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呈祥》 密诏
龙凤呈祥 乔家小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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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诏 大梁,永平二十三年,京城。 中秋夜间骤降一场暴雨,肆虐至第二日傍晚方才收敛,尔后,薄雾般的小雨淅淅沥沥绵延数日,终将夏末残留的暑气逐渐带走,凉意丛生。 皇宫内,吏部尚书楚修宁听罢圣训从殿中出来时,浸了一身冷汗。一股子廊下风从织金公服领子猛灌进去,迫着他打了个寒颤。 “这鬼天气。”楚尚书深吸口气,步履不停,朝着宫外的方向走。 说起来,京城得有好些年头没在这时节多雨了。 果然是个多事之秋。 一个月前,号称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的东宫宝库失窃,丢了一颗东海夜明珠。圣上震怒,撤了一干禁卫军指挥使的职,命三法司协同锦衣卫侦办此案。 宫里不是头一回丢东西了,朝野纷纷揣测圣上是在借题发挥。但诸如楚修宁这般的天子近臣是知晓内情的,夜明珠是个幌子,东宫宝库真正丢失的,是一幅传世名画,《山河万里图》。 那幅宝画历经朝代更迭,已有数百年历史。自问世以来,始终作为中原皇室的收藏品,后被蒙古铁骑劫掠去北元,一去便是六七十年。 如今大梁国力强势,北元为表交好诚意,将此画无条件归还,暗喻中原锦绣河山,永归大梁所有。 圣上龙颜大悦,命太子保管此画,待来年开春,属国前来朝贡时,在国宴上将宝画取出,与诸国使臣共赏——颇有些显摆的意味儿。 可才昭告天下不久,画就被盗了。 若在国宴之前找不回来,圣上的脸便丢大了。 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东宫失窃案毫无进展,今晨,楚修宁被圣上传召入宫,君臣两人进行一番密谈。 圣上的意思是,提前备好一副假画,届时真迹找不回来,以赝品替之。 《山河万里图》作为宫廷收藏品,见过真迹者不多,上得了台面的赝品更是屈指可数,翰林画院里倒是有一幅足以乱真的,却因边角有过焚烧痕迹,无法拿来展览。另需一位技艺高绝的画师重新临摹,做旧。朝会时,让那些番邦使臣远距离瞧上两眼,立刻收回来,料那帮子蛮人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圣上说的轻描淡写,楚修宁听的瞠目结舌。 宝画长约二十几尺,如此巨作,比照一副赝品来临摹,短短数月时限能完成吗? 再者,倘若东宫失窃案另有阴谋,国宴上,被有心人拿来大作文章,有失国体啊! 他苦口婆心的与圣上分析弊端,圣上一概不听,下了密诏,命京城大才子楚箫担此“作假”重任。 楚箫是谁? 正是他楚修宁未曾出仕的儿子。 揣着这烫手的密诏,楚修宁面色郁郁,一路闷头前行,恍惚听见一声“楚尚书请留步”。像是睿王的声音,估摸着又是为了府中爱妾之兄升迁考核的事儿,连着找他几回了。 隔得远,他假装不曾听见,步伐稳健的走出宫门,上了马车。 在辘辘车辙声中,与巍峨肃穆的九重宫阙渐行渐远。 * “楚尚书请留步!楚尚书!” 才探望过母妃的睿王从宫门内一路追出来,知道楚修宁是在装聋子,眼底流露出一抹忿然。 呦呵,躲着他? 总归是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也上了马车,叱喝:“去吏部!” 马车刚掉了个头,一个低沉恭敬的声音透过帘子传了进来:“王爷,不知是否顺路载下官一程?” 睿王眼皮儿一跳,淡淡从侧窗望过去:“原来是中军都督府的袁经历。” 两人客套几句,高大昂藏的袁少谨躬身入了马车。 在左侧长凳坐下以后,先前的恭敬之色便少了几分:“王爷为何追着楚尚书?家父让王爷去圣上面前举荐楚箫,是让您讨圣上欢心,不是拿来向楚尚书邀功的。莫说楚尚书不领这份情,便是领了,他依然是太子谋臣,不会对您手下留情。” 睿王对这位首辅二公子的无礼视若无睹,自己手无实权,倚仗着袁首辅才能一直不去封地,赖在京中,自然不会轻易得罪袁家人。 他微笑解释:“本王知道,本王找楚尚书是为了府中琐事。” 毕竟是王爷,袁少谨也不敢太过僭越,微微拱手:“王爷清楚就好,《山河万里图》在东宫丢失,圣上与太子之间嫌隙更重,正是王爷表现的大好时机。” 睿王点头,本想问一问东宫失窃案和袁首辅有没有干系,一瞥见袁少谨那张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死人一样的脸,又咽回肚子里去。 换了个话题:“本王仍是不懂,你父亲为何要本王举荐楚箫?” 袁首辅和楚尚书一直势如水火,他实在想不通。 袁少谨冷笑:“连王爷也认为楚箫画的出来?” “当然了。否则父王也不会轻易采纳我的建议。”睿王说话时,透过侧窗,瞟一眼国子监的方向,“你与他自幼同窗,不比本王清楚?楚箫那小子……” 国子监考核年年摘监元、乡试摘解元,会试摘会元。翩翩佳公子,才华横溢,诗画双绝,早些年的京城,谁人不知道? 与他年纪相仿的京城子弟,哪个不是活在他的阴影里? 本以为楚箫将成为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者,谁曾料到,会试成绩出了没几日,他竟猝不及防的感染重疾,错过了殿试,被楚尚书送回济宁老家休养去了。 相比众人对楚箫的扼腕叹息,睿王倒是更惋惜楚箫的孪生妹妹,楚谣。 睿王不曾亲眼见过楚小姐,却时常听人私下里吹捧她的美貌,那些天花乱坠的溢美之词,睿王认为太过夸张。不过以楚箫的长相,楚小姐定然是个美人,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只可惜天妒红颜,幼年时经历了一场意外,摔断了腿,右脚有些跛。 身有残疾,嫁不进高门为正妻,以楚家的家世,也断不可能下嫁或者做妾。年近双十,至今尚未出阁,据说与她哥哥同在济宁休养。 睿王收回怜香惜玉的心思,喃喃自语:“楚箫那小子离京有三年了吧?” 袁少谨:“三年又四个月了。” 睿王微怔:“你怎记得如此清楚?” 袁少谨:“下官每天巴巴数着日子等着他回京。” 睿王纳闷:“你等他做什么?” 袁少谨心里想:当然是等着弄死他,不然是为他接风洗尘不成? 袁家和楚家有着权势之争,他本人更是对楚箫深恶痛绝,若说长登榜首的楚箫是同代世家子们翻不过去的一座大山,那被打压最惨的,莫过于自己这个万年老二。 倘若楚箫有着真本事,他心服口服。 但两人同窗多年,袁少谨总觉得楚箫身上有秘密,譬如,偶尔流露出的小女儿姿态。 袁少谨有过两种推测,一是楚谣假扮兄长来国子监念书——这是不可能的,楚家小姐是个跛子,行动不便,人尽皆知。 那么只能是第二种推测,楚箫是女人。楚家双生子并非兄妹,而是姐妹。 以女子之身混入国子监,参加科举,乃是严重触犯律例的欺君之罪,当诛! 可袁少谨调查不出任何证据,冒然上告,指不定就被楚家反咬一口。三年前,他和父亲在殿试上设好了局,只等着楚箫在圣上面前自行暴露身份,却不想走漏风声,让楚箫装病躲过一劫。 今日借睿王举荐,逼着楚箫不得不重返京城,重归圣上视线内,再寻个恰当时机拆穿他,势必置他于死地,楚党也会因此倒台。 单是想想,袁少谨就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感。 不过,若是证实了楚箫真是女扮男装,那自己岂不是……从小到大连个小娘皮都不如? * 楚修宁回到吏部这一路,心里已然有了谱,给圣上出馊主意的人八成是袁首辅。 《山河万里图》在东宫丢失,一心想废太子的袁首辅是最开心的,巴不得圣上因此出丑,迁怒于太子。 他会向圣上举荐楚箫,楚修宁知晓原因。 袁家那位二公子认定了楚箫是女扮男装,多少年了,一直锲而不舍的找寻证据,妄图告他们楚家一个欺君之罪。 对此,楚修宁不以为意,自家儿子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儿郎,“女扮男装”纯属无稽之谈。但楚修宁也是真的心虚,因为这“欺君之罪”,楚家逃脱不了干系。 说起这茬,楚修宁自己也解释不清。 他的一双儿女,自娘胎里就不是省油的灯,先是抱在一起分不开,害的他夫人难产。出生以后,但凡相距的稍稍远一些,便会哭闹不止,谁也哄不住。 再大一些,一个若是不小心磕了碰了,另一个也会跟着喊疼。一个若是生了病,另一个也会表现出相似的症状。一个若是遇到烦心事,另一个同样情绪低落。 楚修宁觉着邪门,特意调查过,得知一些双生子确实存有某种难以解释的特殊感应。楚箫和楚谣之间,只是感应的更强烈一些罢了。 楚修宁总算安了心。 岂料两个孩子八岁那年,发生一场意外,楚谣从高处摔下,险些丧命。而楚箫目睹了妹妹浑身是血的惨状,迷迷糊糊发了几日高烧。 痊愈之后,竟落下个晕血的毛病,再碰不得刀枪剑戟。 起初,楚修宁认为这是一桩好事,自己那不学无术、整天嚷嚷着要去从军打仗的儿子,终于断了习武的念头,将心思用到了学业上。 数年过去,一直到“诗画双绝”的名号于京城愈演愈烈之时,他终于察觉出一个秘密,真正的“才子”竟是自己的女儿! 原来,自经历那场意外,在他们两兄妹身上,发生一件怪诞之事。 楚箫一旦因晕血症昏厥,楚谣也会跟着一起陷入昏迷。这样的双生感应并不算什么,从前也曾发生过,奇就奇在,楚谣昏过去以后,竟从哥哥的身体里醒来,有时待上一刻钟,有时持续数个时辰,等楚箫恢复自我意识,楚谣才可以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兄妹俩自知此事难以言说,怕被当做怪物,索性瞒着所有人。 惶惶不安了好一阵子,书院年末考核那日清晨,楚箫和同窗起了争执,大打出手,导致晕血症发,失去意识。楚谣借用他的身体,于考场惊艳四座,轻松夺了个头名。 待楚箫醒来,无数赞誉劈头盖脸的砸落,将他脑子都给砸懵了。 山东楚氏一族,宛如那副被盗的《山河万里图》,是历经几朝数百年的世家大族。族中出过两位丞相三位尚书,状元探花郎更是多不胜数。偏偏楚箫是个混货,自小对舞文弄墨一窍不通,更是破罐子破摔,不求上进,挨骂受罚家常便饭。 如今可好,有了妹妹相助,无论夫子亦或父亲面前,待遇皆与从前天差地别,简直美上了天。 而那些与他有着过节的世家子弟,尤其是袁少谨,嫉妒愤恨却又拿他没辙的眼神,更是令他爽的不行。 尝到甜头之后,楚箫一发不可收拾,贴身藏起一柄小匕首,从书院到国子监,没事就朝着自己的手腕轻轻一划拉,若是晕不过去,就再划一刀,直到晕过去为止,好将身体交给妹妹,替他去念书考试,去争京城第一才子的名头。 楚修宁初闻真相时,又怒又惊又恐,然而事已至此,责备已是多余,只能借着给楚谣医治腿疾的名号,请了无数名医为他们诊治身体,可惜的是,诊治不出什么所以然。 一贯不信鬼神的他,还暗中寻了江湖术士回家驱邪,依然毫无用处。 不过随着两兄妹年岁渐长,彼此间的感应逐渐衰弱,楚箫晕血的次数越来越少不说,即使陷入晕厥,楚谣也未必感知的到。 故而三年前楚箫装病错过殿试,并非提前得知了袁首辅的计谋,而是他与楚谣之间的特殊感应,在会试放榜后不久,几乎完全丧失了…… 思及此,楚修宁不禁捏着眉心微微叹气。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儿女终于慢慢回归正常,究竟幸或不幸。 只确定此时的京城险象环生,接他兄妹回来,无疑是将他们往火坑里推。 但圣上密旨在身,由不得多想。 楚修宁沉了沉眼眸,修书一封寄往济宁,命他兄妹即刻进京。 说起来,他三年不曾见过自己这双胆大妄为的儿女了,气恼归气恼,却也甚是思念。 途中 途中 十数日后,济宁。 艳阳高照,运河水面浮光掠金,层荫密布的河岸边,停靠着一艘正欲北上的商船,在此地已经滞留了一个多时辰。 窗明几净的上等舱里,楚谣安静的坐在窗下,将盖在双腿上的薄绒毯往上提了提。 “阿谣,腿又疼了?”楚箫围桌翻看札记,被外头传来的嘈杂声吵的心烦,一抬眼瞧见楚谣揉膝盖的动作,眉头立刻皱起来。 “没,水上湿气重,得多注意些。”楚谣摇了摇头,将脸转向窗外。 楚箫张口想说话,又咽下。 一年四季,他最厌恶秋冬,一入寒,妹妹的腿伤就时常复发,可偏偏她是个又古怪又拧巴的倔脾气,一丁点儿也不在人前示弱,即使疼的汗如雨下都不会吭一声。 从前他们兄妹感应强烈,她腿伤一复发,他旋即便知晓,如今却只能靠猜了。 楚箫愈发烦躁,朝着舱外的家仆厉声道:“去问问,天清气朗的,为何还不开船?这都延误多久了!” 家仆应了声“是”,刚迈开脚,被楚谣叫住:“不必,是我吩咐杨叔去寻船主核查船上行人的身份来历,才会耽搁的。” 楚箫微怔了下,压低声音问:“你担心有人要害我们?” 楚谣道:“出门在外,谨慎些总是好的。” 能不能用“害”这个字暂不确定,但处境的确有些不妙。 昨日收到父亲寄来的书信,楚谣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行装,清点随行家仆,打算今日一早走水路北上。莫说楚家下人的口风一向严实,就算出门逢人便说,济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总共一天的时间,他们兄妹要回京的消息,竟传的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一些准备出行之人,盘算着与尚书府的公子小姐攀上点儿交情,或将陆路改为水路,或将船票换成与他们同期。 可想而知,此船人满为患。乱糟糟的情况下,船主一方难免会出纰漏,使得一些身份不明者混入其中。 再有,原本楚谣是打算乘坐官船的,官驿那边却回话说前几日船只接连被借,无船可用,更加证实了有一股势力盯上了他们兄妹。 准确来说是盯上了楚箫,试图阻碍他进京。 楚箫意识不到这些,楚谣也没必要和他细说,惹他担心——这位活祖宗担心也是白担心,不添乱就算是帮了大忙了。 “小姐。”门外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 “进来吧。” 楚府管家杨承安推门入内,径自走到楚谣身边,弯下腰,附耳道:“小姐,查过了,除了咱们府上十六人,船主的十二人,其余船客共计六十七人,其中五十八人没有问题。” 楚谣轻蹙着眉:“也就是说,船上有九人不妥?” 杨总管点点头:“这九人手中虽持有路引,但口音和路引上的祖籍地对不上,我观他们虎口处皆有厚茧,怕是常年习武之人……” 楚谣静静听着,脸色不由凝重起来,看来对方不是设法阻碍她哥哥进京,是打算痛下杀手。 认为她哥哥一死,世间再无人能在短短时限内临摹出《山河万里图》,圣上若在国宴上颜面尽失,太子之位十有八九将会换人。 按照圣上一贯的逻辑,“让你保管一副《山河万里图》你都能丢失,朕还敢将万里江山交给你?” 在这种可能性下,袁首辅是最有嫌疑的。但依照父亲的推测,是袁首辅举荐的她哥哥,定然希望他能平安无事的入京,才好借“欺君之罪”来搬倒她父亲。 那在朝中,还有哪一路强盛势力图谋废去太子,知晓圣上密诏,又不属于袁党? 有一人值得怀疑:锦衣卫指挥使寇凛。 立国以来,锦衣卫一直是能止小儿夜哭的酷戾存在,但自从落在这位爱抄家不爱杀人、要金银不要脸皮的寇大人手中,朝野再提起锦衣卫,总归是有些变了味儿。 朝中七品以上官员,没给寇凛送过礼的可谓凤毛麟角,当然,其中有一多半是遭受了他的敲诈勒索。 每次朝会,弹劾他的奏折几乎将太和殿给埋了,圣上却置若罔闻。 六年前,寇凛被抓了个大错,圣上终于压不住众怒,将他撤职查办。岂料不出半年,宫中便出了一桩大案,上至妃子下至婢女,接连暴毙十数人。 圣上夜不能寐,怒斥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是个饭桶,排除众议,重新启用寇凛。 寇凛此人虽贪财无度,却也有着真本事,堪堪十几日便侦破此案。 百官心知肚明,一时间是动不了他了。 直到去年,锦衣卫在地方上的一个百户惹出事端,牵连到寇凛,朝中再一次空前团结,联名上书,圣上也只好再一次将他撤职,遣回原籍思过。 楚谣认真回想,寇凛被罢官是去年九月间的事,距离今年七月的东宫失窃案,尚不足一年。父亲的信中说,圣上在案发后第一时间便复了寇凛的职,宣他入京。 就目前来看,此案最大的受益人便是寇凛——圣上从今往后怕是会将他当做门神,他一卸任,皇宫就尽出些妖魔鬼怪。 可他已然达到目的,没必要再痛下杀手了吧? “小姐?”杨总管等了一会儿,才开口打断楚谣的思绪,“咱们要不要下船?” “杨叔认为呢?”楚谣抬头看向他。 杨总管提议:“咱们此行太过仓促,不若先回去,写信给舅老爷,让他派兵来接?” 他本想说水路风险较高,改走陆路更稳妥一些,但低头瞧一眼小姐盖着毯子的腿,又咽下了。 车马颠簸,小姐受不了的。 楚谣思虑着否定:“这一来一回时间不短,哥哥奉密诏进京,圣上心急如焚,耽搁不起的。换个角度想,咱们此行仓促,对手一样仓促,走陆路过于颠簸,咱们在船上且注意着吃食,走一步看一步吧。” 对方虽有九个人,她挑选的随行家仆也都是练家子,而非泛泛之辈。 杨总管没有异议。 …… 核查过后,商船终于驶出码头,沿着运河一路北上。 十几日过去,途中停泊了几个港口,有人上船也有人下船。来来往往间,那伙人虽一直在,但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状。 楚谣越来越不确定他们的真实意图,莫非是自己多心了不成? 还是想等他们松懈防备? 楚谣猜不透,忧心忡忡着让杨管家讨来了一份南北运河的地图,仔细研究一番,发现船过沧州之后不久,有一段山势险要之地。 她开始怀疑船上这九人不过是内应,前行兴许设有埋伏。 无论是不是多心,楚谣决定在沧州附近下船,改走陆路前往京城。沧州距离京城已经不远,颠簸个几日,她尚能撑得住。 商船即将入港时,楚谣为让那伙人注意到,故意提前离开了房间,前去甲板上候着。 其实根本就是多余,楚谣一直闷在舱里,楚箫是闲不住的,他时常在船上走动,寻常百姓哪里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远山眉芙蓉面,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人,走到哪里都让人挪不开眼。 后上船的人,听闻他还有个孪生妹妹,心里已经描画了许久。可当楚谣真从船舱里走出来时,多少男人的眼睛都看直了,纷纷觉得心中那些描画,实在侮辱了美人——只可惜,是个瘸子。 楚箫黑沉着脸将妹妹帷帽上的轻纱放下,快走一步,挡在她身前。 楚箫并不迂腐,他怕的是妹妹将那些男人眼睛里的惋惜,和那些女人脸上的幸灾乐祸给看了去,白白惹来伤心。 多少年了,楚谣早已百毒不侵,却也不会拂哥哥的好意,默默戴好了帷帽。 杨总管在背后跟着,无声叹了口气。自家小姐瞧着是根柔弱不堪的柳枝,却有着堪比磐石的心性,这般的好姑娘,若非当年那场意外,早已是东宫太子妃了。 若有小姐伴在身侧,太子怎会举步维艰? 都说是小姐没有福分,在他看来,真正福薄的是太子才对。 楚谣被侍女扶着下了船,注意力尽在那一伙人身上,低声询问杨总管:“他们下船了么?” 杨总管也低声回道:“下船了。” 果然不是多心。楚谣不动声色,在侍女的搀扶下艰难走到码头供以歇脚的凉亭,等待家仆去市集采买马车。 而那伙人竟然不走,堂而皇之的坐在另一侧的凉亭里。 楚谣故作镇定,假装不知,闭着眼睛小憩。 一刻钟过罢,听见楚箫很没见识的惊叹声:“阿谣,你瞧那艘船!” 楚谣睁眼,朝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也是微微一愕。那艘缓慢驶来的船,庞大不说,船身金灿灿,艳阳下,刺的人眼疼。 楚箫惊叹过后,顺口接了一个嘲笑:“这品位也是绝了。” 楚谣心里一个咯噔,哪里笑的出来。 除却渔民,本朝禁止私人船只进入运河,楚家也有自己的船,可此番她若乘坐私船进京,必会有言官弹劾她父亲。 敢用金色,又不怕言官弹劾的,她只能想到那位刚刚官复原职、奉旨进京查案的锦衣卫指挥使寇凛。 但那位寇大人祖籍扬州,接到回京的圣旨应该将近两个月了,按照日子来算,早该抵京了才对,为何刚到沧州? 遇袭 遇袭 楚谣盯着那艘漆金大船,目望船速不断放缓,直至停靠在河岸边。 船停稳后,自舱里走出一个娃娃脸的少年,身量矮小,异常清瘦,衣袍套在身上像是挂在竹竿上,空荡荡的。只见他足下一点,飞鹞般利索的窜上桅杆,乐悠悠坐于顶部吹风。 楚谣见着这少年的一瞬,确定船主是寇凛无疑。 楚箫看了又看:“此人我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好像是锦……” “是锦衣卫衙门里的一个总旗,段小江。”楚谣替他说了出来。总旗不过七品大的芝麻官,京城一抓一大把,但段小江是寇凛的左膀右臂,官小权大,名声在京城响亮的很。 “寇指挥使的船?”楚箫好奇着摸下巴,“他怎么走到咱们后头了?” 楚谣也想知道原因,隔着帷帽轻纱,她朝另一侧的凉亭瞥一眼,那九个从济宁就一直跟着他们的人,在锦衣卫出现后,起身匆匆离开了。 “阿谣。”楚箫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吸引她的注意力,“也是巧了,寇大人也是去京城的,不若我去与他打个商量,让咱们搭个船,你这一路担惊受怕,寝食不安,与锦衣卫同行,总该放下戒心了吧?” 说着,他理了理衣袖就朝岸边走。 楚谣连忙制止:“别去。” 楚箫回头,眨了眨眼睛:“你怕寇大人为难咱们?去年他被百官联名弹劾,你不是说爹没有参与么?” “爹是没有参与弹劾,但当时刑部尚书因病致仕,由爹暂管刑部,关于寇凛亲信的罪证,就捏在爹手中,全是爹呈上去的。”楚谣看向金船方向,语气淡淡,“再说了,他的船,咱们怕是坐不起。” “坐不起?他还会问咱们讨要船票不成?”话出口,楚箫微微愣,脑海里闪过寇凛过往那些斑斑劣迹,有觉悟的闭了嘴。 不怕寇凛讨船票钱,怕的是登上他的船,一不小心摔了个破茶盏,被他狮子大开口,硬说是哪哪儿朝代流传下来的稀世珍宝。 袁首辅就曾被这么讹过,险些给气晕过去。 因着这事儿,楚箫不讨厌寇凛。朝中党派林立,终日勾心斗角,有几个是为了黎民百姓,不都是为了权势和利益吗? 摊上寇凛这种无赖,可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当然,他对寇凛也谈不上喜欢。楚箫对争名逐利没兴趣,自幼立志从军,梦想是荡平倭寇福泽百姓,认准了那才是热血男儿真正应该做的事情。 但自从患上晕血症,他的理想算是到头了。 除却与那些世家子弟斗气,只剩下混吃等死了。 自嘲着勾了勾嘴角,楚箫丢掉去拜访寇凛的念头,在楚谣身侧坐下,瓮声瓮气的道:“你说的对,咱还是离那寇大人远些吧,以免咱爹晚节不保。” 楚谣听见“晚节不保”四个字,面上纹丝不动,心里却是笑了。 先前说七品以上京官没被寇凛坑过的凤毛麟角,楚尚书就是其中的凤毛,每每提起来,也是一桩引以为傲的成就。 …… 家仆在沧州城里买了三辆马车回来,一行人经陆路继续北上。 白日里走官道大陆,天不黑便寻热闹的地方住下,避免走夜路,几日后已近京郊。 当晚借宿在一座香火还算鼎盛的寺庙里,马车颠簸的难受,楚谣没有胃口,简单吃了几口斋饭,早早上床歇下,挨着枕头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入梦多久,左腿锥心似的疼,挣扎着醒来时,中衣竟已湿透了。 睡的是不是太沉了些? 楚谣觉着有些反常,但吃食和水是没有问题的,端上桌之前,杨总管会拿着银针一一试过,再喂给随行携带的两只小兔子,因为银针是试不出蒙汗药的。 揉着腿躺在床上,楚谣辗转反侧,口干舌燥。因为与楚箫的特殊感应,她习惯了独居,外出需要搀扶才用的着侍女,只能自己起床倒茶喝——茶水也是试过毒的。 可脚一挨着地,软绵无力,像是踩在棉花上。 饮了些冷茶以后,神智清醒一些,一时也睡不着了,便推开窗子透透气。 寺院有寺院的规矩,男女不得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楚箫和管家仆人住在东厢,她和两个侍女宿在西厢。好在寺院不大,东西厢也就隔着一个回廊。再说她这间房,后窗对着一个约一丈直径的花圃,秋季里只剩下几根枯枝,一只野猫正在花圃边缘用爪子挠着土。 楚谣准备关窗时,野猫“喵”的转了个身,她冷不丁瞧见被它挖凹进去的坑里,有一截……竹笋? 她趁着月色洒下的银灰仔细一分辨,顿时吓的脸色惨白。 是,是人的手掌?! 从前可以借用哥哥的身体在外行走,楚谣的见识自是不凡,却也不曾经历过这样骇人的场景,她别开脸,捂着胸口深呼吸,稍作平复后,终于鼓起勇气再次望过去。 她并未看错,的确是人的手掌,刚死没两天,手腕上带着一串佛珠。 是这寺院里的僧人? 楚谣凝神仔细观察花圃,土壤有翻动过的痕迹,不单单是埋尸这一处,几乎整个花圃都被翻动过。也就是说,花圃里或许埋了不只一具尸体? 或许一个花圃还埋不下? 楚谣被自己的念头又惊出一身冷汗,如堕冰窖,回想今晚进寺时,那些招待他们的僧人,越想越觉得举止可疑。 若她猜的不错,寺里真正的僧人被杀光了,由匪徒取而代之——真挺下本的,一个个全剃了光头。 她缓缓阖窗,朝着门外道:“有人么?” 尽管她一再和杨总管强调,众人必须将注意力全放在哥哥身上,杨总管依然会吩咐两个家仆在她房门外轮流守夜。 没有人回应她。 楚谣又拔高了一些声音:“来人!” “小姐您叫我?” “进来。” 夜晚进入小姐的房间不妥当吧,家仆犹豫了下,推门入内。 面若皎月的楚谣坐在椅子上,举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他看:“关门。” 七尺高的汉子红了脸,转身将门关上。 楚谣压低声音问:“我喊第一声时,你不曾听见?” 是羞愧,或是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家仆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支支吾吾地道:“小的打了下瞌睡,没有听见,还望小姐见谅。” 楚谣又问:“尚未到子时,从前这时候,你也会打瞌睡么?” “从前……”家仆不明所以,怔了怔,恍惚明白了楚谣的意思,神色一紧,“有时会,但鲜少会像今日这般失去定力。” “果然。” “小姐的意思是……”家仆紧绷脊背,“不可能呀,食物和水都是杨总管……” 楚谣打断他:“是香。” 佛寺之中最普遍的、最不引人注意的便是线香。燃香释放出的烟雾过于轻飘,被人吸入造不成昏厥的后果,只会让人精神萎靡。 待夜半时分,正是人最困乏、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萎靡之下,很容易睡死过去,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家仆大惊失色:“小的这就去通知杨总管!” “来不及了。”楚谣摇摇头,“不等你喊醒几个人,他们便会提前下手。” “那、那该怎么办?” “容我想想。”楚谣微微垂着眼,脑子里一团乱麻。 是她麻痹大意了,临近京城,心里确实松了一口气。 或者说,自己可能一早便落入了对方的圈套。从济宁出发时,对方宣扬他们兄妹即将上京的消息,引起混乱,并不是为了趁机让那九人混上船。 对方的目的,正是为了提醒她,有人准备行刺。 船上,那九人一直按兵不动,也并非寻找时机。他们本身只是烟雾弹,只为让自己一行人提心吊胆,终日戒备着,提防着,寝食难安,耗干净精力和耐性。 对方猜到她会不堪忍受,下船改走陆路。 甚至对她要走的大致路线揣摩的一清二楚,在入京的关口处提前设下陷阱,准备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他们一网打尽。 抛开城府不说,对方对她的行事作风极为熟悉。 楚谣本身与外人接触的并不多,对方算计的对象应是楚箫——曾被楚谣附身的楚箫。 楚谣微咬下唇,绞着手指,掩饰不住自己的心慌意乱。 她是“诗画双绝”没错,她是真正的京城第一才子也没错,但她不擅长兵法谋略啊。 没有过多可供考虑的时间,楚谣当机立断:“你身上有没有火折子?” 家仆连连点头:“有、有!” 楚谣提起茶壶,将剩下的半壶水倾倒在地,留个空壶递给他:“你且冷静听我说,如今尚未到夜半,怕被咱们发现异常,他们不敢盯咱们盯的太紧。你拿着它前往厨房,若是遇到和尚,便说是我口渴。” “接着呢?” “找个易燃地放一把火。哦对了,厨房里若有机会,藏些油。” …… 家仆离开以后,楚谣独自坐在房间里,捉起银簪子拨弄烛火芯。 听着“噼啪”声响,心头惴惴不安。 直到听见那家仆由远及近的大声呼喊:“走水啦!” 楚谣当即端起桌上的烛台,点燃衾被,直到烧的脸颊热辣辣的疼,她才憋足了气,以极近尖厉的声音呼喊:“哥哥!哥哥快来救我!” 经此喧闹,楚家众人皆被瞬间惊醒,困倦与萎靡一扫而空,接连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阿谣!”楚箫几乎破窗而出,秋夜寒凉,他赤着脚,身上只罩了淡薄的丝绸中衣,浓黑的长发披散着,直往西厢冲去。 杨管家则是一声大喝:“大家小心提防!” 他自梦中被惊醒时,与楚谣一样意识到了身体出现的反常,一时猜不出原因,却明白当下应该做什么。 见此情景,先前奉命放火的家仆喊道:“留心那些僧人!” 楚家人心神凛然,纷纷回房拿起兵刃,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跟随楚箫朝西厢跑的时候,不着痕迹的分散开站位,呈扇形将楚箫严密保护起来。 他们并非寻常护院家仆,楚尚书有个小舅子名叫谢从琰,只比楚家兄妹大六岁,自小养在尚书府,现如今任职神机营参将,是本朝近些年来风头鼎盛的两大名将之一。 楚家的仆人,绝大多数是由谢从琰亲选出来,亲自操练过的。 楚箫满心记挂着楚谣。入了西厢,瞧见楚谣安然无恙的站在门外,才终于有机会喘口气。上前将她打横抱起:“有没有伤到?” 楚谣张了张口,想说“没事”,背后翻滚的浓烟呛的她连连咳嗽。 “别说话,掩住口鼻。”背后是火,楚箫眼睛里同样怒火炽盛,他以为是寺院僧人纵火害人,阴沉着脸,声音似刀锋锐利,“哪里来的宵小,可知我们是谁!” “少爷,咱们先离开此地。”杨管家指了个方向,家仆们护着兄妹俩撤离。 寺院老旧,眨眼间的功夫,两处着火地连成了凶猛的火势。 楚谣这化被动为主动的法子颇为冒险,但的确扰乱了对方的阵脚,那些假冒僧人的杀手,经历错愕之后,似乎得到了某种新指示,手持着兵刃,从厢房几个入口涌了进来。 共有二十人左右,与楚家仆人厮打在一起。滚滚火舌的映衬下,每个人俱是面目狰狞。 楚箫将楚谣护在墙角里,两人并未受到刀剑波及,但在悍匪密集的攻势下,场面极是血腥。 浓郁的血的味道扑面而来,伴随着不知属于哪一方的惨叫声,楚谣一阵反胃,脑袋沉沉,生出晕眩之感。 起初不曾反应过来,直至晕眩的感觉越来越重,她探头瞧见楚箫面无血色,大汗淋漓,终于意识到是他的晕血症发作了。 楚谣心头亦惊亦喜。要知道,他们兄妹之间的特殊感应断了已有三年,此时许是刺激的过于强烈,她竟可以再次感应到了! 若在安稳的环境下,必定希望楚箫可以晕过去,试一试能否像从前一样在他身体里醒来。 现在不行! “哥?”楚谣在他虎口处狠狠一掐。 楚箫浑身一个激灵,他的晕血症的确发作了,眼前早已模糊一片,全靠仅存的意志力强撑着。 被楚谣一掐,他侧身扶着墙大口大口的干呕起来。 楚谣的感应也来的异常强烈,站立不稳,摇摇欲坠,迷糊中似乎有人推了她一把,又被人扛在肩头上,脑袋朝下,视线里只余许多人的腿。 楚箫吐出几口秽物,整个人舒服一些,一转头猛吃一惊,彻底给吓精神了。 “阿谣?阿谣呢?我妹妹呢!” …… 楚箫的意识一旦清晰,楚谣也慢慢回过来劲儿。 她愕然发现,自己方才的感觉并非错觉,她此时真被一个黑衣人扛在肩头上,双腿被他用手臂紧紧箍住,动弹不得。 “你是何人?你要做什么?!”楚谣头朝下,侧过脸颊,瞧见周围景物向后快速移动着。这黑衣人走路极快,称得上健步如飞。 路过障碍物时一跃而起,再稳稳落地,若蜻蜓点水。 出了寺院,黑衣人将她当做货物一般扔进备好的马车里。以麻绳捆住她的手脚,再以棉布团塞住她的嘴,一看便是常干这种勾当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楚谣恐惧的看着他,黑布蒙脸,只看到一双并不出众的眼睛。 “别怕,老子不是采花贼。”黑衣人哈哈一笑,“你乖乖的,老子不会折腾你。” 语毕,他阖上马车门。“哗啦”,又倏地拉开,慢慢将身子前倾,伸手去摸楚谣灰扑扑的脸,“果然是个我见犹怜的大美人,怪不得有人会出那么高的价钱……” 楚谣歪头躲开,怕归怕,仍是冷厉的瞪过去。 “你这小娘皮儿,瞧着弱不禁风,不曾想还是个泼辣货。”黑衣人也不恼,嘻嘻笑着再次关闭马车门。 随着马车飞驰,楚谣在车厢里一个趔趄,心头七上八下。 此人趁乱将她劫走,和寺庙里的杀手是一伙的么? 听他意思,有人出钱买她? 对方的目标,难道不是哥哥,是她? 楚谣晃动着脑袋保持清醒,眼下怎样逃离才是当务之急,可她被捆成了粽子,又面对着一个武功高强的男人,想逃脱谈何容易? 楚谣尝试着解开绳子,办不到。 便艰难的用嘴巴去噌门框,终将塞口的绵布团给噌了出来。 不敢冒然发出声音,她调整身体的位置,透过被风吹起来的侧窗帘,看到马车已经飞驰入一片林地,夜半十分,林子里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 她泄气半响,忽地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循声而望,远远看到一个正赶夜路的青衣人,瞧着身形是个精壮的男子,头戴斗笠状的帷帽,许是用来抵挡夜风。 楚谣注意到,他胯下的枣红骏马斜挂着一柄长剑,应是个习武之人。 此人是她眼下处境中的一线生机,她赌徒似的朝着他的方向喊道:“侠士,救命啊!” 只有时间喊出这一句,她一出声,马车就戛然而止,她被惯性甩了个趔趄。 驾车的黑衣人气冲冲拉开门,倏然扼住她的喉咙,轻轻一捏,便能捏碎她的喉骨:“再给老子惹事,老子先刮了一层皮!” 楚谣险些窒息而亡时,他才松开手上的桎梏,重新堵住她的嘴。 楚谣浑身无力倒在车厢里,马蹄声慢慢消失不见,看来那位擦肩而过的夜行人,并没有多管闲事的想法啊。 她也谈不上失望,心知世道本就如此。 但少顷,马车却再一次停了下来,听驾车的黑衣人威胁道:“兄台,我劝你莫要多管闲事。” 楚谣眼眸微亮,瞬间来了气力,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你是哪条道上的?” “你是哑巴吗?” 挡路之人一直不语,两人直接动了手。她听见一阵刀剑碰撞的“锵锵”声,接着黑衣人愤恨的丢下一句“报上名来”,没等到回应,又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 看来是逃走了。 楚谣正脑补着,“咯吱”一声,马车门被一双手从外拉开。她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是方才那位青衣侠士。 戴着斗笠,楚谣看不清他的容貌,只隐约知道他有着精致的面部轮廓。 而他在看清楚她的容貌时,身形微微一顿。静了一瞬,才抽出手里的剑,割断她手腕上的麻绳。 楚谣的手腕红肿不堪,得到自由后,先拔了嘴里的布团道谢:“多谢侠士出手相救。” 青衣侠士徐徐点了点头,仍旧一言不发,转身朝自己的枣红马走去。 腿本就有旧疾,被绳子束久了,已经毫无知觉。楚谣无法去追,央求道:“侠士,侠士能不能……” 她本想说能不能好人做到底,将她送回寺庙里去,顺手搭救一下楚家一行人,必有重谢。但她忽然感应到楚箫距离她越来越近,估摸着寺庙之危已经了结,寻着车辙印子找来了。 于是她改了口:“侠士能否在这停留一会儿,我的家人快要来了,我怕侠士离开以后,歹人去而复返……” 那人不予理会,却也不走,坐在马背上漫不经心抚摸着马脖子上的鬃毛。 楚谣又表达了两句谢意,也不再说话了。 “阿谣!” 一盏茶时间过罢,楚箫一行人终于寻来。 楚谣远远瞧见楚箫披头散发的骑马在前,颇有些心疼,万幸除了狼狈之外,并未受伤,只不过身后随行的家仆少了好几个,估计遭遇了不测。 她心有戚戚,默然中听见一声马鸣,抬头目送那青衣侠士策马扬长而去。 * 这一路回京凶险万分,抵达京城尚书府时,一个个灰头土脸。 楚修宁提前从吏部回来,备下一桌子兄妹俩爱吃的菜,为他们接风洗尘。听罢这一番惊险遭遇,心中实在后怕,他只当京城是个是非之地,回京的路上,不该有危险才是。 楚谣依然胃口欠佳,恹恹喝了口汤:“父亲为何如此肯定?” 楚修宁道:“倘若真有一股妄图废太子的势力,不想《山河万里图》被临摹出来,你认为,是潜入翰林画院毁掉那副赝品简单,还是刺杀吏部尚书家的公子、神机营谢参将的亲外甥简单?” 楚谣沉吟:“可惜寺庙里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败局已定时,存活者皆服毒自尽。 楚修宁回想自己最近得罪了哪一路狠角色,想让他断子绝孙? 宁王?建安侯?寇凛? 下重金掳走女儿的又是哪一路? 屋漏偏逢连夜雨,父女俩忧心忡忡,食不下咽,唯有楚箫自顾自的闷头吃饭。 楚修宁听见他吃饭吧唧嘴的声音,又来了气:“全是你惹出来的,终日不学无术,我是作了什么孽,为楚氏一族生了你这么个混货!” 楚箫拿筷子戳戳米饭,撇撇嘴:“你在外树敌,与我不学无术有啥关系?”小声嘟囔,“我还觉着自己倒霉呢,怎就做了你儿子。” “你嘀咕什么?”楚修宁没听清楚,知道不是好话,“有能耐大声说!” 楚箫一缩脖子,给楚谣使了个眼色。 楚谣岔开话题:“对了父亲,那副赝品稍后会拿来咱们府中么?” 楚修宁的心思立刻又回到正事上:“那是自然,不过阿谣,你有把握在明年国宴之前临摹完成吗?” 楚谣斟酌着道:“具体得等女儿亲眼见着《山河万里图》才知道,应该是没问题,只怕袁首辅从中作梗,去向圣上进言,将那副赝品收入宫中,逼着哥哥去宫里临摹。” 她的推测和楚修宁不谋而合,袁首辅举荐楚箫,不就是为了拆穿楚箫“女扮男装”,岂会容他在府中安稳作画? “进宫就进宫,我一个大老爷们我怕什么?”楚箫挑了挑眉毛,“我倒想瞧一瞧,三年过去,袁少谨那小兔崽子有没有长进。” “你是不怕,可你有本事临摹吗?一动笔,不就全露陷了?拿出当年的科举题目,让你写一遍,你写的出来?”楚修宁压住胸口那股郁气,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火气全用在自己儿子头上了。转个脸看向楚谣,“阿谣,这三年你和你哥之间的特殊感应,还有再出现过没?” “济宁三年不曾出现过,但前几日寺庙遇伏,忽然又有了。”楚谣摸不准情况,“回到家中,似乎又……” 便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喧哗。 杨总管步履匆匆来报:“老爷,锦衣卫来了,带头的是段小江。” 尚书府上从未来过锦衣卫,身为寇凛的左膀右臂,段小江带队上门,多半是抄家和抓人,故而府中上下人心惶惶。 楚修宁镇定自若,站在他这个位置上,岂是锦衣卫可以撼动的? 莫说区区一个鹰犬爪牙,寇凛亲自来也无所畏惧。 但锦衣卫有可能是来宣读圣旨,楚修宁不敢怠慢,吩咐两个孩子:“你们先吃。” 自己则起身出了花厅,朝正厅走去。 两兄妹哪里还吃得下,跟着出去,躲在屏风后。 随行锦衣卫尽在院中候命,唯有段小江端坐厅内,与先前在沧州码头见到的不同,他今日穿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以他瘦小的身材,显得十分滑稽。 像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七品总旗,面对当朝二品尚书,段小江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听闻楚公子病体痊愈,于今日重返京城,真是要恭喜楚尚书了。” 楚修宁懒得与他客套:“本官已屏退左右,段大人有事直说。” 段小江依旧笑眯眯,拱着手道:“下官冒昧来访,是为了两件事,一件公事,一件私事。不知楚尚书想要先听哪一件?” 不待楚修宁选择,他自顾自道:“还是先说公事吧,我家大人派下官登门,是想接令公子前往咱们锦衣卫衙门,在诏狱住上一段日子。” “诏狱”二字一出,饶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楚修宁亦是面色惶变。 故意顿了一顿,段小江才继续道:“尚书大人莫要误会,我家大人昨日抵京,今晨面圣,得到圣上恩准,已将翰林画院里那副赝品取回咱锦衣卫衙门。弄虚作假之事,上不得台面,唯有委屈令公子来我衙门领个百户职,以便掩人耳目。” 楚谣深深吸气,果然,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楚修宁冷着脸道:“那也无需去你锦衣卫衙门吧?” 段小江笑道:“我家大人说了,是为了令公子的安全着想,咱们既然奉命侦办此案,也不差多多辛苦一些,替您保护好令公子。” 楚修宁正欲反驳,段小江再道:“我家大人又说了,可不是每次都有好运气,荒郊夜里的,遇见侠士相救。” 原本楚修宁稀里糊涂,瞧见段小江朝着屏风后挤眉弄眼,一霎恍然大悟。 前几日救下女儿的竟是寇凛? 屏风后的楚谣稍稍愣神,深感不可思议。 “说完了公事,咱们来聊一聊私事。” 段小江眯着眼:“我家大人说,前天晚上他在京郊救下了令千金,您必定感激涕零,备以厚礼。虽然大恩不言谢,但大人怕您心中过意不去,常怀忧思,一病不起,难免耽误政事,于圣上、于社稷、于万民不利。于是我家大人决定勉为其难的接受一些。” 楚修宁沉默不语,寇凛这话说的令人郁结,但救了他女儿的命是事实,给报酬合情合理:“不知这‘一些’,是多少?” 段小江掰着手指头:“令小姐乃千金小姐,自然价值千金,但咱们意思意思,给个一百金就成。” 楚修宁眼皮儿重重一跳,一百金,他一年的俸禄多少? 无妨,卖了老家祖宅应是差不多够了。 “此外,我家大人在林间与劫匪大战数百回合,遍体鳞伤,回衙门后吐血不止,服用了数根千年人参续命,汤药费去了大概三百六十金吧……” 楚修宁嘴角抽搐,数根千年人参?没吐血也吃吐血了吧? “还有,我家大人的战马因英勇护主而死,哎,那是大宛仅存三匹于世的汗血宝马……还有,我家大人的佩剑损坏严重,哎,那可是广安王相赠的传世名剑……” 楚尚书听着听着,嘴角泛起一抹冷笑,知道自己谨慎小心近十年,终究是被他给讹上了。 赴宴 赴宴 段小江滔滔不绝,屏风后却传出一阵隐忍不住的猪笑声,楚尚书的脸几乎绿成了嫩黄瓜,心里合计着稍后扒了儿子的皮。 十根手指头数完,一共需要赔偿六百两金,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勉为其难打了个对折。 楚修宁想起袁首辅从前的血泪教训,怕寇凛又搞出什么幺蛾子,当下立了字据,十日后一次结清。段小江心满意足的回去复命。其余锦衣缇骑则留在尚书府,等待楚箫收拾妥当之后,护送他前往锦衣卫衙门。 一家三口接着回去吃饭,饭厅里愈发愁云惨雾。 楚谣内心极为复杂,三百两金,便是将祖宅卖了也凑不够,她爹应是会先从小舅舅手里借钱,再慢慢还。 说起来,楚家的家底并不薄,她爹也谈不上两袖清风,但家里的钱有一大半花在她的腿疾上了,从卧床难起到仅仅跛脚,十二年来不知砸了多少进去。还得养着众多家仆、栽培有前途的寒门学子、接济楚氏旁支、朝中上下打点…… 尚书府的日子并没有外人眼里那般光鲜,她的画功,正是为了临摹名画拿去寄卖贴补家用才慢慢练起来的。了解朝中局势,借哥哥的身体去考科举,则是为了入朝为官,替她爹分忧。 旁人眼里的楚尚书是太子谋臣,善于钻营,在朝中结党营私,非佞臣也非好官。楚谣眼里的楚修宁,虽一心扑在权位上,陪伴他们兄妹的时间很少,却是一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父亲。母亲去世好几年,一直没有续弦,怕自己公务缠身顾及不到,新夫人会苛待她。 毕竟这事是有前车之鉴的,还仅仅只是他的一个妾室,被他当着下人的面打了一顿板子,撵出了府。 一直以来,楚谣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不给家里添麻烦,却总是事与愿违。 想到这里她眼圈发酸,连忙低头假作喝汤,收敛情绪。 她倒是想在心里骂那位寇大人两句,但寇凛又是她的救命恩人,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并不知她是楚家的小姐,也就不是为了讹她父亲才出手。 不过…… 楚谣想起一事,抬头道:“爹,去年寇大人被罢官,圣上的旨意是让他回祖籍闭门思过吧?” 楚修宁阴阳怪气的道:“他犯的那些事儿,换个旁的官儿肯定是要抄家的。” 楚谣道:“寇大人祖籍扬州,该是走运河回京,我们在沧州下船时,曾遇见过他的金船,见过段小江。当时女儿还很困惑,寇大人为何走到了我们后面,现在想来他根本就不在船上,金船故意慢行,是为了在京城与他汇合。” 楚修宁冷笑:“想刺杀他的人手拉手跳河,估计都能把南北运河给填平,让他的狗腿子明修栈道,他一个人悄悄走陆路,不奇怪。” 有道理,楚谣静默了一瞬,又摇头:“不,我那晚就曾判断,他披霜冒露,应是从蜀地来的。 ” 楚修宁皱眉,他了解女儿不会无的放矢:“此话怎讲。” “当时我怕劫匪去而复返,央着寇大人留下陪了我一盏茶的时间,我观察他青衣朴素,领口袖口有多处蜀地风格。包括他所骑千里马。蜀地多崎岖山路,蜀王早些年创了一种便于行路的蹄掌,被称为蜀钉……他当晚始终闭口不言,估摸着心里有鬼,怕被人认出来……” “阿谣。”楚修宁正色打断她,“无凭无据之事,莫要乱说。” 此事可大可小,若寇凛这段日子不在扬州闭门思过便是抗旨不遵,秘密前往蜀地,更是有与藩王密见的嫌疑——圣上忌惮蜀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又压低声音道:“忘了此事,今后勿要同任何人提起。”又冷厉的指向吃的津津有味的楚箫,“还有你,当做没有听见!” 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楚箫筷子里的一块兔肉掉在桌面上,他重新夹起来吃了,边嚼边道:“谁稀罕搭理你们那些破事。不过既然寇凛怕被认出来,干嘛又自报身份?” 楚谣想想道:“大概是怕我看出了端倪,已给自己找好了说辞,又实在舍不得爹这头肥羊。” 楚修宁看着一桌子菜,提不起胃口:“根本不必找说辞,没准儿是得了圣上的密旨才去的。说他勾结蜀王,莫说圣上不信,连我都不信。” 楚修宁此刻虽恨不得将寇凛大卸八块,却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极少有的聪明人:“寇凛从不在朝中站队,无论我还是袁首辅,谁的势力都无法渗透入锦衣卫,上下被他整治的铁板一块。为人猖狂,劣迹斑斑,却全都摆在台面上,想抓一个可以私下里要挟他的错,我和袁首辅抓破了肠子也抓不住。百官弹劾算什么?弹劾他的势力越多,圣上越觉得他能够依赖,越拿他当心腹。” 想起被讹的三百两金,楚修宁心口堵,怒道,“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一根搅屎棍子!” “噗……”楚箫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个混账东西又笑什么!”楚修宁一拍桌子。 楚箫本想忍住,掐了大腿一把也没能忍住,哈哈大笑:“我只是情不自禁的想,他若是根搅屎棍子,那您和袁首辅是什么啊?” 楚修宁一愣,气的差点儿掀了桌子。 楚谣顺着楚箫的话稍稍一想,简直哭笑不得,更是一丁点胃口也没有了,实在怕爹被气死了,放下筷子起身:“走吧哥,我去帮你收拾行李,等任命下来,哥就是正经的锦衣卫百户了。” “我真要去啊。”楚箫不怕进宫,去锦衣卫衙门到真有些怵的慌,向他父亲求救,“要不您去和圣上说说?” “怕是没有用处。”楚谣道,“我让后厨多杀几只鸡,给你装一罐鸡血带过去,今夜子时,我们试一试感应,若是感应重新回来了,那便百无禁忌。” 楚箫忐忑:“若是不行呢?” 楚谣不说话,因为她也不知道,只希望最好成功。 她期待看到《山河万里图》,更期待和那位寇大人过过招。救命之恩她不敢忘,但讹诈他们楚家的好歹也得让他稍稍吐出来一些。 来日方长。 * 日落月升,华灯初上。 京城西南一隅,坐落着一栋三层酒楼,名叫织锦楼。位置偏僻不说,从外部来看也毫无特色,但内部却装饰华美,往来非富即贵,是京中鼎鼎有名的销金窟。 今日织锦楼不接外客,被袁家大公子、兵部侍郎袁少戎包下,用来招待刚回京复职的寇指挥使。 客人姗姗来迟,袁少戎安静喝茶,袁少谨却有些沉不住气了:“架子真大,根本不将咱们袁家放在眼里啊。” “他肯答应赴宴,已是很给面子了。”袁少戎不急不躁,徐徐道,“再说咱们有求于人,乖乖等着吧。” 茶水冷了三次,才终于听到有人来报:“寇大人到了!” 袁少戎理了理衣袍,亲自起身去接,袁少谨随在他身后,先前还一股怨气,人到门前他心中又生了些怯意。 兄弟俩走出织锦楼,一顶鎏金镶玉的轿子被四人抬着稳稳立在门边,迟迟不落地。 袁少戎与寇凛年岁相仿,又同为三品官,拱手道:“寇兄。” 袁少谨则行了拜见礼。 对方依然没有落轿的意思,随行两侧身穿常服的护卫矮着身将轿帘拉开,寇凛就坐在轿子里与他们说话:“袁兄客气,有事在这里谈便是,织锦楼我就不进去了。” 袁少戎依然是彬彬有礼:“寇兄是嫌弃这里不够资格?不若换个地方?” 寇凛依然带着笑意,却携着调侃:“我是怕再被弹劾,我隐约记着我那一千多条罪名里,就有一条是‘时常出入织锦楼,穷奢极欲!’,是御史台刘大人的折子吧?似乎是袁首辅的门生?” 袁少戎微微一讪:“误会而已。” 两人客套着,袁少谨凝神屏息,悄悄朝轿子里望去——光线太过黑暗,只窥见寇凛披着一件大到夸张的银狐毛披风,怀中抱着一只蜷缩着的猫,被他戴着金扳指的手轻轻揉着头。 果然如传闻一般,此人最是喜欢金灿灿和毛茸茸。 怪癖 怪癖 无论袁少戎怎样好言相劝,寇凛无动于衷,他唯有吩咐随从封路:“的确有件事想请寇兄帮忙。两年前家父在都督府为舍弟谋了个闲职,奈何舍弟自幼在家中被娇惯坏了,前些日子竟顶撞了宋都督,怕是待不下去了……” 寇凛有一搭没一搭的抓着猫毛,不接话。 袁少戎稍待片刻,继续:“家父已为舍弟准备了其他去处,又忧心他性情顽劣,往后在官场上难免吃亏,想请寇兄暂时将舍弟收入锦衣卫,磨一磨他的性子……”顿了顿,补充,“舍弟自小习过些武艺,离骁勇善战差得远,却绝不会给寇兄添麻烦。” 袁少谨低头装作羞愧状。 袁家借东宫失窃案,谋划着让楚箫回京是要揭穿他,岂料寇凛竟掺合进来,今后楚箫人在锦衣卫衙门,他们还如何下手? 静了许久,当袁少戎以为他用沉默来表达不同意时,寇凛忽地开口:“袁少谨?” 袁少谨眉头微皱,上前一步:“下官在。” 寇凛状似漫不经心的问:“你兄长说你性情顽劣,我记得你从前在国子监时,也是颇有些才名的,每次都能取得第二名。” “二”这个字,被他刻意加重了语气。 知道寇凛是在调侃自己,袁少谨袖下的拳头捏了捏,竭力维持着冷静:“是,下官正是那个每次都输给楚箫的第二名。” 寇凛惋惜道:“三年前楚箫因身患重疾错过殿试,你总算有机会在殿试夺魁,却听说你竟也在殿试前堕马受伤。真真是可惜。” 袁少谨垂下眼睛,心中充斥着苦楚。楚箫是装病,他也是故意让自己堕马的。 他有他的骄傲,宁愿做“万年老二”,也不想世人提及他时说一句,“可惜楚箫因病错过殿试,才让那个袁少谨考中了状元。” 三年前他爹将他吊起来抽鞭子,质问他倘若楚箫一辈子不考科举,他是不是也一辈子不考,被抽的皮开肉绽,他还敢拧着脖子大声说是! 寇凛将他的反应悉数看在眼里,印证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招招手:“你走近一些。” 袁少谨分了心,一时没反应,他大哥轻声呵斥:“还愣着做甚?寇大人命你上前。” 袁少谨赶紧快走几步。 “再近一些。” 袁少谨又走几步,听从大哥先前的叮嘱,不去抬头直视上官,快要挨着轿门时,听他笑着道:“不错,小模样生的俊俏,却又远远不及我,不会抢我风头,适合来我衙门。” 袁少谨听的真想抽搐嘴角,忍不住抬了下头看清楚了寇凛的长相。眉似刀裁,目若朗星,是很英俊——可英俊的男人哪个不是长这样? 袁少谨在文采上有着浓重的心理阴影,对容貌却相当自信,远远不及?还要不要脸了? 寇凛见他不服却憋着的神情,慢慢勾起唇角笑了一下。恰好袁少谨垂了眼,不然估摸着会承认那句“远远不及他”是有一定道理的。 寇凛五官深邃,面无表情时有着武将英朗之气,一笑起来嘴角上扬,面部轮廓异常柔和,眉目间颇具风情。 放下轿帘之前,他问袁少戎:“袁兄没有其他事了吧?” 袁少戎知道寇凛应下了,面露喜色:“多谢寇兄。” “那我先回衙门了。” “当真不进去坐一坐?你我也有好一阵子不曾见过,何不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寇凛放下轿帘:“改天吧,刚回京手头上还有许多公务需要处理。” 是真有事要忙,被罢官数个月,各方势力都在打他锦衣卫的主意,头顶又悬着东宫失窃案,忙得焦头烂额,不然怎么也不会错过痛宰他一顿的机会。 * 寇凛回到锦衣卫衙门,段小江已从尚书府回来有一会儿了。 进到衙门内,两个手下匆匆上前。一个提着铺了软垫的竹篮,小心翼翼接过寇凛手中的爱猫招财,一个则为他解下狐裘披风。九月末虽夜寒,好几斤的狐狸毛裹在身上裹久了也能把痱子给捂出来。 想劝自家大人入冬再穿,又知道压根儿劝不动,一年得穿春秋冬三季,夏天不穿,都算他对老天爷尚存些敬畏之心了。 像只被扒光皮的狐狸,寇凛浑身不是滋味的朝会事厅里走——他召集了南北镇抚司官员。 段小江一边走着,一边举着楚修宁立的字据给他看,笑的见牙不见眼:“大人,没想到尚书大人那么好说话。” “意料之中,他怕我乱嚼舌根子。”一个未出阁的小姐深夜被掳走,虽说是个难嫁的跛子,传出一些风言风语总归是不好听。寇凛斜了字据一眼,似笑非笑,“这老狐狸,定会怄的好几晚睡不着了。” “楚小姐始终躲在屏风后一言不发,或许前天夜里根本没看出什么,是大人您多心了。” “看出也无妨。有本事看出来,说明她是个聪明人,即使不聪明,老狐狸也会教着她放聪明些。”寇凛说话时,脑海里回忆那晚的情景——楚小姐生的美艳,初见时他曾看愣了神,不过他对美色不感兴趣,短短两天就只记得大致的轮廓,五官模糊不清。 但是现在,他正忙活着一件与她相关的事情。 那晚从寺庙趁乱掳走她的黑衣劫匪,如今正关在南镇抚司的诏狱里。 劫匪名叫姜行,出自盗门,有一手精湛的偷盗之术和独门轻功,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此人来无影去无踪,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巧的是,他是段小江的同门师兄,寇凛与他甫一交手便从他的身形路数上认了出来。 姜行远不是他的对手,三招两式就被打成重伤。可姜行脚底抹油走为上计,寇凛同样拿他没辙,等离了林子便飞鸽传书给段小江,命他带队实施抓捕。 姜行会在京郊哪个地洞里头猫着,曾与他干过同样买卖的段小江一清二楚,一出手就将人逮了回来,扔进诏狱。 寇凛下令抓捕姜行与楚谣无关,当时他并不知道圣上密诏楚箫回京临摹《山河万里图》之事。 正值东宫失窃,盗门传人又在京城附近,不抓他抓谁? 然而去往东宫宝库查看过案发现场以后,段小江认为姜行有潜入东宫不被察觉的本事,却不具备打开宝库大门的能力。大门共八十八重锁,设计精妙,巧夺天工,应是顶尖机关祖师爷们的呕心沥血之作,岂是他们这些毛贼三两下能够破解的? 寇凛直觉上也认为失窃案与姜行无关,但案子没破之前不可能放走他,便让南镇抚司讯问姜行,花重金掳走楚家小姐之人究竟是哪一路神仙。 此人,也是失窃案需要重点排查的对象。 正准备进会事厅时,有人来报:“大人,已将楚箫接过来了,需不需要把他带来拜见大人?” 寇凛想了想:“不必了,将本官隔壁的房间收拾出来,让他住进去。” 手下的锦衣卫愣住了:“住大人的隔壁?” 临摹赝品之事属于机密,他们并不知那位第一才子是来做什么的,以为只是挂个百户的衔,领着俸禄吃闲饭而已。这样的人在锦衣卫里占了不少,毕竟建立锦衣卫时,职能里就有这一条,算是给官员们不成器的儿子一个特殊照顾。 如今楚箫不但人来了,还与指挥使大人住在一个屋檐下? 肩不能挑手不能抬,只懂吟诗画画捣鼓风月的小白脸,在衙门里能干什么? 寇凛不可能与他们解释:“本官的话是不是很难理解?” “不不!属下遵命!”手下惶惶领命离开。 “他们怕是会欺负楚公子。”段小江摸着下巴,“这帮猴子平素无法无天惯了,可不会管是不是尚书公子。” 寇凛出身低等军户,通过武举进入的锦衣卫,故而从不重用世家子弟,因此锦衣卫衙门大概是京城唯一一个世家子弟惨兮兮,寒门子弟作威作福的地方。 寇凛慢慢道:“所以我给他找了个伴,过几日袁少谨也会来。” 段小江微微讶,楚家袁家的公子凑在一起,这衙门怕是要炸啊!他苦恼摊手:“大人,东宫失窃案没有一丁点头绪,倒是先给咱们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我是奉命行事。”寇凛也是有些心烦的,保护楚箫是圣上的旨意,他让楚箫来,就必须同意袁家往他锦衣卫里塞人,不然麻烦更多。他一拂袖子,“这两个人,就是两根搅……秽物的棍子。” 段小江讪讪道:“小的估摸着袁党和楚党,也是这么看您的。” “你拿他们和我比?”寇凛冷笑道,“我是金色的,他们不过是生了锈的破铜烂铁罢了。” 段小江点头哈腰:“是是是,大人您是金色的,金灿灿金光耀眼那种。” * 楚箫不是个讲究的人,从尚书府来到锦衣卫衙门,只带来三件常服和一酒坛子鸡血。 被一个锦衣卫领到住房以后,因为对方全程黑着脸,他并不知自己住在寇凛隔壁。离家时,楚谣刚和他讲过锦衣卫衙门的规矩,或者说是寇凛本人的规矩。 衙门里的住房,原本只提供给轮值的官员歇脚,到了寇凛这里,直接买下了相邻的大半条街建屋盖房,但凡在他手下做事,不给假期不得归家,和去从军差不多。 不过楚箫觉得自己更像是坐牢。 距离子时还早,他先小睡了一会儿,差不多到了和楚谣约定的时间,他打着哈欠起床,将藏在床底下的那坛子鸡血拿出来,放置在桌面上。 掀开酒封,一股浓郁血腥味喷涌而出。 …… 临近子时,寇凛忙完手上的事情,回到自己独居的小院时,已是十分困倦。 他没仔细数过,怕是五六日不曾合过眼了,身体即将抵达极限。岂料刚进院子便闻见了一股血腥味,顷刻间扫干净了他的困意。 忽然想起今日刚住起来的楚箫,寇凛心中一惊,疾步向他的房间走去。 半途又停下脚步,因为从房间里传出来的哈欠声,听上去优哉游哉,并无任何异常。 但他仔细嗅了嗅源头,血腥味的确来自楚箫的房间。寇凛眉头紧皱,放轻步子继续走,停在楚箫的房门外。稍稍犹豫过后,他舔了舔手指,在窗纸上戳了小洞,朝里面望去。 透过屋内昏暗的灯光,他窥见楚箫猫着腰站在桌子前,正双手扶着一个阔口酒坛子不断进行着深呼吸。 寇凛虽看不见,也知道那坛子里盛的是血。 他在做什么? 闻血提神的怪癖? 实验 实验 深呼吸了得有一百多次,楚箫别过头干呕起来,终于放过了那一坛子血,转身踉踉跄跄的朝床边走。然后他摸着床沿慢慢坐下,闭眼垂头,身体逐渐后倾,栽倒在衾被上——像是晕过去了。 寇凛微微眯起眼睛,寻思着自己才讹了楚尚书,金子尚未到手,这小子就心急耍阴招想要讨回去? 想得美。 寇凛决定不予理会,由着那小子搭台子唱独角戏,回去自己的卧房。 用金镊子夹了两条小鱼干喂了喂招财,寇凛宽衣就寝。也唯有此时,他才会想起自己在京中是有豪宅的,与睿王府隔着条街,雕梁画栋,一应的家仆奴婢,只不过一年到头也不见得有空回去几次。 倦意又一次蔓延开来,浑噩中听见隔壁传来“嘎吱”开门声,经年养成的警觉性,促使他再度清醒。 寇凛开始觉得让楚箫与自己同住是一个错误。 正当他想着明日必须纠正这个错误之际,房门被轻扣数下:“大人。” 寇凛黑着脸起身,且看他准备耍些什么新花样,打开房门,迎上“楚箫”一对儿略显局促的黑眸:“你有何要紧事,非得夜半惊扰本官?” 他一只手搭在门上,楚谣瞧见手指上夺目的金扳指,想着自己这声“大人”应该是喊对了。 她和楚箫今夜的尝试成功了,楚箫照例在枕头下留了张字条,简要说明今日他在衙门里见过的人和经历过的事情。她心里大致有个谱,不愿浪费时间,准备出去拜见寇凛,问他索要《山河万里图》的赝本拿来临摹。岂料走出房门后,却发现隔壁留有一簇微弱烛火,与楚箫形容的“独居”有所出入,猜测屋里的人八成就是寇凛。 楚谣不太适应的拱手:“属下记挂着圣上的密旨,想求取那副赝品早些开始临摹。” 寇凛冷笑道:“你在质疑本官的能力,认为本官在国宴之前必定找不回真迹?” 楚谣一愣,旋即道:“自然不是。寇大人奉旨侦办东宫失窃案,属下奉旨临摹《山河万里图》,属下与大人乃是各司其职,却又殊途同归,为圣上分忧。” 不愧是老狐狸养出来的小狐狸,寇凛给了她一记白眼:“外头侯着。” 房门阖上后,楚谣平静的等待。莫说寇凛没有和楚箫相处过,就算从前身在国子监,她也很少在同窗面前过于模仿楚箫的言行举止,旁人顶多以为楚箫性格较为多面。 她一直知道袁少谨起了疑心,其实想要让他死心很容易,无意间让楚箫打个赤膊给他看就行了。 但楚箫不同意,他说他就喜欢看袁少谨整天疑神疑鬼又无计可施的样子…… 思索间,寇凛已经换上了飞鱼服:“随本官来。” 楚谣有些惊讶他为何换上官服:“不知要去哪里?” “诏狱。” * 在大梁令人闻之色变、臭名昭著的诏狱,位于锦衣卫北镇抚司。相传被捕者一旦走进诏狱大门,十之有九无法活着出来。 楚谣跟在寇凛身后,心里想着原来那副赝品当真放在诏狱内。昨日段小江说请哥哥去诏狱住一阵子,并不是故意吓唬他们。 此时的诏狱内不只关了一个姜行,东宫里的太监宫女侍卫,几乎被抓回来了一半。 寇凛的命令是昼夜讯问,故而北镇抚司灯火通明,楚谣在外都能听见犯人的叫骂声,最多的就是“锦衣卫你们这群狗贼”,“寇狗贼你必定不得好死”…… 将要走进诏狱大门时,一行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从狱里出来,分站两边。 北镇抚司镇抚徐功名迎了上来:“大人!” 只是寻常请安,不问寇凛怎么大半夜的来了,楚谣从众人毕恭毕敬却毫无意外的神情中看出,寇凛应是常来诏狱。 寇凛边走边问:“姜行审问的怎样了?”又补充了一句,“姜行就是那晚在寺庙里掳走你妹妹的人。” 楚谣眉头猛地一蹙,张了张口,又咽下了。 徐功名讪讪回道:“那江湖人骨头硬得很,体格也非寻可比,鞭子打在身上跟挠痒痒似的。打的狠了,他便破口大骂,极是难听……” 寇凛忽然止住步子,回头盯着他阴恻恻地笑:“本官离开不到一年,竟不知咱们锦衣卫还怕被人犯辱骂?不是早该将祖宗八辈都置之度外,只当自己是狗娘养的了?” 徐功名窘迫拱手:“大人说的是,不过他骂的不是我们,是小江。” 寇凛淡淡道:“骂了些什么?” 徐功名道:“骂小江欺师灭祖,自甘堕落,甘为朝廷走狗……” “这是实话。”寇凛打断他,摩挲着自己中指上的金扳指,“派个人去把小江叫过来。” “是。” 寇凛便不在说话,沿着一条逼仄的甬道走去。 这条甬道极长,楚谣跟着走了许久,耳畔那些叫骂渐行渐远,最后随着寇凛走进一间封闭的石牢中,看牢房的规模,应是关押皇亲国戚或者侯爵重臣的地方。 但此时已被拾掇成了画室,一应作画所用的颜料笔纸俱全。 寇凛指了指摆在正中特质的长桌:“桌上摆的就是。” 楚谣抑制不住心中的欣喜,快步上前,即使只是一副赝品,同样视若珍宝的沿着桌面将合拢的画卷慢慢铺展。随着画卷展露出全貌,她忍不住发出惊叹:“果然是万里锦绣河山……” 寇凛对这些毫无兴趣,嘱咐:“你需要任何材料,去告诉方才那位徐大人,他是你往后的直属上官。平日里,你可以随时来此临摹,但早上的操练需得到场,休息时则回先前的住处,总之得让衙门里的人时常瞧见你,不然会有人起疑。” 楚谣忙道:“属下明白。” 寇凛再懒得与她说话,留她一人在石牢里待着,自己去了审问厅。 段小江脚程极快,已在厅里候着了。寇凛在圈椅上坐下:“你有没有法子,让姜行将雇主是谁说出来?” 段小江摊手:“干我们这行的,守诺乃是重中之重,想让他说出雇主是谁,很难。” 寇凛斜了他一眼:“是很难,不是绝对不会,只看咱们给出的东西,能不能令他动心。” “这倒是。”段小江低头沉吟,许久无奈叹气,“法子是有,就是……” 他抬头的一瞬,瞧见寇凛胳膊肘架在圈椅扶手上,手掌托着下巴慢慢阖了眼。 段小江即刻噤声,给身后的徐功名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外头守着,别让底下人来来去去请安问好,吵醒了他们家大人。 徐功名早已习惯了,他就是想不通,他的诏狱充斥着咒骂他的声音,听着真有那么催眠吗? 面对徐功名的疑惑,段小江耸耸肩,去往关押姜行的牢房。 出来时像是掐着时间,寇凛恰好醒了,眼白布满红血丝,眼神尚有些迷离:“如何了?” 段小江道:“我师兄的确不知出钱想要掳走楚小姐的是谁,对方戒心很强,与他见面时披着一件黑斗篷,脸上带着面具。一次付给他三千两银票,命他从济宁一路跟着楚小姐,说勿要盲目出手,有人在途中数个地方设下了埋伏,等两边动手时,再让师兄趁乱将楚小姐掳走,送去开封城内一个石矿场地牢里。事成之后,再付给他三千两。” “耗费这么多的心血,机关算尽,只为掳走一个楚小姐?”这与寇凛先前所想的不太一样,听上去与东宫失窃案没有关联,更像是趁火打劫。 “没错,而且雇主交代……”段小江摇摇头,“不,是很冷酷的威胁师兄,一定要确保楚小姐的安全,不得伤她一根头发。” 寇凛靠在椅背上,看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玩味儿道:“有意思,看来是有人想借东宫失窃案金屋藏娇。” 段小江没听明白:“幕后黑手应是一个有权有势之人,想私藏楚小姐何时动手不行,为何非要借着失窃案?” 寇凛徐徐道:“若是平时动手,调查的就是尚书府小姐失踪案,全力排查不难查出幕后主使。按照先前的情况,若是我不是恰好路过救了楚小姐,你说楚尚书会怎么定性此案?” 段小江懂了:“与失窃案有关,与废太子有关。” “动机一旦错了,想抓到那个人便难如登天,我甚至再想,或许东宫失窃案的动机,从一开始我们就错了,窃贼的目的并不在于废太子和挑起党派斗争……” 段小江见寇凛的手指点在圈椅上,微微垂着眼的模样,知道他在与案犯换位思考,噤声安静等待着。 他们家大人对破案极有天赋,大理寺和京兆尹平时有些拎不清的疑难案件,总是拿来卷宗请他指点迷津——当然是需要付金子的。 但寇凛今天显然不在状态,摆摆手道:“总之,每一条线索都不能放过,给楚谣立个卷宗,开始调查与她有着过多接触的男人,尤其是与她有过感情纠葛的男人。” 段小江抱拳:“遵命!” * 寇凛既然来了诏狱,顺手处理起公务,等早上准备离开诏狱时,去了石牢一趟。楚箫正在研磨颜料,瞧着样子已经研磨了一夜。 他有些头重脚轻的回到住处,一觉睡到午后。 起床后去衙门前厅,在路上竟看到楚箫正和几个锦衣卫比试箭法。 等晚上再回住处,楚箫只睡了个把时辰,子时以后接着前往诏狱临摹。 他心里对这小狐狸有了些改观,不曾想瞧着文弱,毅力和体力倒是不错。 但十天过罢,他意识到了反常之处。 这小狐狸每天只睡一个时辰,瞧着脸色极差,眼下乌青一片,却始终可以保持着精神抖擞,白天活蹦乱跳,晚上专心作画,他是怎样做到的? 寇凛回忆起那晚他看到的怪异场景,心中疑惑的紧。当晚临近子时,他飞上房顶,从建造房间时预留的一个缺口暗监视他,果见他睡醒以后,爬起来弯腰从床下取出一个酒坛子。 这酒坛子与先前的形状有所不同,应是前几日尚书府家仆新送来的。 楚箫大力闻过血以后便回床上躺着,不一会儿的功夫再起床时,整个人容光焕发着前往诏狱。 寇凛蹲了几天房顶,见他一连几日去闻血提神,终于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在楚箫离开以后进入他的房间,将藏在床底下的酒坛子取了出来。 他也要试试。 阎王 阎王 寇凛将盛满血的坛子稳稳放置在桌面上,刚开了封,一股异常腥臭的气味儿扑面而来,熏的他直犯恶心。 五官似是初生的婴儿皱巴巴挤成一团,寇凛慢慢俯身,高挺的鼻梁即将触碰到坛子边沿时,又猛地直起身子。 自己是不是脑子有病? 从粘稠血液里掺合的鸡毛来看,这分明就是一坛子寻常鸡血,岂会有提神的功效? 睡眠少却精神好奇怪么? 他在楚箫这样的年纪时,精神力不是更强? 思来想去,主要是楚箫喜爱吸食鸡血气味的怪癖,害他未免联想的有些太多。 寇凛天生好奇心重,洞察力惊人,往往可以从一丁点蛛丝马迹,窥探出一连串的阴谋诡计。能霸着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数年,成为皇帝心腹,在京城里肆无忌惮横着走,与他拥有这些特质是分不开的。 不过,这些特质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没错,却也因此走过弯路,栽过跟头。 寇凛最终决定再观察一段日子,他将坛子重新封好,塞回床铺下,与原本放置的位置纹丝不差——坛口有处小豁口,是朝向西北方位的。 岂料甫一走出房门,竟与刚从拱门拐进来的楚谣撞了个正着。 刚过子时,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两人相隔两丈左右,楚谣顿住步子,似是仔细辨认了下,旋即露出惊讶的神情,抱拳请安:“大人,您找属下有事?” 寇凛只着中衣,长身玉立,脸不红心不跳:“不然本官去你房间是去找你暖床?” 楚谣尴尬道:“属下原本想去诏狱,走半道实在困的厉害,最近过于劳累,身体吃不消,还是回来养足精神再去吧。” 寇凛凝视着她,沉默不语。 自己刚开始怀疑这只性格多变的小狐狸有秘密,就恰到时机的澄清,敢说其中没有蹊跷? 也或许,小狐狸从老狐狸处知晓自己好奇心重,故意设下圈套——他方才若非及时回头,此刻怕是已被逮个正着,被人抓住把柄,非说酒坛子里原本装的是金子,来讹诈他。 寇凛忍不住磨牙,他不过讹了楚尚书三百两金子,这破酒坛子瞧着起码能装四百两金沙,竟还想多赚他一百两?! 无耻! 在他逐渐毒辣的目光下,楚谣心头倏紧,不知自己哪里触怒了这尊煞神,忙道:“对了,还不知大人寻属下何事?” 寇凛冷冷道:“本官是想告诉你,你的任命已经下来了,自明日起便是我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一员。”一顿,“袁少谨从都督府的位置上出来了,稍后也会来北镇抚司报道。你与他的恩怨本官管不着,但北镇抚司不是国子监,你二人若敢在本官的地盘上……” 楚谣垂首凛声道:“属下不敢!” “不敢最好。”寇凛幅度极大的一拂袖,推门回房。 盘踞在周身的压力骤然间抽离,楚谣松了口气,也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不知寇凛的想法,她当真是走到半途心慌气短才折返回来休息的。和楚箫连着一阵子折腾,两人的精神状态虽无异状,但楚箫的身体已近虚脱,必须休息几日。 她背靠墙壁,仔细听着隔壁的动静,待完全静了下来,她走到床边探手去摸床底的坛子,坛沿豁口的方位并没有变化。 她估揣着寇凛在某方面起了疑心,但她内心毫无波动。被寇凛发现楚箫私藏一坛鸡血,天天夜里抱出来嗅又能怎样? 饶是他聪明上了天,也绝对猜不出真相。 对于借用楚箫的身体,楚谣有着丰富的经验,也深知世人对这般怪诞之事的理解和接受能力,早就毫无惧意。给楚箫留了张旁人看不懂的字条,藏在枕头下,便安心上床睡觉。 她控制不了楚箫醒来的时间,不过她若是睡着,这具身体同样是处于休息状态的。 …… 楚谣这一夜睡的香甜,寇凛却连眼睛都没能阖过一下。因为自己的好奇心,险些被人给讹了钱财,此事足以引起他的反思。 深刻反省到四更天,圣上忽然宣他入宫,据说被噩梦惊醒,非得让他站在寝宫外头守着才敢继续入眠。 等门神寇凛带着段小江从宫里出来,已是朝阳初升。 回到锦衣卫衙门时,他府邸的管家早已等候多时,说是今日一早神机营谢将军派人送来五百两金砖,并附带一封亲笔书信。 路边摊上买了几个肉包子,段小江吃的满嘴流油,含糊不清的道:“谢从琰是替楚尚书给的吧?怎么还多送了两百两?” 寇凛边看边道:“信上说,三百两是替那老狐狸给的,另外两百两是他赠我的谢礼,谢我救了他外甥女。”看完之后,吩咐,“留下三百两,余下的两百两金给谢从琰送还回去。” 段小江听罢稀罕的紧,说起这谢从琰,大梁百姓对他知之甚少,但在北元铁骑的眼睛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阎王爷。 和从前的楚尚书一样,一直在他们家大人“搞不定”的名单里,如今竟然主动给大人送礼? 更稀罕的是,他们家大人绰号寇抠抠,可想而知抠门到何种地步,竟将到嘴的金子轻易吐回去? 不可思议。 * 此时,尚书府。 杨管家领着贵客沿着游廊快步行走,拐入拱门进到清幽的后花园,一声“小姐”即将出口,瞧见远处凉亭里那抹倩影似乎正提着笔,立刻驻足噤声。 杨管家是看着楚谣长大的,最清楚小姐作画时,除了少爷,是不许其他任何人靠近打扰的。 他转头看向身后人:“舅老爷,小姐她……” 谢从琰朝着凉亭望过去,凉亭离的有七八丈远,穿着白袄蓝裙的楚谣就坐在亭子里的石桌前,画画时喜欢将满头鸦青长发在脑后编成一条辫子,生怕散下来沾上墨,脏了画纸。这般饰品全无,配上一张瓷白精致的鹅蛋脸,更显得端庄素雅。 谢从琰的嘴角不自觉的向上提了提,可视线下滑到她盖着毯子的双腿,笑容一瞬僵在脸上。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杨叔先去忙,我独自等着就是。” 杨管家犹豫了下,道了声“是”。 谢从琰是在楚家长大的,几年前才出去自立门户,一直算是府上的半个少爷,不然他也不敢不经小姐同意,直接将人带来后花园子里。 拐出拱门前,杨管家微微侧了侧脸,打量一眼谢从琰。 自己陪着少爷小姐在济宁待了三年,也有三年不曾见过他了。 只见初升的朝阳斜照在他冷冽的脸上,与从前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冷冷淡淡,不苟言笑。令杨管家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一个八岁的阴郁少年被一个老嬷嬷牵着走进楚家府邸的那天,也是这样晴朗的清晨。 楚尚书的老丈人谢埕是名武将,十八年前,死在与北元那场惨烈的战争中。 当时的大梁,并非现如今的太平盛世模样,甚至可说是自立国所历经的最黑暗的一段时期。东厂大太监黎崇儒把持朝政,且好大喜功,年轻的圣上仿若傀儡,在黎崇儒的安排下御驾亲征北元,被困在两国交境处的塔儿谷,幸得谢将军拼死杀出一条血路。 圣上狼狈回京之后,追封谢埕为忠勇侯,根据大梁的律法,追封的爵位通常是不世袭的,但终究不过是圣上一句话的事儿。可圣上倒是想让谢家子来承这个爵位,谢埕膝下仅有一个早已出嫁了的女儿谢静姝,嫁给了当时了吏部侍郎楚修宁。 谢静姝丧父之痛下,心中还经历着另一番难言的挣扎,她知道谢埕在临清府养有一房外室,膝下育有一子,一直瞒着自己善妒又强势的母亲。 说出来,对不起亲娘。 不说出来,对不起已故的爹。 正不知所措,八岁的谢从琰自己找上了门。 原来谢埕的死讯传去临清,那外室自尽而亡,谢从琰不得不来。 这一下,京城闹翻了天。 大梁禁止官员养外室,这外室子有没有资格承袭爵位礼部经过了一番讨论,估量了圣上的意思,认为“有资格”。 但无论谢家宗亲好说歹说,谢夫人坚决不准谢从琰迈进谢家大门。她自觉与丈夫恩爱,谁曾想丈夫竟在外养了一房小的,不挖了谢埕出来鞭尸都算是对得起他了! 谢夫人以追封的爵位历来不世袭为由,写下血书,恳请圣上莫要为亡夫开此先例,以免亡夫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此举惊的谢家宗亲对她破口大骂,全被谢夫人抄起棍子打的头破血流。 圣上对谢夫人的暴烈脾气也是有所耳闻的,本是一心想要抚恤忠臣,总不能忠臣尸骨未寒,先将忠臣的未亡人给逼死了。 遂作罢。 * “爵位最终没给,但成年后荫个官位是免不了的。谢从琰自此住进了楚尚书府上,由楚尚书亲自栽培。那时的楚尚书还只是吏部侍郎,却身为太子之师,前途无可限量。谢从琰有他父亲挣给他的前程,还背靠着楚尚书这棵大树,一路官运亨通如有神助。” 锦衣卫衙门议事厅里,寇凛端着金漆茶盏,淡淡道,“当然,我也不能一味的数落他。谢从琰此人还是有着真本事的,杀伐决断,兵法谋略,样样翘楚,比他父亲出色太多。已是圣上眼中接替宋都督的最佳人选,未来的当朝一品,国之栋梁。” 段小江讷讷站在一旁,他一直不太明白,为何自家大人每每提起谢阎王,神情总是不太自然。谢阎王常年混于军营,与大人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并无过多交集。 他忍不住问道:“大人,谢从琰得罪过您么?” “没有。得罪过我的人,难道还有活着的?”寇凛吹了吹茶水面上的浮沫,抬眼笑了笑,“我就是看他不顺眼罢了,整天绷着一张脸,像谁都欠他钱似的。” 段小江将信将疑:“当真?” “当真。” 寇凛没有说谎,他单纯的看谢从琰不顺眼而已。 京中鲜少有人知道,寇凛的爹同样战死在十几年前的塔儿谷战役中,但他爹不过是谢埕手下一名普通士兵。 谢从琰的爹死了,给他荫了官位,铺就一个锦绣前程。 寇凛的爹死了,却等来一句国难当头,父死子替。 不满十岁的小少年连哭丧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抓上了战场,从火头军做起,开始了自己刀头舔血的人生。 卷宗 卷宗 议事厅里正沉默着,徐功名徐镇抚在外求见。 得到准允后,他拎着一册写有“楚谣”标签的卷宗走了进来:“大人,您来看看收集到的这些有没有用处。” 寇凛将卷宗摊平在案台上,一眼瞅过去,密密麻麻全是字,便不再看了:“说一说。” “是。”徐功名抱拳,“回大人,楚小姐也是京城里的红人,因患有腿疾的缘故,平时里甚少出门,调查起来并不困难。按照大人的思路,与楚小姐有着情感交集的共有两人,一个是……是……” “太子明衡。”寇凛替他说出口。 徐功名放开了胆子道:“楚尚书是太子的老师,楚小姐与太子自幼相识,年纪小小,已是圣上心中太子妃的人选之一,但八字尚未有一撇,楚小姐便从自家阁楼摔了下来,摔断了腿。当时怀疑是由于后宅争宠,有人在栏杆上动了手脚,可始终查不出原因。楚尚书盛怒之下,将自己的妾室毒打一顿,全给撵出了府……” “太子略过去。”寇凛打断了他,“楚谣摔断腿那会儿才几岁,两个屁大点儿的孩子之间能有什么心思,不过是因为各自的身份,被世人绑在一起罢了。” “大人说的极是。”徐功名连连点头,“除了太子,这第二个,是福建总兵虞康安的嫡次子,虞清。” 一旁椅子上,正翘着二郎腿吃糕点的段小江一愣:“虞家军?近年来似乎和袁首辅走得很近。” 寇凛微微皱眉,信手掀了几页卷宗:“继续。” 徐功名道:“根据我们的调查,楚箫和虞清曾是同窗好友,都是令夫子头疼的人物,不仅相约着一起上阵打倭寇,楚箫还曾在公开场合数次提及,要将自己的妹妹嫁给虞清。虞清也说过等楚小姐及笄礼之后,一定登门求亲之类的话。” 段小江笑了:“不过是些玩笑话。” “但楚小姐及笄以后,虞清却当众奚落她一个瘸子,莫要痴心妄想攀他虞家的门第——这也是楚尚书近年来颇为针对虞家军的一个原因。据说楚小姐因此病了一场,楚箫则与虞清打了一架,两个好兄弟彻底决裂。没过多久,虞清罢了学业,去往福建他父亲麾下抗击倭寇,至今一次也不曾回过京城。” 徐功名想了想,犹豫着道,“其实还有个人,楚小姐十六岁那年,楚尚书曾有意与永平伯结亲。永平伯这一代,在朝中已无人,只剩下个爵位,以楚小姐的门第和自身状况,倒是挺适合嫁过去。但八字又没一撇,永平伯世子在烟花地与一名吃醉酒的武官争风吃醋,竟被那武官失手打死了,当年这案子闹出过一阵不小的风波。” “有意思。”寇凛听完了之后,唇角徐徐勾起,“你们不觉得,楚小姐有些太倒霉了?” “大人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搞鬼,不愿楚小姐嫁出去?”段小江想到那个重金雇他师兄,妄图将楚谣纳为禁脔的案犯。 寇凛没有说话,开始认真翻看面前的卷宗。 许久,他阖上卷宗,身子微微后仰,倚在椅子靠背上,缓慢转动手指上的金扳指。 厅中两人耐心等候他的指示。 足足等待一盏茶的时间,寇凛才慢慢开口:“派影部暗中看着楚谣,同时,抽调人手去查谢从琰,查他近来的动向,去过哪里,与哪些人交往甚密。” 徐功名愣了愣,与段小江面面相觑:“大人,谢将军是楚小姐的亲舅舅……” “色欲令人智昏,何谈道德伦常?”寇凛是看谢从琰不顺眼,但此时绝不是刻意针对,按照目前搜集到的线索,谢从琰是最可疑的,“反正不查他,也没有更适合的怀疑对象,咱们只能秉承着老传统,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 徐功名正色道:“属下领命!” 转身离开议事厅时,又忍不住问,“大人,您是不是瞧上楚小姐了?” 寇凛被问的一迷瞪:“恩?” 徐功名抱怨道:“咱们为了东宫失窃案忙的焦头烂额,您还有闲心去管楚小姐的闲事?” 寇凛懒的解释,他一直有种感觉,楚谣被掳这案子和东宫失窃案,没准儿是一条线连在一起的。 * 尚书府的凉亭里,楚谣执笔蘸墨,心思虽然不在宣纸上,却也没有注意到斜侧身后六七丈外的动静。 她在思考寇凛昨夜潜入楚箫房间里,究竟是想查探什么,又究竟怀疑了些什么。 直到胳膊酸痛,她才收心放下笔。活动颈部时,楚谣瞥见拱门处一抹玄衣袍角,眼眸瞬时亮了一亮:“小舅舅。” 谢从琰早已靠着墙壁站了很久,微弯唇角,虽是在笑,过分冷峻的脸上并没有显出几分柔和:“谣谣,画完了么?” 楚谣招招手:“无妨,过来吧。” “恩。”谢从琰走上凉亭时,垂目看到楚谣颈部细嫩的皮肤上,有被人用力掐过的红痕,拳头在袖下握了握,“姐夫不曾告诉我,不然由我亲自去济宁接你们回来,路上也不会出事。” “爹也没料到。”清晨本就寒凉,谢从琰这一身战场上磨练出的戾气,迫的楚谣打了个寒颤,卷了卷膝盖上的小毯子:“小舅舅今天来,是不是来送金子的?爹和你说了借钱的事儿了吧?” “用‘借’这个字,未免生分了。姐夫认为是寇凛讹他,在我眼里,寇凛救下你这个恩情,莫说三百两金,便是三千三万两也是他应得的。”谢从琰在她对面坐下,眼睛朝着石桌上看去,想知道楚谣画了半日究竟画了些什么。 是一些男人的肖像。 “这是?” 楚谣的脸色凝重起来,指着宣纸道:“这便是当日随我们在济宁上船的那九个人,可惜我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画不出他们全部的面貌来。” “你是要送去给顺天府?”谢从琰拿起那些肖像,“你这画功,越发有阿箫的水准了。” 谢从琰并不知她与楚箫之间的秘密,只当她从小视哥哥为偶像,喜爱模仿哥哥。 “不,我是去请段小江段大人看一看。”楚谣道,“当时在沧州,这几个人原本坐在我们周围,极是猖狂,待见到段小江之后,竟神色匆匆的离开了。” 楚谣一早就想画,但那几人是乔装改扮过的,各个粗眉毛大胡子。 今日之所以画出来,是她想借机去一趟锦衣卫衙门,交代楚箫一些事情,通过塞在枕头下的小纸条,能传递的消息毕竟有限。 谢从琰微微颔首:“稍后我替你送过去。” 楚谣却撑着石桌起了身:“小舅舅若有空,送我过去一趟吧。走到哪里爹都让十几个家仆随行保护着,我回京这么些天了,还从未出过门,想出去透透气。” 正常人坐久了腿也会麻,更何况腿脚不便的楚谣,起身时身子难免摇摇晃晃。谢从琰的手伸出去了三次,全都不着痕迹的收了回来,只应了声:“好。” …… 出门坐上马车,有谢从琰陪伴,楚谣只带了一个负责搀扶她的侍女。 锦衣卫衙门口即使没有森严守卫,也没谁敢靠近,京城内无论官民躲着走还来不及。故而守门的锦衣卫看到有马车一路逼近,快撞倒门槛了还不停下,几乎将腰间的绣春刀拔了出来。 谢从琰走下马车,并不多话,将腰牌取出递过去。 锦衣卫饶是人称鬼见愁,阎王爷面前也是不敢撒野的,立刻请安问好,入内通报。 楚谣坐在马车里安静等着,要见的是段小江和楚箫,却只有段小江走了出来,说楚箫此刻正在诏狱办案,不便见客。 楚箫能办什么案子,一听就是寇凛故意阻挠。楚谣原本以为带着谢从琰来,他会给三分薄面呢。 她唯有将那几张画像,隔着马车门交给了段小江。 回去的路上,楚谣心事重重。 谢从琰同样沉沉坐着,一言不发,马车即将拐入尚书府时,才用低沉的声音问道:“谣谣,你非得亲自去一趟锦衣卫衙门,是见阿箫,还是寇指挥使?” 楚谣微微一怔:“自然是去见哥哥,我见寇大人做什么?” 谢从琰垂了垂眼:“谣谣,寇凛并非你所以为的侠义之士,他会救你,完全是他爱多管闲事的性格使然……什么爱抄家不爱杀人,当年你年岁小,朝廷肃清阉党时的那场腥风血雨,你是没有印象的,寇凛几乎屠了京中一半的官员及家眷,踩着遍地人头,才爬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去。尔后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势,不知残害多少忠良,只是现如今朝局稳定,用不着他从前那些卑劣又残忍的手段了而已。” 谢从琰说的这些,楚谣早有耳闻。 可锦衣卫办事,即使残害忠良,难道不是听从圣上的旨意么? 不过楚谣不会与谢从琰争辩,寇凛是佞臣还是忠臣,和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 * 楚箫听楚谣的话,休息三日养足了精神。 第四日夜半子时,他又将床底下的血坛子拿了出来。 这鸡血放置了好几日,腥中还带着臭,浑浊发黑,楚箫根本不用捧着坛子深呼吸,昏眩的感觉说来就来。 可偏在此时,房门被一脚踹开,他被吓得顿时精神了:“大、大人……” 只见裹着狐裘的寇凛抱着手臂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满脸诧异的锦衣卫。 寇凛抬起下巴看他,似笑非笑:“楚百户,你在干什么呢?” 房顶上蹲了楚箫三个夜半,终于又被他抓到了,这一次,他决定化被动为主动,消除这个随时可能被讹诈的隐患。 所以他还带了两个手下一起蹲,好给他做个见证。 急病 急病 楚箫慌忙将坛子盖上,讪讪道:“没、没干什么。” 寇凛给身后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一名锦衣卫上前拨开楚箫,查看坛子时,被熏的恶心:“大人,瞧着像是一坛子鸡血。” 寇凛好整以暇:“楚百户,你且告诉本官,在卧房内私藏一坛鸡血是想做什么?” “属下……”楚箫心虚,总不好说拿来喝,万一寇凛让他当着面喝怎么办? 再一瞧那两个狗腿子锦衣卫幸灾乐祸的表情,他心底压抑已久的火气倏然间冲上了头。 这阵子楚箫在锦衣卫待的很是憋屈,寇凛以奉旨保护为名,不准他踏出衙门口一步,连家里来送冬衣的仆从都不让见。 还有这些该死的锦衣卫,碍着他尚书公子的身份,不敢明着欺负,背地里待他的态度甭提有多恶劣。从诏狱回房的路上途径练武场,随便走一圈,起码得有十几支冷箭“失手”射过来。 楚箫心中虽怒,却始终忍着。 生怕自己得罪了他们,等妹妹出现时会被变本加厉的欺负。 毕竟锦衣卫衙门里养着的,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侩子手,不像国子监那些只懂得摇头晃脑的呆头鹅。 如今火气一上头,楚箫也顾不上了,指着血坛子冷冷一笑:“咱们衙门里的规矩,没有哪一条是说属下不能藏一坛子鸡血吧?寇大人您是不是管的有点儿太宽了?” 两名锦衣卫异口同声的呵斥:“放肆!” 寇凛并不气恼,他认为楚箫故弄玄虚,想要讹诈他,只是一种推测。被讹诈的隐患消除之后,他再看这件事,又回到最初的认知上——楚箫私藏此物,应与他充沛的精力相关。 想起一些事情,寇凛紧盯着面前的俊俏男子,这小子满脸不忿,瞧着挺有脾气的样子。 可先前两次接触,却是个能言善道、冷静自持之人。 同一个人,竟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虽然奇怪,倒是与传闻中无异。 寇凛指着他道:“却有一条规矩,指挥使问话必须如实回答。” 楚箫绷着脸,心道自己躲不过去了,也不知寇凛看明白了多少,脑筋飞速一转,瞥了那两名锦衣卫一眼:“此事涉及属下的隐秘,属下只愿告诉您一人。” 寇凛不认为他会说实话,依然想听一听:“你们出去。” 待那两名锦衣卫离开,楚箫抱了抱拳,信口胡诌道:“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您应有所耳闻,属下与袁少谨同窗多年,向来不和,那小子自幼习武,我这三脚猫的功夫不是他的对手,心心念念在其他方面压制着他。” 寇凛拉开椅子,坐下:“文采?” 楚箫点头:“没错。但袁少谨的才华不在我之下,我有本事始终压着他,让他稳坐万年老二,全靠独门秘籍,令我常保精力旺盛,比他多出时间日夜苦读。” 寇凛眉目不动,摩挲着金扳指:“独门秘籍?” 楚箫重重一点头:“属下喜好古籍,曾在术残本上看到过,夜半子时左右,正是阳气倾泻,阴气入体之时,只需取出挚爱之物,反复吸食个数百次……” 寇凛哂笑:“无稽之谈。” 楚箫压低声音,煞有介事:“属下最初也觉着荒谬,完全是好奇心驱使随意试一试,竟真有些用处。” 寇凛淡淡瞟一眼坛子:“你的挚爱之物,便是鸡血?” 楚箫摆摆手:“当然不是啦,属下最喜爱吃鸡,却又不能抱只鸡来咱锦衣卫衙门,唯有杀鸡取血了。” 寇凛直视他的双眼。 楚箫目露惋惜:“只可惜效果一般。” 他这个人,旁的本事没有,说谎演戏样样精通。一直以来扮演着诗画双绝大才子的角色,莫说夫子同窗,连被群臣称为楚狐狸的老爹都被骗了许多年。 寇凛那双洞察力极强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响,完全窥不出他有半点儿心虚的迹象。 就在寇凛心里泛起嘀咕时,楚箫又仰天长叹:“哎,其实充足的精力,是以虚耗身体为代价换来的,导致属下殿试之前患上重病,迫不得已去了济宁休养……如今也是为了不辜负圣上所托,才……” “行了。” 前因后果,有理有据,寇凛依然一个字也不信。因为让他相信楚箫这番说辞,无异于让他相信世间有鬼。他颇有些意兴阑珊的起身,“你爱闻就闻,本官也懒得管你究竟是何怪癖,只记着少惹是非。” “属下谨记在心。” 送走寇凛,楚箫抹一把头上的冷汗。 再去闻鸡血时,丁点晕眩的感觉也没有,知道今夜怕是废了,索性上床接着睡。 …… 寇凛走出楚箫的房间,去往议事厅处理案子,却总集中不了注意力,脑海里不断盘旋着楚箫的话。 明知是胡诌之言,偏偏挥之不去。于是寇凛在听徐功名上报最近进展时,吩咐几个手下去调查一些信息,原来楚箫这小子的确最喜爱食鸡肉,尚书府后院养了不少鸡。 得知以后,寇凛这心里仿佛有只小猫爪子不停地挠。 强忍一天,终于在临近子夜时忍不住了,他必须亲自试一试,证明楚箫根本是一派胡言。 寇凛从床上坐起,喃喃自语:“挚爱之物?” 他的挚爱之物是什么? 他打开暗门,搬出一小箱金砖,学着楚箫的模样深呼吸,毫无用处。 他又取来自己最珍爱的狐裘披风,深呼吸,只感觉鼻子有些微痒。 听楚箫的意思,死物怕是不行,他眼尾一瞥,看到了懒洋洋蜷缩在竹篮里的招财。 寇凛将招财抱过来,把脸整个儿埋进招财蓬松柔软的被毛里,凝精聚神,气沉丹田,催动内力,呼吸吐纳。 在做这件连自己也认为极其可笑之事时,寇凛依然认真分析着可能性,倘若楚箫不曾说谎,那他闻血可以提神绝对与道术无关,应是属于强烈的心理暗示。 很快,寇凛知道了楚箫的确没有说谎,这一举动当真可以提神。 从狐裘到招财,他猛然吸入过多绒毛,接连不断的打起了喷嚏,五更天时一口气上不来憋青了脸,吓的段小江施展轻功飞檐走壁的去抓太医。 …… 这一整夜楚箫胆颤心惊,昨个被寇凛一踹门,这鸡血对他似乎不管用了,正想旁的法子时,却听见寇凛在隔壁不停打喷嚏,还沙哑着嗓子喝了一声“楚箫!看本官不扒了你的皮!”。 起初不知原因,事情闹大以后,楚箫迷瞪着一想,顿时瞠目结舌。心道这次怕是将寇凛给得罪惨了,可这事儿真怪自己吗? 楚箫有些慌了神,既觉着冤了个大枉,又忧虑着寇凛不知要怎样对付自己。偷摸摸躲进诏狱画室里,用圣上的密诏当做金身护体。 可早上还是被徐功名派人从画室叫了出去,说有任务指派给他。 楚箫惴惴不安,出了画室听着犯人哀嚎,再看地上用刑过后来不及清理的一溜血迹,晕血症犯起来比平日里轻巧容易,白眼一翻直接倒地不起。 * 段小江五更天闯入太医院,寇凛生了急病的消息飞速在京城传开了。 杨管家禀告给楚谣的并非民间版本,而是楚尚书从太医院耳目那里得来的,较为接近事实。 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凉,楚谣身子骨弱,提前穿上了冬衣,正裹着斗篷坐在廊下看书,听完杨管家的禀告先是愣了一愣,稍稍一想,有些明白寇大人这急病从何而来了。 她忍俊不禁,用书卷遮住红唇轻轻笑出了声。 这位寇大人好奇心重她是有所耳闻的,只是想不到居然会好奇到这样的境界,也算是个妙人呀。 杨管家立在一旁,瞧见楚谣的笑颜同样一愣,回忆着自从小姐出了意外,这是第几次见她笑? 然而楚谣的笑容很快便止住了,只因她想起听闻寇凛好奇心重的由来。据说当年他手上一个案子,仵作推断的死者死亡时间与嫌犯的作案时间对不上,怀疑死者曾被埋进雪里,寇凛遂将诏狱里的一些死囚拉出来,扒光衣服,扔进雪地里活活冻死,用来做个比对。 传言而已,是真是假楚谣也不知道。 就是不清楚寇凛会不会将自己作死吃的亏,一股脑全算在楚箫脑袋上。依照他的行事作风,是很有可能的,尤其这两天她与楚箫之间的感应中断了,也不知楚箫在衙门里情况如何。 正担忧着,她浑身打了个寒颤,没由来的一阵头晕目眩。心中一凛,忙道:“杨叔,我昨夜没睡好,身子有些不适,想再多睡一会儿,你吩咐下去,莫要人来扰我。” 杨管家早已习惯:“是的小姐。” 楚谣匆忙躺回床上去,不一会儿便不省人事。 差事 差事 楚谣头痛欲裂着醒过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两道粗眉下,细长的小眼睛极有特点,正是徐功名。 她微微一惊,连忙从椅子上起身行礼:“徐镇抚。” 用不着观察环境,从入耳的哀嚎声已知自己身在诏狱审讯堂里。 徐功名背着手,讥诮道:“楚百户,好端端的为何晕过去了,你也身体不适?刚好太医没走,要不给你也瞧瞧,省的传到楚尚书……” 楚谣忙道:“老毛病了,无妨,多谢徐大人关心。” 徐功名嘴角噙着冷笑:“那你倒是说一说,你究竟对指挥使大人使了什么坏?” 大人这病来的凶猛,太医说是绒毛堵塞了气道,他根本想不通。平日里大人常常接触绒毛,从未出过问题,除非脑袋被驴踢了捧着一大把绒毛不间断的吸气。 以大人今日提起楚箫时的咬牙切齿来看,肯定和楚箫有关。 楚谣微微垂着头,沉默以对,她并不清楚哥哥与寇凛之间的具体情况,认为少说少错。 且她早已注意到案台上摆着一套叠放整齐、簇新的锦衣卫官服,连带一柄绣春刀。 再看“自己”身上仍穿着常服,推断徐功名的目的,并不是兴师问罪。 她一直不吭声,徐功名果然也没有继续逼迫,道:“你身负皇命,在咱们锦衣卫领个百户的职,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从没想过给你分派差事,怕分了你临摹《山河万里图》的心思。可如今看来,你应是觉着太闲了吧。大人今日特意嘱咐,说你精力过于旺盛,往后不妨适当安排些简单的差事给你,既不让你在我衙门里觉着烦闷,又不惹人疑心。锦衣卫在咱大人手中,上下虽是铁板一块,可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作假之事泄露出去一星半点,还是得大人来善后。” 宝画真迹被盗,朝中官员知道的人并不少,但至今没有任何消息流传在外,正是因为够资格知道此事的官员,都清楚此事的厉害。这是目前扎在圣上心头的一根针,胆敢乱说话,被无孔不入的锦衣暗卫抓住把柄,基本上后半辈子就只能在诏狱里度过了。 楚谣知道寇凛是在故意找麻烦,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楚箫这阵子待在衙门里无所事事,估计是真待的烦闷,往后还有小半年的时间,给他找点儿差事做,想必正合他意。 楚谣抱拳道:“愿听从大人差遣。” 徐功名原本以为她会搬出圣上的密诏压一压自己,不曾想答应的这般爽快,令他颇感意外:“那行,去将官服换上,点十个校尉,先去城西疏浚堵塞的沟渠,再去城东修垫塌损的街道,具体位置出门前会有人告诉你。” 楚谣微微怔:“徐大人,这一直是五城兵马司的职责吧?” “怎么了,认为我是故意刁难你?”徐功名凉飕飕一笑,“楚大才子博学多识,难道不知锦衣卫有修理街道和疏通沟渠这两项职责?” 楚谣自然知道,但这些与五城兵马司重合的脏活累活,锦衣卫一向是当没看见的。 “属下领命。” “完不成不许回来。” “是。” 对方铁了心,再争辩也没有意义。不让寇凛出一口恶气那是不可能的,被分派些脏活,总比被讹钱强得多。想她身负皇命,寇凛也不敢太过分。 楚谣拧着眉从案台上拿走官服,就近去往画室更换。 脱衣穿衣,她动作轻缓,尽量不触碰到身体,视线更是不敢往下身移。 虽是她哥哥的身体,也是颇为窘迫的。尤其去茅房方便时,这眼睛闭着不行,睁着更不行。是以每次需要楚谣“上身”,她都得不厌其烦的提醒楚箫少喝些水,千万少喝些水。 换上飞鱼服,将绣春刀佩在腰间,收好牙牌。楚谣展臂打量着英武的自己,恍惚间有种做梦的不真实感。 …… 取了地图出门,随楚谣前去办事的十个北镇抚司校尉,早已带着工具在衙门外候着了。 她依照地上标识,先是步行去往城西。京中河濠、沟渠承担着排水的重要功能,若有轻微淤塞而不清理,遇到暴雨,很容易闹出水患,并不是件小事。 抵达地图标注的沟渠以后,楚谣探头一看,底部果然沉积不少泥沙。比较奇怪的是,还有大量形状不规则的石头块,像是人为倾到进去的。 总不会寇凛为了刁难她,故意找人干的吧? 楚谣无语极了,她好歹领的是个百户职,又不用亲自下去挖泥巴,站在上方监工即可。 检视完以后,她转头对那些校尉道:“开始吧。” 校尉们懒洋洋应了声“是”,慢吞吞拿着铁锨等工具下到沟渠里,一个个像是没吃饱饭。 楚谣不由皱了皱眉,按照他们这样速度,挖到明天晚上也挖不干净。 校尉们干着活,偷瞄她的神情,彼此间面面相觑。他们等着楚谣出口训斥,才好根据段大人吩咐,接着话挤兑她,激怒她。 但楚谣却稳稳站着,一言不发,让他们预先排练好的戏压根唱不下去。 因为楚谣犯不着生气,她和楚箫可以轮换着来,他们爱拖就拖,看看谁熬的过谁。 一僵持就是一下午。 临近黄昏,楚谣寻思着楚箫是时候清醒过来了,撅了根树枝在脚边的泥地里写下一个字:静。 刚刚写好,远处一行四人慢慢走来,状似惊讶的道:“哎?你们瞧,这不是咱们的楚大才子吗?哦不,如今得称呼一声楚百户才是。” 楚谣若无其事的用脚将写好的字抹平,声音她听着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来,猜测着是哥哥从前国子监的同窗。 “三年不见,楚兄回京也不想着与我们聚一聚?”那四人朝着楚谣走来,尚未靠近,便用袖子掩着鼻子,“咳咳,楚兄这是在做什么?通沟渠?这不是五城兵马司做的事情吗?” 看着他们夸张且拙略的表演,楚谣依然没有多余的表情,拱了拱手:“原来是沈兄、柳兄、杨兄和赵兄。” 是她哥哥在国子监时的同窗,也是世家子弟,但楚谣并不清楚他们现今的官位,只知是袁党一派,袁少谨的狗腿子。 看样子袁少谨得知哥哥得罪了寇凛,被发派来疏通沟渠,特意召集这四人前来嘲讽。 果不其然,就听那为首的沈祁扼腕叹息:“楚兄虽然错过了殿试,好歹也是摘了会元的,如今竟然……” 他说完姓柳的接上,姓柳的说完姓杨的继续。 长篇大论的冷嘲热讽在楚谣听来毫无杀伤力,心道三年过去,袁少谨毫无长进。 她不欲理睬,由着他们说去,想等他们觉着无趣自行离开。百无聊赖中,眼风掠过巷口,瞥见一抹湛蓝色的身影。 楚谣呼吸一滞。 她用眼神制止对方欲要上前来的举动,待对方停住脚步,再迅速将视线移到沟渠另一侧宽阔的街道上。只见一家酒楼前,停着几辆马车,其中一辆装饰颇为华美。 喋喋不休的四人发现她神态有异,纷纷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也落在那辆最夺人眼球的马车上。 楚谣却忽然收回目光,面朝皇宫的方向拱手,正色道:“无论身在哪个位置上,你我为官的最终目的,不过是为大梁、为圣上效力,造福百姓罢了。” 说完,她目不斜视的朝着沟渠走去,“楚某先去做事,咱们日后再聚。” 沈祁四人满头雾水,瞧她的模样,是准备下沟渠和校尉们一起挖泥巴? “难道……”沈祁再次朝着那辆华丽马车望了一眼,能当四人小队的头儿,他还是有些过人之处的,“那马车……” 另外三人屏住呼吸。 同窗多年,他们眼里的“楚箫”惯会演戏,私底下目中无人拽上了天,夫子面前却装的恭顺纯良人畜无害,两幅面孔之间无缝转换,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通过“楚箫”的举动和言语,以及国子监里吃过的亏,他们猜测那极有可能是当今圣上的马车。圣上微服出宫不是稀奇事,此刻没准儿正在茶楼上看着他们…… 但这小子诡计多端,也有可能在设套坑他们。 怎么办? 当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四人交换眼神,纷纷换上一副真挚的笑容,追上楚谣:“楚兄说的没错,你我为官是为圣上效力,所行之事,也无高低贵贱之分……” 说着,生怕楚谣会拒绝,捋着袖子准备往沟渠里跳。 楚谣停住脚步,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朝沟渠里看热闹的校尉们道:“难得四位大人闲来无事,想要造福城中百姓,咱也不好拒绝。这样吧,留下五人协助大人们清理沟渠,另外五人随我去往城东修整街道。” 沈祁四人闻言脊背直直一挺,这小子果然是故意的! “楚……” 到口的怒言咬着牙又咽下去,毕竟明知可能是个坑还朝坑里跳的,是他们自己。 …… 楚谣带着五名校尉离开城西时,暮色四合,城中逐渐上了灯。 “你们在这等我一下,我去上个茅厕。” 楚谣交代两句,拐进巷子里。 巷子深处停着一辆朴素的马车,在外驾车的人瞧出楚谣,笑着道:“楚公子,可让咱们主子好等。” 声音尖细,一听便是个宦官。 马车里身穿蓝衣的男子掀开帘子:“阿箫,想见你一面真是不容易。” 他笑容满面,两相对比,楚谣的脸色难看极了,拱手行礼道:“太子殿下。” 诱敌 诱敌 “你回京当晚就去了锦衣卫衙门,我慢了一步。寇凛来东宫查案时,我有与他提过想见你一面,却被他搪塞过去。” 明衡太子边说着话,笑意吟吟的招了招手,示意她来马车上坐。 楚谣自知推辞不掉,上了马车。等宦官王德安将车门关好,犹疑着问道:“那殿下也是听闻我惹怒了寇指挥使,被罚来疏通沟渠,才特意从宫里出来的?” 明衡关切的看着她:“寇贼生了急病,连父王都被惊动了,朝中传的沸沸扬扬,说是与你有关……” 空间狭小,腰部被刀鞘硌得难受,楚谣解下绣春刀搁在膝盖上,眉头紧紧皱着。 消息传的未免太快了,感觉哪里不对劲儿。 明衡等了半响不见她回应,打量一眼她的表情:“寇贼就算了,你方才怎么任由那几个人欺负你?” 楚谣回过神:“我哪有任由了,他们几个现在不是正在沟渠里挖泥巴呢?” 明衡道:“那是因为你瞧见了我,不愿我出面去斥责他们,以免被袁首辅抓住歪曲事实,大做文章。” 楚谣道:“殿下既然清楚,平时就该多多注意些。” “那我这个太子,也未免太憋屈了。”明衡叹了口气,“以他们的人品,竟还能入朝为官,难怪我大梁内忧外患。” “殿下,人品并不代表能力。以我对沈祁几人的了解,做人稍欠火候,做官还是可以的。”楚谣原本想拿寇凛举例子,想了想又放弃了,“更何况,如今您处境堪忧,凡事能忍……” “我知道,最终我不是没过去么。你瞧你说话的口吻,真是越来越像楚尚书了。”明衡笑着截住她的话茬,静默了片刻,道,“阿箫,平时我一见锦衣卫就觉得面目可憎,从不曾注意过,这飞鱼服真好看。” “殿下,我还赶着去城东修整道路,您若没有其他事情,我先离开了。” “多年不见,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明衡伸手按在她的胳膊上,制止她起身,笑容逐渐敛去,“我还想问,寇贼是怎么欺负你了?” “殿下说的哪里话,他都被我折腾病了,谁欺负谁?”楚谣如坐针毡,想抽开自己的手臂,但她现在是个男人,两个男人之间这种举动是完全正常的。 她刻意反抗,才不正常。 这就是楚谣见到太子就头疼的一个原因。 京城里人人都说,楚家小姐命不好,若不是瘸了腿,如今便是太子妃了。其实楚谣本身与明衡太子根本没见过几次面,倒是楚箫十一二岁时曾做过一阵子的太子伴读。 牵扯到读书,宫里规矩又多,楚箫多半是让楚谣去的,她才算是和太子熟悉起来。 楚谣自小性子孤僻,没有闺中密友,与太子聊的来,两人颇为亲近。年岁小时偶尔肢体接触不自觉,待渐渐懂了些男女之事,再无法像从前一样。 “以你的性子,寇贼若非过了分,你是不可能反抗的。”明衡忧心忡忡地道,“我听说寇贼是个断袖,他是不是见你……对你不规矩了?” 什么?楚谣微愣:“断袖?” 有关寇凛的传闻里,似乎不曾听过这一条。 明衡见她没有起身的意思了,收回手,伸进自己的袖笼里:“你瞧他多大年纪了,还不娶妻,我那三妹天姿国色,整天追在他屁股后头转悠,他竟躲着,不是断袖是什么?” 楚谣无语:“他只不过入官场的早,也就二十来岁,哪有多大年纪。” 明衡证据充分:“不仅如此,他挑选的锦衣卫总是些清秀少年,尤其那个段小江,矮小娇俏,像个小姑娘似得。” 楚谣反问:“锦衣卫乃是天子亲军,五官不正者能够入选?” 明衡自顾自:“而且他还要求自己的亲信们也不能娶妻生子,一旦有了家室,就会被他派去地方卫所。一群无家无室的男人们整天待在衙门里,同吃同住……” 楚谣是真听不下去了:“寇大人是在军营里长大的,这般管理手下并不奇怪。按照您这个说法,我小舅舅估摸着也是个断袖。他和寇凛差不多的年纪,也不肯娶妻,终日里和一群爷们们混在军营里,同吃同住的。” 明衡被噎了一噎:“寇贼怎么能和谢将军比?” 楚谣道:“我看他比我小舅舅还要忙。” 明衡眉头皱起,不悦道:“阿箫,你为何处处为寇贼辩解?” “我只是实话实说。”楚谣与他处在一起,话比平时多了些,劝道,“殿下莫要一口一个寇贼,锦衣卫耳目众多,当心传到寇大人耳朵里……” “传就传,当我怕他?”明衡冷笑道,“父王对他实在是太过纵容了,不,锦衣卫根本就不该存在,将来我势必要像父王当年铲除东厂一样,将锦衣卫的势力连根拔起!” “那也得您有本事坐上那个位置再说。”楚谣心累,忍不住说了一句僭越的话。 她很是了解她爹的无奈,太子精于治国之道,往后会是一个明君。但性格过于耿直,看见任何不平事都想去踩两脚。 就连圣上的决策,他觉着不对,也会据理力争。 圣上能喜欢他才怪了。 如今她爹和袁首辅势均力敌,不求争取到寇凛的支持,只求他继续当根搅屎棍子就成。可太子屡屡针对锦衣卫,针对寇凛,真不确定寇凛往后作何选择。 毕竟圣上的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我去做事了。” 楚谣知道,这些道理她爹肯定没少和太子说,用不着自己多费口舌。 她下了马车,明衡又探出头来:“那我……” 楚谣是背对着马车的,本想回头,眼睛却被一道寒光刺了一下。她警觉的寻着光源望过去,只见远处斜对面的房顶上半蹲着一个黑衣人,正手持着一张精弓。 白羽箭在弦上,箭头瞄准的方向正是太子的额头! 楚谣瞳孔猛地紧缩,刚刚反应过来,刺客拉弦的手已然松开。 “嗖!” 箭矢破空,还伴有轻微的鸣哨声。 楚谣没有呼喊的时间,当机立断,举着绣春刀转身朝明衡的脑袋砸过去! 楚箫自小想去从军,跟着福建总兵家的儿子虞清练过些功夫。楚谣虽不懂招式,但力气还是有的。何况绣春刀连刀带鞘重量不浅,不通武学的明衡经受不住,被砸的直接仰躺回马车里。 宦官王德安被吓了一跳,正想斥责楚谣,只听“哐”一声响,一道利箭擦着他的头顶射在马车边框上。 没入一寸左右,箭身巨颤着发出嗡鸣声。 楚谣这才喊道:“锦衣卫!” 王德安一愣过后,也惊惶大喊:“刺客!有刺客!” 太子出门不可能只带一个宦官,早在楚谣扔刀之时,隐藏在暗处的几个金吾卫便已经跳了出来。 楚谣朝着房顶一指:“那里!” 两个金吾卫去追刺客,其余人留下保护太子。 巷子外等候楚谣的五个锦衣卫也拔刀冲了进来,他们是奉命刁难楚谣没错,但也奉命保护楚谣的安全。 楚谣双眼盯着先前刺客所站的屋顶,一箭不成之后,刺客一个转身便如鬼魅般消失了。拥有这样的轻功,在京城内委实不多见。 再回头瞧一眼钉在马车框子上的白羽箭,后怕之下,她眼底不由闪过狐疑。 “殿下,您没事吧?”王德安进到马车里,将明衡扶起来,见他额头被砸出红印子,一声宣太医险些脱口而出。 明衡捂着额头:“阿箫呢,阿箫有没有事?” “我没事。”楚谣走过去,将那根白羽箭拔下来,“刺客轻功极好,怕是抓不到了。这会儿已经引起了骚乱,您先回宫去吧。” “是啊殿下,咱们快些回去吧!”王德安惨白着脸。 这个节骨眼上,他早就劝太子不要出宫。楚尚书一再叮嘱,正有一股不明势力暗中针对太子,东宫失窃案,或许只是一个开端。 “好。”明衡倒是十分镇定,看着楚谣,“那我先回去了,省的给你惹麻烦。” 楚谣对那五个锦衣卫校尉道:“你们随行保护。” 五个校尉虽不认识太子,“殿下”两个字都明白什么意思,抱拳道:“属下遵命。” …… 马车在行人狐疑的目光中离开,原地只剩下楚谣。 正巡城的一个五城兵马司校尉听到动静匆匆赶来,见到楚谣腰间悬挂的牙牌,忙上前问好:“百户大人,此地出了什么事?” “由我锦衣卫处理就是。” 楚谣不多说,不是普通的刺客,归责巡城的普通校尉毫无意义。 那校尉低头抱拳:“是!” 街道是修不成了,楚谣盯着手心里的白羽箭想了想,准备回衙门禀告此事。 她绕过眼前之人,脑海里思索着一些事情,忽听背后一声重重的闷哼,是那位五城兵马司校尉发出的声音。 楚谣疑惑着转过头,顿时惊惶捂嘴。 只见那人手中攥着柄匕首,锋利的刀尖正瞄准她的后心窝,只差那么一丁点,便可以狠狠扎入她心脏里。 但此时,那人的手腕却被段小江紧紧钳制住,如被捏了七寸的蛇,动弹不得。 那人额头冷汗滚滚,腮帮子鼓了鼓,不知是想咬舌还是服毒。 “想死?”段小江冷笑一声,另一手捏住他的下巴,五指轻轻一抓,只听“嘎吱”一声,他便合不上嘴了,“带回去。” 段小江话音一落,从暗处走来几个锦衣卫,一言不发的将那人捆了个结实,拖死狗一样拖走了。 楚谣默默看着这一切,心口砰砰直跳,满脸的惊魂未定。 段小江擦了擦手,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取出里面的芝麻饼咬一口,笑眯眯道:“百户大人还是不够细心啊,五城兵马司巡逻时,向来是四人一组,如无特殊情况,从没有单独行动的。若非属下及时赶到,大人这条小命可就没了,您说说看,楚小姐的命值三百两金子,那您这条命……” 楚谣握了握拳头:“我要见寇大人。” 段小江又咬了一口芝麻饼:“恐怕不行,大人正在养病。” 楚谣态度强硬:“我要见寇大人!” * 楚谣跟着段小江回到锦衣卫衙门,进入议事厅。 寇凛居于上位,面前的案台上摆放着一摞卷宗。他身穿常服,披着一件没毛的织金披风,精神萎靡,眼圈下一片乌青。 楚谣原本已在心中认准了他是装病,如今一看,是真病了。 段小江走上前,附耳说了几句话。 寇凛听罢轻皱了皱眉,头也不抬:“楚百户,你求见本官所为何事?” “属下希望与大人密谈。”楚谣看一眼段小江。 密谈?再密谈还有命吗? 寇凛烦躁着道:“你当他不存在。” 楚谣道:“属下不会自欺欺人。” 寇凛终于放下手里的卷宗,眯起眼睛看她一眼,许久:“小江,你先出去。” 段小江耸肩:“是。” “现在可以说了。”议事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寇凛的视线移到了她的腰间,“你的绣春刀呢?” “刀……”楚谣原本满腹心事,被寇凛一句话问的愣了神,才想起绣春刀被她扔进太子马车里了,听闻锦衣卫一人一刀,人在刀在,“大人派刺客行刺太子,属下迫不得已扔了刀,说起来大人也有责任。” 寇凛靠在椅背上,嘴角弯出一抹弧度:“本官派人行刺太子?你可知,单凭这句污蔑之言,本官就能将你拿下治罪?” 楚谣垂首行礼,声音放缓:“属下瞧那刺客轻功诡异,和先前绑架我……妹妹的江湖人类似,那叫姜行的劫匪,属下记得大人说过已经被您抓进了诏狱。” 寇凛好笑道:“江湖中善轻功者多如牛毛,你瞧着像就像?本官特准你去诏狱看一看,姜行是不是好端端在牢里待着。” 楚谣不用去看,她知道自己抓不住寇凛的把柄:“当然,大人的本意并不是刺杀太子,不然以对方的武功,不可能将箭射偏,射马车门框上去。您想必是查探出有人想要谋害属下,故意给对方制造机会。从您放出急病的消息,再到惩罚属下出去清理沟渠,闹的人尽皆知,都是为了引对方上钩……” 寇凛摩挲着扳指,心道老狐狸生出小狐狸,小狐狸比老狐狸还要精明。 沉默片刻,他道:“本官原本没打算这么做,一直将你栓在衙门里,搁在我眼皮子底下。今晨恰好生了病,才想着将计就计。” 他说的是实话,不设饵,他也本事抓到证据,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至于“气恼”,并不会影响他做正事时的思绪。 何况是他自己好奇心重,非得试一试,也怪不着楚箫。 “这件事,是经过圣上和你父亲同意的,知道太子也出了宫,怕对方会有所顾忌,圣上特准本官斟酌行事,你父亲当时也在场。” 楚谣一愣。 寇凛微微挑眉:“至于你的性命,本官奉命保护你,自然不会让你有事。再者,你愿意日日龟缩在衙门里,还是主动拔去这柄悬顶利刃?” 连父亲也同意,一定是非常信任寇凛的手段,楚谣细细一琢磨,心态平和了不少:“敢问大人,究竟从哪里判定有人想要害我的性命?” 寇凛抽出一册卷宗,扬手扔飞出去:“据本官推测,你兄妹回京时,在寺庙内埋伏你们的人,和出钱掳你妹妹的人,并不是同一伙人。寺庙那些见状不妙服毒自尽的杀手,应是某个势力豢养的死士,目标是你的性命。而想要掳走你妹妹之人,应是知悉他们的计划,想着趁火打劫。” 楚谣上前一步,捡起地上的卷宗,认真翻看。 不一会儿,背后浸满冷汗。 有人想要私藏她,她顶多惴惴不安。可有人要杀她哥哥,则令她万分惶恐。倘若今日哥哥没有晕血症发,经历这一切的,便是哥哥了。 以她哥哥莽撞冒失的性子,当中万一有个闪失,后果不堪设想! 楚谣捏紧卷宗,抬头问:“大人可有头绪?” 寇凛徐徐道:“京城里有习惯养死士的多半是些世袭的公侯伯爵,本官基本确定了永平伯,只是缺了点证据,方才抓到的那个,待徐功名伺候一晚,明儿个一早就能请旨去抓人了。” “永平伯?”楚谣好半响才想起来是谁,她父亲曾想过与永平伯联姻,将自己嫁给永平伯世子,岂料才刚有个苗头,那世子因为争风吃醋在烟花地被人给打死了,“永平伯为何这么做?” “你们两家的恩怨,本官如何知道?”寇凛摊了摊手,勾起一抹意义深长的笑,“或许永平伯认为自己儿子死的蹊跷,与你楚大才子有关?” 永平伯世子的死,与哥哥有关? 实在想不通,但楚谣知道寇凛不会随口乱说,又问:“那想要掳我……妹妹的人,大人可有头绪?” “有。”寇凛脑海里闪过谢从琰那张冷峻的脸。 楚谣静静等了半响:“大人?” 寇凛却站起身,裹了裹披风,朝议事厅外走:“你与太子很熟?” 楚谣转身跟上去:“属下曾做过一阵子太子伴读,后来因为顶撞了文贵妃,出了宫。” “恩。”寇凛又不说话了。 楚谣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这位寇大人行事有异于常人,令人摸不着头脑,唯有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走在锦衣卫衙门里。 她平时来临摹《山河万里图》,总是在夜间,这还是头一回子时之前在衙门里逛。 “大人。”她忍不住又道,“您调查东宫失窃案,为何会对我们兄妹的案子如此关注,莫非您认为两者之间存在某种联系?” “现在还不好说。”寇凛回的模棱两可。 “属下想要参与进您的调查中。” “圣上命你临摹,你做好你的事情就成。” “但……” “行了,稍后再说。” 说话间,寇凛停下了脚步。 楚谣抬头一看,竟是衙门食所。饭菜的香味从里面飘出来,肚子不争气的咕噜两声,才想起来自己一整天没有吃饭了。 楚谣尴尬着跟随寇凛入内,食所内坐满了锦衣卫。见到指挥使到来,纷纷起身。 寇凛示意他们坐下,自己则走去正前方一个空位上坐着,且指了个位置给楚谣。 楚谣闷着头走过去,发现众人看她的目光极是怪异,想必哥哥平时吃饭并不在此地。寇凛今晚亲自带她来,不知有什么目的。 是承认哥哥在锦衣卫里的身份了? 楚谣环顾四周,见众锦衣卫都拿起了筷子,她也将筷子拿在手中。肚子又咕噜两声,正准备夹菜时,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是谁给了我们安身立命之所?” 骤惊之下,楚谣抖了抖手。 听众锦衣卫齐声道:“是寇大人!” 楚谣瞄一眼淡定自若的寇凛,举着筷子眨了眨眼睛,这是唱哪一出? 谁料想这还没完,又听一声喊:“是谁给了我们美味佳肴?” 众锦衣卫:“是寇大人!” 楚谣低头一瞧,这满盘子青菜豆腐,连点荤腥都见不着,也能称得上美味佳肴? 状告 状告 饭前口号仍在继续。 “是谁给了我们似锦前程?” “是寇大人!” “是谁令我们锦衣卫在大梁人敬三分?” “是寇大人!” “锦衣卫守则第一条是什么?” “做人不可忘本,吾等誓死追随寇大人!” “锦衣卫守则第二条是什么?” “寇大人……” …… 一番问答下来,楚谣满脑子尽是“寇大人”,提着筷子的手都要僵了,眼睁睁看着菜汤上的热气慢慢消失。 她总算知道御使弹劾寇凛的无数条罪名里,其中那条“饭前十八问,擅改锦衣卫守则,抹灭圣恩,只为自己歌功颂德,或有谋反之心”是什么意思了。 只不过弹劾也是白搭,圣上压根不在意。 大概在圣上的意识里,没有哪个想造反的会这么蠢。 “吃吧。” “谢寇大人!” 终于可以动筷子了,楚谣夹起一块凉透了的豆腐,仍在为那句“美味佳肴”耿耿于怀。不过看向寇凛那一桌,金盘子里盛着的真真是珍馐美食。 视线再一扫,她惊讶的发现临近几桌每一桌的菜品都不一样。 自己这一桌的青菜豆腐,与其他二十几桌相比,算是极差的,却又不是最差的——有一桌只摆放着一桶米饭,连下饭菜都没有。 楚谣原本以为菜品是根据官位来区别的,可一看与自己同席的四个人中,有副百户也有千户,吃的都是青菜豆腐。 而隔壁桌六个校尉,却有鸡有鸭。 正疑惑不解时,与楚谣同席的千户食不下咽着道:“哎,我上个月家中有事,告了十几天假。” 其余三人也跟着叹气,一个个愁眉不展的。 楚谣从他们的对话中多少猜出一些,众人的俸禄是按照官位给的,但提供的伙食不是,上个月你为衙门做了多少事情,直接决定了下个月你在衙门里吃什么。 根本不管你的出身和官位。 楚谣还是头一回见识,难怪锦衣卫的内部管理饱受御使和礼部诟病,指责寇凛没有规矩,乱搞一通。 楚谣边想着,边默默吃着饭。 身边空位上突然多出来一个人,是段小江:“哎呀,方才去了趟诏狱,来晚了。” 楚谣微怔:“段大人为何会来这桌?” 身为寇凛的左右手,段小江为衙门做的贡献应该很多才是。 “我从来都是吃这些的。”段小江双脚一蹦,蹲在椅子上,顺手拿了一个白面馒头,语气委屈极了,“怕影响施展轻功,大人只准我吃这些。” 楚谣似懂非懂,放下筷子拱了拱手:“方才的救命之恩,我尚未谢过段大人。” 段小江往嘴里塞着馒头,含糊着道:“奉命行事,楚百户无需放在心上。真要谢的话,去谢指挥使大人。” 楚谣偏了偏头,朝寇凛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托腮坐着,阖上双眼,并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应是病体未愈,没有胃口。既然如此,还特意带她来食所,想必是有原因的。 楚谣心头隐隐不安,低头吃饭。 等众锦衣卫吃的差不多了,该离席时,寇凛依然阖着眼,像是睡着了。段小江打了个手势,众锦衣卫不敢乱动,乖乖坐在位置上等待。 半个多时辰过后。 一直不曾出现在食所内的徐功名疾步走进来,凛声禀告:“大人,大理寺卿到了。” 寇凛一瞬睁开双眼:“亲自来了?” 徐功名抱拳:“是的,如您所料,亲自来了。” 楚谣眉头一皱,大理寺卿裴颂之? 寇凛一扫先前的病态,弯起唇角:“请。” 徐功名问:“请来食所?” 寇凛白了他一眼,他噤声退下。 稍后,徐功名领着身穿官服的裴颂之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行大理寺官差。一众刚吃饱饭的锦衣卫就这么盯着他们,指挥使没说行礼,众人坐着不动。 裴颂之走上前,虚拱了拱手,说话时,嘴角带着抹冷笑:“寇大人,召集众多手下在此,是在向本官示威?” 两人同为正三品,寇凛稳稳坐着,也虚拱了拱手,笑容比裴颂之和蔼多了:“哪里,堂堂定国公亲孙女婿,宋都督亲女婿大驾光临,我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指挥使畏惧的紧,自然得多找些手下来给自己壮壮胆。” 裴颂之脸色一黑。 寇凛撇开他的官位,只提他夫人的家族,明摆着说他吃软饭。 楚谣打量这位大理寺正卿一眼,其实裴颂之也是出身权贵之家,只是他的家族与他夫人宋嫣凉的家族一比,的确是高攀了的。 至于这两人为何针锋相对,楚谣多少也曾听闻过,与那位国公小姐、如今的裴夫人有关。 裴夫人与裴颂之是指腹为婚,可她尚未出阁前,不知为何竟看中了当时还只是锦衣卫副千户的寇凛,一度闹出过退婚的风波。 寇凛与她是否两情相悦楚谣不清楚,但没多久,无权无势的寇凛就吃了一顿牢狱之灾,背上一桩杀害朝廷命官的官司,被当年的大理寺少卿裴颂之滥用私刑屈打成招。 后来,被判了秋后问斩的寇凛逃出大理寺监牢,在官府密集抓捕下躲藏在京城内搜寻证据,凭借过人的武功潜入宫中面圣,为自己洗脱冤屈。 也算因祸得福,他这一番作为,竟得了圣上的赏识,免去了他逃狱之罪,更擢升他为北镇抚司镇抚。尔后不到两年,他便坐上了指挥使的位置。 楚谣正在脑海里回忆这些传闻时,惊觉裴颂之竟转脸看向了自己:“听闻今日有刺客假扮五城兵马司校尉,意图刺杀楚尚书家的公子,如今,那刺客已被寇大人抓进了诏狱?” 寇凛懒洋洋地道:“正在审。” “不必审了。”裴颂之依然没有收回看向楚谣的目光,“方才永平伯已来我大理寺认罪,承认刺客是他派去的。” 楚谣微微一怔,看向寇凛,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意外的表情。 楚谣明白了,永平伯知道锦衣卫的手段,与其等着明日锦衣卫上门抓人,不如先去大理寺自首。 定国公不参与党派,裴颂之却与袁首辅家的大公子私交甚好。 虽不知永平伯究竟为何要杀哥哥,但袁首辅一定会抓住机会落井下石。 裴颂之又道:“同时,永平伯府认为四年前刑部侍郎碍于吏部尚书楚修文的压力,判错了案子,正式向我大理寺请求重审,并状告楚箫买凶杀人,谋害了永平伯世子。” 尽管方才寇凛已经提到过,楚谣依然觉着难以置信,慢慢瞪大了眼睛。 裴颂之道:“所以,请楚公子随我们回大理寺……” “裴大人。”徐功名拱了拱手,寒寒笑道,“您面前坐的可不是什么楚公子,而是我锦衣卫的百户,无凭无据,仅凭永平伯一句话就来咱们锦衣卫拿人,您当咱们锦衣卫衙门是什么地方?” 众锦衣卫虽不吭声,但眼神中透露出的杀气已如利箭一般射向大理寺众人。 大理寺官差们面色不变,手心却都捏了把汗。 楚谣再一次看向寇凛,终于明白他将自己带来食所,是打算保下自己。 目的呢,为了给老仇人裴颂之找不痛快么? 身侧的段小江悄声道:“楚尚书之答应大人以你为饵,引对方上钩,正是因为大人私下里应允了尽力保你,大人相信真凶另有其人……此外,楚尚书还让我告诉你,此事已经牵扯到了他,明日定有不少弹劾他纵子行凶的折子,他不便明里出面为你筹谋,要你暂时听从大人安排。” 楚谣绞着手指,心乱如麻。 听裴颂之淡淡道:“本官既敢亲自来你锦衣卫衙门请人,自然是永平伯手中握有足够的证据……” 寇凛忽地笑弯了眉毛:“你糊弄谁呢,他若有足够的证据,便不会派死士行凶了。而且兹事体大,这案子若是重审,也是由三司会审,裴大人也未免太着急了吧?” 裴颂之轻蔑一笑,正准备说话,外头又匆匆走进来一名锦衣卫:“启禀大人,神机营谢将军来了。” “小舅舅?”楚谣立刻朝门口望去。 挑衅 挑衅 听闻谢从琰来了,裴颂之的脸色变了一变,心道想带走楚箫怕是更不容易了。 岂料寇凛竟摆摆手:“先让他在外等着。” 前来禀告的锦衣卫得了令,快步走出食所大门,转瞬又疾奔回来,“大人,谢将军带了圣上的口谕!” “哦?”寇凛稍稍一怔,眼底滑过一丝趣味儿,“总共也没多久时间,动作一个比一个快……”顿了顿,“有请。” “是!” 楚谣注视着谢从琰孤身一人从门外走进来,穿着平素营里练兵穿的铠甲,冷峻中透出威凛,目不斜视的走到裴颂之前头,才停下脚步。 不曾与同僚礼貌性的寒暄,谢从琰先转头扫了大理寺一众官差一眼。 大理寺那些官差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已经快要绷不住了,如今又来一个谢阎王,一个个只管垂头看脚,假装自己不存在。 裴颂之微微抬着下巴,等着谢从琰开口,好见招拆招。 谢从琰却无视他,看向了寇凛,沉沉道:“怎么?寇指挥使打算坐着接旨?” “本官这病来的凶,怕是跪不住。”寇凛裹了裹披风,西子捧心似的咳嗽两声,段小江麻溜的跑去他身边,扶着他起身。 寇凛轻轻蹙着眉,弱不禁风的模样,宛如一朵风中小百合,强撑着起来三次又都颤巍巍的跌坐回椅子上。 谢从琰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演戏,见他铁了心不准备起身,遂不再浪费时间:“寇指挥使既然如此虚弱,坐着就是,圣上应会谅解。” “哼,胆大妄为。”裴颂之嗤之以鼻。 “寇指挥使带着病,裴大人的身子骨可还行?”谢从琰转身与他面对面,脸上清晰的写满了不耐烦。 裴颂之连忙向后退了一步,跪下:“臣恭听圣上教诲。” 食所内的众人纷纷离席跪下。 楚谣自然也在其中,垂头听着谢从琰宣读圣上口谕,可谕旨的内容却令她茫然不解。 圣上的意思,是命寇凛将先前抓到的刺客交给大理寺。 倘若寇凛一手抓着刺客不放,一手不准大理寺将哥哥带走,这案子磨到最后,估摸着是由锦衣卫来查办。 圣谕一出,等于是将此案完全移交大理寺,尔后三司会审,再没有锦衣卫什么事儿了,袁首辅干涉起来要简单的多。 楚谣心中不禁泛起了嘀咕,这于己不利的圣谕是小舅舅特意去请的,原因呢? “臣,领旨。” 待谢从琰宣读完毕,众人起身,相比较裴颂之的惊喜交集,寇凛像是早已猜到似的,从容平静。 谢从琰提步上前,居高临下看着寇凛,用几乎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圣上也是为了寇指挥使着想,原本以为我那外甥遭刺杀的案子,或许牵扯到东宫失窃案,圣上才准你斟酌行事。如今既然证实只是一桩四年前的旧案,与东宫毫不相干,圣上认为寇指挥使还是莫要分心,早日找回《山河万里图》为好。” 寇凛微仰头,冲着他淡淡一笑,眼底不见半分笑意。 谢从琰更是冷淡的负手退了回去,第一次看向楚谣:“阿箫,走了,舅舅陪你去大理寺。” 无论楚谣怎样想不通,也是从心底完全信任谢从琰的,向寇凛行过礼,毫不犹豫的走去谢从琰身边,随着他走出锦衣卫食所。 大理寺众人终于松了口气,岂料临走前自家长官还要作死挤兑寇凛两句:“你瞧,本官当你锦衣卫衙门是龙潭虎穴,可偏偏旁人不当回事啊。” 寇凛的重病来的快去的也快,仰靠在椅子上,挑着眉道:“裴大人,回家里记得代我向尊夫人问声好啊。” 裴颂之脸上的得意瞬间又垮了,猛一拂袖,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当食所内只剩下锦衣卫后,寇凛的笑容逐渐消失,眼底云波涌动,神色越绷越紧,食所内仿佛连空气都凝结了。 段小江使了个眼色,众锦衣卫如蒙大赦,悄无声息的鱼贯而出。 良久。 寇凛和缓了情绪,问道:“调查谢从琰可有结果?” 徐功名连忙道:“一切正常。” 寇凛再问:“派去盯着楚小姐的人呢?” 徐功名回道:“哦,半个时辰前还曾回来禀告,说楚小姐今日睡了一整天,午饭晚饭全都睡过去了,至今没有醒来。不过,瞧着尚书府的家仆们习以为常,楚小姐平日里应该就有嗜睡的习惯。” 寇凛点了点头,兀自倒了杯水喝。 徐功名提议:“大人,需不需要再加派人手去调查谢从琰?” “不必了,姓谢的怕是察觉到了,这不,已经开始先下手为强了。若再查下去,被他逮着咱们的人,还不知去圣上面前怎么告我的状。”寇凛抿了口茶水润润喉咙,“将人撤回来吧,包括楚小姐那边的。” “是。”徐功名求之不得的领命。 他一直对寇凛抓着楚谣被掳这案子不放心有不满,都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还有闲心管闲事。 再说谢从琰醉心于行军布阵,不近女色,出了名的坐怀不乱,怀疑他对自己的亲外甥女有不轨之心,也就他们家大人想的出来。 寇凛知道徐功名心里寻思什么,开口时嘴角伴着轻嘲:“我现在不敢断言谢从琰与东宫失窃是否有所牵扯,但楚小姐自小遭遇的这些倒霉事,八成与他有关,我且将话撂在这。” “但与咱们无关啊大人。”段小江忍不住插嘴,“除非您当真是瞧上了楚小姐,不然,咱们锦衣卫真犯不着和谢从琰为敌……” “行了,我自有分寸。”寇凛不耐烦的紧,“你们继续追查失窃案,谢从琰由我亲自对付。” 两人一惊:“大人,您又准备干什么?” 寇凛徐徐摇晃手里的金杯,看着因为气力过大溅在袖边上留下的茶渍,阴恻恻的勾了勾唇角:“他最怕什么,我就干什么。他不准我动他,那我等着他来动我。” 徐功名毛骨悚然的看向段小江,段小江摊了摊手。 两人都知道劝不动了,只能默默恭喜谢从琰终于成功引起他们家大人的注意,即使与失窃案毫无干系,他们家大人也不准备放过他了。 * 大理寺。 楚箫站在堂上,精神恍恍惚惚。 清晨他见血晕过去之前,身在锦衣卫诏狱,恢复意识之时,竟身在大理寺。 上座的裴颂之一拍惊堂木:“楚箫!” 楚箫硬着头皮道:“大人说什么,我方才跑神了,不曾听见。” 晕血症发时,楚箫整个人会昏过去,过一会儿楚谣的意识才能进入他身体里。但楚箫醒来时,身体没有一丝异常,外人根本不知眨眼之间面前已经换了一个人。 阶下囚的处境虽令他有些惶恐,但瞧见自家雕塑一般的小舅舅在一侧坐着,心中稳了不少。 尽管小舅舅与他并不亲近,对他爱答不理的,却总归是自家人。 裴颂之正想斥责他两句,谢从琰低沉的声音响彻公堂:“裴大人,这不过是例行问询,并非真正的开堂审案。我先前说了,倘若永平伯提供的证据不够充分,我这外甥,我是要带走的。” 裴颂之笑了笑道:“那是自然。” 尔后看向楚箫,依然一脸严肃,“楚箫,四年前六月十五,卓仲坤在百花阁被害那晚,你身在何处?” 楚箫迷瞪了下,一句“卓仲坤是谁”险些出口。 仔细想了想,四年前,杏花楼,姓卓…… 哦,永平伯世子! 楚箫想起来是谁了,讪讪道:“回大人,四年前的事情,我哪里还会记得。” 裴颂之拿起案台上的状纸看了看:“你是否曾当众说过,卓仲坤配不上你妹妹?” 楚箫又想了想,点头:“应该说过。” “根据永平伯所言,世子洁身自好,鲜少去烟花柳巷。偶尔去那么一次,恰好遇到醉酒的守城武官,被那武官打死。酒醒之后,武官认罪,被处以斩刑。去年,永平伯意外发现那武官的家眷迁往了洛阳,购置大量房产,俨然是发了一笔横财。” 楚箫听的云里雾里。 裴颂之继续道:“永平伯心中起了疑,开始从那武官着手,调查世子真正的死因。得知那武官在凶案发生前的一段时间里,曾频繁出现在吏部尚书府的后巷子里。” “这也未免太牵强了吧,那条巷子又不只住我一家,而且路人往来,多不胜数。” 楚箫听明白了,终于知道自己为何身在大理寺,惧意消散,反而觉着有几分好笑,“再说了,我为人兄长,在我眼里世间没有哪个男子可堪与我妹妹相配,说卓仲坤不够格,也只是随口之言罢了,何况亲事又未正式定下来,我犯得着去杀人嘛我?” 裴颂之冷冷道:“然而,那武官和楚大公子一样,也有个妹妹,生的如花似玉,数年前曾被几个无赖当街调戏,正是你楚大才子和虞清虞少帅两人解的围。” 有这么一回事么? 楚箫没有任何印象,要么是忘记了,要么是妹妹做的。 原来与凶手扯上了关系,难怪会惹人怀疑了。 裴颂之从案上找出一份证词:“还有这个,卓仲坤遇害当天,曾遇到一位同窗好友,言谈间,他提及自己是前往百花阁赴宴的。既然用了赴宴二字,必定是有人相邀,但刑部当时并未注意这一处,或者说,是在某种权势的干预下,刻意忽略掉了。” 楚箫心头莫名生出几许寒意:“那与我有何关系?” 裴颂之终于将杀手锏取了出来,提着一封信展示给楚箫:“世子死去以后,永平伯伤心不已,将他的卧房和书房都封存起来。如今既起了疑心,便掘地三尺,终于从世子浩瀚的藏书中找出了一册,内里夹着这封约他前往百花阁的书信,虽未署名……楚大才子号称诗画双绝,想找你的墨宝对比一下,并不困难……” 楚箫盯着那封信笺上的字,果真是妹妹的笔迹! 他心中巨震,难不成妹妹不想嫁去永平伯府,雇凶杀人? 不可能! 是有人想陷害妹妹,不,是陷害他啊! 可恶! 心中那几许寒意悉数被怒气驱散,楚箫磨着牙,究竟是谁如此阴毒,不但设计着杀死妹妹的未婚夫婿,还想嫁祸给他! 若非永平伯世子个性低调,信函也当墨宝似的藏的严实,早在四年前就把他给牵扯出来了! * 楚谣从床上醒来时,饿的头昏眼花。 她在楚箫身体里是吃饱了,自个儿的身体却昏迷一整天,浑浑噩噩的。 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敛了敛精神,她才下了床。对着铜镜理了理乱发,尔后一瘸一拐走出房间。 “小姐!”不只门外左右各两个,连院子四角也都站着家仆。 “去前院问问我父亲回来了没有。”楚谣心里惦记着哥哥,但此事应该尚未传到家里来,她询问毫无意义。 去了一个家仆,回来时带着侍女春桃,端着一碗温香软蠕的米粥。 “老爷还没回来呢。”春桃将米粥放在桌上,“小姐您睡了一天,先吃些粥暖暖胃吧。” 楚谣因为和楚箫之间的特殊感应,没有太过贴身的侍女,春桃算是与她最亲近的。 坐在桌子前,楚谣拿着汤匙却毫无胃口,垂眼想事情。 春桃习以为常,不劝不多话,安静站在一旁,等粥冷了换上新的。直到换了三回,终于有家仆来报:“小姐,老爷回来了,舅老爷也一起来了,去了老爷书房。” “铛”,楚谣丢了汤匙:“我过去。” 春桃搀扶着她走出房门,代步的简易椅轿已在院中候着。 楚谣被两个家仆抬着出了院子,在椅轿上轻轻揉着膝盖,每次从哥哥身体里回来,她才会真切感受到自己是个没用的残废。 半刻钟后,椅轿落在楚尚书的书房外。 楚修宁听见家仆请安的动静,主动打开了门,表情凝重:“阿谣,进来。” 楚谣走了进去,见到谢从琰在里面坐着,已经脱去戎装,换了身暗色常服,少了几分为威凛,添了几分稳重:“小舅舅。” 谢从琰点点头,没有说话。 楚谣去他身边坐下,看向楚修宁:“爹,我一直心神不宁,哥哥是不是出事了?” 谢从琰拢了拢眉:“谣谣,你先前不是说,你与阿箫之间的双生感应没有了么?” 楚谣回道:“先前寺庙遇袭,又回来了。” 知道她可以附身楚箫的不多,但双生感应这事儿,并不是个秘密。 楚修宁归家听闻女儿睡了一整天,心里早已有了数,当着谢从琰的面不好说,简要提了提楚箫今天的遭遇。 前头是楚谣的亲身经历,她听的心急,后头大理寺的问询,又听的她心惊,颤声道:“哥哥真被大理寺收监了?” 楚修宁叹气:“一应证据环环相扣,全都指向了他,没办法。” “这明摆着就是刻意诬陷。”楚谣气恼,“谁会那么蠢,留下书信作为证据?” “能洗的干净,才叫诬陷。”楚修宁捏着眉心,“除了永宁伯家,没人会在意真相。” “那爹认为,对方的最终目的,是为了陷害哥哥,还是谋害世子?” “世子有什么好谋害的?永平伯在朝中早就没有势力了,说到底还是冲着我来的,冲着太子来的。” “会不会是袁首辅?” “应该不是。”谢从琰开了口,“若是袁家一派刻意陷害,以他们的手腕,不会将事情压了四年都不吭声。” “恩,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树敌众多,许多人都有可能。”楚修宁思索了会儿,看向谢从琰,“阿琰,我正要问你,为何要去向圣上请旨?此案交由锦衣卫去查,比落在大理寺手里好,毕竟大理寺多半是袁首辅的人。” 此事楚谣也很疑惑,询问的目光投向谢从琰。 “我信不过寇凛。三司会审,起码摆在明面上,谁都能看得到,有人想从中作梗并不容易。可锦衣卫办案,我们就只能听个结果。” 谢从琰垂着眼睑,“姐夫,你有没有想过,此次东宫失窃,我们腹背受敌,寇凛从中获利最多,万一他为了复职,早已和袁首辅暗中勾结上了,准备联手对付我们,扳倒太子……” 楚尚书皱眉,他不是没想过,只是觉得可能性不大。 楚谣默默听着,认为完全没可能,寇凛从姜行手里救下她的那夜,先不说是不是从蜀地赶回来的,绝对是在披星戴月连夜赶路,可见圣上召他回京复职,亦在他的预料之外。 但她对朝政斗争没有经验,不敢妄言。 “姐夫,寇凛派了暗卫调查我。”谢从琰淡淡道,“不知想做什么。” “锦衣卫在调查你?”楚修宁微惊。 谢从琰“恩”了一声。 楚修宁沉吟:“你的顾虑有道理,寇凛这贼子奸诈多端,与他合作的确战战兢兢,不如撇干净了,不然指不定哪天就被咬了一嘴毛。” 正说着话,门外报:“老爷,刘大人王大人他们来了。” “阿谣你先走。”楚修宁指了指书房后门,他还要和门生商讨一下,准备应对明日袁党一派对他“子不教父子过”的攻讦,想想就头疼。 “爹您保重身体。” 楚谣起身之时,谢从琰也跟着站了起来,楚修宁知道他不喜欢和文臣打交道,也就没拦。 刚出了门,楚谣脚下发软,摇晃着便是一个趔趄,被谢从琰从身后扶住腰肩,勉强稳住了。 “脸色怎么这么差?”待她站稳后,谢从琰立刻收回手,负在身后。 “我今日困倦,睡了一整日,不曾进食。”楚谣沿着回廊慢慢走,想去不远处的花厅坐一会儿,稍后她爹忙完了,她还有事情要问。 路上远远听见有小孩子轻微的嬉笑声,她望过去,瞧见两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正在假山下跳舞嬉戏。 她恍惚想起自己在她们这个年纪时,似乎也曾迷上过习舞。学了新舞,时常拉着哥哥跳给他看,哥哥一边斗蛐蛐一边敷衍着拍巴掌赞美她。 她觉着无聊,便找上小舅舅。小舅舅总是很认真看完,然后再拍巴掌赞美她。哄得她极是开心,还曾说过往后只跳给小舅舅一个人看这种孩子气的话。 从前太过遥远,楚谣也没深想,走进花厅里。 谢从琰跟在她身后,在门口停住脚步,吩咐路过的侍女去找春桃,端些吃食过来。 “等等。”他朝假山方向一指,“那两个是谁家的孩子。” 侍女眺望过去:“是厨房赵大娘和……” 谢从琰不等她说完:“告诉杨总管,连着家人一起撵出府去。” 他表情淡淡,语气也不重,侍女却一连打了几个寒颤:“是,舅老爷,奴婢这就去。” …… 不一会儿,春桃又将温热的米粥端了上来。楚谣心中烦闷,嘴里寡淡的很,碰也没碰一下,问谢从琰:“小舅舅……” 谢从琰将碗里的汤匙拿起来:“虚弱的拎不动勺子?需不需要我喂你?” 楚谣尴尬着接过汤匙,勉强吃了口粥,再问:“三司会审的日子确定了么?” 谢从琰摇头:“没那么快。” 楚谣:“那些人证……” 谢从琰:“乖乖吃粥,吃一口许你问一个问题。” 楚谣苦着脸,一连吃了好几勺子。 谢从琰见她委屈的样子,唇线微微上提:“凶犯的家人,已被永安伯秘密控制起来了,如今就藏在京城里。还有那位提供证言的‘同窗’,大理寺不肯告知是谁。” 楚谣想不通了:“既然永平伯掌握了充足的证据,为何不上告,而是选择直接刺杀哥哥?” “因为他心里清楚,即使拥有的证据再充足,他也未必会赢。”谢从琰语气冷冽,“即使让他赢了,即使阿箫当真买凶杀人,也不会被判死刑,最多流放,在关外逍遥几年,待太子登基,以太子与阿箫的交情,随便找个赦免的理由,阿箫就回来了。” 楚谣微动了动唇,竟无言以对。 谢从琰又轻慢的补充一句:“人命?真相?刑律?在权力面前,根本一钱不值。” 楚谣听罢心情复杂,不再问了,闷头喝光了粥。 刚放下勺子,谢从琰已将帕子递了过来。楚谣接过手中,春桃进来道:“舅老爷,小姐,锦衣卫那位段大人又带人来了。” 寻常府邸若有锦衣卫上门,第一反应都是抄家抓人。 楚谣的第一反应却是:段小江今日拿下刺客,救了哥哥的命,又上门收钱来了吧! “不过段大人并没有逗留,只留下两个木匣,说是锦衣卫寇指挥使送来给小姐的。” “寇大人送东西给我?”楚谣重复一遍,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拿进来。” “是。” 不一会儿,家仆将一大一小两个木匣拿进厅里来。 楚谣扶桌起身,先打开小些的匣子,里头是些金灿灿的小元宝,瞧着有三百两左右。元宝里夹着张纸条,打开一瞧,写着“物归原主”四个字。 这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竟将讹诈的钱又退回来了? 楚谣真想看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她再掀开另一个大盒子,眼睛顿时睁大了来,竟是满盒子的发钗臂钏金步摇,皆是上上品的成色,价值怕是远远超过那三百两金子。 寇凛这是抄了首饰铺子? 在这些首饰中,也混了张字条——“有美人兮,月下相逢,一见倾心,寤寐思之。” 什么意思? 楚谣完全猜不透寇凛这是唱的哪一出。 一见倾心?所以来尚书府讹钱? 寤寐思之?他怕是连她长什么模样都忘记了吧? 楚谣只顾着思忖寇凛的意图,没有注意到身后谢从琰那张冷白的脸。 约会(上) 约会(上) 段小江从尚书府回到衙门里,去向寇凛复命。 寇凛坐在议事厅中,正捏着鼻子,喝着太医院送来的汤药:“谢从琰此时也在尚书府?” “应该是,不过不知是否和楚小姐在一处。”厅里只有他们两人,段小江凑上去小声道,“属下这次去楚尚书府上,特意留心瞧了瞧,大人说的果然不错,他们府上的男性家仆,相貌真是一言难尽。” “没错吧。”寇凛挤着五官,咂咂嘴,将药汤碗放下。 先前于城郊救下楚谣,寇凛在她的恳求下,一直陪伴到楚箫带着家仆们寻来。策马离开之际,他曾与楚箫一行人擦肩而过。 当晚楚箫衣衫不整,披散着长发,脸上虽有些血污,却着实令寇凛惊艳了一把,觉得妹妹已是人间绝色,哥哥竟比妹妹的相貌还要更胜一筹。 但楚箫来到衙门以后,寇凛再看他,又觉得好看归好看,并不及惊为天人的地步,还是楚谣更美一些。 他仔细一想,那晚之所以会产生错觉,是因为环绕在楚箫周围的那些家仆们,各个是五大三粗的糙汉子。长的并不丑,不丢尚书府的脸,但平庸的太过一致,挑选这些家仆的人,一定是按照某种喜好标准挑选出来的。 起初寇凛并没有在意,他认为是楚箫刻意为之,用绿叶来衬托他自己。 就像寇凛挑选手下,喜欢清俊的小白脸,飞鱼服一穿,绣春刀一握,一个赛一个的俊俏,令他感觉很有面子。 直到翻看楚谣的卷宗,他注意到尚书府的家仆们竟然都是谢从琰亲自挑选调教的。再想想谢从琰自己手下的兵,断不是这样的喜好审美,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所以寇凛联系着楚谣的经历,怀疑谢从琰对自家外甥女生有龌龊心思,并非凭空臆想。 “可是大人,即使谢从琰对楚小姐生了什么心思,始终没有下手,不算违背伦常。”段小江劝道,“您抓着这一处,想扳倒他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就不能多想一些,倘若与伦常无关呢。”寇凛低下头,面前摊着不是卷宗,而是账本。 段小江认真想:“那与什么有关?” 寇凛也没打算卖关子,认真看着账本,慢条斯理的道:“比方说,他与楚小姐没有血缘关系。这样,他就不是谢老将军的儿子,那他是谁?谢老将军知不知道,楚尚书知不知道?究竟是谢从琰自己冒名顶替,还是谢家楚家藏了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段小江跟着他的假设去想。 寇凛继续:“要知道,当年若非谢老夫人阻拦,谢从琰是可以承袭爵位的。即使爵位没捞上,圣上念着谢老将军的救命之恩,一路提携着他,而谢老将军那些旧部更是以他马首是瞻,来年谢从琰升任中军都督,京畿重地的军权便尽在他手中。小江,此事可大可小啊……” 段小江一对儿眸子越来越亮:“搞不好是大功一件!” 寇凛伸手在他脑门一戳,笑吟吟道:“你们家大人能混到今天,凭借的可不是这张英俊的脸。” 段小江嘻嘻一笑,又讪讪道:“可您也别怪属下乌鸦嘴,万一是您想多了,今天这些金子,可全都打水漂了。” 寇凛已经刻意不去想了,段小江一提,心又痛的难以呼吸:“无妨,今日谢从琰让我在裴颂之面前丢了面子,用三百两金买谢从琰一个不痛快,报了这个仇,也算值得。” 段小江伸出一根手指头:“大人,那些首饰起码价值一千金。” “首饰楚小姐会退回来的。”寇凛摆摆手,“我若送的少,她没准就收下了,但这么一大匣子首饰,拿去给郡主做聘礼都绰绰有余,她哪里敢收?何况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收下我的重礼,京里会传成什么样子?” “万一她就是敢呢?” “没可能,你且看着,很快就会退回来的。” 果不其然,尚书府真派人来了。 一名锦衣卫捧着小木匣进来:“大人,楚小姐退回了三百两金子,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给您送回来心里踏实些。” 寇凛往门外瞧,愣了愣:“那匣子首饰呢?” 那锦衣卫道:“尚书府的管家只送回来这一个。” 寇凛不敢相信,招招手示意他上前,掀开匣子果然只有三百两金元宝。 那锦衣卫咳嗽两声,尴尬着道:“尚书府的管家还说,他们家小姐说了,大人这般寤寐思之,难免会积郁成疾,一病不起。若是因此耽误政事,于圣上、于社稷、于万民不利,便是她的罪过了。思量再三,大人您的心意,她勉为其难的收下了……” “什、什么?”寇凛目瞪口呆。 段小江忍住笑,认真道:“咦,这话听着怎么有些耳熟?” 寇凛额角青筋跳了跳,瞧见匣子里也有张纸条,展开了看。 段小江踮着脚凑过去,惊讶:“楚小姐竟然约您明晚见面?” * 翌日傍晚,楚谣沐浴过罢,对镜梳妆。 春桃一边为她绾发,一边忧心忡忡:“小姐,您真要去见那位寇指挥使?” “我约的他,为何不去?”楚谣打量着铜镜内的自己,两颊血色淡薄,便又取了胭脂抹了抹,“去那匣子里取些首饰过来。” 春桃拿来一根玉簪。 楚谣瞧了一眼,摇摇头,自己走去匣子前,挑选了一些贵重的金钗、金步摇,又往纤细的手腕上套了五个金镯子。 春桃惊讶:“小姐,您这打扮的是不是过于艳俗了?” 楚谣不解释,只管往发髻上插金钗。 春桃想起谢从琰昨日的神情,咬了咬唇:“小姐,寇指挥使送东西给您,这事儿已经传出去了……” “我被人评头论足的可还少?” 楚谣满不在乎,何况她已经征得了她父亲的同意。 在楚箫被大理寺收监的节骨眼上,寇凛突然有此一招,一定有什么打算,楚谣必须搞清楚他的意图,以免措手不及。 再来,她父亲此时正被袁党围攻,寇凛跳出来的刚刚好,自己和他扯上了关系,有不少准备倒戈的墙头草,怕是得多看几日风向。 最重要的是,寇凛是出了名的断案高手,楚谣是真想请他帮一帮哥哥的案子。 …… 装扮完了以后,她被春桃搀扶着上马车,出了尚书府后门。 大梁民风算不上开放,一直以来,对女子有诸多束缚。但十数年前曾遭遇过乱局,礼教崩坏的厉害,经过休养生息,虽是安稳了一些,但礼教与大乱之前,终究是不能比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抵达出入皆权贵的织锦楼,这是楚谣与寇凛相约之地。 楚谣被春桃搀扶着走下马车时,段小江已经站在门外了。 她绾了发,不方便戴帷帽,段小江看的一呆,竟微微有些红了脸:“楚小姐,请。” 楚谣点头示意,向楼里走。织锦楼的位置原本就偏僻,巷子又似乎被封了,一个闲杂人等也没有。 待进到堂中,空空荡荡,不见一桌客人,看样子寇凛将织锦楼给包了下来。 段小江引着她上楼,停在一个雅间前:“大人,楚小姐到了。” “进来。” 段小江将门打开,做出请的手势。 楚谣示意春桃留在屋外,扶着墙独自走了进去。 寇凛背对着门坐着,等门阖上以后,他才起身转头,与楚谣的目光恰好撞在一起。 楚谣微微点头:“寇大人。” 寇凛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她,心口砰砰直跳,嘴唇颤了又颤。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她娇艳的脸庞上,尽在她头上,耳朵上,扶着墙的手腕上。 这金钗,这金步摇,这金耳坠,这金手镯…… 全是他的心爱之物啊! 约会(下) 约会(下) 心在滴血,寇凛强装出一副淡然的神情,唇角噙着一抹温润的微笑,请她入座:“楚小姐。” 楚谣走去他对面坐下,约的是酉时整,她来的不早不晚,菜却已经上齐了,皆是织锦楼里最贵的,摆了满满一桌子。 “不知楚小姐今日约寇某人前来,有何指教?”寇凛也重新入了座,说话时眼睛往窗外飘,视线刻意避开楚谣——他怕自己一个忍不住伸手将那些金首饰全拔下来! “寇大人的救命之恩,小女子一直想要亲口道谢。”楚谣轻轻启唇,惯性没有过多的表情,语调却比平时温软一些。 这句开场白是真心话,寇凛这份恩情,楚谣是始终记在心里的。哪怕事后他以此来尚书府讹钱,将她父亲气的吐血,也抵消不了楚谣对他的感激。 毕竟那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惊恐绝望,而寇凛在不知求救者是谁的情况下,停下日夜兼程的脚步,出手相救,即使真是出于爱多管闲事的天性,也不能抹杀他性格里古道热肠的一面。 所以楚谣打从心底愿意给予他一定的信任。 “道谢的话,那晚楚小姐早已提过。”寇凛斟了杯酒,又垂眼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抿唇一笑,“许是缘分使然,是楚小姐之幸,也是寇某人之幸。” “听寇大人的意思,当真对小女子一见倾心?”楚谣认真询问,毫无娇羞。 “怎么,楚小姐对自己的美貌没有自信么?”寇凛微微抬眸看向楚谣,嘴角带着些调侃。 忽略那些金灿灿,只将目光锁在她精心装扮后娇艳欲滴的鹅蛋脸上,寇凛多看了两眼,忽觉气氛颇为怪异,端起酒杯来饮。 楚谣见他没有坦诚的打算,单刀直入:“既然如此,寇大人速速托媒人来提亲吧,小女子愿意以身相许,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寇凛这刚到口的一口酒险些喷出来,若非猜到她的意图,真要以为她是想嫁人想疯了。 放下酒杯:“楚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有话直说的是您才对。”楚谣抬了抬右手,拿起筷子夹了块蜜糖莲藕,手腕上五个金镯子碰撞着发出脆响声,“我舅舅才请了旨,不许大人再插手我哥哥的案子,您就送了重礼给我,究竟是何意?” 寇凛阴沉沉的盯着她的右手腕:“你猜。” 楚谣咬一口莲藕,搁下筷子:“大人奉命调查东宫失窃案,却一直对我兄妹尤其关注,分心良多,自然是有缘故的。大人的心思小女子猜不透,但小女子愿意配合大人,只希望大人能够查明真相,还我哥哥一个清白。” 寇凛瞥她一眼:“配合我?” 楚谣诚恳点头:“是。无论大人想做什么,小女子都会全力配合大人。” 观察着她的神情,寇凛莫名想到了楚箫两幅面孔中常见的那一副。虽说是双生子,神态也未免太像了吧? 他拢了拢眉,问道:“那寇某人先问几个问题,希望楚小姐如实回答。” 楚谣忙道:“一定知无不言。” 寇凛视线下移:“楚小姐的左腿,是如何落下残疾的?” 提到了腿,楚谣下意识的将手心搭在膝盖上,默默垂下眼睫:“八九岁的时候,小女子和哥哥在父亲书房二楼玩耍,等着父亲归家。因为父亲归家,总是先来书房的,听见父亲的声音后,我们便跑出屋子,来到廊下,隔着木栏杆向父亲招手,却不想那天栏杆突然断裂,我与哥哥一起从二楼摔了下去,万幸哥哥被临近的家仆接住,而我……” 寇凛摩挲着酒杯:“楚小姐和楚箫经常在那里等着楚尚书回家?” 楚谣“嗯”了一声:“父亲不认为是意外,找来顺天府的推官来查,推官说栏杆的确有人为损坏的痕迹,但没有可疑人选,父亲为此将那些姨娘都给赶了出去。” 寇凛沉吟许久,又问:“楚小姐认为明衡太子,对你可有想法?” 楚谣微愣,立刻摇头:“没有,小女子与太子殿下并未见过几次面。” “东宫的案子发生后,一干有嫌疑的宫女太监都被抓去了诏狱,通过我们的审讯,从太子妃的陪嫁丫鬟处得知一个信息。”寇凛卖了卖关子,才低声道,“太子与太子妃成亲几年,太子一直是睡书房的,太子妃为此曾去太后跟前哭诉过……” “与小女子无关。”楚谣虽惊讶,却坚持自己的认知,“太子殿下即使偷跑出宫,也是去找哥哥,在哥哥面前一句也不会提到我,岂会对我生有男女之情?” 寇凛记在心里,再问:“那虞家军的虞清虞少帅呢?” “虞……”骤然听到这个名字,楚谣的表情显露出几分不自然,“大人,您是在推测,究竟是谁出钱请江湖人士掳我?” 寇凛不答。 “是谁都不会是虞清。”楚谣稳了稳情绪,道:“小女子曾以他为良人,可当年舅舅拿下了京城三大营的兵权,袁首辅有些坐不住,有意拉拢虞家军,虞清便故意疏远哥哥,更当众羞辱我,以表虞家与我楚家断交的决心。” “原因是楚小姐自己猜的吧。”寇凛冷不丁笑了笑。 “不然还能是什么?”楚谣睁着一对美眸,盯紧了他看。 寇凛被她盯的浑身不自在,心道这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果然没羞没躁,坐直了些身体,道:“楚小姐是否知道,寇某人与定国公府宋嫣凉的一些往事。” 楚谣点头:“略知一些。” 寇凛淡淡道:“寇某人是个贪生怕死之徒,战场随时可能掉脑袋,才来京城考了武举入了锦衣卫。我的目标很明确,吃饱饭,活下去。没过多久,我无意之中救了当时的宋小姐,就像先前救下楚小姐一样。不一样的是,那女人是个疯婆子,非得要嫁给我,因着此事,我吃尽苦头,险些送了命。” 递给楚谣一个眼神,“有时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楚谣一时不解,仔细一想,瞳孔缩紧:“大人的意思是,永平伯世子的死与我有关?是那想要掳我之人做的?那为何要嫁祸给我哥哥?” 寇凛摇摇头:“不清楚,或许是为了让你父亲觉得与朝政有关,也或许,那个人不希望你身边有任何亲近的男人,哪怕是你的亲哥哥。” 楚谣脊背隐隐发凉,恍惚明白寇凛的意图:“大人送礼物给我,是想刺激那个人?逼着他自乱阵脚,向大人您出手?” “且看那人明知是饵,还愿不愿咬钩了。”寇凛挑了挑眉,“楚小姐既然愿意配合我,那是再好不过,往后与我多走动走动,比如过阵子的赏花会。” “大人难道不怕么?”楚谣单是想想此人隐藏在暗处,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就觉得浑身冰冷。 她想问寇凛的怀疑对象,又感觉寇凛不会告知自己。 寇凛自然不会告诉她,毕竟他对谢从琰也只是怀疑,不如让楚谣自己去琢磨:“我怕什么?倒是楚小姐需要小心。一来惹急了那人,会加紧步伐向你下手。二来,你怕是会被三公主给缠上。” 楚谣脑子乱的厉害,已经有些听不进寇凛的话。 心慌着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一连饮了好几杯,才渐渐平静下来,一对儿黑黝黝的眸子望向寇凛:“无论大人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一切但凭大人吩咐,只求大人早日破案,还我哥哥一个清白,即使令我身陷险境,也无须在意。” 微醺之下,她娇艳的脸庞愈发动人,眼底透着哀戚的恳求,身上淡淡的药草香味,令寇凛竟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但他却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楚小姐,寇某人听闻你只是伤了左腿,难不成左手臂也伤了?” 自从进来后,她的左手从未抬起来过,瞧着脱臼了一般。 话题转的太快,楚谣一怔:“此事必须告知大人么?” “不必。”寇凛只是好奇心作祟。 此时。 “大人。”段小江在外道,“东宫又出了事,太子请您速速进宫。” “知道了,估摸着是为了楚箫的事儿。”寇凛站起身,低头瞧见楚谣发髻上的金钗,又坐下了,“那个,楚小姐,你我既然开诚布公,达成了协议,昨晚寇某人送去的一匣子首饰……” 楚谣却扶着桌子站起身:“大人且去忙,小女子也该回去了,可惜了这一桌佳肴。” 说着,她朝门外走。 寇凛眯起眼,好样的。 一面可怜巴巴的求着他,一面扣下他的宝贝要挟他。 论讹人,他寇凛可还从来不曾输过。 春桃扶着楚谣走下楼梯,行至门口时,却被织锦楼的掌柜拦住:“楚小姐,您尚未结账呢。” “结账?”春桃瞪了瞪眼睛,“我们结账?” 段小江跟在寇凛身后下楼,笑着道:“楚小姐请我家大人吃饭,莫非还要我家大人结账?” 春桃抽抽嘴角,怪不得寇指挥使今日出手如此阔绰,包下整个织锦楼。 楚谣在春桃的搀扶下,走到柜台前:“多少银子?” 掌柜早已算好了,将账单摆在她面前:“舍个零头,一共八百两银子。” “什么?!”春桃惊讶的合不拢嘴,“包下一晚而已,用的着这么多钱?” 知道织金楼出了名的又坑又贵,可也太夸张了,八百两银子,差不多七十多两金子,都能在这附近买栋大宅子了! 掌柜指着账单:“从晌午起,锦衣卫的官爷们全是在咱们楼里吃的饭,一波接着一波没停过,点的尽是好酒好菜,楚小姐抵达之前,他们才刚走没多久……” 春桃脸都气红了,这摆明是坑她们啊! 楚谣扫了眼账单,转头看着寇凛气定神闲的走下楼梯。 她默了默,将发髻上的金饰都取下,又让春桃摘了她右手腕上的五个金镯子:“够么?” 掌柜讪讪道:“差了一半。” 春桃气道:“剩下的,稍后让我们府上管家送来。” 段小江好心提醒:“织锦楼从不赊账,这是规矩。”顿了顿,笑眯眯道,“身上的钱不够呀,我家大人有,先借一些给你们?” 掌柜暗暗抹了把冷汗,借寇凛的钱? 寇凛,人称寇抠抠,号一毛不拔散人。借他一百金,得还一千金,怕是还不够。 寇凛抄着手渡步上前,唇角微微勾起:“楚小姐要借么?” “不用了。”楚谣淡淡然,那条一直没有抬起的左胳膊慢慢抬起,右手伸进袖筒里,摸出一个大金镯子,放置在柜台上。 寇凛的脸登时一黑。 楚谣接着摸,一个接着一个,又从左手腕上摘下九个大金镯子。 寇凛的脸已经彻底黑成锅底。 楚谣淡淡问:“掌柜,够了么?” “多了多了。”掌柜惊叹不已,难怪从进门就瞧着她左手臂动也不动,原是戴了整整十个实心的大金镯子。厉害了喂,瞧这娇娇女纤细的身子骨,想必十分辛苦。 “多出来的,就当寇大人的打赏吧。”楚谣的手臂终于轻松了,走出了织锦楼。 春桃心惊肉跳的搀扶着她:“原来小姐戴这么多金饰,是防着寇指挥使?” 楚谣胳膊疼的厉害,没有说话,径自上了马车。 听着门外渐行渐远的马蹄声,寇凛气的险些要晕过去,转身大步朝楼上走。 段小江喊道:“大人,您干什么去?” “我要去把菜全吃光,不然亏大了!” “太子还等着您呢。” “你快上来一起吃!” 偷听 偷听 寇凛尚在病中,胃口欠佳,说着全吃光,其实并未吃几口,只磨着后牙槽监督着段小江吃。 段小江几乎是扶着墙走出织锦楼大门的,因为擅长轻功,怕吃胖了影响身形,寇凛鲜少让他吃荤食。今晚一顿吃的,比这几年吃的荤都多。 撑的想吐,内心却无比餍足,虽然对不起自家大人,也挡不住他在心里感谢楚谣。 寇凛临走时痛心疾首的嘱咐掌柜:“先将那些金饰留着,稍后本官派人拿银票赎回去。” 掌柜连连应“是”。 他也不是头一回和寇凛打交道了,这位指挥使大人虽然惯会坑自己的同僚们,但该付的钱从不会少一个铜板,更不会以权势欺压普通百姓,也不知这“锦衣狗贼”的名声是怎么得来的。 寇凛先回衙门换上官服,再匆匆赶往东宫。 一路上,满脑子全是楚谣那张艳若桃李却又神情淡然的脸。 气的他牙疼胃疼肠子打结,可他总算是清清楚楚记住了楚谣的模样,一时半会儿想忘都忘不掉。 真搞不懂一个常年养在深闺里的小丫头片子,哪来那么多的鬼心眼? 抵达东宫时,已是一个多时辰后,明衡太子等的急不可耐,见到寇凛被一群狗腿子众星拱月摆足架子远远走来的姿态,愈发觉得他面目可憎。 但想到自己的目的,又压下脾气,等寇凛抵达殿外时,冷冷道:“寇指挥使好大的架子,来东宫抓人来的利索,孤派人去请,却推三阻四。” 身后一干英姿飒爽的带刀锦衣卫分站两列,留守殿外。寇凛则摈除那恼人的杂念,闲庭信步的走入殿中,不疾不徐的行礼:“启禀殿下,微臣急于处理一些公务脱不开身,不知殿下急召微臣前来,有何要事?” 态度恭敬,神情散漫。 知道他平素嚣张跋扈惯了的,明衡心事重重,没工夫与他计较,问道:“孤听闻三司会审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 果然是为了楚箫,寇凛微微颔首:“是,今日上朝时圣上下旨,永平伯世子被杀一案,将由刑部侍郎贺明礼、大理寺卿裴颂之和左都副御史蒋筠会同审理。三司傍晚时定下了日子——七日后,大理寺。” 明衡叹了口气:“楚箫是被人陷害的,他这个人孤再了解不过,心地纯良,连只小兔子都舍不得伤害,怎可能买凶杀人?” 寇凛面带笑容,闲闲站着,拇指腹摩挲着绣春刀柄上的纹路。 明衡等了半天,听不见他接话:“楚箫是你锦衣卫的人,你这个指挥使不打算管?” 寇凛微微躬身:“微臣也想略尽绵力,但圣上命微臣专注于寻找《山河万里图》真迹,不准微臣再插手其他……” 明衡打断了他的推脱之词,一扬手,吩咐婢女们退下:“你只管去查,只要你能为楚箫洗清冤屈,失窃案孤会为你提供线索,保证你可破案,去父王面前邀功请赏。” 他是厌恶寇凛,厌恶锦衣卫,但这些年来,寇凛破案的本事他不服不行。 寇凛眉头一皱,望向明衡的目光深了几分。 明衡同样深深锁着眉:“绝非诈你,孤的确知道线索,之所以瞒着,是因为……哎,总之孤自有理由,如今却顾不得了。” 寇凛没怎么留心听明衡说话,他的视线绕过明衡,落在案台正中摆放的一柄绣春刀上。 * 回尚书府的路上,楚谣坐在马车里满腹的心事,寇凛若不提醒,她全然不曾想过永平伯世子之死竟会与自己有关。 莫说相貌,楚谣甚至都不知那位世子叫什么名字。 当年永平伯私下里找上她父亲,说世子远远见过她一面,自此上了心,茶不思饭不想的,央着他来提亲。永平伯当成玩笑来说,只为探一探口风。父亲回来与她提了提,她正忙着替哥哥科举,随口回了一句让父亲自行斟酌的话。 父亲说找人去调查这位世子人品如何,便好一阵子没有下文了。 直到世子与人在烟花柳巷争风吃醋被打死了的消息传出,楚谣才又想起他来。父亲还庆幸忙于政事一直不得空,两家不曾过礼,不然她除了残疾以外,又得落个克夫的名号,更是不易嫁了。 楚谣只是微微唏嘘了下,便就此揭过。 可今日寇凛的提醒,令她心中酸苦的厉害,原来不知觉间,竟就害了一个人的性命,还累他死后背上恶名,沦为京中茶余饭后的笑柄。 马车即将驶入尚书府后门时,楚谣的眼圈已经有些微微泛红。 “舅、舅老爷。” 马车“嘎吱”停下,车夫略带恐慌的声音,将楚谣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微微掀开侧窗锦帘,瞧见谢从琰站在门内,肩膀上沾了些潮气凝结出的水渍,应是站了好一会儿了。 而平素总爱板着的脸终于添了些表情,却是……愠怒。 “小姐……”春桃攥着手指,神色紧张。 楚谣少见谢从琰动怒,也有些怵的慌,她知道谢从琰极讨厌寇凛,甚至请旨不准寇凛插手此案,她却私下里跑去与寇凛见面,分明是触他逆鳞。 父亲嘱咐此事最好瞒着谢从琰,楚谣知道瞒不住,但真没料会到被抓个正着。 春桃战战兢兢的下了马车,伸手去接楚谣。 楚谣的手臂被那些金镯子勒出了淤青,借力时疼的浑身一颤,落地后,慢慢走到谢从琰身边去。 一声“小舅舅”尚未喊出来,谢从琰先沉沉质问道:“你去哪里了?” 楚谣垂着眼:“去了织锦楼。” 谢从琰明知故问:“赴寇凛的约?” 楚谣先点头,又摇头:“是我约的寇大人。” 怵归怵,她说话时,稍稍抬眼偷瞄了谢从琰一眼,想看自己将外人口中的谢阎王给气成了什么样子。 谢从琰藏在背后的手,原本都要攥出血来了,不经意间看到楚谣偷瞄他的眼神,他反而更像那个做错事的人,慌乱的错开视线。 喉结不自然的动了动,再说话时语气和缓了些:“晚上风寒,走吧,先回房去。” “恩。” 楚谣与谢从琰并肩沿着回廊走,她一深一浅的走的慢,谢从琰便也将步子放的缓慢。 其实她此时十分疲惫,倘若身旁的是楚箫,她必定让楚箫将自己抱回房里去。 楚谣从不将礼教放在眼里,在外是顾及着父亲的名声,不得不多注意些。而尚书府内的家仆们被谢从琰调教的规矩森严,口风极紧,她是毫无顾忌的。 可谢从琰迂腐起来,比她父亲还食古不化。 不但自己在家中还恪守着一大堆的规矩,更逮着机会就训斥楚箫,即使是亲兄妹,也不可随意出入她的闺房之类的。 正默默走着,谢从琰开口:“谣谣,你约寇凛,是问他为何送礼物给你?” 楚谣回神:“恩。” “那他怎么说?” “他……寇大人说,如今哥哥的案子尚未明朗,父亲却遭袁党攻讦,俨然呈现出一边倒的形势,圣上十分头疼,所以他得掺和进来,与父亲扯上些关系,制衡一下气焰嚣张的袁首辅。” 这是楚谣的猜测,寇凛虽另有目的,但肯定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才符合他在党派斗争中搅混水的定位。 至于寇凛引蛇出洞的目的,楚谣不敢说。 因为此事或有危险,一定会遭劝阻。 谢从琰眼底晦暗不明:“只是如此,他竟舍得那么多金子?” “他估摸我不会收。”楚谣道,“但我想逼着他出来见我,就没还回去。” “早些还回去,今后莫要与他过多牵扯。” “我知道了,小舅舅。” 谢从琰提起寇凛,楚谣不由也想起了寇凛。抛开朝政上那些她不太懂的斗争,楚谣觉着寇凛是个挺有趣的人。 至少她从没见过哪个权臣快要富可敌国了,还像他一样贪财无度、抠门成性的。 问答间,走到了楚谣居住的文墨院中,谢从琰将她送至门口,嘱咐她早些休息,并给春桃使了个眼色。 春桃会意,说去给楚谣熬姜茶,跟着谢从琰出了院子,将今日织锦楼的状况悉数告知。 谢从琰听到寇凛挖坑给楚谣跳之后,面色稍霁。再听楚谣早有准备摆了寇凛一道,他的嘴角徐徐翘起。默默朝着楚谣的房间看了看,转身离开。 春桃捧着姜茶回来时,发现自家小姐竟不在房间里,问了守院的家仆才知道,小姐在屋里坐立不安的,喊人抬了椅轿,去老爷书房了。 …… 楚谣哪里坐得住。 三司会审之前,楚箫被严密起来,连她爹都见不到人。虽然凭借感应感知楚箫过的尚可,依然是悬着心的。 再加上寇凛口中那双时时盯着自己的眼睛,令她如坐针毡。 她实在想不出那人是谁,虽与寇凛有约定在身,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去和她爹商讨一下。在对寇凛的态度上,她爹要比小舅舅稍微温和一些。 来到书房所在院子外时,楚谣瞧见父亲身边一干家仆全在外头守着,将院子围的密不透风,想必父亲正和某位朝中重臣商讨一些机密要事。 楚谣早已习惯,准备吩咐抬椅轿的家仆折返回去,却鬼使神差的询问守院人:“谁在父亲书房里?” “回小姐,是舅老爷。” “还有谁?” “只有老爷和舅老爷。” 楚谣微微拧着眉:“走。” 家仆抬着她离开,走没多远,又听她道,“停。” 楚谣下了椅轿,让他们原地等着,自己则绕去书房院子后头。她父亲的书房有前门和后门,院子也一样。 后院门依然有人把守。不等他们行礼,楚谣做出噤声的手势:“爹喊了我与小舅舅前来商讨事情,小舅舅来了么?” 守门人压低声音道:“回小姐,舅老爷刚来不久。” 楚谣点点头,镇定自若的走了进去,一直走到书房后门。 她平时并不会也不敢来偷听父亲的政事,可如今这个节骨眼上,父亲谈论的肯定是关于三司会审的事情,她心里记挂着楚箫,想要多了解一些。 更何况里面只有小舅舅,没有旁的官员,即使被发现了也没什么,顶多被爹数落一顿罢了。 …… “阿琰,你同姐夫说一句实话。” 楚修宁坐在案台后,看着窗下站着发呆的谢从琰,“永平伯世子卓仲坤的死,是否与你有关?” 谢从琰慢慢回头:“没有。” 楚修宁目光中透着挣扎,信与不信之间:“当年是你自己选择上京,是你要顶着这个身份活下去,你就必须记得,你是阿谣的亲舅舅……” “要我说多少遍,我已经放下了!”谢从琰听见“舅舅”两个字,眼瞳里便有戾气涌动,“若我没有放下,若那小子真是我杀的,以我的作风,难道不是等他们定亲以后动手,让谣谣再背一个克夫的名声,往后再难嫁出去?!” 听上去令人脊背发凉,但楚修宁寻思着,的确是这么个道理,沉吟道:“那么阿箫这一劫,还是用来对付我?” “也可能是对付我。”谢从琰冷静了些,“至少引起了寇凛的注意,他不知从何处猜出了我对谣谣的心思,将矛头指向了我,想必对我的出身有所怀疑。” 楚修宁并不为此忧心:“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查不出什么。” “但我担心……” 谢从琰话说一半,感觉到后门外似乎有人,神色骤然一肃。 出身 出身 门被猛然拉开那一霎,谢从琰手中淬着寒光的匕首已经抵住对方的脖子。 猝不及防,楚谣惊呼一声,向后一个趔趄。 谢从琰沉积在脸上的杀意顷刻化为惶然,敏捷的收回匕首,同时另一只手捉住她的手腕,轻轻用力,将她拉回到自己胸前。 楚谣惊魂未定,胸口剧烈起伏着。 “谣谣?”谢从琰不敢松手,眼底显露出几分无措。 楚谣好半天才站稳,双颊血色被抽空了一般惨白,感受到有股温热的鼻息倾洒在自己的额头上,她连忙后退两步,挣脱了他的钳制。 听见她父亲微带愠怒的声音:“进来!” 楚谣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心里感叹着小舅舅的警觉性实在可怕,自己刚刚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外,只听了两句,连口气都没来得急喘,就被逮住了。 “爹。”垂着头,楚谣等着挨骂。 这种事她从前也干过,代楚箫考科举,想要入朝为官,为爹分忧的念头冒出来之后,她满腹心思的想要了解官场,了解朝政,时常偷跑来书房翻看公文。 “你……”换做平时,楚修宁先要斥责她两句,这会儿却另有忧心之事,低声问,“你听去多少?” “女儿……”楚谣听见谢从琰说寇凛发现了他的什么心思,盯上了他,对他的出身起了疑心。谢从琰是她外公的外室所生,这事儿当年闹的满城风雨,京中无人不知,她不懂寇凛有什么好疑心的。 还有“心思”,什么心思? 此刻见她爹紧张兮兮,愈发觉得怪异,索性沉默不语,故意绞着手指表现出内心的惶惶不安。 楚修宁深知自己这个女儿心眼多,但兹事体大,他不敢赌。又庆幸偷听的是女儿,倘若是儿子,真还不知如何是好。踟蹰片刻,看向钉在门口不曾进来的谢从琰:“你先出去。” 谢从琰望了楚谣一眼,欲言又止,走了出去。 等房门阖上,楚修宁道:“阿谣,你可知镇国公?” 楚谣一愣:“镇国公……傅云?” 大梁立国以来,一共封了六位国公,都是当年跟着太祖打天下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功臣。 时至今日,除了定国公府依然手握重权以外,其他几家均已式微,尤其是镇国公府,二十四年前因为参与淮王谋反案,被夺爵抄家,阖族杀的杀,流放的流放。 “想当年,先帝沉迷炼丹,认为自己可以长生不老,不需要立什么储君,将膝下三子分别封为赵王、蜀王和淮王。” 这段历史楚谣十分清楚,赵王正是现如今的圣上。 “蜀王就不提了,宫女所出,无所依仗。皇三子淮王的生母,出自镇国公府,是镇国公傅云的亲妹妹。而皇长子赵王的生母,也就是当今太后,则出自定国公府。” 楚谣点了点头,所以定国公府无需在朝中站队,太子明衡也好,睿王明奕也罢,无论哪个最终称帝,对定国公府来说都是一样的。 楚修宁继续道:“直到先帝驾崩那夜,仍未立下太子,弥留时陪在先帝身边的,只有司礼监秉笔太监黎崇儒。三位王爷都不是皇后所出,按照无嫡立长的规矩,应是赵王继位。但黎崇儒那阉贼连夜找来定国公宋锡,说先帝留有遗诏,指定淮王继位。黎阉贼与当时的掌印大太监暗斗多年,而那掌印太监又与淮王走的近,黎阉贼并不想淮王登上帝位……不知两人达成了什么协议,黎阉贼假传圣旨,说赵王欲要谋反,命淮王速速带兵入宫救驾,结果可想而知,淮王落得个弑父谋反的罪名……” 楚谣心头一惊。 这与她知道的历史并不相同,说是淮王自知得不到皇位,才与镇国公傅云、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合谋造反。 “先帝是否留有遗诏,至今是个迷。我倾向于根本没有什么遗诏,原本就该是身为皇长子的赵王继位,但如此一来,黎阉贼得不到任何好处。所以他假口先皇遗诏,逼着定国公上了他的贼船,利用诛杀淮王来排除异己,再揣着遗诏要挟新皇,换取利益。” 楚修宁冷哼一声,“圣上登基以后,黎阉贼成了东厂大都督,在朝中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尤其十八年前塔儿谷与北元那一战,令我大梁元气大伤。庆幸的是黎阉贼在战乱中下落不明,应是死了。圣上在你外公以命相护下回到京城,废除东厂,重用锦衣卫,肃清朝中阉党的势力。特别是寇凛掌控了锦衣卫以后,动辄抄家灭门,朝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直到这几年才算消停一些。” 楚谣听的有些呆滞。 “阉党其实早已翻不起什么浪来了,圣上命寇凛抓着阉党不放,应是还在找寻那份不知真假的先帝遗诏。” 楚谣回过神,问道:“这应是极为机密之事,爹是如何知道的?” 问完又觉得自己傻,她父亲在官场沉浮数十年,成为六部之首,与当朝首辅相抗衡,岂会没有自己的情报来源。 果然楚修宁并没有回答。 楚谣消化着这些机密,倏然觉得似乎跑题了,恍惚着问:“这与小舅舅的出身有关系?” 楚修宁朝后门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小舅舅的确是外室子,却与你外公无关。他不叫谢从琰,他叫傅从琰,是镇国公世子的外室所生,被诛了九族的镇国公府仅剩下的一株独苗了……” 楚谣慢慢睁大了眼睛,声音也略带着颤抖:“那外公……” 楚修宁捏了捏眉心:“你那外公啊,镇国公傅云待他有恩,谢氏一族,算是傅家隐藏在朝中的势力。你外公和傅家残存的其他势力一起,将阿琰秘密保护起来。我一直怀疑,你外公带着手下精锐之师惨死在塔儿谷,是有预谋的,想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给圣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为阿琰未来铺路……” 楚谣听的心惊肉跳:“爹,此事您一早就知道?” “我不知道。”楚修宁长长叹了口气,“你外祖母不准阿琰进门,闹的满城风雨,一是为了让众人都深信阿琰是你外公的外室所生,二来,是想让阿琰住在咱们府上,和我山东楚氏扯上关系。” 楚修宁闭了闭眼,至今想起来仍是郁郁难平。 他会娶楚谣的母亲谢静姝,完全是被谢埕设计了,用的是极老套手段——谢静姝在他面前落水,他不得不救,不得不娶。 那时候的楚修宁尚没有今日这般的城府,真以为是场意外,加上谢静姝美貌过人,他也的确动了心。 谢从琰住进来之后,他悉心教导,想着将来也是自己在朝中的一大助力。 直到楚谣两兄妹从阁楼掉下来,楚修宁怀疑到了照顾谢从琰的嬷嬷身上,竟发现那老妪居然是位身手了得的高手。 暗查之下,终于被他得知了真相。 当时摆在楚修宁面前的有两条路,隐瞒或者告密。 若是隐瞒,他等于上了这条贼船,一旦被揪出来,便是株连九族的重罪。与此相比,楚谣替兄考科举,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情。 可若是告密,他老丈人谢埕一大家子就完了,包括他的结发妻子。为了向圣上表明决心和立场,怕是连楚谣两兄妹也保不住。 而他的仕途也差不多到头了,唯一能保住的,是他山东楚氏数百年的声望。 楚修宁经过一番抉择,痛下决心,折子都写好了,准备连夜进宫面圣。 出门之前,忍不住去看了一眼自己的一双儿女。 这一眼过罢,他又舍不得了…… 他只能告诉自己,这是一场危机,也是一个莫大的机遇,和谢从琰背后的势力联手,他往后的仕途将走的顺畅无比。 至于谢从琰对他女儿渐生的情愫,通过楚修宁的观察,认为谢从琰是个冷静自持之人,也就只稍加提醒了几句。 他从未怀疑谢从琰会想掳走女儿,私藏起来。 在这尚书府里,谢从琰若真想对他女儿做些什么,同在一条贼船上,阖族的性命都与谢从琰绑在一起,他又能拿谢从琰怎样? “爹?”楚谣见他久久不言,轻轻喊了一声。 “哦,没什么。”楚修宁并不打算告诉楚谣这些,“总之,你往后只需记着,阿琰是你的亲舅舅,旁的无需理会。” “怎能不理会,小舅舅上京来是为找定国公府报仇的么?”楚谣一时间受到的冲击过大,脑子处于懵怔的状态。 亏她一心想着为父分忧,现在才知道自己是有多天真,这些血淋淋的斗争,莫说亲自筹谋,她连想一想都觉得如堕冰窖。 楚修宁指了指她,郑重道:“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我还没有教训你,可知你一个心血来潮,会害死多少人?” “我……” “你在家中随意惯了,认为你进来顶多被我骂一顿,可你有想过放你进来的护卫,落在阿琰手里,会是怎样的下场?” 楚谣微愕,呼吸一滞,顾不得再和她父亲说话,扶着腿匆匆向外走。 出了书房后门,谢从琰背对她站着,月光将他的影子拉的颀长。而他面前,跪着一干正求饶的守院护卫。 “小舅舅!” 楚谣手心出了汗,黏黏腻腻,上前抓住谢从琰的衣袖,恳求道,“我以为哥哥的案子又出了什么曲折,你们故意瞒着我,才想来听一听,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是我骗他们的,小舅舅,饶了他们吧……” 一干护卫们恐惧不已,平日里有关小姐的出格举动,无论老爷还是舅老爷,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他们就算知道小姐可能在说谎,也予以放行。 今日是怎么了? 看到谢从琰紧绷的神情,楚谣继续道:“小舅舅,我知道错了。” 好半响,谢从琰终于开了口:“下不为例。” 一干护卫们心中大喜,纷纷磕头。 楚谣总算是喘了口气,意识到自己还抓着他的袖子,连忙松开。等护卫们回到原来的位置上,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气氛变得异常诡秘。 楚谣站在谢从琰身边,微垂着头,仍未能完全接受她父亲方才的一番解释。 几乎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小舅舅姓傅不姓谢,不是自己的亲舅舅,而是一个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 不知怎么,想起寇凛今日询问她的那些问题,又想起了谢从琰亲口说的“对谣谣的心思”。 心思,对她的心思。 楚谣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寇凛想要引蛇出洞的人,是谢从琰! 她猛地抬头看向谢从琰,知道四下已无人,直接低低问出了口:“小……小舅舅,你喜欢我?” 行刺 行刺 楚谣的询问没有得到回应,谢从琰像是没听见似的,神色如常,伸手理了理绣着云纹的袖口。 她问的突兀,他却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自从发现偷听的人是她以后,他就开始陷入深深的混乱中,直觉认准自己说的话全被她听进耳朵里去了。一直以来,他是她的亲舅舅,她也拿他当亲舅舅一般信任着,如今知道他的心思,她会怎样看待他? 他该怎样解释? 他该怎样面对? 站在院子里吹了一阵子冷风过后,他已在混乱中平静下来,只不过楚谣问的实在不留情面,他不知怎样回答,唯有沉默以对。 楚谣心里清楚,谢从琰这样的反应是默认了。 她尴尬着咬了下唇瓣,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感想,作何反应。只能举着一对清亮的眸子,静静注视着谢从琰。夜风徐徐,皎月的光影洒在他脸庞上,剑锋般浓黑的眉毛下,一双深邃的眼睛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在楚谣的记忆中,自小谢从琰就是这样冷冷淡淡的个性,但陪她玩耍时,也经常会说会笑。那时候,他还是个眉目清秀皮肤白皙的少年,后来入军营里晒了一身古铜,又在战场上染了一身戾气,连五官也跟着凌厉起来,变得越来越难接近。 莫说笑容,话都难得多说两句。 楚谣觉着心疼,却有一件要紧事不得不说。 “小舅舅,其实寇大人送礼物给我,是猜测有个可怕的男人一直在暗中窥视着我。坠楼受伤,虞清当众羞辱我,永平伯世子被害,哥哥遭诬陷,还有回京路上出钱掳我……” 说到了正事,谢从琰收敛情绪,沉沉道:“寇凛怀疑是我?” 楚谣点头,思忖道:“我猜是的。” 寇凛不知真相,会怀疑谢从琰是人之常情。 倘若楚谣也不明就里,单纯知道谢从琰对自己有意,她同样会起疑心。 但现在她从她父亲那里知道了这一切,是谢从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饶是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也得相信她父亲的判断。 楚氏一族的身家性命,早就和谢从琰绑在了一起,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谢从琰若想得到她,完全不需要耍这些心机手段,不过一句话的事儿罢了。 她父亲根本拦不住。 不。 退一万步假设,真与谢从琰有关系,也必须私下里解决,不能任由寇凛继续抓着不放。 万一将谢从琰的身世给抓出来了,那真是彻底完了。 她们楚家,她外公家,全都得抄家灭门。 楚谣忧心忡忡地道:“稍后再见着寇大人,我得寻个理由让他相信自己查错了方向。别该查的查不着,将不该查的给查出来了……” 谢从琰当即板起脸:“此事无需你管,往后离寇凛远远的,一个连我和你爹、包括袁首辅都为之头疼的奸诈权臣,你一个深闺女子哪来的自信与他周旋?就凭你今日以小聪明摆了他一道?” 楚谣被数落的一无是处,想要反驳,可她的自信在今晚被打击的不剩多少。 朝堂斗争远比她想象的血腥黑暗,往后是得多加留心,以免帮不上忙反拖了后腿。 “何况,寇凛并没有完全找错方向,至少他看出了我……对你有意。”后四个字,谢从琰的声音终究是失了些沉稳,“而且你当年坠楼,也的确与我有关。” 楚谣微怔,摸了下左腿膝盖:“恩?” 两片薄唇颤了颤,谢从琰几经犹豫,凝视她揉着膝盖的手:“我进尚书府时,你和阿箫刚满两岁,我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心知你并非我的外甥女,却也将你当做亲妹妹疼爱。” 楚谣轻轻点头:“我知道。” 镇国公府被抄家灭门之时,谢从琰年纪还很小,因为身份的关系,一直活在见不得光的地方,鲜少与外人接触,更何况是同龄的孩子。爱缠着他玩耍的楚谣,起初令他不胜其烦,习惯了之后,这个爱笑爱玩粉雕玉琢的小丫头,让他渐渐找回了正常人的感觉。 “那时候你喜欢上跳舞,经常跳给我看,还说今后只跳给我一个人看,我是当真了的。” 谢从琰的视线从她腿上移开,看向书房二楼,“可有一回,被我瞧见你还会跳给虞清看,我十分恼怒,气冲冲回到房间里。刘嬷嬷询问我为何动怒,我便将此事一股脑的说了出来,还顺口说了一句,我要去……要去打断你的腿……” 听到这里时,楚谣的心跳骤然加速,手指不自觉的颤了颤。 “我只是说了一句气话,谣谣,真的只是一句气话,毕竟那时候我也不过十四岁……”谢从琰不敢去看她的表情,只微微仰着头,看着阁楼,目光有些呆滞,“可这话才说三日,你就出了事……” 也是从那时起,谢从琰再也不敢随意泄露自己的情绪,再也不敢多说话。 哪怕快要憋死了,他也选择藏在心里。 “刘嬷嬷是我的乳娘,是我身边唯一亲近的人。她不会像我身后其他人那样,事事同我讲大局,讲隐忍,她眼里心里只有我,在她的认知里,你惹怒了我就该受到惩罚,即使摔死也是活该,正好令我不再玩物丧志。她的肆意妄为,导致了我的身份提前被你父亲查出,打乱了我们的计划,险些满盘皆输。你父亲以告发我为要挟,逼着我杀了刘嬷嬷,我身后那些人也一致赞同,认为她在身边是个祸害,可我所能做的最大妥协,也只是让她离开尚书府,离开了我。” 谢从琰说完以后,终于鼓足勇气看向了楚谣,“对不起谣谣,这些年,我一直在托人寻访神医,我发誓,我一定会治好你。” 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从她捏紧的手,了解她此刻的情绪极是激动。 谢从琰倒是希望她能骂他几句,或者给他几巴掌。 楚谣却只是问:“那虞清……” “除了坠楼这件事,后面那些与我无关。”谢从琰倏然伸手揽过她肩,将她拦腰抱起。他知道自己再不出手,她怕是站不住了,“这些日子我也在查,究竟是谁在打你的主意,你只需乖乖在府里待着,莫要给对方可趁之机就好。” 谢从琰一边轻声说着话,一边抱着她向院外走。 楚谣紧紧咬着唇,一言不发,他不知她此刻心里再想什么。 淡淡的药香伴着幽幽体香萦绕的鼻间,在心绪出现波动之前,谢从琰先行屏住呼吸。 椅轿仍在原地等着,他小心翼翼的将她抱去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嘱咐家仆:“送小姐回房。” 家仆应了声“是”,将椅轿抬了起来,快步离开。 谢从琰凝视着她远去的背影,再看向自己的双手,香气犹在,余温尚存。 就像无数次暗暗警告自己必须以大局为重,必须抛去儿女私情,可那抹单薄的身影却总是魂牵梦萦,挥之不去。 …… 楚谣回到房间,关上房门。 没有燃灯,黑暗中她摸索着走到床边,一动不动的坐了很久。 今日走多了路,左腿钻心似的痛,痛的眼泪不停在眼眶里打转。 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趴在床上,将脸埋在锦被里低声哭了起来。 * 与此同时,寇凛带着一干锦衣卫刚从东宫出来,就有宫女挡住他的路,说是容安公主寝宫闹鬼,请他去一趟。 “闹鬼去找道士,找本官做什么?”寇凛不耐烦的回了一句,拔脚就走。 走出宫门,西侧城墙下有一排整齐的木桩,他们的马就栓在那里。 来时十六骑,如今只剩下十五骑,独独丢了寇凛那骑大宛名驹。 段小江正要去问守城卫,寇凛却一摆手:“不必了。” 段小江顺着寇凛的目光望过去,远远瞧见身穿男装的容安公主正甩着马鞭,骑着那匹大宛名驹打东面慢慢走来。 锦衣卫忙不迭行礼问安。 容安公主行三,平时都被称为三公主,皇后唯一的女儿,甚得圣上的宠爱。 她骑着马围着寇凛转了一圈,笑的恣意张扬:“如何啊,你不是说你这匹汗血宝马只给男人骑,现在还不是乖乖听了本公主的话。” 寇凛冷冷道:“下来!” 容安公主抬着下巴:“说好了的,我若是收服了你这匹马,你就得……” “下不下来?!” 被寇凛一瞪,容安瑟缩了下:“那你过来扶我下马。” 寇凛没有片刻犹豫,走上前伸出手臂。 段小江在一旁看着,眨眨眼,觉得有些奇怪,他们家大人今日也太好说话了吧。 却见容安公主探手去扶他手臂时,指尖竟捏着三枚银针,利索的一个前倾,针尖朝着寇凛的咽喉戳过去。 一众锦衣卫们大惊失色,瞬时明白容安公主是刺客易容假扮的! 皇城门口假扮公主,刺杀当朝锦衣卫指挥使,这些刺客是疯了不成?! 虞清 虞清 寇凛早有防备,微微一个侧身便躲了过去,与此同时,举起的那条手臂弯曲出弧度,灌以内力,手肘猛地撞在那刺客胸口上。 刺客胸口剧痛,禁不住发出一声低哑的闷哼,是个男人。 持银针的手被寇凛随意一扯,胳膊瞬间扯脱了臼。 寇凛将刺客从马背拽下地,如摔一条离水的鱼,看着他在地上抽搐着打了几个挺,阴森森一笑:“怎么样,服不服?” 刺客流着冷汗求饶:“服服服!” “咔!”他的骨关节被寇凛重新复位。 “多谢大人手下留情。”刺客抖抖索索的起身,活动手腕,从脸上撕下来一层胶质物,露出原本英俊的容貌。 拔刀冲上来的锦衣卫们纷纷停住脚步,瞧清楚这丰神俊朗的男子,惊诧道:“陆百户?” 人称段小江是寇凛的左膀,那自然还有右臂,正是眼前这位陆千机。 据说两人都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只听寇凛的差遣。寇凛先前被罢官,打回原籍闭门思过,两人是陪着一起去扬州的。 可回京时却只见段小江,不见陆千机。 段小江乐呵呵的上前在他肩膀一拍:“千机,你的易容术和缩骨术越来越厉害了呀,差点儿连我也骗了。” 陆千机揉着胸口,讪讪道:“再厉害,也逃不过大人那双毒辣的眼睛啊。” “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竟敢假扮三公主?亏得这会儿金吾卫没有出城巡逻,不然明天弹劾我的折子又得把太和殿埋了。”寇凛瞥他一眼,顺了顺马脖子上的鬃毛,摆摆手让手下全部后退,周围只剩下他们三人时,才道,“我让小江走水路掩人耳目,你走陆路接应我,忽然消失许多天,干什么去了?” “回大人,是这样的。”陆千机道,“属下从扬州走陆路回来时,途径济宁,见到一行可疑之人……” “济宁?”他话未说完,寇凛眉头一皱,看向段小江,“楚家兄妹是从济宁回京的吧?” “没错。”段小江想了想,“楚小姐说他们从济宁老家上船时,有几个来历不明的人也在船上,一路跟着他们到沧州下船。当时属下也刚好行到沧州,那几人见到我之后,便匆匆走了,再没出现过,所以楚小姐画了画像,想让我瞧瞧认不认识。” 寇凛问:“那你可认识?” 段小江摊手:“伪装过,全长一个样子。” “是不是浓眉毛大胡子?”陆千机用手在脸上比划了下,“这样子的?” “对对。” “我跟踪的这伙人,也是这个样子。” 寇凛盯着陆千机:“当时楚家兄妹的案子尚未发生,你怎会想到跟踪那些人?” 陆千机表示自己已经回过衙门,看过卷宗:“因为属下瞧着那一行人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却扮成镖师藏头露尾。尤其是首领,属下总觉着面善,暗中看了他好几日,终于让我想起来了,是福建总兵虞康安的宝贝儿子,虞清。” 段小江吃了一惊:“原来一路跟着楚家兄妹的竟是虞清?” 寇凛也怔了怔,出乎他的意料。 在他串起来的线索里,虞清的角色和枉死的永平伯世子一样,应是一个受害人。 “不对。”寇凛沉吟,“虞清和楚家兄妹相识已久,更曾与楚小姐有过一段情缘,楚家兄妹不可能认不出他。” “因为虞清没有上船。”陆千机解释,“他派了几个人登船,自己则带着其余三十几人,走陆路私自回京。” 之所用“私自”两字,依照大梁律,虞家军镇守在福建,若无一些特定的原因和手续,类似虞清这般身份的将领,是不能无故入京的。” 这应是陆千机一路跟着他们的原因。 寇凛又问:“他进京了?” 陆千机语气无奈:“没,他带着人马在京郊外的青霜镇住下了,所处的位置,恰好不受律法约束,于是我连夜赶回来先禀告大人。” 寇凛半响不语,倏忽翻身上马,挪了挪腰间的绣春刀,趴在马背上朝段小江勾勾手指头:“哎,你说,我是不是对谢从琰太执着了?” 段小江身量矮小,踮着脚凑过去:“眼下瞧着虞清似乎更可疑,虞总兵站了袁首辅的队,他不得不和楚小姐划清界限,却又舍不得……” 寇凛冷笑:“你说女人长的美有什么好处?整日里被一群虎狼惦记着。” 段小江补充:“是长的特别美。” 陆千机表示好奇:“哦?有多美?” 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转了两圈,段小江艰难的形容道:“就是……插着满头俗不可耐的金首饰,瞧着还像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那种美。” “俗、不、可、耐?”寇凛磨着牙挤出这四个字,恶狠狠瞪着段小江。 “不不……”段小江赶紧求饶,“属下的意思是……” “等等。”寇凛神色忽然一变,紧张兮兮的询问陆千机,“你方才说,虞清一伙人扮成了压镖的镖师?” 陆千机点头:“是。” 寇凛在马背上坐直了身体:“那有没有带着箱子?” 陆千机一愣:“有,六口乌木大箱。” 尔后,他就瞧见寇凛那双原本困得快要睁不开的眼睛,像是夜幕上的星星一般,越来越亮。 “未必和楚小姐的案子有关,虞清从福建上京来,八成是偷偷给袁首辅送礼的。”寇凛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扫疲倦,神采飞扬,“想必是路过济宁,忍不住去探望旧情人,发现旧情人恰好要上京,就顺手派了些人暗中保护。后在沧州瞧见咱们锦衣卫,怕暴露身份,就走了。” “大人英明!”陆千机满脸佩服不已,“属下只是想着他们或许有什么阴谋……” “那还等什么!”寇凛催促道,“千机,你赶紧回北镇抚司,和徐功名一起带人秘密跑一趟青霜镇,将虞清给我抓回来。” 陆千机拢眉:“大人三思,黑了这笔脏钱,咱们连着袁首辅和虞总兵一并得罪了。何况虞清在界外待着,并没有违律……” “我说他在界内,他就在界内。”寇凛摘下腰间的指挥使牙牌,扔给陆千机,“抓,将虞清抓回诏狱先打一顿再说。” “理由呢大人?”陆千机问。 “我想打他,需要什么理由?”寇凛给他一记白眼,扯动缰绳,准备前往大理寺找楚箫询问一些事情。刚调转了马头,又偏了偏脸道,“虞家军不好对付,多派队人保护附近的百姓,若有误伤,军法处置。尔后清点财物损失,将银子拿给当地县衙,盯着他们去赔偿。” 陆千机抱拳:“属下领命!” * 去往大理寺的路上,寇凛乐的合不拢嘴,刚损失了一小笔金子,立马有人送了一大笔上门。 抵达大理寺之后,尽管被轮值的寺丞百般阻挠,依然和颜悦色:“本官是奉了太子殿下的令,来探望楚箫。” 段小江将太子的手书拿出来亮了亮。 寇凛越是笑眯眯,寺丞越是战战兢兢:“但我们裴大人下了令,任何人要见楚箫,必须经过他的同意……” “那还不派人去请示裴大人?”寇凛口中说着,直接往监牢的方向走,毕竟是曾经住过的地方,熟门熟路,“本官先进去了。” 寺丞傻眼:“寇大人,这不合规……” 跟随在寇凛身后的几个锦衣卫转过身,堵住通道,齐刷刷将手放在腰间绣春刀的刀柄上,对他怒目而视。 寺丞吓的险些尿裤子,哪里还敢说话,灰溜溜离开,寻人去通知裴颂之。 …… “何人擅闯……” 大理寺监牢中,狱丞挺着腰板出来,见着一水的飞鱼服,立马躬身请安。 段小江问:“楚箫被关在哪里?” 压根儿不用狱丞带路,楚箫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我要见裴颂之!我要见我爹!我要见我舅舅!” 声嘶力竭,听着极是痛苦。 寇凛眉头紧紧一皱:“你们用刑了?” 狱丞噗通跪下:“回大人,绝对没有!楚公子进来后,咱们都是好生伺候着的!这两日里,他不吵不闹,但在一炷香前,不知为何,一直喊个……” 不等他说完,寇凛已经寻着叫喊声走了进去。 牢房里异味很重,他用袖子遮了遮鼻子,挂在通道墙壁上的烛火稀少,昏暗逼仄,令人倍感压抑。 曾经不愉快的回忆涌上心头,冲淡了寇凛原本的好心情。 停在一扇厚重的铁门前,只听见楚箫在门后鬼吼鬼叫,却看不到人,寇凛冷冷道:“开门。” 狱丞赶紧拿着钥匙上前,打开了这间关押重刑犯的牢房。 寇凛背着手走进去,段小江在外守着。 楚箫蜷缩在角落里,长发披散,狼狈不堪,双手捧着心脏的位置,痛苦难忍的模样。听见牢门响动,抬眼看到寇凛,仿佛落水之人看到浮木,激动道:“大人!我妹妹出事了,求求您快去救救她啊!” 寇凛打量楚箫,并没有被用刑,脸色苍白,倒像是生了病:“本官才见过你妹妹,还派人暗中保护着她安全回到尚书府。” “她真的出事了!”楚箫跌在地上几乎起不来,红着眼眶道,“我和妹妹自小有着强烈的感应,我……我感觉到她现在很痛苦,很无助,一直在哭……” 说着,他的眼泪也大颗大颗落下来,哽咽着道,“大人,求您了,去我家看看我妹妹是不是出了意外,除了小时候刚摔断腿那阵子,她有十年不曾像现在这样情绪崩溃过了……” “感应?” 寇凛听说过双生子之间会有某种特殊感应,再看楚箫痛苦的模样,心中信了三分:“小江!” 段小江在牢房外露个脸:“属下这就去一趟尚书府!” “多谢大人!”楚箫用手背抹了抹抑制不住朝外涌的眼泪,挤出一个笑容。 “一个大男人,哭成这德行。”寇凛嫌弃着瞥他一眼,环顾牢房,“你这待遇,比本官当年强了不知多少。” 这不是他在哭,楚箫也不知怎样解释。 “稳稳情绪,本官有些细节要问,关于你的案子。” “是。” 楚箫几个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扶着墙准备站起身时,忽然发现自己手心有血迹。 他一怔:“啊,我流血了?!” 一定是刚才去拍牢门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那会儿只记挂着妹妹,也没在意! 寇凛进来时就瞧见了:“一点小伤……” “完了完了……头好晕……”话说半茬,楚箫翻了个白眼,倒了下去。 寇凛冷眼旁观,不慌不忙,他对楚箫的神神叨叨早习以为常。 …… 楚谣有昏厥迹象时,以为是自己太过伤心,如今从牢房里醒来,才知道是哥哥的晕血症又发作了。 看到寇凛也在,她微微一颤,却不想理会,缩在角落里。 寇凛不耐烦道:“本官可以问了吗?杀害永平伯世子的那个武官,有个妹妹曾被当街欺凌,是你和虞清出手相助,后来……” 他问了一堆,楚谣将头埋在膝盖里,根本不理他。 寇凛脸色一沉,大步上前,俯身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拔高声音道:“你可知三司会审只剩七日……” 待与楚谣的眼神撞上,他剩下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先前楚箫流泪时,寇凛满心觉得他给爷们丢脸,这会儿再看,脑海里竟只剩下四个字——梨花带雨。 不知不觉,却又现出楚谣的脸来,织锦楼里恳求他帮忙时那哀婉的眼神。 楚谣今夜得知了太多难以承受的真相,此刻又被人狠狠捏着下巴,愈发的伤心委屈,豆大的眼泪珠串似的掉。 “你究竟哭什么?”寇凛松开了手,屈膝蹲下身,攥着袖子为她擦拭眼泪,“你担心你妹妹出事,本官立刻派人去了。你担心你的案子,本官正在帮你,你倒是说说看,你还委屈什么?” 楚谣咬着唇摇摇头。 “那你哭吧。”寇凛不再多言,只帮她擦眼泪。 楚谣陷入自己的情绪里,哭着哭着,忽然脊背一紧,不敢哭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一直帮自己擦眼泪的寇凛。 寇凛见她情绪终于稳住,指着自己袖口上一大片水渍,笑容阴险:“楚箫,本官这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官服,得请锦绣坊的织娘亲自浆洗,可不便宜啊。” 果然…… 楚谣的脸黑了一黑。 寇凛抬着下巴:“好歹在本官手底下做事,也不讹你,十两金。” 楚谣伸出两根手指:“我父亲正二品的官服,拿去锦绣坊十次也才二两金。” 寇凛竖起三根手指,凑过去,和她的两根手指比了比:“你瞧,三比二多一横,自然更贵一些。” 恬不知耻到这份上,楚谣还能说什么:“那三两金。” 寇凛讨价还价:“五两,不能再少了。” 楚谣看向他的袖口:“大人,这云锦吸水性极好,等一会儿没了痕迹,属下可不认了。” 寇凛抬起袖子一瞧,还真是:“三两就三两,本官吃点亏。” “行,说定了。” “定了。” 寇凛准备站起身时,楚谣突然抓住他的袖子,将脸埋进去,用力擤了把吸了半天的鼻涕:“反正也付过钱了。” 看着自己晶晶亮的袖口,寇凛恼火的手抖。 这楚家兄妹都有毒! 安慰 安慰 “大人,您问吧。” 被寇凛这一折腾,楚谣的情绪稳定了不少。这三两金,反正要从他送的那些首饰里扣除。 她也有些明白,他并不是真在意几个金子,就是习惯性喜欢讹人。 “本官现在没有心情问了。”寇凛嫌恶的抬着胳膊,只想赶紧脱了这身官服,站起身准备离开牢房。 听见楚谣在背后道:“大人,您是不是认为永平伯世子之死,与我妹妹的婚事有关……” 寇凛顿住脚步,转头道:“本官来此,正是想问问你有什么看法。” 楚谣抱着膝盖,仰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先不说大人怀疑谁,倘若此事真是因我妹妹而起,第一个死的肯定是虞清,而非永平伯世子。” 楚谣并非故意引导寇凛着将目光从谢从琰身上移开,她是在认真分析,“如果无关党派斗争,那会不会与属下有关?许是属下无意中得罪了谁?” 这正是寇凛要问她的:“你将年满二十,为何还不娶妻?” 楚谣道:“先前一心扑在科举上,三年前又患了急病,才耽搁下来的。” 寇凛又问:“那你可有倾慕之人,或者,有哪位世家小姐曾对你表达过爱慕之心?” “大人,这……”楚谣为难道,“属下说出来怕会有损对方的清誉。” “本官若是爱嚼舌根子的人,你妹妹先前被掳一事,早已传遍京城了。” 的确是这么个道理,楚谣点点头,道:“两年前属下在济宁养病,曾收过一封从京城寄来的藏头诗,出自……袁首辅的嫡次女袁玉娴。寄信时,应是刚刚及笄。” 那封藏头诗过于简单,楚谣不曾回信给她,她也没有再寄,至今也不知她爱慕的究竟是哪一个“楚公子”。 寇凛的话题忽然一转:“本官听闻,你妹妹善于模仿你的笔迹?” 原本就是楚谣自己的笔迹,哪里用得着模仿:“恩,妹妹是爱临摹属下的字画。” “本官知道了。” 寇凛没再继续询问,若有所思的离开。 他这一走,牢房里只剩下楚谣一个。牢门没有阖上,身前少了个人挡着,阵阵阴风扑面。 牢房里是不设烛火的,唯有惨淡的月光透过小小一扇换气天窗照射进来。 墙壁上有几个暗红色的“冤”字,应是住过这里的囚犯写下的,此刻在月光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凄凉阴森。 楚谣打了个寒颤,环抱着膝盖缩坐在角落里。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大概就是她现如今的写照。 …… 寇凛想起还有一事未问,又折返回来,走到门口时瞧见她像个木头人一样两眼无神,呆呆坐着,竟比先前哭的惨兮兮的还要可怜三分。 寇凛驻足在门外,目光微凝。 他实在看不懂这个人,一会儿瞧着像个傻子,一会儿又沉稳精明,反反复复让人摸不着头脑。 尤其是今夜,怎么看怎么怪。 “呵,没吃过苦的世家子弟,遭遇一丁点打击就意志消沉。”寇凛站在门口,一面拿着手帕擦着袖口上的鼻涕,一面嗤之以鼻,嫌弃着道,“想当年本官在这大理寺监牢里,每天被烙铁和冷水轮番伺候着,十个手指甲都被裴颂之拔光了,也没见本官吭一声……” 楚谣默默道:“可属下听说,大人您最终熬不住,画押认罪了。” 手一顿,寇凛抽了抽嘴角:“你试试他拿把刀准备阉了你,你会不会认罪?” “可是大人,掉了脑袋之后,留着……”楚谣视线下移,朝他裤裆看了一眼,“留着那个,又有什么用呢?” 被她这么一看,寇凛下意识的想要用手捂住,咬牙切齿:“本官也曾有过你今日这般遭遇,触景伤情,动了些恻隐之心,好心宽慰几句,你不领情便罢,竟还反过来挤兑本官?” 楚谣睫毛颤了颤,垂下头:“对不起大人,我……” 她并没有挤兑他,实话实话而已。 寇凛原本也不是个懂得安慰人的性子,见她不识好歹,懒得再理会,拔腿就走。 却听见她小声说:“属下知道大人是吃过苦的人,瞧不起我们这些世家子弟,可人生百态,我们,也有我们的苦……”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寇凛的脚步逐渐放慢,原地站了会儿,再一次折了回去,凉凉一笑:“有意思。” 楚谣闷不吭声。 “正好,本官有件事和你解释下。”寇凛入了牢房,走到她面前,“本官先前在郊外救下你妹妹,她是不是看出来了,本官违抗圣旨,并没在扬州老家闭门思过,而是去了蜀地。” 楚谣微拢眉毛,果然是去了蜀地。 “圣上忌惮着蜀王,本官却抗旨前往蜀地,你父亲正在暗查此事,想抓本官的把柄。你回头告诉你父亲,莫再白费心机了,本官是请示过圣上的。”寇凛半屈膝,撩起她一缕头发,夹在两指之间把玩,“圣上很清楚,本官是去蜀地寻人的。” “寻人?” “一个女人,本官的亲姐姐。”寇凛漫不经心地道,“十之八九早就死了,但本官始终不肯死心。” 楚谣静静看着他。 “本官出生没两年就死了父母,是姐姐一直照顾着我,那时正赶上淮王造反,新皇登基,阉党横行,世道动荡不安。模糊的印象中,姐姐背着我朝着安稳的地域不停走,一路上她用身子换铜板,只为填饱我的肚子……” 寇凛抬了抬手,看着自己手指上的金扳指,“六七岁时,世道终于安稳了点,我们也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点,姐姐攒了些钱,便换成金首饰,小心藏在妆奁里,说留着往后给我娶媳妇……” 楚谣全神贯注的听着,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向他手指上的金扳指。 “可惜没过两年,我与姐姐失散了,我流落到扬州,被一个好心的军户收养。又没两年,养父战死在塔儿谷。当时我还不到十岁,兵部尚书一句父死子替,我就和许多或大或小的孩子一起,被抓上了战场。”寇凛勾唇笑了笑,也不知在笑什么,“伤心?消沉?顾影自怜?整天在死人堆里打滚,哪有这个闲工夫?对于我而言,吃饱饭,活下去,能看到明早的太阳,已是值得雀跃之事。” 楚谣张了张嘴,又咽下了。 寇凛睨着她:“少在那里自作聪明,本官从未瞧不起你们这些世家子弟,虽没念过几本书,本官也懂得何为‘子非鱼’。本官瞧不起的,只是似你这种伤悲春秋瞎矫情的性子罢了。” 楚谣微微垂下眼睫,竟也觉得自己过于矫情了。 寇凛所言极是,伤心能改变什么? 该面对的,依然得去面对。 “多谢大人提点。”楚谣长长呼出一口闷气,渐渐恢复了往日的从容。眨眼间,又担忧起来,“可您告诉属下这些,不怕……” “怕什么?本官的老底,裴颂之早在九年前就查了个一清二楚,当年京中不少世家子私下里用‘婊子养的’称呼我。只不过日子久了,本官手里的绣春刀越来越锋利……” 顿了一顿,寇凛眯了眯眼睛,阴恻恻的凑到楚谣耳边低语,“早些年啊,你还小,本官借着铲除阉党,将他们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再没几个有胆子提起来,包括裴颂之本人。毕竟他这条命,还在本官这里记着,若非定国公出面保他,本官早已将他做成人彘。” 他说话带着淡淡笑意,但语气比这牢房还要阴森,楚谣被迫寒毛直竖。 可楚谣发现,自己心里头一点也不怕他。 或许她见过的寇凛,总是在帮着她,旁人嘴里奸佞的一面,她还不曾真正见识过。 再看他起身拂了拂官服,器宇轩昂的挺直了腰板,脸上颇有些洋洋自得,一副等着她夸赞的表情,楚谣隐隐觉得想笑。 甚至都怀疑他说的这些狠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度。 然而她面无表情,令寇凛十分无趣,倘若换做段小江他们,马屁早就拍起来了:“你难道不觉得本官尤其与众不同,站在人群里都是金灿灿发着光的?” “觉得。”楚谣诚恳点头,琢磨了一些溢美之词,“属下相信,当年您若是在这里抵死不认罪,被裴大人阉了,如今做不成锦衣卫指挥使,也能令东厂重开,成为东厂大都督。” “那是自然……”寇凛就喜欢听人夸他,尾巴才刚美滋滋的翘起来,倏地一愣,铁青着脸骂道,“你是吃鹤顶红长大的吗,嘴巴这么毒?” 不再听她说话,拂袖离去,“打起精神来,既顶着我锦衣卫的头衔,就莫要给本官丢脸。七日后,本官定将你从三司会审的堂上平安带走。” 会审 会审 寇凛离开以后,过了一会儿,一名锦衣卫送来一瓶金疮药,随后大理寺狱丞端来一盆清水和一条干净的手巾,才将牢门重新锁上。 牢房内愈发昏暗,楚谣却没了先前的凄凉感,她小心翼翼避开手心上的伤口,用清水洗净周围的血渍,再撒上一些金疮药。 褐红色的粉末接触伤口时,疼的她一个激灵,怀疑寇凛是不是故意整她,参了些辣椒粉进去。但剧痛过后,凉丝丝舒适的触感告诉她小人之心了。 “不收钱么?” 楚谣盘腿坐着,摇晃手里的青瓷瓶,难以理解这位寇大人的心思。 但通过他的讲诉,楚谣倒是想通了一件事情。 他当年救下宋嫣凉,惹上是非,险些送了命。数年以后,仍会因为她的一声呼救而停下脚步出手相救,大抵是念着自己失散多年的姐姐。 再回想他那些斑斑劣迹中,似乎也没有哪一条与女人有关。 楚谣想着想着,渐渐有抹清淡的笑意浮在眼底。 * 大理寺门口,裴颂之乘着软轿匆匆赶至,恰好碰上寇凛带人出来。 裴颂之未曾下轿便道:“寇大人,你夜闯我大理寺……” 寇凛翻身上马,只当没看见他,一抽鞭子扬长而去。 锦衣卫们也纷纷策马离开,动作整齐划一。 骏马飞驰,铁蹄滚滚,裴颂之吃了一鼻子尘土,气白了脸,指着守门的衙役:“你们都是死人吗?不知道拦住他?!” 衙役们闷头不言,一个个的心里苦:谁去拦才真是会变死人吧? …… 寇凛离开大理寺后去了国子监,待了约一个时辰后,又分别去了刑部和顺天府。 等他回到锦衣卫衙门时,已是后半夜了。 段小江迎上来:“大人,楚小姐房间熄了灯,估摸着睡了,院子里的守卫没有任何异常。” “恩。”寇凛原本也不认为楚谣会在尚书府内出事,问道,“老徐和千机他们从青霜镇回来没?” “没有呢。”