨鲨食人前的兴奋。半真半假的杀意凝结在空中,风声仿佛受到了无形气场的影响,陡然变得凌厉。 “你觉得你手中的,便是全部的……锁?” 仿佛没有察觉到叶秋生的杀意,百里疏轻声道,他像在询问,可神情却不带一丝征询。 空气中紧绷到极点的杀气陡然散去。 叶秋生笑起来,他手上的古刃消失不见,又是一副书生模样:“竟然能够同百里公子想到一处去了,在下真是不胜荣幸。” 他收起了古刃,百里疏看了他一眼,向后退出一段距离,将正对门的位置给他让了出来。 叶秋生举起火把,仔细打量这扇古老的巨门。 火把的光投射在上面仅仅只能照出一点点的地方,更多的光亮来自点于巨门两侧自上而下的一排幽蓝的火焰。鬼火一般的火焰燃料是传说中可以焚烧千年而不灭的鲛人油脂,也不知道它们在此地燃烧了多少年。 叶秋生望着那些鲛人之烛隐隐地感到了一丝寒意。 是谁用这鲛人油脂点起千年不灭的火,等待冥冥中的后来者? 他挥去脑海中那个模糊的隐约的念头,开始专注地端详这只在残缺手记中提到过只言片语的玄铁门。 大门高约四丈,纯玄铁打造的巨门颜色深黑,隐隐地透出令人不安的红光。它横亘在那里,给人无与伦比的厚重感。门分两扇,左右各有盘旋缠绕似龙似蛇的浮雕。但那浮雕又不像龙也不像蛇,它仿佛只露出了长长的脖颈,身体还有一大半隐没在云雾之中。 “雾鸷。” 百里疏站在叶秋生身边轻声道。 玄铁门上的浮雕正是那天青羽光舟遇上的雾鸷图腾,之所以看起来似龙似蛇那是因为雕刻的时候,只绘出了雾鸷长长的颈骨。那颈骨盘绕着,正是雾鸷祭舞最开时的姿态——从首到颈到双翼,最后整只雾鸷盘旋如同幻影。 百里疏沉默地看着玄铁门上的浮雕。 将雾鸷的祭舞雕刻在这种地方的入口,是想说这种生物终有一日会怀抱怒火,振翼归来,发出复仇的嘶鸣吗? 就如他们那日遇到的一样。 叶秋生虽然知道百里疏他们半路遇上雾鸷的事情,但到底没有亲身面对那狰狞可怖的远古异兽,因此看到这浮雕之时,除了一瞬间的感叹也就没有其他感想了。他更在意的是门上除了浮雕外的东西。 深黑的玄铁门上还有许多灰色的斑点——那上面镶嵌着许多的夜明珠。只是这些本该灼灼发光的夜明珠此时就像耗尽了能量一般,灰扑扑地,连普通的宝珠都不如。叶秋生举起火把,凑近了些,发现那些夜明珠其实镶嵌在一道道阵图刻痕的节点上。 “周天星宿图。” 叶秋生说出这个几乎修仙者都熟悉的词。 所谓修仙,追寻的就是人与天地与万物的感应。周天星象无疑是许许多多人参悟专研的存在。古往今来,也不知多少能人异士针对周天星象发明了许许多多令人赞叹的阵法。但公认地,能够被冠以“周天星宿图”只有铭刻在青冥塔内的那副星宿图。 有俗世蓬莱之称的京陵台本就是一座失败的青冥塔,因而台中也刻有这么一副周天星宿图。 但此时,叶秋生和百里疏却在这小小雁门郡的地底看到了一副被铭刻于玄铁门上的周天星宿图。 不过眼前的这幅周天星宿图并不完整。二十八星宿中,应该是北斗七星的节点上并没没有夜明珠的存在,七个半凹的小洞破坏了整个阵图的完整性。也正是因为缺了这七颗夜明珠,整个阵图上的所有夜明珠才处于暗淡的状态。 叶秋生看了百里疏一眼,那人站在一旁,同样在看着玄铁门上的周天星宿图,却不知在想什么,又或者说……在等他动手。 “想想真不公平。”叶秋生叹了口气,认命地从纳戒中取出一个铜盒,“我大江南北跑断腿才把东西凑齐,结果有人什么都不用做等着门开就可以了……算了算了,美人不沾阳春水,就当付了“千斤一面”的价吧,省得你师弟们总是拿这个借口动手。” 叶秋生口中的“千斤一面”揶揄此前秦九说的合欢宗大师姐试图以千斤上品灵石见百里疏一面。可惜,被他调侃的百里疏完全没有反应。 美人虽美,却同寒冰一般。 叶秋生打开铜盒,七颗同样灰扑扑的夜明珠安静地躺在绸缎上。就这七颗扔进路边没人要捡的珠子花去他整整十年的时间。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 夜明珠一颗一颗地安置到凹穴上,随着北斗七星一颗接一颗地归位,玄铁巨门上的夜明珠一颗接一颗地亮起……就像无光的黑夜中繁星一颗颗地出现,最终形成浩瀚的星海。与此同时,横亘不动的玄铁门本身开始逐渐地颤抖起来。不知几万吨重的玄铁门晃动起来时,百里疏和叶秋生只觉得这方弧形的石室随之震动。 宛若地龙翻身。 开阳…… 玄铁门已经开始肉眼可见地颤动起来了,叶秋生背对着百里疏,从铜盒中取出最后一颗夜明珠。他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因为紧张而颤抖了一次。就在他将要把最后一颗夜明珠归位的时候,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后脖颈贴上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 刺骨地寒,带着锋锐感。 那是一把剑身震出剑鞘约莫一掌宽的长剑,被百里疏横握着,长剑剑身如同笼罩凉凉的月光,雪色的剑刃贴进叶秋生的脖子,仿佛下一刻就会割开他的喉咙。叶秋生没有回头,也没有继续把夜明珠放到凹槽之中。 石室里,一个人蹲着,一个人站着。蹲着的人手停在半空中,站着的人长剑横握,空气仿佛凝固一般。 百里疏的剑无声无息地搭上来,即使剑刃紧贴着叶秋生的脖子也不带一丝杀气。 可叶秋生绝对不会觉得百里疏的这一剑真的不会再向前递。 他见过百里疏面无表情出剑的样子,那仿佛来自天外的一剑落下时却是半点杀气都不带——寒冰封印千里,冰下的生灵因极寒而失去生命,可是你能说冰本身带有杀意吗?百里疏的剑就如同冰雪本身一般,不带一丝感情,连杀气都没有。 只是单纯地,出剑而已。 也正是因为他的剑不带一丝杀气,叶秋生才会直到剑刃搭上脖子时才发觉。 叶秋生心中一凛,明白自己太过于依赖在生死之间锻炼出来的对杀气的敏感,但他面上仍自一片镇定:“我觉得我曾经写的那几句有问题。有些时候穿着白衣的家伙看起来不一定像天外仙,也会像索命的白无常,百里公子,您此时与那夺命的无常格外相像” “所以你也觉得自己命数不长?” 百里疏道。 简直出人意料,百里疏居然会顺着叶秋生的调侃开玩笑,虽然语气冷得跟说真的想要随时拔剑终结别人小命一样。 不过事实好像也是如此。 “百里公子不会这么狠吧。”叶秋生看着横于自己脖上,只震出一截雪色剑锋的长剑,苦笑,“好歹是你的爱慕者啊!” 剑锋再次向前送了一丝,贴紧肌肤。 叶秋生换了一个说法:“好吧好吧,那么看在暂时合作的份上?” “鱼目混珠的典故并不适用于这里。” 百里疏淡淡地道,握着长剑的手腕骨伶汀,但剑身却极稳。纹丝不动的剑身带着无形的威慑力,却是在无声地警告着什么。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最后叶秋生叹了一口气。 这种好像一举一动都在别人洞悉之中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了……九玄门怎么净出天才和疯子? 他松开手,任由捏着的夜明珠坠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手腕微微一抖,另外一颗夜明珠出现在了手上——在方才拿起夜明珠的时候,他使了个掉包计,换掉了最后一颗夜明珠。 假的夜明珠安上的瞬间,会出发石室内的机关,囚笼将从天而降,将石室中不知晓使命的闯入者困于其中。在囚笼坠下的瞬间,早有准备的叶秋生将以最快的速度闪避开。百里疏被困于其中的时候,他将换下假夜明珠,将真正的阵珠换上。 所谓的合作只是说说而已。 哪怕百里疏手中真的还有另外的“锁”,叶秋生也不打算让他进入玄铁门之后——他们太上宗历代的心血不需要九玄门来横插一手。 但…… 叶秋生看了眼架在颈上的长剑,苦笑了一声,将真正的夜明珠放了上去。 轰隆隆——轰隆隆—— 百里疏收起了长剑,伸手将蹲在地上的叶秋生拉了起来。他们一同向后连连退出数步。 只见玄铁门两侧的鲛人之火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幽蓝的光晃动着投射到缓缓裂开的玄铁巨门之上,和门上繁星般的夜明珠之光交错的,光影变幻之下,那门上的雾鸷浮雕竟如同活了一般,长长脖颈颤抖在泠然的夜幕星海中舞蹈。 石室开始剧烈地摇晃,头顶上扑簌簌地下落着砖块尘土。 叶秋生真气微微外放护住了周身,一转头看见百里疏身上的那件白袍散发着蒙蒙的光,同样将所有的碎石尘土挡在身外。最后伴随着闷雷般的一声巨响,两扇玄铁之门彻底滑向两边。这一下的动静大得恐怕连头顶的城都会受到影响——怪不得要将“它”囚在这城郭之外。 走! 潮湿寒冷的风扑面而来,叶秋生对着百里疏打了个手势,闪身冲进了玄铁门滑开后露出来的黑漆漆洞口。百里疏低低地压抑着般地咳嗽了两声,提着剑跟里上去。空间狭小,回声还在滚滚地响着,除此之外还有哗啦啦的巨大水声。 百里疏那压抑的,低低的咳嗽声淹没在各种震耳的声音中。 叶秋生毫无察觉。 他在玄铁门后,举着火把,一言不发地站着。 百里疏自深黑的巨门中踏步而出,玄铁门后通着一方短短的石台,猎猎的长风从石台下狂乱地卷起,刮得他白色的长袍烈烈作响。 说是石台其实只是一块嵌在崖壁上凸出半边的黑色巨石。凛冽的长风自上而下呼啸而来。 ——玄铁门后封印着的,是一个令人心惊胆寒的雄伟地底世界。 这是一个大得惊人的空间,地脉在这里垂直撕开一道大口子,深黑的岩层劈裂开,刀削般下延,就像一直裂到地脉深处。河水从这地脉的裂缝中迸发出来,携裹着冲毁一切的气势凶悍地撞击在深黑的崖壁上,破碎成万千水花,发出隆隆的声音。或许因为太暗的缘故,悬崖底下的河水隐隐约约呈现出黑色。 有人在这地脉裂缝上加以改造,将它修筑成了一处天然的……监狱。 是的,是监狱。 广大的地底,成千上万的纯黑铁链纵横交错贯穿整个空间,如同一张自上而下张开无处不在的巨网——如果贺州秦九在这里就会发现那些铁锁赫然与那日百里疏交与他们用来束缚雾鸷的一般无二。 铁锁组成的网正中心坠着孤零零的一块崇岭峰首般的一块怪岩——与其说那是一块石头,倒不如说那是一座孤岛。垂直的千仞崖壁底下,黑水翻滚回折,正是因为他们环绕那一方孤岛而流。 就像…… 黑色的巨龙盘旋监守不容赦免的罪人。 “真壮观啊。” 叶秋生轻声感叹。 站在这样上下茫茫的崖壁上,立于凌冽寒风中,目视着那矫龙横空般贯穿而过的巨链,耳边是地下河的咆哮,那种洪荒遗留于历史光阴中雄伟浩大扑面而来,自身的渺小之感油然而生。 百里疏没说话。 他向前走了数步,从崖壁上往下看。被黑水环绕的岛屿像是被水托起来浮在半空中,又像是被铁索悬挂,它重重地坠在那里,任由黑水冲刷拍卷。 ——简直就像什么东西的心脏。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 叶秋生念起流传千古的名诗,他向前一步步走,直走到石台左面才停下,宽大的儒服袍袖翻飞如鹤。 石台左面,一条窄窄的栈道被人工开辟出,于陡崖壁上向黑暗中盘旋延伸而去。 “天梯石栈的确勾连了,地也崩了山也摧折了,可壮士却死得连真正的姓名都不能留下!”叶秋生冷冷地看着面无表情,似乎无动于衷的百里疏。 “灵星神!狗屁的俗世神明!狗屁的凡人知州!” 叶秋生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如刀。 “那是我太上长老!” ——那是我太上长老! 叶秋生的声音冲破呼啸的长风,带着压抑后爆发出的愤懑。 他声音那么那么地愤怒,这种愤怒不是冲着百里疏而来,而是冲着……冲着其他的,更广大的东西。 ——对于这灵星祠,沈首席有所不知。 岂只是那姓沈的有所不知,几乎整个修仙界都有所不知。 “祠前有碑,载曰:晏臻,并州南郡人也。景元六年任并州之长。雁门郡,并州之顽地也,崇山恶岭,悬河泛溢,民多艰苦。晏兴修水利,亲事躬耕,呕心沥血,三十载有余,殉于职。民感其恩,修祠以祭之,名灵星……” 叶秋生这个时候又变得像个真正的书生了,一字不漏地颂出灵星祠前石碑上字迹模糊的铭文。只是这一次,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以往那些一听他“掉笔袋”就头疼烦躁的人。 百里疏沉默地站着,安静地听着,长袍雪一样白着。 “他姓孔,单名安。” 叶秋生对着百里疏,一字一顿地说出各个早已经被修仙界遗忘的名字。 孔安。 数百年前,太上宗的天才。也是太上宗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长老。但是在他成为长老后不久就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从此茫茫再无消息。 在一个太上宗如常飘雪的日子里,年轻的长老换下了身上的道袍,穿上了俗世儒生的深衣,改名换姓千里迢迢来到了陈王朝。他从一名高高在上的太上长老变成了一位爱民如子的俗世官员。 他在这雁门郡的地底建起封印隐密的囚笼。横贯于空中的每条玄铁锁链上,都有着以精血书写的《太乙录》。 地面上的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来不知道自己其实活在火山口上。年轻的长老燃尽了自己的生命将底下的那东西牢牢地封印,免去了一场生灵涂炭的灾难。 叶秋生对着百里疏,对着偌大的地底世界陈述着古老的往事,讲述一个早已无人知晓姓名的太上长老俗世神明,神情肃穆得像在对全天下昭告。 但他自己却觉得可笑。 孔安,孔安。 平生不问天下事,一孔可安浮白身。 有着一个这样名字的修仙天才,太上最年轻的长老最后却为了守护一个古老的秘密,为了守护并州大小郡县的黎民百姓,三十年中亏空精血,耗尽神魂,最终如同凡人一般死去!死后连块铭刻真正姓名的石碑都没留下! 多少年来多少雁门郡的百姓在灵星祠前叩首跪拜,那祠前的碑文铭刻着千分之一的功德。 却连名字是错的。 “他是我太上的长老。”叶秋生轻声又重复了一遍,火把在风中摇晃的光将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这是他的墓地,所以……” “我为何要让完全不知道他的人踏上他亲手开辟出的路?” 叶秋生仿佛在询问,他站得笔直,手中没有握刀,身上的气息却分明让人感觉,只要有人胆敢踏上这石阶半步,他便会拔刀而起。 百里疏和他对视着,风从两人间划过,却冲缓不了紧绷的气氛——那种下一刻就要刀剑相向的气氛。 许久。 百里疏垂下眼,他收起了斜提的长剑,取出另外一样东西。叶秋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古刃悄然滑出袍袖握于手中。 水声。 不是下面地下河的咆哮声,轻轻的,仿佛古老的叹息。 “我从不喝酒。” 披着白袍神情冷淡的青年将盛于酒樽中的清茶迎风缓缓倾倒于石台之上,水珠折射清光,一如清明时节落下的祭酒。 “以茶代酒。” 叶秋生沉默地看着——迟来多年的,真正祭奠与无声无息死去的太上长老的,是如此简陋的,以茶暂替的酒。 可是…… 至少它祭奠的,是姓孔名安的年轻长老。 “敬太上英魂。” 有些人,为了长生仙道斩断红尘,也有些人,为了这天下苍生自绝大道俯首向红尘。 百里疏临风举杯,倒尽最后一杯清茶。他将酒樽自石台上抛下,青铜酒樽碰撞着崖壁,尘埃般消失在黑暗中。 “走吧。” 百里疏转身走向拦在栈道前的叶秋生。 ——死者已长眠,而活的人还需要继续将他未完成的事情做下去。 叶秋生听懂了百里疏未出口的话,于是他定定地看着清瘦的白袍青年,最终沉默地转身。 在他举步沿石阶而上方才走出短短一段距离的时候,百里疏突然喊住了他。 “怎么了?” 叶秋生问。 “天梯石栈,六龙回日,黄鹤不得过。”百里疏站在栈道上,一手扶着粗糙的石栏杆,他仿佛明白了什么,缓缓念道。 目光从空中的玄铁锁链中扫过,横贯地底的玄铁锁链就仿佛凌空的梯子,盘旋的地下河是守卫的巨龙。那么……黄鹤呢? 百里疏抬起头,看向顶上的黑暗。 听着他低缓的声音,叶秋生隐约也察觉到了有什么不一般的东西。 百里疏一言不发,他从纳戒中取出那把仿制上古神弓的“金乌”,搭上顶端涂有明油的长箭。张弓射箭,涂着明油的长箭呼啸着冲天而起,飞到顶端的时候整根长箭燃烧起来,亮眼的白光席卷开来,照亮了顶端的一方黑暗。 呼啸声一声接着一声。 一根接着一根的长箭在半空中燃烧起来,这是一百年前,金唐王朝与荒灵王朝爆发战争的时候,金唐王朝的匠人发明出来用于战场上瞬间照明的弓箭。荒灵王朝的暗夜潜伏军队在明油之箭下暴露于光亮之中。 此时此刻,这种俗世王朝战争中使用的长箭被百里疏一根根射、出。 他们头顶顿时亮若白昼。 看清楚了头顶上的东西,叶秋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在遥遥的头顶上,横贯着的铁链上挂着一具具缠绕着古蟒的巨鸟尸骨。在灼亮中,成千上万的尸骨森森发寒。不,那不是飞鸟与蛇交缠垂挂的骨架。那些巨大的骨架呈现出一种灰白色,垂下来,让人乍一看以为是古蟒的东西原来是它们的颈骨。 “黄鹤不得过。” 百里疏放下长弓,同样望着白光中森然的骨骸之林。他声音也很轻。 叶秋生放低了声音:“我们这是进了雾鸷的老巢吗?” 悬挂在他们头顶的赫然是一具具像被封印又像在沉睡的雾鸷骨骼——或许不是骨骼,因为雾鸷本来就是一种没有血肉的东西。原来,在玄帝斩杀了百万雾鸷之后,这些在十二王朝大陆上消失了整整一个纪元的生物不是灭绝了,它们沉睡在这幽暗的地底,等待苏醒之时。 怪不得没有人找到它们的踪迹。 谁能想到万丈高空之上的云中帝王最终的沉眠之地竟然是这阴冷无光的地底? 百里疏仰望着那些庞然的影子,没有回答他的话。 当初玄帝既然能够将百万的雾鸷斩杀,却又为何偏偏留下后患任由它们沉眠在这黑暗的地底? ——是因为慈悲吗? 能斩杀百万生灵冠以帝称的人何来“慈悲”可言。 39.隐匿之链 长箭上的明油逐渐燃尽,化为点点灰烬, 光亮逐渐消失, 头顶上的万千雾鸷骨骼重新隐没在黑暗中。只是, 此时再看那沉沉的黑暗, 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着,令人呼吸迟滞。 “老巢算不上。”百里疏收起长弓踏上石阶,“埋骨之地, 或者沉眠之地, 二选一。” “不论是埋骨之地,还是沉眠之地,听起来都不妙啊。前者估计是想让我们做殉葬,后者难道是要我们当一回晨钟,将它们唤醒?”叶秋生道, 向外走了一点距离,为百里疏让出了条路,两人一起沿着崖壁上这不宽的栈道往上走。 明知山有虎, 偏向虎山行。 艺高人胆大或者亡命之徒说的就是这种人了。只是,叶秋生看着神情冷淡的百里疏怎么也没办法将这个人同“亡命之徒”四个字联系起来。 地脉的裂缝自下而上逐渐闭合,因此栈道越往上走倾斜得越厉害。它成螺旋状盘旋在崖壁上,随着叶秋生和百里疏的行进,栈道旁边的崖壁上逐渐出现深深钉在岩石中的锁链。就同叶秋生所说的一样, 玄铁之锁上有着用精血书写的《太乙录》。时间过去那么久, 字迹呈现一种铁锈般的暗红色。 从这一路的探查来看, 每条玄铁上至少写了一节的《太乙录》, 《太乙录》共分三部,九十九卷,每卷各九节,也就是说,孔安将《太乙录》书写了十数遍,怪不得他最后会死于精血亏空,神魂俱损。 叶秋生和百里疏一路走上去,速度不慢,很快就逐渐逼近了悬挂有雾鸷骨骸的铁索。 “天与地与玄黄,甲子冯翼……” 叶秋生低低地念出《太乙录》最后一卷的最后一节开篇的两句,他和百里疏此时都停下了脚步,站在栈道上,火光的照射范围内,头顶上的雾鸷已经隐约可见。从离他们最近的这条玄铁之锁后面开始,剩下的玄铁之链上都沉沉地挂着雾鸷的骨骸。 近距离看这种生活于万仙纪的生物,越发让人觉得它万分可怖。 再往上就是雾鸷的骨林,而此时栈道也已经到了尽头。 百里疏取出数张火折子,手腕一抖,火折子轻飘飘飞上半空中,在靠近锁链的时候,呼啦一声,火折子燃了起来。接着火折子的光,叶秋生和百里疏看清楚了那上面挂着雾鸷的锁链——虽然同样是玄铁之锁,但是锁链上并没有以精血书写的经文,取而代之的是,刀刻上去的古老文字。 很有可能雾鸷的沉眠就是因为那些古老的文字。 火折子很快就燃尽了。 “祠庙墙壁。”百里疏轻声说。 叶秋生点点头。 刻在上面玄铁链上的古老文字和灵星祠墙壁上的文字一模一样。 雾鸷消失在万仙纪元,那些玄铁链上的古文字肯定不会是孔安刻上去的。也就是说,孔安来到这地底之后,发现了顶部封印雾鸷的万仙纪遗迹,他观摩了那些文字,参悟出了一部分,并将文字用于自己的祠庙上。 百里疏看了叶秋生一眼。 祠庙墙壁上的古文字肯定不是孔安自己写的,那么……是谁将那些文字写在了孔安祠庙的墙壁上?太上宗?那可不见得。 百里疏思绪飞掠,他垂下眼,并没有同叶秋生说这一点。 这里的玄铁之链显然不是同一批,顶上挂着雾鸷骨骸的是从万仙纪遗留下来。剩下的才是孔安钉上的,叶秋生猜测,孔安之所以会采用这种办法来封印“它”很有可能就是模仿这顶端封印雾鸷的办法。 不过既然栈道到这里就断绝了,他们原本想要沿着栈道找通往孤岛的打算也就失败了。天梯石栈,石栈是绝路,那么剩给他们的也只有“天梯”了——如果他们想要到孤岛上去,只能通过这些横贯空中的巨大玄铁之链。 叶秋生抬手往玄铁之链中试探地注入了一丝真气,真气刚刚注入,锁链上精血书写的《太乙录》字迹一下子亮了起来,鲜艳如火。叶秋生闷哼一声,被玄铁之链中蕴藏着的力量震得后退了一步,撞到百里疏身上。 像是毫无防备,百里疏被他撞得微微一晃。 叶秋生站稳了身,看着玄铁之锁,微微摇了摇头:“看来是不能在这玄铁之链上动用真气了,不过……既然都是要从这玩意儿上过去,走哪条不是走,我们还是换条好些的。” 说着,叶秋生指了指头顶,意思是犯不着走离头顶上那些鬼东西这么近的锁链。 百里疏没理会叶秋生,他走上前,低头俯视看似无规律纵横交错的锁链:“《太乙录》前三部主劫,中三部主渡,最后三部主玄,既然右通暗河不可渡,通途应该在玄数之中。太乙,道也,无形也,玄而不可语。” 百里疏抬起头。 “走吧,还有一条被藏起来的锁链。” ………………………………………………………………………………………… 君晚白和厉歆在暗道中行走。 三部九十九卷的《太乙录》已经逐渐书到尾声了,这条暗道除了刚开始的一段,之后的都一直往下倾斜,仿佛要直通到地底幽冥去。但是这一路走来,并没有发现叶秋生或者百里疏的踪迹。 君晚白皱着眉头,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 走到这种时候,差不多可以确定叶秋生应该进的是右边的洞口了。那么百里疏为何故意指引了错的路给他们? 那个做事情总不和人商量的混蛋到底在想什么。 “厉半疯,你有没有觉得什么不对。” 暗道即将走到尽头,一扇紧闭的石门在两人视野中隐约可见。君晚白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握着剑,缓缓地仔细地环顾四周,方才,隐约地她仿佛听到了水声,可这一路上并没有水。君晚白并不认为是自己幻听了,她转过身,目光从青石墙上扫过。 想了想,她走近暗道的右侧的青石,将手按上去。 手刚按上去,君晚白脸色就微微一变——手下的青石竟在震动。 她刚要开口喊住厉歆,但是下一刻她就发现根本不需要提醒厉歆了。在君晚白刚将手放上去的时候,一声低沉的,仿佛是从地底传来的闷雷在两人耳边响起,整条暗道肉眼可见地震动起来。 地龙翻身? 君晚白脸色一变,立刻想到了这个可能。 震动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很快,但造成的影响却不小,石道两边的青石板上被震出了一道道裂纹。君晚白抽回手,这一次她听得清楚,声音是从暗道的右边传过来的——百里疏叶秋生他们应该在右边的暗道中。 直觉告诉君晚白,这次震动和百里疏脱不了干系。 既然百里疏自己也进了右边的暗道,那为什么要让他们来左边的暗道,那人想要他们做什么? “与其在那边对着石头发呆,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握紧剑过来。” 厉歆背对着君晚白面朝石门缓缓道,他握紧了双刀,向后退了几步。 “以及……也别想什么为什么让我们走左边了,那家伙可给我们找了个不轻松的活干。” 在厉歆面前,暗道尽头的原本紧闭着的石门在刚刚剧烈地震动中被震开了一条缝隙。黑色的气息从门缝中游蛇般地蔓延出来,带着难以形容的邪恶之感,凝固如同实质的黑气在碰到墙上的经文石就会猛地向后缩回一些——看来暗道两边的《太乙录》就是为了镇压石门后面的东西。 只是…… 方才剧烈地震动将暗道两侧的青石震出了一道道裂纹,原本浑然一体的经文镇铭因此出现了漏洞。 “魔。” 君晚白提着双剑走过来,看见那些黑气的时候皱了皱眉头。 怪不得厉歆说百里疏给他们找了个不轻松的活干。 修仙修仙,有仙就有魔,仙魔两立。万仙纪之后,九十九尊大魔就从十二王朝的大地上消失了,剩下的虾兵蟹将也一直处于被修仙界全力打击得苟延残喘的状态中。正如宗门任务常有除妖邪一样,除魔也是他们这些宗门弟子默认要做的事情。不论哪个门派的弟子,外出行走时遇上和魔有关的东西总会动手除去。 眼下既然君晚白和厉歆发现了这封印着的魔,那么身为九玄弟子,要么将这魔彻底解决要么将它再次封印就是他们两人该做的事情。但是平时宗门弟子所谓的除魔一般只是解决一些因为心志不坚或者天性暴虐的修仙者坠魔的事情。 而此时被封印在石室后面的却应该是真正的魔物。 怪不得雁门郡在夜晚会出现通幽冥的入口,原来是因为地下有这东西存在。魔物要是挣脱了封印,顶上的雁门百姓肯定遭殃。 百里疏这家伙……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在另外一边折腾出来的动静会将这里的封印震裂,因此才派他们过来收拾这个烂摊子?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混蛋啊,百里疏。 君晚白想着,长剑一震,剑锋寒光凌冽。 40.左生右死 刀光横划将就要爬出石门的东西逼了回去,厉歆抽空朝背后的君晚白大喊了一句:“好了没?想要报私仇也不能在这种时候下手啊!” “你他妈的一个《阵道》半句不会的蠢货还有脸催!”君晚白勃然大怒, 柳眉倒竖, 一边骂, 一边迅速地用长剑在通道左右两侧飞快地刻着, “再废话半句,换我上,你来刻!” 厉歆立刻噤声, 闷头不语地暴打那一心想从石门中爬出来的家伙。 被封印在门后的实力魔物比想象中的弱, 封印在里面的是一只三首六尾,通身燃着磷火,背有黑甲状鳞片的狱犬,传说中看守大魔境入口的家伙。其实这家伙的实力本来应该算是强的——至少不是君晚白和厉歆能够对付的。但它被封印在这里不知道多少年,实力衰弱得厉害, 石门上虽然被震开了,但暗道两侧的《太乙录》依然在,始终在压制着它。 因此君晚白和厉歆联手, 废了一番功夫就把狱犬逼住了。 但…… 狱犬是真正的魔物,和一般的入魔者不同,想要彻底解决它就需要诸如《太乙录》一类的经文或者极阳的攻击。 前者,君晚白和厉歆两个都是崇尚以武克之的人……说白了就是觉得经文太长太枯燥压根就懒得背。至于后者,厉歆在诡妖老巢走了一圈出来后, 阴恻恻和鬼不相上下, 君晚白剑法飘忽无常……简而言之就是这两个都不是什么能用出浩然正气镇压诛魔招数的好东西。 眼看狱犬的实力随着时间的拖延缓慢地恢复, 两人琢磨了许久才勉强想出一个办法, 厉歆上次和万阵宗的家伙对拼的时候,从他们身上收刮了不少材料,其中就有布置“雷霆青龙阵”的材料。 雷霆也好,青龙也好,都是克制邪气的存在。 厉歆,君晚白,一个是打架全靠不要命的疯子,一个是把成天待百丈潭练剑的狠人,不论哪个都没在阵道上下过苦夫。君晚白好歹比厉歆好一点,至少阵图的形状还勉强能够画出来,厉歆干脆半点也不会。 最后就演变成了眼下的情况。 厉歆闭嘴一声不吭专心牵制狱犬,君晚白头大如斗在墙上刻阵图。 过了一会儿,厉歆忍不住又催促:“你是画画还是布阵,大家闺秀刺花?” “闭嘴!” 君晚白最后一条线犹豫半天不确定到底是落在东三星还是落在西七宿的位置,正自焦躁,厉歆一催促,她索性也懒得管了,长剑一抖,干脆利落地将东三星一连——反正是厉半疯站在前面,错了第一个遭殃的也是这家伙。 雪色的剑光惊鸿般轻掠而过,最后一节完成的瞬间,阵图猛地亮起,一团团银色的流光在阵图凌厉的线条上滚动游走,就像雷火滚动在青石之上,阵图缓缓旋转,人首龙身的雷霆神明图腾在阵图中间缓缓睁开眼,空气中火花爆裂劈啪作响。 狱犬此时仿佛也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放弃再次攻击厉歆,沉闷地低吼一声,巨大的身体下伏,前爪微微刨地。 “拦住它!” 君晚白厉声喝道。 厉歆不需她提醒,身体微微一晃,下一刻形如鬼魅般地出现在半空中,他双手按于刀柄上蓄势待发。也就是厉歆动身的一瞬间,狱犬腾空跃起,冲着暗道方向扑过去,竟是想要夺路而逃。 抢占先机的厉歆双手举刀,刀柄高过头顶。 下一刻,刀身化成一道灰色的流光,携裹着凌厉如同鬼哭的声音劈头对狱犬直斩而下。 狱犬发出受创的哀嚎,被这重重的一刀从半空中砸到了地面。 厉歆刚要就势追击,突然觉得背后有些不对……明亮璀璨到夺目的白光从背后投来,将身前照得一片亮堂。 ——等等!!他和万阵宗的那帮龟孙子打了那么久怎么不知道雷霆青龙阵布好后能这么快发动到这个声势?! 还没来得及细想,厉歆就听到君晚白见了鬼的声音:“回来回来!!” 他就知道!! 厉歆在心中破口大骂,君晚白那个向来奉行“一剑解决不了的事,那就两剑解决”的家伙在阵道上能有什么靠谱的表现。 背后白光强得刺眼,厉歆一闭眼转身朝着暗道的方向冲了过去。他冲进暗道时,轰隆隆的闷雷声在耳旁爆发开,刚刚震动过一次的地面再次颤抖起来。拖延狱犬大半天的厉歆被晃得不得不顿下脚步稳住重心,君晚白一把拽住他,扯着他拼命地冲向暗道来时的方向。 “你这布的是什么阵!” 耳畔是滚滚不绝的雷声,脚下是震动不休的地面,厉歆扯着嗓子吼。 “雷霆青龙!” 刚刚只是裂出缝隙的青石板破碎开来,连同头顶的岩石噼噼啪啪一块块往下砸。背后龙吟滚滚,雷光闪烁。 “这他妈是雷霆青龙?!” 厉歆一掌震开砸落的岩石。 “雷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爱什么是什么!” 君晚白一剑扫出一条浩浩大道。 雁门郡,凡人城池之下的地底,两位九玄门核心弟子狼狈地抱头鼠窜,形象全无。 银色的雷霆吞没了背后,隆隆生连绵不绝。等到声响平息的时候,背后的暗道也毁得差不多。 “我现在相信宗门比试的时候你还是有遵守同门不能下死手的门规了。”厉歆木然地看着暗道深处,许久如此说道。 “……” 君晚白冷着脸收起长剑转身往回走,她硬邦邦地扔下一句。 “阵法增强没见过?少见多怪。” 后面的暗道被落石埋了一大半,厉歆不得不劈碎巨石,重新开出一条道——能把一个简单的镇压邪魔的雷霆青龙阵搞出这么大动静,以前怎么没人发现姓君的还是这么一个“阵道天才”?! 虽然过程出了点问题,结果还算在预期中。 几乎毁了半条暗道后,狱犬渣都没剩下。 劈碎一块挡在门前的巨石,君晚白站到了石门前,狱犬被清理得十分干净,连点残余魔气都没有留下来,石门后清清爽爽。 君晚白的灯笼原本放在暗道地上,此时早已经被石头埋了,她从纳戒中翻出火把点燃,火光照出石门后面的情景。 石门后面是间空荡荡的石室,不过既然是用来封印魔物的地方,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岩石地上和墙上同样有密密麻麻刻着的《太乙录》。 虎落平阳被犬欺,落魄凤凰不如鸡的老话说得的确没错。要不是因为这些经文不断削弱狱犬的实力,它最后恐怕也不会死得那么憋屈。 在石室的另外一边同样有一扇石门,石门上钉着七颗长钉,除此外还有几行似乎是用精血书写,时日已久的字。 君晚白举起火把,就着光读上面的话。 那几行字的大意是说雁门郡下隐藏着凶险,灵星祠中的入口,左边生途右边死境。左道镇有古魔,实力衰退,可除。狱犬灭后,拔下门上这七颗定魂针便可安然离去。右边同向百死无生的险境,后来者若看到这几行字,离去后切记封印入口。 “……右通百死无生之地,不可入……” 君晚白一字一字地读最后两行字,火把的光照得她的脸忽明忽暗。 ——灵星祠里她与厉歆站在入口前,那人隐而不出,一个“左”字引他们走上生途。 ——方才震动自右边传来,那人算好自己的行动会使封印破碎,因此让他们前来处理封印许久实力大衰的狱犬。 这算什么意思? 是想让他们处理好狱犬后就打开石室就自行离去吗?还是觉得他们的实力也就仅仅只够处理一两只衰弱的病狗? 这他妈算什么意思! 沉闷的,忽如其来的怒火翻涌在胸口,君晚白抬手一剑直接劈在写有血字的石门上——她的的确确就是那种“一剑解决不了的事,那就两剑解决”的家伙,暴怒起来的时候从来不讲道理。 时隔五年,那个混蛋还是一如既往地小瞧别人。 也不知道石门是什么材质,君晚白满怀怒火的一剑劈上去,只将上面的字刮掉了一大片,石门本身毫无动静。君晚白转身,将火把扔给了厉歆:“拔掉上面的钉子就可以出去。” 说着她径直向来的暗道走去。 厉歆的长刀横在了她面前。 君晚白一抬眼:“你要滚自己滚,几行装神弄鬼的字在这里想吓唬谁呢。” 厉歆没有回答,也没有让开,而是将刀身微斜,指向一个地方。 沿着他刀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石室墙壁上裂开了一道道裂缝,呼呼的风从裂缝中吹出来,带着隐隐约约的水声。原来经过第一次的震动,这岩层中已经出现了裂缝,后来君晚白误打误撞的“雷霆青龙阵”又将裂缝彻底扩大了。 冷风从缝隙里刮出来,透着不一股详的寒气。 刚刚在君晚白看门上字的时候,厉歆没有过去,而是在这石室中查看,或者换句话说,他根本就没打算就此离去。 “这边。” 厉歆简洁地道。 41.阴影之中 裂缝最大的那条刚好能容一人侧身通过,厉歆举着火把走近裂缝, 刚刚站到裂缝前, 从里面刮出来的风“呼啦”吹得火光剧烈地晃动。 火光下, 厉歆注意到了裂缝中不同寻常之处——在左侧的岩壁中有什么东西。 他倒转刀锋, 以刀背拿捏力道轻轻敲击了岩层数次。 厉歆本来是打算将岩石砸碎一些,好看清楚岩石里藏了什么东西,没想到刚敲没几次岩层就崩碎开来。 “机关?” 君晚白反应很快, 长剑一竖, 白色的流光将她和厉歆笼罩在其中。 厉歆还没回答,两人只听到哗啦啦的锁链摩擦声接连不断地响起,裂缝中左边的岩壁不断地破碎开来,模模糊糊的火光中一条黑影从岩石中跃出。 ——那是一条被钉在岩石中的巨大锁链。 锁链不知道有多长,也不知道是什么钉入岩层中的, 此时此刻它被另外一股巨大的力量扯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向岩壁外滑去。 埋藏在岩石中的锁链被扯动,原本只容一人侧身通行的裂缝被带得不断扩大, 碎石不断砸落。 君晚白脸色微微一变。 从裂缝中刮出的寒风中,夹杂着低沉的,不知道是什么异兽的吼声——这次的动静显然不可能是刚刚那个“雷霆青龙阵”的余波! 百里疏! 落石还在滚滚砸下,厉歆和君晚白直接冲进了铁锁摩擦声不断的裂缝中。 …………………………………………………………………………………… 绞索转动声,铁锁摩擦声, 碎石滚落声……诸多嘈杂的声音混杂在风声中, 叶秋生仔细地听着, 分辨着什么。 他反握古刃, 站在百里疏左前方,隐隐约约呈现出一种半防守半警戒的姿态。百里疏站在他背后,飞速地破解着崖壁上的“折九积”。 百里疏的判断没有错,真正能通向黑水上孤岛的的确是另外一条被隐藏起来的锁链。在崖壁上,第七遍《太乙录》的玄数中,他们于隐蔽处找到了以青铜打造的机关。 那是以青铜浇筑而成的机关外面还有一层薄薄的岩石,百里疏指出位置之后,叶秋生一刀上去,敲下整整一丈见方的岩石。 外面的黑色岩石脱落后,露出了里面青铜的“折九积”。 “折九积”本是世俗宫廷一种精巧至级的机关法,但其来源却可以一直追溯到万仙纪元。折,有“断,损,曲”之意,又隐有“夭亡”之喻,九,数之最大者,演化无穷。所谓的“折九积”来源于万仙纪的“九积”之术,是种集天下术道精粹的机关术,但随着万仙纪的湮灭,剩下的变成了残数,最终沦为凡俗的皇家机关,因此在“九积”之前添了一个“折”暗含“天工摧折,人事难全”之意。 但眼下,这种仅在世俗王朝中使用的机关术,却被那位年轻的太上宗长老用来隐藏“天梯”。 折九积整体呈棱状,由九部分组成,每部分又有九九八十一之数榫卯相结的锁块,上刻太乙玄符。 想要解开“折九积”必须结合诸多玄学典籍的理论,蒹合算术,将乱序的锁块归位,但是积锁归位却有顺序要求,一旦顺序错误就算位置对了,还是会触发机关,届时隐于“折九积”之后的“天梯”就会被永远埋葬,因此破解者必须连续不断一口气将全部积锁。 叶秋生自称破解这“折九积”没有百分百把握,因此便由他戒备,由百里疏进行破解。 没有转身看百里疏的动作,从声音的方位,叶秋生暗自于心中飞速地判断百里疏的破解进展——越是细听越是心惊,从百里疏能够在并州青冥塔变故之后依旧使青羽光舟如常降落于雁门郡,他便知道百里疏这方面绝对造诣不浅。 但眼下从百里疏破解的速度来看,他原来的估量未免还是低了。 咔擦。 最后一块青铜积锁被合至位上,百里疏向左边退了数步,站到了叶秋生旁边。 下一刻,原本只是风声徘徊的地底洞穴变得喧哗无比,横贯空中静止不动的玄铁之链开始绞动,有的生起来有的沉下去,原本只是从上往下看重叠起来宛如巨网的铁链于此刻彻彻底底地交错在一起,成为一张平面意义上的网。 成千上万的锁链摩擦着,发出金属绞动时特有的刺耳声音,经封闭的空间一回荡声音重叠反复隐隐竟如同有无数的人一起以尖锐的声音念诵凡人不懂的古老经文。 沉于黑水中的孤岛被锁链牵扯地,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离开水面。 原来被隐藏起来的,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锁链! 所谓的“天梯”原来是这样一种东西——万千交错的锁链联结在空中,形成一张人可踏行经过的巨网。 震动持续了不短的时间,终于孤岛被提到不能再高的地方后,那些玄铁锁链不再变动,一根接一根地绷直。 叶秋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向前有了一步,他们面前栈道的石栏杆被沉降下来的玄铁锁链压碎,离他们最近的,是两条先交叉后分开的锁链。 百里疏提上了他原本收起的长剑,轻声道。他站在微落后叶秋生两步的地方,微弱的光里,他偏头看了眼解开的“折九积”。 俗世的机关用在此处,青铜在火光中,无声且厚重。 叶秋生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沉沉地看着孤岛,片刻他又笑起来,一如既往地轻佻散漫:“我怎么觉得这东西看起来与其说是天梯还不如说是天罗地网?” “走吧。” 百里疏没有针对他所说的天罗地网发表意见,提着合于鞘中的长剑,轻飘飘地掠出,落于面前左边的那条锁链上。 叶秋生口上说笑,行动却半点不慢。百里疏前脚踏上铁锁,他后脚也跟着落上上来。 不论是来着玩笑的叶秋生还是神色不动的百里疏都感受到了,在“折九积”被解开之后,流动的气流陡然加快,空气中隐隐约约孕育这一种难言的危险气息。 ——总不会是头顶的那些东西就要醒了吧?那可真不是什么什么好事情。 怀抱着这样的念头,叶秋生飞速地踩着铁锁前进,有了在栈道尽头的实验,他们两人不敢在玄铁锁上运用真气加快速度。 然而,在两人行到一半的时候,叶秋生突然心生寒意。 “小心!” 他猛地停住脚步,手中的古刃鲨齿上泛起阴冷的淡淡红光。多年奔波于十二王朝大地,追查古老的隐密,叶秋生的感觉一向灵敏,尤其是针对于杀意的感应,方才得一刹那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丝隐密的杀意。 在哪里…… 叶秋生站在铁索上,不动如松,他提刀缓缓环顾四下。 在他的话刚说出口的时候,百里疏就已经停下来了,他的白袍被风吹动,纷飞如同掠空而过的白鹤。他没有询问叶秋生原因,静立于深黑的铁索上,手中的长剑微微斜指向下。 然而四周什么东西都没有,脚下的玄铁之链稳如磐石,耳边是仿佛来自地底的风声,风声混在着破碎回转的水声。 叶秋生将目光投向头顶,难道是顶上的那些似死似活的雾鸷?铁网联结的动静太大将沉眠的骨骸从惊醒了? 在叶秋生将目光投向顶上黑暗的时候,一道黑影如同壁虎般从他们前面一点的锁链下趴伏着,它隐于粗大的铁链之下的视觉死角中,哗啦啦的水声吞没了它爬行时发出的声音。 风呼呼地吹过,黑影停顿了一会儿,再次无声无息地爬行起来,目标却换成了另一侧的百里疏。 顶上的黑暗沉得像固体,但是并没有雾鸷苏醒的迹象,叶秋生皱着眉头看向百里疏,以目光询问他的意见——是继续前进,还是再细细查看一番? 方才没有感觉,可自从感受到那一丝丝杀气之后,叶秋生开始觉得四周变得十分古怪,就好像……有无数双眼睛隐没在黑暗中,一声不发地凝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等待他们自投罗网。 百里疏没有说话,他从纳戒中重新取出了“金乌”长弓,涂了明油的长箭搭于弦上。他没有再次朝着头顶的黑暗射箭,而是将箭压低,对准前方的孤岛。 长箭破空而出,斜飞向下而去。 火燃起,照亮了铁索交错之下斑驳的阴影。 叶秋生瞳孔猛地放大—— 一道二丈长的黑影从黑暗中窜出,凌空扑向长箭已发的百里疏! 42.刀光如网 二丈长的黑影扑起在空中,和它擦掠着射|出的明油之箭在刹那间照出了黑影的面目——那是一条地蜥般的生物. 但和普通的地蜥比起来它头生鼓角, 状若龙首, 身体更为狭长, 身上覆盖着一层纯黑色的骨甲, 正是这层骨甲让它在黑暗中隐藏得天衣无缝。 黑蜥腾跃在半空中,一张獠牙森森的嘴张开,朝着站立着的百里疏咬来。它的口裂开到近乎狰狞的地步, 上下交错的牙齿如同刀锋般探出, 在一掠而过的火光中泠然生寒。涂着明油的箭掠向远处,百里疏站着的地方一下子暗淡下来,黑蜥就如同一片阴云笼罩而下。 “长得这么丑就老老实实在黑暗里带着!” 在黑蜥即将扑到百里疏身前的时候,站在另外一条玄铁锁链上的叶秋生在原地消失。下一刻他腾跃在半空中,就着黑蜥扑来的方向迎了上去, 手中带有獠牙状锯齿的古刃红光大盛。 金铁碰撞,刀剑相交的声音响起。 叶秋生的古刃划出月牙般的妖冶轨迹,刀气直掠而出仿佛要借着黑蜥巨口大张的时候, 一刀将它的脑袋割成两半。但隐匿于黑暗中伺机而出的黑蜥同样奸猾,刀气掠来的时候它身形在半空中生生一扭。 叶秋生的刀气落到了那纯黑的骨甲上,火光四射,血花飞溅。对于黑蜥来说这仅仅只是不痛不痒的轻伤。 但是叶秋生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是一边打着招呼一边下死手, 视武道如废纸的家伙啊! 刀气落下的时候, 叶秋生人也已经到了。黑蜥在半空中扭转身形, 身体下落, 这一次换成了叶秋生居高临下地发起进攻了,他那把不知出处的古刃獠牙般的锯齿红得仿佛岩浆燃烧,携裹风声而下的时候,空气带着嗜血的灼热。 刀身带起的风声如同死亡的通缉令,而他本人却在放声高诵。 “西海有兽其名螭蜥,龙首蛇身,声似鬼哭,生有四足。喜匿湍流,性暴虐,食人,以恶称。” 叶秋生自己说着九玄门成天净出些天才和疯子,可是他本身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他一边进攻一边洋洋洒洒地念诵着《三皇手卷·异兽篇》中关于黑蜥来龙去脉的记载。 ——这个假书生到了这种时候竟然还没忘记掉书袋! “龙生九子,螭吻最末,龙首鱼身,激浪即雨。喂!好歹也带着几分龙的精血啊,长成这幅样子对得起先祖吗!” 锯齿没入螭蜥的脖颈,叶秋生蹬着螭蜥生有黑色骨甲的背向底下的玄铁之链落去,手中的古刃切豆腐般将那看起来十分坚硬的骨甲切开,一路直下,一连串的血花飞起在半空中。 叶秋生稳稳地落回到锁链上,而半空的螭蜥在他之后摔到了锁链之上,发出重重一声闷响,血花飞溅后翻滚着坠入下方的沉沉黑暗。 “该哪待着哪待着。” 叶秋生一震古刃转身走向百里疏。 他拔刀而斩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狂徒般高声嬉笑怒骂,宛如前陈未灭时的武者,他们痛饮美酒,大笑夜行追杀宿敌于千里之外。 只可惜那些且歌且舞且斩的武者早在前陈国灭时,陈高祖亲手燃起的一把熊熊烈火中亡烬。 百里疏在叶秋生腾身跃起的时候轻飘飘地向后退了一段距离,他依旧提着那把富有传奇色彩的金色长弓,弓上打着俗世军队夜战照明的长箭,衣上干干净净一点血迹也没有溅落到。 叶秋生转身的时候,看到他搭着长箭,箭尖直指自己。 “百里公子是否觉得在下还算上可靠?” 他扬起眉,笑得轻佻不羁。 百里疏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箭尖转而朝下,修长的手指松开,长箭近乎垂直地下冲直向水面。 在这之前,叶秋生曾经觉得地下河是因为距离遥远和光线暗淡才呈现出黑色,但此时此刻他不会再那么认为了,百里疏向着底下湍流的暗河射出的那一箭在贴近河面的时候爆发开来。 白光照射下,河中的事物隐隐约约显现出来。 在那河中重重叠叠的,不知有多少黑色的螭蜥,这些有着巨龙精血的恶蜥在水中彼此撞击挤压,还有一些沿着崖壁试图向上攀爬,但爬到一定的距离就会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而坠落下去,在短暂的明亮中,叶秋生看见那底下的螭蜥有些体型庞大得简直如同蛟龙。 “见鬼!”叶秋生微微吸了一口凉气,“头顶上是阴森森的千万白骨,脚下的河里上黑漆漆的怪物——这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意思?我现在开始觉得这里不是什么欣赏风月的好地方了。” 百里疏没有搭理他的话,垂着眼看明油燃尽底下重归黑暗。 ——原来不是河水像恶龙看守这古老的监狱,而是本来就有着无数龙的后裔在此处充当最无情的守卫。 如果有人妄图渡河而过走到那孤岛上,那么他将会被万千螭蜥撕成碎片!这些也不知道盘踞在此处多久的守卫者,因食物的缺少而越发暴虐。 方才攻击他的这条螭蜥应该是原本就趴在锁链上的。横贯地底空间的锁链有些垂于水面上,有些干脆就是浸没在水中,水里的螭蜥爬到锁链上歇息,“折九积”被解开之后它们同上升的铁链一起被带了上来。 当然…… 趴在铁索上的螭蜥,并不仅仅只有一条。 叶秋生还在向下看,却听到百里疏的声音淡淡地响起:“向后退。” “嗯?” 叶秋生还没来及问为什么,背后就传来长箭破空的声音,又一根涂着明油的长箭从“金乌”弦上射出,直掠向形如心脏的孤岛。火光爆发开来的瞬间,叶秋生看清楚了原本孤岛的下半部分。 ——孤岛的岩石本色并非黑色,之所以看起来像是黑色,是那上面盘踞着一条条或大或小的黑色螭蜥盘。 不仅仅如此,在离孤岛近些的地方,许多铁链上或多或少都趴着几条黑色的螭蜥,光亮爆发开的时候,它们灵活地爬到锁链底下,企图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 而已经有不少螭蜥爬到他们不远的地方了,此时身形暴露,它们索性不再隐匿,从锁链底下爬到锁链上面,抓着黑色的玄铁迅速地逼近叶秋生和百里疏两个人。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陷入了重重杀机之中。 “见鬼。” 叶秋生缓缓地后退,古刃上红光流动。 “长得丑的家伙原来这么喜欢凑在一起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或许是刚刚叶秋生斩杀率先发动偷袭的那条螭蜥气势太过凌厉,以至于这些随后而至的螭蜥被震慑住了,不敢轻举妄动。叶秋生退一步,它们向前逼近一步,脖颈像蛇发起进攻前一样微微向后缩——怪不得有人戏说龙和蛇是近亲。 百里疏射出的长箭燃尽后,四周彻底陷入了黑暗,本来握在叶秋生手中照明的火把在刚刚战斗前就被他扔掉了。但眼下这种情况,谁也不敢随随便便点起照明的火把。 空气中仍然充斥着被斩杀的螭蜥血腥味,血腥气和叶秋生身上的杀气暂时逼住了前方的螭蜥。 一时间,人与蜥僵持着,谁也不愿意率先打破这个平衡。 叶秋生的呼吸忽然变得轻缓几近没有,他平稳地站在铁索上,一步步向前走,横握着古刃。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这是明知道前面有群蜥,自己还往蜥蜴口中送。 也不知道背后的百里疏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既然所谓的“定数”眼下都站在了他背后,这一次的行动就算过程艰难,结局也该不出预期吧。 想着,叶秋生转动古刃。 黑暗中,古刃的红光闪烁,叶秋生轻轻地,不屑地笑了一声——不过就是一群丑得要死的蜥蜴,算什么东西? 古刃转动的时候,黑暗中的螭蜥也动了,它们或左或右,或上或下,从前方呈现半弧形的包围圈向叶秋生扑杀过来。到了这种时候,叶秋生也懒得管什么能不能动用真气了,他古刃一震,发出如风吹竹叶的清啸声,足尖一点,大鹤般腾空而起,儒服的宽袖飘飘扬扬地在半空中展开。 ——在雁门郡郭门口时,他的的确确只是试探而已。 当他的身法真正展开的时候,漫空都是他的身影,每一道残影都在以不同的姿势挥刀。绯红的刀光凌厉而华美。 每一道刀光都带走一条暴虐的生命。 刀光如网。 百里疏站在铁索上,螭蜥被叶秋生暂时挡住了,但是这并非长久之计。 他思索着,忽而再次搭箭上弓,转身朝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射出一箭——果然,在火光中,没有人触碰的青铜积锁仍在缓缓地移动,或错开或铆合。 也就是在百里疏转身的时候,一条刀网下的“漏网之鱼”悄无声息地掠出——这条螭蜥身形瘦小,刚刚明箭射、出的时候,它仍藏在黑暗之中。此时此刻,趁着叶秋生应对群蜥,它便同最开始的那条一样,沿着玄铁攀爬,在逼近百里疏的时候暴掠而出。 ——若是叶秋生留心就会发现,那些螭蜥进攻的方向绝大部分是朝着百里疏。 43.太乙之录 月牙状交叉的煞气自崖壁的方向破空而来,转眼就到了面前。百里疏抬眼看见灰色的煞气直奔自己而来。 只是他依旧站在原地不动, 没有开口, 没有回头看身后。 灰色凝固如同实质的煞气掠过百里疏的身侧, 带得他宽大的白袍飘扬而起。只听得一声怀着痛意和杀意的嘶吼, 背后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到了锁链上。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百里疏微微一动,整个人轻飘飘地向前掠出丈余。 他前掠的时候, 与一个人擦肩而过。 “百里疏。” 擦肩而过的时候, 那人低低地喊了他一声。 君晚白和百里疏擦肩而过,或许是因为黑暗,她总觉得自己又出现了幻觉——她喊那人时,兜帽下那张脸,眼中掠过一丝诧异。 ——诧异吗?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老老实实按照你的剧本走的啊!不过就是九玄门的大师兄而已, 并非师长亦非双亲,谁需要老老实实听从你的所有命令啊!就算自己很聪明也别把所有人当傻瓜啊,混蛋! 藏青色的长袍在空中铺展开, 君晚白的身形变得缥缈,似真似幻,她紧随厉歆遥遥斩出的煞气而至,双剑在袍下泛着冷冷的寒光。 下一刻,黑暗中仿佛掠过一道闪电。 被厉歆的煞气击中掉落的螭蜥还没来得及在铁索上站稳就被从天而至的双剑劈成了两半。 “这就是暗道右边吗?”君晚白落到玄铁锁链上, 螭蜥的血溅到她的脸上, 沿着颧骨缓缓往下流, 她随意地一振双剑抖去上面的血迹, “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百里疏朝煞气掠出的方向看去,一个人站在左侧前方的栈道上,手中握着长刀,背后是裂开一条大缝崖壁。那人身边掉落着还未熄灭的火把,残余的火光勉强照出那人的样子——一身黑袍,脸色一如既往地苍白,气息阴冷如同鬼魅。 厉歆缓缓垂下刀,体内真气隐隐翻滚。 他冲着那站在玄铁锁链上的白袍青年咧了咧嘴,看上去皮笑肉不笑:“真可惜偏了一点,没把你也料理了。” 昏暗的火光中,从落石滚滚的崖壁缝隙中不管不顾冲出来的青年语气森冷,说着可惜“没把你一同解决”这种绝对算不上善意的话,气息却是急促的,额上带着冷汗,手因为在短短一瞬间用尽全力而微微颤抖着。 百里疏静静地看着他,片刻才开口:“狱犬解决了?” “原来师兄觉得我们就够收拾条看门犬的分量?”君晚白提着双刀踩着落满螭蜥粘稠血液的锁链走了过来,听到百里疏的发问,她冷冷笑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谁把一个简简单单的雷霆青龙阵弄出山崩地裂的架势? 厉歆眼角微微抽动,不过最终还是没把话说出来。 “既然不回去……”百里疏微不可查地顿了顿,“那便留下。” 君晚白嗤笑一声,留不留下需要你说了算吗? 她想着,提着双剑停在百里疏不远的地方,长剑上流光转动,隐隐约约呈现出防守的姿态。 “喂喂喂!那边的两个家伙!”感受到有背后有异动,但又被螭蜥群拖住无法回身的叶秋生终于忍不住了,他在半空踩在一只跃起的螭蜥背上,借势高高跃起摆脱又一波攻击,“过了分啊!能不能分一个人来支援下我?九玄门就是这样对待合作伙伴的?” “太上宗的合作方式就是把同伴引进鬼界,那么九玄的合作方式就是袖手旁观,这么说起来应该没有毛病吧?”君晚白提着双剑静止不动,“没有落井下石就算仁义了。” 好吧好吧。 这么说起来,君晚白和厉歆没有一上来就拔刀砍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叶秋生想了想自己那绝对称不上厚道将人引进鬼界的举动,无奈地叹了口气。 说话间的功夫,又是一群螭蜥从前面的黑暗中扑了过来。 叶秋生骂了句“不知好歹”,古刃一振,刃上燃起熊熊火焰。刀光所至,那些冲上来的螭蜥身上腾起了熊熊烈火。明明是生活在阴冷的水中,可是这些负着黑色骨甲的螭蜥却轻而易举地就被叶秋生刀上的火点燃了。 ——但并不是因为螭蜥本身。 站在叶秋生后面的君晚白将那火焰看得清清楚楚,那并不是普通的火焰,而是凤凰火。奇怪,从未听说太上宗有操控凤凰火的秘诀。这位有着“笑面书生”之名的太上精英果然秘密众多。 不死火如跗骨之蛆般附着在螭蜥身上,任由它们怎么翻滚都无法扑灭,当一条螭蜥碰到另外一条螭蜥的时候,凤凰火随之安静无声地在另一条螭蜥身上燃烧起来。 凤凰火,这种有着不死火之称的火焰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当它落于生灵身上的时候,就会一直燃烧下去,直到生命断绝,连魂魄都在火中燃尽。 这是一种名为“不死”却带来死亡的火焰。 君晚白剑身微微侧斜,只要叶秋生有一丝突然回身攻击的迹象,她便会抢先出手,剑光将如瀑布般倾泻而出。 被点燃的一群螭蜥将原本黑暗的环境重新照得亮了起来。 后来的君晚白和厉歆随之看清了他们前面面对的事物,在这群燃着不死火的螭蜥后,黑影绰绰,还有不知多少这种鬼东西爬在铁索上虎视眈眈——见鬼,百里疏是在想什么,往这种地方闯? 不死火的威慑显然还是有一些的,螭蜥群缓缓后退了一些,但依旧满怀杀机。 “后退。” 也就是在此时,百里疏的声音响在叶秋生和君晚白耳边。 君晚白毫不犹豫地缓缓后退,叶秋生犹豫了一下,提着凤凰火未熄的古刃也缓缓后退。 “君子有攸往,行地而无疆,冯翼惶惶得万像……” 在他们后撤的时候,听到黑暗中响起百里疏不高不低的声音,不急不缓,依着古老的韵律念诵着冗长的经文。 君晚白听着有几分熟悉却分认不出来。 叶秋生却是一愣。 这分明是《太乙录》。 他回头,看见百里疏踏着玄铁锁链上以精血书写的《太乙录》,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来。百里疏的长袍被风吹得翻飞,火光中眉眼如常。 44.时日曷丧 “时日曷丧,厚土何藏?苍苍白水, 慰我万疆。” ——那天上暴戾的金乌什么时候才能灭亡, 九日盘旋之下的厚土还能维持多久?还能养育多少生灵?苍苍茫茫的白水从十万大山而出, 蜿蜒盘折拯救万疆。 伴随着百里疏的念诵, 他足下玄铁锁链上的《太乙录》经文一个字一个字地亮起。那些一笔一划写下的字在此时不像之前那样,发出不详的红光,而是泛着浩然威严的金光。百里疏所走过的地方, 深黑的玄铁锁链一节一节地亮起, 缓缓地延伸。 他所走过之处,既是光明。 金光向前延伸,黑暗中的群蜥缓缓后退。 “原来如此。”叶秋生目光一闪,恍悟过来。 孔安将“它”封印于此,因为精力有限不能彻底将“它”抹杀, 故而将加固封印的锁遣人送回了太上宗,只是当年变故横生,孔安未能告知安然通往孤岛的办法。但眼下看来, 孔安其实早已经有了安排。 铭刻在玄铁锁链上的是太上宗的《太乙录》,若前来的知道此事内情,奉命前来的太上宗弟子就可以凭借念诵,唤醒玄铁锁链上克制螭蜥的《太乙录》,借助着精血书写的经文力量一路平安无事地到达孤岛。 叶秋生同百里疏一起念着《太乙录》, 心中却是飞快地想着。 所谓太乙, 就是太一, 鸿蒙初始之称, 《太乙录》记载了从蛮荒纪元开始的古老传说,赞美诛杀妖魔的大能,陈述他们的功绩。其中百里疏所吟诵的这一卷是太乙录前三部中名为《易》的一卷,讲述的是孔甲定疆,推翻蛮荒纪元统治的古事,诵扬着“天事更替”的劫数义理。 而叶秋生在意着的是百里疏手中握着的长弓。 而《易》中称道:时日曷丧。 时日曷丧——太阳何时消亡。 百里疏握着的,名为“金乌”的岂不是所谓的“落日之弓”? 百里疏……他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这个表面上仅仅只是九玄大师兄的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叶秋生凛然。 九玄百里疏,对于仙门八宗来说,也宛如横空出世。他来自何方?不知道。他出身何处?不知道。这样一个人过去宛如一片空白的人,九玄门到底是以什么样的用意让他作为九玄的大师兄? 又或者……百里疏就是九玄门定下的那个人? 心念纷杂,叶秋生脸上却是不露分毫。 在叶秋生和百里疏后面,君晚白和厉歆两个连《太乙录》全文都记不下来的家伙面面相觑——要是他们能够记下《太乙录》还用得着由君晚白去布那什么鬼“雷霆青龙阵”吗? “跟着。” 百里疏脚步微微顿了顿,以灵识传音道,他放慢了脚步。 经文的力量并不能维持很长久,走过去后,随着念经人的行远,金光就会黯淡下去,最终玄铁重归于黑暗。 君晚白和厉歆跟上百里疏。 消瘦的青年走在前面,他走过的地方光明璀璨,君晚白踏着他留下的光亮在黑暗中一步步潜行,忽而想起曾经于俗世听闻的种种凡人关于修仙者的传说——仙人踏月而来,于世俗的苦难黑暗中渡那饱受折磨的黎民。 曾经听到这些的时候,君晚白一笑而过。 身为修仙者,她再清楚不过,修仙者对待世俗的人,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渡化世人的,只会是传说中的神佛,不可能是一心长生的修仙者。 可是,此时此刻,耳边听着百里疏不高不低的念诵声,从万仙纪元流传至今的古老经文响在黑暗中,带着浩大与庄严,仿佛可以驱散一切邪魔。眼中见着在漆黑锁链上一点一点亮起的金光,金光中那人衣白如雪。 于是就想起了那些梵音宗整日说的—— “佛以身渡厄”。 孔安留下的后手不同凡响,随着一卷《太乙录》的念诵完毕,百里疏等人踏上了孤岛。百里疏的感觉没有错,这座孤岛的确是一座巨大的监狱,在孤岛上正中间,一座由青铜浇筑的圜土魏然耸立。 圜土,上古时代的监狱,建成环状。 孤岛上的螭蜥都停留在离青铜圜土还有三四里左右的距离处,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约束它们前进。百里疏等人踏进那道无形中被划出来的界线后,背后的螭蜥群也就不再追上来了。 百里疏从厉歆的手里接过火把,走进了这座以青铜铸就的古老监狱。 墙高约十丈,上面刻有兽纹,在火光在粗粗一照却都不是什么现在能见到的异兽,全是《三皇手卷》中记载的,消失很久的古兽。君晚白又点燃了几根火把,人手一根,尽力照亮青铜墙壁。 百里疏沿着厚重的青铜墙壁走了一段距离,大约看出来壁上的兽纹绘的是场暴动的战争。 墙壁顶部所绘的云层中有着他们都熟悉的雾鸷的身影,只是能够将他们逼入死境的雾鸷在这上面十分不起眼,显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天上地下水里的生灵全都卷进了这一场混战之中。 百倍于雾鸷的凤凰抓着巨大的三首古蟒,古蟒一个头扭着咬住凤凰的脖颈,一个高高扬起威慑地看着想要偷袭的苍牛,剩下的一个头口中衔着太虎的尸体。水中的蛟龙翻卷起滔天的海浪,一根长矛钉在蛟龙的七寸上,食肉可长生的鲮鱼从水中跃出,扑咬向掷出长矛裹着兽皮的人……画面血|腥且暴|力。 雕刻的手法并不精细,但简洁的线条中那场战争的惨烈扑面而来。 “这是《竹书纪》中提到过的帝芬之战,也是古帝开始出现的那场战争。”叶秋生低声说道。 他说得没有错,君晚白他们走了没几步就到了圜门前。有重重枷锁的圜门上凸起的浮雕不再是描绘战争的图画,而是几个古老的文字:“日丧水至,败者亡故”。 这句话其实和刚刚百里疏念过的“时日曷丧,厚土何藏?苍苍白水,慰我万疆”讲的是同一件事。 所谓的“时日”与“日”都是指代蛮荒纪元的统治者,传说中的荒兽一族,人族在社会的底层饱受磨难,因此他们愤怒地质问“那如同金乌一样暴虐的统治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消亡”,明面上控诉着厚土即将被太阳烤干,实际上是说人族在荒兽的压迫下无法生存。 最后的“水至”与“苍苍白水,慰我万疆”说的是人族的首领孔甲,他带领着人族走出山岭来到平原,推翻了荒兽一族的统治,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蛮荒纪元终结,人类进入了共存的混沌纪元。 那一场终止了蛮荒纪元的战争被称为:帝芬之战。 各个部族的首领从此开始争先称帝,古帝们出现在厚土之上。 只是,不论是蛮荒纪元还是混沌纪元都离如今太过久远了,这些传说的真实虚假都无从辨认——事实上,即使是混沌纪元终止后的万仙纪元至今都遗留着许许多多无法解开的疑问。 “这里面到底封印了什么东西啊。” 叶秋生轻声道。 到底是什么东西被封印在这地,囚笼上画着的居然是纪元更替的战争场面? 沉重大门上意义深远的字给人带来了不名的压迫感,叶秋生走上前。圜门上封锁之法显然是后来加上去的,用的是太上宗的术法,此时自然由他来解开。外边的这些封印其实并不算什么,真正的封印在于圜土最中间。而出现问题的地方,也在圜门之后深处。如果想要扣上“锁”他们就必须进入到里面。 直到这个时候君晚白和厉歆才有时间来询问百里疏。 “这是什么地方?”君晚白举着火把,看了看半隐没在黑暗中的铁索,隐约可以看到那些螭蜥不死心地趴上上面注视这边,“你怎么在这里?这个假书生怎么没直接挂在路上算了?” 刚进这地底洞穴的时候,他们一眼就看到有东西在偷袭百里疏,随后就是螭蜥的围攻,根本没有时间打量这里的环境,更别提把一肚子的问题问出来了。 眼下得闲可以松口气的时候,君晚白直接把问题连珠炮弹般全扔了出来。 厉歆没有开口,环顾四周打量,但显然也是想知道答案的——这种鬼地方如果不是有什么目的,谁会没事闯进来。 “你们不该来。” 百里疏没有回答,他注视着逐一被叶秋生解开的太上宗术法,许久轻声道。 咔嚓一声,叶秋生向后退了两步,青铜圜门缓缓地滑开。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从众人背后的黑暗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厉歆猛地转身寻声望去,这一声在封闭的山谷中回响,隆隆不休,本来平稳悬浮于半空的孤岛也跟着颤动起来了。 “门关上了。” 叶秋生脸色微微一变。 这样的响动,分明是他们刚刚进来时那雕有雾鸷浮雕的巨门打开时的声响——现在那两扇门重新关上了 !到底是因为他打开了圜门出发了机关,还是因为有人从外面关上了巨门? “快走,时间不多。” 来不及多想,叶秋生连声催促着,说话间,他第一个冲进了圜门之内。 百里疏紧接着也进去了,至今还是一头雾水的君晚白和厉歆几乎是同时骂了一句,一握刀,一按剑柄也跟着冲了进去。 刚一冲进圜门之中,幽幽的磷火就扑面而来,君晚白运起真气,紧跟着百里疏和叶秋生的步伐。进来之后,这两个人的速度就慢了下来,似乎对这里面的什么东西有所顾忌。厉歆在这种阴森的环境中适应良好,凭借着对阴气的掌握和熟悉,他草草大致感应了一下这里面的情况。 青铜圜土的的确确就是个监狱,只是环状般一间接着一间的巨大房间中锁着的不是犯人,而是一架架白骨。 环形结构的圜土中间是一个天井般的空间,这里修建着一座地牢,此时地牢上面已经被整片浇灌上的青铜封死了,圆形的天井上分三处各部一个较为小一些阵台,正中间是一座离地高耸如同古碑的封魂坛。 一级一级白骨铺成的台阶连通上去,直到封魂坛顶端,站在地上抬头仰望的时候,隐约可以看到封魂坛上似乎插着一把古剑。 百里疏和叶秋生一路前行,到了天井前时他们就停下了脚步。 晚了一些的君晚白和厉歆一开始并不明白他们怎么停下来了,直到他们也赶到了天井前面。 ——那青铜浇筑的天井地面正在剧烈地颤动。 那青铜地面已经出现了不少裂缝,浓郁粘稠的黑气从裂缝中透出来,地砖一样铺在青铜上,但是因为三个角落的阵台和正中间的封魂坛,那些黑气始终没能翻卷起来,只能盘绕在地面上。 这些黑气,君晚白等人并不陌生。 正是魔气。 只是,君晚白和厉歆方才在暗道左边遇到的魔气和这个比起来,简直就是小溪之水与浩瀚大海的差别。 “听。” 看到君晚白和厉歆跟了上来来,百里疏轻声道,示意他们不要多做询问。 四个人静默地站立着,终于,君晚白和厉歆听到了百里疏想让他们分辨的东西,随着青铜地板的起伏,隐隐约约有一个声音从他们脚下的孤岛中透过层层岩石和厚厚的青铜传了上来。 咚、咚、咚、 一声一声,单调而富有节奏。 就像在这圜土地牢中封印着的东西,它正在一下又一下,不知疲倦地狠狠撞击着束缚它的囚笼。 “它快成功了。” 叶秋生说,他注视着布置在青铜地面的三个小阵台,阵台上原本各自有三枚阵旗的,但是在不知持续多久的撞击下,阵台上的阵旗位置已经偏离了很大一段距离,且在不断摇晃着,看起来随时可能倒下。 也就是在叶秋生说这话的时候,地牢中被囚禁的家伙突然停下了动作,阵台上的阵旗剧烈地摇晃两下,惊险地立在原处。 “它在蓄力,动手!” 叶秋生脸色一变厉声喝道,他身形一闪,直接冲了出去,扑向正中间的封魂坛。 45.地牢之中 青铜浇灌而成的天井地面上黑气如湖水般堆积,叶秋生掠进天井的时候, 地面上的那些黑气仿佛活过来了一样, 猛地翻滚起来, 幻化成无数双鬼手抓向叶秋生。 ——那地牢中囚禁着的东西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前来破坏它的计划。 叶秋生冷哼一声, 真气运转,一层淡淡的薄光笼罩住全身,黑气中探出的双双鬼手在触碰到那层薄光的时候, 就像雪遇上大火一样, 飞快地消融。 看到那些黑气,君晚白和厉猛地想起之前自己在暗道左边杀死的狱犬,传说中的狱犬是看守大魔境入口的存在,难道这里竟然封印着大魔境的入口?不可能!诸魔亡于万仙纪距今上万年,大魔境也全都在那些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消亡了, 怎么可能还会有残余的大魔境入口存留于世? 更何况,眼下这动静,分明是地牢中囚禁着什么东西! 叶秋生的目标是封魂坛, 在他动身的时候,百里疏也动了,但他并没有进入魔气纵横的天井中。他将长剑取出,插于地上,与封魂坛上的长剑遥相呼应。百里疏的长剑插入地上的瞬间, 封魂坛上的古剑剑身颤动, 发出一声满含威严的鸟啼。 这声啼鸣君晚白, 厉歆和百里疏再熟悉不过。 正是雾鸷的嘶鸣。 下一刻, 巨大的庞然的虚影在封魂坛上悍然浮出,无血无肉的雾鸷幻影盘绕在古剑之上。那些跨古而来的雾鸷幻影残留着生前的凶悍,骨翼展开的时候,圜土中心无中生有刮起了一阵阵凌厉的寒风。 寒风盘旋之时,青铜地面上翻卷肆意的黑气仿佛受到了什么的威慑,万千的鬼手猛地退去,黑气平复在地面上,安安静静。 剑、雾鸷。 即使是暴掠而出的叶秋生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两个词放在一起太容易让人想起那个古老的传说了——万仙纪未结束的时代,年轻的玄帝行走十二王朝大地,他斩杀百万的雾鸷凝练出名为“决”的长剑。 在“决”出世后,雾鸷消失在十二王朝的大地上。 而如今在这深黑的雁门地底,他们头上的锁链上挂着无数雾鸷的骨骸,眼前的封魂坛上插着盘绕雾鸷虚影的古剑。除了一力斩杀百万雾鸷的玄帝,还有谁能够将这么多的雾鸷封印在地底? 难道那把插在封魂坛上的古剑就是传闻中的“决”? 这个猜想太过震撼,以至于叶秋生身形一顿,险些直接踏进黑气之中。 君晚白和厉歆并不知道头顶的黑暗之中藏了多少东西,但是玄帝以百万雾鸷铸剑的传说流传甚广,而他们前些时间刚刚斩杀过一只雾鸷,此时看到这番场景也是一样直接想到了“决”。 将长剑插在地上引起封魂坛古剑共鸣的百里疏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握住剑柄的手,手背皮肤苍白,皮下青色的血管分外明显。 在其他人惊骇于古剑可能是玄帝配剑这个猜想的时候,他合了一下眼,眉眼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握着剑柄的手微微晃了一下,但很快就稳住了,在君晚白和厉歆看过来的时候,百里疏将“金乌”递给了君晚白和厉歆,连同七根似乎是用白骨打造的长箭。 他话语简洁地交代了几句,在地上盘膝而坐,合上双眼。 君晚白接过长弓的时候碰到百里疏的手,和他的人一样,冰凉冰凉的。名为“金乌”的长弓入手,君晚白就感受到了从弓上传来的炙热。与此同时,得到百里疏吩咐的厉歆微微点了点头,灰蒙蒙的阴气将自己笼罩起来,鬼魅一般地掠出。 叶秋生听到脑后的动静,他一回头,看见君晚白握着金色的长弓,弓上搭着苍白的骨箭,厉歆掠向分散于三个角落的阵台,而穿着白袍的青年盘腿坐在长廊之中,身前插着一把长剑。 那把之前无声无息地震开一节搭于他脖上的长剑,此时终于彻底出鞘了。 剑和它的主人一样,剑身如雪,仿佛笼罩着淡淡清冷的月光,光看着就感觉到一丝丝寒意。 果然是有备而来啊。 叶秋生轻叹一声,这种感觉实在令人高兴不起来,明明是他们太上宗费尽心思保守的秘密,到头来却发现九玄的家伙对此居然知之甚多。 不过……再怎么说也不能被九玄的这群人比下去啊! 叶秋生想着,脚下地牢中蓄势已久的东西已经准备完毕——又或者古剑被引动使它感受到了危机。掠出在天井之中的叶秋生厉歆两人只听见一声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青铜缓缓开裂的声音,低头一看,浓郁的黑气汹汹地翻滚而出。 伴随青铜开裂响起的,还有爪子抓挠金属的声音。 在场的人无不心中一凛。 这种声音,听上去像是脚下地牢中的东西认为自己持续那么那么久的撞击已经够了,此时开始扒着它撞出来的裂缝,用自己的巨爪缓缓地撕开这厚重的青铜。 ——这该是多么恐怖的力量,才能将厚达数丈的青铜撕开? 被关在地牢中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管是什么,既然是囚犯就老老实实蹲你的大牢。” 叶秋生咬着牙,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狠意,他的速度再次加快,也不去管雾鸷的虚影到底会不会攻击自己,流光般掠至白骨封魂坛面前。 雾鸷的虚影扬起镰刀般的翼骨,风刃如雨般席卷向叶秋生,锋利无形的风刃将地上粘稠如水的黑气摩西分海般割出一道道裂痕。当日沈长歌不小心被风刃的边缘刮到肩膀,顿时就皮肉翻卷,白骨暴露,而如今叶秋生却是近距离面对暴雨般的漫天风刃。 他不闪不避,左手在右手紧握的古刃上一抹,鲜血喷涌而出,尽数淋在了古刃森然的锯齿之上。 ——以我之血,祭彼之灵! 血渗入古刃之中,天井中响起了“嘶嘶”的毒蛇吐信声,一道流光从叶秋生手中的古刃中浮出,化为一道巨大的虚影盘旋在他周围——那是一道九首的虺蛇。九首虺蛇盘绕在叶秋生周围,那些狰狞的蛇首昂然而立,或弯曲脖颈,或吐信丝丝……尽数不同。 漫天的风刃被盘绕在叶秋生身边的虺蛇尽数挡下。 召唤出封印在古刃中的虺蛇精魄,叶秋生的脸色瞬间白了下去,一口血险些直接喷出来。这是他压箱底的保命招数,几乎废去他一半的精血才将它勉强召唤出来。 虺蛇的精魄维持不了多久,叶秋生抓着这短短的时间,冲上了封魂坛。 在叶秋生冲上封魂坛的瞬间,盘膝而坐的百里疏猛地睁开了眼。 “动手!” 他厉声道,不容反驳。 早已经搭在弓弦上的骨箭离弦而出,不等那只骨箭命中,君晚白已经拿起第二根骨箭重新搭在了天角犀牛背筋制成的弦上。利箭破空的声音接连响起,不多不少,一共七声。 七根骨箭在短短的数息之中全部射了出去。 骨箭射出的时候,叶秋生踏上了第一级白骨台阶。 不断发出声响的厚重青铜地板上轰然被撕开一道大口子,一只仿佛能够遮天蔽日的骨爪从黑暗中探出来一半,搭在被扒裂的青铜上。叶秋生他们甚至没有这只骨爪末指上的一节白骨高。看上去有点像是鸟类的爪子,白骨上缠绕着层层黑气。 骨爪探出,针对于整体而言细而长的指骨张开,反转抓向插在封魂坛上的古剑。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经由“金乌”射出的七根骨箭也已经到了。 骨箭蒙着一层璀璨的金光,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尽数钉进了骨爪的关节之中。这对来势汹汹的七箭并未对骨爪造成什么伤害——那些翻滚的黑气粘稠且如同活物,长箭到达的时候,它们翻滚着裹住了箭身。 长箭如陷泥沼,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最后浅浅地卡在骨节之中。 在箭身陷入黑气之时,骨箭突然破碎开来,蒙在骨箭身上的金光宛如雨点般四下飞散,落在骨爪之上,将白骨腐蚀出一个个小小的凹穴。骨爪抓向封魂坛的动作停了下来,白骨在空中弯曲,下一刻它转了一个方向,以雷霆般的速度抓向了君晚白和百里疏这个方向。 巨大的骨爪几乎可以笼罩住整个天井,它上面缠着的黑气翻滚,连带得笼罩在青铜地面的黑气也一同沸腾起来,那些迫于古剑威慑消失的鬼手再一次隐隐约约地浮现。 面对狰狞可怖的骨爪,不论是君晚白还是百里疏都没有动作。 风扑面而来,带着无尽阴寒。 46.亡命之徒 黑气翻滚如同张牙舞爪的暴怒之徒,带着恐怖威慑抓下的骨爪却是无法前进半分。 它在几乎要抓到百里疏和君晚白的时候停下了。 数条锁链在骨爪即将抓到百里疏和君晚白两人的那一瞬间, 从天井的数个角落闪电般掠出, 群蛇般交缠在骨爪之上。正是这些铁索在千钧一发之时将骨爪固定在了半空中。 厉歆站在天井角落的一个阵台前, 额头上微微冒着冷汗。 在刚刚, 按照百里疏的话,厉歆以阴煞之气将自己笼罩在其中,从魔气中通行而过, 赶到位于青铜天井三个角落的阵台。 这三个阵台看上去是和青铜地面在同时期浇铸的, 阵台底下和青铜地面连在一起,毫无缝隙。厉歆对于阵道一窍不通,但任是如此,也能看出这个青铜阵台和平时见万阵宗的人使用的阵台大不相同。 因为那与其说是阵台倒不如说那是三口鼎。 三口从混沌纪元开始一直到今天,都经常被用来作为祭器的青铜鼎。 青铜鼎有耳, 三足而立,上面有古兽的浮雕。鼎耳为古兽虬龙首状,龙口张开, 似乎正在对什么东西发出咆哮。在地底洞穴安置了这么久,青铜鼎上竟然一点灰尘都没有。三枚阵旗的立在鼎中间,阵旗用鲮鱼的脊骨雕成旗杆,旗面以不知名的雪白兽皮做成,上有繁杂不知是符还是字的线条。 但因为地牢中封锁的东西长时间的撞击, 地面震动不休, 天长地久之下, 鼎中的阵旗已经呈现出倾斜的形态。 对于这个地下圜土究竟铸于什么时代, 厉歆一路走进来心中也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 那是一个“以铜为兵,重鼎盛行”的时代。 ——混沌纪元。 只是,青铜墙壁上刻着混沌纪元开始的帝芬之战,插在白骨阵台上却是万仙纪的玄帝配剑,通往这里的更像是今人铸造的玄铁锁链……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妈的到底都是怎么一回事? 厉歆几乎要被无数疑问淹没。 可这并不是提问的时间。 他割开手,将血淋在虬龙首级之上。血滴落在虬龙首就像滴在泥土上,缓缓渗进到青铜之中。于是,只听得“咔嚓”一声,虬龙张开的口中吐出了一个颜色暗沉的刀柄。厉歆握住刀柄一拔,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被□□。 铮—— 当厉歆将藏在虬龙口中的匕首插进三根阵旗的正中间时,青铜鼎身的古兽浮雕双眼突然就亮了起来。那些不知名古兽就像活了过来一般,须眉皆张,古老的威严笼罩在青铜鼎身。原本倾斜颤抖的阵旗忽地就稳下来了,在青铜地面被撕裂的时候仍纹丝不动。 三个以青铜鼎做成的阵台中各自藏有一把匕首,在最后一把匕首插进青铜鼎上的时候,厉歆这感觉圜土内的空气隐隐震动了一下,与此同时,他还听到黑暗中传来机关转动的声音,低沉如荒兽的喘息。 下一刻,从圜土的黑暗角落中掠出数根锁链,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缠在了骨爪之上,生生将眼看就要抓到百里疏和君晚白的骨爪固定在了半空中。 厉歆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惊觉自己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 但是没等他一颗心放下去,被锁链牵制在半空中的骨爪开始剧烈地挣扎,试图挣裂那些缠绕在骨上的锁链。 ——它连厚重的青铜地面都能撕开,这些锁链根本阻止不了它多久。 …………………………………………………………………………………………………… “老老实实被关着吧!” 在变故数起的短短时间内,叶秋生已登上了封魂坛。 盘绕在他身上的虺蛇精魄身形已经淡得不能再淡,在叶秋生登上封魂坛的瞬间,雾鸷虚影的双翼猛然合拢,姿势宛若将幼鸟护在翼下般温柔。但是那一根根长长的镰刀般的翼骨却带着无情的杀机! 雾鸷翼骨之下,虺蛇的精魄再也支撑不住,破碎成无数星点。 与自己心血相连的古刃精魄破碎,叶秋生一口血“哇”地喷出来。但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双手已经握住了古剑“决”的剑柄。翼骨一根根交叉合拢的时候,他握着剑柄重重地将它向下一插。 “决”无声无息地插入白骨封魂坛,剑身一直没下去,只剩剑柄露在坛面。 叶秋生扑倒在封魂坛上,雾鸷双翼合拢的姿势只完成了一半,扇面般的翼骨半合半张。叶秋生背上满是鲜血——有几根翼骨的尖端已经插进了他的后背。 ——这个穿着儒生宽袍的假书生本质上是个彻头彻尾的亡命之徒,满口不着边的话,手中却干着玩命的勾当。 叶秋生“呸呸”几口血吐在封魂坛上,毫无形象地问候雾鸷的祖宗十八代。他紧握剑柄的手终于松开,虎口因为用力过猛隐隐发麻,头顶上的雾鸷虚影缓缓淡去。 在“决”被彻底插进封魂坛的时候,骨爪的挣扎突然变得格外暴戾,骨爪上的黑气“忽”地全都消失,像是被骨爪尽数吸收了一样。 青铜锁链一条一条地被它崩断,火星四溅,断开的锁链回甩,重重地砸在圜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声音在圜土这封闭结构的空间内反复回响,隆隆不绝。 一条锁链弹回来,重重地砸在君晚白身后的狱房窗户上,青铜栏杆应声而断,锁链拍到房内墙上,将被锁着的白骨砸成了粉碎。君晚白抹了把脸上被锁链断口刮到的地方,温热的血沿着脸颊流下来。 她侧头一看,只见在这一片混乱中,百里疏仍自盘坐在地上,不知何时重新闭上了眼,身前的长剑白光越来越亮。 这人完全没有起身躲避的意思! 君晚白吐出流到口中的血,将长弓收起,拔出自己的双剑,一步跨出,挡在了百里疏身前。 双剑交叉,一个淡淡的光罩以剑锋为中心散发出来,将君晚白和她身后的百里疏包裹其中。甩动的锁链抽到光罩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光罩随之震动,而君晚白背后的百里疏安然无恙。 另外一处,在青铜鼎边的厉歆躲开一条劈面砸来的锁链。眼看着缠绕在骨爪之上的锁链一条接一条的断掉,他无视青铜地面上粘稠的魔气直接向封魂坛冲了过去。 “等人给你收尸吗?” 隆隆声中,厉歆一边躲过一条锁链,一边扑到封魂坛上,对着叶秋生大吼。 叶秋生趴在坛上,手中握着一个暗绿色,一寸来长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符牌。在“决”剑的剑柄上有着一处凹槽,大小形状和符牌的边缘差不多。叶秋生抬着手想要将符牌按到凹槽上,他的动作迟缓无比,但他的手背上青筋却尽数暴起,指间更是鲜血淋漓。 叶秋生听到了厉歆的大吼,但是他脸色铁青,牙关紧咬,一个字也没回。豆大的汗沿着他的额头不断地往下落,“嗒、嗒”地滴在封魂坛上。 厉歆伸手过去帮忙。 手搭上符牌瞬间,厉歆只感觉一股恐怖的力量突然压到了肩上,他连挣扎都来不及,直接“噗通”一声跪倒,随后被那股力道压得和叶秋生一样扑在封魂坛上。 直到此时厉歆才明白为何叶秋生的动作那么艰难。 这股恐怖的力量压在身上,厉歆几乎都能听到自己的骨骼在这份重量下发出吱吱的声响。这种情况下,别说抬手将符牌按到剑柄上了,就连动一根指头都困难无比。 背后又是两条锁链断裂的声音,一条锁链掠过他和叶秋生的头顶,带起透骨的寒风。 厉歆心顿时一沉。 缠绕在骨爪上的锁链一共有二十一条,短短数息之间,已经断了将近三分之二! “操!” 厉歆从牙缝中挤出声音,将全部的真气运转到右手。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抬起手,和叶秋生一道将符牌一点点前递向剑柄。 汗水从厉歆的额头上滚落下来,滴进眼睛,生涩地疼着,浑身上下每根骨头都如载千斤。这种时候想要活命就该松手,转身奔逃,可是厉歆咬着牙,缓慢地抬动手——叶秋生想得没错,九玄门的确从来都是盛产天才和疯子。 九玄门弟子向来称呼厉歆为:厉半疯! 雁门地底的黑暗中,不知是混沌纪元还是万仙纪元建造的青铜圜土内,被骨爪挣断的锁链狂蛇般甩动,火星一串接一串地飚出。君晚白的额头上也已经满是冷汗——缠绕在骨爪上的锁链只剩下最后三条了。 骨爪即将自由。 不! 又是两声巨响,两条锁链弹飞出去,抽在青铜壁上。最后一条锁链已经牵制不住骨爪了! 它自由了! 森然的白骨之爪放弃了君晚白和百里疏,转动着抓向封魂坛上的叶秋生和厉歆。 “厉半疯!” 背后传来君晚白尖锐的声音,厉歆只听到脑后呼呼风响,符牌离凹槽还有一断距离。 厉歆咧了咧嘴角,不管不顾,手上的力气再次加大。 47.冰封万物 锵—— 在黑暗中,一声清脆的剑鸣忽然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锁链如蛇狂舞, 魔气翻滚肆虐, 骨爪森然生寒……在这中死亡交替, 危机骤起的混乱中, 那道剑鸣清且冷,像是雪峰之巅折射的一丝寒光,碎冰般落向山谷。 在骨爪笼罩在封魂坛上的时候, 百里疏面前亮得如同一轮小太阳的长剑伴随着清脆的锵鸣, 破碎成了万千的白光。漫天繁星般的白光旋转飞舞,飘散在整个圜土天井之中。 黑暗的地下圜土忽然下起了雪。 飘飘洒洒的白光旋转着下落,纷纷扬扬如同隆冬的大雪。那些白光仿佛是从虚空中落下的雪,洋洋飞舞是诗人笔下称颂的美景。但是当“雪”落在骨爪之上的时候,无尽的冰寒在瞬间蔓延出来。 君晚白前冲的步伐忽地止住。 骨爪悬停在厉歆和叶秋生的头顶上, 泛着淡淡的冰蓝色光芒——一层看起来并不厚的冰封在白骨之上。 骨爪被冰封了。 在刹那之间,无声无息地,被冰封了。 君晚白下意识屏住呼吸, 瞳孔中倒映出眼前这瑰丽到如同幻梦的景象。雪花般的白光飘飘洒洒地落下,落在青铜地面翻涌的黑气之上,落在如蛇狂舞的锁链之上,落在被撕裂的青铜断口上…… 泛着淡淡蓝光的冰无声无息地蔓延,冻结了一切。 一个呼吸间, 整个圜土的天井忽然安静无比。 一瞬间, 刚刚还喧哗无比, 生死危机的世界变成了文人墨客无数次称赞的冰的世界。眼见之物全都被冰封住, 但是这并不是那些凡人的诗客所看过的冬景,不是那种安安静静雅致的雪景。 世界是静的,却是一种死寂般的,孤独的寂静。 天与地之间,唯有茫茫白雪飞舞。冰层铺盖在青铜圜土之内,泛着淡淡的梦幻般的蓝光。骨爪遮住天井的上空,维持着杀机爆发的那一瞬间。断了的锁链定格在空中,如同古蟒般曲折。地上黑气中探出的无数鬼手姿态不一,投下黑影重重叠叠……所有的杀机,所有的狰狞都被那无声的,孤独的冰封冻了。 光怪陆离而又浩美如画。 一剑霜寒十四州。 这就是“天外仙”的剑吗? 君晚白愣愣地出神间,听到轻轻的脚步声。 百里疏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踏进天井之中,踩着泛着蓝光的冰层向前走。白光还在下落,青年如行雪中,背影清瘦。 如同天外之仙。 …………………………………………………………………………………………………… 百里疏踏着冰向前走,左手隐藏在袍袖下的指尖微微颤抖着,血沿着指尖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滴在冰层上。含着隐毒的血液落到冰层上,很快就被冰冻住。 他想到了以前的事。 很久以前,也不能说是很久以前,他还是东陵百里的时候,曾经站在窗前看刺杀自己的杀手在雪中拼死拔刀。 这样的场景他并不陌生,想他死的人很多,多到他自己都懒得数。有时候喝着一碗又一碗苦涩的药的时候,他会觉得有些好笑,何必呢?一个个如此费尽心思地前来杀他,明明很快地,他就会死了。 非要搭上那么多的人命。 之所以记住了那名杀手,是因为那是一名很年轻的杀手。 在无数杀手死在百里大院之后,其实已经很少杀手敢接暗杀他的任务了,再来刺杀他的都是各家暗中培养的死士。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的杀手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敬畏,冒冒失失地因为丰厚到离奇的赏金接下了必死的任务。 天上的雪飘飘洒洒,鹅毛般大。 年轻的杀手握着刀对战实力远超过自己的敌人,瞳孔中燃着名为疯狂的火焰,那火焰直到温热的血染红了雪地才熄灭。在此之前,前来杀他的人,眼中一片死寂,在百里疏看来,他们已经是死人了。 唯独那名年轻的杀手瞳孔跳动火焰。 那是生命的火焰。 如炽火般燃烧的生命。 守卫以为他们的家主在思考此次杀手是何方派来,又是哪家有了动作,尊敬且畏惧地小心翼翼拖走不敢发出一点点声响,生怕干扰到他的思路。可是他们不知道,算无遗漏,令人京城世家提之色变的百里公子其实只是在发呆而已。 他什么都没思考。 想着可以奋力挥刀的杀手,想着可以痛饮烈酒的卫士,想着那些活得浑浑噩噩却嬉笑怒骂着的所有人。 他抬起眼,看向白骨堆成的封魂坛。 ——锁链上拔刀而舞儒服如鹤的叶秋生,黑暗中冲出裂缝的君晚白和厉歆,骨爪之下两个死活不放手的亡命之徒…… 这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 怒则拔刀斩,喜则千杯醉。生与死全都在一瞬之间,因此而活得越发熊熊烈烈。 真气在体内毫无规则地奔走暴动,筋脉被冲击着,隐毒肆意地发作着,喉中鲜血上涌的感觉时刻不停着。然而百里疏却像无知无觉,他袍袖一振,掠上了白骨堆成的封魂坛。 厉歆和叶秋生两人狼狈万分地扑倒在地上,脸色狰狞,手中的符牌一点一点地靠近“决”剑的剑柄。叶秋生背上的伤口血流得越来越快。厉歆全部真气运转到双臂,此时袍袖破碎,手臂肌肉虬结,细小的血管爆裂开,双臂上满是鲜血。 白光落在封魂坛上,但并没有将他们一同冰封起来。 厉歆听到了有人踏上封魂坛,却连抬头看的力气都没有。 滴答,滴答。 厉歆的瞳孔微微一缩,视野里,一滴滴血从半空中落下来,滴到“决”的剑柄之上。血每滴上一分,他们肩上那沉重的力量就弱了一分。 背上的负担减轻,厉歆艰难地抬头看上去。 一身白袍的青年神色淡淡地站着,他伸出手,血从他的指尖滑落,滴在了剑柄之上。 “百里疏……”厉歆的声音仿佛是从胸腔中艰难地挤出来。 沉重的力道减轻,本已经到了极限的叶秋生不知从哪里又生出了力气,他一咬牙,手一递,符牌终于镶嵌到了凹槽之上。 符牌按到剑柄上的瞬间,封住骨爪的薄冰也随之破碎开来。苍白的冰屑纷纷洒洒而下,落了百里疏三人一身。 48.古帝意志 骨爪破冰而出,但是却没能继续对百里疏等人发起进攻。 它茫然地停滞在半空中, 微微地颤抖着, 像是感受到有什么极端可怕的力量被唤醒了。 叶秋生终于明白了在铭刻雾鸷浮雕的玄铁门前, 百里疏说的那句“你觉得你手中的, 就是全部的锁”是什么意思了。 仅仅拥有符牌,他根本没办法将它安到剑柄上,因为冥冥中会有一股力量在阻止他, 那是玄帝配剑“决”本身的拒绝, 这把陪着玄帝征战南北的古剑拒绝了符牌的归位——因为他带来的“锁”不是完整的。 而剩下的一部分锁…… 是百里疏的血! 当百里疏的血滴落在剑柄上的时候,叶秋生清楚地看到古剑震动了一瞬间,随后他身上恐怖的力量就开始缓缓地减小。 ——这把以百万雾鸷脊骨凝练成的剑接受了百里疏的祭祀,此后才允许他们将符牌归位唤醒自己。 叶秋生想起,一开始也是百里疏将剑插在地上, 引起了“决”的共鸣。 为什么会是百里疏的血?百里疏他到底是什么人?难道糟老头说的“定数”就是这个意思吗——是说这家伙是注定终结种种事情的那个人,所以他能够来到雁门郡,所以他的血能够得到古剑“决”的认可? 开什么玩笑啊!要是真有这样的人, 像他这种奔波十二王朝大地这么久的家伙又算什么? 叶秋生来雁门郡之前的诸多预先策划在进入地底之后全部失效了,连原本觉得已经查清楚的东西也开始重新蒙上厚厚的一层迷雾,一次重新变得扑朔迷离。 他脑海中纷纷杂杂掠过那么多的东西,头顶的冰屑落下来了,也还没从地上爬起来。 厉歆咳嗽着, 咳出大口大口的血。和骨爪一样, 在符牌归位的时候, 他浑身上下的止不住地颤动——一种无形的, 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威压从插入封魂坛中的剑上扩散出来。那是一种冥冥中的威严。 就像有什么古老的,尊贵的,恐怖的存在正在缓缓苏醒,即将降临。 空气似乎都在隐隐约约地颤动,以封魂坛为中心,那些封住一切泛着淡淡蓝光的寒冰快速地破碎开去。失去了海冰的束缚,可是那些鬼手那些黑气并没有露出自由的喜悦,锁链软趴趴地垂下,就像一条巨蛇被碾碎每根脊骨,此前翻滚肆虐的黑气潮水般地退去,缩回到缝隙下面,天井顿时只剩下颤抖的骨爪。 厉歆想要爬起来,手掌撑了几次坛面都没能成功,百里疏还在滴血的手伸了过来,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是玄帝的意志,快走!” 百里疏低低地说。 厉歆脸色一白,伸手拽住叶秋生的衣领,拖死狗一样拖着他同百里疏一起向君晚白的方向冲去。 叶秋生被厉歆拖着,死死地盯着封魂坛,脸上尽是错愕之色。 他知道自己带来的东西能够唤醒“决”的一部分力量,从而将地牢中的事物彻底镇压,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孔安留下来的东西,想让后人唤醒的竟然是玄帝的意志。 玄帝在他的配剑中留下了他自己的意志,孔安发现了这点之后,费尽心机找来了可以唤醒古帝意志的符牌。数百年前那位太上的年轻长老竟然胆大包天到了这种地步!竟然想要利用古帝的意志彻底封印地牢的东西。 的确,如果有古帝的意志镇压的话,地牢中的东西绝对不可能破封而出。 可是,利用古帝这种事情,是一般人敢做出来的吗?! 古帝的身影出现在混沌纪元,在混沌纪元之后,能够称得上“古帝”的却只剩下了连同玄帝在内的三皇。对于修仙者来说,混沌纪元的古帝和万仙纪元的三皇才是真正的“帝”。 所谓的“帝”,是那种高高在上的,镇压万物的存在。混沌纪元时候的古帝,他们乘坐着神兽拉着的车,行使过的地方便是他们的领地,而在帝王领域之王,帝王的意志便是法则。“帝令西流,河不敢东”,那是连山川河流都要服从他们命令的存在。 这样的存在才是真正的帝王啊! 像现在十二王朝的帝王又称得上什么帝王?需要向仙门八宗俯首纳贡的人有什么资格以帝称? 因此自万仙纪元以后,修仙者再也不敬畏任何所谓的帝王。 但此时此刻苏醒的,是那混沌纪元之后,最后能够冠以帝称的玄帝意志。一令倒转山河的上古帝王即使只是经过漫长的岁月,遗留下来的一丝威严也是极端恐怖的存在。 ………………………………………………………………………… 君晚白握剑的双手微微颤抖着,咬着牙忍住臣服的冲动。 此时空气中的那种无形的威严已经越来越重,骨爪被威压震慑着,低垂下去。但地牢里的东西仿佛不甘心,它抓着青铜裂缝仍在抗着那越来越重的威压,不愿意就此放弃逃脱的希望。 ——就算是最后的古帝,万仙纪的三皇也早已经永眠在历史深处了,这个时代的修仙者不需要什么帝王。修仙者,逆天地而长生,假如心有畏惧又如何违逆天地? 然后她听到了无数竽瑟一同奏响的声音,浩大如同举国力而行的祭礼上的奏乐。 竽瑟声? 这除了枯骨就是地牢下那些东西的地方,怎么会传来竽瑟之声?更何况,是如此磅礴的竽瑟声! 君晚白循声望去,看到圜土的一间间囚房中,那些被锁链锁住的骨架上,被锁链牵扯着有些僵硬地开始舞蹈起来,骨架上那些比较细小的白骨颤抖着,互相撞击。而竽瑟奏响的声音就是从那些骨架上传出的。君晚白微微一愣,忽然明白了被锁在这里的白骨生前都是什么东西。 《三皇手记·异兽篇》载:东沧有兽,名嵬鬼,多异状,取其骨相击,如鸣竽瑟。 那些都是名为“嵬鬼”的异兽尸体。 在嵬鬼的白骨在黑暗中舞蹈,骨头相互撞击着,竽瑟声音充斥耳际的时候,从圜土的四面八方传来悲凄的歌声,那种歌声绝对不是人能发出来的,倒像是死去的嵬鬼的魂魄发出的悲歌。 君晚白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她想起来了,在混沌纪元中,人们要想请求古帝意志降临的话,需要举行宏大的祭礼,按照古老的要求,人们需要“疏缓节安歌,陈竽瑟浩倡”最后“灵偃蹇姣服”。 嵬鬼起舞,嵬鬼之声,嵬鬼之歌。 这岂不正像远古的先民请求古帝意志降临的仪式? 君晚白只觉得一股寒意掠上心头,这些嵬鬼的尸骨被锁在此处,魂魄被禁锢在这里,就为了等待这场浩大的祭礼以呼唤远古帝王的意志降临。 难道……冥冥之中,已经有什么人已经预料到他们这些人会踏进这里? 没等君晚白多想,百里疏他们三人已经从青铜天井中冲了出来,脸上都是一片苍白。 “弓!” 百里疏朝君晚白伸出手。 君晚白将之前收起的“金乌”递给百里疏,百里疏满是鲜血的手握住弓身,自上往下一抹,沾染到百里疏的血,金乌突然亮了起来。一声远古金乌的啼鸣从长弓上发了出来,下一刻他们面前燃起了火光。 一只金乌的虚影双开双翅腾飞而起,盘旋在百里疏身边。 金乌的虚影出现后,君晚白只觉得正在缓缓苏醒的古帝意志对自己的压迫顿时减轻了不少。她松了口气,额头上的汗滚滚地落了下来。 “快走!走!” 百里疏提着金色的长弓,催促道。 背后的封魂坛已经在缓缓地崩塌,玄帝的配剑直接插到了青铜地面上,地牢里的东西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抓住青铜裂缝的骨爪一寸寸地被那浩大的帝威碾碎。 百里疏一连说了两遍“走”,青铜圜土内的古帝威严越来越重。 这下叶秋生不用再担心地牢中的东西爬出来了,有被唤醒了古帝意志的长剑在上面镇压着,什么东西爬得出来。 眼下他该但心的是他们这些人能不能从这里离开了。 金乌虚影盘旋,替他们承担恐怖的威压。厉歆伤得不轻,百里疏握着长弓,君晚白接替了厉歆一把抓住叶秋生,将这个满口废话的太上弟子拖着,一行四人急急忙忙冲出了青铜圜土。 圜土外的群蜥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一条条都感受到了危险,全都回到下面的黑水中了。 君晚白拽着叶秋生,没有半点照顾重伤人员的意思,也和厉歆差不多,拖死狗般地将拖着他在铁链上奔跑。 叶秋生伤得不轻的后背撞到铁索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姑奶奶,你这是救我还是杀我?!” “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把你从这上面扔下去!” 君晚白扯着嗓子大吼。 不吼不行,此时这地底的万千玄铁之锁正在急速地移动着,有的上升有的下沉,眼看就要恢复成“折九积”被解开前的样子,悬浮在半空中的孤岛正在缓缓地下坠,很快就会重新沉回到水中了。 铁链摩擦声回荡如同万千滚雷。 君晚白拖着叶秋生从一根下降的玄铁链上跳到另外一根上升的锁链,然后再继续跳到另外一条,叶秋生的身子在半空中摇摇晃晃时不时撞到铁链上。 君姑奶奶的脾气太爆,叶秋生不敢再和她说话以免自己真的被她直接从锁链上扔下去,只好一个劲儿地念叨:“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嘶……” 后背再次重重撞上铁链,叶秋生直倒吸寒气。 伴随着最后“轰隆”一声,背后的孤岛彻底地沉进了地下河中,在最后一刻君晚白等人重新踏上了崖壁的栈道。 君晚白一松手,靠在崖壁上喘气。 百里疏满是鲜血的手抓着金乌长弓最后一个落在栈道上,他的白袍上沾到了一些血,显得格外扎眼。百里疏长弓一指君晚白和厉歆刚刚出来的裂缝:“门被关了,从你们来的地方出去。” 君晚白没问原因,点了点头,拖起叶秋生钻进了来时的裂缝。 等到所有人从裂缝出来,走在左侧暗道上的时候,君晚白才明白为什么百里疏最后的语气那么急。 他们刚走出一段距离,暗道就开始颤抖起来了。 大块大块的岩石往下落,不多时整条暗道就会全部坍塌了。 ——这是留下来给加固地牢封印的人走的暗道,当地牢中的东西被彻底封印了之后,暗道将随之毁去。 黑暗中的万千锁链,锁链悬挂着的孤岛,孤岛上的青铜圜土,包括那些螭蜥那些白骨嵬鬼……所有的这满是疑团的一切都会被永远地尘封在雁门郡的地下,连同那把玄帝的配剑,地牢中的东西。 百里疏四人在地动山摇中向出口跑去。 厉歆在最前面开路,君晚白拖着叶秋生在中间,百里疏断后。 灰尘四起。 一路赶到了暗道尽头,最前面的厉歆突然停住了脚步。 君晚白险些撞到他身上:“快走啊!” 厉歆简短地回答:“堵了,退后。” 君晚白抬眼一眼,果然暗道的出口已经合上了。 她后退了两步,厉歆双手握住刀柄。 ——像出口被堵这种事情,谁耐烦去找什么机关啊!直接一刀上去不就可以了? 在最后的百里疏随着停住脚步,他转过头看了一眼不断崩塌的暗道。隐隐地,他感到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悲哀。 49.雁门天泣 黑暗中火光四溅,碎石纷飞, 君晚白单手握着一把长剑, 将剑竖立, 淡淡的光罩从剑身上透出将她自己和后面的叶秋生百里疏笼罩住。 地面震动, 落石滚滚地砸下来。 厉半疯倾尽全力的一刀将封闭的暗道出口劈开,一点光亮漏了进来。一行四人从地下冲了出来。 轰隆隆—— 在百里疏冲出来之后,暗道彻底塌毁了。地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连同无数谜团和暗道一起被埋葬在黑暗之中。隐约地, 四个人的耳朵边仿佛还回响着地下青铜圜土之中, 那些嵬鬼发出的竽瑟之声。 此时回想起来,竟觉凄凉无比。 厉歆将刀插入地面,一下子半跪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双臂上的血沿着刀柄往下流, 滴到灵星神像前的地面上。 经过他们在地底的那一番折腾,这小小的灵星祠竟然还安然无恙——唯一被破坏了的就是厉歆一刀砍碎的神坛。灵星祠的木雕神像完好无损无损地立于神坛后面,厉歆半跪在地上, 抬起头看到神像。 这刀功简朴,彩漆褪色的俗世神像在此时无端端给人一种肃穆庄严的感觉。 君晚白将叶秋生往地上一丢,长剑一递,泛着寒光的剑锋直接抵在了叶秋生的喉咙上:“好了好了,事情既然解决了, 接下来这家伙也该处理了吧?” 叶秋生“嘶嘶”地倒吸凉气, 咧着嘴笑起来:“姑奶奶, 不用这么快就翻脸吧?太上九玄向来交好, 不看僧面看佛面饶我一命?” 君晚白冷笑一声,抬脚重重踩在叶秋生右手手腕上。 嘴里说着求饶的话,这家伙手上的古刃可是在微微发光——当别人没看到他的小动作吗? 君晚白看向百里疏。 百里疏淡淡地看了一眼眼神已经有些溃散的叶秋生:“带上,先回去。” 踩在手腕上的脚移开了,喉咙上的寒剑也移开了,叶秋生感受到自己被君晚白从地上拽了起来:“姑奶奶,要盖棺定论处刑问斩前喊我一声,给个分辨的机会。” 说罢,没等君晚白回答,他头一歪,便彻底昏过去了。 君晚白一探他的筋脉,发现这家伙的伤势极重,按照他这个伤势,早在青铜圜土里就该昏迷过去了。可这家伙在玄铁锁链上还能一如既往地废话,甚至一直撑到了他们从暗道里逃出来。 “放心,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一个都不会少。” 君晚白嗤笑一声,拖着昏迷的叶秋生就向星灵祠外走。 叶秋生的刀垂在地上,古刃刀尖在地面划出长长的一条痕迹。 ——即使是昏迷过去了,这家伙仍死死地握着刀。说起来也有几分好笑,明明是个自称书生的人,到头来握着刀的手比谁都用力。 还没走出灵星祠的时候,他们便听到了噼里啪啦的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 大雨倾盆而下,冲洗着地面。厉歆伸出手,让冰冷冰冷的雨水冲洗掉手臂上的血污。君晚白撑起灵气罩,将自己连同叶秋生隔在大雨之外。经历了一番险死逃生,四个人的情况都好不到哪里去,沉默着,踩着雨水向郭门走去。 瓢泼大雨中,景物变得模模糊糊的,城门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影子,立在地面上,如同古兽张开了巨口。 百里疏走在最后面,速度比其他人都要慢。 君晚白回头看他的时候,雨水自天而降打在他那件白袍上,白袍蒙着一层淡淡的微光,雨水徒劳地冲刷着,却不能淋湿他。他提着那把金色的长弓,长弓残留着金乌虚影的温度,雨水落到弓身的时候蒸腾成白茫茫的雾气。 他整个人就像一把剑,劈开了重重的雨帘。 兜帽下,那人微微抬首,也在看着雨。 君晚白突然想问他,他在想什么。 或许是眼下的雨太大,像苍穹在倾尽全力冲洗着混浊的世界,他们一行人在雨中突然显得格外渺小。又或许是因为雨水太过冰冷,百里疏手中的金乌还散发丝丝热气。以至于君晚白觉得此时的百里疏比平时多了一点温度。 于是她问了。 君晚白其实没有指望得到回答,没想到百里疏停下了脚步,看向她。 “看。” 他示意君晚白抬头。 雨从天空上带着洗净世间的气势落下,但天空中并没有云,他们先前看到的那些乌云消失得干干净净。这雨像直接从苍穹中落下来的。 “无云而雨,谓之天泣。” 君晚白听见百里疏轻轻地说。 古剑陶庵老人所著《夜航船》曰:天鸣,声如转磨,无云而雨。无形而声,谓之妖鼓;无云而雨,谓之天泣。 这是天泣。 百里疏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 君晚白看着他,忽然觉得那双仿佛封着寒冰的眼里,冰下是无穷无尽,别人不知晓的心事。 …………………………………………………………………………………………………… 灵星祠地底的动静太大,雁门郡本身也受到了影响。地底的数次震动传到地面,雁门郡外郭东南附近城墙塌了很长一段,房屋也倒了许多。加上突然下起来的暴雨,情况显得更加糟糕。 本来已经睡下的雁门郡守不得不连夜指挥城兵,直到天亮的时候还有不少房屋还没挖开。 尸体沿着城墙根一字摆开,因为害怕会引发疫病,这些尸体将会被集中起来烧毁。府兵握着刀剑把守着,阻拦下那些想要认领尸体的人。 雁门郡的郡守是陈王朝皇帝亲点的探花,刚任雁门郡守不久。 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年轻郡守还穿着单薄的常服,冻得脸色发青。他站在完好的城墙上俯瞰,沿城墙一带的房屋被倒塌的城墙压在底下,房里的人恐怕一个也活不下来。 更棘手的,是城外的田地。 郭墙背面最肥沃的那片土地被从山上滚落的泥石洪流淹没了很大一部分,土地上种着的灵植也被毁了许多。 听到探查完毕的仆役的汇报,年轻郡守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陈王朝立国的时候,曾经得到九玄门的帮助,陈高祖亲自将陈王朝的一些土地赠与九玄门,作为九玄门的例田。雁门郡上好的土地其实不多,其中三分之一就是九玄分门的例田。 除此之外,按照惯例,雁门郡每年需要向立于此的九玄分门缴纳一定的贡赋,其中一部分贡赋就是定额的灵植。 如今地震暴雨,即将收获的灵植被毁,今年的纳贡怕是无法完成了。 “大人,您休息一下吧。”跟随郡守不少年的老仆役靴子上满是黄泥,劝说道,“这地龙翻身,是天命,我们凡人没办法的啊!” “地龙翻身?” 年轻郡守注视着被毁的农田,突然冷冷地笑了一声。他从深夜一直站到了如今日扶扶桑,头发上都结了一层淡淡的寒霜。眼下听到老仆的话,他扶着城沿的手突然握紧,关节尽数泛白。 片刻,他松开手:“灵植被毁,准备下,我去求见九玄长老。” 50.天日之上 九玄分门的宗府设在南城南部地势最高的地方,俯视着雁门郡内的一切世俗的楼屋, 即使是雁门郡官舍在它面前都得老老实实地匍匐。明面上的雁门郡权利中心的雁门官寺面积连九玄分门的二分之一都不到。 楼石道刚来到这里, 刚刚被任命为雁门郡知州。 每次车马经过九玄宗府门前可供八车并行的青石大道, 都会让车夫停下。 从车窗里, 他仰望着巍然耸立的仙家建筑,黑色的玄武岩牌坊拔地而起,上面提着的“九玄”字迹飞扬凌厉, 带着至高无上的威严。黑色玄武岩, 这种在混沌纪元时代为古帝们所专用的,铭刻帝令的石材,在这个修仙者高高在上的时代已经随处可见。 就连八大仙门都不是的修仙门派也敢于使用。 在他还在太学的时候,听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夫子门捧着腐朽的经书,日复一日地念诵着“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四海之内,莫非王土”一类的话,做着“帝如天日, 不可违逆”的白日梦,便觉得好笑。 事实上他也笑了。 年过九旬的老夫子勃然大怒,叱问他为何不专心听讲。 楼石道回答:“天日之上,更有蔽日之云。” 白发苍苍的老夫子责骂他不逊,令他于堂外思过。过了一会儿, 那是还不是皇子的闫子玉也被赶出来了。那时候的闫子玉还整天歪歪斜斜地扎着方巾, 在博士讲义的时候公然和老夫子唱反调, 是除了楼石道外被责骂最多的人。 “你又干了什么?”楼石道端端正正地站着, 目不斜视。 闫子玉松松垮垮懒洋洋地往墙壁上一靠,随手不知道就从哪里摸出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他伸脚去踢楼石道,楼石道脸色不动,轻松地闪开了。闫子玉嗤笑一声:“能干什么?不就是觉得你刚刚那个蔽日之云的说法比什么长篇大论的《国道》有意思多了,想要和老夫子探讨探讨……结果……” 闫子玉双手一摊,耸了耸肩:“老四部十遍。” 闫子玉口中的老四部是老夫子们口中奉若圭臬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把这四部抄上十遍可不是一个小工程,因此楼石道觉得这家伙一定还说了什么话,才会让老夫子动怒到这个地步。 “喂。楼正经。”靠在墙上,闫子玉看着一只飞到庭院中槐树上的凌霄鸟,忽然开口,“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一天你当了重臣,你要做什么?” “昨天勾栏喝酒喝多了?” 楼石道翻了个白眼,问道。 其实他现在和老夫子对着干还有一点自暴自弃的味道,科举新制从陈明帝开始创立,但是一直处于世家大族的打压之下,通过科举上来的人根本没办法出任什么重职,绝大部分只能充当一些记录文书的小官。 楼石道的父亲饱读诗书大半辈子,做“勒名钟鼎”的梦想做了一辈子,到最后也就只能使一个小小的师爷。临终的时候,还不忘坑儿子一把,让他一定要穿上仙鹤朝服,给楼家光宗耀祖。 也不想想世家垄断下,他儿子一没钱财,二没与仙门中人交好,怎么当上能穿仙鹤朝服的一品大官。 顶多和他差不多,做个抄书编纂没什么用处的小官。 楼石道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个出身在这种世道下,也就这样了。可是有时候读着那些为臣为君之道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觉得不甘心。 就算现在是仙门八宗高高在上,帝不为帝,他也想着当一名能够治国平天下的大官,再怎么都不会比一生淹没在无穷无尽的文书里,任由世家出身本质却是酒肉饭囊的家伙呼来喝去还要差了。 所以闫子玉突然问他假如将来能够当大官的时候,楼石道的呼吸忍不住重了一拍,血液流得也比往常快。 不过很快他就又平静下来了,目不斜视地嘲笑了闫子玉一句,话说出口的时候,舌尖有些苦涩。 “喂,楼正经,你什么意思?”闫子玉气得抬脚又要踹他。“你瞧不起我对不对,觉得我这家伙一辈子都不能出人头地?” 闫子玉嚷嚷着,忽然闭上嘴。 楼石道看了他一眼,眼神令人说不出的难受……让人感觉这个平时总是自付满腹经纶,看不起天下人一本正经的家伙,突然,突然就变成了满怀愤恨的狂徒,最后一定要和什么东西同归于尽才肯罢休。 静了一会儿,闫子玉用楼石道从未听过的低沉声音问道。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所以,如果你能当上大臣呢?” 闫子玉罕见地认真起来,楼石道觉得老是嘲讽这个陪自己罚站的家伙也不太好,不由得认真起来想了想,要是在考场上,或者在老夫子面前,就这个问题他可以洋洋洒洒地从赋税制度水利兴修一直谈到天时农耕。 可此时楼石道却说不出那些话。 想了老半天,楼石道最后回答:“竭尽全力,勒名钟鼎。” 鬼知道他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居然对着闫子玉那个和他一样三天两头挨一顿骂的家伙,说出了老爷子死前抓着他的手腕说的话。 再后来,先帝因为下诏命令州郡度田,检核垦田户口,触犯了宗门和世家的利益,于是在一个寒冷的下雪之夜,正直壮年雄心勃勃的先帝突然重病驾崩。随后继位的是被丞相寻回的称是“流落民间”的五皇子,陈闫煜。 新帝出身草野,不通政事,生性荒唐,醉乐宴席酒会,很快就成了世家傀儡。新帝干过的荒唐事很多,比如命人捕获很多凌霄鸟就为了看它们群飞而起的样子。其中微不足道的就是,新科殿试的时候,新帝喝得醉醺醺地上朝,连试卷都懒得看,一指站在堂上的楼石道:“这人长得好看,就他了,让他……让他当个……当个郡守得了。” 世家觉得皇帝就是个贪玩的无能之辈,年纪又轻,血气方刚也不能真和撕破脸,有时候也得勉强照顾一下表面上的尊敬。于是楼石道成了满朝文武中,唯一布衣出身的四品官员,在新帝登位第三年,出任雁门郡郡守。 离开京都的时候,曾经的太学浪荡学生,如今的九五之尊遣人送了一折密书给他,有着陈王朝皇帝族纹的宣纸上铁画银钩地写了几个字: ——雁门重地,勒名钟鼎。 字迹凌厉,绝非纨绔子弟所能写出来的。 “大人,大人。”忠心耿耿的老仆轻轻的敲了敲车门,“九玄门,到了。” 楼石道睁开眼,他挑开车帘看向外门,果然,眼前就是檐角飞扬的九玄分门牌坊。楼石道正了正衣襟,从车上下来。曾经闫子玉嘲笑过丑得要死綉有云雁的官服穿在他身上,却不算难看。 “下官前来求见九玄仙长,还请通报一声。” 楼石道对着守门的九玄弟子微微一作揖,朗声道。 …………………………………………………………………………………………………… 说是要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结果回到九玄分门后,叶秋生这家伙还昏迷不醒着。 好歹也算是个太上宗的重要弟子,也不能真让他死在九玄门的地盘上。君晚白只能一边骂着一边让九玄分门的长老拿来丹药给他服用。不过叶秋生的小命显然比他们想得硬多了,第二天就能起床下地,满嘴废话。 “虽然说我事情干得是不地道了那么一点,但是你们这区别对待也太过明显了吧?” 叶秋生脸色还有点白,坐在房间里,左边站着穿着黑袍阴森森不像活人的厉半疯,面前摆着张太师椅,君晚白大马金刀地坐着。 一副阎王审问小鬼的架势,面前的君晚白就是阎王爷,背后的厉歆就是黑无常。 “百里公子知道的东西不比我少——等等,我觉得那家伙知道的东西肯定比我多。你们要不要考虑直接问他得了?” 君晚白抬眼冷笑一声:“百里疏那是我们九玄门的大师兄,九玄门的地盘上,他干什么我们这些师弟师妹可没资格去问。至于你……” 君晚白上下打量了叶秋生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算什么东西?” 叶秋生闭上嘴。 他可算看出来了,眼前这位姑奶奶和背后这位鬼气森森的大爷,肯定正憋着一肚子的闷气没地方发泄,于是大清早地来拿他开刀。而那位让他们憋气的恐怕也不是别人,应该正是他们口中的“九玄门大师兄”,百里疏。 得,他算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活该倒霉。 叶秋生没有猜错,君晚白和厉歆如此恼火,真就是因为百里疏。回到九玄分门后,君晚白和厉歆连身上的伤都顾不上,就要问百里疏那家伙灵星祠地底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又是怎么会去那个地方的。 谁知道没等他们把那一堆疑问提出来,百里疏就抛下一句:“三日后前往并州,自去养伤”后,一甩袍袖,直接闭门禁止打扰了。 眼下一堆疑问也只剩下叶秋生可以问了。 对着杀气腾腾的君晚白和厉歆,叶秋生苦笑两声,片刻才开口:“万仙纪被称为“中断纪元”的原因,你们知道多少?” 君晚白微微一愣。 如今史家一般将过去的漫长历史划分为四个纪元,第一个纪元是蛮荒纪元,这个纪元里荒兽统治大地。第二个纪元是混沌纪元,这个纪元中各个种族的大能横空出世,建立起最早的王朝,古帝们的威严震慑四海。第三个纪元是仙魔相伐的万仙纪元。最后一个纪元则是如今。 其中万仙纪元又被称之为“中断纪元”。 以三万年为一纪元,但是,万仙纪元仅仅只有一万五千年! 关于万仙纪元终止的说法向来繁杂不一,至今仍然没有一个定论,可以说这个问题对于整个修仙界都是一个谜团。然而如今,叶秋生却问他们“关于万仙纪元被称为“中断”纪元的原因,你们知道多少?” 结合地下的那些事物,君晚白忽然觉得自己正在被卷进一个巨大的,漫长历史掩盖的混乱地带。 那是一个巨大的漩涡。 所以…… 百里疏就是因此才让他们走左边的暗道吗? 叶秋生笑了起来,带着几分嘲弄:“怎么样,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可以闭嘴。” 厉歆的刀锋向前递,他毫不犹豫地道:“说。” 在厉歆拿刀架在叶秋生脖子上逼问他的时候,百里疏在自己的房间里,靠墙盘膝而坐,脊背挺得笔直。在他面前放着一块古老的令牌——那是他从地底封魂坛上取走的东西。他们三人离开封魂坛的时候,百里疏断后。 叶秋生和厉歆忌惮被唤醒的玄帝意志,因此只顾着离开,并没有看到崩塌的封魂坛最底下藏着一块古老的令牌。断后的百里疏袍袖一甩,将这块令牌带走了。 回到房间的第一时间,他下了一个封闭的结界,因此君晚白他们也就没有听到踏入房间后,百里疏再也压制不住的咳嗽声。 以及血滴落的声音。 百里疏靠着墙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滑坐下来,咳嗽着取出了那块古老的令牌放在面前。 令牌是青铜的,有着“以铜为兵”特色的混沌纪元常用的虬龙兽纹,它散发出一种古老的力量波动,隐隐约约地与百里疏的血脉相呼唤。 盘膝而坐一夜之后,百里疏睁开眼,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划开手指,将血滴在令牌上。 51.不得休止 百里疏靠在墙壁上,垂着手, 微微侧着头, 就像气息一点点弱下去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如果此时君晚白看到他的脸, 便会发现其实这人不冷着脸的时候, 脸庞并没有那种锋利且孤高的冷意,线条柔和。 近乎透明的脸庞,眉眼间带着说不出的倦意。 和他平时完全不同。 筋脉里的隐毒肆意地游走着, 指尖的血一点一点地渗透进青铜令牌, 血滴落的时候,就像生命也一同随着滴落了。这绝对算不上什么好的感受。 千万的刀锋在血管内肆意纵横,能算得上好吗 然而百里疏的神情就像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虚弱到随时可能死亡的情况,脸上看不到一丝恐惧,只有一种因为太过熟悉太过频繁带来的厌倦。 血液流的速度越来越快, 连同筋脉中的隐毒,而魂魄也像随时要跟着血液一同流逝。还在九玄门的时候,会市那日他曾说“魂兮魄兮, 束尔者谁?死者何去,生者悲凄。归兮归兮,吾如随影兮。往兮往兮,时刻不歇兮。” 死亡如影随行,不容反抗。 可是, 如果能活着, 能痛痛快快地活着, 谁愿意死去呢? 所谓的修仙, 追求那虚无缥缈的永生,归根到底其实也不过是对于死亡的畏惧罢了。 还没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东陵百里”的时候,百里疏便清楚地自己会死,比所有人更早死。或许今天,或许明天。名满天下的回春手被请来替他看病的时候,说他这病,虽然难,但如果想治是可以,治想活下来也是可以。 “可是公子,您跟我们这些无所拘束的人不同。”上了年纪的回春手头发斑白,眼睛却清亮,透出老者特有的智慧,“想要治病,就必须清心无为,要不听不想。可是……您能做到吗?”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 他静默了许久,轻声回答。 妙手回春的老郎中轻轻叹息着:“我只是名小小的郎中罢了,像我这种人是不能明白公子您这个地位的人的志向。公子名满天下,可是像您这样下去,迟早会死的,死后就算声名远扬又有什么用呢?” “无关声名。” 只有他与郎中的密室里,百里疏侧头看着站在窗外的守卫,那些年轻的百里家族弟子。 老郎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 没有人是愿意死的,如果明知必死而为之,那必定是有着比命还重要的事情要做。 如果他真的清心无为,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想了,那百里家族怎么办呢?那些年轻的,眼里还跳动着生命火焰的家族弟子怎么办呢? 他们都还那么年轻,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家主,将他视若神明。 百里疏靠在墙壁上,低低地垂着眼,脸色苍白。 他指尖上缓缓滴落的不是普通的血,而是修仙者每损失一些就会虚弱一分的精血。叶秋生用了自己一半的精血召唤虺蛇的精魄,就险些交代在灵星祠下的青铜圜土中了。而百里疏却是垂着手,任由精血一直滴落。 而他本人却在想着那些仿佛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 青铜令牌就像饕餮一样,不知饥饱贪婪地吸收着百里疏的血液,令牌上的虬龙兽纹缓缓地亮起来。在百里疏的呼吸逐渐地弱到快要接近没有的时候,令牌上的虬龙兽纹终于彻底地亮了起来。 这是最古老也是最危险的炼器方法。 在以铜为兵的混沌纪元里,凡是用青铜打造的器皿必定有着极为特殊的地位,而青铜器上雕刻的符文又象征着这件青铜器的等级地位。虬龙是生着羽翼和双角的小龙,有着修长下垂的毛,鸣声九音,是只有贤德明智的君王才能见到的神兽。 铭刻着虬龙兽纹的青铜器,在混沌纪元是古帝们才有资格使用的祭器。 在使用青铜祭器之前,往往要向青铜本身献上祭品,一般选择奴隶或者异兽的血。随着纪元的更替,这些远古的祭器传到如今就成了修仙者求而不得的强大灵器。那些远古纪元的力量强大到何种地步可想而知。 而眼下百里疏便是仿照远古祭祀青铜重器的方法,用自己的血来炼化这件青铜令牌。 叶秋生觉得百里疏这样的人不可能像亡命之徒,可是太过聪明的人将什么事情都算到了极致,有时候也就和亡命之徒差不多了。 至少也不是所有的亡命之徒都能做到面不改色地将自己几乎将全身的精血逼出这个地步。 青铜令牌的虬龙兽纹在吞噬了几乎是百里疏全部的精血之后,终于彻底激活了,它亮起来。令牌悬浮而起,停在百里疏身前的半空之中。它微微旋转着,散发出隐晦古老的波动,从令牌中发出一束隐隐蕴含清鸣的红光,连接在百里疏的额心。 红光掠进百里疏的额心之后,百里疏本来已经接近枯竭的精血就像干涸的小溪忽然引入了新的河水,瞬间开始又奔腾起来。 在虬龙青铜令牌中蕴含着一丝上古虬龙的精血。 百里疏用自己的精血祭祀青铜令牌,最终得到了青铜令牌的认可。在得到令牌认可之后,封印其中的虬龙精血转过头来被百里疏吸收了,从而弥补了百里疏祭祀失去的那些精血。随着虬龙精血缓缓地进入体内,百里疏的脸色微微地好了一些。 红光持续了将进一柱香的功夫,最后红光消失,令牌坠在百里疏面前。 百里疏抬手接住沉甸甸的令牌,感受到自己与令牌的那一丝密不可分的联系。 此时的令牌上,虬龙的兽纹隐约地透出一丝黑色——那是随着百里疏精血一同注入到令牌内的隐毒。这才是百里疏的真正目的,寻找五行之灵并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做到的事情,而在此之前他还有事要做,此前数次动手已经使体内的隐毒充斥到一个极为可怕的地步了。 既然根除的方法一时间没办法做到,那么就必须转而寻找暂时能够克制的方法。 将体内被隐毒充斥满的精血全部换掉便是一种,虽然不能根除,但是等到新的隐毒再次充满筋脉也要一段时间。隐毒暂除,剩下的便不是不可压制的了。 他要的,便是这段时间。 而且,这枚青铜令牌作为灵器,除了其中的精血外,最大用处便在于它能够替命。这是一件类似于替身傀儡的灵器,在必死的险境时,它能够转移主人的命数,替主人抵挡一次死劫。 握着青铜令牌,百里疏偏了偏头,靠在墙壁上。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神情像是轻松了一些,又像是没有。 …………………………………………………………………………………………………… 楼石道在九玄分门弟子的带领下前九玄分门正殿走去。 在任职雁门郡守的第一天,他就来过这里,不过第一次并没有顺利见到九玄分门的长老。守门的弟子给出的理由是:“长老闭关,你之后再来吧。” 然后一个“之后”便一直等到了三个月以后。 楼石道心中清楚,这和雁门郡的望族脱不了干系。他身为当今陈王朝唯一布衣出身的官员,而且不像之前科举新制下受任命的书生,只是一些无关要紧的虚职,雁门郡守可是实打实的四品官员,已经属于有实权的大臣了。 对于垄断官场长达数百年的世家来说,这无异于一个挑衅。 世家权大,且世家多将天赋过人的子弟送到仙门八宗中拜师学艺,这些弟子或多或少地在宗门中取得了一定的地位。世家因此得到了宗门一定程度上的支持,因此越发势大。而宗门之所以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在王朝的土地上招收弟子,也和这些世家分不开关系。 他任命雁门郡守,显然触怒了当地的望族。 而雁门望族释放出来的不善的信号,就是他数次拜访九玄分门长老而不得见。 楼石道沿着青石路向前走,往来的九玄分门弟子看到这位名义上雁门郡全力最大的人,半点反应都没有。对于修仙者来说,凡人和他们并不在一个世界——哪怕修仙者食用着的是世俗凡人种出来的灵植,身上穿的也是普通人织出来的衣布。 还真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慢。 楼石道想着,已经到了九玄分门的大殿。 他刚要进去,身前一路冷淡将他领进来的九玄分门弟子突然兴奋地低呼了一声:“竟然是主宗的师兄,他们今天居然出来了?” 52.垂垂老矣 九玄门主宗位于金唐王朝和陈王朝的交界处,汾河主干与延水分支交汇的东雍郡, 此外陈王朝和金唐王朝各地的九玄门都仅仅只是它的分宗。 一般的九玄主宗弟子出来执行任务都会落脚于分门, 并不算什么罕事。而能让分宗子弟如此兴奋的应该是九玄主宗的核心弟子。此前城役汇报过有修仙者的青羽光舟降落此处, 能用得起青羽光舟的, 整个修仙界也就那一批人。 各派的长老,宗门核心的弟子。 即使在修仙者的世界,他们也是极其尊贵的那一批人。 沿着石路走出来的那群九玄门主宗弟子一共三名, 左侧独行的那位穿着天蓝色袖口有云纹的长袍, 手中握着柄折扇,翩翩公子般的模样,右边两人则并排而行,一位边幅不修,口中叼着草根, 另一位肃张脸抱着柄长剑。 楼石道听见身前的九玄分门弟子小小地叹了一口气。 “哎,居然没有大师兄。” 语气说不出的遗憾可惜。 分门正殿前的通报弟子听到他话,也同样叹了一口气。这次主宗来的那几位师兄师姐都是九玄门的风云人物, 可最好看的还是只有那位百里大师兄啊。只是从主宗师兄们来到现在,他们也就见到那位一次。 倒是整天提着酒壶的秦师兄见得最多。 ——说实话,看到那位秦师兄那副不正经的样子,他们对主宗的向往险些就要破灭了。 幸好还有百里师兄。别的不说,光是为了看上一眼百里师兄也要好好修炼, 努力成为九玄门主宗的正式弟子啊。 几位养伤中出来散散心的九玄主宗弟子很快地就消失在视野内了, 楼石道也收回了目光, 在心中微微思索着, 百里师兄,那位九玄门大师兄……九玄门派出了身为下一任掌门候选人的宗门大师兄来到这里。 不愧是传承久远的仙门第一宗,九玄门这么快就已经发现了什么啊。 楼石道心中杂念纷纷闪过,脸上却不露出分毫。 他被引进九玄分门的正殿,见到了雁门九玄的主事长老。这是楼石道第三次见到九玄分门的主事长老,可他始终没办法估算这个人的年纪,对方长着一张白净的脸,眼睛狭长,是年轻人的模样,可是眼神却深得让人看不透。 这在修仙界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修仙的人很难从他们的外表上判断对方的年龄,一名看上去是十岁孩童模样的家伙也有可能已经年过百岁,更何况是九玄门这种庞然宗门的长老——哪怕对方只是一名九玄分门的长老。 但楼石道总对这位九玄分门的主事长老抱着一份戒心,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看到对方神色不变地斩杀雁门世家陈氏的一名纨绔子弟,而陈氏的人一句话都不敢说,这个人并不像能够被望族的财势手段影响的人。 当初他求见对方不得,恐怕除了望族在背后推波助澜外,还有对方自己的考量。 雁门重地雁门重地,在这里驻守数百年的九玄长老真的会对一些事情一无所知吗? 楼石道觉得不见得。 闫子玉果然还是当初在太学中总是给他多添麻烦的那个混蛋家伙,一上来就给他一个这么难以下手的麻烦。 又或者说,那个在太学无法无天的家伙,在那金碧辉煌的天下权利之巅中,并没有过得想谣传的那般逍遥肆意。 那家伙,到头来能委以重任的居然只有他这么一个整天顶撞老夫子的“楼正经”。 “楼郡守今日临门看来是有事啊。” 等候在正殿中的主事长老穿着深黑色的长袍,长袍上象征着九玄门的“玄云”绣在衣襟和袖口。 这位九玄分门的主事长老看上去并没有什么身为高位者的威严,脸庞白净。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既不像统领整个雁门郡分支的长老,也不像追寻长生大道的修仙人。 他看上去比楼石道更像一名风雅的读书人。 然而他姓叶,单名羿,在此地已经镇守了将近一百年。 “叶长老的神通是我这种凡夫俗子所不能想象的。”楼石道客客气气地笑着,“昨夜也不知是何故,雁门南城突然地震,山峦萃崩,滚石埋填,至今郭门外的农户尸体还未能全数清理出来。” 叶羿笑了笑:“楼郡守是前来询问此事的吗?天地异动这种事情如果没有达到大能的境界,即使是修仙者也不能预测。” 说着,叶羿顿了顿,这位从表面上看仿佛只是名斯文青年的分门长老微微眯起了眼。 “不过,在修仙的人看来,天地异变的事情总是有所对应的。九玄门对世俗的事情并不是十分了解,但我听闻陈王朝如今的皇帝似乎并非是病逝的光帝长子……楼郡守是否也觉得这雁门郡的地震在昭告什么?” “叶长老说笑了。” 楼石道心下微微一惊,脸上却依旧带着得体的笑容。 “这种天象地数的事情,并非楼某一介肉体凡胎能够轻易妄言的,此次前来是想恳请贵宗宽容的。” “楼郡守客气了,什么事但说无妨。” 叶羿像是没有听出楼石道此前的铺垫般。 老狐狸。 楼石道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实不相瞒,昨夜地震,雁门城郭南郡的农田为滚石泥流所没,原本预算上贡贵宗的灵植已经被毁了。楼某此次前来是想恳请贵宗通融,是否能够减轻些雁门郡今年的贡赋。” 楼石道心中骂归骂,口上礼数依旧滴水不漏。 叶羿脸上现出了难色。 “楼郡守初来乍到怕是不知道雁门郡的情况吧。” 楼石道微微皱眉。 “每至冬日,荒灵的兽潮便将南下攻城,若无这灵植支撑,楼郡守您是打算让雁门郡的百姓自己上城门对付兽潮吗?就算我九玄弟子皆尽精锐,也不能在毫无支撑的情况下应对兽潮。”叶羿说着,缓缓一笑,“如果楼郡守是担忧农田被毁的事情,那么在下倒是能为您指路一条。” 叶羿说着斯文得体的话,但口气里却没有一点能够商量的余地。 楼石道是这雁门郡的郡守,名义上雁门郡权势最大的人,可是眼下叶羿如此不留余地地拒绝了他的请求,他也只能眯了眯眼,问道是什么途径。 叶羿笑起来。 “雁门郡郡南的农田虽然受到了影响,可是城北的大片平原之田并没有受到一丝影响呢。” 他缓声说,像是随意地给出一个无关要紧的建议,根本不知道自己这句话落到别人的耳朵里,会掀起多么大的波澜。 雁门城北部,是峡谷初出的一片冲积平原,那是世代为雁门望族所占领的土地,如今叶羿的言外之意却是让他去寻雁门望族,让望族来交这份贡赋。 叶羿是什么意思?九玄分门这是和望族之间起了什么纠纷吗?楼石道很快地就想起了他见到的叶羿一剑斩杀陈氏子弟的场面,心中瞬间掠过了数个猜想。 不过这些猜想他一个都没在脸上表现出来。 面上,他只是像个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服从的普通官员一样,带着几分怒意却又不得不低声下气地答谢叶羿的好意。 看着楼石道离去的身影,叶羿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看上去很年轻,可叹气的时候却像名饱经沧桑的老者。 “后生可畏啊,就连当初不成气候的陈王朝都出现了不简单的年轻人了啊。”叶羿叹气着,转头看向大殿后方,“就像当初师兄将你带回九玄门一样,我也是万万想不到你竟然能够走到这一步。” “师叔过赞了。” 一个人从大殿后面走了出来。 那人十分清瘦,正是九玄分门弟子感叹见不到的大师兄百里疏。若楼石道在此定会惊讶于他叶羿的称呼,师叔。而叶羿对于百里疏师父易鹤平的称呼也并非掌门,而是师兄。 这位看似普通的雁门主事长老竟然是如今九玄门掌门的师弟。 “看到你便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啊。”叶羿说道,“若是师兄听到我这话一定不会相信吧。他最小的师弟,当初为了一颗美颜丹能够和合欢宗的那群女人打起来的家伙,居然也会觉得自己老了。” 百里疏安静地听着叶羿说话,并不评价他与师长的往事。 “这位姓楼的郡守不是位简单的任人物啊,如今的陈王朝新帝也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这么多年下来,不仅是陈王朝,就连望族世家都已经忘了宗门对他们的恩惠了。可惜我已经老了,老得不能像当初一样雪中拔刀行千里了。” 叶羿叹息着。 他的确是老了。 楼石道不是修仙的人,只能看到叶羿的容貌像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不能感受到叶羿的气息。而在百里疏的感知中,叶羿的神魂就像即将燃尽的蜡烛,已经走到了尽头。 这本来是不应该的,以叶羿的修为,他的寿元绝对不止这些年。 可那种枯木般的感觉,的确是从叶羿的神魂中透出来,在他不加以掩饰的时候,格外地清楚。 “师叔。” 百里疏开口低低地喊了一声。 “雁门天泣,并州塔失,那张网已经要落下来了。这个时代注定的血腥风雨就要到了。”叶弈看向百里疏,眼神陡然锋利起来。 他说自己是垂垂老矣的人,说自己拔不动刀了,可这一刻他的眼神分明比刀锋还要锐利。 “师兄的决定我一直看不明白,可是他从来没有出错过。我不像老秦那家伙,不肯接受很多变化。接下的,就该交给你们这些后生了。” 叶弈缓缓地说,看着百里疏,仿佛要看清楚这个只见过数面的师侄。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叶弈的目光让百里疏想起曾经劝他静心无为的老郎中,时间在带走一个人精力的同时,也会带给人其他的东西。 百里疏沉默了很久,他看向殿外。 殿外九玄分门的弟子嬉笑怒骂,肆意飞扬。 他收回目光,垂下眼。 “师叔请。” 53.轻舟万里 百里疏已经离开了。 叶羿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静静地看着百里疏离开的方向。他的确已经老了啊, 到了现在居然连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看不透了。 与后生可畏相对的应该就是他们这些前辈垂垂老去吧。 叶羿低下头伸出手。他的手一直隐藏在袖口中, 从来不在人前露出来。 那是一双和他脸庞完全不同的手, 一双满是皱纹, 皮肤褶皱的手,确确实实是双老得不能在老的老人的手。这是不应该的,修真者的容貌的可以长久地保持在年轻的时候, 能何况是曾经可以为了美颜丹和合欢宗打起来的叶羿。 可那的确是一双老人的手。 苍老, 枯瘦。 叶羿垂着眼看自己的手。 他在这里守了很久了,守到命数将尽,守到即将步上太上宗那群人的后尘。百里疏此次前来替他解决了一部分,可是,只要九玄分门还立在雁门郡土地上一日, 他便不能离开这里一日,便还要在这里守一日。 “真想回去啊。” 叶羿抬起头看向西南方,轻声说道。 西南方, 那是九玄门主宗所在的地方。 楼石道乘坐在车上的时候,他抬头再次看了一眼九玄分门的方向,面沉如水。片刻,他挑开车帘,一只凌霄鸟从天空上飞下来, 扑扇着翅膀, 停在了车窗的木头上。这只不起眼的凌霄鸟伸出爪子, 上面系着小小的一个纸卷。 楼石道取下纸卷, 展开,快速地浏览了一边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 “荒灵之兵南下,兽潮为之所驱,京都苏氏有异……” 将纸卷上的消息尽数记下之后,楼石道将那薄薄的纸条毁去了。、 他将早已经准备好的纸条系在了凌霄鸟的脚上,手一抬,凌霄鸟张开双翅向天空中飞去。这种云雾中的精灵太常见了,它们遍布于十二王朝大地的万丈高空中,只在疲惫的时候飞到地面休息。 几乎所有的凌霄鸟都是一个模样,翎羽灰白,双足赤红。但是楼石道认得这一只,在他和闫子玉还在太学的时候,每次被罚站都会有一只凌霄鸟落于庭院中的灵槐树上,翎羽颜色更暗,足上带有伤疤。 楼石道目视着凌霄鸟的身影消失在天空中。 没有人会对凌霄鸟起疑心,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种不可能为人所役使的鸟。 带着纸卷的凌霄鸟消失了,楼石道像终于放下什么心事一样,长长地叹了口气靠在车上。 这是天日为云遮蔽的时代,也是暗流汹涌的时代。宗门,新帝,望族,荒灵王朝……到底还有多少人的身影会出现在这个时代的舞台上呢? 楼石道想起那些偶然一见,气势非凡的九玄门主宗核心弟子。 ………………………………………………………………………………………………………… 百里疏说三天后前往并州,这三天内就是真的铁了心不见人。 君晚白和厉歆数次去敲百里疏的房门无果之后,也只能放弃了,静静的等待三天过去。那天叶秋生被厉歆用刀架在脖子上,“供”出了很多看起来是那么一回事的东西。 叶秋生说出了那地底的青铜圜土和万仙纪元的中断有关系。可他天南海北地扯了一堆又一堆的典故,把厉歆和君晚白绕得迷迷糊糊的,听起来像是那么一回事,可是过后一想就发现这小子核心的东西其实压根就没说出半个字。 比如他为什么会知道雁门灵星祠地底有隐秘的,这雁门郡的俗世灵星祠又是个什么来路,他取出的那枚符牌到底又是什么东西…… 这些关键的,叶秋生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提。 等君晚白从一堆典故传说中回过神来,怒气冲冲地提着双剑要去找叶秋生这个假书生算账的时候,叶秋生早早地就布了结界假托养伤,实则当起了缩头乌龟。 君晚白气急,却也没办法,只能等到三天之后。 第三天,正在练剑的君晚白忽然听到响晴的天空传来了如同巨磨转动的声音,她心下一惊想起了百里疏那天夜里说的,“无云而雨,谓之天泣”。和天泣相对应的是“无形而声,谓之妖鼓”。 想到这一点,君晚白顾不上其他,直接从房间中掠了出来,抬头看向天空。 天空中万里无云,而雷声却隆隆不断。 突然地,君晚白的目光被天空中的一处吸引了——一道青光在东北方向冲天而起,青光看起来离他们并不远,正是并州青冥塔的方向感。青冥塔,真的出事了。 “所有人,立刻动身。” 百里疏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每一名主宗子弟的耳中,不容置喙。 君晚白转头看向百里疏的房间,那人已经站在门前,正同她一般抬头看着天空。百里疏看起来和之前差不多,一身白衣一尘不染,在地底青铜圜土见到他衣上染血的样子,估计是君晚白见过的百里疏最狼狈的时刻。 察觉到了君晚白的目光,百里疏转头看了过来。 君晚白想下去问很多事情,可是看到那双冷淡的眼后又一瞬间失去了质问的怒气。她抿了抿唇,握着剑掠出,站到了百里疏的身侧。 短短数息之间,九玄门派出的弟子聚集了。 他们已经都知道了自己这一次是要前往出现变故的青冥塔。在一开始,他们这些人只是被派去参加药谷谷主的寿诞,绝对没有生命危险可言。但是,眼下他们忽然就要面对出现变故的青冥塔,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什么平平安安的任务。 不少人脸上已经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可他们都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武器,在百里疏一声令下的时候毫无怨言的聚集。即使是之前缩在房间里的叶秋生也出来了。 百里疏扫了一眼,确定全部人员都到齐了,袍袖一挥,之前交与叶羿让九玄分门带去修复的青羽光舟出现在半空中。 “走。” 青羽光舟扶摇直上,载着九玄门弟子连同叶秋生,化作一道流光飞向青光冲起的并州青冥塔。 九玄分门中,叶羿负手站在屋檐上目送青羽光舟一路北去。 54.古氏十八 并州的主城是陈王朝于西部地区少见的大城。前有雁门郡据守天险,抵挡西北荒灵王朝冬日南下的兽潮, 又处于延水下游。从崇山峻岭奔流而出的大河到了这里流速变得缓慢下来, 砂石下沉最终形成了肥沃的田野, 在前陈未灭的时候, 并州郡的百姓就在这里开垦耕耘,先帝未逝的时候,在此处修建了名为大“应工”的大型水利。 “应”本是传说中有翼能飞的神龙, 混沌纪元的时候, 占领东部大陆的苍帝因感大地上的水漫灌反复无常,所以驱使应龙划分水道。 