段小江打了个哈欠,“楚箫的案子,大人有头绪了么?” 寇凛边朝净房走,边摇头:“毫无头绪,毕竟已经过去四年了。” 段小江又打了个哈欠:“那怎么办?此案现在由袁首辅亲自督促着,圣旨也让大人您莫在分心,专注调查东宫的案子。三司会审,咱们插不上手啊。” 然而东宫失窃案也没有任何进展,只能姑且相信太子手中握有重要线索,那就只能答应太子的要求,先摆平楚箫的案子。 “行了,你去休息会儿吧。”寇凛原本就困,被他几个哈欠勾的头昏。 “该休息的是大人您,又连着几天没合眼了。”段小江劝道,“别忘了,您还病着呢。” “我自有分寸。” 寇凛将段小江赶走睡觉,自己则去了净房。 等杂役备好了水,他脱下飞鱼服随手仍在屏风上。泡在温热的水中,准备先放空自己的思绪,再仔细梳理一遍近来这些案子之间的潜在关联。 蒸汽氤氲,点点滴滴的水珠从他饱满的额头滑落,因他微微垂着头,水珠多半汇聚在他弧度优美的下巴处,再一颗颗落入水面。 “滴答”声中,思绪的确是放空了,可寇凛却盯着屏风上自己的官服袖子发起了呆,想着一些和案子完全无关的事。 譬如,为何他会觉得一个大男人哭起来梨花带雨,令他莫名心软? 那双沾着泪的眼眸,无助的眼神,总是促使他不断想起楚谣来,即使是双生兄妹,连神情都如此相像,也未免太可怕了吧? 然而寇凛并没有时间想太多,他实在是又累又倦,一个松懈便睡着了。 只睡了一刻钟,迷蒙中听见有脚步声越来越近,立刻清醒过来。 “大人?” “什么事。” “徐镇抚他们回来了,在议事厅内等着您。” 寇凛惺忪的双眼骤然闪闪发亮,立刻从水中跳出来,看一眼杂役备好的干净官服,手臂伸了伸,却取下屏风上搭着的那一件,快步前往议事厅。 厅里此时只有徐功名和陆千机,以及一字排开的六口大箱子。 寇凛二话不说先上去掀开箱盖,果然和他猜测的一样,虞清上京是给袁首辅送礼的,整整六箱子的金银珠宝,看的他心花怒放,根本挪不开眼:“虞清抓回来啦?” 徐功名尴尬抱拳:“大人,我们去的时候,虞清人不在。” 寇凛发了一笔大财,笑的合不拢嘴,也不在意了:“那虞家军抓回来几个?” 地方官给京畿重臣送礼,莫说大梁,在历朝历代都是很普遍的现象,寇凛抓他们并不是为了问罪,不然这笔脏钱就得上交,落不到他手里。 寇凛抓人,是为了找虞总兵讹钱。 五十两金放一个人,赚个盆满钵满不成问题。 “这个……”徐功名讪讪道,“一个也没抓到。” 寇凛微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们来了三十几个人,你们连一个都没抓到?” 出师不利,徐功名颜面全无说不出话。 坐着喝茶的陆千机道:“大人,我们赶去时,这些箱子只有五个人守着,而且他们早备好了退路,随便打一打就逃了。” 寇凛的视线终于从财宝上移开,目色深邃:“随便打一打?” 徐功名呈上封信:“虞清房间里搜来的。” 寇凛打开一瞧,只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笑纳。 徐功名百思不得其解:“大人,虞家军到底在搞什么鬼?” “呵,有趣。”寇凛稍稍思忖罢,撕了那张纸条,笑着道,“虞家的人有趣。” “您说,虞清是不是早就发现属下跟踪他了?”陆千机啧啧嘴,眼睛里露出些挫败感,“既然如此,为何要将送给袁首辅的财宝留下,而不转移走?” 寇凛的手指从金砖上拂过:“不知是虞总兵的意思,还是虞清自作主张,不想送礼给袁首辅,故意让你发现,由着本官来抢,这样就不会得罪袁首辅,还孝敬了本官,一举两得。” “既然不想送,不送不得了?”徐功名早就想不通了,“说起来虞家军在福建抗倭,声名赫赫,身受百姓拥戴,都称虞总兵为虞帅,虞清为少帅。他们虞家也算世代忠良,何苦非要在朝中站队,去巴结袁首辅?” “你懂什么。大梁不缺将才,缺的,只是类似虞总兵这种既会做人又会做官的将才。”寇凛冷笑着道,“饶是你再用兵如神,上头刻意刁难,扣着你的粮饷军资,手下的兵吃不饱,穿不暖,谁尽心去帮你打仗?” 陆千机提醒:“随便,袁首辅恨着本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难得虞家这么孝敬本官,替他们背个黑锅又何妨。”寇凛指着其中一口大箱子,吩咐徐功名,“这阵子日夜查案,大家都辛苦了,拿下去按规矩分了。” “是!” * 此时,青霜镇附近的山头上。 “少帅,箱子已被锦衣卫带走,咱们的人也都安全撤离。” “不曾伤到镇上的百姓吧?” “不曾,锦衣卫一方似乎也很小心注意着。” “那就好。” 虞家兵士看着面前正眺望京城方向的紫衣年轻人:“少帅,您违背总兵大人的命令,不想将这笔钱给袁首辅,属下可以理解,但您给了寇指挥使,那奸贪狗贼,岂不是更……” 虞清没有回头:“三年前黄河水患,用于赈灾的二十万两银子在路上不翼而飞,圣上派寇凛去查,他人还未到,二十万两银子就已到位,解了灾民的燃眉之急。” 兵士一愣:“不过,他是不可能吃亏的,最后找回来的官银全落入他口袋里,还从地方官手里赚了更多……”虞清笑了笑,“咱们这位寇大人呀,是个心狠手辣的卑鄙小人不假,但偶尔也会做些令人刮目相看的事情出来。就凭这一点,我宁愿将钱给他,也比给袁首辅强些。” 兵士释然了不少:“消息已经给袁首辅送过去了,我们是不是立即动身回福建?” “不,楚大背上了人命官司,过几日就要三司会审了,咱们等等再走,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 楚谣从哥哥身体里回来后,因为犯了腿疾,几乎没出过房门。而她父亲忙的脚不沾地,连着好几天都在吏部宿着没有回家。 谢从琰一样不知所踪。 楚谣也不想见他。 直到三司会审的前一晚,她父亲终于回了家,楚谣实在是坐不住,准备去问问情况。刚坐着椅轿出去院子,又见家仆慌慌张张的来报:“小姐,老爷前脚回来,锦衣卫就上门了,听说指挥使亲自来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弹劾他们家老爷的折子满天飞,锦衣卫总指挥使找上门,谁能不怕? 连带着楚谣都有些许紧张,惴惴不安的回到房间里,吩咐春桃去前院盯着。 等了半个时辰,春桃神色紧张的回来道:“小姐,寇指挥使已经走了,和老爷一起走的。”又转身将房门关上,从袖笼下摸出一封信,“奴婢远远偷看时,那位段总旗忽然冒出来,塞给奴婢这个,还威胁了奴婢一通……” 楚谣拆开信封,是一张帖子,一个字也没有,只盖着大理寺的官印。 春桃看在眼里:“小姐,这是什么?” 楚谣将帖子放在桌面上:“进大理寺内听审的凭据。” “听审需要凭据?” “没有帖子,只能站在正堂外。”手指点了点帖子,楚谣道,“有了它,可以去正堂里面坐着听审。” 亲自制定的《大梁律》在阉党把持朝政那阵子,几乎被废成一纸空文。阉党倒台以后,圣上将《大梁律》进行修改,重新推行。为了令百姓尽快熟知新律,圣上也是煞费苦心,下令除了涉及军政的案子,一律公开审理,百姓皆可去听审。 前任大理寺卿更是别出心裁,直接在公堂两侧设座,邀请京中名士前去听审,以表现自己的公正不阿。 此举深受圣上褒奖。 春桃问:“小姐,您要去么?” “当然去。”楚谣原本就是要去的,她父亲和小舅舅身居高位都得避嫌,她怕什么,“父亲没有嘱咐我不能去吧?” “这倒是没有。”春桃摇摇头,“那奴婢先伺候小姐歇息,明早怕是得早起。” “恩。” …… 不知是自己心绪不宁,还是感应到哥哥极度紧张的心情,楚谣辗转反侧,一夜不成眠。 翌日天光熹微,楚谣换了身素净的袄裙,带好了帷帽,早早乘坐马车出了门,前往位于阜财坊的大理寺衙门。 刚拐进街道,马车便走不动了。 楚谣掀开帘子一瞧,只见衙门门前的街面上挤满了百姓。 三司会审每年都有几次,往常来凑热闹的百姓并不多,然而楚箫身为吏部尚书的爱子,又曾是名动京城的大才子,好奇的人自然不少。 “才子……”楚谣禁不住苦笑。 从前每每在考核中夺魁,她总是信心膨胀,自认往后入了官场,定能助父亲一臂之力。近来才认清了一个事实,自己啊,不过是个擅长考试的书呆子罢了。 马车停靠在临近门口的路边,楚谣下了马车。 在春桃的搀扶下,往衙门口走过去。 前方不知为何起了争执,推搡之下,有个屠户般的大汉朝着楚谣这边倒了过来。 “小姐小心。”春桃赶紧护着,楚府负责保护楚谣的六个家仆也挡在了前头。 但那汉子却忽然“噗通”跪倒在地,抱着膝盖呲牙咧嘴:“哪个兔崽子打我?!” 楚谣透过帽纱瞧一眼地面,在那大汉脚边,有一块儿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鹅卵石。她略一恍惚,想起自小就爱坐在树杈上拿弹弓欺负人的虞清。 但他人在福建,没听说回京来了。 楚谣下意识的往街边的大树杈子上扫了两眼,才走进大理寺衙门。 此时尚未开审,春桃和家仆们留在院子里,她拿着帖子进了正堂。在左右两排手持杀威棒的衙役身后,靠墙摆着一些圈椅,已有不少人入座了。 她腿脚不便,在最靠外侧的一个空椅子上坐下。 刚坐稳,就感受到数道凝视而来的目光。 毕竟堂上如今只有两个女子,而她即使遮着脸,也能被众人猜出是谁。 哥哥受审,妹妹来听审,即使未曾出阁的女子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众人也认为是人之常情。多半是想瞧一瞧她的容貌,是否有传闻中那般天姿国色,见她始终不摘帷帽,便索然无味的移开了视线。 唯有一人一直盯着她,正是这堂上听审的另一名女子。 楚谣被盯的浑身不自在,因为那女子帷帽轻纱后的眼睛,充满了侵略性。 但她并没有挑衅的回望过去,淡淡然点头示意。 那女子竟然起身,一连绕过几个人,坐在了楚谣身边的空位上:“你是吏部尚书家的小姐,楚谣?” “小女子正是,不知……夫人如何称呼?”楚谣见她身上的袄裙配色虽然简单,料子却是贡品,再看她不曾垂发,应是已经嫁人,心中隐隐猜出了她的身份,定国公府的宋嫣凉。 果不其然,听她淡淡道:“今日主审你哥哥案子的大理寺卿裴颂之,是我的夫君。” “原来是裴夫人。”楚谣再一次点头示意。 她与宋嫣凉差了些年纪,平素没有半点儿交集,如今来找她说话,想必是因为寇凛。 但宋嫣凉并没有再开口,安静坐着。 楚谣也静静坐着,摩挲着指腹,猜测宋嫣凉是习惯来看她夫君审案子,还是冲的寇凛来的。 其实楚谣有些疑惑,寇凛先前说他一定在三司会审上将哥哥带走,可圣上已经下旨不准锦衣卫插手此案,他今日若是上堂,岂不是公开违抗圣旨? …… “肃静……” 开堂时间临近时,大理寺丞高喊一声。 两排衙役们手里的杀威棒开始“砰砰砰”捣地,堂内堂外顿时一片庄重肃然。 “今有永平伯府卓仲坤被杀一案,因有新的案情出现,圣上特准大理寺重审……由大理寺卿裴大人主审,刑部侍郎贺大人、督察院左副都御使蒋大人陪同审理……” 大理寺丞的宣读声中,三司官员从后堂走了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裴颂之,坐在正中主位上。而督察院蒋御使坐于左首,刑部贺侍郎坐于右首。 贺侍郎无精打采,他今日基本是来打酱油的,这案子四年前是上一任刑部侍郎审理结案的,现在那位侍郎已经贵为刑部尚书,是他的顶头上司,他敢指手画脚吗? 年逾古稀的蒋御使也是一样,左手袁首辅,右手楚尚书,先是被兵部侍郎袁少戎请去吃饭,再被如今风头鼎盛的谢参军请去喝茶。作为一根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想安稳混到退休的官场老油条,他决定和稀泥。 所以今日这案子的审理,全系在裴颂之一人身上。 裴颂之拿起惊堂木正准备拍时,一眼瞥见了挨门口坐着的宋嫣凉。他脸色一瞬间变了几变,众人面前险些失态。 楚谣却见宋嫣凉连个脸都没转,一直看向堂外。 “啪!”惊堂木拍下,裴颂之冷冷道,“传永平伯卓勇!” 永平伯面无表情的从正堂侧门走了进去,只微微拱手:“见过三位大人。” 尔后轮到了楚箫。 见到哥哥走进来时,楚谣将手心都捏红了。 楚箫则边走边看着她,抿着嘴笑了起来。见他精神不错,中气十足器宇轩昂的,楚谣安心了不少。 裴颂之例行讲了一通官话以后,问道:“楚箫,永平伯状告你买凶杀害卓仲坤,你可认罪?” 众目睽睽之下,楚箫虽然心虚,但不能丢了尚书府的脸,脊背直挺:“不认。” 裴颂之又道:“本官再问一遍……” 堂外远远传来寇凛的说话声:“他说了,他不认,裴大人莫非是个聋子?” 听见这瘟神的声音,贺侍郎和蒋御使都抖了一抖,裴颂之料到寇凛会来,神色倒是极为平静。 只是视线若有似无的落在宋嫣凉身上。 楚谣和众人一起朝外望去,锦衣卫出没,围观人群自发让出一条通道来,却见被一众飞鱼服拱卫着的寇凛,穿的竟不是官服,而是作士子打扮,手中还拿着一柄合拢的折扇。 莫说旁人惊诧,楚谣都忍不住眨了几下眼睛。只因他这个打扮,与他个人的气质相比,只能用不伦不类来形容。 裴颂之愣了愣,看着寇凛像个痞子似的慢悠悠的走进来,冷笑道:“寇大人,你不去办你东宫失窃案,跑来这里做什么?圣上已经……” “本……我今日不是以锦衣卫的身份来的。” 寇凛在楚箫身边站定,“唰”,潇洒倜傥的展开手里的折扇——这一招他练了一早上,来的路上还在马车里练个不停。 只见白净的扇面上,以浓墨写着一个硕大却似鬼画符一样的“状”字,“我是受楚箫所托,担任他的讼师。” 楚箫睁大了眼睛,心道自己什么时候托他了? 楚谣则知道了他的意图,忍俊不禁。 裴颂之眯了眯眼:“寇大人,三司会审的案子,从来不需要讼师……” 贺侍郎却道:“咦,但咱们的律法中,从没有哪一条写明三司会审的案子不许有讼师啊?” 蒋御使也道:“没错,只是通常习惯没有而已。” 他们俩平时见到寇凛就哆嗦,如今却巴不得寇凛来搅混水,尽量减少他们的存在感。 裴颂之黑着脸道:“然而担任讼师者需要有功名在身,寇大人虽然位高权重,却是武职出身。” “这个不成问题。”寇凛打了个手势,身后的段小江立刻呈上一封任命书,“我昨个心血来潮,花了三万两在岭南捐了个候补知县,吏部已经批了,按照袁首辅定制的捐官条例,我寇某人如今也是个同秀才出身,给祖上添光了呀!” 楚谣提袖掩了掩唇,原来昨晚他来找父亲,是为了捐官的事儿。 裴颂之听的瞪眼,一拍惊堂木:“寇凛!你身为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怎能去捐个后补知县!” 寇凛挑了挑眉,看向左右首:“敢问两位大人,我《大梁律》哪一条写了,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不能去捐个后补知县?” 贺侍郎摇头:“没写。” 蒋御使也摇头:“确实没写。” 裴颂之绷着嘴唇,憋气憋的脸都紫了。 楚谣听见身侧的裴夫人轻笑了一声,心道自己的夫君被气成这幅样子,做妻子的竟还笑得出来。 寇凛这一波赢的漂亮,心里头美的不行,学着风流才子的模样摇了摇手里的折扇。深秋时节,先前吸入太多绒毛伤及气道的他被冷风吹的一个哆嗦,强忍住才没将喷嚏打出来。 清清嗓子,故作优雅的阖上扇子,他睨着裴颂之道:“本官……本讼师忙得很,三位大人莫要再浪费时间,开始审吧!” 讼师 讼师 见到裴颂之一直不吭声, 贺侍郎和蒋御使左右夹击, 朝他拱手:“裴寺卿, 现在是怎么个说法?寇指挥使此举虽然颇为荒唐, 但依照咱们大梁的各项律例, 当真是抓不出错来。” 事已至此, 裴颂之还能说什么, 妥协道:“行,寇凛,你既担任楚箫的讼师, 得有状词吧?呈上你的状词。” 寇凛将折扇插在领子里,从袖筒内掏出一张宣纸,也不呈上去, 由着自己慢慢展开:“请过目。” 众人伸长脖子看过去, 纸上只写了一个字:“冤。” 字体与寇凛扇子上的“状”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有两个显著特点, 大和丑。 裴颂之攥了攥拳, 正想出口讥讽他这些年口才渐长, 写字没有一点长进, 却见听审席上的宋嫣凉微微摇了摇头。 他怔了一下,旋即将到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每次和寇凛对上, 裴颂之总会被寇凛气到情绪失控。但那是有着陈年往事横亘在两人中间, 平时的裴颂之, 绝不是个善怒无脑之人。 他只需稍稍一冷静,就明白了寇凛真正的用意。 寇凛之所以写了两个又大又丑的字, 正是等着他的讥讽,尔后寇凛就会接话:字写的丑没关系,能看懂小姑娘写来寄托相思的情信就行。 小姑娘是谁? 他的夫人。 他还不得气的将手里的惊堂木砸出去? 裴颂之险些上当,暗暗嘱咐自己需得冷静,转念一想,原来夫人今日到堂上来听审,是为了提醒着自己别被寇凛这阴险小人给坑了。 心头有股暖流涌过,裴颂之即刻便静了下来。 寇凛瞧见他的神情,稍稍偏了偏脸,透过两个衙役之间的缝隙,看了宋嫣凉一眼。 宋嫣凉点头示意。 寇凛的目光又转去她邻座,落在楚谣身上。 楚谣同样点头示意。 心情大好的裴颂之看向永平伯,因他有个闲散的官职在身,称呼了一声卓大人:“您在此案的身份为证人,您可明白?” “明白。”永平伯一直由着他们闹,不发一言,此刻才拱手道,“还望三位大人能够不畏强权,主持公道。” 贺侍郎和蒋御使拱手回礼:“那是一定的。” 裴颂之倒是没有客套,敲了下惊堂木,厉声道:“四年前守城武官吴金忠在百花阁醉酒,打死了永平伯世子卓仲坤,被刑部判了杀人罪名,处以斩刑。但就在去年八月,永平伯发现凶徒吴金忠的家人暴富,在洛阳购置了大量商铺房产,疑心世子死因……” 顿了顿,“宣凶徒吴金忠的父亲吴三上堂。” 衙役一叠声:“宣吴三……” 一名五十几岁皮肤黝黑的男子弓着背走了进来,抖抖索索的跪下:“草民吴三,叩见各位大人。” 裴颂之:“本官问你,你们吴家用于购置房产的钱,是从何处来的?” 吴三颤颤道:“回大人的话,草民膝下有三子一女,幺女阿铃患有肺痨,自幼离不开药,故而家中一贫如洗。四年前,草民的长子吴金忠私下里塞给草民一张价值千两的银票,嘱咐草民等风头过了之后,拿出来给阿铃治病。草民当时就曾质问他银票从何而来,他不肯说。岂料第三日,他便在百花阁犯了命案。草民不知是否与这一千两银票有关,心中恐慌,不敢说出来,便带着一家老小远离京城,迁往洛阳。一直到去年,才敢将银子从钱庄兑换出来。” 裴颂之指着楚箫询问吴三:“此子是不是曾救过你女儿?且与凶徒吴金忠相识?” 吴三磕头:“楚公子与草民那不孝子相不相识,草民不知道,但楚公子的确救过草民的女儿,女儿时常提起……” 裴颂之微微颔首:“宣翰林院编修曹洪德。” 听审席上的楚谣一怔,曹洪德是她父亲的门生,他若是做出对哥哥不利的证言,可信度极高,还会连累到她父亲的声望。 少顷,一名儒生打扮的男子从侧门走入堂中,他不必下跪,但和假儒生寇凛站在一起,他连头都不敢抬。 裴颂之问:“卓仲坤被杀那晚,你曾见过他?” “是的。”曹洪德道,“当晚学生途径百花阁楼下,恰好碰到卓兄,便劝告了两句。他告诉学生,他是去赴约的。学生问他赴谁的约,竟约在烟花柳巷。卓兄并未言明,只说与他的亲事有关,约在烟花地,大概是种考验之类。学生知道永平伯府当时正与吏部尚书府议亲,心中估摸着约他之人乃是楚箫,且问出了口,卓兄只笑不语。” 这下刑部贺侍郎坐不住了:“曹编修,四年前刑部审案时,你的原话是偶遇卓仲坤,劝他莫要去烟花地,他以赴约搪塞过去,可没提过‘与亲事有关’这句话!” 曹洪德窘迫道:“哎,吏部楚尚书乃是学生的恩师啊……” 一句模棱两可之言,令堂内众人色变,堂外围观的百姓哗然。 楚谣面色一冷,知道曹洪德是被收买了。 楚箫自然也知道,怒不可遏地道:“你这……” 肩膀猛地一痛,楚箫扭头,只见寇凛表情淡淡的用折扇打了他一下,让他闭嘴。 楚箫讪讪着缩了一缩。 裴颂之点点头,示意曹洪德先站去一边:“宣国子监柳言白柳博士。” 柳博士?楚谣和楚箫同时朝着侧门望过去,柳博士是楚箫在国子监时的老师,教导了他近六年。 但见柳言白一身素白衣衫,慢慢走来堂上,站定拱手:“诸位大人。” 裴颂之从公案上拿起一页桃花色的纸张,命人递给柳博士:“这一封,是四年前楚箫约世子前往百花阁见面的书信,永平伯在疑心儿子死因后,从世子藏书里找出来的。还请柳博士做个鉴定,是否为楚箫笔迹。” 柳博士接过手中:“是楚箫的笔迹,他的字寻常人模仿不来。再者,楚箫极是喜欢使用这种产自嘉州的浣花笺,瞧这纸张的褪色程度,此信约有四五个年头了。” 这一应的证据,听的楚谣心惊肉跳,对方这是铁了心要置哥哥于死地啊! 指节攥的发白,她看向寇凛,如今,只看他有何对策。 楚箫额头直冒冷汗,也看向寇凛:“大人……” 裴颂之同样看向寇凛,嘴角勾起一抹玩味儿:“寇……讼师?” 寇凛似是陷入沉思,怔了怔,“哦”了一声,扇柄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在手心上,说道:“关于吴三和曹洪德的口供,本……讼师完全找不出理由反驳。” 裴颂之得意道:“那就是说……” “但是……”寇凛拖着长腔,徐徐来了一个转折,扇柄点了下柳博士手里的浣纱笺,“这封作为关键证物的邀约信,是有人刻意伪造的,本讼师确认无疑。” “怎么说?”裴颂之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寇凛偏过头:“小江。” 几个锦衣卫抬了桌椅上堂,桌面上搁着笔墨纸砚。小江快步走到楚谣身侧:“楚小姐,请。” 楚谣一看这阵势,明白寇凛的意思,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笔将那封伪造的邀约信誊抄了一遍。 段小江将楚谣誊抄的那份拿给柳博士。 柳博士对照过罢:“一模一样。” 楚谣重新回到听审席位,裴颂之正想说就算妹妹善模仿哥哥的笔迹,这案子还是和楚家脱不开关系啊。 又听寇凛道:“袁少谨!” “属下在。” 随行的锦衣卫中,一人面色不虞的从最后排走出来,正是袁首辅家的二公子袁少谨。 楚谣见他身穿飞鱼服,想起他也调入了锦衣卫,应是最近几日才入了衙门。 袁少谨边走进来,边看了楚箫一眼,尔后也在桌前坐下,誊抄了一遍那封邀约信。 段小江拿去给柳博士,柳博士再次点头:“差不多是一样的。”还解释了一句,“少谨这孩子诗画方面比着楚箫是差了些,但他在书法上的造诣一直是高于楚箫的,只可惜我大梁并不怎样重视书法……” 楚箫一霎反应过来,指着袁少谨咬牙道:“原来是你陷害我!” 袁少谨闭口不言,只狠狠瞪了回去。 若不是围观者众多得维持着形象,楚箫只想撸袖子冲上去揍他! 裴颂之面露难色,寇凛这是将袁首辅给拉下了水,朝政上的风向估摸着又要变了。斟酌着道:“这只能证明有人可以模仿楚箫的笔迹,并不能证明这封邀约信就一定不是楚箫写的。” “裴大人说的对极了。” 此刻,寇凛脸上散漫玩笑的神情收敛的干干净净,“关于本案,本讼师原先走了弯路,等本讼师从弯路绕回来,脑海里便有了新的设想,于是连着几晚前往国子监,与柳博士一起找了许久,终于找出了四年前楚箫曾上交过的几篇功课。” 楚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背影。 见他又从袖笼里拿出了四张纸,命段小江呈了上去:“这是楚箫誊抄过的古人诗句,使用的也是浣花笺,誊抄时间与本案中的邀约信前后不超过三个月。诸位大人请看,历经四年多,楚箫这四张功课与这封邀约信,纸张褪色程度是差不多的,但墨迹在纸张上晕散的程度,存在极大差异。” 五张纸摆在裴颂之面前的公案上,贺侍郎和蒋御使同时离席,三人围着公案查阅。 寇凛解释道:“墨写在纸上,会随着时间晕散,通常来说,晕散的程度会受环境因素影响。这五张同时期的浣花笺,一张藏在死者的书籍中,四张藏在国子监的库房里,同样在京城,同样不见天日,晕散的程度,应是差不多的。” 柳博士附和:“恩。毕竟五张纸的褪色程度几乎同步,同样是徽墨,在纸上晕散的程度,也不该差别太大。” 贺侍郎点头:“不错,国子监这四张,墨迹在纸上晕散的十分严重。” 蒋御使捋着胡须:“对比之下,藏在世子书籍里这封邀约信,墨迹晕散不多,应是近一年、最长不超过两年才写上去的。” 这两位虽是来打酱油的,却也都是刑律方面的高手。 裴颂之拢眉不语,不愿意相信,但事实摆在眼前。 寇凛冷笑一声:“无论近一年还是近两年,总之这封邀约信不可能是四年前写出来的。这证明什么?证明四年前楚箫并没有写信约卓仲坤前往百花阁,世子之死与楚箫没有一丁点关系。” 堂上一时间无人说话。 “楚小姐?”宋嫣凉轻轻喊道。 “恩?”楚谣这才发现自己看着寇凛的背影跑了神,“有事么,裴夫人?” 宋嫣凉摇头:“没事。” “给我看看!”永平伯将那几张浣花笺讨了来,细细对比之下,脸色血色抽空,“不会的,不会的……” “据本讼师所查,凶徒吴金忠的确有酗酒的毛病,守城门时曾因宿醉被惩罚过两次。”寇凛淡淡道,“本讼师的推测就是,四年前刑部并未审错,世子逛了趟花楼,被凶徒醉酒打死,毫无疑点。但在一年前,有人想借此案兴风作浪,给了吴三银票,再买通曹洪德做伪证,令永平伯深信楚箫就是真凶,不惜一切代价的想要除掉楚箫。” 吴三惊慌失色,连忙磕头:“草民绝没有说谎啊!” 曹洪德也白着脸跪下了:“学生也没有说谎!” 永平伯猩红着双眼:“不可能!阿坤洁身自好,鲜少去烟花柳巷,我卓家没落至此,他满心想着重振家声,日夜苦读,怎可能……” “鲜少去,不等于不去。”寇凛睨一眼上首,“三位大人,你们说是不是?” 贺侍郎和蒋御使毛骨悚然。 他们自然也去过,八成都在锦衣卫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上记着了。 两人连声附和:“不错不错,年轻人血气方刚,闲来去趟花楼也是正常。” 永平伯仿若失了神智:“不会,阿坤洁身自好,志向高远,他一定是被人害死的……” “本讼师理解你的心情,但你的确够蠢,凶案过去几年了,凶徒家中刚在洛阳把钱兑换出来买屋买房,就被远在京城的你发现,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寇凛背着手看了楚箫一眼,“对方分明是想借你的手杀害楚箫,也亏得他命大。” 永平伯怔怔然:“不会的,我儿子死的蹊跷……” 贺侍郎一听他们刑部没有判错案子,立马来了底气:“本官就说,尚书大人怎么可能错判。” 蒋御使也拍起寇凛的马屁:“寇大人果然心思缜密,佩服佩服。” 裴颂之心里混不是个滋味,面色晦暗:“那么按照寇大人的意思,是谁想设局想借永平伯之手杀死楚箫?” “裴大人,我是楚箫的讼师,我要做的,只是帮楚箫洗脱嫌疑。至于幕后黑手是谁,那是你们大理寺的事情。”寇凛耸了耸肩,尔后气场一开,摆出官威,“如今此案了结,本官尚有公务在身,告辞!” 一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模样,掉头就走。 锦衣卫们纷纷转身跟在他身后。 “楚百户!”寇凛驻足在门口,转头叱喝,“你还愣着做甚?大理寺没待够?要不要再回牢房里蹲会儿?” 楚箫回过神,拔腿就想跟着寇凛走。但在众人前他时时记得形象,朝着三司长官拱手:“请问,我可以离开了吗?” 贺侍郎和蒋御使面面相觑,两人共同望向主审官裴颂之。 其实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三司会审是重审世子被杀一案,如今证明并未判错,等于审理出了结果。 至于是谁买通了吴三和曹洪德,意图害死楚箫,这是另一桩案子,与三司会审无关。 经过协商之后,决定会审结束,将永平伯三人收监另立卷宗,楚箫无罪释放。 楚箫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先去谢过柳博士。 再疾步走到楚谣面前,开头第一句便是:“阿谣,你七天前那晚上发生什么事情了?是谁欺负你了?” “没有。”楚谣要快忘记,又被他提起来,谢从琰的事儿肯定是不能告诉他的,“哥哥被大理寺收监,我心里难受罢了。” “真的吗?”楚箫不相信,“在此之前我就被收监了,只感觉到你的担心……” 楚谣佯装不耐烦道:“你瞧你臭的,先回家洗一洗秽气。” “臭?”楚箫抬起胳膊仔细嗅了嗅,寇凛走出大理寺,坐在马车里等待楚箫出来。 听见宋嫣凉的声音:“寇指挥使。” 寇凛拨开侧窗锦帘,恰好看到她的帷帽顶:“裴夫人。” 宋嫣凉不曾摘下帷帽,微微抬头,隔着帽纱看着他:“寇指挥使为了楚箫劳心劳力,是为了讨那位楚小姐欢心?” “与裴夫人无关。”寇凛的声音平静如常。 “当年的事,真的很对不起。”宋嫣凉低声道,“我每次见你,总得絮叨一遍,你怕是听腻了。” “本官也说腻了,本官对裴夫人并无成见。”寇凛压着脾性道,“裴夫人无需自责。” 宋嫣凉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如今寇指挥使在京城只手遮天,人人畏惧,可我眼里的你,仍是当年那个……” “裴夫人。”寇凛不耐烦透了,打断她道,“虽然本官很乐意见到裴颂之跳脚的样子,但本官不喜欢与有夫之妇扯上关系,再被言官以此弹劾,本官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宋嫣凉沉默一瞬,点点头:“再会。” 她转身时,寇凛已将帘子放下。 关于宋嫣凉此人,他不知该作何感想。 九年前他刚从军营出来,入了锦衣卫,无意中救下宋嫣凉。 那时的寇凛初来京城,无亲无故,还时常受人欺凌,宋嫣凉为了报恩帮过他几次,他心中十分感激。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对她毫无感觉,每次她来表达爱意,他总是直言拒绝,赶她离开,从不拐弯抹角。 但这女人非得说他是因为自卑,他在逃避,自认出身低贱,配不上国公府嫡出的小姐。 无论寇凛怎样解释也没用,整天鼓励着他要勇敢一些,遵从自己的内心,追求真爱。 后来他遭诬陷,被抓入大理寺,裴颂之将他折磨的只剩下一口气。宋嫣凉前来狱中探望他时,寇凛求她和定国公府解释一下,他二人之间并无男女之情。 结果这女人却骂他懦夫,反手啪啪啪扇了他好几巴掌,随后又摸着他被打出血的脸,哭哭啼啼的让他别怕,黄泉路上她定与他作伴。 当时寇凛是真想死了拉倒。 等待问斩的日子里,狱中出了乱子,寇凛抓住时机从大理寺逃出来,成功为自己翻案,并得到圣上赏识,升任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 更美好的是,宋嫣凉终于与裴颂之完婚了。 结果这女人刚成亲第二天,又跑来找他哭诉,说是怕定国公府继续找他的麻烦,才最终妥协,还对着他念了一首又臭又长的诗。 总之在宋嫣凉的观念里,他们俩就是一对因门第悬殊而无法成为眷属的苦命鸳鸯,这般天意如此,那般造化弄人。 自此寇凛打心底怕了这些世家小姐,发誓往后离她们要多远有多远。 “楚百户,这里!” 段小江高喊一声,打断了寇凛的思绪。 他再一次掀开帘子,望着楚家兄妹俩并排慢慢走了过来。 进宫 进宫 不巧的是宋嫣凉正要回大理寺去, 又与楚谣打了个照面。 楚谣礼貌性的打招呼:“裴夫人。” 宋嫣凉视若无睹, 与他兄妹二人擦肩而过。 “裴夫人?裴颂之的夫人?”楚箫做贼似的, 稍稍扭头偷看她一眼, “定国公府宋都督的女儿?” 楚谣拽了拽楚箫的袖子:“既然知道, 你还盯着人家夫人瞧什么?” 楚箫赶紧将脑袋转回来, 有些局促道:“没、没什么, 听闻她年轻时和妹妹一样,也是位万里挑一的大美人。” “人家如今也才二十六七岁,风华正茂。”楚谣一面纠正, 一面嘱咐春桃留在原地,准备和哥哥一起去向寇大人问安道谢。 岂料身后的宋嫣凉突然折返,伸手掀开她帷帽上的轻纱。 猝不及防, 楚谣被吓了一跳。 “裴夫人这是做什么?!”楚箫同样吃一惊, 连忙挡在妹妹身前,竖起眉毛来, 对宋嫣凉的举动表示不满。 “果然是个美人胚子。”宋嫣凉不瘟不火的说了一句, 又冷笑一声, “可惜是个瘸子。” 原本掀人帽纱的举动已是极度无礼, 竟还当面嘲讽,楚谣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裴夫人请自重。” 宋嫣凉理也不理, 转身又走了。 “什么人啊?!” 楚箫恼火, 想拦住她理论理论, 却又听见段小江呼喊:“楚百户,大人命你赶紧过来!” “知道了。”楚箫将妹妹的帽纱小心拢好, 外头人多,也不好扶着她,陪着她慢慢走,小声道,“阿谣,那女人是寇凛的老相好,你知道吗?” “寇大人只是救过她。”楚谣想起寇凛提起宋嫣凉,用了“疯婆子”三个字。 两人走到寇凛的马车前,楚箫向寇凛道谢时,内心诚恳,脸上却带了些不忿。 寇凛坐在马车里,从侧窗看着他们兄妹俩。知道楚箫为何不忿,不予理会,只对楚谣道:“不是本官想拦着你哥哥寻她晦气,记得本官说过,宋嫣凉这人时而疯疯癫癫,与她相斗,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 “恩。”楚谣表示自己明白,见周围都被锦衣卫肃清了,放心说话,“大人,利用永平伯谋杀我哥哥的幕后黑手,您知道是谁么?” “不知。”寇凛朝大理寺门口瞥了一眼,“也别指望从那两个做假口供的人身上,得到什么有用线索。还有,关于你的揣测,最近被本官推翻不少。的确有个男人想要掳走你,但并没有丧心病狂到本官先前以为的地步,所以引蛇出洞的计划,估摸着不会迅速奏效。” 楚谣听着他的意思,应是暂时放弃了针对谢从琰,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不急,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咱们走着瞧。”寇凛拿着折扇敲了下楚箫的脑袋,嫌弃道,“真是臭死了……本官先去办些私事,你且回尚书府除下秽气,稍后本官过去接你。” “啊?”楚箫苦哈哈,“回、回锦衣卫衙门啊?” 他才刚从大理寺的监牢出来,又要去往锦衣卫的“监牢”,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是去东宫。”寇凛一指皇宫,“你真当本官闲着无聊管你死活?是太子说他手中握有失窃案的重要线索,以此为要挟,逼迫着本官帮你。如今人救出来了,带过去给咱太子爷瞧瞧,他若是敢诓骗本官,本官就当着他的面撕、碎、了、你。” 最后几个字铿锵有力,迫的楚箫禁不止打了个寒颤。 与楚箫说话时,寇凛始终注视着他的双眼,感觉和看着段小江的眼睛似乎没有分别。 既然如此,先前在大理寺监牢里,那股怪异的情绪究竟是从何处来的呢? …… 寇凛离开以后,楚箫和楚谣上了自己的马车回尚书府去。 一路上楚谣一言不发。 永平伯世子的案子虽然结了,哥哥也无罪释放,但究竟是谁处心积虑想要杀死哥哥,依然是个未解之谜。 抛开党争这茬,哥哥不是个爱惹是生非的性子,不太可能会树敌的。 楚谣回忆今日的会审,想着想着,脑海里总浮现出寇凛的背影。气的裴颂之黑脸时,奸诈的令人捧腹。分析案情时,又沉稳严肃的令人…… 楚谣想不出词形容,至少,她觉着挺有魅力。 “阿谣?”楚箫以为她还在因为宋嫣凉的无礼举动生闷气,劝道,“你就别和她一般见识了。” 楚谣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楚箫原本在毯子上歪躺着,盘腿坐起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位裴夫人挺惨的,没成亲就有了身孕,肚子的孩子还被活活打死了。” 楚谣一诧,她听过不少宋嫣凉的传闻,却从没听过这个:“你怎么知道?” 楚箫讪讪笑道:“十岁那会儿,有天我和虞清一起跟着宋世非去定国公府玩,宋世非你知道吧……” 楚谣认真回想:“有些印象,定国公府的一个挺受宠的庶出?从前和虞清关系挺亲近。” “人不错,就是短命,十二岁就堕湖死了,虞清可没少哭。”楚箫发现跑题了,再一次回到重点,“那会儿,我们仨在一个偏僻的园子里玩捉迷藏,瞧见那位裴夫人……当时还是宋小姐,赤着脚从一栋楼里仓惶的跑出来,我们躲在假山洞里,瞧见几个家仆冲出来将她绑了,她一直捧着肚子,哭喊着不要杀她的孩子……” 既然是楚箫亲眼所见,楚谣想不信都不行:“然后呢?” 楚箫回忆道:“宋世非告诉我们,那屋子连带着园子都是定国公府的禁地,早不住人了。我们仨好奇,偷偷跟过去。就看到宋小姐被绑了起来,有个阴森森的老头子拿着一根长棍打她的肚子,还很生气的骂个不停……” 楚谣皱眉:“我为何从没听你提过?” 楚箫撇撇嘴:“是虞清不让说的,他叨叨什么自古女子名节重于性命,逼着我和宋世非跟着他发誓,谁说出去谁一辈子娶不着媳妇儿。” “那你就连我也瞒着?”楚谣心中不痛快,“从来你就最听他的话。” “怎么可能,我最听阿谣的话。”楚箫陪着笑脸,轻轻给她捶腿,“主要这种事情,说给你一个小姑娘家也不合适啊,这些年我早忘记了,刚才看见她本人才突然想起来。” 楚谣犹豫了下,询问道:“她肚子里被打掉的那个孩子,是……寇大人的?” 楚箫掰着手指头,认真算了算:“不,寇大人当时应该还没来京城呢……” 楚谣正欲再问,马车猛地停下,她前后一个趔趄。 马车门被春桃拉开,紧张道:“小姐,少爷,马车撞倒人了。” 楚谣觉着不可思议:“怎么回事?” 她腿不方便,马车走的不比蜗牛快几步,哪里可能会撞到人。 “是一个小孩子忽然跑了出来。”一名家仆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正哇哇哭着喊疼,衣衫褴褛像个小乞儿,“也可能是想讹钱……” “先送去附近的医馆吧。”楚箫探出头,小乞儿鼻子流了血,他看不得,立刻收回视线。打量一下马车的位置,指挥道,“穿过这条巷子就有一个,你抱着去,再赔些钱。” 他正说着话,缩在家仆怀里的小乞儿稍稍抬了抬头,嘴唇一动,“噗”的一声,从口中吐出一枚针状物,射向楚箫额头正中。 “啪!” 楚箫的额头却先被一块鹅卵石砸中,而那根针状物则恰好扎在鹅卵石上,发出“叮铃”一声清响,针与石头一起落在楚箫身前。 小乞儿见势不妙,挣脱家仆一跃上了房顶,瓦片上滚一圈就消失无踪。 “快保护少爷!”家仆们将马车团团围住,“少爷。您怎么样?” “疼疼疼……”楚箫捂着额头疼的呲牙,“我是挖人祖坟了?刚从牢房里出来,眨眼就被刺杀,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简直没天理!” “确实猖狂!”那根作为暗器的针晃了楚谣的眼睛,她一阵后怕,将针捡起来藏好,随后捏起那枚鹅卵石,“今天见到的第二颗石头。” 楚箫看一眼这救了命的石头,再听妹妹一说,脸色倏地一沉:“谁让你救了?虞清,你给我滚出来!虞……” “别喊了……”楚谣忙捂住这祖宗的嘴,“以他的身份不能私自回京的,你想害死他?” “死了最好。”楚箫脸上阴云密布,可终究没有再喊他的名字。 …… 回到尚书府以后,楚箫先去沐浴更衣,楚谣则吩咐家仆护卫们打起精神,加强戒备。对方蓄谋已久的借刀杀人计划失败了,如今有点狗急跳墙的倾向。 三司会审出了结果,楚修宁在朝中的压力骤减,原本还有许多善后事宜,但得知儿子回来了,他也抛下公务在晚饭前回家。 一家人又难得凑在一起吃上一顿饭,只可惜饭桌上的话题依然不温馨。 楚修宁一勺子汤的功夫起码能叹十口气,朝堂上不省心就罢了,一伙人想杀儿子,一伙人想掳女儿…… 这口汤最终没喝上,勺子被楚修宁扔回碗里,逮着楚箫数落:“你到底在外头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往常饭桌上老爹和妹妹谈事情,楚箫负责吃吃吃,今日得知虞清回来了,楚箫也没有胃口,筷子随手一扔:“多简单的事,妹妹长得太好看了惹人惦记,我长的太英俊了遭人妒忌了吧!怪谁?怪我们吗!” 一句话噎的楚修宁上气接不住下气:“你……” “爹您消消气。”楚谣先在楚箫大腿上掐了一把,让他闭嘴,再去劝她父亲,“哥自小锦衣玉食的,这回在大理寺遭了大罪……” 楚修宁顺匀了气儿,也不与他计较了:“你还是早早回锦衣卫衙门里去,那儿比皇宫更安全,他们不敢惹到寇凛头上去,你跟寇凛就行。” 楚谣想起了自己想问的:“对了,爹,这回哥哥的案子,寇大人讹了咱们家多少钱?捐官那笔钱,是记在咱们家账上么?” 提起这事儿,楚修宁脸色更差:“没讹钱。” 但寇凛拿着一长串的名单,全是些七品大的官,要他在一年内全部提拔一级,划重点的提拔两级。应是寇凛收了他们的钱,人情财路全占了,再来使唤他办事。 可楚修宁无话可说,毕竟寇凛是凭真本事把他儿子给捞了出来,还稳住了朝中对他的攻讦,相比之下,这点索求并不过分,算不上讹诈。 楚谣还想再问的时候,管家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入:“舅老爷,您来了。” 桌子下,她捏了下手,当即站起身来:“女儿吃饱了,先回房去了。” “阿谣……”楚修宁拢了下眉,清楚这里面的原因,想着找个机会得开解开解她,“那你先回房吧。” 谢从琰刚迈进门槛,就瞧见楚谣离席,走到他身边时也不抬头,态度恭敬的喊了声小舅舅。 “恩。”谢从琰应着,稍稍侧开身,让出足够的空间让她出去。 她与他擦肩而过,他没有回头,只在原地多停留了一瞬,走到楚修宁面前去:“姐夫。” 楚修宁:“坐。” 谢从琰在楚谣离开的位置上坐下,看一眼板着脸的楚箫:“这是怎么了?” “没事。”楚箫无趣的站起身,“等会儿寇大人要来接我,我回房准备准备。” “去吧。”楚修宁又提醒一句,“好生跟着寇凛,少惹是非。” 楚箫吭也不吭一声。 楚修宁等他走了以后,屏退左右,看向面色不虞的谢从琰:“你在生我的气?” 谢从琰拾起面前的筷子:“姐夫,你总与寇凛私下里合作,是要置我于何地?是我请的圣旨,不准他插手,你却帮他办了捐官,这不是在打我的脸么?” 楚修宁笑了一下:“是太子找他救阿箫,他来找我只是趁机捞点好处。” “为何要给他机会捞好处?”谢从琰低垂着眼,看向手心里的象牙箸,“姐夫明明知道,我已经安排好了替死鬼,阿箫完全可以脱罪。” “既然寇凛可以查明真相,又何必多连累一条人命。”楚修宁忽然有了胃口似得,慢慢喝了口汤,“阿琰,有些事身不由己不得不做,但一定不要成为习惯。” 谢从琰沉默不语。 “你还没吃饭吧,一起吃。”楚修宁用筷子点了点桌上的几个菜,“这几个都是阿谣爱吃的……” * 楚谣前脚才刚进屋,后脚哥哥就跟上来了:“阿谣,我和你商量件事情。等下你陪着寇大人去东宫吧,我不想去。” “怎么?”楚谣看着他无精打采的走进来。 “和太子谈得来的是你,我和他又不熟,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欢他。”楚箫心情烦闷,懒得再去应付,“跟在寇大人身边,也不怕人刺杀。” 就算被刺杀,死的也是他自己。 楚谣迟疑着点头:“好吧。” 于是她早早熄了灯躺上床,楚箫则让厨房杀鸡取血,端去他自己的房间里。 …… 晚饭后大半个时辰,寇凛的马车停在尚书府角门处,从府里走出的楚箫已经是楚谣。 她上了马车,看到寇凛还穿着早上那身士子衣裳,头歪靠在马车壁上,双目紧闭,睡着了的样子。 她便小心翼翼的坐在一侧,尽量不发出声响。 锦衣卫办案通常是骑马来去,但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情,寇凛习惯乘坐马车,因为可以在路上小睡一下。 楚谣也是与他接触过,才知道他表面有多风光,平日里就有多辛苦,昼夜不分的忙忙碌碌。 马车穿坊过巷,走上御道,即将临近皇宫门口时停了下来。 寇凛的眼睛也随之睁开:“小江?” 马车门“咯吱”被拉开,段小江捧着个托盘放进马车里,又将马车门阖上了。 楚谣看到托盘里的是飞鱼服,进宫须得穿官服,这是规…… 等等,他准备在马车里换衣服? 楚谣脸色一变,连忙道:“属下先下去了。” 寇凛正准备除去身上这套讼师装扮,闻言看她一眼:“你准备去外面当众换衣服?” “换……” 楚谣恍然想起,哥哥身为百户也得穿锦衣卫官服。 再仔细看那托盘,果然是上下两套。 这士子的衣裳繁复,早上是袁少谨给他穿的,这会儿寇凛找半天没找到系扣在哪里:“你先过来帮本官脱了。” 线索 线索 马车内空间狭窄, 见楚谣坐的像棵树一动不动, 寇凛用脚尖踢了下她的小腿:“楚箫, 你又发什么呆?” 楚谣从思绪中回神, 脸上不见半点尴尬, 抱了抱拳:“是, 大人。” 因为系带在腰部偏向后背的位置, 她也不叫寇凛转身,自己前倾身体,两条手臂从他两侧腰边穿了过去。 从正面看, 她像是抱着他。 寇凛坐直了身子,十分配合的抬起手臂:“袁少谨已经来了衙门,往后你二人好生相处。” 楚谣的手一顿, 问道:“大人, 袁家与我家的关系您是知道的,属下心中存着疑惑……” “你莫要多心, 是他私下主动告诉本官, 他可以仿冒你的字迹, 询问本官需不需要为你作证。”寇凛认为有必要解释一下, “据本官判断,袁少谨和其他袁家子弟有所不同, 他心中并无太多权欲, 自小只执着于和你一较高下。往后跟在本官身边, 你只需凡事让着他些,他就老实了。” “恩, 属下明白了。” “要真明白才好。”寇凛视线下垂,自他这个位置,恰好仔细看清楚了她浓密卷翘的长睫。 士子服穿了一整天,直到现在才换,寇凛自然是有理由的。 他在试探面前这位“楚大才子”。 通过审问东宫的宫女太监,他发现明衡太子有些蹊跷之处。太子与太子妃常年不同房,也一直没纳侧妃。 寇凛原本怀疑明衡太子心系楚谣,但先前去过一趟东宫,窥见太子竟将楚箫落在他马车里的绣春刀当宝贝搁在案台上,还擦的蹭亮。 且说起楚箫时的神情过于奇怪,令寇凛怀疑太子可能有着断袖之癖。 可太子平时并没有好男风的迹象,与太子妃疏远,或许是关系不睦。太子妃宋嫣如出身定国公府,宋家的女儿,在寇凛认知里会惹人厌恶那真是再正常不过。 而根据太子起居注上记载,太子在今年六月间还曾临幸过一个宫女,只不过没多久,那宫女就因手脚不干净被太子妃仗毙。 这下寇凛想不通了,若太子不是断袖,却又钟情于楚箫…… 难不成楚箫是个……女人? 楚老狐狸家的双生兄妹,其实是双生姐妹? 不可能。 楚箫男生女相的确雌雄难辨,但寇凛将他和楚谣一比较,不仅有喉结,身高骨架也有着明显区别。 寇凛相信自己基于常识的判断,然而想起大理寺牢房里那晚的“梨花带雨”,他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些许怀疑。 楚谣知道他起了疑心,假装没感觉到他火辣辣的视线。 方才也只是一时无措,她又不是一般的所以楚谣镇静下来以后,淡定自若的帮他脱去了士子服。 他没穿中衣,赤着上半身,好在下面有条亵裤。 将士子服放去一边,她从托盘里取一套飞鱼服递过去:“大人,是否需要属下帮您穿上?” “不必了,你换你的吧。”寇凛伸手将官服拽过来,方才两人贴的那么近,他没从楚谣脸上看出任何窘迫来,暗道应是自己多想了。 “是。”楚谣也开始脱衣。 哥哥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她何惧之有,不肯在袁少谨面前展示,由着他乱猜,是哥哥恶作剧的心思。但在寇凛面前,楚谣认为趁早打消他的疑心才好。 她心里琢磨着,一双眼睛抑制不住的朝着寇凛瞄过去。 常年习武之人的身材,和国子监那些儒生有着天壤之别。宽肩窄腰,一身线条分明的腱子肉,瞧着都硬邦邦的。 楚谣偏爱写诗作画,自己是个“才子”,却不怎么瞧得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其他才子。 她自小就想嫁个武将。 寇凛敞着胸口,才穿上一条袖子,捕捉到她的视线,立刻一记眼刀杀过去:“你为何偷看本官?” 楚谣心头微虚,稳了稳,道:“属下只是好奇,大人从前刀山火海,身上竟然不见疤痕?” “那是本官花了大价钱,从江湖神医处买了种消除疤痕的药膏。”寇凛穿上另外一只袖子,双手将折进领子里的头发很风骚的挑出来。 “大人说的是,似大人这般完美之人,怎可能让自己完美的身体留下疤痕。”楚谣慢慢掌握了与寇凛的相处之道,那就是夸他,往死里夸他就对了。 “你小子有长进,有前途。”寇凛果然被她夸的勾起了笑唇,须臾,眉头忽然皱起,“你耳朵为何红彤彤的?” “红?”楚谣一愣,连忙去摸耳朵,竟热的烫手。知道是自己稍稍动了点儿羞臊的心思,牵动哥哥血气方刚的身体起了一些反应,尴尬着道:“是……马车里闷热。” 闷热? 寇凛想说深秋时节闷热个鬼,再看她用指腹揪着两只耳朵、微微咬着唇的模样,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这楚箫若不是个女人,也一定是个娘娘腔! 寇凛心头一阵恶寒,赶紧穿衣扣帽,打开马车门跳下去:“走!” 楚谣连忙换上飞鱼服,也跟着跳下马车。 * 东宫。 其余锦衣卫在殿外等着,寇凛只带着楚谣进入殿中。 他来的突然,宦官去禀告了明衡太子。 明衡急匆匆赶来,面露欣喜,举止间毫无仪态可言。张了张口,一句“阿箫”未曾出口,被楚谣瞪了一眼,立刻停住脚步。 寇凛不动声色的将他们之间的默契看在眼里,请安问好:“微臣参见殿下。殿下先前的吩咐,微臣幸不辱命。” 明衡唇角微弯,踱步上前:寇凛徐徐一笑:“说一句僭越之言,微臣这些辛苦,可不是为了令殿下记着。” “孤记着呢,《山河万里图》的线索。”明衡指了下楚谣,“寇指挥使请在外稍待,有关线索孤会告知楚百户,反正是你锦衣卫的人,你稍后询问他便是。” “也好。”寇凛并没有与他争执,“那微臣先行告退。” 明衡等寇凛离开之后,忙屏退左右,上前拉着楚谣前后左右的看:“阿箫,你在大理寺可有被用刑?” “没有?”楚谣往后退了一步,满眼无奈,“殿下,多谢您央着寇大人来救我,可您这谎话说的也太离谱了,待会儿让我怎么和他交代?” “我没说谎,我是真有线索。” 这是楚谣没想到的,微讶着道:“既然如此,怎么不一早说出来?” 宝物是在东宫丢失的,圣上对他愈发的不满,他既然知道线索,还一直藏掖,定是有着难言之隐。 “我告诉你,你千万别生气。”明衡窘迫着去喝了口茶,又回来小声道,“北元将《山河万里图》还回来时,父王是打算自己藏着的,是我主动请缨要保管,这样等你回京来,可以拿给你看……” 楚谣虽然无语,却也不觉得意外:“那又是怎么丢的?” “这个……”明衡慢慢道,“六月时,我又被父王斥责,心情沮丧,有个刚入宫的小宫女大着胆子来安慰我,我感觉她有些像你,便颇有兴致的与她聊了一整夜,可一转眼,她就被那贱人诬陷手脚不干净,给打死了。” 那贱人,说的自然是太子妃。 “宫中向来如此。”楚谣叹了口气。 有时都庆幸自己摔断了腿,不然嫁入皇家,怕是一日也不得消停。 想起某种可能性,她倏然抬眸看向明衡,不敢置信地问:“殿下,您该不会为了帮那枉死的宫女报仇,监守自盗,将《山河万里图》从宝库里偷出来,想要栽赃给太子妃,让她也尝尝被人污蔑手脚不干净的感觉吧?” 真不是她胡思乱想,这种事情以明衡的个性,绝对干的出来。 一看明衡心虚的表情,楚谣险些晕过去:“殿下您……” “没,阿箫,我没有。”明衡连忙摆着手解释,“我是比你小了一两岁,可你别总将我当小孩子瞧,我知道此事的严重性,即使我不在乎这太子之位,还得顾念着你爹呢。” “那你心虚什么?” “我……”明衡难为情地道,“我虽没监守自盗,但和那贱人一起去向皇后请安时,顺了点皇后的心爱之物,回来以后,准备藏在那贱人寝宫里。她是我皇祖母的娘家人,皇祖母处处护着她,我就是想气她,也算为那小宫女出口气。” 楚谣心底一松,还好,这几年总算知了些轻重:“既然如此,和《山河万里图》有什么关系?” 提到这茬,明衡面色凝重起来,附耳道:“我让小太监支开守卫,潜入她房间里,准备找个隐蔽的地方藏东西时,无意中瞧见了一张东宫布防地图。禁军十二卫,每七天变化一次宫内布防,我不懂她画一张布防图有什么用。东宫也是她的家,我便没在意,可才过去两天,宝库就失窃了,独独丢了那副《山河万里图》。” 楚谣听罢半响没有反应,慎重问道:“殿下,你知道你说这话的后果么?” 他等于再说,失窃案或许与太子妃有关。 钥匙在明衡手中,太子妃一介弱质女流去宝库盗画是不可能的,这就牵连到了她背后的定国公府,宋家。 可宋家偷画做什么? 宋锡是圣上的亲舅舅,当年为扶圣上登基,诛杀了淮王与镇国公府满门。这几年,定国公府掌握着中军都督府,京畿重地的兵权,除了禁军十二卫、谢从琰的三大营,以及寇凛的锦衣卫,几乎全在定国公府手中。 也莫怪人说大梁一半姓明,一半姓宋。 而宋家也很老实,只安稳握着兵权,族中子弟没有文官,从不参与朝政。不管她父亲和袁首辅怎么斗,一直置身事外。 “我当然知道后果,无凭无据的,若惹恼了宋家,我这太子之位肯定没了。”明衡从案上取了绣春刀,“我先前出宫找你,原本就是想告诉你此事,可惜遇到了刺客,没说成。” “您先前可以告诉我父亲……” “除了你,我哪一个都信不过,从小到大,身边只有你是真心待我好。”明衡将绣春刀递给她,“再说了,不是你总教着我诸事多留个心眼。” “既然知道,千万别再告诉任何人。”楚谣叮嘱他,“你继续装作毫不知情,余下一切交给我。” “哦。”明衡应了一声,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将绣春刀挂在腰间,老妈子一样叮嘱,“阿萧啊,你这也不知惹了谁,在外行走千万要小心,千万不要落单,千万……” “行了,你照顾好自己就成,我跟在寇大人身边安全的很。” 楚谣心事重重,没功夫与他闲聊,告退离开。 …… 寇凛站在露台上吹冷风,负手看着她从殿中走了出来。 楚谣走到他身后:“大人。” “商量好了?”寇凛轻笑了一声,有些看笑话的意思,其实他并不认为太子会有线索,只是诓着他去救楚箫罢了。 他会答应,有一半原因是想和裴颂之对着干。 另一半,大概是他爱管闲事的老毛病犯了。 “兹事体大,属下得抽个时间去和家父商讨一下,再告诉大人。”楚谣说的是实话,绝不能贸然告诉寇凛。 从前裴颂之将他整的那么惨,他这睚眦必报的性子,一直忍着不报仇,可见同样不敢招惹定国公府。 倘若他将太子的疑心拿去给定国公做人情,后果不堪设想。 “兹事体大?”寇凛微抿着唇,一副“你演,你接着演”的表情,“行,准你今晚回家去,找你爹商讨。” “多谢大人。” 寇凛冷哼一声,遂不再废话,离开了皇宫。 …… 马车停在宫门外,锦衣卫来了八个人,五人骑马,段小江负责驾车,寇凛则带着楚谣坐在马车里。 是怕再有人刺杀她,搁在眼皮子底下比较放心。 马车刚行几步,准备小睡的寇凛眼睛还没闭上,外头传来声音:“寇指挥使?” 寇凛的脸色微微一变,掀开侧窗帘子,笑着道:“宋将军,哦不,现在该改口称呼一声宋指挥使。” 楚谣透过窗子看过去,与寇凛打招呼的人骑着马,从她这个位置看不到脸,瞧着身上的官服应是金吾卫。 再看腰间悬着的牙牌,竟是金吾卫指挥使宋世钧,定国公府嫡次孙,宋嫣凉的哥哥。 金吾卫是禁军十二卫中比较重要的一支,因东宫失窃案,原指挥使被圣上罢官,这位置竟被在外戍边的宋世钧争取到了。 宋世钧笑着道:“今日大理寺三司会审,听闻寇兄出尽了风头。” 寇凛摩挲着金扳指,淡淡道:“莫不是裴大人回去告状了?” “岂会。”宋世钧态度和善,言谈间令人如沐春风,“不说这些,宋某为庆贺自己调回京城,不必再离乡背井,今夜特在红袖招设宴,不知寇兄是否赏脸?” 楚谣微微皱眉,京中设宴都是提前下帖子的,看来邀请寇凛,是宋世钧临时起意。 而且还在红袖招。 京城权贵圈子里,织锦阁是个吃饭的地方,红袖招则以玩乐闻名,并非烟花场所,但具体玩什么,楚谣没去过不知道。 寇凛问道:“不知宋兄还请了谁?” 宋世钧却卖了个关子:“不过几个至交好友,寇兄去了就知。” 寇凛微微颔首:“宋兄且先行,寇某随后就来。” “稍后红袖招见。”宋世钧对于寇凛肯给自己面子,显得颇为开心,抱了抱拳,策马离开。 段小江立刻凑过来道:“需要属下先去探探路,看看宋世钧都请了谁么?” 寇凛摇头:“用不着,我大概知道有谁。” “那咱们现在过去?” “你回衙门叫上袁少谨。” “属下明白了。” 段小江抢了一名锦衣卫的马,换那锦衣卫驾驶马车。 因为红袖招位于城郊外的半山腰,马车调转方向,朝着城外走。 楚谣忙道:“大人,先停一下吧。属下还得回家和父亲商讨事情,才能尽早给您一个回复。” 见过宋世钧之后,寇凛无论神情亦或是声音都严肃了许多:“你如今处境危险,本官既亲自将你从尚书府接走,就得负责将你安全送回去。何况你与你舅舅商讨也一样。” 楚谣微愕,听他的意思,谢从琰今夜也会去红袖招。 他与宋世钧交情匪浅? 他和宋家不是有仇? “你为何一副很意外的表情?”寇凛眼中透着狐疑,“定国公一直等着自己最小的孙女及笄,想将她嫁给你舅舅,你不知道?” “我……” 楚谣沉默,她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她也是最近才认识了自己的小舅舅。 一直到马车出了城,越来越颠簸,她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寇凛一路没阖过眼,一直看着她。 不知为何,大理寺那晚的怪异感觉又从心头冒了出来。 再次试探道:“楚箫,你究竟为何一直不娶妻?” 楚谣揪着眉抬头:“这个问题,属下不是回答过了么?” 寇凛缓缓道:“本官认为不合理,你妹妹身有残疾,楚尚书还留着心帮她找寻合适的婆家。在你回老家养病之前,闭口不提你的婚事,有人来说媒,直接便拒绝了。” 这让楚谣怎么回答,楚箫的晕血症这般厉害,不但见血会晕,身体触碰到也会晕,她父亲哪里敢让楚箫娶妻? 除非娶一个不是处子之身的女子,不然行房时见了血,楚箫晕过去了,换楚谣来? 她将问题推出去:“大人比属下年长几岁,又为何不娶妻?” “是本官在问你。”寇凛不容易糊弄,但他还是决定回答这个问题。他知道京中有关于他断袖的传闻,万一面前这位楚大才子是个货真价实的断袖,对他下毒手怎么办。 “本官不娶妻,是因为本官至今不曾找到比本官更有钱更会赚钱的老丈人,没有可入赘的门户。” “入……?”楚谣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大人您是说……入赘?” 寇凛一挑眉毛:“你没听错,是入赘。本官孤身一人,不怕被人戳脊梁骨,省下聘礼不说,往后吃穿用度全赖着老丈人,何乐而不为……” “大人,咱们到了。” 随着锦衣卫的声音,马车缓缓停住。 尚未从“入赘”两个字中回过味来的楚谣,跟着寇凛下了马车,驻足在一个门楼前。 楼上此时站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打招呼道:“寇大人。” 楚谣站在寇凛背后,稍稍抬头去看,除了谢从琰之外,她一个也不认识。但能被宋世钧请来,与寇凛谢丛琰同席,必定来头不小。 而且看装扮,全是武将。 再探 再探 楚谣正仰着脑袋, 谢从琰将扫在寇凛身上的视线, 慢慢转到她身上去。 彼此目光稍一接触, 楚谣连忙垂下头。 除了上次在锦衣卫食所, 这是她第二次顶着哥哥的身份与他见面。上次人太多谢从琰顾不上她, 希望这次也别引起他的注意。 谢从琰性格孤僻, 以前住在尚书府里, 住的也是极为偏远,又因比她和哥哥年纪大了六岁,并不在一起念书。 小时候她和哥哥去谢从琰院子里玩, 哥哥将他种在院子里的花踩死了,被他扒了裤子狠狠揍了一顿,自此哥哥就有些怕他, 绕着他走。 而她则将自己院子里花挖出来, 拿去赔给谢从琰,被轰出来, 就坐在他门前哭, 最终哭赢了他, 收下她的花。 她摔断腿之后, 没过多久,谢从琰就去了北地军营, 往后回家的很少, 回来也只是单独看看她, 很少和哥哥碰上。 只知道她断腿时,哥哥受了惊吓, 有些见不得血,才不得已放弃了从军的想法,乖乖念起了书。 对于谢从琰来说,不在意的东西,根本懒得多费一分心思。 “你们先在此候着。”寇凛吩咐了句,解下绣春刀扔给身后的楚谣。 楚谣伸出双手接过,重量远远超乎她的想象,被砸的向后趔趄两步,只觉得眼前虚影一晃,再看寇凛人已经在城门楼上了。左右一环顾,这高耸的门楼果然没有步梯。 原本还奇怪他们这些武将哪里来的雅兴,大晚上吹着冷风登高望月,敢情是为了显摆轻功。 楚谣裹紧了领口,避免被山风呼呼灌进去,心里琢磨着太子的事情。 凭借太子妃手里的一张东宫布防图,并不能说明问题。 但在没有线索的情况下,假设是定国公府做的,他们目的何在? 若想废太子,改立睿王,以定国公府的地位,根本不必如此麻烦。 莫非是借用失窃案,令圣上撤掉金吾卫首领,在禁军十二卫里插一脚? 感觉也有些小题大做。 楚谣沉思良久,生出一个念头来,或许《山河万里图》本身存有某些玄机,为定国公知晓,想要私下拿到手中。 当然一切皆为揣测,她必须回去告诉父亲,让父亲和谢从琰知晓,交由他们定夺。 楚谣一直思考到段小江带着袁少谨赶来。 “大人呢?”段小江见她怀里抱着寇凛的绣春刀,询问道。 “大人在门口上。”楚谣指给他看。 段小江见她身上挂一柄,又抱着一柄,额头有些细碎的汗珠浮出来,笑着伸出手:“还是我拿着吧,大人这柄绣春是特制的,比咱们的沉了不少。” “多谢段总旗。”楚谣将刀递给他。 见段小江去和另外几个锦衣卫说话,袁少谨走到楚谣面前,不冷不热的道:“你对狗腿子的身份,适应的还真快。” 楚谣点了点头,道:“袁兄也要尽快适应起来。” 袁少谨淡然道:“放心,我会的,肯定会超过你。” 这话楚谣有些接不下去,心道袁少谨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连当寇凛的狗腿子,也要与她比较一番? 说实在话,她不喜欢袁党一派,却从未讨厌过袁少谨本人,这小子天资聪颖,勤奋上进,文武双全,一丁点权贵公子的坏习气也没有。 除了一门心思非得和她抢第一。 而楚谣为了保住自己的第一,从前也是日夜苦读,丝毫不敢懈怠。才名远播,一大半是被袁少谨给逼出来的。 “对了袁兄,会审上帮我作证一事,多谢。”楚谣拱了拱手。 “你不能死在这些莫须有上,要死也得死在我手中。”袁少谨冷冷一笑,朝她胸口处睨了一眼,“你懂我意思。” 楚谣将眼神飘向别处,假装听不懂。 这时候,门楼上那些喝够冷风的武将们终于落了地,谈笑风生的入了门楼内,朝着红袖招内部走去。 寇凛远远打了个手势,段小江翻译了下,是示意楚谣和袁少谨跟着去。 两人赶紧匆匆跟上。 袁少谨边走边小声问:“寇大人过来应酬,让你我跟着是什么意思?这些人可全是正三品的卫军首领,除了寇大人,全是出自功勋之家,没一个省油的灯。” 楚谣摇了摇头,她只懂寇凛讹钱的手段,别的心思猜不透。 …… 进入红袖招内部,宽敞类似宫殿,正中有个偌大的圆形水池,池子上方有张可容纳十数人的大鼓,鼓面上绘着色彩鲜艳的牡丹。 楚谣知道这应是舞姬跳舞的地方。 因为座位是围着圆形水池设计的,也就不分什么上首和位次,宋世钧率先选个位置坐下,客人们也纷纷入座,各自带来的心腹,则站在身后。 寇凛故意坐在谢从琰右手侧,导致楚谣和谢从琰挨的很近,还故意道:“谢参军没带侍从来,你去帮着斟酒。” 谢从琰听见这话,慢慢转头看了寇凛一眼。 寇凛视若无睹,训斥楚谣:“去啊。” 楚谣只能硬着头皮,走到谢从琰身侧,俯身拿起桌面上的银质酒壶。 “你愣着干什么?”寇凛又开始训袁少谨,“要本官亲自动手?” 袁少谨的确是愣了下,才去斟酒。 他知道寇凛让他们来干嘛来了,自己不是出身勋贵之家,便使唤首辅公子和尚书公子,想在这些人面前找回些面子。 但很快,他知道自己冤枉了寇凛,因为这些人中就没几个认识他们。 只听席上一人大叹一口气:“咱们的先祖当年跟着太祖辛苦打天下,如今朝中却是那些卖笔杆子耍嘴皮子的说了算。” 说话之人,是禁军十二卫中的虎贲卫指挥使贺彪,“一个首辅,一个尚书,整天……” “咳咳。”宋世钧咳嗽了两声,打断了他的话,看向了寇凛,“寇兄,不如让少谨和楚公子也入座?” 他这一提醒,贺彪才知道寇凛身后的两个锦衣卫是谁,微微一惊,却不以为意的冷笑一声。 他出身陆安侯府,底子硬得很,当着袁首辅的面都敢骂。 但到底不再继续说下去。 楚谣这才真明白寇凛带他们来的用意,就是怕这些武将聚在一起,谈论起文官集团,给他惹上是非。 毕竟寇凛从不站队,不管袁党楚党,无论文官武将。 她拿着酒壶站在那里思索,沉默中的谢丛琰喝完了杯中酒,不见她斟上,又拿着酒壶不给他,伸手去拿,因为毫不在意,不可避免的碰到了楚谣的手。 楚谣正在想事情,惊颤了下,表情尽落入谢从琰眼中。 他精神微一恍惚。 才喝了一杯就醉了不成,怎么感觉那么像楚谣? 而寇凛摩挲着酒杯,一直注视着这甥舅俩的表情,倘若楚箫是女扮男装,谢从琰肯定是知道的。 甚至谢从琰看上的,其实是这个姐姐…… 舞娘 舞娘 当然, 寇凛完全是在瞎猜, 他只是相信着, 楚家这一对儿若是姐妹, 谢从琰应是看上了一个。 通过永平伯世子的案子, 即使寇凛已经推翻了他对谢从琰的怀疑, 也没有放弃谢从琰这条线。 转换思路, 让徐功名暗中去查已故的谢埕谢老将军。 而楚谣冷不丁一惊之下,情绪收敛的极快,学着楚箫的模样讪讪道:“小舅……谢参军, 您吓我一跳。” “给我吧。”谢从琰将酒壶从她手中取了来。 “是。”楚谣走回到寇凛身后站着。 寇凛忽然想起宋世钧再和他说话,回应道:“不必了吧,他二人此时只是我锦衣卫的百户, 没有别的身份。” “既然如此, 宋某便不插手寇兄的内务。”宋世钧笑着点头,举起杯来, “再次多谢诸位赏脸。禁军十二卫负责皇廷, 锦衣卫负责皇城, 谢参军的三大营则是拱卫京师的第一道防线, 愿往后咱们合作愉快,共同为圣上、为大梁效力。” 一众指挥使们开始推杯换盏。 楚谣认真学习, 在座一水儿的正三品卫军首领, 都是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一个比一个官话说的响亮, 被他们鄙视的文官听了都得羞愧。 忙于应对,寇凛也顾不上去观察谢从琰了。 而谢从琰除却偶尔举杯, 基本不开口说话,在座也都了解他的性子,没人拉着他攀谈。到时候结交不成,反而惹恼了他。 谢从琰便自斟自饮,不知怎么,眼神就瞄向了寇凛身后的楚谣。 正如楚谣的认知,谢从琰对于不在乎的人或事,从来不会留心,就比如楚箫,又不是他的亲外甥,留心他做什么? 平时谢从琰身在军营,很少和他接触,回尚书府里见他也多半是去教训他,年纪不小了还总是往妹妹闺房里跑,没有一点规矩。 人人称他诗画双绝,也是听说楚谣喜欢模仿他的字画,谢从琰才会特意找来两幅认真瞧一瞧。 今天才发现,他们兄妹像极了。 该说的场面话说完,宋世钧道:“险些忘记,宋某此次从西域回京来,除了这葡萄美酒,还带回几个舞姬……” 随着他拍了两下巴掌,几个穿着奇装异服身段婀娜的舞姬走了进来,赤着足,轻纱遮面,瞧不清楚真容。 楚谣好奇的看着她们走上水池上方的鼓面,乐师不曾奏乐,她们已经各自摆好了姿势。 楚谣的目光,落在正中领舞的女子身上,她衣饰华美,毫不暴露,面纱遮不住柳眉凤眼,明显不是西域人。 “这些舞姬……”宋世钧正介绍时,瞧见鼓上领舞的女子,声音戛然而止,仔细瞅两眼,脸色瞬间阴沉下去。 其他人的注意力被这些异域女子吸引,没留意宋世钧的反常。 等乐师们奏乐,舞姬们翩翩起舞。 楚谣也是学过一些的,看的出来领舞的女子虽不是西域人,却跳的最好。 “谢参军。”乐器声中,寇凛偏过头道,“定国公府那位宋七小姐,再过阵子就及笄了吧?” 谢从琰垂着眼睛喝酒,根本也不搭理他。 寇凛没有半分自觉,瞥一眼鼓上的美人儿,继续道:“听闻宋七小姐生的倾国倾城,又能歌善舞,却从不在人前露面,平日里出门总是覆着轻纱遮住脸,只等着在太后娘娘为她举办的及笄礼上一鸣惊人。” 谢从琰置若罔闻。 寇凛没完没了:“如今京中被人提及最多的美人儿,正是谢参军的外甥女,这宋七小姐帖子都写好了,特意邀请你那外甥女去参加她的及笄礼,看来,是对自己的美貌相当有自信。” 谢从琰终于放下酒杯,转头看他一眼:“寇大人东宫失窃案查不出来,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倒是较真的紧。” “身为监察百官的锦衣卫,这是寇某的职责。”寇凛厚着脸皮凑过去,“我也好奇,宋七小姐究竟有多美,我只见过楚小姐,还真不信有谁压的过她。不过想想也是,楚小姐毕竟年纪有些大了,比不得宋七才十五,正是豆蔻年华……” 寇凛故意试探谢从琰,结果说着说着,莫名感觉到背后积聚起一阵杀气。 他如芒在背,低头喝了口酒,不说了。 等乐声停下,一舞结束,舞姬们站在鼓上。 宋世钧皱着眉道:“下去领赏吧。” 寇凛该给宋世钧的面子给足了,起身道:“寇某还有公务在身,先告辞了。” 在座各位原本也不怎么喜欢这个权贪,虚拦了拦。 楚谣跟在寇凛身后离开了红袖招,往外走的时候,并肩的袁少谨道:“这红袖招连一般乐坊都不如,不明白我大哥为何不准我来。” 楚谣也是差不多的想法,感觉和一般的酒楼乐坊没有区别。 寇凛停住脚步,转头一勾唇角,嘲讽道:“你懂什么?刚才领舞那位,是定国公府的宋七小姐宋嫣妮,定国公宋锡最宠爱的小孙女。” 袁少谨和楚谣俱是一怔。 寇凛继续前行:“看样子宋世钧也是刚知道,瞧那张脸都黑成什么样子了,堂妹在场,他敢带着人玩女人?” 经寇凛一说,楚谣这才回过味来,宋七小姐跳舞时,始终是面向着谢从琰的。 眉目含情的模样,应是对谢从琰有意,不排斥定国公为她安排的婚事。只可惜是宋家的女儿,楚谣都不知自己该不该祝福她得偿所愿。 倏地,她又想起被寇凛说自己年纪大了,不如宋嫣妮豆蔻年华。往日里,楚谣对容貌并不怎样放在心上,可终究是个女子,哪有不爱惜容貌的,心头难免一阵堵。 气不过,解下腰间的绣春刀朝他后脑勺作势敲了下,又收回来。 寇凛走在前,不知她的小动作。 袁少谨看的一怔,以眼神询问:你在干什么? 楚谣淡淡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的刀,又指了指寇凛的后脑勺,意思是你敢不敢? 袁少谨岂能落于她后,也拿起绣春刀朝着寇凛的后脑勺假意敲了下,挑衅着回望楚谣:我会不敢? 段小江晃着腿坐在门楼上,将他们的举动收入眼底,咔嚓咬一口苹果,哭笑不得。 等寇凛走近以后,他从门楼落地,呈上绣春刀:“大人,可以走了?” “走吧,先将楚箫送回尚书府。”寇凛接过自己的绣春刀,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马车,忽听红袖招里传来一叠凄厉的惊叫声。 阵图 阵图 随后惊叫声变为尖利的惨叫声, 在这静谧山间被无限放大, 听上去格外惊悚。寇凛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同一时刻便折返回去, 段小江和几名锦衣卫紧随其后。 楚谣和袁少谨的反应全都慢了半拍, 才步履匆匆的去追。 一晃眼的功夫, 也不知里头发生了何种变故, 楚谣有些担心谢从琰, 别出了什么意外才好。 回到先前的宴客厅,早已人去楼空,她一路跟随寇凛穿过侧门, 来到一个小院外,远远瞧见那几个卫军首领都挤在院子里,手中锋利的兵刃尽皆沾了血, 脚下有一截截血肉模糊的线条状物正在不断蠕动着。 楚谣走近了一瞧, 浑身汗毛顿时根根竖起,是她最怕的动物——蛇。 已被这几位首领和侍从们砍成了段儿, 看不出有多少条, 总归是密密麻麻, 像是捅了蛇窝一样。 至于惨叫声, 是从院内这栋三层小楼里发出来的。宋世钧和谢从琰此时都不在院子里,估摸着去了楼上房间内。 寇凛刀不出鞘, 人不上前, 只略略打了个手势, 示意锦衣卫过去帮忙。 唯有楚谣站在他身后一步也不挪,上前斩蛇她是绝对不敢的, 被寇凛骂死也不会去,她先前在京郊寺庙见到死人,都没有现在这般紧张。 单单看着,都觉得毛骨悚然。实在忍耐不住,闭上了眼睛。 手搭在刀柄上,寇凛盯着眼前这些狰狞蛇类,不知在想些什么。 “嘶嘶。” 他听到动静,盘踞在头顶斜上方树杈上的一条蛇吐了吐芯子,绣春刀旋即出鞘,手腕一转,再度归入鞘中。 那条蛇悄无声息的被斩成两截,连着头部的那一截身体从半空中掉落下来,砸在楚谣胳膊上。 楚谣感觉手臂沉了下,眼皮儿一睁开,脸上仅剩的一丝血色也消褪的干干净净,从身后猛地抓住寇凛的腰部,额头抵在他的后背上,控制不住叫出了声。 毫无防备的寇凛被她扑的一个前倾,正想训斥,却感觉到她抖的像是秋风里离枝的枯叶,眉头皱了一下,由着她拽着。 楚谣好一阵子才缓过来神,立刻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大人,对不起,属下最怕蛇。” “你这夜夜抱着鸡血罐子的人,竟会怕蛇?”寇凛调侃一句,转头瞧见她不只耳朵,连脖子都红彤彤的,不由一怔。 先前在马车里他觉着娘娘腔,心中恶寒,这会儿竟看出了点女儿家娇羞的意味,惹的他嗓子眼干了干。 重新将注意力投入到眼前的正事儿上。 在场都是些出类拔萃的武将,不一会儿功夫就将蛇群给满门抄斩,没有任何损伤,但这楼里的乐师和舞娘有一些伤势较重,昏死过去。 红袖招的掌柜被绑了来,暴脾气的贺彪将他踹飞出去:“老子的兴致都让你们败光了!” “荒山野岭之地,有蛇窝很正常。”羽林卫指挥使赵慷擦着剑上的血,“从前也闹过蛇患,还请五城兵马司来这附近处理过蛇窝。” “寇大人……” 一人仍然觉得蹊跷,想着恰好锦衣卫在此,不如查一查,才发现寇凛人已经不见了。 …… 楚谣直到离开,也没见着宋世钧和谢从琰,作为宴客的主人,出了意外竟然不现身,可见那位宋七小姐一定也被蛇伤着了。 楚谣也觉着这蛇出来的蹊跷,十月的京城冷的厉害,并不是蛇出没的季节。 但寇凛完全没有追查的意思,蛇患一平息,立刻走了。 此刻坐在马车里,也是优哉游哉。 马车下了山,驶进了城,中途离队的段小江的声音忽然传进来:“大人,那些乐师果然少了一个,控蛇之人,八成是此人。” “宋七小姐如何?” “被咬伤了脸。” “只伤了脸?” “身上或许也被咬了,但左脸血淋淋挺吓人的,不过属下瞧着伤口不深,蛇无毒,只会留个疤,以国公府的财力,去买些江湖秘药回来,两三年疤就平了,没啥大碍。” 寇凛听罢睇了楚谣一眼,笑道:“前一刻还说着宋七小姐准备在及笄礼上一鸣惊人,和你妹妹比较一二,一转头,及笄礼都办不成了。往后人若提起宋七小姐为何总是面纱遮脸,只会笑着说,因为她貌丑。” 楚谣屏住呼吸:“大人的意思是……” “你妹妹那个爱慕者,还真是有本事。”寇凛继续隔着窗帘与段小江低语,“不必跟了。” “咱们不查?” “不查。”寇凛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笑容冷淡,“一切有关定国公府的人或事,与本官毫无关系。” “是。”段小江不再说话。 …… 随后寇凛如往常一样闭目休息,楚谣则心神不宁,怀疑这事儿八成是谢丛琰所为。 不,是九成。 楚谣也曾听过宋七小姐极为自傲美貌的事情,甚至知道她曾在人前贬低过自己,谢丛琰原本就和定国公府有着灭门之仇,先拿宋七小姐下手再正常不过。 只让她几年内破相,不是容颜尽毁,已算很仁慈了。 楚谣下意识摸了摸膝盖,是觉着宋七可怜,但她不会归责到自己身上,毕竟这些事情不是她可以控制的。 发了会儿呆,她决定先回去问一问谢丛琰再说,不盲目怀疑任何人,先前永平伯世子之死,已是个例子。 想通透以后,她看向寇凛。 从五官渐渐长开那年起,她就从男人的眼睛里,清楚知道自己是个美人。 可她确实离二十不远了,京城贵女中,到了这个年纪已为人母,尚未家人的屈指可数。 楚谣先前并不在意,今晚也不知怎么了,总想起寇凛那句“年纪大了些”,刻在心里挥之不去。 心烦意乱。 …… 小半个时辰后,寇凛忽然将眼睛睁开,信手掀起帘子:“停。” 段小江骑着马走来窗边:“大人,怎么了?” 寇凛望向窗外缓慢后移的树木:“这不是下山的路。” 驾车的锦衣卫一怔:“不会啊大人,属下是顺着原路返回的。” “是顺着原路兜圈子。”寇凛大步下了马车,“虫鸣声有一炷香的时间没变过了。” 楚谣也连忙下车,已过子时,微弱的月光透过树隙洒落进来,伴着似烟尘般的薄雾,气氛虽有些诡谲,但除了偶有虫鸣入耳,不见丝毫可疑之处。 段小江一跃而起,落于树盖上,举目稍一打量,惊诧道:“大人,确实有问题,咱们周围成了悬崖,下山之路环成一个圈。” 寇凛惊讶:“悬崖?这城外矮山虽大,却极为平缓,哪里来的悬崖?” “莫非有鬼?”袁少谨翻身下马,往寇凛身边靠了靠,脸色不太好看,“听说当年北元铁骑攻入京城,这座矮山曾是修罗场,埋了不少人。” “本官倒真希望是鬼怪作祟。”寇凛冷笑一声,特意看一眼楚谣,见她仰头盯着一棵大树一眨不眨,面色如常,看来怕蛇不怕鬼。 段小江落了地,神情难得凝重:“估摸着是奇门遁甲阵法之术,不知是为了对付咱们,还是对付红袖招里那几位卫军首领,被咱们误入了。” 寇凛沉默着环顾四周。 楚谣犹豫道:“大人,属下发现,盯着这些树木看久了之后,边角会出现扭曲感,属下认为这不是普通阵法,而是东瀛幻术,建立在咱们奇门遁甲之上的……” “你还知道东瀛幻术?”寇凛也做出了判断,却被她抢了先,“第一才子,果然名不虚传。” 袁少瑾立刻黑了脸,不服气道:“书里没有这些东西,是虞清那混小子教他的。” 这是实话,虞清精通奇门遁甲,楚谣是跟着他学的。 虞家军驻守福建,常年与倭寇打交道,虞家人对东瀛忍术和幻术都有一定涉猎。 楚谣年少时一心想嫁虞清为妻,对这些尤其关注,想着往后嫁去虞家能帮上忙。 “大人,咱们得尽快破除幻术出去。”楚谣抱了抱拳,忧心忡忡地道,“困的久了会出现幻觉,逐渐迷失心智,敌人一旦进攻,我们毫无还手之力。” 段小江一摊手,看向寇凛:“若是千机在就好了,大人,属下不懂这些。” “本官也不懂。”寇凛慢悠悠地笑了笑,“本官近来得到消息,说虞清私自入京给袁首府送礼来了。” 楚谣的指尖轻轻颤了下。 “大人,无凭无据,话可不能乱说。”袁少谨瞪了寇凛一眼,这笔钱被寇凛给黑了,气的他爹骂了一晚上,如今竟还来泼脏水。 寇凛摘下一片叶子,夹在两指之间:“本官从未与东瀛人结怨,东瀛人来惹本官,究竟想做什么?” 是啊,东瀛人惹寇凛这个瘟神,是嫌死的不够快么? 楚谣垂眸细想,想明白以后,眼皮儿直跳。 虞家军一直是东瀛国的眼中钉肉中刺,得知虞清离开了福建,自然会派高手刺杀。而虞清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他们一路追来,怕是连影子都见不着,于是将矛头转向了哥哥,借此逼迫虞清现身? 而此时锦衣卫指挥使也在,虞清若是敢现身,不被他们逮着,也会被寇凛抓住或者告知圣上。 寇凛这么厉害,岂会不知怎样破除幻术,他应是等着看虞清会不会出手。 楚谣不知道,寇凛收了虞清的好处,并不打算抓他。 说这些,只是因为他对东瀛幻术真的没啥研究,不知道怎么破。可站着等虞清出手相救,也未免太丢面子,故意摆出一副“我会,我就不说,我看看虞清会不会现身”的姿态。 而虞清若真随行暗中保护楚箫,应该会出来,因为知道自己不会抓他,袁少谨更不可能告发。 果不其然,静谧中有个清悦的声音突兀响起,幻术影响下,近在身边,却又远在天涯:“楚大傻子?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楚谣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心中又喜又怕。 落网 落网 寇凛暗暗松了口气:“虞少帅。” “寇指挥使。” 楚谣不知“送礼”内情, 心中一慌:“虞清, 你出来做什么!” “先不说这些, 楚大, 经我分析, 你们入的这个幻术阵是‘目’阵。” 楚谣深深皱眉:“目?阵眼是图形?” “对,一个时辰内,你们看到过同一张阵图, 那图形对你们的视觉造成冲击。‘目’阵,单看阵图是没有任何危险性的,可你们下山, 走进了对方在路上预先设置的幻术主阵中……” 袁少谨怔忪着道:“阵图是蛇?” 楚谣摇头:“不是蛇, 那些蛇色彩单调,‘目’阵的阵图, 必是极为繁复且鲜亮的花纹, 无意识间映入脑海里。等我们入阵之后, 配合着阵法效果, 脑海里的阵图将会影响我们的思维,像是被气味影响了的蚂蚁, 又像是醉酒之人无法掌握平衡, 不断在阵中走环形, 绕圈子,走不了直线。” “繁复且鲜亮的花纹?”段小江想不出来, “红袖招雕梁画栋,处处繁复,真不好找啊。” “不会是红袖招原本存在的图形,楚大,你自进入红袖招开始,有没有哪里的陈设布置,令你觉得与整体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楚谣在脑海里仔细回想,从下了马车开始,先入目的是一座高耸门楼,然后进入红袖招的宴客厅内,看了一场西域舞姬的表演…… 久未吭声的寇凛敛了下眉峰,已然是猜到了。 而楚谣与袁少谨几乎异口同声:“是鼓!” 是水池上方那面舞姬用来跳舞的大鼓,鼓本身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鼓面上绘制的牡丹,色彩极为鲜艳。 楚谣的目光当时就被鼓面给吸引了,现在一想颇为怪异,和西域舞蹈并不搭配。 “鼓?”段小江想半天才想起来,“我先前没进厅里去,后来闹蛇患,才跟着大人一起进去,只不过瞄了一眼而已。不过,那面鼓确实非常吸引目光。” 其余几个锦衣卫也纷纷点头,表示他们进去后,也都注意了那面鼓。 “红袖招内的鼓么?我先去看一看,你们打起精神……” “虞少帅。”不等他说话,寇凛冷声制止他,“这里没你的事情,赶紧回福建去,远离红袖招,远离京城,不然谋害宋七小姐这个黑锅,你算是背上了。原本私自回京还有得救,惹上定国公你必死无疑。” “没错,虞清你快走。” 寇凛这么一说,楚谣往深处一想,想出一身冷汗。 红袖招内的蛇患并不是冲着宋七小姐,是冲着虞清来的! 皇宫门口,宋世钧邀请寇凛赴宴,对方见到寇凛带着“楚箫”一同前往,立刻酝酿了这个计划,想借用“楚箫”将虞清引出来。 将红袖招内的鼓面换成阵图,见寇凛没让手下全都进去,就再用蛇患引锦衣卫所有人入内。 甚至宋七小姐身在红袖招,可能都在对方的掌握之中,恰好再嫁祸给虞清。 之所以不闹出人命,是怕寇凛留下彻查。知道寇凛与定国公府有过节,一定不予理会先行走人,才好进入他们提前设下的幻阵中。 而虞清出手相救,再回红袖招查看那副鼓上牡丹阵图,研究破阵之法,必会遭遇天罗地网。 私自回京,谋害宋七小姐,他还不是神仙难救? 短短几个时辰内,对方想出计划,付诸行动,事无巨细滴水不漏,这该是怎样一个庞大的势力? 总之,绝不是简单刺杀虞清的倭寇能做出来的,从行事作风来看,和想要谋害楚箫的人,有些像是同一伙。 楚谣绞尽脑汁也想不通,这意味着并非哥哥无意中得罪了人,是哥哥和虞清一起得罪了人,上了对方非死不可的肃杀名单。 但自虞清去了福建,两人已有四五年不曾见过了,是怎样惹上是非的? “我明白了。”虞清许久不言,应是也在思考这些,“多谢寇指挥使提醒,但是这幻术阵……” “幻术?呵,不过一些蛊惑人心的东西,拿来迷惑一些意志不坚之辈还行,想拿来对付本官,简直可笑。今日且让他们瞧一瞧,妄想算计本官,他们的道行还远远不够。” 寇凛说着,解下绣春刀扔给段小江,跳上马车,在驾驶马车的位置坐下,“你们全都进马车里去,由本官亲自驾车。” 众锦衣卫纷纷弃马,坐进马车里。 段小江敲了敲马车门:“大人,您可以骑马在前引路,我们跟着就行了啊。” 弃马离开,等出了阵再回来找,马万一跑了岂不是一笔损失? 不太符合他们家大人抠门的性格啊。 “少废话,本官自有斟酌。” 寇凛拉着缰绳久久不动。阵图螺旋状的花纹,无意识影响着自己的大脑,会导致自己在阵中不断绕圈子。 那么,他只需完全集中精力,朝着一条直线走,不再原地转圈,走出幻阵的范围就赢了。 然而战胜潜意识谈何容易,寇凛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他需要借助外力。 只见他从钱袋里掏出一两金子,朝着前方扔飞出去。在他内力灌注下,金子如离弦箭矢,平飞一段距离,才开始呈抛物线下坠。 “驾!” 他立刻策马去追! 待追到金子落地处,下马捡起来。用袖子擦干净,再接着往前扔,继续驾马狂奔。此时,他的脑海里眼睛里全是那一两闪闪发亮的金子,宛如夜幕中最耀眼的北极星。 阵图? 影响潜意识? 在捡钱面前,根本不存在的。 寇凛的灵感来源于拉磨的驴,眼前挂上一根红萝卜,围着磨盘走上一天都不晕不累。 他不可能输给驴。 不过实在不太雅观,不好让手下们瞧见。 楚谣只感觉这马车忽而疾行,又忽而停下,再忽而疾行。一众人在马车里打着趔趄东倒西歪,都以为寇凛在使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独门神功。 第九次捡回金子后,寇凛擦干净重新放回钱袋里,整理一下有些偏歪的官帽,清清嗓子道:“行了,下车吧,此阵以被本官破除,咱们走出来了。” 马车门拉开,一众锦衣卫跳下马车。 看着与先前截然不同的环境,众人脸上只剩下佩服,包括一下车就蹲在路边呕吐的袁少谨。 楚谣环顾四周,不见虞清,想着他大概是听话走了。 再看向寇凛时,感激与佩服皆有。 因为深入研究过,她知晓东瀛幻术的厉害,即便虞清去红袖招研究阵图,破阵也不会这般神速。 这些崇拜的眼神寇凛十分受用,却故作淡然:“今夜之事,谁都不许说出去。”指了指袁少谨和楚谣,“包括你们俩。” 袁少谨从未经过这样的事情,畏惧中带着一丝新奇:“有人设计陷害虞少帅,还伤了宋七小姐,我们……” 楚谣打断他:“莫非,你想让人知道虞清私自回京,再一查,原来是给你爹送礼来了?” 袁少谨眉头微皱,抱拳:“属下懂了。” 楚谣又看了寇凛一眼。 她不明白寇凛为何会出手帮助虞清,却知道他只会帮到这里了。 与自身利益无关的事情,寇凛是不会做的,更何况这一回还牵扯到了定国公府,他更是会置身事外。 想来从哥哥身上,对方也是怕了寇凛,不想他在插手,才将定国公府拉下水。 …… 楚谣被送回尚书府时,天都快亮了。 她父亲早已睡下,又被她喊起来,说一说太子提供的线索。她父亲只让她在寇凛面前搪塞过去,反正寇凛原本也没抱希望,更不会去质问太子。 楚谣应下之后便离开了,没有提及虞清。 虞清毕竟是袁首辅阵营里的人,若被父亲抓住错,照样会往死里打。 她再想为父分忧,也不想伤害虞清。 即使他曾当众羞辱她,这些年来,那份单纯的爱恋早已荡然无存,但青梅竹马的情分依然是在的。 她心里想着今夜发生的一切,往自己院子里走。走一半想起来不对,又绕了个弯,去哥哥的房间睡下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个时辰后,楚箫的意识苏醒,她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才睡着了一会儿。 清晨时分,听见楚箫在门外说话的声音。 楚谣迷迷糊糊的坐起身,随便套了件衣裳:“哥?” “你这丫头,我进我妹妹房间里怎么了?从前我俩还在同一个肚子里待过十个月呢。”楚箫不顾春桃阻拦,推门进来,不耐烦道,“阿谣,寇大人又派人来接我了,让我赶紧回衙门临摹那副画。” “派锦衣卫接你,是怕你路上出事。”楚谣示意他关门,招招手,极小声道,“你可知道,昨天才从牢房里出来,虞清差点儿就进去了。” 楚箫惊怔着走来床边坐下:“出什么事情了啊?” 楚谣仔细讲给他听,随后问道:“你和他从前到底干什么坏事了?惹着谁了?” “我俩自小一起干的坏事多了,偷鸟蛋,捅蚁窝,拿弹弓偷袭夫子……”楚箫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这些算吗?不对啊,就算得罪了人,早干嘛去了,为何过去好几年了,才想起来找我们报仇?” 楚谣也是这一点想不通:“行了,去衙门吧。寇大人若是问起太子的线索,你就说想知道的话,去问爹。” “好。”楚箫走到门口又回头,“虞清是回福建了吗?” “应该吧,他知道轻重。” 楚箫点点头,心事重重的走出尚书府,上了来接他的马车,心里还在想虞清。 是他最好的兄弟,也是最让他恼火的混蛋。 * 楚谣起床时,寇凛刚回衙门准备休息会儿。 可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总是想起楚箫来。这家伙忽男忽女,他用常识已经完全无法判断。 无论是大理寺的梨花带雨,还是红袖招里瑟瑟发抖,都令他产生一种怪异的保护欲。 寇凛考虑事情,通常从常识出发,当常识无法判断,就选择相信自己的感觉——他感觉楚箫是个女人。 “可能真是女扮男装。”寇凛小声嘀咕,回忆起楚谣那天满头金钗的模样,假想楚箫换回女装,戴那些金钗应该也蛮好看的。 恩? 他竟然拿金子来配女人? 寇凛被自己的念头惊了惊,再也睡不着了,起床出门接着做事。 途径练武场,远远看到围了不少人。 段小江和陆千机站在外围有说有笑,饶有兴味的模样。 寇凛走过去,示意两人无需行礼:“他们在做什么?” 段小江笑嘻嘻的解释:“是这样的大人,咱们家这些猴崽子不是看不起世家子么,想欺负袁公子,结果袁公子还真有点能耐,十支箭全都正中红心。” 陆千机指着楚箫:“咱们的人服气了,楚百户恰好从尚书府回来,对袁百户嗤之以鼻,说自己可以将袁百户射中的箭,从靶子上射下来。” 段小江竖起大拇指:“都当楚公子是将牛皮吹上了天,结果他一开弓,简直惊掉咱们下巴,已经射下九支,只剩下最后一支。” 寇凛眨了眨眼,不敢相信,也跟着望过去。 …… “袁少谨,这一箭若我再中,往后锦衣卫衙门里,我的衣裳你全洗了。”楚箫拉满了弓,箭在弦上,却迟迟不发,挑衅道,“若不中,我跪下认你做爹!” 袁少谨被气的涨红了脸,旁人不知,他却知道楚箫箭术极好。 他也是因此才去苦练弓箭,自认为和楚箫已经有了一拼之力,没想到三年不见,这家伙又长进了。 那是,楚箫心中腹诽,他从前想跟着虞清上战场,勤修武艺,患了晕血症之后逼不得已放弃了武学,唯有没事射一射箭了。 众目睽睽之下,袁少谨退无可退,硬着头皮道:“行!” 楚箫哈哈一笑,目光专注于靶子红心上的那只箭。 微微侧身,闭上一只眼睛。 …… 楚箫注视靶子,寇凛注视着他,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寇凛隐隐觉着方才出现在他脑海里的楚箫,与面前这个楚箫似乎不是同一个人。 楚箫拥有两面性格,一面是现在的样子,又傻又爽朗,一面和楚谣颇为相似,柔弱且沉静。 而令他动恻隐之心的,分明是与楚谣相似的一面。 哭的时候,害怕的时候,他总会自动带入楚谣,所以才会感觉楚箫是个女人。 这算怎么回事? 像是一团子毛线,寇凛越扯越乱。 …… 嗖! 楚箫射中红心的同时,顶掉袁少谨那支。 练武场上惊了一瞬,锦衣卫们纷纷鼓掌喝彩。 “楚百户厉害啊!” “往日是我们小瞧了你!” “楚百户,先前是我不对……” 楚箫面朝袁少谨挑挑眉,还没来得及得意,只听“刷刷刷”一叠声,他射在靶子上箭竟也一支支被打落了地。 而且是被一截截枯枝打下来的! 一干锦衣卫回头一望,瞧见寇凛正把剩下的枯枝扔掉,段小江递过帕子,他擦了擦手。 “寇大人武功盖世!” “寇大人举世无双!” “寇大人……” “楚百户,过来。”寇凛双手负后,挺直了腰,用气度告诉楚箫,这世上没有人能在他的地盘抢他的风头。 楚箫不过是与袁少谨斗气,原本也没想出风头,灰溜溜的拿着弓走过去:“大人。” 寇凛正想询问他昨天和楚尚书商量的如何了,徐功名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而来,压低声音道:“大人,不好了,出事了!” “说的就像哪天没事儿一样。”寇凛早已习惯这句开场白。 徐功名面色沉沉:“刚刚得到消息,虞清被抓了。” 楚箫手里的弓“啪嗒”落了地。 探监 探监 “什么时候的事情?哪一方势力抓的?” 寇凛虽然微微一怔, 但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并不算意料之外, 幕后黑手在京城权势不小, 身边或许还有一位心思缜密善于布局的谋士, 绝不可能只有一套计划, 一计不成, 便放任虞清离京。 楚谣考虑到的事情, 他自然也能看得透,先前借刀谋杀楚箫的计谋,和今日算计虞清的连环计, 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不直接动手,采取这般迂回的手段,估摸是怕暴露自己的身份。 徐功名回道:“寅时初刻左右, 在城外白鹭后山下, 神机营秘密出动了六支火枪队,将虞清给堵了。” “神机营?谢从琰抓的?”寇凛看一眼脸色苍白的楚箫, “你可知火枪队是何时离开神机营去往白鹭山埋伏的?” 徐功名知道他会问:“据调查, 是子时左右, 火枪队收到谢从琰传来的消息, 连夜紧急出动。” 寇凛沉吟:“看来谢从琰提前并不知情,是临时收到的消息。” “还有一事。” “说。” “昨夜红袖招, 有刺客纵蛇杀人……” 段小江快速眨了几下眼睛, 打岔道:“有人死了?我瞧昨晚被咬之人的伤势, 并不致命啊。” 徐功名哼哼道:“你不知道了吧,许是你离开之后, 那几个卫军首领彻查蛇患,发现乐师少了一人,分头在红袖招附近搜捕,还真让虎贲卫指挥使贺彪给逮着了。原来那凶徒杀了一名乐师,易容假扮,不知想要谋害谁。抓捕时,那凶徒控蛇将贺彪带去的一名千户给咬了,断了喉管,当场毙命。这送命的千户恰是贺彪的亲妹夫,贺彪那暴脾气,直接把凶徒的脑袋锤开了花,尸体扔去顺天府公堂上,逮着顺天府尹怒骂一通。” 段小江询问的眼神投向寇凛:“大人?” “呵,这凶徒很快会被查明身份,必定与福建虞家军有关。”寇凛牵动唇角,似笑非笑,“大概是怕定国公府碍着宋七小姐的名声,不明着追究此事,便将贺彪给拉下水。对了,虞清现在被抓去哪里了?” “就在神机营。”徐功名道,“听说兵部侍郎袁少戎正赶过去,想将虞清压走,毕竟武将私自入京这事是归兵部处理的。” “谢从琰肯定不会放人。”段小江啧啧嘴,“先前楚尚书被袁党围攻的那么惨,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耐着性子听了个大概,楚箫再也听不下去,转身朝着衙门口的方向跑:“大人,属下需要告个假!” 见徐功名打手势准备让人拦下楚箫,寇凛制止道:“让他走。”又吩咐段小江,“派几个暗卫跟着,不,你和千机跟着就行了。” 他的三位得力助手全都一愣。 通常三人各司其职,徐功名身为北镇抚司镇抚,坐镇衙门,处理一应大小事务。段小江轻功过人,身手敏捷,负责跟随在寇凛身边来回跑腿。 至于三人中武功最高强的陆千机,与早已适应了官场生活的段小江不同,江湖习气依然很重。寇凛平时极少使唤他,某些特殊任务才会派他出去。而像保护人这种苦差事,从不会落在他头上。 如今不但使唤他暗中保护楚箫,还让段小江也跟着一起,简直是护卫圣上的待遇。 寇凛好半响听不到他们回复,皱起眉:“没听懂本官的话?” 段小江最先回神:“是是,属下这就去。” “属下也去了。”陆千机行罢礼,追上段小江,低声问,“为何我觉得大人特别在意楚百户?先前不眠不休的替他翻案,昨个又亲自接送他往来尚书府,今天……” “大概是圣上交代的吧。”段小江耸耸肩,脑海里却想起昨晚楚箫在寇凛背后拿着绣春刀作势敲他后脑勺时,嘟着嘴儿的委屈模样。 明明就是个和情郎怄气的小姑娘。 * 楚箫牵匹马出了锦衣卫衙门,并没有直奔驻扎城外的神机营。因为知道自己去了没用,他和谢丛琰关系生疏的很。 翻身上马,决定先回家去找楚谣。 楚谣不用代替楚箫时的生活,日复一日的单调,廊下看书,花园画画,有时候一整天都不会说一句话。 她原本早已习惯,可这会儿倚窗坐着,一手揉着微痛的腿,一手托腮,竟会觉得有些无聊,不如去做锦衣卫精彩。 “阿谣,快些换衣裳随我前往神机营!”楚箫纵身跳过花圃跑来窗外,满头大汗,“虞清被小舅舅抓了,关在神机营里!” 楚谣心头一惊,忙将窗子阖上,去柜子里翻找男装。军营不许女子入内,即使瘸着腿将士们都知道她是谁,她也必须换男装:“可知是怎么一回事?” “听徐镇抚说……”楚箫站在窗外将事情讲述了一遍。 待他说完,楚谣换好衣裳走出房间,吩咐家仆去将马车驾来她院子外。 几个家仆却一步不挪,没听见似的,低头不语。 “为何不去?”楚谣察觉情形不对,举目环顾四周,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今日院子里的家仆比平时多出来几个。 “小姐?”春桃从厨房端来治疗腿疾的汤药,放进屋里,赶紧走出来搀扶楚谣,“军营重地您不能去,被人瞧见会给舅老爷惹麻烦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神机营?”楚谣冷冷看她一眼。 春桃哆嗦了下:“小姐,您就别为难我们了,舅老爷今日一早送信过来,这几日都不许您出门。” 楚箫拍了拍额头,急道:“看来小舅舅知道我会来找你。” 楚谣此时的关注点与楚箫截然不同:“杨管家呢?我怎么觉得我有好几日没见着他了?” “杨管家在济宁老家的老母亲生了病,他前几日回济宁了,老爷还没指派新的管家。”春桃咬了咬唇,“小姐,您平时都不理会这些,奴婢也就没告诉您。” 楚谣心知杨管家走的蹊跷,自小看着她长大,要回济宁不可能不来和她说一声。但杨管家深得父亲信任,谢从琰没这个本事撵走,应是出了什么变故,才被父亲送走的。 从前这府里的家仆们,全都是谢从琰挑选训练过后,交由杨管家全权管理着,如今杨管家走了,俨然全听谢从琰的。 楚谣冷笑道:“父亲有说过禁我的足么?” 春桃摇头:“老爷上朝走的早,但老爷肯定是和舅老爷一个意思。” “去备马车。”楚谣态度十分强硬,“舅老爷早已自立门户,家中老爷若是不在,便是大少爷说了算,何时轮到外人指手画脚了?” “不错,尚书府究竟是姓楚还是谢?!”楚箫听了半天,也回过味来,摆出主人气势,“去备车!不然将你们统统撵出府去!” 家仆们纷纷下跪,却完全没有听话照办的意思。 春桃不曾跪下,只红着眼圈道:“少爷,小姐,我们真的是迫不得已啊。” 楚箫铁青着脸,准备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哥,别理他们了。”楚谣从春桃手里抽出自己的胳膊,朝着楚箫伸过去,“你是骑马回来的吧,带我骑马去,我今日倒要瞧一瞧,有谁敢动手拦我。” 一听这话,春桃急的眼泪夺眶而出:“小姐,舅老爷会打死我们的!” “那就让他打死你们好了。”楚谣扶着腿一瘸一拐的往外走,回头瞥向一众家仆,“连主子都分不清的仆人,留着有什么用?” “哎!”春桃银牙一咬,吩咐跪着的家仆,“还愣着作甚,小姐要出门,快备马车!” 小姐这是铁了心,谁也拦不住,若是让她和少爷同骑着一匹马去神机营,舅老爷非得撕碎了她不可。 …… 楚谣终于坐上马车离开了尚书府,马车里,楚箫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太对:“阿谣,我怎么觉得咱们家的事情,小舅舅插手太多了?” 楚谣心烦意乱:“恩。” “等我回去将家里的仆人全换了。”楚箫恼火。 “换人谈何容易,你懂得挑选么,挑的人靠不靠谱,有没有其他势力塞进来的奸细?你以为咱们家是寻常人家?爹不会由着你乱来。”楚谣撩开帘子,呼吸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爹和小舅舅站在同一边,我们两个帮不上忙的小兔崽子不服又能如何?” 楚箫被噎的无语,依然提议:“起码将春桃撵走吧,我从没见过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侍女!” 楚谣没有接话。 没有了春桃,还会有夏桃秋桃冬桃。 即使亲自挑选一个合心意的,不知何时或许就出了意外瞧不见人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谢从琰口中说着对不起她,平日里刻意与她保持距离,一副以大局为重早已放手了的姿态。可却牢牢将她困于他羽翼之下,和掳走她私藏起来并无分别。 很明显,他不甘心。 而她需要想办法,让他甘心。 “军营重地,何人擅闯!” 距离神机营尚有一段距离,马车就被逼停了下来,楚箫打开车门:“我家小舅舅,谢参军在不在?” 瞧见车内还坐着一位姿容秀丽的“男子”,和楚箫颇为相似,明显是楚家那位瘸子美人,守将紧了紧眉锋,将军嘱咐过楚箫来了不准入内,却没提过楚谣。 “两位稍待。” 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谢从琰亲自出了营地,周身愠怒的杀气连守将都不由自主的向后连退几步。 楚箫紧张的直往楚谣身后躲,根本不敢与谢丛琰对视。 楚谣以前也不怎么敢,如今却淡淡的看着他迎面走来,沉静的眼眸中不悲也不喜。 谢从琰果然是不敢看她眼睛的,步伐不改,神情未变,视线却颇为躲闪,人不曾走到马车边,气势已弱的不剩几分,说出口的训斥之言,也显得绵软无力:“胡闹,军营也是你能来的地方么?” 楚谣开门见山:“小舅舅,我和哥哥想见虞清。” 谢从琰拒绝:“不行。我稍后将押他入宫面圣。” “面圣之后他就成为重刑犯,再想见就难了。”换做从前,楚谣一定会挽住他的胳膊撒娇请求,现在即使为了探望虞清,她也伸不出手,“小舅舅,让我们见见他吧。” 楚箫顶着头皮发麻的压力,也跟着恳求:“即使虞家现在与爹政见相左,但虞清好歹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小舅舅……” 谢从琰动了几次嘴唇,他是想铁了心拒绝,可他也知道,楚谣再求两次,他肯定还是会答应,索性也不挣扎了:“我只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 两兄妹松了口气,齐声道谢。 “袁少戎还在营帐里,我先过去。”谢从琰吩咐守将,“你引路,带马车去牢房。” “遵命!” 谢从琰转身前一直忍住没有去看楚谣,走远了之后听见车辙滚动的声音,才停下转头,嘴角徐徐勾起一抹讽笑。 他是在笑他自己,什么鬼见愁,什么谢阎王,不过是个懦弱的无能之辈罢了。 …… 马车一直驶到牢房外才停下,楚箫扶着楚谣下了车。 军营牢房依山而建,较为简陋,平时只作关押犯错的士兵,连个看守都没有,今日因为抓到了虞清,被守的里三层外三层。 两兄妹随着守将进入牢门,看守监牢的士兵目不斜视。 守将走到一间石牢外,拿钥匙打开门:“虞少帅就在里面。” 楚箫停住步子,楚谣扶着墙自己走进去,只见虞清盘腿坐在地上,应是听见声音才坐起来的,头发上还沾着几根枯草。 至于嘴里的草,则是他自己叼进去的。 近五年没见,依然是记忆里那副欠扁的混蛋模样。 虞清“呸”一声吐了嘴里的草,仰起头,笑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楚二,你怎么还没嫁出去啊?” 善恶 善恶 楚谣没理会他, 对门口的守将道:“这位将军, 我想单独和虞少帅聊几句。” 不合规矩, 但守将知道谢从琰有多疼爱这个外甥女, 点头离开。 楚谣扶着墙往前走, 慢慢走去虞清面前:“我真不信你现在还笑的出来。” 双脚腕上戴着沉重的精铁脚镣, 一端被固定在墙上, 虞清艰难的从地上站起身:“那也不能哭鼻子吧,多丢人。” 楚谣漠然的看着他,不说话。 虞清笑眯眯:“许久不见, 你有没有很想我啊?我在福建可是每天都在想你,杀人的时候想,练兵的时候想, 醒着梦里全是你, 哎,后悔死了……” 楚谣正想说后悔无用, 为时已晚, 却又听他悲痛叹息, “当年和你兄妹俩决裂之前, 我就应该先把你睡了。” 牢房外的楚箫听见这话,拳头一捏, 立刻就想冲进去揍他! 之所以不走进去, 就是怕自己忍不住动手。 可这混蛋是为了保护他才会被抓, 他又不好动手。 “你……”楚谣恼怒着想给他一巴掌,却失去平衡, 向前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哎呦我的小心肝儿诶。”虞清心急火燎去扶,脚镣铛铛作响。 楚谣用尽力气将他推开,冷着脸道:“别闹了。” 虞清这人天生就是一个坏胚子,性情顽劣,浪荡不堪,嘴巴时而抹了蜜,时而让人想抽他。 楚箫就是被他给带坏的,明明幼年时念书识字比楚谣更厉害,一度被誉为神童,可自从和虞清混在一处,便对念书再无半分兴趣,满脑子想去从军。 这怪不得楚箫意志不坚,同龄的孩子里,虞清总是最早熟的一个,讲起歪理来滔滔不绝,几个夫子一起上都辩不过他。 连楚谣都觉得他特别,又加上楚箫整天喊着要把她嫁给虞清,虞清也答应的爽快,久而久之,她竟也产生一种自己往后会成为虞家媳妇的想法。 毕竟她身有残疾,能嫁入虞家已是顶好的归宿。 如今细细想来,她对虞清的感情称不上爱慕,只是他站在一众世家子中太过特别,很容易吸引目光。 她去研究奇门遁甲,似乎也是励志于嫁入虞家的缘故。 而对虞清本人,并没有那种感觉。 至于那种感觉是什么感觉,楚谣也是最近才稍稍有一些明白。 不知不觉,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楚谣惊觉自己竟然分了心,连忙收敛心神:“抓紧时间吧,我舅舅就准备押你上殿了,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快些交代。” “楚二,你不想嫁我了啊?”虞清一直在认真观察她的神色,犹疑之后,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真好。” 楚谣板起脸:“说正事!” 虞清伸了个懒腰,屈膝半蹲,掏掏耳朵:“哎,如你所见,我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进来时观察过了,一路牢房开着门,里头没犯人,你这间在最里边,放心说话。”楚谣道,“你知道么,你现在不只私自回京这一条罪名,昨夜红袖招内……” 虞清听着,又将先前吐出来的枯草捡起来,重新叼进嘴里。 瞅着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楚谣颇有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感觉:“你们虞家军没人了?轮到你这少帅亲自上京来给袁首辅送礼?来就来吧,待在城郊就成,你跑城里做什么?想知道三司会审的结果,派个手下混进城探听,再回去告诉你不行么?” “进京送礼,是因为近来不断有小人在圣上面前诋毁我们,说我们用朝廷的钱,养自己的兵,怂恿圣上削我爹的兵权,将我们募的私军全部归入兵部。”虞清垂着头,看不清此刻的表情,但声音添了几分严肃,“幸好有袁首辅帮忙在朝中打点,才暂且打消了圣上的猜忌,我爹自然得备上厚礼相谢。” 楚谣不知怎样接话,虞清口中的“小人”,即使不是父亲和小舅舅,也绝对没少落井下石。 虞清道:“为避免留下把柄,脏钱不走钱庄,一贯是私下里运送的,我爹根本没打算派我上京,是我自己非得要来。因为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说你哥将有性命之忧。” 楚谣心头泛寒:“这分明是故意引你上京。” 虞清摊手:“通风报信也好,故意引我也罢,总之我不可能置之不理啊。我自福建北上,先去济宁,在济宁住了一阵子,暗中盯着楚大,并未发现异常。当我准备离开济宁时,竟听闻你们也要上京,便派几个手下混上船,一路随行保护你们。” 楚谣才知道,从济宁就跟上船的几个人,竟是虞家军人。 “我带着那么多钱财,不方便坐船,只能走陆路。才刚抵达京郊,就得知楚大被抓进了大理寺,联想到那封匿名信,我愈发觉着不妙,猜测自己也被人盯上了。进退两难,不敢再见袁首辅,选择泄露给锦衣卫,让寇指挥使将钱拿走,既暂时应付了袁首辅,又讨好了寇指挥使,所以昨夜他才肯出言提醒我。” “原来如此。”楚谣微垂眼睫,短暂的思考过后,问道,“这应与朝局无关,是你和哥哥得罪人了,我问过哥哥,他想不起来,你能想到是谁么?” “想不出。” “你再仔细想想。” “如今对我而言,这些都不重要了。”虞清又笑出虎牙来,“我没得救了。” “你父亲乃一省总兵,私自回京这条罪名,要不了你的命。”楚谣咬了咬牙,“大不了,就说你我私相授受,你是偷跑回来看我的,我爹和舅舅便不会再抓住不放……” “没用。我父亲不会救我,甚至会请旨处死我。” “为什么?” “谢丛琰押我进宫面圣,身为罪将,面圣之前须得在内廷司验明正身,避免携带暗器,行刺圣上……” “这又怎么了?” “我……” 虞清启了几次唇想要解释,却一直没有发出音节。 楚谣看出他的为难,也不好催促,等待之中默默打量着他。她发现,经过五年沙场历练,他还是有些变化的,从前白皙细嫩到令她都羡慕的皮肤,早已黝黑粗糙。 虞清终于开了口:“楚二,你知道你及笄那年,我为何要当羞辱你么?” “知道,因为你父亲选择了投靠袁首辅。”时隔多年提起来,楚谣依然如鲠在喉,“而我也明白,你不喜欢我,答应哥哥娶我也是玩笑话,便索性做绝一些,断了我的心思。” “不是断你的心思,是断我自己的心思,你对我不过是懵懂的好感,用不着断,而我则是用情至深,不得不断,因此伤害了你,我愧疚至今……”虞清望向牢房挨着过道那面墙,他知道楚箫正背墙站着,偷听他们说话,“我知道你们的秘密。” “恩?” “你和楚大坠楼之后,他晕血症十分厉害,接着,楚大就变成了楚二。” 楚谣慢慢睁大眼睛:“你……” 虞清笑道:“我整天和楚大腻在一块儿,又不是个傻子,有一回我将楚大灌醉,问出来了。” 门外的楚箫苦着脸,知道等会儿要被妹妹骂了。 他在脑海里回忆是哪一年的事情,毕竟他很少饮酒,饮醉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但接下来虞清的话,打断了他的回忆,更令他精神恍惚之后,瞠目结舌。 “我当时只觉着有趣,你们有秘密,我也有秘密。”虞清再一次起身,面对楚谣站着,“其实我与你一样是女儿身,正因如此,我无法娶你。” 楚谣神情淡漠:“你玩够了么?你是女人?十三岁那年你去湖里抓鱼吃,上岸后脱了袍子晾晒,赤着上身,我可都瞧在眼里。” 虞清挠了挠头:“啊?有这回事吗?” 说着,眼睛瞄向楚谣男装下依然饱满的胸脯,“那是我服用药物,发育迟缓的缘故,如今胸前依然比较平,却也是有一些的。” 见楚谣一丁点相信的迹象都没有,虞清拉过她的手。 楚谣连忙后缩,却挣脱不过他,被他抓着伸进他衣襟里去。 剥开中衣,感受到一层束胸带时,楚谣已然吃惊。 “不怎么明显是吧?”虞清直接松开腰带,拽着她的手往裤子里头摸,“来,摸这里,这里做不了假。” “够了。”楚谣强硬的抽回手,扶墙站着,胸口剧烈起伏,微颤着双唇说不出话,完全不知自己应该作何感想。 牢房内一时间沉默的可怕。 只听见虞清慢慢说:“你知道的,我有个大哥不到十岁就夭折了,尔后我母亲一连怀了两胎,全于个月时胎死腹中。都说是我父亲杀孽太重,才留不下子嗣。我母亲怀上我之后,整日里去求神拜佛,也不知听了什么鬼话,一出生就将我当儿子来养,说至少得养到十岁。” 虞家没有爵位要继承,女扮男装不是欺君之罪,自家的崽想怎么养就怎么养,天王老子也管不着。等虞清十岁后换回女儿身份,顶多是名声不好被人指指点点,往后不易嫁人罢了。 虞家世代将门,根本不在乎这些。 虞清个性洒脱,倒是更喜欢做个男孩子,还经常嚷嚷着往后要去从军打仗,可她心里清楚,十岁后是要恢复身份的。 直到八岁那年,她随母亲前往福建探望她父亲虞康安,正遇上倭寇洗劫沿海渔村。 在京城富贵场中长大的虞小姐,平生第一次见到这般血腥残忍的场面,第一次知道了战场的残酷,更懂得了父亲寄来的家书中时常提到了那八个字:边境动荡,民不聊生。 虞小姐只觉得浑身血液像被点燃了一般,烧的她斗志昂扬。 身为虞家人,她的宿命绝不是嫁人生子,她此生注定属于战场。 虞康安夸赞了她的理想,却不支持,因为此时虞清已经有了两个弟弟,虞家的未来并不需要她来扛。 而虞清回京之后,愈发勤修武艺,苦读兵书,研究奇门遁甲之术。每隔一阵子,便将自己关于抗击倭寇的见解写成书信,寄往福建。 最初虞康安一笑置之,可随着时间推移,虞康安通过这些日渐成熟的兵法谋略,认识到自己这个女儿在军事上的杰出天赋。 不久之后,虞清收到父亲寄来的一张药方。 “女扮男装混在军营谈何容易,我须得在女性特征出现之前,不间断的服用一些药物。令我的胸部发育缓慢,声线粗糙,连葵水一年也只来一两次。据说服用超过十年以上,葵水就彻底没了,生育能力也会丧失。父亲再三叮嘱,命我慎重考虑,倘若这些都可舍弃,待我及笄之后,便向圣上请旨,荫个武职给我,前去福建助他平倭。” 虞清苦笑着道,“我想都不想便开始服用,可万万没想到,我这所有决心,竟险些栽倒在一个‘情’字上。” 楚谣原本神思恍惚,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中。 她在少女时想嫁的人,竟是个女人? 她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她竟连同伴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不,她顶着楚箫的身体,货真价实是个男人,都会被旁人疑心“女扮男装”。而虞清无论外貌外形,亦或是神态举止,根本没有一点女人的样子,比绝大多数爷们还更爷们,浑身充满了男子气概。 尤其和男生女相的楚箫在一起,对比极为鲜明。 如今听了虞清的讲述,楚谣逐渐从迷茫中走出来,钦佩也心疼:“虞清你……” 见她目光凝视墙壁,楚谣抽着嘴角道:“你喜欢的人是……我哥?” 虞清微微怔后,点头:“你及笄那年,我也及笄。那会儿,我是真想换回女装去问一问楚大,若我停药做回女人,他愿不愿娶一个声名狼藉的我。可我忍住了,我需要再去一次福建,再问一问我自己的心。” 这一去,坚定了她的信念。 “楚二,你不知那些倭寇的残暴,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花样百出。他们曾在船周竖起一根根木桩,将数百渔民绑在木桩上,当做他们的人肉盾牌。我父亲见状,当即下令牺牲掉那些渔民,以火炮强攻,最终大获全胜。立时便有消息传上京,状告我父亲罔顾百姓性命。最后将功补过,父亲被罚俸三年,他没有辩解,我们虞家军都明白,若不强攻,其他倭寇头子便会纷纷效仿,死伤将会更加惨重。而有件事,却只有站在父亲身边的我才知道,下达命令之后,父亲他流泪了……” 虞清默了默,抬了抬脚,扯动沉重的锁链,“楚二,我们虞家结党,图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我抛下一切,也不是为了建功立业,或证明什么巾帼不让须眉……如今我也不怕死,只恨自己竟然不是死在战场上,你……懂么?” “我懂。” 虽对“百姓疾苦”感悟不深,但一心想入朝为官的楚谣,可以理解一些虞清。幕后黑手怕是也不知道这个秘密,不然用不着使这么多计策来对付她。 以她们的家世,女扮男装做个文官是不会掉脑袋的,但混入军营在大梁绝不被允许,是严重败坏军风军纪的恶行,将会和“淫乱”扯上关系,一旦被揭穿,虞家军声望不保。 所以虞总兵必须请旨处死虞清,表示虞清女扮男装是他亡妻所为,他并不知情。 “绝不能让舅舅押你进宫面圣,内廷司一验身,你真是必死无疑了。”楚谣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自己去求谢丛琰,成功的几率有几分。 毫无把握,还容易引起他疑心。 她问:“虞清,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虞清犹豫着道:“倒也不是,有个人还能救我。” 楚谣忙问:“谁?” “寇凛。锦衣卫负责监察百官,掌管诏狱,只需他赶在谢丛琰押我进宫之前,去圣上面前说我私自入京或许涉及谋反,需要暗中调查同党,不宜大肆张扬,就能将我从谢丛琰手里带回诏狱去。至于真谋反还是假谋反,稍后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我去求他。” 楚谣转身就走,虞清喊住她:“可他不会出手相助,昨晚他提醒我,已是仁至义尽了。而且就算他会,也来不及了。” 从神机营到锦衣卫衙门,再央求寇凛去请旨,的确是来不及。楚谣顿住脚步,着急时习惯性掐手心,掐的青紫一片时,目光一亮:“有办法了,让我哥晕血症发,我去昏在舅舅面前,稍稍绊一绊他的脚步。尔后,我再以哥哥身份回锦衣卫求寇大人。” 虞清愣了愣,莞尔:“你的鬼主意真是越来越多了。” “哥?你还愣在外面做什么?”话说到这份上,楚谣真不知道她哥怎么还能站得住,“进来啊。” 楚箫早就想进去了,却挪不动腿。 接着,楚谣就看到他双眼呆滞,傻乎乎的走了进来。 “我这就出去。”楚谣顾不上理会他,指着他腰间的绣春刀对虞清道,“你算着时间给我哥一刀。” “好。”虞清二话不说,刷,拔出绣春刀,架在楚箫脖子上。 生怕她杀人杀惯了没轻没重,楚谣走出牢门时又嘱咐:“割手心就可以了。” “对对,阿谣说的对。”冰凉锋利的刀刃抵住脖子,楚箫动也不敢动。 “哦。”虞清收了刀。 楚箫松口气,摊开左手掌,依然有些浑浑噩噩,他还没从虞清是个女人中回过神,更别提虞清说喜欢他这件奇怪的事情。 眼睛在牢房里乱瞄,楚箫忍不住问:“你、你真是个女人?” 虞清笑道:“你也想摸摸看?” “不了不了。”楚箫连连摇头,无意识地道,“就你那胸比我还平,有什么可摸的。” 刷,绣春刀又架上他的脖子。 楚箫直想抽自己两嘴巴子,可他真没办法将虞清当女人看,不过眼下救她性命才是当务之急:“时间差不多了,来吧,你想砍哪儿就砍哪儿。” 虞清轻飘飘道:“已经砍了。” “砍了?”楚箫没感觉到疼痛,却果真嗅到一股作呕的血腥味,摸摸脖子又没见血,正纳闷着,虞清展开手心杵到他眼前,只见一道狰狞伤口在眼睛里无限放大,皮肉外翻,鲜血直涌。 “你……”强烈刺激下,楚箫话未说完便一阵天旋地转,晕了过去。 虞清扶住他慢慢倒地,曲起手指在他鼻尖上轻轻刮了下:“傻不傻,我哪里舍得砍你啊。” * “谢将军?” 营帐里,兵部侍郎袁少戎说了半天,听不见谢从琰一句回应。 他心知自己带不走虞清,更不想和这个冷面谢阎王彼此敷衍,但他必须第一时间过来做做样子给虞总兵瞧,袁家有心营救他儿子。 原本谢从琰还与他敷衍几句,自从出去过一趟,回来后在沙盘上竖起一根线香,便一眨不眨的盯着。 袁少戎也不着急了,安静喝茶,等这根线香烧完再走。 只差一拇指时,守将匆匆入内,附耳对谢丛琰禀告几句,但见谢从琰面色惶然一变,撂下句“不送”便疾步离去。 惊的袁少戎还以为北元又挥师南下了。 谢从琰往自己的住处赶,听身后的守将解释:“楚小姐走出来时,脸上挂着泪,没走几步就晕了过去,属下前往虞少帅牢房里通知了楚公子,楚公子将她抱来您的账内,说楚小姐自从坠楼后一直有这个毛病,休息下就好了。” 走进帐中,瞧见楚谣面无血色的躺在他的床上,谢从琰问:“楚箫人去了哪里?” “楚公子回锦衣卫衙门去了,说再不回去寇指挥使会杀了他,求您先照看一会儿。”守将小心询问,“需要属下去请刘大夫过来么?” “不必。”当年摔断腿时还摔了头,楚谣时不时会头昏和嗜睡,谢从琰是知道的,但因她不常出门,晕在外面还是头一回,“出去吧。” “是。” 守将离开后,谢从琰坐在床边,默默看着楚谣紧阖的双眼。也只有她不知道的时候,他才敢这样注视着她。 谢从琰一直想不明白,在楚谣面前,他为何总是这般懦弱。 他不敢面对的,究竟是楚谣还是他自己? 谢从琰自言自语着:“谣谣,你说我是不是该换一种方式对你?” 本想将她鬓边的乱发理一理,手指不曾触碰到她的脸颊便收了回来,最后只是帮她掖了掖被角。 * 楚谣回锦衣卫衙门的路上,思忖着该怎样求寇凛相救,她的晕厥不是个稀罕事,绊不住谢丛琰太久。 谢从琰顶多是照顾她一会儿,看她确实没有其他问题,就会动身押送虞清进宫。 楚谣并不担心谢从琰会对她的身体做些逾矩之事,他绝对不是个正人君子,但他的心思和行为又颇为怪异,让人捉摸不透。 连番催促家仆,马车终于抵达了锦衣卫衙门。 楚谣询问过几个锦衣卫之后,确定寇凛人在议事厅,埋头跑了过去。 …… “大人,楚百户在外求见。”负责守卫议事厅的锦衣卫入内禀告。 “本官看上去很闲?”寇凛面前的案台上卷宗、密报、公文堆积成山,前一阵子忙碌于三司会审,积压下一堆公务。 那锦衣卫明白了,正准备出去回绝楚箫,又听寇凛吩咐:“算了,让他进来吧。” “是。” 楚谣走进熟悉的议事厅中,挪了挪腰间绣春刀的位置,一声不吭,屈膝跪下。 寇凛翻着公文,头也不抬:“省些力气,你今日即便跪死在这里,本官也不会理会虞清的案子。” “大人,虞少帅不能作为罪将被压进宫。”议事厅内无外人,楚谣直言不讳,“她是个女人,不能让内廷司搜身。” 寇凛微微怔,从公文里抬头:“恩?” 楚谣将此事和盘托出,她不和寇凛说,稍后整个大梁都会知道:“大人,眼下只有您能救她了。”说着,从袖内摸出虞清方才给她的令牌,“虞少帅说,您助她渡过这一劫,虞家任您出价。” “本官不是什么钱都会收。”寇凛做事自有原则,“本官准你进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虞清没得救,现在说完了,出去吧。” 楚谣跪着不动,如今已经走投无路,寇凛若不出手,她不知还能怎么办。 “本官让你出去。”寇凛烦躁的瞪她一眼,却见她一张脸凄风苦雨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和早晨与袁少谨比箭时,又不像同一个人了。 楚谣仰头迎上他的目光:“大人,那您出个条件,究竟怎样才肯出手相救呢?” 真是活见鬼了。 无论寇凛怎样看她的神情,都和楚谣在织锦楼求他时一模一样,他甚至怀疑面前这个楚箫,该不会是楚谣假扮的吧? 但楚谣是个瘸子,假扮不了啊。 头疼头疼,寇凛一想起这兄妹俩,头就开始疼,揉着太阳穴道:“本官不想提条件,这样吧,本官给你三次机会,容你说三个理由,只需一个理由说服本官,本官就去救她。” 楚谣知道他这么说,就是还有商量的余地,心中一喜,道:“您先前想插手属下的案子,谢将军却去圣上面前请旨,害您丢了脸,您今日也去拦着他,算是报仇了吧。” 不提还好,寇凛火道:“这个仇本官已经报了!” 而且吃了大亏,丢了一箱金首饰! 楚谣小声道:“属下回去就让妹妹将那箱首饰送您。” “送?原本就是本官的东西!”寇凛愤愤不平的瞥她一眼,“第一个机会没了,说第二个理由。” “第二个……大人,虞家在福建抗倭,保障沿海一代的安稳,虞少帅若被处死,军心不稳,沿海必定大乱……”楚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属下自小在京城长大,不曾经历过乱世,大人您是经历过的,该知道将有多少无辜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寇凛微微垂了垂目,不知再想什么。 就当楚谣认为自己或许触动到他时,他冷笑道:“与本官何干?你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 楚谣实在不知说什么了,硬着头皮道:“属下之所以会说第二个理由,正是因为第三个理由。” “什么?” “您是一个大好人。” “你……说什么?”寇凛呆了呆,指着自己,“你说,本官是个好人?” 楚谣低着头,脸上堆满尴尬,她也觉着这理由实在太扯,可她实在不知说什么了,只能按照近来对他的了解,夸他,往死里夸他。 “是,人人都道大人是个奸佞权贪,但在属下眼里,大人您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您会因为属下……的妹妹一声呼救就出手相救,会在属下含冤入狱意志消沉时出言激励,更不眠不休的为属下洗冤……” “啪!” 楚谣话没说完,额头猛地被卷宗给砸了,她捂住火辣辣的额头怔然的看着寇凛大发雷霆:“滚!给本官滚出去!” 等楚谣回过神,议事厅中已是杀意冷肃,逼的她浑身颤抖。 “楚百户,请。”藏在暗处的段小江及时冒了出来,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悄声道,“你再说下去,虞少帅不死也得死了。” 楚谣惊魂不定跟着段小江走出议事厅:“段总旗,我究竟说错什么了?” 段小江拍拍她的肩:“你说大人是个‘大好人’,这是大人最忌讳的,往后记着千万别再提起。” 楚谣皱着眉:“‘大好人’不是一句夸赞的词么?” “对大人而言,真的不是。” …… 议事厅内的寇凛一脚踹翻案台,文书哗啦啦落地。 “大好人”这三个字,的确是他的忌讳。 他幼年为何会与姐姐失散? 正是因为在家门外玩耍时,遇上一位腿脚不便的老人家,央求他帮忙搀扶几步。他便扶着那老人家走过两条巷子,随后被一个麻袋罩住,发卖往了扬州。 被迫从军之后,他由一个负责打杂的伙头军,凭借惊人的洞察力加入斥候队。有一回,他们一行五人在侦查敌军动向时,遇到一支富足的西域商队,其他四人生出歹心,想劫掠了商队诬陷给北元,寇凛出手制止,并将四人压回去交给上官。 上官却骂他蠢钝,反将他毒打一顿,吊在日头下暴晒数日以作惩罚。 随后上官不喜,同袍排挤,寇凛在军中知尽冷暖。 九年前,正值朝廷首开武举,知道在军中再无出头之日,寇凛决定入朝谋取个武职。岂料安生日子没过两天,又因出手救了宋嫣凉,遭了这辈子最大一场罪。 他记着姐姐教他的道理,以往为人处世总是摸着自己的良知。 结果呢? 这个世道根本容不下良知,若不想遭人鱼肉,便只能拿起屠刀。 所以,当他领着圣旨提起绣春刀一家挨着一家灭门之时,他从他们惊恐无助的眼神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 原来并非命运待他不公,是他从前苛待了他自己。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真理。 好人? 呵。 寇凛坐在台阶上,摩挲着手指上的金扳指,看着段小江和陆千机走进来,徐徐勾起唇角:“楚箫说本官是个好人,你们觉着呢?” 瞧他这阴森森的模样,陆千机面色苍白瞧着有些瘆得慌,正准备说话,段小江上前拱手:“大人,楚百户走了。” 寇凛笑容一顿:“走了?” 段小江小心观察他的神情:“是啊,楚百户哭着说看错了您,什么狗屁好人,分明是个狗贼,于是去找别人帮忙了。” 寇凛从台阶上站起身:“眼下除了本官,还有谁有本事救虞清?” 段小江耸肩:“那就不知道了,不过大人您又不是个好人,管他们死活呢。虞家军出了乱子,倭寇杀的又不是您的亲人,断的也不是您的财路,咱家姐姐若还活着,也不会身在福建……” “你……”寇凛指着段小江欲言又止,绷着脸,额角青筋都爆了出来。 突然夺门而出。 “大人!” 陆千机赶紧追出去,段小江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才追。 寇凛快步走出衙门,拐入街中。 街口几个小孩子正在玩耍,他四下环顾了半天,走过去夺走其中一个小孩子手里吃一半的冰糖葫芦,扔在地上使劲儿踩两脚。 几个小孩子吓的哇哇大哭,也不知他的身份,指着他道:“坏人!坏人!” 寇凛“哈”的一笑:“你俩听见了没,孩童是不会说谎的,本官就是个坏人。” 陆千机和段小江忙拱手:“是是是,大人您乃锦衣卫第一狗贼!” 寇凛心满意足,在这些孩子的哭闹声中往回速走,口吻严肃:“小江,你随本官进宫面圣。千机,你和徐功名带齐了人手,堵住从神机营入城的所有通道,谢从琰若敢强攻,尽管和他打,出了事本官全权负责!” 入城 入城 先前楚谣听了段小江的建议, 躲在议事厅右侧的廊柱后面, 瞧见寇凛走出议事厅, 她犹豫着跟了上去, 刚走到衙门口, 又与折返的寇凛撞个正着。 躲之不急, 她侧身让道:“大人。” “你不是说楚箫走了?”寇凛停住脚步, 微微偏头,递给段小江一个凉凉的眼神。 陆千机抱拳:“事不宜迟,属下先去找徐镇抚。” 段小江也抱拳:“属下去牵马。” 两人一副军情紧急的模样, 溜之大吉。 段小江经过楚谣身边时,以寇凛看不见的角度用口型说道:“成了。” 楚谣悬在湖面上的一颗心终于慢慢沉了底,紧绷的神经猛然松懈下来那一刻, 竟生出一阵晕眩感。 寇凛心里还憋着一股怒气, 准备再骂楚谣两句,却见她向后趔趄两步, 靠门站稳的同时, 左手下意识摸了摸左腿膝盖。 他的眸色不由深了深。 他不说话, 楚谣也沉默着。她依然不知道寇凛为何会因“大好人”三个字生气, 也不敢道歉,以免再刺激到他。 不一会儿, 段小江牵着大宛名驹从侧门走出来。 寇凛背着手慢慢走下台阶, 翻身上马, 从马鞍一侧抽出一根卷曲的马鞭,挥动手臂“啪”的甩开, 却迟迟没有催马。 须臾,他一扯缰绳朝着楚谣的方向走了几步,马蹄哒哒停在门前的台阶处:“楚箫,本官这就去救人。” 楚谣连忙垂首抱拳:“多谢大人。” “不过,本官并不是被你说服的。”寇凛淡淡地道,“是段总旗来求本官,本官才勉强答应,谁让段总旗也是福建人,家中世代以打渔为生,对虞家水师颇为推崇。” “多谢段总旗。”楚谣心道怪不得段小江会出手帮忙。 段小江刚骑上锦衣卫牵来的马,忙拱手,用流利的方言与楚谣客气两句,以表示自己真的是福建人。 楚谣茫然,虽然听不懂意思,可这是四川话吧? 寇凛恶狠狠瞪了段小江一眼。 段小江恍然大悟,作势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对不住了大人,属下会的方言太多,记错了。”随后又用福建话重新说了一遍,紧张兮兮地看向寇凛,“这次对了吧大人?” 寇凛气的直想挥鞭子抽他。 楚谣默默看懂了一些,忍俊不禁,偷眼瞄了寇凛一眼。 寇凛恰好捕捉到了,静了一瞬,他催马侧身,手里的马鞭朝着楚谣的方向一甩,鹿皮制成的长鞭,前端缠上楚谣的手腕。 猝不及防的一惊,楚谣只感觉鞭子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拉扯下台阶,拽到那匹大宛名驹跟前。 坐在马背上的寇凛慢慢俯身,英挺的五官在她清澈的眼瞳里逐渐放大。她心头慌乱,错开视线后退,奈何鞭子又缠住了腰,再将她往前带了几步。 楚谣不敢再动。 “楚箫。”寇凛距离极近的直视她的眼睛,徐徐道,“你知道本官一贯是无利不起早,虽是为了段总旗,可你也应许了本官好处。” “是。”除了自家哥哥,楚谣从未试过和其他男子这么近距离说话,垂下眼睛,“不知大人想要什么?虞少帅说……” “本官不要虞家的好处。”寇凛打断了她,在她耳边低语,“本官也不瞒你,先前送礼物给令妹,原本是为了引蛇出洞,但见过令妹之后,是真有些思之不忘。所以,本官今日若将虞少帅从谢丛琰手中抢过来的话,今夜戌时,可否约令妹往落霞湖游湖,以解本官的相思之苦呢?” 楚谣面露难色,寇凛也不催促,看着她额头上被自己拿公文薄砸出来的红印子,没等多久,听见她道:“属下会回去转告妹妹的,去不去,得由妹妹做主。” “她会赴约的。” 寇凛直起身之前,在她额头红印子上轻轻吹了吹,勾唇一笑,催马离去。 楚谣心尖一颤,捂住额头向后退去,抬起眼,凝视他远去的背影。她知道精明如寇凛,一定又看出了些什么,猜不出真相,但至少感觉出了他此刻面前的人是“楚谣”。 约她去游湖,应是想要确定他的推测。 楚谣本该担心,但她并不担心,甚至不想隐藏,决定顺其自然。 …… 寇凛策马行在官道上,还在问段小江:“你为何要帮着楚箫?” 段小江知道自己再不说实话,就要被自家大人踹墙上去了:“属下是怕大人后悔。” “后悔?” 段小江跟在寇凛身边七年,对他的性格再了解不过,第三个理由虽然激怒了他,但第二理由应是有些打动他的。 不过段小江不敢提:“虞少帅若是死了,虽怪不到您头上去,可大人您在楚百户心中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好感,怕是会大打折扣。” 寇凛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随后一愣,抽了一鞭子马屁股:“本官要他的好感做什么?” 段小江啧啧嘴:“那属下就不知道了。” 宫门口处,下马步行进入禁城,周遭无人,寇凛低声又问:“小江,你是不是也看出来,楚箫有时是个女人?” “有时?”段小江眨眨眼,“属下的确觉着她是女扮男装。” “不是女扮男装,是忽男忽女。”寇凛也不知怎样解释,“女子那一面和楚小姐像极了,或许是楚小姐假扮的,两兄妹换来换去,不清楚如何办到的。” 段小江诧异:“大人,那明明是楚箫,再说楚小姐的腿……” “或许楚箫本身无大才,而楚尚书为了楚党的声望,需要一个‘诗画双绝’的儿子,就让女儿代替哥哥。”寇凛揣测道,“楚小姐断腿,是障眼法也说不定。” “可从外貌外形来看……” “江湖能人异士众多,你可踏水渡江,千机能缩骨易容,楚家门客三千,使用些特殊的手段并非不可能。”寇凛想起楚箫藏在床底下的那坛子鸡血,以及他每晚闻鸡血的怪异举动,“待我今晚与楚小姐游一趟湖,必定水落石出。” * 兵分两路,寇凛进宫请旨,徐功名和陆千机各带两队人马,主力前往京城的西门和南门,其余去往东门。 因为神机营位于城外西南方,若想进城,走西门和南门是最近的。 谢从琰在楚谣身边守了大半个时辰,见她气息均匀,仿若睡着了一般,才放下心来。派遣一队人将营帐围起来,动身押送虞清入宫面圣。 尚未定罪,本不该上刑具,但虞清武艺高强,且因擅长水战,身手极为敏捷,谢从琰没把握制住她,便给她带了精铁手镣。 又防着虞家军路上劫人,出动两支火枪队随行押送。 谢从琰端身坐在马车里,沉着脸看虞清双手环胸,两脚交叠架在侧窗上,嘴里时不时哼起小曲儿,实在想不通楚谣从前为何会喜欢这种浪荡人。 他见楚谣爱写字画画,处处模仿楚箫,私以为她该喜欢才子才对。 是以谢从琰身在军营,拿的动刀,也提的起笔。 虞清见谢从琰一直看着她,冲他一笑:“谢将军,别那么紧张嘛,我们虞家军除了我以外没傻子,不会来自投罗网的。” 扫一眼横在自己面前的两条笔直修长的腿,谢从琰冷笑一声:“我且看你得意到几时。” 虞清摇着脚叹气:“哎,也是我自找的,当年我一心奔着建功立业,抛下了我的小心肝儿,若不然今日谢将军便是我的亲舅舅了,我又岂会沦为阶下囚呢。” 谢从琰薄唇紧紧一抿,移开视线,不再理会她。 “小心!”马车外传来一声呼喝。 谢从琰和虞清同时肃容,只见一枚六角暗器从侧窗飞了进来,虞清早已收脚弯腰,谢从琰刀柄一抬,将暗器反打了个方向,钉在车壁上。 马车急急停下,随行兵士在外问道:“将军?” “无妨。”谢从琰将暗器上绑着的纸条取下来,展开一看,眉头慢慢拢起,尔后望向虞清,“你给了寇凛什么好处?” 虞清知道楚谣成功了,半真半假笑开了花:“当然是给钱啊。” 谢从琰慢慢撕碎了那张纸条,目光透出疑惑。 谢从琰猜不透,不准备就范,撩开帘子沉声吩咐:“你们走西城门,持我的令硬闯,锦衣卫若是动手,不必客气,只注意着别伤到百姓。” “遵命!” 谢从琰回身,做出“请”的手势:“虞少帅,走吧,随我前往南城门。” 虞清暗暗皱了皱眉,随他下了马车。 谢从琰在入城路上站了一会儿,逼停一辆看上去颇有身份的商户,孤身一人带着虞清钻进马车,混在商人的家眷中。 即将抵达南城门时,他出手扼住虞清的脖子,令她发不出声音,避过徐功名的人马,顺利入城。 游湖(上) 游湖(上) 谢从琰带着虞清进宫, 依照处置罪将的规矩, 先前往内廷司, 由内廷司的宦官们为虞清脱衣检查以后, 才能去面见圣上。 以虞清的身份, 谢从琰可以实施抓捕, 却不能私自搜身, 因为对于武将而言这是一种极严重的羞辱行为,即使虞清最终获罪,虞家也会以此上告, 惹上一身麻烦。 由太监来除衣检查,性质就不一样了。 内廷司副总管王公公得到消息,亲自来迎谢从琰, 回他的话:“圣上刚下朝, 正从太和殿去往崇安殿,锦衣卫寇指挥使来了, 听说有要事禀告圣上。” 果然是有大事发生啊, 王公公心里暗暗想。在本朝, 武官若无要事禀告一般不上朝, 只出席每月两次的大朝会。 今日寇凛和谢从琰这两位天子宠臣先后脚进宫,估摸着是为了同一件事。 王公公寻思着, 看向跟着谢从琰来的虞清, 穿的像个跟班儿, 眉宇间却英气逼人,坐在圈椅上自顾自剥花生, 闲来将花生粒用手指弹去半空,再仰着头像狗一样叼着吃。 谢从琰介绍:“这位是福建虞总兵家的二公子,不经传召私自回京,特带来面圣。” “王公公。”虞清丢了花生壳,起身抱了抱拳,入宫以后不再怕她逃跑,谢从琰脱了她的手镣。 王公公惊讶道:“竟是虞家少帅。” 谢从琰道:“有劳王公公差人为他搜身。” “是是。”王公公见谢从琰有些失了耐性,遂不再攀谈,对虞清做出手势,“虞少帅,里面请吧,由老奴亲自伺候。” 他丝毫不敢怠慢,抛开虞总兵的威名不说,这虞清年纪轻轻,已是战功赫赫,连圣上都不止一次公开夸赞过。 私自回京的确是死罪,可也得分人。 虞清毫不犹豫的随他走:“有劳。” 面临被揭穿的险境,她这份镇定并非伪装,以她对寇凛的了解,一旦决定插手,基本不会纰漏。 便在此时,一行十几个太监宫女忽然闯进内廷司的院子里,慌里慌张的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内廷司的宦官们不明所以,正准备去呵斥他们,却见一名身穿粉色袄裙的少女跨过门槛,进入院中。 这少女梳着双环髻,十五六岁的年纪,瓜子脸大眼睛,眼波流转间娇俏灵动。 一干宦官们面色一变,慌忙请安:“三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在那里!”容安公主站在院中,指着内廷司正厅房梁,“快抓住它!” 众人顺着她的手势一瞧,是一只狸花猫,不由吸了口气,知道这是公主的爱猫,怎会跑到内廷司来了? 花猫受了惊吓,“喵”一声从房梁跃下,窜入厅中。 容安公主焦急催促道:“还愣着作甚,进去抓啊!” “是!公主!”丫鬟太监们一涌而入,追着花猫上蹿下跳,不一会儿便将厅内搞的一团糟。 “哎呀公主殿下。”王公公也顾不得理会虞清了,逆着人潮想出去给公主请安,“殿下,谢将军在……” 虞清靠边一站,乐呵呵看着谢从琰黑着脸被一众丫鬟太监们给挤到了角落里,知道容安公主是寇凛故意请来捣乱的。 当年寇凛从大理寺监牢越狱,进宫面圣伸冤时劫持了七岁的小容安,小容安反为他带路,才最终得以面见圣上。 谢从琰显然对这乱糟糟的环境极为反感,矮几被撞翻,散落一地瓜果,忍无可忍,他捡起一粒花生,夹在两指之间,掌控力道打向那只正朝牌匾上跳的花猫。 花猫右后腿被打中,惨叫着从半空掉落在地。 厅内一刹失声,众人怔怔看向厅内两人,这会儿才注意到这两人并非内廷司宦官。 虞清摆摆手澄清,朝谢从琰努嘴:“不敢邀功,是谢将军好心。” 所有目光移向谢从琰,有几个机灵的从“谢将军”三个字和神机营盔甲猜出是谁,惊白了脸。 容安公主走进厅中,看到婢女抱来的花猫,一条腿耷拉着像是被打断了,难以置信的指着谢丛琰:“你……你……” 谢从琰躬身抱拳:“微臣拜见三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容安公主心疼的从婢女手中接过惨叫的花猫:“区区一只小猫,谢将军何以下此重手?” 谢从琰不卑不亢:“微臣是为公主殿下分忧。” “本公主是说抓住它,不是打瘸它。” “那是微臣会错意了。” “你知道错就好。”容安公主气鼓鼓道,“说吧,怎么赔?” “赔?”谢从琰静了一瞬,微微抬眸,一双深邃的眼睛看向容安公主,“殿下请将此猫拿给微臣。” 容安公主心头莫名一悚,往后稍退一步:“谢将军想做什么?” 谢从琰沉沉道:“微臣一贯赔死不赔伤,容微臣先掐断它的喉骨,再与公主商讨怎么赔。” 容安公主瞪大双眼,一时竟楞住了。 一名内侍颤着声音呵斥:“大胆!怎可对公主殿下如此无礼!” 谢从琰忙不迭垂目:“微臣失言。” 就在容安公主这戏快要唱不下去时,寇凛提着绣春刀跨入内廷司,边走边笑道:“好热闹啊。” 容安公主松口气,转头道:“寇指挥使,你来评评理……” “公主殿下万福金安。”寇凛请安问好,截住她的话茬,“想不到在此偶遇,太子殿下正在四处寻您。” “太子哥哥找我?”容安公主微微一怔,点头,临走时指着谢丛琰咬牙,“谢将军,本公主记住你了!” 等她带着人浩荡离去,内廷司终于清静下来。 寇凛笑容满面,拱手寒暄:“谢参军,虞少帅。” 虞清脸上也堆满了笑:“寇指挥使。” 谢从琰看他二人惺惺作态,冷笑道:“寇指挥使是带着圣旨来的?” “哪有什么圣旨,不过是禀告了些事情,圣上特准本官斟酌行事。”后四个字,寇凛加重了语气,“谢参军是否需要本官详说?” “不必。”谢从琰原本就知道虞清肯定得交给寇凛,非得挣扎到这一步,是他想知道寇凛究竟打算做什么。 谢从琰眼尾余光扫向虞清,目下的疑惑转为审视,旋即收敛的不留痕迹:“那好,虞少帅便由我神机营转交给寇指挥使了。” 言罢不等寇凛说话,拂袖离去。 * 因为时间紧迫,寇凛是骑马来的皇宫。从宫门走出来时,已有锦衣卫驾着马车在外等候。他和虞清上了马车,由段小江来驾车。 两人的马匹,自会被锦衣卫牵回衙门。 虞清在马车里拍着胸脯:“我的娘,真是吓死我了,多谢我老虞家列祖列宗保佑。” “你该多谢本官保佑。”寇凛嗤之以鼻。近距离打量,发现她五官精致,相貌并不粗犷,之所以完全看不出是个女人,源于她浑身上下散发出的那股连大多数男子都少有的英气。 虞清讪讪一笑,难得正经抱拳:“此番多谢寇指挥使出手相救,虞清铭记于心。” “本官只能救得了你一时。”寇凛收回视线,闭上眼睛休息,淡淡道,“本官与谢从琰接触不多,相互间知之甚少,不了解他是怎么想的。若位置对调,今日闹这一出,本官必能猜出你是女扮男装。还有昨夜红袖招的案子,待陆安侯府上告,怕是又得来一场三司会审,本官绝不会插手。” “我只问两个问题。” “你问。” “寇指挥使认为,这幕后黑手与谢丛琰有没有关系?” “从先前永平伯世子的案子来看,无关。” “今日谢从琰押我进城,距离西城门尚有一段距离,有人以暗器通风报信,说了你的部署。” 寇凛闭目道:“那伙人在京城遍布眼线,不稀奇。” 虞清摇了摇头:“通风报信的,应是你锦衣卫里的内奸。” 寇凛眉头一皱,睁开眼睛看向她。 虞清用手稍稍比划了下,压低声音道:“那张字条所用的纸,虽只有小小一条,从纹路来看,我确定是官纸。” 她只需一提,寇凛已然明白其中深意。 倘若有人在外暗中盯着锦衣卫的动向,随身携带官纸写字条的可能性很小。只能是锦衣卫衙门内部的人,接到寇凛的命令以后,顺手写了张纸条递出去。 “还有想谋害楚大的幕后黑手,我心中有一丝头绪。”虞清见寇凛没有制止她的意思,才继续道,“我幼年时有两位好友,一是楚大,一是定国公府的庶子宋世非,还不到十岁那会儿,我们三个曾溜进定国公府内一座废弃的宅院里,看到未婚有孕的宋嫣凉……” 寇凛瞳孔一缩,虞清不到十岁,自己尚未来京。 “我瞧见有位耄耋老翁,拿着棍子一直痛打宋嫣凉的肚子,口中骂骂咧咧。具体说了些什么,我早已不记得了,但从宋嫣凉的哭喊中,当年的我得出一个信息,她的失身,应是被强迫的。”虞清深锁眉头,“更奇怪的是,那动手打她的老翁并非定国公宋锡,而宋嫣凉极为畏惧此人。宋世非更说自己从未在府上见过此人……” “你怀疑幕后黑手与定国公府有关?” “我不清楚,当时我年纪小,并不觉得怪异,怕有辱宋嫣凉名声,逼着楚大和宋世非发毒誓不许说出去。没两年,宋世非意外坠湖死了,我依然没想到这事儿上去,直到现在楚大和我接连被算计……” 认真听着她的讲述,寇凛缓慢转动手指上的金扳指,目色幽深:“若你们当真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秘密,为何过去快十年了,他们才想着灭口?” 虞清哪里知道:“我也是猜的,因为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起来我和楚大一起得罪过谁。” 安静坐了半刻钟,寇凛曲起指节敲了敲马车壁:“小江,你先带虞清回衙门,本官去一趟兵部。” * 锦衣卫衙门。 自从寇凛策马离开,楚谣一直站在原地焦急等消息。 瞧见虞清平安无事的从马车跳下来,刮了下她的鼻尖,喊一声小心肝儿,楚谣才算彻底安了心。 跟着段小江一起,将虞清送去诏狱里住下,这人人谈之色变的修罗地狱,如今在楚谣眼里,竟成了最坚固的一道屏障,也是讽刺的厉害。 楚谣讨来金疮药帮她处理手心伤口,虞清因为好几日不曾合过眼,说话间就沉沉睡去。 她闲来无事临摹了会儿《山河万里图》。 等过了晌午,楚箫恢复意识,楚谣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还身在神机营谢丛琰的住处。趁着谢丛琰不在营中,她求着一位认识的副将派人将她送回了尚书府。 一下午的时间,楚谣沐浴更衣,对镜梳妆。 正思考晚上怎样甩开春桃时,楚箫回来接她外出游玩,无人敢拦。出门后有几个家仆偷偷尾随,被锦衣卫故意设下的障碍阻挠,全都跟丢了马车。 实际上楚箫是被逼着回来的,路上一直怒斥寇凛卑鄙无耻,乘人之危。楚谣一再表示是自己想去赴约,他才稍稍安分点。 待抵达落霞湖畔时,已是华灯初上。 京城内共有三个湖,皆不是天然形成,乃前朝耗费重金挖掘打造,以供京中贵族玩乐之用,到了本朝才开放给百姓共赏。 而这落霞湖是三个湖中面积最大的一个,素有小秦淮之称,岸边长堤游人接踵摩肩,粼粼湖面上则画舫如梭灯火辉煌。 马车停在堤岸较僻静的一角,又是段小江接着她下马车。 楚谣透过帷帽轻纱,看到岸边泊着一艘乌篷小船。 段小江上了船,笑道:“楚小姐,我家大人怕被人瞧见,损了您的名声,在湖心附近等着呢,来,我送你过去。” “有劳段总旗。”楚谣被楚箫扶着上了小船,楚箫也挤上去,被段小江撵下船。 楚箫实在不放心,站在岸边低声嘱咐:“阿谣啊,他若敢欺负你,千万不要忍气吞声,虞清的案子咱再想别的办法……” 随着小船离岸越来越远,楚谣渐渐瞧不清楚箫的身影。 约有一刻钟,段小江道:“楚小姐莫要心急,前边就是。” 楚谣顺着他的手势望过去,是一艘两层楼高金灿灿的画舫,船头立着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正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 离近一瞧,是陆千机。 然而段小江并没有停止摇桨,绕过这艘具有鲜明寇凛风格的画舫,又往前行了十几丈,停在一艘顺水漂流的乌篷船前。 这艘乌篷船比自己眼下乘坐的摆渡船更小,船篷子两侧有门,将内部密封起来。 段小江拱手:“大人,楚小姐到了。” “咯吱”,蓬门一侧被从内推开,寇凛躬身而出,换了一袭飒爽玄衣,面向楚谣伸出手臂,笑容可掬:“楚小姐,本官恭候多时了。” 楚谣扭脸看一眼十几丈外那艘画舫,目露不解,却还是握住他手腕上的皮质束袖带,准备从摆渡船踏上他的船。 刚一脚踩上去,船身便因受力不稳“嘎吱嘎吱”乱摇晃,楚谣连忙缩回脚。 她抬眼看了看好整以暇的寇凛,知道他是故意的,她若这样上去,必定会栽进他怀里。 他也不是存心占便宜,就是想看她窘迫的模样。 楚谣仔细观察这条船晃动的幅度,等不晃以后,再次抬脚,踩上她挑选的一个着力点,乌篷船轻轻一晃便稳住了。 站稳后,她不紧不慢的松开手:“多谢寇大人。” “不客气。”寇凛悻悻打了个手势示意段小江离远点,钻回篷子里去。 狭小的空间比马车还不如,中间摆着一张四方矮几,温着壶碧螺春,两人只能盘腿坐于矮几两侧。 寇凛在她座位上垫了两层软垫,且留出较大空间,以免她有残疾的那条腿会痛。 楚谣下意识摸着左腿膝关节,慢慢坐下:“大人,我们为何不去画舫呢?” 这是游湖? 两侧木门关拢以后,仅靠挂在篷顶上的一盏昏暗油灯照明,除了彼此的脸,基本看不清别的了。 而且稍稍一动,船身便摇晃的厉害,被画舫上的锦衣卫看在眼里,很尴尬啊。 游湖(下) 游湖(下) 寇凛提起壶耳, 斟了两杯茶水, 怕被船摇晃出来都未曾斟满:“楚小姐不觉得我们这样顺水漂流, 别有一番意境?” 楚谣没有回答, 只将帷帽摘下, 竖放在一侧。 “亦或许, 楚小姐的意境是分人的, 与本官这样的庸俗之辈同游,便觉得本官附庸风雅?”寇凛将壶放入矮几凹槽里,固定住, 抬头时恰看到楚谣整理被帷帽蹭乱的头发。 原本寇凛以为她不敢摘帷帽,因她额头应有今晨被自己砸出来的伤痕。方才登船时,也是想借机碰掉她的帷帽, 一窥她的额头。 可现在她自己摘下来了, 额头瓷白光洁,不见任何印记。 怪了。 “大人此话从何说起。”楚谣端起茶杯, 低垂着眼睫道, “似这般私下里与男子相约, 大人还是第一个。” “荣幸之至。”寇凛淡淡道, “不过楚小姐两次赴约,皆为求本官查案救人, 本官今晚有言在先, 你我只谈风月, 不谈案情。” 楚谣应了声“是”:“那大人想谈什么?” 谈一谈你和你哥哥是如何交替现身的,寇凛在心里嘀咕, 微笑道:“除了案子以外,楚小姐随意。” 楚谣征求:“那我能问您几个私人问题么?” 寇凛:“请问。” 楚谣大着胆子问:“大人究竟为何一直孤身一人,不娶妻呢?” 先前寇凛说是因为找不到有钱的老丈人入赘,打死她都不信。 寇凛回的很快:“忙。” 九年前宋嫣凉给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令他对世家女生出了恐惧感,这是其一。 得圣上赏识器重以后,他一个没有家族背景的寒门弟子,满脑子只想往权利的顶峰上爬,眼睛里根本容不下儿女情长,这是其二。 在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上做的好很容易,但做到除了他寇凛,圣上不放心交给任何一个人,才是真本事。 连字还不认识几个时,便可以将整个大梁各地七品以上全部官员的出身和职务在脑子里对上号,他凭借的绝对不是聪明。 不过最近两年,寇凛渐渐感觉到了累。 先前被罢官两次也是他有意为之,想要休息一阵子。却也知道歇不了太久,圣上定会找个理由让他回来。 “我们锦衣卫之于圣上,如同绣春刀之于我们,时刻都得保持着最锋利的状态,直到断刀为止。” 楚谣默默点了点头,这个理由应是真的。 “我心中还有一个疑问。”她微微咬了咬唇,问道,“大人口中对我的思之不忘,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这问题将寇凛给问住了,他约楚谣游湖是临时起意,只为探知真相而已。 昏暗灯光下,楚谣认真与他对视,将他最初一霎的反应看在眼里,些许失望逐渐攀上心头:“大人,您接连两次对我表述您的爱慕之心,不怕我当真么?” 寇凛楞了楞,笑起来:“楚小姐天姿国色,爱慕者众多,又岂会随意当真呢。” 楚谣放下杯子:“大人认为在我心中,您与旁人一样么?” 见她一脸严肃,寇凛的笑容渐渐僵在脸上,尴尬着将茶水一饮而尽:“不一样么?” “不一样。”楚谣提壶为他斟茶,垂首凝视着壶嘴儿。 她这个人,除了不能说的,旁的心思不习惯遮遮掩掩,“自我回京以来,遭遇连番挫折,沉重似泰山压顶,将我以往的骄傲打击殆尽。而每每濒临绝望之际,总是在大人手中峰回路转……大人您的存在,令我心甚安……” 其实楚谣可以说的更直接一些,不确定是否是爱慕他,却很仰慕他。 但想起宋嫣凉,又怕太直接会吓跑了他。 然而这话听进耳朵里,寇凛没感觉哪里不对,圣上经常说些类似的话。从前为了那把龙椅枉杀多少无辜,这两年时常从噩梦中惊醒,总得喊他提刀守在寝宫外才敢继续入睡。 自楚谣口中说出来,寇凛当做恭维,淡淡道:“小事。” 楚谣脸色一暗,心头那股失望愈浓。 果然是她想多了,寇凛对她颇多关注,不过是好奇心作祟罢了。 她不再说话,低头喝茶。 寇凛见她方才还好好的,一眨眼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颇有些茫然,正寻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乌篷小船撞到了一根灯柱。 落霞湖既是为观赏打造,湖中心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根凸出水面两尺、被雕刻成花鸟形状的石制灯柱。燃了烛火放进去,这些灯柱恰好连成一朵芙蕖花的形状,方便画舫上的游人观赏。 说是撞,不过是船身与灯柱轻轻触碰,但这艘船实在太小,摇晃剧烈。 楚谣一个不防,向右侧倾了下身。尽管寇凛将篷内大部分空间都让了她,腿蜷着依然充满了不适感,这一趔趄,左膝盖撞到矮几,痛的她浑身一激灵。 小手紧紧抓住裙摆,抿住嘴唇不露表情,也不发出声音。 寇凛心尖倏紧,用力捏了捏杯子:“你没事吧?” 她只摇摇头。 “是本官考虑不周,只想着附庸风雅,忽略了你……”寇凛欲言又止,生出慌乱失措之感。 哪里是忽略,二十丈外那艘画舫是他自己的船,至于这艘小船,他只需从矮几下抽一块木板,船就沉下去了。 等落入水中,人在本能反应下,他就能看出楚谣这腿是真瘸还是假瘸,平日里的楚箫究竟是不是她假扮的。 为了这一次落水,他做好了一应能想到的安全措施,安排了几个精通水性的女官等着救人,画舫上也备好了热水和干净衣裳。 包括他二人现在喝的这壶茶,里面溶了价值不菲的热性药粉,待药效发作,身体将会产生燥热,落水也不会觉得冷,以免她因此感染风寒。 他做这些准备时,陆千机还取笑他,倘若换了别家小姐,以他的作风怕是趁其不备一脚就从船上踹下水去了,哪来那么多事儿,像个操碎心的老母亲。 寇凛听罢认真思考了下,发现自己的确是对楚谣稍稍用心了一些。 可这会儿,突然觉得自己简直丧心病狂,禽兽不如! 他冷着脸弯腰走出篷子,站在船尾,朝向不远不近跟着他的段小江比了几个手势。 …… 段小江弃船,施展轻功落在画舫上,对陆千机道:“大人说计划取消,命咱们将船开过去,接他二人上来。”再将手掌一摊,得意洋洋,“怎么样,你输了吧,给钱给钱,我就说事到临头大人肯定幡然醒悟,根本不舍得让楚小姐落水的。” 陆千机从袖子里摸出一两金子扔给他,抽着嘴角道:“大人厉害了,兄妹通吃啊。” 段小江也不解释,哈哈一笑:“别管是兄是妹,总之咱们家大人可算是开了点窍,懂得怜香惜玉了,真是不容易啊……” …… 寇凛吩咐过段小江之后,再次猫腰钻进篷子里时,身形微微一顿。 随后入内端起两人之间那张矮几,连带茶壶茶杯一并扔去了船尾。篷内再无障碍物,他回来重新坐下时,一手从楚谣腋下穿过,在她的惊呼声中,轻松将她揽入怀里。 楚谣惊慌着想要挣脱,船身却晃动的更加剧烈,反逼着她抱住了寇凛。 将她纤细柔软的腰肢环个圆满,温香软玉在怀,寇凛低声一笑:“瞧这不盈一握的小蛮腰,你父亲给你取错名字了,明明该叫楚腰才对。” 楚谣又气又羞:“大人这是做什么?” “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自然是做些该做的事儿,楚小姐不会以为,本官真闲着无聊约你来喝茶聊天?” 说话时,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楚谣脸上,颤的她心神俱乱。 但楚谣仍有理智,认为前后寇凛态度转变的蹊跷,见他左手环着自己,右手去解船篷上方一侧挂着的一团鱼线,动作小心翼翼。 楚谣懵懂着明白一些,不再挣扎,环紧他的腰配合着道:“还望大人温柔一些。” 寇凛将那团鱼线取下来,心里夸赞果然是个聪明伶俐的丫头,调侃道:“那得看本官的心情。” 表面一派轻松,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楚谣这一声娇嗔,嗔的他骨软筋酥,原本全神贯注想着御敌之策,此刻与她身体相触的地方像是着了火。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一边将鱼线分成许多截,在篷内四处寻找位置缠绕,一边在她耳畔低语:“楚小姐,有一伙擅长水战的刺客以芦苇管换气,走水下游到了咱们附近,已将咱们围住了。不知是冲你来的,还是冲本官来的,但本官以为,他们肯定清楚本官不识水性,非一般的刺客,未避免稍后措手不及,本官得先抱住你,冒犯了……” 楚谣睫毛颤动的厉害:“大人不识水性?” “是,本官百般精通,唯独学不会游水,这是本官的弱点,知道的人并不多。他们应该准备了钩子,等下几个钩子一起钩住船顶,将咱们这艘船拖入水下。”不见半分慌张,寇凛眼睛里反而有一簇兴奋的火苗,“许多年没人敢在本官面前狂了。” 说着,他故意推了推船壁,令船身有节奏的摇晃起来,“你叫几声,令他们对本官放松警惕。” 叫几声?叫什么? 楚谣稍稍迷瞪,明白他的意思后,苍白的脸颊瞬间通红欲滴:“我,我不会。” “女人天生的功夫,有什么会不会,以刚才那样的声音就可以。” 下唇快要咬出血来,楚谣将心一横,拔高了些声音娇嗔道:“大人,您讨厌……” “大人,您好坏……” “大人,您轻一点儿……” 寇凛出言制止:“行了行了,可以了。” “你乱动什么?” “我怕把大人压坏了。” 幸亏有蠢蠢欲动的刺客帮忙解围。 寇凛从未似今日这般感激过刺客,忽视掉尴尬,嘱咐道:“闭上眼睛。” 楚谣赶紧阖上双目。 只听砰砰一阵响,果然有钩子砸上船顶。船身迅速下沉那一霎,寇凛一拳头将篷顶砸出一个窟窿,揽着楚谣向上一跃。 楚谣闭目抱紧他,处于失重状态许久,耳畔听见几声惨叫。 浓重的血腥味混着水气涌入鼻腔,她担心寇凛受伤,忍不住睁开眼睛,却看到湖面浮了几具尸体,随着寇凛手腕一扯,又一条溅血的断臂从水底飞了出来! 楚谣险些尖叫出声,怕影响到他,连忙咬牙忍住。 不敢相信细细一条丝线,竟能割断人的手臂?! 寇凛左手揽着她站在乌篷船顶上,感受到她的惊惧,安慰似得轻轻抚着她的背。寒潭般的眸子看向远处冒出火光的画舫,看来小江他们也遭了偷袭,被绊住了脚步,一时怕是脱不开身。 “狗贼!”一个黑衣人从水下一跃而出,落在不远处一个灯柱上,“灭我海沙帮的仇,今日咱们来清算清算!” “海沙帮?”寇凛冷笑,“有意思,你以为你蒙着脸,会说两句我们的话,本官就看不出你们是东瀛倭人?” 那黑衣首领愣了一下:“寇指挥使果然厉害。” 寇凛将楚谣又圈紧了些:“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本官带走虞清,想来给本官点颜色瞧瞧?” 黑衣首领冷哼:“指挥使既然明白,就莫在插手虞清的事情,您不通水性,而我们准备万全,只需您一句承诺,我们立刻撤走。” “本官原本一直犹豫不决,你们倒是帮着做出选择,回去告诉出钱雇你们的主子,此事本官管定了。” “自寻死路!” 黑衣首领捏指吹了声口哨,随后跳入水中。 只见四个倭人似鱼一般从水里窜了出来,手中握着一张大网的四角,准备将寇凛罩住,将他往水下拖。 他们的万全准备,就是不断逼迫寇凛入水,不然谁也没把握正面打赢他。 在那张网落下来之前,寇凛揽着楚谣离开了乌篷船顶,脚尖踏在浮尸背上,再一个转身跳回船顶。 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一个圈的工夫,一条鱼线已将那四人拦腰缠住。 又是一叠惨叫,楚谣甚至可以听见血液喷涌而出的声音,她将脸埋在寇凛胸前,不敢去看。 再是几个扑上来送死的,寇凛若是提着刀,他们善水的敏捷性尚有用武之地,可他以丝线为武器,夜间以肉眼完全看不清。 且他下手又狠又准,近身则死,不留一分余地,没有留活口审问的意图。 画舫上那边也没讨到便宜,发出不敌信号。黑衣首领浮出水面,以东瀛语言说了声撤退。 寇凛听懂了,没有以言语相激,也不反追。由着他们离开。 仔细观察很久,确定他们的确撤了,周遭水域平静下来,他才放了心。 “楚小姐,没事了。”乌篷船进了水,船顶是倾斜的,站稳有些困难,他将她打横抱起,放坐在船顶上,“这艘船彻底沉下去之前,小江他们可以赶过来。” 楚谣坐在船顶,两腿自然下垂,惊魂未定,不敢去看周围的尸体。抬起头,见寇凛将袖封上的鱼线解开,手掌不断滴血,应是被鱼线割破的。 心疼归心疼,她想不通:“大人,您既然畏水,为何要约我来游湖呢?” 寇凛手一顿,哪里敢让她知道真相,搪塞道:“本官不畏水,只是不会游水,坐船怕什么。” 楚谣正想再说,脚腕忽然一重。她疑惑着低头一瞧,竟从水底下伸出双手,抓住了她的脚腕。 她头皮发麻,连呼救都顾不上,便被刺客拉下了水。 “楚谣!”寇凛匆忙伸手去抓她的肩膀,水下却射来一支袖箭,逼着他侧身一个躲闪,且伸手抓住了那只袖箭。 看着湖面被楚谣砸起来的水花,寇凛这才知道自己大意了,有个善于闭气的刺客一直隐藏在船底下,他没能感觉出来。 这帮倭人的目的不是为了杀他,先前所有一切,只是为了麻痹他,然后趁他此刻松懈,抓走楚谣。 寇凛来不及多想,凝神屏息,目色沉沉,认真观察周围。对方抓楚谣是抓活,刺客能闭气楚谣却不能,必定会露头让她换气。 他只有一次机会。 少顷,西北方不远处的水面冒出一串泡泡,是那刺客携着楚谣浮出水面。 只给楚谣换一口气的时间,刺客又要沉下去。 嗖!寇凛手中袖箭朝刺客眉心打过去,方位偏了些,只扎进他左眼里。 听他一声惨叫,依然没有松手,忍痛携着楚谣下沉。 寇凛不会游水,抓起船头方便停泊的麻绳一端,系在自己腰间,稍后在水下,借着绳子力量上来即可。 系好之后,他以轻功踏水过去,再跳入水中。刺客眼睛受伤,尚未游的太远,寇凛入水后便瞧见楚谣两只手全都按在那刺客受伤的眼睛上,将袖箭按的更深。 那刺客痛的浑身抽搐,不得已松开了她。 她一脱困,立刻朝着上行水面游去,动作干净利索。 寇凛看的目瞪口呆,这女人瘸腿果然是装出来的! 但他没能想太多,令他更惊讶的事情发生了,他腰间系着的麻绳,似乎无穷无尽似的,一直没有停下来,不断随着他下坠。 他骇然一惊,糟糕,方才太过心急,忘记将绳子另一头绑在船上了! 楚谣游了上去,浮在水面大口大口喘气,真是太惊险了,多亏寇凛射的那一箭。她感激的朝乌篷船望过去,却没瞧见寇凛的影子,只有一条不断入水的麻绳,随后麻绳全部入水。 楚谣一愣,重新下水一瞧,果然看见寇凛正在水底下胡乱扑腾。 天啊,她再出水面深吸一口气,随后一个猛子沉到寇凛身边,挽住他的手臂想将他带上去。 可他扑腾的实在厉害,水中无法开口让他别动,楚谣唯有揽住他的脖子,嘴对嘴亲了过去,渡气给他。 得她一口气,末了嘴唇还被狠狠咬了一口,寇凛四肢百骸过电般一颤,从畏水的恐慌中慢慢沉静下来,一双眼睛死死瞪住楚谣。 楚谣揽着他慢慢向上游,拼尽力气出了水面。左右一环顾,拖着他朝距离最近的一根灯柱子游过去。 双手抱着灯柱那一瞬,寇凛总算活了过来,大口往外吐着水。 几近虚脱的楚谣也扶着灯柱:“大人,您没事吧?” 两人泡在水里,一个比一个狼狈,寇凛好半响才说话:“没事?本官险些被你害死。” “对不起。”楚谣也知道了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给大人添麻烦了。” “你为何要装瘸子?” “装?”楚谣皱了皱眉,恍然,“哦,当年摔断腿以后,起初很长一段时间我是卧床不起的,御医说我的腿骨已经愈合,只是膝盖两根骨头相连处出了一些问题,我听不懂,总之,他建议我游水,说对我的腿疾有好处。父亲就给我在府中造了个丈长的池子,专用来沐浴游水,配合汤药,我果然渐渐可以下地走路了……所以我水性不错,只是游的时候会疼。” 就比如现在,膝盖骨劳损过度,钻心般的疼。 寇凛见她这副样子,已是信了七分,张了张嘴,却忘记该说什么,只感觉口腔里一股血腥味,手指一抹,下嘴唇汩汩往外冒血,舌头舔了舔,肿的不成样子。 楚谣连忙解释:“大人,那会儿您状态太不稳定,我才……” “行了。”寇凛当然知道她是为了施救,这会儿涌上心头的,不知是难堪还是什么滋味,令他浑身不自在,抱着柱子将脸扭去另一边。 可眼睛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朝着楚谣望过去。 寇凛从前见她,只知道她长得好看,但若让他说出哪里好看,他是不清楚的,因为他不会花时间在女人身上。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去看一个女人的相貌,似一朵出水芙蓉,水灵蕴秀,素骨凝冰,的确是好看极了。 “大人。”楚谣泡在水里,并不觉得冷,但还是提议,“咱们去船上坐着吧?” 那艘乌篷船离的不远,寇凛完全可以施展轻功带她过去。 寇凛却熊抱着柱子不撒手,脸藏在柱子后面:“那边都是尸体,在这待会儿吧,小江很快会来。” 他今天已经将脸全丢尽了,绝不会再告诉楚谣,刚才扑腾的太厉害,他脚抽筋了。 推拿 推拿 楚谣瞧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奇怪。 寇凛将四肢紧紧缠在灯柱上, 泡在湖水里应该令他没有安全感。就算不去乌篷船, 他完全可以像刚才的刺客首领一样跃出水面, 站在灯柱上。 疑惑过后, 凭借经验, 楚谣猜测他的脚可能抽了筋。 莫说他畏水乱扑腾, 精于水性的渔民在水里抽筋也是常有的事儿。 再看他抱着柱子的手,手背一条条青筋凸的十分明显,明白他是因为忍痛而绷直身体, 楚谣皱起眉:“大人,您得放松身体,不然脚会越来越疼的。” 寇凛藏在柱子后的那张脸一刹就白了。 偏偏楚谣毫无自觉, 又问, “您是哪只脚抽筋了?” 都已经被揭穿了,寇凛破罐子破摔, 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右脚。” “大人仔细听我说, 您先将右腿伸直了, 别再蜷着。”楚谣嘱咐过后, 深吸一口气沉入水中,捉住他右脚踝, 脱掉他的靴子。 “你做什么?”寇凛惊诧, 下意识就想踹过去, 幸好及时忍住。 他低头往水下望,只能看到她浓密的长发似水草一样浮浮沉沉, 心里却知道她是打算帮自己舒展抽筋的右脚。 但当感觉到她将四根纤细的手指强行插进他脚趾缝里时,依然是狠狠吃了一惊,带给他的冲击,丝毫不逊于方才渡气那一吻。 他同样惊讶这个纤瘦柔弱的娇小姐,手劲儿着实惊人,脚趾都快给他撇断了。 楚谣中途上来换口气,再继续沉下去。 从起初的排斥,到逐渐跟随她手指的节奏,寇凛放松身体,右脚的疼痛感慢慢消失。 见他脚趾有了知觉,楚谣放宽了心,浮上水面,拨了拨贴在脸上的乱发:“大人您自己活动活动吧,一会儿就没事了。” 这脸丢到生无可恋之后,基本也就百无禁忌了,寇凛活动着脚腕,甚至都想夸赞她一句,这一手推拿功夫简直快要赶上御医了。 转念一想,她这手功夫,应是从前游水治腿时练出来的。 从卧床不起到如今跛脚走路,怕是没少吃苦。 寇凛想到这里,不知为何胸口竟有些憋闷。 楚谣绕过柱子偷偷看过去,见他面色郁郁,微微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她知道寇凛爱面子,见到他最狼狈的一面,已是伤了他的自尊,偏偏自己一点眼色也没有,拆穿他脚抽筋的事情。 但就算被嫌弃,她仍然认为这样处理比顾着他的面子重要的多。 楚谣原本想安慰他两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谁还没个丢脸的时候,又怕火上浇油,于是转移话题:“大人,您是如何知道刚才那些刺客是东瀛倭人?” 寇凛陷进自己的思绪里,半响才反应过来,解释道:“他们不是准备将咱们的船拖入水中么,使用的是五爪钩,水寨盗匪常用这种钩子登船劫掠,倭寇也会使用。但运河与海不同,受风浪等因素影响,五爪张开的弧度通常是有差别的,使用者习惯了哪种爪弧,一时间改用其他爪弧并不容易。本官见那五爪钩的爪弧,似乎是海上惯用,崭新无磨损,做工也比较粗糙,估摸着是今日知道本官要来游湖,却用不惯咱们京城的五爪钩,时间急迫之下找铁匠赶制出来的。联想到虞清,本官猜测他们是东瀛人,并不确定。” 楚谣佩服道:“大人当真是博学多识,心细如尘。” 任她此时再怎样夸赞,寇凛人在水中泡着,尾巴也翘不起来了:“这些人八成是拿钱办事,想掳走你的那条蛇耐不住了,且很有可能与妄图谋害你哥哥和虞清的幕后黑手,是一伙的。” “一伙?” “恩,不是单独一人,而是一伙人。” 难得听他主动谈起案子的事儿,楚谣连忙问:“那大人可有头绪?” 寇凛并未正面回答:“无论是谁,这伙人已经触及本官底线,本官定会查个一清二楚。” 这等于给楚谣吃下一颗定心丸:“有大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寇凛犹豫再三,指了指她:“虞清的案子本官接下了,但今晚……的事情,希望楚小姐睡一觉起来,可以忘个一干二净,不许说给除你我以外第三人知晓。” “不会说的。”楚谣应承过后,摇了摇头,“但也不会忘记。” “你……” “大人您认为此事损了您的颜面,可我却觉得大人胆魄惊人。”楚谣打断了他,“人在畏惧心下,谁不是战战兢兢,小心谨慎着。可大人您为了救我,绑着根绳子就敢跳下水……” 她的声音越来越细,轻轻一咬唇,脸颊染上一抹绯红。 寇凛原本以为她是因为自己应下了虞清的案子,又再恭维自己,可一瞧她的表情,就差将“仰慕”两个字写在脸上了。他微微一愣,嘴角徐徐勾起,这一整晚的窘迫和难堪顷刻间荡然无存,又得意起来。 脑筋可以正常运转以后,他发现一件事情,眯着眼睛道:“楚小姐,本官能否问你一件事情。” 楚谣心头小鹿乱撞:“大人请问。” 只听他冷哼一声:“请问,本官右脚的鞋呢?” 楚谣一诧,黑着脸抬头:“扔了。” “扔了?” “那会儿帮您疏筋,没手拿鞋子,再看您两手全抱着柱子,也顾不上拿。” 寇凛一挑眉毛:“你可知道,本官这双鞋乃是御赐的贡缎做成的?” 楚谣木着脸:“行了大人,您就直说怎么赔吧。” 寇凛道:“自然是赔本官一双鞋。” 楚谣不信:“只赔一双鞋?” “恩,但得是楚小姐亲手做的。” “我不会。”楚谣就知道没这么简单,故意说个自己办不到的,然后再狮子大开口。 “不会就去学。”寇凛声音不变,又将脸藏在了柱子后面,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本官不着急,只要莫让本官等到坟头长草就行了。” 楚谣微微一怔。 此时听见段小江的声音:“大人?!” 楚谣转过头,看到段小江舍下画舫,摇着摆渡船先行过来。 寇凛的脚已基本无碍,跃出水面蹲在灯柱上,向楚谣伸出手,依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楚小姐,可以走了。” 楚谣握上他的手,被他从水中提出,再拦腰抱起。 寇凛施展轻功,脚尖在灯柱上一踏,在水面划出一个弧度,赤着一只脚落在段小江划来的小船上,再去往画舫。上船之前,他还脱了段小江的外袍,将楚谣湿透了之后玲珑有致的身体包裹起来。 画舫虽然遭了偷袭,幸好损伤不重,寇凛将她抱去净房里,因为原本就是为了害她落水,提前备好的热水和衣裳倒是派上了用场。 将楚谣交给侍女照顾,寇凛自己也去洗了洗,换了衣裳之后,去往画舫内特设的书房,吩咐段小江做事:“去水里捡两具尸体,绘出画像,再取一个五爪钩,全京城范围内的铁匠铺子走一遍,明白吗?” 段小江抱拳:“是!” 寇凛坐在案台后,提笔于纸上写了一些字:“递个消息给宋嫣凉。” 陆千机接过手中,粗略看一眼,楞楞道:“您要约裴夫人见面?” 段小江同样不理解:“您不是躲着裴夫人还来不及?” 寇凛没有回答,精疲力尽的靠在椅背上,舌尖舔了舔自己下嘴唇处的伤口。 陆千机给段小江递了个眼神,他俩早就想问他们家大人这嘴是怎么回事,那些刺客使了什么暗器,竟能伤到嘴唇,还伤的如此严重,肿的说话都不利索了。 寇凛恍惚回神:“还愣着作甚,出去做事啊。” 两人抱拳:“是。” “等等。”寇凛想起一件事情,喊住他们,“你们先将楚小姐送回家去,留点心,她现在处境危险。” “是。” “等等。” “又有什么事啊大人?”两人无奈转身,就不能一次说完? “你们江湖上有没有医术高明的神医,善于治疗身体残疾的?至于价钱……”寇凛紧紧皱着眉头,几番欲言又止,像是被人从身上割了块儿肉,表情看上去极为痛苦纠结,“价钱……不成问题。” 家法 家法 在段小江和陆千机的目瞪口呆中, 寇凛又补充一句:“当然, 若能找到那种自命清高视钱财如粪土的神医最好不过。” 用掌心将惊掉的下巴托回去, 段小江讪讪道:“大人, 根据先前徐镇抚收集到的信息, 楚尚书这十来年没少寻大夫给楚小姐治疗腿疾, 以楚家的门路, 朝堂江湖能找的怕是都找过了,哪里还轮得到您操这份心?” “本官几时说是给楚小姐治腿?”寇凛眼底闪过一丝尴尬,向后仰坐, 右腿一抬,搁在案上,“本官最近总是感觉脚疼, 想找个江湖神医回来瞧瞧, 不行?” “行行行,您官大您说啥都行。”段小江点头哈腰, 眼珠滴溜溜一转, 小心翼翼的道, “属下与千机久不在江湖走动, 倒是有个人适合去办这事儿……” 寇凛知道他想举荐谁,犹豫一瞬:“你去问一问楚小姐的意见。” 这等于松了口, 段小江喜道:“多谢大人!” 门外走廊远远传来脚步声, 书房内三人同时闭口。 一名锦衣卫在外禀告:“大人, 楚小姐求见。” 寇凛连忙将架在案台上的腿收回去,端正坐姿:“请她进来。” 段小江快走几步拉开门, 楚谣被一个侍女扶着走进书房内,衣裳换了,湿掉的头发也被侍女们拭个半干,再以几个烧烫的铜炉隔着手巾暖到全干,梳成简单发髻。 准备的这般充分,像是一早算到她会落水。 楚谣稍稍一想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赴约之前已然知道寇凛打算试探她,只是不清楚他的揣测又歪去了哪里。 如今明白了,他竟怀疑自己装瘸子假扮哥哥。 楚谣非但不生气,反而感觉有几分好笑:“大人,我哥哥还在岸上等着我,倭人行刺一事,不知有没有传到岸上,我怕他会担心,想先离开了。” “恩,本官吩咐了段总旗和陆百户送你。”她不在意,寇凛却心头有鬼,故作镇定的端起桌上一杯刚沏好的热茶作势要喝,岂料杯口碰到肿起的下嘴唇时,烫的他一哆嗦。 楚谣并没有注意,她只注视寇凛还挂着水珠的长发恣意散落在肩膀上,修饰的脸型愈发英俊。 “告辞。”她微微点头示意之后,转身慢慢朝外走。 “等等。”寇凛出声制止。 楚谣扭脸:“大人还有事么?” 寇凛的嘴巴张开两次,愣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惊诧的发现,自己脑海里竟然同时出现两句含义截然相反的话。 一句是:“楚小姐,承诺归还本官的那匣子金首饰,你打算何时还?” 另一句是:“楚小姐,先前送你的那匣子金首饰,你且收着吧,不必还回来了。” 挣扎许久,他只说了四个字:“路上小心。” …… 离开画舫,楚谣坐上摆渡船。 段小江在船尾摇桨,陆千机则负手站在船头。 楚谣十分熟悉段小江,却与陆千机接触不多,只知他是个颇为孤傲的性格,唯有在寇凛面前才会弯腰低头。就比如刚才她进入书房,不曾戴帷帽,应是第一次与他见面,至始至终,他不曾正眼看她一眼。 “楚小姐。”即将靠近岸边时,段小江在背后喊她,“我有个事情求你。” 听他用了“求”字,楚谣一楞,连忙道:“段总旗说的哪里话,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她今晨惹恼寇凛,全靠着段小江帮忙,对他自然心存感激。 “是这样的,楚小姐您回京时遭人掳劫,那收钱掳你之人,是我一个同门,被我抓了以后一直关在诏狱里,每日酷刑伺候着,皮都扒了几层,早已知错悔改。如今,大人需要他去完成一项任务将功补过,希望征得楚小姐的同意,放他出来。” 楚谣微微皱眉,因为碍着她的名声,此事不能声张,她父亲不好追究,任由寇凛处置。 想起那姓姜的贼匪来,她依然浑身不自在,但段小江会来征求她的意见,应是寇凛授意的,说明那贼匪已无危险性。何况,放不放人本也轮不到她来做决定。 算是还段小江一个人情,她笑道:“但凭段总旗做主。” 段小江喜笑颜开:“楚小姐的恩义,小江记在心里了。” 说话间摆渡船靠了岸,回到她登船时那处僻静位置。 自她走后一直蹲在岸边的楚箫连忙去扶她下船,见她换了衣裳和发髻,颤着手道:“阿谣,寇大人他……” “我们遇到刺客,我落水了。”楚谣怕他误会,赶紧解释了下。 …… 坐上马车折返尚书府,一路上,楚谣将刚才的惊险讲给楚箫听,某些情节自然跳过,只说寇凛如何如何英勇,一个打十个,尔后道:“那些刺客惹火了寇大人,他答应接手虞清的案子了。” 楚箫却沉默坐着,低头扯玩自己腰带上的玉坠子,没有接她的话。 见他情绪有异,楚谣推他手臂:“哥?怎么了?” 楚箫委屈抬头:“阿谣啊,我近来发现我真是一点儿用也没有,先前被人害进牢里去,现在又将虞清给连累了,偏偏还什么忙都帮不上……” 楚谣安慰道,“此番想害我们的人心机深沉,实力强大,不是我们可以应付的。” “不是。”楚箫苦着一张脸,摇摇头,“我若是从前多努力向学一些,也不至于事到临头脑子空白,手足无措。” “现在学也不晚啊。”听他竟有这样的感悟,楚谣心头亦惊亦喜,若真因此有所启发,这一顿牢狱之灾算是因祸得福了。 楚箫耷拉着脑袋,悻悻道:“晚了。” 楚谣连连摇头:“哥,你信我,绝对不晚。” 哥哥自小在学问上的天赋就远远胜过她,她还只会背几句三字经时,他早已背下整本论语,她将三字经背完时,他已能提笔作诗。 可她父亲那会儿负责教导年幼的太子,疏于管教哥哥,让他养成个爱玩的性子。整天和虞清混在一起,虽淘气了些,但凭借聪明功课并未拉下,考核时为了陪虞清一起受罚,才故意乱写一通。 这些楚谣都是知道的,可自从八岁那年两人一起坠楼之后,患上晕血症的哥哥无法再习武,也厌烦起了学业,逐渐从假混变成了真混。 尤其是楚谣可以代替他去念书考核以后,他愈发肆无忌惮,变本加厉。 “罢了,不说了。”楚箫烦躁的摆摆手。 “哥……” 即将回到尚书府后门,楚谣想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继续规劝规劝他,他却拉开车帘,“咦”了一声:“咱们隔壁有人搬进来了?” 楚谣也凑过去看:“不会吧?” 吏部尚书府从前是吏部侍郎府,二十几年了也没有换宅子。据她父亲说,右侧的大宅原本是某个大将军府,因为牵连到了淮王谋反案被抄家,宅子收归朝廷。十来年前被工部侍郎买下,短短三年工部侍郎牵扯上了阉党,又被抄家,还是寇凛亲自来抄的。 实在太不吉利,打退了不少想和吏部尚书做邻居的官商。 但还是很快被人以重金买下,听说买主是位洛阳富商,准备举家迁来京城。但这些年来,仅有几个家仆住在宅子里打理,迟迟不见那洛阳富商上京。 这会儿他们经过,见隔壁常年紧闭的后门居然打开了,门外溜着墙停了好几辆马车,婢女家仆们正进进出出从马车上搬行李。 兄妹俩一直好奇到自家后门口才收回了目光。 楚箫送妹妹归家,还得回锦衣卫衙门去,却被守在后门的家仆拦住:“少爷,老爷吩咐,让您先别急着走,和小姐一起去书房。” 楚谣紧紧一抓手心,询问道:“舅老爷是不是来了?” “是。” “糟糕。”楚谣看向楚箫,面色凝重的叮嘱道,“待会儿千万不要乱说话。” 楚箫也显得十分紧张:“是为了虞清的事儿?” 这还用问么? 谢从琰不理解她为何能在神机营说晕就晕,但一说给她父亲听,她父亲立刻就能明白他们兄妹俩再玩什么把戏。 “爹想收拾虞总兵很久了,好将沿海那边的兵权掌控在咱们自己人手中,站在家族立场,咱俩救下虞清的做法大错特错,活脱脱就是叛徒。”楚谣边往书房走,边小声对楚箫道,“而且寇大人提醒过我,小舅舅或许会猜出虞清女扮男装,此事可大可小,先来探咱们的口风。总之你别说话,一切交给我应付。” 楚箫点头如捣蒜。 两人去到书房外,楚谣敲门:“爹,我和哥哥回来了。” “进来。” 楚谣被楚箫扶着走进去,瞧见她父亲面色如常的坐在案台后面,谢丛琰则坐在窗下的老位置,脸上瞧不出气恼,只问:“你们去哪里了?” 楚谣道:“哥哥带我去了趟锦衣卫衙门探望虞清,早上小舅舅只给了一炷香时间,太过仓促。” 看不出谢从琰有没有起疑心:“身体怎样?” 楚谣垂着眼睫:“老毛病,无碍的。” “跪下!”楚修宁突然开口,吓了兄妹俩一跳。 楚箫毫不犹豫,膝盖一弯立马就跪下了,揪着两只耳朵道:“爹,我知错了,随便您请家法,我若敢吭一声,我就是您儿子!” 楚修宁看也不看他,指着楚谣:“我说的是你,跪下!” 屋内除他以外,三人皆是一怔。 谢从琰率先反应过来,沉声道:“姐夫这是做什么?虞清之事与她有何关系?是阿箫去请的寇凛。说起来也怪不得阿箫,是寇凛自己想要插手,不然除了圣上,谁能左右他的想法?我让姐夫找阿箫来,只是想问清楚虞清究竟是不是女扮男装,为何寇凛百般阻挠内廷验明正身。” 果然猜到了,楚谣捏着手,屈膝就要跪下。 谢从琰准备上前制止时,楚箫先一步跳起来,拽住楚谣不准她跪:“阿谣这腿能跪吗?爹你有气就冲着我来,拖住小舅舅,求寇大人去救虞清,全是我的主意!” 楚修宁气笑了:“你的主意?就你这不学无术空空荡荡的脑袋,你能想出什么主意?” 谢从琰听的皱眉,楚谣千真万确是晕过去了,为何是拖住他? 楚修宁冷冷道:“阿琰,你先出去。” 不等谢从琰做出反应,楚谣道:“何必让小舅舅出去,爹您还怕小舅舅知道这个秘密,再添一条把柄么?” 楚谣已经破釜沉舟的决定让谢从琰知道这个秘密,她要他明白,他是困不住她的。他心目中温柔娴静的深闺女子,从十岁那年起,就终日与一群男子厮混在一起。 她不是一只笼中鸟,从来都不是。 心结 心结 “阿谣, 你自己考虑好了。”楚修宁不告诉谢丛琰这个秘密, 绝不是怕什么把柄。 楚修宁一直拿捏不住他的性格, 隐隐觉得他外表冷漠, 内心实则是个极易狂躁的疯子, 猜不出他会怎么做, 还是瞒着他比较好。 但若女儿想说, 他也不阻止,只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保护她。 楚谣没有半分动摇,也不回头去看谢丛琰:“小舅舅, 你知道我为何会有头晕和嗜睡的毛病么?知道今日我是怎样在你营中说晕就晕的么?” 谢从琰莫名绷紧了肌肉。 “这得从我和哥哥当年坠楼说起……” 她娓娓道来,轻轻语调下讲述的是一个荒诞至极的故事。 谢从琰哪里会信,但一瞧楚修宁镇定的表情, 根本由不得他不信。一时间, 整个人陷入呆滞之中,双眼慢慢失去焦距。 “所以, 从前京中盛传的第一才子是我, 诗画双绝也是我, 三年前因为与哥哥之间的特殊感应忽然消失, 不得不放弃殿试,不然我必定连中三元, 入朝为官。”这些曾令楚谣颇为骄傲的成绩, 近来愈发索然无味, “而我这些努力,只是想替父亲分忧……” 她话音落下半响, 谢从琰依然呆呆愣愣。 “今日再将这话说出来,阿谣,你觉着讽刺么?”楚修宁打量谢从琰一眼,继续与楚谣的话题,“你大哥不懂正常,你也不懂抓死虞清对于我们的意义?” 楚谣当然懂得:“爹,但那是虞清啊,这一次也是为了哥哥才会中圈套,眼下最重要的是抓住那个幕后黑手……” 手指点了点桌面,楚修宁缓缓道:“案子自有人去查,我只知她是虞家军的少帅,而虞家军是袁首辅一派,我若有个行差踏错,虞家必定会在袁党弹劾我的折子上署名。以你爹今时今日的官位,一旦被攻讦获罪,可不是丢官那么简单。隔壁工部王侍郎被寇凛抄家那年,你也有十二了吧。王侍郎的几个儿女,小时候你也认识,抄家以后儿子被发配充军,没到地方就不明不白的死了。女儿则入了教坊司,沦为供京中权贵们随意亵玩儿的官妓,得年满三十方能赎身……你在怪你爹狠心之时,可曾想过你爹若狠不过别人,你兄妹二人何去何从?” “我……”指甲陷入手心里,楚谣低头不说话。 她知道她父亲说的都对,对政敌是绝对不能留情的。但这个人是虞清,她实在做不到,实在是做不到啊…… “如此感情用事,立场不定,还想入朝为官,助我一臂之力?”楚修宁说话时,表情与语气皆是淡淡,“我以前就说你够聪明,是一块儿读书的好料子,却也只适合读书,你还总是不服气,说我瞧不起女子……” 楚谣心中痛苦,父亲这番话,着实令她难堪又惭愧。 楚修宁喝了口茶:“等忙过这阵子,爹得多用些心思给你找个婆家,省的你遭贼惦记,也省的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见楚谣被训斥的微微发抖,眼眸里氤氲起薄薄的水雾,楚箫拳头一攥,怒上心头,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您说够了吧,您入朝为官是我们兄妹俩逼您的吗?明明是您自己野心勃勃,整日里争权夺势阴谋算计,竟还冠冕堂皇说是为了我们?这个黑锅我们可不背!” 楚修宁一口茶差点儿喷出来,怒道:“你个逆子说什么?!” 楚箫豁出去了,指着他爹骂道:“说您是个结党营私陷害忠良的大奸臣,听不懂吗!” 这祖宗!楚谣惊的三魂去了两魂半,赶紧去捂他的嘴:“哥,你疯了?” 楚箫强硬的挣脱,反抓住楚谣的手腕,瞪着案台后瞠目结舌的楚尚书:“您整天说袁首辅奸贪,寇大人奸贪,您自己又比他们强到哪里去?不,袁首辅我不清楚,但您比着寇大人差远了,起码寇大人知道虞家军一乱,沿海百姓将会遭殃。您呢?您就只想着沿海的兵权会落到谁的手里,就您这样狭隘的心思,竟还身为太子授业恩师,门生遍天下,日后真让太子登基,您当上首辅,我看咱们大梁离灭亡也不远了吧!” “你……”楚修宁险些气晕,抄起桌上的镇纸就朝楚箫砸过去! 楚谣赶紧转身抱住他,想要替他挡下。 但那镇纸并没有砸过来,她转头,瞧见谢丛琰背对着她,站在她与父亲中间的位置,果然是被他给接下来了。 谢从琰随手又将镇纸扔回桌面上,没有说话,转身朝门外走。 楚谣喊了一声:“小舅舅。” 他已经打开书房的门,闻言脚步顿住。 “关于虞清……” “抓她是你父亲的意思,我不过听命行事。”谢丛琰撂下句话,径自走了,连门都没有关上。 楚谣感觉不出他的情绪,也没有时间感觉,因为她父亲起身绕开案台,颤着手从柜子里抽出一条鞭子,皙白的脸气成了红面关公,一副要将楚箫往死里打的架势。 “爹啊。”楚谣急的掉眼泪,想跪下求饶。 “跪什么跪?谁跪都轮不到你跪!”楚箫死死拽住她,将她拽出门去,朝远处的家仆厉声喝道,“来人,将小姐送回去!”又指着楚谣,“回房里休息,听话,非要留下来的话,就等着看我把爹气死!” 楚谣可以感应到他的愤怒,却从未见过他这样强势的一面,强势的令她不知所措,心里明白自己今日是拦不住他了。 “啪!” 等家仆将楚谣送走,楚箫猛地摔上门,绷着唇线回来硬邦邦跪下。 楚修宁的鞭子还没挥出去,他仰着脸冷笑:“您不能打我,打出血来,我可就晕了,您准备打阿谣吗?” 楚修宁一愣,拿着鞭子的手抖了又抖:“怪不得,原来有恃无恐啊。” “那当然了。”楚箫嗤笑一声。 “瞧瞧你这副德性,我楚家书香门第,诗礼传家,怎会出你这种不长脑子的混货!”打不得,楚修宁扔了鞭子,气怒过后,痛心疾首,“也是我的错,当年入东宫教导太子时忽略了你。”可他这儿子自小虽然顽皮,却聪敏好学,他是万分放心的,“也怪那个虞清……” “是我自己不想学好,谁也不怪。”楚箫人跪着,脊背却挺的极直,“我楚家的确书香门第,诗礼传家,我幼年也曾立志于读遍圣贤之书,像您一样位极人臣,光耀门楣。可我六岁时,您从吏部侍郎升任吏部尚书,且选入东宫教导太子,逐渐进入权利中心,便开始终日忙忙碌碌。母亲病重至去世,缠绵病榻那小半年里,您陪伴母亲的时间,您数过吗?” 楚修宁微微怔了怔。 楚箫继续道:“还有我那知书达理的母亲,您将那些同僚们赠送的美妾一个个带回府里来,母亲明明伤心垂泪,竟还教导着妹妹何为三从四德。从那时起,我就对我念的这些圣贤书起了疑惑之心,渐渐倦于向学,想跟着虞清一起去从军。” 但那也是小少年的叛逆之言,并不是特别认真。 “直到我与妹妹坠楼。”楚箫说起来时,手掌捏成拳头,随后慢慢松开,指了指书房二楼,“就在这楼上,当时您归家,我们两个跑去廊下和您打招呼,栏杆断裂,我们一起掉了下去……这些年来,妹妹一直以为是家仆离我比较近,接住了我,可事实究竟是怎样?” 询问之时,他慢慢抬头盯着楚修宁。 楚修宁心头一骇,与他对视片刻,错开了目光。 “按照您那会儿的习惯,家仆全是守在院外的,我们掉下来时,只有您来的急扑上前接着。我看的清清楚楚,您当时惊慌失措,伸开了双臂,想要接住我们两个。但在一瞬间,您改变主意,只接住了我。” “我……” “您用不着解释,我懂。您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我和妹妹当时离的有些远,您两只手接两个,有可能一个也接不稳,所以您当机立断放弃了妹妹,以两只手全力接住我。即便如此,您的左手臂还是被我给砸脱臼了。从那以后,咱们府里就多了许多武功高强的护卫,几步就得站一个。” 楚箫深吸一口气,“往后您不惜重金去帮妹妹治腿,当妹妹眼珠子似的宠着,一句重话也不说她,全是因为您心里愧疚!” 楚修宁此时怒意全消,慢慢走回案台后坐着,苦笑道:“我以为你当时吓傻了,岂料竟全被你看在眼里,还憋在心里这么多年。那……你是希望我接住阿谣,让你摔成个残废?迫不得已续弦,再生个儿子来继承家业?” “我明白您的难处,我不怪您,也怪不了。”楚箫梗着脖子道,“我只是觉得您很可怕,女儿与儿子同时坠楼,您接儿子,若我与太子同时坠楼,您必定去接太子。您总是短短一瞬就能抛弃本能,摒除杂念,做出自己认为最正确的决定。您饱读圣贤书,宦海沉浮数十年,您是一个睿智果断的人,是一个了不起的政客。” 楚修宁听明白了,诧异道:“你认为你爹的所作所为,全是读书读出来的?你不愿成为爹这样的政客,不想沾染你认为肮脏黑暗的朝政,所以你自我放逐,终日吃喝玩乐,选择做一个无能之辈?” 楚箫骄傲点头:“没错。” 楚修宁捏着眉心,充满了无力:“你,你当年不过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哪来这么多奇怪的想法?” 楚箫盘腿坐在地上,拢着手冷笑道:“您生出来的儿子,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他不知别人读多了圣贤书会怎样,他是他父亲的亲生儿子,最有可能长成他父亲这样的人,所以他要在源头处就把自己扼杀掉。 另一方面,他又不想妹妹长成母亲那样的女人,张口闭口贤良淑德,才总是在书院和国子监动不动给自己一刀,让妹妹代替他接受属于男人的教育,抛弃那些狗屁不通的三从四德。 他怪不了他父亲,他自己怪他自己。他能做的,只能是倾尽所有,令妹妹此生平安喜乐。 书房里静了许久,父子俩谁也没有再说话。 楚修宁揉着太阳穴不断反思自己,枉他门生遍朝堂,却连自己儿子每天再想什么都不知道。 从八岁起,十二年了,思想竟然偏激到这种地步。 他再不费些心思,这孩子怕是真要废了。 为官 为官 原本今晚还约了叶次辅谈事情, 楚修宁不准备去了, 眼下没有什么比他儿子更重要。 越是早慧的孩子, 越是容易误入歧途。也是他忽视了, 树立起一个坏的榜样, 却毫无自觉, 再加上公务繁忙缺乏沟通, 没能及时加以指导,任由儿子产生这种极端偏激的思想,贯穿整个成长过程。 万幸今次虞清落难, 逼着儿子忍不住将埋藏在心底的情绪爆发出来,补救为时未晚。 父子僵持之中,楚修宁经过思考, 面色凝重的伏案写了张条子, 起身走到书房门外,招了招手。 院外守着的家仆小跑而来:“老爷。” “快马加鞭, 送去吏部门房。” “是。” 楚修宁把门合拢, 重新回到案台后坐着:“你起来吧。” 楚箫坐在地上不动:“我就喜欢坐在这。” “那就坐着吧。”楚修宁由着他, 继续喝茶看公文。 楚箫在地上坐了快半个时辰, 屁股都坐麻了,想站起来抹不开脸, 想和父亲说话心里又憋着口气。 终于, 书房外远远传来声音:“大人, 属下将您要的东西取来了。” 楚箫看着他父亲出门,赶紧跳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再慌慌张张的原样坐下。 楚修宁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本奏折,放回案台上,正色看向楚箫:“在你心里,爹就是个只知玩弄权术、视人命如草芥的奸臣?” 楚箫被熬的气势全无,硬着头皮道:“这是您自己说的。” 楚修宁不见恼色:“你不屑圣贤书的教导,不齿朝政黑暗,恶心爹这样的文臣政客,认为武将们浴血沙场,才是真正的把江山社稷、百姓福祉放在首位?” “当然。”回的毫不犹豫。 楚修宁头疼,却不会训斥他“享着你爹带给你的荣华富贵,活在你爹的庇护下,哪来的脸恶心你爹”这种话。 根据楚箫现如今的心态,根本不屑什么富贵与庇护,反还觉得是自己强行喂了他一嘴的屎。若非有个孪生妹妹牵绊着,估摸早就离家出去自生自灭了。 这脑子究竟怎么长的? 楚修宁调整情绪,和颜悦色:“那你告诉我,虞康安在朝中上下打点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不等楚箫说话,他再道,“你怕是会说,如今文臣掌权,武将折腰,全是我们这些奸臣逼迫出来的。” 楚箫面色一沉:“起码虞总兵的确守着一方安宁。” “我不否认你对虞康安的评价,但你是否知道,当年福建总兵的位置空出来后,虞康安能坐上去,是因为袁首辅踢走了当时在福建治理倭寇的孟阆。孟将军同样出身将门,论资历,论军功,论本事,样样胜于虞康安,输就输在他像你一样脑袋一根筋。我欣赏他,想扶持他,他反过来骂我是个弄臣。” 又不等楚箫开口,楚修宁话锋一转,“咱们既然谈到了虞家军,爹今日与你聊一聊倭寇,你可知道倭寇从何而来?” 楚箫皱起眉:“东瀛来的啊。” “东瀛为何要来劫掠咱们的沿海?” “东瀛国内正在打仗,民不聊生,武士才会出海劫掠……” 楚修宁将吏部特意送来的奏折扔过去:“你先看一看这道折子。” 楚箫伸手捡起来,奏折已经发黄褪色,有些年头了。 打开一瞧,密密麻麻全是字,言辞恳切,指出倭患与我朝实行的海禁政策也有一定关系,建议取消海禁。沿海百姓数百年来赖以为生的除了打渔,还有对外通商,海禁政策实施之后,等同断了一部分百姓的活路,所以他们铤而走险的与倭人进行贸易,并帮着倭人对抗朝廷…… 楚箫看得入迷,这折子还逐条论述了沿海百姓为何生活困苦,不惜联合倭寇,从而指出大梁各项制度的弊端,且提出改革建议,鞭辟入里,字字珠玑。 他不曾看完就抬头问:“爹,这折子是谁写的?” “是我早些年写的。”瞧见楚箫露出难以置信地表情,楚修宁啼笑皆非,“你以为你爹手里这杆笔,就只会写折子弹劾政敌吗?” “那为何您的建议至今没有实行啊?” “我因为倭患一事,当年一连上了六道折子,全被内阁驳回,还因此遭了一通弹劾,挨了十个板子。试想一下,若我那会儿已是首辅,在朝中说一不二,推行改革,沿海倭患绝不会发展到今天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用得着虞家军提着脑袋去浴血奋战?” 楚箫楞了一楞。 楚修宁拿起镇纸轻轻敲着桌面道:“年少时我也是怀着一腔报国热情才走上仕途的,可手中无权时,没人听我说什么。手中有权之后,又被袁首辅忌惮,处处受他钳制,我不争权能行?不将那些反对的声音压下去,无论我有什么抱负,也是无济于事。” 将奏折余下的部分默默读完,楚箫敛着眼睛陷入沉思。 “再说你母亲出身谢家将门,外表柔弱,内心刚强,你真以为她把三从四德看在眼里?刚嫁进门时,我因着应酬去了趟教坊司,回来与我闹了一宿,脸都给我抓伤了,翌日上朝莫说同僚,连圣上也来揶揄我。” 楚修宁开始针对他另一个心结,“京城权贵圈子里,一个女人在夫家的地位,和她本人的学识见识关系不大,基本是由她娘家势力决定的。你兄妹刚出世不久,你外公战死塔儿谷,你小舅舅当时不过是个几岁的孩子,谢家只剩声望,没了实权,一时算是没落了。而我却步步高升,不知多少王公世家想与我攀亲。那会儿朝局纷乱,不像现在宠妾灭妻会被弹劾,你母亲还敢和我闹?” 回忆起结发亡妻,他失神许久。 楚箫同样想起亡母,哀上心头,红了眼眶。 回过神来,楚修宁继续道:“她是不怕惹怒我,可她忧心你兄妹往后在我跟前失宠。弥留时还在一遍遍叮嘱我,望我念在这一世夫妻情分上,续弦时莫要只顾门第,千万挑个温婉善良的女子,以免苛待了阿谣……而我直接承诺,此生只会纳妾,不再娶妻,嫡子嫡女仅你兄妹二人,她才安心阖了眼……” 楚箫低头间,将眼眶里的眼泪给逼了回去。 书房内弥漫着一片哀愁,楚修宁却拿镇纸一砸桌面,砸的楚箫一个激灵,质问道:“合着在你心里,你爹奸,你娘蠢,全家就你一个聪明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楚箫闭了闭眼睛,“我只是……” “你想独善其身,但心有牵挂者,不可能独善其身。”楚箫一旦摊牌,楚修宁短短时间内已经摸透了他的心思。 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坠楼时他过于“果断”的选择,对一个八岁的孩子冲击太大,促使楚箫对妹妹产生了负罪感,活生生将自己逼进了一条死胡同。 这孩子秉性正直又重感情,虽在楚修宁看来傻的气死人,心底却暗藏着一份欣慰。 “你的本意没错,但方向错了。”楚修宁绕过案台,走到楚箫面前去,低头看着他,“倘若我是你,其一,觉得对不住阿谣,我会尽我所能,成为她最大的靠山。其二,看不惯父亲的恶劣行径,我会尝试改变他,无法改变,那就超越他,令他依赖我,顺从我的主导。其三,因为晕血无法和虞清一起上阵杀敌的确是个遗憾,那就她提缨枪,我振朝纲,令她将在外再无后顾之忧,京中只为我一人折腰。” 他语气轻描淡写,楚箫听的心神微乱,仰起头,回望他的父亲。 楚修宁慢慢伸出手:“儿子,起来吧。” 楚箫的视线移在他的手上,迟疑了片刻也伸出了手,却只是将折子放在了他手上,尔后自行起身。 楚修宁浑不在意,折子有节奏的敲着手心。一时半会想扭转他十二年来形成的思想是不可能的,需要时间慢慢来,他往后会多抽出时间来亲自教导。 “你可以回锦衣卫衙门了。” “恩。”楚箫心事重重的准备离开时,恍然回头,“对了爹,虞清的事情……” “这一次我不再插手。你舅舅没猜错吧,她是女扮男装?” 事到如今,楚箫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和阿谣也是才知道的,爹,并不是阿谣立场不定,我们三个自小一起长大,感情不是您能理解的,何况虞清是为了我才私自回京,暗中救了我好几次……” 他详细解释了一遍。 楚修宁眉头微微皱起:“我明白了,出去吧。” “哦。” …… 楚箫离开书房,刚出院子就瞧见坐在回廊上的楚谣。 “我不是让你先回去?”楚箫紧张的快步走过去,深秋夜凉,看她面色红润才放心。 楚谣提心吊胆的,哪里敢走,拉着楚箫看了又看:“爹打你哪儿了?” 楚箫张开手臂转了一圈:“爹若是打我,你会感觉不到?就是罚我跪了一个时辰而已。” “还好。”楚谣松了口气,旋即板起脸来,“你今日受罚也是活该,瞧瞧你都说了些什么不过脑子的话。” “行了阿谣,我往后再也不敢了。”楚箫扶着她顺着回廊走,啧啧道,“我今儿算是知道了咱爹那张嘴有多厉害了,怪不得能为太子师,愣是给我说的摸不着北。” 楚谣稀罕道:“是‘说’,不是骂?” 楚箫故作轻松的伸了个懒腰:“哎,我宁愿他骂我。” 边走边聊,他将妹妹送回卧房里。准备离开时被楚谣喊住:“哥,你将这匣子金首饰给寇大人带过去,这是早上答应还给他的。” 沉甸甸一大匣子金子,楚箫根本抱不起来,喊了两个家仆给抬去后门,放进马车内。 回到衙门,又得喊人来帮忙,抬去议事厅里。 …… 寇凛若人在衙门,一般只出没在三个地方,诏狱,议事厅,房间。 其中议事厅是最常在的。 此时刚和徐功名商量完抓内奸的计划,有人来报楚箫带着金子求见时,寇凛怔了怔,心道不知是哪一个“楚箫”。 等楚箫和一个锦衣卫抬着匣子进来,寇凛坐在案台歪了歪脖子,从高耸的卷宗后露出一只眼睛,认真观察楚箫的举止神态。 至于为何像个贼一样,那时因为他的下嘴唇高高肿起来,只能将卷宗高高堆在眼前,挡住自己的脸,不然谁进来说话,看到他总是一楞。 他们一愣,等同提醒他注意嘴唇。 一注意嘴唇,他控制不住自己总是想起水下那一吻,随后便觉得右脚靴子钻了蚂蚁,脚趾酥酥痒痒的,完全没办法做事了。 楚箫走进去抱拳:“大人。” 寇凛基本确定了这个是真楚箫。 游湖试探虽然失败,楚谣九成九属于真瘸,没办法假扮她哥,但寇凛仍然坚信楚箫有时候是楚谣这个判断。 并非自己想见的那一个,寇凛有点意兴阑珊,再看这匣子阔别已久朝思暮想的金首饰不打招呼的就回到了自己的怀抱,他还是笑弯了眼睛。 转念又一想,刚和楚谣见过面,这女人立马就把他送她的东西给送还回来,是几个意思? 一瞬又开心不起来了:“拿来这里做什么?送本官屋里去。” “大人,您不掀开看一眼?”徐功名觉得不可思议,“这可是金子。” 寇凛反问:“本官自己的金子,有什么好看的?” 徐功名纳闷:“金子失而复得,您怎么瞧着不太高兴?” “本官放在心里高兴不行,还非得高兴给你看?”寇凛摆了下手,“事情说完了就出去,全堵在这干什么?” “是。” 楚箫示意徐功名帮他搬一下匣子,自己留了下来,等人都走了以后,抱拳道:“寇大人,属下有事相求。” 寇凛忍无可忍,弯腰脱鞋:“说!” 楚箫神情不定,几经挣扎:“属下想拜您做师父,跟着您学……查案。” 为师 为师 “本官从不收徒弟。”寇凛想也不想的回。 “那属下告退了。”楚箫反而松了口气, 转身离开。 就这样?寇凛搞不懂了, 朝他背影望过去, 怎么看都像是在逗他玩儿。 楚箫走到门口又驻足回头:“对了大人, 属下可以去诏狱探望一下虞少帅吗?” 寇凛却问:“刚才小江送你们回家, 听说你被楚尚书拦下来了, 受罚了吧?” 楚箫讪讪道:“是啊。” “因为虞清, 还是你妹妹私下来见本官被楚尚书发现?” “虞清。” “你妹妹也被罚了?” “没,就是被我父亲数落一通。”顿了顿,楚箫又补充一句, “不过父亲话说的很重,妹妹挺难过……” 寇凛咬了咬牙:“这个老不死的。” 楚箫稍作反应,瞪了过去:“大人说谁!” 自知失言, 寇凛尴尬着笑了两声:“别误会, 本官想到了别的事情。你不是要去探望虞清?本官准了,去吧。” 楚箫道了声谢, 跨出门槛时又忍不住转头看向上首, 因被卷宗挡住, 他看不到寇凛的脸, 欲言又止,满腹狐疑的走了。 他这一离开, 议事厅内只剩下寇凛一个人, 愈发坐立不安。 今夜里横竖是静不下心, 做不成事儿了,他利索的决定回房间睡觉。想想看时辰已过三更, 全京城也就他们锦衣卫衙门还灯火通明忙忙碌碌。 岂料才刚走出议事厅大门,又被匆匆而来的徐功名堵住:“大人,出事了!” “你能换个词儿么。”寇凛有时候真对他无语,身为北镇抚司镇抚,掌管诏狱,胆识与气魄一流,就是常常一惊一乍。 也不知多大点儿事,眼睛都急红了。 “属下派去顺天府的人刚刚回来……” 寇凛今晚在落霞湖遇刺,派人将尸体扔去顺天府报案,指责顺天府尹办事不利,竟让倭人混入京城,害他身心遭受重大创伤,还折损两艘珍贵画舫,要顺天府尹自己看着办。 或者说看着赔。 这下寇凛的神情比徐功名严肃了一百倍:“怎么着,顺天府不给钱?” “哪里敢啊,是红袖招纵蛇杀人的案子,顺天府调查出结果了。”徐功名连忙道,“那假扮乐师的凶徒,被查出原籍福建,曾是虞康安手下的兵,三年前触犯军纪,被开除军籍。顺天府说,已将结果送去给虎贲卫指挥使贺彪,贺彪认定这事儿和虞清脱不开关系,去面圣了……” “面圣也没用,现在虞清涉嫌谋反,正在本官监控之中,圣上不会理他。”寇凛抬头望天,只见月隐星稀,乌云压顶,有落雨的兆头。冷笑道,“顺天府想卖本官这个消息,希望少赔些钱?” “是啊。” “想的美,三百两金,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不,敢和本官讨价还价,再加一百两金!” 听着寇凛不容置喙的语气,徐功名乐了:“大人您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这话奇怪,寇凛诧异的看向他。 徐功名解释道:“哎!您自落霞湖回来,一直藏着脸,刚才金匣子抬进殿,您也无动于衷,实在吓人,属下还以为是千机易容假扮的呢。上次千机假扮大人,也是因为大人遇刺受伤。当时没有瞒着属下,这次连属下都瞒着,属下想着您是不是已经重伤不治,这不,想的眼圈都红了。” 寇凛嘴角直抽抽:“平时想案情想不出来,旁门左道你这脑子转的倒真快!” * 诏狱内。 楚箫换好官服走进虞清的牢房时,她正侧躺在石床上睡觉。诏狱虽然号称十进九不出,但因为能被抓进来的通常是皇亲国戚,公侯高官,牢房的条件相当不错。 听见响动,虞清翻身面向他,脑袋枕在手臂上。 楚箫关上牢门,从后腰处摘下个小瓶子扔过去:“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虞清忙不迭坐起身,接过手中以后拔开瓶塞,酒香扑鼻而来。这是京城陶然居的竹叶青,她的心爱之物,自从离京,有五年不曾尝过了:“就这么点?” “衙门里不好带,将就一下,等你出狱我再陪你去陶然居,想喝多少有多少。”楚箫走过去,习惯性准备坐在她身边,忽然想起她是个女人,同坐一张床不妥。 他脚步迟疑的一刹,仰头喝酒的虞清已经腾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带往跟前一拉,将他甩去了床上:“就一张床,你打算坐地上?” 楚箫连忙坐稳,屁股挪了挪,与她相隔一些距离,看向她缠着厚厚白布的手:“手心上的伤……” “一点小伤而已,楚二太过小题大做。”虞清那会儿睡着了,睡醒一看自己的手也是哭笑不得,“不过咱们家楚二可真是越来越体贴温柔,往后的夫君有福咯。” “虞清啊。”楚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问你件事情。” “恩?” “我们两家是政敌,倘若我有错落在你爹手上了,你爹会不会……” 虞清直截了当的回:“不会主动。但若袁首辅授意,他会。而我暗中救你,他绝对不拦,只会警告我三思而行,出了事别指望他会帮我。” 楚箫低低苦笑一声:“果然。” 虞清在他背后一拍:“因为救我,被你爹骂了吧?” 这一巴掌拍的楚箫差点儿趴下,微微一挺腰:“是我骂我爹,狠狠骂一顿,骂的别提多舒服。就是一不小心把藏在心中的秘密泄底了。” “秘密?”虞清眼珠一转,“呀,你把你故意不学无术的事情说出来了?” 楚箫原本是想故意吊一吊她的胃口,此刻却惊掉了自己的下巴:“你怎么又知道?” 虞清轻轻抿口酒,笑道:“当然是从前灌醉你之后,你自己说的啊,你和楚二一个德行,酒量不错,但喝醉之后问一句说一句。” 楚箫臭着一张脸正欲开口,虞清目光一凝,做出噤声的手势:“外面有人。”少顷,“好了,人走了。” “是谁?”楚箫依然压低声音说话。 “应该是寇凛身边那两个江湖人士之一,武功很高,幸好咱们没说要紧的。”虞清啧啧嘴,接着刚才的话题,“那你泄底以后,你爹是什么态度?” “他想解开我的心结。”楚箫将父亲的话说了一遍,“实话说,我也的确多理解了他一些,但无论他有多少理由,多少无奈,都不能掩盖他现在为了权位可以随意陷害忠良的事实,这是我绝对不能认同的。” 所以这并非心结,而是立场。 但楚箫也的确认识到自己做法有误,文不行,武也不行,从前当个混吃等死的纨绔还好,此次从济宁回京,一连串的变故,令他头一回感觉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虞清问他:“那你想好怎么做了?” “没想好,如今我是锦衣卫,就先跟着寇大人学做锦衣卫。寇大人算是这京中我唯一不讨厌的官了,不过……”楚箫话锋一转,“我总觉得,寇大人对阿谣似乎有不轨之心,而阿谣也不排斥他,天天在我面前说他的好话。” “男未婚,女未嫁,这不是很好吗?” “哪里好了?我是很感激寇大人没错,可在我心目中,他和我爹、袁首辅是同个位置上的人,老谋深算的奸臣一个,阿谣哪里是他的对手,根本一点也不相配,一定会被他欺负……再说我爹在他这个年纪时,我和阿谣已经七八岁,他为何至今不娶妻?是忘不掉他那姓宋的老相好,还是当年在大理寺监牢里被裴颂之虐待的不举了?他若不举,阿谣往后岂不是守活寡吗……” 楚箫滔滔不绝说个没完,说着说着猛地又想起听众是个女人。 他这张口闭口把不举挂在嘴边,不合适吧? 偷看一眼同样当妹妹心肝宝贝疼的虞清,面色凝重,很明显将他的分析听进去了。 楚箫心头也是尴尬,无话不谈的八拜之交忽然之间变成女人,他一时间真的适应不了,错开这个话题:“对了,你既然从前就知道我是故意不学好,为何不纠正我?” 虞清回过神,笑嘻嘻道:“我干嘛纠正你,这是你选择人生的权利。而且,我也是那时才发觉,原来你思维独特,标新立异,与众不同。” 楚箫的脸红了一下:“可我现在迫于现实,得换条路走了……” 虞清竖起大拇指:“迷途知返,识时务者为俊杰。” 楚箫没好气:“你这人真没立场。” 虞清哈哈一笑,仰头喝了口酒,冲他眨眨眼:“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 议事厅外。 寇凛刚打发走徐功名,段小江又来了:“大人,属下刚去诏狱放了我师兄,路过虞少帅牢房外时,不小心听见几句话……” 段小江复述一遍,寇凛琢磨着道:“故意不学无术?” “对,但虞少帅耳力惊人,属下被她发现了,只能离开。”段小江惋惜道,“没准儿能将楚家兄妹的秘密偷听出来呢。” 寇凛倒是觉得大有收获:“虞清说,她也是灌醉楚箫才问出来的?” 段小江和他想到一处去了,笑道:“这要比推楚小姐下水简单的多。” 寇凛微微颔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转动手指上的金扳指。 段小江知道他已经开始筹谋计划,还不等他想出办法,即将落入算计的楚箫提着绣春刀走过来,抱拳道:“大人,属下想拜您为师,跟着您学破案。” 又来?寇凛不耐烦:“滚!” 他转身回议事厅,楚箫追在后面:“属下是认真的,希望大人可以考虑考虑,暂时不想收属下这个徒弟,也希望您让属下参与虞清的案子,属下想亲手将那个陷害我们的人抓出来!” 寇凛头也不回:“管好自己即可,少给本官添乱。” 楚箫拿出杀手锏:“其实是我妹妹嫌弃我没用,希望我随在大人身边仔细学习,说那匣子金首饰就是束脩。” 寇凛的脚步果然一顿。 楚箫在后面盯着他的背影,目露杀气。 * 七日后,尚书府。 楚谣含着又被针尖扎破的手指,微微蹙起黛眉。 对面特意从锦绣阁请来的绣娘穆秀芝满脸无奈,感慨这世间果然人无完人,楚家这千金小姐人长的闭月羞花,又是京中颇有名的才女,却对大家闺秀必备的女红一窍不通,手把手都教不会。 春桃在一旁看的心疼:“小姐,老爷少爷又不缺鞋子穿,您这是何苦呢。” 她跟在楚谣身边的时间不短,自然知道女红一贯是楚谣的短板,几天前说想亲手做双鞋子,命她去锦绣阁请来绣娘,她还当楚谣是心血来潮,可这几天下来,除吃饭睡觉以外,一门心思全扑在鞋子上。 可惜徒劳无功。 楚谣瞧一眼又被自己摧残了的缎子,心里默默叹口气,她总觉得寇凛那句话怕是要一语成谶了,等到他坟头长草,她也赔不出一双亲手做的鞋子给他。 重新取了一块儿缎子,耳畔响起了若有似无的笛音。 楚谣下意识朝着新邻居的方向望去,自从隔壁宅子住进来的人后,时不时就有笛音传来。尚书府虽大,但楚谣的住处与新邻居的后花园离的较近,此人应是在后花园里吹的。 近也是相对,故而笛音传的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不成曲调。 楚谣又望向窗外,这几日细雨绵绵,久不停歇,问道:“哥哥和袁少谨还在云来居?” 春桃忙道:“没消息传回来,应是还在。” 楚谣点点头,手里穿针引线,心中疑惑甚重。 楚箫那晚刚回去锦衣卫,就被派去城西一家茶楼里跑堂,一同去跑堂的还有袁少谨,怕被认出来,两人还都乔装打扮了一番。 不知寇凛又在使什么诡计,楚谣派人给哥哥递了张条子,让他去和寇凛说自己身负皇命得去临摹《山河万里图》,哥哥也没有回应。 * 楚箫哪里有空回应,每天忙着招呼客人,端茶倒水,清洗碗碟,一天只能睡两个时辰。 袁少谨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那晚他说要跟着寇凛学查案,寇凛却将袁少谨喊来,问他要不要学。袁少谨一听楚箫要学,他当然也要学,于是寇凛让陆千机给他们稍作改扮,扔来这云来居做店小二。 说让他们顶替原先安插的暗卫,留心观察七日,七日后他会来出题,看两人谁更有资质。 起初两人无不认为寇凛是在故意刁难,抵达云来居以后,却发现真有两个伪装潜伏在此跑堂的锦衣暗卫。楚箫和袁少谨战战兢兢的替换了他们,怕误了锦衣卫大事,再也不敢掉以轻心。 细心观察,苦熬七日,终于盼星星盼月亮的将寇凛给盼来了。 寇凛走的是后门,楚箫去接时,见他没穿飞鱼服,金冠束发,狐裘裹身,蒙蒙细雨里段小江给撑着伞,一派雍容华贵的模样,和自己这一身跑堂短打,真是云泥之别。 步入二楼早已预定好的包厢雅座,寇凛坐下喝茶:“说吧。” 楚箫没反应过来时,袁少谨已从袖子摸出一叠纸来,双手呈上:“此乃属下七日来的观察。” 段小江取过拿在手里,寇凛扫了两眼:“你是准备开间茶楼?” 袁少谨不卑不亢:“您没说具体任务,只让属下观察,属下已将所有可以观察的,事无巨细全部观察记录了。” 寇凛转而看向楚箫:“那你呢?” 楚箫实话实说:“属下自小到大从没试过一天内干这么多体力活,累的头晕眼花,顾不上观察。” 袁少谨瞥了他一眼,正想说话,外头传来敲门声:“寇大人。” 是这云来居的掌柜走了进来,点头哈腰的将一包银子拿给段小江:“这是今年的工钱……”挣扎了下,苦恼道,“但大人能不能换两位军爷,这两位实在是……一言难尽啊……” 袁少谨和楚箫愣愣看着那包银子,目光有点呆滞。 等掌柜离开以后,段小江将银子揣进袖笼里,解释道:“咱们大人和京中许多茶楼酒楼有着生意往来,这生意嘛,就是衙门里谁犯了错,谁怠于公务,就要被罚来跑堂一个月,所以你二人接替的那两个并非执行机密任务的暗卫,只是来受罚的。” 袁少谨听罢咬了咬牙,气的脸红脖子粗。 楚箫从楚谣口中对寇凛的“贱”具有一定了解,心态倒是还好。 寇凛挑了挑眉:“不服气?怪谁?你二人入衙门也有一段日子了,授你们官服牙牌时,顺带有一本锦衣卫守则,你们是否看过?这一条规矩,清清楚楚的写在守则里。” 牙牌是楚谣领的,楚箫还真没见过什么守则。 袁少谨却一楞:“那守则比四书还厚,属下整整翻看了两个昼夜,哪有写规矩?一共七百条,前三百条是给您歌功颂德,后三百条也是给您歌功颂德……” 段小江打断了他:“袁百户,这条规矩就在第三百五十条。” 袁少谨呆了一呆,和同样脊背一僵的楚箫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个相同的词:阴险! 寇凛轻描淡写地道:“想随本官学查案?这就是本官给你们上的第一课。服不服?” 两人闷不吭声,楚箫一直都是服气的,这下袁少谨不服也不行。 “大人。”门外响起陆千机的声音,“您约的贵客到了。” 寇凛目光微沉:“请她进来。” 楚箫和袁少谨被撵了出去,下楼时与寇凛的客人擦肩而过,是一位戴帷帽的女子,瞧着衣饰出身富贵,却是孤身来的,连侍女也没带。 楚箫立刻猜出了是宋嫣凉,站在楼梯上直勾勾看着她进入包厢,随后段小江出来守门,大半夜的,雅间里只剩下孤男寡女两个人。 这老色胚!一边和老相好藕断丝连,一边还觊觎他妹妹! 楚箫怒从心头起,一定要告诉妹妹! 不不,只告诉是没用的,楚箫一阵风般跑下楼,冲去厨房拿刀。 他要给自己一刀,让妹妹附身过来,亲眼瞧一瞧! 吃醋 吃醋 拿了把菜刀以后, 楚箫跑去后院坐着, 怕等下晕厥时会摔倒。 并不是非得割自己不可, 但云来居是茶楼不是酒楼, 除了茗茶以外, 提供的吃食多半是糕点和清粥小菜, 基本没有荤食, 找不到带血的家禽。 再说他的晕血症更多针对人血,家禽血须得大量,杀十几只鸡装满一坛子, 抹自己一脸或者使劲儿嗅才有可能起作用。 楚箫撩开袖子准备割时,脑海里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寇凛既对他妹妹起了色心,怎么敢当着他的面约会老相好?这有些说不通吧?那寇凛是打算做什么? 人若不常动脑子, 脑子是会生锈的, 遇事时没有惯性思维,很容易陷入混乱和无措。楚箫冷静下来以后, 猜测可能和虞清的案子有关。 其实楚箫也曾想过, 他和虞清这场祸端, 是不是因为当年看到了宋嫣凉未婚有子。 但他又觉得不大可能, 宋嫣凉早已嫁人,膝下女儿七八岁了, 出阁前的往事对她影响不大。再说, 这女人似乎也不是个多在乎名声的人, 不然也不会全京城都知道她从前和寇凛有一腿。 楚箫思考着,这一刀还是割下去了, 万一寇凛就是个老色胚呢,让妹妹自己去判断吧。 …… 正学女红的楚谣一阵晕眩,连忙吩咐春桃送绣娘离开,阖紧门窗回床上躺下。 醒来时坐在门槛上,手腕一条细细的血线,脚边还有一把沾了血的菜刀,知道楚箫故意晕过去的。 楚谣狐疑着捡起菜刀回到厨房里,见厨房只有两个泡茶师父正在试水,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知道茶楼里来了位贵客,云来居今夜清场。 她先处理过手腕上的伤口才走出去,看到大堂分坐两侧的袁少谨和陆千机,旋即抬头看向二楼,段小江果然站在雅间外。 原来这贵客是寇凛,而且见的八成是个女人,不然用不着清场。 楚谣暗暗皱眉,走去袁少谨对面坐下。 她正斟酌如何开口询问,袁少谨先一步道:“那本守则你也没看?” 楚谣视线微微下垂:“没看,你应该清楚我来锦衣卫是做什么的,挂个职务,不过掩人耳目罢了。” 袁少谨觑她一眼:“那你还闹着寇大人学破案?害我跟着你在这吃苦受罪。” 竟是哥哥自己要学,楚谣难以置信,惊诧过后小心翼翼问道:“你瞧出寇大人约的那位贵客是谁没有?” 倘若是她脑海里想的那位,应该会戴着帷帽。 袁少谨皱起眉:“其一,关系女子名声,不是谁都像某个‘才子’那么不要脸。其二,与我们无关,你如此好奇做什么?” 对于拿捏袁少谨,楚谣一贯是手到擒来:“你是瞧不出来吧。” 袁少谨抱起手臂:“是你瞧不出来,故意套我话吧?” 楚谣取了个杯子斟满,手指蘸了蘸茶水:“来啊,一起写。” 袁少谨毫不犹豫的也伸出食指蘸水:“写就写,谁怕谁?” 楚谣写了个‘宋’字,再看袁少谨写了个‘裴’字,知道是宋嫣凉无疑了。 …… 雅间里宋嫣凉摘了帷帽,露出自己的真容来,朱唇皓齿,玉指素臂,出阁九年,仍似豆蔻少女一般。 她在寇凛对面坐下,微微点头示意:“寇大人。” “既是约你叙旧,‘大人’这两个字就免了吧。”寇凛倒了杯茶给她,“我记得你喜欢喝明前龙井。” 宋嫣凉点头,微微凝神看着他:“九年了,这还是寇大哥第一次主动见我。” 寇凛不喜欢喝龙井,只将双手拢在茸毛斗篷的袖筒里:“许是年纪大了,近来总是想起从前的事情。想起刚来京城等候武举那会儿,在这权贵遍地满目繁华之地,我却三餐不济无处落脚,只能宿在城外一间简陋的破庙里。” 宋嫣凉苦笑道:“当年又有谁能料想,就是这样一个无家可归的落魄青年,往后会成为京城里一手遮天的人物……” “也是因此,才有幸救下出城上香却遭遇劫匪的宋小姐,为报救命之恩,为我租下一栋小屋,还赠我金银衣物。”寇凛不接她的话,自顾自地道,“在那时,除了我姐姐,从未有人待我这般好过,即使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心中依然存着感激,哪怕随后遭了一场至今都没有勇气回想的噩梦,我也从未怨恨过你,因为那毕竟不是你的本意。” 他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仇人依然活着,那就是裴颂之。 他于锦衣卫站稳脚跟之后第一个想杀的人,也是裴颂之。 但寇凛至今没有动他,一是碍于定国公宋锡出面作保,二是裴颂之身后的安济侯府同样不好对付,再者,是看在宋嫣凉当年的恩情上。 毕竟越是尝尽人情冷暖,就越是珍惜旁人的雪中送炭。 宋嫣凉端起杯子来,不曾饮下,眼泪反而滴落进茶水里,哽咽道:“对不起啊,寇大哥。” “你是对不起我。”寇凛面露苦涩,自嘲着轻轻一笑,随后声音渐渐冷淡下来,改了称呼,“裴夫人,十年前你腹中骨肉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宋嫣凉并不感觉意外,依旧垂着头:“你果然知道了,你肯主动约我,我已经明白了。” 寇凛问:“你那庶弟坠湖,楚箫和虞清遭人设计谋害,都是因为此事?” 宋嫣凉摇摇头不语。 “你宋家要灭口的并不是你未婚有孕,这只是一件小事。你们怕的,是那三个孩子可能看到了其他不该看的,比如说,那个男人的脸。” 寇凛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你爷爷定国公宋锡有两个嫡子,长子宋亦澜为世子,却是个卧床不起的肺痨鬼。次子宋亦枫,也就是你父亲,乃是中军大都督。宋家除了宋锡,你爹最有话事权,以你的身份,竟能沦为这个男人的玩物,可见你宋家怕他,或者有求于他。不,这事宋锡应该不知道,和你爹宋大都督有关系,所以不敢太过明目张胆,一直迂回算计,甚至不惜伤了宋七小姐来撇清关系,以免被宋锡发现……” 看到宋嫣凉肩膀微微颤抖,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又问:“你可知,他最近将手伸向了吏部尚书楚修宁的女儿,在我眼皮子底下想要掳走她。” 宋嫣凉猛然抬头:“我以为,我以为他已经放过她了……” 寇凛盯住她:“先是你,后是楚小姐,我原本以为这男人喜爱容貌极为出众的女子,但在我的调查中,发现你们除了都是美人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特点——你们出生的月份,皆在二月末。” 宋嫣凉握住杯子的双手抖了抖。 寇凛从袖笼中拿出一张折叠过的宣纸,摊平于桌面:“这或许只是巧合,我就随便去刑部顺天府以及户部查了查,这一查不当紧,原来早在十几年前,京中就曾出现过几起闺阁女子失踪案。这些女子有着几个共同特点,美人,世家贵女,未出阁,不满二十,二月出生。但每一起案子的间隔时间都很长,至少一年以上,足够生出一个孩子……那会儿世道正乱,并没有引起注意,直到九年前,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裴颂之在整理旧档时,似乎发现一些异状,曾将这些旧档单独取了出来,还从刑部调取了许多更有价值的卷宗……但这些珍贵的卷宗,随着大理寺突发的一场大火付之一炬,而当时被判了秋后问斩的我,也正是因为这场大火才得以越狱出逃……” 宋嫣凉的声音也开始颤抖:“寇大哥,我……” 寇凛淡淡道:“不是我自卑,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与裴颂之指腹为婚,青梅竹马,裴颂之一表人才文韬武略,在同辈的世家子中样样翘楚,又对你一往情深,你何以弃他而迷恋上落魄的我。” “我……”宋嫣凉掩面。 寇凛再一次自嘲轻笑:“因为你需要移情别恋,闹的满城风雨,令裴颂之被整个京城嘲笑,无心再查那桩案子,好争取到时间烧光卷宗,不然他查下去必死无疑。这样一来,你需要一个替死鬼,这个替死鬼就是我,救过你的性命,移情别恋的合情合理,而我又无权无势,无门无路,甚至连一个为我收尸的家人都没有……” 宋嫣凉伏在桌面上哭了起来:“寇大哥,对不起,我当时真的没有办法了……” 寇凛怔怔然失神片刻,嗓子眼干的难受,拔高声音喝道:“小江,给本官沏壶茶来!” “是,大人。” 雅间内宋嫣凉哭声不止,寇凛不劝也不说话。 当他推敲出此事以后,他没觉得难过,只感觉十分讽刺,一直以来他把宋嫣凉当疯子,原来当年在宋嫣凉眼里,自己是个傻子。 原来这世上除了他姐姐之外,从来也没人真心待他好过。 稍后,段小江敲了敲门,端着一大壶寇凛爱喝的碧螺春进来,看也不看宋嫣凉一眼:“大人,您的茶。” “为何用这么大的壶?喂牛的么?”寇凛心不在焉的提起壶耳,手一顿,面色一变,“这茶为何是凉的,还有一股酸味?” 段小江低声道:“茶是楚百户亲手煮的。” “暴殄天物!” 寇凛火上心头,以为坑了楚箫在这跑堂,就往他茶里兑醋,正准备命段小江去处罚他,却听段小江道:“大人,是另一位楚百户。” “什么另……”说话间寇凛怔住,压低声音问,“是她?” “是她。”段小江嘻嘻笑着,指了指壶,“楚百户说自己第一次煮茶,煮的不好,您若不喜欢,她往后再也不煮了。若是喜欢的话,就……全喝光了。” 见寇凛提着壶耳不动,手有些抖,段小江去抢茶壶:“算了,还是重新煮吧。” “寇氏家训第一条,可以奢侈不能浪费,将就着喝吧。”寇凛拍开他的手,倒了一杯出来,看这茶呈黑褐色,估摸着一大半都是醋,心想这一壶喝光自己大概要去太医院了。 英勇就义一般将茶杯挪到嘴边一饮而尽,再倒第二杯。 忽然又觉得奇怪,这醋茶入口酸倒了牙,入了脏腑竟然甜丝丝的。 谈判 谈判 段小江见寇凛喝下三杯, 麻溜的端起托盘:“行了大人, 楚百户说三杯就够。” 寇凛提壶的手摸个空, 张嘴说话满口的醋味儿:“不是让本官全喝光?” “楚百户后头还补了一句, 说您若是愿意喝, 只让您喝三杯, 尝个滋味儿就成。”段小江嘿嘿一笑, 用寇凛恰好可以听得见的声音嘀咕道,“全喝光那还得了,喝出个好歹来, 有人不得心疼死。” 说完便捧着托盘绕过隔断屏风,退出雅间。 楚谣站在一楼的楼梯口,微微仰头目望段小江走下楼梯, 捏着手指, 内心有些忐忑不安。等将托盘接到手里,打开壶盖一瞧水线, 不由舒展双眉, 弯起唇角。 明明知道寇凛约见宋嫣凉是谈正事, 可想起从前两人的过往, 她坐在楼下心里就是堵得慌。 现在不堵了,又开始懊悔, 咬咬唇道:“段总旗, 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没有。”段小江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意, “楚百户这壶茶煮的很是及时呢。”及时到几乎对她心生感激,“不过大人说了不少的话, 是真渴了,再去煮壶新的吧。” “恩。” 段小江注视她往后厨去的背影,忍不住奇怪,这茶楼前门后门都关上了,自他们家大人走进来,整个茶楼外围没有一处死角,尽落入锦衣暗卫的严密监视之中,这楚家兄妹俩是怎么交换的? 他与楚谣接触的少,对她并不熟悉,还是偏向于楚箫本身女扮男装,只不过有着双重性格罢了。但他们家大人认为是兄妹俩交替出现,他也只好相信大人的判断。 但愿大人的坚持是正确的,万一“姐姐”和妹妹根本不是同一个人,那真悲剧了。 * 雅间内原本一室茶香,如今遍布醋味儿,伏桌痛哭的宋嫣凉感知不到,寇凛却很享受,原本的坏心情一扫而空,心里美滋滋的。 等到醋味渐渐被熏香压下去,宋嫣凉也回缓了状态,寇凛才玩味儿着继续道:“难怪都这么些年过去了,裴颂之明明最终抱得了美人归,还有爱女承欢膝下,一见到我依然满腹仇恨的样子。当年,你大概是告诉他,你我早已有了肌肤之亲,既能令他失去理智,无暇再理会那桩疑案,往后嫁他时,还不用找说辞你为何不是处子之身。” 宋嫣凉取出帕子拭了拭泪,凄苦道:“颂之十六岁金榜夺魁,族中寄予厚望,盼他入翰林院再进六部,可他偏偏对查案有兴趣,不顾反对坚持要去大理寺。” 在现今的朝堂,大理寺主管缉凶断案,其实是游离在核心权力之外的。 “他入大理寺之后,一门心思的想要做出成绩,想从那些悬而未决的旧案着手,不知怎么就盯上了那几起失踪案,我劝他不要白费力气,他根本不听,还跑去刑部调取卷宗……他根本不知道,再查下去他会死的……” 宋嫣凉忽然探身去抓寇凛的手臂,哀求道,“寇大哥,你也不要在查下去了,不然你也会麻烦缠身性命堪忧。他从前就曾盯上过楚小姐,迟迟不动手,绝非畏惧楚尚书和谢参军,是怕她的腿疾……总之,现在既然又选中楚小姐,她是绝对逃不掉的,你护不住她。收手吧,以你如今的地位,要什么样子的女人没有……” 寇凛往后微微一仰,避开她的手,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是龙座上那位?” 宋嫣凉稍怔,忙摇头:“当然不是。” “只要不是龙座上那位,就没有本官不敢惹和惹不起的人。”寇凛指了指她,目若深潭,异常冷酷:“即便是你定国公府也一样。” “你应该明白,早些年你故意针对,我宋家处处让着你,并非怕你,怕的是圣上忌惮。”宋嫣凉慢慢收起了软弱,叹气道,“当年圣上将最重要的锦衣卫亲军交给你,看中你的能力是一方面,你不牵扯家族利益,还仇视我们定国公府,是另一方面……” “怎么?裴夫人开始威胁本官了?”眸中滑过一抹阴鸷,寇凛声线低沉,透出隐隐杀机,“本官今日约裴夫人来,就是希望裴夫人回去转告那个男人,将伸往楚谣身上的手给本官收回去,本官可以当做毫不知情。毕竟偌大京城里肮脏事多不胜数,只要注意着别脏到本官的女人,本官也懒得管。” “即使想管,请问寇大人有证据么?”纤纤素手抚了抚桌面上的宣纸,宋嫣凉饱含深意的看着他,“那些卷宗全都烧毁了,就凭您誊抄来的几个名字和生辰八字,能证明什么?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您是有先斩后奏的权利,但得关系着军政大事方可。因为几个失踪的姑娘,您敢来我定国公府拿人回去拷问么?您要拿谁?我祖父定国公?还是我父亲中军大都督?” 岂料寇凛变脸比翻书还快,忽而锋芒尽收,勾起唇角,露出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其实你们宋家到底在干什么,那个幕后主使是谁,本官心头早已有了点谱,根本用不着拷问。” 宋嫣凉是不信的:“寇大人不必诈我。” “可本官一贯欺软怕硬,并不想和你定国公府过不去,才约你来私下解决。”寇凛低眉顺目,拱了拱手,“希望裴夫人回去多多美言几句,你是清楚的,本官寡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看中一个女人,还望高抬贵手。” 宋嫣凉仔细看着他,可现在的寇凛,又岂是她能看透的。 没等她说话,寇凛站起身,摆出送客的姿态:“本官是不是真有证据,由着你们自行判断。本官只给你们十日时间考虑,若是同意私了,就想办法摆平虞清的案子,当做你们给本官的答复。十日期限一过,你定国公府的大门,就等着为本官而开吧。” …… 楚谣坐在堂厅角落里看着宋嫣凉走出房间,走下楼梯。 戴着帷帽看不到她的神色,却能感觉到她脚步沉重,心事重重。 段小江送她去往后门,楚谣的目光一直追逐着,突听二楼寇凛喊道:“楚箫,过来。” 楚谣抬起头,见他站在二楼栏杆后,居高临下看着自己。她眼前一亮,因为寇凛今日这身贵气逼人的装扮是她没有见过的,却是从前传闻中该有的模样。用来束发的金冠份量十足,还披着那么一大篷白狐毛,看来气道上的毛病痊愈了。 楚谣走在楼梯上时,又听见他对陆千机道:“去对面买些酒。” “是。”陆千机起身出了门。 寇凛一直等到楚谣上来,才和她一道进了雅间,还顺手关上房门。 重新回到桌前坐下,寇凛道:“你也坐。” 楚谣原本想坐在他对面,但一看就是宋嫣凉坐过的地方,她拉来凳子,闷不吭声的坐在寇凛右手边。 寇凛凑到她耳边:“醋好喝么?” 楚谣低头道:“是大人喝下去的,属下不知。” “本官也是头一回知道,这拿醋泡的茶,喝起来味道挺不错的。”寇凛徐徐勾了勾唇,目光却渐渐深邃,“可惜本官为了你的事情都已经焦头烂额了,你还跑来给本官添乱。” 楚谣攥紧了手,听出他这句是在斥责,且是很严肃的斥责。 她果然是过于任性,惹他生气了。 令寇凛生气的不是这件事,是她的突然出现。 已经遭了两次掳劫,她对自己的处境真的一点意识都没有? 还敢跑出门假扮楚箫? 不过现在令寇凛想不通的,除了她腿疾,还有她是怎样避开锦衣卫的耳目和楚箫互换的。游湖遇刺以后,他派了暗卫将整个尚书府方圆全给围住,知道她请了绣娘在家中,心中还得意好一阵子。 明明在家绣着花,为何就突然冒出来了? 寇凛真想直接问出口,可他知道楚谣不会说,因为楚尚书肯定耳提面命不准她说,而自己又凭什么让她信任自己绝无恶意? 寇凛原本已经放弃寻根问底了,按照如今的趋势发展下去,他相信有朝一日她会主动说出来。 可是现在等不及了。 她如此行踪飘忽,完全脱离自己的掌控,稍有不慎就会落入贼人手中,将会遭受些什么,寇凛心中有数,迫的他近来心神不宁。 “大人。”陆千机提了两坛子酒进来,放在桌面上。 “恩。”寇凛打了个手势,示意他附耳过来,“你潜入尚书府,假扮成那名为春桃的丫鬟,潜去楚小姐房间一探究竟。” 陆千机听的一愣。 寇凛又嘱咐一句:“不该看的不要看。” 陆千机点头:“明白了。” 陆千机退下后,寇凛掀了酒封,准备按照虞清的说法,和楚谣喝酒聊天,把她灌醉,将真相问出来。 不过有个棘手的问题,他自己酒量很差,这可怎么办? 挨打 挨打 云来居后门处, 宋嫣凉被段小江送上马车。 马车驶出巷子后停住不动, 车夫问道:“夫人, 咱们现在是回府么?” 见宋嫣凉久久不语, 侍女梅香也在一旁问, “小姐?” 宋嫣回过神:“去定国公府。” “是的夫人。” 随着马车调转方向, 梅香心里奇怪极了。小姐竟然要回娘家?自从出嫁以来, 除了娘家有大宴,她是从不主动回去的。据说是因为九年前和寇指挥使那一段人尽皆知的私情,令国公府大失颜面, 国公爷极是不喜这个孙女。 之所以用“据说”,九年前小姐身边的婢女嬷嬷,因为小姐闹出的丑闻几乎全被发卖了, 她是小姐出嫁前才新入府的。 而小姐生母早逝, 宋都督如今的妻子只是续弦,除了一个同母哥哥宋世钧以外, 她和其他兄弟姐妹之间鲜少走动。 嫁入济安侯府以后, 也没得到过婆家的好脸色, 万幸有姑爷捧在手心里宠着, 日子倒也过的顺心如意。 今晚私下里见了那位寇指挥使,小姐双眼红肿明显失去常态, 梅香心中不由为姑爷抱不平。 马车抵达定国公府, 宋嫣凉整理仪容, 入府见她父亲中军大都督宋亦枫,将寇凛的十日期限一字不落的转达。 宋亦枫听罢放出飞鸽, 递回来的纸条上只写着一句话。 ——“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是时候换人了。” * 云来居里,寇凛还在看着这两坛子酒忧愁。 他爱喝茶不爱饮酒,一直也没搞明白,如此辛辣呛口的玩意儿究竟有什么好喝的。且喝多以后脑子迟钝手脚不听使唤,极容易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有百害而无一利。 几年前寇凛为了清楚自己的弱点,特意饮用几种不同的酒来试验自己的酒量,以十八年的女儿红为例,用平时饮茶的杯子来盛,三杯没感觉,六杯手脚渐麻,八杯四肢僵硬,十二杯以上武功差不多废了。 但头脑尚算清醒,需得十五杯以上,才会似只没头苍蝇般找不着北。 可他不了解楚谣的酒量,万一比她先醉一步,这酒便算白喝。 寇凛在心中估摸个量,随后清洗茶盏,为自己和楚谣各倒一杯:“本官喝过你的醋茶,你且来陪本官饮几杯水酒,如何?” 楚谣伸手将杯子取过来,并未有排斥。 她此时不知寇凛的真实意图,见他眉间不展,神色郁郁,猜是见过宋嫣凉之后,又惹他想起从前那些不愉快的经历。 原本打算问一问案情,眼下决定放弃,默默低头含了一小口,辣的皱起眉头。 寇凛只端着放在嘴边,一滴不沾唇,寻思如何不着痕迹哄着她喝酒,自己则少喝或者不喝。 楚谣却想着怎样分他的心,莫让他再沉浸在回忆里:“大人,我能问您几个问题么。”连忙补充,“与案子无关,还是关于您私人的。” “你对本官的私人问题似乎很感兴趣?”寇凛摇晃着手里的杯子,让酒稍稍洒出来一些,挑挑眉道,“本官现在也来难为难为你,饮尽一杯,本官就准你问一个问题。” 寇凛一看她面露难色,紧绷的神经不由松了几分。 他不知道,楚谣压根儿就没把喝酒当回事,她从前游水治疗腿,冬日天寒时,总是先饮些水酒暖暖身子。 而楚箫的酒量比她更好,毕竟虞清打小是个烂酒鬼,可有一次楚箫喝醉之后动手打了他爹,被罚跪一夜,往后就很少饮酒了。 楚谣会犹豫,是因为她从来也没在附身楚箫时沾过酒。 踟蹰片刻,她仰头喝下,攥起袖子拭了拭嘴角,看着他的狐裘披风:“我从前在国子监读书,常听同窗议论您喜欢金灿灿和毛茸茸,金子我能理解,您喜欢茸毛是否有着特殊原因呢?” “这个……”寇凛不是很喜欢提起从前,感觉像是揭自己的短,“本官在军中刚调去斥候队那会儿,刚满十三,经验不足,有次在侦查北元先锋军动向时,一不留心被对方的斥候队发现行踪……” 楚谣紧张的捏着茶杯:“然后呢?” “虽然成功逃脱,肩膀却中了一箭,体力透支晕倒在一个矮山底下,天寒地冻的,昏厥之前本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寇凛卖了个关子才道,“后来本官苏醒,发现自己非但没被冻死,身体还异常温热暖和。” 楚谣好奇:“为什么?” 寇凛讪讪道:“因为本官周围挤着几只绵羊。” “绵羊?”楚谣微微一诧过后,懂得了,她就觉得寇凛这样的人,若偏执于某样东西,应是会有原因的。 她兀自倒了一杯酒喝下:“大人真是吃了许多苦。” 太过久远的事情,寇凛说起来时内心毫无波澜,见到楚谣的反应,他眼睛却骤然一亮,似乎摸着了窍门,将情绪调整到极为低落的状态,继续摇晃酒杯:“这算什么苦,本官在军中那些年……” 他开始讲述自己在军营里的悲惨遭遇,多半是真的,只将悲惨程度尽可能放大。 而楚谣边听边喝,一连喝下十几杯。 桌是圆桌,两人并非对面而坐,寇凛讲述时没有刻意去看她,因为他还是更喜欢她原本的样子,对着楚箫这张脸,虽说与她有着七八分相似,依然颇为怪异。 却在不经意间眼尾余光扫过去,见她脸颊微醺通红,浓密长睫上挂着泪珠,神态哀愁,又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寇凛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一时间疼惜和懊悔齐齐涌上心头。 蠢蠢欲动的想要把她揽入怀中,又极力忍住,只将手里摇的还剩一半的女儿红一饮而尽,杯底重重落于桌面。 楚谣连忙收拾情绪,帮他满上:“怎么了大人?” “本官不值得你难过。”寇凛失神片刻,苦笑道,“你眼里的本官是个好人,是因为自相识以来,本官恰好与你立场相同,恰好帮了你几次。实际上你从未真正了解过,本官和想掳走你的那伙人从某种意义来说,同为一丘之貉……” 这些年来,他整日活在算计里,为达目的不折手段,歹毒的招数哪一点输给算计楚箫虞清的人? 有时候他能一眼看穿歹人恶毒的心思,多半是因为这些歹人根本毒不过他。 哪怕现在本意是为她好,他的手段依然是算计。 而他的成功,建立在她对他的心疼上,他竟还能沾沾自喜? 寇凛心烦意乱,再次将杯中物一饮而尽:“你可知,本官调查虞清的案子时,大概猜出想要掳走你的人是谁。” 楚谣贴心的又帮他满上,静静等着他说话。 “此人极难对付,背后势力盘根错节。”寇凛又举杯,目光迷离的盯着酒中自己的倒影,“本官最初的反应是不插手,因为在本官看来,不得利益的情况下,为一个女人以身犯险,是一种极度愚蠢的行为。” 楚谣不觉得奇怪:“那您为何又改主意了呢?” “本官转换想法,将你看成本官的金子,有人竟想从本官手中抢金子,触及本官利益,这是无法容忍的。”寇凛觑她一眼,“但这也是本官自认能够赢过他的情况下才做出的选择,若本官没把握全身而退,是不会顾及你的,懂了没有?” “懂了。”楚谣乖巧的点点头。 寇凛喝下她那壶醋茶,等同接受了她的心意,如今却是在提醒她,在他心里儿女私情不过锦上添花,让她别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憧憬。 毕竟楚谣对他的仰慕,来自于他一次次出手相助,在楚谣认知中,他大概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存在,充当着她的保护伞,是一个大英雄。 揣测到她这种想法,寇凛心中既骄傲又不安。 岂料楚谣一丁点难过的意思也没有,唇角带笑,黑眸熠熠生辉:“其实我从未将大人往忠孝仁义的方面去想,甚至原本在我脑海里您是个彻头彻尾的奸佞,可与您相识以来,您不断扭转着我的认知。我也曾忧虑过,我是否还不够了解您,但就凭您今日这番坦诚,足以打消我的疑虑,因为换了其他男人,只会变着法儿的说好话来哄我,您就不一样,您的确是个有担当的真君子,我果然慧眼识英雄,没有看错人……” 原本想要强调自己自私自利,根本不会把女人放在心上的寇凛,被她夸的脑子有些不清不楚,愣了愣,怔怔然闷头灌酒。 楚谣忙于斟酒:“您不是说我喝一杯,您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么?您说我够不了解你,那您多讲一些您的过往给我听……” “好。” 寇凛此时已将“灌醉她”这三个字抛去脑后,待在楚谣身边,他忽然不想算计也不想防备,一股脑将自己这许多年来的辛酸苦辣倾倒个干净。 无论说起什么,总免不了提起他姐姐来。 “我一心往上爬,也是想站的高一些,让寇凛这个名字传遍大梁,我姐姐若还活着,应会主动来找我。” 寇凛越说越伤心,一杯杯灌酒,越灌越难过,越难过越想喝,渐渐懂得为何那么多人沉迷于这杯中之物。 “九年了,她从未出现过,我想她一定是死了,但有时候我觉得吧,她死了也好,不然来到我身边,瞧见我现在这副神憎鬼厌的嘴脸,她怕是会后悔曾经出卖身子养活我……如此一来,我不禁又会想,姐姐或许还活着,只是因为我这奸邪狗贼的名声,令她失望透顶,不愿与我团聚……” “怎么会呢,我若是大人的姐姐,不来与您团聚,一定是怕自己不光彩的过去,为大人带来流言蜚语,宁愿远远看着大人,知道您过的好就行了。” 寇凛闻言侧了侧身子,模模糊糊的朝她看过去:“真的?” 楚谣问一句喝一杯,两坛子酒几乎见了底,精神恍恍惚惚,颤颤握住他的手,迎上他的目光:“当然是真的,还有,您怎么会神憎鬼厌呢?我瞧着段总旗他们对大人都是真心实意,还有我……我……” 两人默默对视,窗外蒙蒙细雨不知从何时起转为瓢泼,打的窗子噼啪作响。 房内烛台未盖纱罩,烛火随着窗缝透进来的冷风左摇右摆,室内光线忽明忽灭,氛围暧昧而又危险。 寇凛视线下移,看向楚谣的嘴唇,想起那日在水下柔软的触感,气血自腹部不断上涌,浑身燥热的难受。 楚谣则迷幻又混乱,下意识感觉哪里不妥。 她想收回手,却反被寇凛抓住。旋即将她往身前一带,手臂箍住了她的腰,又用两指捉住她的下巴,略微抬高。 浓重的酒气萦绕的鼻腔,看着眼前不断放大的五官,楚谣心神一颤,被迫清醒了些,终于想起哪里不对了。 她现在是个男人,这一口吻下来还得了? 若是被哥哥知道了不得杀了他? “大人,不可以……”惊慌失措的楚谣想要推开他,可她实在醉的厉害,手脚都不听使唤。 万幸的是,寇凛那一吻随着她的“不可以”偏移方向,并未落在嘴唇上,只吻了吻她挺翘的鼻尖。但他并没有点到为止的意思,手掌在她背后不断向上游移,逐渐托住了她的后脑勺。 楚谣如遭雷劈,浑身紧绷,意识愈发恍惚。 眼睛一闭一睁间,身体就换了一个人。 楚箫恢复意识时,头脑发胀,眼前漆黑,感觉鼻尖痒痒的,像是被小虫子给咬了。 抬手想要摁死,却摸到一张滚烫的脸。 楚箫一愣,瞳孔有了焦距之后,浑身汗毛根根竖起,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 直到寇凛将手指插入他后脑发间,想要埋头去啃他脖子时,他似只踩了尾巴的猫惊叫着跳起,重重挥拳:“你做什么?!” 毫无防备的寇凛被他打的从椅子上仰过去,两手胡乱一抓,抓住了楚箫的腰带。 楚箫意识很清晰,但身体不受控制,被他拽到在地。 …… “大人?!”守在门外的段小江听到动静立刻冲了进来,寇凛喝酒,他自然得寸步不离的保护着,结果绕过屏风一看,两人竟抱着躺倒在地。 他睁大双眼,转身蹬蹬蹬又跑出去,将房门紧紧阖上。 陆千机正好从尚书府回来,见他惊魂不定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段小江指指房内,用唇形道:“酒后果然乱性。” 陆千机一怔,原本想入内禀告,不得不顿住脚步,犹豫着道:“小江,大人怕是弄错了。此时楚家小姐好端端在房里睡觉,我……用迷药迷晕了她,认真检查许久,没有易容的迹象,应是本人。” 段小江微微张圆了嘴:“你确定?” 陆千机笃定点头:“确定。” “那……里面的是姐姐?”段小江转头看向房门,瞠目,“大人一下子看中了姐妹两个?” “齐人之福,有何不可?”陆千机笑了笑。 …… 寇凛跌躺在地,被楚箫这一拳打的清醒不少,想扶着他站起来,既歉疚又失落地道:“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别碰我!”楚箫挣脱他,挣扎着爬起来,手背使劲儿抹着自己被亲过的鼻子,转身踹他一脚,“你这老色胚!” 却见寇凛鼻血流了满脸,披风上的白狐狸毛猩红一片,极为刺目。 他脚下一虚,晕了过去。 寇凛踉跄接住:“楚小姐?” 楚谣悠悠转醒,于她而言,不过一个恍惚的功夫,发现自己倒在寇凛怀里,而寇凛脸上和披风全是血,她惊的酒醒。 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解释:“大人,这不是我打的!” “不是你打的,难道是本官自己打的?”寇凛也在努力使自己清醒过来,惊叹一个娇娇女手劲这么大,不过想起先前帮他推拿时的手劲,他又释然了。总归是自己酒后唐突,他挨打也是活该。 可楚谣这么一说,他又的确感觉刚才打他的人,似乎并非楚谣,狐疑道,“你来与本官解释解释,殴打朝廷命官,你可知该当何罪?” “大人……” 楚谣刚想要开口,意识再次恍惚,哥哥似乎又要醒来。 这是怎么回事? 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是她借用哥哥身体喝酒的缘故,还是哥哥受到惊吓意志力过于坚定,战胜了晕血症? 地上凉,寇凛想将她扶起来:“起来再说。” 楚谣战战兢兢:“大人,您先离我远点吧……” 话音刚落,她就失去了对身体的主导权。 楚箫再次醒来,只见自己又落如寇凛爪下,手脚并用着一通狠揍:“你还想干嘛?!” 被打的满脸诧异的寇凛撞到茶桌,酒坛茶壶摔了一地,碎瓷片划伤手臂,痛感下头脑愈发清晰,吃惊的看着楚箫。 他此刻思考的是:楚谣该不是当年坠楼摔到头,一醉酒就容易失心疯? 但打他的人像是楚箫,这是怎么回事? 两个不同的人,怎能在自己面前交替出现? 气急败坏的楚箫扑过去继续揍他:“看我不打死你!” 寇凛再怎样醉酒,武功底子摆在那里,反手钳住他的手臂,将他箍在胸前:“冷静一下。” 寇凛身上带着血,楚箫恶心的忍耐不住,第二次晕过去。 只一刹楚谣醒了过来,手臂被扭的吃痛,眼泛泪花:“大人,疼……” 寇凛呆呆摸不着北,但这语气他是识得的,心一软松开手。 谁曾想怀里的人反手便是一记重拳,将他打翻在地。 “大人,您没事吧?” “你这老色胚!” “大人,您快走……” “你往哪里跑!” …… “小江,小江,快来救我……” …… “真激烈啊。”段小江守在门外,听着里面各种砰砰嘭嘭,啧啧嘴,根本没有进去的意思。 陆千机却皱着眉叹气:“一个楚家小姐尚且如此生猛,两个大人还有命吗?这齐人之福,不容易享啊。” 登门 登门 “小江!还不快滚进来救我……” 直到房门被寇凛从内拉开, 脚步跄踉着想往外逃, 又被楚箫从背后拽住头发恶狠狠往回拽时, 段小江两人终于惊觉事态不对。 这不是酒后乱性, 他们家大人似乎被打了? 大人被打了?! 两人震惊一瞬, 段小江立刻上前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寇凛, 陆千机则锁住楚箫的肩胛骨, 五指几乎陷入骨缝里,迫使他松手。 听见一声凄厉惨叫,寇凛慌忙呵斥陆千机:“制服她!不准伤她一根头发!” 要能动手他早已动手, 即使酒醉下四肢不听使唤,凭他的武功怎么可能挨打,不过是怕伤到她不敢还手罢了。 陆千机连忙松开楚箫的肩胛骨, 同时从袖中摸出一个药包, 展开后朝着楚箫面门一吹。 毫无防备,深褐色粉末吸入鼻腔, 楚箫摇摇晃晃着欲要倒地。 “扶着啊!”寇凛倒是想去扶, 奈何他自己已经站立不稳。 陆千机伸手托住楚箫的后颈, 让他缓缓倒在地上。 “大人, 您没事吧?”段小江看着寇凛这副浑身是血鼻青脸肿的模样,着实心惊肉跳, 自从跟在大人身边, 从未见大人如此狼狈不堪过。 “你眼睛瞎吗?本官有没有事你看不出来?!”寇凛在他搀扶下强撑着站起身, 心头烈火熊熊,劈头盖脸的骂道, “不,你不只眼睛瞎,耳朵也是聋的吧?本官声嘶力竭呼喊你半天,听不见?!” “属下以为……”段小江惭愧低头,的确是自己麻痹大意,若不是还得扶着寇凛,他已经下跪请罪,“属下知罪!愿受大人责罚!” “先去让掌柜煮些醒酒汤,再借一间睡房。”寇凛此时哪有闲心惩罚段小江,他浑身骨头差不多快要散架,再看一眼躺在地上楚箫,更是头脑发胀。 想他寇凛这小半辈子何等大风大浪没经历过,自问处变不惊,愣是被折腾傻了眼儿,直到现在也没反应过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头疼,先醒一醒酒再说。 …… 茶楼不提供住宿,对门不远处虽有个客栈,大雨瓢泼中也不好过去,陆千机将楚箫抱去他这几日住的下人房躺着。 寇凛则换了另一处雅间,服过陆千机的解酒药,又饮下一大碗醒酒汤后,他施展内功,加速气血运行,酒劲儿来的快,去的也快,一个时辰左右已然恢复七八成。 此刻他躺在藤椅上休息,段小江为他整理发冠:“大人,听说当年这姐妹俩是一起坠楼的,该不会楚二小姐摔断腿,楚大小姐摔到了头,所以楚大小姐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时而疯疯癫癫的?” 寇凛闭目不语,自陆千机禀告过楚谣千真万确身在尚书府,他命陆千机去检查楚箫的脸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少顷,陆千机回来了:“大人,这楚大小姐也没有易容的迹象,绝对不是楚二小姐假扮的。” 寇凛终于撑开眼皮儿,满目茫然:“这怎么可能?先前陪本官喝酒的人明明是楚谣。” 段小江分析道:“两姐妹是双生子,楚大小姐有一种性格与楚二小姐相像,不奇怪吧……” “什么大小姐二小姐,就只有一个楚小姐!”藤椅上躺着的寇凛猛地坐直身体,段小江正帮他梳头,扯到头皮痛的他一抽气,“性格相像?你们当本官是个傻子,连喜欢的女人是谁都分不清楚?” 两人俱是一楞,“喜欢的女人”这五个字竟从他们家大人口中说了出来。 尽管这是两人心知肚明之事,可大人一直死鸭子嘴硬。 寇凛脱口而出以后,同样尴尬了下,却也顾不得再掩饰,指着陆千机:“找个年纪大点儿的厨娘,让她去楚箫房间里将楚箫脱了,看他究竟是男是女。” “是。” “你只许在外守着。” “属下明白。” 一刻钟后,陆千机脸色凝重的回来禀告:“大人,楚箫是个男人,厨娘出来说了以后,属下亲自去看了看,是男人没错……” “恩,是个男人,是个男人……”寇凛口中重复着,止不住连连点头,扭脸询问段小江,“也就是说,咱们刚来茶楼那会儿,楚箫是一种性格,宋嫣凉抵达以后,楚箫跑去厨房拿了把刀去往后院,再出来时,换了另一种性格与本官喝酒,然而至始至终,出现在本官眼前的都是一个男人?” 段小江艰难点头:“应该……应该是这样的。” 藤椅扶手硬生生被抓变形,寇凛咬着牙:“好得很。” 他刚才酒后乱性,对着一个大老爷们动了情,抱着又摸又亲好一阵子,然后还被打了一顿。 本着一颗怜香惜玉的心毫无还手之力的被狠狠打了一顿! 陆千机沉吟道:“大人,看来不是妹妹假扮哥哥,而是哥哥假扮妹妹,或者是两兄妹串通好了的,故意针对大人,不知想干什么。” 段小江皱着眉道:“不至于吧,不像是故意的。” 陆千机正要说话,寇凛厉声呵斥:“都给本官闭嘴!” 两人立刻噤声。 寇凛重新躺下,阖上眼皮儿,似一尊雕塑一般紧紧绷着下颚,脸色阴沉的仿佛能滴下水,不知想去了哪里,周身慢慢凝聚出浓厚的杀意。 此时屋内人声隐匿,唯有从屋外传进来的道道惊雷,陆千机和段小江浑身打寒颤,彼此对视一眼,皆是忧心忡忡。 约莫着小半时辰过去,已是临近夜半三更天,暴雨渐渐止歇,寇凛忽然站起身:“走。” “回衙门?” “将楚箫绑了,去尚书府。” * 尚书府。 因为陆千机入府查探时给楚谣下了点迷药,她迟迟醒来,喘着气坐起身。 醉酒的后遗症似乎带了些回来,楚谣下床时脚步一个虚浮险些栽倒,急促喊道:“春桃?春桃?” 院中守夜的家仆连忙去找,春桃急急起床赶来:“小姐?” “爹今夜回府没有?”楚谣睡前无暇脱衣,依然穿戴整齐,被春桃扶着匆匆往外走。 “回了,却不知此时已经歇下还是在书房处理公务。” “入几更了?” “三更。” “准备椅轿,去书房。” 她与哥哥的秘密已然瞒不住了,寇凛肯定会先确定哥哥是男是女,又很难想到这般怪诞的原因,不知心思又偏去了哪里,万一逮着哥哥拷打一顿…… 深更半夜不便出门,得通知她爹去救人。 岂料楚修宁听完之后,关注的重点是:“寇凛想要轻薄你?” 楚谣微微怔,忙解释:“寇大人喝醉了。” 楚修宁细细品琢她的表情:“寇凛是个防范心极重之人,我与他共事九年,无论宫内外大小宴席,他喝酒从未超过五杯,竟在你面前喝醉了,还醉到轻薄你?” 楚谣不知是难堪还是羞涩,脸颊飞起一抹红霞:“爹,他不是轻薄女儿……” “那是你二人私相授受?”楚修宁面上瞧不出表情,语气极是严肃,“你和他进展到哪一步了?” “女儿与他并未逾矩,彼此间甚至还不曾挑明。”楚谣迫于无奈,将与寇凛接触的次数说了说,“爹,您莫要认为是寇大人瞧出了端倪,故意讨好女儿,想要套出这个秘密来对付您。女儿与他之间,可以说是女儿主动的。上次您说要为女儿议亲时,女儿已想寻个时间与您谈论此事,女儿现在……不想嫁人。” 楚修宁冷冷一笑:“你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休想嫁给寇凛。” 楚谣捏紧了手:“爹……” “你涉世不深,不了解这姓寇的贱人有多阴险歹毒,你爹的承受能力再稍稍差那么一丁点,这些年早被他给气死几回了。”楚修宁提起寇凛就想提刀杀人,“而且他臭名昭著,与我们山东楚氏一族扯上关系,你是想将列祖列宗全给气活过来?” “爹,说这些言之尚早,现在要紧的是如何稳住他,不然哥哥会遭殃的。”楚谣和寇凛顶多算是彼此有意,远远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是以她从未想过这些自寻烦恼的问题。 话音刚落,门外远远传来家仆惊慌失措的声音:“老爷,老爷,锦衣卫来了。锦衣卫指挥使亲自来的,还将大少爷给锁了,如今人在花厅。” 楚谣心头一紧,抓了抓她爹的手臂:“爹,让女儿去与他说清楚吧。” 楚修宁指着她的鼻子:“你给我老实待在这里,哪儿都不准去。” 说完,楚修宁前往花厅。 厅外小院里站了足足几十个锦衣卫,楚修宁视若无睹的走了进去,见到寇凛坐在左下首座,楚箫则被锁链绑着,晕在右下首座。 知道寇凛来者不善,楚修宁原本面不改色镇定如常,可走近了看清楚寇凛这副鼻青脸肿的惨状,额角青筋忍不住猛跳几下。 再看儿子虽然陷入昏厥,却并无任何外伤迹象,心中倒是确定寇凛并非另有所图,的确对他女儿有意。 平素既爱面子又爱装模作样的猖狂贱人,竟被打成这副鬼样子都不还手,很能说明问题。 楚修宁一时间心头畅快无比,突然又觉得真把这贱人讨来当女婿似乎也不错,起码能将这近十年受的气悉数还回去。 不,是加倍还回去。 交锋 交锋 正三品见到正二品理应行礼, 寇凛狂惯了毫无起身迎他的意思, 楚修宁见怪不怪, 兀自走去主位坐下:“不知犬子犯了何错, 竟劳烦寇指挥使亲自押上门?” 花厅内楚家仆人被赶出去, 寇凛说话毫无顾忌:“尚书大人, 瞧见本官脸上的伤没?这还只是皮外伤, 下官的胸口和腹部被令郎又锤又踹,若非有些功夫底子,如今已经身在太医院了。” 楚修宁不应该提前知悉, 所以他将震惊与难以置信的表情拿捏的分毫不差:“寇指挥使说笑吧?你可是本朝首开武举时第一位武状元,犬子一介书生,堪堪学过些花拳绣腿……” 视线从他脸上移开, 寇凛给陆千机使个眼色。 陆千机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瓶, 走去楚箫身边,拔开瓶塞在他鼻下绕了绕。 仿若掉入泥潭中的楚箫猛然惊醒, 一睁眼就瞧见寇凛坐在对面, 凶神恶煞的还想扑过去揍他。 寇凛努努嘴:“尚书大人自己看。” 楚修宁面沉如水, 转头呵斥楚箫:“逆子, 为何以下犯上!” 楚箫一个激灵,这才发现自己身在家中, 原来寇凛上门兴师问罪来了。他深呼吸稍稍自控, 今夜如此暴躁有醉酒的因素, 醒来时意识是清楚的,可身体醉的厉害, 从而又影响到意识,令他失控。 不,即使不醉酒他也难以忍受,必须给寇凛些教训。 自己被侮辱是小,寇凛对妹妹意图不轨是大,倘若妹妹今夜是女儿身,绝对要被他哄骗着失了清白。 楚箫硬着头皮道:“爹,寇大人是个断袖,先前就说看上了我,被我拒绝,他便罚我去云来居做苦力,想以此逼我就范。今夜还忍耐不住跑来云来居想要灌醉我欲行不轨,我抵死不从,才将他打伤的!” 寇凛面色一冷。 段小江吃惊的张圆嘴巴,楚箫这手颠倒是非黑白的功夫,简直快要比的上他们家大人了。 楚修宁额角青筋又跳了跳,有些接不下去,斥道:“胡说八道!” 楚箫微眯眼睛看向寇凛:“属下就问一问寇大人,今夜有没有爱抚过属下的背,亲吻过属下的脸,舔咬过属下的脖子?属下若不反抗,是不是就与属下共赴一番巫山云雨了” 谁也没料到楚箫如此敢说,花厅里几人一时都有些呆滞。 寇凛原本就觉着恶心,被楚箫详细一描述,更是恶心的隔夜饭快要吐出来:“你以为本官喜欢碰你?本官以为你是你妹妹假扮的,所以才……” 楚修宁反应极快,冷哼一声:“寇指挥使的意思是,换成我女儿,就可以随意轻薄了?” “不是……”寇凛立马咬了舌头,“下官是说……是说……” 楚修宁居上稳稳坐着,喝了口茶:“说啊。” 楚箫在对面恶狠狠瞪着他:“大人倒是说啊!” 这杀千刀的父子俩! 寇凛气的颤着嘴唇说不出话。 楚修宁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乐开了花,这么些年每次与这猖狂贱人交锋被气吐血的总是他,如今正是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 寇凛懒得再与他们周旋,稳住情绪,冷笑道:“小江,千机,你们出去守好门,没有本官的命令不许任何人靠近。” “寇指挥使,这里是尚书府。”楚修宁出言提醒,却并未反对。 寇凛应是要入正题了,不知关于两兄妹的“秘密”,他究竟推敲出来多少,但从他连身边亲信也要隐瞒来看,无论推敲出来什么结论,并没有将“秘密”泄露出去的意图。 楚修宁暗自宽了些心。 “下官之所以喧宾夺主,也是替尚书大人您着想。”待段小江两人出去以后,寇凛气定神闲的理了理袖口,“尚书大人您可知罪?” 楚修宁语气淡淡:“不知这罪从何来啊?” 寇凛靠在椅背上:“令嫒代替令郎参加科举,乃是欺君之罪。” 楚修宁道:“旁的不说,三年前京中会试是由袁首辅主持的,我插不上手,如何冒名顶替?” “无须冒名,亦可顶替。”寇凛微弯唇角,娓娓道来,“令嫒与令郎是双生子,拥有某种奇怪的双生感应,有时候通过某种方式,令嫒可以借用令郎的身体,双意识共存。” “天方夜谭。”楚修宁笑了起来。 寇凛知道自己看不穿这老狐狸,全幅心思集中在楚箫身上,观他眼角眉梢处一些细微表情,已知猜测无误。 他在云来居时几乎相信了楚箫真有双重性格,其中一重神似楚谣,但经不住细想便被他全盘否定,理由还是那句话,倘若连喜欢的女人都分辨不清楚,他掌控什么天子亲军,直接解甲归田算了。 只需在心中坚定这一点,再稍作分析,答案呼之欲出。 “导致你兄妹二人交替出现的因素,是血。”寇凛指指楚箫的手腕,“你有晕血之症,今夜你妹妹出现之前,你去厨房拿了把刀,路上本官检查过,你手腕上有一条刚刚凝固的血线。” 被一语拆穿,楚箫气势尽消,讷讷无言。 “上次在大理寺牢房里也是,本官去探监,你说你妹妹出了意外,央求本官来你府上瞧一瞧,尔后你发现手心有伤,便晕了过去,随后你妹妹出现。” 一旦想通症结,从前所有疑惑迎刃而解,寇凛道,“以及你初来衙门时,总在半夜子时去闻鸡血,本官着实好奇了很长一阵子,现在想来,因你不学无术,真正的诗画双绝是你妹妹,此为换她来衙门临摹《山河万里图》的手段。” 楚箫一言不发,望向楚修宁。 楚修宁也料想不到他猜的分毫不差,却并未露出任何惊色,只是笑道:“寇指挥使不去茶楼里说书,实在屈才。” “您不必紧张,下官即使猜出实情,也是没有证据的。说给旁人听,这等怪诞言论,旁人还会以为下官想害您想疯了。”易容替换尚有把柄可抓,意识附身根本无法证明,寇凛想通以后震惊归震惊,也松了口气,“放心,下官不会乱说话,平白惹祸上身。” 楚修宁不辩解也不承认:“那不知寇指挥使今日上门所图为何?” “尚书大人明知故问。”寇凛抬手指着自己红肿的眼眶,“令郎殴打朝廷命官,本该扭送刑部治罪,下官看在您的面子上特意登门与您私了,您看着赔点汤药费吧。” 楚箫惊诧,摆这么大阵仗闹了半天居然是上门来讹钱的? “寇指挥使说个数。”楚修宁与他在朝堂相斗多年,早有心理准备,知道他先将洞悉“秘密”的事情说出来,再借汤药费之名来讨要封口费。 “两千两。”寇凛干净利索的比出两根手指,“黄金。” “两千黄金够给大人您打一副金棺椁了吧?”这不是逼着他爹去贪吗?楚箫也知寇凛是讨要封口费,从前听他讹钱甚是大快人心,今天只想将他大卸八块,“大人尽管去圣上面前告状,大不了属下先行自尽,来个死无对证,再留血书告诉世人,属下是被您这断袖给逼死的!” 寇凛浑不在意,看向楚修宁的目光极为散漫:“如何啊,尚书大人?” 楚修宁微微颔首:“区区两千黄金,不难。” 答应的太过爽快,与预想不符,寇凛疑窦丛生皱起了眉。 楚修宁道:“我最近正为小女议亲,清河郡王有意求娶,郡王府财力雄厚,相信聘礼必定不少,恰好拿作赔偿。” 寇凛尚未反应过来,楚箫先急道:“爹,您老糊涂了吧,清河郡王四十好几的人了,您让妹妹去给他续弦?他还是个克妻命,都克死两位王妃了!” 楚修宁默默喝茶,叹气道:“爹也不舍得,但得还债不是。” “连女儿也可以卖?”寇凛暗暗咬牙,好只老狐狸,怪不得有恃无恐,原来是想以楚谣来试探他的深浅,以此来拿捏他。 “没办法,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楚修宁唇角挂着讥诮,贱人,我就是打算拿捏你,你有本事就拿出往日的气魄继续猖狂。 寇凛本想说与其将女儿卖给别人,不如卖给他抵债,但他绝不能示弱,绝不能让这老狐狸探出他的深浅,不然往后必定处处受其掣肘。 寇凛撩袍起身,漫步走到左侧窗下:“大人,借一步说话。” 楚修宁放下茶盅,起身毫无顾虑的随他过去:“请说。” 寇凛正色道:“九日后大朝会上,将有个至少从三品以上的重臣当众弹劾我。” 楚修宁瞥他一眼:“这不是常事儿么?” “以往弹劾下官的那些罪名多半属实,此次却为诬陷……”余下一长串话,寇凛附耳楚修宁密语。尔后询问,“不知下官这个消息值不值两千两黄金?若拿去卖给袁首辅,五千两也值吧?” 楚修宁面沉如水,思索寇凛所言之真实性。 被绑在右侧椅子上的楚箫干着急,寇凛故意避开,他一句也听不见两人说什么,只能盯紧两人的表情。 莫名觉得这比肩而立的两个权臣一个奸,一个贪,还挺相配。 寇凛留给楚修宁充足的思考时间,接着道:“汤药费下官可以不要,两千黄金当做卖消息的报酬,等回头证明真假您再给。” 楚修宁沉吟。 寇凛微微扬眉,意态悠然:“圣上的心思你们需要猜,下官不必,朝堂上风往哪里吹,下官也总比您先知道一步,不说您得求着下官,也莫想拿捏……” 楚修宁笑了:“我还用得着拿捏?能卖五千金的消息,寇指挥使巴巴跑来两千金甩卖给我,仔细想想,很有趣啊。” 寇凛一个楞神,沉声道:“尚书大人未免不懂规矩了,您若这么玩儿,往后咱俩玩儿不下去……” “心有所求,必矮人一头,不懂规矩的是你。”楚修宁的笑容饱含深意,轻轻在他肩膀一按,“以前没你的帮衬,我也从未栽过跟头,犯不着去求你。” “行,这消息就当下官白送。”薄唇紧紧一抿,寇凛冷哼,“两千金您先前已经应下,一诺千金,下官不管您是卖女儿还是卖儿子,一个月为期,一两也不能少。” “那我也给寇指挥使一个月的时间想想清楚,这笔钱究竟要不要收。” “告辞。” “不送。” …… 寇凛黑着脸走出花厅,已过三更,夜深人静,天还飘着小雨,段小江连忙上前撑伞。 院内一众锦衣卫追随在身后,原本该有楚家家仆引路,可瞧见这些身穿飞鱼服的恶煞,谁也没胆子上前。 段小江问道:“大人,赔偿的事儿楚尚书怎么说?” 寇凛闭口不言,心里已将楚修宁骂成孙子。 心有所求,必矮人一头? 真以为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就了不得了? 谁能保证他寇凛不是一时兴起? “不就一个女人?还是个快二十了还嫁不出去的瘸子,这老狐狸竟当无价之宝似的想来拿捏本官,做他的春秋大梦!”宿醉中寇凛依然被气的走路带风,迅速离开尚书府,“回去将全京城年轻貌美的闺阁女子画像全给本官找来,本官要仔细挑一挑。今后楚家的闲事,本官再也不会管了!” “是。”今夜寇凛挨打,段小江也恼上了楚家兄妹,将寇凛送上马车,他一边关车门一边道,“您先行,属下去将咱们设在此地的暗卫调走。” “啪!” 寇凛的手拍在马车门上,阻挡段小江关门,透过门缝瞪着他:“调走?这种话你都说的出口?你可知楚小姐现在处境有多危险?你有没有一点良知?你还是不是人?” 段小江:…… * 九日后,皇宫内。 除了常朝以外,大梁国每月初一和十五都会在太和殿召开大朝会,京中七品以上官员多数都得到场,依照品级和职务重要性分站殿内与殿外广场。 从前这大朝会一年才举办三次,为礼仪性庆典。阉党乱国时大朝会被废止,梁成帝掌权后重开,改为每月两次,用以直面百官,听取谏言。 不然一些官员没有资格参与常朝,有要事启奏只能递折子,而这些奏折须得经过内阁,内阁若退回去,梁成帝是看不到的。 可见大朝会的实际意义,是在制约内阁权利。 但此举收效甚微,因为内阁阁老们也会参加大朝会,敢绕过他们当面启奏圣上,与找死无异。 满朝上下,也就楚修宁敢去和他们硬碰硬。 楚修宁入不了内阁,是因为吏部尚书权力太大,被律例制约着不能入阁。就算入阁,内阁成员看似五人,却只有首辅一人说了算。其余四位阁老的权力,还不如吏部尚书。 今次大朝会太和殿里,百官分站六竖列,以天子宝座为中界限,左为文官,右为武将。 俊秀儒雅的楚修宁与长身玉立的首辅袁诚居于首排,两人中间夹了个老态龙钟的叶次辅。 一些不上常朝的官员除了在朝会上瞻仰龙颜之外,也得多看几眼这两位年轻的掌权文臣。说他们年轻并非奉承,这两人乃是同窗好友,在东厂横行无忌的黑暗年代里,两人相互扶持,塔儿谷战役后没几年,一个成为首辅,一个升任吏部尚书,皆不满二十五岁。 虽说与塔儿谷死了一半臣子,朝中无人可用有关,两人的本事是毋庸置疑的。 如今两人也都才三十七八,保养得宜,瞧着不过三十出头,站在文官集团的前排里鹤立鸡群。 楚修宁一整个上午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飘在寇凛身上。 寇凛身为天子亲军指挥使,锦衣卫担着护卫和依仗职责,他并未站在武将列,而是配刀守在龙座下左侧,面向群臣伫立,右眼眶还带着些许不细看不易察觉淤青,神情冷漠,一动不动。 至于龙座下右侧,同样带刀站着的是新任金吾卫指挥使宋世钧。 定国公宋锡的六个嫡孙各个骁勇善战,先前全在外戍边,这行二的宋世钧也是最近才调回来的。 宋家手握兵权怕被圣上忌惮,从不在朝政事上说话,楚修宁很少与他们打交道,甚至都有好几年不曾见过宋锡,若非谢丛琰见过,他几乎都要以为宋锡已经死了。 楚修宁的神思越跑越远,他在等那个价值五千金的“消息”发生。 直到临近晌午,百官累饿交加,梁成帝终于说出了那句百官等待已久的话:“众卿可还有何奏议?若无……” 此时,都察院左都御史顾彦持着玉笏出列,拜道:“启奏圣上,微臣有要事启奏。” 梁成帝示意他说。 顾御史道:“微臣此奏要弹劾锦衣卫指挥使寇凛意图谋反。” 莫说梁成帝,百官多半无动于衷。 寇凛哪次朝会不被弹劾,各种弹劾理由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尤其这个节骨眼上,寇凛正在调查东宫失窃案,圣上只会来一句“行啊,那朕罢了寇凛的官,交由你去查,查不出提头来见”。 果不其然,梁成帝扶了扶额:“顾卿又是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 顾御史铿锵有力地道:“启禀圣上,微臣接到密告,先前寇指挥使被罢官遣回原籍思过时,并未遵从圣上旨意待在扬州,而是秘密前往蜀地,此乃抗旨。” 殿上终于起了些骚动,寇凛微勾唇角。 梁成帝不得不解释:“寇卿前往蜀地,是朕事前准允过的,顾卿多虑了。” 顾御史不依不饶,直接将目光投向寇凛:“寇指挥使前往蜀地,可是为了寻找失散多年的长姐?” 寇凛颔首:“是。” 顾御史也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张类似官府通缉犯人绘肖像所用的纸:“此画中人,可是寇指挥使的长姐?” 宦官将画像取过手中,递去给寇凛。 寇凛展开这巴掌大的破纸一览:“的确是家姐。”旋即转身面朝梁成帝屈膝叩拜,“微臣有罪。四年前为寻人画此肖像,假公济私,命地方锦衣卫所暗卫为微臣寻人。” 梁成帝并无恼色:“寇卿此举确实不当,但也是人之常情,朕恕你无罪,起来吧。” 寇凛谢恩刚起来,顾御史再道:“启禀圣上,根据密告,有人认出这画中的女子,乃是庶民明桓的一个贴身侍女,贞娘。” 此一言出,梁成帝神色瞬变! 宋世钧看在眼里,又看一眼震惊失色的寇凛,唇线轻轻一提。 殿上许多人都没反应过来,一个庶民的侍女怎么了? 再想起此人姓“明”,才纷纷大惊失色,明桓正是二十几年前弑杀先帝造反的淮王! 嬷嬷 嬷嬷 有资格站在太和殿内的文臣武将, 哪个不知处死后还被贬为庶民的淮王明桓, 是扎在今上心头的一根刺。 当年阉党倒台时就曾传出些流言, 说先帝驾崩前留有遗诏, 指定淮王继位……真正弑君夺位的是今上, 淮王与被满门抄斩的镇国公府是被冤枉的。 为了平息流言, 今上趁着清除阉党不知诛杀多少老臣。 如今政局虽已稳定, 可但凡与“淮王谋反案”沾上点儿关系,总会触及今上那条敏感的神经。而寇凛掌管的乃是天子亲军,这个职位, 通常只有圣上最信任之人方可担任。 寇凛竟与淮王所有牵连,谋反一说,便不是空穴来风。 梁成帝渐渐恢复神态:殿上官员们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多半希望看到寇凛栽跟头,但这事儿听着不太靠谱。 都已经二十四年过去, 昔年淮王府内仆婢成群, 是否真有一个叫做贞娘的侍女, 估摸着只有淮王府的人才知道。 而淮王造反那夜, 王府被定国公带兵屠个干净,即使还有活口, 隐姓埋名还来不及, 谁敢站出来说自己曾是淮王府的人, 指认寇凛的姐姐就是贞娘? “启禀圣上,微臣知晓此事厉害, 自然是确认过的。”顾御史不卑不亢,捧着玉笏道,“据密告所说,那贞娘在淮王府与另外几个侍女一起,负责庶民明桓的衣饰。微臣猜测她应与宫内尚衣局有所往来,于是暗访了几十位出自尚衣局的老宫人。因此女相貌出众,且在左眼角生有一颗泪痣,令人印象深刻,有六人表示见过画中女子,其中三人确定她是淮王府侍女,更有一人记得她叫贞娘,与密告信中的内容分毫不差。” 顾御史指了指寇凛手中的画像,“微臣只是暗访,倘若圣上多召些年长的宫人,想必还会有识得此女之人,密告说她也曾服侍过明桓的正室夫人,入宫的次数应该不少。” 梁成帝道:“画像取来给朕看看。” 宦官连忙从寇凛手中取走,呈去圣前。 梁成帝觑着宦官手里的画像,沉默良久,看向寇凛:“寇卿,你姐姐曾在淮王府为婢一事,你真不知情?” “微臣的确不知!”寇凛惊惶下跪,仿若神思凌乱,声音失去稳定,“倘若知道,微臣又岂会绘制画像,调用锦衣暗卫寻人?” 梁成帝斟酌着颔首:“言之有理。” 却没有让他起身。 寇凛再道:“而且庶民明桓谋反时,微臣已有三岁,多少记得些事情,姐姐当时与微臣身在蜀地,她怎可能人在京城为婢?” 顾御史道:“但这只是寇指挥使的一面之词,有谁可以证明呢?” “行了,朕自有分寸。”梁成帝吩咐宦官将画像拿去内廷司,召集所有符合年纪的老宫人,想到什么,又嘱咐,“多画几幅,拿去皇后、丽贵妃,宁贤妃宫里……” 众人明白,这三位是圣上还是王爷时就娶进府中的,从前没少与淮王内眷打交道,兴许身边侍女嬷嬷们有记性好的见过此女。 等宦官拿着画像退下,顾御史道:“圣上,关于寇指挥使,微臣还有一事请准秘奏。” “不必。”梁成帝道,“顾卿但说无妨。” 顾御史微微犹豫,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交给宦官:“圣上请过目。” 梁成帝展开密信,逐字逐句默读,脸色越来越沉,唇线紧绷,隐动雷霆之怒。 殿上气氛凝重,百官无不屏息。 “寇卿。”梁成帝看完以后,转而冷视寇凛。 寇凛伏地一叩:“微臣在。” 梁成帝将信朝他扔了过去,语气隐压怒意:“这告密信上说,你姐姐是个孤儿,明桓造反前三年半,因多次魅主犯上,被王妃逼着投了井,不知怎么没死成,逃出了府,辗转流落在外……” 顾御史连忙补充:“微臣询问过那些老宫人,此女的确在明桓造反前三年多,就没再见过了。” 殿上静了一瞬,尔后满堂再是震惊! 这话意味着什么? 是个孤儿哪里来的弟弟? 淮王造反是在二十四年前,再往前推三年多,是二十七、八年前。假设贞娘爬了淮王的床,被王妃发现,贞娘逃出王府后若是诞下淮王骨肉,那孩子如今应是二十六七岁,恰好与寇凛的岁数吻合! 众人的目光纷纷朝寇凛望过去。 仅仅家人与淮王府有所牵连,谋反这罪很难定下来,顶多是失去圣上信任,慢慢丢掉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现在则是必死无疑。 武将列里,谢丛琰淡淡看了寇凛一眼,又收回目光。 梁成帝也将目光投向他:“寇卿当真不知自己真正祖籍何处?全无印象?” 寇凛叩首,声音依然微颤:“时年战乱灾荒,难民无数,微臣的姐姐一路带着年幼的微臣逃难,从未提过父母的事情,微臣只知祖上姓寇,旁的一概不知。” 顾御史冷笑:“令姐若非心虚,为何不与寇指挥使说起家事?” 梁成帝扫一眼百官:“众卿如何看待此事?” 殿内鸦雀无声,此时尚未最终确定寇凛的姐姐的确是贞娘,谁敢说话? 其实即使证实了画中人是贞娘,寇凛也许只是贞娘在路边捡的一个难民的孩子,和淮王没有半点关系。 但以圣上多疑的性格,绝对不会留着寇凛。 他们要做的,是等后宫的消息传来,最终确定贞娘的身份,再齐齐弹劾寇凛其他罪状,给圣上找个处死他的理由。 皆大欢喜。 “那就等吧。”梁成帝闭上眼睛。 这架势是不准备退朝了,俨然将大朝会变成公审寇凛。 * 尚书府。 楚谣午睡过后,心不在焉的坐在房里画画。 自从寇凛上次押着楚箫上门,她没再见过寇凛,也没有继续学习女红。 一面心疼他受了伤,一面生了好几日的闷气,根据楚箫告诉她的情况,寇凛猜出真相之后,竟然跑来讨要两千金的封口费。 难道他一直任由自己接近他,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赚一票大的么? 可想想那晚他挨打却不还手,她确定寇凛是对她有意的。这种情况下,依然先跑来讹钱,丝毫也不顾虑她的感受。 两千金她爹拿不出来,但在寇凛手里不过九牛一毛,始终还是比她重要的多。 楚谣心烦的将画笔搁下,准备再回床上躺着去时,听见楚箫在外急匆匆的声音:“阿谣!阿谣!” 楚谣又重新坐下,目望楚箫穿着飞鱼服推门而入,满头大汗,气喘如牛,眼皮儿不由一跳:“瞧你急的,该不会虞清又出事了吧?” “不是虞清,是寇大人出事了!”楚箫顺了口气道,“刚才金吾卫指挥使宋世钧带着圣旨来到衙门,说寇大人被停职,已押入刑部大牢待审,挥使一职由南镇抚司杨镇抚暂代。衙门上下此时炸开了锅,杨镇抚逼着徐功名将暗卫令交出来,徐功名不肯,骂他是内奸,南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打起来了。” 楚谣满脸惊慌:“究竟怎么回事?” 楚箫嗓子眼冒火,快速倒了两杯茶仰头灌下:“我趁乱溜出衙门,跑去吏部找爹,爹告诉我,今天在大朝会上……” 楚谣指节攥的发白,听的胆战心惊。 “内廷司召集老宫人,又多出七人见过画中女子曾跟随淮王妃进过宫。最有力的证据,是宁贤妃身边的一位老嬷嬷也指认了。” “那、那寇大人如何辩解?” “还能如何辩解,他年幼时正赶上动荡,几十万难民四处迁移,路引户籍都没有,他又恰好不知自己的来历,查证无门。” “他是被算计了,被那个想害我们的、神通广大的人给算计了。”楚谣抓住楚箫的手腕,连指节也在颤抖,二十几年过去,想证明淮王府内有一个叫贞娘的侍女容易,可想证明王府里没有一个叫贞娘的侍女几乎办不到。 而无论真假,这根刺已经扎在圣上心头。 再加上百官对他的怨气,往后几日,弹劾的奏折定似雪花片般的落下来。 以往寇凛怎样被弹劾,并不触及圣上的利益,圣上依然对他百般信任,这是他屹立不倒的资本。 如今失去圣上信任…… 这幕后黑手实在可怕,一出手便掐中要害! “阿谣我先走一步,衙门闹成这样,我担心虞清会有危险。”楚箫虽对寇凛恼火,却也真心不想他出事,在妹妹手背安慰似的拍了拍,“我问爹寇大人接下来会怎样,爹告诉我老天不长眼,祸害遗千年,用不着担心。” “爹说的是风凉话。”楚谣心头愈发难过。 楚箫离开以后,她坐立不安,几次三番走到门口,却又不知自己要去做什么。楚箫先前入狱时她担心归担心,并不害怕,因为她知道有她爹和谢丛琰在,哥哥性命无忧。 如今谁又会替寇凛筹谋? 何况两件事情性质不同,谁又能帮得了他? 自回京以来每次有危难发生,她总是想到去求寇凛,现在她该去求谁? 爹肯定不会插手的,说不定还得趁机落井下石。 楚谣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红着眼眶低声骂道:“让你平时四处得罪人!” 可他会有今天,全是因她而起啊…… “小姐。”春桃在外扣门。 楚谣擦擦眼泪:“进来。” 春桃推门入内,身后跟着一位膀大腰圆的老嬷嬷:“小姐,舅老爷特意请了位懂武艺的嬷嬷过来,说这段日子您或有危险,命她贴身不离的伺候小姐。” 楚谣心头一震,下意识去摸自己左腿膝盖。 抬头一看,并不是谢从琰那位乳娘,松口气的同时,冷冷道:“我不需要。” 春桃为难道:“小姐,这是老爷同意过的,再说了,哪一家尚书千金也不像您一样,身边只留一个侍女使唤,连个嬷嬷也没有。” 楚谣心中正难过,脾气也燥起来:“我说了,我不需要,再多嘴就去领罚!” “小姐,是寇指挥使在牢房里给谢将军递了话,谢将军才找老奴来的。”老嬷嬷神情轻蔑,也不行礼,用粗嘎的声音道,“指挥使令交了之后,一直在尚书府周围负责保护您的三队锦衣暗卫将会撤走,您处境堪忧。” 楚谣微微一怔,这才知道原来寇凛派了那么多暗卫保护她。 老嬷嬷又道:“谢将军还说,寇指挥使为何遭此一劫您心知肚明,若让他的心血白费,那您尽管任性妄为。” 说完,老嬷嬷不再理会她,眼睛环顾房内,指着一处空地儿对春桃颐指气使,“将柜子搬走,抬张软榻来,褥子铺的厚实一些。” 又指着楚谣床前,“再去挪个屏风摆在这遮一遮,省的我半夜起身在房里走动时吓到小姐。” 春桃见楚谣怔怔坐着,并无反对的意思,便出去使唤家仆做事。 软榻和屏风安放好以后,老嬷嬷便去躺着了:“吃晚饭时再叫我。” 楚谣安静不语,春桃反而气的不轻,这老婆子好大的架子,简直比主子还更主子。 她本想出言呵斥几句,却被楚谣以眼神制止。 谢从琰请来贴身保护她的高手,又岂会是个懂得伺候主子的寻常人。 楚谣只默默道:“晚饭我就不吃了,嬷嬷想吃些什么,吩咐厨房做了就是。” 老嬷嬷突然翘头看她一眼:“瘦成一把骨头还不吃饭?” 楚谣不想理她,脚步一深一浅的绕过屏风,去床上躺着,且将幔帐放下。 老嬷嬷睡到日落,亲自跑去厨房吃晚饭,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回到房间里抱怨:“堂堂尚书府,吃食条件未免太差。还有厨娘的手艺,真是一言难尽,怪不得你不爱吃饭。” 屏风后的人一声不吭。 老嬷嬷将一碗小米粥和几个小菜端上桌:“小姐过来吃点,我亲手煮的。” 屏风后半响才传出声音:“不用了,我不饿。” 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一些哽咽,应是刚刚哭过。 老嬷嬷微微弯腰,双手撑着桌面,静静思考了一会儿,她关上房门,转身走到屏风前。 直起略弓的脊背,撕下脸上的胶质假面皮,也不再捏着嗓子说话:“本官伙头军出身,手艺不输给宫里的御厨,小姐确定不来尝尝?” 迷迷瞪瞪的楚谣渐渐回神,呆楞一瞬,惊的坐起:“大人?” 智愚 智愚 隔道屏风看不清轮廓, 楚谣紧张的捏着手心, 等他再次开口说话确认一下, 生怕只是迷糊中的幻觉。 “本官知道你有诸多疑惑, 先过来吃饭。”寇凛敲了敲屏风木框, 低声笑道, “本官慢慢说给你听。” 是他没错, 楚谣喜上眉梢,因未脱衣,穿上鞋就要出去。 忙又顿住脚步, 整理了下头发才绕过屏风。 寇凛已经回去桌前坐下,见她憔悴的模样心疼的厉害,声音温柔的能流出水来:“本官询问了你府上的厨娘, 说你平时只爱喝粥吃素食, 鲜少吃荤食?” 楚谣扶腿走过去,一直盯着他瞧, 脑袋还有些不清不楚:“恩, 我嫌荤食油腻, 吃不下。” 寇凛微笑道:“嫌油腻, 那是你府上厨娘手艺不行,过来尝尝本官煮的荤食。” 楚谣现在粥前不动, 将他看了又看:“大人, 您……” 寇凛指了指椅子:“先坐下。” 楚谣看他像个没事人一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爱面子装出来的,忐忑不安的坐了下来, 可她哪有心情吃饭,而且眼前这三道菜连用了哪些食材都看不出来,猪食一般,有胃口也要倒胃口。 “军中吃饭的嘴多,没那么多讲究,味道绝对没问题。”寇凛递羹勺过去,顺手以食指在她额头一戳,“你这与以貌取人无异,不可取。” 他许久不曾亲自下厨,看着她为自己神伤才想着奖励她一下,竟不领情。 楚谣窘迫着微微歪了歪身子,避开他的手:“没有,我只是看不太懂您这都煮了什么。” 垂目仔细分辨,三道菜中有一道菜似乎是豆腐,只不过碎成了渣,她接过羹勺咬了一丁点送入口中。 倒真是一愣:“有些豆腐的味道,却……是鱼?” “豆汁泡煮的,怎么样?”寇凛推荐自己煮的另外两道菜,“旁的厨子以素菜烧出荤菜的味儿当本事,本官却绞尽脑汁的想着反其道而行之。” “有劳大人费心。”楚谣又换了筷子,尝尝那两道菜,果然吃不出肉味,“不过我不太明白,吃起来与素菜一样,您直接拿素菜煮不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呢?” 寇凛双臂交叠放在桌面上,上下打量她:“瘦成一把骨头,总吃素怎么能行?” 楚谣第二次听他谈论自己瘦,心里不解,问道:“我不瘦呀,从没人说过我瘦,京中女子不尽是如此么?” 寇凛想说那日游湖遇刺时揽着她,硌的他浑身疼,女人还是丰腴一些比较好。又觉着说出来似乎颇为怪异,冷哼一声:“行,那你当本官多管闲事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难得他亲自下厨,楚谣心里也是开心的,赶紧多吃几口。 她饭量不大,晚饭一碗粥足够饱腹,硬撑着吃下一半的菜,且三道菜雨露均沾,都只剩下一半。 瞧见寇凛露出满意的笑容才放下筷子。 打量他这一身不伦不类的老妪装扮,她忧心忡忡:“大人,您不是被关进刑部大牢了么?又越狱了?”想起刑部尚书是她爹一手提拔起来的,惊讶道,“莫不是我爹私放您出来的?” “那老狐……你爹有这个胆子,他早当上首辅了。你是不知,自从离开太和殿,金吾卫一路押送,宋家的势力早已渗透入刑部,处处是宋家的眼线,路上根本动不了手脚。”寇凛伸手过去,将她放下的筷子取过来,也不卖关子,“只不过本官今日没去大朝会,由陆千机易容代替,此刻蹲在刑部大牢里的人也是他。” 楚谣楞了楞,吃惊道:“大朝会百官云集,您就不怕陆大人露出破绽?” 寇凛挑挑眉梢:“可知本官是如何认识千机的?” “嗯?” “四年前诏狱抓进来一个牵连到阉党的江湖人士,有一天本官去提审时,发现囚犯不见了,徐功名一口咬定是本官几日前亲自来放走的,而本官确实没有。那是本官执掌锦衣卫以来,诏狱丢的第一个人。” “是陆大人假扮成您,混入锦衣卫衙门放走的囚犯?” “恩,那囚犯是他父亲。”本着“可以奢侈,不能浪费”的寇氏家训第一条,寇凛提筷准备吃干净剩下的一半,“千机精通易容术和缩骨功,且还善于模仿,本官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又抓到他父子俩,以放过他父亲为交换,留他在本官身边,为本官效力五年。” 原来如此,楚谣忽然想问一问跟着他更久的段小江是怎么一回事,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大人,莫非您一早知悉今日会被顾御史弹劾?” 寇凛点了点头。 他早就觉得奇怪,宋家为保那幕后黑手,谋害楚箫和虞清,都是采用复杂且迂回的办法,生怕被人看出端倪来。 按照这样的心思,宋家为何敢来招惹自己? 从红袖招再到游湖遇刺,完全不给他留一点面子。 他寇凛查案的本事全京城谁不知道,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么? 唯一的解释,宋家有把握置他于死地。 刺杀是不行的,只要不下水,想要他的命难如登天。 那就必须借圣上之手杀了他。 而身为圣上的左膀右臂,能让圣上对他失去信任,动怒到自砍手脚的理由,不是与淮王有关,就是与阉党有关。 “姐姐的确从未告诉过我父母是谁,祖籍何处,本官也不知道原因。”寇凛吃着菜,暗道许久不下厨,技术生疏了,“大概四年多前吧,本官收到消息,有人从当年将本官卖给养父的牙行入手,又开始调查本官的来历。本官寻思着自己这不清不楚的身世,迟早被人拿来大做文章,索性绘制了一幅假画像,分发去地方锦衣卫所。” 楚谣眨眨眼:“画中人并不是您姐姐?” “当然,本官仇家无数,怎可能让旁人知晓本官姐姐的容貌,比本官先一步寻到她?” 寇凛“嗯”了一声:“如今这些人浮出水面,只需仔细一查,必会发现他们与定国公府之间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约宋嫣凉见面,故意谎称自己手握证据,给他们十日之期,目的正是逼他们朝自己动手。 之所以“十日”,因为第九日刚好是大朝会。 倘若真如他猜测的那样,宋家准备在他姐姐身上大做文章,写好告密信,准备了一应假证人,那还需要一个懂得查案又有身份弹劾他的三法司高官。 大理寺第一个排除,裴颂之与他有仇,他的弹劾毫无说服力。 刑部尚书则以楚修宁马首是瞻,不会轻率行事。 都察院便是最好的选择。 “宋嫣凉赴约那晚,本官早已派人将都察院左右都御史严密监视起来。你我喝酒那会儿,左都御史匆匆出府,入宫去了尚衣局。本官挨打以后,在云来居醒酒之时,暗卫送来这个消息,本官才算彻底笃定自己猜测无误。” 寇凛也由此得知,宋家想要扳倒他是早有预谋的,一直按兵不动皆因时机未到。 如今被他逼迫,才决定提前实施计划。 “本官索性将计就计,落入他们的算计,借此机会收拾干净衙门里的内鬼和那些喂不熟的狗。再者,先前他们在暗本官在明,如今本官也转入暗中,且看我们谁先抓到谁。” “可是大人,您这将计就计的代价是惹得圣上震怒,即使回头翻案,也难免会失了圣心。” 寇凛放下筷子勾勾手指,楚谣稍稍倾身,听他在耳边说道:“那幅画像,是四年前本官求圣上亲手所绘,本官表达了自己的不安之意,圣上笑言本官太过多心,但还是应本官所求。” 楚谣慢慢睁大眼睛:“画像是圣上随意画的?所以他很清楚画中人与淮王毫无关系?” “不错,画中人根本不存在。”提及此事来,寇凛面露尴尬,“当年圣上冥思苦想画不出来,非逼着本官打扮成宫女,比对着本官的女装绘制而成,随后还嫌不够醒目,不够楚楚动人,琢磨许久,提笔在眼角处点了颗泪痣……” 至此楚谣才算卸下那块儿沉沉压在心头的大石头,长长顺了口气。 他却冷笑道:“可想而知,当圣上看到这副画像被拿来说的有鼻子有眼,又牵扯皇宫内务多个局司,他岂会不震怒?在圣上心中,本官现在就是个墙倒众人推的小可怜儿,谁敢弹劾本官,就是和圣上作对,他们以为顺了圣心,实则自断前程,本官就是让他们知道得罪本官的下场!” 楚谣的心又提起来:“那我爹……” 寇凛没好气的道:“放心,你爹是个老狐……聪明人。” 听他这样说,楚谣是真放心了,毫不吝惜自己的夸赞:“人说一步三算,大人您是一步十算,往后大人在圣上心中的地位将会更加牢固,再有人拿身世说三道四,圣上也不会信了。” 瞧她听个解释一惊一乍的模样,寇凛倏忽笑起来:“亏得本官醉酒时与你讲了诸多往事,你依然还是不了解你家大人呀。” 楚谣的关注点在“你家大人”这四个字上,忽觉脸颊有些发烫,嗔怪了句:“我除了了解您讹钱的手段,别的真是看不透。” 做事从不按常理,让人一点儿轨迹也摸不着。 “你无须看透,只管相信本官就是。”寇凛看她苍白脸颊上好不容易生出的一抹血色,心疼又满足,大着胆子握住她的手,“是本官疏忽了,该提前告诉你的,本官也不想到你会这般忧心……” “大人料事如神,却独独想不到我的感受?”这话听的令人生气,白担心一场过后,楚谣又想起来他来府上讹诈两千金的事情,抽开了自己的手,见他拿起筷子准备继续吃,赌气道,“吃我家的饭,您给钱了没?” 寇凛微怔,筷子尖点点盘沿:“本官没带钱,这是本官亲自煮的,你也吃了,算抵债了吧?” 竟还一本正经的和她讨价还价? 楚谣瞪着他。 寇凛被瞪的莫名心虚,将筷子放下:“行,本官不吃了,等小江送钱来。” “你……”楚谣看不透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起身一瘸一拐的往屏风后走,扶着屏风又转头,“大人住我房里,是不是也得给钱?” “嗯?对,你提醒的对,本官忙了一天险些忘记这茬,回头别被你爹给讹上。”寇凛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抬头看一眼房顶,“那本官先睡房顶。” 楚谣料想这句一定是开玩笑,见他送食盒去厨房之后一直没回来,只以为他出去做事了。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等待大半宿,四更天时突然听见天窗一阵悉悉率率,从上方传来他刻意压低的声音:“楚小姐,要下雨了,这住宿的钱能不能先欠着?” 楚谣再一次裹着锦被惊的坐起,半响回不过神。 又听他殷切嘱咐:“你可千万别告诉你爹啊。” 作伴 作伴 十一月初的京城, 往年早已落罢几场雪了, 今年气候反常时常下雨, 但凛冽寒风刮过, 仍旧冷进骨缝里。 寇凛自房顶下来, 翻窗入内, 摸黑躺去榻上, 冻的直哆嗦:“你是省钱还是怎么?也不烧炭的?” 楚谣蜷在棉被里不说话,她体弱,入冬易喘, 闻不得碳火的气味儿,连汤婆子也不爱用,经年累月的习惯了倒也不嫌冷。 “照道理说, 你时常以楚箫的身份外出走动, 接触的人不少,性子为何还是这般孤僻?”寇凛见这京城哪个贵女不是侍女成群, 出入前呼后拥的, 独她过的像是身在冷宫, 连小门小户家的庶女都不如。 以及她的闺房, 与他近来所思相差甚远。 家具摆设寥寥,宽敞开阔大的能跑马, 唯有几十幅名家字画挂满四面墙。寇凛待在这里, 完全没有女子香闺的感受, 只觉得四面全是符咒,他是被封印在内的老妖精。 他只能躺平了盯着屋顶:“你代楚箫考科举, 是你爹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为何三年前殿试又退缩了?你是想入朝为官助你父亲一臂之力?与太子亲近之人是你?你想太子上位?” 楚谣慢慢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声音清冷:“大人是在审案子么?还睡不睡了?” 寇凛讨个没趣儿,闭上了嘴。 隔了一会儿,楚谣的声音从屏风后传过来:“在大人心里,是不是任何事都可以拿来谈钱?” 寇凛嗅着满室墨香,笑道:“在你这才女心里,本官是不是满身铜臭俗不可耐?” “大人此话实在诛心。”楚谣不想再忍耐,将心事倾倒而出,“我从未遮掩过对您的感情,我以为您待我应也如是。您一面为我去和宋家硬碰硬,更来贴身保护我,一面却向我爹讨要那么一大笔封口费,丝毫不顾及我们的将来……总之,似您这种可将文武百官全都戏耍的团团转的心思,我摸不透。” 她话音落了半响,却没有听到寇凛只言片语的回应。 楚谣也有些明白了,寇凛打从心底就没想过与她有什么将来。 那么他现在为她所做的一切,究竟图什么呢? 就在她以为寇凛睡着时,听见他浓浓叹口气:“本官并不是来保护你的,早在三天前,本官已将布置在尚书府附近的暗卫悉数撤走。” 楚谣又翻个身,面向屏风。 “本官在准备和宋家打这场仗的这几日里,想通了一些事情。上次喝酒时本官告诉过你,失踪的女子都是二十岁以下,二月生人。但宋嫣凉说过一句话,那只黑手曾想过抓你,因你有腿疾,已将你排除在外,可见他需要的是完美无缺的女人。” 寇凛余下的话没敢说出口,楚谣年岁小时不抓,如今将满二十,还抓她个老姑娘做什么?京中和周围几个省,多的是符合他要求的世家女,根本没必要。 楚谣问道:“那只黑手到底是何方神圣?” “是一个神秘组织,势力遍布朝堂、民间以及江湖,深不可测。本官从前清理阉党时,还曾受过他们的指点,尔后他们便从本官身边销声匿迹。尽管本官觉得他们似有图谋,但不触及本官的利益,本官不会闲着没事去招惹他们。” 寇凛望着房顶,目色沉沉,“而宋家抓那些女子,据本官推测并不是要供奉给这个组织,应是为了世子的病求着他们制药,定国公世子是个肺痨鬼,御医私下里一直说没得救,结果二十几年了还没死,气色反而越来越好……” 楚谣听的脊背发寒,按照寇凛先前透露的信息,被抓走的女子是用来生孩子的,也就是拿婴儿入药?“那为何非得是二月生?” “不知,这组织里大概有个巫医,喜欢搞一些神神道道的东西。”顿了顿,他后怕似的道,“幸好你早些年摔断了腿,不然,本官怕是见不到你了。” “可我确实被他们掳走两次。” “回京路上出钱掳你之人,是为救你性命。他应也是这个组织里的人,且身份不低,痴恋着你。兜了个大圈子,其实本官最初的推测是正确的。” 楚谣的屋子大,与他隔的有些远,许是怕守夜的家仆听见,他的声音又小,她听着十分吃力。 楚谣索性裹了件披风下床,准备走到寇凛的软榻前。 寇凛听见她一深一浅的脚步声,怕她夜间衣衫不整,也不好翘头看她,犹豫着道:“你要拿东西还是喝水?本官帮……” 话未说完,随着鼻间一缕淡淡药香,楚谣已在他床沿坐下:“掳我的人是想救我?” 明明衣裳穿的整整齐齐,还被披风裹的像粽子似得,寇凛躺着不动,突然转头看墙:“是吧。” 知道楚箫会被永平伯刺杀,怕殃及楚谣才出钱雇人掳走,若宋家想抓楚谣入药,该是藏入京城,此人却让小江师兄将楚谣送去开封一家石矿场。 “本官查证得知,那间石矿场是你楚家名下的产业,至于游湖遇刺……总之你没有危险,你那个身在敌营的爱慕者睿智冷静,并不是个疯子,一直在竭尽所能保护着你,先前将你从入药名单上划除,应也是他的功劳。”寇凛说起来,心里混不是个滋味。 “那会是谁?”楚谣怔怔,谢丛琰已经明确表示与他无关,也不是虞清。 “谁知道呢。”寇凛阴阳怪气。 楚谣实在想不出来,作为女儿身时,她鲜少外出,认识的男人屈指可数。 不对。 楚谣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她看向寇凛的侧脸:“大人,既然您确定我没有危险,您还欺骗我爹,跑来贴身保护我?” 寇凛主动提起此事,原本就是想说实话,静默一瞬,他从棉被里坐直了身体,与楚谣面对面。 房内未曾燃灯,漆黑一片,楚谣勉强能看清他的面部轮廓。 而她身上若隐若现的药香气,不断在寇凛鼻尖萦绕,黑暗的环境中,连呼吸都显得危险暧昧。 他喉结滑动几下:“本官知道你因那两千金生气,但那两千金本官不得不要,本官那晚来你府上,主要是为了告诉你爹画像的事儿,提醒他别跟错风向,并不为讨要封口费。” 这是楚谣不知道的,她微微一怔。 “你爹说心有所求,必矮人一头,不是本官不愿矮你爹一头,是本官不能矮他。我们立场不同,他保的是太子、是楚党一派的利益,而本官只效忠于圣上一人。”寇凛慢慢压下心头悸动,嘴角带着一抹苦笑,“你大概会觉得不可思议,本官一个权贪,竟将忠字挂在嘴边,其实本官也不懂忠为何物,但这是本官赖以生存的立场。” 他这一解释,楚谣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他有心来提醒她爹一句,得当成利益交换,而非党派站队。 往后即使娶她,也不会低三下四的求娶,只能使用手段强逼着她父亲嫁女,与她楚家撇清关系,不对她父亲妥协。 所以刚才吃饭时,他才故意与自己东拉西扯的谈钱。 “本官应该趁着尚未深陷,早日抽身,替你哥和虞清摆平那些人,往后断了心思……” 寇凛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他若真娶了楚谣,往后他与楚修宁起争执时,她站哪一边? 若不小心透露些朝中秘密给她,她会不会转头就去告诉她爹? 这还只是小事,更多是寇凛觉得自己多了一个弱点。 最直观的就是那夜挨打,他像被人扼住喉咙,空有一身本事却无法还手。幸好揍他的是楚箫,是楚谣的亲哥哥,倘若换成真正的敌人,他又该怎么办? 可让他放手,他又满心舍不得。 所以趁着此次机会,躲藏进尚书府,与她多相处几日,确定一下自己的心。 原本并不想暴露身份,就这样以老嬷嬷的身份待着就好,但这才第一天,他就忍不住了。 “哎,本官刚在屋顶吹了半宿冷风,想了很多。”寇凛抬手解下脖子上一条红绳,绳上挂着一枚小小的金钥匙。 “恩?”楚谣还凝眉沉浸在他说的立场上。 “我刚才说的那些,都是我的事情,你无须考虑。”寇凛提着那枚金钥匙,悬在两人眼前,“你需要想的是,你今后可愿与我做个伴?” 距离近在咫尺,几乎鼻尖相触,楚谣呼吸一滞:“大人……” 黑暗中,寇凛眼角眉梢颇为温柔,却也着露出些许疲惫:“而我必须提醒你的是,大梁立国以来,在我之前的十三任锦衣卫指挥使看似位高权重,却无一人善终。今日大朝会的事情你也知道的,我始终是个没有世家背景的亡命之徒,为在这世道求个生存,这些年树敌无数,一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你总说我能带给你心安,可你往后最大的不安稳,必定是我带来的。” 顿了顿,他又轻轻一笑。指节牵动手里的红绳,使金钥匙在楚谣眼前徐徐摇晃着,“但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保你一日安稳。即使我死了,也定会为你谋好退路,留给你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金子……没办法,我没念过什么书,生来就是这么俗,如此,你愿与我做个伴么?” 定情 定情 “我……” 楚谣看不清寇凛的表情, 视线追随那枚在眼前轻微晃动的钥匙状物体, 回味他方才说的话。 他是想与她定下白头之约? 是吧? 可为何这番话听进耳朵里, 她全无戏本里所描绘的羞涩悸动, 只觉着如鲠在喉。 而两人之间的气氛也毫无甜蜜喜悦, 压抑的宛如此时头顶蕴藏着暴雨的滚滚乌云。 静默时,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紧接着, 是铿然一声雷鸣。 短暂的亮光中,楚谣终于看清楚寇凛正在静静凝视着她,他那双眼睛似乎在黑暗里也能将她看个仔细。 而他眼神平和沉静, 一副视死如归认命了的模样。 “哪有人求偶会说这种不吉利的丧气话?”楚谣心里憋闷,别开脸,“大人, 您这样有些突兀, 会不会太早了?我们之间……我原本只是想确定您是否有将我放在心上……谈婚论嫁,还不曾想过……” “那你可以想了, 我这不是正给你时间让你想么?”寇凛捉住她的下巴, 又将她的脸扳正过来, 指间微微用力捏了捏才松开, “你我既然彼此有意,分什么早晚?莫非你还准备再找几个备选的夫婿, 与我对比对比, 从中挑一个最合你心意的?” “大人这说的哪里话?”楚谣微微有些不满, 看向他手中红绳上挂着的钥匙,“这是您藏金子的宝库钥匙?” “我怎可能铸个宝库将金子藏进去, 等着被抄?再说得多大的宝库,才装得下我的宝贝们。”寇凛牵过她比自己还温热一些的手,将金钥匙放在她手心里,“你仔细摸摸看。” 指腹轻轻摩挲,楚谣发现这钥匙凹凸不平,雕刻有繁复的纹路,推测道:“是个印?” 寇凛见她另一手时不时去摸膝盖,拽了拽锦被,搭在她腿上:“是印也是令。金子放着是没用的,要拿出去流通才会赚的更多,这些年,我动用特权暗中置办了许多假户籍,假身份遍布各省,渗透入钱庄、织造,乃至漕运……” 置办私产再正常不过,楚谣起初并未在意。 但听着听着,她便觉得不对劲儿了,私产通常都是购置田产一类,而寇凛所涉及的全是关乎国计民生的产业。 他不是单纯做生意,这应是他保命的底牌。 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渗透了多少,若是多,往后圣上要杀他,先得考虑底下会不会大乱。 “至于‘令’,学习那些公侯世家,我也养了不少死士。”寇凛慢慢补充一句,“希望永远也用不上。” “大人……”楚谣此刻觉着手心里这枚小小的金钥匙足有千钧之重。 她原本以为寇凛拿出这柄钥匙,是将他藏金子的宝库交给自己。 现在才知道,他根本没打算送她金银之类,这钥匙是他的身家性命,是他最大的秘密和把柄。 同时也证明他方才那番话是出自真心,他心底的确时时畏惧着自己会成为第十四个不得善终的锦衣卫指挥使。 对于圣上而言,他这个指挥使不过是一柄绣春刀,圣上需要他保持锋利,需要他不在朝中站队,需要他猖狂跋扈,以此来震慑臣民。 如今搞得百官畏惧,民怨沸腾,连太子都常常说待自己继位,首先要将锦衣卫连根拔起。 而他后半句的“生可保她安稳,死能留她退路”,也绝非盲目自信,手心里这枚金钥匙便是最直接最有力的证明。 楚谣直至此刻方才心如擂鼓,伸手将钥匙还给他,颤着声音道:“大人,您就这么告诉我了,您不怕我……” 她伸手的同时,他也伸出手,却是用自己稍冷的大手,裹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将那枚钥匙捂进她手心里:“我一再提及,我是个亡命之徒。心里其实很怕你泄露出去,但倘若往后连枕边人都得藏着掖着,那我宁愿继续寡着。” 寇凛这人,一贯是个不做便不做,要做必须做绝的个性。微微倾身,在她耳边低语,“可我也警告你,一旦背叛过我一次,我绝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待那时,莫要怪我心狠手辣。” 他收身时,楚谣另一只空闲的手抓住他的领口,摸索着朝他耳朵咬了一口。 听他闷哼一声后,也在他耳边低语:“难怪大人寡了这么多年,有多少姑娘也得被你吓走。” 就凭他姐姐那副画像,楚谣其实不信老谋深算的他没留后手,自己即使当真透露出去,他也定有办法补救。 但楚谣觉得已经足够了。 原本寇凛在她心目中是个高高在上需要仰视的存在,现在,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他强有力的心跳,他怕输的不安……他不是什么权臣,只堪堪是一个想有个伴的孤单男人。 她将钥匙递给他:“恰好我这瘸子也不好嫁,我们就凑在一起做个伴吧。” 明明知道她会点头,寇凛依然生出些紧张,许久才反应过来,接过她手里的金钥匙,双臂从两侧绕过她的脖子,有些僵硬着帮她戴上。 戴好以后,那两条手臂就收不回来了。 静默片刻,勾住她的脖子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膛上。 额头撞的一疼,楚谣痛的险些呻吟出声,忍住之后,她也慢慢伸手环住他的腰身,紧紧贴着他。 寇凛什么也没做,只是安静的抱住她。 她也安静听着他越来越乱的心跳声。 许久,他缓缓将脸埋在她颈窝里,声音听上去稍稍有些茫然:“谣谣,我这次真是赌大了。说出来你怕是不相信,我现在整个脑筋儿都有些不太会转了,我真怕等天亮了我会后悔,将金印抢回来,再杀你灭口。” “哦。” “只是哦?” “那我又打不过大人,能怎么办?大人记得下手快一点,我怕疼。” “你……” 寇凛微微一怔,哑然失笑,随后又是许久不语,长长叹了口气,笑着道:“这定情信物,不能只我送你,你是不是也得送我点什么?不能让我吃亏。” 楚谣在他怀里点点头:“这墙上的字画都是我的心爱之物,你随便取一副。” “你可饶了我。”寇凛揽住她背的手慢慢上移,楚谣睡觉时嫌头发碍事,总是梳个松散的道姑髻,他慢慢抽掉她绾发的白玉簪,由着她长发铺了半床,“就这根簪子吧。” 末了又补了一句,“可惜不是金的。” 敌友 敌友 煞风景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楚谣颇无奈的道:“我妆盒里有几支金钗, 大人去挑一支沉的拿走吧, 这根玉簪子虽不值钱, 却是我五六岁时就拿来绾发常用的, 没了还真不习惯。” 以寇凛对金银珠宝的鉴赏力, 自然看出来这玉簪子是被常戴常养的, 又素净无雕饰,他也能拿来束发用,才挑了它。 “我多嘴说这一句, 是因为我确实不喜欢玉器,脆弱易碎的东西我都不喜欢。”寇凛松开她,抬手将簪子别进自己的发髻里, “不过如今带在身边倒是可以时刻提醒自己, 有了这么一处弱点,往后做事时得有个分寸, 尽量不去和对手硬碰硬。” 楚谣正要说话, 他抄过她的腿弯, 将她抱上铺着厚褥的窄榻。 裹身的披风被他解开扔去一边, 楚谣不由紧张起来,他是准备一夜间将能做的全做了? 再怎么无视礼教, 她心里依然有些打鼓, 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顺从。 事实证明她想的太多, 寇凛将被子给她盖上之后便起身,从他带来的包裹里取出一套夜行衣:“这榻虽窄了点, 好歹被我暖热了,你就先睡这吧。快入五更,圣上该醒了,我得进宫。” 楚谣松了口气:“大人准备偷潜入宫面圣?” 寇凛边换衣裳边道:“不必偷潜,走暗道就是。” 现在去为虞清说情最好不过,趁着圣上震怒未消,将虞清私自回京的事儿圆过去。 楚谣撑起上半身,看向他的背影:“那你还回来么?” 她用不着保护,他只是来确定自己的心意,既已尘埃落定,他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 “怎么,舍不得我?”寇凛听出来了,愉悦的勾起唇角,却没有回头。 他怕自己这一回头就会不舍得走。 他又不是个傻子,与她初初定下白头之约,以此时的氛围,怎么着也得与她缠绵一番。却只是隔着厚厚的冬衣抱了抱,连那张咬过自己的小嘴儿都没能尝到,生怕一个控制不住沉迷女色。 他倒是想试试沉迷女色的滋味儿,可惜没时间。 万分后悔自己前半夜在房顶上优柔寡断,若是早些做出决定,少喝些西北风,这会儿也该吃饱喝足,心满意得的去做事了。 “我这囚犯之身出入不便,加上近来应会很忙,若得空会来看你。”寇凛换好夜行衣后,走到窗下,“等摆平此事,我就设法将你娶回去。至于你爹欠我那两千金,你抽空去善德钱庄,直接见他们大掌柜,给他看我给你的金印,让他写个金票给你,拿去给你爹,你爹会明白的。” 楚谣明白,他的意思是他与她父亲之间公事公办没得商量,但她私底下拿着他的钱去贴补娘家,是她的事情,与他无关。 这是他做出的最大让步。 楚谣由衷道:“多谢大人。” 他侧了侧身,眼尾余光落在她身上:“不过谣谣,往后我尽量不令你为难,你也不要太过为难我。” “好。” 立场的事情说不出个所以然,她不可能承诺自己嫁给他以后就会只向着他,置她爹和楚家的安危利益不顾。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知道寇凛不会强求,倘若非得强求,她不会点头。 “对了大人。”见寇凛准备从窗子出去时,楚谣坐起身喊住他,“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 寇凛又阖上窗:“什么?” 楚谣道:“上次太子不是告诉您,他有关于《山河万里图》的线索么。太子说,在东宫失窃案发生前两天,他在太子妃房间里看过一张东宫布防图,禁军十二卫每隔七天变化一次布防,画图只能用七天,太子妃是定国公府的人,太子怀疑失窃案与定国公府有关。 ” 这么重要的线索,寇凛想问她早怎么不说,却也明白信不过他时,她说出口会给太子惹来麻烦。 “我知道了。” …… 电闪雷鸣,却一直不见暴雨落下,尚书府内戒备森严,夜行衣外,寇凛套上老嬷嬷的衣裳,戴着胶质面具离开楚谣的小院,顺着回廊朝后花园方向走。 楚谣住的偏,几乎和后花园挨着,而尚书府后花园又和隔壁人家的后花园挨着。为节省时间,寇凛决定从隔壁人家的房顶上飞出去。 听说这空置数年的宅子突然有人搬进来后,寇凛立刻派人查了查,搬进来的是洛阳首富贺兰家的大公子贺兰忻,上京来处理家族生意的,身份不存在任何疑点,他才放心。 # 皇宫,梁成帝寝宫。 “寇卿的意思是,虞清会私自入京,是这个名叫‘影’的神秘组织的阴谋,而你也是因为多管闲事插手了楚箫和虞清的案子,挡了他们的路,才会被设计陷害?” “启禀圣上,这只是微臣的推测。但微臣之所以插手此事,并非多管闲事,而是因为微臣发现东宫失窃,或与这个组织有关。” 和太子一样,再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寇凛也不能将定国公府搬上台面。 圣上有些忌惮宋家不假,但他多疑不定,连亲生儿子都忌惮。相比较下,他对自己的亲舅舅、定国公宋锡是极为信任的。 寇凛怀疑的是宋锡的两个儿子,缠绵病榻二十几年的世子宋亦澜,还有宋嫣凉和宋世钧的父亲中军都督宋亦枫。 他没怀疑过宋锡,这位已经六十好几的国公爷戎马半生,只爱练兵,一辈子都没怎么理过朝政。 还是世子时就放着京官不做,跑去西北荒漠之地戍边,一去十几年。 直到他父亲死了才回来承袭爵位——据说是不满他父亲将妹妹、也就是当今太后嫁给沉迷修道炼丹的先帝守活寡。 先帝驾崩时,宋锡为保圣上登基,手腕凌厉的诛杀淮王,灭了镇国公满门。 圣上年轻时最容易拿捏的那会儿,宋锡都不插手政事,不干涉圣上任何决定。 更何况现在二十四年过去,乱局已平,朝政稳定。 只要宋锡活着一日,还掌握着宋家大权,任何凭空质疑宋家的言论,只会令圣上觉得有人图谋不轨,妄图夺取军权。 如同这个节骨眼上弹劾寇凛的奏折,只会引圣上的反感和猜疑一样。 梁成帝在心腹内侍的伺候下净着手面,道:“寇卿,这个‘影’究竟是何来头,如此神通广大,拿得到锦衣暗卫不外传的画像,还能买通宫内各局司的老宫人,连宁贤妃的乳母都能收买。” 寇凛心道这不是‘影’的力量,这是宋家的本事。他微微垂首:“回圣上,据微臣所知,‘影’起初只是江湖中一些能人异士组成的一个小组织,做主之人被称为影主,其下有左右护法,四个堂主,专收钱为人处理难题。二十多年前,也就是圣上您继位以后不久,这组织应是换了新的影主,开始逐渐渗透朝堂,手越伸越长……” 十年前楚箫、虞清、宋世非三个小孩子在定国公府禁地里,应该是被误会看到了什么秘密,所以才遭来杀身之祸。 倘若《山河万里图》也是他们合谋窃取的,那么宋家与“影”合作,绝不仅仅是为世子求药。宋亦枫宋大都督为了医治自家大哥的病,竟舍得杀害自己的庶子宋世非,奉上自己的女儿宋嫣凉,是在对影主表决心,其中必有更大的图谋。 梁成帝压低声音:“寇卿认为,与淮王或者阉党可有关系?” “微臣不敢确定。”寇凛抬起头,故意将自己凝重的神色让梁成帝看个一清二楚,“但微臣认为,即使与东宫失窃案无关,也不能再任由这个组织做大。可又恐怕这京中受过他们恩惠、或受他们牵制的勋贵与权臣太多,追查下去,容易触犯众怒……” 梁成帝冷冷打断他:“触犯众怒?寇卿当年以雷霆之势肃清阉党的气魄哪里去了?莫不是这些年被荣华富贵消磨光了?” “微臣惶恐!”寇凛连忙躬身,“微臣只是怕会引起朝堂震荡……” “查!一幅莫须有的画像都能编排出一个戏本子,在朕的大朝会上演的风生水起,这群奸邪都快跳到朕的头上来了!”梁成帝怒不可遏,“朕准允你全力彻查,权宜形势,先斩后奏!即使牵连到皇亲国戚也给朕有一个杀一个,务必将此组织给朕一网打尽!” 寇凛等的就是这句话:“微臣领命!” 梁成帝又道:“可寇卿执意藏在暗处,如今手下无人可用,孤身一人如何是好?” 寇凛掷地有声:“形势固然严峻,微臣亦有自信,一人足矣。” 梁成帝沉默片刻,话题忽然一转:寇凛眼眸微暗,知道他与楚谣的事情传到了圣前,圣上是在试探他。 梁成帝笑道:“朕就知道问你也是白问,你从来也不理会这些。” 寇凛略一沉吟:“回圣上,微臣认为何郎中比较适合。” 梁成帝淡淡道:“为何?莫非何郎中较有才干?” 寇凛摇摇头:“他有没有才干微臣不清楚,但他是楚尚书举荐的,微臣近来正在追求楚家小姐,自然得拿去讨好她。” 梁成帝毫无讶色,微笑的看着他:“楚小姐?可是那位有腿疾的?记得小时候是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又聪明伶俐,朕还曾说给衡儿讨来当媳妇,可惜……” 寇凛垂首:“倒是便宜了微臣。” 梁成帝笑道:“朕记得比衡儿还大了一两岁,至今没嫁出去?” “正是,可就这样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楚尚书竟当成宝似的想来拿捏微臣。”寇凛显出几分不满,忽又阴险一笑,“然而圣上可知微臣是从哪里进宫来的?” “恩?” “微臣是从楚小姐香闺里来的。”寇凛连忙从袖中取出那枚玉簪,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等她这肚子大起来,圣上且看是微臣求着楚尚书,还是楚尚书求着微臣……” “你这坏胚子,也不怕楚尚书抛下脸面来弹劾你,朕是不会保你的。”梁成帝口中骂着,脸上却笑起来,吩咐内侍取来一枚写着“地”字的令牌,扔给寇凛,“你一人孤身犯险朕不放心,拿着这个。” …… 暴雨过后,小雨淅淅沥沥。段小江披着蓑衣蹲在密道不远处,这条密道是锦衣暗卫出入宫城专用的,见寇凛从密道里走出来,他连忙迎上前,将手里拿着的另一套斗笠蓑衣递过去:“大人,怎么样?” 寇凛将圣上赐的令牌取出来,亮给他看。 段小江目露欣喜。锦衣卫分明卫和暗卫,其中暗卫有天地人三支,指挥使掌管的只有明卫和人字暗卫,天地两支暗卫都是由圣上亲自掌管的,如今他们家大人连‘地’字也拿到手了。 “最强的‘天’字,不知在谁手里,那才是真正以一当百的精锐之师。”胶质面具戴久了脸疼,寇凛披蓑戴笠,边走边问,“小江,你确定游湖那日,你将麻绳绑在船头了?” “确定!”段小江抱拳笃定道,“您和楚小姐乘坐的那艘乌篷船,属下仔仔细细检查了十几遍。” 这就是寇凛游湖那日为何会麻痹大意落水的原因,通常停泊用的麻绳都是栓好的,而小江一贯仔细,一定会事先检查,所以他才没想到去看一眼绳子绑没绑好,拴腰上就下了水。 故而那晚的东瀛刺客并非想掳走楚谣,从头至尾,目标都是算计着要他的命。 即使他侥幸不死,也会因此恼上定国公府,和宋家开战。 寇凛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下。这算计他的人对他了解甚深,绝不是他多管闲事挡了他们的路,临时起意下手对付他那么简单。 至少得在暗中密切琢磨了他好几年,才能对他了解到这种程度。 这组织里有个想杀他的人不奇怪,毕竟朝野上下他遍地仇家。只是不清楚与爱慕楚谣的男人是不是同一个人。若是同一个人,也不会是因为嫉妒,此人已经筹谋多年,几年前他与楚谣又不认识,那人不可能未卜先知。 楚谣的介入,是突然的一道催化剂,令韬光养晦打算与他来日方长的那人有些乱了些方寸。 清晨时分,天色却异常黑沉阴暗,背朝皇宫,寇凛压低斗笠帽檐,快步离去:“如今本官虽然险胜一筹,但你们莫要掉以轻心,对付本官的人,不是这个组织的掌权人,却是他们的‘脑子’……” * 楚谣五更天才睡,一直睡到晌午才起床。 听着从邻居处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笛音,春桃为她梳好发髻,才发现玉簪不见了:“小姐,您的簪子呢?” “换支钗吧。”楚谣拉开妆盒抽屉,挑了挑,取出一只蝴蝶金钗递给她。 “小姐,那老嬷嬷人呢,怎么一上午都没瞧见?”春桃嘀咕着,“不是贴身保护您的吗?” 楚谣默了默,道:“小舅舅派的人,我哪里知道。”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有人请安:“小姐,舅老爷来了,请您去一趟偏厅。” 楚谣眉头紧紧一皱,自从上次将秘密给谢从琰泄了底,他再没出现过。这么些天过去,也不知道他作何感想。 “我知道了,这就去。”楚谣从妆镜前起身,被春桃扶着去了偏厅。 身着常服的谢从琰看着她走进门,目光在她发髻上的金钗停留一瞬。 楚谣点头示意:“小舅舅。” 谢从琰淡淡道:“不是来贴身保护你么?他怎么走了?” 楚谣依然不回答,寇凛没瞒着她父亲画像的事儿,谢从琰也知道,似乎寇凛与他们又达成了某种合作。 所以谢从琰被刺激到了,才过来的么? “你们出去。”等楚谣在圈椅上坐下之后,谢从琰示意厅里的家仆侍女们离开。 “是。” 见到楚谣面色不虞,等人全离开后,谢从琰面无表情地道:“你觉得,你姓楚的府上,我这姓谢的管太多了是不是?” 楚谣垂了垂眼睫:“没有,连爹都不说什么,我敢说什么。” 谢从琰冷冷道:“从前我住在这里,姐姐去世以后,姐夫不曾续弦,这府上多半事务都是由我和杨总管来打理的,等你大些时,我有没有提过让你学管家的事儿?” “提过。”但楚谣整日忙着读书,哪有空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你当年说,‘有小舅舅在,我才不要操这份闲心’。我说我往后总得出去自立门户,你又说,‘只是搬得远一些罢了,小舅舅这么厉害,管的了京畿三大营上万人,还能管不了区区两户人家’,我再说你往后若是嫁出去,不会管家如何是好,你来告诉我,你说了什么?” 楚谣茫茫然片刻,面上十分难堪:“我说,那我就嫁个像小舅舅一样会管家的男人……” 可那时,她以为谢从琰是亲舅舅,爹又对他极为信任,她自然对他也是全心全意的依赖。 谢从琰端起冒着热气的茶盅暖手,不去看她:“这十几年来,你在府中过的怎样?可有委屈过?可有因为下人令你不顺心过?出门在外,他们有没有拼死护你周全?他们忠不忠心?你生未生过疑惑?” 楚谣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想起当日寺庙里因他们而丧命的家仆,面露惭色。 然而…… 她沉沉道:“但是小舅舅禁我的足,不许我去见虞清,还派人跟踪我,掌控我的一举一动,这是否正常?” “说起虞清来,那日我收到消息,是先请示过你父亲,你父亲让我抓,我才去抓的。红袖招一连串变故,我也知道这其中必定有阴谋,才下令禁你的足,不准你出门。你刚被人掳过,处境危险,阿箫更是前一天还被人当街刺杀,这是小事?我以长辈的身份管着你,又派人守着你,跟着你,究竟是哪里不对?” 谢从琰自嘲着发出一声冷笑,“从前就觉得这个家千好万好,小舅舅事无巨细,一旦知道你我没有血缘关系,知道我对你有意,在你眼里,我立刻就成了一个妄图禁锢着你的龌龊小人了?” “我没这么觉得。”楚谣不否认谢从琰说的的确有道理,但她心中就是无法继续正常去看待他了。 她自己也不是很理解。 “你恼我,是因为你的腿是为我所害,我却没为你报仇,放走了我的乳娘。可那时你对我来说不过是个玩伴儿,你才八岁,我可能会喜欢么?而她却是陪伴我十四年的唯一的亲人,孰轻孰重?稍后,我也是因对你愧疚,才慢慢将你放进心里来。” 谢从琰这些日子想的很清楚,每次都不敢面对她的原因,正是因为这样复杂浓厚的愧疚感,越是喜欢越是愧疚,越是愧疚越是喜欢。 他自己都分不清楚,自己对楚谣的感情,究竟是愧疚还是喜欢。 “我心知肚明,是我害你落下残疾,又碍着这个舅甥的名分,你我注定是无缘,便只想做个好舅舅,以长辈的身份照顾着你即可。是,我是心有不甘,但我做什么了?我是当年阻着你与虞清交往,还是现在碍着你嫁人了?在你及笄之前,说想嫁给虞清,我不就搬出去自立门户了?” 谢从琰放下冷掉的茶盅,从矮几上拿起一叠子纸来,走到垂首不语的楚谣面前,放在她手边的矮几上,“这是你们楚家下人的卖身契,家规,以及一些资产调度等,我逐一做了注解,你看不懂时再寻人找我……我欠你的,你想让我怎么还,我就怎么还。你既然不想看到我,我往后尽量不出现在你面前……” 楚谣仰头静静看着谢从琰,从来也没听他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她一时间心中十分复杂。 是她会错意了么? 还是他在以退为进,欲擒故纵? 邻居 邻居 左手臂自然下垂, 手心搭在左膝盖上, 微微用力抓了抓, 楚谣收回看向谢从琰的目光, 又低下头。 她想, 应是她会错意了。 世家为何总是强调联姻, 因为“血缘”这两个字真的非常神奇。 谢从琰从未变过, 她当他是亲舅舅时,一切都可以接受,甚至享受着他无微不至的爱护。 可一旦知道他与她毫无血缘关系, 且还对她有心,他的所作所为,就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她对谢从琰产生了偏见。 但这并不能完全归责自己。不只是血缘的问题, 还有他突然被揭露出的复杂背景。当一个自以为知根知底的亲人, 突然变得面目全非,怎能再让她去信赖? 楚谣知道自己的态度有些伤了他的心, 她想道歉, 却说不出口。 又用力抓了抓膝盖, 感受一下痛楚。 这条腿, 这近十二年遭的罪,是谢从琰带给她的, 尽管他是无心, 但的确是他带来的。 她不会去恨谢从琰, 但让她当成一切都没发生过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她从来也不是个多大度的人。 她相信日子久了自己会淡忘, 会和他慢慢修复关系,但现在的她心里还拧巴着,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而谢从琰站在她面前,垂目看着她紧抓膝盖的手,腹中剩下的怨气全都消散的无影无踪:“当然我也有错,不该还将你当成小孩子一样看管的那么严实,往后不会了。” “小舅舅拿回去吧。”楚谣撑着扶手站起身,并不准备收下这些契约,她不会管也懒得管,她爹知道以后绝对会让她还回去,她爹整日忙着朝政,又没有正妻,家中不乱全靠谢从琰,“我们三个姓楚的,都是当甩手掌柜当惯了的,还得劳烦小舅舅多费些心思。再说爹正为我议亲,我即将出嫁,拿也拿不了两天。” 她绕过谢从琰往外走。 谢从琰在她背后道:“知道你会生气,我仍有句话提醒你。” 楚谣顿住脚步,转过头:“小舅舅请说。” “寇凛不适合你。”谢从琰犹豫着道,“你嫁个世家子,背后有姐夫和我,你在夫家想怎样都行。可你嫁给寇凛,往后唯有自求多福。” 楚谣并不生气,这是实话。 若是几年前永平伯世子没有死,她真嫁过去,即使她将七出之条全给折腾一遍,已经没落的永平伯府照样得供着她。 但寇凛就不一样了,她所能倚仗的只是他的喜爱,失去这份喜爱,她的下场将会很惨。 可她不会去考虑这些,和因噎废食没区别。 楚谣随口道:“我倒是想嫁,爹已经说了,我一辈子嫁不出去,也别想嫁给寇大人。” 谢从琰冷笑道:“怎么会,几日前我就知道寇凛将暗卫调走,应是确定你没有危险。我将此事告诉了姐夫,寇凛提出要来贴身保护你时,他一口就答应了。” 楚谣愣了愣,默默不语,转脸走出偏厅。 春桃迎上来扶住她,回到住处时,还没进院子就听守门的家仆道:“小姐,刚才少爷过来找您,您不在,少爷去了后花园。” “哥又回来了?”楚谣不奇怪楚箫回来,如今寇凛不在衙门,衙门里正闹内讧,也没人管着他。只是他平时过来,倘若自己不在,他会在她房间里等着,今日跑后花园做什么?“少爷是一个人?” 家仆道:“回小姐,少爷还带着一个侍女。” 楚谣诧异:“侍女?” 家仆也露出奇怪的表情:“是的小姐,是一个挺漂亮的侍女。” 楚谣好奇的很,小时候,她和楚箫身边都是仆婢成群,嬷嬷侍女分个好几等,自从楚箫开始晕血,她跟着反应之后,两人怕被发现,身边几乎不留人。 她好歹还有一个春桃前后使唤着,楚箫院子里只有几个守门的,平时他出府去书院,才准侍女进房打扫。 故而两人的自理能力都很强,尤其哥哥,虽然浑了点,却没有一丁点贵公子的架子,除了血之外,脏累百无禁忌。 楚谣思忖片刻,决定过去看看。 春桃提议:“刚下过雨,园子里路滑,不如奴婢去将少爷请过来吧?” “我过去。” 楚谣被她扶着从游廊走到后花园,却见门口站有几个家仆守着,一见她就抱拳:“小姐,少爷正在亭子里作画,嘱咐我们谁都不许打扰,您进去可以,春桃姑娘不行。” 作画?作个鬼的画。 楚谣心中已知是怎么一回事,吩咐春桃留在外,独自扶着腿穿过拱门拐入后花园子里。 远远瞧见凉亭里楚箫笔挺而立,和椅子上坐着的侍女有说有笑。虽然只能看到侍女的侧影,瞧那翘起二郎腿的坐姿,绝对是虞清无疑。 虞清察觉有人,微笑转头,跳出亭子,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楚谣面前扶住她:“小心肝儿,这石子路滑的很,你可小心着。” 楚谣看的挪不开眼睛,这是她第一次见虞清穿女装,桃红色的袄裙一穿,侍女的双环髻一绾,描眉涂脂精心打扮过后,只看模样,还是挺美的。不过不能细看,吃药加在海上作战风吹日晒,皮肤颇为粗糙。 她这一专注,脚下一滑险些真摔了,虞清一把将她拦腰抱起,轻松不费力。尔后大步流星的往亭子里走,还对楚箫抱怨:“这裙子穿着真给我难受死。” 楚箫面色讪讪,简直没眼看:“我说你能注意点吗,你这样子谁看不出来你是男扮女装?”哎,不对,楚箫转了转脑筋,“我是说,谁看不出来你是虞少帅?” 虞清将楚谣抱进凉亭,小心翼翼搁在椅子上:“这哪里能看得出来,我穿成这鬼样子,回我虞家军都没人看得出来。” 楚谣问她:“你怎么从诏狱出来的?” “寇大人领了圣上的密旨,让徐功名将我私放了,但得戴罪立功,暗中协助寇大人破案。”虞清指指自己被梳成两个圈的头发,“寇大人让我换回女装来你尚书府等着,我也不知道他准备让我做什么。” “哦,那就等着吧。”楚谣点点头,“他应该已有计划,该你出手之时,自然就会通知你的,在此之前切莫轻举妄动,坏了他的大事。” “呦。”虞清打趣的吹了个口哨,笑的暧昧,却没说话。 楚箫到现在还不知道寇凛是怎么一回事,问虞清她不说,如今见妹妹也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和昨天的愁云惨雾截然不同,忙问道:“寇大人是……” 他话还没问完,二几丈外一墙之隔的邻居处,又传来笛音。 这一次楚谣离得近,可算是听清楚了:“我当是离得太远吹的断断续续,原来是个新学的,学了这么久,还是这样……” “‘相见欢’?”虞清侧着耳朵听了半响,“江南风月场上常吹的曲子。” 楚谣皱眉,她不通音律,不像女红那么短板,但也属于毫无天赋那种。 虞清认真听着,摇摇头:“这吹的错漏百出,谱子估计都抄错了,练多久也没用。”给楚箫使了个眼色,“去让人拿个笛子过来,我吹个正确的,不然这人怕是不知道哪里错了。” “哎,好的。”楚箫蹬蹬跑走。不一会儿,取了玉笛来。 虞清搁在嘴边先试了试音,随后一曲愁肠百转的“相见欢”从玉笛中倾泻而出。 隔壁的笛音停了下来。 等虞清一曲吹完许久,隔壁再无笛音响起。 虞清将笛子扔给楚箫,与楚谣聊天:“这工部侍郎府又住人了?” 楚谣点头:“恩,王侍郎被抄家后,这宅子被洛阳首富贺兰氏买下了,一直没来住。” 楚箫吹了吹笛子,发出一声刺耳的音节,被妹妹和虞清同时瞪了一眼,赶紧扔了笛子:“爹查了,搬来的是贺兰家的大公子,据说是与家里闹不和,才上京来的。”又叹息,“想起王家,当年被锦衣卫抄家时正好是除夕夜,传出的哀嚎咒骂,吓的我好几个晚上做恶梦。” 楚谣同样默然,她离得近,当时听的最仔细。 父亲还特意过来,将她挪到别处去睡。 虞清看了楚谣一眼:“我记得还是寇大人亲自上门抄的,八年前,那会儿他还是北镇抚司镇抚,掌管诏狱。” 楚谣没有吭声。楚箫却道:“但我爹说,王侍郎的确与阉党有关,还干了不少坏事,并不是被冤枉的。” “王侍郎我没印象,但他有个儿子我印象挺深刻的,肤色苍白,发色很浅,极是聪明。”虞清屁股靠着石桌边沿,遥遥指向与隔壁之间的那堵墙,“先前那角落我记得有棵树,小时候来你家玩时,有一回爬上去,坐在上面玩儿我父亲寄给我的机关锁。那是东瀛的玩意儿,我着急着解了几日解不开,他撑着伞路过,问我能不能拿给他试试,我扔了他,他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只扭了九次,就将机关锁给打开了。” “你说的是王侍郎最小的儿子。”楚箫是有印象的,“比我大两岁,可惜自娘胎带着恶疾,见不得阳光,还不敢磕碰,一直独居在后花园附近,书院也去不了,都是请先生回家教导的。抄家时,似乎几位兄长都被牵连入了诏狱,一个也没能活着出来,唯有他因为年纪小,被判了流放,走半道据说不明不白的死了,想他那个身体,又岂能撑到岭南?” 说完又看向楚谣,楚谣认真想了想:“那王家小哥哥叫王若谦。” 选择 选择 楚箫连连点头:“对对, 是叫这个名字。” “他是有些白病, 但很轻微, 不碍事的, 并不是因此才不见人。他最大的问题是不能磕碰, 像个瓷器一样脆弱, 动辄骨折, 王侍郎请了许多名医都束手无策。”楚谣这思绪一打开,想起来的便多了。 王家虽然与楚家比邻而居,但王侍郎与她父亲非政敌也不同路, 所以两家并不时常走动。她和王若谦有所交集,是在摔断腿之后。 她父亲曾去王家求问治疗骨病的名医,王夫人见她与儿子同病相怜, 又没有母亲, 那两年里时常带着女儿前来探望她。 还总爱夸她心态好,遭逢这样的巨变, 依然勇敢乐观。 随后就要抹着眼泪说起被疾病折磨到动辄求死的王若谦, 有她一半就好了。 有一回王夫人又来探望楚谣时, 楚谣见她手背淤青大片, 问她是怎么回事,王夫人又抹着泪说王若谦最近将自己锁在屋里闹绝食。她让家仆破开门, 王若谦顺手就将烛台砸了过来, 砸伤了她的手, 还让她滚出去。 楚谣当时极为气愤,她病中想得母亲疼爱只能寄托于梦, 这小子竟然身在福中不知福,于是她对王夫人表达了自己想去教训,不,是“开导”一下王若谦的想法。 说起来只是两个孩子,没太多忌讳,王夫人也确实觉得楚谣乐观,又与他同样残疾,他或许没那么排斥,便答应了。 楚谣征得父亲同意,被家仆抬着从自家后门入了王家后门。 绕了很远的路,但其实王家这花园就是王若谦住处的小院,楚谣来到他房门外时,转头都能看到自家后花园里的树。 而他的房间没有窗户,门上挂了好几层厚厚的遮光帘子。 再一见到王若谦,楚谣被吓了一跳。 寇凛说她瘦成一把骨头,肤色惨白的王若谦才是真正瘦脱了形,像鬼一样,脊背佝偻,眼眶深深凹陷,小腿还没她胳膊粗…… “我那时候嘴上数落他生个病干嘛怨天尤人,心里却觉得自己只不过断了条腿,根本没资格说他。”楚谣默了默,又道,“估摸着他也知道我的情况,先是丧母再是残疾,可怜巴巴的,我数落他时,他也不反驳我,让他吃饭就吃了。王夫人很开心,以后王若谦再发病时,她降不住就来悄悄请我过去。” 不过几年间楚谣总共也没见过他多少次,对他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 再想起如今物是人非,楚谣的心情忽然变得奇差,王侍郎当时就要擢升为工部尚书,结果顷刻间就倒台了,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楚谣站起身就走:“我昨夜没睡好,再回去睡个午觉。” 楚箫和虞清见她脸色不好,自然不会拦,将她送回房里去。 路上一声不吭,进屋就将门关上,将两人拒之门外,像是生他们的气。两人却都了解,楚谣就是这样的性格,也不会追问她为何突然变脸。 她也不是真的困,扶着腿走去榻边躺下。 这一躺就是一下午,想了许多从前根本不会想、也想不到的事情。 她发现自回京这短短光景学到的东西,比在书院和国子监十来年学到的还要多。 想着想着昏沉沉睡去,等醒来时已入了夜,午饭晚饭都没吃,饿的前胸贴后背,楚谣吩咐春桃让厨房熬些粥,又让她喊几个婆子将屏风和软榻都撤走。 送粥进来的却是虞清,讨好似的和她商量半天,今晚非得要和她一起睡。 “咱们俩也算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闺中密友,竟都不曾一起睡过觉。”熄了灯,躺上床侧身抱住楚谣,虞清乐呵呵地道,“也算圆我一个心愿。” “谁和你闺中密友?”楚谣挣扎了下,原本的坏心情一扫而空,哭笑不得又尴尬别扭,“我从前都当你是未来夫君看的。” “那算我圆你一个心愿。”虞清在她小蛮腰上掐了一把,坏笑道,“你从前肯定没少想着和我一起睡觉。” 楚谣又羞又气,锤她一记:“你这嘴贱的毛病真的改不了了?那时才多大,谁会想这个?” 虞清由着她打,忽然认真道:“对不起啊楚二。” 楚谣一怔:“突然这么正经,怎么了?” “从前我想的太少,自知是个女子,与你相处时,常常没有太多顾忌,惹的你误会我对你有意。而楚大又趁我喝酒时,嚷嚷着将你嫁我,我头脑不清不楚,当是开玩笑便应下了。”虞清一直心存愧疚,想对她郑重道个歉,“后来又为了让你我都死心,当众出言羞辱你,万没想到竟害你病了一场,我在福建这五年,每每想到总会心痛,我没有姐妹,真当你是亲妹妹来疼的……” 年轻未经事,太不成熟,想法总是过于激进,只愿快刀斩情丝,提枪赴国难。 换成现在的她,一定会使用更温和的方法。 “我那场病的起因是吃坏了肚子,与你关系不大。”楚谣解释道,“不过那时的确有些伤心,也恼恨过你一阵子,可我早就明白,你的心装不下什么儿女情长。这五年时时听到你的战功传回京城,我心中还是颇为你感到骄傲的。” 又补充一句,“而且我现在才明白,从前对你的感觉,并不是真正的喜欢……” “也就是说,你现在知道情为何……” 虞清话音一顿,神色瞬变,忽地坐直了身体,抓住幔帐一扯! 只听“刺啦”一声,幔帐被她撕下一长条,如一条缎带攥在手中。 楚谣近来犹如惊弓之鸟,一见她这反应,立刻知道附近有刺客。 怎么会呢? 寇凛不是确定她没危险吗? 楚谣再转念一想,该不会是寇凛潜进来了? 正想提醒虞清,却见她倏忽间翻身下床,手中幔帐猛地向前一抛,手腕快速几个抖动,光影之间,像是接住一道暗器。 随着她身形一个变幻,手中幔帐连甩几下,只听“啪啪”几声暗器掉落的声音。 房间内冷肃杀机涌动,楚谣心下一紧,知道这真是刺客。她裹紧棉被安静躺着,不说话也不动,生怕发出的声响会影响虞清在黑暗中的判断力。 她方才隐约听见暗器破窗的声音,刺客身在院中,如此猖狂,院里守夜的十来个家仆应都被悄无声息的放倒了。 以虞清的耳力,竟然丝毫不觉,可见刺客人多且武功极为高强。 “嘭!”左右窗各有暗器射进来,正门也被从外踹开! 虞清刚用幔帐接住暗器,一道劲道刚猛的掌风,已然迫近眼前。她灵巧一躲,幔帐缠上刺客手腕。 一出手虞清便能感觉到刺客劲气纵横,是个练惯硬功夫的,不能与之硬拼,只不断贴身与他缠斗,以四两拨千斤。 新月如钩,即使开了门楚谣也看不清门口的情况。 暗器攻势已经停了,楚谣赶紧从床头架子上摸索着取来衣裳穿好,接着,她打算钻床底下躲起来。 却在此时,突然又一个刺客从侧窗跳入,直奔楚谣。 楚谣连忙惊呼一声让虞清知道。 虞清早已回身,幔帐甩出缠住楚谣的腰,在那刺客靠近楚谣之前,将楚谣拽来自己身边。 旋即一面保护她,一面以一敌二。 但与上次游湖遇刺不同,寇凛能在护住她的同时一个打十几个,而虞清在这两人猛烈的攻势下捉襟见肘,不断想带着她逃出屋子,却始终被逼回来,肩头重重挨了好几掌。 就在楚谣捏了把冷汗时,精疲力竭狼狈不堪的虞清忍无可忍地道:“谢将军,寇大人,玩够了吗?” 几欲打在她腹部的一掌倏地停住,房间内静了下来。 楚谣神经紧绷,难以置信。 燃灯之前,听谢从琰道:“先穿好衣服。” 旋即两人背过身。 楚谣是穿好了的,虞清却只着中衣。等虞清穿好外裳,阖上门,燃起灯,却见这两个身穿夜行衣的刺客果然是谢从琰和寇凛。 虞清满头的汗,脸上隐有怒意:“两位大人这是做什么?” 楚谣扶着虞清站着,也是满脸不解,瞪着两个人。 幸亏她屋子开阔,又少有家具摆设,但窗户被射破了许多洞。 谢从琰避开楚谣的目光,看向寇凛:“我告诉过你,虞清的应变能力和功夫底子用不着试,她擅长灵巧战术,这是房内逼仄,在院中你我联手也擒不住她,先前我可是出动了好几个火枪队才在城郊拿下她。” 撂下句话,将锅扔给寇凛,他转身开门走了。 寇凛将倒地的几个椅子扶起来,挑一个坐下:“虞清,你怎么发现是本官和谢将军的?” “夜深人静,这院内守夜的家仆全被人放倒,我不可能一点都感知不到。而且我先前和谢将军交过手,他掌风极重,标准武将的打法,但我还是不敢确定。”虞清揉着自己吃痛的肩,呲牙咧嘴,“直到寇大人也出来,两个高手本以难找,还都刻意避开楚二,毫不留情的招呼我……” “大人,你为何要试虞清?”楚谣扶着虞清坐下,自己也入座。 “自然是瞧一瞧虞少帅担不担得起本官即将派给她的任务。”寇凛满意着微微颔首,从袖中取出一张地图来,展开铺开桌面上。 “定国公府的地图?”楚谣看着他。 虞清想翘个二郎腿,骨头疼的快散架,讪讪道:“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寇凛闭口不语,眼风环顾左右。等到周围布防到位之后,才道:“下个月初,是咱们那位不问政事的国公爷宋锡的七十大寿,宋锡再怎样低调,也会从别院回来举办个寿宴。圣上只会备上厚礼,太子代为出席……” 见寇凛看了自己一眼,楚谣皱皱眉。 寇凛对她道:“楚箫得晕血,你得借你哥哥的身份,陪太子出席,让虞清以侍女陪着你去。” “去做什么?”虞清和楚谣面面相觑。 “抓蛇。”寇凛笑了笑,“为防止走漏风声,本官现在不能告诉你们具体计划。有谢从琰在,谣……楚小姐不会有危险,但虞清你得冒一定的风险……” 见楚谣想说话,他忙道,“只要虞清不找死,顶多受些伤,本官保她性命无恙。” 楚谣这才放下心来。 虞清倒是满脸无所谓:“这伙人一路害我和楚大,我豁出命去也饶不了他们。” “对付这些躲藏在地底下见不得人的蛇鼠,豁出命就不值了。”寇凛敛着眼睫,徐徐勾起唇角,“想跟本官玩儿计谋,本官就陪这个‘脑子’好好玩一玩。” * 虞清被赶出了楚谣的房间,熟门熟路的摸去楚箫的院子里。 楚箫睡梦中被她喊醒,坐在床上迷迷糊糊帮她揉肩:“你这是和谁打架了?” 说出来也是惹他担心,虞清和楚谣一致认为瞒着他比较好:“许久没练武,和你们家家仆过了几招。” “你真是闲的。”楚箫打了个哈欠,揉着揉着都快睡着了,强撑着起身去拿药酒,“太久没干过这事儿,都忘记给你涂药酒了。” 虞清想都没想就将衣领往下一拉,露出青肿的左肩。 楚箫将药酒倒在手心上,往她肩膀一抹,肌肤接触时才猛地打了个惊颤,怔怔愣住。 但很快,他又若无其事的揉起来。 虞清稀罕道:“你现在是真不把我当女人看了啊?” 楚箫的瞌睡虫消失无踪,镇定道:“你不是不让我将你当女人看?” “话是这么说没错……”虞清转脸看着他,“你真能做到?” “这还不是证明?”楚箫的手揉在她裸露的皮肤上,面色如常,毫无尴尬,和揉面团没区别。 虞清这自尊被剁的跟饺子馅似的,脸凑去他脸前,眯着眼睛看他:“你是选择把我当个男人,不敢当成女人,怕会喜欢上我吧?” 楚箫撇嘴:“无论是男是女,自恋你天下第一。” 虞清越发确定:“少装了,肯定是。” “是又如何?”楚箫专注给她揉肩,口中慢慢道,“我不能喜欢你,因为喜欢了没用,你这男人身份是改不了了,不可能嫁给我。而我身为楚家独子,得为家中延续香火,必定得娶妻生子。注定不可能的事情,岂不是要从源头上杜绝?” “延续香火这话竟能从你口中说出来?”虞清听的诧异,她认知里的楚箫,是个从不将礼教世俗放在眼里的人,叛逆进骨子里,“如果这女人你不喜欢,你也会娶?”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真不像你。” “不像我又如何?我再怎样不耻父亲的作为,但为我们兄妹过的安稳,他如今妻妾全无,只我一个儿子。我若连这一处都要忤逆父亲,那我楚箫实在枉为人。” 虞清哑了哑。 “而且虞清,早在五年前你不就做出选择了?无论你有什么理由,你最终选择了战场,放弃了我。甚至都没有给我做选择的机会。” 楚箫为她揉肩的手依然很轻,可语气慢慢凝重起来,“我如今当你是个男人,你还是我的好兄弟,我敬你虞少帅是个保家卫国的大英雄,愿为你鞍前马后。可我若当你是个女人……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憧憬 憧憬 虞清听罢一点也不生气, 嬉皮笑脸地道:“你会生我的气, 怪我没有给你选择的机会, 证明你近来有认真思考过, 倘若五年前我不曾领职前往福建, 选择对你坦白, 你是会娶我的。” 说着, 她曲指刮了下楚箫的鼻尖,“真是弥补了我一个遗憾。” “我从不知道,你竟这样自私。”楚箫不躲不闪, 轻叱道,“你不想遗憾,就来让我遗憾?莫不是你从来没想过, 万一我喜欢上你, 面对这样无力的境况,注定是要伤心的吗?” “你这就冤枉我了楚大。”虞清辩解道, “我若真自私, 去往福建前就该告诉你实情, 说我心悦你, 却无可奈何,必须去从军。你是否会拦我?” 楚箫皱起眉, 似在认真考虑。 他一跑神, 揉肩的手开始没有轻重, 疼的虞清连连抽气。 她在心里咒骂寇凛,谢从琰掌风重, 却还是有留手的,她这身伤全是被寇凛给打出来的。 寇凛试她不假,趁机揍她一顿也是真的。 虞清自认没得罪过他,还送过一大笔钱,那么寇凛逮着这个机会揍她,是因为楚谣从前迷恋过她吧? 还是因她羞辱过楚谣,特意报复一下? 若是如此,她甘愿挨打,可要打也是楚家人来打,关他何事? 这个仇她得报。 虞清正气恼时,见楚箫摇摇头:“我不会拦着你,我会支持你。” 虞清一摊手:“那不就得了,莫说你晕血去不了,不晕血你父亲也不会同意你去从军的。你我自小腻在一起,而我坦白后一走了之,这五年你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原本希望你在视我为兄弟的情况下,早日遇到一个好姑娘,那么往后我再告诉你我是女人,对你而言也就无所谓了,谁知你那么没用……不过还好,这五年你没白活,理智许多,你愿意当我是男人,那就当吧,反正我早也没将自己当女人了,如此正好。” 她话音落下许久,楚箫又是一言不发。 “哎哎,肩膀可以了。”虞清将衣领拉起来,转个身,面对着楚箫,抬起右腿架在他腿上,裙子往上稍稍一撩,“这里这里。” 楚箫低头看着她的膝盖,眼见也要肿起来。 然而和膝盖上的新伤相比,她小腿上两处蜈蚣状的狰狞旧伤疤更加惹人触目。 楚箫移开视线,药酒倒入手心,半响没有捂上去。 虞清推他一把,催促道:“发什么愣啊?” 楚箫忽地将她的裙子扯下来,药酒瓶子塞她怀里,站起身指着门:“你给我滚出去!” * “大人,你真能保证虞清性命无恙么?”此时在楚谣房间里,她追着寇凛询问了许多遍。 寇凛不厌其烦的担保:“真的。” 他正拿着早备好的糨糊和砂纸,将窗纸上被暗器射穿的破洞先凑合着堵住,省的夜间往屋里灌冷风。 楚谣看着他的背影,又问:“那为何要让我代替哥哥陪太子去参加寿宴呢?刚才虞清在你不方便说,现在也不打算告诉我?” “不是我要瞒着你,距离宋锡寿宴还有月余,关于我的计划,我势必还会根据形势作出许多调整,现在告诉你没用。” 寇凛说的是实话,但转头一瞧楚谣压根不相信的模样,妥协道,“我目前的计划是这样的……” 明衡太子出宫,禁军十二卫全得抽调人手保护,目前除了金吾卫被宋世钧拿下之外,其他十一卫都与宋家没有关系,指挥使皆出身公侯世家,其中腾骧卫指挥使崔辰更是出自郑国公府。 崔家在军权上虽不如宋家,但也不怕宋家。 “十二卫虽都得派人,但指挥使只去一个,应是崔辰。崔辰这个人……你见过就知道了。”寇凛补完一个洞,去补另一个,“宋锡因不涉朝政,邀请的多半是些武将和一些闲散勋贵,你爹肯定不在受邀之列,只让人送礼过去。你亲自去送,尔后让太子将你拦下,带着你一起进去,你曾是太子伴读,不会引人怀疑。” 在寿宴上,寇凛安排了一场乱子。 楚谣需要趁乱将太子给骗走,藏在他于地图标注的地方。 楚谣吃惊不小:“大人,这不容易。” 寇凛低声询问:“做不到么?” 楚谣显露出为难之色:“大人,若是告知太子实情,让他主动跟着我藏是没问题的。但此事不能让他知道,他是个藏不住事儿的性格,又不够镇定,我怕他……” “所以才让你骗。”寇凛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盯着她的神情仔细瞧,“这就是必须你去,而不是你哥去的原因,太子似乎很听你的话……” 楚谣仍是不放心:“我爹知道么?” 寇凛见她神色不变,心中稍定,继续转身往破洞周围抹浆糊:“你舅舅都出手了,你说呢?‘影’要杀的是楚箫,是你爹的宝贝儿子,他明着不与宋家为敌,暗中不得做点事儿?” 楚谣垂下眼,谢从琰原本就与宋家有仇,如今与寇凛也算同仇敌忾,自然会帮忙:“大人是想借用太子失踪,让随行的崔辰率禁军十二卫搜定国公府?” 寇凛背对着她微微颔首。 楚谣从没经过这样的大事,思绪有点乱:“宋锡会同意么?” “会的。”寇凛微弯唇角,“因为宋锡只知道他府上养了神医为世子治病,宋亦枫连同这神医究竟干了些什么,他是被蒙在鼓里的。十二卫里有我的人,会将崔辰往禁地的方向引……” 楚谣又问:“大人怎么确定禁地有人?万一‘影’在京城别处呢?” “我查了定国公府这十几年来从各药局购入药物的底单,各种乱七八糟罕见的药材都有,一直到上个月都没断过,足以说明那个巫医一直藏身定国公府,世子的病怕是断不了药,而且这京中,哪里比待在定国公府更安全呢?” 寇凛补完了窗上的洞,又去捡地上散落的菱形暗器,怕楚谣腿不方便踩着了容易摔,“抓那巫医不是目的,定国公府内肯定有密道,我是为了让他跑,尔后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听他慢慢说着后续,楚谣听的胆战心惊:“大人,你这太冒险了,我怕你会有危险……” “我自有分寸。不说这个了,寿宴那日肯定会有各种突发意外发生,我还得多琢磨琢磨……”寇凛将捡来的暗器扔去楚谣妆柜上,顺便在她妆镜前坐下。 这位置距离坐在方桌前的楚谣有些远,因为寇凛此时心中极为尴尬,正为另一件事烦心着。 圣上今日试探他时,为了和楚修宁撇清关系,他说自己准备等楚谣肚子里有了他的种,逼迫楚修宁不得不嫁女。 天地良心,圣上试探之前,他从来不曾存过这样的心思。 尽管这真是一个绝佳的办法,但他不作考虑,再没有给楚谣任何名分之前,他不会越过那最后一步。 在这一处上,并非他正人君子,是受他姐姐的影响。 从前姐姐接客时,年幼的他无处可去只能在房间里待着,被姐姐拿一条绳子栓的离床铺远一些。听着床上的动静和那些男人口中的污言秽语,从不懂到懂,寇凛对男人的某些天性极端反感厌恶。 而他姐姐也时常与他讲述这世道里人活着不容易,女人更不容易,往后即使他得了权势富贵,也莫要去欺负女人。 是以这些年来官场应酬,酒色财气,他独“色”字不乱。 可他现在已将话说去了圣上面前,圣上明显对他这个说法很是满意。倘若走这条路,既能将楚谣娶回去,圣上也不会再疑心他站楚党的队。 若不走这条路,不知怎么摆平楚修宁不说,还有欺君之嫌。 寇凛愁了一整天,今夜才决定来和楚谣商量一下。 她若是同意,他现在开始努力,等到寿宴过后摆平此事,差不多就可以等着双喜临门了。 这美好憧憬给了寇凛一些勇气:“那个,谣谣啊……” 楚谣根本也没注意他的反常,还在想着怎么骗太子,头也不抬:“恩?” “我……”寇凛憋了半天,说不出口。她应是会同意的,但这实在太委屈她了,“我这才走了一天,你怎么将我的榻都给收了?” 楚谣一怔,抬头看向他:“我想着你忙,过来也是看看我就走,不会在这我们府上住了。住的话,隔壁有空房。” “没,我随便问问。”心虚的寇凛赶紧收回视线,从妆镜里看着她不施粉黛的脸,咽了咽口水。 干脆别让她知道内情得了,当成水到渠成,顺其自然,毕竟他二人是两情相悦,他又是为了两人的未来,并非存着无耻心思。 正纠结时,后窗被人有节奏的轻轻叩了几下。 “是我身边的暗卫。”寇凛安抚紧张兮兮地楚谣,走到窗边,“什么事?” “您要的东西,属下找全了。” 窗子开启一条缝,厚厚一沓子纸递了过来。寇凛接过一看,全是些妙龄少女的画像,纳闷道:“这是什么?” 窗外暗卫压低声音道:“是大人要的全京城年轻貌美的闺阁女子画像啊,您说您要仔细挑一挑,属下刚刚全部收集完成……” “本官何时……”寇凛恍然闭口,心头一跳。连忙道,“本官从未说过这话,你记错了。” “大人真忘了?就十天前在尚书府,您嘱咐段总旗,属下也在身边,段总旗便交给属下做了。” 那暗卫来送东西之前,听了段小江的叮咛嘱咐,说他们家大人先前被打了之后记性不好,若是记不住此事,一定要将他说的整句话全都说出来提醒他。虽觉得不妥,但段小江才是最了解大人的人,怕误了大人的大事,还是提醒道,“您说这句的前一句,说的是,不就一个女人,还是个快二十了还嫁不出去的死瘸子,那老狐狸竟还当成无价之宝……” 寇凛立刻出口纠正他:“胡说八道,本官何时说死瘸子了?本官只说了瘸子,没说‘死’这个字!” 说话间咬了舌头,而楚谣似乎起了身,一深一浅的正往他这边走,他心道完了完了,这回完了,别想着双喜临门了,先保住命再说吧! 抓蛇(上) 抓蛇(上) 忙将画像从窗缝里塞出去, 寇凛先对着窗外低声骂了一句:“滚!” 那暗卫稍稍顿了一下:“是。” 窗户被寇凛合拢, 他转身时, 楚谣已经快要走到他身边来, 他先微微笑着解释:“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我来给你爹递消息, 被你爹一番话给气着了, 出来时才会口不择言,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您说的是实话。”画像没了,楚谣也不再往前走, 与他隔着一些距离,“不过,依照大人先前对我说的, 接下来的计划中, 您的安危全都系在暗卫身上,可我瞧着您的暗卫, 似乎不大靠得住。” 寇凛面上有些窘迫:“我挑暗卫, 喜爱挑些轻功好, 动手能力强, 心眼却不多的。但他平时也没这么蠢,肯定是小江在背后使坏。那天小江要撤走你附近的暗卫, 被我骂了一顿, 怀恨在心故意整我。” 楚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段总旗使坏?那这话是不是您说的?” 称呼又从“你”变成“您”了, 寇凛微微垂了下眼,叹气道:“是我说的, 但那都是气话,你知道我在你爹面前狂惯了,何曾受过气。” 楚谣其实有些别的事情想和他说,忍了一晚上,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再想想。 绕开他,她往自己床边走:“大人,我累了。麻烦您帮我将烛火熄了,先走吧。” 这是气大了吧? 寇凛何曾在女人身上费过心思,也不知此时是该听话离开让她先冷静一下,还是留下来继续解释一下。 见她衣服也不脱,在床上躺好,他犹豫着吹熄烛火,慢慢走去她床沿坐下:“哎,我真是一时口不择言。我承认那会儿确实有想和你撇清关系的念头,可我不是已经和你解释过了么,如今也做出了选择……” 楚谣侧身背对他,头枕着手臂:“大人,我真的想要静一静,您别再说了。” 寇凛不仅脸上挂不住,心中也有些烦闷。他会喜欢楚谣,与她的直言不讳,善解人意关系极大。 看得出她有心事,却憋着不说,一点也不像她。 他引导着:“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与我听听?” “没有。”楚谣纠结许久,忍不住问道,“对了大人,昨夜您说天亮以后您可能会后悔,经过这一整天,您后悔了没?” “后悔?”寇凛认认真真地道,“让我做出决定不容易,一旦做出,甚少会后悔……” “可……可我后悔了。”楚谣咬了咬唇,欲言又止,再欲言又止,微微垂着睫毛,硬着头皮道,“我仔细想了一天,发现昨夜自己有些冲动,有欠考虑了……” 不等他说话,她解下脖子上的金钥匙,伸手递过去,“我不是与您置气,我是真的后悔了。您与我之间实在困难重重,您有魄力,我却没勇气,配不上您,没资格做您的伴儿,您……您再去挑一个吧。” 寇凛面色一沉,不悦道:“我说错了话,一遍遍向你道歉,随你耍小性子发脾气,可你这样个闹法,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我真不是生气,下午时就想清楚了,所以才让人将您的睡榻给撤走了。只是您正忙,不想分您的心才不说。可我现在又觉得,感情之事最好当机立断,拖不得。” 楚谣握着金钥匙的手还高高举着,不敢去看他,“您且收回去吧,关于您的秘密,我发誓绝不会透露半个字,您不放心想杀我灭口就杀,我哥的事儿您想管就管,不想管算了,让我爹和舅舅去操心……” “谣谣。”寇凛的脾气也被她给激了上来,但还被他紧紧压着,“你可清楚你在说什么?任性得有一个限度,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不要试图挑战我的忍耐力。” “我知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现在的想法,有些混乱。”楚谣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挣扎,“说的简单一些,我并不看好与您的未来,不想往后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寇凛低头看着她,音色阴沉至极点:“我说过这些都是我的事情,不会令你为难,你不信我?” 楚谣摇摇头:“我相信您,但人算终究不如天算,您能保证自己算的过天意?” 寇凛不语。 黑暗里,楚谣可以听见他攥拳头时骨关节嘎吱嘎吱的声音。 她睁着乌溜溜的眼睛问道:“您是想打我么?” 声音旋即消失了。 经久的静默后。 “我头一次看上一个女人,没有经验,过于心急了。我不逼你,多给你些时间考虑。待寿宴过去,你再给我答复不迟。” 寇凛没有取回那枚金钥匙,沉沉撂下句话,跳窗离开。 他走了以后,楚谣从床上坐起身,收回手,握紧钥匙,心里乱糟糟的一团,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对不对。 可无论再怎样考虑,她嫁给寇凛都是在害他啊! 晌午在后花园提起隔壁说倒就倒的王侍郎府,令她想起自己家中足以被抄家灭族的秘密。寇凛的姐姐与当年的淮王谋反案无关,她外公家与自己家,却和淮王以及镇国公府旧势力同气连枝。 她爹最初告诉她这个秘密时,她紧张过一阵子。但看她爹的态度,仿若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 楚谣相信她爹的手段,最初被迫上了这条贼船,或受过一些牵制,但这些年过去,形势起了变化,谢从琰背后那些势力,如今全都得仰仗着她爹,俨然已成楚党,以她爹马首是瞻。 即使谢从琰的身世被揭穿,楚家应也有自保的能力。 她也就慢慢不在放在心上了。待太子登基,她爹成为首辅,更无所畏惧。 但寇凛不能被牵扯进来。 原先她爹说过,她嫁谁也不能嫁给寇凛,会辱没他们山东楚氏的门风。可今日听谢从琰的意思,她爹早知寇凛不是来贴身保护她的,却仍然放他入府,由着他亲近自己。 她爹应是通过此次大朝会,领悟了一些事情。 更深一步了解到寇凛的头脑和能力,认为寇凛或是他们楚家取得这场政治博弈胜利的关键性人物。 哪怕寇凛想办法逼着他嫁女儿,与楚家划清界限,他也不怕的。 待真正用的着寇凛时,他可能会主动告诉寇凛楚家这个秘密,寇凛将毫无选择。 因为即使寇凛舍得先杀自己的妻儿表决心,将这个秘密告诉圣上,再亲自抄了他们楚家,作为楚家的女婿,他也不会再得圣上信任了。 一个不得圣心没有世家背景的锦衣卫指挥使,等同于死。 寇凛和她爹这场斗争注定是个输家,指不定还会沦为她爹手里的一柄刀。 这条贼船一旦踏上便回不了头,她真的不想害了他啊。 楚谣平躺着,捏起那枚金钥匙默默看着,心里苦涩的厉害,从前她是不会想这么深这么远的,一下午的时间,想的她心都冷了。 近来在寇凛的教导下,她似乎慢慢了解了政治是怎么一回事。 她得仔细想一想,不,有时间她得和父亲开诚布公谈一谈。 * 尚书府外,虞清翻遍厨房找不到酒喝,刚刚翻墙出来,眼尾余光就窥见右侧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虞清纵身一跃,挥拳朝他打去。 黑衣人身形一换,扼住她挥拳的手腕,她另一只手也同时捏住他的命门。 待看清楚是谁,两人同时松开手。 “哎呀,原来是寇指挥使啊。”见他脸色黑沉沉锅底似得,虞清哈哈嘲笑道,“怎么着,你也被撵出来了?” “也?莫非虞少帅是被楚箫撵出来的?”寇凛冷笑,“本官可不是。” 寇凛将脸一遮,转身欲走,又驻足转头,“虞清,你今日对楚小姐说什么了?本官早上走时她还好好的,一天不见说变就变。” 虞清眨眨眼:“说的可多了,不过我们两姐妹之间的悄悄话,不方便告诉您。” 她挨了寇凛的打,有意气一气他,却见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冰寒,冷酷戾辣,才隐隐觉着事态不对,正色道,“我说的全是自己的事儿,没提过您一句。” “真的?” 虞清点头:“您也别担心,楚二善解人意不假,可自小被我们捧着长大,偶尔是会耍小性子。晌午时就不对劲儿了,说起隔壁王侍郎家的小儿子,估摸着心里难受,再想起是被您抄的家……” “不会,她一贯分得清是非。王家罪证确凿,并非受本官冤枉,抄家也是圣上下旨,本官不过执行公务。”寇凛说完一皱眉,“王侍郎的小儿子?是那个有点白病的?” 他隐隐有些印象,因为当年抄家之时王家上下痛哭流涕,唯独这十五岁的少年从头至尾冷眼旁观,颇为引他注意。 寇凛思忖片刻:“本官让你留在尚书府,你这是去哪里?” “心情不美,出去喝点酒再回来。” “那本官以茶代酒陪你坐一坐,问你些事情。” 虞清毫不犹豫:“走!” …… 两人如今同为阶下囚,不方便在外抛头露面,只能去往锦衣卫暗人营的一个据点,吩咐暗卫去买酒回来给虞清。 段小江见到寇凛时一愣:“咦,大人,您今晚不是说住在尚书府吗?” 寇凛指着他咬牙切齿:“你还有脸问!” 段小江缩了缩脖子:“您说什么,属下不懂。” “呵。”寇凛先请虞清入座,回头给他一记眼神杀,“等会儿本官再收拾你!” * 一个月后。 寇凛说给楚谣时间考虑,一个多月不见人影,但在楚谣拒绝他的那晚,他跳窗离开,一个时辰后又去而复返。 却一句话也没和楚谣说,翻了翻她的梳妆盒,即刻又走了。 尔后才彻底不见踪影,只派人将诏狱内的《山河万里图》赝品拿来给她,嘱咐她在家中临摹,似乎对明年开春国宴之前找回真迹不抱什么希望。 楚修宁则将书房二楼空出来,供她临摹使用。 楚谣几次三番想与她父亲聊一聊寇凛的事情,每回刚起了个头,总会有客来打扰。而她父亲近来似乎极为烦心,不适合说这些,她便摒除杂念,专心致志画了一整个月。 待到十二月初六,定国公宋锡七十大寿当晚,楚箫不情不愿的被抹了一脸鸡血,晕了过去,由楚谣顶上。 虞清则打扮成侍女,浓妆艳抹以掩人耳目。 前往定国公府的路上,虞清仰躺在马车里玩着一个九连环,看到楚谣紧张的抓白了手,将九连环递给她:“你抓这个吧,瞧给咱楚大这小嫩手抓成啥样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楚谣不接,忧心忡忡:“我紧张。” “有我陪在你身边,别怕。”虞清拉着她的手使劲儿摸,嘻嘻笑道,“他们也就敢背地里使计阴我,正面与我打,我单挑他们一窝。” 怕楚谣怀疑她吹牛,她一拍胸脯,“真的,你别用从前我打地痞的眼光看我,我比五年前不知厉害多少。刚去福建抗倭那会儿,没经验,杀个人还会哆嗦,我爹便先让我去剿灭水寨,老子孤身一人,折了四杆长枪,半年内挑了三十九个寨子。” “我没怀疑你。”倭寇强横,又常犯边境,虞清实战经验丰富,楚谣想也想的出来,“我是怕自己没经过大事,万一做的不好,误了你们。” “尽管放心,寇指挥使做事甚少会出纰漏,即使你全搞砸了,他也会有后招。”虞清笑她多心,继续玩着九连环,“这忒没意思,还是更喜欢玩机关锁。”说起机关锁,她又感慨了句,“想起王家那小儿子,也真是可惜了,若还活着,如今也该是国之栋梁。” 楚谣随口道:“就算王家不倒,他也入不了朝,虽说选官看的是才能,但他有骨病,背部佝偻,其貌不扬……” “啊?” 虞清愣了愣,“莫非我当年见到的不是王若谦?他瞧着是有些羸弱,却长身玉立,撑着把白纸伞分花拂柳的从花园走过,着实是个翩翩俊美的少年郎,看的我简直流口水。” 楚谣也微微一愣:“你见他时是多大?” 虞清想了想:“咱们十二三,他快十五了吧,那时候离王家抄家已经不远了。” 楚谣皱起眉:“那或许他的病治好了?王家抄家前半年多,我爹和王侍郎在朝堂闹了些矛盾,我们两家已经不来往了。” 说着话,马车侧窗忽被硬物砸了下。 虞清立刻坐直了身子,示意楚谣往自己身后躲一躲,尔后打开窗子。 “啪。”一颗小石头被扔了进来,虞清伸出两指轻松夹住。 石头上绑着一张纸条,虞清打开一瞧,眉梢紧紧皱起。 楚谣正想拿过来看,虞清却将纸条撕碎:“寇指挥使的命令,今夜计划有变。” 楚谣好不容易放松的神经又绷起来:“怎么说?” “你不变,是我变。”虞清收起原本轻松悠闲的心情,但怕楚谣更加紧张,面上依旧笑嘻嘻的,“你专心应付太子就行。” “寇大人究竟要你做什么?”楚谣总觉得应是一件极为危险之事。 “你引蛇,我打蛇,他抓蛇。”虞清模棱两可的道。 楚谣知道再问她也不会说,趁着夜色往窗外看一眼,已经快到定国公府了,得等着太子路过,于是拔高声音吩咐赶车的家仆:“速度放慢一些。” “是,少爷。” 马车慢慢行着,渐渐有一叠马蹄声入耳。 楚谣开窗探出脑袋,举目向后方望去,只见两辆彰显皇家威仪的马车一前一后,被数百身穿明盔亮甲的禁军拱卫着,正往她所在的位置走来。 众禁军皆步行,唯有一人骑着马伴在太子的马车左侧。 此人的军服也与别不同,离得太远看不清楚相貌,但应是郑国公崔让的嫡孙,禁军十二卫中腾骧卫指挥使崔辰。 说起此人,也是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少年时定亲,定了位侯门千金,该成亲时那千金死了爹。好不容易孝满,成亲的事儿刚刚搬上日程,那位千金也病死了。 不等再给他议亲,崔辰自己又死了爹,再是守孝三年,也不知现在出了孝期没有。 总之,是这京中有名的倒霉蛋。 太子出行,百姓纷纷退让两边,虽不必跪拜,却得垂首躬身,不得随意张望。 家仆正准备驱马让道,被楚谣制止:“就停着不动,当马不肯走。” 家仆冷汗淋漓着道了声“是”。 楚谣阖上了车窗,给虞清使了个眼色,虞清立刻乖巧的坐去侧边。因是去定国公府送礼,今日乘坐的马车是她父亲的,从制式上,崔辰应能看出来,必定请示太子。 她爹不再受邀之列,不会不请自到,送个礼算是给足了面子。而一般管家送礼不坐主人的马车,很容易猜出身份。 太子肯定邀她过去同坐。 果不其然,崔辰亲自策马过来:“马车内可是楚公子?” 楚谣打开车门,先看一眼他腰间的牙牌,才请安:“下官见过崔大人。” 崔辰一时不说话,骑在马上只盯着她打量。 她哥哥是六品锦衣卫百户,崔辰是正三品腾骧卫指挥使,她是不能抬头直视的。但有太子撑腰,她不狗仗人势一下,倒不像楚箫了,抬起视线回望他:“大人,下官脸上有脏东西么?” 崔辰一怔,摇摇头,做出邀请的手势:“太子殿下有请。” “有劳崔大人。”楚谣下了马车,虞清则留在车上,等会儿去到定国公府才能带她一起进去。 她走去太子马车前先拱手请安,随后踩着宦官摆好的墩子上去。 车门一关上,明衡太子就像换了一个人,拉着她笑道:“真想不到,竟会偶遇你。” “太子妃呢?”楚谣问道,“该不会在后面的马车里吧?” “那是自然,我不想与她坐在一个马车里。”明衡提起太子妃脸上就异常难看,“我更不想去定国公府,是被我父皇逼着去的。” 楚谣指责道:“什么叫逼着去,原本就该你去。” 明衡讪讪道:“行,该我去该我去,怎么,你也是去贺寿的?” “我只是替我父亲送礼。”楚谣解释,“国公爷请的多半是旧识,没几个文官。” “那你陪我一起吧,反正你现在领的是武职,定国公府也不缺你一碗饭。”明衡拉着她不撒手,“你知道我最讨厌这些场面事儿了。” 这是楚谣原本的意图,故作犹豫了下,点头:“好吧。” 明衡松了口气。 “对了殿下。”有件事楚谣好奇,“我从前在宫里给殿下伴读时,见过那位崔指挥使么?” “怎么了?” “我发现他一直盯着我看。” 明衡微微怔:“怎么,你不知道吗?崔家近来有意站你父亲的队,想让崔辰娶你妹妹。崔辰前几日还满脸不忿的跑来询问我阿谣的品貌,我说阿谣品性好得很,无可挑剔,至于相貌看你就行了,你们兄妹俩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所以他才多看你几眼吧……” 抓蛇(中) 抓蛇(中) “你说什么?”楚谣连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 凝重道, “崔家想与我们楚家联姻?” 明衡好奇道:“你何故如此惊讶?你父亲近来不是一直在给阿谣议亲的么。这已不是三年前了, 朝中多数人更看好楚党。还不仅崔家有意愿, 只不过目前来看崔家门第最高。” “难怪爹近来心烦。”大概是愁着不知道将她嫁给谁了, 楚谣捏着眉心, “正是门第太高, 我……妹妹有残疾,哪里配得起。” “崔辰没有袭爵资格,而且运气又差, 我还觉得他配不上阿谣呢。”明衡拢着手笑道,“阿谣将满二十,再不嫁是真不易嫁了。等她亲事说定, 就该轮到你, 娶儿媳不同于嫁女儿,你的亲事你父亲更愁, 但你兄妹俩的确都该成家了, 拖不得。” “成家?不过是利益交换罢了。”憋闷的透不过气, 楚谣烦躁的将侧窗一把拉开。 崔辰骑马伴在一侧, 立刻躬身问:“殿下,可有事吩咐微臣?” 明衡笑着道:“孤没事。” 感觉崔辰又盯着自己打量, 楚谣忙将窗子阖上了。 …… 崔辰身边的百户官靠近他低声道:“大人, 怎么样?” “原来真有男生女相。”崔辰常听人说起, 却觉得男人再怎么长,也长不成女人的样子, 可楚箫柳眉檀口芙蓉面,若是穿起女装来,京中多半以美貌自诩的美人都得掩面羞愧。 “有关楚小姐美貌的传言,应不是夸张。” 崔辰却摇摇头,脸上流露出忧色,也低声道:“相貌倒是其次,楚小姐身有残疾,这类人多半性格奇怪。何况娶妻求贤,我听闻她一不会管家二不通女红,整日里只知道吃吃睡睡,怕是个娇奢懒怠之流,绝非良配。” …… 殊不知在楚谣心中,这崔辰倒算是一个良配,奈何是以前。 现如今她心有所属,怎么看他都不顺眼。正心烦着,忽地想到一件事情,神情慢慢变得古怪起来。 她不知情,寇凛肯定早就知道了。 再一想今夜的计划,利用太子失踪让崔辰去搜定国公府,这不是明摆着坑他吗? 将太子搞丢了,即使最后只是虚惊一场,崔辰依然难逃失职之责,注定得倒霉。至于倒霉程度,则得看寇凛的意思。 而袁首辅为了给崔家一个警告,肯定会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崔家怕是要焦头烂额。 她与崔辰这门亲事,八成是没有下文的。 楚谣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寇凛要铲除“影”,一定有着许多计策,却偏偏挑选了这一个,就是想着顺手将崔辰一并给收拾了。 还让她来当帮凶,亲手搅黄自己的婚事,简直坏透了。 但如今万事俱备,楚谣已无退路,幸好以崔辰的身份并不会有什么大碍,不然她定会良心不安。 …… 马车抵达定国公府时,明衡身边的宦官高呼了一声。 楚谣随着太子下了马车,如个侍从一般跟在他身后,太子妃也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被宫婢嬷嬷拥着走上前来,与太子比肩而立。 这还是楚谣第一次见到太子妃,姿颜姝丽,眉眼如画,与透着书生气息的明衡从外表上看倒是极为般配的一对璧人。 宋家人早已接到消息,在府门外齐齐躬身行礼,恭敬请安。 楚谣趁着他们垂首时肆无忌惮的望过去,定国公宋锡与当今太后是兄妹,以他的辈分并未出来迎接太子,故而站在首位的是宋锡长子宋亦澜,也就是那位肺痨世子。 占着世子名头,因缠绵病榻,宋亦澜在朝中并无一官半职。楚谣仔细看他,快五十的人了,恶疾缠身二十来年,除了面色苍白之外,与正常人无异。 膝下有三个孩子,长子宋世韬在外戍边,是他得病前生的。病后又得了两个女儿,分别是太子妃和宋七小姐。 这“影”里的巫医果然好手段,可一想起宋亦澜吃的药是用什么做的引子,楚谣便脊背发寒。 站位上略矮宋亦澜半个身子的,便是宋锡次子宋亦枫,虽不袭爵,却是中军大都督,掌握京城周围几个省的军权,真正的位高权重。 宋亦枫妻妾成群,倒是有五个嫡子。除了刚调回京、此时站在他身后的金吾卫指挥使宋世钧,其余四个也全在外戍边。 据说,这都是宋锡的意思。孙子们一满十六,立刻被他从京城踢去边境,一年只准他们回京探亲一次。 怕他们养出一身富贵病,也怕他们在京中结党。 明衡说出“免礼”之后,楚谣立刻收回目光,微微垂首。 她跟随明衡进入定国公府,此时距离寿宴开始尚有一段距离,宾客们多半是些武将,不守太多繁文缛节,给太子请过安后,三三两两的,或在花园,或在花厅闲聊等待。 宋家女眷都在后宅,太子妃便也去了后宅。 明衡则坐在偏厅里喝酒,由宋世钧作陪。 楚谣在右下坐着,虞清将礼单处理好之后,被宋府的侍女领了过来,垂首站在楚谣身后。 “崔兄不坐下一起喝两杯?”宋世钧看向守着太子寸步不离的崔辰。 “公务在身,不敢轻怠。”崔辰站的像是一棵树,只略略点头。 宋世钧也就不勉强了,举杯看向楚谣:“上次见到楚兄,我记得是在红袖招,你是跟着寇指挥使去的。”又叹口气,“世事难料,这才多久的功夫,寇指挥使如今竟身在刑部大牢。” 楚谣也举了下酒杯,并不喝,附和道:“世事难料。” 闲聊时,宋家家仆匆匆来报:“殿下,二少爷,世子爷方才在门外吹了会儿冷风,这会儿昏过去了。” “什么?”宋世钧神色一紧,忙起身,“殿下,微臣先去探望一下大伯。” “孤也一道去。”定国公世子怎么说都是明衡的老丈人,他既知道了,不去探望说不通,回头叮嘱楚谣,“阿箫,你先在这坐一会儿。” 楚谣起身垂首相送。 宋世钧与太子一起离开,崔辰自然得带队随行保护。 但等行至世子住处,因内有女眷,崔辰只守在院外,并未入内。 偏厅里楚谣悄声询问虞清:“崔辰这么守着,还有宋世钧陪伴在侧,两人都是禁军指挥使,将太子拐走根本不可能。” 虞清附耳道:“寇大人不是安排了一场意外么,等着吧。” 楚谣唯有耐心等候。 根据寇凛的计划,稍后寿宴将会出现一场意外。楚谣猜测,应是让两人一起落水,需要入房间内更换衣物。听寇凛的意思,今日随行禁军里有他的人,会提供给她将明衡太子骗走的机会。 随后崔辰将会率禁军搜查定国公府,被引入禁地,逼着藏在禁地里的巫医从密道撤离。 定国公府外,近千名锦衣暗卫已将府邸密集围住,尤其是侦查到的四个密道口。 怕巫医提前撤离,他们围了有一阵子了。 再跟踪巫医,找到那个组织在京城内的据点,一网打尽。 这是寇凛先前告诉她的,如今计划有变,却不清楚是哪个环节。 楚谣没参与过这种行动,面上镇定,心中一直是忐忑的。 但她相信寇凛的能力,不想太多,完成自己的任务即可。 没多久,崔辰和宋世钧陪着太子重新回到花厅来,她连忙起身拱手:“殿下,世子爷的身体可还好?” “旧疾,已无大碍。”明衡叹口气,却未落座,“孤久在宫中,不常出来走动,你们且陪孤前往花园转转吧。” “是。” 一行人去往花园,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禁军。 楚谣亦步亦趋的跟着,觉得明衡自去见过定国公世子后,似乎心事重重,默默走路也不怎么说话。 兴许是太子妃告状,他被老丈人训斥了一顿。 正要拐入花园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惊呼,片刻过后,呼啦啦一群侍女家仆四散逃窜,其中竟还有受邀而来的客人。 要知道这些客人多半是些纵横沙场的武将,竟也跟着一起仓惶奔走。 楚谣心头不由一震,不知寇凛这是使了什么法子。 崔辰见状如临大敌,拔刀的同时沉声喝道:“保护殿下!” 随行禁军们旋即抽出腰间佩刀,团团将明衡围住。楚谣和虞清也被围在中间。 家中设宴,宋世钧穿着常服并无佩戴兵器,面色冷冽的往事发地疾步奔去:“发生了何事?!” “嗡嗡嗡……” 少顷,不只楚谣瞪大了眼睛,虞清同样满脸吃惊,虽是夜间,但国公府内张灯结彩,众人都瞧的一清二楚,黑压压似乌云般的蜜蜂,正从花园中心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崔辰一时怔愣,寒冬腊月,哪来那么多蜂? 禁军惊慌失措,这该如何保护太子啊? 奔逃的客人中有人大喊道:“有刺客!有刺客!这是东瀛毒蜂!被蛰到便会七孔流血而死!” “快入水!” “快脱了衣裳蒙住脸!” 花园内有个人工湖,噗通噗通响起一阵落水声。 崔辰愣过之后,当即脱了官服蒙在明衡太子头上:“殿下,冒犯了!”尔后命令禁军,“脱衣服!蒙住脸留出眼睛,保护殿下退回厅里去,被蛰也绝不许乱,否则诛杀九族!” “是!”众禁军凛声道。 “阿箫呢!”明衡语气慌乱,掀起盖在自己头上的官服,一把将楚谣拉过来,将她一起盖住。 而楚谣拉着虞清一起钻进来,三个人紧贴着蒙着同一件官服,也幸亏崔辰这官服够大。 禁军护卫太子往后退时,花园内的湖中炸鱼一般跃出一群黑衣人,手中持着造型诡异的双刀,直奔太子杀了过来! 而那些毒蜂不知被他们以什么方式操控着,乌泱泱齐齐转向太子。 崔辰见势不妙,拔高声音:“众将军!太子殿下在此!” 原本躲避毒蜂的武将们听到呼喊,纷纷以衣裳裹着头朝太子靠近:“猖狂倭人!” 楚谣被太子蒙着头,心如擂鼓,她看不到外头的形势,只知混乱且血腥,耳畔充斥着兵刃相触的铿锵声。 而禁军在崔辰的指挥下,依然护着他们有条不紊的往厅里退,越是大敌当前,越是不会松懈,这种情况她绝无可能拐走太子。 不,这绝不是寇凛安排的意外,他除非是疯了才会这么干! * 定国公府外,段小江潜伏在暗处。 暗卫来报:“段总旗,里面出乱子了,可不是咱们做的,是大人还有其他安排吗?” 段小江一愣:“怎么回事?” 暗卫道:“不太清楚,刚发生,咱们的人只顾得上发出询问信号。” * 正在花厅里接待客人的宋亦枫宋大都督收到消息,当即带着在座各位武将往花园赶去,国公府内其他位置的护卫们也点着火把前去。 一行倭人刺客不足为惧,主要是那些毒蜂可怕,一旦被蛰便全身麻木。 人多起来后,场面反而更乱,崔辰开始力不从心。 为避免被毒蜂蛰到,被官服蒙着头的明衡太子双手揽着虞清和楚谣,将她二人护在胸前。 虞清低声道:“这些是真倭人,而且是倭人中的忍者流。” 楚谣也知道,她按住虞清的手,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暴露身份。 忽然间,她感觉到虞清的手背突然僵直,被蒙着头,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正纳闷,后颈处猛地一痛,似乎被针扎了一下。 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毒蜂蛰了时,却听见从明衡口中发出一声轻笑。 她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失去意识。 崔辰边对敌边注意着太子的动向,因为四处全是蒙着脸的人,他只能从自己的官服上分辨。 刚躲过一记弯刀,几个弹指的功夫,竟就看不到他的官服了! * 楚谣头痛欲裂着醒来时,眼睛未曾睁开,感知自己身在行驶的马车中。 她还在哥哥身体里。 睁开眼睛时惊了一跳,只见一个带着面具的黑衣人盘膝坐在面前,虞清则晕在自己身边。 “你是什么人?”这马车没有窗户,顶部吊着一盏小灯,楚谣心跳剧烈,一面质问,一面拍着虞清的脸。 面具人一言不发。 楚谣继续拍虞清的脸,脑筋飞速转动着。 一时间想了许多事情,想到头快要炸开,时不时看向那黑衣人,苍白的脸上惊疑不定,瞳孔缩了又缩。 足有一刻钟,虞清才慢慢转醒,晃了晃头,紧绷着神经坐起将楚谣拉去身后,挥拳打向那面具人。 但她身体软绵绵的,使不出一丁点内力,被那黑衣人轻轻一拨,便倒在一边。 黑衣人淡淡道:“莫白费力气,我封了你周身十三处气穴,一个时辰内,你会内力全失。” 虞清咬牙道:“你们这群卑鄙无耻的阴险小人,又耍阴招!” 黑衣人终于笑了笑:“不耍阴招,岂能制得住名震大梁的虞少帅?” 虞清怒道:“我万万想不到,太子竟是个高手!” “毒晕我们的不是太子。”楚谣在她身后道,“那会儿定国公世子晕厥,太子过去探望再出来时,被人假扮了。” 言罢,她盯着黑衣人脸上的面具,“我说的对么,陆千机,陆大人。” 虞清一怔:“陆千机?” 黑衣人顿了一顿,抬手将面具摘下,果然是陆千机:“那会儿崔辰守在院外,我趁太子去茅厕的时候打晕了他。” 虞清皱起眉:“寇大人这又是打算唱哪一出?” “与寇大人无关,虞清,锦衣卫不是有内奸么,身为寇大人左膀右臂的陆千机正是那个内奸。他是‘影’的人,当年使计策引得大人注意,‘被迫’跟在大人身边,是为了知己知彼。” 楚谣说起来时一阵心寒,寇凛多疑,却对段小江和陆千机格外信任,倘若知道陆千机的险恶用心,他得多伤心啊,“御前弹劾时,是你代替大人去的,大人一定告诉了你那画像是假的。大人决定将计就计,而你惊讶之余也决定将计就计,见招拆招。” 陆千机点头,把玩着手里的面具,随意“嗯”了一声。 楚谣紧紧盯着他的脸,抿着唇,经过一番斟酌,终于喊道:“王若谦!” 她看到陆千机玩着面具的手微微颤了下,一时如鲠在喉。 果然是他。 寇凛说“影”这个组织里,有一个人在帮助她,这个人她肯定是认识的,而她自从八岁坠楼之后,鲜少以女儿身外出。 因女儿身见过的男人真是没几个。 以为王若谦早已死了,根本没想到他身上去。 虞清今日提起王若谦时,说他长身玉立,可楚谣几年间见过的王若谦,全身骨骼畸形,脊背佝偻像个怪物。 即使半年内治好了一碰就骨折的病,这骨骼畸形还能快速复原不成? 楚谣又想起寇凛身边有个内奸,她从段小江开始逐一排除,想到了陆千机精通缩骨功,可以变幻身形,伪装他人到惟妙惟肖的地步。 而根据寇凛的解释,这门功夫极是难练,须得趁幼年骨头尚软时开始练习,忍尽常人所不能忍,江湖中练成者寥寥无几。 故而寇凛当年见到陆千机时,才耗费诸多心血,当宝一样绑在身边,充当他的替身。 楚谣这么一想就明白了,王若谦自小得的根本不是骨病,他是在练缩骨功。 而虞清见到他的那年,他已经练成了。 抓蛇(下) 抓蛇(下) 定国公府。 大量火把驱散毒蜂以后, 刺客大半被剿灭, 只剩下几人遁走, 宋世钧带着护卫穷追不舍, 另有几个出席寿宴的武将也追了出去。 崔辰顾不得被砍了一刀汩汩流血的手臂, 正要下令禁军搜寻太子时, 宋亦枫附耳几句, 说有下人来报,在世子住处的茅房里发现了被扒光了晕过去的太子,此时已被抬入太子妃房中休息, 太子妃正照顾着。 此事有损太子声誉,宋亦枫叮嘱崔辰莫要透露出去。 崔辰这才知道先前的太子是有人易容假扮,他有失职之责, 当然也不想外传。固执着非得去探望太子, 看罢之后惊讶道:“宋都督,方才那贼匪装扮的也未免太像了。” 人皮面具不稀罕, 但连声音和身形都一模一样, 简直匪夷所思。 宋亦枫低低冷笑道:“贤侄不知道么?寇凛身边有个心腹叫做陆千机, 江湖中人, 精通易容缩骨。” 崔辰微怔,知道宋亦枫意有所指, 并未接他的话。 少顷, 面色凝重的宋世钧阔步赶来, 先对崔辰抱拳,再对宋亦枫道:“父亲, 孩儿和刘将军赵将军追着刺客出去,发现咱们府外竟埋伏着大量锦衣暗卫!而且刑部那边传来消息,寇凛越狱出逃了!” 崔辰面露诧异,先前寇凛被弹劾谋反,朝中多半都是不信的,可现在看来所言不虚,竟勾结倭人杀进定国公府…… 不对,如今前厅那些宾客肯定都以为寇凛是来刺杀太子的,但他知道不是,那寇凛想做什么? 崔辰懵怔片刻,如梦初醒:“楚箫人呢?” 宋世钧也表现出惊色:“楚公子不见了?” “你们守好殿下!”崔辰转身朝禁军厉声喝了一句,随后对宋亦枫抱了抱拳,疾步朝前厅走。 宋世钧看一眼他的背影,唇角微勾:“爹,如今外面那些被毒蜂蛰了的武将们怒不可遏,加上平素对锦衣卫的怨气,冲出去和段小江他们打了起来。孩儿以拿着您的令,命五城兵马司封锁城门,连同顺天府全城搜捕寇凛。搞砸了爷爷的寿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寇凛这次是怎么都洗不干净了,圣上想护着他也是有心无力,锦衣卫很快就是咱们的了。” 金吾卫指挥使一职,宋世钧根本看不进眼里去,禁军十二卫说出去威风,不过是给帝王看家的狗罢了,锦衣卫才是他的目标。 “莫要掉以轻心,寇凛老奸巨猾,没那么容易对付。”宋亦枫淡淡道,“我这就进宫面圣。” “爷爷没回来真是可惜。”宋世钧烦躁,他爷爷平素都在城外庄子上住着,不理世事,讲好会出席寿宴,却在傍晚突然送个信回府,说与一位远道而来的旧友有约,不回来了。 他爷爷若在,亲眼瞧一瞧今晚的事儿,以他爷爷的暴脾气和在圣上面前的影响力,寇凛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 颠簸的马车上,楚谣忽然喊了一声“王若谦”后,车厢内陷入一阵诡异的静默。 陆千机没有询问,等同于默认。 “你是王家死在流放路上的小儿子?”虞清满目震惊,上下打量着陆千机,“可我见你时,你并非这个模样。” 虽已记不太清楚,但陆千机五官凌厉偏英武,王若谦则清秀温和。 虞清忽又明白了,他这张脸也是假的,只不过不是人皮面具,而是施展了一种更高层次的变换容貌的武功。 陆千机无视虞清,停下把玩儿面具的手,看向楚谣的目光带着探究:“楚箫,我记得从前你并未见过我吧?” 一句话,足以说明他不知道她与楚箫之间的秘密。 楚谣还以为寇凛告诉了他。若没有告诉他,任他聪明绝顶,也很难猜到这荒诞的真相,只会以为楚箫性格分裂。 毕竟寇凛是与她频繁接触,坚信只有一个楚谣,才能想通她的秘密,不然一样认为楚箫有着双重性格。 而陆千机与现在的她几乎没有接触,只上次游湖时送她上岸。先前倘若有见,他怕也是在暗处远远看她几眼,能看出什么来? 楚谣觉得寇凛说的“爱慕者”这三个字根本谈不上,陆千机自小足不出户,她算是他唯一的朋友。 但楚谣从未视他为朋友,毕竟见过的次数太少,每次都是被王夫人请着去劝他吃饭,他都不怎么说话的。 暗中帮她,她该感激,但他却一直加害她哥哥和虞清,这仇远远大于恩。 楚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们究竟为何要杀我和虞清?” “不知道。”说话时,陆千机稍稍偏头,看向赶车的位置,“你们当年在定国公府看到某个秘密时,我还没被抄家,没入这个组织。组织内分工明确,杀你们不归我管,我也插不上手,只不过寇凛非得掺合进来以后,他们的重点变成对付寇凛,我才被准许介入。” 原来如此,楚谣质问:“你为何要解释?” “回答你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算不上解释。”陆千机重新将面具戴上,背靠着车壁,一副疲惫不堪不想再继续说话的模样。 楚谣却依然问:“既然要杀我们,直接杀了不就行了,抓我们做什么?” 陆千机不答,久不吭声的虞清道:“当然是拿我们俩来牵制寇指挥使,如今他四面楚歌,万一怂了一直躲着不出来怎么办?” 楚谣欲言又止,寇凛现在的处境,还真是四面楚歌。 马车越颠簸越厉害,许久之后停了下来,听见外头赶车的人道:“到了。” 马车门被赶车人打开时,那人小厮短打装扮,一块儿黑布蒙着口鼻,只露出一双乌沉沉冷漠的眼睛。 楚谣和虞清下了马车,才发现她们乘坐的马车是辆商铺拉货惯用的大车,车内有秘密夹层,她们刚才一直在夹层里待着。 而现在,她们身在一个山洞中。 赶车人先给虞清锁上手镣脚镣,轮到楚谣时,陆千机道:“阿飞,他没武功,不必了。” “哦。”那叫阿飞的人应了一句。 陆千机又道:“你先将他们押入牢房,我去禀告堂主。” 阿飞点头:“好。” 两人分道扬镳,陆千机朝正殿走去,阿飞则驱赶着楚谣两人转向侧边,走过一条长长窄窄的甬道。 甬道的尽头,是一个庞大的地坑,坑壁上四处是洞。 楚谣往前一望,和虞清对视一眼,这里应是“影”在京城内的据点,像个老鼠窝似得。 “上去。”阿飞在背后推着她们,钻入甬道口处悬空挂着的一个铁笼子,他自己也钻了进去。 随后下方有几个戴面具的贼匪拖拽着锁链,铁笼子慢慢下坠,一直落到坑底。 等落地后,阿飞又将她们从笼子里赶出去,关入一个石牢内,嘱咐面具人:“看好。” “遵命!” 阿飞不再乘坐升降笼,足尖一点,自坑底跃上甬道口。站在甬道内,他缓缓拉下面罩,从后腰处摸出一个笛子来,露出茫然迷惑的神情。 他在东瀛国学武数年,因为练武时伤到了头,只记得十二三岁以后的事情。而除了习武,唯一的爱好便是音律。 陆千机之前吩咐他每天抽空跑去尚书府隔壁吹奏一曲,他不知吹什么,便吹起自己时常吹的,又记不太清楚是谁教他的一支曲子。 有一日竟得到了回应,还是极完整的曲子。 也不知是楚家兄妹谁吹出来的。 …… 楚谣和虞清并排坐在地牢里,牢房铁门是镂空的,透过缝隙,可以看到门外时不时有贼匪巡逻。 两人都很镇定,且一言不发的坐着。 虞清凑去她耳边小声道:“楚二,你猜出这里是哪儿了没?” “城郊附近的山里。”楚谣正在思考这个问题,沉吟道,“按照时间来算,咱们肯定是出了城的,中途我听见寺庙的钟鼓声,城外只有一间寺庙,咱们应是走东城门出来的,听着钟声的方向,尔后马车又往北拐了,应是上了白鹭山。” “上山路上,遇到了下山的马车,这马车还刻意避了避。”虞清接着道,“偶遇的马车里有男有女,高声谈笑着,似乎醉了酒。” 说着,虞清又摸了摸墙壁,牵动着手腕上的铁链哗啦啦作响,“猜到了没?” 楚谣点点头,两人异口同声:“红袖招附近。” 先前红袖招闹过命案,宋世钧邀请的几位禁军指挥使已将这里严密搜查一遍,如今谁也不会想到这里会有问题,是处极好的藏身之地。 “楚二,你将我贴胸藏着的囊袋取出来。” 楚谣探手进她厚厚的袄子里,从她左右胸前各掏出一个囊袋,尴尬道:“你还真像男扮女装,竟用这个当做假胸。” “什么啊,这里面是酒。”虞清笑嘻嘻地道,“你快喝了。” 楚谣一愣:“在这喝酒?” 虞清低声道:“你不是告诉寇大人,你附身楚大喝酒时,会加速楚大醒过来?” 楚谣皱眉:“似乎是这样,但我和哥哥会交替出现……” “寇大人说,你和楚大会交替出现的原因,应是那晚他让陆千机去你房间检查你是不是易容,陆千机给你下了点迷药,导致你无法从自己身体醒来的缘故。”虞清努努嘴,“你先喝吧,试一试,别浪费时间。” 楚谣拿着酒囊呆滞了下,瞳孔微微一缩。 寇凛是早有预谋的。 他应该知道陆千机是内奸的事情了,并且猜到陆千机会使计掳走她和虞清,给他一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教训。 他由着陆千机将她们掳走,好让她们确定这组织的据点,尔后她从哥哥身体回到自己的身体,就可以告诉寇凛她们被掳哪儿去了。 楚谣一边灌酒,一边凝重道:“可大人就不怕我还没来到这里,就已经回去自己身体了?” “不是还有我吗,你哥醒来让他见血不就行了。” “那万一我们一路晕着来,根本猜不出位置怎么办?” “这正是寇大人分派给我的任务。”虞清伸出两指,从自己发髻内抽出一根螺旋状的银质小棍,“咔咔”两声,便将脚镣打开,“路上寇大人不是传来一张小纸条么,你随太子入内时,我去交礼单前,先秘密去见过寇大人……” 陆千机了解寇凛行事作风,寇凛也一样了解他。 知道他对付高手时,惯爱用淬了毒药的银针扎人后颈处的大椎穴,脊柱将立刻麻痹,再强的武功也会顷刻间无力,陷入昏厥。 想在悄无声息中放倒她虞清,八成是使用这招。 所以寇凛提前在她颈部贴了一大块儿和皮肤触感相似的胶状物,针尖穿透时,针尖上的毒药基本已被滤干净了,她只是被针扎了一下穴位而已。 而陆千机封她气穴,扼她内力的手法,寇凛自然也清楚的很。 楚谣抽抽嘴角:“所以你从头至尾都是清醒的?内力也没消失?” “恩,我一路在心里计算着他们的路线。”虞清将银质小棍递给她,示意她帮忙打开自己的手镣,“若不是怕你将我的脸拍肿了,我没打算醒。” 楚谣放下酒囊,接过手中,仔细瞧着这根小棍子,应是段小江从前跑江湖做贼时的看家宝贝。 虞清见她若有所思,忙道:“你莫恼寇大人舍得让你涉险,宋家和‘影’沆瀣一气,机关算尽,他现在真是快被逼的没路走了,你和楚大的秘密恰好能派上用场。而且寇大人再三叮嘱我,确定据点只是其次,保护好你不被欺负才是摆在第一位的,命我该出手就出手,绝不要忍辱负重。还说万一有突发状况,我也无力时,就告诉陆千机你是楚谣,总之你是怎么着都不会受委屈的。” 楚谣哪里怕委屈,又岂会去怪寇凛。为了帮她哥哥和虞清,寇凛都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她能尽上一份力,心里舒坦许多。 虞清却又阴阳怪气的补充一句:“但他还说,万一半路你哥醒来,让我千万忍辱负重。” “咔。”手腕上的锁链也被打开,楚谣忍俊不禁着将小棍子重新插进她发髻里去,“这法子好是好,却有诸多意外发生,譬如陆千机再阴险无耻一些,搜你身,或者将咱们分开关,再或者……” “倘若计划不顺,我肯定就出手了呀。”虞清笑着道,“寇大人让我见机行事,找不到他们老巢,逮着陆千机不亏,再不济也能带着你全身而退。” 楚谣点点头:“那我回去报信,锦衣卫从外面攻进来,你和我哥哥……” 虞清一挑眉梢,笑出虎牙:“忘记我先前说的了?正面对决我能单挑他们一窝。” 楚谣还是不大放心。 一波巡逻的贼匪从门外经过后,虞清又拉起她的手往自己中衣底下探:“摸着没,你家寇大人连自己贴身不离的软丝甲都脱给我了,这玩意儿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是他花了三万两黄金才买到手的。”她夸张的打着手势,“他前前后后强调了三十遍,整整三十遍。” “三万两……黄金?”听到这巨额数字,吓的楚谣连摸都不敢摸了。 三万两黄金,差不多三十万两白银,国库一时间都没这么多储备。想到什么,她紧张兮兮的拉着虞清问道,“他拿给你时,你当面检查了没?” “检查?”虞清不解其意,“检查什么?” “检查有没有哪里抽丝啊。”楚谣讪讪道,“不然还回去时,他让你赔。” 虞清愣愣道:“不会吧?” 楚谣笃定:“绝对会的,他刻意提醒你价钱,肯定是做好了讹你的准备。” 瞧着楚谣不是开玩笑,虞清额角青筋跳了跳,心急火燎的想脱下来:“乖乖我滴娘哎,三万两黄金,把我虞家军全卖去南洋当苦力也赔不起,来来,还是你穿着吧。” 楚谣制止:“不,你穿着合适,你无损我哥才安全,你若受伤,他顶着金钟罩也没用。” “可万一这软丝甲有个损伤,他讹我怎么办,楚二你得帮我啊。”虞清可怜巴巴捧着她的手,拼命想要挤出眼泪。 “我先前惹恼了他,他怕还气着,不一定会听我的。”楚谣说话间一个恍惚,看着虞清竟出现了重影。她思索,“看来喝酒真会加速哥哥清醒。” 以往楚箫意识苏醒的时间总是不定的,这倒是寻到了一个窍门。 * 出现反应后没那么快,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楚谣才失去意识。 她从自己的身体里醒来,躺在卧房内的床上。屋内燃着灯,她慢慢起身,一声“春桃”没来得及喊出来,就瞧见寇凛坐在她房间内的桌前,正以手支头闭着眼休息。 一个月不见,他似乎瘦了些,下巴比之前尖了一点。 面对寇凛,楚谣的心情依然复杂,明知她们楚家这条贼船会害了他,却还是抵挡不住总是思念他。 “醒了?”寇凛听到动静,倏然起身上前,目光迫切,“怎么样,可有受委屈?” “没有,一切顺利。”楚谣知道事不宜迟,立刻道,“大人,在红袖招附近,他们人不少。” 寇凛微微沉眸,旋即转身朝外走,拉开窗子:“谢将军,可以行动了,在白鹭山红袖招。” “恩。” 楚谣这才知道谢从琰也在。 寇凛隔着窗道:“这回全靠你了啊,陆千机熟知锦衣卫,此次行动本官连段小江都瞒着,除了虞清回京带来的几十个惯打倭人的虞家军之外,你没有任何支援。” “需要什么支援?”谢从琰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你的人都是打硬仗的。”寇凛沉沉提醒他,“他们有东瀛忍者,还有江湖高手。” 谢从琰给他一个“重火力压制下,一切全是浮云”的表情:“你不随我一起走?现在全京城都在抓你。” 寇凛也给他一个“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全是酒囊饭袋”的表情:“你先去,本官随后到。”又叮嘱,“陆千机的命给本官留着,本官要亲自杀他。” 言罢便阖上了窗子。 楚谣看着他走去桌前,将摆在桌上的长方形檀木匣拿起来,檀木匣外有条皮质挂带,被他倾斜着背在背上,加之穿着一袭飒爽玄袍,英姿尽显,看上去像个江湖侠客。 楚谣觉得那应是个兵器匣,可放绣春刀似乎小了点,不知是什么兵器。 楚谣忽然想起告诉他:“对了大人,您可知道陆千机是王若谦,隔壁王侍郎……” “知道。”寇凛打断了她,仔细将檀木匣固定在后背,又走来床边,“不必担心,我查了他一个月,知道的比你更多,颇为令我震惊,等解决之后再与你细说。” 楚谣“哦”了一声。 寇凛低头看着她:“我先前说给你时间考虑,你考虑的如何了?” 楚谣心里一个咯噔:“大人先去忙正事吧。” 看她这幅模样,就知道是没想通,寇凛直截了当:“收下我的信物才一天,说变脸就变脸,又憋在心中不肯告诉我,是因为你这假舅舅的真身世吧?” 楚谣吃了一惊,但她不敢抬头,怕寇凛从她神情中看出什么来:“大人说什么?” “你怕是忘了,我自此次回京以来就盯上了谢从琰,一直在查他,即使这桩案子与他无关,但他的身份绝对有问题。我不只查他,还查了你外公谢埕谢老将军,你猜,我查出什么了?” 听他在头顶说话,语气凝重,似惊雷一样砸在耳朵里,楚谣知道再躲无用,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那不知大人查出什么了?” 却见他唇线忽而微微一提,笑起来时,眼睛稍显细长:“我什么都查不出来。” 楚谣这一刻的表情精彩纷呈。 “我猜,你们楚家或许牵连逆党,你的不安正是来源于此,你怕连累我,怕往后沉船时,你爹以此拿捏我。”寇凛见她又低头,看不到表情,捉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你不是没勇气做我的伴,你是担心我,为我好。” 眼见自家株连九族的大罪被寇凛察觉,楚谣现在更担心他们楚家满门。 寇凛感知她打了个哆嗦,明显畏惧他,心头颇不是个滋味:“别怕,你爹好手腕,抹的一干二净。何况这京中谁也不干净,袁首辅从前还和阉党有所牵连。” 楚谣拧眉看着他。 “你爹不可能信我,不会为了拿捏我便将底牌透露,除非你楚家生死存亡之际。你也不想想,若真有那么一天,为保你的命,他不来拿捏我,我也得主动想办法不是?我既拿定主意娶你,这些我都考虑过。” 寇凛真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连累他? 不可能的,似他这般怕死之人,除了老天谁也甭想收他。 “说到底你还是信不过我的本事,才会关起门来瞎担心。然而,‘信任’两个字谈何容易……” 听他语气低沉下去,楚谣知道他想到了陆千机,忙握住他的手,想给予他一些安慰。 “我先前不开导你,是因为再多‘你只管信我就好’也没用,不过空话。给你一个月考虑,是让你等着看,这一局我会赢的有多漂亮,宋世钧想坐我的位置,他只能去地府做梦。” 说着,寇凛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自信一笑,转身欲走,“我去了,稍后打起来万一你哥晕血,咱俩指不定还能在红袖招里见。” 楚谣在背后喊住他:“大人,您将您那价值三万两黄金的软丝甲脱给虞清,是准备讹虞家钱吗?” 寇凛脚步一顿,转头微笑道:“怎么会呢,我是为了让她更好的保护你,或者你哥。” 楚谣相信这是真话,但事后讹诈也是免不了的:“不会最好,我帮虞清仔仔细细检查过了,还没开始动手,您那软丝甲有两处勾了丝,虞清让我做个见证,我答应了。” “你……” 晴天霹雳,寇凛犹如被捅了一刀,心头狂喷血。极力忍住,面上尽量保持微笑,“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太厉害,不好吧?你得知道,这赚来的钱往后你也有份。” 楚谣嘀咕道:“我花不了多少钱。”忍不住再补一句,“而且大人,您这随时想着讹人钱财的习惯我不喜欢,不会帮您的。” “你花的少,但我花的多,你可知道我平日里连泡茶用的水,都得是从天山池子里运回来的,一壶三两金,更别提我喝的茶叶,吃的补药,穿的狐裘……” 寇凛捧着心,原本都算好了通过今夜这一票,他起码能从几方势力捞个盆满钵满,虞清那只是个顺带着玩的小数目,可苍蝇再小也是肉,心痛,“你爹养得起吗?” 楚谣一愣:“我爹为何要养你?” 寇凛道:“待办好这事儿,圣上必有重赏,我准备请旨入赘到你楚家来。” 楚谣瞠目结舌:“大人,你……你不是要和我楚家划清界限?怎么突然又要入赘?” “我通过调查王若谦……总之我最近明白了一件事,无论我怎样表立场,圣上也不会相信任何人,刻意划清界限反而欲盖弥彰,我干脆反其道而行之,入赘进你楚家。” 正好看是你爹拿捏我,还是我先把他气死。这句话寇凛没敢说。大敌当前,他将心头被捅出的伤口缝缝好,跳窗离开,“你不喜欢我讹钱,那你跟我保证你爹养得起我,我往后就不讹了。” 大蛇 大蛇 地牢里, 楚箫恢复意识以后, 虞清将今晚的行动详细与他解释了一遍:“事情就是这样的。” 楚箫听的直冒冷汗:“我妹妹说寇大人是个亡命之徒, 我看你也一样。” 虞清哈哈笑道:“这叫艺高人胆大。”又在他肩膀一拍, “做好准备, 你舅舅和我的人原本就在城外, 来红袖招快的很, 稍后你蒙住眼睛,最好再塞住鼻子。” * 如今三处城门皆被五城兵马司封锁,寇凛离开楚家之后, 并未出城,而是走密道入了皇宫。 尔后,他自皇宫北面的高耸宫墙翻了出去。 红袖招所在的白鹭山就在皇宫北面, 走东西城门都得绕行, 走皇宫是抄近道。 此时的白鹭山依然寂静祥和,并未有硝烟战火。 寇凛寻了处隐蔽的位置, 守在红袖招与皇宫之间的半山腰, 没有继续上山。 今夜他根本不打算去红袖招帮忙抓蛇, 那些只是小蛇, 若他猜得不错,稍后将有一条大蛇出没。 他要抓的是这条大蛇。 …… 等了约有半个时辰, 寇凛终于见到那条大蛇独自从巢穴里溜了出来。 他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笑着喊道:“陆千机。” 穿着夜行衣正下山的陆千机心头一紧, 停下脚步仰起头,趁着模糊的月色望过去, 只见不远处寇凛站在一株光秃大树的杈子上,玄衣裹身,融入这浓浓夜色中,一时难以分辨。 陆千机睫毛微颤,慢慢抱起拳头:“大人。” 寇凛依然高高站着,双手叉腰,垂眼睨着他:“本官喊错了,本官该喊你王若谦才是。” 陆千机笑笑道:“自被您抄了家,这世上已无王若谦此人。” 寇凛挑眉:“老巢即将被掀,你溜的倒是挺快。” 陆千机徐徐道:“大人许是误会了,在京城当家做主之人乃是朱雀堂堂主,他现在就在地穴里,大人不去抓他,堵我一个小喽罗做什么?” “堵你,比铲除你们更重要。”寇凛直视他,“你果然提前知道要出事。” 陆千机不答。 寇凛从树杈上飞下来,落在他面前,收起先前的轻松调笑,语气比这夜色更冷几分:“本官一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自问待你以赤诚,不曾想一直在背后谋算本官之人,竟是你。” “您抄了我的家,我父亲和三位哥哥全死在诏狱里,我不报复你报复谁?再者,待我以赤诚,也不过是您收买人心的手段罢了。”陆千机扫一眼被他背在身后杵出来半截的紫檀木盒子,“大人信得过谁?即使是跟了大人七年的小江,也不知您这宝贝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吧?” 寇凛的武功其实不如他的头脑,不算强,尤其这些年混在朝廷里,出入被人保护着,尔虞我诈中根本没有太多时间勤修苦练。 但这个“不强”是相对江湖顶尖高手来说的,而就算出动顶尖高手,也未必杀的了他。 陆千机跟在他身边许多年,摸得透他的行事作风,却始终不知他最擅长哪一种兵刃。 重刀、轻剑、长枪、软鞭他都用的来,而且时常轮换着用。这些年更是请了不少江湖人士,教他修习不同门派的功夫。 他学的既乱且杂,每一样都不出众,但就让你看不出他真正的强项是什么。 唯一知道的,是他每次面对棘手强敌,心中忐忑时,便会从宝库中取出这个兵器匣,即使九死一生的龙潭虎穴,他遍体鳞伤也能硬生生杀出一条活路。 “对付我,大人竟将您这压箱底的宝贝都取出来了。”陆千机说着话,从袖中取出一副银丝手套,慢慢戴上,唇角微勾,“但是大人,倘若您是单独来堵我,您怕是赢不了。” “本官已经赢了。”寇凛抱着手臂,没有动手的意思。 “大人是说看破我是内奸,顺势找出我们据点这件事?”陆千机莞尔一笑,躬身拱手,“那大人的确是赢了,您一贯慧眼如炬,神机妙算,我输给您,向来都是心服口服。” 寇凛却并未翘起尾巴来,摇摇头道:“不,这没什么可骄傲,因为线索全是你刻意留给本官的,故而本官对掀你们老巢没兴趣,全部丢给谢从琰去做。”指着他,“本官只对你有兴趣。” 陆千机面露不解:“大人此话怎讲?” 寇凛继续抱着手臂:“你一共留下三个线索给本官。第一,先前从扬州刚回来,你扮做容安公主来刺杀本官,拿着银针戳本官的眼睛。而三司会审之后,楚箫从大理寺回家路上遇袭,被虞清所救,刺客使用的也是银针,还被楚谣给收了起来,放进她梳妆盒里……” 大朝会当晚,寇凛扮成老嬷嬷住进楚谣房内,翻她梳妆盒时曾看到过,但因是枚普通银针,他并未在意。 后被楚谣赶出房,他与虞清喝茶聊天,重新说起此事,他才觉得不太对劲儿。 明知虞清暗中保护着楚箫,还在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刺杀,这一点都不符合‘影’的做派。于是他重回楚谣房间取走那枚银针,跑回锦衣卫衙门陆千机房间,与陆千机惯用的针对比一番。 “当然,拿针作为武器的人不只你一个,这说明不了问题,只算一个小线索。”寇凛伸出两根手指,“这第二个线索,是王侍郎府忽然住了人,住户的确是洛阳贺兰氏,百年世家做不得假。本官原本并不疑心……” 寇凛与楚谣定情那晚,耽搁太久,急着进宫面圣,他是翻墙从隔壁屋顶飞出去的。 这一翻墙,他发现隔壁与楚家挨着的后花园不仅荒芜,还落着锁,王若谦那栋没窗户的屋子,被拿来充当储藏杂物之处。 贺兰忻住的位置距离此地极远,吃饱了撑的没事跑来吹笛子? 寇凛直接派人抓了贺兰忻,他一脸茫然,询问过府中下人,许多人以为是从楚尚书府传来的。 再审问贺兰忻忽然上京的理由,只肯答是京中有位高官想扶持他们贺兰家在京中发展,家族才派他上京,住进这栋购置多年的大宅。 寇凛看向陆千机:“本官派人蹲守,发现一个行踪可疑之徒潜入王侍郎府。但他异常机警且功法诡秘,察觉被人盯梢,立刻遁走离去,此后再没出现过,笛音也消失了。因为你的目的已经达到,成功勾起了我们对早已死去多年的‘王若谦’的回忆。稍稍去太医院一查,原来他自小患有骨病,骨骼畸形。本官却想起,抄家时他身姿笔挺,这不太对啊……” 陆千机神色淡淡然,寇凛会猜到这些在他的意料之中。 毕竟这第三个线索,他给的实在太过明显。 寇凛想睡了楚谣那晚,他故意扮成段小江,前去暗卫营吩咐暗卫将收集到的京城美人画像送过去…… “三条线索摆在一起,再猜不出你陆千机是王若谦,本官便真是个傻子了。”寇凛忽而弯起唇角,“你与本官有着血海深仇,被他们派来本官身边做内奸,说得通。可你又指引着本官查出你的身份,故意暴露出你们据点,让本官将你们一网打尽,你存的什么心?” “我在这组织待了七年,至今也还是个打杂的,莫说影主少影主,连护法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陆千机微微耸肩,摊手笑道,“不借您的手干掉堂主,我如何上位?” “本官倒看不出,你对权力如此渴求。”寇凛环顾左右,压低声音一笑,“堂堂锦衣天字暗卫大首领,除了当本官的替身,还偶尔扮作圣上的替身,乃是圣上最深信之人,竟对个贼匪组织的堂主之位如此感兴趣,有意思,有意思……” 终于,挂在陆千机脸上的笑容凝固住。 他倒是想伪装,可他深知寇凛既说了出来,必是确定无疑,再解释也无用。 “缩骨功这门功夫难练,功法也难找,王若谦一个小孩子是如何拿到手的?” 寇凛稍想多了些,接着去查王侍郎。 “王若谦自小体弱,骨头肯定是有些病的,却因此被影这个组织看中,认为他适合修炼缩骨功。所以他父亲把他卖给这个组织,将幼年的他锁在后院,强迫他练功,来换取自己的高官厚禄。” 陆千机面无表情,袖下的拳头紧紧捏起。 寇凛向前走了几步,距离他更近一些,方便观察他的表情:“当王若谦练成缩骨功后,始终不愿同流合污,暗中搜集他父亲的罪证,准备告发他。但本官接到的举报,却是王侍郎与阉党有关,丝毫没有提起‘影’。那份举报本官略略一查,发现勾结阉党罪证确凿,如今想来全是伪造,这不是一个十五岁足不出户的少年可以办到的。” 所以寇凛猜,王若谦像当年的自己一样,混入皇宫去告了御状。 并且向圣上提议抄了他们家,将他流放,走半路让“影”将他救走,借此混入“影”中一探究竟。 可没料到,“影”又将他派去锦衣卫指挥使身边做奸细。 陆千机不曾辩解,慢慢道:“大人,锦衣卫分明暗。指挥使在明,大首领在暗。天字暗卫,乃是圣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道保障,自成立以来,暗卫大首领的身份不能曝光,尤其不能被指挥使知道。” “因为大首领是监视指挥使的存在。”寇凛当然知道,暗卫大首领是悬在历代锦衣卫指挥使头上的一柄利剑,“可您陆大首领如今被本官发现了真身,本官若去圣上面前说出来,您这大首领的位置,坐不稳了啊。” 陆千机轻轻笑道:“寇大人如何认定我就是大首领?” 寇凛指了指背后:“本官守在此地,正是做最后的确定,这条下山的路,是通往皇宫的。” 陆千机皱起眉。 “还有,您在本官衙门里,怕惹本官起疑,总是刻意保持着江湖人士的清高做派,不理会太多琐事。本官手里的暗卫,一直是小江在管,你知之甚少才对。但你先前竟跑去了一处你根本不可能知道的暗卫营,假扮小江让本官的贴身暗卫送画像去楚谣房间,还说出那些话来……” 寇凛自得一笑,“陆大首领,只因心中一时不忿,老马失蹄了吧?” “呵。”陆千机沉默片刻,收敛情绪,也笑了起来,“我很想知道,寇大人猜到这一切后,想起先前命我潜入楚谣房间内,将她仔细检查一番……气不气?” 寇凛神色一变,气不气? 也不知那晚他对楚谣做了什么,再一想还是自己下的令,简直要气死了好吗? 但寇凛不能表露出来,贱兮兮地笑道:“那不知本官与谣谣在小船相会时,陆大首领站在相距不远的画舫上,眼睁睁看着那条小船摇啊摇晃啊晃的,气不气?” 陆千机同样神色一变,恨不得一拳打死他。眯起眼睛:“寇大人堵我的路,拆穿我的身份,是想拿捏我为你做事?” 寇凛依然笑的贱兮兮:“陆大首领,这贼窝就算剿了,本官依然满身的麻烦,此事不容易摆平……而且,本官还有许多关于案子的疑惑,想向大首领请教。” 陆千机垂了垂眼,整理手套,周身杀意尽显:“你就不怕我杀你灭口,说你与贼匪有所勾结?反正现在你不过个畏罪潜逃的囚犯,死不足惜。” “啧,本官真是好怕呀。”寇凛装模作样的抱臂抖了抖,解下背后的紫檀木盒子,“所以才带着本官压箱底的神兵来,陆大首领不是一直好奇这盒子里装着什么?” 陆千机确实好奇,做出手势:“请。” 神兵 神兵 “大首领确定要杀本官灭口?”寇凛伸手在檀木盒的雕花处有序按动, “本官可告诉您, 但凡见过本官这神器之人, 几乎都死在本官手中。” “那我更得见识见识了。”陆千机知道这是一个机关盒, 凝神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行。”寇凛按下最后一个机关扭。 却见那盒子从正中展开, 内里层层叠叠, 插满了明晃晃淬着寒光的兵刃。 兵刃?陆千机几乎看傻了眼,他若没瞎的话,盒子里装的是锅铲、勺子、剔骨刀、烧火棍……? 寇凛是在耍他吧? 但当寇凛将那根烧火棍取出后, 他想应该不是,这烧火棍瞧着似以纯钢制成,原本一尺来长, 被寇凛从正中一扭, 整整长了三倍。 再一想他的出身,陆千机确认不是, 这的确是他最拿手的兵器。 寇凛不到十岁就被抓去了北元战场, 一个小孩子打不了仗, 只适合去做伙头兵。但别以为在军中煮饭烧菜是件容易事, 战乱年代军力不足,能上阵的必须上阵, 煮饭的都是些孩子和伤残者。 军中吃饭的人又多, 没个好体力和臂力根本熬不住。他最初的武功底子, 应就是从这些烧饭煮菜的玩意里练出来的。而他最强的也并非招式,是他的体力和耐力。 不, 还有熟能生巧。 陆千机恍惚中想起三年前,他随寇凛离京去查赈灾银失窃案的路上遭遇埋伏,他一时不慎受了重伤,同样有伤在身的寇凛背着他杀出重围,躲藏进一个山洞里。 满山遍野全是追寻他们踪迹的刺客,寇凛夜间才敢出去找吃食,去了许久,只抓了两条鱼回来烤着吃。 可陆千机不会挑刺,从不吃鱼。 寇凛骂了句“矫情”,摸出把匕首干净利索的便将鱼给拆的肉刺分离…… “你惯用针,不能与你近身缠斗,这个合适。”寇凛将盒子重新背起来,持着烧火棍指向陆千机,“其实你跟随本官多年,应了解本官最讨厌动手,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人长张嘴巴不只是用来吃饭的……” 他语气轻松诙谐,下颚线却绷的极紧,眸似深潭古井,透出浓郁的黑。 他以神态警告陆千机,他认真起来了,切莫掉以轻心。 陆千机的杀意反而渐渐散了去,盯着他手里的烧火棍:“所以你平时将这兵器匣藏着掖着,轻易不拿来使用,是觉得有损你寇大人英俊潇洒的形象?” 寇凛没有正面回答,只道:“见过本官使用这神器的都得死,不然传出来,本官岂不是很丢脸?” 陆千机沉默片刻,倏忽笑起来:“你这个人啊……” 他是了解寇凛的,这家伙特意带着兵器匣来堵他,意图不在于动手,只是解释自己没有说假话,这些年的确待他以赤诚,从未防备过。 不将兵器匣给他和段小江看,并非留着底牌,只是不好意思给他们看罢了。 寇凛这些年的确待他不薄,他也是记在心里的,从未在圣上面前说过寇凛的不是。 陆千机凝眸思索,忽地听见背后一声炸响,转过头,又见红袖招附近有一簇烟火腾空。 * 地牢内如地震般剧烈晃动了下。 “开始行动了。”虞清起身的同时,抄起楚箫的咯吱窝,将他也从地上拽起来,“他们一时间找不到入口,这是敲山震虎,也是给我们发的信号,我带着你杀出去,将他们逼出老巢。” 楚箫从中衣撕下来布条,蒙上眼睛和鼻子,颤着声音道:“你尽量别见血啊,不然阿谣……” “楚二比你强多了。”虞清用布条将两人的手腕拴在一起,“其实有句话我早想告诉你。你有从军报国的志向,可你即使不晕血,你也不适合从军,甚至都不适合习武……” 楚箫想反驳,却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母亲出身将门,但他和妹妹谁也没遗传到母族的本事,一看就是诗礼传家的山东楚氏一族出品。 就像小时候虞清教他和宋世非功夫,宋世非一看就懂,他起码得让虞清重复十几遍。 “嘭!” 牢房门直接被虞清一脚给踹开。 巡逻的贼匪吃了一惊,一拥而上。 楚箫被虞清的力量拖拽的左摇右晃,每次快摔倒时,总会摔在虞清伸出的腿上,接着虞清再一个高抬腿,将他重新竖起来。 他耳畔只听见一阵“咔嚓”声响,嗅不到血腥味,拉下蒙眼的布条一看,虞清正一手锁住一个贼匪的脖子,手背青筋一凸,那贼匪便被捏断了喉骨。 相比较楚箫紧张下毫无血色的脸,虞清嘴角带笑,面露酡红,这是她极度兴奋的表现。 楚箫赶紧又遮住眼睛,这是个女人? 他真是想太多了。 虞清一路带着他出了甬道,一连撂倒了几十个贼匪。 突地一枚环形暗器飞旋而来,虞清按住楚箫后仰躲开,那暗器又飞回主人手中,正是阿飞。 他早已换了先前的小厮装扮,穿着戴帽黑袍,帽檐压的极低,口鼻蒙着黑布。扔了暗器,两手从背后缓缓抽出两柄武士刀,说道:“你,厉害。” 随后一群差不多装扮的贼匪慌张追来,将虞清两人团团围住,准备动手时,听阿飞道:“退,我来。” 起手的架势一摆出,再看他手中与别不同的武士刀,虞清眉头深深一皱。 这家伙是个东瀛忍术高手,怕是这贼匪窝里最强的打手。 * 半山腰处。 看见红袖招附近火光冲天,听着不断入耳的火枪声响,陆千机问寇凛:“你就不怕楚箫出事?” 寇凛不担心:“有虞清在。” 陆千机道:“你低估了宋世非。” “宋世非?”寇凛一愣,“宋家那个坠湖而死的庶子?” “恩,当年他和虞清楚箫不知看到了什么秘密,宋世非无意暴露,被宋亦枫打昏了扔进湖里,但他竟清醒过来,游上了岸。当时他在水下已经闭气许久,竟还能活着,少影主认为他十分适合修炼东瀛忍术,将他送去东瀛培养成了一个刺客。” 陆千机摘了手上的银丝手套,“可惜他先被打了头,再溺水,不仅记忆全失,脑子也有些不清不楚,说话做事时常颠三倒四,倒是成了一个武痴……” 寇凛将手里的烧火棍往肩上一扛,沉思道:“当年宋世非哪怕知道会死,也没有将楚箫和虞清供出来。可宋世非失忆了,自东瀛学成归来,再一次踏入定国公府禁地时,恍惚想起来似乎还有两个孩子。他想不起是谁,但他从前就这么两个好朋友,宋亦枫一查便知。所以,这就是宋家时隔十年才对虞清和楚箫下手的原因?” “是的。我只知道这么多,组织内部纪律严明,宋家的事情一直是少影主再管,朱雀堂堂主负责行动,我的任务,只是向少影主透露你的讯息。” “也就是说,从永平伯府到红袖招,再到游湖刺杀,以及殿上弹劾本官,都是这位少影主的计策?他才是脑子?” 陆千机微微颔首:“包括今晚定国公府的行动,也是他根据我提供的消息做出的部署,命我假扮太子掳走楚箫和虞清。我必须照办,且不能有任何行差踏错,不然一旦被他怀疑,这些年来的心血就都白费了。只能暗中提供线索给你,在少影主眼里你是个强悍对手,你能猜出我的身份,破掉这个局,也是属于正常的,不会迁怒到我。” 寇凛沉吟着点头,明白了:“少影主不在红袖招地穴里?” 陆千机答:“不在,他从未露过面,都是通过信鸽传递消息。” “那你是否知道《山河万里图》的下落?” “以我现在的身份,根本接触不到这组织的核心。”见寇凛又要开口,陆千机打断他,“行了寇大人,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这案子我也在查,往后有消息,我会通知你,将立功的机会给你。还希望你将我是暗卫大首领的事情烂在肚子里,不然再换一个大首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寇凛将烧火棍收回兵器匣子里,笑眯眯地道:“再换一个本官也抓的出来,大首领,本官在这吹了半宿的冷风,你就没个表示?” “我没钱。”他一开口,陆千机就知道他想干什么,连忙摇头,“大首领这个位置权力虽大,却无品级无俸禄,圣上的赏赐都充作军资,我穷的很。” “不可能。本官这些年给了你不少钱。”寇凛心头有数,又从兵器匣子最底层摸出一个账本,掀开给他看,“这四年,本官一共赏你了两千三百六十六金,一斛东珠,两匹大宛骏马,六个商铺……哦对,还有你做了四年锦衣卫百户,共计二十两银子俸禄……” “你不是吧?”陆千机抽着嘴角,这些年跟着寇凛的确没少捞钱,但这些钱他攒着是准备从贺兰氏手里买回宅子用的。 王侍郎府虽是个充满痛苦之地,但毕竟是他长大的地方,也还有一些美好回忆,他必须买回来。 但京城地价一年翻几翻,那宅子的左邻右里又全是京城高官,尤其以楚尚书为甚。贺兰家当年买下时就没打算入住,只等着往后卖个好价钱。 如今出价五千金都还不见得卖。 陆千机是绝对不会拿出来的:“那些都是我为你做事的辛苦钱。” 寇凛道:“可事实证明你不安好心,这钱你还有脸要?” 陆千机据理力争:“你也不想想,当年抄了我家,我王家财产多半都落入你……” 这番话反而提醒了寇凛,他一拍巴掌:“差点忘了,当年是你故意利用本官抄了你家,本官抄了好几日,这辛苦费怎么算?” 陆千机木着脸,将银丝手套从袖筒中重新取出来:“我选择杀你灭口。” “为了这点钱不值当。”寇凛微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这样吧,你再帮本官个小忙……” “什么?” “关于崔家。”寇凛附耳说了几句,挑挑眉,“怎么样,这崔家连本官的女人都敢抢,不把他们搞的连裤子都没得穿,咽不下这口气。你应该很乐意吧?” 陆千机斜他一眼:“我一点也不乐意,我宁愿楚谣嫁给崔辰,也比嫁给你强。” 寇凛伸出手:“还钱,不然本官去圣上面前拆穿你。” 陆千机深深吸了口气,指着他手里的账本:“我帮你,那这笔钱……” 寇凛一拍胸脯:“自然全给你免了。” 陆千机稍稍犹豫:“好,我答应你。” “君子一言九鼎。”寇凛将账本塞了回去,又从盒子底部的小框子里摸出一张纸,“对了,本官准备入赘到楚尚书家去,嫌楚谣院子太小,便从贺兰忻手中将隔壁王侍郎府买下来,花了五千两金,准备打通来住。” 陆千机看着他摇摇手里的地契,喉咙里一口血差点喷出来:“你……” “又一想,王家那宅子太不吉利,还是算了吧。反正本官也不差这点钱,先留在手中,看看有没有哪个傻子愿意花个一万两金买下来,往后和本官做个邻居。” 地契也收好,阖上盒子,寇凛重新将自己的百宝箱背好。 他的事情基本做完了,只等着明日殿上弹劾宋家,整一整崔家,再气一气楚老狐狸,尔后请旨赐婚。 现在要去哪里? 瞧陆千机的样子,宋世非应该也不是虞清的对手,不必担心楚箫。何况这会他赶过去,他们也快完事了。 而以往做完大事,他多半是回衙门闷头睡两天。 今次却想起楚谣未吃晚饭,这会儿肯定在房中焦急等待,反正压箱底的神兵都取出来了,不妨拿来用一用。 说起来,这种心有牵挂的感觉,其实也挺好。 利诱 利诱 子时, 尚书府。 春桃捧着托盘, 往返于厨房和楚谣的院子。她一路低着头走路, 大气也不敢出, 因为今夜尚书府内很不寻常。 除了她以外, 尚书府的仆婢们全都被谢从琰禁足在两个小跨院里, 不许出门。 如今府内戒备森严, 三步一哨,守夜巡逻的家仆以及婢女婆子们皆是生面孔。被他们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盯着扫一眼,浑身像被扎了针, 寒毛根根直竖。 傍晚时,谢从琰还和那位本该在天牢里的寇指挥使一起守在小姐房外,春桃再蠢也知道今夜定是有大事发生, 一整晚在房内心神不宁。 结果刚才却被这位寇指挥使从房间拎出来, 去厨房给他打下手。 她惊讶为何这位传闻中的权贪,老爷的政敌, 竟被准许自由出入他们尚书府。 更惊讶他居然一手好厨艺, 还自带着厨具, 一把削铁如泥的剔骨刀在手中随意打了几个旋, 一条猪腿骨肉是肉骨是骨,剃的干干净净。 春桃恍惚中觉得这柄剔骨刀若是拿来割人脑袋, 一刀下去也必定齐颈而断, 拿来切肉煮饭实在是可惜了…… “还有?”楚谣皱眉看着春桃又端了一盘上桌, 此时偌大的桌面已快摆不下了。 “没了,这是最后一道。”春桃见她连筷子也没提起来过, 说道,“小姐,寇指挥使说您不必等他,先吃就是了。” 楚谣现在担心着红袖招剿匪,哪有心情。但想着自己若是一筷子也不动,待会儿寇凛过来又会不满,勉强提起筷子每样菜吃上两口。 她必须承认寇凛的手艺是真不错,只是她的口腹之欲向来寡淡。边吃边问:“既是最后一道,他为何不自己端过来,还待在厨房做什么?” 春桃回:“寇指挥使在清洗厨具。” 楚谣一怔:“他不使唤你做,竟亲自清洗?” “是啊。寇指挥使的厨具是他自己带来的,宝贝的很,碰都不许奴婢碰一下。”春桃比划着,“装在一个这么大的长方形檀木盒子里,内里层次分明,能装不少东西。” 是那个兵器匣? 楚谣略微沉吟了下,脸色忽地煞白,“啪嗒”扔了筷子,胃里一阵翻腾,险些吐出来。 “怎么了?”寇凛正好进门,将他的兵器匣顺手放在门边的柜子上,“莫不是你有什么忌口的东西?” “春桃你先出去。” “是。” 等春桃出去后,楚谣不敢置信的指着那个兵器匣:“大人,您拿着杀人的刀下厨?” 寇凛从盒子里摸出一副金筷子,走过去坐下,微笑着道:“今晚没杀人,再说刀就是刀,工具而已,杀人杀鸡有何不同?”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楚谣是真吃不下了,也不想与他讨论这些,忧心忡忡道:“您就这么回来了,我哥哥他们……” “你好端端坐在这里,你哥岂会有危险?你是信不过你舅舅,还是信不过虞清?” 楚谣见他一副好心情,说话时嘴角都在微微上翘,忍不住问道:“大人,您刚刚出去一趟,是不是又讹谁钱了?” 寇凛不好与她解释陆千机的身份,对他往后的益处,但笑不语。 楚谣正欲说话时,他忽地收起笑脸,做出噤声的手势。 稍后,有人在门外道:“小姐,寇大人。” 楚谣认得这个声音:“是我爹身边的护卫。” 瞧见寇凛点点头,楚谣才道,“进来。” 护卫推门入内,行过礼,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双手呈给寇凛:“寇大人,中军宋亦枫宋都督前来拜访我家老爷,此刻正在老爷书房。” “哟,反应倒是很快。”寇凛接过信封,拆开,瞳孔紧紧一缩。 楚谣再旁一看,信封里是一沓金票,一张一万两,共十张。 她也禁不住震惊,十万两金,整整一百万两雪花银! 要知道先前黄河水患,两省受灾,饿殍遍野,数十万人生存堪忧,朝廷也才拨了十万两白银前去赈灾。 寇凛对虞清说他那件软丝甲价值三万金,肯定是瞎说的,但眼前这十张金票却是货真价实。 又听那护卫悄声道:“宋都督还让问一句,寇大人对左军都督府右都督一职,可有兴趣?” 左军都督府,领属浙江、辽东、山东等都司卫所,在五军中的地位仅次于中军,右都督这职位虽只是个荣誉虚衔,官位却是正一品。 宋家这是见势不妙,改变策略,来收买她父亲和寇凛了。 寇凛扬了扬手里的金票:“楚尚书是什么意思?” 那护卫躬身:“我家老爷问大人您的意思。” 见寇凛捏着金票垂眸,似在思考,楚谣给那护卫使了个眼色。等护卫出去,她问道:“大人,您是怎么想的?” “其实,即使我明日去弹劾宋家,对宋家也造不成多大的影响。”寇凛看了她一眼,“首先《山河万里图》被盗一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宋家做的。再者,失踪女子案,证据也都湮灭在大理寺的那场大火中。你哥和虞清被陷害,也是一样,抓不到宋家把柄……” 楚谣默默听他说着,心中忽的有些冷。 寇凛继续道:“我能拿来弹劾宋家的,是宋家买通老宫人做伪证诬陷我的事情,我手中已有证据,可宋亦枫只需推宋世钧出来顶罪,说他觊觎锦衣卫指挥使一职,这事儿就算完了。