应龙飞过大地,尾巴画过的地方河水沿着它留下的痕迹湍流,这就是后来的河道。 陈王朝先帝将延水上的水利命名为“应工”就有取神龙分水之意,希望延水能够按着河道流淌不要淹没岸边的农田。“应工”分为三部分, 一是通到延水主干上的渠道,二是分布于农田间的灌渠,三是分水口和与分水口相连的灵塔。 在平时, 河水将会通过主干上的渠道被引出,通过分散的灌渠流入农田中,灌溉作物。而在汛期,河水上涨没过先帝画下的“均水线”后,将会通过分水口, 被引到平时不用的备用河道上, 最终通往安有蓄水珠的灵塔, 借助水势孕炼属水的灵器。 病逝的陈王朝先帝陈膺帝的确是名胸有经纬的明君。 可惜他的深谋远虑并未得到臣子的理解。“应工”这一利民的工程在陈膺帝在位的倒数第三年开始修建, 但是等他病逝之后,这项工程就被终止了,至今只完成了一半。 百里疏站在青羽光舟的甲板上,扶着栏杆自高空俯视。从天空上看,地面的“应工”的确像一条摆尾的神龙,但由于工程的中断,这条神龙只有身没有首。 “我跟百里公子可真是有缘分,难得出来偷偷散心都能遇上百里公子。” 叶秋生带着几分轻浮气的声音从后面响起,他的外伤好得差不多了,精血亏空一时半会也恢复不到全盛时。他走到栏杆前,顺着百里疏注视的方向,往下看,同样看到了没能彻底修建成功的“应工”。 “世俗的力量在有些时候也是令人赞叹。”叶秋生看着那条没修建完成的“龙”,感慨道,“陈膺帝对九天星数格外地精通,就算是和修仙者钻研数百年的人比起来也相差无几,这“应工”的线路几乎是他一个人完成的。当年陈膺帝出世的时候,据说有白倪贯空,陈王朝的皇族认为这是兴盛的兆头,于是他从一开始就被选中成为太子。不过,可惜他死得早。并没能够像王朝皇族希望的那样,重振皇家的威严。” 说着,叶秋生看了眼没什么表情的百里疏。 要想分辨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对方知道的事情很多,脸上的变化却很少,叶秋生也只能凭着自己的直觉揣度了。 “不过,陈膺帝死得这么早,想来对你们九玄门应该不是件坏事吧?” 叶秋生试图从百里疏脸上看到些反应,意料之中的失败了。 对方眉眼间冷冷淡淡的,像一般的修仙者一样,根本就不在意一个世俗皇帝的生死。 但是,如果这些事情并没有在对方的眼睛里的话,百里疏又是怎么会出现在灵星祠的地底,如此又怎么会俯视着那未完成的“应工”水利。 只有极少极少的人知道,“应工”是一个从一开始就注定不能够修建成功的工程。 不论是九玄门还是太上宗,都不会放任它完成,不会让这条“龙”出现在陈王朝的大地之上。山势水脉本来就与天地之间有着玄而又玄的联系,很多看似不经意的改变都能够引发很大的变故。 野心勃勃的陈膺帝不甘心自己一辈子都要受宗门的制约,因此表面上在修建水利工程,实际上却是再暗中改变天地灵脉的走势——所谓的“应工”便是一条对宗门虎视眈眈的恶龙啊。 什么陈膺帝是偶感风寒病逝这种话,只是一个对外的谎言。 至少,叶秋生就知道,在陈膺帝病故的前一个月,三名九玄门的长老悄悄地离开了九玄门到达了陈王朝的都城。 陈王朝也不是没有效忠于皇帝的修仙者,可是在八大仙门面前,王朝的力量是不值得一提的。所以正直壮年的陈膺帝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不引人注意地。死后“应工”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停止了。 因此虽然并州城是陈王朝西部最繁华的城市,直到今日这里的百姓还要为了延水的旱汛变化而提心吊胆。 叶秋生想着这些不那么光明不那么能够拿到台面上讲,算不上轻松的东西,脸上却还是一副轻浮浪荡书生的神情。 百里疏注视那建成之后本可以造福万民的工程,没有直接回答叶秋生的问题,反而问道:“太上宗派你在外探寻这么多年,还没到终止的时候吗?” “百里公子果然不是简单的人物。”叶秋生往栏杆上一靠,他倒是对于百里疏居然看出他这么多年奔走在十二王朝大地另有意图毫不惊讶,“我现在算是明白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了。谁能想到看起来天外仙人一样的百里公子对这些暗地里的事情居然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叶秋生的话里含着深意,百里疏看了这名总是掉书袋什么时候都能讲上几个典故的太上宗书生,没有再说话。 得不到百里疏的回答,叶秋生将头一仰看着天上的流云,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你手上的那把金乌弓打造他的是叫做伊苍的炼器师。他是古姓十八氏的后裔,而像那些古老的家族,在锻炼灵器的时候,最重视的就是一个血脉,他们打造出来的顶级灵器只有家族的弟子才能使用。所以……” 叶秋生侧过头,看向百里疏,神情难得地严肃郑重了起来。 “你是十八氏的哪一支?” 百里疏终于抬起眼。 青羽光舟上长风烈烈,人如立于风中,衣袖翻飞。叶秋生的话一出口后,两个人之间仿佛有暗流在汹涌在着,袍袖翻飞的声音竟然如同剑光暗藏般杀机泠泠。 从一开始说了那么多话,那么多的试探,叶秋生真正想说的,其实只有这最后的一句话。 想来想去,叶秋生只想到了这个猜测。 如果百里疏真的是十八氏古老家族的人,那么九玄掌门会直接收他为徒,他手中拥有仿于落日之弓的金乌,还对灵星祠下的事情知道得那么清楚就说得通了。 然而在叶秋生锋锐的目光下,百里疏平静地开口: “哪一支都不是。” 他语气平静,神色不曾有一丝改变。 叶秋生看了他老半天,嘴角一挑,又露出了那轻浮不羁的笑容:“哎,算了算了,百里公子到底是哪家的人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只是觉得要是想追求百里公子的话,怎么说好歹也得多做点功课。剩下的事情,也不是我这种混日子的家伙该管的。” 对于叶秋生的话,百里疏不置可否。 ——他是东陵百里,自然不会是什么十八氏的人。 在谈话之间,青羽光舟已经距离并州城越来越近。 视野中,一座拔地而起仿佛直接青冥的塔已经隐约可见。然而随着青羽光舟距离并州城越来越近,船上的人都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阻扰青羽光舟的逼近。并州城池外的天空中仿佛充斥着一股无形的力量,飞舟飞到这里就跟水中的船陷进沼泽一样。 到最后青羽光舟彻底在半空中停了下来。 之前遇到雾鸷的时候,青羽光舟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形,九玄门的弟子都快习惯了,没有什么好惊讶的,一个个还在趁着最后的时间多修炼一下,或者多加强下自己和灵兵的联系。 百里疏调控着青羽光舟向后退了一段距离,在受那种力量影响较小的地方降下了飞舟。 飞舟落地,九玄门弟子们刚从青羽光舟中走出来,就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在青羽光舟内。由于飞舟本身护罩的存在,对外界的感应并不算很清晰。而如今从青羽光舟中出来,站到并州城池外,所有人就立刻察觉到了异常之处。 ——空气中涌动着一股狂暴的,无序的力量。 而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并州城一片死寂,静得出其。 就像……就像整座城突然没了声息。 九玄门正式弟子们面面相觑,显然想象不出青冥塔的变故到底是怎么造成眼下这个场景的。不过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青冥塔也从未出过变故,因此修仙界其实对青冥塔出事的记载寥寥无几。 “百里疏。” 君晚白皱着眉看着不远处的巨大城池,然后看向百里疏,询问他的意见。 除了君晚白外的核心弟子虽然没说话,但也都在等百里疏的指示。秦九提着他的酒壶,这时候也不晃动了,楚之远抱着他的伏苏剑神情严肃,贺州一副全天下欠了他钱看谁都不爽的样子,沈长歌站在离百里疏不远的地方合着扇子,厉歆看起来比平时越发地阴森森。 至于叶秋生这个半路加入的太上宗弟子,所有的核心弟子都直接将他无视掉了。 叶秋生摸了摸鼻子,有心想要抗议下他们的区别对待。 厉歆长刀微微出鞘,叶秋生闭上嘴。 百里疏抬起头,青冥塔不论在哪座城,都一定是那里最高的建筑。此时站在并州的城门之外,抬起头便可以隐隐约约看到青冥塔的塔尖。而他们出发前看到的那青光已经消散了,天空中是厚厚的阴沉的乌云,整座并州被阴影笼罩着。 分外不详。 就在众人打量并州城的时候,一束耀眼的火光从城中升起,直冲云层。 “糟了!”沈长歌脸色一变,“那是九玄弟子的求救信号。” 在关岭提出的青冥塔勾连的方法成功之后,青冥塔就不需要再倚仗大能运行。但青冥塔这种重要的阵塔,仍需派遣人看守。守塔的一般为宗门的长老,除此之外也会有为数不少的宗门弟子协助青冥塔阵法的运行。 并州青冥塔是由九玄门负责的。 此时看到九玄门弟子的求救信号,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猜想是不是守塔的九玄门弟子遇到了危险。 百里疏微微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在厉歆询问他怎么办的时候,百里疏简洁地答了一个“走”字,率先掠向了城门。 九玄门的弟子紧随其后,叶秋生在原地顿了一下,这才追了上去。信号固然是九玄门弟子用来求救的不假,可是当真会有着这么巧吗?他们刚刚在并州城城门落足,城中就发出了求救的信号。 而且…… 叶秋生看着越来越近的并州城门,城门上没有任何防守的卫兵,城门半闭着,没有行人出入,城门后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他们修仙之人耳音敏锐,怎么可能到了这么近还听不到城中的喧哗。 太诡异了。 就像这座城突然睡着了一样。 叶秋生一面想着,一面紧随百里疏等人进了城门。 55.无声之城 头顶上是黑沉沉的乌云,一层一层地覆盖下来。天空中的光被遮去了大半, 并州城笼罩在晦暗之中。从西南城门进入后, 沿着官道一路行走并没有看到人影, 整座城安安静静的, 没有半点儿声音。 九玄门一行人连同太上宗的叶秋生警戒地走在官道上。 从进城开始他们就没有见到一个人,别说是人了,连只苍蝇都没看到。这种诡异的场景连同天空中给人不祥之感的云层, 使所有人的警戒都提到了最高点。 从方向上来看, 百里疏他们刚刚见到的九玄门弟子的求救信号应该是从官舍不远的地方发、射出来的。并州城的面积是雁门郡的数倍,这座城池一部分沿用了前朝的旧城,废弃了旧城的一部分之后改建成了如今半矩形的并州城。 之所以说是半矩形,是因为城市的西南角处延水分流贯穿而过,当初主持建成的匠师将水势和天象结合起来, 依势而建,因此从高处下看的话,会发现在西南角这一块并州城的边缘呈现锯齿状, 宛如什么野兽的獠牙。 青冥塔位于并州城正中间,以青冥塔为中心,城中的房屋沿东西和南北两条轴线有序地分布着。而官舍位于并州城的西北区,也就是说九玄门的守塔弟子应该在他们左前方。 并州西南区是属于“市”的区域,他们一路走过来已经看到不少店门开着, 东西摆着, 人却没了的小铺。秦九和楚之远带着几名九玄门玄策峰的弟子进了几个店铺检查, 店铺里一切完好如常, 没有血迹也没有尸体。 “见鬼。” 秦九叼着小树枝,皱着眉头看着一家酒水铺子,桌子上的账簿翻了一页,沾了墨的毛笔放在一边,就像记账的掌柜刚刚要写字,结果有事放下笔,于是人就一去不回了。一旁舀了一半的酒勺摆在桌上,勺中的酒一滴未少。 秦九凑过去闻了闻,发现是并州有名的梨花酿。 他伸手刚想拿起来,一把未出鞘的剑横了过来,拦下了他的手。 “干正事。” 楚之远皱着眉头看着他,好歹也是九玄门玄策峰的内定峰主,整天一副九州钱庄那群掉钱眼里的做派,简直想让人一剑抽上去。场合不对,楚之远只能低声说了一句,随后转身继续去查看酒铺中的其他处。 秦九惋惜地看了一眼酒勺。 有钱归有钱,可是不用自己掏腰包的东西怎么看都比要花银两的东西来得有吸引力。 很快的,几间店铺全都检查过了,秦九和楚之远将结果汇报给百里疏,店铺里除了人都不见了以外一切如常,没有东西少了,也没有多出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人都不见了?” 君晚白皱着眉,垂于身侧的双手隐于藏青色的袍下,双剑的剑柄滑出握于她的手中。她警戒地环视四周,刚想放开自己的灵识进行排查。 百里疏朝她微微摇了摇头,阻止了她的做法。 “怎么?” 君晚白诧异地看向百里疏,发现他看着青冥塔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所有人从现在开始不得擅自外放灵识。” 百里疏收回目光。 君晚白有心想要询问几句,百里疏已经朝着西北官舍的方向动身了。君晚白皱了皱眉,青冥塔出事,城里的人全都不见,怎么看这两者都不太像能够联系在一起的。 …………………………………………………………………………………………………… “我操你大爷的。” 并州城西北方向,离并州知州府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是并州城的武库。一名身材有些圆滚滚,看起来就跟个土财主的儿子差不多,满身金光灿烂的胖子费力地拖着另外一个年轻人,将他往武库大门的方向拖。 “你这小子看着也不胖,怎么这么重啊?” 一边拖,胖子一边喘着气,额头上满是冷汗。 半瘫坐在地上,半被他拖着的年轻人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脸,穿着一件有九玄门离脉赤火标志长袍。听到胖子的话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看上去歉意十足的笑容:“十分抱歉,毕竟并非所有的元丹期修士是靠着丹药升上来的,也并非所有的元丹期修士都可以不经锻体便达到。” “艹!” 胖子被他刺得脸色通红,正正经经按部就班上来的元丹期修士肯定不可能像他这样,拖个人都要气喘吁吁。 “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这些九玄门的家伙,个个焉坏焉坏的,像你这种小白脸简直就是焉坏中的焉坏,好好人话不行吗?干什么事都要先踩人一记痛脚。” 九玄门年轻人笑得斯文:“多谢廖兄夸奖,过誉过誉。” “我……” 被称为廖兄的胖子翻了个白眼,懒得再说话了。 胖子名叫廖乾,谐音“料钱”——预料有钱。一个充满了九州钱庄特色的名字,对金钱财富的追求赤裸裸毫不掩饰地体现在名字里。一身的金光灿灿是各式各样的灵器,这也是典型的九州钱庄的作风——费什么脑子什么力气打架啊,只要有钱直接用灵器砸死不就得了? 廖乾的修为也是元丹境,不过正如九玄门年轻人所说的一样,他这个元丹境是掺了水分的元丹境,因此把人拖到并州武库门口,他自己也气喘吁吁和瘫着的人差不多了。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九玄门的年轻人嘀咕了一声,鄙夷地看了一屁股坐下来的胖子,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伸手去开并州武库的大门。大门前散落着几样兵器,而守卫的士兵已经不见人影了。武库上坠着沉甸甸的灵锁,九玄门年轻人使用一丝真气探入,轻巧地摆弄了数下。 只听得咔嚓一声,灵锁开了。 廖乾在一旁看得警觉大气:“你们九玄门这手艺简直太危险了,不行,要是能从这鬼地方滚回去,老子一定要上报师门,赶紧换掉分庄的锁。” 年轻人本来就没剩下多少力气,听到廖乾这句话险些一头栽倒。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救了个十分不靠谱的货色。 这边九玄门的年轻人在反思自己不该大发善心,那边廖乾已经一咕噜爬起来了,手脚灵活地流进并州武库,就最近的这个架子习惯性地查看上面都有什么好东西。 九玄门的年轻人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开始思考他现在把武库的大门锁上,转身另外找个地方藏身活下的几率有多大。 “我说……”廖乾在几个摆满兵器的架子前转了一圈,有些失望,这上面的兵器大多都是低等级的灵器,他一个九州钱庄出身的弟子根本就看不上眼,不过可以考虑贩运到苍濮王朝那种地方卖个大价钱,“你们九玄门的人能够赶来吗?” 九玄门的年轻人关上武库的大门,在门口随便布了个阵,然后精疲力尽地坐了下来。 廖乾一面嘀咕了一声怎么九玄门身为仙门八宗第一,门下的弟子却是个穷鬼,一面从身上开始往下摘灵器,很快零零总总的灵器就摆满了一地。 一边摆灵器一边嘀咕着,廖乾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他都这么明晃晃地嫌弃九玄门了,旁边这个把自己宗门看得比什么还重面善心狠的小子怎么还没嘲讽他? 想着廖乾回头去看九玄门的那位年轻人。 “喂!!”一看之下,廖乾吓了一大跳,只见年轻人靠在门上,垂下头,跟断气了一样,“小白脸!穷鬼!你他妈别死啊!” 说着,他一边伸手去摸年轻人的脖颈。 还好还好,还热乎的。还没断气。 缩回手,廖乾一脸肉疼地从怀中掏出一瓶丹药,小心翼翼地倒出一颗塞进年轻人的口中,一边叨叨着:“我说,你这小子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死啊,不然待会你九玄门的师兄他们要是真的到了,过来一看还不认为是我搞的谋杀啊?” 正自叨叨着,廖乾忽然听到从门外边传来了声响。 他一下子闭上嘴,站起身来。 眼下在这个见鬼的并州城,廖乾是宁愿倒处一片死寂也不愿意听到有什么声音了。恐怕此时的并州城,除了寥寥无几的活人,就剩下那些……那些东西了吧? 廖乾缓缓地调整呼吸,伸手从一旁的武库兵架上拿下一把刀握在手里。 他低头看了一眼昏迷不醒,也不知道会不会挂掉的九玄门年轻人,胖乎乎的脸扯了扯:“穷鬼,看来老子也得指望你那些师兄师姐们给我收尸了。” 说着,他将九玄门年轻人拖到一堆灵器中间,自己一步踏出站到了武库的铁门前。 门外的声音似乎是从比较远的距离传来,像是什么东西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走着。 56.夜鬼行城 从远远的地方传出的脚步声迟缓粘滞,就跟溺死水中的人爬上岸拖着水草行走一样, 一步一步地, 随着脚步声的缓缓逼近, 一股阴冷的寒气随之透过来。 廖乾费力地想着《风俗通计》中的那几句话:“天黑莫行人, 幽冥暗通门。勿要高声语,恐惊泉下人。”见鬼,那什么劳子通计中怎么就没说白天遇到鬼界与阳界相通的情况怎么办? 手中握着的刀微微泛着光, 廖乾心中喋喋暗骂不休。 要是他知道原来青冥塔出事之后, 会造成空间紊乱,五行混沌,阴阳相通的情况,他一定会多准备些驱鬼降邪的东西。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廖乾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苍天可怜见, 九州钱庄的弟子分“商”“武”两道,他可是个纯粹的商道弟子啊! 心中将委派自己来并州的长老问候了一遍时,寒气已经透过武库的大门了。 在廖乾的注视下, 一个人体的轮廓从铁门上缓缓地浮出——夜鬼。这种传说中满怀怨气的鬼魂,它们会在鬼界的气息笼罩的地方游荡,遇到未亡的人就会将他们拖进黑暗的幽冥之中。而且夜鬼往往是聚群而行。 青冥塔出事有几天了,廖乾曾经远远地见到并州城内一处忽然出现幽冥的入口,来此处探查的御兽宗弟子被拖入鬼界中, 再也没有出来。 幽冥入口的出现毫无规律可言, 这几天他一直没有直接遇上青冥塔异变下空间紊乱形成的大型鬼界。 不过这种运气眼下恐怕就要用光了。 铁门上已经升起了淡淡的寒气, 在廖乾的注视下, 蓝色的雾气中有许多触手般的黑气从门缝中蔓延出来,一路上升,那些黑气缓慢地升腾席卷,就如阰山上因声而舞的妖藤。随后铁门上开始缓缓地出现一个又一个的黑影。 那些黑影十分高大,半似人形,身上仿佛披着层层的黑纱。 廖乾缓缓地打了个寒颤。 武库的铁门并不能阻隔这些黑影,它们的身影从铁门上缓缓地渗透进来了! 见鬼!传说中的夜鬼原来是这样一种由怨气凝结而成的存在,它们可以在实体和虚体之间切换。 那些披裹着黑雾的影子从铁门上“渗”了出来,随着它们的渗透,铁门也彻底被黑气包裹了——这是铁门被纳入鬼界的象征。幸亏廖乾事先将九玄门的年轻人拖到背后的灵器堆中,否则此时他已经被夜鬼们吞噬进鬼界了。 廖乾向后退了几步。 重重叠叠的黑影从铁门“渗”出来,慢慢地逼近廖乾和九玄门的年轻人两个人。在它们通过大门后,九玄门年轻人在武库铁门后摆下的阵法猛然地亮了起来,一团耀眼的银光从地上爆发开,宛如闪电滚落在地面上。 堂堂正正的气息充斥身前,璀璨的银光照亮了身前的空间。 那些重重叠叠的黑影在银光下迅速地向后退去,最前面的几道黑影被银光点燃,扭曲着发出满怀怨恨的尖锐哀嚎。 廖乾忍不住未那位不知名的九玄门弟子喝彩。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还能布下这么有威力的一个阵法!就算是万阵宗的那群抠门鬼也不过如此了! 但廖乾很快就发现自己喝彩喝得太早了,那璀璨的银光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泯灭了,武库之内重归黑暗,阴冷的气息卷土重来,包围上来的夜鬼们只是暂时地被逼退出一段距离。 在廖乾愣神的一瞬间,他忽然只觉得自己的脑海一疼,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击了一下,视野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无数的低低的呢喃呓语从四面八方灌注入廖乾的脑海之中,他额头上的冷汗“哗”地就下来了,噗通一声半跪在地上。 他忽然记起来了! 他忽然记起来《风俗通计》中对夜鬼剩下的那部分描述了! ——“怨气所结,闻声归黄泉”。 夜鬼会发出来自死者,来自黄泉的声音,听到这种声音的人将会跟随着它们,被它们牵扯着一同走入黑暗之中。廖乾只是名靠着丹药堆砌上来,水分十足的元丹初境,本身的灵识就跟纸糊的一样。 脑海中嘈杂无序的不知道是多少人的呓语呢喃,那些声音飘忽遥远带着说不出森寒,透出满满的恶意,那些恶意是来自死者对活人的嫉妒和愤怒,周围的东西恍恍惚惚的,那些虚幻的身影伸出手。 死湖水般的寒冷气息从手脚一点一点地爬上来,黑气盘绕着,经过之处肌肉就被冻住,丧失了行动的能力。 廖乾瞳孔开始逐渐地溃散,脑海中万千的飘忽阴冷的声音在召唤着他。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手中的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面上。 似有形似无形的黑影围绕在廖乾身边,它们披裹着黑雾,朝他伸出手。 “蠢货!” 就在夜鬼的手即将抓住廖乾的瞬间,一道声音如同惊雷般响起,生生将他从那无数人的呢喃呓语中震了出来。灵识回归,廖乾瞳孔中倒映出夜鬼逼近到极点的身影,他恐惧地瞪大眼,想要捡起刀却怎么也动弹不了,四肢的血液像是被凝结了一样。 “九玄归一!” 低低的怒喝声从身后响起,温暖到近乎炙热的气浪从背后爆发出来,一道半弧形的气浪自背后掠出,将聚拢过来的夜鬼们震开。 是那名方才已经晕过去了的九玄门弟子。 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摇摇晃晃地站着,手中提着一把古怪的兵器,脸色白得不像活人。 廖乾狂喜之下,话直接脱口而出:“你他妈可算醒了,老子算是摆脱谋害你的嫌疑了!” ——他妈的!他现在觉得九玄门的人全天下第一帅,九玄门就是十二王朝最给力的宗门了! 事实上,在此之前廖乾一直觉得九玄门的人都是一群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疯子,他们宗门的九玄是从何而来?“九转生死玄门开”,这他妈的,九是个无穷大的数,也就是说九玄门的弟子要想修炼有成就得把自己往生死上逼。 九玄门净出天才和疯子的话也是从此而来。 但廖乾从未如此般觉得九玄门的人威风凛凛神采无双到家了!太他妈的靠谱给力了!以后要是再有人说九玄门的全是疯子他第一个反驳! “跑!” 九玄门年轻人不知道短短一瞬间,廖乾心中对九玄门的崇拜瞬间如同滔滔江水一般,无限高涨。他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站着嘶声怒吼,手中的古怪兵器横摆而开,一副断后的样子。 廖乾突然就愣住了。 九玄门的年轻人站立着,除了那一声跑字就再也没说出话了,瞳孔溃散——这家伙其实已经到了极限了,眼下只是强撑着站着。 “什么鬼?”廖乾脸得通红,“老子像那种会抛下同伴自己跑的窝囊废吗?我——” “——我肯定是背着同伴一起跑啊!” 话音落下,廖乾不知道打哪里摸出了一样东西,一口精血喷上去,甩手一扔。金色的光芒爆发开,隐隐约约的梵音回响在空中,那是一枚廖乾此前用来压箱底的梵音阁大师炼就的灵符。 灵符爆发开的时候,廖乾一把背起已经丧失意识的九玄门弟子,转身冲向了离他们最近的一个窗户。窗户是用精钢钉死的,根本没办法打开,廖乾一甩手又是枚灵符上去,炸开了窗户。 他从破洞口背着年轻人狼狈万分地钻了出去开始没命的狂奔。 这绝对是有生以来他跑得最快的一次,背后的阴寒挥之不去。背着个人,廖乾觉得自己已经跑得很快了,可事实上却和普通人稍快一点的行走相差无几。夜鬼的呢喃再一次在脑海中响起,不用回头也知道背后肯定又是不知道多少的黑影了。 廖乾从来都不掩饰自己的胆小,也从来不想假装自己是什么好人。 他是个彻头彻底的商人,总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不是要付出代价的,可他现在却遇上了一个真正的蠢货,真正的傻子——不是傻子谁会愿意拼死为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断后啊? 九玄门的人,全是群疯子吗? 别人是疯子他不是,可男人有时候得活得有骨气一点啊,别人为你断后,你扔下自己的救命恩人拔腿就跑算什么种?商亦有道,廖乾觉得自己的目标是成为祖师爷那种名满天下的儒商而不是鼠目寸光的土财主。 丹药喂出来的实力终归是丹药喂出来的。 跑出没多远,廖乾忽然觉得脚腕上刺骨地寒冷,迈开的步子一绊,整个人面朝下扑倒了地面上。他还没爬起来,就感觉背上的人被缓缓拽着向后扯去。廖乾心下一惊,猛地回头,只见夜鬼那阴魂不散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夜鬼本身行进的速度并不快,此时还没赶上来。 抓着九玄门年轻人的是那些藤蔓般的黑气。 “草!给老子放开!”廖乾怒喝一声,伸手死死拽住了年轻人的双臂,和那些黑气较起劲,他那张圆乎乎,一副和气生财的脸上此时露出了丝丝狠色。 但是没有用。 他一点一点地将年轻人扯回来的时候,后面的黑影已经跟上来了。 廖乾从来没有这一刻这么恨自己还是不够有钱,否则数十数百的雷霆青龙阵符砸上去,还有这些鬼东西什么事? 夜鬼的呢喃呓语声再次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而来,廖乾的瞳孔缓缓地放大,目光开始扩散,手上机械地抓着年轻人的双臂,但连同他自己也在一点一点地被黑气吞噬。 就在黑影缓缓逼近,黑雾中伸出的手就要碰到年轻人的时候,忽然响起了一道剑鸣。 那是长剑出鞘的声音。 清且冷。 剑鸣像是从远处传来,可又在耳边清楚地响起着。廖乾只觉得被冰水浇了个透顶,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夜鬼呢喃忽然就消失了,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然后他看到了一道剑光。 57.隆冬之月 像雪山之巅被寒冰折射的一缕光,轻轻地碎落进黑暗的山谷。 廖乾方才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汗滴进眼睛里视野有些模糊, 而在有几分朦胧的视野里, 他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缕月光。 那是隆冬十二的月光, 从天际泠泠而下。剑光如月光落地,无声无息,它落在离九玄门年轻人稍远的地方, 落在黑气即将触碰到的地方。 剑光落地之后, 一面薄薄的冰墙拔地而起。 那是一面薄薄的,泛着淡淡蓝光的冰墙,它横亘在官道正中央,挡在廖乾和年轻人的身前,将世界划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冰墙后面黑森森的鬼界,一面是冰墙前面正常的人间。 寒冷的气息让廖乾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激灵。他半张着嘴,寒气灌进肺腑里, 生冷生冷。 寒气之下,缠绕在廖乾和年轻人身上那些宛如实质的黑气被冻成了细碎的,折射着光的冰晶,轻轻地落在地上。 廖乾顾不上拍落身上的冰晶,他仰望着那面拔地而起, 生生将不断蔓延的鬼界隔开的冰墙。不, 不仅仅是隔开。冰墙的后面, 一层薄薄的淡蓝色的冰正缓缓地蔓延开, 那些重叠不知多少的夜鬼自下往上被冰一点一点地封住。 那些黑影扭曲着,挣扎着,廖乾猜想他们一定在凄厉地哀嚎着。可那面冰墙将墙后的声音都隔绝了,他只能看到无声的画面——所有的挣扎都徒劳无功,冰层一路覆盖而上,夜鬼最终被封成一尊尊雕像。 天色昏昏沉沉着,面前却出现了一个瑰丽的世界。 隔着一面冰墙,廖乾看到不断蔓延出去的冰,看到覆盖了冰层的青砖屋檐,看到一尊尊动弹不得的雕像……这片不断延伸开的鬼界,在那一剑下被生生逼退了一段距离。 而横亘在官道中间的冰墙就像传说中分隔阴阳两界的界线。 廖乾大张了半天嘴巴,最后只能发出无意识的单音。 在他愣愣出神的时候,背后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廖乾转过头去,看到一群穿着带有九玄门标志衣服的人从官道另一侧的屋檐上落下,朝着这边走过来。最前面的是名穿着白衣的瘦削青年,他背着光笔直地走过来,手中提着一把长剑。 在四下灰沉沉的环境里,那人手中的长剑剑身泛着雪一样的清光。 “还真的赶到了。” 看清那些人身上的九玄门标志,廖乾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一放松,疲惫顿时如同潮水般涌上来。他“咚”地一声,向后一栽,瘫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来。 ——从今天开始,九玄门的人哪怕是疯子,那也是全天下最可爱的疯子!谁不服他用钱砸死谁。 不过…… 廖乾猛地后怕起来,他奶奶的,差点被九玄门的这小子害惨了,幸好他没有真自己一个人跑路了,不然正撞上这小子的师兄师姐们,对方要是迁怒起来,自己这一身肥肉只是虚胖而已,绝对抗不了这种连鬼界都能隔开的冰墙啊。 正想着,那群人越走越近,廖乾也逐渐看清楚了为首的那人长什么样。 冷冷淡淡的眉眼,微微抿着颜色淡薄的唇,看不出喜怒的神情。从阴沉沉的街道尽头走来,就跟月里走出的仙人一样…… 九玄门,百里疏!!! “刷”的一声,在寒气四溢的冰墙面前,廖乾居然在一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出事了,完了,要变成冰雕了。 天外仙的美名之所以能传得这么广,除了当初那秘境中的一剑外,还与九州钱庄编著的《十二册美人录》脱不了干系。修仙归修仙,可杂谈闲聊的心情就算是仙人也少不了,九州钱庄定出的修仙界美人榜因此大受欢迎。 而当初九玄门大师兄百里疏之所以会登上“十二册美人录”的榜首是因为有好事者暗中以令牌临摹下百里疏的影像,最终“不慎”流传出去。 这个好事者,廖乾实在是太熟悉了。 因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啊! 五年前的廖乾还只是名九州钱庄的普通正式弟子,他本身实力不济,又胆小怕死,但在怎么发财方面脑筋却格外地好使。偶然间见到百里疏一面的时候,廖乾偷偷用灵牌临摹下了百里疏的影响。 然后此后“不慎”流传出去,吸引了一批关注。 接下来的“十二美人册”就顺理成章地有价无市了。 也正是因此这件事,廖乾才受到长老的器重,得到了足够的丹药生生将修为提上来了。这件事其实他自己也早就忘了,毕竟廖乾觉得百里疏这种仿佛雪峰之巅的仙人肯定不会关注这种无聊的琐事。 但是没奈何,刚刚百里疏的那一剑实在太过惊人了——眼下那面冰墙可还在散发寒气呢。再加上做贼心虚,冷不丁之下见到百里疏,廖乾登时虚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嗒、嗒。 那一群人越走越近,廖乾这才发现其中还有一个穿着儒服,书生般打扮的太上宗笑面书生。他提心吊胆,生怕百里疏手中的剑忽然一动,自己也步上那些夜鬼的后尘,变成了冰雕。 “九州钱庄的人?” 走在百里疏身边是名穿着藏青色长袍的五官英气的年轻女子,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廖乾,微微挑着眉。 而百里疏径直走过廖乾,走向那面冰墙。 看到百里疏根本没在意自己,廖乾提着的心瞬间放了下来,他习惯性地露出在九州酒楼中忽悠客人的笑容回答道:“是是是,多谢几位九玄师兄师姐的救命之恩,来日几位光顾九州钱庄所属的客楼一定给你们……” “停!” 听到这熟悉的九州钱庄腔调,君晚白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喝住面前这个浑身珠光宝气的死胖子。 ——别看君晚白是九玄门玄霜峰的首席,可事实上她还真没多少钱。每个月宗门发的那些钱全被她扔进修炼这个无底洞上了。 而且,九州钱庄除了出了名的有钱外,还有一个那就是……出了名地善会坑人钱财。 君晚白想着自己在九州钱庄买的那双折损在对战雾鸷中的骨剑,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看着百里疏向冰墙走去。 58.顶层之碑 并州城的武库是官寺的附属建筑,紧邻着并州官寺而建, 也正是因为如此百里疏他们方才会看到九玄门的求救信号从官寺的方向升起。武库作为并州重要的地方, 周围一段距离之内房屋较少, 武库外边空出一段官道之后, 有用夯土铸成四面围起的墙。 泛着淡淡蓝光的冰墙横亘在官道中间,隔离开那片不断蔓延的鬼界。 但是在稍远的一些距离,鬼界已经吞没了大半个武库和五丈之厚的围墙。 冰墙后面的一段距离之内, 夜鬼们被冰冻成了林立的雕像, 但是在更远处,黑得没有光亮的鬼界区域中,还有更多的东西在蠢蠢欲动。 但是那堵凭空出现的冰墙就像混沌时代的古帝律令一般,它竖立在那里便画下了不可逾越的界线。 廖乾被一名九玄门弟子扶起来,他哆嗦着用力过度后微微发抖的手, 取出一瓶丹药,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 原本被夜鬼束缚住,阴气入体有够他受的。结果, 穿着黑袍冷着脸看上去也不怎么像活人的那位九玄门弟子过来往他肩上一拍,窜入体内的阴气顿时就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廖乾瞅了眼那位黑衣的九玄弟子,只觉得九玄门果然高深莫测,不愧为仙门第一宗。 “那是厉歆师兄。” 扶他起来的是名九玄门离脉弟子,他语气自豪地说。 哦, 九玄门出了名的厉半疯。 廖乾收回目光, 偷偷看向百里疏。只见穿着白袍的瘦削青年在冰墙前停住了脚步, 正在看冰墙后鬼界的情形。廖乾在心底偷偷啧了一声, 想怪不得当初修仙界那么多姑娘费尽心力想要和这位结为道侣,别的不说,光是这张脸也绝对值啊。 “这家伙没事吧?” 昏迷过去的那位九玄门年轻人已经被人扶起来了,虽然是活人但总是阴恻恻厉歆正在将他体内的阴气引出来。廖乾凑过去,有些紧张地小声问旁边的一名弟子。 正问着,年轻人已经剧烈地咳嗽着,醒了过来。 “你可算醒了!”廖乾大喜过望,一巴掌拍在年轻人肩膀上,“你小子知道老子把你从那里面背出来花了多大的力气吗,骨头还贼硬,险些硌伤老子,也幸好我这一身肉还算厚实。” “回头我去你们的酒楼,我就和九州钱庄的弟子说,记在你的账上。”年轻人眼皮也不抬,一句话应了回去。 廖乾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还能噎人,还是那个嘴毒的小白脸,看来是真的没事了。 “记个屁……老子的身家几乎全栽了,你还想着打劫我……”廖乾嘟嘟嚷嚷着,胸口的大石头落地,瞬间感受到了那面冰墙散发出来的寒意,急忙连滚带爬地往后撤了一段,离那面冰墙远远的。 “离脉并州守塔子弟,周文安见过诸位师兄师姐。” 年轻人在别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显然认出了赶到的君晚白等人,急忙行礼。和刚刚面对廖乾相比,此时的周文安显然十分符合他的名字,礼数尽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 廖乾在一旁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搞什么,有十分厉害能够在十万火急中忽然出现,救人于水火之中的师兄师姐们很了不起啊? ——好吧,是挺了不起的。 廖乾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狼狈模样,又看了眼周文安被九玄门弟子簇拥着的样子,灰溜溜地想道。 “怎么样?” 有几分冷淡的声音响起,百里疏提着剑走回来了,从他的表情上根本猜不出他从冰墙后的情形中看出了些什么。 “百、百里师兄……” 看到提着长剑走过来的白衣青年,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周文安露出了错愕的神情,有几分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谁。 百里疏微微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师弟。” 然后在廖乾二愕然的目光中,周文安一下子站得笔直,毕恭毕敬地对百里疏行礼——等等,小白脸,你这区别对待太过明显了吧?就算你们百里师兄真的武艺高强又格外地靠谱,你也不用把自己的崇拜明晃晃地表现在脸上吧? 刚刚见到其他师兄时,你可还正正常常的,有礼有度的…… 廖乾一时间有无数话疯狂上涌,憋在胸口简直不吐不快,可是那堵冰墙还格外显眼地横亘在官道中间,让他明智地放弃了开口的打算。四下一打量其他人对周文安这反应的态度,发现几乎所有人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不不不,不是见怪不怪的样子。 而是一副理所当然,默认周文安这种反应实属正常的样子。 廖乾收回目光,木着脸看着石砖——果然,九玄门就是一个盛产不正常修仙者的地方。 “并州城里面的人都哪里去了?并州城现在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确认过周文安已经没什么大碍之后,秦九开口问道,他皱着眉头看着被百里疏一剑逼住的鬼界,脸色不是很好看。 鬼界作为通往幽冥的入口,往往是固定出现在阴秽堆积的地方,并且只在深夜的时候出现,白天便会消退。而且,即使是白天,鬼界消退了,也会在原地留下十分浓厚的阴气。但是,进了并州城之后,秦九和楚之远曾经带人检查过,然而那是不论是在酒铺中还是在客栈中,他们都没有发现阴气残留的痕迹。 此时天色虽然阴沉,但到底是白天,一般来说,鬼界不应该会出现,更何况他们眼前的这片鬼界面积之大简直出乎常理。 然而这么大的一片鬼界,阴气却被局限在着没有扩散出去。若非百里疏一路带着他们笔直地赶来,即使有周文安发/射的九玄门弟子求救信号,他恩也很难直接找到。 到那时候,廖乾和周文安到底还能不能有命在就难说了。 秦九皱着眉头,忽然想起在并州城西南区的时候,百里疏让他们不可擅自外放灵识,难道这和眼下这种诡异出现的鬼界有关系? 周文安抬头看向青冥塔的方向。 他们此刻身在城中,青冥塔看得比在城外更加的清楚。 作为耸立在十二王朝大地上,为往来无数飞舟提供定向的青冥塔修建得极其雄伟,塔身分九十九层,每一层内部都有一副星象图,九十九层的星象图组合起来就是一副完整的周天星象。 这种古老的,来源于万仙纪末期的阵塔从很早前就开始修建,此后漫长的时间中,不论是宗门还是王朝都付出了极大的心血在塔上。 九十九层高的塔被冠以“青冥”之称。 青冥,是天空啊。 这种以天空为名的建筑是用来通天的,是人们窃取天地星象力量的见证,是至今为止人族创造的最大奇迹,也是古帝们凋零的标志。在蛮荒纪元,苍穹一直是属于神鸟异兽的领域,各种生有翅膀庞大恐怖的荒兽盘旋在天空上,人族就像蝼蚁一样蜷缩在丛林之中,因荒兽投下的影子而瑟瑟发抖。 而在混沌纪元,那个由孔甲结束荒兽统治的时代里,各族的大能走上盛大的舞台,他们被奉为帝,而天空是古帝的领域,古帝的威严笼罩在领土之上,挑衅天空就是挑衅古帝。直到万仙纪元的到来,古帝们一位接一位地损落,仙人和大魔混战,修仙者逐渐如同洪水般遍布十二王朝的大地,苍穹上开始出现各式各样的灵器飞舟的身影。 到了青冥塔建起的时候,修仙者的超凡的地位被竖立起来,飞舟开始自如地穿梭在云层之中。 承载了这么多历史的青冥塔,它从产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雄伟至极,要壮观无比。 每一块塔身的巨石都是从“土”脉中开采出来的黑石,经过无数匠人的手打磨得规格如一,方正平直。每一块巨石都要经过顶尖的术师铭刻上古老的符文,再严丝合缝地安置在一起,最后塔的表面光滑如镜。 黑色的塔身像是浩瀚无比的苍穹,阳光洒落上去的时候,光芒会以极巧妙的角度折射出符文的形状,就像漫天的繁星蒙在了塔身之上。 这是厚重的,沉默的,威严的,连接天地的塔。 然而如今它出现了变故。 ……………………………………………………………………………………………………… 青冥塔出现异常毫无征兆。 那天周文安跟平时一样,在青冥塔的底层巡视。作为用来定向的塔,青冥塔内部布满着浩瀚如海的空间之力,星辰之力,即使是守塔的弟子也不能轻易触碰塔中的阵符。 周文安沿着在塔身盘旋而上的石阶一级一级地往上走。 他是九玄门离脉的弟子,被派遣到并州城守塔已经快七年了。 认识他的师门弟子都说他不该是离脉的弟子,离主火,离脉的子弟向来咄咄逼人,气势凌厉,可周文安却像个文弱的俗世诗人一样,做什么事情多和和气气的。周文安自己也不知道当初离脉的长老为什么会挑中他。 在九玄门主宗修炼一直到突破到元丹境之后,周文安来到了并州城,开始守塔。 守青冥塔其实是一件很寂寞也很危险的事情。每个守塔的弟子每天都要仔细确认过每一道阵纹是否如常运转,要及时替换那些灵气耗尽的灵石,而塔身中间盘旋着混沌的空间与星象的力量会随着星辰的运转,如潮汐般涌动。 如果星辰异象,运转的空间与星辰的力量失常,那么守塔的弟子即使是自己被卷进空间乱流之中,死无葬身之地也要将失去的控制的力量引回到阵法定下的轨道上。 那些黑沉沉的从天地五行之脉中开采出来的巨石上,每一块都浸透着九玄门弟子的鲜血。青冥塔名义上是由王朝和宗门一同镇守,但是最核心也是最危险的工作,向来都是由九玄门弟子负责的。 漫长的时间下来,也不知道多少年轻的宗门弟子死在了守塔之上。 外人不知道的是,在九玄门,每一座青冥塔的最顶端,放着的不是什么强大的灵器,更不是什么玄妙的阵图。青冥塔最顶层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也是灵气最充沛的地方。其他宗门的青冥塔是什么情况,周文安不知道。 但是在九玄门负责的青冥塔上,最顶层,不是守塔长老修炼的地方,也不是孕养灵器的地方。 那里放着无数灵牌的地方。 周文安曾经上去过一次,在离天最近的地方,深黑色的灵牌一层一层按照时间,有序地摆放着,林立着。灵牌上用白色的灵漆书写着那些为了守塔而死去的宗门弟子的姓名。 带他上去的师兄说,他们的名字,世人是记不住的,所以要我们来记住。 将灵牌放在这里,这些牺牲了的九玄门弟子,他们的魂魄会受到天地灵气的孕育,转世投胎总会比其他人要好一些。一件两件的灵器,和这些弟子的命比起来,并不重要啊。 “如果连我们忘了,谁知道这青冥塔上,浸透了这么多人的血?” 师兄这么说。 然而,一个月后,青冥塔最顶层多了一块深黑的灵牌。 也是从那一刻起,周文安彻彻底底地将将自己当成了九玄门的一份子。 深夜巡塔的时候,周文安并不觉得自己孤独,他抬起头的时候,总觉得有很多师兄师姐们陪着自己缓缓走上一级又一级的石阶。就像……就像很早前,他跌跌撞撞地跪倒在通天梯上,也有人过来拉起他的手,带着他走进浩大的修仙者的世界。 这是九玄门啊。 是他们的九玄门。 守塔的弟子一般十年就换一次,周文安以为自己要么会突然死在一次没有预料的星宿异象中,跟师兄一样,一起待在青冥塔的最顶层,要么十年期过,他向长老请求继续留守,当一名普普通通的守塔弟子,每天擦拭一遍顶层的灵牌。 但是他没有想到,有一天,那些铭刻师兄师姐们名字的灵牌会被毁了。 青冥塔,出事了。 59.京陵禁地 青冥塔的变故突如其来,原本依循阵法随星象变化水势流转的空间之力和星辰之力忽然失去了控制, 于瞬间蓬勃而出, 如同浩瀚的大海一样, 于短短的数息之内席卷了整个并州城。 盘旋在这座通天之塔内部的力量绝对远远超过了任何人的想象, 仅仅只是控制平时轻微的无序都需要搭上那么多九玄门弟子的性命,更何况是整座塔的力量一同暴走。 那一瞬间周文安只感觉到一股浩瀚到让人兴不起反抗之心的力量从的塔中间爆发开来。 如同东海倾覆,白浪滔天;如同火山爆发, 岩浆遍地。 周文安转过头,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看到青冥塔内部镶嵌在头顶的阵石放射出夺目的光芒,塔壁上的古老阵纹一点一点地剥落破碎……他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片星海一片苍穹。天空破碎,像凡人笼罩而下。 再醒来的时候,周文安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小巷里。 他不断地尝试着重新回到青冥塔, 想要确认其他九玄门弟子的状况,但是都被混乱的空间逼回来了。 青冥塔内失去控制的星辰之力和空间之力已经充斥满了整个并州城,周文安猜测并州城内的人都不见应该就是被卷入到不知为何方的空间去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并州城内的五行阴阳变得格外的混乱,幽冥与人间的界线变得模糊起来,行走在城中必须格外小心,因为任何一处在下一刻都有可能突然连接到幽冥。 眼下他们见到的鬼界就是一处因为五行混乱之后,阴阳混沌而被连通到幽冥的地方。 经过这几天的摸索, 周文安发现这种鬼界十分不稳定, 它们可能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不断地扩大, 也可能很快地就会消失。 在百里疏他们赶到之前,也有其他较劲的门派弟子赶到了,但周文安估计他们和自己一样,这些天来都疲于应付这种混乱不定的鬼界。 “星辰本来就是天地阴阳的重要组成。” 听完周文安的介绍,秦九陷入了思考,他抬眼望着巍峨的黑色高塔。如果按照周文安的猜测来看,并州城内的人的确有很大的可能是被卷入到混沌不名的空间去了。而星辰的力量,作为天地五行中重要的一支,当它反常地充斥满某一个区域的时候,的确会干扰阴阳,鬼界因此出现也就说得通了。 “怎么没人说过青冥塔出事还有这种后果?” 楚之远皱了皱眉头道。 听到楚之远的话,一旁总是如同全世界欠他钱一样的贺州脸色忽然一变,他猛地抬头看向神色淡淡的百里疏:“不,已经出现过这种情况了。” “什么?” 除了百里疏所有人都将诧异的目光投向了贺州,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广汉郡,京陵台。” 贺州沉声道。 广汉郡京陵台,曾经有着“俗世蓬莱”之称的地方,也就是现在的“葬魂台”。 听到“京陵台”这三个字几乎人人神色一变,秦九立刻反驳道:“京陵台是未建成的青冥塔没有错,但是废弃之后,改成观星台……观星台……” 秦九的话没说完便自己停了下来。 他低声重复了几遍“观星台”,脸上现出恍然与错愕混杂的神色。 的确,京陵台做为青冥塔是被废止了没有错,但是在之后它被改建成了观星台。而观星台同样能够接引天地星辰,但是这需要有人的引导,就像青冥塔一样需要付出许多人力物力去维持,一个不慎就会产生……见鬼,现在的京陵台不就已经成为了禁入的鬼地方吗? 而且广汉郡的百姓也的的确确全部都死了,难道他们也和并州城的百姓一样,其实并非死于什么坠魔的修仙者之手? 可是…… 秦九脑海中诸多念头纷纷杂杂混成一片,作为核心弟子,对于比较隐秘的事情,他们都有一些隐约的了解。像什么广汉郡京陵台是因为有人在那里坠魔才变成的禁地,这种说法从来都只是为了给不需要知道太多的人听的。 秦九也曾经追问过师长关于京陵台的事情,但是师父始终不肯直说,言语含糊。 如果京陵台的确被人用来接引星辰,那么是谁有那个能力调动诸多修仙者维持阵法?这些修仙者的实力不需要太高,但是人数一定不少,后来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导致京陵台的变故,和眼下的并州青冥塔有什么关系……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接连不断的浮现在心中,秦九拿起酒壶晃了晃,一仰头灌了一口。 君晚白将目光投向了百里疏。 瘦削的青年微微垂着眼,似乎对贺州的话毫无反应。 但君晚白清楚地记得,在京陵台情况还没彻底恶化之前,进入广汉郡有一条必须遵守的规定。 ——不得外放灵识。 而进入并州城不久,百里疏便命令他们不得擅自使用灵识。 这个人……他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就猜到了什么? “师兄,鬼界退了!” 在几名核心弟子连同叶秋生这名半路加入的太上宗弟子陷入思索的时候,一名九玄门弟子忽然喊道。 众人转过头看去,只见冰墙后面混沌的黑暗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被鬼界吞噬了的围墙武库重新一点一点地露了出来,而正如同他们一路过来看到的建筑一样,这些被鬼界吞噬过的建筑并没有一般情况下会残留的浓重阴气。 鬼界退去之后,横亘在官道中间的冰墙忽地破碎成万千细碎的苍白冰晶,洋洋洒洒地簌簌落下。 “我们现在怎么办?这九州钱庄的家伙怎么办?” 君晚白看着百里疏,试图从这人的反应上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百里疏看了廖乾一眼。廖乾被他看得打了一个寒颤,急忙挤出讨好的笑脸——老天爷保佑,这位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他一般计较。在廖乾心脏提到嗓子眼的时候,百里疏移开了目光。 “我们去青冥塔。” 百里疏抬起头看着那沉默的仿佛永远屹立原地的黑色高塔,他漆黑的瞳孔映射着飘落的万千冰晶,仿佛繁星洒落进他的眼底。 “至于他,自己留下或者跟上。” “胖子,你选什么?”身家贫瘠的君晚白对于这个一看就富得流油的九州钱庄弟子有着先天的仇视心理,毫不客气地开口问,“先说清楚,不论选哪条,回头记得付给我们照应你的酬金。” 廖乾忽然觉得这名凶巴巴的九玄门师姐其实可能也适合来九州钱庄。 瞧她武力勒索多么熟练啊。 “君师姐。”周文安气色还不是很好,他跟上已经转身朝青冥塔走去的百里疏,“我觉得就算拿这家伙的酬金也是笔赔本的买卖,一个几百斤重的累赘很容易减慢我们的行进速度。更何况这家伙的修为掺水极大。” “喂喂小白脸,好歹我刚刚也英勇地把你背出来了,你就不能别揭我老底?”廖乾气急败坏,一边骂着一边跟上行动速度十分快的九玄门众人。 ——想说青冥塔比这里更危险直说不就得了,非得揭人伤疤,怪不得御兽宗的那群人对九玄门恨得牙痒痒,估计平日没少被九玄门的家伙嘲讽。 廖乾一边想着,一边苦着脸看了眼散落一地的冰渣。 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青冥塔比这里危险无数倍。想到要去那里廖乾的腿肚子就开始抖了,可是……就他这个废材战斗力,留下来也不一定能够挨到出城啊……路上碰到个什么就挂了好不好? 真正站在青冥塔前面,才能最直观地感受到它的雄伟。 百里疏抬起头,看着黑色的塔身向上延伸,在视野中顶端消失在阴沉沉的乌云之中。 这是修仙者超脱于世的地位象征,也是古帝们坠亡的标志。它雄伟至极,每一块巨石上都铭刻着古老的历史。被冠以苍穹之名的高塔坐落在每座大城的正中心,城池的南北轴线从此贯穿而过,它就像一座城市的心脏。 心脏停止跳动,那城池还能活着吗? 消失的城池百姓,混乱的阴阳宛如是这个答案的回答。 威严宏伟的高塔耸立在面前,在九十九层的青冥塔之前,他们这群人就如同蝼蚁一样渺小。在青冥塔方圆十里之内没有任何其他的建筑,空旷无比。 塔身的阵纹此时破碎剥落了许多,而且还不断有碎石落下,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剥落。到了那个时候……这里会不会就变成了第二个京陵台禁地? 周文安仰起头望着熟悉的高塔,脸上现出悲凄茫然的神色。 廖乾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九玄门一行都没有人说话,叶秋生这个太上宗的弟子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忍住了掉书袋的冲动。他看向站在队伍最前面的百里疏,那人的白袍被风吹得宽袖翻飞,他同样仰着头在看黑塔。 ——这个时候,糟老头口中所谓的“定数”又在想什么 既然有着“定数”之称,那么对于这并州青冥塔的异变,这个人又将会在接下来做什么事?他会是这次终结一切的那个人吗?就像雁门郡地底,这人踏着冰层穿过青铜浇灌的天井踏上封魂坛的白骨。 静立了片刻,一行人穿过空地,走向青冥塔,随着逐渐逼近塔身,一种冥冥之中的不安感浮现在每个人心头。这是灵识发出的告诫,这里很危险。有百里疏的命令在前面,众人不敢释放灵识感应周遭的情况。 但是从视野中不断出现的,隐隐约约的扭曲感和缥缈的星辰光芒来看,他们身边肯定充斥满了许多混沌无序的空间与星辰的力量。 不用脑子想也知道,一旦触碰到那些扭曲的空间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跟着。” 在众人暗自心惊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百里疏突然微微顿下脚步,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60.半疯半颠 ——跟着。 声音传到耳边的时候,君晚白晃神了一瞬间。 空间与星辰的力量混乱无序地充斥在塔边的空地, 乌云重重叠叠地压在头顶, 放眼望去一切都是暗沉沉的, 压抑且危险。就像在灵星祠的地底一样, 四周黑漆漆的,巨大的锁链横贯而过,群蜥隐藏在黑暗中, 伺机而动。 而那时候百里疏也和现在一样。 依旧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跟着”, 然后那人就走在了他们身前,袍袖翻飞,背影清瘦如同修竹。 在黑暗的地底,那人说跟着,于是在不高不低的《太乙录》念诵声中, 带他们穿过了群蜥,登上了悬浮在半空中的孤岛。而如今,那人仍然让他们跟着, 于是君晚白看着自己同扭曲的空间擦肩而过,仿佛沿着破碎时空的边缘不断前行,最终缓缓接近那座巍峨耸立的高塔。 是从什么时候起? 她竟然习惯了有那么一个人在前方,自己依循着他的脚步。 君晚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样一种情绪,胸口好像堵了团气, 闷闷的, 说不出的感觉。 她想起自己的那个猜测, 又想起百里疏带着他们有过黑暗锁链的身影。 ——这种事情乱七八糟混杂在一起的感觉真讨厌啊。 君晚白想着, 她低下头,缓缓地闭了下眼。 廖乾作为一群人中胆子最小,实力最低最菜的那个,他思索了一下,厚着脸皮挤进了队伍的中间。周文安作为伤者也被安排在队伍中间,看到廖胖子没出息的样子,他嗤笑了一声,低声道:“亏你还是身材最魁梧的,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喂喂喂,你个小白脸别有师兄们撑腰之后就嚣张起来了。” 廖乾压低了声应他,偷偷指了指走在最前面的百里疏。 “我又不是你们大师兄,那么厉害,一剑退百鬼,不小心谨慎老子早死了好不好?再说了,我可是九州钱庄的弟子,我们奉行的是和气生财好不好?” 周文安冷着脸,“啪”地一声拍掉了廖乾的手:“放肆,谁让你对我们大师兄无礼的?” 廖乾冷不丁被重重一拍,一张脸扭曲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操,都红肿了。廖乾这小子该不会是记恨自己刚刚说他骨头太硬,公报私仇吧?正想将周文安的话应回去,廖乾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他小心地一环顾四周,看到前后左右的九玄门弟子目视前方,一面跟着百里疏向前走,一面手已经不知何时放到剑柄上了。 廖乾十分有眼色地闭上嘴。 旁边的周文安发出一声讥笑:“怂货。” “九州钱庄的人怂那能叫怂吗?这是目光长远,知道需留青山在。” 廖乾恬不知耻,振振有词地说道。 周文安突然很想把这家伙一脚踢进周围空间扭曲的空间去得了,省得和他走在一起败坏自己在师兄师姐们眼里的形象。 随着越来越接近青冥塔,就算没有释放出灵识,众人还是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逼迫着自己。这股压力还不至于到让人行进不得的地步,但却让人不得不提起心来,万分戒备。 修仙中,直觉往往是十分重要。 而这无形的压力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危险。 廖乾不敢再废话唠叨了,他小心翼翼地沿着百里疏走过的地方向前行,生怕自己一步走错就被卷进不知名的空间去,这三百来斤的肥肉就交代在这个鬼地方。就在廖乾小心翼翼向前走的时候,身边的周文安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廖乾转过头去看他,发现他正仰着头愣愣地看着半空中的一样什么东西。 廖乾定睛一看,发现那原来是半截破碎的黑色木牌。这半块木牌似乎是被周围激荡混乱的力场卷托着,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中,没有被卷入附近不少个扭曲破碎空间缝隙中去。廖乾正纳闷着半块木头有什么好看的,忽然看见那块木牌起伏变幻的星辰之力托着,在半空中转了个圈。 木牌的正面旋转过来了,原来那上面还有用白色灵漆写的字,因为木牌只有一半,上面的字也只有一半,写的是:“……晋之位”。 什么晋之位? 廖乾忽然明白了,这是一块灵牌。 是那些死去的九玄门弟子的灵位牌。 “哎。”廖乾叹了口气,拍了拍周文安这个小白脸的肩膀。这个时候他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不着边的话,可又胸无点墨找不出什么好听的安慰人的话,只能干干巴巴地说,“你……你也别太伤心,大不了……大不了……” 廖乾一咬牙,正想忍者肉疼说“大不了老子出钱,回头让你把那些师兄师姐们的灵位牌新做一块”,结果话还没出口,他就看到了周文安的眼。 他一愣。 那不是一名总是斯斯文文的小白脸该有的眼神,忽然就凌厉起来了,忽然就变得果决……那是不顾一切的疯子般的眼神。 廖乾忽然觉得不妙,下一刻就看到周文安身形一动,就要不顾周围混乱无比的空间,掠向悬浮在空中的那半块木牌。 他想去拿那半块灵牌。 廖乾头皮一炸。 他妈的!九玄门的人果然不能夸,这群疯子,哪怕表面上看起来正正常常的,那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发起狠来,连命都不要的神经病。 姓周的这个小白脸,他娘的竟然要为了一块破木牌连命都不要了! 别看那木牌好端端地悬浮在半空中,木牌周围隐隐约约扭曲着的可是将近十多条的空间裂缝。廖乾这个守了那么多年塔的家伙能够不知道空间扭曲的地方多么危险吗?他肯定知道啊!他这是索性连命都不要了! “小白脸,你发什么疯?!” 廖乾忽然明白为什么在武库里面的时候,周文安能够那么果决地留下来想要舍命为他断后,别看这小子一路上嘴巴毒得要死还能够把人噎得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其实打青冥塔出事,他那些师兄师姐全死了之后,这小子……就不想活了吧? 这都什么人啊?! 廖乾简直要被气笑了,这都是什么疯子,师兄师姐们死了不会去报仇吗,骂别人没出息,自己这样子又算什么男人。可……廖乾又想起,周文安这些天来一直徘徊在青冥塔周围,不肯出城离去……这家伙,是一直在找怎么重新进入青冥塔吗? 可他又不像那位冷冰冰的九玄门百里师兄,他不过是一名普通的九玄门正式弟子。 他做不到穿过鬼界的干扰,也做不到从这遍地的空间裂缝中安然无恙地通过。 “妈的,欺骗老子感情。” 廖乾小声地骂道,白瞎了他之前为周文安大义无私的断后行为感动了。 骂归骂,廖乾的反应还是迅速无比,在廖乾扑出去的瞬间,他摸出了一张灵符,眼疾手快地朝着周文安的身影一扔,一道金光爆发开来,金光组成的锁链准确地缠绕在了扑出去的周文安身上。 廖乾抓着锁链把周文安生生拽了回来,这时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了,但由于身边倒处都是扭曲的空间缝隙,没有百里疏的指挥也不敢轻易行动。 在廖乾将周文安扯回来的瞬间,周文安的手腕动了,他手中的那把奇怪的武器“咔嚓”一声,从中间脱离,分成了被铁索连着的两节。周文安手腕一动,顶端的半弯曲的一节短刃连带着细细的锁链飞出去了。 短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轻盈的弧线,避开了数个空间裂缝,掠向半空中的漆黑灵牌。伴随着锁链摩擦的声音,铁索在木牌上绕了两圈。周文安扯动铁索,将木牌拉向自己。廖乾看到这一幕,刚想松口气,没想到在半路上,在空中缓缓流动隐隐约约光一样的星辰之力被风势带动,横在了木牌扯回的轨迹上。 失去控制的星辰力量的确是恐怖的力量。 铁索经过那如同流云一样,一丝丝的星辰光芒的时候,无声无息地崩解。失去锁链的牵引,灵牌在半空中打了个旋转,朝着一条空间裂缝中坠落。 周文安踉跄着,颓然地看着那块木牌在半空中落向一道周遭流转着淡淡星光的扭曲空间。 在灵牌即将落进空间裂缝的那一瞬间,一道剑光划过,泛着蓝光的薄冰凭空出现在灵牌下面,在坠向空间裂缝之前,灵牌首先撞上了较劲的冰层。冰层落进空间裂缝中,就像一块小石头坠进海里一样,半点儿水花都不起。 而灵牌在半空中打了个转,斜斜地落向另外的一个方向。 61.星辰流云 巍峨的黑塔塔尖没入沉沉的乌云之中,青冥塔周遭遍布着无数的扭曲的空间, 天空中层层厚重乌云遮蔽了光线, 世界显得暗淡晦涩。而在暗淡之中, 盘绕在黑塔四周, 如同流云般的星辰光芒缥缈如同梦幻,星辰的光芒流转到扭曲的空间,重叠盘折似近似远, 似真似假。 这是令人压抑的, 也令人赞叹的美景。 不论是九十九层之高的巨塔还是流转的星云都透出一种古老,浩瀚的气息。 在这晦暗之中,从半空落下的那半截木牌显得渺小无比,像一颗微不足道的沙子。它斜飞着坠落,在轨迹上还有数道扭曲的空间裂缝存在。 然而有人已经轻飘飘地腾身而起。 那人宽袍广袖, 在昏沉的天地间衣白如雪,袍袖在空中如云中飞鹤般散开。他从数道扭曲的空间裂缝中掠过,从流云般丝丝漂浮的星辰光芒中掠过。星辰的光芒在刹那间照出那人仿佛笼罩冰雪的眉眼。 在深黑的木牌即将落进空间裂缝的时候, 一只腕骨伶仃的手伸出接住了它。 在青年向下落的时候,一丝浮于水面的水草般的星辰之光像是被风吹动,飘向了青年的背后。 “背后!”君晚白猛地向前一步,手中的剑一下子握紧。 刚刚周文安兵刃在星辰光中无声无息地消解的一幕,还留在所有人的脑海里。几乎所有人都猛地提了一口气, 替百里疏捏了把汗。 然而就像早已经知道一样, 青年的身体没有重量般地轻轻向另外一侧滑出一点距离, 流动的星云以毫厘之差从青年的身侧飘荡了过去。随即消瘦的青年再次从两条扭曲的空间裂缝中擦过, 最终秋叶般落到了地面上。 目视着那白袍的青年安然无恙地落地,手中握着那块漆黑的灵位牌,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厉害……” 廖乾“咯嘣”一声夸张得将自己张开的嘴巴合上,他松开拽着周文安的手,看着那个微微垂着首看灵牌上名字的青年,用手肘戳了戳身边有些发呆出神的周文安。 “有个靠谱的师兄就是好。” 廖乾十足羡慕地说道,像他那些师兄都是一个个“三十六计上策”“走字诀”修炼得格外到家无比娴熟的家伙。 周文安提着锁链断掉的兵器,没有说话。 百里疏看完了灵牌上的字,侧过头看了周文安一眼,一抬手,漆黑的灵位牌掠过众人,飞到了周文安身前。 周文安双手微微颤抖地伸出,接住轻飘飘掠来的灵位牌。 他刚想说点什么,消瘦的白衣青年已经转身朝着黑色的高塔继续走去了。 “走吧。” 总是阴沉沉的,不像活人的厉歆转过头朝他简短地说了一句,说罢,厉歆便跟上了百里疏的步伐。 “没那个本事就别乱逞能。”君晚白硬邦邦地开口,“灵牌掉进去你捞得起来吗?回去把门规抄二十遍。” 说完君晚白很快地就扭头向前走,直到此时她才微微松开方才握得紧紧的剑柄,剑上的寒光也渐渐淡去。 一个酒壶悬停在半空中许久的秦九终于扬起头,将半天没喝到嘴里的酒灌了下去,转身潇洒地向前。抱着剑的楚之远总是皱着的眉微微松开了一些,他朝周文安轻轻点了点头。沈长歌重新打开阴阳扇。 其他在此之前停下脚步的九玄门弟子没有再开口,示意周文安赶快跟上来。 周文安低下头,摩挲着深黑色灵牌上的字。他看着深黑木牌的断口,眼圈渐渐地有些红了。廖乾叹了口气,哥俩好般将胳膊搭上周文安的肩膀,拉着这家伙向前走。 “行了行了,算你师兄天底下最靠谱,别再刺激我这个成天被师兄们坑的倒霉鬼了行不行?”廖乾嘟嘟嚷嚷地埋怨着,“刚刚为了把你扯回来,老子可是用掉了一张上品的青云锁符,三百块中品灵石,你小子别忘了回去给我。” 周文安很快地又抬起头来,他扯了扯嘴角,想说点什么最终又没说。 “喂,你小子该不会是想赖账吧?我跟你说,你休想从九州钱庄的弟子这里赖掉哪怕一枚铜钱!别的不说,讨债的本事我们绝对天下第一。” 廖乾警惕地看着周文安,完蛋这小子整天守塔,一身衣服一看就知道是九玄门统一发的,哪来的油水? 周文安小心翼翼地将灵位牌收了起来,听到廖乾的嘀咕,他伸手摸了摸,最后翻出一块下品灵石递给廖乾。 “什么?” 廖乾有些茫然地接过下品灵石。 周文安拍掉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目视前方,神色不变地开口:“我全身的家当。” 全身的家当? 廖乾目瞪口呆地低头看了眼手中可怜巴巴的那一块下品灵石,又看了眼周文安,惊恐地发现这小子恐怕真的没有在忽悠人。 “我艹……” 周文安向前走去,廖乾从嘴里蹦出两个字。他拿着手里的下品灵石,又想了想自己用掉的那张价值三百块中品灵石的灵符,一时间心疼得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 “妈的,穷鬼……” 愤愤地骂了一句,廖乾跟上了众人。 行吧行吧,穷鬼就穷鬼吧,再怎么样都比连活都不想活下去的疯子好啊。 不过…… 廖乾抬起头看着威严耸立的高塔,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他苦着脸,他可不是九玄门的这群狠人能够神色不变地往刀山火海里闯啊……他、他怕死啊! ………………………………………………………………………………………………………… 青冥塔高九十九层。 这是用来勾连天地与水势,确定星辰方向,为飞舟指引路途的阵塔,不是俗世中供人登高游玩的塔,塔身上一扇窗户都没有,塔内正中间的部分也是空的,在青冥塔还没出事之前,塔正中间充斥着是依照阵法运转的空间与星辰的力量。 唯一的,可以引入天光的地方在最顶层,那里也正是安放九玄门为守塔而亡的弟子灵牌的地方。 此时此刻,青冥塔的厚重的正门紧闭着,百里疏一行人穿过布满扭曲的空间裂缝和星辰流光的空地来到了青冥塔的正门前。 厚重的大门是用塔身一样从“土”脉中开采出的深黑石头打造的,浑然一体,高约十丈,宽约八丈,人站在它面前显得格外渺小。 黑石门上有着左右对称,合起来形成一个完整阵图的符文。想要开启正门必须通过特定的方式使阵图运转,但是门上的阵图同样正在被缓缓地消磨变淡,有些较细较小的刻痕已经消失了,显然激活这样一个残缺的阵图是十分危险的。 听到周文安的话,君晚白抬起头,看着石门上的阵图,不由得想起了在灵星祠下面自己随手一链的雷霆青龙阵。 想到那差点把自己和厉歆一起埋了的“雷霆青龙阵”,君晚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对周文安的话表示十足十的赞成。 “这阵法看着有点眼熟啊……” 叶秋生喃喃自语道,他退后几步,抬头从稍远的地方仰望着铭刻在石门上的阵图。 他觉得这个阵图有些眼熟,但就是怎么想不起来这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 百里疏微微侧过头,看了叶秋生一眼,没有说什么。 周文安在这里守了七年,石门上的阵图铭刻于心,众人等了一会儿,让他将石门上缺失的线条补齐。在这个过程中,厉歆用眼角的余光看了面色严肃的君晚白一眼。 比起《阵道》半个字没看过的厉歆,能把雷霆青龙阵搞出惊天动地阵势的君晚白,周文安无疑是比较靠谱的。众人等了三分之一柱香的功夫,周文安就将石门上的阵图暂时地修补完毕了。 之所以说是暂时,是因为这些新刻上去的阵图线条同样在被不知名的力量缓缓地消磨着,同样不能维持多久。 阵图修补完之后,周文安取出阵珠一一安到了阵眼之上。 看到他将阵珠安上,叶秋生终于想起了为什看这个阵图有些眼熟,原来这种熟悉感并不是来自阵图本身,而是因为这个阵图和灵星祠地下玄铁门上的封锁阵图一样,同样是靠着宛如夜明珠的阵珠来激活。 当最后一颗珠子被安放上的时候,黑石上的阵图亮了起来。 就像漆黑的天幕中突然出现了点点星光,伴随着沉闷的巨石摩擦声,紧闭着挡住众人去路的石门终于缓缓地向里转动。 石门打开之前,周文安脑海中出现一副他十分熟悉的画面——黑塔内部刻在墙壁上的阵纹灼灼生辉,镶嵌在阵纹节点上的灵石如同钻石般闪烁着。古老神秘的青冥塔正中间一道自顶灌下的光柱,被束缚着的星辰之光在塔中间云层般流转着,随着天上星象的变化而变化着……瑰丽如梦。 但是没有。 没有亮着的阵纹,没有闪烁的灵石,没有流动的星辰云雾。更没有靠着石柱等待轮值的师兄师姐们。 石门背后一片漆黑,一片死寂。 周文安隐约的那点希望消失了,他失神地看着仿佛全然陌生的青冥塔,一瞬间觉得这只是个梦境。 “走吧。”廖乾看到周文安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个……我就不跟你讨剩下的钱了。” 周文安勉强朝廖乾笑了笑,握紧了手。 百里疏同样注视着门后的漆黑,他轻轻地,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随即神色如常地命令所有人小心不得随意触碰塔中事物,率先进了青冥塔中。 在最后一名九玄门弟子踏进青冥之后,所有人的耳边响起了声清晰的石磨运转的声音。这道声音不大,但是塔内一片死寂,因此显得格外的清晰。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周文安的脸色骤然一变。 “不好!” 周文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掩饰不住的焦急和惊慌。 “是防守的阵法!” 62.沉默之塔 黑暗之中,石磨转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下一刻众人眼前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 细细碎碎的, 有些飘忽。随后面前的道路上纯黑的石砖出现了一条一条灼眼的阵纹线路, 显然是某种阵法被激活了。 周文安的脑海中乱成一团,他可以确定自己没有刻错哪怕一条阵图的纹路,阵珠的安置也准确无误, 可是为什么会被认为是闯入者, 激发了塔中的防守阵法? “你们九玄门的阵法是不分敌友进行攻击的吗?” 眼看着地上的阵纹一条一条飞速地亮起,转眼整个阵法就要被激活,廖乾的脸瞬间白了。用来做防守青冥塔的阵法,管它是不是最厉害的那个,廖乾都不想尝试一下。 在廖乾惶恐之时, 面前的沈长歌动了。 他飞身掠出,身影掠进那片阵纹亮起的黑暗之中,手中的折扇迅疾如雷地在半空中连点而出, 不知道是什么的剧毒飞掠而出,在空中一分为数道,准确地落在了众人身前亮起的阵图节点上。 众人只听得一阵让人耳膜微微刺痛的腐蚀声响起,淡淡的白烟从地上的十数个方向腾起。 ——在阵法彻底激活之前,沈长歌抢先出手, 以剧毒毁去了阵法的数个节点。 亮到三分之二的阵法缓缓地熄灭下去, 面前的塔内空间重归于黑暗。沈长歌落地, 脸上显出疑惑的神情——太轻松了。就算阵法还没有完全激活, 但是被他这么轻易地毁去了节点还是显得过于轻松了。 沈长歌连预算的后招都没能用上。 “有点奇怪。” 沈长歌环视四周,开口道。众人耳边的石磨转动声还是在继续不断地响起,黑暗中闪烁的点点光芒忽明忽暗。 君晚白一摆手,让众位九玄门弟子点燃火把,火光熊熊燃起,照亮了青冥塔入口处不大的一片空间。沈长歌站在离他们稍远一些的地方,在沈长歌身前是一个被隐于黑石之下的庞大阵图。 直到火光亮起,众人才明白为什么方才沈长歌能够那么轻易地毁去阵图的节点。 因为这个阵图已经残缺了大半。 跟铭刻在塔身上的那些古老符文一样,刻在黑石之中的防守阵法同样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缓缓消磨着,线条已经变得十分浅,中间断了很多地方。叶秋生上前几步,认出那是一旦被激发会形成犹如千军万马崩腾而出的御魂阵,这种阵法正常情况下运行的速度其快,根本不可能中途截断。 ——这个残缺的阵图要么运行到一半,因为不完整而主动熄灭,要么运转起来的力量无法形成完整的回路而爆发开来。 叶秋生看了沈长歌一眼,若有所思。 沈长歌刚刚的那几下,破坏了灵气流转的中枢,显然是对阵法十分的熟悉。但是在此之前,他和沈长歌打过不少次交道,而之前姓沈的从来没有表现出在阵道上的精通。 九玄门,九玄门。 叶秋生在心中冷笑了一声,不愧是仙门八宗第一的九玄门,没有一个简单的角色。 在防守阵法亮起之后一直没有什么动作的百里疏微微仰着头,望着不知离地多高的塔顶。九十九层青冥塔的最顶层是塔内唯一一处通光的地方,在平时天光会从那里洒落,与盘旋与塔中的星辰之光混合将这座塔照亮。 但此刻最顶上原本该透光的地方一片阴暗。 整座塔压抑无比。 众人点起火把的时候,周文安向里走出一段距离,去看离自己最近的那闪烁着的点点光芒,那是镶嵌在塔柱铭文上的灵石。但是平时亮得扎眼的灵石此时光芒微弱,忽明忽暗,宛如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 周文安从来没有想过青冥塔有一天会暗到这种地步。 他触摸着一颗暗淡如萤火的灵石,想起不久前更换灵石时埋怨怎么那么亮的师兄。他沉重地、压抑地喘息着,死死抓住了冰冷的柱身。 廖乾左顾右盼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穿过不知道什么情况的阵图,走到周文安身边。 “五行已经乱了。” 百里疏开口轻声道。 他注视着漆黑的,宽阔的塔内空间。青冥塔保留了混沌纪元巨大宏伟的建筑风格和万仙纪元华丽繁杂的修饰风格。第一层的面积已经接近一个小型的聚邑。 ——五行已经乱了。 听到百里疏的话,众人停住了动作,明白了为什么周文安明明是按照原本的阵图修复然后开启的石门,却还会触发塔内的防御阵法了。青冥塔内经过漫长岁月沉淀积累的空间和星辰的力量扩散出去,甚至影响到了整座并州城的阴阳界线。塔内受到的影响自然会更大。 阵法,本来就是一种调动天地五行灵气运转的手段,而当五行错乱之后,阵法自然而然也就没办法依据原本定下的轨迹运转了。 百里疏取出了金乌长弓,如在灵星祠地底一般,搭上涂有明油的长箭,朝着青冥塔内数个方向射/出。 明箭燃烧起来,化成一团流火,却不能够像在雁门地底那般,照亮青冥塔内的空间。它们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像被什么东西吞噬了。 ——这里的空间已经接近扭曲了。 百里疏垂下眼,并未感到失望,示意众人不要径直走入原本运转空间与星辰力量的塔中央,随他一同沿环形的塔围前去查看。 叶秋生一直留意着百里疏的举动,他心中飞快地思索着。铭刻在青冥塔内的周天星象分开在九十九层之内,星辰为天的代表,而在关岭提出的与水势勾连之后,青冥塔内重新铭刻上了代表川泽河流的地相。 每一座青冥塔内部核心的能量运转位置都是绝对的机密,除了掌门和守塔的大长老其他人都不知道。因此如果他们想查清楚青冥塔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就必须首先找出代表天象与地相的位置。 可是…… 作为九玄门这次行动的负责人,百里疏……他真的不知道天象与地相的位置吗? 叶秋生隐隐约约感到了一点模糊的东西。 百里疏,在防备着什么! 63.御兽宗门 青冥塔内部倒处都是与星象相关的符文,除此之外别的事物并不多。一条盘旋而上的石阶将九十九层的塔上下连通, 石阶就像盘旋在塔内的远古巨蛇一样。而环形的栏杆将底层的中央部分划分开来, 就像一个巨大的广场安置在塔内。 百里疏涂着明油的长箭不能照亮整个塔的情况, 证明了这里被黑暗笼罩的空间的确比外面塔周围的空地更加危险。 在对这里最熟悉的周文安的指引下, 一群人举着火把,走在环绕塔中间的长廊上,先行探查底层的房间。 守塔的弟子住在十层以上, 三十层以下的塔层中, 最底下的这十层的石室里没有多余的东西,空空荡荡的,在石室正中央分别摆放着各颗天星象征物的雕像,或是神兽或是草木,不一而足。 或许是因为这些雕像没有被损毁得十分严重, 石室周围连同长廊上,扭曲的空间裂缝并没有塔正中间那么多。 百里疏留下大部分人在石室外警戒,自己带着连同叶秋生在内在几名核心弟子走进一间塔室。 这间塔室内残留着灵石的气息, 黑石面上飘着淡淡的细碎如同尘埃的光芒。 君晚白弯下腰,伸手以真气覆盖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一点碎光。真气运转,那点尘埃般的光芒被顺利吸收掉了——的确只是普通的灵石随后的微渣。 百里疏举着火把查看那安置在塔室正中间的雕像。 雕像用的是有“渡水”之称,有极好的吸收水势之灵的龟玉, 在布置大型阵法的时候, 龟玉一般被用来象征四象中的玄武一极。从风格上来看, 这应该是仿造混沌时代的祭器雕刻成的。 修仙者对混沌纪元的态度一直以来都很矛盾。 一方面追寻“天地大道, 自在逍遥”的修仙者反感于混沌时代古帝们不容反抗的统治,另一方面又崇拜于那个古老时代展现出来的种种奇迹般的强大力量,在炼器修炼等等上都下意识地学习着混沌时代的风格。 这个塔室内的龟玉雕像雕着的是人面鱼身的鲛人,刀工细腻。 跟着进来的叶秋生半蹲下来,将火把凑近鲛人雕像的底部,看到了一个古老的,代表序号“零”的字符。 核心弟子中,贺州留守在塔室之外,他站在石栏前,看着塔中的空旷的黑暗地带,想起了自己之前交给百里疏的那一卷关岭遗册。 关岭遗册的确是他好不容易寻得的没错,但是对于这种东西贺州并不是很感兴趣,因此那卷关岭遗册他只看过一遍,确认的确是广汉郡的城池结构之后,就没有再细看了,之后在青羽光舟上就当作偿还百里疏救他一命的报酬,把关岭遗册给了百里疏。 眼下看着青冥塔内部沉沉的黑暗,贺州回忆着关岭遗册中关于京陵台的图画,试图找出一些线索。 既然京陵台原本是打算建成青冥塔的,那么在结构上一定和眼下的并州青冥塔有着相似之处。 “周天铭于上,地相刻于下。” 贺州想着关岭遗册上的话,举起了手中的火把,照向环形走廊的顶部,朦胧的光芒中,隐约可以看到繁杂的星象图的一部分,想来就是所谓的“周天”。 那么地相呢? 贺州向前走了两步,火把的光落到地面,映在深黑的石头上,就像太阳滚落于黑夜之中。火光下,地面除了一些防守阵法的刻文,并没有其他的。 这时候百里疏几人也从塔室中走出来了。 塔室中除了阵法被毁外并没有什么线索,贺州寻找了一阵也没有发现所谓的“地相”,于是重新走回来。 “走吧,上去。” 沿着顶层走过一圈,塔室之内或残损严重,或较为完好,但无论是九玄门守塔弟子留下的痕迹,还是青冥塔异变的线索都没有找到。百里疏留下沈长歌带领乾脉的弟子守住青冥塔打开了的正门,带着其他人踏上了石阶。 ………………………………………………………………………………………………………… 青冥塔的干系重大,并州青冥塔出事之后,或早或晚,所有宗门都收到了消息。 除了百里疏一行人以外,赶来并州的还有各宗各派的弟子。在此之前,各个宗门在并州城附近执行任务的弟子也有不少被派来就进观察。御兽宗距并州城也不远,因此在百里疏一行人之前,御兽宗的弟子便已经赶到了并州城。 “终于摆脱那该死的鬼东西了。” 一群服饰与中原不同的御兽宗弟子从浓厚的鬼界中穿了出来。他们刚来到并州城的时候,并未发觉释放灵识会使鬼界出现在自己附近,因此一路过来都疲于应付那些鬼东西,还损失了不少弟子。 带队的御兽宗弟子与其他的御兽宗弟子不太一样。 御兽宗位于荒灵王朝,是当地的国教,在荒灵王朝有着很高的威望。而生活于草原以游牧为主的荒灵王朝人向来追崇粗犷与力量之美。御兽宗的弟子也一般魁梧高大,英气蓬勃。但是这名带队的御兽宗弟子却显得格外的阴柔。 若是廖乾看到他,一定不会觉得周文安是个小白脸。 半长的黑发披散在肩膀上,长得跟女人似的御兽宗领队披着一件火红的祭祀长袍,腰间挂着一个精致的铜铃。不过如果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这名御兽宗领队脸上有着一道浅浅的剑痕。 可以看出来,他用过很多办法想要去掉那道剑痕,但是都没能够成功。 听到其他人的埋怨,御兽宗领队冷冷地扫了一眼,他虽然长得阴柔,但是眼神却极冷,就跟淬了毒的刀子似的。 原本还在喋喋不休的御兽宗弟子瞬间闭上嘴,一个比一个老实。 仇千鹤内心有些疲惫地收回目光,看向出现在视野中的青冥塔。 他脸上一副阴冷冷的神情,很容易让人想到“蛇蝎美人”“阴晴不定”一类的词,仿佛他肚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打着什么阴毒的主意。因此谁也不知道,一直盘旋在他脑海里的念头其实是: ——这群蠢货这次能安静多久? 果然,静不了片刻,背后的师弟师妹们又开始对着周围的中原式建筑长篇大论。 仇千鹤感觉自己头又开始疼起来了。 64.虬龙虚影 青冥塔周围都是扭曲的空间,仇千鹤晃动腰间的铜铃, 青光掠出, 在半空中形成一条蜿蜒扭曲的通道向前延伸, 直通向塔门。 “走。” 通道避开了那些扭曲的空间, 但显得极其不稳定,显然维持不了多长时间。仇千鹤晃动一次铜铃脸色微微白了一瞬间,似乎驱动那古朴的铜铃对他的负荷很大。 余下的御兽宗弟子不敢再磨蹭, 急忙踏进通道中, 跟着仇千鹤迅速地向前掠去。 仇千鹤速度极快,红色的长袍翻飞不一会儿便到了通道尽头。 一个阴阳太极的光印忽然迎面而来。 ——有人已经提前一步到了青冥塔! 背后是不稳定的通道和那群让人烦心的师弟师妹们,仇千鹤不能闪避,他冷哼一声,不进反退, 修长白皙如同女子的手从长袍下伸出。 看起来格外纤细无力的手在空中轻飘飘地一掌拍出。 一道猛虎的虚影腾越而出,在半空中迎向砸落的太极阴阳印。只听得一声闷响,猛虎的虚影和太极阴阳印在半空中一同化为破碎的光点。 仇千鹤从通道中一步踏出, 目光森冷地抬眼看去:“九玄门的家伙只会靠偷袭取胜了吗?” “武道这种东西是看人才能采用的。”带几分笑意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水云纹长袍的沈长歌摇着扇子从青冥塔里面走了出来,站在正门中间。 “御兽宗不是声称,百兽皆灵友吗?那武道对你们来说应该也不是很重要了。” 沈长歌笑着说,不带脏字地拐弯抹角骂御兽宗的人和畜生是同类, 他一揺扇子, 笑容越发灿烂。 “洋洋洒洒数千字, 将《武道》从头到尾痛骂一遍的, 貌似就是御兽宗吧?” 沈长歌说的是当初荒灵王朝在御兽宗支援下,进攻金唐王朝失败后,御兽宗弟子恼怒地在宗门内将武道从头到尾鞭尸一顿的事。不过这种宛若街头巷里泼妇骂街的事,御兽宗长老们都觉得传出去有损形象,因此明令禁止对外言说——虽然长老们自己也在嘲笑中原武道就对了。 所以……沈长歌是怎么知道的? 仇千鹤心中纳闷,脸上还是那副阴冷狠毒的神情,他目光在沈长歌身上一扫而过,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九玄门的乾脉首席竟然有一天会当起看门狗,还真是出人意料。” 一边说着,仇千鹤一边飞速地想着。 九玄门的人来的显得不止沈长歌和乾脉那几名弟子这些人,而能够让沈长歌这个傲慢到骨子里的家伙留守大门的人,同辈中绝对没有,但是按照仙门八宗暗中的协定,长老们不能轻易出手。这就奇怪了…… 等等! 仇千鹤目光猛地锋锐起来,他看向巨大的石门后黑漆漆的空间。 不,不对,九玄门中的确有这么一个人能够命令得动沈长歌这个谁都看不起的家伙。 “百里疏……” 仇千鹤几乎是咬着牙从缝隙里挤出了这个名字。 百里疏,三个字说出来后,仇千鹤感觉脸上的那道伤疤开始隐隐作痛。他似乎又看到了当初那道从天而来的雪白剑光,耳边隐隐响起那声清且冷的剑鸣。 这时候御兽宗的弟子们也都从通道中走出来了。 看到九玄门的人站在塔门之下,御兽宗弟子眼神骤然变得凶狠起来,一个个跨步踏出,站到仇千鹤身后,手上各自按上了刀剑柄。 御兽宗与太上宗,九玄门的关系虽然还没到势如水火,但也差不多了,这么久下来,一直处于见面必打的状态。 “那个该死的家伙终于舍得从九玄门出来了?” 仇千鹤声音飘忽阴柔,他双手下垂,隐隐约约的妖冶红光手上散发出来。 仇千鹤身后的御兽门弟子一言不发,拔刀的拔刀,拔剑的拔剑,驭养役兽的灵戒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沈长歌轻轻笑了一声,“哗啦”一下展开了折扇。 火红的祭祀长袍微微一晃,仇千鹤掠向沈长歌,他双手悄然探出,弯曲如爪,那层淡淡的红光扭曲游走在仇千鹤的双手上,凝聚成一双燃火的凤凰爪。 沈长歌向前一步,折扇上的太极阴阳猛然旋转起来。 九玄门和御兽宗弟子几乎随时随地都能动手打起来,但眼下绝对不是什么打架的好地方。也亏得塔门上的阵图似乎还有些用处,巨门下没有多少空间裂缝。 交手了数回,沈长歌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御兽宗弟子到现在还没释放出他们的役兽。 这个念头刚闪过,仇千鹤突然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下一刻他身形一晃,飘然而起。 “结魂!” 仇千鹤的声音响起,正和九玄门交手的御兽宗弟子忽然地都抽身退开。一道道异兽的虚影从御兽宗弟子身上腾跃而起,低沉的兽吼闷雷般传开。 异兽的虚影踏于半空中,一道道光芒从它们脚下掠出,联结成了一个几乎将整个石门下方空间覆盖在一起的阵法,阵法中心就是一身红袍的仇千鹤。 这位阴柔不像荒灵王朝人的御兽宗领队双手抬起,做出一个祭祀时朝奉天地的动作。 阵法光芒大作,众多异兽的虚影汇率在一起,在半空中凝聚成一条庞然的虬龙,虬龙的身影盘旋几乎占据了整个巨门。龙首回摆,如同俯视蝼蚁般地注视着九玄门的弟子。 古老洪荒的气息扑面而来,被虬龙注视着的九玄门弟子定在原地动弹不得。原本腾身要攻击仇千鹤的沈长歌直面龙威,闷哼一声从半空中坠落。 “走!” 仇千鹤厉声喝道,率着御兽宗的弟子冲进青冥塔内。 沈长歌握着的阴阳扇,扇面上太极图一闪,他从被虬龙的震慑中清醒过来。他折扇一合,一层淡淡的暗光爆发出来,席卷开,将其余的九玄门弟子震醒。 但此时仇千鹤等人已经冲进了青冥塔中。 竟然让仇千鹤这家伙骗过去了,沈长歌脸色沉了下来,带着乾脉弟子追进青冥塔内。 未等九玄门的弟子动手,仇千鹤等人的步伐就停了下来。 一声低沉的龙吟在塔内响起,仇千鹤如遭重击,从半空中坠落,唇边溢出血来。那条由御兽宗弟子召唤出的众多异兽精魄结魂形成的虬龙身形在半空中暴涨。 在仇千鹤惊骇的目光中,青冥塔内残留未碎的灵石忽然全部亮了起来,一道道夺目的光芒从四面八方射/来,注入突然失控的虬龙虚影中。 青冥塔陡然亮了起来。 这的确是一座混杂混沌纪元和万仙纪元风格的巍峨高塔,高大的塔柱,整体的气势极其雄伟,然而遍布其中的阵法却是繁华无比的装饰。 那些镶嵌在阵法节点上的灵石在同一瞬间亮起的时候,漫天的繁星出现在了深黑的天幕之上。 光芒汇聚在塔中间,形成一道贯穿整座高塔的光柱。 突然失去控制的虬龙盘旋在光柱中间,灵石的光芒凝聚在它身上,原本透明的身影陡然变得凝实起来。这种据说只有明德贤君才能见到的神兽,它盘踞在塔中,矫首对着青冥塔最顶层,发出低沉的嘶鸣。 百里疏的判断没有错,青冥塔正中间原本凝聚空间与星辰之力的地方的确无比危险。 四面八方投下的光芒将塔中央照亮,站在一面看另一头的事物,一切都是模糊扭曲的。也不知那里的空间究竟扭曲混沌到了何种地步。 庞然的虬龙盘踞在那扭曲的空间中,双翼扬起,身上的鳞片灼灼生辉。它发出震耳欲聋的低吼,声音在环形的塔内空间来回碰撞,回音混杂连成滚滚雷声。 虬龙,这种从混沌纪元起便出现的神兽,至今它们的身影还是力量与强大的象征。 伴随着虬龙的低吼,它双翼震动,于是青冥塔内突然盘旋起一阵阵大风,风势凌厉,刮于面上犹如钢铁刀锋。青冥塔正中间的混沌空间随着盘旋起来了。 就像被搅动的湖水,塔中央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仇千鹤愣愣地看着那个巨大的漩涡。 ——见鬼!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结魂凝聚出来的虬龙虚影还能变成这么恐怖的东西! 他妈的过去十几年里他一直把这玩意当作用来拖延时间,空有龙威的纸糊玩意!!!除了用龙威吓唬人,这玩意根本就没半点用处! 眼前这几乎有半个塔长的,能够将扭曲的空间搅动起来的东西,真的是他弄出来的吗? “你干什么了?!” 虬龙的低吼不断回荡在青冥塔中,沈长歌冲进来,一把拽起被反噬还没恢复过来的仇千鹤,扯着嗓门怒吼。 我干了什么?!我他妈怎么知道! 仇千鹤几乎想要这么应回去,他咳嗽着,扯动嘴角露出一个阴阳怪气的笑容:“自己不会看?” 沈长歌差点将这个家伙扔进绞成漩涡的塔中央去。 这时虬龙的低吼已经到了最后一声。 ——鸣声九音。 最后的龙鸣带着从混沌纪元而来的威严,隆隆不绝地回荡在塔内。镶嵌在青冥塔阵纹节点上的灵石一颗接着一颗地爆裂开,碎成之前君晚白看到的点点细碎的尘埃般的光点,飘飘扬扬地落下。 塔中央的空间彻底形成了一个盘旋的漩涡,虬龙庞然的身躯猛地折转。 在沈长歌质问仇千鹤的时候,青冥塔第三层,也有人在扯着嗓门问怎么回事。 “见鬼!” 在青冥塔第三层回廊上站着的众人只觉得自己正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扯着。身边的石栏杆一段一段地破碎,被卷进了旋转的巨大漩涡中。 众人运气真气,勉强站立在原地。 廖乾的实力最低,他死死地抱着塔柱才没被卷走,闭着眼瑟瑟发抖。带伤的周文安被几名九玄弟子扯着。 君晚白站在几名九玄弟子前,架起双剑有些吃力地支撑着。不仅仅是她,所有的核心弟子都站到了最前面,承担了最大的压力。 ——所谓的核心弟子,就是那个在危险到来时候,第一个迎上去的人! 百里疏站在最前面,长剑横挡,淡淡的冰蓝色光芒覆盖在所有人身上。 变故来得突兀,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众人也顾不上多想缘由,只能先行支撑,不让自己被卷入那恐怖的空间漩涡中。 但在“鸣声九音”中的最后一声落下时,周遭的灵石破碎开来,旋转的空间漩涡膨胀了一大圈。众人站立的地方也被拢进其中。盘旋折转的虬龙虚影从上俯冲而下,一头扎进盘旋的漩涡中。 ——仿佛在那扭曲的空间中,有什么在呼唤着它。 “进去。” 百里疏的声音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冰蓝色的光芒爆发开来,寒冷而又夺目。璀璨得犹如高原上沉淀千年的玄冰。背后的塔室破碎出一个大洞,九玄门的弟子连同廖乾叶秋生一同被一股力量推进塔室。 熟悉的冰层将塔室的破洞封住。 泛着淡淡蓝光的冰层隔开了刀锋般的狂风,隔开了虬龙的威严,隔开了那巨大的漩涡。 “百里疏!” 君晚白撑着双剑,从地上爬起来。 在栏杆破碎的石阶上,白袍翻飞的瘦削青年提着长剑站着。隔着冰层看,那人犹如站在离众人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脸上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淡淡的。 深黑的高塔之中,虬龙嘶鸣的回音,灵石的光芒,漩涡般的混沌空间…… ——进去。 那人冷冷淡淡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响起。 灵石破碎,青冥塔重归黑暗。 黑暗前的瞬间,那道似乎永远在他们前面的笔直身影同庞然的虬龙虚影一道被漩涡吞噬。 65.世事无常 来源于万仙纪元末的青冥塔重归黑暗,作为最华丽装饰的灵石破碎的点点尘埃般的光芒从空中飘飘扬扬地落下。厚重的黑石塔身给人以永夜的沉默之感, 充满万仙纪元风格的灵石破碎尽后, 这座通天之塔内仿自混沌纪元的风格就分外地突出。 巨大的, 雄伟的, 威严的。 塔内一片静寂,虬龙的虚影消失了,狂卷的漩涡消失了, 在无法抵挡的力量席卷而来的时候站到众人身前的身影也消失了。 封住塔室墙壁的冰层“咔嚓”一声破碎开, 化作苍白的冰屑簌簌落下。 空气中还残存着一丝丝寒气。 君晚白冲出塔室,站在栏杆尽毁的石阶之上。她环顾四周,灵石的那些尘埃般的光点很快就消失了,放目看去,无声的黑暗像是吞噬一切的野兽。 她抬头向上看, 九十九层的高塔不断地向上延伸,带着亘古不变的威严,这仿佛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不论是那些守塔的弟子也好, 庞然的虬龙虚影也好,永远高高在上的那个人也好……一切妄图挑衅古老历史的存在,都注定会被毁灭。 君晚白提着剑,茫然地站着。 她想起那个兵戈四起的冬天,想起自己第一次站在数万级的通天阶下, 想起第一次见到那个面容还带着几分青涩的冷漠少年, 想起青羽光舟上骨与火的洪流汹涌而至, 那人回头, 眼里掠过的一丝诧异…… 这就是所谓的“无常”吗? 这就是师父口中的“世间之事,百般皆无常”吗? 万仙纪元的雾鸷会重新出现在万丈高空的云层之中,百万人挤挤攘攘的并州会突然变成一座空城,指引迷途之人的青冥塔会变成混乱不知方向的死寂之地,而永远走在他们面前的人会忽然消失不见…… 这算什么见鬼的无常! 黑暗中忽然响起了打斗的声音。 从塔室中出来的众人低头向着声音传出来的方向看去,青冥塔正门的地方刀剑光芒交错闪动,真气爆发碰撞。 “走!” 君晚白脸上的茫然只出现一瞬间,她手腕一侧,双剑斜指地面,也不管空间漩涡是否还会有残余,直接从青冥塔三层跳了下去。风吹动她藏青色的长袍,肃杀宛如世俗将军的战袍。 廖乾目瞪口呆地看着九玄门弟子一个接一个默不作声地从塔上直接跳下去,个个杀气腾腾,眼神狠得像狼像豹。 这、这群人是疯了吗? 他们师兄都替他们挡下了危险,给他们留下了平安的道路,这时候难道不是应该化为悲痛为速度,赶紧撤离,不辜负那位冷冰冰的九玄百里的付出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是九州钱庄向来奉若圭臬的格言。 廖乾将目光投向不是九玄门的太上书生。 叶秋生低低地笑了一声,宽大的儒服袍袖一拂,大鹤般掠下:“君子有道,苟生死而忘之?” 什么文绉绉的“君子有道,舍生死而忘之”,廖乾险些破口大骂,这算哪门子的书生,分明是一个披着儒生皮子的狂徒!一踌躇一犹豫之间,只剩下廖乾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石阶上。 四周是黑沉沉的暗,脚下还落着苍白的冰屑,空气中残存着丝丝寒气。廖乾打了个激灵,他转头看了一眼塔室内没有受到损坏的雕像,君晚白厉歆跳下去得太早,否则他们会发现在这间塔室内放着的雕像是“嵬鬼”。 目光触及到嵬鬼的瞬间,廖乾猛地后退了一步。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于是一咬牙,廖乾也从青冥塔第三层跳了下去。 青冥塔第三层死寂。 “多异状,取其骨相击,如鸣竽瑟”的嵬鬼雕像神情似笑非笑。 ………………………………………………………………………………………………………… 仙门八宗,九玄第一。 在御兽宗弟子私底下的抨击中,对于九玄门的评价用的词最多的就是“疯子”和“阴险”。仇千鹤一直觉得中原王朝的那些说书人一定是儒家大道读傻了,对以游牧为主的荒灵王朝充满了偏见,否则怎么会认为最好武凶悍的是御兽宗的弟子? 九玄疯子明明比御兽宗更合适这些个评价。 青冥塔内还残存着空间漩涡的力量波动,鬼知道会不会爆发,他们不想着走,来跟自己算账,跟成天嗑药的九州钱庄弟子一样,磕错丹药了吗? 仇千鹤腰间的铜铃已经被他握于掌中了,御兽宗的弟子半弧状分散站在仇千鹤的背后。 双方已经交过一回手了,御兽宗这边只有仇千鹤一名核心弟子,在最后关头他不得不再次动用了那枚在青冥塔外制造出通道的铜铃。结魂形成的虬龙虚影超出掌控对他的灵识造成了一定的伤害,幸好那玩意本来只是一个吓唬人的纸糊架子,反噬虽有但还不算致命。 但是受伤的状况下冒险动用铜铃对仇千鹤负担实在不小。 仇千鹤披着火红的长袍,唇边带着点点血迹。他其实长着一张俊秀如女子的脸,较为偏向中原人的长相,但因为眉宇间的阴冷而看起来十分危险,像极了妖冶斑斓穿行于潮湿阴冷地带的毒蛇,唇边的血迹就像毒蛇择人而嗜之后残留的猎物鲜血。 九玄门的弟子气势凌厉地站在对面。 君晚白双剑斜指蓄势待发,厉歆脸半隐在黑暗中越发森然如鬼魅,秦九没有再喝酒指间不知何时多了几把转动着寒光连绵的薄刃,楚之远神情严肃长剑半起手…… 仇千鹤想起关于九玄门这个老对头的种种说法。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宗门,门内的弟子互相看不顺眼,天天擂台上见面。可是要是你杀了九玄门的人,那么第一个来杀你的一定就是那些成天和那个人在宗门擂台上打生打死的家伙……这是一个疯子组成的宗门。 所以…… 仇千鹤笑起来,脸上的剑痕微微扭曲着:“看来是那个该死的家伙出事了啊,怎么?被卷进空间乱流中了?” 他脸上笑得肆意阴狠,嘴上放着狠话,脑子里却在飞快得想着对招。 他还带着这群脑子不好使的蠢货,对上的却是九玄门实力弟子中最高的几名疯子,鬼才会想着和他们硬碰硬——好吧,背后这蠢货的确是这么想的。 但仇千鹤自觉自己不是蠢货,死在九玄门的人手里实在是有失体面。 “什么事你们这群与兽为友的家伙没必要知道。” 君晚白冷冷地开口,她眉眼本就英气,此时更带着一种宛如屠城百万的大将般的肃杀。 一旁的沈长歌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个样子的君晚白有着几分将门子女的气质……可她明明只是一名修仙者。 面对九玄门毫不掩饰的杀意,仇千鹤脸上还是那副阴柔的,仿佛淬了毒般的笑容,他握着铜铃的手微微转动,若有若无的铃声一下一下地响起:“那可真遗憾,我还想着是否要打开空间通道……看来九玄门的诸位是不需要了。” 伴随着仇千鹤的话,君晚白等人的眼神陡然锋锐了起来。 “师兄!” 站在仇千鹤身边的御兽宗弟子脸色瞬间一变,低声喊道。 拿在仇千鹤手中的铜铃的确能开辟出空间通道没错,可是以仇千鹤的实力,稳定的通道只能一个月开出一次,方才为了通过青冥塔外的空地,仇千鹤已经用掉了那次机会,如果再用它打开的话,开辟出的通道会通向哪里仇千鹤本人也没有把握。 “闭嘴,蠢货。” 仇千鹤恨不得给背后的家伙一巴掌,脸上维持着阴冷仿佛对于刚刚的动静胸有成竹的笑容,压着声喝道。 要是硬对上九玄门的这群疯子,他们非得全死在这里不可。而使用铜铃的事,仇千鹤自己心中也不算完全没有把握。开辟出与其他空间相隔的独立通道较难,但是勾连到其他空间,却是比较容易的。 更何况青冥塔内还残存着方才那巨大空间漩涡的波动,以及仇千鹤隐隐约约对虬龙虚影还有着一丝丝冥冥中的感应。 他看向九玄门众人,语调如毒蛇吐信般轻柔飘忽。 “怎么,诸位现在要动手吗?”他笑起来,带着森然的寒意与威胁。 下一刻,仇千鹤的瞳孔陡然一缩。 半边脸隐于黑暗中,阴冷不像活人的厉歆身影陡然从面前消失。下一刻,仇千鹤感觉自己脖子上一寒。 一把刀贴在了脖颈上。 冷冰冰的刀刃移开的瞬间,仇千鹤的脸色沉了下来。该死,御兽宗的实力很大一部分在役兽身上,但在这个变故后诡异的青冥塔内,有了刚才的前车之鉴,他们现在根本不敢轻易召唤役兽。 厉歆的身影再次如同鬼魅般浮现在原地。 他低垂着头,手指缓缓地拂过刀身,言简意赅地开口:“你可以开始了。” 仇千鹤不再笑了,他晃动铜铃。 仿佛从远古传来的铃声带着缥缈的气息,一道光影掠出面前的青冥塔中央。残留在那里的空间波动飞速地凝结在一起,形成一个和方才相比十分小的漩涡。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条通道连接到漩涡中间。 铜铃声止,仇千鹤脸色苍白地停下手。 君晚白将指尖按在剑锋上,一划,血渗透进剑刃中,长剑泛起丝丝寒光。她朝御兽宗的弟子一抬剑,示意他们先行踏入。 仇千鹤冷笑一声,带着御兽宗弟子,越过君晚白进入通道中。 “你可以离开并州。” 九玄门的弟子一个接一个地踏入通道,周文安突然停下脚步,对廖乾说。 廖乾缩在队伍后面,小腿肚微微抖着,他又不是九玄门的疯子,自然会害怕。听到周文安的话时,他愣了愣,还没等他回答,周文安已经头也不回地踏进通道中了。 “操!” 眼见又要剩下自己一个人,廖乾瞬间涨红了脸。 “他娘的,别总是一边劝别人快走别送死,一边自己毫不犹豫地去送死啊!” 这样很容易让别人觉得自己就是个孬种。明明怕死,胆小就是正常人会有。可是身边要是出现那种毫不畏死的人,就会让人开始怀疑,到底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唯独你一个人活得窝囊,活得不配称一个男人。 廖乾终于明白世俗战场上的将士是怎么能够做到悍不畏死了。 身边的人都冲上去,你还能留在原地吗? 除非你承认自己不是个男人。 廖乾认为自己是,所以他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在并州青冥塔中卷起漩涡的时候,先后抵达并州城的其他宗门弟子停下了脚步,他们感觉到了冥冥中从青冥塔发出的一种召唤——对修仙者的召唤。青冥塔,这座指引迷途的古老阵塔就像为高空的飞舟指引迷途一般,指引着他们。 “怎么回事?” 同一时间,不知道并州城内有多少抵达的宗门弟子喃喃问出这句话。 与此同时,九玄门。 将百里疏等宗门核心弟子派遣去参加药谷谷主生日诞辰的九玄门掌门,易鹤平站在辟雍阁的最顶层,他背后站着九玄门弟子见不到的,处于闭关中的大能们。上一次他们出关的时候,还是易鹤平带着百里疏回到宗门的时候。 除此之外,还有数名统一穿着深黑色长跑的长老沉默的站在一边。当初咄咄逼人的秦长老此时也穿上了一件深黑色的长袍,站在这几名人中间。在九玄门弟子看来,秦长老是最暴躁易怒的人,但是此时他一句话也没说,脸上每根线条都如同雕刻出来的一般。 他们注视东北并州的方向。 许久那些结束闭关出来的宗门大能自行离去,只留下了身穿黑袍的长老。当初陈王朝陈膺帝病逝的时候,也有三名穿着这样长袍的长老出现在了陈王朝帝都的雪夜之中。 “麻烦诸位长老了。” 易鹤平收回目光,以九玄掌门的身份恭恭敬敬地向穿着深黑色长袍的长老们鞠了一躬。 黑袍长老们沉默地点头,一个接一个地离去。 最后走的是秦长老,他头发皆白,脸庞苍老。雁门郡九玄分门的执事长老称易鹤平为师兄,他和叶羿是同辈的人,叶羿易鹤平还保持着年轻的样子,但他却彻底是一副老人的模样。 “你真的将他们全送过去了?” 秦长老冷冷地问,语气里毫无对易鹤平的敬意。 “怎么?”易鹤平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语气,微微笑起来,“你是想说百里疏?你不是最恨姓百里的人吗?怎么突然关心起来了。” 秦长老冷冷地笑起来,声音嘶哑:“我只是不想再看到第二个叶师弟!” 他声音尖锐,易鹤平脸上的笑容微不可觉地凝滞了瞬间。 “所以你抢先一步,逼他接下京陵台的任务?你想让他拿到《三玄皇图》的认可?你为什么不让厉歆去?”易鹤平轻声说道。 “狗屁。老子只是看不惯一个姓百里的人当九玄的掌门。” 秦长老脸色微微一变,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易鹤平注视着秦长老离去的背影,低声自语:“这世上见过皇图的人,到头来竟然只剩下我,你和叶师弟了吗?” 他想起曾经为了一颗美颜丹和合欢宗大打出手的小师弟,想起贺州早早死去的母亲,想起曾经秦长老不像现在这样处处针对他,还可以喊他一声“师兄”的样子。于是他苦涩地笑了笑。 世事的无常竟然到了这么可笑的地步。 66.荒兽骸骨 世事的无常有时候就是一种净扯淡的东西。 比如曾经还不算太讨厌的师兄会变成让人恨不得拔刀相向的混账东西;又比如自己有一天也会披上深黑色的长袍,行走在见不得光的地界里。 但是又有很多事情, 与其说是无常, 倒不如说是定数。 秦长老其实也知道核心弟子之间的那些事, 他知道在那些年轻气盛, 对九玄门大师兄之位满怀信心的骄傲青年眼中,百里疏就是那个横空出世的异数。 其实并不是。 这是早就注定了的事情。 百里,那是一个被刻意从历史上抹去痕迹的姓氏。 “朝歌百里, 牧之东陵。” 这八个字, 到了现在,知道的人已经不足一手之数。然而当姓百里的那个人到来的时候,一切成了注定的事情。 直到今天,秦长老仍然固执地拒绝承认百里疏作为九玄门的大师兄,因为……仿佛否定了这件事情, 就可以否定那些冥冥中的命数。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固执的蠢货。 秦长老想着,从守门的弟子身边经过。 守门的弟子并没有向他行礼, 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发觉秦长老的经过。 他就像鬼魅一般。 在九玄门,当长老穿上这件深黑的长袍,就不会出现在弟子的视野之中。他们会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宗门,出现在十二王朝大地的种种地方。在这个时候, 他们这些人就不再是宗门的长老, 而是宗门的刀, 宗门的剑。 然而不论是刀还是剑, 都是用来杀人的东西。 在演武场比斗的弟子不知道,在山峰练剑的弟子不会知道,守着山门的弟子更不会知道。这么多年以来,宗门那些宣布突破失败或者闭关不出,渐渐消失在众人记忆里的长老,有多少是披着这样的一件黑色长袍,无声无息地离开宗门,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曾经他是何等痛恨这样的一件黑袍。 可是到了现在,却连他自己也披上了这样一件深黑色的长袍。 仙门八宗,仙门八宗。 修仙者再怎么高高在上,最终都和俗世息息相关。炼化的灵石从何而来?开采的灵矿处在何方?九玄弟子未及辟谷所食何来?多少弟子牺牲又需要招收多少新的弟子?而这些弟子又向何处招收?…… 仙门八宗,终究只是十二王朝大地上的仙门八宗。 就像苍苍皑皑的扶桑神树,它不也需要生于厚土? 很多时候,秦长老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但是他只知道一件事,不管怎么样,谁想要对九玄门动手,他便向谁拔刀。 秦长老离开九玄门的时候,抬头再次看了眼东北方向。 此时东北方的天空上,笼罩着层层叠叠的云,那些云层就像一张缓缓张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暴露出来的天网。 “易……师兄,你是想要将这张网逼出来吗?” 秦长老低低地问了一句,像是在问那位立在辟雍阁上,始终执掌大势的师兄,又像是在问自己。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立于通天阶尽头的山门,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前行的方向,是位于九玄门西南方向的王朝。 金唐。 …………………………………………………………………………………………………………………… 地面是一片厚重,深沉的黑暗。深黑的岩石嶙峋地覆盖大地,地面崎岖不平,没有任何植物。苍白的,巨大的兽骨倒在漆黑的岩石之中,有些被碎石掩埋了一部分,只露出一根半根足有十丈长的森然肋骨,战矛刺向天空,有些露出足有两倍城门高的头骨,空空如也的眼窝对着天空。 这是一个诡异的世界。 地面倒着无数巨大到恐怖的兽骨,岩石和沙土都是清一色的深黑。一轮血红色的太阳坠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将天空映成一片压抑的暗红。那轮太阳与其说是落日,倒不如说是什么狰狞巨兽的眼瞳,泛着杀戮的暴虐气息。 嗒、嗒。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黑色的岩石上,被空间漩涡吞没的百里疏缓缓走近一具只露出头颅的兽骨。他脸上不见半分惊讶,就像进入到这里并不是因为一时变故,而是早有预算。 这不是如今世人能见到的寻常异兽骨骸,它们生得如此庞大,如此恐怖,骨刺森然,獠牙如刀。从头颅的大小推断,它们活着的时候,甚至可能一只就有一座城池那般巨大。 它们……是荒兽。 “时日曷丧,厚土何藏?苍苍白水,慰我万疆。” 百里疏抬起头仰望这死后还保留着无上威压与恐怖的白骨,轻轻地念起《太乙录》前三部中《易》的开篇。 在蛮荒纪元的时候,庞大恐怖的荒兽统治这个世界,人族苟延残喘形如蝼蚁,日夜诅咒如同暴烈太阳的荒兽损落。直到孔甲率领人族掀起了那场名为“帝芬之战”的血腥战争,从那以后,统治天日的荒兽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它们的后裔逐渐变成了今日的异兽。 而眼下,在青冥塔勾连的这个古老诡异空间里,深黑的礁石上满是荒兽的骨骸。 百里疏袍袖一挥,拂去一层兽首下的碎石,看到了一根插在颅骨脊椎部分的长矛。 果然是“日丧水至,败者亡故”。 莽荒先民的诅咒成为了现实,统治了长达一个纪元的荒兽最后埋骨厚土,天空中垂着死去的血日。 百里疏后退数步,放眼眺望。 漆黑的大地上,惨白的骨骸因为体型过于庞大,远远望去就像形状奇异的山脊。和它们一相比较,人就跟蝼蚁一样。 ——青冥塔连接的空间,是荒兽的埋骨之场,也是帝芬之战的古战场。 这里是被人遗忘的地方,是被历史隐瞒,被时间尘封的地方。曾经统治大陆的生物在数万年的时间里,被时间消磨着,白骨静静地卧于深黑的石层,任由血色的太阳宿命般照射着,响应“时日曷丧”的诅咒。 白骨成林。 肃杀长风呼啸于骸骨森林之中,日复一日地吹刮着那些黑色的巨石,声音悠远苍茫。 同他一起被巨大的空间漩涡吞噬的虬龙虚影盘旋匍匐在一具只露出脊柱的骸骨之前,低低地嘶鸣着,仿佛在呼唤先祖的灵魄。 白骨泛起微微的暗淡的光芒,光芒投射而出,在虬龙虚影上留下一道淡淡的光印。那道光芒掠出之后,白骨彻底失去了光泽,仿佛只需要轻轻一碰就会损毁。那道光芒十分微弱,但是却给人一种极端危险恐怖的感觉。 不愧是曾经统治过世界长达一个纪元的恐怖存在,即使数万年的时光过去,还保留着对今人来说,难以抵抗的神异。 得到光印的虬龙虚影越发凝实,它蛇一样游走在黑岩嶙峋的大地之上,飞速地向一个方向爬去。 虬龙是生有双翼,腾云驾雾的神龙,但是在这里它却不敢展开自己的双翼,仿佛畏惧惊扰那些被黑石掩埋的骨骸,敬畏地如蛇匍匐于地面前行。 百里疏站在巨兽颅骨下,身形被阴影笼罩,虬龙并未发觉他的存在。 眼看着虬龙穿过白骨森林前往一个方向,百里疏从阴影中缓缓走出,他没有贸然进入白骨丛林,而是环顾四周,最终走向数根扇面般排开,巨镰般半露于地面上的翼骨。那些翼骨边缘极薄泛着寒光。 那是一具几乎被全部掩没的雾鸷骨骸。 站到翼骨之前,百里疏取出了曾经盛放帝华兰的玉盒,如今那里装着的是一枚血红色封有雾鸷虚影的长方形晶体。 他将血红色晶体贴近半露于地面上的翼骨。 一道淡淡的白光从翼骨上透出来,结成一道光印没入百里疏手中的血红色晶体。光印一掠入,封印在晶体内的雾鸷虚影忽然扬起了双翼,晶体瞬间亮了起来。 然而还未等雾鸷虚影的气息爆发,百里疏手上就多了一把金色的长弓。 矩形晶体亮了数次,最终不甘地重新暗淡下去。 百里疏带着封印雾鸷虚影的血红晶体,提着金色的长弓,不紧不慢地走进白骨组成的森林。他朝着虬龙刚刚离开的方向走去。 忽然地,百里疏停下了脚步。 漆黑的岩石破碎后,碎石在地上堆了厚厚一层,白骨从中探出。而在左前方,有一样小小的,不起眼的东西落在碎石之上。 百里疏走过去,将长弓放于地上。 他捡起了那样东西,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那是半截深黑的木牌,上面用白色的灵漆写着几个遒劲有力的字: “九玄乾脉谢”。 百里疏注视着这半块木牌,想着什么,片刻之后将它收了起来。 ——那是一块残破的灵牌。 九玄门,并州守塔弟子的灵牌。 67.荒灵祭祀 百里疏收起那半块灵牌,提着长弓径直向虬龙离开的方向走去, 没有再做停留。 一块灵牌, 几个字。 这就是一个九玄弟子的全部了。 人的性命很多时候在一些庞然的东西面前, 就如同砂石一样渺小。历史, 命运……在这些滚滚而来的东西面前,即使是巨大可怖的荒兽最终都免不了被碾做白骨,更何况人呢? 蜂蛾微命, 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但是, 即使是蜂蛾这样渺小的东西,也会为了某些东西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蜂蛾微命,力何固?”追溯远古的俗世诗人写下这样的话,赞颂着孔甲率领人族推翻荒兽统治的功绩。 而如今,百里疏提着长弓行走在荒兽的埋骨之地, 在那些巨大的兽骨之下,他的身影清瘦,看上去就像妄图挑战太阳的蜂蛾一般渺小。 但他笔直地向前走着, 毫不停留,逐渐消失在茫茫的黑暗大地之上。 长风从远远的地方刮过来,雾鸷翼骨展开朝着天空,如垂死者的战矛。 在百里疏的身影消失后,不久, 在暗红色的阳光下, 黑色的岩石空地的半空中, 突然凭空出现了一个不大的空间漩涡。片刻之后, 数道人影从漩涡中一步踏出。 然后…… 他们一个接一个从半空中摔了下来。 “□□大爷的!”廖乾重重地摔在地上,后背撞上了岩石的凸起,顿时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御兽宗你们这群家伙,他妈的是坑人呢?你家的通道开口原来在半空上啊?!” 仇千鹤也摔得不轻。 其实他原本不会摔得这么重,但是他掉下来的时候,正脸朝下,眼看就要撞上一块尖锐的小石头,因此硬生生地在半空中转了个方向,结果就重重磕在了不知道什么东西上,疼得一张总是阴柔莫测的脸险些扭曲起来。 听到廖乾的怒骂,仇千鹤毫不客气地应了回去:“谁知道这里禁锢御空而行?你知道还是你大爷知道?” ——空间通道的开口不一定是在地面上。 这一点仇千鹤和其他人其实都知道,但是作为修仙者,他们都有着短暂的御空而行的本领,因此每个人都不在意地直接跨出了空间通道。 结果刚刚跨出通道的瞬间,脚下就是一空,习惯性运转真气想要御空缓缓而落的时候,一股恐怖的气息突然降临到了每个人身上,真气的运转在瞬间被打断了。 众人连惊愕的神情都还来不就露出,就跟下饺子一样,一个接着一个从半空中摔了下来。 这可真是堪称“千载难逢”的一幕—— 御兽宗的弟子和九玄门的弟子居然会有一天,在没有打架动手,两败俱伤的情况下,“和谐”地摔成了一团。而且还持续了不短的时间。御兽宗的人走在最前面,因此最先掉下来。踩空摔落的瞬间,反应较快的人在半空中做出了点儿反应,因此撞到地上的时候,滚开了一些。没滚开的那些人就成了后面摔下来的九玄门的肉垫。 但也不是所有九玄门的人都运气那么好有个垫背的。 反应最快的几名核心弟子因为在半空中改变了方向,试图稳住自己,反而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坚硬的岩石上。 也不知道这里存在什么古怪,不仅仅不能够御空而行,而且地面的石头坚硬无比,他们这群修仙者摔在上面,既然跟普通人摔倒一样,个个疼得半天爬不起来。 就连平日总是板着一张脸的楚之远神情都出现了一丝裂缝。 “草你大爷的……” 秦九走在通道里的时候,手里还不忘提着他的酒壶,摔下的时候,他生怕酒壶掉了,死死攥着,结果实打实地脸朝地面,吃了满口的碎石。“呸呸”几口吐出口中的石头,秦九忍不住爆了粗口。 “你们快给老子滚起来!” 本来就摔得不轻的几名御兽宗弟子被后面掉下来的九玄门弟子砸了个正着,五官都快扭曲了,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结果竟然听到九玄门的这群龟孙子居然还有脸埋怨,回过气之后,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娘的,九玄门这群中原王八蛋平时看着个个跟娘们似的瘦不拉几,怎么这么重?! “这什么鬼地方……” 廖乾龇牙咧嘴地撑着地面坐了起来,他刚想混在九玄门中顺势骂御兽宗的人几句,结果一抬头,傻眼了,木愣愣得看着眼前的场景,声音如同被人扼住咽喉般,忽然变得嘶哑生生降了好几个度。 不仅仅是他。 互骂着爬起来的九玄门弟子和御兽宗弟子一个个接连地也闭上了嘴,所有从地面上爬起来的人在看到自己身处的环境之后,都下意识地没有再开口。最喜欢废话的假书生叶秋生这时候也没声了。 呼呼的凛冽长风从远远的地方刮来,卷着地面上破碎的黑色砂石。 当所有人都爬起来之后,周围陷入了一片安静,只剩下风声,和宛若风吹过冬天树林时发出的长长的,凄厉的呼啸声。 他们眼前的确有一片庞大的,令人震撼的巨林,但不是树木。 ——那是无数狰狞恐怖的白骨。 磕伤他们的是无数棱角如刀,嶙峋古怪的深黑色巨石,埋在巨石中的是无数庞大到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兽骨。一颗颅骨就像一座苍白的山峰,深邃空洞的眼窝就是不知多深的隧道,一根肋骨就是数十丈的拱桥,不知什么异兽的脊骨横卧在远处的地面上,就像冰山连绵如刀的山脊。 这些骸骨在厚重深黑的巨石映衬下越发苍白。 长风游荡在白骨的森林之中,发出凄厉尖锐的长鸣,就像大地的哭声。 一轮妖冶的,给人以极度压抑不详之感的血红色太阳坠在西边的地平线,将天空映成暗沉的红色。在看到那轮太阳的瞬间,不论是谁都会觉得那是一轮死去的太阳,残余的红色光芒是同太阳一同死去的金乌的血液。 许久许久,没有人开口说话。 面对城池般巨大的骸骨,嶙峋的黑色岩石,凛凛来掠过大地的长风,垂垂欲坠的死日……他们这些人就像闯入了一个被数万年历史时光埋在的蛮荒遗址。 “那些是什么东西?” 很久之后,终于有人开口,声音很轻,像是生怕惊扰到了什么。 “荒兽。”注视着那些森然白骨的叶秋生开口回答,他转头看向君晚白和厉歆,从他们脸上看到了同样惊愕的神色。“多有大如城池者,故人不敢与之相抗……这是荒兽的骸骨。” 叶秋生念的是《竹书纪》中关于蛮荒纪元的记载:“蛮荒有兽,其形庞然,遮天蔽日,多有大如城池者,故人不敢与之相抗”。这就是为什么在蛮荒纪元中,十二王朝大地的统治者会是荒兽。 在那个距今数万年的远古时代中,在体型庞大如同城池的荒兽面前,人们最坚固的城池也犹如纸糊一般,脆弱得不堪一击。 但是叶秋生惊愕的不是这个,除万仙纪元之外,三万年一个纪元,三个纪元过去,这些远古的历史早就成了纸上只言片语的传说,相关的真实记载少而又少。 然而叶秋生,君晚白和厉歆却在不久之前见过一副和眼前这一幕有几分重合的画面! ——那副铭刻在雁门地底青铜圜土墙壁上的古老雕刻。 帝芬之战! 遍地的古老荒兽骸骨,西边垂着的死去太阳……难道这里就是当初孔甲率领人族掀起终结蛮荒纪元的古战场? 可是,为什么作为指引往来飞舟的青冥塔会连通着这纪元交接的古老战场? 君晚白几乎要被这些天接连不断砸落的巨大疑问搞得头晕脑胀,风刮到脸上,她冷静下来,握紧双剑,缓缓地环视起四周,寻找百里疏的身影。 放眼看去,一片空茫茫,深黑的大地上只有不知多少的骸骨,并没有那个瘦削的身影。 “操!你们这些家伙在干什么?”突然地,一个九玄门弟子错愕地喊出声。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以仇千鹤为首的所有御兽宗弟子竟然对着那些狰狞恐怖的荒兽骸骨跪了下来。 就连总是一副不知打什么恶毒主意的仇千鹤的神情都变了。 变得无比虔诚,无比恭敬。 带着说不出的肃穆。 直到这个时候,众人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长得跟娘们似的阴柔家伙身上披着的,是一件火红荒灵王朝的祭祀长袍。 包括仇千鹤在内的一众御兽宗弟子在其他人的目光下,朝着面前荒兽的骨骸重重地磕头。 68.无声消失 血色的阳光洒落,在众人眼前的深黑大地上, 巨大到恐怖的白骨仿佛无声的雕像, 它们静立在地面上, 沉默正在接受着迟来数万年的朝拜。以仇千鹤为首的御兽宗弟子口中念诵着一种拗口的, 音节奇怪的语言。 君晚白的神情微不可觉地变化了一下。 御兽宗的荒灵王朝的国教,他们信奉着“万物有灵”,信奉着原始强大的力量,直到今日, 位于长河之北, 属于荒灵王朝的草原上至今还会举行着盛大的祭祀典礼。 而祭祀的对象不是别的,正是蛮荒纪元中统治世界的荒兽! 荒灵,荒灵。 君晚白想起了关于这个王朝的古老传说, 在十二王朝中, 这是最古老的一个,也是最接近极北冰原的一个王朝,在荒灵王朝的草原上活着不知多少的异兽, 每到冬季的时候,饥饿的异兽就会成群结队地南下。 这就是兽潮,也就是荒灵王朝一直以来不受中原仙门待见的原因。 荒灵王朝的人以游牧为生,即使是最普通的荒灵王朝人都有着一定的驱使异兽的本领, 王朝由不同的部落组成,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图腾。 那些图腾象征着不同的, 活于蛮荒纪元的荒兽。 和中原不同, 御兽宗在荒灵王朝有着极为崇高的地位, 每个部落的祭祀一定是御兽宗的弟子。就像仇千鹤,他不仅仅是御兽宗的核心弟子,他身上的红色长袍象征着他同时也是荒灵王朝中某个部族的弟子。 红色……红色…… 君晚白飞速地想着,脑海中掠过荒灵王朝上的诸多部落的图腾,几乎是瞬间她想起了在万丈高空上的无尽火海,迎着火海笔直而立的白衣青年,那人手中提着的长弓。 那把名为“金乌”的长弓。 金乌!仇千鹤是那个信奉金乌的部落的祭祀! 这个念头掠过脑海的时候,再看面前无数苍白的骨骸,暗红色的血色阳光,君晚白缓缓地打了一个寒颤。 百里疏前往的青铜圜土上的帝芬之战雕像最终真正地展现在眼前,他们站到了蛮荒纪元与混沌纪元之交的古老战场,面前的是无数荒兽的骸骨,同行的却是以荒兽为信仰的荒灵王朝的御兽宗弟子,身为祭祀的仇千鹤很有可能出身于那个以金乌为信仰的部落……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君晚白只觉得大脑一片混沌,仿佛事情在他们离开宗门的那一刻就开始朝着无法预知的方向发展,不论是她,还是仇千鹤,还是百里疏……他们这些人正踏上一条冥冥之中的轨道。 她转头去看叶秋生和厉歆,想要看看他们有没有和自己一样的感觉。厉歆脸上还是那副阴沉沉的样子,但是眉头皱得很紧,君晚白微微松了口气,于是她去看叶秋生。 但是这一看,君晚白的脸色骤然变了。 叶秋生!不见了! “姓叶的呢?!” 在众人摔下来的地方,御兽宗的弟子还在全部虔诚地叩拜那些古老的荒兽骸骨,九玄门的弟子一个不少,廖乾这个半路杀出来的九州钱庄弟子正在念叨着着荒兽的骸骨能够值多少钱…… 但是方才叶秋生站立的地方,此时没有人影了! 在大家的注意力被御兽宗弟子的举动吸引的这短短时间内,叶秋生不见了! 君晚白刷拉一下,双剑斜指地面,开始缓缓地环视四周,果然,这个满口不着调轻浮唠叨的假书生就没有半点儿信誉可言。 “姓叶的?!” 她抬高嗓音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叶秋生就像没有从通道中出来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君晚白咒骂了一声,喝止了想要搜查一下四周的九玄门弟子,让他们聚拢过来。叶秋生的消失太过诡异,虽然君晚白觉得很有可能是这个同样满身秘密的家伙自己离开的,但是也不排除别的原因。 在“帝芬之战”古战场,这种诡异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会存在什么东西!他们刚刚被禁锢御空飞行就是最好的证明。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以仇千鹤为首的御兽宗弟子们结束了他们的祭祀,在那拗口冗长的祭文结束之后,只见御兽宗弟子面前的一具荒兽骨架上忽然地飞出了一道淡淡的光芒,凝结成光印,没入了身穿红色祭祀长袍的仇千鹤额头。 那道光芒掠出的时候,众人瞬间感觉到四周的空间温度猛地上升了,空气中隐隐地泛起丝丝灼热之感。 在光芒掠入的瞬间,仇千鹤一掌拍在地面上,身体如同贴着水面而飞的白鹤一般,轻盈敏捷地擦着地面,掠向白骨森林中。他的速度极快,但是有人的反应比他更快。 一道黑白两色的光印从半空中落下,在瞬间拦住了仇千鹤的去路。 “何必这么急着走?” 沈长歌的身影轻飘飘地从半空中落下,他一摇折扇,面带微笑地问道。 “就算要走,好歹也得打个招呼吧?” 在其他人被叶秋生的失踪吸引了注意的时候,沈长歌竟一直在关注着御兽宗弟子的举动,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格外留意御兽宗弟子的一举一动。 仇千鹤没有回答,他身形一动,火红色的长袍在半空忽然展开,一团熊熊的烈火猛地在沈长歌面前燃了起来,烈火朝着沈长歌席卷而去,带着丝丝隐晦的金乌神鸟的威压。 沈长歌想到刚刚没入仇千鹤额头上的光印,不敢硬抗那团烈火,于是身形一晃,闪退到了另外一边。 沈长歌闪开的时候,仇千鹤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左前方,直径奔向白骨之林。 原来他根本就没打算和沈长歌交手,刚刚那带着金乌气息的烈火也只是为了暂时拖延住沈长歌,而他自己却是借机冲向荒兽骸骨丛林。他似乎有着十层的把握,只要进了那里,沈长歌等人就不能够将他怎么样。 眼见着仇千鹤就要进去白骨之林了。 忽然地,背后传来沈长歌抬高的声音: “你觉得你师弟师妹,能在白仓下坚持多久?” 69.万户之家 身穿红袍的仇千鹤站在荒兽骸骨之林前, 只要一步就彻底地跨进去了,他背对着九玄门众人和御兽宗弟子,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着。 沈长歌脸上带着笑容,但是笑得有点冷, 他手中的折扇半张, 斜指向御兽宗弟子的方向。 御兽宗弟子们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背靠着对,面对着将自己包围了的九玄门弟子。方才离仇千鹤最近的那名弟子捂着手腕, 咬着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一把薄薄的,宣纸般的匕首插在那名御兽宗弟子手腕上,制止了他本来要摇铃的动作。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 仇千鹤就将制造出空间通道的青铜铃铛交给了离自己最近的师弟。 一旁的廖乾脑子晕乎乎的, 直到这个时候, 他才勉强看明白过来,这瞬息之间发生了什么:对着荒兽骨骸朝拜的御兽宗弟子, 似乎得到了什么启示;同行的叶秋生无声无息地消失的时候,仇千鹤抓住众人分神的瞬间, 将铜铃交给了自己的师弟,他自己想要借着众人的分神进入荒兽遗骸之林,而剩余的御兽宗弟子使用铜铃离开这里…… “操!”想清楚这瞬息之间发生了什么, 廖乾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果然这天底下小白脸就没一个好的, 一个比一个阴险。” 九玄门的弟子将御兽宗众人包围在其中, 沈长歌手中的折扇斜指。 白仓。 即使是返虚境都无法抗下来的剧毒,即使是当初的雾鸷,都要被麻痹一瞬间,御兽宗这些化神之下的弟子绝对无法抵抗。 “御兽宗的人,不是最崇尚痛痛快快正面打一架吗?” 君晚白握着双剑缓缓地向前走,她不知道荒兽骸骨从射出光印到底是什么,不敢轻易踏进荒兽骸骨耸立的范围之内。 “怎么现在到跑得比兔子还快?” 仇千鹤只要再向前走一步,就会彻底踏进荒兽骨骸笼罩的范围之内,但他一动不动。 其实他也知道,师弟他们想要从沈长歌这些核心弟子手中逃脱,就算有铜铃成功的可能性也很低。在动身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 仇千鹤闭了闭眼。 背后最喜欢长篇大论一惊一乍的师弟师妹们一声不吭,耳根难得的清净。仇千听到了刀锋掠过空气的声音,听到了血液飞溅的声音,就是没听到他们的声音。方才祭礼还没结束的时候,身为祭祀的他是可以和其他人沟通的,也已经有个乌鸦嘴说过“万一跑不掉怎么办?”。 ——那就师兄走,九玄门的这群龟孙子,我们还怕了不成。 “师兄!你快走啊!” 看到仇千鹤迟迟不动身,御兽宗的弟子急了,扯着嗓门喊道。情急之下就忘了绷着御兽宗在外“不要说话,一言不合直接动手”的形象,话说得又急又快。 “放心,我们不会把你之所以恨九玄门那个姓百里的恨得咬牙切齿是因为他在你脸上来了一道说出来,放心!我们不知道你每次看剑不是在看剑,是看自己长得多好看……” “什么?怪不得我每次都看到师兄对着剑身含情脉脉,我还觉得那是因为师兄在感悟剑道,参悟玄机!原来是因为师兄不好意思在我们面前照镜子啊……”另外一名被楚之远用剑架在脖子上的御兽宗弟子忍不住插口。 “原来是这样!我上次……” 转瞬之间,背后重新变得吵吵嚷嚷。仇千鹤发誓自己听到了九玄门那群龟孙子没忍住的笑声,顿时感觉眼前一黑——完了,多年英名全被这几个蠢货一张嘴毁了。 “操!” 仇千鹤忍不住爆了粗口,额头上的青筋蹦了起来,他猛地转过身,目光淬了毒般扫过在九玄门包围下,兴致勃勃开始谈论起来的御兽宗弟子。 “闭嘴!蠢货!” 什么悲壮,什么为难,统统在这一瞬间消失了,渣都不剩。 仇千鹤深吸了口气,在九玄门弟子古怪的视线中,一步一步地走回来。 “行了,杀了这群蠢货,你们也进不到里面去。”仇千鹤缓缓地道。 “师兄!”御兽宗弟子想要打断仇千鹤的话,仇千鹤阴着脸一句“闭嘴”,刀子般的目光一扫,他们重新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安安静静。 君晚白抽了抽嘴角,有点不想承认九玄门一直以来的死对头真面目竟然是这种蠢货……有这种家伙做死对头,感觉自己的身价都被拉低了。 “刚刚的光印是什么?” 沈长歌没有收起自己的折扇,微微眯着眼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仇千鹤古怪地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许可。” 许可? 众人微微一愣,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们可以试试看……”仇千鹤脸上的笑容变得格外地不怀好意,他的目光从九玄门的众人身上扫过,带着几丝讥讽,“从这些……直接走进这帝芬之战的古战场。” 帝芬之战的古战场。 听到仇千鹤的话,君晚白和厉歆交换了一下眼神,之前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肯定。 在九玄门众人的目光中,仇千鹤有几分不甘心地讲述起来。 身为蛮荒纪元的统治者,即使时间过去了数万年,荒兽已死化作无声的白骨,仍然会保留着一丝神魂,看起来平静的骨骸之林,其实至始至终处于荒兽余威的笼罩之下,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刚从空间通道中经过的时候,会直接摔下来。 冒然踏入荒兽遗骸的领域,会被视为对荒兽的挑衅。 会被用“暴虐的太阳”来形容的荒兽可绝对不会是什么宽宏大量的存在,而在蛮荒纪元的时候,妄图挑衅荒兽威严的只有被镇压这个下场。 而仇千鹤通过祭祀,以金乌后裔的身份,从那具荒兽遗骸中获得了进入荒兽领域的许可。 也就是那道从白骨中掠出的金光。 听到仇千鹤的话,沈长歌君晚白等几位核心弟子交换了下眼神——按照仇千鹤的说法,要进入荒兽遗骸之林,就必须拥有那道光印,但是他们这些人哪来的上古荒兽血脉? “怪不的口口声声说要与兽为友,万物有灵,原来你们这些家伙真的不算什么正儿不经的人啊……”一旁的廖乾对这几个害自己踏进这种鬼地方的家伙心存不满,在一旁小声嘀咕着。 仇千鹤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来。 廖乾被他吓了一跳,张嘴就想继续骂,突然想到——不好!自己可不是九玄门的弟子,真把御兽宗这些喜欢用打架解决事情的莽夫惹急了,回头直接找自己动手自己可打不过,因此只能从心地闭上嘴。 “那么……” 在众人思索的时候,沈长歌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向前走了两步,放眼看这个苍茫的诡异的世界,瞳孔中印出那些巨大到恐怖的白骨,脸上的神情有几分沉郁,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其他人只听到他轻轻地说:“并州城的人,青冥塔守塔的弟子……就是被卷入到那里面了吗?” 沈长歌的话声音不高,在呼呼而来的长风中,很快就被风吹散。 然而所有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沈长歌说出了来到这里之后,所有人都想到了,但是所有人都下意识避而不提的事情。他们都是进入并州城,通过青冥塔过来的人,并州城空荡荡寂静无声的景象自始至终还浮现在每个人脑海之中。 并州城里,没有鲜血,没有尸体,只是所有人都不见了。 很有可能……并州城内的居民,连同那些九玄门守塔的弟子,都因为青冥塔最开始暴动的空间之力而早于他们进入了这里。但是他们面前的世界,一片死寂。也就是说……他们很有可能是被卷入白骨之林中。 按照仇千鹤的说法推测,没有光印冒然进入荒兽骸骨领域的人只有一个下场:死! 一个城的人全部死了。 这种猜测太过于沉重,以至于每个人都下意识地避开它,下意识地不去提及。 此时此刻,终于还是被说出口了。 “十七万……” 沈长歌轻轻地说道。 他注视那些森然的白骨,注视着那些深黑的巨石,注视着天空的死日,昏暗绯红的阳光落进他的眼底,像是悄无声息燃起的烽火。 并州是陈王朝西部地区少见的大城池,有雁门郡在前据守天险,有延水带来的肥沃土壤,就算受限于旱汛,城池中的人口,也达到了十七万之多。 这是一座“万户之家”的大城啊! 70.九玄定数 “十七万……” 听到沈长歌的声音, 廖乾忽然骤起了眉头,他诧异地看了一眼望着荒兽遗骸的沈长歌。并州城池的居民的确有十七万左右, 但是沈长歌作为九玄门的乾脉首席,他是怎么知道这个数字的? 并非说并州的人口数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是说, 以沈长歌的身份不应该会关注这些才对啊?除了九州钱庄这种一心想要计算怎么合理发财的宗门弟子, 哪个仙门弟子会关心你一个俗世王朝城池的人口数? 也许,这位笑面虎一样的九玄门乾脉首席爱好比较奇特。 廖乾想着, 很快将这个疑问抛到了脑后。 众人开始对着荒兽的遗骸犯难,按照仇千鹤的说法来推测,如果没有光印,他们就没办法进入荒兽遗骸遍地的帝芬之战古战场。 没有人提返回的话。 九玄门的人心知肚明, 仇千鹤肯定有隐瞒了什么东西没有说, 比如荒兽遗骸之林深处到底有什么东西, 能够让这个家伙险些连自己宗门的师弟师妹都不顾,自己一个人进去。而百里疏很有可能就是进入到这里面去了。 除此之外, 也是众人内心中一个隐隐约约的希望。 ——或许还有人活着,在那白骨丛林深处没有死呢? “或许……” 君晚白目光缓缓地从那些御兽宗弟子身上扫过, 她突然笑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看得御兽宗弟子汗毛直立。 “我有个猜想……” 空间漩涡被打开,是因为仇千鹤召唤出来的虬龙虚影与这里形成了某种共鸣, 从眼下的情况来分析, 应该是虬龙虚影在青冥塔内的扭曲空间中感受到了先祖骨骸的召唤。既然如此, 也就是说……除了荒兽后裔的血脉外, 异兽的虚影应该也能引到一定的作用。 而眼下,不就有一群御兽宗弟子吗? 御兽宗弟子成天吹嘘自得的,不就是谁谁谁收服了什么什么神兽异鸟的精魄。御兽宗弟子和九玄门弟子经济水平差不多,穷,但是就兽魂方面来说,御兽宗弟子绝对是不缺的。 师出同门想法都差不多,瞬间其他九玄门弟子看御兽宗弟子的眼神就变了,仿佛在看一个个移动的光印。 “喂!你们什么意思!别打我们御魂的主意!” 几乎将御魂当作生命的御兽宗弟子齐齐倒退了几步,头发都要炸开了。 沈长歌一合扇子,笑容温和得体:“诸位御兽宗道友莫要见怪,放心,我们不借。我们……抢。” ——借什么借啊!九玄门动手看起来像是会和和气气讲道理的? 君晚白双剑半架,藏青色的长袍无风自动:“听说御兽宗的兽魂几乎人人都有七八十个?” 秦九一手扔着酒壶,一手转动数把寒光凛冽不知材质的匕首,露出了深思的表情,他看向廖乾:“九州钱庄的死胖子,你们收兽魂的时候怎么算价的?” 廖乾愣愣地看着一瞬间从仙门弟子化身为强盗的九玄门众人,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道:“按……按照……按照等级和稀有程度,以及魂魄的完整程度。” “这样啊……”秦九若有所思,目光从自己同门身上扫过,“按照御兽宗平均每人携带七个兽魂来算,一人一只后,应该还能余下不少。” “操……” 包括仇千鹤在内的御兽宗弟子一同木着脸看着九玄门。 ——他们在今天之前怎么也没发现,原来九玄门弟子的真实面目竟然是劫匪?将这种见钱眼开的穷鬼当成自己的死敌,突然觉得有些不符合自己的身份地位。 满身灵器的廖乾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身上有点冷。 他悄悄地后退了一步,躲到了周文安身后,试图让自己从九玄门众人的视野中消失。 最终,虽然“御魂几乎和御兽宗弟子的命一样重要”,但到底只是“几乎”而不是“比”,在思考了片刻之后,御兽宗弟子还是一副生无可恋模样地按照君晚白的说法,召唤出自己的御魂进行尝试。 尝试的结果表明,君晚白的想法是可行的。 用兽魂,的确也可以与荒兽的遗骸进行感应,同样可以获得象征许可的光印。但是这样一来,光印的承载体就不是人,而是封印着兽魂的契灵牌。而且对兽魂也有一定的要求,必须是与蛮荒纪元有关的古种异兽。 ——也就是说,几乎全部是御兽宗弟子身上最值钱的。 这样一来,九玄门不得不暂时和御兽宗形成了合作。 御兽宗的战力比不上几大核心弟子都在的九玄门,如果不将契灵牌交给九玄门,他们就得立刻和面前的荒兽一同埋骨黑沙。而契灵牌是御兽宗弟子灵识炼化的,御兽宗弟子在御魂方面的手段的确天下无双,只要他们愿意,完全可以拼着灵识反噬的危险,将契灵牌毁掉,让九玄门无法获得光印进不了荒兽遗骸之林。 ——见鬼! 九玄门弟子和御兽宗弟子相互看了一眼,一同将头扭到一边,目光看向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对彼此的嫌弃毫不掩饰地写在了脸上。 廖乾……廖乾一名普普通通的九州钱庄弟子,他很想提议重新开个通道让自己会并州城得了,毕竟哪里再怎么危险也好过这直接涉及蛮荒纪元的古老地方。 可惜没人理会他。 “哎……” 廖乾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事就再次显示出了,拜入一个正确的宗门是多门重要啊。一旦师门选错,有难的时候,连个罩着的师兄师姐都没有,太惨了。 每个人都拿到了一个光印,沈长歌,厉歆和仇千鹤打头,秦九,楚之远和君晚白断后,普通的宗门弟子走在中间,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走进了荒兽骨骸的深处。 在他们进入前,从远远地方刮来的风更猛烈了。 那些掠出光印给予许可的荒兽骨骸在长风中一根根地散开,重重地跌落到坚硬无比的深黑色嶙峋岩石上。彻底失去光泽的荒兽骨骸破碎开来,一片片洒落在地上,失去了保留了数万年的神异。 就像不甘地宣告着一个纪元的终结。 君晚白回头看了一眼那些骨骸,忽然地她目光微微一凝。 ——在她的视野中,几根露出在地面上的巨镰般扇面排开的翼骨也一同被凛冽的长风刮倒破碎。 那是,雾鸷的骸骨! “雾鸷……”君晚白的双手猛地握紧,她轻声念到。 走在她身边的秦九听到了她在说什么,但是没听清,于是转头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君晚白神色如常地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感慨罢了。” “感慨?”不修边幅浪荡不羁的秦九似乎被触动到了,想起了什么,他看着远处形如冰山山脊的荒兽兽骨,怅然地笑了笑,“也是……谁想得到哪呢?” 谁想得到什么,秦九没有再往下说,君晚白也没有再追问。 她握着双剑的手因为情绪起伏,而关节泛起白色。 雾鸷,雾鸷,为什么要是雾鸷?! 她几乎想要嘶声质问。 …………………………………………………………………………………………………… 在君晚白一行人的身影逐渐消失远去之后,他们方才停留的地方,一个两倍城门高的巨兽颅骨之下,从百里疏曾经战立着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了一道身影。 正是之前悄无声息消失不见的叶秋生。 他还是那副风流儒生模样,宽大的袍袖被长风吹得烈烈作响,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明明就站在离众人不远的地方,结果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九玄门的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敏锐啊。” 叶秋生感慨般地叹息道,他脸上还带着如常的轻佻散漫的笑意。 “只是,当他们知道,自己也是他们那位大师兄算计里的一部分,心情又会是什么样?” 叶秋生笑着,摊开了手。 他的手中拿着一张狭长的宣纸,纸上的字显然是早已经写好的,墨迹早已经干了。 ——真可笑啊! 叶秋生笑着,也踏进了荒兽的骸骨森林之中。太上宗有着一双眼,九玄门有着一位下棋人,那么御兽宗呢?那位披着红袍的仇千鹤又是御兽宗定下的什么?其他宗门天机谷,梵音阁,九州钱庄,合欢宗,他们定下的那些人又是谁? 到了此时,叶秋生已经彻底肯定了。 ——百里疏,就是九玄门选定的那个人! 那个,在一切到来迎接的定数! 71.雪夜之人 风从头顶上刮过, 呼呼回声。 百里疏提着金乌长弓沿着深黑色的石阶一步步往下走,金乌在一片昏暗中发出明亮的金光, 将他周围照亮。他正在向下走,在帝芬古战场的深处, 是一座被埋藏在地下的塔, 一座倒过来的和青冥塔极为相似的黑塔。 这座塔就像青冥塔在这个世界的一个镜像一样, 贺州在青冥塔寻找“周天铭于上,地相刻于下”找不到, 是因为,并州城池中的那整座青冥塔就是所谓的“周天”,而所谓的“地相”是在这个诡异的荒兽遗骸世界中。 这也是并州城会出现大规模的鬼界的原因。 并州城所处的世界,是“周天”的世界, 是太极中的阳。青冥塔连通的这个古战场是“地相”的世界, 象征的是太极中的阴。在这个世界中有着一座和并州地面一模一样的青冥塔, 两座青冥塔一正一倒,构成了完整的“世界”。 荒兽骨骸是“亡”对应着并州城中的十七万人的“生”, 整座并州城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布局。阴阳相称,生死对应, 过去与今世相呼唤。 但是在异变之后,青冥塔和与它相对称的空间之间的分界变得模糊了,并州城内的阴阳与生死的界线混乱了, 五行也不再依循规律流转, 灾祸因此降临在这座城池之上。 而如今百里疏找到了在这处帝芬古战场深处与青冥塔相对的, 深藏地下的倒塔。 或许应该说, 是青冥塔与它相称。 因为这座深埋地下的塔,比青冥塔更加古老,更加悠久。青冥塔应该就是仿造它建立起来的。作为青冥塔的原型,这座黑塔却是彻头彻尾的混沌纪元的风格,巨大,粗犷,雄伟,讲究气势。 这是一座在混沌纪元建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发现的神秘古塔。 建立在地面上的青冥塔是通天的塔,与它相对的,这座深埋在地底的倒塔应该是连通黄泉的塔。 百里疏站在石阶上,将几根明箭搭在弓上,长箭离弦而出,向不断延伸向下的塔底射、去。隐隐约约将地下的情况照了出来。一层一层石阶盘旋而下,环形的长廊之后是一间间紧闭的塔室。 火光一直一直向下,仿佛要就此落入黄泉幽冥之中。 直到火光熄灭,也没能照出最下面是什么。 百里疏垂着眼,思考了片刻,收起了长弓,取出火把点燃。他没有继续向下走,而是先朝身边的这层塔室走了几步,火光照出石室内的东西。 和青冥塔一样,石室内摆放着一尊尊异兽的雕像,但是那些异兽的雕像却不再是玉石,而是青铜铸造的,异兽体格高大,面目狰狞,忽明忽暗的火光照上去,就像无数恶鬼潜伏在一间间死寂的石室之中。 “果然……” 百里疏照着一尊嵬鬼的雕像,轻声道。 他没有再看那些雕像,转身径直沿着盘旋的石阶向下走去,火把的光被塔中流通的空气吹得忽明忽暗,照得百里疏的面庞忽而隐在黑暗,忽而露在光中。 石阶一直一直向下,仿佛沿着这条石阶一直向下走就可以走到地狱深处。 地狱……不论在什么时候,这都不是一个好的词,民间的古老传说中是怎么形容的?十八层的地狱中,关着的都是犯了罪的人。 如果…… 百里疏抬起头,看着从上面落下来的昏暗的血色死日的光芒。那光芒并不会给人以明亮的安全感,反而越发地压抑沉重,就像地狱深处的血色一样。 风从倒塔层下吹了上来,百里疏的袍袖烈烈作响。他站在这个上不接天,下不通地,上下茫茫的倒塔中间层,这个除他以外再无别人的地方,脸上露出了近乎悲凉的神色。 ——如果真的有地狱这种东西的话,那么像他,像当初找到他的那个人,他们这样满手鲜血的人,是一定会下地狱的吧? 百里疏又想起了那天。 他独自一人举着火把走进百里家族的秘密地牢之中,地牢最深处的灯火幽幽暗暗,鬼火般燃着,透骨的寒意从地面上泛起,迎面而来的是带着苔藓气息的冷风。地牢最深处是一间密闭的,没有上锁的囚室。 没有看守,没有锁链。 他打开门走了进去。 囚室里点着一盏普通的纸灯,一位老人在灯后坐着,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火光里,这个曾经好像无所不能的人真真切切地老了。百里疏注视着那个人,想起那个雪夜一名穿着黑色长袍的老人在漫天风雪中缓缓地走出来,对着自己单膝下跪。 雪落在黑袍老者的头上,让他看起来像是瞬间白了头发。 “终于找到您了。” 老者说,声音沙哑,他像是穿过黄沙漫天的大漠,穿过波浪滔滔的深海,然后最终才从雪中走出跪在他面前。 “我是谁?” 他问。 “你姓百里,单名疏。” 黑袍老者回答。 听到开门的声音,盘腿而坐的老人睁开眼,看到是他之后,起身向当初一样朝着他单膝下跪。百里疏看着他没有雪落也白了的头发,忽然就不想问那些盘旋在心中很久的问题了,他太了解这个人了。 得不到答案的。 “你老了,换成当初的你,我是不会让守卫走的。”最终,百里疏叹息着,轻轻说道。 “人总是会老的,公子也不再是当初那个站在雪里不知归向的孩子了。”老人感慨着,抬头看已经彻底掌握了百里家族的青年,火光中青年的眉眼没有年轻人该有的飞扬,取而代之的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疲惫。 于是老人也沉默了许久。 “公子日理万机十分辛苦,既然公子已经为我画地为牢了,就不再为公子多增事端了。这也是老朽如今唯一能够再为公子做的事情了。” “公子能够来为我送终,已经让我感到十分荣幸了。” 老人轻声说。 他垂下头去,七窍中缓缓地流出黑色的血。 百里疏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亲手结束这位当初带他回百里家族的人的性命,这是一开始就决定好了的事情,但是真的目睹这人死去的时候,他又忽然觉得无比的悲凉。 “百里一脉交给你了。” 死前,老人没有再用敬称,宛若解脱一般。 “带着他们……” “我会的。” 72.立锥之地 那位将他从雪夜中带出来的老者, 仿佛无所不能有着莫测神通的老者,最终还是死了。死在了他的手里。 我不杀伯仁, 伯仁因我而死。 百里疏从未自己亲自动手杀人,但是因他而死的人却不计其数, 那些因果最终还是要归结到他身上的, 这样子, 他又何尝不是满手鲜血呢? 老者在临死之前,请求他带领百里家族走下去。在后来处理百里家族事务的时候, 百里疏一次又一次地想起那个漫天飞雪的夜晚,想假如那天老者没有找到他,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是百里疏却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即使不是老者,也还会有其他人, 来寻到他, 然后带他离开。 “百里疏, 百里疏……” 他念着这个老者告诉他的名字,这个他自己以往不愿去证明不愿意去追寻的名字, 低下头望着地下沉沉的黑暗。 ——你姓百里,单名疏。 “我是谁?” 百里疏举着火把, 凝视着栏杆光滑的石面上倒映出来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一张和前世没有什么差别的脸,一个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名字。他轻声地问, 既像问影子, 又像问自己。 他又问出那个问题了, 只是这一次, 没有人来回答他了。 百里疏轻轻地叹了口气,重新朝着下面一层一层地走下去。这个帝芬之战古战场中的黑塔中处处机关密布,石阶上更是有着重重陷阱。但是百里疏走在上面,就像走在普通的平地上,那些杀机重重的陷阱,都被他避开了。 就像,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穿着白衣的青年走在幽暗的,盘旋向下的石阶上,越来越向下。随着他不断往下走,火把的光芒逐渐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点。 一层一层地向下,最终百里疏站到最底层。 最底层,并州青冥塔是用来摆放灵牌的地方,但是这里却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囚房。 囚房的门设在顶上,上面贴着左右斜对的两张封条按道理来说,这两张封条的时间已经贴了很久,至少是从万仙纪元一直持续到现在,但是上面的字迹却像刚刚写上去的一样。百里疏走过去,用火把照亮了上面的封条。 四周很安静,百里疏没有再动。 封条上的字迹,他很熟悉。 ——那是他自己的笔迹。 ……………………………………………………………………………………………………… 并州城其余的仙门八宗的弟子在青冥塔的吸引下,走进了深黑的塔内。 其实并州城并非什么活物都没剩下,在并州城上,万丈之高的云层中,一只只凌霄鸟仍然在盘旋飞舞着。青冥塔的变故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这种生活在高空中的鸟儿。 但是此时,这些在人们认知中,不会为人控制的凌霄鸟却仿佛在侦察一般,它们于云层中翻飞,注视着那些陆陆续续走进并州城青冥塔的仙门弟子。这种生活在万丈高空的鸟儿目力极佳且善飞,如果真的被控制了,就相当于那人掌握了无数不会引人察觉的“天眼”! 最后一批赶来的合欢宗弟子也踏进并州青冥塔内了,盘旋在半空中的凌霄鸟忽然散去了一小部分。 那一小部分穿梭在云层之中,飞速地掠向陈王朝都城的方向。 陈王朝,这是一个古老的王朝。 如今的陈王朝在其他王朝的史学家口中,一般被称为南陈。这是为了与前陈进行区分。如今的陈王朝的高祖,是前陈皇帝手下的一名大将。前陈王朝末代皇帝是个酒肉饭囊,浑浑噩噩,暴虐无道,嫉妒贤能。 后来饥荒爆发,而末代皇帝还在自己的皇宫中整日饮酒作乐,当时前陈境内,尸骨覆道,乌鸦成云。陈高祖在九玄门的帮助下起兵造反,最终将那位末代皇帝连同前陈王朝那些不羁的武者一同,一把火烧死在了皇宫之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还保留着一份对前陈王朝的忠诚,陈高祖登基后不顾大臣的反对,依旧沿用了“陈”这个国号。 不过,在史学家笔下提到更多的,并不是那位被自己臣子谋了江山的末代皇帝,而是那些陪着末代皇帝一同被火烧死的前陈武士。那些都是一群且歌且舞且斩的狂徒。对于史学家们来说,令人不解的是,为何这样一群潇洒至极桀骜至极的狂徒,竟然会对一位昏庸的纨绔子弟献上绝对的忠心?甚至不惜以死相随。 这简直难以理解。 陈王朝的都城是定州,若是没有路上的青冥塔变故,这里原本也是百里疏一行人前往药谷必须经过的一处停歇点。 在这个陈王朝的都城中,同样有着一座高耸直入云天的巨塔。 坐落在并州城南北东西轴线上的,也不是陈王朝的皇宫,而是这样一座象征人族颠覆古帝统治的青冥塔。 陈王朝当今天子,那位整日浑浑噩噩,纨绔子弟一般的陈王朝新帝站在皇宫中一处幽静的独院中,他仰着头,看着那连接天日的黑色巨塔,这位雁门郡守曾经的放荡好友此时穿着龙袍,眉眼中不见一丝散漫,而是无比严肃。 他明明还只是一名年轻人,但是身上却又种极为沉静成熟的气质,还有着为君的威严。 他根本就不像一位昏庸无能,沉迷声乐美色的君王 “天日之上,更有蔽日之云啊。” 当初太学中的闫子玉,如今的陈闫煜望着那高耸的青冥塔缓缓地念起曾经楼石道顶撞老夫子的话。 “圣上。” 年过九旬的老夫子拄着拐杖走到了陈闫煜身后,毕恭毕敬地开口,他想要对着陈闫煜行礼,却被他抢先一步拦了下来。 “在这种地方,老头子你就不用来这一套了吧?”陈闫煜苦笑道,他这一笑才显出了几分当初在太学天天被责骂的飞扬青年的影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被你罚抄了那么多遍《礼》,现在看到这一套头就疼了。” “礼不可废荒废。” 老夫子一顿拐杖,气得想要抽这个对这些毫不在意的家伙一棍子。 “得了,老头。”陈闫煜轻声说,“真正的礼,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有何必执着这些虚假的自我安慰的东西呢?” 天日天日,君如天日,那是因为王命不可违背。 但是要是连君王本身都要听从别人,这样的天日又算得上是什么东西呢? “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看不上这些东西。” 老夫子难得静下气,没有对他横眉竖眼,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此时眼神陡然锋锐了起来,一股强大的气势从他身体中爆发出来。原来这名看起来仿佛随时要挂了的太学老夫子居然是一位深藏不漏的高手。 “你和你父皇一样,都太傲气了。但是,如果连我们自己都不相信这些,不相信自己是真正的天日,那么面对从万年前就开始强盛起来的仙门,还有什么底气和信念?” 陈闫煜摇了摇头。 “不。” 他头一次在老夫子面前露出极为认真的神色。 “我不在乎这些东西。皇族也好,宗门也好,那些见鬼的世家大族也好,我一点也不关心到底是谁当这个天下的主人,能够发号施令的是我也罢,是高高在上的宗门也罢,全都无所谓。” 不等老夫子训斥他,陈闫煜就自顾自地往下继续说。 “在被你们找到之前,我一个人走过了七个州,您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他的语气缓慢下来,带着一种沉郁的火山即将爆发的愤怒。 老夫子愣住了。 “我看到尸体,无数的,饥民的尸体。” 陈闫煜冷冷地道。 “当初高祖因为得到九玄门的助力,所以定下了那卷用来感谢的契约,一代代下来,九玄门在王朝的大地上扎根,直到现在,天下良田六分在宗门,三分在望族,剩下一份才是黎民。”陈闫煜的语速很快,他强压着自己的怒火。 陈王朝的疆域如此广阔,可是宗门与望族田连阡陌,贫穷的百姓却连无立锥之地都没有。 “饥荒到了,那群高高在上修仙者他们在想什么?” “他们依旧将大片大片的田地用来种植那些完全没有用的灵植,然后数以万计的流民活生生的饿死!” 陈闫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尽的愤怒。 他握紧了双拳,想起了那年自己跟随着一群饥饿的流民走在漫长的道路上,明明道路两旁就是肥沃的田野,但是田中种植的却是不能用来食用的灵植。那些灵植将会被用来提炼成一块块灵石一颗颗丹药,就是不会用来拯救黎民百姓。 有无法支撑的饥民试图去偷食那些灵植,却被设下的阵法所杀。 那些人的头颅飞起来,血溅到路面上,落到陈闫煜的脸上。 他摸了一把脸上缓缓下流的血,终于明白了父皇在提到宗门的时候,会露出那种讥讽的神情。 宗门啊,修仙者啊,对于凡人来说,他们是高高在上的仙人。 仙人是什么呢?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吗?笑话。 所谓的仙人,是那种凌驾于云上,冷眼观沧海化成桑田的混蛋家伙,这人间就算血流满地,横尸百万根本就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在意的,是自己的威严,是他们的大道,是那些虚无缥缈的永生。 老夫子沉默了,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和你父皇一模一样啊……”老夫子缓缓地道,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雄心壮志,定下了“应工”计划前来请求他的帮助的壮年帝王。 可惜那个出生时就有白倪贯空的帝王已经死了。 死在那些雪夜前来的黑袍人手中了。 老夫子注视着神情冰冷的陈闫煜,仿佛看到他沿着陈膺帝的足迹继续往下走,怀抱着比他父亲更深的愤怒。这是奋不顾身的反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在那些恐怖的力量面前被碾成灰烬。 可是…… “做您想做的事情吧,我虽然老了,但是一把老骨头还是有一点力气的。” 老夫子说。 一只凌霄鸟从天空中盘旋着,最终飞下落到了陈闫煜肩头。 73.螳螂与蝉 凌霄鸟停落在肩膀上, 陈闫煜取下系在凌霄鸟腿上的纸条,展开看到楼正经那熟悉的工整楷体。 老夫子看到年轻帝王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 片刻, 陈闫煜抬起头,神色变得无比严肃。 “该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动身的时候了吗?” 老夫子缓缓地问, 他站直了身, 透出一股杀伐果决的狠厉。 这位白发苍苍, 教士子读诵经文,讲究仁礼的老夫子在这一瞬间变得根本不像一名老儒生, 更像……更像那些前朝的武者,且歌且舞且斩,从骨子里透出狂妄和狠意。 然而陈闫煜缓缓摇了摇头。 “不,还不到时候。”他掌心轻轻用力, 将纸条变成一团灰烬, “八大宗门的人才刚刚进入青冥塔, 等,等到他们彻底进入那个地方。而且……” 陈闫煜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 “金唐王朝的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们既然想占便宜,又不想出力, 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那群家伙……”老夫子显然知道陈闫煜说的是什么人,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一群不人不鬼, 只会在暗中埋伏刺杀的家伙, 算什么东西?” “埋伏也好, 不人不鬼也好, 总之有用就行。” 陈闫煜淡淡地道,他向老夫子借书房一用。 在老夫子的书房中,陈闫煜提笔写回复各地的纸条,他写得很慢,一字一字地斟酌思考着。他很清楚,自己每写下的一个字,会决定多少陈王朝武士的性命,虽然很多牺牲都是必要的,但是,如果可以,陈闫煜还是不想看到太多的人死去。 老夫子站在庭院中,望着那只盘旋在半空中的凌霄鸟。 它体格小小的,因为过于常见而显得毫不起眼,在皇宫,在仙门,在街头巷尾都有这种鸟的踪迹。谁也不会提防它们,普通常见就是凌霄鸟最好的保护色。 “要起风了。” 老夫子望着那座威严的象征着古帝衰亡的通天之塔,长长地呼了口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 现在,风要起了。 ………………………………………………………………………………………………………… “呸、呸……” 廖乾连接几口,吐出了嘴里的砂石。一边的周文安伸手过来在他后背上敲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差点吞到肚子里去的碎石全吐了出来。 “闭嘴。” 周文安扔下一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仅仅是他,九玄门的众人和御兽宗的众人全都隐藏在暗处一动不动,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那条搞出这一连串事情的虬龙虚影正在一处较大的空地上打转,似乎在寻找什么。 刚刚,他们像蚂蚁一样在荒兽骨骸中小心翼翼地穿行时,贺州从风声中分辨出了一丝异样。一路寻着声音小心翼翼地过来,发现在这个古战场的深处,有着一块没有骨骸的空地,一块巨大的圆形空地。 而虬龙的虚影……不不应该说是虚影,此时那条虬龙已经宛若实质,这是神魂完整的表现了。 虬龙在空地上盘旋,低首寻找着什么。 这片空地不仅没有那些巨大如城池的骨骸,甚至地面上的石头也平整至极,看起来十分古怪,竟像在他们之前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有人已经进入到这片帝芬之战的古战场,不仅如此,那些在此进入的人还将地面的那些蕴含着荒兽一丝神魂的遗骸处理掉了,清出了一片圆形的空地。 看到虬龙虚影的时候,廖乾可以感觉到九玄门的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那位看起来冷冰冰的百里师兄是和虬龙一同被卷进这片诡异的空间的,既然虬龙在这里,想来百里疏应该也就在附近的地方。 不过,说实话,廖乾总觉得那位九玄门的大师兄是个很厉害很可怕的人物。 作为九州钱庄的弟子,廖乾也没什么好夸耀的,就是钱比较多,比较怕死。而怕死的人总是对某些可以威胁生命的存在直觉比较强……所以在之前看到百里疏的时候,廖乾心中有鬼总是担心对方突然一剑过来,然后自己就魂归西天了。 那种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家伙,怎么看怎么不像会短命的。 虬龙盘旋在空地上,威严十足。 九玄门和御兽宗虽然很多时候都是正面上天天玩命的狠角色,但是也不是没脑子,虬龙神魂不是自己一时半会能够打过的,而且在荒兽的埋骨之地同虬龙打架谁知道这些虬龙的老祖宗们会有什么反应。 因此秦九眼珠子一转,让众人躲起来,等着看虬龙要干什么,好坐收个渔翁之利。 虬龙一直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暴躁起来,地伏在地面上,扇动起自己的双翼。龙本来就是腾云驾雾的存在,它双翼一展的时候,圆形的空地上顿时卷起了狂风,一时间飞沙走石,空地中漆黑一片。 廖乾没有想到这条虬龙的耐心这么差,一言不合就扇风刮地皮,在此之前还张着嘴默数虬龙身上有多少片龙鳞,一片弄出去能卖多少钱。 结果这位果然不愧是御兽宗召唤出来的,找了没两下,脑子不够用就直接上手了。 正大张嘴的廖乾瞬间吃了满口的沙子。 “小心。” 君晚白交代了一声九玄门的弟子,眼见着虬龙扇动翅膀的速度越来越快,被狂风卷起的石头也越来越大,从半空中摔下来知道这些石头古怪的众人不敢怠慢,急忙架起灵气护罩护住自己。 几名九玄门核心弟子同仇千鹤一道站在众人身前,挡住大部分的飞沙走石。 仇千鹤之前受过伤,还要顾着自己的师弟师妹们,支撑比较困难,不小心就被一块石头划到了额头,感觉到额头上火辣辣的,仇千鹤几乎想骂娘。 之前他召唤过虬龙虚影来对付人的时候,也不见得这家伙这么给力,现在转头无差别攻击的时候,但是强得离奇……师门里给出的卷宗上能不能多点详细靠谱的注解? 仇千鹤支撑得艰难,剩下的御兽宗弟子情况就有些倒霉了,转眼间就有人被石头砸了个正着,这种古怪的纯黑色石头坚硬无比,隐隐约约中还有几分克制众人的真气,因此被石头砸中的那几名御兽宗弟子就算有真气护体也疼得龇牙咧嘴。 一旁的九玄门弟子老神在在地嘲笑出声。 被石头砸中的御兽宗弟子其中有一名是刚刚被秦九一匕首伤了手腕的,他顶着头上的一个大包,听着九玄门故意压低保持在一个御兽宗弟子刚刚能听到的嘲笑声,恼怒地转头:“笑个屁,老子死了契灵牌也没用了,看你们怎么办?” …… 几名核心弟子对视一眼,好像还真不能就这样愉快地看御兽宗倒霉,否则自己也得遭殃。最后沈长歌一摇扇子,面带微笑地站到了御兽宗弟子面前去,笑眯眯地开口:“哎,诸位看起来有够狼狈的,我九玄门也不是什么气度狭小的宗门,既然道友如此请求就勉为其难出手下。” 说着,他一摇扇子,替御兽宗的众人挡住了一部分。 不过,所谓百密一疏,总有些碎石头会挡不住的是不? 沈长歌摇着扇子笑眯眯地想。 廖乾默默地再次向后缩了一下。 九玄门和御兽宗合作总给他一种“这些家伙半路就会打起来把对方掐死”的感觉。说真的,该不会,到了最后,他没被什么妖魔鬼怪搞死,反而因为这两伙狠人干架余波波及死了吧? 摸着所剩无几的灵符,廖乾欲哭无泪。 虬龙的方法简单粗暴,但是效果还是有的。 等到它停下了的时候,地皮已经被刮了一层,众人小心翼翼地望去,只见在圆形空地下有着一个光芒暗淡的结界。 虬龙对着结界低低地咆哮着,仿佛在恼怒着什么。 突然地,正在注视虬龙举动的贺州猛地回过头,他的脸色变得格外严肃,目光扫向四周的巨大骸骨。 “怎么了?” 君晚白皱了皱眉,跟着警戒起来,双剑寒光若隐若现。 贺州皱着眉,目光锋锐,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仔细倾听着。所有人都闭上嘴,跟着他一同仔细听四周的声音,因为忌惮那些荒兽骸骨中凝聚的一丝神魂,众人不敢用灵识查看四周,只能凭借着自己的耳力。 风声,虬龙的低吼声,碎石滚落的声音…… “还有人!” 贺州的耳力是众人中最好的,他听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道。 74.合欢梵音 九玄门和御兽宗的众人心下微惊, 互相看了一眼,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做出了相同的反应, 九玄门的掐着剑诀,御兽宗的飞速取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往四下一洒, 掩盖住了众人的气息与身形。 廖乾在一边看得眼皮直跳。 他开始庆幸九玄门和御兽宗是死对头了, 不然要是这两伙刃齐心合力起来去劫九州钱庄的商运绝对是一劫一个准。一个负责隐瞒踪迹, 一个负责暴起攻击。 不愧是从上个纪元打到这个纪元的死对头,这对彼此的了解简直绝了。 九玄门和御兽宗弟子刚刚布置好, 从右边的白骨林中走出了一群人,看到这群人的时候,九玄门和御兽宗的人脸上都露出了古怪的神色。廖乾的下巴差点掉了下来。 “见了鬼了……” 廖乾看了一眼从一根数十丈的苍白肋骨下面走过来的那群人,又看了眼九玄门和御兽宗弟子, 神情有几分恍惚。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都兴死对头走在一起? 从横跨半空的巨大白骨下走过来的人分属两个宗门, 衣服五颜六色妖冶张狂的是合欢宗的那群花钱如流水, 一张脸比命还重要的家伙,衣服灰扑扑的, 光头亮闪闪的是梵音宗的那群看起来穷其实一点也不穷的和尚们。 合欢宗和梵音宗的关系稍微比九玄门和御兽宗的关系好一点,但也已经属于互相看不对眼, 互相鄙视的那一种。 合欢宗讲究的是一个“人非圣贤,欲本人道”,奉行的是不抑制人的七情六欲, 顺从真喜真怒真悲。而梵音宗认为“众生皆苦”, 而苦的根由是人的欲/望, 唯有克制欲/望清除杂念方可得到本真。 一个讲究从欲, 一个讲究禁欲。 两家的理念从一开始就完全对立,更糟糕的是,合欢宗的地盘在苍濮王朝,梵音阁的地盘在宝丹王朝,刚好紧挨着。对两宗来说,都是天天有人在自己眼皮底下胡说八道,攻击自己传道,简直可恨到了极点。 因此若是到苍濮王朝和宝丹王朝的交界万岭山脉去,几乎天天都可以看到合欢宗的与梵音阁的人“论道”。 这所谓论道,文的就是对骂,武的就是打架。 天长地久下来,双方早早就不再和和气气地谈论理念——反正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浪费口水。因此,你一个“秃驴”过来,我一个“妖人”过去,双方使出浑身解数对骂。 ——当梵音宗和合欢宗碰在一起的时候,绝对是双方风度尽失的时候。 因此看到居然有一天,合欢宗的人和梵音阁的走在一起,廖乾简直要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等合欢宗的人和梵音阁的人逐渐走近,众人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零星的对话: “秃驴果然是秃驴,什么狗屁的渡厄阵法……” “妖人,如果不是我们佛法精深你们早就被那些兽魂吞吃了……” “呸,明明是老娘自己出手斩断的……” …… 廖乾一颗心放回到肚子里。 还好还好,还是他熟悉的那个合欢宗和梵音阁,否则要是这两家突然和好了,他九州钱庄还怎么把梵音阁的净符倒腾到合欢宗地盘上,把合欢宗的仙药转卖到梵音阁手里? 要知道梵音阁和合欢宗互相看不起,双方都不愿意向对方购买需要的东西,但又偏偏合欢宗所处的苍濮王朝多高山深谷,瘴气弥漫,污秽众多,梵音阁的净符对此有奇效,而梵音阁所居宝丹王朝是高原地区,缺少多种弟子日常需求甚大的草药,而苍濮王朝灵草甚多。 九州钱庄靠着在这两家之间来回倒卖赚了个够本。 伴随着梵音阁和合欢宗的对骂声越来越近,九玄门的几名核心弟子连同仇千鹤很快地互相交换了几个眼色,商议要怎么办。 那群过来的合欢宗与梵音阁弟子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从荒兽骸骨中得到光印的,但是从他们的话里来听,显然也经过一番恶战。但是合欢宗与梵音阁同样是仙门八宗之一,实力强劲,他们带队的人也都是核心弟子这个级别的存在,不过和御兽宗一样,只有一名核心弟子。 九玄门算是占了刚好要去药谷贺寿的便宜,在场的核心弟子连同名义上不是核心弟子实际上是内定峰主继承人的秦九在内,一共有五名。 御兽宗和关内王朝的宗门关系都不怎么,因此跃跃欲试有动手的想法。 九玄门的弟子合计了一下,觉得空地中还有一条不知实力如何的虬龙,周围是纪元交接中死去的荒兽遗骸,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可以和合欢宗梵音阁的众人合作一番,于是无视了御兽宗弟子想要出手的念头,撤去了剑诀。 “梵音谷,合欢宗的诸位道友别来无恙?” 秦九算是几名核心弟子中最会说话的一位了,因此由他一步踏出朝那群人打招呼。 他向前动身的瞬间,合欢宗和梵音阁队伍最前面的两个人立刻有了反应,一路暗中凝练未出手的招数险些直接砸了过来,听到秦九的声音后才生生终止。 秦九目光一扫,认出了合欢宗的领队是那位曾经上九玄门试图以千斤灵石换见百里疏一面的大师姐,柳无颜。梵音宗的领队是佛子之下实力最强的明心和尚。 “九玄门,御兽宗……” 与此同时合欢宗和梵音阁也飞快地打量起秦九一群人,脸上也和方才的九玄门御兽宗一般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为首的柳无颜身材高挑,穿着一件边缘缀有黑色绸带的深红色长袍,眉眼间到不像一般的合欢宗弟子一样带着妖媚气,反而凌厉霸道,格外地咄咄逼人。她名字叫做“无颜”长得却是十分明艳,行事风格也向来直截了当。 目光一扫,发现九玄门的几位核心弟子都在这里,她到不觉得自己曾经千斤灵石求见九玄门大师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反而开口询问:“你们大师兄呢?” 秦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瞬间,不过很快地他又若无其事地笑着:“柳道友问此,是否仍然备了千斤灵石前来?” 柳无颜扬了扬眉:“千斤灵石我什么时候都备着。怎么?你们这些师弟师妹还要管自己师兄的终身大事不成?” 她坦坦荡荡地说自己要以身相许,想嫁给百里疏的话,大大方方,不见一丝扭捏,秦九反倒一时间没办法找话回答了。 九玄门其他人还没说话,一旁的梵音阁明心和尚转动着手中的佛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如今的妖人光天化日不知羞耻,竟然还想着高攀百里道友,小僧曾见九玄大师兄一面,你这妖人快歇了这等孽障之心。” “呸,秃驴,老娘的事情关你们屁事。” 柳无颜长眉一扬,呸了明心和尚一口,她单手叉腰,手中提着一把一般女子不会选择的长刀,气势凌厉霸道。 “百里公子救我一命,我以身相许不是天经地义。” “你想多了。” 沈长歌忽然开口,他摇着阴阳折扇,似笑非笑。 “五年前的时候,我也在秘境的队伍里,师兄出手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百里师兄可没打算救你。不过因为那是你刚好也在御兽宗的攻击范围而已。这人啊……” 沈长歌拖长音,在九玄门弟子赞同的目光中慢悠悠地补上最后半句话。 ——“最怕的就是自作多情了。” 被当面揭短的御兽宗弟子开始思考这时候自己毁掉契灵牌能不能将九玄门的家伙干掉。 柳无颜扬了扬眉,扫了一眼九玄门的众人,忽然露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讥笑。 她转动着长刀,不打算告诉这些家伙,她说的“救命之恩”并非五年前那一次秘境之行的事。 她见过百里疏。 那时候百里疏还不是九玄门的大师兄,甚至—— 不叫百里疏。 ………………………………………………………………………………………………………… 苍濮王朝其实和荒灵王朝差不多,算不得真正的王朝。 苍濮王朝所在的地方崇山峻岭,巫水九折,瘴气腾腾出于峡谷。王朝本身极为松散,直到数十年前,才在名为“苍”的大部族下逐渐统治起来。苍濮王朝平地极为少有,这里的人多数居住在林中,或居木屋,或居竹楼。 人们常说的“穷山恶水出刁民”的确是句有再对不错的话。 环境恶劣,苍濮人白天是勤劳能干的百姓,晚上的拦道截货的土匪。 柳无颜是为了逃避仇家才被逼踏进了苍濮王朝的地界,走进了陡峭的山峰深谷之间,那时候她也穷得狠,全身上下只剩一把缺了口的剑,还是杀了追杀者得来的。 她走进一个破败了的巫祠,打算找地方休息一个晚上。 ——或许没办法休息。 苍濮王朝的夜晚最大的危险除了那些拦路的土匪,还有伴随着瘴气时常出没的诡异妖邪。在大的寨子里一边会有合欢宗的弟子驻守,斩杀随雾而出的妖邪。但是柳无颜不敢去前面的寨子,担心有埋伏,因此只能走小道,天黑的时候只找到了一处败落的巫祠。 踏进去的时候,柳无颜愣了一下。 小小的巫祠里已经有人了。 在靠近的神坛的地方坐着一名年纪不大的少年,那人长得比她还好看,穿着白色的衣服,注视着墙壁,不知道在想什么,柳无颜进来也没有转头看一眼。 看到那人没有理会自己,柳无颜松了口气,将□□的长剑重新插回剑鞘。 她看着那少年只觉得有些奇怪,这人身上穿着的衣服不像是苍濮王朝的,难道是从金唐南边过来,和自己一样逃难的。可是他身上的衣服却干干净净的,不像自己这样狼狈。一张脸眉眼还有些青涩,但却冷冰冰的,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 “你是他们的人,来杀我的?” 柳无颜想了想,一手按在剑柄上问。 75.淅淅沥沥 听到柳无颜的话, 祠庙中的少年终于有了反应,他转头看了柳无颜一眼。 柳无颜忽然放下心来, 少年眼里没有杀意,什么都没有, 就只是单纯随意地看了她一眼, 和看路边的一块石头一棵树没什么区别。 那些追杀她的人是不可能有这样的眼神。金唐皇族是用仇恨用血腥养的那些死士, 那些人像饿狼一样善于追踪悍不畏死,眼神也跟狼一样凶狠。 柳无颜松了口气, 踏进祠庙中。 苍濮王朝的夜晚湿气很重,温度很低,祠庙里很冷。柳无颜刚刚坐下就打了个寒颤,她不由得看了对面的少年一样。他穿着的白衣看起来干干净净的, 但是并不厚, 不见得有多暖和。 柳无颜拿不准对面的少年到底冷不冷, 因为他皮肤本来就白得近乎透明。 “你要不要过来一点?” 柳无颜升起了一堆火,感觉身上暖和了一点, 她拨弄着火堆,抬眼看坐在对面的少年。他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柳无颜想了想,开口询问。 换做以前的柳无颜肯定不会开口。 之前的那个还是柳家大小姐的柳无颜就是个彻头彻底的混蛋,仗着自己的家世和一点儿天分, 飞扬跋扈, 霸道无礼, 天不怕地不怕的, 谁都敢惹一惹,就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善良体贴。 但是云上歌的柳氏已经在一个月之前灭亡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这样除了吃喝玩乐成天惹事的大小姐是不知道的,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柳家的大宅已经血流满地了,云上歌的骄傲,那位和她截然相反的哥哥拼死将她送出了京城。 那个平日看她最不顺眼的哥哥,认为她是柳家耻辱的哥哥在数道光芒落下的时候,将她死死护住,撕开用来传送的卷轴塞进她的手里,一边向她怒吼着快滚,一边折身迎向那些沉默无声,穿着黑甲的杀手。 她的确是柳家的耻辱。 所以她逃了,不敢再回头看一眼。之后的一个月没有云上柳家这个名号的大小姐活得跟落水狗一样狼狈,从这里逃到那里,惶惶不可终日。 她再也不是云上歌的柳家大小姐了。 看着坐在对面的少年,柳无颜想他会不会和自己一样,也是哪家的大少爷,结果因为什么事情沦落到坐在这个祠庙中。她觉得自己眼下有点可怜,连带着看对面那冷冰冰的家伙也变得有几分可怜。 于是破天荒的,柳无颜开口关心了一个陌不相识的人一句。 但!结!果! 对方居然比她曾经还让人讨厌,竟然干脆连目光都没有再投过来,应都不应一句,彻底将她当作不存在了。 柳无颜第一次发现世界上居然还有比自己更让人讨厌的家伙。 “你叫什么名字?”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冷?” …… 恼火之下,柳无颜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开始不停地和对方说话。懒得理她是吧?那非要烦死你不可。 到了最后,柳无颜精疲力尽地靠在墙壁上,感觉口都快干了:“……你该不会是个哑巴吧?算你厉害。” 一边埋怨着,柳无颜还是将火堆弄大了一些,向少年身边分了一些。 ——用来生火的是她从祠庙神坛上拆下来的木头,这个祠庙已经破败了,当地人祭拜的神像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也幸好神像都没了,否则在神像面前用神坛的木头起火,恐怕会遭报应。 “小哑巴,你说会不会下雨?” 柳无颜愣愣地看着外面一点点沉下来的天色,摩挲着身边的剑,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对面的少年说话。 她必须不停地说点什么,不让自己睡过去。她不想再做那个梦了,不想再看见在火焰中燃烧起来的柳府宗庙,冲着自己大喊的哥哥,那个总是看她不顺眼的古板哥哥转身迎向那些带着血腥味的饿狼一样的杀手…… 对面的少年也没有睡,但也没有说话。 柳无颜满怀恶意地想,对方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也是个逃跑的胆小鬼,也不敢面对噩梦。但是想想又不像,对方虽然也是孤零零一个人,但是身上干干净净的。 说着说着,柳无颜忽然闭上了嘴。 她其实一直在留意着外面的情况,进入苍濮王朝的这段时间,她已经对这里的鬼天气有了几分的了解,晚上的时候常常有瘴气,一旦瘴气升起来了,很容易就会有隐藏在瘴气中以活人为食的妖祟出没。 而眼下祠庙外面的开始出现了淡淡的乳白色的雾气。 眼看着瘴气就要扩散到祠庙这边来了,柳无颜皱了皱眉,从怀中取出一小块雕刻着佛像的灵牌放到了祠庙门口。沉沉的瘴气扩散到祠庙门口的时候,被一层无形的光罩隔开了。柳无颜注视着那越来越浓郁的瘴气,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小哑巴。” 她压低声对垂着眼注视着火堆的少年开口。 “你会武吗?” 少年没有理会她,火光照在他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影子。 ——好吧好吧,看起来的确就是一名小哑巴。 柳无颜耸了耸肩,从地上抓起了长剑,站起身。 这该死的运气,没有被那些穿着黑甲的杀手追上却遇上瘴气弥漫,妖祟出没。 只见瘴气越来越重,最后浓得像起了大雾,从白蒙蒙的雾气中开始隐隐约约地,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在晃动。柳无颜皱着眉头,横握长剑站到了祠庙门口,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在《三皇手卷·地脉志》中曾经提及:苍濮巨岭多瘴雾,有妖随之出,夜食人,行客莫能归。 在梵音阁的灵牌灵力耗尽前,瘴气进不来祠庙之内,但是瘴气深处的那些东西却是这种低级的灵牌不能够挡住的。柳无颜开始祈求列祖列宗保佑,希望今天晚上她遇到的还是之前那些普通的妖鬼。 柳无颜站在祠庙前,做出准备御敌的姿态。 她背对着坐在地上的少年,没有看到少年微微地侧过了头。 始终保持沉默的少年注视着那些浓雾般的瘴气,不知道在想什么,火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 瘴气粘稠着,但是列祖列宗到底还是保佑了她这个柳家败类一次,这次随雾而出的妖祟实力虽然不算弱,但是拼尽全力之后,还是被柳无颜斩杀了。 她将斩杀的妖祟尸体放在祠庙外,用来震慑那些瘴气中若隐若现的影子,只要没有比她最后斩杀的那只乌祟更强大的存在,那么就不会再有其他的妖祟试图过来。 在妖怪的世界里,等级比人族更加森严。 柳无颜踉踉跄跄地转身回到原先坐着的地方,靠着墙壁缓缓地滑坐下来。 对面的少年看起来并没有因为刚刚发生在祠庙门口的战斗所影响,衣服干干净净的,白得跟雪一样,火堆的光芒落在他的眼底,就像无数的星辰。 “长得这么好看,可惜是个哑巴。” 柳无颜轻声说,她抬起头靠在墙壁上,手里紧紧握着沾满血的长剑,她仰着头望着屋顶,没有力气再开口说话了。忽然地,她听到了雨滴落在祠庙顶上的声音。 淅淅沥沥。 下雨了。 柳无颜侧着头听那些雨声,假装自己还在有“云上歌”之称的柳府,还在她靠着荷塘的房间,在下雨的时候,习惯性地什么都不做,思绪放空地听着那些仿佛可以冲刷掉一切的雨声。 那是飞扬跋扈的柳家大小姐没有人知道的,唯一的,称得上是淑女诗意的爱好。 她喜欢听雨声,因为在很小的时候,她还没有后来那么混蛋的时候,每次下雨,她的哥哥会拉着她的手,偷偷跑出柳府。 他们只撑一把纸伞,雨打在纸伞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 哥哥只比她大一个月,却比她高了一个头。她要抬起头才看得到哥哥清隽的侧脸。他们在雨夜中一直一直地走,木屐踩着雨水,水滴溅起来又落下去。 可惜后来她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底的混蛋,哥哥也不愿意再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在下雨的小巷。 长大了。 她成了柳家的败类,哥哥成了柳家的荣光。 可为什么?最后活下来的,却是她这个败类呢? 柳无颜想着,脸上干干地,没有泪水。 淅淅沥沥,仿佛天地悲歌。 听着听着,柳无颜身体逐渐僵硬了。她缓缓地握紧了满是血污的长剑,浑身上下的肌肉一块一块地绷紧,一股寒意从骨头缝里透了出来。 她听到了缓缓逼近的脚步声。 76.云上长歌 柳无颜僵硬地坐着, 额头上缓缓地冒出了冷汗。她听了那么多年的雨声,听到对雨里任何一点儿动静都能够轻易地区分出来。 那些点燃云上歌柳家宗庙大火的人, 那些哥哥转身迎上的人,那些眼神狼一样凶狠却又沉默如同刀锋的人, 他们没有被她故意留下的痕迹蒙骗过去, 他们就跟追寻着猎物而至的饿狼一样, 再次追了上来。 忽然下起来的雨掩盖了他们身上的血腥味。 他们缓缓地包围过来,弧线一样地缓缓缩小包围圈。他们像草原上的狼群一样, 凶狠而又狡诈,布下严密的包围圈,不给猎物逃脱的机会。但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让他们掩盖了血腥气的同时,也让他们的小心翼翼掩盖的行踪暴露在了柳无颜的耳朵中。 雨声淅淅沥沥, 柳无颜听着慢慢变大起来的雨, 分辨敌人的行踪。 柳无颜僵直了身体坐着, 不敢轻举妄动,不敢暴露出自己其实已经发现了对方的踪迹, 否则那些人会在第一时间直接暴起进攻。 金唐王朝皇族暗中培养的这批卫士根本就已经不能够算作是人了。 他们是狼,是刀, 是剑,是皇族用来杀人在黑暗中杀人的工具。 柳无颜缓缓地握紧手中的长剑,飞速地想着突围的办法。她回忆进祠庙之前打量的周围的地势, 飞快地拟定着路线。 祠庙位于深谷之中, 左右是陡峭的山壁, 唯一的一条羊肠小道被对方提前堵住了。唯一的生路是前面的那片茂密的腾起瘴气的古林。 可是…… 柳无颜看向坐在火堆后面的少年, 对方垂着眼,仍和方才一模一样。 ——如果打起来,那些金唐王朝皇族的暗卫是不会考虑什么别牵连无辜。 “小哑巴。” 柳无颜若无其事地和刚刚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口,她拿起一根燃着的木头,一边拨弄着火堆,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缓缓而来的脚步声还是和刚才一样,没有变。 对方没有察觉她已经发现了他们。 “你明天要去哪里?” 柳无颜声音如常地问道,心想,小哑巴,你可千万给点面子,别再眼角的余光都不给我一个。一边说着,柳无颜一边用一头已经烧黑成炭的木头在地上写字: 一会…… 脚步声缓缓逼近,包围圈正一点一点地缩小,如果再不动手就恐怕没办法逃出去了。柳无颜缓缓地调节自己的心跳,她握着剑柄的手,手背上已经蹦起了青筋,关节森森地白着。雨声中每一道缓缓逼近的脚步,都是一名穿着黑甲的暗卫,他们手握着刀,身上带着无论什么时候都抹不去的血腥气。 小心! 柳无颜写下最后一划,手中的长剑忽然化成一道清光,她连人带剑腾跃而起,撞破祠庙的屋顶,从层层暴雨中冲向古林。 一会小心! ——这是她唯一能够给那个冷冰冰的少年做出的警告与提醒,她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但是这已经是她竭尽全力所能做到的事情了。 金唐的黑甲已经包围了这里,再不走她就要被杀死了,就算她想要保护那名被自己牵连到的少年也没办法做到。不小心牵连到别人,柳无颜心中有些愧疚,但就除此之外再没有办法。 按照传统的武道来说,她应该保护那个少年,因为对方是由于她才被卷入一场杀伐。 但是! 她不能死,她必须活下来。 “云上长歌!” 柳无颜身随剑走,化作一道长虹冲向包围圈还没来得及布下的缺口。在逼近黑甲者的瞬间,她的剑光忽然从一道爆发开来,化成了千万道。在漫天大雨中,以一化万千的剑光繁星般倒转倾泻而下。 与暴雨中缓缓包围过来的是一群穿着黑色软甲的暗卫,这些金唐王朝皇族手中最血腥也最锋利的一把刀在柳无颜冲出祠庙的一瞬间放弃了继续缩小包围的打算,他们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掠向雨中舞剑的柳家大小姐。 这些人的身影鬼魅一般,手中的弯刀泛着泠然的寒意。 柳无颜占据先机,她的剑光爆发开,笼罩在挡住去路的黑甲暗卫身上。 万千的星光倾泻而下,那人的刀刚刚抬起,就被绞杀。 ——云上歌,金唐柳家。 所谓的“云上歌”是一套剑技,金唐柳家因此闻名。当它施展开的时候,出剑的人仿佛在白云之上高歌,身如浮云缥缈不可知,一曲长歌使天地变色,云海翻卷。柳无颜的修为远远够不到时天地变色的地步,但全力施展开的这一剑已经隐隐约约带上了星海流云的味道。 星海倾覆是凡人能够阻挡的吗? 不可能。 挡住的黑甲暗卫被万千剑光斩杀,柳无颜身形一变,就像天上卷舒不定的白云,于重重雨幕中飘转,急速掠向那片瘴气渐渐在雨中散去的古林。 握着弯刀的黑甲暗卫青烟一样,毫无重量地在雨幕中飘起,融于暗沉沉的夜色中。 柳无颜只听到了无尽的刀刃震动的声音,却见不到对方的身形。 她一咬牙,长剑反转负于背后,准备抗下致命的攻击,此外的其他尽数不管。 雨忽然就大了,瓢泼一般冲刷而下。 祠庙之中,穿着白衣的少年沉默地坐着。 他就像没有听到外面的厮杀声,依旧和刚刚一样,没有半点动作,脸上的神情也没有一丝变化。 柳无颜冲出祠庙的时候,将本来就脆弱的庙顶撞了一个破洞,雨水从洞中灌下来,浇灭了不大的火堆。庙里地上倒处都是水,但少年身上依旧干干净净的,连带着他坐着的位置都干燥如常。 祠庙外,是身影闪动的黑甲暗卫,是刀剑碰撞发出杀机淋漓的声音,是鲜血滚落被雨水冲刷。 祠庙内,是沉沉的黑暗,是雨水从天而降,是没了雕像的神坛彻底崩塌。 少年垂着眼,注视着柳无颜用烧成炭的木头写下的,被雨水逐渐冲刷掉的那几个字。 一会儿小心。 77.面具之下 柳无颜半跪在地上, 大口大口地咳出血来。 雨水从天而降,将她身上不断流出的血冲刷掉, 寒气从伤口一直渗透到骨髓中去,仿佛还要蔓延到魂魄中去。 她死死地握着已经残破的剑, 手苍白得像死人一样, 真气近乎枯涸, 筋脉几乎要断裂开。柳无颜一边咳出血,一边没人事一样继续催动云上歌的功法。 她跪在古林前数步的地上, 只要再一点、再一点就能逃进去了啊! 然而她已经闻到了那些人身上的血腥味。他们缓缓地逼近,连重重的雨水都掩盖不了他们身上的血腥味。柳无颜抬起头,环视四周,看到不断缩小的弧形包围圈, 看到鬼魅一样的黑甲暗卫。 他们带着铁甲面具, 眼中没有人类的感情, 手中的弯刀冷月般寒着。 这些家伙……这些狼一样非人的杀手……他们觉得自己在捕猎吗?他们把她当成猎物了吗? 柳无颜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 她要死了!云上歌柳家最后的一个人也要死了!从今以后,十二王朝大地上, 谁来云上高歌!老古板的哥哥算什么柳家最出色的弟子!他不知道她这种混蛋根本逃不出追杀吗?!不知道该活下来的是柳家的荣光而不是败类吗?! 穿着黑甲的暗卫逼近,他们刀锋上, 身上的血同样被血水冲刷掉,但这种已经算不得人的家伙,他们的血腥味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 夺去柳家多少人性命的弯刀在暗沉沉的雨夜里那么亮, 亮得…… 亮得就像哥哥曾经和她一起看过的初冬细月。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柳无颜拔出了剑, 长剑携裹着连命都燃起来的绝望愤怒浩浩荡荡地扫开。 “云上——长歌——” 柳无颜身随剑走, 迎上交错而下的刀刃。 她声音嘶哑。 哥哥那么聪明,怎么会想不到他活下才是柳家的希望?可是那么聪明人,到了最后却生生犯了傻,他像很久以前一样,将她护在了身后,自己转身迎上了漫天的刀雨。 ——就像他们踏过长街的时候,他将伞侧倾。 不论多大的雨,她身上永远干干净净。 长剑被撞飞,打着转插在地面上,仍在震动不休。柳无颜重重地摔落在满是泥水的地面上,一身狼狈。圆形的包围圈彻底形成了,她已经无路可逃。 柳无颜没有看那些鬼魅一般的黑甲暗卫,她愣愣地看着从天上瓢泼而下的雨。雨砸落在脸上,从魂魄里透出的寒冷。 穿着黑甲带着铁面具的暗卫,是金唐皇族手里的刀剑,而刀剑是没有感情不会怜悯的。他们手中的刀连绵成无尽的光影从半空中朝云上歌柳家最后一人落去。 柳无颜不躲不闪,她动了动手,勉强张开手掌接住冷冰冰的雨。 现在没有人会来替她打伞了。 她终于泪流满面。 —————————————————————————————————— 刀光连绵成的网没能够落下来。 那张网破了。 逼近的鬼魅般的黑甲暗卫猛地又后退散开了一些,缩小的圆忽然又出现了一个缺口。 柳无颜掉落出去的那把残缺的长剑笔直地插在了她身边。刚刚这把剑从背后飞来,从半空中斜飞落下,从那张连绵的刀网中穿过。 于是那张刀光连绵形成的网破碎了。 长剑插在身边,剑身月光一般雪白。 柳无颜听到了大雨里的轻轻的脚步声,她费力地抬起头看去,看到黑甲暗卫们刀刃朝向了另一个方向,这些如狼的杀手露出了警戒的姿态。 剑是穿透了一名黑甲暗卫的后背飞过来的,因此圆形的包围圈出现了一个缺口,缺口正对的方向是那个小小的祠庙。 一个人踏着淌在地面的雨水,从重重叠叠的雨帘中走了出来。 瓢泼的雨从天上冲刷下来,落到那人身上。那人穿着白袍,白袍上泛着淡淡的微光,雨水落到他身上像被无形的东西隔开,向另外一边滑落而下。 是那名不说话的“小哑巴”。 他从祠庙里走过来,像一把剑劈开了厚重的雨帘。 那些饿狼般凶狠沉默,悍不畏死的黑甲暗卫随着他的逐渐走近,忽然颤抖起来,手中的弯刀发出嗡嗡,昭告不详的低鸣。在黑甲暗卫眼里,迎面走来的是恐怖可怕到无法形容的存在。 金唐王朝用仇恨培养这群隐密的杀手,将他们变得如同兽一般地凶狠狡猾,他们是不畏惧死亡的。 但是此时此刻,他们却真真切切地,从直觉里感受到了无尽的恐惧。 “小哑巴……你没跑啊……” 柳无颜抹了把脸上和雨水混杂在一起的泪水,用着柳家大小姐飞扬轻松的调子开口,若无其事地说道。 少年踏着雨水走过来,他拔起了插在柳无颜身边的长剑。 暗,无边的暗,苍濮王朝的群山刀削一般,藏在深谷之中的祠庙附近都是茂密的树林,它们在暗夜里就像一位位无声的巨人,身形魁梧,静默。 少年一抖手腕,震去了剑身上的血与雨水。 雨水落下,在少年身边分散开去,他微微垂着的眼,眉宇间映着冷冷的剑光。他长得的确很好看,好看到就算提着剑也有独特的美感。 一种混杂着冰冷与漠然的好看。 “你们不能杀她。” 金唐王朝的暗卫缓缓地散开,形成一个半弧形的圈子,将提着剑的少年围困在其中。少年很瘦,穿着白袍,在瓢泼而下的雨里,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力量。 但他轻声说,不容置疑。 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这像是一道至高无上的命令,它从少年口中说出来,就像一个被注定了的事实,哪怕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不能更改。 弯刀发出不详悲鸣,因为直觉感知到的恐惧而瑟瑟发抖,那些穿着黑甲的暗卫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少年的话。 鬼魅一般地黑甲暗卫闷哼一声,仿佛遭受到了什么无形的重击。 但他们握紧弯刀,微微俯下身,做出狼暴起攻击前的姿态。 少年垂着眼,他同样苍白没有血色的指尖缓缓地拂过残缺的长剑剑身,眉眼间映着淡淡的冷冷的光,眼里什么都没有,冰封一般不可窥探。 金唐王朝的黑甲暗卫或腾跃,或贴地俯冲,从天上地面各个方向扑向了站在柳无颜身边的白衣少年挥刀而斩。他们的身影快得几乎变成扭曲的影子,铁面具在刹那的刀光下显出一种奇特的狰狞杀意。 那是视死如归的杀意。 少年轻轻地叹了口气,手中的长剑无声无息地挥出。 长剑化成了一道雪一样的剑光,弧形一般,它看上去那么清那么冷那么薄,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锋锐。 重重叠叠的雨帘被切开,连绵如月的刀光被切开。 柳无颜瞪大了眼,瞳孔映出的一切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梦。 雪白的剑光实质般切割开空间,那些鬼魅一样的黑甲武士的血在浓稠的夜色中飞溅,穿着白衣的少年脸庞被泠然的剑光照亮,瞳孔中无波无澜,他的袍袖翻飞起来,在暗夜中如同白鹤一般。 柳无颜从未想过一个人的剑能够冷到这种地步。 毫无感情的,冰一样的。 却又美到这种地步,像是极北高原上洒落的光,像是沉沉暗夜中从天而降的雪。 那些沉默的,刀剑一般的黑甲暗卫一个接一个地摔落到地上,溅起的血混在在寒冷的雨水中,他们是金唐皇族暗中的杀手,直到死去仍旧一言不发。 世界忽然变得静起来了。 雨永无休止地落着,穿着白衣的少年提着长剑站着,金唐的黑暗暗卫倒在雨水中,柳无颜闻到他们身上的至死不散的血腥味。 一名黑甲暗卫脸上的铁面具掉了,滚到柳无颜的手边,她伸手抓住那面面具,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循着面具滚来的方向看去,她看到面具的主人。 罩在狰狞的面具之下的,是一张很年轻的脸。 那是名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当他的眼睛闭上之后,就和平常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了。这些效忠金唐皇族将自己隐在黑暗中的人,直到他们死去,也没有人知晓他们从什么地方而来,又有什么样的名字。 柳无颜抓着面具,跪在地上。 白衣的少年注视着那些一辈子无名无姓的黑甲暗卫,脸上露出了淡淡的近乎悲伤的神色。 78.祠庙之火 事实证明比她更讨人嫌的混蛋就是混蛋, 就算出手救了人,也没有什么改变。 柳无颜冻得直打哆嗦地爬上祠庙顶, 一边打着寒颤一边修补祠庙顶部。那个穿着白衣一剑斩杀全部黑甲暗卫的家伙没等她开口说一声谢谢,将剑扔过来, 转身就自己回祠庙了。柳无颜将剑捡起来的时候, 有点懵又有点理所当然的感觉。 那种眉眼如同封着冰的家伙, 要是会伸手再拉她一把什么的,才叫做奇怪。 祠庙被柳无颜自己撞破了一个大洞, 重伤在身的柳无颜也不可能浪费可怜巴巴的一点儿真气去防雨御寒,也不可能指望那个跟冰块一样的人来做修补房屋这种事。 ——好吧,用京城那群时刻想着红豆赠才子娇滴滴的大家闺秀的话来说,那就是让这种谪仙般的人物去干补房屋这种粗活, 简直就是一种罪过。 柳无颜一边运功化开吞服下肚的丹药, 一边杂七杂八地想着些有的没的。 想那些带着面具, 刀剑一样沉默的年轻金唐皇族杀手,想哥哥最后转身的背影, 想在熊熊大火中毁之一炬的云上歌柳家宗庙,想曾经见过一面日渐发福看起来昏庸的帝王…… 那样一名普普通通对着仙家对着世家永远打着和气的平庸帝王, 到底是怎么会突然露出冰冷无情的一面呢? 又或者说,她看到的东西,多少是真的, 又多少覆盖着层层的面具? 柳无颜强迫自己去想这些平日不会想, 现在也不一定想得明白的事情, 云上歌的柳家从今以后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哪怕她以前再怎么厌恶那些没有感情的家族元老,此时也不得不承担起柳家的重任了。 等她修补完屋顶的时候,太久没有用,在整日惹是生非中朽坏的脑子还是没能够想明白个一二。 柳无颜淋着不见得要变小的雨,从祠庙屋顶上爬了下来,她进了庙里,发现被雨淋湿的火堆已经重新燃了起来,火势甚至比之前更大,火光将破败的祠庙内部照得亮堂堂的,地面就像没有被雨水冲刷过一样,干干净净的。 而方才用出了那样惊艳可怕的一剑的少年,他仍旧和一开始一样,坐在原来的位置,垂着眼注视着火堆。 可能是因为重伤之后的错觉,柳无颜居然觉得火光照在这家伙的脸上,居然带上了一丝丝不明显的温度。 此时此刻的柳无颜身上湿漉漉的,一身泥水一身血迹,她将长剑丢在地上,坐回到原先的位置,靠着墙壁,任由火堆烘烤,身上渐渐变暖起来。 柳无颜从纳戒中取出剩下的最后一壶烈酒,拍碎上面的泥封,往自己的外伤上一淋。用来疗伤的丹药所剩不多,她舍不得在这种皮外伤上浪费。 烈酒浇上去,火烧的感觉顿时让柳无颜一张脸扭曲了起来。 她倒吸着寒气,克制着没有爆出家中仆役醉酒后的粗话。 “原来你不是哑巴。”柳无颜一边给自己的伤口上淋着烈酒,一边和坐在对面的少年说话。 对方垂着眼,和刚刚一样没有理会她。 “我欠你一条命,你要什么?不过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柳无颜顿了顿,若无其事地继续向下说,“你救我救得不是时候,要是早几个月,你开口要金唐京城的十里长街我都能给你买下来。不过现在……” 柳无颜摸了摸,摸出一块中品灵石。 “现在我身上就只剩下这一块了,穷得连九州钱庄的店铺都没资格踏进去。”说着,她忽然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边哆哆嗦嗦地把酒往伤口上浇,一边斜眼看冷冰冰的少年,“以身相许,这种鬼话连篇的折子里才有的事情,你要不要?” 她笑得放肆,手上一抖,倒出来的酒多了一些,瞬间又疼得龇牙咧嘴起来。 “不用。” 少年的回答就像他的剑一样,冷得要死,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感情。 “我叫做柳无颜,我现在连脸面都不要了。”柳无颜终于处理好了伤口,她疲惫地靠在墙壁上,愣愣地看着木头上熊熊燃烧的火,眼前一点一点地浮现那燃起来,总是弥漫着檀香味道的宗庙。 她闭了闭眼,声音有些干涩。 “好吧,说什么现在不要脸面,以前也没有要过。听说过云上歌柳家吗?”柳无颜自顾自地往下说,明明在问少年,却根本不给人回答的时间。 “云上歌,金唐柳家,那个最最最古板的柳家,到了现在还把什么破七杂八的武道仁义当成准则的柳家,这个家族的人大部分都是糟糕透顶的老古板,家族里唯一的败类就是他们的大小姐,一个及笄那天在勾栏里为了花魁和丞相家的蠢货打架的混蛋玩意。” 柳无颜的语速又急又快。 “柳家向来以风评闻名,唯独他们那个大小姐,修炼也不好好修炼,学文学武都是一团烂账,最喜欢街头巷尾寻欢作乐,三天两头闯一次让柳家丢脸的祸,仗着自己的身份无所不为无恶不作,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败类。” 她骂得痛痛快快,骂得慷慨激昂,骂得滔滔不绝。 然后她忽然就顿住了。 说出她是柳家败类的,是个那在夜晚,在她和别人于青楼打架时,将她扯出来,永远风光霁月儒雅温和的哥哥。 她一手晃着烈酒,一手提着剑,说,你这样的老古板有什么资格管我?让我学你一样,当个什么都不说的提线木偶吗? ——柳家这么久,就出了你一个败类。 穿着水云纹长衫的青年冷冷地看着她,许久这么说,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她晃着酒,靠在墙上,等他回头,一直等到天黑了又白也没等到。 “柳家这么久,就出了大小姐一个败类。” 柳无颜仰起头,咬牙切齿地说。 既然直接走掉了,那就永永远远不要再回头啊!在最后把她护在身后算什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男子汉? 熊熊的火光,沉沉的夜晚,那个亲口说她是柳家败类的古板哥哥转身迎向了漫天的刀雨。这一次,就算她从天黑等到天亮,再从天亮等到天黑,也永远没办法见到那个古老的家伙回头了。 她长长地压抑地喘了口气,感觉刚刚的刀砍进了骨头里,疼得让人魂魄都在颤抖。 “以身相许,你是瞧不上我也配不上,而且我这条烂命也早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了。” 她扔掉空了的酒壶,仰着头,愣愣地注视着简陋的屋檐。 “你说吧,让我做点什么。” “不用。” 静静地听她痛痛快快地骂了一堆的少年依旧给了简单的回答,他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想。 柳无颜苦笑起来,她侧过头去看眉眼冷冷淡淡的少年,低低地开口:“我说了,我叫柳无颜,脸面这种东西我已经不要了,但是我已经不能再欠谁一条命了,说吧,让我做点什么。” 她的声音哑得像是死者出魂时盘旋的乌鸦。 少年终于抬头看了柳无颜一眼。 这位曾经飞扬跋扈的柳家大小姐现在满身狼狈,落魄得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狗,她在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她靠着墙壁,满身血污,眼里透着空茫茫的绝望和仇恨。 “你欠我一条命,那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是谁了,就告诉我吧。” 少年注视着烈烈的火焰,轻声开口。火光印在他的瞳孔中,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是谁了,就告诉我吧。 少年的声音很轻,带着他身上那不论何时都挥之不去的冷意,淡淡的。 但是,柳无颜忽然愣住了。 坐在火堆边的少年,那么那么地强大,他随意振袖的一剑都轻而易举地夺走了那些狼一样无情的黑甲暗卫的性命。可是,他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雨声哗啦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止。 祠庙里坐着一个欠了很多很多人一条命,无家可归的人,一个来历神秘却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更别提归去哪里的人。 柳无颜隔着火堆看少年,想起宗庙中随着大火最终焚为灰烬的灵位牌。 她看着少年映着火光的眼睛。 十二王朝的世界那么那么地大,可是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那这十二王朝大地上的所有事情又和这个人有什么关系呢?他这么神秘,这么强大,但是他从什么地方来,最终又要向哪里归去呢? 坐在火堆边的少年那么那么地强大,可是他那么那么地孤独,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能不孤独吗?这个世界这么这么大,可却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柳无颜有那么一瞬间想要说,要不要你和我一起走,但是最终还是没能够说出来。此去苍濮,她便是一个死人了,连自己的命都随时要丢掉的人,还怎么请别人与自己同行。 她答应了少年的请求。 大雨一直一直在下,到了第二天也不见停止。 第二天柳无颜的伤势已经好了很多,她提上那柄残破的长剑,带着一个“如果我知道你是谁,我就告诉你”的承诺离开了祠庙。 后半夜的时候,她昏沉沉睡过去了一段时间。 等她醒来的时候,那个一剑切开重重雨帘,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少年已经离开了。 柳无颜不知道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会去哪里,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再见到他,她只能将那个问题牢牢地记住,然后带着熊熊燃烧的记忆带着哥哥转身而去的画面,一路前行。 从那以后,她连脸皮都不要了,像狼像狗,像所有不知羞耻的畜生,一身狼狈地活了下来。 最后她拜入了合欢宗,一步一步成为蛇蝎心肠的合欢宗大师姐。她满怀恨意地活着,却也记得那个火堆边做下的承诺。 可这世界上就像完全没有过那样一个剑法冷得没有温度,眼中封着寒冰又藏了那么多心事的少年一样,柳无颜找了很久,也没有再见到那个人。 她以为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没想到,最后,她还是见到了那个人。 79.九玄师兄 柳无颜想起那个一剑寒九州的青年, 他踏着天光而来,还是跟以前祠庙中没什么两样, 冷冰冰的,对谁都不理不睬, 眉眼封雪。 百里疏, 九玄门的大师兄。 柳无颜开始觉得有些头疼起来, 她欠这家伙一条命,但是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叫什么, 那原本的约定就算她没完成了,就得重新换一个了。 可是想要见百里疏一面并不容易,五年前秘境一行,那人带着九玄门的弟子, 直接走了, 没有一点打算和故人打招呼的样子。后来她前往九玄门拜访, 合欢宗做派十足地开出千斤灵石见九玄门大师兄一面的价,最后也没能见到。 这就让人恨得牙痒痒了。 柳无颜这辈子, 最恨的就是欠谁一条命了。 “以身相许这种事情可不是你们这些师弟师妹说了算。” 柳无颜嘴角微微勾着,心中想着杂七杂八的事情, 就算现在成了合欢宗的大师姐,但是柳无颜骨子里的那飞扬跋扈的大小姐脾气其实一点也没改。她提着刀心满意足地看着九玄门的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在心底“啧”了一声。 “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 一旁的明心和尚口中称颂着佛号, 一脸悲悯天人地摇了摇头, 像是在感叹柳无颜这合欢宗大妖人实在冥顽不灵, 渡化不得。 柳无颜眉头跳了跳,忍住一把大刀砍过去的冲动。 在九玄门御兽宗和合欢宗梵音阁,这两拨人碰面短短几句口舌交锋的时候,在荒兽遗骸深处空地上盘旋的虬龙有了动作。它低低地伏下身,展开双翅,翅膀低垂碰到地面,龙首低垂对着圆形空地上的结界。 一众仙门八宗的精英弟子看起来注意力在对方身上,其实各个都还留心着那边的动静。 此时虬龙忽然有了动作,大家不约而同地停止口舌纠纷,全神贯注地观察另外一边的情况。 既然一时半会不会动手,后到的合欢宗和梵音阁也暂时加入到了九玄门这边的队伍。 只见在周围的荒兽骨骸的对比下,显得体型较小的虬龙身上泛起淡淡的光芒,它像在青冥塔内的时候一样,开始发出共有九音的低鸣。虬龙“其声九音”各有不同,传说它的声音本身就应和着某种古老的节奏,具有人类难以揣摩的力量。 在最后一声落下的时候,虬龙的龙首上,忽然浮出一道众人都十分眼熟的光印,光印浮出的时候,覆盖在径直巨大的圆形空地上的结界,忽然出现了一丝丝扭曲,仿佛那里的空间忽然出现了一道门户。 虬龙微微收拢自己的双翼,在众人的注视下,穿过结界,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许可……” 君晚白皱起眉,在进这片荒兽遗骸之地的时候,仇千鹤说那从荒兽遗骸中透出的光印,是让他们在这里通行的许可,但是眼下看来似乎不仅仅如此。仇千鹤在得到光印之后,直接就要进入荒兽遗骸之地,此时看来,他应该是想要冲着这片空地过来的,只是不知道是得到光印之后,他才知道这里的,还是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们进去吗?” 廖乾咽了咽口水,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走吧。” 九玄门的人一心想着找他们的大师兄,连犹豫都不带地,在虬龙身影消失之后,就朝那边走了过去。 御兽宗的仇千鹤似乎也早有主意,九玄门一动身,他也带着御兽宗弟子像结界存在的地方走了过去。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明心和尚对着圆形空地双手合十,口中低低地念诵了一声佛号。 柳无颜嗤笑一声,九玄门和御兽宗的情况是怎么样,她不知道,但是他们合欢宗和梵音阁应该差不多,都是在并州城的时候,感受到了冥冥之中,来自青冥塔的召唤。修仙的人对这种隐晦的感应格外在意,因为这便是修仙中,极为重要的“因果”。 进入青冥塔之后,他们倒是没有再看到什么杂七杂八的空间裂缝,所有原先分散着的扭曲空间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在青冥塔底层缓缓旋转,供人通行的空间之门。 没想到通过那道门,来到的竟然是帝芬之战的古战场。 从万仙纪元被中断,人们提早进入如今的第四个纪元开始,上古的历史很多都遗失在浩浩荡荡的时间长河之中,所有涉及上古的,都是仙门八宗竭尽全力加以掌握的东西。 如今,他们竟然闯入了蛮荒纪元与混沌纪元之交的遗落空间,这里的情况,对于他们各自的宗门来说,都绝对是重中之重,除非是傻子,才会在这种时候退出去,任由其他宗门的人加以搜寻,自己一无所知。 “走吧走吧,连秃驴都上了,我们也别缩着。” 柳无颜反手一转,长刀抗在了肩上,她扬着眉笑道,大踏步朝着结界走过去。 梵音阁的明心和尚对于结界的研究算是一群人中最高的那位,经他确认这结界属于隔离空间的一种,但是从结界的灵力运转的风格来看,应该是万仙纪元时候开始流行的。 万仙纪元? 众人面面相觑。 帝芬之战是蛮荒纪元与混沌纪元之交的古战场,但是这古战场深处出现的这诡异结界竟然是混沌纪元之后的万仙纪元,而连接这里的青冥塔也是源于万仙纪元,难道说,在万仙纪元的时候,就有人来到过这里,在这边发现了什么,因此在连通此处的外界空间上建立了青冥塔的原型古阵塔? 他们现在是沿着前人的脚步重新进入到这里吗? 没有人能确切地回答这个问题。 谁也不知道结界之后是什么情况,略作商议之后,由最熟悉结界的明心和尚率领梵音阁的人先行进入,九玄门手中的契灵牌需要依靠御兽宗弟子,若御兽宗弟子先下遇到什么事,契灵牌被毁,九玄门自己没办法重新得到光印,因此九玄门第二,御兽宗随后,合欢宗最末。 梵音宗的人一个接一个消失在视野中。 君晚白一手握着契灵牌,一手提着剑,第一个将光印贴上了结界。 在进入结界的前一刻,她脑海中掠过一个念头—— 百里疏……是不是也在结界之后? 80.囚荒之塔 “你大爷的……” 在没有进入结界之前, 廖乾也满心想着,九玄门的那位百里师兄就在结界后面, 找到大师兄的九玄门弟子停止发疯,然后一群人欢欢喜喜地找个方法回到并州去。 说来也奇怪, 那位百里师兄在的时候, 总给人一种“不论什么事都不用担心”的感觉, 当然这很有可能是因为百里疏一剑退鬼界的场面太过震撼造成的结果。但是,廖乾作为九州钱庄的弟子, 平日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揣度分寸,可是那位九玄门大师兄漠然的眼神扫过来的时候,廖乾却兴不起一丝揣度的想法。 ——就像,他的潜意识在告诉他, 那人是不可揣度的存在。 这太奇怪了, 简直就像凡人对待他们的皇帝一样。 廖乾想着那远远掠来清且冷的剑光, 恨不得此时再看到它出现。 他握着几枚灵符,额头上冒着冷汗地站着, 不敢轻举妄动。 光印接触结界的瞬间,廖乾只觉得一股失重感传来, 下一刻自己就出现在了一处漆黑的石室中,石室似乎被人动过手脚,内部的空间出乎寻常地大。而其他的九玄门, 御兽宗等宗门的弟子, 却全都不再身边。 显然, 他们和廖乾的境遇一样, 统统被传送到了单独的石室中。 这间石室廖乾有些眼熟,石室的材料格局都和青冥塔的塔室一模一样,但是令廖乾头皮发麻的,却是石室正中间,廖乾正面着的地方——那里摆着一具格外高大,铸造手法古朴的青铜异兽像。 ——正是他在青冥塔中见过的嵬鬼雕像。 但是这具嵬鬼雕像似乎是按照真正的嵬鬼体型雕刻的,青冥塔内的龟玉嵬鬼像在它面前就如同小孩子的玩具。如果只是单纯的青铜雕像,廖乾倒不至于害怕。 但是! 进了这里之后,他手中的光印忽然从契灵牌中飞了出来,没入了青铜雕像之中。在廖乾眼睁睁的注视下,青铜雕像发出了如同僵硬很久的骨头活动的声音,此外他还听到了隐隐约约的竽瑟之声。 廖乾缓缓地后退,去他大爷的“许可”,这枚光印分明是将人传入远古禁锢异兽的囚室。 ——青铜嵬鬼,活过来了! 在廖乾面对嵬鬼的时候,通过光印进入结界的四个宗门的弟子同样分别出现在了不同的漆黑石室中,面对不同的活过来的青铜异象。 仇千鹤握着青铜铃铛,另外一只手提着刀,他面对的是一尊金乌的雕像。 和廖乾的惊慌失措不同,仇千鹤的反应格外的镇定,就像他已经猜到了会面对什么。 “古老的先祖……” 仇千鹤仰着头,看着一点一点退去青铜色,变得耀眼明亮的金乌雕像,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荒灵王朝自称自己是蛮荒纪元荒兽的后裔,世世代代以遥远的荒兽作为图腾和信仰。而他的部落,是草原上的逐日一族,信奉着生活在太阳中的金乌。 正是因为这一丝远古金乌的血脉遗存,在仇千鹤朝拜金乌遗骸的时候,得到光印的同时也获得了更多的信息。 所谓的光印,并不仅仅只是一个进入荒兽埋骨之地的许可,而是传承! 这是荒兽在死前,作出的最后的努力,它们已经知道了属于自己的纪元就要结束,于是留下隐藏在时光中的传承线索。拥有血脉的后裔来到此处,就可以从骸骨中取得这样一份传承。 但是,在混沌纪元中,荒兽留下的这份生命传承却成了人族用来培养族人的工具。 御兽宗的核心弟子都会从师父口中得知,在蛮荒纪元的时候,古帝们联合起来修建了“囚荒塔”,将荒兽死去后遗留下的传承提取出来,用神秘莫测的手段封存在诡异的青铜像中。据说囚荒塔中,每一间塔室都有着一份古老来自荒兽的传承,打败青铜像就可以得到这份传承。 但是,时间过去了太久,历史终究会碾压尽一切。 连混沌纪元的古帝们都一位接着一位地陨落,万仙纪元的仙魔成为古老的传说,囚荒塔也失落在历史的缝隙中。 御兽宗暗中寻找多年,也只不过获得了一些蛛丝马迹。 “原来,青冥塔最初的原型,竟然是囚荒塔吗?”仇千鹤自言自语,他的红袍在黑暗中飞扬起来,身影轻盈地掠起,直冲逐渐复苏的金乌铜像。 他还是有一个疑问没有想清楚。 ——囚荒塔既然是混沌纪元古帝们联合修建的,那为何塔外的结界是来自万仙纪元?后人关于青冥塔的种种述说,也是说,青冥塔是来源于万仙纪元的阵塔。 从混沌纪元的囚荒塔到万仙纪元的阵塔,再到当今纪元的青冥塔,这之间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为什么荒灵王朝的种种传承会随着万仙纪元的中断而中断? 仇千鹤想不通。 所以他拔刀而斩。 …………………………………………………………………………………………………… “差点就折在这里了。” 在帝芬之战古战场中,悄无声息消失的叶秋生一抖手腕,震去刀上的血。在他面前,一条巨大的人面鱼身的鲛人尸体倒在地上,黑色的血滚滚地流出来,随着黑血的不断流失,鲛人的身躯逐渐被青铜般的色彩重新覆盖。 不一会儿,它就重新变成了一尊鲛人雕像。 叶秋生走上前,去看青铜鲛人雕像的底部,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个“零”的标记。和青冥塔的那尊龟玉鲛人雕像一模一样,这个序号“零”用的仍然是古老的符号。 叶秋生知道这个符号的起源。 它是万仙纪元时的文字,跟随万仙纪元的中断一同消失在滚滚时间长河之中,到了今天还可能使用这种文字的,只剩下古姓十八氏的那些人。 叶秋生盯着那个万仙纪元的序号“零”看了一会儿,嗤笑一声,转身向石室的门口走去。青铜雕像被击败之后,石室之内那种空间无限大的感觉瞬间消失了。整间石室恢复到了人常理能够接受的大小。 塔室的门无声无息地向左滑开,叶秋生走出塔室,看到了昏暗绯红的天光从头顶上蒙蒙地撒下来。 他眯起眼,终于看清楚了这里的真正面目。 这是一座巨大无比,比青冥塔更加恢弘的古老黑塔。它与青冥塔相反,倒立着埋在大地之中。叶秋生站着的地方是倒塔的第一层,他抬起头竟然还能看到外面古战场的死日光芒从上面洒落下来。 “囚荒之塔。” 叶秋生沿着环形的回廊走了几步,他摸出了一个火把点亮,火光从回廊外照进漆黑的塔室之中,可以看到里面一尊尊青铜的异兽雕像。 从外面看,这些塔室虽然符合混沌纪元的建筑风格,十分巨大,但是绝对没有那种空间无限的感觉。每一间塔室中安放的青铜雕像都各不相同,隐隐约约符合一种玄而又玄的规律,似乎有人曾经精心计算过这些青铜雕像的安置迅速。 叶秋生认出了这座黑塔应该是传说中的囚荒塔。 但是它又已经不再仅仅是囚荒塔了。 有人更改了异兽的安放,将它们作为阵眼,以整座塔为基石构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阵法。叶秋生越看越心惊……能够以古帝们铸造的囚荒之塔作为根基布下难以想象的阵法,布阵的人,要拥有多么的智慧和多么强的力量 万仙纪元的那些惊才艳艳的存在在今日来看简直令人心神惊骇。 叶秋生压下这些纷杂的惊骇,他小心翼翼,不去触碰那些古老的紧闭的石室,沿着回廊走向盘旋塔内犹如古蛇的石阶。 在石阶上,他看到了星星点点残留下来的金乌的火焰。 火焰零零星星地分散在漆黑的石阶上,连成一条长道一路蜿蜒而下,直通塔底。 “真可怕啊……” 叶秋生轻声感慨。 ——这种能够将一切计算进来的家伙,实在是太可怕了。 如果可以,他宁愿一辈子也不要和这种人打交道。 心中想着,叶秋生沿着落在石阶上带有金乌气息的火焰,一路朝下,直往那漆黑一片的塔底。随着他的行走,石阶上的星点火光逐一消去,石阶重归漆黑,叶秋生通过的地方别说脚印了,连灰尘都没惊起一颗。 随着叶秋生的身影不断向下,最终手中的那火把都被黑暗吞没,石阶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就像根本没有人经过。 在叶秋生的身影消失之后,不久。 青冥塔第二层的一间石室的门“咔嚓”一声,开了。 沈长歌摇着他那把阴阳扇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他身上整整齐齐地,似乎根本没有动过手。 “我居然是第一个吗?” 沈长歌挑了挑眉,环顾了一下四周。 见到这座恢弘的倒埋地底的巨塔真面目,他微微扬了扬眉,没有露出什么惊异的神色。他微微凝神,朝着离自己不远的石阶看了一会儿。 想了想,沈长歌从纳戒中取出一柄灵枪朝着石阶扔了过去。 灵枪扔进石阶上,忽然悬停在半空中,下一刻苍白的火焰无声无息地从漆黑的石阶上腾起,将那柄并非凡品的灵枪焚了个干干净净,连灰都没留下来。 一柄上好的灵枪就这么毁了,沈长歌脸上却没有一丝心疼,他不紧不慢地沿着回廊走了一段距离,在漆黑的墙壁上浮现细细的,不易被发现的,和石头本身的纹路格外相似的无数线条。 “玄帝,三皇……” 沈长歌打开折扇,轻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一如既往的嘲弄意味。 沈长歌袍袖一挥,一阵微风卷起,抹去了他方才留下的所有痕迹,连同那扇打开的石门都一同关上。 下一刻他径直转身,轻飘飘地掠起,他没有走石阶,而是踩在了回廊的栏杆之上。 水云纹的袍袖翻飞,沈长歌直接从塔上跳了下去,笔直地坠向无尽的,深渊般的黑暗。 81.黑暗之中 君晚白双剑缓缓地收回, 黑色的血液顺着雪白的剑身滴落在地面。 她站在环形的回廊上,刚一剑将从黑暗中无声无息扑到身后发起进攻的东西劈成了两半。 解决了塔室中的青铜异兽像之后, 君晚白离开石室,用最短的时间确定所处的环境之后, 她开始试图寻找到其他的九玄门弟子。在确认了这座倒塔与青冥塔的相似之处之后, 君晚白开始回忆他们之前检查过的那三层青冥塔, 塔室中的雕像都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君晚白将九玄门弟子得到的光印回想过一遍之后, 发现光印来源的异兽雕像在青冥塔中都集中在前三层。 也就是说,假设这座古怪的埋于地下的巨塔是青冥塔的原型,那么九玄门的弟子所在的位置应该是与青冥塔相对应的。 光印来源的异兽在青冥塔中安置于哪里,九玄门弟子此时应该就分别在哪里。 君晚白记得在有几名九玄门弟子得到的光印所对荒兽, 应该就在这一层。 但是在她沿着环形回廊一一寻找过去的时候, 在半路上, 君晚白遇到了袭击。 双剑微垂在身边,保持着警戒的姿态, 君晚白转过身去查看在这古怪地方偷袭自己的东西。 ——那是一条身上长满青紫色鳞片的异蛇,生有两个头颅, 从样子上应该是虺蛇后裔的变种之一。 在君晚白转身查看异蛇尸体的时候,在她背后的阴影中,一道道细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游动着, 呈现半弧形朝着君晚白包围过来。君晚白似乎发现了什么东西, 俯下身去查看断成两截的蛇尸。 她俯身的瞬间, 被斩落的蛇首忽然从地上弹了起来, 双头在同一时间张开,蛇牙上泛着淡淡的阴冷的煞气。与此同时,君晚白背后黑暗中的那些东西也动了,它们从各个方向,散开的网一般朝着君晚白笼罩而去。 黑暗中,一时间只听得凛冽之风咻咻作响。 君晚白冷笑一声。 微斜在身边的双剑一侧,剑锋在黑暗中掠过冰寒的冷月光,下一刻万千剑光在黑暗中爆发开来。双剑仿佛在瞬间翻卷而起的云海,携裹席卷一切的气势,静若山岳,动若覆海——这就是无常! 云海翻卷,仿佛苍穹发怒。 天若倾覆,又有多少东西能够存活下来? 剑鸣凌厉锋锐,君晚白双剑半拢,她也不去看在刚刚一瞬间被自己斩杀的都是什么东西,脚尖一点,身形在漆黑的回廊中微微腾空而起,在半空折转。 藏青色的长袍鸦羽般散开,双剑无声地挥出,和方才的气势凛冽完全不同,这一次双剑就像在黑暗中失去了踪迹,直接与黑暗的空间融为一体。 君晚白这一剑朝着斜侧方的一个石室斩去。那是她来时的方向,只是方才那个石室的石门关得好好的,根本没有人在那里。 锵—— 速度极快且无声的双剑被挡下了。 方才还空无一人的石室前浮现出了一道身影,高大,体格健壮。那人似乎早有准备,挡下君晚白这一剑之后,身影暴裂开,化作无数乌鸦,原本寂静的回廊一下子嘈杂起来,数以百计的乌鸦扇动翅膀,朝着君晚白扑来。 它们体型不大,但是爪子上泛着淡淡的,不祥的紫光。 那是荒灵王朝人自己用来驱逐异兽的毒。 君晚白双剑,一剑为盾,回挡于身前,薄光爆发开,将她全身护在其中,一剑为矛,浩浩直劈,将群鸦清理出一条通道。剑光吞吐之间,君晚白从黑压压的群鸦中穿了过去。 但是已经晚了一步。 一道人影笔直地窜上了离此不远的黑色石阶。下一刻,苍白的火焰“呼”地从石阶上腾起将那人包裹其中,吞噬了个干干净净。 君晚白紧随而至,止住了身形,她早察觉那石阶有古怪,还没来得及探查。 只是眼下也不用她浪费时间确认那石阶到底有没有古怪,刚刚那家伙已经替她试过水了。 “御兽宗的家伙?” 君晚白随意地一剑将十几只穷追不舍的乌鸦斩杀,残余的几只拍着翅膀飞散。它们飞掠出回廊,冲着顶上透着天光的地方飞去。 死日的昏红光芒洒落下来,象征死亡的乌鸦拍翅而上,身影渺小。但是还没等它们飞上第二层,君晚白就看到从第二层中飘出了淡淡的黑雾,乌鸦经过黑雾,身形就顿住,随后凭空消失了。 乌鸦消失之后,黑雾也随着慢慢散去。 看到这幅诡异的情形,君晚白只能放弃原来想要利用九玄门法门来集合九玄门弟子的计划,这座有一座小城邑般大的巨塔中,沉沉的黑暗里鬼知道都还有什么东西。 “御兽宗的人……” 君晚白皱着眉头从地上的乌鸦尸体中走了过去。 九玄门的人都分散开了,御兽宗在这种时候遇到九玄门的弟子的确有可能动手。只是御兽宗的弟子什么时候没出息到这种地步?正面对着干,不才是那群草原莽夫的习惯吗?难道是受到那名娘兮兮的领队影响? 那倒也有可能。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君晚白总觉得哪里有一丝古怪的地方。 君晚白沿着回廊越走越远,那些被斩杀的群鸦和怪蛇尸体上,深黑色的血在地面流淌。漆黑的看是光滑的石面上有着许多细细的,如同石头本身纹路的线条。血渗透进线条中,逐渐地不再扩散。 ——就好像,这座塔本身就是活的,此时它正在贪婪地吸食闯入者的鲜血。 走远的君晚白停在一间塔室前。 她微微定了定神。 君晚白记得清清楚楚,在青冥塔对应的房间中,摆放的是一尊雾鸷的雕像。石室的门闭着,室中安安静静的,但是君晚白忽然有些不敢去推那扇石门。一路走过来,她已经确认过这些石室只有凭借光印直接传入。 而只有青铜雕像被人战胜之后,石室的门才能够打开。 君晚白伸出手,她隐隐约约地期盼着石门不能够被推开。 82.何人掷子 咔嚓。 伴随着轻轻的声响, 看似厚重的石门被君晚白推开了。 她收回手,石室内的空气比外面更加冷一些, 君晚白只觉得淡淡的寒风从里面拂出。她面无表情地握着剑一步一步走进去。 深黑色石头砌成的石室没有那种空间无限的感觉,一尊双翼张开的雾鸷像倒在地上。君晚白走过去查看, 雕像已经完全青铜化了, 显然被传送进来的人, 很早就已经战胜了它。 雾鸷,雾鸷…… 真的是雾鸷。 君晚白握着双剑的手忽地用力, 关节泛起森森的白意。一直以来隐隐约约盘旋在心中的问题答案呼之欲出。 “百里疏……” 君晚白松开剑,伸手按在雾鸷青铜像的头颅上,她压抑地喘息着,宁愿自己没有来到这间石室。为什么真的会是雾鸷呢? 她几乎想要嘶声喝问。 万丈高空中遇到的消失在万仙纪元的雾鸷, 那人有条不紊的安排, 消失数百年的神异长弓被他握在手中;叶秋生前往的灵星祠地底, 印刻在青铜圜土上的帝芬之战浮雕,漫漫雨夜中那人抬头轻声说着雁门天泣;埋葬深黑大地上的苍白骨骸, 他们真正踏上帝芬之战的故地,那些巨镰般排开的翼骨在风中崩裂破碎…… 从离开九玄门开始, 这一路过来,遇到的一切一环接着一环,他们就像走在环环相扣, 被人早已经书写好的剧本之上。 进入并州的时候, 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而掩在重重惊变巧合之下的, 是一个人仿佛封着的冰的双眼。 进入荒兽埋骨之地需要从荒兽骨骸中得到光印, 而君晚白在进入骸骨之林的时候,曾眼见那地上的雾鸷骸骨化成了碎片——有人在他们之前取走了雾鸷骨骸中的光印,而有可能拥有雾鸷精魄的,就是再次之前对着雾鸷射/出定局一箭的那个人。 百里疏。 君晚白想起青羽光舟上那人站在甲板上,独自立于风中的背影,那时他正潜藏在云层中的雾鸷。或许……那个人早早地就知道他们会遇上雾鸷了吧? 叶秋生曾经说过,并州青冥塔变故,青冥塔失去了定向,他们以为的沿着固定轨迹飞行的青羽光舟其实是那个人驾驭着的,不是雾鸷拦住了他们,是那个人找到了苏醒的雾鸷!坐在窗边的青年在风声中曾轻声说“喉中餐,焉有放过之理?”。 声势浩大的万丈高空,面对搅动云层的万仙纪元异鸟,那人声音轻缓,毫无波澜。 是了,喉中餐,焉有放过之理? ——捕猎的,从一开始就不是雾鸷,而是站在甲板上,袍袖翻飞眉间封雪的人。 他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什么吗?从一开始就在为进入这片荒兽埋骨之地做准备? 君晚白坐到了地上,长剑插在身前,脑海中一片混沌。 百里疏……这个从一开始就宛如异数般,被掌门带回九玄门,直接成为九玄大师兄,不知来历不知根底的家伙,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君晚白回想这一路过来,无数的谜团几乎要将她淹没。 君晚白微微闭上眼。 青冥塔内,那人站在石阶上,将所有人送入石室之内,自己被爆发开的空间漩涡吞没,一面冰墙将青年与所有人分隔开,就像身处在两个世界。 君晚白已经分不清楚,这一路过来,遇到的事情,多少是变故多少是安排好的事情。 “混蛋到底还是混蛋,什么时候都是让人恨不得拔刀而斩的家伙。” 君晚白咬着牙低低地说。 有过那么一两个瞬间——昏暗地底,走在前面念诵《太乙录》的青年,他所走过的地方,给她与厉歆留下了明亮的光芒;青冥塔前,白袍翻飞的青年如鹤而起,从流云般的星辰光芒中伸手,接住那半块漆黑的灵牌…… 有过这么一两个瞬间,君晚白曾经觉得,喊那个人一声百里师兄也不是什么实在难以接受的事情。 事实证明,百里疏永远是当初在大殿中直接略过她,径直向前走的人。 高高在上,让人恨不得拔刀砍掉他的傲慢。 ——那种如神明落子,安排一切,不容别人说一声不的傲慢。 君晚白讨厌这种一切都隐在谜团之中,只能被推动着不由自主地向前走的感觉,就像两军对战,永远得费尽心力去猜测对方的布局,而战场瞬息万变,永远需要不停地计算着。她不是那种擅长分析的人,否则也不会和厉半疯一样,一本最基础的阵道都只看了一遍。 按照她以往的习惯,管它什么阴谋诡计重重布局,双剑拔出就好了。 “麻烦的家伙……” 君晚白握着剑柄的手缓缓松开,她靠在雾鸷雕像上,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岩石。 ——无形而雨,谓之天泣。 灵星祠外,瓢泼的大雨冲刷天地人间,雨中,提着金乌长弓的青年如此说道,他抬起头,望着苍穹,眼里埋了很多很多的心事。 这是天泣。 “你想做什么?” 君晚白轻声问,似乎在问曾经来过这个石室的青年。 “什么做什么?你跟九州钱庄的胖子一样,嗑错丹药了?”君晚白的话落下后,和她一样踏进这间塔室的人错愕的问。 君晚白差点本能地一剑斩过去,不过那声音十分熟悉,于是双剑生生停了下来。君晚白抬头看去,只见提着长刀的厉歆一手举着火把,站在塔室门口,苍白不像活人的脸上带着几分错愕的神色。 显然他刚好听到了君晚白的话,因此一头雾水。 ——想做什么?姓君的什么吃错丹药,问这么白痴的问题? “有钱嗑丹药也比你没钱嗑好。”看到厉歆,君晚白迅速地收敛了脸上茫然的神色,柳眉一扬,语气如常地嘲讽这个请不起阵法师的厉半疯。 厉半疯发出了一声冷笑:“你嗑得起?” ——嘲讽意味十足,且一针见血。 君晚白突然无话可说。 这就是九玄门的几位核心弟子为什么总是互相看不对眼,大家在九玄门待了多久就打了多久,对方的底细几乎都清清楚楚,互相嘲讽的时候,总是能够精准地抓住对方的软肋,直捅痛处。 83.幕后之人 “你怎么过来的?” 君晚白若无其事地站起身, 向门口走去,她有意无意地引开厉歆的注意, 不让他去关注地上的青铜像。 原来厉歆也被传送到了这一层,但是距离君晚白所在的塔室位置较远, 他获得传承出来之后, 也和君晚白一样沿着环形回廊, 准备一间一间地寻找九玄门弟子。结果看到那几只飞进他中央的乌鸦,从乌鸦飞的方向, 厉歆判断出它们大概是从哪里出来的,因此一路摸索了过来。 一路过来,只看到了这间塔室的门是开着的,因此便找了过来, 刚踏进门就听到了君晚白的声音。 “你没遇上御兽宗?” 君晚白下意识地问。 厉歆摇了摇头。 君晚白到这时隐约察觉了厉歆叙述中的不对劲——她刚刚斩杀的御兽宗弟子召唤出的群蛇和群鸦的尸体可全在地面上, 可是厉歆却完全没有提到。 她和厉歆打了那么久, 知道厉半疯这个半疯子绝对不是什么粗心大意的人,绝对不会将那些蛇鸟的尸体视而不见。 “有古怪!” 君晚白猛地站起来, 一边让厉歆和她一起朝刚刚遇到偷袭者的地方赶去,一边急速简洁地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讲了一下。 雾鸷雕像摆放的塔室离君晚白遇到偷袭地方不算太远, 两个人很快就赶到了,看到地面,君晚白猛地停住了脚步, 脸上露出错愕的神色——地上空空如也。 没有怪蛇的尸体, 没有乌鸦的尸体, 更没有一丝血迹。 深黑色的石廊地面光滑干净。 君晚白沉下脸, 她大踏步地走过去,寻找自己刚刚出剑时留下的痕迹。仍然没有,这里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战斗一样。 “古怪的地方……”君晚白冷静地环顾四周,目光带上了一丝丝锋锐,“厉半疯,我们立刻去找其他人,这里……有其他东西。” 厉歆举着火把跟上来,他皱着眉头,看着光滑的石面。君晚白走了几步了,他仍停留在原地没有动作,君晚白诧异地回头看他,只见厉歆蹲下身,将火把贴进地面,正在仔细查看什么。 “姓君的,你的眼力越来越差了。” 没有等君晚白催促,厉歆便抢先嘲讽道,他伸出手缓缓地抚摸地面,仿佛在寻找什么。 “这么大个阵法都没看到,就算七老八十的普通人都比你有眼力。” 阵法? 君晚白微微一愣,居然有一天这两个字会从厉半疯这家伙口中说出来,简直好比太阳忽然打西边出来了。 厉歆眼都不抬就知道君晚白在想什么,他让君晚白过来看地上那些不起眼的石纹,“在万仙纪元的时候,万阵宗的源头——阵宗还没灭的时候,曾经发明过一种结合地形地势而不知的隐阵,隐阵只是一种统称,阵纹会用巧妙的手法与环境融合一体……你发什么疯?!” “你不是厉半疯,你是谁?” 君晚白的双剑架在了厉歆的脖子上,眼带煞气。 厉歆:“……姓君的,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把雷霆青龙阵搞出那种动静之后还不思上进?从灵星祠回来后,我就研究了一下阵法。” 君晚白双剑收了一把,还有一把仍然架在厉歆脖子上。 “因为时间太紧,所以就挑重点看了一下,直接去看了杂记篇。”厉歆有几分不甘心地又补充了一句。 君晚白恍然大悟。 ——九玄门发的阵道基础巨多巨长一堆,催眠效果极好,曾经君晚白强撑着看过一遍,中途没耐心直接跳去看了勉强算得上是用人话写的杂记部分,这一部分都是些奇闻怪谈。向来厉半疯这个家伙从雁门地底回去后,试图努力拯救一下自己的阵道,结果看了一些,忍不住也和她一样,跳去看杂记。 然后恰巧看到了这部分的记载,这才认出了地上的阵纹。 君晚白收回长剑,伸手在地上一摸,发现在那些石纹中果然隐藏着一些细细的纹路,痕迹很浅,极难被发现:“这是什么?” 没有得到回答,厉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对挑重点看这句话是怎么理解的?” ——言外之意,能认出来已经是撞大运了,还指望他知道更多? 君晚白嗤笑一声,算是彻底放下心,的确是厉半疯没错。 “厚土之相,这是地相。” 忽然地,离两人最近的那边塔室的石门开了,一个人提着刀,一副所有人都欠他钱的表情,从里面走了出来。 是贺州。 ………………………………………………………………………………………………… “周天铭于上,地相刻于下。” 叶秋生念着这短短的一句话,注视着石阶两旁,塔壁的变化。 他踩着石阶上那些散落的金乌火焰一层一层地向下走,埋在地下的这座塔比并州的青冥塔更加雄伟,这么一层一层地走下来,给人一种正在逐渐深入黑暗,一直走到地狱深处的压抑感觉。 叶秋生手中的火把照在漆黑的塔壁上,随着他不断地向下走,塔壁的颜色逐渐对有了变化,隐隐约约地蒙上了一层暗红色。仔细看去,会发现那些黑色的石头上,许多细小的石纹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红色。 随着石阶的盘旋而下,红色越来越深,越来越多,粘稠的暗红色与黑色混杂在一起,越发森冷诡异有若幽冥之塔。 这种感觉就像整座塔其实是一个巨大的漏斗,塔内不知哪里来的血腥沿着阵纹向下汇聚,就跟水沿着漏斗壁聚集一样。 叶秋生觉得那些血是种祭礼。 对塔本身的祭礼。 当他站到最底层的时候,四周已经彻底变成了和外面那轮死日一样的暗淡血红色。 “真是难以想象。”叶秋生轻声道,“原来像天外仙也会出现在这种简直就是阎罗地府一类的地方?” “太上宗的眼出没在十二王朝大地上,这种地方应该没有少去,九玄门也不例外。” 等候已久的青年站在这黑塔最底层。 可和叶秋生说的一样,这名青年出现在这里显得十分奇怪,他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提着金乌长弓,白色的长袍不沾半点尘埃,身上的气息就跟高原上的雪峰一样,冷且遥远。 他微微垂着眼,注视着锁住最底层囚房的门。 那是一扇玄铁门,上面什么都没有。 84.黄泉之战 黑塔最底层面积最小, 空间算不上太大。这最底层中空荡荡的,没有雕像, 玄铁铸成的囚室门位于正中心。 这扇囚门和灵星祠地底的那扇有一定的相似之处,或者说灵星祠的那扇玄铁门是模仿了它的一部分铸造出来。在玄铁囚门上, 用极为精细的手法雕刻了一副内容和青铜圜土上几乎一模一样的帝芬之战场景。 “看来是万仙纪元时候雕上去的。” 叶秋生举着火把走近囚门, 火光落于玄铁门上。 两幅帝芬之战的绘画内容一模一样, 灵星祠地底青铜圜土上的那副风格十分明显,带着混沌时代的古朴浑厚之感, 而这囚门上的这幅纹路更为精致,手法是万仙纪元惯有的繁杂华美。 两种不同风格的帝芬之战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灵星祠地底的那副,给人的第一映像是雄伟,纪元混杂, 宿命之战的惨烈浩大之感扑面而来, 而这深埋地底的黑塔囚门上的, 雕刻手法太过细腻,反而给那些巨大粗狂的荒兽赋予了一种诡异森然之感, 再加上周围的暗红色,整副帝芬之战瞬间变得仿佛这是在幽冥中展开的另外一场战斗一般。 就好像, 曾经的仇恨并未随着生命的终止而结束,古老的荒兽与战死的人族在黄泉之下,仍然在厮杀。 “万仙纪元……你觉得是三皇中的哪一位?” 叶秋生仔细地打量刻在囚门上的帝芬之战古图, 一边问百里疏。 灵星祠地底的青铜圜土和这座黑塔本身都是混沌纪元时代的建筑, 但是青铜圜土中的封魂坛及坛上的玄帝配剑, 显然是万仙纪元的手笔, 结合地底顶端的雾鸷骸骨,几乎可以确认那应该是玄帝做的事情。 这座帝芬之战的古战场深处的黑塔,被修改成了一座阵塔,应该也是万仙纪元的事。 如今看着玄铁门上与青铜圜土风格不同的帝芬之战浮雕,叶秋生觉得很有可能在万仙纪元来到这里的古帝,也是那位斩杀百万雾鸷的玄帝。 百里疏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问了一个看似漠不相关的问题:“作为太上宗的眼,他们没让你知道北辰太上吗?” 北辰太上。 叶秋生的动作忽然一顿,他听糟老头在一两次醉酒的时候,提起过这个词,说什么“北辰有一,其名太上”“譬如北辰,众星共之”,糟老头醉酒的时候,总会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没个靠谱的。 他倒是问过所谓的“北辰太上”是什么意思,糟老头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一句“哦,那是你们祖师爷当年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名号,好让太上宗这个名字听起来比较像样一些”。 ——据糟老头所说,太上宗的祖师爷表面上看起来得道高人,实际上也就是一个喜欢留下麻烦办事不靠谱的酒鬼。 这种大逆不道的评价要是从别人口里说出来,掌门听到了,拔剑追杀不可,但是糟老头不止一次在掌门面前评价祖师爷,掌门听见了却当作没听见,甩手把其他赶走。因此叶秋生对于糟老头到底在太上宗是什么身份心存好奇。 那时候叶秋生对糟老头的回答信以为真,也就没再问过。 只是如今,在帝芬之战的古战场,深埋地底的囚荒之塔中,“北辰太上”这四个字竟然从百里疏口中说了出来。 ——去他大爷的祖师爷想的让太上宗听起来威风些的名号。 叶秋生额头上青筋忍不住跳了两下,糟老头嘴里的话,到底几句是真的几乎是假的? “百里公子说笑了。”叶秋生脑子里诸多念头闪过,又露出了惯有的轻浮笑容,他若有所指的看了百里疏一眼,“眼和下棋人地位可不一样。说白了“眼”就是苦力活,任人呦呵成天跑得累断腿。”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 “向我这种,就是个打杂跑腿顶了天收集点情报的,可比不上百里公子见多识广。” “下棋人……” 百里疏轻声念了一遍这三个字,罕见地低低笑了一声。 叶秋生抬头看了他一眼。 说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叶秋生在想自己这样忙忙碌碌十二王朝踏遍为了什么的时候,总会莫名其妙地想起百里疏。想起百里疏仿佛不论什么时候都走在九玄门众人前的身影,想起黑暗的地底,百里疏以茶代酒微垂的眉眼。 或许因为他们一个人是太上的眼,一个是九玄门的下棋人。 都是被选定的那个人。 但叶秋生就没见过百里疏笑过,也去想过这人笑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这人总是眉眼间封着层层的寒冰,眼底藏了很深很深的心事,给人的感觉的就是漫天风雪中,这个人会一直笔直地向着前面走下去,无喜无悲不知哀苦。叶秋生觉得像百里疏这样的人,实在是太难以揣摩。 不过,叶秋生总觉得就算是笑,百里疏这人眉眼中的冷意也不见得会少上一分。 事实证明的确是这样的。 在念了一遍“下棋人”的时候,叶秋生第一次看见百里疏笑了。 很淡很淡的笑,唇边掠过一丝近乎“弯曲”的弧度,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双看不见底的眼中不带一丝笑意,依旧是在一片漠然中藏着很多的心事,眉眼间的寒意不见得消退半分。 或者说更冷了。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叶秋生第一次在百里疏这个永远不动声色的家伙身上真切地捕捉到了一种近乎锋锐凌厉的感觉。不是百里疏惯有的那种寒冰般的锋锐感,而是另外一种……一种几近讥讽的锋锐。 讥讽? 原来这家伙也有着这种普通人会有的情绪吗? 脑海中掠过这个念头,叶秋生脸上维持着笑容,他没有再提及“下棋人”的相关话题,转而随口开着玩笑:“原来百里公子还是会笑一下的啊。万幸万幸,幸好九玄门的众位没有在此,千斤灵石方可见九玄大师兄一面,这一笑不知得付多少钱,在下穷书生一名,可付不起。” 85.帝座蒙尘 百里疏脸上的讥讽之色一闪而过, 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对于叶秋生的调侃也只是随意地扫了他一眼。 “在下才学疏浅, 敢问百里公子,北辰太上是合意?” 叶秋生话锋一转, 询问其百里疏。 囚门设于地面正中间, 严丝合缝, 没有锁,但是叶秋生用了几种方法也没能够将这扇玄铁之门打开。百里疏走过去, 半蹲下身,空着的左手按在了囚门之上。 听到叶秋生的询问,他一边将真气缓缓注入玄铁囚门之中,一边轻描淡写地回答。 百里疏的回答只有一句话, 但是听到他说了什么之后, 叶秋生的瞳孔骤然一缩。 ——“混沌之时, 人称古帝为太上。” 太上,太上!太上就是至高, 在此之前叶秋生都只将它与道家的起源观联系起来,只当做是传说中的冥冥万物之源, 但是,正如百里疏所说,太上的至高之意, 的确可以用来指代古帝。 混沌纪元的古帝岂不正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太上!” “北辰有一, 其名太上”“譬如北辰, 众星共之”……糟老头曾经醉酒后, 不小心说出口的话划过叶秋生的脑海,但此时此刻,这些话已经令含深意。但是叶秋生来不及细究,因为随着百里疏的动作,脚下的玄铁囚门有了动静。 百里疏的真气注入玄铁囚门之时,上面那些手法精致的浮雕开始发出了淡淡的光芒。蛟龙虺蛇金乌雾鸷……一只只古老的荒兽仿佛在囚门上被唤醒,重新睁开了它们的双眼。 站在百里疏身边,叶秋生被随着浮雕亮起而不断复苏的荒兽威压逼得不得不连退了数步。 以地上的囚门为中心,周围忽然卷起了一阵阵呼啸凄厉的狂风,风声宛如百鬼于黄泉下悲鸣。 百里疏仍然半蹲在玄铁囚门上,单手按在暗红的玄铁之上,金色的长弓半搭于地上,突然卷起的狂风吹得他的白袍烈烈作响。 一只又一只绘于囚门上的荒兽不断复苏。 在最后一只虬龙也被唤醒的时候,叶秋生听见“咔嚓”一声。 他和百里疏都在设设于地面的地牢囚门上,伴随着这“咔嚓”声,下一刻原本紧闭的囚门向下一翻,于瞬间打开。门开的前一刻,百里疏抽回了手,长弓直横,低喊了一声“走”。 囚门打开的瞬间,叶秋生恍惚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他和百里疏一同戒备着就势下落,那叹息声就像是跨越数个纪元而来,声音很轻,但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用铭刻了帝芬之战的玄门封锁的囚室并不大。 和整座塔比起来,这间囚室可谓是十分狭小。但是和囚室本身的长宽来说,它的高倒是有些奇特,足有长的三倍以上。 这让这间囚室看上去与其说是房间,但不如说是一口竖井。 火把在刚刚狂风席卷的时候灭了,叶秋生重新点亮了火把后就去看周围的情况。囚室中摆着一张青铜长桌和一把椅子,左右各有一寸石台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叶秋生游走十二王朝大地,监狱囚室也不是没有去过,但是这样子的一间囚室还是第一次看到。 如果不是还有顶上的玄铁囚门,这样一件囚室说是修炼的闭关之所都没有人怀疑。 堆有一些落满灰尘的玉简,看上去和俗世帝王批改的奏章有几分相似。 叶秋生转头环视的时候,发现百里疏提着长弓注视着那把空无一人的椅子。 “峩峩宝座,郁郁名香……” 百里疏一步一步地走上前,他从青铜案前绕了过去,伸手轻轻地碰了碰落满灰尘的不起眼的椅子。当他腕骨伶仃的手碰到椅子的时候,那把不起眼的椅子发生了变化。 灰尘散落,在叶秋生的目光中,蒙于椅上的幻像骤然破灭。 ——峩峩宝座,郁郁名香,异兽俯首,虬龙盘旋。 这是帝座。 叶秋生忽然明白了这座混沌纪元的囚荒之塔在万仙纪元的时候,被改造成阵塔是为了什么了!万仙纪元,那是古帝开始凋零陨落的时代,而这座塔,是用来囚杀那些在混沌纪元中统领天下的古帝! 也正是因为如此,与它相对应立于并州城中的青冥塔才会是古帝凋亡的标志。 ——只是,被囚杀在这里的,究竟是混沌纪元中的哪一位古帝? 虬龙盘旋的帝座无声地立于黑暗之中,当它的真面目露出来的时候,周围的一切也发生了改变。叶秋生的古刃悄无声息地滑出袖,只见脚下与四周的墙壁缓缓地开始浮现出诸多铭文,一种隐晦而恐怖的气息开始从四面八方笼罩下来。 头顶忽然传来闷响,那会有帝芬之战的玄铁之门霍然闭合。 与此同时,在叶秋生手中火把算不上明亮的光芒中,只见浮出铭文的墙壁上开始一点点地突出另外一些东西——重重叠叠的黑影。 森然的贵气瞬间笼罩在了这里。 原本狭小的囚室中空间陡然变幻起来了,和安放青铜雕像的塔室一样,变得无限大,唯一不变的就是安放在正中间的帝座与青铜长桌。 但是雕刻万兽盘有虬龙的帝座看上去没有变幻,但是在叶秋生的感知中却变得威严无比,不可触及。 “死了还有破事。” 叶秋生低低地自言自语,他没有朝百里疏身边赶去,手中的火把随意一丢,古刃横于胸前。他没有再召唤出虺蛇的精魄,而是运转真气,下一刻一条腾着火焰的线从他的脚下蔓延出来,在地上延伸,最后形成了一个圆,将百里疏,帝座,青铜案,石台圈在其中。 ——画地为牢! 这是用来禁锢对手的阵法,但是如今叶秋生却反其道行之,用它来圈出了一个保护范围。 古刃一振,叶秋生站在“圆”的线上。 而他背后,百里疏收回触摸帝座的手,转而拂袖震去了青铜案上的尘埃。 尘埃尽去之后,堆放整齐的玉简上禁术结界的光芒隐隐流转。 86.因果相对 玉简上的禁术结界光芒并不强盛甚至可以说微弱, 看上去就如同风中残烛,没有什么威胁, 引诱着人伸手去拿去。 而此时囚室的墙壁已经彻彻底底被黑暗吞噬,重重叠叠的黑影从四面粘稠的暗色中挣脱着, 朝百里疏与叶秋生两人围拢过来。随着那些黑影逐渐挣脱黑暗, 它们的身影也随着不断地变得庞然巨大起来。 三首的古蟒, 弯角的苍牛,生翼的太虎, 食肉可长生的鲮鱼……这些黑影,竟是一只只荒兽! 囚室的空间变得无限地巨大,从四面的黑暗中挣脱出的影子不断地拔高,等到它们逼近叶秋生画地为牢的圆之后, 身形虽然还没恢复到它们生前那边可怖, 但也已经大到令人毛骨悚然。 叶秋生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雕刻在囚门上的那副鬼气森森“帝芬之战”的浮雕。 难道那副浮雕的含义是在说, 囚门之后,封印者黄泉的蛮荒亡魂 “不妙了啊……” 叶秋生轻声道, 随着荒兽身形的不断拔高,在地面已经感受过的那种远古统治者的恐怖威压也随着一节一节地浓重起来, 到最后叶秋生只觉得深陷万丈之海,灵识几乎在微微颤抖。 鸿蒙初开的时候,荒兽生于大地, 它们是力量与强大的代名词, 哪怕时隔数万年, 在它们面前, 人还是渺小得犹如蝼蚁。 叶秋生是个亡命之徒,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恐惧。 但是面对这些数万年前天地初开时的恐怖存在,直面它们的威严还是下意识地微微颤抖——那是人族遗留在记忆深处中的反应,是数万年前目睹荒兽力量的祖先留给后裔的敬畏,世世代代传承下来,深埋在记忆最深之处。 但是随着无数荒兽的虚影从黑暗中走出,这份记忆正在被逐渐唤醒。 在从黑暗中挣脱的荒兽虚影前,叶秋生渺小如同沙尘,他甚至还不到一只苍牛的足趾高!瞳孔中倒映着狰狞可怕的景象,叶秋生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幅幅破碎的画面: ——握着长矛的人们蜷缩在阴影之中,从叶子缝隙中窥视,看到方圆百里的湖泊翻卷巨浪的蛟龙。拔地而起高大百丈的巨木被三首的古蟒绞碎,羽若流火的金乌展开双翅所过之处巨火烈烈而起。角若弯月的苍牛四蹄盘绕电光,它从大地上奔过声若惊雷…… 在那样的时代里,人族只能匍匐龟缩在缝隙阴影中。 古老的记忆伴随着潜藏数万年的恐惧一起复苏,叶秋生的额头上全是冷汗,他画下的那个圆在荒兽群像前小得如同沙子。 ——这已经不是他们这些宗门弟子能够对付的东西了。 荒兽群像不断逼近,叶秋生只觉得比灵星祠下更恐怖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暴戾地席卷而来。 “百里公子。” 这种情况下,叶秋生居然还笑得出来,脸上依旧是那副轻浮散漫的笑容,冷汗从额头滚滚而落。 “在下一介书生,恐怕是难以抵挡这千军万马啊。” 说真的,面前这些鬼东西已经不是什么豁出性命就能拼个你死我活的存在了,双方的实力差得太太太多了啊。果然,和这位九玄门的大师兄合作,面对的从来不会是什么简单轻松的玩意。 “在下觉得来日方才,我们是否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他说着逃跑的话,握着刀的手却用力得关节泛白。 ——就像,即使会被荒兽轻而易举地撕成碎片,他也会在变成碎片前,用力全力在这些早该化成尘土的存在上咬下一块肉来。 在叶秋生真的要动手的时候,背后传来百里疏同样和平时没有什么差别的声音: ——“你若非要硬抗一份因果,也没有人拦你。” 叶秋生即将会出的刀猛地收回来。就在他收刀的时候,缓缓逼近的荒兽最前面的一只苍牛已经朝着这个小小的圆踩下。巨大的阴影从天而降,叶秋生二话不说身形一闪鬼魅般出现在了圆内,握着刀站到了百里疏身边。 百里疏握着一个玉简,一个泛着冰蓝色的光罩将他和叶秋生笼住。 原本只是在叶秋生感知中变得无比恢宏的帝座背后,出现了一个放大无数倍的帝座虚影。曾经在灵星祠下感受到的那种恐怖极点令人几乎想要跪下的帝威也彻底地爆发开,只不过这一次复苏的古老帝威有着它的对手——那些荒兽。 冤有头债有主。 以孔甲为首的古帝们终止了荒兽统治大地的纪元,那么黄泉之下荒兽魂魄不灭,那也是将对着夺取它们王座的古帝展开复仇。 因此在叶秋生即将对着荒兽动手的时候,百里疏才会说“硬抗一份因果”。 叶秋生的目光落在百里疏手中的玉简上。 玉简上的结界已经没有,似乎是被百里疏破去了。百里疏展开了玉简,上面刻着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而正是那些字中蕴含的力量形成了护住他们两人的结界。 结界并不大,但在荒兽群像与古帝威严下,竟然将他们护得严严实实,抵住了足够将他们碾压的威压。 这是他们一开始的计算。 叶秋生负责牵制囚室中的东西,百里疏负责寻找他们要的。 但是进入囚荒之塔之后,叶秋生逐渐发现事情已经隐隐约约超出了预期。进来后面对的东西竟然是荒兽群像——这已经不在他能够牵制的范围之内的。 只是…… 叶秋生注视着百里疏展开的玉简,忽然笑了笑。 ——觉得事情超出掌控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人吧。 至少,百里疏这个家伙,恐怕从头到尾都清楚地知道将会面对什么,应该做什么。在灵星祠地底的那种感觉再次袭来——那种所有事情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的感觉。 似乎没有注意到叶秋生的目光,百里疏展着玉简,微微抬起头,静默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切。荒兽的虚影映在他的眸中,就像他的眼底藏着那些破碎轮换的纪元往事。 87.命中之战 帝芬之战的空间, 囚荒之塔的底层。 被唤醒的古帝威严与自幽冥走出的荒兽群像交战碰撞,刻于玄铁之门上的预言浮雕在无人可见的黑暗中成为现实——某种意义上的帝芬之战在地底再次展开, 曾经的仇恨并未随着生命的终结而结束。 荒兽与古帝在黄泉之下,再一次展开厮杀。 在叶秋生, 百里疏, 君晚白等人看不见的地面上, 这片被历史遗忘数万年的空间中,长风凛冽地吹过岩石嶙峋的深黑大地。风已经变得更加猛烈, 风声凄厉如同穿越远古的号角再一次鸣起。埋于此的荒兽骸骨泛起淡淡的光芒,像是数个纪元过后终于返照的回光,莽荒纪元霸主的威严重临大地。 坠于西边的死日暗红色的阳光,蒙在所有事物之上, 像注定着血腥之战。 横卧于大地上, 宛若冰峰山脊的荒兽脊骨自高处俯瞰半盘成一个环形, 而环形的中央是那片隐藏囚荒之塔的空地。此时此刻,空地上结界剧烈地颤抖, 随时可能破碎,深埋地底的黑色倒搭就像正在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 行走在囚荒之塔中的君晚白厉歆正和击败金乌青铜的仇千鹤对峙, 刀剑的光芒投在这些年轻人的脸上,就在动手的瞬间他们脚下的囚荒塔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 提着酒的秦九停住灌酒的动作,他打量四周, 看见脚下头上身边, 黑色的岩石上一条接着一条的细细纹路逐一地亮起。抱着长剑的楚之远低头看向塔底, 那仿佛可以吞灭一切的黑暗中, 隐隐约约有什么恐怖的力量正在酝酿。 并没有被嵬鬼铜像杀死的廖乾在突如其来的震动之中打了个寒颤,他扭头看向沉沉的黑暗,脸上一片苍白。 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的周文安踩在栏杆上高高跃起,他伸手去接一块从空中缓缓坠落的灵位牌,灵位牌上写着九玄离脉赵之和,苍白的字迹便代表一位牺牲的九玄弟子。 念诵佛号的明心和尚踏上危机重重的石阶,他身披袈裟,口诵渡厄经文,一层一层在逐渐升起万千鬼音的囚荒塔中走下去。 黑暗从最底层一点一点地升起,一层一层地吞噬这座诞生于混沌纪元的古老阵塔。在三十三层的回廊上,数道身影飞速地穿行,在每一间塔室前布下古怪的阵法,但是他们的脚步忽然停下—— 黑暗中,一名架着长刀的高挑女子站在他们前方,刀上泛着冷冷的寒光。 “好久不见。” 闻道空气中那熟悉的在记忆深处徘徊不去的血腥味,柳无颜缓缓地,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声音冰冷而不掩杀意。 被她拦下的那些身影缓缓地分散,形成半弧形的包围圈,在柳无颜的压迫力面前,他们解除了身上的伪装,面具之后的眼睛如饿狼一般杀意淋漓,手中弯刀如月。 “好久不见,金唐的暗犬。” 柳无颜长腿一迈,在囚荒塔震动不休的时候,手中的长刀豁然挥出直斩。 在柳无颜挥刀,金唐暗卫前冲的那一刻,手握折扇的沈长歌避开了一层又一层的机关陷阱,终于到了囚荒塔的最底层。 他踏于已经完全变成暗红色的地面上,沈长歌看到了紧闭的玄铁囚门——在黑暗中,囚门上散发诡异光芒的浮雕群像格外的引人注目。 他打开折扇,朝着囚门走过去。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哪位朋友隐身于此,何不出来一见?” 沈长歌环顾四周,朗声道,不急不躁,仿佛只是在和人普普通通简简单单地打个招呼。但是他的左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扣了几样东西,下一刻,数颗夜明珠被沈长歌弹出,分散落向这一层的数个方向。 夜明珠落在地上,照亮了那几个位置。 以囚门为中心的这最底的塔层中,在八卦位上,缓缓升起了八尊古老的奇异的青铜像——这些青铜像上半身全都是人,下半身全都是异兽。半人半兽的铜像手中各自握着不同的兵器,而所有的铜像头都不知何时扭过来,看着沈长歌所在的位置。 沈长歌看了一眼青铜像,抬脚向玄铁之门走了一步。 他刚刚走出一步,那八尊青铜像便无声无息地向前滑出一段距离。 “啊……原来你们便是守狱的人。”沈长歌摇动着扇子,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看来要想劫狱就得……” “先杀了你们了!” 沈长歌声音带笑,但是下一刻他已经腾身而起,手中的折扇挥出,阴阳太极印在黑暗中爆发开来。 最毒莫过阴阳扇,风流暗藏杀生相! 沈长歌的折扇展开,柳无颜的长刀挥出,仇千鹤的铜铃摇动,君晚白的双剑清响,厉歆的身影变幻……在这一切混杂着同时发生的时刻,展开玉简亲手引发这一切的的百里疏站在帝座之侧。 叶秋生在注视着数年后的这一场黄泉之下的“帝芬之战”,百里疏却在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帝座与青铜长案。 他的脑海中掠过一些破碎的画面—— 垂死的古帝坐在变成普通青铜椅的帝座之上,望着从黑暗之中缓缓走出的人,玄铁囚门还没闭上,光落在狭小的囚室之中,那人背光走来,手中提着长剑。 “真是难以想象。” 垂死的古帝保留着自己的威严,感叹声仍带着抹不去的高高在上。 “古帝的威严笼罩四海,帝威所至无不遵从,可是烈日烧灼大地太久,人们终究是渴望天雨。”提着剑的人说话的语调很平静,没有悲怒,“我们这些人的性命从一开始对您这些帝王来说,是如同蜂蛾一般。可是蜂蛾虽命微,力量却同样不可小视。” “早在异象升起的时候,便该将你们诛杀,如今终成大患。” 古帝说。 “死了一个十八氏还会有新的十八氏,就算没有我也还有会其他的人。” 青年手中的剑缓缓斜握。 “你是十八氏中的什么人?” 古帝身上隐晦的威压缓缓凝聚。 “守墓人。” ——百里疏听见那恍若幻像的画面中,背光而站的瘦削青年如此说道。 “守墓人?”古帝爆发出嘶哑的笑声,他一拍帝座,跃然起身,“你是他们派来送我入墓的人吗?” 古帝动手的时候,青年的剑光也划破了黑暗。 剑光划破黑暗的瞬间,同时也照亮了青年的眉眼。 88.风云已动 同一时间, 雁门郡。 九玄分门执事长老叶羿静默地站立在玄武岩的牌坊之下,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 大氅边缘滚着金丝刺绣。他的双手拢在大氅中,东北角吹来的风掠过雁门外的群山, 山影若群象奔腾。 在叶羿的头顶之上, 刻着“九玄”两字的牌匾在黑夜中仍字迹凌厉飞扬。 穿着黑色大氅的叶羿站在风里, 笔直得像刀剑。 往日静守山门的九玄弟子已经被调离此地,此时此刻九玄分门的弟子仍然如同平时一般打坐修炼休息, 他们不知道,这个时候,分门的所有长老都从修炼中醒来,他们聚集在九玄弟子从未到过的一处地方。 那是九玄分门内峰之下。 九玄分门位于雁门郡城南最高之处, 背靠崇山, 内峰便设于一座走势陡峻名为“乌峰”的山上。此时, 除叶羿以外的九玄分门长老已经通过暗道汇集到了乌峰地下,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在乌峰这座看似平常的分门内峰之下, 竟然有着一处极为宽广的地下岩洞。 若叶秋生等人在此,便会惊愕地发现, 灵星祠地底的黑水暗河竟然连通到了乌峰之下。 暗河汹涌盘旋,但是被暗河簇拥其中的并非悬浮的孤岛,而是一根诡异的石柱。 石柱仿佛是从岩石深处生出的一般, 一直连接到岩洞顶上。石柱极其宏伟, 偌大的地底空间仿佛只有它的存在, 蒙蒙的光芒笼罩在石柱之上, 它就像是整座乌峰的脊梁,于地底撑起了这座巍峨的山峰。 带着暗河冷意的风盘旋在巨大的地底岩洞之中,围绕着接连上下的石柱旋舞,暗河之水在石柱低端冲卷回旋。 长风烈烈,黑水汹汹,石柱亘古不动。 石柱上雕刻这天上地下人间幽冥的万物,它笼罩在蒙蒙的微光中,像陷入沉眠。给人的感觉像——当石柱被唤醒的时候,铭刻柱身的万物将从绘卷中走出,重临大地。 九玄分门的长老们静坐在凿于崖壁上的石洞中。 “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 头一回踏入此地的长老感叹。风从崖底卷起,刀锋般刮于崖壁之上。 所谓“斡维焉系?天极焉加?八柱何当?”说的是自鸿蒙流传的古事。 传说在蛮荒纪元的时候,四象不稳,统治大地的荒兽驱使百族铸造了支撑天地的八根天柱。天柱的雏形始于蛮荒,完成却是在混沌纪元。 天柱巍巍,承载苍穹。 在古帝未陨落的时代,八根天柱连通天地,甚至在极北的天柱的之巅,云上帝君建立了“不落之国”。但是随着古帝的接连陨落,天柱也遗失在历史之河中。 太多关于上古纪元的记载,都随着万仙纪元的中断遗失了。 有人说,在万仙载道的纪元里,天柱被炼化成了仙人的法器。也有人说,天柱被沉入地底,成为了十二王朝大地的根基。众说纷纭,却没有任何可以追踪的线索。 可是如今,雁门乌峰地底,九玄分门的长老围绕着宛若山之脊柱的石柱分散而坐。 这根石柱,赫然与那上古传说中的天柱有些几分的相似! 就像是数万年前,承载苍穹的天柱缩影。 在百里疏打开玉简的时候,蒙在石柱上的光骤然爆发,阴冷昏暗的地底亮若白昼,被黑水冲刷的石柱上飞禽走兽的绘画逐渐变得栩栩如生,像随时就要从绘中走出,重临于世。 在崖壁上一处最为高大的石洞中,一名暂代叶弈端坐于此的长老睁开了眼。 “镇压!” 他厉声说。 声音穿透呼啸的长风,压过隆隆的黑水,回响在偌大的底下世界之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带着堵上性命的决绝。 不论是早已经来过这里的长老,还是第一次踏入此地的长老,都不再说话。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祭起自己的本命法宝,璀璨的光芒从一个个石洞中爆发出,化作一道道流星落向开始微微震动的石柱。 石柱在震动! 它是这座乌峰的脊柱,当它颤动起来的时候,整座山峰为在微微摇晃。隆隆的闷响从岩石中,从地底,从四面八方开始传出。石柱顶端连通的溶洞顶部,开始出现了一道道裂痕。 岩石开始一块一块地砸落。 “结界!” 下命令的长老站起身,一步踏出,地底世界的风忽然变得格外狂暴,他的衣衫被风刮卷,猎猎如鹤。 一柄长剑从长老背上豁然出鞘,剑鸣凌厉。 下一刻长剑飞出,化为一道巨大的光影悬于石柱之前,先前其他长老祭出的本命法宝围绕着长剑,结成了一个巨大的阵法,将石柱围拢其中。 阵法结成的瞬间,石柱上爆发的光芒不再加强,但石柱仍在微微震动,像要挣脱束缚,恢复成鼎立天地的宏伟模样。 祭出长剑的长老袍袖一挥,数以万计的灵石从早已准备好的纳戒中飞出,长河般倾注于结界之上。一个弧形的光罩将整个山洞笼罩其中,死死地锁住一丝一点的恐怖威压。 山洞亮若白昼,长老们的脸被照得清清楚楚。 他们祭出自己的本命法宝,和那缓缓复苏的石柱拼尽全力地对抗着,全身的真气灌入法宝这种,维持着结界节点的稳定。石柱中蕴含的仿佛可以承载天地的力量隐隐欲醒。 但是这样的力量绝对不容它醒来。 狂风猎猎,石柱与诸位长老的对抗让地底世界的空气如乱流般汹涌着。 黑水被卷起,蛟龙般冲上半空,又重重地拍落。 河水箭雨般飞射,这种级别下的交锋,连带着被卷入的河水都有着恐怖的杀伤力。 一名修为最弱的长老脸色煞白,额上满是冷汗。 他张口,一口精血喷出,身影晃了两晃,险些直接从崖壁上栽落。 这名长老的本命法宝随着暗淡了几分。 结界上瞬间出现了一角薄弱。 石柱仿佛有灵智,那一侧的光芒瞬间加强,结界上瞬间出现了波纹。祭出长剑的长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袍袖一挥,数以万计的灵石再次倾倒而出,注入结界暗淡下去的那角。 灵石注入,澎湃的灵力填充,结界又稳定了下去,死死封锁石柱。 一部分灵力注入那名长老的本命法宝,通过本命法宝与长老的联系,传送到长老体内。长老的脸上浮起走火入魔前兆般不正常的潮红,摇晃的身形却逐渐稳定下来了。 在场的所有长老都是以自己的修为维持本命法宝的威能,但是并非所有长老的真气都足够浑厚,方才那名修为最低的长老便是真气不足,险些支撑不住。 灵石中蕴含着的灵力本就是修仙者吸收修炼的来源之一,灵力通过本命法宝传入长老体内,强行化作真气,从而使他能够继续支撑。 但是这种在瞬间中强行将大量灵力转化为真气的做法,却会对筋脉造成无法挽回的损伤。这一次过后,这名长老的修为就算是废了。 但他脸上没有一丝怨恨之色。 长老端坐,死死地支撑着。 ——这一次,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行动。 乌峰之上,是九玄分门那些一无所知的弟子,他们还都那么年轻,只需要想着剑法怎么练,任务怎么完成,这样就够了!这种镇压天柱缩影的事情,是他们这些宗门里的老骨头该干的事情!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他们这些长老,就是九玄门的高个子啊! 只要他们一息尚存,便要将那些年轻的九玄门弟子护之身后。 “变阵!” 祭出长剑的长老脸上掠过一丝悲凉,他没有去看那名从此以后注定变成废人一个的长老,继续高声下令。 八柱何方? 八柱,在仙门啊!! 仙门八宗,是看守这些纪元古物的仙门八宗! 乌峰地底,九玄分门的长老拼尽全力镇守那宛若山峰脊梁的石柱。而乌峰之上,九玄分门的弟子,勤快的正如往日般修炼,偷懒的裹着被子呼呼大睡。 他们一无所觉。 而九玄分门之外,雁门郡仍如往日一般,农户入梦,更夫行于长街之上,守城的士兵昏昏欲睡。唯一不同的,是沉沉夜色中的隐隐骚动。离九玄分门不远的官舍中,楼石道站在未点灯的书房里,脸庞隐于黑暗中。 一些鬼魅般的黑影从雁门郡中的各个方向悄无声息地掠出,逼近位于雁门城南的九玄分门。 穿着黑色大氅的叶弈沉默地站在九玄分门牌坊前,他双手拢于氅中,静候夜行客。 89.雪里行刀 夜风带着凉意从关门外吹过来, 雁门郡作为陈王朝的关守重地,坐落于群山之中。叶羿身上的黑色大氅被风吹动, 他静立着,身影几乎融于沉沉夜色之中。 夜深的寒风掠过山门, 数道隐隐约约扭曲的黑影聚拢在九玄分门之外, 从数个隐秘的地方向着九玄分门内潜去。他们的身影鬼魅一般, 守卫的弟子并没有发现有人从身边经过。 在这些黑影进入九玄分门的时候,站在九玄山门牌坊之下的叶羿抬起了眼。 “真是人老了啊。” 叶羿长老注视着面前延伸而下仿主宗通天阶而造的长长石阶, 轻声感慨道。他的面容看上去就和年轻人差不多,但是他说话的语调却带着一种年迈之人特有的沧桑。 “在我年轻的时候,哪有偷鸡摸狗之辈胆敢随随便便就来冒犯九玄?” “老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 但是在他说自己老了的时候,那些避开九玄分门弟子耳目, 飞速掠向乌峰的黑影却像是突然遭受到了重重一击, 身影纷纷一顿, 全都踉跄一步,从口中溢出血来。然而此时此刻, 叶羿分明仍然安然不动地站在九玄分门的牌坊之下,双手拢于大氅之中。 “初生牛犊不怕虎是值得夸奖的, 但是有些时候还是要学会量力而行。” 叶羿缓声说,他孤身一人站在漫长的石阶尽头,站在没有守卫的九玄分门牌坊之下, 却给人一种“一人可当千军万马”的感觉。 那些潜入宗门的人连他的身影都没看到, 耳边却清清楚楚地响起他缓慢的声音。他们脸色苍白, 依旧朝着乌峰的方向拼命赶去。但是下一刻, 所有人只觉得眼前突然一黑,随后耳边响起了清晰的刀鸣。 那些鬼魅般的身影原本半融于黑暗中,因此他们在夜色中潜行不引人注意。但是当刀鸣响起的时候,他们只觉得眼前出现了一道弧形的雪亮的刀光。那道刀光那么地轻柔优雅,甚至可以说得上漂亮。 只是看到这道刀光的人头皮几乎炸了起来,他们各尽全力想要阻止那道刀光的落下。 无济于事。 黑影们一道接一道地从半空中踉跄而出,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地上,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这些人身上没有一丝血迹,但是他们的呼吸却停止了。而黑夜中也根本就没有什么刀光——那些刀光是出现在每个潜入者的脑海之中,也是直接泯灭了他们的灵识。 潜入九玄分门的黑影全都倒下了,而石阶尽头的叶羿双手依旧拢于大氅之中,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动过一下。 他注视着空无一人的长长石阶。 “探路的先锋已经全死了,真正的主帅还不出来吗?” 叶羿淡淡地开口。 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连同牌坊的石阶上终于遥遥地出现了一道身影。那是一名带着斗笠的男人,身形高大,却像名不堪重负的樵夫一般,微微驮着背,背上背着一口古怪的大箱子。 带着斗笠的男子一步一步地踏着石阶向上走,像名走街串巷的艺人,他背上的箱子随着他的走动里面的东西碰撞着,发出奇特的声音。 “雪里刀果然不负威名,如果不是前来雁门,谁会想到曾经搅风搅雨的雪里刀最后会在此地选择做一名默默无闻的执事长老?” 看到斗笠男子一步一步往上走,他背上的箱子似乎格外的沉重,以至于他的脚步也格外沉重,每踏出一步,石阶上就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一直没有什么太大反应的叶羿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他皱着眉头,脸色有些沉了下来,目光落在那一个个深深的脚印之上:“玄武岩价格不菲,阁下身家如何?是否偿得起我九玄这石阶?” “身家不多,但是修这石阶的钱还是出得起的。”斗笠男子笑了一声,在离叶羿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站定了脚步,“甚至,替叶长老下葬的棺材钱也一并准备好了。” “棺材钱也准备好了?” 叶羿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也好,我九玄虽然家大业大,但也不能总是多生浪费。” 他们两人口中说着话,身边的夜风却吹得越发地猛烈了,空气中隐隐约约流转着一丝宛若刀锋即将出鞘的森寒。从带着斗笠的男子现身的那一瞬间开始,两人就已经在暗中开始了交手。 斗笠男子之所以每一步都会留下重重的脚印,那是因为他顶着叶羿的威压向前行走。 “按捺不住的人可真多啊。” 叶羿注视着停下脚步的男子轻声感慨,他身上的大氅烈烈作响。 “想着挑战仙门威严的人,如今已经忍耐不住要跳出来了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斗笠男子的口气带着几分无所谓,“其实就我个人看来,没有什么挑战与不挑战的说法,就像混沌纪元的古帝们高高在上太久了,就会被十八氏推翻一样,如今的仙门岂不正是曾经的古帝吗?” “所以你们是打算当一回如今纪元的十八氏了?” 