而你舅舅今晚从红袖招抓来的匪徒,或许也会有人指证定国公世子求药一事,可宋家若说他们只是求药,不清楚这些人的身份,同样奈何不得他们,顶多对定国公府的声誉造成影响……” 楚谣垂着眼睛:“所以大人先前才说,这次只会死一个宋世钧?” “是的。”寇凛将手里的金票放在桌面上,道,“宋亦枫为保宋世钧的命,保他宋家的声誉,也算是下了血本了。” “大人认为值?”楚谣看一眼桌上的金票,“宋家九年前就害你险些丧命,如今又一再设计您……” 寇凛凝视她:“你不想我收?” 楚谣攥了攥手,回望他:“不希望。即使弹劾不出什么结果,宋家害了那么多人,就这样白白放过他们了?” 寇凛淡淡一句:“当年淮王谋反案,害的更多……” “不一样。”楚谣摇摇头,“世子的命是命,旁人的命就不是命了?您查出来被掳的女子有十几个,您查不出来的呢?除了京中,各省又有多少?我若不是断了腿,现在又岂能坐在大人身边?而您今日收下他们的好处,往后是打算与他们同流合污了吗?” 指尖轻轻点着桌面,寇凛沉默片刻,道:“我猜,宋亦枫许你父亲的,是助他坐上首辅的位置。” 楚谣不吭声。 寇凛打量她的表情:“你父亲是个政客,他一定希望我同意,你要逆他的意思?我原先只想往后我与你爹意见相左,你该站在哪边,岂料你哪边都不站,自成一派。” “我只是表达我的想法。”楚谣看向他的目光凝重,“而且,我虽不是很了解我父亲在朝堂的作风,但我了解他爱护我们兄妹俩的决心,宋家差点儿害死我哥哥,他绝对咽不下这口气。” 寇凛垂眸不语,慢慢站起身,将那些金票塞回信封里去,准备往外走。 楚谣喊住他,殷切道:“大人,希望您慎重考虑。” “你吃饭吧,莫浪费我一番心血,这刀没见过人血。”寇凛笑着嘱咐一声。 * 楚修宁坐在书房里喝茶,门外护卫禀告:“老爷,寇大人来了。” 楚修宁道:“进来。” 寇凛走了进去,直接坐到客座上去,与宋亦枫面对面。 感知到周围有许多人的气息,应都是楚修宁的心腹。 宋亦枫睨了他一眼:“果然够猖狂,见到两位上官,莫说行礼了,连声招呼都不打。” 寇凛冷不丁一笑:“宋都督既然知道,说出来岂不是自取其辱?” 宋亦枫目光骤冷,又按捺住:“不知寇指挥使考虑的如何?” 寇凛看向楚修宁:“楚尚书?” 楚修宁伸出手虚让了让:“寇指挥使是受害者,也是主导者,我不过从中配合,一切以你的意见为准。” 好只世故圆滑的老狐狸,寇凛心里一声冷笑,若不是怕楚谣伤心,他真该拉楚谣来看看,这就是她所谓的舐犊情深。 儿子险些丧命,还想着置身事外。 寇凛两指夹着信封,轻飘飘扔了过去:“宋都督,下官受的这些委屈,区区十万金和一个一品虚衔,怕是弥补不了。” 宋亦枫看一眼脚边的信封:“那寇指挥使想要什么?” 寇凛往椅背上一靠,微微抬着下巴,冷笑道:“不是下官想要什么,宋都督久居高位,怕是早已忘记,这京城除了强权,还有王法,你宋家害了那么多条人命,不偿命可不行。” 宋亦枫好笑道:“我没听错吧,声名狼藉的寇指挥使竟与我提王法?” “下官为何不敢提王法?”寇凛嘴角带着轻蔑,“下官声名狼藉不假,但于朝中为官九年,所行之事,皆遵从《大梁律》与圣谕,敢说从未枉法独断,谋私害一人性命。” “可寇指挥使贪……” “下官是贪,却一不曾贪我百姓血汗钱,二不曾发我大梁国难财。”寇凛本想去摸手指上的金扳指,发现没带,转而抱起手臂,“下官贪的明目张胆,贪的问心无愧,您这钱,下官不敢贪,更不想贪!” 宋亦枫面沉如水。 寇凛则站了起来,看一眼楚修宁,略微拱手:“这便是下官的立场,此番势必要弹劾宋家,没得商量。” 楚修宁低头喝茶,不说话。 此时,外头护卫又来报:“老爷,舅老爷递回来消息……” 楚修宁道:“但说无妨。” 护卫才继续道:“红袖招内一个贼匪活口也没抓住,除了几人跑掉,其余全部服毒自尽。” 宋亦枫的神色明显一松。 寇凛虽显露出一分失望,却也是意料之中。 宋亦枫也起身,看向了楚修宁:“楚兄,寇凛勾结倭人贼匪,闯入我定国公府意图刺杀太子。更欲颠倒是非黑白,污蔑我宋家,楚兄竟窝藏这逆党,是何道理啊?” “宋都督有备而来啊。”楚修宁笑了笑,“外头想必备好了人马,准备先发制人的抓捕寇指挥使了吧。若说这颠倒是非黑白,原来宋都督才是高手。” “楚兄何不与我联手,诛灭这恶贯满盈的逆党,你也是大功一件。”宋亦枫笑着道,“楚兄是个聪明人,宦海沉浮二十三年,从未站错过队。” 寇凛停住脚步,好整以暇的也看向楚修宁。 他倒真有些好奇楚修宁会怎么选。 定亲 定亲 宋亦枫也在等着楚修宁表态。 楚修宁面露难色:“宋都督, 请恕我愚钝, 不知你口中站队是何意?” 寇凛靠门站着, 懒洋洋替宋亦枫解释道:“宋都督的意思是, 您若和谢将军一起调转枪头对付下官, 抓捕和弹劾下官, 您往后将得到宋家支持。若您执迷不悟, 那么您就是窝藏逆党,稍后他的人攻进来捉拿下官,或许会不小心伤到您。” 宋亦枫又劝了一句:“我希望寇指挥使也再多考虑一下, 不过一点小事,没必要闹到这般地步,对谁都不好。” “一点小事。”寇凛嘴角常挂讥讽, 语气阴鸷, “也是,在您宋家的眼睛里, 我们这些人的命从来轻贱如泥。” “说到底, 寇指挥使还是因为九年前入狱一事耿耿于怀。”宋亦枫始终希望可以私了, “但害你之人是裴颂之, 倘若……” “一事归一事。”寇凛打断他,“下官如今只知《大梁律》绝非一纸空文, 欠债还钱, 杀人偿命, 天经地义。” 宋亦枫失了耐性:“敬酒不吃吃罚酒。” “宋都督。”他二人针锋相对,楚修宁一直在旁看戏, 此时慢慢开口,“你宋家一贯只守国门,不理朝政,为了世子的病做出些蠢事,其实也没什么打紧的。但宋都督一再暗示,我若帮你对付寇指挥使,你便帮我对付袁首辅,此事性质就不同了,你宋家往后是有心插手朝政么?国公爷可认同你的做法?” 宋亦枫淡淡道:“楚兄怕是有所误会,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好心提醒楚兄,逆党近在眼前。我怕楚兄一时不察,遭奸邪蒙蔽,惹祸上身。” 楚修宁“哦”了一声:“那是我误会了。” 宋亦枫负手:“楚兄一贯是个一点就通的聪明人。” “不。我愚钝的很。从前老师总说我不如袁师兄,是他学生中最愚钝的一个。”楚修宁说话时,朝着楼上拱了拱手,态度恭敬。 寇凛和宋亦枫皆是一怔,随他抬头看向二楼。 楚修宁有几位老师,尽是大梁名士,而他提及“袁师兄”,那他口中之人说的应是他与袁首辅共同的老师,门徒遍天下的大儒名士夏准。 那位夏先生名声斐然,当年东厂专权之际,时任礼部尚书的夏准曾铸文痛骂阉贼祸国殃民。即使如此,东厂督主黎漴儒怕遭天下学子口诛笔伐,轻易也不敢动他。 尔后夏准辞官,十几年来于大梁国境内四处游历讲学,鲜少入京,如今竟身在楚修宁府上? 以寇凛的耳力,他感觉不到楼上有人,但堂堂吏部尚书的书房,有些蹊跷也未可知。 宋亦枫皱了皱眉:“夏先生在府上?” 那也无妨,他心中防备着,说话一直小心谨慎,只给予暗示。 楚修宁微微笑道:“二十几日前,听闻老师从江浙来了山东,我特意派人去请。原本老师并不愿来京,恰好我府上藏有一副《山河万里图》的珍惜赝本,老师心动不已,又适逢国公爷七十大寿,老师与国公爷乃是旧识……” 宋亦枫脊背一僵,他父亲不喜文臣,鲜少与文臣打交道,但夏准是唯一的例外。 再一想他父亲今日过寿,原本答应从庄子上回府,却突然递消息说有故人到访,不回来了…… 这故人莫非是夏准? 难道他父亲也在楼上? 寇凛仰起头,楚修宁早前问他将《山河万里图》的赝品要走,说让楚谣在家中临摹,竟是打的这个主意? 早算到今夜剿匪行动过后,宋亦枫会来收买他,便利用《山河万里图》将夏准请来府中,再利用夏准邀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宋锡? 宋亦枫肃着脸:“楚兄是在与我开玩笑吧?” 楚修宁坐于案后意态闲适,天气严寒,吩咐心腹再换壶热茶来:“宋都督小心说话才是,我这书房年久失修,隔音极差,楼上听楼下说话,一听一个准儿。不过二楼自我闺女坠楼后,就被我改成了密室,这楼下想听楼上说什么,可不容易。” 寇凛仔细打量楚修宁,不确定是真有其事,还是再唱空城计。 宋亦枫亦在揣测。 杯中热气翻滚,雾气氤氲下,楚修宁皎白如玉的脸迷迷蒙蒙,让人看不真切。 宋亦枫觉得楚修宁是虚张声势,他今夜会来尚书府,自己都算不到,这楚修宁再精,能算的这么远? 而且以他父亲的脾气,若真在楼上,早下来踹他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我父亲与夏先生既在楚兄府上,我得去拜见拜见。” “我劝宋都督最好别上去。”楚修宁笑容和煦,“我那袁师兄也多年未曾见过老师了,今夜我们师兄弟难得抛开政见,叙叙旧情……” 宋亦枫蓦地一震,袁首辅也在? “宋都督方才那番话,我因愚钝生出误会,却不知我那聪慧的袁师兄会不会也和我一样误会。” 楚修宁瞟一眼楼上,再给宋亦枫一个眼神:知道你爹为何不下来踹你了没?这事儿闹大了,你识相点就赶紧滚,我们全当你今晚没来过,你若非得冲上去撕破脸,那大家全都下不了台。 寒冬腊月里,屋里还烧着银霜炭,宋亦枫楞是满身的汗。 这帮子文臣鬼心眼贼多,楚修宁又是出了名工于心计的老狐狸,他实在不敢确定真假。 万一中了楚修宁的计,错失良机,待天亮之后局势便难以控制。 可若是真的,事情将闹的更大。 便在此时,突听楼上啪嗒一阵响,像是棋子掉落在地的声音。 宋亦枫打了个冷战。 楚修宁放下茶杯,站起身送客:“宋都督,你与其在这与我纠缠,不如回府去想想该怎样向国公爷交代,怎样善后,你觉得呢?” 宋亦枫挣扎犹豫,最终抱拳:“告辞!” 正要出门,又被楚修宁喊住:“宋都督。” 宋亦枫驻足。 楚修宁指着客座前被寇凛仍在地上的信封:“你是打算让国公爷给你捎回去?” 宋亦枫绷着脸走过去捡起来,塞入袖中。 出门前,听见楚修宁在他背后冷冷警告:“宋都督不将自己的儿女当一回事,没人管得着,但切记莫将手伸到别人的儿女身上,以免追悔莫及。” 宋亦枫一言不发的离开,房门被护卫阖上。 书房内剩下楚修宁和寇凛。 “寇指挥使看我做什么?”楚修宁没再落座,绕过案台。 “看不透,所以多看两眼。”寇凛见他准备从后门出去,跟着他。 楚修宁没有制止,由他跟在身后:“你想知道,我是否在唱空城计,耍诈阴他?” 寇凛不说话,随着他上楼。 楚修宁停在二楼门前,回头睨他一眼,低声道:“你不是惯爱讥讽我胆子小,才一直赢不过袁首辅?似我这般胆小之人,岂敢唱空城计?何况空城计只解一时之围,我要的,是宋亦枫此番得到教训,往后一段日子,给我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 言罢,他施施然在门外行礼:“国公爷,老师……” 随着他推开门,寇凛通过敞开的门缝,果然看到了宋锡、夏准和袁诚袁首辅。 楚修宁的确不是虚张声势,抓蛇的整个行动他都不插手,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却在这最后关头,给予宋亦枫致命一击。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寇凛倒也算不上特别吃惊。 他走进去行礼:“国公爷,夏先生,袁首辅。” 屋内陈设不多,正中摆着张特制的长约一丈的木桌,那卷有着瑕疵的《山河万里图》赝本,半卷半铺在桌面上,而画中所绘万里锦绣山河,只堪堪露出它神秘的一角。 今日以满七十却依旧精神矍铄的定国公宋锡,正与须发皆白的夏准品茶下棋,周围地面上散落着一些黑色棋子。 瞧着两人执棋的颜色,方才扔棋子给宋亦枫示警之人,是夏准。 袁首辅一袭青衫,正屈膝弯腰捡着地上的棋子,仰头对寇凛点头示意:“寇指挥使。”尔后又对楚修宁笑道,“老师的雅兴,全被你给扫了。” 楚修宁连忙躬身:“学生也不曾想到,罪过罪过。” 夏准笑了笑,他无官职,起身朝寇凛行了个礼:“寇大人。” 寇凛对这些书生酸儒之流没什么好印象,但夏准这把年纪,他尚有几分尊老之心:“夏先生无需多礼。” “好一个从未枉法独断,不贪血汗钱,不发国难财。”夏准赞许着捋着长须,对楚修宁道,“你先前与我说,稍后或同这位指挥使结亲,我还数落你竟为权势折腰至此,倒是我偏听了。” “老师言重了。”楚修宁陪着笑道,“老师看得上就好。” 夏准点头:“倒不辱没你楚家门楣。” 楚修宁谢道:“得老师此言,学生便放心了。” 寇凛一句也不搭理,心头蹭蹭冒火,楚修宁这是认为他太不入流,请大儒名士来给他抬一抬声望? 他后悔的肠子打结,金票退就退吧,嘴贱说什么逞英雄的狂话? 现在怎么办? 就凭夏准这张嘴给他宣扬出去,他寇凛多年经营来的恶贼形象岂不是要毁于一旦了? “啪!”隐忍许久的宋锡伸出手在棋盘上猛地一拍,起身怒瞪着楚修宁道:“楚尚书,你算计老夫?” 楚修宁故作惶恐道:“不敢,只是不想国公爷被蒙在鼓里,坏了您一世英名。” 不等宋锡开口,夏准叹息:“人道多子多福,可这子孙太多,有时候也是祸啊。” “夏贤弟,抱歉今夜惹你听了一场笑话。”宋锡按住脾气,拱手道。 “我这年纪大了,耳背的厉害。”夏准笑道,“没听见什么。” “那我先走一步,回府中去处理家务事,你我兄弟改日再聚。”宋锡正欲离开,途径寇凛时又道,“寇指挥使不必弹劾,老夫自会依照律法给个交代。” 寇凛躬身:“是。”顿了顿,“国公爷,给律法个交代是一回事,下官受的这些委屈,又该如何交代?” 宋锡浓眉一皱:“你想怎样交代?” “消除对我的各项指控是其一,这其二,您该懂。” “你不是不收我宋家的钱?” “下官只是不收宋都督的钱,不是国公爷的。”寇凛抱拳笑道,“何况刚才是为了配合楚尚书才不收,不然他不肯将女儿嫁给下官,下官这心啊,正滴血呢……” 楚修宁脸一黑,这是在说自己提前与他通过气儿,他方才只是配合着演戏。 寇凛无视楚修宁“你这贱人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眼神,继续道:“十万金不敢收,您看着给点就行。” “呵。”宋锡拂袖而去。 随后楚修宁和袁首辅将夏准送去厢房休息,楚修宁再送袁首辅离开,边走边道谢:“师兄胆识过人,也不妨我有诈,单刀赴宴不说,还帮我避开宋家耳目。” 袁首辅负手笑道:“因我了解你此番想要对付的不是我,是宋家。这京城从来都是咱们这些拿笔杆子的在斗,有他们那些武将什么事儿。” 楚修宁微微笑了笑。 袁首辅感叹:“我说师弟啊,说你精明吧,关键时刻总是会犯蠢,这明明是个好机会,竟又被你一手搅黄。” 楚修宁不以为意:“机会多的是,可儿女只有一双,如同我这两颗眼珠子。” 袁首辅勾唇:“这就是你始终输给我的原因。” 楚修宁淡淡道:“若真是这样,那输给师兄,我心服口服。” …… 楚修宁去送人时,嘱咐护卫去将楚谣喊来书房,寇凛亲自去了。 走出书房院子没过多久,就窥见楚谣被春桃扶着躲在回廊中间摆放的观景石后。 瞧见春桃手里还拿着柄合拢的油纸伞,他才恍惚发现开始落雪了。 十二月初了,这是今年冬天京城飘的第一场雪。 见到寇凛以后,披着件银白斗篷的楚谣扶着腿,从观景石后一瘸一拐的出来:“大人。” “这样冷的天,也不穿厚一些。”寇凛见她双颊被冻的通红,示意她别动,迎着她走过去,稍作犹豫,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打横抱起,“你爹要见你,你腿不方便,我抱你过去。” 楚谣的身体微微僵了僵,这段日子,他虽没个顾及时常出入她的房间,却从未有过逾矩,这样亲密的举动,还是第一次。 何况还是在自家院中。 但楚谣没有扭捏,伸出纤细的手臂环住他后颈,另一手则问春桃要来伞;“你先回去吧。” “是。” 等她走后,楚谣低声问:“大人,宋都督走了?” “恩。”寇凛抱着她沿着回廊慢慢走,知道她想问什么,“谣谣,如果我告诉你,我收下了宋家的好处,你是不是会看不起我?” “不会。”楚谣轻轻摇头,将头歪在他肩膀上,“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原则,我表达了我的观点,大人顺着我的意思,我开心。不顺着,我不开心,但不会去责怪大人,只会尊重和接受您的决定。” 寇凛微微笑:“听着有些逆来顺受,可若触碰到你的底线,你会死守原则,比如忤逆你爹的意思,非得求我去救虞清。” 楚谣道了一声“是”:“我还是很好了解的,是不是?” 寇凛哑然失笑:“你们兄妹俩一个比一个直率,怎么你爹就……” “大人,我爹没有收宋家的好处吧?”楚谣抬了抬眼眸,看着他下巴弧线,“所以,您有些意外。” 寇凛沉默片刻,讲了刚才书房发生的事情给她听:“你哥他们平安无事。还有,关于你爹,你是对的。” “我一早说过,我不知我爹算不算个好官,但他一定是个好父亲。”寇凛抱着她走出回廊后,这雪越下越大,楚谣撑开油纸伞来,遮住两人。 “怎么,你想说旁的高官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儿女成群,独他为了你兄妹,家中干干净净?”寇凛微垂下头,下巴不小心从她额头磨蹭着过去,挑挑眉,“那他不如我,我这官位不比他低,至今连女人都没碰过。” 这些日子他忙里忙外,下巴略有些胡茬,刺的楚谣身体一颤,微微躲了躲:“大人您知道么,当年我和哥哥坠楼时,并不是家仆来接的。当时楼下只有刚下朝回来的父亲,他伸出手,本能的想要接着我们两个,但只一瞬间,他转向了哥哥……” 寇凛脚步顿下,停在楚修宁书房外的花园里。 听楚谣在耳畔说道:“我昏厥过后刚醒那几日,心里恨透了我爹,但我不敢说,怕哥哥会觉得歉疚,怕他和爹之间生出嫌隙,所以我默默埋在心里。爹那阵子除了上朝,全在我房里处理公务,我不想理他,一直装睡,半夜里,看见他坐在我床边掉眼泪,哭的浑身抽搐,却又不敢发出声音,委屈极了。” 寇凛目光微凝:“他是活该。” 楚谣深以为然的点头:“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 寇凛冷声道:“没,只是……我爹一贯睿智冷静,母亲去世时,停灵下葬,他始终仪态从容的应对前来吊唁的客人和亲朋好友,我都替母亲心寒。直到爹守着我的那阵子,我才知道他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我猜母亲去世那会儿,他也一定没少偷着哭。” 楚谣换了只手撑伞,“我的心情开始慢慢平复,多想一些,慢慢原谅了他。毕竟,与其两个孩子都摔废了,不如保一个完好,保哥哥也是出于各种考虑,而我也希望他保哥哥,那我还气什么呢?” 寇凛哼了一声:“换成我,掉下来三个我也接着住。” 楚谣笑道:“我爹不过一个文弱书生,接我哥哥一个人,胳膊都脱了臼,岂能和大人比?这也是我往后不喜才子,转而倾慕武将的原因,百无一用是书生,此话有时不虚。” 寇凛一眯眼睛:“于是慕上了虞清?” “女人的醋您也吃?”楚谣拂了拂他后衣领上落下来的雪。 “反正我早已喝过满肚子的醋茶。”寇凛调侃着低头时,见她微微翘着唇角,忽有些心痒难耐的想咬上一口。 尚未付诸行动,听见背后刚送完袁首辅回来的楚修宁咳嗽一声。 寇凛赶紧直起腰,也没回头,径自抱着楚谣走进书房。 楚修宁随后入内,关上门。 楚谣已被寇凛放了下来,见她父亲头发上积着雪,想去帮他那条干巾子擦一擦,有被他制止:“阿谣,我问你一件事。” 楚谣看着他走去案台后坐下,表情严肃,也不由正色:“恩?” 楚修宁从案台上抽出一堆帖子来,从中抽出两张:“最近为你议亲,我挑来挑去,只觉得郑国公府的崔辰,还有大理寺少卿……” 寇凛正走去客座,听见这话回头扫他一眼。 “爹……”楚谣有些明白她父亲的意思了,当着寇凛的面说,是让她亲口做选择,虽有些羞赧,但她还是道,“女儿想嫁给寇大人。” 楚修宁再问:“你是否考虑清楚了?这可是终身大事。” 楚谣点头:“现在是很清楚。” “那好。”楚修宁又将帖子扔了案上去,看向寇凛,“寇指挥使,今晚的事情你看清楚了没?” 寇凛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坐了,走到案台前:“楚尚书想让下官夸你一句?” 楚修宁笑道:“我的本事我很清楚,用不着旁人来说。我只是告诉你,我一路从乱世走来,历经过淮王谋反,阉党祸乱,走到今天,和你寇指挥使一样,凭借不是家族背景和运气。” 寇凛勾起唇角:“所以呢?” “我大梁公主从不和亲,我楚家也从不卖女求荣。若嫁女儿,一定是她愿嫁之人。”楚修宁迎着他目光,“我根本不会考虑,嫁出一个女儿会为我带来多少好处,我不需要,也不舍得。” “爹……”楚谣站在他身边,伸手揪住他的衣袖,微微红了眼眶,觉得自己还是对父亲有些误解。 “同样的,也没有人可以逼着我嫁女儿,即使圣旨也不行。”楚修宁指着寇凛,警告道,“听说你想入赘我楚家?我楚家的门虽不容易进,但你少动些歪脑筋,这事儿十分简单,阿谣愿嫁,你寇凛想娶,而我这个做父亲的现在认为你还算够格,就成了。” 寇凛思考片刻,微笑拱手:“您说成就成,毕竟您是岳父大人。” 楚修宁满意的点头:“那随后你我一起挑个日子。” 楚谣看看她父亲,又看看寇凛,心头欢喜,只觉得其乐融融。 却不知这两人眼神相触间,迸发出多少火花。 寇凛笑里藏刀: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这老狐狸不拿捏我,打死我也不信。 楚修宁笑眼见冷:我拿捏你,也是因为我讨厌你这猖狂贱人,与我女儿无关。先前讹我的钱你还不还回来?不还是吧,行,咱们往后来日方长。 寇凛:还,为何不还,反正我打算入赘,迟早给你花干净。 楚修宁:哟,吃个软饭你还骄傲起来了? 楚谣想到什么,挽住她爹的手臂:“爹您晚饭吃了么,寇大人煮了许多菜,我让春桃拿去厨房热一热,本想等着哥哥回来吃,您也去吃点儿吧?” “好。”楚修宁站起身,眼风瞥过寇凛。说实在的,这贱人今晚那番义正词严,颇令他有些刮目相看,但往日的仇该报还的报,因为贱人永远都是贱人。 “请。”寇凛微微躬身,恭敬的做出请的手势。说真心的,这老狐狸今晚这份舐犊之情,也令他有些刮目相看,但也对他的精明和手段又多了解了一分,心道想把他气死,似乎不太容易。 筹备 筹备 白鹭山, 红袖招。 火势熊熊, 一片狼藉。 楚箫躲的很远, 因畏惧血腥, 一直蒙着眼睛和鼻子, 两个副将奉谢从琰的命令守着他。 此时贼窝基本已被剿清, 但其中有几个身法诡秘的东瀛人杀出了重围, 虞清将他甩给了谢从琰,追着那叫阿飞的东瀛高手而去。 楚箫惴惴不安,刚才在地穴里他虽蒙着眼睛, 却知那人不好对付。 虞清与贼匪动手,通常三五招搞定,竟被阿飞缠身许久, 始终分不出胜负, 直到他舅舅的人杀进来,才算解了围。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 虞清一路追着身受重伤的阿飞, 粘上三次都被他跑掉。 虞清在福建常年与倭人打交道, 遇见过不少修习过忍术的, 却是头一回遇到这么强的对手,心中较起了劲儿, 非得抓住他不可。 追出白鹭山二十里之外, 进到一处坟地时, 再次失去了他的踪影。 虞清蛰伏在一处坟包后,知道他就隐匿在周围, 忍术中有一门绝学为屏息术,能将周身气息收敛的干干净净,悄悄靠近,再将敌手一击毙命。 也该那小子倒霉,对峙中天竟下起了雪,酷寒之下,不一会儿地面便白了一片。 虞清乐了,再也不怕被偷袭,直接从坟包后跳了出来,喊道:“喂,瞧见没,连老天都不帮你,赶紧出来!” 无人回应。 虞清继续道:“要不这样吧,你我再打一回。你受了伤,我也没兵刃,且再让你一条胳膊,只用左手跟你打。十招之内若治不住你,我放你走。” 还是无人回应。 虞清鄙视道:“这也不敢?刚才在地穴想和我单挑的气势哪里去了?我还当你是个英雄人物,不曾想却是个孬种!当然,不敢也正常,方才我若不是带着楚箫那个累赘,你早被我打趴下了!” 终于,从西北方传来一个声音:“你,胡说!” 虞清转头,趁着雪色只看到一个黑影似鬼魅般从坟包后飞了出来,寂静坟地里,吓的她小心肝一个噗通。 “我,也不用,兵刃。”阿飞反手将两柄武士刀插回背后的刀鞘内,从坟前枯树撇了一根枯枝。“来,再打。” “还挺有骨气。”虞清赞了一句,可惜看他脚边的雪已被鲜血染红,觉得自己就算不动手,他也撑不了多久。” “少说,废话。”话音一落,阿飞身形几个变化,手里的树枝犹如一柄长枪,已刺近她眼前。 虞清右手负在身后,只以左手迎战。侧身灵巧躲开以后,习惯性翻转身体去扼他拿着树枝的手腕。 岂料他早有防备,迅速收臂,手中树枝在她手背重重一敲。 虞清急急后退半丈,一怔:“你怎会我虞家枪?” 阿飞不与理会,以树枝代长枪,迅猛似蛟龙。 虞清接招时愈发吃惊,他使的果真是虞家枪,且还错了好几处,是她从前修习有误才练错的,经她父亲纠正早已改了回来。 而这错误的虞家枪,她只教过楚箫和宋世非。 怎么回事? “你究竟是谁?宋世非?”虞清难以置信,“我是虞清啊!” 可他的攻势毫无收敛,全然以命相搏。 虞清却不敢再下狠手,雪地上的血越来越多,继续下去他必死无疑。得了个空,虞清一掌劈在他后颈,将已浑浑噩噩的他劈晕过去。 他倒地后,虞清拉高他的帽檐,摘下他的面罩,深深吸了口气。 只见面罩下这张脸遍布刀疤,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长相。 心中积疑甚深,虞清沉着眸将他扛上肩头,没有带回红袖招交给谢从琰,而是交给了自己的手下,吩咐手下看好他,并将他带去临近的城镇寻大夫医治。 * 看似尘埃落地,当晚不知宋家内部发生了变故,第二日定国公宋锡亲自压着宋世钧上殿。与寇凛猜测无误,这事儿最终全推在了宋世钧头上。 想也知道,即使宋亦枫和世子被宋锡狠狠教训,也是宋家关起门自家的事情,宋锡需得顾着宋家的脸面,不可能将世子杀人制药,宋家勾结贼匪的事情外传。 而此事本身暂时没有证据,只能如此。 寇凛官复原职,且还得到圣上大量赏赐。宋锡更是亲在殿上道歉,给足了他面子。私下里自然也给了一笔赔偿,不过寇凛将宋家赔偿的金子,全让段小江拿去给各地善堂。 如他所说,宋家的钱他不收。 而虞清私自回京和红袖招伤人的案子,也因此次剿匪被掀了过去,圣上准允她留京数月。 楚谣的生活短暂了平静两天,又被另一件事打破。 她与寇凛的成婚之日,竟定在本月十六日。 据说是她父亲和寇凛找钦天监仔细算了算,入了腊月后,一直到明年六月才有第二个适合她生辰八字的好日子。 …… 十二月十五日,楚箫从锦衣卫衙门里走出来。 《山河万里图》的赝本明明在家中,但楚箫依然是锦衣卫百户的身份,寇凛复职以后,头一件事就是把他抓回了衙门。 分派了一大堆体力活给他做,明明就是报复先前被打的仇,却摆出一副“我在教你查案”的嘴脸。 而且这拜师是楚箫先前自己提出来的,他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累死累活干了十几日,直到婚宴前一日才被寇凛放了出去,容他回家做个准备。 楚箫离开衙门后,犹豫着要不要先去一趟虞家。 虞清已被准允入京,如今堂堂正正的以虞少帅的身份在京中行走,却一次也没来衙门看望过他,整天也不知道忙什么。 想起明日她必定出席婚宴,他停住脚步,选择先回家去。 骑着马快到家后门口时,瞧见往来行人时不时对着他们尚书府的宅子指指点点,面露讥诮,他不解,绕去正门一看,险些晕过去。 他们家原本古朴的朱红正门,以及抬头匾额,撑门四柱,全被刷成了灿灿金色。 就算刚暴富的商户,也不会这样恶俗显摆吧? “少爷。”家仆匆匆来接缰绳,楚箫翻身下马,带着惊色进入府中,嘴巴一路都不曾阖上过。 这、这还是他家吗? 整个变了样子! 原本该彰显喜庆的红绸一条没见,一堆锦衣卫脚步匆匆,正在四处张贴喜字,硕大烫金的喜字。廊下和檐角挂着一水的金漆大灯笼,迎着风摇曳着,与这洁白雪色形成鲜明对比。 他疾步走去正厅,应是明日拜堂之所,果然不出所料,也全是一片金灿灿。 与别不同的是,厅内精致的熏笼、茶具,以及摆放瓜果点心的盘子并非镀金,而是纯金。 想必明日婚宴上的一应器皿,也全是实打实的真金器。 也不怕谁手脚不干净拿走了? 怪不得家里来了这么多锦衣卫,瞧着起码两个百户所。 楚箫退出正厅,对这突然变得奢华气派的家简直没眼看,准备去后宅找楚谣时,看到他父亲撑伞遮雪慢慢走来。 身后围着十来个人,全是朝中官员,他父亲的学生,一个个表情悲痛苦大仇深。 “老师啊,山东楚氏诗礼传家,您在朝中乃清流之表率,但您看看现在这尚书府……”没眼看,辣眼睛,“寇奸贼这哪里是入赘?他分明是在告诉文武百官,您才是……”吃软饭的那一个啊。 “而且明日婚宴,寇奸贼以您的名义给满朝文武都送了帖子,还出言威胁人若不到礼需双份……” “老师,您究竟有何苦衷?是受了那奸贼何等威胁?今日已是最后时机,学生们就算血溅金殿,也势必去弹劾他……” 一众人落了满身的雪,七嘴八舌,苦口婆心。 楚修宁没听见似的,一手撑着柄描有一支寒梅的绢布伞,一手拂了拂黏在衣袖上的雪,瞧见远远站着的楚箫,示意他过来。 楚箫硬着头皮上前。 这些楚党官员逮着楚箫夸赞一番,尔后又殷切的看向楚修宁。 瞧瞧他们儒雅清隽的老师,品貌气质皆是一等,饶是楚箫这做儿子的与他站在一处,也只能沦为陪衬。如这伞上的傲梅,如这皑皑白雪,怎能与那连污泥都不如的锦衣奸贼联系在一起? 根本想不到,也想不通啊。 “老师……” 楚修宁听的耳朵疼,见儿子回来,也懒得再应付他们:“行了,我自有分寸,且先回去吧,明日再来喝喜酒。” 一众人听见这话,如丧考妣。 将他们打发走后,楚修宁将伞往楚箫的方向偏了偏:“我还以为他明日才放你回来。” 楚箫的脸色十分难看:“爹,您怎么由着他乱来?” 楚修宁淡淡道:“时间赶得急,也唯他有这个财力能在短短日子里置办好一切。” “那这也太过分了吧!”楚箫竖起眉毛,“柳大人说的有理,这是入赘吗?分明是把咱们楚家改成了寇家,想给咱们姓楚的一个下马威!” 楚修宁微微叹息:“谁让你爹自诩清流,两袖清风,这腰板实在硬不起来。” 楚箫听罢更气:“有钱又如何?您一个吏部尚书,也太怂了吧,连个入赘的女婿都压不住,还没进门尚且如此,往后咱爷俩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在衙门里被他使唤,回到家里还被他欺负? 楚箫单是想想,都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但他斗不过寇凛,还是得鼓动着他爹出手:“您一定得想办法打压打压他的气焰!” “爹是真没办法。”楚修宁看着锦衣卫爬高爬低的贴着烫金“喜”字,话锋一转,“不过,你倒是可以。” “我?”楚箫一怔,“怎么说?” “明日婚宴且由着他猖狂。”楚修宁示意他附耳过来。 楚箫比他矮了半个头,稍稍垫脚,听他道:“等他猖狂够了,去入洞房时,你晕血就是。” 楚箫听罢,脸色一瞬变得十分精彩。认真一想,尴尬道:“可是爹,即使妹妹失去了意识,洞房这事儿,他想做还是能做吧?” “你妹妹并非普通的失去意识。”楚修宁笑着道,“她从你身体里醒过来,势必要回自己的房间里,你觉得寇凛会当着你妹妹的面去洞房么?” “对。”楚箫想想那个画面,表情愈发精彩,突又皱眉摇头,“不行不行,这岂不是连妹妹一起坑了?” 楚修宁在楚箫肩膀轻轻一按,语重心长:“阿箫,这其实是为了你妹妹好。你尚未娶妻,不明白男人对轻易到手的东西,通常不会太过珍惜,你不觉得这门亲事结的太容易了么?” 楚箫皱着眉沉吟半响,想起那天在云来居寇凛趁着醉酒想占他妹妹便宜的事儿,深以为然:“爹说的对,不能让这个色胚太得意!” 他四下环顾,在来来往往的锦衣卫中,抓到一个楚府的家仆,吩咐道:“你去让厨房多买些鸡,杀了取血,要积满一坛。” 又用两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圆,“要这么大一坛!” 婚礼 婚礼 楚修宁和楚箫商量着算计寇凛时, 楚谣在房内同样满心无奈。 整个尚书府, 她的住处才是改动最大的, 短短十数日, 院内格局大改, 更将“文墨院”的匾额摘了, 挂上“金娇阁”三个字, 寓意着金屋藏娇。 院子便罢了,卧房内楚谣坚持不准他插手。最终寇凛与她各退一步,陈设不做改动, 但她得将满墙符咒一般的字画取下来,放去书房。 “小姐,锦绣坊将喜服送来了。”春桃领着绣娘在房门外候着, 必须经过锦衣卫检查, 才能带着东西入内。 “楚小姐,这是咱们楼里三十位绣娘夜以继日, 按照寇指挥使的要求赶制出来的, 小姐试一试吧, 这金线可全是真金, 一丝不掺假。”绣娘涂着厚厚脂粉,也遮不住眼下乌青, 嘴巴却笑的合不拢。倒不是赚了一大笔钱的缘故, 制作这两件喜服, 对她们而言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而这种挑战不常有,即使京城富贵地, 也不是谁都像寇凛那么有钱,且舍得花钱。 岂料一听“真金”这两个字,楚谣一个头两个大,看都不想看一眼。 一旁站着的喜婆婆也在劝:“小姐,您快试试吧,穿好喜服,老奴才能给您挑些适合的首饰……” 说着,瞟一眼妆柜旁满满一匣子嵌宝石的金头面。 入赘的女婿,豪气阔绰到这地步,大梁上下怕还是头一份。 绣娘和喜婆婆对视一眼,两人的想法是一样的。先前这位权势煊赫的寇指挥使,要入赘吏部尚书府,在朝中和京城内都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只道是寇凛出身卑微,如今什么也不缺,只差一个门第出身,才挑中了山东楚氏。楚尚书定是受了他的胁迫,真是可怜了楚小姐。 如今看来根本不是,毕竟寇凛抠门同样是出了名的,却舍得大把大把往外砸钱,足以说明他对这门婚事的重视,以及对楚小姐的喜爱。 楚谣心里也是清楚的,起身被春桃扶着绕去屏风后:“拿给我试试吧。” * 晚间,锦衣卫衙门。 两件喜服,一件送去楚谣那里,另一件自然送来了寇凛这里。 寇凛身在诏狱处理公务,试过之后,让徐功名派人送去尚书府。他是入赘,不必迎亲,根据大梁的风俗,入赘的女婿是在晚上酉时拜堂。他明日下午直接去尚书府换个衣裳就成。 徐功名退出去,又走回来,皱着眉。 入赘的消息传出去后,御使接二连三的弹劾。本想指责寇凛不孝,可又清楚寇凛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原本就是被牙行卖给别人当儿子的,谈“不孝”似乎说不通。 便攻歼他堂堂正三品指挥使,岂能入赘给别人当儿子? 结果,被楚尚书轻飘飘一句“怎么,难道我还不配当他爹”给噎回去一大片。 后来连圣上也赏赐不少金器作为贺礼,更是没人敢再吱声了。 但徐功名始终想不通:“大人,您为何要入赘?堂堂正正又不是娶不得,何苦要去给人做上门女婿?” “有什么区别?”寇凛翻着公文,不以为意,“入赘还是娶妻,对本官而言,无非是往后睡哪里的事情罢了。” 有官有权有钱,他这个上门女婿还会看人脸色? 至于原因,除了出于“立场”的考虑之外,寇凛认为楚谣留在楚家会比较好。 她腿脚不便,性子孤僻,还和楚箫之间有着秘密,不适合轻易更换生活环境。何况他娶也不能娶来衙门,得安置在他京城的宅子里,他孤家寡人无亲无故,那宅子冷冷清清,连他也甚少回去。 正好卖掉,将楚家变成他寇家。 娶那老狐狸的女儿,使唤那老狐狸的儿子,霸占那老狐狸的宅子,花那老狐狸的钱,怎么想都是自己赚。 世俗眼光? 算个屁。 徐功名还想说话,寇凛烦道:“去去,办事去,少废话。派人前往楚家时,将小江给本官喊回来。” “是。”徐功名无奈退出。 许久之后,段小江才回来,手中拿着上一个小拇指粗细的竹筒,“大人,暗卫营送来的。” 寇凛从竹筒中抽出一张小纸条,眉头紧紧一皱。 是陆千机传来的消息,说少影主又给他下了命令,明晚他大婚之时,衙门无人,让陆千机潜入诏狱放几把火。 他们已经找到了一个与宋世钧身形骨相皆相似的人,代替宋世钧被烧死在狱中。 正是怕宋家动手脚,寇凛才将被判了年后问斩的宋世钧关进了诏狱里。这位少影主的最终目的,不知是为了救人,还是刻意在他大婚时给他找麻烦添堵。 他之所以买通钦天监,将婚期订的又急又仓促,一是为了以财力压制着楚修宁,由他来操办一切,给楚修宁一个下马威。 这第二个原因,就是不留给这少影主从中使坏的机会。 寇凛思忖片刻,撕了纸条,阖上公文,走出了厅中,去往狱外:“小江,搬把椅子出来。再去押宋世钧。” 段小江不解其意,抱了个圈椅跟在他身后。 圈椅摆在狱外的雪地里,寇凛裹着厚实的狐裘坐下,还让人去煮了壶茶。段小江站在他身后,为他撑着伞,周围十数个锦衣卫小心伺候着。 带着手镣脚镣的宋世钧被押出来时,便看到他一副雍容华贵的模样在煮茶赏雪。 宋世钧心中冷笑,婊子养大的低贱玩意儿,整日里附庸风雅恶不恶心? 但他识时务,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拱手笑道:“大人好雅兴。” 寇凛斜斜瞥他一眼,见他虽有些狼狈之色,但眼底分明有恃无恐,估摸着宋亦枫让他独自顶罪时,已告诉他性命无碍。 寇凛微微抿唇,摩挲着金扳指:“的确好雅兴,可这雪景看腻了,想看点新鲜的。” 宋世钧剑眉一皱,不等他说话,寇凛随意指了两个锦衣卫,“你,还有你,去将宋公子的衣裳脱了,一件也不剩。” 一众锦衣卫面露惊色,即使被判了斩刑,他始终是宋都督的长子,在诏狱内谁也不敢上刑,所以大人准备用这种方式折磨他? 寇凛语气一厉:“脱!” 宋世钧从震惊中回神,怒瞪着他:“我宋家人岂是你能羞辱的!” 寇凛不予理会,看着他被手下按在地上,因有镣铐,便命他们直接将衣服给撕了。 宋世钧从未受过这般奇耻大辱,红着眼:“寇凛,你敢!” “做都做了,你还问本官敢不敢?”寇凛换个坐姿,懒洋洋地道,“五年前的冬天,也是这么大的雪,本官请回不少河南布政司的同僚,脱光扔在这……啧啧,那些没用的文臣,一个时辰内冻死了十来个,本官想着,宋公子应能撑的更久一些……” 段小江撑着伞回忆了下,想起来是河南雪灾时,因布政司内部争权,上下推诿,导致赈灾不到位,冻死上万人。 他们家大人因为此事,残暴恶名传的沸沸扬扬,更遭了一通弹劾。 “寇凛,你想杀我?”宋世钧这会儿才明白,他不是折磨自己,而是准备要自己的命,难以置信,“你竟敢私下杀我?我爹,我几个弟弟绝不会放过你!” “大人,这不好吧。”段小江抽着嘴角劝道,“如今已过子时,今儿算是您的大喜之日……” 寇凛全无忌讳,淡淡道:“记得去工部说一声,咱们这诏狱老旧,都能冻死人了,让他们拨点钱修葺修葺。” 段小江只能点头:“遵命。” …… 寇凛忙活了半夜,五更天时回房睡了一觉,让段小江守在外面,他强迫自己一直睡到晌午,睡饱了才起床。 起身习惯性拿官服时,愣了下,换成常服。 再将正围炉睡觉圆滚滚的招财抱进篮子里:“胖子,你往后和我一样,得换个地方住了。” 随后寇凛提篮出门,上了马车,前往尚书府。 * 这婚宴在寇凛的安排下,排场极大,可因楚谣腿脚不便,仪式一切从简,她只需在房里待着,等酉时拜堂时去往正厅即可。 尽管如此,楚谣依旧紧张。 根据大梁的风俗,自清晨时,谢家和楚家留在京中的远房长辈和姊妹络绎不绝的前来探望她,赠她些绢帕首饰。一个个寒暄用去不少时间。 下午时便谢绝见客,沐浴过后,换上喜服。 楚谣昨日对这红底金丝张扬至极的喜服是有些嫌弃的,或许是心情不同,今日穿在身上,竟生出一股奇妙的神圣感。 几个喜婆婆将她团团围住,梳妆打扮。 门外也准备好了椅轿,临近吉时,抬着她前往正厅。 她顶着同样绣金线的盖头,什么也瞧不见,只知道四处是护卫,多半是锦衣卫。 人声鼎沸,各个厅内应该都坐满了人。据说厅外的院子里也满了,天寒地冻还下了雪,全是被寇凛的“人不到礼双份”给逼着来的。 楚谣想象着他们一个个撑着伞吃酒席的模样,肯定十分滑稽。 …… 正厅内,楚修宁坐于左主位,右主位则坐着大儒名士夏准,是以证婚长辈的身份来的。 那些原本来看楚修宁笑话的官员,以及苦大仇深的楚党,一瞧见夏准竟来证婚,纷纷吃惊。 夏准认可这门亲事,等同于向天下儒生宣告寇凛入得了他的眼。 那楚修宁招这个女婿,有何不可? 楚党官员们勉强松了口气,反观寇凛打从看见夏准,整张脸就是黑的,自己先前当着他面讹诈定国公,似乎一点作用也没起。 这老酸儒今儿一见他,一直笑眯眯,一副慈祥和蔼的表情,实在可怕。 当然,他的坏心情自楚谣到来后一扫而空。 …… 这仪式实在简单,碍着楚谣的腿,连跪拜礼都免了,只在喜婆婆的搀扶下三次躬身,这礼便成了,全程也没超过一刻钟。 随后楚谣再次被送回房间,寇凛则留下招待客人。 楚谣蒙着头坐在床上,通常情况,得等到送走宾客以后他才可以回来。 但她猜测,寇凛只在乎宾客们送的礼,招呼他们的事儿,肯定全部丢给她爹。 果不其然,堪堪半个时辰,就听见院子里锦衣卫们肃声喊道:“大人!” “寇……”见到寇凛推门入内,春桃及时改口,“姑爷。” 寇凛听到这称呼时微微愣了下,他听过太多寇指挥使、寇大人、寇狗贼、寇奸邪,如今又多了一个寇姑爷。 微微一笑,对门外的段小江道:“赏。” 随后将侍女喜婆婆全都赶出去,渡步走到床边:“就知道你会被她们拿规矩拘着,我这才早早过来。” 说着,他掀开楚谣的盖头,忽地笑容就凝在了脸上。 楚谣原本十分羞赧,见他面色有异,问道:“大人,怎么了?” “没有。”寇凛将盖头扔去一边,牵动唇角:“我从前觉得你美,美在不施粉黛,现在才知道,这脂粉铺子为何经久不衰。” 楚谣怔了下,才知道他是在夸赞自己,抿唇道:“大人……” “连春桃都知道改口喊姑爷,你还喊我大人?”寇凛转身走去桌前,墙上没有字画以后,他舒坦许多,端起喜婆婆提前置办好的合卺酒。 端起酒杯时,他忽然想到上次与楚谣一起喝酒,是在云来居,那真是一次惨痛的经历。 寇凛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恍惚感觉哪里不太对。 楚老狐狸今晚实在太平静了,他将尚书府搞的这样,老狐狸毫不介意的模样,一整晚,嘴角一直挂着谜一样的微笑,拜堂时更没有当众给他难堪,这实在不像老狐狸的作风。 他肯定有后招。 他想干什么? 楚谣见寇凛端着酒站着不动,以为他等自己改口,涨红着脸低低喊了声:“夫君。” 寇凛正在认真琢磨他老丈人那颗九转七窍玲珑心,被楚谣这声“夫君”喊得顷刻间骨软筋酥,脑子似醉了酒般晕晕乎乎,哪里还有闲情去想这些勾心斗角,旋即端着酒走回床边。 横竖已成了一家人,他那老丈人再狠也不能要了他的命吧? 洞房 洞房 但寇凛在床边坐下后, 心头又七上八下起来。 因为不只老狐狸古怪, 他那大舅子今晚也颇为古怪, 看他的目光总是躲躲闪闪。 这爷俩肯定有秘密。 但都到了这一步, 他们爷俩还能干什么? 寇凛左思右想, 脑海里恍然浮出一个念头, 楚箫那臭小子该不会准备再给自己来一刀, 让楚谣跟着晕过去? 这么缺德? 寇凛根本不敢相信,但又觉得大有可能。 若他什么还没做,楚谣晕过去了, 那倒也没什么。两人已是夫妻,他又不是个急色之人,今晚吃不上, 明天再吃也一样。 就怕这吃到一半, 楚谣晕了过去,附身楚箫之后回来了, 他是继续不继续? 就算楚谣怕吓着他, 附身后不回来了, 单是想想这奇怪的场面, 他也有心无力了吧? 阴,真阴! 寇凛越寻思越是这么回事, 他将合卺酒放去床前矮几上, 决定先等上半个时辰。 * 前厅中, 寇凛前脚刚走,楚修宁便给楚箫使了个眼色。 楚箫会意, 退出宴客厅,打算去往自己的住处,事先备好的盛满鸡血的坛子就摆在他房间里。 岂料才出门就听见宾客们的声音:“虞少帅,今日来晚了啊!” 楚箫立刻停下脚步,拐了个弯,果然瞧见虞清大步走来,抱拳与宾客们笑了笑,并未说话。 “虞清!”楚箫在一个难得安静的角落里待着,喊住她,“你是怎么回事?阿谣成亲这么大的事儿,你竟迟到?” “对不住啊,我今晚有些事。”虞清朝着走过去,却探头四下里张望,“你舅舅来了没有?” “你这不是废话么?阿谣成亲,我舅舅怎么能不来?”楚箫语气不满,“不过舅舅今晚心情似乎不好,不搭理人,一直在闷头喝酒。” 虞清若有所思,拍拍他的肩膀:“既然没赶上,那我先走了,明日再来给楚二赔礼道歉。” 楚箫这下是真恼了:“这又不是福建,闲在京中,你有什么事儿?” 虞清犹豫再三,将他拉去一边:“趁你小舅舅不在,我今夜要去一趟神机营,偷东西。” 楚箫微怔:“去偷什么?” 虞清压低声音:“阿飞中了神机营的毒箭,这毒一直解不了,神机营内有解药。” 楚箫想了半天:“阿飞?你说那个东瀛刺客?”随后脸色一肃,“你救他那个贼匪做什么?” 虞清沉吟片刻,还是解释道:“楚大,我怀疑他是宋世非。” “宋……”楚箫愣了下,旋即吃惊,“宋世非?” “恩。”虞清点了点头,瞅瞅四下,“你此时若无事的话,不如假装与我出去走走,帮我做个证。” “我要先去看看宋世非。”虞家与他们家是政敌,不是楚箫信不过虞清,他只是担心虞清是不是再做什么危险之事,故意骗他。 “你小子现在心眼儿也多了啊。”虞清拧了下他的耳朵,“行,走吧。” 两人勾肩搭背结伴而去。 楚箫完全将收拾寇凛的事情抛诸脑后。 楚修宁在正厅看着楚箫跟着虞清离开,像是要出府去玩的模样,心中并不怀疑,因为他二人从小就是如此。 他这儿子果真是不靠谱。 楚修宁往后宅的方向看了一眼,倒也不失望。还有一个一直以来的担忧,不知道会不会在今夜发生。 他宁愿就这样便宜了那贱人,也不希望此事发生。 * 寇凛与楚谣安安静静坐在婚房里。 窗外大雪纷扬,冷入骨髓,屋内却异常暖和。 楚谣闻不得炭火,容易诱发喘症,先前段小江带着锦衣卫将许多铜制的空心管子搬进院中,楚谣迁往别处住了五日,回来见地面铺了厚厚一层波斯绒毯,赤着脚走在毯子上,脚心热乎乎的。 楚谣询问段小江这地下烧的什么,他只笑着道,烧的都是钱。 而她的被褥也遭置换,轻巧且暖和,更别提冬衣,柜子里堆叠的满满当当,皆是京城最时兴的。 尤其一件极珍惜的红狐裘衣,原本是惠安郡主早早定下的,也不知怎么被他抢了去,听闻惠安郡主被气的在家砸了不少瓷器。 楚谣自小衣食无忧,原本看不起他这般奢侈,可真当享受上时,才觉得自己真是矫情了。 钱这玩意儿,果然用在哪儿都好,真担心这样下去,会养出个娇奢的毛病。 不过眼下她没功夫想这些,新婚之夜,接下来该做什么,她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心情有多紧张可想而知。 但寇凛迟迟不将合卺酒拿给她,抱着手臂坐着一动也不动,好不容易开口,说的却是:“谣谣,你们尚……咱们家一直以来,都是小舅舅在管家?” 楚谣微微一怔,点头:“我母亲去世后,是舅舅和杨总管管着,不过最近我父亲一个远嫁湖北的庶妹家中出了些事儿,父亲派了杨总管过去,就全是舅舅在管了。” 寇凛稍稍歪着头,眼睛被他眯的细长:“咱们那小舅舅都出去自立门户了,还管着咱们家算什么道理,你得去问他要回来。” 楚谣眨了眨眼睛:“不好吧,不久前舅舅说要还我,被我退了回去。我想着我快嫁出去了,拿着也没用。” 寇凛心道你是不是傻:“可你现在仍是楚家人,如今连我也是了。往后这院中的家仆肯定都得换成我的人,我迟早会与你舅舅因此起冲突,这管家权必须拿回来。” 楚谣苦恼:“但我不会管家。” “你不会我会啊。”寇凛等着就是她这句话,拉过她的手,搁在自己手心里,哄着她道,“我讹钱的本事你是知道的,这管家的能力,也一定比咱那舅舅强。” “这……没这个必要吧。我哥哥近两年内肯定是要娶妻的,按照规矩,该是我那未来嫂嫂管家才是,即使拿回来,还得交出去。”顿了一顿,楚谣尴尬着道,“夫君,你我为何要在此时讨论这些?” “你不懂,这是一件大事。”寇凛摇摇头,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关系到往后日子过得如何。” “可我们楚家这点薄产,还不如夫君手指缝里漏出来的多。”楚谣无奈。 “这与钱无关,是权的事儿。”寇凛从楚谣这一处也看得出,楚修宁是真疼女儿,明明聪明伶俐,却被娇惯的对后宅之事毫无经验,真嫁去崔家那种世族,不知会过成什么样子。 这也是楚修宁放弃崔家,选了他的其中一个原因吧。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你哥往后娶个贤惠的妻子还好,倘若是个精明之人,我们往后的日子可难过了。” 楚谣听的好笑:“无论我哥哥娶了哪家的小姐,总归是个深闺女子,听见夫君的名字都会怕,哪里敢来欺负我们?” 寇凛与她说不通,暂且不说了。 他也是为了熬时间才说起这些,新婚之夜,娇滴滴的大美人伴在身边,他这心跟蚂蚁爬似的,不提钱,他哪里忍得住。 伸直双腿,松开她的手,抱着手臂,他眼睛微微垂着,看向自己的靴子。 静心。 屏息。 忍。 屋外簌簌落雪,屋内又静了下来,两人穿着织金喜服,肩并肩安静坐在床边。 眼见两根红烛快要见底,楚谣坐的腰疼,原本的羞涩慢慢被磨的一干二净,忍不住拽了下他的衣袖:“夫君,你究竟在等什么?” 她看得出来,他心事重重。 他依旧低头看鞋,坏笑着道:“怎么,你等不及了?” 她主动挽住他手臂,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我只是疑惑你是真有心事,还是对我没有什么兴趣?” 与她定情那晚也是,总是刻意避开她。 “我……”寇凛的定力也没剩下多少,可从时间上算,似乎还不够,必须得再忍一忍,他实在不敢去点火,不然会将自己烧死。 楚谣见他额头都渗出汗来了,却依然干干坐着。忽然想起虞清前几日来看她时说的话,脱口而出:“夫君,当年在大理寺牢房里,你是不是被裴颂之给伤着了?” 寇凛微愣了下,旋即面黑如锅底,转头瞪着她,似要将她一口吞下去似的:“我有没有被伤着你不知道?游湖那日我抱着你时……你不是还嘲笑我?” 楚谣自然记得,还以此告诉虞清他的身体没问题:“那你的身体是怎么了?” “我身体一点毛病也没有。”寇凛心头无奈,是怕被你爹和你哥哥给吓出毛病来啊。 再看楚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副你没事你干嘛这么激动的模样,寇凛捏了捏眉心,只想立刻将她按下去证明一番。 忍? 忍不住。 不忍了,希望老狐狸还没缺德到这份上。 “你给我等着。”寇凛眯着眼警告她一句,手在她腰上轻轻掐了一把,侧身从矮几上端起合卺酒,递一杯给他,挑挑眉:“我只是在思考,这酒该怎么喝?” “需得手臂相交。”楚谣以为他真不知,教着他抬起手臂来。 寇凛十分配合,在她的指引下与她手臂相缠:“这样?” 楚谣点头:“恩。” 待各自金杯都凑在嘴边,两人几乎耳鬓厮磨时,他笑意攀上眉梢,低声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芙蓉帐前合卺酒,交颈鸳鸯欲双飞。” 她的脸一瞬腾红,他笑的愈发肆意,“你不是才女么?这样的良辰美景,不该作两句诗来听听?” 楚谣见他端着酒杯不喝,也不好独自饮下,嗔道:“你不是不爱这些酸文臭诗,说像念经似的,我不想讨你嫌。” “那你可以学着作些我喜欢听的诗。”寇凛看着她鲜红欲滴的耳朵,眸色逐渐加深,凑过去念了一长串,“譬如这样的。” 楚谣从未听过这种艳俗露骨的词句,羞臊的几乎不知该怎样接话:“你这是……从哪儿听来……”话未说完,又感觉耳垂被他轻轻咬了一口,身体顿时似被拉满弦的弓,紧紧绷起。 他却点到即止,端正坐姿,轻笑道:“咱们先将合卺酒喝了吧,瞧你这都快洒出半杯来了。” 楚谣点点头,与他一起仰头饮下,酒入口中异常甘甜,唇齿留香,全然不觉辛辣。 待她饮罢,他从她手中将金杯拿走,懒得再动的模样,随手扔在地面上铺着的波斯绒毯上。 楚谣正看着那残余的酒水从杯中撒出来,浸湿了些毯子,腰肢倏地被一条手臂揽住,他欺身压下,她便被缓缓放倒在床上。 他没有整个压下来,轻轻在她眼睛上吻了下,随后以手肘撑着床,另一手抚着她的脸:“说起来,三个月之前,我从未想过我会成婚。不,是没想到回京路上随手救的一个女人,竟会成为我的妻子,这简直是想让我重新相信,做好人还是会有好报的。” “佛家常说的善恶有报,自然有他的道理。”楚谣躺在柔软的被褥上,睫毛轻颤,想起他从前那些因为好心惹下的祸事,伸手攀住他的脖子,“我若早生几年,早些认识夫君就好了。” “我不这么想,早认识我几年,像当年救了宋嫣凉那会儿,我还是个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蠢货。我救不了你哥哥和虞清,也没有令你心安的能力。”视线紧紧相绞,他额头布着些细细的汗,体内那把火一烧起来便气势汹汹,“从前我认定老天不公平,不,是与我有仇,令我如此时运不济,现在倒是有些觉得……” 楚谣已有些听不进他说什么,因他说话时手中不停,一直在解她的衣裳,解不开便扯,总算给他在衣襟处寻了个空隙。 他的手很暖,但常年习武的人,指腹与掌心的粗粝可想而知。 楚谣止不住浑身颤栗:“觉得什么?” “没,只感悟从前学到的每样本事,哪怕曾深恶痛绝,往后都有用处。”寇凛微微笑着,似颇为镇定,可沙哑压抑的声音出卖了他此时内心的躁动,“就比如小时候在烟花柳巷里混时,耳濡目染的那些肮脏玩意儿,如今倒可派上用场。” 楚谣微微张开小嘴想说话,他的唇又落了下来,与她唇齿相触,呼吸交缠。 其实直到此时此刻,两人紧密贴合,楚谣仍然觉得她选择嫁给他,遵从了情感,未经过理智。她并不了解他,他像是头强势又危险的野兽,难以被任何人驾驭。 她可以忽视掉他的危险,只保留他的强势。 最初对他的倾慕之心,皆是出于一种慕强的心理。 他很强势,各个方面。 令她充满了安全感。 自坠楼被父亲放弃的那时起,她就时常从噩梦中惊醒。在梦里,她被一双枯槁的手从悬崖推下,崖边明明站着许多人,包括她的父亲,她的哥哥…… 他们面露惊恐,趴在崖边朝她伸出手,却没有一只手有力量拉住她。 耳畔是呼呼而过的风,那悬崖仿佛没有尽头,她在令人窒息的失重感中不断下坠,永无止境。 她不由在想,若是寇凛也在她的梦中,一定是可以拉住她的。 比这个想法更棒的是,自从认识寇凛以来,她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噩梦。 情难自控,两人很快衣衫凌乱,陌生的愉悦感逐渐侵占了她的大脑,如在云端徜徉,头脑开始昏昏沉沉。 当寇凛慢慢感觉她像一具尸体一般,一动不动时,吓的他瞬间从情欲中清醒过来。 “谣谣?”他哑着嗓子拍拍她的脸。 她依然一动也不动。 早有心理准备的他,依然气的吐血,直想抄起绣春刀去前厅把楚修宁给杀了。 * 夜晚的大街上,楚箫正和虞清坐在马车里,准备出城去看宋世非。 楚箫正说着话,忽然一阵头晕,险些栽倒在地。 虞清一个高抬腿扶住他:“怎么了?又没见血,你还晕车啊?” 楚箫拼命摇晃脑袋,眼前模糊不清,紧张道:“快停车停车,我要回去,我感知到阿谣晕过去了!” “不是吧,寇指挥使如此生猛。”虞清嘴角却是一个痞笑,“楚二腿瘸,身体其实还好,除了被你晕血连累晕倒之外,我可从没见过她轻易晕过。” “真的,她晕过去了,快停车……”楚箫捂着头,“我也好难受……” 虞清见他痛苦的模样,不由坐正了身体:“哎?你这样子,怎么像你晕血时,阿谣的模样?” 楚箫没来得急说话,几个摇晃,晕在虞清怀里。 * 寇凛怒也没用,万幸他先前熬了些时间,这会儿虽忍的有些难受,但因没有进入正题,忍忍也就过去了。 便将楚谣已被褪了一半的外裳脱了,掀了被子给她盖上。 他自己则准备去院子里吹一吹风雪,浇熄这身火,等着他妻子顶着他大舅子的身体回来。 除去繁复的喜服,他从衣柜里取出件轻便常服,脱个半光正准备穿时,却听床上的人呻吟两声。 就醒了? 寇凛恍惚一愣,莫不是他冤枉了自己那老丈人? 他拎着衣服走过去,见她果然悠悠转醒,心头不由大喜过望:“谣谣,你是怎么了?” 但当她迷迷蒙蒙醒来时,张嘴却喊了一声:“虞清,快停车啊!” 后续 后续 这一声“虞清”喊出口, 喊的寇凛整张脸都绿了。 幸亏知道虞清是个女的, 不然现在他想抄起绣春刀去杀的人又多了一个。 见她手臂撑着床, 迷迷糊糊似想坐起身的模样, 他将手里拎着的原本要穿的衣裳扔去一边, 去扶她。 却见“楚谣”睁开眼睛之后, 猛地一怔, 目露惊恐。 寇凛被这眼神盯的心头发毛,再一想可能是自己赤着上身的缘故,都已是夫妻了, 没必要再讲究这些了吧,往后总得习惯。 但她这神情瞧着不太对? 怎么有点像…… 寇凛心头倏紧,却随着楚谣甩了甩头, 再看向他时表情充满了疑惑:“夫君?” 他真真是松了口气, 暗道自己近来真是愈发疑神疑鬼。 楚谣稍稍掀了掀被子,瞧自己只着一层薄薄绸衣躺在被子里, 寇凛则赤着上身, 露出胸腹线条流畅的腱子肉。 她上次在马车里帮他更衣, 已知他有一副武将特有的刚猛身材。 不过, 刚才发生什么了? 寇凛及时解释:“你晕过去了。” 楚谣微微一呆:“晕?不可能吧?” 她自小到大时常被哥哥连累着晕厥,深知晕厥的感受, 明明不是。莫非是这几日心情紧张, 夜不能寐, 睡过去了? 她这样揣测着,却不能说出来, 不然对他大概是个打击。 寇凛原本也不想说,现在不得不说:“是不是你哥在搞鬼?” “我哥?”柳眉一蹙,楚谣顺着他的话一想,终于知道他今夜迟迟不动是为哪般,“你想多了,我哥不会坑我。而且我因他晕血症发陷入昏厥的滋味,并不是如此。” “那你是何缘故?”寇凛探手去摸她的额头,温度正常,“身体可有不适?” “没有啊。”楚谣凝眉摇摇头,沉吟道,“莫不是……”她面露尴尬,迅速看一眼寇凛,又收回视线,“我冬季有些易喘,刚才被压着,有些透不过气。” 寇凛稍怔,他顾着她的腿,已是尽量撑着自己了。无奈道:“所以我说你莫要总是吃素。” 楚谣惭愧的无地自容,总觉得自己除了腿疾以及轻微喘症,平素身子骨挺结实的,连风寒都极少染上,结果竟在这时刻闹出洋相。 他的兴致,大概全被她给败光了。 “你没事就好。”这一折腾,寇凛的心火的确消了大半,但见楚谣翘着头,被子滑至胸口,露出精致的锁骨。视线下移,领口微微敞着,若隐若现。 想起方才的美妙,他这火一霎又燃了起来。 摘了勾挂,层层叠叠的幔帐倾斜而下,他掀开被子挤上床,从身后将她牢牢箍住怀里:“来,我小心着点,不压着你就是。” 只隔着一层薄衣,彼此体温相触,楚谣心头的涟漪也被激起,一时间心跳的不受控制。 * 原本驶向城外的马车,此事调转马头,折返尚书府。 虞清拍着楚箫的脸:“楚大?楚大?” “啊?”楚箫猛的惊醒,双眼呆滞,视线毫无焦距。 虞清伸手在他眼前摇了摇:“怎么了啊?” 楚箫倏忽抓住她的手:“我刚才是不是晕过去了?” 虞清点头:“好像是的。” “你猜我看见谁了?我看见寇大人了!他还没穿衣服!”楚箫激动的想要站起来,被虞清一把拽倒下,“那是阿谣的房间!” 虞清抽抽嘴角:“也太可怕了吧,你连这个都能感知到?” “不是感知,我看见了!”楚箫再三强调,“我通过我妹妹的眼睛,亲眼看到的!” “你附身楚二了?”虞清也露出震惊之色,“你从前会吗?” “从来没有过!”楚箫摇着头,摇成拨浪鼓,“都是我晕血时,阿谣来操控我的身体。” 虞清摸着下巴:“这也太反常了……” 从惊吓中慢慢回神,楚箫神色异常凝重:“这也不算反常。我和阿谣最初经历这事儿时,阿谣就曾质疑过,按照道理来讲,她能感知我,我也一定能感知她。我是因为晕血,她应也会对某种东西产生恐惧而晕厥。” 那时候,两兄妹尝试过许多会令人恐惧到晕厥的东西,楚谣只怕蛇,楚箫找了许多蛇,她虽怕的厉害,但依然不会怕到昏厥。 楚箫想不通了:“阿谣好端端在自个儿房里待着,她究竟晕什么?” 虞清摩挲着手指沉吟片刻,伸手在他肩膀重重一拍,表情古怪:“楚二她……该不会晕男人吧?” 楚箫一愣:“什么意思?” 虞清这表情愈发古怪:楚箫呆滞半响,睁大眼睛:“不、不会吧?” 刚说完这句,他再度面露痛苦的捧着头,“完了,我又开始头晕了。” * 这一次,当寇凛发现像小猫般蜷缩在自己怀里的楚谣,又宛若一具尸体般一动不动时,心中并无上一次的怒意。 确定她再次失去意识之后,他忧心忡忡,看出了楚谣是真的身体不适,且还病得不轻。 幸好裤子还没脱,他将她放平,起身去吩咐段小江请太医。 才刚撩开幔帐赤脚下地,背后楚谣痛苦的哼唧了一声,似乎又醒过来了。 “谣谣?”寇凛转身先坐回床边安抚她,“你感觉如何?” 这声音…… 楚箫眼睛还没睁开,就被寇凛的声音给吓的三魂没了两魂,他意识已经清楚,却连眼睛也不敢睁了。 寇凛感觉“她”浑身颤抖,似乎很冷的模样,又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楚箫感觉到他滚烫的手,按在自己额头上,简直想要吐血。 上一次在云来居,楚箫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恨不得杀了这个色胚。可现在他完全没有一丝怒意。 他快被吓懵了好吗? 天啊,这该怎么办啊? 楚箫欲哭无泪,这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妹妹晕的早,万一妹妹在他身下承欢时晕过去了,自己还要不要活了啊? 寇凛看“她”紧闭着眼,表情扭曲,心头一跳:“我这就去抓太医!” “别……”楚箫忙不迭喊住他,声音颤抖,始终闭着眼睛,“我、我跟你说件事。” “什么?”寇凛心道她一定是身体有恙,怕败他兴致刻意瞒着。 “你、你先答应我啊,你可千万别激动……” “你只要别说你是楚箫,我就激动不起来。” “那倒不是……”楚箫咬咬牙,道,“我、我是你大舅子……” * 段小江前往前厅,将正待客的楚修宁请了来,站在门口道:“大人,尚书大人到了。” “请进。” 段小江打开门:“请。” 随后将门关上。 段小江的目光犹疑不定,和院子里充当守卫的锦衣卫一样都不明白,这洞房花烛夜,他们家大人为什么会把老丈人给请来? 楚修宁走进女儿的闺房里,女儿大了,他也许久不曾来过。记得之前整间屋子是通畅的,如今被屏风给隔断出了里外。 看不到里间的情况,独寇凛在外间坐着,穿着中衣,披着件大氅,捧着茶杯的双手微微有些抖。 楚修宁深深皱眉:“叫我过来作甚?” 寇凛指指里间:“让你儿子跟你说。” 楚修宁难得露出惊色,转眸看向屏风。 “爹啊……”楚箫语带哭腔,“这该怎么办啊……” 他这一解释,还将虞清的猜测说出来,楚修宁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寇凛观他反应,将杯子往桌面一按,茶盏碎成几瓣:“岳父大人是不是早就知道?” 见他这脸色,楚修宁丁点也高兴不起来,头疼:“我怎么可能早知道?还是你觉得阿谣从前会和其他男子有过什么亲密举动?” 寇凛哑了哑,楚谣对此肯定是全然不知情的。 楚修宁叹气:如今这隐隐担心竟成了真,他受到的刺激也不小。 他一贯运筹帷幄,却唯独拿这双儿女一点办法也没有。 儿子晕血,不太敢娶妻。 先轮到女儿。 “那现在该怎么办?”寇凛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捂着额头,“啊?你说现在怎么办?” “我有什么办法?”楚修宁没辙。 寇凛揪住他不放:“你是他们的爹,你得负责。” 楚修宁沉吟道:“我始终认为这是病,只是找不到病因,无法对症下药。慢慢治吧,三年前他兄妹之间的感应就曾断了,一断三年多,最近回京才恢复,应是有办法的。” 寇凛指着自己:“那我现在怎么办?” 楚修宁心头烦躁:“你娶一个,送你两个,你岂不是赚了?” “谁稀罕赚你一个?”寇凛简直要被他气死。 “他们兄妹这情况,你原本就是清楚的。你要入赘,也不是我逼你。如今出了这样子的事儿,你若接受不了,过阵子且说你我政见不和,你与阿谣和离就是。”楚修宁拱了拱手,“只希望寇指挥使看在小女的份上,往后莫要乱说话。” 寇凛蓦地一愣,皱眉道:“岳父大人这说的什么话,我只说咱们得想办法,这样下去不行,怎会扯到和离上去?” 楚修宁若有所思的看他一眼,不做声,转头问楚箫:“怎么一会儿的功夫,阿谣晕过去两次?” 楚箫颤颤道:“没错,是这样的。我最初晕血时,也是晕一下就醒,随着次数渐渐多了,晕厥的时间才越来越久。我想,等下妹妹应该就醒了。” 楚修宁微微颔首,又看向屋内富丽堂皇的陈设,对寇凛道:“阿谣也不一定是晕男人,她有些许喘症,你瞧你这……”。 “她和我说她对绒毛并不敏感,只闻不得炭火的气味儿。”寇凛特意问过的,“再说这些东西已摆在这里许久。” 楚修宁道:“你难道不知两种药材都治病,但放在一起就会致命?” 他话音落下,屋外护卫道:“老爷,袁首辅来了。” “你搞这么大排场,我还得去收拾。”楚修宁捏着眉心离开,“这事儿我帮不上忙,你找我也没用,若觉得委屈,就趁他兄妹正常时一起迷晕了,你在下手,应是无妨……哎,我是造了什么孽……” 寇凛看着他离开,颤颤坐下,造了什么孽是自己才对吧? 他神色郁郁的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去里间。隔着屏风道:“你钻被子里去!” 尔后让侍女们进来,将毯子一应全撤走。 包括招财,也拿给段小江。 撤到一半时,楚谣便已醒了过来。见屋内侍女们似受惊小鹿般进进出出,她隐约知道出事了。 等屋内被搬空后,底下炭火也停了,屋内温度骤降。 寇凛脱了鹤氅重新躺回床上抱着她,将刚才的事情讲给她听。 楚谣惊的半响无言,等缓过来神,依然闭口不语,蜷缩身体背对着她。 “我原本打算瞒着你,但这事儿瞒不住。”寇凛揽住她,将她往自己怀里塞。 听他轻松的语气,楚谣愈发难受:“对不起。” “总算我这次没挨打,我瞧着你哥比我吓的更厉害,蒙在被子里就没露出头过。”寇凛轻轻一笑,“有个伴,有个家,我今日已是极为满足,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楚谣沉默着。 他在她发间吻了下,手臂圈的愈发紧了些:“真的,我不是安慰你,从前我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也不知多少金子和权力才能填的满。如今才慢慢感觉到,只需心里装着一个人,便是满满的了。” 楚谣心头一动,扭头看着他:“可往后我们……” 寇凛低声道:“还不知你是晕什么,先前塞进来的东西都撤走了,等明晚打晕了你哥,咱们再试试。先睡吧。” 楚谣睡不下,此时才刚入戌时,还有漫漫长夜:“不妨现在就将我哥哥打晕了,趁着症状还不明显,早些试一试?” 寇凛沉默片刻:“东西刚撤走,怕有残余,还是明天吧。” 他今夜实在折腾不起了,再折腾几回,他锦衣卫就得改名东厂,他这锦衣卫指挥使,也要改名东厂大都督了。 夺权 夺权 两人躺着说话说了许久, 慢慢楚谣睡着了。寇凛为了今夜特意补了一上午的睡眠, 让他睡这么早是不可能的。 他动作轻缓的下床, 开窗吩咐段小江去衙门将他早上没看完的卷宗拿过来。 随后披着鹤氅在外间坐了大半夜。 他怕楚谣自责, 多半说的是些安慰的话, 但并非假话。今晚这遭遇, 的确令他一时无措, 也甚是郁闷,但混乱的情绪过后,并没什么好放在心上的。 有问题, 解决问题就是。 反倒是之前想不通自己是不是对楚谣有意,要不要选择成家,带给他的烦恼更多。那几乎影响到了他处理公务。 而他这个人, 做选择时总是十分谨慎, 可一但拿定主意绝不后悔,无论什么后果他都会接受。 更何况有了个家, 的确已是极为开心。 除了财富之外, 在其他方面, 他总是很容易满足。 卷宗查阅到四更, 寇凛回去躺下,枕边多了女人, 有些不太习惯。加上看得到吃不到, 便背对着她, 躺了一刻钟才睡着。 楚谣一觉睡到快五更。 不是她心大,头一回像楚箫那样昏厥, 她有些体力透支的感觉。 惺忪着醒来时,冷不丁看到枕边多了个男人,她还微微惊了下。她侧着身,他平躺着。她盯着他弧度分明的侧脸,犹如梦中。 毕竟这个人的名字,从十一二岁时,就不断从旁人口中涌入她的耳朵。 无非是阴险,狠毒,奸诈,贪婪这类的字眼。 尤其隔壁王侍郎府被锦衣卫抄家之后,她最怕的就是锦衣卫上门。 何曾想过几年后他上门了,却是上门女婿。 人生的际遇实在奇妙,楚谣忍不住微微弯起唇角,但想起昨夜的事儿,她的笑容又凝固住。原本她还担忧在夫妻之事上,碍着她的腿,他怕是不能尽兴,没想到比她想的更惨…… 外面忽然传来锦衣卫的声音:“站住!” 尽管这声音刻意压低,寇凛的眼睛仍是一下子就睁开了,转头瞧见楚谣正看着他,只笑着道:“好看么?” 楚谣抿抿唇:“好看。” 寇凛得瑟起来:“是不是觉得自己一定是做了好几辈子的善事,才能在今世嫁了个这么英俊潇洒武功高强能力出众的夫君?” 楚谣忍着笑:“是的。” “上道。”寇凛笑吟吟在她鼻尖点了下。 两人说话时,外面传来女子悦耳的声音。 “小姐,姑爷,老爷已在厅里等侯多时了。” 见寇凛皱眉,楚谣坐起身解释:寇凛问:“你爹这是干什么?” 楚谣想了想,讪讪道:“大概等着你去敬茶吧。” 大梁风俗,新妇进门翌日清晨是得去给公婆敬茶的,入赘的女婿反着来,得给岳父母敬茶。 寇凛瞧一眼窗子,外头依旧是黑蒙蒙的,讥讽道:“这人若是年纪大了,起的比鸡还早。” 楚谣给他一个不满的眼神:“我爹应是要去吏部,先前两日他告假在家,必定积压了许多公务。” 寇凛微微笑了笑,起身撩起幔帐,下床穿鞋。 楚谣则拔高了些声音,对画屏道:“我们稍后就去。” 稍后春桃进来伺候楚谣梳洗,另有三个小侍女来帮忙。从前楚谣自己住,只春桃一个收拾足够,如今多了一个寇凛,比十个小姐还难伺候,锦衣卫虽在院中,却全是男人,不方便入她的房间,楚谣只能又挑了几个看着顺眼的侍女过来。 有两个侍女收拾被褥时,没看到床上有落红,彼此对视一眼。 寇凛正系着飞鱼服腰带,蓦地喊了一声:“小江。” 段小江在门外拱手:“大人有何吩咐?” 寇凛一派漫不经心:“你们跟在本官身边,通常得注意什么?” 段小江笑嘻嘻道:“少说话,多做事。看了不该看的,有蛇吃咱们的眼珠子。说了不该说的,有烙铁烧焦咱们的舌头。” 三个小侍女浑身发抖,连正给楚谣梳头的春桃也止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话从锦衣卫口中说出来,绝不是恫吓她们。 停顿了片刻,楚谣才又补充了一句:“别怕,若做得好,大人是有金子赏的。” “奴婢明白了。”几个侍女连连点头。 …… 雪后初霁,去往花厅的路上,楚谣已看不到昨夜婚宴留下来的丁点痕迹,锦衣卫的办事效率可见一斑。 进入厅中,坐在主位上的楚修宁穿着件墨色长衫,少了分儒雅,多了些持重。 谢从琰和楚箫都在下首坐着。 寇凛眼睛一眯,这是几个意思? 他这个上门女婿除了给他这个老丈人请安,小舅舅和大舅子都得算上? 感受到他目光不善,谢丛琰不予回应,他昨晚喝醉了,直接睡在尚书府。一大早就被他姐夫派人喊了起来,这会儿酒还没醒,有些头晕。 楚箫经过昨夜的事儿,更是如坐针毡,眼神躲躲闪闪。 “爹,舅舅。”楚谣看了她哥哥一眼,被寇凛扶着走上前。 “岳父大人,舅舅。”寇凛也跟着喊。这两个人,一个大他不到十岁,一个比他还小了一岁。 从楚箫身边经过时,他刻意停下脚步,调侃道,“哎呦,大舅子昨夜没睡好啊?去哪里风流了,瞧这眼睛?” 楚箫窘迫的红了耳根,可转念一想,他又没做错什么,怂什么怂? 挺直腰板顶回去:“我在哪里风流,别人不清楚,你难道不知道?” 寇凛一记眼刀杀回去:“我只是提醒你,等会儿得随我回衙门。” 楚箫的气焰立刻被削。 画锦端着茶盘过来,楚谣和寇凛各自取过一杯。 这茶是得跪着敬的,楚谣正要下跪时,楚修宁淡淡道:“你腿不方便,不必了。”只将目光投向寇凛。 寇凛早有对策,他是穿着官服来的:“岳父大人,我这天子亲军指挥使的官服穿在身上,除了圣上,谁也受不起吧?” 楚修宁点头:“你也不必了。” 先接过楚谣的茶抿了一口,却没有接寇凛双手呈上来的茶,笑道,“为父昨日就想纠正你,你的称呼错了。你入我的家门,不该喊岳父,该喊爹才是。” 寇凛眼底浮现出杀气:不要得寸进尺。 楚修宁淡然回视:我偏得寸进尺。 寇凛咬牙:“爹,请喝茶。” 楚修宁微微笑,单手接茶时,另一手摸了下他的头:“乖。” 他刚去喝,听寇凛躬身附耳道:“我先前不是不懂规矩,只是我幼时被牙行卖了好几户人家,喊过好几个人爹,长则两年,短则一个月,这些爹全都死于非命,我仔细数了数,您是我喊过的第五个爹……” 楚修宁端着茶杯的手一抖,这口茶含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楚谣虽不知寇凛说了什么,见她爹的脸色,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拽了拽他的袖子。 寇凛忙道:“公事而已。” …… 难得凑齐了一桌人,便在一起吃了顿早饭。 楚修宁吩咐楚箫,让他去将虞清喊来。楚箫昨夜被吓的不轻,虞清一直在他住处陪着他。 尽管知道虞清是个女人,但楚修宁丝毫不去阻止。 自小两个孩子爱和谁接触,他也是从来不过问的,即使是政敌。 虞清心中却很忐忑,她昨晚其实是假借陪伴楚箫之名,趁着谢从琰醉酒,跑去神机营偷了解药。 也不知是不是被发现了。 不然楚家的家宴,楚修宁喊她去作甚? 等她问安后在楚箫和楚谣中间坐下,楚修宁问道:“你父亲可还好?” 长辈面前虞清不敢放肆,标准军人坐姿,抱拳道:“承尚书大人惦记,家父一切安好。” 楚修宁点头:“在家中不必拘礼,像从前称呼我即可。” 虞清犹豫了下,脊背瞬时一松,笑着道:“楚伯伯,那侄儿不客气了。” 楚谣看向楚修宁,抿了抿嘴唇:“说起来,女儿许久没有陪着爹一起吃过早饭了。” 不只是早饭,这几年内,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吃饭的次数,两只手数的过来。她父亲都是先去上早朝,尔后在吏部吃饭。 楚修宁心情不错的模样:“你们若起得来,往后一起吃早饭也无不可。” 寇凛坐在他与楚谣中间,闻言瞥他一眼,那岂不是天天早上得给他请安问好,天天早上看他脸色? 这是逼着他去住衙门? 楚谣却很高兴:“女儿自然起得来。” 楚箫没什么胃口,胡乱吃了两口粥,见他妹妹开心,也跟着道:“孩儿也起得来。” 此时,有个锦衣卫百户在外禀告:“大人。” 寇凛不看楚修宁脸色:“说。” 那百户官抱着一个木盒子进来,面色肃重:“昨日送礼的多,属下们清点了一夜,发现顺天府辖下清河县县令送来的贺礼,与礼单不符,一文钱也没有。” 寇凛倒是怔了下:“清河县令?” 他邀请的都是五品以上京官,这清河县虽属北直隶,在顺天府辖下,却位于京城极远。何况还是个县令。 谄媚送礼也说得通,但送假礼给他是想找死么? “那他送的什么?” “送的……”那百户官见他们正在吃饭,吞吞吐吐。 寇凛给段小江使了个眼色。段小江过去打开盒子看了一眼,瞳孔紧缩,回来附耳几句。 寇凛眉头一皱,也对楚修宁附耳几句。 楚谣听不见他们说什么,见他们秘密传话,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问。 楚箫好奇的挠墙,直接离席起身,想去瞧一瞧。 寇凛知道他晕血,喊住他:“别看了,是清河县令的人头。” 楚箫脚步一顿,盯着那锦盒看了一眼,胃里一阵恶心,赶紧回来坐下。 楚谣同样放下筷子,嘴里那口粥强忍着咽下去。 再看虞清和谢从琰,没听见似的吃着饭。 楚谣看看她爹,又看看寇凛,犹疑着问:“这贺礼是送给……谁的?” “我锦衣卫与他们没有瓜葛,当然是爹了。”寇凛看笑话的指了指楚修宁,“这清河县的县令都是爹直接任命的,我若没记错,已经意外死过两个县令了吧?这次更夸张,连头都给您送来了。爹稍后出门,怕是得小心些,需要我派人保护么?” 楚修宁深深锁眉,看向谢从琰:“清河县境内有几个江湖门派,从不将朝廷放在眼里,愈发嚣张,地方军是时候管一管了。” 谢从琰恩了一声:“我稍后处理。” 虞清忍不住蹙眉,正想说话,寇凛嘲笑道:“爹就是这么处理问题的,只说江湖中人看不起朝廷,可知他们为何看不起?倘若是个好官,他们吃饱了撑的与朝廷为敌?” 楚箫也赞同:“不错,爹,这事儿得报顺天府,让他们彻查一下!” 楚谣也跟着道:“爹,这人头都送来咱们府上了,指不定真有什么大事。” “查也没用,北直隶境内多半是皇亲国戚,王公氏族,容易得罪人,顺天府挺多去走个过场。”楚修宁瞟一眼寇凛,“除非锦衣卫插手,这也是赠你的贺礼。” “没问题。”正当楚修宁怀疑他为何答应的如此爽快时,寇凛指着楚箫,“稍后你和袁少谨跟着顺天府一起去查。” “我?”楚箫惊讶的指着自己。 楚修宁听见袁少谨也一起去,沉吟片刻:“可以。” 那清河县位于北直隶和河南交界,出了名的乱,都敢将县令的人头砍了送来尚书府了,楚箫哪里处理过这样的案子,脸有些白。 楚谣给楚箫一个眼神,别怕,有我呢。 虞清也拍拍他的肩,别怕,有我呢。 楚箫抽抽嘴角,自尊受创,一刹意气风发,对着寇凛抱拳:“属下领命!” 装着人头的锦盒拿下去,饭桌上安静了下来。 没安静一会儿,又有锦衣卫来报。 谢从琰心烦意乱的扔了筷子,准备先离席了,却被楚修宁眼神制止。 那锦衣卫报:“大人,属下们经过清点,昨夜婚宴上使用的金碗少了一个。” 楚箫心里乐道:让你臭显摆! 锦衣卫接着道:“昨夜宾客走时还在,今早去封箱时才发现不见了。” 楚谣目光一凝,这说明不是宾客拿走的,是他们楚家家仆谁的手脚不干净。 不,是寇凛又想讹钱了吧?锦衣卫看守着,他们楚家家仆根本做不到。 不不,楚谣想起昨夜他挂在嘴边的“管家权”,心道他是准备借“失窃”向谢从琰发难,指责他管家不利,将管理权抢过来。 楚谣忍不住扶额,一个给她都懒得拿的管家权,至于吗? 她起初还感慨这尚书府终于有了点家味儿,怎么现在突然又感觉往后会家无宁日呢? 果然,寇凛看向楚修宁:“爹,您这府里的人没管好呀,舅舅这管家,可不如治军。也是,他终究不在府里常住,难免有所疏忽。” 楚修宁笑笑不说话。 谢从琰先是蹙了蹙眉,转瞬也明白了,好笑的看着他。当他想管着楚家么,你要给你就是了。 正要说话,外头谢从琰府里的管家来报:“将军,昨夜咱们府上失火了,恰好烧了您的院子,怕是得修葺一阵子。” 谢从琰一愣:“失火?” 知道是老狐狸提前防备,寇凛脸一黑:“宅子失火了,但舅舅平时都住军营的吧?” 话音刚落,神机营副将也来报:“将军,昨夜暴雪,您的营帐被积雪压塌了。” “呵,真巧。”谢丛琰木着一张脸。 “阿琰,你近来似乎有些时运不济啊。”瞧见寇凛被气的想掀桌子,楚修宁心情愉悦。想拿管家权,你这贱人做梦吧。他脸上凝重,假意安慰谢丛琰,“还好你在这里的院子一直都有下人打扫着,便在这里住一阵子,正好多管管这些下人,将你外甥女婿的金碗给找回来。” “……”谢丛琰心头真是无语,你们翁婿斗法,拉我下水做什么? 虞清默默给楚谣夹了一筷子菜:“你多吃点。” 楚谣也默默给她夹了一筷子:“你也多吃点。” 出行 出行 再说寇凛被楚修宁气的直捏拳头, 转头一看楚谣半点儿帮他忙的意思也没有, 只顾着和虞清讨论哪一道菜比较好吃, 更是郁结。 这可真是亲媳妇。 横竖进这楚家大门第一日, 不急于一时, 怕惹的楚谣对他不满, 寇凛决定暂且退一步:“那就劳舅舅多费心了, 早些将我的碗找回来。” 见他放下金箸,身后的段小江赶紧呈上帕子。 饭吃到一半,再无事发生后, 楚修宁离席回房更换官服,准备前往吏部。 谢丛琰也要回军营,寇凛特意起身追出去:“舅舅, 且慢走一步。” “何事?”谢从琰在花厅外的院中驻足, 积雪已被家仆清扫干净,与裹着狐裘的寇凛相比, 他穿的实在单薄。 昨夜从婚宴还未曾开始起, 他灌了大半宿的烈酒, 不断给自己洗脑, 好不容易才能在楚谣面前、在所有人面前若无其事。 如今生怕原形毕露,远离还来不及, 让他回来住是想要他的命吗? 却又不能当众拆楚修宁的台, 他得想办法, 该怎样置身事外。 但在寇凛眼睛里,他与老狐狸一丘之貉, 私下里肯定早和老狐狸连成了对付自己的统一战线,刚才的惊讶必定是装出来的。 寇凛笑眯眯道:“从前真是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和舅舅成为一家人,先前若有得罪舅舅之处,还希望舅舅大人大量,莫与我这小辈计较。” 谢从琰面无表情:“放心,我不是记仇之人。” 寇凛垂首拱手,态度恭敬:“那真是再好不过,往后我这做外甥女婿的,得仰仗着舅舅多多提携,仰仗着舅舅多多照顾……” 听他左一口舅舅,右一口舅舅,将身段放的极低,谢丛琰纳闷道:“寇指挥使年纪比我大,入朝比我早,如今给我当晚辈,当的挺开心?” 寇凛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倏而抬眼,眸光璀璨,得意洋洋:“那是自然,如今抱得美人归是我,莫说喊你一声舅舅,喊你爹都成。” 瞧他这炫耀带讥讽的神情和语气,谢丛琰的脾气一瞬便被激了起来,脸色极为难看。 寇凛悠闲挑眉,想住回来啊,可以,等着本官一天气你八百遍,不气到你这假阎王变真阎王,本官是你儿子。 谢丛琰连连冷笑,心道这管家权我若能轻易给你,我才真是你儿子。 他在寇凛肩膀重重一按,难得翘起唇角:“放心,舅舅一定尽心尽力帮你把金碗找回来,省的你吃不下饭。” 他掌心蓄了内力,寇凛肩膀吃痛,遂抬起另一手覆在他手背上,同样蓄了内力,磨着牙笑道:“那我先在此谢过舅舅。” …… 花厅里,虞清探头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回脸朝楚谣努努嘴:“我今儿真算长见识了,这些官老爷们若将朝争上的心眼儿拿来家中,哪里还有女人的事儿?” 楚谣放下筷子,满脸无奈,她今晨这顿早饭,吃的比从前一整天还多:“寇大人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偏偏我爹瞧着清风明月,骨子里同样不服输。他二人在朝堂针锋相对多年,短时间内想让他们和平共处那是不可能的。” “你倒是还好。”虞清弯腰塌背,只胳膊肘在桌面着力,手掌攥成拳头撑着脸。另一手则安慰似的摸摸楚箫的头,叹气,“往后只可怜了我们楚大。” “哎。”楚谣也想摸摸楚箫的头,隔着虞清呢,手伸不过去。 “干嘛呢你。”楚箫歪了歪脑袋,避开虞清的手。先前没有胃口,这人都走了以后,他一个人倒是吃的欢畅起来。 心中已被寇凛派他前去清河县查案的事情装满,根本无暇思考其他。 虞清忽然转了话题:“对了楚二,我听闻太子近来身体不适,你可知怎么回事?” “太子?”楚谣想起先前定国公府,他被陆千机扒了衣服打昏一事,太医诊治过,身体应是无恙才对,“莫非是受到惊吓?” “不知道,只闻说太子近来不思饮食,郁郁寡欢。”虞清耸耸肩。 楚谣不免有些担心,但她若去探望,只能通过哥哥。 而哥哥如今在锦衣卫当差,不得寇凛准允,也不是说进宫就能进宫的。 此时,段小江进来道:“夫人,大人问您吃完了没有,他还在外等着您一起回去再睡个回笼觉呢。” 厅内还站着不少婢仆,楚谣面色如常,被春桃扶着起身,对虞清道:“那我回房去了。” 看着楚谣走出花厅,寇凛语气不满:“我不叫你,你打算和虞清聊到晚上?” 楚谣解释道:“我见你穿着官服,以为你要去衙门。” 原本还想着位高权重有什么好,连新婚都没空陪伴她几日。现在才知道,他纯粹是为了应付敬茶时不给她爹下跪,才刻意将官服穿在身上。 乘坐椅轿回到她的文墨居,天色仍是乌漆麻黑,倒真适合再睡一觉。 可这房门一关上,寇凛取下披风,径直走去案台前坐下,拿起平摊上桌面上的卷宗,一声也不吭。 楚谣知道他被她爹气的不轻,也有些恼她坐视不理,故意摆出这副姿态,等着她去哄他。 楚谣斟酌了下语言,走去案台前站着:“夫君,我知道朝中背地里都说我爹是只老狐狸,但其实爹在家中最不喜勾心斗角之事……” 寇凛冷笑一声。 “爹刚升任吏部尚书那会儿,根基尚且不稳,身边被塞了不少的美人儿。我娘虽然郁郁,但她从来也没受妾室的气,妾室在家中从来战战兢兢,毕竟我爹的雷霆手腕,你也明白。” 寇凛不抬头,慢慢翻着卷宗。 楚谣自顾自地道:“就我摔断腿后,妾室也被他赶走,伺候他多年的心腹大侍女有些兴风作浪的苗头,也一样被他眼都不眨一下的发卖出去。除了给我兄妹两人一个安稳的生活环境以外,他于朝堂已是累极,容忍不了家中还存在着阴谋算计。” “你这话何意?”手里的卷宗一摔,寇凛抬起头来,“是说我没事找事,找他麻烦了?瞧,不过一件小事,你就全然偏着你爹,往后若真出大事,我还指望你什么?” “哪有。你和爹朝政立场不同,爱斗斗去,我不懂也管不着。”楚谣微微笑着,绕过案台,拽了拽他的袖子,“但在家中爹是长辈,你是晚辈,晚辈尊敬长辈本就是应该的,往后看在我的份上,夫君就多让着爹一些吧?” “我让着他,他只会变本加厉的来欺负我。” “不会的,爹是个讲道理的人,你若肯退让一步,他又岂会主动挑起争端?”顿了顿,楚谣又低声嘀咕一句,“就算我爹不饶你,还不是因你从前太嚣张,自己种下的苦果子自己吃,一点儿毛病也没有。” 寇凛稍稍一愣,恼火着正要说话,却见她扶着腿,可怜巴巴的道,“我站久了腿疼。” 微微侧身,顺势便坐在了寇凛腿上,乖巧的窝在他胸口。 他哑了哑,嗓子眼咕哝了下,在她纤腰掐了一把:“你爹唯一赢过我的,无非是他有你这么个一心向着他的闺女。” 楚谣害痒的扭了扭身子:“父母的生养之恩,虽不求报偿,但为人子女,总是不能视为理所应当。” “你莫乱动。”寇凛手臂箍紧了她,叹了口气,缴械投降,“行了,往后在家中,我能让则让。” 他肯松口,楚谣也松口气。 但寇凛随后又补充:“不过管家权一定要拿回来,不许我出手,那你去拿回来。” 楚谣苦恼:“再等等不行么,小舅舅也不会常住,等爹习惯了你这个女婿,自然会给你的。” 寇凛坚决道:“不行!没得商量!我非要不可!现在就要!等不下去忍不了!” 这话说的撒泼又胡闹,楚谣不由头疼。 总算明白“娶妻求贤”这四个字的意思了,娶个类似寇凛这样任性又多事儿的回家,真真是容易鸡犬不宁。 他答应让步,楚谣也决定代她爹让一步:“好吧,我稍后去和小舅舅……” “去和你爹商量即可,不许去找谢丛琰。”寇凛神色猛地一肃,低头道,“我一直没空问,你究竟何时知道谢丛琰不是你亲舅舅的?” “不久之前。”楚谣仍是不会明说他的身份,但寇凛已经猜出来的部分,她没必要瞒着,“我当时也吓了一跳。” “想来也是。”寇凛“嘁”了一声,“不然,以你自小倾慕武将的心思,怕是轮不到虞清,谢丛琰才是更好的选择吧?” 楚谣实话实说:“小舅舅从前的确是我的骄傲。” 她还年少时,谢从琰在北境战场一夫当关,大败北元,凯旋回京时,百姓夹道相迎,她站在人群中指着他,骄傲的对同窗说“那是我舅舅”。 她有想过,倘若谢从琰自小就告诉了她,那么在她春心萌动之际,喜欢上的人便不会是虞清,而是他。 所以近来楚谣愈发相信,她先前认为谢丛琰想要禁锢她,的确是她小人之心了。 谢从琰早早就放了手,因为碍着这个亲舅舅的身份,他给不了她任何未来。而之前她无意中知道以后,他头一件事,便是将坠楼真相和盘托出,明知她会因此恼他,也不带一丝辩解。 谢从琰是存了心将他和她之间所有可能断绝,独独剩下那么一些心有不甘。 楚谣下意识摸着膝盖,寇凛见她微微失神,危险的眯起眼睛。 楚谣感觉到箍着她的两条手臂,肌肉硬邦邦绷起,连忙回神道:“我拿他当亲舅舅看待了将近二十年,怎么可能改得了?” 这倒是,寇凛慢慢松懈下去。 可这心里不踏实,得赶紧将她给吃干净了才行。觉得自己恢复的不错,没必要等到晚上再试。他抱着楚谣起身,先走到门口去:“小江。” “大人?” “你去前厅将楚箫喊来这里,打晕了扔隔壁……” 楚谣知道了他的意图,劝道:“用迷药就行了。” 寇凛只能改口。 段小江在外愣了愣:“是。” 寇凛抱着她往床边走:“这能行?” 楚谣心头忐忑,不见半点娇羞:“应该可以的。平时我睡着时,就算哥哥晕血晕过去,我也不会有反应。” 寇凛将她放在床上:“那来试试。” “等等。”楚谣拉住他,叮嘱道,“我若当真是晕……”晕男人算是什么事儿?“总之,我若晕过去了,你先等一等,我哥一刻钟内不醒的话,应就不会醒了,你就继续吧……” “那我岂不是与采花贼无异?” 寇凛搂着她躺下,单是想想就觉得索然无味。忽地,他想到了什么,脊背霍然僵直。 在他怀里蜷着的楚谣感受清晰,仰头问道:“怎么了?” “哦,没事。”寇凛旋即扯开唇角,在她额头亲了下,“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我得回衙门处理点事情,咱们还在晚上再试吧。” 说着翻身下床,从柜子上取过绣春刀疾步出门去追段小江,连狐裘都没来得及披。 楚谣坐起身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凝神,以她对他的了解,必定是什么大事。 …… 花厅里楚箫边吃边道:“其实我觉得寇大人说的在理,舅舅总归搬出去自立门户了,不能一直管着我们家,寇大人人品再烂,入赘进我们楚家,成了我妹夫,让他管家并无不对。” 楚箫始终记着上次他和妹妹去救虞清,府中家仆奉谢从琰命令阻挠的事儿,“而且寇大人也有这个本事管。” 他再怎么看不惯寇凛,在锦衣卫做事数月,寇凛的能力毋庸置疑。 虞清看着他吃,越看他越是傻的可爱:“你分析的头头是道,那你知道谢将军管家,和寇大人管家,对你有什么影响?” “恩?” “谢将军管家,你的吃穿用度照旧,换成寇大人,往后连花一个铜板,你都得详细说说花去哪里了。” 楚箫夹着块春卷呆了呆:“不至于吧?” 虞清原本也觉得不至于,自从上次穿了他的软丝甲,被楚谣一番教育,令她对寇凛的了解又多了几分,拿起个苹果“咔嚓”咬了一口,挑挑眉:“的确不至于,因为你可能连一个铜板都拿不到。” 楚箫依然不是很相信。 听见厅外寇凛厉声道:“楚箫,你是准备将盘子也吃了吗?走了,回衙门!” 楚箫赶紧将春卷全塞嘴里,取过侍女递来的巾子擦擦手:“走了。” 虞清一个客人,也不可能继续待着,跟着他一起离开。 …… 尚书府正门外。 尚未入五更,天昏地暗,又兼之雪寒,街上积雪厚重,人烟稀少。 楚修宁正踩着垫脚,准备上马车,听见身后寇凛道:“尚书大人,下官也准备回衙门,我锦衣卫与你吏部只隔了一条街,捎带下官一程如何?” 两人原本就有言在先,进府是翁婿,出府是同僚,楚修宁反而不好拒绝:“寇指挥使请。” 待寇凛在左侧坐稳后,家仆搀扶住踩垫脚想上车却险些摔了一跤的楚箫:“少爷小心!” 楚修宁敛了敛官服下摆,微微倾身,想拉儿子一把:“慢点儿,雪下结冰了。” 楚箫才刚朝他父亲伸出手,寇凛一脚踹过去。 他未曾使力,却足够楚箫惊呼一声向后一仰。这一脚是寇凛踹的,家仆们万万不敢搀扶,便先他一步趴在雪地里,以免他摔出损伤。 寇凛若无其事的收了脚,不顾楚修宁铁青的脸,淡淡道:“楚箫,出了这尚书府的门,你不是本官的大舅子,只是本官下属。区区一个百户,竟也想与本官同乘,你懂不懂规矩?你父亲贵为太子师,便是这样教你的?” 楚箫从家仆身上爬起来,心里骂娘,方才竟为他说话,自己的脑袋一定是被门夹了! 但他依然躬身抱拳:“属下知错!” 正准备吩咐家仆牵马,又听寇凛道:“你和小江一起随车护卫。” 这个时辰五城兵马司尚未派人清理积雪,让他在这几乎齐膝的雪地里跟车,分明是刁难他,楚箫咬咬牙,再抱拳:“是!” 车门阖上,车辙在雪中滚出两道深勾,楚修宁静坐不动,面色已恢复常态,寇凛瞟他一眼:“楚尚书这是心疼了?” 楚修宁不语。 “楚尚书不觉得,自己对于子女有些过分溺爱了?”寇凛往车壁一靠,阖上眼睛道,“令嫒聪慧,一点就通,并非不适合官场,只是楚尚书从不加以教导,她只从书本上知道人心险恶,却对险恶两字感悟不深。令郎就更别提了……尚书大人,这教孩子下官没经验,却知道单单依靠言语是没用的,只活在您的庇护下,不吃点苦头吃点亏,是长不大的。” “我的子女该怎样教,不劳烦寇指挥使。”楚修宁慢慢转头看他一眼。 “下官只是在想,这人生处处有意外,万一楚尚书您遭遇个不幸,一命呜呼了呢。”寇凛睁开眼睛,挑挑眉梢,“令嫒有下官替你宠着,令郎呢,下官倒是可以看在令嫒的面上,赏他口饭吃,可也仅仅只是赏他口饭吃而已。” “寇指挥使与我,还不知谁的命更长。”楚修宁微微笑道,“昨日你将宋世钧活活冻死,这宋家估摸是翻了天,全被宋锡给压着,但弹劾你的折子,肯定是会有的。” 寇凛一脸无所谓。 “眼见到了年底,宋家几个孙子就要回来了,不,说不定已经回来了。”说起来,楚修宁语气中颇有不满,“借此事,我本想让宋家消停一阵子,寇指挥使好端端的为何要将宋世钧活活冻死?” “宋家不能消停,《山河万里图》没有头绪,他们不跳起来,下官怎么抓?何况那个组织尚未铲除,楚尚书以为这事儿了结了?”寇凛摩挲着金扳指,垂眼道,“楚箫和虞清依然是有危险的,不过现在更危险的,是尚书大人您。” 楚修宁一蹙眉:“怎么说?” 寇凛用小指指甲稍稍挑开些窗,露出一丝缝,审视窗外:“昨夜送来的清河县令人头。” 楚修宁凝眸道:“我收过不少,不只是人头。江湖人士做事也是懂得分寸的,杀吏部尚书与杀县令之间,遭到的报复截然不同。” “但这给了宋家那些孙子们一个好机会,毕竟此番若不是您最后摆了宋亦枫一道,宋世钧说不定不会死,这口气宋亦枫是咽不下去的。宋家孙子里,宋世靖与宋世钧最为亲近,此人睚眦必报,且行军有一特点,‘快’,即使自己准备不充分,也喜欢杀人一个绰手不及。” “你的意思是,清河县的案子,是宋世靖暗中搞鬼?” 寇凛摇摇头,依然透过缝隙盯着窗外。 他的目光极度锐利,似一头在黑暗中窥伺猎物的狼:“清河县的案子,一定与宋家毫无关系,是真有江湖人杀了县令送头给您。宋世靖恰好利用这个机会来狙杀您,无论您是死还是重伤,多半都会想到这颗人头,想到清河县的案子上,不会想到宋家,尤其宋世靖此时本不该身在京中,撇的一干二净。” 楚修宁是不信他有这么大胆子的,道:“这不过寇指挥使的猜测。” 寇凛微弯唇角,笑容阴险:“不巧的很,下官与他是同类人。推己及人,换成下官,下官也会这么做,因为今晨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不动手会心痒难耐啊……” 顿了顿,低声沉吟道,“但他还是不如我,倘若是我,昨夜婚宴之前就该尽办法杀了这老狐狸,这样谣谣就得守孝三年,一石二鸟。今儿都成过亲了,老狐狸若是死了,这女儿和家业,全都落在我手上,指不定还得感谢他仗义出手……说到底,还是个没种的蠢货……” 他正暗戳戳鄙视着对手,楚修宁伸手拍拍他的肩,提醒道:“我还活着。” 受伤 受伤 寇凛稍稍一愣, 也不见尴尬, 笑着道:“抱歉, 我紧张时就是这样, 一不留神就把心里的话给说出来了, 我这是没把爹您当外人。” 楚修宁瞥他一眼:“你这不是没将我当外人, 是根本没将我当人。” 寇凛不曾回头, 讪讪道:“哪里哪里。” 透过寇凛挑开的那道车窗缝隙,楚修宁瞧见楚箫苦着脸在外艰难行走,频频皱眉。 思虑片刻, 他问道:“寇指挥使,不知你这般虐待我儿子,是出于泄愤心理, 还是想帮着我教导他?” 这两者皆有, 寇凛注视窗外,没有回答他。 “若是泄愤, 那你随意, 可若是教导, 大可不必。”楚修宁将双手拢入袖中, 慢慢说道,“寇指挥使是吃过苦的人, 在你的意识中认为吃得苦中苦, 方为人上人。但我含着金汤匙来到这世间, 自幼锦衣玉食,从未吃过苦, 如今一样是人上人。” 寇凛收回视线,转头觑他一眼,讥讽道:“那是楚尚书的父亲会教,楚箫没有您这好运气。” 楚修宁不见恼色,垂了垂眼,倒是认了:“早些年一心扑在朝政上,对两个孩子的关注确实不够。阿谣还好,阿箫……” 他三言两句,与寇凛讲了讲楚箫幼年思维跑偏,故意不学无术的事情。 段小江早前偷听楚箫与虞清聊天,稍稍听到一些,故而寇凛也不是十分意外:“既知症结所在,下官也没见楚尚书多多用心栽培他。” 楚修宁道:“我已指点过,尽量去解开他的心结,并尝试规划一些人生道路给他选择……” 寇凛嗤之以鼻:“单凭嘴说有什么用?” “那该如何?”楚修宁反问一句,“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类似寇指挥使这样虐待他,这是你的人生经验,对他未必有用。” “这就是楚尚书给自己找的理由?”寇凛冷然一笑,“您在朝中钻营算计,遍地门生被您折服,却无心思去栽培子女,归根究底,还是权力更重要一些吧?” 他话音落下,楚修宁半响没吭声。 寇凛继续转头盯着窗外。 他对楚修宁这个政客没有半分好感,但嘴上说的气死老丈人,也不过逞一时之快,毕竟这是他媳妇儿的亲爹,身处险境他不可能坐视不理。 楚修宁忽然道:“你进我楚家门,可知我楚氏家训首页写有八个字。” 寇凛听他语气是以岳父自居,回道:“爹是在考我?写着‘行事择善,行路取直’,然而不过是些空话,至少我瞧爹的行事作风,与这八个字毫无关系。” 同样的,小时候他姐姐也是耳提面命的教他为人处世,必须摸着自己的良心。 后来,他的良心被这连狗都不如的世道给吃了。 “数百年家训在此,两兄妹刚识字我便念给他们听,逐字逐句的讲解。我父亲教我时,我没做到,甚至不认同,但我依然会教给我的子女。这是传承,是我山东楚氏的根基。‘善’,无需赘言。‘直’,在我理解中,指的是人生路上坚守自我,不三心两意。” 楚修宁不疾不徐地道,“我祖父曾任湖北布政使,为守一方安宁,殚精竭虑,因操劳过度早早离世。我父亲则性情洒脱,一生无功名在身,只寄情于山水,至今也不知在何方云游。而我在朝中结党,是为实现我的理想。阿谣先前想要入朝帮我,这不是她的理想,仅仅出于孝心,所以我不教她为官之道。你说我太过溺爱,没让她了解太多险恶,那么我且问一句,尝尽人心险恶如你,可会去教导你的孩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必须怀着恶意去看待这人世?” 寇凛没有孩子,他回答不上来。 楚修宁从窗缝看向楚箫:“再说阿箫,从前我是真恨他混账,轻易便被他刺激的情绪失控。可当我知道原因之后,我心底其实是有些欣慰的。他蠢,但他不浑,他有他自己的想法,有他自己的是非观,真正将我楚家‘行事择善,行路取直’的底蕴刻进了骨子里。” 寇凛鄙视道:“但他想法幼稚,根本不符合这世道的生存规则,一个大老爷们,经不住风浪,扛不起责任,简直就是个废物,您也不怕楚家……” 楚修宁微微颔首:“我也觉得他靠不住,于是挑了个有本事的上门女婿。” 寇凛一讷,被噎的没话说:“行了,我一个没念过几本书的粗人,哪里辩的过学富五车的大学士,为了让我对大舅子好一点,爹也真是煞费苦心。” 楚修宁苦笑一声:“好吧,我承认,这对子女的教育,的确是我的短处,所以也成为我今时今日最大的软肋。” 兄妹俩还在妻子肚子里时,楚修宁对他们有着太多期待和想法。 可当两个小不点出生之后,他所有想法只剩下一个,平安健康的长大即可。 寇凛见他承认,反而不知该怎样去挖苦他。 教育是否失败轮不到他评断,但楚修宁疼爱子女,这一点毋庸置疑。不知怎地,寇凛觉着自己和楚修宁之间莫名建立起了某种联系。 他们现在有着共同的软肋。 还有共同的……敌人。 寇凛手里的绣春刀抓紧一些,与楚修宁聊天,并不耽误他对外界情况的观察。 当马车进入一条街道时,他低声道:“很不幸被我这个乌鸦嘴给说中了,真的有埋伏。” 楚修宁蹙眉问:他依然不太敢相信宋家会来刺杀他,京城内,刺杀当朝吏部尚书,这性质已和造反差不了多少。 “看不出,凭经验。”寇凛阖上窗子,攥紧了刀柄,手心汗津津的。 这并非害怕的表现,而是紧张。 每一个想害他的对手,即使他觉得不足为惧,依然会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迎敌。 * 此时,街边一栋两层小楼的暗处,正站着两个身穿黑衣的男人。分别是宋亦枫膝下第二子宋世靖和第三子宋世扬。 两人从驻地回来,还不曾归家。 宋世扬有些战战兢兢:“三哥,我瞧着跟车那个矮子,似乎是段小江。寇凛可能在车里,咱们还动手吗?” 之所以是三哥而非二哥,是因为世子爷膝下有个独子,才是定国公府的嫡长孙。 宋世靖目光阴沉:“这洞房花烛夜尚未过去,寇凛跟着他老丈人一道出门,可能性有多大?” 宋世扬掰着指节:“不清楚,尚书府周围都是锦衣暗卫,咱们的探子无法靠近。”又道,“会不会是寇凛猜到了咱们会动手啊?” 宋世靖不信,他们兄弟从驻地回来,途径清河县,知道县令被杀,还被割下了头。当时也没在意,回京路上见到一人提着锦盒,假扮清河县衙役,说去京城送礼,他才多留了个心眼。 岂料昨夜入京之前,传出宋世钧在诏狱冻死的消息…… 宋世靖沉吟道:“此番刺杀,是我一个时辰前才决定的,寇凛会猜到?新婚之夜,他还有空想这些?” “先不管寇凛,三哥啊,这可是吏部尚书。”宋世扬心头七上八下,“你要不要再想想?”这也未免太胆大包天了,甚至都没和爹商量一下,就来刺杀当朝二品,“若被爷爷知道,会打断我们的腿……” 宋世靖沉默片刻,道:“爷爷怎么还不死?” 宋世扬张口,又咽下,心里和他哥想的一样。 爷爷都七十了,怎么还不死? 先帝驾崩时,爷爷制造出淮王谋反案,他们宋家完全可以将这天下改姓宋。大伯提议不妨趁乱将今上和蜀王也一起诛杀,推举一个旁支傀儡继位,尔后取而代之。 偏他爷爷不肯。隐隐听闻,爷爷和亲妹妹,也就是太后之间,似乎有着些不伦之情。 总之,爷爷为向太后表忠心,将不安分的大伯给处置了。 怎样处置的不知,总之大伯本是一个骁勇善战的武将,如今却成了一个身体虚弱的肺痨鬼。 而他们这些孙子辈,少年时便被踢出京城,去往各地驻军戍边,生怕他们在京城结党作乱。 “下令行动。”宋世靖拿定了主意,“即使杀不了,也给他点颜色瞧瞧,替二哥出口气。” “三哥……哎,好吧。”宋世扬不知对错,但他一贯都听宋世靖的话。 * 这去往吏部的路才走了一半,楚箫趔趔趄趄一步三滑,走的累极。再看段小江,雪地冰面如履平地,他暗道自己真是没用。 呲溜着又要滑倒时,段小江扶住了他,笑道:“楚百户小心。” 楚箫尴尬着道:“多谢。” 段小江正打算收回手,瞧见寇凛从窗子给他比了几个暗卫手势。 段小江会意,扶着楚箫的胳膊不松开。 楚箫挣了挣:“我自己可以。” 段小江笑嘻嘻:“还是我扶着楚百户比较好。” 两人说话间,楚箫忽然听见“砰砰砰”几声响,惊讶抬头,瞧见街道两旁的两层楼顶有一些黑影子,扔出一堆类似囊袋的东西,刚露个头,立刻隐匿于黑暗中。 囊袋砸在他父亲的车顶上,旋即破裂,流淌出粘稠的液体。 楚箫的嗅觉十分灵敏,惊道:“是油!” 与他同时出口的,是楚修宁随行的护卫:“保护大人!” 话音未落,两侧的楼顶上黑影再度跃起,手中持着燃着火的弩箭,瞬时朝着马车射过来。 木质的马车腾地烧起,马匹受惊之下横冲直撞。街上正准备开门做生意的商户们,又纷纷禁闭了门窗。 “爹!”楚箫心急火燎的想要追上去,却被段小江抓住手腕,将他拖拽到死角。 段小江厉声对那些朝马车追去的护卫们喝道:“莫追莫慌!也莫要站在街上,躲进两侧障碍物多的地方!” 说话的同时,将楚箫拖拽到死角,与他解释,“楚百户,从地形来看,这时候他们若放连弩,站街道上会被射成筛子。” 那些护卫们也都不是常人,想起寇凛在车上,便不再追,直接滚入两侧。果不其然,箭矢似雨般从两侧房顶斜着落下。 “嘭。”着火的马车从内部崩开,火焰朝着四周散去,寇凛以绣春刀挑飞块座板挡下箭矢,带着楚修宁跃入他挑中的藏身之地。 连弩已是无用,十几个来个黑衣刺客持着重刀从房顶落下,分成两拨,一拨去绊住护卫,一拨朝寇凛杀了过去。 寇凛总不好像游湖时一手抱着楚谣,一手和他们打,只能将楚修宁安置在身后的角落,自己在前挡着。 楚箫与战圈的距离有些远,躲在廊柱后,看着寇凛被一众人围攻,着急的对段小江道:“你别管我,去帮忙啊!” 他爹只带了四个护卫,加上寇凛不过五个人…… 段小江却一副对他们家大人好有信心的模样:“大人打得过,恰好练练手。” “大人早知道?”楚箫一怔。 看向寇凛,却见他手中的绣春刀一刀下去,砍在一名刺客肩膀上,几乎将刺客给砍成两半,雪面鲜红一片! 楚箫瞪大了眼睛,胃里翻江倒海,但他许是太惦记着他爹的安危,并没有晕过去。 * 宋世靖远远看着,目光冷凝:“果然是寇凛。” 宋世扬紧张道:“三哥,赶紧撤吧,此次行动是没指望了,别留下什么把柄才好。” 宋世靖虽不甘心,也只能点头:“撤吧。” * 尚书府。 寇凛走的匆忙,楚谣忧心着发生了什么大事。 才不过半个多时辰,楚箫灰头土脸的独自回来,脸色难看之极:“阿谣,寇大人受伤了。” 楚谣心头一跳:“怎么回事?” “我们走半道遇到刺客,原本是胜券在握,对方已经鸣哨撤退了,突然爹背后冒出一个刺客,寇大人当时被三个人缠住,分身乏术,便踹了爹腿弯一脚。爹被他踹倒了,那剑就刺入了寇大人的腹部。”楚箫现在回想起那一幕,还心有余悸,若非寇凛当机立断,他爹的后心窝都要被刺穿了。 楚谣愣了半响,倏忽抓住楚箫的胳膊,颤颤道:“伤的严重么?” 楚箫摇摇头:“不算很严重吧,寇大人还有空等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长官到来,估摸着没有伤到要害……”他不敢对楚谣明说,寇凛的官服都被染红了,也不知流了多少血,“距离太医院近,先去了太医院,爹的腿也得瞧瞧,被他踹的不轻,走路一瘸一拐。” 楚谣眼皮儿直跳:“我这就过去。” “别了。”楚箫拉住她,“爹和寇大人都让我先回来安抚你,怕消息传回来你会担心。路上不好走,等你过去,他们也差不多回来了。” 楚谣无可奈何,心急如焚的等。 结果一连等了两个时辰,却等回来了段小江,一副哭丧着脸的模样:“夫人,您快去太医院救救大人吧。” 楚谣听见这话,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 楚箫也吓了一跳:“寇大人怎么了?不是没伤到要害吗?莫非那剑上有毒?” 段小江欲哭无泪:“不是,事情是这样的……夫人您一定要相信,今日那些刺客,都是真刺客,唯独最后捅了大人一剑的,是大人安排的人,那剑不是真剑,是玩杂耍的伸缩剑,血也是假的……” 楚箫和楚谣俱是一愣:“啊?” 段小江道:“大人是想演一出苦肉计,讹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钱,再……” 楚箫恍惚回神,气的跳起来:“再顺便踹我爹一脚泄愤,还让我爹感激他!” 段小江捂了捂脸:“可尚书大人也太聪明了,原本大人凄凄惨惨的都快将管家权骗到手了,尚书大人忽然指出,为何所有刺客都是用刀,唯独这刺客用剑,而且如此混乱的情况下,尚书大人竟还看的出来刺客的夜行衣款式不同……” 比起来楚箫的愤怒,楚谣倒是先抚着胸顺口气儿,喃喃自语:“他没受伤就好。” 段小江急急催促:“夫人,您快过去吧,大人没轻没重,尚书大人这腿被踹的险些脱臼,动了真怒,喊了谢将军过去非得扒了大人看看真伤假伤,要拿他上殿问罪,大人东躲西藏,太医院都快被拆了……” 刁难 刁难 “阿谣别去!”楚箫拽住妹妹的衣袖, 原本被冻的通红的脸颊都给气白了, “就让爹把他扒光了押殿上去, 实在是欺人太甚!” “楚百户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段小江生怕楚谣一恼之下不管了, 连忙道, “大人的确是以救人为先的, 最后那一剑只是临时起意……说起来, 还是大人想与尚书大人和解,往后在尚书府的日子好过点,才会出此下策……” “说得好委屈的样子, 与人和解是靠算计的吗?我原先还不懂爹这么大度一个人,怎么单单揪着他不放,张口闭口说他是个贱人, 今儿算是知道了!”楚箫愤愤不平, 心中感激寇凛是一回事,但气愤也是真的。 他当时在现场目睹了一切, 完全能理解他父亲为何动真怒。 生死之际, 寇凛毫无犹豫挡那一剑, 着实令人震撼。结果最后证明白担心白感动了一场, 全是假的。 更被踹了一脚。 他爹只不过押他上殿,没气的直接让舅舅拿刀砍死他, 都算他爹脾气好。 楚箫气恼之中, 楚谣已经穿戴整齐, 带好了帷帽:“走吧。” 已走出院子又停住,吩咐春桃回房去将寇凛的狐裘披风取来。 …… 临近晌午, 这时辰出门,街道上的积雪已被五城兵马司清扫干净。 来到太医院外时,与楚家走的比较近的王太医在门口等着。 见到楚谣时王太医松了口气,一句楚小姐出口之前,想起她已经嫁人,该叫寇夫人。但寇凛是入赘,称呼楚夫人才对。 不过寇凛似乎没改姓吧?王太医头疼着道:“寇夫人,你可算是来了。” 楚谣微微点头示意:“王太医,现在是怎么回事?” “尚书大人的腿刚刚针灸完。”王太医压低声音道,“但寇指挥使……总之谢将军的人将后院团团围住,不知道寇指挥使躲去了哪个犄角旮旯里,谢将军就坐在院中等他出来,两人已经耗了一个多时辰了。” 楚谣也压低声音问了句:“这事儿知道的人多么?” 王太医道:“闹这么大动静,自然都知道,太医们都在窃窃私语,但知内情者并不多。” 楚谣明白了,她爹暂时还没想将此事捅破。 楚谣又问:“那锦衣卫的人呢?” 段小江忙道:“大人没吩咐我去喊人,只让我去请夫人来与尚书大人求个情,千万别闹大了……”又讪讪补充,“大人说,上不上殿无所谓,他没受伤这消息若是传了出去,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钱就讹不动了,大人会哭的……” 楚谣心头直叹气,这都快火烧眉毛了,脑子还只想着讹钱。 被春桃扶着刚要进门时,听见身后有人喊道:“阿箫!” 楚谣一愣,这是太子的声音。转头瞧见一辆朴素的马车由远及近,车窗打开着,明衡太子探出头来,正给楚箫打招呼。 身边似乎没带宦官,在前赶车的人竟是身穿常服的崔辰。 王太医自然是认识的,慌乱着想要上前拜见,被崔辰以手势制止。 楚谣几人只能站在门口不动。 崔辰陪伴在侧,说明太子不是偷跑出来的,应该是这次遇刺已经传到了圣上的耳朵里。 她父亲是太子的老师,太子请求来探望也是应该的。 不过楚谣知道,太子这么心焦火燎的跑来,估摸着是听说遇刺时楚箫也在。 待马车停稳后,先下马车的却是一个少年公子,个头不高,肤如凝脂,眼睛又圆又大。 段小江在楚谣背后小声嘀咕:“夫人,这位是容安公主。” 楚谣差不多已经猜出了身份,上次虞清的事情容安公主也有帮忙,她倒是对她颇有好感。 容安公主三步并作两步奔着段小江走来,焦急的问:“寇叔叔呢,我听说他被刺了一剑?伤的重不重?” 寇……叔叔? 楚谣听见这个称呼,眉头一蹙。 段小江笑着道:“劳公主费心了,大人没伤到要害,正在里面……” 容安公主不等他说完,拨开两人,匆匆往里面走。 明衡太子也下了车,走到楚箫面前来,仔细打量:“阿箫,你可有伤到哪里?” 楚箫挪挪脚步,直往他妹妹身后躲:“殿下,我没事。” 他和太子是真不熟,而且每次和太子打交道,总让他很不舒服,那种怪异的感觉说不上来,只要太子看他一眼,他浑身都像被针扎了一样。 “殿下,我们先进去吧。”崔辰过来抱拳。 “好。” 明衡先抬步走,走进院子里回头又想和楚箫说话时,一眼看到走路深深浅浅的楚谣,恍然:“原来是阿谣姐姐。” 她带着帷帽,做妇人装扮,他一时没认出来。 已经进了太医院的门,楚谣微微躬身行礼:“太子殿下。” 明衡忙不迭道:“无需多礼。说起来我都好多年不曾见过你了,一眨眼,阿谣姐姐都已经出嫁了。” 还嫁给了寇凛,让他吃惊了好一阵子。 要知道他最厌恶寇凛,往后继位,第一件事就是铲除锦衣卫。 崔辰也好奇的看了楚谣一眼,要知道,这女人差一点就成了他的妻子。的确是差一点儿,楚尚书当时已经同意,他们家都开始准备聘礼时,楚尚书却突然变卦,将她嫁给了寇凛。 谁都知道是寇凛使坏,也不知道拿捏到了楚修宁什么把柄。 他祖父更是气的想要弹劾寇凛。崔辰倒是无所谓,反正他本也认为楚谣不是什么良配。 走到后院中时,就听见容安的声音:“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回来!”明衡喝了一声。 容安一个激灵,灰溜溜跑回来,抓住明衡的手臂:“哥,太医院为何这么多神机营的人?” 明衡太子道:“楚尚书遇刺,谢将军带人来保护,有什么奇怪吗?” 容安还记着上次的仇,对谢从琰深恶痛绝:“那寇叔叔呢,他们为何封锁了后院不让见,像抓贼一样?” 明衡也觉得这阵势有些奇怪,不解的看楚箫。 楚谣回道:“我想夫君和舅舅应是再商讨关于刺客的事情,殿下,咱们还是不要过问了。” 这一声“夫君”,容安看向她:“你就是楚尚书的女儿?”不等她回答,又道,“你夫君被刺伤了,你反而悠哉悠哉,不见一点急色,你怎么做人妻子的?” 楚谣微微躬身:“回公主殿下,我腿瘸,急也走不快。” 见到容安眉毛竖起来,太子先一步斥道:“别人怎么做妻子关你什么事?你操什么心?你若在多事,我今后再也不带你出宫。” 容安撅着嘴悻悻不说话了。 明衡太子询问王太医:“尚书大人呢?” 王太医连忙道:“在针灸厅。” 明衡太子往针灸厅去,楚谣也陪着去,她这会儿去将寇凛喊出来也没用,寇凛叫她来是求她爹的。 然而到了针灸厅里,一见她爹那惨白阴沉的脸色,楚谣这心里直打鼓。 再看她爹起身给太子行礼,若不是被两个太医及时扶住,便要摔倒的模样,更是吃了一惊。 坐下时,额头布满汗珠子,可见有多疼。 楚谣这才知道她爹这腿被踹的有多重,一面心疼一面气恼,实在是不知轻重。 明衡太子探望过楚修宁之后,准备出去时,又看向楚箫道:“阿箫,你出来下,我有事儿想和你说。” 楚箫置若罔闻,站着不动。 楚修宁轻咳一声:“殿下在与你说话。” “是。”楚箫只能苦着脸随明衡太子出门去。也不知要去哪里,一路上他不说话,明衡太子也不吭声。 这让楚箫觉得奇怪,从前见到太子,自己若摆出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模样,太子就会不停追问原因。 什么“你心情不好?”、“我惹你生气了?”、“你不要不理我啊……” 楚箫总是烦的不轻,可今日的太子瞧着十分反常,有种粘人的小屁孩子忽然长大了的感觉。 想想也是,他与太子三年没见过了。 随太子去了处静谧的回廊,崔辰在远处守着,楚箫问道:“太子找我有事?” 明衡看他一眼,又转头看向远处屋檐下的冰溜子:“阿箫,上次在定国公府……我不是晕过去了么……也不知怎么了,迷迷糊糊,和太子妃睡了一夜……” 他怀疑是定国公府的人给他下了药。 楚箫一时没听明白,心道你和你媳妇睡了一夜,和我说什么? 却见明衡太子欲言又止:“这阵子我又试了试,原来,我是可以睡女人的。” * 针灸厅里,楚谣扶着腿走去楚修宁身边。 “你不用来替他说好话。”楚修宁示意太医先出去,看也不看楚谣一眼,“今日这事儿,即使我抓他上殿,弹劾他意图行刺我,他也是逃不过的。” “可您心里清楚,他是真的去救您的。不然您也不会从刀剑和夜行衣上看出端倪。”楚谣从袖中拿出帕子,帮他擦擦额头不断渗出的汗,语气凝重,“而且爹,您抓不到他的把柄,倘若我劝不动您,他会真给自己一剑。” 楚修宁不做反应,微微靠在圈椅上,伤了的左腿被太医固定在一个铁架子上。 楚谣收了帕子,默默道:“您也是知道他对人对己有多狠,毕竟救了您,您也不想逼着他自残,才让小舅舅和他僵着,等着我来,给大家一个台阶下。” 楚修宁紧紧抿着唇,捏起拳头在桌面砸了一下,神色冷肃:“阿谣,我现在是真后悔将你嫁给他!你当他明知道有危险,还带着你哥的原因?” 楚谣自然知道,是想让哥哥晕血晕过去,她从哥哥身体醒来,恰好能看到他替她爹挡刀子。 这样一来,往后两人再斗,她这心就得偏向寇凛去。 除了被踹伤了的腿,楚修宁气的正是这一点:“算计我就是了,连你也一起算计,满肚子的坏水,往后你还要如何信他?” 楚谣拉了个凳子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许久才开口:“爹,你不觉得他很可怜么?” “可怜?”楚修宁转头看她一眼,由着她说。 “他看着满肚子坏水,实则很有责任感,他看重我,就会看重我所看重的人,哪怕是他讨厌的人。” 楚谣认真回望她父亲,“咱们一家都受着他的恩惠,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护我们周全。我仰慕他,哥哥感激他,连爹今日也记了些他的恩,不是么?他只需做自己,就可以赢取我们的好感与信任,但他非得靠算计。” 楚修宁心里道:因为贱人永远都是贱人。 楚谣默默道:“那是因为他这一路走来,对旁人的付出,从来也没有得到过回报,甚至还因此屡遭厄运。久而久之,无论他对谁好,也不认为对方会将他放在心上。他只相信自己依靠算计得来的一切,才会令他心里觉得踏实。爹,你说他可怜不可怜。” 楚修宁微微垂眸,没有说话。握着的拳头慢慢松开。 楚谣也沉默了一阵子,心酸道:“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生存方式,一时改不掉,而让他改掉这个习惯,就必须让他养成另一种习惯。让他明白有些感情不需要算计,他也可以得到。他有资格,也配拥有。这不是他的问题,是我,或者说,是我们一家人的问题……” 楚谣没再继续说话,只垂着头。 楚修宁沉思良久,摇摇头,语气放软了些:“这嫁了人的女儿,果真是泼出去的水。” “才不是。”楚谣知道他让步了,看一眼他的腿,“夫君的确该罚,不过咱们回府去罚吧,太子与公主都来了,咱们别将事情闹大。” 楚修宁沉吟道:“行,你去与他说,我饶过他可以。但给他两条路走。” 楚谣问:“恩?” 楚修宁冷冷道:“第一,我说扒他衣服,必须得扒,回去后,让他赤着上身去跪祠堂,跪到明日早上。” 楚谣额角青筋一跳,祠堂虽有碳火,冻不着,但他那傲脾气,斟茶都不屈膝,让他跪祠堂?“第二呢?” “这第二,不跪可以。这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赔他的钱财全都归我,这事就算完了。” 露面 露面 出了针灸厅, 楚谣去往太医院后院, 或许是谢丛琰提前有吩咐, 负责把守的神机营官兵自觉让出一条路, 并没有拦她。 一柄未出鞘的长陌刀撑在地面上, 谢从琰雕塑一般站在院子中。听见动静转过头, 目望楚谣从拱门走进来。 地上的积雪已被清理, 但地面依然很滑,她走的很慢。 谢丛琰迎着她走上前:“姐夫怎么说?” 楚谣指了指针灸厅的方向:“爹喊你过去。” “我知道了。”谢丛琰点头,收刀挂在后腰刀带内, 临走前扫一眼杂物房的方向,“寇指挥使,真当我不知道你躲在哪里?” 楚谣顺着他的手势望过去。 谢从琰准备离开时, 几番欲言又止, 似乎想解释他这是奉命行事,他也不想这么冷的天与寇凛在此僵持。 最终也没开口, 头也不回的离开后院。 去往针灸厅的路上, 谢从琰被人喊住:“谢将军!” 谢丛琰驻足回头, 喊他之人是位翩翩少年公子, 瞧着有几分眼熟,仔细想了想, 才想起来是容安公主。 上次押送虞清进宫时, 他与她起了冲突, 伤了她的爱猫,还出言恐吓了她两句, 想必是来寻仇的。 谢从琰微微蹙眉,拱手请安:“公主万福。” 容安的确是想报仇,她本是来探望寇凛的,恰好谢丛琰也在,活该他倒霉。平日里她在宫中,能见到他的机会太少,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而容安想到的办法是,这雪地里滑,她假意摔倒,谢丛琰必定得来扶她,她就趁机指责他无礼轻薄。 吏部尚书是他的姐夫,此时就在屋里,肯定得斥责着他赔礼道歉。 容安眼珠子一转,拿定了主意,朝着谢丛琰走过去:“真是巧啊,谢将军还记得本宫的……” 她嘴上若无其事说这话,心里想着怎样毫无痕迹的假摔,一分心,竟真的不小心脚下一滑,猛的向前一个趔趄,惊叫一声,“啊……!” 眼见就要一头撞进谢丛琰怀里,谢丛琰却微微一个侧身,躲开她几步的距离。 容安瞪大了眼睛,这人果然是个冷血无情的混球! 岂料即将趴在地上之前,胸前却被刀鞘拦住。 是谢丛琰挂在背后的军用陌刀,刀身窄长,十分轻便,但力道很重,撑住了容安整个身体的重量。 容安两条胳膊缠住刀鞘,像是落水之人抱住浮木一般。 谢丛琰远远站着,只伸直手臂提刀挑着她:“公主可还好?” 容安趴在刀鞘上,心口砰砰直跳跳:“还……还不错。” 谢丛琰手臂一抬:“那起来吧。” 随着他使力,容安被刀鞘的力量带着起身。 …… 谢丛琰走了有一会儿,楚谣也没见寇凛出来,知道他是嫌丢脸。 楚谣也替他觉得丢脸,心里好笑:“夫君,我可没有小舅舅的好身体,这冰天雪地里,你让我一直站着么?” “嘎吱……” 寇凛果真从谢丛琰临走时看向的那间杂物房里走了出来。 他还穿着金黄色的飞鱼服,腰部破了个洞,晕染这大片大片的血迹,触目惊心。 若不是已知内情,楚谣怕是得晕过去。 再瞧他面色讪讪,眼神闪躲,时不时抬手摸摸鼻子,像个犯了错被父母抓了个现行的熊孩子,楚谣这心里好气好笑又心疼。 等他走来身边,楚谣无奈道:“夫君早上才答应我,往后在家中多多让着爹,怎么一眨眼就将爹踹进了太医院?” “我……”寇凛这心头窘迫的很,此番真是丢人丢大发了,清清嗓子故作淡定,“我只说在家让着他,但我是在街上踹的他。” 楚谣闻言脸色一沉。 寇凛知道自己干的不光彩,收起装模作样,解释道:“我的确是想踹他一脚出口气,只是轻轻踹一脚就行,但那会儿恰好被真刺客缠的有些红了眼,失了分寸,才踹的重了一些。” “真的?” “真的,不然让我倾家荡产,穷困潦倒。” 这毒誓够毒,楚谣不信都不行:“但爹饶你有个要求。” 寇凛眉头一皱。 楚谣便将楚修宁的二选一告诉了他。 “想得美!”一条路是打他的脸,一条路是抢他的钱,寇凛冷笑道,“我哪条路都不走,大不了给自己一剑,怕什么?” 说着他就要往外走,想吩咐段小江找柄剑来。 楚谣也不拦着他,在身后叮嘱道:“那你小心点儿捅,别捅伤了肾。” 寇凛听了这话脚步一顿,眨了眨眼睛,倒不是笨到会往肾上捅,楚谣是在提醒他,这昨日成亲,尚未圆房,伤了得一阵子休养。 他微微笑着又转身回到楚谣身边:“不然你再去和你爹求求情?” “没用,爹是真恼了。”楚谣摇摇头,拉着他的手道,“你可知道,你这不只是差点儿踹断他腿的问题……” “行行。”寇凛自知理亏,烦躁道,“我遂了他的心,选一个。” “选哪一个?” “还用问吗,抢我的钱就是要我的命,和面子相比,当然是性命更重要。” 楚谣懂了,他选跪祠堂。 倒是和她想的一样。 …… 但这楚家的祠堂,和寇凛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原先以为,这山东楚氏数百年根基,祠堂内必定密密麻麻摆满了楚氏祖先牌位。他丈母娘的牌位应也在,那么他跪一夜也没什么。 结果这祠堂里一个牌位也没见,只在两面墙上写了“忠孝仁义礼智信”七个字,而上首供奉的,竟是一柄有些残旧的戒尺。 他自从太医院回到尚书府,便脱去官服中衣,只穿了条裤子跪在一个蒲团上。祠堂里两个碳火盆子烧着,他体格健硕,倒也不是很冷,全当练功了。 讨厌的是楚修宁将段小江困在书房里,隔三差五就派个家仆来检查他跪的端不端正,下午徐功名几人得知他受伤,跑来探望他,楚修宁二话不说派楚箫领路。 几人看见他脱衣跪祠堂,下巴都差点儿惊的掉下来。 寇凛今日这脸丢的无边无际,心中暗暗立下誓言,此仇不报枉为人,迟早他要当众扒了楚修宁——这不太现实,还是当众扒光楚箫比较容易实现。 从下午跪到晚上,一直过了子时,楚谣从侧门悄悄入内,手臂上搭着他的狐裘,来给他披上:“爹已睡下,不会再派人过来了。” 寇凛原本也不冷,狐裘裹上身之后,反被刺激的打了个寒颤。起身活动活动双腿,尔后盘膝坐在了铺团上,见她两手空空,又往门外看看:“知道拿衣服,没带些吃食来?” “哪有在祠堂里吃饭的。”楚谣看一眼供奉着的戒尺,“没几个时辰了,你再忍忍吧。” “连个牌位都没有,算什么祠堂?” “牌位都在济宁祖宅,这只是一个供奉家法的祠堂,戒尺是祖宗传下来的,有些年头了。”楚谣给他送过衣服,准备离开,“若是老家那座祠堂,我可不敢偷偷过来看你。” “别走啊。”寇凛拽住她的手,将她拽躺在自己怀里,以狐裘裹住,“你回去也是独守空房,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楚谣被狐狸毛裹住脖子,只露出个头,挣扎着想起身:“这里是祠堂。” “就一破尺子。”并非寇凛不敬先祖,但面对一条戒尺,他是真起不了什么尊敬之心,何况这满墙的忠孝仁义礼智信,看的他心烦。 越挣扎他箍的越紧,楚谣便也放弃了。 怀中抱着个人,寇凛暖和多了,低声问道:“你是因为生气,才不给我送吃食吧?” “怎么会呢,从前我哥挨罚,我也从不送吃食的,这对先祖不敬。”楚谣在他腿上坐直了些,勾住他的脖子,与他脸对脸,“但是夫君,往后再也不许这样算计爹了。” “不会了。”寇凛真真领教了楚狐狸的洞察力,这天衣无缝的计谋,在他面前跟纸糊的一样,脸被打的啪啪作响,必须改变策略。 楚谣一看他微微垂着眼,纤长浓密的睫毛似蝴蝶般颤动,就知道他肯定又再动一些歪脑筋。 她这心里是真无奈,即使知道症结所在,也想不出改变他习惯的法子。 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通的,他不会听进心里去,只能慢慢来。 寇凛忽然抬眸道:“对了,楚箫今早上怎么没晕血?” “他也不是每次都晕血的,意志力很强的时候就不会晕,那会儿应是太担心爹的安危。”楚谣不觉得奇怪,毕竟她爹遇刺,这还是自小到大头一回。 “那也就是说,他的晕血症是可以依靠自己战胜的?”寇凛凝眉道,“说到底,还是他性格过于软弱,意志不强的原因?” “也许吧。”楚谣附和着道。 “你哥三年前晕血症好转,你们两人的感应中断了?” “对。” “那就是说,倘若你哥彻底克服了晕血症,你二人就会恢复正常?”寇凛的眼睛亮了亮,“你也未必会晕……我了?” 楚谣怔了怔:“这个倒是不清楚。但三年前哥哥晕血次数少时,我连他的情绪起伏都感知不着了。” “不管怎样,既然有个方向就得试试。” 寇凛禁不住在心中思索,怎样才能让一个混吃等死的世家少爷,以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 派他去清河县查案,完全是饭桌上和楚修宁对着干的结果。原本准备派些暗卫过去保护,现在不必了。但他若见血晕过去,楚谣岂不是遭殃了。 寇凛思索再三,认为自己得亲自过去一趟,以备不时之需:“谣谣,你爹受了伤,估摸着最近都得在家处理公务。我不想在家讨他嫌,咱们陪着你哥去一趟清河县,我教他查案子如何?正好赶得上年前回来,不然以他的速度,上元节也未必回得来。” 楚谣微微一愣,旋即懂得他的意思,可又蹙眉:“带着我不方便吧?” “我既离京,不放心将你留在京中。”寇凛沉沉道,“别忘了,还有个对你虎视眈眈的少影主。” 楚谣想起这位少影主,心里也是真怵得慌。 她原本以为,在这个组织里帮助她的人是王若谦,也就是陆千机,但寇凛告诉他不是。 出钱雇人掳走她,想救她的人并不是陆千机。 寇凛说陆千机在组织里地位不够,在组织调转枪头对付多管闲事的寇凛之前,陆千机压根儿不知道永平伯府刺杀她哥哥的事情,更是一直奉命行事。 而如她先前所想,陆千机的确对她没有什么深厚的爱恋之情,毕竟两人并未见过多少次,顶多算是个红颜知己? 这个一直在暗中筹谋,与寇凛斗计,且还帮助过她的人,应是这组织里的少影主。 “这位少影主一定身在京城,在朝中拥有一定的地位,所以在组织里也不露面。他身份成迷,行事诡异,我做不到知己知彼,他却对我知之甚深。”宋家的人寇凛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只对这位少影主耿耿于怀。 “可你不是说,他对我并无恶意么?” “那是你嫁我之前。这一番连环计下来,他屡屡输给我,已是郁结到吐血,如今连你也成了我的……” 寇凛说到这里,微微眯着眼坏笑道,“我险些忘记自己为何来跪祠堂了,可都是为了你的幸福着想,才没捅自己一剑。” 楚谣的脸先是一红,感受到披风下他的手已经探进她衣襟里去,脸色倏尔又煞白:“这里是祠堂……” “供奉家法的祠堂而已,别怕,家法我替你扛着,再跪个几日都行。”寇凛将她牢牢锁在胸前,不许她挣扎,“这时辰你哥应是睡了,有这戒尺镇着,你胆战心惊,指不定不会晕过去。” 说话间她的小袄已被他扒下一半,被狐裘罩着,并未裸露在外,但却与他赤裸的上身贴在一起。 楚谣的确是心惊胆颤,太大胆了,这可是她与楚箫自小最畏惧的家法祠堂。 “不行……”才刚张开嘴,他的舌头便顺势挤了进来,她只能发出一串呜呜声响。 他将她拦腰一抱,分开裙子,正面坐在他腿上。 比昨夜好的是,许是真有戒尺在上镇着,她忐忑中,一时并未沦陷在情欲漩涡中。 比昨夜更差的是,只差那么临门一脚时,她还是晕了过去。 寇凛不敢动,等了一刻钟没见她醒过来,按照她的解释,楚箫睡着了是不会有感应的。 寇凛憋的脸色通红,在继续不继续之间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将她的衣服穿好,用狐裘将她裹在怀里。 这夫妻之事,总得让她也得到乐趣才算完美。 如今既然有了努力的方向,就先将楚箫的晕血症治好再说吧。 * 当街刺杀吏部尚书的重大案件,没有证据证明与宋家有关,只能与那颗被送来的清河县令人头联系上。 案件性质升级,碍于寇凛因此案“受伤”,此案的管辖权从顺天府正式移交到锦衣卫手中,由锦衣卫全权处理。 顺天府巴不得如此。 寇凛指派了楚箫和袁少谨去查,他以养伤为由从衙门休假,一道去往清河县。 他与楚谣乘坐马车,段小江驾驶马车,楚箫和袁少谨则在外骑马。 出京城走官道到清河县,原本两天即可,因为雪天路滑的原因,起码需要四天。 行至第二天傍晚,途径红叶县的驿站,准备在此歇脚时,远远瞧见官道一侧站着一行人,像是在等着接谁。 楚箫眺望:“像是官差?” 袁少谨也望过去:“是大理寺的人。” 段小江则回头对马车道:“大人,是大理寺少卿阮霁。” 楚谣一听见大理寺,打开车窗看过去,她这个位置什么都看不到,回头询问正闭目养神的寇凛:“你与阮霁可有过节?” “区区一个五品少卿,他能与我有什么过节?”寇凛未曾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道,“不过这个阮霁挺有能力,我倒是颇为欣赏他,奈何裴颂之心眼小,看不惯他,时常外派他查案。” 楚谣明白了,应是这县里出了什么比较棘手的人命案子,不然是不会惊动大理寺少卿的。 这厢大理寺一行人也看到了他们:“大人,是锦衣卫的人。” 阮霁望过去,看到前头骑马的人是楚箫和袁少谨,呆了一呆。 阮霁是认识他们的,虽没有他的官位高,但抵不住人家爹的官位吓人,便走上前准备打个招呼。走近了一看,驾车之人竟是段小江,心头一震,忙加快脚步迎上前。 袁少谨下马,看了楚箫一眼:“还不下来,他比我们官大。” 楚箫愣了愣,也赶紧下马。 两人抱拳:“阮少卿。” 阮霁与他们客气两句,看向马车:“里面可是寇指挥使?” 马车窗打开,寇凛官威十足的觑他一眼。 阮霁忙行礼:“下官见过寇指挥使。” 寇凛道:“阮少卿为何在此?” 阮霁躬身道:“回寇指挥使,这红叶县境内已接连五人遇害,应是同一凶手所为,当地县衙查不出凶手是谁,县令上报大理寺,裴正卿派下官来……” 寇凛笑着道:“怎么,莫非难倒了阮少卿?” 阮霁汗颜:“惭愧,下官来此七日,毫无头绪,且在这七日内又有一人送命,下官估摸着,凶徒还会继续……” “听上去是有些棘手。”寇凛却一挑眉,“不过此类民间凶案,本官没有兴趣,帮不上忙。你怕是白等了。” 阮霁倒是一愣:“下官并不是等寇指挥使。” 寇凛眼睛一眯:“你难道不是得知本官去往清河县将会从此经过,特意在官道等候?” “寇指挥使要去清河县么?”阮霁恍然,“是处理县令被杀的案子?下官也听说了,此事竟惊动了锦衣卫,看来不是寻常案子。” 他在外许久,并不知京中楚尚书被刺杀一事。 寇凛给他一个装什么装的眼神:上道的直接说给多少钱,今晚上在驿站没事本官姑且听你说说案情,为你指点一下迷津。 寇凛懒洋洋的靠着窗,摩挲着金扳指,等着阮霁开口求他。 阮霁却道:“下官是在等国子监柳言白,柳博士。” 寇凛一愣。 柳言白他是知道的,寒门出身,曾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不曾入翰林,去了国子监教书,比寇凛大了两岁,如今是正五品的博士。 不站党派,是个真正的清流,朝中最新一代的官员,多半他教出来的,包括楚谣袁少谨,甚至虞清也是他的学生。 寇凛不喜酸儒,但也敬他几分,之前楚箫与永平伯府的案子,寇凛为了查那封邀约信,还去找过柳言白,更请的他为楚箫作证。 通过接触,觉得他学识涉猎极广,且还是个挺有思想之人,并不酸臭。 阮霁身后的袁少谨欣喜道:“柳博士要来?” 楚箫也喜道:“老师要来?” 就连马车里的楚谣也嘴角带笑,拉了拉寇凛的手臂:“咱们等一下吧,自上次三司会审后,我许久不曾见过老师了,平日里想去拜见也是不容易的,老师除了授课,通常不见客。” 寇凛低声道:“我知道他是你的老师,不过你不都是以楚箫的身份在国子监学习,还能出去见他不成?” 楚谣笑着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老师来京城求学时,穷困潦倒,以卖字画为生。我父亲偶然见了他的画,甚是看重他,不好明着接济他,便请他在家中教导我哥画画,我也一起跟着学。算是我于画道上的启蒙恩师。老师是个全才,诗词歌赋,阴阳五行,都有涉猎……” 寇凛眯眯眼睛:“怎么,他还会破案?” 抢自己生意啊! 楚谣摇摇头:“这我不知道,原来老师这么厉害的。” 寇凛见她眼睛里的崇敬之情快要溢出来,哼一声道:“整天钻研书本,不过是纸上谈兵,能有多厉害。” 正说着话,阮霁喜道:“寇指挥使,下官先失陪了。” 楚谣知道是柳博士到了,也戴上帷帽下车,寇凛也只能跟着下车。 一辆马车从左侧官道缓缓驶来,停稳后,车上一人踩着垫脚下车。蓝衫白裘,长身玉立,雪色趁着白皙的肤色,略显几分清冷,令人心头生出几分疏离感。 阮霁松了口气:“柳兄,你总算来了。” 楚箫与袁少谨上前:“老师!” 柳言白微微露出抹微笑,点头示意。 寇凛伴在楚谣身侧踱步上前:“柳博士,许久不见。” 柳言白看到寇凛,微露惊讶,拱手道:“下官见过寇指挥使。” 楚谣行礼道:“先生。” 她不是国子监的学生,喊不了老师。 柳言白似是一怔:“寇夫人。” 寇凛瞧他马车来的方向,问道:“柳博士不是从京城来的?” 柳言白微微颔首:“国子监本月休课。下官便在京畿附近四处游历,不料被阮兄发现行踪,邀下官来研究一下此案。” 寇凛拢着手揶揄:“柳博士还会破案子?” 柳言白垂着眼淡淡道:“早知寇指挥使在此,下官便不来了,毕竟您可是大梁第一断案高手。” “本官原本是要去清河县……”寇凛话音一顿,睨着他道,“清河县不急,红叶县这个案子,却是迫在眉睫。我倒是有个想法……” “寇指挥使请说。”柳言白道。 “以三日为期限,我以头脑,你以知识,你我比比看,谁先破了此案?”寇凛挑挑眉梢。 楚谣在旁真是无语至极,他这个醋坛子,连老师的醋都吃。 不过这凶案的事儿,能破掉也是好的,便也不劝阻。 柳言白许是与楚谣想的一样,并未推辞:“下官尽力一试。” * 寒暄过罢,柳言白回到马车里。 车里坐着一名小书童,拱手道:“少影主,需要我们去查么?” “无需你们多事。”柳言白挑开了些窗,看向楚谣的背影,“大梁第一断案高手?我倒是趁此机会和寇凛比一比,究竟谁先将这案子给破了。” 试验 试验 既立下约定, 一行人先去县衙。 大理寺官差在前引路,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到红叶县县衙门口。 左右有过街坊, 两坊分别上书“节用”和“爱人”, 正衙大门三间, 匾额下站着几个衙役, 因天冷, 时不时跺着脚取暖。 见到阮霁慌忙上前来行礼,阮霁附耳说了几句之后,衙役瞧一眼寇凛所在的马车, 目露惊色,慌忙往衙门里跑。 不一会儿,赵县令神色惶惶的出来迎接。 进入厅中后, 寇凛原本是要上座的, 但因楚谣也在,他陪着她坐在左下首。 柳言白和阮霁坐在对面。 楚箫和袁少谨见段小江站在寇凛身后, 只能一起站。 两个六品的百户都站着, 赵县令哪里敢坐, 也陪着站。 楚谣极为认真的听阮霁讲解案情。 这第一个死者死于二十日前, 是一名青楼女子,在自己房间内被人掐死。 第二个死者死于三天后的清晨, 是一个路过红叶县的秀才, 在客栈内死于中毒。 而秀才死的当天晚上, 城北一家寺庙里死了一个和尚,匕首穿胸。 又过五天, 一家画斋老板死在自己铺子里,手臂被砍,死于流血过多。 红叶县令实在查不出来,立刻上报大理寺,阮霁来了之后依然毫无头绪,且还在他调查期间,死了一个捕快——被砸了头,推进排水沟里。 寇凛仔细听着,手指微微点着桌面,看向对面的柳言白:“柳博士有何高见?” 柳言白坐的规规矩矩,摇摇头:“暂无头绪。” 袁少谨将这些案情默默背在心中,看一眼楚箫,低声道:“你有什么看法?” 楚箫听都没听明白,学着柳言白的模样摇头:“暂无头绪。” 戴着帷帽的楚谣扭头窥他们两眼,犹豫了下,张口问道:“阮少卿,这些死者彼此间听着毫无关联,且死法各异,您为何认定他们是被同一凶手杀害的呢?” 处理正事,哪里轮到一个女人插嘴,原本见她不去偏厅,非坐在这里听着,阮霁心中已是不舒服,但碍着寇凛在场,他只能忍下,解释道:“因为这红叶县并不大,赵县令爱民如子,勤勤恳恳,红叶县在周围几个县中,莫说人命官司,连邻里纠纷都是最少的,忽然在短短二十天之内,出了五起凶案,且还都查不出凶手……” 寇凛打量一眼赵县令,偏头对楚谣道:“北直隶内三十六县,依照……父亲的考核标准,这赵县令能入前三。以赵县令的政绩来看,开了春是会升迁的,不过出了这档子事,怕是没戏了。” 赵县令忧心忡忡地道:“这些都是小事,下官只希望早日将凶手缉拿归案,莫要再害人性命了。” 寇凛弯了弯唇角:“了解的差不多了,就先到这里吧。”起身时又看向柳言白,“柳博士,本官觉得这案子根本要不了三日,最多两日即可,你认为呢?” 柳言白也起身,微微凝眉:“寇指挥使,于下官而言,这场赌约虽是必输,但下官依然觉得不太公平。” 寇凛漫不经心:“哦?” 柳言白看向他身后:“寇指挥使身边不仅有段总旗,还有下官两位得意门生相助,而下官,可谓是孤身一人。” 还得意门生呢,寇凛心里发笑,就破案来说,这俩废物能顶什么用? 阮霁插嘴道:“我们大理寺……” “你们大理寺只需提供卷宗,少来瞎掺合。”寇凛厉声堵回去,再指指袁少谨和楚箫,随意道,“未免本官胜之不武,他们既是柳博士的得意门生,且让他们跟着你,本官只需一个小江。” 柳言白拱手:“多谢。” 袁少谨和楚箫真是求之不得,连忙过去柳言白身边。 …… 这两日便宿在衙门中,碍着寇凛的身份,又带着女眷,特意挪了个院子给他住。 楚箫则跟着柳言白去了西厢。 经前衙穿过二堂后面的拱门,便是县老爷平素生活兼办公的后衙。 侍女在前领路,寇凛扶住楚谣慢慢走,也不说话。楚谣知道他在想案子的事情,忽然听见女子的娇笑声,她循声望去,远远瞧见天井西侧葡萄架下正有个少女在荡秋千。 那少女穿着宝蓝色素面杭绸小袄,鹅蛋脸儿,杏仁眼儿,相貌较为出众,应是赵县令的女儿。 按照道理来说,府中来了男客,未出阁的女儿本该在房中待着才是,跑出来就算了,天寒地冻的竟还荡秋千? 楚谣收回视线,看向寇凛,见他目不斜视,像是没听见那娇俏的笑声似的。 楚谣直接撩起了帷帽轻纱,微笑着又朝那少女看过去。 少女本就注意着她这边的动静,见到楚谣的容貌,她整个人明显滞了滞。 楚谣旋即放下轻纱,若无其事的回头。 她的举动全都落在寇凛眼睛里,莫名心里乐开了花,斜斜挑了挑眉:“你和她计较什么?类似这般‘不谙世事’的美人儿,无论京城还是各省,我起码见过百十来个……” 段小江在背后低声笑道:“荡秋千的,走错路的,放纸鸢的,丢帕子的……不过最多还是掉金钗的……” 楚谣皱皱眉:“夫君这是在炫耀自己有多抢手么?” 寇凛神情戏谑,附耳小声道:“所以你得将我看紧了,别被外头那些小狐狸精给勾走了。” “勾走便不要了。”楚谣无所谓的回了一句,又好奇道,“那你从前都是怎样应付的?” 换成惹他心烦的男人,寇凛绝对一脚踹过去。但他对女人一贯较为宽容,甚少当面羞辱。 “旁的心机手段,且视而不见。”寇凛微微勾唇,“掉金饰的,捡起来揣袖子里就走。” 楚谣抽了抽嘴角,不过想想也是。 寇凛啧啧两声,颇为感慨:“说起来,我遇见过最大手笔的,还是要数户部李侍郎家的小姐,每回见她,不是掉金镯子就是金步摇,分量十足,沉甸甸的,可被我揣走几回之后,就再也不来找我了,真是可惜……” 楚谣默默听着,不知该说点啥。 有些人寡了这么多年,真是有原因的。自己能将这朵铁花给掠下枝头,也真是挺不容易。 进入厢房中,寇凛直接在案台坐下,将从阮霁处拿来的卷宗放在桌面上,吩咐段小江:“红叶县的地图,死者的人际关系,还有近一年内衙门处理过的人命官司都给本官找来一份。” 段小江在外抱拳:楚谣走去他身边:“你也觉得是同一人所为么?” 寇凛眯起眼睛,不答反问:“你觉得我和你那位老师,谁会赢?” 楚谣正色道:“输赢不重要,毕竟是人命。” 见她严肃,寇凛也收起调笑,慢慢道:“我不清楚是不是同一人所为,但这几起案子之间肯定是有联系的。只需找出这个联系,案子就算破了。” “听上去十分复杂,两天真的能破么?” “看上去复杂,但民间案子通常不难,因为这些人的人际关系简单,不像京城。就比如东宫失窃,只不过丢了一幅画,但因牵扯甚多,根本无从下手。” 楚谣拿起卷宗,一页页翻看:“破案都需要注意些什么?” 寇凛将她拉坐在自己腿上:“你有兴趣的话,我来教你?” * 柳言白的住处,阮霁拿来卷宗副本,小心翼翼搁在桌面上:“柳兄会答应与寇指挥使比较,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他既愿意出手,岂不是再好不过。”屋内烧着炭火,柳言白换了身长衫,外头罩了件做工精细的缎面大氅,皎如玉树临风前。 “那倒是。”阮霁却笑道,“寇指挥使查案确实厉害,但柳兄的本事,我也是清楚的。” 柳言白在桌前坐下,做出请的手势。 阮霁知道他这是下逐客令了,笑着出门去:“我去给你烫壶酒。” 柳言白忽地道:“你去忙吧,让楚箫拿过来就好。” “行。” 过了一会儿,楚箫端着烫好的酒敲门:“老师。” 里头传来柳言白冷清的声音:“进来。” 楚箫进门,将酒放在茶桌上,颇有些惊讶:“老师原来爱喝酒啊?” 柳言白从卷宗中抬头,莞尔道:“有何不可么?” “没有。”楚箫见不得寇凛猖狂,心里是希望自家老师赢的这场比试的,“那您研究案情吧,我先出去了。” 柳言白却喊住他:“楚箫,三年前你生了病,错过了殿试,如今这病可全好了?” 楚箫点头:“好的差不多了。” 楚箫言谈举止间,对柳言白极恭敬,从前在国子监,多半是楚谣替他学习,但也挡不住他对柳言白这位老师的好感。 当年他和虞清躲在树杈子上拿弹弓打过所有夫子老师,各个被气的跳脚,唯独柳言白被打了之后,还面不改色的走来树下,告诉他们爬的太高容易摔着,小心一些。 他正跑神中,听见柳言白道:“楚箫,你去匣子里帮我将《洗冤集录》取出来。” 楚箫愣了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角落有个藤编匣子,应是他随身携带的书匣:“好。” 柳言白目色幽深的盯着他的背影。 楚箫屈膝蹲下身,打开匣子那一瞬,忽的感觉有什么在他手心上咬了一口。 “啪嗒”,他连忙收手,匣盖子重新阖上。 柳言白问道:“怎么了?” 楚箫举起手一看,手心汩汩往外冒着血,他顿时惊慌:“血……” 柳言白放下卷宗,起身绕过案台,看着他晕倒在地,心道这晕血症看样子还是很厉害啊,只不过不清楚,楚谣会不会醒来。 三年前之所以装病错过殿试,柳言白很清楚是因为兄妹俩失去了感应。 等下若是楚谣醒来,那么上一次红袖招之所以暴露,他就差不多知道原因了。 生平 生平 东跨院内。 “查案最基础的, 并非多缜密的思维, 而是对‘反常’的敏锐捕捉。” 楚谣侧坐在寇凛腿上, 一页页认真翻着卷宗和验尸格目:“就这些而言, 可有反常之处?” 寇凛微微颔首:“有。”见楚谣眉头紧皱, 他又笑道,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 连常年查案的大理寺少卿都束手无策,你一时看不出是很正常的,这种敏锐的触觉需要一个过程来培养。” 楚谣边看边问:“如何培养?” “对周围一切风吹草动, 都保持着警觉性,让自己成为一个疑神疑鬼的惊弓之鸟……” 案台临着侧边窗,窗子敞开着, 恰将院中林景收入眼中。寇凛望向窗外, 看到又飘起了棉絮一般的雪绒,道, “谣谣, 你对柳博士了解有多少?” 楚谣从卷宗里抬头:“不算被父亲请进府中, 单在国子监, 他就教了我六年。是所有老师中,我最敬仰的一位, 大约是他精于画道的缘故。他最擅长画菩萨与莲, 结合细笔工致与水墨写意于一家, 自成一派。” 寇凛淡淡道:“但这京中,我只听闻你诗画双绝, 从未听过柳博士的画。” “名气是需要渲染的,一是沾了我父亲的光,二是参加了不少由名士举办的画会,当众画过几幅,被京中名士捧了起来。事实上,大梁画工在我之上的高手多如牛毛。” 楚谣也是近来才想通这其中的门道,又微微叹息,“不过老师的确可惜,他右手缺了小指,对他画画略微有些影响……” 寇凛想起他总是罩着带袖的大氅,袖子极长,似乎有意遮着手,好奇道:“他天生九指?” “不是。”楚谣摇了摇头,这背后说人短处本不应该,但寇凛对身边的人,总是想要知己知彼,她不说,他也会去查,“老师祖籍开封,与你一样出身寒门。开封是太祖皇帝第五子周王的封地,老师少年时跟着他的师父进入周王府,为周王妃绘制画像,却被好男风的小王爷看上。” 寇凛微微垂了垂眼,这柳言白的确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总之,老师抵死不从,小王爷便冤枉老师在府中偷了东西。周王要拿老师见官,老师知道此事闹去官府,他必输无疑,势必会留下案底,而有案底之人,是无法参加科举的。但他也绝不甘受辱,直接拔了王府护卫的刀,斩了自己的小指,以表清白……毕竟那会儿乱世刚过,百废待兴,圣上求贤若渴,颁布的新律中,缺根手指也没得妨碍,不耽误他的前程……” 寇凛冷笑了一声,笑的自然不是柳言白。 “但因得罪了小王爷,老师在开封难以立足,便孤身来到京城,以卖字画为生。京城大,居不易,尽管如此拮据的情况下,老师还收养了几个孤儿。”楚谣说起来时,连连叹息,“老师得我父亲赏识,是当时殿试夺魁的最热人选,这惹的同科学子妒忌,他曾与小王爷的事儿被掀出来不说,流言蜚语传遍了京城,说他收养男童,是为了……” “又是这种贱招。”寇凛见的多了。 “万幸的是老师在此时遇到了师娘,郑国公府的一个庶女,郑国公也颇为赏识他,将孙女嫁给了他,替他平息了这场风波。”楚谣将卷宗放下,沉沉道,“但在殿试上,圣上最终只点了个探花,且将他投闲置散,扔去国子监做个助教……” 寇凛点了点头,沉吟道:“恩,我知道了。” “老师他……”楚谣正要说话,忽感一阵头晕,伏在了寇凛肩头。 寇凛察觉她不对,连忙问:“怎么了?” 楚谣晃了晃头:“我哥应是又晕血了。” “在县衙里待着,哪里见的血?”寇凛皱眉,抱着她起身,将她放在床上,看着她一点点失去意识。 本打算去西厢房瞧一瞧情况,段小江不在,他不放心将楚谣一个人扔下,只能先等着。 …… 西厢里。 楚谣模糊着睁开眼睛,恢复焦距后,瞧见柳言白正屈膝蹲下:“你刚说过你这身体比从前好些了,我看着还是一样,动不动昏厥。” 楚谣正趴在一个藤编匣子上,感觉手痛,一看手心有一个正流血的伤口。 柳言白伸手扶她起来:“你被匣子里蛇咬了。” “蛇?”楚谣懵怔了一下,旋即惊的跳起,离那匣子要多远有多远。” 柳言白背对着她,唇角微微一抿,应该是楚谣。 楚谣大抵明白了怎么回事,应是柳言白让楚箫帮忙取书,楚箫才被蛇给咬了。 一定是柳言白先前在山中游历,顺手抓了条冬眠的蛇扔进匣子里,想回来泡酒喝。屋里暖和,这蛇苏醒了。 楚谣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这很柳言白。 柳言白去掀匣子:“我现在就将它抓出来,为你报仇。” “不用了。”楚谣最怕蛇,禁不住抖了下。 她知道自家老师口中的报仇是什么意思。 当年在国子监念书时,有一阵子京中刮起了效仿魏晋风流的习气。同窗那些世家子们,旁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服用五石散。 一日课上,柳言白拎了两只兔子来。一只被他灌了许久五石散,一只则是正常的兔子。他就在课上拿了把小刀,将两只兔子开膛破肚,对比给他们看。 那只吃多了五石散的兔子,内脏比正常的兔子…… 总之,那堂课包括楚谣在内,被逼着边吐边看,此后国子监内效仿魏晋风流的风气便断了。 柳言白笑了笑,还是掀开匣子,取出金疮药来:“我帮你清理一下。” “我自己来吧。” “好。” 柳言白也不多说,走去案台后,坐下来翻卷宗。微微抬眼间,看着楚谣一边上药,一边呲牙。 柳言白问:“很疼?” 楚谣道:“还好。” 柳言白重新垂下头,他教了她六年。起初觉得不对劲儿时,也觉得因是楚箫摔过头,才导致性格多变。 但他曾在尚书府教过楚谣,兄妹俩再像,不可能连小动作也一模一样。 尤其是楚箫晕血过后刚醒来,起身时,习惯性会坡一下脚。 现在似乎楚谣已经习以为常,不会再跛脚了。 他也是用了挺久一段时间,才确定了这荒诞的事情。 柳言白陷入沉思时,楚谣走到案台前。他手里的卷宗是副本,楚谣已经见过,并不好奇。只注意到他手边的一幅画,画的竟是怒目金刚。 她颇惊讶:“老师,这是您画的?” 柳言白点头。 楚谣歪着头看:“我记得老师从前爱画莲花和菩萨。” 柳言白笑道:“你也说了,是以前。何况怒目金刚和低眉菩萨,雷霆手段和慈悲教化,方式不同,初衷却是一样的。” 楚谣单纯品画:“可老师画的这金刚,瞧着有些吓人……” 说不上来,总觉得戾气很重。 柳言白见她伸着脖子,便抬起带着手套的右手,将画卷拿起来递给她:“你从前常说我画的菩萨比庙里的金身更加慈眉善目,我画的怒目金刚,若还是一副慈悲模样,那还是金刚么?” 说的也是,楚谣压下心头那股不适感,认真赏画:“老师这画技真是愈发精湛……” …… 寇凛蹲在房顶上,几乎要快成个雪人,暗戳戳听着房间里的动静。 听这师徒俩聊画聊了半个时辰,拳头捏的咯吱咯吱响。心道孤男寡女的,你老师不知你是个女人,你自己总该知道,简直是不守妇道。 但他才将楚箫指派给柳言白,现在又不能下去将人抢走。 胃疼。 好在楚谣心里也是清楚的,只是沉迷于画,难得听老师指点两句。但见时辰已晚,及时告退离开。 出门寻了个侍女问一问楚箫的房间,回到房内。 才刚关上门,寇凛就从窗子里翻了进来,面部线条紧紧绷着:“怎么不继续聊了?孤男寡女的……” “我知道你在房顶上。”楚谣笑着道,“所以不算孤男寡女。” “你怎么知道?”寇凛一愣,他蹲房顶的功夫一贯了得,竟也会被发现? “猜的。”楚谣刚顺手问柳言白要走了那壶温酒,“你先回去吧,我喝点酒睡下,待会儿就醒了。” * 楚谣离开以后,小书童进来,打着手势道:少影主,您真的不该和寇凛走太近,太过冒险,他十分敏锐,定然会查你。 “我还怕他不查。”柳言白手边是卷宗,眼睛却看向案台角落里的怒目金刚,“我的经历千真万确,并未造假,我怕他查?” 小书童比着手势:但我怕老影主…… 柳言白沉默片刻,终于也比了几个手势:义父那边我自有交代。 * 寇凛一直守到“楚箫”睡着,才似做贼一般出潜出了西厢房,回到东跨院里。 楚谣躺在床上尚未醒来。 寇凛在案台前坐了一会儿,手里的卷宗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心头忐忑不安。这是一种直觉,说不上来原因。 沉思良久,他推开窗子,示意段小江上前。 段小江隔着窗抱拳:“大人有何吩咐?” 寇凛低声道:“你速速递个消息回京,让徐功名去查柳言白,从开封查起,仔仔细细的查……” 段小江微怔:“查柳博士做什么?” 寇凛抱着手臂,微蹙眉头:“你不觉得这个柳博士太厉害了么?如此厉害的人,为何一直待在国子监?” 段小江觉得这问题十分有趣:“他喜欢教书育人,有什么奇怪?” 寇凛摇摇手指:“不,是因为京城各部门里,只有国子监傻子最多。” 段小江仔细想了想,讪讪打趣道:“属下觉得,您是看所有人都向着柳博士说话,心里不舒服吧?属下看柳博士的举止,应是不会武功的……” 寇凛瞥他一眼:“谁说坏人就一定得武功高强?” 段小江讷讷:“他看着不像坏人。” 寇凛冷笑:“本官看着难道像个好人?” “那倒是。”段小江反正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也不问了,“属下这就送消息回去……” 查案 查案 段小江去做事以后, 寇凛望向窗外越飘越紧的雪, 略略失神片刻。 忽然听见楚谣的声音:“夫君, 你在看什么?” 她冷不丁出声, 将沉浸在思绪中的寇凛吓的眼皮儿重重一跳, 转头瞧着她慢慢从床上坐起身, 微微笑道:“没看什么, 只是这雪才晴一日,竟又下起来。” 楚谣望向窗外簌簌落雪,正欲张口, 寇凛指了指满案台的卷宗,“天时、地利、人和,有时也是凶手的思维, 暴雨暴雪大雾这类天气, 最适合杀人。” 楚谣:…… 她见雨会想起雨打芭蕉,见雪会想起踏雪寻梅, 见雾则会想起云深不知处。 寇凛阖上窗子, 讪讪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很煞风景?还是和柳博士更志趣相投。” “没有。”楚谣招招手, 示意他过来身边, “你让小江去查老师,是觉着老师有哪里不妥么?” “你听见了?”寇凛心头微窘了下, 解释道, “你莫要多想, 这不过是我的习惯,对于每一个入侵我领地的、令我感觉不安之人, 我都得掀一遍他的底儿才放心。”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敏锐的触觉?”楚谣静静凝视他,又招招手,“说白了,就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别人,以保护自己免受其害。” “差不多吧。”寇凛走去床边坐下,回望她,“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怕?” “不会。”摇摇头,楚谣淡淡道,“防人之心不可无,锦衣卫其中一项职责,本就是监察百官。” 寇凛见她面色无虞,倒是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会怪我调查你老师。” “你想查谁就查谁,是你的公务,我怪你做什么?”楚谣笑了笑,旋即眉目微凝:“查一下也好,我也想知道老师这些年遭遇了什么。” 寇凛被勾起了好奇心:“怎么说?你刚在他房里,可是发现了什么?” 楚谣绷着朱唇,半响才开口:“其实老师的画境,连年来变化极大。” “恩?” “诗是直抒胸臆,画同样是表达内心的一种方式。老师刚来京城那会儿,教我画画时,总会不厌其烦的与我讲意境。我不是说了么,他爱画莲花和菩萨,莲代表至纯,菩萨代表至善,即使在开封周王府遭逢不幸,他依然豁达乐观,保持着高洁的情操。” “后来呢?” “后来入了国子监,他不再与我讲意境,只教我一些绘画技巧。偶尔见他的画,莲图不再着重于莲花本身,更注重水下的暗涌和污泥。而菩萨,也从观自在菩萨,渐渐偏向于地藏王。” 寇凛露出茫然之色:“你……能不能说的简单一点?” 楚谣知道他听不懂,已是往通俗里说了,纠结着道:“就是……画意其实是种心意,我能看懂老师的画……” 这句寇凛听懂了,脸色一刹阴沉:“你是说,你与他心意相通。” “我只是看得懂。”这大概也算知音的一种,但楚谣自认比起柳言白的境界,自己还差得远,“画境亦是心境,随着年龄与经历,我的画与从前也有所不同。可三年多未见,我见老师画的怒目金刚……怎么说呢,充斥着暴戾之气,令我觉得很不舒服……” 又拉着他补充,“不过,这代表不了什么,许是只代表他一时的情绪。但你与我提起‘反常’,我认为这就是处反常,应该告诉你。不过,我不信老师会是坏人,你估摸着查不出什么结果。” 寇凛垂眸思忖良久,抬眼时捏捏她的鼻尖,笑道:“我发现,你真是明事理。” 楚谣认真道:“我不想明事理,只想明白你。” 寇凛微微一滞,笑容有些凝固在脸上。 这才知道她要学查案,并不是对查案本身有兴趣,只是想了解他的思维习惯,想试着从他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寇凛将她揽在怀里,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 翌日清晨,大雪。 前五桩凶案未破,红叶县境内死了第六个人。 楚箫和袁少谨一大早就跟着柳言白和阮霁乘坐马车出了门,抵达一条窄巷后,前方早已围了不少百姓。 但被红叶县的捕快拦住,尽量保持现场完整。 下了车后,楚箫根本不敢看过去,生怕看到什么血淋淋的场景。 红叶县韩捕头来迎,点头哈腰地道:“阮大人,柳大人,死者是本县刘篾匠,住处离此地并不远。仵作已候着了,未免破坏现场,小的还没让他去验尸。仵作远远瞧着,这刘篾匠应是醉酒冻死的。” 阮霁不放心当地仵作的水平,对柳言白道:“我亲自去验吧。” 柳言白点了点头。 冻死的人应不会流血,楚箫透过人堆儿罅隙望去,只见现场有厚重积雪,一具男尸依着枯井周遭呈仰卧位,一身短打装扮,褐色布鞋完好无损的套在脚上。 一刻钟后,阮霁回来,边摘手套边道:“的确是醉酒冻死的,死亡时间为昨夜子时之前一段时间。周围只有一行足迹,虽被大雪覆盖一些,依旧可以比对出,正是死者的足迹……看来与近来的连环凶案无关。” 韩捕头走过来,跺跺麻木双脚,恭敬道:“两位大人,既排除他杀,仵作签完尸格之后,是否让家属带走安葬?” 柳言白却转过头,朝着左侧房顶上望过去:“寇指挥使以为如何?” 一行人这才看到寇凛蹲在房顶上,正从高处看向井边的尸体。 “是冻死的,但未必是自然冻死的。”寇凛得出结论后,从房顶跳下来,踱步走到柳言白面前,“自然冻死之人,在临死前不可能动也不动,毫无挣扎,他们或脱衣,或去鞋。但这死者衣帽整齐,双眉紧蹙,现场又没有任何挣扎痕迹,几乎倒地便死,不太符合自然冻死的模样。” 阮霁自认在验尸上是一把好手,讷讷道:“寇指挥使确定吗?” “确定,本官的诏狱冻死过不少人,本官两只眼睛看的十分清楚。”寇凛伸手对阮霁做出插眼睛的动作,“更何况……阮少卿,你的功力退步了,这明显就是别处强行冻死,再扔到此地的。” 阮霁呆了呆,看向柳言白。 柳言白裹了裹大氅:“初来时,你可曾注意到死者身上覆盖的雪?” 阮霁旋即恍然大悟:“积雪厚度不对,倘若是昨夜子时之前冻死的,一夜过去,不可能身上只落了这么浅的雪!” 韩捕头却诧异道:“若是抛尸,现场为何只有一排脚印?” 阮霁不过一时不察,如今已经明白:“凶手若不是懂得飞檐走壁,那必定是穿了死者的鞋,将死者背来,再赤脚踩着先前的脚印折返。” 寇凛双手拢袖:“这一串脚印极长,一直到人多的街道才难以分辨,凶手的脚此时必定异于正常人,韩捕头去查查死者昨晚和谁一起喝酒,脱了鞋一瞧便知。” 说着,索然无味的转身离开。 …… 类似这种街头巷子里的凶杀案,本地捕快办事效率反而更高,故而只让韩捕头去差。 一行人全都回到衙门里坐着等结果,有寇凛的提点,只不过一个时辰,韩捕头便回来了:“三位大人,查出来了。” 寇凛昨夜陪着楚谣说话说了半宿,早上听说出了第六桩命案,鞋没穿好就跑去了现场,这会儿困的头脑发胀,捧着盛满热茶的杯子暖手,两眼放空。 阮霁最着急:“结果如何?” 韩捕头未曾说话,先叹了几口气:“凶手是这死者的好友,吴铁匠。吴铁匠早几个月前娶妻,欠了死者一两银子,一直拖着不还,两人私下里闹了不少矛盾。昨晚戌时左右,吴铁匠去死者家中喝酒,灌醉死者以后,在水缸里装满了雪,将死者塞进缸里慢慢冻死。尔后回家,做出不在场的证据。等四更多夜深人静时偷跑出家门,穿着死者的鞋,将他扔来井边,造成他醉酒外出,冻死在路上的假象……” 又拱手恭维道,“那铁匠父辈曾是仵作,颇懂这其中门道,若非诸位大人们办案经验丰富,小的们险些当冻死案处理。” 听见有人夸自己,寇凛略微回神,低头喝茶,面色如常。 却见袁少谨惊愣着道:“韩捕头,你查的究竟对不对?该不是为了结案随便找个人出来顶罪吧?” 韩捕头一怔:“百户大人有何高见?” 红叶县的捕快们只知两人是百户职,并不知他们的背景。 袁少谨目光如炬:“就为了一两银子杀人?还是多年好友?” 楚箫也是愣了好半响,才和袁少谨一样看向韩捕头,蹙着眉头道:“没错,一两银子罢了,至于杀人吗?” 这两人话音相继落下,霎时间,整个堂上一众衙役们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们。 袁少谨和楚箫对视一眼:我们说错什么了? 寇凛一副想笑又不好笑的模样,指指柳言白,挑着眉道:“柳博士,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得意门生?” 柳言白倒真流露出些许惭愧之色:“下官的确没教好。” 寇凛嘲讽道:“是你教了也没用。” 柳言白看向他俩:“对你们来说,一两银子不过一晚上的银霜碳火钱,可对于他们这些市井小民而言,一两银子够操持场婚礼,够一家老小过上一个月安稳日子。” 寇凛冷笑着瞥他们一眼:“有时候一条贱命不过草芥,一两银子都是多的。” 阮霁在旁不语,他虽比不得楚箫和袁少谨的家世,却也是世家出身。 不像寇凛和柳言白,都是穷困潦倒着过来的。 袁少谨尴尬不已,但一看楚箫同样被讥讽,他心里稍微好受一些。 楚箫却在心中计算着一两银子的价值,从前,他自认不沾铜臭,从来也没操过钱的心。 阮霁想到什么,忙不迭问道:“寇指挥使,柳兄,不知这件案子和先前五件凶案是否有关系?” “应该没有。”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寇凛微微怔,随后懒洋洋站起身,往后衙走去:“柳博士,你我的两日之约,已被耽误一上午。咱们开始查这桩连环凶案吧,明晚子时之前,谁先回来堂上敲响县老爷的惊堂木,说出理由来,这场赌局就算谁赢。” “是。”柳言白起身拱手相送。 随后柳言白往衙门外走,本该跟上去的楚箫和袁少谨动也没动,他们还沉浸在“一两银子”的杀人理由中。 * 柳言白出衙门查案许久了,寇凛陪着楚谣吃过午饭,才带着楚谣出了门。 马车上楚谣担忧着问:“我跟着会不会耽误你?” “若因带着你,我就输给他,那我不得不重新审视下自己的能力了。”寇凛倒不在意这个,只是他查案时喜欢独来独往,身边多个人很不习惯。 但楚谣想了解他的想法,他就让她了解。没有什么比让她陪着一起查案了解的更快。 这是楚谣第一次查案子,她的心情有些紧张,马车里摆了个小案台,摆着卷宗和一张空白宣纸。 她坐在案台后问:“那我们要从哪里查起?按照凶案的顺序?” 这桩连环凶杀案,目前一位五位死者。 第一位死者,是红绡阁的歌妓翠娘,死于二十一日前,房内,是被拗断了颈骨。 这说明杀人者气力大,会武功。 因是妓院,楚谣不方便入内,只在外头的马车里,段小江守着她。 楚谣在车厢内翻看卷宗,根据阮霁的调查,翠娘从前是这里的头牌,但近年来色衰,恩客已不多,也不怎样接客了,据说有个相好,翠娘一直等着此人为她赎身。 她本身有些积蓄,但死后点查,却发现连首饰匣子都空空如也。但凶手并非图财,红绡阁的老鸨说,早两三个月就不见她怎样戴首饰了。 估计是赠给了哪个入京求学的书生当做盘缠,才子佳人,在妓坊里也是常有的事儿。 不一会儿,寇凛已从红绡阁出来。 楚谣问道:“怎么样?” “二十多天过去了,房里住了新人,能看出什么?”寇凛拿起笔,在空白宣纸上画了个五角星,在其中一角写下两个词:“首饰”和“情人”。 段小江在外问:“大人,咱们现在去哪里?” 寇凛看向楚谣:“你说。” 楚谣翻着卷宗:“第二个死者,死在翠娘被杀三天后清晨,是个准备入京的书生,投宿在县上的枫叶客栈,死于中毒。” 寇凛道:“那去枫叶客栈。” 等到了地方,客栈早已关门歇业。因这过路书生中毒而死,客栈掌柜小二厨子都被抓去县衙,盘问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因为没有作案动机,又全给放了。 阮霁来了之后,又逮着查了一通,同样是缺乏作案动机。 马车停在枫叶客栈外,楚谣道:“根据这客栈掌柜说,书生住了几日,平日里刻苦读书,只与画斋老板有所交集。所以韩捕头还抓了画斋老板,但老板没有作案时间。” 而且,画斋老板在几天也死了,死在自己店铺中,胳膊被砍断,流血而亡,店铺内银钱分文不少。 寇凛拿起另一份卷宗给楚谣:“你先看这个。” 楚谣打开一瞧,原来这客栈在三个月之前就曾死过人,死的是个过路的商人,倒卖首饰的。 与书生住的恰还是同一间房。 但此案在案发十日内便告破,是县里一个惯偷,偷窃时被发现,下手杀了商人。被抓后畏罪自杀,还说出首饰的埋藏地。那些被挖出来的首饰,已被当成证物移送去顺天府。 “我进去一趟。” 寇凛说是进去,却飞上了房顶,从天井入内。 稍后他回来,又在宣纸一角写上,“房梁没有灰尘”。 楚谣再看卷宗,过路书生死于清晨,寺庙一位在当地颇有名望的僧人则死在晚上,胸口插着一柄匕首。 她百思不得其解:“这僧人……” 寇凛让她看三个月前首饰商人的卷宗:“这商人信佛,验尸格目上写着他戴着大量佛珠佛牌。这样一个虔诚信徒,每到一个地方,若听说当地有个极灵验的寺庙,你说会不会去捐个香火钱?” 楚谣眉头一皱:“夫君,这五件连环凶案,难道都与三个月那起已经告破的抢劫案有关?” “这不是连环凶案……这其中的逻辑关系究竟在哪里?”寇凛在宣纸上写写画画,凝眉沉思,“最后一个,死的是个捕快,还是在大理寺介入之后……” 楚谣不打扰他,看着他在宣纸上画了一条条曲线,思绪跟着他的曲线游走。 渐渐地,他笔下的曲线逐渐形成一个完整清晰的链条。 他虽未曾解释,楚谣的眼睛慢慢睁大。 寇凛猛地抬头,勾起唇角,一扫阴霾,光彩照人:“如何,懂了没?” 楚谣目露惊色,点头:“懂了。” “小江,回县衙!” …… 傍晚时分,寇凛的马车折返县衙时,柳言白几乎是同时到的。 两人下车打个照面,彼此皆是微微一诧。 但两人不言不语,微笑着拱了拱手,一起往正堂上走。 阮霁被寇凛勒令不准插手,闲着没事干,一直在堂上和大理寺官差们喝茶聊天。见两人一起回来,忙起身恭迎:“寇指挥使,柳兄,今日收获如何?” 寇凛直接绕过县老爷的公案,坐到椅子去,高高抬脚搁在公案上,得意洋洋:“阮少卿且去抓人吧,稍后本官亲审此案!” 阮霁下巴险些掉下来,搞什么鬼,才来了一天就破了? 他慌忙看向柳言白:“柳兄也查清楚了?” 柳言白也点头:“可以去抓人了。” 阮霁随着众大理寺官差惊愕过后,大受打击的摊手道:“那两位这场比试,算是打成一个平手么?” 寇凛白了柳言白一眼:“还不知柳博士要抓的是谁?” 柳言白笑着看向他:“寇指挥使呢?” 阮霁看看寇凛,又看看柳言白,见两人都不准备先说,他只能道:“不如下官数到三,两位一起说?” 见两人不反对,他伸出手指数数:“一、二、三……” “三”字话音一落,他耳畔听到两个完全不同的答案。 寇凛:“红叶县衙韩捕头。” 柳言白:“枫叶客栈王掌柜。” 阮霁乐了,看来还有的比。 却见楚箫扶着楚谣慢慢走进来,楚谣道:“我与两位大人的看法都不同。” 等她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寇凛和柳言白虽不当众反驳她,表情却极为统一:你错的很离谱。 楚谣淡淡道:“那先审吧。” 凶手 凶手 人前楚谣戴着帷帽, 隔着帽檐垂下来的轻纱, 寇凛看不见她的表情, 只是不解她先前一直看着自己推敲, 以她的聪慧, 应是看明白了的, 为何还会错。 寇凛也没在意, 吩咐阮霁去做事:“将红叶县衙韩捕头,枫叶客栈王掌柜,红绡阁老鸨, 安济寺住持,画斋伙计,一并带回来过堂。” “是!”阮霁一个大理寺少卿, 不必亲自前去, 只转头吩咐手下。 锦衣卫指挥使亲自在县衙审案子,不合规矩, 因此此案不对外公开。 红叶县赵县令匆匆从后衙赶来, 被寇凛指着坐到了听审席左侧。 楚谣则坐在听审席右侧, 左手边坐着楚箫, 楚箫另一侧是袁少谨。 等着抓嫌犯上堂的时间里,寇凛、柳言白和阮霁三人围着公案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坐着百无聊赖, 楚谣问道:“哥, 你今日跟着老师学到了哪些?” 楚箫拧着眉头道:“就跟在老师屁股后面, 将五起凶案的案发现场跑了一遍,枫叶客栈待的最久。不过日子长了, 没什么发现。”顿了顿,“不过妹妹,我一下午都在想,真有人会为了一两银子,杀了自己多年好友么?” 上午的案子楚谣也听说了:“会吧,但我和你一样,不是很能感同身受。” 袁少谨听着兄妹俩说话,忍不住插嘴:“我也不能理解。不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抵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楚箫瞥他道:“百姓的日子过的这么苦,你爹这个当朝首辅难辞其咎。” 袁少谨怼回去:“你爹这个吏部尚书也功不可没。” 楚谣静静听着,也不出声制止,两人针锋相对,拼命挖苦对方的爹,却并不反驳对方的观点。 这也是国子监内念书时,袁少谨经常拉帮结派的排挤她,她却不讨厌袁少谨的一个原因。 楚箫和袁少谨怼着怼着,恍惚想起件事儿,四下里张望:楚谣道:“我们回县衙的路上,夫……寇大人让段总旗回京去取证物了。” “哦。”楚箫点点头,回头继续怼袁少谨。 估摸着等了一个多时辰,大理寺官差终于回来:“大人,嫌犯都在外候着了。” 柳言白和阮霁这才从公案前下来,坐去了听审席上。 柳言白坐在了楚谣右手边,只不过中间隔着一个空位,阮霁则挨着柳言白而坐。 “全都带上来吧。”寇凛轻飘飘撂下句话。 他依然没有板正自己的身姿,双叠着搁在公案上,不时皱眉,嫌弃这县太爷的椅子不舒坦。 这般藐视公堂,乃是对王法之大不敬。 但众人都假装没有看见。 等大理寺的官差将嫌犯全都带上来时,堂上顿时一片闹哄哄,除了安济寺的主持淡然的念了声阿弥陀佛之外,全都跪下连连喊着冤枉。 韩捕头手下的五个捕快被大理寺官差拦在外头,各个情绪激动,被寇凛放入厅里听审,站在赵县令身后。 换成其他官员,早就拍起了惊堂木。寇凛理也不理,由着他们闹。 慢慢的,堂上的人静了下来,乖乖跪好。 寇凛这才冷冷开口:“你们可知本官是谁?” 赵县令连忙起身拱手道:“上座的乃是当朝锦衣卫指挥使。” 除了知情的韩捕头,其余几人都面露震色。 “本官可是本朝唯一有着先斩后奏权利之人,先斩后奏明白什么意思么?敢在本官面前玩儿花样,本官当堂就能砍你们脑袋。” 寇凛抄起惊堂木在手里把玩,眼风斜斜掠过他们,从他们各异的表情收到恐吓成果后,才慢慢道,“这二十天内五件凶杀案,共死了五个人,歌妓翠娘,过路书生,安济寺高僧,画斋老板,县衙捕快,该从何说起呢……就先从三个月之前的一桩人命案子说起吧。” 这弯的拐的太快,不知情者皆是微愣。 寇凛提了本旧卷宗:“三个月前,有个过路的商人,姓魏,投宿在枫叶客栈天字二号房,第三晚时,被发现死在客栈后巷子里,是被人用匕首捅了数刀。此案用了十日便告破。” 他看向堂下跪着的韩捕头。 韩捕头点头如捣蒜:“是的,凶手是县里一个惯犯冯五。咱们县位于官道附近,是河南湖北入京的必经之路,投宿的外地人极多。冯五此番行窃时,不曾料到那姓魏的商人懂些功夫,被他逮到,被狠狠打了一顿,冯五趁机跳窗逃跑,魏姓商人穷追不舍,急迫下掏出匕首捅死了他。” 寇凛点头:赵县令道:“是的,得了下官的令,他们去冯五院子里挖出来的,当时许多街坊都看着。” 寇凛冷笑道:“本官倒是想问一问,这冯五偷窃被抓,还被打的一身伤,偷来的东西肯定又被抢回去了吧?等他趁机跳窗离开,急迫下捅死了首饰商,还有胆子回去将钱财带走?而且那房间在三楼,凭他一身伤,还能折返?或者说,首饰商跳窗去抓他,还有功夫将钱财都背在身上?” 见韩捕头微微愣着要开口说话,寇凛又道:“这冯五若是镇定到这份上,又岂会被你们抓回衙门便畏罪自杀了?他根本就不是凶手。” 袁少谨目光一亮,忍不住道:“我上午猜的果然不错,这捕头果然随便抓人顶罪!” “他也不是故意抓人顶罪,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抓惯犯回来排查,也属于正常。”柳言白摇摇头,“但他下手太狠,严刑拷打之下,将冯五给打死了。所以冯五这一身伤,并非行窃被抓时挨了打,是在衙门里被打的,仵作一验便知,但这仵作做了假。” 堂上一霎静了下来。 阮霁恍然大悟:“所以,这下不得不说冯五是凶手,但人命案得上报顺天府,还得经大理寺复核,并不是随口说说即可,得有证据。所以韩捕头事先去埋了首饰,如此坐实冯五的罪名。” 寇凛将手里的惊堂木扔去一边:“他一个捕头,也没什么钱,却有一个情人,正是红绡阁的翠娘,所以他去找翠娘借了首饰,埋去了冯五院子里。” 堂上哗然。 县令目瞪口呆。 “原来是你啊!”红绡阁老鸨亦是恍然,“怪不得翠娘这两三个月都素着,不怎么戴首饰了!” 韩捕头冷汗淋漓:“这都是你们的一面之词!” 寇凛询问老鸨:“你楼里姑娘的相好,你多半是知道的吧?独不知翠娘的相好是谁?” 老鸨连连点头:“是啊,这人藏的可严实了。” 寇凛唇角一勾:“因为公门中人,是不许嫖女人的。”他转看韩捕头,“你对翠娘说,暂拿她的首饰应应急,你在私下里查,将商人丢失的首饰找出来,你们反而还能赚一笔。可眼见两个多月过去毫无头绪,那是她皮肉生意换来的全部积蓄,她与你闹,要去告发你,许是喊的大声,你一时错手捏断了她的喉骨……” 韩捕头终于面露痛苦之色,赵县令身后站着的五个捕快却道:“但只是您的猜测吧!” 寇凛淡淡道:“别急。” 撂下这句话,他一言不发,堂上沉默着等。 一炷香过后,脸色蜡白的段小江跑进堂上,他背上背着一个包裹,扶着双腿气喘吁吁地道:“大、大人,您要的证据,属下从顺天府拿回来了。” 楚箫瞠目:“这还不到两个时辰,段总旗就从京城回来了?” 楚谣同样吃惊,他们从京城坐马车走官道走了两个白天才抵达红叶县,段小江不到两个时辰一个来回? 知道他善轻功,但这未免太可怕了吧? 寇凛使了个眼色,段小江将包裹打开,一个贴着封条的盒子里,装着价值不菲的金银首饰。 老鸨仔细分辨,道:“是是是,有一些草民认识,的确是翠娘的!” 证据面前,韩捕头闭上了眼睛。 赵县令捂着胸口痛心疾首:“韩铁啊韩铁,你……哎!” 寇凛微微颔首:“行了,这第一件凶案算是破了。”说话间,他收回了搁在公案上的腿,端正了身姿,“这第二件凶案,是死在枫叶客栈的过路书生苗俊,住的房间,正是先前富商住过的天字二号房。” 众人等着他说。 他却询问枫叶客栈王掌柜:“你觉得这苗书生如何?按照卷宗上你说过的话说!” 王掌柜颤巍巍道:“闭门不出,刻苦读书,只与画斋贺老板有交集,贺老板来找过他两回……” 寇凛猛地一拍案台,震怒道:“你屡屡提起他刻苦读书,本官倒是要问,他闭门不出,你一个大掌柜,如何知道他刻苦读书?!难不成你一直在他房里看着吗?” 掌柜吓的瞬间白了脸:“哪个小二,给本官喊过来!” “是……”掌柜支支吾吾,额头也开始冒出冷汗。 柳言白幽幽开口:“这苗书生不仅刻苦读书,品格也极为高尚。他入住时,是在十一月末,住的第三晚,是十二月初一,京城地区下了第一场雪。” 寇凛不由想起那个雪夜,正是定国公的寿辰,他折腾了一夜。 柳言白继续道:“那晚很冷,这书生困的很,便想要头悬梁。可当他踩着椅子将绳子扔去横梁上时,忽然发现横梁上竟然有个大盒子……” 众人愣了愣,阮霁已然猜出:“是那首饰商人留下的!他有习惯,将贵重物品藏在横梁上!” 又看向韩捕头,“而你起初不曾彻查,是因为商人是死在后巷子里的,房内开着窗,你们在屋内找了找,找不到,便以为是真正的凶徒将首饰抢走了。” 韩捕头闭着眼点头。 柳言白眸中流露出惋惜:“那书生只是个过路的,并不知几个月前的案子,他忠厚正直,未曾打开,以为是前任客人留下来的,当即找来了掌柜,让掌柜将这盒子搬走。” 寇凛接着他的话说:“他不知道,掌柜却知道,而且这案子已经了结,他这等于发了一大笔横财。可他担心第二日这书生出去打听,知道先前的案子,会泄露出去,于是毒死了他。” 柳言白道:“第二日韩捕头来调查时,听到掌柜说他刻苦,又见地上有绳子,才想着去房梁看看,看到灰尘印记,才恍然知道吧……” 韩捕头垂着头:“是的,根据王掌柜的证词,那苗书生与画斋老板有交集,草民以为这盒珠宝一定被画斋老板拿去了,调查他时,他言辞闪烁,躲躲闪闪。但他又的确有不在场的证据,我只能放了他。便紧紧盯着他,有一夜见他偷摸摸回铺子里去,我也潜入他铺子,见他从密室里拿出一个包裹。我料定是那商人的首饰,他已知道我的秘密,我只能杀了他,但拿了包裹打开一看,却是几本古籍……” 柳言白也冷笑了一声:“他是从书生那里借来的,也是十分值钱的玩意儿,书生死了,他也想占为己有……他以为你问的是古籍,你以为他拿的是首饰,你二人都错了……” 韩捕头转骂掌柜:“你好黑的心思!” 阮霁怒道:“你还骂别人黑心?第五个案子,你手下那个捕快也是你杀的吧?见大理寺介入,我来了,他想告发你,所以被你杀了!” 韩捕头捏着拳头不说话。 安济寺主持忽然道:寇凛沉吟道:“他应该是自杀。” 主持微微愣:“这怎么可能?” 寇凛看向柳言白。 柳言白点头:“应该是自杀,心头自责吧,因为三个月前的首饰商人估摸着是他杀的……” 他这一开口,寇凛知道与他打成了平手。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有不爽,也有兴奋,总之是棋逢对手的感觉。 阮霁认为自己被上了一课,沉思道:“怎么说?” 柳言白慢条斯理地道:“僧人之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唯有将其放在最后。当其他案子推论合理之后,僧人之死因,便也差不多出来了……验尸格目上说,商人信佛,身上佩戴了大量佛珠佛牌。” 寇凛询问主持:“那商人可曾去过你们寺中?” 主持点头:“来过,还捐了香火钱。” 寇凛莞尔:“商人和你师弟,两个人都是四十六七岁,虔诚信徒,本官猜测,这两人从前应该认识,而且一起做过什么令他们良心不安的恶事,一个皈依佛门,一个信佛。首饰商人去捐香火钱时,认出了你师弟,定是要挟了他什么……” 柳言白完全认同:“僧人杀了那首饰商之后,没想到竟害死了冯五,内心饱受煎熬……直到书生也死在那间房里,他知道其中原因,当晚便在佛堂自尽……” “如此可以反向证明本官的推论,僧人知道那首饰盒还在客栈里,留在房梁上。”寇凛摩挲金扳指,抬头看房顶,“他杀人时,是从天窗下去的,本官亲自在枫叶客栈验证过,从天窗潜下去,可以窥见房梁,但僧人这么久了都没有去拿走首饰盒,说明他杀首饰商,并非图财。首饰商才来县里三日,两人能有什么过节?定是从前就认识。” 阮霁叹气:“他有自尽赎罪的心,为何不将真相说出来呢?” 柳言白苦笑道:“他不能说出真相,他可是这县里颇有名望的高僧。” 寇凛淡淡补充:“不过,僧人这部分只是本官的推测,并无真凭实据。” 柳言白也是一样靠猜:“相信寇指挥使已经派人去查这两人的生平了吧?” 寇凛点头:“恩,需要一些时间。” 但已是八九不离十了。 寇凛看向柳言白:“本官指出红叶县衙韩捕头,因他是始作俑者,一切的开端因他而起。” 柳言白回望寇凛:“下官指出枫叶客栈王掌柜,是因韩捕头尚有原因,这王掌柜却是真正的黑心肝。” 阮霁感慨过后,摊手道:“所以这场赌局,两位真的是打成了平手。” 楚箫小声道:“阿谣,看来你错的很离谱。” 楚谣却摇摇头:“我想我并没有错,这案子应该没结,寇大人和柳博士基本推敲出了大致真相,只忽视了一点细节。” 声音虽小,但堂上耳聪目明者众多,寇凛和柳言白、阮霁几人都朝她望过去。 阮霁觉得她耍小性子胡闹。柳言白和寇凛却微微皱眉,两人都清楚楚谣的聪慧,案子抽丝剥茧至此,得他两人确认,她还这样肯定,一定有她的道理。 两人同时在心里想,自己是不是真在哪里有所遗漏。 完胜 完胜 但楚谣先前说的凶手, 是红叶县赵县令。 这明摆着是不可能的。 寇凛怕打击到她的自信心, 微笑着道:“不会是赵县令, 他毫不知情。” 楚谣反问:“为何不是呢?是他让韩捕头刑讯逼供打死了冯五, 再想出埋首饰的办法, 上报顺天府……” 赵县令好半响才闹明白发生了何事, 万分震惊, 离开座位“噗通”跪下:“下官冤枉!下官冤枉!下官为官二十载,从未做过这类枉法之事啊!” 柳言白稍稍转头,看向楚谣, 唇角同样带着和煦笑意:“寇夫人,赵县令倘若知情,翠娘不会死, 轮不到韩捕头去筹措首饰充数。” 寇凛淡淡“恩”了一声:“你小看了县令在一县区域内的权力, 他若知情,这案子不会闹到这个地步, 正是有他时不时插手监督着, 卷宗之内才留下诸多证据给我们推敲……” 阮霁也忍不住道:“他也不会才十来天, 就急着上报顺天府和大理寺, 请我来查案。” 赵县令惶惶然拜道:“正是这个道理啊!” 楚谣置若罔闻,只看着红头胀脸的赵县令:“赵大人, 您真的冤枉么?” 赵县令几乎要以死明志:“下官不说明察秋毫, 自认勤勤恳恳, 怎会做那屈打成招之事?!” 楚谣询问寇凛:“寇大人,您先前说赵县令的政绩, 按照吏部楚尚书定下的考核标准,在京畿三十几个县中,能入前三?” 寇凛微微颔首:“是这样的吧,过了年楚尚书应是会提拔他。” 楚谣好奇着问道:“如此厉害的一个人,为何会做了二十几年县令?” 寇凛尴尬着以小指描了描自己的眉毛,这是他昨日评论柳言白的话。讪讪笑着道:“寇夫人,这为官呢,其中门道诸多,不是有能力便能擢升的。” “还需要拿钱财打点,以及会做人。”关起门来的内审,没有师爷记录堂审经过,楚谣直言不讳。 她再看向赵县令,“赵大人您穷么?没钱打点么?可我看您这后衙内吃穿用度并不差,仆婢也是众多……” 赵县令思考着她的指控,慌忙解释:“下官的夫人乃是商户女,陪嫁甚丰,故而下官薄有资产……下官敢在堂上立誓,二十年来,绝对不曾贪过一星半点儿的民脂民膏!” 楚谣点点头:“那是您不会做人?可从昨晚住进来开始,我见过令嫒三次,次次打扮的花枝招展,故意在我夫君面前转悠……可见赵大人是个极有上进心之人呀……” 寇凛听罢这话,在上首以卷宗遮了遮脸,还当她真有什么发现,原来是趁机挤兑赵县令几句。 公堂肃静之地,一个妇人在此质问县官简直是胡闹,阮霁脸色极差,但见寇凛并无制止她的举动,他又能怎么样? 楚谣打趣过后,沉默了一会儿。 随后,她原本温婉悦耳的声音,添了几分稳重:“在我朝,县令三年一个任期,根据吏部制定的考核标准,优秀晋升,合格平调,不合格则会罢官。赵大人您做了二十年县令,一直在京畿境内各县打转,算是在楚尚书眼皮底下,楚尚书从前为何注意不到呢?” 赵县令道:“尚书大人日理万机……” 楚谣道:“您是想说我父亲不善识人?” 赵县令微愣,连连摆手:“不不……” 楚谣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那就只能说明赵大人您从前十七年的政绩无功无过,勉强合格。可三年前,您调来红叶县以后,这政绩突飞猛进,连年攀升,一跃入了前三。是厚积薄发,大器晚成,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赵县令攥起袖子擦擦汗。 楚谣替他答道:寇凛有些理解了她的意思,转眸睇一眼韩捕头。 楚谣徐徐道:“您来到这里以后,估计也发现了这个捕头和他手下一帮捕快很不一般,不是拿着公家钱不做事的酒囊饭袋,这令您觉得升迁有望,激起了您的上进心……” 赵县令继续擦汗:“是是,有此得力手下,下官不敢懈怠。” “不,您该懈怠照样懈怠,只将沉重的枷锁套在韩捕头的身上。”楚谣冷冷道,“我通过翻看旧卷宗发现,在上任知县任期里,韩捕头的破案时间通常在一到三十日之间,有些疑难案子,拖了半年也有。可自从赵大人您上任之后,第一年最长三十日。第二年最长二十日。直到今年,除了这场连环凶案,从没有超过十日的。这十日破案期限,是赵大人给韩捕头定下的标准吧!” 寇凛拧着眉抽出几本旧卷宗翻了翻,他让段小江拿回来的虽多,但早年的卷宗与这五起凶案不会有太多联系,他只认真翻看了近一年左右的卷宗。 赵县令争辩道,“下官只是随口定下个期限,只为督促啊……” “督促?”寇凛头也不抬的冷笑,“本官手下各卫所上万人,让他们查案子都不敢说十日为限,你当韩捕头是铁打的?更别提还得处理县民的其他琐事。” 韩捕头垂头跪着,一言不发。 听审席后站着的五个捕快,扑啦啦上前跪下。他们不敢抬头,言语却很激愤,一人道:“大人们明察啊,这狗官为了自己的政绩,以十日为期,逼着我们查案,超过时限就让我们去领鞭子!” 又一人也道:“领鞭子倒也罢了,他克扣我们的俸禄!” “闭嘴!”韩捕头扭头恶狠狠瞪他们。 正要说话的捕快一个瑟缩,闭上了嘴。 寇凛在上看着,微微蹙起原本飞扬的眉。 柳言白也凝眸,指腹轻轻摩挲,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赵县令抖如筛糠,口中却很强硬:“这是污蔑!下官从未克扣过他们的俸禄!” 楚谣的声线已经平稳:“您克扣没克扣我不知道,但看看您的后衙,夫人小姐的穿戴,再看看他们……” 捕快公服浆洗的泛白,韩捕头连鞋子都是补过的。 “寇大人也经常强迫手下通宵达旦的查案子,但在大人手下做事,赏罚分明。”楚谣看向了段小江,“是吧?” 段小江连连点头。 阮霁终于懂得了楚谣的意思,韩捕头之所以会滥用私刑将冯五打死,引发后面一连串血案,源于赵县令的逼迫。 阮霁一时间倒是感同身受。 他这个大理寺少卿,几乎就没在京城里待过,几年来总被正卿裴颂之派去各地处理案子。 案子办的好是正卿的功绩,办不好全是他这个少卿的黑锅。 被罚俸禄是常有的事儿,好在他也不缺这点俸禄钱。 可这些无品级的小捕快就不一样了,前朝还算是贱民,本朝的待遇才算好一点。多半穷苦出身,世袭罔替,一丁点儿微薄的俸禄得养着一家老小。 但是…… 阮霁叹息道:“这赵县令的确混账。但是寇夫人,他的行为并不违背《大梁律》,只供吏部考核参考……待上报吏部,他被罢官是一定的了。” 袁少谨冷道:“只是罢官,真是便宜他了。” 楚箫也是这样想,但他还是指责韩捕头:“但这也不是你滥用私刑的理由。” 袁少谨也看向韩捕头:“他逼迫你们,你们不会上告吗!” “往哪里告?顺天府还是大理寺?”韩捕头听罢此话,倏忽抬头,凉凉扫过堂上一干高官,目光带着一丝绝望,“有用吗?告倒了一个,再来一个,能好到哪里去?而且知道我们告过上司,还会用我们吗?我们上有老下有小,祖祖辈辈都吃这口饭,丢了饭碗往后怎么活下去?你们这些公子哥,懂什么?” 袁少谨又被噎的说不来话。 韩捕头收回视线,跪的端端正正,朝着楚谣拱了拱手:“多谢夫人仗义执言,但这都不是我作恶的理由,错了就是错了,我认!” 楚谣隔着帽纱看着他:“韩捕头别忙着谢我,我要说的话还没说完,等我说完后,你可能会想杀我。” 韩捕头看她目光转向自己几个手下,瞳孔不由一缩。 楚谣淡淡道:“我早上无事,和后衙里的侍女们聊天,听说韩捕头的父亲也曾是红叶县的捕头,在你六岁时因抓捕犯人被杀……韩捕头是被你父亲手下几个捕快轮流着养大的……” 韩捕头不吭声。 楚谣接着道:“侍女们都对你赞不绝口,夸你孝顺,视那几个养过你的老捕快为亲父一般,银钱都拿来接济他们,自己至今连个媳妇也没娶上。还待自己手下的捕快如兄弟一般,毕竟,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 “寇夫人。”柳言白打断了她,“有时候,善恶只在一线间。” 寇凛没有替她说话,他懂楚谣的意思,但觉得她是感情用事。 楚谣却看向寇凛:“寇大人,您知道韩捕头叫什么名字么?” 寇凛一怔:“韩铁。” 楚谣又指着那五个垂头跪着的捕快:“那您知道他们五个叫什么?” 寇凛皱起眉,他知道韩捕头的名字,也是看卷宗看到了太多。现场和拷问,经办人都得写名字,尔后签名确认。 这几个捕快的名字出现的比较少,似乎是叫做…… 不! 不对! 寇凛瞬间僵直了身体,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手按在了一旁厚厚的卷宗上,但不用翻看,这些卷宗都在他脑海里。 楚谣转头看着柳言白,隔着纱,瞧见柳言白神色紧绷,心中明白他也想到了。 两人都心理哗啦啦翻着卷宗。 三个月之前的卷宗,捕快们的名字都是频繁出现的,因为捕头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做事。 但到了首饰商人被杀案时,夜审冯五那一页只写了韩捕头的名字,还有他的签名。 尔后翠娘的卷宗里,再到苗姓书生被毒死的客栈里,都只剩下韩捕头一人的名字。 捕快们的名字,只出现在无关痛痒的页面上。 所以寇凛查阅卷宗时,从未怀疑过那几个捕快是同案犯,因为这一看就是韩捕头心里有鬼,刻意避开手下。 如今经楚谣重点拎出来一说,他才发现不对。 韩捕头为了掩盖真相,一连杀了几个人灭口,又怎会让自己的名字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卷宗里? 还刻意淡化捕快们的存在感,着重的突出他自己? 寇凛先前只顾着推敲五件凶案本身的逻辑,忽视了这一处反常。 拳头慢慢抓起,寇凛微眯眼眸:“韩捕头,本官险些被你骗了!”他指向那五个捕快,“他们全是同谋!” 韩捕头目现乱色,伏地叩首:“不!大人!此事乃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们无关!” “还不说实话?”寇凛厉声道,“小江,去拔了他的舌头!” 楚谣微微皱眉,但没有说话。 段小江亮出把锋利小刀,面无表情的走到韩捕头身边。 “头儿!”韩捕头依然镇定,一名捕快却慌了,事情已被掀了出来,再藏掖也无用,带着哭腔磕头道,“大人手下留情!那惯犯冯五是我们打死的,与我们头儿无关啊!” 韩捕头红着眼正要怒骂,下巴却被段小江紧紧捏住,顿时动弹不得。 捕快们的心理防线已被击溃,愧疚倒是一时占了恐惧的上风,磕头道:“那晚我们几个喝了酒,还被这狗官给骂了,逼着我们去查案,我们夜审冯五,醉酒下没有轻重,将他打死了……” “当时头儿正在外查案,我们很害怕,将他喊了回来。他劝我们自首,我们跪了一地求他想办法……” “头儿被我们求的没办法,才想到了做假口供,找翠娘借首饰埋证物的办法。” “那翠娘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的姘头其实是赵县令!” 赵县令惊慌:“休要胡说八道!” 堂上众人木呆呆看向赵县令。 捕快们还在继续道:“头儿也是跟着赵县令才认识了翠娘,不然哪有钱财去那种销金窟?头儿很喜欢翠娘,可我们都知道,那贱人只是迷住他,利用他罢了,可惜头儿就是不信……” “今年初时,翠娘逼着赵县令为她赎身,纳她为妾,可赵县令全靠着他婆娘的钱过日子,哪里肯。头儿问翠娘拿了首饰之后,翠娘一直要挟头儿想法子弄死赵县令的婆娘,不然就要告发我们,头儿才一时错手将她掐死的……” “还有画斋老板是我杀的,和头儿没有关系。当书生死了之后,头儿就很自责,画斋老板也死了以后,他将我痛打一顿,决定带着我们几个自首,我只得请了我爹来求他,他小时候,我爹养过他……” “至于王大海,和我们一起犯下这些错,大理寺来了之后,他怕了,与我们起了争执,也是我们失手打死的,与头儿无关……” 堂上充斥着捕快们各异的声音,楚谣扶着腿站起身,从听审席后绕了过去,往后衙走。 堂上的人多半在听捕快说话,寇凛看着她离开,等她身影在侧门消失之后,回头时,看到柳言白也似是刚收回视线的模样。 …… 收监的收监,驱赶的驱赶,半个时辰后,堂上只剩下三个人。 阮霁看看公案后的寇凛,又看看公案前的柳言白,犹豫着道:“两位打成了……平手?” 柳言白垂了垂眼睛:“我输了。” 寇凛犹豫了下,也道:“本官也输了。” 阮霁纠结着道:“就案子而言……嗯,下官也觉得,应算寇夫人赢了。” 此时,阮霁才算对楚谣有所改观。 柳言白拱手一笑:“其实还是寇指挥使赢了,毕竟是您的夫人。” 寇凛也难得恭维的笑道:“如此说来,也算柳博士赢了,毕竟内子也曾是你的学生。” 阮霁摊手:“那依然是平手。” 两人异口同声:“恩,平手。” 阮霁笑起来,觉得这俩人精此时有点儿挫败又有些骄傲的纠结模样,也是挺有趣的。 寇凛忽然道:“柳博士,本官稍后要去清河县查案,有没有兴趣?” * 等寇凛忙完回到后衙,却见楚谣穿戴整齐,想去一趟安济寺。 楚谣不算特别虔诚的信徒,但遇到寺庙也总是会去拜一拜,不然当初回京时,也不会选择住在寺庙里,中了永平伯府的埋伏。 寇凛自然陪着她去,只是不解:“那寺说的灵验,你还信?” “可他不是在佛堂自杀了么?”楚谣笑着道,“能让一个人悔过到自尽,还不灵验?” “行,你开心就好。”寇凛只有点心疼自己的钱袋子,去了寺庙可得捐香火钱,贵得很。 …… 马车驶向安济寺的路上,寇凛半开侧窗,窗外鹅毛大雪依然簌簌而落,看着来往撑伞而过的行人,他不发一言。 楚谣见他裹着厚实的狐裘,明明他一习武之人也不怕冷,却比自己穿的还厚。 她小心翼翼的道:“夫君,你会不会怪我没有提醒你?” 寇凛微微一愣,旋即回头笑道:“怎么会呢,你若提醒我,那我才会怪你,我要与柳博士比,必须堂堂正正的比。” 又伸手摸摸她的头,由衷夸赞,“谣谣真是厉害,不愧是京城第一才子。等你再学两年,我这大梁第一断案高手的虚名也要让给你了。” 楚谣咬了咬唇,“我也是在你推出结果之后,才想到的细节。让我自己去推,我推一年都推不出来,所以你何必来挖苦我呢?” “哪里是挖苦?这也是你的本事,至少看到了我不曾看到的。”寇凛笑着道,“原本带着你查案只是一时兴起,看来往后走哪儿都得带着你,帮我查漏补缺。” “别的案子,我怕是帮不上忙。”楚谣犹豫了下,说道,“韩捕头这里大人之所以忽视,是因为夫君总是用恶意去揣测别人……老师也是一样,倘若是从前画菩萨的老师,他会发现,可如今画怒目金刚的老师……” 寇凛的笑容慢慢淡下去。 楚谣问道:“你是不是感觉韩捕头,有些像从前的你?” 寇凛倏忽冷笑道:“他岂能和我比?我从前是个无知的蠢货时,也没他一半蠢。” 言罢转头继续看窗外。 楚谣仔细看他脸色,见他情绪郁郁,便不再说下去了。 她感受着贴身带着的那枚金钥匙,心里其实有些酸楚,寇凛给了她能给的一切,却唯独没有给她他的心。 他有将她放在心上,但却没有将她放在心里。 就连定情那晚,问的也只是愿不愿与他做个伴儿。说到底,他是一个人活的太累,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不讨厌还有些喜欢的女人,想凑在一起做个伴儿罢了。 越了解他,她就越心寒,也越心疼。一个总是以最大恶意去揣测人心的人,怎么会懂爱。他谁都不爱,包括他自己。 看上去怕死的很,可哪一次有危险,他不是豁出命去拼…… 段小江的声音传来:“大人,夫人,咱们到了。” 寇凛扶着她下车,进入安济寺中。 此时高僧杀人的事儿尚未传开,寺内香客依然不少。 寇凛心疼的捐了一两银子香火钱,“免费”领了三根线香递给楚谣,唠叨道:“旁人捐几个铜板,给了三根线香,我捐一两银子,也是三根线香,起码得给我三根又粗又长的线香才公平吧!” 庄严佛像前,楚谣瞪他一眼:“你去外头等着吧。” “行,我在这反正浑身不舒服。” 寇凛将香点燃了给她,出去佛殿外对段小江道,“这开佛寺真是暴利,还是一本万利,容本官回去研究研究……” 段小江也是无语,指指佛堂内道:“夫人这腿不容易跪,您还是进去扶着点吧。” 寇凛扭头见她竟真跪下了,连忙又朝佛殿里走。 一条腿跨过门槛,耳畔听见她细弱的声音:“一愿我父亲得偿夙愿,福寿安康……二愿我兄长晕血早愈,脱蒙开智……从前信女只这两个心愿,如今又得添上一个,三愿我夫君……” 寇凛驻足,因她声音微小,又被木鱼声音叨扰,他须得认真听,才听清她说的是——“三愿我夫君早日驱散心中阴霾,得见天光……” 段小江好奇的看着自家大人在门槛处伫立,不进不退。 许久才折返回来,对他道:“去拿一百两金子捐香火。” 段小江正惊讶,又听自家大人道,“不,别捐了。直接给这尊佛塑个金身。” 贵人 贵人 “大人, 您知道给佛像塑一个金身得多少钱么?”段小江抽着嘴角, 看一眼正殿内将近一丈高的佛像, “属下估摸着起码一千两黄金啊。” “递个消息回京, 速速差人来办。”寇凛连眼皮儿都没见眨一下, 补充道, “以夫人的名义。” 段小江诚恳劝道:“大人, 您要不要先回去睡一觉,考虑考虑,等明早醒来再决定?” 省的明早后悔, 他还得再递个消息回去,不够折腾的。 寇凛不耐烦道:“不过一千金的小事儿,需要考虑什么?这钱赚来不就是用来花的?本官花的心里舒坦就行。” 他是爱省钱, 但该花的钱从来也没少花过。 “是。”段小江也不劝了, 男人为博红颜一笑,出点儿血也是正常的, “大人, 夫人出来了。” 寇凛转身前又小声叮嘱一句, “这事儿别告诉夫人。” 段小江愣了愣, 这下他搞不懂了,只能点头:“属下记着了。” 寇凛这才走上前扶住楚谣跨过门槛, 察觉她手心湿漉漉的, 额头也微微有些细汗。 知道是跪的时候腿疼, 心道小江这师兄去江湖中打听神医的事儿,为何这么久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急也急不来, 站在廊下,他一面将伞撑开,一面询问楚谣:“想回去,还是在寺里转转?” 楚谣却欲言又止,随后道:“雪大,走着不方便,咱们回去吧。” 她的反常落在寇凛眼睛里:“为何支支吾吾?有什么说不得?” 楚谣几经犹豫,道:“其实我还想去点一盏安魂灯。” 安魂灯,也是超度之灯。 寇凛微思:“怎么,想点给这桩连环凶案的死者?” 楚谣先是点头,再是摇头:“只点给那过路的书生苗俊,这些人中,他最正直也最无辜,客死异乡更是可怜。” 寇凛狐疑道:“那就去点啊,干嘛遮遮掩掩的?” “我是怕你觉着我烂好心。”楚谣面露尴尬,“我知这世上枉死者众多,平素听闻这等事,我会唏嘘,却不会这般烂好心……今日不知为何,脑海里总是想着这几桩案子,心头极是沉重……” “正常,毕竟是你第一次接触这类凶案,全心投入的钻研卷宗,所受触动自然比你道听途说来的深厚。待往后处理的多了,便会麻木……”寇凛说完,又觉得“麻木”这个词似乎用的不对,但又想不到什么更合适的,“去哪里点安魂灯?” 楚谣却不动,偷瞄他一眼:“点灯是得花钱的。” 金身的钱都花了,还会在乎这一丁点,寇凛满脸无所谓:“走。” …… 一刻钟后,在供奉安魂灯的大殿里。 寇凛看着僧人手心里捧着的,还没有鸡蛋大的布艺莲花灯,简直要掀桌子:“你们这是黑店吧!一盏破布灯二两银子?怎么不去抢?” 那僧人不乐意了:“这并不是灯,而是信仰。信仰的价值因人而异,在施主眼里,尊夫人的信仰莫非连二两银子都不值么?” 这些臭和尚!寇凛被堵的无话可说,愈发确认开佛寺绝对是暴利,比做什么生意都赚钱。 楚谣置若罔闻,在宣纸上写好名字递过去,僧人接过一瞧:“咦,真是巧了。” 楚谣不解其意:“大师,怎么了?” 僧人解释道:“前脚刚有位施主,也点了一盏安魂灯,想超度的,也是这位书生。” 寇凛的目色瞬时一沉,警觉着问:“是什么模样的人。” “和施主的岁数瞧着差不多,这会儿就在后殿呢,两位过去放灯时,应能遇到他。”名字刻好后,僧人将莲花灯交给楚谣。 寇凛扶着楚谣走去后殿,只见三面墙壁内嵌着佛雕,正中摆放着二十几排灯架,灯架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莲花灯。 隔着帽纱,楚谣远远看到灯架对面站着一个人,披着黑羽鹤氅,左手捧着一盏安魂灯。 楚谣微微愣,是柳言白。 寇凛睨一眼楚谣手心里捧着的安魂灯,再觑一眼隔着无数灯架的柳言白手心里那盏,原本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但脸色抑制不住的越来越阴沉。 柳言白正注视着灯架,察觉到凝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抬头间瞧见他们夫妇二人,同样微微愣。 待看到楚谣手里的灯,他眼眸里似有星光悄然闪烁了下,嘴角微不可察的徐徐一提,朝两人点头示意。 楚谣也点头示意,正想往里面走,寇凛指着面前几排灯架:“这么多空位置,挑一个放就行了,走那么深做什么?” 楚谣“恩”了一声。 寇凛让她去找位置,自己则绕过一排排灯架,走到柳言白身边去,以楚谣听不见的声音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想不到柳博士一个儒生,竟信这些?本官一直以为,这些玩意儿只能骗一骗无知妇孺。” 柳言白毫不在意的笑了笑:“下官是个学生,并非儒生。儒家的书念的多,也只是为了应付科举,其实下官对儒家毫无兴趣。” “你倒是诚实。”寇凛唇角一弯,一瞥他手里的安魂灯,“柳博士此举,也令本官甚是惊讶。” “死的这些人中,苗书生忠厚且无辜,又是客死异乡……”柳言白说着话,见寇凛脸上阴云密布,连忙止住不提。 寇凛负起手,酝酿半响才道:“本官明日便会启程前往清河县,柳博士呢,接下来有何打算?” “继续游历。” “既是游历,去哪里不行,为何不愿随本官去往清河县?怎么,好不容易与本官打成平手,怕输给本官?” “清河县的案子没有可比性,极是简单,下官并无兴趣。”柳言白此次已是犯了忌讳,不能与寇凛有着太多交集,被他怀疑无妨,若被他了解到自己的行事风格,于往后行事不利。 柳言白怕自己会下意识举目,遂转了个身,背对着远处的楚谣,随便找了个空位将安魂灯放上去。 寇凛微微侧目,盯着他的背影。 直觉告诉他,不能这么放柳言白走,非他以恶意揣测,这个教书先生身上的不同寻常之处实在是越来越多。 他得想办法让小江去做事,制造出机会与柳言白同行,才能看出更多端倪来。 寇凛思虑过罢,随他转身,与他并排而立:“柳博士,以你的头脑与能力,留在国子监担任一个区区五品博士,实在屈才。” 柳言白淡淡道:“从前没有能力时,日日想从国子监出来为君分忧,为民效力……有了能力之后,下官反而不想出来了。” “为何?” “因为放眼一望,国子监这傻子多的地方,已是朝中最后一处净土……” 寇凛稍稍一怔。 柳言白又道:“其实寇指挥使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武可为将,镇守一方,文可做个提刑,为民伸冤,为何非得去做锦衣卫?” 寇凛沉沉道:“柳博士不也一样有着诸多选择,为何却成了个教书先生?在朝中为官,从来不是我们能做什么,而是朝廷需要我们做什么。” 柳言白拱了拱手:“寇指挥使果然是个懂得审时度势之人。” 听他语气里的讥讽不加遮掩,寇凛眼睛一眯:“看来柳博士对朝局有着诸多不满……似乎,也不怎么喜欢本官。” 柳言白点头:“下官平生最厌恶贪官和奸臣,不巧的很,寇指挥使两样都占了。下官不喜欢您,岂不正常?” 寇凛冷笑:“当面诋毁本官,你好大的胆子。” 柳言白微微躬身:“下官不敢,但在佛寺中说谎,会被拔舌头下地狱。” 寇凛再是一声冷笑:“难怪你混了这么多年还是个五品的教书先生。” …… 楚谣放好安魂灯,朝灯架子另一侧望过去,见两人都背对着自己,也不知在聊什么。 她扶着腿走到侧边灯架处,这里的灯架与中间的灯架有所不同,摆放的是长明灯。 一般是当地人才会供奉这种灯,她爹也为她母亲供奉了一盏,摆放在京城安国寺内。 楚谣经过时,眼风掠过,在最下面一排,竟又看到了书生的名字。 “是寺里自尽的僧人点的。”身后柳言白与寇凛走过来,柳言白道,“这也是我推断他是因愧疚自尽的理由。” 楚谣却看一眼寇凛,她知道寇凛这是第一次来佛寺,关于僧人的推断,完全依靠推敲。 在这一处上,寇凛赢过了他。 楚谣当然没有说出来,柳言白忽然又指着最上面一个有些陈旧的铜质灯盏:“听说这盏也是那僧人供奉的,有些年头了……” 楚谣望过去,那铜灯上没有名字,只刻着一个模糊的“寇”字。 楚谣下意识看一眼寇凛。 寇凛还对安魂灯的事情耿耿于怀,面色不虞:“大梁各省姓寇的几十万户,我查了九年了还没查完。” 三人从后殿去往前殿,有个僧人迎上来道:“施主,咱们寺里还有功名灯供奉,能保佑施主们前程似……” 这显然是推销给寇凛和柳言白的,故而楚谣不吭声。 却听两人异口同声地打断:“不用了,求佛不如求己……” 楚谣愣了一下。 再看这两人大抵也有些尴尬,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绕开那僧人继续往前走。 有意思的是一个裹着白狐裘,一个穿着黑鹤氅,瞧着就像是黑白无常。 * 当夜,红叶县衙门牢房外的院子里。 身穿单薄囚衣的韩捕头被段小江提了出来,跪在雪地里,抬眼看一眼背对着自己之人,金冠束发,狐裘拖地,高贵的宛如山巅云。 鹅毛大雪随风灌入衣襟内,韩捕头瑟缩着垂着脑袋:“草民拜见指挥使大人。” 寇凛撑着伞徐徐转身,居高临下睨着他,直接了当:“韩捕头,本官看上了你了,有没有兴趣入我锦衣卫做事?” 韩捕头怔了片刻,倏然抬眼,苍白的脸上透着不可置信。 段小江提醒道:“发什么愣啊,大人问你话。” 韩捕头回过神,依然震惊:“草民杀了人,还包庇……总之按律是死刑……” “所以,你只能入暗卫,不能被人发现。”段小江压低声音道,“不过,你需要杀了你那几个手下,以示你对大人的忠心。” 韩捕头变了脸色,又将脑袋垂下:“多谢大人好意。” 段小江摇摇头:“你考虑清楚,他们反正也是死罪……只要你愿意,非但不会死,还能一步登天。” 韩捕头不言不语,以沉默表达自己的态度。 寇凛漫不经心地开口:“你那些兄弟推你出来顶罪,你还护着他们?” “不,那是草民自己的主意,不是他们逼我的。反正草民是真的杀了翠娘,身上背了人命,不冤枉。而他们几个,绝对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被逼着一步错,步步错……”韩捕头目露羞愧,“作恶就是作恶,我知我做的不对,不该包庇他们,我试过了,但我做不到……” “果然是个蠢货,比起来千机差的实在太远。”寇凛嫌弃着道,“往后机灵点儿,跟着小江好好学。” 韩捕头抬眼:“大人,草民是个犯人。” “所以你往后得改个名字,本官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 寇凛给段小江使了个眼色,段小江从袖中取出一百两银票递给他,“拿着这些钱,给你一夜时间,去处理好你在县里所有的‘放不下’,明日跟随本官离开红叶县之后,世间再无韩铁此人,只有韩无忌。” 韩捕头颤颤接过:“大人,这……” “一点小钱罢了。”段小江嘿嘿笑道,“不过你得清楚一件事,往后给你饭吃的不是朝廷,是咱们大人。” 韩捕头依然不能理解:“知道没本事就努力学。”寇凛不耐烦道,“谁的本事也不是天生的。本官骂你蠢货之时,总是让本官回忆当年本官在军中被吊起来打,上官骂我蠢货时的情景。” 韩捕头怔怔无言。 寇凛的神态恢复正常,撑着伞踱步离开:“本官曾经也很蠢。当然,没有你蠢。不过你却比本官幸运的多,因你命中得遇贵人相助……” 韩捕头终于回过来味儿,跪地一叩:“多谢大人!” 寇凛脚步一顿,微微偏头,抬手扫去肩上的雪:“本官并非你的贵人,是险些要了你命的恶人。记着自己的贵人是谁,给本官牢牢记在心里。” 韩捕头认真想了很久,才明白自己的贵人是楚谣。 他牢牢记住了。 启程 启程 见韩铁还跪着, 段小江朝他伸出手:“往后咱们就是同僚了, 我叫段小江, 你往后叫我小江就行。不过这不是我的本名, 大人当年从江里将我捞起来, 才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韩铁稍稍犹豫, 就着他的手起身, 试探着问:“段大人莫非和我一样……” “我可不是犯人,只不过出身江湖……哎呀,前尘往事, 不提也罢。”段小江笑眯眯地在他肩上拍了拍,“去做事吧。” 言罢,段小江追上寇凛。 寇凛又吩咐:“还有一件事, 这红叶县令稍后被罢官, 返乡路上……” 不等他说完,段小江道:“属下明白, 属下会让暗卫处理的干净利落。” 寇凛颔首:“还有柳言白……” 提起柳言白, 寇凛纠结不已, 他想让柳言白随自己去往清河县, 以便观察,但是毫无理由。 他官大是不错, 却也命令不了一个赋闲在外的国子监博士。 另一方面, 想起今日佛寺里楚谣与他之间的默契, 寇凛心里很不舒服。 罢了,趁早分道扬镳没什么不好的。 * 此时, 西厢。 柳言白正与阮霁煮酒聊天。 连取个水都是阮霁亲力亲为,因这后衙早已乱做一团,赵县令的夫人知道他与翠娘相好的事儿,正闹的不可开交。 “说起来,这县令才是罪魁祸首,根据律法,我们却奈何不得他。”阮霁往炉子里扔了块炭。 “芝麻大的官,饶是个祸害,也祸害不了几个人,说罢免便可罢免。”柳言白看向炉中火,“譬如寇凛这类奸贪,才是真正的毒瘤,他掌控锦衣卫这九年,害了多少忠良,杀了多少无辜。” “柳兄未免有些偏激了。”旁的不说,阮霁倒是挺佩服寇凛断案的能力,并不似朝中其他人一般讨厌他。 更何况阮霁与裴颂之不和,寇凛时常将裴颂之气的跳脚,他心中甚是解气,“锦衣卫乃天子亲军,你我都清楚,他多数时候是奉命行事。” 柳言白嗅着酒香,唇角微抿:“一句奉命行事就摘干净了?明知是错,依然去做,这并非奉命行事,而是助纣为虐。” 阮霁惊的四下一望:“柳兄不可妄言!” 柳言白提壶给自己倒酒,面色如常。 阮霁在心里叹气,他与柳言白是同科,最清楚他经历的。 不过,阮霁以为对柳言白打击最深的,应还是当年他夫人、郑国公孙女的那句话:“爷爷询问我们姐们谁愿嫁时,我本以为你是奇货可居,不曾想竟是个赔钱货……” 也正是看到了柳言白的遭遇,令他思考良久,劝阻父亲想为他求娶一个公侯女的打算,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妻子。 阮霁岔开话题:“寇指挥使既约你去清河县,你为何不去?我也恰好想跟着你们学一学,这种机会可不常有。” “你学不了什么,此案简单的很。” 柳言白抿了口酒,道,“清河县是清河郡王的封地,县内有座五芒山,他想征了这五芒山修建猎场,奈何山上有个江湖门派,死活不肯搬走。于是清河郡王逼着县令去处理,县令没办法,只能上报说山中有匪徒盘踞,尔后附近驻军便去将这门派给夷为平地。” 阮霁愣了愣,看样子这案子的确没什么好学的。 柳言白决定说完:“临近年关,这江湖门派在外行侠仗义的弟子回来,看到门派被灭,师父同门身死,愤怒可想而知。杀不了拥有重重护卫的清河郡王,就砍了清河县令的脑袋,拿去给咱们的吏部尚书作为嫁女贺礼,毕竟这县令是楚尚书任命的。” 阮霁好奇:“你先前去清河县了?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柳言白笑道:“我曾经去过,大致知道当地的情况,再联系近来听来的消息,猜出来的,你信不信?” “信,为何不信。”阮霁却感慨,“我估摸着也是这么回事,一个县令这样,换一个又是这样,我京畿县内就找不出一个好县令了么?” “有几个好县令又有何用……”柳言白喝着自己的酒,没有继续说下去。 朝政腐败,党争迭起,大梁早已从骨子里烂掉,气数已尽。 …… 等阮霁喝的醉醺醺走了之后,柳言白这个酒鬼依然是清醒的。 书童抱着一只白鸽入内,指了指白鸽的脚:少影主,宋亦枫的信…… “我说过,京中一切行动暂停。”柳言白眼眸微垂,“咱们内部出了鬼,得先将这只鬼抓出来。” 书童放了白鸽,比划道:会不会是王若谦?他这些年跟着寇凛,别…… 柳言白道:“应该不会,毕竟寇凛抄了他王家。但也不能排除,稍后我会试一试他。” 书童点了点头。 “眼下先去办两件琐事。”柳言白慢慢道,“第一,想办法将这韩捕头给救出去,纳入我们天影。第二,红叶县令罢官返乡的路上,送他去见阎王。” * 翌日一早,寇凛整个人精神恍惚。 他一夜没睡。 如今上床睡觉对他而言就是种折磨,温香软玉在怀里抱着,什么都不能做,唯有在心里默默数钱,才会让自己平静下来。 昨夜躺下后,他照常数钱,忽然发现自己最近入不敷出。 婚宴收了不少礼钱不假,可他怎么气派怎么来,花费的比赚的更多。随后讹诈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因为平时讹诈的次数多,这两衙门也没多少油水可捞了。 而这笔钱尚未到手,昨儿个整整砸出去一千金…… 算起来,他总共成亲没几天。 再想想往后有了孩子的情景,他仿佛看到金子长了脚纷纷离他而去,越想越毛骨悚然,睁眼到天明。 得想办法赚钱。 第二日离开红叶县,出发前往清河县。 他让楚箫和袁少谨都换了布衣,自己也穿的甚是朴素。