叶羿笑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丝嘲讽。 “在你们眼中,仙门已经成为何时亡故的烈日了啊。” “天下之地,七分在仙门,仙门坐拥万里之沃土,却看不到路旁的冻饿之骨,我们这些人不敢声称自己是侠义之辈,所做的对于仙门对于您来说,恐怕也只能说是蜉蝣撼树,但眼见饥荒四起,也不得不如此了。” “说得的确不错,可惜了。” 叶羿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动怒。 “叶长老的容人之量也出乎我的预料啊。” 带着斗笠的男子称赞道,他明明已经停下脚步了,可是背上的箱子却没有随着安静下来,反而越来越响,像是里面装着什么活物。 而叶羿的大氅也被风吹得翻卷猎猎。 两人之间的气势对抗并没有中断,他们之间的气流已经如同急速狂卷的群刀。 “容忍之量?” 叶羿唇角微微一扬。 “这就十分遗憾了,这种东西其实我从来都没有。” 话音落下,一道雪白的刀光从叶羿的大氅之下掠出。 90.万人之骸 黑暗中的那道刀光宛若春日飘落的薄樱一般, 优雅得不可思议,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用来杀人的刀法。 但它的的确确就是杀人的刀。 雪里刀, 叶羿。 在易鹤平他们还年轻的时代里,“雪里刀”这三个字代表着的, 是一个绝对的风云人物啊, 人人都说九玄门盛产疯子, 而叶羿曾经,就是那个疯子中的疯子, 雪夜提刀行千里,横越十二王朝斩人头。 那个时候的叶羿,和合欢宗的弟子一般,对自己的脸重视得不得了, 曾经为了一颗养颜丹单挑合欢宗的年轻一辈所有能手, 行事乖张跋扈。但也是出了名的俊逸优雅, 单看表面就像一名翩翩如许的好儿郎。 但是和他交手的人都知道,好皮囊下面是什么货色。 雪里刀的刀美到如梦如幻, 但这刀却是淬了血的。他穿着最华美的衣服,行走在最黑暗最危险的黑暗地带, 舞着夺命的刀法,诵着古远的诗篇,踏着一地的尸骨积血而去。九玄门那一辈的威名, 半层来源于他。 但就像曾经的太上宗最年轻的那位长老孔安一般, 这样一位人物后来也渐渐从人们的视野中淡去, 逐渐在江湖上失去了姓名, 随着新的天才新的人物出现,逐渐被人们淡忘了。到了最后,也没有几人将固守分门的执事长老与曾经的潇洒刀客联系起来了。 这就是修仙界啊。 天才永远层出不穷,再耀眼夺目的人,最后都掩于尘土。 但是斗笠男子不敢小视叶羿这看起来优雅漂亮,并不凛冽的一刀。雪里刀的名声虽然已经不再被人们提起了,但是这并不代表,这把刀,这个人就不如曾经那般危险了。 掩尘的雪里之刀拔出的那一刻,依旧是那么锋锐无双。 雪里的刀光优雅漂亮,直面刀光的斗笠男子像是被背上的箱子压弯了腰般,轻轻地俯身。 刀光不偏不倚,落在那口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竹箱中,却发出宛若金铁交鸣的脆响。刀光被挡了下来,斗笠男子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不愧是雪里刀啊。” 斗笠男子弯着腰,姿势有几分恭敬,背上的大箱子没有一丝一毫受损的痕迹,其中的怪响也并没有停下来。 “新亭喉中酒,雪里杀人刀。您这把宝刀,时隔多年,未曾见老。” “刀是不会老的,只是人却老了。”叶羿叹息着,他手中提着一把薄薄的,刀身弧线极其秀美的刀。 那是一把十分好看的,看上去不应该是男人用的刀,更像是适于女子的佩刀。但是叶羿提着这样一般秀美轻薄的刀,却不见得有半分违和,他的斗篷边缘滚着金丝的刺绣,那些刺绣华美至极,残留着几分他当年华服夜行的风采。 “您说笑了。在下曾经有幸见过您一刀断水的场景,如今有幸请您赐教,是在下的荣幸。”斗笠男子说着,再次弯了弯腰,他伸手解下了背上的箱子,“在下的身家也一并带来了,长老无需担心身后无棺可葬。” “你不像是陈王朝的那些残余武士。” 叶羿没有去阻止男子解下箱子。他缓缓地擦拭着秀美得像欣赏品多于杀人刀的“雪里”,薄薄的刀刃隔着一层白布在他的手中翻转,刀光如雪般跳跃的。 他的动作说不出的优雅,哪怕他那双手已经满是皱纹。 叶羿的做法就像在对着刀举行着杀人饮血前的祭礼,随着他的擦拭,刀身越来越亮,越来越薄凉。 斗笠男子将箱子解下,端端正正地放在身前一级的石阶上,听到叶羿的话,他笑了笑:“前陈的武士向来美名远扬,我们这些人就只是些见不得光的暗中鼹鼠,是不敢和他们相提并论的。” “我听说苍濮王朝那边,一到夜里就会有妖祟随着瘴气出没,这些年来妖祟变得越来越厉害了,连合欢宗的那些人的损伤也逐渐增加了。也不知道随着瘴气出来的,到底是妖还是人。” 叶羿的刀已经擦拭完了大半,刀光印在他的脸上,一张仍然保持年轻的脸没有什么表情。 “妖和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吧?” 斗笠男子对着箱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三个礼,他起身,低声说。 “毕竟,人变起来,也就和妖差不多了。” “说得也是。” 叶羿手腕一振,刀鸣清冽。 “所以杀人也不过和诛妖一般无二。” “是这个道理。” 斗笠男子打开箱子。 在斗笠男子打开箱子的瞬间,整个山门处忽然被凄厉的鬼哭笼罩住了,万千鬼火忽地腾起,四周升起了淡淡的诡异的寒气,一具白骨骷髅从打开的箱子中爬了出来。那是一具看上去像是人的骷髅,可是当仔细看它的时候,却会觉得每一块骨头都是重重叠叠的,仿佛那不是一具骷髅,而是万千具骷髅重合起来的。 当那具白骨骷髅从箱子中爬出的时候,四周的环境升起了一种令人悚然的诡异变化。 “万人骸,敢炼这种东西,不怕遭天谴吗?” 叶羿握着刀,微微扬着眉看着那具从箱子中爬出的骷髅,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地平缓。 自始至终微微驮着背的斗笠男子终于直起了身,他抬头看向站在石阶顶端的叶羿。 四周幽蓝的鬼火拥簇之下,男子就像风俗通计中传说的幽冥渡魂人。 但是幽冥的渡魂人不可能关心世俗的。 “叶长老是九玄门的长老,而九玄门是高高在上的仙门,自然是不会看到这世俗中的生老病死,自然也不会关心无一立锥之地的百姓收成如何。”斗笠男子站着,在他面前那具骷髅白森森,“多年来肥沃的土地都被拿去种了灵植,百姓颗粒难收,饥荒这一处刚息那一出又起。三年前,青州大饥,饿死者七万有余,两年前,雍州大饥,死达十万,今年在下自南境一路而来,收敛饥民骨骸,到并州竟已炼成万人骸。” 斗笠男子顿了顿,他轻轻笑了一声。 “叶长老,您觉得这天谴,是落于在下头上,还是落于谁头上?” 91.九幽之门 “落于谁头上都不要紧啊。”叶羿忽然讥讽地笑了起来, 黑色的大氅翻卷,边缘华美的金丝刺绣如火焰燃烧, “天若要责遣世人,首先要有道这种东西吧, 可苍天……” “本就无道!” 叶羿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如樱落般的刀光飘舞而起, 九玄山门之外的石阶忽然被漫天的刀光笼罩。 在刀光笼罩整条长长的石阶的时候,周围的鬼火“呼”地腾起, 转眼从星星点点变成了燎原之势,幽兰的光将九玄分门外照亮,空气中浮起了无数细微的,悲绝的哭声, 像是就有黄泉中的枉死之人聚集在一起哭泣。 从箱子中爬出的万人骸, 苍白的颅骨上, 空洞的眼窝忽然幽暗深邃如黑洞,幽魂哭泣声仿佛连空气都连带着震动起来了, 那万千刀光被幽蓝的火光吞噬,刀光被鬼火吞噬的时候, 万人骸那种恍惚不真切如万骨重叠之感越发强烈。 万人骸。 以数万尸骸汇聚,凝聚着死亡前的执念、不甘、悲伤等等情绪。一具万人骸,就是一个人间地狱, 一片地上黄泉。 带着斗笠的男子仿佛没有看到那些刀光, 他恭恭敬敬地朝着万人骸再次鞠躬。 “魂兮魂兮, 束尔者谁?” 男子以古老难明的语言念诵起来自远古的颂词, 声音苍茫,如穿越数万年的纪元而来。音节古奥,声调奇特,带着一种苍劲古朴之感。 幽蓝火焰的火星被烈烈的风卷起飘于空中,在夜色中,忽然化作了万千虚幻的人影。九玄分门外的长石阶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无数衣衫褴褛的魂魄重重叠叠——那是数以万计的残魂,穿着褐衣麻服,残魂的脸或模糊或清晰。 透入骨髓的寒意蔓延,石阶上忽结冰霜。 “死者何去?生者悲凄!” 斗笠男子的声音拔高,终于不再如同先前那般平静,就像一口压抑的火山,终于忍不住彻彻底底地爆发出了它的愤怒与恨意。 ——青州七万,雍州十万,南行不知数,在饥饿中痛苦绝望死去的人,他们的魂魄如何能够安然归去?怀恨而死的人若是没有得到答案,便是黄泉之下,也不得瞑目。苟延残喘的人挣扎着活下来,就是为了替他们找到一个答案! 万人骸空洞洞的眼窝中出现了苍白的光。幽蓝的火焰一节一节地覆盖而上,最终整具骸骨都燃烧了起来。 以叶羿的修为都感受到了一种深入魂魄的寒意,那些重叠的残魂在古老的颂词声中睁开眼,潮水般涌上,它们试图将叶羿一同拖入地底黄泉之中。 因为万人骸的存在,这数以万计的残魂力量汇集在一起,连空间都变得隐隐约约扭曲起来,鬼泣之声尖锐凄厉。 “古祭之礼,你是遗族的人。” 面对数以万计的残魂,叶羿脸上毫无惊意,他平静地开口,手中的刀清鸣不断。 斗笠男子没有回答,他继续向万人骸鞠躬,声音转而悲呛。 “归兮归兮,吾如影随兮。” “往兮往兮,时刻不歇兮。” 古祭之礼的颂词极为古怪,那怪异的音节仿佛本身就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当它从斗笠男子口中念出的时候,就与天地产生了共鸣,冥冥之中,从数万年前的逝去纪元中引来了蛮荒的力量。 这一刻并州城忽然寂静无声。 鸡犬噤声,更夫颤栗,人不敢语。 几乎只要是活着的,都感受到了一种从记忆深处翻卷而起的恐惧——那是先祖遗留下来的恐惧,对洪荒统治者的畏惧。 万千残魂陡然变得暴戾起来,它们的身影几乎扭曲起来,怨恨几乎凝聚成粘稠的实质,加上那隐晦的,来自蛮荒的力量,即使是以叶羿的修为,都不得不运以灵识全力相抗。若是实力稍低于他的人站在此处,此时早已灵识重创,神魂永伤。 面对万人骸统帅的数万幽冥之魂,面对着震动扭曲起来的空间,叶羿忽然笑了起来。 “遗族到底还是遗族。” 他朗声而笑,带着轻蔑与傲慢。 “到头来还是像懦夫一样寻求先祖的保佑!” 叶羿的声音惊雷般响起,随着斗笠男子的颂词而扭曲的空间微微颤动起来,古老祭礼引发的冥冥波动竟是被他这随意的嘲笑隐隐打断。 ——我已经老了,老得拔不动刀了。 百里疏未走时,叶羿曾经这么和他说道。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像年轻人一样,锋芒毕露,嬉笑怒骂,肆意张狂。 叶羿的大氅翻滚起来,谁也不知道那一瞬间,他到底出了多少刀,纷纷扬扬的刀光再次如同落樱般飞洒开,他旋舞起来,大氅飞转,边缘的金丝刺绣像暗夜中烈烈燃起的火焰,璀璨得生生盖过了幽蓝的鬼火。 看到此刻的叶羿,谁也不会相信他自称的“垂垂老矣”! 那样一把秀美的刀在他手中舞出,每一道飘旋的刀光都带着霸道刻骨的杀机。他明明是在原地舞刀,刀光却充斥满天地,鬼火覆盖之处,刀光随行。 刀光如星河长流。 大河倾倒,烈火湮灭。 九玄分门乌峰上,一名披着黑色长袍的长老盘腿坐在九玄弟子屋舍的房顶之上。若从万丈高空中望下,就会发现整个并州九玄分门不知何时被一个淡淡的光罩笼住了,唯一的缺口处就是叶羿所处的九玄山门。 披着黑袍的长老脸上带着几分长途赶路之后的疲倦之色。 他是当日离开九玄主宗的那些黑袍长老中的一名,但即使在九玄门知道他的弟子也寥寥无几。 他是九玄门闭关的大能之一,青冥塔开启之后,他一路急赶,在沉沉夜色中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地进入并州城。几乎所有离开宗门的黑袍长老都和他一样,没有人乘坐飞舟,都是依靠自身修为避开青冥塔一路潜踪隐迹。 在叶羿和斗笠男子动起手来的时候,黑袍长老祭起了一口古怪的玉匣,借助灵石张开了一个结界,将除叶羿所处之处的九玄分门笼罩其中,抵挡他们动手的余波,护住了九玄分门的弟子。 他此来并州,是作为镇压天柱的又一道防线,也是护住分门的“盾”。 而叶羿,则是那把应敌的刀。 “华衣夜行,雪里拔刀。” 在此之前一直闭目养神的黑袍长老,在叶羿挥刀如舞的时候,忽然张开了眼。他沙哑着声缓缓念道,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秦长老那一代中,最出名的,不是如今的掌门易鹤平,不是离脉峰主秦长老,不是贺州的父亲贺擎川,而是如今默默无名的并州九玄执事,叶羿。 ——华衣夜行,雪里拔刀,如暗中花。 当初的叶羿声名遍布十二王朝大地,风华与杀名并扬,是那一代最耀眼的数人之一,连合欢宗如今的宗主都倾心于他。 但是…… 注视那边飘洒的刀光,黑袍长老长长地,压抑地叹了口气。 但是最出众的一人,最后却为了镇守下面这东西,生机尽绝,宛若老者。连他也没有想到,叶羿竟然能够做到如此决然的一步。叶羿……他将自己的精血融于并州九玄所属之地上,生生将自己也炼成了九玄分门的一部分! 以精血沃地脉,以神魂养灵气,最终将自己变成如乌峰这般的,九玄分门的一部分。 所以在并州九玄门内,不论从什么地方潜入,都会被叶羿发觉,所以数百年来,他镇压天柱至今。所以,他再也不能离开并州半步。 叶羿,再也不可能回九玄主宗看一眼了。 黑袍长老收回关注着叶羿与斗笠男子的战斗的灵识,与叶羿交手的人其实没有见过叶羿最张扬的时候,年轻的叶羿一边舞刀,一边慷慨陈词,傲慢得就跟全天下没有一人能够和他比肩一样。 嘲讽一句“哀求祖先保护”已经格外温和了。 黑袍长老打一开始就没想过结果除了叶羿胜外还有什么。 “九幽之门洞开兮,冥顽之灵弗负兮。”黑袍长老用如今的语言缓缓念出这两句,摇了摇头,“真是大乱将起啊,老朽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从角落里跳出来。” 若是君晚白等人在此听见黑袍长老所念之语,定会惊愕不已。 当初在演武场上,百里疏破去厉歆的“死境”时,所念的正是这几句。只是那时百里疏和长老一样,都是用如今的语言念诵,而斗笠男子却是用一种极为古老的语言。 ———————————————————————————————————— 长长的石阶上,重新变得干干净净冷冷清清,数以万计因饥荒而死的残魂已经全部消失了。 叶羿缓缓地收刀。 九玄山门牌坊前,重新只剩他与斗笠男子两人。 斗笠男子半跪在地上,身上也有着许多刀伤,他一手按在箱子上,一手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咳着血。叶羿的脸色微微有些泛白,他提着刀,看不出来有没有受伤,黑色的大氅如前般摇晃,边缘的金丝刺绣灼灼生辉。 而在斗笠男子身前,虚空中耸立着一扇白骨巨门,万人骸驮着背,托起这扇巨门。先前的数万残魂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真正的杀招却是由万人骸托起的这扇白骨巨门。 一扇九幽门。 九幽之门立于半空中,给人以最直接的恐惧和震慑,它代表着活物必将面对的敌人——死亡。 斗笠男子一边咳血一边喘气,他的脸上一片血肉模糊。在刚刚,他头上的斗笠被刀光划破的瞬间,他毫不犹豫地抬手直接毁了自己的脸。 叶羿缓缓地转动刀身,他没有看那扇浮现在虚空中的九幽门,而是微微眯着眼,看斗笠男子那张血肉模糊难以辨认的脸:“你这样子,倒有些像金唐的暗卫。” 金唐的暗卫永远带着一张面具,别人看不到他们的脸,一辈子隐姓埋名,活得跟鼹鼠一样。 “乘黑夜而来的人,本身就说不上道义,何况不知生死胜败,在没有结果之前,让别人看到自己脸会给其他人带去麻烦,那倒不如直接毁了这张脸。” 男子沙哑地笑了一声。 “今天必死的人,是你。” 叶羿平平地直述。 哪怕斗笠男子是通过万人骸为媒介召唤出九幽之门,但这种恐怖的负荷同样会将他的心脉震断。所以从一开始,不管有没有成功,这个人都必死无疑。就算他侥幸没有因九幽之门丧命,也活不下来。 仙门与王朝的纷争还只是在黑暗中汹涌,那些人是不敢在这种时候真正撕破脸。因此不论成功失败,王朝的人,都会杀了他,不给仙门留下追踪来源的机会。 不知来路,即使是九玄门,也不可能对全天下十二个王朝一起发难。 “我说了……” 斗笠男子撑着箱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血从脸上滚落,唯一可以分辨的,是一双透着疲惫的眼。 “我把身家都带来了。” 他轻声说,抬手做了个开门的手势。 面前万人骸也一同张开了双手,缓缓地打开虚空中的九幽门。 由无数白骨组成的门缓缓打开,门后黑雾重重阴风瑟瑟,隐隐有水声浩浩,似乎在门后有着从幽都而出的黑水在汤汤流淌,一种恐怖的牵引力从九幽之门后席卷而出,像是想要将一切活物全数带入黄泉。 打开这样一扇九幽之门,万人骸的形体也逐渐地崩溃,那种重合错离的感觉越来越重,就像随时会崩回散落的骸骨。 九幽之门打开,四周的空间肉眼可见地扭曲了起来。 叶羿的神情还是没有什么变化,他转了转手腕,震去刀上的一滴血,抬起头望着 那扇打开的九幽门,目光复杂。 ——就像在看一位久别的老友。 92.死而无憾 初入江湖的时候, 师父总会告诫年轻人,要谨慎一些再谨慎一些, 因为江湖两字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水,来来往往多少人命仍进去, 水花儿都不起一个, 而你也永远不知道, 别人隐藏着什么样的实力,什么样的底牌。 就像明明已经从世人眼中淡去痕迹的雪里刀, 实力远远超过他们那么久的预想一样。 世界上怎么会有那样的刀法?又怎么会有人能挥出那样的刀呢? 斗笠男子重重倒在地上的时候,仍不住在想这个问题。 他的瞳孔中仿佛还残存着方才刹那惊鸿的一刀,光影如幻,极致之美。 在刚才, 穿着黑色大氅, 自称垂垂老矣的人拔地而起, 在半空中转身,黑色的大氅鸦羽般散开, 边缘的金丝刺绣像是在夜色中熊熊燃起的烈火。叶羿的左手手指并拢,自上而下划过刀背, 右手紧握刀柄。 九幽的大门在半空中打开,想要吞噬一切活着的生物,而叶羿不退反进, 持刀凌空向前。他高高跃起, 天上的乌云忽散, 露出一轮苍白的圆月。叶羿的身影映于月影中, 他松开了左手,右手中的刀挥出优美的弧线。 一道像是弯月,优雅如舞,漂亮到不可思议的弧线。 那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刀光,也是最危险的刀光,斩断一切的刀光。刀光落下后的一切震撼得超出想象,那以万人骸为引子召唤出来的九幽之门自上而下被切成了两半,白骨如瀑布般崩塌,一块一块,漫天落下。 华衣夜行,雪里拔刀,如暗中花。 这是曾经最耀眼的风云人物啊,就算是他隐去声名淡出人们视野,拔出刀而斩的时候,却依旧恐怖得仿佛天地皆可杀。 端坐在屋顶上的黑袍长老轻轻叹了口气。 九幽门被斩成两半的时候,男子一大口喷出来,心脉具断,重重地跪倒在了地上。 他按着地面,勉强抬着头。 穿着黑色大氅的叶羿收刀而立,依旧是双手拢在黑氅之中。他立于九玄分门长石阶尽头的牌坊之上,头顶上的玄武石碑“九玄”两字字迹遒劲,凌厉无双。 这就是九玄门,仙门八宗的九玄门! 斗笠男子忽然嘶哑着声笑了起来:“九玄门!仙门第一的九玄门!这是你的回答吗?!” ——叶羿站的地方,依旧是最开始的那个位置。 “这就是九玄。” 斗笠男子的话没头没尾,叶羿却听懂了他的意思。他神情平静,淡淡地道。 仙门八宗也好,何日丧亡的烈日也好,九玄始终是天下无双的九玄。不管是为了什么,皇朝的权利,枉死的饥民……通通无所谓。只要是斗胆侵犯九玄门的…… 那就死吧。 雁门郡从方才的那种奇诡的死寂中恢复过来了,更声冷冷地传开,偶有惊着的犬吠,睡下的人开始翻身,风重新在大街小巷中穿行,带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寒意刮到九玄分门外的石阶上。 真冷啊。 男子想着,他抓着箱子的手一点一点地松开,身体缓缓地滑坐下去,鲜血染红了石阶,散落的万千白骨森冷着。 叶羿提着刀,看着那些散落的白骨,看着那名身份不明的夜行客,发现他脸上牵扯出了一丝笑意。只是那一丝笑意因为脸上已经血肉模糊变得有些狰狞。 “你的身家够修石阶吗?” 夜行客就要死了,叶羿却没有问什么来自哪里什么目的这类的话。 对这种隐姓埋名千里而来的人是没有必要问这种问题的。他们怀抱着如同当年十八氏推翻古帝般的壮志与使命,一腔热血,且早已经做好了丧命他乡的准备。这是死士,连命都不顾的人,是世上嘴最严的人。 “侥幸有所身家。” 斗笠男子说话还算稳定,但是不论是他还是叶羿都知道,他就要死了,很快。但他就像完全了什么使命一般,笑着,声音渐渐地低下去。 叶羿皱起了眉头。 他扫了一眼那些散落的白骨,对方的行动明明失败,可是他为什么会是那副责任已经尽到了,死而无憾的样子? “时日皆丧,厚土何藏?苍苍白水,慰我万疆。” 男子仰起头看着天上苍白的冷月,念起《太乙录》易的开篇,声音如同划过半空的夜枭鸟,沙哑,如丧钟将起。 “太乙录?” 叶羿皱着眉,问。 男子没有回答。他的瞳孔放大,映着苍白圆月的影子,脸上带着“使命尽已,虽死亦足”的笑意。 他死了。 打开的箱子里,还有着一些极品灵石,这些应该就是他的身家了,不多。但是正如男子所说,用来修补受毁的石阶已经够了。 叶羿面无表情地看着已经死去的夜行客。 他挥了挥袍袖,风拂过,合上了男子的眼。 凡是活着的,终究有死的那一刻,而一旦死了,不论是荒兽还是古帝,不论是修仙者还是普通人,都要化作白骨一具。 因此人们畏惧死亡,修仙与永生就是源于这种本能的恐惧。 但是有些时候,明知必死,还是要去做一些事情。 男子死去的时候,帝芬之战的空间中。 沈长歌合上扇子,微微喘息站在最底层,八具青铜像崩碎成一块一块,散落在地上。他转了转腕骨发痛的手,平复着震荡不休的真气,转身朝着囚门走去,玄铁囚门上帝芬之战的浮雕忽明忽暗。 他走上去,半跪下来,从纳戒中取出一方石盒,恭恭敬敬地放在了玄铁门上。 “先祖佑我。” 他轻声说,伸手贴在囚门上。 就在他将手贴上去,刚要运转真气的时候,沈长歌的动作忽然一顿。片刻,他收回手,依旧半跪在地上,微微垂着头,脸上的神情被黑暗隐没。 “出来。” 他没有起身。冷冷地道。 黑暗中没有任何动静,一片死寂。沈长歌就像在自言自语。但是他并没有因此放下戒备。折扇缓缓地滑出,握于掌中。 于是黑暗中,忽地响起了带着嘲弄的笑声。 93.古帝之符 咕噜咕噜。 伴随着珠子在地面上滚动的声响, 沈长歌方才扔出的夜明珠像被无形的手推动着,在暗红色的地面滚动着, 聚集在了一起,照亮了黑暗中的一个角落。 在这囚荒之塔最底层东北角处, 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那个人面上带着铁面具, 看上去瘦瘦高高的, 穿着长衫,背上背着一把用布条缠着的剑。他站在昏暗的角落里, 气息内敛,灵识扫过完全没办法感知到那里有个人。 “阴阳扇名不虚传。冒昧问一句,阁下是如何发现的?” 清瘦的剑客跨出,从角落中走了出来, 这个人的声音有些古怪, 沙哑难听, 就像声带被割裂过一般,发出的声音简直比乌鸦好听不到哪里去。 “苍濮的隐匿之术果真天下无双。” 沈长歌背对着剑客, 他微微眯了眯眼,手在放至囚门上的石盒一抹而过, 握着合着的阴阳扇,缓缓地站了起来。整个过程中,不论是剑客还是沈长歌身上的真气无不紧提着, 灵识高度凝聚。 但是谁也没急着出手。 沈长歌转过身, 看到剑客脸上的铁面具, 微微皱了皱眉:“苍濮的异士什么时候与虎谋皮投靠金唐了?” “就像九玄门的首席弟子也会有着其他的身份一样, 就算是异士也免不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剑客声音带着一种天然的嘲讽之意,“合欢与梵音占据东南,零散的异士只得找个大树投靠,为食而谋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九玄门的首席弟子有着其他的身份。 听到剑客意有所指的这句话,沈长歌无所谓地笑了笑。 站立不动的剑客猛然抽身向另一侧直退而去,他闪身掠开的瞬间,一道寒光掠过他原本站立着的地方。只见囚门上直立站着的沈长歌身影缓缓地消散了——他出现在剑客先前站立着的地方,手中握着一把合着的折扇。 沈长歌脸上倒看不出半点儿突然动手攻击的迹象,他依旧是一副笑着的神情,握着折扇风流优雅:“真可惜,你的警觉性倒也不低。” “和九玄首席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啊。” 剑客微微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被割开一节的衣服,若不是他抽身及时,恐怕此时要害已经受重创。 沈长歌打开折扇,似玉非玉的扇骨此时隐隐约约流转起九玄众人从未见过的一种淡淡灰色光芒,扇面的太极阴阳也无声无息地起了一些隐晦的变化。 “看来底下的那样东西的确是古帝符无疑了。”剑客微微转头看着紧闭的玄铁之门,他念起了《竹书纪》中的一句话:“帝铸符牌以令天下,符命所至,天地人畜,无所不从。” 这是《竹书纪》中记载的一件发生于混沌纪元晚期的古事。 混沌纪元晚期的时候,古帝们相互征伐,妄图一统疆土。以北疆姬帝为始,古帝们开始铸造起了能够号召所属疆土中万民的帝符。传说帝符中隐含着古帝称帝的隐秘,而帝符所至之处,不论是天地山泽,还是幽冥人鬼,都不得不服从于古帝的命令。 但是古帝符这种代表着古帝至高无上权威的东西,在万仙纪元建立之后,忽然地就从世人的视野中消失了。传说中,古帝符与古帝的神魂息息相关,因此随着古帝的陨落,帝符也随之损坏崩解。追古的诗人曾感叹此为“安知天命反侧,岂言何罚何佑?” 但也有人猜测,古帝符并不是因为古帝的陨落而失踪,帝符的消失应该与万仙纪元开出的仙魔有关,同时也是当初仙魔之战的起因之一。 当然,相信古帝符中隐含古帝称帝隐秘的人,他们同样认为万仙纪元中最后三位古帝,三皇,正是因为得到混沌纪元遗留下来的古帝符因而才得以称帝。 种种传说,为数万年前中的古帝符笼罩上强大且神秘的色彩,以及那遥远纪元之中的古老威严。 然而眼下,不是何时到达囚荒之塔最低端的这名带着铁面具的剑客,却是以一种十分随意轻巧的口吻说出了“下面那样东西是帝符”这句话。 “这种事,谁知道?” 沈长歌笑着说道,手中的折扇流光隐隐。 铮—— 金属碰撞之声在囚荒之塔的最底层炸起,刺耳且尖锐。 两个跟没事人一样说着话扯淡,茶楼之客一般就江湖琐事聊着天的人,嘴上还说着话,转眼就交起手来了。清瘦的剑客背上缠裹着布条的长剑不知何时被震了出来,握于他手中。斜劈而下,划出璀璨的光影。 剑光被一道太极阴阳印挡下。 阴阳太极光芒绽开的时候,一把轻薄的匕首混在在璀璨的光芒中掠出,在空中快得几乎扭曲,朝剑客直去。那柄匕首薄如蝉翼,通体呈现半透明状,也不知道是用什么金属打造而成,转瞬就到了剑客面前。 方才还凌冽万分的剑忽然一变,剑柄轻柔地在手中转了一圈,长剑倒转,泠泠的寒光爆发,同样挡下了那把轻薄的匕首。 匕首被撞飞之后,却没有掉落在地上,而是在半空中斜飞旋转过一个角度,划出一道弧线,回到了沈长歌手中。 短短数息之中,沈长歌与剑客再一次交手。 长衫微微拂动,带着铁面具的剑客轻捷地落在了地上,正正好,站在了沈长歌方才站着的位置,前后两次交手,他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而沈长歌的身形却消失了,这一次变成了沈长歌隐没进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剑客笑了一声,沙哑难听的声音就跟半夜乱葬岗掠过的夜枭。 “看来想要拿到那东西,不动真格不行啊。” 他说着,手指按在剑锋上,缓缓往下划。 剑锋割破剑客的手指,奇怪的是流出来的血却不是常人该有的血红色,而是一种令人不舒服的带着青紫的颜色,就跟中毒了一样。 剑客所站的地方,方才沈长歌也站过。 而此时,地面上,正腾起淡淡的白烟。 ——原来刚才沈长歌的匕首并不是他真正的进攻手段,看起来凌厉的阴阳光印与诡异的匕首其实都只是在为布下的毒做掩盖。沈长歌将毒下在了这一块区域中,动手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破使剑客落脚此处。 也不知道他下的是什么毒,转眼间剑客的血液竟然就已经变了色。 沈长歌的身影像是融进了黑暗中,只留下他放在囚门上的那个不大不小的石盒。 明明已经中了毒,剑客还是一副不急不忙的样子,随着他的手指抹过剑锋,那柄原本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长剑生起了诡异的变化。 94.天下九玄 剑客手中的长剑边缘逐渐地变得扭曲起来, 生出獠牙般的狰狞弧线。 他横剑,诡异的紫光在剑身上流转。 “九玄首席……呵。” 剑客笑起来, 手腕一振,忽然转身, 长剑化作一道流光。 黑暗中, 长剑与金属碰撞。 沈长歌的身影鬼魅一般从空中显现出来, 那柄太极阴阳扇半合,扇骨架住了长剑獠牙般的边缘。 沈长歌微微垂着眼。 他往日那总是挂在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面上笼着一丝丝冷意,就像一把伪装已久的剑,忽然地震去尘土,露出了它凌厉的锋芒。 “有你这样的首席, 九玄门妄为仙门八宗之首啊!”剑客嗤笑着, 长剑一转, 紫光如烟蔓延,他脸上的铁面具在紫光的照耀下, 越发如同地狱阎罗。 沈长歌握着折扇的手,手背上青筋明显, 关节泛白。 两个人的真气在瞬间爆发了一次碰撞,双方都算不上好受。然而在这种交锋的时候,沈长歌却想起了另外的一些事情。 他想起空间裂缝遍布的青冥塔外广场, 拼死想要去取半块灵牌的周文安, 想起那名仿佛凌云上仙的青年白袍在空中翻飞, 想起看着空无一人的青冥塔, 九玄弟子们脸上的悲凉……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 “九玄门是不是八宗之首,你这种家伙,还有没那个资格评价。”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沈长歌的眼神陡然变得格外地凶狠。 就像一匹在黑暗中挣扎行走,满怀恨意的孤狼。 边缘变得如同獠牙的长剑在瞬间被震开,剑客噔噔噔地倒退出了数步,长剑就势下插,才止住了身形。 剑客抬起头,看向站在昏暗之中的沈长歌。 穿着九玄门水云纹的青年面无表情,他站在黑暗中,握着的阴阳扇垂下来。似玉非玉的扇骨就像融化了一般,液/体状地向下滴落,九玄门弟子所熟知的阴阳扇在转瞬之间,凝聚成了一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刀。 此时此刻的沈长歌已经不像那个君晚白等人熟知的乾脉首席了。 他一身戾气。 却又像……那么地难过。 “九玄门……”沈长歌提着刀,仰起头,声音嘶哑干涩。 ——“是天下第一的……九玄门!” 狂风骤起,四面八方全是凛冽的刀气,被沈长歌放在玄铁门之上的石盒崩碎开,化成无数粉末状的星点,转瞬之间融入玄铁之门上。 沈长歌一振袍袖,彻底凝聚成形的刀发出清脆的鸣声。 他的气势陡然变化了起来,变得暴戾,变得威严。囚荒之塔不知何时变得暗红的地面上亮起一条条血管般的阵纹,恐怖的,压抑的气息从塔身四面八方弥漫开来——这座沉眠于此数万年的囚荒之塔,被唤醒了! “说得这么正义凛然,可九玄门的人,恐怕不乐意承认你这种家伙了吧!” 沈长歌的气息变得危险起来,然而站在他正对面的剑客却痛痛快快地笑了起来,他抬起头。 “喂,看戏的人是不是该出来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黑暗中突然腾起了淡淡的金光,那金光浩浩大气,带着一种慈悲悲悯的感觉。低低的佛号响了起来。伴随着佛号声,只见一名披着袈裟的和尚从石阶上走了下来,他踏上最底层时,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梵音宗的除了佛号就不会念其他东西了吗?” 一道带着几分不耐的声音响起。 声音来自头顶。 三个人从顶上跳了下来。 沈长歌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看去。 提着双剑的君晚白,看上去和死人差不多的厉歆,以及穿着红色祭祀长袍的仇千鹤。 “真巧啊。”君晚白双剑一转,斜指地面,她看着沈长歌,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神情看起来有几分阴郁,“沈大首席也在这里。” 沈长歌的目光从君晚白和厉歆身上掠过。 剑客退了几步,站在了斜左角落——原来,这人其实一直在拖延时间。带着铁面具的剑客与明心和尚,君晚白等人形成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包围圈,气息全都锁定在沈长歌身上。 “原来阴阳扇是用刀的,是我们孤陋寡闻。” 厉歆扯了扯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讥讽的嘲笑。 沈长歌的目光落在仇千鹤身上,片刻,他笑了起来,神情又变得有几分像九玄门那高傲的乾脉首席。 笑里藏刀,让人讨厌。 君晚白握着剑,真气流转。 “真巧。”沈长歌轻描淡写地说道,“也好,不告而辞总是不太符合礼数。” 他手上的刀,刀身震动着,发出嗡鸣。 ——古刃自鸣,是因为感受到了主人的杀意。 君晚白想起这世人信奉的说法,她忽然想要放声大笑。 沈长歌是真的想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这些一起在九玄门生活了那么久的人!是动了真的杀意!多好笑! 在百里疏到九玄门以前,各峰各脉的核心弟子打了那么多年,打到对方一动手腕就知道他是想出什么招,打到觉得大师兄的位置不是自己就是其他讨厌的家伙中一位。那么多年,他们视彼此为对手,互相看不顺眼。 可是那么多年了啊。 口头放狠话放了多少次,说“势不两立,送你投胎”多少次,哪一次有谁真的就被送去投胎了? 各峰各脉的弟子也吵吵闹闹这么多年了,可是五年前秘境变故的时候,离脉弟子全部阵亡,和离脉最不对付的乾脉弟子硬是将他们的尸体全部背了出来。那个时候,展开阴阳扇扛着最重攻击的人……又是乾脉的谁啊!! “沈长歌!你他妈发什么疯!” 君晚白听到厉半疯暴怒的声音。 ——多好笑,厉半疯问别人“发什么疯”。 厉歆的刀光掠过,他斩向被围在中间的沈长歌。 沈长歌脸上带着他们熟悉的笑容,手里提着一把他们完全陌生的刀。他脚下,亮起的阵纹将令人心惊的力量源源不断汇聚,最终聚集到沈长歌手中的刀上。 在阵纹亮起的时候,一只看上去和普通凌霄鸟没有什么两样的灵鸟飞掠过帝芬之战古战场的天空。 古战场中禁止飞行的禁忌仿佛在这只灵鸟身上失去作用一样。 它轻盈地飞舞盘旋,飞得越来越快,身影逐渐变成虚幻,最后竟融入到了虚空中。 “没什么啊。” 沈长歌的瞳孔中映出厉歆的刀光,轻轻地开口。他忽然又想起了那一天——他前去找百里疏的时候,那沿着长长的石阶而行,穿着白袍的青年从云雾中走出,眉眼淡漠。 “不过是……” “仙人凌云上,俯首观海沧!” 沈长歌的声音陡然拔高。 一道亮到极致的光芒爆发开,囚荒之塔的底层被照亮。 君晚白看到了沈长歌的脸,那张熟悉的脸已经变得全然陌生。 ——他是动了杀心,一个说着九玄门天下第一的人,做出了抉择。 君晚白握着双剑的手手背上暴起了青筋,她死死地咬着牙,不让自己爆发出痛骂。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普通的雁门郡地下会埋着以古帝配剑做阵眼的青铜圜土,通天的青冥塔会连着数万年前的古老战场,一直走在他们前面的百里师兄将一切书写定,说着九玄天下第一的沈长歌对他们动了杀意…… 世界疯了吗? 君晚白想起仇千鹤的话: ——你们是真傻,还是假傻? 95.天网恢恢 “你们是傻子吗?” 柳无颜长刀架在肩膀上, 居高临下地俯瞰地上的两个人——九州钱庄的廖胖子和周文安。她扬着眉,眼角扫出凌厉的上扬弧线。 “贸贸然就瞎闯, 等着你们大师兄来给你们收拾吗?” 受伤不轻的周文安咳嗽着,撑着断刃想从地上爬起来, 听到柳无颜的话张口就要反驳。一旁的廖乾手肘撞了他一下, 疯狂暗示这家伙可不要逞能了。 “多谢柳师姐救命之恩。” 廖乾抢在周文安前面开口, 满脸堆笑,他皮糙肉厚, 看起来受伤比周文安轻一点,一边说着就一边爬了起来,顺带伸手将周文安也拽了起来。 在他们三人面前,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尸体。 ——有穿着御兽宗衣服, 也有九玄门, 梵音宗的。 周文安被廖乾捅了一下之后, 也就没有再说话,他踉跄着爬了起来, 走过去查看那些穿着九玄门衣服的人,脸色越来越阴沉。 从有着青铜异兽像的塔室之后, 周文安便一路寻找,想要和其他九玄门弟子汇合。但是他所处的那一层,除了他竟然就没有其他人了。而青冥塔之中, 石阶上一般设有防御入侵者的阵法, 周文安试探了一下与青冥塔相仿的这座塔内石阶, 发现石阶上果然布着极为恐怖的禁界。 以周文安的实力, 没办法破去石阶上的阵法,就在他试着找出禁界的破绽无果之势,整座倒塔突然震动了起来,身边的黑色岩石上亮起一道道细细的纹路。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周文安发现石阶上的禁界消失了。 禁界的消失并不意味着变得安全了,哪怕周文安的实力比不上核心弟子们,也能够感受到一种隐晦的,极为恐怖的力量在塔底复苏,整座塔发生了一种让人心悸且胆寒的变化。 周文安咬牙踏上石阶,打算一层一层地寻找过去,与看看能不能和九玄门的师兄弟们汇合。 下了数层,周文安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他看到了尸体。 御兽宗,梵音阁,合欢宗弟子的尸体。那些弟子似乎都是经过一番短暂的交手之手,被杀死的。周文安检查了一下尸体上的真气残余,发现杀了这些弟子的人,似乎对他们十分了解,所用的功法隐隐约约透出一些克制的味道。 ——是谁杀了他们? 周文安心中惊骇,同时一颗心也提了起来,他不想看到下一具躺在地上的尸体,会穿着带有九玄门标志的衣服。 结果九玄门弟子没看到,倒是遇到了廖乾这个九州钱庄的死胖子。两人一同下了两层后,周文安听到交手的声音,寻声而去的时候,就只看到最后一名九玄门的弟子被带着铁面具的人杀死。 “草……” 看到铁面具的时候,周文安听到身边的廖乾爆了一句粗话,一把拽着他,转头就要跑。 结果廖乾拽着想要动手的周文安刚刚转身,就看到从黑暗中浮出另外一些带着黑面具,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家伙。 “这些是金唐的走狗,黑甲暗卫。” 柳无颜也走了过来,她没有去看那些九玄门弟子的尸体,而是走过去,一一揭下黑甲暗卫脸上的铁面具。和以前看到的差不多,面具下面是一张张普普通通的脸,有年轻的,也有苍老的。 “金唐暗卫?” 周文安跪在一名九玄门弟子尸体前,垂着头,沙哑着声问道。廖乾也认出几名眼熟的九玄门弟子——并州城的时候,那几名过来给他们疗伤的九玄门主宗弟子。 但此时此刻,他们都死了,脸上带着惊愕的神情。 “他们有备而来。” 柳无颜揭下黑甲暗卫的面具,同时也将他们的法器灵兵检查了一遍。她站起身,走到九玄门弟子尸体前,看了看,开口。 这些黑甲暗卫使用的法器灵兵,属性上对九玄门弟子一一克制,而死去的九玄门弟子似乎都是被抓住本身的薄弱处杀死的。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全能毫无破绽的,修行者的专长不同,薄弱也各不相同,有的人剑招后劲不足,有的人肩门是真气运转稀薄之处……这些弱点就是修仙者的命门。 对敌的时候,只要不是傻子,就会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自己的命门。 然而这些九玄门弟子却是被抓住命门击杀的。 杀手提早得知了他们的薄弱之处。 ——他们有备而来。 廖乾听懂了柳无颜的言外之意,打了个寒颤,一股凉意顺着后脊背缓缓地爬了上来。 什么情况下九玄门弟子的命门会为外人所知? ——有极为熟悉他们的人,将他们的实力与弱点透露给了这些柳无颜口中的“金唐黑甲暗卫。” 九玄门中,出现了……叛徒。 叛徒两个字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廖乾脑海中不知为何陡然出现了一副场面: ——“十七万……” 穿着水云纹的青年轻声道。他看着黑色岩石大地上森然的白骨,昏红的血日光芒落在他的脸上。 沈长歌…… 廖乾眼皮猛地一跳,赶紧压下自己的这个念头,沈长歌可是九玄门的乾脉首席,九玄门总不至于连自己的首席还有什么身份都不清楚吧? 廖乾转过头去看周文安,看到嘴毒得要死的小白脸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脸上的线条变得如同大理石雕刻而成般冰冷。廖乾张了张口,不知道要说什么。 “惊讶个屁。” 柳无颜嗤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尸体,口气带着一丝嘲弄。 “仙门八宗家大业大,难不成居然还有人天真到以为每个加入宗门的人,都那么干干净净的?喂,你该不会真这么以为了吧。” 周文安没说话。 廖乾心想,这个不好说,像周文安这种师兄师姐死了,自己也不想活了的傻子,说不定还真的以为整个宗门上上下下全都是一心一意的。 柳无颜偏了偏头,看着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青年,忽然露出个讥讽的笑容。 “仙门每年都要接收来自世俗的那么多贡赋,世界上哪有白拿东西的好事?有的世家望族协助仙门,使仙门的势力铺展一方,仙门世家,修仙界王朝,从来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互相插了多少探子恐怕数都数不过来了吧?” 柳无颜的口气玩味,她微微眯着眼,看着地上的铁面具。 ——合欢宗的弟子,从来都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受到长老的重视,用近乎不可能的速度,从外面弟子一路提到了大师姐的位置。 当年,她离开金唐,一身狼狈地到了苍濮,踏进合欢宗的时候,就抛弃了所有的仁义正道,开始活得卑鄙无耻不折手断。 作为金唐人,她出卖了金唐。 她将一个消息告诉了合欢宗,一个原本他们柳家死守的消息。 ——那是一个关于金唐皇族筹划数百上千的隐秘。 “天网”。 96.混沌文字 若说道“天网”这个词, 想来人们首先想起的应该是因果之说中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但是在另外一些人眼中, 天网两个字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在当今纪元中,除了仙门八宗, 谁能够称得上是如“天”般的存在? 用“天网”这个词来作为代号, 本身就是一种对仙门的挑衅与僭越。天网天网, 狩猎诸生苍天的网,即使是仙门八宗这样高高在上的存在, 也要成为蛛网上的猎物。 柳无颜关于天网所知不多,但就算是她隐约得知的那一星半点,也足以令人惊骇。 在她还是柳家大小姐的时候,一年到头也见不到父亲几次, 父亲永远是行色匆匆, 永远将自己关在秘密的书房之中。还小的时候, 她和哥哥吵着闹着要父亲陪他们,久病在床的母亲轻轻抚摸着她和哥哥的头发。 温柔的母亲告诉他们, 父亲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让他们要理解父亲。 “多了不起啊?” “很了不起, 盖世英雄那样的了不起。”母亲轻轻地笑着,眸光温柔。 柳无颜没办法将“盖世英雄”这个词和父亲联系起来,在那时候她的认知之中, 英雄就该像将军一样, 指挥千军万马, 为国厮杀, 而父亲却是一身儒雅,书卷气十足,清清瘦瘦的,甚至不会武。 但随着柳无颜渐渐长大,她开始隐约察觉,都城中,似乎很多人都怕自己的父亲,父亲似乎真的是一名很厉害的人。 而哥哥也渐渐地变成了第二个父亲,开始做很多很多她那时候不懂的事情。云上歌的柳家公子闻名天下。因为柳无颜柳家大小姐的身份,哪怕她再怎么浑浑噩噩,还是隐隐约约地知道了一些事情。 一些关于天网的只言片语。 其中有一件事就是,仙门八宗中,有王朝的种子。 仙门八宗不是傻子,望族也好,王朝也好,宗门对这些人肯定是抱着戒心的。宗门的真正核心位置肯定是宗门一力培养出来的嫡系。但是凡事没有绝对,费尽心血,王朝的还是在宗门中埋下了种子。 柳家便是金唐王朝隐匿在暗处,筹划将种子送入仙门的存在。 望族与仙门的关系相对于王朝和仙门的关系,要好那么一些。而明面上,柳家对金唐皇族因为开国起的王位之争的恩怨,与皇族的关系从来就算不上。在朝政中,是明显的亲宗门反皇派,但是在暗地中,柳家却为皇族誓死效忠。 ——虽然这份效忠到了最后,成为了一个笑话。 柳家覆灭的那天,哥哥拼死将她送走的时候,也将一份残破的,沾着血迹的玉简塞进了她手中。 那份玉简上破碎了大半,名字残缺。 写在玉简上的名字,柳无颜几乎都不认识,但是他们的姓,却很熟悉。 几乎全是金唐望族的姓氏。 每个名字后都备注了一行小字,写着一个个意义不明的时间。柳无颜猜测,那些个时间很可能是他们被送出王朝的时间。 在玉简上端,有两个名字比较特殊: 姬以言,姬归云。 姬,是金唐王朝的皇姓。 看到那两个名字的时候,柳无颜忽然想起,靖远四年,皇后产子,生两名公主。皇帝因此厌弃皇后。皇后与皇帝曾是青梅竹马,恩爱数十年,最后竟然落到那个结局。那时她和哥哥的关系还没有后来那么差,对着哥哥为皇后抱不平过。 谁知道哥哥听了之后,却只是带着摇头叹了口气。 ——“那个人舍得下所有东西,唯独对娘娘……” 哥哥话说了一半就止住了,径直转身离开。 等到柳家覆灭的时候,柳无颜看到玉简上的那两个名字,才幡然醒悟。当初皇后生下的,恐怕不是两名公主,而是皇子吧?而皇帝连效忠金唐数百年的柳家都下得了手,唯独可能犹豫的怕是只有那位与他青梅竹马的皇后娘娘。 金唐王朝试图铸造“天网”,不论成败,都是艰险万分。 厌弃与疏远,大概是皇帝对他心爱之人无可奈何的保护。 多么深情,深情到柳无颜恨不得拔刀将金唐皇宫剁成两半。 ——云上歌柳家呢?为金唐暗中用尽全力柳家呢?!! 柳无颜架着长刀,目光划过九玄门弟子的尸体。这就是牺牲了柳家换来的东西吗?金唐的网布下了?如今那些人开始收网了? 也不知道,他们收网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在熊熊烈火中化为乌有的柳家,会不会有过那么瞬间觉得愧疚? 柳无颜低低地嗤笑了一声,长腿一迈,从廖乾周文安身边经过,径直有向那通往塔底的石阶。经过周文安身边的时候,她的脚步忽然顿了一顿,将一样东西扔给周文安。 “拿着它,向上滚吧。运气好的话,到了地面说不定还能回到并州。” 柳无颜散漫地道,眉眼依稀带着几分当初柳家大小姐的张狂。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廖乾警觉地看着柳无颜,总觉得这位声名不怎么样的合欢宗大师姐不像什么烂好人。 “别误会,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柳无颜肩上的长刀转了一个方向指向周文安,“我欠九玄门大师兄一命,他让我做的事情,现在看来是没办法完成了,所以只能勉强照顾下他师弟们。至于你……” 柳无颜看着廖乾一眼,扬了扬眉:“顺带的。” “百里师兄……” 一直垂着头的周文安终于抬起了头。 廖乾只觉得烦得要死。 得了得了,知道你们九玄门的大师兄全天下最了不起,最靠谱行了不?至于一个个把他看成支柱般的存在吗?老子废了这么多口水,屁反应都不给,一提百里疏,瞬间有了反应…… 好吧。 廖乾想起那一道掠过天边而来的剑光,那名独自站在冰墙前面对空间漩涡的的青年,还是不得不承认,要是自己也有这样一位师兄,肯定比周文安还得劲。 也不知道那位现在怎么样了? 廖乾总觉得,像百里疏那样的人,不论什么时候,都是衣衫如雪,不染凡尘,高高在上。 ……………………………………………………………………………………………………… “帝起东陵,天降星宿,引以为召……” 隔着薄薄的结界,在黑暗中重新上演的黄泉帝芬之战中,叶秋生和百里疏就像灰尘般渺小。荒兽巨大的虚影交杂在一起,与复苏的古帝威严陷入白热化的交战之中。 百里疏与叶秋生的身影在这些庞然的存在面前,渺小得毫无存在感。 但是世界上总是有一种,哪怕天崩地裂,黄泉翻卷,末日降临,他仍会是和平常一般无二,神色淡淡,身影清瘦笔直,就像高高在上冷漠旁观的仙人一样。 光罩之外,就是恐怖到连化神期也会在瞬息之间被余波绞杀成灰烬的战斗。光罩之内却是风平浪静,安安稳稳的。 甚至连外面的声音都被隔开了。 光罩内,响起的是百里疏的声音。他展开了放于青铜案上的玉简,不急不缓地诵读出来。叶秋生瞥了一眼玉简上的字,密密麻麻的,用的是极为古老的混沌纪元的骨文,带着象形十足的色彩,笔迹中带着一种如今文字所没有的动感。 就像那一个个字都是活的。 连万仙纪元留下下的东西都少得可怜,就别说混沌纪元。混沌纪元的文字更是早已断绝。糟老头倒是曾经教过叶秋生一些,但是很零碎。叶秋生看了一眼百里疏手中玉简上的字,只能辨认出寥寥无几的几个字。 然而百里疏展开后,却是直接诵出了上面所写的内容。 没有任何困难,简直就像玉简上的文字,不是混沌纪元的文字,而是如今纪元的通行文字。 97.古帝卷录 帝起东陵, 天降星宿,引以为召…… 百里疏念着古老玉简上的象形文字, 随着他的念诵,那些文字一个接着一个地从玉简上漂浮了出来, 在百里疏身边盘旋着, 最后一个接一个地向着高处, 向着四周飞散。 每一个文字都带着近乎梦幻般的光芒,当那些文字盘旋在百里疏身边的时候, 一种难以言说的威势逼得叶秋生不得不向后退了几步,离百里疏远了一些。 昏暗的幽冥之战的世界里,穿着白袍的青年眉眼被梦幻般的光芒照亮。 无喜无悲,仙人一般。 看起来格外的遥远。 随着百里疏的念诵, 结界内隐隐约约的响起了另外的声音, 用着古奥艰涩的语言, 仿佛读的是和百里疏同样的内容。那个声音和百里疏的漠然不同,带着无尽的威严, 仿佛是一位巨人,站在历史的长河中, 转身俯瞰古往今来出现过的人物。 就像是曾经写下这份玉简的人,正缓缓念出他自己写下的内容。 那个声音和百里疏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叶秋生在想倾听百里疏念什么的时候, 只觉得脑海中受到了重重一击, 险些一口血直接喷出来。他急忙盘膝就地坐下, 古刃插于身前。按照之前的计划, 开始布置一个由百里疏交给他的,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阵法。 ——现在看来,那个阵法是用来隔绝与百里疏诵读共鸣响起的声音。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百里疏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念出了玉简上的文字。 ——帝起东陵。 ——朝歌百里,牧之东陵。 自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不断产生的猜测正在被证明。 百里疏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雪天,穿着黑袍的男子从茫茫大雪中走出,对着他缓缓单膝下跪。在他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那个穿着黑袍的人,对他说:你是百里疏,朝歌百里,牧之东陵的百里。 他继续念下去。 玉简上,是用混沌纪元的文字写成的古帝名录。从最初的孔甲开始,出现在混沌纪元的古帝,用简练的语句,记述着古帝的生平。 在古帝还存在的时代,古帝们的威严笼罩大地,那时候,人们不敢随意念诵古帝的名讳,如果有人胆敢将古帝的名讳书写下来,帝怒就将降临,书写者将被古帝的威压碾碎。 在那个时候,古帝的名字本身就是力量的代名词。 但是百里疏手中的这一卷玉简,却毫无忌讳地将古帝的名字来由清清楚楚地写出来。 这是一卷帝王录。 叶秋生不知道,如果是普通人拿起这卷玉简,别说念诵了,哪怕是打开的瞬间,写在上面的文字本身所蕴含的力量就会汹涌而出,将打开的人碾做灰烬。这就是帝威,哪怕时隔数万年,混沌纪元中古帝的威能依然强大得令人心惊胆战。 但是百里疏打开玉简,就像打开普通的书册一般。 玉简认可他。 书写了混沌纪元帝王录的古卷,似乎数万年来,就等着百里疏打开它,念出被人遗忘的那一个个名字。 随着古帝们一位接着一位,被百里疏念诵出,那些文字从卷轴上脱离,化作流光在他身边盘旋一圈,冲出结界。每当一位古帝的简略生平被百里疏诵出,光罩外的青铜帝座后就出现一道和荒兽般,巨大威严的虚影。 混沌纪元的古帝们,在数年年之后,被百里疏召唤出了他们的虚影。 虚影一出现在这个诡异的空间中,就加入了与荒兽的战斗。 一位位古帝虚影幻化而出,古帝的威严席卷开来,与荒兽胶着在一起。整个空间似乎都因为承受不住威压,震动扭曲起来,随时可能崩溃。 “……天命反侧,王命无常……” 百里疏缓缓地念出最后这句,语气陡然一变,变得冰冷凌厉。 混沌纪元的历史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十王统天,诸王纷争,帝威垂降。 而百里疏手中的这一卷玉简,并不是完整的混沌纪元古帝录,只是帝王录的上部,仅仅只记录了混沌纪元最初万年中的十位古帝。最后几句话,包含着书写的愤怒与质问。 能够用混沌纪元的文字书写那个纪元的古帝往事,写他的人本身就是和被记录者处于同一层次的古帝。这卷混沌帝王录应该是被囚杀于此的那位古帝所写,写到这一卷的最后,忍不住带上了自己的情绪。 在古帝们看来,他们统治大地,是天命。 但天命竟然是这般反复无常的东西,到了纪元之末,人们竟敢僭越弑帝。 玉简上最后一个文字脱离,整卷玉简从百里疏手中脱飞出,在半空中破碎开来,化作万千光点。玉简破碎的瞬间,原本就已经开始扭曲的空间,开始出现了大片大片的崩溃,一道道荒兽的虚影被扭曲的空间吞噬。 一种比先前的昏暗更加恐怖的黑暗不断地产生。 玉简脱手的瞬间,百里疏的脸色骤然一白。 他闷闷地咳嗽了一声。 此时百里疏与叶秋生面前的那张青铜案上,剩下摆放着的卷轴也接二连三地破碎崩解。百里疏取出了那块在雁门地底得到的青铜令牌。 青铜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块得至雁门地底,刻有虬龙兽纹的青铜令牌被百里疏放到青铜案上。青铜令牌放到案上的时候,若有人细看就会发现,令牌上的兽纹与青铜案上的雕刻图纹风格极其相像,似乎是一脉相承。 青铜令牌放至案上的瞬间,周围顿时卷起了凄厉的旋风。 百里疏的白袍被卷得烈烈作响,盘腿而坐的叶秋生站起身,拔出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将血沿着青铜长案滴了一圈。 血滴落之后,青铜长案上的图纹亮了起来,而风卷得越发急,长案震动,似乎想要震开百里疏放上的那块青铜令牌。 然而那腕骨伶仃有若青山拓印的手,按于青铜令牌上,始终不动分毫。 “刀!” 百里疏一手压着青铜令牌,另一手朝叶秋生伸出。 98.不落之城 叶秋生将刀扔给百里疏。 那把刀没有看起来那么轻, 极其沉。 百里疏接住刀的时候,清瘦的手腕向下沉了一沉。倒转刀锋, 百里疏在自己左手手腕上割了一刀。 殷红的血沿着苍白的皮肤涌出,显得有几分刺眼。血流到被他压于桌上的青铜令牌上, 令牌上虬龙的雕像瞬间活了过来。“鸣声九音”的虬龙低吼在百里疏和叶秋生耳边炸响。 那声虬龙低鸣中蕴含着来自浩古的威严, 叶秋生和百里疏同时被震得气血翻涌。 百里疏闷闷地咳嗽了一声, 他垂着头,脸色极其苍白。 铮—— 百里疏移开了左手, 右手中握着的刀插/入青铜长案,将青铜令牌死死钉于案上。案上放着的卷轴,最后一卷在古刃插/入长案的时候,彻底崩碎开来。 卷轴全部破碎的瞬间, 结界外的空间已经崩溃了大半, 空间飞速地缩小, 大片大片极深的令人心惊的黑暗吞没了混战中的荒兽和古帝的虚影。四周的空间狂暴可怖,被卷入者绝对死无全尸。 空间崩坏缩小。 叶秋生听见百里疏低低地开口, 用他听不懂的,音节古老的语言念出了简短的命令。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百里疏为中心爆发开来, 他们背后那张万兽盘绕的青铜帝座震动起来。叶秋生转过头,一瞬间只觉得帝座周围的时间回溯到数万年之前,他看到了—— 头带华丽王冠的帝王威严地坐在王座之上。 周围的世界也已经变了, 一根接通天地的天柱耸立着, 云雾环绕之中, 有着一座修建在万丈高空中的黑色的, 雄伟王城。那是极北云上帝君的“不落之国”。 叶秋生清楚自己看到的只是一段幻影,可是这幅景象那些地真是,混沌纪元的浩大,未陨落的帝王威严扑面而来。云层中沉重的雄伟的王城,悬浮在王城顶上的帝座虚影——那是一座为帝王统治的天上之城。 混沌纪元的往事被历史掩埋太多,留下来的只言片语都弥足珍贵。 叶秋生飞快地记忆着幻影中的“不落之国”。 突然地,他微微一愣。 时光回溯展现出来的混沌纪元虚影中,黑色的王城街巷上穿着甲胄的军队洪流般行过,那是一支即将出征的军队。云上帝君对什么发动了征伐? 令叶秋生惊愕的不是这只军队,而是一个人。 在“不落之国”中,一个人从巨大的城门下走过。那人披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白色斗篷,带着斗笠,背上背着一把金色的长弓,那是一把但是看着就觉得它在燃烧的长弓。 背着长弓的人迎着黑色甲胄的铁骑洪流走上去,那些骑兵却像没看到他一样,依旧向前行驶。无人察觉那人从身边经过。穿着甲胄的铁骑出了城门之后,同样覆盖着重重铜甲,被驯化作为坐骑的带荒兽血脉的异兽展开了巨大的翅膀。 青铜之兵从云层之中,如同聚拢而下,即将给大地上胆敢挑衅帝威的人降下毁灭。 而背着长弓的那人,沉默地走在云上王城的中轴线上, 那人背影清瘦,就像一根修竹。在即将接近内城的地方,那人停下了脚步,从背上取下了那把犹如在燃烧着的长弓。 搭箭,拉弦。 背影清瘦的白袍人站在天柱之上的王城,对着悬浮在空中的帝座巨影射出了足以惊艳万古的一箭。长箭划过天际之后,叶秋生只看见铺天盖地的赤火燃烧了起来,威严的青铜帝座在不死火中焚成熔浆般的颜色。 深黑的王城突然变得华丽起来。 漫天的火焰,就像曾经的金乌在此处起舞,火海翻卷,天地震荡。浩大且华丽。 那是震慑人心的宏伟瑰丽之景。 叶秋生屏住了呼吸,瞳孔中映出火焰的颜色。他竭尽全力,想要看清楚握着长弓的人的面孔。 可那人自始至终背对着,只能看到他清瘦的身影,衣袖如白鹤翻飞。 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叶秋生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想要走进时光回溯展现出来的画面中,想要去看到底是谁射出了那泯灭王座的一箭。但是他刚刚踏出一步的时候,画面骤然崩碎,接连天地的天柱,白云之中的不落之国,翻涌妖冶的不死火之海……统统化作了一片绯红的光点。 万千绯红的光点向四下飘落,漆黑的空间被照亮。 叶秋生惊醒过来,周围空间中的荒兽虚影和古帝虚影已经被崩坏的空间扭曲,变得混沌难以辨清。 咔嚓。 清脆的声音响起。 青铜帝座,青铜长案,青铜令牌上出现了一道道裂缝。 百里疏踉跄着倒退了两步,但他很快就站直了,反手取出“金乌”长弓。金色的长弓灼灼生辉,长弓出现的瞬间,周围的空气陡然变得炙热。 叶秋生的目光落在百里疏手中的长弓之上。 在刚刚看到的混沌纪元回溯虚影之中,叶秋生同样看到了一把长弓,金色的长弓。 只是在回溯影像之中,白袍人手中的长弓比起百里疏握着的金乌,显然更加强大,那把长弓本身就是永不灭的不死之火。 叶秋生想起关于百里疏手中的“金乌”之弓的传说。 ——天才炼器师穷尽一生打造出来的这把“金乌”,仿造于传说中的落日神弓。 难道画面中的那个人,手中握着的,就是传说之中的落日神弓? 而在上古的时候,落日神弓除了射落金乌之外,原来还曾经射落过云上帝君的帝座吗?那么“不落之国”的毁灭,和那位背着长弓的人有什么关系,握着仿制落日神弓的“金乌”,百里疏又和那人有什么联系? 一瞬之间,众多问题划过叶秋生的脑海中。 关于百里疏这个人,仿佛只要越走近,就觉得离得越远。 绯红的光点飞散而落,如同幻境。 破碎的青铜帝座,青铜长案,还有百里疏取出的那块青铜令牌崩解开来,在百里疏和叶秋生的目光中,缓缓凝聚成一样东西。 99.苏醒之塔 百里疏与叶秋生身边的结界变得越来越不稳定, 结界之外的空间已经尽数崩溃扭曲。青铜帝座崩解的瞬间,帝座的虚影也随着消失了,但是这一切变得无所谓了。 黄泉之下的这场帝芬之战已经不需要分出一个胜负了。 不管是荒兽,还是古帝……都已被扭曲的空间吞噬。 简直就像过去的纪元终结一样,打败荒兽的古帝也终将在混沌纪元之末,接连陨落。 叶秋生取出几样阵法材料, 布置下了一个新的结界, 以备在光罩破碎的瞬间支撑一下——虽然这个结界其实在扭曲崩塌的空间面前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这可真是玩命的勾当。 一旦光罩破碎,不论是他还是百里疏都会被扭曲的空间绞杀得死无全尸。他们拿着自己的小命在进行一样赌博——赌着是结界先破碎, 他们像虚影一样被吞噬,还是结界撑到了那样东西彻底形成。 古帝符。 叶秋生侧过头去看, 青铜帝座,百里疏取出的青铜令牌和青铜长案破碎后, 凝聚在一起,重新变成火红如燃的铜浆, 在半空中铜浆滴落凝聚, 逐渐勾勒出一方古符的轮廓。 繁杂的符文, 天地人畜皆尽臣服的霸道威严…… 出现在半空中,由百里疏一力驱使重新展现于世的,是一块长方形的符牌, 符牌上铭刻着无数古老的文字, 那些文字是传说中古帝亲手写下的律令, 盘绕在符牌周围的, 在赤红铜浆中逐渐形成的是万物生灵的雕像。 “帝铸符牌以令天下, 符命所至,天地人畜,无所不从。” 传说中的古帝符在半空中凝聚重现,它出现的时候,周围的空间似乎都承受不住那种霸道到连天地幽冥都不得不臣服的力量,颤动起来。 就像一张承重过度的网,古帝符周围的空间也变得扭曲起来。 看样子古帝符彻底成形的瞬间,这片本就不稳定的空间将将像承受不住的蛛网般破碎开来,古帝符会在那一瞬间掉落到无尽的混乱虚空中。 叶秋生额头上满是冷汗。 古帝符本身就是古帝的象征,这种帝威比起雁门郡下复苏的古帝意志更加可怕。近距离直面这种威严,叶秋生被沉重的压力逼得半跪下去,手中握着的古刃插进地面,强撑着身体。 百里疏站在古帝符的正对面,直面帝符。 他的脸色惨白,手腕上的伤口并没有凝固,额头上也已经满是冷汗。握在百里疏手中的金乌长弓发出耀眼的光芒,不死鸟的虚影从长弓上浮现出来,盘旋环绕在百里疏身边,替他承受了一部分压迫力。 当古帝符真正出现在面前的时候,看到它的人就会明白为什么追古的诗人会有“安知天命反侧,岂言何罚何佑”之感。 帝威浩浩,天地臣服。 百里疏苍白着脸,在赤红岩浆般的古帝符彻底凝聚成功的时候,他伸出尚且流血不止的手。 精血从手腕逼出,滚落在悬浮在百里疏身前的古帝符之上。 原本赤红如同岩浆的古帝符随着精血滴落上去,飞速地退去了红火的颜色,逐渐变成古铜般的色彩。古帝符上,最后一个符文凝聚完成,从百里疏手腕滴落的精血也已经完全渗透进古帝符中。 也就在古帝符彻底凝聚成功的瞬间,百里疏和叶秋生身边的光罩彻底破碎开来。 光罩破碎的瞬间,叶秋生布下的那个防御阵法也仅仅维持了一瞬间,就被扭曲崩坏的空间吞没。 眼看着自己和百里疏所站的位置就要一同被扭曲混沌的黑暗吞没,叶秋生咳嗽了一声,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他微微抬起头看着席卷而来,连同荒兽与古帝虚影都吞没了的黑暗,咧嘴笑了起来。 成功了! “走!” 一旁的百里疏咳嗽着,鲜血滚落到雪白的衣襟上。他左手中,紧紧地握着那块古帝符,脸上没有血色,向叶秋生伸出握着金乌长弓的右手。古帝符在百里疏手中发出淡淡的微光,帝符本身携带的威视震慑着崩溃的空间,因此两人才没有被吞没。 叶秋生没有废话,捡起掉落到地上的古刃,伸手握住百里疏的手腕。 握住百里疏手腕的时候,他微微愣了一下。 百里疏的手腕,很冷,没有正常人该有的温暖,脉搏低缓难以辨认。 不等他仔细分辨,失重感袭来。 叶秋生只听到身边的百里疏用着方才听到难以辨认的语言低低地念了一句什么,下一刻他们就被卷进强行在这里撕开的空间通道中。 ………………………………………………………………………………………………………… 古帝符彻底形成的瞬间,原本就震动起来的囚荒之塔彻底变了。 一条血管般的红色阵纹清晰显眼地出现,遍布整座塔中。塔室中那一尊尊青铜异兽像退去了青铜色彩,一寸一寸重新复活成了凶狠暴戾的异兽。它们发出或低沉或尖锐的怒鸣,禁锢它们数万年的石门破碎成尘土。 巨大的异兽撞开了塔室的石墙,出现在囚荒之塔内部。它们的眼睛都是和阵纹一样的血红色。 群兽嘶鸣,凶兽的气息爆发开来。 埋在地底的囚荒之塔彻底苏醒了过来。 这的的确确是一座活着的塔! 遍布塔身的阵纹是它的血管,失去灵智的荒兽是它的爪牙。当初来到这里的人布下了重重阵法,用它来囚杀一位古帝。古帝葬身之地的煞气,古帝死前滴落的血和神魂的残念浸透了这座塔。 在混沌纪元,古帝是连天地都臣服的存在,哪怕只是垂死的古帝,他的精血残念都足以将本来没有灵智的囚荒之塔浸化成妖。 只是在此之前,囚荒之塔最深处,有些不完整的古帝符存在。 古帝符的存在震慑住了囚荒之塔,因此数万年来它仍保持着阵塔的模样。 但是今天一切变了。 并州十七万人被卷入帝芬之战的古战场,葬身此处的十七万人为囚荒之塔提供了精血,再加上古帝符被取走,这座演化成妖的塔因此苏醒。 “发生了什么?” 周文安皱着眉头,手中握着刀。 他和廖乾背靠背,面沉如水,看着一只一只从塔室中破墙而出的异兽。 100.黑色灵牌 廖乾的手心冒着冷汗, 他们站在囚荒之塔的长廊之上,却有种诡异的,自己站在什么巨大的异兽喉腔之中的感觉,触目所及的红色阵纹忽明忽暗,就像血管跳动。 从塔室中挣脱束缚出来的异兽不断地逼近,周文安半跪在地上, 拄着刀喘气, 他们刚刚合力干掉了一条古蟒一只嵬鬼——幸亏这些家伙的实力似乎并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否则此时两个人恐怕已经全部交代在这里了。 但是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从塔室中走出来的异兽灵智似乎受到了囚荒之塔的控制, 只剩下本能的杀戮欲/望。但是即使它们的实力还没恢复,被这么多异兽同时围住, 也不是周文安和廖乾两人能够应付的。 “不会真要交代在这里了吧?” 廖乾嘀咕着,飞快得在自己的纳戒中摩挲, 脸上带着几分犹豫不决的神色。 ——他还没想好要不要用那个东西。 周文安咳嗽着,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环顾了下四周, 又抬头看了看顶上, 他们离最顶层已经不远了。皱了皱眉头,周文安从手上取下自己装有九玄门弟子尸体的纳戒,连同之前柳无颜交给他的东西, 一同塞给了廖乾。 “干什么?” 廖乾错愕地看了他一眼。 “记住, 檀木棺材。” 周文安倒转刀刃, 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滚滚而出, 滴落在地上。他用自己的精血飞速地在地上画出了一个简洁的阵符。 他动作奇快无比,廖乾还没看清楚他布了什么阵法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 “什么檀木棺材?”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廖乾的脸色都变了。 “小白脸,我警告你——” 周文安那张人畜无害斯文俊秀的脸上,露出了自并州青冥塔变故后,第一个称得上自然的笑容,像突然卸下了沉重的包袱:“九州钱庄财力天下闻名,他们就交给你了。” 什么他们? 廖乾脑子还没有转过来,周文安刚刚画下的阵法就爆发出了夺目的光芒。下一个,廖乾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挟裹着,强烈的失重感骤然袭来。 被阵法的力量挟裹着送出囚荒塔的时候,廖乾意识到了周文安口中的他们是怎么回事——周文安将九玄门弟子的尸体全部收敛在他的纳戒中。 “艹你大爷的。” 廖乾重重地摔落在坚硬无比的黑色岩石地面上。全身跟散架了一样疼着,他顾不上那么多,翻身而起,就想冲回囚荒之塔内。 可是囚荒之塔的入口有着巨大的结界,他们先前进去是因为有光印。此时,廖乾被周文安送出了结界,站在巨大的空地上,一身狼狈,怎么也找不到入口。 他干脆用双手刨开地上的石头,一边挖一边破口大骂。 “姓周的小白,我草你大爷的!” “还他娘的什么檀木棺材,屁都没有!” ……………………………………………………………………………………………… 血红的阵纹无处不在,从数万年沉睡中苏醒的异兽缓缓地逼近,身前身后。嵬鬼似笑非笑的尸体昭告死亡,虺蛇九首的庞然身影投下狰狞的影子,将周文安笼罩其中。 周文安咳嗽着,这些复苏的异兽实力随着时间的过去变得强大。 他拄着刀,有些摇摇晃晃。 其实周文安知道廖乾怎么看他的,廖乾觉得他就是个疯子,哪有人会随随便便为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把命豁出去?廖乾可能觉得他是个烂好人。 哪有什么烂好人啊。 活得好好的人,谁会随随便便地干那些玩命的勾当。 他只是觉得烂命一条,能够救个人也就算不上那么没出息。他只是名普普通通的九玄门弟子,他连师兄们的灵牌都没办法捡到,更别说为师兄师姐他们报仇——他连该向谁报仇都不知道! 他只是个无能之辈。 虺蛇的九个头颅垂下来,微微贴着地面,巨大的洪荒异兽狰狞恐怖,仅仅是威压都让人如遭重击,额上满是冷汗。 周文安只觉得连站立都十分艰难。 他咳出血来,刚刚布置阵法是用了近乎禁忌的法术。他用自己的精血引燃了自己的识海,这才强行将廖乾送了出去。这是近乎自寻死路的做法,此时此刻他的筋脉中真气已经不怎么受控制了。 周文安就像没有感觉到一样。 看着逼近的,身形巨大的异兽,周文安抬起了刀。 他沾满血的手拂过刀。 四周是沉沉的黑暗,周文安想起了很久之前。 他是一名孤儿,灾荒中逃难,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踏上了九玄门招纳弟子的通天之阶。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地爬上去。那是他最后一丝活下来的希望,要么成为九玄门的弟子,要么活活饿死。 他不想饿死。 于是他爬上去了。 刚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他就跪倒在了石阶上。袍袖上有着火焰刺绣的师姐过来,拉起他的手,带着他走进浩大的修仙者的世界。 虺蛇的毒牙在红色的光中显得格外的恐怖,腥臭的风扑面而来。 周文安扭过头,看了眼一层一层向下延伸的古老黑塔——和并州的青冥塔如此相似。 他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镶嵌着无数灵石的青冥塔。 青冥塔正中间是盘旋流动的星辰光芒,星辰光照亮通天之塔,万千灵石就像天上的无尽繁星。曾经带着他走上青冥塔最顶层的师兄背着剑沿着盘旋而上的石阶走着,像往常一样检查阵纹;总是埋怨灵石太亮的师兄侧过头喊着他的名字,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喝酒;师姐们的身影在灵石光芒中清晰而又遥远…… “九玄门……” 虺蛇狂龙如卷般袭来,风声如刀。周文安嘶哑着,仰起头。 ——最开始的时候,把他从通天之阶上拉起来的师姐,指着九玄门的山门,骄傲得说:仙门八宗,九玄第一。九玄门,是天下无双的九玄。 “是天下无双的九玄!” 周文安笑了起来,旋身而起。 他震碎了自己的灵海,燃烧起自己的真气。 周文安的的确确是离脉的弟子。 离脉主火,离脉的弟子向来咄咄逼人,气势凌厉。而此时此刻,这位总是和和气气像个文弱诗人般的青年放声大笑,对着从数万年沉睡中苏醒过来的异兽拔出了刀,气势比凶兽更加凌厉。 灵识沸腾,灵海破碎。真气燃烧,穿行而过,震碎每一寸筋脉。 囚荒之塔内,无处不在的红色阵纹照得四周暗沉血腥得亮着。年轻的九玄门弟子点燃了自己的真气,用出了玉石俱焚的招数。耀眼夺目的真火覆盖了青年的身影,镀上了他手中的刀。 ——碎我灵海,焚我魂魄,燃我真火,永无来世,再无轮回。 这是修仙者绝对不愿意走到的最后一招。 震碎自己的识海,用自己的灵识激发全身的真气,以魂魄为引,点燃自身的真气化为真火。用出这一刀,将会在短时间内获得强大的力量。但是,灵海破碎,筋脉具断,魂魄燃尽……死后便再无轮回。 不入往生,不得安息。 引动灵识,魂魄燃烧的瞬间,周文安感受到了从灵魂深处传来的灼热与疼痛。他面容扭曲着,旋转着身,挥出了这一生中最完美的刀法。 他已悍不畏死,无所顾忌。 周文安看见并州青冥塔,那些同自己一起,守塔的师兄师姐的身影出现在身边。他们脸上带着和平时一般无二的笑容。 九玄门…… 天下无双的九玄门。 昏暗的世界里,旋舞的青年刀光划出耀眼完美的弧度,飞掠出去,明亮的火焰飞散,他的周边,燃起了熊熊烈火。方寸空间,在刹那变得亮若白昼。 虺蛇的九首在昏暗被斩落。 周文安同虺蛇的首级一同重重落到地面。虺蛇虽然被斩首,但蛇首未死。 落在周文安身边的虺蛇蛇头,张开口,咬住了周文安的肩膀。 周文安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样东西从半空中坠落。 是那块在青冥塔前百里疏取下,交给他的灵牌。周文安将它收于怀中,刚刚将纳戒和柳无颜交给他们的东西给廖乾的时候,他唯独留下了这块残缺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灵牌。 虺蛇的毒牙没入肩膀,周文安就像没有知觉一样。 他偏过头,已经开始变得模糊的视野中,看到了那半块灵牌,黑色的灵牌上白漆的字隐隐绰绰,模模糊糊。 周文安伸出手,用全身最后的一点儿力气,向着灵牌抓去。 视野中灵牌模模糊糊的,数道影子重叠在一起。 他抓了好几次,终于抓住了。 鲜血从周文安的口中不断地涌出,他的刀已经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四周的异兽并没有散去,虺蛇被斩杀之后,有着其他的异兽重新逼近。周文安躺在地上,侧着头,满是血污的手握住了那半块灵牌。 “师……师兄……师姐……” 周文安望着虚空,他的瞳孔焦距逐渐溃散,沾满血污的手苍白没有血色。他喉结微微动了动,低低地喃喃道。 昏暗中,异兽的身影逐渐逼近。 101.师兄师姐 “我草你大爷的, 姓周的!” 廖乾刨着黑色的岩石,破口大骂。 嶙峋的怪石纯黑, 黑得足以吞没一切。廖乾挖着挖着, 颓然坐到在地,他愣愣地看着地面, 想不懂世界上怎么会有死心眼到这种地步的人。 懂不懂什么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懂不懂啊!! 不就是青冥塔出事,不就是师兄师姐们全死了, 不想着怎么报仇, 自己也一死了事算什么男子汉!他妈的就是个懦夫! “懦夫!” 廖乾破口大骂,骂着骂着, 他抬手结结实实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踉跄着想要爬起来, 忽然地面开始震动起来,在荒兽骨骸之林中刮着的长风陡然变得凄厉急促, 暴戾。风从地面上刮卷而过,带着碎骨碎石高高地卷向天空。 脚底下的岩层从极深的地方传来令人不安的震动。 廖乾抬起头, 看见暴烈的狂风中, 那一具具横亘如山的荒兽骨骸突然开始一节一节地崩裂破碎,那些森森然白着的骨骸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威视,没有了原来的光泽,毫无生气地在狂风中接二连三地破碎开来。 大雪一样铺天盖地地碎落。 廖乾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一步,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变化。 刀刃般的狂风在他身上刮出一道道伤痕, 血从额头上往下流, 落进眼睛里。眼前瞬间蒙上了一层血色。 天边的死日仿佛真切地流出了血, 浩浩的大地上,在这里沉睡数万年的荒兽骸骨一具一具地破碎崩解,那些城门般大小的颅骨,那些冰山山脊般的脊柱,那些扬起向着天日镰刀般的翼骨……全都破碎开,化作铺天盖地的碎片,白雪一样覆下落到黑沉沉的大地上。 就像静止了数万年的时光,忽然卷土重来,这些骨骸重新被纳进时间的齿轮之中,数万年的碾磨侵蚀在瞬间爆发出来。 天地茫茫,宛如纪元哭泣。 廖乾张开口,想要发出点声音。 但是刚刚张嘴,就被狂风中卷着的碎骨渣灌了一口。他低下头,呸呸呸,吐出那些毫无光泽毫无硬度的骨渣。 当他低下头的时候,却发现大地也变了。 岩层中的震动越来越强烈,到后来已经传出了隆隆如闷雷的回响。地面嶙峋深黑的岩石开始裂开,底下的岩石被震动卷起到上面——连同被埋在地下的东西。 黑石的岩石震开,地下的东西重新出现在地面上。 廖乾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黑石之下,是重重叠叠的骨骸,一层一层地压着,一具一具苍白着,无数人的颅骨在叠压中露出黑色的,空洞洞的眼窝,茫然地对着昏红的天际。整个圆形的空地地下,埋着数以万计的人骨。 并州城中,那些消失了的居民,原来埋骨于此。 并州,十七万居民。 站在层层人骨之上,廖乾只觉得浑身冰凉。 冰屑渗透进血管中的那种寒意。 联想到囚荒之塔中,那些横贯空中无处不在的红色阵纹,廖乾仿佛明白了什么。囚荒之塔产生了灵智,而并州十七万人,成了唤醒它的祭品。 到底是为了什么,需要十七万人的生命? 廖乾只觉得脑子中一片混乱,他苍白着脸,在不断被震出的白骨堆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眼前一会儿是并州城鬼界遍布的场面,一会儿是囚荒塔之下,脸色苍白的周文安朝他露出释怀的笑容。 他时不时踩到圆圆的颅盖骨——已经完全没办法管这样子算不算仁义道德了。 层层叠叠的,全都是人的骨头。肋骨压着腿骨,颅骨埋在掌骨之下,一具叠压在一具之上,不管生前是好是坏,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亲亲密密地挤在一起,尸体交叠分不清彼此。廖乾头皮发麻地走着,想要爬出这片人骨叠积的地方。 廖乾以为自己在骨头堆中走,其实是在爬,在滚。 爬着爬着,他忽然瞥见,几具交叠的尸骨上,有着什么不太一样的东西。 于是他从骨头堆上半滚半爬地过去,伸手拿下了尸骨上的东西。 那是一块夜铁铸造的腰牌,正面刻着“九玄门”三个大字,背面刻着“乾脉陈岩”几个小字——这是九玄门弟子的腰牌。 廖乾抓着这块腰牌,脸上的表情就像在哭又像在笑。 “姓周的——” 他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你师兄师姐,他们在这里啊!!他们在这里!!” 他扯着嗓子,冲着底下大嚎大叫。 烈烈的长风暴君般刮过大地,卷起许多骨头旋转着带上天空。廖乾脸庞扭曲,仿佛在哭又仿佛在笑,他收起那些带着腰牌的骸骨,疯了般在骸骨堆中挖着。 风带着他歇斯底里的声音,刮出很远很远。 浩浩的大地上,破碎的骸骨大雪般洋洋洒洒,深黑的大地震动,嶙峋的怪石摩擦,剧变的世界中有人的声音被撕扯得很长: ——你师兄——师姐——他们在这里啊—— ——在这——里——啊—— ……………………………………………………………………………………………… “他们喊你师兄。” 君晚白仰起头,轻声说道。 她想起青冥塔中,将所有人推进冰墙之后的青年,那人转身自己迎上了席卷的空间漩涡。想起青羽飞舟上,站在风中拉开金乌长弓的身影…… 那才称得上是“师兄”啊! 师兄,师姐。 平日中同门之间打架归打架,看别人怎么不顺眼,嘴上怎么骂都可以。但是竟然被别人满怀信任地喊着“师兄”喊着“师姐”,那就得做到身为师兄身为师姐的责任。师弟师妹们将信任托付与你,在危险面前,你就该站出来,哪怕自己也害怕也该拔出剑斩出刀。 这才是师姐!这才是师兄! 而作为核心弟子,更是应该成为危险面前,第一个迎上去的人。 特殊的身份带着荣耀更带着责任。 身为九玄门的大师兄,百里疏就是这么做的,所以他们这些核心弟子才愿意在雾鸷面前听从他的指挥。而身为核心弟子,不论是她还是贺州还是厉歆,都绝对是站在普通弟子面前的人。 从来都是这样。 师兄,师姐。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注托的,是信任,是真挚。 “他们喊你师兄啊……” 君晚白痛苦地闭上了眼,眼前浮现那些被人抓住致命弱点袭击死去的九玄门弟子,他们的尸体脸上都带着诧异不敢相信的神情。 就算君晚白平日再怎么看沈长歌不顺眼,可是也从来没有觉得沈长歌作为乾脉首席是不合格的。 直到今天。 沈长歌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君晚白,厉歆对面,手中提着一把黑白两色的刀,血顺着刀身缓缓向下滴落,滴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声“滴答”,格外刺眼。 他像收敛起了一切心思,一切情绪,变得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此时此刻,站在囚荒之塔底层的人身上,都带着伤,刚刚众人已经硬拼过一回了。沈长歌的确有所隐藏实力,但是也并没有高到足够硬抗君晚白,厉歆,仇千鹤,剑客和明心和尚五个人联手的地步。 让他实力在瞬间暴涨的,是囚荒塔。 无数血管般的阵纹汇集在这底层,将强大的力量源源不断地灌入沈长歌手中的刀中,靠着这份外力,沈长歌才能够以一人之力,挡下了君晚白等五人的联手攻击。 但也正是因为力量来源外界,沈长歌无法完全地掌握,因此也没能够彻底赢过君晚白众人。 沈长歌绣有水云纹的袍袖破碎,身上也有伤,没有平时那副风流优雅的样子。 他伸手解下腰间的腰牌,顿了顿,握着腰牌的手关节微微泛白。 沈长歌垂下眼,转过腰牌,看着腰牌背面刻着的“乾脉首席沈长歌”几个字。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着“沈长歌”三个字,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嘲讽。抬手,一抖手腕,他将腰牌扔向了君晚白和厉歆。 “从来就没有沈长歌这个人。” 穿着水云纹的青年声音微微有点哑,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干涩。 君晚白厉歆听懂了他话外的意思: ——沈长歌这个名字,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厉歆冷冷地笑起来,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一转,带着凌厉的风声劈下。 咔嚓一声,腰牌一分为二,“乾脉首席”和“沈长歌”三个字彻彻底底地割裂开来。 已经不用再说什么了。 管他沈长歌到底是叫做什么,管他沈长歌到底是什么人,管他又到底有什么秘密……统统不用管了,反正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不会再是九玄门的乾脉首席了,他也不配被九玄门的弟子喊上那么一句“沈师兄”。 腰牌被斩碎的瞬间,众人耳边忽然响起了隆隆的声音,血雨忽然从天而降。 众人脸色一变,只见地面上的玄铁之门霍然打开,狂暴的空间之力从底下的囚牢之中爆发出来。 102.异化成妖 “怎么回事?” 君晚白架起双剑, 身形向后暴掠,避开狂暴的空间之力。 她抬头看去, 看见沈长歌站在玄铁之门后, 囚荒之塔的红色阵纹汇聚在他身上, 握于他手中的刀变得赤红如同岩浆。 狂暴的空间之力没有将沈长歌绞杀成碎片,反而围绕在他身边, 凝聚着旋转起来, 成了一个漩涡——和之前虬龙在青冥塔中引起的那个空间漩涡十分相似。 可能是因为沈长歌的实力不够, 所以这个空间漩涡形成的速度并没有虬龙在青冥塔中引发的那个, 那般迅速。 沈长歌站在狂暴的空间漩涡正中间, 隔着扭曲的空间, 君晚白看不到他的神情。 站在空间漩涡正中间, 沈长歌抬起头, 他没有再去看君晚白等人。他向上看去,瞳孔中倒映着昏红的世界,黑色的古老阵塔。沈长歌轻轻地说了一声: “开始了。” 空间漩涡爆发的瞬间, 九十九层的囚荒之塔中, 从最顶层开始, 那些贯空而过的红色阵纹骤然爆发,将一只只复苏的妖兽绞杀, 君晚白他们看到的血雨就是从此而来。随着一只又一只的异兽被绞杀, 囚荒之塔塔身上开始生出一片一片狰狞的鳞片。 囚荒塔, 在异化成妖。 囚荒塔虽然诞生了灵智, 随着时间的流逝很有可能变化为妖。但那需要一定的时间, 而眼下沈长歌却是在推动囚荒塔异化成妖的这个进程。 第一层、第二层…… 一层一层向下,囚荒塔内的活物不论是人还是异兽,都被夺走了生命。 血雨倾注而下,卷入空间漩涡中,随着血雨的注入,空间漩涡缓缓地变大。 “阿弥陀佛,造孽啊!” 明心和尚低低地念诵了一声,握在指间的佛珠骤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平常总是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年轻和尚这一刻眉眼中带上了凛凛之色,从救苦救难的渡厄和尚变成了降妖除魔的武僧。 他念起镇压诸天的经文,试图阻止囚荒之塔妖化。 明心和尚身上的袈裟缀着的无数宝石在瞬间灼灼生辉。 浩大神圣的金色光芒爆发开来,如圣降临地铺洒出去,金光于瞬间充斥满囚荒之塔的底层。梵音阵阵,不断回响。明心和尚不愧是佛子之下的第一人,一己之力念诵经文,却犹如数千僧人一同高声齐诵。 梵音渡世,化那无边般若。 是为梵音阁。 金光铺洒之处,红色的阵纹被压得暗淡了一些,从天而降的血雨也逐渐变小。但是好景不长,沈长歌松开手,刀垂直坠落,插于地上,那些暗淡的阵纹很快就再次亮了起来,金光被逼得眼看就要溃退。 明心和尚白净的脸变得通红,光头上满是冷汗。 君晚白等人也顾不上去再想沈长歌的问题了,拔刀的拔刀,拔剑的拔剑,掠身而出,顶着空间漩涡,袭向沈长歌。 沈长歌站立不动,脚下的黑色岩石中突然腾出数道红光,盘旋在他身边,红光明明暗暗,一时间将他护了个水泄不通。 没有理会君晚白等人,沈长歌看向明心和尚,他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开始悄悄浮现出一些红色的纹路,诡异莫名。 在沈长歌看向明心和尚的时候,旋转的空间漩涡忽然旋出数道刀光,掠向闭目念诵的明心和尚。 明和和尚紧闭着眼,全神贯注念诵镇压诸天妖邪的经文。 “秃驴,还没死啊?” 眼见着刀光就要命中明心和尚的时候,一道张扬的声音响起,半空中劈下一道凌厉的刀光。 眉眼明艳的柳无颜从上面跳了下来。 她打着招呼嘲笑的时候,手中的刀就已经出手了,刀光掠过将沈长歌对明心和尚的攻击挡了下来。柳无颜身上同样带着伤,似乎是经过数场恶战才到达这里的。 柳无颜出现的瞬间,带着铁面具的剑客身影忽然顿了一下,他回头看了柳无颜一眼。 柳无颜感觉到有目光扫来,抬头看去,却没有看到谁在看他。 君晚白等人冲进了空间漩涡中,正在向沈长歌逼近。明心和尚一直闭着眼,柳无颜刚刚到达……在这种混乱之中,竟然没有人发现随着君晚白等人一同动手的那位剑客并非冲着沈长歌去的。 剑客掠向石阶,在柳无颜出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但在柳无颜转头看来的时候,他的身影却早就像淡去的水墨画一样,消失了。 柳无颜扫了一眼,没发现什么。 她提着刀走到了明心和尚身前,长刀一震,开始为明心和尚护法。 虽说梵音阁和合欢宗的八辈子不和,但是眼下的情况显然很清楚。沈长歌不知道做了什么,正在推动囚荒塔化妖。 一旦囚荒塔真正化妖了,那么恐怕第二个京陵台就会出现了。 囚荒塔虽然处于帝芬之战的空间中,但是并州十七万人的失踪已经说明了,这片空间对现世有着密切的联系,这里发生的一切,将造成恐怖的影响。 恩怨归恩怨,大事面前就连合欢宗梵音阁,九玄门御兽宗也得暂时联手。 但是事情并没有因为柳无颜的加入有什么改变。 君晚白等人进入正在成形的空间漩涡之后,就像凡人陷入了泥沼一样,只能缓慢地接近沈长歌,而沈长歌周围的红光并非善类。与君晚白等人的艰难相比,沈长歌的刀插入地上的时候,囚荒塔的异变的速度再次加快起来。 眼看金光就要溃退,君晚白等人还被空间漩涡困住。 就在这时,柳无颜听到了一道剑鸣。 清且冷。 听到这道剑鸣的瞬间,柳无颜猛地抬起头看去。 一道剑光掠过天际。 她曾经见过这样的剑光,雪一般地清亮,弧形一般,就像雪峰顶上折射散落进深谷的光,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锋锐。剑光掠过,空间漩涡被切开,就像很多年前切开重重雨帘一样。 “百里疏。” 柳无颜脱口而出。 剑光割裂那狂卷的漩涡,割开沈长歌周围的红光,在沈长歌惊愕的目光中擦过他,斩向一处。 狂风肆意的囚荒之塔塔底,响起了清脆的声音。 剑光笔直地斩在洞开的玄铁之门上,下一刻一层君晚白厉歆沈长歌曾经见过的,薄薄的冰层张开,封住了打开的玄铁囚门。 君晚白和厉歆曾经见过,这样的冰层封住了雁门郡地底,青铜圜土的天井,封住了那至今他们不知道是什么的白骨巨爪。 沈长歌也曾经见过这样的冰层,它横亘并州官道,割开了鬼界与人间。 而此时此刻,冰层覆盖,将被打开的囚门重新封上。 冰层泛着淡淡的蓝光,明明只有薄薄的一层,却阻住了那近乎恐怖的空间力量。就像在青冥塔中,将空间漩涡与九玄弟子隔开的冰墙一样。 冰层发出的淡淡蓝光对囚荒之塔似乎比明心和尚念诵的真经更有威慑力,冰层封住的周围,那些红色的阵纹陡然暗淡了下去——似乎囚荒塔的灵智感受到了什么,在本能地忌惮着什么。 囚门被封住,空间漩涡失去了来源,禁锢大大减轻。 君晚白等人一下子冲出了空间漩涡,逼近沈长歌。 君晚白双剑上银光闪烁,剑光缥缈无常,若流云掠空而过,直向沈长歌的面门——她没有再留手了。 仇千鹤的红色长袍烈烈展开,他阴柔惨白的脸上那道剑痕跳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左手上覆盖了一层金色的华羽。他屈指成爪,向着沈长歌虚抓下去。随着仇千鹤的动作,他手上的金色华羽光芒一闪,一道金乌的啼鸣响起,虚空中金光一闪,凝聚成一道金乌巨大的爪影。 就像传说中生于烈日中的鸟从虚空中探出爪来。 厉歆穿着黑袍,脸色苍白不像活人,刀上的灰色已经可以称得上凝固,煞气席卷他周身,长刀半隐于袍袖之下,在逼近沈长歌周身的时候霍然斩出,切开了那些诡异的红光。 ——他也没有再留手了。 囚门被封,空间漩涡形成被打断的瞬间,沈长歌一口血直接咳了出来。 面对君晚白等人的进攻,沈长歌脸上的红色纹路骤然变得鲜艳无比。这囚荒塔底层中无处不在的红色阵纹在这一瞬间,光芒全部汇集到了沈长歌周围,生生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形成了一个红色的护罩。 但毕竟是仓促之下的应对,护罩在挡下君晚白的双剑时便变得不稳定,金乌爪影落下的时候,护罩彻底破碎。 而这个时候,厉歆的刀也已经到了。 红光闪烁的地底,厉歆的脸线条冰冷如刻。 刀光掠过,沈长歌咳嗽着,倒退出不短的一段距离。 ——厉歆没有留手,刚刚那一招的确是杀手。 沈长歌之所以只是受伤而非丧命,却是因为在那一瞬间,他激发了身上的一件灵器。 “百里疏!” 双剑命中之后,君晚白猛地转身看向先前那道雪一般的剑光掠来的方向。 103.东陵塔封 不仅仅是君晚白, 几乎所有人都抬头看向剑光掠来的方向。 包括沈长歌。 剑光掠来的那一瞬间, 沈长歌不仅没有觉得惊讶, 相反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地之感。或许是百里疏那人永远看不出变化的神情,永远看不清的眼,让人总是隐隐约约有种感觉, 就像……不论发生什么, 那人都早已有所预料。 但出乎意料的, 来的人并不是百里疏。 贺州一身狼狈,咳嗽着半跪在地上, 手中握着一块被捏碎了的玉牌。 秦九和楚之远一左一右站在贺州身边, 看起来他们三人应该是在一起过来的。 君晚白认出了贺州手中握着的玉牌。 修为有成的修仙者能够通过一些手段,将自己的攻击封印在特殊的玉牌之中。一般这么做的都是宗门的长老前辈,他们将自己威力强大的一招半式封印在玉牌中,赐给弟子做护身之用。 百里疏并没有出现在这里,刚刚那一道剑光是他提前封印在玉牌中的剑招。 沈长歌的目光落在贺州手中的玉牌, 脸上缓缓地露出了复杂的笑容, 他抬起头:“原来如此……他早就知道了吗?” 沈长歌的眼前浮起另外一扇玄铁之门。 ——雁门郡灵星祠地底,巨大的绘着云中雾鸷的玄铁之门,门上是周天星宿的阵纹,门后是昏暗的雾鸷埋骨之地。 他站在门外,听着门后的风声席卷中夹杂着刀剑出鞘的战斗声, 最后是混杂在风中模糊不清的被缓缓念诵出的《太乙录》……捕捉着那用来镇压诛魔的经文, 他伸手破坏了玄铁门上的周天星宿阵图。 于是玄铁之门从外面轰然关闭。 夜深正逢暗行人。 雁门郡那一夜, 在沉沉夜色中行动的有很多人, 太上宗的那位叶秋生,君晚白厉歆,百里疏……以及他。 沈长歌一路跟在他们身后,在百里疏,叶秋生,君晚白,厉歆等人进入灵星祠之下后,他同样踏入了右边的暗道,尾随而至到了厚重的玄铁之门外。 沈长歌对自己的隐匿之术有十足的信心。 但是不知道为何,百里疏的存在总是让他隐隐约约感到一丝丝的不安。 这种不安在青铜圜土中玄帝意志复苏,青铜圜土沉入黑水,君晚白等人冲入尚未崩塌的时候,达到了顶端。 那时候沈长歌站在暗道深处的黑暗之中,注视着君晚白等人离去的背影,鬼魅一般跟随着。百里疏走在最后,忽然,他看到昏暗中百里疏回头看了一眼, 很难用语言来形容那时候百里疏的神情。 永远看不出情绪的脸上,那双眼睛就像封着冰一样的深湖,永远清楚地倒映着这世间万物,但是冰下的湖中埋葬着什么却怎么也看不清。但是那个时候,沈长歌却分明地看到,百里疏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称得上是悲凉的神情。 那一瞬间,沈长歌几乎以为他以为发现自己了。 但是很快百里疏就又转头前行,身影彻底被黑暗吞没。 沈长歌看着金乌长弓的光影越去越远,最后再也看不见,终于长舒了一口冷气,至此才惊觉自己背后已经被冷汗浸湿。 直到今日沈长歌也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百里疏那时候会露出那样悲凉的神情。 百里疏……这个人不像是会为什么感到悲哀的人。 仙人凌云上,俯首观海沧。 沈长歌一直觉得,百里疏就是这样的人——或者说像人倒不如说更像独立于一切之外的世外仙。天外仙,这三个字再合适百里疏不过。 垂目观沧海桑田,反手覆天地人间。 事实证明,他的不安的确没有错。 贺州手中,明显就是早早封印了剑诀的玉牌证明了这一点——那个人,他的确知道很多很多的事情,也的确早已经对他有所堤防! 沈长歌笑起来:“九玄门天外仙……不愧是九玄门大师兄啊!” “贺州?” 君晚白不知道沈长歌在想什么,她惊愕地看着同时出现的贺州秦九楚之远三人,显然想不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心!” 贺州没有解释,他抬起头,冲着君晚白厉歆等人厉声喝道。 在方才,贺州捏碎了百里疏给他的玉牌,释放出的剑诀暂时封印住了被沈长歌打开的玄铁之门。而沈长歌被君晚白等人合力重创之后,生生被切断了与囚荒之塔的联系,失去了沈长歌的主导,凝聚在这里的空间之力失去了控制,彻底爆发出来。 失控的空间之力席卷塔底。 沈长歌试图推进囚荒之塔异化成妖的打算算是失败了,但是空间之力暴走,他们这些人也将被卷入,传出这片已经开始变得诡异混乱的帝芬之战古战场。 ——至于会被暴走的空间之力传到哪里,那就全看运气了。 贺州的小心刚刚出口,包括刚刚停止念诵经文的明心和尚,为明心和尚护法的柳无颜……全部被卷入了爆发开的空间之力中。 失重感袭来前一刻,贺州仍紧紧地握着那块百里疏交给他的玉牌。 百里疏……他究竟在想什么? 被传送走的前一刻,贺州脑海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玉牌的确是百里疏给他的。 是在进并州城之前给他的。 在青羽光舟离开雁门郡前往并州的时候,贺州伤势恢复得差不多,便走出房间。不知不觉中,他又走到了百里疏所在的青羽光舟顶层。 结果没想到遇到了从房门中出来的百里疏。 对上百里疏,贺州始终觉得有几分别扭,于是他若无其事地就要转身离开,结果没想到百里疏开口喊住了,用一种听不出用意的平淡的语调问他是否将关岭遗册全部看过一遍。 关岭遗册关系到京陵台,当初拿到的时候,贺州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思,明明对这类东西不感兴趣,还是将它翻了一遍。 然后百里疏便将一块玉牌交给了他。 灵识随意一扫,贺州认出那里面封印着百里疏的剑诀的时候,整个人愣住了,不知道百里疏这是什么意思。 没等他把疑问问出口,百里疏已经径直经过他身边,背影笔直,只扔下一句:“到时候捏碎它。” 除此之外,完全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 贺州握着玉牌满腹疑问地站在原地,紧随着青羽光舟便降落下来了,他们进了并州城。 一直到进入青冥塔的时候,贺州还在想着百里疏问他有没有将关岭遗册全部看过一遍,是什么意思。他试着在青冥塔中寻找地相的所在位置,结果没等他找到,就发生了后来的剧变。 空间漩涡展开,百里疏消失。 他们踏进帝芬之战古战场,等到穿过荒兽骸骨之林,通过结界后,贺州终于明白了百里疏那句询问的含义。 在此之前,贺州一直以为,广汉郡的京陵台,作为失败的青冥塔,结构与并州青冥塔相似,百里疏问他那句话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并州青冥塔。然而直到看到这埋于地底的黑色囚荒之塔,贺州才发现一件事—— 关岭遗册中所绘的京陵台,与其说与并州青冥塔相似,倒不如说与囚荒之塔相似。 广汉郡的京陵台根本就是一个试图重建出来的囚荒之塔。 直到这个时候,贺州才明白了百里疏的询问。 ——百里疏知道他们会踏进囚荒之塔,也知道他将会与九玄门弟子分散。 关岭提出的结合天地之相,勾连青冥塔的方法,与囚荒之塔中的阵纹相似,应该是脱胎于囚荒之塔。 贺州按照关岭遗册中的记载,一路寻找囚荒之塔中的核心点,在中途囚荒之塔复苏,异兽青铜像全部活过来,贺州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秦九和楚之远的。三人合力,最终赶到了囚荒塔底层。 刚到这里,就看到君晚白等人与沈长歌的对峙。 ——到时候捏碎它。 百里疏与他擦肩而过时,平静说出的话在耳际回响。 贺州捏碎了玉牌,看到了那一道熟悉的,雪一般的剑光。 冰封囚门,空间暴动,他们全部被传出囚荒之塔,传出帝芬之战古战场。 在贺州等人被失控的空间之力吞噬的时候,封在玄铁囚门上的冰层并没有破碎。风在囚荒之塔中席卷着,一张封条飘飘忽忽地在狂风中从塔中不知道哪里落了下来。 那是一张看着没什么特别之处的封条,轻薄的宣纸上,墨色的笔迹经数万年不变。上面的字,遒劲有力。 ——时日丧竭,东陵塔封。 八个字在囚荒之塔内红色的阵纹光中,十分清晰。 那张封条轻且薄,但是它轻轻地从半空中落下,塔中肆虐席卷的狂风却似乎完全影响不到它。而且当那张封条出现的时候,囚荒塔的震动突然变小了,就像塔在畏惧着什么。 封条落到了封住囚门的冰层之上。 下一刻,囚荒之塔中所有亮起的阵纹瞬间重归暗淡,整座塔重归黑暗,黑暗中冰层终于破碎,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封条悬浮在打开的囚门之上,静止不动。 104.东陵封塔 帝芬之战的空间中。 荒兽的骸骨已经全部破碎, 深黑的大地只剩下黑白两色,十七万的人骨堆积在巨大的圆形空地之上。天边垂着的死日颜色变得越来越深沉。 廖乾又哭又笑地在尸骨堆中踉踉跄跄地走着, 踩碎这根肋骨踢飞那块颅骨,风不知道什么时候缓了下来, 不再那么凛冽如刀。 在找到那几具并州青冥塔守塔弟子的尸体之后, 廖乾又在四周找=寻找,却没有发现更多的属于九玄门的尸体,他不死心地爬上一堆较高的骨骸堆, 站在顶上放眼眺望。 白骨遍地, 十七万尸骨中不知道哪里又埋着周文安那个死心眼的家伙那些师兄师姐的尸骨。 而且…… 他能够带着周文安的师兄师姐回去,可是谁又来带周文安回去呢? 廖乾木楞愣地站着, 喉咙火辣辣的。 忽然, 廖乾脚下的骨骸堆开始剧烈地动起来, 廖乾一个不小心, 从骸骨堆顶上滚落下来。他骂骂咧咧了一句, 还没等他爬起来, 就只觉得天地中的空气都震动起来了, 白骨之下地下埋藏的囚荒之塔似乎发生了什么剧烈地变化。 “操!” 廖乾一翻身,站了起来,他拿出柳无颜给他们的东西。 ——九州钱庄财力天下闻名, 他们就交给你了。 眼前又浮起昏暗中,穿着九玄门衣袍的青年, 在阵纹发出的红光中, 他笑得释然解脱。 “姓周的小白脸!老子记住你了!” 廖乾一边骂着, 一边捏碎了柳无颜交给他们的传送灵石。 被传送走的前一刻,廖乾回头再次看了眼被白骨埋葬的囚荒之塔所在地。 白骨之下,隐隐约约地透出淡淡的,冷冷的光,带着丝丝冰蓝之色。 廖乾传送走的时候,正是那张封条轻飘飘地落下,最终悬停在玄铁之门上的时候。封条静止的瞬间,无尽的寒冰以封条为中心,蔓延出来,转瞬间从囚荒之塔的最底层一直覆到了最顶层。 塔壁上那些生出来的鳞片都被冰封。 数息之间,这座囚荒之塔为薄冰覆盖。 这个沉寂数万年的古战场重归寂静。 只余长风卷着那白茫茫,雪一样的碎骨屑。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堆积在囚荒之塔顶上空地的白骨一点一点地下沉,像被什么东西不断吞噬一样。若有人从高处往下看,就会发现,那些人骨在巨大的圆形空地上,看似无规则的堆积,暗含一种诡异玄异的规则。 至高处下看,那些人骨或高或低地堆积,形成了一个有着古老浮雕的阵图。 昏红的死日垂阳镀在白骨之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帝芬之战的一处天空突然出现了隐晦的空间波动,随后一条细细的空间裂缝出现在暗红色的苍穹之上。 一道身影从裂缝中塌了出来。 那是一名全身笼罩在灰袍之中的“人”——或许不应该称之为人,他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带着一种虚幻的感觉,似乎仅仅只是道意念。 “时日丧竭,东陵封塔,冰葬纪元。” 灰袍人走在铺满白雪般骨屑的大地上,似缓实快地向前行走。 ——奇怪的是,明明荒兽的骸骨已经全部碎掉了,但是帝芬之战古战场还是禁止踏空而行。 灰袍人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就到了覆盖满白骨的巨大圆形场地前。 “时日丧竭,东陵封塔。” 灰袍人注视着从白骨之下透出的若有若无的冰蓝色光芒,轻轻开口。 “好久不见,百里之人。” 灰袍人的声音被风吹散,他抬起手,震开一堆骸骨,露出地下的空地。在灰袍人清出的这块空地上,仅留一块狰狞的铁面具。灰袍人拿起面具,只见在面具背后,附着一卷丝帛。 ………………………………………………………………………………………………………… 塞北的风夹杂着沙尘在戈壁上孤独地席卷着,凄凄厉厉,天色昏沉,空气干燥,除了黄沙还是黄沙,放眼望去一片枯黄。 一块形状奇特的巨石之下,空间忽然扭曲了起来。 随后两道身影凭空出现在巨石之下。 “咳咳……” 叶秋生脚刚刚着地,就被风吹了一嘴的沙子,他咳出沙子,用手挡住脸,抬头打量被传到什么什么地方。 大大小小的形状奇特的岩石,这些岩石被风侵蚀,逐渐显出一番鬼斧神工的奇特形态,有的远远一看像瑰丽的城堡,有的却如同扭曲的人脸,昏黄的斜阳中,群石若异兽……触目皆是黄沙,风从沙丘上刮来,掺杂着细细碎碎的沙子。 这分明是塞外的景色。 他们被传到了戈壁之上。 百里疏靠在岩石上,低低地咳嗽着。 他身上的白袍似乎另有蹊跷,散发着淡淡的薄光,将那些沙尘挡了下来。百里疏抬起眼,看着眼前连绵的沙丘和形状各异的岩石,风蚀而成的巨石有若城堡。 “鬼城连绵,风吹似哭,黄沙暗生阻行人。” 百里疏抬起头,缓缓念出这几句话。 斜阳金色的光芒铺洒镀在大地上,落在青年的脸上,将青年线条清晰的脸庞轮廓勾勒出一层近乎神圣的光。他的眼底也落进了光,粼粼如同湖水面上叠叠的微光。 “这里是瓜州。” 百里疏轻声说。 叶秋生皱了皱眉,瓜州,并州,两地可谓相去甚远。并州位于陈王朝西北境内,而瓜州位于伏矣王朝与金唐王朝的交界处,版图上归于金唐王朝,但多年受伏矣侵袭。从并州到瓜州,即使是乘坐青羽光舟也需飞上数月。 没想到从帝芬之战的古战场出来,竟然被传到如此之远的地方。 百里疏念的那几句,是《风俗通计》中对瓜州这座金唐塞上的古城的描绘。瓜州位于大漠之中,人烟稀少,昔年金唐光武帝曾经令南方流民北迁,其中有一部的落脚点就在此处。光武帝在位期间的流民随戎军迁徙自此,在一些小绿洲处建立起防守伏矣王朝的堡垒。 从那时候起,瓜州才逐渐有了人烟。 但是瓜州中,戈壁广阔,岩石其形怪状,多有天然如同堡垒的,因此瓜州又有别称为“鬼城”,每至夜深,长风在石城中游荡,风声奇诡,在远行商人耳中听来就像鬼哭一般。 这里虽属金唐境内,却没有九玄门的分门。 天机谷在瓜州南向,伏矣王朝的古山脉中耸立,因此这里的修仙者多属天机谷门下。 百里疏低垂下眼。 古帝符被他紧紧握于手中。传说中隐藏着古帝秘密的古帝符此时看上去平平无奇,在百里疏的手中就像一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普通黑牌。 百里疏微微松开手,转过古帝符。 在背面,是一座云上之城的浮雕。 被囚杀在帝芬之战古战场中的古帝,是云上帝君吗? 百里疏微微皱着眉,指尖缓缓触摸浮雕的纹路,触手温凉。他握着古帝符的手腕微微颤抖,指尖不带血色。 反手收起古帝符,百里疏微微喘着气,靠在坚硬的岩石壁上,注视着远远起伏不定的沙丘线,视野中并没有任何城堡的存在,这里不像瓜州有人定居的地方。 这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属于九玄门的控制之外。 岩石群的影像逐渐变得模模糊糊,叶秋生的背影也开始重叠,百里疏垂下眼,注视着自己苍白的指尖。 叶秋生站直身,听到背后传来百里疏淡淡的声音:“你最好运转下/体/内真气。” 最好运转下/体/内真气? 叶秋生心生不好的预感。 很快地,他明白了百里疏的意思。只一运转真气,就发现原本在体/内畅通无阻的真气此时一片沉寂,虽然还会依照着功法缓缓流转,但是却像被什么力量封印住了一样,无法使用。 叶秋生脸色微微一变。 以灵识细查,发现在体内有着一股晦涩的极其精纯的空间之力存在,带着丝丝混沌的气息,正是这掺杂了混沌气息的空间之力将真气暂时封印住了。 “看来麻烦了啊。” 发现是什么原因之后,叶秋生耸了耸肩,轻笑一声。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问百里疏。 “身为九玄门的大师兄,你不管你那些师弟师妹吗?” “自有安排。” 百里疏轻声回答,他的声音逐渐低弱下去,最后在风中轻得几不可闻。 他逐渐低垂下的睫毛彻底轻覆。 背后没有了声音,叶秋生带着几分疑惑地转过身。 瘦削的青年靠在岩石上,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上镀着淡淡的金色夕阳光,在脸上投下清晰的影子。他身上穿着的白袍映照在夕阳中,带着淡淡的薄光。百里疏被九州钱庄的好事者奉为十二册美人之首是绝对不会有任何疑问的。 但是一直以来,百里疏给人的感觉都像极了一把冷冽的冰刀,好看得锋锐。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人闭上眼之后,脸庞并没有那股子锋锐孤冷,反而线条柔和得几近脆弱。 青年靠着岩石一点一点地滑坐下去。 “百里疏?” 叶秋生惊愕地喊着青年的名字,踩着松软的沙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百里疏走过去。 105.寿辰葬礼 囚荒塔封, 君晚白等人卷入混乱的空间, 百里疏叶秋生出现在距离九玄门遥遥的塞上瓜州的时候,并州的青冥塔一点一点地崩塌。 “并州青冥塔毁了。” 九玄门璧雍阁顶楼, 身为掌门的易鹤平坐在窗边, 与一人对弈。 如果有外人见到和易鹤平对弈的人, 定然会觉得惊愕无比。那人分明是正值大寿,应该在药谷待着的药谷谷主。 此前百里疏等人离开九玄门就为了代表九玄门, 到药谷向药谷谷主祝寿。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在中途遇上并州青冥塔变故。然而眼下, 这位外界准备向他祝寿的谷主,却身处九玄门, 与易鹤平下棋。 药谷谷主姓姚,至于其本名, 外界却鲜少有人知晓。 姚谷主白发苍苍,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看上去一派和气, 但观其与易鹤平下棋时, 却是棋风奇诡,隐隐有咄咄逼人之色。而反观易鹤平, 却一派中正平和,大道坦然。 “青冥塔倒,这不是你们筹备多时的吗?” 易鹤平在棋盘上又落一子,淡淡地道。 姚谷主摇了摇头:“果然易掌门所知甚多啊, 我早该知道不可能瞒过你的眼睛。” “姚谷主自谦了。”易鹤平抬眼望向东北方, 眸光深沉, “不过姚谷主竟然真敢上门,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这般胆魄,倒也少有。” 姚谷主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易鹤平的这句话。 哪里算得上胆魄过人,不过只是他对易鹤平了解甚多罢了。 易鹤平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和和气气的,一派书生气,但是若要论起这仙门八宗中,哪位掌门最狠,非易鹤平莫属。别看这位九玄掌门永远一副和气斯文的样子,他的“邀请”实际上从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与其到了最后,不得不被迫前来,倒不如一开始就大大方方地坦然来访。 “我听说易掌门将自己的徒弟也派来参加老朽的寿诞?”姚谷主紧接易鹤平之后,黑子咄咄逼人,“百里疏……他姓百里,不知道与古氏十八有什么关系?” 姚谷主的寿诞就在一日之后,但此时人却在九玄门。可不论是他还是易鹤平都没有提及此事。 就像当明天的大寿不存在一样。 “这不该是你问的。” 易鹤平道。 “其实老朽对此疑惑不解多年。”姚谷主叹了口气,“当年老朽的师兄离开宗门之时,只说了一句,百里已现。自此一去不回,多年音信全无。老朽苦苦思索‘百里’二字究竟合意,直到易掌门忽然收徒,才有些了眉目。” 易鹤平抬起眼,神色不变地看着姚谷主。 姚谷主想起了自己多年来的艰难追索。 从师兄离开宗门到他当上药谷谷主,这么多年了,“百里”两个字一直是他心头的迷,也正是因为寻找师兄当初那句话背后的含义,他才逐渐接触到那些被仙门八宗掩盖的东西。 “他们告诉我……百里是守墓之人。” 姚谷主紧紧盯着易鹤平,不放过对方面上的一丝变化。 “不知道易掌门能否告诉老朽,所谓的守墓之人,守的究竟是什么墓?” 易鹤平沉默了半响,没有问姚谷主口中所说的“他们”究竟指的是谁,也没有回答姚谷主的问题。最终,他摇了摇头,重复了一遍:“这不该是你问的。” “临死之人也不能告诉吗?” 姚谷主对于易鹤平的回答倒不意外,他也向着并州的方向看了一眼。 “如果我用解隐毒的丹药来换这个问题的答案呢?人老了,很多事都已经不放在心上了,唯独这个问题想了很久,若是不能明白,恐怕死也不能瞑目啊。” 姚谷主说出解隐毒的丹药之时,是胸有成竹的。 易鹤平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药谷谷主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易鹤平的目光锐利起来的瞬间,难以抗衡的威压瞬间落下。仙门八宗之首的掌门与普通宗门的掌门之间的差距瞬间显露了出来,仅仅只是威压,就迫得药谷谷主全力以对。 姚谷主没有开口。 半天,易鹤平缓缓收回了威压,又变得像一名书卷气满满的儒雅书生。 “百里疏是定数,就算没有丹药,一样不会发生变化。”易鹤平淡淡地回答,然而顿了顿,他侧过头,看着外面的天空,还是缓缓回答了姚谷主的问题。 “天。守的是天的坟墓。” “天墓?” 姚谷主脸上掠过一丝惊愕之色,显然明白所谓的天,究竟指的是什么。 “怎么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天墓终究还是要有人来守的。” 易鹤平轻声道,想起那句话“朝歌百里,牧之东陵。” 东陵百里,那是被刻意隐藏在纪元背后的一族啊。 姚谷主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易鹤平岔开这个话题,转而谈起另外的事:“药谷与御兽宗走得如此之近,谷主不怕太上宗兴师问罪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姚谷主落子堵住了白棋的去路,“在仙门八宗之下,像我们这些小们小派,想要存活下来,没有什么依靠恐怕是不行的。” 在与御兽宗为死敌的九玄门内,当着九玄掌门说药谷依附于御兽宗,姚谷主倒是脸色丝毫未变,不以为意。 而身为九玄掌门的易鹤平也没有什么怒意。 谈话之间,棋盘之上,黑子白棋已经渐渐布满,一局已经近了尾声。 “并州青冥塔中守塔的九玄弟子恐怕不少吧?易掌门倒是舍得。”姚谷主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并州青冥塔,广汉郡京陵台,《三皇玄图》……不愧是仙门第一的九玄门,这般魄力是我等远远比不上的。” 提到并州中守塔弟子的时候,易鹤平的手微微一顿。 “总有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姚谷主同样掌管一宗,应当也是有所同感。” 易鹤平看着棋盘,缓缓道。 “是啊。就像明知是赴死之约,老朽也只能坐在于此。”姚谷主脸上也露出一丝感慨之色,他感叹道。 九玄门那些派去参加药谷谷主寿诞的弟子也好,那些与药谷有所来往同样准备参加这一场寿诞的人也好,他们统统不知道。 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什么药谷谷主的大寿。 将死之人,何来寿诞可言? “可惜了这般排场。”姚谷主轻声道,“能让守天墓的人来参加,这般场面,还真是难得。” “祝寿和哀悼,都一样要这排场吧?” 易鹤平道。 嗒。 易鹤平手中的白子重重落下。 一子落下,棋局陡变,胜负斗转,原本咄咄逼人站在上风的黑子尽数衰退,原来早不知何时,白子便布下了天罗地网的圈套。 “这棋下得可一点不像仙门。” 姚谷主放下黑子,摇头。 “仙门也好,王朝也好,哪个是真的一身光彩呢?”易鹤平轻声道,他站起身,负手背后。 “也罢也罢。”姚谷主大笑一声,将一个装着丹药的小玉瓶放到桌面上,连同一方小小的木盒,“终究是我欠你一份人情。” 易鹤平注视着姚谷主,轻轻叹了口气:“姚谷主又何必走到今天这一步?依附于御兽宗不就好了,何必参与进这些事情来?与虎同谋,终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易掌门说笑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天地的大变,就算是我们这些小角色也感到不安了。” 姚谷主苦笑一声。 “看在我师兄与九玄的交情上,这最后,给老朽一个体面罢。” 易鹤平点点头,走出了房间。 房门之外,是等候着的贺擎川。 贺擎川还是和平时一样,对易鹤平没有什么好脸色。易鹤平也不以为意,问他确定了没有。 “沈长歌。” 贺擎川说出一个早在他们预料中的名字。 “看来金唐按捺不住了啊。”易鹤平微微眯起眼,“将沈长歌的名字抹去吧,就说亡于囚荒塔中了,晚白他们回来之后,也告知他们一声。” 贺擎川沉默地点了点头。 背后房间内的生机消失了。 “送姚谷主回药谷吧,大寿直接改为丧宴,也省了一番力气。” 易鹤平拂了拂袍袖,朝着璧雍阁下走去。 贺擎川忽然开口:“青冥塔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死了那么多守塔弟子,真的一点犹豫都没有? “送姚谷主回去吧。” 易鹤平没有回答。 璧雍阁位于九玄门最高的主峰上,阁上风大,易鹤平就像普通人一样,沿着楼梯,一级一级地走下去,风吹起他的袍袖,猎猎作响。 贺擎川开口问他的时候,易鹤平恍惚好像又看到秦师弟与他决裂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也是问他到底怎么想的。然后秦师弟就再也不肯喊他一声师兄。 可是,有些事情,不论好坏,总是要有人来做的。 骂名,终究要有人来背。 这些都是注定好的事情。 就像……九玄门乾脉的峰主,其实从一开始定下的就不是沈长歌,而是贺州一样。 【第一卷百里留香莫相识终】 106.瓜州鬼城 第二卷一梦方醒知古今, 荒唐尽处是旧乡 ————————卷首词 瓜州,戈壁滩。 风从西边吹来,卷着黄沙穿行在形态诡异的岩石堆中, 昏沉沉的夜色中,那些岩石看上去比白日更像一座坐地广阔的古城。风经行岩石上大大小小的小小窟窿, 被那些锋锐的岩石边缘, 扯出凄凉的声音。 鬼城连绵,风吹如哭, 黄沙暗生阻行人。 入夜之后的瓜州荒野戈壁, 像极了出现在人间的阎罗鬼城。 叶秋生听说过一些关于瓜州鬼城的故事, 如果是平时,就算是孤身一人直接进入夜幕之下的瓜州鬼城,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但是眼下情况却与以往大不相同。 打囚荒之塔出来, 他的修为被那股诡异的空间之力封印住,眼下也和普通人差不多。在这种情况下,叶秋生不得不用不同的眼光看待以往听说过的那些鬼城传说。 更重要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百里疏。 在傍晚的时候。 黄昏沉沉, 在未散尽的霞光中, 穿着白袍至始至终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青年靠在岩石上, 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叶秋生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腕。 刚碰到百里疏手腕,叶秋生就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百里疏的手, 不正常地冷着。 修仙者的气血远比普通人旺盛, 但是百里疏的体温却低得不像样。这也许和他的功法以及剑招有关——百里疏每次出手, 都一副冰封千里的样子。但是百里疏的脉搏却也低微虚弱得不像样。 “百里疏?百里疏?” 叶秋生喊了两声,总是将所有事情都收在眼里的青年毫无反应。 青年靠在颜色暗沉的岩石上,在昏暗的天光中,脸苍白得出其,没有一点儿血色。青年本来皮肤就冰玉一样的白,因此就算他脸色不对,也难以察觉。叶秋生伸手碰了碰百里疏的额头。 意料之中的冰冷。 修为被封,真气无法调动,叶秋生也只能像普通的郎中一般,给百里疏把了把脉,没办法用真气仔细查看百里疏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即使是如此,却也能感觉,百里疏的情况糟糕到了极点。 就百里疏的气脉来看,跟人说这是一个重病卧床垂危的人,都不会有谁怀疑。但百里疏却一副没事人一样,雁门地底,囚荒之塔,生死线上打转地去,破折九积,镇青铜圜土,还从荒兽虚影和古帝群像底下,将古帝符拿到手了。 鬼知道百里疏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叶秋生瞅着闭上眼,昏睡中退去几分锋锐的青年,觉得自己越发搞不懂百里疏这个人了。 该说九玄门真的都是,净出一些疯子吗? 无法查看百里疏体/内的情况,再加上自己也修为尽封,叶秋生只能先从纳戒中勉强寻出些普通的,没有什么特定要求的续气丹先给百里疏服下。 帮昏迷的百里疏服下丹药的时候,叶秋生发现百里疏已经将古帝符收起来了。 这家伙…… 叶秋生不知道是该感叹百里疏的确将每一步都算到了,做什么事情都滴水不漏,还是该感叹他这活得步步谨慎,简直不像人。 太阳一落,沙漠的夜晚很快就到了。 天色转眼就黑了下来。 瓜州的夜晚,和白天完完全全是两个级别的温度。 气温转眼就降得很快,真气被封,连叶秋生都感到冷。他转头看昏迷的叶秋生,青年的唇也泛着白色。 哪怕百里疏一剑冰封千里,眉眼总是封着雪,可到头来还只是一个人而已。 修仙者修仙者,归根到底,不过是强大的人。 所以哪怕是平日看着就跟冰刃一样的百里疏也是会感到冷的。 叶秋生第一次认识到,糟老头口中的“定数”,眼里埋着很多很多心事,什么事都可以料到的百里疏也是会感到冷的。 叶秋生脱下自己的外袍,裹到安静昏睡的青年身上,伸手将他背了起来。青年不重——其实应该说很轻,这个人平时看着就觉得瘦削,实际上更瘦,只是他总穿着宽袍,显得没那么瘦,又不论什么时候都一副“哪怕天塌下来,也能顶住”的样子,让人总是不自觉地忽略了这点。 背着百里疏一步一步朝着那片状若古城的岩石山走去的时候,叶秋生扭头看了一眼背上的百里疏。 青年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那张脸就很近。 近到每根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青年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安安静静地轻落在苍白的肌肤上,历历可数,一根一根,清晰无比。总是封着雪般的眉眼中,冷意退了大半,看上去倒有几分柔和。这个时候的百里疏看着倒更像一名钟鸣鼎食之家中,满身书卷气与世无争的书生。 千斤求一见,死生亦可往。 叶秋生想起了自己在苍濮王朝奔走时,偶然在茶楼中听说书人讲仙门八宗的轶事,讲的是九玄门罕现人前的大师兄,说这位九玄门大师兄长得极好看。 怎么个好看法呢? 好看到合欢宗的大师姐——也是为出了名的美人,愿意用千斤上品灵石换见九玄百里疏一面,就是这个好看法。 说书人这般说道。 然后这长得好看,一面值千万的家伙,做的却都是随便拿出来可以惊掉一地眼珠的事。叶秋生想起黑沉沉的雁门地底,踩着铁索迎着黑色螭蜥念出《太乙录》的身影,想起囚荒之塔下,青年将刀插/进青铜长案的身影…… “活得这么累做什么?” 叶秋生轻声说,像是在问百里疏,也像是在问自己。 人烟稀少的大漠深处,鬼哭一般的风声不绝,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叶秋生不再说话,背着百里疏朝着鬼城走去。 他们原本待的那里,是在鬼城岩石山的边缘处,一块孤零零的岩石下。往外走就是连绵起伏的沙丘,风就是从沙丘上刮过来的。 而眼下,叶秋生得背着百里疏一同进到鬼城巨岩堆里头去。 这也是无奈之举。 比起关于鬼城那些不知真假的传说,摆在他们眼前的现实更加紧迫。 瓜州位于大漠深处,地平万里,西风凛冽,秋冬夜晚的时候,就像《风俗通计》中所说的“鬼城连绵,风声似哭,黄沙暗生阻行人”,凛冽的风带着沙子铺天盖地,转眼就会在原本的平地上堆积成新的沙丘。 这里的沙丘,像浪潮一样,不是静止的,时刻都在流动。 傍晚风中夹杂的沙已经预兆着入夜后将会有一场可怖的沙暴。 而他们之前所在的地方,到了夜里,恐怕就会被黄沙掩埋。若是他修为没有被封,应对起来并不难。但是此时百里疏与他修为尽皆被封,百里疏还处于昏迷之中,根本没办法对付这些。 修仙者面对普通人的傲慢,大抵也是因此而起。 在天地的力量面前,凡人就如同蝼蚁。 不过如今,面对天威,叶秋生也只能选择进入那传说纷纭的鬼城中,退避三舍。 风渐渐大了,鬼哭之声变得格外凄厉,风中夹杂的砂石越来越多,刮在岩石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好在他们本就在鬼城边缘,距离并不算远。 踩着一片片岩石崩解后落于地上的石叶,叶秋生进入了这个在塞上牧人口中颇富诡异色彩的岩石“城”。叶秋生没有往里头走太深,感觉风已经被那些形状各异的巨大岩石山阻得差不多,估量可以挡住沙暴的时候,就停下来了。 进入到鬼城之后,才发觉这由无数巨大岩石天然组成的石城的确有着奇异之处。 在鬼城之中,外头的风声变得小了,那种隐隐约约凄凄厉厉若鬼哭的感觉因此越发地强烈。走在离地数十丈自百丈的岩石之间,目力所及岩石巨大影子重重叠叠,生出万分离奇之意。 叶秋生只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在这里都显得诡异。 在一古峰般的岩石下寻了个可容一人躺下的地方,叶秋生将地上的砂石清理干净,想了想还是从纳戒中找出几件以前备的衣袍先垫上去,再将百里疏安放上去。 天知道他以前在野地,就算受了重伤照旧是能有块地囫囵躺下就行,管身/下有什么小石头沙子的,更别提还要垫上些东西这么精贵。 没办法,任谁来瞅眼满身矜贵的百里疏,都会觉得让这人随意躺下简直是罪过。 天外来剑天外仙,红尘有客不可见。 他当初那几句果真没有写错,哪怕在这种境地,这个人还是犹如世外仙一样。 可是,哪里的世外仙会有着百里疏这么多的心事呢? 叶秋生想着,从纳戒中翻出些火把,凑合着点起了一个火堆,自己在岩洞外坐下,开始守夜。 107.岩洞之火 瓜州的戈壁滩上,流沙移动着, 沙丘丘脊起起伏伏, 傍晚叶秋生百里疏所在的那处岩石沙子一点一点地堆积起来, 在黑夜中成了另外一个新的沙丘。 黄沙在风里, 铺天盖地的。 叶秋生坐在火堆边, 透过昏黄的火光望着对面奇形怪状的风化山岩,瓜州鬼城内的巨石, 被长年累月的风吹着,表面坑坑洼洼的, 但是很多岩石的边缘却呈现出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简洁线条。 整个瓜州鬼城就像一座巨石的迷宫。 庞然的巨石迷宫由各种矩形,弧形,有棱角的,边缘圆滑的巨石组成,在夜色之下显得冷冰冰的。 入夜之后,大漠中的寒冷让那些岩石笼罩上了一层硬且无情的色彩。 叶秋生望着对面的岩石出神。 他很少能够拥有这种安静的, 可以放空下脑子的时间。事实上,因为糟老头的各种指派,叶秋生一年到头, 十有八九都是在十二王朝大地奔波,大多数时间都得改头换面不引起他人注意。 明明是太上宗的大师兄, 过得倒跟脑袋系在腰带上的杀手一样。 想到这里,叶秋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百里疏。 百里疏也是九玄门的大师兄, 以前活得怎么样不知道, 但是打他见到百里疏开始, 这个人也是成天做着玩命的事,现在更是把自己整得昏迷不醒。 这么说起来,仙门八宗的大师兄果然都不是人当的活。 火堆不大,火光有些昏暗,只能将不大的岩洞照得半亮不亮。哪怕是在火光里,百里疏的脸色也没有显得好看到哪里去,叶秋生伸手握住百里疏的手腕,发现脉搏依旧微弱,没有半点儿好转的迹象。 “这下子麻烦了啊……” 叶秋生靠在岩石壁上,喃喃自语。 百里疏的手还是冷得出其。 叶秋生侧着头,瞅着昏迷中的青年。 青年躺在垫了几层衣服的岩石上,哪怕重伤处于昏迷中,脸上的神情依旧不显露出半分端疑,冷冷淡淡的。泛白的薄唇也像往日一样抿着,不露痕迹。就像哪怕在梦里,这个人也下意识地控制着自己。 叶秋生太熟悉这种反应了。 只有总是一个人的家伙,才会下意识地露出这种神情,明明受伤重得要死了,还是若无其事的,一副“我没事,可以应付”的模样。 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个样子。 他替糟老头做的那些事情,没有哪一件轻松的,而且件件都是不怎么见得了光的,因此从来就没有什么师兄师妹和他一起。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活下来,又何必再搭上自己的师弟师妹呢? 想想看,雁门郡灵星祠地底,百里疏这家伙也是让他的师妹师弟去走左边的生路,自己踏上了右边的死路。 叶秋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些年一个人追寻那些茫茫的线索,有什么好同情的。但是今天晚上,看着躺在岩洞中,昏迷着的青年仍旧绷着一张“什么事都没有不用担心”的脸,他忽然就觉得莫名的难过。 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也许是觉得百里疏可怜。 这种感觉实在是糟糕透顶,因为觉得百里疏可怜,岂不是连带着觉得自己也可怜起来了? “操。” 叶秋生恼火地低低骂了一句,转过头不再去看百里疏。可是扭过头,他还是下意识地想着百里疏冷得出其的手。 什么时候人的手会那么那么地冷呢? 受着重伤,躺在没有人的山洞中,头顶上的钟乳石滴答滴答地往下落着冰凉冰凉的水。意识模模糊糊的,用尽全身力气,向比较安全的地方挪了挪,然后彻底动弹不得,恍恍惚惚血液一点一点地浸透冰渣,于是手脚也随着一点一点凉下去。 “见鬼了……” 叶秋生仰起头,向着背后的岩石重重地靠下,只觉得今天自己简直就像着了魔一样,突然变得婆婆妈妈,娘么唧唧不像样。 骂了一句,叶秋生猫着腰进了山洞,伸手摸了摸百里疏的额头,和傍晚的时候一样冷,温度低得不像活人。 火堆的光镀在百里疏的脸上,青年合着眼的样子安静而又冷淡。在温暖的火光中,依旧是一副行于世外,独自一人的神情。脸庞的线条却又分明是柔和的。 叶秋生伸出手,触碰到青年。 他闭了闭眼,缓缓地将青年拥进了怀里。明明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却像无比的沉重,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意。 小小的火堆边,叶秋生将昏迷的,体温低得不像样的百里疏拥进了怀里。他拥住了青年,第一次将自己的温度分给了另外一个人。 拥抱住百里疏的时候,叶秋生的手在颤抖。 拥住百里疏的瞬间,叶秋生的眼前浮现起另外一幅画面: ——昏暗的,潮湿的地底溶洞中,受了重伤的青年踉踉跄跄地走着,踩到一块石头的时候摔倒在了地上。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向溶洞里努力又滚了滚,钟乳石的水滴答滴答落到他的脸上,冷得渗进骨头里。 那是透进骨髓的寒冷。 所以青年缓缓地蜷缩起身,在潮湿的,阴冷的,冷血动物出没的溶洞里。 叶秋生伸手缓缓拥住了昏迷中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的青年,就像隔着遥远的时空,拥住了多年前,在山洞中蜷起身的自己。 他的手臂微微地颤抖着。 他拥住了百里疏,却觉得像拥住了曾经在黑暗中感觉身体一点一点冷下去的自己。 昏迷的青年靠在他的怀里,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离火堆更近一些后,昏黄的火光在他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意。 叶秋生仰起头,靠在墙壁上,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过去的这些年,活得像个笑话。 一个荒谬的,可怜的笑话。 瓜州的鬼城里,风声模模糊糊,幽冥深谷中的鬼在哭泣一般。那些岩石城堡的影子高大冰冷。而在这三分像人间七分像地狱的鬼城中,一处小小的岩洞里,燃着一堆温暖的火,火边有一个青年拥住了另一个青年。 在岩洞中。 叶秋生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像个疯子一样。 108.夜城之风 与江南水乡比起来, 沙漠显得没有那么热闹,赤地千里, 活物似乎不见得有多少。但经行塞外与伏矣王朝往来交易的商人们,都知道, 在大漠中,危险并不仅仅只来源于漫天的风沙和流动的沙丘。 活物在这里也远远不少,并且凶恶万分。 在这种人间地狱中讨活, 从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沙漠中行进的驼队,向来最不愿意遇到群狼。沙漠中的狼群有着异兽“荒”的变种血脉,比起其他地方的狼群更加难以对付,往来的商队如果富裕的,往往要请一两位修仙者护卫,至于请不起修仙者的小商队, 遇上群狼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沙狼,这种有着异兽血脉的狼生性狡诈阴冷, 记仇。 曾经有商队在瓜州伤过一只沙狼,十年后再来瓜州,就被当年那头狼带着狼群包围了。 叶秋生是在风向变了之后发现狼群的踪迹的。 在瓜州的鬼城中,看似平静, 其实还有着其他的兽类进来躲避沙暴。群狼应该是进鬼城中躲避兼猎食的。这群有着“奸诈”之称的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寻了过来。一路都走在下风向。 修为被封之后叶秋生的感知大大下降,而且这些有着“荒”血脉的狼群似乎天生就有着极强的隐匿本事, 若不是风向转变, 叶秋生恐怕还得更晚一些才能发现它们。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什么杂七杂八的,都想着上来踩一脚了吗?” 叶秋生感叹一声,望着岩洞外。 巨岩的阴影中浮现出一双双幽绿的眼睛,像飘落在黑暗中的鬼火。隐隐绰绰的,让人看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只狼。 叶秋生将百里疏安置好,猫腰钻出了山洞,他拔出了刀,提在手中。 见到叶秋生自个出了山洞,狼群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踪迹暴露了,从藏身之处一只接着一只地走了出来。这些生活在大漠中的群狼,体型不大,精瘦精瘦的,个个看着都跟饿死鬼一样,因此獠牙显得格外森然苍白。 叶秋生转动刀。 虎落平阳被犬欺,那也要看是什么虎,什么犬。 更何况,叶秋生本来就是个惯于玩命的人。 他在意的,并非狼群,而是见到狼群之后,他联想到的一些关于瓜州鬼城的传说。 精瘦的沙狼低伏着身,露出獠牙,一只一只,目光全都聚集在叶秋生身上。下一刻,站在斜侧方上的一头体型较其他沙狼更大的头狼仰起脖子,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狼嚎。 头狼下达了进攻的命令的瞬间,呈半弧形包围过来的群狼纷纷发动进攻。 这是一群配合有素的沙漠之狼,进攻的时候有着不同的分工。有高跃起直扑叶秋生面门的,也有贴地疾行,牵制叶秋生行动的,还有从侧面迂回偷袭的……简直就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叶秋生转动手腕。 他的刀没有以精血激活其中的虬龙虚影的时候,就只是一把短刃,并不长。 边缘为锯齿状的古刃在半空转出一道半圆的弧线,叶秋生放任直扑他面门的沙狼一路无阻地扑过来,身子微微一矮,势若前冲,手中的刀就势切开了贴地而来的沙狼脖颈。他这一矮身,腾空跃来的沙狼蹿过了头,獠牙几乎贴着叶秋生的头顶而过。 叶秋生背后,火堆生在洞口前,出来的时候,他还踢了两脚,将火堆分开,布于整个洞口千年。 沙狼蹿过头,出于对火的天然畏惧,不敢直接扑进岩洞中攻击百里疏,因此在半空中扭头,想要咬住叶秋生的后脖颈。 但是叶秋生的刀比它更快。 沙狼蹿过的时候,叶秋生的刀光自下而上,掠过黑暗,直接从底下切开了沙狼脆弱的喉咙。 鲜血喷出的时候,叶秋生已经转身,刀光掠出圆弧线,直斩斜侧的狼,避开了那温热腥味浓重的血。 明明只是一把不长的刀,在叶秋生手中舞起来,却是一片连绵刀光,无处不在,整个洞口都笼罩在雪一样的光影中。 刀光挥洒开,就像纸上的墨画。 但是每一刀却极为狠绝,带着凌厉的杀意。出刀必收走一条沙狼的性命。 真气被封,叶秋生凭借着只是自己本身的力量,以及手中刀作为古刃的锋锐煞气,挥刀的时候,故意空出自己的命门作为诱饵,引那些沙狼近身,然后加以斩杀。 叶秋生背后是昏迷的百里疏,他得守着岩洞洞口,不能离开半步,因此用这种空出命门诱群狼近身的方法。 这不是什么正常人干的事情。 亡命之徒才有这种置死地而后生的胆魄。 瓜州鬼城的风冷冷的,鬼哭之声与狼悲鸣低吼之声混杂在一起,摇晃的火光中刀影与鲜血飞溅,顿时原本还算安宁的岩洞前一片血腥狼藉。 头狼压阵指挥,并不参与开头的战斗。 但是随着群狼一头一头地死去,头狼也坐不住了。 它从岩石上跃下来,悄无声息地游走在黑影阴暗之中,并不直接对叶秋生发动进攻,而是不动声色地接着群狼的掩盖,一点一点地逼近。 在叶秋生转身斩杀一匹独眼狼的时候,听得脑后风响。 插进独眼狼喉咙中的刀还没来得及□□,叶秋生猛地一个铁板桥,上半身向后仰。头狼从头顶一跃而过。 沙狼的恶名之所以远传千里,不仅因为它们凶残,更因为它们的狡诈。 头狼看似要从背后袭击叶秋生,其实只是要逼他避让,真正的目的却是想从叶秋生让开后空出的口子中,穿过火堆,冲进岩洞之中咬杀被叶秋生护住背后的家伙。 这匹头狼的灵智显然比其他狼更高,它似乎看出来了叶秋生背后的岩洞中有着什么牵制他的,却又没能力反抗的存在。 就在头狼直扑向岩洞的时候,一把刀被人从后方斜擦着地面扔了上来。 刀光在半空掠过一丝扭曲的影子,下一刻从咽喉处没入,一直插进头狼的脑颅之中。 一声闷响,头狼的身体重重砸进了火堆中,险些将整个火堆都压灭了。 头狼砸落的时候,群狼的动作瞬间顿住了——其实也没剩下多少匹沙狼了,它们站在地面上,急促地,低低地从喉咙中发出闷闷的声音,像是一时间无法接受头狼身亡的这种剧变。 叶秋生“呸”一声吐出嘴里的血水。 刚刚那一瞬间,他将刀扔了出去,而在这时候一匹身形较为矮小的沙狼从右侧扑了过来。叶秋生当时只来得及将刀扔出去解决头狼,只能仓促闪避,因此没能完全躲开,右肩膀被沙狼结结实实地咬了一口。 