楚谣穿的本来就素,不仔细看料子,看不出价钱,倒是不必换。 原本富贵气派的马车卖掉,重新换了一辆简陋朴素的,一行人打扮成普通小商户。 楚箫、袁少谨和段小江扮演家仆,他和楚谣则扮成往来做生意的商户小夫妻。 马车离开红叶县,往官道的方向行使,天寒地冻的,楚箫和袁少谨被勒令不准骑马,与段小江挤在驾车位上,布衣御寒效果极差,抱着手臂瑟瑟发抖。 这劣质马车自然不比先前,不过楚谣屁股下坐着他厚厚的狐裘,倒是更舒服一些,只是不理解:“夫君,我们为何要乔装打扮?” 寇凛神色凝重:“再往前便是中原,那里门派林立,江湖人士众多。他们甚是厌恶朝廷,尤其我锦衣卫。若让他们得知我的身份,怕是会惹不少麻烦。” 他说的头头是道,其实是准备走一路讹一路。 商人在大梁没有地位,更别提小商户,他每途径一县,便故意往县中“权贵”枪口上撞。 这些权贵们的嘴脸寇凛再清楚不过,等被他们欺负之后,再“被逼无奈”亮明自己的身份,“啪啪”打他们的脸,吓的他们仓皇失措,拿钱来赔偿他。 这样一路走下去,不仅能将佛像金身钱补回来,运气好指不定还能再回赚一两个。 单是想一想,他心里就美滋滋的。 事实上今天已经赚回一些,他卖掉了楚箫和袁少谨的马,这马是他二人的私马,也是好马,卖了不少银子。还有他们的衣裳,也被小江拿去当了。 能回本一点儿是一点儿,寇凛原本滴血的心已不像昨夜那么痛了。 而楚谣认为他说的有道理,第一次随他出门,先前也没见他讹人钱财,也就没想太多。 寇凛怕笑出声被楚谣发现,慢慢将窗子打开,强作镇定扭头看向窗外。 即将进入官道时,看到大理寺官差站在官道一侧,阮霁正在与柳言白告别。 楚谣透过窗子同样看到了:“我也想去与老师告个别。” 寇凛瞬间变了变神色,却没有阻拦:“我陪你一起。” 马车停在官道另一侧,楚谣戴好帷帽,寇凛扶着她下车。 正要往前走,寇凛却忽然停住脚步:“先等等。” 楚谣不解,正准备询问时,听见身后一连串的马蹄声。她闻声回头,看到一行十几人骑马在官道飞驰。 为首的竟是个女人,披着件红斗篷,英姿飒爽。 楚谣第一眼觉得她像虞清,但虞清眉宇间没有她这般张扬傲气。 她纵马从寇凛和楚谣身边经过时,目不斜视,只盯着不远处的大理寺官差。 看样子是奔着阮霁去的。 可这女子手里的马鞭极长,挥鞭时险些甩到寇凛脸上去。 楚谣心头一个咯噔,却见寇凛不怒反笑,微微眯眼盯着那女子的背影,瞧着有些“色眯眯”。 楚谣有些不是滋味。 木偶 木偶 说起来, 楚谣不是会将不满藏在心里那类人, 直接问道:“夫君, 好看么?” 出门不带帷帽, 也不扮男装, 马鞍上还挂着一柄剑, 这女子像是“传说”中的江湖中人。 寇凛微微愣, 神态旋即恢复正常,解释道:“我看的是她的马,大宛货, 只比我那匹差些,好马……” 是个有钱人。 寇凛对人的划分通常有以下三种:聪明人和蠢货,有钱人和穷鬼, 有利用价值和无关紧要。 比如他最初对楚谣的印象, 就是聪明人、有钱人和无关紧要。 那红衣女子勒马停下,在阮霁与柳言白之间辨认了下, 翻身下马, 朝阮霁拱手:“这位可是大理寺阮少卿?” 阮霁转身拱手:“正是, 不知这位小姐……” 原本阮籍和柳言白都是背对着寇凛一行人的, 此时瞧见他的打扮,知他是想隐瞒身份, 便装作不曾看到。 红衣女子爽朗一笑:“民女洛阳贺兰茵。” 洛阳, 复姓贺兰。听她自报家门的方式, 楚谣一下子想到了洛阳首富贺兰氏。她知道贺兰世家,还是因为先前贺兰买下了他们隔壁王侍郎府。 不过寇凛从贺兰忻手中买走以后, 贺兰忻已经搬走多时了。 听寇凛询问段小江:“贺兰世家大小姐?” 段小江低声道:“是的,贺兰家一贯是江湖与朝廷两手抓,黑白两道都吃的开,大小姐贺兰茵和大少爷贺兰忻,一个主江湖,一个主朝廷,根据先前调查的消息,近年来这兄妹俩之间矛盾不小……” 寇凛蹙眉:“奇怪。” 楚谣问:“奇怪什么?” 段小江回答道:“回夫人,是这样的,每五年一次的北六省商会同盟例会,定于本月二十八日在洛阳举办,由贺兰世家做东。眼瞅着还有几天,贺兰大小姐应在洛阳操持才对,不该跑来北直隶境内。” 大梁有南北直隶,十三行省,北六省指的是陕西、山西、山东、河南、湖广和四川。其余七省,则被称为南七省。 这其实是江湖中人划定的区域,朝廷并没有这样的界定。 故而楚谣也只是略知一二,但这个商会同盟例会她可以猜出意思,无非是北六省的商业大佬们凑在一起划分今后五年的商业版图。 士农工商,商为末,指的是小商户。 社会发展到现如今的地步,真正的商贾巨擘,有时候甚至可以操控国运。 贺兰茵做出“请”的手势:“阮少卿请借一步说话。” 阮霁稍稍犹豫,还是与她走去一侧林子里。 柳言白这才朝寇凛走来,见他的穿着,也不行礼:“几位这就准备动身前往清河县了?” 寇凛点头,与他寒暄两句。 两人也没什么话说,明明可以走了,却都沉默着不动。 楚谣知道他们都在等着阮霁,想知道贺兰大小姐的来意。看来精通查案的人有着一个共同特点,好奇心旺盛。 足足等了一刻钟,阮霁才与贺兰茵聊完,手中抱着一个尺长寸宽的木制长方形盒子,面色凝重的走过来:“柳兄,你恐怕得陪我去趟洛阳。” 几人不回应,只看着他。他继续道:“北六省商会同盟例会两位知道的吧?几日前,洛阳贺兰世家收到一份神秘礼物……” 阮霁说着,将盒盖抽开。 楚谣隔着帽纱望过去,只见这盒子并排摆着七个笑容诡异的小木偶人。从发型可以看出是四男三女,胸前都用朱砂笔写着一个“死”字。 楚谣不解其意,分别看寇凛和柳言白,见两人都深深锁着眉。 她问道:“这是恐吓么?” 洛阳贺兰氏也是历经风风雨雨的百年世家,不可能因为被人恐吓,就派大小姐前来拜访大理寺少卿。 经过红叶镇的案子,阮霁对她已是大为改观,和颜悦色地解释:“我也不清楚,贺兰大小姐告诉我,说江湖中从前有个神秘组织,名叫天影……” 楚谣一怔,旋即看向寇凛:“天影和影,可是同一个?” 寇凛点头:“是同一个,只不过在圣上面前,不好加上‘天’字。” 之前红袖招闹出那么大动静,阮霁自然知道:“这个组织不是被拔除了么?” 寇凛不好解释太多:“只是捣毁他们在京城内的一处据点罢了,天影发展多年,根基深不可测。” 柳言白面色如常,一言不发。 阮霁道:“贺兰大小姐说,天影内尽是能人异士,是个收钱杀人的组织,狂得很,每次杀人之前,总会给目标送个这样的木偶,收到木偶之人,无论怎样防范,不出十日必死无疑。他们从不曾失手,且还调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楚谣凝眸盯着木盒:“贺兰老爷一下收了七个?” 阮霁道:“是啊。估摸着是冲着这次北六省商会来的,要杀的,应是来洛阳的北六省富商。不过也可能只是个恶作剧,因为天影组织已在江湖中销声匿迹多年。但贺兰世家认为有备无患,已提高戒备,得知我身在红叶县,贺兰大小姐请了洛王的令,邀我前去洛阳……” 以往都是案子发生后他才去查,如今尚未发生,而是去等着发生,他从不曾试过,心里一点谱也没有。 他将满怀希冀的目光投向了柳言白和寇凛。 柳言白饶有兴趣:“我陪你去一趟。” 因他心中狐疑甚深,送木偶这猖狂习惯在他九年前加入天影后,已被他明令废止了。再者,他虽主管京城事,组织内部要在北六省商会上杀七个人,并非小事,需要高层共同商议才行。 他一点儿消息也没收到,只能说明一点,有人想假借他们的名义行凶。 必须去看看。 阮霁这心宽了一半,又看向寇凛:“寇指挥使可有兴趣?” 楚谣见寇凛始终不说话,知道他在心里犹豫。 他一直在调查天影,尽管此次的事情未必与天影有关,他怕也不想错过。 但洛阳距离京城是有些远的,北六省商会例会又是在二十八日才举办,如今取道洛阳就意味着无法在年前赶回京城。 他倒是无所谓,怕的是她不习惯在外过年。 楚谣拽了拽他的袖子:“我与哥哥先前三年都在济宁过年,从前在家时,爹也忙得很,上元节才有空与我们坐下来吃顿饭。” “不如我先将你们送回京去,清河县的案子我让徐功名派人去办。”离开京畿境,根据以往的经验,寇凛怕会有危险。洛阳虽有个锦衣卫百户所,但地方锦衣卫的办事能力,他是信不过的。 他不好明说,楚谣却懂,转头看向她哥哥和袁少谨:“哥,你们两个是想回去,还是去洛阳?” “去洛阳。”楚箫冷的发抖,还竖着耳朵听着。 “我想去洛阳。”袁少谨自小到大第一次离开京城,愈发明白何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楚谣回头看向寇凛:“我也想去。如果不觉得我们是累赘的话,就带我们一起去吧。” 眼风掠过楚箫,寇凛默默在心中衡量许久,应了下来。 …… 一行人取道洛阳,阮霁并未告诉贺兰茵关于寇凛的身份,贺兰茵也是个识趣之人,并不多问。 上马车前,寇凛吩咐段小江:“召支暗卫过来保护本官……还有,通知虞清,倘若收到天影的消息,就来洛阳与我们汇合,收不到,留在京中哪儿也别去。” 这厢柳言白上了马车,与书童比手势暗语:查一查这七个木偶是否与我们有关,再通知王若谦,让他带一队人去洛阳候命。这或许是杀寇凛的好机会,我会见机筹谋…… 书童点头。 柳言白捏了捏眉心,私心来说,他根本不想要楚箫和虞清的命。虞清乃良将之才,杀之可惜,而楚箫虽没什么用,却是楚谣的亲哥哥。 但他们十年前在定国公府禁地里见过老影主的相貌,再见一定认得出,距离国宴尚有四个月时间,留着他们实在太过冒险。 若在明年国宴之前暴露了老影主的身份,那么他们倾尽心力筹谋这么多年的计划,将有可能毁于一旦。 正如老影主所说,改朝换代,以新代旧,牺牲在所难免。 柳言白闭眼定了定心,又问:还没找到阿飞? * 前往洛阳依然需要走官道,这并不耽误寇凛走一路讹一路的计划,每晚宿在驿站里时,总会孤身入城里逛一圈。 对楚谣美其名曰去县衙翻阅一下卷宗,是否有冤假错案。 实际是去碰瓷。 凭借多年积累的经验、过硬的身份和讹人手段,如他预想,得了不少的钱财,起码赚回两个佛像金身钱。 楚谣虽有怀疑,始终难以预料他没下限到这地步,何况寇凛每次外出回来,的确拿了不少的卷宗副本——其实都是套着卷宗皮的账本。 这令楚谣颇为欣慰,但更让她欣慰的还是楚箫的转变。 自从离了红叶县,无论马车上还是投宿时,楚箫手里总是离不开书。从前一到戌时就去睡觉的懒货,夜夜过了子时房内还燃着灯。 楚谣也不知红叶镇内到底哪一点触动了他的神经,从《大梁律》到《洗冤录集》,再到《逍遥游》和《颜氏家训》,柳言白书匣内所带的书,全被他看完了。 还求着寇凛从县里书局给他买些书回来看,不说书名,买什么他看什么——寇凛故意捎回来的民间志异和低俗话本,他也照看不误。 袁少谨见他这般努力,也跟着一起看,但楚箫看的书除了闲书外他基本倒背如流。唯有央着寇凛从书局也买些杂书给他看,为此被寇凛坑了不少钱财,坑到身无分文,全部记在账上,也顾不得。 临近北直隶和河南边界,夜晚住进驿站后,楚箫刚央着准备出门的寇凛带书,袁少谨便跳出来也要一模一样的。 等寇凛离开后,楚箫恼道:“我就不明白了,你是不是有病,总和我比什么?难道你还没看出来,离开国子监之后,我俩都是废物?你有本事去和寇大人、和老师比啊?” 袁少谨振振有词:“他们比咱们年纪大,阅历深,我与他们比什么?何况我连你都比不过,我还和谁比?” 楚箫最烦他这点儿,不再搭理他,抱着书去找楚谣,四书五经中有些不懂的地方,他得去问楚谣,不能去问柳言白,不然等于暴露了他从前不学无术。 却听袁少谨在身后道:“我并不是输不起,只是每次看到你,我总觉得老天不公平。” 楚箫眨了眨眼,顿住脚步。 旁人与他谈论“不公平”这三个字,他是信的。因为他含着金汤匙出世,根本无需努力,便能得到旁人耗尽心血想要得到的许多东西。 但袁少谨与他一样,江东袁氏,首辅之子,比他还更显赫。 袁少谨忿忿不平,说起来简直一把辛酸泪:“无论书院还是国子监,你有一半时间都在堂上睡觉,下堂便去和虞清玩乐,我总以为你是故意麻痹我,其实夜里偷偷用功,我因此派人去盯着你,盯了几个月,结果你每日下堂真在四处闲玩……你用功时我用功,你玩乐时我还在用功,可我无论付出多少努力,始终输给你!” 两人的爹曾经也是同窗,楚尚书无论各方面从来也没赢过袁首辅,袁少谨自认自己的脑子不可能比楚箫差多少,若两人付出同样的努力,输便输了,他无话可说。 可楚箫用功不足自己的一半,却次次吊打自己,这让他完全无法接受。 尽管他父亲从未因此责备他,还时常劝他应以平常心看待,可他心中就是郁郁不平。 尤其,楚箫还可能是个女人。 楚箫张了张嘴,不知该怎样解释。 他是没用功,但楚谣从前没日没夜的用功,生怕被袁少谨超过。 但他也没觉得自己有错,这是袁少谨自己偏执,就像他也一样有着偏执。 楚箫心中似有所悟,原来一个人再赢过对手之前,首先得赢过自己。 * 寇凛今晚在外又讹的心满意足。 明日离开北直隶,进入河南境之后,他这生意就做不成了,身份能藏着就得藏着,因为他的仇家实在太多。 江湖中人与朝廷间有着不成文的习俗,他们尽量不入北直隶境,朝廷也尽量不干涉他们。 寇凛若无要紧事,从不离京,尤其一旦离开北直隶境内,无论京中还是各地,处处是买凶杀他的。 还有一些江湖中人,以斩他这狗贼的头颅为提升江湖地位的手段。 如今身边没有陆千机做替身,他得万事小心,何况还拖家带口的。 折返官驿的路上,走到四下无人处,寇凛将从县衙抢来准备带回去给那两个蠢货的书籍夹在腋下,停住脚步,笑着道:“贺兰大小姐,你跟了本官一晚上,不嫌累?” 半响,红衣似火的贺兰茵才从暗处走出来,微笑拱手:“寇指挥使。” 寇凛睨她一眼:“猜出本官的身份,是不是觉得很骄傲?” 贺兰茵莞尔:“寇指挥使的身份哪里用得着猜,阮少卿说您只是他的好友,可这一路他对您毕恭毕敬,由着您说走就走,说停就停,民女都是看在眼里的。” 寇凛挑眉:“那你还跟着本官做什么?” “听闻寇指挥使独爱金银,且敛财有方,不巧草民也是,故而想向寇指挥使取取经。”贺兰茵半夸半调侃,“权势果然是个好的东西,寇指挥使这钱赚来的轻松之极,堪称无本买卖。” “贺兰大小姐这么说就错了。”寇凛抄着手继续走,“本官手里的权势,岂是生来就有的,难道不是本钱?” “此话在理。”贺兰茵随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抿起唇。 她暗中跟了寇凛一晚,亲眼见他碰瓷,实在好笑又有趣,与往日听来的关于他的传闻,似乎有所不同。 被抓 被抓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往官驿的方向走, 寇凛没有回头:“本官此次去往洛阳, 说起来也是为你贺兰氏出力, 贺兰大小姐乃半个江湖中人, 应知道本官的处境, 还望多多照顾一二。” 贺兰茵是个耳聪目明之辈, 知道他愿掺合进此事, 应是追查天影相关。而他每次走出北直隶查案,都被各方势力追杀的很惨,却也不曾寻求过谁的庇护。 今儿肯说出“照顾”两字, 想必是为了他的妻子。 贺兰茵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楚谣柔弱苗条的身影,看来情报说他是为了抬高出身才入赘尚书府,应也有误。 贺兰茵对楚谣遮掩在帷帽下的相貌泛起了好奇心。 寇凛听不见她回应, 微微转头:“贺兰大小姐?” 贺兰茵回神:“哦。寇指挥使言重了, 我贺兰氏定当保护您的安全。但您久居高位,即使身穿布衣, 依然遮掩不住您这份气度, 更何况尊夫人患有腿疾一事, 知道的人怕也不少……” 寇凛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无论怎么样乔装,楚谣这腿是装不了的。 若出入都被他抱着, 更是引人注目。 寇凛问道:“贺兰大小姐可有什么好的提议?” 贺兰茵寻思很久, 才拢眉说道:“您看这样行不行, 民女自幼被父亲送往自在门学艺,我自在门中有位小师叔, 人称徐公子,双腿残疾,出入做轮椅,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 寇凛微微一诧,明白了她的意思,是让楚谣假装她这位小师叔。心道这倒是个好办法,跛脚装不了正常人,装残废没问题。 贺兰茵又道:“而寇指挥使、柳博士和阮少卿,可以伪装成民女其他几位鲜少在外走动的师兄,由民女带着进洛阳,应不会惹人怀疑。我会修书一封回门派,告知家师即可。” 寇凛点头:“可以。” 贺兰茵道:“至于您那两位随从,不妨扮作我贺兰家的家仆,但这两人相貌过于出众,怕是得可以扮丑些……” 寇凛随意道:“怎么丑怎么来。” “不过,段大人无法遮掩,认识他的人太多了……” “不成问题,本官让小江转去暗中。” * 翌日一早,几人大变样。 当寇凛与楚谣商量,让她扮作那位“徐公子”时,楚谣只纠结了一瞬,旋即便应允了。 “这样当真行得通么?”换好长衫,梳髻戴帽,楚谣揽镜自照,心内有些忐忑不安。她自小穿过无数次的男装,却是头一回以自己的女儿身着男装,怎么看都觉得别扭。 “转过来我瞧瞧。” “恩。” 寇凛打扮成了一个剑客,正将剑带背在身上时,转头一瞧楚谣,他愣了愣,眉头立刻紧皱。 他原本觉得楚谣穿个男装,无非就是楚箫的模样,结果大错特错。 但凡长了眼睛,都能看出她女扮男装。 寇凛又让段小江寻来材料,给她黏了两撇小胡子。 楚谣再照镜子时,觉得自己滑稽极了,指尖描着小胡子照来照去,嘴角一直挂着笑。 寇凛一边调整剑带,一边从镜中窥着她的笑容,也笑着道:“我瞧着你怎么一点也不怕?” 楚谣扭脸:“怕什么?” “你不清楚除了天影之外,我的仇家究竟有多少,这趟洛阳之行危机重重。”寇凛不想说太多令她担心,只稍作提醒,“你将会发现,先前在京城经历的暗杀,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我们这不是做好了伪装么?”楚谣回头继续看铜镜,却是调整坐姿,从镜中观他神色,“何况夫君既愿带着我,心中定是有把握护我周全的,我自然不怕。” 寇凛从铜镜与她对视,半响才笑道:“你肯信我就好。” 可他心中却认为,这一路难免会有意外发生,他不是神,没有预知能力,也无法掌控全局。 先前就想将她送回京城去,如今离京城越远,他的不安就越深。他从前一直觉得自己特别惜命,每走一步都得想东想西,未雨绸缪。 可他从未在拿定主意之后,还这样摇摆不定。 明明他也觉得自己有能力护她周全,依然会顾虑重重。 这几日他甚至在想,从前他犹豫着余生是否要个伴儿时,他所衡量的,都是这个弱点他能不能接受。 他似乎从未站在楚谣的立场思考过,自己这个危险品,她是否承担的起。 楚谣描着自己的小胡子,看他笑容退去后,目色凝重的模样,心中倒是有几分欢喜。 他知道怕了。 从前她愁眉苦脸时,他只会笑着说“你信我就好”,脸上永远一副一切尽在老子掌控之内的得瑟模样。 现在他知道怕,是因为他想的多了。 在楚谣看来,这并非失去自信的表现,而是他朝着“正常人”的方向又迈进了一步。 这不会影响他的能力,还会令他所思所想更为周全。 …… 穿戴整齐之后,寇凛扶着她走出房间。 他二人住的房间在二楼,站在走廊里,可以看到一楼天井。 贺兰茵站着等候多时了,听见动静抬起头,她的目光先落在寇凛身上,换掉布衣,他这身剑客装扮,令她眼瞳里有惊艳一闪而逝。 再一看旁边的楚谣,她的目光不由微微凝固,主动过滤掉那两撇小胡子,楚谣的容貌她已了解个大概。 果然是个美人儿。 贺兰茵不动声色,视线很快从她身上移开,又落在寇凛身上。 寇凛盯着坐在天井里吃早饭的柳言白。 柳言白昨夜选择扮道士,道士髻一绾,披着黑褐氅,竟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注意到,楚谣自出了门,一会儿的功夫看了柳言白两次。 寇凛站在二楼道:“柳博士,本官认为你我的打扮不妥。” 柳言白细嚼慢咽吃着早饭,头也不抬:“哪里不妥?” “所谓乔装,得与自己不像才行。你瞧本官这气度,扮成剑客,几乎本官之本色……”寇凛上下瞥他,“再看柳博士这神棍装扮,亦是本色……” 柳言白举筷之手一顿。 楚谣拽他袖子,尴尬不已。分不清他是真不会用词,还是故意数落柳言白。 阮霁低声一笑。他同样是剑客装扮,因怕引起恐慌,贺兰老爷收到恐吓木偶的事情并未张扬,故而大理寺不好直接出面。 知寇凛故意找茬,柳言白抬头看向二楼,忽视掉楚谣:“那不知寇指挥使的意思是?” 寇凛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咱俩换换,本官扮神棍,你扮剑客。” 柳言白淡然回应:“下官一介文弱书生,不懂剑术。” 寇凛冷笑反问:“难不成你懂算命?” 柳言白:…… …… 最终官大的说了算,等两人换罢,一行人启程离开北直隶境,进入河南境,往洛阳去。 神都洛阳,曾拥有的辉煌不必赘言,今虽不复往昔,却依然是经济重地。 大梁无数个县,只有四个县的县令不是七品芝麻官,而是正五品,其中就有洛阳。 至于封地在此的洛王,更是太祖皇帝最喜爱的一位皇子。 不过洛阳再繁华,如今也比不上京城,故而对楚谣一行人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 傍晚时分,马车抵达贺兰府外。 距离北六省商会同盟例会还有三日时间,商业大佬们来了大半,如今都住在贺兰府上。 故而府内外重重守卫,见贺兰茵回来,慌忙上前牵马:“大小姐!” 夕阳西下,贺兰茵翻身下马,附耳几句,一名守卫点头应是,步伐匆匆的跑进府内。 贺兰茵来到马车窗边,压低声音道:“几位暂候片刻,民女吩咐家仆去准备轮椅了。” 寇凛颔首,隔着车窗道:“商会已经抵达洛阳的客人,家眷以及随行护卫、家仆的人数和名字,以最快的速度拿给本官一份。”又补充,“尽量详细。” 贺兰茵点头:“民女明白。” 不一会儿,贺兰家仆推了轮椅出来。柳言白和阮霁先下车,寇凛抱着楚谣下来,将她放在轮椅上。 正准备推着她入内时,背后有人喊道:“贺兰大小姐!” 楚谣转过头打量,是位衣饰富贵的公子,身后跟着四个体格强健的护卫。此人脸泛酡红,似乎喝了些酒,有些微醺之意。 贺兰茵眼眸中流露出一抹嫌恶,拱手道:“魏公子。” 姓魏?楚谣在路上似乎听寇凛提及,洛阳县令正是姓魏,眼前这位应是魏县令的独子魏弘。 正五品县令之子不算什么,可魏县令出自江东魏氏,与袁首辅乃是同乡,族中更有一位当朝贵妃,正是睿王生母。 连洛阳王都得给魏县令几分薄面。 还听说这魏弘先前想娶贺兰茵为妻,却被贺兰老爷给拒绝了。 “大小姐这是打哪儿回来的啊,商会召开在即,还有心情出门去?”魏弘脚步有些虚浮的走上前,原本准备挖苦贺兰茵,眼风一瞥间,却看到了轮椅上的楚谣。 他整个人打了个激灵,酒劲儿上头有些看不清晰,揉揉眼睛,怔怔道:“这是男人?竟比女人生的还要美……” 楚谣皱起眉,立刻将头转回去,不再看他。 这魏弘没看清,非要上前瞧个仔细,贺兰茵快走几步拦住,冷冷道:“魏公子请自重。” 魏弘似是有些怕她,却还硬着头皮道:“怎么,既敢出门,还不让人看了?” 阮霁咽着口水,瞧一眼寇凛,觉得这魏弘要完。 寇凛装模作样掐指一算:“这位公子,贫道观你印堂发黑,怕是有血光之灾啊……” 魏弘一愣,呸了一口:“你才有血光之灾!” “不信且等着吧。”寇凛冷笑一声,推着楚谣入府。 楚谣有些忧心:“夫君,他总归没说什么难听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寇凛笑一声:“放心,这种纨绔子弟见多了,我才懒得与他多计较。” 但出来混,说让他见血必须见血,回头得吩咐小江去揍他一顿。 …… 贺兰府虽大,抵不住此番来的客人多,厢房都住满了,他们一行人只能住在一处偏僻的小跨院里。 但以贺兰世家的财力,即使是跨院,也一样富贵逼人。 寇凛先去泡了个澡解乏,从净房出来时,贺兰茵以将客人的资料送了过来,楚谣几人正围着院中石桌而坐。 石桌台面上铺着一张写满名字的宣纸,是此次参加北六省商会同盟例会的名单。 共计十五人,后面还附有一些关于他们的简要介绍。 楚谣仔细看了很久,疑惑道:“想不通,天影送来七个木偶,指示四男三女,但名单上只有两个女人,多出的一个女人是谁?” 柳言白道:“首先不一定是天影送的,有可能是北六省商会内部分赃不均,也可能是南七省商会故意捣乱。或许是仇杀,或许是利益纠纷,这都不好说。” 寇凛拢着手走上前:“再来,凶手要杀的七个人,不一定是头目,也可能是家眷和随行保护的护从。” 阮霁眼前迷雾重重:“两位可有头绪?” 柳言白摇摇头:“若非恐吓,真有人准备行凶,待死上两个人,应就能摸到一些头绪。” 寇凛没那么乐观:“死两个人怕是看不出什么。” 话音刚落下,忽听院外一阵吵吵嚷嚷。 凭借多年办案的警觉性,阮霁猛然站起:“莫非凶手已经开始动手了?” 柳言白蹙眉:“应该不会,商会人还没来齐。” 正不解时,贺兰茵匆匆入内,惊疑不定的看向寇凛:“寇指挥使,您派人杀了魏弘?” 寇凛微微一愣:“怎么,姓魏的小子死了?” 柳言白心中也颇为惊讶:“是傍晚那位醉酒公子?” “是的,刚被发现死在县衙里,被凶手砍了头,头还不见了……”贺兰茵依然仔细打量寇凛的表情,似乎想知道人是不是他杀的,“魏县令听闻您傍晚曾恐吓过魏弘有血光之灾,亲自上门来抓您了。” 道爷 道爷 院外的吵嚷声越来越近, 院中诸人面色凝重, 唯独寇凛啼笑皆非:“真是意想不到, 原来本官竟有当道士的天赋。” “有人想嫁祸你?”楚谣原本也怀疑魏弘是不是他派小江去杀的, 看他这幅态度, 应该不是。 “谁知道。”寇凛微微耸肩, 没当一回事, “不过……”他转望贺兰茵,“一个道士随口为人批命,不幸言中, 就能以凶犯视之?这般无凭无据,你贺兰家由着县令上门拿人?” 俗话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贺兰氏百年盘踞于洛阳, 这魏县令不过来此两年左右。 贺兰茵苦笑道:“寇指挥使, 魏县令不只带着捕快,他还请了洛阳锦衣卫百户所的周择周百户, 我们哪怕吃了熊心豹胆, 也不敢拦着锦衣卫……” 寇凛的神情瞬间冰冷。 事不关己, 柳言白蓦地一笑:“地方锦衣卫帮着县衙抓人, 还抓到了当朝锦衣卫指挥使头上,有意思。” 说话间魏县令已带人冲了进来, 丧子之痛下, 他双目通红, 整个人近乎癫狂。 果不其然,身后除了衙门捕快之外, 还有几个头戴六瓣盔、身穿对襟罩甲的英武男子,正是地方锦衣卫。 魏县令稍稍辨认,指着梳着道士髻的寇凛:“将此凶徒拿下!” 贺兰茵劝道:“魏大人,这几位都是民女的同门,傍晚初来洛阳,从未离开过府邸一步,怎可能是凶手?” 阮霁起身拿剑鞘拦下捕快,他常年在外办案,颇有些功夫底子,怒道:“魏大人,凶案尚未有定论,随意将‘凶徒’两字说出口,实在违背我《大梁律》!” 贺兰家主贺兰哲得知消息,也从宴客厅疾步赶来:“魏大人,这无凭无据,您上门抓人不妥吧?” 一番七嘴八舌,魏县令尚不及说话,一名捕快飞奔而来:“大人!大人啊!少爷被砍掉的头颅找到了!” 魏县令颤巍巍:“在、在哪里?” 捕快道:“滚进床底下去了……” “我的儿啊!”魏县令再也承受不住,悲痛欲绝的高呼一声,晕了过去。 “大人!”捕快们七手八脚的将县令抬走。 只剩下洛阳县衙杨捕头还秉承着县令的精神,指着寇凛,横眉以对:“将这凶……将这神棍抓起来,带回衙门审问!” “是!” 两个捕快得令正要上前,寇凛道:“等等。” 他随口一说,那两个捕快在某种莫名的压迫感下,竟真停住了脚步。 寇凛看向周择:“这类人命案子,何时也归地方锦衣卫管辖了?周百户这样胡作非为,就不怕京城里那位总指挥使?” 周择抱着手臂道:“我并非管辖,只是与魏县令有些私交,今夜里也是去县衙与他喝酒,恰好看到有个黑影跳墙一闪而过,我便追了上去,在后衙追丢。准备离开时,嗅到浓郁的血腥味,立刻冲入屋内,看到魏公子被砍了头。” 寇凛摩挲着指腹,问:“魏公子的致命伤,是被砍了头?” 杨捕头反问:“头都被砍了,还不致命?” 柳言白道:“他的意思是,魏公子是死后被砍头,还是因头被砍而死。” 周择回道:“仵作和我都检查过,魏公子身上没有其他伤,也没有中毒。而我破门入内时,他身体还是温热的,看脖颈流血的情况,应刚被砍断不久。” 寇凛又连续问了好几个问题,随后沉吟着点头:“恩,知道了。” 杨捕头原本不该在此与他详说,但贺兰老爷一干人在场,小跨院外被围的里三层外三层,除了贺兰府的家仆,还有北六省大佬派来探听情况的小厮。 不将情况说明,他们洛阳县衙凭借神棍一句批命便来抓人,若是传出去,实在太过丢脸。 周择道:“魏公子颈部伤口齐平,不是寻常武夫能做到的。除了常年在刑场砍人头颅的刽子手,唯有武功高强之辈。听说你们都是贺兰大小姐的同门?” 杨捕头道:“不错!洛阳境内近日是来了不少江湖人士,但与少爷无仇无怨,只有你这神棍傍晚时恐吓过少爷,不是你是谁?” 周择倒还客气:“虽说无巧不成书,但过于巧合也值得怀疑。魏公子若不是你杀的,回去过堂,自会还你个清白。” “就是。”杨捕头道,“你们这两个剑客也有嫌疑,一起回衙门。” 看一眼楚谣是个残疾人,不知要不要将她捎带上。 这般有理有据,倒不好再抵抗。阮霁伸手入袖中,准备掏出自己的大理寺腰牌。寇凛不必暴露身份,他这个大理寺少卿足够拿来镇场子了。 寇凛却给他使了个眼色,不许他多管闲事。 不解其意的阮霁唯有照办。 杨捕头喝道:“拿下!” 两个捕快再度上前,一人擒住寇凛一条手臂,却根本拗之不动。捕快一惊,对视一眼,双双抬脚往寇凛腿弯上踹,想将他踹跪在地。 寇凛攥起拳头,内力于经脉极速流窜,两名捕快只觉虎口一阵发麻,被点了穴道一般,瘫软无力的倒在地上。 贺兰茵瞳孔微缩,好生深厚的内力。想不到他久居朝廷,竟有着这样的功夫。 杨捕头怒道:“竟敢拒捕!” 寇凛摊手:“贫道可什么都没做。” 杨捕头拔刀砍向他:“你们这些江湖人士果然猖狂!” 寇凛只需稍稍一个侧身,曲起指节在他手腕一弹,只听“啪嗒”一声,刀柄离手,刀落于地。 杨捕头瞠目结舌。 寇凛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冷笑道:“贫道说魏公子有血光之灾,人死了,就污蔑贫道杀人。这会儿贫道还要说……”他一指抱臂看戏的周择,“这位是锦衣卫周百户是吧?道爷观你印堂比魏公子更黑,不久将会倒大霉!” 周择身后几个锦衣卫纷纷拔出绣春刀:“胆敢口出狂言!” 周择面色一寒,只冷笑一声。 寇凛唇角那抹讥诮勾的恰到好处:“就凭你们也想抓道爷?公门中人果然是一群废物,就连锦衣卫也不过如此,周择,识相的速速过来给道爷磕几个响头,道爷心情好起来,可以试着帮你化解一二。” “找死!”周择显然被他激怒,攥了攥腰间绣春刀柄,赤手空拳朝寇凛攻去。 生怕殃及池鱼,尽管楚谣离的已经够远了,柳言白还是推着她的轮椅离战场更远一些。 阮霁挡在他二人身前,不太明白寇凛不许他亮明身份又以武力拒捕,上蹿下跳闹的鸡犬不宁是想干什么。 莫说他不懂,柳言白也看不懂。 双手放在轮椅上,他一眨不眨的看着两人交手,看着看着,眸光渐深。 这周择明显不是寇凛的对手,寇凛武功高出他太多,却一直刻意让着他,给他喘息的机会。 周择一旦得空,便去摸绣春刀柄,但始终没有拔刀。 柳言白终于懂了。 楚谣亦是疑惑,先后抬头,见柳言白总是盯着周择腰间的绣春刀,稍稍摸到了一丁点头绪。 寇凛试探够了之后,扼住他的手腕,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阴沉沉冷笑:“周百户,打不过贫道,为何不拔刀?” 周择被他钳制住,痛苦的面部扭曲,“刷”,寇凛拔出了他悬在腰间的绣春刀,只见刀刃上点点血痕,“是因为你这刀上沾了魏公子的血,没来得及清理吧?” 众人吃惊。 尤其是杨捕头和余下几个准备上前的锦衣卫。 寇凛将绣春刀扔给阮霁:“你瞧瞧。” 阮霁拿过手中,仔细检查血迹:“看血迹颜色,干涸程度,应不超过半个时辰……” 而魏弘被杀,也就是半个时辰内的事情。 “道爷不知你和魏弘有什么仇,但你所谓看到黑影,嗅到血腥味,不过是你自说自话。你听闻傍晚来了几个江湖人士,与魏弘起了冲突,还有个道爷出言恐吓他有血光之灾,你认为机会来了。” 寇凛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你去往县衙,与魏县令闲聊,趁着魏弘醉酒睡下,佯做抓贼冲入他房内直接砍了他的脑袋。有本事做到身上不沾血,可刀总会沾血,魏弘院中的护卫见你踹门而入,跟进去的极快,你没有时间擦刀,随后又与魏县令一起来此,周遭始终围着人,更没机会擦刀……” 周择目露惊惶。 寇凛继续道:“本……道爷听闻锦衣卫所持绣春刀,乃京城总指挥使命人特制,一人一刀,死或离调,断刀处理,从未有多余。你不可能再换一把,而且,你对此浑不在意,毕竟没人敢拔你这地方锦衣卫首领的绣春刀,等抓了我这疑犯,你回去再擦不迟。” “信口雌黄!”周择痛的冷汗淋漓,叫嚣道,“你竟敢污蔑锦衣卫!” “那你这刀上的血哪里来的?”寇凛厉声质问,“半个时辰内,你杀鸡杀鸭还是杀了人,统统给道爷找出证据来!” “我……”周择无言。 “至于你为何要砍头,而不是捅死魏弘,是因为从你破门而入到家仆跟进去时间太短,只有砍头才能确保他死掉!而你将他头颅扔去床底,也是你心里有鬼,怕被砍了头之后他没死透,或许还有可能说上句话吧!” 寇凛说话间手腕稍稍一用力,瞬间折断了他的手臂,在他的凄惨叫声中,神色冷厉的将他提起,噗通扔去杨捕头面前,“比起来道爷随口一句话,这厮的嫌疑岂不是更大?!” 杨捕头愣着没有反应。 阮霁将绣春刀也扔了过去:“信不过我,就拿刀去给你们县衙的仵作检验。” 杨捕头讷讷看着寇凛:“你甚至都没去现场,怎会知道的这么详细……” 寇凛理了理袖子,眉梢得意的飞起:“因为道爷能掐会算,乃江湖第一神算子。” 楚谣忍俊不禁,掩了掩唇。 眼尾掠过角落里的贺兰茵时,她不由微微蹙眉。贺兰茵这仰慕的目光,丝毫不带一丝遮掩。 换做从前,楚谣也会如此,认为寇凛强悍的可怕。 但现在她很清楚,他聪明不假,另一方面,他办的案子实在太多,见识过各种歹毒手段。 他会以恶意去揣测每个人,推敲出他们或可能的手法。 他并不确定,所以才会试探周择。 试出来固然好,试不出来就排除掉,再换下一个。 杨捕头又问:“周百户为何要杀我家少爷?” 寇凛摆手送客:“道爷今儿累了,你自己回去审吧。” …… 衙门的人走了以后,围观者也散去,贺兰哲上前:“寇指挥使果然……” 他恭维的话不曾出口,寇凛沉沉道:“贺兰老爷,本官带着家眷在此,实在信不过你的护卫,需要安插一些人手进来。” 贺兰哲忙拱手:“草民一定配合。” 寇凛微微颔首:“行了,回去吧。” 贺兰哲告退。 贺兰茵陪父亲离开院子时,回头看了寇凛一眼。 寇凛心事重重没有注意,走去柳言白身边,将轮椅推走:“楚箫和袁少谨去哪里了,怎么一直也没见着?” 楚谣仰头道:“听说书局就在附近,哥哥问我讨了些钱,去书局了……” 至于袁少谨,自然也跟着去了。 “恩。”段小江在暗处应该是跟着的,寇凛点头,转眸看向柳言白,“柳博士,你如何看待此案?” 柳言白环顾左右。 寇凛知他顾虑:“放心说话。” 柳言白这才道:“寇指挥使是问,魏公子被杀,与那七个木偶有没有关系?若无关,是一场单纯的凶案,还是歹人别有用心,故意牵连到我们?” 寇凛颔首:“本官觉得,是有人想拦着咱们,害咱们吃上官司焦头烂额,无暇顾及稍后的北六省商会。” 柳言白沉吟:“那您该亲审周择才对。” 他也想知道,因为这与他无关。 “扔给衙门去审,本官会派人盯着。”寇凛也只是疑神疑鬼而已,“总之,商会召开之前这两三日里,咱们少出门,别再惹出什么事端……” * 嘱咐大家少出门的是寇凛,翌日一大早就带着楚箫和袁少谨出门的也是寇凛。 柳言白无意间听他询问侍女,这洛阳城中何处最繁华。待他鬼鬼祟祟离开之后,柳言白寻思一阵,也喊上阮霁一起离开了贺兰府。 说是了解一下风土民情,实则前往侍女说的南市。 等到南市之后,阮霁看的眼花缭乱,他只留意着寇凛的动向,始终也没见着人。 还险些被几个急匆匆赶路的老妇人撞到,听她们边走边聊…… “那神算子真有这么厉害吗?” “绝对神!昨天说魏公子有血光之灾,魏公子不到两个时辰就死了,县老爷去抓他,他连凶手都算了出来……” “别说了,咱们快去吧,不然一会儿排不上……” 阮霁听的一呆:“他们说的是寇指挥使?” 柳言白拢着眉:“是吧。” 阮霁第一反应是:“有神棍假冒寇指挥使?” 柳言白道:“跟上去看看。” 两人不远不近的跟在那几个老妇人身后,拐了两条街,便再也走不动了。 只见前方茶馆门外大排长龙,远远瞧见竖着一面大旗子,写有“神机妙算”四个字。 旗子周围密密麻麻全是人,根本看不到算命先生是何方神圣。 阮霁嘴角一抽:“这像是袁少谨的字。” 再一看人群中楚箫正穿着件劣质道袍,踩在凳子上大叫大嚷:“别挤,别挤,我师父这两天都有空,没登记的,先来我袁师兄这里……” 袁少谨同样穿着件劣质道袍,笔下不停,张口就来:“算姻缘一钱,算祸福二钱,算前程三钱,算……” 问卜 问卜 见此情景, 阮霁一脑门冷汗。 谁都知道寇凛爱钱, 但入手的从来都是大数目。这北六省来参加商会的商业大佬们, 未必比寇凛更有钱。 眼前这点儿蝇头小利, 应该不至于吧?这样摆个算命摊子, 能赚几个钱? 何况算命先生颇费口舌, 说起来也是个体力活。 柳言白与阮霁所思差不多, 也认为类似寇凛这样的巨贪,怎会将精力耗费在小钱上。 他怕是以此掩人耳目,有着其他目的。 楚箫正喊得嗓子眼冒烟, 人群中看到了鹤立鸡群的柳言白和阮霁,连忙从椅子上跳下来,对袁少谨道:“老师来了。” 见到楚箫往柳言白处去, 袁少谨也想去, 但他被一群人围住,根本走不开, 只能远远给两人打了个招呼, 擦擦汗, 继续在空白册子上登记。 楚箫上前喊声老师之后, 柳言白道:“知你们在他手下办事不容易,但……” 楚箫尴尬道:“是挺丢脸的。” “楚公子, 重点不是丢脸吧。”阮霁实在无语, “你们的行为属于诈骗百姓钱财, 严重触犯《大梁律》,尤其你们还有官职在身, 罪加一等。” “怎么会呢。”楚箫早将《大梁律》烂熟于心,“这明明属于百姓正常的信仰活动。” 阮霁背着手,义正词严地道:“但你我心知肚明,寇指挥使并非道士,他连神棍都算不上,活脱脱就是一骗子。” 楚箫眨了眨眼睛:“可稍后帮百姓算命之人,并不是寇大人啊。” 阮霁和柳言白闻言一愣。 趁着罅隙,两人瞧见那面写着“神机妙算”的大旗子下,坐着一位年轻道人,内穿黄褐色道袍,外披柳言白的黑鹤氅。 此人上半边脸带着面具,愈发显得高深莫测。瞧不清楚真容,但显然不是寇凛。 楚箫解释道:“这是昨夜里大人从邻县三清道观里连夜请过来的善水道长,精通五行八卦,风水命理,远近闻名,大人整整花费了五百两金子才请到他。” 听楚箫这么一说,柳言白越发确定寇凛另有目的。 他应在收集情报。 阮霁问了出来:“你和袁公子奉命收集情报?” “恩。”三人站在暗处,楚箫压低声音道,“大人告诉我们查案第一步就是收集方方面面的信息,再从浩瀚信息中筛选出有用的。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只要从中得到一条有用信息,就能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不能怕麻烦,不能怕吃苦,更不能怕丢脸。” 柳言白微微颔首:“恩,是这样的。” 楚箫松了口气,拍拍胸脯:“如此就好,我原本还有些怀疑大人是故意整我和袁少谨。” “柳兄。”阮霁拍拍柳言白的肩膀。 柳言白顺着他的手势望过去,只见算命摊子背靠的茶楼二层,寇凛正与他们招手。 楚箫赶紧回去做事:“老师我先去忙了。” …… 柳言白和阮霁去到茶馆二楼,进入雅间内,寇凛正气定神闲的坐在窗下喝茶。 “两位请坐。”寇凛微微笑道,“真是巧。” 两人围桌坐下,柳言白见到桌面上摆着三册书,是《洛阳县志》和《洛阳见闻录》,还有一册没有名字,瞧着和袁少谨手里的一样,应是拿来登记的。 柳言白直接了当地问:“寇指挥使可是有了什么发现?” 寇凛又拿出两个紫砂杯,给他二人斟上茶,不紧不慢地道:“柳博士何出此言?本官不过是趁着昨日赚来的神算子名声,趁机捞一笔钱罢了。” 柳言白朝窗外望去:“听楚箫说,您请这位道长花了不少金子,做的可是赔本买卖。” 寇凛喝茶不说话。 柳言白又道:“而且这的确是最快了解洛阳局势的好办法,神佛面前人总是比较真诚……” 话音刚落,却听楼下几声马鸣,随后是一阵厉喝声。 “让路!” “都挤在这里干什么!” “再不让全都抓衙门去!” 阮霁探头出去,见到一行骑马之人,戎装峥嵘,被排队算命的人堵住的前路。 阮霁蹙起眉:“是河南卫的人?” 洛阳地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柳言白道:“往前三条街,正是南大营,河南卫驻地。” 河南卫除了驻军洛阳,还统领着洛王府仪卫司和松县千户所,从总体上担负着洛阳的安稳。 稍后的北六省商会同盟例会,贺兰老爷怕人多出乱子,准备挪到洛阳城外的山庄里举办,负责提供保护的,正是河南卫。 …… 民不与官斗,人群立刻让出一条道来。 兵士打马而过,途径算命摊子前,为首之人勒马停下,看向算命摊位:“你就是昨晚魏公子案的那位神算子?” 善水道长微微点头:“不知官爷是……” 人群里有声音道:“这位是南大营里的指挥同知范扬范将军。” 善水道长坐着动也不动:“哦。久仰。” “大胆!”范扬身后的兵士喝了一声,正要打马上前教训他,被范扬拦住。 范扬看着善水道长,冷笑道:“听闻道长卜算极准,不如为我卜上一卦?” 善水道长仰头看着他:“不知将军想卜算什么?” 范扬策马上前,道:“远的不知准不准,就算个近的吧,越近越好。” 善水道长点点头,掐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词,随后道:“将军下马。” 范扬皱起眉:“你且说就是。” 善水道长唇角微勾:“贫道是说,这一卦为您卜的是‘将军下马’” 一众人正不解,范扬胯下的骏马突然一声嘶鸣,前肢弯曲,跪倒在地。 范扬险些惊呼出声,慌忙从马背跳下。 只见骏马在地上滚了一圈,又完好无损的站起来了。 愣了片刻,范扬怒道:“你对我的马动了什么手脚?!” 善水道长笑道:“将军何出此言?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贫道坐在这桌子后面,动也没动。” 周围立刻议论纷纷。 “是啊!我看的清清楚楚,道长动也没动。” “道长卜算的真准,果然是将军下马!” “道长真是太神了!” 楚箫和袁少谨忍不住抬头看一眼二楼,果见寇凛站在窗边,手里捏着一片茶叶。 范扬也是个习武之人,自然知道有人使坏,但他毫无知觉,可见偷袭之人武功远远在他之上。 在看这些愚民愈发崇拜这神棍的表情,他翻身上马,脸色铁青:“走!” “等下。”袁少谨拿着笔上前,伸出手,认认真真地道,“这位将军,您卜算的内容属于祸福,得给二钱……” …… 阮霁在茶楼上险些笑出声:“袁公子可真是尽忠职守。” “可惜是个只会听从命令的傻子。”寇凛鄙视着又坐了下来,“让他收钱登记,就只会收钱登记,对百姓提供的信息一点也不敏感,还得本官一条条查看。” 阮霁问:“您查出什么了?” 寇凛低声道:“洛阳这几年内,的确颇多值得怀疑的不同寻常之处。” 阮霁紧张起来:“怎么说?” “本官正在梳理,比方说,这六年内失踪人口有些超出往常,本官瞧着登记中,竟有许多是寻人的,也不知其中有何蹊跷。” 指尖点了点桌面上的登记薄,寇凛有些烦躁,“可惜本官对卜算之道一窍不通,只会说‘印堂发黑,血光之灾’八个字,连神棍都当不成。不然的话,由本官亲自去与洛阳百姓交流,定能收获更多信息。” 阮霁倒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看向柳言白:“寇指挥使不懂这些,柳兄你懂啊。” 柳言白的确懂得五行八卦与风水学,却颇为犹豫:“可我并不精通此道,怕……” 阮霁道:“你学的那点足够了,咱们无非是获取情报罢了。我来登记,你来问卜,最后再由寇指挥使梳理,咱们三人合作……” 寇凛抱了抱拳:“两位肯帮忙,那真是再好不过。” 阮霁摆摆手:“咱们为了同一桩案子而来,谈什么帮忙不帮忙。” 说着话两人都看向柳言白,只等着他表态。 柳言白微垂眼睫,抿了口茶。 说起来经过昨晚魏公子被杀一事,他有些明白先前在京城,为何无论他怎样布局,总会输给寇凛的原因。 红叶县的连环凶案,他与寇凛打成平手,是因为案子是“死”的,如同四书五经一般,熟读之后便可应付考试。 而他以天影成员身份与寇凛之间更像是战场厮杀,局势瞬息万变,需要极强的应变能力。 在这一点,寇凛远远胜过他,毕竟寇凛是从刀枪箭雨里一步步走出来的人。 他更多还是纸上谈兵。 柳言白最终点头:“好。” * 趁着临近中午休息的时间,善水道长进入茶楼,黑鹤氅又回到了柳言白身上。 柳言白换好衣裳,带上面具,代替善水道长,坐去了茶楼门外的算命摊子前。 阮霁取代袁少谨做登记的工作。 各自安排好后,寇凛带着楚箫和袁少谨去别处探听消息。 柳言白才刚坐下,椅子尚未暖热,忽然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来请:“道长,已临近午时,您该去给我家老爷看宅子了……” 柳言白一怔。 又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来请:“道长,午时到了,您该去给我家老爷看祖坟了……” 柳言白再是一怔。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过来请。 “道长,我王家驱鬼……” “道长,我赵家的法事……” “道长……” “您钱都收了啊,我家老爷足足给了您一百金……” 阮霁拿着登记本的手直抖,认真翻了翻袁少谨给他那本,的确只是几钱银子的问卜琐事。 但寇凛给他的、先前摆在桌面上那本,里面全是洛阳权贵和富商…… 柳言白神色紧绷,不必阮霁解释,已知自己是被寇凛给坑了。 什么查探消息,看出不同寻常之处,纯属胡扯。 什么善水道长,重金聘请,全是谎话。 早上寇凛询问侍女洛阳何处繁华,又鬼鬼祟祟出门,分明是故意演给自己看的! 来请“神算子”的人越来越多。围观人群纷纷道:“道长,您收了咱们的问卜费,不能不管我们啊……” 柳言白气的直攥拳头,口中依然淡淡道:“放心,收过钱的贫道定会解决。” 茶楼老板见状不妙,也出来道:“道长,这一上午的茶钱您是不是先给结了?还有您那位朋友离开时,提走的十包上等碧螺春……” 什、什么? 柳言白听的嘴角直抽抽,一时间,这气恼消了大半,竟颇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 刚拐出巷子,寇凛就给了楚箫和袁少谨各一两银子,笑嘻嘻道:“拿去买书吧。” 两人见他竟如此大方,不由一愣:“大人,咱们不去探听消息了?” 寇凛摆摆手:“有你们老师和阮少卿,哪里用得着咱们?”又将提着的十包茶叶递给楚箫,“先将这个送回去。” 打发走他两人之后,“善水道长”从一侧走出来,俨然是陆千机:“大人,这一票赚了不少吧?” 寇凛怀里揣着一沓金票,嘴角笑的合不拢,揽住他的肩:“哎呀我的大首领,咱们许久不见,请你吃顿好的去。” 礼物 礼物 “随便吃点就行了, 我怕我结不了账。”陆千机拍开寇凛的手, 要不是欠着寇凛一笔钱, 这忙他是不愿帮的。上次说好整治崔辰抵债, 楚尚书认下寇凛这个女婿后, 寇凛饶过了崔家, 他这钱还欠着。 “说了我请, 绝不坑你。”寇凛指了条路,与伪装过的陆千机一起往前走,“我也不是故意坑柳言白, 你知道,这当神棍也得肚子里有墨水,会耍些道家把式, 方可忽悠住人。我是真不行, 不然我就自己上了,又能赚钱又能打听消息, 何乐而不为?” 陆千机瞥他一眼, 尽显鄙夷, 旋即又目露疑惑:“不过, 从前我只知闻说国子监有位柳博士博学多才,不曾想他竟这般深藏不露……” 寇凛摇摇头:“柳言白没有深藏不露, 他的本事, 与他相熟之人都知道, 只是咱们不知罢了。” 陆千机感慨:“如你所言,此人有着这般大才, 竟埋没在国子监内十年,实在可惜,你我不妨向圣上举……” “白费功夫。先前是埋没不假,现在是他甘心蛰伏,不愿为圣上效力。通过这段日子的相处,我看的出来,他对朝局极为失望,想做那什么……对,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倒是极有风骨。” “可他只是不愿为圣上效力,对民间百姓疾苦却感同身受的很,并非独善其身那种隐士……”寇凛与他来到一处僻静的酒楼,点了三楼一处雅间,边落座边说,“他的言行之间,处处透着矛盾,我今日为赚钱坑他是真,试探他也是真。” 点好了酒菜,打发走小二,寇凛接着道,“先说正事儿,少影主将你提拔成堂主了?” “恩。”陆千机点头,“只不过我还是不知他的身份。” “北六省商会的案子,你觉得和天影有没有关系?魏县令儿子被杀,我被嫁祸,是不是天影干的?” “不清楚,但不像少影主的风格。何况天影这十几年来,已经重心转移到了朝廷,很少理会江湖事。而少影主让我带人赶来洛阳,也只说是寻机会对付你。” “我觉着也是有人想假借天影来行凶。”寇凛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过去,“让你的人帮我查查这个。” 论情报工作,没人比锦衣暗卫更擅长。 而陆千机这个大首领所统领的天字营,更是精英中的精英。 陆千机接过一瞧,只见纸上罗列着密密麻麻的信息,嘴角一抽:“这等于将洛阳全查一遍了吧?我得抽调不少人手……” 寇凛伸手:“不查可以,还钱。” 陆千机青着脸将纸折起,塞进袖子里:“五百金辛苦费。” 寇凛道:“一百金。” 陆千机道:“那我得为你做多少事才能还的清?” 寇凛道:“你有本事直接还钱,让你做事抵债我都是吃着亏的。” 他话音刚落,听见“噗通”一声,窗子似被什么撞了下。 随后传来“咕咕”声响,是鸽子。 陆千机站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子,从鸽子脚上取下一个小竹筒,竹筒内有张卷纸,画了一些奇怪的符号:“少影主让我去南城门外。” 寇凛瞳孔一缩:“鸽子找来,他岂不是知道我们在一块儿?” “无妨,这不是普通信鸽,肚子里有蛊,认人的。” “蛊?”寇凛略知一二,“苗疆蛊毒?” “我先走了,保险起见,你先在这待上一个时辰。万一少影主的探子在附近,看到信鸽落于此,你也在此,我可麻烦了。” “没问题。” * 贺兰府。 楚箫放下茶叶离开之后,小跨院又只剩下楚谣一个人,坐在窗下翻看昨夜寇凛拿回来的手札。 这是洛阳锦衣卫百户所监察洛王、河南府、河南卫等,以月份为单位做出的情报记录。 如今,锦衣卫上下有着将近两万多人,地方共十五个千户所,数之不尽的百户所。地方锦衣卫百户所担任的,原本就是类似这样的工作。 一旦发现地方官员有不同寻常之处,百户立刻上报所属千户所,再由千户上报京城总指挥部。 寇凛怕他们怠职,时不时点名抽调百户所的监察手札,临时写出来的手札,从纸和墨迹的晕染程度一看便知。 可这洛阳百户所周百户砍了县令之子的头,被关进了县衙牢房,他写的监察手札估摸着做不得准。 所以寇凛一早出门,通过其他渠道去收集信息。 但楚谣认为她闲来无事,看一看也无妨,哪里与寇凛收集来的情报不同,岂不就是疑点? “瑶瑶。” 窗外寇凛喊了她一声。 天气虽冷,楚谣也爱开着窗透气,抬头看过去:“咦,你不是说晚上才回来?” 寇凛走到窗子边,凝视窗内的楚谣,微微笑着道:“忙完的早,自然就回来了。” 楚谣微微倾身,趴在案台上:“那有什么收获?” “大有收获。”寇凛的手从背后抽出来,手中拿着一个松木小盒,隔着窗放在临窗摆放的案台上,得意道,“今儿你夫君赚了大钱,买个礼物送你。” “你又讹了谁?”楚谣一听这话,旋即皱起眉。其实她对眼前的礼物没有一点兴趣,因为肯定是金饰品。 但她不愿扫寇凛的兴致,还是拿起来打开,蓦地一怔。 竟是一杆用旧了的鼠须笔,笔杆痕迹斑驳,刻有四个小字——云端居士。 楚谣难以置信,小心翼翼将笔从盒中取出,执笔之手微颤:“这是云端居士用过的笔?” 寇凛对她喜悦的表情颇为满意,胳膊交叠着放在窗台上,笑着道:“不只是他用过的,还是他画《孤鸟寒江图》时所用的。” “真的吗?”楚谣感动的仰头看着他,表情却猛然僵在脸上,半响才道,“王若谦?” “寇凛”微微一怔,随后苦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楚谣虽不知他大首领的身份,却也从寇凛口中得知他大部分的事迹,并不怕他。意外之余,无奈一笑:“他哪里会知道我崇拜云端居士。” 陆千机一怔:“他连这都不知道?” 楚谣对这杆毛笔爱不释手:“我没与他提过。”。 “这还用提?”陆千机也是上次奉寇凛的命令,潜入她房间检查她是否易容才知道的,“你房间四面墙上挂着的字画,几乎全是云端居士的。看不懂字,总看得懂落款和签章。” 楚谣啼笑皆非:“那些字画他看着跟符咒似得,一眼也不想多看。” 陆千机沉默片刻,嘴唇微动,终究是没说什么。 楚谣也沉吟片刻,又将笔放回盒子里,递给他:“王公子,您这份礼物太贵重,我不能收。” “你莫要误会。”陆千机微愣了下,明白了她的顾虑,“你在我心里,的确很特殊,但我对你……并无女儿私情。” 他这样直接说出口,楚谣一瞬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接话。 听他隔着窗缓缓道:“小时候我闹绝食,是真想寻死。缩骨功练起来固然痛苦,但更痛苦的,是我父亲为了高官厚禄逼着我练,我娘虽心疼我,却一再劝我顺从,告诉我这是父亲一步登天的机会……” 说起来,楚谣心中颇为愧疚:“对不起,那时我不懂你遭遇了什么,以为你是因病自暴自弃,还数落你不孝顺母亲……” “你那时来劝我,在我看来是挺可笑的。”陆千机淡淡笑了笑,“我瞧你又丧母又断腿,有些可怜,便不和你计较,至于你劝我的那些话,我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心里去。” 楚谣点头:“我明白。” 陆千机徐徐道:“因我找不到活在这世上的理由,缩骨功练不成是死,练成了也是短命鬼,活到三十岁都不容易,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何必还要多受几年罪。” 不给楚谣做出反应的时机,他又道,“直到有一年,我背靠院墙坐着,听见你在墙另一侧哭。我一时好奇,踩着梯子爬上墙头,瞧见你在练习走路,走五步必摔,可你足足尝试了一个下午……” “第二天,我又趴在墙头看你边走边摔,边摔边哭。我想看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小丫头片子,究竟能坚持多久。十几天过去,你依然会摔,但你开始背诵论语,摔倒之后,眼睛里流着眼泪,口中却还背个不停……” “半年过后,你摔倒的次数越来越少,也不会再流眼泪,四书五经倒背如流……我忽然发现,你先前数落我的话一点错也没有,我的确是个怯弱之辈,我不由开始重新审视我自己,终于慢慢想通,寻死并不是解脱,而是对命运的妥协……” 楚谣仰头静静看着他。 他笑着道:“所以对我而言,你是一个恩人。”这是实话,他对她并无男女之情,她只是一束无意间穿破乌云照进他生命里的光,“原本这杆笔,是我想送你的出阁贺礼,可寇凛一直拦着不许我见你。” 楚谣本身与他并不熟悉,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将盒子重新放下:“多谢,这份礼物我很喜欢。” * 寇凛听话的在雅间里待了一个时辰,才结账走人。 回贺兰府的半途,段小江已经过来禀告,表情有些郁郁:“大人,千机扮成您的样子,去见了夫人。” 寇凛毫不意外:“那信鸽脚上的卷纸,一看就是他卷纸的手法。” 段小江皱眉:“那您还真待一时辰。” “可万一本官看错了,岂不是连累他暴露?”寇凛悻悻然往前走,“他都和夫人说什么了?” “他送了根毛笔给夫人……”段小江将他与楚谣的对话几乎是一字不落的复述一遍,随后忧心忡忡,“大人,千机真的活不过三十岁?” “本官又没练过,怎么知道。”寇凛冷笑道,“但你怎么会听的这般清楚?你轻功是好,可他与你共事多年,对你极为熟悉,轻易便能发现你。分明知道你在,故意说这些话让你听见,再借你之口转告本官,博取本官同情,将他王家的地契送给他,不然他真是到死也赚不回这间老宅……” 段小江一愣,凝眉一想:“有可能!” “区区小伎俩,也敢在本官面前卖弄。”寇凛鄙夷的“嘁”了一声,抄着手往前走,“本官的兵器匣在谁那?” “小傅背着呢。”段小江道。 那兵器匣他们家大人出远门必带,从前他也不知里面是什么,可他们家大人几日前竟给他看了,竟是一套厨具。 “一会儿你按照本官教你的方式,去打开那兵器匣,从最下层暗格里的一沓契书里,将王侍郎府的地契找出来,送去给千机。” 段小江一讷:“大人,您不是说千机是故意的么?” 寇凛微默,是故意不假,可万一说的话是真的呢? 五千金而已,没必要去赌去猜去鉴别。 “拿给他时,别让他知道本官已经猜穿了他。” * 此时,洛阳书局。 自从红叶县一两银子杀人案之后,楚箫总会刻意留意着一两银子的购买力。 比如寇凛给他的这一两银子,够他在书局内买一百书册。 挑了六本之后,一转头瞧见袁少谨也拿了六本书,且和他一模一样,他实在是无语了。 不等他挖苦自己,袁少谨抢先道:“怎么着?你买过的还不许我买了?” 楚箫翻了个白眼:“我是觉着浪费,我俩也不可能一下子全看完,不如合伙购买,然后交换着看。” 袁少谨乍听一愣,再一想,认为很有道理,的确可以省下不少钱。 于是两人合伙买下,六本书,各拿三本。 寇凛已经说了下午无事可做,两人又多了点闲钱,便上去书局二楼。 但凡大点儿的城,书局内通常设有雅座,可以坐下喝茶看书。尤其冬日里,书局提供炭火,暖和不费钱。 两人上去后,在同一张桌子坐下。年关下,书局人并不多,除了他们这桌外,还有两桌,各坐着一人。 半个时辰之后,又一位温文尔雅的年轻公子上了楼,瞧着十六七岁的年纪。 他身后跟着两个家仆打扮的魁梧男子,被他吩咐道:“你们下去等着,别在这里碍眼。” “少爷……”两个家仆面露难色,“老爷让属下们贴身不离的保护……” “下去。” 瞧着少爷生气,两人只好往楼梯下退了退,只推到楼梯中间。 年轻公子眼不见心不烦,也就不再逼迫他们,去他专属的位置坐下。 楚箫听见动静,扭头看他一眼。 他也望过来。 楚箫昨晚就在这里见过他,微微点头示意。他也点头示意,谦谦有礼。 不一会儿,书局老板亲自端着红泥小火炉上来,放在他身边,再安静退下,生怕打扰到他。 楚箫羡慕的咂咂嘴,压低声音对袁少谨道:“看来这位公子身份不一般。” 袁少谨从书本里抬头,鄙视道:“你一个尚书公子,去羡慕知府公子,你也是能耐。” 楚箫一愣:“你怎知道他是知府公子?” 袁少谨又鄙视道:“你怎么一会会儿跟个傻子似的?你没见那两个家仆佩刀?那佩刀制式……” “知道了,你可真细心。” 楚箫被上了一课,他也分辨的出来,但他真没注意。 “你……”袁少谨怔了怔。他似乎夸了他……? 然而楚箫并不自觉,已经开始低头看书。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忽地一声尖叫险些刺穿楚箫的耳膜。 袁少谨也惊了一跳,两人赶紧转头,竟是那位年轻公子的衣裳烧了起来! “着、着火了!”另外两个看书的青年吓的惊叫。 “少爷!”楼梯口处的两个“家仆”立刻冲了上来,一个慌忙去找水,另一个则脱下衣服想去扑灭他身上的火。 但这火却“腾”的烧的更旺,一眨眼的功夫,那公子已成火人。 楚箫从惊愕中回神,也想脱衣服去帮忙扑火,袁少谨却拉住了他,面无血色:“没用了!” * 寇凛返回贺兰府,途径过书局,还走进去看了一眼。顺着楼梯上楼,瞧见两个傻子正低头看书,便又一声不响的走了。 出门只吩咐段小江,虞清没来之前,派人保护好他们。 等他回去小跨院里,透着敞开的窗,远远瞧见楚谣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手里的笔,神色有些恍惚。 寇凛拧了拧眉头,也朝着窗子走过去:“千机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是为了将地契从我手里骗走。” 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楚谣手里的笔“啪嗒”落在桌面上:“真的?” 楚谣松了口气的样子,紧张的捡起毛笔看看摔坏没。 寇凛黑着脸走去窗前,将她手里的笔拿走。 楚谣嘱咐:“小心些拿。” 寇凛眯着眼看笔上的字:“云端居士?你不是最崇拜你老师么?这个云端居士是个什么官?” 楚谣的眼睛盯着他的手,生怕他不小心折断了:“云端居士寄情山水,不曾做官。” 寇凛见她这幅神情,可见是真喜欢这笔,而非送笔之人。神色和悦了些,将笔还给她。 楚谣连忙放进盒子里,收起来。 寇凛看她珍而重之的模样,心中颇有些莫名。 他送了她那么多宝贝,哪样不是价值连城,竟比不上一根别人用旧的破毛笔么? 这是为什么? 寇凛一时有些想不通。 陆千机知道,是因为墙上那些字画? 寇凛回忆起她卧房里那些符咒一样的字画,他一贯细心,却当真不曾注意过那些字画的落款和签章。 陆千机知道投其所好,他却只知送她金银首饰,那些都是他所爱,而非她所喜。更可怕的是,在成亲之前,他还逼着她将墙上的字画全给收了起来。 那除了字画,她还喜欢什么? 她还信佛。 这也是他几日前才知道的。 除此之外,他对她的喜好几乎一无所知,甚至都不知她真正喜欢吃什么,难得下厨,也只煮他想煮给她吃的。 寇凛再看她面前摊成几排的洛阳监察手札,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是太混账了。 他隔窗拉起她的手,内疚道:“下午无事,我陪你出去逛逛如何,听说这里的画馆不错……” 楚谣指了指面前的手札:“我还没看完呢。” 寇凛将手札扔去一边,不满道:“你又不喜欢,看它做什么,喜欢什么就做什么,总来讨好我干嘛?” 楚谣稍稍一怔,明白了他的小情绪从何而来,温和解释:“这哪里是讨好,你没见连我哥都开始努力了么。字画不过是兴趣,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人命,孰轻孰重,夫君怎么拎不清了?” 寇凛被堵的语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心情极是烦躁:“谣谣,你对我若有不满一定要说出来,我脑子里的事情太多,也自私习惯了,有时候真的顾虑不到。” 楚谣托着腮看他:“你已经很好了。” 寇凛愈发的烦,连声音都厉了一些:“何必说违心之言?我连你最喜欢什么都不知……” 楚谣打断他,摆出认真的态度:“怎么会,我最喜欢你,你不知道?” 寇凛的神色一瞬凝固住,隔窗与她对视,半响做不出任何反应。 稍后视线飘忽了下,点点头:“行了,那你接着看吧,我也接着去做事。” …… 出了贺兰府,他吹了声口哨。 段小江去取地契了,来的是他在京中的贴身暗卫小河:“大人,有何吩咐?” 寇凛吩咐道:“派人去找一个叫云端居士的画家,带来见本官。” 送根用过的笔算什么,他要将人带来,亲手为他媳妇画副画像。 小河猛地一怔:“大人,您确定吗?” 寇凛凝眉:“怎么了?” 小河讷讷道:“那云端居士是唐朝人,死去好几百年了吧?” 寇凛:……?! 小河不敢抬头,也看不到自家大人的表情,半响不听回复,连忙应诺:“属下多嘴!属下这就派人去找他的墓,将他挖出来带来大人面前!” 推论 推论 寇凛连忙喊住:“回来!” 小河停下脚步:“大人还有何吩咐?” 寇凛面色讪讪, 骑虎难下, 尴尬上了天。不让他们去找墓挖坟, 等于承认自己不知道云端居士是唐朝人。 可若真挖出一把骨头带回来, 被楚谣知晓, 那还得了。 他咳嗽一声, 若无其事的道:“本官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小河也不傻, 眼珠一转,连忙道:“属下刚才什么也没有听见。”连忙告退。 寇凛在贺兰家后巷子里站着,挪不动腿, 刚平复的心情又乱糟糟起来。 原本打算去做的事情全忘了,索性又从侧门折返回去。 楚谣见他去而复返,脸色比先前更差, 狐疑道:“怎么了?” 寇凛大步走到窗外, 特想质问一句,方才询问她云端居士是什么官时, 为何只说不曾做过官, 却不与他解释云端居士是谁, 害他在下属面前丢这么大脸。 但又一想, 连自己一个下属都知道的唐代画家,楚谣肯定以为他再没念过书, 也好歹听说过一点。 “没事。”寇凛悻悻撂下句话, 绕开窗子推门进屋, 坐去床上。 楚谣转头看着他:“究竟怎么了?” 寇凛将脸藏在幔帐后,尽量保持着声音平稳:“真没事。就是东奔西跑的累了, 想回来歇一歇。” “恩,那你不如午睡会儿吧。”楚谣又转回头接着看手札。 寇凛隔着幔帐注视着她的背影,看她这般努力的了解自己,融入自己,心里寻思着自己是不是也该为她做点什么? 可他就算有这个心,也无能为力。 他和刻意不动脑筋不学好的楚箫不同。小时候他姐姐也教他念书,可他没兴趣也学不会,根本就不是一块念书的材料。 寇凛脱了鞋在床上躺下了,睁着眼睛盯着床顶的雕花。 心情莫名沮丧。 从前她仰慕他,他觉得正常。 想他堂堂亲军指挥使,要权势有权势,要财富有财富,相貌英俊,武功高强,能力卓绝…… 可他胸无点墨,一点风雅也不懂。 而她却是个才女,不爱权势也不爱富贵,怎么就看上他了? 该不是一时晕了头? 万一哪天清醒了,会不会认为自己配不上她? 身体疲惫外加心情低落,他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楚谣听不见他的动静,怕他着凉,起身将窗户关上,又扶着腿往床边走,去帮他盖被子。 寇凛睡的不沉,迷糊中知道是她,并未醒来,只抬起手臂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怕他惊醒,楚谣没有挣脱,顺势在床边坐下,安静的用眼睛描绘着他的睡颜。 一直以来,楚谣只以他的想法为准,从不抱怨他对自己的忽视,的确有讨好他的意思。 看上去没有自尊,可喜欢他,去讨好他。他开心,她看着也开心,有什么不对的? 至于委屈,楚谣心知他只将她当个伴儿,不会倾注太多心神在她身上。若觉得委屈,也就不会答应嫁给他了。 不着急,慢慢来。 早在断腿后她重新学走路那艰难的半年里,她就明白任何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 事尤如此,何况人心。 虽然因为过往的经历,令他心有阴霾,可他本质其实很善良,甚至有几分古道热肠,这是难能可贵的优点。 楚谣始终认为,自己是捡到宝了。 想着想着,感受他手心湿漉漉的。随后手被他抓的一痛,险些叫出声。 寇凛猛然惊醒,坐起身子,额头布满汗珠。 楚谣也顾不上手疼,问道:“怎么,做噩梦了?” 寇凛许久才平静下来,点头:“是、是啊。” 他梦见自己也像陆千机一样,在楚谣生辰的时候,特意准备了一个松木盒送给她。 她打开一瞧,是一根亮白剔透的骨簪,欣喜雀跃:“夫君这次送的竟不是金簪。” 他献宝一般:“喜欢吗?这可是拿你最爱的云端居士的骨头打磨成的簪子。还是他画画用的右手骨。” 然后,他就被楚谣拿骨头簪子扎死了…… “什么噩梦?”竟能将他吓成这样,楚谣十分好奇。 “没什么。”寇凛哪里敢说实话,胡乱遮掩过去,“梦见从前上战场时一些不愉快的经历。” 楚谣当然不信,正欲开口,忽觉一阵头晕。 寇凛连忙扶住她,见她这幅反应,微愣道:“楚箫晕血症又犯了?” 楚谣轻轻拍着额头,五官皱成一团:“应该是,他不是和袁少谨去书局了么?” “我回来时还曾去看了一眼。”寇凛将她抱上床,盖好被子,“我这就过去。” …… 寇凛往书局去的路上,恰好遇到正好回来禀告的暗卫:“大人,楚百户和袁百户出事了。” 寇凛边走边问:“怎么回事?” 暗卫回道:“烧死了一个人,是本地陶知府的小儿子陶辕,火灭了后立刻送去最近的医馆,过去便没气了。” 寇凛皱了皱眉:“书局失火了?楚箫和袁少谨可有伤着?” 暗卫道:“回大人,书局并非失火,只那陶辕烤火时烧了衣袖,独他自己烧起来了。” 寇凛凝眉:“烧了点衣袖,扑灭岂不容易?还能烧死他?” 知府公子出门肯定是带着家仆的,就算没带,袁少谨会武功,反应也不慢,不可能坐视不理。 暗卫却道:“烧的极凶极快,有悖常理,所以路过的巡城卫已将书局围住,本地推官正往那里赶。而两位百户大人与另外两个秀才身为疑犯,被巡城卫拿下了,还在书局二楼,等着推官来调查。” 寇凛语调一沉:“疑犯?” 昨个死了位县令公子,他被当成了疑犯。 今儿又死了位知府公子,楚箫和袁少谨被当成了疑犯。 还真是有意思。 吩咐一声:“去将贺兰大小姐请到书局。” “属下遵命!” …… 寇凛走去书局门口时,这栋占地面积颇大的二层小楼,已被兵士团团围住。 百姓们议论纷纷。 “这也太邪门了,连续两天魏公子和陶公子都死了。这魏公子……哎,人都死了,也不好再说他的不是,反正不可惜。但这陶公子多好个人啊,年纪轻轻,前途无量的,怎么也死了呢?” “要我说,还是十年前地龙翻身,将咱们洛阳城的地脉风水给翻坏了……” “我觉着也是,不然这些年怎么这么不太平……” 寇凛在人群里听了会儿,他们说的地龙翻身,指的是十年前松县辖内天水镇发生的大地动。 松县与洛阳离的不远,天水镇尽管只是个镇,却也颇为富饶。十年前四更天时一场大地动,地面崩裂出无数深沟,屋舍纷纷倒塌,天水镇百姓死了一半之多。 临近镇子也遭受波及,死伤惨重,连洛阳城都倒塌了不少房屋,死了几百人。 朝廷当时还拨了钱赈灾,但大地动之后,接着又闹起了瘟疫,几番折腾下,天水镇死的不剩多少了,余下的人与附近镇上的百姓纷纷迁移。 那里已成了个荒芜之地,驻军便在松县境内设立了一个千户所,地点正是天水镇。 寇凛收回思绪,看到书局一侧停了三辆马车,他走过去逐一打开瞧了瞧。 立刻有兵士喝道:“你干什么。” “没干什么。”寇凛又将马车门阖上,退去人群中。 不一会儿。 徐推官乘着马车急急赶来,三十来岁,穿着杭绸长衫,外罩素色大氅,面上尽显焦灼,可他下了马车后并未急着入内,而是像寇凛一样,先去查看了陶公子的马车。 “徐大人!” 新赶来的人是卫军指挥使同知范扬,上午陆千机还给他算过“将军下马”的卦。 百姓又在窃窃私语:“连神都卫的大将军都来了。” 因洛阳曾被誉为神都,驻守本地的河南卫,又被称为神都卫。 指挥使同知乃是从三品,徐推官见到上官忙拱手行礼:“见过范将军。多谢将军保护了现场。” 第一时间赶到封锁书局控制局势的巡城卫,正是范扬的人。 范扬抬手:“无需多礼,上去吧。” “请。” 两人往书局走,寇凛也要跟着进去,自然又被兵士拦住:“此人鬼鬼祟祟,拿下他!” “慢着!”贺兰茵及时赶到,忙朝着徐推官和范扬拱手,“范将军,徐大人,这位乃是民女的师兄,楼上被扣押的四人中,有两个乃是我贺兰家的仆人,我二人只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范扬扫了贺兰茵一眼:“贺兰大小姐,怎么两起命案,都与你贺兰家有关系?” 贺兰茵垂着头道:“魏公子的事情,已证明与我贺兰家无关。” 范扬也没有难为她:“上来吧。” “多谢将军。” 贺兰茵忙跟了上去,寇凛背着手随后。 范扬边上楼边道:“贺兰大小姐可知你那位神算子师兄,今日一早在南市摆摊算命,闹得满城风雨?” 贺兰茵诧异,扭头看一眼寇凛。 寇凛只看向楼上。 见将军与推官上来,书局的老板、掌柜、伙计跪了一地。另外两个青年都是秀才,可以不跪,但家仆打扮的“楚箫”和袁少谨也不跪。 楚谣瞧见几人背后的寇凛,朝他点了点头,心神稍安。 刚才她从哥哥身体里醒来时,陶公子还没被抬走,那烧焦腐烂的肉挂在骨头上,吓的她心神俱颤。 也难怪她哥会晕过去。 衙役指着他二人骂道:“为何不跪!” “罢了。”徐推官摆摆手,似乎并不介意这些,走到地面焦黑之处。书桌完好,桌面上叠放着的几册书完好,但出事前正看的那本已被烧毁。桌边的红泥小火炉烧的正旺,唯独地面焦黑,还有些粘稠的液体,“这就是陶公子每次来时坐的位置?” “是啊。”回话的是负责保护陶公子的两个护卫之一,此时面色惊恐,“火炉子是掌柜亲自提上来的!” 掌柜连声喊着冤枉:“陶公子每次来都坐这里,自入冬之后,每次草民都会提炉过来啊……” 徐推官又询问了那两个秀才。 寇凛已然知道怎么一回事,正准备说话时,听楚谣道:“徐大人,与火炉无关,是磷粉。” 徐推官一愣:“磷?” 范扬满脸莫名:“是什么东西?” 徐推官答:“一种物质,在很低的温度下就会燃烧。” 楚谣抱拳道:“是的,这是磷的气味,我嗅的出来。陶公子手上沾了磷,天冷冻手,手指僵硬,翻页不易,所以他时时将手放在火炉上方暖一暖,才会突然烧了起来。而且磷剧毒,在我朝一贯禁止买卖,市面上极为少见,但道士……或者是骗人钱财的神棍,经常从黑市买来白磷,拿来装神弄鬼。” 范扬微微眯眼:“道士?” 陶公子的护卫立刻跳出来道:“这就是了!大人们,我家公子来书局之前,路过南市,少爷见过神算子,希望求张功名符,保佑他高中,却被拒绝了,还诅咒少爷进不了殿试,少爷很生气的骂了他两句。” 范扬转头看一眼贺兰茵,见她露出茫然的表情,喝道:“来人,去将那个神棍给本将军抓回来!” 贺兰茵忙不迭看向寇凛。 寇凛正考虑着要不要替柳言白解释一下,又听楚谣道:“这位将军,此事明显与神算子无关。假设陶公子在南市就沾上了白磷粉末,他在书局坐了许久,早该烧起来了?而且从南市过来不近,他该是坐着马车吧?马车里也该有火盆吧?” 徐推官点头:“没错,马车里的确有火盆,陶公子畏寒,若真在南市就染上了白磷粉末,马车上就会烧起来。” 楚谣指了指桌面上的书:“所以,只可能是书里有磷粉,只其中一本有,就是陶公子出事前正看的那本,所以他坐下许久才出事。” 一众人的目光又望向了书局中人。 掌柜颤颤道:“草民怎会知道陶公子今日要看哪一本书啊。” 徐推官皱皱眉:“莫非是场意外?” “不是意外。”楚谣摇摇头,“他选了这么多书,不可能抱着选过的选下一本。肯定是选好一本,交给仆从收着……” 陶公子的两个护卫一愣,立刻跪下喊冤。 “你一点也不冤。”这次说话的袁少谨,指着其中一个只穿中衣的护卫。他忍了很久,怕拆穿后这凶手跑了,只等着推官来,“我看的清清楚楚,原本陶公子只会烧伤,并不会烧死。你让同伴去找水,你则脱下衣服去扑火。当你扑火时,那火才骤然烧的更厉害,你那衣服里,怕是也藏了磷粉,或是其他助燃的东西!” 楚谣指着他道:“身上或者手上指不定还有残余。” 徐推官立刻道:“抓起来!” 那穿中衣的护卫竟忽然跳起,拔了腰间的刀,大笑三声:“善恶到头终有报,我的报应来了,你们等着一起下地狱吧!” 言罢,他以刀锋抹了脖子。 血喷如柱,楚谣惊的浑身一颤,想收回目光却都动弹不得。 幸好寇凛挡在了她身前,遮住这血淋淋的场景。 * 回到贺兰府的偏厅里,等楚谣喝了杯茶定了定神,寇凛才夸奖道:“厉害,都能自己查案子了。” “这哪里是查案子……”楚谣捧着茶杯道,“从前老师上过几堂课,专门揭露这种神棍骗局,符上显字,磷粉鬼火,还用磷粉烧了一只兔子……” 寇凛心里顿时又不爽起来。 “是啊。”袁少谨坐在椅子上,也连喝了几杯茶压惊,“那时候觉得好玩才记着了,谁知道有一日竟真遇上了以此来杀人的……” 休息了一个多时辰,柳言白和阮霁回来了。 是寇凛吩咐贺兰茵将他找回来的:“你们不能再出去打探消息,不然将惹上更多麻烦。” 柳言白和阮霁斜了他一眼,落座,不说话。 幸好这欠的钱,贺兰大小姐全给还上了。 “今儿多亏了你。”柳言白自然知道了陶公子的事儿,微笑着看向楚谣。 他知道是兄妹中的哪一个,因为他从前上课时听课之人是楚谣。 楚谣忙道:“是老师教的生动,故而印象深刻。” 柳言白笑道:“还是你聪明。” 恭维什么,没完没了了是吧?!寇凛心烦意乱的打断他们:“柳博士,刚得到消息,昨晚斩下魏公子人头的周择也在牢里撞墙自尽了,你有什么看法?” 阮霁先插嘴:“两桩命案先后发生,都恰好与咱们有关,肯定不可能是巧合,八成是借此来害我们,让我们不能参加两日后的北六省商会……” 楚谣疑惑着道:“可如果是这样,说明凶手知道我们的身份。”她看一眼寇凛,“知道寇大人的身份,那这些杀人嫁祸的手段未免太过简单。大人一眼便能看穿,就算看不穿,只需亮出身份即可,根本阻拦不了大人参加北六省商会。” 柳言白微微颔首:“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七个木偶,与六省商会根本没有关系,这场屠杀已经开始了……” 他说话时看向寇凛,见寇凛的反应,应与他猜的一样。 楚谣皱眉思索着:“这样说来,魏公子和陶公子都是死亡名单上的人,无论我们来不来,他们都会死,又为何两次都将我们牵扯入内?是巧合吗?” 寇凛沉吟道:“不是巧合,凶手是故意的,他在挑衅我,也在挑战我。” 楚谣看向他:“两条人命两个凶手,大人说的‘凶手’,是策划此事的幕后元凶?” 寇凛点头:“恩。” 楚谣忧心:“是不是天影少影主?” 寇凛否定:“不像。少影主比这凶手厉害。” 柳言白想起今天被坑的事情,微微挑了挑眉。 “而且,这显然不是冲着我来的。”寇凛话音刚落下,窗外忽有动静。 楚谣听出这是锦衣暗卫的暗号,寇凛起身走到窗下,从开启的窗缝里,拿进来一张卷纸。 打开一瞧,他瞳孔一缩,走回来坐下:“神都卫那位指挥同知范扬,他六岁的小女儿掉湖里淹死了,就在刚刚。” 厅里一瞬静了下来。 柳言白先黯然开口:“第三个了。” 这下阮霁纳了闷:“魏公子和陶公子平素里有交集,死于这场凶杀说得过去,那同知的女儿才六岁,能有什么关系?” 袁少谨忽然道:“他们之间没关系,但他们的爹有关系。” 几人看向他。 袁少谨道:“都是官,还都是洛阳大官。” 楚谣手心冒汗:“按照这个逻辑推下去,岂不是还要死四个大官的儿女?县令、知府、神都卫指挥同知,死者父亲的官一个比一个大,是不是你们查案说的顺序?” 寇凛和柳言白同时点头,两人刚要张口说“下一个是神都卫指挥使”,想起上一次的尴尬,两人彼此看一眼,都闭嘴了。 只能楚谣道:“下一个是神都卫指挥使,根据监察手札记载,他出身济安侯府,膝下有三子三女,两个儿子三个女儿都在京城,只一个儿子在身边,刚十六。” 阮霁伸出手指:“算他第四个。木偶是四男三女,如今三男一女,还差一男两女。” 袁少谨眨眨眼:“但正三品的指挥使已是洛阳最大的官了。” “不。”楚谣吸了口气,“洛阳最大的不是指挥使,是封地在此的洛王,他有一儿一女,都在洛阳。” 阮霁心跳快了一拍:“男的够了,只差一个女人。” 柳言白沉沉道:“杀的既是高官子弟,那这木偶送来贺兰府是为什么?” 寇凛勾了勾唇角:“自古官商勾结,咱们贺兰老爷可是洛阳首富。” 楚谣不由攥紧了椅子扶手,贺兰老爷有五子一女,女儿正是贺兰茵。 如此一来,七个木偶齐了。 侍卫 侍卫 这案子的脉络基本已经清晰, 官商勾结做了某件事, 给“凶手”造成了伤害, 凶手是来报仇的。 但楚谣有两点想不通。 第一, 凶手既是报仇, 为何要假借天影名义。 第二, 冤有头债有主, 杀他们无辜的儿女做什么? 她瞧瞧上座寇凛的神态,再看看对面客座上柳言白的神情,感觉此事应另有深意。 这楚谣就无能为力了。 方才在书局她能看穿凶案, 是因为她在凶案现场各种混杂气味儿之中,嗅出了磷粉的味道——类似蒜味。 她不怎么爱吃蒜,故而从前柳言白在课堂上做过实验之后, 她对磷粉的印象十分深刻。 在这个基础上, 只需依据常识稍加推导,就能推导出过程。 与解考试课题差不多。 但将具体案件放入大背景中, 从若干零散的线索里归纳总结出真相, 她是办不到的。 至少现在的她还办不到, 如同寇凛先前说的, 这需要长时间积累来的“经验”和“敏感”。 袁少谨见几人忽然都沉默不语,纳闷道:“大人, 既然已知这七个木偶代表何人, 还不赶紧通知他们?” 已死三个, 还有四个,须得防范于未然啊。 寇凛只给自己倒了杯茶, 觑一眼阮霁:“阮少卿,这案子你还查不查?” 阮霁显露出几分为难,试探着询问寇凛:“寇指挥使给个意见?” 寇凛垂着眼慢慢喝了几口茶,才淡淡道:“先等消息吧。” 阮霁点头:“听您的。” 柳言白也开始倒茶喝。 约莫一刻钟后,暗卫送来第二条消息:神都卫指挥同知范扬在家中彻查小女儿落水之事,查到了一个女婢身上,女婢同样是留下一句“善恶到头终有报”,便拿剪刀扎了心,自尽了。 再过半个时辰,暗卫送来第三条消息:范扬去了河南府户房,调出了三起命案凶手的户籍。昨夜杀死魏公子的锦衣卫百户祖籍山东,但今日杀害陶公子和他女儿的两个凶手,祖籍分别为松县石安镇和岳安镇——这两个镇子,都与天水镇相邻。 出了府衙,范扬去见了自己的顶头上司,神都卫总指挥使裴志坤,不知密谈了什么。 裴指挥使见过范扬之后,前往了洛王府。 随后,洛王明朔召见了贺兰家家主贺兰哲。 …… 随着一条条消息传回来,寇凛和柳言白皆是面无表情,阮霁背后则被冷汗给浸湿透了。 他还没有寇凛和柳言白的道行,但他知道,这次他们捅了马蜂窝。 寇凛看向柳言白:“柳博士,十年前松县天水镇大地动时,本官尚在抵抗北元的战场上,而你祖籍开封,不知你对此了解多少?” 柳言白摇摇头:“那时下官已经身在京城,所知不多。不过今日摆摊算命打探消息,倒是知道了不少……” 楚谣默默听着,她从锦衣卫的监察手札中也看到这件事。 洛阳一贯崇尚佛教,从北魏孝文帝开始,就开始在洛阳城外山水相依的峭壁间开凿佛像,历经数朝,如今已是遍地佛窟。 而这些佛像,似乎也真护佑着神都洛阳。 先帝沉迷修道不理朝政、北元入侵、淮王谋反,阉党祸国,大梁朝政崩坏最乱的三十几年里,相较于其他地方百姓流离失所,揭竿起义,洛阳这座城算是较为平稳的。 这得益于上一代洛阳王的英明,以及贺兰老家主在钱财上的鼎力支持。 故而洛王和贺兰世家,在本地声望及高。 乱世逐渐结束之后,十二年前,新一代洛王明朔决定再凿一些佛像。地点定在了山脉较多的松县天水镇附近。 前期准备了两年,尚未动工,天水镇就发生了大地动,工程也就搁置了。 如今成了神都卫千户所练兵之地。 柳言白道:阮霁看向寇凛:“下官若是没记错,这两位侍郎七、八年前就被寇指挥使给……抄家了。” 寇凛微微颔首:“户部侍郎脏了赈灾款,但并不是洛阳的。至于工部侍郎,是牵扯进阉党。” 这工部侍郎王怀,正是陆千机的父亲。 袁少谨恍然大悟:“洛王他们是不是贪了十年前大地动的赈灾款?” “应该不会。”楚谣在脑海里回忆着监察手札,摇头道,“说起来,天水镇这场地动属于地方性小灾,当时户部只拨了区区一万两。贺兰家岂会看得上这一点儿小银子,去做这种足以掉脑袋的蠢事儿?” 一万两相当于一千金,从前在楚谣眼里,的确是笔巨款,值得任何人为之铤而走险。 自从认识寇凛,她才发现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力。 一千金,不够寇凛一年茶水钱。 “恩。”柳言白点头,“从洛阳百姓口中可以得知,当年赈灾是极为到位的。洛王和贺兰世家纷纷出钱出力。” 楚谣实在是想不通了。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寇凛。 寇凛依然淡淡喝茶,但他的表情,已经逐渐凝重起来:“再等等。” 柳言白盯着他:“等什么?” 寇凛道:“等一个消息,来证实本官的猜想。” …… 厅内再度安静下来,安静的令人心慌。 足足又过去一个多时辰,天将欲晚,原本晴朗的天际,隐隐有乌云在上空凝聚,仿佛一切都在预示着洛阳城风雨欲来。 待残阳逐渐隐于黑暗,侧窗终于再次被叩响。 寇凛放下茶盏,大步走到窗边,接过一张卷纸——这是陆千机派人送来的,他要查的这件事,天下间唯有陆千机能够轻易办到,因为他能易容伪装,进入任何被严密检视之地。 寇凛就站在窗下看完,他的表情历经了一个奇怪的变化。起初徐徐勾起唇角,似乎是“我果然没有猜错”。 随后笑容消失,眸似深渊寒潭,冷厉中泛着暴戾。 可当他阖上资料,看了楚谣一眼以后,所有神情归于平静。 他走回来,将卷纸扔给柳言白。 柳言白看的时候,楚谣瞧见他戴着手套的手在微微颤抖。 阮霁急得不行:“柳兄?” 柳言白一言不发将卷纸递给他。他起初没看明白,看懂之后,冷汗更是汩汩往外冒。 楚谣和袁少谨坐立不安,当阮霁扔给他们时,两人一起看。 卷纸上一共写了三条消息。 第一条:“天水镇神都卫千户所下方,有一金矿,已尽挖空。” 楚谣一惊。 金矿在本朝乃归朝廷所有,任何人不得私自冶金。 所以十年前天水镇大地动后,将这金矿给震了出来,被洛王发现后,伙同神都卫私藏起来开采冶炼,再通过贺兰世家销赃? 再看第二条:“神都卫军火库内存货,皆为五年内新货。五年前河南水患,并未殃及洛阳,神都卫以军火受潮为由,大量更换库存军火……另,贺兰世家私下有火药生意。” 而第三条只有两个字:“速撤!” 楚谣想了很久,待想通这第一条与第二条之间的联系,她浑身寒毛根根竖起。 她懂了! 并非大地动将金矿震了出来,十年前那场地动,根本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起初是洛王要在天水镇凿佛像,却在勘测的过程中,无意发现了金矿。 他与神都卫想要私吞金矿,可开采需要时间不说,又如何能瞒得住天水镇以及周围几个镇子的百姓。 于是他们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秘密取出军火库内的全部炸药,可能还通过贺兰世家购买了更多…… 总之,在十年前一个夜晚的四更,天水镇整个被炸了。 之后的瘟疫怕也是“人祸”,令天水镇正大光明的被神都卫圈了起来。 袁少谨想通之后,久久无言,难以置信:“火药可以造成这么巨大的威力?” 楚谣心寒不已:“你忘了史书中天德年间京城兵工厂大爆炸了么?那里是为神机营生产军火的地方,京城内死了两万多人……这洛王一伙人,怕是受了此事启发。” 袁少谨依然不敢相信,讷讷道:“可京城会派官员来查看……” 话说半茬,他突然想起当年派来查看的工部侍郎是王怀,早被抄家了。 寇凛冷笑一声:“都明白了么,这‘凶手’为何要假借天影,送七个木偶来?是知道本官正与天影开战,想引本官来洛阳。他杀害这些官员的孩子,并不以报仇为目的,因为魏县令和陶知府两人都是三年内才从外省调任来的,与金矿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魏公子和陶公子死的可怜,不过是棋子罢了。” 几人不说话。 寇凛继续道:“凶手搞出这么多事情,搞的这般复杂,无非是想迷惑本官,同时迷惑洛王这一派人,让我们两帮人都以为木偶与六省商会巨贾们有关,洛王也怕商会大佬们在洛阳地盘上被杀,才答应贺兰家进京去请阮少卿过来协助,尔后由着我们在这查案。” 楚谣一颗心快要跳出胸腔:“贺兰老爷估摸着都没告诉洛王您也来了,从范扬的态度上,可见洛王和神都卫根本不知您的身份。但今儿下午,凶手通过这两个行凶自尽之人,透露出‘天水镇’这一重要线索,您查出真相的同时,洛王他们也知道了七个木偶是冲着他们来的,召贺兰老爷过去商议……他们这伙人,现在怕是不只忌惮凶手,更忌惮大人您……” 寇凛冷冷道:“这就是凶手的目的,将本官搅进这滩浑水里。” 柳言白鹤氅下的手捏了捏:“那寇指挥使准备怎么做?” 寇凛起身,面无表情:“咱们现在走还来得及。等回京城,禀告圣上……” 柳言白嘴角划过一丝讥讽:“待您京城一个来回,您觉得天水镇下还会有证据留下?搞不好再来个什么‘天灾’也说不定,反正天高皇帝远。” 寇凛给他一个“你行你上”的眼神儿,嗤笑道:“那你告诉本官,本官该怎么办?这方圆多少城池,全是洛王和神都卫的地盘。本官一共才从京中召来三十来个贴身暗卫,洛王有多少护卫和死士你可清楚?天水镇千户所,足有一千九百人,洛阳南大营里,神都卫一万多人!他们随便找个‘江湖人士’的借口,便将本官给杀了!” 尔后指了指阮霁,“你敢惹他们?神都卫指挥使裴志坤,是你顶头上司裴颂之的亲叔叔!再说,此事可不只牵扯洛阳所有地头蛇,京城内各种乱七八糟的势力,占了这金矿便宜的怕是不少……” 旋即指向袁少谨,厉声道,“指不定其中就有你那当首辅的爹!” 袁少谨颤抖了一下。 阮霁也闷不吭声,表情极是痛苦。 他当年为何要放弃六部,进入大理寺,正是怀揣着一颗为民洗冤的心。 可现在…… 可没有寇凛,这些人他根本惹不起,甚至还会连累到家人…… “大人。”楚谣往后厅里走,“您过来一下。” 寇凛听话的随她走过去,背过人之后,先压低声音沉沉道:“谣谣,咱们必须走。” 楚谣垂了垂眼,问道:“倘若我没有跟来,让你放心不下,你会不会置之不理?” 寇凛微微沉默片刻,道:“当然,我能混到今日,全因识时务。”顿了顿,勾唇一笑,“若不是阮霁和柳言白都在,还被陆千机知道了,我怕是也要来分一杯羹。” 楚谣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真的么?” 寇凛坚定的与她对视:“当然了,这是金矿,我可是个爱金子的权贪……” “这是沾着血的金子,你不爱,你连宋家赔你的金子都不要。”楚谣凝视他,“我知道,若没我这个累赘,你心里也是矛盾的。你一直想成为一个奸臣佞臣,想做个彻头彻尾的锦衣狗贼,可你始终过不了良心这一关,无论你走还是留,你都会后悔,心里总会难受……” 寇凛动了动唇,心跳骤然加快。 他竟不知,她将他看的这般透彻。 他一时不知做出何种反应,慌乱的错开视线,语气低沉压抑:“你实在想的太多了。” 楚谣也不执着于此,问道:“我要你老老实实回答我,若你留下,可有办法将这伙地头蛇绳之于法?” 寇凛张口想说“没有”,但看着她认真的目光,他说不出口,沉默了片刻:“有。” 楚谣又问:“那我们全身而退的机会,大不大?” 寇凛再是一阵沉默,郑重点头:“大。” 楚谣本想伸手抹平他皱着的眉心,但想起这是哥哥的身体,只道:“那你不要做选择了,我来替你选择,这样你就不会再后悔难过,怪我任性就好。” 寇凛又动了动嘴唇,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即使摆平了这里,回京……” 楚谣打断他:“你或许忘了,京中还有我父亲。” 寇凛失笑:“你父亲……” “他也是你父亲,莫说我觉得他会赞同我们的做法,即使不赞同,他也会帮我们。”楚谣稍稍犹豫,道,“我们离京前夜,父亲让你跪祠堂,看着是罚你,实则是承认了你是我楚家的人,是他半个儿子。” 寇凛缓缓睁开眼睛,回望着她。 楚谣露出一抹温暖笑意:“就像我和我哥在外猖狂,从不想太多,反正闹大了还有爹出来收拾……你不信的话,不妨借此机会试一试……” 斟酌着,她又补了一句煽情的话:“夫君,你得记着,你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 寇凛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楚谣点到即止,不再说话,留着给他做决定。 足足过了一刻钟,寇凛步伐稳健的走到窗边,中气十足:“小江!” 他喊得这么大声,段小江明白是让他现身,不再藏在暗处:“大人请吩咐!” “以本官令,京中调来的所有暗卫回来贺兰府保护夫人安全,夫人若有损伤,提头来见!” “是!” “另外,速调当地百户所众人过来贺兰府外。” “是!” “去将本官的官服、绣春刀和兵器匣取来。” “是!” …… 厅内一片死气沉沉。 听见寇凛回来,几人抬头的一瞬,目光皆是一凝。 寇凛官服在身,绣春刀在手,官威慑人。 身后跟着的楚谣亦是飞鱼服。 寇凛扫了柳言白、阮霁和袁少谨几眼:“你们不想掺合就快走,这伙地头蛇正在商量对策,神都卫已开始调动,洛阳城即将封锁。” 阮霁愣愣道:“寇指挥使要去哪里?” 寇凛朝着一个方向一指:“洛王府。” 阮霁惊讶:“去做什么?” 寇凛微抬下巴,神情傲慢:“先发制人。” 撂下这四个字,他大步往外走去。楚谣当真如个誓死效忠的侍卫,眼里只有寇凛的背影,提着绣春刀快步跟上。 柳言白坐着不动,看向寇凛和楚谣的目光显露出几分惊诧,随后他一身道士装扮跟了上去。 阮霁又喊道:“柳兄,你干什么去?” 柳言白道:“去给洛王卜卦。” 阮霁欲言又止,他看向了袁少谨。见他攥了攥拳头,却往后厅走去。 阮霁有些失望也松了口气:“袁公子,我们……” 袁少谨却打断他:“我是回房里换官服。” 阮霁一愣:“你不怕你父亲……” 袁少谨道:“袁首辅的事情他自会处理,而我身为锦衣卫百户,领朝廷俸禄,自然得追随我们的指挥使大人!” 这一次,他不是为了和楚箫比。 诬陷 诬陷 阮霁默默坐在厅里, 看着袁少谨离开, 再看着他换好锦衣卫官服后, 自偏厅窗外疾步走过。 最终阮霁没有前往洛王府, 他虽也是世家出身, 却是个经不起什么风浪的小家族。 但阮霁也没有离开洛阳城, 他就坐在这厅里等待消息。 此时成败皆系在寇凛一人身上, 阮霁帮不上什么忙。寇凛若是败了,阮霁会被洛王一起杀了,却因不曾参与反抗, 不会牵连到他的家人。 这是他折中之后,唯一能做的选择。 虽然憋屈又窝囊,勉强不负他入大理寺为官的初心。 …… 此时洛阳城外驻扎的几处军营, 得到神都卫指挥使裴志坤的密令后, 极速集结,分四路朝向洛阳城进军。 他们的任务只是上城墙站岗和在城墙外守着, 总之是将洛阳城围起来, 确保外不能进, 内不能出。 而北城门外两侧高地上, 数十个天字营锦衣暗卫身穿夜行衣,隐匿于暗处, 以阵法方位排列。他们手中的机关连弩, 正指着途径的神都卫兵士的脑袋。 陆千机离得较远, 单手持着一个可以扩大视野的西洋玩意儿,管中窥豹, 来估揣神都卫整体的质素。 实际上大梁历经连年战乱,天灾人祸以后,整体积贫积弱。地方军队由于制度的原因,作战能力普遍低下。福建虞家军之所以厉害,是因为麾下一半以上都是虞总兵招募来的私军。 这是由于沿海倭患不断的特殊性,圣上才格外准允。 如今瞧着神都卫内也有私军,只不过才三千多人,以洛阳城的重要性,倒也不过分,只是现在…… “大首领!”手下来报,“寇指挥使并未撤出洛阳城,他换了官服,召集洛阳百户所一百来人,聚集在贺兰府。” “什么?!”陆千机震惊转头,自己派人嘱咐寇凛,让他走北城门撤离,自己特意带着人埋伏在此地为他断后,“他要干什么?” “不知道,但属下瞧着,寇指挥使是想留下来与神都卫开战。” 陆千机紧紧抿着唇,静了一瞬,沉沉问道:“其他人呢?楚……他夫人?楚箫和袁少谨?” “回大首领,寇夫人还在贺兰府,楚百户和袁百户都跟在寇指挥使身边。” 陆千机半响无语,随后捏捏眉心,忍不住骂了一句:“疯子!” 稍作考虑,他将手里的西洋玩意儿扔给手下,转头吩咐道:“我这就进城,你们依然留守再此,做断后准备。” “是,大首领!” 陆千机换了副身形后,戴上面具,施展轻功往洛阳城赶。 快了神都卫一炷香的功夫,他赶到城门外。忽地一只白鸽在他头顶盘旋,令他心头一个咯噔。 少影主的命令来了。想想也是,这是除掉寇凛和楚箫的绝佳时机,少影主岂会错过。 陆千机神色凝重,这般严峻局势之下,他很难两者兼顾,指不定会暴露身份,这些年的心血怕是要毁于一旦。 当他不想将这伙地头蛇绳之于法? 可他背上还背着天影,一个比这伙人更庞大更凶残的组织…… 顾不得了。王家的房契还揣在怀里,不管是顾念着楚谣的安危,还是顾念着寇凛和段小江这几年来的情谊,他都不能坐视不理。 然而拆开少影主的消息之后,已经做好暴露准备的陆千机微微一怔。 纸条上写着:全力配合寇凛行动。 陆千机想不通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时间想,但这的确解决了他一个难题。他将纸条收好,正准备翻墙入城时,感觉附近有真气涌动,忙藏了起来。 远远瞧见两个身影跃上了洛阳城楼,一个虞清,另一个看上去是宋世非? * 同一时刻,贺兰府门内的院子里站满了锦衣卫。 他们的表情都有些惊诧,不敢相信前方廊下站着的人,竟是他们远在京中的总指挥使。 这种感觉,就像边境芝麻小官见到皇帝一样稀罕。 尤其是昨晚跟着百户周择来抓寇凛的两个总旗,双腿一直哆嗦着,根本没听清寇凛都说了些什么。 只听见他说完之后,冷冷撂下句话:“本官并无把握全胜,此行异常凶险,怕死的离开,愿跟随本官者,活着的赏白银一百两。若不幸丢了命,你们家中可得白银五百两。” 奖励的确丰厚,但这根本不是选择题。 一众地方锦衣卫在进门时,就瞧见两个京城来的锦衣卫举着绣春刀站在门口,谁若选择离开,出门立刻人头落地。 纷纷道:“愿誓死追随大人!” 寇凛满意颔首,微微转头对楚谣道:“走吧。” 留在贺兰府里不安全,他的暗卫们只能专心护着她躺在房间里的身体,还是将“楚箫”带在身边更放心。 楚谣点点头:“恩。” 她一点儿也猜不出寇凛打算做什么,但一起经历过这么多险境,她对他处理危机的能力绝对放心。 正要走出贺兰府大门时,碰上刚被管家请回来的贺兰茵:“寇指挥使,您这是要去哪里?” “贺兰大小姐不知道?”寇凛打量她茫然又焦虑的神情。 “您也去抓捕天影妖邪?”贺兰茵在外已知神都卫的异动,还纳闷天影究竟是来了多少人,需要出动这般大的阵仗。 柳言白不由好笑,看来洛王一伙人是打算借剿灭天影行事。 楚谣也打量着贺兰茵的神态,她似乎真不知情。 寇凛并不管她知情不知情,只指了指她的鼻子,警告道:“本官的夫人还在你贺兰府上,若保护好她,本官给你贺兰家留条活路,不识时务的话,等着满门抄斩!” 这般戾冷的眼神,迫的贺兰茵竟不敢与他对视,从未有过的不安涌上心头,揣测着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待寇凛带人离开,贺兰茵也想跟上去,却被管家喊住:“大小姐!老爷嘱咐您今晚必须留在府中,不得外出!” 贺兰茵问道:“父亲人在何处?” 管家道:“洛王府。” * 寇凛直奔洛王府的路上,还不忘挖苦柳言白两句:“你又不会武功,跟着本官去王府做什么?” 柳言白道:“去给寇指挥使壮胆儿。” 寇凛的做法与他预想相距甚远,不清楚是不是别有图谋,譬如也在这金矿上分一杯羹。 倘若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他更得跟着寇凛,亲眼瞧一瞧他预备怎样化解这场危机。 最重要的是,稍后寇凛若控制不住局面,他必须见机行事,即使在寇凛面前露出马脚,也绝不放过这伙人。 寇凛瞥他一眼:“给本官壮胆?本官瞧你分明是个累赘。” 柳言白不着痕迹的收回心思,看向楚谣,调侃道:“累赘这东西,一个不少,两个不多。” 楚谣正尴尬,袁少谨道:“老师,非我无礼,这打架的事儿,楚箫肯定比您强的多。” 柳言白微微笑着默认了。 寇凛转头:“柳博士,你认为神都卫上下知道天水镇金矿的人多不多?” “自然不多。驻扎在天水镇的千户所肯定是知道的,不过多半以为是朝廷秘密开采的。”柳言白分析道,“至于驻守洛阳这一万多人,除了一些高官,怕是没几个知情的。” “恩。”寇凛不再说话。 洛阳城风雨欲来,洛阳百姓浑然不觉,只惊恐的看着锦衣卫像一群恶霸一样招摇过市。 寇凛故意选了最热闹的几条街走,六个地方锦衣卫前行开路,如侩子手般举着绣春刀吓唬人:“滚开!挡着当朝锦衣卫指挥使的路,砍你们脑袋!” 锦衣卫的名声原本就差,京城之外的百姓即使不知指挥使叫什么名字,却深知是个奸佞,偏爱砍人脑袋,将人拉去雪地里活活冻死,哪有不怕的。 消息传的极快,走完一条街,拐进另一条街时,街上已经见不到行人踪影。 * 王府中,洛王举着自己的印,仍有些犹豫:“裴指挥使,当真要如此?” “王爷怕什么?”裴志坤铠甲披身,面色冷肃。他虽为神都卫指挥使,但在洛王封地上动用军队,需要洛王签印的文书。 “是啊王爷,有什么好怕的?”范扬也跟着劝,“您尽管放心,咱们打着剿灭天影的旗号,寇凛也是为天影而来,咱们已准备了两千佣军假扮天影妖邪,稍后将杀进洛阳……” 洛王依然颇多顾虑:“这还牵扯到袁首辅和楚尚书……” 裴志坤道:“袁公子咱们是不碰的,回去自有袁首辅管着。至于楚尚书,原本就不与咱们一路,何况天影先前还曾追杀过楚箫。总之,王爷,寇凛原本就是众矢之的,他若死了,朝廷上下只会拍手称快,于我们不利的所有传闻,京城自会有人替我们打理……” 只可惜余下未挖完的金矿,得处理掉。 洛王又道:“本王要不要试着收买一下?他不是贪么……” 裴志坤摇头:“他不是贪,是会赚钱。京里的派系从前谁没收买过他?收买不了,他谁的账也不买!京城里看他是个奸臣,可各省布政司不这么看,各个怕他怕的厉害。您想想几年前雪灾时河南布政使司那十几个被他冻死的人,最低从四品!在我看来,此人嫉恶如仇,一定不会放过我们,必须除掉!” 洛王被他说的一愣,心道这是他听闻中的“寇狗贼”么?看向贺兰哲:“贺兰兄?” 贺兰哲先擦擦汗,尔后躬身拱手,声音微颤:“但凭王爷与两位将军做主。” 洛王犹犹豫豫,最终落了印:“那就这么着吧!” 裴志坤才拿到文书准备下令,王府侍卫入内禀告:“王爷!刚收到消息,锦衣卫寇指挥使带人正往咱们王府来了!” 几人皆是一愣,他们知道以寇凛的能力一定会查出来,但也未免查的太快了吧? 假扮妖邪的佣军未到,他们的准备也还不够充分。 不是,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既然已知真相,不盘算着逃,竟还自投罗网? 几人不由面面相觑,难道他没查出来? 可就算他没本事查,送木偶的‘凶手’也该告诉他了才是。 裴志坤攥紧佩刀刀柄:“王爷,这狗贼武功极强,身边又一众江湖顶尖高手,且出了名的狡诈多端,稍后须得小心防范。” 洛王“嗯”了一声。 不一会儿:“王爷,寇指挥使到了!” 洛王道:“快请!” 一行浩浩荡荡的锦衣卫留在正厅外,寇凛只带着楚谣、袁少谨,以及柳言白走了进去。 他可以感知,正厅周围四面八方全是高手。 他一只手搁在绣春刀柄上,闲庭信步着入内,也不拱手请安问好,只朗朗笑道:“下官见过王爷。”又看向在左侧站着的裴志坤,“裴指挥使,咱们得有五六年也没见过了吧?” 裴志坤抱拳一笑:“别来无恙。” 位于上首的洛王从未见过寇凛,故而多打量了几眼,笑容和煦:“寇指挥使来到洛阳,本王还不曾尽地主之谊……” “王爷,时间紧迫,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寇凛半点儿与他寒暄的意思也没有,“您应该知道下官今日因何事而来。” “那是自然,是为了调查天影送来的七个木偶。”洛王哀哀叹了口气,“这天影实在猖狂,难怪寇指挥使先前在京中险些死于他们手中。” 楚谣看着洛王,四十五六岁的年纪,体型有些微胖,脸上横肉更多,演起戏来牵动五官,挤出满脸的褶子。 不知洛阳百姓怎会觉得他面貌慈祥和蔼,楚谣却觉得他脑满肠肥,一看便是个纵欲之人。 寇凛笑道:“区区天影,真犯不着下官跑这么老远。实际上,下官秘密前来洛阳,是奉了圣上密旨调查王爷。” 洛王做出惶恐的模样:“不知圣上因何事要调查本王?” 寇凛瞬间正了神色:“圣上收到密告,说王爷您意欲谋反。” 洛王微微一怔,立刻肃声道:“绝对是污蔑!” 寇凛点头:“下官也觉得是污蔑,下官若有座金山,给下官皇位下官也不要。” 听他提到“金山”两字,几人面色微变,心知金矿之事已经暴露。也知圣上密旨乃无稽之谈,是他故布疑阵。 寇凛嘴角一勾:“例行公事,下官得派几个地方锦衣卫搜一搜。” 裴志坤厉声道:“寇指挥使,此乃王府重地,岂由着你说搜就搜!” 寇凛冷冷一笑:“王爷若无谋反之心,为何怕搜?” 洛王府里没有藏金,洛王根本不怕他搜:“为证清白,寇指挥使随意,只莫要惊扰了本王府中女眷。” 寇凛立刻道:“袁百户,领人去搜!” 袁少谨抱拳:“是!” 他退出厅中后,裴志坤低声吩咐范扬:“派人去盯着。” 范扬了悟着也退出厅中。 厅里稍静片刻,寇凛看向洛王:“王爷,下官今日怕是会命丧于此,有两个疑惑憋在心里十分好奇。” 不等洛王开口,他看向裴志坤,“第一个疑惑,你我都是军人,这军火在我们手中,应是用来保护百姓的,反拿来用在百姓身上,滋味儿如何?” 裴志坤面色已恢复正常,淡淡道:“裴某听不懂。” 寇凛也没指望他答,又睨向洛王:“这第二个疑惑,王爷您何以如此大胆,十年前干出那般‘惊天动地’的大事,今日还敢派兵围城,意图杀害锦衣卫指挥使?杀了我,您觉得这事儿能瞒住,不传到京城去?” 洛王自然闭口不语。 寇凛慢慢道:“倘若本官今日不制住你们,这天水镇的证据几日内怕是就没了。本官死在这里,你们也不怕传回去,圣上哪怕气恼,也不会派人来查。因为您姓明,您是皇室中人,竟为金矿制造天灾,这会动摇百姓对皇室的信任,从而令乱党以此大做文章……” 难怪是圣上心腹,好通透的心思,洛王笑道:“寇指挥使既然心如明镜,就该知道你将此事捅了出去,圣上不会奖励你,反而会怪罪你……” 楚谣心头一滞,她只看到了寇凛心中的善恶,却不懂朝政,更不会揣摩圣心,疏忽了这一处。 柳言白是清楚的,所以他才对寇凛竟肯来对付洛王十分不解,不只是强龙斗不过地头蛇的缘故。 寇凛微微垂了眼,道:“金矿的事情,的确不能轻易抖出来,好不容易才安稳了几年的世道,不能因为此事再乱。” 楚谣看着他的背影,心头涌上复杂的情绪。 柳言白讥诮勾唇,他果然没看错过人。 洛王打量着寇凛,正想说话,裴志坤却摇摇头,暗示他寇凛信不过。 寇凛倏然眯起眼睛:“所以,本官想了个办法。” 洛王忽然觉得寇凛这个笑,笑的他毛骨悚然。 此时,侍卫来报:“王爷,魏县令和知府大人应您的召来了。” 洛王皱眉:“本王没召他们。” 话音刚落,侍卫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满脸的惊慌失措:“王、王爷!锦衣卫在您卧房里,搜、搜出了一件……龙袍!” 洛王惊的起身:“怎么可能?!” 裴志坤也吃了一惊,心知是寇凛干的,但他一时间上哪儿找龙袍?“你们都看仔细没,是不是戏袍?” 侍卫惶惶:“不不,是真的龙袍!”尽管他也没见过真的龙袍,但那黄袍子一抖开,几乎闪瞎了众人的眼睛,“纯金丝勾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 洛王与裴志坤听罢,倏地转脸看向寇凛,“你……” 寇凛啧啧:“洛王,您连同神都卫意图谋反,如今证据确凿,还有何话好说?” 洛王气的吐血:“你、你栽赃本王!” 寇凛背着手,洋洋得意的挑了挑眉:“这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官惯爱陷害忠良,害死的朝廷命官公侯伯爵多不胜数。今儿看到龙袍的人不少,在本官授意下,相信很快将会传遍洛阳,您今儿若是杀了本官,更是洗不清这谋反嫌疑,王爷莫非要屠了洛阳全城灭口?再者,这私藏金矿和谋反很相配的呀,百姓只会骂您乱臣贼子,不会再怪在我大梁皇室头上,相信圣上既省心又开心,定会大大嘉奖本官,您说是不是?” 楚谣抿唇笑了笑,怪不得一路上没看到段小江。 柳言白则看一眼寇凛的背影,不得不服,这奸贼果然是又奸又贼。 不过,他却也破天荒头一回觉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八个他最厌恶的字眼儿,竟也可以如此大快人心。 离间 离间 “说话啊?怎么都哑巴了?”寇凛饶有兴味的看向洛王一干人。 不只洛王面色惶变, 一贯镇定自若的裴志坤也慌了神。 寇凛先发制人, 他们已经不能再借用天影的名义来诛杀他了, 不然等于承认谋反。 厅内炭火熄灭多时, 洛王却汗流浃背, 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裴志坤:怎么办, 裴指挥使? 裴志坤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处理, 谁他妈能想到,寇凛陪着新婚夫人出京游玩,竟还随身带着龙袍?! 寇凛笑的像只狐狸:本官随身带的东西多着呢, 全都是栽赃嫁祸杀人灭口必备之物,还想不想试试? 每次离开北直隶境,他都会带很多防身用的宝贝, 以备不时之需。 原本他们离京前往清河县, 并没有暗卫跟着,这些暗卫是他决定来洛阳时, 才派小江从京里召过来的, 自然也带来了他的宝贝们。 这件龙袍也是他的宝贝, 是件真龙袍, 已私藏近三年。 龙袍做好后刚送去圣上寝宫的那个清晨,圣上试穿时, 领口处便被勾破一个口子。 圣上前一夜恰好做了个噩梦, 梦见江山易主, 认为这新龙袍破损乃不祥之兆,意欲销毁。寇凛当时在场, 立刻就给求走了,理由给的极为充分,就是怕遇到这类不能将真实罪名公诸于众,但又不得不杀的皇室中人。 所以今日这一手,并非临场发挥,得益于他的远见。 僵持中,裴志坤拿到洛王签章后从南大营调来的两千人,已将洛王府围住。 焦虑不已,裴志坤瞥见寇凛解下了腰间绣春刀,立刻打起精神戒备:“你要做什么!” 寇凛却将绣春刀随手扔给楚谣,依然是闲庭信步的往侧窗边去:“裴指挥使,别那么紧张,过来聊两句。” 裴志坤一动不动,怕他又耍什么阴谋诡计。 反倒是洛王以眼神催促,希望裴志坤过去,看看寇凛是不是想提什么要求:他要多少金子,就给多少! 裴志坤再三犹豫,未曾解刀,走去侧窗边。 他不信寇凛是来讹钱的,但如今骑虎难下,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倒希望他是真的贪。 寇凛将声音压的极低,几近耳语:“裴指挥使,谋反乃是诛九族的重罪,洛王身为皇室中人,顶多掉自己一颗脑袋,儿女贬为庶民。你就不一样了,你背后不只妻妾儿女,还有偌大济安侯府……” “你少来唬我!”裴志坤也不是被吓唬大的,“单凭一件龙袍,这谋反的帽子哪有那么容易戴?” 寇凛深以为然地点头:“的确,所以本官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证。” 裴志坤冷道:“谁是你的人证?” 寇凛抬手指了指他:“神都卫指挥使,裴指挥使你啊。本官知道金矿的事儿,洛王爷这贪财好色之人才是主谋……本官为你指条明路,在神都卫中,除了你之外,谁最有权力?是范扬范同知吧?” 裴志坤心头猛然一颤:“你什么意思?” 寇凛道:“十年前天水镇大地动,全是他与洛王勾结,你毫不知情。至于洛王谋反,也是范扬与他私下里图谋,与你和你的神都卫无关。你顶多落下个失职之罪,但因你近来日渐察觉,特向本官告密,本官才会来洛阳调查。你为本官证他们谋反,本官则证你无罪……如此你将功补过,顶多挨顿板子罚个俸禄。” 裴志坤攥了攥拳头:“你竟肯放过我?” “本官当然想杀你,但本官懂得权衡。”寇凛瞥他一眼,“本官不给你活路,本官与夫人也别想活着离开洛阳城。而且,想定洛王谋反容易,牵连你裴家谋反很难,毕竟你裴家跟着宋家,从前平定淮王谋反有功……” “算你识相。”裴志坤冷笑。 寇凛也不多说,又走回正厅里去:“裴指挥使尽快考虑。” 裴志坤跟着回去时,脑子里真的在考虑。 这的确是条活路,但他信不过寇凛这个奸诈小人,但凡能想到办法,他也不能与他合作。 办法,还有什么办法? 突然间灵光一闪,裴志坤快步追了上去,厉声道:“寇指挥使,还请你将那件搜出的龙袍拿来,由王爷试穿一下!”又看向洛王,“还请王爷前往院中,在陶知府魏县令、以及众神都卫士兵面前穿!” 洛王惶恐:“这可万万使不得!” 寇凛转头睨着裴志坤冷笑:“敬酒不吃吃罚酒。” 楚谣抱着绣春刀的手抖了下,这裴志坤果然是个厉害角色。 寇凛的龙袍别管哪里弄来的,肯定不是为洛王爷量身打造,而洛王爷矮胖,明显异于正常男子,这并不是为他特制的龙袍,定然是极不合身的。 如此一来便足以证明是有人嫁祸,他们在再顺势将矛头转向寇凛,说意图谋反的其实是寇凛,则更有诛杀的理由。 洛王也是个精明人物,疾步就往厅外走:“不错,为了证明本王的清白,本王一定要在众人面前穿一穿这龙袍!” …… 天色以暗,王府灯火通明。 正厅外宽阔的院子里,范扬正一眨不眨的盯着袁少谨。 而袁少谨被一众拔了刀的锦衣卫围护着,手中捧着个放有龙袍的托盘。 他心里清楚,这龙袍是段小江放进去的。他进洛王卧房内搜寻时,段小江藏在房梁上,给他使眼色,床头有个机关。 袁少谨的感觉甭提多古怪,他今日干的这事儿,在史书中似乎都是奸臣拿来构陷忠臣的。但他竟还问心无愧,刻意高高举着给众人欣赏,生怕王府内有谁看不到。 尤其是陶知府和魏县令,两人先后没了儿子正悲痛欲绝,此时看一眼龙袍,再看一看院中站满的锦衣卫,以及将锦衣卫围起来的神都卫,两人也顾不得丧子之痛了,心中各有主意。 洛王从厅中走出来,指着袁少谨:“将那龙袍拿给本王!” 袁少谨能给他才怪,站在一干锦衣卫中间动也不动:“怎么,王爷想要销毁证物?” “本王是要……” 洛王正要解释自己的意图,突听一声喝喊,“有刺客!” 伴着这雄浑的声音,原本在王府外待命的神都卫兵士从正门冲了进来,领头之人,是位居范扬之下的指挥佥事罗明辉。 他率兵来此,是接到铲除天影妖邪的命令。 天影短短一两天内连杀三位高官子弟,更扬言要在今夜血洗洛阳城,他原本还在心里想,区区一个江湖组织,哪来的底气口出狂言。 但方才的刺客只一人,堂而皇之的走到王府大门口。罗佥事才刚反应过来,那刺客一跃而起,似只黑隼,从他们头顶直接飞过,飞进了王府中。 院中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闯入的神都卫吸引时,忽地从右侧边又闪出一个黑影,手中持着一条长鞭,透过锦衣卫之间的罅隙,朝着袁少谨抽了过去。 正与众人一样分心看门口的袁少谨手背被抽了一记,顿时皮开肉绽,忍之不住,痛叫一声。 旋即手里托盘落地,而黑影将内力灌入鞭中,原本柔软的鞭子前端骤然弯曲,弯成钩子的形状,钩住即将落地的龙袍。 一个拖拽,龙袍便落入黑影手中。 “刺客在这里!”所有目光又都转向抢了龙袍的黑影上。锦衣卫旋即一拥而上。 王府侍卫此时的脑袋都是懵的,不知这刺客是不是“自己人”。 而罗佥事认得出,这不是他追的刺客。先前那刺客披着黑斗篷,两柄窄细弯刀交叉着被他背在身后,瞧着像东瀛忍者。这是声东击西之计。 洛王尚未从变故中惊醒,身后跟出来的寇凛先他一步怒道:“洛王爷,您好大的胆子!以为抢走龙袍就能抹杀您意图造反的证据吗?知府县令,锦衣卫神都卫,还有外头那么多洛阳百姓全都看着,您堵的住悠悠众口吗!” 什么?龙袍?洛王造反? 原本守在外的神都卫并不知情,现在闯进来的这些兵士都愣了。 偏此时,见抢走龙袍的刺客被围,那背着双武士刀的刺客也忽然冒了出来。 柳言白一眼认出,这是阿飞,也就是宋世非。 楚谣也认出抽了袁少谨一鞭抢走龙袍之人是虞清,看来又是寇凛提前安排好的,防备的就是洛王要试穿龙袍。 他人手不够,还真拦不住洛王试穿。 只不过虞清应是刚到不久才对,楚谣一直跟在寇凛身边,确定寇凛并未与她见过,估摸着是吩咐段小江去找两个高手来抢龙袍。 刚好虞清来了,段小江便使唤上了她。 洛王养尊处优多年,哪里见过眼前这般混乱的局面,正拼命想对策时,肩部倏然一沉! 是寇凛出其不意,拔了腰间绣春刀锋抵住了他的脖子,并冷笑道:“本官正纳闷天影怎会如此猖狂,原来背后竟有王爷撑腰,王爷勾结邪教,还勾结外人,果然是打算造反。”又看向准备朝刺客杀过去的神都卫士兵,“你们也打算跟着洛王造反不成!” 罗佥事巨震,立刻停下脚步。看向他们的指挥使裴志坤。 裴志坤此时默不作声,事已至此,他无计可施,知道自己是怎么也不可能斗得过寇凛了。 “放开王爷!”范扬不明白裴志坤在发什么愣,挥刀奔向寇凛。他心知自己打不过他,可他身后还有“楚箫”和柳言白。 范扬已从贺兰哲口中得知了他们的身份,知道他们不会武功。 柳言白淡定自若,不着痕迹的移步靠近楚谣,已摘了手套的左手捏着一枚暗器。 他的确不会武功,但防身的宝物也不少。 但柳言白并未用上暗器,范扬只不过挪动了几步,后心窝便被一刀刺穿。 范扬转头瞧见是裴志坤,脸上透着不可置信,张了张嘴。 裴志坤不给他出声的机会,刀从他胸口,快准狠的砍掉了他的脑袋! 随后弯腰提起范扬还睁着眼的头颅,对神都卫喝道:“经过我与锦衣卫寇指挥使联合调查,范同知与洛王私下勾结,意图谋反!众将听令,控制住王府中人,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罗佥事惶然片刻,立刻抱拳:“遵命!” 柳言白收回暗器,微微皱眉,裴志坤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寇凛方才与他私下里密谈,一定是与他达成了协议。 将裴志坤从这案子里摘干净出去,实在是恼人,但柳言白可以理解寇凛的做法,这是没办法的选择,换了自己也会这么做。 敌众我寡,逼急了裴志坤,横竖是个死,他会拉着他们一起陪葬。 如今有他的证词,更能坐实洛王的罪名。 至于裴志坤的命,稍后相信寇凛另有其他的安排。 想到这里时,柳言白忽然发现,他竟以自己处事的标准来看待寇凛? 已被寇凛挟持住的洛王颤颤指着他:“好你个……” 寇凛将刀背一提,锋刃在洛王脖子上压出一道血线,迫的他说不出话来,同时朝一个方向喝道:“你们敢动手,本官就敢立刻杀了他,不信试试!” 那个杀机隐现的方向,正是王府死士首领蛰伏处。 裴志坤会意,立刻指向那里:“死士也不要放过,全抓起来!” “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寇凛递给裴志坤一个“合作愉快”的眼神。 至此,高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他表现的轻松愉快,实则方才但凡一步行差踏错,后果将不堪设想。原本他也不会如此紧张,带着楚谣…… 对了,楚谣! 寇凛只顾着感知死士的藏身方位,刚才范扬被砍头,以楚谣的位置怕是看的清清楚楚,还被溅了一身血。她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楚谣今日受到的刺激一波强过一波,先见焦尸,再见人抹脖子,如今更是看到一颗头颅飞了出去,鲜血溅射在她脸上,滚烫如热油一般,烧的她张开了浑身毛孔。 心脏在胸腔极速跳动,意识却逐渐放空,她两只眼睛瞪的极大,视野里遍布着血红,却又在一瞬间陷入黑暗。 是柳言白用左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同时,右手则抓住她的手,去掐她的虎口处。 楚谣回神之际,感受到他的手不热不凉,不颤抖也没有黏腻感,说明他的淡定真不是装出来的。 这般修罗地狱般的场景,丝毫没有紧张感之人,要么心里素质极强,要么便是习以为常。 楚谣不知道柳言白属于哪一种。 若说他心理素质强,之前在贺兰府,他看到锦衣卫暗卫送来的纸条时手都会抖。 若说他习以为常,他在国子监教书,平素杀几只兔子做实验,抓两条蛇拿来泡酒,与杀人之间,应也是有差别的吧? 寇凛钳制着洛王,转头去看楚谣,正看到柳言白去捂她的眼睛,另一手还去拉她的手。 一瞬只想丢开洛王,转刀砍了他的胳膊,瞪着他道:“亏你饱读诗书,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她都快被吓出癔症了,柳言白哪里还顾得着什么男女之防,也没空搭理寇凛。 但很快,柳言白脊背一僵。 这是楚箫,他不该知道是楚谣。寇凛的“男女授受不亲”六个字,他听罢毫无反应是不对的,寇凛是在试探他! 他想多了,寇凛是真恼火,并无试探他的意思,“男女授受不亲”脱口而出后,他自己也愣了愣。 正想着如何搪塞,却见柳言白没有反应。正纳闷他是没听见么,又见他后知后觉的暴露出紧张。 寇凛立刻明白了,柳言白知道这是楚谣! 密信 密信 得益于柳言白迅速采取措施, 楚谣很快从癔症中清醒, 自然也感知到了他的反常。 因血腥恐惧而狂跳的心才刚平静, 又突突起来。 他也知道她和哥哥的秘密? 何时发现的? 同行的这一路, 还是国子监内? 寇凛同样在想这个问题, 但眼前局势未稳, 随时都有意想不到的危机, 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对柳言白道:“她已经没事了,松手!” 柳言白一言不发,确定她脉搏平稳后, 才松开了手。 寇凛冷冷觑他一眼之后,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洛王身上。 楚谣依旧原地站着,没有去看柳言白, 她也明白现在不是时候。 王府内乱成一团, 越来越多的神都卫兵士涌入王府中,以绝对的优势压制王府内的侍卫和死士。 而锦衣卫提前并不知情, 真以为虞清是洛王的人, 是来抢龙袍的, 死死咬住不放。 寇凛颇感意外, 区区洛阳百户所的底层锦衣卫,能力倒是不容小觑。 将近一百来个人, 抓人时自动分成好几组, 摆出一个困兽之阵。奈何与虞清和阿飞实力悬殊, 阵被破的极快,旋即有条不紊的变幻阵型。 看得出虞清也觉得有趣, 刻意拖慢了步骤与他们玩玩。 寇凛想起自尽于牢中的百户周择,这些锦衣卫等于是他带出的兵,看来是个可用之才,可惜了。 楚谣则眼花缭乱,耳畔全是兵刃交接的声响,还伴有喝杀声,仿若战场一般。 她从未亲眼见过这样的场景,先前还气派恢弘的王府,眨眼间血流成河。 她先将眼睛闭上,须臾又睁开。 忽然理解了寇凛的求生欲为何那般强烈,未必真的怕死,只不过见多了死亡,更懂得生命的珍贵。 也理解了他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所求不多,吃饱饭,活下去。 的确如此,世道无常,随时都有意外发生。 吃饱饭和活下去,真的是最简单也最艰难的理想。 * 任务完成之后,虞清与阿飞摆脱锦衣卫追捕,逃离王府,进入一条漆黑的小巷子里。 两柄武士刀归入背后鞘中,阿飞朝着虞清比出两根手指:“第二,完成。” 先前他中了神机营的毒,虞清偷解药救了他,他答应了要还她恩情,除了天影相关,为她做三件事。 虞清之所以让他还救命之恩,是想将他留在身边,试图唤醒他的记忆。囚禁他是没用的,如今这家伙脑海里全是忍者的信仰,一旦逼急了就要自尽。 虞清让他做的第一件事,恩情没报完之前不能回组织去,要一直跟在她身边。 第二件事,就是刚才洛王府的事情。 余下的第三件事,虞清三个月内都不打算使唤他了——因为他提出,最长不能超过三个月。 原本他抗议的时间是一个月,虞清嘴皮子都快磨烂了,才又延长了两个月。 她无奈的点了点头:“那你找地方躲着吧,我不确定寇指挥使会不会抓你。” 阿飞原地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 他包裹的严实,虞清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他最终还是一言不发,转身飞上墙头,隐匿于黑暗中。 * 洛王府被控制之后,神都卫和锦衣卫开始做善后工作。 裴志坤拉着寇凛提议:“暂且将洛王与贺兰哲押去南大营吧?寇指挥使与夫人也不如先住过来,洛王府死士逃走不少,我怕他们会对寇指挥使不利。” 寇凛回的直接:“比起来洛王的人,本官更怕你,本官还是住在我锦衣卫百户所。” 裴志坤冷笑一声:“那接下来你我该做什么?” 寇凛淡淡道:“谋反案你我可以立刻上折子,但金矿案对皇室影响过大,非同小可,本官必须得先写封秘信送回京城,请示圣意,随后再做决定。”又指了指他,“至于你,当然是负责灭口。” 裴志坤明白“灭口”是何意,参与十年前炸毁天水镇的人,都得除掉,他才能彻底摘干净。 寇凛这是在借他之手杀人,但他还不得不去杀。 …… 说定了以后,洛王与贺兰哲对外宣称押去了南大营,但实际上秘密送往了锦衣卫百户所。 一行人也从贺兰家搬到了百户所。 因为涉及谋反,洛王府、同知府以及贺兰府内所有人都被神都卫软禁了起来。 袁少谨受了伤,先去百户所包扎,楚谣也跟着过去喝酒,尽早让楚箫醒来。 柳言白的物品,他的书童会送过去,故而也不用回去收拾。 独寇凛得亲自回贺兰府,去将楚谣昏迷着的身体抱走。 但他准备先去找柳言白谈谈,刚要出门,却被楚谣拉住:“夫君,这是我的事情,我想亲自去和老师聊一聊。” 寇凛自然不同意:“不行!我现在怀疑,咱们初到红叶镇时,你哥在柳言白房里被蛇咬了,八成是他故意的。” 怎么会?楚谣拧着眉:“老师目的何在?” 寇凛嗤笑:“这还用问吗,自然是想和你独处。明知你是个有夫之妇,还与你聊了许久的画。”他那晚蹲房顶蹲了一身的雪,算是白蹲了,想起来心里怄的不轻,“还有寺庙里恰好碰上,与你同点安魂灯,肯定也是故意的!” “不。”楚谣思忖着摇头:“旁的不说,去寺庙点灯绝对不是老师刻意为之,老师从前就爱……” “你也说了是从前,你自己不也说他画境变了?”寇凛倏然垂眸,“谣谣,倘若他真对你有意的话,他很有可能是天影的人。” 楚谣惊讶过罢,摇摇头:“不可能,老师与我父亲一样,只是个文弱书生。” “我说过,天影不只有拳头还有脑子。作为脑子存在的少影主,并不需要武功。截止到目前为止,他符合所有我心目中少影主的特征。” 楚谣紧张的攥起了手,寇凛却突然一个转折,“但是,他不符合的特征也很多。先前我以为他是个装好人的伪君子。” 楚谣问:“现在呢?” 寇凛斟酌了许久:“现在觉得,他是个嫉恶如仇的伪君子。” 楚谣不是很懂,“嫉恶如仇”的评价,足以说明寇凛是欣赏柳言白的,可为何非得加上“伪君子”三个字? 不过与寇凛争执许久,最终寇凛还是同意她先去与柳言白聊一聊。 …… 听到叩门声,柳言白打开门时,表情微微凝固。经过片刻的犹豫,他道:“寇夫人?” 他已经做好了寇凛来质问他的准备,不曾想来的竟是楚谣。 楚谣此时还是哥哥的模样,听他这样称呼,倒也省的再问:“老师,方便进去说话么?” 柳言白的手还搭在门框上,并未有动作:“寇夫人似乎饮了些酒?深夜入我房中,怕是不合规矩。” 楚谣倒是笑了:“先生您何时也开始拘泥于礼教了?” “我并非拘泥礼教,我是怕寇指挥使……”话音一顿,柳言白笑着说完,“怕你我话说一半,寇指挥使闯进来,指责我不懂规矩,逼着我拿钱私了,否则便让我在国子监混不下去。” 楚谣一愣,心道柳言白竟有这么深的感悟,一定是被寇凛给讹过了。好笑着道:“可我现在是哥哥呀,他讹不着您的,尽管放心。” 柳言白也笑了笑,侧身让路:“开玩笑罢了,夫人请进。” 楚谣走进房中,被他请去桌前坐下。他则坐在她对面。 已是临近子时,的确多有不便,楚谣开门见山:“老师,您是何时知道的?” 和聪明人说话,没有绕圈子的必要,柳言白淡淡道:“你来国子监的第二年。” 这真的是有些年头了,也说明柳言白会守口如瓶,不会告诉任何人。楚谣宽心的同时,又狐疑道:“不知老师是怎么发现的?” 柳言白微笑:“这很难发现么?只需与你兄妹俩都有交集,基本就能分辨的出。难的只是鲜少有人会往荒诞的方向去想,只认为你哥哥有着两副面孔,双重性格。其中之一与自己的孪生妹妹相似,并无不妥。” 楚谣凝眉:“那老师为何会往荒诞的方向去想?” 柳言白缓缓道:“所谓‘荒诞’,只不过是超出了人的常识认知。事实上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从无定数。” 楚谣又问:“那老师为何不拆穿呢?” 柳言白反问:“我为何要拆穿呢?” 楚谣轻轻一声叹息:“国子监从不收女弟子……” 柳言白指门:“你方才进门前,不是还问过我何时开始拘泥于礼教?如今与我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还问这个问题,有何意义?” 楚谣低头沉默许久,柳言白也没有继续说话。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她起身告辞:“天色不早了,今日变故丛生,人人皆疲,不打扰老师休息了。” “恩。”柳言白也不留,起身送客。 楚谣站起身时,颇有些不胜酒力一般,身体一个趔趄,险些要摔倒。 柳言白连忙扶住她:“夫人小心。” 她站稳后,他松开手。她又道了一声“多谢”。 柳言白送她出门。阖上门后,他站在门后半响没动。她是在试探他,试探他是不是喜欢她。 不知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寇凛的意思。 * 这厢寇凛前去贺兰府,除了暗卫之外,身边还跟着十几个当地锦衣卫。 阮霁见到他回来,羞愧难当:“寇指挥使,下官……” “你收拾东西过去百户所吧。”寇凛见他没有离开洛阳,一直留在贺兰府同生共死,已是高看他几眼了,难得和颜悦色,“此事还没完,咱们估摸着得留在洛阳过年了。” “是。”阮霁见他不恼,松了口气。同时他已听说王府内的异变,更是对寇凛佩服的五体投地。 寇凛回到房间里后,先去床边看一眼楚谣,见她安然无恙才去收拾两人的随身物品。 楚箫和袁少谨的物品,由段小江去收拾。 门外锦衣卫忽然道:“大人,贺兰茵求见。” 寇凛正在收拾案台上的监察札记,头也不抬:“神都卫怎么回事?被软禁的人还能在府中四处走?撵回去!” “是!” 然而贺兰茵却凭借武功打进院中来:“寇指挥使,民女跪求一见!” 寇凛微皱眉,推开窗子,见她持着剑杀气腾腾的模样:“大小姐这是跪求?” 贺兰茵立刻丢开手里的剑,噗通朝着窗口跪下。 锦衣卫的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寇凛摆摆手,示意他们收刀退去一边。 贺兰茵傲气全无,眉宇尽显哀戚:“寇指挥使,洛王谋反,家父是否真的参与了?” 寇凛在案台后坐下来,铺平纸:“调查阶段,不便透露。” 贺兰茵泫然欲泣:“家父绝对不可能谋反,还望您明察!” 寇凛提笔沾墨,不咸不淡地道:“每一个抓回来审问的犯人,都喊着他们是冤枉的。贺兰大小姐,你年纪尚轻,又从小在自在门学艺,你父亲在洛阳城内的所作所为,你未必了解。” 贺兰茵摇头:“家父自小让我们谨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怎么可能会去谋反呢?” 寇凛斟酌着密信该如何写:“多说无益,本官若是查明贺兰老爷不曾参与谋反,自然就放回来了,请回吧。” 贺兰茵低声道:“寇指挥使,您要多少金子才肯放人?” 寇凛笔下不停,面色亦是不变;“送客。” 贺兰茵咬着下唇:“大人,您究竟要什么?要什么都可以……” “送客!” “贺兰大小姐请回!” 贺兰茵拳头一攥,只能起身离去。 等外头静下来以后,寇凛起身将窗子阖上,转头道:“醒的挺快。” 楚谣坐起身,活动一下筋骨。 寇凛赶紧又问:“你去见过柳言白了?” “见过了。”楚谣将两人对话说了一遍,“其实想想也是,老师那么聪明……” 寇凛沉吟不语。 “而且老师与我相处间进退有据,不远不近,不觉得他对我有哪里特殊。”楚谣觉着若真按照寇凛的猜测,他与天影有关,暴露之后,她摔倒时,他该尽量避嫌才对。可他并无任何区别,依然十分关切,宛如长者对晚辈的爱护。 “你才说过,他那么聪明……”寇凛喃喃自语,没在继续针对这个问题,转身继续写密信。 眼下还有一大堆事情需要处理,譬如送来七个木偶的幕后凶手尚未抓到。 此人一直不露面,只利用金矿案受害者来推动一切发生,也不知其本人是否也是金矿案受害者。 或者,只是想利用自己扳倒洛王和神都卫,从中获取利益。 寇凛目前确定不了此人的动机,但他必须将此人给抓出来。 为达目的滥杀无辜,该死。 胆敢算计他,更该死。 楚谣见他伏案写个不停,穿鞋下床,走到他身边去:“你在写什么?” 寇凛信口胡诌:“写诗。” 楚谣哪里会信,探头朝纸上一瞧,仔细辨认,竟是写给圣上的密信,赶紧收回视线。 寇凛见她谨慎的模样,不由笑道:“看吧,无妨的,反正你也看不懂。” 确实看不懂,楚谣刚学写字那会儿,写的字也比他写的工整。 字迹潦草的像鸡爪子挠的不说,还有一大堆圈圈叉叉,应是不会写的字。 她好笑道:“难不成圣上看的懂?” 寇凛也笑着解释:“我不过是起个草稿,稍后还会让小河再誊抄一遍呢。”忽地眨眨眼,“不如我念你写,还省的我许多功夫。” 楚谣略略思索,点头:“好。”又好奇着问了一句,“誊抄完了之后,直接八百里加急送去给圣上?” “自然不是。”寇凛站起身让位置给她,想说八百里加急还没有段小江的轻功快,且路上容易出意外,由小江亲自送回去才放心。 可他脊背一僵,猛地坐下,双臂搁在密信上,捂的严严实实,语气也有些慌乱:“算了,我还是自己写吧。” “哦。”楚谣神色微微一黯,“那我来收拾东西。” 她觉得寇凛防着她,但真相并不是。 他是想起自己中午做的噩梦,和他之所以会做噩梦的原因。 再看自己写的字,越看越不堪入目,心里越难受。 中午时那股萦绕在心头的烦躁感又回来了,寇凛不想承认但必须承认,这烦躁似乎来源于自卑。 更烦躁自己究竟自卑个什么鬼? 心情郁郁的出了贺兰府,将楚谣抱上马车,寇凛没急着上去。 他将正准备回京送密信的段小江拉去一边悄悄询问:“你可知道云端居士是谁?” 段小江笑道:“大人,您在考我吗?属下虽然出身江湖,云端居士这般有名的唐代大画家,属下还是知道的。” 寇凛一张脸顿时黑如锅底,段小江与他一样没念过多少书,竟也知道! 段小江见状不对,猜测着自家大人的心思,立马补充:“但属下对他的作品一无所知,真的!” 知道是哪朝人已然是种罪过,寇凛脸色依然不见好转,嘱咐道:“回京送信之前,先去给本官买一份字帖来。” 段小江纳闷:“买字帖做什么?” 寇凛道:“当然是练字,难不成买来吃?” 已入三更天,洛阳城不比京城繁华,又因洛王谋反案闹的人心惶惶,上哪儿里买字帖?小江提议:“夫人写的一手好字,您让她抄个诗,您比着写不就完了?” 寇凛瞪着他:“本官是穷到连张字帖都买不起了吗?” 段小江连忙道:“是是,属下这就去买。” 字帖 字帖 “回来。”见段小江要走, 寇凛喊住他, “这一时半会走不了, 通知开封千户所, 速速抽调人手过来洛阳。” “是。”段小江又问道, “大人, 回京之后, 需要属下给家里捎句话吗?” 寇凛一时没理解他的意思,家里? 是……尚书府? 寇凛讷了讷,视线微微下垂:“你先将密信交给圣上, 等圣上指示之后,再将洛阳发生的一切告诉楚老狐……楚尚书。” 段小江点头:“属下知道了。” 寇凛上马车前,犹豫再三, 极不自然的又补充一句:“再告诉他, 我们在外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赶不及回去陪他过除夕, 上元节前尽量赶回去。” 趁着贺兰府门外的灯笼, 段小江打量一眼寇凛的表情, 笑道:“属下记着了。” …… 乘坐马车回百户所的路上, 寇凛都不怎么说话,楚谣与他并排坐着, 见他不像想事情的模样, 问道:“你怎么了?” 寇凛拢手而坐, 讪讪道:“没事。” 楚谣怎么看他怎么不对:“是不是累了?” 中午时候就听他说累,只睡不到一刻钟便因噩梦醒来了, 随后就折腾到现在,夜深人静的,连她都有股深深的倦意,怕是一闭眼就能睡着。 “还好,习惯了。应付这种局面不算什么。先前主要是担心着你的安危,才显得那么犹豫。”寇凛瞧她将头歪靠在车壁上,时不时打哈欠,伸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提起来坐在自己的腿上,“从这过去百户所有段距离,你困就先睡吧。” 楚谣不太敢睡,怕自己睡沉过去,到了百户所自己醒不来,他肯定不会叫醒她,直接将她抱进去,那么多锦衣卫看着…… 寇凛猜到她的顾虑:“我抱自己的夫人,怕他们说什么?” 楚谣想想也是,他的威信,从来也不依靠表面功夫。 她放松下来,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缓缓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走马灯般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一切,想着想着,心口砰砰直跳。先前是紧张,现在是心动。寇凛做正事之时,真的是一步三算,滴水不露,一贯如楚谣的认知,他应对危机的能力一流,跟在他身边,总会令她无比心安。 楚谣喜欢的就是这份心安,自己也不知修了几辈子的善缘,才能在今生遇到一个这般好的男人,还有幸嫁给他。 她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中渐渐睡着了,寇凛轻轻叩了叩马车门,示意车速放缓一些。 等到了百户所,寇凛抱她回房。楚谣没戴帷帽,一众洛阳锦衣卫头也不敢抬。 将楚谣抱去床上,掖了掖被角,吩咐锦衣卫去烧水。 每次从险境中走出来,他都得沐浴。一个是因为紧张出了一身冷汗。一个是他需要松弛一下,将思绪放空。 可他才刚泡进温热的水里,眼睛闭上不到片刻,旋即又睁开,肌肉紧绷,戒备着看向门口。 他吩咐了手下别来打扰,暗卫也全在看守洛王。 ——“我。” 听到是陆千机的声音,寇凛松弛下来。 身穿锦衣卫官服的陆千机从屏风后绕过来,拧眉看着他:“你是疯了吧,拿龙袍嫁祸洛王谋反?” 寇凛重新闭上眼睛,仰在浴桶边缘:“不以谋反罪论处,很难逼着裴志坤倒戈,更别想扳倒洛王。” 陆千机:“图什么?” 寇凛:“原本想走,但被谣谣拦住,非得逼着我想办法将他们绳之于法。” 陆千机:“她不会。” 寇凛再度睁眼,眼神里透着杀气:“你少以为你知道她喜欢一个唐朝画家,送她杆毛笔讨了她喜欢,就自认为很了解她。” 陆千机鄙视道:“我不认为我很了解她,但我肯定比你了解她。” 寇凛其实有些心虚:“我整日里有多忙,你也是知道的,难免有所忽视。”说完又骂自己和他解释什么。 陆千机道:“你这不是忽视,是自私……”眼看要将寇凛激怒,他赶紧从袖中摸出纸条来,“行了,先说正事儿,少影主给我递了消息。” 寇凛绷紧了脸将纸条拿过来,一堆符号,哪里看得懂:“这写的什么?” “让我全力协助锦衣卫。”陆千机解释了一遍,“就在你召集洛阳锦衣卫的时候送来的。” “是么,知道的这么快?”寇凛冷笑一声,“我还怎么说服我自己,柳言白不是少影主?” 陆千机愣了片刻:“你说柳言白是少影主?” 纸条递回给他,寇凛摇头:“不确定。他让我看不透,京城中与我交手的少影主心狠手辣,滥杀无辜,为达目的不折手段。以我所见的柳言白,绝不是这样的人。” 陆千机沉眸:“你有何打算?” 寇凛道:“再观察观察,即使真是他,你我也不能轻举妄动。” 陆千机道:“你想顺藤摸瓜?” 寇凛点头,眉间拧成深深的沟壑:“若真是他,那么问题怕是严重了。天影这邪教,图的可能是我大梁江山。盗走《山河万里图》的动机,估摸着与明年国宴相关……” 陆千机不知他从何得来的判断,但相信他的判断,沉吟不语。 寇凛又道:“这些只是我的猜测,先别忙着禀告圣上,以免打草惊蛇。我告诉你,只是让你注意一些动向。” 陆千机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对了,我也卖你个消息。当年天水镇大地动之后,连同附近几个镇子,出现了许多孤儿,被河南府内十几个善堂、佛寺收养,杀死陶公子的亲随护卫,以及将范扬女儿推下水的侍女,虽不是同个镇子,却曾被松县同一家佛寺收养将近三年,我查了查,大地动后,一个善人匿名捐了一笔巨额香火钱,你猜是谁?” 寇凛给他一个“有屁快放”的眼神。 陆千机剜他一眼:“是郑霖,贺兰老爷的小舅子。” 寇凛锁着眉:“果然和贺兰家有关系。” 金矿的事儿,王侍郎当年下来查,一定是收了钱敷衍了事。两三年后,王家就被他抄了,那宅子先后两户被抄,都说风水不好,为何远在洛阳的贺兰世家要买下来? 他这两日住在贺兰府上,见他们家极是讲究,还特意问了柳言白,说是招财纳福的风水格局。 “我先走了。”这不归陆千机管,由着他去动脑子,但临走前又犹豫着道,“寇大人……” 寇凛:“嗯?” 陆千机叹气:“往后你想让我帮忙尽管吩咐。” 寇凛回神,抿唇一笑:“怎么,地契还给你,感动了?” 陆千机却道:“只求你往后对谣谣好一点,别这么不将她当回事。” 寇凛一瞬变了脸色:“管你什么事?滚!” 陆千机走了半天,他还被气得不轻。 …… 此时,楚箫房间里还亮着灯。 从虞清口中知道了今晚发生的事情,他失落自己竟没有参与,又数落虞清:“你下手也太狠了,把袁少谨打成这样。” 虞清躺在藤椅上吃苹果,耸耸肩:“没办法啊,当时情况危急,我不抽很一点,怎么让人相信我是来抢龙袍的?” 楚箫翻白眼:“得了吧,你分明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怎么了?”虞清嘿嘿一笑,“从前我们不都这么打他?”又狐疑的看着他,“我怎么感觉这才没多久,你们两个死对头似乎融洽了不少?” “其实妹妹说的没错,袁少谨这人吧,除了太固执,总喜欢和我比之外,心地并不坏。” 虞清从来也没把袁少谨当成坏人过,只不过从前这家伙经常拉帮结派的挤兑楚箫,她才爱揍他。 “反倒是阿飞。”楚箫问道,“虞清,你确定他是宋世非吗?” 虞清摇头:“不是很确定,但应该是吧。” 楚箫凑过去问:“那这事你和寇大人说了吗。” “说了。” “他什么反应?” “能有什么反应?” 楚箫沉沉道:“你得知道,他以前是宋世非,可他现在是天影的刺客。杀了很多人,做了很多坏事。” 虞清咔嚓咬一口苹果:“但他是被害成这样的。” “可他还是杀了很多人。”楚箫叹口气,他也很惋惜,觉得宋世非可怜,尽管没有虞清和宋世非之间情谊深厚,却也是自小的玩伴,哪有不心疼的。 “但虞清,你想过没有,倘若三个月期限过了,他没有恢复记忆该怎么办?没受伤的情况下,你有把握抓住他吗?所以让他回天影继续害人?” 虞清近来也头疼这一点,笑道:“这不是还有两个多月的么,楚大,凡事多往好的方面去想。” 楚箫道:“你这是盲目乐观还是自欺欺人?” 虞清脸色一肃:“怎么,那就该像你一样,喜欢将什么都杜绝在源头?怕自己读书读坏了就不读,怕喜欢我会痛苦就不喜欢,既然如此,反正早晚都会死你干嘛还要活着?” 楚箫被噎的无话可说,瞪了她一眼:“虞清,你从来都不会和我发脾气的。” 虞清也是近来被阿飞的事情搞的心烦,语气才重了点,立刻将手里的苹果凑到他嘴边:“没,我开玩笑呢。我的意思是好兄弟就得肝胆相照,我不能轻易就这么放弃他。” 楚箫心里忽然酸的不行:“果然有了宋世非,你就不在乎我了。小时候便是如此,对宋世非比对我好,后来以为他死了,你只剩下我,才和我好的。” 接着又说出许多虞清对宋世非比对他好的证据。 虞清听的嘴角直抽抽,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她早就忘记了,简直佩服起楚箫惊人的记忆力,吃完苹果之后立马寻个借口开溜。 …… 翌日一早,楚箫和袁少谨在百户所里的食堂吃饭。 袁少谨只能用左手拿勺子喝粥,右手被包扎起来,手腕肿的像猪蹄,眉宇间却骄傲的不行,只给楚箫显摆他的伤。 尽管知道是虞清故意的,楚箫依然很羡慕,感慨自己这晕血症何时才能好? “咦,虞清。”袁少谨并不知昨日打他之人是虞清,今日见到她十分惊讶。 虞清打了个招呼,走上前来。 楚箫眼睛一沉,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送去袁少谨嘴边:“来,张嘴。” 袁少谨愣住:“干嘛?” 楚箫笑道:“你不是手不方便夹菜吗,我喂你啊。” 袁少谨刚要再说话,筷子已经伸进他嘴里去了,楚箫又道,“好兄弟就是得互相帮助。” 什么鬼?袁少谨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虞清脚步顿住,心里哭笑不得,惊叹世间怎会有如此幼稚之人,弯着唇角摇摇头,转身又走了。 楚箫在心里想:怎么样,生气了吧,你也体会到我的感受了吧? …… 虞清去楚谣房间里讲给楚谣听,楚谣也笑了好半天。 笑过之后,楚谣的表情渐渐现出担忧。询问虞清:“你打算一直这么女扮男装,做虞少帅么?” “当然不是啦。”虞清没吃上饭,吃起楚谣屋里的糕点,“我往后还要做虞总兵。” 楚谣懂了。 虞清也明白她的意思,微笑道:“楚二,人生就是如此,有舍有得,拿起放下。” “嗯。”楚谣坐在案台前,也不再说什么了。 虞清习惯性扔着糕点,仰头用嘴去接,忽地看到梁上似乎有东西露出一角,好奇道,“是书?” 楚谣也仰头,顺着她的手势一看,瞧着像是书册一角。 想起这是先前周百户的房间,她心头一滞:“虞清,快拿下来。” 虞清轻轻一跃便拿了下来,竟是一本字帖。 楚谣接过手中,瞧着封面是新的,连灰尘也没有。 好端端的为何要藏一本字帖在房梁上?一定是周百户故意留下来的线索。 她和虞清认真研究起来。 姐姐 姐姐 这本字帖是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的《多宝塔碑》, 楚谣倒背如流, 翻看好几遍, 内容上半点儿问题没有。 虞清则从纸张下手, 用的是近来在贵族圈子里流行的白棉纸, 可见这本字帖价值不菲, 除此之外, 也瞧不出任何端倪。 两人围着这本字帖折腾一上午,一无所获。 “寇大人呢?”虞清站在窗边,举着字帖内页, 清晨和煦的阳光照射在纸页上,脉络清晰可见。 “他去盯着裴志坤了,逼着裴志坤列出名单, 私下里将当年参与金矿案的人犯全都处决掉。”楚谣昨夜于马车内睡着后, 早上醒来人在床上,寇凛已离开多时。去侧窗边以他教的节奏叩了叩窗子, 召来暗中保护她的小河, 询问后才知道他五更就出门了。 楚谣有些担忧他的身体, 先前在衙门做事时, 就知道他不常睡觉,多半在马车上小憩。成亲之后感受的更为直观, 四更睡五更起, 顶多休息一个时辰。 她忍不住问道:“你们这些习武之人, 不用睡觉的么?” “谁说的,我近来闲在京中, 多半时间都在吃吃睡睡。”虞清知道她是心疼寇凛,补一句,“不过上战场时,三五天不合眼也是常事,体力好,不碍事的,得空多休息就补回来了。” 大概这就是能者多劳,楚谣总是想要出分力,却总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她将那本参悟不透的《多宝塔碑》先放去一边,对虞清道:“你还能记清楚当年你在定国公府里见过的那位老人大致的长相么?” 楚谣先前就问过楚箫,但他记不清楚了,只知道他白发苍苍,脸上还有道疤。 “你想画出来?”虞清猜到他们三个因此事被暗杀之时,就有想过将此人的相貌画出来,但已过去十年,印象已是非常模糊,她本身又不善于画,“我记不清楚,不过他若是现身,我应该是可以认出来。” “你回忆一下,尽量说的详细一些,我来画。”楚谣摊平了一张宣纸,再将袄袖往上卷了卷。 “楚二,这不容易,我顶多描述个大概轮廓。”虞清用手比划着,“比方说这样的脸型,额头较凸,有许多皱纹,眉毛稀稀疏疏,眼睛细长,鼻子……” 楚谣落笔并未作画,只将她说的这些写下来。 虞清说完之后,她认真思索许多,再抽一张宣纸,没有画面部轮廓,先画眼睛。 “是这样的形状么?” “不像,眼尾还要更垂一些。” “这样呢?” “也不像……” 楚谣画了二十来种眼睛,始终被虞清否决。午饭送入房内,两人吃过之后继续,一个下午过去,楚谣画了厚厚一沓宣纸,才换来虞清一句“似乎有些接近”。 仅仅接近是不够的,楚谣不由皱眉,这比她想想中的艰难太多。她习惯性的咬着笔头,蹙着两弯柳叶细眉,想了许久才想出一个法子。 她从画纸抬头:“虞清,你往后闲了时,去城里老人聚集的地方多转转,多留意一下。” “你的意思是说……”虞清眨眨眼,“寻找类似的轮廓和五官?” “对。完全相似的人难找,但将脸型和五官拆开,会容易许多。”楚谣以毛笔尖点了点画纸,“待你找到相似的眼睛、鼻子,我分别画下来,收集完之后,我再来组合。” “谈何容易,五官在脸上的比例稍有不同,人的相貌便是天差地别,这是一个大工程。” “我回去临摹《山河万里图》同样是个大工程,若能将天影组织铲除,找回真迹来,比画一幅赝品有意义。” 虞清寻思寻思也是。 * 傍晚十分,一辆马车在百户所大门外停下,守门的锦衣卫立刻前来恭迎:“大人,您回来了。” 披着狐裘一身贵气打扮的寇凛慢慢踩着踏脚下车,经过昨日杀上洛王府,如今全洛阳城都知道锦衣卫那个奸贼指挥使来了,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想遮掩也遮掩不了。 这不,才刚刚往门口走了几步,只听背后“嗖”的一声,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直直指着他的后心窝。 寇凛眉头都不皱一下,旋即抽了身畔锦衣卫腰间的绣春刀,“铃……”,刀出鞘,伴着内力罡风,将那淬了毒的冷箭斩成两半。 “大人!” “刺客在西南方房顶上,追!” 寇凛将绣春刀重新插回去,道:“江湖中人,追不上的。” 刚要往西南方奔去的锦衣卫纷纷顿住脚步,又回来,看着他们家大人气定神闲的继续往百户所里走。 洛阳百户所建的有些年头了,位于民居巷子里,四处是青砖绿瓦的老房子,出门便是闹市区。 原本他回来,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挥刀斩箭,更是引人注目。 寇凛眼尾余光一扫间,忽地在那些偷瞄自己的人群里,瞧见一个妇人牵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男童,穿着极为朴素,被前行之人挡住了半边脸。 寇凛之所以会注意,是因为有些眼熟,隐约有些印象。 但他也没太在意,收回视线往百户所里走。 刚跨过门槛,在院内走了不远,他似被点了穴道般猛地僵住,心跳不自觉加速,慌不择路的狂奔出去。 再往先前的方向望过去,那妇人已经不见踪影。 寇凛几乎是施展轻功连飞带跳着过去,身后一众锦衣卫不知出了何事,纷纷拔刀跟着上去。 吓的街上百姓四散。 寇凛察觉到,立刻转头怒骂:“都滚回去!”尔后又对街上众人喝道,“全都不许动!” 百姓们哪里还敢再动,一个个抖如筛糠。 寇凛凝神屏息的在人群里穿梭,找了许久,牵着孩子的妇人有一些,但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个。 他兀自站在街上发了会儿呆,随后摆摆手:“都散了吧。” 街上众人几乎是奔逃着一哄而散。 众锦衣卫看着他们的指挥使大人失魂落魄的走了回来,走到门口时,又希冀着转头,入目却唯有一条笼在落日余晖下的长而空荡的街。 应又是看错了吧。 寇凛逐渐接受这个事实。 他也不是头一回看错。只不过近来几年间,姐姐的模样在他脑海里已经越来越模糊,倒是没再看错过。 衙门口到房门口这段路,寇凛走了很久。 等楚谣听见敲门声,打开门见到寇凛时,只见他笑着以单手将她抱起来,另一手关上门:“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没有想我?” “有。”彼此间亲密的举动,楚谣依然有些羞涩,本想亲他一下,却瞧见他额头布着细碎的汗珠,“你刚才做什么去了?” “小河没告诉你么?”寇凛将她抱去椅子边,松开手,脱了狐裘挂起来,再倒杯茶润润嗓子。 正准备与她讲讲今天亲眼看着裴志坤忍痛杀了手下多少得力战将,眼睛瞄见案台上的《多宝塔碑》,险些将口中的茶全都喷出来。 再仔细看一眼,的确是昨夜段小江买回来的字帖。 他昨夜不是藏在房梁上了吗? 哪个王八蛋拿下来的?! 这里会武功的人多,但能进楚谣房间来的,只有虞清! 瞧寇凛双眼直勾勾盯着字帖,楚谣连忙解释了一遍。 听她和虞清以为是线索,研究了一上午,寇凛在心里直吐血。张了张嘴,想要与她解释解释这本字帖的来历,又拉不下脸来,只讪讪道:“也许他只是练完字,恰好放在房梁上。” “这怎么可能呢。” “怎就不可能,红叶镇那商人不就喜欢将东西放在房梁上。” 楚谣见他东拉西扯,神色也颇为奇怪,越发狐疑:“夫君昨夜是不是已经发现这本《多宝塔碑》?” “对,我看过了。”寇凛打断她继续研究的心思,“没什么线索,又放回去了。” 楚谣正要说话,他又指着厚厚一沓宣纸:“你在练习画眼睛?” 楚谣的心思也跟着一转,将想法讲给他听。 在寇凛认知里,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但她既然有兴趣做,他也不去打击她:“恩,可以试试。” 得到他的允许,楚谣愈发有信心。 但画像之事不急于一时,楚谣还是放心不下,去翻那本字帖。 甚至还想要个火炉,拿来烤一烤,看看会不会有字显形。 寇凛拿着杯子的手直抖:“我说过了,没有线索。” 楚谣道:“我再看看。” 还是解释一下吧,不解释她估摸着能翻一整夜,但寇凛几次张嘴都说不出口,越看越觉得楚谣是在践踏他的自尊心,恼火道:“你究竟是信不过我,还是觉着你查案的本事比我还厉害了?!” 楚谣听出他语气里的怒意,倏然抬起一对黑亮的眸子看着他,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 但她立刻将字帖放去了一边,低眉顺目的坐着,捏着的手显露出她的局促不安。 寇凛见她这幅样子,火气还没烧起来就被浇熄,又开始骂自己混账。明明就是自己的问题,哪里来的脸责怪她? 微微思量,寇凛走去她身边,不等她抬头,先屈膝半蹲下身子,左手捉住她冰凉的右手,抬眸看着她:“今日烦心事颇多,我也着实有些累了,不是故意凶你的。” 楚谣点点头:“我知道。” 寇凛长长叹了口气,听上去很累的样子:“明日小江就该从京城回来了,带回圣上的密旨,怕是有的忙,今日早些睡吧。” “好。” 寇凛站起身,抱着她往床边走,脱了她的袄裙,只剩下亵衣。 他也脱了衣袍在外侧躺下。 天色渐渐暗下,房间没有燃灯,陷入漆黑之中。 两人躺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条被子,彼此间却连一丁点暧昧也没有,各自想着心事。 楚谣在想他为何会发脾气,绝不是因为外头那些烦心事。 寇凛在想自己为何要自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他从来也没因为自己没学问而自卑过,甚至还瞧不起那些臭酸儒…… 想不通,渐渐睡着了。 …… 子时左右,他再一次从梦中惊醒,只是猛的睁开了眼睛,并未坐起身。 楚谣一直也没睡着,连忙侧过身躺,问道:“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的确是又做噩梦了,寇凛并不经常做噩梦,只小时候被人贩子抓走,被迫离开姐姐时会时常做恶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寇凛心烦的不行,直接道,“梦见我们遭遇了埋伏,我带着你过五关斩六将……最后你被他抓住,他扼住你的脖子,要挟我……” 楚谣听的正紧张,却听寇凛接着道,“他要挟我写诗,我写不出来,他就拗断了你的脖子。” “啊?”这梦出其不意的转折,出乎楚谣预料,诧异道,“为何会要挟你写诗啊?” “我也不懂……” 他不懂,楚谣倒是恍然明白那字帖哪里来的了。 也明白昨个他忽然捂住密信不给她看,并不是防着她。 楚谣在心里忍俊不禁,正欲说话时,寇凛忽然侧个身抱住她,声音沉而沙哑:“谣谣,傍晚我回来时,好像在门口瞧见我姐姐了。” 楚谣一颤:“好像?” “应是我看错了,从前也有过。”寇凛苦笑,“若我姐姐真还活着,她不来找我,其实我知道一些原因,但我自欺欺人的当做不知道。” 楚谣呼吸一凝,环住他的腰,与他紧紧贴在一起,静静听他说。 “后来,我找到了抓走我的人牙子,他告诉我,是有人给了他二两银子,让他将我抓走,还嘱托他将我卖个好人家,是男是女他想不起来了。”寇凛的声音越来越低,“而那阵子,有个蜀地小商户途经,刚死了妻子,想我姐姐从良,跟着他回蜀地。那小商户也不富裕,养不起我……” “所以,是他让人牙子来买你的?” “不,我想,或许是我姐姐……” 寇凛没有告诉她原因,许久不语,将脸埋进她细滑的脖子里,“我虽一直不敢去想,但即使真的如此,我也不会怪她,真的,她为我做的已经够多,那时她已二十七八,再不嫁人往后怎么办呢,指望我一个贪玩的小孩子?她原本可以丢下我就走,但她没有,让人抓走我,是想保留着我对她的念想,让我心里少些怨恨……可我怎么会怨她?我只怨我自己年纪小没本事,所以往后我处处留心学本事,发誓我这一生,再也不要成为谁的累赘……” 楚谣慢慢湿了眼眶,她原本还不懂,寇凛这般自负的人为何会因没念过多少书,突然间在她面前如此不安。 现在稍稍有些明白了。 累赘 累赘 楚谣只是抱着他, 沉默不语, 听着他说。 他并不是脆弱之人, 不需要任何安慰, 也听不进去旁人、尤其是她这种不知民间疾苦的世家女的安慰。 楚谣一直认为比着旁人, 自己是吃过苦的。自从认识寇凛以来, 她渐渐明白, 自己只是因身体有些残疾遭过罪,“苦”这个字,她的感悟并不深。 就像虞清见识过倭寇的凶残后, 为了镇守边境甘愿舍下一切,她并不是很懂,只单纯钦佩她的勇气。 就像自己从前勤修苦读, 一心入朝为官, 不过是想要为父分忧,从未考虑过国计民生。 是她自私凉薄么? 不, 是生长环境决定了她的眼界和胸襟。倘若不是想要去了解寇凛, 她很难对“疾苦”感同身受。 等寇凛半响不再说话之后, 楚谣才开口:“那你要派人在洛阳找一找么?万一真的是姐姐……” “不能找。”掌心摩挲着她贴在背上的长发, 寇凛沉默了片刻,道“我的仇家实在太多, 不敢让人知道我在找她, 唯有等着她来找我。” “恩。”楚谣也提不出像样的建议, 道,“那我们在洛阳多待几日。” 寇凛深深叹了口气, 躺平了来,只一条胳膊搂着她。 黑暗中,他盯着床顶的纱幔,不知在想什么。 楚谣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里来:“夫君,你先前要我做我想做,莫要只顾着讨好你,其实,我根本不知我真正喜欢什么,自小到大,我喜欢的人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寇凛收回视线,静静听她说,“我山东楚氏诗礼传家,父亲喜欢诗画,我认真去学诗画。少女时我以为虞清是男人,想嫁给她,就去努力了解东瀛国相关。如今喜欢你,便想去学查案,借此来了解你,帮助你……” 寇凛道:“我不需要……” “你忘记我曾告诉过你的么?当年与哥哥一同坠楼时,爹选择去救哥哥,放弃了我。”楚谣枕着他的肩膀,声音似溪间流水,“小时候懂的不多,只想着同样是爹的孩子,爹更爱哥哥,一定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寇凛目光一凝:“所以,你习惯去讨人欢心?” 楚谣轻轻摇摇头:“不是讨人欢心,是让自己变得有用起来,像是你不愿成为累赘一样,我亦不愿。可我不是虞清,没有习武的天赋,更何况还是个跛子,这辈子都只能做个累赘,需要你照顾……” 寇凛连忙道:“你哪里会是累赘。” 楚谣抱怨道:“那你先前为何要考虑许久,才决定邀我作伴儿?难道不是在考虑自己要不要多个弱点,多个累赘?” “这……”寇凛哑口无言,他起初的确是将楚谣看成累赘,会给自己带来许多麻烦。 “看吧。”楚谣假意生气,想挣脱他背过身去。 寇凛手臂用力,将她圈的更紧,想说些甜言蜜语来哄哄她,奈何肚子里没有存货,一句也想不出来。唯有板起脸沉沉道:“你是累赘又如何,反正我寇凛担得起,你无需多想。” 楚谣仰着头,鼻尖碰触到他的下巴,笑着道:“可不是么,你没念过书又如何,反正我是诗画双绝的京城第一才子,你无需多想。” 寇凛微微恍惚了下,旋即神色一绷,后知后觉明白了楚谣自损的意图。 渐渐地,一抹温情爬上了眼角,他空闲着的另一只手在被下探了探,捉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搁在自己胸膛上。 他被噩梦惊的手脚冰凉,反倒是她的温度,透过掌心缓缓流淌进心里。 原本因为姐姐带来的沮丧,悄无声息间消失殆尽。 找个伴儿,真是他做过的最英明的决定。 不,不是伴儿的缘故。 是因为身边的人是楚谣。 他这辈子不曾佩服过谁,如今独独佩服楚老狐狸,佩服的五体投地,怎么就能教出一个这么好的女儿? 而先前她主动靠近他时,他竟还犹犹豫豫的计算自己的得失? 万幸最终理智败给了情感,不曾与她错过。 起初时,她喜欢他图的是心安。而他只是一个人过于孤单,想找个女人陪在身边。 为何现在感受到心安之人,反而变成他了呢? 说心安也不安,此刻他的心跳的很快,仿佛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抱着一个女人似的,耳鬓厮磨间,暮气沉沉的身体逐渐鲜活了起来。 明知道没办法进行下去,依然忍不住翻了个身,吻住她的唇。 她因急促的呼吸,胸口剧烈起伏,软肉噌在他的胸口,更让他理智渐失。 楚谣不断回应着他,她是真想和他圆房,想为他生个孩子。 觉得有个与他血脉相连的生命,一定可以加快驱散他心中的阴霾。 可她会在情欲中失去意识,所以她不断回想着昨日看到的血淋淋的场景——焦尸和人头。 一颗人头飞出去、两颗人头飞出去、三颗人头飞出去、四颗人头…… 的确是没晕过去,但她浑身紧绷的像块石头,甚至还有些颤抖。 寇凛很快察觉她的不对劲儿,从她脖颈间抬头,自己也僵住了,生怕身下已换了个人。 “谣谣?” “恩?” 还好。寇凛松了口气,捏捏她的脸,“你怎么回事?” 楚谣颤颤道:“没、我能坚持。” 寇凛何等聪明之人,从她语气中听出了恐惧,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重新躺好,咬咬牙道:“你哥这晕血症不能等了,得给他下一剂猛药。” 楚谣心头一惊:“你准备怎么做?” “累了,先不想了,咱们睡吧。” “好。” 两人一起闭上眼睛,但听到楚谣均匀的呼吸声后,寇凛忽又睁开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幔。 根据他的揣测,楚箫怕的并不是血。而是当年楚谣摔下楼流了不少的血,给年纪尚幼的他造成心理上的恐惧。 想要战胜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直面恐惧。 该怎么做呢? 寇凛睁着眼睛躺到四更才起床,披衣出门准备召唤暗卫,询问段小江回来了没有。 岂料刚一开门,正背靠着房门睡觉的段小江整个往后一仰,倒在寇凛脚上。 小江立时清醒,一骨碌爬起来:“大人,圣上的密旨拿来了。” 寇凛将门阖上,站在门外训斥道:“这有个什么急的,不会先去休息?” 一天两夜不合眼不算什么,但洛阳与京城一个来回,体力消耗极大。 段小江诧异的瞅他一眼,跟不认识似的。 他们家大人是个急性子,想到什么立刻就得做,在他手下做事也是一样,比着旁人稍慢一步都得受罚。将密信从袖中掏出来:“那可不行,属下等着邀功。” 寇凛瞥着他,将密信接过手中,拆开阅罢,面无表情。 与他猜测的无二,圣上的意思是,即使有造反这一理由,金矿案也不易公诸于众,指不定会被居心叵测之人利用,在民间煽动不利于朝廷和皇室的言论。 看来等会儿要召集阮霁几人,交代他们莫要透露出去。 段小江又道:“还有件事,属下回京,恰好遇到了回京来找我的师兄。大人,您要找的神医有眉目了。” 寇凛眨眨眼,顿时喜上眉梢:“快说!” 段小江道:“是一个姓丁的民间游医,不算江湖中人。师兄也是听人说的,那丁大夫专治断手断脚,能让一个双腿残疾了二十来年的人重新下地走路。” 寇凛反而不信:“若有民间游医这般厉害,为何从来不曾听过?” 段小江摊手:“这位丁大夫通常出没于边境,哪里有战火去哪里。” 听上去不太靠谱,寇凛问道:“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段小江指了指东南:“我师兄说,他入了福建境。” 寇凛皱眉:“那得让虞清托虞总兵查一查。” “怕是不容易,师兄说沿海边境瞧着像有大乱……”段小江垫脚,凑到寇凛耳边去,声音压的极低,“战事迫在眉睫,可虞总兵似乎出了什么意外,有几日不曾露面了,如今虞家军上下军心不稳。虞少帅估摸着很快就会收到让她回福建的消息。” 寇凛捏着密信的手一重:“京里还没动静?” 段小江摇头:“没有,我师兄的脚程自然快过八百里加急。” 寇凛沉吟片刻:“现在就去告诉她。” “是。”段小江喊了个暗卫出来,询问虞清住在哪间房,随后去敲门。 寇凛看着虞清睡眼惺忪着打开门,段小江凑到她耳边说了半响。 瞌睡全无,虞清的目光越来越锐利。 “多谢段总旗提前告知。”虞清郑重抱了抱拳,随后走到寇凛面前来,再抱拳,“寇指挥使,我原本想留在京中助你铲除天影再回去,现在怕是得先离开了。” 寇凛朝着柳言白的房间望一眼:“你路上需得小心,如今已经撕破脸皮,天影可能会派人在路上截杀你。” 虞清爽朗一笑:“我只怕他们耍阴招,否则便不是截杀,是送死。” 这话说的漂亮,寇凛甚是喜欢,挑挑眉道:“你的手下跟来没?需不需本官先派人护送你一程?” 虞清摆手:“不劳大人费心,我带着手下来的,全都留在洛阳城外。”又道,“至于那位姓丁的大夫,我会留意,不过听上去似乎不容易……” 寇凛打断她,不屑一顾地道:“由他开价,不只金银,有本事治得好本官爱妻的腿,想要什么本官都尽力办到。” 虞清嘴角一抽,想说有些事情钱和权都办不到,但见寇凛语气轻蔑,神色却极为认真。她一时心有触动,便将调侃的话咽了下去,点头道:“我记住了,大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还有什么? 寇凛垂着眼睛,脑海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想让虞清将楚箫带去福建,见识一下真正的杀戮。 以毒攻毒,没准儿能将他的晕血症治好。 可楚箫起初时一定是见血就晕,面临险境的就换成了楚谣,这才是掣肘寇凛的大麻烦。 相隔千里,他手伸不了这么长,楚谣的安全无法保障啊。 若不然,他往福建走一趟,正好去寻一寻那位神医? 但这一来一回怕得两个月,《山河万里图》还找不找了?天影又该怎么办?骗着柳言白一起去? 头疼头疼,寇凛拿不定主意,心烦意乱地问:“你不等着和他们兄妹打个招呼?” “不了吧。”虞清沉默片刻,“我不想他们担心,但我现在实在笑不出来。” “随你。” 寇凛冷淡颔首,心里却不由赞一句,不愧是沿海百姓交口称颂的虞家少帅,得知这样的消息,由始至终脸上不见一丝慌乱。 只不过往日里的吊儿郎当,褪的干干净净。脊背直挺,似一柄亟待出鞘的利剑。 折子 折子 洛阳宵禁, 虞清一路亮出锦衣卫令牌, 摸黑从北城门出了洛阳城。感觉背后有双眼睛盯着自己, 转过头, 是阿飞站在城楼上。 虞清收回目光, 知道他会在暗中跟着她回福建去, 忍者的承诺向来算数。 她站在城外朝半空释放信号, 一刻钟后,她从福建归京带回的手下纷纷赶至,且牵来了她的马。 众人:“少帅!” 虞清:“走了, 回军中。” 众人面面相觑,心头忐忑,揣测军中出了何事, 需要这般披星戴月的往回赶。 虞清也不清楚具体情况, 没有解释,利索的翻身上马, 一勒马缰, 转至东南方向。 身后众人的动作整齐划一。 原地停伫, 虞清并未立刻催马离开, 沉吟良久,终究是没忍住, 微微偏头, 望向城中锦衣卫百户所的方位。 这一别, 又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待下次回京, 楚箫指不定已经如他所言成了亲,为他楚家传宗接代。 只不过,早就与她无关。 伤感停留在脸上不过须臾几个弹指,收拾好心情以后,虞清的神色一瞬恢复如常,抽出马鞭的同时,双腿一夹马腹:“出发!” 众人:“是,少帅!” * 楚谣起床的时候,虞清已经离开多时了。 “虞总兵出了什么事情?小江的师兄为何千里迢迢跑回来告知此事?”坐在房里吃了两口粥的功夫,楚谣皱着眉头问了一堆问题,“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就像天影先前将虞清从福建骗回来一样……” 她不知道寇凛派小江师兄去寻神医的事儿,只知此人掳过她,信不过。 寇凛原先没有告诉她,现在也不准备告诉她,不知那所谓的神医靠不靠谱,不想给她希望再让她失望。指了指碗,示意她好好吃饭:“虞清还用得着你来操心?你操心又能做什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楚谣嗔怪道:“你该叫醒我们,让我们与她道个别。” “道什么别,没准儿过阵子又见着了。”寇凛满腹心事,食不下咽,本着不浪费原则嚼蜡一般陪着楚谣吃早饭。 他还在思考要不要去福建的事儿,且有空慢慢想。 虞清先走是必然的,她得快马加鞭不眠不休,而他带着楚谣自然是追不上的。何况洛阳的事情尚未解决。 楚谣不知他的打算,只觉得寇凛这话是在安慰她。上次一别是五年,这次再见不知何年何月去了。哥哥待会儿知道,怕是又得消沉好一阵子。 果不其然,傍晚时外出归来的寇凛将柳言白几人喊来院中,交代他们莫要将金矿案透露出去,几人的反应不一,唯独楚箫没听见似的,双眼无神。 他昨个生了一整天闷气,与虞清的房间挨着,愣是忍住没搭理她。夜里辗转难眠,反省大半夜,准备早上起床来与她和解,不曾想她就走了。今日一天,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而袁少谨听罢寇凛的嘱咐,忿忿不平:“大人,道理我都懂,但就这么将他们的恶行遮掩过去吗?无辜枉死的人岂不冤枉?百姓们也永远也不知真相?” 阮霁经手的案子多了,明白其中的无可奈何,只微微叹气。 院中石桌围着四个石墩,只寇凛一人坐着,抬眸扫了袁少谨一眼,不等他说话,却被柳言白抢了先:“死者已矣,沉冤不得雪又能如何?至于真相,除了有心人之外,重视的人远没有你以为的多,不必操心。” 袁少谨又道:“那史书又该怎样记载?后世……” 柳言白轻笑一声:“史书会记载洛王意图谋反失败,你是知道真相的,想要拨乱反正么?” 袁少谨瞬间哑口。 柳言白又道:“但我觉得,金矿案被压下,以洛王与寇指挥使各自的名声,野史更多会记载锦衣卫指挥使寇凛奸邪小人,敛财无度,洛王不愿与其同流合污,被他污蔑谋反……” 袁少谨彻底闭了嘴,回想他念过的史书里,文字下不知掩埋了多少血淋淋的真相。 寇凛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嘴角微勾:“柳博士这番话听着深明大义,理解圣上的决定。可本官怎么觉着,你心里是在嘲讽呢?” 阮霁脸色一变:“寇指挥使,柳兄绝无此意。” 阮霁岂不知柳言白在心中嘲讽,嘲讽今上不管这世道风雨飘摇成什么模样,依然只顾着粉饰太平。 但这话说出来,是锦衣卫有权将他就地正法的大不敬之罪。 柳言白似苍松般站着,淡淡道:“下官竟不知寇指挥使如此博学多才,还懂得读心术?” 楚谣站在房内听着,因为几人说话的地方,就在她窗外不远,听的极为清晰。 有些为柳言白捏把冷汗,寇凛猜他是天影少影主,楚谣是不信的,她这位老师素来不为权贵折腰,不然当年也不会得罪那么多人,即使得了郑国公这座靠山,依然丢了状元的名次,被扔去国子监做个助教。 连她爹都惋惜柳言白空有才华和抱负,奈何太过固执,脑袋一根筋,不懂为人处世,根本不适合参政,去教书也好。 听不出火药味儿来的袁少谨问道:“那接下来是要将洛王押解进京?他可会被处死么?” 阮霁想要岔开寇凛与柳言白之间的话题:“只是意图谋反,并无确凿实证,洛王乃皇族,估计会判个终身监禁吧。” 竟只是个监禁?袁少谨深感《大梁律》从根源上就不公平,忽然又想到:“那神都卫指挥使裴志坤呢?寇大人,您有没有禀告圣上?” 寇凛看向柳言白:“柳博士猜猜本官有没有禀告?” “没有。”柳言白摇摇头,“若定洛王之罪,裴志坤必须摘干净出去。他背后站着裴宋两家,私下里根本处置不了他。即使是圣上,也不能为所欲为。明知动不了他,寇指挥使何必多此一举,甚至还有可能被裴家反咬一口……” 袁少谨道:“那岂不是便宜了他!” 楚箫终于清醒了一些,讥诮道:“裴志坤站的可是你袁家的队。” “金矿案我父亲肯定是不知情的。”袁少谨正色道,“我父亲虽然……可他不至于。” 楚箫冷笑:“那倒是,袁首辅只需在家坐着,多少金银财宝送上门去,还真看不上区区一座金矿,为之铤而走险。” “你……!”袁少谨竖起眉毛,昨天说好的“好兄弟互相帮助”呢?才过了一天就来挖苦挤兑他! 亏他昨晚认真思考了一整天,要不要与他冰释前嫌! 便在此时,段小江在院外报:“大人!神都卫指挥使裴志坤到访!” 寇凛慢慢起身:“让他去议事厅等着。” 段小江道:“是!” “人是本官请来的。”寇凛随口解释,尔后看向袁少谨,“本官记得你书法极好,且善于模仿。先前三司会审,曾模仿楚箫笔迹,为他做过证。” 袁少谨一怔:“大人想要属下模仿谁的笔迹?” 寇凛不答:“随本官来。”又指柳言白三人,“你们也来。” …… 又是一日的夕阳西下,锦衣卫百户所外,一街两行,佩刀神都卫齐整列队。 议事厅外,指挥佥事罗明辉也带着一队精兵站满整个院子。 在一片天地肃杀的氛围中,寇凛悠闲迈入议事厅中,拢着手看向已稳坐左下首的裴志坤,笑着道:“哎呀呀,裴指挥使好大的官威啊。” 裴志坤冷冷淡淡的喝茶:“我不过是心里害怕,求个自保而已。” “说的哪里话,在你神都卫眼皮子底下,本官才是寝食难安。”寇凛走去上首坐下,柳言白几人去了右客座,“怎么回事,竟不给指挥使大人奉茶?” “不必了。”裴志坤哪里敢喝他的茶,生怕他暗中下毒,扫一眼柳言白几人,都是参与者,可以放心说话,“寇指挥使邀我来,是不是圣上的指示到了?” 寇凛点头:“圣上的意思是,金矿案必须压着。” 裴志坤攥着的拳头终于松开,这样一来,他的安全将更有保证。毕竟金矿案兹事体大,他身为总指挥使一概不知,根本说不过去。 寇凛给段小江使了个眼色,段小江将一本折子递给他。 裴志坤打开一瞧,是寇凛准备送去内阁弹劾洛王谋反的折子,如约定所言,检举人是他裴志坤,折子下有寇凛的署名与官印。 寇凛道:“现在只缺你一份折子了。” 裴志坤道:“我回去就写。” 寇凛冷笑道:“裴指挥使就在这里写吧,你不放心,本官也不放心,本官得看着你写好。本官的折子由你派人送,你的折子由本官派人送,如此一来,咱们彼此都心安。” 裴志坤沉吟,的确是双方都心安。 但他先走出议事厅,喊了一名贴身暗卫,将寇凛的折子交给暗卫,吩咐他送去京城安济侯府、让他身为侯爷的父亲送往内阁之后,才回来写折子。 连锦衣卫百户所的折本和笔墨都不用,吩咐手下回南大营去取。 然后由罗佥事送入厅中:“大人,您要的东西。” 裴志坤开始写折子。 右边坐着的几人面面相觑,柳言白则盯着美滋滋喝茶的寇凛,知道他是准备向裴志坤发难,甚至可能忤逆圣意扭转乾坤,但猜不出他打算怎么做。 这牵扯到到党派政治,柳言白承认自己不如寇凛掌控大局的能力。 “写好了。”裴志坤署名后,盖上官印,交给段小江。 段小江却拿给了袁少谨。 袁少谨惊讶接过,打开逐字逐句的认真研读。 寇凛问:“怎么样?” 袁少谨正想说没问题,脊背忽地一僵,想起先前寇凛问他是不是善于模仿字迹,明白寇凛将这本折子拿给他的原因。 他在问自己有没有把握模仿裴志坤的字迹。 袁少谨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但此时有些超出他的承受能力。 龙袍之事,他只是负责搜寻,心里知情,但并未参与。如今,则是直接参与进来,甚至还可能罪犯欺君。 但他相信寇凛不是陷害自己,大人一贯剑走偏锋,定有深意。 袁少谨手心冒汗,却郑重点头:“没问题。” 他看到寇凛似乎松了口气,给他一个“你这小子有前途”的眼神。 世道 世道 “既然没有问题, 那我告辞了。”裴志坤片刻也不愿在锦衣卫的地盘上多待, 起身抱了抱拳准备离开。 寇凛往椅背上一靠, 指尖突突点着扶手漆面:“等等。” 裴志坤的手立刻便搁在了刀柄上, 沉沉问:“寇指挥使还有何吩咐?” 寇凛微笑着再使眼色:“小江, 将圣上的密信拿给大人瞧瞧。” 段小江走去裴志坤身边, 深深躬下身子, 双手捧着密信,高高举过头顶,以示对圣上的尊重。 行这般大礼, 裴志坤只认为装模作样,暗暗嗤笑一声。 而坐在斜对面的柳言白,恍惚窥见段小江在密信被裴志坤取走、自己垂下手那一刹, 电光石火般从裴志坤侧腰间摘走了他的牙牌。 因为身子弓着, 恰好挡住裴志坤向下看的视线,他浑然不觉。 何况段小江原本就是江湖盗贼, 从前和天影一样有个贱毛病, 偷盗宝物之前喜欢提前告知主人, 尔后在对方重重防范下盗走。 据资料说他只失手过一次, 险些丧了命,被寇凛从江里捞了起来, 自此金盆洗手成为寇凛的奴才。 段小江摘了令牌之后, 迅速退下。 裴志坤看罢密信内容, 吃了一惊:“圣上竟让你就地秘密处死洛王?但证据不足,不经押回京中审判, 何以堵得住悠悠众口?” 不将金矿案翻出来,只凭一件龙袍和他的证词,并不能落实藩王谋反。不然的话,其他藩王将人人自危。 袁少谨和楚箫对视,那封密信他们刚才都看了,没这么写啊。 信是假的!反正圣上的密信通常是由司礼监的亲随太监代笔,没有固定笔迹,更不会署名盖章。 但寇凛这是假传圣旨,杀头重罪! 寇凛浑不在意:“圣上许是怕洛王被审时,将金矿案说出来吧。” 裴志坤摇头:“不可能,那是自寻死路。杀头和监禁之间他懂得选。” 寇凛有些许无奈:“圣心难测,本官只能担个骂名照办,回去等着被言官们弹劾,反正也被弹劾习惯了……” 这话裴志坤相信,寇凛是真小人不假,也肯定没少替圣上背锅。 寇凛问道:“那裴指挥使觉得,本官该让洛王怎么个死法,才能将影响最大程度的缩小?” 裴志坤隐觉有诈,道:“裴某一个带兵打仗之人哪里懂这些,寇指挥使才是行家。” 正准备走,寇凛自顾自道:“本官喂他吃金子,做出他畏罪自尽的解释,如何?” 裴志坤已生戒心,不咬他的钩:“寇指挥使看着办,告辞。” “那不送了。”寇凛也没拦着,吩咐段小江,“去地牢将洛王带过来,再去问夫人取二十两金子。” 段小江:“遵命!” 已走到门口的裴志坤听着这几句话,皱皱眉,快步跨出门槛:“走!” 罗佥事立刻带着一百精兵紧随其后。 离开锦衣卫百户所,天已黑透,骑上战马,裴志坤依然心绪不宁,总觉得寇凛这狗贼有所图谋,但又看不透。 一直伴在他右侧身后的罗佥事催马快走几步,纳闷道:“大人,您的牙牌呢?” 裴志坤忙不迭摸腰间,牙牌不见了! 罗佥事压低声音:“属下记得您进议事厅时牙牌还在,莫不是落在议事厅里了?” 落在那?分明是被段小江给偷了! 裴志坤咬咬牙,寇凛拿牙牌做什么,又不是兵符和官印。一定与秘密处决洛王有关系,是想将他也拉下水,将裴家拉下水? 难不成他准备将自己的牙牌让洛王吞下去? 多亏了罗明辉细心!裴志坤暗骂一声,策马转头,先在罗明辉肩膀一拍:“范扬已死,这空出来的同知之位是你的了。” 罗佥事目光一亮,抱拳:“多谢大人!” 随后裴志坤带着人马迅速回到锦衣卫百户所,不顾锦衣卫阻拦,冲到议事厅外。 段小江守在厅外,见到裴志坤去而复返明显吃了一惊,伸手拦住他:“裴指挥使,我家大人这会儿不方便见客……” 裴志坤愈发确定寇凛准备拉他下水,只管大步往厅里走:“我有军机要事!” 十数个锦衣卫立刻拔刀冲上来。 以罗佥事为首的神都卫精兵数量是他们的几倍,也纷纷拔刀与锦衣卫对峙。裴指挥使敢闯寇凛的地盘,他们不得命令,是不敢入内的,只负责逼着锦衣卫不敢上前。 唯有段小江追在裴志坤身后进入厅内。 裴志坤进去以后一怔,厅内已不见寇凛几人,只剩下被上了锁链的洛王在地上躺着,胸口被刺了一刀,还在汩汩往外流血。 看上去像是刚刺的,洛王仍有意识,见到裴志坤之后,想起这个叛徒,两眼死死盯着他,拼劲力气颤巍巍指着他,想说话:“你……” 裴志坤尚不及反应,“嗖”,从窗外射入一支冷箭! 他心下一悚,躲开的同时立即拔刀。 便在他拔刀时,段小江忽然双手握住他的刀刃,猛地划过,他的刀刃上旋即沾满了血。 段小江震声大喊:“裴指挥使!” 院中正与锦衣卫对持的罗佥事立刻冲了进去,随后,一干神都卫精兵愣在当场。 厅内他们家指挥使提着刀,刀尖还滴着血,面前躺着被刺了一刀的洛王,尚存一息的洛王目眦欲裂的指着他们家指挥使…… 段小江一直是没带刀的。 收到消息赶来支援的锦衣卫也随后冲了进来,一起呆住。 “发生了何事!”寇凛的声音却从厅外传来,两卫屏息让出一条道,由着他入内。 寇凛见状惊道:“本官提审洛王,刚去方便了下,裴指挥使为何去而复返将王爷给杀了!” 段小江更是惊惶道:“属下拦不住,裴指挥使非得冲进来,二话不说便将王爷给杀了!” “寇凛!”裴志坤怒火冲天,横刀指着他,“你盗了我的牙牌,我是回来讨牙牌的,而你设计陷害我!” “牙牌?”寇凛指指他腰间。 两卫全都看向裴志坤腰间,表情皆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裴志坤心头一跳,伸手一摸,牙牌又回来了! 是段小江刚才拦他时,又给他挂上了! 他立刻看向罗佥事:“你来说!” 罗佥事冷汗直流,道:“大人,说、说什么?” 裴志坤道:“是你提醒我牙牌不见了,我才回来!” 罗佥事为难道:“下官……下官……” 裴志坤微怔后,冷笑:“好啊!他许了你什么好处!” “开封千户所锦衣卫何在!”寇凛收起惊讶,厉声喝道,“将裴志坤拿下!” 几日前刚从开封调来的锦衣卫千户入内,将裴志坤团团围住,转身亮出锦衣卫令,对神都卫众人道:“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神都卫也怕锦衣卫,他们将目光投向了罗佥事。 罗佥事似是经过几番挣扎,下令道:“先撤出百户所,在外候命!” “是!” 罗佥事退出时看向寇凛,想起寇凛邀他密谈的话:“指挥使和指挥同知一倒,你这第三把手便是最大的,本官会与吏部尚书联合推你坐上指挥使的位置,往后这神都卫便是你的了,本官与楚党,皆是你的靠山。” 机遇险中求,绝不能错过。 …… “寇狗贼!”裴志坤提着刀怒火冲天,已被气的几近失去理智,他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杀了这个卑鄙无耻的阴险小人! 但他根本冲不出锦衣卫的刀阵,这些地方锦衣卫除了开封千户所千户是真的以外,全是寇凛身边的暗卫假扮,各个不容小觑。 更何况其中还有易了容的陆千机,他哪里是对手? 两三下便被卸了刀,押跪在了地上。 “你先出去。”寇凛指了指那千户。虽也是亲信,但外放的久了,依然得防备着。 “是!”千户二话不说朝外走。 柳言白四人则从后厅里绕了进来,看看寇凛,再看看跪在地上的裴志坤,面色各异。 寇凛笼着手走到裴志坤面前去,居高临下睨着他。 裴志坤抬头,猩红着眼:“你以为这样摆我一道就算了吗?我裴家不会放过你!” 寇凛好笑道:“你裴家现在怕是巴不得与你撇清关系,还来救你?” 裴志坤浑身颤抖:“你说什么!” 寇凛淡淡道:“放心,本官现在不会杀你,只会将你软禁在你自己的府中。兵部和刑部的高官们还在赶来的路上,等他们来时,你会在家中吞金自尽,留下一副血书悬挂于洛阳城楼,自揭你们十年前犯下的罪行,将真相公之于众……但你本只为图财,近来才发现洛王竟将金子留做造反资金,于是你向本官举报,连同本官拿下了洛王。十年来,你对当年的罪行深感愧疚,折磨的你寝食难安,诛杀洛王之后,你选择自尽,以告冤死百姓的在天之灵……” 袁少谨抖了抖手,这封血书,就是他稍后要写出来的。 裴志坤瞪大眼睛:“你摘不干净的,朝中定会……” 寇凛啧啧道:“两部高官抵达、你血书挂上去时,本官早已离开洛阳城了。何况,京城里还有本官那老谋深算的老岳父,本官怕什么?” 裴志坤瞠目:“你怎敢如此!” “刚吃过亏,怎就不长记性呢?本官前几日不是才教过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道理?”寇凛半蹲下身,与他平视,笑着道,“哎,说起来,从前本官也不懂,这还得多谢你那好侄子裴颂之,当年在大理寺监牢里,一片片拔光本官手指甲逼着本官认罪时,口中一直念叨着这句话,本官才牢牢记在了心里。” 裴志坤是真怕了,一瞬收起气势,哀求道:“寇大人,你是个识时务之人,我侄子害你至深,你碍着我们在京中的势力,至今不曾动他,如今你冒险来害我,你能得什么好处,你放了我,我裴家……” “裴颂之只是陷害本官,本官如今依旧好端端活着,且我与他之间存有私人恩怨。但你害死多少无辜之人你可知道?”语气严厉起来,寇凛倏然捏着他的下巴,“松县内几个镇子,地动加上瘟疫,共计九千七百多人!” 裴志坤已近崩溃,又忍不住吼道:“那又与你何干!” 寇凛被他这句话吼的平静下来,良久才淡淡道:“封住嘴,锁起来,在地牢关押一夜后,送去他府上软禁,看管好。” “是!”陆千机拱手,将他拖起来。垂着头,尽量不与柳言白对视。 裴志坤还在怒吼:“奸贼!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鬼?” 寇凛“嗬”了口气,缓缓道,“世上若真有鬼,那九千来个鬼魂早将你啃得渣也不剩了。正是从你们身上,令本官看明白这世道早已是正不压邪,连老天爷都是一样的欺软怕硬。想治服你们,必须比你们更邪更奸更丧尽天良。”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说到最后几句时,嘴角挂着一丝笑,令人冷进骨头缝子里的狞笑。 柳言白望着寇凛的背影微微失神。 寇凛这番话,也是他曾顿悟到的。所以他才同意加入天影,推翻这腐朽到无药可救的梁氏王朝,建立一个全新的政权。 寇凛……或许与他乃是同路人? 或许不必除之,策反他加入组织并非全然不可能,天影将如虎添翼。 不容易,但他尽力一试,行不通再下手不迟。 尽管背对着柳言白,寇凛也知道柳言白在盯着他。 他方才说的每一个字,皆是肺腑之言,倘若柳言白与他是同路人,指不定会想策反他。 自己找借口邀他去福建,他定会同往。 寇凛没有入邪教做卧底的心思,让他像陆千机一样受人摆布,那是不可能的。 他准备策反柳言白。 这不急,眼下最重要的是回房去陪楚谣吃晚饭。 “小江。”寇凛喊了一声。 “大人。”段小江机敏的递上来一条帕子。 寇凛看一眼小江的两掌,早已包扎好了,且活动自如,才接过他递来的帕子。 一边往后衙走,一边仔细擦着自己捏过裴志坤下巴的手。 嫌脏。 商议 商议 窗子照常开着, 寇凛走回院子里就透着昏暗的光, 看到楚谣安静的坐在窗前低头画画。 从京城来洛阳这一路, 她像是习惯了, 即使案台不在窗下, 也会喊人给挪过去。 寇凛驻足在院门口, 静静看着她。 谁说他没学问不懂画, 现在他眼中,她就美好的宛如一幅画,而她所在之处, 便是一片净土。 寇凛觉着奇妙,有时候看她柔弱的令人心疼,可有时候看她, 又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轻易既可抚平他难以自控的焦躁。 楚谣听见动静,手中画笔停顿, 仰头朝他望过去, 朱唇微弯:“忙完了?” 寇凛再次抬步走过去窗外, 视线下垂, 见她还在按照虞清的描绘画五官。心知无用,也不制止, 由着她打发时间。忽地想起来问:“你为何喜欢对着窗子坐着了?” 明明尚书府里他们的房间, 案台是背着窗的。 楚谣犹豫着咬了咬唇, 才道:“因为我发现对窗坐着有个优点。” 寇凛好奇她的神色:“什么优点?” 楚谣卖了个关子,神神秘秘的勾勾手指。 寇凛是真被勾起了好奇心, 背着手弯下腰,腰腹贴着窗台边沿,将耳朵凑到她嘴边,听见她说道:“这样,你一回来我第一时间就能知道,就能早些看到你,而你也能早些看到我。” 寇凛微微一僵,旋即那只被她耳语过的耳朵红的发烫。她这张嘴有时候抹了蜜似的,总能甜进他心里去。 直起身子前,他本想在她唇瓣上咬一口,但有暗卫盯着,他还是得保持点形象。清清嗓子问道:“你为何不问我成功没有?” 收拾裴志坤的事儿,他安排好之后先告诉了楚谣,如今见她丝毫也不忧心的样子。 楚谣笑道:“这还用得着问么。” 见她这幅云淡风轻的态度,寇凛倒不知自己该喜该忧了。起初相处不深,她不够信任他,总是杞人忧天,令他颇为苦恼。 现在倒是十足信任,他又隐隐有些失落,甚至怀念她从前为自己提心吊胆、暗自垂泪时的模样。 自己是不是表现的强悍了点? 需不需要受个伤什么的? “真矫情。”一不留心说出了口。 “恩?”楚谣微愣,“说我么?” “不是。”寇凛讪讪转了脸,走到门口推门进去,他说的是他自己,“近来也不知怎么回事,总是觉着累。” 楚谣扭头看他,担忧着问:“是近来事情多,太忙了么?” “说的就像我从前闲着了一样。”寇凛脱下飞鱼服,赤着上身伸了个懒腰,再换上日常穿的云纹长衫,“估摸着是年纪大了,该辞官归隐了。” 楚谣好笑道:“爹若听见你这话,怕是会认为你在故意气他。” “我与你爹所处的位置不同,不具有可比性。”寇凛提壶喝茶,发现壶里的水也是冷的,吩咐手下换掉,并对楚谣抱怨,“早知离京这么久,该带着春桃照顾你。” “无妨。”的确有些不方便,但楚谣只需敲敲窗棂,想要什么暗卫小河就会拿来,习惯了也挺好的,“小河很机灵。” 寇凛道了声“是”:“武功不弱,办事挺稳,我身边一直是小江在明小河在暗。” “现在整天围着我,有些大材小用。”楚谣颇感到可惜,“我整日里连门都不出,随便派个暗卫给我就行。” “你的安全才是头等大事。”寇凛说的是实话,但将使唤惯了的小河派来保护楚谣,也有他最近不想看见小河的原因。 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时常不看眼色太多嘴。 他让小河去找云端居士,摆明了不知云端居士是谁。换成小江,小江立马会应下来,过两日再来惊讶的告诉他,云端居士原来是唐朝人。绝不会向小河一样,把自己搞的下不来台。 还有,先前被陆千机骗了以后,将京城美人图送去楚谣房间罗里吧嗦,害的楚谣与自己闹别扭的也是他。 得亏自己是位好上官,换个旁人早给吊起来打一顿再发配边疆去了。 …… 这会儿正蹲在跨院二楼廊下,盯着楚谣窗口动静的小河,显然也知道自己是因为多嘴惹恼了他们家大人,才被“发配”到夫人身边提水买墨,教导新人。 这新人就是红叶县的捕快韩铁,自从红叶县牢房里出来,一直暗中跟着寇凛一行人,由暗卫负责教导。 “我们这些暗卫,都是童子功,七八岁就进了锦衣暗卫营接受训练。”小河正对段小江抱怨,“他都二十好几了,武功还行,但想培养成一个像我一样优秀的暗卫,那是不可能的。” 段小江也是蹲着的,两只手掌的掌心都受了伤,只用手指夹着根小黄瓜在吃,含糊不清地道:“但他有一点胜过你啊。” 小河皱眉:“哪一点?” 段小江:“他话比你少啊。”被瞪一眼后,才笑嘻嘻道,“他往后对夫人肯定忠心,哪里像你,派你保护夫人,瞧你这愤愤不平的样子。” 小河看一眼他受伤的手:“我不是不想保护夫人,只是你们都在做事,我却只能蹲在这里。”求着段小江道,“你帮我向大人求求情呗……” …… 等锦衣卫将晚饭送进房间里来,寇凛走到楚谣身边去,将她铺在腿上的毛毯拿开,准备将她抱去桌前等着吃饭。 楚谣扶着案台自己起身,就这两步远,在房里他总抱来抱去,让她感觉自己像个废人。 寇凛陪着她吃饭,没怎么说话,心里合计着如何与她说去福建的事儿。 直言将楚箫扔去战场上,她怕是不会同意。她虽也想楚箫晕血症痊愈,可她和她爹一样,都舍不得楚箫吃苦。 更何况这不是吃苦,是去玩儿命。 楚谣同样颇为沉默,她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画画只为静心,也不知虞总兵出了什么事情,她担心着虞清,担心天影会不会落井下石。 “谣谣,告诉你件事儿……”寇凛衡量许久,将托小江师兄去找神医的事情说了出来,他强调了数次“不一定靠谱”,以免楚谣期待过高。 结果却是楚谣淡然的劝他:“你不要期待过高,这样的江湖神医,边塞游医,乃至巫医蛊医甚至西洋大夫,爹和小舅舅不知请回来多少……” 寇凛这心里当真一沉,道:“总之有机会,绝不能放过,我们稍后启程去福建。” 楚谣惊讶:“去福建?那位丁大夫很难请是么?” 寇凛信口胡诌:“是的,高人总是有几分怪脾气,为表诚意,我们得亲自前去。” 楚谣心里泛起了嘀咕,不去考虑其他,她感觉到寇凛想去福建,应不只是为她治腿的事儿。 一时间想不到哥哥身上去,只想到虞清身上。 楚谣见他没有告诉自己的打算,也不询问。出个北直隶他都忧心忡忡,如今竟想带她去战乱将起的福建,一定有着非去不可的理由。 而他既然决定要去,自会安排好一切,楚谣完全不用操心,点点头:“那我得写封家书给父亲寄回去。” “走远了再寄。”寇凛嘱咐道。老狐狸能猜到他准备将楚箫扔战场上去,以他护犊子的心,绝对会派谢从琰带兵来将楚箫抢回京去,“先吃饭,菜凉了。” 两人继续吃饭,没吃几口,寇凛又询问:“后日便是除夕,我们是留在洛阳过年,还是明日立即启程?” 立即启程?楚谣眉头皱起来,“洛阳的案子结了?你找到送木偶来的幕后凶手了?” 寇凛点头:“算是吧。” 楚谣连忙问:“是谁?” 寇凛答道:“贺兰哲。” 楚谣正去夹菜,闻言顿住手:“贺兰老爷?金矿案他没有参与么?” “参与了。” “那他图什么?” 寇凛将她多吃了几口的那盘糖醋莲藕端来近处,说道:“原先我一直在揣测他究竟有何图谋,后来想起了红叶镇时被你指出的错误,你说我看人,从来只以恶意揣测。这一次,我恶意揣测过罢,又尝试以善意揣测了一遍。” 楚谣听得仔细,也注意他端菜过来的举动,微微一抿唇。 寇凛没在意她的神态,继续道:“贺兰氏这个世代经商的百年世家,家训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他们虽也有些黑市买卖,但并无大奸大恶的行径,善堂开了遍地,每当天灾国难,均是出钱出力。” 楚谣吃罢一口莲藕,猜测道:“所以,十年前裴志坤他们找贺兰老爷私买火药,或许没有告诉贺兰老爷实情,待天水镇大地动之后,贺兰老爷才知是怎么一回事。但他被洛王几人胁迫着上了这条贼船,无奈帮他们熔炼销赃……” 他颔首:“恩,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一时懦弱,碍着家声和年幼的儿女,便替他们隐瞒,做了他们的帮凶。如今儿女们都大了,他背了十年良心债,终于寻出个解脱之法。” 楚谣了悟:“所以他瞧上了你,得知你与天影结了仇,利用天影将你引来洛阳?” 寇凛放下筷子,恩了一声:“一面觉得我会管,一面又怕我不管,不敢直接找我密告,才折腾出这么多事情。” 楚谣也放下筷子,问:“你准备如何处置他?” 有罪无罪,只不过是看寇凛准备让袁少谨在裴志坤的血书上写些什么。 楚谣禁不住想,有权有势的“奸臣”实在可怕,轻易便能指鹿为马,颠倒是非。只需寥寥几笔,便能决定一个百年世家是将延续家族荣光,还是被抄家。 贺兰老爷既然将赌注压在寇凛身上,一定是赌寇凛能查出所有真相,念在他以同归于尽之心检举洛王恶行的份上,饶过他贺兰家。 不过贺兰老爷可能算错了一步,寇凛虽会似今日这般为民请命,但同样睚眦必报,最痛恨旁人算计他,何况还将他们都置于危险的境地里,这和意图谋杀他没有两样。 当他心狠起来时,楚谣猜不透也拦不住。 寇凛没有回答,重新拿起筷子:“吃饭吧,真凉了。” …… 吃罢饭,寇凛拿着张大梁地图规划路线,询问楚谣想选哪个方案,陆路还是水路。 其实最佳方案,是喊来小江师兄施展轻功背着她,其余人骑马疾行。柳言白虽不会武功,但和楚尚书不一样,并不文弱,询问过阮霁,他精通马术。 至于楚箫,原本就有功夫底子,策马不在话下。 这样起码能在路上节省一大半的时间,还免遭歹人埋伏。 楚谣也认为不错,但寇凛心里不舒服:“若是小江还行,换个旁的男人……” 段小江的轻功强过他师兄,因为他个子矮小,骨轻灵巧。背人怕是不行。 地图留下,让楚谣自己考虑,他因为疲惫感太重先得去净房泡个澡再回房来睡觉。 出了门吹了声口哨,来的人却不是小江,而是小河:“大人,有何吩咐?” 寇凛眯着眼:“小江人呢?” 小河抱拳,有些心虚:“回大人,小江手疼,看大夫去了。” 寇凛信才怪了,明摆着是想给小河机会。 寇凛刚被楚谣说了一通,也觉得自己似乎小肚鸡肠了点,决定原谅他:“去神都卫挑选些千里驹来,在置备些必需品,稍后去福建……” 小河一愣:“去福建?”那需要什么必须品?“听小江说沿海不太平,咱们是去打倭贼?” 寇凛并不是去打倭贼,他只负责抓内贼,打倭贼干什么?但看小河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他挑挑眉:“本官自小在北元战场上长大,难道打不了倭贼?” 小河连忙抱拳:“不不,大人天下无敌!”却又补充一句,“但北方是草原,倭贼在沿海,大人您不是畏水么?” 寇凛听到前一句话才刚要翘起尾巴,后一句话如同被泼了盆冷水,心道这小子迟早死于话多! 指着他沉沉道:“你往后不用守着夫人了,等将千里驹挑回来,你就负责照顾马吧。” 冷哼一声,丢下他去了净房。 …… 等着锦衣卫将水满上,寇凛照惯例吩咐手下全都远离,不然发出动静会影响他放空思绪。 站在浴桶边正准备除衣时,忽地又听见一阵悉悉率率的声音。 又是陆千机? “什么人!”看样子被暗卫发现了,不可能是陆千机。 “嘭……”侧窗被推开,一道影子从窗子翻了进来,两个暗卫随后入内。 寇凛不紧不慢的绕过屏风来,刺客直接拉下了脸上的面纱:“寇指挥使。” 竟然是贺兰茵。这令寇凛颇感意外,开封千户所的锦衣卫来了之后,监守贺兰府的神都卫都换成了锦衣卫,贺兰茵竟能逃出锦衣卫的布控,还悄无声息的进入百户所,武功倒真不弱。 寇凛却直接对暗卫道:“抓住她,扔地牢去。” 贺兰茵忽然道:“寇指挥使想不想知道令姐的下落,民女可以告诉您。” 寇凛瞳孔一缩,立刻扬手,制止欲要围上来的暗卫:“你们都下去。” “是!”暗卫们翻窗而走,且将窗子阖上。 “贺兰大小姐可以放心说话了。”寇凛冷冷盯着她,往常旁人这么说,他是不信的。但他昨天傍晚才恍惚瞧见了他姐姐。 贺兰茵摇头:“民女是骗大人的,民女哪里会知道,只是想单独与寇指挥使见个面罢了。” 寇凛最恼旁人拿他姐姐当幌子,一瞬动了怒,正欲发作,却见贺兰茵一拉腰间系带,脱了自己的衣裳。 吊坠 吊坠 大梁疆域地图平摊在案台上, 楚谣正在认真的规划路线:“这里是洛阳……”指甲在地图上滑了好长一条线, 途中路过几个省, 才滑到福建。 她从未试过前往这么远的地方, 也不知道该怎样走才更合理。寇凛让她来做选择, 无非是让她选择喜欢看的风景。 侧窗被轻轻叩了叩, 楚谣从地图中抬头, 知道是小河,锦衣暗卫每个人都拥有各自不同的叩窗节奏。 她站起身扶着腿走过去窗边:“有什么事儿?” 透过窗缝,一身夜行衣还蒙着面的小河低声道:“夫人, 贺兰大小姐从贺兰府里逃出来了,还潜入了咱们百户所……” 楚谣微微皱眉:“她来劫狱?” 小河摇头:“她功夫不弱,不知在哪里猫着, 瞧见大人去了净房, 也跟着闯入净房。” 楚谣脸色渐变:“大人没让你们拿下她?” 小河解释道:“没有,大人让追进去的两个暗卫都退下了, 净房里只剩下他二人。属下冒险往里头看了一眼, 透过窗纸剪影, 贺兰大小姐似乎……似乎……” 楚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似乎什么?” 小河硬着头皮道:“她似乎脱了衣服……” 沉默片刻, 楚谣问道:“然后呢,大人没有将她赶出去?” 小河摇头:“属下不知道, 属下立刻就来禀告夫人了。” 楚谣抬起手, 将窗缝开的大了些, 目色不善的看向他:“小河,你身为大人的贴身暗卫, 却出卖他?” 小河不卑不亢,正色道:“根据锦衣卫暗卫守则,大人将小河指派给了夫人,吩咐小河以生命护卫夫人,那么此时此刻夫人才是小河的主子,必须一切以夫人的利益为先……夫人,您尽管告诉大人,此事是小河告诉您的,小河愿受任何惩罚。” 楚谣微微颔首,看来他并不是两面三刀,心里放心了些:“你先下去吧,我知道了。” 等小河离开之后,楚谣扶着窗许久没动。 贺兰茵这是打算献身救父? 她对寇凛有意,楚谣再清楚不过。 想起来贺兰茵也是个美人,因自幼习武,常在江湖走动,她的美带着张扬,伴有很强烈的攻击性,令她心里不舒服。 不过,楚谣是绝对相信寇凛的。 她反而有些担心,先前她问寇凛准备怎么处置贺兰家时,他没有明确回答,可见还在犹豫。 以她对他的了解,贺兰哲的命肯定是保不住了,但贺兰家应该没事,他会夺他们部分家产作为赔偿。因为贺兰家的钱并不脏,收之无愧。 然而贺兰茵这种举动,很有可能会触怒寇凛,搞不好会弄巧成拙。 * 小河跳回蹲守点,重新隐藏于黑暗中。 段小江蹲在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这下没事了,待明日你去养马,夫人将认为你是因为告了大人的状才被惩罚,一定会为你出头,你会被重新调去夫人身边的。” 小河苦着脸道:“小江,我咋觉得你出的这是馊主意?大人万一怒了,将我发配边疆怎么办?” “放心,大人是拗不过夫人的。”段小江淡定的道,“还有谁比我更了解咱们家大人。” 这倒是,段小江最会揣测大人的心思,小河叹气:“那我往后岂不是只能跟着夫人了?” 段小江道:“你傻不傻,伺候夫人远比跟着大人更有前途。在大人身边做事,做的再好都是应该的,顶多得几个赏钱。可照顾好夫人,讨了她喜欢,这枕头风稍稍一吹,直送你平步上青云。” 小河苦恼:“可我不想升官,只想跟着大人做大事啊。而且,这样出卖大人,我心里难受……” 段小江安慰他:“大人与夫人是两夫妻,这哪里算出卖?你对夫人忠心,大人是不会怪你的,你瞧瞧韩铁就知道,大人巴不得多给夫人找几个亲随。” “真的?” “当然是真的。”听到敲窗声,小江推他一把,“快去,夫人叫你呢。” 小河依然有些犹豫。 段小江质问:“难不成你想去养马?” 小河哆嗦了下,重新戴上面罩,鬼魅一般来到窗口处:“夫人。” 听见楚谣道:“你去净房外看着去。” “是!” …… 段小江笑了笑,正准备走,头顶上一个声音鄙视道:“千机,你也太坏了吧?这是你第二次易容成我的样子来骗小河了。” “段小江”拔了后颈处极短的一根银针,面部扭曲,骨骼也咯吱咯吱作响。露出真容后,俨然是陆千机:“我哪里坑他?他自己多嘴不讨大人喜欢,我这是帮他指条明路。” 真正的段小江倒翻个跟头,从房顶落入廊下:“小河十二岁便被大人捡回来扔进暗卫营训练,是大人升任指挥使后培养的第一批暗卫中最强的一个,算是大人一手养大的,不可能因为他多嘴就弃之不用。你啊,无非是给夫人找心腹罢了。” 陆千机笑道:“你不是也没阻止我?” 段小江也笑道:“你对小河说的话都是实话,阻止你干什么?” …… 净房里。 贺兰茵墨绿小袄下只穿着一件薄薄的丝绸肚兜,露出两条藕臂与肩膀。 不只是紧张还是冷的,浑身都在微微颤抖。颇具英气的脸上添了些楚楚可怜,别是一番动人。 她这猝不及防的举动,令寇凛微怔了片刻,但他并未转身或者移开目光,只将视线集中她脸上,面无表情:“贺兰大小姐这是做什么?” “大人,十年前天水镇大地动与私采金矿一事,家母已经悉数告知民女。家父虽然算计了您,但请您念在他检举有功的份上,饶过家父,饶过我们贺兰家吧。” 这是贺兰茵第二次在他面前屈膝跪下,垂着颤抖长睫,低声恳求,“您要多少金子,烦请说个数目,倘若将我们抄家,财产多半得上缴国库,您得不到多少不是么?” “恩,说的有几分道理,那本官要你们半数家产,留你们贺兰家一线生机。”她跪下后,寇凛的视线并未下移,仍是平视着,“但你父亲的人头,本官要定了,没得商量。” “大人!”贺兰茵平日里的傲气消失的无影无踪,缓缓挪动膝盖靠近他,在他脚边停下来,不敢抬头,只盯着他云纹长衫下摆,咬咬牙道,“求大人放过家父,民女从此愿跟随大人左右……” 寇凛背靠屏风,稍稍垂首,伸出一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睛:“跟随本官?” 与他近在咫尺,贺兰茵咬唇:“是。” 寇凛淡淡道:“说来真是巧了,本官前一刻还正觉得身边缺少个女人。” 贺兰茵心跳剧烈:“大人……” “拜你父亲所赐,本官没料到会离京如此之久,故而连个侍女也没带。”寇凛收回手指,冷笑一声,“恰好缺个侍女去伺候本官的爱妻。” 贺兰茵身体一僵,又咬牙点头:“只要您肯放过家父,民女愿意。” “你愿意,本官还嫌你笨手笨脚伺候不好呢。”寇凛的笑意愈发冷淡,“贺兰大小姐,你是为父献身,还是借机接近本官,当本官心里没数?” “民女……” “遥想十年前,本官从北地军营前往京城考武举的路上,曾遇到一个卖身葬父的小可怜儿。本官并不打算买她,只将身上攒了多年仅有的三两盘缠钱全给了她,足够她去给她爹办场丧事。岂料她却不肯收,说本官是个好人,偷偷告诉本官……” 稍稍一停顿,寇凛才颇为好笑地接着道,“那小可怜儿告诉本官,为她爹办丧事的钱她也有,只是往后的日子没了着落,恰好趁着死了爹,出来赚个有情有义的好名声,博得哪户有钱人家公子的好感,将她领回家做个妾……” 贺兰茵的脸色瞬变,寇凛这是在讥讽她想当婊子还得立个牌坊。 寇凛的语气再次冷淡下来:“跪在本官脚下主动宽衣解带的女人,你贺兰茵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给自己留点儿自尊,也莫来污了本官的眼睛。” 贺兰茵脸上露出一抹被侮辱表情。不错,她是仰慕他,但她明白自己跟了他也只能做个妾,毕竟她是怎么着也不能和吏部尚书家的千金小姐相比较的。 她岂甘为人妾室,再仰慕也决定搁在心里,时间久了总会淡去。 如今的确是在为父低头,并不是另有目的。羞愤之下想要离开,却念着母亲的叮嘱,忍下羞耻心,伸手拉住他的衣袖。 给脸不要脸,寇凛烦躁的一甩手臂:“贺兰茵!趁着本官没改变主意抄你贺兰家之前,滚!” 贺兰茵一个不妨,跌坐在地上。 寇凛正准备喊暗卫将她押走,余光终于瞥见她脖子上挂着一个铜质的鱼形吊坠。 微微然一个愣神,快走一步弯腰将那吊坠给拽了下来。 拿在手里认真分辨许久,满目皆是不可思议:“这坠子哪里来的?” 贺兰茵不明所以:“是我母亲给我的护身符。” “母亲?”寇凛愣愣,“贺兰夫人?” “恩。”贺兰茵微微一颤。 寇凛忽然想到一些事情,问:“是不是你母亲让你来找本官脱衣献身的?” 贺兰茵紧抿双唇,沉默不语。 “在这待着!”寇凛指了指她,紧紧攥着那枚鱼形吊坠夺门而出,“备马!” 等他走出百户所时,门口已栓着匹千里驹。 寇凛翻身上马,策马朝着贺兰府的方向飞奔而去。 这坠子是他姐姐的,或许他昨天傍晚并没有看错,人群里那个的确是他姐姐。 难道贺兰夫人是他姐姐? 所以贺兰哲肆无忌惮的算计自己,不怕自己一怒之下抄他满门? 但若真是他姐姐,贺兰茵岂不是他外甥女?姐姐怎么会让她来脱衣献身?直接将坠子给他看不就行了? 一路疾行至贺兰府外,负责软禁贺兰家的锦衣卫立刻来挡:“站住!” 寇凛只管往里闯,他没穿官服也没带腰牌,这些开封来的锦衣卫不认识他,纷纷拔刀。 在寇凛准备赤手空拳打进去之前,步行追来的段小江亮出牙牌,肃声道:“眼前这位是总指挥使大人,全都让开!” 天灯 天灯 锦衣卫们惶惶收刀, 分列两侧躬身抱拳:“属下知错!” 寇凛没功夫搭理他们, 径自入内。不好直接往后宅闯, 疾步前往正厅, 吩咐段小江:“去请贺兰夫人过来, 让她单独过来。再戒严整个贺兰府, 本官不许有任何风吹草动传出去。” 段小江不明所以, 但见他的神态,知道兹事体大,不敢耽误立刻照办。 寇凛独自坐在厅内上首, 肌肉紧绷着,如个雕塑般僵硬,内心忐忑不安, 时不时望向门口。 终于, 段小江入内:“大人,贺兰夫人请来了。” 寇凛不自觉站起身:“快请。” 只见走进厅中来的妇人四十几岁模样, 保养极好, 虽掩不住眼角的鱼尾纹, 但两颊丰腴红润, 风韵犹存,可以看出她年轻时过人的美貌。 二十年不见, 她与记忆中的模样有相似, 也有差距, 尽管寇凛离开她时已有七、八岁,印象十分深刻, 应是姐姐,但还是不敢轻易确认。 直到贺兰夫人走上前来,先请安喊了一声“大人”,随后红了眼眶,又道:“阿凛,姐姐可算见着你了。” 寇凛心口一跳,是他姐姐寇璇,没错了。 一瞬也有些哽咽,找了这么久的人,找的他已在心里渐渐放弃,快要承认她已经死了,她却猝不及防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寇凛深深一个呼吸,反而重新落座,语气也带着几分淡淡的疏离:“我找你不容易,你找我却是简单,为何直到现在才肯露面?若不是贺兰家闹出祸事,你打算至死也不见我?” 寇璇听他语气不善,攥着帕子的手紧了又紧,垂首不语。 寇凛见她局促,忍不住放缓了态度:“姐,坐下说话。” 他这一声“姐”,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寇璇再抬头时,豆大的泪珠从眼眶子里掉了出来,忙掏出帕子擦了擦,坐去了一边。 她情绪不稳,寇凛也没有说话,看罢她的脸,再细看她拿着帕子拭泪的手。连手部的皮肤都一样白净细致,这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许多年,才能养出来的手。 “不是我不愿去找你。”寇璇叹了一口气,“当年将你丢了之后,我四处去寻你……” 她这话,等同是说当年卖掉他的人并不是她。 寇凛没有插嘴,也不询问那个蜀地小商人,安安静静听着她解释:“我一路找来洛阳,一病不起,险些丧命于此,被这里的善堂所救,认识了贺兰哲。他与我投缘,那些年天下大乱,流民遍地,他便为我拟个假身份,接我进门做了个妾。过了几年,他原配病死,商人家也没那么多规矩,便将我扶正……如此安稳过了许多年,你姐夫告诉我,京里新上任了一位锦衣卫指挥使,和我要他私底下寻的弟弟名字年龄都相符,只不过此人是个奸佞,陷害忠良,心狠手辣……” 话音停住,寇璇瞧了他面色无恙,才敢继续说,“我只养你区区几年,甚至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会不会将我这个姐姐当成你过往的污点,哪里敢去与你这一手遮天的权臣相认?若我孤身一人便罢了,怕连累了贺兰家……” 果然是为自己的名声所累么,寇凛自嘲一笑:“那现在为何又敢认了?” 寇璇道:“这些年来,我和你姐夫一直都在暗中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分析你的所作所为。你姐夫说,你行事虽没有章法,异常极端,却并不似外间传闻的奸邪……正好你姐夫始终为了十年前金矿一事耿耿于怀,寝食难安,便想借着天影将你引来,一是摸不准你会不会管,二是怕主动检举会遭来京中权贵报复,唯有使用计策……” 寇凛板起脸打断她:“他这样滥杀无辜的计策,你也同意?” “并不算滥杀无辜。”寇璇解释道,“那县令家的公子是个色胚子,仗着有个做贵妃的远房姑母,欺负过不少姑娘的清白,还将府里两个丫头逼的投了井,死的冤枉么?” 寇凛皱了皱眉:“那知府家被烧死的儿子呢?” 寇璇道:“陶公子瞧着是位谦谦君子,才名远播,赢得不少赞誉。但那些令他声名大噪的诗文,皆是一个寒门学子代笔,后来那代笔之人家中突生大火,连人带书烧的渣也不剩……” 寇凛不由想起柳言白在南市摆摊算命时,那陶公子去卜了一卦问前程,柳言白出了个对子给他对,直言他科举无望。 单凭一个对子,柳言白就敢如此断定,可见此人确实没有才华。 寇璇再道:“至于范扬被推下湖的小女儿,并不是你姐夫授意的,而是秋云那丫头自己想要借机报仇,毕竟范扬也是当年案子的主使,害的她家破人亡。” 寇凛没有接话。 她问:“你不信我?” 他忙道:“自然相信,贺兰……姐夫的确是个善心正派之人。”顿了顿,“放心吧,我不会再追究此事,等会儿便放他回来。” 寇璇总算是松了口气。 寇凛想起来问:“贺兰茵是姐夫原配所出吧?” 她点点头:“我早前身体熬坏了,调养了许多年才得了个孩子,只后面一个年纪小的是你亲外甥,其他都是原配所生。不过多半是我养大的,我将他们视为己出,他们对我也不错,尤其是阿茵,与我十分亲近。” 寇凛想也如此:“那也不该让她来找我脱衣献身吧?” “我想试试她是不是真的对你有意。”寇璇沉思道,“若不是对你有意,她是不会顺从我的建议去求你的。” “试试?”寇凛阴沉着脸,半点儿也笑不出来,“姐姐就不怕我一时认不出那坠子,真要了她?” 寇璇反而笑道:“那便收了作妾,正好。” 寇凛难以置信:“姐,她虽不是你亲生的,名义上却是你的女儿,我的外甥女,你是怎样想的?” “因为你我并不能相认,不敢让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寇璇无奈道,“往后我们若要走动,需得有个理由。正好阿茵喜欢你,你收了去,这便是一个绝佳的理由。” “为何不能相认?”寇凛迷惑不解,“我不敢大肆声张的寻你,是怕仇家先我一步找到你,如今我有能力护你周全,怕什么?” 寇璇苦笑一声:“可我顶着你姐夫给我的假身份过了这么多年,你我若是相认,旁人就会知道我从前是个妓女,你让贺兰世家的脸往哪里搁?” 寇凛怔了怔,哑口无言。 他是不在乎什么名声,但旁人在乎。贺兰世家虽是商户,也是要脸面的。 寇璇小心打量着寇凛的神色,道:“阿凛,姐姐也算阅人无数,遇到你姐夫实在不容易,大抵是耗尽了一辈子的运气……难得他不嫌弃我的过去,以我这样的身份,莫说入这洛阳首富的宅邸成为主母,便是普通的富家商户,做妾也是远远不够格的……” 寇凛心里堵的慌,却也不能不尊重她的意见:“我明白了,不说出去就是。往后贺兰家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定为你报这个恩。” 寇璇小心翼翼:“可得有个理由,咱们往后才好来往。” 说来说去,又说到了贺兰茵头上,寇凛愈发心烦,声音厉了几分:“将贺兰茵塞给我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贺兰哲的意思?是你想借此与我多亲近,还是贺兰哲想借我的势力,从洛阳首富坐上北六省商会同盟盟主的位置?” 寇璇被吓的微微一个瑟缩。 寇凛闭了闭眼睛,又放软了语气:“姐,你若提早与我相认三个月,让我娶贺兰茵为妻都行,可我如今已有家室,迟了。” 寇璇倒是不懂了:“男人三妻四妾岂不正常?何况以你如今的地位……” 寇凛摆摆手:“金子多多益善,女人一个就够了,多了烦。” “烦?”寇璇疑惑的看着他,先前得知他一直也没娶妻,还担心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是入赘的缘故?我以为你只是想要抬高出身,难不成以你的权势,还得看楚家的脸色?” “我入赘到楚家没有任何闲杂理由,只因为我喜欢楚家小姐,想与她做个伴儿。”寇凛不得不解释,“至于入赘,对我而言无非是住在哪里,我一个孤家寡人,谣谣腿不方便,入赘更合适一些。” 寇璇试探着问:“听阿茵说,你那位夫人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儿。” “比她更好看的,我也不是没见过。”譬如宫中妃嫔,以及十几岁时的宋嫣凉,寇凛在心里想着,“稍后领来给你见一见,你就知道她的温柔娴静和善解人意,世间少有。” “若真是善解人意,就不会在乎丈夫纳妾。”寇璇有些不屑一顾。 寇凛沉默了半响,看向她的目光逐渐深邃起来:“我记得小时候,是你常常念叨可怜女子多痴情,可恨男子皆薄幸,教我长大之后莫做负心人,你都忘了?” 寇璇一瞬愣住。 * 姐弟俩聊了一整夜,天亮之前寇凛出了贺兰府,在一众锦衣卫的注目下,心情复杂的回头看了一眼。 随后翻身上马,速度缓慢的回到百户所。 进入净房,衣饰整齐的贺兰茵如他吩咐的一般,在原地待着不动。 寇凛将那条鱼形吊坠扔给她,道:“收好。” 贺兰茵注意到他神态变化,一夜过去,与先前判若两人,尤其是看向自己的目光,不再是冷淡嘲讽,反而多了几分……温和? “大人?” “本官已与你母亲谈妥了价钱。你去将你爹接走吧。” 贺兰茵惊喜意外,提着吊坠,探究道:“大人认识家母?” 寇凛微摇头:“你回去问你母亲。” 贺兰茵见他不愿多说,生怕再触怒他,准备走时,又被他喊住:“贺兰大小姐。” 她驻足回头:“大人还有何吩咐?” 寇凛正色道:“本官绝非你的良人,还望你提早收心,以免往后伤心难过,以及……自取其辱。” * 楚谣从小河那里听闻寇凛扔下贺兰茵出了府,一夜也没有回来,她躺在床上同样一夜没睡。 天将亮时,寇凛终于回来,她立刻从床上坐起身。 寇凛已是极小声:“我吵到你了?”再瞧她面有倦容,皱眉道,“一夜没睡?” “你去哪里了?”楚谣不悦,“洗个澡洗一夜?也不派人告诉一声?” “我的错。”出门太急,寇凛确实疏忽了,走过去床边坐下,“往后遇到这种情况,你可以派个暗卫来寻我。” “问了,听说是有女人投怀送抱。”楚谣直直看进他眼底去,她是相信他的,但他今夜的举动,以及现在的神态都极为反常,令她不安。 寇凛真以为是她问出来的,并不怀疑小河有胆子主动出卖他:“那你就该知道,我晾着她独自出门去了。” 楚谣继续问:“去哪儿了?” “你瞧瞧,我刚和人夸过你善解人意,怎么一转脸就成醋坛子了?”寇凛刮了下她的鼻尖,笑着道,“消消气,我是去找我姐姐了。” 楚谣睁大眼睛:“找到了?” “嗯。”寇凛讲了讲经过,贺兰茵脱衣这事儿也没瞒着。 只除了他姐姐想让他纳妾。 即使他不说,楚谣也觉着颇有古怪,但并未执着于这一处,只为寇凛终于与亲人重逢感到开心。可见他毫无喜色,眉宇间反而露出疲惫,她不禁提心吊胆:“怎么了?” “我姐姐有事瞒着我。”寇凛直言不讳,“她很怕与我相认,不只是怕给贺兰家丢脸。” “怎么说?” “如她所言,以她当时二十好几的年纪和来路不明的身份,贺兰哲给她个新身份,轻易就让她进了府。若贺兰哲已是家主,乱世中完全行得通。但直到我姐姐被扶正,上一代家主都还活着,以贺兰世家的家风,老爷子竟然同意?” 楚谣顺着他话想:“你的意思是,老家主或许认识你姐姐,不,是认识你们寇家?” 寇凛颔首:“我询问她我们祖籍何处,父母是谁。她说我们祖籍浙江台州府,具体哪里不清楚,爹娘跑江湖卖艺居无定所,在我一岁那年死于饥荒。可我印象中,我姐姐写得一手好字,应没少读书,跑江湖卖艺的人家哪里供的起女儿读书?” 这倒是,穷苦人家里连男丁念书的都不多。楚谣问:“那你没有提出质疑么?” “没有,她不想说,一定有她的理由。她肯见我,我已是很知足了。”说着,他脱鞋上了床,揽着她躺下,“瞧你这困倦的模样,先睡吧,我也乏了。” …… 两人睡到晌午起床,是被楚箫给吵醒的。 寇凛不准他进房,他就在窗外嚷嚷:“大人,听说咱们要去福建?!” 语气听着兴奋极了,寇凛边穿长衫边在心里哂笑,你小子就乐吧,等去了福建看你怎么哭。 楚谣拾掇妥当,将窗子打开:“是去找神医给我治腿,那里颇危险,若不然你先回京?” “你开什么玩笑?”楚箫转身朝院外走,准备出去采买些书籍路上看,省的山高路远不走城市买不到,想到什么又转头,“对了阿谣,明儿个除夕,洛河畔有祈天灯会,你要不要换身男装一起出门转转?” 楚谣微讶:“不是初一么?” 祈天灯就是孔明灯,京城里大年初一晚上,百姓们便会在指定的区域内放出写了心愿的祈天灯,向天祈福。 楚箫道:“各地风俗不同,洛阳这里是除夕,袁少谨已经出门买篾条、绵纸和松脂去了。” 楚谣稀罕道:“怎么,你们要亲手做灯?” 楚箫好笑:“我们哪里会,是老师做。” 楚谣眼睛一亮:“求求老师帮我也做一盏。” “怎么,祈天灯买不来?”寇凛原本无意插嘴他们兄妹说话,听到这里黑了脸,“京城祈天灯会,到处是摆摊卖灯的。” 楚谣扭头看他:“可是亲手做的会比较灵验。” 寇凛嗤笑:“又不是自己亲手做,商贩做的和柳言白做有什么不同?” 楚谣眨了眨眼:“有区别。” “区别在哪里?” “省钱。” 咦,对。 对个屁!寇凛呸了一口,不差占柳言白这点便宜,道:“咱不缺这点儿钱,花钱买!买最大最气派的灯,点最亮最香的松脂,比亲手做的更灵验!” “哦。”楚谣无话可说。 楚箫转头前先鄙视他一眼:真粗俗! * 原本不必楚谣开口,柳言白也打算帮楚谣做一盏。 从楚箫处听了寇凛的话之后,他笑了笑,将多出来的材料直接扔进炭火盆子里烧了。 除夕夜时,柳言白、楚箫和袁少谨师徒三人拿着自制的祈天灯,乘坐马车前往洛河畔。而男装打扮、贴着两撇小胡子的楚谣独坐一辆马车,手里空无一物。 半个时辰前寇凛还在,收到贺兰夫人的口信后立刻就离开了。 昨个晚上也是,一走大半夜。 两姐弟失散二十年再度重逢,楚谣并不介意他多多陪伴她,毕竟明日一早他们就要启程离开洛阳,再见面须得隔上一段日子。 令楚谣闷闷不乐的,是寇凛毫无带她去见贺兰夫人的打算,她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他并未将她视为家人的感觉。 马车不曾抵达洛水畔便走不动了,一行人下了马车。 洛王谋反,神都卫易主,并未影响洛阳百姓对灯会的热情,反而因为近来事端频繁爆发,今年来放灯祈福的人数比往年多出一倍。 楚箫跑去她马车前搀扶着:“这里人多,小心些。”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楚谣望着头顶密密麻麻的祈天灯,显出几分无精打采。 “老师,我看咱们也别往里面挤了。”袁少谨目望前方下饺子似的人群发愁,“就在这放了得了。” “我看也是。”楚箫原本想上洛河桥,碍着楚谣的腿,放弃了这个想法。 柳言白原本就没有往前走的打算,点点头。 三人从马车里将灯拿了出来。 祈天灯的竹篾架似伞骨一般是可以折叠的,不占地方,撑开以后,便是偌大一盏精美的灯。 三人都提前在灯纸上写好了祈愿的内容。 楚箫都写了什么楚谣一清二楚,因怕笔迹露馅,是他念着楚谣写的,无非是母亲在天之灵安息,父亲多干点儿好事儿,妹妹腿快些好,舅舅和虞清在战场一切平安,今年又添了一条,妹夫少干点儿坏事…… 袁少谨写的祈福书也差不多,将袁家人逐一说了一遍。 唯独柳言白的灯纸较为干净,唯有八个字:风调雨顺,河清海晏。 楚谣凝视着柳言白放灯时那虔诚的神情,让她相信他是邪教少主,比让她相信寇凛其实是文曲星转世还难。 “阿谣,妹夫去干什么了?不是要给你买最大最气派的灯吗?”楚箫放完了灯,见楚谣羡慕的表情,不忿道,“真是靠不住,你等着,我去给你买一盏。” 楚谣正想说不必了,楚箫已往人群里挤出好远。 袁少谨也赶紧追上去:“等等我,你个路痴别走丢了!” 等两人离开,站在人群边缘的楚谣问道:“老师,您真的想好了要和我们前往福建么?” 阮霁昨日便回京了,寇凛邀柳言白一同去福建,说那神医古怪刁钻,常出各类难题,他原本想要聘请一些博学多才的谋士随行,再一想十个谋士也未必抵得上一个柳言白。 一番吹捧,柳言白竟然应了下来。 “横竖国子监里近来清闲,寇指挥使又肯帮我告假,正好走远些游历一番。”柳言白微微仰头,望着空中遮天蔽月的祈天灯。 他有想过寇凛的意图,是不是因为疑心而设下圈套。但寇凛应不会拿着楚谣的安危开玩笑,神医在福建应该是真的。 无论为了策反寇凛,还是帮楚谣治腿,他这一趟都是非去不可。 即使寇凛不来请他,他也得找理由同往。 楚谣点了点头,她知道寇凛不安好心,但若老师没问题,也无需怕。 她不说话时,柳言白也一样沉默。两人同是异常沉静的性子,站着看灯,也没觉得有什么尴尬。 一刻钟后,楚箫和袁少谨终于从人群中挤了回来。楚箫满脸怒意:“阿谣,你知道妹夫去哪儿了吗?”不等楚谣说话,他指向洛河,“他去游船了!” 站在楚谣这个位置,根本也看不到洛水,但可以想象此时定有许多游船在水面飘着,灯火辉煌。 袁少谨递给楚谣一个同情的目光:“我俩也是听来的,河岸边来放灯的百姓都在议论纷纷,说大人上了贺兰府的船。” 楚谣一早就知道:“那又如何呢?” 话音刚落,就听放灯过罢折返回家的几人在不远处讨论。 “我听说,先前那狗贼头子初来洛阳,住的是贺兰府,看上了咱们贺兰大小姐,大小姐不从,他才一怒之下将贺兰老爷牵连进谋反案里去的。” “如今又给放了,那狗贼头子该不会得手了吧?” “谁知道,不过我先前就说,咱们贺兰老爷是位大善人,怎么会参与谋反?果然另有隐情。” “哎,可怜了咱们大小姐,被这狗贼头子缠上……可我记得,他不是带着夫人来的么?听说他夫人是吏部尚书家的小姐,京城有名的大美人……” “你不知道吗?他那夫人是个瘸子,年纪也二十好几了,哪里和咱们大小姐比……” 他们远去不久,另一波人路过,讨论的也是相同内容。 楚谣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酸楚,却还得低声为寇凛辩解:“他是收了钱,陪着演场戏而已,挽一下贺兰家的名声。” 楚箫咬牙切齿:“那就不顾自己的名声了?” 寇凛的声音忽地冷冷穿进来:“本官有什么名声?” 几人齐齐转头,瞧见寇凛披着狐裘漫步上前。 楚箫一丝也不怂,指着他恼火道:“你是没名声,但也顾着点我妹妹!顾着点我楚家!” 他这一喝,不少游人将目光投来。 楚谣眉头一皱,连忙制止:“哥,这里人多,暴露了身份等下会引起骚乱。” “不怕。”这话是寇凛说的。 随后便有锦衣卫上前来,抱拳道:“大人,洛河灯桥已经清场结束。” 接着再是一队锦衣卫:“大人,这边请。” 最后,是段小江飞奔而至:“大人,您要的东西买回来了。” 只见他携抱一盏叠着的祈天灯,竖起来比他还高,灯纸撒着金粉,果然是很大很气派。 …… 锦衣卫开路,从人群边缘抵达洛河桥,游人纷纷让道。 寇凛揭了楚谣的小胡子,扶着她往桥的方向走。 楚谣从没试过在这么多人注视下走路,小腿肚子直转筋,暗暗捏了捏寇凛的胳膊:“你这是以权谋私,京里肯定会有折子弹劾你。” 寇凛挑挑眉:“反正我最近不回京,让你爹头疼去。” 楚谣哭笑不得,却没有说话,微微垂着眼往前走。 抵达空无一人、却在正中位置摆了张桌子的洛河桥之后,连游船者也纷纷出了舱,伸长脖子往桥上望。 楚谣忽然问:“哪一艘是贺兰家的船?” 寇凛并未指给她看,陪她在桌前站定,待段小江将祈天灯放在桌面上离开以后,才道:“我姐姐今晚约我吃饭,这些流言就是目的,是她刻意放出去的。正如你说,是为了替贺兰哲摘干净。同时,她想让我纳了贺兰茵做妾。” 楚谣猜也猜的出来,她就怕寇凛会毫无底线的让着他姐姐。 寇凛叹气:“这就是为何我不带你见她的原因,怕她会说些你不爱听的话……” 楚谣是真有些恼了:“她已经再气我了。” “知道你气,我更气,这不是冒着被弹劾的风险反击她了么?这会儿,她怕是也看着我们呢。”寇凛将蘸了墨的笔递给她,让她在灯纸上写心愿。淡淡一笑,“我这姐姐啊,如今真是一门心思的为贺兰家着想。我这个弟弟在她眼里,远远没有我手中握着的权力重要。” 楚谣接过笔,抬头看他:“你心里难过么?” “说不难过是自欺欺人。”寇凛眸中闪过丝丝黯然,背着手沉默良久,忽又如释重负的笑道,“但我从前一直最担心的,是她是否颠沛流离吃尽苦头,如今得知她过得很好,我这盘踞多年的心结,终是解开了。” 但愿如此,楚谣沉默半响,开始在灯纸上写字。 “人嘛,总是会变的。她现在有家有室,为夫家考虑很正常。”寇凛说话时,看着楚谣的侧脸,微黄的灯光为她皎白的容色增添了几分朦朦胧胧,“我还整天希望着你能多为我想着点儿,少帮着你爹呢。” “我还不够帮着你?”楚谣抬头嗔他一眼,“写好了。” 寇凛移了移视线,灯纸只写了他们两个人的名字,“寇凛”在前,“楚谣”在后,调侃道:“我还以为又是一长串,什么父亲、小舅舅、哥哥、虞清……我还猜测着,我的名字会排在第几位。” “该写的哥哥都已经写了。”楚谣微微一笑,“他写一大家,我写一小家,只你和我。”想了想,又有些羞耻的在后边添了笔很土的“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这四个字,真的是很土很土,说出去都会被笑话的那种。 寇凛原本就土,果然心有所动,一时兴起,卷起毛茸袖口,一副也不在意再土一点的表情:“笔给我。” 从楚谣手中接过笔以后,他在两人的名字之间挤进去一个字。 楚谣看他写出上半部分时,便知道是个“爱”字,呆滞须臾,她的心跳如擂鼓。 寇凛写完后,颇有些酣畅淋漓之感,心情亦是愉悦到极点:“来来来,放上天去,若真有神佛,便让他们知道我寇凛‘爱’楚谣。” 楚谣没有动作,只失神的盯着那个字。 寇凛唇角微勾,也没再催促她,不必垂下视线,也可以猜到她现在的表情。 他平素连“喜欢”这两个字都鲜少说出口,相比较知她兴趣爱好、送她名画名笔,他认为自己这个“爱”字重于千钧,对于一个心系自己的女人而言,比世上任何礼物都更珍贵。 当然,这个‘爱’字,寇凛只当成新年礼物送给她,目的是为了讨她开心。事实上,他并不清楚‘爱’这个字意味着什么,但‘姐姐’这个心结打开之后,楚谣俨然已成了他心尖上最在乎的一个。 他正眉飞色舞,等着楚谣感动的眼眶泛红,嘤嘤哭泣,投怀送抱,却见楚谣伸出手,指着他添上的字愁眉苦脸地道:“可是夫君,你写的这个是‘受’字,不是‘爱’字。” 笑容一刹那僵在脸上,寇凛满脑袋全是:? 他连忙朝灯纸上望去,认真分辨。 有时候盯着一个字看久了,会发现这个字越看越不认识。许久才确定,自己真的少写了几笔……但这个字本身是他强加进去的,字体很小,缺少的几笔很难再添上去了。 场面一度尴尬到窒息,寇凛讪讪笑着:“哈哈,这两个字挺像的,哈哈哈。” 换做平时楚谣是不会戳破他自尊心的,但除夕夜的孔明灯乃是祈福所用,楚谣是个信徒,格外在意这些。 知道这灯一定很贵,他心疼钱,她也一样心疼钱,还是忍不住道:“咱们再买一盏吧。” “我感觉还能再拯救一下。”这灯是花十两金买来的,寇凛哪里舍得浪费,收起尴尬,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忽地灵光一闪,再伸手,“笔给我。” 楚谣不给,想让他重新写一个“爱”字:“还是再买一盏吧夫君,大不了我往后少吃点儿饭,省出这灯钱。” 瞧她嘟起嘴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儿,寇凛差点儿就要投降:买买买,莫说买一盏,买一百盏都行! 但他忍住了,劝道:“你先容我补救一下,若你不满意咱在买盏新的,好不好?” 楚谣这才将笔递给他。 见他捏针般捏着毛笔,在“寇凛”和写错的 “爱”之间那狭窄的空隙里,塞进去一个小小的“愿”字,询问道:“‘愿’,写的对不对?” 楚谣猜不出他准备写什么:“对。” 寇凛挪动脚步,接着在“楚谣”和“一生一世”之间,又硬塞进去两个字——还先将其中一个难写的字先写在手心上,给楚谣看过以后再誊抄上去。 写好后,寇凛扶灯歪头:“怎么样啊夫人,可还满意?” 只见楚谣眸光璀璨,胜过这漫天飘着的孔明灯:“恩,本夫人很满意。” “满意就好,那放了吧?” “好。” 省下十两金子又讨了媳妇欢心的寇凛深感自己是个天才,不免喜笑颜开,与同样合不拢嘴的楚谣合力将手里的祈天灯撑开,点燃。待灯内热气膨胀后,再合力朝上方托举。 当那盏又大又气派的祈天灯自桥上缓缓升入半空,河岸两侧的游人纷纷仰头。 离得近些的,瞧见灯纸上写着这样一行字迹古怪的祈福语——“寇凛愿受楚谣差遣一生一世”。 斗计 斗计 贺兰家的船距离洛河桥并不远, 寇璇站在甲板上, 远远看着桥上两个模糊的人影。 贺兰哲拿着件大氅从舱内走出来, 为她披上:“阿璇, 外面冷, 你小心身子。” 寇璇依然目不斜视的看着桥上。 贺兰哲也随她看了一眼:“瞧见了么, 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对你言听计从的小孩子了。” 寇璇无所谓地道:“我将他给气着了, 他也只能以这种途径抗争一下,连在我面前说声重话都不敢,足见我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他不是不敢, 是重情重义。”贺兰哲劝她,“见好就收吧,念着你从前养他的恩情, 他往后定会帮扶咱们家, 没必要非得将阿茵……” “你懂什么?”寇璇睨他一眼,“我不能明着与他相认, 不结个亲, 找个理由, 你往后怎么打着他的旗号?他不是别的官儿, 他可是恶名震天下的锦衣卫指挥使,这亲一结, 北六省商会往后还不是你说的算?” “阿璇, 我们贺兰家用不着帮扶, 偏居一隅安稳做个小生意足够了。若遇大事,再求他帮忙就行。”贺兰哲不懂她哪来那么大野心, “而且,我怕还没得好处,先得罪了楚尚书。” 寇璇冷笑道:“我弟弟又不是真的入赘,以他的权势,除了圣上谁不得看他脸色?洛王身为皇室中人,不也一样说杀就杀?楚尚书再厉害,还能管得了女婿纳妾?” “那我心疼我女儿……” “放心,他娶的那位夫人常年养在深闺里,不是阿茵的对手。” 放完祈天灯,寇凛揽着楚谣临桥赏景,说起明日出发前往福建的事儿:“咱们下扬州,再经浙江入福建吧?” 楚谣被他哄的开心,自然他说什么都好:“你想去一趟台州?” 寇凛感慨道:“虽说英雄不问出身,但也想尝试问一问自己的来处,不然总觉得这人生缺了点什么。” 楚谣不想泼他冷水:“可你也说了,姐姐似乎有意瞒你,说你们祖籍台州指不定是假的。甚至连你姐弟的姓都是假的。” “姓寇绝对假不了。”这一处,寇凛极为笃定,“先帝在位时天灾人祸不断,大梁已有崩坏之兆,但真正天下大乱,是以先帝驾崩、淮王谋反开始拉开序幕,在此之前,往来出入某些城市,依然是需要路引的。而淮王谋反时,我已两三岁,姐姐有路引,我看不懂路引里写了些什么,但名字那处写的是‘寇’字。” 后来世道越来越乱,路引逐渐没用,百姓大量迁移,也不入户籍,到处是失踪人口。 又说了会儿话,段小江上来小声道:“大人,贺兰夫人想请夫人上船一见。” 寇凛直接拒绝:“就说夫人吹风久了身体不适,我们准备回去了。” 楚谣朝着河面上的船楼扫了几眼,看样子小江也知道此事,便没有遮掩:“她是你姐姐,躲得了一时,总不能一辈子不见。” 寇凛沉着脸,楚谣这性子,即使受委屈也都憋在心里。何况还是他姐姐,为了不使他为难,一定会无底线的忍耐。 楚谣笑着道:“没事的,说些我不爱听的,我不听就是,还能吃了我不成?” “可你总会听进心里去,我虽不想承认,但我姐姐她现在有些……小人得志的感觉,仗着有我这个靠山,谁都不放在眼里去了。”寇凛见她拿定了主意,也不再拦她,揽着她下桥,低声道,“只记着一点,欠她之人是我,不是你。” “恩。”楚谣点头。 …… 寇凛陪着她先上了条小船,等小船至河中央时,弃小船上了贺兰府的大船。 贺兰哲在正厅里招待寇凛,楚谣则随寇璇去了花厅。 寇璇让出主位来给楚谣,但楚谣却坐去了左侧。 寇璇也没去主位,只在她身边坐下。 离得近了些,楚谣嗅到她身上有着浓郁的苏和香味儿。苏和香有提神醒脑的作用,一般只混在其他香料中,单独拿来当熏香的贵妇人极少。 这味道,令她忍不住想起了另一个人…… 屏退了侍女之后,寇璇笑着道:“我弟弟虽是入赘,但听他之意,这入赘不过是个仪式,弟妹还是我寇家的媳妇。” 楚谣乖巧颔首:“那是自然。” “我们姐弟俩父母双亡,人说长姐如母,我得替我寇家送个礼物给新妇。”寇璇摘下手腕上的镯子递给楚谣,“弟妹乃是尚书千金,莫要嫌弃才是。” 楚谣并不推辞,直接将这镯子收下。 她对珠宝首饰之类了解并不多,但见这镯子种水饱满,颜色鲜艳亮丽,必定价值连城。寇璇肯拿出来送给自己,肯定也不是因为看重自己。 戴在手腕上之后,垂目欣赏了许久,楚谣笑着道:“哪里会嫌弃,姐姐赠的是份大礼,即使在京城,我也没见几家夫人戴过。” 寇璇谦虚道:“弟妹说笑了,京中遍地权贵,怕是看不上这类凡品才不戴。” “哪里会。”楚谣坐姿优雅,轻声细语,“明年开春去参加琼花琳琅宴,戴着姐姐送的镯子,定会出尽风头。” 寇璇随口道:“弟妹虽不曾从家中嫁出去,但也是出阁,这相亲的琼花宴是去不了了。” 楚谣稍稍一怔,若有所思:“我险些忘记了。” 静了一瞬,寇璇打量着她:“瞧瞧,哪怕穿着男子的宽松长衫,依然遮不住这好身段,弟妹果真是难得一见的绝色,难怪将这么多男人勾的连魂都没了。” 这话听着是夸赞,但入了楚谣耳中,别是一番滋味。 寇璇见她不语,自顾自地道:“我也听说,弟妹幼年丧母,因为左腿残疾,平素都不怎么出门。令尊没续弦也没妾室,你连个姐妹也没有?” 楚谣终于点头:“是的。” 寇璇惋惜:“似弟妹这般蜜罐里泡大的世家小姐,多半不谙世事,天真懵懂,阿凛选择入赘,怕也是认为你这朵娇贵的牡丹,离了家会水土不服吧。” 楚谣微微垂眼,她能感觉到,寇璇似乎对她颇有敌意。 她在心里估揣着,寇璇年长寇凛将近二十岁,说是姐姐,其实和母亲差不多,见“儿子”竟然入赘,所以才敌视她? 楚谣忍着,不与她计较。 彩云易散,人心易变,可不管她如今变成什么模样,没有她就没有寇凛,这是不能抹杀的事实。 楚谣想,寇璇央着贺兰哲寻人,若寻回来的弟弟是个落魄之人,她一定对他疼爱有加,但谁也想不到…… 寇凛念着她的恩情,楚谣同样念着。先前就一直想着,若是找到她,一定要好生报答。 岂料寇璇得寸进尺:“咱们都是女人,说起来,我那弟弟正值壮年,又是悍将,体格非寻常人可比,弟妹这娇弱的身子骨,可受得住?” 楚谣何曾与人直接讨论这些,硬着头皮道:“还好。” 寇璇又叹了口气:“弟妹,姐姐是过来人,这女人啊,只凭美貌是留不住男人的……” 她后面说的一长串,楚谣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无非是说她若长久令丈夫得不到满足,夫妻失和是迟早的事儿,不如早作打算。 这个打算,自然是为夫纳妾来减轻“负担”。 楚谣微微皱眉,寇凛说的没错,寇璇的确有些“小人得志”,这样下去,贺兰家在外做事将不知节制,迟早连累寇凛。 “险些忘记,姐姐送了礼,我却尚未敬茶。”楚谣打断了她,顺手倒了杯茶。 撑着椅子起身时,她脚下一软,瘫倒在地上,茶水泼了自己一身。 “弟妹小心些。”寇璇忙去搀扶。 楚谣不理会她,并不起身,低头清理着身上的茶叶:“姐姐,你说我若是现在叫喊一声,夫君进来瞧见这一幕,他会怎么想?” 寇璇微愕,收起笑容,冷笑道:“这种小手段,阿凛岂会看不出来?” 楚谣倏然抬头,收起先前的软弱,笑容更冷:“手段大小不重要,重要的是天时地利人和。” 这就变脸了?寇璇有意思的看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楚谣慢慢道:“我想说一只兔子受伤,旁边站着的狼即使什么也没做,一样会被扣上恶人的帽子。如今我在夫君眼里,就是这样一只小白兔,姐姐从前也是,但现在不是了。你看,夫君一直不愿带我来见你,不就是怕你会欺负我么?” 寇璇眯起眼睛,她倒是小瞧了这千金小姐:“好啊,那你将他喊进来,我倒看看他能怎么着。吃着我的奶长大,我也想看他会不会忘恩负义。” 楚谣却自己站起身来,抚掉身上的茶叶,重新落座,端的是一派高贵,好笑道:“我和姐姐斗什么,我指的是贺兰茵,若给我夫君做妾,我保证她在我手下活不到明年今日。” “你凭什么?”寇璇忽地笑了,“就凭你这点阴谋诡计?” “唯有势均力敌,或是敌强我弱时,才会使用到阴谋算计,你们……也配?”楚谣学着寇凛平素取笑敌手时啧啧嘴的模样,“你何时见过虎狼与狡兔斗计?即使狡兔三窟,也无非是在虎狼爪下战战兢兢求个生存罢了。” 寇璇转头冷冷看她:“亏我弟弟说你温柔娴静,世间少有,他从没见过你这般盛气凌人的模样吧?” “盛气凌人?”楚谣微勾唇角,“那是姐姐在商户之家待久了,见识浅了,我不过实话实说。” “你……!” “我山东楚氏历经几朝数百年,声名显赫。我父亲贵为太子太傅、吏部尚书,清流之表率,门生遍朝野。我舅舅战时曾任山西总兵,如今掌管着京畿重地三大营,是圣上心中下一任中军大都督的不二人选。再说我二叔父任职陕西布政使,三叔父则是湖广左参政,还有族中其他一些叔伯父、堂表兄、姑丈姨丈的,全散在各省各部身居要职,混的最差的也是个从五品的知州。” 楚谣摩挲着手腕上的镯子,语气淡淡若清风,“我楚家是买不起这么昂贵的镯子,可想让人跪着献上自己的家传宝易如反掌。你区区一个商户妇人,哪里来的胆子,竟敢来得罪我?” 援兵 援兵 寇璇似乎在暗暗咬牙, 唇线崩的极不自然, 许久才道:“你在恐吓我?” 楚谣不答反问:“是你弟弟给你的胆子?” 寇璇冷哼:“他难道给不起?” 楚谣轻睨着她:“你除却低估我, 还高看了你弟弟。他敢轻易扳倒洛王, 皆因洛王只是一位闲散王爷, 手中并无实权。你让他以同样的手段去扳一扳我父亲试试?看他会不会被群起而攻之?而我父亲即使斗不倒他, 将你满门抄斩轻而易举, 他能做的,无非是等待时机为你报仇罢了。” 寇璇冷笑道:“只不过纳一房妾室,说的如此严重, 你真当我没有见识?” “你的确没见识,就是如此严重,无论出于何种原因, 他既入赘我楚家, 已然失去了纳妾的资格。而我这蜜罐子里娇养出来的牡丹,岂会允许身畔生出杂草?”楚谣平铺直叙, 语气淡淡, 毫无感情色彩, “我对他的一切包容, 都建立在我夫妻二人举案齐眉之上,若这种关系遭到破坏, 我的日子难过, 谁也休想好过。” 寇璇似被她平静中透出的冷厉给吓到了, 抿着唇不语。 厅内安静下来,楚谣稳稳坐在椅子上, 心里想着几处疑惑,犹豫着要不要趁此机会探探她的口风。 思索良久,还是放弃了。 从茶盘里取了个新杯子,重新满上,楚谣站起身敬茶:“我劝姐姐不妨将眼界放宽阔一些,稍稍退一步,我楚家便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的亲戚。仗着夫君的臭名昭著,容易办事却也容易得罪人,往后在我楚家的人脉关照下闷声发财,难道不好?” * 下了贺兰家的大船,回到小船上,寇凛问道:“你衣服是怎么回事?” “没事。”楚谣道,“是我给姐姐敬茶时不小心洒上的。” “她难为你了?”寇凛的眉头立刻皱起。 “没有,还送了我一个见面礼。”楚谣自然不会告诉她自己恐吓了寇璇,即使是为了寇凛着想,即使寇凛让她别忍着,她也绝不承认。 他交代她不必忍耐,是他身为丈夫的本分,而她若当了真,不敬他所敬,那就丢了为人妻子的本分,他心里能舒坦才怪。 于是楚谣岔开话题,卷起袖子,露出寇璇送的镯子给他看:“我不是很懂,是好东西吧?” 两人并肩站在船头,寇凛抓住她的手臂抬起来,看了一会儿:“玉器一类我也不懂,我只能看懂金子。” 楚谣好笑道:“玉器分品质,金子谁看不懂?” “这你就不懂了吧。”寇凛终于逮着机会显摆,得意道,“随便给我块儿金子掂量下,我就能估摸出大致的重量。” 楚谣不是很相信:“真的假的?” 话音刚落,寇凛单手从她腋下抄过,将她提起来掂了掂,随后凑到她耳边说出个数字:“怎样,准不准?” 从没上过称,楚谣哪里知道他说的准不准,只知道船上此时站着不少的锦衣卫,她像只鸡崽子一样被提的双脚离地,实在尴尬,挥着拳头锤了他一记,嗔怪道:“哎呀,快放我下来,我又不是金子,你掂我做什么?” 寇凛觉着掂着她挺好玩的,掂上瘾了,笑着道:“可是在我眼里,你和金子一样都会发光,属于同类。” …… 回到百户所里,因为明日一早便要启程,锦衣卫们忙东忙西,寇凛则将袁少谨喊去议事厅,命他仿照裴志坤的字迹写血书。 袁少谨提笔站在案台后,右手被虞清抽了一鞭子,几日过去也没见消肿,胖馒头似的:“大人,血呢?” 寇凛背着手看向案台右侧边缘,努努嘴:“喏,那不是摆了个碗么?” 碗自然看见了,却是空的,袁少谨纳闷过后,吃惊道:“不是吧大人,伪造血书,还要用属下自己的血?” 寇凛诧异反问:“难不成你想用本官的血?” 袁少谨抽抽嘴角:“属下的意思是,咱们可以弄些猪血鸡血……” “那不行,和人血不一样。”寇凛一叠声催促道,“快点快点,大老爷们的,不过放点血儿罢了,矫情什么?” 放点血罢了?袁少谨低头瞧瞧案台上垂了半丈的布,这可是要挂在洛阳城楼上的血书,不是普通的告示,起码得放一整碗血才写得完! 袁少谨哭丧着脸,拿起匕首准备自残。 段小江走进厅里来,脸色极差,垫脚凑去寇凛耳边道:“大人,贺兰夫人病倒了。” 寇凛微愣片刻:“病倒?一个时辰前见她不是好好的么?” “不清楚,暗卫那边传来消息,说您与夫人离开之后,贺兰夫人就哭了起来,贺兰老爷劝不住,竟哭晕过去两回,这会儿在府中连床都下不了了。” 寇凛一张脸刹那间黑如锅底,心中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姐姐又在折腾。 他想要当做不知道,不去。 头痛着纠结半天,最终还是转身出了议事厅:“备马。” 等去到贺兰府,寇璇还晕着。 见到她憔悴的面容,寇凛忍不住眼皮儿一跳,瞧她这满脸的病态,真不像装出来的。 “大人不必担心。”贺兰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她这是老毛病了,从前颠沛流离的折腾坏了身体,这些年才慢慢养好了些……” 这话说的寇凛心里一酸。 贺兰哲叹了口气:“大人,我本不该说,阿璇这么逼迫您,其实只是内心忐忑,想试探她在你心中还有多少分量。不然,她岂会不知这么做会惹您不悦呢?当年丢了您,她心中愧疚,我刚认识她那会儿,她整个人都是疯疯癫癫的……” 寇凛沉默着离开内室,走去外间坐下,倒了杯茶润润喉咙,道:“今儿这是怎么了?” 贺兰哲摇头叹气:“也是她思虑不周,只顾着试探您,没顾着弟妹的心情……” 百户所里,楚谣正坐在案台前静心写字。 小河扣了扣窗子:“夫人,大人去了贺兰府,说今夜回来的晚,让您别等他,先歇着。” 楚谣执笔的手一顿,但她并不意外,因为寇璇方才没有喝她的茶,底气硬得很。她扭头看向侧窗:“小江人呢?” 小河道:“应是陪着大人的。” 楚谣微一垂眸:“你去帮我请他,别让大人知道。” “是。” …… 过了两刻钟,段小江出现在侧窗外:“夫人找我?” 楚谣走过去窗边,看向他:“咱们明天是不是走不了了?” 段小江愁容满面:“大人没说不走。” “那就多留几日吧。”楚谣下了决定,问道,“大人决定让你师兄背着我走,既是如此,你师兄如今是不是身在洛阳城?” “是的。” 楚谣抬起手,将一封密信和十两金子递给他:“请他帮个忙,连夜去一趟京城去找我舅舅。” 段小江看一眼信封:“找谢将军?” 楚谣道:“这信中没有内容,只是我的笔迹,且让你师兄传个口信给我舅舅,让他速速赶来洛阳,就说我被人欺负了。” “夫人。”段小江面露难色,依然不伸手,他家大人夹在中间难受,他也一样难受,“其实大人心中有数,您真的不必……” “你认为我会给大人添麻烦么?” 段小江沉吟:“夫人认为贺兰夫人有问题?” 楚谣点头:“大有问题。” 段小江道:“但她不会武功,并非易容假扮。” “我没说她是假的,只是她原本的身份……”楚谣欲言又止,她还没有证据,只隐隐有个猜测,得等谢从琰来了才能确定。 “您若有疑惑,可以先和大人说。”段小江忍不住再劝一句,“这样私自请谢将军来,怕是真会惹恼大人,于您不利啊……” “你觉得和大人说有用?”楚谣无奈的笑了笑,“他姐姐对他的影响太深,至少目前为止,谁也没办法取代她在他心中的位置,我也不行。” 楚谣不会因为寇凛今晚说了个“爱”字,便真自不量力起来。他会哄她,完全是因为她先受了寇璇的气。 她好不容易才在他心里占了那么一点位置,绝不允许任何人来使坏。 段小江也是经过一番挣扎,才咬牙从楚谣手中接过密信和金子:“属下告退。” 楚谣微微颔首,目望他翻墙而过。 她原本顾虑颇多,不知该不该查证猜想,心想着只要寇璇不再挑事儿,明日一早离开便罢。 可偏偏寇璇想不开。 楚谣慢慢阖上窗子,心情伴随着几分沉重:“那咱们就看看吧,究竟是你让我夫妻失和,还是我令你姐弟离心。” 寇璇 寇璇 随后, 楚谣接着坐回去写字。 小时候, 她就时常见到她爹在书房里写字, 尤其是朝中局势风云变幻时, 书房外的院子里站满了焦急徘徊的楚党官员, 他依然在内波澜不惊的写字。 纸上通篇只有一个字, 静。 楚谣每当看到父亲不去处理公文, 长时间伏案写字时,就知道他遇到了令他难以冷静的烦心事。 当然,印象多半是十岁之前的, 这些年来能让父亲烦到去写字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少。 楚谣从前学着父亲,遇到麻烦也去写字, 但她发现这样做只能令她的心情愈发烦躁, 还不如发一通脾气,哭一场来的痛快。 但她如今逐渐懂得, 可以通过发泄解决的“问题”, 根本不能称之为“问题”。 而从前父亲教过的一些道理, 她也慢慢有了新的领悟, 就譬如这一句——诸事先问成败,再谈得失者, 已胜一筹。 …… 只写到子时楚谣就去睡了, 五更醒来发觉寇凛睡在身旁, 知道昨夜他回来的应是很晚,不然不会睡到现在。 楚谣怕自己会吵醒他, 躺着不动。而寇凛起床之后,果然取消今日启程去往福建的计划,说案子还需要善后,往后推迟几天。 另一方面,被寇璇摆了一道之后,楚谣没觉得寇凛对自己有什么不同,只说寇璇身体不适,多陪她两日,并未说这“不适”的原因。 她并不在乎寇凛现在的想法,因为无论他想了些什么,稍后这些想法统统会烟消云散。 如此三日过罢,初四早上寇凛出门时笑着与她商量:“晚上我姐请你去她府上看戏。” “我不爱戏文。”谢从琰估摸着今天夜里才会到,在此之前,楚谣不想再去见那个女人。 “还在生气?”寇凛这几日白天围着寇璇,晚上回来陪着楚谣,比在京城伴在君侧还要累心,又从门口走到案台前,看着她写字,“我姐是想给你道个歉,先前不是跟你说了么,她之所以闹腾,只是想确定我还是不是记挂着她……” 楚谣停下笔,仰头盯着他的眼睛:“你信了?” 寇凛有些尴尬:“不信。但她就算接着闹腾我也无计可施,如今转变策略不闹腾了正合我意。” “你明白就好。” “你莫要多心。”寇凛在她肩膀上轻轻按了下,“我在她面前这腰板的确是硬不起来,但有些事绝不会服软的。” 楚谣点点头,心道现在是不服软,往后说不定。 寇璇这是受到自己的启发,明白寇凛吃软不吃硬,看不起弱者,却还对弱者充满了同情心。 决定向自己学习,投其所好,再徐徐图之。 * 晌午,锦衣卫百户所外,冬日暖阳倾洒而下,笼的守门锦衣卫们昏昏欲睡。 一骑快马自北城门入内,询问过守城卫后,朝着百户所的方向而去。 正午街上行人虽不多,但也不少,通常情况在街上纵马疾奔,都得先高喊“让道”,以引起前方行人的注意。 可此时只听马蹄声,马上之人从容不迫的在行人中穿行,马也颇有灵性,根本不用他拉着缰绳调整方向,主动避开行人。 稍后,一人一马停在百户所外。 四个锦衣卫瞬间清醒:“来者何人!” “谢从琰。” 四人愣了下,一时间都在想“谢从琰”是谁。尔后面面相觑,接连露出震色,是那位打的北元铁骑似丧家之犬的谢阎王? 甚至都没有让他拿出令牌核实身份,一个是百户所里如今住满了大人物,一个是他举止神态,一看便是久在沙场的武将。 “辛苦了。”谢从琰翻身下马,顺了顺马脖子上的鬃毛,将缰绳递给锦衣卫,示意他们好生照顾,又嘱咐,“去告知我外甥女,我在议事厅等她。” …… 楚谣算着时间他该是夜里才到,不想他来的如此之快,匆匆忙扶着腿去往议事厅里。 瞧见他略有些疲累的神色,便知他是日夜兼程赶来的。 “小舅舅。”她扶着腿慢慢走上前。 谢从琰一直也没有入座,背着手站在厅中,深深拢着眉头打量她:“怎么回事?” 楚谣这样喊他来帮忙还是第一次,但瞧着她一切安好,猜不出喊他来的原因。 楚谣走去椅子上坐下,也不浪费时间,将寇凛找到寇璇的事情说了一遍。 谢从琰冷笑一声:“还真是一点也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见他沉着脸就往外走,楚谣喊住他:“我喊你来,不是让你去找贺兰家麻烦的。” 谢从琰脚步一顿,走回她面前:“那是做什么?” 楚谣倒了杯茶,指一指身边的位置:“你嗓子都哑了,先坐下喝些水,我慢慢跟你说。” 谢从琰怔了怔,自从被她撞破身份,知道是他害她瘸了腿之后,楚谣再也没有这般与他和气过了。 他闷不吭声的走过去坐下。 喝着茶润喉咙,听楚谣道:“我怀疑寇璇从前是京城中人。” “怎么说?” “听寇凛说,他们从前逃难时从未去过京城,但寇璇明显对京城极为熟悉。”楚谣亮出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除夕夜里她送我此物,我说要戴着去参加开春的琼花琳琅宴……” “琼花什么宴?”谢从琰从未听过。 “你瞧,你久居京城都不知道。那是先大长公主每年举办一次的私人宴会……”受邀者,皆是京中顶级权贵圈里未婚的公子小姐,她的爹娘就是在大长公主府认识的,“岂料我刚说完,她立刻提醒,说我已出嫁,无法参加这相亲宴了。” 谢从琰不以为然:“贺兰家好歹也是百年世家,她知道这些不稀奇。” 楚谣微微一笑:“但你有所不知,十九年前大长公主死了之后,这宴会如今由长安郡主操持,长安郡主爱收藏古饰品,琼花琳琅宴早已不是相亲宴席,而是贵妇人相互攀比首饰的鉴宝会。” 谢从琰抿了抿唇,这就有些意思了。 楚谣也给自己倒了杯水:“寇璇知道的,显然是大长公主还在世时的琼花宴,足可见她从前应是京城中人,且还出身高门,可能是主子,也可能是主子的心腹,因为某些变故逃离了京城。” 谢从琰又问:“可还有其他佐证?” 楚谣不可能只通过一个宴会便如此猜疑。 楚谣放下杯子接着道:“她从前逃难卖身一事,也是大有可疑。我瞧她年轻时的模样,应是个美人,寇凛说她写得一手好字,可见是个饱读诗书之辈。换做是我,即使身在乱世,也可以抄书、教书,哪怕去妓院里挂牌,绝不会沦落到四处贱卖的地步……” 谢从琰沉默片刻:“谣谣,你想的过于简单了,生逢乱世,一个弱女子如浮萍……” 楚谣打断了他:“小舅舅,乱世里带着一个幼童走南闯北,毫发无损的走遍了半个大梁国。且还在二十七八岁时嫁给了洛阳首富,成为首富夫人,这真是普通弱女子能办到的事情吗!” 谢从琰微愕,旋即语气一沉:“你的意思是,她或许不是随波逐流的四处逃难,而是再隐藏身份,躲避来自京城某个势力的追捕?” 楚谣“恩”了一声:“不排除这种可能。” 谢从琰若有所思:“你既然特意将我找来,莫不是怀疑她与淮王、或是与我镇国公府有关系?寇凛今年多大了?”仔细想了想,摇摇头,“不对,寇璇带他流亡之时,先帝还在位,她不是因为此事流亡……” 楚谣沉吟道:“小舅舅,你是镇国公世子的外室所生,爹说,你父亲之所以将你母亲养在外,还藏得极为严实,是因你母亲乃罪臣之女?” 谢丛琰微微颔首:“我母亲是前内阁首辅徐禾的女儿,后来徐家获罪,男丁流放,我母亲则入了教坊司,还是无法赎身的那种。我父亲设计令她病死,金蝉脱壳,怕被发现,不敢养在京城里,藏在了北直隶与山东交界处……” 一岁多尚不记事儿时,先帝驾崩,淮王和镇国公府倒台,他母亲自尽殉情,奶娘怕他这根仅剩下的独苗被发现,带着他东躲西藏了好一阵子。 随后他被淮王和镇国公旧势力找到,严密保护了起来,教他识字习武兵法。八岁时,塔儿谷战役爆发,楚谣的外公战死沙场,立下赫赫军功,他才以谢家外室子的身份回到京城。 “你问这些做什么?”谢从琰不明所以。 楚谣道:“不知道,直觉寇璇应该与你有关系,才将你找来。” 谢从琰不解:“与我有关?” 楚谣道:“她以苏合香为熏香……” 谢从琰自小就爱用苏合香,提神醒脑,他道:“单独用苏和香的的确不多,但也不少。” 楚谣道:“我明白,但将两件事放在一起,就未免太巧了。” “哪两件事。” “贺兰家买下了咱们隔壁王侍郎府。”楚谣定定看着他,“一座风水不佳的凶宅,当时京城里一时无人敢买,却被远在洛阳的贺兰家买下。那时你还不曾出去自立门户,是和我们住在一起的。你说贺兰家是想与我们楚家做邻居,还是与你做邻居?” 谢从琰显露出些许诧异,思忖良久:“但贺兰家族真的不是我们的人。” 楚谣默默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倒希望我的猜测都是错的,不然寇凛……” 先帝快驾崩那会儿,出入城池还需要路引,寇璇若是出于某种原因躲避来自京城的追捕,她最需要的是一个假身份。 “寇璇”此人一定存在,且还是个不引人注目的普通人,是寇凛真正的姐姐。 那时候,寇凛或许还不到一岁,被真正的寇璇带在身边。贺兰夫人不但偷了寇璇的路引,还偷走了寇凛,作为她的护身符和挡箭牌,躲避追兵时便于掩人耳目。 几年后危机解除,她用不着挡箭牌了,才找来人牙子将寇凛给绑走卖掉。 用“偷”这个字,是楚谣不敢去想其他可能。 总之,这位贺兰夫人,绝不会是寇凛的亲姐姐。 楚谣没有弟弟,却有哥哥,哥哥不读书不学好,她比谁都着急。 但寇璇呢,自己写的一手好字,满腹经纶,寇凛跟在她身边直到七八岁,这期间正是极为重要的启蒙阶段,莫说学问了,他连字都不认识。一直到参军回京入了锦衣卫需要处理公文时,快二十岁的人了才开始学习认字。 寇凛说自己不爱念书,寇璇便不教了,这根本说不过去。 更有意思的是,寇璇不教他读书识字,却整日里教他忠孝仁义,教他知恩图报,耳提面命的教他做个好人——这大概是因为她在面对这个小孩子时,因愧疚生出了畏惧。 楚谣的心情极是沉重,寇凛对她说,查案子时首先得善于敏锐捕捉“反常”之处,但这些极易发觉的反常,他直到今天还懵然不觉。 大概真是应了“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句老话吧。 硬闯 硬闯 楚谣兀自思索时, 谢从琰敛着眼睫同时在心里想, 他惯用苏合香, 也是因为自有记忆以来, 一直嗅着苏合香。 奶娘也说他母亲最喜欢苏合香。 寇璇带着寇凛在外流亡时, 淮王和镇国公府尚未倒台。寇璇和谋反案无关, 却与自己有关, 那只剩下一种可能,寇璇和他母亲有关,是前内阁首辅徐家的人。 谢从琰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这个女人, 该不会是我母亲吧?” 楚谣道:“你母亲不是自尽殉情了么?” “我不清楚,殉情也是奶娘说的。”谢从琰踟蹰着道,“而且, 我那奶娘时而脑筋不太清楚……”不然也不会因为他随口一句抱怨, 便让楚谣瘸了腿。 他话说半茬,看了楚谣一眼。 楚谣理解他的意思, 并未在意, 甚至连下意识去摸腿的行为都没有:“小舅舅多虑了, 寇璇不可能是你母亲, 即使真是徐家人,也不会是嫡出的小姐。” 谢从琰:“何以见得?” 楚谣抬起手臂, 亮了亮翡翠镯子:“内阁首辅家的嫡女, 会认为此物足以拿来与我显摆?会仗着有个弟弟是天子宠臣, 便小人得志到不将我楚家放在眼里?在她认知中,寇凛俨然和当年把持朝政的东厂大督主差不多, 可见她并不怎么懂得政治和局势。” “那也未必,徐家并非世家大族,我那外祖父是个惯会逢迎阿谀的奸邪小人,先帝修道不理朝政,他投其所好,才混到首辅的位置去,后来国运崩坏,他功不可没。”谢从琰对他母族半分好感也没有,“徐家倒台,在当时绝对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 “越是权贪,越是见惯了宝物。”楚谣道,“而且,能让你那身为镇国公世子的父亲念念不忘,冒险从教坊司偷出来的女人,岂会是寇璇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女人?” 谢从琰沉吟不语。 楚谣道:“但我也认为她是徐家人,和你母亲关系匪浅……对了,你奶娘呢?她是你母亲身边的人,应该认识寇璇才对。” 谢从琰道:“她出府后,一直在京畿附近的庄子里住着,要我将她喊过来?” 楚谣认真一寻思,摇摇头:“算了,还是不要了。” 见谢从琰欲言又止,她解释,“不是因为腿。”和眼前的事情相比,她这点旧仇不值一提,“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怕自己猜错,给寇凛惹来麻烦。” 谢从琰点头:“恩,那你想怎么办。”她将他找来,应是已有对策。 “我想这样……”楚谣将自己的想法讲给他听。 谢从琰听罢皱起眉:“谣谣,你既怀疑寇凛不是她弟弟,为何不直接告诉寇凛,让他自己去查,这是他的强项……” “他不但不会听,还会抵触和反感。”楚谣早在心中分析过,“他这个人对付敌人时,理智先于情感,但面对在意之人,情感远远胜过理智。” 谢从琰并不了解寇凛,给不出建议,决定听她的。 楚谣提醒道:“小舅舅,她很有可能是你母亲的亲信,你对付她……” 谢从琰不假思索:“不管她是谁,也不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欺负你。” 楚谣微微垂目,这才下意识的摸了摸腿。 因她一句话,他便这样日夜兼程的从京城赶来,毫无半分犹豫的站在自己这一边,让她又找回从前作为亲人来信赖的感觉。 先前一直憋在心头的怨气,总算是消散了不少。 “但是。”谢从琰想到了一些事情,也提醒她,“这样一来,会在寇凛面前将我的身份暴露出去……我并非担心我自己,只是姐夫……” “没事的。”楚谣劝他放心,站起身准备回房里梳妆打扮,稍后前往贺兰府看戏,“他知道也无妨,原本我也打算告诉他,不想瞒着他。” 谢从琰则坐着不动:“还有,你不认为此事有些太巧了么,寇凛竟然与我有所关联?” “这和贺兰家买下咱们隔壁宅子不一样,不是人为的巧合。”楚谣摇摇头,“这是缘分,或者说是因果报应……” 这件事埋在楚谣心头很久,当年寇凛被卖去扬州,被一个军户家庭收养,没过多久安稳日子,他养父便战死塔儿谷,他才被抓上了战场。 当年塔儿谷那一战,原本死不了那么多人,按照她父亲的推论,多半是她外公谢埕导致的,是为拿军功给谢从琰铺路。 而那些枉死在北元铁骑下的普通士兵,自然不知内情。 所以寇凛这悲剧的前半生,也有她外公的错。 * 贺兰府后花园。 整个洛阳城的权贵人家,即使洛王府,也找不来这般面积广阔的人工湖。 年前雪潮过后天气回温,湖面并未结冰,湖水碧澄,波光潋滟。从苏州请来的昆曲班子,正在水榭内布置着戏台。 水榭正对着一栋横向七间的二层小楼,这楼不是用来住人的,有框无门,视野开阔,只用来观湖看戏。 可见主人家极懂得享受。 侍女们捧着花果碟子在进进出出,谨慎小心着,大气也不敢出。今日府里来了不少达官贵人,尤其二楼坐着的那位…… 寇凛坐在二楼喝茶,金冠狐裘,贵气逼人,背后站着几个心腹,挡住了三处入口。 其实即使不挡也没有人敢上来,只在一楼聊天聊的大声些,说些逢迎之言。 听进寇凛耳朵里,心情真是糟糕透了,即使这些人送来不少他喜欢的金子,也止不住一颗想让手下去将他们收拾一顿的心。 寇璇说是请他夫妻来看戏,顺便给楚谣道歉,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搞出这么大的排场,洛阳城内有头有脸的人几乎悉数到场,还包括河南府其他几县的官员。 这还不到傍晚,人已快要来齐了。 也不怕他们怀疑堂堂指挥使何以天天待在贺兰家,因为贺兰茵也在二楼,只是位置离他比较远。 寇凛一句话也没与她说过,甚至都没看过她一眼。 贺兰茵也不吭声,端端正正,坐的倒像是个大家闺秀。得知寇凛竟是她母亲失散多年的亲弟弟,她意外的很。 再得知她母亲的想法,俨然将她当做换取利益的筹码,她心里混不是个滋味。 她的骄傲告诉她不能听从,必须反抗,但她却什么也没做。 她想她是真喜欢寇凛,原本只是淡淡的喜欢,如今经过这些事情之后,倒是喜欢的有些难以放弃了。 她不知如何是好,在她没有理出个头绪之前,她只能这样听从母亲的安排。距离他近一些,也刚好让再确认一下自己的心思。 但真要给他做妾么? 怎么想都觉得不甘心。 “阿凛?”寇璇抽空上来,得意写在脸上,瞧见寇凛面色不虞,笑着道,“怎么,不开心了?” 寇凛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姐姐开心就好。” “我当然开心,从未如此开心过。”她在他身边坐下,拉起他的手感慨,“我先前让你姐夫寻你时,每天都想着你如今在哪里吃苦,想的心都碎了,只盼着补偿你……如今啊,我这心思变了,我得让认识的人都来瞧瞧,我有个这么本事的弟弟。” 寇凛深吸口气,牵动唇角,尽量使自己的笑容显得真诚一些,依然还是那句话:“姐姐开心就好。” 寇璇忽又感伤起来:“可惜,只能借着你与阿茵之间那些传闻,不能明着与你相认,怪只怪我从前……” 提及此,寇凛心头的烦躁便消失了大半,安慰道:“时移世易,莫在将放在心上,旁人知不知道不重要,你我重聚就好。” “罢了,不想这些。”寇璇收起伤感,又笑着道,“从前那些瞧不起咱们姐弟的人,谁也料想不到咱们有这么一天。” “恩。”寇凛应和着她,调整自己的心态。 这些年,他摸爬滚打挣来今日的地位,原本不就是想等找到姐姐之后,为她带来优渥安稳的生活么? 如今她想借着他的势,又有什么关系? 寇凛压制住自己烦躁的情绪,不断给自己洗脑。 但是,他不能让楚谣跟着烦心。 寇凛打了个手势,段小江上前:“大人。” 寇凛附耳低语:“回去告诉夫人,晚会儿不要过来了。” 段小江:“属下这就去。” 岂料尚不及转身,贺兰哲匆匆上楼来:“大人,弟妹过来了,咱们要不要去迎一迎。” 来的这么早?寇凛微微一愣,依照楚谣的性子,他以为她要磨蹭到开戏前一刻才来。 段小江暗暗捏了把冷汗,为他自己。 寇璇笑道:“都是一家人,没必要见外,阿茵过去接着吧。” 贺兰哲却是一头冷汗:“弟妹是谢将军陪着来的。” “谢……”寇璇拉着寇凛的手一瞬便僵住了,“神机营那位谢参军?” 贺兰哲惶惶点头:“是,人到了门口,因有贵客,盘查的严了点,家仆伸手一拦,谢将军一声不吭直接将手给折了……” 来者不善,气势汹汹。 寇凛眸光微凝,问段小江:“谢从琰何时来的?” 段小江硬着头皮:“午时。” 寇凛冷冷道:“为何不报?” 段小江咽着口水,低头不语。 寇凛瞪他一眼:“他为何会来?” 段小江讪讪道:“估摸着洛阳出了事儿,楚尚书不放心,派……” “说实话!” “是除夕那晚,夫人花了十两金子请我师兄回去给谢将军送的信!” 寇凛拳头猛地一攥,瞥向他的目光寒的彻骨:“行,你可以的。” 段小江后退垂头,一言不发。跟在他身边七年,第一次感受到了紧张,只希望夫人真有把握,不然的话不仅她完了,自己也一样完了。 “不必去迎,等着他来。”寇凛冷冷对贺兰哲道。 再看寇璇脸上的喜色消失不见,甚至连血色都被抽空,反应不可谓不大,绝不是装出来的。 原先姐姐说楚谣搬出自己的家族势力恐吓她,还将他贬低的一文不值,他是一个字也不相信的。 现在却不得不信。 …… 一刻钟后。 谢从琰漫步在前,戴着帷帽的楚谣紧随其后。两人入了楼中,径自往二楼走。 楼内众人凝神屏息,纷纷让道,暗中猜测着谢从琰的身份。 谢从琰不曾穿军装,但他后腰处挂着一柄军用陌刀,观刀鞘的制式,起码也是正三品以上的武职才有资格佩戴。 再一想楚谣的家世,他的身份呼之欲出。 知道谢从琰是来找麻烦的,可竟然带刀来,着实令寇凛愣了一下。目光在楚谣身上停留一瞬,寇凛终究是希望大事化小,颇给面子的起身拱了拱手:“舅舅怎么有空来了?不知我的金碗找着了没有?” 贺兰哲忙请安:“谢将军。” 寇璇和贺兰茵则站在他身后,皆垂着头:“见过谢将军……” 楚谣则扶着腿慢慢走到寇凛身后去:“夫君。” 寇凛微微启唇,正要说话,看到她身后的谢从琰,他拳头便是一攥。 谢从琰面沉如水,伴着一身久经沙场的戾气走上前来,冷哼道:“拿着金碗吃软饭的,你也是第一个。”不待寇凛说话,微微偏头睨向贺兰哲,“听说我这外甥女婿想纳令嫒做妾,想必惹得贺兰老爷不胜其烦了吧?” 在他这股迫人的气势下,贺兰哲汗流浃背。 谢丛琰不耐烦:“放心,楚尚书家家门严谨,一个入赘的女婿没这资格。” “谢从琰!”寇凛的神色愈发冷冽,拳头攥的咯吱作响,别处谢从琰这般羞辱他,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如今在他姐姐面前,实在忍不下去,“注意你的言辞!” 谢从琰毫不理会,隔着空隙看一下贺兰茵,目光冷淡:“贺兰老爷,令嫒果然是个美人,怪不得能让我这外甥女婿忘记自己的身份……”冷笑一声,“你们想攀附权贵,也将眼睛擦亮些,攀他个有权无势的上门女婿有什么用?锦衣卫指挥使听上去威风,不过是圣上养的一条看门狗罢了,不如来攀附我,由我带回去做个贱妾,如何?” 攻心 攻心 谢从琰这番话说出口, 在场除了楚谣, 人人吃惊。 贺兰茵倏然抬头, 宛如受到奇耻大辱的神情, 奈何谢从琰根本也没看她一眼。 贺兰哲面无血色, 寇璇更是垂着头, 手背都被她自己给掐红了。 楚谣站在寇凛身后, 慢慢摘下帷帽,看向寇璇,将她的反应悉数看在眼睛里, 对自己的猜想又坚定了几分。 守在楼上的几个锦衣卫目露震色,朝野上下咒骂他们家大人的多如牛毛,诏狱里随时可听, 但以谢从琰这般身份, 直言天子亲军总指挥是条看门狗,不但辱骂朝廷命官, 还有对圣上不敬之意。 何况谢从琰声音浑厚, 楼下贺兰府请来的客人多半听得见。 段小江的脸色也极难看, 他在认真审视自己决定的究竟对不对。 反倒是寇凛从短暂被激怒的情绪中迅速冷静下来, 唇线绷得极紧,却并未发作, 扬臂比了个手势。 他这是清场的意思, 段小江立刻照做, 疾步带领锦衣卫下楼,将一楼的客人先请去别处。 待清场完毕, 寇凛的表情忽然放松下来,扯唇一笑:“舅舅有话好说,想必谣谣也告诉了你,贺兰夫人是我失散多年的姐姐,纳妾只是……” 寇凛想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儿,再让着寇璇他也不可能妥协。 但谢从琰不容他说话:“我知道,所以特意前来替你解决问题。”微微转头,视线落在寇璇头上,“没个摆在明面上的关系,往后不好仗势,恩?” 他这一个尾音挑的极长,寇璇浑身直哆嗦。 谢从琰道:“既然如此,给寇指挥使做妾是做,给我做妾也是做,我常年住在军营,家中空旷只养了几条狗,不介意再扔个贱妾进去。” 贺兰哲拱手颤颤道:“草民高攀不起啊。” 谢从琰冷漠道:“攀得起寇指挥使,攀不上我,是说寇指挥使不如我?” 贺兰哲擦汗:“草民没有这个意思,草民只是……” 谢从琰厉声:“你哪只耳朵听出来我是在与你商量!” 说话时,他熟稔解下腰后军刀,刀鞘拐杖一般杵在地上。这刀名为陌刀,以唐代陌刀的锻造工艺仿制,但外形与唐陌刀大不相同,窄却厚重,长而微弯。 而随着他解刀,这屋内肃杀之气浓烈到极点。 能令彪悍凶猛的北元铁骑称呼为阎王,见之腿软的枭将,贺兰哲哪里受得住他的气势,腿也一样发软。 贺兰茵忍无可忍,怒道:“怎么,谢将军还打算强抢民女不成!” 谢从琰终于瞥了她一眼:“你也值得我抢?”他提刀指了指贺兰哲,“七日为期,将人送我府上去,不然你贺兰家在北六省的生意若还有人光顾,便是我谢从琰无能!” “你够了。”寇凛面子里子给全了他,竟还这般咄咄逼人,“你倒是试试看,是贺兰家先倒,还是我先将你送诏狱里去,就凭你刚才的大不敬之言,我就能将你拿下治罪!” “你拿得下再说。”谢从琰抽出刀,窄刀寒光闪闪,“我这柄饮血乃圣上御赐,不知饮过多少北元鞑子的血,就是没宰过狗。” “你找死!”寇凛彻底被他给激怒,忽地从廊下跳了出去,“出来打!” 谢从琰扔了刀鞘,倒提着刀,刀锋从地板上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纵身一跃也从廊下栏杆跳了出去。 寇璇和贺兰茵慌忙跑去走廊上,吃惊着看他二人交手,两个都是武将,看起来都在气头上。 谢从琰有兵刃,寇凛没有,被他狠狠在手臂上砍了一刀后,段小江抽出一柄绣春刀扔了过去。 这下更是激烈,尚未在水榭搭好的戏台子,轰一声便塌了。 楚谣没有出去,她在寇凛原先的位置上坐下,意态闲适。 贺兰哲只能来求她:“弟妹,不如你劝一劝?” 楚谣端起寇凛喝下一半的茶:“劝什么?我警告过你夫人少来惹我,可她不听,说我吓唬她。” 寇璇转头瞪着她。 楚谣漫不经心:“现在知道我是实话实说,不是吓唬你了吧?我舅舅最疼我,我说一他从不说二,我喊他来帮我出气,他日夜兼程从京城赶来洛阳,不给他个交代,即使闹去殿上,他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贺兰茵也转头瞪她:“好一个知书达理的尚书千金,只为自己出口气,竟连自己夫君的脸面都不顾!” “我正是顾着他的脸面,才喊了我舅舅来。”楚谣放下茶盏,微微一笑,“真让你进了我楚家的门,才真是丢人。” * 寇凛和谢从琰谁也拿不下谁,两人都体力透支,还挂了彩。 最后是楚谣喊了谢从琰停手,谢从琰才听话的收回攻势,回到观景楼里来。 两人扬长而去。 上百个锦衣卫看着,没收到阻拦的指示。 …… 两个时辰后,已近深夜,寇凛回到百户所的房间里,楚谣若无其事的坐在案台前写字。 寇凛阴沉着脸走去藤椅上躺下:“谢从琰人呢?” 楚谣没有回答,扭头见他右手臂被割的一刀还没处理,便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簸箩走到他身边,拉了个墩子坐下:“我帮你上药。” 她拉过他的手,放在扶手上。手臂一条狰狞伤口,虽已不再流血,但皮肉外翻,看的人心惊肉跳。 寇凛由着她上药,又问一遍:“谢从琰去哪里了?” 楚谣以酒帮他擦拭伤口周围,轻声道:“我以为我拉你手时,你会将我甩开。” 寇凛平铺直叙地道:“我若甩了,你会摔倒。” 楚谣微垂眼睫:“我将小舅舅请来为我撑腰,将你好一通羞辱,你这会儿怕是在心里恼我恼的不轻,还会在乎我摔不摔么?” 寇凛语气沉沉:“我没有恼你,我知道自己让你受委屈了,我对着我姐腰板硬不起来,是我的问题,兼顾不到你的情绪,也是我的问题,我只恼我自己,你想出气随便出,我不会指责你半句。” 楚谣并没有生气,她可以理解寇凛对待寇璇的态度。不只是亲情牵绊,还因她曾卖身养活他,令他心头始终藏着一份愧疚。 谢从琰害她摔断腿,对她心有愧疚,所以一直呵护着她,甚至分不清是不是喜爱。 她父亲因为当年接了哥哥放弃了她,同样充满自责。刚断腿那会儿,有个颇得父亲喜欢的姨娘,与她在院子里遇见,和和气气说了两句话。 她回房里想起别的事情哭了一场,与那姨娘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她父亲却不由分说教训了那姨娘一顿。 从那时起楚谣就知道,男人的愧疚十分可怕。 更何况寇璇对他来说,是他过往黑暗经历中唯一的曙光,是他无数次历经险境也必须活下去的理由。这些年来,全靠着寇璇曾施与的关爱和亲情,才令他没有彻底堕入黑暗中,始终坚守住内心那一寸良知。 在这一处,楚谣感谢寇璇。 所以寇凛和其他一味偏颇家人的丈夫并不同,他对寇璇的态度,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感,那是他曾经的信仰,曾经的精神支柱。 这也是楚谣先前决定放过寇璇的原因。 她怕真相一旦被捅破了来,寇凛失去的并不是只是一个姐姐,还有他的信仰。 楚谣倾洒金疮药,许是有些疼,他手腕上的青筋跳了跳:“那刚才在戏楼上,你为何不理我?难道不是生我的气?” “因为我知道你不是这样骄纵的性子,小江也并非不知轻重。”寇凛语气冷凝,直勾勾盯着她,“你请谢从琰来,一定是有什么目的,与我姐姐有关,这么大闹一场,无非是想让我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楚谣微哑:“夫君果然聪明。” “可是谣谣。”寇凛坐直身体,没受伤的手抓住她正涂药的手,捏的有些用力,有些咬牙切齿,“无论出于什么考虑,你信不过我,去请谢从琰来帮忙算计我,都令我寒心。” 见楚谣疼的瑟缩,他立刻松了手劲儿,但语气丝毫不松,“你就真不怕影响到你我之间的感情?” 楚谣回望他,慎重道:“人说破镜难圆,那是以夫妻感情圆满似镜为前提。可我与夫君,却更像是水中月,瞧上去很美好,实际上经不起一丁点考验和波折。” 寇凛抓她的手又一紧,望进她眼底去:“可我已经很努力的再做一个称职的丈夫,当初我已然告诉过你,我给不了你太多,你若对我抱有过多期望,注定会失望。” 楚谣微微点头,她一直都明白。 从本质上说,他是个浪子,人独,心野。 想彻底走进他心里是很难的,可一旦走进去,就像寇璇这样,便可任她予取予求。 “再者。”寇凛浑身紧绷着,一用力,伤口再度崩裂渗血,“我瞒过你什么?无论你脖子上挂着的金钥匙,还是我心底深处的秘密,我从不想着瞒你。可你呢,连谢从琰的身世都不告诉我,还不是信不过我,怕我会以此来要挟你爹?” “我没这样想过,但这不是我的秘密,而是谢从琰的秘密。”楚谣挣扎着抽出自己的手,“我已征得他的同意,你很快就会知道。” 寇凛闭了闭眼睛,调整紊乱的呼吸:“我对他的秘密没有半分兴趣,你先告诉我,你找他来的目的。” 楚谣闷声不语,接着帮他上药:“我只希望你记着,无论过往如何,现在你的身边有我。” 寇凛正欲说话,暗卫匆匆来报:“大人,贺兰府那边传来消息,贺兰夫人被贼匪掳走了!” 寇凛猛然站起:“你们全是干什么吃的!” 暗卫惊慌道:“段总旗将他们都调走了!” “段小江人在何处!” “属下不……不清楚!” 寇凛旋即垂头看向楚谣,薄唇紧抿。 楚谣顶住压力,起身从桌上拿起一份地图:“夫君信我一次,独自去这标注红点的地方,先藏身入内,等我小舅舅问话……” 寇凛略一犹豫,接过地图扫了一眼,是城外的佛窟。 他将地图揣入袖中,提步出门,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谣谣,不要令我对你失望。” …… 洛阳城外佛窟中。 寇璇悠悠转醒,被人打了脖子才晕过去的,如今疼的厉害。视线恢复焦距后,没被佛窟内的金刚像吓到,却被背手站在门口的谢从琰吓了一跳。 “醒了。”谢从琰转身走回来。 “谢将军!”寇璇跪倒在地,吓的颤抖,“谢将军您这是做什么?!” 谢从琰的腹部被绣春刀所伤,衣裳殷红一片,他冷笑着,颇有几分狰狞:“多谢贺兰夫人给了我启发……” 寇璇抖若筛糠:“什、什么启发?” “你怕是不知道,我那外甥女与我并无血缘关系,乃是我心头所爱。为使她难嫁,是我让乳娘害她断了腿,还破坏她一桩又一桩姻缘。可最终输给了寇凛。” 谢从琰抽刀,凉意森寒,窄刀架在她脖子上,几乎压碎她的肩胛骨,“如今,真的多谢你令他夫妻失和,他二人正闹着要和离……但你这把火烧的还不够旺,我想你若是死了,他夫妻二人必定反目成仇。” 寇璇惊倒在地:“谢将军千万不可啊,寇凛一定会报复你的。” “你不担心自己的命,却来担心他会不会报复我?”谢从琰的刀压下去,压出一条血线来,“我等你醒来,说给你听,也只是让你做个明白鬼。” 提刀便要砍。 藏在佛像后的寇凛攥紧了拳头便要出来。 “少爷!”寇璇却忽然喊了一声,伴着哭腔,“少爷,我知道你的身份,知道你不姓谢,我……我是你母亲乳娘的女儿,自小与你母亲一起长大,情同姐妹……” 寇凛露出佛像一半的身体一滞,又缩了回去。 身世 身世 早已与楚谣做出了推测, 听了寇璇这突兀的话语, 谢从琰内心波澜不惊。 但他觉着, 自己应该表现出几分惊讶才对, 只可惜他惯不会演戏, 照旧板着一张冷漠的脸:“为了活命, 贺兰夫人真是什么都说的出口。我先前已告诉了你, 我与楚谣之间并无任何血缘关系,你猜我不姓谢,岂不是正常?” 煞气腾腾的陌刀重重压在肩膀上, 寇璇倾斜着半边身子,说起话来极为吃力:“那我知道你母亲是前首辅徐禾的嫡次女徐蓉,这是猜不出来的吧, 少爷?” 恩, 徐蓉的确是他母亲的名字。谢从琰微微皱眉,手腕一转, 收回了陌刀, 并未归鞘:“你既与我母亲关系如此亲密, 我为何从未听奶娘提过你?” 肩膀力道骤然一松, 寇璇的心头也跟着一松。深深喘了几口气,依然跪在地上, 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少爷的奶娘是谁?” “刘氏。” “刘?伺候小姐的嬷嬷里没有姓刘的。”寇璇认真思索了一会儿, 犹豫揣测道, “应是小姐重新找的,或是……” 谢从琰打断她:“少扯旁的乱七八糟, 先说你自己。记着,若被我抓到半句错处,立即让你身首异处!” 寇璇身子一抖,苦涩道:“是这样的少爷,当年徐家获罪之后,小姐被抓进了教坊司,而我则被送入军中为军妓,是镇国公世子傅涔受淮王爷所托,将我从军中救了出来。” 只这一句话,谢从琰已然听出异常之处:“傅涔是我亡父,救我母亲的金兰姐妹乃分内之事,你为何说是受淮王所托?和淮王有什么关系?” 佛像后的寇凛瞳孔一缩,原来谢从琰是镇国公府的遗孤。 谢从琰这般态度,倒是令寇璇呆愣了很久,诧异道:“少爷,傅涔怎么会是您的亡父?您的父亲是淮王明桓,您难道一直不知道吗?” 谢从琰微一呆愣,提刀又搁在了她脖子上:“你胡说八道什么!” “怎么会这样呢,与小姐两情相悦的是淮王爷。”寇璇疑惑不已,“老爷与镇国公傅云不和,淮王与小姐从前只能私下里来往,小姐入了教坊司后,淮王爷不便出面,他与傅涔是表兄弟,是傅涔私下里将小姐救出,藏了起来,所以少爷才被误会是镇国公府的遗孤?不对啊,谢埕将军是知道真相的啊……” 她又狐疑的看向谢从琰,“少爷您真的不知道?谢埕将军从来没有告诉过您吗?” 谢从琰是真不知情,自小谢埕就说他父亲是镇国公世子,他是傅家仅剩的独苗,奶娘也是这样说的,根本没有提过淮王一句:“你确定我母亲的情人是淮王?” “当然确定了,小姐与淮王自从灯会相识,一路走来,都是我陪在小姐身边,傅涔虽也对小姐有意,但从未表露过,小姐只在心中知晓。” 谢从琰将信将疑,若她所言不虚,那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身后淮王与镇国公府的旧势力,都以为他是镇国公府留下的独苗。 楚尚书也以为如此。 谢埕为何要瞒着? 淮王和镇国公府虽是同气连枝,但他是谁的儿子,姓明还是姓傅,天差地别。 如今他姓傅,是叛臣遗孤,原先淮王与镇国公旧部,以他为中心凝聚在一起,只指望着他坐上中军大都督的位置,为他们谋取利益。 而谢从琰自小被灌输的思想,也是身居高位,手握军权,斗倒宋家。 可他若是淮王的儿子,那他就是皇室血脉,那些势力定会不安分,蠢蠢欲动着让他去造反,将本该属于淮王的皇位夺回来,他们也能从幕后走到台前来,得到本该属于他们的利益与荣耀。 但这样的话,当年楚尚书绝对不会留着他,更别提与他站在同一战线。 如今他背后那些人,俨然已成楚党,得了该得的利益,被楚尚书料理的服服帖帖,悄无声息。 连他自己都将自己当成了谢家人,朝争交给楚尚书,他只需带兵打仗。待明衡太子登基,楚尚书必是内阁首辅,他则为中军大都督,携手保大梁江山安稳,仅此而已。 这也是他不怕寇凛知道的原因,因为已是这么多年过去,寇凛查不出什么,无凭无据,即使去告诉圣上,圣上也不会相信。 毕竟塔儿谷一战,若无谢埕舍命,圣上未必回得来。 且以山东楚氏数百年声望,楚尚书怎可能收养皇室遗孤,密谋造反,简直天方夜谭。 这便是谢埕瞒着他和其他人的理由? 只想他往后日子过得安稳? 一时间,谢从琰心中百感交集,一直以来,他对自己名义上的父亲,谢埕的印象,其实停留在一个“愚”字上。 谢家是从祖辈受过镇国公府的大恩,算是傅家家臣,处于暗中,知之者甚少。为给他铺路,谢埕死在塔儿谷,还害死那么多人,谢从琰心存愧疚。 他回过神来,他是谁的儿子,如今已经不再重要,因为一切已成定局。而他对父母全无印象,也不会去伤心难过,更没有当皇帝的野心。 他没有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寇凛还在佛像后面躲着。 寇凛也在寻思着朝中党派的事儿,他不清楚谢从琰是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是在演戏。 可谢从琰都敢暴露自己是叛臣之后,还有必要演? 谢从琰将话题重新引回来:“这样说来,寇凛也是我外祖父徐家的人?” 寇璇摇了摇头:“不,我并不是真正的寇璇,不是他亲姐姐。” 寇凛还在思考谢从琰的身份,听闻此言,僵硬似雕塑。 依然在预料之中,谢从琰淡淡道:“怎么说?” 寇璇解释道:“当年,小姐离开教坊司之后,被淮王养在京郊一处镇子上,只不过半年,镇国公傅云知悉了此事。那时先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淮王与今上斗的厉害,定国公府与镇国公府也一样势如水火,小姐这事儿若被宋家知道,将成为淮王被攻讦的污点。” 谢从琰明白了:“所以镇国公派人去杀我母亲?” “是的。”寇璇点点头,“多亏得世子爷提前递了个消息,还派来他的一队心腹保护我们,我与小姐才有机会逃出北直隶。” 谢从琰问道:“淮王不知情?” 寇璇苦笑一声:“淮王爷最怕他舅舅傅云,怕是默许了的,毕竟小姐已是得到手的女人,与皇位相比,孰轻孰重?这也是令小姐伤心之处,何况那时她腹中已有了淮王的骨肉。” 谢从琰淡淡听着,事不关己一般,情绪毫无波动。 因为在他看来,这很合乎逻辑,再正常不过。 “继续说。” “我与小姐离开北直隶境后,来到洛阳,因为贺兰哲的父亲、贺兰家前任家主,是受过咱们徐家不少恩惠的,老爷子将我们藏在贺兰家的庄子上,只可惜没过多久,追兵便在洛阳城出没,带队追杀我们之人正是谢埕,因他明面上与镇国公府和淮王都没有关系,由他追杀最为合适。可怜小姐身怀六甲,身体又娇弱,实在是逃不动了。” 寇璇说着话,攥起袖子擦了擦眼泪,“贺兰老爷便问我,愿不愿意代替小姐去引开追兵……于是小姐留在了贺兰府上,我则扮成小姐的模样,带着护卫继续出逃,想将谢埕引到云南去。” 谢从琰凝眉:“寇凛莫不是你走路上捡来的?” 寇璇道:“我们从洛阳一路来到了蜀中,当时世道动荡,蜀中却还算安稳,盘查的也极为严格,出入极为不便。在崎岖山道露宿时,我们遇到了一行刚从蜀中出来的车马队伍。那主人家名叫寇璇,我和护卫们长途奔波,她给了我们些食物,我借机与她攀谈,得知她父母先后亡故,又死了丈夫,蜀中已无亲人,于是变卖家产,带着刚满一岁的幼弟前往湖广投靠她外祖父……” 说到这里,她话音停顿了下来。 寇凛背靠着佛像默默听着,神色晦暗不明。 他脑海里蔓出许多杂乱的线,这些线慢慢串在一起,逐渐形成一个他从前永远也不会去想的猜测。 这个猜测,便是楚谣的猜测。 寇凛闭上眼睛,胸前起伏不定,像是等待着某种宣判,呼吸紊乱到难以自控、遮掩不住。 幸亏寇璇不会武功,不然立刻便会发现他的存在。 稍过一会儿,寇璇似乎从回忆里如梦初醒,才接着道:“除却幼弟,她还带着几个仆从和奶娘,瞧着穿着打扮应算是个小富之家。我见她年纪与我相仿,且蜀中已无亲人,丢了也没人会去报官寻找,于是吩咐护卫将她们都给杀了,就地埋在山中。随后拿着她的路引,再让护卫扮作家仆,带着她弟弟掩人耳目,重新折返蜀中,去往云南……” 人生 人生 寇璇会这样坦白的原因, 是她看明白了谢丛琰与寇凛不和。 谢丛琰终于将刀收入鞘中。 问出了该问的, 楚谣交代他的任务已经完成, 接下来的事情与他无关, 留给寇凛。 然而寇凛并未从佛像后走出来。 寇璇还在讲述:“进入云南境后, 恰好又赶上云南王叛乱, 我与护卫们也失散了, 独自带着阿凛东躲西藏。两年后,先帝驾崩、淮王谋反的消息传来,知道镇国公府被诛了九族, 我便想要回洛阳去,可我发现谢埕的人竟还在寻我……我带着阿凛绕了远路,先去了湖广, 尝试找一找阿凛的外祖父, 那时天灾战祸频发,单是路上就走了三年, 又在湖广待了一年, 实在找不到, 便给了人牙子点银子, 让他们将阿凛绑去扬州卖掉……” 谢从琰道:“随后你孤身去了洛阳?” “恩。”寇璇道,“老家主告诉我, 小姐当年生下少爷您之后, 身体虚弱至极, 一直也调养不好。您满周岁时,她已是命在旦夕。而淮王夺嫡失败, 膝下两个孩子连同傅家的子孙全部被诛。小姐知道不必再躲了,主动去找了谢埕将军,将少爷您托付给了他。” 谢从琰若有所思:“贺兰家也算对我有恩,老家主竟没想过来找我讨要好处?” 寇璇叹了口气:“贺兰家的人胆子小,祖传的,只想着偏居一隅做点小生意,不愿承担太多风险,央着小姐别将他说出去。还劝我也别去趟这浑水,搞不好会惹来杀身之祸。恰好贺兰哲瞧上了我,老爷子便让我留在贺兰府里,当年我愿替小姐引开追兵,老爷子极是欣赏我……又过两年,塔儿谷一战后,爆出谢埕竟有个外室子,能不能承袭爵位闹的天下皆知,我心里已有个底了。” 谢从琰思忖片刻:“贺兰哲是否知道我的身份?” “绝对不知道!”寇璇生怕谢从琰误会,连忙解释,“少爷,贺兰老爷子谨慎的很,不会告诉任何人,关于我的身份,只对贺兰哲说是对他们贺兰家有恩的罪臣之女。” 谢从琰微微颔首。 “距离咱们徐家出事,过去二十九年了。淮王谋反,也已将近二十五年。我在贺兰府后宅待了将近二十年,应是没几个人还能认出我了。” 不然的话,她早早去和寇凛相认了。想到这里,她讨好着道,“少爷,您想让阿凛他们夫妻失和的话,我有办法的……” 谢丛琰截住她的话茬:“当初你杀他亲人,借用寇家身份,我当你是形势所迫。如今不知补偿,竟还一心想着利用他?” 寇璇毫无半分愧色,理直气壮地道:“他那亲姐姐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妇人,从蜀中到湖广,那一路乱的很,能不能平安到达谁也说不准。何况阿凛待在我身边,我待他不薄,不然他岂会记着我恩直到今天?要知道,养活他的那几年,正是大梁立国以来最乱的几年,没有我,哪有今天的他?” 话音一顿,她小心打量一眼谢从琰,“少爷,人总得知恩图报,您说对吧?” 此话一语双关,谢从琰笑了一声,提刀指了指寇凛藏身的佛像:“你别来问我,去问他。” 寇璇微愣片刻,朝着他指的方向,仔细分辨,竟看到露在外的云纹长衫一角。 这衣裳是寇凛今日穿的?! 跪着的寇璇脑子轰的一声,跌坐在地上,瞳孔中的恐慌遮掩不住,难以置信的看向谢从琰:“少、少爷!您竟设计我!” 他一定早猜出了自己与他有些关系,故意来套她话! 寇璇又悲又怒,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明知我是徐家的人,您怎么能?!” 谢从琰不搭理她,手里的刀重新挂回后腰,提步往外走:“人交给你了,随你处置。” 这话是说给寇凛听的。 “少爷!少爷!谢从琰!”寇璇根本不敢去看寇凛藏身的佛像,巨大的恐慌将她笼罩,扑上前抱住他的腿,“你不能这样对我,谁都可以这样对我,唯独你不行!当初若不是我引走追兵……” 谢从琰的腿被她牢牢抱住,停住不动,垂下视线看着他:“自我有记忆以来,听到最多的话,就是你们为保我付出了多少辛苦。” 寇璇哭道:“可这是事实啊……” 谢从琰蹙着眉:“我没求着你们保我,这恩为何要我还?是我母亲求你了么,那你去地府找她还吧。” 寇璇吃惊:“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是不是觉得自己救了只白眼狼,十分不值?”谢从琰冷笑道,“没错,你的感觉是对的。谢埕舍命为我的前程铺路,我都不会感激他,更何况是你?这些年你不来找我邀功,不也是摸不准我的性格,怕自己捞不着好处,反还被灭口?” “我没有,我对小姐忠心耿耿,不去找您,只是怕万一连累……” “难受么?舍身去保的孩子薄情寡义,六亲不认。可被你害惨了的孩子,却视你如生母一般爱重。饶是如此,你还贪得无厌,不知珍惜。” 谢从琰本想一脚踢开她,终究是没有。 他等着寇凛出来,可寇凛没有一点动静,他忍不住道:“你是睡着了?” 话音落了一会儿,寇凛从佛台上一跃落地,朝着谢从琰走去。 宛如溺水之人抱着浮木,寇璇紧紧抱着谢从琰的腿,恐惧的颤抖着。 她不敢看寇凛,寇凛也没有看她,目不斜视的与谢从琰擦肩而过,走出了佛窟。 谢从琰看向他的背影:“你这是几个意思?” 寇凛没有回应他。 约莫半刻钟过去,几个锦衣卫入内,对谢从琰抱拳:“谢将军,我家大人有令,命我们将贺兰夫人送回贺兰家。” 谢从琰皱皱眉:“只是这样?” “还有……”锦衣卫慢慢道,“阖府软禁,上锁。” 谢丛琰的眉头蹙的更深,他这是准备借洛王谋反,诛贺兰氏满门? * 临窗写字的楚谣,自寇凛离开后心就静不下来了,提着笔久久不落,墨从笔尖滴落在纸上,晕染开来。 她很为寇凛担心,因为这次他要面对的敌人是他自己。 事到临头,她反而开始后悔,或许她不该逞一时之气去和寇璇计较,或许寇凛不知真相才对他比较好。 揭露这个真相,楚谣不得不承认,多半源于她的私心。 * 而寇凛离开佛窟之后,步行朝着山上走去。 脚步很稳,走的很慢。 段小江从山头上跳下来,落在他身边:“大人,您要去做什么?” 寇凛停了下步子,不曾回头,冷笑道:“你与夫人最近看本官笑话看的可还开心?” 不等段小江回答,他继续往前走。 其实段小江并不十分清楚原委,看到他这幅模样,心疼的很。 不远不近的跟在他身后,见他手臂的血不断顺着指尖流下来,这伤口都两个多时辰了,竟愈发严重起来,可见他内息极度不稳,肌肉紧绷的厉害。 段小江张了张口,又咽下了,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不敢多嘴。 但随着他走了一个多时辰,明显感觉他脚步有些虚浮,毕竟今日傍晚还和谢从琰打了一架,体力几乎耗尽。 段小江还是忍不住问:“大人,您要去做什么?属下帮您去做?” 寇凛的脚步再是一顿,没错,他要去做什么? 漫无目的。 当下疲惫的一步也走不动了,直接坐在路边,垂头看看脚边的土,又抬头望一眼黑漆漆的天幕。 他忽然开口:“小江。” 段小江连忙上前:“大人?” 他却没了下文。 静静坐了半个时辰,在段小江担忧的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时,只见寇凛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回去了,莫让夫人担心。” 离开寇璇那年,他年仅八岁。 经十一年人生低谷,再经九年宦海沉浮,而今他二十八岁,撑得起荣耀,自然也经得住风霜。 夫妻 夫妻 子时初刻, 楚谣先等回了谢从琰。 他一贯是个死守规矩之人, 饶是半夜里也要去议事厅里坐着, 等锦衣卫去将楚谣请过来。 楚谣扶着腿走进去坐下:“小舅舅, 怎么样?” “意外收获。”谢从琰将佛窟内寇璇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你说, 我既是淮王之子, 你外公为何要瞒着?” “或许是你母亲瞒着。”楚谣也微微有些诧异,揣测道,“毕竟孩子是她生的, 她对我外公说镇国公世子才是你爹,我外公也没本事分辨。你母亲大概是不想让你卷入皇权争夺中去。” “我也是这样想的,不然你外公没有任何理由瞒着。”谢从琰换了个坐姿, “不过还是得回去请姐夫查一查, 那些旧势力中还有谁知情,是否别有用心, 早作提防。” 楚谣见他说话的功夫换了两个坐姿, 再看他腹部伤口渗透出的血迹, 想问他感觉如何, 但知道问了也是白问,无非得到一句“无妨”。问起了别的:“小舅舅, 你的生父若真是淮王, 你……” “是谁都只是个死人罢了。”谢从琰面无表情, “还是个输的一败涂地,只留下烂摊子给我的死人。” 楚谣这就放心了, 小舅舅依然是小舅舅,没有变化。 他的生父是谁,的确没有妨碍,因为淮王和镇国公旧势力,在她父亲管制下,早已翻不起什么浪。 而谢从琰对党争朝政素无兴趣,只喜欢练兵打仗。 她又问:“寇凛呢?” “找地方散心去了吧。”谢从琰偏了偏脸,瞧她担忧的模样,安慰道,“放心,他可是姐夫和袁首辅联手都斗不倒的人,虽不结党,却也是个政客。挫折大小,对他们而言无非是多缓一缓和少缓一缓的差别。” 楚谣点头:“但愿如此吧。” 谢从琰又道:“不过,我倒是希望你与他求个情。” 楚谣看向他:“求情?” 谢从琰道:“他准备诛了贺兰家满门。这还是轻的,找个理由,上报给圣上诛个九族也不是难事。” 楚谣一怔。 谢从琰道:“寇璇随便处置,不开心的话贺兰哲和贺兰茵一起杀了。但在案子上,贺兰家其他人并无大错,满门几百条命,寇凛这和滥杀无辜并无差别。当然,他滥杀无辜不是头一回,更是他的事情,与我无关,但贺兰老爷子对我母亲有恩,难得不来找我邀功,正是怕给子孙惹祸上身。寻根究底,贺兰世家之所以会有这一劫,也和老爷子当年多管闲事有关。” “我明白。”楚谣心里都懂。 但她害怕自己劝不住寇凛,原本因为被算计,他就犹豫着是否将贺兰氏抄家,更何况如今闹出这等变故。 寇凛亦正亦邪的思想,估摸着已经更偏向于“邪”的一方了。 “谁?”谢从琰目光一厉,冷视侧窗。 “哒哒哒。”稍后,侧窗有节奏的被叩了叩。 “是寇凛指派来保护我的暗卫。”楚谣起身走到侧窗边,“小河?” 小河的声音:“夫人,大人回来了。” 心头全无丈夫归家的喜悦感,楚谣竟倏地紧张起来。 谢从琰不住百户所,去了客栈。 楚谣回到衙门后院,院内几个房间还都亮着灯。这几日的风风雨雨,楚箫他们全然不知。 寇凛总往贺兰家跑,楚谣也告诉楚箫他是查那七个木偶。 暂缓去往福建,他闲来无事每晚看书到子时,袁少谨见他不熄灯,自然也跟着熬夜苦读。 至于柳言白,楚谣不太清楚他终日不出门,在房间里都做些什么。 此时,她房中也亮着灯。 不曾上闩,脚步一深一浅,她忐忑不安的推门入内,见到寇凛半躺在藤椅上。 他极是喜欢这类可以微微摇动的藤椅,若在一处多住两日,必让手下去买一把回来。 铺上厚厚一层绒毯,一半拿来垫背,一半拿来当毯子裹身。 天气暖和时搬去院中躺着晒太阳,下雪了就搬回廊下观赏雪景,但多半躺下几个弹指便睡着了。 楚谣悄无声息的关好门,扶着腿走去他身畔。 他紧阖双眼,但她知道他是醒着的。 正犹豫着是否开口时,他蓦地抬起手捉住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她栽趴在他身上。 突然增加的重量,使得藤椅前后摇晃了下。 她半边微凉的侧脸贴在他温热的脖颈处,身体似蚕蠕动,调整着姿势,令两人都能轻松一些的姿势。 听见寇凛在头顶上道:“你是怎样发现异常的?” 楚谣知道他问的是“寇璇”,将自己怀疑的理由说了一遍。 她话音落了许久,寇凛问:“你为何不告诉我?自认了解我,觉得我不会相信,反而会责备你?” 楚谣没有吭声。 “原来我在你心目中,竟是这样一个感情用事的糊涂之人?”身体很放松,寇凛的声音却有些冷意,“我当局者迷,而你瞧出了端倪,可以先派小江的师兄回京城询问谢从琰,能否将他的秘密透露给我,随后再与我说你怀疑她是徐家人的理由,你认为我真会置之不理?” 楚谣依然不说话。 寇凛冷冷一笑:“但你一声不吭,直接喊了谢从琰从京城跑来洛阳将我狠狠羞辱一通,杀我一个措手不及,令我狼狈不堪。让本该由我私下里去查证、去解决的家事,闹成这般难堪的局面,你认为你做的对不对?” 楚谣低声道:“对不起,是我有欠考虑了。” “你并非有欠考虑,你是经过了好一番深思熟虑。”寇凛将她搂在胸前,毯子一掀一落,盖住两人,“你想趁着此事激怒我,让我对你生出恼意,再狠狠一棍子打醒我,让我失去‘姐姐’这个精神支柱之时,对你充满自责……” 楚谣咬了咬唇:“我……” “你这样的心思,和我救你爹时,假意自残来博取他的感激有何区别?这就是你说的家人之间无需算计?”寇凛重新闭上了眼睛,语气慢慢缓了下来,“你总在我面前言听计从,费尽心思的讨好我,若不闹这一场,我几乎忘记,你是险些成为本朝第一个连中三元的女人,不是温室里娇弱的需要呵护的牡丹。” 对于他的指控,楚谣无法反驳,她的确是存着私心的,她从未否认过。 第一个原因是她厌恶寇璇,想为自己出口气。 自小到大,从没有哪个女人这般给自己脸色看过,即使皇后碍着她父亲的面子,也对她和颜悦色。 若那女人真是寇凛的姐姐,或者一心向着寇凛,她能忍则忍。可真实情况恰好相反,让她如何忍的下去? 至于第二个原因,正如寇凛所说,她再谋他的心。 她与他之间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完全建立在她的“善解人意”之上。她深知,这是寇凛会选择她作伴的原因。 少年夫妻老来伴,寇凛常常爱用“伴”这个字,很能说明一些问题。 他年纪并不算大,但饱经风霜,早已没有少年心性,精明睿智的足与她父亲以及袁首辅比肩。 楚谣唯有摸着他的性子慢慢走,试图走进他心里去,一步也不敢行差踏错。 她爱这个仿佛被诅咒了的孤单男人,越了解越是爱。她想给他温暖,可若连靠近都无法靠近,那一切皆是空谈。 夫妻之间感情的算计,她认为不是算计。 但她明白,自己此番踩到了寇凛的底线,不得不解释道:“我是算计了你,但我与旁人算计你的初衷不同……” “我知道,你是因为在乎我,这令最恨被人算计的我,一时都不知该气恼还是该愉悦。”寇凛牵动唇角,露出一抹苦笑,“我只知道,我这心中虽还有些恼你,却依然想这样抱着你,想你陪着我,毕竟从今往后,我只剩下你了,也幸好还有你……” “你永远都有我。” “可是谣谣,有些话我不得不说,我虽念书不多,却很喜欢一句诗。” “恩?”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楚谣仰头看着他的下巴。 “我不知‘恩爱’我能否给的起,但‘不疑’两个字我做到了。”隔着她的衣服,寇凛摸到那枚金钥匙,“我们彼此了解尚不足时,我便敢将自己的家底和盘托出,也与你说,若对着枕边人还要遮遮掩掩,小心防备,那我宁愿寡居一世。” 楚谣点了点头:“恩。” 寇凛道:“信任这两个字,万金难求,弥足珍贵。” 楚谣沉默半响,认真道:“我答应你,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任何变故,我都不会瞒着你,第一时间告诉你,与你商量,不会在自作主张。” 稍隔一阵子,寇凛才开口:“我也会试着,换一种新的活法。” 他捋她一缕顺滑乌发,与自己的长发绾在一起,打了个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或许夫妻之间得先有“恩爱”,才有“不疑”,一直以来,他搞错了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试探 试探 寇凛口头上的承诺, 楚谣不会轻易听进心里去。但她真是松了口气, 此前一直怕寇凛会因此承受打击, 又怕他会迁怒到自己身上。 果然还是谢从琰说的对, 她还是小瞧他了。 想起谢从琰的嘱托, 她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寇……贺兰夫人?还有贺兰家?” 楚谣在心里想, 寇凛或许会诛杀贺兰家满门, 但他未必会杀寇璇。 因为寇璇的确抚养了他,而那几年,也的确是大梁立国以来最乱的几年。 寇凛是个极懂得知恩图报之人, 这一点,从他对待宋嫣凉的态度就知道。 他刚从军中来京时,只有宋嫣凉待他好, 却害的他在大理寺监牢里饱受折磨。 除却拔掉他十片手指甲, 还曾遭受什么酷刑,他并未细说, 楚谣也想象不出来。但正是那场迫害, 彻底扭曲了他的性格, 令他埋葬本心走上佞臣之路。 先前知道宋嫣凉的真实目的以后, 寇凛也不过稍稍感慨几句,说这世上除他姐姐之外, 从无人真心待他。 却始终没有找宋嫣凉算账的打算, 大抵是念着从前她待他的恩, 即使是假的,可总算帮过他。 他从落魄中走来, 曾对他施以援手的人寥寥无几,哪怕是假意,也如同雪中送炭,给过他温暖。 寇璇的生死,的确不好说。 寇凛略一沉默:“是谢从琰让你来问的吧。” 楚谣不隐瞒:“恩。” 寇凛语气淡淡:“想求我放过贺兰家,让他自己来求。” “所以夫君并没有将贺兰家满门抄斩的意思,只是想让舅舅来求你?”楚谣试探着问,“因他羞辱了你,你想报复回来?” “我的心眼岂会如此狭小。”寇凛嗤之以鼻,“他的身份不同寻常,我必须探一探他的口风。” 楚谣也知兹事体大,不便轻易为谢从琰保证什么。不过寇凛在得知真相受到冲击的情况下,也不忘记朝政大事,她是真可以放心了:“但是舅舅已经和我告了别,明日一早就回京去了。” 寇凛一愣:“晌午才到,这就走了?” 楚谣点头:“舅舅肩负京畿重地的安危,不能离京太久,何况他从来都是这么雷厉风行。” 寇凛道:“他就不怕寇……贺兰夫人乱说话。” 楚谣道:“自然是相信夫君能控住局面,轮不到他插手。” 寇凛隔窗看了眼天色,眉头深锁:“来,先起来下,容我去写封信。” “写信?”楚谣说着话起身,头皮猛地一疼,才发现两人一缕头发被绑在了一起。 “写给你爹。”寇凛轻笑一声,将头发解开来,坐去案台边。 楚谣虽好奇,没去看他写什么:“询问小舅舅身世?” 寇凛应了声“是”,似乎不方便让暗卫誊抄,遇到不会写的字,问了楚谣。 一封信写了小半个时辰,写完后寇凛打开窗子,吹了个声口哨。 须臾,段小江来到窗下:“大人?” 寇凛用蜡封住密信:“你还得再回一趟京城,交给楚尚书。” 段小江接过信,放心不下这里:“不如让我师兄回去吧,他闲着也是闲着。” 寇凛摇头:“这封信或许关系到大梁国运,还是你亲自跑一趟吧。” 听他这样一说,段小江的神色不由肃了一肃:“是。” 寇凛又补充:“更何况,使唤你师兄是得花钱的。” 段小江:……这句才是实话吧。 寇凛扭头看楚谣:“跑一趟京城,你给他师兄一两金子就够,竟给十两?原本让他背你去福建,我只打算给他二十两,被你这样乱抬价钱,我怕是得拿五十两出来了。” 楚谣是真不懂江湖行情,讪讪道:“下次不会了。” 段小江连忙道:“无妨的大人,夫人给的十两金子还在这,属下只给了师兄一两,稍后去福建,您依然可以给他二十两。” 寇凛赞许:“不错。”然后盯着他。 段小江被盯得头皮发麻,做错了?不是夸奖了自己么? 明白了,是问他讨要省下来的九两金子。 很好,大人还是那个大人。 * 天刚蒙蒙亮,谢从琰一人一骑出了洛阳北城门。 刚入直通北直隶的官道,催马疾行了十数丈,他猛的勒住缰绳,警觉着打量四周:“出来!” 寇凛自一株光秃秃的树后露出脸,拢着手踱步上前:“舅舅。” 谢从琰坐在马上睨着他:“你特意在此堵我,有话要说?” 寇凛走到他面前去:“就这么走了?贺兰老爷子的恩不还了?” 谢从琰懂了他的意思:“你要怎样才肯放过贺兰世家?” 寇凛漫不经心:“求我……” 谢从琰不曾犹豫:“那我求你。” 寇凛挑挑眉:“我话未说完,舅舅急什么?我想说的是就算你求我,我也不放。” 谢从琰神色不变,策马绕过他就走:“爱放不放。” “站住!”寇凛朝着他背影沉沉道,“皇室中人,都是这般无情冷血?将旁人的牺牲奉献,誓死追随,当成是理所应当?” 谢从琰神色一绷,勒住缰绳掉头回来:“你尽管放心,我并无野心,也知自己有些将才,却不善政谋,更不喜欢与你们这些政客打交道。我对那个位置一点兴趣也没有。” 寇凛冷笑道:谢从琰微垂视线,也冷笑了一声:“怎么,昨天没打够,还想再与我打一架是不是?还是知道我的身世,想要以此来要挟我?若有必胜的把握尽管去圣上面前弹劾,想让我对你低头,趁早死了这条心。” 寇凛先前知道谢从琰并非谢埕之子,但在谢从琰面前,始终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我只是看不懂你,明知贺兰夫人与你有关,依然设计她,得知她对你母子有恩,心中明明感激,却半点也不护着,交由我处置?” “这种情况下,我护的住?总得给你一个交代。”谢从琰道,“而且‘感激’这两个字是不存在的,昨夜在佛窟,我对她说的每个字皆是肺腑之言。包括谢埕在内,我不感激他们,也不认为自己欠了他们。”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寇凛笑的自嘲,“贺兰夫人为保你平安出世,杀了我亲姐拿我作挡箭牌。塔儿谷谢埕为你铺路,害我养父战死,我又被抓上战场。谢从琰,我上辈子是欠了你多少金子?” 谢从琰不搭理他,策马离开。 但走了没多远,他又折返回寇凛面前:“倘若可以,我愿与你交换人生。” 寇凛抬头看他。 谢从琰道:“你命途多舛,至少你有选择。认识谣谣不过三个月,说入赘便入赘。而我守了她十几年,得到什么了?自小要走的路,都是被规划好了的,稍微由着些性子,就有一群人跳出来,喋喋不休的告诉我,他们为我付出了多少,烦都要烦死。” 寇凛见他这张棺材脸,倒真流露出极度厌烦的神色。 “还有,我早将位置摆正,当谣谣亲外甥女来疼爱,毕竟我入府时她两岁,是我看着长大的。”谢从琰说着,又板起脸,指着他沉沉警告,“你往后再敢惹她来请我,我照样会抽刀砍你,没有避嫌这一说。你心中不满,那就不满着吧,不然你还能拿我怎么着?” 寇凛铁青着脸:“舅舅。” 谢从琰毫不示弱:“干什么?” 寇凛道:“我的金碗你到底找到了没有?” 谢从琰道:“你那金碗丢没丢你自己心里没数?” “我不管,是爹让你找的,你找不到就是你这持家之人失职,要么你赔我个金碗,要么将管家权给我交出来。” “别问我,问我的刀。” 谢从琰撂下话,策马向北,不再回头。 …… 京中派来处理洛王谋反案的官员,预计于上元节左右抵达,寇凛决定初十离开洛阳前往福建。 这几日他闭口不提处置贺兰世家的事儿,寇璇被单独关在一处空旷的院中。寇凛没下令封她的嘴,她以绝食作要挟,每日里哭闹吵嚷,求着要见寇凛和谢从琰。 当着锦衣卫的面,她口口声声骂寇凛忘恩负义,哭诉自己养了头白眼狼。 却绝口不提自己是徐家人,不提谢从琰的身世,估摸着心里清楚,这事儿若是抖出去,整个贺兰家是真完了。 暗卫每隔几个时辰就来禀告,寇凛置若罔闻。 直到初八晚上段小江回来,带着楚尚书的回信。议事厅里,寇凛边拆信边问:“这次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段小江无奈道:“楚尚书这信回的慢,我等了他两日。” “恩。”寇凛仔细看信。 看完之后,沉吟良久,烧成灰烬。 “大人……”暗卫又来报,“贺兰夫人又开始闹着自尽,说您湖广还有亲戚,她若死了,您再也别想知道……” 这些话反反复复不知絮叨了多少遍,可瞧着他们家大人根本也不在乎的样子。 但这一次寇凛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备马车。” …… 来到贺兰府上,停在跨院里一间上了锁的房门外,寇凛吩咐锦衣卫离得远些,守住四面八方。 忘记问手下拿钥匙,但锁被段小江轻松打开。 寇凛走入房内,只见桌椅歪倒,碎瓷遍地,一片狼藉。 快要瘦脱了形的寇璇先前闹累了,此时正趴在床上,听见动静立刻直起身,扭头看是寇凛,立刻便哭了起来:“阿凛,你总算愿意见我了……” 先前在佛窟里她不敢看他,是怕他一时激怒。 可这几日他将她软禁在房中,不闻不问的,反而令她心里燃起一簇希望。 忠犬 忠犬 “几天的功夫, 贺兰夫人清瘦了不少。”屋内快没有下脚之处, 段小江扶正凳子, 寇凛坐了下来。 “阿凛, 我那日说的话有些并不是真的, 只是以为谢从琰与你有仇, 为了讨好他才说的。” 寇璇想去到寇凛身边, 但看他疏离的神色,又不敢上前,背靠着床凄凄惨惨地道, “当时后有追兵,我们被困在山道中入不了城,不得已才杀了你亲姐。我会留你在身边, 是因为愧疚和心疼, 你想想看,那些年我待你如何, 饥荒时, 但凡有一口吃的, 也是先给你, 一路养活着你,我敢说, 即使是你亲姐, 也未必有我这样疼爱你啊。” “恩。”寇凛微微颔首。 “随后我还带你去往湖广, 找寻你的亲人。”寇璇擦着眼泪道,“并不是你没有利用价值, 我才将你卖掉,不带你来洛阳的。那时候还有追兵,我的身体越来越差,怕带着你走不到洛阳,你我都会没命,才提前为你筹谋,让人牙子将你带去扬州富庶之地,寻个好人家……” “恩。”寇凛依然不否认,“你的确对我有恩,所以我不能杀你,更不忍心杀你。” 寇璇见他全然没有气恼的意思:“阿凛……弟弟……” 不待她多言,段小江从袖中取了个青瓷瓶出来,走过去搁在她面前的地上。 她瞪大眼睛:“你……” 寇凛淡淡道:“所以你自尽吧,你我好歹姐弟一场,我特来送你一程。” 寇璇浑身紧绷,面如菜色,蜷着身子向后缩:“不……” “不喜欢服毒?”寇凛表现的十分善解人意,“那让小江去找条白绫?” “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们为何全都如此忘恩负义!”寇璇想想谢从琰的态度,再看看面前的毒药,不由悲从心来,捡起瓶子猛地朝角落墙壁一砸。 但那药瓶完好无损。 寇凛也不逼迫她,给段小江使了个眼色。 段小江离开房间,少顷,带着一个十一二岁戴着手镣的少年入内。那少年惊惧万分,瞧见寇璇后便想要扑过去:“娘!” 段小江扼住了他的脖子。 寇璇惶然失色,跌跌撞撞站起身:“你要做什么!” 见段小江手腕用力,她不敢再动。 寇凛苦恼道:“你不合作,我又不忍心逼你,只能让你儿子来劝你。” 寇璇捂着脸哭泣:“你不能……” 寇凛冷道:“你合作,我会给贺兰家一条生路,若不然,你陪着他们一起被抄斩。” 寇璇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你湖广的亲戚……” “说起来,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寇凛摩挲着自己的金扳指,“你猜我梦见什么了?” 寇璇呆呆看着自己被扼住脖子、连一点声息也发不出的儿子。 寇凛自顾自地道:“我梦见你并未杀我亲姐,她一路带着我去往湖广,投靠了我外祖父。我在那小富之家长大,念书识字,有几间铺子,几份田产,十七八岁时,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小商户之女,生了两个孩子,和和美美,其乐融融……” 听他这样一说,段小江愈发恼恨面前这个女人。 若不是她,他们家大人哪里会遭这么多罪。 寇凛却笑了一笑:“梦中是好,可当我醒来,瞧见睡在我身边的夫人,我才真正明白,你是我的恩人。” 寇璇蓦地转头看他。 “因为我问我自己,梦中与现今,这两种人生我更想要哪一种。几乎无需考虑,我选现今。”寇凛说话间,神色携了些淡淡的释然,“从前我总怨恨世道不公,心中积郁甚深,如今终于明白,若没有经这些磨难,我寇凛岂会有今日的心志与眼界?又岂会遇到我的夫人?所以,你带给我的并非灾难,而是重生,你不是我的恩人,谁是我的恩人?” 他将“恩人”两个字挂在嘴边,反令寇璇一颗心越来越沉,渐渐陷入绝望的情绪中。 寇凛站起身,走去角落将那瓶毒药捡起来,亲自走到她身边去,半蹲下身子,牵起她的手,放进她手心里。 他动作轻柔,语气温和:“至于我湖广的亲人……亲人,养过我或者真心待我的才算,旁的无所谓。从前一心想要找到姐姐你,执念般时时记在心头,是觉得自己宛如天地间一只孤鸿,唯有姐姐是我的来处,全靠着这份信念才能一次次在走投无路时撑下去。而如今,我已有归处,不再忧虑,懂了么?” 话说到这份上,寇璇自然是懂了,绝望的闭上眼睛。 寇凛站起身,重新走回去坐下。 寇璇拔开了瓶塞:“你会放过贺兰全族的,对不对?” 寇凛道:“我连你都不怨了,又岂会迁怒他们?” 寇璇仰头将毒药喝下,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儿子,又将视线落在寇凛身上,嘴唇颤动着道:“阿凛,你一定要相信,从前照顾你,我也是真心疼你的……” 寇凛没有接话,只对段小江道:“松手吧。” 段小江手一松,贺兰小公子剧烈咳嗽了几声,扑过去寇璇身边:“娘!娘,您怎么样了?!” 毒药发作的很快,寇璇胃部似火烧的一般,嘴角也流出了血,挣扎着道:“阿凛,你亲姐没说的很详细,我只知你外祖父是湖广衡州府人,家中是做药材生意的,姓田……” …… 寇凛离开房间,停在院中。 他一直等到寇璇咽气,才让段小江拉开那个快要昏厥的少年,重新扔回房间里去关起来。 他在院中站了一会儿,直到在外散着的锦衣卫们回来,吩咐道:“放把火,将这院子给烧了……” 锦衣卫打了个寒颤,他们不知内情,只知贺兰夫人是他姐姐。 也不知怎么触怒了他,毒死不算,还要挫骨扬灰。 寇凛又吩咐:“等本官离开洛阳之后,再解禁贺兰家,这期间你们依然要严加看守,苍蝇也不许放进来一只!” “是!” …… 初九夜晚,锦衣卫百户所内又开始忙忙碌碌,因为第二日一早寇凛将要动身离开。 楚谣知道,这次他们是真要走了。 她让小河去外面买了些汤圆,当成宵夜送去议事厅。 昨晚从贺兰府回来之后,寇凛直奔议事厅而去,一整晚加上今日一整天都不曾出过议事厅的门。 楚谣知道他心中不好受,想让他独自冷静冷静,也没有过去打扰他。 但明天就要启程,今晚他总得休息下。 于是楚谣去往议事厅,暗卫早得自家大人的指示,没有拦她。 楚谣走进去,却见厅内不只寇凛一人,还有一名锦衣卫。 看牙牌只是个校尉,却抱臂坐在左下首,见她到来,抬头笑了笑:“寇夫人。” 楚谣旋即明白是陆千机,也笑着道:“我有没有吵到你们谈事情?” “哦,没事。”寇凛坐在案台后,从高高一摞子情报中抬头,“是拿来给我吃的?” 楚谣扫了案台一眼,根本没有空闲之处搁碗。而陆千机也在,她却只让小河买了一碗。 陆千机识趣起身:“那就这么着吧,我先走了。” 寇凛叮嘱:“路上千万小心。” 陆千机没理他,只对楚谣点头示意,离开了议事厅。 待他离开以后,楚谣放下碗,走上前去,隔着公案道:“我还以为你在伤心。” “有什么好伤心的。”寇凛朝门外看了一眼,直言不讳,“我给贺兰夫人喝下的是一种假死药,让她儿子以为她真死了,借他之口传出去就成。” 楚谣微微一惊,却也在情理之中:“你果然还是舍不得杀她的。” 寇凛自公案后起身,走到客座上去,端起那碗汤圆:“谣谣,‘人’对我而言,只分两种。不是‘自己人’之后,我首先考虑的是‘利用价值’,她身上可以挖掘的线索太多,因私人情绪要她性命,是非常不明智的举动。” 楚谣不吭声,静静听他解释。 寇凛拿着汤匙,指了指门口:“我喊陆千机来,正是求他将贺兰夫人秘密押送回京城,交给你爹藏起来。” 就近坐去公案后,椅子还有余温,楚谣诧异道:“交给我爹?” 寇凛点头:“我怀疑,天影这邪教与前首辅徐家有关系,让你爹去查一查,从前在政事上,哪一路公侯伯爵暗中沾过徐首辅的光……尤其重点去查郑国公崔彦行,因为柳言白娶了他孙女。” 楚谣越发惊讶:“你的意思,贺兰夫人是天影中人?” “不,她与天影肯定无关,且天影一直在找她。起初是镇国公,派你外公谢埕追杀谢从琰的母亲,淮王倒台后,谢从琰成了独苗,被送去给了谢埕,谢埕完全没必要再追杀贺兰夫人。但她却说,一直有人追踪她,才迫使她带着我东躲西藏好几年。” 寇凛吃着汤圆,心中嫌弃着太甜。 忍了忍,没当她面抱怨出来,“你说追兵追她做什么?除了杀她灭口,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灭口?”楚谣狐疑,“因她知悉小舅舅的生父是淮王?” “这就不太清楚了,但从柳言白身上我多半能看出,天影的目的是想江山易主。” 楚谣心惊肉跳,压低声音:“谋反?” 寇凛道:“无论谢从琰的母亲,亦或你外公谢埕,都没必要瞒着他的真实身份,若希望他过的平静,不会让他进京去争名逐利。我猜着吧,淮王与镇国公倒台后,他们残余的势力应是被谢埕分为两派,忠心的和牟利的,牟利的那些人,都以为谢从琰是镇国公遗孤。” 楚谣眨了眨眼睛,若寇凛猜测不假,那她外公为何要这么做? 想来也有可能,因为牟利的这些人,若知谢从琰是淮王之子,必定野心勃勃妄图夺位。 时机不成熟,年幼的谢从琰反而会受他们牵累,岂有时间成长起来? 再看如今这些人,都已成为楚党,被她爹收拾的翻不起一点浪。 正是借着她爹和这些人的势力,谢从琰才能安稳的在这个年纪,达到今日的地位。 而另一部分忠心耿耿的,则转入暗处,加入且主导天影,不断在京中筹谋。 但楚谣有一点想不通:“那天影为何想杀了贺兰夫人灭口,连小舅舅本人都瞒着?” 汤圆在口中含着,寇凛说话有些含糊:“因为你爹太厉害,他们想让你爹栽培和扶持谢从琰,又怕被你爹发现他们的真实目的,所以索性连谢从琰一起瞒着,让他专心成长,早日坐上中军大都督的位置。待起事时,再告知他真相,令你爹措手不及,这条造反的船不上也得上。可你爹若早早知道了,局势将不好掌控……” 原本寇凛也只是猜测,凭借的不过是多年培养的触觉,并没打算告诉楚谣太多。 但他很喜欢看楚谣这幅惊讶的模样,比看她安静写字有趣多了。 而当他分析这些时,他总能看到楚谣眼睛里的崇拜的光。 起初会觉得她大惊小怪,现在他就喜欢拿来显摆,瞧见她眼中那抹光,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奖赏。 “谣谣,你这次算是歪打正着,贺兰夫人暴露了身份,出乎我们预料,怕是也令天影大吃一惊。聪明如柳言白,一定画了贺兰夫人的像,拿给老影主去辨认。所以我提前将贺兰夫人‘杀了’,秘密送往京城去。”寇凛笑着道,“这下,老影主该担心谢从琰是不是知道了,我和你爹是不是也知道了,他们势必要改变原计划,重新筹谋。” 楚谣哪里开心的起来,担忧道:“夫君,我们不要去福建了,回京吧?” “去,必须得去。”寇凛态度坚决,“我不在京中,他们才能放开手脚做事。” “可我担心爹……” “放心,我当晚不就立刻写信告知你爹了?有准备的情况下,你爹那手段,连我都得甘拜下风。”寇凛吃完了汤圆,放下碗,走回公案后,见楚谣起身让座,他按住她的肩膀,在旁站着道,“但是谣谣,我现在摸不准谢从琰会怎么做,也猜不透你爹最终是想做首辅,还是……” 楚谣浑身打了个寒颤,连忙道:“父亲绝不会有谋反之心,我楚家数百年声望,容不得父亲做出这样的行为。” “我也是这样想,希望他与我同一边。”寇凛从文书堆中摸出一张地图,慢慢摊平在楚谣面前。 楚谣知道,他不是与自己讨论前往福建的路线,因为这地图不只有大梁国土,还有周边许多属国与大国。 她又想站起来,但寇凛再度将她按下:“你坐着就好。” 但楚谣如坐针毡,她听出来寇凛是在与她“丑话说在前头”。 楚谣忍不住道:“夫君,我想说句大不敬之言。” 寇凛道:“你说。” 楚谣道:“圣上的帝位,难道不是使用手段夺过来的么?若我小舅舅是淮王之子,这顶多算是皇室斗争,算不得谋朝篡位吧?” “我根本不在意谁当皇帝。”寇凛摊开地图,正是知道她心中的疑惑,才会将地图取出。他指指东南沿海,“谣谣,沿海倭患不断,但朝廷却不加派兵力去镇守,你可知原因?” “因为咱们最大的危险来自北方。”楚谣指了指北元。 “不只北元,依我看,再过个几十年,辽东女真才是最大的威胁……”寇凛拿笔在地图上圈出一大片区域,“咱们这国家啊,看着是从乱世中走了出来,实际上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稍有不慎便是分崩离析。” 话音落下,他似乎想牵动唇角笑一笑,但肌肉又有些僵硬,最后略有几分漫不经心地道,“我本想说,这样一来,我的权势与金子可怎么办?好日子岂不是到头了?但你知我甚深,我不妨与你说句真心话……” 楚谣仰头凝视着他。 “如今朝纲不震,两直隶十三省,遍地贪官奸臣,可百姓的日子总算还能过下去。一旦再起战乱,即使不落得个国破家亡,百姓也会似我从前一样朝不保夕十数年……” 收起漫不经心,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在其位谋其政,我说过,我的立场是效忠圣上。谢从琰辱我是圣上脚边一条看门狗,其实他没说错,我从来自诩狗贼,只要我一日身在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上,势必为圣上守好国门,凭谁也休想作乱。” * 回京路上,谢从琰不必再赶路,且因腹部有伤,又心疼自己的战马踏雪,脚程放的极慢,不入夜便宿在驿站中。 足足用了好几日时间才入京郊,因距离神机营已经不远,他准备先回营地里去,待明日一早再入城去见楚修宁。 从官道拐入山道,营地近在眼前时,忽听右侧林子传来几声女子的呼救。 谢从琰当下催马赶过去,转悠两圈却未发现异常之处。心下狐疑,折返时才发现已经找不到来时路。 明白自己是中了埋伏,这是个较为简单的山林阵法,行军打仗时偶尔也会遇到,专用于困人。 他索性勒马驻足,站在林子里不动了:“困我做什么,又不急等着上战场。” “谢将军。”声音就在附近,但因为“阵”的缘故,辨别不出方向,更看不到人。只知是个男人,刻意捏着嗓子说话。 谢从琰问:“先说你们是哪一路的?” 男子道:“和谢将军是一路的。留您在此,是想问一问谢将军,可否有兴趣与我们合作,加入我们,我们需要您这位京畿三大营的掌控者……”又补充,“待成大事,您将获得的报酬是帝位……” 谢从琰眉心倏然一皱:“我没兴趣。” 男子道:“您请听我说……” 谢从琰打断:“我不想听,再听也是没兴趣。” 男子笑了起来:“恕我见识浅,这天下竟还有不谋帝位之人?” 谢从琰冷漠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就你这点见识也敢大言不惭的来为我效劳?” 男子一时间似被噎的无话说。 谢从琰挪动腰后刀鞘,准备抽刀,强行破这五行术阵。 此时,又一略沉稳的女子声音响起:“谢将军,您对帝位没兴趣,那对楚谣可有兴趣?” 谢从琰的手停顿在刀柄上。 女子道:“谢将军是否觉得自己深陷牢笼,充满了无力之感?正所谓不破不立,将军当真不曾想过走出困局,随心所欲,主导自己的人生?” 谢从琰抽刀出鞘:“不妨亮出你们的身份,是寇凛派来试探我的,还是天影邪教妖人?” 诚意 诚意 “谢将军稍安勿躁, 我们并无恶意。”女子的声线依旧平稳, “我们也知道, 这样三言两语的邀您共商大事, 自然得不到任何回应, 只为提前给您谋个出路, 让您有做选择的机会。您对自家外甥女的不甘心, 未必没有解决的办法……” 谢从琰冷冷道:“我再说最后一遍,我对你们的大事没有半点儿兴趣,莫再来烦我。” 女子道:“请将军认真考虑, ” 随着她话音落下,五行术阵也渐渐散去。 等从阵中出来,谢从琰已经感知不到这一男一女的气息。 究竟是什么人? 不像锦衣卫的作风。 他勒马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 改山道回去官道上, 不先回营地了,连夜去见楚修宁。 …… 京城, 尚书府。 楚修宁坐在书房里, 听着谢从琰讲诉他在洛阳的遭遇。 这些遭遇, 他已从寇凛的来信中得知, 但他佯作不知,神色随着谢从琰的讲诉略有变化。 但听到谢从琰方才被妖人困住, 被邀共商“大事”之后, 楚修宁的神色才真是变了。 心里不得不佩服寇凛惊人的洞察力, 和敏锐的触觉。 也难怪圣上对他百般信任,当年力排众议, 将锦衣亲军交给他一手掌控。要知道,那时寇凛才刚满二十。 谢从琰说完之后,端端正正坐在窗下:“姐夫,你说他们究竟是锦衣卫,还是天影妖人?不该是天影妖人吧,哪里会知道的这般迅速?还是原本就打算来收买我,赶巧了?” 楚修宁没有回答,坐在案台后审视着他:“阿琰,你对你生父是淮王一事,当真没有想法?” 谢从琰道:“我能有什么想法?原本因我母亲是个祸患,一心要置我们母子于死地,一败涂地后才想起还有我,为何要为他们报仇?” 楚修宁淡淡道:“我不是说报仇,我指的是皇位。” “怎么?姐夫也来试探我?”谢从琰真是被烦的不轻,一肚子的火气,“好,那你倒是说说看,这皇位我如何就坐不得了?圣上是还不错,可我哪一点儿不如明衡太子?” 楚修宁心知他此时说的是气话,依然郑重道:“没错,你是比太子强得多,你若有本事令圣上禅位于你,我举双手赞成。但若强夺,我定第一个反对,即使豁出楚家九族也会阻止你。” 谢从琰被他的严肃所震慑,慢慢平静下来,绷着唇线不语。 “夺个皇位容易,难的是稳住局势,镇压各方势力。若是早个百十年,国泰民安之时,谋反极不易,但咱们尚有商量的余地。”楚修宁也和缓了语气,“可如今这国家千疮百孔,比之破船还不如,京城刀兵一起,各省必定暴乱,蜀王蛰伏多年,云南王早有反意,沿海倭患日益严重,更别提虎视眈眈的北元铁骑立刻便要挥师南下,你不清楚?” “清楚。”谢从琰戾气全消,转头看向窗外,“姐夫在朝中钻营算计,想做首辅,皆是想要改革救国。” “若今上昏庸无能,太子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那也便罢了。”楚修宁只说到这里。 谢从琰站起身:“姐夫,战场上我豁出命去,也不是为了军功。” …… 从书房出来时,夜已深,谢从琰不知自己是在尚书府里歇下,还是回自己府上。 最后他连夜出城去了营地。 刚入自己帐内换了身衣裳,副官来报:“将军,寇指挥使派人送了口箱子来。” 谢从琰微怔:“寇凛送的?” 副官道:“是。来人拿着锦衣卫的令,未穿飞鱼服,估摸着是暗卫。放下箱子便走了,说寇指挥使请您私下里打开。” 谢从琰道:“去抬进来。” 一口乌木大箱早被抬来他营帐外候着,得了他的令,门外两个兵士连忙抬了进来。 随着谢从琰摆摆手,几人退下。他走到箱子前,略作防备后,抽刀砍掉铜锁,再侧刀将木箱挑开条缝,慢慢抬起盖子。 趁着账内昏暗的烛光,瞧见一抹鹅黄色的衣角,手腕还被铁链锁着。 是个女人? 呯的一声,谢从琰直接掀开盖子。 箱子里装的果然是个女人,此刻正露出惊恐的表情,仓皇失措着想要找寻遮蔽之处。 但这箱子无处藏身,不过徒劳。 谢从琰瞧见她的容貌后,微惊后目色骤冷,手腕一提,刀锋抵在她脖子上:“谁派你来的!” 不可能是寇凛,这女人长的和楚谣竟有七八分相似,衣着打扮举止神态更是相像,比楚箫更像。 面对他的冷厉威胁,箱子里的女人却只会流着眼泪支支吾吾,发出几个干涩的音节。 谢从琰这才发现她双眼无神,试探一番,竟又瞎又聋,还丧失了言语能力。 忽地想起林中那女人话,这就是她口中诚意? 这算哪门子诚意? * 这厢,洛阳城。 楚谣听了寇凛的话,半响做不出任何反应。 这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唯有仰头询问寇凛:“可关于天影和小舅舅的关系,你也只是猜测,甚至连柳言白是不是天影少主,你一样是猜测,这其中只需错了一处,整个假设便不成立。” 她虽辩解的厉害,心中明白,但凡有可疑之处,多往深处联想,未雨绸缪总归没错。 “先不说柳言白此人的古怪之处,咱们从红叶镇出来,被贺兰茵请到洛阳,立刻便有消息传回京城让陆千机也去洛阳,还给虞清递了消息说你哥有危险。” 寇凛侧坐在扶手上,抱着手臂道,“稍后金矿案浮出水面,我本欲走,是被你拦了下来,临时决定去洛王府先发制人,而我还没出贺兰府,正在府中召集锦衣卫时,陆千机已经收到少主的指示,让他协助锦衣卫,也就是协助我……这位少主肯定在我身边,不然岂会知道的如此之快?” 楚谣问:“还有呢?” 寇凛继续道:“少影主喊齐了人马来对付我,甚至将虞清一并引来,可咱们在洛阳待了许久,除了让陆千机帮我之外,至今毫无动静。与以前在京城里他隔三差五寻我麻烦,想杀我相比,这正常么?谣谣,他改策略了,他想策反我。所以我一邀请他去福建,他立马答应了。柳言白即使不是少影主,也应是天影中人,关于这一点,我有七成把握。” 楚谣忐忑着问:“那天影是为我小舅舅谋反之事,你又有几成把握呢?” “目前为止,不到一半。”寇凛双腿伸直,微垂视线盯着自己的鞋子。 “单凭我外公瞒着谢从琰的身世?也许就是谢从琰的母亲只想让儿子衣食无忧,不希望他卷入皇权斗争……” 楚谣低声说着,视线同样下垂,看着面前的地图。 此时此刻的她,并不是很能理解寇凛口中的“风雨飘摇,国破家亡”。她只知江山易主原本就不容易,更别提已被寇凛知悉,天影肯定是要完蛋的。 她真不想谢从琰与天影这邪教沾上任何关系,这样一来,不只谢从琰,她父亲,他们楚氏一族全都会惹上一身麻烦。 所以她试图找出所有不合理之处。 “你外公一定知道真相,若不然,难道是谢从琰的母亲派人追杀贺兰夫人?她有这么大本事,也无需侍女去引开追兵了。”寇凛回的十分笃定,“还记得我为何请圣上为我画一幅我姐姐的画像,正是因为我发现有人在调查我。他们调查的路线,是我幼时逃难的路线。现在我才知道,他们不是查我,查的是贺兰夫人。” 楚谣这颗心渐渐快要沉底了。 寇凛再补一刀:“而且你外公十八年前带着那么多人战死在塔儿谷,只为了给谢从琰在京中奔个前程?过上安稳日子?再看天影一路帮着宋家,与定国公府沆瀣一气,怎么看都是在逼着宋家儿孙与宋锡不和,撺掇着宋家造反,让宋亦枫那个没脑子的东西早点丢掉军权,让出中军大都督的位置给谢从琰。” 楚谣心情沮丧,动了动唇,又不知该说什么。 寇凛站起身,伸手去扶她:“当然,这些只是零零碎碎的佐证,无法作为直接证据,是以我连一半把握也没有,只能等着看你爹的第二封回信。” 楚谣就着他的手也起身,随着他往议事厅外走:“你又给爹写信了?” “不,我只是让爹近来多多观察一下谢从琰,若有异常,及时通知我一声。”临近门口,寇凛将声音压低了些,“若我这个乌鸦嘴真的一不小心蒙对了,那么天影不清楚谢从琰是否已经知道身世,最着急的就是他的心态,大事未成,他们不敢轻易暴露,但定会开始着手撩拨谢从琰了。” 见楚谣神色恍惚的模样,他安慰着道,“你也说了,我不过是猜测,只需错一处,全都不成立。与你爹商议,无非是早作准备。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让自己处于被动。” “我明白。那留着贺兰夫人有什么用?” “不清楚,是你爹让留着,给他送进京去。” …… 路上没再说话,回到房间里两人就熄灯睡下了。 寇凛熬了一夜,困倦的很,睡的极快。 楚谣反而翻来覆去,心烦意乱。 寇凛说他只有一半的把握,但楚谣顺着他说的那些“疑点”去想,越想越有可能。 楚谣可以放心的是,她父亲肯定不会参与谋反的,历来谋反成功几率都不大,但代价却很沉重,动辄株连九族。 她父亲安安稳稳的扶太子登基,今后必是内阁首辅,太子一贯对他言听计从,他谋反做什么? 但谢从琰她不敢保证,因为连她父亲也看不透谢从琰的想法。 从前谢从琰没有野心,也多半源于没有生出野心的条件。 当有条件后,难保不会生出其他想法。 楚谣侧过身,枕着自己的手臂,通过塞进房内的月光,静静看着寇凛的侧脸。 寇凛一定会捣毁天影,不给他们谋反机会的。 “国家兴亡”这个理由过于厚重,楚谣理解不了,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但她心里清楚。 谢从琰从不争到争,倘若心态生出变化,绝大部分是源于他的“不甘心”。 而他最大的不甘,是她。 比求而不得更痛苦的,是连“求”也不能“求”,这“舅甥”的身份,不知折磨了他多少年。 他若真夺了帝位,一定会杀寇凛。 而自己嫁过人,不可能再嫁帝王。最后的下场,指不定真会回到从前对谢从琰的猜忌上,成为一个被私藏起来的禁脔。 于公于私,寇凛都没有放任的理由。 楚谣抽出手臂,探入被中摸了摸腿,经过这次的事情,她已经不恼谢从琰了,仍当他是可以倚仗信赖的亲人。 她胡思乱想的这些,也只是以她对谢从琰的了解,做出的一些假设罢了。 只希望这些假设不要成真。 她忧虑着又翻了个身,一条手臂将她揽进怀里,寇凛的声音带着些半梦半醒的鼻音:“我告诉你,只是不想瞒着你,你有个数就行。有我和你爹在,这些事哪里轮得到你来操心?” 楚谣往他怀里拱了拱,没有说话。 …… 翌日一大早,锦衣卫百户所外,停了几匹千里驹和一辆马车。寇凛先陪着楚谣乘坐马车,行至洛阳城外,让柳言白几人先走。 马车偏离官道,在矮坡前停下来,听见段小江喊了一声“师兄”。 等楚谣踩着垫脚下车,瞧见一位短打装扮的男子百无聊赖的坐在路边,二十六七岁的年纪,相貌清秀,身形也一样清瘦。 此人正是段小江的同门师兄姜行,旁的本事没有,轻功一流。这一路去福建,楚谣得由他背着,路上时间可缩短一半。 也不是为了省时间,主要是楚谣的腿舟车劳顿受不了。 “寇大人,寇夫人。”姜行站起身打了个招呼。 楚谣没有回应,之前从山东回京城,就是被此人掳走,当成货物一般扛在肩头,既被言语羞辱,还被伤了脖子,她是有些怵他的。 寇凛则警告道:“你给本官规矩些,不然本官再将你抓进诏狱。” 段小江取出一副皮质手套,递给姜行:“戴上吧。” 姜行嘴角微抽:“至于吗,上次我抓她的时候……” 段小江猛地抬腿,在他脚面狠狠一踩,低语:“少哪壶不开提哪壶,知不知道我救你出来多不容易?” 姜行疼的险些跳起,恼归恼,想起先前在诏狱里被扒了一层皮的痛苦,还是闭了嘴,忿忿然将手套戴上,嘀咕道:“我是看在师弟你的情义上,断不是因为怕他这朝廷走狗!” 段小江吃了一惊,正想求情,却见寇凛睨他一眼道:“二十两不过定金,这一路平安抵达,夫人对你满意,本官再给你一百两金。” 什么?一百两金?一千两白银?姜行瞬间直了眼,跑堂一般点头哈腰:“是是是,小人一定将夫人伺候好了。”旋即小跑来楚谣前面,蹲下身子,“夫人请,千万别客气,只管将小的当千里马骑!” 段小江嫌丢人的直捂眼睛。 楚谣微窘,脸颊透红,倾身往他背上一趴。 “啧,江湖中人。”寇凛挑挑眉,又吩咐段小江,“你跟好他。” “是。”段小江抱拳。 寇凛忍下心头不爽,将楚谣的斗篷帽子戴好:“小心些别吹着风。他带你走捷径,我则走官道,我们午间见不着,只能晚上宿在汝宁府时见了。” 这厚实的斗篷是寇凛找人特制的,楚谣被裹的似个粽子,连眼睛都露不出来,点点头:“恩。” 段小江将自己骑出城的马牵来:“大人。” 寇凛翻身上马,又招招手示意他上前,附耳嘱咐一遍:“路途遥远,小河他们追不上你们的速度,你必须打起精神来。” “属下明白啦。”段小江无奈,“您从早上开始,这话絮叨了十几回了。” “有么?”寇凛愣了一下,“还不是因你最近做事越来越不守规矩!” 白他一眼,策马去追楚箫几人。 姜行也准备出发,道:“夫人,您要是渴了饿了,记得说一声啊。” 楚谣略拘谨:“好。” 姜行背着她起身,讨好道:“先前掳您这事儿,是我不对,但在江湖上混口饭吃不容易,尤其我们这些盗门中人,还请您见谅着点。” 楚谣依然只回了一个“好”字。 姜行对段小江瘪瘪嘴:这女人真难伺候,我的一百两金是不是没着落了? 段小江在一旁道:“夫人,说起来我师兄还是您和大人的媒人呢,要不是他将您抓走,您也不会被大人给救了……” 这么一想倒也是,楚谣没那么拘谨了:“咱们走吧。” …… 官道口处,楚箫和袁少谨骑在马背上,等着寇凛追上来。 楚箫这几天都闷闷不乐,不爱搭理人,袁少谨问道:“你昨日去书局时,听人说了没?” “说什么?” “说贺兰夫人其实是大人的亲姐姐,先前贺兰茵的事儿只不过是幌子。大人不认她,是因为他这姐姐从前逃难时做过,有损他的名声。但你妹妹不知情,请了你舅舅来教训贺兰家,将这事儿捅破了,大人便将贺兰夫人暗中处死,对外却说是失火……真的还是假的?” 楚箫悻悻道:“不知道,我没问我妹妹,谁知道他们在搞什么。” 袁少谨鄙视道:“你亲妹妹的事儿,我看你一丁点也不操心,倒是一门心思的想去福建找虞清。” 楚箫恼了:“要你管?你好奇的话,自己去问大人,问我做什么?” 袁少谨也恼了:“谁好奇了?我不过是关心一下……大人罢了!” “哼!”楚箫将脸扭去一边。 “就你会哼?”袁少谨也哼了一声,将脸扭去另一边。 柳言白牵马站在路边,今日没穿黑鹤氅,却披着件带帽黑斗篷。他距离两人有些远,却能听到两人谈话。 他知道楚箫是在生气,非他不关心妹妹,只是妹妹有事从不与他说。 需要用到娘家势力时,亲哥哥近在身边,却千里迢迢的从京城请了谢从琰,搁在谁身上都会生气。 其实楚箫并不是生气,他是在自责,越来越能感受到自己年幼时想要独善其身的决定十分可笑。 正想着,听见背后传来一阵纷乱急促的马蹄声。 本以为是寇凛追了上来,扭头一看并不是。 楚箫策马让道,袁少谨站着不动,心头打了个突:“是我大哥。”——袁首辅长子,兵部侍郎袁少戎。 楚箫瞅他一眼:“京中派来处理洛王案的官员里,没有你大哥啊。” “完了完了,我大哥肯定是来抓我回去的,我爹不准我去福建。”袁少谨抓紧了缰绳,他先前跟着寇凛扳倒洛王,龙袍是他搜出的,寇凛的折子上他给做了证,给袁首辅惹了不少麻烦。前阵子他就收到了袁首辅的信,将他狠狠训斥一通。 情敌 情敌 袁少戎并没有上前, 勒马停在了官道外, 只用眼睛看着袁少谨。 袁少谨双腿夹了夹马腹, 硬着头皮上前去:“大、大哥。” “你是怎么回事?”袁少戎骑的是匹黑色骏马, 此刻他的脸比这马还黑, “做错了事不回去给父亲道歉, 还妄图一走了之?” 袁少谨辩解道:“我哪里做错事了?” 袁少戎气道:“你被寇凛利用, 为他证实洛王谋反,知道给父亲惹出多大的麻烦?得罪了京中多少势力?裴家原先与我们还算交好,现在已调转枪头向父亲发难!” 袁少谨纠正道:“大哥, 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能得利益才叫利用,在这件事上, 寇大人完全是秉公处理, 我亦是心甘情愿,怎会是利用?” “你!”袁少戎险些给他气死, 扬着马鞭指着他, “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调来锦衣卫的初衷?” “我……”这个问题, 将袁少谨问的哑口无言。 袁少戎恨铁不成钢:“是你整天揪着楚箫不放, 非说他是女扮男装,缠着父亲对付他。父亲根本也不信他女扮男装这事儿, 却还是帮你在殿试上设伏, 又帮你举荐他回京临摹山河万里图。他入了锦衣卫, 你不顾一切抛开父亲原先为你铺好的路,执意也要入锦衣卫, 还说是帮着父亲对付楚尚书,可你在锦衣卫都干了什么?处处与父亲作对!” 袁少谨既尴尬又羞愧,道:“我……我从前心里憋了气。” 袁少戎倒是一怔:“怎么,现在这口气散了?” 袁少谨岔开话题:“父亲不是嫌我太偏执吗,现在跟着寇大人,我可以学到很多……” “傻子!跟我回去,这锦衣卫不能待了,再待下去,只会越发被寇凛当成枪使!” “我不……” “不走也要走!”袁少戎摆出没得商量的气势,身后随从有人下了马,似乎准备将袁少谨强行带走。 袁少谨警觉的策马后退,他不能对哥哥动手,动手也打不过,正不知所措,瞧见寇凛骑着马远远而来,连忙高声呼喊:“大人!” 寇凛一早看见了他们,扯着马缰慢悠悠上前,睨了袁少戎一眼:“袁侍郎,这是做什么?” “寇指挥使。”袁少戎拱手笑道,“我这弟弟从未离过京城,家父牵挂的紧,年都没过好,特派我来将他……” 不待他说完,寇凛转望袁少谨:“袁百户,你是想回京,还是随本官前往福建。” 袁少谨立刻抱拳:“属下愿随大人!” 袁少戎简直吐血,手里的鞭子蠢蠢欲动。 寇凛笑着道:“说起来,令弟此次揭穿洛王谋反有功,本官正准备擢升他个副千户。” 这是愈发将袁首辅往火坑里推,袁少戎不悦道:“寇大人,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当初是袁侍郎求着本官,说令弟顽劣不堪,希望本官代为管教一二。”寇凛摸着马脖子的鬃毛,冷冷一笑,“当我锦衣卫好欺负,由着你们想塞人就塞人,想走人就走人?” 旋即一扬鞭,策马踏上官道,“袁百户,走了!” “是!”袁少谨不敢去看他大哥的脸色,赶紧调转马头追上去。 袁少戎气的火冒三丈。 身后亲随道:“大少爷,现在怎么办?” “能怎么办?你敢去这奸贼手底下绑人吗?!”袁少戎空甩一马鞭,厉声喝道。 再看他那平日里一身傲气连他父亲都没辙的二弟,像个小跟班一样跟在寇凛屁股后面,他真是想不通,“这奸贼果然是有些手段,难怪锦衣卫难以收买……” 而袁少谨跟在寇凛身后,心里挺不好受。 原本袁首辅不想他来锦衣卫,但他见楚箫入了锦衣卫,也闹着要来。 袁首辅将他从都督府调出来,送入锦衣卫,其实也是想让他得个教训,知道由着自己性子,肯定会付出代价。 他心里也清楚,以他的身份,寇凛肯定不会重用他,还会变着法的欺负他。 可寇凛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家世,不怕他与家中通气,只将他当成一个下属看待,甚至还有心栽培他。 知人善任,用人不疑。 与他那只会钻营算计的父亲相比,高下立判。 他忤逆父亲是错,但袁党也不缺他一个。他如今跟着寇凛的确学到了许多,甚至于,他觉得寇凛帮他从自己的人生迷雾中,推开了一扇门。 “这几日你们都休息好了吧?”寇凛勒马停在楚箫面前,视线却落在不远处的柳言白身上,“咱们今日要从河南府去往汝宁府,路上没有多少休息时间,能否撑得住?” 楚箫拍着胸脯道:“属下没问题。” 他的确没问题,虽不懂太多武学,骑马射箭是他的强项。 柳言白姿态优雅的踩镫上马,扯过缰绳后,不失礼数的点了点头。 “那就好。” 寇凛轻勾唇角,马鞭猛地一抽,千里驹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 姜行说让楚谣将他当成千里驹骑着,楚谣没骑过千里驹,不知速度,但事实证明姜行比千里驹脚程快的多。 日落前就已抵达汝宁府,宿在汝阳城最大的客栈中。 段小江在客栈外留下锦衣卫特有的暗号,等候一个多时辰,暗卫抵达。又等两个多时辰,过了子时寇凛四人才到。 而寇凛听段小江说楚谣不等自己,早早便睡下了,心中担心不已,进入房间第一件事,先走去床边坐下,将楚谣的左腿搁在自己腿上,掀开她的裙子:“今儿一天感觉如何?” 她腿疼时,膝盖骨处会有红肿的迹象。 “没事。”楚谣已睡了一觉,手臂撑着床坐起身,“有你那一百两金子作为诱惑,小江师兄尽心尽力,被他背着,比坐船还要稳的多。” “稳是没错,可惜如今是冬日,路上风大,你这腿受寒风多了,也会痛吧?”寇凛怕自己没轻没重,不敢帮她捏腿,好在皮肤白嫩,并未发现异常。 “还好。”楚谣微笑着让他放宽心,“衣裳穿的厚,特质的斗篷又挡风,除却趴久了有些疲累之外,身体无碍。” 寇凛仍然不放心:“今儿不过是实验,你若觉得这方式不行,咱们就再换一种,你莫要忍着,毕竟这路途漫长。” 楚谣将裙子拉下去,盖住脚踝:“真没事。” 寇凛再三询问后,勉强放心:“那咱们就不改了,以这样的方式继续走?” 楚谣是真觉得可行:“恩,就这样吧。” “幸好越往南走,天气越暖和。”寇凛起身脱了披风,躺倒在床上,叹了口气,“若那大夫真能治好你的腿,咱们回去时,便不用这样麻烦了。” “我说过,你莫要抱太多希望。”楚谣也重新躺下,嘴巴埋在被子里,声音细弱了些,“我的腿……其实我已经习惯了。” “我不习惯……”寇凛说出口后,恍惚意识到自己这般急迫想要治好她的腿,她或许会想歪,慌忙从床上坐起身解释,“谣谣,你莫要误会,我急着治好你的腿,并不是嫌弃你。若只这么瘸着,没有疼痛感的话,我巴不得你就瘸着吧,走一步我抱一步……” 楚谣拽着他的手腕,将他拽躺下,嘴角噙着笑:“我明白。” …… 宿一夜后,翌日天蒙蒙亮,一行人继续按照这种方式兵分两路出发。 如此匆匆赶路,下一站去往何处,出发前由寇凛临时决定,不必怕仇家提前设伏。 离开河南境之后,进入南直隶,再入浙江境。 赶路十数日,马在中途换了好几波,人却不能换,楚箫第一个扛不住,于是一行人在杭州休息两日。 杭州风光无限,寇凛恰好陪着楚谣在西湖游玩了一圈。 接下来的路线,寇凛选择转入台州府,沿着海岸线去往福建,毕竟虞家军就驻守在福浙交界处。 那是因为倭贼最初登陆之地乃是南直隶与浙江,被打退之后,才转攻距离北方权利中心更远、地形更复杂的福建。 但浙江沿海也时不时会遭袭,虞家军起初常常两省奔波,最后索性在两省交界处驻军。 而入了台州府境界内后,路不好走,人也疲惫,速度放慢下来,已经不能像之前在州府大城落脚。 遇到个风雨天就得停下来,一日一会合基本做不到。 就像现在,段小江师兄弟俩原本准备带她前往与寇凛约定好的金竹县,半路却下起了暴雨,又临近傍晚,只能先宿在怀兴县。 依旧是在县中最气派的客栈里投宿,段小江定好房间后,先守着楚谣在一楼吃晚饭。 戴帷帽行路不便,楚谣身穿男装,照例在鼻子下贴了两撇小胡子。 菜端上桌,三人刚吃了两口,姜行针扎屁股似的坐立不安,忍不住朝着段小江伸出手:“借我二两银子。” 面对一桌子佳肴,段小江只蹲在长椅上生吃菜叶,摇头道:“没有。” 姜行撇撇嘴:“小气。” 见他将谄媚的目光投向了楚谣,段小江连忙道:“夫人,别借钱给他。” 楚谣捏着汤匙小口小口喝着汤,纳闷看向姜行:“姜公子,先前我夫君不是才给了你二十金?也没见你采买什么,为何会缺二两银子?” 这一路走下来,楚谣与姜行已较为熟悉,没了先前的拘谨。 段小江无奈道:“夫人您有所不知,我师兄爱赌,偏偏赌运奇差,但凡手里有些钱,全扔赌场里去了,欠了一屁股债,被黑白两道四处追杀,不然先前也不会做些掳人的勾当。” 姜行剔着牙道:“说什么呢,我就算干这些掳人的勾当,也只针对朝廷走狗的家眷。” 楚谣默默喝汤不说话,没有与姜行争执的意思。 段小江叹气:“我只怕你这样下去,早晚横尸街头。” “你不懂,我这叫人生得意须尽欢。”姜行嗤笑道,“起码我自己赚来的钱,全是被自己败光的,不像你,为了个贱人累死累活,还被她害的险些没命……” “姜行!”段小江重重搁下筷子。 桌面上的碗碟被砸的跳了起来,楚谣吓了一跳,筷子落地。她扭头看向段小江,认识他这么久,还从未见他发过这样的脾气。 段小江意识到自己失态,一瞬换副容色,又从筷子筒里抽出两根擦干净了双手呈给她:“对不住对不住,吓着夫人了。” 楚谣接过筷子:“没事。” 段小江才又瞪着姜行:“你再给我口无遮拦试试!” 姜行也颇有些后悔揭他疮疤,讪讪起身:“我出去瞧瞧这小城里有没有赌场。” 他离开后,楼外暴雨不歇,饭桌上静了下来。 楚谣虽好奇,但她没有询问,更没有去打量段小江的神色。 快要吃完时,一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身穿蓑衣的仆从慌忙去车门处撑伞。 先下来一位四五十岁保养得宜的嬷嬷,小心翼翼扶着一位戴帷帽的娇小姐。 一行人虽穿的朴素,但瞧着这架势也知非富即贵。 浙江多豪绅,是国家税收最大的来源地,楚谣一路上见过不知多少。 那嬷嬷扶着那位小姐坐去角落,与楚谣隔着一张桌子,背对着背。 从楚谣身边经过时,楚谣感觉到那位小姐帷帽轻纱下的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脚步还放缓了些。 落座之后,听那嬷嬷道:“小姐,您一日未曾进食,多少吃些,咱们等雨小些再赶路。” 小姐摘下帷帽,声音疲惫不堪:“也不知表哥走到哪里了。” 楚谣无心听人墙角,填饱肚子之后,欲要起身上楼休息,姜行却急匆匆的回来,压低声音:“夫人,师弟,咱们得买辆马车冒雨先离开这里,尽快前往金竹与寇大人会合。” 楚谣不明所以:“怎么了?” 段小江目露戒备:“有人跟踪?” “跟踪的不是咱们。”姜行瞅一眼楚谣背后那一桌,“应是冲着那位小姐来的。两拨人,看样子都在等待着对方先动手。”又补充,“也亏得有两拨,不然这位小姐早有危险。” “恩,你去买马车。”段小江没有询问楚谣的意见,递给姜行银子,自己则去柜台找掌柜退房。 楚谣欲言又止,不明情况,知道自己不能烂好心。 毕竟她也是被保护的一个,能打的小河尚未追上来,小江与他师兄只擅长轻功。 等姜行赶着马车到客栈门口,段小江道:“走吧夫人。” 楚谣扶着桌子站起身,一深一浅的往门外走时,背后那小姐忽然喊道:“楚二……公子?” 楚谣一怔,顿住脚步,扭过头去。 段小江的目光愈发戒备。 那小姐也转过头来,不敢置信的看向楚谣:“真的是你?想不到竟会在这里遇到你。” 楚谣仔细看她,瓜子脸,柳叶眉,透着江南女子安静淡恬的气质——不认识,脑海里没有任何印象。 不,楚谣想起来了。 她是正二品的浙江都指挥使孟振邦的女儿,孟筠筠。 两人从来也没见过面,却将对方的一切都打听的极为清楚。 因为孟筠筠是虞清的表妹,两人从前曾是情敌。 金米 金米 楚谣回过神来, 露出抹狐疑:“这位小姐认错人了吧?” 孟筠筠微微怔:“认错人?” 怎么可能认错呢, 她见过楚谣的画像, 世间从来不缺美人, 但这般出众的容貌足以令人过目不忘, 即使乔装改扮一样瞧着眼熟。 何况还跛了腿, 不是她是谁? 只不过听说她才刚嫁给锦衣卫指挥使, 为何会出现在浙江? 楚谣坚决否认:“在下并不姓楚。” 孟筠筠的嬷嬷不满道:“那我家小姐叫一声楚公子,你回头作甚?” 楚谣略显尴尬的拱手:“这角落唯我们两桌人,小姐发出声音, 在下不过是下意识回头而已。” 孟筠筠见她不愿承认,遂不再勉强,微微福身致歉:“那是小女子一时眼花, 认错人了, 还望公子多多见谅。” “小姐不必在意。”楚谣颔首示意过罢,转身继续往外走。 段小江撑着油纸伞, 她趁着暴雨声的掩盖, 与披蓑坐在前头的姜行说道:“姜公子, 咱们先不出城, 去附近客栈住下来。” 姜行皱起眉:“夫人,我认为咱们还是离开的好, 这两伙人都不是善茬, 殃及到您, 我没法儿向寇大人交代。” 段小江呵斥道:“夫人的吩咐你照做就行,少废话。” 奴性, 这是妥妥的奴性,姜行张了半天的嘴,投降道:“行行行,出钱是大爷,爱咋咋地。” 段小江陪着楚谣坐在马车里,试探着问:“夫人,您认识那位小姐?” “孟筠筠,虞清亲舅舅的女儿。”楚谣与虞清前阵子聊天时,还曾聊到她这位表妹。 孟家和虞家一样世代军户,并非世家大族,孟振邦与虞康安,都是凭着本事赚来军功,坐上浙福两地军事一把手的位置。 孟筠筠今年十九,岁数也不小了。从前一门心思的非虞清不嫁,虞夫人实在没办法,将“表哥”其实是“表姐”的真相告诉了她,才算死心。 十七岁时,许配给了福建总督之子,不过这亲才定下不久,她母亲去世,如今正在孝期。 “看样子,这麻烦不想惹也得惹了。”段小江头疼。亏得楚谣脑筋转的快,不与她相认,藏在暗处更容易行事。 “听她的意思,虞清似乎正在赶来接她的路上,咱们还不知虞家究竟出了什么乱子,她去福建估摸着与此事有关系,岂能不管?”楚谣听着暴雨拍打在车窗上的声音,胡乱捏着手。 面对这样的局面,寇凛不在身边她心里实在没谱。 马车没走多远,停在对街一间稍小的些的客栈门前。要了间临街的客房,楚谣伫立窗前,推开些窗缝,透过雨幕远远可以瞧见孟筠筠歇脚的客栈。 这暴雨瞧着短时间内不会停下来,她们估计会在客栈中住下,也不知夜间时那两帮人会不会动手。 段小江守着她,姜行又出去查探,回来之后道:“两拨各有十来个人,瞧着像是江湖黑道势力,武功都不弱。”指指段小江,又指指自己,“我俩肯定打不过。” 楚谣沉吟道:“姜公子,你能在不被他们发觉的情况下,潜入孟小姐的房间么?” “悬。”姜行琢磨着,“小江应该可以。” “夫人想让属下去提醒孟小姐?”段小江问。 楚谣道:“顺便问一问情况。” 段小江道了声“可以”:“但是夫人,属下有句话不得不说。” 楚谣理解:“你想说若是情况危险,你不会插手。” 段小江讪讪道:“因为属下必须以夫人的安全为主。” “我知道的。”楚谣嘱咐道,“尽力而为,无需勉强。” 能救则救,不能救总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虞清会谅解的。 留下姜行保护楚谣,段小江离开客栈。 姜行撩着额前湿漉漉的头发,笑着道:“夫人,寇大人给我金子,只让我背着您,保护您,这些事儿按规矩不归我管。” 楚谣也不多说,她斗篷下有个夹层,里头装着一沓金票和银票,是寇凛出发前塞进去的,让她路上有需要时拿出来用。 他一直也没拿出来过,这会儿取出来,姜行一双眼睛都看直了。她轻若无骨,背着并不吃力,现在才知道,自己这一路竟背了座金山。 楚谣抽出一张面额最小的银票:“这是刚才探听消息的酬劳。” “夫人真是爽快人。”姜行连忙将这一百两银票收下,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稍后再做事的话还有酬劳,“不过,您就不怕我顺手把您给打劫了?” 楚谣将一沓票据重新收回去,笑道:“姜公子极是厌恶朝廷中人,肯赚我夫君的钱,也是因为在诏狱里被打怕了,我是很放心的。” 姜行嘴角一抽,将身子转去一边不说话了。 两刻钟过后,天色逐渐转入傍晚,暴雨依旧倾盆,段小江归来。 楚谣迫不及待的问:“怎么样?” 段小江沉沉道:“夫人,虞家这次是摊上大麻烦了。” 楚谣蹙起眉,段小江常年跟在寇凛身边做事,能被他称之为“大麻烦”,这麻烦程度可想而知。 段小江道:“这孟小姐在金华府爱慕者众多,其中就有浙江布政使司内的一个经历姚冲,这姚冲在知府酒席上与人说起孟小姐,言语轻浮了些,恰好孟小姐还未满十六岁的弟弟在场,与姚冲发生争执,那小子武将世家出身,兼之年轻气盛,失手将姚冲打死了,随后打伤官府衙役逃走,不知所踪。如今孟指挥使已被浙江巡抚停职软禁,各类弹劾的折子正往京中送去,孟指挥使怕稍后局势难以掌控,才将女儿送去福建。” 楚谣稍稍有些不解,先前楚箫被冤枉谋害永平伯世子,她父亲也被弹劾教子无方,纵子行凶。 但尚未弹劾,就将一省都指挥使停职软禁? “夫人,您别看姚冲只是个从六品的经历。”段小江解释道,“他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姚耿的亲侄子。” 楚谣微惊,经过阉党祸乱之后,东厂被废除,圣上打压宦官打压的厉害,但总有那么几个宦官深得圣心,就比如说这位姚公公。陪着圣上走过了四十几年岁月,平素里安分守己,不掺合任何争斗。 她又问:“孟小姐可知虞总兵出了什么事?” 段小江道:“她也不清楚。” 楚谣几乎不用多想,孟小公子打死姚公公侄子这事儿,不可能是意外,背后定有人设计。 先前虞清就说有人私下里弹劾她父亲拥兵自重,惹得圣上忌惮,才会进京给袁首辅送礼的。 现在这股势力正式朝虞家下手了,八成是想拿下沿海的军政控制权。不是袁首辅,也不是她父亲,不知是否和天影有关系。 “还有件事情。”段小江道,“又来了一拨人,现在是三拨,几个带头的坐去茶楼喝茶,似乎想要达成某种协议。” 楚谣想不通:“他们抓孟小姐到底想做什么?” 两人分析朝局时,姜行不插嘴,现在才道:“肯定是黑市出了赏金。”他也有几分跃跃欲试,瞧一眼楚谣,“看这情况,赏金必定不低,这孟小姐可比夫人贵多了啊。” 段小江并未辩驳,可见是认同的:“孟小姐说让夫人先走,莫要为她涉险,她与虞少帅约好了在飞云关碰头,请您去和虞少帅说一声。” 楚谣却在心里合计。天影内高手如云,抓孟筠筠用不着悬赏。如今这赏金引得众多黑道势力前来,如姜行所言,必是巨额。 她虽不知江湖规矩,但明白不是随便一个人去黑市放消息,抓回孟小姐给多少钱,各家势力就会相信的。 放消息者必是被人熟知的巨富。嫌疑最大的,是那三个盘踞海岛的大海盗头目之一。抓孟筠筠,是为了当人质对付虞家军。 这种情况下,楚谣必须试一试营救:“小江,怀兴县周围可有驻军?” “最近的驻军,在距离此地八十里外的松门。”段小江劝她放弃这条路,“夫人,以当地驻军松弛的状态,没有两天赶不过来的。” 楚谣又想问姜行能不能将孟筠筠背走藏起来,可这些人中万一有轻功厉害的就完了。 楚谣实在想不出办法,最后只能从斗篷兜子里取出一两金子:“你们能将这金子碎成绿豆……不,碎成米粒大小,做得到么?” “这有何难?”姜行赶紧从桌面抄起那两金子,搁在手心里运气一捏。金子悄无声息的碎成黄豆大小,随后他再捏第二次,果然成了米粒大小。且顺手藏了些入袖中。 楚谣只当不曾看见,取出一些金票,递给段小江:“让你师兄留下保护我,你速速跑一趟临近几个大县,从钱庄里兑金子出来,能兑多少兑多少。” 姜行盯着那一沓金票,眼睛又直了。 段小江纳闷:“兑金子做什么?” “先去吧。”时间紧迫,楚谣也顾不得详细解释,“不必担心我,早去早回就行。” “那好。”段小江嘱咐姜行,“保护好夫人。” 等他离开后,楚谣站在窗口处,微挑开些窗缝,再次注视不远处孟筠筠居住的客栈。 金子太沉拿不动,一个时辰内,段小江先后来往台州几趟,分批次带回来九百两左右。还试图找寻寇凛几人,并未发现任何踪迹。 “夫人,暂时只能兑这么多了。”气喘吁吁的段小江将余下的金票归还楚谣。 “应该够了。”楚谣看向姜行,“捏吧。” 姜行从金子里回过神,惊诧万分:“全捏了?” 楚谣颔首:“全捏成米粒大小。” 姜行不干:“这是想要老子的命。” 楚谣取出一百两金票,一言不发的搁在桌面上。 姜行立刻坐下来捏:“小人愿为夫人赴汤蹈火!” 这些钱,够他去赌个几天几夜了。 怪不得师弟死心塌地的跟着寇凛,果然有钱。平时里想赚个一两金子都得豁出命去,这夫人拿着当石头玩儿。 若不是他曾立誓此生不入官场,也好想去抱寇凛的大腿啊。 捏到手心肿胀,面似水洗,终于完成。楚谣将部分金米收入包裹中:“小江,你去县衙附近的主街房顶,沿路洒过去。随后回来躲藏,歇两刻钟左右换个地方再洒。” 段小江已有所悟,楚谣是想利用金子雨引起他们的注意,情况不明前,令他们有所忌惮更不敢轻易动手:“但是夫人,这只能顶住一时,他们好不容易找到孟小姐,今夜一定会动手的,官府衙役在他们面前形同虚设……” 楚谣愁容满面:“咱们势单力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不是?唯有赌一把了。” 段小江蹙眉:“赌?” 楚谣看向他手里装满金米的包裹:“赌是他们先动手,还是你家大人先赶来。” 段小江微愕,旋即恍然大悟。 天上下金雨这事儿肯定会在方圆以意想不到的速度传的极快,他们家大人此时也应就在方圆之内,听见“金子”两个字,无论身在何处,必定会赶来瞧瞧。 他将金米背在背上,笑容颇为尴尬:“大人来了之后怕是要吐血。” 楚谣也很无奈,若哥哥这会儿晕血症发就好了。 段小江刚要翻窗离开,又回头眨眨眼:“夫人,即使大人赶来怕也是孤身一人,如何对付这么多势力?” 楚谣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会有办法的。” 距离怀兴县二十里外的农户人家里,寇凛四人围桌而坐,正吃着晚饭。 乌云沉沉,但此地不曾下雨。 他们此时与怀兴横向隔着两个县,且目标是前方六十里外的金竹,怎么着都不会路过怀兴,更不知楚谣在怀兴遭遇了危机。 赶了二十天的路,楚箫吃着不合胃口的农家饭,焉了吧唧,全然没有出发时的兴奋。这辈子头一回骑这么久的马,被颠的浑身骨头散架。 袁少谨也差不多一样的脸,不想说话。 寇凛习以为常,只稍微有些疲惫感,倒是十分奇怪柳言白:“柳博士不懂武功,竟有这样的好体力,实在令本官刮目相看。” 精气神俱佳的柳言白,慢条斯理的吃了口菜:“下官常练五禽戏。” 寇凛纳闷道:“怎么,唱戏还能锻炼体魄?” 手中筷子一顿,柳言白以为他在调侃自己,不接他的话。 楚箫却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嘴角一咧正想说话,袁少谨忙不迭在桌下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多吃饭少说话。 少顷,听见外头人声嘈杂。 因都是同村人,不说官话,出口全是本地方言。 三人听不懂,看向柳言白。 柳言白颇好笑的道:“他们说翻过西面那座虎头山岭,有个怀兴县,下午时突降暴雨,傍晚后随着暴雨落下不少金子,足有豌豆那么大,正商量着要不要赶过去捡一捡,又怕暴雨中山路泥泞不好走,等到地方……” 楚箫和袁少谨都是当成笑话听的,心道定是愚民以讹传讹,岂料寇凛搁下筷子站起身疾步就走:“你们先在这等着,本官去鉴别一下真伪。” 见他入了院子利索的翻身上马,楚箫追出来道:“大人,那边正下暴雨呢。” 话音落下,寇凛已经策马飞驰出老远了。 下暴雨? 下刀子也拦不住他。 扎心 扎心 怀兴县。 金子只有米粒大小, 段小江又是分批次撒的, 区域还很分散。雨夜里提不了灯, 县民们摸着黑像鸡啄米似的四处寻觅, 只较量谁的眼神更好, 并没有出现哄抢踩踏导致受伤的情况——这是楚谣预估过的, 不能为了救孟筠筠而令县民受伤。 但随着时间推移, 此事造成的轰动,远远超出楚谣的预想。不只县民在捡,被县老爷派来维持治安的衙役们也在捡。不知怎样传递的消息, 周围县镇的百姓纷纷往这里赶。 就连来抓孟筠筠的黑道势力,也有一些忍不住混在人群里四处找金米。 雨势渐渐小了些,楚谣站在窗前观察外界的形势, 听着段小江间歇时回来禀告的情况, 慢慢觉着自己似乎高估了这群黑道中人。 她当机立断,改变计划, 不再等待寇凛, 让姜行趁乱去将孟筠筠背走逃出城, 城外四处是可以躲藏的地方。 酬劳都给了姜行, 但孟筠筠不愿意走,担心自己逃了以后, 她的嬷嬷和护卫会被杀掉。 虽然楚谣认为她有些不顾大局, 却称得上有情有义, 不好斥责,更不能强行让姜行将她带走, 唯有继续盼着寇凛早些来了。 * 寇凛披着蓑衣翻山越岭的赶来,只不过是心痒难耐,前来怀兴一探究竟。 他又不是个傻子,天上下金子这事他哪里会信,一定是有什么特殊原因。譬如有什么劫富济贫的侠盗趁雨散财。 等他巴巴赶来,早没有便宜可占了。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腿,若不来确认一下,他会觉得自己错过了一座金山。 但当他抵达怀兴县城门口,在门边角落看到段小江留下的特殊标记时,寇凛的心绪骤然间几个起伏。 他生出了一抹恐慌感,明白这所谓的金雨,或许是楚谣为引起他注意,引他来的一种手段。 能用到这种手段,她一定是出事了,出大事了。 寇凛的意识有一瞬放空,想抽鞭打马入城,手臂却极僵硬。待和缓下来,四肢百骸微微有些麻木感,仿若被小虫子啃噬一般。 他心跳剧烈,从未曾有过这样的恐慌,需要逼迫着自己才能稍稍冷静下来。 入了城中,沿着标记一路找到客栈,摘了斗笠蓑衣塞进马鞍后的囊袋里,不管掌柜的问询,径直沿着标记上去二楼。 他停在房间外敲了敲门。等待门开的时候,再次体验到了先前在佛窟里等着贺兰夫人说起他身世,那种无力挽回,只能等待宣判的无力感。 “寇大人。”段小江还在外监视那伙人,是姜行开的门,楚谣说是寇凛时,他还不信,觉着哪里能来这么快,这下他是真服了。 寇凛直接推开他入内,眼神急急往屋里扫,瞧见楚谣面色红润,好端端围桌而坐,并没有受伤不适的迹象,他才缓缓松开于袖下紧捏的拳头。 楚谣见他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下巴往下滴,因要赶路才穿的黑褐色长袍被溅满了泥。 再看他脸色比乌云还更阴沉,在窗外闪电的映衬下,颇有几分骇人。 知道这么糟蹋他的金子,自己肯定是要挨骂的,撑着桌面站起身:“夫君。” 寇凛走过去坐下:“急着引我来,有什么要紧事?” 姜行退出去:“夫人,小的先回隔壁,用着小的您再喊。” 楚谣只顾着与寇凛说话,没有注意他:“是这样的,我们被暴雨拦路,准备在这里歇一夜,恰好遇到虞清的表妹孟筠筠……” 她一面讲着,一面走到寇凛背后,解开他束发用的发带。他的头发是湿的,捂着容易得头风。又从梳洗架上拿了条干巾子,帮他擦拭。 平时这些都轮不到她做,寇凛一贯懂得照顾自己,也懂得照顾她。 等讲完之后,见寇凛连喝了好几杯茶,垂着眼睫不吭声,她先道歉:“夫君,我是真没办法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寇凛心中所想的是:你平安无事就好,其余不重要。 这是他此时此刻的真心话。 他之所以一直沉默不语,是在剖析自己先前反常的情绪。他竟不知,她在他心里已是这样重要,仅仅一个“她或许出了事”的可能性,都能令他心如刀绞。 但此话到了嘴边,并未出口。 因为当他准备转身抱一抱楚谣,告诉她自己被吓到了之时,他眼尾余光一瞥间,瞧见木质茶托角落有个裂纹,纹路上竖着的一粒闪着灿灿金光的米粒。 他才平复下来的心情,遭遇到第二次猛烈冲击。 他颤颤伸出手,用指甲将那粒金米舀起来。窗外陡然一个炸雷,他气血倒流,一刹全涌上了头,憋红脸,险些流眼泪。 他将那粒金米妥帖的放回袖子里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谣谣,我给你金票是让你以备不时之需的,不是让你拿来浪费的。” 楚谣解释道:“但在我看来,这就是需要的时候。” 寇凛咽下卡在喉咙里的血,依然微笑:“那你也不用这么实在,拿出九百两金子……一百两足够了,或者掺着银子也可以,我不只爱金子,是钱我都爱,因为金子最值钱我才最喜欢,你撒个铜钱我都会来捡的……” “我是怕钱太少引不起县民们的关注,这样引不起混乱,传出去的速度也慢。”楚谣实话实说,“赶的太急,附近钱庄没有储备,只兑出来九百两,我起初还有些担心不够。” 钱太少? 太少? 寇凛几乎要憋出内伤来,当初将楚谣从姜行手中救下,讹了楚修宁三百金,她恼了他好一阵子。 后来为与楚修宁划清界限,讨要两千金的封口费,她一副“你是打算把我爹逼死吗”的神情,又恼他好一阵子。 现在随便拿着他的金子撒成雨,还担心不够? 他苦笑道:“谣谣,你还记得红叶县内因为一两银子杀人的案子么?” “恩。” “你清楚你爹一年俸禄是多少么?” “二百多两银子吧。” “虞家军一年军费支出你知道数么?”寇凛回想当年,她说不喜欢他讹钱,让她别去讹的时候,还说她花不了几个钱。 楚谣自己也认识到,自己如今对待钱财的观念起了点变化。 她不是重财之人,但闲来也会临摹些名家字画拿去补贴家用。对疾苦体验的不深刻,也是知道银钱价值的,平时很少用到金子这种大数额货币。 可受到寇凛影响,现如今银子在她眼里已和铜钱差不多。 毕竟她斗篷兜中,装有一万多两金票。寇凛那宝贝兵器匣子里,地契好几十张,大数额金票更是多不胜数。 家中暗格,还藏着一口大箱子…… 而这些不过是他留着日常花销所用,他的大部分财产,是散在民间生意上。 楚谣很怀疑他知不知道自己一共有多少家产,这些家产根本花几辈子都花不完。 正想着,段小江在外叩门:“夫人,小河几人已经追上来了。” 楚谣一喜,愈发放下心来,赶紧催促寇凛:“夫君,还是先想办法摆平那些黑道势力救人要紧,这些小事咱们稍后再聊。” 小事? 寇凛只觉得胸口又中了一箭。 好想将这个败家婆娘按倒在腿上,扒了裙子啪啪抽一顿屁股。 但他到底什么也没做,耷拉着脑袋,灰溜溜道:“小江,进来。” 段小江推门入内,心惊胆颤:“大人,您也来了啊。” 其实,小江从他进城就瞧见他了,远远躲着,不敢上前和他说话,只等着先让楚谣安抚安抚。 寇凛随口问道:“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段小江道:“金米差不多都捡完了,有些人不死心,还在找。” 再是一箭穿心,寇凛咬着牙:“本官是问那伙黑道中人的情况!” 段小江连忙道:“三个帮派的领头人还在茶楼坐着,不知是没有达成协议,还是对于这场金雨生了忌惮。” 寇凛寻思道:“他们求财,彼此间能坐下喝茶,应也没有仇怨。也不想折损兄弟性命,估摸着三家会联手,再平分。” 楚谣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寇凛沉吟半响,吩咐段小江:“去给我找身干净衣裳,再找个面具。” 段小江应了声是。 等将衣服找来,楚谣看着他更换,又问:“你要做什么?” 寇凛边穿边道:“去茶楼找那三个大当家喝茶。” 楚谣捏了把冷汗:“听小江说他们武功都不弱,且人多势众,你又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寇凛回的漫不经心:“没事,求财之人最容易应付,只是咱们免不得要带着孟筠筠一起上路,还有其他势力追逐,得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这金子是他媳妇撒的,他没辙。从县民手中将金米讨回来也是不可能的了。 孟家现在大难临头,讹孟家的钱不实际。 至于虞家,想想上次的软丝甲,寇凛觉得八成也是没戏的。 这笔账想来想去,唯有算在出钱买孟筠筠的金主头上,不管他是谁。 等换下身上的泥衣,寇凛吩咐姜行看顾楚谣,撑着伞离开客栈:“小江,他们见过你了?” 段小江道:“是的。” 他点头:“那让小河随本官一起去。” 听他吹了声口哨,小河披着蓑衣从角落里钻出来:“大人。” 寇凛往雨里走之前,又忍不住回头教训段小江:“夫人涉世不深,不知柴米贵,你也不知道?” 段小江讪讪道:“大人,属下对夫人说只能兑九百金是骗她的,其实能兑的更多。” 寇凛愈发恼火:“既然知道,那你不会说只能兑一百金?不!这种馊主意你怎么能由着她?” 段小江小声嘀咕:“是您让属下都听夫人的,将夫人的命令当成您的命令……” 寇凛被噎了噎,一脚踹过去,磨着牙道:“还有你那师兄,银票留下,金票给本官退回来!你和千机跟了本官几年,卖命之时,一次也没拿过这么多……” 小河插了句嘴:“大人,这就是陆千机背叛您的原因吗?” 寇凛又被噎了噎,转头也给他一脚:“滚!”随后撑着伞,深深吸口气,逆着还在四处找寻金米的人群,迎着风雨往茶楼方向走去。 天上果然不会下金子,只会下刀子,刀刀扎心。 管家 管家 风雨中, 寇凛闲庭信步走至茶楼廊下, 慢慢收起伞, 等待小二出来迎。 三黑道势力的领头人此时正在茶楼二层, 楼里楼外自然遍布眼线。起初他有伞遮着, 兼之风急雨密, 眼线们没瞧仔细。见他一袭磊落青衫, 墨黑长发半披半束,还以为是位书生。 没了伞才看清他鼻尖以上的半张脸,竟戴着一副棕色的皮质面具。 小二出来后也是较为惊讶, 见他从容不迫,不似匪徒,便放下心招呼:“公子是等人还是找寻人?” “寻人。”寇凛将滴着水的伞递给小二, 兀自走进堂内, 准备沿着盘梯上楼时,被坐在楼梯口附近喝茶的两人出手拦住。 但他二人的手刚伸到寇凛身前, 手腕经脉同时被突然冒出来的小河钳住, 当下痛叫出声。 “来者何人!”一阵抽刀拔剑的清脆声响过后, 十几个蒙面人将寇凛团团围住。 寇凛抬头睨了眼楼上, 眉峰微微上挑,哂笑道:“怎么, 三位大当家这是要将财神爷往外赶的意思?” 静了一瞬, 楼梯上挡路的人让开:“请。” 众人目送寇凛施施然上楼, 小河一言不发跟上去。刚他露过一手之后,没谁敢再上前阻拦。 寇凛上至二楼, 堂内只有一桌客人,围坐三名男子,约好了似得都穿着紧身黑袍。 恰好四面桌还有个空位置,寇凛直接走上前坐下。 三人默不作声的看着他提壶斟茶,举杯放在鼻下嗅了嗅,嘴角划过一抹嫌弃,又将杯子放下。 举止间透着常年养尊处优的贵气,手指上戴着的金扳指雕工精美,内嵌一颗罕见血石。 三人再看站在他背后的随从。瞧着年纪不过十七八,仿若甚少见光,肤色苍白,一双细长的眼睛透着杀气。 三人重新看向寇凛,异口同声:“不知阁下……” 寇凛打断:“一直不动手,你们可商量出结果了?爷等的不耐烦了,准备自行解决,你们走吧。” 三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中年人揣测着、压低声音问道:“您就是……三爷?” 另外两人也狐疑的看向他。 出钱买孟筠筠的人,就是这位“三爷”?寇凛不知是谁,看样子他们也没见过真身,谈论起来讳莫如深。他不承认也不否认:“爷已有了新的计划,这里没你们的事儿,赶紧走。” 中年人冷笑道:“阁下怕是‘同道中人’吧?冒充三爷想将我们骗走,自己去领那一万两赏钱。” 寇凛嗤笑一声,眼尾略有上翘:“少在那里自以为是,爷为了等你们下手,闲着没事撒金子玩儿,还差这点儿钱?”从袖中掏出十二张千两银票,扔在桌面上,“爷只怕你们坏了爷的事,来,再多添两张,让你三家好分一些,拿着钱赶紧走。” 三人各取四张银票,仔细研究,善德钱庄的印章做不得假。 三人这下彻底信了,朝他抱了抱拳,起身便要走。 “等等。”寇凛又喊住他们,“此事就这么了了,黑市上的悬赏取消,烦请三位回去后传个消息。” “没问题!”三人又抱了抱拳,准备率手下离去。 “等等。”寇凛再次喊住,“将茶钱付了,爷可不为这么劣质的茶水结账。” 很快,楼上只剩下寇凛和小河。 寇凛指了指旁边的位置:“坐下来喝茶。” 小河道:“大人,暗卫不能多喝水,尽量减少去茅房的次数。” “喝!”寇凛今晚上吃的亏太多,只有这壶茶是赚来的,可茶叶实在太过劣质,他下不了嘴。 小河赶紧坐下喝茶。 不一会儿,段小江上来:“大人,他们的确都撤走了。” 寇凛吩咐道:“递个消息出去,让浙江千户所锦衣卫去守在省内善德钱庄附近,本官给他们的那几张银票做了标记,他们一旦兑换,钱庄掌柜那里会给消息,让锦衣卫顺藤摸瓜,派些厉害的狠角色扮成江湖人将这伙人的老巢给掀了,然后放出话去,这就是得罪三爷的下场。” 段小江应下以后,纳闷道,“三爷是谁?” “本官比谁都想知道。”寇凛已将自己的损失全算在他头上,绝不会放过他。沉思道,“此地不宜久留,让你师兄去将孟小姐背去金竹,本官和夫人乘马车走,至于她的嬷嬷和护卫最好折返回孟家。”“是。” “再派个人去东面的小圆村,通知楚箫他们不必等本官了,直接去金竹。” 段小江领命离开。稍后回来,简直无语:“大人,孟小姐不同意,说男女授受不亲,不可逾矩。” 寇凛厌烦道:“直接打晕!” 瞧见一壶茶终于被小河喝的见了底,他站起身,但不许小河起身,“把茶叶也给本官吃了!” * 子时初刻,电闪雷鸣中,马车离开怀兴县,朝着金竹驶去。 楚谣坐在马车里听寇凛三言两语说完茶楼的事儿,表情极为古怪:“就只是这样?” 寇凛听着车顶噼里啪啦的落雨声,心头针扎似的疼:“不然还要怎么样?”借机道,“谣谣,看到了么,那金主发个悬赏也就才一万两,差不多一千多金,你今晚花出去的都不只这个数。” 楚谣是真不懂这些,汗颜道:“早知如此,我直接给他们钱,让他们离开就是。” 寇凛连忙道:“不行,这些是黑道中人,不讲规矩的,见你有钱指不定会将你也绑了。你撒金子拖住他们引我来的想法没错,只是你撒的太多……” 楚谣微微垂着头,充满了歉意:“我从前往来的都是京中世家子,不知该怎么与江湖中人打交道,更别提黑道。而我总听浙江是两直隶十三省中最富庶之地,实在不清楚撒多少金子才能引起足够的轰动,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你那里去。” 说的通俗一些,就是她缺乏民间生活常识,平日里舞文弄墨,不学管家,对银钱的概念也不是特别深刻。 等这九百金米撒出去,实际一看造成的后果,才算稍稍懂了点行情。 寇凛心里也明白,再怎样聪慧,她也是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小姐。 他已经尽量不去想这事儿了,他自己先前也拿了一千两来给佛像塑金身。这金子总归是撒给了百姓,而不是扔进海里,就当捐了香火钱。 而楚谣在遇到难题时,一心盼着他来,这份信任和依赖还是颇令他感到愉悦的。 他也唯有如此安慰自己了。 随后他才有空去想另外一件事。 楚谣认为孟筠筠非救不可,否则虞清会遭威胁,他竟从头到尾没有反驳一句“与我何干”,一面心疼着自己的钱财,一面就去救人了,好像责无旁贷似的。 寇凛恍恍惚惚的发现,自己的心态不知从何时开始,起了不小的变化。 从前他是尽量避开会惹她不开心的事儿,而现在,他一心只想做些令她开心的事儿。 这两者似乎一样,却又似乎不同。 再想起自己入城时以为楚谣出了事,被吓的失魂落魄,如今再看向楚谣的目光,都隐隐生出了某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改变。 他想心事的功夫,瞅了楚谣好几眼。 楚谣不明白他为何时不时看自己,想了想,拉起他的手:“夫君,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我心里就有数了。” 寇凛被她这句话惊的回神,还有下次? 从台州去往福建已经不远了,他决定从这一刻起打死也不要再与她并分两路,不然动不动拿金雨召唤他,他真不确定自己还能经受几次这样的打击,会不会心疼到猝死。 哎,头疼。 马车在泥泞里颇为颠簸,寇凛怕她腿疼,将她抱在自己腿上坐着:“既已过去,便莫在多想了,担惊受怕了一晚上,睡会儿吧。” 楚谣怎么可能睡得着,通过这件事,她真真切切的被上了一课。 像楚箫后悔没多念书,她现在后悔自己从前怎么没多学一学管家,也能对银钱的概念更深刻一些。 她问道:“夫君,你一年的俸禄是多少?” 寇凛随口回:“比你爹略少一些。不过我不靠着俸禄吃饭。” 她又问:“那你知道自己一共有多少产业么?” “当然知道,全在账本上记着,随身带在我的兵器匣子里。”寇凛扭头看一眼竖在角落里的长方形檀木盒子,“我最初学写字可不是为了写折子,是为记账。” 楚谣也看过去:“能将账本给我看一看么?” 有何不可,寇凛按动机关,从下层暗格里取出一本厚厚的账册递给她。 楚谣边翻看边问:“你的生意都谁在管着?” “收买的心腹。”寇凛开始与她讲解自己的发家史,以及他资产的分布和生意运作。 楚谣问一句,他答一句,滔滔不绝的讲了一整路。 账本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楚谣心里渐渐有了个主意:“夫君,我觉得我不能只了解你破案子的思维,旁的也要跟上。” 寇凛一时没明白:“旁的?” 楚谣解释:“你赚钱的手段和你爱钱的心理我都得理解,这样的话,往后再也不会浪费了。” 能有这个心,寇凛已是颇感安慰,正想说没关系,却见楚谣从他腿上坐起来,将兵器匣里的地契、金票全都掏出来,塞进她斗篷兜子里,塞的鼓鼓囊囊。 账本塞不进去,则放进她装满随身小物品的囊袋里。 楚谣下定了决心一般,目光透着坚毅:“往后我要认真学习管家和经商,为夫君你管理钱财和打理生意。不然的话,总觉得你塞给我的钱,根本不是我自己的钱,花着一点儿心痛的感觉也没有。” 大事不妙,不妙啊!寇凛耳后青筋突突的跳。 话音落下,楚谣又伸手往他袖筒里伸,将他藏在袖袋里的金票银票也都掏出来:“等咱们去了金竹,我重新买个册子做统计。听你说的这些,我认真分析之后,认为管钱难不倒我。这样一来,往后我不会再这么无知,而你也不必如此辛苦,可以专心为朝廷效力,再无后顾之忧。需要用到钱,来找我拿就是了。” 晴天霹雳,寇凛整个身子都在忍不住微微颤抖,幸好马车颠簸才没被楚谣发觉。 他圈着楚谣的手垂在膝盖上,紧紧掐着自己的大腿内侧,逼着自己说“不”! 快说“不”! 楚谣看着他:“夫君,我看你脸色不太好,究竟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我能做好呢?”她说着,露出几分忐忑不安,“我是不是太自信了?” 寇凛忙道:“怎么会,你如此聪慧,学什么都快,定比我管的更好。” 得到他的肯定,楚谣一副吃了颗定心丸的模样,笑着道:“既然如此,往后你赚了钱得及时给我,不许瞒着我,这样我才能管好这个家,你若瞒着我,便是违背你先前说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不会,肯定不会瞒。” 寇凛微笑着,笑中几乎带泪。 这和他入赘前预想的不太一样,楚家的管家权没拿到,一点儿便宜没落着,怎么反将自己的财产全交出去了? 山河 山河 而且寇凛这财产交的稀里糊涂。 原本不是楚谣浪费钱财, 他及时规劝, 楚谣虚心认错的走向么?为什么最后变成这样? 他从失去一千多两金子, 到现在身无分文一无所有了? 寇凛许多年不曾试过如现在这般, 脑子仿若生锈, 不太会转了。 他怎么觉着她是故意的呢? 楚谣当然是故意的。 但她说花他的金子毫不心疼却是真心话。 对于自己的浪费, 她并没有多痛彻的领悟, 只看清了自己的不足,往后多留意着,弥补这个不足即可。 她更多想到的是自己之所以不心疼他的钱, 其实也是一种没有归属感的表现。 她形容他们之间的感情像是水中月,因为他对她感情不深,两人占着夫妻名分却没有夫妻之实。更多时候, 楚谣认为自己像是他在家中豢养的一只金丝雀。 起初, 她还不能很好摸清他的脾气,在夫妻相处之道上, 选择收敛锋芒, 投其所好, 温水煮青蛙, 徐徐图之。 但经过贺兰夫人这场风波,楚谣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精明狡诈如寇凛, 对着在意之人耳根子软的要命, 情感甩开理智八百条街。 她开始默默在心里计较着,他对她的在意有几分。 先前她算计他, 饶是气恼,他全都憋在心里。 今儿她撒了他的金子,他也一句不曾指责,憋出内伤来也始终和颜悦色。 隐隐绰绰间,楚谣看到了些许苗头,思虑过后,决定借着此事得寸进尺,与他之间更进一步。 以柔情去温暖他的法子是行之有效的,但过程较为漫长,想让他浪子回头,尽早将她视为“亲人”,对她产生归属感,就从掌控他的财产开始。 …… 寇凛怀揣着她只是一时兴起的希望,但他很快陷入了绝望。 从怀兴到金竹,将近九十里路,翻山越岭,泥泞难行,乘马车简直比步行还要慢,走了两个白天还没走到。 无论在马车上,还是借宿在村寨中,楚谣都在认真研究他的账本。 东一笔西一笔,他的账记得杂乱且零散,但胜在仔细。 经过这两日的梳理,楚谣心中大概有了个谱,他留着日常花销的钱,大概有一百万两银子。 而通过各地购置的田地,租出去的铺子,商会入股分得的红利,每年的收益在两百万至两百五十万两银子左右。 也就是说,如今他在家中坐着,每年也有巨额钱财入账。 依照现在的物价,将他名下所有产业折现,楚谣最终估算出,他目前的身家约有三千七百多万两白银。 楚谣盯着账册上自己计算出的数字,只知是个很庞大的数字。 直到询问寇凛,得知大梁近五年,全国财政收入每年约在一千二百万两白银左右,她终于摸着自己脖子上挂了许久的金钥匙深深吸了口凉气。 马车上,寇凛原本正蔫蔫靠着车壁打瞌睡,见她双目呆滞,许久回不过神的模样,倒是有些乐了,洋洋得意的道:“怎么样,你夫君若不是在朝为官,于民间经商,妥妥也能混上北六省、南七省商会联盟的盟主。” 楚谣却沉吟半响:“如今我更想不通了,你有这么多赚钱的门路,何苦还要四处讹诈呢?” 傻么,谁会嫌自己钱多?寇凛心中腹诽着,支起头,眉梢微挑:“讹钱是无本买卖。” “但这是不义之财。”对他以权势讹人钱财的行径,她始终不赞同。 “我讹的多半是不义之财。”寇凛半分也不心虚,回的坦坦荡荡,“说起来,也算是为民除害。” 楚谣并不这样认为:“我知你从不贪百姓的血汗钱,但你想过没有,被你讹过的贪官豪绅,有些人气不过,将会变本加厉的从百姓手里夺取。就像夫君损失了钱财,会想着从别处捞回来一样。” 寇凛微微一怔。 楚谣犹豫着道:“夫君可知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典故?” 寇凛眉心皱起,没有说话。 这触及到了某种原则,楚谣不说太多。她有自信能管住他的钱财,却还没本事去左右他的原则。 她继续低头去翻账本,书页哗啦啦翻动着,“夫君,你说我浪费,可我觉得你浪费起来也是不遑多让。”她指着账本中的几项,语气极是诧异,“一年购置衣物能花六千多两银子?我一个姑娘家,一年新衣也不过二十几两银子,哪怕是宫中的贵人,也用不着这么多吧?” 寇凛正在思考她方才说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听到这里,先解释道:“哦,多半花在了冬衣上,皮毛不便宜。” 楚谣扫一眼账本:“仅仅去年一个冬天买了七十六件?” 她也没见他一天换一件,穿来穿去总是那几件心头爱,其余全都闲置着。即使如此,他也要将所有款式全买一遍,不是浪费是什么? 怪不得时常将京城各家的贵妇人气的摔杯子,凭她们多有钱财和身份,想在京里买件像样子的狐裘不容易,多半得从外省订购。 寇凛振振有词:“我这怎么会是浪费?我旁的爱好没有,就喜欢狐裘,为此花再多钱我也不心疼。你添衣裳用的钱少,是你爹穷,往后衣裳随便添,我绝不说你……” 话未说完,却见楚谣柳眉微蹙,略显沮丧:“我记得夫君说过,你喜欢茸毛是因为当年濒死时绵羊暖过你,如今你有了我,莫非我还不如绵羊暖和?” 见她这幅委委屈屈的模样,寇凛心口酥软,赶紧道:“当然不是……” “那就好。”楚谣直接拿笔在账册上画了个叉,微微笑着,“往后一年买两件够穿就行了,省下的钱恰好够给夫君买茶叶。” 她说完时,寇凛的嘴还微微张着,最后慢慢合拢,面无表情。 完了,往后这日子没法过了。 …… 午间时,马车途径肃水镇,他们停下来吃午饭。 此地距离金竹县已经很近了,估摸着傍晚就能抵达,楚谣有些疲累,便在客栈里睡个午觉。 寇凛没有在房间陪她,耷拉脑袋坐在没什么客人的堂中,神情恹恹,无精打采。 段小江蹲在椅子上,吃着剩下的菜,含糊着道:“大人,夫人管着钱,这钱不还是您的吗?” “不一样。”寇凛拢着手,恍恍惚惚着道,“本官差不多已经是个穷光蛋了。” “至于吗?”段小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不懂。”手从毛茸袖筒里抽出来,胳膊肘顶住桌面,寇凛捧着脸。怎么说呢,他觉着自己似乎又走入了人生低谷,且还无东山再起的一天…… 想着想着,他眼眸中戾气陡生,猛地一拍桌子,“不行!本官一定要将账本夺回来!” 段小江被吓的一激灵,无语:“大人,这就是您不对了。” 寇凛愤愤然剜他一眼:“本官终于想明白了,她分明是看出本官不忍驳斥她,不愿与她争执,故意得寸进尺,借机试探本官的底线!本官若再退让,往后还不是任她拿捏?夫纲何在?威信何在?” 段小江认真听他说完,放下筷子:“大人,属下问您一个问题。” 寇凛越想越恼火:“你问。” 段小江道:“打个比方,只是个比方……有朝一日您若落魄,夫人伴在您身边,您赚了一两银子,是给自己买茶喝,还是给夫人买补品补身子?” 寇凛又剜他一眼,意思是这还用问? 段小江摊手:“这就奇怪了,您穷困潦倒时,愿将所有都给夫人,而今家财万贯,却不愿让她管着?” 他将寇凛给问愣了。 这有可比性吗? 似乎并不是问题的重点吧? 不等寇凛想出个所以然,段小江再次拿起筷子,继续吃饭:“夫人并不是爱财之人,想管着您的钱,也是为了拴住大人的心,您这态度,属下倒真是替夫人不值。” “不值?”寇凛提起来满肚子苦水,“你难道没瞧见吗,如今连这住店吃饭的钱,本官都得伸手问她讨,都退让到这步田地了,你还替她不值?” “您这算什么。”段小江卷起舌头舔走黏在筷子上的鱼皮,“您想想属下从前的未婚妻,属下明知她贪慕虚荣,蛇蝎心肠,照样有求必应……” 寇凛冷笑:“所以你才被本官从江里捞了起来。” 段小江耸耸肩:“可属下不后悔啊,属下从前是真心喜欢她,只会觉得自己给的少,不会认为她要的多。只要她开心,她想属下从这世上消失,那属下就遂了她的心愿,自此隐姓埋名,跟在大人身边混日子。” “那是你窝囊没出息,本官岂是好欺负的?”寇凛捋了捋袖子,脸色黑沉黑沉,起身准备去找楚谣好好理论一番,“本官呕心沥血打下的大好河山,绝不能就这样轻易拱手送人!” “那属下预祝大人成功收复失地。”段小江扭头笑嘻嘻。 “你等着瞧!”寇凛咬牙切齿的回头指了指他。 推门入内,气势汹汹。却见楚谣未解发髻侧身睡着,半截藕臂露在外。被他发出的声音所扰,眉心微微皱了皱。 他的动作立刻缓了下来。 路途中,楚谣原本睡的就不沉,依然被吵醒了。睁开眼睛见是他才放心,问道:“几时了?咱们该走了么?” “才午时一刻,不着急,你困的话再睡会儿。”寇凛转身先关上门。 “算了,不睡了,还是早些到金竹吧。”楚谣从床上坐起身,“哥哥他们早就到了,孟小姐也在,所有人都在等着咱们。” “让他们等。”先将自己的失地收复才是当务之急,寇凛在心里默默计较着。论算计,她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莫说差点连中三元,便是真的连中三元也没妨碍,斗心机他寇凛怕过谁?怕过谁! 结果气沉丹田后一回头,瞧见楚谣似海棠春睡醒,双颊晕红,歪着头伸了个懒腰,眼睛半眯半睁间,眼波竟带着一丝平时难见的妩媚风流。 他心随意动,顿觉口干舌燥,走去桌前倒了杯冷水一饮而尽。 楚谣睡的有些迷糊,并未注意到他的反常。她衣裳穿的整齐,两条笔直的腿挪垂下地,准备穿上鞋子。 因为一路着男装,脚下自然也是男靴,没有绣鞋好穿。 寇凛这么仔细看着,才发现对于一个瘸子来说,靴子没有绣鞋容易穿。 他心生怜惜,走去床边坐下,握住她纤细的脚踝,将她的腿抬搁在自己腿上:“我来帮你穿。” 楚谣轻轻嗯了一声,抬手解了被睡乱了的发髻,十指没入发中,随意拨了拨。 寇凛看她芙蓉面镶嵌在乌泱泱的头发里,越发白皙精致,真是赏心悦目极了…… 不! 镇定,一定得保持镇定。 山河沦陷之际,绝不可为美色轻易折腰。 寇凛暗暗一个深呼吸,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从地上捞靴子,想着从哪里开口。 楚谣却问:“夫君有心事?” 手一抖,寇凛摇头:“没有。” 楚谣推了推他的手臂:“肯定有,你穿错脚了。” 寇凛微愣,发现自己竟拿着左脚的鞋子往她右脚上套,窘迫尴尬难堪,换另一只脚,硬着头皮辩解:“你脚小,靴子也小,左右不太明显。” “哦。”楚谣察觉出异常,但她不追问。 等靴子穿好,收拾妥当,寇凛扶着她走出房间。 吃饱了的段小江抹抹嘴,从凳子上跳下来:“大人,失地收复了没?” 寇凛狠狠瞪他。 楚谣瞅他们两人各一眼:“什么失地?” “没,说着玩的。”段小江赶紧夹着尾巴出门牵马。 在外晃了一圈,不等两人出门,忽又疾步入内,先前的漫不经心收敛的干干净净,容色冷肃,凑近寇凛压低声音道:“大人,信鹰来了。” 寇凛皱了皱眉,扶着楚谣走出客栈的门。 楚谣随着他抬头,正午的阳光晴好,万里无云,渐渐地,一只苍鹰出现在她视野中。那苍鹰在高空盘旋,不落不走。 她看向马车顶上插着的一面小黑旗,知道是这面旗子将鹰给引来的。 她还知道,寇凛在决定来福建以后,便从京中暗卫营抽调一支鹰队先行去福建探路。 鹰队在锦衣卫相当于斥候队,鹰不易训,暗卫营只有两只信鹰,一只在京城,一只跟着鹰队去了福建。而这两只鹰,只用于给寇凛传递消息。 飞鹰传信快是快,但很容易遭截获,重大消息,通常都是暗卫自己跑腿送信,一旦使用信鹰,则说明消息不仅重大且还极为紧急。 不知是从京中来的,还是从福建来的,楚谣的心悬了起来。 寇凛伸出手臂,略微举高,另一手则打了个训鹰的手势。 那只信鹰俯冲而下,在头顶三丈左右时打了个旋,稳住速度后,落在他手臂上。 寇凛解下鹰腿上绑着的机关竹筒。 这种竹筒有着固定的开启方式,内嵌有火药,若是强拆,会连着竹筒内的密信一并烧毁。 取出密信看罢,寇凛沉默许久才沉沉道:“福建不能去了。” “出什么事情了?”楚谣见他这副态度,心悬的更甚。东南沿海从来都危险,他先前根本没放眼里过。如今千里迢迢走到这里,距离目的地不过一步之遥,竟突然决定返回。 “虞康安失踪了。”寇凛将密信递给她。 楚谣展开密信默念,瞳孔越缩越紧。 根据情报所说,虞总兵久不露面,外界揣测他身受重伤,但根据调查,应是失踪了。 虞清从洛阳折返福建驻军地之后,带人出海前往麻风岛附近。 在沿海大大小小上千个岛屿中,麻风岛周围遍布暗礁,是出了名的难进难出。前朝用来隔绝麻风病人,大梁立国之后开始拿来流放犯人,二十几年前,麻风岛成了海盗聚集地之一——是来自大梁本土的海盗,而非东瀛倭贼。 虞清前往麻风岛,估计与虞康安的失踪有关。 但出海十几日,至今未归。 “虞清出海了,那要来飞云关接孟筠筠的是谁?”楚谣惴惴不安。 “虞清的弟弟吧,她不是有好几个弟弟么?”寇凛没空想这些,现在的问题是,海盗与倭贼也是消息灵通之辈,已从台州府登陆。虞家军两个扛鼎人物都不在,而孟振邦被软禁,浙江都指挥使司内没了话事人,两个都指挥同知想上位,估计不想着建功,只等着对方出错。 楚谣也恰好从密信中看到这一处,愈发心慌:“倭贼分了三路,其中一路是冲着金竹来的?” 楚箫他们还在金竹。 “恩,毕竟从台州下来,金竹是最富饶的县城。”寇凛之所以选择金竹,是因为他这一路歇脚的标准是入最大最富裕的城,住最大最气派的客栈,“但也不必担心,金竹内有金池卫一个千户所驻军。” “他们几时会到?”楚谣看着密信里的地名,有些陌生。 “傍晚吧。”寇凛不再多说,大步折返客栈,对掌柜道,“去将你们这的里长找来!” 掌柜微诧,但立刻让小二照办。 不一会儿里长赶来,还不等说话,寇凛命令道:“通知附近的村寨,收拾些银钱细软,速度往周遭较大的县城里撤。” 里长上下瞅着他,见他气度不凡,也不敢得罪,纳闷道:“这位公子。” 寇凛直接从腰后摘了个令牌出来。 这是虞清的令牌,在沿海行事,虞清的令牌比他这锦衣卫指挥使令好使的多。 里长果然震惊的睁大眼:“这位将军,倭寇是又要登岸了吗?” 寇临不耐烦:“少废话,快去!” “是!是!”里长慌里慌张的跑走。 寇凛又将小河几个暗卫召唤出来,连同段小江,一一指派给他们任务,去往各地报信。 “等我一会儿。”还剩下他们两人,寇凛先安抚楚谣,独自钻入马车,换下身上闲适的长衫,穿上利索飒爽的玄袍,取过兵器匣,斜背于背后。 跳下马车,他将马与车分离,拦腰将楚谣抱起,跃上马背,将她箍在胸前,“谣谣,我知道你不放心你哥,我一样不放心,还有袁少谨,我将他带离京城,得保证他的安全,必须亲自过去接他们,将你放在哪里交给谁我都信不过,还是跟着我吧,只是为了赶时间,咱们必须得骑马,不然可能会落在倭贼后面……” “好。”楚谣催促道,“快些走吧,我的腿没这么娇弱。” “那你忍着些。”寇凛没有使用马鞭,只用手在马屁股上一拍,千里驹嘶鸣一声,开始缓慢奔跑。 尽管他已尽量选择平路,楚谣的腿依然钻心似的疼,她咬牙忍着。 寇凛感觉的到,可心疼也没有办法。 两个多时辰后,终于抵达金竹。 金竹县令与金池千户所驻军早已得到消息,现今内外城门都已关闭,城门外遍地撒满了铁蒺藜,逼的寇凛不得不停马。 四下张望,并没有附近赶来投奔的村民,不知是不是已经都入城了,或者知道这里城门紧闭,转而去了别处。 “什么人!”外城楼上有个身穿罩甲的男子厉喝一声。 寇凛知道此人是金池卫千户官,亮出虞清的令牌:“开城门!” 离的颇远,千户官分辨半响,扭脸看向身侧:“三少?” 被他称呼为“三少”的年轻男子看向寇凛,嘴角挂着一抹讥讽:“你是我虞家军人?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随着他一个手势,一排排头戴六瓣盔的兵士从城楼露出头来,手中所持的火枪与弩箭,齐刷刷指向城门外的寇凛和楚谣。 虞越 虞越 寇凛一扯马缰, 侧身稍稍背对着城楼, 将楚谣与枪口隔绝。尔后偏头扫一眼那些士兵, 从铠甲与兵器上来看, 绝大部分属于金池卫兵士, 其余则应是虞家军, 约莫着有三十人。 向他问话之人, 应是虞清的一个弟弟,是来飞云关接孟筠筠的,收到倭贼来袭的消息, 率队伍赶来最近的金竹。 如今孟筠筠也在城中,不知道表姐弟俩见过面没有。 寇凛凑在楚谣耳边:“你认不认识他?是虞清哪个弟弟?” “不认识。”楚谣扒着他的手臂,一直扭头往后方城墙上看, 看不怎么清楚。 即使看清楚了她也认不出, 虞清在家中行二,但她大哥早夭, 她与“嫡长子”无异。她下面四个弟弟, 只有行三的虞越和她同母, 今年十八, 虞家真正意义唯一的嫡子。 其余三个弟弟皆为庶出。 说起来虞康安祖籍浙江,在京中并无亲戚, 刚拿到军权那会儿, 世道还乱, 圣上疑心重,便在京中赐了座宅子给他, 命他举家搬迁到京中来,意图十分明显。 除了虞康安的双亲之外,原本身在浙江陪伴丈夫、且还有孕在身的虞夫人,不得不带着刚满一岁的虞清来到京城。 而虞康安的妾室都是虞夫人走了之后才纳的,几个庶子庶女从未去过京城。 至于在京中出生的虞越,三岁时就被虞康安从京城接去了身边培养,说是怕他被京城名利场腐蚀,丢了虞家军人的血性。 所以楚谣从来也没见过虞越,在京中长到十五才去福建的虞清,与她这个同母亲弟弟也不怎么亲近。 之前她与虞清聊天,虞清只提到了孟筠筠,关于自己的亲弟弟,一个字都不想多说的表情。 “虞清那四个弟弟,最小一个还不到十岁,虞五今年十三,虞四和虞三只相差半岁。”她对寇凛道。 “那这个是虞三或者虞四?”寇凛蹙眉。 “应该是。”楚谣点点头。虞康安虽有兄弟,但年龄对不上。 城楼上的虞越接过手下递来的鸟铳,瞄准了寇凛的脑袋,语气极度冷冽:“说,你们是哪一路的!为何冒充我虞家军人!” 寇凛也没法子了,将虞清的令牌收起来,取出自己的牙牌:“锦衣卫指挥使,寇凛。” 城楼上的兵士像是没听清似的,一时间全都做不出反应。愣了愣。 锦衣卫没在金竹县城设立百户所,他们平时也没怎么和锦衣卫打交道,但只要是大梁人,没有不知和不怕锦衣卫的,更何况是指挥使。 众兵士将目光投向了虞三少和千户官。 那千户官瞪大了眼睛,惊恐的对虞越道:“末将的确有听闻寇指挥使离了京,在外巡视!” 虞越微微皱眉,看向了与寇凛同乘一骑的楚谣。 “寇指挥使请稍等!”千户官这就要亲自下去开城门相迎。 “等一等!”虞越拦住他,询问寇凛,“倭寇登岸,分三路入侵的消息是你传出去的?” “没错。”见城楼众兵士出了虞家那三十来个人之外,握着兵器的手已有些不稳,寇凛将牙牌收回,再勒马缰,正面朝向城门。 “你是从何得到的消息?”虞越质问。 寇凛耐着性子解释:“以本官的身份,提前得知消息难道不正常?” 他之所以有问必答,是因为他也是军营里出来的,明白这是合理的盘查。 虞越再问:“你如何证明你乃是锦衣卫指挥使?” 寇凛扬眉看他:“怎么,牙牌还不够?莫非要本官请圣上来为本官作证?” 虞越冷笑道:“你之前还拿着我二哥的令牌四处冒充我虞家军,谁知道你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令牌是从哪里弄来的?倭寇狡诈,什么烂招都难不倒他们……” 他这幅不可一世的样子,惹的寇凛眼底一暗:“想要本官证明?” 手臂微微一抬,想将袖箭射出去,射穿他的发冠,挫一挫他的锐气。又怕城楼有人受到惊吓时走火,火器伤及楚谣。 于是他抬起的手只是拿来风骚的拢了拢鬓边乱发,笑着道:“几个月前,本官截获了几口从福建送往京城的脏钱,虞将军可知箱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虞越的脸色瞬间变了。 “夫君……”楚谣出声提醒他别再说了,得顾及着虞清。 寇凛原本也没打算说出来,话锋一转:“虞将军,你派个人去一趟县城内的一家名叫喜相逢的客栈,问一问孟小姐,就知道本官这指挥使是不是真的。” “表姐在城里?”虞越微一呆滞,忙吩咐手下去了。 两方都不再说话。 稍后,手下回来附耳几句。 虞越听罢,看向寇凛的目光愈发充满了探究与审视,久久沉默。千户官在旁心急如焚:“怎么样?” 虞越打了个手势,虞家军纷纷收回火器:“吴将军,开城门吧。” 吴千户慌不择路的下了城楼:“开城门!快开城门!” 内外城门接连开启,他亲自带着手下去捡门口的铁蒺藜,清理出一条路来:“寇指挥使……” 寇凛带着楚谣打马而过,堵住他的话茬:“管好你和你手下的嘴,莫将本官的身份透露出去。” 吴千户点头如捣蒜:“是是!” 寇凛入城之后,铁蒺藜重新撒上,城门再次合拢。 虞越也已下了城楼,坐在马背上在内城门处等着寇凛,抱了抱拳道:“寇指挥使,我也只是例行盘查,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寇凛打量着他:“虞家三少?” 虞越抱拳垂首,未曾否认。 沿海百姓们习惯称呼虞康安为大老爷,虞家的儿郎们自然全都被称呼为少爷,但“虞少帅”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虞清。 寇凛微微勾了勾唇,不再理会他,沿着暗卫留下的标记,往客栈的方向而去。 临近傍晚,日头还不曾落下,城中一片萧条,街上不见行人,家家户户都阖紧了门。听见外头的马蹄声,挑开些窗子往外张望。 沿标记拐入巷子时,还能听到县民们在屋内聊天的声音。 “大老爷受了重伤,倭寇真的会来么?” “别怕,咱们这有一千驻军呢。” “一千驻军有什么用,当年六十个倭寇上岸,金池卫四千人追了几十里都拿不下,被屠了不少县城和村镇。” “放心放心,我刚打听了,说虞家少爷带了几十个人来了,正在城楼上布防呢。” “你可真乐观,来的又不是少帅……” 楚谣一路都在听着县民讨论这些,无非是先庆幸虞家人竟来了他们金竹,再感慨可惜不是虞清。 楚谣都忍不住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虞越,瞧他面色如常,毫无异状,估计早已习惯了。 “虞清是真的强。”寇凛漫不经心说了一句。 “恩。”楚谣应和着点了下头。 寇凛又凑到她耳边小声询问:“他知道虞清是大姐,而非二哥这事儿么?” “不知道。”楚谣说完,又补充,“我是说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虞清没跟我提过。” 寇凛抿了抿唇。 楚谣仰头:“怎么了?” “到客栈了。”寇凛没有回答,下马之后将楚谣抱下来,客栈原本也关了门,已被虞家士兵敲开。 “阿谣!”楚箫已等好半天了,赶紧来接着她。 走近大堂里,不只袁少谨和柳言白坐着,孟筠筠也在,见到虞越后紧张道:“表弟,二表哥呢?为什么是你来接我?” 寇凛就瞧见虞越脸色一变:“二哥违反军纪,私自带人出海,只留了封信让我来接你。” 孟筠筠愈发担心:“她去做什么了?” 虞越冷笑:“我哪里知道,反正她违反了军纪,等着回来受罚吧!” 孟筠筠不满道:“她一定有理由。” 虞越不耐烦道:“对,没错,她无论做什么都有理由。” 楚谣听着他表姐弟说话,虞清这亲弟弟,对虞清的不满可真是连遮掩都不遮掩。 “表姐,你先待着,我去城楼了。”虞越瞧着心烦不已,说完之后,只对着寇凛拱手,转身便离开了客栈。 孟筠筠谢过楚谣的救命之恩,也上楼回房去了。 几人坐在空荡荡的堂里,寇凛压低声音道:“我们得小心了,金竹不一定守得住。” 袁少谨一愣:“不会吧?来了多少人?” “多少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虞越可能会故意将倭寇放进城来,趁机杀了……”寇凛指了指楚箫,“别忘了,虞家站的是袁首辅的队。” 楚箫正担心着虞清,忽地一怔,不信:“大人,他今年才十八,会有这么歹毒的心思?” 寇凛瞥他一眼,冷笑道:“歹毒不歹毒与年龄有关系?十八很小吗?本官十八已在军中杀敌上千,你爹十八都当吏部侍郎了,你以为都是你?” 当着袁少谨和柳言白的面,楚箫被骂的难堪,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他了:“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寇凛山河失守,不忍心去和楚谣争执,全撒在楚箫身上,杀鸡给猴看:“你就只会问怎么办,怎么办,在家指望你爹和你妹妹,出门指望本官和虞清,你就不能自己动动脑筋?!” 人心 人心 楚箫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愈发青白相间, 搁在桌面上的手当着寇凛的面紧紧攥着。 但很快这拳头又松开了, 寇凛数落他的都是实话, 连他自己也认为自己和个废物没两样, 所以他不反驳。 察觉出寇凛心情不悦故意针对他, 闭嘴不再说话就是。 楚谣安静坐着, 同样没有多少反应, 自从她爹知道她哥这个“才子”是假的以后,一日三餐似的骂,骂的比这难听多了。 只要她哥不挨打, 她就不会心疼。 倒是寇凛对着这淡定自若的兄妹俩讨了个没趣。 他倒了杯水喝,微垂眼睫,收敛情绪。明白自己也不能太过分, 毕竟是自己的大舅子。 他会针对楚箫也不全是拿来撒气, 他确实一瞧见楚箫整个人就会很烦躁,特别的烦躁。 来福建固然是为了找寻那位神医给楚谣治腿, 但也有一部分原因, 是想将楚箫的晕血症治好。 一个男人无能已是罪过, 偏还意志薄弱, 内心软弱,简直罪无可恕。 他原想以毒攻毒, 让楚箫见识下真正的血腥杀戮, 但这个构想, 必须建立在虞家能掌控沿海的情况下。 从目前的局势分析,寇凛认为再往福建走已是不明智的举动, 此次危机解除后必须折返回京。 这一路的辛苦算是白费了,还损失大把的金子。 他想和楚谣做对儿真夫妻的心愿,又开始遥遥无期。 他看见楚箫能不烦躁? 他甚至都开始暗戳戳的合计着干脆将楚箫弄死拉倒,这样两兄妹之间的联系总该彻底断了吧! “大人。”楚箫逆来顺受,袁少谨反而忍不住了。楚箫被贬低的一无是处,那他这个还不如楚箫的万年老二,岂不是更得无地自容?“我们谁也没遭过这样的处境,您从前却是个军人,我们不问您问谁?您都没主意的话,我们还用的着想吗?” “就是。”楚箫挺了挺胸,一瞬有了底气,觉得寇凛会冲自己发火,肯定因为得力手下都不在,他光秃秃一人无计可施,在洛阳他能和洛王讲‘道理’,倭贼和海盗可不吃这套。 瞧见寇凛黑了脸,楚谣赶紧岔开了话题:“我觉得虞越不会故意放倭寇入城,歹毒与年纪的确无关,但虞家人不会因为党争而令百姓遭殃。” 寇凛道:“那是虞康安和虞清,谁能保证虞家满门皆忠义?”又顺带挖苦楚箫一句,“多智如你楚氏一族,不也一样出了个蠢货?” 楚箫怒目而视,真快要忍不下去了! 楚谣倒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思忖道:“倘若虞越是这样的性子,虞总兵和虞清不会给他掌兵权的。再者,虞清和孟筠筠约好在飞云关碰面,也是因为虞家驻守福建,入浙江境内是要提前向浙江总督打招呼的,虞越不会不知道,但得知倭寇登岸,立刻就来了金竹……” 寇凛轻笑一声:“谣谣,你猜在黑市悬赏掳劫孟筠筠的‘三爷’和虞三少爷,有没有关系?” 楚谣怔了怔,朝楼上孟筠筠的房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寇凛淡淡道:“虞家世代军户,从前算不上多大的家族,可虞康安太有本事,虞家的名声家业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虞越不知虞清是女人还好,若知道,他的心态更会不平。袁少谨先前对楚箫的态度,就是一个例子。 在他们观念里,男人输给男人是正常的,输给女人就不行,相夫教子才是女人的位置,根本不该成为男人的对手。 而虞越所面临的问题更为复杂,倘若虞清没有女扮男装,他才是“嫡长子”,受百姓敬仰的“虞少帅”便是他。 虞清现如今所得到全部荣耀,都该是他的。 碍着家族名望,他还不能揭穿虞清,硬生生咬碎了牙齿合着血往肚子里咽。 他这幅状态,倒是天影喜欢的。 寇凛怕他故意引倭寇入城杀了楚箫这个政敌,向袁首辅示好只是一小部分,更怕他已与天影勾结,这样楚箫更是活不了了。 楚谣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但她还是摇摇头:“我还是相信虞家的家风,更相信虞清的判断,若虞越靠不住,她不会指派他来接孟筠筠。” 说着话,她指了指自己。 寇凛拢起眉峰,知她指的是先前他一直怀疑谢从琰想派人掳走她,揪着谢从琰不放的事儿。 正要说话,楚谣在桌下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夫君,人心的确叵测,但有狰狞,亦有峥嵘。” 寇凛微微怔。多半时候,他遇到不熟悉之人,总是会将对方往最歹毒的方向去想。 而楚谣一直在试图让他相信,人心善恶两边,择善者永远都比择恶者更多。 以寇凛的人生经历,让他去相信这一观点是很难的。 不过自她手心传来的温度,和她那双幽静清澈的眼睛,总是带有强烈的欺骗性,将他骗的摸不着北。 她就像个变戏法的,轻易将他眼前的一片荒芜,变成春暖花开。 “不过。”楚谣却又补充一句,“我也明白防人之心不可无,只是提醒夫君多做几种考虑再做决定,我自然全听你的。” “恩。”稍作沉默,寇凛看向一直都没说过话的柳言白,“柳博士,你有什么看法?” 他不确定这些变故与天影有没有关系,瞧着柳言白并不怎么知情似的。 柳言白恍惚回神一般,哦了一声:“寇夫人说的对,防人之心不可无。” 柳言白自己也不清楚眼下的处境,与组织是否有关。 天影的确没少花心思在虞家身上,看出虞越心性不定,他们也的确派了个女人去他身边离间,但是否成功他也不知。 天影内分工一贯明确,柳言白负责处理京城事务,以及老影主分派给他的任务。而沿海属于是右护法的地盘,就像左右护法不知他的身份,他也不知道左右护法是谁,彼此间只通过渠道联系。 他这一路跟着寇凛来此,还没有和组织联系上。 但他在离开洛阳之前,因为谢从琰身份的暴露,老影主已经下令暂停天影在大梁境内的所有行动。 寇凛打量着柳言白的神色:“本官怎么瞧着柳博士一副淡淡然,事不关己的模样?先前在洛阳,本官欲走,你不是还一副义愤填膺?” 柳言白道:“那些权贵罔顾法纪,为祸一方,自然要为民请命。但沿海早已乱了这么些年,与国策军政制度有关,不是我们可以改变的。” 寇凛挑挑眉:“所以就可以听之任之,心安理得,什么都不做?” 柳言白心道自己岂是听之任之,一直都在为天下太平而努力,唯有江山易主,世家权贵尽诛,随后推行改革,方为釜底抽薪之策:“大人您是武将,还能上阵杀敌,下官一个文人,对着这些蛮不讲理的倭寇海盗,能做什么?” 寇凛眼皮儿一垂:“柳博士能做的很多,只看你愿不愿意罢了。” 柳言白道:“下官不懂您的意思。” 说话间,落日已收回最后一丝光辉,门外青石街道上远远传来一叠有序又急促的脚步声。 这队人马走到客栈门外时停住,分散两列,将客栈团团围住。 客栈内的气氛顿时凝固。 寇凛一手还被楚谣握住,空出的一手已经覆在腰间的腰刀上。 却见金池卫吴千户敲门入内,抱拳道:“寇指挥使。” “你们这是做什么?”寇凛听着脚步声,围住客栈的至少五十人。不过感知不到高手的气息,他又将腰刀上的手放下。 “末将是听从虞将军的命令,抽调些人手来保护孟小姐。”吴千户忧心忡忡的道。 寇凛见他欲言又止,问道:“怎么了?” 吴千户禀告道:“寇指挥使,虞家军派出去的斥候回来了,往咱们金竹来的倭……”他本想说倭寇,又担心“寇”字会令寇凛不悦,“倭贼,共有两千人,除了一些浪人流寇之外,大部分装备精良,配鸟铳和纯钢倭刀,很像东瀛正规军。” 寇凛不语,等着他继续说。 吴千户道:“从前这些倭贼,会抓些沿途的村民打头阵,将城外的障碍物收拾干净。但这次他们更无耻,绕了不少远路,竟凑了近两百来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 堂内几人尽都拢起了眉,尤其是楚谣。 从前倭寇也总爱抓人质当挡箭牌,但自从虞康安连人质一起杀,被群臣弹劾,顶住压力继续杀之后,倭贼已有多年不再费气力抓人质。 群臣也不再弹劾,百姓也纷纷表示理解。 但抓幼童这招,实在是太阴损了。 大梁与北元动辄大动干戈,也没见北元这么干过。 寇凛问道:“于是你们准备怎么做?吊桥放不放,瓮城门开不开?” 吴千户回道:“虞将军让来问一问您的意见。” 寇凛冷笑道:“本官是个外行,给不了意见。” 吴千户垂着头:“那虞将军说他便做主了,不开城门。” 寇凛道:“你问他想清楚了没有,若任由这些孩子死在城墙外,不管是你金池卫还是他们虞家,包括倒霉恰好身在城内的本官,都会被弹劾。” 吴千户叹气道:“虞将军说他虞家一力承担。金池卫所的援军最快也要明晚才能抵达,若让倭贼攻入城中,我们这一千驻军抵挡不住,不只金竹,整个后方都得遭殃。” 寇凛稍作沉思,问道:“这伙倭贼几时会到?” 吴千户回道:“那些孩子虽被他们抱着,但依然耽误了脚程,估计还得两个多时辰。” “本官知道了,你下去吧。” 吴千户离开客栈之后,柳言白笑了一声:“看来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下官原本还疑惑虞三少将倭贼放进城,不会损了他们虞家的名声?现在有这些孩子做挡箭牌,他即使开了城门,也没人会指责他是故意的。” 静了静,袁少谨迟疑着道:“可虞三少不是决定不开城门,还准备将责任一肩挑?” 楚谣看向寇凛,眉心紧紧皱着:“他是真有这种魄力,还是欲擒故纵,想让你出面开城门?” 揣测一个不熟悉之人的好坏善恶,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楚箫也看向他,明知不该问,却还是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咱们真的要眼睁睁看着那两百多个小孩子丧命么?” 寇凛倒了杯茶:“当然不是。” 几人等着他的办法。 寇凛将茶一饮而尽,茶口倒扣在桌面上:“我们坐在城里,什么都看不到,哪里来的‘眼睁睁’?” 他这话说出口,等于说他不会管、也管不了那些孩子的死活。 情况不明,虞越更不知是敌是友,他不敢冒险,一步也不能离开楚谣两兄妹。 他如今手下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全被派去各地传消息。 他已经做了自己应该做的,这次绝不能再被说服去多管闲事。 摆阵 摆阵 他摆出一副连虞康安都拿倭寇绑架人质没办法, 做出舍小保大的决定。寇凛又不是三头六臂, 对这里也不熟悉, 让他去想办法根本是强人所难。 见楚箫又准备开口,楚谣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闭嘴。 楚箫忍住, 想想也是,自己的安危还系在寇凛身上,哪里有脸去要求他想办法。 袁少谨一样沉默, 跟随寇凛离开京城转这一圈, 越来越认识到自己的无能。 堂内静的可怕。 寇凛因与柳言白对面而坐,免不了将他的神情收入目中, 见他时而展颜, 时而皱眉, 最后微微摇头, 似乎在脑海中构想着什么。 他仿若才刚想起来,在自己对面坐着的可是天影的“脑子”。 老影主将柳言白收入麾下, 提拔他为少影主, 若真为江山易主, 那他必定是大梁数一数二的谋士和军师。 他真正的实力,不该只是懂得破案和阴谋算计。 寇凛突然很想知道, 他这潭水究竟有多深。 “柳博士。”寇凛淡淡道,“抛开虞三少的善恶、本官带着家眷被左右掣肘不提,若今日本官为守城将,你为军师,你可有办法解决当下的危机?” “大人说的解决是何意?”柳言白看向他,“救下那些被作为人质的孩子,同时阻止倭贼入城?” 寇凛点头:“没错。” 柳言白捧着茶杯,视线微微下垂,摇摇头:“下官没有。” 寇凛抿了抿唇:“不,你有。” 柳言白被他逼视着,不得已道:“恩,方才的确是想到一个,但太过冒险,并不适用。” 楚箫和袁少谨都看过去:“老师,那您也说一说啊。” 两人目光殷切,连楚谣也一瞬不瞬的盯着他,柳言白思忖片刻,道:“倭贼从海船上登岸,没有马匹和攻城车,手中只有贴着铁片的藤盾。刚那吴千户官说,这伙倭贼多半是由东瀛正规军冒充,浪人杂乱无章法,但正规军有序谨慎,背后应有军师,他们的滕盾肯定浸了水的,这样能够增加藤条的韧性,更好的抵挡城楼我方的火枪和弩箭,但有个缺点……” “沉。”寇凛接着他的话道,“如此一来,进退都不易。” “大人所言极是。”柳言白点头,“倭贼并不确定守城军会不会有虞总兵那样的魄力,直接连人质一起杀,所以他们不会和人质一起行动,将自己暴露在守城军的射程内。以下官推测,倭贼应会驱赶着那些孩子在前,先从城门外的路障中清理出一条路,而他们则站在城楼射程之外,估摸着是吊桥口处等待。待路障清除干净,他们将开始射杀,逼着那些孩子往瓮城门跑,迫使咱们开城门。” 袁少谨攥拳头:“真卑鄙!” 楚箫也愤愤然:“真无耻!” 寇凛接着他的话道:“若不开,这些孩子全死了,恻隐之心下,守城军气势将会降低,他们再图谋进攻。若这城门开了,更是顺他们的心意,城门厚重,开关都需要时间,他们便能举着藤盾顶住城楼压力发起冲锋,一鼓作气杀进城,” 这种局势,寇凛在北地战场上见多了,只是北元没用过小孩子罢了。从前遇到这种情况,开城门时我方派人杀出去,刀兵相接间,即使人数远不如对方,也能阻挡和牵制住敌方一阵子,给人质进城和关闭城门争取时间。 但现今火器盛行,这城门一旦开了基本就甭想阖上。 寇凛又问:“柳博士,你有办法在开城门时绊住那些东瀛军?” “摆阵。”柳言白道,“条件简陋,时间紧迫,可以摆个幻音阵。只需要一把琴、铜钉、编钟、鼓、水囊、金属线,再不济棉线也行。那些孩子从阵中经过,不会有任何损伤,但当东瀛军过阵时,下官只需在城墙抚琴,这阵就启动了。” 说到这里,寇凛和楚谣下意识的对望一眼。 想起先前在红袖招外,他们被困在东瀛幻阵里的遭遇。 楚谣深深看了一眼柳言白,倘若他真是天影少主,先前那东瀛幻阵出自他手,那他口中的幻音阵绝对可靠。 寇凛对这类涉猎不多:“不知这幻音阵是何种原理?” 先前被东瀛幻阵所困,他记得是“目”阵,针对的是视力,通过眼睛来影响脑子。 幻音阵,是让人通过声音刺激出现幻觉? “人的听觉,对‘音’的接受有一定的排斥。”柳言白思考片刻,仿若在国子监教书一般,拿起一根筷子,在盛满水的茶杯边沿轻轻敲了下,“叮”,清脆悦耳。 随后,他抽出自己的匕首,又问寇凛要来腰刀。锋刃对锋刃,交叉着猛然划过,只听“刺啦”刺耳声响,包括寇凛在内,几人都紧紧皱起了眉头。 楚箫甚至捂住了耳朵。 “我们会觉得难受,不仅是因为难听,这声音在一定程度上对人体是有损害的。幻音阵,就是将这种刺激在一瞬间内扩大数倍,入阵者轻者五脏受损,失去辨别方向的能力,产生幻觉。重者七孔流血当场暴毙。但现在条件不足,只能一切从简,挺多让他们难以忍受,不得不停下脚步捂住耳朵。” 袁少谨听故事一般,有些不信:“老师,只不过一些乐器丝线,能有这么大威力?” “我所奏之曲自然不是普通乐曲,而城外阵位同样蕴含易数之理。”柳言白解释着,“幻音阵最妙之处是操控随意,由我引动或停止。但美中不足的是此阵极为脆弱,只要被他们察觉,将连接阵位的丝线砍断几根,此阵就破了。所以需要在阵起之后,我方有人塞住耳朵从城楼上飞入阵中去攻击他们,吸引和牵制他们,待城门阖上后,再飞回城门上来。” 寇凛摇摇头:“这些人下去后还能回来?差不多就是以命换命。” 楚箫立刻道:“但牺牲一些人,能将那么多孩子救回来也是值得的,我就愿意去!” 袁少谨忍不住看了楚箫一眼,他连说一声“我也愿意”的想法都没有。 他果然是不如楚箫。 “你去牵制?从城楼跳下去,基本就摔成肉饼了吧?”寇凛瞥了楚箫一眼,浓浓的鄙视毫不遮掩。说着话,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去,打开客栈的门,招来一个金池卫士兵,“去将虞将军喊来。” “是!” 寇凛重新回来坐下,门留着。 一刻钟后,虞越走了进来,抱了抱拳:“寇指挥使有何吩咐?” 寇凛侧身看向他:“听闻你不打算开城门?” 虞越估计已被千户和县令问了无数遍,一脸不耐烦:“对,不打算。指挥使大人不必担忧,不会连累到您,我虞家会一力承担。” 寇凛道:“我们现在有个主意。”他给柳言白使了个眼色。 柳言白将布阵之事说了一遍。 虞越无动于衷,只打量柳言白:“阁下是?” 楚箫道:“这位是我们在国子监的老师,柳言白柳博士。” 袁少谨补充:“也是虞清的老师。” 虞越忽地轻提唇角,讥讽道:“纸上谈兵,轻而易举,战争和书中所写的并不一样。” 寇凛笑道:“柳博士的本事,本官信得过。” 虞越沉声道:“但我信不过,东瀛人时常搞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但在我们虞家军面前,和纸糊的差不多。”他朝着寇凛再一抱拳,态度嚣张,“指挥使大人也是军人出身,应该知道总有些文官仗着读过两本兵书就来指点江山。咱们不怕下去送死,只怕白白送了命之后,这城还守不住,回头更被这群无耻文官数落无能。” 寇凛挑眉:“若是本官下令呢?” 虞越不卑不亢:“您虽贵为锦衣卫指挥使,但还没权利来指挥咱们虞家军和金池卫做事。总之,若没个能令我折服的法子,这城门我是绝对不会开的。” 寇凛勾了勾唇角,不辨神色。 虞越微微躬身:“我上去看看表姐。” 不等寇凛说话,便兀自上了楼去。 “真够狂妄的。”楚箫看着他的背影,“和虞清一点儿也不像。” “我有些相信大人对他的判断了。”袁少谨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寇凛却转望楚谣,笑着道:“我倒是认同了你的看法,这小子有着虞家人的傲骨和气节。” 柳言白也点头:“他是真不打算开城门。” 楚谣回望寇凛:“如此咱们也算少了份威胁。” “恩。”寇凛应了一声,垂头喝茶。 楚谣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低声问道:“你可是有了其他想法?” 寇凛看着茶杯内自己的倒影,没有说话。 楚谣也不再问。 等虞越从楼上下来时,寇凛喊住了他:“虞将军,本官劝你在考虑考虑柳博士的计策。” 虞越烦不胜烦:“大人怕什么?我不是说了,我们虞家一力承担!” “承担?你们拿什么承担?”寇凛猛地将手中茶杯重重按在桌面上。 虞越被吓了一跳。 寇凛冷笑道:“你舅舅孟振邦出事,你以为是意外?你来飞云关接孟小姐,倭贼恰好来袭浙江,还入侵云关附近,你以为也是意外?不经总督批准擅自带兵入境,再加上不开城门导致数百孩子惨死,你爹此番若不被卸去兵权,本官就卸甲归田!” 虞越气焰渐失:“我擅自入境,是为守城救人,我爹从来都是如此,将在外……” 寇凛语气更冷:“你可知圣上最忌惮的,就是你爹的将在外!” 虞越抿着唇:“但这城门不能开,不然……” “没人会听你的‘不然’,那些想扳倒你虞家的人,不会为你们歌功颂德,只会揪住你们造成的恶劣影响无限放大。”寇凛板起脸,“你这点眼界,不如你父亲百分之一,也不如你二哥十分之一。” 虞越脸上赤红,争道:“那也不行,我信不过歪门邪道,也没自信我带来的这几个手下能做到。” 寇凛站起身,睨着他道:“不用你们,本官孤身一人下去牵制。” 他这一句话出口,众人皆惊。 虞越诧异道:“寇指挥使你……” 寇凛道:“怎么,信不过本官?本官上战场的时候,虞将军,你还不会走路。” 虞越垂眸不语。 寇凛肃容道:“若出任何变故,本官一力承担。” “末将听令。”虞越咬了咬牙,最终抱拳,又看向柳言白,“不知柳博士布阵都需要什么材料?” 