沙狼的獠牙没入血肉。 叶秋生神色不变,就势侧身带着还没来得及松口的沙狼朝岩壁上重重一撞,将沙狼撞得晕了头,松开口落了下来,他直接一把抓住沙狼的脖子,扭了一圈。 沙狼的骨头碎裂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头狼砸落在火堆之中。 剩下的沙狼零零星星几只,与提着狼尸的叶秋生对峙着,却是没有再发起进攻。 叶秋生肩头上血涌出,很快就湿了一大片。 他面不改色地提着狼,微微眯着眼看着剩下犹豫不肯走的沙狼,发出不屑的嗤笑,脸庞在暗淡的光中戾气十足。 最终剩下的沙狼开始缓缓地向后退去。 看着绿油油的眼睛消失在黑暗中,叶秋生仍站在岩洞前,并没有转身。 直到夜中传来一声悲凄的狼嚎,随后低低的参差不齐的狼嚎响起来,飘忽远去,他才松了口气,向后一靠,靠着岩壁缓缓地滑坐下来。 什么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就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 叶秋生看了一眼自己肩头血肉模糊的地方,苦笑了一声。沙狼有着“荒”的血脉,牙口好得出奇,这一口下去,险些把他的骨头也咬断了。 靠在冷冰冰的岩石上,叶秋生喘着粗气。 这时候他听到了背后的岩洞里传来低低的咳嗽声。 “百里疏?” 一时半会,叶秋生也没多少力气起来,依旧靠在岩壁上,微微提高了点声向岩洞内问道。 咳嗽声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就在叶秋生觉得自己得不到回答的时候,终于传出了百里疏那什么时候都显得冷冷清清的声音:“嗯。” 哦,还只有一个单音。 单音就单音吧,好歹人是醒过来了,怎么样也比昏迷着半死不活好。 叶秋生靠着冷冰冰硬邦邦的岩石,看着在夜色中神秘诡异的鬼城,风带着一点碎沙吹过来。背后的火堆要灭不灭的,叶秋生眯了眯眼,觉得有些冷。 “怎么样?” 叶秋生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没事,几位客人来拜访了一下,发现主人不欢迎它们,就走了。” “我嗅觉没有问题,也不是盲人。” 百里疏淡淡地回答。 叶秋生靠在岩洞外的岩壁上,看了眼地上横七竖八的一地尸体,闷笑了一声,像以往一样,口气轻佻地道:“好吧,那换个说法?早餐自己送上门,所以就把他们留下来了?” 109.千山夜雪 叶秋生靠在岩石上, 从纳戒中找出烈酒, 左手拍开酒坛盖,提起来仰头灌了一口。 烈酒刀子一般地滚下喉咙,火一般地在体/内燃烧起来, 驱散了鬼城夜风的寒气。叶秋生晃了晃酒坛:“你要不要也来一口,这里的风有点古怪。” 那些奇形怪状的岩石挡住了肆虐的风沙, 但鬼城中仍旧有风穿行而过。而且这风虽然不大, 吹在身上却像冰刀子一样, 冷气一直渗进骨头缝里。 背后的山洞没有传来百里疏的回答, 叶秋生听到几声闷闷的咳嗽。 “算了算了,我差点忘了你不喝酒。” 虽然不知道百里疏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想来伤员总是不应该喝酒的。一边想着伤员不该喝酒, 叶秋生自己却又是一口烈酒灌下了肚。 他摇晃着酒坛,发出水声。 岩洞中恢复了安静,叶秋生侧过头,向里看了一眼,火堆被头狼压得快熄灭了, 洞穴中显得格外昏暗,看不清楚青年的脸。昏暗的洞穴中,百里疏依旧躺在石上, 没有起身。 看来不是什么小事。 叶秋生转回头,肩头上血肉模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着, 他又灌了口酒, 然后左手将酒坛举到右肩头。 烈酒哗啦啦地倾倒而下, 尽数淋在了那狰狞的,面积不小,血肉翻卷可见骨的伤口上。 “傍晚起风了,我就把你也带进鬼城里头了。” 叶秋生和百里疏说着话,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巨大庞然的岩石上,想着什么。 酒味浓郁,弥漫开来。 混合了鲜血的烈酒从伤口上流淌下来,沾湿了叶秋生的大半衣襟。叶秋生一边和百里疏啰里啰嗦讲着话,一边扔掉了酒坛,空了的烈酒坛子在地上滚了滚,碰到石头,发出清脆的声音。 “光武迁徙的流民在瓜州建立的堡垒几乎全在绿洲附近,离这里最近的一个,也得穿过鬼城。” 很多人烦叶秋生不是没有道理的。 哪怕是个假书生,好歹也带个“书生”,民俗见闻,旧事杂谈,叶秋生似乎都知道得不少,一讲起来又像没完没了。 坐在岩洞外的地上,叶秋生一边说着光武流民北迁的旧事,一边从纳戒中翻出了一粒丹药,捏碎了洒在自己的伤口上。 “有一次,伏矣王朝北上,本来是打算取路鬼城,然后奇袭瓜州。但是三千轻骑进入鬼城之后,一个月了也不见出来。” 叶秋生一时半会还没搞清楚自己体/内的那诡异的空间之力是怎么回事,拿捏不准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身上的丹药还有一些却也不敢浪费。 将丹药在伤口上大致撒了一遍,叶秋生撕下儒服宽大的袍袖,包扎起自己的伤口。右肩上伤得不轻,右手垂在身侧一时半会用不上力气,只能单用左手包扎。 但他这种事似乎做得不少,动作格外熟练。 百里疏在岩洞之内,虽然没有回答,却也没有打断叶秋生的话。 夜风将烈酒的味道吹了进来,百里疏沉默地听着叶秋生讲着那些他早已经知道的事情。 包扎好伤口,叶秋生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将压在火堆上的头狼尸体拖开。头狼腹部的毛被火烧掉了,黑糊糊,散发出焦臭味。叶秋生将狼尸拖到下风向的地方去,从纳戒中又翻出了点火把,重新把火堆烧了起来。 火堆重新燃起起来之后,叶秋生在洞口靠近火堆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从纳戒中又拿出一坛烈酒,拍掉坛盖之后,将酒倒了一些在火堆上,火“呼”地一声烧大了起来。 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叶秋生靠着岩洞壁,注视着火堆出神。 “你怎么样?” 叶秋生将酒坛放在身边,转头去看百里疏。 鬼城的风吹着,有了沙狼群的袭击在前,叶秋生虽然坐在洞口休息,但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戒。百里疏既然醒过来了,那么以他的性子,如果还能撑着起来,就肯定不会仍旧躺着。 既然百里疏没有起身,叶秋生猜他一时半会还没法行动。 火堆重新燃起来再浇上些烈酒之后,火光比之前更大,算不上大的岩洞被火光照得清清楚楚,叶秋生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火光的摇晃微微扭曲着。 消瘦的青年躺在垫了几层衣服的石上,微微低垂着眼。 现在他看上去又想一把冰刃了,眉眼中封着雪,昏迷中显得柔和的线条自然而言又带上了一丝丝锋锐。看他的神清,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没事。” 百里疏轻声说。 没事? 叶秋上并不意外听到这个回答。 能有什么事呢?独自一人的家伙,就算有事也是没事。 可是意料之中归意料之中,真听到这个回答的时候,叶秋生却忽然觉得烦得受不了。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滴答滴答的水声,哪怕烈酒灌下肚,溶洞的寒冷还是挥之不去,在山洞中蜷缩起身的画面重新在眼前浮起。 明明身处于干燥的大沙漠中,他却又闻到了溶洞中阴冷潮湿的气味。 他又灌了一口酒,驱散骨头里的冷意。 “百里公子。”叶秋生侧着脸看百里疏,他朝青年举了举手中的酒坛,“现在我们勉强也算得上是合作关系吧?那我好歹也得知道同伴是什么情况吧?不然怎么知道要逃跑的时候,还需不需要再背你一把?” 说着,叶秋生顿了顿,脸上露出一如既往显得轻浮不正经的笑容。 “虽然说背着八宗十二王朝第一美人绝对不算什么苦差事就对了。” 百里疏抬眼看向晃着酒坛的青年。 青年说着不正经的话,脸上带着轻佻散漫的笑容,但是那股散漫却没有到达眼底。浇了烈酒之后燃起的火堆,火光落在叶秋生眼底,烈烈熊熊。 炽火映在叶秋生的瞳孔中。 百里疏又想起了他还是百里家主的时候,见到的那名在雪天前来刺杀他的年轻刺客。 年轻的刺客初出茅庐不怕虎,接下了必死的任务,直到鲜血染红白雪地的时候,瞳孔中依旧跳动着疯狂的火焰。 而有着“笑面书生”外号的叶秋生却像极了当初那名刺客,明明穿着宽大的儒服,却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拔出刀来,洋洋洒洒舞起,活得像一名亡命之徒。 生死一念间,新亭一杯酒。 百里疏垂下了眼,沉默了一会儿:“要行动还得再过一天。” “你的真气也被封了?” 百里疏摆明了不想解释到底是什么原因,但好歹回答了,叶秋生也就不再追问——百里疏这个人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心事,身上的秘密数都数不清。 “差不多。” “果然还是很麻烦啊。” 叶秋生晃了晃酒坛,又灌了一口。 叶秋生去看百里疏这幅平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他拿过一根木头,拨弄着火堆,一边喝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百里疏说话。 到瓜州之前,在帝芬之战一直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到了瓜州之后,修为还被封了。此时经过刚刚一番恶战,受伤之后,出于本能的反应,困意就上涌了起来。 他需要休息一下。 但是这显然不是休息的时候。除了沙狼群,鬼知道这夜里的鬼城还有些什么东西? 脑子有点昏昏沉沉,叶秋生一边喝着烈酒,一边随口和百里疏说着话——其实是他一个人在自说自答。 百里疏沉默地听着他的话,扯得天南海北,不知西东。 叶秋生明明是太上宗的大师兄,一年到头却不见得在宗门待几天,十二王朝大地上四处奔走,却也真见到不少稀奇古怪的事情。齐秦王朝南境的海船商队,东洲王朝古板的阵法师,宝丹王朝有佛珠的塔寺…… 说着说着,叶秋生声音忽然低下来。 他讲着一个齐秦王朝临海的母子庙,说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就停了。 齐秦王朝东南皆临海。 在齐秦王朝南部临海的一些州郡中,有着大大小小的母子庙,怀抱婴孩神女站在海面上,神女脚下风浪平息,海面如镜。 除了出海的渔民会去朝拜外,也经常有母亲带着注定要成为渔民的孩子去给神女上香。 叶秋生远远地见过母亲带孩子去拜祭的样子。 叶秋生提着只剩一点的酒坛,定定地注视着忽明忽暗的火堆。他扯了扯嘴角,笑了笑,没头没脑地开口:“秋生这个名字是糟老头给我起的,他说捡到我的时候在秋天,所以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他无父无母,糟老头在秋天捡到了他,把他带回了太上宗。连姓叶,也是糟老头看捡到他的时候,额头上落了片叶子起的。 叶秋生叶秋生,一个随意起的名字,什么含义都没有。 叶秋生忽然没有了再开口说话的兴致,他开始闷头喝酒。 “我没有名字。” 一直没有开口的百里疏忽然开口了。 叶秋生转头去看他。 百里疏注视着火堆,眼前再次浮起那茫茫下着的大雪,穿着黑袍的男子从雪里走出,在他面前跪下,于是他问那个人,他是谁。 “我问过一个人,我是谁,他告诉我,你姓百里,单名疏,所以我叫百里疏。” 他轻声道。 110.云深之处 碎沙飘飘洒洒地落下来。 叶秋生和百里疏两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火堆燃着, 时不时发出细碎的噼啪声,仙门八宗的两位大师兄沉默着, 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风吹着。 这一夜再没有发生其他意外,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沙狼的尸体在洞口堆了一地,震慑住了其他游走在鬼城中的猎食者。 天逐渐亮起来的时候,沙暴也渐渐歇了,风中不再簌簌地往下落沙子了。瓜州白日干燥炎热, 鬼城中的猎食者多是昼伏夜出, 对于此时的百里疏和叶秋生来说, 白天的鬼城显然比晚上安全许多。 昨夜灌了不少的烈酒, 叶秋生只觉得喉咙干得不像样。 他揉了揉太阳穴, 有些后悔昨天就该趁狼尸还温热, 接些狼血起来, 在沙漠中找水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他和百里疏也不是闲着没事在纳戒中备着水的人。 要是百里疏没事, 一剑冰封, 融些水出来说不定可行。 但眼下, 百里疏的情况比他更糟糕。 一边想着怎么弄些水,叶秋生一边将那匹头狼剥了皮大卸八块。 他拿自己那把明显不凡的古刃干这种屠夫宰猪杀羊的活,却不见得有半分舍不得,动作格外的熟练,似乎经常干这种事。 钻出岩洞的时候,叶秋生看了百里疏一眼。自醒来之后, 百里疏便再没有昏睡过去, 躺在岩洞中, 微微垂着眼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这家伙…… 还真是只要能撑着,就一定要撑着。 感叹着,叶秋生熟练地重新架起一个小火堆,开始烤狼肉。烤狼肉的时候,他想着另外的事情。 瓜州人口稀少,光武年间北迁的流民多在绿洲附近定居,距离此处最近的博木堡在鬼城的另外一头。瓜州中沙丘连绵,不是本地人,想要在沙漠中找到路只能依靠晚上的星象,但是晚上的时候瓜州又有沙暴肆虐,因此想绕开鬼城前往博木堡无疑是不可能的。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从鬼城中穿过去。 然而鬼城……可不像什么安宁祥和的地方。 他们眼下所处的地方只是鬼城的外围,鬼城里头有什么东西,不好说。 关于鬼城的传说很多,有说鬼城曾经是一座西域佛城,但是后来僧人们不知道为什么犯了大错,上天降下惩罚,将修为高深的僧人们尽数化作了石头。在鬼城深处可以找到十八座高大的岩石山,远观若僧人垂首。 究竟鬼城是否为佛城受了天谴所化,叶秋生不知道。 瓜州位于金唐与伏矣之交,是九玄门和天机谷的范围内,太上宗据此遥远。但是叶秋生曾经听糟老头提起过,瓜州是凤归之地,此外也有过历练的太上宗弟子在此地失踪,而宗门的长老却一直对此一言不发。 什么是凤归之地? 叶秋生一直弄不清楚。 糟老头话说一半藏一半的性子每每让他烦透了。 烤狼肉的时候,叶秋生朝鬼城深处看了一眼,高大的巨石林立如峰,聚而成林,在阳光中没有了夜晚的诡异,看上去只单纯像个迷宫。 鬼城的另一大半危险就从“迷宫”两个字上得来,巨石林立,天然依了某种规则,人行其中,极易丧失方向,普通人在这里被困死屡有见闻。 “要穿过鬼城吗?” 想了半天弄不明白糟老头口中的“凤归之地”到底是什么意思,叶秋生一边转动着快要烤熟的狼肉,一边开口问百里疏。 “天机谷。”百里疏却没有回答叶秋生这个问题,他脸色还是很苍白,但说话的语气完全听不出他情况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接触过天机谷的人吗?” “天机谷?” 叶秋生转动烤肉的手顿了顿,他抬起头,看向百里疏挑了挑眉。 “那些神棍?” 仙门八宗中,天机谷可以说是最神秘的一个,他们自称“黑白冷眼局外看,落子何妨问天机”,主宗所在地位于伏矣王朝南部与宝丹高原接壤的古地山脉中,和其他仙门不同,隐匿在层层的云雾里,还布有重重幻阵,似乎生怕别人知道一样。 天机谷向来以算尽天机自得,奇门卦术精通,善推演天地。 当然,这些是天机谷的自称。 叶秋生对天机谷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神棍”两个字身上。天机谷的嫡传弟子和他们宗门一样,很少出现在人前。叶秋生和他们打过几次交道,只觉得那些人说话只说三分,行事神神鬼鬼的德行简直和糟老头有一拼。 哪怕是在仙门八宗,天机谷也算得上颇为神秘。 而天机谷也是人数最少的一个宗门。 遇到天机谷嫡传弟子的那几次,那些嫡传弟子全都披着斗篷,带着白色的斗笠,或出现清晨淡蓝的晨光中,或远去于夜深之时,踪迹飘忽。 不过…… 叶秋生忽然想到了什么,看了百里疏一眼。 别的不说,单就仿佛连天机算尽,秘密重重这一点,百里疏倒蛮像天机谷的做派的。想到这点,叶秋生不由得皱了皱眉头,百里疏这种仿佛什么都算进去的样子,说真的不太像九玄门的疯子,倒蛮像天机谷的那些人。 百里疏听着叶秋生讲天机谷的事情,一言不发。 一些破碎的,难以拼接的画面不断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带着斗笠的一行人沉默地走在千仞悬崖的栈道上,他们沉默着,一言不发。层层的云雾盘旋在万古的崇山峻岭中,古老的庙宇在深谷中若隐若现。 涛涛的深涧穿行在峡谷之中,冲波逆折,白色的水花在斜劈而下的峡谷中溅起又破碎,飞鸟从峡谷底部箭一般地斜飞掠起,冲进层层的云雾中。 带着白色斗笠的人走在悬崖壁上,天光蒙蒙地从很远的地方落下来。 在那行人的中间,一位背上背着剑的人,牵着一名年纪不大的少年。 在经过一处拐弯的时候,被牵着的少年转头看了一眼。 那一瞬间,百里疏看清楚了少年的面孔。 ——带着几分青涩,却十分熟悉。 那是他的脸。 脑海中的画面破碎如深谷间撞到山崖的水花,混沌难分,可一副一副,却又那么那么地熟悉,熟悉到仿佛曾经他真的走在那万丈悬崖的栈道上。 走在栈道的画面很快就破碎了,百里疏看到原先走在栈道上的那行人已经到了巨谷深处,一座古朴宏伟的神庙建在层层云雾的深处,神庙的屋檐上,有着古兽的雕像,屋檐之下挂着一个个铜铃。 山风吹过的时候,铜铃摇晃,发出清越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 带着斗笠的人在神庙中跪下,对着一块无字的石碑磕头。 只有原先被牵着的少年,站在神庙之中,仰着头望着那巨大的无字石碑,脸上带着淡淡的悲凄。 …… ——“天机谷精通奇门卦术,相传天机谷中有着传自上古的神石。” 这些画面不断地出现,一副一副,真实得出其。随着叶秋生的声音,旧的画面破碎,新的画面浮起。 茫茫雪夜里,他自己的声音又响起在耳边:我是谁? 百里疏将头靠在墙壁上,垂着眼,掩去眼中的疲惫,他轻轻地应了一声,示意叶秋生继续往下说。 ………………………………………………………………………………………………………… 在叶秋生讲着他对天机谷的了解,转动手中的烤肉的时候,鬼城外的沙丘上。 一夜沙暴过后,沙丘的起伏已经又变了,月牙形的沙丘边缘被微风吹动,纷纷扬扬地落着碎沙。 远远地,驼铃声传开。 沙漠中的驼铃声音悠远,极富穿透力。 一支长长的驼队从地平线上蜿蜒而行,直朝瓜州中这由无数的巨大岩石组成的鬼城而来。驼队人数不少,足有百人,驼背上载着重重的行囊,包括许多折叠收起的帐篷。驼队中的人,有老有少,没有驮着行礼的骆驼载着老人。 半大的孩子随着成年人一同牵着骆驼在沙丘上行走。 驼队中的人不论大小,头上都带着宽大的斗笠,穿着宽大的外袍,斗笠边缘垂着纱布,遮蔽阳光。 这支驼队看上去并不像是一支往来瓜州的商队。 驼队由一峰格外高大的白骆驼带领着,骑在头驼身上的,是一名脖子上戴着重重长长项链的老人,老人的手上握着一卷古老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皮做成的地图。 “阿萨,我们到了。” 一名高大健壮的男子牵着老人的骆驼,他腰间束镶银饰、宝石的宽衣带,挂着一把镶饰宝石的弯刀。 驼队在鬼城外停下来,所有人都望着那形状各异的巨石,在阳光下,那些巨石显得格外地高大。 老人被男子搀扶着,从头驼上翻身下来,他走到一块巨石前,打量着巨石的形状,然后展开了手中紧握的那卷地图。 对着地图看了半天,老人又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太阳。 “到了。” 老人开口说,他声音很嘶哑,苍老,但是却格外的坚定有力。 111.克拉卓玛 听到老人的话, 腰间挂着弯刀的男子脸上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一丝激动的神色。 “阿萨,我们现在进去吗?” 男子仰起头看着那些巨大的岩石山, 鬼城在阳光中向他们露出一角。 男子与老人说话的时候,驼队中的其他人纷纷交头接耳, 讨论着什么, 年纪稍大的人,脸上个个带着激动的神色, 而年纪小的孩子受到大人们的感染,也格外地激动。 这只行于沙漠中的驼队, 不论男女老少,胸前都挂着不知道用什么野兽的牙齿穿成的项链,外袍下的服饰带着极为特别的沙漠少数民族的色彩。 这不是一支商队。 他们是布依克族人。 在金唐西北内陆的大漠中,光武未迁来流民的时候, 也有着极少的一些民族生活在这里, 布依克族就是其中的一支。他们行走在伏矣北部,金唐西北深处的克拉卓玛沙漠中,是游牧部落的一支。 而“布依克”在瓜州当地的方言中有着“随风而行的沙子”的意思。 布依克族是在沙漠中流浪的部族。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布依克族便随着沙暴行走在克拉卓玛大沙漠中, 逐季节的微薄降水而生。光武年间,金唐北迁流民的时候,也试图让这一支游走大漠的部落在于绿洲中定局下来。 但这一支即使在克拉卓玛也显得奇怪的部族,却像终日追寻着什么, 并没依照金唐官员的要求定局下来, 依旧漂泊在大漠中, 行事古怪。 后来有几只商队被劫,金唐的驻军怀疑是布依克族做的,也曾经围剿过他们几次,但是他们在沙漠中就像在水中的鱼一样,来去行走神秘难以寻觅。兴师动众几次,吃力不讨好之后,金唐的驻军也就歇了这份心思。 但是布依克族从那以后,还是在金唐的逮捕令上挂了勾,除了被称为“沙子一般的流浪者”外,又被称为“被放逐的部落”。 在布依克族中,阿萨,是“感通先灵,无所不能的巫师”的意思。 被男子称为“阿萨”的老人,是布依克族的巫师,和荒灵王朝的部落中的祭祀有几分相像,在布依克族中,阿萨的地位极其崇高。 阿萨是布依克族中知识最广博的人,同时也是与祖先魂魄沟通,能预言灾祸的人。 对于男子的询问,阿萨摇了摇头,他佝偻着背,收起了手中的地图:“克朗,让大伙都歇息一下,等傍晚,纳姆的风要起的时候,我们再进去纳姆的故地。” 纳姆,在克拉卓玛大沙漠中,指的是无所不能的亡国神灵。 克拉卓玛原来的居民相信,人死后魂魄会回归当属于死亡统治的国度中,那里八根天柱撑起天空,黑水环绕在天柱之下,名为纳姆的神灵高高在上地统率那里。而纳姆也是沙漠的神灵,克拉卓玛大沙漠秋冬的风暴,是纳姆的喘息。 这种说法在沙漠原始居民口中代代流传,根深蒂固。 这也是九玄门懒得在这边建立分门的原因之一,当地的人对这些奉若圭臬,认为修仙者的力量是触犯纳姆的威严。曾经九玄门在这边招收子弟,测出了几名具有资质的孩童,对方却宁死不肯加入宗门。 气得当时负责的九玄内门弟子拂袖而去。 事实上,即使是在金唐王朝,瓜州这一块的塞外之地,地位也十分尴尬。 金唐的文人称此地为“蛮夷之地,化外之民,愚不可及”,叱喝他们当初拒绝光武年间的屯田之令为“违逆天恩,大逆不道”。 阿萨的命令不能违背,因此哪怕名为“克朗”的首领再怎么想要立刻就进入他们追寻多年的纳姆故地,也按捺下了心中的激动,转命令族人寻找地方搭起帐篷,先行休息,等到傍晚,沙暴即将要起的时候,再进入纳姆故地。 一顶顶帐篷搭起来,最先搭好的是一顶有众多骨雕装饰,较为华丽的帐篷。 克朗搀扶着阿萨先进了帐篷。 “阿萨,我们真的到纳姆故地了?” 左右无人了,克朗这才问阿萨,他似乎很兴奋,但又有几分不敢相信。 “纳姆的威严如日照克拉卓玛,炎日不息,纳姆的子民终将回归故地。”阿萨手中握着一串骨牙手链,手链上一颗颗骨牙都有着神秘奇特的浮雕,风格粗狂野性,“布依克是纳姆的守墓者,不要忘了我们的使命,克朗。” “是。” 阿萨提到“守墓者”三个字,克朗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带着一种庄严,他下意识地坐直了身。 “把阿穆带过来吧。”阿萨半闭上眼,转动着手中的骨牙手链,“我要问她几句。” 克朗低头应“是”站起身,一弯腰,掀起布帘走出去了。 克朗走出去的时候,阿萨停止转动手中的骨牙手链,皱起了眉头。 这位在布依克族有着崇高声望的老人疑惑地看着手中的项链,喃喃自语了一句:“太一难辨,时日繁杂,奇怪,怎么算不出来?” 不一会儿,克朗带着“阿穆”回来了。 他们口中的阿穆是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瘦瘦小小的——布依克族的孩子差不多都是这样,在克拉卓玛沙漠中的终年跋涉超出了这个年龄孩子的负荷。 阿穆的头发半长,变成很多小辫子用暗淡的彩色发带扎在脑后,脖子上挂着的兽牙项链是其他孩子的数倍,五官深刻的脸上,一双深陷的眼瞳带着异域民族的深绿色。 这个小女孩身上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要是望着她那双眼窝深陷的眼眸,却会无端端感到一丝寒意,而阿穆脸上的神情也带着一种神秘的色彩,半梦半醒,似乎她眼中的世界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阿穆,你看到了什么?” 阿萨问,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语调,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女孩像忽然被人唤醒,她打了个寒颤,看向握着手链的阿萨:“我……我看了一个人。” “什么人?”克朗追问。 阿穆的语言表达能力似乎不是很好,但从她支零破碎的描述之中,阿萨和克朗还是拼凑起一个画面。 阿穆看到了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有巨大的圆柱从地下升起,一直连到天上去,许多重重叠叠的人影来来往往,但是她看不清楚那些人影,唯一看得清楚的,是一个自始至终背对着她的人。 那个人带着斗笠,披着宽大的斗篷,斗篷扬起来的时候,阿穆看到他的手里提着一把长长的,金色的,燃着火的弓。 “那把弓老长老长了。” 阿穆脸上带着惊讶的神情,她布依克族的人善武,出色的弓箭手不少,但是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一把弓像那个人手中提着的那么长,还是金灿灿的,燃着火。 那该不会是黄金做的吧?那得多值钱啊。 阿穆想着。 阿萨和克朗的关注点显然不像十一岁的阿穆那样,在长弓是不是黄金做的之上。阿萨让阿穆仔细说说那把弓长什么样,但是阿穆磕磕绊绊只会重复“金色的,老长老长,还烧着火”。 阿萨皱着眉头,想了想,取出了一卷布帛,摊开:“阿穆,过来认认,是不是和这把一模一样?” 阿穆凑过去,只看了一眼,就连连点头。 “落日之弓。”阿萨恍然大悟,口中喃喃,“怪不得时日繁杂,根本就算不出太一……落日的家伙出来了,这是有人想要射落太阳。” 阿穆懵懵懂懂地看了年迈的阿萨一眼,听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 “不是说要一天吗?” 白天的瓜州太阳火辣辣,他们所在的岩洞顶上岩石突出,勉强提供了一点阴影。叶秋生大半个白天都用在处理那些狼尸上,处理下,收进纳戒中当储备粮。 谁知道他们接下能不能找到其他吃的? 叶秋生在岩洞口想事情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传来声响。 百里疏咳嗽着,撑着岩石壁,从岩洞中走了出来。 他站到洞口的时候,在这光线充足的地方,叶秋生看着他,发现这个人的脸色的确白得不像样。 百里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看上去情况还是很糟糕,扶着岩石勉强站着,微微皱着眉头望向鬼城外的方向。 “驼队。”百里疏开口,“有人要进鬼城了。” 叶秋生点了点头。 在沙漠中,驼铃的声音悠远,穿透力极强,他站在洞口有一会儿了,隐隐约约也听到了风声中掺杂着,若有若无的驼铃声。 昨夜叶秋生背着昏迷的百里疏不敢太过深入鬼城,只进了一段距离足够躲避风沙就停下了。而如今风声中传来驼铃的那个方向,却是他们昨天傍晚出现的那个地方。 驼铃声悠远,而且听上去不是一两只骆驼能够发出来的。 这是一支驼队。 是商队吗? 可是哪有不知好歹冲着臭名昭著的鬼城来的商队? 112.金唐文官 傍晚的时候, 太阳逐渐沉向地平线。 休息过的布依克族收起了帐篷,所有人都没有骑上骆驼。克朗搀扶着年迈的阿萨, 在逐渐大起来的风沙中,这个在克拉卓玛大沙漠流浪多年的部族, 踏进了瓜州鬼城。 进入鬼城之前, 克朗从随身携带的包囊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酒壶交给阿萨。 阿萨拧开酒壶,倒出来的却不是水, 而是一捧沙子。 将沙子高高地扬起,被风吹走, 阿萨苍老的声音响起:“纳姆的威严如日照克拉卓玛,炎日不息,纳姆的子民终将回归故地。” “纳姆的子民终将回归故地!” 不论男女老少,全都跟着高声念出这句话。 风沙从连绵的沙丘上吹起, 黄沙之中, 这群流浪多年的古老民族站在了他们的故地之外,西天的斜日洒落在他们身上,像是先祖古老的余晖。 “走吧。” 阿萨命令。 驼铃重新响了起来,这一次部族中的所有青年走在前面, 孩子走在中间,老人们跟在最后。 克朗挑选了几名年轻的壮小伙和他一起,打头阵,为部族人们开路。 纳姆故地中, 高大的岩石山分布着, 风蚀过的土丘错杂着, 走在里面,周围的事物看着都差不了多少,很容易就迷失方向,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因此克朗他们会在路上留下标记,为速度较慢的大部分指明方向。虽然确认了瓜州中的鬼城就是他们寻找的纳姆故地,但是作为克拉卓玛大沙漠中传承久远的部族,他们同样知道鬼城中凶险不少。 而驼队中幼童老人都有,他们必须给族人探知一条比较安全的道路。 “等等。” 握着弯刀的克朗忽然摆手示意所有人停下来,他皱着眉头,缓缓打量四周。 吹过来的风中带着一丝血腥味。 “小心些,我过去看看。”克朗摆了摆手,让其他人停下来。 血腥味夹杂在风中,已经很淡,如果不是经验老道的猎人很难分辨出,克朗寻着风吹来的方向走去,他拔出了弯刀,握着手中。 风中的血腥味闻起来像是沙狼的。 沙漠中的沙狼群从来都整群出动,这种畜生狡诈极了,鲜少吃亏,难不成它们和什么东西打起来了? 绕过一座岩石山,克朗的瞳孔微微一缩。 ——天光还没有完全暗淡下来,在斜前的一处状若伏兽的岩石山前,沙地上大片大片干枯的血液,沙狼的头颅在地上垒得整整齐齐。一名穿着中原宽袍的青年懒懒散散地靠在岩壁上。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青年抬起眼,直接看了过来。 青年目光扫过来的瞬间,克朗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把刀。 宛如刀光的凌厉扑面而来,克朗赫然心惊,中原那些只知道读一堆破书的家伙什么时候会有这种恐怖的杀气了? 他条件反射地横刀胸前,弓起身。 “那边的朋友,不要一上来就打打杀杀啊。”出乎意料的,站在岩洞口的青年依旧懒洋洋地靠在岩壁上,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打听下,这里的路你们认识吗?” …………………………………………………………………………………………………………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子,他们是被排挤放逐到瓜州的金唐官人。” 阿萨的帐篷中,克朗毕恭毕敬地向阿萨汇报情况。 有资格来到阿萨帐篷中的人往常一般是在族中地位崇高的老人和武力过人的青年猎手,但如今却出现了例外。 帐篷中此时坐了两名服饰明显就是中原的人。 穿着宽大儒服的年轻贵公子端坐在帐中,举手投足尽显矜贵。另外一名中原人腰上挂着刀,手似有意似无意地按在刀柄上,站在那名年轻的贵公子被背后,看样子是那名年轻贵公子的护卫。 先行探路的克朗等人在鬼城中遇到了这两名遇到沙狼的金唐中原人,护卫虽然将沙狼斩杀了,自己却也受了伤,而不会武功的官人同样受了伤。 青年侍卫戒备的样子惹得帐中的布依克族猎手对他怒目而视。 不过,事实上,年轻的猎手们目光更多的是时不时地投向端坐着的那名年轻贵公子。那名穿着儒服的年轻公子的确像他们印象里的中原人,身子骨比布依克族的女人还瘦,脸色也苍白得很。 但是…… 即使是排外严重,对金唐中原人多有鄙视的猎手们也不得不承认,这名年轻贵公子长得实在好看,比他们族里最漂亮的姑娘还好看。明明是不受待见的中原人,坐在最尊贵的阿萨帐篷中,却无端端给人一种屈尊纡贵的感觉,让人觉得让他坐在这里简直是懈怠。 纳姆在上,他们简直是妄念。 猎手们急忙甩去脑海中大逆不道的想法,但还是忍不住朝那名年轻的公子投去目光。 “在下白廷,与随从二人不幸遇险,迷路至此,粮水皆无,如能或一二援手,必当重谢。”自称“白廷”的贵公子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开口。 对于他向克朗所说,他们是得罪朝廷当权被放逐至这偏远边疆一事,众人倒没有怀疑。 这名年轻公子措辞虽然温和,但是举止之间的风度却无一不昭显对方应出身中原的钟鸣鼎食之家。这种出身的贵公子,哪位会闲着没事来瓜州这种穷乡僻野的大沙漠中找苦头吃,除非是在京都容不得身。 瓜州建立多年,除了常年驻守的武官,被派遣自此的文官,无一不是得罪当权的人。 金唐尚文,儒学之风盛行,多有不杀文人之惯例。如果是忤逆的文官,多是选那种穷乡僻野恶水刁山打发出去。私底下,瓜州的人都称那些被遣调自此的京官为“被放逐的文囚”。 不管对方出身什么望族,来到这穷恶的沙漠里,是死是活,就全在驻守的将军手中了。而武官和文官之间的间隙,向来也是出了名的。 可想而知,这些被贬自此的文官,一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面前这位年轻的被贬至此的贵公子不紧不慢地开口:“在下也曾听闻布依克族被通缉一事,不过诸位不必担心。” 他顿了顿,微微地笑了,眉眼中显出几分厌倦:“在下左迁至瓜州,名为任官,实为罪人。与诸位,其实也没有太大差别。” 他自称非官,罪人一名,让帐篷中较为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了。 金唐光武年间北迁流民,收布依克族未成,几次围剿失败,将布依克族列入通缉名单。而布依克族人对金唐也满心不满,对金唐官人更是天然带着敌视,但这位“白廷”公子却是言语高明,自称为罪人,无形中就将自己划到了和布依克族人差不多的立场上去了。 帐篷中的人将目光投向了始终一言不发的阿萨身上。 这位老人白发苍苍,但却是真正做决定的人。 阿萨慢吞吞地抬头,目光落在年轻官人身上的儒服上,过了一会,缓缓地开口:“纳姆的旨意使你们从沙狼口中存活,纳姆的子民自然不会违背他的旨意。克朗,给他们安排一个帐篷。” 说完,老人闭上眼,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 “算你们好运。” 克朗应了一声后,走到白廷面前,诧异地看了对方一眼,低声说。 在岩洞前遇到那名挂着弯刀的护卫,对方虽然开口说是问路,戒备十足的克朗还是和对方打了起来。 后面的猎手听闻声响,赶上来,青年将刀架在了克朗脖子上,双方顿时僵持了起来。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那名脸色苍白的贵公子从岩洞中走出来,喝止了持刀的青年。 打输了,对方还饶了他们一命,哪怕心有不甘,克朗还是不得不把对方带回来了。 只是没想到阿萨居然会说这是“纳姆的旨意”,在以纳姆为信奉的布依克族,这绝对是十分严肃尊贵的说法。原本看那护卫不顺眼,想着阿萨发话不同意,把对方丢下的克朗不由得气闷。 气闷的同时,他也十分惊疑。 两个中原人居然会是“纳姆的旨意”?开玩笑吧这是。 殊不知他看不顺眼的那名“护卫”比他更惊疑。 克朗遇上的这两名自称是“被放逐自瓜州”的中原人,正是百里疏和叶秋生两人。 百里疏和叶秋生两人的情况都不算好,不知道对方驼队是什么情况,因此百里疏换下了带有九玄门标志的白袍,换了一身叶秋生的儒服。叶秋生多年行走十二王朝,干的事情都不怎么见得了光,大半时间都隐姓埋名,衣服上并没有太上宗的标志。 百里疏换了儒服,假做被贬的金唐文官,叶秋生则换了一身短打扮,扮做他的护卫。 身份虽是寻不出纰漏,但是叶秋生却不由担心起一件事:就百里疏这冷冰冰的风格,扮名文官,能行吗? 他不由想象了一下,一名面无表情,始终闭口不言的金唐官员样子,委实捏了一把汗。 没想到这人真扮做名文官竟让人寻不出差错。 温文尔雅,简直不像他认识的百里疏。 ——虽然他其实从来没弄懂过这家伙。 不过……叶秋生若有所思地想,百里疏笑起来……是真的好看。 113.无尽画面 布依克族被金唐王朝围剿了数百年, 对中原人的敌视由来已久, 如今队伍中突然多了两名中原人, 众人议论纷纷。 有不少年轻气盛的猎手还想着找这两名中原人的麻烦, 但有阿萨却说这是“纳姆”的旨意一话在先, 因此不得不按捺下来。族中年纪较小的孩子们, 都围拢过来好奇地打量着。 克拉卓玛大沙漠中的人, 大多终日裹着长袍,带着斗笠,风吹日晒个个皮肤黝黑。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像那名穿着儒服书生样的年轻公子那样,像冰瓷一样白净好看的人。简直就像画一样。 “他比阿朵姐姐好看多了。” 克朗在帮那两名中原人搭帐篷, 一名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辫子的男孩子咬着指头, 压低了声对同伴说道。 男孩的同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刚点下头, 立刻止住:“他是中原人!还是阿朵姐姐……” 男孩和同伴口中的阿朵姐姐,是布依克族的长得最好看的姑娘。同伴刚想说“还是阿朵姐姐比较好看”,不过话说到一半,又瞅了瞅在傍晚的余光中, 微微抬头看天空的青年, 却说不出来了。 “可的确他长得比阿朵姐姐好看啊。” 男孩子呐呐地道, 似乎觉得自己不该说中原人的好话, 可又确确实实地觉得那个中原青年长得好看。 “他是中原人……” 男孩的同伴嘟囔着。 “你们在说阿朵姐姐什么?”正说着, 有人拍了他们肩膀一下。 “阿穆, 你干嘛啊!”男孩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有些不满地开口, 拍他们的是满头小辫子的阿穆。 阿穆歪了歪脑袋,眨了眨眼:“我听见你们说阿朵姐姐的坏话了!我要去告诉阿朵姐姐。” “告诉就告诉,我们又没说假话!”男孩不高兴地让开,推了阿穆一把,“你自己看,阿朵姐姐的确就是没那个人好看嘛。” 男孩们个子较高,阿穆比较矮,之前视线被他们挡住了,阿穆没有看到这群家伙在看谁,眼下男孩把她推到前面,阿穆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这个时候,克朗已经帮那两个中原人搭好了帐篷,腰间挂着弯刀的护卫一猫腰,掀开厚厚的布帘钻了进去。男孩们讨论的那名年轻中原贵公子倒还站在帐篷外,跟着克朗叔叔说着什么。 看到那名穿着中原儒服的青年的背影时,阿穆愣住了。 这个人的背影……她似乎在什么时候看到过,好眼熟。 但是一时间,阿穆又想不出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个人的背影,于是就站在原地看着青年出神。 似乎察觉到了阿穆注视自己的目光,原本正和克朗说话的青年偏过头,看了过来。 他转头的时候,地平线之上,那原本就已经颓然欲落的夕阳轰然坠地,夜幕铺展过半边的天空。一线混杂着紫色的橘红晚霞抹在西边的天上。最后一线光落在那人的身上,青年的脸就在半昏暗半璀璨之中勾勒出来。 就好像…… 那人的目光注视过世界走入黑暗,沉沦于幻梦。 青年的目光投来的那一刻,阿穆的瞳孔陡然放大,她蹬蹬蹬,连连向后倒退了好几步,一下子撞到原先那个男孩身上。男孩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后退,鼻子被结结实实一撞,顿时眼泪都下来了。 “阿穆!你发什么疯!”男孩捂着鼻子,眼角泛着泪花,恼火地怒问。 阿穆没有理会他。 她瞳孔微微放大,魔怔一般,死死地盯着站在帐篷前的中原贵公子,身体微微发抖。 男孩喊了她两声,没得到回应,放下捂着鼻子的手,狐疑地看向阿穆,发现她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身体微微颤抖着,眼睛中缓缓地流下一行血泪。 “不好了!阿穆又发病了!” 男孩被阿穆的样子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他惊叫起来,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屁滚尿流地跑开。 男孩的惊叫引起了大伙的注意,原本正和青年讲话的克朗急忙快步向这边走过来。 但是阿穆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听不到男孩尖叫的声音,看不到青年身边向她走来的克朗,听不见沙暴逐渐起的声音,看不见铺洒天空浓墨般的夜色。 在青年目光投来的那一瞬间,她眼睛中看到的世界就变了。 许许多多的画面,从未有过如此多的画面在她的眼前飞速地掠过。 ——铺天盖地的火,连克拉卓玛大沙漠都能淹没的火,天与地都燃烧起来了。 许许多多的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那些人和许多大到她完全无法想象的恐怖野兽——天啊!那些野兽简直有堡垒有成那么大——打起来了。将大地劈成两半的河流中,翻卷的蛟龙与有很多很多个头的大蛇绞在了一起。 青年提着剑站在满地鲜血中,一只飞过天际的身上燃烧着火焰的大鸟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下一刻青年被火光淹没。 ——黑沉沉的暗,不知道多深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石阶上,提着长弓的青年一级一级地向下走去,他的身影模模糊糊,像是在那条石阶上,不同的时间里,走过的青年身影重叠了起来。 黑暗深处,翻滚着看不清楚的东西,冰蓝的光芒盘旋着。 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云雾从深谷弥漫出来,她从未见过的无边的绿色,森林在巨大的狂风中翻滚着,一棵一棵的巨树摧折着,地底冲出了红彤彤的岩浆,一把长剑从天空那边而来插进了岩浆之中。 然后转眼冰封千里。 握着剑的青年半跪在冰层之上,有名背着弓,穿着宽袍的人从峡谷上跳了下来,抓住青年的手,拉起他向峡谷外跑去。 ………… 无数的恐怖的画面混杂在一起,在她眼前掠过,浮起又破碎。那些画面比她曾经看过的所有画面都恐怖——那种但是看着,就感受到可怕的威严,让灵魂都跟着颤抖起来。那些画面,那么那么地浩大,每一幅都像是天地倾覆下的末日景色。 那不是她能够分清也不是她能够理解的画面。 阿穆甚至已经完全来不及看不清那些画面,像一瞬间无数的沙暴涌来一样,她被那些画面吞没。她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站在什么地方,任由那些画面将自己淹没。 她发出凄厉的尖叫,在被更多画面淹没之前,陷入了黑暗。 阿穆昏迷过去了。 在看到那个中原人之后,阿穆又发病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在布依克族的驼队中传开了。人们议论纷纷。 阿穆虽然只是名孩子,还是名女孩子,但是她在布依克族中的地位并不一般。阿穆小时候经常看着什么东西发呆,然后尖叫,那时候大家只以为这孩子是个傻子,并没有在意,直到有一次,阿穆的叔叔要去打猎的时候,阿穆突然尖叫着,抱住叔叔的腿,不让他走。 当时大家觉得这孩子又发疯,就把她带走了。谁知道那次出猎,猎手们就遇到了狼群,她叔叔死了。 大家这时候想起阿穆的异常,于是汇报给了阿萨。 阿萨见过阿穆之后,说阿穆的眼睛是受过纳姆的祝福的,是了不得的眼睛,能看到纳姆预示给大家的东西。 从那时候起,阿萨开始教阿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阿穆也就不再突然尖叫了。 只是一直以来,阿穆看到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大家还是有点怵她,这一次阿穆又尖叫又流血泪的,所有人都担心起来,觉得那两名中原人真的是留不得。 “阿萨,阿穆这是怎么了?” 克朗担心地看着昏迷的阿穆,轻声问阿萨。 帐篷里除了阿穆外,还有一名年轻的布依克族女子,打扮利索,腰间也挂着弯刀,容貌带着异族人的艳丽。这年轻女子正是男孩们口中的“阿朵姐姐”,名字叫朵塔娜,她是克朗的亲女儿。 阿穆这孩子父母都死了,唯一的叔叔那次出猎中也死了。朵塔娜觉得阿穆这小姑娘怪可怜的,就一直照顾着她,情同姐妹。克朗也就当自己多了个女儿。 阿穆还在昏迷着,浑身瑟瑟发抖,哪怕在睡梦中似乎还在害怕。 朵塔娜握着她的手,哼唱着舒缓的调子,安抚着她,但用处似乎不大。听到父亲问阿萨,她停下来,望向了阿萨。 阿萨皱着眉头,转动着手中的骨链,闭上眼睛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过一会儿,他睁开眼睛,脸上带着几分掩盖不住的惊愕,只不过这丝惊愕很快就被他收敛了。阿萨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她看到了什么?” 克朗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什么叫做不该看到的东西。 “阿穆不过就是看了那个中原人一眼,一个病秧子,能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 “中原人?”朵塔娜的长眉一扬,她站起来,“我就知道那些中原人最可恨。” 说着,也不等克朗喊她,她怒气冲冲地一掀布帘,出了帐篷。 114.纳姆之眼 两名中原人在的帐篷位于队伍的中间部分, 周围隐隐约约分散着族中年轻猎手的帐篷, 显然克朗对这两名中原人并不是十分地放心, 把他们安排在这里也有看着的意思。 阿穆出事之后, 在中原人帐篷外围观的人群并没有全部散去, 大家警戒地看着那个帐篷。 朵塔娜大踏步朝着中原人住的帐篷过去的时候, 一路上遇到的人都下意识地给这位气势汹汹的姑娘让开了一条路。 朵塔娜在布依克族中的地位挺高的, 不仅仅是因为她是族中最漂亮的姑娘和她的父亲是部族的首领,更因为她本身就是一名极为出色的猎手。朵塔娜这个名字在布依克族中有着“神鹰的眼睛”的意思,朵塔娜的箭术在族中是一等一的好,一把弯刀刀法凌厉, 不输于男子。 在离帐篷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 朵塔娜冷哼一声,停下脚步, 摘下背上的弓,从箭囊中抽出一根箭,抬手,就听“咻”一声, 羽箭破空而出, 射中帐篷顶上塔状的尖柱装饰物。 “贵族的待客之道可真特殊。” 羽箭射出之后, 帐篷的布帘一翻, 一名护卫打扮的青年提着刀, 笑眯眯地走了出来。 “这位姑娘, 不知有何贵干?” “另外一个人呢?让他出来。”朵塔娜眼角带着煞气, 她将弓挂回背上, 解下了腰间的弯刀,语气不善。 叶秋生眯了眯眼,脸上还带着笑意:“姑娘又是动箭又是拿刀的,这是布依克族的待客的习俗,还是……” 叶秋生顿了顿,脸上的笑容依旧,语气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轻佻不正经:“……还是想要动手打一架?先说好……” “我只会杀人,不会点到为止的比试。” 最后这一句,语调陡然轻了起来,就像随口说的一句笑话。 但是正面叶秋生的朵塔娜却只觉得忽然如坠冰窟,对面那个站在帐篷前的中原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眼神陡然凌厉了起来。 身为猎手的敏锐直觉让朵塔娜在瞬间僵硬在原地,在对面那个中原人眼神凌厉起来的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面对的不是人,而是凶兽是狼……反正就是那些满身杀气,狠起来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东西。 一瞬间,她仿佛闻到了无穷无尽的血腥味。 她曾经和沙漠中的头狼对峙过,那时候头狼的杀意就让她觉得呼吸中满是血腥气,而如今面前这个中原人凌厉起来的目光,却让她觉得自己闻道了血海的味道。 她握着弯刀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那种恐怖的杀气让她觉得只有自己一动手,就会被切成碎片。 周围的人诧异的目光扫来,看到原本气势汹汹的朵塔娜握着刀站在原地,面对中原人可以算得上狂妄嚣张的话,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路舟。” 在朵塔娜额上开始滚落冷汗的时候,一道声音从帐篷中传了出来,声音并不严厉,像是泉水缓缓流过冷月下的石头。 “不得无礼。” 帐篷中的那名金唐贵公子开口之后,提着刀的中原护卫嗤笑一声,神情重新变成懒懒散散的样子。 他收回目光之后,朵塔娜方才如同大梦初醒,后退了一步。 她惊愕地看着站在帐篷外,像一名忠心护卫的青年,心中惊疑万分——中原,什么时候出了这种恐怖的角色。 “既然匆忙赶来,想必有急事相问,何不进来一叙?” 从帐篷中传出的声音十分平静,语调温和轻缓,轻描淡写间就将先前朵塔娜气势汹汹射箭一事和叶秋生不动声色地震慑了她一番略带过去。 叶秋生拉开布帘,似笑非笑地对朵塔娜做了个请的姿势。 朵塔娜此时背上满是冷汗,还没从刚刚的杀气中恢复过来。而那道声音虽轻缓,用词得体文雅,但实际上并没有允许别人拒绝的意思。 但是,她可是气势汹汹地过来找这两位中原人算账的,这时候灰溜溜地按照别人的话客客气气地去见人家,岂不是显得很丢脸吗? 她对叶秋生心生畏惧,又直觉般地不敢对那道轻缓声音的主人无礼,一番恼火只好对着围观的人去了。 朵塔娜恼火地转头冲还在围观的众人呵斥了一声:“看什么看,做自己的事情去。” “这位姑娘,公子有请。” 四周的人散去,叶秋生脸上带着笑容,再次出声。 朵塔娜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正主还没见到,就被对方的护卫吓住了,怎么说都有点丢人的意思。她冷哼了一声,进了帐篷。 帐篷中点着盏油灯,暖黄色的灯光中,声音的主人,也就是她气势汹汹前来找茬的对象正坐在灯后。 朵塔娜也听说,被克朗他们带回来的中原人中,那名受重伤的中原官人是中原的贵公子,长得十分好看。但别人说究竟是别人说,到底比不上自己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的感觉就是,对方果然长得比别人说的还好看。 暖黄的油灯光后,披着白色外袍的青年竖着玉冠,手中握着一卷古册。听闻她进来,青年合上手中的古册,抬眼看了过来,微微颔首:“请坐。” 这人看着很年轻,举手投足带着一种让人相形见绌的贵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方在金唐也是一名官员的缘故,他说话虽然温和,措辞也文雅,但无形中却让人下意识地遵循,不敢违背。 朵塔娜没有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地遵从青年的吩咐,坐得端正。 叶秋生扮演护卫也算够格,没忘记自己现在身份是百里疏的护卫,站在帐篷外抱着刀,并没有进去。 但他耳音敏锐,百里疏和朵塔娜的交谈,虽站在帐篷外仍听了个清楚。 他嗤笑一声。 连糟老头都不一定搞得懂百里疏这个人,朵塔娜这种江湖小丫头,恐怕将自己老底被套了个干干净净都没意识到。 ——或许不需要用“恐怕”这个词,而是就是如此。 朵塔娜气势汹汹来,皱着眉头沉默离去。 叶秋生掀开布帘,钻进帐篷中,盘腿在铺在地上的羊毛毡上坐下,抬眼看向重新翻开古册看起来的百里疏。他瞅了一眼百里疏手中的书,书虽然古旧,却并非什么修仙功法阵图,只是一卷普普通通的地方风俗县志。 “知道什么了?”叶秋生懒散地开口问。 他就是习惯和百里疏说几句话,其实并没有指望能够得到什么回答。若是朵塔娜和那些布依克族人在此,就不会觉得百里疏像名金唐官员了。 一不需要伪装,这人的眉眼瞬间又封上了雪一样,冷冷淡淡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他垂着眼看书的时候,看上去分明像脱身红尘的世外仙人。 雪一样,冰刃一样。 就是不像有血有肉的凡人,更不想温文尔雅的金唐官员。 没想到百里疏居然开口了,他修长的指尖泛黄的古册翻过一页:“阿穆,傍晚那个女孩子。她的眼睛据说是纳姆的祝福,能够看到纳姆的旨意与预示。” “纳姆……” 叶秋生念了一遍布依克族人信奉的神灵。他也听说过曾经九玄门在克拉卓玛招纳弟子,结果对方拒绝加入九玄门的事情,对布依克族的信仰也有所了解。 在修仙者看来,信奉神明,是很可笑的一件事情,因为修仙最终目的就是想要成为神灵,长生不死,那么自己信奉自己,又有什么意思呢? “在克拉卓玛的古传说中,纳姆是统领大漠的神明,掌管这里的一切,人死之后会回归到属于纳姆统治的国度,八柱支撑那里,黑水环绕在天柱之下。”叶秋生念出自己听说过的传说。 “在纳姆的死亡国度之中,有着一支军队,他们被称为臧穆,意为纳姆的眼睛。臧穆会在风中来到大地之上,他们能够看清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会在人寿命将终的时候出现,带走亡者的灵魂。”百里疏淡淡地开口。 ——魂兮魂兮,束尔者谁? 谁带走亡故之人的魂魄?死去之人,是谁束缚住你们? ——死者归去,生者悲涕! 纳姆的军队,名为臧穆的存在,他们带走死者的魂魄,通往那黑水环绕的八柱之下。 “那个女孩叫阿穆。”百里疏轻声道,“她的眼睛能看到过去,也能看到未来。” 对于百里疏的话,叶秋生并没有怀疑。但是一个疑问浮起在叶秋生心中,如果那个女孩子的眼睛真的能看到过去也能看到未来,那么她是看到了百里疏的什么? 叶秋生去看百里疏,这人注视着手中的古卷,不知道在想什么,看不出他到底是在在意阿穆看到的东西,还是在意阿穆的能力本身。 他垂着眼,看不出喜悲。 但是方才,百里疏的声音虽然轻,却隐隐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叶秋生敏锐地察觉到百里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情并没有像表面上看上去一样,毫不在意。 百里疏在在意什么? 叶秋生不明白。 115.鬼城火光 朵塔娜刚走不久, 克朗就来了。 克朗被叶秋生刀架在脖子上过,和他不对付,但之前对百里疏还算客气。不过阿穆昏迷后,连带着看百里疏也不顺眼起来了。过来的时候,脸拉得老长,阴沉沉的, 说话的语气硬邦邦的。 “今天晚上,你们两个就在这里面老老实实地待着,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许出去。” 克朗说着,威胁十足地按了按腰间的弯刀。 他看上去像是恨不得给百里疏和叶秋生两人一点干粮, 然后直接把人打发走。 叶秋生其实也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 克朗看他不顺眼,他也看这布依克族的首领不顺眼。克朗刚一按弯刀, 他一扬眉,手也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对我家公子放尊重点。” 叶秋生咬着一节草根,懒散散地说道,他笑得散漫, 口气随意,但是他说话的瞬间, 克朗被他用刀架过的地方, 却泛起了寒意。 克朗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 身体本能地后退,反应过来之后, 克朗脸色发青, 有些挂不住。但和叶秋生交过手, 他又清楚地知道,自己还真的不是这名中原护卫的对手,只能冷哼一声,摔帘而去。 出帐篷的时候,克朗听到叶秋生在背后轻蔑地笑了一声。 “操。” 克朗咒骂一句,越发搞不懂,阿萨到底是为什么让这两个中原人留下来。 克朗离去之后,叶秋上重新盘腿坐下:“晚上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能出去……百里公子,您可比在下聪明多了,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古怪?” 百里疏没有理会他的调侃,依旧在翻看手中的书册。只是已经不是之前朵塔娜进来时候看的那本,似乎换了一本,内容以及只是一些杂学。 当初在九玄门会市遇到秦九的时候,秦九笑称手上有诸多杂学无人肯买。秦九当时只是随口说笑,百里疏却真遣人送了一批灵石与他换购。收到灵石之后,秦九也真花了一番力气,替他收得这十二王朝各地的诸多杂书。 秦九派人将书给百里疏送去的时候,只当这让人捉摸不透的大师兄一时兴起。 不过如今从百里疏手中的书册来看,他倒似乎是真的将那些杂书全部看完了。 “布依克族漂流克拉卓玛大沙漠数百年,似乎一直在寻找什么。”百里疏一边翻动书页,一边开口。 叶秋生觉得百里疏作为一名重伤人员,未免也太过勤快了,看上去就像一点也不把自己的伤放在眼里,一副准备彻夜阅书的模样。 半点都没有要好好休息的意思。 还真把自己当铁人了不成? 叶秋生伸手抽走了百里疏手中的书册。 书册被叶秋生抽走,百里疏终于抬眼,淡淡地看向他。 叶秋生见他毫无波动的样子,耸了耸肩:“我说,百里官人,百里公子,我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您想呕心沥血不要紧,可别半途倒下,再辛苦我来背您一遭。” 说着,他瞅了眼百里疏看的书,一本介绍苍濮王朝的风土人情的杂记。 将书合上,放在一边,叶秋生懒散散地开口:“天色不早,百里官人还请休息,若要知道什么苍濮故事,在下这名护卫虽然学识不高,但侥幸去过一趟苍濮,还是能给您说上一二的。” 百里疏看了叶秋生一会,叶秋生脸上带着轻佻的笑意,玩世不恭的样子。 在叶秋生以为这人怕是要重新换本书的时候,百里疏垂下眼,转身休息去了。 克朗拨给他们的这顶帐篷不大,纯粹只能应付晚上的休息。搭好之后,里头半边铺厚几层,就算是床榻了。克朗看中原人不顺眼,能够让人帮他们把帐篷搭起来就算不错了,哪里还考虑里头怎么布置。 能睡人的那部分地方并没有划分开来。 百里疏安安静静躺下,盖上毯子,闭目养神的样子,百里疏身边还空着一些地方,算是给叶秋生留的位置。 叶秋生看了看灯光下,闭上眼,安安静静地躺着的青年,对方哪怕是躺在这种破破烂烂的小帐篷中,合着眼,可还是那么……那么遥远。眉眼笼着千山的雪,天底下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沉沉地压在他的肩头。 为什么会突然抽走百里疏手中的书呢? 百里疏想把乱七八糟的事情压在肩头就压在肩头好了,和他有什么关系? 叶秋生也有些搞不懂自己想什么了。 或许是因为他不想再想起在溶洞中,缓缓蜷缩起身的青年。他吊儿郎当地开着玩笑,对百里疏说的话隐藏着“天塌地陷都别管它,好好休息会吧”的意思,然后就觉得像是那个奔走十二王朝的疲惫青年也有了喘息的时候。 真是幼稚可笑。 叶秋生想着,吹灭了油灯,在铺了兽皮的帐篷中躺了下来。 他没有躺在百里疏边上的空位,躺在了帐篷布帘的地方,怀中抱着刀,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可以第一时间拔刀冲出去。 他抱着刀,并没有合眼。 叶秋生左臂枕在脑下,望着帐篷顶的那些克拉卓玛地区特色鲜明的棱形花纹,开口不紧不慢地讲起他在苍濮王朝的见闻,他走过的那些会杀人的妖树林,他爬过的那些千仞高的悬崖,他见过的夜间泛起的浓雾…… “那可不是一个好地方。” 叶秋生感叹道,他侧过头,看躺在帐篷里边的百里疏。 “就算是想欣赏大山大河,也不至于到哪里去吧?” 他的眼力极好,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帐篷中的黑暗其实对他起不了太大的阻碍。百里疏合着眼,安安静静像是睡着了一样。 但叶秋生心知肚明,就像他一样,百里疏绝对不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真的睡着。 叶秋生看了百里疏一会儿,没有等到回答,他转过头,继续说起苍濮王朝的种种。 “我应该去过那里。” 忽然,百里疏的声音响起。 叶秋生侧头看他,青年已经睁开了眼,但并没有转过头来。他的语调很平静,像是在阐述一件无关要紧的小事。 百里疏去过苍濮? 叶秋生挑了挑眉,想起了关于这位九玄门大师兄的种种说法。数年前,九玄门的掌门易鹤平离开宗门云游,回来的时候,却带了一位年纪不大的少年,数天之后九玄门对外宣布了九玄门宗门的大师兄。 对于九玄门大师兄百里疏的来历,连消息最灵通的九州钱庄都不知道。 对方就像凭空出现一样,他问糟老头也只得到一个神神鬼鬼的“定数”的回答。 如今百里疏却说他去过苍濮,难道九玄掌门易鹤平就是从苍濮将他带回去的吗? ……………………………………………………………………………………………………… 夜幕深深,天空若覆盆。苍穹之上没有乌云,浓墨泼染一般。鬼城中风声阵阵,岩石山的影子相互交织。 布依克族选择的落脚点在离叶秋生和百里疏之前的岩洞不远的数座岩石山之间的一小块平地,以阿萨所在的那顶华丽的帐篷为中心,分散形成弧形。中间留出了一片空地。 已经入夜了,阿萨的帐篷中却仍燃着灯火。 像白日一样,部族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和实力过人的年轻猎手都聚集在了这里,左右分散在帐篷中席地而坐。阿萨坐在上首,闭着眼,手中握着骨牙链。 “阿萨,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让那两名中原人留下来,今晚我们不是……”一名年轻的猎手显然按捺不住,左右看了看,开口说。 “阿萨的决定是你能够质疑的?” 克朗抬眼呵斥道,但语气并不强硬。 “我就是不明白!要是那两个中原人看到了……”年轻气盛的猎手气愤地反驳。 克朗脸色一沉,似要发火。 “都住口。”阿萨睁开了眼睛,目光锋锐地从克朗脸上看过。 克朗心下一凛,心知阿萨这是看出自己其实比猎手更加疑惑,想借着年轻猎手的口发问。 “让他们留下自然有留下的道理。”阿萨目光从帐篷中每个人脸上扫过,他虽然老了,但是眼神却像弯刀刀锋一样,“我们现在在纳姆的故地,一切都必须按照纳姆的旨意行动,等时间到了,你们自然会明白。” 阿萨话语严厉,众人不敢再问,只能连声应是。 这时候,一名年轻的猎手从帐篷外带着一身寒风进来:“阿萨,都准备好了。” “走吧,时间也到了。” 阿萨站起身,佝偻着背率先走出了帐篷。 帐篷外,在留出来的那片空地之上,此时燃起了一堆圆环形的篝火,烈焰熊熊地燃烧起来,在篝火的正中间,搭起了一个高台。 篝火周围,一群换上布依克族节日才会穿的盛装的人围成一圈,手中握着形状奇特的古刀站着。 篝火燃得正烈,火舌蹿到半空之中。 白发苍苍的阿萨挥开搀扶他的克朗,径直朝着圆环形的火堆正中间走去,他步履平稳地直穿而过。 116.任用妖人 换上盛装的族人在阿萨穿过熊熊烈火, 完好无损地走进圆环中间的时候,高举起手中的古刀,那是由兽骨打造的弯刀, 在火光下泛着狰狞。围在篝火周围的人,脸上带着虔诚肃穆的神情。 克朗和其他阿萨从帐篷中走出的人一起加入了人群, 在篝火周围站好, 他们同样早就换上了盛装, 腰间也挂着骨刀。 在高台上插着一支火把, 阿萨登上高台, 举起火把。 “被放逐之徒流浪克拉卓玛的风沙之中。”阿萨低沉着声开口,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火堆烧着发出噼噼啪啪的细碎声,“我们的祖辈我们的父辈, 秉承着勇士的意志,葬身在克拉卓玛的烈日之中。” 年迈的布依克族巫师声音低沉。 族人安静地听着阿萨讲述部族的往事。 数百年的流浪寻找,带着斗笠的疲惫灵魂在沙尘中跋涉, 驼铃横穿整个克拉卓玛的东西,戈壁滩上留下古老民族的印记…… 白发苍苍的阿萨在高台上讲述, 昏迷的阿穆在帐篷中蜷缩起了身子, 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她抓住兽皮垫,脸上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些诡异的花纹。 “纳姆的威严如日照克拉卓玛, 炎日不息, 纳姆的子民终将回归故地!” 阿萨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火把, 烈火在风中“呼”地卷起, 他的声音穿透篝火,穿透夜风。 “纳姆的子明终将回归故地!” 盛装的布依克族人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骨刀,高声喊出。 带着苍茫,带着宿命的呼喊声盘踞在圆环的篝火堆之上,烈烈燃着的火堆在声音的浪潮中“呼”地腾跃而起,火焰一卷数丈,原本的篝火燃成了一道火墙,赤炎狂舞一般地翻卷,将每个手持骨刀的布依克族人包裹其中。 他们跪倒在地,将骨刀放在地上,朝着骨刀重重地磕首。 一下,一下,又一下。 火焰包裹在每个人身上,却没有将他们他们灼伤,明明只是普通的凡人,此时他们却在火中安然无恙。 烈火,骨刀,叩首。 火向圆环中间的高台蔓延,藤蔓一般攀附着高台而上,站在高台上的阿萨被火焰包裹,族人对着骨刀叩首的时候,他念起了冗长艰涩,布依克族世代相传的长诗。 在风沙如刀的克拉卓玛上,无数的隐秘都藏在这些代代相传的长诗之中。 随着阿萨的念诵,火焰从原本的圆环形火堆蔓延出去,长蛇一样在沙地上蔓延。火焰爬行向宿营地对着的一座岩石山——那是一座自远处看,仿若异兽的巨大岩石山。 九拜九叩,盛装的布依克族人站起身,他们双手握着骨刀,面朝火焰爬行的方向,对着那座形同异兽的岩石山,同阿萨一起,念起了克拉卓玛大沙漠流传已久的长诗。 整个宿营地亮若白昼。 火焰蔓延到岩石山上,数条巨蛇一般地攀附而上,最后汇聚在山头,盘旋分两处。 在高大的岩石山上,火焰缓缓汇聚,流转着,最后竟然形成了一双闭合着的眼睛形状。 阿萨闭着眼,沉声念诵,他手腕上的骨链转动着。 随着他转动手腕上的骨链,帐篷中的阿穆像提线木偶一样缓缓地坐了起来,脸上的花纹就像攀附岩石山上的火焰一样游走汇聚在眼睛处。 火光中,阿萨高声喊出最后一句长诗,他的声音已经嘶哑。 帐篷中的阿穆睁开了眼,那双带着异域色彩的眼睛深处仿佛燃起了火焰。 “纳姆的火将焚毁时间,纳姆的意志跨远古而来,降下无上的尊荣。” 嘶哑的声音伴随着上扬的火焰烈烈而起,岩石山上的火焰眼睛猛然睁开。 火焰眼睛睁开的瞬间,宛若异兽匍匐大地的岩石深处传来闷雷般的隆隆之声,在那一瞬间,所有笼罩在火光之中的布依克族人手中的骨刀泛起了寒光,他们血脉之中有着古老的力量奔腾流动。 那种力量的复苏只在一瞬之间,下一刻伴随着空气震动的声音,篝火熄灭,火焰消失,岩石上的眼睛重新隐去,力量随之沉寂。 可所有布依克族人还是泪流满面。 族中的老者跪倒在地,老泪纵横:“纳姆……纳姆没有抛弃他的子民,布依克族的荣光……” 在沙漠中流浪数百年的部族,面对过无数沙暴无数饿狼,活得像野兽一样的部族,在此刻哭得像是稚子。 一个接着一个,这些沙漠中的放逐者,缓缓地跪伏于地上,口中喃喃念着自己也不知道意义的话语。 篝火熄灭,族人跪伏的时候,帐篷中独自一人的阿穆闭上了眼,无知无觉地向后栽倒。 阿萨站在高台上,转动着手中的骨链。 他沉默地看着虔诚的族人,发白如雪。 而在布依克族宿营地的另一处,百里疏和叶秋生所在的帐篷。 叶秋生不再躺着,他盘腿坐在帐篷中,刀横于膝上,脸色凝重,额上带着冷汗。布依克族的念诵,呼喊在帐篷中他们听的清清楚楚,但是叶秋生并没有出去查看。这并不是遵循了克朗的命令。 在火焰从腾起化为火墙的时候,哪怕有着帐篷阻隔,火光仍间帐篷内照得明亮。那时候他就想要出去查看,百里疏开口了。 “不要出去。” 百里疏轻声喝止了他。 叶秋生转头看他,透进来的火照亮了百里疏的侧脸,在轮廓边晕出明亮的暖黄色。 “赤炎之火。” ——但见赤炎之火起于深渊,天上地下,统治死亡国度的纳姆诞生于赤炎之中。 百里疏想着克拉卓玛叙述长诗中的这一句,若有所思。 叶秋生刚想问“赤炎之火”,帐篷中越发明亮,他呼吸微微一窒,一种难以形容古老的威压从帐篷外空地的方向蔓延开来。 潮水般凝滞的压力使叶秋生气血上涌,真气被封无法运转的情况,体内真气紊乱,险些让他一口血直接吐出来。 见鬼,布依克族不过是一群普通人,怎么搞出这种动静的? 叶秋生握着古刃,转过头看向帐篷外,只看到熔浆般的明亮从帐篷外流动而过,随着那些熔浆般的明亮在帐篷外经行,那种无形的压力越来越重,令人胸口发闷。 就在叶秋生握住古刃,想要用自己的血强行唤醒一些古刃中的虺蛇精魄分担一下的时候,身上的压力骤然消失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出现在帐篷中。 百里疏取出了他的金乌长弓。 长弓发出淡淡的金光,替他们挡下了那些威压。 “布依克族……” 百里疏坐起身,脸色有些苍白,他同样注视着帐篷外。 只是他看的方向,似乎并不是那些流过帐篷外的火焰长河。 ……………………………………………………………………………………………………… “将军!你看那里。” 篝火化为城墙的时候,在鬼城边缘的博木堡中,一名守城的小兵,惊愕万分地对上城墙巡视的将军道。 他指着鬼城的方向,脸上带着惊愕恐惧的神色。 这名小兵是被招募的克拉卓玛当地人,对鬼城有着天然的畏惧。 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身披甲胄的年轻将军皱起了眉头。 只见鬼城的方向,竟然燃起了火光,今夜夜色沉沉,火光极为明显,但是鬼城离这里并不近,且鬼城中多有高大的岩石土丘成山,什么样的火能够燃得连这里都能看到? “陈将军。” 就在年轻的将军迟疑的时候,一道声音响起。 一名穿着黑袍,带着铁面具的人不知何时也上了墙头,这人的声音很奇怪,难辨男女,透着股子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的阴冷。看到这个人,年轻的将军脸上明显地掠过一丝厌恶的神色。 博木堡的驻守将军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原来颜先生也未入睡,不知道有何事见教?” 这名年轻将军说话的语气有些奇怪。 他说话并不像一般的武官一样,粗野,倒是像文官一样,文绉绉的。口音带着京唐都城的腔调。 被称为“颜先生”带着铁面具的人似乎并没有听出年轻将军话语里的厌恶,依旧不紧不慢,用着一种阴冷的,奇怪的语调说话:“鬼城的赤火被人点燃了,麻烦将军辛劳,带上大军随我走一遭。” “放肆!” 那名小兵没见过这位颜先生,也不知道他是谁什么身份,但是这名小兵是将军在一次外出时候,见他被沙狼围攻,令人救下的。眼下听到竟然有人命令将军,口吻轻蔑,忍不住出口。 只是他话刚出口,剩下的一半堵在了喉咙中。 那带着面具的人转过头,面具后眼睛幽闪了一下,小兵身上腾起了黑色的火焰。小兵连医生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化成了灰烬。 “你!” 年轻将军暴怒,腰间的刀铮鸣出鞘。 但是只出了不到一寸,就再也拔不出来了。 “将军,请调兵吧。”颜先生幽幽开口。 颜先生走了,年轻将军一拳砸在了墙上:“任用妖人,金唐之祸也!” 117.黑白难分 博木堡是瓜州上设于光武年间的屯兵堡, 临近瓜州鬼城,军堡并不大。按照金唐的军制,这种规模的军堡屯兵并不会太多, 一般以两至三指挥为准。 但是在博木堡屯守的军队却不是两三指挥, 而是足有一军之数。 按金唐编制, 两百五十人为一指挥, 五指挥为一军, 在博木堡的屯兵足有两千五百人之多。且光武年间,推行“化戎改革”, 颁皇恩与边疆各少数民族,恩准其以“权兵”的身份加入军队,虽然不在编制之上, 却能够领同等军俸。 博木堡中权兵人数不少,诸多加起来, 驻军达三千之众, 番号为“泉捷左厢第一军”。 领军的便是巡城的那位年轻的京城口音的将军, 博木堡都指挥使,陈葛光。金唐开国得助力于世家,后数百年间推行文道, 地方驻军的副官一般任以文官进行节制, 但是, 如今这泉捷左厢第一军的都虞使却并非文官, 而是那名带着铁面具, 行踪诡异的“颜先生”。 前都虞使是名被放逐至此的文弱书生, 到这里不久就“重病而亡”,后来都虞使一职就空缺了有一段时间,直到前几日,这名不知道什么来历的颜先生忽然到来。 明面上,颜先生官职低于陈葛光,但是,颜先生实际上却是持当今圣上亲笔命令而来。 密令中圣上明令颜先生所作所为皆是圣上旨意,见密令者皆不得违背。 这就是为什么身为都虞使的颜先生,却能直接命令陈葛光调动全军。 泉捷左厢第一军除一些驻守的兵力外,尽数集结,并且按照颜先生的要求,行军中以车载了数架八□□。五指挥中,有两指挥为轻骑兵,陈葛光单骑骏马,领轻骑军先行,颜先生乘车随后。 瓜州夜晚,沙暴肆虐。但有鬼城相隔,博木堡附近的风沙较小,行军带有罩的头盔,顶风沙疾行,速度并不快。 陈葛光望着鬼城那一角的火光,猜想着那会是什么东西,但火光并没有存在太久,大队人马失去火光的指引下,在沙暴蒙蒙的夜晚极易迷失方向。 陈葛光皱着眉头,命令骑兵停下,派遣一名令兵向后回赶,去询问那神秘兮兮的颜先生有什么高招。 令兵刚走,陈葛光听到自己的亲卫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头顶上传来羽翼扑扇的声音,陈葛光惊愕地寻声望去,却见一只不大的凌霄鸟从头顶扑扇着翅膀,从风沙中飞了下来。 在十二王朝大地上,凌霄鸟并不少见,但是在干燥的克拉卓玛却鲜有这种飞行于高空,传闻以云雾为生的异鸟。此时见沙暴中穿飞出一只不大的凌霄鸟,见着皆是惊讶万分。 看到那只凌霄鸟,陈葛光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招呼凌霄鸟停落下来。 但那只凌霄鸟却在陈葛光面前的半空之中停下,鸟喙张合,竟是传出了颜先生那阴冷的,让人后背发寒的声音: “陈将军只需随我前而行便是。” 说罢,那只凌霄鸟转身朝着鬼城的方向不紧不慢地飞去。 陈葛光收回手,脸色阴沉:“跟着。” 左右的亲卫还想问些什么,被陈葛光一个冷眼吓得不敢出声去触他的霉头。 陈葛光驾马率轻骑兵前行,那只凌霄鸟果真在风暴中始终飞在他们面前,不紧不慢地指引道路。看着那只凌霄鸟,陈葛光想起了一些事情。 陈葛光并非是出身草莽的武官,他其实是世家出身,金唐世家望族众多,但其中陈家,柳家,叶家以及皇族的姬氏并称“四大家”。但是“云中歌”的柳家在十多年前的京中变故中,举族亡故,四大望族只剩了三家。 陈葛光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放逐到瓜州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出身“南淮陈家”且为嫡系子弟,陈葛光本该担任京官,仕途通畅,有望族在背后,怎么说也沦落不到被贬自塞上荒城中驻守,不得回京。 也只能说是当年的陈葛光年轻气盛。云中歌柳家出事后,几乎所有人都全力撇清干系,不敢说不该说的话,避之唯恐不及,他倒好,七天之后,提着一罐酒,直接去了柳家被焚后宗庙所在的废墟。 坐在废墟之上,他大哭大笑,吊唁自己葬身火海的友人,柳家长公子。 吊唁是够了,酒也喝得爽了,然后转头就被打发到瓜州这鸟不拉屎黄沙漫天的鬼地方,出发前,父亲暴怒如雷,痛斥他不懂事,胡作非为。 “胡作非为?什么是胡作非为?眼见这黑白颠倒,眼见知交枉死然后明哲保身,这才是胡作非为?”跪在堂前,他顶撞父亲。 “孽子!” “狗屁的明哲保身,那叫懦夫,我宁愿死在大漠,也不愿活成那副窝囊样。” 他冷笑道。 然后一驻守博木堡这瓜州中的小城就是好几年。 守着一片黄沙,前途成为空话,陈葛光也不是没有觉得后悔过,可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提上酒,去那大火后的废墟,追悼自己死去的好友。 男子汉大丈夫的,读那么多的经文诗书,不是要读成窝窝囊囊比娘们还不如的废物。 可是,即使被贬自此,他到底还是一名金唐人,哪怕对当今圣上颇有微词,仍旧是挂念着金唐的局势。但是这几年来,哪怕他身处瓜州大漠,也察觉到了那些隐晦的暗流汹涌,不安逐渐盘踞心头。 这种不安在带着铁面具,持金唐密令而来的颜先生任都虞使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金唐王朝虽是俗世王朝,但也并非俱是普通人,世家皇族中,修仙者也是有的,修仙者任官的事情也并非罕见,但是这名得圣上赐予重权的颜先生行事却分明透出邪异。 妖邪一般的气息,绝非正道中人。 圣上竟然开始任重这种人,金唐王朝真的不会迎来什么祸患吗? 陈葛光忧心忡忡,顶着风沙,追随凌霄鸟前行。 118.年轻护卫 篝火熄灭, 帐篷外的光亮暗淡下来,叶秋生微微拉开帐篷的布帘,看向外面。烈烈的火焰熄灭之后, 宿营地恢复了黑暗, 布依克族的人在昏暗中各自散去, 叶秋生隐约看见白日那位年迈的阿萨被克朗搀扶着回到最大的那顶帐篷。 叶秋生敏锐地察觉, 在这一夜的异象之后, 布依克族人身上的气息起了一些隐晦的变化。 像是一种沉寂在这些克拉卓玛大沙漠流浪者血脉中的力量正在逐渐被唤醒。 这种情景不由得让人想起当初九玄门来这里招纳弟子的事情,这些自称为“纳姆子民”的人似乎并非是真的愚昧无知, 而是他们真的有着另外的,不为人知的力量传承。 叶秋生神色微微严肃起来。 他不是布依克族的人,自然不会相信真的有什么执掌死亡国度的神明, 但是有了今晚的事情,叶秋生不得不重视起这个克拉卓玛口耳传说的纳姆神。 以他的观点, 更倾向于纳姆应该是纪元长河中的哪一位强大的存在, 通过血脉, 身为纳姆后裔的布依克族人继承了他的一份力量,只是这份力量一直处于沉寂中,必须通过特定的仪式才能够逐渐唤醒。 下意识地, 叶秋生想起了傍晚的时候, 百里疏在灯下看着记录着克拉卓玛长诗的古册, 轻描淡写地提及纳姆的使兵那名为臧穆的军队。 “你觉得纳姆是什么?” 叶秋生问百里疏。 火光熄灭的时候, 百里疏便收起了长弓, 他起身, 坐在黑暗中。对于叶秋生的问题,百里疏没有直接回答,过了片刻,才开口:“克拉卓玛的纳姆信仰在万仙纪元就已经存在,但是……” 但是什么,他没有再说下去。 青年坐在昏暗中,辨不清他的神色。 叶秋生习惯了这人和天机谷简直差不多的作风,神神秘秘的,什么事都自己压着,得到这种能够让一般人越发茫然的答案也不意外。 而且…… 百里疏所说也让他有所猜测。 万仙纪元,那个仙魔并存的时代,只存在了一万五千年的时代,被称为“中断的纪元”,那个中断纪元留下了太多的谜题,而多年以来,他行走十二王朝大地,追寻的,就是关于那些谜题的答案。 叶秋生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他总觉得,有些时候,看着百里疏,就像看到了那些古老的,破碎的纪元,当初他给百里疏起了那个广为流传的外号,天外仙的时候,一半是因为修仙界有名的十二美人册之首,另一半却是他有些时候模糊的感觉。 他看着白衣青年提剑走来的时候,总会想起,他曾经在苍濮王朝进入的那个被深埋地底的溶洞。 潮湿的地底,钟乳石上滴下冰冷的水,落在石上,发出清越的声音,无光幽暗的世界好像被时间遗忘了,与地面繁华热闹的十二王朝隔得很远。他举着火把走过被人凿平的岩壁前,火把映出岩壁上的画。 一幅一幅,描绘着一些上个纪元的景象。 那些岩画线条已经有些模糊了,场景不是很清楚,最后一幅更是已经损毁了大半。然而叶秋生却在最后一幅前停了很久很久,他的目光被画面上的一处吸引了。 最后一幅岩画,描绘的内容更加晦涩难懂,陷入大地的巨大柱子,模糊的奔跑的人群,在逃散的人群中,有一人逆流而上,朝着那陷入地底的巨柱走去。岩画并不精致,风格简洁,人物都是寥寥数笔。 唯独描绘那人的时候,格外的细腻。 不知道为什么,那最后一副岩画上与众不同的背影,让叶秋生记忆深刻,看着那个背影,他总感觉到一种难以难说的悲意。 那种悲意没来由的,他也不知道原因。 而在看到百里疏的时候,叶秋生不知道为何,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个岩洞中,那最后一幅岩画。 青年坐在昏暗中,身影消瘦,叶秋生又想起了那副岩画。 “走吧,去见布依克族的阿萨。” 百里疏披上了外袍,他走到叶秋生身边。 古怪的仪式已经结束,有了隐晦变化的布依克族人已经各自回自己的帐篷中,宿营地陷入了一片寂静。 “嗯?” 叶秋生发出一个疑问的单音。 百里疏整理好外袍,没有解释的意思。 “好吧好吧。”叶秋生无奈地笑起来,他单手一撑地面,干脆利落地站了起来,像模像样地替百里疏拉开了帐篷的布帘,半躬着身,“官人既然有决定,小的区区一个护卫自然不敢说话,公子请。” 百里疏看了脸上带着轻佻笑容的叶秋生一眼,对方躬着身,一派护卫样。 他移开目光,径直走了出去。 “你不是我的护卫。” 百里疏淡淡说。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了百里家族中那些年轻的护卫。 在他还是东陵百里的时候,在他还是百里家主的时候,当他走过长廊,年轻的护卫朝他弯下腰,他们是家族中的年轻子弟,他们毕恭毕敬地称呼他为家主大人……他们将他视为神明…… 百里疏闭了闭眼。 消瘦的青年与他擦肩而过,带着几分凉意的外袍拂过他拉开布帘的手,叶秋生听见青年平平地说了一句“你不是我的护卫”,声音就像在冷月泠泠的晚上,被月光照着流过青石的水。 他挑起眉,看着青年越行越远的背影。 夜风拂起那人的外袍,宽大的袍袖翻飞着,白鹤一般。那人的背影清瘦笔直,独自前行并不停留,完全不在意有没有人追随,更不在意有没有人同行。 叶秋生扯了扯嘴角,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放下帐篷的帘子,赶了上去。 百里疏和叶秋生两个人悄无声息地从一个个帐篷中间穿行而过,夜晚鬼城内的风声隐隐绰绰,凄凉非常。他们走到了布依克族阿萨所在的最大的帐篷外,也看到了篝火熄灭后残余的灰烬。 除了那环形的篝火堆,宿营地再无其他异样,就好像刚刚那种岩浆从帐篷外湍行而过的景象,只是他们的幻觉。 百里疏和叶秋生站到了帐篷前。 “进来吧。” 未等他们开口,阿萨苍老的声音就在两人耳边响起。 百里疏掀起布帘,正要与叶秋生一同进去,然而阿萨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只见一个人。” 语气不容商量。 百里疏的动作顿住了,他转头看向叶秋生。 叶秋生微微一愣,很快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他抱着刀,站到了帐篷门帘外,扬了扬眉:“公子请,小的为您守着。” “哪有不替官人守卫的护卫,您说是不是?” 护卫打扮的青年脸上挂着让人看不出他是真心还是调侃的散漫笑容。 百里疏定定地看了叶秋生一小会,随后垂下眼:“那你就守着吧。” 说罢他径直走进装饰华丽的帐篷。 帐篷中,没有其他人,阿萨一人坐在正中间的位置,年迈的老人闭着眼,白发苍苍,手中转动着骨链。听到百里疏走进来,他停止转动骨链,睁开眼。 穿着儒服,温文尔雅金唐文官打扮的青年站在帐篷门帘处,安静地看着他,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 许久,青年缓缓地笑了起来,一派文人风范:“老先生,深夜拜访,恕在下冒昧。” 阿萨眯了眯眼,重新转动骨链:“官人是金唐朝廷的命官,老朽不过一苟延残喘被通缉之人,幸得纳姆保佑,虽老未死,官人肯来拜见,是老朽的荣幸,何来冒昧只说?请坐。” 这名布依克族地位崇高的老阿萨,言语之间,不受百里疏任何礼数。 百里疏不动声色地就坐。 “不知官人有什么事情要问老朽?若能言说,老朽定知无不言。”阿萨不紧不慢地转动着骨链,“但老朽身为布依克阿萨,关系举族隐秘之事,恕难相告。” 百里疏微微一拂袖,淡淡地笑了:“老先生宽心,在下想问之事与布依克族无秋毫干系。” 阿萨停止转动骨链,眯着眼,片刻,他微微一挥手,帐篷外的风声骤然远去,整个帐篷像是与外界隔离,安静至极。 “请。” 布帘垂下,挡住了里边的情形。 叶秋上侧耳听了听,按道理说,以他的耳音之敏锐,即使隔着帐篷也能听到谈话,但是除开最开始几句没有什么意义的寒暄,自百里疏说出想问阿萨一事之后,他便再也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了。 没有听到声音,叶秋生转动着手中的古刃,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古刃被他甩出连绵雪亮的刀花。 他似乎并不意外那位布依克族的阿萨拥有这种类似结界隔绝声音的能力。 刀转了一圈,叶秋生归刀入鞘。 这样子就有点让人难处理了啊。 好歹他现在也是那位“金唐官员”名义上的护卫,那就得对自家公子的安全负责吧?这样子连个动静都听不得,还怎么尽护卫的职责? 百里公子的护卫可真不是好当的啊。 119.刀锋如雪 百里疏和阿萨交谈的时间并不长, 半柱香的时间后,百里疏出来了。 “公子再不出来,小的都准备破门而入, 救您大驾了。” 他像是话里有话,暗指百里疏同阿萨交谈时后半截张了结界的事。但提在手里的却也不是真的摆设, 若百里疏超过一炷香的时间没出来,叶秋生就真的打算动手了。 虽说这位九玄门大师兄总是算无遗漏,但是眼下百里大公子可是位病人, 怎么说作为暂时的合作伙伴,总得出于仁义,多几分关照吧? 虽然看起来,对方的确是算无遗漏, 不需要别人操心。 “破门而入需要掷杯为号吧?” 百里疏径直朝他们的帐篷走去, 从他脸上那万古不变的神情中, 看不出他到底和阿萨说了什么。听到叶秋生的话, 百里疏微微侧头, 看了他一眼。 掷杯为号? 叶秋生微一错愕。 凡俗界中, 十二王朝间兵将纷争, 反贼伏诛的故事里, 常常有设宴待客,然后左右设刀斧手, 待酒肉正酣的时刻, 掷杯为号, 刀斧手尽处斩杀政敌的手段。叶秋生行走十二王朝大地, 隐姓埋名休憩于茶楼时,也常听闻讲书人说这般典故。 让人错愕到不是这句话本身。 而是说出这话的人是百里疏。 这就让人有种“原来他也会有那么一丝人气”的惊讶——虽然对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带着几分凉意。 叶秋生望着对方并未停留,径自离去背影。半天,他突然笑了笑。 抱着刀,叶秋生慢悠悠地跟上去。 在百里疏和叶秋生回到帐篷的时候,朵塔娜在阿穆的帐篷中照顾她。半夜的时候,阿穆醒了过来。 醒过来之后,阿穆愣愣地坐着,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朵塔娜只看过阿穆这幅样子一次,那是她唯一的叔叔出事之后。朵塔娜是布依克族首领克朗的女儿,又是族里长得最好看的姑娘,一直活得像是沙漠中的太阳,热热烈烈的。纵刀射箭,磊落果决。 她一直觉得活着,有什么事情,打一架就可以解决的,克拉卓玛的子民,就该像苍鹰一样果决。 所以世界上怎么会有活得懦弱卑微的人呢? 朵塔娜听说过阿穆这个名字,也知道她的一些传闻,也见过几次那个孩子。瘦瘦小小的,和族里的几个男孩子打架,眼神凶得像是狼一样。那天出猎的时候,阿穆突然从人群中扑出来,抓着她叔叔的衣服,不让他走。 谁也不知道一个小女孩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朵塔娜那次也在出猎的队伍里,阿穆抱住她叔叔的时候,她过去试着拉开她,结果被对方狠狠咬了一口。 但是最后阿穆还是被拉开了,大家都说这孩子又犯病了。 走的时候,朵塔娜也不知道为什么,转头看了被众人扯住的阿穆一眼,瘦小的女孩眼里带着泪水。 然后她叔叔就死了,朵塔娜见着那个没有说过几句话的老实猎人被沙狼咬断了脖颈,鲜血喷涌。 她想起了阿穆带着泪水的眼。 回来之后,朵塔娜去找阿穆,转遍了当时的驻扎地,她在一处石头堆的阴影里找到了小姑娘。打架那么凶那么狠,狼崽一样的阿穆蜷缩在角落里,愣愣的,眼神一点儿也不明亮了,灰蒙蒙的。 朵塔娜讨厌那样的眼神。 纳姆的子民,可以狼一样地活着,凶狠地拔刀,满身伤疤地死去,就是不能窝窝囊囊,像个废物。 “喂,小鬼。” 她轻轻踢了踢缩成一团的阿穆,单手叉腰。 “别那么没出息。” 阿穆没有动弹,不理她。 朵塔娜有点拉不下脸,扭头想走,却又想起那天阿穆那么努力地拦着她叔叔——她在试着救她叔叔。磨磨蹭蹭,朵塔娜在阿穆身边坐下了,试探着去拍她的肩膀。 对方一扭头,又是一口咬在她手上。 “嘶——”朵塔娜倒吸了口凉气,骂,“你丫属狼的呀。” 骂归骂,朵塔娜还是没把这小鬼揍一顿。她伸手抱住了缩成一团的小姑娘,别别扭扭地开口:“对不起。” 对不起,不知道你是想救你叔叔。 朵塔娜想了想,要是自己知道父亲有危险,还有人要拦着自己,那她岂止用亚咬,刀都□□。 阿穆“哇”地一声哭出来,哭了个天昏地暗,鼻涕眼泪全抹在了朵塔娜衣服上。 从那天起,朵塔娜就多了个妹妹。 “怎么又一没出息的样子?”朵塔娜坐到阿穆身边,戳她的脸,口气有些嫌弃,还有点心虚。 ——白天明明是想去找那两个中原人麻烦的,结果被那个护卫吓住了,这事有些丢脸,让朵塔娜对着阿穆有些没底气。 阿穆眨了眨眼,像是突然从什么中间惊醒一样。 “你白天的时候怎么回事?看到了什么啊?”朵塔娜熟练地把很瘦的小姑娘抱进怀里,问道。 阿穆将头埋进她怀里:“不记得了,只觉得脑袋很痛,然后就不知道了。” 她声音低低的,大大咧咧的朵塔娜没有听出她语气的异样。 阿穆说了谎。 她的确不记得所有画面,可是却隐约记得几幅,记得画面上的青年。但是那些画面太过可怕,还有种说不出,让人鼻子发酸的感觉,一种沉沉的压抑让她下意识地不想把自己看到什么告诉别人。 那些都不是什么好的画面。 “不记得就不要想了,阿萨来看过了,那些不是你该看的东西。” 朵塔娜揉了揉她的脑袋。 “阿朵姐姐,阿萨……阿萨他……” 阿穆皱起了眉头。 “阿萨怎么了?”朵塔娜诧异地问。 阿穆脸上露出茫然疑惑的神情。 她刚刚是想告诉朵塔娜,自己睡着的时候,好像听见了阿萨的声音,还看到了一双火焰组成的眼睛。 可是当朵塔娜问的时候,阿穆忽然又忘了自己刚刚想说什么。 “没什么。” 她回答。 宿营地最大的帐篷中,阿萨转动着手中的骨链,他闭着眼,脸上满是苍老的皱纹。 120.人不如鬼 叶秋生晚百里疏一点回到帐篷, 百里疏也没问他去做什么,盖着克朗给他们的粗糙毯子卧躺。叶秋生看了他一会儿,青年闭着眼, 安安静静,看着像是睡了一样。 离天亮也不久了, 叶秋生懒得再躺下,直接坐在门帘便,合着眼, 怀中抱着刀。 叶秋生很少有不握着刀的时候,他是那种哪怕昏迷过去也要握紧刀的人,骨子里刻着“不要命”三个字,就算天塌下来, 这个人也会叼着不知哪里来的草根, 笑得散漫轻佻提着刀迎上去。 虽然闭着眼, 叶秋生并没有休息。 他试着想要解决体内那诡异的空间之力, 这两天叶秋生看上去和平时差不多, 吊儿郎当, 嬉笑怒骂, 放肆不正经, 看不出有半点儿对修为被封的焦急在意。他也随口问过一次百里疏的情况,百里疏没回答也就不再追问。 而百里疏也没有问过他修为被封现在如何了。 但是情况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叶秋生猜测筋脉中的那丝空间之力可能属于更高层的力量。 情况有些糟糕啊。 叶秋生摩挲着刀柄, 想。 布依克族的祭祀, 百里疏与阿萨的谈话, 岩浆般流淌而过的火焰,让人心惊的威压……克拉卓玛大沙漠,潜藏着无数像流沙丘一样变幻的秘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叶秋生听到百里疏起身的声音。 他睁开眼,伸手拉开帘子,算不上太明亮的晨光落了进来。帐篷外,布依克族人也已经陆陆续续地走出来了。 叶秋生微微眯起眼,仔细地观察着这些布依克族人,想找出他们的变化。 从表面上看起来,他们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人人脸上都带着藏不住的喜色。然而从气息上感觉,这些布依克族人的实力似乎比起之前,有了一些增强,虽然不是修仙者,却隐隐约约透出一些晦涩的强横。 但是这种改变不大,只能算是将一位病痨鬼变成气血充足的壮年,并没有达到从普通人到修仙者的质变。 看来昨晚的祭祀并不足以完全唤醒他们血脉中那古老的力量。 “有人过来了。” 百里疏微微眯着眼,却没有看那些收拾帐篷准备起身的布依克族人。他走到帐篷口,望着天空。清晨的天,没有完全亮起来,但是天空中并没有多少云层。 叶秋生转头看他。 百里疏站在门帘边,晨光洒落,并没有完全照亮青年的面庞,他的脸一半隐没在昏暗之中。 在布依克族的宿营地之外,鬼城的高大岩石山中。 几只精瘦的沙狼垂着尾巴,悄无声息地行走着。它们的行踪极为隐蔽,远远地游走在布依克族的宿营地之外,时刻处于下风口。 这几只沙狼中,有一两只,身上带着刀伤。 ……………………………………………………………………………………………………………… 金唐军旗在风中烈烈展开。 冒着一夜沙暴,陈葛光率领泉捷左厢第一军的轻骑兵抵达了鬼城边缘。 博木堡是离瓜州鬼城最近的一个军堡,这个最近只是相对而言,瓜州属克拉卓玛大沙漠,水源奇缺,绿洲稀少,零星分布,各个军堡之间的距离很远。商队绕鬼城而过,第一个抵达的绿洲便是博木堡。 但实际上,从博木堡出发到鬼城,也需要半天的路程。 而大部队行军,更兼夜色沙暴,所用时间比平时更多一倍。 陈葛光带着轻骑兵在鬼城外停下,稍作休息。颜先生派来给他们带路的那只凌霄鸟落在马首上,拢着双翅,似乎也在休息。 伏矣王朝当年派兵,试图从此地穿行,发动偷袭,结果大军进了鬼城就再也没出来的事情干,但凡在瓜州居住过一段时间的人,都听说过。此时士兵见连夜行军竟是到了鬼城,还有要进去的意思,皆是面露不安。 陈葛光爬上一处岩石山,站在高处看向昨夜火光燃起的方向。 太阳升起得很快,落在岩石和黄沙上,十分刺眼。陈葛光眯着眼,皱着眉头。他爬上来的这座岩石山虽然不低,但是鬼城中的岩石山高低错落,占地广阔,视野被遮挡得厉害,并不能看到什么。 “陈将军好身手。” 陈葛光正看着,背后毫无征兆地响起一个人阴柔的声音。 “谁!” 毫无心理准备,陈葛光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本能地转身拔刀。但他忘了自己站在绝对算不上平坦的岩石山顶部,骤然急促回身,脚踩了个空,险些直接从数十丈的岩石上摔下去。 出声的那人反应不慢,伸手拽了他一把,才免得一任博木堡都指挥使在众目睽睽下从半空摔落。 “艹!” 陈葛光站稳了身,险些直接破口大骂。 “颜先生是鬼么?” 站定之后,发现原本在后面随行的颜先生不知何时竟然也已经到了,还悄无声息地也上了这座岩石山。这位颜先生神出鬼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陈葛光这次冷不丁被他吓一跳,脸上挂不住,忍不住出言讥讽了一句。 以颜先生一贯的风格,对他明里暗里的嘲讽,俱是只当没听见,陈葛光也当这次这不人不鬼的家伙不会有反应。 谁知道带着铁面具的颜先生竟是反常地顿住了,面具后那双阴冷晦暗的眼,目光刀锋一般地落到他身上。 陈葛光手按在刀柄上,只当这人被他刺到了痛处,准备动手。他微微绷起身,随时准备一刀砍出。 颜先生看了他一会,移开了目光。 “陈将军多虑。”颜先生的声音像往常一样,阴冷若毒蛇游走,“在下虽然称不上人了,但是离变成鬼,怕也还需一段时日。” 他目光移开之后,陈葛光只觉得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还来不及错愕,他又听见颜先生短促地冷笑了一声。 “若要说起来,这鬼恐怕要比人来得可亲一些。” 他阴冷的声音至此,陡然凌厉起来,带着说不出的戾气。 和…… 嘲弄。 121.年迈之狼 鬼比人来得可亲。 陈葛光皱起眉, 有些惊讶他会说出这句话。 颜先生似乎自觉失态, 很快就又恢复之前那副难以捉摸的阴冷森然。他伸出手, 陈葛光听见一声啼鸣, 方才停歇在马首上的凌霄鸟盘旋飞起, 转了一个圈落在颜先生的手上。 颜先生抚摸了两下凌霄鸟的羽毛, 然后抬手一送, 让它向鬼城里面飞去。 凌霄鸟飞向岩石高耸如堡垒的鬼城,刚刚飞出不到半里,忽然又折转飞了回来, 似乎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惊吓。落回颜先生手上的时候,整只鸟都在瑟瑟发抖着。 “果然……” 颜先生喃喃自语, 微微眯着眼睛眺望在阳光中却也显得奇特的瓜州的鬼城。 陈葛光目光微微一凝。克拉卓玛的大沙漠中,较少有凌霄鸟出没,因此以往他也没有多加注意, 但是眼前一幕, 却是令他不由回忆起以往所见,发现离鬼城越近, 就越少有凌霄鸟出没。 难道这其中隐藏了什么? 陈葛光心念回转,脸上还是一副不痛快的神情:“颜先生的手段还真是神鬼莫测, 不过, 既然也到了这里,颜先生是不是也该说一下, 此行的目的?否则在下如何助您一臂之力?” 他说着, 指了指下面等待的士兵:“当然, 颜先生手段过人,自然是不屑于我这微薄之力,不过,我既然身为泉捷左厢的都指挥使,为帅者总该对自己的士兵负责。不知颜先生是否听过鬼城传闻?不给出些个缘由,在下难以稳定军心啊。” 颜先生凝视着岩石山相遮奇诡非常的鬼城,就当没听出陈葛光话里话外的讥讽。 “陈将军既然驻守此地多年,想来也听闻布依克族之命。”颜先生召回凌霄鸟,缓慢地开口,“陈将军身为泉捷左厢第一军的都指挥使,得闻为朝廷所缉多年的暴民出没博木堡附近,自该率兵前往围剿,职责所需,相信众位将士定能理解。” 所以兴师动众只为围剿那只克拉卓玛中人数至多数百的蛮野之徒? 这种谎话也只能骗骗毛头小子。 陈葛光冷哼一声,转身下了岩石山,自去传令。 不管明眼人一看便知,为了一支流民连夜兴师是多么不可能吧,终归是有了个解释,且陈葛光在这博木堡驻军中威望极高,他年少被逐至此,这么多年下来却也实在下苦功治理这里。 剿沙匪,护商队,择精兵,督农事。 不仅是北迁的流民后裔,连那些被收服的权兵都信服他——陈葛光虽出身望族,但并未将克拉卓玛的本地居民视为蛮民,即使是权兵也一贯有功必赏。 听都指挥使所说,是为了围剿冥顽多年,时常截杀商队巡逻兵的布依克族暴民,也就不再惊疑。 陈葛光看着休憩的手下,皱着眉头思索着颜先生说的话。 定神下来细想,陈葛光发现了一些不寻常之处。 布依克族被通缉多年,但陈葛光并不真的觉得他们犯了什么大罪大恶,像什么截杀商队袭击巡逻兵的罪名,多半都是朝廷扣上的。之前他并没有多想,就像王朝对仙门俯首一样,王朝向来也要求着那些弱小的民族部落对自己的臣服。 布依克族不过是拒绝臣服,因此犯了“金唐境内,皆为国民”“一国安容两治”的禁忌,故为朝廷不容,多年镇压。 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是再寻常不过的常态。 但是如今,颜先生此次的行动,令陈葛光将此前的一些不寻常之处联系了起来。 事实上,在边境疆野之处,像布依克族这般,不服王法的小部族并不少,但是独独布依克族这么多年来一直被放于军令通缉之上。而博木堡明明只是一座小军堡,却反常地屯了有违军制的一军之师,难道是因为博木堡距离鬼城最近? 想到昨夜鬼城的火光,携带圣上密令而来的颜先生,陈葛光开始怀疑起布依克族被通缉的真正原因。 还有就是…… 陈葛光望向风声隐隐的鬼城。 ——这里面,有什么? 行军在鬼城外整歇,食过干粮之后,颜先生也从岩石山上下来了。陈葛光对他的嘲讽倒不是没凭据,只一眨眼,这人就从岩石山上下来,出现在了地上,青天白日之下,也显得鬼气森森。 没有了凌霄鸟的指向,行军的速度慢了下来,轻骑兵在前,这回换颜先生带头领队,向着鬼城中行进。 大队人马进了鬼城之后,马蹄声不知为何竟也显得轻了起来,众人耳朵皆是凄厉如同鬼魂哭泣的风声,让人不寒而栗。 抛开鬼城的种种传说,单就这其中的无数极为相似的岩石山,无数的转弯,就能够让人头昏脑涨,不出一时三刻就迷了道路。进了这里,颜先生似乎那身莫测的手段也有些不起作用,每至一处岩石山分列时,都要稍加辨认。 他似乎是以着天上的星象来辨别的。 只是也不知这晴天白昼的,他是如何得知星象的位置的。 军队逐渐深入,陈葛光一路警惕,他手始终按在刀柄上,可能是因为太多关于鬼城的传说的影响,陈葛光总觉得进了这鬼城之后,冥冥中就一直有种令人十分不舒服的感觉。 就好像他们闯进了不该闯入的地方。 军队经过的那些岩石山,一座一座,数百丈数十丈之高,有若人首,有似兽头,形态格外诡异,而马蹄踏过的黄沙中,倒处都是散落的白骨,有的像是人的骨头,有的像是兽骨。所见之处,并没有野兽活物,但是那些白森森的骨头却告知众人,这里绝非什么安宁之处。 太阳逐渐偏斜到头顶,众人皆是汗流浃背,大部分人都感受到了疲倦。 酷热与疲倦只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因为不论他们怎么走看到的景象都似乎没有太大的差别,左右两边似乎永远都是高大的岩石山。 这给众人来带了一种精神上的压抑。 陈葛光正准备让众人再歇息一下,自己与颜先生那个十分像鬼无一分像人的家伙商议一下,就在这时候,颜先生忽然勒马停步。 陈葛光下意识地“刷”一声拔出了刀。 颜先生摆了摆手,自己抬手微微一握。 不远处的数块叠积的岩石在忽地腾起的黑色火焰中化为了灰烬,岩石后露出了一匹老狼。 是那种克拉卓玛臭名昭著的沙狼,但这匹狼似乎与平时所见有些不一样,精瘦精瘦的,皮毛十分暗淡,呈现出灰白色,站着的姿势也很奇怪,似乎跛了一只脚。令人惊奇的是老狼的眼睛。 单看那双眼睛竟不会让人觉得那是一只畜生的眼睛,透着一股子邪气与精明,像极了老奸巨猾的人的眼睛。 “狼群?” 陈葛光摘下背后的弓,有几分疑惑。 沙狼之所以在大漠中臭名昭著,因为这些据说有着异兽血脉遗传的畜生出了名的奸猾狡诈。上了年纪的老猎人都知道,这种狼从来不会单只行动。狼群简直就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狼群中,有着一种上了年岁,年老成精的老狼,它们行动不便,但是经验丰富,格外奸诈,会寻找那些可以下手的目标。 这种老狼发现猎物之后,不会打草惊蛇,而是会远远地观察着,跟踪着,然后将消息传给狼群。 简直就像狼群中的军师。 因此看到这匹老狼藏在附近,陈葛光第一个反应就是有狼群埋伏着。 不过,狼群出了名的奸猾,怎么可能会这么没眼色,选择数千人的大军下手? 颜先生按住了他就要射出箭的手。 那匹老狼也十分奇怪,被发现之后并不逃走,微微吐着舌头,残缺的尾巴下垂,狗一样地摇晃着,似乎是在……示好? 颜先生微微一低头,面具后的双眼与老狼对视上,一瞬间,颜先生的双眼变得格外地深邃,似乎眼底有着漩涡缓缓转动。老狼的摇摆着的尾巴忽然停顿下来了,原本精光十足的双眼变得空洞起来。 “这老畜生倒是比人还精明。” 颜先生冷冷地笑一声。 “走吧,有带路的了。” 他话音落下,那匹老狼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在他们前面走着,转过了一座伏兽般的岩石山。 虽然不知道颜先生是用了什么手段,但有生活在此的老狼带路,行军的速度比起先前就更快了几分。 陈葛光将箭插回箭囊。 他眯起了眼,想到了什么。 脸上的铁面具,役使凌霄鸟……他曾经见过这样的人。 ——在那年云上歌柳家覆灭前不久的时候。 他从酒楼中喝得醉醺醺出来,提着坛酒在街上半醉不醉地走着,穿过一条小巷的时候,他听见凌霄鸟的声音,一抬头在暗沉沉的夜色中,看到一道身影自屋檐上快速地掠过。 那一瞬间,陈葛光看到了对方脸上也带着一副铁面具。 脸色缓缓地沉了下来,陈葛光微微眯着眼看着在前面的颜先生,手指微微地摩挲着刀柄。 122.沙漠腐鹫 布依克族在克拉卓玛大沙漠流浪了数百年, 早已经习惯着这种永不停留的生活方式。 天亮之后,不一会儿,他们就收拾好了东西, 驼队整装待发。百里疏和叶秋生这两个人中途插进来的中原人,克朗勉强拨了一峰骆驼给他们。 叶秋生叼着草根, 古刀挂在腰间,给百里疏牵着骆驼。 他抬头看着百里疏,边咬着草根, 边露出一个调侃的笑容:“公子,我这可是护卫兼马夫,不知道能不能算双倍的月禄?” 克朗对这两名中原人并不放心,因此让他们走在族中的青壮年后面, 要是这两人有什么异样也好收拾。叶秋生眼尖地看到, 有不少年轻的布依克族小伙子一直偷偷摸摸地往他们这边看过来。 叶秋生十分有自知之明, 自己可没那么大魅力。 百里疏从早上起, 便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一路上并没有说话, 他和叶秋生算是入乡随俗都拿了个帽檐带着轻纱的斗笠戴着。 一直以来百里疏都是那种冷冷清清, 高山寒雪的世外仙人模样, 叶秋生也是第一次这人同普通人一般骑骆驼,带一顶有菱形花纹的轻纱斗笠的模样。 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不过想想, 其实百里疏这个人本来就挺难琢磨的, 几万年前的纪元隐秘, 他知道, 克拉卓玛的民间传说,他也知道。洪荒的帝芬古战场,他去过,大漠的瓜州鬼城,他也来了。 仿佛这人就一直走在难以界定的那隐秘的,微妙的线上。 口中轻快地开着玩笑,腰间随意地挂着古刃,但其实叶秋生这一路上都在戒备着。不管百里疏到底是怎么个难以捉摸的人,有一点终归到底是肯定的,这个人绝不会无的放矢。早上百里疏忽然说了一句“有人过来了。”。 他说完那句不久,克朗过来找他们。 但是叶秋生不觉得,百里疏指的是克朗。 说话的时候,百里疏目光望着远处,分明是看向博木堡的方向。而这一路行来,叶秋生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尾随,注视着他们。 叶秋生一面同百里疏单方面地说话,一面暗中寻找,那暗中注视的目光来源哪里。 只是对方似乎隐藏得格外好,而修为被封,灵识受制,叶秋生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对方。 他留意着百里疏的神情,觉得这人应该也是知道有什么在暗中跟随驼队。 但是百里疏本来就总面无表情,此时又隔层轻纱,就更加难以辨查。 “腐鹫。” 一行驼队行于高高低低形态各异的岩石山之中,驼铃悠远。速度不快也不慢,叶秋生忽然听见百里疏低低地对他说了一声。 百里疏望着西北边的天空。 克拉卓玛的天空高且晴,云层很少,亮也亮得镜一样,因此看得极远,天空上偶有数只飞鸟掠过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一道忽去的影子。 而在西北方的高空中,可以看到数道盘旋不去的黑影。 那是沙漠中的猛禽,名为腐鹫。 于《异志九录·百禽》中讲到这种鸟的习性:嗜血肉,逐腐尸亡兽,聚众而至,驱之不去,兆以不详。 逐腐尸亡兽而食,兆以不详…… 百里疏收回了目光。 此时日已正高,沙炽如烤,克朗探路寻到一块阴影较多之处,众人前往那处休息。只是短暂的休息,除了阿萨的帐篷,其他人的都没有搭起来。众人就岩石投下的阴影中落坐,饮水食粮。 叶秋生将干粮递给百里疏。 百里疏摇了摇头,看见腐鹫之后,他似乎就一直在想着什么事情。 布依克族的干粮,说实话实在粗糙,叶秋生自己咽倒是不觉得如何,但要是真让百里疏吃这种东西……叶秋生瞅了眼百里疏的那张脸,觉得自己怕不是会被九玄门那些疯子拔刀砍了。 被九玄门的疯子记恨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同样是大师兄,怎么待遇区别就这么大呢? 叶秋生想着,将水壶连同一颗自己仅剩不多的辟谷丹递给了百里疏。叶秋生多年行走十二王朝大地,很少回宗,也穷得叮当响,身上的丹药还多半是以疗养调息为主,这玩意很少。是他备着山穷水尽的时候,应急的。 “公子将就一番吧。”叶秋生咬着草根,嘴角上扯,语气轻佻。 百里疏接了水,没有接丹药。 叶秋生仰着头,靠在岩石上,没有转头看他,咬了口又糙又硬,还刮喉咙的干粮:“九玄门弟子的威名声震十二王朝,在下一个酸腐书生,可不想让你那些师弟师妹们把刀架到脖子上。” “公子就当行好救小的一命?” 叶秋生侧头看他。 阿萨的帐篷。 在这种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布依克族中有话语权的人会聚集到阿萨的帐篷中,讨论族中的大小事务,并由阿萨吩咐接下来的路线。 和平时一样的商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直闭目养神,不理会底下人关于水源的各种争论的阿萨忽然睁开了眼。 一名年轻的猎手掀开布帘走了进来。 “那名中原官员说有事想要求见阿萨,要让他们进来吗?” 不等其他人开口,阿萨微微点了点头,沉声:“让他们进来。” 克朗皱起了眉头,将还没出口的反对压了下去。 布帘再次一掀,脸上带着淡淡的,温和笑容,身子骨瘦跟女人似的那名金唐官员同他的护卫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你们有什么事?”克朗沉着脸,不善地开口。 那名年轻的金唐贵公子并未因他这般不客气的话动怒,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微笑,一派温文尔雅的样子,他于席末自若落坐,微微一拂衣袖。 克朗冷哼了一声,看这中原人的繁文缛节格外不顺眼。 袍袖轻拂,百里疏环视了一圈帐中对自己与叶秋生两人目光不善的布依克族人,他微一颔首,开口:“闻诸君有难临头,在下恐殃及池鱼,覆巢危己,故特来告知诸君,望诸位早做准备。” 他语调轻柔,面上虽带笑意,却实是不露情绪。 这是这没头没尾,恐吓般的话从他从中以轻缓的语调说出,却带着一种令人不敢轻视的压力。 “你什么意思?” 有年轻气盛的猎手当下立刻出声质问。 “贵族既然经行沙漠多年,以猎为生,想来也曾听闻腐鹫之名。”百里疏不紧不慢地开口,“在下今日观西北之天,见数只腐鹫盘旋其上。敢问诸位,何时腐鹫会旋飞不去?” 在座的都是老猎手,百里疏一言方出,他们脸色骤然一变。 腐鹫以死尸为食,但是向来行动迅速,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除非那里即将发生大规模的伤亡。但是在沙漠中,很少出现这种大规模的伤亡。 除非…… “博木堡位鬼城西北边境。” 百里疏微微一笑。 腐鹫是种邪异的鸟,它们会跟随在军队左右,等待着战争中横尸遍野饱餐数日。秃鹫出于西北方,那就是博木堡的驻军出动了,而且不会是一些散兵,否则腐鹫不至于要跟随者盘旋不去。 “博木驻兵闻有一军,数千之师,不知诸位觉得可否应对?” 百里疏客客气气地问道,措辞委婉。 “有胆子进这鬼城,也要能够摸到路回去才是。” 克朗冷笑一声。 百里疏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唇边的笑意微微加深,却丝毫未至眼中。他环视一周众人,轻声道:“明人不需言暗语,难道诸位当真不知……缘何博木驻兵如此之多?” 他语含深意。 昨夜刚行祭礼,这帐中的布依克族年轻些的猎手都有些杯弓蛇影,百里疏话刚一出口,陡然色变,登时就要拔刀而起。 他们刚一动,站在百里疏身后的叶秋生就已经一步向前,方才还在腰间的古刃就已经横于身前。 双方人数对比悬殊,但是叶秋生嘴角微咧,横刀立于神色不变,依旧矜贵优雅的青年面前时,与他对峙的猎手们却感到了那日朵塔娜感觉到的森然杀机,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 越是经验丰富的猎手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在他们感觉中,站在那名金唐官人前的护卫,简直就像一只异兽而不是人。 一时间,猎手们竟也不敢轻举妄动。 “都坐下。” 克朗与叶秋生交过手,知道这人身手了得,此时阴沉着脸,呵斥道。 除去阿萨,克朗便是这族中地位最高之人,他既然发话,猎手们虽心有不甘,还是勉强收刀坐下,但一个两个地,手还按在刀柄上。 “不得无礼。” 布依克族的猎手们重新坐下,百里疏这才悠悠开口,克朗察觉哪怕是在方才帐中猎手们暴起拔刀的时候,这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中原官人,竟是连眼睫毛都不动一下,神色不动。 ——中原人,什么时候有了这种胆魄? 克朗按下心中的疑惑,看了眼似乎是不打算开口的阿萨,沉声问道:“不知道官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123.暗中雁翎 朵塔娜觉得自打那两个中原人到来之后, 事情就变得奇奇怪怪的。 先是阿萨说另个外族人与纳姆有关, 后是阿穆昏迷, 如今更是连父亲也变得不对劲起来了。中午的时候, 朵塔娜看到那名金唐文官带着他那名护卫走进了阿萨的帐篷中。 过了大半天, 父亲带领其他人面色严肃地走出了阿萨的帐篷。 看他们的神情, 就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一样。反倒是那两名中原人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特别是那名文官,白袍宽袖,神色淡然,一派置身事外的样子。 没等朵塔娜去问父亲发生了什么事, 阿萨就出来命令族人改变路径, 扔掉重物,整装准备。同时几名族中的年轻猎手同那名金唐护卫在一旁交谈了几句, 不一会儿,那几名猎手连带护卫带着刀箭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这一系列命令不仅朵塔娜不明白,其他族人也是一头雾水。 阿萨一副准备让在众人加快速度全力出行的样子,却又命众人在原地, 迟迟不肯出发。 “阿朵姐姐, 怎么回事?” 阿穆拉了拉朵塔娜的衣袖, 小声问。 朵塔娜皱着眉,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事和那名叫做“白廷”的金唐官员脱不了干系。然而克朗与阿萨等人在一旁低声交谈, 那名中原文官却立于众人之外, 并未插手。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眼看大半个下午就要过去了, 太阳逐渐偏西的时候, 方才带着几名年轻猎手离开的中原护卫连同其他人回来了。族人微微骚动,只见这离开了大半个下午的几人拖回来了几只死去的沙狼。 而那名中原护卫手中却是提着一只被紧紧捆住的老狼。 那只老狼还是活着的,瞎了一只眼。 似乎阿萨与克朗等人一下午等在此处,就为了等待捉住这几只狼一样,此时见中原护卫活捉了那只瞎眼老狼,他们就像松了口气一样。 一直静立一旁的金唐文官走上去,同护卫交谈了数句,那护卫微微点头,将老狼交由克朗提着。 接过老狼之后,克朗做了一件古怪的事情,他留下一匹骆驼,将老狼的爪牙拔掉然后捆在了被栓于原地的骆驼身上。 直到此时,一直置身事外般的百里疏终于有了动作。 他在周围几座岩石山上,分别点出数个位置,让人从那几个位置开始,看似杂乱无章地拉起了一道道绳索。不仅如此,他还让所有人将骆驼身上的驼铃取下,由他自己亲自分散着挂到了绳索之上。 驼铃挂在绳索之上,被风一吹,依旧发出悠远的声音。 骤然没有了脖子下沉甸甸的铜驼铃,骆驼们似乎显得有些不习惯,剁着蹄子有些别扭的样子。 “走!” 这几件事做完之后,阿萨才发出了出发的命令。 阿萨脸色同样严肃,眉头微微紧锁着。 重新出发之后,众人很快就察觉到了与之前的不同,克朗没有再带领人前去探路,那名金唐官员位于阿萨之后不远处,驼队像是突然有了确切的目标,一路上不带停留辨认地直朝纳姆故地深处赶去。 瓜州的鬼城中,一座座岩石山就像棋盘上的黑白子一般密布着,整个鬼城就像一座无数道路交叉的迷宫,此前他们行进像是沿着安全平坦的道路,曲折地逐渐蜿蜒深入,但是如今却像突然直取直线,不带半点绕路一样。 走之前,叶秋生回头看了一眼,看似无序拉起挂着驼铃的绳索。 他微微咧了咧嘴角,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想要将他们当做投石问路的石,那也得付出点代价啊! 金唐名为暗雁翎的暗犬们。 雁翎刀,是金唐军队的普遍佩刀,也有以雁翎指代金唐军队的说法。但是金唐其实还有一支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军队,那是直属于金唐皇帝的暗卫。 修仙者与普通人的界线分明,但是修仙者的阵营其实并不是那么明晰的。 就像仙门八宗立于十二王朝大地之上,是根植厚土之上的仙门八宗一样,修仙者是活在十二王朝大地之上的修仙者。仙门八宗因为自己的传承以及崇高的地位,拥有着绝大多数的修仙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王朝中就没有修仙者。 仙门的分门建于州郡,于州郡收纳弟子,得到当地望族的帮助,望族的子弟凡俗世家的子弟自然也有进入仙门修行之人,他们虽然不能成为仙门中的核心人物,但是到底也是成为了修仙者。 金唐等凡俗王朝,虽然是统治普通人的疆域,但是并非说王朝中就无修仙之人。 事实上,很多王朝中的望族往往也是拥有着修仙的传承与资源的,就像当初金唐的云上歌柳家,就是有着一部分的修仙传承。 这些都处于仙门知道和应许的范围之内。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而暗雁翎,却是一支金唐隐秘起来的,神秘力量。 雁翎刀指金唐明面上的军队,暗雁翎则是指掌控在金唐少数几人手中,专门执行秘密任务的隐军,人数不知。 叶秋生在一次伏击中开始发现金唐暗雁翎的存在的。表面上的暗雁翎只是一支带着铁面具,替皇家铲除异己的军队,但是叶秋生在一次次追查中,逐渐发现了不对劲,在很多事情之后,似乎有着其他人同样也在寻找着掩盖在纪元背后的隐秘故事。 暗雁翎,暗中的雁翎刀,一把只为杀人的刀。 握着这把刀的,远比他一开始的预算来得复杂。 有人握着刀,想着效仿纪元前的孔甲,做那斩天的传说,那就先要做好被自己斩杀的准备。 这就是现实啊。 叶秋生唇边泛着杀机的笑意很快就隐去,他叼着草根,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轻浮模样。 ………………………………………………………………………………………………………… “准备!” 在老狼的率领之下,陈葛光所率之军,轻骑疾行了一个下午,最终在傍晚即将到来的时候,逐渐逼近目的地。 悠远的驼铃声已经逐渐清晰起来了。 陈葛光一挥手,命令军队做好准备。 骑兵本是适于平原旷地两军对战的,在这种地形狭窄崎岖,岩石山棋子迷宫般分布的沙漠鬼城中,受到不小的局限。因地形复杂,陈葛光也不敢命令军队分散包围,以免兵力分散之后,因不熟地形而迷失。 但是,随着驼铃声越来越响,在前边的颜先生并未显得轻松,反而气息越发阴沉。 行军到一处岩石山拐角之处,驼铃声已经清晰至极,双方的距离似乎已经变得很近了。 但是这是在前面引路的老狼开始显出了一些焦躁不安的样子,尾巴不停地扫着地面,陈葛光想要让几名士兵先行探路,却被颜先生制止了。 “不用了,直接走吧。” 颜先生的声音比起先前的阴柔似乎还带上了一丝怒意。 “没用的畜生。” 他冷斥一声,黑火忽腾,将引路的跛脚老狼烧了个干干净净。 陈葛光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对方虽然名为都虞使,实际上手持密令,连自己也不得不听命于他,因此虽心有不忿也只能率兵径直前行。 但随着前行,驼铃声越来越清晰。 寻声转过数个弯,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处岔道间稍微宽阔一点的空地。 一见到眼前情景,陈葛光愣住下,明白了颜先生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见他们面前的空地之上,几条绳索横空牵扯而过,驼铃分散着挂在绳子之上,被风吹动发出悠远的声响,他们方才听到的驼铃声就是从此而来。 而在绳索正中间处,停着一匹骆驼,一匹老狼被绑在骆驼身上。 看到这幅情景,陈葛光哪里不知自己等人中计了。 只是陈葛光惊讶万分:对方是怎么知道他们的行动的?这明明是颜先生半夜发疯的命令,连自己这个都指挥使此前都预料不到,布依克族这些游民是怎么会晓得的? 惊讶的同时,陈葛光暗中还有些幸灾乐祸。 他看了一眼一路上神神鬼鬼的颜先生,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颜先生,这军队也到了,人却不见,不知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先生手段高深,还请指教。” 颜先生像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命令众人围拢在这左右不准轻举妄动,自己却是举步向前,走进横贯空中的绳索下,前去查看那匹被绑在骆驼背上的老狼。 陈葛光冷笑一声,翻身下马,也跟了上去。 他仰头细看过,横于半空的绳索只是普通的绳索,而上面的驼铃不大不小,坠在绳上,铜铃身上有着布依克族常常用来作为装饰的一些图腾。 陈葛光看了眼绳索和驼铃,没发现什么,便去转头看颜先生的举动。 只见他站在骆驼前,正自端详什么。 陈葛光走上前,这才发现骆驼上,狼首之下压着半张对折的宣纸。 看到那宣纸之时,陈葛光脸色微微一变。 124.石像睁眼 被压于狼首之下, 半折的宣纸色若白雪, 韧若锦缎, 在阳光下可见纸上有着天然纹路组成的朵朵梅花。 陈葛光出身金唐世家, 认得那是千金难求的锦芝宣纸, 专供皇家。 数个念头自脑海中掠过, 颜先生已经伸手拿起了那张宣纸。 颜先生展开宣纸, 只见那素雪般的纸上只写了短短数行字,用的是金唐的官文,笔迹飘逸遒劲,勾画相连间若游云矫龙。 陈葛光刚要过去看这皇族专用的纸上写了什么, 颜先生手中骤然腾起一团黑色的火焰, 瞬间将那张宣纸焚了个干干净净。 “你!” 陈葛光动怒,但是未等他斥责的话出口, 异变陡生。 宣纸被焚毁的瞬间,背上缚着瞎眼老狼的骆驼猛地抬起前蹄,就像在瞬间受到了什么剧烈的惊吓。骆驼受惊发狂,陈葛光本能地拔出刀, 刀光一闪, 就要斩杀前蹄踢来的骆驼。 “别动。” 陈葛光刚拔刀在手, 就听到旁边的颜先生厉声喝道。 下一刻, 陈葛光的手腕被颜先生抓住, 眼前一花, 陈葛光被颜先生带着向后退出十数步, 避开了发狂的骆驼。那匹骆驼不知何时挣脱了绳栓, 悲鸣从陈葛光面前冲出。 “被算计了。” 陈葛光被颜先生这么大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刚想问他是怎么回事,就听到身边的颜先生仿佛从牙缝中挤出声音一般,森寒地说道。 ——被算计了? 他们不是早就被骗了,布依克族早就知道他们的行踪了吗?现在才说被算计了,马后炮吗? 陈葛光抽了抽嘴角,看在刚才颜先生居然拉了自己一把的份上,没有说出来。 但是很快地,他就知道自己理解错了。 颜先生说的“被算计了”远远不止这一点。 骆驼冲出的瞬间,原本挂在绳索上的驼铃剧烈地晃动了起来,驼铃声从一开始的悠远变得急促。陈葛光与颜先生正站在横贯空中的绳索中间,此时驼铃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铃声重叠在一起,竟仿佛是直接在脑海中响起的一般。 驼铃声,凄凉悠远的驼铃声。 在大漠中指引迷途人的驼铃,声音可以传得很远很远,但是当上百个驼铃在一起剧烈地响起来的时候,却根本不可能带给人什么见鬼的指引迷途的安慰感。 指引个屁的迷途。 让人迷途还差不多。 陈葛光几乎克制不住地想要拔刀砍断那些挂着驼铃的绳索,但是那些驼铃悬挂和响动的方式似乎有着古怪,铃声重叠在一起在脑海中响起,令人胸闷头昏,心神烦躁无比,却魔怔一般忍不住去听那些驼铃声。 不,不对。 不仅仅是驼铃声。 陈葛光握着刀,咬着牙,额头上全是冷汗,这才没有将刀砍向身边的颜先生。 驼铃声只是一个催化,真正的因素却是……寒冷凄厉,犹如鬼泣的风声。 他们进入鬼城太久,久到已经习惯了鬼城中的这如同怨鬼悲号的风声,神经已经下意识地忽视了这风声,但是如今一旦注意到风声之后,大脑却是本能地将那风声剔除了出来,驼铃声变得模模糊糊,变得鬼魅空灵,变成缠绕在风声之后。 凄凄厉厉,众鬼悲号,冤魂撞铃。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陈葛光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他意识明明还算是清醒的,但是手中的刀却哐当一声落到了地面,眼前的视线变得蒙蒙一片,天地好像也旋转了起来。 “陈葛光!” 混混沌沌中,陈葛光听到谁在大声地喊他的名字,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那个声音像是刀锋一般凌厉,一下子劈散了他面前的浓雾。 如同被人忽然从深水中拽出一般,陈葛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背上骤然冷汗浸湿衣襟。他这才发现自己竟已经跪倒在了地上,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陈葛光转头看周围。 入耳依旧是凄厉的鬼哭一般的风声。 仿佛是整个鬼城的风声都汇集在了这里,万鬼悲号,原先看似随意挂在半空中的绳索此时已经绷紧,绳索交错,竟是在半空中拉出了一个奇异的阵图,挂在绳索上的驼铃铃身上那些布依克族的图腾已经尽数燃起。 驼铃在半空中腾起了火焰,却并不烧毁那绳索,火焰包裹着铜铃,看上去诡异非常。 更糟糕的不是这个,而是绳索之外的空间像是已经被隔开了一般,陈葛光与颜先生所站的地方位于绳索组成的阵图之下,这片岩石山之间的空地中还是一片清明,但是数十步之外,绳索割开的范围外,不知何时黄沙盘旋。 像是被鬼城阻隔多年的沙暴在一瞬间侵袭了进来一样,绳索外黄沙疾走,狂风急旋,数十之外竟已不能视物。 陈葛光脸色骤变。 轻骑兵,他带来的那些博木堡的士兵还在附近分散等候。 “操他大爷的……” 名门望族出身的陈葛光第一次爆了粗口,他拔出插在地上的刀,就要走出绳索外,走进那一片黄沙蒙蒙之中去。 鬼城的凶名从何而来?那些朴素迷离似真似假的传说。 其中有一个传说,说这鬼城曾经是西域的佛城,后来不知犯了什么过错,天降罪罚,那些修为高深的僧人一夜之间变成了石头,在鬼城深处有着十八座高大的岩石山,远观若僧人垂首。僧人化石之后,怨念不散,盘旋城中。 若有人触动是当初那些修为高深几可化佛的僧人怨念,那么石像开眼,埋于黄沙下的白骨冤魂汇集,游鬼齐哭,不渡活人入那地狱不罢休。 当初伏矣王朝的军队打算从这边穿行,偷袭军堡却再也没有出现过,有人说就是因为触犯了笼罩在鬼城中的怨念,被“渡”入森罗地狱。 但那明明只是克拉卓玛的愚民的传说! “别动!危险!” 颜先生厉声喝道。 “去你的!”陈葛光破口大骂,“老子看你不爽很久了,你算哪根葱?!” “不爽也忍着!”烈烈狂风中,颜先生按住了陈葛光的肩头,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那些漫天的黄沙上。 他的目光从那些绳索钉入的地方环视而过,空着的右手下垂,手心中黑色的火焰汇聚,最终缓缓地凝聚成了一把长剑,长剑的边缘罕见地呈现獠牙般狰狞的弧线。 陈葛光想要挣脱这人的手,却发现对方看似轻飘飘按在自己的肩头,力道却有若万钧。 环视一圈之后,颜先生一手提着剑,一手按着陈葛光的肩头,拉着他一步一步缓缓地后退。 他目光死死地看着一个方向。 驼铃震动越来越急促,不知道什么时候,驼铃的火光中缓缓浮现出一个梵文。每个驼铃上都有一个梵文,在火光中刺眼夺目,像是被人早就书写在铃上,被火灼烧后才缓缓地浮现出来。 ——随意横于半空的绳索看似只是个留下让他们找错地方的小把戏,实际上却是一个早已准备好,等他们掉以轻心入套的陷阱。 看似随意钉住,横七竖八拉过的绳索,组成阵图的线条,铃声与风声混合在一起形成夺人心魄的效果,挂在绳索上的铃铛被隐秘地写了梵文,腾空燃起的布依克族图纹……一切就像蛛网一样,牵一发动全身。 陈葛光想起引路的老狼,眼前浮起被绑在骆驼身上的瞎眼沙狼,不知为何骨子里开始透出冷意。 冥冥中,仿佛自己这些人一路过来的行动,都按着别人早已写好的剧本走着。 就像……自己只是颗棋子,而有人在棋盘外,不带感情地观望着。 这种感觉一掠而过,但陈葛光已经没法再想更多了。 他也看到了是什么东西,让手段莫测的颜先生露出这般如临大敌的架势。 ——黄沙茫茫中,一双眼睛,一双威严的,仿佛悲悯天人的眼睛缓缓张开了。 绳索外满是黄沙,他们看不见外边等待的士兵,但是能够隐隐约约看到几个巨大的黑影,是那些数百丈之高的岩石山。而此时,在颜先生目光看着的方向,一道巨大的黑影顶部亮起了两团光亮。 两团眼睛般的光亮。 黄沙盘旋中模糊看去,那座岩石山的形状分明就是一名垂首的僧人。 僧人垂首,在黄沙中睁开了眼。 被那佛光亮起呈现出的眼睛注视着,陈葛光只觉得浑身僵硬,如果不是颜先生拉着他,他此时别说后退了,连抬手都困难。 颜先生手中的长剑横于胸前,他拉着陈葛光缓缓后退。 ——石像睁眼。 伏矣王朝当初的骑兵死因怕是真如传说一般。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陈葛光就听到了战马的声音。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慢了下来,但是绳索之外,还是茫茫的黄沙。黄沙中除了睁眼的石像外,陈葛光与颜先生看到了模模糊糊许多黑影。 那绝对不是他们带来的军队。 倒像克拉卓玛传说之中,属于纳姆的,那一支名为“臧穆”的神秘军队出行,他们……是来收割生命的。 125.好人坏人 真棘手啊。 颜先生握着剑, 目光沉沉地看着黄沙中模模糊糊的黑影, 石像上在漫天黄沙中格外明显的双眼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们,战马嘶鸣的声音与风声混杂在一起。 被他按着肩头拉着一步一步后退的陈葛光握着刀的手微微发抖着。 的确世家中有着很多的子弟也是修仙者,但是陈葛光不是。 他原本是被当做下一任族长培养的人,而陈家有个古怪的规矩, 不管家族中有多少修为有成的人,担任族长的那个人一定得是普通人。“只有身为凡人, 才看得到凡人的世界。”在他小时候纠缠着,要修炼的时候,父亲这么说。 因此他虽然也修得武艺,但自始至终只是个普通人。 他一直没有明白父亲说的那句“身为凡人,才能看到凡人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家的组训传承了那么久, 可是怎么就没有说到, 如果凡人面对无法对抗的力量怎么办? 绳索与驼铃割开的世界之外,是无边的黄沙, 仿佛鬼城阻挡多年的黄沙在这一刻汇聚了,传说的纳姆的喘息透着古老的,被触犯的怒意。四面八方的沙子, 他带领多年的那些士兵被吞没在沙尘之中, 他甚至没听到一声呼喊。 数千人, 吞没在黄沙中, 声都不起, 他们都是彪勇的武士, 此时却连拔刀背水一战的资格都没有, 就被像碾死蝼蚁一样碾死。 注视他们的那双眼睛,在黄沙中看不清,只有垂首轮廓的“佛像”,那是佛像的眼睛吗? 那双眼睛在黄沙中如此地耀眼,佛垂首注视众人,像是天的眼睛,光芒如此神圣,带着救世济难的悲悯。传说佛出现的时候,是要拯救世人的,身处炼狱的人见了佛光,就被渡入了极乐。 佛以身渡厄,为何能够注视着这么这么多的人,浪花也不起一个地死去? “别怕。” 按着他肩膀的颜先生察觉到陈葛光正微微颤抖着,他握着剑,肌肉紧绷着,与那在黄沙中睁开的石像眼睛对视着,不能回头。手中的剑边缘的獠牙泛起冷冷的光芒,他顿了顿,沙哑着嗓子低声地说。 “没有人害怕。” 陈葛光站直了身,握紧了刀,他在石像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那是普通人面对天威一样的力量时,本能的恐惧,但是他的声音却很平稳,很冷静。 像刀锋一样,带着尖锐。 战马的嘶鸣越来越近,黄沙中的影子越来越清晰,那的确是一支军队,裹着黑纱,带着斗笠,坐着在黄沙中来去自如的白骨之马。黑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停驻在垂首石像的周围。 隔着沙,那支传说中的纳姆军队影影绰绰,带着诡异的气息。 他们围绕着挂着驼铃的阵图,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既像忌惮于半空中的阵图,又像在等待着什么。 绳索横空与动过手脚的布依克族驼铃组成了阵图在此时反倒像保护他们的屏障,但是不论是颜先生还是陈葛光都不是傻子,没有人会相信这个导致一切变故发生的陷阱是设局留下保护他们的。 黑影出现之后,驼铃声逐渐地小了下来,驼铃上的火光逐渐地氨氮了下来。 铃,本来就是一种带着神奇色彩的东西,不论哪里都有着铃铛招魂的传说,那些挂在绳索上的铃铛,目的似乎就是要招来这些传说中属于纳姆死亡国度的军队。 臧穆之军出现之后,它们似乎就已经功成身退。 随着火光的逐渐熄灭,铃铛上只剩下不知道谁书写的梵文,铃声小了下来,但是周围的风沙却没有因此小下来。但是将他们包围起来的臧穆军队却在在他们正前方分开了一条道路。 黑影的缺口处,正对着那座庞然的垂首石像。 那条让出来的道路上,接连天地的黄沙也随着撕开了一道口子,在那短短一隙沙子飘飘洒洒地沉了下去,那里的视线逐渐地明晰起来,望过去只见抵达石像的尽头处,似乎有着一散泛着淡淡金光的门。 那些黑影的意思,似乎是要他们走上那条道路,走进那道门中。 “走吗?”陈葛光不是修仙者,不知道颜先生的修为到底如何,但是从方才颜先生拉着他后退中,可以看出来,颜先生没有办法对付那垂首的石像和周围传说中的臧穆之军。 只是…… 陈葛光看着道路尽头的门,那种一举一动都被人算计好的感觉越发挥之不去。 设局的人,似乎就是希望他们走进那扇门。 这种不得不按着别人的意思行动的感觉,格外地令人愤怒……还有无力。 “走。” 颜先生微微眯着眼,看着那扇门,忽然冷笑一声,横于胸前的剑下垂,斜指地面。 “跟着我。” 说罢,他率先朝着黑影让出的道路走去。 离开没有风沙的阵图,走上那条道路,道路之外还是无数的黄沙,还是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影子。但是那种被无数人盯着的感觉,令人毛骨悚然。陈葛光试着去看那些黑影的面目,却只能看到带着斗笠披着斗篷的模糊人影。 “没事。”颜先生放慢了些速度等他,“一些死人的影子罢了。” 他注视着道路尽头,石像地步的黑影,不知想着什么。 …………………………………………………………………………… 急速行了一下午,布依克族抵达了又一座形状奇特的岩石山前,但是阿萨并没有让众人搭帐篷准备休息,而是命令族人立刻开始准备祭祀需要的篝火。 此时太阳残挂于西边,天光开始暗淡,东边的小半边天已经透出夜色。 “你在看什么?” 朵塔娜一下午心事重重,想着这几天的事情,转头看到那名金唐的文官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们之前停息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是她走过去,顺着青年的目光望去。 视野被高高低低的岩石山阻挡,看不到什么东西,若是抬头往天上看去,也只能看到那边的天空灰茫茫的。 “沙暴起了。” 青年微微侧头,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瓜州的夜晚都会有沙暴。” 朵塔娜以为这是中原人的少见多怪,因此随意地解释道。 穿着宽大儒服,举止带着矜贵优雅的青年微微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转身朝着阿萨走去。 朵塔娜皱起眉,感觉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她看着青年方才望着的方向,沉思着。直到阿穆跑过来,拉了拉她的衣服。 “阿朵姐姐,我看到那边……好多骑着马的……人。” 阿穆扯着她的衣袖,让她蹲下,附在她耳边,小声地说。 骑着马的人? 朵塔娜一愣,随后脸色微微一变。 难道又是围剿的军队? 想起下午阿萨突然下达的奇怪命令,还有那名中原人将驼铃系在他们歇息之处的奇怪举动,朵塔娜明白了一些什么。 她站起身,摸了摸阿穆的脑袋,去找自己的父亲。 她还没有走,就又被阿穆拉住了:“阿朵姐姐,你,你要不要别再和那个人讲话了?” 说话的时候,阿穆不敢去看百里疏的方向,她似乎还在下意识地害怕百里疏。但是哪怕下意识地害怕着,她还是固执地拽着朵塔娜的衣袖,就像当初拽住自己的叔叔一样:“那个人……他……” “怎么?那个家伙不是好人吗?” “不……是……不是……”阿穆一副快急哭的样子,她的语言表达能力不好,费力心急地想找出形容,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他他……不要再和他讲话了好不好?” 阿穆到最后也找不出什么词形容,只能翻来覆去地小声要求着。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哪怕能看到很多东西,到底还是天真得出其,觉得自己的阿朵姐姐只要不再和那个有着好多好多画面的人讲话,就可以什么事都没有,却不懂得,他们所有人都已经站在了纳姆的故地之上。 早已经也是局里的一个人了。 “她们在说你是不是好人。” 叶秋生靠在岩石上,抱着刀,懒散地看着布依克族人忙活着,百里疏过来的时候,他偏头扬起眉,调侃道。 “好人?” 百里疏念了一遍这个词,他微微地,及不可查地笑了笑。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轻轻地说,像是在陈述什么。 “好人啊……”叶秋生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他仰起头,望着已经为夜色笼罩的天空,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百里疏说地开口,“哪有什么好人啊!” 他也笑了。 带着说不出的……无可奈何。 哪有什么好人 仙门八宗九玄第一的叶羿长老不会是什么好人,隐姓埋名行走十二王朝的叶秋生不会是什么好人,至于算尽天机东陵百里的家主更不会是什么好人。 百里疏望着逐渐摆好的篝火,垂下眼想着那也雪夜茫茫的白雪。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一下,终是没有笑出来。 126.纳姆之门 篝火堆很快就点燃起来了, 百里疏和叶秋生两个不是布依克族的人里篝火堆远远地站着。 “你想要进纳姆的国度?” 叶秋生站在百里疏身边, 看着烈烈燃烧起来的火焰, 克朗他们已经念诵起了古老的叙述长诗, 低沉的念诵声中佩戴骨刀的布依克族小伙子围着火堆叩首。 亲眼看到这个画面, 更能感受到那种远古部落般的古老。 “在苍濮, 龙首峡的深处, 有一处石壁。”百里疏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他注视篝火,火光落到他的眼底,明明灭灭。 苍濮龙首峡。 叶秋生原本懒懒散散地靠在岩石之上, 但是听到这个地名之后, 直起了身。 前日他抽走百里疏手中的书,同他讲起苍濮风土人情的时候, 讲过他爬过的那些千仞悬崖。苍濮多大山深谷,龙首峡就是其中一处。叶秋生对于龙首峡也算是记忆深刻,因为在龙首峡的深处,就是他曾经去过的那个被深埋地底的溶洞。 刻着古老的, 神秘的岩画, 有着上古血脉潜行黑暗的异兽。 但是他并没有同百里疏说过那个溶洞。 “石壁上刻着苍濮秘士总纲中的几句。”百里疏注视着腾起的火墙, 低低地念出, “魂兮魂兮, 束尔者谁, 死者何去, 生者悲涕。归兮归兮, 吾如随影兮。往兮往兮,时刻不歇兮。九幽之门洞开兮,冥顽之灵弗负兮。” 百里疏的声音很轻。 他念出那几句的时候,布依克族的阿萨在高台上高声诵起。 “纳姆的威严如日照克拉卓玛,炎日不息,纳姆的子民终将回归故地。” 鬼城的风浩浩而来,纳姆在他的国度中统领这克拉卓玛,岩浆般的火光蔓延开来,如蛇蜿蜒。 然而叶秋生已经没有心思去看布依克族那边的异动了。 “你该再往里走一些的。” 百里疏侧过头,平静地看着他,声音不辨喜怒哀悲。烈烈的火光将这人的脸庞镀了些许温度。 叶秋生的手按在了刀柄上,脸上敛去了笑容。 百里疏微微地笑了笑。 那是个很难以形容的笑。都说笑是因为高兴,可那个笑容却不带一丝的暖意,反而像是那冬日飘旋落下的雪,轻轻的,带着宿命般的叹息。 悲凉无比。 叶秋生松开了手,他重新靠回到岩石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蔓延到对面岩石山上的火焰,沙哑着声音开口:“我开始怀疑百里公子您到底是九玄的大师兄还是天机谷的大师兄了。” “你是无所不知吗?百里公子。” 叶秋生的声音沉沉地。 “我情愿一无所知。” 百里疏轻声说。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可叶秋生转头看他,不知为何,觉得这人似乎……分明地在难过着什么。 从到了瓜州开始,百里疏似乎就有些不对劲。 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像平时一样,算无遗漏,什么事情都知道。但是叶秋生很多时候,看这个人,只觉得一种教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感。这个人面对着布依克族的人谈笑风生丝毫不露,但是却总觉得这人心底压着的心事已经多到了一个令人难以背负的地步。 百里疏…… 好像他知道了什么,明白了什么。 百里疏这个人就像封着冰层的大海,海面上冰层印着泠泠寒月,无波无澜,倒是冰层之下是无数的惊心动魄的暗流怒涛。 莫名地,叶秋生有些烦躁。 他宁愿百里疏始终神神秘秘,一剑霜寒,让人始终按照他算计着,高高在上得让人想要拔刀,也不愿意看到他藏着很多心事,不知想什么地注视着烈烈燃烧的火焰。 操他大爷的。 叶秋生无声地骂了自己一句,百里疏爱怎么样怎么样,关他屁事。 可是那种烦躁感却挥之不去。 或许是十二美人册之首忽然那么浅那么悲凉地一笑,笑得连没有灵智的山石也愿意碎裂吧。 “我也知道挺多的。”叶秋生侧着头,没有看百里疏,“公子有什么不想知道的,小的替你知道就好了。” 他语调还是老样子,风流似也地轻佻散漫。 百里疏微微一愣。 许久,叶秋生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没有回答什么,叶秋生也没有再开口。 岩浆一般的火蔓延着,和上一次不同,这一次火自下而上,将一座岩石山完整地包裹起来,直到祭祀的念诵完成之后,火仍在生出,仍在腾起,熊熊烈烈,将这一片地方照得亮如白昼。 那一座岩石山像一条盘旋着身,将头垂自地上的洪荒巨蟒,底部城门般高的地方有着数根獠牙般的细小石柱。 火盘旋而上后,就像火光中一条纪元前的古蟒复苏了一般。 那天那种古老的奇特的威严再次降临甚至更加强烈,手握骨刀的布依克族人身上火焰仍未散去,叶秋生握着刀,手背的筋脉隐隐凸起。 百里疏从旁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周围全是火焰,但百里疏的手还是冷冰冰的,他的手指修长,玉骨一般。叶秋生被他握住手腕的时候,下意识地想要拔刀,好在他反应快,压下了这本能的反应。 他脸上掠过一丝惊诧的神色,但很快就压下去了。 被百里疏握着的手腕触碰到一块冷硬的长方形物体,叶秋生反应过来那是百里疏自囚荒之塔中得到的古帝符。古帝符被百里疏握于手中,拢在宽大的儒服袍袖下,握住他手腕只是个掩饰,百里疏真正要做的是让他接触到那块古帝符。 古帝符贴于手腕上,叶秋生感受到体内压制真气的那丝丝诡异的空间之力正在被一点一点地引出。 叶秋生不动声色,依旧一副懒洋洋靠在岩石上的样子。 随着修为一点一点恢复,那种压迫感逐渐减轻。 叶秋生眼角地余光观察着百里疏,有些想问他自己的情况怎么样,但是百里疏面无表情地望着那被火缠绕数百丈之高的古蟒状岩石山,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扯了扯嘴角,叶秋生也随着望向那火光。 不仅仅是他们,所有的布依克族人都仰望着那座被火光缠绕的岩石山。 一个一个都紧紧地握住骨刀,紧张地等待着。 地面突然微微地颤抖起来,像是底层下的颤抖一层一层地传了上来。在众人的注视中,熊熊烈火中,岩石山的外层开始大块大块地剥落,像久埋在地底的雕像取出后,一层层剥掉外面的泥壳。 狰狞的森然白牙,带着骨刺的鳞片…… 火光中,一条庞大的,带着洪荒的力量美感的巨蟒神迹般出现在布依克族人面前。 “纳姆佑我!纳姆佑我!” 看到那条巨蛇在火光中显出身影,布依克族族人跪倒在地,将骨刀放在面前重重地叩首。 阿萨从高台上走下,他手中握着一把蛇形的拐杖,走到众人前,同样跪倒下来。 “纳姆的子民终回故地。” 他颤抖着声音,嘶哑地高喊。 他按在地面上的手,手中握着骨链,他转动了一下骨链。 跪在人群末的阿穆身上同样燃着火,朵塔娜在她身边,但是这时候朵塔娜和其他人一样,激动万分地对着火光中古蟒的身影叩拜,没有发现阿穆缓缓地直起身,她张开眼,直直地对视着古蟒火光中冰冷的双眼。 阿穆的脸上,一片冷冰,她双眼瞳孔碧绿,剧烈地收缩着,瞳孔变成蛇一般细细小小的一条。 她的眼睛这时候已经不像人的眼睛了。 阿穆的眼睛对上古蟒的眼睛的时候,古蟒低垂自地面半张开的巨口中,獠牙之间开始缓缓地形成一扇被火光簇拥的高达三人的大门,门上缠绕着火焰,火焰腾起扭曲形成无数细蛇的形状。 大门形成的瞬间,岩浆般的火忽地全灭了,古蟒的身影消失,在众人面前又只剩下那形状如同大蛇盘旋的岩石山。 唯一留下来的,是一扇出现在岩石山底部的石门。 石门上,有着精美华丽的蛇纹雕刻。 “纳姆神威。” 阿萨低沉着声,威严地赞颂着。 “纳姆神威!” 布依克族人高声齐诵,年迈一些的,已经老泪纵横。 叶秋生微微眯着眼,他看着眼睛恢复原样同样激动高喊的那个叫做阿穆的小姑娘,她像是根本不知道刚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那个女孩叫阿穆,她的眼睛能看到过去,也能看到未来。 真的只是能看到过去未来而已吗? 叶秋生转头去看百里疏。 青年松开了握着他手腕的手,看着站在人群前面的阿萨,不知道在想什么。阿萨被克朗搀扶着站了起来,叶秋生看到阿萨也转头朝百里疏看了过来。 叶秋生想起百里疏那天晚上突然去拜访阿萨。 啧,这两人还真是一派神神鬼鬼的。 叶秋生漫不经心地运转着真气,百里疏已经朝着阿萨那边走过去了。他直起身,跟了上去,像个忠诚的护卫一样。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仿佛还残留着一点凉意。 127.石门之后 布依克族的人盛装手握骨刀站在阿萨和克朗身后, 等待阿萨的命令。年轻的布依克族猎手因为激动脸上一片通红, 年迈的布依克族老人望着那扇石门老泪纵横。 被称为“被放逐的流浪者”, 布依克族在克拉卓玛的沙漠中与风沙同行数百年, 不论春夏秋冬不得止歇, 这其中的种种艰难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漫长岁月里, 支撑他们的信念便是重回纳姆的故地。 他们是纳姆的守墓者。 如今, 纳姆向他的子民敞开了通往他的国度的大门。 阿萨站在那扇祭祀之后出现在面前的石门前,石门紧闭着,上面有着两条蛇盘绕着,形成了一个圆形, 蛇首紧紧地交缠在一起, 像是两只大蛇在激烈地搏斗着。 百里疏和叶秋生走过去,布依克族人朝他们投来警戒的眼神。 除了那些下午也在帐篷中的人。 族中有地位的人都没有说话, 剩下的布依克族人也不敢妄自开口,只能仍由百里疏和叶秋生这两个中原人也走到人群外面。 石门虽然出现了,两条巨蛇的浮雕盘在门上,却没有任何看起来像是锁的东西, 克朗和十几个年轻的小伙子上去推着, 但是石门纹丝不动。众人将目光投向了阿萨。 然而阿萨站着, 手中握着骨链, 却没有上来打开石门的意思, 他低沉着开口:“纳姆的旨意指引他的子民。” 他的目光注视着一个方向。 顺着阿萨的目光看去, 众人看到那名自称是金唐文官的年轻贵公子站在人群外。穿着中原宽袍的青年面无表情, 夜晚的风吹动他的袍袖, 看上去却带出一种说不出的缥缈。 看到阿萨似乎在等这名中原人上前打开石门,众人面面相觑,记起来最开始这两人请求布依克族援助的时候,阿萨曾经说过“这是纳姆的旨意”。 难道这两名中原人真的能够打开石门吗? 在众人的目光中,百里疏径直朝石门走去。他看起来,和前两天不太一样,脸上不再有文雅的笑容,眉眼间冷冷的。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走过来的时候,所有人下意识地退开,为青年让出了一条路。 克朗看了看阿萨又看了看穿过人群走来的青年,最后一挥手,带人退到阿萨身边。 叶秋生抱着刀,不紧不慢地跟在百里疏身后。 走到石门前,百里疏伸手触摸着石门上的长弓凹槽,苍白没有血色的指尖拂过那撕咬在一起的蛇首,最后在两条蛇的眼睛处各微微用力一按。 离得近的克朗听到两声清脆的咔嚓声。 随后,在众人的目光里,石门上的蛇浮雕游动起来了,原本紧紧缠卷在一起的蛇身分开,嘶哑着的蛇首分开,浮雕从原本的圆环分裂成了两半,大门正中间处出现了一个凹槽。 凹槽的形状十分奇怪,像是一把笔直放置的长弓。 长弓凹槽附近盘绕着火焰的纹路,就像那是一把燃烧着的长弓。 叶秋生站在百里疏的斜后方,隐隐约约呈现一种要是有人异动他既可以第一时间护住百里疏,又可以进攻的姿势。 看到石门上的弓形凹陷的时候,叶秋生握着刀的手,手指微微一动。 那个凹陷呈现出的长弓形状有些眼熟啊。 觉得眼熟的,不仅仅是叶秋生,还有克朗和阿穆。克朗皱着眉,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见过一把与门上凹陷相似的长弓,目光扫到阿穆的时候,猛然想起: ——阿萨找阿穆问的时候,阿穆说她看到过一个人手中提着一把长弓,金灿灿地,燃着火焰。 那时候,阿萨拿出了一卷布帛让阿穆辨认。 那卷布帛上的长弓形状似乎和这石门上的形状一模一样。 想起阿穆的描述,克朗下意识地看向已经垂下手,望着石门的青年。 难道阿穆看到的画面里,那个在黑暗中,穿过无数重叠人影逆行而上,手中提着长弓的人,就是这名自称“白廷”的中原人? 早在下午的谈话之后,克朗就不相信这两人只是简简单单的金唐被放逐的官员。但是此时仍然对他们的身份感到费解:这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阿萨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管克朗心中有多少的疑问,站在石门前的青年都没有回头,更不会解释。 他抬起手,在黑夜中,青年腕骨伶仃的手中忽然亮起了火光。 一把金色的长弓出现在了青年手中。 长弓上燃着火焰,它出现的那一瞬间,周围的空气温度瞬间上升,夜晚的寒风都带上了灼热。青年握着长弓,火光照亮了他的眉眼,叶秋生又想起了雁门地底。 在雁门地底的时候,他被君晚白那个疯婆娘拖着,百里疏殿后。那时候他看到这个人提着金乌长弓走在黑暗中,长弓上的火光也如眼下般照亮百里疏的眉眼。 交错的画面在叶秋生脑海中掠过,百里疏已经将长弓放到了凹槽之上。 完全吻合。 金乌长弓嵌入的瞬间,众人眼前亮起了太阳。 他们看到了神鸟金乌的虚影从长弓上腾起,这种生活在火焰中,远古传说中曳尾飞过,赤地千里的太阳之鸟在他们面前展开双翅,翎羽上滚动着流火。金色的光辉在瞬间照亮周围的世界。 他们如陷鎏金。 石门上精美的蛇形雕像一条一条地亮起,游走,石门在金乌清脆的啼鸣中缓缓打开。 石门彻底打开的时候,金乌的虚影消失了,长弓从半空中落下,被百里疏稳稳地接住。长弓上仍燃着火焰,但百里疏握着燃着火焰的长弓,什么事都没有。 石门后的场景出乎了众人的想象。 没有通道,没有路。 石门后,是一个缓缓旋转的,黑色的漩涡。漩涡中间是让人心生恐惧的深邃黑暗,好像这个漩涡一直连通到地府幽冥。 可事实上不就是连通地府幽冥吗? 纳姆在传说中,是统领卡拉卓玛地区的神明,纳姆的国度是亡灵的国度,黑水环绕那里,纳姆的王座高悬八柱之上。布依克族死去的所有人都在那里复苏。 百里疏没有收回金乌长弓。 他提着长弓,在众人被漩涡吸引心神的时候,转头看了阿萨一眼。 这位年迈的布依克族巫师转动着手中的骨链,咳嗽了一声,唤回了众人的注意:“纳姆的大门已经为我们打开,我们将重踏故地。” 他沉声说。 所有人安静下来,静静地等待阿萨的吩咐。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懂得,为什么布依克族这么多年执着于在大沙漠中流浪,为什么他们轻蔑与仙门八宗的招纳。 布依克族,是纳姆的子民。 只要重回纳姆的故地,他们的血脉就会被唤醒,他们将恢复布依克族以往的荣光。 如今,这个执着那么多年,执着了一辈又一辈人的宿命已经展现在他们面前。 没有人退缩。 在阿萨的安排下,年轻的布依克族猎手挑出十几人连同克朗在内,成为最先踏进漩涡的人,老人孩子在第二批,最后剩下的年轻猎手压尾。 叶秋生是正儿八经的修仙者,自然不会像布依克族的人一样,真的把这门后的漩涡当成了什么纳姆为他们打开的通往故地的门。门上其实布置了古老的阵法,百里疏的长弓是激发阵法的钥匙。 阵法被激发之后,就像仇千鹤的那个铜铃一样,在门后打开了一个通往其他空间的通道。 传说中的纳姆国度吗? 叶秋生提着刀,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他和百里疏没有最先进去,也不是最后,那十几名打头的布依克族年轻猎手身影都消失之后,百里疏也抬步走到了漩涡之前。 他提着长弓,直接走进漩涡之中,清瘦的身影被漩涡吞没。 在百里疏身影彻底被漩涡吞没之前,他低声对身后跟上来的叶秋生说了一句话。 叶秋生来不及问他什么,面前就已经没有青年的身影了。 他站在漩涡前,只来得及喊了一声百里疏的名字。 叶秋生有种不好的预感。 等到空间传送的眩晕感散去,双脚踩上实地的时候,叶秋生来不及辨认周围的环境,就急忙转头寻找百里疏的身影。四下一片黑暗,先进来的克朗等人已经点起了火把,十几名布依克族的猎手手中握着骨刀,站得整整齐齐,显然是在等所有人都进来到齐。 站稳身,叶秋生的目光迅速地从所有人脸上扫了一遍。 那种不好的预感落到了实处,前面进来的人都在,除了一个人。 ——百里疏。 黑暗中,并没有提着金色长弓的青年身影。 叶秋生提着刀,面无表情地站着,居然不觉得意外。那种觉得百里疏到了瓜州心事越重的感觉得到了证实——一进着这什么纳姆故地,人直接不见了。 说好的合作伙伴呢?单干的合作伙伴? 半天,叶秋生扯了扯嘴角,气笑了:“□□大爷的。” 黑暗沉沉的,四下不知道什么情况,叶秋生这个假书生低声地骂了出来。 128.黑色之城 纳姆统领着克拉卓玛的大沙漠, 在属于纳姆的国度之中,有八根连接天地的石柱, 黑水环绕在石柱下, 石柱之间是熊熊燃烧的赤炎之火。 “但见赤炎之火起于深渊, 天上地下,统治死亡国度的纳姆诞生于赤炎之中,纳姆的子民受赤火的庇护,将荣光永存。” 布依克族代代相传的叙事长诗中这么歌颂着。 叶秋生从克朗手中接过一支火把,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传说中的纳姆故地。 冷静下来,叶秋生听到了风声和水声。 不是在雁门郡地底听到的那种风, 这风像是从地府幽冥中吹出来,冷到人的骨头里, 风并不强烈,但是风声极其地悠远,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吹过来, 而且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不定之感。 叶秋生很快明白了风声中那种令人不安的辽远空忽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站在上不接天下不接地的地方。 踏进漩涡后,传送到的地方,是一座悬浮在半空中, 倒放的椎体般的孤岛上。 周围是沉沉的, 看不到边际的黑暗, 他们像是处在一处没有边际的黑暗虚空中。心脏般的孤岛悬浮在高空中, 走到孤岛边缘向下看, 地下也是茫茫的黑暗。 水声是从下面传上来的。 在悬浮的孤岛下方, 一条数千丈宽的黑水巨河盘旋着奔腾而下, 但是黑水大河左右也没有任何土地,大河就像天上的银河般,从空中穿行流淌而过。水声浩大,在不知道边际的虚空中传开,混杂在风声中。 他们所站的孤岛并不是这里唯一的孤岛。 像他们站着的这座孤岛一样的浮空岛还有很多座,叶秋生抬头看去,只见一座座孤岛漂浮在半空中,形成一条螺旋状的长链。而这些孤岛,是环绕着数根同样悬浮空中,高低不一地分布着的巨大石柱。 这是常人想象不到的恢宏景象,宛若神迹。 八根仿佛足够承载天地的巨柱悬浮在无边的黑色空间中,一座座孤岛环绕着天柱般的石柱,黑水下方奔腾着,流过虚空。石柱的巨大程度超出凡人能够想象的界限,只是看到便会觉得那是撑起远古奇迹的脊梁。 隐隐地,可以看到在石柱之上,有着一座,绝对不是凡人能够居住的古城。 叶秋生举着火把,站在风中,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呼呼的风声从他们身边穿过,布依克族的人跪倒在悬浮于半空的孤岛地面,朝着虚空中,遥远的巨大石柱磕头。声音沉闷,他们全身颤抖,说不出言语。 浩大的,奇迹的,远古的,神明的景象在他们面前铺展开。 在这不知道边际,不知道高远的黑暗世界中,八柱撑起了克拉卓玛远古神话中的国度,孤岛群星围绕,黑水自空而过……克拉卓玛的居民世世代代相传的古老信仰,他们的确该信仰的。 这本就是绝不是如今这个纪元能够创建出来的神迹。 凡人在这洪荒般的神明国度前,的确只能颤抖着俯首叩拜。 叶秋生举着火把,火被四面的风吹着明暗不定,他紧紧地握着刀,仰望着那八根悬浮空中支撑国度的石柱,觉得这幅画面有些熟悉。 他在哪里看到过类似的画面? 长风在空旷的世界中吹着,叶秋生想起来了——在帝芬之战的古战场,他与百里疏在囚荒塔中拿取古帝牌的时候,他曾经在帝座旁见到了数万年前的景象。 ——一根接连天地的天柱耸立着,在天柱之上,是一座修建在万丈高空的,黑色的雄伟王城。那是极北云上帝君的“不落之国”。黑色的甲胄军队洪流般穿行而过,带着斗笠的清瘦白袍人逆着人流而上,手中提着燃着火的长弓。 一瞬之间,乱七八糟的无数问题再次涌了上来。 他之前看到的那座云上王城,到底是不是云上帝君的“不落之国”,如果是,那么数万年前的“不落之国”与眼前的这八柱支撑的纳姆统领的国度又有什么关系? 混沌纪元终结后,被称为“中断纪元”的万仙纪元里,仙人们总是在致力于抹去古帝们留下来的种种痕迹,导致很多的历史已经模糊变成被幕布遮盖的隐秘。叶秋生奔走十二王朝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寻找幕布之后的真相。 仰望着八柱之上的王城,叶秋生隐约有种预感,关于古帝的陨落,古氏十八的秘密,万仙纪元的终结……那么多的疑问,将在那里得到一些回答。 也许,关于百里疏,他这一次也能知道一些什么。 糟老头说,百里疏是“定数”。 在他看到的云上帝君的画面中,那名逆着人流而上的青年手中提着一把燃烧着金色火焰的长弓。而打开纳姆故地的钥匙,是百里疏手中的金乌长弓。 这会是巧合吗? 还是所谓的……定数。 叶秋生握紧了刀,想起关于百里疏的种种传说……九玄掌门忽然带回的少年,一下子就成了九玄门的大师兄,来历不明,身世不明。 那个被他压下数次的离奇猜想控制不住地再一次浮起。 “我情愿一无所知。” 站在天上地下浩浩的风中,叶秋生想起篝火的火光里,百里疏脸上轻轻的,带着宿命叹息般的微笑,悲凉如雪旋转飘落。 ——他见到的,逆人流而上,对着不落之国射出终结传说的一箭的白袍人,苍濮王朝地底溶洞岩画上的青年,和那个罕见地露出淡淡笑容却让人不由自主难过的青年……是不是…… 是不是同一个人? ——我情愿一无所知。 那人的声音再一次地,在耳边轻轻地响起,挥之不去。 叶秋生扯了扯嘴角,露出习惯性的轻佻笑容。 “纳姆的子民终回故地。”阿萨从跪伏在地上的布依克族人面前走过,走到了孤岛的边缘。他身上的极富卡拉卓玛地区色彩的披肩被风吹动,他转动着骨链,沙哑着声,念出这句不知道被布依克族人重复多少遍的话。 站在离阿萨不远地方的叶秋生微不可查地嗤笑一声。 孤岛与孤岛之间,并不是隔绝的。一座座悬浮在半空中的孤岛,像是被人串珠子一般,用数条巨大的锁链从孤岛中穿过,与其他的孤岛相连。由此在这个黑暗阴沉的空间中,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天梯”。 以连接孤岛的锁链为骨架,在岛与岛之间,有着简陋的铁索桥,桥不宽,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空中弧线地垂着,令人见之生寒。岛上,铁索桥桥头处,左右分立着两根白骨雕成,半人高的柱子,柱子顶端放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颅骨,眼窝黑洞洞地凝视着他们这些重回故地的人。 这种鬼地方,就是布依克族的故地? 这故地可有够奇特的。 ………………………………………………………………………………………………………… “这是什么鬼地方?” 陈葛光提着刀跟在颜先生身后,皱着眉头问。 他们从臧穆之军中穿过,走进那扇佛首之下的光门中后,陈葛光只觉得天地旋转。再次站稳的时候,已经到了一座不知道在哪里的奇怪石城中。 落脚之处是一条石巷。 巷子是用黑色的岩石铺成的,左右的石屋样式十分古怪,不像十二王朝任何一个地方的建筑风格。石屋高大,简洁,线条带着一种奇特的粗狂之感。巷子左右两侧的石屋像是直接由黑色的巨石组成,看起来并不像是给正常人居住的地方。 陈葛光仰头,既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天空黑沉沉一片,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联想到之前黄沙中隐隐约约的黑影,那所谓的臧穆之军,陈葛光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地儿不像活人住的地方。 “传说中的纳姆国度。” 颜先生取出一盏灯笼点亮,他转头朝着左右看了看,回答道。 “别乱动,跟我走。” 身处这样一座不知道多大也不知道有什么的黑色石城中,颜先生显得十分谨慎。但他看上去似乎知道点什么,点燃灯笼照了照四下后,便朝着这条不长的石巷出口走去。 这里被黑暗笼罩,陈葛光视线逐渐适应之后,两人也已经走到了石巷的尽头。 一走出石巷,两人便感到了丝丝寒意。 石巷外,是一条长长的宽阔的街道,街道两旁是整齐的高大的石房,样式几乎一模一样。站在巷子口,朝着远处眺望,视野被石房遮住了大半,看不到什么东西,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在远处似乎有一处十分高大的建筑物凸起。 那里应该是这座古城的中心。 陈葛光还想看得再清楚一些,想爬上座石房,身边的颜先生忽然熄灭了灯笼,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扯着他向后退回到巷子里。 “别出声。” 颜先生没有开口,声音直接在陈葛光脑海中响了起来。 与此同时,陈葛光听到了从巷子外的街道上,传来了沉重的,有种说不出诡异的马蹄声。 129.纳姆之国 马蹄声沉闷, 整齐。 陈葛光担任泉捷左厢第一军的都指挥使这么久了,对这种马蹄声再熟悉不过。这是骑兵列队出行, 而且马蹄声沉重, 不是普通的轻骑兵, 应该是身着重甲的军队。 马蹄声在石巷外自远及近,在这座黑暗的石城中,有一支骑兵从他们刚才见到的宽阔长街上走过。 在边疆要塞的军堡中,有骑兵于城中巡逻算是惯例。但是他们所在的这地方……像是活人住的吗? 传说中的纳姆国度,是死亡的国度,那么刚才他们听到的马蹄声, 恐怕也不会是什么活人的骑兵队伍。有可能就是他们之前在沙漠中看到的模糊的臧穆之军。陈葛光与颜先生在巷子里一声不出地待着,直到那整齐沉重的马蹄声逐渐地远去, 四周重新恢复寂静。 暗沉沉的石城重新被死寂笼罩,但是方才的马蹄已经说明了,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 颜先生站在原地, 提着灯笼,思考着什么。 陈葛光对自己有几斤几两十分清楚,他就是个普通人, 就算武功不错, 但是在这种诡异离奇的地方, 也就和蝼蚁差不多。颜先生既然没有动作, 他也就在原地站着。但是他和颜先生不对付, 虽然这家伙好歹也算救了他一命, 却也不想与这人多做交谈, 因此只转身观察起周围。 没有光,但是眼睛逐渐适应之后,也能看清一些东西。 但是这石巷里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一块块黑色岩石整整齐齐,垒起来的墙壁也线条规矩,上面没有任何东西。 正看着,旁边的颜先生又点起了灯笼,提着灯笼走到巷子口,陈葛光跟了过去。 但是站在巷子口,颜先生却没有再往前走,反倒又将灯笼熄灭,拉着陈葛光退回了巷子里。陈葛光还没问他做什么,他攥着陈葛光的手腕微微加了点力气,示意他不要说话。 也就是在这时候,陈葛光听到方才的马蹄声又响了起来。 他隐约明白了颜先生在试探什么。 等到马蹄声再次消失之后,颜先生松开了手,收起来灯笼:“不能点火,会把那些家伙吸引过来。” “臧穆之军?”陈葛光问,他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这里的说法是人死之后魂魄会被纳姆统帅的臧穆之军带走,到达属于亡灵的国度,这里就是所谓的死亡国度?” “死不死亡不清楚。” 颜先生望着巷口,忽然冷冷地笑了一声。 他站在黑暗里,脸上又带着铁面具,没办法看到他脸上的神情,但是他的笑声却分明地带着一股极为明显的嘲讽。 “不过,纳姆的故地,也就算国度了吧。” 他如此说道,声音带着一种捉摸不透。 陈葛光微微眯起眼,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而问起其他的事情:“我听过一点克拉卓玛当地的叙事长诗,说赤炎之火起于深渊,天上地下,统治死亡的纳姆诞生于赤炎之中,纳姆的子民受赤炎庇护。要是传说没有错的话,在纳姆的国度,火不应该是可以保护我们?” “都指挥使倒是博才多学。”颜先生的声调恢复了往常的阴冷难辨,“在很久以前或许是这样,但是如今可就不一定了。因为……” 颜先生顿了顿,他抬头看向之前陈葛光见到的,模模糊糊高于一众房屋的建筑。 “赤炎之火,如今已经不再燃烧了。在赤炎之火熄灭的时候,于纳姆的国度点燃火焰,就是对它的挑衅。” 不等陈葛光再问其他的事情,颜先生直接向石巷外走去。这一次两人没有再点灯笼,马蹄声也没有再出现。 长街可供骑兵畅通而行,十分宽阔。 这座石城的建筑格外高大,他们看到的一切事物,比例都比正常的要大上数倍,走在长街上,打量两旁风格怪异的石房,让人有种自己踏入传说中的夸父族人一族的城市的错觉。一座一座整齐的石房黑沉沉的,没有灯火。 看不出有任何居住的痕迹。 颜先生走到一座石房前。 石房的门与墙体几乎浑然一体,也是用石头打造的,如果不仔细查看,找不到门的位置。陈葛光试着推了推石门,石门纹丝不动。颜先生将自己手中的剑插门缝中,然后摆了摆手,示意陈葛光站到自己身后,以免待会门打开后,有什么变故。 陈葛光站到颜先生身后,颜先生手腕微微一转,陈葛光只听到一声轻微的石轴转动摩擦的声音,石门向里缓缓转开。 石门刚一打开,一道劲风就从里扑了过来。 速度快如羽箭。 陈葛光站在颜先生背后,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什么东西从里头窜出来,就听到长剑掠过空中带起的凌冽风声。 原来在方才石房内的黑影扑出来的瞬间,早有准备的颜先生长剑利落地就势斜劈,黑暗中只见一道寒光闪过,扑出来的那东西似乎没有实体,但是触及颜先生剑上的真气的时候,发出如同雪碰到火融化的声音,在空中消散了。 剑上的真气并没有就此隐去,长剑剑身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颜先生稍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第二道黑影掠出之后,踏进了石房之中。 由黑石铸造而成的石房里面极其地暗,这种暗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陈葛光皱着眉头,刚想问颜先生刚刚的黑影是什么,眼前就出现了光。 只见颜先生取出了一颗夜明珠,当作照明工具。 陈葛光与颜先生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之前的马蹄声,似乎夜明珠发出的光芒并不会引来那些在这座诡异石城中巡逻的骑兵。 颜先生手中的这颗夜明珠似乎并非凡品,光泽明亮,个头不小。 陈葛光只看了一眼,心中暗自啧了一声:有钱的家伙。 有光总比暗沉沉的好。陈葛光也打量起了这石房内部。 刚将目光移到石房正对的那面墙壁上,陈葛光就觉得头皮微微发麻,后背也有些发寒。没光到还好,有光之后,石墙上的东西就显露出来了,只见黑色的岩石上密密麻麻刻满了无数的眼睛图案,线条不细且深,用白色的粉末涂在刻痕上,只要有一些微光就显得格外地明显。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睛?” 陈葛光移开了目光,还觉得头发根有些发竖。 那些刻在石墙上的眼睛极其诡异,大大小小,或合或闭,雕刻的技术似乎不是很好,但是其中的情绪却格外地鲜明,那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怨毒。 那些眼睛被刻在正对门的地方,满怀毒怨地注视着闯入者。 颜先生像是完全没有感觉一样,走上前就近查看那些眼睛,甚至伸手摸了把上面的白色粉末。陈葛光也算服了这个不人不鬼的家伙。 “在克拉卓玛的传说中,眼睛有很神秘的力量,而纳姆手下的臧穆之军,他们的眼睛可以看到过去也可以看到未来,能够看清楚命运的轨迹。在纳姆的子民中会出现得到纳姆眷顾的人,他们的眼睛也同样拥有一部分类似的力量。那些人被称为纳姆在人间的臧穆。”颜先生查看着一只刻在墙上的眼睛。 他似乎有所发现,倒转长剑,用剑柄轻轻地敲击眼睛瞳仁的部分。 轻轻敲了两下,颜先生忽然一用力。 被他敲击之处的石墙破裂,数片石叶剥落了下来。 看清楚石头剥落后露出来的东西,陈葛光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在黑色的岩石中,石刻的眼睛之下,居然镶嵌着一颗真的眼睛,黑色的瞳仁缩小,眼白森然。这颗眼睛似乎经过特殊的方式处理过,不知被镶嵌在石墙中多久仍然保留着球体状。 陈葛光先前就觉得这些眼睛的雕刻邪异,如今知道每个石刻之后都有一颗真正的人眼,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越发强烈了。 “奇怪。” 颜先生拂去眼睛周围的碎石浮尘,也不敢在轻举妄动了。 只见被嵌在墙上的眼球周围,岩石中有着隐隐约约的线条,似乎是阵纹又似乎不是。 颜先生一手提着剑,一手拿着夜明珠,环视了一圈石房。四面的墙壁只有正对门的雕刻了这些眼睛的图案,其他的墙壁都没有。石房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进了这里面后才发现,原来这根本没有窗户。 “走。” 似乎岩石中镶嵌的眼球让颜先生感受到了什么压力,他面对着刻着眼睛图案的墙壁,长剑半挡在身前,缓缓后退,退出了石房。 颜先生和陈葛光刚退出石房,石门在两人面前自己转动起来,重新关上了。 一直到石门关上,那种被无数人注视的诡异感觉才消失了。 他们再次进入了几座石房,都和刚刚差不多,开门就会有道黑影,正对着门的墙壁上雕刻满眼睛图腾。似乎这一整条长街上的房子里边的情况都一模一样。 看到后来,陈葛光都对那些眼睛麻木了。 除了那些黑影,似乎也就没有其他的什么威胁,但是颜先生越检查就越严肃。 他似乎已经确定了什么。 …………………………………………………………………………………………………………… 八柱之上,黑色的石城威严耸立。 城门是用巨大的荒兽颅骨打造而成,不知道是蛮荒纪元中的何种异兽,死后头颅的白骨被安放此处,打造成了威严可怖的城门。荒兽死后的颅骨呈现半张的姿态,森然的白牙留下最长的两颗,弯月般突出在城门之外,进出城门就像从荒兽口中出入。 荒兽颅骨深处才是厚重黑石的门。 这样的城门在这座由八柱支撑的黑色石城中一共有四扇,但是这些城门已经不知道关闭了多少万年。 然而此时,石城的北门前站了一个人。 是一进漩涡后,人就不见了的百里疏。 百里疏披着白色的斗篷,斗篷连带的兜帽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石城位于高空之中,长风烈烈,吹得百里疏的长袍翻飞不定。 他站在城门外,仰望着这座黑色的,沉默的巨城。 “四方之门,其谁通焉?西北辟启,和气通焉?”百里疏望着这扇位于石城西北角的城门,轻声念到。 他手中提着金乌之弓,不急不缓地朝着城门走去。 城门上的塔楼没有守卫的人,城门也紧闭着。百里疏从荒兽巨大的獠牙中穿行而过,站到了厚重的石门前,抬手将金乌长弓轻轻按在了石门之上。 金乌长弓上燃着的火焰在城门上蔓延开来。 原来黑石城门上雕有无数火焰的图腾,只是因为岩石颜色太过深,看不出来。金乌长弓搭到石门之上时,金色的火焰顺着那些刻文蔓延开来,一根根线条迅速地重新燃起,最后只听得“呼”一声,整扇城门被熊熊烈火包裹。 烈火中,只听得闷雷般的声响滚滚而起,厚重的,绝非人力可以推开的石门缓缓地打开。 盘旋在城外的长风,登时从这打开的石门中,霍然灌入。 百里疏提着弓,走入数百丈之高的巨门。 他的身影逐渐被黑暗吞没,只留下被重新点燃火焰的北门烈火熊熊燃起,火中荒兽的颅骨越发狰狞恐怖。 西北之门被打开,烈火在城门上重新燃起之时,石城中颜先生与陈葛光走过的那条长街上,左右两边的石房中,刻在墙壁上的那无数眼睛,缓缓地亮起了灼热的火光。一双一双,那些眼睛在黑色的石头上,缓缓地苏醒起来。 对此,颜先生与陈葛光两人一无所知。 颜先生与陈葛光正站在一座九层石塔前。 沿着长街一直走,折拐之后便有一座石塔耸立在数条大道交接的地方,像是这座石塔便是这一片城区的中枢。 陈葛光和颜先生面前的这一座石塔,石塔的门没有关严实,开着一半,站在外头就可以 看到里边黑洞洞的。这座石塔塔身成圆锥形,塔前有着两尊奇怪的异兽石雕,认不出是什么。 石塔中和之前看过的石房一样,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石塔的墙壁上同样刻着东西,只是不再是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图案,而是一幅一幅壁画,环绕塔壁一圈,一共三幅。 陈葛光出身世家,虽然因为身份特殊的关系不能修炼,但是关于种种纪元的历史却十分熟悉。颜先生用夜明珠缓缓照出了第一幅壁画的内容,只一眼陈葛光便认出那是蛮荒纪元末年,人族与荒兽的那场战争“帝芬之战”。 壁画上古老蛮荒的厮杀带着□□裸的血腥残忍。 陈葛光握紧了刀,心下微微一沉。 万仙纪元对如今都是种种谜题,更何况更早的蛮荒纪元。有涉及蛮荒纪元与混沌纪元这种古老纪元往事的地方,无一不是万分凶险。如今这种诡异的石城中,塔内既然会刻这与蛮荒纪元有关的往事,其古老与危险可想而知。 颜先生没有说话,继续看第二幅壁画。 壁画的内容似乎是相连接的,有一定的时间顺序。 第二幅壁画上,一群群人和被役使的异兽搬运着东西,在大地上立着八根巨大的石柱,长长的云梯从巨大的石柱上垂下来,人群和被役使的异兽沿着云梯状的东西爬上去,在石柱上修建着什么。 那些石柱格外地巨大,和石柱比起来,人就跟蚂蚁一样。 这似乎是荒兽统治被推翻后,古帝建立统治的时候,只是陈葛光看不懂那八根石柱又是什么,那些人在石柱上修筑什么。 两人紧接着看向第三幅壁画。 看到第三幅的时候,第二幅的意思才有些清楚起来。只见第三幅壁画上,画着的是八根巨大的天柱耸立在地面上,石柱顶端耸立着一座恢宏震撼的石城。第二幅画中无数人的努力,就是为了修建这座被八柱支撑的石城。 这一层塔室中的壁画到此为止。 “纳姆统领的国度中,八柱支撑着他的王城。这是纳姆故地的历史。”颜先生低声说,他抬头看向了第二层,“走。” 说罢,颜先生疾步走向通向第二层的楼梯,他似乎对这壁画记载的内容十分在意。 陈葛光扭头看了一眼最后一幅壁画,八柱支撑的石城耸立在大地之上。 ——如果壁画与传说都是真实的,他此刻站在的这座石城是由八根石柱支撑着。 见鬼。 陈葛光脸色算不上好看,混沌纪元的历史遗失太多,那个纪元中的古帝到底都有哪些流传到今日只剩下一些琐碎。但是从这座石塔的壁画上来看,克拉卓玛信奉的神明纳姆,赫然应该就是混沌纪元中的一位古帝。 如果纳姆的确是在混沌纪元中统领一方的古帝,那么关于纳姆的种种传说就有了更深远的意义。 那么…… 布依克族自称纳姆的子民,金唐王朝围剿布依克族至今…… 陈葛光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他忽然感觉到了难以形容的迷茫,仿佛自己认识的世界在一瞬间变了样。 130.纪元之初 怀着满腹的疑虑, 陈葛光跟着颜先生走上了石塔第二层。 第二层,第三层……一直到最后一层。 陈葛光与颜先生两人一层层地看过去, 前三层石塔塔壁上的壁画有三幅, 第四层到第六层壁画减少了一副, 最后三层壁画只剩下一副。 他们的猜测没有错,刻在黑色石塔塔壁中的,的确是关于纳姆,关于这座石城,关于克拉卓玛的历史记录。 壁画作为记录的媒介,传输的内容有限, 只能记录一个大概,而且壁画风格并不精美细致, 充满着象征性的隐喻,十分晦涩难懂。 陈葛光只能模模糊糊地理解了个大概。 按照壁画上的记载,被克拉卓玛人民尊奉为“纳姆”的古帝经历了莽荒纪元末期推翻荒兽统治的那场动荡, 拥有着号令天地的力量,在混沌纪元中,纳姆统治着克拉卓玛地区, 威严如天上的太阳, 笼罩这片沙与风的世界。 人们和被纳姆征服的异兽在大地上修筑起八根接连天地的石柱, 被他们称为“天柱”, 在天柱之上, 人们用纯黑的岩石修建起纳姆的王城。纳姆的王座悬浮在王城的正中间。王城修建好之后, 纳姆统治了克拉卓玛地区很长一段时间。 在那时候, 王城还在地面之上。 古帝统治的时代中,不断地有受不了暴虐统治的人群反抗,被残酷的镇压,人们在那时候都是受命于古帝的奴隶。在漫长的岁月中,有一部分人开始偷偷的研究起了古帝宛如神迹的力量来源何处,有一批亡命之徒开始窃取为古帝独有的力量。 他们其中有些成功了,获得了强大的力量,也有些失败了,失败的那些人身上产生了恐怖的变化。 陈葛光看到这里的时候,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些许明悟,那批窃取古帝力量的人,大概就是后来万仙纪元中的仙与魔,也就是……最原先的那一批修仙者。 修仙者的历史源远流长,修仙界对外的说法是,修仙者最初是得到天地之命的仙人,他们终结了古帝的残暴统治。混沌纪元结束,古帝的□□终结之后,天命渐渐消磨,因此仙魔才逐渐消失,他们中的一部分研究出了修仙的方法,参悟出了一部分天地的规则。 这就是修仙的源头。 但是这种说法其中有种种模糊不清之处,显然很多隐秘被仙门八宗掌握在手中,并且隐藏起来。 然而如今看到这纳姆王城中的壁画,陈葛光隐隐约约有了接近真相的猜测。 传说中所谓的仙魔恐怕就是壁画上的,这最初的,直接窃取了古帝力量的那一批人。他们的力量直接来源于古老的存在。他们破解了古帝的力量,日复一日地研究着,数量一天一天地多起来。 也就是说没有什么所谓的天地之命,最初的仙与魔,不过是一群窃取了古帝力量的凡人。陈葛光猜测,也许……随着古帝一位一位陨落,混沌纪元终结,这些第一批直接从古帝身上得到力量的人,他们的力量也逐渐衰落,仙魔因此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但是,也有一部分可以修炼的方法被研究出来,从而产生了后来的修仙者。 当然,这一些只是陈葛光结合石塔壁画做出的猜测,古老的纪元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今没有真正的记载。 而石塔上的壁画也显然不知道在后世中,这些窃取了古帝力量的人被称为仙魔,甚至留下了如今的修仙传承。当时的纳姆对这些人震怒不已,他派遣出自己的军队——一支得到他力量的冥界之军,臧穆之兵去斩杀这些胆大包天的亡命徒。 这些窃取古帝力量的人许多被抓住,肉体灵魂都被处以极刑,他们的骸骨被铸造成古老的法碑,震慑着纳姆统治的所有子民。 也有一些人躲开了臧穆之军,活了下来,他们与其他古帝统治范围中的反抗者联结在一起。这些人抹去了自己原先的姓名,以十八个代号作为了自己的姓氏。大地上这些勉强活下来的反抗者一共十八支。 他们行踪神秘,在古帝的威压下,亡命徒一般地活着。 就像星星之火,渺小,却怎么也不会熄灭。 原本纳姆应该像其他的古帝一般,在混沌纪元末年被推翻,陨落。但是,有一天纳姆见了一名披着斗篷带着斗笠的神秘人。 壁画上,带着斗笠的人跪在悬浮于空中的王座之下。壁画上能够展现出来的内容有限,他们并不能知道那名神秘人到底与纳姆说了什么。 但在那副壁画之后,火焰包裹住八柱与王城,地面上裂开一道大口子,像是纳姆的王城正在落到地狱幽冥之中去。再接下来,就是悬浮在黑暗中的八柱,八柱之下奔腾而过的黑水,八柱之上的王城。 但是王城中似乎到处都燃着火,在神庙与王座之上,火焰比其他的地方更多,更奇特。陈葛光猜测那就是颜先生所说的赤炎之火。 纳姆的王城似乎被纳姆迁到了另外的空间之中,依赖着火焰在那里存活。 看到这里陈葛光也大概猜测出了一些,之所以后世都没有关于这一位古帝的记载,恐怕是因为在混沌纪元中,这一位古帝便听从了那位神秘人的建议,将王城移到了另外的空间中去。而在克拉卓玛的传说,在数万的时间中,太多的历史已经遗失,剩下就是关于古老神明纳姆的传说。 而那纳姆王城所处的那个空间,也就成了人们口中的死亡国度。在纳姆还存在的时候,他的军队仍统治着克拉卓玛地区,因此成了传说中收割灵魂的臧穆之军。 太多的传说中隐藏着古老的历史。 纳姆将王城迁到另外的空间,似乎就是为了避免后来的纪元颠覆,好永远地统率克拉卓玛地区。但是他的愿望似乎并没有成功。 在最后的壁画中,王城的神庙崩塌,赤炎之火熄灭。 最后一幅壁画似乎是在纳姆王城彻底变成他们如今看到的这个鬼样子前不久的时间画的。画面潦草模糊,有着许多的隐喻,军队奔行在石城的街道上,王座上的古帝陷入沉睡。 在最后的一层,壁画上还写着几行字。文字并不是如今十二王朝通用的任何一种,陈葛光认不出来那上面写了什么,于是看向颜先生,看看这个神神秘秘的家伙认不认识。 颜先生用夜明珠照着,缓缓念出了那最后一幅壁画上刻的那几行字:“背叛之徒终将受罚,纳姆子民归来之日,炎火将重新燃烧,纳姆的威严如日照大地。” “什么意思?”陈葛光皱着眉头,他也看着壁画,满腹疑问“纳姆的王城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赤炎之火最后熄灭了。” 颜先生看着那几行字,没有直接回答,过了好半天,他低声开口:“可能和倒数第三幅图中的那个人有关。” 倒数第三幅? 陈葛光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一幅上,披着斗篷带着斗笠,跪伏在王座之前的神秘人物:“所谓的背叛之徒,指的是那个人吗?” “也许将王城迁移到虚空,本身就是一场骗局。”颜先生看着壁画,慢慢地开口,他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微微抬着头,“或许……那个人本身就是古氏十八中的一员。他来到克拉卓玛,得到了纳姆的信任,说服纳姆将王城移到另外的空间中,王城迁移之后,依赖着赤炎之火。然后……那个人拿走……或者熄灭了赤炎之火。” 颜先生的语速很慢。 他似乎也不怎么敢肯定自己的这个猜测。 蒙蔽古帝,迁移王城,熄灭炎火…… 这是什么样的亡命之徒,什么样的智谋胆魄才能做到? 随着颜先生的猜测,陈葛光似乎也看到了在数万年前,在那个古帝号令天地,威严如同烈日的时代中,一名披着斗篷带着斗笠,隐匿了身份的反抗者走进了这座黑色的王城中。他孤身一人前来,为古老的帝王拉开葬送一切的阴谋之网。 那是什么样的人? 又要是是什么人,才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陈葛光想象不出来,只是猜测,便觉得难以完成。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转头问还在对着壁画出神的颜先生:“古氏十八,到底是哪个古氏十八?” 陈葛光曾经听到父亲与族中长老谈话的时候说过“古氏十八”,但是那时候他还小,问父亲到底是哪十八个姓氏,父亲说等他成为族长的时候就知道,结果后来柳家覆灭,他去废墟喝了一趟酒,从此也再没有什么族长之位之说,被打发来了这黄沙漫天的鬼地方。 颜先生转身,打算下去再看看那副神秘人的壁画,听到陈葛光的问题:“你不要去关心这个。” 口气强硬,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顿了顿,颜先生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下子站在了原地。 “古氏十八,古氏十八……原来如此!” 131.来自何方 “古氏十八啊……” 站在纳姆王城正中心, 神殿的大门之前,百里疏提着金色的长弓。他仰着头, 望着这座恢弘的神殿——或者说王殿。黑色的岩石显露出一种沉重与威严, 神殿的石柱雕刻, 赤炎以蛇的形象盘绕着。 站在穹柱之前,百里疏并没有立刻走进去。 西北之门打开之后,四方的风自城门灌入,在石城的大街小巷中游走着。微微的凉风而至。 他寻找的答案就在神殿深处,但是一时间,他却有几分不想走进去。 百里留香莫相识, 算尽天机未可知。那些人这么说他的,百里疏其实也知道。但是, 就像他与叶秋生说的一样,很多人觉得他无所不知,然而他情愿自己一无所知。 知道得越多, 承担的也越多,责任这种东西从来就不会像口中说说的三两句拒绝一样。当初,那个从雪里走出带走他的人, 那人告诉他, 他是谁, 是百里家族的家主。所以哪怕到了最后, 发现那个人从一开始就另有其他的目的, 看着那些年轻的, 将他奉若神明的年轻子弟, 他真的能够放任不管吗? 不能的。 所以,他是东陵百里,是百里家主。 只是,如今,他终是要弄明白一个问题:他到底是叫做百里疏,还是……百里疏就是他? 百里百里,朝歌百里,牧之东陵。 东陵的百里,九玄的百里,古氏的百里……恍恍惚惚的这么多东西。他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地醒来,行走在飞雪的夜里,一天一天。然后有人告诉他,他是东陵的百里家主,于是他回去了。 然而等到病重归西,他睁开眼,成了九玄的百里。 东陵百里的记忆清晰无比,但是成为九玄百里之后,却又着其他的,琐碎的,熟悉的画面不断地复苏。他翻阅着藏书阁中,所有的古老卷轴,阅读着那些或真或假的历史记载,眼前随之浮起清晰的遥远的画面。 那些画面那么那么地真实,真实到不像幻觉,而像那是他曾经亲眼目睹,亲自经历过的事情。 所以,九玄门的百里,也是他……吗? 百里疏提着长弓,孤独地站在神殿之前。他身形消瘦,脸色苍白。四周空无一人,他的眉眼中终于露出了再也掩盖不住的茫然与疲惫。 “我是谁?” 他低低地问出来,神情茫然悲凄。 四方而来的风,浩浩,寒冷。青年的宽袍微微地拂动着。 最后,他握着金乌长弓,走进了黑色的古老神殿。 风声悠远,如同叹息。 ………………………………………………………………………………………………………… 九玄门,璧雍阁。 长老们沉默地分座左右,九玄门的掌门易鹤平坐在上首,也沉默着。正厅之中的气氛很是地沉闷。 站在正堂中间的,是穿着丧服,衣上有九州钱庄标志的一位胖子,廖乾。 他修为低微,但是站在仙门第一宗的众位九玄长老面前,却依旧站得笔直。他虽然还是个胖子,但是比起在并州的时候,已经瘦了许多,风尘仆仆千里迢迢地赶来九玄门主宗。 在廖乾身前。摆着一排棺材。 棺材是用上好的檀木打造的,但归根到底也只不过是普通的,没有任何威力的棺材。但是在座的,这些成名已久,修为高深的仙门第一宗,九玄门的长老们,却没有一位愿意,没有一位想去推开那些棺材。 “有人拜托我,把他的师兄师姐送回来。” 廖乾沙哑着声说。 易鹤平站起身,走到棺材前。伸出手,缓缓地推开了一口棺材的盖子,棺材中安置着一副被套上上好敛衣的白骨,一块夜铁铸造的腰牌放在枯骨身上:乾脉陈岩。 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 大殿中死一般地沉寂,棺材中,有的白骨比较完好,有的只有几节骨头,也有完好的尸身……易鹤平亲手缓缓推开所有棺材,有一口棺材中甚至只有半块灵牌——那是原本立在并州青冥塔塔顶的九玄守塔弟子的灵牌。 注视着这些棺材,仙门八宗,位于第一的九玄门掌门,易鹤平向廖乾这个微不足道的九州钱庄弟子行了一礼。 “多谢。” 易鹤平轻声说。 沉默注视着那些棺材的长老中,贺州的父亲,贺擎川握紧了拳——他始终还是弄不懂易鹤平这个人。 毫不在意自己身为掌门之尊,向着一名九州钱庄的弟子行礼道谢,却又能够毫不犹豫地做出牺牲那么多弟子的决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贺擎川看不懂他。 “还有……” 廖乾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样,他努力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手指指尖却在颤抖着。 “还有一个。” 廖乾抬手,又一口檀木棺材摆在了地面上,他苍白着脸,亲自推开了棺材盖。 棺材中没有尸体,没有白骨,没有腰牌,只有一套衣服。 “他叫周文安,是并州的守塔弟子,他没有走,到了最后还在守塔。”廖乾的声音嘶哑。 “他要陪他的师兄师姐们。” 易鹤平站在这一口口棺材前,微微愣住了。 ——大师兄,小弟在这里守着,九玄门……就交给师兄了。 ——师兄,我明白的。 …… “入祠堂吧。”易鹤平很快地恢复了平静,他沉声命令,转身离去。 离开璧雍阁后,易鹤平仰起头,痛苦地闭了闭眼。 九玄门,九玄门。 天下无双的九玄门,仙门第一宗的九玄门。 “师兄。”背后有人喊住了他,是贺擎川。 他跟着出来了。 易鹤平站住了,却没有回头。问有什么事,声音平静,和平时没有什么差别。 “你……”贺擎川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原本想问的那问题,转而说起另外的一件事。“他们已经回来了。” “时间差不多了。”易鹤平知道他说的是贺州他们,“让贺州知道他该知道的事情吧。” “时间差不多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 132.百里之人 以修仙界的观点来看, 天地, 山水,死物与活灵之间存在着玄妙的联系,万物息息相关, 五行之气周游六宇。在修行一途中, 山势有着独特的讲究, 在五行中的聚会之处,便是所谓的灵穴。 在灵穴位上修行, 灵气充裕事半功倍, 因此才有洞府之说,修行者的洞府无一不是位于灵穴位上。 但是正如灵脉有上下品之分, 山有穷岭秀峰之分一样, 灵穴也有好坏之分。而九玄门七峰八脉的山峰经九玄门无数高人修改, 最终结合天地之势,转化阴阳, 引动灵气,结合原本自然的山势造就一批上好的灵穴。 而主峰中的主灵穴向来为宗门机密, 等闲弟子别说进入了,连位置在哪里都不知道。 玄离峰。 作为宗门主掌执法的一系, 玄离峰的山势多如刀锋般凌厉, 索桥相连,灵涧破空。而此时在玄离峰主峰所蕴灵脉深处, 一处布置多种法阵的穴眼中, 贺州盘膝而坐。 这里便是玄离峰的主灵穴, 灵脉地底深处,算得上宽敞的洞穴中,四面的岩壁呈现一种琉璃般的晶莹色彩,洞穴中飘着无数梦幻般的碎光。在岩壁上,雕刻着徐徐多多如今已经失传的古老文字,像是在记述着什么。 贺州面前,摊开着古老的卷轴。 仿佛一瞬间,贺州作为宗门内门弟子,带着师弟师妹执行宗门律法,和君晚白等人斗嘴打架的日子,忽然就成了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显得幼稚而又天真。前往药谷,参加药谷谷主寿辰的那一次出行,成了剧变的引子。 先是遇上灭绝于万仙纪元的雾鸷,然后是并州青冥塔的异变。 自并州青冥塔变故之后,他熟悉的一切也都变了。 帝芬之战的古战场中,囚荒之塔深处,他认识的乾脉首席,沈长歌背叛宗门,同去的宗门弟子死伤惨重。最终顺利返回的,只剩下他,君晚白,厉歆,秦九和楚之远五个人。以往最看不顺眼的大师兄百里疏下落不明,至今未回宗。 等到他养好乱序空间转移中受的伤后,就听说了药谷谷主的死讯。 药谷谷主的死讯好像是一个引子,拉开了那让人不安的序幕。贺州还没理清楚,之前那一路上百里疏的奇怪行为到底是为什么,就被父亲带到了玄离峰的深处,这一处宗门机密的主灵穴。 然后,他第一次知道了一些事情。 关于古氏十八的秘密。 在混沌纪元,古帝统领十二王朝大地,随着帝威的逐日增加,他们的统治也日趋暴虐。于是出现了一批反抗者。在古帝时代中,名字本身就带着被统治的烙印,在古帝统治的领域中,人们以地名为姓,拥有姓的同时,就与古帝签署了被统领的契约。 因此这一批反抗者,他们隐匿了自己姓名,改以十八姓,组成了十八支反抗的队伍。 就是所谓的古氏十八。 他们向天地寻求最古老最原始的姓氏,冠以自己己身,从而抹掉了古帝的契约。这十八支反抗的人们窃取了古帝的力量,成为最初的仙魔,如今的修仙之法就从那时的十八氏传承下来。 在那个纪元中,古氏十八,他们做了在当时最为疯狂,宛若以卵击石的事情:屠帝。 古帝们镇压,杀戮这些反抗者,他们在隐蔽躲避之时,以难以想象的耐心和勇气,制定了种种不可思议的击杀古帝的计划,从混沌纪元中期萌芽,贯穿混沌纪元与万仙纪元,最终使所有的古帝陨落。 古帝终结在他们手中。 他们自称:葬墓之徒,送所有古帝进入坟墓之中。 但是在万仙纪元后期,发生了大异变,仙人消失,古氏十八因此被掩埋在历史厚重的灰尘之中。 “你的母亲,就是古氏十八的后人。” 贺擎川第一次给了贺州问了这么多年的那个问题以答案。 从记事开始,贺州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问宗门中的其他人,要么就是和他一样,只知道她好像是个修为不高的修女,生下他不久之后,就因为突破失败身死。要么就是闪避其词,不肯回答。 贺州也问过父亲很多遍,但是父亲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甚至连母亲的名字是什么都不肯告诉他,只说不到时候。 ——所以,所谓的“时候”,就是并州青冥塔异变,他亲眼见到蛮荒纪元与混沌纪元遗留下的种种事物的时候吗?就是眼下这种山雨欲来的时候吗? 贺州不做声,等着父亲继续往下说。 贺擎川取下了背后不论什么时候,都背着的刀,放到地面,掌心按在刀身上,一道流光掠过。贺州只听得“咔嚓”一声,刀身碎裂,在重刀的碎片中,出现了一把较为轻薄的,十分秀气的寒刀。 通体晶莹,冰刃一样。 “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贺擎川将冰刃交给贺州,他看着寒刀,神情有几分恍惚。 ——总有身不由己的事情,我们都没办法任性,你是九玄的玄离峰峰主,我是关家唯一的后人。我们谁也没有任性的资格。 ——那一天,如果到了,就把刀给州儿吧。 耳边仿佛响起了熟悉的声音,贺擎川叹了口气。 贺州接过寒刀,刀刚一入手,就感到一种源于血脉的亲切。 ……这是,母亲留给他的东西。 “你母亲,关之羽。”贺擎川顿了顿,“她是关岭的女儿。” 贺州猛地抬头,错愕地看着贺擎川。 贺擎川刚刚说,他母亲是古氏十八的后人,然后说,她是关岭的女儿——关岭竟然是古氏十八的后人?!可是世人相传的,关岭明明只是一名普通人! 关岭是他的爷爷,是古氏十八的人…… 一瞬间,贺州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青冥塔的勾连理论是由关岭提出来的,青冥塔勾连的工程中关岭肯定参与很多,而他又是混沌纪元时期反抗古帝的古氏十八的后人,那么并州青冥塔竟然后与帝芬之战的古战场,囚荒塔相连接就有了根由。 “就是你想的那样。” 知子莫如父,只看贺州脸上的神情,贺擎川就知道他猜到了什么。 “青冥塔勾连以解决其不稳定性,只是表面上的一个幌子。”贺擎川平静地讲出了一个惊天的隐秘,“真正的目的是借助青冥塔集合天地之相,勘测并且封印镇压一些与混沌纪元,与万仙纪元有关的东西。” “比如并州青冥塔连接的古战场,和那座囚荒塔。”贺州握紧了拳,低声道。 “对。” “每座青冥塔都是在这样吗?”贺州轻声问,他想到了那十七万的枯骨,想到了周文安,想到了廖乾送来的那些棺材。 “虚虚实实。”贺擎川摇了摇头,“而且想要打开青冥塔封印的通道不是简单的事情。并州……” 说道并州的时候,贺擎川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并州青冥塔是个例外。” 最终他轻轻带过,贺州并没有听出他的异样。 “青冥塔是那些不稳定的空间的入口之一。那些空间,被古氏十八的人称为“墓”,当初混沌纪元的时候,古帝率领天地,他们的陨落会造成剧变。古氏十八的那些人,将古帝的陨落之地分离困于不同的空间之中,那些空间就是古帝的埋骨之所,也就是古帝之墓。” 听了贺擎川的这段话,贺州终于明白,为什么十二王朝大地上,从来没有人发现过古帝的墓葬。 “古氏十八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万仙纪元中的仙人。他们是最早接触古帝力量的人。” “但是万仙纪元中断了。” 古老的纪元秘密在面前展开,贺州勉强保持着冷静理智。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一直活在重重的迷雾之中,突然有一天,那些迷雾都散去了,他看到了迷雾之后,残酷的真相与现实。 “古帝也不是那么好杀的。”贺擎川淡淡地道,“古帝连天地都能够命令,每一位古帝的陨落,都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万仙纪元中具体发生了什么,也只有一个隐约模糊的猜测,很有可能是残存的古帝最终联手做了什么,最终导致了万仙纪元的中断,古氏十八从那时候起消失在世人的眼中,残存下的,是他们极少数的后裔。” “像我母亲。” “像她。”贺擎川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他似乎到了这时候也不怎么愿意提到贺州的母亲,他的妻子。 “古氏十八到底是哪些?” 贺州摩挲着寒刀,轻声说。 “你现在还不能知道全部。”贺擎川没有回答贺州的这个问题,“有件事也该告诉你了。我知道你一直都不服气掌门长老他们将百里疏定为大师兄。” 贺州张了张口,或许以前不服气,但是现在,他不介意喊那个人一声大师兄。 “不用不服气。”贺擎川摆了摆手,“他姓百里。百里是十八氏中最神秘的一支,因为……他们是……” “守墓人。” 133.该死之人 一直以来的疑问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 那么久了, 他们这些九玄门的核心弟子都对一个横空出世的百里疏成了大师兄耿耿于怀, 然而今天,贺州终于知道了答案。 当初易鹤平带着百里疏回到宗门, 闭关的长老们都出关,三天之后,百里疏成为了九玄门的大师兄。那不是异数,而是注定的事情。因为……百里疏,姓百里, 是古氏十八中最神秘的一支。 古氏十八推翻了古帝的统治,百里一氏守着古帝的埋骨之地, 他们是纪元最大秘密的守墓人。 所以, 当百里疏被带回九玄门的时候, 一切就注定了。 他将会是九玄门的大师兄。 这是之前的他,和其他核心弟子没有资格接触的事情。 贺州想起了一些事情。 最早见到百里疏的时候, 是掌门带百里疏回到宗门的第一天, 他在璧雍阁外看到那名跟在掌门身后,站得笔直, 像一把霜雪剑的少年, 那人那个时候就已经是一副没有什么表情, 眉眼冷淡的样子。 那时候, 他觉得这家伙可真让人反感,一副高高在上样子, 仿佛凌驾在某个无法触及的层次, 冷眼观望。 事实却是, 那人的确就是凌立于某个更高的地方啊。 那人是古氏十八的百里一脉,是纪元最大秘密的守护者,本来就和他们这些还在为了琐碎小事做着意气之争的幼稚家伙,不是同一类人。 贺州忽然觉得好笑。 那么多年的愤愤不平,归根到底不过是血气少年的骄傲。 百里疏……那个家伙,应该是从一早就知道很多事情吧。 贺擎川留下一个玉盒后就离开了,贺州靠在墙壁上,回想着之前的很多事情。 早在他挑衅之前,百里疏就前往玄离峰,接下了那个寻找《三皇玄图》的任务,而《三皇玄图》遗落的地址,就位于古氏十八后人之一,关岭修建的第一座改良的青冥塔——如今想起来,广汉郡京陵台的异变真正原因是什么也清楚了。 京陵台之所以变成后来的活人禁入的禁地,有修士在那里坠魔显然只是对外掩饰的一个说法,真正的原因想来应该和并州差不多。都是作为封印连接古帝埋骨之地的入口时,出现了差错。 百里疏当初接下那个任务,如今想来,明显就不是因为当时受到了他的挑衅,不知情下的误接——他本来就是为了那个任务前去的。 “哈,这算什么?自作多情吗?” 贺州仰起头,靠在岩石壁上,发出了的短促的笑声。 他果然还是看百里疏不爽,怎么看都不爽。 那种什么事情都安排计算好的家伙,不论什么时候,都让人觉得一种油气发不出来的憋闷。 那个家伙本来就是想要去京陵台,亏他还愧疚了老半天,冒着被玄离峰护法长老发现的风险,费尽心思潜进玄离峰的密卷阁,将关岭遗册偷了出来。感情人家早已经安排妥当了,他那大半个月的纠结简直就是个笑话。 自作多情的无知之徒。 进并州城之前,百里疏喊住他,问他有没有看过关岭遗册——哈,全天下就他一个蠢货以为百里疏那种什么都知道的人需要什么见鬼的关岭遗册,到头来那真正需要的其实是他自己。 贺州低下头,摊开左手,看着手心中握着的碎玉。 那是百里疏之前交给他封印剑诀的灵玉,剑诀一旦被释放,这块灵玉就算做报废了。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贺州将废掉了,碎掉了的灵玉留了下来。 看着碎玉,贺州面无表情。 半天,他收起碎玉,拿起了母亲留下来给他的寒刀,划破了手,血滴到寒刀上,缓缓地渗透进去。 他开始炼化这把寒刀。 血滴落在寒刀上的时候,寒刀刀身浮现几个小字:古氏之七,关氏。 “给他了?” 贺擎川离开主灵穴后,前往九玄主峰见到了在石亭中下棋的易鹤平。 很少有人知道,易鹤平和药谷谷主的私交其实不错。以前,药谷谷主若是有事来到九玄门的时候,这两位掌门总会在石亭中下棋,易鹤平总持白子,药谷谷主总持黑子,两人地位不同,年纪相差甚远,却是极好的忘年之交。 不过…… 药谷谷主的葬礼前不久刚刚举行。 贺擎川没有回答易鹤平的问题,看着棋盘上交错的黑白子,忽然开口:“我以为,你不会再下棋了。” 棋盘上依旧黑子白棋交替分明,易鹤平一个人同执黑子白子,自博自奕。贺擎川的话出口,他举着白子的手微微一顿,然后稳稳地落下。 “为何不能再下?” 易鹤平说着,自己取了黑棋在手,没有抬头,望着棋盘思索着。 为什么不能再下? ——你不是已经杀了药谷谷主,你和他不是忘年交?你们不是交情极深? 一连串的反问从贺擎川脑海中掠过,连珠炮弹一般,最终却是一句也没有说出来。贺擎川明白这些质问对这个人是没有用的。他为什么看易鹤平不爽这么多年,因为他始终无法理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明明也难过于九玄弟子的死,却毫不犹豫地安排了他们的牺牲,才能刚杀了多年棋友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下棋? 就像当初,京陵台异变,这个人是怎么做到,让关之羽他们断后镇守,自己转身离开? 贺擎川其实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贺州。 那是一些陈年往事,烂谷子的旧账。 当初,关岭与九玄门的掌门联手,在广汉郡尝试修改青冥塔的阵法,将其与天地山水星象联系起来,彻底封锁逐渐出现波动的古帝埋骨之地的入口。那次的尝试其实不像后来的说法那样失败了。 因为失败的只是将青冥塔相互勾连这一表面上的目的,真正的封印目的却是成功了。 但是后来,九玄门逐渐察觉到有一批人在尝试着重启古帝之墓。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混沌纪元中的古帝无一不是惊才艳艳,有莫测神通的人。在反抗军兴起,古氏十八游走的时候,古帝们并不是束手待擒的,他们也安排了诸多后手,特别是到了混沌纪元末期,古帝们相继陨落,剩下的古帝在察觉不对之时,都有些准备。 这么多年来,仙门八宗一直在暗中击杀所有古帝遗民,封锁镇压所有混沌纪元残留下的事物,这也是为什么混沌纪元万仙纪元的历史在当今纪元,世人所知甚少。 古帝埋骨之地的空间开始出现了波动,其中京陵台的异变最大。 当初九玄门前往京陵台探查的人是易鹤平带队的,关之羽作为关岭的女儿,古氏十八后人之一,对京陵台的了解最多,因此也在队伍之中。 其实按真正的辈分来算,关之羽才是真正的大师姐。但是因为她的身份特殊,为了不暴露她与关岭的关系,关之羽隐姓埋名,常年在宗门之外执行任务,因此不论是九玄门内还是外界,都鲜少有人知道这一位大师姐的存在,只知道九玄门的大师兄易鹤平天赋过人。 前代掌门真正的徒弟一共有五位:关之羽,易鹤平,他,秦九,叶羿。 他们一块儿长大,贺擎川一直以为,他们情同手足。 直到京陵台事变,易鹤平与关之羽前去处理。 那一次去的人,只回来了易鹤平一个。其他的九玄门长老弟子全死了,关之羽……也没能够回来。那一次就像一个专门针对九玄门的阴谋,古帝之墓的异变比他们预算的更大,有人用秘法唤醒了古帝的意志。 最后前去的长老们舍弃一切,强行送九玄门的弟子离开了埋骨之地。 但是异变已经产生了,并且长老们似乎不能够完全镇压住,以京陵台为媒介,还有着隐晦的古帝波动蔓延开。 作为关岭的女儿,古氏十八的后人,关之羽与其他的弟子一起,联手施展了秘法,强行逆转了京陵台的周天地相,勉强镇压住了。 他们都死了。 只有易鹤平,好端端地,回来了。 而且,贺擎川知道,当初建议关之羽一起去的人,是易鹤平。 多好笑的情同手足,多好笑。 情同手足到能够看着一同长大的师姐牺牲,自己转身离开?贺擎川不想听什么大义什么无法奈何,他知道,那一次去的弟子中,修为最高的易鹤平活下来了,靠着其他人的死。 这样的人……也配做掌门吗? “我曾经想过……当初死的人,要是是你就好了。” 看着平静下棋的易鹤平,贺擎川低声说道。 说完他转身径自离去。 易鹤平刚刚要落下的黑棋久久地停在了半空中。 其实,他知道贺擎川这么多年,为什么对他敌意这么大。大概……在贺擎川眼中,他就是个可以牺牲一切,苟且偷生,畏死的虚伪小人吧? 易鹤平苦涩地笑了,半天也没能下完最后一子。 当初该死的……的确是应该是他。 可是,他还不能死啊。 134.京陵台中 玄霜峰, 百丈潭。 白链一般的瀑布携裹着凌厉的气势, 从百丈的高空中悍然冲下,势不可挡。君晚白手持双剑, 人随剑走,融进了瀑布腾空而下的怒流之中。 ——逐流! 当初他们遇到雾鸷的时候,她就曾经用过这一招。但是和那时候比起来,此时的君晚白这招“逐流”中蕴含的意境已经大有不同了。 那时候的逐流,一往无前地,凌厉太过。如今的“逐流”中在势不可挡的气势中蕴含了一丝莫测变化的无常之感。 山水皆动,山水皆静。不同晴雨下的瀑布水势有不同的变换,因此脱胎于它的剑法,也该拥有这份顺应天地的变化。 逐流逐流,引动不可挡的瀑布之势化为己身,一剑之下百丈潭范围之内, 剑气纵横。 一剑毕。 君晚白收剑, 稳稳地立在百丈潭中的方石上,任由腾卷的水雾冲刷。她提着剑,微微仰着头。 从囚荒之塔回来,她突破了。 她终于领悟出了属于自己的“无常”领域。 什么是无常呢? “一切有为法, 当作如是观。世间之事, 百般皆无常。”梵音阁的阐释这么说道。事实上,也差不多了。 所谓的无常, 就是熟悉的世界, 突然变了模样;就是认识那么久的沈长歌, 从一开始就不是九玄门的人;就是永远看不透的百里疏,会突然音信全无行踪不明。 君晚白没想过百里疏会失踪。 一直以来,百里疏给她的感觉都是,这个人永远将会发生的一切都计算得好好的,会是那个在事情结尾,出来终结一切的人。囚荒之塔内,她就发现他们遇到的一切无不充斥着那人计算好的痕迹。 所以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失踪了呢? 君晚白想着,忽然又觉得瞎操心的自己的简直好笑。 她现在想破脑袋想着百里疏为什么会失踪,又怎么知道,会不会这所谓的“失踪”本来就是那家伙计划好的事情? 正想着,玄霜峰的峰主,君晚白的师父到了。 玄霜峰的峰主是一名女剑修,一身九玄门统一的道服,玄霜峰标志性的藏青色长袍,长袍干脆利落地用布条高高竖起。长眉横扫,眉眼自带凌厉严肃。 玄霜峰的峰主姓白,名为远岫。 从白远岫身上,可以看到所有剑修的典型特征,一是穷,二是不好惹。身为九玄门的长老,浑身上下什么值钱的配饰都没有,连块玉都找不到。一身道袍还是统一分发的。 这也是剑修的常态了。 剑修的一身家当,往往都不要命地砸到自己的宝剑上。自己活得穷叮当,一口宝剑,随便锤炼时加进去的精金宝铁都价值连城。 在修仙界有个说法是,要想和一名剑修最快地结下死仇,那就去偷他的宝剑吧。保证对方上天入地都要把你找出来,挫骨扬灰。 而剑修的脾气和他们的穷一样,也是出了名的。若有人统计下,十二王朝的打架数据,高居首位的绝对是剑修。也正是因为剑修们向来热衷于动手不动口,沉迷打架,因此打架过程中宝剑受损也就成了正常事。 相辅相成之下,剑修“穷且凶”的名声,就传开了。 “师父。” 君晚白从百丈潭中走出来。 白远岫将一对新的骨剑交给了她,这对骨剑和君晚白之前用的那对差不多,骨剑轻薄,剑身泛着淡淡的玉般的光泽。 君晚白接过剑,剑看起来轻薄,入手却十分沉重。 “去吧。” 白远岫看着自己亲手带出来,一意孤行选择了“无常”道的徒弟,开口道。她说话简洁,语气一惯地严厉,听不出来半点对自己徒弟的关怀。 君晚白点了点头。 从并州安好回来的弟子,只有她,厉半疯,楚之远,秦九和贺州五个人。沈长歌叛离宗门下落不明,百里疏打空间漩涡爆发后,就不见人影。 事实上,不仅仅是贺州,君晚白他们这些安好回到宗门的人,都各自知道了一些东西。 眼下,白远岫给了君晚白一对新剑,是因为她即将离开宗门,随同宗门长老去一个地方。 广汉郡,京陵台。 在知道了那些事情之后,君晚白也就没有问过为什么宗门会派他们这些弟子去如今成为禁地的京陵台。 她隐约地,也明白了为什么百里疏会是大师兄。 “晚白。” 在君晚白接过双剑,准备离开玄霜峰的时候,白远岫在背后开口。 “无常,就是如是观,就是看淡。” 白远岫的声音还是那样子,冷硬,严厉。 “知道了,师父。” 君晚白顿了顿,头也不回地离去。她握着双剑的手,有些用力。 ——狗屁的如是观,狗屁的看淡。 一块儿长大,拼死把师门弟子尸体背出来的沈长歌是宗门的叛徒,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同门——谁他妈地能够“如是观”谁自己如是观去! 寒风猎猎地吹在脸上,君晚白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如果……她再次遇到沈长歌,如果……那家伙确确实实站在了九玄门的对面,那么……她一定会亲手砍下他的脑袋。 怒则拔刀斩,喜则千杯醉。 这就是修仙者的世界啊,从来都不愿意活得窝窝囊囊的。 等君晚白到留仙台的时候,厉半疯着他的刀站在那里,依旧穿着一身黑袍,一张死人一样地白着,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君晚白神情微微动了动,明白厉半疯应该也是这次前去京陵台的人员之一。 “真可惜,你居然什么事都没有。” 君晚白落到留仙台上,挑了挑眉,有几分遗憾地说道。 他们这几人从囚荒之塔传出来,多多少少身上都是带伤的。眼下君晚白和厉歆修为差不多,只一感知就知道对方的伤势都好了,修为也有所见长。 “白长老倒舍得出血。”厉歆抬起眼,看着君晚白的新骨剑,认出那是名为“秋水”与“长天”的名剑,“连压箱底的剑都交给你,姓君的,要是这剑再丢了,你离被白长老劈了也不远了。” 君晚白冷哼一声:“秦长老也留了东西给你啊。” 她也一眼认出厉歆的刀换了,黑漆漆的,煞气之重比他之前的那对妖刀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长老丹术不凡,这家底果真不错。”君晚白似模似样地称赞了一句,话锋就一转,“不过,可惜他的亲传弟子却是个奉行刀道的穷光蛋。” 你来我回,习惯性地互相嘲讽着,君晚白与厉歆一起在留仙台上等候。 “秦九那个守财奴也会来?” 接到任务的时候,只说了时间,地点,别说同行的弟子都有谁了,连带队的长老是谁都不知道。君晚白也只能猜测着。 “秦九……”厉歆皱了皱眉头,想了想,“他应该在闭关,贺州也是。” 说话间,穿着蓝底水云纹长袍的楚之远抱着长剑到了。 ——他也是参加这次任务的一员。 君晚白和厉歆对视一眼,到目前为止,前往京陵台的弟子只有他们三人,而且……全是从囚荒之塔活着回来的人。 楚之远到的时候,衣袖上沾着白色的纸钱。 注意到楚之远衣袖上的纸钱,君晚白和厉歆都不再说话了,三人沉默地站在留仙台上。 今天……是廖乾送回来的那些九玄弟子下葬的时间。君晚白与厉歆此前若无其事地互相嘲讽着,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这个。 站在留仙台上,长风穿行九玄山门而过,风声中依稀带着凄凉的丧乐之声。 他们嘲讽着对方,假装和以前没什么两样,谁也不想去想熟悉的师弟师妹们……正躺在棺材中。君晚白摩挲着和以前那对相似的骨剑,靠在栏杆上。 长风冷且凄,她转头看着山门之下数万级的长阶,隐约间,感觉熟悉的师弟师妹们还站在自己身边,等待她的命令。 可事实上…… 风从九玄门一座一座的山峰中穿行而过,风中夹着白色的圆形纸钱,雪一样苍白。 三人沉默的时候,两名长老来到了留仙台。 一位他们认识,是贺州的父亲,玄离峰峰主,贺擎川。另一位却披着斗篷,兜帽下只露出小半张脸,气息完全陌生,不像是他们认识的长老。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陌生的长老似乎地位极高。两人落到留仙台上,贺擎川看了一眼对方,陌生的长老点了点头后,他才挥手放出了灵舟。 “走。” 贺擎川取出的飞舟,和当初百里疏取出的飞舟一样,青羽光舟。 同样的青羽光舟,同样的留仙台。 一片雪花般的纸钱从君晚白脸侧飞过,握着剑,她踏上了青羽光舟。 青羽光舟飞上万丈高空,朝西北而去。 璧雍阁,易鹤平站在最顶层,负手而立,看着青羽光舟消失在云层之中。他背后的棋盘上,白子黑棋,交错分布着。 “天网,算是谁的网?” 易鹤平轻声道。 他的确是九玄门掌门,此时他轻声开口时,让人分明地感觉到那种……定乾坤的果决与胆魄。 135.腐朽之城 广汉郡位于金唐王朝南部。 这里是金唐与苍濮王朝临近的地方,万岭山脉横掠大地而过。以万岭山脉为界, 北面为金唐王朝, 南面为苍濮王朝。以万岭山脉为分水岭, 南北皆有水脉交错分布。湘潭江就是一条发源于万岭山脉的大河。 万岭山脉山高, 云雾环绕,降水众多, 发源于深峡巨谷的湘潭江奔腾而下,出了山岭流到了广汉郡的平原之上后水流减缓,泥沙沉积成肥沃的平原。在变成禁地之前, 广汉郡一直是金唐出了名的粮仓。当时的广汉郡南倚万岭山脉,阻西南风, 又赖湘潭江的涛涛河水灌溉,农业富饶,足以以一郡之丰足大半金唐。 “广汉丰年则天下足”,说的就是当年广汉郡的富庶之状。 京陵台就建在这里。 湘潭江在广汉郡一处低洼盆地出汇积,形成了水光万顷的湘潭湖, 京陵台建在湘潭湖西南角一处凸岸上, 三面环水,早晚有白雾环绕, 如云上仙台。 据说,当年金唐望族“云上歌”柳家祖先,就是在湘潭湖边悟出了那套斗转星移, 云上长歌的剑法。 种种传说故事, 给京陵台披上了仙气渺渺的色彩。 不过那都是过去了。 自从当初京陵台连接的古帝埋骨之地出现异变, 易鹤平他们一行人中了阴谋之后,京陵台就已经不再是“鹤迷江上烟波霭,俗世蓬莱京陵台”的凡尘圣地了。它变成了世人谈之色变的封魂坛。 离了九玄门之后,君晚白等人乘坐青羽光舟昼夜不停,来到了这里。 这次任务,君晚白厉歆楚之远三人其实知道得不多,主要的事情是由贺擎川和那位陌生的神秘长老负责。 那位披着斗篷带着兜帽的长老一路上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也没出现在众人眼前,给人的感觉十分古怪,直到青羽光舟在广汉郡主城外停下来,他才从房间中走出——依旧是那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君晚白忽然就想起了百里疏。 很忽然地,就想起那天百里疏站在甲板上,俯首看着青羽光舟之下的样子。那时候她以为,百里疏是在看云雾之中的雾鸷和受惊的凌霄鸟。但是……在知道百里疏是古氏十八之一的人后,君晚白却忍不住想: 是不是,那天其实,百里疏也在看那些凡人的城池呢? 他隔着重重云雾,看着大大小小的成果,看着蝼蚁般的凡人济济而生。他是古氏十八中守天墓的百里族人,他默默守着天墓,也默默守着芸芸众生。 那么,当他看着自己守着的苍生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君晚白想象不出来。 但是直到她跟随在贺擎川和神秘长老身后,走进广汉郡的时候,还在想着之前百里疏穿着白袍,清瘦的身影走在所有人前面的样子。 古帝埋骨之地的异变,虽然京陵台已经被关之羽他们用自己的命为代价封印住了,但是此前弥漫开的古帝波动已经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影响。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初在混沌纪元之中,古氏十八的反抗者会不惜一切代价,坚持长达数万年去将古帝一一弑杀。 那时候的古帝,是真真正正的帝王,是“帝如天日,不可违逆”“言出法随,号令天下”的真正帝王,不是如今的凡俗皇帝处处受制。混沌纪元中的古帝,他们本身就是力量的存在,他们的意志能够命令天地。 帝王一怒,天地色变,山水相决。 在这种几乎掌控自然,凌驾天地的力量面前,凡人就真的只是一些蝼蚁,生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就算战战业业地臣服于古帝的王座之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因为古帝的随意一念整个部族全部死去。 而历经纪元更迭之后,古帝埋骨之地复苏的一些意志对广汉郡这种凡人的城池来说,就是一场浩劫。 在广汉郡外,还没进城门就能感到整座城池都被一种极其阴冷,极其压抑的力场笼罩着,天色阴沉沉,城池如同被定格在暴雨将来之前的一刻一样,空气中倒处都是让人不安的气息。城门也已经由原本的朱红色变成了暗沉沉的灰黑色,昏暗的色调无处不在。 进城之后,那种令人不安的感觉越发地重。 和并州有些相像的是,广汉郡主城中,阴阳五行也混沌不堪,鬼界倒处出没,随便一看就能看到被粘稠状的黑暗吞噬的地方。 有些像是这座城池在被人长久地刻意遗忘与避让之中,腐朽了。 这里的鬼界比起并州城中的阴气更重,煞气更重,显然不是同一个等级的。也是到了这个时候,那一位披着斗篷,戴着斗笠的长老第一次有了动作。他抬手,妖冶的火焰从掌中腾起,赤红的火焰展开,将众人笼罩其中。 赤红的火焰? 业火? 看到那火焰,君晚白厉歆和楚之远三个人对望一眼,看到彼此脸色诧异的神色——这位长老究竟是九玄门中的哪一位,居然如此随意自如地掌握业火这种东西?没听说过宗门有这号人物啊? 神秘的长老对业火的掌控力登峰造极,赤红的火焰在众人周围展开,但是君晚白他们却没有感受到一丝火焰的炙热。 然而周围无处不在,潮霉一般的鬼界却像遇到了什么极其克制他们的东西一样,他们走过的地方,鬼界尽皆缓缓退去,重新露出暗淡的街道,腐朽破败的房屋。 鬼界不能对他们起到阻碍之后,一行人速度极快,迅速地朝着西南方湘潭湖边上的京陵台赶去。 随着他们逐渐穿过大半个城池,众人耳边开始响起了迟滞艰涩的水声——听起来就像发臭的粘稠死水缓缓地流动。 继续赶了一炷香的路,已经逐渐接近京陵台,转过一处破旧的酒楼之后,贺擎川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腐殖质一般的地上,鬼界缓缓退去,露出了一具半埋着的尸体。 136.收骨湘潭 他们已经到了湘潭湖不远的地方, 黑色的腐殖质一样的土地是湘潭湖的湖岸。 尸体半埋在黑色的腐土中, 从隐约可辨的款式上来看应该是九玄门的,但时日久远,已经难以辨认到底是那一峰哪一脉的衣服了。 看到尸体,贺擎川猛地停住脚步, 他雕像一样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就具尸体, 脸上露出恐惧与紧张交织的神色。 君晚白与厉歆对视了一眼, 看到彼此眼中的疑惑之意。 贺擎川是贺州的父亲, 是玄离峰的峰主,君晚白等人对他并不陌生。但, 就像贺州总是一副所有人都欠他百八十万的神情一样,这位玄离峰的长老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贺擎川的性格就像他用的武器, 那把重刀一样。 行事大开大合, 暴烈且不好惹。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个重刀一样的长老脸上露出这种几乎可以用“怯弱”来形容的神情。 披着斗篷的神秘长老停了下来。 贺擎川一步步上前, 跪在地上, 就像忘了自己是拥有神通的修仙者一样,凡人般亲手挖开尸体边的腐土。君晚白三人面面相觑,想上前帮忙, 长老微微摇头制止了他们。 一抔土, 两抔土…… 尸体被贺擎川亲手挖了出来。这里的阴阳颠倒, 五行错乱, 尸体身上的衣物虽然腐朽了, 但是尸体本身却没有完全腐朽,贺擎川半跪在尸体前,他认出了尸体的身份。 “江戈。” 他忽然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却没办法松一口气。 江戈,当初艮脉的子弟,那一次任务中参加的弟子之一。当初在宗门中,他和贺擎川的关系不算好,三天两头地打架,但是现在他却盘着腿,长剑摆于膝盖上,死在了这里。当初那么讨厌的家伙现在身子被腐臭的黑土埋了一半。 “你他妈不是总嚷嚷要压玄离峰一头吗?” 贺擎川像是在笑,但是笑得很难看。 “现在窝囊废一样地打坐在这里算什么好汉!起来啊,废物!” 他破口大骂,就像当初叶羿还在九玄,他们还是少年一样。 挑衅,打架,恨不得一刀劈了了对方。 不过江戈再也不能和他吵架了。 江戈静静地盘腿在这里,身下是阵纹若隐若现的线路。以身为阵眼,他的下场不会比囚荒之塔中引动灵识,焚烧识海的周文安好多少。 贺擎川骂着骂着,颓然地半跪在江戈的尸体前。 贺擎川没办法像廖乾一样,带走江戈的尸体。因为江戈身下的阵纹已经说明了,他将自己作为阵眼,已经与关之羽他们在这里布下的阵法融为一体了。一旦尸体被移动,阵法就会遭到破坏。 也就是说,江戈连一口薄棺都得不到。 君晚白三人站在贺擎川身后,看着这位平日威严暴躁刚烈的长老跪在那具不认识的尸体前,颓然苍白。他们隐约地明白了什么,于是也缓缓地,肃穆地朝着尸体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想压玄离峰一头,来世再练上个百八十年,再说吧。你之前揍断了我的鼻子,就别想有棺材了,给你弄个土坟就差不多了。” 贺擎川冷着一张脸,看上去很凶厉。 江戈的尸体不能移动,贺擎川在原地给他堆了一块土坟,挥袍从纳戒中取出一块本该用来炼器的上好金楠木,真气虚划,削成一块墓碑,刻了一行字: 九玄门艮脉弟子江戈之墓。 金楠墓碑立在简陋的土堆面前,贺擎川像刚刚颓然失神的人不是他一样,径直继续向前走。 君晚白厉歆楚之远三人,作为弟子,贺擎川又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因此谁也不敢开口说一句话。 只是走过土堆的时候,他们都稍稍放慢了脚步,像生怕惊扰。 入土为安。 江戈死在这里,还是以身为阵眼,说明他们已经进入了当初九玄弟子牺牲的地方,也离京陵台不远了。事实上也是如此,江戈死的地方前面不远就是湘潭湖了,随着众人的走近,黑色的鬼界消解般退去,露出了黑色的湖面。 湘潭湖的湖水已经变成了一种带几分粘稠之感的黑色。 湖底中隐隐约约像是有什么东西。近处的水面上漂浮这一些黑色的水藻般的东西。但是随着他们的接近,业火接近水面,那些黑色水藻般的东西忽然动气往下沉,这才让人看清楚,原来那些黑色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水藻,而是一缕一缕漂浮在水面上的头发。 君晚白三人脸色微微一变。 只见在黑色的粘稠的湖水中,湖面下,一具一具的尸体直立着,跟即将下雨前浮出在接近空气的水层上游的鱼儿一样。湖面上大片大片的黑色水藻就是这些水中尸体的头发。业火逼近之中,尸体受惊般向下沉去,苍白的尸体肌肤在黑水中格外渗人。 众人这时候隐约地明白这广汉郡主城池中的居民都哪里去了。 并州的十七万居民被埋在荒兽骨骸林中,而广汉郡的居民应该就是被填在了这占地万顷的湘潭湖中。 仅仅只是通过京陵台传出的古帝意志,就会造成这般人间地狱的惨状。 怪不得当初的古氏十八坚持数万年也要将古帝一一诛杀。 黑雾般的鬼界笼罩在湘潭湖上,他们看不到湖对面有什么,湖中有满是奇怪的沉尸,怨气宛若实质,扰乱空间无从定位京陵台的方向。 有贺擎川和那位神秘长老带领,这种时候轮不到君晚白他们这几名弟子操心。 神秘长老走到湖边,直接把手伸进了满是尸体的黑水之中,以他的手为中心,业火忽地在水面上延伸开来。在君晚白等人的目光中,赤红的火焰“呼”地笔直延伸出去,长龙一般覆盖着在湘潭湖的湖面上。 硬生生在黑雾中开辟出了一条由火焰组成的长桥。 长桥左右黑雾自动散开一段距离。隐约可以看到长桥的尽头,有一座高塔。 业火在湖面开辟出一座“浮桥”,但是神秘长老却没有直接站起来,而是手依旧放在湖水中,像是在摸索着什么。 下一刻,众人只听得铁索哗啦的声音。 一条玄铁锁链被他拽出了水面,说来也奇,铁索被他拽出之后,便自动浮在了水面上,刚好处于业火长桥的正中间,如同一条对称轴线。 “九长老,这是之羽他们以前布下的阵?” 贺擎川开口,看着铁索上的一些纹路。 九长老点了点头,站起身,率先踏上了铁索:“走铁索。” 贺擎川和神秘的九长老都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君晚白等人虽然心中有疑问,也只能跟上。一行人踩着铁索朝着湖对岸走去。 踏上铁索,走进湘潭湖上的时候,君晚白三人就感受到了古怪之处。 那种晦涩的,让人不安的气息越来越中,而且身边的黑雾和脚下的黑水中,都满满是令人心惊的怨气和恶意。走进湘潭湖之后,他们就听到了若有若无的窃窃私语之声,既像飘忽的幽灵在悲凄,又像枉死之人在讥笑着……总之声音中满满的都是毫不掩饰的恶意。 令人觉得不舒服。 但可能是因为九长老开出的这条业火之桥震慑力强大,所以他们一路走过去,直到踏到湖的对岸,站到京陵台前,水中的无数浮尸也没有什么动静。 鹤迷江上烟波霭,俗世蓬莱京陵台。 当初的天下美景已经不再了,展现他们眼前的是一座缠满黑色不详气息的高塔,已经被传成了封魂坛。 但说到底,京陵台最开始的确是作为青冥塔建造的,形制都和青冥塔一般无二,在君晚白等人看来,格外的熟悉。 但是等到站在京陵台前的时候,却没有人再向前走一步了。 因为在京陵台前的空地上,有几道身影。 京陵台前的空地上铺着石砖,因此那几道身影并没有像江戈一样半埋在土中。那依旧是是几具尸体,穿着九玄门的道服,以一个人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圆形的阵。这里应该就是当初关之羽布下的封锁的阵法核心。 就像之前见到的江戈一样,这些人也以自己为阵眼了。 贺擎川一步一步,僵硬地走向那些盘膝而坐的身影。 在阵法最中心,是一位消瘦的女子。 京陵台周围的空间有些古怪,那些尸体上的衣服都没有腐败的痕迹,尸体也都和生人无二。但是他们都是修仙者,只一感知就知道这些人早就死了。 贺擎川穿过阵法,在阵法核心处缓缓地坐了下来。 君晚白转头看向厉半疯,厉半疯朝她张口,轻声说了一句话:“关师叔。” 京陵台前,当初的九玄弟子盘膝而坐,他们全都死了,但是每一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十分平静。 贺擎川看着熟悉的女子的脸庞。 “你没变啊。” 贺擎川开口,声音哑得吓人,他几乎不能喘息。 没有眼泪,没有悲哭,他若无其事地,像以前一样地对关之羽说着话。 137.九玄疯子 关之羽还有其他以身为阵眼, 死了的九玄门弟子盘膝坐在京陵台前, 面对着浮尸以万计的湘潭湖,面对着鬼界雾一般的黑色世界。他们的样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贺擎川已经是名中年男子的模样了, 他们还是当年年轻飞扬的青年样貌。 修仙者追求着长生, 因为他们也并非不死不老的, 只是能够衰老得比常人更加缓慢而已。 而如今关之羽他们却的确不会再衰老了。 他们的时间,永远地定格在了踏入广汉郡意气奋发的修仙界青年一代的模样。 贺擎川解下了挂在腰间的刀, 在关之羽身后也盘膝坐了下来, 他现在已经比关之羽高,修炼重刀刀法多年, 体格健壮。他坐在关之羽身后, 比她高出了一大截。 贺州也好, 君晚白他们也好,都只是听师长们简简单单地三两句解释, 易鹤平那一代掌门还有收一名身份特殊的弟子,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师姐, 根本就不能够想象当初的关之羽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贺擎川知道。 关之羽是他们的大师姐,贺擎川入门的时候, 她已经提着刀替宗门在江湖中游走了, 一年到头来去匆匆。贺擎川是在被掌门收为徒弟后三个月,才见到了这位名声不显, 真正意义上的大师姐。 那时候他在乾脉主峰练剑, 歇息的时候, 发现提着刀,用布条束着长发,眉眼自带一丝凌厉的女子靠在一旁的大树上,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看了多久。 女子当时没有穿九玄门的道袍,灰扑扑的衣袍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的弟子。 “这里不能随便进来,没有许可快出去。” 贺擎川那时候刚被掌门收为弟子,自得得很,用易鹤平的话来说就是“让人恨不得收拾他一顿,教下什么叫做礼数”。 “你是掌门新收的徒弟?” 女子没有理会他的驱逐,靠着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眉微微上扬着。 她口气有些漫不经心,贺擎川有种不被放在眼里的感觉。 “还不快出去,不要让我动手。” 贺擎川怒气冲冲地开口,长剑一抖,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软绵绵,娘么唧唧。”女子嗤笑一声,懒洋洋地站起身,“糟老头的眼光怎么这么糟糕,一个怎天文绉绉的小书生就够无聊了,居然还来了个小□□桶,本事不高,脾气倒不小。” 说着,女子随手从树上折了一节树枝,松松垮垮地握住手里。 “来来来,动手动手,让我看看你的斤两。” 女子脸上带着散漫的笑意。 贺擎川这段时间习得一套剑法,正觉得自己实力大增,颇有些春风得意的感觉,谁知道他的剑法在这人口里却成了“软绵绵”“娘么唧唧”,气得也不管什么君子风度了——虽然他其实也没有这东西——直接就动手了。 咚。 第一次被踩着背按在地上,发出一身闷响。 “就这样?起来。” 贺擎川脸色通红地爬起来,捡起来剑。 咚。 又是一声闷响。 “长得白白净净,剑法还这么软,你该不会是个姑娘吧?” 不用她说起来,贺擎川就再次抓起了剑。 咚。 “糟老头眼睛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吗?” 咚。 “吃饭了没?” …… 短短的半个时辰,贺擎川以往对“女人”的定义完完全全被推翻了。什么温婉,什么优雅,什么矜持……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女人,说出的话比刀子还锋利,一张嘴比白仓还毒,打起架来完全不管什么“打人不打脸”的不成文习俗。 其口舌之毒,其下手之狠,绝对罕见。 贺擎川那点成为掌门弟子的傲气在短短半个时辰之间,在一次次与厚土接触之间,很快地被磨了个干干净净。血气方刚的愤怒过后,贺擎川清楚地认识到眼前这个用根树枝一次次把自己抽趴在地上的家伙,实力比自己高出老长一大截,完全是猫逗耗子一般。 “起来啊?” 女人在他身边半蹲下来,挑着眉,用树枝戳着他的脸颊。 “我又不是傻子。” 贺擎川有气无力地回答。 他是傲气,又不是没脑子。起来干什么?起来继续给她抽着玩?而且贺擎川也不是没发觉对方下手的时候,是刻意收着。虽然身份不明,但不像什么来历不明的坏人。 “没出息。” 女人扔掉树枝,笑了一声,站起身拔出挂在腰间的刀。 “看清楚了,这么用的。” 一声清斥,一声刀响,随后就是漫天的刀光。 那套剑法被她用一口薄薄的刀使出,刀轻薄,秀美,但是在女子手中舞起来的时候,却完全不带一点俊秀婉转之气。她束着的长发在风中飞扬起来,刀光洋洋洒洒,浩浩荡荡。 像雷霆滚滚翻天覆海,像山色崩溃风憾天柱。 落叶被卷起来,脆弱的落叶烈烈地急旋,竟是变成刀锋般地锋锐。每一道刀光都像从天而降,昭示天意的滚火,轰然而降。 那套剑法,叫做“遣”。 天地低昂,气动四方,雷霆震怒,遣罪世人。 贺擎川明白了为什么她说自己的剑法“软绵绵”“娘么唧唧”。 最后一式,薄刀从女子手中脱飞而出,如同流星灌落,烈日坠下一般,朝着贺擎川轰然而下。贺擎川的瞳孔骤然紧缩,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刀灌落下来的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轮熊熊燃烧的烈日朝着自己坠落。 无比地恐怖,无比地可怕。 贺擎川猛地一个打滚,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朝着一旁滚去。 锵—— 薄刀在贺擎川头边以毫厘之差,插到了地里,直没至柄。 ——你他妈的。 一句粗话卡在贺擎川喉咙里,险些直接骂出来。 那种烈日轰然坠落,刀气笼罩的感觉,可怕到让人觉得自己刚刚在生死线上走了一圈。贺擎川觉得自己应该收回这个女人应该也不像个坏人的判断了。她刚刚那一刀,简直是想杀了他! “看明白了没有?” 女人自己却没事人一样,脸上还带着漫不经心的笑,走过来拔起来刀。 “我看你就是个疯子……” 贺擎川抽动着嘴角,背上全是冷汗。 女人微微一愣,然后猛然大笑起来:“疯子?蠢货,你以为你加了个什么宗门?” 贺擎川被她笑迷糊了。 什么什么宗门?九玄门,仙门八宗九玄第一的九玄门啊? “喂,别笑了。” 女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贺擎川被她笑得迷糊,恼羞成怒地喊了一声。 “出去打听打听,修仙界,十成的疯子,九成都在哪里。”女人哈哈大笑着,将刀插回鞘中,她转身朝着璧雍阁走去,“九玄门,净出些个疯子啊九玄门!” “你是谁?” 贺擎川朝着她的背影大喊。 “关之羽,还有……” 女子回头,挑起峰尾凌厉的长眉。 “记得叫师姐,别那么没大没小的。” 然后那天晚上,掌门领着关之羽向他介绍了这位真正意义上的大师姐。 关之羽这时候换上了九玄门的道袍,师父一走,她就从纳戒中提出了一坛烈酒,斜眼看着贺擎川:“师妹,过来陪我喝酒。” “……关、之、羽!” 贺擎川的一声不情不愿的“师姐”卡在了喉咙里,他发誓与关之羽势不两立。 那时候的贺擎川就像关之羽口中说的,长得白白净净,除了过于傲气,看着其实还有几分公子气。 “说了,别没大没小的,要叫师姐。” 关之羽仰起头灌了口酒,也扔给贺擎川一坛酒。 打又打不过,气又没办法。 贺擎川愤愤地拍开了酒坛,张口就灌。刚入口就呛得全喷了出来——这酒简直是烧过的刀子,这家伙的酒怎么这么烈? 把酒喷出来的后果就是被关之羽嘲笑了一顿,一口一个师妹。 气恼于“师妹”“娘么唧唧”这些词,贺擎川干脆改修起了重刀,开始走大开大合的路子。 改修重刀后,虽然还是被关之羽整天嘲笑着,但是用处也不是没有的,至少关之羽看着他那体型,觉得还是不要侮辱了“小白脸”这个词,也就没再喊他师妹了——改喊蠢货了。 蠢货就蠢货吧,怎么说都比师妹好。 贺擎川前半生的记忆里,就是永远来去匆匆的关之羽,她提着刀,回到宗门的时候,有时穿着灰扑扑的衣衫,有时披着黑色的斗篷。 关之羽这个人,温柔,优雅这些词都和她搭不上边。 她是提着刀的疯子,会在半夜的屋檐上喝酒,一坛一坛,烈得不能再烈的酒,喝完了就把酒坛从屋檐上往下扔,一个不落,全砸到贺擎川的院子里。贺擎川在院子里练刀,习以为常地迅速把一个个酒坛子挡开。 “蠢货,右边轻了。” “左边。” …… 关之羽就是这样一个人,满身江湖气的疯子,亡命徒一样地喝酒,街头无赖一样地说话。 醉时舞剑,醒时痛饮。 这么嚣张,又这么强大的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安静地坐在一个地方呢? 138.刀尖止血 贺擎川想大骂, 想像以前一样,对着这个嚣张可恨的女人拔出刀来。 就像关之羽离开前一天一样。 “蠢货。” 他在房间中休息,一坛酒从窗口扔了进来, 贺擎川熟练地接住酒坛。穿着九玄门道袍的关之羽坐在了窗台上。 手里也提着另一坛酒。 “先说好, 我不陪你喝酒。” 贺擎川将酒坛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 没等关之羽开口就直接回绝。 上次陪关之羽这个疯女人喝酒, 喝到醉醺醺的时候,关之羽拽过他一通乱啃。酒后醉眼情意乱迷,是忘却闲事潇洒的好时候。结果关之羽扯着他都快滚到床上去的时候, 晨鸡啼鸣, 天要亮了。 然后这个疯女人瞬间把他仍在一边,提上刀, 丢下一地乱摊子就走了, 离开宗门远赴苍濮执行任务去了。 贺擎川衣衫半乱, 对着一地酒瓶生闷气,生完了还得老老实实收拾。 贺擎川也好,关之羽也好,两个人其实都不怎么清楚他们两人到底是怎么滚到一起的。模模糊糊, 不清不楚的。那是贺擎川第一次下山执行任务的时候,和关之羽一起。结果执行任务执行到了一半,关之羽发现了一处万仙纪元的古迹。 两人进去探查的时候,万仙纪元中有古帝遗物, 贺擎川不经意触发了。为了封印它, 关之羽受了重伤, 贺擎川也伤得不轻,两人准备离开的时候遇上了异兽猎食。 关之羽让他先走,她断后,随后就跟上。 “说了我不是傻子!” 贺擎川背着关之羽狼狈地逃窜,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骂。 关之羽在他背上,听到他的话,闷闷地笑了两声,笑得扯到了伤口,倒吸了两口冷气。 最后还是他们命大,躲进了一个山洞里,贺擎川满心忧虑地向外看异兽有没有追上来的时候,关之羽满不在乎地扯过他。 然后,然后就滚在一起了。 关之羽这个女人的确彻头彻底地就是个疯子。她就是个亡命之徒,今朝有酒今朝醉,生死都潇潇洒洒。身上还带着伤,外面还有不知道走了没的异兽,就那么滚在了一起。贺擎川觉得自己并不算是个疯子,可是那时候也陪着她发了一回疯。 带着鲜血的拥抱,带着那种玩世不恭气息的亲吻,最后是混乱难以辨别的回忆。 然后她就昏睡过去了,贺擎川带着一身伤满肚子想问的话,给她包扎伤口,换衣服,然后给自己包扎。 醒来之后,贺擎川别别扭扭地想问她,结果关之羽扔给他块玉符,让他自己滚回九玄门去,她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一句话!都!没!解!释! 贺擎川臭着脸,坐在洞口没有动弹。关之羽踹了他一脚,让他快滚,翻脸不认人得彻底。 然后他们就这么一直不清不楚地搅和在一起。 贺州问过贺擎川很多次关于他母亲的时候,贺擎川都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说关之羽是他的妻子,可事实上,他们的关系一直都没有个明白的时候。 关之羽对他的态度还是跟以前一样。而且她一年到头回来九玄门的时间不多,每次都是行色匆匆。她一如既往地嘲讽着他,动起手还还是一如既往地把他按在地上揍,依旧是坐在屋檐上把酒坛子往他院子里仍。 唯一不同的就是,会有那么些时候,关之羽会提着酒,拽着他一起喝,喝完了就滚在一起。 和就算是那样,关之羽还是像把刀一样。 锋锐的,凌厉的,又玩世不恭的。 一起痛饮,醉了就相拥,醒了她就走了。干脆利落的,什么纠结什么踌躇不安的,从来就都只有贺擎川一个人。贺擎川总有种诡异的,自己成了青楼姑娘,关之羽就是个来去不定的嫖客一样的感觉。 贺擎川气恼着,却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关之羽来找他喝酒的时候,还是一坛坛陪着她灌。 有时候,贺擎川觉得,这混乱的,混杂着鲜血与不定的关系就像他们喝的酒。每次真正喝得醉醺醺的,只有他一个人,灌得比他多的关之羽,转眼就清醒——贺擎川一直怀疑她到底有没有醉过。 醉的,从来只有他一个人。 贺擎川觉得自己这样实在狼狈得够可以,就像最开始一样被关之羽一次一次打到最后躺在地上。所以他也硬是赌这一口气,关之羽不说,也忍着不去问她,两人到底算什么关系。 一直到最后一天,关之羽来找他,他也没问。 拒绝陪关之羽喝酒,贺擎川冷着脸觉得自己该让她知道自己很生气。结果关之羽只是笑了笑,坐在窗台上,自个喝起来了,一副没人陪也没什么的样子。 贺擎川看了更气。 这种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态度,他妈的算个什么啊! 先把人拉过去的家伙是她,一声不吭的家伙也是她,来去潇洒的家伙也是她。这算什么事啊! 贺擎川终于忍不住,拔出刀,“啪”地一声拍在了桌上:“关之羽!你……” “这么大声,要打架吗?”关之羽坐在窗台上,晃着酒坛子。 打吧打吧。 修仙者的规则不就是这样吗?费什么口舌,打到对方服气就行了。 所以见关之羽的最后一面,贺擎川拔出了刀,痛痛快快地和她打了一架。结果还是他输了,但却也不是以前那样,分分钟钟被打趴下。他被揍得灰头土脸,关之羽也有些气喘。他躺在地上,像第一次样,懒得爬起来了。 关之羽将刀插回刀鞘,在他身边蹲下来:“这样就不行了吗?” 贺擎川把脸侧向一边,不想去看她。 关之羽伸手拽住他的衣襟,拉起来,像在那个山洞里一样,一句解释一句话都没有地亲了他一口。 “蠢货。” 关之羽大笑着,松手,任由茫然的贺擎川猝不及防之下后脑勺重重撞上地,径直起身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喂!” 关之羽吻他的一瞬间,贺擎川懵懵地,却没来由地又高兴起来了。他忍不住对关之羽离开的背影喊了一声。 她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 关之羽潇洒地挥了挥手:“回来再说吧。” 回来再说。 回来就说。 贺擎川在九玄门等着,等她那个回来再说的答案,最后等到了关之羽的刀。 那把曾经舞起来山色崩裂风憾天柱,四方雷动的刀。 ……………………………………………………………………………………………… 贺擎川盘膝坐在了阵法核心处那位消瘦女子身前,没有在起身的意思。 君晚白等人隐隐约约猜到了些什么,却不敢开口,只好把目光投向陌生的九长老。九长老仰着头望着京陵台,片刻,挥了挥袍袖:“我们进去。” “贺长老呢?” “他守阵。” 九长老简单解释了一句,没有多说的意思。 君晚白三人也不再问,跟着九长老绕过九玄众人坐化之处,走进了和青冥塔极为相像的京陵台中。 君晚白等人进入京陵台之后,这片空地上的人就只剩下了贺擎川。 “喂。” 贺擎川将重刀横放在膝盖上。当年易鹤平把关之羽的刀带给他之后,他一言不发,一拳揍在了易鹤平脸上。 易鹤平也不防御,总是儒雅风度翩翩的易鹤平那天被他揍青了眼。易鹤平说,要打快点,我还得去见师父。 贺擎川一句你他妈骂出来,捡起刀走了。从那以后易鹤平他们谁也没有再见过关之羽的刀。叶羿曾经问过一次刀去哪了,贺擎川面无表情地说,丢了。 叶羿不敢再问。 从那时候起,贺擎川到哪都背着一把重刀。 关之羽的刀,被他铸进了自己的刀里。 那天取出来交给贺州的时候,他的刀也碎了,现在这把重刀是碎了的刀重铸的,贺擎川总觉得比以前轻了很多。 但其实关之羽的那把刀,极轻极薄,几乎没有重量。 他侧头看着关之羽闭着眼的脸,还是熟悉的凌厉上扬的眉峰。 “易鹤平在山门后给你做了个墓,我在墓碑上,写贺擎川之妻关之羽。” “你欺负了我那么多年,压我一头那么多年,也该换我压你一头了吧。” “我说你是贺擎川之妻,你同不同意?” 君晚白他们已经进了京陵台,贺擎川独自坐在关之羽身边,低着头,看着放在膝盖上的重刀,小声地问。 他觉得自己好笑。 一开始是碍着个面子,问不出口,后来却再也没机会问了。 现在是问了也没人回答了。 他修炼重刀那么多年,在九玄门上上下下的弟子长老眼里,就是个暴烈脾气不好钢铁一般的汉子,可这时候他对着关之羽说话,神情却分明又变回了当初那个被揍到躺地上不肯起来的少年。 “我知道你又要骂我蠢了。” 他问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他从纳戒中取出了酒坛,拍开坛盖,仰头灌了起来。 “喝酒,喝酒,陪你喝酒。” 咕噜咕噜,一坛一坛。 “我陪你喝酒。” 他说,平静地。 139.三玄皇图 京陵台, 这是当初的九玄掌门同古氏后人关岭联手进行的第一次针对异变的尝试,作为第一座勾连的青冥塔,内部的结构同并州的青冥塔差不多, 自正门进去之后, 塔内依旧是中间上下联通的圆柱形空间, 一层一层的塔室中都放着异兽的雕像。 但是刚一踏进京陵台中, 众人便发觉了古怪之处。 一种混沌的气息笼罩了这里,京陵台中昏沉沉的,塔层中间的圆柱环形空间灰蒙蒙的气息雾一样地盘旋着, 在灰雾之中阵法的线条与光芒若隐若现。 这一幕让君晚白, 厉歆,楚之远三人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当初在并州青冥塔中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御兽宗的仇千鹤召唤了虬龙虚影, 结果引起了并州青冥塔正中间的空间漩涡出现, 他们也才因此得以通过青冥塔踏足纪元前的帝芬之战古战场, 见到了青冥塔的原型囚荒之塔。 如今盘旋在京陵台正中央,气息晦涩,隐隐包含一种让人不敢窥视的威严的灰雾,似乎就是京陵台连通古帝埋骨之地的空间入口。 君晚白望着那缓缓旋转的灰雾, 灰雾中若隐若现的阵法光芒应该就是当初的九玄门长老用命换来的封印。 塔中有风,从塔的最顶上呼呼地灌下,在众人的耳边孤独凄凉得回响着。 君晚白仰着头,想起了周文安, 想起了青冥塔外的灵牌, 想起了之前一直走在他们身前的百里疏。 潮水般的画面不断地涌起, 一会儿是周文安摸着青冥塔内破碎的灵石,一会儿是百里疏站在冰层外被空间漩涡吞噬……那些画面与面前的灰雾中阵法重叠交印着,仿佛是一个永无休止的轮回。 这些事情……究竟什么时候才会休止呢? ——看。 ——无形而雨,谓之天泣。 百里疏的声音在耳边再次轻轻响起。那夜他们从雁门郡底走出来,百里疏手中提着金色的长弓,从来而降的雨水冲刷着大地,他站在雨中,微微仰首看带着洗净世间气势的雨。身影消瘦,整个人像一把永不摧折的剑。 那时候,君晚白觉得百里疏那双仿佛封着寒冰的眼里,冰下是无穷无尽的,别人不知晓的心事。 那时候她猜不透,百里疏这个人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心事。 直到如今,她自己从九玄门那么多的长老庇护下走出来,开始亲自地面对那重重浓雾之下的真相,开始将一些责任从长老们的肩上接过来的时候,才隐约地感受到了一些,模糊的,百里疏所背负的东西。 那是数万年时光中浩大的宿命。 单是看着,便觉得沉重得喘不过气。 她现在不过隐约知道了一些关于混沌纪元关于古氏十八的琐碎,便已经感觉到那份沉重,那份艰难,那么身为古氏十八中最神秘的百里一氏,百里疏他一直以来,又是怎么想的呢? 那个站在甲板上,俯首看芸芸众生的青年,他袍袖翻飞如鹤,眉眼中无喜无悲。 孤独,遥远,远到几乎无法明白。 百里疏,守着天墓的百里一氏,被掌门忽然带回来的人,如今九玄门的大师兄。这个人……他一直以来都在想着一些什么呢? “你们的任务是拿回《三玄皇图》。”进了京陵台之后,只剩下九长老一位,便由他担负起了解说的任务。 “秦长老遗失的《三玄皇图》?” 楚之远问。 不过,不管是楚之远,还是君晚白厉歆,三人都不相信他们这次这么隐秘又千里迢迢地进入广汉郡的京陵台就只为了秦长老遗失的那份《三玄皇图》。毕竟他们也曾经听闻过秦长老的这件法器,虽然厉害,但也和古帝埋骨之地这些数万纪元的巨大隐秘比起来还是太过微不足道。 而且知道了一些东西之后,君晚白他们也已经都明白,宗门的,十二王朝大地上的许多事情,已经不再是那么简单的了。 “是,也不是。” 九长老回答道。 秦松手中的确有一份《三玄皇图》,但那只是《三玄皇图》一部分的影印之卷,并不是真正的《三玄皇图》,是秦长老根据自己曾经亲眼见过的《三玄皇图》摹绘下来的,仅仅只是摹绘下来的一份影印就能够成为强大的法器。 真正的《三玄皇图》是万仙纪元中,残存的最后三位古帝——屠百万雾鸷铸“决”剑的玄帝,凤归梧桐不死火之身的白帝,以及众星拱之的北辰太上,一同联手绘画出来的浩大古卷,其中包含着十二王朝大地飞禽走兽山川河流的江河图。 万仙纪元中,这三位古帝就曾经一同写下《三皇手记》记载了十二王朝的诸多形形色色的事物,直到今日,十二王朝大地上的人,几乎都将这一部手记作为查询事物的典籍。如今纪元中史学家们研究三皇们联手编写的这部手记的时候,都纳闷万分。 三皇贵为古帝,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做这种编纂万物传记之书的人啊?这种事儿不一般是几谋不到高官显禄而没有什么声名的老学究们干的事情吗? 而且传说中,三皇还为了这部手记画了一卷古图,只是古图已经遗失,隐约的一些临摹残卷也都掌握在宗门的手中,史官们想要要就也无从研究起。 万仙纪元中残存的三位古帝为何要亲自做这种不能理解的事情,其中的原因只有仙门八宗的寥寥数人才知道,并且一直以来八宗不管关系如何,对待这件事上的态度却是一样的,都是严加封锁,决不允许外漏半分。 因为,《三玄皇图》可能直接涉及到万仙纪元中断的原因。 古帝们不会是碌碌无为的老学究,自然不会花那么多的心血,只为给后人留下一卷查询百物的工具典籍。他们是高高在上的古帝,所做的事情图谋是如今的人所无法想象的。 那是末代古帝们,面对陨落命运做出的疯狂的,用来挽救时局的举动。 他们打算,谋世。 混沌纪元末期,古帝们一位接着一位地陨落,古帝的力量被古氏十八窃取破解,万仙纪元的时候,诸多阵法被研发出来,古帝统治天下的时代已经彻底地走向了尾声,在历史的洪流面前,奏出了必将灭亡的尾音。 可,三皇怎么甘心自己的统治走向末路? 所以在万仙纪元中,这三位惊才艳艳的古帝联手起来,他们绘出一卷包揽世间万物大地山河的玄图。在如今的丹青手的理论中,画是有魂的,这点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并没有错误。而三皇绘这一分浩大玄图的目的就是为了摄取这天地万物之魂,重新将他们的统治之威严笼罩便四海。 一份古图,便是一个被缩影了的十二王朝大地。 如果当初的三皇真的完成了这一份玄图,那么按照他们能够命令一方天地的恐怖力量来看,这个疯狂的想法未尝不可能成功。 八宗的人没能够找到确切的说法,证明万仙纪元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从一些蛛丝马迹来推断,万仙纪元的中断,最早的那些窃取古帝之力的古氏之人的消失,最后三皇的陨落,应该就和这一份《三玄皇图》有关系。 九玄门一直以来都在追查这一份《三玄皇图》的下落,最终在从一些与古帝埋骨之地有关的地方找到了线索,最终将范围锁定在了与京陵台连接的古帝埋骨之地中。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会选择广汉郡的京陵台作为第一座进行改良接助天地之势封印连同埋骨之地的青冥塔。实在是《三玄皇图》关系重大,不能轻视。 京陵台当初明面上的目的没有完成,但是实际上的目的却有达到。 京陵台的阵法完成之后,九玄门也一直有派人秘密地通过另外的途径进入与之连通的埋骨之地,寻找那份传说中的皇图。 最终确认存于京陵台中的的确是皇图,但是并不完整只是一份残卷。 即使是残卷也已经足够可怖了。 九玄门中进入过古帝埋骨之地的人见过那份皇图的人并不少,当年的关之羽,江戈就都见过。但是到了如今,见了皇图还活着的,恐怕也就易鹤平,秦松,叶羿三人了罢。 秦长老秦松手中的那一份《三玄皇图》就是他根据自己所见,在宗门长老的协助下描绘出来的拓本。拓本绘成之后,秦松还数次来广汉郡。关之羽出事之后,他不管当时掌门的禁令,想要凭借皇图,硬闯京陵台找大师姐和其他来到京陵台的师兄师姐们。 那一次,秦松险些就死在了广汉郡,还是靠着《三玄皇图》才活着出去的,但皇图就此遗失在了京陵台之中。 就因为那一次的行动,明明和易鹤平贺擎川同辈的秦松如今却是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样子。 而这一次,贺擎川九长老带着君晚白三人进入这京陵台的目的只有一个: 拿到真正的《三玄皇图》。 140.古印之人 事实上,原本来取《三玄皇图》的人应该是百里疏的。 但是, 在并州的囚荒塔之中, 百里疏与君晚白他们是去了联系,如今下落不明。然而, 时间已经不多了, 宗门才重新选择了君晚白等三人前来取《三玄皇图》。 九长老的解释让君晚白三人勉强明白了一些事情, 但是, 关于百里疏这个人的疑问却更多了。 百里疏失踪, 宗门长老的反应很奇怪, 没有一位长老谈起这件事,他们这几名从囚荒塔归来的弟子被命令不得向外说出百里疏失踪的事情, 而百里疏的师父, 易鹤平掌门则对外宣布百里疏再次闭关了。 在此之前, 百里疏也总是一年到头处于闭关状态, 宗门上下都对此习以为常了。 等等,习以为常? 君晚白猛地惊醒, 脸色骤变。 他们跟随百里疏前往了囚荒塔,因此才知道百里疏这明面上的闭关并不是那一回事。所以……百里疏之前那么久的闭关,他……真的在宗门之中吗? 古氏十八的守墓人, 掌门忽然带回的青年。 君晚白隐约察觉到, 很多事情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有着更大的, 更隐蔽的东西潜藏在暗流汹涌之下, 那是将会是惊人的真相。而由着九长老带领踏进京陵台, 即将去取《三玄皇图》的他们,正在缓缓地逼近那些真相。 “易鹤平说不需要问,但我觉得应该给你们一个机会。” 简单地大体解释一遍之后,九长老转过来,正面着他们,声音忽然变得越发沉。君晚白三人注意到他直呼掌门的名字——这位九长老在宗门的地位似乎极高。 “取得《三玄皇图》的意义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你们确定要继续?” 九长老的话落下的时候,空气似乎沉静了一瞬间。 君晚白转头看了眼厉半疯,又看了眼楚之远,他们脸上的神情都十分平静,没有惊讶,也没有紧张。 “我是九玄门的弟子。” 厉半疯低声开口,他摩挲着自己的双刀,只说了这一句,就没有再说。 他是九玄门的弟子,愿意为九玄门拔刀,愿意为九玄门闯入纪元前的埋骨之地,愿意为九玄门而死。 这是,他们的九玄啊。 “我是九玄门的弟子。” 君晚白笑起来,第一次没有反驳厉半疯的话。 听到《三玄皇图》的秘密之后,谁不知道取得《三玄皇图》肯定会背负上许多沉重的责任。可是……没道理百里疏背得了,他们背不了啊。 “我是九玄门的弟子。” 楚之远拔出了永不离身的剑,以最严肃的神情开口,声音低沉。 他生于九玄,长于九玄,为九玄门而生,为九玄门而死。 三句“我是九玄门的弟子”,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九长老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易鹤平会说“不需要问。” ——“他们是九玄门的弟子。” 站在璧雍阁的易鹤平这么说道,声音轻而稳。 他那时候以为,易鹤平的意思是身为九玄门的弟子,为九玄门而死不需要理由。但是眼下,这句话从君晚白,厉歆,楚之远三人口中以很平静的,很自然,很普通的语气说出来之后,九长老终于明白了易鹤平真正的意思。 为什不需要问?因为易鹤平知道,这些九玄门的年轻弟子,他们,愿意为了这个宗门做一切事情。 这是不需要问就会得到肯定回答的事。 九玄,九玄。 九长老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宗门会是天下第一。 真是一群疯子,大的疯,小的也不正常。 “是我多此一举了。”九长老叹息着,他一挥袍袖,赤红的业火铺天盖地地蔓延而出,转眼就如同蛇如同藤蔓般盘旋绕着塔身而上,原本黑漆漆的京陵台骤然明亮起来,“我会引出皇图,皇图引出之后,你们就动手。” 这一次,九玄门取得皇图的计划,核心在九长老和君晚白三人身上,贺擎川留在外面负责驻守,以防生变。 真正的《三玄皇图》隐匿在京陵台连接的古帝埋骨之地中,也不知道九长老到底是什么来历身份,能够进入古帝埋骨之地中,暂时地借住京陵台将皇图从埋骨之地的空间中引出来,引到京陵台正中间。但是在《三玄皇图》被引出的时间中,九长老必须待在两个空间连接的通道中,以一己之力抗住因为皇图引出之后的暴动的古帝威压。 这个时间,即使是九长老也不能维持太久,所以君晚白三人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收取被引出的皇图。 在离开宗门前,他们分别从易鹤平手中得到了一个古老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铜盒。 九长老吩咐君晚白三人将铜盒取出,打开之后,君晚白三人发现铜盒之内静静躺着的是三枚古老的铜符。 铜符上面有着古老的兽纹,兽纹十分古朴,从风格上看似乎与他们曾经见过的种种混沌纪元遗留下的青铜遗迹有着共同之处。铜盒打开之后,三枚铜符暴露在空中,君晚白三人耳畔似乎随之响起了古老的,悠远的诵声。 语调隐约有一丝熟悉。 若是雁门郡的叶羿长老听到这个古老的诵读之声,就会听出,这与那日苍濮而来的秘士念的一模一样。而君晚白三人之所以会觉得熟悉,是因为他们也曾经听到过一次,就是百里疏破厉歆“域”的那一次。 区别在于,百里疏那一次用的是如今十二王朝流通的语言罢了。 在耳畔响起的声音,响起古老的祭祀匍匐大地,声音承载在这块铜符之上,跨过混沌纪元,跨过万仙纪元而来。 “这是古印。” 看到那三枚铜符,九长老眼中掠过一丝怀念之意,他轻声道。 混沌纪元之中,那一批反抗者,他们隐匿了自己的姓名,改以十八姓。而后来的古氏十八的人,有两种,一种是最初的那一批古氏十八的后裔,另一种则是仿效他们,改以古氏之姓。 抹去自己姓名,改以古氏。 但是这需要媒介,媒介就是一名真正的古氏十八之人死时,将自己精魂封印进铜符中,形成古印。契古印的后来人,就能够继承封印的记忆与姓氏,像最初的古氏十八一样,更改姓名,成为古氏中人。 而之所以选择了君晚白,厉歆,楚之远三人却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血脉稀疏的古氏十八旁系。进入囚荒之塔之后,他们的血脉因为囚荒塔中古帝的气息而会复苏一部分,再加上这三枚古印,便可以将他们向着真正的古氏十八后人推进。 而在混沌纪元中,君,厉,楚这三支古氏窃取的古帝之力与三皇有着莫大的联系。 因此,才有机会取得皇图。 这些是这么多年来,九玄门一次一次派出弟子长老,冒死进入京陵台中逐渐摸索研究出来的。 但是,即使有着这种种准备,想要获取皇图也绝对是危险到了极点的事情。 然而没有人说什么。 君晚白双剑插于身前,在九长老以业火短暂炼化京陵台的时间里,她在地上盘膝而坐,割开了自己的手,血液流到古印上,开始吸收。厉半疯坐在她的左侧,侧着头看了她一眼,也割开了自己的手。 楚之远看了看厉半疯,又看了看君晚白,抽了抽嘴角,坐倒离他们远一点的地方也开始吸收起了古印。 业火覆盖整座京陵台,九长老与君晚白三人都开始行动的时候。 京陵台外,贺擎川已经横七竖八扔了一地的酒坛。 他抱着坐在地上,抱着重刀,晃着酒坛,微微眯着眼,很轻很轻地哼着不知道哪里的调子。 背后亮了起来,红色的火焰包围黑塔塔身,贺擎川没有回头,他一手提着酒,一手按在刀柄上,坐在地上,看着面前的湘潭湖。 湘潭湖上,浓稠的黑雾正在翻滚着。 原本的黑雾里边似乎出现了另外的,气息不同的黑雾,两股黑雾搅和着,翻滚着,难以用肉眼分清。但是在修仙者的感知中,两股黑雾泾渭分明。 从湖底冲出腾起的黑雾带着极其阴邪的气息,浓重得令人毛骨悚然,带着极其强的恶意。 那是…… 魔气。 嗒、嗒。 翻滚而出的魔气很快就取代了原本的鬼界笼罩了整个黑水潭。而当黑气完全覆盖的时候,从湘潭湖上传来了清脆的脚步声,声音就像木屐敲打在冰层之上。 声音诡异。 贺擎川不为所动,依旧坐在地上,晃动着酒。 嗒、嗒。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终一道人影缓缓地,从黑雾中走了出来。从黑雾中走出的人,个子极其高,从头到脚被一件黑色的斗篷笼罩着,但是这人瘦得诡异,黑袍披在他身上空荡荡的。 似乎袍子下,没有血肉,只有骨架。 这人手中提着一把纯黑色的,狭长的刀。 他走出黑雾之后,就在京陵台前的空地上停了下来,正对着贺擎川。 贺擎川晃了晃酒坛,不在意地开口:“到了?” 141.无常作弄 黑斗篷静静地站在贺擎川对面,他没有可以释放出什么威压, 但是单单他本身站在那里, 周遭的空间就微微地扭曲起来,像是受到了什么的无形影响。 他站在那里, 那里的天地就开始被黑暗侵蚀。 “九玄门的执刀人?” 黑斗篷开口, 他的声音不像声带震动发出的, 而且声音像是直接从阴曹地府中传出来的——总之不像活人的声音。 “执刀人算不上, 不过是替人看刀的。”贺擎川晃了晃手中的酒坛, 所剩无几, 一仰头将所有的酒灌下,“真好笑啊, 没想到再如今的纪元里, 你们这些最初的古氏十八的人, 会沦落到与那些人为伍, 想要亲手唤醒你们终结的存在。” “万仙纪元中的魔,如今也成了金唐的暗卫吗?” 贺擎川喝光了最后的酒, “啪”一声扔掉了酒坛。 黑斗篷出现的时候,此前逐渐形成的怀疑终于第一次得到了证明——与拉开所谓“天网”的那些人联手的,的的确确就是万仙纪元中断时候, 残存下来的, 魔。 万仙纪元中的魔与仙都不过只是表面上的称呼罢了。 他们是第一批窃取古帝力量的人, 窃取古帝力量的那些人, 有的成功了, 他们在后来, 被称为仙。有的失败了,身上产生了可怕的变化,他们被称为魔。如果那些黑暗中图谋的人有着“魔”的身影的话,那么很多事情就可以解释了。 不管明面上,如今的传说中对魔的着笔如何,但是在最开始,他们的确都是古氏十八最初的一员。他们的力量直接来源于古帝,在明面上还没有出现仙魔这种划分的时候,他们同样也是古氏十八,在混沌纪元中,也直接参与着一次又一次的诛杀古帝的计划。 因此,如果那些在暗中谋划的人得到了“魔”的助力,那么知道古帝埋骨之地的位置,能够引发古帝意志的复苏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了。 真是煞费苦心啊!这一张对着九玄,对着仙门笼罩而下的网。 “我们只是来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黑斗篷周围的有若液体的黑雾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京陵台前的空地被黑暗一寸一寸地吞没。黑斗篷的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鬼气森森,下一刻,像积蓄已久的愤怒骤然爆发,声音骤然变得尖锐,如同钢针。 冰冷,愤恨,宛若大海上忽然巨浪滔天而起。 粘稠如液体的黑雾在同一时间爆发开来,铺天盖地的黑暗,如同一重一重的厚厚云压下,笼罩像被业火重新点燃的京陵台。 “这片土地……不是你们的,是我们的!” 恐怖的威严终于爆发开来,狂风骤然卷起,地面坚硬的岩石在一连串的“咔嚓咔嚓”声中出现了一道道蛛网一般的裂纹,黑色的魔气从裂缝中腾升而起,转凝为无数黑色的小蛇“嘶嘶嘶”游走于地面,朝着京陵台前的贺擎川而去。 一瞬之间,贺擎川只觉得深海般的压力从天而降,仿佛可以听到骨节发出脆响。 他是如今九玄门的长老,但是在混沌纪元这万仙纪元残留纪元的魔——这些失败的古氏十八面前,却完完全全处于被压制的状态。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以九玄门众人坐化的地方为核心,京陵台前的空地之上陡然亮起来璀璨的光芒,一条条阵纹显现出来,银色的光芒雷团般炸起在地面。 黑斗篷冰冷暴戾的声音还在空中回荡着,像这声音已经强行融在了天地之中。而在阵纹一条条亮起的时候,几名九玄门人盘膝而坐的地方,空气猛然震动了一下,嗡鸣阵阵,下一刻数人一同高声念诵《太乙录》的声音也随着光芒的亮起而响。 九玄门人的尸身上,泛起了淡淡的光芒。 贺擎川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他握着刀的手却是猛地一颤。 在那响起的声音中,他捕捉到了那一道仿佛永远散漫,永远洒脱的声音。 关之羽。 这是当初九玄门弟子坐化的时候,一同齐诵《太乙录》,他们所布下的阵法名为:太乙诸天阵。他们以身为阵眼,以自己的魂魄为引子,念诵起古老的经文,将镇压诸天的经文刻印在这片空间中。 只要空间不灭,经文永存,诸天永镇。 当阵纹被启动的时候,当初的合诵之声就会随之响起。以是多年之后,贺擎川终于再一次听到了关之羽的声音。 他闭了闭眼,重刀一转,伸手握住了刀刃,从上往下一划,鲜血涌出,深入刀锋。 京陵台之中。 九长老盘膝而坐,坐在一处扭曲的空间通道中,对抗着浩若瀚海的古帝威压。 他身上的长袍烈烈作响,兜帽也已经掉了。 兜帽下的那张脸,面容十分年轻,但是额心却有着一朵妖冶的火焰,火焰此时转为红色,缓缓跳动。 却是曾经百里疏在藏书阁中见到的闻人九。 他盘膝而坐,周围蔓延出无穷无尽的火焰,与通过空间通道,从古帝埋骨之地漫卷出的威压对抗着。额头上缓缓地冒出细密的冷汗。在他的身边,业火烈烈,熊熊得就像连空间都可以燃烧起来一样。 易鹤平之所以选择请他出手协助君晚白三人取《三玄皇图》,就是因为他炼化了业火。 业火,在修仙界的说法,是天地对妄图逆天而行求取长生的修仙者的劫数。但是,探知了那被重重历史掩盖的真相,追溯本源,修仙者的力量却起于最初的古氏十八窃取了古帝的力量。 修仙的力量本源来源古帝,所谓的业火也并非什么天地对修仙者的劫数。 那是古帝对所有胆敢窃取力量的人的震怒与诅咒。 剥去多少富丽堂皇的粉饰,真相就是这么,赤/裸/裸,且不带一丝光荣。 业火是古帝残留下来的意志之一,而炼化了业火的闻人九一定程度上可以蒙蔽古帝的意识。所以,闻人九不会直接面对古帝意志的杀意,只需抗住威压就可以了。但是混沌纪元中的古帝,他们本身就足以命令天地,一点研究古帝力量的余晖就承载起了如今纪元繁华的修仙文明。 抗住这种存在的威压,又怎么可能会是简单的事情? 特别,这是《三玄皇图》被引出后,暴动的古帝意志。 这一次的行动,就像在刀尖上舞蹈,危险,凶机四伏。 陪伴多年的业火在闻人九身前翻卷着,有几分像凤凰翎羽之上的火焰。 闻人九神色清明地扛着从通道中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强的威压,额头上的冷汗已经一点一点地汇集沿着脸颊滑落。 他在想着一些事情。 关于魔——那些最初窃取古帝力量的失败者。 在最初,魔也属于古氏十八的范围之内。他们只是发生了恐怖的变化,变得如同怪物,但与此同时也掌握了强大的力量。他们也是最初的弑杀古帝的反叛者,在漫长的时光中,他们甚至比成功的古氏十八的人更加坚决,更加不畏死亡。 是什么时候……出现了分裂呢? 是到了后来,随着古帝一位一位的陨落,古帝陨落后天地之间的法则逐渐地发生了变化,而那些失败的,在获取力量的同时产生恶变的第一批古氏十八中人——他们那之前还没有被称为魔——开始逐渐地失控了。 逐渐地丧失理智。 直到这时候,他们才被不知道内情的世人称为魔。 仙魔的划分从此而来。 甚至,在万仙纪元的末期,出现了三皇利用逐渐失去神志的魔重创古氏十八的事情。也就是从那起,那些没有产生恶变的古氏十八明白了一件事情。 ——在古帝之后,魔也成了为威胁世人的杀机。 如今纪元流传的仙魔的战争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古帝只剩下最后的三位,苟延残喘者维持着混沌纪元的余晖,古氏十八开始了针对魔的清洗。 闻人九猜测,正是这场爆发在古氏内部的战争给了最后的三皇可趁之机。 万仙纪元的中断,应该也与那场仙魔的战争有关。 这里边的事情太过隐秘,闻人九是在炼化业火的过程中才得到一些信息的,但到底当初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 只是…… 对着曾经并肩的战友挥出刀剑,那一场清洗,便是从零星的遗迹秘境的记载中窥视到,都只觉得无比地悲凉无比地沉重。 世事无常,世事的无常便是如此地……嘲弄。 最后的结果算是古氏十八胜利了罢,万仙纪元之后,魔的身影已经同古帝一般都消失在十二王朝的大地之上,修仙者也世世代代执行着仙人传下的命令——镇压所有与魔有关的事物。 但是,一同消失的,包括了最初的那些成功的古氏中人。 做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的古氏十八,却这么地在历史上隐没了身影,世人不知,苍生不晓,成了古老的隐秘。 而古氏十八,也只剩下了零星的血脉。 142.一方矮坟 闻人九记得沈页偶然与他谈论这些事的时候, 以讥讽的口吻问他:“你说, 可笑不可笑?” 什么东西可笑?什么东西不可笑? 沈页,这个名字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但是在当初这个名字传遍了十二王朝大地。那是当时赫赫有名的第一炼器师。 后世传说中名为“金乌”的神弓就是他走遍十二王朝大地穷尽一生炼出来的, 那是一把仿造于上古落日神弓的长弓。在金乌长弓被锻造出来的时候, 百里之内可见金乌的虚影腾空而起。 世人只知道金乌弓是仿造落日神弓, 唯有闻人九知道其中的秘密。 沈页打造金乌弓,并不是为了重现落日神弓的辉煌, 而是……而是一个更加疯狂的构想。 他要引出那把包裹着无数神秘色彩的落日神弓。 世人口耳相传的神话其实隐喻着那些遥远纪元中的真正历史。如果说古帝在混沌纪元的时候, 就是那天上主掌苍生的太阳,那么使古帝陨落的那把落日长弓便是真正射落了烈日。 在遥远的, 如今被重重掩盖, 只残存在各种遗迹画像, 远古破碎空间中的历史里,落日长弓的身影反复出现着。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王城毁灭, 古帝陨落。 落日长弓,在混沌纪元那一场场惊心动魄的弑杀中, 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而这样的一把长弓,遗失在了万仙纪元终结之后。 沈页, 他的便是想要引出这样一把长弓。 《三玄皇图》的拓印之所以就能够成为一件极其厉害的法器, 那是因为到达皇图这个层次的古老神物,本身的存在就近乎一种法则, 因此会与它自身的影像在冥冥中产生一种呼应。沈页推测, 既然落日长弓在一次次的弑杀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那么它的存在应该与《三玄皇图》差不多。 如果能够造出一把与传说中的落日长弓极尽相像的长弓,那么就有着一定的机会得到那一丝冥冥中的感应,从而找到那一把在混沌纪元和万仙纪元中,反复出现的神秘长弓。 如今想起来,沈页应该那个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古帝埋骨之地的异变了。 那时候,闻人九问过沈页,为什么要那么执着地想引出落日长弓? “我想证明一件事情。” 沈页这么回答。 在沈页告别,独自开始打造金乌长弓之前,他们一起进了一个与混沌纪元有关的秘境。在地底深处的岩洞,岩壁上刻画古老的壁画。 沈页举着火把,照亮壁画的一处。 那处壁画上,是一名背对着众人,提着长弓行走,走向一根连接天地的石柱的人。壁画上,那人穿着长袍,带着斗笠,遮蔽了面庞。 手中提着那把在混沌纪元与万仙纪元壁画中反复出现的金乌长弓。 闻人九与沈页之所以会成为好友,是因为两人一起研究古氏十八多年。沈页明面上是一名无所归属的炼器师,实际上却是九玄门隐匿于暗中的长老,他穿着黑色的长袍行走十二王朝。而闻人九因为获得业火,也掌握了不为人知的线索。 两人研究了许多关于混沌纪元和万仙纪元的琐碎历史,最终寻找出了混沌纪元中,古氏十八里,最神秘的那一支到底是什么。 那是被称为“朝歌百里,牧之东陵”的百里氏。 他们推测,落日弓应该一直被百里一氏的人掌控着,在绝大部分弑杀古帝的时候,由百里一脉的人带着落日弓参与计划中最危险的一部分。 但是有一点比较古怪的是,几乎所有壁画与残存的记载中,持落日长弓的人,形象都高度地一致。 长袍,斗笠,消瘦。 不过壁画中,持弓人的形象贯穿的时间线实在太长,从混沌纪元一直到万仙纪元终结,都有着他的存在。因此他们一直认为,那应该是百里一氏的特征。 然而,那天沈页举着火把,照着壁画上的身影的时候,却开口说出了一个惊人的猜测: ——他认为,从头到尾,持弓人都是同一个人。而且…… “而且他可能没有死。” 沈页举着火把说,火焰落在他的眼里,就像跳动的疯狂。 对于沈页的前一半猜测,闻人九虽然没有表示同意,但也没有出声反驳——事实上,越是研究越是追查,连他也隐隐约约存在着这个怀疑。壁画人物形象的一致的确可以用百里一氏的标志来解释。 但是,只要亲眼见过那些壁画的人,就会感觉到,那道身影上带给人的那种……那种独一无二的感觉。 孤独,漫长,前行。 在所有壁画上,持落日长弓的人,都会给人这种感觉。让人不由自主地将所有的壁画画上等号。只是壁画所跨越的时间实在太长,所以让人不敢相信这种感觉。 这个猜测已经够疯狂了,沈页剩下的那一半猜测,却更加疯狂。 他居然觉得持弓的那名百里没有死。 “既然他能够从混沌纪元走到万仙纪元,那为什么不可能在如今的纪元里,他也存在着?”沈页如此说道,“他掌控着落日长弓,那是真正的射落过金乌的长弓。上古金乌的魂魄附着在长弓之上,那把弓就是金乌。” “而金乌……那是传说中的不死鸟。” “持弓的人,很有可能也是不死的!” 沈页如此说道。 他比闻人九更加敏锐,在那时候就感觉到了有什么汹涌的不可逆转的东西正在翻卷而来,因此一直有着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焦虑。 “你发什么疯?” 那时候,闻人九看了壁画半天,干巴巴地说道。 “九玄净出疯子,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沈页笑了笑,说道。 那天以后,沈页开始穷尽一生打造金乌长弓。最后,长弓打造出来了,沈页也不见了。金乌弓炼成的最后一个环节,是闻人九亲自为沈页护法的。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当初金乌弓成的那天发生了什么的人。 金乌的虚影腾空而起,万丈雷霆灌空而下,恐怖的,冥冥中的威压翻卷而出。 闻人九被雷霆重伤,顶着雷霆前往炼器之地中心的时候,他只看到已经关闭的空间通道。然后沈页就消失了。 闻人九不知道沈页的尝试是什么结果。 到底,他是不是引动了不知失落于何处的落日之弓,又是否见到了他猜测的那位并没有真正死去的百里。 