柳言白从对寇凛的惊讶中回神:“哦,虞将军随我去一趟县衙。” 虞越伸手:“请!” 柳言白从寇凛身边经过时,顿了顿脚步:“下官这阵若是稍有差错,大人您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寇凛在他肩膀一按,忽地笑道:“本官与柳博士同行一路,自然信得过柳博士的本事。” 柳言白默不作声,离开客栈。 楚谣旋即起身:“随我上楼。” 寇凛微微一怔,扶着她上去。 袁少谨看着寇凛的背影,内心忽地有些澎湃,道:“楚箫。” 楚箫也看着寇凛:“恩?” 袁少谨道:“我觉得你说的没错,我总和你比有什么用。一个相近的对手,不如一个强悍的榜样。” 他有了一个新的目标,要成为寇凛这样的人。 但正上楼梯的寇凛忽然有点懵,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不管闲事了? 这次谁说服他了? 他为什么又要管闲事? 进了楚箫提前为他们预定的房间里以后,寇凛原本以为楚谣会数落他逞英雄,先解释:“谣谣,虞越没问题,你们的安全就有了保障,我想瞧瞧柳言白的本事,往后知己知彼……” 却见楚谣开始脱衣服,他顿住了话。 楚谣将身上的软丝甲脱给他,这是寇凛从前除了沐浴几乎不离身的宝贝,自从离京之后,就被她穿在了身上。 寇凛从她手里接过软丝甲,呼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会数落我呢。” “你有信心么?” “当然有。” “那我数落你做什么?”楚谣一边抿着嘴笑,一边帮他脱着衣服,“比起来总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挂在嘴边的权奸,我一直喜欢的,都是那个在我无助之时喊了一声救命,就停下脚步来救我的侠士。” 寇凛呼吸一滞,没有说话。 但楚谣的神色又黯下来:“但我心里实在担心,你千万要保重自己,不要逞强……” 不等她说完,寇凛倏地将她抱了起来,搁在妆台上,与她平视。 楚谣陡然轻呼一声,两手抓紧他手臂。他抓过她的手,放在他肩膀上,让她两条胳膊环住自己的脖子。 自己则站在她双腿之间,与她贴的极紧。 楚谣一瞬面红耳赤。 寇凛笑着道:“你总这么叮嘱,也未免太过没诚意,不如来点儿实际的。” 楚谣的脸愈发鲜红欲滴,娇羞的错开他的视线:“那你想要什么实际的?” 寇凛凑到耳边:“自然是给我些爱的鼓励。” 楚谣咬着唇,准备主动去亲吻他时,却听他道:“多给我点金票,让我贴在衣服里头,护住要害位置,这样我的武功起码能提高两倍,绝对不会让自己被火枪和弩箭射中的。” 又补充:“胸口处一定得贴大数额的,起码一万两。裤裆处更别提了,金票太薄,得账本才够用。” 随后往后退了一步,朝她伸出手,摆出一副“你不给我我可能会战死沙场或者断子绝孙”的表情。 习惯 习惯 楚谣微愣一瞬, 双颊上的红晕渐渐散去, 面色雪片般白的毫无血色。 寇凛已在心中预想过几种她的反应, 做好见招拆招的准备, 却见她雕塑似的僵住不动, 只沉着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睛盯着他看, 看的他心尖发毛。 “我说的是实话。”虽为收复失地, 有夸张的成分,但金票的确是寇凛一直以来的保命符,贴一张在胸口处, 能令他的身手超乎寻常的敏捷,他从前一直都是这么干的,“你当我为何将那么多地契和金票放在我的兵器匣子里, 出远门必须带在身上, 就是这么个意思。每次遭遇危难,身受重伤, 即使我体力透支到极限, 我也能强撑着不倒下, 不然我眼睛一闭, 匣子丢了,这损失我可承受不起。” 楚谣紧绷的双唇终于稍稍松动了些, 问道:“你主动要去阵中牵制倭贼, 是不是就打的这个主意?” 寇凛忙道:“当然不是。”拿主意时根本没想过这事儿, 刚想起来的,“试柳言白的深浅是一方面, 也为了保虞家……顺带救那些人质一命吧。” 他以前生怕被说成“好人”,这会儿尽量将自己往好人上说,楚谣最吃这套。 但她阴沉沉的脸色半点儿也不见好转,寇凛感觉自己似乎要完。 她终于开口:“放我下去。” 寇凛立刻往前走一步,单手箍她腰,将她稳稳放下地。 楚谣伸手进斗篷里,将账本和先前拿走的金票全取出来,放在妆台上。 这恐怖的气氛下,寇凛反而不敢拿了。 “我不清楚金票之于夫君竟还有这样的效用。”楚谣的指尖在金票上轻轻点了点,“收着吧,我是喜欢英雄,可我这瘸子好不容易才嫁出去,不想早早守寡。” 听这气话,是真被他气着了。寇凛暗思问题有这么严重么,脸上堆起了讨好的笑:“我知道你恼什么,别恼,你在我心里比金子重要多了,之前在怀兴时我就想告诉你,那会儿我以为你出事,我真是心如刀绞……” 他话未说完,却听楚谣笑了一声,嘴角带着抹讥讽,不知是自嘲还是讥讽他。 寇凛被她这抹讥讽给唬住了,因他从来也没在她脸上看过这样“生动”的表情:“你不信?” 楚谣的表情收的很快,站在他面前,抬手继续帮他穿衣服。 寇凛捉住她的手,她的态度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我可是会说这种话来哄女人的男人?” 楚谣配合着摇摇头,并不想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抽出手来,从妆台取过他的腰带,双手环过他的腰,为他系上。 寇凛微微抬着双臂,由着她为他穿衣。 两人之间气氛压抑,他受得了她的数落,却受不了她的冷漠,心头添了几笔烦闷,道:“你若爱管家,真心想管,那给你管我不说什么。但你不是,你就是想管着我而已。有这个必要么?这样你受累,我也不放心,你何苦要自找麻烦?总归我们现在已是夫妻,你嫌我问题多,慢慢来就好,这样用力……” 楚谣陡然将腰带勒的极紧,他被迫挺直脊背,中断了话语。 楚谣抬起头,迎着他垂下的目光:“在你心里,我真比你的钱财重要?” 寇凛郑重点头:“对。”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若受伤我会不会心疼?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是否会生不如死?这些都不能成为激励你的理由?”楚谣抑着气,声线平稳,但胸口起伏不定,“先前才说了唯有贴着金票才是你的保命符,现在又与我说,我比金子更重要,你让我如何相信?” 寇凛被她说的怔住。 “我在你心里比不过你‘姐姐’,比不过你的权势财富,我心里都清楚,也告诉自己不在意。我艰难的努力着想要走进你心里去,我的努力,在你口中却成了自找麻烦?”楚谣松开了他的腰带,心情渐渐放缓,“对,我是太过用力,可我现在不用力,你想让我等白了头再用力?” 寇凛动了动嘴,是真说不出话来。 他认识她这么久,从未见她与自己相对时,言辞锋利如刀过。 楚谣知晓机关,打开了他的兵器匣子,将账本和金票塞回去,物归原主:“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你发脾气,毕竟你稍后还有大事要做。可再一想,我未免自视甚高,我发脾气能影响到你什么?揣着你的金票,你寇凛天下无敌。” 随后她走去窗边坐下,不再说话。 …… 寇凛背着兵器匣离开客栈,去往城楼。 袁少谨和楚箫跟在后面,见他步履很慢,微微垂着头,像是在想事情的模样,也都保持沉默,不去打扰他。 楚箫犹豫着究竟是跟着去城楼,还是在客栈待着。敌军攻城这事儿,他听得多却从未见过,很想看柳言白和寇凛合作,能不能将人质救下来。 但这免不得要见血,他有些怂。 城门紧闭,上了瓮城楼朝下看,柳言白在虞越和几个虞家军人的保护下,正在城外边沿布阵。 虞越远远看到寇凛给他打了个手势,他走回城墙下,踏着城墙飞上高耸的城楼:“寇指挥使。” 寇凛扫一眼他的穿着:“怎么将铠甲脱了?” 虞越眉峰飞扬:“稍后末将与您一起下去牵制。” 穿的笨重的铠甲不够灵活,寇凛同样穿的是夜行衣。 “不用,你守好第二道防线就行,不然本官还得顾着你。”寇凛嫌弃他碍事,“还有,金池卫不行,你将你带来的精兵调去客栈守着去。” 表姐也在客栈里,虞越自然不反对,立刻照办。 交代完了之后,寇凛站在城楼上,看着柳言白举着个尺子专心致志的布阵。 脑子里想着方才楚谣斥责他的话,还有斥责他时的神情,半天也没眨眼。直到视线越来越模糊,眼睛发酸了才回过神眨了几下。 柳言白布幻音阵只用了半个时辰,随后回到城楼。 城楼专门抬了个高脚桌出来,桌面摆着张七弦琴,没有椅子,柳言白就站在桌子后。 无论怎么看,虞越始终觉得这阵法不靠谱:“柳博士,就摆些鼓和编钟、水囊,再以丝线缠一缠,真的可以吗?” 柳言白手臂微抬,摘下手套,手指拢在琴弦上,头也不抬:“虞将军不妨下去试试。” “好!”虞越二话不说,又从城楼飞了下去,入到阵中,高声大喊,“这里吗?” 瞧见柳言白点头,他在吊桥走了一圈,什么感觉也没有。 便在此时,柳言白仿若随手在弦上轻轻一拨,一连串音符传了出来。 城楼上众人茫茫然。可城外的虞越猛地捂住耳朵,英挺的五官皱成了一团。 柳言白不愿浪费力气,只拨了这一下。 但这显然已经足够,众人看到虞越的反应,哪里还敢小看这个瞧着文弱的书生,一刹那士气大涨。 楚箫对这阵法稀罕的紧:“老师,在国子监怎么从来没见您教过?” 柳言白微微苦笑:“国子监有规矩,不得教授弟子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 “这哪里是旁门左道。”瞧见阵法的杀伤性,楚箫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老师的阵法是从哪里学的?” “自学的。”柳言白道,“你若想学,我稍后教你。” “多谢老师!”楚箫喜不自禁。 “老师,我也要学!”袁少谨赶紧凑上去。 柳言白笑而不语,转眸看向了寇凛:“大人,您最好也先下去试一试。” 背着兵器匣的寇凛身姿笔挺,面朝夕阳,注视晚霞,动也不动,似乎没有听见。 楚箫帮着喊一声:“大人?” 寇凛恍惚回神:“恩?” 柳言白指了指吊桥:“下官认为您最好先塞住耳朵,前去阵中施展下轻功和兵刃,尝试一下对音波的接受程度。” “行。”寇凛解下兵器匣,取出一根纯钢的棍子,两手从中间一拧,棍子被拉长一倍。正准备阖起兵器匣重新背上时,他瞥见匣子的夹层,那里是他刚刚收复的失地。 他动作停顿住,僵化许久,手入衣襟,将藏在胸口的一万两金票取出来,装进匣子里。 随后他合拢檀木匣子,高高一举扔给了袁少谨。 猝不及防间,袁少谨双手去接,方知道有多沉。 寇凛道:“帮本官保护好了。” 袁少谨道:“是的大人。” 寇凛只提着钢棍跃下城楼,身上一张护身保命的金票也没藏。 他刚刚想了很久,认为自己并不是楚谣斥责的那样,他拿金票当护身符,只是因为习惯了。 毕竟这个法子他早已用了七八年,陪着他闯过多少生关死劫。 习惯重新培养就好,不是什么难事。 * 城内,守着客栈的五十金池卫士兵被撤掉,换成虞家三十人。 这三十人,可抵普通士兵三百人。 此时天色昏暗,客栈斜对面的深巷子里,有三人正头对头凑在一起。 山羊胡:“瞧见了么?倭寇即将攻打金竹,虞家军竟不守城,跑来守着客栈,这客栈里绝对住着孟筠筠!” 八字胡:“那怎么办,咱们下手还是不下手?三爷可是悬赏了一万两白银,整整一万两!” 说完后,两人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人:“老大,快拿个主意啊!” 被称呼为“老大”的络腮胡捏着眉心,一副头疼的模样,朝墙上吐了口唾沫:“他奶奶的!咱们不想惹虞家,不接这笔生意,结果竟还能偶遇?从前办事时咋没遇过这等好事!如今钱砸在脸上,不赚都对不起祖师爷!” 山羊胡乐了,他原本就想接这单生意,旋即又担忧:“可这城封了,客栈还被虞家军把守,咱们怎么偷人出海?” 八字胡搓搓手:“有老四在,怕什么!”说着面朝巷子更深处吹了声口哨。 随着这哨音落下,从黑暗阴影中渐渐走出一个肤色黝黑、稍显木讷的煤球。 八字胡指挥道:“你去客栈将孟筠筠给偷出来。” 煤球纳闷:“孟筠筠长什么模样?” 三人面面相觑,因为没打算接三爷这单生意,他们没看过画像。 依然是八字胡比较机智,给煤球出了个主意。 煤球点点头,身形似鬼魅般避开虞家军的重重看守,潜入客栈中去。 客栈内部也有两人看守,这是决计避不掉的。 黑煤球先发制人,身形一晃主动出现在两人面前。两人正欲拔刀呼喝,只见他两手分别伸在两人眼前。 他手掌心画满了彩色纹路,随着他如蛇般扭动双手,两人的眼睛逐渐失去焦距。 却也没有晕倒,只是浑浑噩噩站着不动了。这一原则,他在楚谣和孟筠筠之间做了个对比,选了身着男装却能一眼看出是位大美人的楚谣。 迷药迷晕之后,将楚谣扛出了客栈。 攻城 攻城 黑煤球将楚谣扛进客栈斜对面的民居里, 原本住在这里的一家人已被放倒了。 瞧不见脸, 只看穿着打扮, 八字胡一楞:“我让你抓美人, 你抓个男人回来?” 但等煤球将楚谣扔去床上, 顺手拽了她的束发带, 三个人立马看直了眼睛。 “难怪是江南八美之一。”山羊胡咽了口唾沫, 伸手想朝她凝脂般的脸上摸去。 身为老大的络腮胡狠狠朝他手背一拍:“干啥呢!” 山羊胡讪讪收回手:“我就感慨感慨,这孟小姐在八美中只排第四,那排前三的得美成什么样子?” “美成啥样和你有关系?”络腮胡瞪他一眼, 又看向煤球,“你杵着干啥,还不赶紧找处城墙挖地道去?” 煤球揪着眉头道:“老大, 我进她房间时, 看到房内有男人的衣裳和靴子,明显与她形体不符。我估计她是个有男人的婆娘, 不像孟筠筠, 倒是在她隔壁也住着位美人儿, 感觉更像一些。” 络腮胡快速眨了眨眼睛:“那你还把她扛出来?” 煤球指了指八字胡:“三哥让扛个最漂亮的。” 八字胡嘴角一抽, 道:“再跑一趟,将那个美人儿也扛出来。” “哦。”煤球转身就走。 一刻钟后, 他将昏迷中的孟筠筠也扛了来, 扔去床上与楚谣并排躺着。 煤球出去挖地道, 三个人围着床分辨了大半天,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分不出来谁才是孟筠筠,最终决定一起带走。 * 金竹城外,寇凛在幻音阵中感受许久,飞回到城楼上来。 楚箫问:“大人,感觉如何?” 寇凛只见他嘴唇开阖,一个字也听不见,耳朵像是进了水轰隆隆作响,过了好一阵子才渐渐恢复。 柳言白这才问:“下官方才弹奏的乐曲强度可还行?” 寇凛掏掏耳朵:“塞住还是很难受,只能使出三分力。” 柳言白道:“下官也只用了三分力。” 寇凛嘴角微抽,这还牵制个屁,使个七分力那些倭贼绝对会七孔流血。 柳言白忙不迭解释道:“现在四下静谧,这音波入耳自然极强。稍后倭贼攻城,纷乱之下,下官使十分力,也没有现在一半威力。” 寇凛微微皱眉:“明白了。” 柳言白道:“大人,下官始终觉得太冒险……也幸亏他们怕咱们的重火器压制,选择晚上攻城,咱们的胜算会高出许多。” “白天也不怕,近距离下火器和箭的准头极低。”寇凛双手攥紧烧火棍一拧,钢棍慢慢缩短,“再者,从前打北元时,那些鞑子各个人高马大,即使不懂武功,气力也足够彪悍。反观东瀛多半是些小矮子,再厉害能厉害到哪里去?” 他语气轻蔑,但丝毫没有放松戒备,检查自己的袖箭、腰刀。 袁少谨一直盯着他手里的钢棍:“大人,您为何不用刀?棍子能杀人吗?” 寇凛反问道:“本官是下去杀人的?杀人是目的?” 袁少谨讪讪道:“但手握利器,自保能力岂不是更强?” “这个我知道。”楚箫没少听虞清讲,“这种铁片滕盾湿了以后韧性极强,锋刃砍进去不容易砍破,反还容易被卡住……” “原来如此。” “还有……” 寇凛一边检查,一边听这两个废物谈论一些废话。 他的目光飘在柳言白身上,见他低头调音,平时他的手都是藏在长而宽阔的袖子下的,此时摘了手套,缺了小指的右手晃晃扎眼。 柳言白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大人看什么?” 寇凛哦了一声:“还是忍不住想说那句话,当年圣上只点你个探花郎,将你扔去国子监教书,实在是屈才了。” 柳言白无动于衷:“您对下官的印象未变,但下官对大人却是刮目相看。” 寇凛得意起来:“柳博士是在夸本官?” 柳言白笑着颔首:“算是吧。” 寇凛挑挑眉:“本官还记得先前红叶镇佛寺里,柳博士直言自己最不喜欢贪官和奸臣,而本官两样全占,是你最讨厌的一类。” 柳言白点头:“从前的确如此,但这一路走下来,下官方知大人有情有义,有原则有风骨,下官以往与世人同罪,看待您的目光流于了表象。” “柳博士言重了,你以往并没有错,本官的确是你讨厌的那类人,原则这玩意儿,本官自入了京城以后便忘的一干二净,就仅剩下一个底线而已。”敌贼将至,寇凛与他谈笑风生,“只不过你认识本官认识的时间赶巧了,本官近来娶了妻,完成人生一件大事,心里头高兴,才又开始多管闲事起来。” 柳言白淡淡笑道:“那得恭喜大人了,看来大人又慢慢找回了自己失去的原则。” 寇凛轻勾唇角,话中有话:“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信念只是一时蒙尘,被自己刻意遗忘,从来也不曾丢失过,哪里用的着找回?” 就像你柳言白从前喜欢画菩萨,现在改画金刚,菩萨的位置就从心里丢了么? 若真丢了,此时就不会出现在城楼上。 柳言白微微滞,继续调音,不再说话。 两刻钟过后,吴千户匆匆上楼来:“指挥使大人,斥候来报,倭贼距离此地已不足十里了!” “备战吧。”寇凛随口吩咐一声。 “是!”吴千户抱拳。 “等等。”寇凛望着城楼下随地散着的铁蒺藜,“先出去将路障都收回来。以成人作人质,驱赶他们清理路障无碍,小孩子易惊慌,会伤到他们。” 虞越在旁听着,连忙道:“这可不行,倭贼或许猜到有诈!” 寇凛冷笑:“不是说他们有军师?愈发不会轻举妄动。” 虞越又要反对,寇凛直接喝道:“去收!” 吴千户赶紧下城楼照办。 时间过的很快,不足半个时辰,站在城楼朝前往林地里望去,密密麻麻一片火光,应是倭贼手中的火把。 随着他们越来越近,火光也越来越亮。这些倭贼果然不是普通的浪人,分为十几组,每组的前锋侧翼都举着滕盾。 再近些,才能看到被抱着的小孩子。随后纷乱的哭声不断飘去城楼。 差不多抵达火器射程的边界线时,倭贼们停下来。 在队列的中心位置,有个被严密保护起来的东瀛武士,带着一副狰狞面具,手中未持武器,只有一柄和扇。 刷,火光之下,随着此人张开和扇,倭贼将孩子们放下地,驱赶着他们往前走。 这些孩子中,有的开始朝着瓮城门方向拼命奔跑,有的却被吓的腿软,只站在原地嚎啕。 那武士手中和扇打了个旋,部分倭贼将手中火把朝孩子堆里扔了过去,冬衣易燃,好几个孩子瞬间着了火。 火苗在瞳孔内跳跃,楚箫的眼睛慢慢睁大。 离得远,他看不到有血,更嗅不到血腥味,却给他带来强烈的冲击。 火把还在继续往前砸,那些孩子们自然惊哭着往城门处疯狂奔逃。推搡间,倒地不起的有许多。 楚箫看了寇凛一眼,幸好他决定将铁蒺藜收走,不然这些小身板倒地怕是五脏都被扎穿。 那东瀛武士还嫌不够,继续挥动手中和扇指向了城门。前排滕盾空出位置,火枪手就位,一波炸响与白烟过去,跑在最后的几个孩子已经倒地。 城墙上目睹一切的虞越绷紧了下颚,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原先拿定主意不开城门,可这种情况下,他真有可能会忍不住。 楚箫早已背过身去,心中焦急,但他知道还不能开城门,因为还有将近一小半孩子没跑出幻音阵的范围。 柳言白的手搁在琴上,闭上了眼睛。 寇凛则静静看着,目光比任何时候都更专注。 那武士挥着和扇朝城楼挑衅,寇凛阴沉沉一笑,指了指他,尔后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等时机成熟,他道:“开城门。” 虞越立刻厉声喝道:“开城门!” 至上而下响起了一叠子“开城门”。 见城门缓缓开启时,那东瀛武士的扇子再是一挥,前排与侧翼将滕盾高高举起,斜向朝天,滕盾连接在一起,宛如一朵朵蘑菇盖。 柳言白立刻拨动琴弦。 正准备强攻的倭贼纷纷露出痛苦的表情,有空闲的立刻捂住耳朵。但也如柳言白所言,嘈杂中,幻音阵威力大减,他们依然可以咬牙坚持着继续前进。城楼上的火器攻击,打在滕盾上根本不起什么作用。 “停!”寇凛塞住耳朵,手劲儿一紧,提着棍子纵身一跃。他单脚落地,立刻便又借力再是一跃而起,落在滕盾组成的蘑菇盖上,手中的棍子蓄力砸下,瞬间打乱了他们的阵型。 倭贼们吃了一惊,纷纷瞄准寇凛。但寇凛敲一棍子就走,再去攻击另一队。 而柳言白的琴音也越来越急促,犹如金戈铁马,气势骇人。 倭贼们愈发痛苦不堪,一边应付着毫无章法的寇凛,一边往后退。 此时城门已经大开,孩子们纷纷涌进去。瓮城两侧门也涌出两列士兵,抄去后排,将受伤倒地的孩子抱起来。 左右腋下各夹一个,风驰电掣原路折返。 城楼上众人都心急如焚,只盼着城门快阖上,因为寇凛的速度比着先前慢了不少,反应也愈发迟钝,显然已经体力不支。 袁少谨转头去看柳言白,见他脸上不断有汗珠从下巴滴落在琴上。 “不好!”虞越惊喝一声。 只见倭贼中有两个武艺高强的武士脱离阵列,朝着两侧树林跑去,方向正是阵位。 “嗖!”寇凛朝一人射出袖箭,再转身追另一人而去,抽出腰刀,一刀毙命! 惊险中,城门终于阖上。 寇凛立刻抽身而出,在城楼士兵手中火器的掩护下,飞回城楼来。 落地时脚步虚浮,险些摔倒。 虞越佩服不已,正想说话,却见他后肩处不知何时竟被倭刀划出一道口子,深可见骨:“寇指挥使,您的背……” “一点小伤罢了,本官回客栈再处理。”寇凛其实疼的直咬牙,故作潇洒的摆摆手,同时在暗骂自己多管什么闲事,好人没好报这教训又忘了吗? 最后一次,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他从袁少谨手里接过兵器匣,钢棍收回去,将兵器匣背在背上,“你们守着吧,本官先走了。” 这城守着不难,用不着等明日援军到来,他们可能就会撤。 “楚箫?” 寇凛正准备回客栈去,却听见袁少谨呼喊一声。一扭头,却见楚箫在他背后晕了过去。估摸着见到了他背后伤口流出的血。 寇凛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废物! 他将扶着楚箫的袁少谨推开,自己亲自扶着,因为很快楚谣就会醒来。 但他等了半天,楚箫依然晕的死气沉沉,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寇凛纳闷拍了拍他的脸,难道楚谣睡着了? 她不清醒时,与楚箫之间是没有感应的。 不,莫说先前才与自己发了一场脾气,他在这里搏命,她哪里可能睡着? 倘若不是睡着,那就是处于昏迷状态? 寇凛呆愣片刻,猛地回神,扔了楚箫就往内城跑。 “大人?!”袁少谨赶紧接住楚箫,转头看寇凛疾如罡风,比刚才从城外逃命回来还要敏捷。 …… 寇凛策马奔回客栈,见周围虞家军守的严实,并无异状,心头稍安。 但进入客栈后,看到守在内的两个兵士目无焦距傻傻坐着,心头又咯噔一声。 疾步上前各踹一脚,两人“噗通”倒地终于清醒:“谁!” 寇凛却已绕过楼梯跳上二楼,重重推门:“谣谣?” 房间不大,一览无余,没有人。 他将柜子都打开了一遍,的确是没有人。 那两个清醒过来的虞家军跟了上来,惊慌失措,讲诉自己看到了一个黑影…… 不等他们说完,寇凛夺门而出去隔壁,不管什么男女之防,一脚将门踹开,孟筠筠也不在。 他从孟筠筠房间出来后,站在二楼走廊里,看了看顶部的天窗,再冷冷看向那两个兵士:“去将虞越叫来。” …… 虞越正一心守城,听闻表姐和楚谣都不见了,也慌忙往客栈跑,并嘱咐那两个亲信莫要对外泄露。 他进入客栈,寇凛仍伫立在二楼走廊:“寇指挥使,怎么回事?” 他飞奔上楼时,寇凛也动身走到楼梯口,骤然出手朝他攻去。 饶是体力耗尽,虞越胸口也狠狠吃了一痛,向后一仰,险些从楼梯滚下去。 他虽恼,但不敢还手,因为的确是他的手下没保护好人:“寇……” 尚未站稳,寇凛已跳至他面前,出手扼住他的脖子:“本官竟被你这小子给骗了,出钱在黑市买孟筠筠的‘三爷’是你吧,虞三少?” 虞越险些被捏断喉骨,说不出话,以眼神表达自己的惊诧。 寇凛一字一顿:“你想藏着孟筠筠随便你,将本官的夫人交出来,本官只当不知道!” 给足了警告,寇凛松开了手。 虞越剧烈咳嗽了几声,手脚麻木,脚步趔趄着扶住栏杆,压下怒意:“我怎么可能抓我表姐?表姐跟我说了以后,我刚一直在想,这三爷的三,恐怕不是数字,而是山峰的山……曹山。” 寇凛问:“曹山是谁?” 虞越道:“麻风岛,大老板的干儿子。” “大老板?”寇凛逼迫自己冷静,想了想,是活跃在沿海的三大海盗头子之一,姓金。 虞越道:“在东南海,我父亲被称为大老爷,那姓金的则被称为大老板,这个称呼是西洋人带回来的,和咱们口中的大当家、大掌柜差不多。大老板在海上混了将近二十年,和另外两个海盗头子相比,他为人既大胆又谨慎,很少与我们正面冲突。他有两个干儿子,一个叫段冲,话少人狠,是名悍匪……” 说起段冲时,虞越脸上竟然隐隐露出恐惧,很显然吃过他的亏,“另一个干儿子就是曹山,此人会说不少地方的洋话,八面玲珑,负责大老板的生意……” 停顿片刻,他手心捏出一把冷汗,“曹山有个很突出的特点,喜爱收集美人儿。” 寇凛静静听他说着,眼底逐渐有风暴卷起,几乎要吞噬他的理智。 旧识 旧识 万幸后肩伤口剧烈的疼痛, 迫使寇凛打了个寒颤。 不能慌, 他将杂念摒除。 寇凛不会轻易相信虞越的话, 对他仍然保持着戒心, 甚至希望是虞越祸水东引。 因为“三爷”若真是麻风岛的曹山, 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黑道贼人能躲过虞家军重重布防, 轻而易举令两名副将失去意识, 武功可想而知。按照副将口中受袭的时间,已有一个多时辰了,想必早已逃离金竹几十里外, 登船入海了也说不定。 这里不是中原,可以在地图上圈个圆,随意调动人马掘地三尺的去搜捕。 虞康安和大老板斗了半辈子也没能拿下麻风岛, 他凭什么狂妄? 更何况他还畏水。 归根究底, 他究竟为何要多管闲事? 寇凛自嘲一笑,贼老天果然是死性不改, 总想教他做人。 他朝虞越看过去, 见虞越也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 命令道:“去将楚箫背回客栈里来。” 楚谣总会醒来的, 只需守着楚箫,就能从楚谣口中得知真相。 虞越离开之后, 原本就已经没什么力气的寇凛在楼梯上坐下, 肌肉紧绷的双臂搭在膝盖上。 不一会儿, 咬牙起身回房里去处理后肩被倭刀砍出的伤口。 自责懊悔以及自怨自艾都是没用的,他必须尽快复原, 将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恢复到最佳状态。 …… 半个时辰后,距离金竹六十里外的沿海渔村附近。 这里的村民虽然也接到了倭寇登岸的消息,但并没有往附近城里躲藏。倭寇和海盗每年起码聚众上岸五六次,分批上岸几十次,渔民们多数都习以为常,反正贫穷,不怕他们抢夺,贼来了躲入地窖,贼走了再出来。 段小江从南京兵部回来,沿途竟发现了他师兄姜行的踪迹。 被寇凛派去送信,段小江脚程快,先去一趟金竹送信,同时按照寇凛的吩咐,让姜行前往浙江布政使司,将孟筠筠丢给了柳言白他们照顾。 “你在干什么?” “我的妈呀!”正躲在岩石后,偷窥峡谷海湾码头的姜行被吓的几乎跳起来,拍着胸口连连喘气。赶紧起身将段小江从石头上拽下,与他一起躲着。 “信送了吗?”段小江皱皱眉。 “当然送了啊,只不过回金竹时瞧见了四个人。”姜行拽着他趴地,指着斜侧,“那四人和咱们是同道中人,从马车卸下来一口大箱子,买了艘黑船准备出海。那箱子沉甸甸的,他们贼兮兮又小心翼翼,生怕磕着碰着,里头肯定是宝贝。” 段小江真是无语了:“那你怎么没下手?” 姜行道:“另外三个武功一般,但有个皮肤黝黑的小子身手了得,我感觉我打不过,不敢下手。”眼睛一亮,“天助我也,你去引开他,我再……” “少惹点事儿吧。”段小江拽着他起身,“现在大人身边无人可用,我放心不下,赶紧走了。” “大人大人大人,三句不离你家大人,你可真是个合格的狗腿子。”姜行撇撇嘴,但他自己也拿不下这伙贼,眼见他们要出海,无计可施,唯有跟着段小江离开。 …… 远处的四贼将箱子抬上了船,连夜朝着麻风岛的方向驶去。 路途遥远,他们见孟筠筠和楚谣有转醒的迹象,就给喂些掺了迷药的淡水,保证她们不缺水的同时,始终处于昏迷状态。 几个昼夜之后,四贼终于远远眺望见了哨岛。 哨岛,顾名思义就是用来给麻风岛放哨用的小岛,麻风岛之所以连彪悍的大梁海军都难以靠近,正是因其有着重重天险。 大岛外呈环形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小岛,几乎没有敞开之处。小岛间的水域则遍布着暗礁,稍大些的战船根本难以通行。 如今,这些小岛上盘踞着大老板的私军,据说从人数上足以与虞家私军相抗衡,但兵刃火器铠甲等战争装备却比虞家军更多更精良。如今东瀛国内乱,各藩主的火器基本都是从大老板手中采买的。 甚至有些消息说,东瀛国最终哪个藩主上位,多半看大老板选择支持谁。 距离哨岛尚且很远,四贼的小货船便被巡海船逼停,检查与搜身过后,四贼弃船抬着箱子登上巡海船,去往最近的哨岛经过第二轮盘查核实之后,才搭乘一条摆渡小船朝着麻风主岛驶去。 也多亏接下曹山这桩生意,不然麻风岛他们是上不去的,甚至都靠近不了。 四贼中的三贼都很兴奋,因为据说麻风岛上繁华不输京城,遍地是黄金和美人儿,能满足作为男人的一切欲望。 …… 楚谣蜷缩在箱子里,被一些嘈杂的声音吵醒,头痛欲裂,充斥着无力的窒息感。 她仿佛睡了很久。 睡着之前她似乎正在生气,生寇凛的气,也生自己的气。 寇凛确实令她恼火,可她不该在他去牵制倭贼的节骨眼上动怒。 试想一下,她能不再像从前那样忍耐,任性的朝他发脾气,不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比着从前亲近了很多么? 她忐忑不安,怕影响到他,想去城楼与他和解,安一安他的心,岂料刚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并不是哥哥晕血症犯了的感觉。 楚谣拼命转动脑筋,使得自己的意识清醒过来,挣扎着撑开眼皮儿,眼前一片漆黑。 肩膀很沉,一摸竟是张女人嫩滑的脸。 她惊悚的睁大了眼睛,忍着恐惧又在边缘摸了大半响,明白自己正被关在一口箱子里,身畔还有孟筠筠。 她正想叫醒孟筠筠,却听见外头有说话的声音。 “带回来两个?” “咱们是恰好在金竹碰见了孟小姐,无心插柳,但因没看过画像,客栈却有两个美人,咱们分辨不出,就全给掳来了,您看哪个是,另一个咱们带走……” 原来自己是被孟筠筠给殃及了,楚谣暗暗皱眉,看样子说话之人就是“三爷”? “我瞧瞧。” 听到脚步声靠近自己,楚谣连忙闭上眼睛。 “咯吱”一声响。 陡然的光亮,令楚谣眼睛酸痛。 “这个穿粉色衣裳的是孟美人儿,这个披头散发穿男装的……” 楚谣感觉到一根柳条般粗细的棍子,杵在了她脸上,将她散在脸上的头发拨开。 那棍子在她耳后停留了片刻,松开,听那人愉悦道:“这个我也要了,也算你们一万两。” “山爷,这女子不知身份……” “无妨。” “可能还是个有夫之妇。” “去领赏吧,准你们在我麻风岛玩几日。” “是是是!” “等等,她们还得多久清醒?” “还得几个时辰……” 那几个贼像是走了,楚谣听到“麻风岛”三个字之后,处于震惊中半响回不过神来。 她原先也想过想掳孟筠筠的人是海盗,但第一个被她排除的就是麻风岛。 因为金大老板喜欢安享太平,从不主动挑衅。 正想着,感觉一只布着薄茧的手拉过她的手腕,似乎想将她从箱子里抱出来。 她在心中寻思着该如何是好时,忽又听见一个慌里慌张的声音:“山爷,金爷来了。” 她感觉曹山的手猛地一松,似乎十分惊慌:“快快,将箱子先抬去后花厅里。” 说着将箱盖子啪嗒阖上。 箱子被人抬起,楚谣远远听见一个声音:“阿山,你快瞧瞧,你送我这鹦鹉又不肯说话了……” …… 等箱子落地后,楚谣已是满身的汗。 她摸黑掐着孟筠筠的人中和虎口,掐了许久孟筠筠才转醒。 在孟筠筠即将叫喊出的一瞬间,楚谣掐她人中的手下移,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轻声道:“是我,楚谣。” 孟筠筠呼吸急促。 楚谣没有松手:“你听我说,咱们在客栈被掳走了,这里是麻风岛……” 黑暗中,孟筠筠双眼圆睁,惊恐至极。 但楚谣感觉她已冷静下来,于是松开手。 孟筠筠长喘几口气,小声哀戚道:“楚……寇夫人,落在大老板手里,咱们决计没有逃走的可能,这下要连累家人了。” “不是金老板抓的咱们,是那位三爷,听他称呼金老板义父,他还很怕被金老板发现掳了咱们……” 楚谣沉吟着,认为这或许是一条求生的绳索。 孟筠筠却更是一惊,愈发哀戚:“咱们还是自尽吧。” 楚谣嘴角微微一抽,这孟筠筠真如虞清所说,一点也不像将门女,整天死守礼教,还爱伤悲春秋。 孟筠筠道:“真的,你有所不知,这曹山折磨女人的花样多得是,即使不碍着名节,活着也不如死了干净,否则稍后你我二人必定生不如死……” 楚谣听她讲诉了几个列子,听的她也不由毛骨悚然起来。 她抓着手背,目光一沉:“那咱们拼一把试试吧。” 孟筠筠:“恩?” “向大老板求救,按照你说的,落在曹山手中还不如被大老板抓去做人质,我夫君和你表姐一定会救咱们的。”楚谣附耳愈发小声说了几句,“做的到吗?” 孟筠筠虽有些悲观,却并不是个软弱胆小之辈,点头:“好,我们拼一下吧。” 拿定主意之后,楚谣小心翼翼推开箱盖。万幸,并未上锁。 透过罅隙一看,富丽堂皇的后花厅内似乎没有人看守。 她放心的将箱盖整个掀开,孟筠筠先翻出箱子,昏迷太久,脚一软便倒在地上。 强撑着起身,将腿脚不便的楚谣也扶出来,并且嘱咐楚谣:“稍后我先说,你先不要自报家门,他们知道我的身份,不知你的身份,只说你是我远房表姐就好,总归能顾着命的情况下,最好也顾着名声。” 她这句话出口,楚谣心中仿若有暖流淌过,点点头。 孟筠筠扶着她,小心翼翼从屏风门出去,听见正厅里鹦鹉在学舌,逗的金老板哈哈大笑。 两人握紧的手都在流汗,彼此互视一眼,给足了彼此勇气之后,快步穿过守着过道的两个侍女,冲进厅里去。 那两个侍女吃了一惊,慌忙去拦,但两人冲的很快,以至于摔倒在地上。 “放肆!”曹山心头一震,连忙给厅内的仆从使眼色,让他们捂住两人的嘴拖下去。 孟筠筠匆忙喊道:“金大老板,小女子是孟振邦的……呜……” 话未曾说完,她的嘴巴已被捂住。楚谣也一样,男人一个巴掌几乎捂住她整张脸。 两名壮汉将她们往后拖的时候,金鸩淡淡道:“等一等。” 微微犹豫了下,两名壮汉才停手。 曹山赶紧解释:“孟家不是出事了吗,孩儿抓了几个侍女回来……” 金鸩啧啧嘴:“这孟家厉害啊,侍女都长的这般标志。”话锋忽地一转,“松手!” 两名壮汉又犹豫了下,将手松开。 楚谣软在地上,与孟筠筠紧紧挨着,两人脸色煞白,都在长长喘着气。 惊魂不定中,楚谣微微抬头打量着周遭,这正厅比后花厅更加富丽堂皇。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微微弓着身子候在桌边,这男人脸色蜡黄,一瞧就是个被女色掏空之辈。 铺着锦缎的桌上,摆放着一个像是宝石铸成的鸟笼,里头一只翠色鹦鹉。 正坐着闲闲逗鸟、衣饰华美的中年男人,应就是大老板金鸩。 与楚谣想象中有些差距,按着他的经历来说,年纪应与她父亲相仿,但因常年在海上,从外表瞧着没有她父亲显得年轻,却有着他父亲的儒雅,而这份儒雅中,有几分她父亲所没有的草莽豪气,这两股截然不同的气质糅杂在一起,显得风光霁月。 但想到他的身份与事迹,她只觉得不寒而栗。 不过,她怎么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应是曾在哪里见过,但印象又很模糊。 “义父……”曹山擦着汗正想解释,金鸩忽然道,“将这两人拉出去,双腿双手全都砍干净了,扔海里喂鱼。” 楚谣和孟筠筠全都打了个寒颤。 却见从门外走进来两个人,拿下的却是那两名壮汉。 在哀嚎求饶声中,楚谣明白过来,因为这两名壮汉是曹山的人,在金老板下令“停下”和“松手”之时,腿和手都稍稍慢了一步…… 曹山哪里还敢再解释,愈发擦汗。 金鸩逗着鸟,没看孟筠筠:“孟小姐有话要说?” 孟筠筠再有勇气,也被金鸩看似云淡风轻,却极端狠辣的气势给吓到了。 楚谣在她后腰轻轻一推,她才道:“金爷,您一直与陈七和徐珉并称海上三雄,但小女子总听父亲和姑父说,那两位即使联手,也不及您的一半,您早些年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将他们铲除吞并,成为唯一的枭雄,可您没有,反而处处避让着他们。” 金鸩微勾唇角,不语。 孟筠筠硬着头皮继续道:“因为您明白一个道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他两股势力左右牵制着,朝廷便不会集中力量对付您。” 金鸩终于开了口:“所以呢?” 孟筠筠道:“小女子被抓来此地,并不是您的本意,小女子心里都是清楚的。您若将小女子放回去,小女子定会感激您,虞家也会念着您的这份恩,往后……” “我处处避开虞家,可不是因为怕虞康安。”金鸩终于看了她一眼,“小姑娘有脑子,也挺有胆识,不愧是将门出身。可惜呀,我有个贱毛病,一讨厌有人自作聪明,二讨厌有人自作聪明的来要挟我。” 他说着讨厌,脸上依然带着笑意,一派闲适的站起身,从桌面上提起鹦鹉笼子往厅外走。 楚谣原本还想着,要不要趁孟筠筠说话时,将自己父亲和丈夫也报出来,给金老板带来更多的压力。 但看他这幅态度,幸好没说,不然更会适得其反。 曹山见状大喜,知道他这是默许了,连忙道:“义父您慢走。” 金鸩回头冷睨他一眼:“下不为例。” 曹山打了寒颤,忙垂头:“是的义父。” 孟筠筠力竭一般跌坐在自己的腿上,楚谣见她准备拔簪子自尽,赶紧抓住她的手。 孟筠筠凄风楚雨的看她一眼。 楚谣也慌,眼看金老板已经出门左拐,曹山笑嘻嘻的将目光移向了她和孟筠筠,被逼无奈着大喊:“金爷,您十几年前是不是去过京城?” 门外空荡荡,毫无声息。 “金爷?!”她又喊了一声。 话音落下后,鸟笼子先出现在视野中,金鸩重新回到门外,却只站在门口:“去过,怎么了?” 楚谣胸口起伏不定,硬着头皮道:“小女子第一眼见到您,就觉得您有些眼熟,幼年时应是见过您……不止一次。”她似乎在仔细分辨,“您或许是我父亲的友人?” 金鸩先前只是略略扫了她一眼,直到此时才认真打量她,眉头微微皱起:“你父亲是哪一位?” 楚谣欲言又止。 金鸩提着鸟笼走回来,往后厅去:“你随我来。” 楚谣扶着腿站起身,金鸩的脚步一顿,这才见她一脚深一脚浅,骤然间想到什么似的:“你有腿疾?” 楚谣垂着头:“恩。” 金鸩没再说话,径自去往后厅里。 楚谣跟着入内,尚未说话,金鸩转头道:“你是吏部尚书楚修宁的女儿?” 楚谣愣了下,知道她瘸腿,看来他一直关注着她父亲的动向。 她果然是没记错的,她幼年时见过金老板,见过许多次,但因为年纪太小,在哪里见的她已经想不太起来了,应是她父亲的至交好友才对,不然不会频繁接触。 但从她真正记事以来,此人就再也不曾出现过了,所以她也记不得了,直到今日见他,才唤起一些模糊的记忆。 而她父亲从未提过“大老板”三个字,对沿海也不怎么关注,说不定根本不知道此人是他的故友。 从与她父亲为友,到成为一方枭雄,楚谣不知他经历了什么。说不定已与她父亲决裂了。 她自报身份,可能会遭来祸患,但还能比落在曹山手中更惨么? 她做出懵懂孱弱的模样,试探着看向金鸩。 可惜,他此时喜怒不形于色。 很快金鸩提着鸟笼走去桌边坐下:“你没有记错,你小时候我们时常见面,你总爱黏着我,口齿不清,还缠着我买糖葫芦给你吃。一眨眼,你都长这么大了,还能如此与我相遇,我似梦中一般。” 楚谣捏着的手心终于松了些,假意露出几分欢喜:“您真是我父亲的故友?” 金鸩微笑:“恩,我与你父亲曾是同窗好友,但因为一些事情决裂了。” 果然……楚谣的头有些痛。 金鸩颇为忿忿不平:“我告诉他你母亲红杏出墙,背夫偷男人,他非但不信,还极为恼怒,与我割袍断义。” 楚谣微怔片刻,伪装也顾不得了,气恼的胀红脸:“您……您休要信口雌黄!” “你怎么知道我是信口雌黄?”金鸩看着她,目光透着夸赞,仿若她多聪明过人似的,旋即爽朗一笑,“没错,我的确是在胡说八道,你父亲那时便已是正三品的吏部侍郎,终日里忙着党争,楚家往来皆权贵,他根本也不认识我,自然也谈不上与我绝交。” 如此羞辱亡母,楚谣依然憋着恼怒,紧紧抿着唇,强迫自己必须冷静。 金鸩忽然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来,伸手想摸摸她的脑袋。 她心下一悚,慌着躲开。 金鸩也不在意,笑着道:“你记错了,你不是随你父亲一起见过我,是随着你母亲。不过你外祖父死后,你与你哥三岁左右时,我已离开京城。想不到你的记忆力这么好,竟还能记得我的长相,我甚欣慰。” 他望着她的目光微微有些迷离,却毫无色情,隐隐透着几分慈爱,“我估计,在我离开以后,你应是从你母亲那里见过我的画像吧?” 楚谣再是一愣,她娘有认识的外男不稀奇,稀奇是她母亲为人妻为人母之后,依然没少与金老板见面,以至于幼小的她至今能模糊记着他的相貌。 这种情况下,他很有可能是谢家的人:“金老板,您是我外公本家的亲戚?” 金鸩摇了摇头。 “那您是?” “小呆瓜,我刚不是说过你母亲红杏出墙、背着你父亲偷男人么,我啊,就是那个夜夜蹲在楚家墙外等着摘红杏的男人。” 邀请 邀请 楚谣猛然怔住, 先前金鸩承认自己信口雌黄, 但同样的话说两遍, 且瞧着他神情认真…… 不可能! 她怎能怀疑母亲不贞? 但随着金鸩的提醒, 楚谣想起来的越来越多, 她幼年时似乎真是随着母亲一起见的他, 母亲的确时常与他私下见面。 茫茫然间, 她讷讷问道:“真的么?” “当然是假的了。”金鸩被她认真思考的模样给逗乐了,“你母亲怎么会是红杏,她明明是葡萄。我很明显是吃不着葡萄才说葡萄酸啊。” 这一刻, 倘若楚谣手中有一柄刀,定然已朝他捅了过去:“金大老板,请自重!” 见她咬牙切齿, 目光凶狠的瞪着自己, 宛如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咪,金鸩愈发笑的开心, “好好好, 我自重, 不与你开玩笑了。” 楚谣怒不可遏:“我已故母亲的名节, 岂是可以拿来开玩笑?!” “尊重在这里。”金鸩伸手捂住胸口,笑着道, “不是在嘴里。” 楚谣死死抿住唇, 强迫自己冷静。 金鸩背着手围着她走了一圈:“乍一看不像, 但看久了之后,你与你母亲还是有几分相像的, 尤其是生气时的模样。” 楚谣现在一听他提起她母亲,心里就疙疙瘩瘩的难受,将脸扭去一边。 金鸩唇角一勾,重新走回桌前坐下,表情持重了不少:“关于我,你无需知道太多,与你没有多大关系。反倒是你,年前不是嫁给了锦衣卫指挥使么,为何会和孟小姐一起被卖来我麻风岛上?” 楚谣闭口不语,知道此时该伏低做小,但亡母遭人这般羞辱,这都能忍的话,她也未免太不孝。 金鸩显然不是个多有耐心之人,微微笑道:“我看在你母亲的面上,是不会伤害你的,可那位孟小姐……” 他点到即止的警告,令楚谣如蛇被拿住七寸,握了握拳头,调整情绪,回他的话:“我夫君打听到有位擅长医治腿疾的神医在福建沿海出没,千里迢迢带我前来拜访……” 说到这里时,她看到金鸩点了下头,似乎对寇凛的行为表示赞许。 楚谣接着道:“先前走到怀兴,遇到了孟小姐……”她将曹山在黑市出钱买孟筠筠的事情说了说,“随后我们来到金竹,赶上倭寇攻城……” 金鸩垂着视线,若有所思:“原来金竹城外布阵牵制住东瀛人的高手是他。” 听他这样一说,楚谣悬着心放下了,寇凛成功了。 金鸩倏然抬头,微微叹了口气:“原本根据传闻,他在我心中也算是号人物,不曾想到,竟是个没用却爱逞英雄的废物。有本事带你出门,却没本事保护好你,竟能让你被四个毛贼给偷了?” 楚谣辩解道:“他是将手下都派……” 金鸩打断:“你哥哥也来了?” 楚谣点头:“恩。” 金鸩问:“你们两个小时候长得很像,几乎分不出来,不知现在如何?” 楚谣回道:“男女终究还是有别。” 金鸩微微颔首,又喃喃自语:“你哥哥诗画双绝,知书识礼,不愧是山东楚氏的子孙。” 楚谣看他说这话时表情有些古怪,明明是在夸赞,眉目间却透着些失望。 他一时似是陷入进自己的情绪里去,没再继续说话,楚谣迟疑着喊了声:“金爷?” 金鸩抬头:“怎么了?” 楚谣不兜圈子,直言不讳:“您能放我和孟小姐离开么?” 与他攀关系,套近乎,自然是为了求生。 金鸩从前爱慕过她母亲,母亲也不排斥与他私下里见面,可见两人之间的关系应是较为融洽的。 他本身对她和孟筠筠也不存在目的性,放过她们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补充道:“我夫君和哥哥此时一定正在四处找我。” “这样啊……”金鸩不置可否,站起身将楚谣拦腰抱起。 猝不及防,楚谣险些呼叫出声。尚来不及做出反应,他已抱着她往前厅走去。 并对守门的仆从道:“去提着我的鸟笼。” 走到正厅里,椅子上坐着的曹山赶紧站起身:“义父。” 金鸩抱着楚谣在他面前停住:“这两个女人送我了,你想要什么,去我那里取。” 瞧得出曹山舍不得,但在麻风岛上没人敢对大老板说“不”,他躬身道:“义父您怎么讲的这么客气,难得您在孩儿这有看得上眼的玩意儿,是孩儿的荣幸,尽管拿去。” 楚谣和瘫坐在地上的孟筠筠都松了口气。 金鸩满意的点了点头,给手下使眼色,让他们将孟筠筠抓起来:“送去给冲儿。” 孟筠筠浑身一激灵,旋即又陷入恐慌中。 “金爷!”楚谣这心情同样是一波三折,她不知曹山,却从虞清口中不止一次提过金鸩的另一个义子段冲。 她明白过来,金鸩根本没打算放人。 金鸩吩咐道:“拔了孟小姐的簪子,看管好了莫让她自尽。” “是!” 不给楚谣说话的机会,金鸩抱着她走出了厅里:“放心,我那大儿子不近女色也不杀女人,在这麻风岛上,将孟筠筠放在他身边……看管着,最合适。” 瞧着儒雅,又自称生意人,但他是会武功的,楚谣知道挣扎不过,索性留着气力:“金爷这是什么意思?” 金鸩低头看她一眼:“自然是你乖乖听话,孟小姐就平安无事的意思。” 楚谣迎上他的目光:“那不知金爷想让我做什么?” 金鸩笑道:“什么都不必做,留在岛上陪我就行了。” 楚谣冷冷道:“那请放我下来,我走路是有些不便,但并不是废人。” “小家伙,你可没有小时候可爱了啊。”金鸩惋惜着摇摇头,走出曹山的住处,沿山地栈道,往更高处自己的住处走去,“你确定这山路你爬的动?” 楚谣扭头一看,这才知道自己原来在这麻风岛的半山腰上。 虽是冬季,时值晌午,烈阳悬空,海风湿咸扑面,这山腰处处楼阁,再往上看,是一栋栋造型奇特的宫殿。 而往山下看,密密麻麻遍布着建筑,此时,她有一种站在皇宫后山顶上看京城百态的感觉。 这个世人口中肮脏血腥的海盗聚集地,给她的第一印象,竟然像是一处世外桃源。 …… 金鸩将她扔去自己的住处,里里外外重重把守着,除此之外并没有难为她,还派了几个裁缝过来,量了量她的身形。 当晚楚谣根本不敢合眼,就在椅子上坐了一整夜。 第二日一天同样没见到金鸩,楚谣心心念念着哥哥的晕血症早点发作,可连一点昏厥的迹象都没有。 金竹县。 金池卫援兵赶到时,倭贼失了人质又受阵法影响,不少人受伤,早已撤离。 金池卫指挥使得知寇凛再此,特意跑来一见,表达一下感谢之情,却被打发了回去。 金竹县衙后衙,段小江正帮寇凛换药,大气也不敢出,自从夫人丢了之后,屋里气氛一直都是这么死气沉沉。 他们家大人也没见发脾气,除了吃饭换药,就只安静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房间里还有楚箫。脸色蜡白着,眼圈下乌青乌青,手腕都被他拿腰刀不知割了多少口子。 可他只觉得恶心难受,一直没有晕过去。 许是心里太担心妹妹造成的。 “大人!”小河也顾不上叩窗示意,直接推门入内,急匆匆道,“有个乞丐送来一封信,是给您的,落款是大老板。” 寇凛倏然睁眼起身:“拿来!” 小河忙递过去。 寇凛撕开信封,打开看罢,半响没有说话。 虚弱的楚箫站都站不起来,急道:“怎么样?是不是阿谣有消息了?” 寇凛沉沉道:“大老板派了艘船来,请本官上岛。” 段小江心里咯噔一声,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夫人和孟小姐果然落在了大老板手中。” 海上暗卫根本无处藏身,他们家大人孤身前往和送死没有区别。 但段小江知道劝不住,也就闭口不语。 小河愁道:“大人,您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寇凛转手将信扔给楚箫,“他让本官带楚箫一起去。” 小河更愁了:“还不如您一个人呢。” 麻风岛上。 只不过一日多的时间,裁缝竟做了十几套衣裳送来,清一水都是石榴红。 楚谣从不穿这样明艳的颜色。再看款式,也不是时兴的。 莫非她母亲未出阁前喜欢石榴红? 楚谣不太清楚,因为她一岁多点时外公战死,母亲至病故前的衣饰都很素净。 更可怕的是,竟然春夏秋冬四季都有,他是准备将自己长期囚禁了吗? 一名侍女见她坐着不动,走上前来:“楚小姐,奴婢帮您换。” 楚谣厉声喝止:“走开!” 她不能顺从,一定不能顺从。金鸩软禁孟筠筠,强留自己的目的,八成是想从自己身上找些母亲的影子,绝不能遂他的愿,不然他更不会放自己离开。 母亲安静温柔,那她就必须反着来才行。 四下一巡睃,她端起铜镜朝柜子砸去:“去将金爷给我喊过来!” 但那铜镜并不曾碰触到柜子,一个会武功的侍女身手敏捷的挡在柜子前,被铜镜砸的向后一趔趄:“小姐,这珊瑚是金爷的心爱之物……” 楚谣砸的正是那丛珊瑚摆设,她只在宫里头见过,知道有多值钱,才能显得自己有多任性,与母亲一点也不像。 她站起身,扶着腿走过去,吃力的端起瓷盆往地上一摔:“真是巧了,我最喜欢砸珊瑚玩儿。” 一屋子侍女深深吸气。 先前接住铜镜的那位侍女,其实依然可以在珊瑚盆落地前接住,但她看到了窗外金鸩摇了摇头:“金爷。” 金鸩从走廊绕来房内,瞧一眼地上的珊瑚残骸。 侍女们纷纷跪倒。 楚谣心中也虚,但她拿出千金大小姐骄纵的态度,回望过去,心道赶紧失望吧,别盘算着在她身上找什么影子。 金鸩却毫不恼怒,笑道:“你还有砸珊瑚的爱好?你父亲自诩清流,有这么奢侈让你砸珊瑚玩儿?” 这不是明摆着随口一说么,楚谣道:“从前没有,最近不是嫁了个富可敌国的权贪么?” 金鸩稀罕道:“可我听闻你那夫君为人抠门,号称什么一毛不拔居士?” 楚谣道:“对我可大方的很。” “‘大方’?”金鸩有些啼笑皆非,“楚修宁这清流养出来的孩子气质有余,但见识不足。你这样容易遭男人哄骗,知道么?” 话音落下,他抬起手“啪啪”拍了几个巴掌。 两名护卫在门口道:“金爷。” 金鸩嘱咐道:“去将我藏宝室里那几千个珊瑚都搬来,让楚小姐砸个够。” 楚谣眼皮儿重重一跳。 又见金鸩笑眯眯:“不要随便说‘富可敌国’这词儿,你那夫君论臭名声与我不相上下,论财富他在大梁都排不上号,而东南海域十数国,我还不知道谁还能比我更有钱。” 上岸 上岸 楚谣听了这话, 忍不住笑了一声:“那是, 我夫君岂能和金爷您比。” 寇凛君子爱财, 取之有道, 手里的钱不脏。 而金鸩的财富却充斥着血腥。 楚谣背过身去, 因为眼睛里的憎恶已经快要遮掩不住。 从前, 她没少听虞清讲诉东南海倭寇与海盗的历史。 大梁实行海禁之后, 先有倭寇时常犯境,后有冒充倭寇的本国沿海百姓,以村落为组织, 低价买入国内的茶叶、丝绸和瓷器等,高价贩卖至东南海域其他国家,以及西洋人。 见之可获暴利, 越来越多的沿海百姓加入, 先帝便开始残酷镇压,抓住一人杀其全家, 更甚者全村连坐。 这一举措非但没能成功遏制住走私现状, 反而逼着他们携家带口脱离朝廷管制, 以海船为家, 彻底干起了打家劫舍的买卖,结成海盗组织。 资源数量总是有限的, 海盗与海盗之间也有竞争, 经过多年的相互吞并, 最终形成如今三雄称霸东南海域的局面。 带来的威胁,比倭寇还要严重。 尤其是金鸩, 他与另外两人有所不同。 在没有成为“大老板”之前,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海盗头目。当大梁国内世道渐渐稳定,他便敛去锋芒,不再挑衅朝廷,安心做起了旁的生意——贩卖人口、倒卖军用火器这类的生意。 生意规模有多大,看看方才他说话气吞山河的模样就知道了。 尽管瞧不见她的憎恶,但金鸩感觉的到,笑一笑道:“钱这玩意儿是死物,没有脏不脏的说法儿,人心才有。” 楚谣闷不吭声。 稍后,金鸩的手下已经开始静而有序的往院子里搬珊瑚了。 金鸩侧身让出条路:“去砸吧。” “够了。”楚谣冷着脸扶着腿走回妆台前坐下,扫一眼满屋子侍女捧着的红衣,以及几个准备为她梳妆打扮的老妪,“还请金爷给我个准话,究竟要怎么样才肯放我和孟筠筠离开?穿我娘喜欢的衣裳,佩我娘喜欢的饰品,学我娘的品性,这样就够了么?” 金鸩见她忽然消沉下去,微微愣了下:“你以为我是让你扮成你娘,想从你身上找你娘的影子,所以才故意装作嚣张跋扈的模样,来砸我的珊瑚,绝我的心思,让我放你出岛?” 楚谣反问:“难道不是?忙着给我裁衣裳,一天时间内,一水的石榴红,春夏秋冬四季都有,每季三套,还尽是些旧款式……若您打算将我留在身边当做我娘的替身,不放我走了,也请您将孟筠筠先放了吧,用不着拿她来要挟我,我一个瘸子反正也逃不掉,更不会寻死。” “你这胆大包天的样子,倒是和你娘挺像的。”金鸩苦笑一声,再看一眼地上他最爱的珊瑚残骸,背起手,啧啧嘴,“这下我是真有些肉疼了。” 楚谣背过身去。 “款式旧是因我年事已高,养的裁缝们手艺虽好,但年纪也都不小了。”金鸩见她心思重,并不像先前表现出的单纯,最终决定与她解释解释,“也怪我了,昨儿接你过来后,正好遇事缠身,没来及与你说清楚。” 他特意给楚谣安排的房间,在他卧房左手边的暖阁里。 他从屏风绕回自己的卧房,再回来时,手中拿着一幅画卷。摆摆手,等将侍女都赶走以后,他将画卷放在楚谣面前的妆台上。 随着他小心翼翼展开画卷,楚谣的呼吸漏了一拍。 画上是她母亲未出阁时坐在谢家花园湖边持扇休息的模样,穿一袭淡淡蓝衣,笑意盈盈,一对儿美眸仿佛是活的,充斥着少女的娇羞。 “你娘喜欢海蓝色,并不喜欢石榴红。” 楚谣仰起头,目望他拉了个椅子在自己身侧坐下,至始至终,目光没有离开过画卷,“我让裁缝赶制些红衣给你穿,是想为你也画一幅,不,是春夏秋冬各一幅。” 他这话说的楚谣一怔。 “你有所不知,麻风岛上湿气极重,颜料褪色的快,多以朱砂来画,会褪的慢些。宛如你娘这幅画像,多年来我以油布包的严实,已经很少拿出来了,依然褪的厉害……”金鸩伸出手来,手指指向画中人身上的衣裳,“你瞧,这袄裙原本并不是这个颜色,又因为不施粉黛,脸上的轮廓也开始有些模糊了。” 楚谣与他一样盯着画卷看,只觉得画中的少女熟悉又陌生。 她一岁多时外公战死,谢家没落,她父亲却在朝中风生水起,整日里忙的看不到人影,府里还被各势力塞进不少姨娘。从她两三岁有点儿记忆,到五六岁时母亲病故这几年里,她鲜少见到母亲的笑脸。 以至于残留在楚谣脑海里的母亲,从来都是一副愁苦的模样。 她为此曾在心里恼过父亲,直到代替哥哥在国子监念书,接触到男人的世界之后她才慢慢理解,在这样世道里,只有没本事的男人才会只顾着儿女情长。 她父亲并非无情,只错在太有本事,且太过理智坚定。 唯一的弱点,应就是他们两兄妹了,而哥哥则是父亲的弱中之弱,轻易就能令他情绪失控。 毕竟政敌眼里的楚修宁,是只不动声色间就能咬死他们的狡诈狐狸。 而楚党学生眼里的老师,高贵的宛如山巅白雪。 只有楚家人才见过,这位恨铁不成钢的父亲恼起来撸起袖子拿着鸡毛掸子满院子追打儿子的模样。 楚谣从失神中清醒,心情渐渐稳定下来,小声问:“这是金爷画的?” 画工称不上精湛,但胜在用心。 “小瞧了我吧。”金鸩看看画像,又看看楚谣,眉目间都是温情款款,“我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当然,和你们山东楚氏没得比。自幼也是识文学画,饱读诗书的。” 楚谣稍愣,她试探问下去:“那您当年怎么会来海上讨生活了?” 金鸩原本没想多说,与她解释清楚自己没有拿她当替身的意思,完全是她多心了即可。 但他经过半响思虑,还是道:“十岁那年,北虏南倭,踏破了半壁山河,我父亲当时身为地方官,在敌军欲来攻城之际,竟选择收拾财物带着我们一家弃城逃走……” 楚谣追问:“然后呢?” “逃离之前,我看到城中连女人们都拿着炊具爬上城楼,再转头看我那正在马车里清点财物的父亲……”金鸩话音微微一顿,不辨神色,“于是走到半途休息时,我趁家人不注意,也跳车逃了。至今整满三十年,不曾归家。” 楚谣诧异的看着他:“乱世中,那么小的年纪,您是怎么生存的?” 金鸩好笑道:“干什么不行,我是十岁,又不是一岁,还能饿死我不成?” 楚谣见他说的云淡风轻,而且真就云淡风轻:“所以您就来东南海域做海盗了?” 金鸩摇了摇头,意气风发的道:“大丈夫合该提笔安天下,上马定乾坤,然而国难当头,提笔无用,我自然决定投身从戎,保家卫国。”忽又苦恼着一摊手,“但这卫国不是我想卫就能卫的,我去投考童子军,因太过羸弱,各项考核都是最差,被一脚从营地踢了出来。” “羸弱?”楚谣根本不能将这个词和眼前的金大老板联系在一起。 “于是我转投江湖门派,勤修武艺。”说起来时,金鸩的笑容颇为有趣,“七年之后,待我学成出山,我本想仗剑天涯,替天行道,结果经过几次怒而拔剑……我竟成了官府通缉犯,整日被捕快们围追堵截,一恼之下入了绿林,做了山匪。” 楚谣嘴角抽了抽。 他这经历也真是悲剧,但听他的语气带着些自我调侃,极为豁达。 楚谣不由想起了寇凛,同样是在乱世底层里打过滚的人,寇凛说起遭遇总带着一丝阴郁,可能和他一路没做过选择,始终随波逐流有关。 金鸩都是自己在做选择,好的坏的他都可以坦然接受。 所以寇凛心里想的是:呵,贼老天总爱玩我。 而金鸩心里想的是:哈,老子就是要逆天。 出发点截然不同,但两人却有着一个共同点,都不对命运折腰低头。 此时外头有人禀告:“金爷,伊贺藩主上来了。” “请他去议事厅。” “是。” 金鸩站起身时,还在向楚谣解释:“那时阉党横行,绿林内可不都是打家劫舍的盗匪,多的是有识之士。我因年轻太猖狂,自认也是有识之士,与十几个同样只有热血没脑子的莽夫喝多了酒后一拍即合,决定潜入京城刺杀东厂大都督……”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楚谣也能猜到结果。 “只我一人重伤逃走,被当时的神机营参将谢埕,也就是你外公抓住。” 说到这里时,金鸩才慢慢收紧了神色,将摊在桌面上的画卷慢慢合拢,系上带子,准备放回去收好,“我以为我必死无疑,但你外公并没有将重伤垂死的我交给那些阉人,反而将我带回谢家藏了起来,我也是那时候认识了你母亲,开始感觉自己不能在这么荒唐混日子,是时候上岸了。” 威风 威风 终于听到这里, 楚谣紧张的屏住呼吸。 “那时你母亲即将及笄, 而你外公也不知看上我哪一点, 想让我用回本名, 入赘谢家, 为谢家扛起门楣。”金鸩微微叹息, 看向楚谣, “我当时同意了,却收到好友从福建寄来的求救信,请我去救他落在海盗手里的儿子。那好友乃是我八拜之交, 我不得不去,且告诉你母亲待我回来就娶她,最长三个月, 岂料……” 直到此时, 楚谣才看到金鸩露出些“往事不堪回首”的苍凉:“我一走两年半,回京时, 你母亲已经嫁人了。” 既成事实, 楚谣连猜都不用猜, 不然她也不姓楚了:“您在福建出了什么意外?” “不想提, 总之我这一辈子只后悔一件事,正是此事, 害我痛失此生挚爱与挚友。”金鸩一笔带过, 绕开凳子准备离开, “米已成炊,你爹也是个人物, 我单人孤剑,准备继续去四海为家,却正好赶上大梁与北元在塔儿谷附近开战,你外公率三大营陪着圣上御驾亲征,京城防守空虚,我放心不下你有孕在身的母亲,没走成……” “等我两三岁时,您才离开京城?”楚谣静静看着他,按照他在东南海域上的传闻,也是时候了。 “恩。”金鸩只点了点头。 对于前半生,他滔滔不绝,楚谣脑海里的金鸩意气风发,潇洒之极,但自从收到“挚友”那封求救信之后,他的神态就变了,那两年半里发生的事情,一定令他痛不欲生。 楚谣等着听他究竟如何从一名“有识之士”,变成今日这般冷血枭雄。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拿着画卷绕过屏风回到自己的卧房里。 楚谣听见抽屉开阖的声音,还有铃铛的脆响声。 金鸩随后又走回暖阁里来,笑容温和:“小谣谣,你嫌衣裳不好看,稍后我请些苏州的裁缝和绣娘上岛来,由你挑选颜色和款式,总是得让你开心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掉不掉色,也是我多想了,你娘这幅画我藏了二十几年,以我这岁数,哪里还能再有一个二十几年。” “金爷说的哪里话,您如今正值壮年。”楚谣并非恭维,十几二十固然恣意潇洒,但而立不惑之年的男人经历岁月洗礼,稳重成熟,才是最有魅力,“我原本也不是嫌弃款式,听您解释过后,这样就好。” 金鸩笑道:“不必凑合,反正你一时半会儿的也走不了。你不是怕你夫君和哥哥担心么,我昨个就派人送信请他们上岛来陪你了。” 楚谣脸色倏然一白:“金爷您……” 金鸩示意她稍安勿躁:“没别的意思,我见过了你了,不见见你哥哥怎能行。何况我已派人去寻你说的那位神医,放你回去,你也是去虞家等消息,留在岛上治腿不是也一样?只不过我早前就打听过治疗骨病的神医,抓回来不少。” 楚谣微怔,他也帮她找过治腿的大夫? 金鸩嫌弃道:“这些所谓的神医,一个个一堆臭毛病,三不治,五不治,我将他们自己的膝盖骨捏碎,看他们治不治,最后证明皆是些徒有虚名之辈。” 楚谣深深吸了口气。 他安慰:“所以这一个,你也莫要抱太大希望。” 楚谣本也没抱希望,如今只为这位神医暗暗捏了把冷汗。 外头又传来声音:“金爷,伊贺……” “来了。” 金鸩往外走,又不放心的回头叮嘱:“听说你昨夜一宿没睡,先歇会儿,等我忙完了带你下山转转。” 楚谣正准备说“好”,现在她对金鸩的戒心消了不少,应该可以睡得着了。 忽地头昏脑涨,脚下一个趔趄。 金鸩的手原本已经放在了门上,见状一个箭步扶住她。 楚谣知道她哥哥的晕血症终于犯了,心中欢喜,解释道:“一夜没睡有些头晕,我去躺会儿就好。” 金鸩见她这模样不像休息不足,先将她抱去床上,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也还好;“你……” 眨眼的功夫,她已失去意识。 金鸩连忙推窗:“去将黄大夫喊过来!” * 金竹。 楚谣从床上睁开眼睛时,长喘一口气。 寇凛坐在床边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等着她说第一句话,表露第一个情绪,好以此来判断她这几天的遭遇。 貌美的弱女子被抓进海盗窝里会发生什么,寇凛根本连想都不敢去想…… 这种挫败感,他很多年不曾有过了。 楚谣挣扎着坐起身,眼风先瞥见地上有一叠子染血的细布,她忙抓住寇凛的手臂左右看:“你受伤了?哪里受伤了?” “后肩。”寇凛先回答她,注意观察她的神色,似乎还好……“不小心被砍了一刀,一瓶一千金的珍贵金疮药抹着,五天过去,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又道,“那血不是我的,是你哥的。” 楚谣刚刚松一口气,听他后一句,才感觉到手腕钻心似的疼。撩开袖子一看,竟被刀割的血肉模糊。 “我收到大老板邀我和你哥上岛的信,但不敢轻举妄动……”寇凛从怀里取出具有止痛效果的金疮药,拉过她的手腕,突然有些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你若在岛上,龙潭虎穴我也会去。但你哥一直感应不到你,我有些怀疑你是不是已经死了,倘若如此,我带你哥上岛并无任何意义,所以下狠手多砍你哥几刀,可以理解么?” “你是对的。”楚谣点头表示自己理解,见寇凛目光一直躲闪,她在他手背上安抚似的按了按,“夫君,我没事,好好的。” 她原本想试探寇凛一下,自己若遭羞辱失去清白,他会是怎样的态度。 可她知道这样的试探毫无意义,只会让他多难受一会儿,于是急急忙忙将金鸩与她母亲是旧相识的事情讲了一遍。 寇凛认真听着,用了很久才接受她真没遭受摧残,并不是伪装出来的平静,他整个人终于慢慢活了过来,泻出积在胸腔内的一缕郁气。 不等楚谣说完,他双手抓住她的手:“谣谣,我向你保证,往后再遇到这种情况,我一定不再多管闲事,寸步不离的守着你。” “这只是一次意外。”楚谣打断了他,“你并没有做错,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你还是要遵从你内心所想去做事,不可因噎废食。莫说这世间好人不得好报,你看,即使这只是一次赶巧了的意外,我一样吉人自有天相,指不定就是因为你救了那些人质,我方能得此福报。” 寇凛微微一愣:“我搞不懂你。” 楚谣不解:“怎么了?” 寇凛更不明白:“你先前还因为我将钱财看的比你重凶我。” “这两者意义不同。”楚谣也不知怎么解释,“先不提这些,夫君,我觉得金老板可能是天影的人。” 寇凛收敛自己的情绪,先处理正事:“听你所诉,的确有这种可能,因为天影若想江山易主,必定得有雄厚的经济实力,不然不可能将一个庞大组织运转起来。我从前就曾想过,他们的资金来源于哪里。” “如果真是来源于金大老板,那天影也未免太肮脏了,亏他们打着救世的旗号……”楚谣皱皱眉,“可我怎么觉得,老师未必知道呢?” 寇凛沉了沉眼睛:“稍后我会敲打一下他。” 正说话间,段小江在门外道:“大人,虞清来金竹了。” 楚谣欣喜道:“请她过来。” 段小江道:“她说稍后再来,这会儿正绑了虞三少,挂城墙上去了。” 楚谣一愣:“为什么?” 寇凛与她解释:“虞越私自带兵入浙江境,还组织守城,浙江总督派了人来调查,虞清先绑了人,这样金竹百姓定会联名求情,而且已经军法处置过,总督便不好追究了。” 半响才又道,“内祸,远比外敌厉害。” …… 城楼上。 “说,知道错了没有!”虞清绑他上城墙,特意穿了戎装,厉声道,“我处置你,并不只是做样子!” “我错哪里了!”虞越被麻绳吊出城楼,怒不可遏,“我守城不对?” “金竹缺你这三十几个人守城?”虞清气怒道,“你可知,正是因为你顶着虞家的头衔擅自来了金竹,他们才会不顾被耻笑抓小孩子为人质!你究竟长没长脑子?你若有着实力碾压他们,来也无所谓,带着区区几个随从你他妈逞什么英雄?!” “我……”虞越知道她骂得对,动了动唇,硬着头皮喝道,“知道我没脑子,你怎么不自己来接表姐?我还没追究你呢,带着小五私自出海,难道不是触犯军规?!” 虞清抽出鞭子,“啪”的一甩:“爹不在,我的命令就是军规,谈何触犯?!” 站在她身后的小少年赶紧劝:“三哥,你就给二哥道个歉……” 虞越怒瞪他:“虞川你说,你跟着二哥上哪儿去了?爹呢,去了哪里?!” 小虞川瞅一眼虞清,又垂下头,闷不吭声着对手指。 虞越转瞪虞清:“你是不是忘了,我才是你亲弟弟,和你同一个母亲,他们都是庶出的,你却信任他们不信我!” “是你又忘了。”虞清将手伸出城墙,紧紧捏住他的下巴,压着怒意道,“容我再说最后一遍,咱们虞家没有男女之别,更无嫡庶之分,对父亲来说,能上战场的就是他的好儿子,对我虞清来说,能帮父亲分忧的才是亲弟弟!” “少帅!”城外一众兵士听不见兄弟几个在楼上说什么,瞧见虞清的脸色,都怕下一秒她会将绳子砍断。 这三少爷若是掉下来,他们接是不接? 万幸虞清转身走了:“小五,看好他,三日不许给他水喝。” 小虞川立正抱拳:“是!” …… 虞清没走楼梯,跳下城墙后,站在原地无奈的摇了摇头。 她去往县衙后衙,段小江见她来了先禀告,等她走到门口时,门已敞开。 虞清走进去笑着抱了抱拳:“寇大人。”见床边两人手握着手,一声“楚大”没出口,舌头打了个结,“楚二?” 楚谣目露忧色:“你去哪里了?” 虞清先问她:“你和我表妹被抓去哪里了?” 楚谣只能又解释了一遍。 虞清微微吃惊,看向寇凛:“大老板要您和楚箫上岛?” 寇凛:“恩” 虞清沉吟片刻:“大老板应该不是天影中人。” “哦?”楚谣道,“你怀疑他在骗我?” “不,他的经历应是真的。”虞清犹豫了片刻,压低声音道,“在他没来福建之前,我父亲曾与他相识,觉得他是同道中人,想劝他归顺虞家麾下,为国效力。但后来我父亲发现,他这个人并非真的一腔热血。” 楚谣皱眉:“他别有所图?” 虞清又摇头:“我父亲说,他这种人属于天生反骨,性格偏激,特别容易受刺激,做事只凭一时意气,并不是发自内心去忧国忧民……” 楚谣无奈:“不愿归顺朝廷,就是天生反骨?” 虞清耸了耸肩:“我也不懂,我没见过大老板,都是我父亲说的,但按照我父亲的评价,与你们对天影的评价,我感觉他不是天影中人,他个性强势,哪里会屈居于人下?若真为天影提供财力支持,那也一定是有其他原因。” 寇凛撂下一句话:“不管怎么样,这岛都得上。” “恩,顺便帮我找一找我父亲。”虞清愈发压低声音,“我父亲失踪之前,留了封书信给我,说他要潜入麻风岛。” 寇凛一怔:“孤身一人?” “是的。”虞清至今想不通原因,“我父亲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异常,无法声张,所以冒险入内。我先前就是去麻风岛找我父亲,但我在岛外转悠许久,潜不进去,才又回来了,稍后再想别的办法。” 寇凛若有所思,站起身看着楚谣:“那我们先去吧。” …… 乘坐马车连夜赶到信中所指的海湾码头时,寇凛与楚谣上了一艘中型帆船。 船上有十几个又聋又哑的船员,接着他们两人以后,便朝着麻风岛驶去。 楚箫不到两个时辰就醒来了。 等帆船离开大梁海境之后,船员在船尾升起了一面金色素面的旗子,迎着海风招展。 偶遇的船只隔着老远距离,便开始纷纷退让。 甚至西洋船都给让了道,楚箫没见过,从船舱里跑出来,站在小船甲板上仰望那庞大的西洋商船。 商船上高高在上的红头发洋人瞧见了他,微笑着朝他施了一个摘帽礼。 翻译也躬身垂首:“少爷,公爵请您代问大老板好。” 楚箫愣了一瞬,连忙抱拳:“好。” 寇凛也从舱里走出来,瞥一眼船尾飘扬的金面旗,心道应不是普通的旗子,代表着金鸩本人。 寇凛忽然觉得当个大海盗头子,可比当权臣威风多了。 哨岛 哨岛 楚箫这次和他想到一起去了, 等远离那艘西洋商船之后, 他感慨着走到寇凛面前道:“在海上, 插着咱们大梁皇族的双龙旗, 怕都没有这金旗威风吧?” 寇凛没搭理他, 又转身走回舱里去。 他怕水, 不敢靠近船舷。 楚箫追进去, 兴致勃勃地问:“刚那红头发的是哪国人?” 寇凛哪里知道,依然不搭理他。 楚箫愈发来了兴致,追着他问:“我只见过波斯人, 天竺人,大人您呢?” 担心了这么多天,如今得知妹妹没事, 金老板是他母亲的故人, 虞清也平安归来,他的心情显然好极了, “西洋人长的可真是奇怪啊, 头发五颜六色……” 寇凛被他烦的不行:“你不晕船了?” 原本楚箫都忘记这茬了, 经他一提, 胃里又是一阵恶心:“奇怪了,我先前从运河来往山东和京城, 坐船从来不会晕的。” “运河与海上能一样?”寇凛走去吊椅上躺下, 又叮嘱一遍, “登岛之后,拿出你从前在京城装才子的模样来, 切记着别表现出你的不学无术。” “我现在已经不是不学无术了。”楚箫辩解道,“四书五经我都已经倒背如流了。” “然后呢?”寇凛好笑的看着他,“除了能背出来之外,你有什么改变?” 楚箫:…… 好像是没有改变,小时候怎么会觉得只要念多了书,就会变成他父亲那样的“政客”? 现在的楚箫越来越迷惑自己的行为。 寇凛看着他,目光也露出了迷惑。 从前楚箫的所作所为,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傻子的正常表现。但听虞清提到了虞康安对金老板的判断之后,他忽然发现看似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其实有着相似点。 楚箫八岁时看不惯楚狐狸的“政客”行为,选择自我放逐。而金鸩十岁时因为他父亲不守城,选择跳车离家。其实都是一种反叛精神,也就是虞康安说的天生反骨。 楚箫长大之后,从来也不怀疑自己八岁时做的决定。而金鸩更绝,硬着头皮三十年不归家。在寇凛看来,这根本就是死钻牛角尖的表现。 他忍不住做了个假设。 兄妹俩当年坠楼那会儿,倘若天下依然乱世,而且楚修宁接住他之后,楚谣因此摔死,楚箫应也会冲动离家。 没有得晕血症又一心想去从军报国的楚箫,究竟能混出个什么名堂? 关于这些猜测,寇凛没敢和楚谣说。 因为楚谣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楚箫从前不学无术的目的,既是为了反抗他父亲,也是为了让她去国子监接受男人的教育,莫要学世俗约束女人的那一套。 另一方面,寇凛等于再说自己那位已故多年的岳母,当年真的红杏出墙了。 这是很有可能的,原本他岳母和金鸩就是一对有情人。 谢埕最初看上的是金鸩,但他失踪了两年半,谢埕又谋划了自己即将战死沙场,等不及了,于是设计将女儿嫁给了第二个选择,数百年大门阀世家出身的贵公子楚修宁。 他岳母嫁过去,八成不是自愿的,而他那一心扑在朝政上的岳父也不是个风花雪月的人,身边更是没缺过女人。 寇凛想到这里时,真是很想笑,楚修宁那老狐狸这辈子都在算计人,几乎未尝一败,结果…… 但他最终没有笑,毕竟他现在也是有媳妇的男人,今日他笑人,指不定明日人笑他,男人何苦嘲笑男人。 而且这也只是一个猜测罢了,还有第二种可能,这两兄妹出世后的两三年里,金鸩见他们的次数估计比着楚修宁还多,楚箫的启蒙,很有可能来源于他。 听楚谣说,楚箫幼年早慧的很,也许金鸩教他的什么道理,他懵懂中记在了心里。 越是懵懂时,这影响越是深刻。 这一点,寇凛深有体会。 他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楚箫,关于金老板你还能记得多少?” 楚箫正趴在窗口伸着头呕吐,抹抹嘴,扭头道:“不是说了吗,原本我连想都想不起来了,如今提起来,隐约有印象是有这样一个人,当时说的好像是我外公的贴身护卫什么的,后来许久不见,我还问过我母亲,母亲说他死了……我似乎还难过了几天,后来就抛诸脑后了。” 寇凛:“哦。” 楚箫不解:“不过大人,你为何要我去他面前装模作样?” 寇凛反问道:“那可是你母亲未出阁前的旧情人,难道你想给你父亲丢脸?让他嘲笑你爹不会教儿子?” 楚箫蹙了蹙眉:“说的有道理。” * 大梁国海岸线上。 阿飞摩挲着自己的武士刀柄,用蹩脚的大梁话问道:“虞,第三,想好了?” 他要报虞清的救命之恩,为她做第三件事,没做完之前不能回天影里去。 虞清无奈的点了点头:“想好了,你修习的忍术里,可以在水下闭气吧?” 阿飞恩了一声。 虞清从怀里摸出一瓶药:“这是我问寇大人要的假死药,吃下后,可以暂停呼吸一刻钟左右,进入假死状态。” 阿飞不明白:“想做,什么?” 虞清解释:“我想上麻风岛,咱们先乘船去哨岛外围,吃下这药之后,你携着我潜入深水下,从哨岛中间穿过去。” 阿飞难得瞪了瞪眼睛:“一刻钟,做不到,中途醒,你会,死。” 虞清恭维着拍拍他的肩膀:“所以全看你的了啊。” 她必须去岛上,父亲不必她来担心,但楚箫她放心不下,这两日里寝食难安。 今日终于打发走了总督派来调查的高官,她必须启程了。 虞越没脑子,虞川年纪小,但她还有个四弟有勇有谋,留守在虞家军大本营里,她还是很放心的。 * 麻风岛域。 与先前四贼上岛不同,巡航船并没有来搜查,寇凛搭乘的帆船直接朝着最近的哨岛驶去。 距离哨岛越近,楚箫的嘴巴越是合不拢。这一个个哨岛宛如一座城池,沿岸都筑起了高高的炮台,几步一个了望台,哨兵正持着可以扩大视野的西洋玩意观察着他们。 还有许多男人赤裸着上身,顶着海风在岸边整齐小跑,两只脚腕上都绑着小沙袋。 “这是海盗么?”楚箫目不转睛,“我还以为我去了虞家军的营地。” 寇凛站在甲板最中间位置眺望了半天,也终于知道东南沿海这海盗为何如毒疮一般始终剜不掉了。 “寇大人,楚公子,这边请!” 帆船入港,一个瞧着略有些身份的刀疤男将他们接上了哨岛,换乘另一艘摆渡小船前往麻风主岛。 但等登船时,刀疤男却拦住寇凛:“寇大人,根据咱们麻风岛的规矩,您得先朝这面旗子行躬身礼,才可以上船。” 寇凛抬头看一眼摆渡船上的金面旗,冷笑道:“让本官行躬身礼?真拿自己当皇帝了?” 刀疤男面无表情:“咱们买卖人就凭着规矩立足,这规矩不能坏,但金爷也考虑到了您身份尊贵,于是专门为您开了个后门……” 寇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有一个小竹筏。 刀疤男道:“从这里去主岛不远,且今日无大浪,您请放心。” 寇凛的脸黑如锅底:“让本官在海上划竹筏?这是开后门?这是刻意刁难本官吧?” 楚箫在他身后小声劝道:“大人,不然咱们就行了个躬身礼吧,金老板算是长辈,行礼并不丢人。” 航行一路,路过船只不少人朝着那面旗子行礼,连红头发的洋人都行了摘帽礼,可见这规矩应是真的。 寇凛斥责道:“少废话,上竹筏!这与年纪无关,你我乃朝廷命官,岂能向海盗弯腰低头?” 楚箫虽是个百户官,但一直感觉自己和跑腿的小厮差不多,没有什么做官的觉悟,听他这么一说,的确是不妥。 于是挺了挺胸脯,跟着他往竹筏走。 刀疤男道:“楚公子,您乃金爷故人之子,算是自己人,不必行礼也可以上摆渡船。” 楚箫脚步一顿,眼睛亮起来:“真的吗?!” 寇凛回头瞪他:“你敢!” 楚箫当然不敢,灰溜溜追上去。 两人上了竹筏,在竹筏两侧坐下,楚箫四下看了看,问道:“桨呢?” 岸上的刀疤男道:“回楚公子的话,金爷只让咱们准备竹筏,没让咱们准备桨。” 楚箫瞠目:“没桨你让我们怎么划过去?” 刀疤男指了指摆渡船:“可以乘船。” 楚箫无语:“还有别的选择吗?” 刀疤男点点头,“可以游过去。” “大人,要不然咱们游过去吧。”楚箫望一眼麻风主岛,离的并不远,完全可以游过去,伸手进水里,“海水不冷。” 游过去…… 天知道寇凛坐在这左右趔趄的竹筏上,浑身肌肉已经绷成了石头,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楚箫见他木讷着脸,喊道:“大人?” 寇凛咬咬牙:“没桨就不能划船了吗?” 楚箫实在想不出办法:“那您说没桨船怎么走?全靠浪吗?” 寇凛在心里将金鸩骂了一百遍之后,灵光一闪,施展轻功跳上了岸,抽出腰刀砍了摆渡船头上的麻绳。 “楚箫,上来。” 楚箫赶紧上了岸。 刀疤男站在一旁,等着看寇凛想出了什么妙计。看的时候朝麻风岛高耸的山峰望去,刚已释放了信号枪,金爷没准儿这会儿正拿着西洋镜朝这里窥探。 却见寇凛将绳子绑在楚箫腰间,一脚将楚箫踹下了海。 他自己则重新坐上竹筏,一本正经地道:“本官想乘竹筏,你想游水,那你下水拉着竹筏走,一举两得。” 玩耍 玩耍 楚箫呛了一口海水, 从水面露出头, 听见寇凛的话, 恼的直磨牙, 浮在水中瞪着他。 寇凛眯起眼睛回视:“你有意见?” 楚箫将口中的咸水吐出来:“没有。” 寇凛扬眉:“那还不走?” “是的大人。”楚箫从来也没将他当成妹夫看, 只当成上官, 习惯了之后连气都不会气很久了。 刀疤男在岸上喊道:“寇大人……” 寇凛没有回头:“金爷没说这样不可以吧?” 刀疤男沉默片刻:寇凛道:“那就行, 楚箫,走了。” 楚箫听话的开始游水。 刀疤男看着慢慢远去的竹筏,眉头拧起来, 招呼个手下过来,附耳几句。 竹筏离岸很久之后,楚箫才边游水边问道:“大人, 您不是说让我在金爷面前装模作样, 别给我父亲丢人吗,您这样我还怎么装, 岛还没上去, 不是已经丢人了?” 寇凛心里道:你爹不丢人, 就变成本官丢人了。 楚箫又问:“您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啊?” 寇凛全部精力都用来稳住这竹筏别翻, 没有回答他。 * 麻风岛上,金鸩正在暖阁里陪着楚谣吃晚饭。 “金爷。”手下得到他的准许后, 走上前来, 附耳低语许久。 楚谣拿着汤匙, 小心翼翼打量着他的表情。 只见金鸩的眉头越蹙越深:“他没有反抗?” “没有。咱们是否要管?” “无需多事。” “是。” “先接去山下别院,准备热水和干净衣服。” “是。” 待手下退出房间, 金鸩提着筷子半响没有动,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楚谣算算时间,觉得寇凛和哥哥快到了,不知是不是和他们有关,问道:“金爷……” “他们到了。”金鸩知道她想问什么。 楚谣不见任何欣喜,因为金鸩面色不对:“是闹了什么不愉快么?他们不知我的处境,想必对您有所误解,还望金爷见谅。” 金鸩笑着道:“我刻意小小刁难了一下你夫君,他倒是很聪明。” 楚谣没来得及说话,听他话题一转,“不过,你哥是怎么回事,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楚谣微愣,明白哥哥又被寇凛欺负了。 她不是没说过寇凛,但他非得说是她哥哥自己要拜师,求他教导。 她问过袁少谨,还真有这么一回事。 金鸩放下筷子:“寇凛虽是他的上官,却也是他的大舅子,还有你父亲堂堂吏部尚书撑腰,有什么好怕的?他这幅懦弱的表现,与我先前打听到的京城第一才子,实在相差甚远。” * 这处哨岛距离主岛的确不远,楚箫水性也好,拽着竹筏没多久就上了岸。 主岛外围一圈密林,栽种着四季常青的树,据说林间布着各类迷途阵,只有一处地方可以进出,是主岛的正门。 寇凛从竹筏上岸,双脚挨着地之后,这心里才算踏实。 岂料进门时又被乘摆渡船提前过来的刀疤男拦住,指着门楼上飘扬的金面旗道:“寇大人,根据咱们岛上的规矩,您得先向这面旗子行躬身礼,才可以走正门入内。” 寇凛此刻真是快要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想跳上去将那旗子给摘下来撕成碎片,再扔地上踩几脚! 楚箫爬上了岸,浑身湿漉漉,经冷风一吹,重重打了个喷嚏:“不行礼……阿嚏,是不是就只能走侧门了?” 刀疤男道:“是,不过侧门内机关重重,遍布五行术阵。” 寇凛可不想没事耗费精力,已有经验:“那是否还有第三条路?” “有。”刀疤男指了指身后二十几个守门护卫,“打倒我们,从正门闯过去。” 寇凛唇角一勾,这个简单,他选这个。 正要说话时,几个准备出海的商人从岛内出来,看到刀疤男之后慌忙上前来行礼:“冲爷。” 刀疤男点头示意了下:“恩。” 寇凛脊背顿时一僵,金鸩大手笔,这个来接待他们的人竟是段冲? 楚箫听到这声“冲爷”也吃了一惊。 他就是金老板的义子段冲? 瞧着二十六七岁,穿一身朴素短打,个头蛮高,但身材瞧着并不是很魁梧,气质有些冷漠但不锋利。 之所以会吃惊,是因为和虞清口中描述的东南海最强悍匪的形象相差甚远。 寇凛同时想起了虞清的话。 ——“因为大老板一直刻意回避与我父亲正面交锋,我只见过段冲两次,但没交过手。倒是虞越与他在海上遇到时,追了他两次,十招被他将双臂全拧脱臼。如今被打怂了,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却听见‘段冲’两个字就直哆嗦……根据这一点,还有其他与段冲交过手又侥幸活下来的人的描述,你、我,再将谢从琰谢将军喊来,抛开外在因素,公平决斗,我们三个人联手勉强只堪与段冲打平罢了……” 段冲看向寇凛,语气依旧平淡:“寇大人,您想怎么选?” 寇凛反手摸向后背的兵器匣,摩挲着檀木盒子的纹路,犹豫了下,笑道:“前来拜访大老板,打打杀杀未免太不客气,我还是走侧门吧。” 虞清不会夸大其词,他应该打不过段冲,何况肩上的伤口还尚未彻底愈合。 段冲“哦”了一声,嘱咐身后一个护卫:“你去领路。” 守门护卫抱拳:“是!” 楚箫正要跟上去,寇凛做出制止的手势:“你从正门走,先去找你妹妹。” 一个是楚箫湿透了,一个是带着他走侧门闯关是自找麻烦。 楚箫咽了口唾沫,询问段冲:“可以吗?” 段冲侧身一让:“楚公子请。” 寇凛则绕了很远的环岛栈道,绕去侧门,进入密林中。 活动手腕,做好闯关卡的准备时,他往山顶上看了一眼。 先前上竹筏时,段冲拦住楚箫,提到“故人之子”这四个字时,楚箫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诧异,也不知段冲有没有注意到异常,会不会禀告给金鸩。 寇凛来之前已经提醒过楚箫,金鸩给他的信中,只邀请他们上岛,甚至都没提楚谣在岛上的事儿,稍后见到金鸩时,千万不要露出早已知道一切的态度。 但刚才楚箫露陷了,寇凛当即就反应过来,准备圆过去时,临时决定顺其自然。 因为在他的第一种猜测中,还存在一个情况,他那岳母或许也不清楚自己这一双儿女的生父究竟是谁,金鸩只从传闻中得知楚箫在京城的消息,俨然就是第二个楚修宁,于是做出两个孩子与自己无关的判断。 却不知道那个根本不是真正的楚箫,是楚谣假扮的。 寇凛很想知道金鸩得知楚箫和他一样,也是个生有反骨的人以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不过寇凛有一件事想不通,楚箫不像楚狐狸,但楚谣很像。 两人是龙凤胎,难道还能各有一个爹? 可能真是他多想了,楚箫会像金鸩,只是因为受了金鸩的启蒙而已。 * 暖阁里,楚谣正在向金鸩解释:“我哥哥并不是软弱,他只是待人和善。” “这是和善?”金鸩不信,“你父亲也是温文和善,看着很好欺负的模样,但咬起人来和疯狗一样,死都不撒嘴的。” 这形容令楚谣无言以对,明明是在侮辱,但她偏偏听出了夸赞。 金鸩站起身:“你先吃,我下去接他。” 楚谣准备起身相送,被他按住肩膀,“怎么还是这样见外?” 楚谣只能又坐下了。 金鸩走到房门口后,又停住脚步:“有件事很奇怪,冲儿告诉我,你哥哥似乎早知道我与你母亲乃是旧相识?” 楚谣心里咯噔一声。 而金鸩并未继续追问,兀自出门去了。 …… 金鸩从山上出发,楚箫从岛口去往山下,两人恰好在别院门口遇见。 没等人介绍,楚箫立刻就分辨出了他就是金大老板。 果然是小时候常见的,看到立刻就能想起来。且他想起的比楚谣更多,脑海里开始浮现出一些模糊的片段,是金鸩抱他在腿上教他握笔写字时的情景。 护卫们行礼:“金爷!” 楚箫回过神来,寻思着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 寇凛提醒过他很多次,现在他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去质问金鸩他妹妹的下落。 不过,楚箫觉得这样的开场白更合适:“金爷?咱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 金鸩见他这狼狈的样子,被寒风吹的微微哆嗦着,心疼不已:“别在外站着了,先进去再说。” “金爷,我妹妹是不是被您误抓到岛上了?”楚箫跟着他进入别院里,摆出质问的态度。 “你妹妹没事,在山上。”金鸩简单说了两句,表达他没有恶意,催促道,“热水和衣裳都备好了,你先去换洗一下,收拾妥当了我在与你慢慢说。” 楚箫确实很冷,思考自己是应该坚持先见妹妹,还是听他的话去洗个澡。 金鸩上下打量着他,视线移到他袖口上,眉头一皱:“你受伤了?” 楚箫心头倏然一紧,才想起来先前为了令晕血症发,手腕被割了好多口子,涂了寇凛的天价金疮药之后,早已不流血了,但刚才在海里泡了太久的水,伤口再次裂开,往外流出不少血水。 血水…… 楚箫天旋地转着晕了过去。 这是什么毛病,兄妹都是说晕就晕。金鸩愣了一下才去接住他,撩开染血的袖子一看,瞳孔紧紧一缩,转头呵斥仆从:“愣着作甚,还不快去请大夫!” 岂料仆从未将大夫请来,却先来了个侍女,慌慌张张的道:“金爷,楚小姐晕过去了。” 金鸩脸色阴晴不定:“几时的事情?” 侍女道:“不到一刻钟,奴婢是从索道跳下来的。” 兄妹俩同时晕过去的? 金鸩眸中闪过一丝狐疑,思考间,听见楚箫在榻上轻轻支吾了一声。他忙转头,见楚箫悠悠转醒。 金鸩摆摆手,将房中仆从侍女全都赶出去,走去榻边坐下:“可是着凉了?” 楚谣昏厥时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见到金鸩不曾表现出惊意,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微微垂着头,不去看他的眼睛。 她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以前她觉得他们兄妹的秘密很难被发现,因为很少有人会往如此怪诞的方向去想,但自从被寇凛发现,而且得知柳言白一早就发现了,楚谣才知道是她自己太没见识。 不过她的没见识,也是她父亲带来的。 因为同个屋檐下生活,她父亲好几年都没发现异常。 她正想着解释,听金鸩问:“你晕血?” 又准备解释,金鸩改了口,“哦,不对,我问错了,是你哥哥晕血吧?” 楚谣倏然抬头,猜到他起了疑心,但这理解能力和接受能力也未免太过骇人了吧! “他小时候受过的血的刺激?”金鸩沉吟着,看楚谣依然一副震惊的模样,解释道,“不是我聪明,因我二十多年前,就曾见过一对双生兄弟也是如此,只不过他们产生类似双生感应的原因,不是血。” 楚谣愈发吃惊:“还有人与我们一样?” 金鸩颔首:“是的,我遇见他们时,也是用了很久才相信,原来这世间真的是无奇不有。” 楚谣迫不及待地问:“您在哪里见的?他们是什么反应?他们兄弟最后治好了吗?” 金鸩略一沉默,只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死了一个,感应终于断了。” 这等于说到死都没治好,楚谣不免失望。 她还想询问更多,金鸩明显不愿说:“你们小时候不会如此,是从何时开始的?” “八岁。”事已至此,楚谣也不再隐瞒,说出两人坠楼之后,楚箫因为看到她流了很多血,受到了刺激,患上晕血症的事儿。 旁的都模糊带过,更没将她父亲在他兄妹两人之间做选择的事情捅出来,“我哥小时候聪慧过人,您该是知道的,可五六岁时不知道怎么了,有些厌学,再加上和虞清走得近,受她影响想去从军。八岁之后得了晕血症,从军没了希望,越发自暴自弃,厌恶读书,整天里混日子。” 她说话时,抬头看了金鸩好几眼,每次都是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她便只专心说话:“没多久,我们之间出现这种反应,他就让我替他去念书,不准我告诉父亲实话。先帝因为痴迷修道,惹的国家动荡,今上上位后,容不得怪力乱神,我们也都怕的很……” 金鸩猛然站起身,俯视着她:“这样明显的异常,你们不说,你父亲竟然过了几年才知道?” 楚谣道:“那时候我父亲入了东宫教导太子……” “自己的孩子不管,去操心别人的孩子。”金鸩笑了下。 这笑声听的楚谣脊背发凉。 金鸩又问:“你哥哥是见血一定会晕?” “不是。”楚谣摇了摇头,“年前我父亲遇袭,他在一旁躲着就没晕,我夫君说他是八岁那年受了刺激之后,血给他留下了心里阴影……” 金鸩又问了几个问题,绷着下颚听完,沉默许久。 楚谣猜不透他在想什么:“金爷,还请您给我些酒喝,我哥就能早些醒来了。” “哦。”金鸩回过神,立刻让人去备酒。 楚谣疑惑起来,他似乎对此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莫非他从前认识的那对儿双生子,也是以喝酒来加快清醒? …… 金鸩走出别院,伫立许久,眼底隐隐划过阴霾:“去将冲儿找来。” “是。” “等等,寇凛闯的是哪个门?” “北门。” “将北门防守提到最强,至少困他七天再放他出来。” “是!” …… 楚箫醒来以后,金鸩已经离开。 他被护卫带上了山,住进金鸩的院子里。见到楚谣之后,从她口中得知金鸩已经知道他们的秘密,反而松了口气,因为用不着在装模作样了。 子时金鸩回山上,与楚箫闲话了几句家常,无非是说他妹妹小时候多可爱,他小时候多聪慧之类的话。 不知觉间拉近了距离。 第二日一早,金鸩带着楚箫下山转转,路过山腰一处靶场时,楚箫扭头多看了两眼。 “我那二儿子曹山体弱,这是修来给他锻炼身体的。”金鸩停下脚步,“对了阿箫,我听阿谣说,你的箭术十分了得?” 楚箫只有射箭这门功夫能拿来吹,但还是谦虚道:“略懂一二。” 金鸩啧啧道:“巧了,我没事也爱射箭玩,咱们爷俩比试一下如何?” 楚箫比箭真不怕,底气十足:“金爷有此雅兴,自然奉陪。” 金鸩先苦着脸求饶:“我年纪大了,常年在海上湿气重,这老胳膊老腿酸痛的厉害,使不上力,你可得让着我点。” 楚箫已将谦虚扔去了一边:“好!” 金鸩微微怔,旋即哈哈一笑,与他往靶场里走。登上射箭台,束起自己宽阔的袖口,一扬手臂:“拿弓来!” 护从搬来两张一模一样的弓。 楚箫随意选了一张,掂了下,重量刚好趁手,从护从双手捧着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白羽箭,微一侧身,拉满了弦。 “嗖!” 正欲中靶心时,却被金鸩射出的箭击中,两支一起落地。 楚箫嘴角一抽:“您这需要我让?” 金鸩眨眨眼:“这是意外,再来。” 楚箫再射一箭,又是准备射中靶心时被金鸩打下来。 金鸩“哎呀”一声:“意外意外。” 意外个鸡毛意外,楚箫已知金鸩的箭法完全在自己之上,这个大骗子! 金鸩催促道:“再来呀!” 楚箫明白自己完全被吊打,一点兴致也没有了,拉弓随意射,反正会被打下来。 但这一次金鸩没松手,楚箫的箭擦着靶子落在地上。 金鸩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阿箫,你这箭术不行啊,连靶子都射不中,也和我一样是意外吗?” 楚箫被他气的肚子疼,什么人啊这!“金爷,您就别戏弄小辈了。” 金鸩再是哈哈一迭声大笑,见楚箫意兴阑珊,他道:“觉得没意思了是不是,那玩儿点有意思的?” 楚箫摩挲着弓,近来累的不成样子,他也的确许久没有玩乐放松心情了:“玩什么?” 金鸩递给护从一个眼神。 不一会儿,从曹山的住处鱼贯而出数百个持火枪的戎装护从,井而有序的将靶场围住。 原本靶场并没有什么人,金鸩出门也就带了四个护从,此时气氛瞬间冷肃起来。 楚箫忽地有些心慌,不知他摆这般大阵仗是想干什么。 随后,几十个被铁链锁住手脚的囚徒被押到场上来,这些囚徒头上蒙着黑布袋,看不到相貌,统统身穿雪白中衣,嘴似乎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呜咽声。 他们被皮鞭驱赶着,如一群绵羊般挤在了靶场里,挤在楚箫前方不远处。 楚箫耳朵里顿时充斥着“呜呜”的声音:“金爷,您这是打算做什么?” 金鸩将弓竖在地上,双臂交叠搭在弓上,笑道:“这些是我抓来的沿海渔民,正准备贩卖去南洋做奴隶。” 楚箫攥紧了拳头,他听罢金鸩过往的经历,敬他是条有血性的汉子,再加上幼年相识,对他有股莫名的亲切感。 此时经他提醒,才恍然清醒过来,面前这人是个无恶不作的大海盗头子。 “以他们的心脏代替靶心,我来射。”金鸩依然微微笑着,“你若可以像我先前一样打掉我的箭,我就放他们回家,如何啊?” “我根本做不到!”尽管楚箫已经强压着怒意,依然是吼出来的。他能将袁少谨设在靶心上的箭射下来,但飞箭中途他做不到! 金鸩将弓重新提起来,鼓励道:“先别急着否定,试一下。” 楚箫火气冲上了头,这阵仗下他知道金鸩不是在开玩笑,一双眼睛都快红了:“金老板,这人命能拿来试吗?!” “有何不可?”金鸩慢慢抽出白羽箭,搭在弓上,脸上的玩笑渐渐收起,目光肃杀,朝着其中一个奴隶的胸口射去! 这一箭射的猝不及防,楚箫慌着抽箭,但为时已晚,他手里的箭尚未搭上,金鸩那支箭已射穿那奴隶的心脏。 “噗”的一声,染血的箭头穿胸而过! 因那些奴隶穿着白色中衣,血色立刻大片晕染,如同一个被打爆了的水球。 眼睛里登时一片赤红,楚箫耳鸣的厉害,周围场景潮水般后涌,意识渐失。 金鸩笑道:“臭小子,你发什么愣啊?我要射第二箭了……” 弓弦逐渐绷紧的声音明明很细弱,却将迷糊中的楚箫给震醒了过来,努力逼着自己清醒一些。 手忙脚乱中,也随着金鸩拉弓,这次箭是射了出去,但偏了不只一点半点。 “噗”! 再是一箭穿心! “第三箭!”金鸩接过护卫递来的白羽箭,全然不给他留一丁点思考的空隙,手松弦震,箭似流火。 他冷厉的声音同时响起,“你应该有所耳闻,在东南海上大老板说一不二!你若敢倒下,我就将他们全杀光!而且这一百个只是开始,我已让段冲出海继续抓人了,咱爷俩闲着没事慢慢玩儿!” 自审 自审 疯子, 这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随着越来越多的奴隶倒下, 触目惊心满地血红, 楚箫即使还能保持着清醒, 但他双手抖的厉害, 嘴唇麻木, 整个人还在活动, 却犹如一具行尸走肉。 他的箭在拦截金鸩时射的越来越偏,甚至射中了一个奴隶的肩膀。 楚箫的精神几乎陷入崩溃的边缘,便在此时, 他脑子似是开了窍,忽然意识到金鸩并不是在以杀人为乐,他是想帮自己克服晕血症! 这些奴隶应该不是沿海渔民, 不然为何要用黑布袋套住他们的头? 是倭寇, 肯定是倭寇! 因为不少东瀛武士的发型十分奇怪,有的将中间剃秃, 只留有两边。有的只中间蓄发, 两边剃秃, 与大梁人之间很容易区分! 想到这里时, 楚箫紧绷的神经旋即就松懈了下来,看向金鸩的目光没了怒意, 反而多了一分感激, 手里的“弓”啪嗒落地, 人也晕了过去。 身后捧着箭筒的仆从立刻接住了他,另有两个仆从搬来了藤椅, 将他放在藤椅上。 金鸩扔了弓:“拿酒!” …… 金鸩带着楚箫出门之前,就嘱咐楚谣在床上躺好了,因为随时都可能陷入昏厥。 楚谣从哥哥身体里醒来时只嗅到血腥味,并没有看到血腥的场景。 因为藤椅背对着靶场,且那数百戎装护从以盾牌将靶场和射箭台之间隔绝开。 楚谣知道金鸩要帮哥哥克服晕血症,但却不知道他使用了什么手段,但她知道这手段一定极端恐怖,因为她感受到楚箫所遭受到恐慌。 手脚不听使唤,一直在颤抖,她目望面前双手掐腰看着自己的男人,想要开口喊一声“金爷”,然而舌头和嘴唇都是麻木的。 “感觉可还好?”金鸩接过仆从端来的酒,先喝了一杯试了试温度,蹙眉扔回去,“还有些凉,再拿去烫。” “是。” 楚谣好一会儿才能开口,声音颤抖着:“金爷,您这用的什么法子。” “你哥果然还是聪明的。”金鸩弯下腰,双手分别按在藤椅两边扶手上,平视藤椅上的楚谣,“江郎尚且才尽,他不动脑子久了,只是迟钝了而已。” 楚谣还是那句话:“您用的什么法子?” “他这晕血症说白了就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自然是帮他塑心,从而激发他的血性。”金鸩微微笑道,“所以你待会儿得多喝点酒,早点让他醒来,不能间断的太久。” “金爷,我知道您是为哥哥好,但是……”楚谣感受的强烈,实在是心疼,“您的方式实在太残忍了,我怕会适得其反……” 金鸩点头:“的确可能会适得其反,令他更加恐惧。” 楚谣怕的也是这个:“仔细想想,哥哥的晕血症即使不治好也没什么关系,这么多年了,也一样过来了。” 金鸩沉默了会儿,命左右仆从走远了一些,道:“阿谣,你必须站在我这边。这并不是晕血症的问题,你哥若只是晕血,弱了些,多照顾点就是了。但这晕血会导致你们之间的双生感应,问题就麻烦了。” 楚谣道:“现在饮酒之后,这种状态顶多一两个时辰,并没有妨碍……” 金鸩闭上了眼睛,似乎在调整自己的情绪:“那是你们之间的感应比较弱,而且也还年轻,等你兄妹到了三十几岁,就知道厉害了。” 楚谣微微一怔,明白过来:“您从前认识的那对儿双生兄弟,有什么不妥之处?” 金鸩睁开了眼睛:“那对兄弟的家族里,已经出了好几对双生姐妹和双生兄弟,都有这个毛病。不需要任何诱因,就会出现你和你哥这种情况。” 楚谣吃惊着睁大了眼睛。 金鸩道:“因此发生过不少悲剧,最重要的是,等年纪大些之后,身体就会出现问题……” 楚谣捏着手:“什么问题?” 金鸩有些不忍说:“衰老的很快,或者神志不清陷入疯癫。被掌控的越多的那个,出现的症状越严重……于是,他们家族有个家规,有一支脉专门负责执行,一旦有双生子出世,必须杀一个留一个。” 楚谣指尖颤抖:“我和哥哥往后也会出现这种状况?” “不知道。”金鸩目光沉沉,“这个家族里,从来没有出过龙凤胎。再一个,他们的感应都是与生俱来的,而你和你哥年幼时并没有,因你哥晕血才导致,你哥才是最主要的诱因,所以关键就在这晕血症上,治好了他的晕血症,你兄妹二人的双生感应应该可以斩断……” 说着话,护从又将暖好的酒端了来。 金鸩试过之后,递给楚谣。 楚谣从他手里接过酒盅时,悄不做声的看了他一眼。 他神色凝重,在想心事,并没有注意。 楚谣昨日就想不通,她和哥哥这种双生感应很常见么? 他为什么能遇见? 今日再听他说,这和家族遗传病差不多。 金鸩当年在京城待了几年,一直等他们兄妹三岁才离开,难道是想确认他们兄妹有没有这种病? 楚家人肯定是没有这种病的,她父亲身为楚氏一族长房嫡长子,若族中祖上有这个病,她父亲不会不知道。 那金鸩为何会觉得他们兄妹可能会得这种病? 楚谣止住自己的猜测,颤着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不会的,不可能。 她喝完之后,金鸩提着壶帮她满上。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腕,问道:“金爷,您和我母亲之间……之间……” 她说不出口,这让她怎么说出口。 金鸩却明白她的意思:“你想问我先前说的你母亲红杏出墙,是不是真的?” 楚谣艰难的点了下头。 金鸩视线微微下垂,问:“你希望是真的,还是假的?” 楚谣道:“不可能是真的!” 金鸩笑道:“那你还问什么?我不是说了,我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么?” * 麻风岛北门附近,被困在浓雾里、可视距离连两尺都不到的寇凛已将自己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 腰板这么硬干什么? 金鸩是他岳母故友,算是舅舅辈,他弯个腰又如何? 如今被困在这里寸步难行,猛兽什么无所谓,关键迷雾中有水潭,他刚险些一脚踩进去,也不知水潭下有什么机关,他的脚险些被捕兽夹之类的玩意儿夹住,将他往水下拽。 现在他提着腰刀,浓雾中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因为刚才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影一闪而逝,速度极快。 “咯吱。”那人踩断了枯枝。 寇凛惊觉此人就在自己右后方不远处,一直跟着自己,这么近的距离,他完全没有任何感觉。 他知道麻风岛上高手如云,可他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除了连虞清都忌惮的段冲,他真不信还有谁能胜过自己这么多。 段冲是准备偷袭自己? 总之不能坐以待毙,寇凛知道这只是金鸩刻意刁难,直接循声而动,身形一闪,拔出腰刀朝他攻去。 那人纵身一跃,跳上了树。 雾中看不清楚,寇凛只听见树叶沙沙作响。他正准备追上树,身后的树叶又开始沙沙作响。 那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干扰的寇凛判断不出正确方位,又怕再踩进水潭里,真是烦躁极了:“行了行了,本官认输,本官去给大老板行躬身礼。” 话音落下好一会儿,树上那人才道:“锦衣卫寇指挥使?” 寇凛一皱眉:“你不是段冲?” “不是。”说话间,那人从树上跳下,落在寇凛面前。四十几岁的模样,飒爽黑衣,五官硬朗,气质冷冽,朝着寇凛抱拳道,“在下虞康安。” 寇凛微微一愣,盯着他看了半响,果然是虞康安。因为虞清提前打过招呼,在岛上见到他倒也没太意外。 虞康安道:“我久不回京城,与你多年前不过一面之缘,方才只瞧着你有些眼熟,不敢相认,听你自称‘本官’才确定。” “下官见过虞总兵。”寇凛没他官大,不过这一弯腰却是出于敬仰,“虞总兵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这里不奇怪,寇大人为何会出现在麻风岛上?”虞康安看他的目光透了些戒备。 “虞总兵莫要误会,下官可不是来和大老板谈买卖的。”寇凛思忖道,“下官的夫人被抓来了麻风岛,下官是救人的。” “夫人?”虞康安来了许久,消息滞后。 两人站在一棵树下,寇凛盯紧了他:“下官年前时,娶了吏部楚尚书的女儿。因患有腿疾,带来福建求医,竟被麻风岛给掳走了。” 从虞康安一连串的神色中,寇凛做出了判断。 果然,虞康安开始宽他的心:“寇指挥使放心,金鸩知道分寸,不会伤害尊夫人的。” 寇凛问道:“下官听虞少帅说,您从前与金老板认识?” 虞康安点头:“略有交情。” 寇凛微勾唇角:“恐怕不只是略有交情吧,还结为了异性兄弟,成了八拜之交。” 虞康安终于露出了些惊讶的表情:“你见过他了?他对你说的?” 寇凛笑道:“虞总兵这是承认自己与海盗交情匪浅了?” 锦衣卫负责监察百官,虞康安连忙解释道:“此事早了,那时候我还只是浙江都卫指挥同知,他也刚刚学成出山,意气风发,仗剑天涯,我虽年长他近十岁,却一见如故,但早在十几年前我俩便以决裂,势同水火。” 寇凛摆出一副审问犯人的模样:“什么原因?” 虞康安微沉默,反问道:“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我不信他会告诉你。” 寇凛站的累,直接坐在大树突出地面的树根上:“虞总兵与他既是八拜之交,应该知道他有个旧情人,是我丈母娘吧。他对我夫人说,他原本是准备留在京城里娶我丈母娘,但收到挚友的求救信,说他那位八拜之交的儿子,落在了海盗手里。而虞清行二,上头还有个早夭的大哥,差不多就是死于那个时间段里。我是猜的。” 虞康安也不在隐瞒:“没错,当年请他帮忙的是我。抓走我儿子的正是麻风岛上一任主人,那些恶贼与倭兵想以此来要挟我出卖军情,那时我还太年轻,只有一个宝贝儿子,有些不知所措。” 寇凛猜测:“他来帮你救人,却与你产生分歧,直接或者间接导致了令公子死在海盗手上,所以你与他决裂?” 虞康安摇头:“不,我儿子的死与他无关,他为此付出诸多,更因此流落东瀛,辗转两年才带着一身伤逃回来,奈何未婚妻已成了楚夫人……此情,我欠他一世也还不清。” 寇凛皱眉:“那你们为何决裂?” 目光有些黯淡,虞康安也坐了下来:“我儿子惨死以后,我发誓要肃清沿海的倭患和海盗。几年后,当我终于获得圣上首肯,得以招募私军时,他再次来到福建入我麾下。但他不听军令,屡屡触犯军规。” 寇凛默不作声,性格反叛之人最痛恨的就是体制。 其实金鸩与他岳母错过未必是件坏事,金鸩这样的性格即使一时为女人收了心,入赘进谢家,在朝中他也不懂弯腰。 虞康安道:“我俩屡屡起争执,我能理解他,他也能理解我,可他待在军营实在度日如年。一想助我一臂之力,二想保家卫国,他想了一个办法。” 寇凛已经猜到:“他想去海盗窝里为你做内应?” “是的。”虞康安失神,“我二人里应外合,诛杀不少海盗头目,但并没有解决问题,没有头目之后,海盗们反而更肆无忌惮,越发猖獗。我们认识到倭寇与海盗出现的根源,其实是大梁的体制问题,杀海盗头子宛如割韭菜,割完还会一茬茬的长,我二人都有些心灰意冷。” 寇凛问道:“是这个时候,你们的观念出现了分歧?” 虞康安深深叹了口气:“这时候,他收到楚夫人寄来的信,说自己命不久矣,想在临死前见他一面,他慌忙上京。而我刚好先前请了旨,便陪着他一起回去。可惜当我们抵京时,已是楚夫人的头七。” 虞康安的视线慢慢失去焦距,他难忘那个雨夜里,若不是他拦着,痛哭到险些昏厥过去的金鸩,真就为了楚夫人绝笔信中那一句“愿有来世”拔剑自刎了。 那会儿庆幸自己跟着来了京城,现在的虞康安却很后悔自己当初为何要拦住他,怎么没让他死了。 寇凛的问题将他拉回现实:“虞总兵,这是当年朝中站队时你选袁首辅,不选楚尚书的原因?” 寇凛一直都想不通,从品行来说,虞康安和楚狐狸明明是一路人。 他却选了袁首辅,与楚狐狸为敌。 虞康安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 不由想起当年陪着金鸩跑去书院,暗中偷窥刚经历丧母之痛的楚箫时,正好看到虞清拿着弹弓痛打楚箫。 寇凛又打断他的回忆:“虞总兵依然没说,你与金老板为何决裂?” 虞康安对他这幅审问犯人的态度十分不悦,但他的确有权审问。而已现在的情况,也不怕他说出去:“金鸩意志消沉一阵子,我们又回到了福建,这一次,他做出一个令我瞠目结舌的决定。” 寇凛俨然又猜到了:“大梁的体制改变不了,倭患和海盗难平,既然如此,不如管理起来,也形成体制,由他来统率。” “我原本以为他只是开玩笑,但他当晚就与我分道扬镳,出海打拼去了。” 虞康安朝着麻风岛山峰的方向望了一眼,“三年,他干掉无数个大小头目,最终将麻风岛占为己有。又过四年,他已在东南海上与另外两人并称三雄……在那动荡的时局里,他的确帮我减轻了压力,令我只需专心应付倭寇。可随着我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站的越来越高,不便见面,生疏之下理念冲突也越来越大……我希望他能率众接受招安,他则希望我能给他开方便之门,我说他走火入魔,他说我愚不可及,最终在一次海战中,我误伤了他,他与我割袍断义。至今十年,我在岸上做我的大老爷,他在海上做他的大老板,因他的刻意回避,我们没有再见过面。” 寇凛心中有了计较,问道:“那虞总兵这次潜入麻风岛是打算做什么?” 虞康安垂了垂眼:“调查一些私事,请恕我不便告知。” * 靶场上。 一个多时辰后,楚箫醒了过来。 刚睁开眼睛,就看到朝他微笑的金鸩,他被吓的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 “金爷。”他咽着口水,站起身。扭脸往靶场一看,瞳孔紧紧一缩,在他晕过去之后,那些奴隶全被杀了。 哦不,那是倭寇。 晕血之后醒来这半个时辰里,他很少再晕第二次,看着那些血尸,只是有些想呕吐。 金鸩抱着手臂:“我听阿谣的讲诉,以为你是个很善良的孩子,没想到,竟对人命无动于衷。” “这些是倭寇,我又不是个烂好人。”楚箫脑海中想起他们杀孩子的场景,觉着这些倭寇怎么惨死都是活该,“我知道金爷是想治我的晕血症。” 金鸩忍俊不禁:“我不是想治你的晕血症,而是想治你的天真。我真是想不通,你究竟是从哪里判断出我是一个会抓倭寇,会帮与我有着夺妻之恨的人教儿子的好人?你没发现,寇凛直到现在都没上山么?我就是利用你们的自作聪明算计你们,不懂么?” “大人还没上山……” 楚箫猛然意识到什么,呼吸一滞,拔腿跑去场中,摘掉一具尸体头上的黑布袋。 并没有剃头,不是倭寇。 再随意选了一个去摘,依然不是倭寇。 一连摘了十几个,全都不是。 他倏地跌坐在地上,“刷”的转头怒瞪金鸩:“你套着他们的头,故意误导我!” 金鸩笑了几声后,神色逐渐收紧:“你本来有机会救他们的,可你自作聪明,放弃了。先前你只是救不了他们,可你至少在努力。” “你够了!”楚箫刚平复的心情,再次激荡起来,赤红着双眼,“你究竟为何要这样折磨我!” “楚修宁与我有着夺妻之恨,我折磨你需要理由?”金鸩给仆从使了个眼色,冷酷道,“我就是好奇想看看,堂堂太子师究竟能养出个多无能、多懦弱的儿子。” 几个护从拿着个锁链,锁住了楚箫的脚腕,将他抓来金鸩脚边。 金鸩往藤椅上一坐,招招手:“段冲抓人需要时间,咱爷俩先玩点别的。” 话音落下,护从牵来两条额头宽阔的狗。两条狗并未被锁着,却异常温顺,见到金鸩之后,便摇着尾巴往他脚边凑。 “见过没有?这是东瀛斗犬,东瀛人培养来赌钱用的。”金鸩抚摸着它们的被毛,两只斗犬颇为享受的仰着头,“这种斗犬幼年期时,都是如此温顺可爱,这还是同一窝出生的兄弟两个,你瞧,他们亲近的很。” 随后,他吩咐两名护从各抓住一只,带离远了些,并让两只斗犬脸对着脸,护从熟练的推着它们去撞击对方的头部,口中发出挑衅的声音。 两条原本温顺的斗犬渐渐发出低呜声,慢慢的,低呜声越来越频繁。 楚箫还没有从那些死去的奴隶身上回神,迷迷糊糊坐在地上,看着这两条斗犬连眼神渐渐起了变化,终于在一次碰撞中,一只先开口去咬了另一只,而另一只立刻反击。 护从同步松手后退,任由两只狗撕咬在一起。 楚箫愣愣看着它们疯子一样扑咬着对方,与原先的温顺截然不同,而且一副越受伤越见血越兴奋的模样。 金鸩从藤椅上坐起身,双手搭在膝盖上,俯身对楚箫道:“每只斗犬出笼都需要经过这样的程序,有些类似人类的成人礼,东瀛人称之为‘开口’,见血之后,就会彻底激发它们的血性。斗犬打起来至死方休,赢的那个往后见血便会兴奋,输的那只瞧见兔子都会怂……” 他说着话,抬起一手,如同摸狗般摸着楚箫的头,另一手则指向已被咬趴下的斗犬:“你看,那条斗败了的狗像不像你,缩在角落里哆嗦着再也爬不起来了?” 楚箫听着他轻笑的声音,看着又有一批护从共同抬着一个巨大的铁笼子缓慢的朝靶场走来,明白他不只是借此嘲笑自己而已。 原先若是愤怒,现在他对金鸩充满了恐惧。 他意识到金鸩是一个真正的疯子!一个毫无人性的变态! 寇大人被困住了,自己沦落至此,妹妹又遭了什么对待? 他想也不敢想,问也不敢问。他怕,怕到不知所措,六神无主,甚至想要开口求饶。连那条被咬败的狗都不如。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当年选择自我放逐,与父亲对抗时,明明是带着一身傲气的。 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傲气都去了哪里? 难道这就是他要的独善其身吗? 变成这副窝囊样子,真的是他原本要守住的自我吗? 金鸩的手还抚在他头上,清晰的感受到他因恐惧和混乱而在微微颤抖。 他默默叹息:孩子,这世间所有风霜我都愿意替你去扛,可你心里的尘,最终还是只能靠你自己来扫啊。 世界 世界 山顶上, “嘭”的一声, 铜镜倏然摔落在地。 头痛欲裂, 心如刀绞, 楚谣趴倒在妆台上, 额头死死抵住胳膊, 另一手则紧紧捂住胸口, 发出极为痛苦的呻吟声。 几个侍女慌忙上前,想扶她上床去:“小姐,您怎么了?” 将她扳正过来, 才看到她脸色苍白,额头渗出的汗已经打湿了头发,身体硬邦邦, 不断如弓般蜷缩, 微微有些抽搐,如同犯了羊癫疯。 “先将小姐抱去床上!” “去通知金爷, 快!” 楚谣被一个孔武有力的侍女抱上了床, 她的身体越弓越厉害, 双臂几乎环住脚踝, 整个蜷缩成为一团。 这样的姿势导致她有旧疾的膝盖也开始剧烈痛疼,重重疼痛感下, 不存在意志是否坚强, 楚谣几乎是出于本能在流眼泪, 默默流了很久之后,痛哭出声。 她的意识清醒又迷糊, 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明白这是楚箫的感觉。楚箫很痛苦,承受不住了,正在呼唤她。自出生以来,楚谣从未感受的这样清晰过。 时间仿佛在倒退,她的身体不断缩小,直至重新回到母体的孕育中。世界荒芜又黑暗,只能听到母亲有节奏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噗通…… 携着对黑暗和未知的恐惧,她胡乱的挥舞着双手。最终,她触碰到另外一双同样处于寻觅中的手。 两个婴孩儿亲密无间的拥抱在一起。 人,生而孤单,但他们有幸彼此作伴,犹如一体。 不,他们原本就是一体,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 靶场上的金鸩明显感觉到处于混乱中的楚箫平静了下来,奇怪的是,并非想通了之后的那种平静,而是忽然归于平静。 尔后楚箫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坐在地上,表情呆滞。 大铁笼子已被抬去了靶场旁侧,护从等着金鸩的指示。 金鸩坐在藤椅上不动,只注意观察着楚箫的表情,他开始后怕,自己是不是手法太过激进,超出了楚箫的承受极限,将他给逼疯了。 “金爷!”从山顶乘坐升降锁匆匆来到山腰处的侍女,被护从拦住。 金鸩不由微皱眉心,知道楚谣那边出事了,打了个手势示意护从放行。 侍女上前来附耳说明了楚谣的情况,尔后退去一边。 金鸩仰头往山顶宫殿看了一眼,又低头看看楚箫。有些明白楚箫突然安静下来的原因了。 问题开始变得棘手起来,他们兄妹的双生感应原本时断时续,需要特定原因才会触发的,如今受到刺激之下,要不然彻底相通,要不然彻底分离。 金鸩此时不由紧张起来,思虑良久,起身下山:“先将楚箫关笼子里去,再去把北门防御关闭,放寇凛出来。” * 迷雾林子里,寇凛可不管虞康安那句“此乃私事,不便告知”,一直追着询问他潜入麻风岛的原因。 “虞总兵,您十年都没和金老板见过面,为何突然单枪匹马杀了进来?” “您那大舅子孟振邦出事了您可知道?有势力在对你们虞孟两家,试图夺取沿海军权,您一点都不在意的?麻风岛上的私事还更重要一些?” “您……” 虞康安快要被他念叨死,停住脚步转身,目色隐忍:“寇指挥使,我都说了是私事,你那么好奇做什么?” 寇凛生怕踩到陷阱,特意跟在虞康安身后,踩他踩过的位置。他这忽然停下来,害他差点撞上去:“下官职责所在,您镇守沿海,却与海盗头目是旧相识,下官有充足的理由怀疑金鸩在东南海做大,您有份参与,需要考虑是否将此事告知圣上……” 寇凛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在审问他,此事的确可大可小。 虞康安冷笑道:“我虞家自太祖立国以来,整整九代为大梁戍边,为国捐躯者不计其数,岂容你这奸邪小人污蔑?” 寇凛也冷笑一声:“第一代定国公宋家与镇国公傅家为太祖戎马一生,打下半壁江山,如今又是什么模样?一个子孙不肖勾结邪教,一个图谋造反满门抄斩。” 虞康安被他气白了脸,恼道:“如今与金鸩过从甚密的是你吧,你也别怪我要挟你,你敢揭我的底,我就去揭你岳父楚尚书的底……” 寇凛忽然兴奋起来:“那老狐狸有什么底?您快告诉我,我去揭!我入赘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赶紧气死他,好继承他的家产!” 虞康安嘴角抽了抽,知道他这人不要脸,没想到不要脸到这地步,转身继续朝浓雾中走:“你莫要在逼我了,此事我尚不确定,所以不便告知。寇指挥使先前在京城帮了我女儿,清儿在信中着实将你夸赞了一番,我也对你有所改观,你若真如清儿信中所说,关于我是否与海盗勾结,谋取私利,应自有判断……” “虞总兵,您孤身涉险是为了调查段冲吧。” 寇凛没有跟上他的脚步,扯动肩带,挪了挪位置,随后抱臂站在原地,看着虞康安高大挺拔的背影在听到“段冲”两个字时猛地一滞,不由自得一笑,自己简直是个天才,又猜对了。 “当年您被海盗掳走的大儿子根本没有死,还被金老板培养成为海盗。啧,真是难以想象,您虞家满门忠烈,竟出了个恶贯满盈的恶贼,此事若揭出去,比任何事情都严重,凭借段冲在沿海‘盖世无双’的悍匪名号,轻而易举就能毁掉您虞家九代人拿热血和头颅挣来的名望,难怪虞总兵死都不肯松口。” 虞康安再度转身,这次看向寇凛的目光中隐隐藏着杀机。 寇凛是真有点怕的,所以才将兵器匣挪到了趁手的位置。他打不过虞康安,可能被他杀死灭口,还能将锅甩给金鸩。 虞康安拳头紧攥:“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依然是猜的。”寇凛笑着道,“段冲的年纪与您那大儿子差不多,而且虞清在向我形容段冲有多强悍时,拿虞越来举例子,说虞越连续两次败在段冲手上,两次都是两条胳膊被扯脱臼。” “那又如何?” “我就随便问了问情况,虞越第一次被段冲扯胳膊时,您不在营地,回来时他已经好了,您责备他莽撞将他吊起来打了一顿。第二次,也就是半年前,虞越又被段冲将胳膊扯脱臼,当他逃回营地里是您给接上的,旋即您就带兵出海前往段冲出没之地去替儿子报仇。虞越这两次被打,您处理的差距有些大,实在反常。” 虞康安冷脸不语,这个传闻中的断案高手果然厉害。 寇凛觉得这事有意思极了:“您不是去替儿子报仇,而是看出了段冲扯手臂的手法……” 他一边说话,一边防备着虞康安出手杀他灭口,后知后觉发现这林地间的浓雾越来越稀薄。 虞康安自然也发现了,与他一样全神戒备。 只见雾气散去,前方竟如海市蜃楼般出现了一座高耸城墙。 城楼上数百人持着火枪瞄准他们。 “金鸩!”虞康安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穿的花里胡哨的金鸩。 寇凛也看到了他,楚谣说他儒雅?挂一身宝石,怎么看都像一个爱显摆的暴发户。 金鸩居高临下看向虞康安:“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潜进来了?老子只是懒得搭理你,滚回你的岸上去!” 虞康安怒道:“你为何要藏着他,为何不告诉我他还活着?!”人太多,他不敢题名道姓,“你、你竟还将他培养成……我当你是近些年来才开始利欲熏心,没想到你从前就是个卑鄙小人!” 金鸩冷笑一声,看向寇凛:“上来!” 虞康安怒指他,一副不共戴天的模样:“我自问从前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般害我虞家!” 金鸩依然只顾着和寇凛说话:“你还站着看什么热闹?” 寇凛笑道:“这热闹有趣,本官很有兴趣。” 金鸩呵呵道:“你自己的女人都快没命了,你还有空看别人的热闹?” 寇凛听罢一怔,待反应过来之后,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阴沉骇人的程度不输虞康安,立刻纵身飞向了城楼。 虞康安想要追出来,却被山楼上的火器逼退回去。 “金鸩,你给我站住!” “金鸩!” 金鸩理都不理会他:“开阵!他若闯进来了,你们全都提头来见!” “是,金爷!” 寇凛上城之后,落在金鸩面前质问道:“你将本官的夫人如何了!” 金鸩示意他稍安勿躁:“她没事,我就想问问你,可知道一些阿谣也不知的内情。” “什么内情。” “关于楚箫的晕血症。”金鸩道,“阿谣说是因为心生恐惧,可我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效果不佳……” 寇凛听他解释完,得知楚谣问题不大,松了口气:“应该还和我岳父当年的选择有关,楚箫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谣谣……” 听寇凛讲诉楚箫的反叛,金鸩愣住。 寇凛注视他的反应,和老狐狸不相上下,不形于色。 过了一会儿,金鸩叹气:“看来阿箫并不是越来越懦弱,他是因为疼爱阿谣,和对阿谣的愧疚心一直在退让,才令阿谣的意识越来越强势,轻而易举就能通过双生反应来影响他,压制他。” 寇凛若有所思:“那问题在谣谣身上?” “还是阿箫自己的问题。”金鸩沉吟道,“我忘了问阿谣,阿箫不曾定亲,可有心上人?” “没有吧。”寇凛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倒是有个与他很相熟的女人,感情不一般。” 金鸩立刻接道:“虞康安的大女儿,虞清?” 寇凛猜着他是知道的,他与虞康安决裂时,虞清好几岁了:“恩,楚箫是虞清的心上人,不过楚箫这个二愣子喜不喜欢她,本官就不清楚了。” 听见“二愣子”这三个字,再想想他先前将楚箫踹下水,金鸩微微一垂眼,招手喊了个护从:“冲儿回来了没有?” 那护从为难道:“金爷,这倭人好抓,但没剃头的倭人数量少,冲爷找起来不太容易。” 金鸩点点头,背过寇凛附耳道:“放信鹰给他,先不忙着抓倭人,去把虞清抓回来。” “是!”护从得令离开。 金鸩觑了寇凛一眼:“寇指挥使,请随我上山。” “请。”寇凛挺直腰板跟着走,他可是两次都没对金面旗弯腰之人,底气硬得很。 两人从北门往山脚下走,那里有一处以玉石堆砌起的高台,台子周围遍布着齿轮和铁链。 铁链上挂着一个如马车车厢般的空心铁圆球,色彩鲜亮,皆以宝石点缀,每一颗都是价值连城。 “上来。”金鸩走入圆球里,坐在椅子上。 这宝石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的眼疼,寇凛默念金鸩的财富血腥又肮脏,忍住想将宝石抠下来一颗的冲动,跟着他坐进去。 坐稳后,金鸩将门关上,对外头的护从打了个手势。 寇凛就看见山上山下四处有人舞动金旗,圆球随着上下移动的锁链不断升空,往山顶上去。 未到半山腰时,大半个岛屿收入眼底。 寇凛也算见多识广,却依然看的眼花缭乱。 纵观之下,这岛上除了金鸩养的上万私军之外,估摸着还有大几万的居民。 内岛高楼林立,还有许多西洋建筑,近处的街道上,远远可见不少穿着奇装异服的西洋人。 和传闻中的海盗聚集地、肮脏血腥完全不沾边,繁华还是其次,各族文化兼容并包,精彩纷呈,仿佛看到了盛唐时万国来朝的一个缩影。 金鸩不动声色的打量他,嘴角轻轻一提:“听阿谣说,寇指挥使不只官做得大,且眼光毒辣,善于经商,富可敌国?” 寇凛这心里突然有些虚,之前楚谣询问他的资产在大梁国能排第几时,他听见“第几”这两个字,便搪塞过去了。 “第几”等于前十,以他现在肯定是不行的,都怪公务繁忙,不然他肯定能回答楚谣这个问题。 从前是官位为经商开了方便之门,近两年他开始觉得是官位阻挡了大梁新首富的诞生。 但在金鸩面前,他自然不能露怯,笑着道:“内子无知,惹您见笑了,本官不过公务闲暇之余,赚些钱贴补家用罢了。” 瞧见金鸩嘴角的讥讽,他的笑容更讥讽,“自然和您这威风凛凛的海上大老板没得比。” 寇凛知道金鸩才是真正的富可敌国,但这钱没什么好稀罕的,让他昧着良心去做伤天害理之事,他只会赚的比金鸩更多。 金鸩忽将话题一转:“刚我与虞康安说话,瞧你态度,应已知道我与他的往事了吧?” 寇凛点头:“略知一二。” 金鸩道:“说到我俩决裂,他是不是说我变了,说我走火入魔,利欲熏心?” 寇凛:“是。” 金鸩摇头长叹:“哎,正所谓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以语冰。” 寇凛瞥他:“金老板此话怎讲?” “除了违背了大梁律之外,我认为我是个正经的生意人,只是我的生意,在你们看来离经叛道罢了。”金鸩指着内岛那些西洋人,“我在海上打拼的那些年,多与西洋人接触,我开始懵懵懂懂的发现,在不久的将来,强国与否,关键在于谁能率先征服海洋,在国与国之间搭建出海上桥梁。” 寇凛听不懂:“什么意思?” 金鸩道:“后来,我开始思考,这土地上遍地是人,人与人是以什么区分?相貌?衣裳?家世?这些都不是自己的,我想做一个开创者,而非继承者,虽千万人,吾往矣。” 寇凛更听不懂了:“金老板能不能说的简单点?” “简单点,就是做别人做过的生意,赚的不过是些蝇头小利,做别人没做过的生意,才能攀上巅峰。”金鸩发现了寇凛似乎没念过什么书,开始往通俗里说。 “那什么是别人没做过的生意?”寇凛冷笑道,“占岛为王?贩卖人口?走私火器?” 金鸩啧啧道:“占岛为王?你们叫这个为海盗窝,洋人却觉得这里遍地是金子。这些西洋、南洋、东瀛,以及来自浙闽的富商,在我的保护下互通有无,不抢不夺,有什么错?” 寇凛皱了皱眉,在他看来的确没错:“那您赚什么?抽成?” 金鸩道:“不,抽成引不来人,我只收个上岛费。” 圆球还在不断上升,内岛呈现的越来越全面,寇凛估摸着这个上岛费得有多少。 金鸩指向西边码头:“瞧,那是你们口中我贩卖的奴隶。” 寇凛顺着他的手望过去,瞧见那些人正等着登船,彼此间还有说有笑。 金鸩道:“这些村民失去了他们的土地,被逼的没有活路,要么死,要么走上盗匪的路。我出钱出船,派人护送他们前往南洋我名下的产业谋生,从他们每月的工钱里抽成。” “有些人攒够了钱,离开我去自立门户,也帮着收纳新的难民,就这样一批批互助下去,慢慢繁衍,如今南洋有一国,一半以上都是我大梁人。而他们在南洋的店铺插着我的金面旗,挂在我产业名下,受我保护,只需每年将利润抽成给我……” “你瞧那里,那是我的军火库,都是准备贩卖给东瀛的。两番斗法,谁弱我卖给谁,让他们相互间争斗个没完。” “再给我十年,东瀛必将毁于我手。再给我二十年,我会将我的金面旗插遍整个南洋。至于西洋,我是没机会了……” “……” 当圆球升到顶峰时,寇凛整个人陷入了懵怔状态。 金鸩从圆球走出,喊了声:“寇指挥使,请。” 寇凛这才眨眨眼从圆球里出来,走上盘山栈道,放眼一望,看到金鸩的宫殿…… 寇凛迎风而立,咽了口唾沫,忍不住比出一根手指:“金大老板,您一年起码得入账这个数吧?” 金鸩看他手指一眼:“用不了一年,有时一个月,有时只需一天。” 寇凛想说“你特么也太能吹了,也不怕海上风大闪了舌头”,但他眺望一眼内岛的富饶景象,再眺望一眼无际波涛汹涌的大海,想到“井底之蛙”四个字,这句话就梗在了喉咙里。 通过虞康安的讲诉,再看现在,寇凛可以判定金鸩不是天影中人。 天影绝对没有如此胸怀和格局来说服金鸩加入,也庆幸金鸩不是,不然寇凛认为自己很容易被策反。 就比如现在,他内心似海潮般澎湃,膝盖更是蠢蠢欲动,只想立刻辞官归隐,跪下抱住金鸩的大腿大喊:“大老板,您还缺义子吗?我什么都会,带我一起发财啊!” 活着 活着 可惜这官位还在身上绑着, 他身为天子亲军指挥使, 不可能向金鸩低头。 寇凛继续沿着盘山栈道往前走, 再看眼前穿的花里胡哨的金鸩, 完全没了暴发户的感觉, 只剩下崇拜和敬仰。 满脑子全是金鸩关于“开创者胜于继承者, 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海洋富国论和制霸生意经。 寇凛心里清楚, 金鸩是知道他对做生意的本事颇为自得,随口解释几句,借此来打压他的气焰。 但他完全没有被打败的感觉, 因为只有势均力敌的输赢才会产生成败感。尽管金鸩只是略微一提,他也只是一知半解,但他意识里已经隐隐有了个模糊的雏形, 已然知晓自己与金鸩根本就不是站在同一个高度上的两个人。 这个“高度”指的不是财富悬殊, 而是胸襟气魄和目光长短。 金鸩在前领路,只感觉背后寇凛的目光火辣辣, 令他如芒在背。 正如寇凛所想的一般, 他不是吃饱了撑的和寇凛显摆自己的商业版图, 只是为了解释自己的钱并不脏, 再与他“斗富”打击他罢了。 可看寇凛的模样,自己的打击计划似乎失败了? 金鸩也不免有些疑惑, 莫非他听懂了?且还认同? 有点儿意思。 …… 寇凛纷乱的情绪, 一直到进入暖阁见到楚谣才结束。 金鸩只说楚谣的意识正在支配和保护楚箫, 可没说她现在的模样糟糕到这地步。 抱着脚踝蜷缩在床上,夹杂着汗液和泪水, 披散的长发几乎湿透了。 寇凛解下兵器匣往桌上一扔,慌忙走去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谣谣?” 接连喊了好几声,她双目依然紧闭着,仿若听不见。 金鸩只站在门口,没有上前来:“她意识不清,但应是能听见的,你多与她说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让她不要紧紧抓着阿箫不放。” 寇凛纳闷:“本官要说什么?” “其实,身为丈夫你挺失败。”金鸩直言不讳,一点儿也不怕打击他的自尊心,“通常这种双生感应,年纪越大发生的次数越少,尤其是有了心爱之人以后,与另一个双生子之间的感应会越来越弱,如今看来,你与阿谣并未心意相通啊,在你和阿箫之间,她明显将阿箫当成自己的另外一半。” 双生亲兄妹,寇凛从来也没吃过楚箫的醋,金鸩这番挖苦,突令他心头攀上一股浓郁的酸涩感。硬着头皮道,“我们才成亲不久,她和楚箫却相处了二十年,比不过岂不正常?” 金鸩抿了抿唇:“那你就说些甜言蜜语好了,让她明白下半辈子陪伴她照顾她之人是你,她和阿箫自母体分离,已经相互独立,你夫妻二人才是一体,懂不懂?” 经过一番认真思索,寇凛似乎懂了:“我大舅子那边怎么办?” 金鸩早有对策:“自然得让他同样明白这个道理,他的身份也不只是为人兄长。” 寇凛问道:“金老板打算怎么做?” “你管好阿谣就行了。”金鸩不想多说,转身走出暖阁。 寇凛照常将金鸩的言行举止在心里怀疑了几遍,不懂他为何对这种双生反应如此了解,但他的解释与解决之策并无不合理之处,以目前的状况,寇凛认为按照他的嘱咐照做是正确选择。 不过“甜言蜜语”四个字,可真是难为住了寇凛。 他将弓成虾米的楚谣抱起来,圈进自己怀里,语气不满:“你还数落我将钱财看的比你重,你还不是将你那二愣子哥哥放在第一位?你与他双生一体,心意相通,那我算什么?” 抱怨完了之后,又用力箍紧她,半边侧脸贴在她汗津津的额头,微微一声叹息,“但没能让你全心全意信赖我,总归是我的错。两个人相处,总没那么容易的,好在我们的时间还很多,你赶紧好起来,斩断和你哥之间的感应,我们就能作对真正的夫妻,再生几个孩子,毕竟我也将近而立之年……” 说到这里他顿了下,改口,“算了,生一个就行了,太花钱。” 沉默了片刻,又道,“不,这两年还是别生的好。孩子这玩意儿,生了还得养,不只是花钱,更得花心思。我近来见了太多悲剧,越发感觉这教孩子可不是一件容易之事。我连如何为人夫都还没学会,怕是更不懂如何为人父。没有把握的事情,不必急于一时。” * “冲爷!” 夜晚戌时,岛屿守卫见到段冲回来纷纷行礼,一个个垂着头,却纷纷在心里估摸着他肩头扛着的女人是谁。 毕竟段冲是个武痴,从来都不近女色。 段冲扛着人走到山脚下,仰头看一眼高耸险峻的山峰,并没有搭乘代步的圆球,直接施展轻功往上行攀爬跳跃。 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的很,自然知道峭壁上哪里可以落脚。 而从山顶上垂下来的十几条锁链,可以让他在脱力失去支撑时抓住,不至于摔死。 徒手攀山,是他的日常锻炼。 即使肩膀上扛着虞清,也阻碍不了他矫健的身形。 说起来也真是巧了,金鸩命他去抓虞清,他人还没出海,竟然看到虞清自己送上门来了,估摸着怕被认出来,还换回了女装,打扮成渔家女的模样,不知怎么通过了哨岛,想混进内岛里来。 而不巧的很,段冲知道她是女人,还一眼认出了她,因为她的相貌和他们的母亲很是相像。 段冲只爬到了半山腰,按照金鸩的吩咐,将虞清扔去了靶场边的铁笼子旁。 他打了个手势,守在靶场的护从悉数退离,走去更远的地方守着,不让人靠近靶场。 尔后段冲抱着手臂,看向铁笼子里缩在角落抱着头的楚箫:“金爷怕你太寂寞,给你找了个伴。” 楚箫不曾听见似得没有抬头。 段冲也不着急,原地站着等待虞清醒来,他刚下手并不重,醒的很快才是。 而虞清醒来时,感知到一股脖子和脑袋似乎已经分家的剧痛感。她好不容易才潜上岛,想跟着人群混进来,结果突然被人朝着脖子劈了一掌。 那一掌快准狠,她没来得急做出任何反应就晕了过去。 能有这样的武功,虞清差不多已经知道是谁了,攻其不备,刚醒来的一刹便出手去扼他咽喉。 段冲一个转身躲过,道:“虞家的千钧锁喉,竟被你练成这样?” 虞清不理会他的嘲讽,抓空之后,速度追上,与他身贴身,继续去抓他咽喉。 段冲再转身,她继续黏。 当段冲反攻出手抓她时,她便绕着他的身体转个身,与他背靠着背。 待段冲也转身,她再次绕去他背后劈他后颈。 男女在力量上与生俱来有着一定的差距,面对绝大多数男人,虞清都能以力量正面压制。但对手若是与她武功不相上下,或者高于她、练就一身硬功夫的刚猛之人,她便会舍弃硬碰硬的打法,改用黏衣战术,灵巧贴身,以守为主,消耗他的体力,同时将他黏的心烦。 “有意思。”段冲早听闻虞清擅长黏人,“这门功夫的确可以以弱胜强,但若对手的境界强过你太多,将毫无用处。” 说着,只见他身形似电,快的几乎只剩下一长串影子。在虞清准备绕去他背后之前,先绕去虞清背后,两手抓住她的肩膀和大腿,瞬间将她托举起来。 尔后他高高抬起左腿膝盖,同时双臂下垂,虞清猛地下降时,后腰重重撞在他膝盖上,顿时痛的惨叫。 段冲扔垃圾一般,将她往笼子上一砸。 那声惨叫将楚箫惊醒过来,视线许久才出现焦距,瞧见虞清趴在笼子边,披头散发,脸色煞白。 “虞清!”楚箫惊慌失措着爬来笼子这一侧,通过笼子缝隙去抓她的手。 “楚、楚大?”虞清也是现在才看到笼子里竟有人,还是楚箫。她想问他怎么会在笼子里,但她痛的只能咬紧牙。 段冲太强了。 虞清只以为他擅长近战和硬功,现在才知道,那些败在他手上的人,根本没机会见到他旁的功夫。 刚猛与机敏并重,强攻与防守自如,不知是天分,还是因为身经百战的缘故,对敌手的下一招了若指掌,简直完美的无懈可击。 先前她估计自己和寇凛、谢从琰联手能与段冲打平,根本是天方夜谭。 她现在都怀疑以父亲的武功,能否接得住段冲十招。 因为她知道段冲刚才留了手,膝盖撞的只是她的后腰肉。他那一招,原本是用来撞击脊柱骨的,凭他的力道,瞬间能将脊柱骨折断,不死也将全身瘫痪。 “你的确挺厉害的,能在我手底下挣扎这么久。”段冲面无表情地道,“不过虞少帅这个名号你还担不起。说起来,虞康安心里应该也挺难受的,几个儿子都不成器,竟得靠着女儿来扛家业。” 楚箫这会儿越来越清醒,瞪着段冲。 虞清咬牙缓解住痛感,也抬头瞪着段冲。 段冲道:“不好奇我为何知道你是个女人?” 虞清冷笑道:“不好奇,金老板与我父亲是旧相识,你知道不足为奇。” 段冲冷漠道:“虞康安竟将他与我义父的关系告诉你了?” 虞清依然冷笑:“那是自然,所以我知道你不会杀我,不然我哪里敢这般嚣张闯岛?” 段冲“哦”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若真有性命之忧,你就不会来了?” 虞清哑了一哑。 段冲看一眼笼子里扒着铁栅栏紧张兮兮的楚箫,也发出冷笑:“正常,因为虞家人得以大局为重,旁的感情都要扔去一边。又因为虞家九代戍边,满门忠烈,决不允许有人败坏家风……你们姓虞果然是没姓错,愚不可及,愚蠢至极!” 虞清想爬起来,但脊柱骨遭了些损伤,双腿无力,怒道:“我虞家轮不到你这通敌卖国无恶不作的海盗来评判!” 段冲好笑道:“我也是虞家人,为什么不能评判?” 虞清刚扶着笼子艰难起身,闻言身体一顿,睁了睁眼睛。 段冲再度抱起手臂,慢慢道:“虞清,我若身在虞家,这虞少帅的位置轮不到你,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虞清不顾他的羞辱,只问:“你究竟是谁?!” 段冲歪了歪头:“在我七岁之前,我叫虞鸿。” “虞……”虞清倏然瞪大眼睛,微张的嘴半响合不上。 莫说虞清震惊,楚箫也被惊的彻底清醒过来,却又瞠目着不敢相信。 虞清倏然恼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大哥七岁时被海盗掳走作为人质,就在这麻风岛上,早就死了!” “这话倒是不假,的确是死了。”段冲环顾这山腰美景,“当年浙闽两地联手剿匪,麻风岛主将我掳来做人质,与我一起被掳的,还有浙闽布政使司的几个官员。但因为虞康安的缘故,我受到特殊对待,那群丧心病狂的盗匪变着法的折磨我,我怕死怕的厉害,他们要我学狗叫我就学狗叫,他们让我辱骂虞家列祖列宗,我就辱骂给他们听,他们拿粪桶扣在我头上,让我舔我就舔,因为我想活着,我想回家……” 虞清根本不信他是大哥,故而无动于衷。 “那次行动中,是义父先潜入岛内,与父亲里应外合,最终攻了上来。可他上岛之后,只顾着领军杀人,根本不管我的死活,是义父一路护着我,还因此身受重伤,失去踪影。” 段冲毫无情绪的讲诉着,“后来父亲带着我,以及被救下来的布政使司官员从麻风岛回去的路上,那官员将我在岛上的行为告诉了父亲,并对父亲做出了一些军权上的要挟,不然就要将我的行为宣扬出去,令虞家颜面扫地。父亲震惊着质问我时,我趁他不备,拔出靴刀将那官员给捅死了……” 虞清和楚箫齐齐看着他。 段冲阴沉沉笑了笑:“我至今都难以忘却,父亲当时像看恶鬼般看着我的眼神,他痛心疾首,悲呼虞家为何会出我这么个怕死又心狠手辣的孬种。说我若活着,长大之后必定是个祸害,必定辱没虞家世代忠良的门楣。他想杀了我,可他的刀锋在我脖子上抵了很久,始终下不了手。于是他将海船改道,去往一个荒无人烟却遍地毒蛇的小岛。尔后将我两条手臂拧脱臼,扔在那孤岛上,背对着我驾船离开,由着我自生自灭,无论我怎样哭求,他由始至终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祸害 祸害 楚箫听的胆颤心惊, 弑父杀子的事情常有, 但他不相信这是他自小心目中的大英雄所为。 而虞清收回视线, 摇头:“我不信。” 楚箫却忍不住问:“两条手臂脱臼,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简单, 拿肩膀往石头上撞就行了。”段冲说的稀松平常, “换着不同角度, 多撞个十几个二十次。” 楚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想起自己小时候脚踝脱臼,正骨之后, 高高肿起,疼的卧床不起许久:“你怎么受得了……” “惦念着义父,痛恨着虞康安, 两个理由之下, 有什么不能忍?”段冲淡淡道,“也是我命不该绝, 因为此次剿匪行动, 海上动荡的厉害, 正好有一艘海盗船经过孤岛, 他们不知我的身份,将我救了下来, 我改名段冲, 随着他们做起盗匪。从此, 我的人生只剩下两个目标,一个是找到坠海失踪的义父, 一个是……” 他话音微顿,看了虞清一眼,语气渐渐不那么平静,目光透出些许戾气,“虞康安不是说我长大以后必成祸害吗,那我必须祸害给他看!我立誓要做这东南海上最大的祸害,混一个盖世悍匪的名号出来,再对世人说我乃满门忠烈的虞家军人,是他虞康安的大儿子!” “不可能!”虞清抓着铁栅栏勉强直立,拼命摇头,“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也不想再听!我父亲绝非迂腐之人,不然岂容我一个女子进入军营?!他从未疏忽过对我们的管教,亦是严父亦是慈父,根本不是你口中所述之人!” “那是他‘杀’我之后的事情了吧?人么,总会吃一堑长一智,从失败中提取些教训。”段冲收了收神态,略微提了提唇线,“所以你们姐弟几个都得感谢‘虞鸿’,他用他的命,为你们换来一个尚算合格的父亲。” 虞清依然拼命摇头:“不可能!我不信!” 段冲忽然上前一步,扼住她的脖子,面目狰狞,凶态毕露:“那你告诉我,我骗你做什么!” 他单手将虞清提的双脚离地,虞清两手抓紧他的手腕,但丝毫撼动不了他的力量,她的脸憋得通红,几欲窒息。 “放开她!”楚箫在笼子里急的大叫,仿佛自己的心脏也被人攥进手心里了一般,“你快放开她!不然我若不死,一定要我父亲派兵剿灭你们麻风岛!” 段冲瞥他一眼,被他说动似的,又将虞清扔了出去。 虞清倒地连喘,摸索到铁栅栏,再次挣扎着想要起身,口中仍然固执的道:“我不信,一个字都不信!” 她说着不信,脸色却比先前更加煞白。 她在找段冲欺骗她的理由,可她找不到任何理由。 见她抓着铁栅栏的手背青筋凸爆,楚箫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自小到大,他印象中的虞清总是吊儿郎当,天不怕地不怕,从来只有她如螃蟹般举着双螯欺负人的份儿,没人敢主动招惹她。 如今见她被打的站立艰难,毫无招架之力,更是连精神都陷入了混乱中,他也跟着一起陷入了混乱。 楚箫在笼子里握住她的手,想给她一些力量,可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己有力量,足够支撑住外面这个女人不倒下。 段冲冷厉的声音在他们头顶盘旋:“我不该恨他吗!当年在麻风岛,义父抱着我杀出重围,还安慰着夸我能屈能伸,日后必成大器,可回头虞康安就痛斥我贪生怕死,不配做虞家子孙!炮火硝烟中,义父不断调整抱着我的姿势,为我挡下所有明枪暗箭,你们可知,有一枚暗器碎片切入了他的心脉,导致他半边身子瘫痪了将近两年,至今那碎片也无法取出来,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他拼死护我周全,而一眨眼,虞康安却将战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虞清咬着牙不准自己发出声音。 当楚箫生怕他又发疯的时候,段冲的声音忽地又平静下来,戾气收敛的干干净净:“妹妹,你不用怕,毁掉虞家的这个想法,我早就没了。” 这一声“妹妹”,终于令失魂落魄的虞清慢慢抬头看了他一眼。 段冲半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微笑道:“因为十几年前,我与义父终于在海上重逢。他将我带回麻风岛,认我为义子,不准我继续滥杀无辜,不准我满心仇恨,不准我与虞家为敌,让我乖乖跟着他学做生意。我听他的,只要他活在这世间一日,我全都听他的。所以你们虞家人往后要多拜神求佛,期盼我义父能够长命百岁……” 忽然从远处传来一声厉喝:“段冲!” 虞清听到这个声音,浑身打了个激灵,是她父亲! “什么人!”看守靶场的护从进入戒备。 “不要拦他!”段冲喝道。 “是!” 虞康安从高处峭壁上飞身落下,提刀疾步杀向段冲。 段冲搁在虞清头顶上的手倏然挪到她脖子上,再次扼住:“大老爷,女儿的命不要了?” 虞康安脚步顿住,横刀指着他,满目悲凉:“有仇你冲我来,清儿一无所知,又与你同母,你欺负她做什么!” 虞康安这一句话,终于将虞清仅存的那么一点“段冲在说谎”的希望彻底打破。 山顶暖阁里,寇凛听从金鸩的吩咐,还在抱着楚谣喋喋不休:“你不是想管钱么?往后都给你管着。之前我只是觉得,我手里这么大的产业,让你个对经商一无所知的人来操持,还不给我赔死……” “现在忽然发现,我可真是没出息,这才多少产业,还不够金老板手指头缝里露出来的。所以这些你拿着随便赔,我就当这些钱都不是我的了,再来一次白手起家。” “等将天影解决,《山河万里图》找回来,我得考虑一下我是不是辞官,专心经商去。比起来权位,我还是更喜欢赚钱,但估摸着不是容易事,圣上不会放我走,也怕放我走。” “说起来,这金老板和楚尚书到底哪一个才是我岳父?”寇凛说到这里时,完全变成自言自语,长吁短叹,“真是难以选择啊,要么谣谣伤心,要么我伤心……” 他嘀咕着时,感觉到怀里的楚谣动弹了下。 连忙收回心思,低头看她:“谣谣?” 楚谣的脑袋昏沉沉的,吃力的睁开眼睛,分辨了许久:“夫君?我怎么了?” “我也想知道你怎么了。”寇凛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已经没那么烫了,“感觉如何?” “浑身酸痛。”楚谣扭了扭脖子,她努力回想失去意识之前的事情,忽地抓紧他的手臂,“我哥是不是出事了?!” “他……” 寇凛没来得及说话,她挣扎着想要下地:“他肯定出事了,我得去看看他……” 寇凛上山之后,见还没见过楚箫,也有些不放心:“别急。” 他先将楚谣放在床上,从屏风上取过大氅,将她裹住,再抱着她出门。 刚走出去,却见院子里金鸩从对面廊下走过,两边都停下步子。 金鸩瞧一眼楚谣,微微笑:“醒了?” 楚谣扭头看过去,双眸写满了担忧:“金爷,我哥哥……” “你都醒了,他自然没事。”金鸩笑着打断她,“我让冲儿将虞清抓了来,狠狠打击了一顿,这男人吗,自己吃苦没什么,可容不得心上人受罪,轻而易举便能激发他的保护欲。” 寇凛懂得了,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问道:“那他们兄妹之间的感应断了没有?” “不知道。”金鸩心情不错,嘴角一直是挂着笑的,“总之方向摸对了,慢慢来吧。” 话音刚落,心腹护从来报:“金爷!虞康安闯进来了,如今正在靶场……” “什么!”金鸩一瞬变了脸色,“你们干什么吃的,竟能让他闯上山?!” 护从噗通跪下,躬身垂首不语。 瞧见金鸩径直朝外走去,寇凛知道他要去乘坐那个镶嵌满宝石的代步之物,也抱着楚谣跟了过去。 金鸩微微皱眉,但也没有反对。 * 靶场上。 段冲放开了虞清,但他打开了笼门,将虞清扔去了楚箫脚边。 “虞清!”楚箫赶紧扶着她坐起。 虞清几乎快没了气力,看向虞康安的表情极为痛苦:“父亲,段冲……大哥说的都是真的吗!您真的将他遗弃在荒岛上了?!” “是!”事已至此,虞康安毫不隐瞒,看向段冲,面露杀机。 段冲抽出腰刀来,随意在手中把玩:“想杀我?你觉得你现在还能打得过我?” 虞康安握刀之手攥的死紧:“是啊,你厉害,东南海第一悍匪?盖世段冲?可你习武的天分和强悍体魄,全都是虞家给你的,是你老子我给你的,你得意什么?!” 段冲倏然绷紧下颚,紧紧瞪着他。 “你恼什么?!瞧瞧看,我当年的判断错了吗?”虞康安从腰间取出一沓书信来,朝他砸洒过去,“这是我半年来收集来的,一笔笔全写着你的恶行!我只恨我当初为何要心软,没有亲手斩你于刀下,竟让你祸害那么多无辜!” 段冲尚未说话,金鸩的声音响起:“虞康安,你想干什么?你还想杀他不成!” 虞康安看着金鸩走上前,无视背后抱着楚谣的寇凛,刀锋一转,指向金鸩:“我不只杀他,我还要杀你这通敌叛国的罪人!” 金鸩背着手上前:“你这……” “又想说我愚蠢?”虞康安打断他,“我不懂你的远见,我只知你将我大梁百姓送去南洋,这就是叛国!” “叛国?”金鸩冷笑道,“他们没有活路,我给他们找条活路,我还错了不成?” “你难道没错?你这种救助行为,已经导致了沿海许多百姓厌弃现在的生活,纷纷想去南洋谋生!”虞康安怒道,“当下是有难关,可若国民都只想着离开国土逃去安逸之地,那国将不国!你是在断我大梁传承,折我民族气节!” 金鸩被他气白了脸,他却不给金鸩说话的机会:“你占岛为王是为不忠!有家不归是为不孝!利欲熏心是为不仁!纵容段冲是为不义!金鸩,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活该你妻离子散,天地不容!” 父亲 父亲 这番话不可谓不狠, 狠到连正恼恨着金鸩的楚箫都听不下去了。 叛不叛国这等国家大事他无法分辨, 但就段冲先前会嗜杀成性, 与金鸩有关系吗? 相反的金鸩救了段冲两次, 一次是救命, 一次是将他从迷途中拉回来。 而金鸩有今日, 却和你虞康安密不可分, 你却以此朝人家心头扎刀子说人家是活该? 楚箫觉着自己若是金鸩,这心怕是要凉透了。 难怪早前与他割袍断交,十数年避而不见。多见两次, 早被他气死了。 他想替金鸩抱两句不平,但他身边还坐着一个沉默不语的虞清,于是咽下了。 而被寇凛抱着的楚谣在听到“妻离子散”四个字时, 身体止不住颤抖。 她无暇去分辨谁是谁非, 甚至都没有朝笼子里看一眼楚箫的状态。 虞康安为何会说“妻离子散”? 以他与金鸩从前的交情,这四个字绝对不是随便说说。 那这个妻离子散是什么意思? 金鸩自从占岛为王, 不知有没有娶妻, 却只有段冲和曹山两个义子, 并无亲生骨肉。 根据金鸩自己说的, 在他入绿林劫富济贫那段时间里,与一群莽夫喝酒赌钱逛花楼, 遇到她母亲之后, 便洗手上岸了, 也是没有娶妻生子的。 “子”指的是谁? 寇凛感觉到她的异常,低头看她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煞白着一张小脸,隐约明白她似乎也意识到了“妻离子散”四个字的含义。 手臂往上抬了抬,让她的额头能触碰到自己的下巴。 她顺势将脸埋进他脖颈处,心乱如麻。 见她局促不安,陷入恐慌,寇凛是很心疼的。但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中风了一样,嘴角微微上翘,收都收不回来。 “虞康安,你找死!”被段冲把玩在手中的那柄短刀猛地闪过寒芒。 “退下!”金鸩一声厉喝,制止段冲出手。 段冲咬着牙垂下手臂,只剩一双仿佛淬了毒的眼睛死死咬紧虞康安。 金鸩弯腰从地上随便捡起一张密信,上头写着段冲十三岁时血洗台州府某个渔村的罪行。 他略微扫了两眼,撕碎了,继续捡其他看一眼,继续撕,平淡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忠孝仁义全无,活该我天地不容,只能在海上讨生活。” 他这样一说,虞康安动了动唇,反而不知该怎么接下一句:“我……”只是一时激动,口不择言。 金鸩面无表情,边撕边道:“你顶多和冲儿打个平手,所以你孤身闯岛杀不了我们爷俩,骂完了的话赶紧走,我不想看见你。” 虞康安的刀尖指住他:“你总得给我个交代。” 金鸩朝他看过去,好笑道:“儿子是你不要丢掉的,我捡回来了,我需要向你交代什么?” 虞康安收了刀,压住自己的脾气,低声诚恳道:“阿鸩,我知道你恼我狠心,虎毒不食子,我也心疼啊,但我自己生的儿子我比谁都清楚,这小子性格有问题,自小就有问题,我怎么教都教不进他心里去。你别用他还只是个小孩子来解释,我们都曾是孩子。你当时坠海,没在船上不曾看到,他杀人之时的表情,杀完之后的笑容,能将我这个打打杀杀半辈子的武将看的毛骨悚然后背发凉……旁人家的孩子无所谓,可他是我虞家人,自小体格与耐力惊人,我若一个不留心,他便会长成一个祸国殃民的大祸害,真不是我愚……” “我知道你不愚。”金鸩打断了他,“你懂得官场,知道曲意逢迎,知道党政站队,你怎么会愚?我记得当年刚与你结识时,我说你愚忠,你苦笑着告诉我,‘我是军人,不愚带不了兵,而自古以来,若无我们这些愚者,岂有你们这些智者的安身立命之所?’正是这句话,令我感悟良多,愿与你结为异性兄弟,愿为你出生入死……” 说起当年来,虞康安表情微动。 金鸩却陡然拔高声音:“可后来我发现,你的确不愚,你是无能!” 虞康安目光倏地一厉。 金鸩上前一步,将手里的纸屑全扔他脸上:“他被贼匪掳走,是你无能!他贪生怕死,是你无能!他竟可以当着你的面捅死那狗官,亦是你无能!尔后怕自己力不从心教出个大祸害,轻易选择放弃,你是无能之中的无能!老子若是你,便会将自己双腿给砍了去往孤岛自生自灭,因为该死的是你!” 虞康安被他逼退一步,脸色通红。 “冲儿早慧,天生神勇,自然与众不同,他原本有希望成为悍将,取得的成就超越你虞家几代人,但就是因为你的无能,硬生生将一名悍将逼迫成了悍匪,你倒是说说看,你和我究竟是谁在断大梁的传承!” 纷纷扬扬的纸片下,金鸩冷笑着指向他,“亏我死里逃生回来,得知冲儿死讯,还自责自己无能,无颜见你,躲了几年才敢与你联系。而后前往福建助你抗贼,你竟还不敢向我坦白实情,你说你无能不无能!就凭你这无能之辈,活该你保卫的家与国全都风雨飘摇!” “你!”虞康安被他骂的气血不顺,真气涌动,手中的刀都颤颤拿不稳了,只想一刀朝他劈过去,可双脚又像是灌了铅。 寇凛在一旁听着两人吵架,听的不亦乐乎,庆幸自己没有什么八拜之交,不然一旦决裂,一见面简直就是互相揭短大会。 见状,他抱着楚谣前行一步,不失时机地道:“金老板,您也不能这么说虞总兵啊,毕竟您和本官一样,没有真正为人父过,站直了说话不腰疼……” 虞康安经他一提,想到了什么,再次提刀指向金鸩:“对!我是无能教不好儿子,你说的头头是道,你自己能比我好到哪里去,你……” 他说话时,下意识朝笼子看一眼,却发现楚箫和虞清竟然不见了,只有段冲站在笼子前。 靶场上闹哄哄时,虞清起身从笼子里走了出去,楚箫才发现笼门根本没锁,也连忙起身追出去。 段冲虽然没有回头,但肯定是知道的,没有阻拦。 陪着她走出靶场范围,看守靶场的护从们依然没有阻拦。 楚箫想到段冲先前说的抓虞清来,是金鸩的吩咐。他扭头看一眼靶场,明白过来段冲告诉虞清真相的原因。 金鸩的最终目的,还是在帮他治疗晕血症。 虞清走到了悬崖边,跳上一块儿大石头,盘着腿面朝大海坐了下来。 楚箫爬了半天才爬上去,在她身边坐下:“你还好不好?” 虞清向后仰躺,双手交叠枕在脑后,仰头望着星空:“怎么说呢,不是很好,心情……有些糟。” 糟是正常的,楚箫想要安慰她,却因为从没有安慰过,不知该说什么。 虞清倒是自己开了口:“从前,你总当着我的面数落你爹,说你爹结党营私,权欲熏心,是个奸臣政客,我便总是洋洋自得,说我爹保家卫国,深受百姓尊崇。” “恩。”楚箫点头。也正是因为虞清常说的缘故,他才总拿虞康安与他父亲相比较,越比越觉得自己的父亲面目可憎。 “前阵子得知宋世非当年落水的真相,我又庆幸我有一个好父亲。”虞清看着星空失了会儿神,喃喃自语道,“是因为我们哥几个虽没有大哥习武的天分,却还算勉强符合他的要求,所以他才是个好父亲么……他常说我们虞家人没有男女之别、嫡庶之分,能上战场的就是他的好孩子。这句话我常常拿来教训弟弟们,从不觉得有问题,甚至颇为自豪。如今瞧见大哥的遭遇,我不禁在想,倘若我有个弟弟像楚大你一样,晕血,软弱,无能,还一身反骨不服管教,终日里与他作对,即使不被他拉出去以军棍打死,也会被扔去一边,得不到他一丁点疼爱的吧……” 虞清最后这几句话,将楚箫说的呆愣住。 讷讷中,他的呼吸陡然快了两拍。 许久后,他垂下头,神色不比虞清好到哪里去。 他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最初开始厌恶父亲,是因为父亲只顾着争权忽视母亲,忽视他们兄妹俩。 却原来父亲忽视母亲的时候,母亲竟与旧情人私下里时常见面。 楚箫现在已经有些搞不懂,母亲病重的最后半年里,每日怎么流也流不完的眼泪,究竟是为谁而流的。 可他一股脑全部怪在父亲头上。 再说父亲对他们兄妹的疏于管教。 他们山东楚氏,九百年门阀大族,父亲身为长房嫡长子,知书知礼,温文尔雅,在外永远保持着他的君子如玉。 而他楚箫身为长房嫡长孙,父亲却从未以此来要求过他一句,由着他和虞清在外胡闹。 父亲是很忙,可一旦有闲暇,从不会考他的功课,问他读书的进度,只会陪着他们兄妹吃饭说话。 日头晴好,便拿着本书坐在院中,翻书的空隙,微笑着看一眼他们兄妹在院子里玩耍。 这就是父亲整整用了几年,才发现他不学无术的一个原因。 母亲离世时,父亲二十五岁,即使肩上担着家族的传承,依然答应母亲不再续弦,此生只这一儿一女足以。 知道他其实不学无术的那年,父亲也才不过三十出头,会痛骂他丢了楚家的脸,会将不孝子挂在嘴边,更会拿着鸡毛掸子追着他满院子打,却依然没想过再生一个成器的儿子,反而愈发的关心他和妹妹。 父亲的确是野心勃勃的想成为首辅,但他并非看重权欲,他和金鸩一样,都是生逢乱世,有自己想要完成的理想。 就比如父亲书房内的摆设无论怎样变化,总有一幅字挂在案台对面的墙上。每当坐在堆满公文的案台后,一抬头就能看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楚箫不禁想,他究竟是从哪里判断父亲是个大奸臣的? 一时居然想不起来了。 他对政事一无所知,他到底是怎么判断的呢? 寇凛是个举世公认声名狼藉的贪奸,事实呢? 洛王是深受百姓爱戴的贤王,事实呢? 金鸩是这东南海上恶贯满盈的盗匪首领,可事实呢? 如今连虞康安,都暴露出令他瞠目结舌的另外一面。 从京城至此,不过短短一段路程,他已然看到人生路上遍地荆棘,充满恶意。他将自己无知的善良给了他尚不懂分辨是非对错的人世间,却将自己所有的憎怒,都给了那个为自己披荆斩棘、抵挡恶意的父亲。 在与父亲对抗的第十二个年头里,楚箫终于做出了判断。 父亲是个好父亲,而他的确是个不孝子。 墓室 墓室 靶场上。 处于恼怒中的虞康安还在揭金鸩的底:“你少同我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我无能, 你比我更无能!你不仅无能, 你还无耻!我儿子不认我, 楚箫不是也一样不认你吗?要不然你将楚箫关笼子里做什么!” 看人相互揭短, 都不用自己调查, 真是有意思极了。寇凛以极强的自控能力, 不让自己笑出来。 不能笑,不然稍后可能会被媳妇打死。 楚谣听见虞康安这话险些晕过去,她想挣扎着下地, 但刚醒来不久四肢绵软无力,只能在寇凛怀里转过头看向金鸩,脸上带着悲怒, 以眼神质问他。 寇凛也仔细看向金鸩。 金鸩明显愣了愣, 勃然怒道:“虞康安,你胡说八道什么!” 虞康安收刀归鞘, 冷笑道:“当年楚夫人去世, 你我赶回京城, 你整天跑去偷看他兄妹二人, 比楚尚书还要关心,你敢说他们俩不是你的种?” 金鸩气的发笑:“我比你还关心你儿子, 难道我也睡了你夫人?” “你竟敢辱我亡妻?!” “不准我辱你亡妻, 那楚尚书的亡妻就由得你来羞辱?!” “那你敢发誓你与谢静姝之间清清白白?!” “我与她清不清白与你何干?!” “你心里有鬼!现在的你我已经看不透了, 但从前的你我比谁都了解。你这人做什么都坦荡磊落,唯独说到谢静姝的时候遮遮掩掩, 一副心虚的模样,必定是因她做了令你良心不安,违背道义之事!” 虞康安话音落下有一会儿,金鸩并未出声反驳,只绷紧唇线,隐忍许久,吐出一个字:“滚!” 虞康安冷脸道:“段冲是我虞家人,我容不得他在外作恶多端,必须带回族中治罪!” “你想都不要想!”金鸩指指他道,“你最好赶紧给我滚,不然有你后悔的!” “我杀不了你们,你当你麻风岛能困住我?”虞康安毫不示弱。 金鸩冷冷一勾唇角:“段冲!” 段冲立刻上前抱拳:“孩儿在!” 金鸩命令道:“立刻放话出去,说虞总兵虞少帅如今都在咱们岛上作客,让浙闽交界附近的倭人、海盗以及黑道势力去偷袭虞家军驻地,一个人头金爷赏一百两!” 虞康安面色一变:“你敢!” 金鸩笑的嚣张:“你认为现如今有我金鸩不敢做的事情?” “你别以为我真拿你麻风岛没办法!我能荡平这里一次,就能荡平第二次!”虞康安沉声警告,“金鸩,我给你两个月时间考虑,将段冲押给我处置,不然咱们战场上见!” “滚!”金鸩依然这一个字。 虞康安瞥一眼段冲,提刀拂袖离开。 他走了之后,金鸩原地伫立片刻,感觉到楚谣还在瞪着他,转身走到楚谣面前去:“你不要听他胡说,我骂的他颜面尽失,他气不过故意的。” 寇凛冷笑了一声:“气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们知道了段冲是他儿子,想提醒我们不要乱说话,不然他就让我岳父颜面尽失。” 金鸩微微颔首:“是这样。” 楚谣依然死死盯着他,咬牙咬的腮帮子都疼了:“金爷,不只虞总兵,连我都觉得您每次提到我母亲时,总是含糊其辞。” 金鸩苦笑着伸手,想摸一摸她的头,但她却躲了过去:“这事儿我不想提,也不想说谎欺骗你。总之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也希望我有你们这双儿女,可我没这个福分。” 楚谣又想说话时,金鸩看向寇凛:“山上风大,送她回去吧。” 寇凛点了点头。 * 等回到山顶上后,金鸩给楚谣换了个住处。 因为楚谣先前住的暖阁与他的卧房是相通的,寇凛住进来自然不方便。 将楚谣放在床上,寇凛去倒了杯水,走回来递给她:“你昏迷时出了那么多汗,先前醒来忘记先给你喝水了。” 楚谣坐在床上接也不接,垂头看着锦被上的苏绣图案:“我不渴。” “这不是渴不渴的问题,你先前发热了,必须喝水。”寇凛握着杯子在床沿坐下,“金老板不是都说了么,他与你们没有亲缘关系,你为何不信?” “他提起我母亲时,真的很爱模棱两可。”楚谣长长叹了口气,“若真的清清白白,他为何不敢直言?” “也许他和岳母之间不清白呢,我指的是你母亲出嫁之前。”寇凛分析道,“金老板是个不守规矩的江湖人,岳母又刚及笄,情窦初开,两人做了逾矩之事很正常。但金老板很讲道义,岳母出嫁之后,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性是极小的。” 寇凛根据金鸩的表现,推敲许久,认为这是一个很合理解释。 楚谣微愣抬头:“这样?” “恩。”寇凛举着手将水杯递去她嘴边,示意她快喝,“刚才虞康安都说到这份上了,他都不承认。若你们真是他的孩子,他为何不承认?若他只是海上一个朝不保夕的亡命之徒,希望你们有个更好的父亲,说得过去,但以他现在的本事,皇帝老子都不放在眼里,根本没有理由不认你们,你说是不是?” 有道理,楚谣被转移了注意力,就着他的手小猫一样舔了几口杯子里的水,润了润喉咙。 寇凛看着她被水润湿的舌头,忽地也有些口干舌燥起来着。也不知她和楚箫之间的感应斩断了没有,蠢蠢欲动的想要试一试。 楚谣忽然抬头:“但是,人一旦动了感情,理智很容易被感情支配,道义和教养全都靠一边,就算金老板把持的住,我娘她或许不想自己的人生留有什么遗憾……” 寇凛纳闷了:“你怎么能这么想你娘?” “我也不想。”楚谣又表露出挣扎的神情,“我只是以推敲案情的方式,带入我自己。我是娘的女儿,我的思维应与她很像的,我假设虞清并不是女扮男装,我与她青梅竹马,私定终身,可她却战死沙场,我不得已嫁了你,两年后她活着回来,我会是什么样子的心情?你整日里忙着查案忽视我,她陪伴在我左右,我对你没有愧疚感,也不愿我的人生有什么遗憾,想为她生儿育女……” 寇凛顺着她的话一想,楚家兄妹的思想一贯都比较奇特,若是像他岳母,那指不定真有这个可能,岂不是金鸩又有可能是自己的真岳父了? 寇凛这嘴角又要咧开了。 等等。 他的笑容一瞬收起,越想脸越绿的厉害,骤然站起身打断她的话:“你敢!” 楚谣仰头看他:“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我若真这么做了,你会怎么样?” 寇凛的目光闪过阴鸷:“这还用问?人生两大恨,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即使豁出命去,也定将你们楚家和虞家全给抄家灭族!” 楚谣丝毫不怕,垂了垂眼睛,又抬头看他,嘴角浮出一抹冷笑:“所以,若金老板真是我生父,你体会到我父亲的心情了没有?” 寇凛猛然一怔,明白了她的意思,哑巴了。 楚谣恶狠狠的横他一眼,气恼道:“你瞧不起我爹两袖清风,我楚家没钱,很希望换个有钱的岳父是不是?” 寇凛先往后退了一步,尴尬道:“怎么会呢。” 真不是,他就是看热闹而已。 楚谣恼的想锤他,奈何胳膊不够长够不着:“怎么不会,那会儿虞总兵说到‘妻离子散’,你笑的那么开心做什么!” 寇凛:…… 他刚才笑的很明显吗? 竟然被发现了。 想起先前靶场上他嘴角微翘的模样,楚谣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躺倒在床上,错开这个话题:“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寇凛知道自己理亏,说话带着三分服软:“先在岛上住一阵子吧,等着金老板将神医找来。” 楚谣怀疑他是想向金老板学生意经,忽又坐起身:“夫君,这距离国宴还有不到四个月时间,《山河万里图》一点头绪也没有,你远在福建,案子的事情怎么办?” “离开洛阳时,我不是都交给你爹了么?”寇凛小心翼翼地重新坐回床边,“原本你爹不管这些,但谢从琰的身份被捅了出来,天影又可能是淮王和镇国公党羽,这与你爹有关,他不得不去查。我还让他去查北元为何会突然将《山河万里图》送回来。” “那你放心让我爹去查?”楚谣有些担忧,“我爹并没有查案子的经验。” “你未免小看了你爹。”寇凛见她不打算追究自己偷笑的事了,暗暗松了口气,“天影一直盯着我锦衣卫,对我的行事有一定的了解。而你爹的消息来源与我是完全不同的,人脉更是非我所能想象,他只要肯查,将比我查的更快更全面,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天影会使绊子,阻碍他彻查。” 楚谣紧张起来:“我父亲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寇凛脱了鞋子揽着她躺下:“放心,年前你爹遇刺,已经敲了个警钟,他有分寸的。” “那他们会阻碍我爹?就像十年前,裴颂之调查京城闺阁少女失踪案时,宋嫣凉为了分他的心思,故意将你拉下水?” “差不多吧,不过裴颂之岂能和你爹比,说实在的,连我都想不出,有什么能令你爹那个老狐狸智昏。” 说着话,寇凛不禁想到楚谣刚才的假设。 他从前从来也没想过,设身处地的代入自己一想,觉得自己挺混蛋的,他和他那老狐狸岳父斗了许多年,极是讨厌他,但作为父亲来说,其实也还不错。 而这似乎并不是谁更好谁更坏的问题。 寇凛开始认真反思自己。 * 千里之外,京城,吏部。 楚修宁坐在公案后,翻看着密信。 案台前,几个亲信正在禀告。 “大人,您猜的没错,的确是郑国公秘密给北元的几个重臣送了不少钱财,那几个重臣才最终说服北元君主,将《山河万里图》送了回来……” “还有,郑国公频繁与蜀王和云南王接触,云南王更是开始屯兵……” 楚修宁听着听着,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北元,东瀛,蜀地,云南王……这么多钱,究竟是从哪里流入的?即使北六省和南七省商会支持,天影也筹不到这么多钱才对,这背后的大金主究竟是谁?” 事情远比他想象中的棘手,楚修宁头疼着将这些信息归纳总结,提笔写信,准备拿给锦衣卫,以信鹰递给寇凛。 信写到一半,又一亲信神色慌张的来报:“尚书大人,神机营那边出事了。” 楚修宁一怔:“谢从琰怎么了?” “不是谢将军,是神机营后山处,夫人的墓室被人给炸掉了。” 楚修宁半响没回过来神:“什么?” “谢将军先赶了过去,又派人来请大人过去,说、说夫人的棺椁似乎被人动过,炸墓的凶徒还留下一面金面旗……” 忍耐 忍耐 “金旗子?”楚修宁只想到了天影, 握笔的手轻颤, “都已经下作到这份上了?” 寇凛捎信给他让他调查时, 已经提醒过他, 因为谢从琰身份的暴露, 天影应会改变原计划, 重新部署。这期间是调查他们的绝佳时机, 但一定会遭到空前阻挠,狗急跳墙似的阻挠。 楚修宁继续将密信剩下的部分写完,派人送去锦衣卫暗卫营。 尔后脱下官服, 换上净面玄袍:“备马车。” 亲信询问:“需要调集人手么?属下怕天影是故意引您深夜出城,妄图……” “不必。”楚修宁放心的很,寇凛离京之前出动了整个锦衣暗卫营保护他的安全。 而且楚修宁发现, 自洛阳他与寇凛书信往来后, 保护他的人中不只有锦衣卫暗卫,还有几十个江湖高手, 应是寇凛花大价钱下了血本雇来的。 楚修宁也差不多有些感悟, 他这个不着调的女婿虽然整天张口闭口盼着他早点死, 好继承他的家产, 却也只是闲着没事瞎想想过过瘾。 出了吏部衙门,楚修宁踩着垫脚上了马车, 一路畅通无阻的出了城, 抵达神机营后山。 楚家并没有归葬故里的习惯, 哪里是安身立命之所,葬在哪里便是。而京城内诸多王公贵族, 喜欢圈地葬在这天河山上,因为不远处就是京畿三大营,如同被守护的皇陵一般。 楚修宁原本不想凑这个热闹,但谢家近五代出了三位将军掌管三大营,他岳父谢埕就葬在山上,于是他也将亡妻埋骨于此。 “姐夫。”谢从琰背着陌刀,脸色黑沉的站在墓室口外。这里距离他的营地不远,“姐姐”的墓竟被贼人给炸了,根本是在打他的脸。 楚修宁瞧着被损毁的墓碑和墓门,这是小事:“你说棺椁被人动过是什么意思?” 谢从琰转身朝墓室里走,示意其他人留守在外:“盖棺钉有错位,似乎被,又重新钉进去的。” 楚修宁皱眉:“是炸墓之人做的?” 谢从琰摇头:“瞧着凹痕,应有几年了。” 楚修宁的眉头越皱越深,沉默不语,随他走进去。 墓室内以被谢从琰点亮了壁灯,只见正中并排摆放着两口一模一样的棺椁,一口已经上了钉,是他亡妻谢静姝的。 另一口是他留给自己的。 谢从琰指着谢静姝那口:“姐夫你看。” 楚修宁认真辨认,若非谢从琰解释,他还真看不出异样:“你的意思是有人在几年前潜入墓穴里,开过你姐姐的棺?” 谢从琰道:“有可能是盗墓贼。” “不会。”楚修宁略微一想,目光微沉,“今夜有人炸墓,应该就是为了告诉我,你姐姐的棺椁被人动过。” 谢从琰沉吟:“那现在……” 这墓室里的味道充斥着腐败,楚修宁深深一个呼吸,做出决定:“开棺。” 谢从琰也知开棺是一定的了,走去外面吩咐自己的亲随去准备工具。 回来后瞧见楚修宁站在棺椁前发呆,他没上前打扰。 “是我无能,竟令你死后都不得安稳。”楚修宁因自责叹息。无论再怎样忙,每年亡妻的生祭死祭以及清明除夕他都会前来,自墓外从未看出过异常,若非今日这一炸,再加上谢从琰细心,他怕是到死都不知道亡妻的棺椁竟被动过。 只希望是盗墓贼,拿走陪葬之物便是。 最怕的是曾被他斗败的政敌,阴损的来毁坏尸身。 “大人,将军。” 待亲随拿着工具入内时,谢从琰上前道:“姐夫,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楚修宁道:“我自己的夫人,我回避什么,开棺。” 谢从琰点了点头:“开!” 亲随便上前去,小心翼翼的将钉子拔掉。 谢从琰站的近,随着棺盖慢慢挪开,他最先看到棺内的情况,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 这个表情,楚修宁从未在谢从琰脸上瞧见过,心里也是一紧:“怎么了?” 谢从琰难以置信:“这……” 楚修宁兀自上前,往棺内一看,眼睛也蓦地睁大,棺内是空的! 两人一个作为娘家亲弟,一个作为丈夫,当年从钉棺到归葬,都是亲力亲为寸步不离的,这是埋进去之后,又被人将尸体给盗走了! 先前楚修宁一直还能保持平静,此时脸色阴云密布:“去将工部周侍郎叫来!” “是!” 一个时辰后,周侍郎几乎是被绑着来的,发髻还有些歪斜。夜半子时,瞧见自家老师背着手站在墓室里,昏暗的壁灯下,神色比鬼还可怕,吓的他连吞了几口唾沫,躬身疾步上前来:“老师……” 楚修宁不等他请安:“速去查看,我夫人的墓是何时被盗的!” 周侍郎震惊:“什么?竟有人将师母的墓给盗了?” 再一看棺内无人,双腿一个哆嗦,明白自家老师为何会震怒,连忙开始检查。 从土壤情况到钉锈和钉孔,琢磨了得有半个时辰,才敢来回禀:“老师,起码有十几年了。” 楚修宁闻言难以置信:“十几年了?你确定?” 周侍郎擦擦汗:“学生确定,估摸着刚下葬没多久,师母的尸身就、就被贼匪给挖走了……” 说话时,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自家老师的脸色。 自师母去世,不知多少世家想与老师联姻,可无论众人怎么劝,老师始终不为所动,足可见对师母之情义。 如今…… 天啊,这是要出大事! 楚修宁却平静的嘱咐他:“你回去吧,此事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周侍郎连忙允诺:“是是。” 等他走了之后,谢丛琰才疾步上前扶了脚下一虚险些摔倒的楚修宁:“姐夫。” “谁干的?”楚修宁拼命在脑海里思索,但他已经完全无法冷静下来,倏然想到,“炸墓者不是留下一面旗子?现在何处?” “那旗子瞧着像是面战旗,我没见过,让副将拿着去兵部查了。”谢从琰见他已能站稳,松开了手,他的神色比楚修宁更骇人,“姐夫放心,不论是哪一家势力所为,我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楚修宁不说话,拼命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分辨其中缘故。 一刻钟后,副将拿着旗子回来:“尚书大人,将军。” 谢从琰问:“查出来了?” 副将凛声道:“回将军,此旗乃归麻风岛主所有。” 谢从琰专注于北元,对沿海知之甚少:“麻风岛主?谁?” 楚修宁冷不丁开口:“东南海三枭雄之首,人称海上大老板的金鸩?” 副将抱拳:“回大人,兵部正是这样说的。” 谢从琰看一眼副将手中那面旗子:“姐夫,您认识此人?” “不认识,从无交集。”楚修宁原本已经认定是仇家所为,这个结果令他愈发想不通,“我也是从前分析沿海倭患时,曾留意到此人,发现他不同于其他盗匪,藏的很深,行事作风令人琢磨不透。” 谢从琰问:“那现在……” 楚修宁袖下的手紧紧一攥,这是天影故意在阻碍他,已经快要抓到天影的尾巴了,此时一定要保持冷静。 但一瞧见眼前的空棺,他忍不住连连嘲笑自己:楚修宁,这你都能忍?你还是不是个人? “去查!我要金鸩的全部……不用你们查,将咱们一派十几年内在浙闽任职过的文臣武将,如今身处京城者,全部召来我府上,我亲自查!” * 麻风岛。 虞康安虽离了岛,虞清却没有走。 她说是想接走孟筠筠,被金鸩拒绝之后,一丁点儿也不抗争。 金鸩知道她是需要时间接受段冲的事情,不想回军营里去,也没有撵她。 虞清每日去段冲住处去找她表妹孟筠筠,目的是观察段冲。 曹山住在山腰,金鸩住在山顶,住处都是恢弘气派,仆婢成群,唯独段冲自己住在山脚下几间简陋的小木屋里。 虞清观察了他数日,发现他的强悍不只是天生神勇,他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而面对她的观察,段冲全然当她是空气。 …… 虞清在山上都是与楚箫住在一处,傍晚她下山之后,楚箫来找楚谣:“你说,金爷为何要扣着孟筠筠不放?” “估计不想段冲总是一个人待着吧,亲表妹,段冲不会那么排斥。”楚谣想起先前被曹山抓来,金鸩一开始没打算管他们,是她先认了旧,才保住了自己和孟筠筠的命。现在想来就算自己不认旧,金鸩出门也会通知段冲,让段冲去将自己表妹带走。 “恩,有道理。”楚箫在她身边坐下,一手支着头,一手把玩儿着水杯。 “哥。”楚谣觉得楚箫有些过分安静,“你这几日是怎么了?” 楚箫愣了下:“没怎么啊。” 楚谣打量他:“明明就有。” 楚箫稍稍一想:“那可能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情,感觉眼前豁然开朗?” 楚谣眨眨眼:“哦?能与我说说么?” 楚箫思忖道:“就是觉得和一些相熟之人的爹相比,咱们的爹已经很好了。” 楚谣简直想翻白眼:“这话我从前说过多少遍?” “那是因为爹疼你,却对我又打又骂。” “还不是因为你不学无术,整天气他。” “我……”楚箫依然不打算将自己主动放弃学业,想让妹妹取而代之的事情说出来。 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妹妹已经长大了,不用他来操心了,虽然他也没操过什么心。 楚谣也没觉得别扭,关心着问:“你就只想通了父亲对我们很好这事儿?” “还想通了人不能逃避问题。” 楚箫那晚真的想了很多。因为怕变成父亲这样的政客,所以从源头掐断这个可能性。 因为喜欢虞清,往后或许没有好结果,怕受伤害,就逼着自己拿她当男人看。 他的这种行为,和虞康安认为段冲长大后会成为大祸害,便将年幼的段冲杀死,似乎有些相像之处,是不可取的。 想通之后,楚箫虽然后悔自己从前的行为,已是于事无补。 就像他近来已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却并没有什么改变。 他有些迷茫自己往后的路该怎么走,陪着虞清在悬崖坐了大半宿,听着潮起潮落,突然明白过来,其实根本无需思考太多,只需乘风破浪,勇往直前即可。 “哦,对了。”被楚谣一打岔,楚箫险些忘记自己是来干嘛的了,“我昨个与虞清做了个尝试,我现在见血似乎不会难受了。” “真的?”楚谣目光骤然一亮。 “不知是不是暂时的。”楚箫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不敢确定,“等过几日再试试,若确定没有,你就不用和大人做挂名夫妻了。” 楚谣听到他提起寇凛,原本的神采奕奕一瞬消失的无影无踪。 楚箫微微愣:“怎么了?” “没什么。” “大人去哪里了?” “他去内岛逛一逛,想多了解一下金爷,再确定一下他是不是天影成员。” “他做正事,你恼什么?” “我恼这个做什么,你不知道,他……”楚谣一提起就气的胸口痛,那晚睁眼睁了半夜,越想越生气,恼的直接用那条好腿将睡梦中的寇凛给踹了下床,这几日凭他怎么赔礼道歉,一句也不搭理他,“虞总兵说咱们是金爷的儿女时,我心如刀绞,他竟然偷着笑你知道吗?我那会儿真是忍不住想,我究竟嫁给了个什么混蛋?” 楚箫啼笑皆非,先前楚谣忧心忡忡与他讨论“生父”这事儿时,他是半点儿都不担心的,完全相信母亲的操守,只认为楚谣心思重,想太多:“阿谣,你也真是有意思,该计较的事情你不计较,这点小事儿你与他计较什么啊?” 楚谣瞪他一眼:“这是小事?” 楚箫拍拍她的背,安抚道:“你太紧张了,他本意根本不是嫌爹穷,想换个有钱的岳父。他和爹在朝中斗了十年,存个想看爹笑话的心而已,爹也整天巴不得看他笑话,一样的。” 楚谣捏了捏手,语气凉飕飕:“那是我们的爹,他的岳父,他竟存心看笑话?” 楚箫劝她死了这条心:“除非他离开官场,否则他不会将自己视为爹的女婿,就像我从没将他当妹夫看待一样。阿谣,从一开始你与他在一起,我的感觉就很怪异,因为在我的观念中,他和爹是一代人,是咱们的长辈。” 楚谣冷着脸:“只比我们大了七八岁而已,算哪门子的长辈?” 楚箫好笑:“从前整天夸他的是你,如今损他的也是你,我和爹,还有小舅舅早就看出来他不是个好东西,就你自己把他当成宝。” 楚谣哑了哑:“那是以前不曾发现他竟这般混账!” …… 寇凛从内岛回来,刚走到门外,就听见楚谣在说“混账”两个字。 不用猜,肯定说他的。 寇凛确实崇拜金鸩的生意经,但他认真想了想,如楚箫所言,他并不是嫌贫爱富想换个岳父。 他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特别是楚老狐狸的热闹。 经过楚谣举了个例子,他将楚老狐狸代入自己之后,经过深刻的自我反省,他已经深刻的认识到什么笑话都能看,唯独这绿帽子的笑话看不得。 被踹下床之后,孙子一般忏悔半夜,奈何楚谣丝毫不为所动。 寇凛已经意识到这个以前乖巧听话的女人,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了,隐隐有爬到他头顶上的趋势。 而他混到连床都爬不上去,接连睡了几天的窄榻。 寇凛悻悻转身,决定不进去找骂了。 傍晚时分,他准备下山去码头转转,却瞧见金鸩拎着个鸟笼子沿着栈道在散步。 寇凛这几日也时常见他,感觉他平日里没事时,过的日子就像京城里那些老太爷,一派闲适。 偌大的产业,多半扔给曹山和段冲去打理。 寇凛迎着他走过去:“金老板。” 金鸩扭头看他:“寇大人又要下山?” 寇凛笑着道:“本官是出来找金老板的,有一事相求。” 金鸩提高了些鸟笼,与笼子里的鹦鹉平视:“恩?” “这神医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我们估摸着还得在岛上多打扰您一阵子,所以本官想将随本官来福建的一些随从带上岛。”寇凛身边没人总觉得有些虚,而且最主要的是针对柳言白。 他想借麻风岛来开阔一下柳言白的眼界,当然,这建立在寇凛已将金鸩排除出天影之外的基础上。 金鸩答应的很爽快:“没问题,寇大人想要请谁,告诉段冲就行了。” 寇凛正要道谢,金鸩又补一句:“但规矩不能坏。” 寇凛想起对旗子行躬身礼的事儿,答应的也很爽快:“他们不像本官,全是一群软骨头,不会坏金老板您的规矩。” 金鸩换了只手提鸟笼,空出的手朝他伸过去:“不是,我说的是上岛费,一人一千两金。” 陪伴 陪伴 一千金?一个人? 寇凛看着金鸩朝自己伸过来的手掌, 嘴角忍不住的抽搐:“金老板, 经过本官的问询, 这上岛费虽根据身份有所不同, 但即使是浙闽巨富, 拖家带口的也才给五百两银子吧。” 金鸩大方点头:“没错。” 寇凛眯起眼睛:“那您这是在讹诈本官?” 金鸩给他一副“你好聪明啊”的表情:“我这边陲小岛从未来过像寇指挥使这么大的官, 自然得多收点儿, 方能彰显大人的与众不同。” 寇凛难以置信自己竟也有被讹的一天,这钱他不可能拿:“金老板,做生意诚信为本, 您这么坐地起价,传出去不利于您的信誉。” “寇指挥使此言差矣,我哪里是坐地起价?”金鸩挑挑眉, 表示自己冤枉, “我分明是站着起价。” 寇凛瞪了瞪眼睛,这个人! 不等他说话, 金鸩又道:“我是个正经生意人, 凡事以利为先, 原本你上岛也是要拿上岛费的, 但因阿谣的缘故,我勉强将你算作半个自己人, 不然你在我岛上的衣食住行也是得给钱的。” 寇凛据理力争:“谣谣是被抓来的, 本官是被请来的, 原本不就该由你来负责?” 金鸩惶恐道:“惹不起,那我现在请你走。”又补充, “我的人已经寻到了丁神医,稍后就上岛了,阿谣不能走,你自己走吧。” 寇凛气结,这家伙讹诈人的本事,还真是一点儿也不输给自己。 金鸩甩了下胳膊,表示自己举得有些酸:“想好要请几个人上岛了没?” 人在屋檐下,寇凛知道自己不得不认栽,手伸进袖袋里,满脸的舍不得。 金鸩朝笼中鹦鹉“嘘嘘”吹了两声口哨,斜了寇凛一眼:“其实有条不用花钱的路。” 寇凛连忙问:“什么路?” 金鸩笑道:“若是阿谣请人上岛,便是我的客人,自然不需要上岛费。” 寇凛的眼睛先是一亮,旋即脸色阴沉下来。 现在楚谣正生他的气,根本不搭理他。想必通过侍女传到了金鸩耳朵里,故意来打压他,让他服软认怂去求楚谣。 “本官懂了。”寇凛掉脸就走。 他又不是在和楚谣怄气,自知有错,能屈能伸,一直都在服软认怂,哪里用得着打压? …… 寇凛走回房里去,楚箫已经离开。 窗户敞开着,楚谣正躺在窗边铺着软垫的藤椅上看海上落日,听见响动,头都不扭一下。 寇凛本想走到她身边去,感觉会更惹她抵触,于是背对着她坐在桌前:“谣谣,你这闷气要生到什么时候?” 自从相识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气恼这么久。 寇凛唉声叹气:“你说说,你要我解释多少遍?我真不是因为想换个有钱的岳父才笑,我就是看个热闹而已。在朝会上,那些高官们弹劾来弹劾去,我看不完的热闹,偷笑习惯了。” 楚谣照常不搭理他。 寇凛只能继续:“你怪我偷笑你爹,你又可知十年来,他私底下撺掇着门生弹劾了我多少次?上一次我被罢官,就是你爹最后给了我致命一击。再说有一回北国使团来访,他知我没念过书,设计令我当众出丑,我无地自容时,他笑的可比我现在笑他笑的开心多了……” 楚谣终于开口:“我爹没少弹劾你,你少弹劾他了?” “那是不少。”寇凛倒了杯水,实话实说,“所以我与你爹从前立场不同,政见不和,斗了多少年,让我忽然将他当父亲看,完全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这是强人所难。” 平心而论,寇凛这几日心里也是委屈。 从前他巴不得楚狐狸倒霉,触犯个什么抄家灭族的大罪,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栽到他女儿手里。是以决定和楚谣在一起时,楚狐狸这个讨厌的绊脚石是他考虑过最多的。 他那会儿还担心,倘若他与楚狐狸起了争执,楚谣该怎么办。 谁知道成亲之后,根本无需楚谣考虑,他已把楚家的利益当成了自己的利益。 成亲第二日就心急火燎的跑去救楚狐狸的命,尔后带着楚谣离京,又抽调了九成暗卫去保护他。 谢从琰的身份暴露后,他怕天影会针对楚狐狸,又怕楚家的死士对敌江湖人没有经验,特意出钱让陆千机去雇来剑楼。 来剑楼是个专门提供“保护”的江湖组织,他们会对“被保护者”的身份和险境进行分析,尔后出价,且以天数计算,是江湖中干“保护”买卖最稳的组织。 这从洛阳出来多少天了? 每一天都在烧他的钱,他有提过一句? 他为了谁? 还不都是为了保证楚狐狸的安全,以免她伤心难过? 如今楚狐狸没有性命之忧,他又没什么绿帽子的人生经验,于是看热闹时忍不住偷笑了一下,且已经道了八百次歉了,至于这般上纲上线的揪住不放? 寇凛心口憋闷的厉害,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放杯子时手劲儿重了些,哐当一声响。 他就该继续做个孤家寡人,想看谁笑话就看谁笑话,想怎么笑就怎么笑,为何想不开要找个女人陪伴,简直比皇帝还要难伺候。 楚谣听到杯子的声音,终于回头看他一眼:“你还很不服气?” 寇凛将歪倒的杯子扶正,又提壶倒茶,闷声喝下。 不就是生闷气么,谁还不会了? “不管你是想换个有钱岳父,还是想看我爹笑话,当时你最该考虑的,莫非不该是我的心情?” 和楚箫抱怨起此事,她会气红脸,如今只感觉眼眶发酸,“就像先前我推测出贺兰夫人并非你的亲姐姐,甚至可能杀害了你亲姐姐,即使她一再给我难堪,我心里最多想的还是你的感受,因我明白你对‘姐姐’的孺慕,我怕你受到打击,怕你伤心难过,小舅舅引你去佛窟时,我在房里担惊受怕着,生怕你挺不住……那会儿你遭了打击回来,倘若瞧见我在偷笑你,你告诉我,你会是什么感受?” 寇凛把玩杯子的手忽地一滞,开始设身处地的去想。 楚谣的声音有些哽咽:“爹养了我二十年,我的孺慕之情你又能否了解?我那会儿还担心着哥哥,担心着万一我们真是金爷的孩子,金爷口中的双生兄弟就是他自己,那我和哥哥的双生感应极有可能也是一种遗传病,我若是也生下一对双生子,那该怎么办呢?我岂不是害了你?是不是该与你合离?结果我一抬眼,却瞧见你在偷笑……” “我……”寇凛转头迎上楚谣的目光,见她眼圈泛红,原本的一肚子气消失无踪,愧疚涌满了心头。 先前只是觉得自己有些混蛋,现在认为自己简直该被拖出去千刀万剐。 楚谣只与他目光稍稍相触了下,继续回望窗外的落日:“说到底,你就没将我放心里去。” 上次守城之时,楚谣发脾气,寇凛就已经想明白了,所以这次不能由着她说:“没将你放心里,我现如今还能将谁放心里?我一个人无拘无束的习惯了,在感情方面没有你心思细,不太会为你考虑。我没有你认为的那么聪明,没有经验的事情,我都得慢慢学着来,就像现在你提出来了,我往后就会多多注意,再也不会犯这混账毛病,我保证。” 楚谣不接。 寇凛站起来想往她身边走,知道她还在气头上,踟蹰停下步子:“还有你说的遗传病,应该是你多心了,无论我怎样分析,金爷也不是你们亲爹。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认识的奇人多得是,不是你我可以理解的。不是说了么,你和你哥之间与那些双生子的情况并不一样。” 稍作停顿,他又道,“即使真有这个病也没什么,在遇到你之前,我连娶妻都不曾想过,更别提有个孩子,我没家族需要传承,只你我相互陪伴着就成。” 听到这里时,楚谣望着熔金落日的眼眸终于微微一动。 “你歇着吧。” 寇凛走去桌边打开自己的兵器匣,取了几张金票出来。 不求她帮忙去和金鸩说了,不然怕她又以为自己是为了省钱,才故意说些好听话。 …… 寇凛从房间走出来,来到金鸩的寝宫外。 金鸩还在提着鸟笼子沿着环山栈道散步,他上前道:“金老板。” 金鸩再一次停步:“寇大人。” 寇凛取出一千两金票递给他:“本官只请一人上岛,国子监博士柳言白。” 金鸩将金票收下之后,又伸手:“大人,还需要一千两金。” 寇凛一愣:“干什么?” 金鸩解释:“你付的这一千两金只不过是上岛的费用而已。你从岸上请人,我需要派船去接,这一来一回难道不需要钱么?” 寇凛气血不顺着道:“麻烦金老板送个信去岸上就行了,让柳言白自己找艘船上岛。” 金鸩的手依然没有收回去,淡淡道:“哦,送信去岸上的话,需要付给我两千两金。” “什么?!”寇凛忍住想打人的冲动,咬了咬牙,讥讽道,“金大老板,亏得本官十分钦佩您,认为您是个正经的生意人,却原来……” 金鸩唇角轻轻一提,截住了他的话茬:“寇指挥使,人在岸上,岛在海上,人会动,岛不会动,是人想上岛,不是岛想上人。若你是恩客,我便是娼妓,如今是你想上我,不是我想上你。我只不过仗着有几分姿色报个高价而已,你舍得花钱就上,舍不得花钱就不上,主动权尽在你手上,我又没有强买强卖,逼着你非上不可,哪里不是个正经生意人了呢?” 这一长串话说的似行云流水,寇凛嘴唇颤动了许久,竟找不到语言来反驳。 这奸商不可怕,有文化的奸商也不可怕,就怕这奸商不但有文化还是个臭不要脸的老流氓。 服,给钱,他给钱还不行吗? 好笑 好笑 寇凛又取出一千两金票, 递给金鸩之前先询问:“关于上岛这事儿, 可还有其他额外费用?” 金鸩摇头:“没了。” 寇凛这才将金票交给他:“还请金老板尽快安排。” “会的。”金鸩提着鸟笼子继续散步。 寇凛郁闷着从他身后走过, 准备下山去, 却又与攀山上来的段冲走了迎面。 段冲手里也提了个鸟笼, 只不过比金鸩的大了很多, 笼子里关的也不是鹦鹉, 而是一只鹰,鹰脚上绑着一个竹筒…… 这、这是他锦衣卫的信鹰! 寇凛几乎快要吐血,应是楚狐狸在京城调查出一些重要信息, 竟被段冲给截获了? 段冲从寇凛身边经过,微微点头示意。 顶着“盖世悍匪”的名号,东南海上人人一提及段冲便会吓白脸, 但私底下的段冲其实低调朴实, 不见一点儿张狂,是以先前他去接寇凛和楚箫上岛时, 寇凛只当他是个跑腿的。 段冲走到金鸩身侧:“义父, 刚才有只鹰在岛上盘旋, 被孩儿打下来了。” 金鸩弯腰打量一眼笼中鹰:“恩, 有钱人养的鹰,挺肥的。” 段冲:“清炖还是红烧?” 金鸩想了想:“最近口味淡, 炖了吧。” “金老板!”寇凛知道他们肯定已经猜出了是谁的信鹰, 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拐回去黑着脸道,“您可知道私截朝廷密信, 是掉脑袋的重罪。” “哪个朝廷?”金鸩短笑一声,“严格来说,麻风岛已不在大梁国境内。” 事关国运,寇凛严肃道:“请将此信鹰还给本官。” 金鸩点头:“可以,拿五千金来。” 寇凛动了真怒,警告道:“此事可大可小,由不得你胡闹。” “大或小与我何干?”金鸩继续慢走散步,“寇大人许是贵人多忘事,我除了是个正经生意人,还是虞康安口中的叛国贼。你孤身在我岛上,都舍不得为手下出上岛费,我非得炖了你的鹰,你只能干瞪眼。” “你……”寇凛是真要气晕过去,多少年了,从未试过被气成这样过。 他内心蠢蠢欲动的想要出手抢夺,但忆起虞清在段冲手下被打的有多惨,只能强忍住。 段冲转身走:“孩儿这就去炖了。” “等等!”寇凛压着怒意,“容我回去拿钱赎鹰。” …… 房间里,楚谣正将寇凛与父亲做比较,深深觉着作为丈夫来说,寇凛已经很不错了,起码事事都顺着她。 她不禁想,若是没有遇到寇凛,嫁给了先前差点儿订了亲的郑国公府崔辰,现在的生活就是在后宅里照顾他的起居,应付他的族人和妾室。 她原本喜欢寇凛,就是喜欢他与京城那些受着良好教育长大的世家子不同,为人行事夹着些草莽匪气和江湖侠气——在挑男人的口味上,她可能是随了她母亲。 这样的浪子原本就没定性,再加上从前那些坎坷经历,更是不易交托信任。如他所说,连娶妻都嫌麻烦没考虑过,从一个人吃饱不饿到两个人共同生活,他需要时间适应。 楚谣自从答应嫁给他,心里就是清楚的,也做好了长期斗争的准备,想用自己的善解人意和柔情去征服他。 如今,他的确在慢慢改变,越来越符合预期,但她对他的容忍却越来越低。 楚谣原本不太明白这问题出在了哪儿,这几日隐隐有些领悟。 哥哥始终将寇凛当成上官和长辈,而她自与寇凛相识,一直将寇凛视为“英雄”。 救过她的命,救过她哥哥的命,她崇拜他,仰慕他,认为他是个可以令她心安的保护神。 但成亲久了之后,两人虽没有夫妻之实,却也是朝夕相对同床共枕,他在她眼里俨然已经成了个普通人。 或者说,他从“英雄”、“上官”和“保护神”这样的角色,彻底变成了“丈夫”。 楚谣认为自己对丈夫多要求一些,根本一点儿也不过分。 她正想着,只听房门“哐当”一声。 她被吓了一跳,转头瞧着寇凛铁青着脸走了进来,目不斜视着走到柜子前,咔咔打开自己的兵器匣子,拿了一叠子票据塞袖袋里。 方才他已拿过一次钱,这回几乎将存货全部拿光,楚谣颇为诧异,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需要动用这么一大笔钱。 尚来不急问,他连兵器匣都没阖上,又急冲冲出了门。 楚谣心里不由七上八下,想跟出去看看。 可没一会儿,寇凛又回来了,手里拎着个大鸟笼子,里头站着只信鹰。 寇凛将笼子搁在桌面上,再围桌坐下。伸手进去将绑在信鹰脚腕上的竹筒取下来,拆开后里面塞着两页纸,字写的很小,密密麻麻,看的他眼疼。 看信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耗费一刻钟时间看完之后,他闭目沉思,眉间皱出一个“川”字。 楚谣先看信鹰,再看信纸,知道这是她父亲寄来的,应与天影有关。 她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以免打扰到他思考。 又过了一刻钟后,寇凛睁开眼睛,转脸去看楚谣:“谣谣,你爹从京城寄信来了。” 这是一个与楚谣和解的好机会,他不信她还不理她。 楚谣分得清轻重,将两人的矛盾先扔去一边,问道:“和天影有关的么?” 寇凛起身走过去,将密信递给她:“我就说你爹只要肯查,以他的人脉,查的比我更快。” 楚谣拿过密信,与寇凛一样看的颇为吃力,看完后同样眉头紧皱:“天影的影主,莫非就是郑国公崔让?” 根据她父亲的调查,这崔让私底下没少活动。 出钱买通北元高官,与蜀王和云南王过从甚密。 尤其柳言白还娶了他的孙女。 “应该不是的。”楚谣又摇了摇头,“我哥哥和虞清都见过他,若他是当年定国公府禁地里那个人,他们不会认不出来。” “恩。”寇凛沉吟道,“你爹还在继续查,我现在只奇怪《山河万里图》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何要花大价钱从北元‘买’回来,宋家应是为了这幅图才与天影合作……,你爹若能查出来,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楚谣将信反复看了两遍,担忧道:“夫君,我爹可能出事了。” 寇凛一讷:“何以见得?” 楚谣指着信纸第二页第三行:“这封信是一气呵成的,但从这里开始,爹的字迹变的潦草起来,似乎在写信中途,发生了什么令他心绪难安之事,强忍着才将这封信给写完的。” 寇凛安慰道:“能令他心绪难安,估计是大事,不过还能强忍着写完,也算不得太大的事儿,别太担心了。” 楚谣想想也是,却听寇凛忽然轻咳一声。 楚谣忙将信收起来,见他看向窗外,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瞧见段冲单手托着一个小檀木盒走近窗边:“楚小姐。” 楚谣撑着扶手从椅子上站起身:“段公子。” 寇凛指出:“是寇夫人。” 山上的仆婢们全都称呼楚谣为“楚小姐”,金鸩这是故意的。 “楚小姐。”段冲不仅不改,还又重复一遍,将手里的檀木盒子递给楚谣,“金爷送的。” 楚谣看着那盒子,知道从段冲口中问不出什么,于是隔窗取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一沓子金银票,不由微微一怔:“金爷给我钱做什么?” 寇凛在她背后站着,比她高出半个头,自然一眼看到了盒子里的票据全是他的,眼皮儿霍霍一跳。 段冲道:“这点小钱儿是金爷讹诈来的,金爷鲜少干这等龌龊事,良心不安,于是让拿给楚小姐,随意去岛内买些胭脂水粉,花了吧。” 小钱儿,龌龊事,随意花了吧…… 寇凛心口中了一箭,好你个金鸩杀人不见血! 段冲说完便转身离开,楚谣看看他的背影,再看看手里的盒子,一时没明白,金鸩讹诈人钱财良心不安为何要拿来给自己? 迷瞪时眼风瞥见柜子上还敞开着的兵器匣,忽地明白金鸩是讹诈谁的了,心中不由微讶。 “真是意想不到,从来都是你四处蹦跶着讹人钱财,竟还有被别人讹诈的一天?”楚谣将盒子收起来,转头看一眼寇凛,嘴角忍不住上翘,心情明显愉悦许多,“滋味儿如何?” “我被金鸩讹的快要倾家荡产,气的七窍生烟,你竟还这般开心?啊?”这笔钱财虽又回来了,寇凛毫无半分失而复得的喜悦之情,反而愈发郁结。 金鸩并不是贪他的财,就是因为他惹了楚谣不高兴,故意借此来打他的脸! 此仇不报非君子,给他等着! 见他面色青红交接,楚谣咯咯笑出了声:“我也不知道,看你被讹,不但不替你难过,还觉得有些好笑。” 她一直都不喜欢他爱讹人钱财这一处,毕竟他们家也是被讹过的,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 “你……”寇凛气的手抖,“你数落我看你爹笑话,你这不是也来看我笑话?你可知讹我钱财,等同给我带绿帽子?我刚这心里有多难受?” “对不起,我不该笑的。”楚谣道了声歉,收住了笑。可不过转瞬,又提起唇角,“但真的是有一点点好笑的……” “好笑是吧,我让你笑!”丢脸已经丢到毫无尊严的寇凛骤然出手,将她拦腰抱起,大步走到床边,扔去床上,“我刚在山脚下碰上虞清,她说你哥现在不晕血了,不知你俩的双生感应彻底斩断了没。来,咱们试试,若真斩断了,今儿我不让你哭出来,我就从山上跳进海里去!” 两对 两对 恼火中的寇凛解着腰带, 还没忘记先去将敞开着的窗户关上, 以免屋内春光外泄。 重新回到床边时, 已经脱去外袍, 随手扔去屏风架上。 血泪教训, 实在不敢脱中衣, 以免和大舅子坦诚相见, 哭出来的就该是他了。 楚谣没被他凶狠的警告吓到一丝一毫,满心的担忧:“再等等吧,我哥的晕血症原本就时好时坏, 如今不知是不是真的根治了,何况即使他痊愈了,也不能说明我就不会……” 话未说完, 寇凛已经抱着她躺下, 提上被子盖住两人。 碍着她的腿,又怕将她的喘证给压出来, 只能侧身从背后抱住她, 沉沉道:“我都不怕, 你怕什么?” 说着话, 微微有些粗粝的手探去她腰间,并不怎么熟练的脱去她的小袄, 只剩下亵衣。 感受到她打了个寒颤, 他将双膝稍稍弯曲, 将她嵌进怀里。 原本他只不过是生气,想着好好“教训”她, 心头没有半分欲望。但与她身躯紧密贴合间,怀中如同抱着一汪春水,令他身心绵绵酥软。 他扳过她的脸,去亲吻她的唇,她也生涩的去回应他。 自成婚以来,两人同床共枕这么些时日,生怕把持不住自找麻烦,已和老夫老妻差不了多少,一张床各睡一半,只差在中间放碗水了。 经不住这样的耳鬓厮磨,寇凛已将复仇的心思抛去九霄云外,只小心翼翼的吻着她,希望她可以放松下来。 因为他酥软的同时,她绷的厉害。 楚谣实在抑制不住自己的紧张,生怕再晕过去,脸颊不见半点儿娇羞,苍白的毫无血色,任由寇凛摆弄,始终宛如一块儿捂不热的石头。 楚谣心里很苦恼自己为何会如此,成婚那夜他这般与她调情,她还曾体验到如在云端的感觉。 不过如此也好,不见情欲,应就不会晕过去了。 但为何紧张之中,依然有些昏昏沉沉之感? 而且昏沉之感愈重。 楚谣已有经验,心道一声坏了,她与哥哥的双生感应并未斩断,依然存在。 她有经验,寇凛同样也有经验,几乎在她失去意识的一瞬,他已经翻身下床。 眼中的情欲褪去的极快,因为被满腔的憋闷与暴躁取代,真真切切想要指着老天爆粗口。 …… 楚箫原本正坐在房间里看书,没见血的情况下忽然头昏,已有了个心理准备。 故而当他从妹妹的床上醒来时,睁眼瞧一眼床边黑脸站着的妹夫,他比着上一次淡定了很多:“大人您也太心急了,我都与妹妹说了,过几日再看看。” 寇凛想逮着他骂一顿泻火,但他顶着自己媳妇的脸,骂不出口。走去桌边背对着他,连喝了好几杯茶,杯子按在桌面时碎成两半。 这不对,楚谣根本不是受不了情欲的刺激,他感觉的到,她刚才分明一点也没有动情,只因为太过紧张,依然失去了意识。 寇凛蓦地想到什么,回头看向楚箫:“你与我说实话,谣谣从前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妹妹只穿了个肚兜,楚箫感觉的到,他连动也不敢动,两手搁在棉被外,乖乖躺好。 寇凛极吃力的道:“是不是被男人欺辱过?” 楚箫一怔:“您这是什么意思?” 寇凛舔了下喝了许多水依然发干的嘴唇:“你晕血是因为受了刺激,那同理来说,谣谣也应该会有原因才是。” “没有。”楚箫理解了他的意思,“妹妹自小在尚书府里长大,鲜少出门,以女儿身见过的男人都没多少,受谁的欺辱?再说以她的性格,若是遭了这种欺辱,她不会瞒着,肯定会让小舅舅将人去给砍了。” 寇凛微松口气,的确是这样,她并不是个软柿子:“那真是奇怪了。” 一会儿的功夫,他像在战场上厮杀了好几回,浑身脱力,取了外袍随意一穿,在藤椅上躺下。 他沉默,楚箫也沉默。 两人这么处着,也没觉得哪里奇怪。 楚箫本想喊他给自己拿些酒喝,不过想想他不常附身妹妹,应该极短时间就会复原,也就不提这事。 他现在也没空去看寇凛笑话,认真想了很久,道:“大人,我觉得阿谣会这样,和我娘有关系。” 寇凛皱眉回头:“怎么说?” 楚箫道:“您当我为何想让阿谣代替我出去念书?正是因为阿谣还小的时候,我娘就整天和她讲三从四德,讲贞洁操守,讲生死是小,失节是大。不厌其烦,耳提面命的教,我都觉得我母亲有些魔怔了。” 这也是楚箫打死也不信母亲会背着父亲和金鸩有染的原因,“我这几日一直在想,金爷之所以提到我娘会遮遮掩掩,是因为他和我娘之间的确不清白。我娘虽去的早,但我还是有些了解的,当年金爷准备离京去福建帮虞总兵救段冲之前,我母亲怕他这只没脚的鸟一去不回,想要绑住他,估摸着主动献身了。但人算不如天算,金爷出了意外,两年半没回来,她在那段日子里必定饱受煎熬,尔后嫁给我爹,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瞒住了我爹,我娘内心对我爹肯定是十分愧疚的,才会不断教导妹妹这些,不想妹妹重蹈她的覆辙。” 寇凛凝心思索,认为楚箫的分析有些道理:“所以即使谣谣后来借你的身份在外念书,接受男人的教育,但岳母在她幼年时叮嘱的一些话,还是刻在脑子里了。” 楚箫点点头:“不过大人,您和我妹妹是正经夫妻,妹妹为何潜意识里还要排斥您,您想过原因吗?” 寇凛沉默不语。 楚箫自顾自道:“您这个丈夫之于妹妹,如同金爷之于我娘一样,都不靠谱。” 寇凛倏然板起脸:“你在教训本官?” “我只是帮着分析问题而已。”楚箫的声音放轻了一些,“而且教训了你怎么了?我现在顶着妹妹的身体,你还敢踹我不成?” 寇凛瞥了他一眼,但心里装着一堆麻烦事儿,顾不上与他计较。 他继续躺在藤椅上思考,而楚箫则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一刻钟后,门外虞清道:“楚大?你是不是在这?” “虞清啊。”楚箫睁开眼睛下意识想起身。 “躺好!”寇凛先起身,指着他叱了一声。 楚箫也知不方便,再次躺好:“您去和虞清说一声,她一定是回房见我晕过去了,过来……” 他话没说完,寇凛已经开门出去。 虞清站在门外,只是想确定楚箫是因病晕厥,还是因“病”晕厥,确定一下要不要请大夫。 瞧见寇凛这个脸色,她觉得自己不必再询问,回楚箫房里等着就是。 寇凛却阖上了门,往院子里走了几步:“你过来。” 虞清走去他身边。 寇凛打量她:“怎么样?” 虞清知道他问的什么,笑着道:“还能怎么样,明日就准备走了,我一个荡寇的将军,长时间待在盗匪窝里可不好。” 寇凛问:“想通了?” 虞清耸耸肩:“这有什么想通想不通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关于我父亲,我的确有些失望,但他依然是我父亲,我依然是虞家少帅,段……我大哥如今过的很好,我们都还得过各自的日子。” 寇凛微微颔首:“你能明白就好,不过请你稍等两天再走。” 虞清压低声音:“怎么,寇大人有事要我办?” 寇凛侧目朝房间望一眼:“我想请你这两天寸步不离的看住楚箫。” 虞清皱眉:“如今是楚二晕男人,楚大处于被动,我守着楚大没有用吧?” 寇凛道:“这你不用管,谣谣我来处理,但她和楚箫之间会相互影响。好似金爷给楚箫治晕血时,谣谣会给他力量一样,他也会反过来给谣谣力量,那就难办了。” “这好办,您挑楚大睡着之际……” “不行。不能回避,这次要釜底抽薪,彻底治好他们。” “那我要怎么做?” “你仔细盯着楚箫,他有晕厥迹象时,你就分散他注意力,莫要让他与谣谣之间产生双生反应。” 虞清诧异:“您怕是不知道,他晕的很快,我该如何分散?” 寇凛扬起手掌来:“抽他耳光,使劲儿抽。” 虞清抽抽嘴角:“寇大人,您也太欺负我们家楚大了吧?” “嫌我狠?金爷不疼他?不是比我更狠?”寇凛阴沉沉道,“你也听金爷说了,他们兄妹俩的双生感应是一种病,放任下去是害他们。” 此话说的虞清面色微微一凝:“我明白了。” …… 等虞清重新回到楚箫房间时,楚箫还没有醒来。 他原本是趴在书案上的,虞清发现他昏厥后,将他扛去了床上。 虞清伫立在床边低头看着他,看了很久,发现他眉头频频皱起,似要醒来时,她走去吊床上躺下。 金鸩并不是很欢迎她,不给她安排住处,她这些日子都是和楚箫住在同一个房间里。 只不过他睡床,她睡一种类似渔网的藤编吊床。 两人从前做兄弟时,经常大被同眠,从来也没有过什么忌讳,如今不得不碍着些男女之别。 楚箫醒来后,坐起身,见她躺在吊床上揉腰:“怎么,腰又疼了?” 那日在靶场,段冲的膝盖撞上她的后腰肉,一直疼到现在。 虞清仰天长叹:“我怀疑我是伤到了肾,这下我福建沿海不知多少姑娘要失去幸福了。” 楚箫穿鞋下床:“你光有个肾有什么用?” 从昨个起虞清又开始贫了,楚箫虽然无语,心里却是开心的,总比前几日心情郁郁懒得说话强得多。 “过来趴着,我帮你揉。” “哦。” 虞清扶着腰下了吊床,踢了鞋子跳上床趴下。 楚箫坐在床边,隔着衣服轻车熟路的帮她揉腰:“可惜没带药酒……” 本想说去找金爷讨一些来,可她伤在腰上,距离屁股上方没多远,还能脱了衣服让他揉不成? * 楚箫醒来,这厢楚谣自然也醒了。 一个深呼吸后坐起身,身畔无人,她翘了翘头,充满歉意的看向藤椅上躺着的寇凛:“夫君,真对不起。” 寇凛正在想事情,被她的声音拉回现实,才知道她醒来了。 连忙起身走过去她身边:“身体还好?” 楚谣也不回应,靠着床头坐着,一副精神不振的模样。 寇凛思忖半响:“谣谣,你哥是因见你坠楼流血,才对血敏感,你为何会晕男人?” 楚谣摇头:“我不知道。” 寇凛将询问楚箫的话,又询问一遍:“你会产生恐惧,是不是从前受过这方面的伤害?” “哪方面的伤害?”楚谣一时不解,回神之后脸色愈发苍白,“不曾。” “我又不迂腐,不会在意这些。”寇凛坐下来,握住她冰凉的手,“你同我说实话,我们才能想办法治好你这个毛病。” “真没有。”楚谣见他锁着眉,慎重思考的模样,顿觉受到了侮辱,将手从他掌心里抽了出来,“你不相信我?” “没有,我在想旁的事。” “在想我母亲就是如此败坏门风,我也很有可能?” 寇凛的眼神有些闪躲:“怎么会呢?你别乱想。” 原本楚谣已是难过,见他这般态度,只觉得心寒又心酸,强忍住,语气中带着一抹要强的倔强:“先不忙着问我这些,你先前不是指天誓日的说今晚若不让我哭出来,你就从山上跳进海里去?” 寇凛讪讪道:“我是说了,但有个前提,你和楚箫之间已经没有双生感应了才算数。” “有这个前提么?”楚谣慢慢穿着小袄,冷瞥他一眼。 “当然了。”寇凛争辩,“就算没有,你还真要逼着我跳海不成,我怕水,从山上跳进海,必死无疑,你不心疼?” “不心疼。”楚谣这会儿只心寒。 这么久以来,她头一次生出自己怕是爱错人了的感觉。 “行,你既不心疼,那我这就去跳。”寇凛倏然起身拿了件大氅给她披上,赌气一般抱着她走出房门和院子。 