后来业火失控,他被九玄门镇压在山门之中,逐渐重新控制住了业火。 但是,关于沈页的猜测,关于壁画中的百里,一直困扰着他。 然后有一天。 “我姓百里,单名疏。” 消瘦的青年站在门外,轻声说道。 闻人九忽然地就又想起了曾经与沈页一同见过的那么多壁画,壁画上,持弓的人走过人群,走过长街,走过王城,孤独的背影贯穿着纪元的兴盛与终结。 见过百里疏之后,闻人九找到了易鹤平。 但是易鹤平什么也不告诉他。 哪怕他修为比易鹤平高也奈何不了这个人。 九玄门的人,的确全都是一些疯子。 为了一个猜测穷尽一生打造一把弓的沈页是疯子,如今的九玄掌门易鹤平是疯子,当初提出青冥塔勾连的关岭是疯子,外面那三个一句我是九玄弟子什么没问就来闯这种地方的人也是疯子。 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想着这些久远的事情,猜测着如今九玄门大师兄的身份,闻人九抵挡着古帝的威压。 忽然地,他脸色一变。 只见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起来,变得极其不稳定,似乎空间通道即将崩溃。空间通道是依托京陵台打开的,如今通道出现问题,显然外面的京陵台有变。 闻人九闷哼一声,反手一掌拍在了开始呈现混沌状态的空间通道中,咬着牙在抵抗古帝意志的威压的同时,强行稳定这个空间通道。 在闻人九压力骤增的时候,京陵台外。 贺擎川的重刀插进地面,他单膝跪倒在地,鲜血从口中咳出。 黑斗篷提着那柄黑色的刀站在不远处。 从动手开始,贺擎川虽然不占上风,但是依托着关之羽他们以身为阵的阵法,却能够强行拖住黑斗篷。 但是…… 在贺擎川的视野中,阵法的一块正缓缓地暗淡下去。 阵法……被人破了一角。 正是因为阵法忽然破了一角,魔气骤然高卷而上,侵袭向被业火笼罩的京陵台。 贺擎川抬起头:“不止你一个啊……” 他嘶哑着声说,握着刀的手,手指缝间开始流下血来。 黑斗篷没有出声,黑刀微微倾斜。 ——在湘潭湖翻滚着的黑雾之外,昏沉沉的湖岸边,之前贺擎川为江戈简单堆起的土堆不复存在。 贺擎川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嘶声笑了起来:“你们……动了那家伙的墓啊……刨人坟的事情,你们也做得出来?” 他的声音似乎很稳定,但是下一刻。 重刀霍然拔出,贺擎川猛然跃起。 “谁让你们动坟的!” 143.以身为阵 贺擎川和江戈关系并不好, 互相看不顺眼, 在宗门的时候,天天打架。 砍过刀, 骂过架, 满面怒气地吵过,伤胳膊断腿地打过。恨不得亲手把对方弄死得了。但是怎么吵, 怎么打, 都是他们九玄门自己的事情。 什么时候, 九玄门的人轮得到别人欺负了?! 什么时候,九玄的坟能够让别人刨了?! “谁让你们动坟的!” 贺擎川怒吼起来,腾跃而起, 重刀刀光漫天遍野地爆发开,一瞬之间, 天地中仿佛只剩下了怒吼, 只剩下了刀光。 然而黑斗篷只是沉默地站着, 沉默地看着,沉默地听着。 任贺擎川的暴怒如狂风般肆卷而来。 大山崩塌,大河倒流般的声势, 耳边尽是暴烈的刀锋带起的风声。刀光如同星河俯冲而下,数以万计, 势如狂潮,声如狂龙。 刀光倾倒, 黑斗篷抬起头。 “是啊……” 他轻轻地开口, 声音空洞飘忽。 “又是什么时候, 我们居然该被驱逐出这片……土地!” 最后两个字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像是平地里炸响的惊雷,又像是浩瀚深海面崩裂的厚冰,刺破人耳。 黑斗篷手中提着的刀动了。 漆黑的刀划过空中,化为一道长虹,平平地斩向卷着无数刀光而来的贺擎川。 黑雾之外,湘潭湖边。 贺擎川亲手为江戈堆起的简陋土坟被挖开了,那块墓碑一半埋在土中,墓碑上的字只露出了“九玄门艮脉”这五个字。一名穿着短服的男子站在墓碑前,他的衣服却不是金唐的风格,反而有些像是前陈的武士。 他腰间挂着一把匕首,江戈尸身之下的阵纹已经被破坏了数条。 但是想要真正动摇一个阵法,光是破坏阵纹是不够的。 必须要破坏阵眼。 “九玄艮脉,江戈是吧。”男子手里提着烈酒,往地上一倒,“这么做虽然不太地道,不是武道所为。不过……” 烈酒倾倒尽了,他一拍手,解下了腰间的匕首。 “不过身在江湖身不由己,对不住。” 话音落下,匕首上爆发出璀璨的银光,自上而下,化为一道银龙般的光影,没入江戈尸首的天灵盖。匕首没入的瞬间,地上残存的阵纹线条爆发出夺目的光,尸身上也爆发出强劲的灵压。 男子闷哼一声,像是也受到了什么重创,唇角缓缓地渗出血来。 他握住匕首的双手紧紧地,丝毫不放松。 真气疯狂地运转,尽数灌入匕首,匕首的光芒越来越盛,最后只听得琉璃被打碎般的声音,银色的光芒彻底爆发出来,就像一团雷电在地上滚动炸起,一连串的爆裂声中,江戈的尸身彻底化为粉碎。 别说残骨了,衣服屑都没能够留下来。 江戈的尸身毁去的瞬间,男子手中的匕首也碎裂了。 他“哇”地一大口血喷出来,跌坐在地,筋脉具断,已经成了一个废人。周遭的鬼界无声无息地蔓延过来,很快就将他也包裹了进去。 被鬼界彻底吞噬的前一刻,男子短促地笑了一声。 江戈的尸身被毁的瞬间,京陵台的空气骤然猛烈地震动了一下,一声低沉地让人真气紊乱的嗡鸣响起之后,阵法的光一瞬间暗了大半。 ——这是重要阵眼被毁的表现。 阵法讲究的就是整体,而一个阵眼被迫的阵法,威能会在瞬间被削弱不只一半——这还是不止有一个阵眼的阵法。由此可见阵眼的重要性。 阵法的光芒骤然暗了一半的时候,贺擎川从半空重重地摔落,砸在了关之羽尸身前的空地上,握着刀柄,大口大口地咳出血来。 他的实力本来就比不知来路,很有可能是纪元中遗留下来的魔的黑斗篷低了许多,之前是借着阵法对黑斗篷魔气的削弱才能勉强与对方交手,如今阵法被迫,贺擎川卷起的漫天刀光被对方黑色长虹的一刀下被一一地切开。 最终那道刀气直接斩在了贺擎川的重刀上。 眼前的视野有些模糊。 嗒、嗒。 清晰的脚步声,木屐敲击石板发出的声音,黑斗篷手中的刀斜斜地指着地面,他不紧不慢地缓缓逼近贺擎川。在此之前,由于大阵的存在,他不能够真正进入京陵台前面的范围,只能在较远的地方操纵着魔气侵蚀京陵台,并与贺擎川交手。 但是如今阵法已经被破了大半,对他的阻止能力已经没有那么强了。 ——没出息。 ——就这样?起来。 ——这样就不行了吗? 视野中黑斗篷的身影缓缓逼近,周围的魔气逐渐变得浓重,很快就能够占领这片空地。贺擎川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关之羽那欠扁的,带着不屑散漫的声音。 “咳咳咳。” 他大口大口地咳出血来,沾满血污的脸上,扭曲着,抽动嘴角咧出了一个笑容。 “谁他妈不行了?!” 他嘶声咆哮起来,握紧了沉重万斤的刀。 左手一拍地,贺擎川从地上跃了起来——就像这样子,记忆里躺在地上看着关之羽远去的青年也随着跃了起来。 去他妈的回来再说! 去他妈的等她回来! 他就该跃起来,就该追上去! 就该…… 就该拔出刀来。 黑斗篷轻咦了一声,像是没有想到贺擎川还能再次爆发。但是贺擎川已经听不到外界的所有声音了。他手中的刀舞了起来——带着记忆里最初练剑被关之羽一次次打趴下的少年一同舞了起来。 刀光潇潇洒洒,浩浩荡荡。 那是遣! 是当初在关之羽手中用寒刀舞出的剑法。 什么是“遣”?是愤怒,是降罪,是审判,是所有如岩浆般爆发的情感。 浓重的魔气被劈开,烈烈的太阳轰然坠落,给世上的人们带来上苍的责罚。每一道刀光,都带着恐怖的气势与决心。 是那滚滚的雷霆,天地翻覆。是那烈烈的长风,吹折天柱。 昭告上天怒火的滚火,轰然而降。 最后一式,重刀从贺擎川手中脱飞而出,朝着黑斗篷轰然灌下。 那已经不是一把刀了,那是包含上天愤怒的陨石流火,长虹一般轰然坠落。 黑斗篷的实力远超贺擎川,但是被这一刀锁定,一直轻易应对的他终于改用双手持刀,后退一步,全力应对。 像是流星相撞,又像是地震时山峰崩塌,闷雷滚滚般的声音在京陵台前回响不绝。魔气,尘埃,碎石……就如同金乌冲入的大海海面一样,剧烈地翻滚着,一瞬间世界陷入了混沌茫茫。 贺擎川跪倒在地上,他的刀已经脱手,真气也已经到了枯竭即将暴走的状态,情况糟糕得不能再糟糕。 空地逐渐恢复一点能见度,贺擎川看见黑斗篷被逼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但是他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太重的伤害。 这就是魔吗?难怪在混沌纪元与万仙纪元中敢参与弑杀古帝的计划,的确强得令人绝望。 贺擎川想着,却笑了起来。 “关之羽,我来找你要那个答案了。” 贺擎川沙哑的嗓子,低声说。 他已经站不起来了,手按在地上,半爬半挪地移到了关之羽身边,勉强盘膝而坐。 黑斗篷似乎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想过来打断他,但是刚刚贺擎川全力之下爆发出来的一刀其中所含的意境对他有着天然的克制,一时间不得不先行化解。 贺擎川引燃了自己的识海,燃起了自己的魂魄,真气灌入阵纹之中,明亮的带着浩浩之意的辉煌光芒爆发出来。 他正在将自己与阵法融为一体。 以身化阵。 贺擎川周围的空间都出现了隐约的扭曲,他正在将自己炼化成大阵缺损的阵眼,补上江戈空出的那一处。 ——这下好了,他也比江戈好不到哪里去了。 他也回不了就九玄了。 真气抽空,阵法的力量反灌入身体,烈火灼烧灵魂般的疼痛中,贺擎川微微转了转头,看着在身边的关之羽。 他咧了咧嘴。 像想笑一下,又像喊最后一声关之羽。 然而最后一声终究没有喊出,京陵台前的空地上,原本已经缺失暗淡下去的阵法再一次重新亮了起来。贺擎川和他的师姐关之羽一样,以身为阵,补上了被破坏掉的阵眼。 大阵再一次完整运转起来。 已经几乎占领京陵台前全部空间的魔气瞬间被重新逼退出去。围绕着京陵台的业火明亮起来,压下了魔气的入侵。 黑斗篷提着刀,站在重新复原的阵法前。他眼见着贺擎川身上爆发出同阵法一模一样的光芒——那是以身为阵成功的标志。 数息中,他没有任何动作。 片刻,他手中的刀破碎开来,化为一只只盘旋飞舞的黑色蝴蝶,黑色的蝴蝶无穷无尽淹没这片区域,被业火暂时压制的魔气像是得到什么强有力的援助一样,气势再一次强盛起来。 黑斗篷缓缓地抬起手,像在托起虚空中的什么东西。 伴随着他的动作,背后湘潭湖水声哗哗大作,像是一具具苍白的尸体正在缓缓爬出来。 144.赤炎之火 “这片土地……” 黑斗篷缓缓地说着, 对着坐守京陵台外,以身为阵的九玄门众人。 “不是你们的……” 悲我故土兮, 彷徨得一见。 “是我们的!” 他重复道, 像在宣誓着什么。 哗哗的水声骤然大得出其,一道道身影——苍白的, 阴冷的, 没有生气的——从被黑雾笼罩的湘潭湖中跃了上来, 僵硬地走向京陵台。 是那些沉域湘潭湖水中,数以万计的广汉郡百姓。 时隔这么多年, 他们第一次地“重见天日”了。 一具具惨白的尸体拖着潮湿的藻类走上岸,踏着湿漉漉的脚步走向黑色的高塔。京陵台前贺擎川他们以身化阵布下的阵法运转着, 光芒灼灼, 水尸踏进阵法中, 就会从头到脚被焚为灰烬。 但是在黑斗篷的操控下,那些本就已经没有了灵智的尸体前仆后继, 潮水般地走进阵法中。 水尸的数目实在太多,消磨了一部分的阵法力量, 黑斗篷由此腾出手来全力调动魔气加快侵蚀京陵台。原本因为贺擎川化阵,补上了阵法缺陷勉强与魔气平分秋色的业火此时重新一节一节地败退。 漆黑如有实质的魔气缓缓向上, 逐渐侵蚀进京陵台中。 京陵台本就是以黑色的岩石铸造而成,此时业火被魔气压制, 魔气席卷而上的场景看起来有几分像是京陵台正在逐渐恢复它的本质。 然而被魔气侵蚀的京陵台, 此时散发出来的气息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原本的威严之中, 已经隐隐带上了邪异。 京陵台中, 闻人九打开的连接古帝埋骨之地的通道中。 闻人九额心的火焰此时已经一片赤红,大滴大滴的汗沿着他的脸颊落下,业火在他身边翻卷如潮。他按在空间通道中的手,手背上青筋暴起,关节苍白。 果然,历代的九玄掌门就没有一个简单的角色。 当初他业火失控的时候,那时的掌门将他镇压的时候,还不忘压榨劳力,让他看了那么久的九玄门藏书阁。如今好不容易离开了九玄门,易鹤平就交给他这么一个玩命的活——扛古帝的威压的同时,还得维持空间通道稳定。 闻人九都快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这些年炼化业火中反复不稳,不小心烧了九玄门主峰的一些东西,因此得罪了那位心狠手辣的掌门,这才被派来做这种九死一生的活。 额上的冷汗滴落,闻人九一边扛着并不因空间通道变故而减轻的古帝威压,一边单手输出真气,维持着空间通道。 但情况并没有变得好转多少。 如果只是单纯维持空间通道,以他的修为,还是能够做到的。 但是眼下,他还得应对着古帝的威压,否则这种近乎复苏的古帝意志一冲出通道,外面的那三个九玄门小家伙不用一个呼吸,就得命丧黄泉。 而且,更糟糕的是…… 空间通道的崩坏扭曲速度正在飞速加快。 闻人九心知外面肯定出了剧变,有人正在夺取京陵台的控制——能在业火和阵法的双重保护下,侵蚀京陵台,对方的来头恐怕比他设想的还要大。 “到头来居然还是你有先见之明。” 闻人九脸色苍白,苦笑一声,自嘲道。 当初他觉得沈页的焦急难以理解,但是如今他真正面对这隐藏在暗处的力量的时候,终于明白——沈页是对的。 能请动这种层次的存在动手,那暗中隐藏的,已经是连仙门八宗也必须全力应对的力量了。 “天网,天网要展开了。” 离宗之前,易鹤平前来见他,这么说道。 如今,闻人九也见到了,那冥冥中笼罩而下的天网一角。 居然有一天,有人想要对仙门八宗这屹立十二王朝的庞然巨物动手了吗? 闻人九想着。 空间通道已经出现了大块的扭曲,闻人九估算着时间,哪怕进展得再顺利,这个时候君晚白他们炼化《三玄皇图》的进度,也不会超过三分之一。 “有些难办了啊……” 他轻声道,仰起头。 业火的光落在在他的脸上,额心的火焰赤红如血。前面是古帝的威压,那种如同整片深海的沉重威压,左右是扭曲的空间。再这么下去,等到真气耗尽,不是被彻底崩坏的空间卷入,就是再也扛不住古帝的威压,当场丧命。 但如果他此时抽身而退,再借助京陵台与其他青冥塔的空间联系,就能传送到别的青冥塔之中,从而安然无恙。 只是…… 他做得出来吗? 这种丢下外面三个小辈,自己奔逃的事情。 闻人九所处的空间已经隐隐约约出现了叠影……他必须做出决断了。 “罢罢罢。”闻人九放声笑起来,反正比起沈页,他好歹多活了这么久,就当赔了那数次烧了九玄门主峰事物的损失,“姓沈的,你欠我一份人情!” 他自语道,腾出一手,并起两指点在了自己的眉心之中的火焰上。 食指点在火焰中的时候,通道中的所有业火仿佛全都凝固了一瞬间。 下一刻,所有的火焰,从底部开始尽数染上了一丝金色。 他彻底地引燃了业火。 业火作为古帝为后世盗窃他们力量之人的惩罚,一直以来都是修仙者忌惮的东西,光是渡劫的时候出现的一星半点就足够让人头大如斗。闻人九眉心封印的却是业火的核心,他曾经从一处万仙纪元秘境取走的东西。 那是曾经作为万仙纪元中,三皇之一,白帝王城的照明之火的赤炎业火火种。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不敢彻底引燃业火,当初不小心彻底引动过一次,直接就失控了,被镇压在九玄门多年才掌握了一些。 一直以来,赤炎都是处于封印的状态的。 但是这些日子,闻人九有所感觉,赤炎似乎比往日更加活跃了。 ——这是它的预兆吗? 所谓的,善泳者溺于水,纵火者是不是也将焚于火? 火焰镀上金色的时候,通道中仿佛鎏金一般。空间通道还在崩塌,但是闻人九不再去管通道了,他站起身,全身上下,已经覆盖了一层火焰,他直接行走在火光熊熊之中。 他走向通道尽头,盘膝坐下。 火焰融金一般盘卷,缓缓地形成一个圆形的封印。 闻人九任由空间通道彻底崩塌,而以自己眉心中的赤炎之火强行在连通埋骨之对的入口形成一个封印,这样哪怕空间通道彻底崩塌,古帝的意志也会被封印阻住。 只是这个样子…… 他将在火焰中彻底失去自己的意识。 他将被赤火同化。 他将化身为赤炎。 闻人九忽然想起,那天见到百里疏的时候,自己说那句“我非九玄长老”——所以这算什么事? 明明在护着三个九玄门的小家伙,还要说自己不是九玄的长老。 “我可没护着他们,我这是在还九玄门的人情。” 闻人九这么对自己说。 …………………………………………………………………………… 古老的图卷悬浮在君晚白,厉歆和楚之远三人身前。 古卷并没有打开,但是单单就是如此,它悬浮之处的空间就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姿态,就像这片空间无法承载古卷的力量。 君晚白,厉歆,楚之远三人围着古卷而坐,额上尽是冷汗。 哪怕有着古印,他们想要炼化《三玄皇图》依旧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简直难以想象,当初的古氏十八,倒是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才能完成让古帝陨落这种事情。 但是,忽然之间,君晚白三人只觉得压力骤然减轻,炼化的速度加快了起来。 他们睁开眼,只见整座深黑的京陵台此时变成了璀璨的金色,融金般的火焰包裹了整座塔,塔身中一片辉煌壮美,华丽得犹如神境。 而他们身上,也被金色的火焰包裹着。 君晚白三人没有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全力炼化皇图,成功后立刻传送离开。” 就在三人惊异之时,九长老的声音在他们的耳边响起来。 硬邦邦的,严厉冷漠。 君晚白三人对视一眼,知道这是九长老出手助自己三人,也来不及多想对方怎么会会忽然改变计划。三人闭目后全力炼化起了皇图。 …………………………………………………………………………………… 原本被魔侵蚀大半的京陵台上,忽然地爆发出了璀璨夺目的金光。 融金般的火焰转眼间覆盖满整座京陵台,高塔看起来简直就像梵音阁的那些金壁佛塔一样,灿灿如同纯金铸造,在昏沉沉的世界中,夺目如烈日。 赤金的火焰爆发出来的瞬间,魔气如遇赤火的雪,迅速消退。 黑斗篷猛地后退出一段距离。 他像是在魔气被从京陵台上逼退的时候,受了不小的伤。 “赤炎之火?” 他低呼出声,不掩震惊。 在他惊愕的目光中,赤炎爆发出来,整座高塔化为火炬,一瞬间,眼前的世界只剩下金色。 金色散去之后,京陵台已经不复存在。 145.天地憯凄 此前离开宗门的秦长老披着黑袍, 坐在离广汉郡百里外一处无名小山的枯树下。 菸邑萎黄的树叶在他身边落了一地, 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盘膝坐了多久,身上也落了不少枯叶。肃杀的冷风吹过山峰,将秦长老背后烦挐纵横的光秃树干吹得哗哗作响, 摇曳着影子印在寂寥的天空中。 京陵台爆发出璀璨光芒, 在赤炎之火中化为灰烬的时候, 秦长老身上的树叶簌簌震落。 但他仍旧没有睁眼。 像睡着了一样。 与此同时,广汉郡城池之外, 一名带着铁面具的金唐暗卫像鬼魅一样隐没在黑暗之中, 等候着什么。 作为世人皆知的活人禁地,广汉郡久不见来人, 这几天, 大概是它来客最多的时候了。 不远处的城门敞开着, 任由南来北往的风灌入,城中仍是一派凝滞, 似乎风也吹不动那近乎定格的压抑阴沉。开着的城门连通的官道此时没有被鬼界吞没,但街上空荡荡的, 没有行人的踪迹。 不,也不能说是没有行人。 在一阵卷着残叶的风吹入城门时, 黑斗篷从官道尽头沉沉的昏暗中走了出来, 他手里还是那么斜斜地提着纯黑色的长刀,瘦高的身影不像活人。 黑斗篷走出城门, 金唐暗卫也显出了身影。 他扔给金唐暗卫一个铜盒, 没有言语。金唐暗卫也没有问什么, 点了点头,一伸手,一只凌霄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了出来。 金唐暗卫将一卷薄纸系在凌霄鸟脚上,一扬手,这种生活于云雾之中,不引人注目的鸟掠上了高空。 就在金唐暗卫放飞凌霄鸟的那一瞬间,广汉郡百里之外的山峰上,秦长老猛地睁开了眼。 他抓起放在身边的刀,站起身。 刀无声无息地滑出刀鞘——那是一把并不符合所谓武道精神的刀,刀经过哑光处理,在阳光中也暗淡无比。而刀身可以用“简朴”两个字来形容,没有任何纹路,简单的线条,灰扑扑的,没有任何美感可言。 而秦长老就握着这样一把刀,立在迎面的长风之中。 一片树叶被风卷着,飘忽忽在空中打着转,游走不定。它掠过秦长老的面前时,秦长老动了。 一道刀光从山峰之上,朝着高空斩出。 那是一道极其内敛的刀光,内敛到它掠出山头,没入云层,而那片飘经秦长老面前的树叶仍自慢悠悠地打转落下,没有受到一丝干扰。 一只凌霄鸟借着风,飞向西北方。 它展着双翼,动作轻捷灵敏。 然而,就在它于云层中穿行的时候,一道刀光自下而上掠起。那道刀光速度快得出其,却又无声无息,等到凌霄鸟惊觉的时候,为时已晚。 细细的血线飞溅开。 凌霄鸟从空中落了下去。 秦长老无声无息地掠起,从半空中接住了死去的凌霄鸟。 不大的一只鸟,尸体上,只有一道细细的,纸张般薄的刀痕。 接住凌霄鸟,秦长老一眼就看到鸟脚上系着的纸条。 “果然……”秦长老取下纸条,低声喃喃了一句,他抬手一招,只见从他背后的枯树上,飞出另外一只凌霄鸟。秦长老将另一个纸条系在鸟上,抬手放飞了这只凌霄鸟。 收刀入鞘,秦长老立在山峰上,注视着远处被阴霾笼罩的广汉郡城池。 “放心吧。” 他面庞的线条就像被固定了一样,僵硬。 “师姐这次不会揍你了。” 山顶上的风,冷得入骨,秦长老从纳戒中取出酒,拍开了坛盖,迎着风,对着广汉郡城池的方向,一坛一坛地倒了下去。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详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烈酒一坛一坛地倾倒,秦长老沙哑着嗓子,凡人般念着没有半点用处的招魂词。 他一句一句地念着,声音不高,语调平稳。 然而,眼泪缓缓地划过了他苍老的脸庞。 魂兮魂兮,何不归来? ………………………………………………………………………… 九玄门。 易鹤平走在一座座坟墓中。 这是九玄门普通弟子不知道的一个地方,在主峰后面绵延山脉的一处隐蔽之处,低调隐蔽,有着阵法保护。在宗门举行祭祀的时候,这里的坟墓都不会得到祭拜。 安葬在这里的,是那些所有披上了黑袍悄无声息离开宗门,然后一去不回的长老,是那些不能光明正大写入九玄名册,放入灵殿的九玄门人。 他们是宗门黑暗中的守护者,是宗门的刀,宗门的剑。 也是宗门不可让人见到的伤痕。 易鹤平提着一坛酒,穿过一座座熟悉的墓碑,走到一处。 这里立着一块粗糙的墓碑——似乎是哪个手艺糟糕的匠人做的。墓碑上刻着一行字“九玄门乾脉大师姐贺擎川之妻关之羽之墓”。 易鹤平闭了闭眼,就能想起当初贺擎川红着眼不用真气,像个普通人一样刻这块墓碑的样子。那个家伙手艺委实差劲,刀都握不稳,将自己的手划出一道道的伤,鲜血淋漓的。 “他来找我说要去京陵的时候,我是不是应该不同意?” 易鹤平放下酒坛,在墓碑前坐了下来,从纳戒中取出一块青石,雕刻起来。 本来,带君晚白他们去京陵台的,不是贺擎川。而是宗门另外一位寿命将尽的长老。但是那天,贺擎川来找他。 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去京陵。” 易鹤平当时在下棋,手就悬在了空中。 贺擎川还背着他那把不离身的重刀,但是易鹤平能够察觉出来,那把刀的气息有了一些轻微的改变——刀里他也熟悉的东西,似乎已经不在了。 贺擎川一直都想去京陵台。 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过。 贺州还没长大,还没有资格拿到关之羽留下的东西。九玄门作为仙门第一宗,明里暗里,无数的责任始终压在他们每一个人肩膀上。玄离峰上下的弟子,还要由他护着,所以,贺擎川也知道,自己不能去,得留下来。 现在,那把刀也没了,贺擎川忍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忍不下去了。 所以他来找了易鹤平,说要去京陵台。 贺擎川说要去京陵台的样子,像极了他当初刚入门的时候,一脸的固执任性。 “去了回来吗?” 易鹤平放下棋,手拢进了袖子里。 贺擎川没有回答,沉默地看着易鹤平常坐的亭子——当初他和秦九打架的时候,易鹤平也是坐在这里,和叶羿下棋,关之羽坐在亭子上,架着腿晃着酒。 这么多年了,亭子好端端的,人却再也齐不了了。 贺擎川没有回答,但是他不回答,易鹤平也知道答案。 易鹤平终究还是个凡人,终究做不到真的所有事情都从大局出发。假装不知道贺擎川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是他身为师兄所能为贺擎川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玄离峰峰主的一去不回,还是在这种暗潮汹涌的时候,后续的麻烦不用想也是乱糟糟的一大堆。只是,易鹤平想,好歹……好歹他是师兄。 师弟想要任性,就算捅娄子,骂归骂,当师兄的,到底还是要帮着收拾的。 事情虽然麻烦,但他总不至于处理不了。 手中的墓碑缓缓成形,易鹤平开始在墓碑上刻字,他对着关之羽的墓碑,闲聊般地开口说着话。 “不过我又是你,那家伙可不会那么听我的。” 易鹤平笑起来。 当初他们几个人没少嘲笑贺擎川,在关之羽面前就跟个小媳妇一样。别看整天跟关之羽打架——或者说单方面挨揍,从不喊一声师姐,可事实上,关之羽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关之羽让他走,他不情愿得满脸阴沉,也还是老老实实走了。 关之羽让他等,他就一直等,等到了墓上雪白,等到了如今。 易鹤平想着当初师兄弟几个嘲笑贺擎川的样子,笑出声。然而笑着笑着,就没声了。 他在墓碑上,缓缓地刻下了一行字: 九玄门玄离峰峰主关之羽之夫贺擎川之墓。 “那家伙是个蠢货,全世界就他一个还傻乎乎地不知道答案。”易鹤平将墓碑竖在关之羽的旁边,看着墓碑,低声道。 他想起了君晚白他们离开那天,贺擎川最后来见他一面。 “师兄。” 临走前,贺擎川喊了他一声。 这时候喊他师兄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让他收拾一堆的烂摊子。易鹤平背对着贺擎川,没有回头看他。 隔了那么久,贺擎川第一次开口又喊他“师兄”。 “我走了。” “走吧。” 然后就真的走了。 易鹤平叹了一声,将酒坛拍开,浇在了关之羽和贺擎川的墓前——死也死在了一起,葬也葬在了一起,这算最好的答案了吧。 “我倒情愿能有人再狠狠地打我一拳了。” 易鹤平浇着酒,自己却不喝。 他不能喝酒,他不能醉,他是九玄门的掌门。 墓碑苍白,风冷冷地吹拂过,天地憯凄,易鹤平独自站在两座墓碑之前。 他低着声,也念起了古老的招魂词: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魂乎无北,北有寒山… 易鹤平的声音被风吹着,破碎上飞,掠过所有不为人知的墓碑。 魂兮,终不得归来。 146.重回故地 魂兮魂兮, 束尔者谁?死者归去, 生者悲凄。 古老的布依克族传说在克拉卓玛大沙漠中流传千年,他们相信着纳姆的臧穆之军, 会在风中来到大地之上,带走亡者的灵魂。 所有纳姆的子民在死后都将回归纳姆的国度。 ——从遥远到不记得的时间开始, 布依克族就如此相信着,他们因此流浪在克拉卓玛的大沙漠之中,数百年如一日地寻找着曾经的故地。 炎日不息,他们将重获荣光。 如今, 布依克族人终于到达他们追寻的故地。 叶秋生和以年迈的阿萨为首的布依克族一起, 从一座座悬浮在半空中的孤岛间的锁链上走过, 最终登上了八柱之上的黑色王城。 他们是从西北城门进入黑色王城的。 那城门用巨大的荒兽骨骸打造而成,颅骨半张,獠牙交错与城门之外。布依克族的人登上王城的时候, 城门洞开着, 呼呼的风灌入其中。似乎是由于纳姆的子民重新踏临故土,城门上的赤炎之火已经重新燃了起来,熊熊的火光中颅骨的城门那种洪荒的力量感,越发地鲜明。 阿萨说,那是纳姆为他们点起的火焰, 火焰将保护着他们在故地中行走。 对于阿萨说的话,叶秋生在心中不以为然地嗤笑了一声。 但他什么都没说。 布依克族人所没看到的是, 在他们进入黑色王城之后, 所有他们经过的, 悬浮在半空中的孤岛都悄无声息地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在浩大的黑暗空间中,这些被火焰覆盖的孤岛,就像有人提着灯火在黑暗中亹亹前行。 阿萨作为布依克族的巫师,似乎掌握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进入石城中,他以一种古老艰涩的语言念诵着冗长的赞诗。 伴随着他的念诵,布依克族人的身上燃起了之前在篝火堆边举行祭礼时出现的火焰。 叶秋生敏锐地察觉,走进石城之后,这些布依克族人身上的气息以一种超乎常理认知的速度飞速地增长变化——潜藏在他们血脉中的古老力量正在缓缓复苏。 那力量,气息古老,带着一种晦涩的威严。 那种威严,叶秋生并不陌生。 那是类似于古帝的威严。 原来如此。 叶秋生提着刀,就像没有察觉布依克族人的变化一样,面色如常地走在众人中间,心中却飞速地掠过一系列的念头。 布依克族人血脉中有着古帝的气息,他们是古帝的后人……不,不是。叶秋生想起了那天百里疏提起的克拉卓玛传说中的臧穆。混沌纪元中的古帝会将自己的力量赐予一部分属于他们的军队,这些得到古帝赐予的人后代中自然而然地会带上一丝细微的古帝的气息。 而在克拉卓玛大沙漠的传说中,布依克族人是纳姆的子民,他们之中会出现纳姆在人间的臧穆。 所以,隐没在克拉卓玛传说中,被修仙者视为可笑信仰的神明纳姆其实是混沌纪元中的一位古帝,而布依克族则是古帝军队臧穆的后裔。 这么一来,金唐王朝想要追杀布依克族就说得通了。 他们大概早就知道了布依克族的身份,因此想要得到关于纳姆这位古帝的线索。 线索串联起来之后,很多事情就可以有个推测了。 或许…… 他和百里疏会被传送到瓜州,也不是什么见鬼的意外。 百里疏,大概是知道的吧。 叶秋生想着这些事,跟随着阿萨走过一条条长街,他们走过的地方,长街两侧的石房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透过打开的石门,可以看到石房中燃着一双双火焰包围的眼睛。 这幅场景十分可怖,但是布依克族的人似乎并没有感受到恐惧。 在布依克的信仰中,眼睛本来就是神奇的存在,寄与着纳姆的恩赐。这些打开的石门之后,燃起的眼睛在他们的叙事长诗中被反复提及。 他们只觉得激动。 为自己终于得回故地。 除了一个人。 阿穆。 阿穆走在朵塔娜身边,她身上也燃着火焰,火光模糊了她的脸,因此没有人发现她的异样之处。从进入黑色王城之后,阿穆的脸上就没有任何表情,她跟随着众人行走在威严沉默的石城中,眼睛已经完全变了。 双瞳变得碧绿无比,剧烈地收缩着,细细一条。 冰冷得不像人的眼睛。 叶秋生忽转头,看了阿穆一眼。 阿萨带领着众人一路向着城中心的神庙走去,一路上只要遇到黑塔,他就会带着众人进去。黑塔中刻着各不相同的壁画。 布依克族的人,他们从壁画中拼凑起遥远的历史。 随着越来越接近城中心,黑塔也逐渐变高变大。当布依克族人再次走进一座黑塔的时候,叶秋生放慢了脚步走在了后面。 他身上并没有火焰,落在众人后面时,黑暗隐没了他的身影。 他消失了。 ………………………………………………………………………………………………………… 不为人铸造的王座悬浮在神庙的正中心的上空。 神庙被沉郁的黑暗笼罩着。 百里疏提着金乌长弓独自站在神庙深处,四面的墙壁上画着无数恢弘的壁画,内容关于混沌纪元的古老帝王,关于莽荒纪元中死去的群兽。 而在这深处神雕的正中心,祭台拔地而起。 祭台四面雕刻着种种奇异的花纹,那些花纹似乎本身就带着古老的力量,让祭台显得神秘非常。 百里疏站在祭台底下,仰着头看着。 他要的答案,就在那上面。 他又想起了那一天。 从茫茫白雪中走出的黑袍男子在他面前跪下,告诉他,他姓百里,单名疏,是百里家族的家主。 那个黑袍男子,叫沈页,最后死在了他手里。 “我是谁?” 这个问题,百里疏在那些从来到十二王朝大地起不断掠过的记忆画面中,反复地看到自己——如果那些画面里的人,的确是他自己——向不同的人问起。 只有沈页给出了他答案。 147.无处归去 百里疏一级一级地登上祭台, 他走过的地方,祭台上的花纹随着亮了起来。 他来到十二王朝并不是什么意外。 或许应该说, 这里才是他真正生活的地方。 一直以来, 百里疏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有很多奇怪的地方。在……在他还是百里家主之前, 他没有关于自己的任何记忆, 茫然地走过一条一条的长街, 经过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喊住他。 不论是衙门的官员, 还是店铺的伙计, 都没有一个认识他。 他不是哪家走失的富贵公子, 也不是哪里的流落难民,不知来路,也不知归处。 记忆里,那时候, 他走过很多地方, 陪伴在身边的只有一把弓, 一把暗淡的, 灰沉沉的长弓。他背着长弓, 随着长风走过一个个地方,有时候会遇上一些不那么友善的人。比如半道遇上的劫匪。 劫匪手里握着明晃晃的刀剑,让他把身上的家当都交出来。 他身上什么都没有, 就沉默。 劫匪以为他是在挑衅, 怒不可遏。然后就挥舞着刀剑杀了过来, 那时候他身上带着病, 就跟个废人一样,除了一把没有箭的弓,什么都没有。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些凶神恶煞的劫匪,他依旧能够面无表情的。 就像意识中根本没有“害怕”两个字。 刀剑劈下的时候,瞳孔印出刀光,然后就没有了意识。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就出现在了其他陌生的地方,依旧是除了一把长弓什么都没有。之前发生了什么,他自己怎么应对的那些匪徒,那些匪徒后来怎么样了,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全都不知道。 记忆中空茫茫一片。 但是这种情况发生太多了,多到习惯了。 所以每次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醒来,他就继续背着那把弓,独自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像就一个属于世界之外的人。 那时候,他总是身上带着病,有时候也会踉踉跄跄走着走着就倒下去,血液就一点点冷下去,视野一点点暗淡下去。 每次都觉得自己该死了。 但是每次都会再次醒来,醒来之后,倒下之前的记忆就全部忘了,对自己之前走过很多地方一无所知。只有在再次倒下去的时候,才会觉得熟悉,才会记起——自己好像这么倒下过很多次。 那时候,瞳孔中明明倒映的是苍蓝的天空,眼前浮起的却是无数破碎的,自己独自走过山,走过城,走过水的画面。 记忆似乎不属于他自己。 但是,有时候会遇上一些很好的人。 曾经,有一次他醒来的时候,出现一处小小的江南村庄中,坐在滴着雨的屋檐之下。江南的屋檐斜废,雨珠抛出又落下,滴答滴答。 身边还是那把灰扑扑的,没有箭的长弓。 他坐在冷冰冰的青石板上,发现自己在一条无人的小巷,天色灰沉沉的,石巷上雨水淤积流淌而过。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但是莫名地觉得无所谓。于是他仰起头,靠着石墙,注视着昏沉沉的天空。 然后忽然地,视线被遮挡住了。 “大哥哥,你为什么在这里淋雨啊?” 一名扎着两个小丸子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举着浅桃色的油纸伞,撑在他头上。 小姑娘的眼睛干干净净的,哪怕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直接离开,歪着头安静地看着他。 “看雨吧。” 于是,他想了想,回答。 小姑娘“哦”了一声,似乎不是很能明白这个答案。他以为她该离开了,谁知道小姑娘凑过来,在他身边蹲下,举着伞:“我帮你撑伞吧,大哥哥你这样看雨就不会被淋到了。” 昏沉沉的天空下。他靠在墙上,小姑娘蹲着,给他撑着伞。 一切好像也显得不那么糟糕。 后来小姑娘的家人来找她回去,她应声而起“嗒嗒嗒”地跑开,雨滴又落了下来。他垂下眼,安静地看着水从身边流过。 嗒嗒嗒。 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小姑娘跑了回来,把伞塞给了他,然后一蹦一跳地冲进雨里跑开了。 他撑着伞,站起身,站在黑下来的小巷子里,背着弓,目送小姑娘离开。 他以为也就这样了。 虽然记忆一片空白,但是他下意识地觉得这种偶然遇上一些人,然后就再也不见,没有交集的事情,很熟悉。 就像是他生活里的常态。 但是第二天,他就又见到了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站在街上,手里的糖葫芦掉在了地上,眼眶红红的要哭不哭。他站在街的另一头,停下了脚步。过了一会儿,他用身上一块小小的玉佩——他也不知道那是哪里来的——和卖糖葫芦的小贩换了一串。 “给你。” 他走过去,将糖葫芦递给小姑娘。 “谢谢大哥哥。” “大哥哥你叫什么啊?” 他站在街边看着小姑娘小小地笑起来,小口小口地吃着糖葫芦,然后她仰起头问。 ——你叫什么啊? 多么简单的问题。可是…… “我不知道。” 他垂下眼,轻声说。 “对不起。”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小声地说。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他这么想着,却没有说话。 小姑娘扬起头,看这个长得很好看很好看的大哥哥,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好像很难过。 那么地难过,比她看到下雨还难过。 只是看着,就觉得也要一起难过了。 她想了想,将糖葫芦递给了大哥哥,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袖子,问:“要不要大哥哥你先住我家好了,等他们来找你?” 在小姑娘的认知里,要是走丢了,肯定有家人出来找的,不管时间早晚,总会找到的。 他没纠正小姑娘的认知。 第一次,他在一个地方住了下来。 小姑娘姓周,没有什么好听的名字,她爷爷喊她“小七小七”。周小七排行第七,所以叫小七。但是她的父母和姐妹兄弟都在战乱中死了,她是跟着爷爷逃难到南方的。 周爷爷见她带了一名神情疲惫的人回来,也没说什么。 他就这么住了下来。 那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被拉进了这个世界里。老木匠的周爷爷,懵懵懂懂的周小七,一间小小的房子,总是下雨的南方。 周小七的父母死在雨天。她不喜欢下雨。 所以每次下雨,他就和周小七坐在屋檐下,给她讲一些故事,讲哪里有座山,山高而陡,水从山脚转过,那里的人善划轻舟……他讲的时候,眼前就真真切切地浮起山水的样子。 周小七听得很认真,然后会小声地说:大哥哥,你知道的好多啊,你都去过吗? 他去过吗?他真的见过那些山那些水那些善划轻舟的人吗? 他不知道。 “也许吧。” 他这么回答。 但从屋檐抛出的水滴会破碎,小院子的时光也会被打碎。北方的战火蔓延到了南方。胡兵经过小镇的时候,放起了火,很多人都死了。 周爷爷带着他们跑。 路上遇到了流寇,流寇对着周小七举起了弓。 他将周小七护在了身后,箭命中了他。 周小七是个爱哭的小姑娘,眼圈忽然就全红了,哽咽地喊着大哥哥。 很难过的样子。 “别怕,我不会死。” 他想了想,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轻声说。 然后世界就暗了下来。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上下着雪,飘飘扬扬的雪,仿佛要一直下到世界终止。 他站在雪地里,周围没有一个人。 身边放着那把灰扑扑的长弓,他摸了摸弓,注视着旋转而落的雪。然后看到一个人,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从雪里缓缓走了出来。 那人在他面前单膝下跪。 “终于找到您了。” 那人说,声音疲惫。 是谁?谁曾经告诉他,要是走丢了别担心,家人肯定会找到他的。 是谁? 他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觉得难以形容的疲惫。 于是他看着说终于找到他的人,开口问:“我是谁?” 那个人说,您姓百里,单名疏,是百里一族的家主。 茫茫的雪夜里忽然亮起了光,他低下头。 ——那把陪伴在他身边的,暗沉的,灰扑扑的长弓忽然地亮了起来。金色的光芒火焰一般在长弓身上亮着。 百里疏。 他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握住了变得温暖的长弓,瞳孔中倒映出飞雪划过的痕迹。 天上飘舞着无根的飞花,落雪不知道从何处来,但最终会落于大地之上。 他终于有了归处。 回到了百里家族,整个家族的命运落到了他的肩膀上。他重新地被拉扯进了世界里。那些年轻的子弟将他视若神明,他们信任着他。 他是东陵百里。 是朝歌百里,牧之东陵的东陵百里。 …… 无数的,破碎的,没有顺序的记忆在脑海中掠过,百里疏站到了祭坛顶端。 这些是他在九玄门醒来,到了十二王朝大地的时候,才逐渐复苏的记忆。 就像在那个世界里,不被他拥有的记忆终于被人还给他了。 148.永生不死 混沌的记忆在不断地复苏着, 他想起了自己一次一次倒下时看到的云与天空, 也想起了那个最后红着眼眶的小姑娘。 在那些混沌的记忆中,他看到自己一遍一遍地向着不同的人问他是谁。 只有沈页给出了答案。 所以他是百里疏。 他会死去,他会永生不死。 眼前掠过高而陡的山影, 山脚之下江水盘旋,划轻舟的人从碧水面上掠过……百里疏最终站在了祭坛的最顶层。 祭坛的最顶端有些奇怪, 没有其他的东西, 只有一口明镜也似的的泉。泉眼被深黑的岩石砌城的池子围住, 池沿雕刻着种种异兽。岩石黑得深沉, 但池水却依旧泛出冷冷的,雪一样的蒙蒙光亮。 水雾盘旋在池面之上。 百里疏站在池边,垂着眼看着水雾,久久没动。 最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样,在池边盘膝坐了下来,将金色的长弓放在身边, 缓缓地将手伸进了池水中。 指尖触及池水的瞬间, 雪一样的寒光爆发出来,将整个祭坛连同百里疏都笼罩在了其中。 …………………………………………………………………………………………………… 布依克族的人抵达神殿。 神殿的大门紧闭着, 黑色的古蟒盘旋在大门之上,獠牙相对。七殿拱立形成的神殿大门巍峨雄伟,人站在它前面显得无比渺小。 阿萨手持着点燃的火炬。 布依克族的人肃穆着站在神殿之前, 他们身上的火焰熊熊燃着, 火光中每一个人的脸庞都坚毅如同最勇猛的武士。 阿萨的目光缓缓地从每一个人脸上划过。 他年迈, 白发苍苍, 但是眼睛却锋锐如刀,好像能够透过火光,清楚地看到每一个人的神情。 不知道什么时候,石城中灌满了风,众人的耳边只听得呼啸之声,像是传说中的风伯在黑色石城的大街小巷上奔走。阿萨在呼呼的风声中,缓缓地开口,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 一字一句,就像千斤的青铜鼎。 “纳姆的火将焚毁时间,纳姆的意志跨远古而来,降下无上的荣光。” 呼呼的狂风吹不动阿萨的声音,他的白发被风吹乱,声音却稳且有力。 “纳姆的火——将——焚烧时间——” 布依克族的人们手中握着奇特的骨刀,将手中的骨刃高高地举起,高声呐喊。声音雄壮,沉闷,像在呼唤着远古的荣光。 火焰从他们身上腾起,“呼”地卷向高空。 “纳姆的子民已重临故地,荣光如昔,沉眠的神明啊——请你苏醒保佑你的子民!” 空气震动,火焰爆发开来,从布依克族人的身上腾跃起,转眼蔓延到了黑色的石城地面上,自底向上,盘绕在七殿拱成的神殿大门,神殿大门上,庞然的古蟒在火光中,恍然如同复生。 “纳姆的子民啊——” 苍老悲凉的声音随着狂风传开。 “请与我一起,唤醒我们的神明——” 阿萨猛地将手中的火把向上一抛,火把笔直地上飞,然后在空中崩碎成万千金色的流火。流火如同大雨一样,迅疾地向着地上的众人砸落。 金色的流火落在身上的时候,布依克族人身上的火焰从底部开始转变成了灼目的金色。 他们朝着神庙跪倒在地,匍匐,骨刀插在额前的岩石中。金色的火焰包裹着这些在克拉卓玛大沙漠中流浪千年的部族,就像往昔的荣光重回,他们的荣耀重回大地。 阿萨转过身,也朝着神庙缓缓跪下。 他脸上,线条如雕像一般,冷硬。 古老的,艰涩的语言,从阿萨口中念出。这些语言本身仿佛就带着一种强大的力量,音节与空气共振,天地嗡鸣。 阿萨背对着众人,手虚按在地上,转动着骨链。 匍匐在地的布依克族人中,朵塔娜身边的阿穆保持着跪伏的姿态,一点一点地在金色的火焰中抬起了头。 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麻木得像个木偶。 阿穆的眼睛对上盘踞在神庙大门上的古蟒,獠牙相对的古蟒眼睛转变成了幽冷的深绿。而在这时候,阿萨口中念诵的古老语言陡然变得高亢尖锐。 地面微微震动着,耳边嗡鸣。 大门上的古蟒游动起来,不再交缠撕咬在一起,沉重的,高大的石门一点点打开。 神庙大门打开的瞬间,众人耳边仿佛响起了一阵威严的,低沉的却没办法辨认含义的声音——其中蕴含着恐怖的力量,就像是数万年前纳姆遗留在此处的神谕重新响起。布依克的族人们颤栗着叩首。 他们面前的骨刀逐渐产生了变化。 火焰的纹路出现在骨刀的刀身上。 唯一一个没有叩首的阿穆维持着抬起头的姿态。 两行血,缓缓地从她的眼眶中滚出,沿着脸颊慢慢地下滑。 ……………………………………………………………………………………………… “背叛之徒终将受罚,纳姆子民归来之日,炎火将重新燃起,纳姆的威严如日照大地。” 陈葛光念着这句话,愣愣地站在一面高得超乎想象的石墙前。 他和颜先生在进入第一座黑塔,发现塔壁上的壁画记录了有关混沌纪元,有关古帝的历史之后,开始一座一座地进入黑塔,一幅一幅地查看壁画。 陈葛光对于壁画的内容还有着诸多难以看懂的部分,但是颜先生的见识十分广博,往往能够解读出壁画包含的绝大部分内容。 结合他们看过的那些壁画,能够推断,最开始那座黑塔倒数第三幅上面,披着斗篷带着斗笠的人就是所谓的背叛之徒。 “那个人应该是古氏十八中百里一氏的人。” 颜先生这么猜测。 他虽然不告诉陈葛光到底古氏十八都有哪一些,却还是告诉他一点关于百里一氏的消息——之所以是一点,是因为颜先生说,他也只是通过各种线索推测出“百里”这一氏的存在。所知有限。 甚至,彻底确定这一支的存在还是看到那副穿着斗篷带斗笠的人向当时的纳姆进言之后。 百里这一支,就像隐藏在古氏十八中,最神秘的存在。 他们的身影并不直接出现,然而混沌纪元中每一位古帝的陨落背后似乎都有着这一氏的手笔。 而那一位欺瞒了纳姆,一手导致纳姆陷入黑暗,取走赤炎之火的“背叛之族”应该就是百里一氏的人。 而从那句“背叛之徒终将受罚”上来看,这位百里一氏的人,很有可能也遭受到了古帝的报复——古帝虽然已经如日落西山,但是他们那种存在的力量绝非如今的人能够想象的。 很有可能,就是因为百里一族在古帝的陨落之中,扮演了太过重要的角色,所以才不得不隐匿存在,以此减轻古帝怒火后将付出的代价。 这个猜测在最后他们找到的这面石墙上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证实。 颜先生与陈葛光目前面对的这面高得超出认知的石墙位于城的西南方,石墙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许多的文字,根据颜先生的判断,这些文字是在不同的时间中刻上的。 而在这面石墙上,有一段记载,说纳姆陨落之时,诅咒了那名背叛之徒。 “背叛之徒将永陷混沌,将百病缠身,臧穆之军将时刻盘旋在其身旁。” 这是有关诅咒的内容显得十分晦涩难懂,百病缠身还好理解,臧穆之军既可以理解为纳姆的军队,又可以理解为克拉卓玛大地上的死亡代意,而“永陷混沌”就无从解读了。 但不论如何,那位设计了纳姆的百里中人,肯定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除此之外,石墙上的文字还记载了很多古怪离奇的话,所使用的文字似乎也不尽相同。似乎是在古帝陨落之后,离开石城的人不断重返此地,然后一次次地刻上的,中间存在着或长或短的时间间隔。 颜先生辨认这些文字显得也很艰难,只能读出一部分。 在后半部分的文字中,记载了纳姆的子民为了重燃赤炎之火所作出的种种努力。 在接近结束的地方,刻着经历无数人尝试后,最终得出的,重燃赤炎之火的方法。只是这一部分的文字十分奇怪,颜先生只能勉强猜出一部分内容。 说人间的臧穆出生在族人之中,她的眼睛连通过去与未来,在时机到的时候,纳姆的子民就可归来。 赤炎已灭,纳姆的子民遭受放逐,荣光不再。但烈日不灭,纳姆的子民终将回归故地,赤炎之火将重新点亮,纳姆的威严将撼动诸天。 这行文字之后,就再没有其他的记录了,似乎最后一批生活在黑色石城中的古帝属民,在纳姆这位身份不明的古帝陨落之后,不得不离开了这里。 颜先生根据文字推算出这行文字书写的时间。 正是布依克族出现在克拉卓玛大沙漠上的时间。 布依克族,就是那“将回归故地”将点亮赤炎之火的古帝属民! 149.赤炎重燃 陈葛光想起自己一行人率兵追击布依克族, 最后却中了陷阱, 那些系在半空中的带有布依克族特色的驼铃与绳索构成了一个古怪的阵法,最终引动了鬼城的剧变。 黄沙接天连地,石佛睁眼, 沙尘中显现出影子般的臧穆之军。 鬼城就是布依克族寻找多年的纳姆故地,他们回归此处就是为了唤醒古老的纳姆, 重回他们的荣光。 只是陈葛光想不明白, 那些他们看到的石佛像又是什么?与纳姆, 古帝……这一些古老的隐秘又有什么关系。 在瓜州的传说中, 鬼城原先是一座佛城,但是后来修为高深的僧人们因为上天的泽凡,而变成了石像,在鬼城的深处可以找到十八座高大的岩石山,远观就像僧人垂首而立。而陈葛光与颜先生在进纳姆王城之前,于换黄沙中看到了石像睁眼。 既然传说中的纳姆故地已经成为真实, 那么传说的僧人化石是不是也是真的? 而纳姆的传说中隐藏着的是混沌纪元中的古帝隐秘, 那僧人化石中隐藏的又会是什么? 陈葛光觉得自己好像隐隐约约地触及到了一些东西,可是见得不分明。 只是有那种感觉, 那种站在被许多人重重隐瞒的历史长河之外,窥视到了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 颜先生所知道的,比他要更多一些, 对着石墙联想到猜出的东西, 也比陈葛光要更多一些, 此时他也在对着石墙出神, 似乎猜出了一些更为可怖的真相。 半天,颜先生回过神来,握着用来照明的夜明珠对陈葛光说了一声走。 他似乎打算前往石城正中间的神庙看一眼。 从石墙上的记载来看,离开纳姆王城的办法,似乎与王城正中间的神庙有关系。 然而就在两人转身,要前往王城正中心的时候,脚下厚重的岩石忽然传来了震动。 陈葛光在这种黑暗的环境中本来就处于高度的戒备状态,岩石的震动传来的时候,他手中的刀骤然一转,随时准备挥出。 颜先生扣住他的手腕,将他向后一拉,两人一同靠到了石墙之上。 陈葛光刚要开口,就听见颜先生的声音在脑海中直接响起:“别说话。” 然后视线一暗,颜先生握于手中的夜明珠被他收回纳戒之中。但是眼前的黑暗之维持了一瞬间,下一刻,视野中出现了灼目的亮光。 石墙前面有一片巨大的空地,数条长街连通到这里,他们方才就是沿着其中的一条长街走到尽头,抵达此处的。脚下的岩石颤动不休,似乎整座黑色的王城一块儿颤抖起来了,这种颤抖很容易让人想到什么东西缓缓苏醒。 空地上,忽然出现了一条条亮得惊人的裂缝——不,不是裂缝,那是如同岩浆般灼热明亮的火。就像地壳裂开,岩浆涌出一般,深黑的岩石上面缓缓地燃起明亮的火焰。一条,两条,三条……转眼间整个空地被火焰覆盖,就像岩浆淤积此处。 空气陡然变得灼热,比克拉卓玛大沙漠中还要灼热。 唯一没有被火焰覆盖的,就是他们靠着的这面巨大的石墙前边狭长的一段。 如果不是颜先生拽着陈葛光,让他同自己一起靠在了石墙之上,此时陈葛光恐怕已经被火焰包围。 那绝对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天呐……” 他们刚刚读了石墙上的文字记载,然后转眼就看到了这诡异的一幕,实在叫人不能不联想到石墙上反复提及的那一句: ——背叛之徒终将受罚,纳姆子民归来之日,炎火将重新燃起,纳姆的威严如日照大地。 他们眼前看到的这些,就是所谓的…… 赤炎吗? 就像地壳破了口子,岩浆从地底奔流而出。如河流淌的火沿着通向这空地的长街流淌出——,就像雨季来临时,重新被注满水的河道。岩浆般的火焰蔓延到长街上后,“呼”地一下,腾空燃起。 烈烈的火在黑暗中熊熊地燃起。 第一座深黑的石房被火焰包裹,第二座、第三座……火河流淌到了哪里,火焰就覆盖了哪里。 方才还被粘稠如同实质的黑暗包裹的世界,骤然亮若白日。 这座城…… 这座城燃起来了!! 火焰重燃,纳姆的子民重回这里,他们唤醒了这座古老的城池,接下来他们还会…… 这下不需要夜明珠,脸上的表情也能看的一清二楚了。陈葛光脸色惨白,汗水浸满了脸庞。他身边的颜先生脸上带着铁面具,看不清楚什么神情,但是陈葛光能够感受到,对方抓住自己手腕的手骤然僵硬了。 他知道颜先生为什么有这种反应。 因为…… 更大的,更明亮的火,在这个黑暗的空间中燃烧起来了。 黑色王城的中心,悬浮于神庙上空的那巨大的,恢弘的,不属于人类能够染指的王座也然后起来了。赤火在王座上滚动,从王座上缓缓地滴落。那已经不像是一张王座了,那更像一轮正在熔化的太阳! 王座缓缓地上升,就像太阳升起。 布依克族古老传说中的,纳姆的威严将如日照大地。 从王座上滴落的赤火落在黑色的石城,于是将石城点燃起来了。这座在黑暗中沉寂数万年的石城正在缓缓地苏醒。昔日的荣光正在缓缓地覆盖这里。 这是震撼魂魄也是恐怖到极点的场景。 直面这一幕就如同直面神迹。 人类在这样的力量面前,变得渺小如通过尘埃——怪不得在当初的混沌纪元中,古帝们能够命令天地,因为他们本身就是这样一种恐怖的存在。 陈葛光张了张口,面对这种让人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尘埃的场景,语言的能力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 “走!走!” 颜先生率先回过神,他扯着嗓子厉声命令,声音也显得格外地尖锐。火翻卷而开,噼噼啪啪的烈火燃烧声此时汇聚成无处不在的巨大响动。王城的震动也越来越强烈。 ——走? 陈葛光回过神来,只是还没明白颜先生的意思。 走?走去哪?怎么走? 四处都是无穷无尽的烈火,除了他们站着的石墙前这一小块地方。陈葛光不知道那些烈火是就是传说中的赤炎,但是光空气中的灼热就让人觉得筋脉隐隐作痛,呼吸不得,要是触碰到那些火焰,下场可想而知。 就在这时候,他们之前在石巷中听到的,沉重至今的马蹄声再一次响起了。 这一次,他们看到的马蹄声的主人。 蔓延着烈火的长街尽头,一支骑兵出现了。 见鬼。 火光中出现了高达数丈的异兽,那些异兽长得的确和马有些相似,可是谁他妈的马有这么高而且还长着一对钢铁一般的翅膀?陈葛光觉得自己还没有一个马蹄高。异马身上披挂着青铜的铠甲,铠甲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那些铠甲重达数万吨。 所以马蹄声才会沉闷如同地雷。 而在异兽身上,坐着的是巨人般的身影,只是那些同样披挂着铠甲的骑士,它们没有血肉——它们是一具具白骨。白骨骑士手中提着一把把长矛。而更让人惊惧的是,骑士身上的铠甲,镶嵌着一对对眼睛,此时那些眼睛睁开着,瞳孔中燃着火焰,邪异非常。 陈葛光不由得想起了那些高大的,不像是给活人住的石房中,墙壁上雕刻着的无数密密麻麻的眼睛,眼睛图案之后是一双双真正的眼球。 见鬼,布依克族信奉的神明,那位所谓的纳姆,到底是位什么样的古帝,怎么对眼睛有如此强的热爱? 不过这些骑士身上的铠甲为什么会镶嵌这么多的眼睛,似乎很好解释。 因为—— 这些骑士,他们没有头颅。 头盔悬浮在脖子上,但脖子上却是空荡荡的。 因为没有头颅,所以没有眼睛,所以才需要在铠甲上镶嵌这么多眼睛用来看吗? 陈葛光都不知道怎么评价了。 无论是陈葛光还是颜先生,都有着一种被极其恐怖的东西顶上的感觉,那些眼睛似乎真的能够“看”。而此时,它们正在看着陈葛光和颜先生这两个身上没有燃起火焰,不是纳姆子民的人。 ——这就是颜先生厉声命令走的原因。 可是…… 他们前面是岩浆般火焰覆盖的空地,空地尽头的长街就是高大可怕的诡异骑兵队伍,他们背后是石墙,要上哪走? 颜先生拽住陈葛光,扯着他身影轻飘飘地掠起,和高得不可想象的石墙近乎平行。这面石墙呈现半圆的弧形,两端分别与其他的长街连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半封闭的结构。石墙后面有什么东西没有人知道。 而颜先生似乎就是打算直接掠上石墙的顶端,然后翻过这面石墙。 ——管他石墙后面是什么,总不会比直面那些恐怖的骑兵更糟糕了。 就在颜先生沿着石墙迅速掠起的时候,一道道的流火从背后掠了过来,箭雨一般地笼罩向颜先生和陈葛光两人。 150.生死由天 颜先生带着陈葛光闪避那些箭雨一般的流火。 流火来得迅疾, 即使是以颜先生的修为全力闪避, 也只能险而又险地避过。而他还带着没有修为的陈葛光,就显得越发艰难。 陈葛光被他扯着,听着耳边的风声呼呼, 满腹的疑惑: ——这家伙怎么没有直接把他扔下去算了。 陈葛光不相信一个随意就可用黑火焚死普通人的家伙会有多少善心。然而眼下的事实却是哪怕漫天火雨,危机重重, 颜先生数次险险才避开火焰, 却仍死死地抓着他。 陈葛光想不明白。 闪避着漫天的火雨, 颜先生身形迅捷地带着陈葛光掠至石墙的顶端。 他没有回头去看背后的情形, 但耳中的马蹄声缓缓逼近,似乎那些骑兵正在缓缓走进这面石墙,而随着骑兵的逼近,漫天的火雨越来越急。 眼看着就能翻过石墙,忽然周身被火光笼罩在其中。 背后的灼热感已经到了他这样的修士都难以忍受的地步了。 视线如此明亮,似乎有一团大得可怕的火球正在朝他和陈葛光笼罩过来, 速度极快。石墙的顶端已经出现在了视野中, 但是最后的短短的一段距离此时显得无比遥远。 颜先生面具下的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他拽着陈葛光的手青筋暴起。 这个时候,如果将陈葛光扔下, 省去护住陈葛光的精力,颜先生的速度足以让他在火球命中之前越过这面石墙。 然而他并没有。 直到巨大的火球笼罩住了颜先生和陈葛光,他仍紧紧地抓着陈葛光。 陈葛光的视野中一片明亮, 亮到足够灼伤眼睛,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正在被太阳吞没, 所触皆光明。然而并没有想象中的, 被火焰灼烧成为灰烬的感觉。 在火球吞没他们两人的前一瞬间,颜先生反手将刀祭起。 那把古怪的长刀在半空中碎裂,爆发出同样刺眼的暗紫色光芒。颜先生祭起的长刀在半空中炸裂时爆发出的力量生生地阻了那巨大的火球一瞬。长刀暴裂的时候,颜先生像受到了重创,身形剧烈地一震。 而火团与紫光撞击时产生的巨大冲击在这个时候成为了他们的助力,两人身形随着冲击的力道飞起,掠过了石墙的顶端。 颜先生方才那一瞬间受到的伤似乎十分重,飞起掠过墙头的时候都无力再翻过去。 甚至他都有些抓不住陈葛光了。 眼看两人就要去石墙顶端擦肩而过,重新下坠,坠入地下的火海中,陈葛光在这生死一瞬将自己手中紧握的刀探向石墙,生生止住下坠的势头。 他怒吼一声,带着颜先生一同翻了过去。 因为用力过度,握刀的手虎口在瞬间崩裂,鲜血横流。 翻过石墙,石墙之后的世界似乎与外面全然两样。石墙后面仍旧为黑暗笼罩着,也没有灼热的火浪。 陈葛光的刀卡在石墙上,一手抓着墙,身子悬在半空,剧烈地喘息着。 他只是一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哪怕有武功在这种时候受威压的震慑也远超修士。刚刚那一下已经由他这样的一个普通人做出,已经近乎不可思议。而翻过石墙,陈葛光的力气也几乎全用光了,是最后的一丝理智告诉他要是松手直接落下去,恐怕会当场摔死。 就在陈葛光大口喘息的时候,忽然觉得肩头一轻。 一转头,只见颜先生抓着他肩膀的手已经松开了。 眼看颜先生就要直接从这高得超乎想象的石墙上摔下去,陈葛光骂了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拽住了颜先生。 修仙者从这么高的墙头上摔下去肯定是不会死的,但是重伤到可能已经丧失意识的修仙者就不一定了。 险险地抓住颜先生,陈葛光只觉得手上一沉。 对方似乎的确已经完全丧失了意识。 还没等陈葛光稍微松一口气,他就发现情况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陈葛光本就没剩多少力气了,靠着一把卡在石墙上的刀支撑着身体,这才没有直接从这墙上摔下去——从这里直接摔下去,也就和跳崖差不多了。如今又松开抓着墙的手去拉住丧失意识的颜先生,他已经没力气坚持了。 “操……” 陈葛光下意识地骂出了在军中被带出的脏话。 一咬牙,心一横,陈葛光拔出了刀。 作为唯一的支撑点的刀刚被拔出,陈葛光和颜先生就迅速地向下落去。 短短一瞬,两人已经下落了数丈。 锵—— 一声嗡鸣。 陈葛光在下落的时候将刀生生横插进了石墙中。虽然不足以让他和颜先生两个人稳住身形,但还是起了一点儿缓冲的作用。 刀在两人下坠的过程中,在石墙上拉出长长一道,火星四溅。 下坠的速度因此减缓了不少。 估算着离地应该只有数丈的时候,陈葛光松开手,带着颜先生从半空中向下跳。 他不知道石墙背后地下有什么。 要是还是石头地面,那么两人就得摔个七荤八素。要是其他的陷阱……那也只能说上天不打算让他们活着了。 万幸,老天爷保佑。 石墙底下还是地面,没有什么刀剑埋伏。摔到地上的时候,尽管陈葛光已经竭尽全力用前滚翻卸了一部分冲击,还是摔得不轻。浑身剧痛,他觉得自己身上肯定有骨头断了。 精疲力尽地躺在黑暗中,耳边一片嗡鸣,陈葛光无声地骂了一句,瘫在地上动弹不得,过了一会,耳边的嗡鸣小了,意识逐渐恢复。 咧着嘴强撑着地面爬起来,周围一片黑暗,陈葛光伸手四下摸索。 刚刚跳下来的时候,他被摔蒙了,也没办法再抓住颜先生,对方摔到哪里也不知道。 摸索了一下,陈葛光碰到一个金属的东西,是颜先生的面具,应该是摔下来的摔掉的。往面具旁边一摸,陈葛光找到了颜先生。 “死了没?” 他问。 颜先生似乎也清醒了,应了一声,取出了夜明珠。 光亮起来,陈葛光看过去。 他忽然愣住了。 151.不为人知 陈葛光出身“南淮陈家”, 高门望族, 是陈家的嫡系子弟。如果他安安稳稳地照着原本的路子往下走,那么担任京官,仕途通畅。 然而他却在这瓜州的大沙漠中, 吹着凌冽的西风,一待待了十几年。 只因为他那时候提着酒去祭拜了自己的好友。 那时候他是怎么对父亲说的, 哦, “什么是胡作非为?眼见这黑白颠倒, 眼见知交枉死然后明哲保身, 这才是胡作非为”——多么慷慨的话啊!多么地大丈夫,多么地讲义气! 多么好笑!! “颜先生?颜先生!” 陈葛光在昏暗中咬牙切齿,死死地盯着面具掉落后露出的那张熟悉的脸。 云上柳家的大少爷,他的知交,柳言。 那个在大火中死去的好友!那个永远一身风华,心怀忧闵的好友! 哈! 他为什么会明知道去了, 就是前途尽毁, 还是去了?不就是因为他愤怒于柳家的枉死,不平于无罪的好友在年华正好的时候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死去。他痛恨这些乱七八糟的所谓“权衡”。 这些见鬼的, 恶心的,黑白颠倒的东西。 结果呢?结果呢? 结果是他以为死去的好友其实活得好好的,记忆里穿着深衣打伞走过石桥, 看到流民面带悲悯的柳家大少爷变成个什么混账东西?他认识的那个柳言变成了什么样的混账东西? 带着见不得人的面具, 当起皇族的暗卫, 因为普通人的一句话, 可以眼也不眨地用黑火将那人焚成灰烬。 陈葛光清晰地记得出发来瓜州鬼城的那个晚上,城墙上的小兵只说了两个字“放肆”,身上就腾起了黑色的火焰,转眼就被焚为灰烬。 那种暴戾的,可以随手杀死普通人的家伙,颜先生这种可以目视泉捷左厢第一军的数千骑兵在黄沙中丧命,神色不动的家伙——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拔刀砍了的家伙,竟然会是他的好友? 他的好友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混账玩意? “颜先生?好个颜先生!” 陈葛光死死地握着拳。 他近乎歇斯底里地破口大骂起来。 ——没有意义了。 一切就是个笑话。 他提着酒去吊唁的决心就是个笑话,他守在瓜州黄沙茫茫不见前途的十几年就是个笑话,他坚持的正义更他妈的就是个彻头彻底的笑话。 他因为见不得黑白颠倒,所以毅然地去了柳家大火未熄的废墟中,喝得像个傻逼,醉得像个蠢货。 结果他为之打抱不平的家伙,已经成了黑白颠倒的那些人中的一员。 陈葛光不知道柳言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明明柳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金唐的暗卫跟狼一样追踪杀死所有柳家的人。不管柳言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到底有什么原因成为了皇族的暗卫,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柳言成为了颜先生。 成了一个当初陈葛光与柳言一样厌恶的人。 随意地杀死一个无足轻重的人,面不改色地牺牲很多人就为实现一个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目的——当初柳言和他是多么厌恶这样的家伙啊!可是到头来,怎么他也变成这样的人了? 没有什么所谓的久别重逢,好友未死的喜悦。 只有无尽的嘲讽。 陈葛光只觉得自己听到了父亲当初发出的冷笑声。父亲当初在嘲笑什么?嘲笑他的天真还是他的无知?所有人都是明智的,只有他一个人像蠢货一样。 昏暗中,陈葛光也不知道自己骂了什么。 只觉得无比地……可笑。 “哈!哈!哈!” 他笑出声,比哭还难听,他握着拳,脸近乎狰狞地扭曲着,愤怒还是难过,还是其他的什么? “去你大爷的!” 黑沉沉的,被历史重重掩埋的古帝王城中,世界仿佛发出了它不带善意的笑声。 陈葛光想拔出刀。 想砍碎那些所有让人作呕的东西,想斩断一切虚伪作呕的东西。可是他能够舍弃自己的前途,去火后的废墟上饮酒,不能知道好友会变成混账玩意;他能痛痛快快地率军出击,千里单骑生死不惧,能够砍掉地上的项上头颅,却不能改变这个世界。 他对着整个世界挥刀,刀却落在了空气里。 正义也好,原则也好,在世界面前就是个笑话。 而他除了破口大骂什么都做不到。 柳言握着夜明珠一言不发,任由陈葛光破口大骂。 “你他妈说话啊!以前不是每次都你赢的吗?”陈葛光嘶哑着声,他近乎是在咆哮,声音却又低得几乎听不清。 他那么地愤怒,声音却那么地低。 说啊!说啊! 反驳他啊! 陈葛光记得以前每次和柳言争论什么的时候,赢的总是柳言这家伙。柳言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总是一针见血,将他驳斥得哑口无言。 这么言辞如刀的一个人,怎么就不说话了? 像以前一样,辩驳他,让他知道自己是错的啊!那样子他守在黄沙里的十几年才不会像个笑话。 可是柳言一言不发,他的面庞像是僵硬了般,握着夜明珠的手关节泛白。 哑巴一样。 陈葛光松开了手,不再骂了,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黑暗中走去。 这里是纳姆的王城,是混沌纪元中古帝的王城,这里有着高大的骑兵,有着可以将人烧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的火,前面的黑暗暗得像是粘稠的液体,里面隐藏着无数的杀机。他不是修仙者,提着一把在这种力量前毫无作用的刀,在这里就是一只蝼蚁。 可那又能怎么样?那又能怎么样! 管他的,去他的。 “不要乱走。” 柳言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很低。 “关你屁事。” 陈葛光头也不回,骂。 这会子他一点儿也不像是出身名门望族的人了,和生活在瓜州终日与沙漠为伴的士兵没什么两样。 是了,他不是陈家的大少爷,不是什么见鬼的名门望族之后。 他是瓜州泉捷左厢第一军的都指挥使,是那些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什么叫做“圣人之道”的士兵的将军。 陈葛光想起那个被黑火焚为灰烬的年轻小兵。 当初他在沙漠中救了那小兵一命,所以哪怕面对宛若有鬼神般力量的颜先生,也愿意拔出刀呵斥对方放肆。而瓜州这里的骑兵,他们大多目不识丁,但是因为他用心地治理着瓜州,所以哪怕是畏惧着被称为鬼城的禁地,也愿意跟他一起踏进来。 最后全都埋身黄沙。 死的不明不白。 陈葛光咧着嘴,扯出笑。 所以他这么愤怒地骂着颜先生——哦不,柳言——又算得上什么?率领信任自己的士兵,将他们带上死路的,不就是自己?明知道皇族暗卫所执行的,一定不是安全的任务,他不是仍旧服从于密令? 连他自己,也是活得卑鄙。 “我倒宁愿你已经死了。” 彻底走进黑暗之前,陈葛光停下脚步,忽然说了一句。 语气已经不再激动,不再愤怒。 像死水一样平静。 柳言不说话。 他躺在地上,看着自己一直以来都潇潇洒洒肆无忌惮的好友提着刀走进了沉沉的黑暗中。 “哈。” 他垂下眼,看着手中的夜明珠。 他也笑了一声。 “你说得对。” 柳言低声地开口,他握着夜明珠的手颓然地松开。夜明珠掉落下来,在地上滚着,声音听着十分清脆。 陈葛光最后那一句说得真对。 他也希望自己倒不如死了。 人不如鬼。 柳言嘶哑地笑起来,他躺在冰冷的地上,笑着笑着咳出血来。 他想要阻止离开的陈葛光,可是他已经站不起来了。刚刚扔出去的,在半空中炸毁的刀,是他的本命武器。 什么是本命武器呢? 那就相当于是他的命。 “居然就这么要死了。” 黑暗中忽然有人出声。 火光忽然一亮,一个人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柳言认出那是太上宗的大师兄,叶秋生。他多次在一些与纪元有关的秘境中遇到这个人,先后交过不少次手。 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真可惜,有心想救你,但没那个本事。有什么遗言倒是可以听下,金唐的暗卫首领之一,柳家大少爷。” 叶秋生走过来。 “不要让他死了。” 柳言神色恢复了平静,看起来又像望族的公子,从容不迫。一块铜牌出现在他的手中。他将将铜牌扔给叶秋生。 “我知道你们在找这个东西。给你。” 叶秋生没接。 “虽然想要,但是这种鬼地方,我可不敢保证能够办到。” 他说的是实话。 “我知道。” 柳言神色平静。他之前就感应到了有人站在不远的地方,而且对方锁定者自己,所以他任由陈葛光走出去了。叶秋生走出来,他反而松了口气。 “所以,是如果可以的话,救他。” 柳言的声音一点一点低下去了。 他赌博一样地将东西扔给叶秋生。 叶秋生拿走了铜牌,转身走了。 柳言仰着头,躺在地上。 他死了。 带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152.天机之谷 世界很多时候就是一个操蛋的东西。 心存悲悯的望族贵公子会变成一个随意夺人性命的混蛋, 守着古老秘密的仙门也会派出弟子去做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 这世界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 没有什么十足的正义也没有什么彻头彻底的邪恶。大家都不过活得浑浑噩噩, 站在不同的立场上,背负着不同的任务做着不同的事情。 叶秋生握着从柳言那里得来的青铜牌,提着刀悄无声息地走在黑暗中。 不知道为什么, 他又想起了百里疏。 还在瓜州鬼城的时候,他们还没进入纳姆的王城。那天那个叫做阿穆, 有着一双“能够看到过去与未来”的眼睛的小姑娘和朵塔娜说话。他听见她们说的话, 转头调侃百里疏, 说, 他们在说你不是好人。 那时候百里疏,那个总是有着很多心事的人,念了一声“好人”,然后微微地笑了一下,说: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短短的对话呢? 叶秋生想。 大概是看着那个年轻的金堂将军与成为暗卫的柳言决裂的时候,那将军骂声问柳言, 为什么会变成混蛋的时候, 就下意识地想起来了。 谁不想要自己是个好人呢? 小的时候,他满山跟着糟老头跑, 握着刀,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要当个狭义的剑客。快意恩仇, 潇潇洒洒。可长大了, 才发现, 修仙者的确是可以御剑行千里, 一剑取人首,但快意恩仇,潇潇洒洒是没有的。 有的只是责任。 而责任这种东西是没有好坏之分的。 叶秋生在太上宗长大,太上宗给了他名字,给了他性命,他的刀,他的一身修为,都是太上宗给的。他是太上宗的眼,太上宗的刀剑。他行走在十二王朝这么多年,为了避免古老的秘密被泄露,他同样杀了很多人。 曾经有一次,为了封锁一处秘境,叶秋生杀了一名毫无修为的郡守。 但是郡守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被派来探查有无异动的棋子。那些隐匿着的人,为了不让仙门查到他们的身份来历,所以不会派出真正的修仙者,真正的参与者。只派出了一些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的凡人。 但是这些人普通人他们会看到哪里的山变了,那里的河水走向变了。 叶秋生能够让这些线索传出去吗? 不能。 所以他杀了那名郡守,还有跟随郡守出来出游,对此事一无所知那些人。 在修仙者面前,他们就是蝼蚁。但是杀死这些蝼蚁的时候,举刀的手要用比任何时候都多的力量,才能让刀身平稳。 所以,小时候想着快意恩仇,行侠仗义的侠客,长大了…… 也不过就是这样的一个混账东西。 想着,百里疏轻轻的声音仿佛又回响在了耳边。 如果…… 如果百里疏真的如同他的猜测一样,与那些壁画上不断出现的人,是同一位的话。 那么那个人,他说出自己不是什么好人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的心情呢? 叶秋生想象不出来。 只觉得疲倦。 他也走进了沉沉的黑暗。 这里的黑暗有些奇怪,暗得像是液体,走进去,刚出一小段路,身影就会消失不见。叶秋生此时也没看到陈葛光走哪里去了。 只是他一时半并不担心。 他隐约已经知道了那天晚上,百里疏与阿萨都谈了一些什么。 这里是纳姆王城中的神庙内,在纳姆的意志被唤醒之前,黑暗中的臧穆守卫者们,会处于沉睡的状态。这时候走在神庙里,危险虽然就在身边,却不至于短短的时间内丧命。真正的危机在于之后。 他们不是纳姆的子民,所以贸然踏入纳姆的神庙,就会被自动视为祭品。 走在这里的黑暗中,如果没有赤炎之火,就会不知不觉地被引到神庙深处的祭坛下,被困其中,等待纳姆苏醒,那时候后祭品自然而然就会被献祭。 直到那个时候,无法抵挡的死亡才会降临到纳姆王城之中。 而百里疏与阿萨的谈话,大概就和这个有关。 叶秋生不知道百里疏想干什么,但是他确定了阿萨的身份。 说起来也很好笑,不知道布依克族的人们,知道自己全心全意信任的部族巫师,竟然不是什么真正的阿萨,不是什么纳姆在人间的降喻人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真正的布依克族阿萨,不是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而是那个…… 那个被布依克族人们视为异类的阿穆小姑娘。 阿萨在举行仪式的时候转动着手中的骨链,而在火光腾起,所有人忘我地投入仪式时,那名名为“阿穆”的小女孩,眼睛出现诡异的变化——她才是真正的“阿萨”。她的眼睛是纳姆留给布依克族的力量,她是人间的臧穆。 而所谓的阿萨,用着那一串骨链来控制着那个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的力量被阿萨转借走了。 这是天机谷的一种极为高深,绝不外传的秘书。 名为“夺天工”。 天力都可以夺走窃为己用,何况一名小姑娘身上潜藏的力量呢? 而天机谷的那群家伙,向来就是神神鬼鬼的,扮演巫师这样的角色,简直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更何况…… 瓜州,位于金唐西北边境,与伏矣王朝相交,本来就距离天机谷极其近。 叶秋生手中的火把隐隐约约照出了一处殿门,他走到祭坛所在的地方了。踏进设有祭坛的神殿之前,叶秋生转头看了神庙大门的方向,冷冷地笑了笑了。 ——拥有着连同过去与未来的眼睛的纳姆子民,将带着所有的族人重临故地,赤炎之火将由人间的臧穆点燃。 这是重燃赤炎,唤醒古帝的仪式。 但是如今,那名拥有纳姆力量的小姑娘不过只是个傀儡。 而火焰虽然燃起了,声势浩大,但是叶秋生却没有感应到一丝一毫的古帝意志。 仪式,是错的。 天机谷。 他们也在注视着。 153.白帝陨灭 自称“黑白冷眼局外看, 落子何妨问天机”的天机谷最终也是掺和进来了这些事情。 不过, 说来也并非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天机谷身为仙门八宗的一门,本身就在黑白之中,既然在黑白之中, 又如何能够置身事外呢? 或者说,因为能够推算天机, 天机谷在隐匿在暗中参与的事情绝对多得惊人。天机谷的人, 他们披着斗篷带着斗笠出现在幽蓝的晨光中, 或者于深沉的夜色中离去。他们, 本来就是下这盘棋的一员。 只是,算得出的,是天机,算不出的,是对错。 阿萨带领着布依克族的人走进神殿中。 黑色的王城已经燃起来了,布依克族的族人们因为夙愿的实现, 个个面带泪意。 多久了? 他们游荡在克拉卓玛的大沙漠中多久了?黑夜白天, 多少个交替中,他们跋涉在茫茫的风沙之中, 只为寻找传说中的故地。一代一代,从出生开始,父母长辈, 就日复一日地向他们讲述祖先遥远的传说。 克拉卓玛大沙漠中流传的叙述长诗, 是他们每一个人都能从头到尾一字不漏背出的神谕。 那是他们的历史, 他们的荣光。 白发的布依克族长者倒在风沙中, 壮年的父母接过他们手中的骨刀,年幼的孩童跟在父母身后,耳边是悠远清脆响了几百几千年的驼铃。 ——一代一代,这是所有布依克族人的全部记忆。 也正是他们的信仰。 而如今,他们信仰的,终于在他们面前展开。 赤炎腾卷而起,布依克族人走过的地方,黑色的神庙随着燃起了辉煌的火。腾卷的火附在恢弘的古老壁画中,壁画上画着纪元之前的场景——纳姆的王座悬浮在天空之中,天地之间的生灵臣服在纳姆的神威之下。 在火焰中,这些画面如此辉煌。 他们出身于此。 ——但见赤炎之火起于深渊,天上地下,统治死亡国度的纳姆诞生于赤焰之中。 朵塔娜握着骨刀,她望着缓缓燃起,从黑暗笼罩中逐渐变得辉煌的神庙,感觉一切就像梦幻一样——终于实现了吗? 他们终于要拿回曾经的荣耀了吗? 汹涌如同的狂浪的情绪席卷而来,朵塔娜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日复一日的驼铃声,她想起从出生开始就目睹着的漫漫黄沙,想起布依克一族被金唐王朝追杀得像狼狈的野狼一样逃窜。 现在这些都要结束了。 他们将唤醒庇佑他们的纳姆,他们将成为克拉卓玛中最荣耀的一族。 眼眶湿润,朵塔娜近乎哽咽地低声同身边的阿穆说话:“阿穆,我们……我们……我们回来了。” 她没有得到回答。 朵塔娜转过头去,身上同样燃着炎火的阿穆笔直地看着前方,火焰包裹着他们每个人。朵塔娜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以为阿穆是太过激动。 她伸出手,想要去握住阿穆的手。 然而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神庙的前殿之中。 神庙占地广阔,前殿恢弘庞大,有若巨人的遗迹。 在神庙的前殿之中,一棵古老的,深黑如铁的巨木立于正中间。巨树枝干虬龙般缠绕着,深黑如铁。它像是金属,又像是直接从黑色的岩石中生出的神木。在纳姆王城的神庙正殿中除此一棵耸立巍峨的巨树,再无其他的事物。 但是已经足够了。 火焰已经在神庙中燃起了,正殿之中辉煌一片,而在这辉煌之中,巨树已经深黑。 火焰并没有在巨树身上燃起。 这是一棵,让人颤栗敬畏的梧桐神木。 虬龙般的枝干,没有一片叶子,却给人一种巍巍之感。一枝一干都蕴含着恐怖的气势。这哪里是一棵树?这分明是从数万纪元中留下来的古老神迹。古龙的魂魄沉寂在深黑之中,它的根须深透厚重的岩石,垂向在王城之下汹涌咆哮的黑水。 布依克族的人在阿萨的率领之下,虔诚地跪拜在巨大的深黑古木之下——和古木比起来,他们就如同蝼蚁一般。 在布依克族的信仰之中,人死后,灵魂将由臧穆之军带走,回归纳姆的死亡国度。而在死亡国度之中,灵魂将被神木吸收。 他们的先祖,那么无数的魂魄都栖身于这一棵巍巍的巨木之中。 魂兮魂兮,束尔者谁?死者归去,生者悲凄! 但是此时此刻,布依克的族人不再悲凄。 因为他们已经来到魂魄的归息之处。 他们的先祖,他们的父辈,他们所有亡故的兄弟姐妹……都与他们同在。 “纳姆的火焚烧时间,纳姆的意志跨远古而来,纳姆的子民已重回故地,所有逝去的荣光将一一回归。”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声音沙哑地念出这被他们当做信念一般的话语,顷刻之前,低沉的念诵在烈烈火声中回响不绝。 叩首,叩首,再叩首。 他们将激动的目光投向了最前面的阿萨。 白发苍苍的阿萨颤巍巍地站起身,他的目光一一从布依克族的人脸上划过,就像要把每一个人的面容深深地记在脑海中。阿萨已经垂垂老矣,他握着骨杖的手微微颤抖,在火光中,他的面容带着悲怆。 “纳姆的子民们——” 烈烈火光,噼噼啪啪的火声之中,阿萨嗓音低沉。 他率领布依克的族人在卡拉卓玛的大沙漠中流浪了这么久,如今一切就要终结。 “我们的先祖在追寻的路上死去,我们的兄弟姐妹埋骨于寻找故地的黄沙之中,如今我们终于回归。” 布依克族人在他的声音中,面露悲怆。 他们想起了那些一辈子都在追寻的祖先,长辈,兄弟姐妹。 “以纳姆之民的血脉,唤醒寄托神意的神木,赤炎之火将彻底燃起,纳姆的威严将重临克拉卓玛大地!” 阿萨声音陡然拔高,他将骨杖插入深黑的岩石中。 阿萨看起来只是名白发苍苍的年迈老人,但此时他却声若洪钟,骨杖下插如金铁削泥,直接没进坚硬的岩层。 他握住骨杖,骨杖变成熔岩般的赤金。 布依克的族人们半跪在地上,锵——锵——锵——一声又一声,一把又一把带着火焰纹路的骨刀直插入岩层。 骨刀插入岩层中,布依克族人们伸手握住刀锋,滚滚鲜血顺着刀身流下渗入岩石。 以纳姆子民的血液,复苏那沉眠的神木,赤炎将于神木上彻底燃起。 而至高无上的纳姆将于赤炎中苏醒。 鲜血渗入,背对着众人的阿萨脸上线条近乎雕刻一般,冰冷僵硬。 他沉声地念诵着冗长的咒文,声音低沉坚定有力。 然而他的脸上,在火光中,眼泪悄无声息地缓缓滚出。 然而在火中,眼泪甚至不能滑落,便已经消失。 ……………… 曾经糟老头说过,瓜州是所谓的凤归之地。 在叶秋生的记忆里,也有太上宗的弟子前来瓜州历练,最后失踪在了瓜州,而宗门的长老们对此只字未提。 那时候的叶秋生还没有成为太上宗的眼,还只是个不耐烦地跟着糟老头练刀的愣头青。 小的时候,总是有很多问题,大了就会知道答案。 过了那么久之后,叶秋生终于知道了答案。 走在神庙之中,叶秋生终于确定了克拉卓玛传说中的神灵纳姆,但是是纪元中的哪一位古帝了。 混沌纪元之后的万仙纪元之中,仅存的三位古帝,其中一位为白帝。 在破碎的传说中,白帝拥有着凤凰的真身,他居住于天下五行火脉的芜东。 纳姆,就是万仙纪元中,仅存的三皇之一,白帝。 在克拉卓玛的传说中,赤炎之火起于深渊,天上地下,统治死亡国度的纳姆诞生于赤炎之中。而凤凰,就是诞生于不死火中神鸟。凤凰是不死不灭的神鸟,它生于火焰,也会在火焰之中重生。 所以,当赤炎之火重燃的时候,纳姆将重临大地。 纪元的历史如今世人流传的充满着种种的想象,虚虚实实,真相只是冰山一角。更何况编撰纪元古史的史传者,不过只是一些普通人,他们能够看到些什么?只能看到一些仙门给出的假象。 那些惊人的真相都被重重地隐藏起来。 传说中悟道离去的白帝,其实是感受到古氏十八已经越来越难以抵挡,因此才被那名披着斗篷的神秘人说服,将王城搬移到了这个黑暗的空间之中。白帝王城被迁入另外的空间之时,原本王城所在地——那时候所称的芜东,一夜之间化成了荒漠,梧桐皆尽枯死。 凤归之地,有着凤凰真身的白帝如果归来,那将归到哪里? 回归他原本统治的地区。 而瓜州就是凤归之地! 瓜州,就是纪元前的芜东——或者说,克拉卓玛大沙漠就是纪元之前的芜东。芜东是天下的火脉,这里生长着叶如赤炎的梧桐,生于火焰中的白帝统领着这里。而当白帝离去之时,火脉剧变之下,将这里变成了炙热的大沙漠。 但是,原本是为了制止古氏十八的弑杀才迁移了王城,结果这本身就是古氏十八为了弑杀白帝定下的阴谋。 欺骗白帝的人取走了王城的赤炎之火,白帝陨落。 王城陷入黑暗。 在陨落之前,不甘的古帝诅咒了那名背叛之徒,同时也留下了后手。 凤凰是会于火焰中重生的神鸟,背负着复苏白帝使命的人离开了虚空中的王城,回到了已经变成大沙漠的芜东。为了防止古氏十八的追杀,他们隐姓埋名,通过虚构的神话将真正的历史世世代代地口口相传。 但是古氏十八虽然随着万仙纪元的中断消失在了世人的视野中,但纪元中惊心动魄的拼杀并没有就此断绝。 在古氏十八之后,统治着十二王朝,与古氏十八有着诸多联系的仙门八宗在暗中追寻着古老的真相。 就像当初的九玄门会借着改良青冥塔进入京陵台的古帝埋骨之地探寻一样,太上宗在暗地里做着差不多的事情。 没有所谓的历练。 那些来到瓜州,然后就再也没有回去的太上宗弟子,是为了探寻这里的古帝埋骨之地的线索,后来死在这里。 瓜州鬼城原本是座佛城的传说中,隐藏的同样是不为人知的真相。 这里的确曾经是一座佛城,也的确有修为高深的僧人在此处坐化成为石像。 瓜州鬼城没有青冥塔,那一座佛城是梵音阁建起在此处,封锁这一处古帝埋骨之地。也许……就和京陵台最后变成了封魂坛一样,当初这一片空间似乎出现了古帝复苏的痕迹,有赤炎的气息重新出现在这里。 而梵音阁的那些僧人很有可能就是为了镇压复苏的赤炎,才化为了石像。 如果事实真的如他推测的一样,很多事就可以对上了。 作为太上宗的大师兄,太上宗的眼,叶秋生知道的事情,远比其他人更多。 他记得,九玄门在数百年曾经镇压过一名炼化业火的大能,名为闻人九。而据糟老头所说,业火不是那人的底牌,那人的底牌是赤炎。 闻人九成名于数百年前,而数百年前瓜州佛城镇压的白帝空间出现异变,赤炎复苏,僧人化为石像镇压。 ——时间吻合了。 那位闻人九,可能就是从瓜州炼化的赤炎之火。 真相如同拼图一般逐渐拼凑起来,叶秋生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些古老的隐秘牵涉的事情太多了,仙门,王朝,古氏十八……全都在这暗流中使尽全力。 一个人如何面对浩浩的历史长河呢? 叶秋生不知道,也没办法想明白。 他知道,自己是太上的叶秋生,是太上的刀,太上的眼睛。 伴随着逐渐清楚的真相,叶秋生踏入到了神庙最深的大殿。大殿中只有一座花纹亮起,辉煌夺目的神异祭台。 叶秋生握着刀谨慎地走上去。 在祭坛顶端,叶秋生见到了一个人。 穿着白袍,身边放着长弓的青年静静地坐在那里,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却叫人觉得,他似乎在难过。 154.烈火如歌 叶秋生一直以来觉得百里疏这个人很难懂。 百里疏这个人总是藏了太多的心事了, 他的身影隐没在那些古老的纪元秘密之中, 所以连带着就让人无从揣度他的那些心事到底是什么了。 更不知道,他一直以来,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面对着种种不可言说的纪元往事。 其实百里疏到底是怎么想的, 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和叶秋生半点关系都没有。就算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这位表面上突然成为九玄门大师兄的人, 的确是那些纪元壁画中反反复复出现的百里一族神秘人物, 那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两不相干, 顶多就是个合作伙伴。 还是时常被无视的合作伙伴。 所以为什么呢? 为什么看到白袍如雪的青年坐在黑池白泉边,面无表情的样子时,他也会觉得那样的难过? 沉闷的,无法言明的难过。 他是在同情吗? 不,不是的。 不论百里疏到底是不是他推测的,纪元中反复出现承受着古帝诅咒的百里族人, 但像他那样的人, 永远不需要别人同情。 活在十二王朝大地上,只要是手握刀剑的, 就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修仙也好,普通人也好,握住刀剑就意味着做好身死的准备。背负责任的人, 就算一身鲜血地倒在前行的道路上, 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所以, 是因为什么? 叶秋生想起瓜州鬼城的夜晚, 被他杀死的沙狼尸体还堆在洞口之外,血腥的气息在夜风中经久不散,篝火火光忽明忽暗。他受了伤,脑子有点昏昏沉沉,于是靠在岩壁上,晃着烈酒,同躺在岩洞里边的百里疏说着话。 那时他只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却不经意地讲到了齐秦王朝东南的母子庙。 于是他没头没脑地说。 说秋生这个名字,是糟老头给他起的,他被捡到的时候是在夏天。 说完之后,他开始闷头喝酒。 那时候百里疏忽然开口说了什么呢? ——我问过一个人,我是谁,他告诉我,你姓百里,单名疏,所以我叫百里疏。 看着面无表情坐着,身边放着金色长弓,看起来却那么难过的青年,叶秋生不知为何就想到了这些。于是世界在这个时候,忽然就变得冷冰冰的了。 冷了就饮酒啊! 烈得一口下去就像刀子从喉咙滚到胸口的酒。骨头里的冰渣都会在那样的烈酒之下被燃烧掉,然后世界虽然冷得像是极北的冰原,握刀的手也不会再颤抖了。 可是百里疏说过,他从不饮酒。 真麻烦啊。 叶秋生叹了口气。 他提着刀走向坐在泛着淡淡白色光芒的诡异泉眼边的青年。百里疏安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睛一如既往眸底封着寒冰 ,冰层之下是不可窥视的无尽心事。 叶秋生走到他面前,半跪下来,将刀放到了冰冷深黑的岩石上。 ——这个世界如此地森冷,冷得像茫茫的冰原,放眼所见皆是凌冽的刀锋。寒意像是渗透进骨头中的冰渣,呼吸都带着冷意。 如此寒冷。 所以叶秋生伸出手,他轻轻地拥住了百里疏。 就像在瓜州鬼城的篝火之旁。 “我姓百里,单名疏,我是百里疏。” 叶秋生听见百里疏如此说道。 声音很轻,却一如既往地平静。 “我姓叶,在秋天里被捡到,所以叫做叶秋生。” 叶秋生也低低地回答。 放在深黑岩石上的刀,刀身映着金色长弓的火光。 深黑的空间中,古老的帝王在这里长眠,黑色的王城里璀璨的流火如同熔岩,悬浮的王座正在如同烈日融化般地燃烧起来,王城之下的黑水浩浩荡荡,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奔流向何处。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翻地覆,纪元流转,如此地浩大不可力挡,而在这浩大之中,也会有那么一瞬的喘息。 ——君见刀锋如雪,却也得照火光。 ……………………… 火开始燃烧起来了。 从铁树的树根处开始燃起来,从青铜重甲一般的铁树树皮深处开始透出来,巍巍的树枝上赤红的火流就像当初洪水在厚土上肆虐一般滚滚而行。虬龙般的枝干在此时活过来了,火焰中蟠龙般地旋于黑得浓重的巨树上。 赤炎燃烧起来了。 寄托布依克族灵魂的梧桐神木在火中宛若恢复了以往。 树如烈火,涅槃如炽。 布依克的族人们跪伏在地上,仰起头来,狂喜且虔诚地望着亮起来的巍巍神木。 “纳姆佑我——” 朵塔娜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痴痴地望着自里向外爆发出火光的神木,声音沙哑得像是克拉卓玛上的风声。 跪伏在她身边的,是阿穆。 阿穆仰着头,神色空洞地望着那株仿佛即将燃烧起来的神木,血色的眼泪在她的脸上干枯如同伤疤。 背后是布依克族人带着哽咽的声音,跪伏在最前面的阿萨缓缓地捏碎了手中的骨链。 “诸天皆焚,汝何存焉——” 他的声音忽然尖锐如同刀锋,忽然凌厉如同惊雷,忽然就那样在众人的耳边炸响。 带着全然陌生的冰冷与杀意。 ——阿萨这一次,说的话,已经不是布依克族的语言,而是另外一种极为古怪的,艰涩难懂的语言。 音节古奥,光是语言就带着一种恐怖的力量。 这是如同命令的一句话。 他夺走了阿穆身上属于白帝的力量,如今反过来借助这力量对着布依克族真正的人间臧穆阿穆下达了可怕的命令。 古帝的力量的确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力量。 借助白帝之力下达的命令刚出口,声音落到空中,空气就震动起来了,神殿中忽然卷起了狂暴的旋风,旋风中四面熊熊燃烧的火焰古蟒般狂舞着,正殿中烈烈的火声与空气震动发出的嗡鸣混在一起,形成了难以想象的力量。 就像海水忽然腾空而起,然后千万吨的海水再重重落下。 跪伏在深黑的岩石地面上,手握骨刀,以鲜血为祭的布依克族人毫无防备,一瞬间只觉得数万吨的力量重重地砸落到自己的身上。 连一句诧异的惊问都来不及说出口,所有布依克族的人摔倒在地。 年幼的布依克族人和族中年迈的老人在这一次重击之下,直接倒地死去。他们瞪大了双眼,脸上残留着回归故土的激动。 他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在方才恐怖的命令中死去了。 而跪伏在朵塔娜身边的阿穆,在阿萨的声音落下之时,头颅猛地以人类不可能做到的角度疯狂后仰,她的瞳孔陡然变成了赤炎的颜色,极端刺耳极端可怖的尖叫从她的口中爆发出来。 刺耳凄厉到绝对不应该是人发出的尖叫震得整座大殿颤抖起来。 在方才的重创中倒地,但重伤未死的布依克族人——那些身体强壮,在回归故地血脉激活的猎手们——在尖叫中痛苦地扭曲了面容。 他们想要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但是手却仿佛失去了控制一样,仍死死地握着骨刃。 在尖叫声中,剩下的人,他们的体内的鲜血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如同被什么强大的力量剥离出来,骨刀割开的伤口中汩汩流出,源源不断般地渗入深黑的岩石。 “阿萨……” 布依克族首领克朗的瞳孔放大,他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鲜血从他的脸上滚滚而下。他不敢相信地看着在神木前缓缓站起身的老人。 ——发什么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布依克族人如此崇拜,如此信任的阿萨,在所有未死的人的目光中站起身。他没有回头,拔出了插入岩石的骨杖,骨杖此时已经变成了一把长刀,刀锋泛着残忍冰冷的光,他的声音带着恐怖的,熟悉的力量。 ——那是纳姆的力量。 但是他却用这力量下达了杀死布依克族人的命令。 这是怎么回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世界一瞬间就变了,扭曲起来了,疯狂起来了,他们毫不防备,全心信任的阿萨在熊熊火光中突然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身影。苍老的,总是佝偻着的脊梁,忽然笔直得像刀像剑,整个人在一瞬间完全地变了。 阿穆的尖叫声中,狂暴的风卷动烈火,烈火龙般狂舞。 如同末日。 神殿颤动起来,布依克族人的鲜血渗进岩石,就像渗透进整座王城的心脏。布依克族人的血液带着古帝的力量,这是他们想要重回的荣光,因此能够让梧桐神木重新复苏。 但是祭祀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主持了这场祭祀的阿萨,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让神木复苏。 神木是王城的核心之一。 他的目的是——毁掉神木。 能够唤醒神木的,只有古帝的力量,那么同样的道理,能够毁掉神木的,也只有古帝的力量。 阿穆的身体扭曲起来,火焰从她身上爆发出来。 却不是带来涅槃复苏的火焰。 那是毁灭的火焰。 “阿穆——” 倒在阿穆身边重伤的朵塔娜伸出手,拼命想要去抓她的手。 阿穆身上的火焰在此时爆发开来,火焰席卷到朵塔娜身上的时候,朵塔娜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瞬间,朵塔娜在火焰中化为了灰烬。 布依克族是纳姆的子民,身上的血液隐藏着纳姆的气息,因此他们受到火焰的庇佑。在踏入王城的时候,火焰在他们的身上重燃,他们在火焰中安然无恙。 这是因为他们是纳姆的子民。 而如今,阿萨掌握着从阿穆身上夺走的纳姆的力量,他借助着纳姆的力量下达了焚毁的命令。 臣民怎可反抗君王? 所以当庇佑他们的火焰反过来想要取走他们性命的时候,布依克族人毫无反手之力。 从阿穆体内爆发出来的火焰与周围早就燃起的火焰融合在一起,所有的火焰都变成了不祥的猩红之色,火焰中的布依克族人被焚为灰烬。 至死都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的阿萨,忽然成了陌生的人。 神殿开始崩塌,巨大岩石开始大块大块地向下砸落,隆隆的闷雷声如同什么古老的存在正在发出狂怒的咆哮。 火焰,落石。 这般恐怖的场景中,阿萨握着变成长刀的骨杖,笔直地站着,死死地盯着面前通红的梧桐神木。 他听到了背后的所有声音。 阿穆的尖叫,朵塔娜呼喊阿穆的名字,克朗的声音……一切的一切。 但他没有回头,如同雕像一般。 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梧桐神木,神木也在这地动山摇之中颤动着,火流在树上滚动——冥冥之中的古帝正在做出狂怒的反击,神木之上此时如同数万条虬龙游走盘踞。它们守卫着这棵王城的心脏。 阿萨的七窍中也开始缓缓地流出了鲜血。 古帝的威压从面前的神木上剧烈地弥漫开来——沉眠在此的白帝在祭祀被破坏之后,已经不顾一切地想要强行复苏,挽救这座王城。 此时的神木坚硬如玄铁,坚不可摧。 然而忽然地,神木主干上出现了一个裂口。 地壳破裂,岩浆喷出一般,在神木树干中液体一般缓缓流动的赤炎从裂缝中爆发而出——就像那是神木的血液。 神木主干上裂口出现的时候,正是神殿最深处的祭坛上,百里疏搭上了长弓,一箭射入了散发白光的泉眼。 如同古时的金乌冲入东海,于是东海消失成为赤地千里一样,长箭没入泉眼的瞬间,泉眼蒸发消失。 但是长箭并没有停止,它带着不可抵挡的气势贯穿了整座祭坛。 于是金色的光芒从祭坛中间爆发出来,祭坛碎裂崩塌,碎石滚滚,闷声如雷。 一箭射出,百里疏一口血喷了出来,面色惨白,手中的长弓却越发灼热明亮。 祭坛崩塌,叶秋生拉住面色惨白的百里疏,带着他向神殿外暴掠而出。 也就是在祭坛崩塌之时,神木上出现了裂口。 阿萨深吸一口气,他厉喝一声,斩出长刀。 刀光如虹,朝着神木的裂口贯落。 155.王城覆灭 一直以来, 阿萨在布依克族的人眼里, 都是苍老且佝偻的,他掌握着无穷无尽的知识,同时也年迈虚弱, 垂垂老矣。 但此时此刻,高高举起长刀下劈, 刀光如虹的阿萨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他怒吼着, 咆哮着, 像头暴怒的雄狮。 握刀的手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龙一般暴起, 烈烈熊熊的火焰倒映在他的瞳孔中,燃成赌上一切的决绝暴戾。脸上的皱纹都凝固成了青铜塑像的线条,纯粹的力量灌注在线条之中,举刀跃起的老人在这一刻变成了一往无前的男人。 男人的世界里不问生死,不问后果,不问成败。 所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那就是哪怕背负着泰山般的重担, 也要毫不犹豫地拔出刀来斩下去啊! 空气颤动起来了, 长刀劈下的时候,就像纯黑的天幕被暴戾的闪电从头到尾毫不留情地撕开, 神殿中燃着的火焰在刀光中了一瞬间。 流星一般的刀光长虹一样贯入坚不可摧的梧桐神木树身。 陨石相撞的巨响爆炸般在神庙的空间中隆隆而起,震得人的耳膜像是要破裂开,尖锐的破碎声惊雷般炸响。 岩浆般的红色火焰从铁树的树干中迸溅喷射出来, 空气陡然变得灼热到可怕。 阿萨咆哮起来, 脸上的肌肉扭曲着, 握着长刀的手虎口震裂, 滚滚鲜血顺着刀柄而落。他的周围腾起蒙蒙的水雾一般的气体,岩浆般的红火在他周围像是被什么锋利到可怕的东西切开。 和巍巍的铁树比起来,阿萨就如同一只渺小的蜉蝣。 但是如今,微不足道的蜉蝣也将撼动参天的大树了。 怒吼声中,阿萨全部的真气从双手灌注到了插进树干裂缝中的长刀,一连串简直就是天幕破碎的声音响起,阿萨握着长刀从树干的顶端一路劈下。 梧桐神木上出现了自上而下长长的一道伤痕,就像人的动脉被切开一般,粘稠的红色火流从中喷洒而出。 血一般。 神木被长刀劈裂的时候,黑色的王城整个地一起颤抖起来了,一条条裂缝出现在厚重的黑石街道上,岩浆般的火焰从不断扩大的裂缝中喷涌爆发出来。梧桐神木是纳姆王城的心脏,而如今这颗心脏上正在被人切开。 一条一条的裂缝横贯雄伟的王城,大块大块的岩石碎裂从天柱上掉落下去。为八柱托起悬浮在半空中,不属于人居住的王城正在分崩离析。 那些巨大的青铜铁甲骑士们从不断破碎的王城街道上洪流般地奔跑而过,冲向卷起红色火焰不断崩塌的神庙。 骑兵奔跑起来的时候,岩石都在颤动,数万吨中的铠甲相撞发出低沉的闷雷声,他们洪流般从火焰中穿行而过,组成恐怖的军队冲撞向神庙的方向。 陈葛光站在熊熊烈火中,近乎茫然地看着洪流般冲来的军队。 ——他在黑暗的神庙中独自行走的时候,忽然神庙颤抖起来了,成千上万吨重的岩石砸落下来。陈葛光狼狈万分地躲闪,眼看就要被一块巨石砸死的时候两个人救了他。 一个护卫打扮,手中提着一把刀,另一个脸色惨白像重病之徒,手中握着一把燃烧着金色火焰的长弓。 在这种鬼地方竟然还有其他人在?陈葛光脑海中掠过这样的一个念头,却没有机会问一句话。 没有解释,没有说话。 那时候左右是不断崩塌的神殿,巨石万吨之重,脚下是蛛网一般破碎开的地面,岩浆般的火焰从裂缝中喷涌翻卷而出。 末日一般的毁灭场景。 这一切已经超出了陈葛光能够理解的范围了! 凡人在神一般的场景面前只能颤栗着匍匐发抖。 但是救了陈葛光一命的那两个人却在这恐怖的场景之中,面不改色地带着他快速前行,脸色苍白长得很好看的那个持弓青年将长弓挡在他们身前,于是一路之上所有的火焰自动地从他们身边分开。 隆隆,如同地雷般的马蹄声响起,在连通神庙大门的宽广街道尽头,那一支陈葛光见过的恐怖骑兵出现了,洪流般地行过王城的长街。 那是势不可挡的恐怖骑兵。 然而身边这两个在这种末日般的毁灭场景中依旧毫不犹豫前行的人,他们不避不让。 陈葛光看见那名持刀的人取出了一块青铜令牌。 持刀人割开了自己的手腕,血滴落到青铜令牌之上,于是他们身边猛地卷起了恐怖的旋风。 骇人的威严从持刀人手中的青铜令牌上爆发出来,空气震动如同冥冥中的帝王在愤怒地咆哮。陈葛光再也支撑不住,手中的刀插进岩石,扑通一声被那种恐怖的威压震慑得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持刀的人正是叶秋生。 他手中握着那块颜先生用来请求他救陈葛光的青铜令牌,额头上冷汗滚滚而落。令牌上有着古老的符文,此时符文正在一点一点地亮起。 在威压越来越重的时候,庞然可怖的骑兵洪流已经冲到了三人面前。 陈葛光感觉到了骑兵携裹而来的那肃杀的寒风,他的瞳孔中已经倒映出凌空踏下覆盖青铜的马蹄。 ——这一支骑兵朝着神庙深处而去。 在三人即将被巨人般的骑兵洪流践踏而过,铁骑即将长驱直入的时候,叶秋生手中的青铜令牌上符文终于彻底被激活。 陈葛光只听到空气中传来天崩一般的一声巨响,下一刻璀璨的光芒从他们三人面前炸起。 那么明亮的光芒,亮到足够将整个空间照亮。 眼前什么都不剩下了,一片茫茫的雪白。 眼睛被灼烧一般地疼痛着,生理性的热泪滚滚而下。世界只剩一片雪白,陈葛光什么都看不到了,耳边传来什么东西一寸一寸崩裂破碎的声音。 马蹄声不再传来,空中飘飘洒洒落下很多粉末般的东西,耳朵一片嗡鸣。 陈葛光颤栗着匍匐在地上,在刚才恐怖的力量爆发中,哪怕有叶秋生他们展开了结界,他仍旧被震得五脏六腑宛若错位,鲜血从口中喷出。 ——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们是疯子吗? 陈葛光没死,但是他已经瞎了。 雪白的世界维持了很久之后,他的眼前只剩下了一片漆黑。 在方才的亮到如同雪一样的白光之中,那一支洪流般的骑兵定格在了半空中,然后从头开始,一点一点地化为了粉末,在风中簌簌地落了下来。 叶秋生握在手中的青铜令牌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哇”地一口血吐了出来,整个人瞬间萎靡了下去。 这下好了,他的脸色也和百里疏一样,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了。 白光缓缓散去,黑色的王城中火焰还在熊熊燃烧,但是那一支将要冲进神庙去阻止阿萨毁去梧桐神木的骑兵已经没有了踪迹。 “操。” 叶秋生用刀支撑着身体,轻声骂了一句,咬着牙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 百里疏脸色原本就惨白,此时白得越发吓人,他手中握着金色的长弓,正是他在刚刚用长弓护住了三人。 叶秋生已经用不上力气的手勉强捡起青铜令牌,试了两次也没能成功站起来。 百里疏伸出手,拉了他一把。 在三人还没站定的时候,整座持续不断的震动陡然变得更加强烈。百里疏咳嗽着,拉着叶秋生与陈葛光冲出数丈。 他们刚刚冲离神殿大门,就听到背后传来轰隆的巨响。 高大的,雄伟的,古蟒盘旋的神庙大门在三人背后轰然倒塌,地面连带着颤抖起来,隆隆之声中烈火黑焰乌鸦般狂飞,火星流雨一样漫天而落。 百里疏没有去管背后的情景。 他抬头看向了神庙正殿的方向。 火焰从正殿数百丈高的建筑中喷薄而出,高高地卷向漆黑的天幕,天空中悬浮着的王座在视野中熔化一般,化为赤红的岩浆从深黑的天幕上淌下。王座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起来了——不,不仅仅是王座周围的空间。 支撑起黑色王城的八根巨大石柱上,开始出现了一道道裂缝,岩石开始一块一块地柱上脱落,砸向越发汹涌咆哮的黑水。 早已经遍布蛛网般裂缝的王城一条街一条街地碎裂,从石柱上滚落,翻滚着坠向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奔流何处的黑水。那些叶秋生他们曾经一一踏过的,悬浮在空中形成螺旋状天梯的孤岛相连的铁索断裂了。 孤岛一座接着一座地从空中坠落下去。 支撑这个空间的梧桐神木正在死去。 整个空间在万仙纪元之后的今天,终于走向了彻底的覆灭。 百里疏站直了身。 他抽了了一根长箭。 那是以虬龙脊梁骨锤炼成箭身,以金乌颅骨铸成的箭矢,以青鸟翎羽做成尾羽的长箭。长箭取出的瞬间,周围的火焰陡然腾升,空气中仿佛传来远古金乌的啼鸣。 百里疏搭箭,张弦。 他缓缓地抬手,对准悬浮着正在熔化的王座。 白袍被风烈烈刮起,他松开手,射出宿命般的一箭。 156.王城塌毁 世界好像只剩下了两种颜色。 黑色与金色。 漆黑的空间中, 长箭掠过的地方留下熔金一般的瑰丽痕迹。叶秋生仰着头, 看着那“定数”一般的一箭,就同他在囚荒塔中所见一般,命中了高悬在王城之上的青铜王座。 王座原本就在天空中, 像一轮正在熔化的太阳,而太阳在远古中就是金乌啊。 纪元更迭数次之后, 在时间的长河中, 再一次出现了射落金乌的一箭。 握在百里疏手中的金色长弓已经变了。 那把金色的长弓彻底地燃烧起来了, 百里疏握着长弓就像握住也一轮太阳。他们站立的地方, 亮若白昼。 长弓之上,浮现出无数繁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华丽符文。 似乎是封了许久的尘土,终于被抹去,沉寂许久的恐怖力量在长弓弓身中复苏。而手握长弓的人,他的眉眼被金色的火光彻底照亮。 眼底是近乎冰冷的平静。 ——握在百里疏手中的,不是什么仿造落日神弓的金乌长弓。 那本来就是真正的, 在上古的时候, 射落金乌的神弓! 那把名为“落日”的神弓。 落日落日,当推翻荒兽统治的古帝们成为新的暴君, 那么他们就成了新的“何日丧竭”的太阳了!金乌就是太阳的意象啊!如同暴烈的太阳一般的古帝陨落于金色的长弓之下,那把长弓,岂不就该叫做“落日”吗! 古老的纪元往事如此般地隐匿在传说之中, 就此流传到后世。 当初的沈页, 以仿造于“落日”的金乌弓, 寻找到了一次一次失去记忆带着落日长弓行走的百里疏。 那把金乌弓只是一个媒介。 而握于百里疏手中, 在漫长的永生中陪伴他,至始至终,就是那把真正的落日神弓。 混沌纪元泯灭了,万仙纪元中断了,数万年的时光在历史的洪流中汹涌而去,而在这洪流之中,名为落日的长弓,在它的主人手中再一次复苏。 于是百里疏射出了那璀璨到惊艳纪元的一箭。 金色的火焰爆发开来,滚火在漆黑的天幕上燃烧起来了,整个空间都颤抖起来了,风声凄厉且震耳欲聋,王城之下的黑水沸腾起来了。恐怖的,令人战栗的威严在这个寂静深黑的空间中爆发出来了。 但那已经不是帝王归来的威严了。 那是绝望的狂怒。 是在无法阻止的终焉到来时,发出的悲鸣。 脚下的王城颤动着,脚下坚硬的岩石一寸一寸地龟裂开,蛛网一般的裂缝遍布大大小小的街巷,不仅仅是神庙,那些长街两旁的石房也开始一座一座地崩塌了。风狂暴地奔走在这座凝固着纪元与岁月的奇迹王城中,发出狰狞的咆哮。 风声中,是漫天的火。 金色的,将整个世界燃烧起来的火。 天穹碎裂般的声音,天空中的王座在划出金色轨迹的一箭中彻底地崩碎。于是天空中就像划过流星的阵雨一般。一团一团的火球在漆黑的天幕中划出长长的,惊艳的弧线,然后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重重砸落在原本就已经开始崩解的王城中。 隆隆之声不绝于耳。 火焰就这样彻底地燃烧起来。 从火焰中诞生的白帝铸造起的黑色王城,如今正在火焰中轰轰烈烈地毁灭。 这个漆黑的世界,在此时此刻如此瑰丽。 瑰丽到让人不能呼吸。 这是灭亡的悲歌,天地具毁。 在囚荒纪元中,时光回溯看到的景象浮现在叶秋生的脑海中,他在这金色与黑色交织的世界中,瞳孔印着握着长弓的青年,青年的眉眼被火光映照着,如同在岁月中凝固成画。 囚荒塔中,他见到握着长弓的白袍人逆着人流而上,射出泯灭王座的一箭,白云中的部落之国在翻滚的不死火海中,轰然毁灭。那古老的画面与眼前的一切重叠起来了——眼前这在漆黑世界中,在金色火海中毁灭的白帝王城。 叶秋生知道了当初看到的幻像里,射出那一箭,面容隐藏在斗篷之下的人,是谁了。 朝歌百里,牧之东陵。 百里百里,古氏十八中最神秘的百里啊! 射出那一箭之后,百里疏踉跄着,脸色惨白,一口血喷出了出来。他以长弓为拄,半跪在地。一团陨石般的火球从天空中坠落,砸向他们三人站立的地方。 叶秋生喊着百里疏的名字,百里疏转过头来。 在金色火球下落的辉煌中,百里疏看到叶秋生向自己跑来。 他抓住百里疏的手腕,连带着扯着陈葛光一起,用尽全身的最后力气向掠出去。叶秋生顾不上考虑向哪里跑,带着两人冲出火球下落的范围。刚刚冲出去,就感觉背后一阵灼热——那种太阳在背后坠落的灼热。 “去正殿。” 百里疏咳嗽着,咬牙站起身,和同样精疲力尽的叶秋生一起抓着陈葛光朝着神庙摇摇欲坠的正殿冲过去。 整个空间,正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崩塌着。 …………………………………………………………………………………… 神庙正殿中,巍巍的梧桐神木破碎了,倒在地上,虬龙般的树枝上上燃着微红的火。 阿萨大口大口地咳着血,长刀插进深厚的岩石中,半跪在地。 他一身鲜血,苍白的头发染着血,也燃着火焰。他的虎口已经尽数震裂,握着刀的双手颤抖着——他再也不能挥刀了。 身边是倒下的梧桐神木,头上是不断砸落的黑色岩石。然而阿萨嘶哑着声,仰起头笑了。 蜉蝣要怎么撼动大树呢? 阿萨记得年轻的时候,师父曾经这么问过他这么一个问题。 不知道啊。他回答。因为怎么看都是很绝望很渺茫的事情。 朝生暮死的蜉蝣何等地渺小,这样子的蜉蝣,怎么能够撼动大树呢?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 师父笑了笑,说,很简单啊,把所有的一切都拼上去就行了。 把一切都拼上去就行了。所以拼上将近百年的时光为了一个布局在黄沙漫天的大漠中跋涉;所以拼上自己的过往曾经隐姓埋名,所以拼上毫无价值毫无意义的良心。 所谓的天机谷啊,就是由他们这样一些,不择手段的人组成的。 阿萨把一切都拼上去了,所以最后蜉蝣撼动了大树。 神庙颤动着,神木倒下的时候,阿萨听到了神庙之外,天空之上,那仿佛苍穹破裂的声音。看起来成功了——这个白帝埋骨的空间被彻底地毁去了。 “真厉害啊。” 阿萨轻声感叹。 他抬起头,看到踏进这正在崩塌的神庙中的青年。 穿着白色长袍的年轻人手中握着一把灼目的金色长弓。 ——如果时日想要复生,那就重新把它射下来好了。 在瓜州鬼城的夜晚中,只有阿萨与百里疏两人的帐篷里,那时候还做金唐文官打扮的青年这么说道。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很轻。 ——明白您的意思了。 阿萨看着青年缓缓取出放在身前的长弓,于是他恭敬地低下了头。 阿萨是天机谷的人,他奉宗门的密令离开了在巨谷云雾之中的天机谷,远走到克拉卓玛的大沙漠,当起了布依克族的阿萨,隐姓埋名,就为了彻底摧毁白帝的复苏。 而在阿萨还没有离开天机谷的时候,他曾经见过百里疏一面。 那是让他记得深刻的事情。 天机谷的谷主有一天忽然离开了宗门,过了数个月,宗门中闭关的长老忽然出关,指令了十几名天机谷的长老随他一同出宗门等待。等待什么?闭关的长老没说。 于是,十几名天机谷的长老披上白袍,带上斗笠,乘着沉沉的夜色走出了云雾巨谷深处的天机谷,等在了古地山脉一处入口之处。 然后在清晨淡蓝的天光中,他们等待了数月前离开宗门的谷主。 谷主背着剑,带着一名少年。 没有解释,没有询问,所有人沉默地往古地山脉深处走去,走在陡峭的崖壁之上,穿过层层的云雾,没有惊动弟子地回到了谷内。 然而那名让天机谷出动谷主,闭关的长老,十几名长老的少年到了天机谷后,阿萨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就好像那天清晨等待最终接到的那名少年,只是一个虚幻。 后来,后来阿萨就来到了克拉卓玛,成为了布依克族的阿萨。然后在终于抵达纳姆故地的时候,阿萨再一次见到了当初那个被天机谷谷主亲自带领,在一行带着斗笠的人中间的少年。 不过此时少年已经成了青年了。 在帐篷中,青年取出了那把金色的长弓。 于是阿萨明白了。 我会全力相助的。 面对说出“重新将时日射落”这句话的青年,阿萨这么回答。 ——如果时日想要复生,那就重新把它射下来好了。 以平静的口气说出这句话的青年,他真的将时日重新射下来了。 真厉害啊。 阿萨想,他将一块似玉非玉,似金非金的铭牌扔给了百里疏。 这是一枚能够打开空间,强行挪移到指定地点的铭牌,用蛮荒纪元中一种名为“虚”的荒兽颅骨雕刻而成,上面加着由顶级的阵法师铭刻而成的符文。 也只有这种程度的空间铭牌才能在古帝埋骨的空间开始崩塌的时候,带着他们离开这个空间了。 “谷主一直希望能够再见您一面。” 阿萨说,他松开手,靠着倒在地上的梧桐神木枝干,缓缓地坐倒在地。 百里疏接住了铭牌。 他将真气注入铭牌,牌上的符文缓缓亮起来。 阿萨看着,却没有站起身走过去的意思。 他疲惫地喘着气。 百里疏看着他,问,你不走? 阿萨笑起来,他这时候就像一名普普通通的老人了,没有了拔刀而斩的威武无双,没有蜉蝣撼树的疯狂,苍老佝偻,疲惫憔悴。 “不走了。” 阿萨说,他叹息着。 “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百里疏看着他,没有说什么。 神殿之中,烈火熊熊,黑色的岩石不断塌落,在阿萨与百里疏三人中间隔出了一块。白色的光爆发开来,包裹住百里疏他们三人。 阿萨看着百里疏他们三人的身影消失了。 他抬起头,看着塌落的巨石,松开了握着刀的手。 他没有告诉百里疏自己的姓名,百里疏也没有问。这是天机谷的规矩啊。天机谷的弟子本身就是窥探天机的人,他们的名字比普通人的名字更具有所谓“命数”上的效力,所以天机谷的弟子被派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会给自己重新起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将替代原本的名字。 使用了新名字之后,原本的名字就再也不能提起了。 所以好多的天机谷弟子就那么一辈子默默无闻地死了啊。 阿萨想着,叹了口气。 他伸手按住地面,这深黑的岩石灌注着布依克族族人的血,所以如此地滚烫。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些将死的布依克族人,死前不敢相信的呼喊。 这就是所谓“一切”啊。 蜉蝣怎么能够撼动大树呢?就要变得不择手段啊,所有能够利用的东西都要用上去。所以,那个拥有古帝力量的阿穆死了,那个火焰一般年轻的朵塔娜死了,那个坚定地率领族人的克朗死了…… 他们都死了,因为他们就是他计划中注定要牺牲的“一切”。 就是这么简单。 阿萨看着落石坠落,看着空间扭曲,看着神庙在火光中摇摇欲坠。 “阿萨?阿萨!” 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剧烈地咳嗽,笑得仰起头。 他靠在梧桐神木上,仰起头看着神庙彻底崩塌,巨石在视野中轰然坠下。巨石坠下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漆黑天穹上翻卷的金色火焰。 他是天机谷的长老,他是布依克族的阿萨。 他是满手鲜血不择手段的罪徒。 所以……何必离开呢? 神庙彻底坍塌,坍塌的巨石掩盖了一切——那些至死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布依克族人,那可巍巍的梧桐神木…… 还有那名靠在神木上,放声大笑的老人。 157.天机之谷 天机谷。 天机谷位于瓜州南向, 伏矣王朝的古地山脉之中。千丈高的悬崖峭壁刀削一般地横劈而下, 巨谷之中终南云雾环绕,涛涛的江水在悬崖脚下盘旋湍流。 水雾与云雾混为一体,笼罩在这里, 旁人不知路径。 天机谷是隐匿着的,就像所谓的“天机”不可窥视一般, 不为外人窥探。 天色昏沉沉, 这是清晨将明未明的时候, 冷色调的淡淡蓝光幽幽地笼罩着数万年以来为神秘色彩包裹着的古地山脉。巨谷山涧的水声在这时候都带上了一丝森冷的寒意。 在天机谷设于山脉中的一处望星台上, 身披白袍的天机谷谷主带领着几名宗门弟子向来不得见的闭关长老盘膝而坐。 晨风冷寒,吹动着白蒙蒙的晨雾将盘坐在高台上的这些人笼罩其中。他们的白袍为风吹动,除了谷主之外,所有长老都带着遮住了脸的斗笠。空气寂静,静到连云雾中的虫鸟啼鸣都显得幽凄。 天机谷虽然鲜现人前,但是作为仙门八宗中最神秘的一宗, 天机谷的地位依然崇高无比。 然而眼下, 天机谷的谷主带着宗门地位极高的长老静静地坐在此处,分明是在等待着什么。 什么样的人物值得如此郑重的接待? 恐怕外人看到了会惊骇至极。 但是坐在谷主背后的长老们却无一人质疑。 所有人都安静地坐着, 沉默地等待着。 望星台在云雾中散发出如梦如幻,星辰似也的光芒。仿佛在台身中蕴藏着无数的星辰。这是一座通体洁白的高台,八卦状, 隐于云雾之中, 普通的长老和弟子都不得踏足。望星望星, 取自天机谷望星观想推测天机一说。 这是天机谷的一处重地。 那种凌晨前天地间朦朦胧胧的凄清蓝光渐渐地散去了, 一丝丝日光从东方悄无声息地穿过重重云雾,落在了望星台之上。 晨光落下的时候,闭目的天机谷谷主忽然睁开了眼。 “到了。” 他说。 望星台忽然亮起来了,蕴藏在台中的万千星辰在这第一缕朝阳穿透云雾的时候放射出全部的光辉,星海在这一处忽然倒转了,以望星台为中心的空间中忽然为星辰那梦幻般的笼罩住了。 天机谷谷主站了起来,他身后的长老也随着站了起来。 星辰的光芒旋转着凝聚着,最后在望星台这最顶端上形成了一个连人的魂魄都可以吸入一般的漩涡。 鸟声消失了,风声消失了,水声消失了。 天地忽然一片死寂。 天上星辰的影像全都投射到了望星台之上,旋转着,形成了古老的漩涡。漩涡彻底形成的时候,东方的太阳霍然从地平线升起,天地雪亮。 在那一瞬间,漩涡光芒大作。 耀眼得让人什么都看不到。 等光芒散去的时候,望星台的星辰也重新暗淡了下去。望星台上漩涡形成的地方,多了三道身影。 其中一人,手中提着一把金色的,燃着火焰的长弓,披着白色的长袍。他身边提着长刀的青年伸手扶着他,还有一人人事不省直接倒在地上。 他们身上都满是鲜血,神情疲惫憔悴。 正是百里疏三人。 叶秋生提着刀,他伸手扶着百里疏——激发了铭牌带他们从纳姆王城中强行脱离后,百里疏成了三人中最虚弱的那一个。只是这个人仍旧保持着清醒,脸上也还是和往常一样,什么表情都没有。 从那黑色与金色混杂的空间离开,意识还残留着那火焰的炙热气息,然而站定之后,迎面而来的是冷且寒的空气。 让人清醒了许多。 百里疏咳嗽着,抬起头。 高台为云雾笼罩着,几名穿着白袍带着斗笠的人站在他们面前,看起来已经等候已久。为首的那人没有带斗笠,是一张他曾经见过的脸。 ——在悬崖上牵着少年向前走,背着剑的那个人。 百里疏站直身,他提着金乌长弓,望着面前站着的这些人。 “您回来了。” 天机谷谷主看着提着长弓的青年,目光在剩下两人身上扫过。他的目光很平静,但是叶秋生却有种一眼之下,所有隐秘全被人看透的感觉。确认只有三人之后,天机谷谷主轻轻地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他没有问其他的事情。 ——没有问阿萨为何没有回来。 叶秋生看了一眼百里疏,青年眉眼淡淡的,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穿着白袍的青年算无遗漏,无所不知。他还在心中调侃过百里疏,不像九玄门的疯子,倒像天机谷那群神神鬼鬼的家伙。 调侃的事情会是真的吗? 叶秋生咧了咧嘴。 “多劳了。” 天机谷谷主说道,缓缓地向提着金色长弓神情疲惫的青年深深地鞠躬行礼。 他是天机谷的谷主,是仙门八宗之一的掌门,然而此时他却认真地向着百里疏道谢,恭敬地行礼。不仅仅是他,连同那些带着斗笠的长老们都一样,无言地行礼。 叶秋生退在一旁,抱着刀看着这一幕。 他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 风在古地山脉中穿行,云雾随着流水般趟行。天机谷的一名长老带着昏迷的陈葛光,百里疏和叶秋生跟随着走在天机谷长老们中间,一行人沉默地沿着悬崖峭壁上的栈道,朝着天机谷深处走去。 峭壁之下是湍急的山涧,山涧拍击岩石发出亘古不变的声音,水雾腾起,飞鸟穿行在水雾之中。 百里疏提着长弓,沉默地走着。 记忆中的画面正在缓缓地重叠。 当初那名跟随着白袍人走在崖壁上的少年身影,正在与他缓缓重合。 于是,百里疏轻轻地叹了口气。 世间之事,百般皆无常。然而却自有为法。 也就是在纳姆王城崩塌,百里疏叶秋生陈葛光三人踏上望星台的时候,瓜州鬼城中,黄沙滚滚,蒙蒙里十八座僧人般的石像轰然破碎倒塔。 随着石像的倒塌,鬼城之中,那一座座形态各异的石山也随着崩塌。 流沙终将掩埋这一切。 158.大乱将起 天机。 天机到底是什么? 苏长肃身为天机谷的谷主, 可他觉得自己从来就不明白这两个字。天机谷自称“黑白冷眼局外看, 落子何妨问天机”,可是“问天机”着三个字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一个嘲讽。 天机不可泄露,天命不可违……但凡与命数相关联的东西,必定与这些说法扯不开关系。推测天机的人, 是最清楚天命的浩大不可违背,然而推算天机的目的,就是为了改变天命。既然如此,一切不就成了一个扯不清楚的悖论与笑话吗? 苏长肃在天机谷深处的秘阁中,亲手将一块灵牌安放好。 他后退了一步, 望着被安放在这里的众多黑色灵牌。 灵牌上用白色的漆书写着一个个名字。 天机谷的弟子一旦为了某件事情隐姓埋名,那么他的名字就不会再被宗门中的人提起,这是天机谷自古以来的规矩。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天机谷的弟子默默无闻地死在宗门外之后,是得不到葬礼的。 他们的名字从隐匿姓名的那一刻开始, 就被尘封了。 全宗上下, 唯一知道哪些宗门长老, 弟子牺牲了的,只有谷主一个人。 唯有谷主一人能进入安放天机谷弟子命灯的密室,命灯熄灭一盏,就将由谷主亲手在秘阁添上一块灵牌。 刻灵牌的只有谷主, 在灵牌上书写的只有谷主, 知道哪些人死了的, 也只有谷主。 苏长肃清楚地记得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名字。 从他当上谷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可是有些事情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麻木起来。 一块灵牌就是一道悲伤的叹息。 还有愤怒。 地壳深处涌动的岩浆一般的愤怒。 苏长肃安静地坐在秘阁中,对着一块块无声的灵牌。他像往日一样,目光再次一一从灵牌上缓缓扫过,读着上面已经熟记于心的名字。他将梵香一根一根点燃,淡淡的轻烟缓缓地腾起逐渐模糊了苏长肃的面容。 他如青松一般笔直地坐着。 烟灰落尽的时候,苏长肃离开了昏暗的秘阁。 走出秘阁,天光下落到他的白袍之上,他眯了眯眼,然后笑了笑。修仙者的年龄很难从外表上看出来,而苏长肃的表面上看起来比九玄门的掌门易鹤平还要年轻一些,是青年接近中年人的面貌,清隽俊秀。 他步履平稳地走在天机谷谷中,一路上遇到的弟子向他行礼,他含笑回应。 平易近人的苏长肃在天机谷中威望极高。 天机谷的弟子只看到谷主微笑的面容一如既往,谁也不知道方才他在谷中秘阁注视着那一块块黑色的灵牌,并亲手又添上了一块。 叶秋生靠在天机谷的大树下,眯着眼看着身着白袍的天机谷谷主苏长肃离去的背影。从白帝的埋骨空间出来,他受伤不轻,就暂留天机谷养伤。叶秋生怎么说都是同为仙门八宗之一的太上宗大师兄,因此天机谷对他倒也还算客气。 平易近人的天机谷谷主? 叶秋生叼着一节草根,懒洋洋地咬着。他看着苏长肃含笑回应谷中弟子,他吐出草根,嗤笑一声。 ——天机谷的谷主?那就是个彻头彻底的疯子。 糟老头曾经如此说道。 那时候,糟老头摇晃着手中的酒壶,半躺在地上,随口扯着天下杂七杂八的事情。说道仙门八宗的掌门人物的时候,他是这么评价在外人眼里看来似乎毫无威严的天机谷谷主。 “疯子?” 叶秋生念了一遍这个词。 声音讥诮。 ………………………………………………………………………… 百里疏笔直地坐着。 苏长肃坐在他对面,两人中间泡着茶。 他们坐在一间很普通的木房中——天机谷的房子大多都是由木头建起来的——房子里只有百里疏与苏长肃两个人。然而在房子之外,却有着十几位披着白袍带着斗笠的天机谷长老隐匿在暗中守着。 “白帝的王城已经毁了。” 百里疏低垂着眼,望着在白瓷杯中缓缓舒展开的茶叶,淡淡的青意就在水中漫开了。 明面上,他只是九玄门的大师兄,在身为天机谷谷主的苏长素面前该持弟子之礼的。然而事实却不是那样的。百里疏与苏长肃对坐着,举止中带着恭敬意味的,却是身为天下仙门八宗天机谷谷主的苏长肃。 “倚仗了您的力量才能够彻底地毁掉白帝的王城。”苏长肃为自己斟了杯茶,水雾腾起变幻着,“金唐那些带着铁面的人游荡在克拉卓玛够久的了,那些铁骑几乎要将每一寸沙子都踏遍了吧。如果没有这么及时地毁掉王城,恐怕那些人的目的也快要实现了。” “不。” 百里疏眼前浮起在火中靠在梧桐神木上的老人。 “我只是做了一点帮助而已。” 苏长肃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他叹了口气:“改变天命是要付出代价的,为了一些事情牺牲自己的性命是天机谷弟子的宿命,您不必为他而感到悲伤。” “他们这些弟子,是我天机谷的荣光啊。” 苏长肃说,举了举杯。 然而真正觉得悲伤的,却是说这种牺牲理所当然的人。 百里疏平静地看着神色如常的苏长肃,并没有把话说出来。 “铁面的狼犬遍布十二王朝大地,狼犬是不足以为惧的。”苏长肃也没有继续刚才那个话题,转而说起另外的事情,“令人在意的是那些隐藏在铁面之下的力量。真是令人感慨啊。纪元中断之后的仙门统治着十二王朝的大地这么久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一直以来都是稳如泰山,如今竟然不知道何时有了张笼罩向仙门的天网。” 他的声音平静,就像文人随意地感慨世事变化一般。 然而百里疏却察觉到了隐藏在其中的,有若地底岩浆般的怒火。 这位笑容温和,在弟子面前平易近人的天机谷谷主,是个心怀怒火的人。 “仙门与世家与王朝从来都是联系在一起的。”沉默了片刻,百里疏道。 在叶秋生眼中,百里疏就如同天外的仙人一般,提着长弓行走在世事之外。但是此时这“天外仙”般的青年说出的话,却是将俗世的事情看得分外透彻。 “是您说的这样子。” 苏长肃笑了笑。 仙门在王朝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每个州郡都有着仙门的分门在那里招收弟子。仙门的势力就此渗入到了世俗之中,而世俗的世家与王朝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进贡中,却也不断地遣送弟子加入宗门之中。修仙者不仅在宗门里,也在宗门之外。 这是很复杂,复杂到难以三言两句解释清楚的事情。 然而仅仅凭借着王朝的力量,是不可能撼动如同参天大树一般的仙门的。 所以一直以来一切只是暗流,在平静的表面之下汹涌着。 但是蝼蚁之力也会汇聚成恐怖的力量,更何况还有黑暗中逐渐挣脱的强大存在开始一一加入到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之中呢? “真正的动荡就要开始了。” 百里疏轻声说。 他的声音宛若叹息,又宛若预言。 苏长肃没有反驳。 茶已经冷下去了,不再有水汽腾起。 “时间到了,您要做的事情可以做了。”看了看窗外的太阳光,苏长肃站起身,“请随我来。” 百里疏随着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跟在苏长肃身后。 这间看似普普通通的木屋正中央的地面无声无息地滑开,露出一个暗道的入口。说是暗道,却有淡淡的白茫茫的光从通道左右的石壁上散发出来。 入口是向下倾斜的石梯,苏长肃带领着百里疏走了进去。 在暗道入口出现的时候,木屋周围隐匿着的天机谷长老们联手结成了一个结界,将木屋笼罩其中。 那是名为“覆”的结界。 这是一种十分古怪的结界,既不能起到防御作用,也不能遮蔽结界中的事物。它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隐蔽结界之内发生的事情所牵扯的天机。 这是专门为了“瞒天”所发明的结界。 暗道向下一直一直延伸,深到仿佛直通黄泉。 也不知有了多久,终于到达了暗道的尽头。 尽头处,是一片不大的空间,既像天然形成的洞穴,又像后人精心开凿出来的石室。石室的正中央,安放着一块散发着蒙蒙白光的方石。方石高约一丈,通体莹白,其中仿佛有无数星辰隐藏着,看上去与望星台有几分相似。 “望星台是它的投影。” 苏长肃解释道。 的确,与望星台比起来,方石显得更加神秘,更加不可测量,其中星云仿若流淌。 这就是传闻中,为天机谷所拥有的神石。 百里疏走上前去,他手中提着的落日长弓在此时越发明亮,似乎与方石产生了某种共鸣。金色的流火在长弓上滚动着。 望着石上的万千星辰,百里疏握着落日长弓的手,微不可觉地用力。 他缓缓地伸手,触碰上面的一点辰光。 159.不该遗忘 白色的光芒弥漫出来, 就像万千的星辰汇聚在一起, 苏长肃看着那名提着长弓的青年为星辰包围着,想起了一些遥远的事情。 天机谷天机谷,敢以“天机”自称的宗门本身就与太多的隐秘相牵扯着。 古氏十八的往事, 天机谷大概是仙门八宗中知晓最多的。九玄门的那位沈页长老是在察觉了古帝埋骨之地异变之后,开始寻找的百里一氏。而天机谷谷主, 却是世世代代背负着寻找着百里一氏的使命。 历史的真相不能为世人知晓,但是流尽鲜血的勇士不该被遗忘。 最初创立了天机谷的祖师爷这么说道。 于是从那时候起, 寻找隐没在历史长河中的百里一氏就成了天机谷谷主及长老阁的使命之一。 一代又一代的谷主不断地推测着天机,寻找着那一位背着长弓而行的百里氏人的下落。那一位名为“百里疏”的古氏中人,因为参与了太多古帝的陨落, 背负了太多的古帝临死前的诅咒流浪在时间与空间的长河。 于时间空间放逐的百里疏命数诡秘难测,天机在他身上好像失去了踪迹。 每一次推算他的下落, 进行推算的谷主或者长老就要受创一次。然而那么多代谷主下来,关于百里疏,终于还是有了些眉目。 在万仙纪元中断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根据谷主他们一次次地推算,百里疏很有可能也参与了那一次的剧变, 亲自推动了万仙纪元的中断。而在纪元中断的时候,他的灵识破碎了。 一部分的灵识停留在十二王朝大地, 浑浑噩噩, 一部分灵识被那把落日长弓携裹, 停驻在另一外一个因为纪元中断, 天地命数混沌时,折射出来的十二王朝部分投影的空间中。 从那时候起,他就为时间与空间放逐。 不论在哪里,都浑浑噩噩,重病缠身。 一开始的时候,天机谷并没有想到落日长弓携裹百里疏破碎的灵识被放逐到投影空间的可能。 是九玄门的那名沈页长老找上门来寻求合作的。 万仙纪元只持续了一万五千年,仅为正常纪元的一半。纪元的中断带来的震动太过恐怖,据记载那是天地混沌,桑田沧海的恐怖情景,星辰周转变幻,命数天理重写,空间破碎凝结,在这纪元中断的时候,产生了万仙纪元的投影,形成了一个漂游不为人所能够接触的空间。 相传在那个空间中,保留着一部分万仙纪元的写照。 那个空间中的山川河流,风土人情,文字语言都保留着万仙纪元的特色。 只是那也只是传说而已,谁也不能确定那个所谓的纪元投影空间到底存不存在。 沈页提出来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可能。 既然百里疏是当初纪元中断的参与者之一,又背负着古帝们的诅咒,那么很有可能破碎的灵识会有一部分被放逐到了那个万仙纪元的投影空间。 九玄门的沈页开始穷其一生打造一把能够与传说中的落日神弓相共鸣的长弓,天机谷的苏长肃和长老们在十二王朝大地不辞辛苦地寻找百里疏。 那么多次的推测天机,最终得到了线索。 苏长肃在苍濮王朝的一处残破小庙找到了少年模样的百里疏。 他穿着白衣,坐在残破的小庙中,天光下泄落在他的身上,他坐在光里面无表情。苏长肃走进去,少年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他。 他的眼中像空茫茫一片,又像封冰的深海,海下万丈深渊。 “找到您了。” 苏长肃说。 “我是谁?” 安静了一会儿,静得像是世界远去,少年终于开口,他轻声问,声音平稳。 灵识破碎,为时间与空间放逐,不论在哪里,百里疏的记忆都是残缺且破碎的。他不会死却也不像是活着,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他忘了曾经背着长弓,亲手推动一座又一座王城的毁灭,忘了自己所有暗中所做的惊天动地的事。 他忘了,他不记得。 而世界也不记得。 那一瞬间,苏长肃终于明白了当初天机谷祖师爷所说的话。 历史的真相不能为世人知晓,但是流尽鲜血的勇士不该被遗忘。 世人不知道名为百里疏的人曾经做过怎样惊心动魄的事,青史长书上也不存在他的名字,甚至连他自己也遗忘。 这样子,如果他们这些同行于暗中的后来人也不记得他的名字了,那么谁来告诉他,他是谁? 谁来记住不该被遗忘的纪元往事? 时间寂寞,万古同悲歌。 苏长肃缓缓地,恭敬地朝着坐在破旧小庙中的少年行礼,他沙哑着声低低地开口:“您姓百里,单名疏,是百里一族的家主。” 也是纪元里孤身前行的人。 天机谷谷主背负那么多年的使命终于在苏长肃的时候实现了。 他们找到了为时间与空间放逐的百里疏,带回了为历史遗忘的无名之人。 带着百里疏走在天机谷长长的悬崖栈道之上,悬崖之下,是涛涛江水之声,云雾弥漫,天地如故。 有些坚持,终究不会是毫无价值的。 苏长肃于恍惚间,这么想。 天机谷找到百里疏之后,通知了同样为这件事努力的九玄门掌门易鹤平。易鹤平千里迢迢赶到了天机谷,带回了只有在纪元中断的时候,就已经灵识破碎的百里疏。 天机谷与九玄门合力在九玄门暗中布下了阵法。 如果,如果沈页成功了,那么身处九玄门的百里疏,灵识将会完整。 到那个时候,为时间与空间放逐的悲苦将终止。不会再一次次倒下,然后再一片茫然地醒来,不会再漂泊无所归处。 所以,当百里疏踏上九玄门的时候,九玄门的大师兄就注定只会是他。 苏长肃,易鹤平……他们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啊,一个一个,手里都沾着那么多的鲜血。 但是,在纪元中孤独前行的百里疏不该永远徘徊在那般死寂的宿命中。 160.时间已至 星辰的光芒渐渐淡去, 百里疏的身影消失在神石之前。 丈许来高的神石表面上的光芒忽然就收敛了, 水流一般流动在光滑的石面,流水一般地涌动着,却不再向外扩散。 辰光淡去, 苏长肃神色郑重起来,他走上前, 用一把刀划开了自己的手,鲜血滴落在地上。他以自己的鲜血在地上缓缓地沿着一些古怪阵纹的线条勾勒。 最后一笔勾勒完成的时候, 苏长肃的脸色已经有些苍白了。 真气流转,手上的伤口消失。地上的阵法陡然亮起,一道道如同被雪峰折射的太阳光般的光线交织而过, 将神石笼罩在了正中间。整个密室陡然为这瑰丽的光芒充斥。 与此同时,似乎冥冥之中有着一种强大的晦涩的力量包裹住了这里。 阵法被激活, 神石为光芒笼罩,苏长肃松了口气,站直了身。 这不是什么无关要紧的举动。 被严加保护秘密藏在天机谷深处的神石中蕴藏着周天星宿的缩影。而古往今来的修仙体系中,周天星象与时间,空间密切挂钩,周天是永恒也是变幻, 是过去也是未来,是今世也是往世。 而今天, 身为天机谷谷主的苏长肃与天机谷诸多实力高超向来闭关不出的长老联手, 只为一件事:掩盖有人利用了神石后, 会引动的周天星宿的变化, 不让天地所察觉。 百里疏,他利用神石与周天空间的联系,以此为通道,重返万仙纪元的投影空间。 那个他被困于其中不知多少年的空间。 万仙纪元的投影空间与如今的纪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百里疏通过神石重进万仙投影的会引起天地与星象的剧变。 那将会引来十二王朝上,所有参与到这场暗潮的存在的目光。 在神石周边星辰笼罩的时候,地面上木屋之外,长老们联手实施的结界忽然承受了什么恐怖的压力,名为“覆”,形如覆盆的结界之上光芒水纹般剧烈地流动,随着时间的流逝在百里疏的身影消失的那一瞬间,结界的颤动越发剧烈。 一名须发皆白的长老低喝一声,一枚黑色棋子从他袖中飞出“嗒”一声落在了结界之上。 一枚,两枚…… 或黑或白的棋子,从四面八方飞出,稳稳地落在结界上。最终结界好似棋盘,上面黑白棋子交错分布。 最后一枚黑棋落下的时候,结界的光芒骤然一亮,随后终于稳定了下来。 天空中风云疯狂地涌动,乌云层层,仿佛雷霆将起,骤雨将下。 但是这种情况没持续多久,就在地下苏长肃以鲜血激活的古阵运转的时候,空气一震,低低的嗡鸣过后,天空上的乌云散去,阳光重新倾斜下来,天高云淡,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黑白冷眼局外看,落子何妨问天机。 天机谷的这句话简直就是狗屁。 什么冷眼局外旁观,天机谷的人,本身就是一群妄想欺瞒天机,试图掌握命数的狂徒。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在结界上的黑子白棋光芒逐渐暗淡下去的时候,苏长肃终于从木屋中缓缓走出来了。 他朝着各位长老点了点头。 长老们这才逐一收回已经变得黯淡无光的棋子。比起脸色苍白的苏长肃,这些长老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眉眼间都是压不住的疲倦,修为到了他们这个地步,要想让他们露出掩盖不住的疲倦已经是极其困难的事情。 蒙蔽天地,不是什么随便能够做的事情。 别看这些长老一个个好端端地站着,但冥冥中的反噬是难以形容地可怕。 长老们已经离开,苏长肃站在原地。 他抬头看着寂寥的天空。 许久,他自言自语:“时间……已经到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苏长肃说不上是喜是悲地笑了一声,转身离去。 背着长弓行走在纪元中的百里疏,为了彻底恢复全部的记忆找到那些为他遗忘的关键,通过神石重返万仙纪元的空间了。的确,在混沌纪元与万仙纪元之中,百里疏近乎奇迹般终结了一位又一位的古帝。 可是如今已经不是混沌纪元,也不是万仙纪元了,曾经行遍大地的古氏十八凋零散落,强盛的那些——那些被称为“魔”的——隐没在黑暗中的对立面。 他们要面对的,要解决的已经截然不同了。 仙门八宗不能将所有的一切寄托在曾经的英雄身上。 所以,哪怕百里疏重归,他们也不能将全部的责任压在这位行走于纪元中的沉默者肩上。 苏长肃走进了明亮却近乎肃杀的阳光中,他穿着白色的长袍,长袍在阳光中雪一样。走远之后,就像他的背影消融进光里了一般。 ……………………………………………………………………………………………… 金唐的都城离安偏南。 其实一开始金唐的都城是偏北的,处于一个离九玄门主宗并不算太远的地方。但后来金唐灵武帝以“距离荒灵王朝太近,久受兽潮与北方蛮族所扰”为缘由,向南迁都。在灵武帝之后,金唐历史上,后续的皇帝也陆陆续续以各种各样的原因,再行迁都。 最终定下的都城离安。 而离安过了溱淮一线,已经属于彻底的南方城池了,距离九玄门主宗也足够遥远。 金唐王朝都城不断南迁,国内经济重心不断南移,引起了苍濮王朝的不满,两个王朝的关系由好转坏。在天佑三年的时候,金唐王朝大兴干戈,试图越过万岭山脉征伐被视为夷族的苍濮。 但是这场浩浩荡荡的兴兵最终宛若儿戏地结束。 当时金唐的领军大将陈玄出身四大望族之一的陈家。时值夏末,即将入秋。当陈玄率领大军行到关子岭的时候,正午时分,忽然天色骤变,浓雾瘴气大起,人站在对面不能相见。金唐的军队登时乱成一团。 就在这个时候,平地离战鼓声雷霆般地炸起,穿着藤甲持着弯刀的苍濮士兵从四下冲杀而出。 关子岭本就地势狭窄,更加大雾瘴气笼罩,金唐大军溃败。陈玄领着不足三千的骑兵从向西北冲杀出去。 一路朝西北疾驰奔逃的时候,在半路上,陈玄遇到了一个异人。 这人穿着白色的长袍,戴着斗笠,遮住了脸。异人问陈玄怎么会溃败狼狈到这种地步,陈玄将缘由一说,正说间,就苍濮的追兵赶到了。 陈玄惶恐之下,就要引兵逃走,异人抚掌大笑,然后将不知多少的渺渺微小之物抛向天空。于是听得平地里一声惊雷,恍惚之间,无数神兵般的铠甲勇士凭空出现,冲杀向背后的追兵。 苍濮追兵不敢再,引兵而去,陈玄再一回头刚想问个究竟,那穿着白袍带着斗笠的人已经消失了。 带着剩下的三千残军,陈玄也只能带着骑兵自去归朝。 苍濮王朝和金唐王朝就此息兵,双方不再交战,勉强维持了和平。 不论是苍濮王朝还是金唐王朝对此的反应都很奇怪,谁也没有多说一言,就当这场兴师动众的干戈不存在一样。 但是表面上的不存在不等于真的不存在。 离安城繁华的西市中,一处不起眼的小茶楼。 一名中年男子身着常服坐在茶楼靠街临窗的隔间中。这名中年男子体格健壮,但是举止却又带着几分雅度,出身应该不凡。 而这人的面容与瓜州中受博木堡的陈葛光有着几分相似。 中年男子面庞半隐在阴影中,神色冷静地看着街上来往如常的行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隔间之中光线一动,一名精瘦的男子躬着身走进来了。这人做客商打扮。苍濮多药材,齐秦的商人为求暴利,往往不惜千里奔波,于苍濮购买药材然后贩运到金唐王朝,因此这种打扮的人在金唐的都城并不少见。 而且这精瘦男子看起来也和齐秦的客商差不多,一副被风水雨打千里奔波的风霜样。 “姚大人久等了。” 精瘦的男子满脸堆笑,脸上的褶子堆积在一起,挤得眼睛越发地小,开口就是一副奸商腔调。 他低垂在身边的手,手指弯曲数次,做了个奇怪的动作。 被称为“姚大人”的中年男子扫了一眼他的手势,微微眯了眯眼,一挥手:“行商艰苦,无需多礼。” 听闻姚大人如此说道,精瘦男子松了口气,背也不再佝偻了,微微吸了一口气,坐得笔直,脸上露出跟客商不相符合的冷酷神色。 精瘦男子手指微动打出的暗号意思是,一切顺利,没有差错。中年男子口中所称“无需多礼”表明这里在掌控之中,可以放心。 “瓜州事变。” 坐直身之后,精瘦男子开口第一句话只有四个字。 他的声调也与刚刚大为不同,透着股子让人不舒服的,如豺狼一般的血腥气。说话的同时精瘦男子目光锋锐地注视着姚大人,不放过一丝变化。 听到“瓜州”两个字,姚大人脸上什么变化都没有。 161.蝼蚁浮生 “你们的人, 那位颜先生不是已经到达了瓜州了?”姚大人声音平稳地问道, 他身上带着一种常人所没有的威严。 “姚大人向来明理能干,自然该知道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有十全的把握这个道理。”精瘦男子见他毫无异样,于是皮笑肉不笑地收回目光, 他对于姚大人似乎天然地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敌意。 那种敌意微妙且难以琢磨,有点像文官与武官之间的敌意, 但又比那个强烈一些。 带着点儿讥讽与鄙夷。 “颜首领失败了?” 姚大人皱了皱眉,问。 “我们的猜测是对的, 布依克族的人早就被其他的人盯上了。”精瘦男子没有直接回答,绕了个弯子开口说道,“不知道是八宗中的什么早早地也盯上布依克族了, 白帝的王城的确在瓜州,但我们的人传来的消息, 说,王城已经被毁了。” “王城被毁了。” 姚大人的眉头没能舒展开,反而皱得越发地紧了。 这个消息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金唐在瓜州筹划许久的事情就这么白费了。 不过倒也算不上太过地意外,所谓百足之虫尚且能够死而不僵,更何况是仍如日中天的八宗。仙门八宗的力量原本就强大得让人不敢直接抗衡, 暗中筹划的事情史有三二能够成功就已经很不错了。 但是,他们根本就没有徐徐图谋的时间。 仙门八宗绝非什么软弱无能之辈。恰恰相反, 仙门八宗, 这四个字就代表了强横到恐怖的力量。 脑海中很快地思考了瓜州白帝王城被毁会对这些暗中的事情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姚大人将此事牢牢记下, 之后将由他亲自转达给“上面”。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姚大人沉声问道,“仅仅只有这件事,并不值得你进离安一趟。” “天网已经编织够久了,是时候拉起这张网了。” 在姚大人霍然色变之中,精瘦的男子一字一顿,缓缓地说。 他的声音还是那个样子,带着豺狼般的血腥气,那种行走在黑暗中,见不得光的血腥气息。但是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的瞬间,姚大人却只觉自己听到了万千兵戈,万千哀嚎,千里血流。 仿佛锵然的厚重青铜被重重敲响。 宛若乱世的序幕。 坐在阳光中,姚大人无端端觉得遍体生寒。 他忽然觉得坐在面前的,不是人,而是……而是一只缓缓裂开狰狞白牙,疯狂而包含不为人知的野心的凶兽。 反正不是人这种东西。 精瘦男子如同所有齐秦药商的皮囊之下,藏着的,是一个为黑暗和血腥孕育出来的恐怖灵魂。面前的精瘦男子是金唐暗卫的首领之一,也是姚大人往常最看不起的杀手头子。 尽管没有直言,但是像姚大人这样的人向来对那些隐匿在黑暗中杀人,什么事情都干,毫无底线,单纯只是工具一样的存在,怀着一种轻蔑。这也和中原兴盛的儒学文化有所相关。 但是沿线,姚大人猛然发觉,自己似乎一点也没看透这个可以像药商一样奸猾卑微,却也可以潜行万里杀一人的杀手。 这个人……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可怕。 他说出天网应该拉起,这句话的时候,绝对清楚这句话代表着什么恐怖的意义,然而他话语里的情绪,在郑重之下隐隐约约藏着的,是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兴奋。 就像微笑的狼,缓缓地舔着它森然的白牙。 这样一头狼,真的能够仅仅只是金唐暗中的一把刀吗? 但是很快地,端坐在姚大人面前的精瘦男子就有佝偻了身体,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药商的奸猾,市侩之气十足。 “姚大人愿意收购小的这批货那就感激不尽了。” 再次开口的时候,精瘦男子的声音又是那副精明圆滑的腔调,他弓着身站起来,言语中将一枚纳戒留到了姚大人面前的茶桌之上,似模似样地行礼辞别之后,就出了隔间。 精瘦男子离开隔间之后,空气似乎无形地一松,这间不引人瞩目的小小茶楼似乎从凝固之中重新活了过来,往来的客人也时有进出。 姚大人面无表情地坐在茶案之前,没有去拿那个纳戒。 他微微侧头,不多时,就看见佝偻着身,和所有齐秦商人完全没有差别的精瘦男子混进人群之中消失在视野中。 精瘦男子的背影彻底消失的时候,姚大人缓缓收回了视线。 他看着桌上的纳戒,抬起了隐于茶案之下的手,只见他的手不知何时紧紧地握着,握着关节苍白,血从手指缝中一滴一滴地渗落。 “瓜州……” 姚大人低声念着这两个字,脸上的神情僵硬如同面具。 ……………………………………………………………………………………………………… 金唐皇朝的皇宫。 因为数次迁都,此前的皇帝不忍多劳民力的缘故,所以金唐皇宫修建得可以算是简朴。除了必须依循的三朝五门的旧制,此外一切能省去皆尽省去。 早朝已毕,如今的金唐皇帝去了后宫中盛宠一时的陈贵妃之处。 这后宫之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对陈贵妃的盛宠嫉恨至极,但事实上,金唐皇帝来到陈贵妃之处并没有她们想象中的颠鸾倒凤,巫山云雨。 屏退侍从之后,陈贵妃将手按在床头一处精美的雕文,真气运转,轻不可闻的咯噔声之后,一条暗道缓缓地出现了。 正值中年的皇帝对在外传闻“文静善女红”的陈贵妃微微点头,然后取过一盏灯,走进了暗道之中。 暗道长且狭窄,左右密密麻麻地刻着许多的文字,似乎是记载着什么。 皇帝举起手中的灯火一一照过那些文字,他走得不慢,但是暗道曲折向下,长得惊人,花费了许久才走到了暗道尽头。 暗道尽头陡然一宽,明亮的暗金色光芒充斥其中。 这修得如此隐蔽的暗道之下,连接的是一处几乎有半个禁宫之大的隐秘之地。这里像是由天然的穴洞改建而成,四面墙壁上闪烁着令人心魂震动的暗金色光芒。 这赫然是一处灵穴。 灵穴为灵脉的穴眼之处,是灵气流转周而复生的地方。灵脉,灵石,是修仙所必须的资源,这些向来是为仙门所占据的。仙门八宗的分宗遍布十二王朝大地,因此虽然灵脉所分布的地方就在于王朝的领土之上,但其所有权依旧属于仙门八宗。 而即使是在仙门八宗中,灵穴所在的位置也是极为重要的机密之一。当初贺州继承母亲关之羽所留下的寒刀时,就是在玄离峰的灵穴里。 而眼下,在这世俗王朝金唐皇宫之下,竟然隐藏着这么一处奇特诡异,十分不凡的灵穴。 金唐王朝都城南迁的真正原因之一,就是为这一处灵穴。 金唐王朝在第一次迁都之前应该就已经发现了这处灵穴,为了不引起九玄门的注意,因此并未直接迁都至此,而是在历经数代,在数位皇帝手上逐渐地,一点一点地,花费了长久的时间分次完成。 普通人和修仙者比起来,就像蝼蚁和大象。 但,蝼蚁的力量虽然微小,却从来不缺乏耐心啊。 这一代完成不了没有关系,这一代做一点,那一代完成一点,总是完成的。千里的长堤,就是这么被一点一点地毁掉的。 金唐皇帝在暗道尽头放下了灯,空着手走进了偌大的地下灵穴中。 四面的暗金色灵气流转的光芒让这里带上一种莫名的辉煌华丽。然而皇帝没有在意这些,他朝着空间的正中心径直走去。 在正中间,设置诸多古怪的石座,有些像是修仙者修仙打坐时候的蒲团。这些石座按照奇怪的规律分散布置着,而正中间处是一座祭坛。 有一个人站在祭坛之前。 那人穿着青色的长衫,仰着头望着祭坛出神。 皇帝走到那人身后,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 “皇叔。” 他开口喊道。 穿着青色长衫的人转过身,在暗金色的灵气光芒中,被照亮的是一张极为年轻的脸,远比正值中年的金唐皇帝要年轻许多。 然而皇帝喊他,皇叔。 皇帝站直身,看着站在面前的青年。 十二王朝中,不属于仙门八宗的修仙者也有,而且不算少,望族,皇族中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修仙者。但是,谁都有可能是修仙者,唯独十二王朝的皇帝不可能。 所有登基的皇帝都不能够修仙。 金唐皇帝就是个普通人,他的父皇也是个普通人,而且他的父皇已经死了,他登基也有数年了。 然而被他称为“皇叔”的这个人,却面容年轻。 他的父皇是蝼蚁一样的普通人,与修仙者相比起来,很快就衰老死亡了。他也是普通,所以他已经中年,额生皱纹,而他的皇叔仍如青年。 站在金唐皇宫之下的灵穴里,为皇帝称一声“皇叔”的人,有着一张九玄门人并不陌生的脸。 他是沈长歌。 162.金唐姬氏 沈长歌依旧穿着淡青色的长袍, 衣袖口处有着水云纹。 他看起来和还在九玄门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清隽的脸旁一如既往。但是又的的确确完全不一样了。 他身上已经没有了作为“九玄乾脉首席”时, 与君晚白厉半疯他们赌斗争锋的锐利与飞扬,风流阴阳扇的气质消失的无影无踪。 站在漫天暗金色光芒之中的沈长歌看起来就只是个普通的青年。 那种金唐里,随处可见的年轻儒生,读了几筐几篓的书, 怀着中取养家普普通通过日子的儒生, 没有什么大的志向,不是心怀天下的有志者, 却也算不上多坏的人。 但是就在这样一个人面前, 金唐的皇帝低下了他的头,毕恭毕敬地行礼。 金唐如今的皇帝是姬炳。 先皇靖远帝与皇后明面上在皇后生下公主的时候, 就已经淡去, 恩爱不再。但事实上,在靖远帝的一生中唯一深爱的就只有皇后了。先皇是个寒刀一样的人, 那个人的心里怀揣着金唐皇族世代相传的决绝与仇恨,连云上歌的柳家都可以全部舍弃, 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可以当做棋子, 唯独舍不得皇后。 所谓的疏远是保护。 先皇将仅剩的,人该有的温柔拿去护着他喜欢的女人。 姬炳其实并不是先皇的儿子, 而是侄子。金唐的皇族是个以仇恨和野心为生的家族, 刻在这个家族血脉里的, 是冷酷与决绝, 为了最后的那个近乎痴人说梦的野望, 这个家族的人每一个人都活得像孤独的狼。 狼有时候也是想要有人陪的。 只是世界不允许。 所以先皇晦涩的,唯恐别人发觉的保护什么用处都没有。皇后在一个夜晚悄无声息地死了。姬炳看着那个心肠像是刀打成的男子颓然跪倒在地,无声地哭嚎。然而等他走出皇后的寝宫的时候,面上的神情却冷淡至极。 那个时候,姬炳忽然觉得流淌在血管之中的血脉,如此地悲哀。 先皇死后,姬炳成为了新皇。 但是这个新皇只是个幌子,姬炳原先其实只是姬氏皇族中率领金唐暗卫的一名直系子弟。皇族让他当这个所谓的皇帝,也只是为了给一个人准备一个可以使用的身份。 他这个金唐皇帝,只是为真正的新皇准备的一层掩盖。 姬炳像个真正的皇帝一样日复一日地上朝,在暗中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情,等到真正的皇帝归来的时候,就将金唐姬炳,这个身份全部交与那个人使用。 ——听起来多么地可悲。 他活了这么多年的人生,只是为了打造出一个查不出纰漏的身份,交给另外一个人。他的名字将属于另外一个人,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为了那个人而打造。姬炳清楚地知道这一切,觉得可悲,却从没有做出什么反对的举动。 这就是姬氏啊。 一个用最疯狂的妄想与最冰冷的手段打造出来的,如蛇如狼的家族。 将使用“姬炳”这个名字的,是被先皇当作棋子之一送出金唐的长子,姬以言。 在靖远四年的冬季,刚出生的皇子被秘密地送出了金唐的都城离安,一位被送往九玄门的方向,在接近九玄门主宗的时候,久候已久的当地一名商人在夜色中接过了哇哇啼哭的婴儿。于是皇宫中不见有皇子,而在遥远的州郡一户看似平常的商人之家多了一位公子。 而另外一位皇子被带着朝荒灵王朝的方向进发。 然而带着次皇子的皇族长老被杀死在了半路,靖远帝的第二个儿子随着皇族长老的死下落不明。 连皇子都送出去作为棋子,这是金唐妄图拉开的天网中极为关键的一环。正是因为这一次计划失败了一半,这才有了后面金唐暗中的大清洗。 在那次清洗之中,暗地里许多人被一把弯刀悄无声息地取走了性命。 金唐四大望族之一的云上歌柳家就此覆灭,连宗庙都在大火中成为废墟。云上长歌从那以后成了往事。 所有被送出去的棋子,金唐会在暗中利用秘法于梦中对他们进行潜移默化的影响。 他们是金唐埋下的种子,最终将扎根于宗门的深处。 这是耗时漫长的计划,在一代一代的金唐人手中继续着,那些埋下的种子,有些还没彻底成长就死了,但也有许多如金唐希望的一般长起来。 沈长歌,金唐真正的皇子,就是那名彻底成长起来的种子。 如今沈长歌回来了,一切的序幕将彻底地拉开了。 而“姬炳”的人生,将再也与他无关。 暗金色光芒流转的灵穴忽明忽暗,姬炳半跪在地上,冷汗从他的额头上一滴一滴地流下来,嗒嗒嗒地打落在地上。沈长歌的手按在他的额头上,暗金色的光芒包裹在他们两人周围,一种蒙蒙胧胧的淡淡光华顺着沈长歌的手从姬炳天灵盖下凝结而出,融入到沈长歌的灵海中。 这是渡魂。 将姬炳全部的记忆包括他的命格引渡给沈长歌。 从此沈长歌将拥有姬炳的全部记忆,也将占据原本属于姬炳的那一份命数。 只有这样子,沈长歌才能完全地,没有半分痕迹地使用金唐皇帝姬炳的这个身份,而不会被推算出他是原本九玄门的乾脉首席沈长歌。 渡魂结束之后,沈长歌浑身上下的骨节发出细微的声响,身形产生了微微的变化,五官也随之改变。 他变成了姬炳的模样。 而姬炳已经倒在地上——他头发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全白了。 他就是金唐皇族选出来的,用来培养成“皇帝姬炳”这样一个身份的棋子,这个身份只是一个工具,而不是一个人。 这个身份是为沈长歌准备的。 姬炳活了这么多年,就只是为了这一刻。 “对不起。” 沈长歌沙哑着声说。 修仙者的寿命远比普通人长,沈长歌还是青年,姬炳已为中年。然而事实上,姬炳的年纪比沈长歌还要小。 姬炳笑了笑,没有恨意。 163.仙人不知 姓名不属于自己, 过去的人生未来的人生也通通不属于自己。 这样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沈长歌看着合上双眼死去的姬炳, 有些茫然。他低头看着自己垂在身上的手,发现连自己也没察觉的时候,手在微微地颤抖着。 他只觉得手上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张开手, 又用力握上,用力到手背上青筋尽起。眼前是姬炳临死前微微的笑意——他为什么能够笑出来,那笑容又在说什么? 沈长歌不去想。 沈长歌一直以来都很清楚, 他是个懦夫。什么都看到, 什么都清楚的人,是会疯掉的。所以他只能选择让自己看到一些东西, 知道一些东西,当个盲人当个聋子,这样握刀的手才不会颤抖。 事实上,这个世界上的人, 谁不是盲人谁不是聋子呢? 克拉卓玛大沙漠中流浪的布依克族只记得无数年的黄沙漫漫, 不记得当初白帝统领克拉卓玛时在烈日般的□□下的无数白骨。奉命追杀布依克族的将军们也只知道为国尽忠, 不去看那些布依克族的人又有多少是无辜的。 只要一个人有了出身, 有了过去,就注定他将与什么东西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任何人都会有所归属。 而既然有所归属了, 那么就只能当个偏听偏视的盲人与聋子。 沈长歌抬起头, 环顾这个金唐地底为暗金色光华笼罩的灵穴。 因为仙门的限制,十二王朝的皇帝只能是普通人, 区区百载就将故去。这也是仙门的手段之一。 主政者的更替交接, 能够让一些需要漫长岁月才完成的计划无法继续下去。而一代代皇帝的死去, 会让很多消息遗失。这样的话,针对仙门漫长的时间计年来说,就算偶有一任帝王野心勃勃,也不足为惧。 然而金唐姬氏,是一个用最疯狂的野心和妄想浇筑起来的家族。 一代一代的帝王死去之后,他们的记忆会用一种极其残酷痛苦的办法浇灌给下一位登基的皇帝。老去的皇帝注定要死在新的皇帝手里,依托着死亡将继承的以前皇帝的记忆连同自己的传承给下一代。 沈长歌的父亲,靖远帝在临终之前,是由姬炳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记忆的长链永不中断,那些疯狂的计划因此在数百年的时间中一代一代地继续实行下去。每一任金唐的皇帝都是由仇恨与罪恶浇灌成长起来的。 这就是金唐姬氏。 它本身就充斥着血腥,疯狂,绝望。 整个家族都怀抱着熊熊的烈火,这火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焚烧尽了这个家族中无数天资过人的青年,而如今这烈火将从这个家族中爆发出来,在十二王朝的大地上,点起燃烧纪元的燎原之火。 在焚烧自己那么久之后,它终于要焚烧别人。 沈长歌是姬氏手持火炬的人。 他的诞生本就是一个注定。 靖远四年的冬天,皇后的皇宫里躺着分娩的只是一名易容了的妇人,靖远帝真正心爱的女子躺在皇宫之下的秘密灵穴中的高坛之上。温婉秀美的女人独自躺在高坛之上,展现出令人震撼的毅力。 她双手死死地抓着身下冰冷的岩石,指甲断裂,鲜血横流。 她深爱的男子与姬氏中所有背负隐秘的长老一起盘膝坐在一个个如同蒲团的石台之上,将整个高台围起来。所有人一同念诵着古老的冗长的咒文,灵穴之中暗金色的灵气疯狂地汇聚在空中,聚集成了如同长河般的液体,盘旋在高台周围。 就像黑暗中缓缓苏醒的古龙,守卫在即将降生于世的希望之子。 重重叠叠的念诵声,高台上的铭文全部明亮如烈日。 高台上的女子扭曲着面容,死死地咬着口中的白绢,秀美的脸上青紫色的血脉蛛网般蔓延。暗金色的宛若液体的光缓缓地进入她的身体,汇集向高耸的腹部。 那是非人的疼痛。 然而她死死地咬着白绢,任由双手鲜血淋漓,却死死不让一声哀鸣从口中泄露而出。 暗金色的光最终汇集成了古龙的虚影。但是最后的龙首却迟迟无法凝聚而成。高台之上的女子已经接近痉挛,高台下的靖远帝几乎要起身,几乎要冲上去。 坐在离高台最近处的几名白发长老忽然站起了身。 他们展开了双手,做出迎接什么东西降生的姿势,璀璨的暗金的光芒从他们身体中爆发出来,汇入盘旋在高台周围的暗金色长龙中。 虚幻的龙首最终缓缓地成型。 盘膝而坐的姬氏族人脸上露出近乎麻木的悲凄神色——在这疯狂与妄想交织的宿命之中,他们目送了太多的人死去。于是念诵的声音陡然也变得高亢起来了。 随着龙首的缓缓成型,几名长老的身影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从他们身体中爆发出的暗金色光芒也越来越弱。 在最后的龙的眼睛即将成型的时候,为首的老者低喝一声,脸色骤然涨得通红。 最后的,灼目的光芒从他的身体中爆发出来,疯狂地灌入古老虚影。不仅仅是他,所有站起身的长老都这么做了。 璀璨的光芒里,他们的身体化为了模糊了血肉。 高台上一声再也无法压制的,仿佛从灵魂深处爆发出来的痛苦尖叫声中,婴儿的啼哭如划过暗夜的流星般响起。 靖远帝身上被溅到鲜血,他木然地望着血,望着高台。 他猛地疯了一般地站起身,嘶声呐喊; “仙人不知苍生苦,苍生……不需求长生!!” ——仿佛是整个姬氏家族在一瞬间爆发出的悲鸣。 撕心裂肺,疯狂如魔。 仙人不知苍生苦,苍生不需……求长生!! 悲凄的,带着歇斯底里绝望的声音回荡在地下的灵穴之中,那是沈长歌降生于世后,听到的,最初的,穿透灵魂的声音。 在秘法之下,缓缓继承的整个姬氏家族的记忆之时,那生命之始的声音,始终在不断地,长长地,悲凄且绝望地回响着。 164.为谁缟素 仙人不知苍生苦, 苍生不需求长生。 沈长歌在心底念着这句话, 他沿着长长的,刻满密密麻麻字的暗道缓缓地向上走。暗道两边刻着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那是金唐姬氏从最开始到现在所有死去之人的名字, 用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概括每个人的一生。 沈长歌将“姬炳”刻在了最后。 一条长长的暗道仿佛铺满了金唐姬氏的鲜血, 走在其中, 沈长歌只闻悲鸣。 这是蝼蚁一样的凡人奋力起身, 试图推翻浩荡修仙世界的妄想挣扎。 如此地渺小, 又如此地悲凉。 暗道尽头出现了光亮, 沈长歌走出了暗道, 看到了跪在暗道出口旁边穿着贵妃华服的女子。 沈长歌知道那是陈家的女子,陈贵妃。 姬炳知道自己注定死去,所以从来没有与哪个女子亲近过。陈贵妃是陈家的人,与其说是姬炳的妃子倒不如说是姬炳的下属。在姬炳的记忆里,这是一名干练精明的女子, 能够处理好很多的事情。 一名如同刀锋一样的女子。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私情,在掩人耳目的盛宠之下,是两个带着假面的冰冷灵魂。姬炳有时候觉得看着陈贵妃就像看到自己的影子。 然而这只是姬炳觉得。 走出暗道的时候, 陈贵妃一眨不眨地看着走出来的, 面容与姬炳无二的男子,然后沈长歌看到她眼底极深处的一丝火光熄灭了。于是穿着华服的女子果然如姬炳记忆中一般, 安静且冰冷。 “他死了?” 陈贵妃问, 声音平稳。 她依旧跪着, 朝着暗道下端的方向, 却不是朝着沈长歌。沈长歌出来了,她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陈贵妃是个长得很秀美的女子,然而她面无表情的时候,眉宇就带着点儿女子少见的果决英气。她垂目望着深邃的暗道,不知在想着什么。 沈长歌在九玄门有着风流的名声,然而他其实根本就没有真正接触过什么女孩子。连自己未来都是渺茫,背负着一个家族疯狂妄想的人哪有什么时间与心思去想什么风花雪月?所以一直以来沈长歌都不明白女人。 不懂,不明白。 就像此时他不明白为什么陈贵妃数十年如一日与姬炳沉默相对,姬炳死了却木然如死地朝着他死的方向跪着。 只是看着低头跪着的女子,沈长歌忽然觉得姬炳的一生也不是真的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至少有人,一眼就认出,他不是姬炳。 沈长歌低低应了一声。 陈贵妃点了点头,缓缓伸手关闭暗道。 “我明白了。渡鸦已经在等待您了。” 她说,干练一如往昔,人却依旧跪着,没有起身的样子。 沈长歌离开了陈贵妃的寝宫,跪在地上的女子终于缓缓地抬起头。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干干的,没有眼泪。 姬炳踏入暗道的时候,陈贵妃就知道他要死了。从暗道中再次走出来的人虽然和姬炳有着一模一样的脸,但是陈贵妃还是清楚地知道,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已经不是那个沉默的,会望着凋落的树叶出神的男子了。 陈家选中她作为暗子进入皇宫的时候,她第一眼看到了高座的年轻帝王,有着威严气势的帝王,令百官不敢直视。 然而她直视了。 于是她看到了年轻君王的眼。 眼里埋着那么深的忧郁,他的眼瞳深处藏着死去的火焰,埋着苍白的群雪之山。那么地孤独且忧伤——怎么可能不忧伤呢?作为一个注定要死的,连姓名都要属于别人的存在。 她成了独得盛宠的皇妃,实际上却是他的手下。 一年一年,她看着年轻的帝王逐渐不再年轻,唯独埋藏在眼底的死火与苍白的群雪之山一如往昔。 金唐的百姓都觉得姬炳是位好皇帝。 陈贵妃看着他深更半夜仍在处理政事,看着他露水深重的时候站在窗口沉默地望着蒙蒙的天色。 那个人什么都不会说,像山像河,像所有无声而永恒的事物。 表面上的盛宠是要维持给人看的,所以姬炳常常在她的寝宫中留宿,但是那个人只是在寝宫中坐着,或者处理情报,听她汇报。有一次刺客闯进寝宫,刀光剑影之中,那个人第一次碰了她。 总是沉默的男子用犹豫着用手蒙住了她的眼睛,低声说“别怕”。 ——别怕。 该怕的人不是她。 作为金唐的皇帝,姬炳不允许修炼,而她出身陈家,却是有修炼的。 一名普通人却蒙住了她的眼睛,低声说别怕。 刺客被暗卫杀死了,她的手按在腰间暗藏的匕首柄上,不知为何始终没有抽出来,就像一名真正的无力的女孩子一样,被总是沉默的男子用手蒙住眼睛。她不喜欢黑暗,但是那一瞬间却觉得黑暗如此地让人安心。 那时候的姬炳还很年轻。 那是很早以前的一件小事了,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姬炳一年一年地越发沉默忧郁,额上逐渐多了皱纹,陈贵妃却始终记得他蒙住自己双眼的时候,掌心淡淡地温暖着。 然而那个眼底有着死去的火焰与苍白群山的男子已经死了。 她亲眼看着他走向死亡的。 但是,整个金唐,那些歌颂着姬炳为明君的人不会知道,他们的皇帝已经死去——金唐的百姓不会知道那个批改奏章到夜半三更的皇帝已经死去。那个沉默的男子明明是金唐的皇帝,死的时候却比最普通的百姓都不如。 所有人都会当他仍然活着,所以没有人为他悲歌,他连寸丈缟素都得不到。 陈贵妃放下手,华丽的衣服之下露出素白的衣衫。 没人为他缟素。 她为他缟素,在华服的掩盖之下,为他衣白如雪。 空寂的宫殿中,陈贵妃低声地念起招魂的经文,刚念了一句,她彻底明白了一件事——再也不会有人犹豫地蒙上她的眼了。 魂兮魂兮……魂兮归否? 陈贵妃伏下身,额头抵着冷冰冰的地面,痛苦地喘息着。 魂兮!魂兮! ……………………………………………………………………………………… 渡鸦。 渡鸦可以说是一个人也可以说是一个组织。 它是金唐暗卫的一个分支。 金唐的暗卫其实不止柳无颜他们所见的那些带着铁面具的杀手。暗卫大体上由“金雀”“白鸦”“灰翎”三支组成。金雀负责京城事宜,以皇宫的守卫为重。白鸦负责天下情报,灰翎负责暗杀。 而渡鸦是独立于这之外的另一个比较诡异的部门。 它不是三支中任何一支的直属部门,却有权利调动其他三支的任何资源。渡鸦所掌握的情报甚至远高于白鸦。而且比起金雀,白鸦,灰翎来说,它的手段更加阴毒灵活,绝大部分的阴谋布局都是由渡鸦来完成的。 这一支,就像乌鸦一样,隐藏在黑暗中,与阴谋,死亡伴随着。 而“渡鸦”中的成员,也不是灰翎所属的那些死士。贺擎川在京陵台应对的那一名黑斗篷就属于渡鸦中的人。 渡鸦的身影遍布十二王朝大陆,在漫长的岁月中释放出那些被镇压多年的“魔”——那些心怀戾气的古氏中人。这是由魔,由妖,由所有为正派之人所唾弃的疯狂人物组成的黑暗之军。 渡鸦的首领也以渡鸦为代称。 然而与渡鸦首领这种与晦暗阴谋的身份不相称的是,表面上看起来,渡鸦的首领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齐秦商人,总是佝偻着身,精瘦精瘦的,脸上带着市侩的奸猾之气。如果指着这么一个人说,他就是渡鸦,没有人敢相信。 但,确确实实的,渡鸦就是这么一个人。 离开了金唐之后,渡鸦带着卖了苍濮药材得来的钱财,雇了一支车马前往齐秦。齐秦临海,多有珍奇异宝。表面上渡鸦是姓钱的商人,这一次是要去齐秦购买珍稀的。 车队的马夫看着这个吝啬的,车钱都不肯多付一两的大商人十分不顺眼。 那么有钱却那么吝啬,盯着箱子跟盯着自己的老婆一样,真让人瞧不起。 钱商人不为所动依旧每天吝啬鬼般地挨个摸过自己载着东西的箱子,佝偻着身,要多市侩有多市侩。 到了齐秦,车队一路直往九州钱庄最大的几个分阁之一而去。 载着沉重箱子的车队在钱庄前停下来,从九玄门返回的廖乾在柜台之后懒洋洋地算账——从九玄门回来他就这幅生无可恋的样子。 他娘的,亏大了。 当时脑子一抽,就掏出了全部家当甚至还和师兄们借了一笔,一口气打了那么多口檀木棺材。在九玄门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的脑子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也没有开口向九玄门的人要钱。 于是多年积蓄全没了,不仅如此还背上了一身的债。 他的天赋并不好,就靠着钱财砸的宝物苟着小命。现在一夜成为穷鬼蛋,也就只能当个看柜台的,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出头。 正思量着,廖乾听到马车声。 165.无法预测 九州钱庄, 九州钱庄。 正大光明地, 明晃晃地把“钱”字写进宗门的名字中,这个宗门的性子也就很清楚了。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 九州钱庄算是仙门八宗格外别树一帜的宗门了。九州钱庄的弟子别的不怎么样, 在经商上面天赋一绝。 与其他宗门相比, 九州钱庄与其说是一个宗门, 倒不如说是一个纵贯修仙者与普通人的商业行会, 总庄设于齐秦近海一处大商业枢纽, 其余以分庄的形式遍布各地, 宗门中对于修为的重视相对于其他宗门来说要轻一些, 更重视的分庄的发展。 这是一个半行会半宗门的仙门。 基于九州钱庄的这种独特的运营方式,天下的商人往来济济,齐秦的商业都会因此格外繁盛。 有句话叫做“天下钱财,三分在九州”。 一点也没有夸大。 别的宗门弟子来九州钱庄买灵器时,出门总会恨恨地咬牙骂一句:呸, 一个个全都掉进钱眼里。 九州钱庄的弟子并不引以为耻,恰恰相反,他们觉得这句话说得再正确不过了。任你是在如何冷酷无情天赋过人的剑修刀客阵法师, 没有钱你买得起灵器吗?买得起丹药吗?买不起那你算个屁。 廖乾作为一名九州钱庄的弟子, 自然也不例外。他的名字“廖乾”谐音“料钱”,直接了当地显露本心——就是赚钱发财。 九玄门的那件事完全不是他本人的作风, 廖乾每每想起, 都觉得自己当时是不是失心疯了。但是就算是真的失心疯了也无济于事, 钱都花了, 债也借了,还能怎么地?老老实实干活重新攒回身价吧。 一边算着自己向师兄借的钱加上利息,大概要多久才能还清,廖乾一边迎上了那支来到钱庄马车队。 马车车轮碾压过地面发出的声音低沉,看起来载的东西不少。 这是只从金唐而来的齐秦商队,廖乾扫了一眼,简单地判断出。作为一个以“钱”命名的宗门,九州钱庄相对其他宗门来说更加地接地气,不仅接待想要买卖灵器的修仙者,更接待贩卖货物的普通人。 衣锦,用度,伤药…… 就算是修仙者也不可能一身光溜溜地活着吧? 马车上的货物卸下来运进了钱庄中,就在廖乾打算依照规矩检查一遍的时候,王师兄从后堂走了出来制止了他。 “这是林长老亲自点的货,廖师弟之前一直在并州不知道,直接送进藏库就可以了。” 王师兄全名王敬之,廖乾就是向他借的钱财。王敬之高高瘦瘦的,穿着件锦袍,秉承九州钱庄“和气生财”的理念,不论什么时候待人接物都是一派温和客气的样子,在钱庄中有着老好人的名声。 说话间,商队的领头人,那名姓钱的齐秦商人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 钱商人瘦瘦的,佝偻着身,廖乾和他这类的商人打过不少交道,一看就知道这是最让人头疼的类型——精明得要死又抠得要死,一点儿牛毛小利也要计较上半天。 王敬之朝廖乾点了点头,让他将钱商人运来的这些东西搬去藏库之中,自己自引钱商人到二楼的茶室中商谈。 廖乾巴不得不和钱商人这种家伙打交道,当下也就按照王敬之说的办。 钱商人千里迢迢运过来的货用十二口沉甸甸的巨大铁箱装着,每一口都有成年男子双臂展开那么宽,两个人那么长。用的也并非普通的铁,而是有蕴养灵气的璇星铁——但凡货物蕴藏灵气比如灵药,就得用这种铁打造的容器装载。 铁箱子之上还有着一些装饰性的花纹,从风格来看应该是苍濮那边的匠人打造的。 可能是林长老自己订的灵药吧。 廖乾如此猜测。 林长老是他们这个分庄地位最高的负责长老,擅长炼丹。苍濮王朝境内的灵药最为丰富药性最好,林长老专程雇人替他往返苍濮采运药材也不奇怪。 这么想着,廖乾带人将那十一口沉甸甸的铁箱子搬到了藏库入口的地方。 钱庄收纳宝物的仓库分为“藏,储,仓”三种,其中藏库算是等级最高的一种,只用来收藏品质高的要紧灵物,一般修建于分庄的地下,有着重重阵法保护,进入藏库需要特定的密令牌和阵法开启方式。 因此其他的九州钱庄弟子将东西搬到入口处就都退出去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只能交给廖乾自己一个人干。 取出密令牌插入藏库大门边上的凹槽,廖乾将手按到门上,真气注入,依照特定的方法启动藏库大门上的阵法。 厚重的藏库大门缓缓地向两旁无声无息地滑开,廖乾收回手,开始一口箱子一口箱子地往里头推。 刚开始推,廖乾就忍不住低声地骂娘叫苦。 他本来就没有什么修炼天赋,更不曾好好地锻体磨砺,平素里都靠着一身各种各样的法器加持,眼下一穷二白什么法器都没留下。这时候让他一个人将这些重得要死的箱子往里运简直要把他累死。 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廖乾才堪堪将十一口铁箱子全都推进了藏库之中,最后一口推进去的时候用力过头,“哐当”一声重重地撞在了另外一口铁箱子上,发出一声巨响。 廖乾骂了一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 藏库中被布了空间阵法,实际大小远超分庄在地面上的占地。一团团各色的光芒在库中亮着——那些都是被加了阵法保护的灵物。 廖乾刚要将箱子推到林长老所属的那一块区域去,当他的手放到最被推进来的铁箱子上的时候,忽然觉察到一丝异样。 藏库中除了他再没有他人,但是此时他忽然听到一丝沉重的细微的喘息。 廖乾眉头一皱,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 然而当他收回手,屏息凝神细听的时候,发现确确实实在他附近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喘息声。 正是从最后那两口相撞的铁箱子中传出来的。 廖乾脸色微微一变,他反手从腰间拔出了一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短刀,斜握在手中,半弯下身,缓缓地将耳朵贴近那两口沉重的铁箱子——这时候他就不得不暗恨自己的修为太差,若有像百里疏君晚白他们那样的修为,直接就可以以灵识突破璇星铁的阻碍探查铁箱中的事物。 耳朵贴到铁箱上的时候,廖乾的脸色越发难看。 铁箱中的的确确有着低缓的,细微的喘息声。 而且这喘息声根本就不像人该有的。 更像……像一些恐怖的异兽。 见鬼,林长老怎么会定这种货物? 廖乾神色变化,一瞬间起了疑心。 或者说……疑心从囚荒塔的时候就升起了。 廖乾是修为差,没有天赋,但不代表他是个傻子。早在并州青冥塔出事的时候,廖乾就感觉到了那种冥冥之中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气氛。并州青冥塔出事,青冥塔连接遥远的帝芬之战空间,古老的囚荒塔中九玄门的弟子被暗杀而死——死于九玄门中有人背叛。 连天下第一宗的九玄门都出现了叛徒,都存在着钉子,那么作为半行会性质,组织比起其他宗门更加不利于排查,更便于渗透的九州钱庄呢? 廖乾不敢去想那些,一想就会觉得所有熟悉的人都带着一张面具,令人畏惧。 这些事情一桩桩,无一不在显示有什么巨大的阴谋在黑暗中缓缓地展开吞噬着一切。 但是廖乾不去想这些。 他只是个没有什么修为的九州钱庄弟子,只是一名天赋差的修仙者,在什么乱七八糟的纪元秘密面前就只是个蝼蚁,就算他感觉到不对又有什么用? 他一个人能够改变什么? 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回到九州钱庄之后,廖乾还是一如既往,嘻嘻哈哈数着钱,算着什么时候能够将欠下的债还清。装聋作哑,不听不问——反正天地在怎么风云涌动,有多少人在算计什么,都和他这种小角色没关系。 但是廖乾没有想到,他如今就站在这暗中狂潮的边上。 握着刀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廖乾死死地盯着面前沉重的铁箱子,脑子里乱糟糟地一团。 要不要查看? 如果里面的东西没有什么异样,那么就算他被责罚一次也无所谓,但是要是…… 短刀微微颤抖着,廖乾想起昏暗中的囚荒塔底,脸色苍白的周文安旋刀而起,放声大笑高喊九玄天下无双。 “操。” 他骂了一句,一闭眼,一咬牙,将短刀插进了铁箱子严密的接缝处。 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短刀如削豆腐一般,直接没进铁箱中。 廖乾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就要用力。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廖乾慢慢地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口——一节明晃晃的剑尖带着一点猩红的鲜血露了出来。 “长老的东西不应该乱动啊,师弟。” 老好人一般劝诫的声音响起,万分熟悉。 廖乾僵硬地转过头。 166.揭棺而起 九州钱庄分庄的前台, 一名刚入内门的弟子无所事事地趴在柜台上看着外面, 冬天将过的时间里, 还没彻底回暖,料峭的风已经又冷又干, 不过天气已经渐渐清朗起来了。 看了有一会儿,弟子意识到廖师兄这次放东西好像去了不短的时间。 不过那齐秦商人带来的东西那么沉, 看起来似乎还真得花一些力气。 正想着, 弟子就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一转头看到廖师兄迈着沉重的步伐气喘吁吁地走出来了。 “廖师兄。” 弟子礼貌地喊了一声, 廖乾挥了挥手, 抹了把头上的汗, 挥着手, 靠在柜台上, 一副累得不轻的样子。 这位廖师兄是并州青冥塔出事后返回齐秦王朝, 重新被派到这个分庄的。这名弟子和他算不上多熟,这段时间接触也只觉得这位师兄大大咧咧的,人还挺好的, 就是有些奇怪地挺穷的——按道理,有钱应该是九州钱庄的标配。 算不上多熟悉,打过招呼之后,这名弟子也就直起身,老老实实无聊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 他停见廖师兄嘀咕了一声, 累出汗, 然后打了一声招呼,拜托他帮自己看一会儿。 这名弟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到廖师兄走出了分庄。 得,帮忙看着就帮忙看着吧,谁让对方是师兄呢。 弟子无奈地耸了耸肩,站到了廖乾方才站的柜台之后。 廖乾师兄刚走不久,王敬之就送钱商人下来了,看到王师兄,看柜台的弟子瞬间紧张起来,生怕王师兄发现廖师兄偷溜出去了。 好在王师兄似乎这次与钱商人商谈得并不满意,脸上不带笑意地同钱商人一同出去了,似乎也有事要办,因此没有发现廖师兄不在这里。 “谢天谢地。” 弟子偷偷抹了把虚汗。 城郊的乱葬岗。 一辆破旧的小马车从城东南的小郭门出来,赶到了这里。 这种破破烂烂的马车并不少见,穷人家没钱,也买不起什么像样的棺材,什么好的地儿,就常常将尸体用痳席一裹,好点的拉个薄棺材,然后用个破车拉到城东南远郊的一块乱葬岗上一扔,省力又省钱。 这块乱葬岗原本不是乱葬岗。 十几年前齐秦王朝大部分地区遭遇了一场大旱,眼看到了灌浆的季节天上太阳烈得不见一丝云雨,大地都快被烤焦了,谷子枯了大半。于是那年齐秦闹了□□,城里死了不少人。死的人太多了,没有地方安葬也没有办法安葬,只好统统拖到东南的野地里集体处理。 后来这里就成了乱葬岗。 破破烂烂的马车出郭门的时候,看到马车的百姓就知道这是哪家没钱的,死人了。看到的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有些麻木。 齐秦王朝以商闻名天下,但是有钱那是九州钱庄有钱,是那些商人有钱,跟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可没什么关系。 在齐秦,从商的人,就一定得在九州钱庄挂个名,或者和九州钱庄有什么关系,否则人人都从商去了,谁还来种地?没法子找门路的,就得老老实实地种地,一年到头来累得直不起腰也就为了能够换一些菜米油盐。 那些从商的老爷们吃的,不都还是他们这些老百姓种出来的? 再怎么繁华的商业都会里,老百姓的日子也就是这么样子,粗茶淡饭,日夜日夜得熬下去。 这种情况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就没了,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看到明显是拉着尸体的马车驶过,也没人会惊讶什么。 路旁的一名老汉担着烧好的炭,仰起头,额上的皱纹深深,天上没有云,干干净净,阳光也还挺好的——老天爷是不会知道蝼蚁一样的人,是怎么活着的。 “听说金唐这几年,也经常闹饥荒……” 老汉感叹着,摇了摇头。 “这日子,唉……唉……” 从十几年前的饥荒里侥幸活下来的老汉,想到自己听说的,金唐青州雍州大饥的事情,感同身受地摇了摇头。然后继续低头挑着炭,一步一步地朝前面走。 马车从老汉身边驶过,于天光中远去。 破破烂烂的马车上,的确是装着一副棺材。 普普通通的薄木棺材,一路颠簸着到了乱葬岗。驾车的是名带着斗笠的人。马车在乱葬岗的一个角落停了下来,带着斗笠的人并没有直接下来。 他在车厢前的横木上坐了一会儿。 “这日子” 带着斗笠的人模仿着那个老汉的语气念着一遍。 他转动着手中的马鞭,与他这一身农户打扮不相符的是他的手,白净修长虎口处有着老茧,这不是一双耕田的手,而是一双握剑的手。握着马鞭的手猛然一用力,绳索在他的手中化为粉末。 随后他从马车上跳下来,转到了车厢后,推开了薄木棺材的盖子。 如果分庄中守着柜台的年轻弟子在这里,一定会惊得呼出声。 只见棺材里,躺着的赫然是廖乾。 从藏库出来还说了几句话的廖乾此时躺在棺材里,脸上泛着死了有一段时间的灰青色。带着斗笠的人伸出手,苍白修长的手以古怪的姿势舞动着,随着他手的动作,一条条细细的银色的,近乎透明的线从廖乾的尸体上被不断地抽飞出来。 这古怪的场面带着一种奇特的惊悚。 似乎死去的廖乾成了丝线牵扯下的人偶。 将丝线从尸体上抽出之后,带着斗笠的人很快就地挖了一个坑,将棺材一埋就着沉下来的暮色回城。 马车离去时,惊起了墓地中的乌鸦,黑色死亡之鸟盘旋着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 有几分奇怪的是,这些乌鸦并不敢接近廖乾埋着的那块地方。 马车离去有了一段时间,这片充满死气的乱葬岗中,不知从哪里缓缓地走出了两个人。 一男一女。 女的穿着干练,头发高高束起,长眉微微上扫,五官是一种凌厉的明艳,正是合欢宗的大师姐柳无颜。男的头上光溜溜的,穿着灰扑扑的僧袍,僧袍外罩着一件非凡袈裟,却是梵音宗的明心和尚。 这互为死对头,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个宗门的年轻一代领军人此时一起出现,脸上的表情都不是很好看。 “苍濮的傀儡控尸法。” 明心和尚看着棺材埋下的地方,转动着佛珠,脸色凝重。 “尸体被控尸法操控的时候,会与生前一般无二,这种秘书该灭绝了才对,你们合欢宗不是早早就毁去相关的秘术了吗?” 柳无颜冷笑一声:“梵音阁不也一直在追杀傀儡传人?” 有来有往地捅刀,柳无颜和明心和尚语气都听不出异样,但是从他们眉宇间的凝重就可以知道,这事的严重。 看不顺眼归看不顺眼,柳无颜与明心和尚千里迢迢赶到齐秦王朝可不是单纯为了互骂的,明心和尚从怀中掏出一卷残图,展开。 那是一卷泛黄的残图,上面画着一些简单的线条,但是看似简单的线条只要凝神细看一会儿就会如同游动一般生出万千奇特的变化。 明心和尚展开残图,低低地念诵冗长的经文,淡淡的光芒从残图上浮出来,交织在空中形成详尽至极的山河图。在明心和尚念动经文的时候,柳无颜臭着脸,拔出长刀在一旁守卫——看她的神色,这刀倒更像要砍到明心和尚的光头上去。 水墨描绘般的河山虚影在半空中变化,最终一条山脉缓缓旋转指向城内。 山脉指向出来,明心和尚的脸色也早已经苍白了,他急忙将残卷重新收起:“没有错,山河卷的残图就在这里。” 柳无颜长刀遗憾地往肩上一架。 “总算没白忍着和死秃驴跑这一趟。” 她嗤笑一声。 “阿弥陀佛,总算没白忍着妖人这一趟。” 明心和尚双手合十。 冷眼一番,两人朝着城池的方向走去。 就在他们刚动身的时候,乱葬岗中的乌鸦忽然喳喳地,受惊了一般地成片腾飞而起,黑压压的鸟群在沉下来的夜幕中宛若乌云。 柳无颜的刀锋骤然一横,长刀“刷”地斜指,明心和尚手中的佛珠不再转动。 顺着鸟群的异动方向看去,只见那刚埋下棺材的地面,土层正在“突突突”地往上动,扑簌簌。 柳无颜明心和尚两人修为非凡,在群鸟异动之前竟然没有察觉到那埋尸处的变化。柳无颜和明心和尚对视一眼,从彼此脸上看到一丝惊讶。 明心和尚手中的佛珠浮现淡淡的金光,柳无颜手中的长刀浮起一层浅浅的寒光。 两人走向那处埋棺地。 地面的土不断地被底下的东西顶开,棺材盖子从簌簌而落的土中露出了出来,天空之上群鸦的声音越发刺耳,像是在昭告着什么。 下一刻,泥土四溅,棺材盖子“啪”地一声飞了起来,劈面砸向柳无颜和明心和尚。 刀光一掠而过,棺材盖子在半空中一滞,化为粉尘扑扑落了一地。 “妈呀——” 一声杀猪般的尖叫响起。 167.群鸦之夜 廖乾顶着一头土, 惊魂未定地坐在棺材里,面色煞白地看着几乎贴到自己鼻梁上的刀尖。刀尖的寒意生生逼得他在冬末春初的天气里,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点鲜红的血从他的鼻尖缓缓流下。 廖乾哆嗦着嘴唇, 半天一声“操”卡在喉咙里愣是没敢骂出来。 “操。” 柳无颜骂出来了。 劈碎棺材板之后,感知到棺材后面有人她那一刀看似凌厉无比,其实自有拿捏。倒是这揭棺而起的死胖子一声冷不丁的杀猪叫, 惊得她一时差点没拿捏好,险些刀气直接横劈之下, 幸好最后关头还是收住了。 否则这死胖子怎么可能只是破了点儿油皮这么简单。 “姑奶奶……” 廖乾几乎要哭出来了, 声泪俱下。 “行行好,先把刀收回去好不好?再不收回去, 胖子我就要挂了。” 只见从胖子鼻尖流下的血迅速地变成了黑色,他那张白胖的圆脸上也开始浮现出一些密密麻麻的黑□□络。看起来隐隐透出几分邪异。 柳无颜的那把刀, 刀身窄, 但是比寻常的刀长出许多,刀上流动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冷光。刀整体极为简洁, 没有什么花里花俏的装饰, 刀柄也是纯色的深黑。这样的一把刀看着十分不起眼, 也不像是女子喜欢用的。 但是面对这把刀, 胖子瑟瑟索索不敢动弹。 廖乾作为九州钱庄的弟子,要修为没有修为,要天赋没有天赋, 也就一双自称的“慧眼”尖得狠, 天下的宝物七七八八都认得。 握在柳无颜手中的这把刀有个与简朴至极的刀身不相配的好听名字, 叫做“流觞”。 这是当初的炼器大师小欧阳的名作之一。 欧阳大师在打造这把刀的时候,目的只有一个,为了锻造出一把能够镇压诸邪的刀。 ——眼下,廖乾可是诡异地揭棺而起。 虽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好歹这个死胖子也是囚荒塔里认识的人,知道些根底,柳无颜冷哼了一声,还是将刀撤开。 “流觞”一撤开,廖乾明显松了一大口气。 “怎么回事?” 柳无颜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棺材里,脸上的黑□□络还没完全隐没的廖乾。 “怎么回事?”刀一移开,廖乾就老老实实地从棺材里爬了出来,他胡乱拍了拍身上的土,哭丧着脸,“我他妈地也想问一句,怎么回事。” 明心和尚皱着眉看着廖乾,他对廖乾这个在帝芬之战的空间中见过一面的九州钱庄弟子也有些印象。但是那个时候,廖乾给他的感觉,就是个极其普通的九州钱庄弟子,普普通通,修为也不高。 然而,此时,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廖乾,却隐隐约约让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明心和尚是梵音宗的佛子,自小就在梵香佛唱中修炼,圣心通明,灵识极为纯净敏锐。对着一些事物,有些极为不可思议的直觉。眼下的廖乾就给他一种古怪危险的感觉。 没来由地,明心和尚觉得,刚才柳无颜那一刀要是真的砍下去,这个胖胖的九州钱庄弟子不一定真的就如他自己表现出来那般,无反手之力。 神色不动,明心和尚轻轻转动了一下佛珠,仿佛无意般地握住佛珠中一颗略微比其他稍大一些的。 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廖乾低着头拍了拍土,然后一抬头,一扯自己前胸的衣服。 “就这么回事。有地方坐下来说不?” 只见廖乾扯起来的衣服上,有一道不大的破口,看大小宽窄,像是被剑当胸刺透后留下来的。衣服的破口之后,只见在廖乾的胸膛上,一道黑沉沉的,剑身长的伤口。 柳无颜和明心和尚对视了一眼,没有开口。 廖乾咧开嘴,脸上方才那一如既往大大咧咧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他这一次咧嘴,露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一万倍。 “总不能在这种鬼地方说话吧?” 乱葬岗,黑色的乌鸦盘旋在天空中,依旧在喳喳不停,天色黑下来,群鸦的身影融进夜色中,难以辨清,就像一时间这里为鸦群占领。 就像埋葬在此地的无数亡魂,在这天地昏暗的时刻,发出了悲鸣。 ……………………………………………………………… 城墙根下的一处矮小农户房屋中。 一盏昏黄的灯幽幽地点在桌上,暗淡的光将房屋照得半亮不亮的。廖乾脱了上半截衣服,光着膀子,不自在地坐在桌子前。 柳无颜和明心和尚就着火光打量他身上的那个穿透性伤口。 用剑的人下手极稳,长剑从背后直接没进,穿透前胸,贯穿了整个心脏。不仅不如,动手的那人还将剑转了一圈,彻彻底底地绞断了心脉。而柳无颜他们之前的判断也没有错,廖乾身上还残留着傀儡控尸术的痕迹。 在他们跟踪王敬之的那一段时间里,廖乾的确死得不能够再死了。 只是后来,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居然揭棺而起,又活了过来。 ——也许不算“活”。 以前后的剑伤为中心,密密麻麻的黑□□络随着廖乾的呼吸一隐一现,遍布他上半身,一直蔓延到脖子下面。 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柳无颜将自己的“流觞”□□,“刷”一声直接插到廖乾面前的矮桌正中间。 “说吧。” 她双手环胸抱着道。 瞅了一眼插在桌上的“流觞”,廖乾哭丧着脸,叹了口气,伸手摸向自己的腰侧。 他刚一伸手,明心和尚手中的佛珠就微转动起来。 “等等,那边那位佛子师兄,别一副随时准备念经将我镇压的样子。”廖乾神色惊恐地看着转动佛珠的明心和尚,“佛珠宝贵轻拿轻放,不要随便乱丢啊。” 柳无颜看了明心和尚一眼,示意他暂时不要动。 廖乾扯了扯嘴角,木着一张脸,把手放到了桌上。 他倒是想怒气冲冲地“啪”一声砸一下,但是眼角余光瞥到“流觞”。 ——一把短刀轻轻地放到了桌上。 168.宿神之刃 那是一把腰刀, 刀刃明显地弯曲,刃尾斜月般商鞅,柄刃与刀刃呈反方向的弧线, 柄手处有新月形的护手。圆盘形的刀镡上有密密麻麻的暗纹,护手上也有着一片片鳞状的浮雕装饰。 整体的刀型并不像齐秦王朝的风格,反倒有几分荒灵王朝的韵味。 刀柄为暗金色, 刀身通体漆黑,看起来沉沉的。 毫无锋芒。 然而当柳无颜谨慎地伸手去拿的时候, 却被刀柄上一股莫名的反震力弹开了。 “宿神。” 柳无颜的手被刀柄弹开的时候, 明心和尚脸色骤变,脱口而出。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放在桌上的短刀。 宿神? 柳无颜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 然而明心和尚却仿佛看到了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上的短刀, 那张梵音阁式悲悯的脸上露出严肃的神情。 廖乾深吸一口气, 带着几分畏惧地伸出手,握住了短刀。 在他握住短刀的瞬间, 新月形的护手上那些紧密排布的鳞片忽然张开, 一片片在胖子的惨叫中死死倒扣进他的手, 割开了他的血肉。 瞬间, 鲜血浸透新月形的护手,沿着刀柄刀镡而下。 ——方才还死寂沉沉的短刀,活过来了, 贪婪地吞噬着廖乾的鲜血。 鲜血浸入, 漆黑暗沉的刀身亮起来来了。 一点点, 璀璨梦幻如星辰的光芒从刀身的黑色中浮出来了。 柳无颜一直在观察着这把短刀的变化,点点碎星般的光芒浮在刀身上的时候,她凝神细看。 在她凝神观察刀身的瞬间,柳无颜只觉得耳边“轰”地一声,像是空气骤然地一沉。 当目光落到刀身,世界骤然离她而去。 仿佛神魂都被吸走,柳无颜的瞳孔骤然放大,眼中的世界只剩下了一片浩大到让人颤栗的星河。 在刀身上沉沉的黑色中,隐藏着周天的星河! 周天星河被缩影封锁在短刀中,廖乾的鲜血渗入的时候,星河才被唤出。 飘飘忽忽之前,柳无颜觉得自己的灵识不受控制地旋转起来。她的眼前只剩下了永无边际的黑色苍穹,苍穹之上是不知多少的星辰。 然而那些星辰给人一种极为诡异的感觉。 恍恍惚惚地看了数息,柳无颜才找到产生诡异不安之感的原因——这星河,是倒转的。 周天星河是天地的命数,星河的运转暗含万物的规律。而倒转的星河违逆了一切,颠倒了一切。颠倒的星河不复辉煌浩大,不复堂正辽广。 与熟悉的周天不同,倒转的周天显露一种极端可怖,极端癫狂的狰狞。 仿佛整个宇宙都为浩大不可控的疯狂杀机充斥。 只看了数息,柳无颜就觉得胸闷气短,真气几乎紊乱。 她暗道不好,但是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心中明白,但是依旧只能一眨不眨地看着刀身,神魂浸入那浩大的诡异倒转星河之 “别看!” 明心和尚厉声喝道,伸手将柳无颜拽到一边,他自己早就闭上了眼。 被明心和尚这么一拽,柳无颜从那种被星河吸走魂魄中挣脱出来,目光终于从短刀刀身上移开。 太邪门了。 柳无颜脸色微微一变,也立刻闭上双眼。但是那幅周天星河倒转的画面极具邪性,仿佛直接印在了她的脑海中,闭上眼之后,灵识仍自震动不止。 “流觞。” 柳无颜低低地喝了一声。 下一刻,只听得一声清脆的锵鸣。 被柳无颜插在矮桌正中间的长刀,刀身上泠泠如水的光芒在不大的狭窄空间中爆发出来。长刀自动飞起,锵然浮在柳无颜身前,刀刃正对她自己。 霜色的光成线,没入柳无颜身体。 在发现周天星河倒转的画面印刻入灵识后,她直接役使“流觞”,以“流觞”本身镇邪的泠光斩向己身——这是针对灵识层面的力量——以此斩断印刻入脑海的倒转星河。 明心和尚刚要祭起佛珠帮柳无颜抹去倒转星河印影,柳无颜就已经役刀完毕,果决得让人头皮发麻。 “疯女人……” 明心和尚一愣。 将刀对准别人容易,对准自己难。更何况是对灵识下手,如果“流觞”的泠光一个拿捏不好,在斩去倒转星河画面的时候,柳无颜自己也将受创。 柳无颜张手接住下落的“流觞”,顾不上去计较明心和尚骂自己的事情。 握住刀不过短短数分钟,廖乾的脸色就变得灰青,为死气充斥。他大叫一声,一咬牙,另一只手一使劲,将刀扯下来,丢回到桌上。 看他的样子,他比柳无颜明心和尚更怕这把刀。 宿神短刀被他自己扯下来之后,光芒瞬间消失了,恢复了原来灰扑扑暗沉沉的样子,不起眼地躺在矮桌上。 柳无颜和明心和尚得以睁开眼。 没有再握住刀,廖乾脸上的那种青灰色再次消失,重新恢复了白白胖胖的样子。 “星河倒转。” 柳无颜脸色凝重地看着那把刀。 这时候尽管明心和尚没有解释“宿神”是什么,廖乾明明被王敬之杀死了却还能揭棺而起的原因,柳无颜也能够猜出个大概了。 周天星象蕴藏命数阴阳,星河倒转之下,生死颠倒。 廖乾因此才能够明明死了,却还“活着”。 但是这种“活着”,一如这把刀一样,给人以一种极其不舒服,极其诡异的感觉。 一把蕴藏倒转星河缩影的刀…… 这种恐怖的东西,怎么会在廖乾这种普通的九州钱庄弟子手里。 柳无颜皱着眉头。 一旁的明心和尚却像确定了什么,长长地出了口气,仿佛在压抑自己的惊愕, “宿神……果然是它。” 明心和尚喃喃自语。 这是一把曾经弑杀过古帝的刀。它早该遗失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随着古帝们的陨落,古氏十八的隐没而消失, 但,它出现了。 不该出现之物,无常之世事。 明心和尚站在原地,听到了在纪元中,呼啸狂卷的风声。 浩大的,癫狂的,令人无法呼吸的浪潮……已然到来。 169.过往之事 “宿神?” 廖乾嘀咕了一声,带着几分惊惧地看着被他扔在桌上的短刀。 “这是什么鬼名字?” 明心和尚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这把刀是什么?” 他的语气带着丝丝疑惑和不信任。廖乾一听, 脸色涨得通红, 看样子像是气得够呛, 梗着脖子嚷嚷道:“我他妈要是知道这玩意是什么, 至于落到这种不人不鬼的地步。” “这把刀, 你从哪里来的。” 明心和尚并没有因为廖乾的话而放松,他沉着声问, 看样子大有廖胖子不说就要用梵音宗的心经咒逼问的架势。 柳无颜皱了皱眉头,从明心和尚这异常的凝重态度中明白了些什么。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胖子。” 柳无颜刚刚自己给自己的灵识来了那么狠的一下, 但是从表面上根本就看不出她有什么异常之处, 长刀倒转架在自己肩上,一副似笑非笑带着威胁的凌厉模样。 “我娘给我的。” 在“流觞”淡淡的寒光里,廖乾交代得格外利索。 廖乾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九州钱庄的弟子的。 一开始他只是个富贵家的大少爷,算不上什么名门望族,也就是个土财主的程度。廖乾的老爹是个商人,常年往返于齐秦王朝和苍濮王朝之间, 贩卖商货。一年到头来见不到几次人影。 那时候的廖乾说起来,其实就是个纨绔子弟。 斗鸡玩狗, 什么不正经干什么。 整日无所事事, 一天一天地混着日子。反正家里有钱, 足够他胡吃海喝。老娘与老爹不同, 算得上是书香门第的小姐, 温和柔弱,管不住他。于是廖琴就这么长成了一个无所事事右手好闲的死胖子。 廖乾那时候也没想过什么修仙什么拜入宗门。 乡下土财主的世界能有多大呢? 不过就是听一些仙人的乡野传说,白天黑夜地混着日子。 然后有一天,廖乾的世界忽然地被生生扯大了。 前往苍濮王朝贩运药材的老爹比正常的情况提早了一半的时间回来。 老爹是在大半夜的时候回来的,满身鲜血,不惊动下人地出现在他的房间里,把他吓了够呛。 老爹一个冷眼刀子一样扫过来,让他闭嘴,找老娘过来。 廖乾吓得踉踉跄跄地去找自己那整日愁绪满腹柔弱的娘。谁知道老娘在这时候却像不是他认识的人一样,一点儿也没有被吓到,面色如常地给老爹处理伤口。廖乾听到娘问老爹,是不是被发现了。 什么被发现了? 老爹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 廖乾满头雾水。 老爹点了点头,然后说,得搬走了。 廖乾被他们搞得一头雾水,追着问,老爹却厉声吩咐他不许透漏他回来的事情,赶快收拾东西。 然而没有等到他们收拾好东西,第二天晚上,就出事了。 白天伪装后出门的老爹在傍晚的时候,踉踉跄跄地回来,带着他和娘走进家里一处廖乾从来没见过的密室里,然后从外面把门关上。门关上之前,老爹让他们绝对不能出来。然后门合上了,老爹的面容消失在了门外,门上的阵法亮了起来。 阵法的光照亮了暗示,廖乾看见娘笔直地坐着,望着门上的光,表情是他说不出来的,令他感觉发寒的冷静。 ——那种死一样的冷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坐在密室中都觉得地面在颤动,闷雷般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中回响。不安与恐惧让他紧紧地抱住了头。 “拿着这个,不要随便用。” 娘将一把普通的刀交到了他手里,然后站起来了,将伸手放在了门上,淡淡的光芒从她的手中发出来。 她打开了密室的门,走出去了。 出去前,她说,待着,别出来。 门“框”地合上了。 他的世界从此被割成两半。 娘的身影被隔在门外时,廖乾终于像意识到了什么,他扑到门上,疯狂地想打开门——留他一个人下来算什么事?! 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 踹,打,摇…… 统统没用,他打不开密室的门。 密室的门是在两天后被打开的,两天不吃不喝的廖乾坐在地上,看到穿着九州钱庄衣服的一名中年人站在密室门外。 那人是九州钱庄的一位秘密长老。 “我爹呢?我娘呢?” 他问。 长老没有回答,带着他走到了地面——庄子已经焚毁了,仆人的尸体与一些黑衣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那些黑衣人都戴着铁面具。 他看到了老爹和娘。 老爹倒在地上,身上插着刀。娘握住了他的手,也倒在地上。 他们死了。 ——纨绔子弟的廖乾从那一刻也死了。 活下来的,是不敢跟着娘走出密室的懦夫廖乾,所以他从此市侩且怯弱,浑浑噩噩地活着,什么也不敢问,什么也不敢想。 但是事情不是不问不想就会结束的。 在廖乾以为自己会当一辈子算钱的九州钱庄弟子,也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的时候,并州的青冥塔出事了,他看着城变成了死城。 然后就是周文安,那个世界里只有九玄门只有他师兄师姐的青年,他对着他大喊,让他跑。 廖乾曾经瑟瑟发抖地看着老爹与娘走出去,他不想再当懦夫了。 所以他背着周文安冲出去。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 周文安最后还是死了,明明他有机会握住刀,不用周文安那么惨烈地死的。 他到底只是一个懦夫。 跪在囚荒塔外的白骨堆上,他抽着自己的耳光,歇斯底里地骂着, …………………………………………………………………………… 廖乾手中有宿神刀。 这件事打破了柳无颜与明心和尚原本的计划。 他们此次前来齐秦王朝本是为了抢在那些人之前拿到山河卷的残卷。 现在计划不得不再次更改。 廖乾的父母很有可能是古氏十八的人,他们死于金唐暗卫之手。但是,如今廖乾却死于九州钱庄弟子王敬之之手,这就让人不由得在廖乾父母的死因上画个问号。 这件事透出来的古怪让人心生不安。 商议之后,明心和尚将山河卷交与柳无颜,由她前去寻找残卷。而明心和尚则留下来,与廖乾一起,沿着王敬之这条线,探查林长老的每月收一次的货中藏着什么秘密,从林长老的身上再一次往源头探查——林长老便是当初带廖乾出密室的那名九州钱庄长老。 在屋外,明心和尚将山河卷的残卷交给了柳无颜。 收起残卷,柳无颜刚要离去。 “柳无颜。” 明心和尚忽然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喊了柳无颜的名字。 柳无颜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夜深,天上却有着毛毛的月亮。 今天大概是月中。 穿着灰扑扑的年轻和尚站在蒙蒙的雪一样的月光中,望着她。年轻和尚的脸上不再有以往的针锋相对——这个时候的明心和尚恍惚地让柳无颜想起了自己的哥哥。想着心事,眉眼带着对很多让人不懂之事的悲悯。 以往他们总是互相看不顺眼,梵音阁与合欢宗吵了那么多年,间隙代代相传。因为柳无颜一直以来都没注意到,身为佛子的明心和尚,其实面容生得俊秀。 柳无颜想起囚荒塔传送后她昏过去了,醒来前听到的模模糊糊的念经声。 当她睁开眼,只看到年轻的和尚盘膝坐在远处,闭着眼,一副万事不挂于心的样子。 “什么事,死秃驴。” 明心和尚的法号在嘴里转了两圈还是没有喊出来,柳无颜扛着刀,微微扬了扬眉,语气听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明心和尚看着扛着刀的女子,她束着高高的马尾,眉眼带着刀锋的锐气,是禅中说的,那种心里怀着太多无法化解的愤仇的人。 是佛家说的不可渡的人。 “小心渡鸦。” 他摩挲着佛珠,沉默了许久,说道。 话出口的时候,夜风吹过,柳无颜不再停留,转过身,朝着黑暗中的一个方向出发。 房屋中,廖乾坐在昏暗的灯火下,愣愣地看着灯火之下的宿神刀。 他伸手摸了摸变成黑色的剑伤,清楚地记得剑刃穿过血肉的冰冷感觉,锋锐的剑气绞断血脉的感觉。 真他妈疼,也真他妈冷啊。 冷到了骨子里。 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 想到了在囚荒塔舞刀的周文安,想到老头子将刀交给他的时满是皱纹的手,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不能死,他不能死。 于是他握住了宿神刀的刀刃,死死地握住。让刀锋切开自己的血管,让血液渗透进刀身。同时带着不甘心地转过头。 他看到了,王敬之师兄依旧带着老好人的微笑的脸,手中稳稳地握着剑。 “是真的疼啊,老头子。” 廖乾仰起头,哈了口气。 他伸手再一次握住了宿神刀。 刀柄上的鳞片没有倒立,他的鲜血也没有再渗透出。宿神刀安安静静地被他握在手里,刀身流转着星辰的光芒。 廖乾的脸上没有了往常满不在乎的笑。 他面无表情。 170.纪元狂潮 天色昏沉沉的, 风该起了。 齐秦王朝是个临海的王朝,这里是个离海不远的都会。不论春夏秋冬, 夜晚的时候总是常常起风。 柳老头佝偻着身,在瑟瑟的寒风中提着灯笼, 扯着嘶哑的嗓门从一条条小街巷上走过, 嘶哑着声敲着锣。 他是个更夫。 走过一条街之后,柳老汉喘得跟个破风箱一样, 一口气倒了老半天。 一抬起头来,柳老汉险些惊得背过气去。 “你、你……” 柳老汉哆哆嗦嗦地看着面前。 只见不知道什么时候, 一个人无声无息地站到了面前。 这人穿着几乎与夜色融在一起的黑衣服,精瘦精瘦的, 个子高高的, 带着斗笠。这个人无声无息地出现, 像鬼魅一样。 在黑暗中出现的人形形色色的什么都有,柳老汉当更夫当了这么多年, 见过不少的事情, 情知道想要安安稳稳地在黑夜里活下来就该当个老老实实的更夫, 什么时候都看不见听不见, 低着头走路。 那些黑夜里来来去去的人, 跟他们这些蝼蚁一般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柳老汉当了一辈子更夫,低了一辈子的头, 佝偻了一辈子的背。 但是今天, 却又这么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他面前。 柳老汉见多了自己的同伴, 其他的更夫不知不觉地就死在阴冷的巷子里, 一抬头看到这带着斗笠的人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的手顿时就抖了起来了。他的脑海里顿时就浮现出了那些静静躺在阴冷巷子里的更夫尸体,想起官家的人只会什么都不说把尸体拖去埋了。 “我什么不知道。” 没等对方说什么,柳老汉哆嗦着,一下子就跪了下来。 对面出现的人,像是也愣了愣。 “老丈,我只是问个路。” 顿了顿,带着斗笠的人说。 柳老汉死命地埋着头,几乎要趴到地上去,浑身颤抖着,话也说不全,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自己会什么都当作不知道的。 风雨欲来前一切是安安静静的,但是山间的蚂蚁却能够感受到那种异动。 那种不安的异动。 一日一日无声无息死去的更夫,夜里多起来的行色匆匆的人。 柳老汉只是个普通的更夫,苍老,但是人老了,看事情比年轻人就清楚很多了。夜浓的时候,悄无声息出现问路的人,会是什么普通的人吗?不论是什么样的人,带着斗笠出现在沉沉的夜色中,就不会希望自己的行踪被暴露。 就算老老实实地回答了这种人的问题,最后还是会免不了一死啊。 “我……我不能死啊……” 柳老汉仿佛听到了寒刃被风吹出的声音,他沙哑的嗓音中几乎带上了绝望的嘶鸣。 带着斗笠的人没有说话。 忽然地,他问:“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要当更夫。” 声音已经没刚才的客气,带着一种不该是普通人会有的冷刀般的感觉。 柳老汉哆哆嗦嗦,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颠三倒四地急促交代着,就像抓住了一线生机。 柳老汉一天天在冷夜里走街串巷的,就为了几两银钱换点儿吃食。他年岁其实已经很大了,就他这把老骨头,常年嘶喊哑了的破锣嗓子早就不适合再做更夫了。但是没法子,柳老头的儿子上个月就死了。 怎么死的,柳老头自己也说不算清楚。 柳老头的儿子和他差不多,一辈子的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几年前好不容易讨了个媳妇,然后得了个大胖小子。他和儿子都喜欢得不得了,为了攒点钱送孙子以后念书,柳老头的儿子一咬牙,就跟人去当了跑苍濮的车夫。 仙家的飞舟是遍布十二王朝大陆没错,那是仙家的东西,普通的商人坐不起,因此只能雇车夫赶车从齐秦跑到苍濮到金唐。 这种往返一趟就要很多时日的车队,车夫的工钱都算得很高,因为路太长。 而且是件危险的活。 从齐秦到苍濮那么远的距离,一路上多少的山多少的水,穷山恶水就能够要了一批人的命,更别提那些野兽妖鬼。跟着这种车队,也就和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没什么两样了。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哪个勉强能够活下去的人愿意去赚这个钱? 大部分的车夫都是小心翼翼跑上几趟,赚了点儿钱能够凑合着租上点儿地够糊口,就不再跑了。 从齐秦王朝刀苍濮王朝再到金唐王朝的路上,也不知道埋了多少人的白骨。 很多年轻的小伙子怀揣着点儿天不怕地不怕的热血气往苍濮一跑,想着大富大贵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儿子决心当跑苍濮的车夫的时候,柳老汉蹲在破门前,蹲了老半天,觉得太阳辣辣地刺眼。孙子在屋内什么都不懂地哭着,孩子他娘拍着儿子的襁褓小声地哄着。儿子闷不吭声地站在他面前。 齐秦的商人遍布十二王朝,九州钱庄繁华无比,但那是九州钱庄的事儿,跟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没关系。在齐秦,和九州钱庄没关系的,就别想着经商,经商的人也得按年像九州钱庄交钱。 商人也算不上容易,至于他们这些老百姓就更不容易了。 经商的人多,商人一有钱了就买田。田一天天地,少得可怜,商人的田有着九州钱庄的份子,王朝不敢收太多的租。那剩下的税赋可不就是一层一层地又摊到他们这些穷百姓身上了吗? 柳老汉和儿子累了一辈子,不想自己的孙子再这么活下去。 那就得读书啊,得认字啊。 认字的,才能够去九州钱庄的庄子里当个伙子学徒,才能够考科举啊,才能够不用再一辈子活不出个人样。 蹲了老半天,柳老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摆了摆手,说,行,你去吧。 儿子一走,柳老汉的心就开始提起来了。 一次商队往返一次齐秦苍濮,少说也要几个月。儿子有惊无险地去了两次,回来的时候,人瘦得只剩骨头,黑得不成样子。但也带回来了一些钱财。但是几个月前,儿子随着一个姓楚的商人再次去了苍濮。 柳老汉等啊等,始终没等到儿子回来。 托人一问,说,姓楚的商人家里都在办丧事了。 柳老汉的儿子就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死了。 儿子死了,儿媳哭天抢地第三天上吊了。 一家子四口人,柳老汉年纪大了,儿子才几岁,家里没什么地。儿子一死,这顶梁柱也就没了。 一张席,卷了儿媳运到城南的乱葬岗埋了之后,柳老汉不得不重新当起了更夫。冷风嗖嗖的夜里,穿着件破棉袄继续扯着几乎哑了的嗓子。 然后在今天夜里,被带着斗笠的黑衣人拦下来了。 他跪伏在地上,不敢说自己清楚黑衣人不会是什么好角色,只会一遍一遍地重复,自己不能死啊,不能死啊。 儿子已经死了,儿媳上吊了,他也死了的话,他的孙子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 柳老汉清楚,自己这种小角色不管是在仙人也好,哪里的大人物也罢,在他们的眼里就是蝼蚁一样,不值钱的。被随手杀掉灭口也是正常的事情,他已经绝望了,却还是一遍一遍地重复,说自己不能死。 悄无声息出现在夜色中的人没有再说话了,柳老汉只能感觉到,对方依旧静静地站在面前。 久到柳老汉在等一道刀光的时候,带着斗笠的男子忽然开口了。 问了几个很偏僻,一般人不知道的地点在哪里。 没有人比当更夫的,更了解这座城的大街小巷了。他们知道最繁华的人家在哪,也知道最生冷无人烟的地方在哪。 柳老汉哆哆嗦嗦地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他依旧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头也不敢抬。 然后面前就没有声响了。 风呼呼地吹,冷到骨头缝里,柳老汉颤抖着一点一点抬起头,看到面前空荡荡的,带着斗笠的男子就像他出现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地消息了。 柳老汉一下子就瘫在地上。 他喘着气,许久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朝着自己家里冲。 …………………………………………………………………………………… 站在屋檐之上,身影与黑暗相融。 渡鸦就像他的称号一样,乌鸦一般地隐没在黑暗中。 他看着那个苍老的更夫跌跌撞撞地抱起自己的孙子,又哭又笑。然后颤抖着手收拾行李,收拾到一半,又猛地一扔,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嚎啕大哭。 渡鸦看着。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智慧和活命的方法啊。 渡鸦想起这个苍老的佝偻的更夫看到自己的瞬间,发抖起来的手。 那种身份低微的更夫是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渡鸦金雀是什么存在,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多少杀手穿行在黑暗中,却凭借着小人物的直觉,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该杀了那个老更夫的。 任何有一丝泄密可能的东西,不论是人或物都该处理掉的。 但是拢在袖子里的刀,却没有滑出去。 四个月前,渡鸦的人不留痕迹地处理了一批车夫,他们的尸骨被扔进苍濮的深渊里。其中有个黑黑瘦瘦的,算得上年轻的车夫。那时候渡鸦做商人打扮,夜里坐在火边的时候,听到那名年轻的车夫在和自己伙伴说自己的媳妇,说自己的儿子。 红红的火堆边,没读过书的车夫说起自己的媳妇,只会一个劲儿地说她烧的饭有多好吃,晚上两人在被子里有多暖和。 还说自己的儿子已经会开口喊他了。 那时候渡鸦靠在马车,拢在袖子里的手,握着冷冰冰的刀。 杀手是种与冰冷的刀刃为伴的角色。 修仙者可以是杀手,普通人也可以是杀手,古氏十八的后裔也可以是杀手,不论以前是什么身份,只要扣上了“杀手”这两个字,所有的温暖就全部都离你而去,生命里只剩下冷冰冰的刀。 大部分的杀手活着也就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然而剩下的一小部分,是靠着心里燃烧的怒火活着的。 那点儿不知道是对是错的怒火让他们活得勉强像个人样。 可是在成为渡鸦之前,他觉得自己也是个人的。 车队驶出苍濮的时候,箱子里的东西醒过来一次,那些车夫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渡鸦就将他们全都杀了,下手的时候刀很稳——他已经这么杀过不知道多少人了。刀锋没入那个年轻车夫的时候,渡鸦甚至感受到了一丝快意。 他曾经拥有的,后来没了的东西,别人又有什么资格拥有? 那是卑鄙的快意。 然而命运有时候真的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杀了那个老汉的儿子,然后又遇到了这名老汉,这一次却没能杀了那名苍老的,佝偻的老更夫。 是因为什么? 渡鸦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大概是因为,忽然地就想起了年轻的车夫坐在火边说起自己媳妇的时候,那张洋溢着幸福的脸——他有什么资格感觉到幸福?明明不过是个活着也得用尽全力的可怜虫。 但是不论是为了什么,刀就滑不出来了。 无声无息地跟着老更夫,看他回到家抱着自己的孙子,看着他慌慌张张地收拾行李想要离开这里,然后又忽然扔下东西嚎啕大哭。 渡鸦明白老更夫为什么忽然就不收拾了,忽然就嚎啕大哭起来。 他就算跑,又能够跑到哪里去?天下,就要乱了,哪里都要死人的。一个年迈的老更夫,一个几岁的小孩子,在哪里都活不下来。 跑与不跑,又有什么差别? 渡鸦不再看了。 不过是两个将死之人罢了。 渡鸦拉了拉自己的斗笠,抬起头看着耸立在城中心的青冥塔。 他的黑衣被风吹得拂动着,烈烈地响着。 站在屋檐之上,不远处是哭嚎着的老更夫,渡鸦眺望向离青冥塔不远的另一个方向。 在这个夜里,许多人沉睡着的夜里的夜里,有许多穿着黑衣服的人,带着面具在夜色中乌鸦一般地飞舞着,就如同乱葬岗掠起的群鸦。 这是注定被记载的一个夜晚。 钱庄的臧库中,经过多年积累起来的铁箱子环形般一圈一圈地排开,林长老缓缓地一口一口地打开了那些箱子。每一口箱子里,都是一种黏糊糊的潮湿的黑暗,那黑暗在蠕动着,像是有着四肢有着意识。 藏库里交织着低沉的喘息声。 在箱子被打开的时候,穿着灰扑扑的僧袍的明心和尚站到了九州钱庄分庄的大门前。 他握着佛珠,面色凝重。 钱庄中暗沉沉的,昏暗一片,血腥气浓得令人作呕。 轻轻的,带着点儿粘稠感的脚步声响起,在明心和尚的注视中,昏暗的钱庄中忽然灯火齐齐亮起。灯火里,只见得九州钱庄的弟子横尸遍地。 王敬之就踩着一地粘稠的鲜血从钱庄深处走出来,那把穿透廖乾心脏的剑低垂着,剑尖一点一点地向下落着鲜血。 他的脸上带着浅浅的,温和的微笑。 明心和尚看着他的背后。 他背后是连灯火都照不亮的黑暗。 “你们来晚了。” 王敬之轻轻地说道。 “梵音宗的佛子啊,真是了不得的人物。只是……”王敬之的剑上清冷的光在流动,“不会让你过去的。” 明心和尚捏断了佛珠的绳索,一颗颗佛珠悬浮在了他的身边。 在明心和尚与王敬之对峙的时候,带着面具的黑衣人在青冥塔中一层一层而上,青冥塔中九州钱庄的守塔弟子中了药——齐秦是以商业闻名的王朝,苍濮的草药那么多年日复一日地流入齐秦,谁也不会觉得奇怪。 谁也不会戒备那些草药是否全部转卖出去,是否在齐秦王朝的境内被制成了另外的东西。 这份戒备在今天换来了恶果。 青冥塔的控制向来主要是有宗门的弟子接受,王朝的人只负责一些账目。但是此时,王朝的守塔与黑衣人一道一层一层地踏上青冥塔。 奔行在夜风中的柳无颜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怀中的山河卷残卷忽然飞了起来,在空中展开。 光芒直指一个方向——这城中的青冥塔。 然而柳无颜没有去看那个方向了,她握住了刀,看着另一个方向。 一名带着黄金面具,披着黑袍的人静静地站在面前,气息晦涩——那是魔的气息。 在隆冬将过的夜晚,在齐秦王朝的商都,在灰沉沉的夜色里。 这个纪元狂潮拉开了序幕。 171.山河图卷 青冥塔。 塔高九十九层, 由宗门与王朝的人共同守卫着。但是青冥塔的运行中枢向来是被宗门牢牢地把握着, 王朝的人只能够担任一些在仙门眼中为“微末之务”的事情。 诸如登记名册这类的闲杂事物。 但是正如谁也没有想到微不足道的蝼蚁竟然能够摧毁蔓延千里的河堤一样,宗门的人怎么也没有想到, 这些“微末之务”有昭一日能够发挥怎样可怕的力量。 守塔的修仙者不屑于核对日复一日来往的飞舟之上到底都有什么人,他们把控着青冥塔的运行中枢就如江山在握。 从金唐,从沧濮,从各个地方飞来径往于此的飞舟登记在册,在看似正常的名册下, 是许许多多隐匿了身份匆匆来匆匆去的人。 “这就是修仙者的傲慢啊。” 郡守沿着黑色的石阶缓缓地向上走。 九州钱庄掌控下的商都,王朝的郡守一直形如虚设。从京都而来的郡守在往常的时候,总是满面笑容,弓着身,对着九州钱庄客客气气, 一副酒肉饭囊混日子的样子。 然而在今天, 这名在商都中, 普通百姓埋怨他无能,依靠钱庄的商人瞧不起,九州钱庄的弟子无视的郡守, 他穿上了齐秦王朝绣着十二章纹的官服,站得笔直。 在九州钱庄眼中只是一名文人的郡守踩着粘稠的鲜血神色不变地走着。 他手中提着一把插于鞘中的长剑。 “修仙者因为掌握了与众不同的超凡力量因而高高在上,在修仙者的认知中,以武为尊。” 斯文的郡守慢慢地抽出了剑鞘中的长剑。 “这份傲慢蒙住了你们的眼睛。在修仙者的认知中, 大概从来没有想过, 除开修仙外, 还有什么能够影响诸时的力量吧。” 长剑上的泠泠寒光宛若冷月。 “你们的傲慢蒙住了你们的眼睛,你们所掌握的强大力量让你们无视了微末平常之处的危险。所以你们不知道,茫茫天色中,有多少暗中杀手进入这座城池,你们不知道那么来往的散修留下了什么的信息又带走了什么样的消息。” 郡守的手稳稳地将长剑送进了颓然闭眼的九州钱庄守塔长老的心脏,鲜血顺着剑身一点一点地低落在地上。温热的血液流到手上,郡守没有松开手。 “你们准备了多久?” 守塔长老靠着墙,一点一点地滑坐下去。 曾经那么高高在上的修仙者在死亡降临的时候,也就和普通的老人没有什么两样,脸色苍白,声音颓然。 “很久很久。” 郡守说。 多久? 一代一代,一代一代,普通人的生命是很快地就会终结——相对于寿命漫长的修仙者而言,但是怒火却是不会因为生命的终止而终止的,它在死与生之间郁结,最终蓬勃成燎原之火。 修仙者的傲慢,蒙住他们的眼睛。 很少有修仙者会去读普通人的杂学,在修仙者眼中,重要的是那些剑诀那些阵法,那些经文,手握超凡武力的人不屑于读对增强他们力量毫无用处的书册。 自然也就无法觉察,在那些笔墨青书的文字中,怒火传承多久。 笔墨丹青是无用之学,却也是最锋锐的刀剑。 在一册册修仙者从来不屑一顾的杂书中,记录着仙门所占领土地的扩张,记录着在仙门争斗中死去的累累白骨,记录着所有他们目睹而不敢呐喊的愤懑。 八宗的灵田沃野千里,而灵田护阵之外是流民死去,乌雀遍野。王朝的根基以农田为主,然而在九州钱庄高高在上的齐秦王朝,九州钱庄荫蔽的商人占据太多的特权。 商车往来汲汲,日夜兼劳的农人用自己的血汗支撑这浩大商业帝国的繁华,商税巨大,获益的也不会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 那以千万计数的商业收入最后只会化成一块块灵石一颗颗丹药,最终培养出一名名高高在上的修仙者,凌驾于凡人之上。 不知苍生疾苦。 饥荒,旱灾…… 年年复年年,在十二王朝的大地之上,多少流民哀嚎无归处。 那么深的愤怒,那么深的悲怆,最终凝固在字字行行,绝不因生死而终结。 “怒火是会潜伏的。” 郡守拔出了长剑,用自己的袖子擦去了剑身上面的鲜血。他凝视着呼吸逐渐终止的九州钱庄长老,轻声说。 “你们……凭什么以为,在这些悲苦中艰难活下来的人,会那么容易地忘却仇恨,欢天喜地地加入你们,成为你们的一员?” 九州钱庄长老的瞳孔猛然放大。 郡守放声大笑。 “仙门的弟子,所有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吗?!所有人都没有出身的吗?” 他的声音带着那么深那么强的嘲讽,凌厉如同刀锋。 长风浩浩荡荡刮过,在九州钱庄驻守的青冥塔之中,有弟子面无表情地脱下了身上带着九州钱庄标志的长袍,披上了绣着齐秦王朝苍水云标志的灰袍。 换上灰袍的弟子,他们启动会了青冥塔运转的阵法。 万千灵石镶嵌在黑色的岩石之上,繁星一般,在璀璨到近乎梦幻的光芒中,是粘稠的鲜血,在缓缓地蔓延。 隆冬将过,海风呼啸在城中的大街小巷,寒气还如刀一样。天上的星宿缓缓地旋转,鲜血与火,彻彻底底地在十二王朝的大地上燃烧起来。 守塔的九州钱庄弟子,死去的死去,换上灰袍的换上灰袍,这向来被作为宗门地位高高在上标志的青冥塔,第一次易主。 凡俗的力量第一次铭刻在修仙的骄傲之上。 就像当初混沌纪元中古帝的陨落,天空不再为帝王的领域,修仙者的飞舟掠行于云层之中一样。在这个纪元里,普通人第一次踏足只属于修仙者的领域。 王朝与火焰中睁开它的双眼。 郡守登上了青冥塔的最顶层,高处的风急如湍流,他的衣服猎猎地响着。 在扑面如刀的风里,郡守取出了个古檀木的盒子。 很少有人记得这座齐秦商都城池郡守的名字,这是由九州钱庄统治的城池,九州钱庄的威严就如这座九十九层的巍峨青冥塔一样耸立在城池之中。商人是这座城池最尊贵的群体,而商人中九层的都是钱庄的人。 不属于钱庄的商人在这里活不下来。 在这种情况下,谁还会记得区区一名世俗官员的姓名?郡守的名字比不上九州钱庄的一名守柜弟子。 然而没有人知道,看起来只是一名文官的郡守,其实也是修仙者。 这十二王朝的大地上,仙门八宗拥有数量最多的修仙者,但是王朝世家中也是有着修仙的人。只是力量微博远不及仙门。这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仙门归根到底是耸立在十二王朝大地上的仙门,正如九州钱庄需要掌控着齐秦王朝的商业一样,仙门到底还是与世俗脱离不了干系的。 在每个州郡,仙门收纳弟子是需要王朝的配合,望族,官府替仙门设立场地,替仙门进行初次的筛选,选出那些拥有修炼天赋的弟子。作为某种程度上的酬劳——或者说是奖赏,仙门因此将一部分名额授予王朝。 王朝望族的人由此可以进入仙门修炼,这一部分人会有回归王朝的。而那些留在宗门的人中,就如分庄中的林长老,金唐王朝的天网计划一般,成为王朝在宗门中的力量。 而王朝也是拥有着一部分的修炼资源,在漫长岁月的积累中缓慢地培育起属于自己的力量。 而商都的郡守,就是这样一名由王朝自己培养起来的修仙者。 他握着盒子,站在这整座城池的最顶端,凝视这片为黑暗笼罩的土地。 哪怕为黑暗笼罩,郡守依旧清楚地知道这座城池中拥有多少条街道,这座城池每一处的风景,每一处分布着怎么样的人家。 这是他生长的城池。 在黑夜之中,这片他出生,他成长,他最终也将死于此处的土地上,正在上演最血腥的战争。 是的。 这是战争。 这是自黑暗中缓缓揭开它的真面的一场最残酷也最孤注一掷的战争。 黑暗笼罩的商都,有的人家灯火亮着,有的亮了又灭了——大多数人都在沉睡着,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此时此刻有什么样的事情正在发生。 郡守笑了笑。 他打开了古檀木的盒子,一张拼凑几近完整的古图从其中飞了出来。 那是明心和尚与柳无颜不远千里而来,寻找的山河图。 古老的图卷在青冥塔顶端霍然展开,在黑暗中璀璨如同烈日的金色光芒从青冥塔顶端铺展而开。浩浩荡荡,转瞬之间笼罩了大半个城池。 那是辉煌浩大,让人颤栗的光芒。 许多人从昏睡中醒来,抬头看见窗外铺镀着鎏金一般的光。年幼的孩子为这奇异的一幕惊讶地跳下床,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年长的父母惊骇着喊着自己的孩子,跟着跑出门。出门之后,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黑沉沉的夜幕中,金色的光线从最高的他们熟悉的青冥塔上弥漫而出,缓缓地如同流水一般地充斥空中,又如游龙一般地大街小巷上游走。那一缕缕长河般,或浓或淡的金色光线在或高或低的天空中变化着,如同有人持画笔就着这天地挥毫画出一副浩大到宛如神迹的山河图。 金色的光线勾勒出起伏的山脉,勾勒出涛涛的水势。 一瞬之间,这座城池仿佛重叠上了另外的一片山河时空。 一户,一户,又一户…… 黑暗中无数人被惊醒,打开窗,打开门,震惊地观望着这神迹一般的场景。 夜晚,被点亮了。 ……………………………………………………………………………………………… 世界在错乱,黑夜正在被点燃。 柳无颜半跪在地上,低低地压抑不住地咳嗽着。 她那把狭长的“流觞”名刀插进了地面,正是依靠着“流觞”的支撑,她才能勉强半跪在地上。 作为一名刀客,和剑修一样,不论在什么时候,握刀的手都应该稳如泰山纹丝不动,但是此时,柳无颜握刀的手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披着黑斗篷带着金色面具的人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站在一处半塌的墙头之上,微微低着看她。 带着黄金面具的人,身上的黑色斗篷已经好好的,一点儿破痕也没有。 而柳无颜身上已经全是鲜血了。 她输了。 实力相差太过于悬殊了。 然而输并不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对方不应该以人来称呼了——对方是魔。是混沌纪元中参与了古帝陨落的惊世图谋参与到那纪元更迭的古氏十八中人。他们在后来彻底失控,变成了魔。 但是谁也不能够无视他们的强大。 那是在纪元中留下重重一笔,与其他古氏十八的人一起,推翻了古帝统治的人物啊。 但是在万仙纪元中断的时候,这些人应该都被镇压被杀死了才对。 “他们解开了你们的封印啊。” 尽管握刀的手已经不受意志的控制颤抖着,柳无颜的脸上已经是那副飞扬凌厉的神色——那种烈烈如同太阳的神色。 “与虎同谋,他们的勇气比想象中的更大啊。” 果然没有人是傻子啊。 宗门的不是傻子,王朝的人也不会是傻子。 在明知自己的力量还不足以与宗门正面相抗的情况下,就一直潜伏着。等到敢于义无反顾地采取震惊大陆的举动之时,必然是握住了底气。 当初古氏十八失控被封印的这些人,就是王朝的底气之一吗? 柳无颜已经隐隐约约看到了徐徐展开的部分图谋。 被后来的仙门称为“魔”的古氏十八,不管在最后的万仙纪元中断之前,发生了什么他们的的确确是亲身参与了纪元中那些癫狂的恐怖的难以想象的事件,纪元往事他们同样知晓得清清楚楚。有了这些人的加入,王朝的确就可以把握住一些宗门迷藏的命脉。 而作为大陆的真正区域拥有者,王朝也的确有这个能力探知纪元更迭中,这些失控的古氏十八到底被镇压在了哪里。 这就是国家的力量啊。 宗门终究只是宗门,哪怕拥有着数量众多的修仙者,很多事情仍然是无法做到。 带着黄金面具的人身形如同鬼魅飘忽不定,金色的光芒已经笼罩满了整座城市,但是在金色的光线中他仍旧像是由黑暗凝固而成的一样。 “你不害怕?” 他没有回答柳无颜的问题,反而声音飘忽地问。 他的声音很奇怪。 正常的人发不出那种仿佛为死亡的气息充斥的声音,就像那是从地狱归来的怨鬼。 “怕?” 柳无颜嗤笑一声,一点一点地咬牙缓缓站了起来。地面上一点一点地聚出小小的血泊——那是从柳无颜身上滴落的血。她受伤了,伤得不轻。 “握住刀剑的人,有什么资格再谈害怕?” 柳无颜轻声回答。 像是在回答带着黄金面具的人,也像是在回答自己。 害怕吗? 当初的云上歌柳家的大小姐的确是会害怕的。可是她已经没有那个害怕的资格了。云上歌的柳家已经在熊熊的烈火中焚为废墟了,那些铭刻功勋往昔的刻碑已经不复存在。明明已经对她失望到了极点,在那个雨与火交织的夜晚中,仍然将她死死护在身后的哥哥也已经不再了。 独身一人的家伙,是没有资格再觉得害怕了。 因为已经没有人会将她护在身后了。 所以害怕这种无济于事的东西就不再需要存在了。 但是…… 但是她不能死啊。 柳无颜嘶哑着声笑了出来,她一个踉跄又重新站直了身。虎口裂开的手一用力将刀拔了出来。明心和尚交给她的那份山河图残卷在先前的交手中跌落到了地上。 柳无颜咳嗽着,“流觞”长刀一横,荡出明冽的弧形刀气。 带着黄金面具的人身影飘飘忽忽地掠了起来。 柳无颜发出困兽一般的嘶吼,她战斗起来的方式一点儿也不像是女孩子,刀气纵横,荡荡烈烈,带着近乎暴戾的气息。 狂暴,凌厉,一往无前。 像是将自己的全部性命也一同压上去了。 金色的光线飘荡在这座古老的城池,数以万计的人或醒或眠,或惊叹着美丽的神迹,或沉入无期的梦乡,怀着各种各样的心事。 谁也不知道在一处破败的小巷之中,有一名已经一无所有的刀客用尽她最后的力气,挥动着一把为了除魔而生的长刀。 黑色与金色交织,明明是黑夜却有着白日也未必拥有的璀璨,明明是世俗的城池却笼罩着不知道是哪里的世外山河水墨。交错重叠,迷离变化。 这个世界,大约是疯了吧。 黑的白的,正的反的,已经通通不重要了。 一切都混乱起来了,活着的人谁也看不清楚这个世界,谁也不知道未来,只能用尽全部的力气,握住了手中的刀剑。 为了自己认定的东西而战。 黑色斗篷在空中飘忽地展开,清冷的弧形刀光斩向了虚空中。 铛—— 视野之中,黄金面具从身边划过。柳无颜摔倒在了地上。 嗒、嗒。 木屐踏落到地上的声音,那人在背后的小巷中站立住了。 和多年前一样狼狈,一样如同死狗一样地被打趴在了地上,脸贴着粗糙的冷冰冰的地面,砂石摩擦的疼痛已经感受不到了。柳无颜喘息着,伸出手一点点抓向掉落在身前不远之处的“流觞”。 她咳出血,比刚才更猛烈地咳出血。 指尖碰到了冷冰冰的刀柄。 柳无颜一收手,将熟悉的刀重新死死地抓在手中。 她按着地面,强行撑着,一点一点支撑起身。 但这所谓的“支撑”起,也只不过是她自己觉得的罢了。 在带着黄金面具的人眼中,柳无颜歪歪斜斜地勉强握着刀,身体颤抖着却始终不曾与地面分离——她没力气了。 带着黄金面具的人没有阻止她握住刀。 他只是近乎悲哀地看着这名明艳英气的女子狼狈如同败犬,却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没有用的。” 他说。 笼罩在黑色斗篷之下,苍白修长的手探出,微微一招,掉落在地上的山河图残卷飞起,落到了他的手中。也不见得他有什么动作,那一块残破的山河图就亮起来来了,然后化为一道流光掠向半空中。 最后一块山河图残卷在空中展开,化为金色的光线,融进了铺展开的金色河山中。 “山河要倒转了。” 他说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望着飘忽在黑夜中如同河水一般的金色流光。 只见彻底形成的金色山河正在缓缓地旋转。 一同旋转错乱起来的,是这一方天地之间的灵气五行。 什么是山河? 是山川地脉,是江河水势,是天地的五行。这是有着如同当初万仙纪元末年,三皇做着最后的努力试图绘成的《三玄皇图》一般的东西。事实上,它就是脱胎于三皇试图绘成的皇图。 山河图能够写影一定空间中的天地河山。 它真正的作用是改变这天地之间的五行与灵气的规则。 这是万仙纪元末年,失控的古氏十八炼制出来的东西。 古氏十八中那一部分后来被称为“魔”的人,他们的力量运转与正常的修仙者是不一样的,天地之间正常的五行对他们而言是颠倒错乱的。因此他们才会逐渐失控,为了改变这样的局势,为了能够不沦为封魔,这些古氏十八的人也在做着各种各样的努力。 最终有人试图更改一定空间中的五行与阴阳。 如果能够成功的话,古氏十八的内战就不用爆发了。 但是尝试不是一下子就成功的,其中的数次失败直接使天地之间的灵气剧变——这也是最后万仙纪元中断的一部分原因。 所以他们还没有等到山河图彻底成功,就先等来了曾经的战友曾经的同胞的刀剑。 多少人毫无防备地就被镇压进了永恒的黑暗之中,又有多少人不敢相信地死在了自己信任的好友手下。 那是回想起来就觉得寒冷的痛苦。 带着黄金面具的人仰起头,闭了闭眼。 ——仿佛又回到了自己被封进黑暗中的那一天。 或许是愧疚吧除去失控已经几乎到达无法控制的那些人,大部分被划分为“魔”的古氏十八只是被封印了,而没有被直接杀死。 然而在那么久那么漫长的黑暗之中,怒火一日一日地积累着。 他们参与了陨落古帝的所有奋战,在混沌纪元与万仙纪元中日复一日地跋涉,不顾生死地战斗着,只为了开辟出新的纪元,只为了守卫住属于他们的土地。 十二王朝的大地,同样是他们用尽全力守卫的。 这是他们的土地! 这是他们的土地! 可是结果呢?结果呢? 结果是永封黑暗,永镇死寂,所有的付出在历史上烟消云散,无人提起。明明这一切也是他们用尽鲜血换来的。 谁会甘心呢? 没有人会甘心啊。至少他不甘心。 所以在王朝的人打开封印的时候,他走出来了,披上了黑色的斗篷,带上了黄金面具,仇恨的如同永不灭的火焰,就这么燃烧起来了。 然而如今,真正看到当初他们拼尽全力想要实现的——颠倒一方的五行灵气,划出一部分不会让他们失控的空间——的计划在面前成真的时候,却没有半分的喜悦。 只想起视为兄弟的人长刀贯穿身体时,那一份冰冷与绝望。 于是,喜悦只成为悲哀。 山河卷铺展开了,灵气已经在改变秩序了,五行的规则已经在改变了。在这种环境之下,失控与丧失力量的,换成了修仙者。 王朝的人啊,那些生命短暂如同昙花一现的普通人,他们的智慧与强大,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恐怕仙门的人从来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吧? 只不过,当初连天地都可以命令的古帝们,又何尝想过,会有一天自己的王城会坠毁,自己也会在纪元之中陨落。 微微叹息着,黑色的斗篷边缘微微摇晃,带着黄金面具的人在金色与黑暗的交错之中远去,一如他出现。 在他背后,柳无颜满是鲜血的手歪歪斜斜地抓着刀柄。 ………………………………………………………………………………… “没有用的。” 王敬之匍匐在地上,数颗佛珠钉在他周围的地面上,发出神圣的佛光。 佛珠正对应着他浑身上下最重要的数个关节,发出来的光如同锁链般贯穿王敬之的关节,将他钉死在地上。 王敬之的剑插在离明心和尚不远的地方。 王敬之浑身血污,而和他相比起来,明心和尚的情况显然要好上一些,身上的僧袍只沾着一些鲜血。 看样子在方才的交手之中,明心和尚稳稳地占据上风。 但是尽管胜了,明心和尚脸上却不见得有半分喜色。 反倒是重伤溃败的王敬之满是血污的脸上已经挂着一成不变的淡淡的笑容——在鲜血的衬托下,他脸上的笑容已经不会再给人一丝温和亲切的感觉。 赢了的人面色严肃,而输了的要死了的人却在笑。 “我说了……你们……来晚了……” 鲜血源源不断地从身上的伤口流出,脸上带着微笑的王敬之断断续续地说。 他的瞳孔已经有些溃散了,已经开始没有焦距了。 王敬之没有看明心和尚,他逐渐丧失视野的双眼注视着金色与黑色交织的夜空。 而在他背后,九州钱庄的分庄开始摇晃起来。 五行颠倒,灵气错乱中,那藏库中的事物已经诞生。 172.燃夜之火 齐秦王朝商都的黑夜被金色笼罩的时候, 披着带有齐秦王朝纹章的人和带着面具的金唐暗卫鬼魅一样穿行。 这是流血的一个夜晚。 赤火在十二王朝的大地上燃烧起来了, 所有人都没有写想过的事情发生了, 高高在上威压无比的仙门, 头一回被触犯了尊严。 深黑的,九十九层的青冥塔, 仿佛拥有不会倒塌的青冥塔换了主人。 在这揭开血与火开端的一夜,在商都外的丘陵上, 一位落魄的盲人算命先生坐在破旧的小庙中,哆哆嗦嗦地摆弄着自己的一堆烂家当。他的身边跟着一名半大的小少年,少年瘦瘦地,是常见的饥荒中的孩童模样。 营养不良,眉眼带着一股秉戾。 少年的眉斜斜地飞着上挑, 像是利剑一眼。斜飞的长眉下面,是一双漆黑的带着桀骜不驯光芒的眼睛。 “老瞎子, 还揣着这玩意啊。” 少年靠在长着青苔与野草的墙壁上,咬着草根,斜眼看着盲人算命先生,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 “得了,你不会当真想着还能够靠这些家伙糊生吧。” 少年语气不善,说话也硬邦邦的,但是说的却不假。他与这个盲人算命先生都是从齐秦王朝南边的一处边郡逃饥荒逃出来的——那里其实早早就在闹饥荒了,去年秋天收的粮食不够多, 入冬没多久, 就开始闹了。 只是那里是南边的边郡, 不引人注目。 少年家里的人都死了,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一咬牙跟着流民一路北上离开了那个他那么熟悉的地方。他听说齐秦王朝的商业都会中,各个灯火长街,车水马龙,怀揣着这么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少年啃着草根啃着树皮啃着所有能啃的东西往北走。 齐秦王朝的商会天下闻名,但是闻名的是王朝是九州钱庄,是那些大的商都,跟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没关系,也跟那个偏远的小城池没关系。 半路上,少年发起烧。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谁也不理会他,于是他被扔在了路边。 躺在路边的时候,少年手里攥着石头,迷迷糊糊地想,要是有哪只不长眼的乌鸦来啄自己,自己就用这块石头敲死乌鸦当自己的早餐。 在逃荒的路上,这种事情并不少见。 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倒下去了,还醒着,呼吸还没终止,天空上盘旋的乌鸦就扑下来了——一路上跟随这些逃荒的难民的,就是那些黑压压的,叫声难听的鸟儿。 第一只乌鸦扑下来的时候,他铆足劲敲死了它。 但是还有第二只,第三只…… 敲死一只,赶走两只之后,少年就没力气了。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乌鸦落下来,尖锐的鸟喙着向自己。 要死了吗?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然后只觉得不甘心。 一辈子活得窝窝囊囊,没拉过女孩子的手,也没有穿过件华丽的衣服,自始至终活得连狗都不如,死了也每个人样。哪怕有那么一刻,活得像个人样,他都不会这么不甘心。 可是没有。 胸口憋着火,手里的石头却握不住了,就在群鸦即将落下的时候,他听到了如同洪钟一般的歌声。他只是个没钱的穷小子,但是他也曾经听过红楼里的姑娘唱歌,婉转悠扬。然而在这时候,他听到的却是与曾经听过的所有歌声完全不同的歌声。 那歌声苍老沙哑,带着撕裂感,却又如同亘古的青铜钟一次一次重重地撞击着,声音跨古而来。 穿云裂石,带着让人几乎要潸然泪下的力量。 在歌声中,乌压压的群鸦被震得扑腾着翅膀高高地飞上了天空。 那个声音唱的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歌词,那是极其悲壮的调子: “魂兮魂兮,束尔者谁? 死者何去,生者悲凄! 归兮归兮,吾如随影兮。 往兮往兮,时刻不歇兮。 九幽之门洞开兮, 冥顽之灵弗负兮!” 纪元的铜钟被敲响,亘古不灭的浩大扑面而来,他的魂魄像是忽然被人震回了躯壳。仿佛有冰冷的水从天灵盖泼降下来,原本已经到了丧失意识边缘的少年猛地睁开了眼,重新有了一点力气。 他拼命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想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唱出这么让人想要流泪的曲子。 睁开眼之后才发现天已经昏沉沉地暗了,周围已经没有其他的流民了,他们已经走远了。而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太阳下落的地方缓缓地走来,每一步都像踏着天空垂下的太阳,身上披着猩红的残光。 ——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远古的武士,武士唱着悲壮的歌,踏着末日而来。 没等那个身影走到近前,少年就重新昏迷了过去。 昏迷的时候已经没有那么不甘心了,他的一生虽然像蝼蚁一样浑浑噩噩,但是在最后的时刻却看到了这世界上大多数人见不到的远古武士,听到了那么悲壮的曲子,这样子也算得上值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堆小小的火堆边。 救了他的,是一位盲人算命先生,已经很老了,拄着拐杖,和他一样,是跟着逃荒的。因为年迈,腿脚不便所以落在了后面,这才遇到了发烧昏迷在路边的少年。盲人算命先生干巴巴的,一把老骨头,那威武武士的形象只是少年意识迷离视野模糊下的错觉。 而那曲子,也是盲人算命先生自己为了壮胆唱的。 这盲人算命先生是个老不正经,同他在火堆边说起进商都的幻想之时眉飞色舞地说,商都里都是有钱人,随便忽悠忽悠就能够从有钱人手里头扣下点儿钱。有钱人手里头扣下的残渣就够他们这些小百姓吃酒喝肉上大半夜。 说着,盲人算命先生朝着他挤眉弄眼说,那商都里头的勾栏姑娘皮肤那个地柔……表情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少年听见自己心里那个踏着残阳烈日的武士形象破碎的声音。 他木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被老瞎子捡回一条命之后,少年开始跟着老瞎子一起北上去商都,一路上老瞎子倚老卖老让他拿拐杖拿东西,自己揣着一堆破破烂烂的算命罗盘木签努力装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遇到人就问对方要不要算上一卦。 少年看得几乎想笑。 这逃难的人,个个穷得叮当响,哪有闲钱来算卦,还是一个一看就不靠谱的混日子的算命先生。 老瞎子心态倒好,信誓旦旦地等到了商都,就可以凭借他这手好卦术,成为大家大户的座上宾。说着就问他愿不愿意拜他为师,只需要十两银子。 少年又好气又好笑,简直想要把这老瞎子的东西给他当头砸过去。 就这样,两人磕磕绊绊倒是出人意料地真走到了商都附近。 走到离商都不远的丘陵时,少年想着一鼓作气到商都再休息,老瞎子非要说自己腿脚不行,非要在一处破败的小庙里头歇息一晚上。 没办法,两个人就在这破庙里歇下。 歇下之后,老瞎子摸出了自己的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口中念念叨叨地摆弄着,少年看着觉得好笑,这一路上老瞎子向他吹嘘了不少次自己的卦术如何精通如何天下无双,结果算个路还不准,带着他愣是绕了个大远路。 少年口气不善地和老瞎子说话,想让着老瞎子赶紧地去休息。 但是今天的老瞎子似乎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他哆哆嗦嗦地将一堆少年看不懂的东西乱七八糟地摆了一地,在地上快速疯狂地涂着一些看不懂的繁杂符文——一开始少年以为那是老瞎子发疯随手乱涂,但是很快地他就发现那些图案带着一种离奇的美感,根本不像随手乱涂能够画出来的。 隐隐约约地还透出一丝规律。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老瞎子苍白着脸哆嗦着手在地上摆弄,少年忽然觉得不安起来。 这种不安很奇怪,没来由地。 他连连喊了老瞎子好几声,老瞎子都没有理会他。 诡异的是,念念叨叨,在地上胡乱涂抹,摆弄着那堆他不认识的东西的老瞎子,竟然让少年再一次想起了自己那一天自己昏迷之前见到的幻影——西边的太阳颓然坠下,远古的武士踏着血色的残阳大踏步走过无边的大地。 在商都的青冥塔上,山河图展开的那一刻,老瞎子猛然一口血喷了出来,在少年的惊声交换中,老瞎子“吭哧”地一下以普通老人不可能拥有的速度从地上跳了起来。 “起火了起火了!!” 老瞎子喃喃地念叨。 他扭头看向了商都的方向,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神情让少年几乎觉得他不像是个瞎子。 “什么火?” 少年问,话出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里也带着一种难以掩盖的惊慌。 老瞎子抓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扯着他走出了破庙,一指商都的方向,嘶声道:“火……好大的火。” 商都的方向,黑色的夜空被金色的流火点燃了。 173.商都天变 少年从来没有想到过, 自己会见到那样的场面。 站在丘陵之上, 远远地望去, 看到在黑夜被金色的流火点燃, 在苍茫的大地上九十九层的青冥高塔耀眼得万里之外也能够见到——那本该是漆黑的高塔,在这一夜燃烧起来, 如同巨人的火炬。 这幅场面太过震撼,太过伟大, 让少年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他颤抖着声,下意识地想要去问身边的老瞎子,那是什么。 但是一回头,少年却愣在了当场。 商都的金色流火光芒覆盖整座城池,城池之外的丘陵都为流光的余晖所映照, 光亮蒙蒙。那映射千里的光,将老瞎子的脸也照出来了, 而在那一瞬间,少年看见了老瞎子脸上的神情——那是让人几乎不敢呼吸的神情。 在少年认知里,不着调的,老不正经的老瞎子脸上的神情从来都是装模作样的,猥琐的。 但是在这一刻,老瞎子脸上没有了猥琐,没有了不正经,没有了戏谑的笑意。 每一根苍老地皱纹在这一刻都似乎被刀剑那样的光芒笼罩着, 老瞎子脸上的神情冷厉得让人心惊, 他直直地注视着商都的方向, 眼中的神光几乎让人不敢相信那是一个瞎子该有的眼神。 不,不仅仅是眼神。 这一刻,老瞎子身上流露出的那一丝危险的气势绝对不是一名混日子的算命先生该有的。 老瞎子注视着商都,少年注视着老瞎子。 一个疑惑划过他的脑海: ——老瞎子真的像他表面上那样,只是个混口饭的算命先生吗? …………………………………… 清晨的光芒,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但是在商都已经有什么和以前截然不同了。 在前一天明心和尚,柳无颜和廖乾落脚的破败农户屋子里,套着一件破麻布衣服的廖乾坐在地上,像条被赶得走投无路的败犬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狼狈不堪。 在他身边的地上,插着宿神刀。 鲜血顺着宿神刀的刀身早已经渗进泥地里,现在成了一小滩不怎么明显的褐色污迹。 他的样子看起来有够狼狈的,但是明心和尚比他更狼狈。这位来自梵音阁的佛子此时身上的袈裟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灰色的僧袍也换掉了,身上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像个粽子。躺在那张潮湿的床榻上一动不动。 明心和尚睁着眼,愣愣地看着漏风的屋顶。 他本来该死在九州钱庄门前的——这个看起来斯文悲悯的年轻僧人昨天杀了王敬之之后,不顾一切地想去斩杀从九州钱庄藏库里诞生的东西。 廖乾不知道明心和尚看到了藏库之下的什么东西。 在明心和尚和柳无颜离开之后,廖乾坐在这间屋子里发呆了一会儿,最后伸手握住了刀骂了一句,也朝着九州钱庄的方向赶去——他当初当了懦夫,现在不想再当懦夫了。廖乾不知道山河图在哪个地方,但是对于九州钱庄他自认为比明心和尚要熟悉一些,因此想赶过去给明心和尚搭把手。 结果在半路上的时候,遇到了两名不知道是不是金唐暗卫的人。 廖乾不是柳无颜那样什么时候都会拔出刀,哪怕不敌也要砍上去的人。他使用了一些小把戏,花了一顿功夫甩掉了那两个人,赶到了九州钱庄。 他到的时候,只一眼,就知道晚了。 九州钱庄已经被黑雾笼罩,明心和尚一条黑气凝结成的巨手一样的东西击飞重重地摔在地上。廖乾看到在黑雾中还有无数那种巨受一样的影子。 就像整个九州钱庄分庄已经变成了怪物一样的东西。 站在那黑雾之前,恐怖的压力就扑面而来。 而在那个时候,金色的流水一样的光线已经在商都的大街小巷之中游走了,黑雾里的东西越来越强大,相反的是明心和尚这样的修士越来越弱小。 但是被击飞的明心和尚咳着血,却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又要迎上去。 这个脸上写满悲悯的佛子在那时候看起来就像疯魔的狂徒。 廖乾拔出宿神刀,握住,冲过去。 宿神刀中的周天星宿是颠倒的,廖乾自己本身也是逆转了生死的人,山河图展开之后颠倒的五行错乱的灵气虽然也让他感受到难受,却不至于像明心和尚那样被以恐怖的速度削弱着实力。 但即使是如此,廖乾也是几乎搭上自己的小命才将明心和尚救了回来。 这个时候,商都里面已经完全变了天日。 带着面具暗卫,披着灰袍的人倒处游走,斩杀残余的仙门弟子,鲜血浇灌青冥塔,前所未有的异变正在发生于这座城池里。 城门被封锁了。 廖乾不敢带着明心和尚突围出城,于是只能挑着那些小路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带着重伤的明心和尚回到了这个他们一开始待着的破败小屋里,这里是当初饥荒留下的一片废墟,只有流浪汉,从其他地方逃来的饥民住在这一片不像人住的地方。 尽全力给明心和尚处理了伤口之后,廖乾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愣愣地坐了整整一夜。 这座城的五行颠倒,灵气错乱下,明心和尚筋脉中运转的真气都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廖乾身上虽然还有一点治疗的灵药,却也不敢给他服用,因此只能像凡人大夫一样给他包扎起来。 天亮之后,明心和尚醒来了。 他愣愣地看了一会屋顶之后,沙哑着声音说了一句:“山河图展开了。” “知道了。” 廖乾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句。 “别管什么山河不山河了。” 说着,廖乾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拔出刀别在腰间。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门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小条缝隙向外窥探。这片荒废的破败的地方看起来像平常一样,安安静静,没有人气。唯一的不同应该是空气中还若有若无地残余着一些金色的光辉。 “现在,能不能活下来还是问题了,佛子大人。” 廖乾说道。 174.血雨将来 天变了。 少年扶着老瞎子站在城门外排着长长的队伍, 心中这么想着。 几乎人人都这么想的。 事实也是如此。 站在城外就可以看到九十九层高的青冥塔已经从往日的深黑变成了黄金般的颜色,就像昨天夜里的茫茫流火。守在城口的士兵已经换了——早在数个月之前,齐秦王朝的一支两万人的大军就悄悄地从西南的驻地拨转前来, 跋涉驻守在离商都不远的地方。 修仙者很少去关注这些凡俗王朝里军队的战斗交锋。 虽然修仙者和普通人生活在同一个人十二王朝大地,但是高傲的修仙者一直认为普通人与修仙者是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 会引起其他王朝警觉的大军调动没有引起仙门的注意。 而在山河图展开的前几天, 这支两万人的军队静静地驻扎在离商都不远的山林中,忍受着寒冷保持静默。而在山河图彻底展开的那个夜晚, 商都城池的大门打开, 两万余人的大军最精锐的十分之一踏进城池。 商都进入了一个很奇怪的状态。 第一次地, 仙门的实力在十二王朝大地最要的大城池里出现了真空。 每一条街道每一条胡同都被严格把控起来,围绕着转化为赤金色的青冥塔拉起了森严的防御。 此时的青冥塔,带着面具的来历神秘,身上气息诡异的人来往于此。 一些复杂精密到让人惊叹的星罗象仪一层一层地摆放着,直指盘旋在青冥塔正中心的星辰光柱。冥冥之中, 青冥塔上方的万丈高空里,一丝丝金色的细线延伸向四面八方, 仿佛有生命一般地微微起伏着。 九州钱庄分庄所处的地方被设为禁地。 钱庄与齐秦王朝的权利向来联系紧密,在商都中钱庄不复存在之后, 齐秦王朝第一次自己掌握了这座城池。 除了像柳老汉那样早有察觉异变气息的人和参与者,所有人都被这剧变惊住了。 进驻商都的骑兵是齐秦王朝的精锐,名为“风雷”的骑兵。 在所有人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 新的律法颁布下来, 新的规定下, 免去了此前一直加于农民身上过重的赋税。穿着铠甲的士兵挨家挨户地将九州钱庄焚毁之后,收缴出来的金银按人口分给城池中的人。 这些年轻的战士身披铠甲,腰间配着宝剑,沉默威严,但是他们敲门的时候,动作却显得有几分轻柔。 在大街小道的路口,张贴着一张张告示。 告示出自齐秦的儒学大家之后,从齐秦王朝建朝开始,一直写,写到如今,写这漫长的历史中九州钱庄是如何收揽商利,如何威武无双,属于九州钱庄的田地这么多年下来,又侵占了多少肥沃的农田。 告示贴出的那天,驻扎在城外的士兵踏入原本属于九州钱庄的种植灵植的土地。 火在土地上烧起来了。 正如那黄金一般的高塔。 世界变了,卑贱如同蝼蚁的人正在努力地站起来。 “将军。” 站在城楼之上,郡守扶着栏杆,静静地眺望着远处的燃起青烟的田地。 “我们这是在宗门的心根上烧起了火啊。” 郡守的声音带着感叹。 “田地不种植五谷太久了,该让它们恢复原本的用途了。”站在郡守旁边的是名高大的中年武士,他穿着银色的铠甲,背后插着厚重的巨剑。 郡守安静了片刻,然后问:“将军不害怕吗?这是面对仙门八宗那样庞然大物的战争,对手是仙人,而我们的战士只是一些普通的小伙子。” “怕。” 将军低声说,他伸手摩挲着背在自己身上的重剑,他是一名修仙者,但是天赋并不高,擅长行军大战,但是在修仙者面前,一直以来普通人的军队都没有任何用处。 “山河图展开之后,五行虽然颠倒了,修仙者的力量在这里被削弱到不再强大的地步。但是我们要面对的不是一个毫无防备的九州钱庄,而是整个天下的八个宗门,为山河图笼罩的商都,我们的士兵的确是可以守卫住,但是在商都之外呢?而且……” 将军顿了顿,眺望遥远的地平线。 “那可是仙门八宗啊,古老神秘且有强大的仙门八宗,谁知道他们还有什么手段?如果他们能够寻到方法克制五星颠倒,进入商都,只要一两位强大的长老就可以轻易地杀死你我——仙门那样的霸主,不像会容忍有人挑衅他们的尊严。” “更何况这不是挑衅,而是不死不休的战争。” 郡守静静地听着这位齐秦的老将说话,然后笑了笑,轻声道。 “不死不休。” 将军念了一边这个词,望着遥远的地平线,似乎像望到遥远的地方。 “很早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皇上下令让我征伐仙门,那么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带领我的士兵拔刀前往,哪怕会是一场如同送死一般的战斗。我们等太久太久了,被高高在上的仙门统治这么久,那些人哪里知道过什么叫做饥荒什么叫做绝望?” “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在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一道声音忽然插进来。 郡守与将军转过头,看见穿着渡鸦带着一名戴黄金面具的男子走上墙头。 “仙门传承古老,掌握着普通人不能够窥视的力量,但是我们也并非一无所有,我们同样拥着强大的古老力量,而这古老的力量甚至在曾经,推翻了古帝的统治。两位,请让我像你们介绍来自古氏十八的吕先生,他将为我们的士兵带来超凡的力量。” 城墙上的风呼呼归过,戴着黄金面具的人站在那里,他周边的光芒就像被吸收了,他站在那,那就像一片黑暗。 “修仙者一开始也只不过是凡人。” 戴着黄金面具的人低沉着嗓音开口。 “他们的力量来自最初古氏十八对古帝的窃取,如果我们的将士能够在今日获得与混沌纪元中古氏十八一样的古帝力量,那么征伐仙门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的声音不高,还有些沙哑。 但是从他的话里,漫天的烽火血腥的味道就那么拉开了,那么狰狞地透露出来了。 ……………………………………………………………… 流火在草原上燃起,转瞬之间就可能会化为潮水般的火海,速度快得让人吃惊。 更何况是早有预谋的大火。 商都九州钱庄被毁,青冥塔易主变幻只在一夜之间就完成了,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到其他仙门,甚至九州钱庄位于其他城池的庄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新的行动就以恐怖的速度展开了。 齐秦王朝与九州钱庄的和睦面纱撕裂之后,王朝显示出了它坚定到可怕的决心和行动力。 整个十二王朝大地上决心推翻宗门的人似乎决意将仙门实力最弱,被渗透得最彻底的齐秦王朝打造成只属于凡人的普通地域。 齐秦王朝的边境,一座座青冥塔易主,一支隐匿多年的大军从齐秦王朝西北边境拉开了森然的防线。 这是一支由金唐,南陈,齐秦用尽许多年才打造出来的军队。 他们是由属于王朝的修仙者组成,这些修仙者没有各种长老那样高深的修为,但是他们的定义是士兵而不是独来独往的修仙者。 他们统一配备着附灵的武器,森然地驻扎在齐秦王朝的边界誓死要在齐秦王朝彻底完成变革之前守住这条不容仙门跨越的线。 “果然是九州钱庄啊。” 在九玄门主宗,易鹤平站在璧雍阁的高台之上,眺望着远方。 他轻轻叹了口气。 九州钱庄以行商出名,本身的修为低,如果在内应的配合下,采用下毒布阵等手段针对,的确是仙门八宗中最弱的一环。而且整个十二王朝的三分之一的财富几乎都被九州钱庄包揽,拿下了九州钱庄,就相当于拥有了雄厚的资源能够为接下的战争提供后续的支援。 尽管如此,九州钱庄剧变的速度还是快的出人意料。 易鹤平不觉得这是区区一个齐秦王朝能够完成的。 金唐,南陈,或许还有其他的国家,秘术者,古氏十八被释放出来的魔……这么多的力量混合在一起暴起而出才有这么迅疾可怕的行动速度。 在这迅疾背后,是长达数百的苦苦积累谋划。 九州钱庄输得不冤啊。 凌霄鸟在十二王朝的大路上穿行,监视着宗门的一举一动。在这种时候,哪怕易鹤平明明知道金唐,南陈这些王朝在背后不遗余力地参与者却不能采取什么行动。 杀了他们的皇帝,斩杀参与的世家家主……就像在此之前他们采取的行动。但是这种震慑的手段在这个时候已经失效了。 宗门到底是立于十二王朝大地上的宗门, 宗门到底不可能杀光王朝的所有人,更何况在此之前—— 宗门还要竭尽全力地搜寻出宗门中,隐匿着的叛徒与内应。 血雨腥风展开了,谁也无法全身而退。 175.前陈武士 在易鹤平下达清洗的命令时, 离九玄门主宗很远的一个地方,一支秘密的车队正在亹亹前行。 沈长歌坐在马车中, 沉默地想着事情。 凌霄鸟从天空飞下, 带来了关于遥远地方里上演的血腥——在这个时候,九玄门,太上宗,梵音阁……除去九州钱庄以外的宗门应该都在清洗。 仙门的人不是傻子。 他们在此之前应该隐约就察觉到了什么, 只是九州钱庄的巨变让他们惊醒潜伏在宗门的刀比想象中的更多, 刀锋上还是淬毒的。 在这场清洗中, 仙门与王朝应该算得是势均力敌吧。 王朝是国家啊, 情报与埋伏的训练是国家的拿手好戏,终日修炼的宗门虽然强大但是在这一方面,却远远无法与国家相比。就像修仙者虽然强大, 但是却不能胜任行军打仗是同样的道理。 但是仙门也有仙门的力量。 修为高深的修仙者的手段远远超出世人的想象,他们不精通细作的手段, 却有着另外的密法。 闭关的大能走出秘境,灵识笼罩宗门, 监视着整个宗门的风吹草动,所有有怀疑的弟子和长老将被带入宗门的执法堂进行审问。王朝的潜伏者暴露身份时也不全是束手就擒。 狂风与血腥第一次在高高在上的宗门内部展开了。 盘旋高空的凌霄鸟带来写满名字的情报。 每一个名字都是血浸透的。 九玄门负责宗门执法的玄离峰长老贺擎川的身影却没有出现在这场血腥之中, 掌门易鹤平的解释是他被派出宗门追杀叛徒——所有背叛宗门的人都将被斩下头颅。 接替贺擎川执掌玄离峰的是他的儿子,贺州。 从并州青冥塔归来之后, 贺州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等他重新出现在宗门里的时候, 大家几乎不能将他与曾经那个骄傲却还会用心指导师兄弟的青年联系起来。 他披着黑色的长袍, 脸上没有了笑容, 盘坐在玄离峰主殿之中,一把寒刀插在他身前的土地上。 他身上的气息带着一种可怕的威严,走进玄离峰主殿的人看到他就如同看到了远古的独行勇士,混沌纪元的力量在他身上复苏了。 震惊了宗门的是,隐藏在宗门的叛徒,甚至包括了闭关已久的长老。 在太上宗,一位执经长老点燃灵火,火焰在终年覆雪的高山燃烧起来,长老被围困在中间,从容地微笑自尽——他是在试图启动掩藏在太上宗侧峰下一处阵法的时候被发现的。 ………… 一桩一桩,一件一件。 仙门内部的血雨腥风暂时地拌住了仙门的脚步,让他们一时半会无从抽手来阻止在齐秦王朝掀起的巨变,而表面上,除了齐秦王朝,其他的王朝依旧安静沉默一如往昔。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场巨变中,所有的王朝都在不遗余力地参与着。 这是仙门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黑暗时代。 宗门的刀剑第一次对内。 叹了口气,沈长歌手上的宣纸化为灰烬。 这不是什么拿得上台面的事情,暗杀,潜伏,叛徒……这些词从来都不是光彩的。沈长歌记忆中的九玄门,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大家嚣张地互相挑衅,又在秘境里拼了命地去救对方。 那样的九玄门…… 猜疑与绞杀发生在那样一个九玄门之中。 这才是王朝对宗门最狠毒的一刀。 仙门太骄傲了啊,他们是持刀的侠者,但是王朝是政客,政客从来都不择手段。 但是沈长歌觉得易鹤平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沈长歌总觉得整个宗门最可怕的,不是凶神恶煞的秦长老,不是背着重刀的贺擎川……而是那位永远文雅如书生的掌门。 有些时候,沈长歌觉得易鹤平未尝不知道有天网正在朝着仙门笼罩下来。 如今易鹤平也不会不知道这样的清洗对一个宗门未来有怎么样的祸患,只是……除了清洗他们别无选择。 沈长歌闭了闭眼。 由神夜马拉着的马车停了下来,目的地已经到了。 …………………………………………………………… 陈闫煜背后站着白发苍苍的老夫子。 这里是齐秦王朝,金唐王朝和南陈王朝交界的地方,山岭起伏,带着面具的暗卫如同群鸦隐匿在周遭的山林之中,在这三国交界的地方耸立着一座高台。 高台四周布着严密的阵法,身着铠甲的武士悄无声息地来回陨落——他们的铠甲上流淌着融金般的光芒散发出让人敬畏的气息。 这绝不是普通的凡人军队。 这一支武士护着陈闫煜从南陈王朝悄无声息而来,他们是前陈的武士。前陈灭亡的时候,一批武士葬身在皇宫中燃起的熊熊烈火里,但是还有另外一批武士他们脱下铠甲,隐匿进了茫茫的人流之中。 前陈的灭亡不是个意外,更不仅仅只是一场有野心的宗室子夺权的政变。 前陈秘密地打开了一处古帝遗留下来的秘境,多年来利用那处秘境秘密地打造一支能够与修仙者相抗的军队,那一支军队就是表面上的前陈武士。 但是军队还没有彻底完成的时候,被九玄门察觉了。 当时的九玄门掌门感受到了危险,他下定决心对怀着野心的前陈处以惩戒,那支针对宗门的军队必须从十二王朝的大地上抹去。 就在这个时候,后来的南陈皇帝也就是被当时的前陈皇帝忌惮的皇叔派人秘密地送给九玄门的掌门一封信,说,自己愿意起兵推翻前陈,多年来他受够了京都皇帝的折辱,如今他已决定不再忍耐下去,但是他担忧那一支暗中的武士,自己的将士不会是那支武士的敌人,因此希望能够得到仙门的援手,他愿意回报给仙门一切他能给的。 九玄门答应了。 南陈高祖的军队就如他像九玄门所说的一样骁勇善战,征伐的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地攻进都城。皇帝不得不动用那支为了仙门而打造的秘密军队想要力挽狂澜。 但是,迎接前陈武士的,是隐匿在高祖军队中披着黑袍的神秘人。 仙门不愿意在世俗留下自己参与战乱的形象,因此在那场战争中,所有被派出宗门的长老和子弟都披着黑袍隐匿面容。 还没打造完成的秘密军队就这样被扼杀。 在战乱结束之后,南陈高祖对着九玄门献上他的谢礼,与九玄门签订了契约,从此九玄门在南陈拥有了大片大片的属田用以种灵植,宗门拥有在州县招纳子弟的权利。 然而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前陈的武士没有死绝,当初的那场战争也远没有那么简单。 南陈的高祖是前陈末代皇帝的叔叔。 前陈末代皇帝跟随父皇出巡年幼曾遭遇叛乱,在烽火流离中,是高祖死死护着年幼的侄子拼死护他归京,在后来末代皇帝登基的时候,是他私下要求皇帝贬斥自己建立威严。 高祖明面上被贬离京都,实际上却是被派到了南陈与荒灵王朝交界之处,为他镇守最险要的关隘。 后来前陈武士的存在暴露,高祖起兵亲自推翻自己的侄子其实是一场由前陈末代皇帝秘密下令的叛乱。 他奉命征战。 秘密军队的暴露,前陈末代的皇帝陈洵知道自己肯定活不下去了,九玄门也好太上宗也好,没有哪个宗门能够容忍他再活下去,但是他绝对不允许陈王朝筹划那么久的计划在自己身上中断。 所以他请求自己的叔叔起兵推翻自己,接手陈王朝的江山,在明面上抹去前陈武士的存在,龟缩于暗中缓慢发展。 正是因为这是一场得到皇帝允许的叛乱,所以高祖的军队才能如此地所向披靡——陈洵在暗中调离了绝大部份的防御。 这是一场打给宗门看的战争。 高祖的铁骑与仙门的派出者踏入陈王朝都城的那天,年轻的皇帝端坐在自己的王座上,披着铠甲,手握长弓。 他看着自己的叔叔与披着黑袍的宗门人物走进皇宫,冷静地对着幼年时护着自己逃出战乱的叔叔射出凌厉的长箭——长箭被一名黑袍人挥袖打落。 陈洵痛斥高祖为乱臣贼子,痛骂宗门欺压世人。 在熊熊烈火里,他声如呐喊。 陈洵还是个皇子的时候,文弱而安静,谁也想不到多年以后他会有这个勇气在暗中兴兵试图反抗威严无比的宗门。 前陈的武士从皇座后面转出来,与宗门的黑袍人展开了不死不休的战斗,兵戈战火中,当年安静而文弱的皇子扔下长弓拔出剑,像个武士一样冲向了自己的叔叔。 高祖杀死了他。 大火在前陈的皇宫中燃烧起来,火舌好好地卷向天空,火光中,高祖对着同来的九玄门长老微笑,感谢他们助自己夺得皇位,洗刷被黄毛小子欺压的耻辱。 扶持南陈建立,订下田地划分的契约,杀死反抗的武士,九玄门的黑袍人们转程回宗。 只剩下即将登基的高祖在夜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高耸入云的青冥塔。 那把杀了陈洵的佩剑从此悬挂在高祖的寝宫之内。 早在大军踏进京都之前,便易装悄悄离开的武士在暗中继续发展着,陈洵死了,怒火与仇恨并没有就此终结,一代一代,他们在暗中继续拼尽全力。 哀痛于侄子的死,高祖决心联合所有有心推翻宗门的王朝。 在仙门之前,凡人的力量太过于微弱,如果蝼蚁想要撼动参天大树,那么必然要形成无边无际的狂潮。 陈洵是个心怀热血的年轻皇帝,所以他不能够隐忍。 但是高祖可以。 高祖能够在亲手杀了自己的侄子之后,不动声色地对着逼死侄子的人微笑,亲切地感谢他们。 九玄门的掌门该不惜一切代价杀死的人其实不该是陈洵,而是高祖。 那是像毒蛇一样,却又心怀怒火的可怕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