一路疾行至后山悬崖处,海浪冲击礁石的声音声声入耳。 在距离悬崖还有段距离时,寇凛将她放下,依然是赌气的语气:“我说跳就跳,你可别后悔。” 根本没给楚谣说话的机会,他疾步走去悬崖边,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楚谣目望他跳崖,无动于衷。日落许久,天色虽以暗沉,双眼视物模糊不清,可她知道峭壁上肯定有几条铁锁链,是段冲拿来攀山锻炼身体用的。 他此时肯定挂在锁链上,想等着自己哭着跑过去,然后看自己笑话。 她就站着,等着他能撑到几时。 等了很久,毫无动静。 楚谣有些慌了,挪着步子慢慢靠近悬崖边,伏在地上往下一看,心头顿时一跳,竟只有几条垂下去的短藤,并无锁链。 山崖陡峭,一览无余,空无一人。 他真的跳下去了? 楚谣听着山崖底部惊涛拍岸,心跳倏然加快,这跳下去还能活? “夫君?”她趴在崖边大喊,“夫君?寇凛!寇凛?!” 他脑子是不是有病? 当她急的六神无主,想回去找金爷救人时,崖边往下一丈左右,树藤的末端位置,有个恰好能容身一人的浅洞,寇凛拽着树藤伸出头朝上看,嘴角挂着得意洋洋的笑容:“你看,我就说你会心疼的吧?” 楚谣听见他的声音,重新趴下,往下望去:“你……” 寇凛笑着解释:“这条悬崖线也是段冲攀山锻炼的地方,没有锁链,却被他挖了不少这样的小洞穴,供他借力和歇息用的,我这几日早摸透了。” 楚谣一瞬明白过来,他刚才质问自己,故意露出怀疑自己不清白的表情,就是想让自己逼着他来跳崖,借此戏弄自己。 一惊一乍之下,楚谣手脚发麻,忍不住骂道:“你这个混蛋!” 寇凛仰着头笑:“可你偏偏就喜欢混蛋,不是吗?” 崖边风大,楚谣的长发被吹散了满脸,她用手拨了拨,气的双颊通红,垂头瞪他:“这也可以拿来开玩笑?你就不怕我随着你跳下去?” “我会接住你的。”寇凛浑不在意,扯了扯树藤,仰头朝她眨了下眼睛。 “快上来!”这里太过危险,楚谣趴在崖边都在战战兢兢,还要担心他别从峭壁洞中掉出去。 寇凛却没有上去的意思,他在下,她在上,隔着一丈多的距离,他道:“我今儿被金爷给气的不轻,我发誓我一定要报复回来。” 山海之风从耳畔呼啸而过,楚谣实在没心情听他讲这些:“你报复的方式,就是跳他的悬崖?死在这里,然后让朝廷派大军来剿灭麻风岛?” “好想法,不过我没这么蠢。”寇凛将脑袋缩了回去,盘腿坐在峭壁小洞里,“我只是在思考,现如今我哪里可以赢过他?做生意没他厉害,武功可能也被他碾压,甚至连耍狠都耍不过他,越比较越觉得自己远远不如他,也越佩服他。当我几乎从心底认输时,忽然发现他远远不如我。” 楚谣看不到他的表情了之后,听他声音透着认真,心也渐渐沉静下来:“恩?” 听他说道:“自小到大,我在尘泥里打滚,一直都知道这世道有多令人作呕,可我始终守着自己所坚持的道义。一而再,再而三,百折不挠,直到我被裴颂之屈打成招,在大理寺监牢里等着秋后问斩时,走投无路的我发誓,若我可以死里逃生,往后宁我负天下人,再也不要像个傻子一样讲什么道义。结果当晚监牢就失了一场大火,我真的逃了出去……” “我相信这是命运给我的警示,让我去换一种活法。这十年官场生涯,我愈发相信人与人之间的交情,得看彼此间的利益牵扯有多深,我不会去谈感情,也容不得谁来与我谈感情。” “你究竟想说什么?”楚谣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认真,认真的让他有些心慌,“先上来。” 寇凛听话的拽住藤蔓从洞中出来,飞上崖边,在楚谣旁边蹲下,听着海浪声,双手牵起她的手:“我想说,金爷的人生有遗憾,痛失挚爱这个遗憾,对他而言,应是个永远也填不上的窟窿。与他相比,我才知道,整日里被我痛骂的贼老天是有多么眷顾我,在我只想找个伴儿,不知这世间情为何物时,就让我糊里糊涂的拥有了你,这是我赢过他之处。” 楚谣的手微微一颤:“你……” 寇凛松开她,将她脖子上的金钥匙取下来,握在自己手心里:“我邀你与我作伴之时,将此物赠你,以为你将我的把柄攥在手中,能令你安心。因为我在对付朝中那些党派时,我只需抓住他们的小辫子,便有肆无恐。” “恩。” “我还说我生可保你安稳,死也会保你性命无恙,更会留给你花不完的金子。” 楚谣又点点头:“恩。” “那时候,我以为那是我所能给的所有诚意。”寇凛没将钥匙还给她,自己给自己戴上,“现在我收回这些看似负责,却极为无知的承诺。我根本保证不了什么,人生处处意外,连金爷这样的枭雄都徒留一生遗憾,我又能保证什么?我只愿将这余生都交付给你,你又可愿与我做这一世夫妻,生死两不离?” 楚谣慢慢红了眼眶。 先前他下了决心求伴,她也下了决心陪伴,凭借着动心和决心,两人硬生生凑成了一对。 却原来两情相悦,并不需要任何决心,只简单一句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仅此而已。 她明艳动人的笑了笑:“所以,你也像金爷当年遇到我娘时,认为自己该上岸了?” 他也认怂认栽的笑了笑:“苦海无边,我一直苦中作乐,如今迷途知返,的确觉得自己是时候上岸了。” 不等她说话,他又叹息,“可你这码头守卫重重,我上着难啊……” 楚谣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使劲儿在他腰间掐了一把:“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混蛋。” * 房间里楚箫正帮虞清揉着腰,忽然又是一阵头晕:“坏了坏了。” 虞清一个激灵坐起身:“不是吧。” 见他一副头痛欲裂的模样,想起寇凛先前交代的话,虞清这胳膊都抡起来了,瞧他这白嫩俊俏的脸蛋,哪里下得了手。 于是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朝床上一扔,俯身吻住他。 楚箫两只眼睛顿时圆睁。 快喘不上来时,虞清松开他:“还晕不晕?” 瞧见他呆滞的模样,虞清觉得自己得使出杀手锏了,一把扯开他的腰带:“人家两口子的事儿,你说你总跟着瞎掺合什么?来,我陪你玩儿!” 复生 复生 扯开他的衣袍之后, 虞清也抽了自己的腰带, 小袄顿时散开。 她没穿亵衣, 胸前整个便展露出来。 楚箫慢慢回神, 一眨不眨的盯着虞清敞开的胸部。 虞清趴坐在他腰间, 问道:“不晕了, 看呆了?” 楚箫伸了伸手, 很想摸一下:“说真的,我只是分不太清楚你这是胸,还是胸肌。” 再往下看, 腰虽细,却不是妹妹那种不盈一握。 腰腹肌肉纹理分明,一看就充满了力量感, 怪不得给她揉腰时, 跟揉石头一样硬邦邦的。 “姐练得怎么样?”虞清颇是得意,“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赘肉。” “厉害。”楚箫是真佩服, 虞清身材高挑, 瞧着十分清瘦, 脱了衣服这一身肌肉……而且并不像男人的那种刚猛粗犷, 窄肩细腰翘臀,别是一番诱人。 楚箫不由想起从前的她, 虽在京城长大, 但祖籍浙江, 也算江南女子。不用刻意养护,皮肤白皙水嫩的曾令楚谣都嫉妒。 而今在海上晒出一身麦色, 手掌上的厚茧就不说了,身上留下了不少的疤。 两个影子重叠,楚箫心头不由一酸。 先前逼着自己拿她当兄弟看,如今想通之后,他依旧不是很明白,自己对她的喜欢,究竟是哪一种喜欢。 两人青梅竹马,虞清对他而言,是除了妹妹和父亲之外,他心中最在乎的人,这种感情真的很容易与男女之情混淆。 恍惚间,他的头又开始晕了。 “看着我。”虞清见状不妙,扳正他的脸,强迫他看向自己,再次俯身朝着他已被啃红的双唇咬下去。 * 这厢寇凛与楚谣坐在悬崖边,说到动情忍不住抱来怀里耳鬓厮磨,生怕段冲从崖下上来了,及时忍住,又将她抱回房间里才继续。 他换了种方式,边逗着她,边与她说着话。 埋头在她颈间温柔的咬她耳垂之时,察觉她身体有微硬的状况,立刻问:“谣谣,你往后想生个儿子还是女儿?” 楚谣此时与他之间仿佛少了层隔膜,与他亲近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紧张,但还是情不自禁的有一些昏厥感。 他的话,令她清醒过来:“儿子。” “为什么?”寇凛随口瞎问,转移她的注意力而已。根本也不在意她会说什么。两人已都不着寸缕,他从背后抱着她,憋的额头流汗,却不敢冒进。 反反复复的折腾,再这样折腾两回,莫说给楚谣治病,他自己也要得病。 “因为儿子比女儿好。”楚谣能感受到他身心的痛苦,喷在她耳边的热气滚烫,声音也哑忍的有些颤抖。都到了这个份上,再憋一次,往后有心理阴影的怕是成了他。 “你自己也是女人,怎么能这么说?”寇凛听了这话,倒是有些不满,将她放平了来,照顾着她那条伤了的腿,与她目光交缠,“这世道女子生存是有些不容易,但我的女儿谁敢欺负?” “我是说,生儿子比生女儿,对你更好些。”两人都是汗津津的,从他清澈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楚谣的声音也开始有些颤抖,但依然认认真真的回答他,“看看我母亲,再看看我,我寻思着我若生个女儿,和我们挑男人的口味也一样。到时候女儿招个你这样的女婿回来,你的心胸又不如我爹宽阔,万一早早将你给气死了怎么办?” 寇凛微微一愕,旋即恼火着就想要驳斥回去,但这岂不是正印证了自己心胸不开阔,容易被气死? 好气好气哦,但还得保持微笑:“不会的,我会爱屋及乌,好好疼爱女婿,绝不会像我的岳父一样,整天只知道挤兑我。” 楚谣挑挑眉:“那你会将管家权交给自己的女婿么?” 寇凛继续保持微笑:“当然……” 说了半天说不出口,黑着脸道,“你考虑的没错,还是生个儿子吧,千万不要生女儿。” 楚谣忍俊不禁,正想再调侃他两句时,一滴汗珠顺着他的侧脸滴落在她肩窝处。 他的鬓发几乎都要湿透了,以至这一步,她还没有晕过去,而且完全感觉不到楚箫,应是没有问题了。 咬了咬唇,她伸出手臂攀住了他的后背,稍稍抬头,主动亲吻他,间隙时,轻声说道:“我准备好了。” 听她这样一说,他的呼吸陡然加重。 应该再等等的,但他的理智被欲望这把火焚烧殆尽,也只能支撑至此了。 他已经告诉过虞清,倘若控制不住楚箫的话,直接打晕他。 若是楚谣再晕过去,也不管了,也许过了这个坎,她心里的抵触会将会减轻许多。 …… 楚箫比着他妹妹好不到哪里去,被虞清生疏又粗暴的又捏又咬。 但他的意识很清晰,眼睛里半分被撩拨的欲望也没有。 他知道虞清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不去影响他妹妹。 虞清一怔:“怎么样了?” 楚箫抬起手,将她头发撩去耳后。 手指触碰到她的耳朵,感觉到她瑟缩了下:“虞清啊,我想我真的是喜欢你,并非兄弟之情。” 虞清恍惚失了下神,呼吸间也失了原本的平稳。 听楚箫慢慢道:“或许,从很早以前我就有这种意识,不然不会等你离京之后,我会那么难过。怕被妹妹感知,我都得趁着妹妹睡着之后才敢躲起来哭,我每一天都在想你,也是因为如此,导致我和妹妹之间的感应才会越来越弱,甚至于消失,使妹妹没办法去参加殿试,不得已称病回了济宁老家。” 虞清垂眼看他,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楚箫平静道:“你……”虞清不知该接什么,此时才发现,自己还有些女人的多愁善感,竟被他一番话说的心口沉重。 他在诉衷情,她却听得满心愧疚。 当年她离开时,以为自己隐瞒一切,难过的只有自己而已,如今听他这样说来,她背上沉沉的负罪感。 她错开视线,合衣起身。 原本就只是如同偷袭敌营一般虚晃一枪,分散敌军注意力,让他别被楚谣给带跑了,并没打算和他真刀实枪的干一场。 楚箫也坐起来:“你要去哪里?” 她穿靴子:“回营地里去,不然还能去哪里?” 见她套上靴子想要落荒而逃,楚箫忍不住开口:“虞清,你、你嫁给我吧!” 虞清脚步一顿。 楚箫看着她的背影:“你恢复女儿身这事儿,让我爹和你爹想办法,应是不难的,你不用担心。” “楚大,你似乎没怎么明白。”虞清转头看着他,“这不是我骑虎难下的问题,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就像我十五岁那年选择从军,再过十五年,我依然不会动摇。” 楚箫知道她会说这些:“大梁国不缺你一个军人。” 虞清凝眸道:“后宅同样不缺我一个女人。” 楚箫没穿衣裳,冷的声音打颤,攥紧拳头道:“可我缺一个妻子。” 虞清叹口气:“你先前不是说过,为了你楚家的传承,你肯定是要娶妻生子的?” 楚箫点头:“是,这是一定的。但我现在想通了,我不会在缩在壳子里以求自保,我想娶你为妻,我想努力试试。” 虞清:“那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因为从前服药的缘故,如今葵水一年只来一两次,我几乎已经丧失了生育能力?” 楚箫:“可以治的。” 虞清笑了笑道:“你知道我当年选择来福建荡寇,除了保一方安稳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恩?” “我母亲原本与父亲伉俪情深,父亲一个妾室也没有,两人只有我大哥一个儿子,疼爱到七岁。可当我大哥死了之后,我母亲连怀两胎都胎死腹中,随后才有了我,却是个女儿。这时候,我父亲已经年近三十,便有了纳妾的心思,一连纳了六房妾室。我虞家满门武将,结亲也只娶将门女,为的就是生些好体格的儿子。我母亲本也是将门女出生,听舅舅说,她从前也一心想要扮男子上战场,可我印象中的母亲,整日里就只想着怎么给我父亲生儿子,女人活到这个份上,在我眼中,真的是种悲哀。” 楚箫心口倏地一紧:“我不会像你父亲的,我……” 虞清打断了他:“楚大,对不起,我也很难过,可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回不了头了,也不想回头。” 说完,她转身推门离去。 楚箫没有拦她,仰头苦笑了一声,这就是个杀千刀的狠心女人,他一早就知道。 …… 虞清并没有走,她在山脚下喝酒喝了两天,直到第三天下午,才去和楚谣告别。 通过窗子瞧见楚谣正在对镜梳妆,穿着红衣,朱唇潋滟。 虞清趴在窗户上啧啧道:“这被男人滋养过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楚谣被她吓了一跳,示意侍女们都下去,走到窗边横她一眼:“金爷稍后要帮我画画像,我才打扮成这样。” “不过楚二你可真是漂亮。”虞清吞了吞口水,伸手在她白嫩的脸上掐了一把,“不打扮时,清水出芙蓉,打扮起来,瞧这娇艳动人的,我最后悔自己没生成个男人,就后悔这一处,不然你早就是我媳妇了,哪里轮得到寇大人?” 楚谣对她的贫嘴已是习以为常:“你这两天去哪里了?我哥哥四处在找你。” “我要走了。”虞清没有回答她,只道,“你别只管着寇大人,多照顾着点儿楚大,他现在比从前更脆弱。” 楚谣没听明白:“我哥不是说,他想通了很多?” 虞清道:“他只是从过去的乌龟壳子里走出来了,如今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反而比从前更容易受伤害。” 楚谣深深皱眉,揣摩着她的意思,点点头:“恩,我会注意着的。” 虞清又掐了她脸蛋一把,笑嘻嘻道:“寇大人呢?这开了荤的男人,没整天腻着你?” “老师今日登岛,他去码头接着了。” …… 虞清离岛时,果然瞧见寇凛站在码头上等人,与他寒暄了两句之后,乘船入海回军营。 当她离开麻风岛地界,阿飞从水下钻了出来。原本说好三件事做完,救命之恩了断,他便可以回组织去了。 可他还是看着虞清平安无事从麻风岛出来,才算安心。 尾随着海船回岸上时,他看到一艘中型海船与虞清的船擦身而过。 两艘海船停下,换好了男装的虞清还与那艘船上的人打了个照面,恭敬的称呼了一声“老师”。他知道了,是国子监博士柳言白。 但当他看到柳言白腰间挂着的玉坠子时,他眉头一皱。 …… 柳言白即将登岛,原本颇有些忐忑不安,不知岛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寇凛为何要他上岛。 恰好碰上虞清,这心才算定了,回到舱里以后,便将腰间的坠子取下来。 这坠子代表着天影的身份,也只有在天影中有一定身份的人才看得懂。他自来到东南沿海,一直也没和主管东南的右护法联系上,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几乎和组织断了联系。 他刚坐下,忽地有人叩窗,手法还是自己的人。 窗外就是海,哪个有这么大能耐,一直在水里待着? 想到虞清刚刚经过,他明白了是阿飞:“进来。” 阿飞翻窗入内,湿哒哒的如一条被海浪砸上岸的鱼,单膝跪下,用东瀛语道:“敢问您是哪位大人?” 这颜色的坠子,唯有少影主、左右护法以及四位堂主才有资格佩戴。 柳言白不回答他:“自红袖招暴露,你为何迟迟不归?” 阿飞回道:“虞家少帅将我救下……”他解释了一遍。 与柳言白猜测的一样:“你可有对他泄露教内秘密?” 阿飞凛声:“绝无。”尔后又道,“大人,麻风岛上那位是咱们的右护法么?您可是被他请上岛的?” 柳言白紧紧蹙眉:“怎么,岛上有我们的人?” “属下最近一段日子潜伏在哨岛内外,发现这麻风岛颇为古怪,几乎每晚都有小船偷摸进出,前几日还瞧见一艘小船里放出了咱们的信鸽。” “你确定?” “属下确定。” 柳言白颇感惊讶,他走出舱,走到船头甲板上去,远远注视着前方的麻风岛。 怪不得他在岸上留下记号之后,始终联络不上右护法,原来这位右护法身在麻风岛。 老影主一直不告诉他组织的资金来源,只承诺绝非不义之财,尽管他好奇组织背后的大金主究竟是谁,却从未怀疑过老影主的话。 岂料竟是来源于海盗。 柳言白的眼底骤然间添了一笔阴暗。 * 京城,尚书府。 楚修宁伏案整理资料,根据连日里调查所得出的消息,金鸩这位海上大老板来历不明,曾是个江湖人物,二十几年前因杀害湖广巡抚曾被通缉过,销声匿迹了几年之后,出现在东南海域,将近十七年来一直在海上打拼。 这样一个江湖草莽,与他有什么交集? 为何要来盗走他亡妻的尸身? 楚修宁先前的愤怒,已逐渐被迷茫所代替,直到早上时收到寇凛以信鹰寄来的回信,他才总算找到了些头绪。 寇凛告诉他,自己那一双宝贝儿女如今身在麻风岛,这金鸩当年曾刺杀过东厂督主,后被他岳父谢埕相救。 所以,是天影想要迷惑自己? 楚修宁摸不准这位老影主的心思,也猜不出他的身份,今儿一整天也顾不上想太多,只惦记着寇凛告诉他的双生子遗传病。 寇凛让他去调查,这病是从楚家还是谢家传下来的。 楚修宁早怀疑他们兄妹俩这是病,但被说是家族遗传病,还是令他大感惊讶。 咣当…… 寒风凛冽,骤然吹开了窗子,即使有纱罩,台上的烛火也被吹灭。 楚修宁收回思绪,从案台后起身,走到灯前,拿起多宝阁上的火折子。 他尚未将火折子打开,耳畔忽然传来“咚”、“咚”、“咚”的声音。 是木质拐杖捣在青石砖上发出的声音。 有个拄拐之人,正沿着走廊缓慢且气定神闲的走近他的书房。 那闷重的敲击声在寂静夜间格外清晰,仿若一下下敲击在他心头。 楚修宁拿着火折子一动不动,眉头深锁,他吩咐过不许任何人靠近,此人却如此明目张胆,且还无人阻拦,莫非外头的守卫都被放倒了? 什么来头? 咯吱。 房门被缓缓推开,拐杖先落地,随后那人跨过门槛,未曾阖上门,只站在门口。 楚修宁面色不善,却并不见惊慌:“阁下是……” 那人轻轻放下自己的斗篷帽檐,发出一声干哑的低笑。 房外屋檐下挂着两盏纱灯,趁着昏黄的灯光楚修宁打量此人的容貌,一眼望去有些眼熟,仔细分辨之后,他深深吸了口气,根根寒毛抑制不住的竖起,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慌,以至于手里的火折子“啪嗒”掉落在地。 他想,他应是伏案睡着了,如今正在梦中。 一定是的。 不然怎么会看见自己的岳父,早已战死沙场十八年的谢埕? 这怎么可能? 谢埕若还活着,如今将近六十,习武之人多半显得年轻,可面前这老翁微佝偻着背,白发苍苍,满脸病态,瞧着得有七八十朝上。 苍老不是重点,重点是十八年前谢埕为护驾战死沙场,是圣上亲自为其入殓,棺椁随军一同回朝。 当时谢从琰尚未认祖归宗,谢埕膝下仅一女谢静姝,楚修宁作为唯一的女婿,披麻戴孝步行十里前去扶柩归葬。 亲见岳父身中十数刀,内脏被搅烂,肠子都流了出来,又因路途遥远,尸体已然发臭,怎么可能还活着?! 而这位老人阖上门,拄着拐漫步入内,面朝暴露出惊悚之色的楚修宁微微一笑,用干枯沙哑的声音说道:“楚尚书,自我率军出征北元,你我翁婿十九年不见,我已行将朽木,而你依然皎若明月,风采不减当年啊。” 天影(上) 天影(上) “岳父大人?”楚修宁藏在袖下的手攥成拳头, 任由指甲扎进肉中, 感受到疼痛感, 才确定自己并非处于梦中。 “贤婿莫怕, 我是人非鬼。”谢埕指了指油灯, “你先将灯燃上, 太黑了, 我这老人家眼睛不好使。” 楚修宁收敛心神,弯腰捡起火折子,取下纱罩, 将油灯重新点燃。 他点灯时,谢埕拄着拐杖兀自走去案台后,坐在楚修宁的位置上。 昔日这案台上摆放的尽是各省递来的公文, 近日则全是关于郑国公崔让和金鸩的资料。 谢埕看也没看一眼, 坐下后,将自己手中的拐杖横着置于案上, 压住那些资料。 拐杖只是一根凹凸不平的普通楠木棍, 柄部则是以银雕琢成的鹰头。 楚修宁盖好纱罩之后, 转过身看向谢埕的目光充满了探究和防备:“岳父大人, 您说,您是人?” 谢埕笑着反问:“莫非你信这世上有鬼?” 楚修宁汗颜, 他方才真是差一点儿就要信了:“岳父您……怎么可能还活着?”他猜测, “莫非当年那具尸体是假的?” 可当年谢埕护驾杀出重围, 那般的武功身手,直至死在圣上面前, 再由圣上悲呼流涕着亲手入殓,根本做不得假。 “当然是真的。”谢埕笑道,“我若说我是吃了能够生死人、肉白骨的仙药,你信不信?” 楚修宁岂会相信。 冷静下来之后,他忽地想到儿女的遗传病。 关于双生子的家族遗传病! 他看向谢埕的目光再度充满了震惊之色:“阿箫和阿谣的病是随了谢家?当年战死塔儿谷的不是您,是您的双生兄弟?!” 谢埕微微颔首:“不错,十八年前被你扶柩归葬的并非三大营统帅‘谢埕’,那是我的双生弟弟,谢煊。阿箫和阿谣的病,的确是随了我谢家。先不说我谢家从不曾出过龙凤胎,更罕见的是,我谢家这病通常传男不传女,嫁出门的谢家女,即使有怀双生子的,也没人得过这个病。故而此病只流于我谢家门内,从未流出去过。” 楚修宁颤颤道:“您与谢……叔父,也有这个病?” “谢家的双生子,没人逃的过。”谢埕苦笑,手指点着桌面,咳嗽几声。 不论如何,面前此人是自己的岳父,楚修宁提壶斟茶,将姿态放的极低,双手奉了过去。 谢埕毫不客气的接过:“我与弟弟出世时,依照家族的规矩,需要留兄杀弟,但那时正值大梁由盛入衰之际,呈崩乱之相……当然,主要还是我父亲舍不得,便瞒过族中执行者,偷偷留下弟弟。父亲满心希望这么多代传承下来,家族怪诞的双生子遗传病,早已不药而愈。” “只可惜希望落空。”楚修宁也不由感叹。不然谢煊不会一直藏在暗处,他的一双宝贝儿女也不会如此。 “恩。小时候看不出来,可当我们两三岁时,就已经十分明显。”谢埕叹了口气,“我父亲啊,是个极为优柔寡断的性子,事实摆在眼前,却依然舍不得下手。” 楚修宁心道自己的亲生儿子,搁在哪个父亲身上会舍得下手? 这病若是他楚家遗传下来的,让他简单粗暴的在儿女之间选择一个杀了,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谢埕道:“我父亲想要寻找根治之策,断绝我谢家此病。于是,他将弟弟送去山西,由一个世叔抚养。弟弟年少时便混迹于江湖,加入一个由奇人异人组成的组织。而我则在战场打拼,扛起家族的重担。我兄弟二人虽自幼分离,却时而附身对方,对彼此的境遇了若指掌,心意相通……” 徐徐说着,谢埕闭上了眼睛,似在缅怀胞弟。 楚修宁同样沉默不语,此时他已从“诈尸”的惊恐中彻底清醒,几乎能够确定眼前之人的身份,正是他与寇凛一直在抓的天影影主。 “尚书大人,您可还好?”窗外忽然传来心腹战战兢兢的声音,“属下与锦衣暗卫一时不察,遭人破开一道防线,有贼子闯入……” 谢埕慢悠悠道:“你那好女婿,我那好外孙女婿,选来保护你的来剑楼,好巧不巧恰是我天影分支。你说,他是真不知情呢,还是故意想要你的命呢?” 对他的离间之言,楚修宁波澜不惊,隔窗对心腹道:“我无妨,你们且都退下。” 谢埕孤身出现在他面前,应不是来取他的性命。 心腹踟蹰着应诺:“是!” 见他这般镇定,谢埕赞许着道:“虽以时隔二十几年,我至今仍记得清楚,黎阉执掌东厂那年,你刚入翰林,年纪可有十六?” 楚修宁伺候圣上一般,立在案台边摇摇头。 谢埕回忆当年:“你总是爱穿一袭天青色,配之以玉冠银带,京城名士皆道你有魏晋公子风范。黎阉在翰林院外与你打了个照面,知你‘公子’之名,存心戏弄你,旋即砍了一个太监的脑袋。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滚到你们几人脚边,相较同窗的惊恐,独你面色如常,抬脚跨过,上前与黎阉请安。在他的刁难下,你对答如流,进退有据,明面上奉承的他喜笑颜开,实则引经据典的将他羞辱一通,那时我就知道,你往后必成大器。” 楚修宁平静道:“所以您才选中了我为女婿?” “选?万万不敢。”谢埕摆摆手笑道,“彼时京中哪户公侯世族不想与你结亲?哪家未出阁的贵族小姐,不以你为良配?你的风头远远盖过你师兄袁诚,而我谢家虽也一直握着军权,却有自知之明,是无法与你楚家结亲的。” 楚修宁忍不住讽笑:“于是您就使用手段,在大长公主的琼花琳琅宴上引我入局?” 谢埕打量他,笑意吟吟:“贤婿,当年主动对你投怀送抱的女人少么?凭你的聪慧,若不喜欢静姝,你可会插手?” 楚修宁微微垂眼,没有回答。 他也忍不住追忆当年,那相亲的琼花琳琅宴他原本是不打算去的,但又不好拂了大长公主的面子,故而谎称有事,中途才去。 适婚之龄,不比师兄袁诚自幼定亲,他父亲四处云游不见踪影,只传信给他,除了断袖之外,想娶哪家的姑娘都可以。 那场相亲宴,他算是绝对的主角,一出现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而原本只想来敷衍一下就走的楚修宁,因为注意到角落里的谢静姝,沉着心就坐下了。 这个女人与旁的争相表现的世家女不同,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透着深深的……不耐烦。 不是欲擒故纵的把戏,是真不耐烦,以至于透着浓浓的厌恶。 楚修宁一直都在想,自己从未见过她,究竟哪里得罪了她。 旋即就去问了大长公主,那是谁家的小姐。 所以稍后那般俗套的落水戏码,楚修宁从没认为过她是故意为之。 他从她身上,没有感受到一分企图心。 后来一双儿女坠楼之后,调查出谢从琰可怕的身份,他才知道谢静姝当年出席宴席,应也是被迫的,且还被她父亲逼着去宴席上“勾引”他。 当楚修宁知道自己被谢埕给坑了之后,从未迁怒自己的亡妻。 他不愿想这些,但他扪心自问,即使她不落水,他稍后也一样会去谢家提亲。 他对她,曾是一见钟情。 谢埕打断了他的回忆:“你也莫要觉得委屈,原本你并不是我们的最佳人选。” 楚修宁眼眸一凝。 谢埕道:“挑中你的是我,可我弟弟却认为你清高过甚,极不喜欢你那副睥睨世人的模样。他更看重当时身在我谢家养伤的金鸩,认定金鸩乃不世之才,若培养起来,往后成就将远在你之上,想他入赘我谢家。但我觉着金鸩做事过于率性而为,择他为婿实在冒险,为此,我兄弟俩争论许久,各执一词,半步不让。奈何在我俩争执时,静姝与金鸩已是两情相悦,身为父亲,我自然也盼着女儿幸福,最终妥协,接受了弟弟的提议。” 听到“两情相悦”这四个字时,楚修宁袖下的手再次捏起。 谢埕却一副“造化弄人”的模样:“只可惜金鸩忽然失踪,我们等不起,只能将目光重新投向了你。” 楚修宁冷冷道:“岳父为挑个合心意的女婿,也真是用心良苦。” 谢埕摇摇头:“不,我们不是用心良苦,是殚精竭虑。因为我们挑的不仅是女婿,这女婿肩上还担着我们的‘托孤’重任。” 楚修宁明白这个“孤”,指的是谢从琰。 谢埕道:“我兄弟俩当时已经三十好几,遗传病已进入第三阶段,四肢时常麻木僵化,还伴有剧烈头痛,我们俩都很清楚,必须得死一个了,不然两人都会彻底成为疯子,比死还要悲惨,这样,便无法完成镇国公临终前交给我们的任务,我们两个,必须留一个清醒之人。” 楚修宁点了下头。他原先一直想不通,谢埕为何要自尽于塔儿谷。 为给谢从琰铺路,选取这种惨烈方式,根本得不偿失。 毕竟以谢埕的头脑和将才,他若活着,落在手里的军权只会越来越多,堂而皇之将谢从琰接来身边,“父子”联手,推倒宋家,逼宫篡位,指日可待。 为何要绕那么大一个圈子,将谢从琰交给女婿来抚养,自己则以诈死之计,交出兵权,退居暗处? 而今瞧着谢埕这幅苍老病态、步履蹒跚的模样,楚修宁明白了,即使谢煊死了,谢埕也只是保住了理智,没有成为一个疯子。 他的身体依然在急速衰败,这对于一个武将意味着什么? 等不到谢丛琰长大,他便会失去军权,谢家没落是迟早之事。 所以不如“战死”塔尔谷,给圣上留下深刻的“忠君”印象,为谢从琰的未来奠定基础,尔后归于暗处。 听谢埕又在剧烈咳嗽,楚修宁再次回过神来。 京城仍是深冬,他提起壶,发现茶已凉透,平素楚修宁都是直接喊人更换,眼下他走去门外,开门吩咐道:“速去端个茶炉过来。” “是。” 楚修宁重新回到案台前,见他已经不咳了,问道:“塔儿谷之战,叔父顶替您的身份战死,而您则代替了叔父,接管了天影,为谢从琰暗中筹谋?” 谢埕恩了一声,语速极慢:“在大梁尚未立国之时,我谢家先祖便是江淮傅氏一族的死士。随着太祖立国,傅家得了国公的爵位,先祖听从傅家交代,出去自立门户,在傅家扶持下,于朝廷站稳脚跟,作为镇国公府的暗臣存在。忠于傅家,是我们谢家的家训。立国时被封为国公的几大门阀世族,在朝中都有这样的暗臣。” 这一点楚修宁是知道的。 “那你应该已经知道了,阿琰是淮王仅存的一线血脉,而淮王是镇国公的亲外甥,身体里也有傅家的血。淮王倒台之前,我原本正奉命追杀阿琰那从教坊司逃出来的母亲,前内阁首辅徐禾的女儿。但随着京城哗变,镇国公临终前派心腹交给我一份朝中家臣名单,圈出哪些可堪信任,并命我做两件事。” 他话音一顿,楚修宁大概也知道是什么事。 他接着道:“第一,诛杀定国公宋锡满门,且要宋家受尽世人唾弃,遗臭于青史。第二,扶小王爷登上皇位,为淮王与镇国公府平反。” 楚修宁安静听着,不插嘴。 谢埕今日现身,主动交代所有,最后肯定会针对自己。 楚修宁不知道他会怎么对付自己,但在此之前,他必须认真听完。 天影(下) 天影(下) 谢埕又低咳一声, 慢慢道:“徐氏女将阿琰送来给我时, 阿琰连话还不会说, 当时朝中军政尽在定国公宋锡一人手中。宋锡此人不动则已, 一动便是雷霆……” 先帝驾崩, 京城变天那年, 楚修宁身在京城, 亲眼目睹了宋锡为肃清淮王与镇国公党羽实行的那场残酷至极的大清洗。 京畿境内血流成河,风声鹤唳。 “我们根本不敢将阿琰带回京来,只能养在外地。可我们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 是养不了他几年的,于是我们暗中联络名单上的傅家旧臣,可经我们分析, 这些人各怀鬼胎, 根本不堪共谋……我们便瞒住阿琰的皇室身份,谎称是镇国公府遗孤。” 楚修宁又点点头, 表示理解。 如今这些镇国公府家臣, 皆已成楚党, 他自然清楚他们有多靠不住。 倘若当年谢埕若言明谢从琰是淮王之子, 这些人绝不会听从谢埕的建议,将年幼的谢从琰送来尚书府。 这些人必定争抢管教权, 妄图将谢从琰绑在身边挟天子以令诸侯。再将谢从琰教导成自己的傀儡, 稍后密谋夺位, 自己就成了太上皇。 可谢从琰若只是镇国公府的遗孤,只需出人头地, 为他们在朝中谋取利益即可。 这是由“皇权”思想导致的,谢从琰是皇子之子,还是臣子之子,直接影响到他们的贪心程度。 “岳父也是怕会被我发现吧?”楚修宁听见叩门声,走去门外接过心腹送来的茶炉,端去桌上煮茶,“十二年前我若调查出他是淮王遗孤,这收养皇族的重罪,大概会将我给吓的立刻去圣上那里告密,以保我楚家数百年的名望。即使一双儿女可能遭受连诛,我仕途尽毁,也拦不住我。” 谢埕微微一笑,并未回答:“所以我们要挑的女婿,担负着教养小王爷的责任,还得有手腕和魄力压得住那些家臣,凝聚他们的力量,帮扶小王爷将我失去的三大营军权重新夺回来。这京畿三大营,乃是拱卫京师的重要防线,必须攥在自己人手中。” 楚修宁沉默着煮茶,随后沏茶,端过去,问道:“您诈死隐退,谢从琰当真不知情?” 他是相信谢从琰的,但依然想要确定。 “一无所知。”谢埕摇了摇头,“我和弟弟也算养了他几年,看的出来他并无太深的心机,岂会是你的对手?恐他露陷,不如连他也一起瞒着。” 楚修宁这心安了不少,谢从琰脾气古怪,他一直摸不透,不过近来却发现他也只是脾气古怪,心思并不如自己从前以为的深沉复杂。 倏然想到一件事,楚修宁抬头:“岳父,当年阿箫与虞清他们,在定国公府禁地里见到的老人,是您?” 谢埕毫不遮掩:“是我。” 楚修宁深吸一口气:“我想不通,宋亦枫他们为何要瞒着宋锡与您勾结,盗取《山河万里图》。中军尽在他们手中,宋家可谓是大权在握。而圣上也流着宋家的血,甚至连太子妃都是宋家人,宋家乃是最大的赢家,他们没有任何理由与您合作,背叛他们的父亲和圣上。” 只为了给世子治肺痨,这是不可能的。 谢埕冷笑:“宋亦枫不是为了帮我盗取《山河万里图》,是为了他们自己。” 楚修宁不明所以。 谢埕转而问道:“先帝一心求仙问道,十数年不上朝,却在晚年时忽然对北元颇为关注,连派大军攻打北元,导致国内民不聊生,你可知道原因?” “听信谗言。”楚修宁提起来就忍不住扼腕,先帝重用奸臣徐禾不说,还养了不少道人在宫中,搞的整个京城乌烟瘴气。 大梁国运急转直下,正是从先帝开始。 谢埕道:“那你可知是什么谗言?” 楚修宁摇摇头。 “东厂黎阉曾是先帝身边的秉笔大太监,他是知道原因的。自古帝王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最怕的不是江山坐不稳,而是自己的命不够长,先帝求仙问道,求的无非是长生不死罢了。”谢埕冷笑道,“当时先帝养的道士中,有一道人告知先帝,被北元夺走的《山河万里图》,其实是一副地图,指向一处海外宝藏,位于南洋海域附近,藏着不死药的秘方。” 楚修宁仅是微微一怔,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传闻,历史中总有一些帝王在求什么长生不死之术。 就先太祖都曾耗费大量钱财,派个心腹太监率领舰队前去海外,一说是宣扬国威,一说就是寻找什么长生术。 楚修宁明白过来:“所以黎阉贼才教唆着圣上亲征北元,致使兵败塔儿谷,成为大梁立国以来最惨的一次败仗?” “对。”谢埕点头,“但黎阉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长生不死,他是听说那药方能生死人,肉白骨,他以为被割了的命根子,兴许还能长出来。” 说着,谢埕嘴角带着一抹讥讽。 楚修宁皱眉:“宋亦枫兄弟俩瞒着宋锡与你合作,莫不是也为了这不死药方?” 不可能啊,种荒谬之言,骗骗市井小民也就罢了…… 不! 楚修宁骤然明白宋家兄弟为何会信了,塔儿谷之战,宋亦枫也挂帅出征,谢埕死的时候,他就在身边,亲眼看着的。 但宋亦枫并不知道双胞胎遗传病的事情,当身中十几刀的“谢埕”突然又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相信这世上有不死药存在,他估计真会相信。 就像刚才谢埕突然出现,楚修宁差一点就信了这世上有鬼。 “你猜的不错。”谢埕的神色渐渐冷淡下来,“我弟弟战死之后,我们之间的感应中断,我的头虽然不在疼痛,但身体衰竭加剧,一夜之间白了头,那时候莫说图谋大事,我连能不能活下去都很难说。幸亏天影手下一个南疆巫医,找到了帮我延缓衰竭的药方。但这个药方耗费巨大,天影在江湖中虽也赚钱,可不过两三年的光景,就已负担不起。那时候,金鸩还在帮着虞康安荡寇,一穷二白,不是什么海上大老板,我没有金主可以依靠。” “于是你想到了宋家。” “起初想不到,因为就算我出现,告诉宋亦枫我吃了不死药,也解释不了我已是不死,为何还要寻找不死药。”谢埕深深叹气,“直到半年后,静姝病死了,我终于想到了理由。” 楚修宁指尖微颤:“静姝的墓是您盗的?” 谢埕恩了一声:“你刚将她下葬,我便给偷了出来。抱着她的尸体去见了宋亦枫。他的反应,就和你刚才初次见我时一模一样,以为我是鬼。我告诉他《山河万里图》的传说,说我知道如何破解此图,因为我曾机缘巧合吃过不死药,起初不信,死而复生之后才信了,不敢声张,于是躲进了天影组织。现在爱女病逝,我心痛难忍,很想复活她,寻到那不死药方,希望与他合作。不过他需要为我寻找大量的药材和药引,我需得保证静姝的身体不腐,作为报酬,我也会医治世子的肺痨……其实保持静姝尸身不腐,对于巫医来讲,只不过是小事……” 楚修宁齿冷:“那些药材和药引是给您治病的,药引……就是那些失踪的女子腹中的胎儿,以延缓您衰老的速度!” “没错。”谢埕笑道,“其实只要是孕育中的孩子就行,那什么二月生,贵族女,只是用来糊弄宋亦枫的,增加一些神秘性。这些年,他已经完全被我给洗脑,除了大儿子宋世钧,旁的子孙他都不怎么在意,我要他的亲生女儿,他也立马送上来,只因相信我告诉他,子嗣是生命的延续,可若自己长生不老,子孙还有什么用处?我疼爱静姝,也是因为静姝是我养大的。” 楚修宁冷道:“所以,因为阿箫在禁地里见过您,您就下狠手杀他,甚至连阿谣都想抓去……孕育药引?” 谢埕笑道:“其实我是不怕他们认出来的,因为哪怕他有本事画出来,凭借这样苍老的画像,你能想到是我?” 的确不能,他们说是个耄耋老翁,十年前谢埕才五十岁,完全想不到他身上去。 楚修宁道:“你只是想摆出个姿态给宋氏兄弟看一看,你已得长生,除了亲手带大的女儿之外,旁的亲缘你都不在意。你给他们灌输这种思想,又让他们暗中做了这么多恶事,是想逼着他们弑父,杀了宋锡?” “宋锡可不好对付,身边高手如云,且还有好几个替身,我早些年暗杀他几次都不成功,七十的人了,还活的那么硬朗。”谢埕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而且我也不敢再动手,他和皇帝似乎早已察觉到了我这股势力,我天影内似乎还有圣上的细作,那么杀他的万全之策,就是让他自己的子孙亲自动手。” 楚修宁听寇凛提过细作的事儿,但他不知道是陆千机,可见圣上的确已有防备。 “想夺权没有那么容易,得等有足够的势力和财力。最大的障碍并不是你和袁首辅,是老而不死的宋锡和狡诈多端的寇凛,还有一个守在皇帝身边,身份成谜的大首领……先前我令寇凛和宋家对上,想他们斗的两败俱伤,最好斗死一方,结果……” 说到此处,谢埕陡然愤怒,“我命宋亦枫来拉拢你,一举将寇凛扳倒,你倒是好,请来宋锡夏准还有袁首辅,来了一招息事宁人,我推波助澜,在京中掀起一阵巨浪,最后竟然只死了一个宋世钧,害的我布局几年功亏一篑!” 楚修宁半步不让:“您在害我的儿女,害您唯一的外孙和外孙女……” “我且问你,他们最终可有出事?!”谢埕猛的一拍桌子,厉声喝道,“我若真想要他们兄妹的命,他们早死了!” 楚修宁不防他忽然发怒,向后微微退了一步。 谢埕撑着案台起身:“我倒真想把那两个孩子给弄死,也激一激你的血性!楚修宁,我当年真没看出来,你是这样一个无用之人!与我弟弟的识人之能相比,我真是输了,瞧瞧金鸩,静姝死了之后,我拉拢他进天影,他虽不同意,但见我遭病痛折磨,他主动说自己在海上卧底时,发现了一些商机,要去海上赚钱来给我医病,替静姝尽孝。短短十年,他一个毫无经商经验的人,从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混成了东南海上富可敌国的大老板,再看看你?” 楚修宁微微垂头。 谢埕讥讽道:“什么清流表率,门生便朝野,根本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你想改革救世,办不到,所以你想成为首辅,为了这个首辅之位你筹谋算计了多少年?哪怕我留下那么多旧部,天影也在暗中帮你,你始终一次没赢过你师兄袁诚!至今都得等着皇帝驾崩,太子登基才有希望!” 这说到了楚修宁的痛处。 他并非安于现状,他也会急,也时常认为自己采取的手段过于柔和中庸。 机遇向来与风险并存,他背后还有那么大一个家族,他必须稳扎稳打,稳中求胜。 同时,他不愿承担风险,不是他经不起动荡,只是怕给自己两个孩子带来风雨。 总觉得他们还小,自己还年轻,没关系,慢慢来。 “国事不成,家事你也同样一塌糊涂!”谢埕从袖中掏出一叠子信笺,朝他扔了过去,“妻子心里想着别人,背着你与金鸩私会了几年你都不知道。你想同葬的妻子,如今也葬在金鸩的麻风岛上。还有你疼爱了那么多年的一对儿女,究竟是不是你的种,你真的确定吗?楚尚书,我的好女婿,你告诉我,你这大半辈子都干成过什么事儿?” 信笺雪片一般洒的纷纷扬扬,楚修宁没有伸手去接,等落地之后,才弯腰捡了一张。 纸页泛黄,瞧着已有了些年头。 而信笺首行“鸩哥”两字,一笔笔似刀子般扎进他心里去。 联军 联军 楚修宁并没有继续往下看, 将信笺对折, 捏在指间。 被谢埕辱骂一通, 他依然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声音也平稳的听不出任何异样:“却不知岳父今日现身告知一切, 是何目的?” 谢埕瞧一眼他手中微颤的信笺, 知道他在强作镇定, 嘴角微不可察的翘起:“知道你在调查天影,不想你浪费时间,索性亲口告诉你。” 楚修宁道:“不怕我去告密?” “天影影主无论换成谁, 你都能摘的干净。可偏偏是我谢埕,是你的岳父,即使你去告密, 咱们这多疑的皇帝也不会相信你无辜, 你必遭株连,楚氏一族的声望将毁于你之手。” 谢埕拿起拐杖来, 绕过案台, 准备离开, “你有你的原则, 不愿与我共谋,我不勉强你, 只警告你莫再妨碍我, 坐等结果便是。若愿与我共谋, 那就拿寇凛的命来投诚。寇凛我是一定要杀的,不然被他揪出我的身份, 你楚家一样要完。别以为这贼子入赘你楚家就会跟你一条心,他有多心狠手辣,你与他共事近十年,应很清楚。” 楚修宁默不作声。 谢埕重新戴上斗篷的帽檐,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房门口:“阿琰喜欢带兵,对朝政不感兴趣,又在你府里长大,偏信于你,他若做了皇帝,往后这大梁的国策还不是你说了算?怕会受制于我?可你瞧我这德行,还能活多久?” 嘎吱。 门打开条缝。 谢埕又道:“最好不要派人来跟踪我,跟不上的,相信你也不希望外头那些锦衣卫得知我的身份。” 言罢离去。 楚修宁听着房门合拢的声音,侧目望向茶炉里烧的通红的炭火,目色幽深。 少顷,他重新垂下头,展开手里的信笺,大致扫了一眼。 他将散落在地上的信笺全部捡起来,足有五十几封,满满娟秀的字迹。 坐回案台后,先按照日期将这些信笺排列好,再由远及近的看。 这些并不能称之为信,只是金鸩失踪之后,谢静姝因思念而写的随笔。 只到嫁人之前,嫁人之后便再也没写过了。 “鸩哥,今儿忠勇侯府派人来探爹的口风,想与我家结亲,不过被爹一口回绝了。我知道他心里已有人选,是山东楚氏的嫡长子。山东楚氏你知道么,是个自唐代以来出了好几位丞相与尚书的大门阀世家。我与闺中姐妹聊天时,时常会听她们提到他,说他文采风流,连相貌都生的极是俊俏,但以我们的门第,都是高攀不上的,所以你大可放心,我又不是什么倾城姿色,爹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鸩哥,爹让我出席下个月的琼花宴,我不想去,可我不敢惹他生气。他现在愈发喜怒无常,娘劝他去太医院诊治诊治,他竟动手打了娘,之后又自言自语,忽然捅了自己一刀……” “昨日我偷听爹与王管家说话,原来爹在外省养了一房妾室,我竟还有个亲弟弟,下个月便是他的生辰……奇怪的是,爹为何不将弟弟接回家来养呢,怕娘责备么?可娘自从几年前滑胎之后丧失了生育能力,一直劝着爹纳妾,为谢家开枝散叶的呀……” “鸩哥,七日前的大长公主的琼花宴上了出了乱子,许是院中香气袭人,引来许多蜜蜂,混乱中我被推下了水,不知为何救我之人竟是楚公子……如今京城内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我使的下作手段,我已沦为了京中笑柄……” “今日楚公子约我游湖,我知他是想替我平息京城里对我的污蔑之言,顾着我谢家的名声,我不得不去……可我怀疑与我游湖的楚公子是假的,外间传他巧舌如簧,心机深重,但我看他性格十分内向,甚至颇为木讷,说话时不时结巴,像个读书读傻了的呆子……” “鸩哥,楚家已来下聘,我该怎么办……” “鸩哥,你究竟在哪里?你可知,我与楚公子的婚期已经定了下来。尚未等到你的消息,我连死都不敢死,我想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可这样谢家将会蒙羞,楚公子也会遭人嘲笑……” “鸩哥,过了明日我便不再是谢小姐,而是楚夫人了,事已至此,其实你回不回来,都已经改变不了什么……” * 京城官员近来心下惶惶,因为吏部尚书突然告假,一连十数日不去上朝,这是楚尚书自步入仕途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即使年前遇袭伤了腿,也只休息了两三日而已。 尚书府大门紧闭,多的是官员的马车在外徘徊,统统吃了闭门羹。 楚党群龙无首,心急如焚,纷纷找上了谢从琰。 谢从琰起初不予理会,但直至大朝会清晨仍不见楚修宁的踪影,他才觉着事态有些不对,出了皇宫策马前往尚书府。 他自八岁进府,等同是被楚修宁这个名义上的姐夫一手带大,相比较见都没见过只留给他一堆烂摊子的生父淮王,明显他对楚修宁更有感情。 正门未开,他从侧门入内。 听闻楚修宁不在书房,十数日里一直都在卧房待着,他又是好一阵子吃惊:“姐夫病了?” 大侍女画屏摇头,不曾说话,一言难尽的模样。 谢从琰在外叩门:“姐夫?” 好半响才听见楚修宁回应:“进来。” 谢从琰推门入内,见他身穿官服,伏案写折子,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好无异状:“姐夫,你告假是在查姐姐坟墓被盗之事?” 楚修宁头也不抬:“天影影主找过你了没有?” 谢从琰一怔:“影主?” 看样子没有,楚修宁笔一顿,抬头看向他:“阿琰,你想不想做皇帝?” 又来试探?谢从琰自从洛阳归来,被自己这身世搞的心烦,本想发脾气,但见他情绪似乎有些不对,于是实话实说:“现在没有很强的欲望。” 楚修宁问:“那就是有过这个想法?” 谢从琰直言:“确实想过,不过已经迟了,于是就不想了。” 倘若楚谣尚未嫁人,他可能真会去博一把,改变这个舅甥的身份。 现如今尘埃落定,她已心有所属,即使改变了身份也毫无意义,他没事瞎折腾什么? 嫌自己日子过的稳了? 楚修宁没再继续追问,低头写折子,一刻钟过后将笔扔回笔架里,站起身:“走吧。” 谢从琰:“去哪里?” 楚修宁正了正衣冠,施施然朝外走:“自然是去大朝会。” * 大朝会上,梁成帝再次说出了那句百官等待已久的话:“众卿可还有何奏议,若无……” 首辅袁诚持玉笏出列:“微臣有事起奏。” 梁成帝面无表情,百官也都知道他想说什么,近来国境内最大的事情,莫过于倭寇又大举登岸,这次还有正规的东瀛军。 每次倭寇折腾大了之后,袁首辅就会站出来提议增加沿海驻军,说白了就是壮大虞家军,提高虞家养私军不得超过两万的上限,将沿海军权牢牢攥在掌心。 而楚尚书就会以增加驻军不如取消海禁与他争辩,加上圣上忌惮虞家,这事儿便不了了之。 果然,袁首辅启奏的内容又是此事。 梁成帝听完后直接将目光投向了楚修宁:“楚卿?” 楚修宁出列:“启禀圣上,微臣认为沿海之祸已是迫在眉睫,不容忽视,故而袁首辅之策,臣附议。” 此言一出,无论哪一方都险些惊掉下巴。 袁首辅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诧异着扭脸看他一眼。 楚修宁正色道:“攘外必先安内,倭寇之所以猖獗,与盘踞在东南海上的海盗不无关系。尤其那海上三枭雄,无恶不作,通敌叛国,屡屡挑战朝廷法度,如今南洋与西洋诸国,竟只识麻风岛大老板金鸩的金面旗,而不知我大梁双龙旗。” 此话触及到梁成帝的颜面,他眉头紧紧一皱。 楚修宁道:“但微臣认为,再增加驻军之前,不如先效仿二十四年前的浙闽联合,再添南直隶与广东,结合四地兵力肃海剿匪,清内患,慑倭贼!” 袁首辅自然赞同:“微臣附议。” 四地联军,挂帅之人定是虞康安,对他们掌控沿海极是有利。 只不过袁首辅不明白他这个师弟,为何会突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楚党众人也是一脸懵。 梁成帝蹙眉:“可朕听闻滋扰边境的,基本都是流寇?虞爱卿之前还曾上书,说那三匪首一定程度上对沿海乱象起到了扼制作用。” 众臣看明白了,沿海乱了几十年,也乱不出什么大问题,圣上并不想为此大动干戈,反而更容易出乱子。 楚修宁将一封密信与自己的折子呈上,沉声道:“微臣收到寇指挥使的求救信,寇指挥使因调查东宫失窃案千里迢迢前往浙闽,恰遇倭贼登岸,万幸寇指挥使洞察先机,派锦衣卫四处报信,方免一场灾劫,却因此遭到海盗报复,如今被困于麻风岛……” 众臣皆惊,虽然人人都想弄死寇狗贼,可那狗贼乃堂堂天子亲军指挥使,竟被海盗所俘,这不是打皇帝、打朝廷的脸吗! 梁成帝取过宦官呈上来的密信,越看脸色越难看。 梁成帝看信时,楚修宁压低声音对身畔的袁首辅道:“师兄,你儿子和我儿子,如今都在麻风岛上。” 袁首辅听说寇凛被俘之后,已然担心起袁少谨,得到确定,神色也沉了下来,上奏道:“圣上,楚尚书所言极是,清内患,慑倭贼,刻不容缓!” 袁党众臣纷纷附议。 楚党这方各个闷声不语,他们理解楚尚书想救儿子的心,但这等于将军权白送给了虞康安。 楚修宁却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微臣提议暂时释放浙江都卫指挥使孟振邦,容他戴罪立功,且由福建总兵虞康安挂帅,负责此次联军总调度。” 不等楚党一方跳起来,楚修宁又上前一步,振声道,“臣,请旨前往浙闽监军!” 谢从琰随之出列:“臣愿为先锋!” * 京城某地,后花园里。 一黑衣女子正向谢埕禀告大朝会的结果:“内阁全员投了赞同票,两党也无人反对,四省联军剿匪已成定局!” 谢埕坐在水榭里淡然喂鱼。 “主人,楚尚书这是什么态度?不敢告密,于是想要切断咱们的资金来源?” 谢埕笑道:“正常,他不去对付金鸩,我才会觉得他太可怕。选择离京,显然已经放弃了与我为敌。” “但……” “无妨,这正是我想要的,金鸩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就让他们斗去吧,越乱越好。最好将金鸩激怒,也让朝廷开开眼界。” “可是……少主似乎也上了麻风岛。” 谢埕稍稍一皱眉。 黑衣女子道:“少主自从红叶镇与寇凛对上,一心想与他比出个胜负,以是违背您的命令。自去了洛阳,更是调转枪头一路帮着寇凛……” “没关系,由着他吧,反正寇凛也活不长了。”谢埕将手中鱼粮全撒进湖里,“你跑一趟沿海,保护好少主。” “是。” * 清晨的麻风岛,阳光和煦,海风湿咸。 靶场上,金鸩微微侧身,拉满了弦,漫不经心的朝着靶心射出一箭。 嗖!楚箫的箭随后跟上。 只差那么一丁点儿,便可拦下他的箭。 瞧见楚箫扼腕叹息的模样,金鸩安慰道:“连续几箭都只差那么一丁点,进步已是极大。” 楚箫摇摇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差一点儿和差的远,根本毫无区别。” 金鸩哈哈笑道:“厉害厉害,能明白这个道理,真厉害。” 楚箫现在不管做什么,都被金鸩夸的跟朵花似的,总觉得金鸩是在讥讽他,悻悻然自身后护从捧着的箭筒里又抽了一支箭:“再来。” “哥,你歇一歇吧。”楚谣坐在靶场左侧的圈椅上,看着他们天刚蒙蒙亮就在此比箭。 打从虞清走了之后,他整天在此练习射箭。 “我不累。”楚箫瞄了瞄准心。 “不累也歇一歇,我看的眼疼。”楚谣知道他不累,他们先前回济宁老家,老家宅子大,也有个靶场,楚箫闲着无聊一练一整天,楚谣就在一边坐着看书晒太阳,陪伴着他。 楚谣是怕金鸩累,早已看到他鬓边有一层薄薄的汗珠。 她近来发现金鸩的身体似乎不太好,很少使用武力,整日里遛鸟散步,连给她画画像中途都要休息许多次。 应是当年救段冲时,暗器碎片切入心脉所至。 妹妹都这么说了,楚箫只能先停下:“那我去趟茅厕。” 他扔了弓离开,金鸩才走过去楚谣身边坐下,笑了笑道:“你父亲真是好福气,有你这么个贴心的女儿。” 楚谣正要说话,金鸩的义子曹山刚好从外头回来。这靶场就修在他住处附近,路过自然要来问个安:“义父。” “核对完了?”金鸩看一眼他身后仆从抱着的一摞子账本。 “是的。”曹山恭敬道,“您可要过目?” “不必了。”金鸩摆摆手,“辛苦了,回去歇会儿吧。” 曹山应了声“是”,正要走,又听金鸩道:“歇一会儿过来陪你楚家弟弟练箭,我也看看你如今箭术如何了。” 曹山嘴角抽搐了下:“好的义父。” 他转身时,目光从楚谣身上滑过。 楚谣敏锐捕捉,朝他看过去时,瞧见他喉结滑动了下,似乎吞了口水。 被她抓包,曹山赶紧掉脸走了。 楚谣眼底流露出厌恶之色。 金鸩安慰道:“放心,如今他有这个色心,绝对没这个色胆。” 楚谣想起先前曹山出钱买孟筠筠的事儿,面色不悦:“金爷,二公子那些荒淫之事,您是否知情?” “你是说他爱收集美人?” “恩。” “知道。” “听闻您的生意多半是他在打理?” “对,早些年我手把手地教,这几年我身体状况不佳,懒得操心,基本都丢给了他。”金鸩夸赞了一句,“他很能干,生意上从未出过岔子。” 楚谣垂了垂眼:“因是您的得力助手,所以您就纵容他强抢民女?” 金鸩脸上的笑容收了收:“其实并没有外界传的那般夸张,他的那些女人,多半是他从秦淮买回来的妓子花魁。至于孟小姐,我去黑市查过了,是他第一次去黑市买人,他应是挺喜欢孟小姐。再者孟虞两家杀了我们不少人,他并不知我和虞康安是旧相识,更不知段冲是虞康安的大儿子,认为我们是仇敌,买仇敌的女儿并无不可。我那日不理会你们,是想让段冲来救孟小姐,再顺便教训他,你不知道,他怕段冲超过怕我。” 楚谣道:“可是……” 金鸩打断了她:“我最初开始做海上生意时,他父亲为我打先锋,他母亲则帮我善后,有一次我们被浙境海军追剿,我旧伤复发,他父母都为护我而死,夫妻俩仅有这么一棵独苗,那会儿还不到十岁。” 他这么一解释,楚谣立刻闭嘴。 原本楚谣以为因是曹山善于经商,颇有利用价值,金鸩才对他过于纵容。 有这层关系,以金鸩的性格不纵容才奇怪。 如今楚谣也越来越像她哥一样淡定,不再去怀疑金鸩是他兄妹生父的事儿了。 原本她想不通金鸩为何会对他兄妹这般好,接触久了之后见怪不怪,他这人就这样,爱人之子,友人之子,恩人之子,他都能统统当成自己的孩子。 说着话楚箫回来了,拿起弓:“来。” 金鸩本想起身,却远远瞧见段冲来了,立刻往圈椅一靠:“你自己先练,等会儿让曹山陪你玩。” 段冲上前来,黑着脸对金鸩道:“义父,您能不能管一管那个贱人?您再不管,我要动手打他了!” 楚谣眼皮儿一跳,自然知道他口中的贱人是谁。 先前金鸩说找到神医的事情是骗寇凛的,如今他们闲在岛上没事儿做,寇凛每天除了和柳言白套近乎,就是去看段冲攀山。 段冲做事很有规律性,若无要事缠身,每天日出和日落之时,他都准时去徒手攀山。 观察了几日之后寇凛发现,段冲从山脚攀到山顶的极限是一刻钟,有时比一刻钟略长,有时比一刻钟略短,时间分布的极为均匀。 于是寇凛就在岛上开了个赌局,赌段冲此次攀山能否在一刻钟内完成。 参赌之人只需给他一钱,用于组织清算费用,当然这清算是由柳言白来做。 这岛上也都是些有钱有闲的人,而且对这位“盖世悍匪”极为崇拜与好奇,还真让他将生意给做了起来,且越做越大。 于是段冲爬个山,每天都被几百号人全程围观。 而根据金鸩定下的岛规,无论做什么生意都是自由的,段冲不能为此发火。 他决定休息几日,不去攀了。 于是寇凛的赌局又变成段冲今日会不会攀山? 段冲今日会不会出海? 段冲今日会不会动手打架? 作为岛民偶像的段冲如今几乎已经毫无任何隐私可言,走到哪里都被一群人暗暗围观,口口传递着他的一举一动:“那贱人今日更过分,说那个柳言白懂得算命,算出我今日会从山上掉下来,以此为赌。” 金鸩听的津津有味:“然后呢?没人信吧?” 段冲道:“自然没人信,唯有他下了重注买我会掉下来。” 金鸩好奇:“莫非你真掉下来了?你可从来没掉下来过。” 段冲气的磨牙:“那个贱人他……” 楚谣扶额:“他是不是在你攀山的锁链上涂了油?” 赌局 赌局 楚谣并不是随便猜的, 段冲并非注意仪容之人, 惯爱穿一身灰扑扑的短打, 但并不邋遢, 此时裤腿上却有好几道油渍印子。 段冲道了声“是”:“半山腰的锁链上厚厚一层油!” 哎, 楚谣揉着额头不知说什么好。 虽然伤脑筋, 但寇凛这样似乎与以往的讹诈不同, 她也不好指责他的不是。 楚箫在一旁听着,微微皱起眉:“这也太危险了,悬崖峭壁可不是闹着玩的, 摔死了怎么办?” 段冲冷道:“那倒无妨,涂了油我顶多上不去,却摔不死我。” 金鸩的反应慢了半拍, 瞧他一直将油乎乎的手藏在背后, 好大一会儿才拍着膝盖哈哈大笑起来。 段冲被他笑的脸上青白交接:“义父,您还笑?您真不打算管那贱人吗?” 金鸩笑问:“那你有证据证明油是他涂的?” “柳言白不会武功, 不是他还能是谁?”段冲瞥一眼楚谣, “楚小姐都承认了的。” 金鸩一摊手:“可是往锁链上涂油并不触犯岛规啊。” 段冲憋着气:“我知道, 所以我才忍住没动手, 请您管一管,让那贱人往后莫在以我为赌, 打扰我的生活。” 金鸩摇摇头:“既不触犯岛规, 你打不得, 我也一样管不得。” 段冲开口之前,楚谣抢先道:“段公子, 你不该来告状的。” 段冲皱眉:“为何?” 楚箫跟在寇凛身边这么久,对寇凛也是了解的,啧啧嘴道:“你从山上掉下去,被气走了以后,大人肯定又设了个赌局,赌你会不会没出息的来找金爷告状。” 段冲微微一愕,警觉的环顾四周,靶场周围的护从和侍女们惊惶垂头。 他想,这些人刚才一定在暗戳戳打量他。 远处好像也有人影一闪而逝。 哪哪都是偷窥他的人,他来告状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出去了! 段冲薄薄的嘴唇绷成了一条线,瞧见金鸩根本没打算管的意思,拳头一攥,抓了一手的油,利落转身:“义父,楚小姐,我要去打他了,打完之后自会去惩戒堂领罚!” “段公子!”楚谣忙不迭喊住他,“你去打他,我一点儿都不心疼,真的。但我必须告诉你,这是他求之不得的。” 段冲脚步一顿,扭脸看她。 楚谣讪讪道:“他应该还设了个赌局,下重注买你一定会忍无可忍触犯岛规出手打他……” 段冲嘴唇颤颤。 楚谣再补一句:“可能还赌了你是先出拳还是出腿……你若真忍不住出手,将事情闹大,只会吸引更多人来赌……” “这孙子!”段冲简直要气晕过去,怒而转身下山去。 “有意思。”金鸩笑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我养了冲儿这么多年,从没见他被谁气成这样子过。” 楚箫终于逮到机会笑他没见识:“这算什么,您以为寇大人在京城人人喊打,只因为他是心狠手辣的锦衣卫头子么?旁的不说,袁首辅曾被他给气出过病,年前的时候,我爹还差点儿被他踹断了腿。” 楚谣尴尬至极:“金爷,实在对不住。” 金鸩笑着摆手:“这里不是京城,在我的规则之内,他凭本事赚钱,何错之有?” 楚谣还是想要解释两句:“他这么不折手段的捞钱,其实是因为他和柳博士定了个赌约。” “哦?”金鸩饶有兴味,“什么赌约。” “您先前不是讹着他取出两千金票,接柳老师上岛么?”虽然这钱如今都在楚谣手里收着,但寇凛被金鸩和段冲这爷俩啪啪打了脸,记了仇,已当这钱已经不是他的了。 “他问柳老师讨要上岛费,可柳老师哪里会有这么多钱。两千金,差不多两万两白银,柳老师全身上下值钱的东西全当了也才区区三十两。他就说麻风岛上遍地黄金,让柳老师凭借这三十两银子做本钱去赚。柳老师讥讽他,‘我给您三十两,您倒是给我在一个月内赚出两万两白银试试?’,我夫君信誓旦旦,说根本不需要三十两,给他一钱银子就成。柳老师认为这牛皮简直吹上了天……于是两人打了个赌,谁输了就认对方做大哥……” * 山脚下,柳言白正在清算着这一局的结果。 与他比肩而立的寇凛哼着小曲,手指上缠着红绳,红绳挂着一个刚赢来的玉坠子。随着手指摇动,玉坠子上下飞动,挑挑眉道:“怎么样?” 柳言白面无表情:“七千六百二十二两。” 他与寇凛这个赌约,他认为自己绝对是稳赢不输的。 不凭借权势,在这远离大梁自成一派的海盗岛上,以一钱银子作为本钱,一个月内赚两万两银子,柳言白根本不信。 两万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大梁国一个中等商户一辈子也赚不来的数字。 但寇凛拿那一钱银子,买了笔、墨、账本和一个计时沙漏之后,便带着他做起了赌钱的生意。 只主持,不参与,收取参与者一钱。 一开始参赌之人很少,一天顶多赚了二两银子。 后来人多起来,一天能赚四五十两。 等人养足之后,今儿他忽然做东参赌,拿来作为赌注的银子,是最近主持赌局收取的主持清算费,共七百两。 随着段冲从半山腰掉下来,眨眼便翻了十倍,滚成了七千多两。 手指上的玉坠子越甩弧度越大,几乎要甩到柳言白脸上,寇凛得意洋洋:“人嘛,总是有些窥私欲的,就像我爱看热闹一样。这段冲顶着‘盖世悍匪’的名号,受许多人崇拜,他为人张扬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极为低调之人,独来独往闷不吭声的,愈发会引人遐想。我先前见许多岛民与他擦身而过,全都低着头不敢看他,走远了又回头偷偷打量他,就知道这是个商机。” 而且这还是个雪耻的机会,先前竟敢抓他的鹰讹他钱财。 柳言白不懂了:“这些人能上金老板的岛,都不是什么易糊弄的普通百姓,就今天这场赌局,你怎能确定他们其中不会有人预知你将耍诈?” “他们多半都知道我会耍诈,可他们不敢买段冲会掉下来。”寇凛朝他挤了下眼睛,“这容易与我成为共犯,万一因此惹火了段冲遭到报复怎么办?” 柳言白更不懂了:“既然如此,明知必输,为何还要买我们对家?”他看一眼账本,“而且今日下注之人是有史以来最多的,押的钱也是最多。” “这道理很简单嘛。”寇凛眯起眼睛扫一眼周围的岛民,“这岛上虽有钱赚,可日子也单调无聊。这些款爷赌钱多半不是为了赚钱,他们就是来玩儿的。看段冲攀山看多了,也想看点不一样的,你算出段冲会从山上掉下来,他们便会想象这个杀神一般的冷峻男人从山上摔下来是个什么窘态,越想越兴奋……但他们绝对不敢动手脚,只能寄希望于咱们,自然会拼命往咱们对家砸钱,生怕咱们嫌赚的不多不去铤而走险……” 柳言白听的额角青筋直抽抽,这道理似乎真的很简单,但自己为何想不到? 因为他真没和有钱有闲的款爷们接触太多。 而寇凛也不是凭空做出的判断,他已将这麻风岛的门道摸透了。 人群忽然传来声音。 “冲爷下山了。” “冲爷真的去告状了。” “金爷似乎没打算管,听说冲爷气的脖子青筋都爆起来好几条。” “这把买什么?冲爷会不会动手?” “肯定会动手,冲爷去找金爷,就是提前打个招呼。” …… 金鸩听完楚谣讲述,点头笑道:“原来如此。你这夫君跑去做官真是浪费,他很有生意头脑,适应能力和学习能力极是强悍。” 楚谣苦笑一声:“他是官职特殊,圣上不可能放他走,不然早辞官从商去了。” 金鸩忽然露出一抹“害怕”的表情:“可他报复心也很强,凭他的本事在岛上怕是也发现了其他能做的生意,却偏偏选中段冲。这下一个,怕是就轮到我了吧?” “不会的。”楚谣连忙摇头,“夫君很少有佩服的人,您还是第一个,他一直都说从您身上学到了不少生意经,但却处于似是而非的阶段,需要慢慢摸索。” 金鸩听出了她话中意思,想让他点拨提拔一下寇凛。 * 段冲下山了。 众人三五成群,凝神屏息着远远围观。 段冲背着手走到寇凛面前两丈左右,停下步子,冷冷看着他。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动手。 柳言白原本与寇凛并排站,在段冲杀气腾腾的气势下,他往左侧挪了一步。 寇凛毫不畏惧,嘴角反而带着一抹挑衅。 段冲却只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中,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柳言白微微愣,就在听到“段冲下山了,脖子青筋都爆起来几条”之后,众人纷纷都买他会动手,寇凛却买了段冲不会动手。 柳言白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他会忍?” “因为我夫人也在靶场上。”寇凛指了指上峰,笑的见牙不见眼,“我夫人太了解我,又爱拆我的台,肯定会告诉段冲我必定开赌局买他动不动手,且想逼着他动手,引来更多人参与。段冲肯定以为我会买他动手,想让我输光。” 柳言白呆滞脸。 寇凛瞄一眼账本,嘴角微翘,假惺惺的摊手感慨:“哎,没有对手的人生啊……” 柳言白黑着脸:“寇大人,这赌局到此为止了,在玩下去你我真要挨打了。” 寇凛笑道:“没错,反正现在已经有了本钱,该去做点大生意了。” 说完睨了柳言白一眼,一脸“就问你服不服”的表情。 柳言白反驳的话是真说不出口了,说好了一个月,这还不到二十天,真满一个月时,寇凛赚的恐怕不只两万这个数。 真是可怕。 认他当大哥,自己做小弟,这更可怕。 尽管已是强弩之末,但柳言白还想要再挣扎一下。 寇凛看他垂目的表情,心里充满了自得。 不过目光一扫,远远几个西洋人走过,他又不免有些遗憾。 这岛上西洋和南洋、东瀛人几乎占了一半,因为语言不通,他只能从大梁人身上赚钱。 柳言白抬头间,见他盯着远处的几个西洋人,说道:“他们不是在谈论你。” 寇凛眨了下眼睛:“你听的懂西洋话?” 他只知柳言白常与东瀛人打交道,肯定会说东瀛语。 柳言白道:“会一些。” “你在哪里学的?” “自学的,国子监里多的是学者。” “那南洋语?” “也会一些,不多。” “不多是多少?” “日常交流没问题。” 一问一答间,寇凛的眼睛星星般闪亮起来。 生意 生意 柳言白不傻, 自然也看出了他的意图:“大人是想我充当翻译, 帮助您去和异国人做生意?” 寇凛微微笑道:“知我者, 老白也。” 柳言白听见“老白”这称呼, 脸色先沉了一沉。 打从两人订立赌约, 柳言白因为要监督他赚钱的手段, 全程参与, 两人几乎一直泡在一起,寇凛对他收回了“本官”的自称,还自来熟的称呼他“老白”。 柳言白虽还张口闭口“大人”的喊着, 却也不再自称“下官”。 寇凛凑过去小声道:“你肯给我当翻译,这一个月不只是两万两。”他摊平了手掌,五根手指分叉, “我肯定能赚五万两, 多出来的三万两,我分你一半。” 柳言白摇摇头:“我并不需要钱。” 寇凛瞥他一眼:“知道你清高, 但一万五千两, 你知道可以在咱们大梁开多少善堂?你怕是不信, 这几年来我匿名捐出去的善堂、学堂, 至少也有两百个以上,多少寒门学子是受着我的恩惠才有机会往上爬的。” 柳言白目光一动, 猜测他此言是真是假。 他以“做狗贼”为荣, 应不会随便将“做好人”揽上身。 寇凛在他肩膀轻轻一拍:“老白, 其实这强国之路多得是,可无论政策、军事还是教育, 所有的一切都要以钱财作为基础。过去未来,无论这世道怎么变,只有一点不会变,那就是我们为了生存,不得不依靠本事来获取资源。” 说着话,他指了指这岛上迎风飘扬的金面旗,“你说金大老板这旗子威风不威风?连那些眼高于顶的西洋贵族都行了摘帽礼,比咱们大梁的龙旗威风多了。来时,我羡慕好一阵子,可最近我发现,这旗子所代表的并不是权力,而是利益。人们会反抗权力,却永远不会与利益对抗,这才是金大老板立足的根本。” 柳言白随着他的手势望去。 寇凛笑着道:“你上岛的时候问我,以我这样多疑的性格,为什么不怀疑金爷是天影的人,这就是我判断的原因。” 柳言白道:“我还是不太懂你判断的标准。” 寇凛一摊手:“人的眼界不同,看问题就不同。在金爷看来,改朝换代换汤不换药,何以解愁,唯有暴富。” 柳言白沉默片刻,不再与他谈论这些,低头计算:“如今您估摸着赚了一万三千两,还差七千两,我们之间的赌约,您就赢了。” 寇凛看着他:“所以?” 柳言白道:“关于这一万三千两,您在锁链上涂了油,其实不算正经买卖。” 寇凛笑道:“可我没有触犯岛规。” “我知道。”柳言白垂死挣扎,“但您若想我输的心服口服,接下来您得做我能接受的正经生意,赚来那七千两。” “那什么是你可以接受的正经生意?” “就是普通商人做的买卖。” 寇凛沉吟片刻,问道:“我去岛内低价买入某种商品,然后高价卖出,可不可以?” 柳言白微微蹙了蹙眉。 他对经商了解不多,但对商道也研究过一二。 如今他们有一万多两的本钱,进货再卖货,全卖出去赚个七千两并不难。 但这岛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总共也才几万人。十天内将倒卖的物品全部出手,可能性还真是不大。 可柳言白心里有些虚,不敢小觑寇凛经商赚钱的本事。 寇凛安他的心:“我只需要一千两本钱,只倒卖一种小玩意儿,十五日内再赚两万两给你瞧瞧。” 柳言白嘴角一抽:“你确定是正经生意?” 寇凛微微一抬下巴:“你跟我一起去,这生意正经不正经,你说了算。” 柳言白:“好!” …… 柳言白随着寇凛来到了内岛集市上,在这汇聚了浙闽、西洋、东瀛和南洋商贾的集市上,各色商品琳琅满目。 大梁主要出卖的是丝绸,药材和陶瓷器。西洋货则多半是胡椒檀香,肉豆蔻和白棉布等。 除此之外,香料琥珀、水晶宝石应有尽有。 柳言白跟着他,看他一个铺子挨着一个铺子的闲逛,整整逛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日落时,他停在了一家南洋店铺前。 看上了一种叫做“椰子油”的商品。 说是油,实则是一种拳头大的块儿状物,与大梁国的香胰子一样,多半在沐浴时用于清洁。 香胰子是以猪胰脏和草木灰制成的,几文钱便能买来一块儿,无论贫富贵贱都买得起。 只不过有钱人使用的香胰子掺了各类香料,价钱同样翻了几翻,但也没几个钱。 这南洋椰子油功效与大梁香胰子几乎一模一样,味道是股淡淡的奶味儿,远不如香胰子的花香,却因远渡重洋,竟卖一两银子一块儿。 浙闽商人上岛来也进过货,带回岸上去,发现根本卖不动,也就不再回购。 故而这椰子油属于滞销品,南洋商人也不再往岛上带货,如今全岛只剩下三百多个。 寇凛按照市场价,花费两三百,将南洋商人手中所有椰子油全部买下。 因为从南洋一来一回需要两个月,等同暂时垄断。 尔后花了一百两,在这寸土寸金的岛上租了个小铺子十五日,取出五十椰子油,售价为一块儿十两。 傻子才会买。 寇凛不顾质疑,坐在自家小铺子里询问柳言白:“老白,这算不算正经生意。” 柳言白点头:“算。” 寇凛笑眯眯:“那就好,你就守着铺子,等着发财吧。” 柳言白:呵呵。 …… 留下柳言白,寇凛拿走了十块儿椰子油。 他回到山顶住处时,已是月上柳梢头,楚谣坐在案前以手支头,阖目休息。 听见响动,她转头看向房门处:“我听说,你带着老师在岛内逛了一整天?” 寇凛一手提着东西,一手揉揉酸痛的后脖颈,长吁短叹:“为了赢他,不容易啊。” 楚谣好奇道:“你放弃段冲这棵摇钱树了?” “再摇下去,我怕是会被他给打成残废。”寇凛讪讪道,“何况柳言白还很不服气,我必须让他服气。” 他将和柳言白新定下的赌约告诉了楚谣。 楚谣看一眼他手里的椰子油,眼皮儿重重一跳:“正经做生意,你能行吗?” 寇凛笑嘻嘻道:“你帮我就行。” 楚谣立马摇头:“不,我可不帮你坑人。” “这不是坑人,是真正在做生意。”寇凛很不满意她的态度,“做生意原本就是这样的,不比朝政上的勾心斗角简单。” “但……” “你先听我解释一遍,觉得可以帮就帮,不想帮就不帮,行不行?”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楚谣认真一想,点头同意,又笑道:“你在这岛上还真是如鱼得水,赚钱赚上瘾了。” “我是在处理公务,为了策反柳言白,我容易么我。”寇凛走到楚谣身边去,侧身坐在案台上,手指撩起楚谣的下巴,左看右看,“谣谣,你可真是美。这山上的人都称呼你楚小姐,没人喊你寇夫人,岛内的人都在猜测你与金爷的关系,不少人以为他看上你了。” 楚谣忙解释:“金爷是为了保护你我的身份,不然你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就暴露了。” “我当然明白。”寇凛忽地一弯腰,将她抱起来。 楚谣不防备,一声惊呼:“你做什么?” 寇凛坏笑道:“咱们闲在岛上,我本该多陪你才是,却整天里忙着对付柳言白,来,今儿让本官伺候夫人沐浴去。” * 翌日一早。 段冲今日攀山,没见到寇凛,终于也没了围观者。 但他不敢掉以轻心,时刻小心戒备着那贱人再耍阴招。 想他段冲在海盗窝里打拼小半辈子,见过无数恶人和歹人,却从未见过似寇凛这般厚颜无耻的贱人。 如此一想,还真算开了眼界,长了见识。 攀完山之后,片刻也不在外过多逗留,立刻回到自己的住处去。住处外围重兵把守,可以将那些偷窥者都隔绝在外。 可刚走进院子里,就瞧见孟筠筠蹲在院子里喂兔子,不由又是一阵心烦。 这一窝兔子本是他养来喂狮子的,却被孟筠筠给养成了宠物。先前发现少了一只,逮着他问个没完,听说被吃了之后,默默抹了一下午眼泪,好像自己欺负了她一样。 “大表哥。”孟筠筠见他回来,连忙起身堵在兔子前,生怕再被他抓走一只。 段冲听见“大表哥”三个字头就疼,纠正她:“孟小姐,我与虞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孟筠筠认真道:“你和虞家没有关系,但你母亲姓孟,你和孟家有关系,我们孟家没有得罪你,你当然是我的大表哥。” 段冲懒得与她争辩,拧着眉头,背着手闷不吭声往屋子走。 自从这几个人上岛,他就觉得自己的日子简直要过不下去了。 孟筠筠正要追进去,有守卫来报:“冲爷,山顶上那位楚小姐来了,说要见孟小姐。” 段冲头也不回:“放她进来。” …… 岛内集市上,柳言白静静坐在短租来的店铺里,日复一日,一连三日,果然没有傻子,一块儿椰子油也没卖出去。 但在第四日清晨,刚开张,便有人买走一块儿。 柳言白隐约察觉到反常,果不其然,一整天竟卖出了好几块儿,原本一两银子都卖不出的滞销品,竟被十两一块儿买走。 第五日卖出去十几块儿。 第六日又卖出去十几块儿。 第七日先前摆出来的五十块儿全部出手。 第八日开着门,但断货,寇凛说余下的都被一位浙闽富商以三十两一块儿预定了,他得和那位富商谈一谈,留下五十块,三十两一块儿出售。 即使如此,仍一群人喊着买。 到了第十三日,真有好几位浙闽富商来与寇凛商谈,想将寇凛手中余下的椰子油全部收购。 竞价之后,以一块儿椰子油一百多两银子的价钱卖出。 垄断囤积的椰子油全部售出之后,柳言白看着账本上的数字,脑子都是懵的。 柳言白不敢相信,但真金白银教他做人。 两人关了空荡荡的店铺,离开内岛,往山上走,他问道:“我听说如今这椰子油无论岛上还是岸上都成了抢手货,你是怎么做到的?” “简单。”寇凛拢着手笑道,“我不是拿走了十块儿椰子油么,给我夫人用一块儿,再让她拿去给孟筠筠一块儿。我夫人被金爷当宝供着就不提了,孟筠筠也是个大红人,咱们冲爷不近女色却独‘宠’她,两位大美人用咱们这椰子油几日,这气味儿极是浓厚,姐妹俩携手出门溜达一圈,往那富商夫人多的地方一去……” 柳言白明白了。 寇凛又道:“再送给孟筠筠之前,我还让我夫人去了一趟曹山府上,曹山的女人多半是些妓子花魁,我夫人将剩下的八块椰子油都拿给其中一位已不怎么受宠、却在台州府鼎鼎有名的花魁,给她五百两银子,请她回了一趟岸上,别的礼物都不带,只带这八块儿椰子油……在京城里,宫里的娘娘们是流行的风向标,但在这沿海,花楼里的花魁们才是……” 柳言白沉默了。 寇凛啧啧道:“美”这个字,再精明的女人也会变成败家娘们。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发现两个暴利行业,一个是开佛寺,一个就是做这行,因为‘信仰’和‘美丽’,是没有价值上限的。” 柳言白呈现呆滞脸。 沐浴在海风晨光之中,寇凛张开手臂,仿佛是在拥抱一座虚无的金山,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微笑:“当然,这般无敌、完美、耀眼的我,同样是没有价值上限的啊。” 柳言白:…… 你赢了,大哥。 后怕 后怕 尽管此时看着寇凛这幅自恋的模样, 柳言白很想将他从山上踹下去, 但关于两人之间的赌约, 他也是输的心服口服。 先前被逼着还债, 寇凛那句“你拿着三十两作本钱去赚两万两”, 以柳言白人生阅历和所学知识, 认为和“你去上天将月亮摘下来”是一个道理, 他就没考虑过一丁点的可能性。 但寇凛轻轻松松做到了。 他的认知观都要被颠覆了。 先前在京城里,他一心想要寇凛的命,认为这厮寒门出身, 武能为国守疆,文能为民洗冤,却偏偏选择在朝做个贪奸, 比那些掌控朝局、玩弄权术的门阀贵族更加可恶。 这一路走来, 慢慢觉得寇凛的确又贪又奸,却并非自己所认为的那种蛀虫吸血鬼。 如今更是发现, 在朝做个贪奸, 根本是浪费他赚钱的时间。 这分明是个被当官给耽误了的经商奇才。 寇凛极享受柳言白这位“大学究”认输的反应, 收回张开的手臂, 环抱着胸,细长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有什么仰慕的话你无需憋在心里, 大胆说出来, 我是不会笑话你的。” 柳言白:…… 寇凛笑眯眯:“赌约我赢了, 你倒是叫声大哥来听听。” 柳言白:…… 愿赌服输,可让他当面叫大哥, 他叫不出来。 寇凛比他小了一两岁不说,他身为国子监博士,官职虽小,却在一定程度代表着大梁国的文化教育。向一个胸无点墨之人弯腰低头,这对天下读书人而言,是一种耻辱。 柳言白以拳掩口,尴尬着轻轻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难以理解,以大人经商赚钱的本事,竟还这般抠搜小气?” 寇凛脸一黑,不喊就不喊吧,还来挖苦他?“我哪里小气了?” 柳言白心道你有多抠门你心里没数?指出一个无伤大雅的例子:“一路南下,咱们同桌吃饭,您点菜都是估揣着几人的饭量,多一道菜都不肯点。而且您总是最后一个放下筷子,几乎不留一口剩菜。” 寇凛觑他一眼:“这个问题我也想不通,不如老白你来解释一下?” 柳言白:“恩?” 寇凛淡淡道:“自小到大,无论跟着我姐姐流落在外,还是混于军营,我吃饭都这习惯,从没人说我抠门,反而颇多长辈夸我知勤俭、善持家,往后哪家姑娘嫁给我真是有福气。十年来我变化颇大,独这一处没变,却被全京城背地里数落我抠门?这是为什么?” 柳言白:“当年您穷困潦倒,如今您……” 寇凛打断:“勤俭究竟是一种德性,还是用于区分贫富的标准?”柳言白被问的一怔:“自然是一种德性。” “穷人勤俭为人称颂,为何富人勤俭就成了抠搜小气?” “这……” “我勤俭,与我拥有多少财富有关系吗?” “没……” “按照你们这个逻辑,金老板是不是每天都得往大海里撒钱,才配得起他的身家?” 寇凛冷哼一声,抬步继续往山上走。 柳言白被他一连串问句问的无言以对,愣在原地半响,思考着他的话。 朝他背影看了一眼之后,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没错,勤俭的确是德性,可问题他真的是勤俭吗? 除了抠门,他的奢侈也是全京城出名的吧! 瞧他这束发的金冠,身上的雪缎织金云纹长袍,腰间的软金腰带…… 寇凛偏爱穿白袍白狐裘,更能凸显配饰上的金灿灿。 对于绝大多数男人而言,将“金”穿上身通常会显得俗不可耐,但他这些配饰无不雕工精美,这其中匠人的手艺钱,怕是要远远超过金子本身的价值。 所以寇凛给人的感觉颇为奇怪,无论骨子里有多贱,从外表看,他总是体面又讲究。 柳言白明白自己是被他带坑里去了,但细细琢磨,他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人家自己凭本事挣来的财富,该花在何处,想省在哪里,是人家自己的自由。 柳言白原本也只是岔开话题而已,提步跟了上去,又换了个话题:“比起权势与名望,大人似乎更爱钱财,既然如此,为何当年要步入仕途,而不是选择从商?” 寇凛头也不回地道:“十年前我没从商的想法……你应该知道,我不到十岁就被抓进军营,是在北元战场上长大的,女人和钱财没怎么见过,却见多了上官的无能与腐败,而我满腔报国的热忱,也慢慢被一种无力感浇熄。” 这说到了柳言白的心坎里,因为他也经历过这样的转变。 寇凛放缓脚步,慢慢扭脸看一眼初升的太阳:“万幸的是,在我准备逃离军营之前,朝廷恰好重开武举且还不设文试,我心里那簇渐灭的火苗又烧了起来,义无反顾就去了,考取之后,被上头分派到锦衣卫做了个副千户。” 柳言白已与他走成了并排:“可惜京城的水比大人想象中的更深,站还没站稳,便被裴颂之给害进了大理寺。” 寇凛点了点头。 柳言白沉默片刻:“大人,说句大不敬之言,您那会儿有没有想过,这个国家已经扶不起来了?” 说到正题上了,寇凛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只不过从外表来看,依然是一副不着调的模样:“据我所知,你祖籍开封,被封地在那里的周王府小王爷相中,求欢不成,反冤枉你偷东西,你迫不得已,自断小指向周王证明清白。” 柳言白未曾接话。 寇凛看一眼他的右手,藏在宽袖下,只露出一小截黑手套:“这就是你身怀不世之材,却选择伏于国子监不出的原因?” 柳言白徐徐撩开袖子,将手露出来:“断一指而已,不算什么。” 寇凛也知这不是原因,楚谣说他断指之后从开封来京,入尚书府教她画画之时依然喜欢画菩萨,正直向上:“但听我夫人说,少了右手小指,于你在画道上是个障碍,难以精进。” “画画对我来说,只属于爱好,算不得什么‘道’。”柳言白蓦地笑了一声,“我自幼喜好习武,爱兵法谋略,理想是驰骋沙场,成为如东吴周公瑾那般青史留名的儒将。” 寇凛微微愣。 也正常,柳言白虽是文臣,却并不文弱,和他岳父那种书香门第出身的读书人是不同的。 马术极好不说,体格也不容小觑,一路从洛阳到浙江,袁少谨和楚箫都累成了狗,他依然不显疲态。 寇凛还曾问过他原因,说是常常唱什么五禽戏。 “那你为何不去习武?” “虽然连一个功名也没考回来过,但我柳家祖上都是读书人,父亲不准我习武。乡野之地,我也无处可学。巧的很,七岁那年被我发现驻军营地有个狗洞,墙内恰好是校场。我很开心,每日下了学堂都去钻狗洞偷学。可才不到十日便被父亲发现,被他狠狠斥责一通。” 寇凛微勾唇角:“于是你就放弃了?” 柳言白摇摇头:“不,我幼年性格执拗的很,他不准我习武,我就赌气不去学堂读书。” 寇凛笑道:“但赌气的结果是你输了。” “恩。”柳言白提起来此事,皎月般的脸上浮出一抹晦暗,“我以为我够狠,岂料我父亲比我更狠,他将我禁足在家,还将家中所有的书籍全都焚毁,让我再无聊也没书可看,只能每日坐在自家院子里数蚂蚁。从七岁到九岁,我们父子俩拗了整整两年,看清他准备将我圈养至死也绝不认输的姿态,我认输了。” 寇凛听的皱眉:“你父亲也是奇怪,宁愿你长成个废物,也不愿你习武从军?” 柳言白沉眉苦笑:“是这样的,我至今也不明白他的想法,明明他也不是重文轻武、自视读书人高人一等之人,更不会逼着我去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可就是不准我习武。我问他原因,他说世道太乱,怕我这根独苗战死沙场,家中便要绝后。” 顿了一顿,“不过我虽放弃习武,却并未放弃研习兵法,那会儿想着即使无法上阵杀敌,我或许还有机会做个军师。” 寇凛鼓励了一句:“绝对可以。” 上次金竹守城,他已见识到柳言白的本事。 这可真有意思。 自己童年胸无大志,只想过安稳日子,却被抓进军营,为活下去不得已练了一身武功,成了个军人。 柳言白童年梦想习武从军,却生生被阻断了道路,成了个教书先生。 寇凛低笑一声,等着终于打开话匣子的柳言白继续说下去,才能明白他的心结,是怎样被天影策反的。 却感知到上行有一些高手下山,旋即闭了嘴。 不一会儿,一行十个东瀛武士沿着栈道下来,与寇凛和柳言白擦肩而过。 他们人多,寇凛两人侧身让道。 这些武士能从山上下来,说明是金鸩的客人,东瀛里的贵族人物。 最近寇凛忙着和柳言白套近乎,也发现这麻风岛上颇有些异常,戒备明显增强。 他让楚谣旁敲侧击着打听了下,才知道东南海上另外两个海盗首领陈七和徐珉上岛了。 这两人与金鸩并称海上三雄,三分东南海,每年都会抽个时间见上一次,探讨一下人生,展望一下未来,没什么可好奇的。 但怪就怪在,这三人上一次齐聚一堂,是在年前十二月,如今才年后二月里,短短时间竟又凑在了一起,应是发生了一些关乎三人的大事件。 其中徐珉还带来一些东瀛贵族。 寇凛想起虞康安离开时,警告金鸩若不将段冲交出来,便要血洗麻风岛的话。 “是他?”说话之人,是这群东瀛人的首领,已经从寇凛和柳言白身边经过,却又驻足回头,目光锁在了柳言白身上。 寇凛听不懂他说什么,却见那年轻英俊的首领目光流露出凶狠,不由皱了皱眉,也看向柳言白。 柳言白不明所以。 那首领赫然就要拔刀,却被身后一位老者按住:“少主,这是大老板的地盘,不可以行凶。” “哼!”那首领咬牙忍了忍,愤然又将刀收回鞘中,目光如鹰隼一般,依然盯着柳言白。 “原来是他。”柳言白压低声音道,“咱们守金竹城时,来攻城的倭贼中,不是个有个拿金扇子做指挥的军师么?” 寇凛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了,但相信他的判断。 自己去牵制倭贼时,怕伤着脸带着面具,柳言白在城楼上弹琴布阵,目标过大,被此贼给记住了。 柳言白的声音压的更低:“他似乎是东瀛一位大藩主的儿子,不好惹,你小心些,别让他认出你,不然即使在金老板地盘上,也会麻烦缠……”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寇凛冷呵呵一笑,面向那东瀛少主,伸手指了指他,尔后那只手横作为刀,做出抹脖子的动作。 那晚在金竹城楼上,这位东瀛少主挑衅守城官时,寇凛就曾做过这样的手势。 故而东瀛少主微微一愣,旋即大怒! 弹琴布阵之人固然可恶,这个从城楼上飞下来重创他们的恶贼更是罪无可恕! 这下,连那劝诫少主的老者都冷冷睨了寇凛一眼。 “先走,少主。”他劝道。 “你给我等着。”那东瀛少主从宽阔的袖中摸出一柄和扇,也朝寇凛一指,尔后做出“杀”的动作。 等他们离开之后,柳言白服气:“大人为何要暴露自己?” 寇凛给他一个“狗咬吕洞宾”的眼神。 柳言白微愣过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暴露了,自己相对就安全了。 绷紧了唇,他转身继续上山。 寇凛跟上去。 他忽然又转身:“大人打算在麻风岛待多久?咱们是朝廷官员,待在海盗窝里不太合适。” “这是海盗窝?” “下官只是提醒大人,防人之心不可无。” 寇凛挑眉道:“从来都是别人防着我。” 柳言白正色道:“大人以往断案时,可曾错过?” “经常错。”寇凛实话实说,“身边每个人我都会怀疑一遍。”就像最初怀疑是谢从琰想掳楚谣,逮着谢从琰调查了很久,“意识到错误之后,才会转换思路。” “有时候意识到错误已经晚了。”柳言白沿着栈道闷头走路,“若一时半会儿不走的话,还是将段总旗和您那些暗卫带上岛来稳妥一些。” 寇凛笑道:“你这是在担心我?” 柳言白微微一垂眼:“我是担心我会跟着您一起死在这岛上。” 寇凛恍然:“哦,对,我险些忘记你家中还有夫人和儿子,这么久没见,想念他们了吧?” 柳言白脚步略微一顿,沉默不语,继续前行。 * 楚谣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身畔无人,都不知寇凛是几时起身离开的。 这几日她也不知因何缘故,总是觉得疲惫倦懒,睡不够似的。 自寇凛走后就在外间候着的侍女听到动静,立刻在外恭敬问安,询问她今日是先用早饭还是先沐浴。 她随口道:“先备香汤吧。” 原本楚谣没有早上沐浴的习惯,京城冬日冷如冰窖,她每隔两三日才会沐浴一次。 但来到南方岛上之后,一日不见水便觉得身上黏腻腻的。 楚谣裹着大氅坐起身,抬臂以簪子挽发,看着侍女们进进出出的提水。 她住的地方宛如行宫,有专门的浴池,但沾了水的玉石地面滑不溜秋,她这腿根本走不进去,进出都得靠寇凛抱着,索性就在卧房一角以十二扇屏风隔出一处位置,放置一个简单的木质浴桶。 “小姐,香汤备好了。” “多谢。” 以玉簪固定好头发之后,楚谣掀了被子下地,又走去妆台前取了根金鸩赠送的珊瑚簪别在发髻上。她的头发稠密且顺滑,一根簪子固定不住。 绕过屏风,脱去大氅和亵衣,在侍女的搀扶下入了水。晨起选择先沐浴的原因,就是不必再脱衣穿衣,省事儿。 侍女们伺候她也有阵子了,对她身上的吻痕视而不见,而且多少摸到些她的脾气,等她仰头靠在浴桶边沿上,闭眼睡回笼觉时,便退出了房间。 水汽氤氲,泡在热水里的楚谣愈发困倦。 迷迷糊糊间,感觉耳垂微微有些酥痒。 仿佛有根手指从她耳朵掠过,指尖顺着下巴弧线一路滑入脖颈。 动作既轻且慢,带着些挑逗、戏耍猎物的趣味儿。 楚谣的身体不断颤栗着,像被噩梦魇住了一样,挣扎着想动,却丝毫动弹不得。 感觉着那只手顺着她的脖颈,渐渐地想要伸入去水下,难以形容的惊恐感铺天盖地的朝她袭来。 拼尽气力,她惊呼一声清醒过来,从浴桶里坐直了身子。 她果然是被梦给魇住了,可没等平喘几口气,发觉自己背后的确有人,旋即又惊出一身冷汗。 她没有迟疑,冷着脸倏然转头。 待瞧清楚背后之人是谁以后,慢慢软倒在浴桶里:“吓死我了,你不声不响的站在我身后做什么?” 寇凛也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我只是见你睡着了,放缓脚步走进来摸一摸水温,你为何这么大反应?” 楚谣抚着胸口喘息,声音略有些黯哑:“我以为是别人。” “这山顶没几个人有本事上来,守着你的侍女各个是不输给小河的高手。”寇凛蹲在浴桶边,双臂交叠着搁在浴桶边沿,微笑凝视她。 水面飘着花瓣儿,看不到水下的春光,露出水面的皮肤被温热的水汽氤成淡淡的粉色,似一朵待放的菡萏。 寇凛发现自己最喜欢看她沐浴时的模样,因为最初为她心动时,正是在水中。 他就这么看着她,整颗心都被填的满满当当,抹了蜜似的甘甜。 楚谣慢慢从梦魇中平复下来,瞧见他这目光又是一阵发怵,问道:“你和老师的赌约完成了?” 她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她原本一直因为两人有名无实而焦虑,可这病治好之后,她倒是更喜欢从前的状态。 这家伙自小被贺兰夫人带着在花街柳巷里成长,平时瞧不出来,行房时那股子邪性就露了出来,总爱说些不堪入耳的荤话。 句句冲击着楚谣的承受能力,时常被他说的面红耳赤。 话音落了半响,不见他有反应,楚谣推了他一把:“我在问你话。” “恩?”寇凛呢喃一声,“哦,当然完成了,先前在京城与我耍阴谋都斗不过我,何况是我擅长的经商。我瞧他输的心服口服,只不过有一处颇为奇怪。” “怎么了?” “他似乎一直都在暗示我,金爷是他们天影之人。” 楚谣眉头一皱:“那你认为呢?” 寇凛撩了把水,看着水从指缝漏下,掌心只剩几片花瓣儿:“他不会无的放矢,可金爷的行事作风,我看着实在不像,故而心中颇为疑惑。” 楚谣也觉得不像,但她不敢随意下判断,每日都要重复一个问题:“我爹回信了没有?” 寇凛摇头:“没有。”又屈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放心,咱爹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以他的身份,肯定会传来福建的,虞康安也有自己的情报网,虞清定会来报信。” 想想也是,楚谣放宽了心。 “这是打赌赚来的,给了柳言白一万五千两。”寇凛站起身,拿了巾子擦干手,从袖筒里取出一沓子银票,拐出屏风,“放你匣子里,你收着。” “你不留着些去做生意?”楚谣隔着花鸟屏风看着他模糊的身影。 “在这岛上赚钱不是目的,学他们赚钱的手段才是正途。”寇凛笑着道。 楚谣拿起浴桶靠墙一侧架子上的椰子油,说道:“夫君,这椰子油快要用完了。” 寇凛的声音传来:“这钱已经赚到手了,你早不必再用这玩意儿了。” “可我已经喜欢上用这个了。”楚谣嗅了嗅,奶味儿四溢,“比香胰子好用,而且头发比从前更柔顺了些。” “看来的确价值一两银子。” 楚谣隔着屏风眯眼看他:“那你全卖出去了?一块儿也没给我留?”瞧见放好银票的寇凛猛地一僵,她又道,“你早告诉我不必用了,我却还天天用着,你就看不出来我挺喜欢的?” 寇凛尴尬:“没关系,南洋商人见有利可图,还会再带货的。” 楚谣慢慢道:“那得等两个多月,你囤的货卖给谁了,再从他手里买回来一块儿不就行了?” 寇凛背着手站在屏风外,声音听着愈发尴尬:“那浙商从我手中一百三十两收走,我再去问他买,他铁定出天价才肯卖我一块儿。” 楚谣笑眯眯:“那你买不买呢?” 寇凛哑了哑:“谣谣,这不值啊。” 楚谣收回视线:“钱在我这,我自己去买,你不是说了么,‘美’是没有价值上限的,女人的钱最好赚。” “生气了?” “这有什么好气的?” “就是生气了。”寇凛从屏风后绕进来,提着一串十块儿椰子油,笑道,“瞧瞧这是什么?” 楚谣一怔:“你……” 寇凛得意洋洋:“我瞧出你喜欢这个,却又不嘱咐我留些,就知道你又要试探我,看我对你是否上心。” 楚谣嗔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总是不上心。” “我不是说了么,那只是没经验而已,一旦有了经验,什么事儿我办不来?”寇凛摇动手指晃荡着那一串椰子油,笑的愈发得意,“如何才能让夫人满意,做一个合格的丈夫,我已经掌握了一套秘诀,那就是将夫人当圣上一样供着就行了。” 不等楚谣说话,“只不过有三点不同。” 楚谣看着他:“第一点,伺候皇上有俸禄拿,伺候夫人却得倒贴钱?” “聪明!”寇凛竖起大拇指。 “那第二点呢?”楚谣隐约知道他要说什么。 “这第二点,我可不用在床上伺候圣上。” 与楚谣所料一致,就知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好了,第三点我不想听了。” 寇凛笑道:“但第三点我非说不可,伺候皇帝是迫于无奈,这伺候夫人却是心甘情愿的啊。” 说完仔细打量楚谣的神色,果然将她说的俏脸绯红。 …… 沐浴过罢,侍女们前来摆饭,寇凛和柳言白在岛内吃过了,看着楚谣吃。 楚谣却提着筷子半响不动,最终放下:“撤了吧,一点胃口也没有。” 寇凛蹙着眉摸了下她的额头:“睡不醒,没胃口,病了?” 楚谣也不清楚:“但并没有其他不适。” 一旁的侍女忽然插嘴:“楚小姐,您……是不是有喜了?” 一句话说的两人俱是一愣。 侍女小心翼翼地问:“您这个月来葵水了么?” “没有。”楚谣深深皱眉,但她的月信时常都不准时的,心中也有些忐忑,“姐姐去帮我请下大夫吧?” 侍女连忙应道:“是。” 侍女这一走,楚谣坐立不安,心里直打鼓。可千万别是有喜,如今距家千里,倘若有了身孕那可真是麻烦了。 而且本意是来治腿的,有孕的话腿便治不成了,她倒无妨,连累了一群人为此跋涉奔波。 看一眼与她对面坐着的寇凛,脸色不说难看,却颇有些木讷,不知道是不是与她想到了一起去了。 想起来头发还只是起床时的随意一挽,见大夫不太礼貌,她扶着腿走去妆镜前,准备梳个发髻。 抬手抽了簪子,长发倾泻而下。 楚谣看着手里的珊瑚簪子,茫然道:“怎么只剩一根簪子了,我的玉簪呢?”听不见回应,她转头看向寇凛,“夫君,你见我的玉簪子了么?” 正发呆的寇凛恍惚回神:“哪根玉簪?” 楚谣道:“我刚沐浴时挽发的玉簪。” 寇凛回忆了下,笃定道:“你记错了,你只戴了根珊瑚簪。” 楚谣瞪大眼睛。 不可能,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往发髻上别了两根簪子。簪子掉在地上会碎,即使不碎,侍女捡到也会还给她。 能在山顶上伺候金鸩的侍女,没那么浅的眼皮子。 楚谣正在心中疑惑不解,倏地想起她刚入水时被噩梦魇住的事儿。 那不是梦,是真的! 的确有个贼人在她沐浴时潜入了她的房间,她动不了也是有缘故的,若非寇凛回来的及时…… 楚谣后怕到头皮发麻,鸡皮疙瘩浮了一身。 锋刃 锋刃 简直不敢往深处去想。 楚谣攥紧手里的珊瑚簪子, 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思考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无耻贼人要么武功奇高, 能躲过外头的重重守卫潜入她的卧房, 还有本事在寇凛察觉到他之前停手离开。 要么, 在这些侍奉她的侍女之中, 定有此贼的内应, 不但为他大开方便之门,且还负责盯梢放哨。瞧见寇凛今日忽然早归,及时通风报信。 有内应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她近几日倦怠的厉害, 也许就是先着了内应的道,所以今儿才能轻易被那贼人用手段给魇住了。 这手段不似迷药,竟能说清醒便清醒过来, 不留下任何痕迹, 难以被察觉。 在那贼人的预想中,她中招后应更迷糊一些才对。但因她自小与哥哥存在双生反应的缘故, 精神力比一般人强得多, 被绑来麻风岛时和孟筠筠一起中了迷药, 她也能提前醒来。 而且内应一定是伺候她脱衣入水的四位大侍女中的一位, 瞧见了她身上有昨夜欢爱过的痕迹,有可乘之机, 告知了那贼人。今日若让那贼人给得逞了, 她很有可能连知道都不知道, 只当是泡在热水里做了一场春梦。 后怕过后,楚谣只觉得被那根手指掠过的皮肤火辣辣的, 怒意激荡着似火烧般从心底升腾起来。 她虽不迂腐,却也向来洁身自好,何曾受过这等侮辱! “谣谣?”她背对着寇凛,故而寇凛看不到她的表情,见她披散着头发坐着一动不动,问道,“簪子丢了?” “没事,许是没休息好,脑子有些迷糊,指不定扔哪里去了。”楚谣摇了摇头,稳住心神,将手里的珊瑚簪子搁在桌面上,抬手对镜绾发。 她寻思着此事该不该告诉寇凛,因为很有可能是曹山所为,不然谁敢在金鸩的山顶上乱来? 而且那四个大侍女是金鸩特意挑来照顾和保护她的,算是他的心腹,除了段冲和曹山,谁有本事拿捏的住? 理智告诉她应私下里去找金鸩,让金鸩去查。 倘若真是曹山,他顶多挨上一顿罚,再被金鸩敲打敲打。 曹山的父母因金鸩而死,金鸩又养了他十几年,这份父子之情肯定大于与他们兄妹的感情,毕竟金鸩在他们兄妹两三岁时便离京了,虽是挚爱之子,亦是情敌之子,如今能这般善待他们兄妹,已显出他的长情。 大事化小是正确的选择,若让寇凛去处理,必定闹大。 金鸩待他兄妹有恩,她也不想给金鸩带来太多麻烦。 何况麻风岛天高皇帝远,寇凛如今等同寄人篱下,金鸩虽不会刁难,可寇凛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无论怎样权衡利弊,都是隐瞒住比较好。 楚谣垂着眼睛,将珊瑚簪子别在发髻上。麻风岛不能待了,告诉金鸩之后,必须离开这里,承诺的画像已经画完了,又出了这样的事儿,想必他也不会继续阻拦。 “小姐,奴婢已将黄大夫请来了。” “请进。” 金鸩的身体不好,这山顶上养了好几位大夫,而这位黄大夫年纪轻轻,医术极为精湛,更是深得金鸩信任,先前楚谣身体若有不适,金鸩总是喊他来看。 黄大夫走进房间里来,寇凛难得起身给让了个座。 楚谣伸出手,轻轻将袖子一提。 黄大夫一边诊脉一边问:“除了精神倦懒和食欲不振,小姐可还有其他症状?” “没有。”楚谣已认定自己并非有孕,可依然有些紧张,“黄大夫,我应不是有孕吧?” 黄大夫查看了下她的舌苔,沉吟道:“从脉象来看,并非喜脉。” 楚谣松了口气,他又道:“但也有可能是日子尚短,而楚小姐身子骨虚弱,反应敏感。” 楚谣这口气又提了起来。 黄大夫再道:“不过以在下的经验来看,楚小姐多半还是属于水土不服,有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在下开个方子,以滋养为主,先观察一阵子吧。” 话不能一次说完么,楚谣心情郁结,点点头:“多谢。” 寇凛给了赏钱,命侍女将大夫送出去,回来一瞧楚谣脸色极差,两弯秀眉微蹙,平素里上翘的嘴角也低垂着,一副苦相。 他于她身畔坐下,在她因牙关紧咬而紧绷的脸蛋上捏了一把:“方才疑心有孕,你一副焦虑不安的模样,如今大夫说了没可能,你怎么愈发不开心了?我有些闹不懂,你这心里究竟是盼着‘有’,还是‘没有’?” “你呢?”楚谣心烦意乱,不想多说话,简单两个字反问回去。 寇凛陷入沉默。 他被自己抛出去的问题给问住了。 他先前随便想过孩子的事情,只是随便想想,得出的结论是自己根本也不知道如何做父亲。 于是被他抛去脑后。 刚楚谣疑似有孕,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等待大夫过来诊断的时间明明十分短暂,他却感觉格外漫长,全部都拿来接受“自己可能要做父亲了”这个事实。 接受之后,心头终于添了几笔忐忑。揣摩着是不是早了些,他和楚谣才刚有些夫妻的样子,就要多一个添乱的了? 何况如今离京在外,还赶上天影“大动作”前夕,时机不对。 所以他和楚谣的想法比较一致,最好“没有”。 但真被黄大夫否定之后,他这心里突然间空荡荡的,说不出的失落。 太早么?难教么?说来说去,他怕的也只是再多承担一份责任罢了。就像当初在娶不娶楚谣之间,一样因考虑着利益得失而摇摆不定,反反复复斟酌衡量。 可昨日衡量的有多慎重,于今日看来就有多愚蠢。 不早了,他已近而立之年,无论各方面都足以养活一个孩子。 也不难教,只要自己肯多花些心思。 想通这一茬之后,寇凛原本空落落的胸膛,倏然间又被暖暖的温情所充斥。 瞧着楚谣前后的神情,料想她也应如是。 他伸手将楚谣揽过怀里来,宽慰道:“没事儿,将身体调养好,咱们努力怀个就是了。” 楚谣此时根本没想孩子的事情,寇凛这一抱,下巴恰好擦过她的耳廓,瞬间令她想起那根手指恶心的触感,如被针扎了似得浑身一颤。 她靠在他肩上,下唇几乎要咬出血,心里又怕又恼又委屈,根本忍耐不住。 考虑那么多做什么,碰上这样的事情,岂有瞒着丈夫的道理? 楚谣将心一横,从他怀中挣脱,坐直了身子:“亏得你今日早早处理完事情,早早回来了。” 还沉浸在温情里的寇凛微微一讷:“怎么说?” 楚谣颇有些难以启齿,睁着一对雾气沉沉的眸子看着他:“我清清楚楚的记着,我去沐浴之前,往发髻上戴了两根簪子。” 寇凛不明所以,说着孩子,为何突然又记挂上了簪子? 猛地想起他刚回来那会儿,她反应剧烈,责怪他不声不响,害她以为进了贼。 所以,是真的进了贼? 还搭在楚谣肩上的手掌慢慢捏起,手臂肌肉逐渐紧绷。 “有人在盯着我。”楚谣朝那十二扇屏风看一眼,又朝在房外守着的侍女们看一眼,稍稍仰头凑到他耳边低语,将自己沐浴时以为被噩梦魇住,实则险些被侵犯的遭遇和盘托出。 说话时她胸口起伏不定,缺氧一般手脚发麻。 等说完之后,她微颤的嘴唇从寇凛耳畔离开,身姿也再次坐正。凝眸去看他的表情,却又看不到任何表情。 寇凛只将睫毛微微一敛,视线下移,双眼半睁不睁。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楚谣却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只瞧着他完全没有动怒的迹象,与她的预想不同。 在他长久的沉默下,她越来越慌张,猜测他和自己一样是在后怕,连忙道:“我果然是吉人自有天相的,最近这段日子,你今日回来的最早。” 却听自己劝慰之言说完,原本没有表情的寇凛蓦地阴沉沉冷笑,“我是有多无能,竟令你屡屡将安危寄托于天与佛?” 周遭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楚谣打了个寒颤,本想去拉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感觉到他的排斥,顿在了他膝盖上方。 “对不起。”不等楚谣将手收回去,控制住情绪的寇凛先出手捉住,声音温和下来,眉眼间带着懊丧,“我只是自责没有保护好你,你莫要往心里去,不然我会更自责。” “我明白。”他能在发火之前先照顾她的心情,楚谣心中有些欣慰,“可这原本就是预想不到的……” 寇凛沉默,不是预料不到,是他没有主动去掌控。 他近来愈发觉得自己适合从商,愈发倦怠为官,其实是他发现自己已经有些无法胜任锦衣卫指挥使这个职位。 他从前做事喜欢破釜沉舟,喜欢出其不意,喜欢置之死地而后生,亡命的很。 可他现在畏手畏脚,只求一个“稳”。 尤其是之前金竹守城将楚谣给丢了之后,令他深刻认识到自己与从前已经不同了,行事作风必须有所改变,不能再亡命下去。 锦衣卫如同绣春刀,可他这柄刀已经不再锋利。 他想归鞘,但有人想他断刀。 今日在楚谣看来是吉人天相,在他看来是那贼老天又给他敲了个警钟。 他站起身走到柜子前,打开了兵器匣。 楚谣心头一紧,却看着他从底部摸出一个火折子般的东西,再走到窗口边,推开窗子。 只见一簇白烟火冲入云霄,原来是个释放信号的东西。 楚谣想不通,如今是在海上,释放的信号岸上是看不到的,他是在召唤谁? “你没睡好,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寇凛走回来,仿若无事,“有我守着,你放心睡。” “不用了。”楚谣不可能睡得着。 寇凛又拐回柜子前,将兵器匣背上身,回来将她拦腰抱起:“那走吧。” 楚谣问:“我们出岛去虞家?” “出岛做什么?”寇凛在她额头吻了下,“我去帮你把簪子找回来。” * 此时,柳言白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询问阿飞:“那是三和藩染谷家的少主?” “是的。”阿飞在东瀛长大,对东瀛比对大梁了解,“染谷家与咱们天影是有往来的,需要属下去告知他们一声么?不然他们怕是要对您下手。” “不必。”柳言白心烦,“他们若是下手,你只当不认识,杀了就是。” 阿飞垂首,正要说“是”,眼瞳陡然紧缩:“有人来了。” 柳言白猜着是寇凛,吩咐道:“你先藏起来。” 阿飞跳上天窗,屏息伏于房顶。 柳言白倒了杯茶等人,如今他真是一丁点也不想看见寇凛。 他原想策反他,可现在他自己都对天影充满意见。 策反的话渐渐说不出口了。 大梁能不能扶起来,寇凛这个为此努力付出过的人比他更有资格来评判。 自己为这个国家做过什么? 似乎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因为失望透顶,就给判了死刑。 就像寇凛让他去赚钱,他想都不想一口否决,还嘲讽寇凛“有本事你做给我看”好像是一个道理。 “老白。”没有敲门声,只听寇凛在外喊他。 柳言白起身去开门,瞧见他竟是抱着楚谣一起来的,微微一愣。 寇凛绕开他就往里走,将楚谣放在藤椅上。 柳言白尚未来得及关门,寇凛又走了出来,一掌按在即将合拢的门上:“帮我照顾她一会儿。” 柳言白觉得他情绪不对:“你要出岛?” 寇凛只留给他一个背影:“杀人。” “谁?” “段冲。” 杀你 杀你 杀段冲? 手搭在门栓上, 柳言白站在门口, 只觉得莫名其妙, 但看寇凛的模样谨慎严肃, 完全不是开玩笑。 他想询问原因, 可寇凛步履极快, 已经走远了。 楚谣在房间里听见他说要去杀段冲, 同样满头雾水。 要杀人也是去杀曹山才对,为何是杀段冲? 而且他哪里打得过? 柳言白唯有关上门回来,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楚谣:“寇夫人, 究竟发生了何事?” 楚谣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有些闪躲:“他去帮我找簪子。” “找簪子?”柳言白听的一头雾水, “找簪子和杀段冲之间有关系?” 楚谣垂着眼睛, 许久才道:“我今晨沐浴时,往发髻上戴了两根簪子, 沐浴完之后, 只剩下一根了……” * 段冲住在岛外山脚下, 靠山建造了几间木屋, 在孟筠筠没有住进去之前,他一直独居于此, 没有任何侍从。 木屋外除却背山的一面, 另外三面全都环着榕树林, 林中除设不少陷阱之外,还有几支持火器的私军轮番巡逻, 以防止有人擅闯入内,打扰他的清净。 但寇凛下山去杀他时,他并不在住处,他正在山顶上的议事厅里。 朝廷准备四省联军剿匪的消息,东南海三枭雄收到的比虞康安还要快。 故而陈七和徐珉秘密来到麻风岛,与金鸩商讨对策。 说是三分天下,但此番是打是避,还得看金鸩的意思。 然而金鸩言辞间有退避的打算,这让主战的徐珉很是不满:“咱们和朝廷这些年都相安无事的,突然要来招惹咱们,说咱们通敌叛国,这也能忍?” 上首坐着喝茶的金鸩瞥他一眼:“你确实通敌叛国。” 徐珉冷笑道:“金爷,许你卖给东瀛军火,就不许我出船助他们上岸?” “我卖的军火只用于东瀛内战,从不卖给类似三和藩这种为获取资源,派正规军支持倭寇来咱们边境掠夺的混账玩意儿。”金鸩指了指他,“我不杀他们,准他们上岛,已是给足了你面子。你少白费力气,我绝不会卖军火给他们的。而且我警告你,旁的生意随你做,随你抢,敢动军火这块儿,不等朝廷派军,我先让你消失。” 徐珉面色一沉,转头看向坐在对面一直默不作声的女人。此女瞧着三十五六岁的模样,五官异常深邃,似乎有着胡人血统:“七娘,你说句话。” 陈七淡淡一笑:“旁的不说,我也觉得咱们该避避风头,虞康安不好惹咱们都清楚,此次四省联军,他起码能调动十万人马,朝廷这次大手笔。” 徐珉道:“虞康安早想这么干了,但皇帝老子忌惮他,楚党也一直扯后腿,这次楚尚书是怎么回事,同意不说,还亲自跑来监军?” 陈七道:“你不要小看楚尚书,他若不是来掣肘虞康安的,那他绝对比虞康安更难对付……”她看向金鸩,“朝廷说,咱们掳了锦衣卫指挥使?” 徐珉冷冷道:“无非是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金鸩听着他二人讨论,摩挲着指腹不说话。 段冲站在他背后,更是一言不发。 忽听门外有人慌里慌张的喊道:“冲爷!” 明知三方大佬议事还敢来打扰,段冲明白是出了大事,看向金鸩,瞧见金鸩点头,他走出议事厅。 是负责在山脚巡逻的一个首领:“冲爷,金爷那位姓寇的客人硬闯您的住处,咱们拦不住。” 段冲一愣:“闯我的住处?” 这才消停多久,又整什么幺蛾子? 首领道:“咱们和他讲了您不在,他不听,说您偷了他夫人的东西,他要自己进去搜,咱们阻拦,他下手毫不留情,因是金爷的客人,咱们不敢伤他……” “这个贱人!”段冲头也不回的下山去。 …… 回到住处外,段冲老远就瞧见了榕树林子里被披甲拿盾的巡逻护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段冲施展轻功踩着众人的肩膀,步入战圈之中。 落地后,只见内圈已被放到了几十个人,没受什么重伤,只是腿骨被寇凛手里的钢质长棍敲脱了臼。 段冲原本以为他又在搞什么赌局,但见他这肃杀的气势和下手的狠毒,分明是在动真格的,不由也是一怔:“你这是干什么?” 寇凛单手扬棍指向他:“杀你。” 不等段冲说话,他纵身一跃,持着钢棍劈头砸下。 段冲脚下一挪,侧身躲过:“全都散开!” 围着太多人,他反而不好施展。 众人立刻后退,让出更大的空间来。 寇凛反手再是一棍,段冲只躲不攻,被他挑衅的有些恼了,陡然出手抓住了那根钢棍的尾端:“你要杀我,也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两人的力道僵持在这根棍子上,任凭寇凛怎么抽,也无法从他掌心里抽出来,压着声音道:“今儿早上,有人趁我夫人沐浴欲行不轨……” 段冲听罢诧异万分:“当真?” 寇凛冷笑:“这种事情,你认为我会拿来与你开玩笑?” 段冲诧异过后,骤然绷紧了脸:“你怀疑是我干的?” 寇凛依然冷笑:“我先前以你做赌,你敢说你没有对我恼怒在心?” “我恼怒的是你,想出口气打你一顿就是了,岂会去欺负女人?”段冲气红了脸,“你这不是污蔑,而是在侮辱我!” “侮辱你?与你究竟有没有关系,你自己心里没数?没数的话,就给我想清楚!”他不松手,寇凛松了手,退开他半丈,指着他一勾唇角,“总之你今日不给我个交代,我与你不死不休!” “你能不能讲讲道理?”段冲扬臂将手里极为沉重的钢质棍子扔回给他。此时气愤以消不少,夫人险些遭人侮辱,搁在哪个男人身上也受不了。何况此事发生在山顶,山顶的防卫是由他负责的,竟会出这种事情,他难辞其咎,“你先容我去查一查……” “你去查?我看你是贼喊抓贼。”寇凛接过棍子,扔回兵器匣,随后将兵器匣向上一抛,挂在树上。 他面朝段冲,脚下画了个半圆,双臂似行云流水做出太极的起手势,手掌微弯,以邀请姿态道,“打我一顿就是了?你说的可真轻松,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你倒是来打我试试看!” “你懂太极?”段冲见他这架势摆的似模似样,倒真是心里痒痒,如今的武学讲究个快狠准,太极这门功夫已经没落很久了,练得少,高手更少。 段冲决定先拿下他,再去查楚谣的事情。 * 山下闹出的动静,早就惊动了山顶上的人。 金鸩在段冲走后就扔下陈七和徐珉下了山。这两人自然也追下去看热闹。 三人站在高处看了半响,徐珉惊叹:“此人是谁,哪门哪派的,竟能在段冲手下周旋这么久?” 陈七也在感慨麻风岛藏龙卧虎:“他的功夫远不如段冲,可他似乎习了不少门派的基本功,博众家所长,糅杂在太极里……” 而且他对段冲的路数了若指掌,但段冲对他却一无所知,被他打乱了节奏,有些失了分寸。 段冲只需等他力竭,可他这耐力也是非同小可。 金鸩与他二人站得远,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皱着眉头。 “大……我这妹夫竟这么能打的么?”上行传来楚箫的声音,他原本在山腰练箭,此事闹的沸沸扬扬,他见曹山都跑了下来,也跟着下山。 他走到金鸩身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金鸩道:“他曾是军人,还中过武举,能打不正常?” “不一样。”楚箫跟在寇凛身边那么久,“他平时能动脑子就不动手,动手的时候虽然也能打,但好像用的不是这门功夫,也没这么厉害。” 金鸩莞尔:“你又不懂武功,如何分辨厉害不厉害?” 楚箫道:“虞清那晚在段冲手里根本没有反手之力啊。” 金鸩点头:“那是因为段冲也是虞家人,早将虞家人的武功路数研究透了。”又沉吟,“不过寇凛可能鲜少出全力,以免被人看清他的路数,日后刻意针对他,今儿这是拼上了。” 可好端端的,一贯识时务、能屈能伸的寇凛为何突然一反常态以命相搏? 像条疯狗似的咬住段冲不放,一股子要与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 山顶上,柳言白的房间里。 虽不易启齿,但楚谣谨记着寇凛来时路上对她的嘱咐,一五一十的说给他听:“所以我住处的侍女靠不住,尽是眼线,我哥也不知去了哪里,夫君只能将我送来老师您这,托您看顾我一会儿。” 事实上寇凛直接就带着她来找了柳言白,寇凛说他这一出手,麻风岛或许将有大乱,他若控制不住局势的话,她待在柳言白身边是最安全的。 柳言白坐在她对面,听完她的讲诉,如寇凛一样好一阵子沉默,随后面沉如水:“所以先前我们以段冲为赌赚钱,惹恼了他,故意报复?” “我觉得段冲不像这样的人,那贼人有股邪气……”不好解释,不是带着恼恨想要报复谁,只是将她当猎物玩弄戏耍。尽管按照现实条件,段冲和曹山都有可能,但楚谣只想着是曹山,完全没往段冲身上考虑过,“不知我夫君是如何做出的判断。” 但她相信寇凛一定有他的理由。 “不像不代表不是,他们三个谁都有可能,包括金鸩。”柳言白是局中人,他已经确定天影背后的金主、他们的右护法就在麻风岛上,所以看待金鸩父子三人,一直都带着恶意。 等等。 柳言白倏然一惊,沉眸看向楚谣:“寇夫人,你说你险些被……那会儿,像是被梦魇住了?” “恩,有模糊的意识,但动弹不得。” “你最近常常疲倦,且食欲不振?” “是这样的。” 柳言白站起身走到藤椅前半蹲下:“我能否看一下你的眼睛。” 楚谣微讷,点点头。 “冒犯了。”柳言白小心翼翼的伸出未戴手套的左手,食指按在她左眼的下眼皮上,微微向下滑动。 只见楚谣左眼靠下的眼白处,有一条极短微弯的血线。 “冒犯了。”柳言白又说了一遍,指腹离开她的左下眼皮儿,挪去右眼。 “怎么了老师?”楚谣心中一阵不安。通过柳言白与她下眼皮儿接触的手指,她能清晰感觉到他的手稍稍有些颤抖。 再看他脸色铁青,墨瞳阴沉,足以证明这份颤抖来源于愤怒。 阿飞伏在房顶窥探下方的动静,见到柳言白查看她眼睛的举动,知道她是中了蛊。 据说他们天影除了老影主知道所有人的身份之外,其余高层彼此间都是互不知晓的,很明显他们的左右护法彼此认识。 因为楚谣所中的蛊毒,出自他们的左护法之手。 一位南疆巫医,喜欢二月生美人的……变态。 巫医 巫医 楚谣看着柳言白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坐在椅子上, 冷脸不语。 她心道不妙, 但见他全然不想说话的模样, 便先压着内心的惶惑与疑虑, 不去询问他。 柳言白此时已知楚谣口中的贼人是谁, 正是他们天影的左护法, 南疆人,汉族名为江天屿。 此人如今就在岛上,因为蛊和毒不同, 毒炼好了之后,谁都能拿来使用,也可以使用在任何人身上。 但江天屿的蛊不同, 若想给谁下蛊, 必须先取得那人一滴血制药养一阵子的蛊,再种入那人体内。不然蛊虫入体无法完成寄生, 将会吃掉脑子。 天影中许多人体内都有蛊, 一般都是江天屿的几个徒弟负责养蛊和种蛊。但一些重要人物, 则是江天屿亲自动手。 很显然楚谣属于重要人物, 所中这蛊一定是江天屿亲自养的。 天影内等级分明,谢埕为尊, 他这个少主为次, 左护法江天屿排第三。 事实上柳言白认为自己远不如他在谢埕心中的地位, 因为他是陪着谢埕打天下的功臣元老。 十八年前,谢埕的胞弟战死塔儿谷之后, 谢埕因为双生子遗传病一夜白头,身体极速衰老,几乎没命时,正是江天屿帮他医治的。 一直以来,柳言白并不知双生子遗传病的事儿,谢埕只告诉他自己因为得病,不得不归隐,死在塔儿谷的是替身。 柳言白是来了麻风岛之后,寇凛告诉他楚谣和楚箫有这个病,他才恍然大悟。 知道了这一层之后,柳言白就开始怀疑另外一件事。 天影要改朝换代,定国公宋锡是最大的障碍,为了拔除这个障碍,他义父谢埕控制住了宋家兄弟。 给宋世子治病所需要的引子,竟是尚处于孕育中的人胞衣。 现在他怀疑,这药究竟是给谁治病的? 谢埕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他? 而江天屿更是借机让宋家抓了不少二月生的美人,这便是十几年前出现多起少女失踪案的起因。 也是那场令寇凛转变心态的牢狱之灾的起因。 当年正是裴颂之想查这案子,宋嫣凉千方百计阻止,才寻上了寇凛这个替死鬼。 不过江天屿点名二月生的美人儿,据谢埕说并非是好色,而是另有所图。 那时候柳言白也是刚刚加入天影,得知此事后立刻警告了谢埕。 第一,即使要泼宋家脏水,或有其他重要目的,也绝不能这般残害无辜。 第二,江天屿此人绝不能留。 谢埕只答应了第一条,所以京城这十年再没出过少女失踪的案子,药引子以紫河车代替。 但江天屿对他有着救命之恩,且此人有大用,不能杀。却可以保证他往后减少存在感,退出京城回南疆去炼药,只让徒弟出来做事。 故而这十年来,柳言白一次也没再见过江天屿。 如今他身在麻风岛,还打起了楚谣的主意? 当真是在找死。 柳言白抬起头,正迎上楚谣探究的目光:“寇夫人,你近来身体某处可有擦伤,流过血么?” 楚谣凝眸回忆:“早一个月前,因为哥哥治疗晕血症,我身体极差,是金爷身边的黄大夫给我调理的,有一次针灸后脖颈时,似乎扎出过血。本不易发觉,但我对血比较敏感,嗅出了血腥儿。” “黄大夫?”柳言白皱眉,“多大年纪?” “二十出头。”楚谣认真回答。 那不是江天屿,柳言白揉揉眉心,当年见到他时,他虽带着面具,但依照年纪,他现在起码四十好几了。 但这个黄大夫需要调查一下,没准儿是江天屿的徒弟,或者帮凶。 他身边如今只有个阿飞,那伙东瀛人可能会偷袭,他不能让阿飞离开。 楚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原本没有任何的感觉,但被柳言白检查过后,她总觉得眼珠子疼。 她很清楚这只是心理作用,却还是问道:“老师,我的眼睛出问题了么?” “不是,你有可能中毒了。”柳言白不敢告诉她是有蛊虫钻进了她脑子里,怕吓到她。她这蛊刚种下不久,太过紧张,只会加剧蛊虫的生长速度。 “中毒?”楚谣心知没这么简单,但也不拆穿。 “寇夫人莫要担心,并非致命的剧毒。”柳言白也不太清楚这是什么蛊,会给楚谣带来哪些影响,但他不会袖手旁观就是了。 起身走到门外,柳言白喊住一个路过的侍女,烦劳那侍女去将黄大夫请来。 * 山脚下,百十招过后,段冲依然没能将寇凛给拿下。 他至始至终没被寇凛打中过一掌,却被寇凛给打的应接不暇,手忙脚乱。 太极这门功夫刚柔并济,变化无常,以道家思想为底蕴,依乎天理,顺其自然,可以四两拨千斤。 寇凛选择以太极对付力道上胜过自己不少的段冲,是极为正确的选择。 但段冲并不怕太极,他是个武痴,常寻人比武,自然研究过太极,也打败过不少擅太极的高手。 之所以被寇凛牵制住,是因为寇凛的“太极”并非他所了解的太极。 在段冲看来,但凡能将太极练出一定水准,多半是心境通达之辈。不说仙风道骨,起码也有宗师风范。 寇凛这厮穿一袭白袍,体面至极,可施展出的“太极”和他为人一样不按理出牌,且还十分下贱。 能在一招“手挥琵琶”之后,立马转为“猴子偷桃”。 曾教他太极的宗师前辈,今日若见他将太极糅杂进这么多下三滥的招数,怕是会被气的吐血而亡。 段冲也是越打越恼,越恼越失分寸。 不是因为在众人面前擒不住他丢了面子,段冲巴不得有人能与他过招过的久一些。 他恼,是因为寇凛不只时不时下三滥,与他近身缠斗时,手不停,嘴也不停,一直在辱骂他,各种市井流氓才会说的污言秽语一刻也没停过,还屡屡提及虞康安。 “你他妈再骂一句试试!”一贯沉稳的段冲是真火了,不只脖子青筋凸爆,眼白里也尽是红血丝。 倏然向后一退,伸出手:“刀!” 心腹微愣,随后惊慌失措着抽刀扔了过去。 段冲攥住刀柄,挥刀便朝寇凛劈砍! 寇凛只管以双手招架。 榕树林子周围已经围了越来越多的人,纷纷倒吸冷气,这么多年了,都没见过段冲用过武器。 金鸩目光一冷,喝道:“段冲,停手!” 他只能让段冲停手,寇凛没有武器,且武功还是以防守为主。 段冲听到金鸩的话,即使理智尚未恢复,也瞬间停下了脚步,收回内劲。 便在此时,寇凛也陡然收掌,迅速拔出靴刀,疾步上前给了段冲一刀。 围观众人一叠声惊呼,万幸寇凛只是皮了一下,手腕一转,靴刀平摊,于段冲手臂上轻轻擦过,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线。 寇凛唇角微勾,垂下视线吹了吹锋刃的血,将靴刀归鞘。 飞身而起,将树杈子上的兵器匣取下,掸掸匣带,重新斜背在身后。 段冲冷冷盯着他。 “金爷!” 巡逻卫纷纷往两侧分离,让出一条通道。 金鸩走到两人面前,目光落在寇凛身上:“不知我这义子,是怎么得罪寇指挥使了?” 寇凛扫一眼周遭众多围观者。 金鸩打了个手势,巡逻人继续往后退。 寇凛一指段冲:“你说。” 段冲紧紧抿唇,但见金鸩看向了自己,只能忍住恼怒,附耳过去解释。 金鸩未曾听完,容色已是阴云密布。 段冲抱拳:“义父,真的不是我!” 寇凛神色淡漠:“只你武功最高,能在我没发现之前离开。若不是武功的缘故,那侍女中定有内应,那些侍女都是金爷的心腹,谁能使唤得动?你强调不是你,莫非是……金爷?” 段冲白了脸:“你……” 金鸩却并未因此生气,因为站在寇凛的立场,这怀疑很合理:“这不太可能,阿谣是不是将簪子丢去了别处忘记了?你也知道,她的病……” 寇凛打断了他:“金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这是摆明了要避开段冲,段冲阻止:“义父,他……” 金鸩背着手直接往林间深处走去。 寇凛随后跟上。 金鸩停下步子:“说吧。” 寇凛脊背微挺,摆出官威:“金大老板,本官很想问一问,你麻风岛为何要为天影提供大量钱财,意图造反?” 金鸩微微一诧:“你说什么?” 寇凛面色凝重:“天影这个组织您敢说您不知道?蜀王和云南王手中大量新式火器与火药,您敢说不是从您这里流出去的?” “天影我知道,但我……” “本官有极可靠的消息来源,麻风岛就是天影资金来源地,岛上有位天影成员,地位不凡,不是左护法就是右护法。” 金鸩好笑道:“所以你怀疑我?” 寇凛没去看他,仰头看向树上的鸟窝,听着稚鸟叽叽喳喳的叫声。 金鸩道:“你的消息错了,我从未给天影提供过钱财,造反不会给我带来任何益处……” “不需要益处,像金爷您这样的人,恩义大过一切。”寇凛收回视线,定定看向他,“譬如,天影那位影主曾对你有过救命之恩,还是您挚爱之人、我那丈母娘的父亲。” 金鸩的目光明显一滞,随后微笑:“寇指挥使,谢埕战死塔儿谷这事儿做不得假。” “本官没说他是假死脱身。”寇凛也微微一笑,“从你告知谣谣兄妹是双生子遗传病开始,本官就隐约猜到了当年的塔儿谷发生了什么事儿,您口中那对儿双生兄弟是谁……” 金鸩沉默不语。 寇凛淡淡道:“本官不说出来,是想看我那岳父能不能查出来,查出来后,又会作何选择,可如今等不及了。” 金鸩道:“楚尚书没再给与你通信了?你不知四省联军剿匪,楚尚书将来监军的事儿?” 寇凛微讶,旋即道:“此事不是重点,重点是,金大老板承认了天影影主是谢埕,您是护法?” “我与天影没关系。”金鸩背着手,一派光明磊落,“他的确对我有恩,塔儿谷之后他病的很重,需要大量的钱财,我起初不知道,阿谣的母亲去世后,我回京奔丧时才知道,我那会儿已是心如死灰,找不到什么活下去的意义,于是自愿来海上为他赚钱。所以起初那几年里,我有给过他钱,但那会儿我做的还只不过是些小生意,能给他的并不多,而且我发现他……” “发现他所为之事,与你的道义相距甚远。” “是,所以我将我所有积蓄全部赠予他,与他断绝了来往,并承诺为他保守秘密,以报他的救命之恩。”金鸩陷入回忆,“当我又一次失去目标时,又与段冲相逢,我们爷俩便开始相依为命,立足于麻风岛。” 寇凛沉吟:“自此以后,金老板与天影之间再也没有过瓜葛?” 金鸩沉默片刻:“有过,八年前谢埕来找过我,再次游说我加入天影,我不同意,至今与他不曾再见过。” 寇凛低垂眼眸:“金老板可知道天影内有位南疆巫医?” 金鸩不回答:“我曾立过誓言,该说的我已告知,不该说的,寇指挥使莫要强人所难。” “关乎到阿谣,金爷也不准备管?”寇凛微微拱手,诚恳道,“那巫医曾在京城抓过不少二月生的女子,阿谣也是二月出生,再过几日,便是她的生辰,您知道的。” 金鸩眉头紧蹙:“这不可能,他善用巫蛊,本身武功并不高,闯入我山顶,避开我那几个侍女的耳目,绝对办不到。” 寇凛抬头朝半山腰瞥一眼:“金爷,听闻您近年来身体不适,有几年没管过账了吧?” 金鸩目光微厉:“你想说曹山出卖我,加入了天影,不但暗中资助天影造反,还包庇着那巫医在我岛上作乱?” “天影惯会策反,难保八年前谢埕上岛时,明着是游说你,实则是策反曹山。”寇凛低声道,“毕竟曹山的父母,都是死于大梁海军之手。” 金鸩再次摇头:“不可能的,我也不是完全放心他,段冲一直都替我看着……” 寇凛再一次打断:“倘若段冲也参与了呢?” 金鸩微讷过后,似笑非笑:“你怀疑曹山,我真会有些动摇,但段冲肯定不会……” “您当我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寇凛侧身附耳对金鸩说了几句话。 …… 金鸩与寇凛从林间深处走回来:“阿青!” 一名清瘦男子稳步上前:“金爷!” “去将山顶上侍奉楚小姐的侍女全部押去惩戒堂!” “是!” 金鸩又道:“让曹山也去!” 段冲怔愣着走上前:“义父怀疑是二弟所为?他哪里有这个胆子啊?” 金鸩却倏然抬手指着他,声音里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来:“你先别忙着为他求情,你也给我滚过去!” 要挟 要挟 柳言白的房间里。 楚谣看着他从门外回来后坐立不安, 愈发心慌。 柳言白瞧见她将双手交叠着搁在腿上, 两只手的手背被捏出不少红印子。他走到自己盛书的匣子前, 摸出一个白瓷瓶, 拿过来递给楚谣。 楚谣接过手中, 黑亮的眼睛盯着他试图放松、却始终紧绷着的脸。 柳言白站在藤椅前, 垂首看着她高挺的鼻梁:“寇夫人, 烦劳你将瓶塞打开,置于鼻下嗅一嗅。” 楚谣犹豫着不动,抬头询问道:“这是什么?” “迷药。”柳言白直言不讳, 声音似珠玉落盘,“嗅过之后,你将会昏睡一阵子。” “老师为何要我昏睡?” “可以控制你所中之毒的扩散速度。”通过她眼白那两条血线, 看的出来这蛊种上的时间还不长, 安静的休息对她更好一些,“你是不是信不过老师?” 知道他是天影少主, 楚谣自然是有些信不过的。 但寇凛信得过, 还嘱咐她一切听柳言白的。 楚谣已经慢慢意识到, 今日之事, 并不是有贼人起了色心对她欲行不轨这样简单,而寇凛也不是简单去替她出气。 有些风雨欲来之势。 楚谣忧心的事情太多, 并不想昏睡过去, 可她同样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应是出了大问题。 如今不成为累赘, 或许是她最该做的事情。 楚谣一边想着,一边慢慢拔开瓶塞, 往椅背上靠去:“我相信老师。” 这迷药起效极快,随着她话音落下,视线已是模糊不清。 柳言白小心翼翼从她手中将空瓶取走,从榻上拿了条毯子过来盖在她身上。 随后重新坐下,等着那位黄大夫到来。 “楚小姐?”不一会儿,门外有声音响起。 柳言白去开门,只见门口处站着的男人如楚谣所形容,二十出头,唇红齿白,玉树临风,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 倒是江天屿收徒弟的标准一样。 据说江天屿一共收了七个徒弟,柳言白只见过两个,他的大弟子和七弟子。 因为大弟子一直身在京城,十年前江天屿被柳言白赶出京城以后,是由大弟子来照顾谢埕的身体,以及负责帮宋世子炼药。 至于年纪最小天赋却很高的七弟子,是被江天屿送来大弟子身边跟着学习的。 但这最长和最幼的两个徒弟,都于年前天影撺掇宋家与寇凛开战时,被寇凛掀了老巢,惨死于红袖招地穴中。 所以柳言白觉得,江天屿朝楚谣下手,与她是不是二月生并无关系。 他抓的女人除了二月生,还得是处子之身。 他应是在报复寇凛,为自己的徒弟报仇。 * 山腰处的惩戒堂内,跪了满地的人。 最后几排是一干负责协助曹山处理生意的人,伏地不起,抖抖索索。 中间则是近来照顾楚谣饮食起居的十位侍女,除了四位大侍女之外,另外六人同样抖如筛糠。 跪着最前的则是段冲与曹山,齐齐低着头。 金鸩坐在上首,案台上的账册堆积成山,他一本也没有看,语气似冰:“打算就这么跟我僵着是不是?认为你们合作的天衣无缝,我即使查也查不出来?” 曹山的头垂的更低了。 段冲原本完全不懂为何金鸩会冲他发怒,待来到惩戒堂,瞧着一摞摞账本从外面抱进来,他的腰板就再也没能直起来。 与这堂内的严肃气氛相比,寇凛闲闲坐在左下方的椅子上,摆弄着矮桌上的描梅紫砂茶具,嘴角带着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冷笑。 金鸩沉声警告:“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你们坦白,我与你们仍是父子,无论任何风雨,我与你们共同承担。可若让我亲自查出来……从今以后,咱们恩断义绝!” 两人骤然抬头,脸色煞白,眸中皆充斥着震惊之色:“义父……” 金鸩微微偏头,看向窗台上的狻猊香炉底座,冷漠道:“以这一炷香为限,我从来说一不二,你们比谁都清楚。” 两人齐齐往香炉看一眼,那根线香只剩下不到一半了。 曹山扭脸去看段冲,眼神慌里慌张,像是再询问他怎么办。 段冲捏紧拳头,说话时眼睛似狼般盯着寇凛:“义父怀疑我们,总得给我们一个理由吧?只听外人一面之词?” “想要理由?也好。与其你们僵着,一边不肯说,一边不忍查,还是我来吧。”寇凛看向金鸩,示意他先清场,有些事儿不方便太多人知道。 “你们先下去。”金鸩指着段冲和曹山身后一众跪着的人。 等人走了之后,寇凛翘起二郎腿:“我曾在军中做过六年斥候,入朝为官又干了十年锦衣卫,前者负责侦查敌情,后者负责监察百官,十六年刀头舔血,令我养成了整日里疑神疑鬼的贱毛病。近我周身十尺之人,落脚之地百丈之内,我不说一清二楚,必须做到心中有数,否则将会寝食难安。” 曹山不屑的瞥他一眼:“那你都看出什么了?” 寇凛指着他,阴沉沉地道:“看出你是真好色,每次见到我夫人,总要吞那么几次口水,不知在脑子里想着什么污秽之事。” 曹山脸色一白。 “重点在段冲你身上。”寇凛的语调恢复正常,“你居于山脚下,背山建了几间小木屋,喜欢独来独往……” “有问题?”段冲看着他。 寇凛摇头:“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木屋外三面榕树林,林子里有巡逻队。” 段冲道:“有巡逻队怎么了?我不喜欢有人擅闯我的住处,扰我的清净。” “没错,你不喜欢有人扰你清净,可我发现一件怪事,你在住处时,巡逻队是三支九十人,你不在住处的时候,巡逻队是五支一百五十人。”寇凛好笑道,“并不是因为孟筠筠住了进去才加强了戒备,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段冲动了动唇,却没说话。 他不说话,寇凛继续:“这只能说明在你的住处有些重要的东西,需要严密把守。但你那几间木屋陈设简单,一目了然,你放心孟筠筠住在里面,虞清和我夫人去探望孟筠筠,你也毫不紧张,所以我猜你想守护的东西不在屋子里……屋子背山而建,你守的东西,就在你屋子背后的山穴中。” 段冲额头渐渐浮出冷汗。 这个可靠消息,源于柳言白。 寇凛请柳言白上岛,本意是开阔他的眼界。可他上岛之后却无动于衷,看寇凛的眼神宛如看待一个被洗脑的傻子。 神情与言行之间,更是无不透露出对金鸩的不屑。 先前楚谣在金竹城被掳走,虞越怀疑可能是曹山所为,提起麻风岛时,柳言白知之甚少,与寇凛一样颇为焦虑。 结果上岛之后,他态度转变巨大,说明他一定是发现了麻风岛与他们天影息息相关。对于天影的运作资金来源于海盗这件事,他一时无法接受,内心极为排斥,才会表露出抵抗情绪。 寇凛不得不重新审视金鸩。 可无论怎样估揣,即使猜测影主是谢埕,金鸩完全有理由给谢埕提供资金,寇凛依然觉得金鸩不会。 金鸩的生意版图分为三大类,军火买卖,麻风岛,南洋商行。 以寇凛的估算,南洋商行收入占比在七成左右,金鸩去往南洋生活其实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却执意留在麻风岛上。因为留在这里,他可以操控军火买卖,控制海盗联盟,于一定程度上稳住沿海局势,为虞康安荡寇减轻压力。 同时,那些西洋人远道而来,第一站便是麻风岛。若无麻风岛,西洋战船将直接抵达大梁,海禁政策之下,他们不愿空手而归,必定会生出事端,沿海局势将雪上加霜。 越深入了解,越剖析审视,寇凛越不信金鸩会认同谢埕,会他同流合污。 那么一笔笔巨额资金从麻风岛流出去,金鸩竟不知情,负责打理生意的曹山有问题是铁板钉钉之事。 “我起初只怀疑曹山一人,但我实在抑制不住我的好奇心。”寇凛高高将盖碗提起,松手,“哐当”一声响,“早在我夫人被贼人从金竹掳走,我对你麻风岛一筹莫展之际,便已放了信鹰回京城,去请一位擅长易容的朋友前来助我一臂之力……” 正是陆千机。 “自我在岛上起了疑心,便买通了一位来岛进货的浙闽富商的随从,请他帮我带信去岸上,我那擅假易容的朋友依照我的嘱咐,假扮成一位常常登岛进货的浙闽商人,而我的手下,则被他假扮成账房和小厮,混上了麻风岛。” 怕被发现,寇凛鲜少与他们联系,他们一直藏身岛内,正常做生意。 寇凛看向段冲,漠然道:“你当我前段时间为何偏偏拿你做赌?原因很多,但最根本的,是我能堂而皇之的观察你的一举一动,这样,我家小江才能去你的住处一探究竟。” 段冲的拳头捏的咯吱作响,手臂上被寇凛以靴刀划出的血线崩裂,再次往外渗血。 寇凛又道:“我家小江潜入你的藏宝地穴中,发现里头堆积着各种名贵珍惜药材。我起初是想不通原因的,你又不懂医术,挖一个地下药室做什么。直到今日我夫人出了这档子事儿,我终于明白过来,药室是天影那位南疆巫医……” 他看向金鸩,“金爷,那人叫什么?” 金鸩面无表情:“江天屿。” “对,江天屿,天影左护法。”寇凛的目光渐渐沉鸷下去,“若欺辱我夫人之人是曹山,他真好色,求的也是色,一定会做的悄无声息。可今日这贼人,只是戏弄我夫人,若真想隐藏,不会抽走我夫人的簪子,他抽走那根簪子,是在挑衅我,因为我之前弄死了他两个徒弟。” 微微一顿,再道,“他为何敢挑衅我,只有一个原因,他自认攥住了我的命门。我虽不懂医术,可夫人身体有恙,想必是被他下了蛊,他才如此肆无忌惮,想以此来挟制我,折磨我。”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曹山看一眼那柱香,心一横认了:“义父,的确是我给的钱,您查账也没用,都是我从各处产业的零头上匀来的……” 段冲也闭了闭眼睛:“义父您说错了,八年前影主登岛,游说的不是二弟,是我,是我逼着二弟每年匀出来七八百万两给我,逼着他别告诉您。” 曹山垂头:“我不是被逼的,大哥的理由我也认同,且我还有私心,所以右护法是我们俩,少了谁都不行。” 金鸩冷冷看着他们:“什么理由?” 两人沉默不语。 金鸩一拍桌子,先指曹山:“你想为你爹娘报仇,所以支持天影造反。” 曹山梗着脖子道:“我报父母之仇,有什么错?” 金鸩不理会他,再指段冲这个最令他心痛的背叛者:“你呢?依然想着对付虞康安?念念不忘他对你的判断,立志要做一个青史留名遗臭万年的祸害?” 段冲不语,虽还闭着眼睛,但眼圈却微微泛了红。 眼见金鸩被气的颤抖,寇凛怕他旧伤复发,及时道:“金爷,他们的理由倒是可以体谅,他们是为了你。” 金鸩气的发笑:“为了我?” 寇凛微微颔首:“是,谢埕估计是告诉他们,他有办法取出您心脉上那枚暗器残片。八年前谢埕来游说您之时,是不是也以此作为过条件?” 金鸩一怔。 寇凛又道:“当然,肯定还开出了其他的条件,对于段冲而言,所有条件必定对您有利,他想不动心都难。” 金鸩怔过之后,愈发气怒:“你们、你们知道巫医给人治病使用的手段?!你们知道他治一个人得害死多少人吗?!” 寇凛补充:“江天屿给谢埕治病,使用的药引应是孕育中的人胞衣,就是将怀孕五六个月左右的孕妇的肚子剖开,把尚未完全成型的孩子取出来……我都不敢去想,十八年前天下大乱,流民遍地那会儿,整个大梁国境内,有多少一尸两命……” 像他被贺兰夫人杀死在蜀道上的亲姐姐,往山里一埋,便再也无人问津。 曹山听的脊背发凉,指尖微颤了下:“义父,我们哥俩常年在岛上,跟在您身边,所谓的右护法不过就是挂个名儿,只负责给钱,旁的我们一概不知啊。给您治病的大夫,我们也不知道是巫医……” 金鸩睨着段冲:“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我根本不关心天影在大梁国内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八年前我见识到了江天屿的医术,我相信他可以治好义父。”段冲如实作答,他以为江天屿只是个沉迷于医道的医痴,所以寇凛来找他算账时,他想不到江天屿身上去。 他缓缓抬起头,神情从慌乱逐渐平静,语气也慢慢镇定,“即使知道,我也不后悔,只要能救义父,能令义父……得偿心愿,无间地狱我段冲也要去闯。” “你……”金鸩怒极攻心,心口一阵绞痛,强忍住情绪,“江天屿在哪里,将他交出来。” 段冲看向寇凛:“即使交出来有什么用,你不是说楚小姐可能中了蛊,你一样要跪着求他……” 寇凛冷笑打断:“你以为我刚才缠着你打架,闹这么大动静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将你林子里的守卫全都引来,吸引目光时,让我的人再次潜入那地穴中,把江天屿藏着的一件宝贝给抬走了。” 见到段冲瞳孔紧缩,他笑意愈发冷,“那可是件大宝贝,江天屿保护的如此小心翼翼,想必对他而言应是极为重要的吧?” “你……!”未经金鸩允许,段冲气急败坏站起了身就要往殿外跑。 “来不及了,我的人这会儿应该已经扮成商队抬着东西抬出海去了。”寇凛勾唇,“而且,你也没本事追的上。” 段冲唇线一绷,提起内劲儿,准备施展轻功去追。但他这内劲儿一提起,四肢百骸宛如虫咬,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怎么回事?”极短暂的时间内,他浑身无力,余光瞥见手臂上的伤口,恍然,“你在靴刀上涂了毒!” “没错,无色无味只溶于血,运气才会发作的毒。”寇凛徐徐道,“你当我打架时为何一直辱骂你,正是为了激怒你,迫使你拿刀砍我,金爷必定让你收手,我才好趁机伤你。” “你……” “我打不过你,必须防着你。”寇凛目望他软倒在地上。 金鸩没看段冲,询问寇凛:“你确定那东西对他意义非凡,他稍后一定会现身找你?” “恩,很快会来。”寇凛点点头,“不过,他应该会先去抓我夫人,再来找我谈条件。” 寇凛试图声东击西,那会儿就不能将楚谣带在身边。 而且带在身边也没用,她中的蛊他束手无策。 交给柳言白照顾也好,她的安全不成问题。 也正好让柳言白瞧瞧清楚,他所效忠的天影,整日里代天行事、高举正义旗子的天影,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是耗子,就该待在阴暗的沟渠里,却偏偏猖狂着跳出来装猫咬老虎。”寇凛以盖碗拨弄着茶盅里的浮沫,坐等江天屿上门,嘴角微微翘起,瞧着是笑,可一双眼睛似无波深潭般阴沉,“他敢伤我夫人,我就敢毁他一世心血,我们一起疼。” 宝物 宝物 然而此时寇凛的心中, 远远没有他外表那么镇定。 从前巴不得有人似江天屿这般在他面前猖狂, 越猖狂他就越兴奋, 因为这些阴谋算计对他而言, 宛如一个个复杂的九连环, 当他找到破解之法以后, 看着对手气急败坏的模样, 他会从中得到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可现在他明明拆开了,却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哪个环节出错, 生怕人算不如天算。毕竟稍有失误,楚谣就有可能受到难以预料的伤害。 心有牵挂,果然处处遭人掣肘, 正是明白这个道理, 娶楚谣时才会犹豫。 而今日这般局面,亦是他早就预想过的, 但自己遭受影响的程度, 远远超出当时的预料。 刚才推敲出江天屿是来报仇的, 楚谣或许已遭种蛊之后, 他看着眼前心爱的妻子,想到有虫子正试图钻进她脑子里, 他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惧。 从前无数次接近死亡, 他都不曾恐惧过, 甚至在大理寺遭受虐待时,内心充斥着的也只是憎恨罢了。 “大哥!”曹山扶着倒地挣扎的段冲, 眸中布着震惊。 在他心目中段冲是战神一般的存在,受伤已是罕见,而今竟倒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这些年,随着义父势力的扩张,商业版图的扩大,曹山早已看不起大梁国,更看不起朝廷那些当官的。 现如今他对寇凛充满了畏惧,怪不得每当自己对朝廷流露出不屑时,义父总是数落他不知天高地厚。 怪不得大梁上至权贵下至百姓,听到锦衣卫三个字,无不是心惊胆战。 “义父!”段冲坐下打坐,稳住体内毒素蔓延,阴鸷的目光掠过寇凛之后,看向金鸩的目光溢出哀求与急切,“您快派人去阻止那些锦衣卫出海,绝不能放他们离开!” “闭嘴!”金鸩垂着视线,看向案台上的账本,不愿去看段冲,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儿。 “义父啊!”段冲急红了眼,声音短促,“那、那不是江天屿的毕生心血,寇凛拿来要挟他根本是行不通的……” * 麻风岛哨岛码头。 一艘海船逐渐离岛,因船主是常来岛上做生意的浙闽富商,手中享受特殊优待的通行令,巡海卫并未过多盘查。 海船驶离麻风岛海域之后,陆千机从甲板回去舱内,下到最底层的货仓,边走边恢复自己原本的容貌。 段小江听到响动,打开了门,忧心忡忡:“千机,咱们就这么走了,大人一个人在岛上能行么?” 陆千机也担心,看一眼舱内摆着的棺材:“没办法,咱们得先将这筹码送去虞家军的营地。” 小河蹲在棺材边已经观望了很久,蹙着的眉头不曾松开过:“这真的是位死者?” 棺材是他们提前预备的,盛放的女尸正是段小江听从寇凛吩咐,在寇凛挑衅段冲制造混乱时,潜入地穴里偷出来的。 先前寇凛以段冲做赌,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时,段小江潜入他住处十好几次才找到地穴的入口。 宽敞的地穴中除了堆积成山的名贵药材,药炉子,就只有一口雕琢精美的玉石棺材,披挂着一串串纯金打造的镂空花鸟香球,故而整个地穴药室阴暗潮湿,气味难闻,唯独玉石棺材附近仿佛四月花园,芬芳扑鼻。 除此之外,玉棺周围遍地是机关暗器。段小江盗贼出身,不着痕迹的避开不成问题,准备打开玉棺一探究竟时,才稍稍推开一丁点棺盖,以他曾盗皇陵的经验来看,这玉棺有夹层,一旦推开,通常会从里头射出暗器,或者是喷出毒雾之类。 凭借一身本事,段小江想要躲开并不难,却怕暴露自己来过的痕迹,打草惊蛇,于是先放弃查看,出去告知了寇凛。 寇凛目露疑惑,没让他再探。 今日忽然下令,命他潜入内将棺材里的女尸给偷出来。 段小江那会儿就纳闷为何寇凛如此肯定是具女尸,避开毒雾打开棺盖一瞧,里头果然是具女尸。瞧着二十出头,容貌昳丽,像是睡着了一样。 若不是身穿敛衣,他还以为是个活人。 陆千机是懂医术的:“的确是死了,且还死去很久了。” 小河难以置信:“可小江上一次潜入地穴至今都快一个月了,死者尸身都不起变化吗?” “岂止是一个月。”陆千机招呼段小江和他一起去搬棺材盖,“起码也有十年以上了。” “是那南疆巫医的手段?”小河啧啧称奇,他跟着寇凛办的案子多了,知道在某些气候和土壤条件下,埋入的尸体的确能保持不腐,但能保养的宛如生者,还是头一次听闻,甚至还见着了。 见他好奇的伸出指头准备戳一戳她的额头,正与陆千机一起抬棺材盖的段小江连忙制止:“别动!大人说了,不得对这位逝者有任何不敬!” 小河赶紧收手:“不过,你俩觉不觉得,这位逝者瞧着有点儿眼熟?” “的确有一点点眼熟。”棺盖阖上后,段小江又取了块儿黑布覆于棺盖,随后看向陆千机,眼神颇有些怪异,“是吧千机?” 陆千机沉吟着点了点头。 …… 海船又杨帆全力行驶了一阵子,一个锦衣暗卫下到底部货仓来:“小江,有艘海船从咱们北面来了。” 从北面就说明不是追兵,段小江问道:“还会与咱们撞上不成?” 暗卫道:“不会,相隔挺远的。” 陆千机明白一定有情况,不然不会特意下来告知:“有什么不对?” “是这样的,船头甲板上站着的人,咱们拿西洋镜子看了看,很像……” “谁?” “神机营谢从琰参军。” 陆千机和段小江面面相觑,俱是一怔:“我上去看看。” 段小江扭脸嘱咐:“小河,你在这守着。” 蹬蹬蹬也跟着上楼去了。 接过暗卫递来的西洋镜子,搁在眼前,陆千机远远看到那艘船上,船头甲板上一人迎风而立,身着黑衣,陌刀横在后腰处,面容冷峻,站似苍松,的确是谢从琰无疑。 他将手里的玩意儿递给段小江,颇为纳闷:“谢将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段小江也望过去:“许是楚尚书不放心自己一双儿女,也信不过咱们大人,派了谢将军前来帮忙。” 有可能,陆千机心道就像寇凛也喊了他从京城过来帮忙一样:“乘的不是官船,看样子谢将军是从山东地界入海,走海路偷偷来的……” “等等……”段小江惊诧万分,“我好像瞧见楚尚书也在船上,在和一个瞧着像是东瀛将领的人聊天?” 陆千机愣住了。 段小江眨眨眼,有些拿不定主意:“现在怎么办,是避开,还是过去?” * 山顶房内,柳言白看着黄大夫给楚谣把脉:“楚小姐是怎么了?” “中了迷药。”黄大夫回瞅了柳言白一眼。 “除此之外呢?”柳言白盯紧他的表情,“刚才她疑心自己有孕,你给他检查身体时,就没发现什么异常,没发现她被人种了蛊?” “蛊?” “南疆一种较为稀少的虫子,黄大夫不知道?” 黄大夫摇摇头:“在下才疏学浅,还真不知道。” 柳言白见他嘴角携笑,一副戏谑的模样,已然确定此事的确与他有关。也不多废话,从袖中取出坠子:“你可认识此物?” 黄大夫笑容一僵,微微愕愣:“你是……少主?” 柳言白抬眼看向屋顶:“阿飞。” 伏于房顶的阿飞从天窗跳下,落在柳言白身后。 柳言白继续问:“是你取的楚小姐的血?你师父人在何处?” 黄大夫慢慢恢复平静,收起戏谑,态度添了些恭敬:“家师早已去世多年。” 柳言白诧异,江天屿已经死了?所以左护法已经换人了?“那楚小姐身上的蛊是你给下的?” “是属下做的。” “什么蛊?” “并不是多厉害的蛊。” “取出来。” 黄大夫摇摇头:“少主,属下收到影主的命令,绝不能让寇凛活着离开沿海……若不抓住他的死穴,想要他的命难如登天。”打量柳言白一眼,“少主放心,待我牵制住寇凛,取他性命之后,自会为楚小姐将蛊隐引出来的。” “我以少主的身份命令你,现在就引。”是药三分毒,蛊虫更是伤脑伤身,越久损害越大。而且柳言白现在根本不想寇凛出事,“杀寇凛是我的任务,用不着你来插手。” 黄大夫的脸色逐渐阴沉下去:“恕难从命。” 柳言白觑着他:“所以,你是准备叛出天影?” 天影组织等级分明,下级对上级的话必须绝对服从。他问出这句话时,阿飞的双手已经握住背后双刀的柄部。 “少主,论阴谋算计您根本不是寇凛的对手,何必要逞一时之气?”黄大夫语气中压着怒意,“年前之事还不是个教训吗?筹谋了那么久,动用多少势力,结果却暴露了红袖招,输的一败涂地,因此赔上了我两个爱徒的性命!” 他出口教训柳言白,二十出头堪称貌美的脸上透着不符合年纪的阴霾和老成。 柳言白微愣片刻,吃了一惊:“你是……左护法江天屿?” 这怎么可能,江天屿是跟着谢埕打天下的元老,至少也四十好几了。 阿飞黑面罩下的脸上,同样流露出不可思议。 江天屿看向柳言白,疾言厉色:“您真以为咱们天影里都是些没脑子的废物?影主由着您任性将属下赶离京城,由着您在京城里筹谋,由着您与寇凛斗法,可不是因为您有多博学……如今离了京城,在属下的地盘上,属下可不会惯着您。输一次就行了,再输下去,咱们天影怕是要完了!” 言辞之间,无不是指责柳言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柳言白尚未从他的年龄回过味来,又被他这番指责给说的愣住。尽管他有所收敛,柳言白依然隐约听出了一些含义,再指责自己一直在扯天影的后腿。 正要说话,听见一声鸟鸣。 听上去和真的一样,但屋里的人都知道这是天影的暗号。 江天屿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微微侧身。 嗖的一声,一支袖箭不知从何处射了进来,箭身上卷着纸条。他取下一看,面色惶变! 直奔藤椅想要带走楚谣,但背着双武士刀的阿飞站在藤椅前守着,他顾不上多费口舌,夺门而出。 * 半山腰的惩戒堂里。 段冲话说半茬,毒气攻心,咳出血来。 等他稍好一些,寇凛瞥他:“那是什么?” 段冲稳住心神,继续道:“被锦衣卫带走的是楚夫人!您快派人去追,再晚就来不及了!” 金鸩终于抬起头,表情木讷:“你说什么?” “他刚不是说了么,他有两个心愿,一要治好金爷您的旧疾,一要您得偿心愿,您有什么心愿,无非我丈母娘罢了。”寇凛看向段冲的目光,带着一些嘲讽,“亏你这一身武功堪称天下第一,竟不长脑子的么?起死回生这种鬼话你竟然相信?保持肉身不腐并非难事,可死而复生是绝对不可能的。” 金鸩愣在那半响没有任何反应,指向段冲的手愈发颤抖:“你们盗了楚夫人的墓?” “是谢埕盗的,他想复活他女儿,为此一直在努力,八年前江天屿来到岛上,将楚夫人也带了来。”段冲心里着急,越急毒素在血液里流淌的更快,嘴唇发麻,说话都不利索,“那的确是江天屿的心血,他抓那些二月生的女子,应该就是为了他的起死回生之术……我并非不长脑子,只是觉得既然有希望,为何不去尝试?江天屿即使失败,对咱们也没有任何损失,不是吗义父!” “嘭!” 金鸩骤然起身,抓起桌上的账本朝他砸了过去,恨恨指向他,“怪不得楚修宁要来监军!我现在不得不承认,虞康安当年忍痛杀你的确是对的,你、你果然是个教不好的祸害!” 激将 激将 段冲中毒甚深, 被账本砸的倒在曹山身上。听见“虞康安”和“祸害”这两个词, 他眼底浮出阴霾。 而金鸩说出口后, 也知自己说的不对。 毕竟段冲会漠视生命至此, 归根究底还是虞康安造成的。 但他没有收回自己的话, 因为他此时真是被气到若不强撑就要晕过去的地步。 两个宝贝儿子私自为天影提供资金, 虽令他恼火, 可正如寇凛所言,动机是为了他的旧疾,他恼火之下心头也是颇感欣慰的。 毕竟天影造反与否, 大梁皇帝由谁来做,以今时今日金鸩的心境,他并不怎样在意。 他不加入天影, 只因谢埕的行事作风与他不合。 可这事儿关系到了谢静姝, 想到她的尸身在岛上藏了八年,与他近在迟尺, 他竟全然不知。再想到她生不如意, 连死后都不得入土为安, 他更恨不得一剑将眼前这两个蠢货给捅死! “别在顶撞义父了大哥!”瞧见金鸩捂住心口, 跌坐在椅子上,面无血色, 冷汗淋漓的曹山压低声音劝着正准备开口的段冲。又连忙向金鸩解释, “义父, 您若说大哥是祸害,那我也是祸害, 因为这事儿我也知道。大哥嘴巴笨,不太会说话,他刚才说的,其实是这么个意思……” 先偷眼瞧瞧金鸩的神色,才继续道,“我与大哥八年前加入天影,最主要的目的,是希望江天屿能为您把心脉上的暗器残片取出来。他研究起死回生之术是他自己的事儿,早研究十几年了,我与大哥只是顺带帮忙提供他需要的药材,从未帮他抓过二月生的女人,连知道都不知道。而他所谓起死回生之术,咱们也是不信的,但咱们只需出钱……” “钱,你们麻风岛多的跟米一样,就当养着他为医道学做些贡献,不成功无所谓,若能成,那便是天大的好事。”寇凛接过了他的话,问道,“若知他会残害那么多无辜女子性命,你起初也会同意?” “那自然不会。”曹山的脑袋摇成拨浪鼓,金鸩面前,坚决表明自己的立场,“我也是有底线的。” “那你呢?”寇凛看向段冲,轻笑一声,“哦,我忘了,你先前就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你会。” “我……”段冲已经支撑不住,双唇一动,大股黑血自口腔里涌了出来,下巴上粘稠一片,他穿的暗青色粗布衣裳看不出来,可曹山鲜亮的袍子却触目惊心。 “大哥?!”曹山扶住他,满手的血,满目惊骇。 正处于怒恨中的金鸩同样一怔,转头看向了寇凛。 无论是谁,都以为寇凛给段冲下的毒,只是用来牵制住段冲的麻药,但看段冲此时的状态,这毒药竟是致命的?! 没等金鸩反应过来,段冲再是一口黑血喷出,双眼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寇凛夸赞一句:“不愧是武学奇才,竟撑了这么久。” 金鸩绕过案台走到两人面前蹲下,撑起段冲的眼皮儿,见他瞳孔涣散,失声道:“寇指挥使,你……这是剧毒?” “毒性的确致死,但至少七日才会彻底毒发身亡。”寇凛说着也站起身,从搁在椅子上的兵器匣中拿出一个青瓷瓶,走过去递给金鸩,“这是解药。” 金鸩接过手中,却听寇凛又道:“金爷,我问您件事儿。” “你说。” 寇凛重新走回去坐下:“金爷您这半辈子打下的河山可谓是相当壮观,于大梁而言,确实是个严重威胁。关于您的人品,我自然信得过,可倘若不久之后您倒下了,您这片河山,全落在段冲手中。” 金鸩正想将解药扔给曹山,让曹山喂段冲服下,闻言顿住动作。 他明白寇凛的顾虑。 寇凛微微一叹:“您的身体状况您自己清楚,您若是不在,普天之下还有谁能管得住这个‘盖世悍匪’?今日之事您也看到了,您有自信保证他往后不会再做错事?” 见金鸩真的露出慎重考虑的神情,曹山眼皮儿直跳:“义父,您千万别听他乱说!大哥一贯对您言听计从,即使您让他自尽,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如今会忤逆您,也都是为了您啊,您应该清楚您在大哥心里的重要性啊义父!” 寇凛由着曹山去动摇他,不再劝说。 他清楚以金鸩的性格,不可能会杀段冲的。 他也不会提议废金鸩去段冲武功,或者砍掉一条手臂这种馊主意,因为这和杀了段冲没两样。 寇凛会下剧毒,只为重创段冲,即使服了解药,他也得好一阵子才能复原,自己在这沿海才能安心。 金鸩尚在考虑之中,外间传来禀告声:“金爷,黄大夫求见。” “黄大夫?”金鸩询问时目光转向寇凛。 “怎么是他来了。”寇凛微蹙眉头,知道此事与黄大夫脱不开关系,但以年纪,不该是他才对。 金鸩将解药瓶子收入袖中:“阿青。” 护卫阿青入内:“金爷。” 金鸩指着地上陷入昏迷的段冲:“走后殿密道将他送去地牢里,别被任何人瞧见。” “是!”阿青去扛人时,瞧见段冲胸前几乎被黑血湿透,心下不由得一悚,知道是寇凛下的手,想起之前自己还奉命刁难过他,认为他油腔滑调像个无赖,因此轻视他,只觉得头皮发麻。 金鸩又对曹山道:“你先回去闭门思过,今日之事一个字也不准透露出去!” “是。”曹山从地上站起来,问道,“大哥的毒……” “滚!” 曹山缩了缩脖子,只能先走了。 殿内只剩下两人时,金鸩向寇凛解释:“四省联军剿匪的当口,陈七和徐珉也在岛上,我正说服他们暂避风头。陈七娘好说,可徐珉这些年一直试图拉拢西洋人和东瀛藩主,想从我这里将东南海的主导权抢走,因徐珉忌惮着我和段冲,他不敢明目张胆,此番若是让他知道我身体有恙,段冲也中了毒,他必定会生乱子。” “我明白。”寇凛点了点头。 “是我的错,对他们过于信任,疏于管教。”金鸩郁结在心,长长叹了口气,“先救阿谣吧,旁的事儿容我想想,稍后再说。” 寇凛依然点头:“关于四省联军剿匪……我会去向我岳父解释,希望最终能以和平的方式解决。” 金鸩的目光却一沉:“我避也是避着虞康安,不想与他起冲突。至于楚修宁,我不欠他什么,更不怕他。说起来此事我有错,他也一样难辞其咎,妻子的墓被人盗了十来年,他竟连知道都不知道。” 寇凛不住的点头:“不错。” “黄大夫,您干什么!” “黄大夫……” 金鸩正让心腹处理地上的血迹,没点头让江天屿入内,他等的不耐烦,手持一根银针,直接往内殿里闯。 护从都知道他是金鸩身边的红人,不敢伤他,只伸出手去拦。 只见他银针在那些试图拦他的护从手腕经脉上极快速的一扎一抽,护从便软倒在地。 他闯进殿中,身后追进来一干护卫,被金鸩摆摆手撵了回去。 江天屿先看向坐着喝茶的寇凛,目光压着凌厉:“寇指挥使,你好样的。” 寇凛回之以冷笑:“江护法,你也好样的。” “江天屿?”金鸩尚未回到案台后,与他面对面站着,仔细打量他的容貌,“你是易容了?” 视线转在金鸩身上,江天屿得意道:“这就是我的本来面貌,何需易容?” 金鸩愈发诧异,寇凛却想通了:“他能延缓谢埕的衰老,保持一个年轻的外表并不稀奇。” “不是。”金鸩摇摇头,“他从前不长这个样子。黑黑瘦瘦,五官普通的很。” 江天屿美艳的脸瞬间一黑。 寇凛嘲笑道:“原来养蛊虫还有这么个作用,为了脱胎换骨,拥有这幅俊美的皮囊,江护法没少吃苦吧?” 江天屿掠过容貌的事情,质问道:“你将楚夫人藏去哪里了?” “出海了。”寇凛眯起眼睛,“这大晌午的,海上船只多得是,你追不上也查不着。” “目的地!”江天屿气急败坏。 “虞家营地。”寇凛瞥着他,气定神闲,“不然沿海附近藏哪里本官都不放心。” “你应该知道,楚谣被我下了蛊。”江天屿冷笑,“将楚夫人给我送回来,不然我就催动蛊虫,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本官相信,内子宁愿承受些痛苦,也不想自己母亲的尸身被你拿来当成实验药人。”寇凛摩挲着金扳指,神色淡然,语气也听不出什么急切,“不过,本官倒是不在意的。你将内子治好,待我们上了岸,本官自会将你的药人送回来,毕竟你也耗费了那么多心血,本官也想看看,世间是否真有起死回生之术。” 江天屿冷脸:“你可知道,超过半个月她的尸身就会开始腐烂!” 寇凛不容置喙:“所以你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你也未免低估了我们天影在这沿海的势力。”江天屿嘴角划过轻蔑,“你以为送去虞家营地,我就没辙了?” “你有辙,你已经派人去抓孟筠筠和楚箫了吧。”寇凛啧啧道,“想拿这两个人去要挟虞清?” 江天屿心道不妙,他既然这么说,自然早有应对。 果然,听寇凛笑道:“先不说虞清吃不吃这套,本官的手下离开时,已将楚箫和孟筠筠一并给打晕带走了。” “好,好得很。”江天屿反倒镇定下来,“寇指挥使,那就随便你吧。你要挟不到我,留着楚夫人,是为了留着收服段冲,我的药人不只这一个,我根本也不在意。” 他话音落下之后,嘴角带着一抹志在必得的笑,不再说话了。 不一会儿,就听见外头有侍女急匆匆来报:“金爷,山顶上那位柳公子让人带消息下来,说……说楚小姐的状况十分不妙。” 金鸩纵是一肚子的怒,但他已将主导权交付给了寇凛,保持沉默,以免破坏寇凛的计划。 而寇凛垂着眼睛,不辩神色。 江天屿用一个人牵制住两个人,俨然相当得意。 寇凛摩挲下巴,忽地开口:“我那丈母娘去世时,段冲还没和金爷遇见,金爷也不是如今的海上大老板,谢埕盗墓肯定与此无关,更不是想要复活闺女,他是为了什么?” 江天屿不理睬。 寇凛当他是默认了:“我一直想不通宋家为何会帮着天影,知道影主是谢埕后我明白了,这世上比权势与财富更重要的……是‘命’,谢埕的‘死而复生’正好是个引子,宋家两兄弟没有什么想复活的人,那就是妄图长生不死,我若猜的不错,《山河万里图》的秘密一定和每一代帝王都妄想得到的长生之术有关系,但已经‘长生不死’的谢埕需要一个理由向宋家索取救命钱,谢静姝就是理由。” 尽管只是猜测,但金鸩感觉这个猜测合情合理。 他闭起眼睛,抿紧了唇。真没想到,谢埕做事已经到了这种不折手段的地步,竟会利用自己的亲生女儿。 寇凛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似谢埕这般六亲不认,由着你给亲外孙女下蛊来要胁迫本官,本官不由继续想下去,当年我岳母红颜薄命,早早病死,是不是也是你们下的手?像今日给我夫人下蛊一样,你也给谢静姝下了蛊,令她苦熬半年之久,熬干了身体,看上去像是心衰病死,不易引人发觉?” 金鸩赫然睁开眼睛,目如利刃。 江天屿的脸色煞白,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寇凛言辞愈发锋利:“毒死亲生女儿当做借口与宋家合作,利用完了之后,又拿来骗段冲换取资金,你们这些败类!” “根本不是!”江天屿几乎要跳起来,面朝寇凛,却指着金鸩,“静姝是被他和楚修宁给害死的!我耗费这半生心血都在救她,怎么会害她?!你根本不明白她对我的意义,我拿她当亲妹妹一样看待,我不可能会下蛊害她!” “哦……”寇凛似笑非笑,“我刚才不过随便猜一猜而已,御医又不是酒囊饭袋,长达半年的时间,连中毒和中蛊都分不清。再说了,从你挂在玉石棺材上的那些京城才时兴的香球,我当然也很清楚她对江护法的意义,不然也不会掳走她与你谈条件了。” 江天屿猛地一怔,明白自己中了他的激将法。 赌命 赌命 “我不可能和你谈条件。”江天屿收敛起怒意, “你有多心狠手辣, 我是清楚的, 一旦给楚谣解了蛊, 我必死无疑。” “是的, 的确如此。”寇凛点头, “是以本官早已想好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江天屿问:“什么办法?” 寇凛回的不假思索:“你会朝内子下手, 也是为了对付本官,不如直接了当一些,给本官种蛊。等种上以后, 你再帮本官的夫人解蛊。随后我们放你出海,你可以让你的人来接你,本官随你一起登船, 再让手下带着你的试验品来海上寻我们, 咱们在海上交易,地点你来选择, 待那时, 你治好本官, 本官的手下则将试验品还给你。” 莫说金鸩, 连江天屿都听的愣住。 蛊虽然厉害,但对于武功造诣匪浅之人, 想种上是极困难的, 除非对方不以内力抵抗, 自愿被种上。 江天屿本能的道:“你该不是要耍诈吧?” 寇凛瞥他:“救本官夫人这个环节,本官是绝对无法耍诈的。但海上交易时, 你为本官解蛊之后,本官必定要杀你。” 江天屿嘲讽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怕水,且解蛊之后你身体也会虚弱,再加上地点我来选,哪怕你有一船手下,交易完成之后,我杀你的可能性也更大一些吧?” “所以你还担心什么,本官的提议是完全有利于你的。”寇凛正色道,“你想杀本官,本官也势必要杀你,待交易完成,咱们就各凭本事赌一把命。” 江天屿有一处不解:“寇指挥使,既然如此,何必种蛊解蛊的那么麻烦,我直接将楚谣带走,你来与我在海上交易……” “不行。本官必须保证我夫人绝对安全,不受任何伤害。”寇凛否决,“本官只能退让到这一步,只走这一条路。” 江天屿仍在思考:“为了个女人,你竟敢冒这么大的风险来跟我赌命,不像你的风格。” 寇凛冷冷道:“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既然觉得本官不会为了个女人冒险,那你给本官的夫人下蛊做什么,图个好玩儿?” 江天屿被挖苦的面上一白,看向金鸩:“你保证你们麻风岛不插手。” 金鸩回的也利索:“我保证。” “好。”江天屿最终应了下来。 寇凛二话不说,拿起身侧矮桌上的杯子,按在桌面上,杯子登时四分五裂。他捡了一块碎片,撩起袖子,在手腕划出一条血线来:“你取我的血养蛊最快需要几日?” “五日。”江天屿同样不废话,从斜跨着的药囊里取出一个拳头大的瓷白罐子,罐盖子上有些透气孔,搁在寇凛流血的手腕上。 随后江天屿被软禁在惩戒殿的牢房里。 * 傍晚,福建沿海,虞家军驻地。 巡航船将一艘船拦截在距离海岸几百丈外,待看到锦衣卫令,便在前引路,将海船引入码头。 楚箫站在船头上,远远看着海岸上一队队负重长跑的兵士,感觉与麻风岛哨岛如出一辙。 收到消息的虞清从宴客厅里出来,去往了码头。 楚箫一眼瞧见穿着铠甲英姿飒爽的她。 虞清若无其事的微笑着朝他挥臂打招呼,好像先前在麻风岛上两人不欢而散这事儿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楚箫垂了垂眼睛,也决定揭过去先前的不愉快,与她挥臂打招呼。 “虞少帅。”陆千机换了个面貌伪装成普通暗卫,站出来说话的是段小江,“我家大人遭了些棘手之事,我们几个得来你这避避风头。” “怎么回事?”虞清迎着他们下船,见他们还抬着一口棺材,目光便落在那口棺材上。 “此事说来话长。”段小江给楚箫使了个眼色,“让楚百户跟您讲吧。” 虞清又狐疑的看向楚箫。 楚箫也是听段小江说的,三言两语向虞清解释了一遍。 虞清听的紧张:“楚二还好吗?” 楚箫担心了一路,现在已经想通了,反过来安慰她:“有大人在,阿谣不会有事的。” 此时孟筠筠从舱里出来,瞧见虞清眼圈立刻红了:“表哥,大表哥他……” 虞清立刻瞪了她一眼,她连忙噤声。 下了船,走到虞清身边,忧心忡忡:“寇指挥使不知为何,要对付大表哥,还将我给打晕了。” 楚箫道:“说过几次了,大人怀疑段冲是天影中人。” 孟筠筠不信:“怎么可能?” 虞清眉头一皱:“女子不得入军营,你先随我副官去驿站。” “恩。”孟筠筠知道规矩,又小声道,“表哥,你得救救大表哥啊。” 段小江看着孟筠筠离开,再看虞清的神色,道:“虞少帅似乎对段冲是天影中人并不感觉到奇怪。” 虞清看了楚箫一眼:“楚尚书已经说过了,不过没提段冲,只说金老板是天影中人,还意图谋反。” 楚箫诧异:“我爹来了?” 段小江也是一讷,眼尾余光瞥向身后左侧的陆千机。 先前在海上遇到楚尚书的船时,两人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过去,最终还是没有。因为寇凛没有这样吩咐,只让他们躲来虞家营地,没让他们权宜形势。 稍后他们避了避楚尚书的船,没想到楚尚书竟然也来了虞家营地,且还快了他们一步。 虞清朝身后最高的一栋建筑看了一眼:“你父亲下午到的,这会儿正在宴客厅里,我父亲正设宴为他接风洗尘,满屋子的武将,我也是从那里出来的。” 楚箫愈发诧异:“我爹千里迢迢跑来福建做什么?” 虞清无奈道:“朝廷下了令,四省联军剿匪,我爹负责总调度,你爹来监军啊。” 楚箫瞪大了眼睛,拔腿就想往她目望的那栋建筑走。 虞清拦住他,苦恼道:“你还是别去淌浑水了,听我一回,去你父亲住处等着最好。” 楚箫见她这幅苦相,知道那宴席上肯定“刀光剑影”的,于是顿了脚步。 虞清又询问段小江:“你们可也要过去拜见一下?” “不了。”段小江笑了笑,“我们只是来借个地,大人叮嘱我们不得声张,还望少帅帮忙安排,至于麻风岛上的事情,还是由楚百户来说吧。” “好。”虞清帮他们安排了一处隐蔽且安全的住所,虽然好奇,但始终没问那棺材里装的什么,寇凛做事,旁人只有看着的份儿。 …… 宴客厅里,自虞清出去之后,没了这个适婚之龄却迟迟不娶妻子的小辈儿供他们调侃,气氛一时间尴尬至极。 首先是楚修宁的忽然到来,令虞康安措手不及。 他这边才刚收到消息,依照经验来看,监军起码还得十几日才到。所以楚修宁应是在官道上故布疑阵,实则早已动身启程。 想想也正常,楚修宁身为楚党的领袖人物,他离京担着极重的风险,各方势力都在看着他。 说句不敬之言,换成太子监军,太子死在外面,朝廷该怎么运转依然怎么运转,可若是楚修宁出了意外,京中必起风云。 其次,他们是政敌。 沿海这些将领即使不是袁首辅一党,也多半以虞家马首是瞻,排斥楚修宁。 楚修宁居于主位,左手边是虞康安,右手边是谢从琰,淡淡开了口:“虞总兵似乎对我的到来颇多不满。” 虞康安敬他一杯酒:“统军者与监军者,从来都是站在对立面上的,虞某对您,自然欢迎不起来。” 楚修宁微笑回敬:“说的有理,若将统军者比作恶犬,那监军者便是套在恶犬脖子上牵制它撒野的绳子,不被喜欢是正常的。” 话音落下,除了谢从琰还在气定神闲的喝酒以外,其余人都不动了,毕竟全都是武将,被他一句话全给骂了进去。 虞康安脸色铁青,却没有说话,他认知里的楚修宁能言善道,但绝不尖酸刻薄,咄咄逼人。 看来他跑来监军,是因为知道了金鸩和他亡妻之事。 也知道了自己与金鸩的交情。 一众武将们正不知怎么接话时,楚修宁再道:“不过此番有些不同,统军者是马,监军者则是策马之鞭,朝廷给了诸位一片草原,却怕诸位不愿驰骋,只顾着低头食沃草。” 虽都是些不善于钻营的武将,但能来给楚修宁接风洗尘的武将没有蠢人,多半都听懂了他话中含义。 他是说他们没少收受海上三枭雄的好处,朝廷此次下令剿匪,他们根本不想。 这下,众武将便开始神色各异。 虞清恰好回来,在外听到了这句话,知道这些高级将领中绝对有不少人收过好处,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包括她父亲在内,只抵倭寇,从不提议主动剿灭海盗,因为她父亲不想与金鸩为敌。 即使得知段冲还活着,跑去威胁了金鸩,一副要与金鸩你死我活的模样,也不过是一时气愤。 此番朝廷四省联军,在其他人眼中等同将沿海的军权往她父亲手里送,她父亲却明白,楚尚书是在等着他犯错。 所以她父亲无视沿海各方的祝贺,这两日寝食难安。 席上无人说话,楚修宁也不再咄咄逼人,一时又陷入尴尬。 虞清硬着头皮入内,打破这僵局:“尚书大人,您猜谁来了?” 楚修宁倒是很给虞清面子,与她说话时嘴角带着一抹极自然的笑意:“恩?” 虞清大着胆子走过去附耳说了一句。 …… 楚箫被带去了虞康安给他父亲安排的住处,坐在院子里等着。 驻军营地没有女婢,几个仆从忙前忙后进进出出。 还有两个护卫在院外把守,是他父亲从京城带来的人,他是认识的。 与父亲也只不过两个多月没见,他却觉得心里忐忑不安,像是好几年没见了一般,极为想念。 不,先前离京三年再回去,他都不曾生出过这样的感觉。 他这份忐忑没能持续太久,听见门外有人行礼:“尚书大人。” 楚箫一愣,虞清说他们开席还没多久,看来他父亲是提前离席了。 他连忙从墩子上起身,看着父亲从拱门走进来。出门在外,更兼长途跋涉,父亲的穿着打扮不像在京城时那么讲究,素青袍子,外头披了件薄却挡风的褐色带帽披风。 少了几分文质彬彬,多了些沉稳老练,与这肃杀的军营相对比,竟没有什么违和感。 “爹。”楚箫愈发紧张,比见到虞清还紧张,连手心都汗津津的,真是奇了怪了。 形势 形势 “坐在院子里做什么, 为何不进屋里去?”楚修宁入得院中, 绕过他, 往屋子里走。 楚箫想说刚才奴仆们还在打扫, 他进去吃灰么? 最终没吱声, 只跟在他身后。 楚修宁推门入内:“你妹妹和妹夫呢?” “他们还在岛上。”楚箫斟酌着该怎样解释, 听寇凛的意思, 他和父亲通过信儿,但并未明说金鸩与他娘的关系,只说金鸩承受过外公的恩惠, “爹,您来的太及时,妹妹被天影组织里的巫医给种了蛊。” 楚修宁正要走去案台, 闻言停下脚步, 转头先问:“不是。金老板被蒙在鼓里,是他两个义子干的……”楚箫将段小江讲给他的复述一遍。 楚修宁走去案台后坐下, 案上按他的要求, 摆放着不少资料。 他边认真听着边整理资料, 待听到段小江他们抬着一副棺材后, 他的动作又顿了一下。 抬头打断楚箫:“你在船上待了两三日,不知棺材里装了什么?” “不知道。”楚箫也很好奇, “我只听小江说他们从段冲的地穴里抬走了一件宝贝, 妹夫拿来当做筹码, 一直藏在货仓里,我也是下船时才看到是口棺材, 应是为了掩人耳目,总不能真抬了个死人吧?” 楚修宁不语。 楚箫提议:“您要不要将小江喊来问问,妹夫到底有什么计划?” 楚修宁低头继续看资料:“段小江上岸时,亮出的是寇凛的锦衣卫指挥使牙牌。锦衣卫办事,除天子外,任何人不得插手过问,此乃规矩。” 楚箫蹙眉:“咱们是一家人,有必要分的如此清楚仔细?” 楚修宁公事公办的语气:“事关天影,便是公事。”又补充,“你妹夫虽是个不靠谱的贱人,可大梁英明神武的寇指挥使与敌周旋,未曾有过败绩,无需忧心。” “恩。”楚箫也不是特别忧心,如今更忧心另一件事,“您来福建监军,真要攻打麻风岛?” “不只麻风岛,三个海盗首领一并铲除。” “您明明知道我们不是被抓上岛去的,金老板是个好人……” “你认识他不过一个多月,对他了解多少,怎就判断他是好人?只因他善待你们兄妹,为你们治病?”楚修宁指了个椅子,示意他去坐下,莫要一直杵在案台前挡住烛光,“但凡有人施舍给你一点小恩小惠,你就将其视为好人?” “不是……”这挖苦的话楚箫听多了,灰头土脸,惭愧的低下头,“爹,从前是我错了,常常惹您生气,和您对着干,是我不对。” 因为垂着头,也看不到他的表情,许久没听到他的声音,楚箫继续道,“我从前见识太浅,这次跟着妹夫出来游历一圈,才知道爹对我和妹妹的爱护,明白自己错的离谱。” 说完依然没有得到回应,他不禁疑惑着抬起头,却与楚修宁略微失神的目光触碰在一起。 楚修宁忙不迭收回视线,反问道:“是这样么?”不等楚箫说话,又意味深长的看向他,“难道不是你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厌恶的爹,竟真有可能不是亲爹,这么些年,竟然厌恶错了人,再回头去看曾经走过的路,心态有所改变,发现这个爹其实也还不错,是自己要求太高了而已。” 起初楚箫微微愣,旋即明白他定是听闻了一些风言风语,也不知道是不是虞康安说的。“父亲,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楚修宁声色冷峻:“首先你得明白自己说了些什么,是出于哪种立场在我面前向着金鸩说话!” 楚箫一颤:“我并没有向着他。” 楚修宁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面色微愠:“从前在我与虞康安之间,你瞧不起我,仰慕虞康安。如今刚认过错,又因为处理金鸩的问题与我争论,我在你心里又成了一个是非不分之人?” “当然不是。”楚箫被逼的有些急了,“您是怎么回事,我低头认错,您就这么冷嘲热讽的,该不会真信了那些瞎扯的鬼话吧?” 话音未落,门外楚修宁的心腹道:“大人,虞少帅前来拜见。” “让她进来。” 楚箫闭嘴坐去一侧的椅子上。 虞清端着一个木质托盘入内,托盘上只放着一只青瓷小碗,笑吟吟道:“楚伯父,侄儿听谢将军说您在海上颠簸十数日,胃口欠佳,宴席上都是些鱼肉,难怪您不动筷子,于是侄儿亲手煮了碗小米粥……” 楚箫不留情面的拆穿:“你会煮粥?你还认识小米?” 闭嘴!虞清侧目觑他那一霎,眼神充满杀气。 瞧着楚修宁方才在宴席上的言行,她料定楚箫即使已经解了自己的心结,父子俩也会怼起来,特意过来灭灭火。 “有心了。”楚修宁将面前上的卷宗拿去一边,腾出位置。 虞清将小米粥端过去:“您留心些,有点儿烫。” 不好继续留在这里,她准备退出去,等一会儿再送盘水果。 楚修宁喊住她:“虞少帅。” 喊的是官称,虞清转身立正,站姿标准,垂首抱拳:“末将在!” 她穿着军服,却未带军帽,只高高扎着马尾。垂头时马尾从身后划来胸前,严肃中带着说不出的潇洒。 楚修宁慢悠悠拎起汤匙,随口道:“我与你父亲针锋相对,势成水火,你对我心中不存芥蒂?” 虞清依旧抱着拳,认真回答:“回大人,若说没有芥蒂是骗您的,您这些年处处给我们虞家使绊子,动用势力克扣我们的军饷,更是在圣上面前危言耸听,说我虞家拥兵自重,不服管教……若非末将与令郎令嫒自幼交好,定不会给您任何好脸色。” “恩,不错。”楚修宁慢条斯理的吃了口粥,不知是说她的话不错,还是说粥的味道不错。 虞清摸不准他的意思:“不过末将心里同样清楚,家父也没少帮着袁首辅牵制您,楚虞两家并无私仇,有的只是政见不和,立场之争。” 楚修宁微微颔首,忽地抬头看她一眼:“那,虞小姐可愿嫁来我楚家?” 话题转的太快,虞清一时无言。 楚箫讶然起身:“爹……” 虞清放下抱着的拳头,牵动嘴角扯出一抹尴尬的笑容:“楚伯父,您这是在为楚大提亲?未免有些太随意了吧?” “是有些随意。”楚修宁琢磨着道,“而且你也做不了主,去将你父亲请来,就说我有机密要事相商。” 虞清拔不动脚,神色也渐渐严肃,但她还是应下:“是!” 等她离开,楚箫问:“您喊虞总兵来做什么?” 楚修宁不去看他,一口一口吃着粥:“过两日就是你二十岁生辰,我二十时,你和阿谣两岁,你的晕血症既以无恙,是时候成家了。” 楚箫皱起眉:“可我才问过虞清,她不愿嫁给我。” 楚修宁不以为意:“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是……” “你不想娶虞清?”楚修宁问,“那你想娶谁?” 楚箫被问住了,他当然想娶虞清。 但虞清更想留在军营里。 楚箫虽然恼她无情,更不知所措,但也不可能去强迫虞清。 楚箫心中矛盾,闭嘴不提了。 反正虞康安不会点头,他父亲和自己一样会碰钉子。 * 日暮黄昏,麻风岛上。 楚谣轻轻支吾一声,昏昏沉沉的从睡梦中醒来。 挣扎着睁开眼睛时,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是夜间么? 楚谣回想她如今是怎样一个状况,脑子生锈了一般,许久才想起她似乎中了毒,柳言白让她嗅了迷药,她这是从药效中刚刚苏醒么? 慢慢的,眼前有些模糊的光亮,她才发现并不是夜间,是她眼睛出了问题,视物不清。 她也不慌,闭上眼睛安静躺着。 休息了一阵子,等脑子清晰一些才又睁开。 比先前好了一些,隐约可见一个身影坐在床尾,正靠在床柱上休息。 楚谣想看清是谁,是寇凛还是柳言白。 应该是寇凛,柳言白不会坐在床上。但寇凛一贯机警,睡不沉,她稍有动作,他就该醒了才是。 可她折腾这么久,他依然在闭目休息,可见是累及了。 她翘起头,不想吵他,只想看看他去杀段冲有没有落下什么伤,肚子忽然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声。 才发现自己肚子都饿的瘪掉了。 “醒了?刚醒,等会儿再吃东西。” 床尾的人自梦中惊醒,坐直起身,开口说话之后确定是寇凛。 随后一只冰凉的手覆在她额头上,冷的她打了个哆嗦。 “夫君,我昏迷了几天?” “三天。”寇凛凝视着她,发现往日清澈的眼瞳眼白浑浊,像是死去许久的鱼眼睛,“视物是不是很吃力?” 他心疼的抬手以指抹去她眼角流下的一滴泪,应是眼睛太过酸涩导致的。 “有点儿。”楚谣想揉眼睛,却被他捉住了手,牢牢束缚住,动弹不得,“是谁给我下的毒?真的是段冲么?” “不是,是江天屿。”寇凛回答她。 “是谁?”楚谣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天影左护法。” 寇凛简单讲了讲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听的楚谣连连震惊。 天影影主竟是外公? 亡母的尸身竟然一直都在麻风岛上? 自己中的是蛊不是毒? 楚谣的脑子像是有根棍子在搅拌,越发转不动了。 寇凛搂着她安慰:“放心吧谣谣,只需再等两日,他就能帮你解蛊,你就不会难受了。” 因有‘不疑’的约定,寇凛遇大事从不瞒着她,大都告诉她。 这一次,只除了两点。 一是楚修宁离京监军,事出反常,他不会帮着天影,但也不能让谢埕身份曝光,不知想干什么,寇凛摸不透。 二是寇凛不准备告诉她,自己准备替她中蛊,两日后与江天屿交易。 这是没办法的事儿,不然江天屿是不会放过楚谣的。 至于两日后的交易,寇凛自然也早就想好了对策,虽较为凶险,但胜算不低。 楚谣抓到了异常之处,仰着头询问:“他给我解蛊,不怕被杀么?” 若是与金鸩谈条件,金鸩可能会守约,但寇凛肯定不会守约的,江天屿身为天影左护法,应该清楚。 寇凛不忍去看她浑浊的眼睛:“我们自然找了平衡点,你安心养病,无需担心。” “可是……” “信不过我?” 楚谣最终点点头:“好,我不问了。” 沉默下来,她又想去揉眼睛,寇凛坐去她背后,将她牢牢箍在胸前,道:“说起来,我发现这个厉害,那个厉害,都不如我这丈母娘厉害,都死了十几年了,还能折腾出这么多事情来。” 楚谣使劲儿眨了几下眼:“这个江护法,是因为爱慕我娘,才想着实验起死回生之术?” 寇凛想了想:“听金爷的意思,不太像。不过金爷说,他和江天屿没见过几次,是你娘与他认识,金爷也是听你娘说的。” 楚谣好奇:“我娘说什么了?” 寇凛分散她的注意力:“听金爷说,江天屿原本不是修习巫蛊的,而是江湖中一个制药世家的弟子。那个门派,通常以比试来确定下一任掌门人是谁。在众多师兄弟中,江天屿最有才华,可他师父不想将掌门人之位传给他,想传给他其中一位师弟。” 楚谣喃喃猜测:“掌门人代表着一个门派的门面,而他相貌太过普通?” 寇凛微微笑道:“不只是普通,我估摸着金鸩是嘴下留情了,应是有些丑的。而他那位师弟,才华只比他差那么一丁点,人长得俊,嘴巴又甜,谁不喜欢?” 楚谣问道:“但门规说了依靠比试,他师父也不好乱来吧?江湖不是最重规矩的么?” “恩,他师父怕私底下命令他放水师弟,会让他对门派失去信心,所以暗中动了手脚,最终他只得了个第二。”寇凛踢了鞋,将双腿也挪到床上,“他知道后,气恼不已,离开师门,来京考御医。谁曾想竟也因为长相问题,初选就被剔除出去。” 楚谣皱皱眉,朝廷选官于相貌只说了不选重度残疾和五官不正者,但放眼望去,京城官员里的确没有几个貌丑的,何况御医得时常出入宫禁。 “然后呢?” “然后他就在京城一间医馆里坐堂,取了医馆馆主的女儿,可没两年就红杏出墙,勾搭上一个小白脸,两人还想谋害死他……他当时万念俱灰的在林子里上吊自尽,你娘恰好途径,将他给劝了下来……” 楚谣:…… 寇凛摸了摸下巴:“我当年来京考武举时,只知京城水深,权贵众多,需要伏低做小,需要谨言慎行,需要各处打点,却从来没想过长相也会成为问题,啧,可惜了,这辈子我是没机会感受一番了。” 楚谣心头原本似泰山倾倒般沉重,先是被他扰乱了思绪,听到这话,仰起头,模模糊糊看着他摸下巴的动作,不由忍俊不禁。 “为何忍笑?”寇凛板起脸,“我说错?锦衣卫也负责圣驾的仪仗,我最初通过武举被分派到锦衣卫时,主要负责仪仗,那会儿还自怨自艾不受重用,现在想来,此乃对我仪表容貌的肯定!” “是的。”楚谣忙不迭点头。 “敷衍。”寇凛在她瘦尖了的下巴上捏了捏。 “哪有。”楚谣连忙解释,“所以我起初才总是好奇,为何夫君都这把岁数了还未娶妻,抛开你的权位,单是这好看的容貌,强健的体格,也能迷倒不少女子的。” “比如你?”寇凛笑起来。 “我是被夫君的才华所折服。”楚谣毫不吝惜自己的夸赞,“毕竟论相貌,我自小每日见着的那个人,可比你好看多了。” 寇凛目光微沉,正要想到谢从琰头上去,挖苦那个面瘫脸哪一点儿好看了。 听楚谣微微笑道:“我指的是,我每日揽镜自照,镜中那位美人儿。” 这下寇凛不得不认输:“必须的,谣谣最美,天下无双。” 起初他只对金子感兴趣,从来记不住女人的脸。 当他发现楚谣的美貌时,就知道自己是动心。 尔后娶到手,怎么看都是美,即使瘸着腿,无论动静,一颦一笑,都比金子更耀眼。 但现在他又快记不清她的长相了,有些分不清美丑。 可他不会再以金子与她对比,她是世上所有金子都换不来的珍宝。 即使此时她的眼睛暗淡无光,对他来说,也亮如星辰。 足以照亮他整个世界,驱散那些长久萦绕在他心头的孤独与阴霾。 * 虞家营地,楚修宁的房间里。 虞康安入内,一同前来的除了虞清之外,还有谢从琰。 谢从琰进来后直接去到角落解刀坐下,减少存在感,只负责盯着虞康安的举动。 楚箫向虞康安问过安,本想退出房去,却被他父亲以眼神制止,于是也走到角落,在谢从琰身边坐下:“小舅舅。” 谢从琰略微点头:“恩。” 楚箫本想问一问是谁在他爹面前乱嚼舌根,却见谢从琰眉间紧皱,同样是一副心事重重。 虞康安在下首落座,虞清提前通过气儿,他心里也有点儿谱,等着楚修宁开口提亲,再狠狠拒绝。 楚修宁看向谢从琰,瞧见谢从琰点头,证明周围没有人偷听,可以放心说话:“关于剿匪,虞总兵可有什么计划?” 虞康安道:“暂无计划,若有,会与楚尚书商讨。” 楚修宁将面前的青瓷粥碗推去一边:“如今这屋里都是明白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知我与金鸩的过节,我也知道你与金鸩的交情,你一定不会配合剿匪,尔后将所有过错全都推在我这个监军头上,毕竟自古以来,名将多半忠君爱国,监军则多半是些扯后腿的罪人。” 虞康安面无表情,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楚修宁点着桌面道:“袁首辅怕是也给了你指示,保护住袁少谨就行了,最好让我儿子和寇凛都死在这里,我不能死,我还得承担此次四省联军惨败的责任。” 楚箫忍不住道:“爹,您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请旨来监军?” 楚修宁不搭理他,只看向虞康安:“你以为我是冲着金鸩来的?因为他与我亡妻的过去?” 虞康安原本是这样以为的,可瞧楚修宁的态度,他竟有些不确定了。 楚修宁指指他:“我是冲着你来的。” 虞康安忽地有些头皮发麻。 “袁首辅想放权给你,我索性将事情闹大了帮着他,由着他为我做嫁衣。”楚修宁徐徐笑道,“因为我知道,此次联军剿匪因你我之故,将会完成的极为漂亮,当然中途也会遭遇波折,原因是有人通敌,这通敌之人不多,却全都与袁首辅沾亲带故……” 虞康安实在忍不住道:“楚尚书,您很有想法。” “不是我敢想,是虞总兵给了我勇气。”楚修宁微敛起笑,“因为,我抓到了虞总兵一个足以抄家灭族的把柄。” 虞清拧着眉头,她知道不是自己女扮男装,此事不足以拿来要挟她父亲。 果然,楚修宁指向麻风岛的方向,说出两个字:“段冲。” 虞康安已有准备:“楚尚书是说我大儿子没死,沦为海盗?这事儿说出去有人会信?” “赫赫功勋在此,你虞家尽出英雄人物,自然没人信。”楚修宁瞥了楚箫一眼,“即使我一再告诉我儿子,你除却会打仗,还善于做官,比我更会钻营算计,心狠手辣,他也是不信的。” 虞康安眉头紧锁:“楚尚书究竟想说什么?” 楚修宁道:“我想说的是二十四年前,浙闽联军剿匪的事儿。那时候你还只是浙江都指挥使同知,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剿匪之后,你从同知升任指挥使……当然,官职不算什么,名望才是最重要的,那一战,是你从军生涯里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虞康安暗暗攥拳。 “当时的麻风岛主抓了不少布政使司的官员作为人质,而你攻岛时,将海盗全歼,被俘的官员也全部死于战火,据说是那伙海盗太猖獗,且没有找到关押地的缘故,这其实是很严重的失职之罪,却没有人数落你,朝廷也没有怪罪你,只因没人相信你是刻意为之,毕竟其中有你的独子……段冲。” 楚修宁说着,随便挑了本资料来看,“前阵子,在我女婿给我的信中,提到了段冲。我为调查金鸩,将京中曾在沿海任职的下属全都喊了来,其中有一人,二十四年前曾在你的麾下参与过剿匪行动,他告诉我,当年麻风岛上有你的眼线,一直与你传递消息,与你里应外合。” 虞康安道:“行军打仗,有眼线和内应不正常么?” 楚修宁问:“是金鸩?” 虞康安点头:“是。” “不是。时间不对。”楚修宁通过亡妻写给金鸩的信,明确得知金鸩是哪一日离开的,再通过从兵部调取当年剿匪行动的卷宗,得出一个结论,“你早有内应,在写信寄去京城给金鸩请他来福建之前,你已经知道段冲在岛上为了活下去,做出丢尽你虞家颜面之事。” 虞康安的拳头越攥越紧。 虞清瞳孔紧缩,因为隐隐听懂了楚修宁的意思。 当年她父亲早已做好了不留活口的准备,才会请金鸩来帮忙,才会在上岛以后不管段冲的死活,事实上是不管那些高官的死活。 或许还特意将战火往那些高官被囚禁的地牢引去。 再或许她父亲还趁乱亲手杀了几个。 那都是些文官,要他们的命实在是易如反掌。 却没料到金鸩竟会遭逢不测,也没料到有一位高官竟然存活下来。而不出所料的是,此人在获救之后立刻以段冲要挟他,他应是准备下手的,却不想被段冲抢了先。 的确如此。 虞康安此时只觉心痛,那是他养了七年的独子,两三岁时便已展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力量,他如获至宝,一直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可他越大,虞康安越不了解他的想法。 修罗场上断肢遍地,鲜血染骨,几乎每个初上战场的军人都曾被吓到过,就连虞清刚来福建时,也曾吐了好几次。 段冲自小无动于衷。 虞康安教他上战场保家卫国,他反问家在哪里,国在何处? 虞康安教他为将之道和为臣之道,教完以后举了个例子,询问他日后若与天子意见相悖,该当如何。 他说,“说服天子。” 虞康安又问:“若说服不了呢?” 他很认真的想了想,说,“那就干掉天子”。 虞康安起初认为他是童言无忌,后来越来越多的事情告诉他,不是。 虞康安是带兵之人,心知他若不服管教,往后一定是个祸害,便是他虞家的大罪过。 而但凡有一点自信能教好他,虞康安也不想放弃,就比如知道他在麻风岛上的行为,最先想到的也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也许吃过这次苦,他会有所改变。 但这个愿望,在他出手捅死那个官员,且还狰狞一笑时,彻底破碎了。 再想起自己因为不够坚定,私心过重,将自己的结拜兄弟害的生死未卜,他才最终下了狠心,将段冲给放逐去荒岛。 “虞总兵。”楚修宁给他足够的时间,让他去回忆那些他不愿去回想的事情,“我想问你,金鸩当时知不知道你原本的打算?知不知道他孤身去救你儿子,不会得到你任何支援?” “他不知道我的打算,他是个心胸坦荡之人,不懂朝政,也不喜欢算计。”虞康安捏着眉心,有些丧气,“不过我有告诉他,我不会去支援,因为一旦在意人质的死活,被敌人掣肘,我军将会伤亡惨重,他是知道其中凶险的,我没骗他,也相信他的本事,能将我儿子救下来……” 他不再辩解,楚修宁既敢来监军,刚到便将目的和盘托出,一定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 “其实当年死在麻风岛上那些高官,没有一个干净的,甚至还有阉党余孽,死的都不冤枉,你也是知道,才毫不留情的下手。”楚修宁自然已经调查的仔仔细细,“但他们多半出身显赫,这笔账撂在一起,我将证据往刑部一扔……” 虞清头脑纷乱,即刻起身抱拳垂首:“尚书大人……” 楚修宁抬了下手臂,示意她稍安勿躁,看向虞康安:“所以我先前预想中的四省联军剿匪的结果,你不妨慎重考虑一下。” 虞康安垂目沉沉道:“让我去杀金鸩,不可能的。” 楚修宁摇摇头:“金鸩是个人才,你舍得杀,我还舍不得杀。待开海禁之后,沿海的贸易,还需要他的鼎力相助。过几日我自会抽个时间上岛拜访,而我之所以赶在四省将领汇聚之前赶来,正是要与金鸩处理一下公事和私事。” 虞康安难以置信他说起金鸩来这云淡风轻的态度:“那需要我做什么?” “你只需听我的安排,旁的作为一个联军总指挥,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楚修宁摊平了沿海疆域图,垂下视线,落在麻风岛上,“我并不是让虞总兵重新站队,而是让你认清形势,首辅这个位置,很快就会换人,在我的有生之年,大梁唯我楚氏,不会再有任何党争。” 咸鱼 咸鱼 虞康安从楚修宁住处出来后, 步伐依然稳健, 但速度却比来时缓了许多。 知他正在思考, 虞清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的跟着。 两人沿着卵石铺成的窄道, 经校场和点兵台, 一路行至海边。 虞家军驻军在浙福交界处的芽里堡, 临着海。码头港湾里停泊着许多不同大小的战船, 此时刚入夜,正处于换岗,只见几艘巡海船缓缓驶入港湾, 数十兵士交错着上上下下,井然有序。 夜晚的海风温柔似羽,轻轻挠着面庞。倒映着天幕上密密麻麻的星子, 海面宛如撒着碎金。 当年, 京中富贵场中长大的虞清初来乍到,便爱上了这里。碧空如洗, 水似蓝染, 令她知晓天地广阔, 人的渺小, 许多执念,微不足道。 虞康安忽问:“清儿, 爹是不是又让你失望了?” “不。”虞清知道父亲再问些什么, 摇头。 她依然无法谅解父亲放逐大哥的事情, 可从楚尚书口中获知父亲曾做过的努力以后,心里比着先前好受太多。 她的父亲, 并不是拿他们当做打仗的工具。 段冲指责父亲将他仍在荒岛上时,无论他怎么苦求,父亲始终没有转身。虞清此时可以揣测父亲当时的心情,他不是冷血,而是不敢回头,生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心软。 虞清前行一步,与他并肩:“爹,您先前在麻风岛,为何不向大哥解释呢?” “事已至此,解释何用,白送他一个打垮咱们虞家的把柄么?”虞康安身姿笔挺,眺望大海,“身为大梁的军人,虞家的家主,一个我没有自信驾驭、极有可能长成祸害的天才,杀他我不后悔。但身为一个父亲,放弃了自己的儿子,我该死,该被他记恨。” 虞清听到他声音隐隐透着一些哽咽,鼻子亦是一酸,控制住自己的心情,随着他的目光眺望。 沿着这条海线,海之深处,是麻风岛。 岛上有他这一世也放不下的至交和至亲。 虞清默默道:“您也怕金爷知道您当年遗弃大哥,有包含愧对他的因素在内,怕他会自责吧?” 虞康安沉默了会儿,换个话题:“清儿,你认为我该不该接受楚尚书的提议?” “背叛袁党,改站楚党的提议?” “恩。” “说真的,您当年一口气杀了那么多高官,这把柄足以抄家灭族,咱们有选择么?” “其实楚尚书不是用这个把柄要挟我倒戈,他真是告诉我,他准备出手了,要我看清形势。”虞康安的目光随着远处的灯塔闪烁了下,微微叹息,“袁楚两党在朝中争斗了十几年,谁也没能撼动过谁的地位,楚尚书此次出手,必是大动作,无论输赢,大梁文武势力必会重新洗牌。” 虞清点头:“会的。” 虞康安的头很疼:“这些年,袁首辅没少帮着咱们家,也对我多有提拔,倒戈害他,实在是……倒戈之后,若楚尚书败北,咱们在朝中将无立足之地,迟早也逃不过个抄家灭族。” 虞清试图宽慰他:“爹,若楚尚书赢了,咱们虞家从中获利颇丰。” 此“利”非财。 虞康安不否认,转头看她:“但是清儿,待那时他开海禁,放军权给我,也是有条件的,不然他不放心。” “联姻?” “是,他既提了这门婚事,自然有把握压的住你女扮男装混入军营的影响。” 虞清淡然一笑:“爹,我选择从戎的本意是守疆土不遭践踏,护百姓不受欺凌,若楚尚书真有本事令天下太平,将军赋闲,那我嫁人又何妨?”稍稍一顿,又道,“何况嫁的还是我心悦之人,不委屈。” 虞康安微微一叹,在她肩膀轻轻按了下。半响又皱眉问道:“其实长久以来,我始终困惑,身边如此多优秀儿郎,清儿为何独独喜欢楚家那傻小子,除了有个厉害的父亲,一无是处。” 虞清不乐意了:“瞧您说的,我们楚大出身高贵,容貌俊俏,秉性正直,心地纯良,吃苦耐劳……还精通针线缝补,筋骨推拿,酿酒煮茶……最难得的是,将他爹的话当耳旁风,却对我言听计从,为我鞍前马后,这样的男人您再给我找一个去?” * 房间里虞康安走了以后,楚修宁招了招手:“阿琰。” 谢从琰起身的同时,将墙角竖着的军刀拎起来,挂在腰后的皮质刀带上,走去案台边。 楚修宁提笔在宣纸上迅速写了一行字:“秘密去寻找此物,莫要被人发现,尤其是锦衣卫。” 眸色沉似黑釉,谢从琰紧紧盯着纸上的字,每个字都认识,凑在一起却令他恍惚。 他“恩”了一声,不询问用途。 正准备转身出门,楚修宁问道:“阿琰,寇凛身边曾有个亲信,叫做陆千机,精通易容术是吧?” 谢从琰点头:“那人是天影派去寇凛身边的细作,真名王若谦,咱们隔壁王侍郎府的小公子。” 楚修宁又问:“上次红袖招剿匪,他死了没有?” 谢从琰蹙眉:“不清楚,那夜红袖招里死了很多人,因是以火器强攻,尸体多半面目全非,且这些邪教徒没有户籍,无法验明身份。王若谦善于易容,不知他原本模样,更难辨别。不过他有白病,那晚的尸体中没有一具符合。” 瞧见楚修宁微微颔首,他不解,“姐夫为何忽然问起他?” “无事,你去做事吧。” 见楚修宁已将目光投向楚箫,谢从琰不再询问,出门去了。 房间里又只剩下他父子俩,楚箫自角落略显局促不安的走过来:“您长途跋涉定然乏累,好生休息,我先出去了。” 楚修宁将笔挂回笔架上,眼睛一瞬没离开过他:“奇怪,我以为我要挟虞康安,你会数落我这幅政客嘴脸太难看。” 楚箫心中五味杂陈:“爹,您就不能和我好好说话?对谁都和颜悦色,唯独不给我好脸色看,许久不见,您都一点也不想念我的吗?” 楚修宁鲜少见他这副委屈又可怜巴巴的模样,微微笑了笑:“行了,你同样刚下船,也先去休息吧。” 言罢,起身往卧房里走。 “爹。”楚箫站着没动,喊了一声。 楚修宁正要绕过屏风,驻足回头。 楚箫犹犹豫豫:“您……对于我和妹妹,真的不疑心?” “你疑心么?”楚修宁站定问他。 “我没有,但妹妹之前疑心过。”楚箫轻轻咳嗽一声,实话实说,“她整日里胡思乱想,难受好一阵子,还为此和妹夫生了几日闷气……” 楚修宁不动声色的听着。 说完后,楚箫忐忑不安的看他一眼,再问一遍:“爹,您老实告诉我,您曾疑心过么?” “我知道有这么个事情以后,有些恐慌,也有些难过。” 与先前和虞康安聊天时所表现出的睿智从容截然不同,此时的楚修宁卸下所有防备与伪装,双眼清澈,眉宇间却透着些薄薄的疲惫,“我时时忧心你们兄妹俩会受人蛊惑,将这无稽之谈听进心里去,令你们恐慌难过……是以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时时猜度着你们的恐慌,猜度着你们的难过,以至于自己也陷入了你们的恐慌与难过之中。” 楚箫嘴唇微颤,想说话,却又无言,慢慢红了眼眶。 * 两日后,傍晚,麻风岛。 江天屿以寇凛的血养好蛊之后,在他不以内力抵抗的情况下,种入他的身体里。 再按照约定将楚谣脑子里的蛊引了出来。 怕楚谣害怕,原本寇凛打算再次将她迷晕,但她坚决不同意,遂作罢。 “好了。”江天屿从她手臂被割出的血口子里,引出一条以肉眼几乎看不出形状的小虫子。 养一蛊种一人,此蛊已无用处,被他两指捏死。 “你确定她没事了?”寇凛凝眸仔细打量着楚谣的神色,只恨自己学了那么多本事,为何独独不曾涉猎医术。 “我原本就不是针对他。”稍后将要出海,江天屿穿一袭紧身黑衣,越发衬得面红唇白,似傅粉涂脂,“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伤害她。” 寇凛瞥他一眼:“足见你有多无耻,梦中情人的女儿都舍得下手。” 江天屿的眉头紧紧一皱:“世俗!在尔等眼中,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就只剩下男女关系!” 寇凛好笑道:“的确不只是男女关系,可是,能让一个男人为了一个与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耗尽心力去专研虚无缥缈的起死回生之术,若非男女关系,还能是哪种关系?” 楚谣坐在床边,眼珠子在眼眶子里骨碌转着,惊疑不定。 “实话告诉你们,我所专研的并非起死回生之术。”江天屿施施然站起身,递给寇凛一个眼神,告诉他该走了,“起死回生只能寄托于我根本不信的玄门,在医道上,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我不会白费力气。” 寇凛微微怔:“那你……” 江天屿冷笑:“她根本没死透,十天内你再不将她给我,她才真是死透了。” “三个御医都确定我母亲是真的去世了。”楚谣当时虽然年纪小,却也懂了事儿,“心衰之症,是不治之症。” 江天屿道:“不错,心衰之症以目前的医术来看,的确是不治之症,我当年想了很多办法都束手无策。于是给她种下三条极罕见的冰蚕蛊,在她快咽气时,将她的血液内脏冻住了,令她达到静止状态。” 瞧着两人满脸茫然,他尝试描绘,“类似蛇、龟之类的物种,在冬日寒冷时进入冬眠一样,待暖和时,就会慢慢苏醒。” 寇凛给他一个“你也太能扯”的表情:“若真如此,为何十几年了我丈母娘还没醒过来?” 江天屿沉眸:“她醒来没用,她原本就剩下最后一口气儿,解蛊瞬间依然会死,因为她的心衰之症仍在,那颗心脏不能用了,必须换一颗健康的。” 寇凛恍惚着明白了,诧异道:“所以,你不是专研起死回生,而是换心?” 见江天屿点头,楚谣难以说服自己相信他的话,讷讷道:“你真是个疯子。” “自古有大才者皆是疯子。”江天屿当做是对自己的夸赞,神采奕奕,“古时曹孟德患有头风,华神医提议给他开颅,却遭斩杀。你们目光短浅,且隔行如隔山,不怪你们。我一直坚信,工具的部件可以更换,人的五脏一定也可以,只不过需要极熟练和高明的手法罢了。” 自他溢出的高亢情绪中,楚谣感受到一股近乎疯魔的狂热,令她心目皆骇然:“你、你都以活人实验?” 江天屿冷哼一声,反问道:“拿死人如何实验?” 楚谣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为何非得抓二月生的美人儿?做换心实验,只要两个活人不就行了么?” 寇凛低头沉吟片刻,微提唇角:“江护法,你那红杏出墙的妻子,生辰是在二月间吧?” 江天屿瞬间面黑如墨,警告着瞪了寇凛一眼。 他未承认,但也未出言否认,看来被寇凛猜中了。 这份报复心态太过变态,令楚谣毛骨悚然,汗毛直竖:“那你成功了没?” “没有。”江天屿几乎要开在头顶上的狂热之花渐渐枯萎,熠熠生辉的目光也慢慢黯淡,“这十几年里,我更换了六七百次,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六七百次? 一次至少两人,得活活剜了多少人的心?! 刚被解蛊的楚谣几欲晕厥,万幸靠床站着的寇凛及时揽住了她的肩。 楚谣抑住情绪,问道:“那么数百次下来,可有进展?” 江天屿不回答,看他颓丧的表情,应是毫无进展。 “那我娘和彻底死了有区别吗?”楚谣倏然抬臂,严厉的指向他,愤怒自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不,你根本也不在意我娘能不能活过来,什么救命之恩,什么视如亲妹,统统都是借口!你无非是打着救我娘的旗号,压制你原本身为一名济世为怀的大夫,内心残存的那么一些良知,令你可以没有心理障碍、毫无顾忌的去剜那些无辜者的心脏!” “你胡说八道!”江天屿被她激怒,两指夹着一根泛着泠泠含光的银针,似电般朝她喉咙扎去。 针尖距离楚谣的喉咙尚远,便被寇凛抓住了手腕,银针停在半空,难以再近半步。 “你是找死么?”寇凛看向他的眼神透着冷酷,语气泛出的寒意,比银针的寒芒更冷三分。 他并未用力,但五指俱剜在江天屿手腕经脉上。 看着江天屿疼出了汗,他才松手。 寇凛已经中了蛊,江天屿虽答应了他不再楚谣面前提起此事,但此时恼怒着想要催动他体内的蛊虫。 又忍住了,蛊虫才刚种下,尚未完全融合,以寇凛的武功,即使催动了对他也造不成太大影响。 江天屿咬了咬牙,拂袖而去:“寇指挥使,咱们该走了!” 他去到外间,楚谣依然顺不下心头的怒气,胸口起伏剧烈,喘症似要发作。 寇凛疾步走去窗边推开窗子,又倒了水来给她喝。 脸色蜡白,楚谣抓住寇凛的袖子,将他拽坐在自己身边,连喘几口气之后,目光锐利:“你不肯告诉我,我猜不出你们稍后会如何交易,但你绝不能将我娘的尸身交给他,哪怕毁了也不能给他,答应我!” “我明白。”寇凛揽她入怀,示意她放宽心,“我早有计划,稍后便将天影在沿海的势力连根拔起。” “此人实在可恨!”怒恨之后,楚谣鼻翼一皱,眼泪滚落,“我外公……谢埕他更可恨!” 起初知道做了那么多恶事的天影影主是外公,她惊讶,但并未有太深的感触,如今一颗心揉碎了的疼,“将娘从坟墓里盗走利用已是冷血,为了笼络住江天屿效力天影,明知他是拿着娘当幌子,也由着他。这么些年了,娘流落在外,死而不安也就罢了,还被这歹毒之徒拿来当做良心的挡箭牌。娘是虔诚信佛的,被迫背上这么多人命债,九泉之下如何能够心安?” 越想心中越是难受,她伏在寇凛肩窝里越哭越收不住,上气不接下气。 覆手在她后背顺气,感受着脖颈的湿漉,寇凛心下刺痛,眸光深邃,立誓一般:“放心,不惜任何代价,我定让这些人死无葬身之地。” 原本他也只觉得他们该死,与那些查案子时被他揪出来的凶手一样罪无可恕。 而今真切感受到他们的可恨,岳母对他来说也不再只是一个符号,是他该去尽的一份孝道。 …… 中蛊解蛊的缘故,楚谣身子骨虚弱至极,哭一场几乎耗尽了力气,寇凛陪伴着她入睡,掖好被角,离开房间。 江天屿在外已经等待许久,两人一起下山出岛。 金鸩答应不插手,于是麻风岛众守卫对两人视若无睹。 两人乘着一艘小船往西南方走,没多远的海域上,停泊着一艘中型海船。 船上都是江天屿的人,天影邪教成员。 天影在东南沿海几省的据点并不是麻风岛,毕竟麻风岛管理严格,出来进去十分不易。 寇凛随着江天屿登船之后,留意船上众人,与他们约定的差不多,约莫五十个左右。 稍后来接他的锦衣卫船,差不多也是这个人数。 这些邪教成员高矮胖瘦更是出奇的一致,以黑面巾蒙着脸,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夜行衣,寇凛分辨不太清楚。 唯独有三人与别不同。 其中一男一女穿着白衣,面部戴着制式相同的金属面具。 仅剩下的一个男人则大方露着脸,乃是江天屿的三弟子岳藤。 寇凛从气息感知,船上武功最差就是江天屿。 最高的,则是始终默不作声,却寸步不离守着江天屿的面具男女。 …… 海船行驶了一整夜,第二日清晨时分时,江天屿吩咐停船,对寇凛道:“寇指挥使,你可以发信号了。” 根据他与寇凛的约定,交易的地点他来选。 海上没有建筑,难以定位,只能说个大致位置,譬如在某岛与某岛之间这种话。寇凛派人去虞家营地送信给段小江,昨夜段小江应也率船出发,来到了这片海域。 寇凛得释放一个锦衣卫密令信号,让他们寻着信号找来。 * 他放信号时,段小江几人正在货舱里围着那口棺材大眼瞪小眼。 寇凛与江天屿的约定是这样的:收到寇凛的定位信号之后,段小江他们便将船行驶过去,与江天屿的船保持在一定距离时,停下来。 这个距离,以施展轻功无法实现两船间的跨越为准。 通俗点说,就是无论哪一方的人,都不能从自己的船跳去对方船上。 两边同样高手如云,加上有段小江这样以轻功为生的盗门中人,所以这个距离极远,基本两船人站在了望台上拿着西洋镜子才能看到对方。 等停稳之后,江天屿的三弟子岳藤就会乘小船过来验“货”——验一验楚夫人的尸身是否真在船上。 验完之后,岳藤登上了望台,朝着对面了望台上拿着西洋镜子观望的江天屿遥遥比划一个手势。 江天屿就会帮寇凛解蛊。 解蛊之后,寇凛也登了望台朝段小江打一个特定的手势。 天影与锦衣卫两方同时以小船放人。 不用担心寇凛与岳藤狭路相逢会出手抢夺,因为寇凛畏水,且江天屿特意找了一处浪急之地。 寇凛在小船上不敢轻举妄动。 当然,寇凛不会坐以待毙,他的计划是这样的:等岳藤上船验过“货”,对江天屿打过手势,就将岳藤骗去舱里,杀了他,由陆千机易容假扮。 原本寇凛并不想将他岳母的尸身拿来利用,但陆千机的缩骨功和易容术再怎样厉害,也无法假扮一具没有心跳不会呼吸的尸体。 只能假扮成岳藤。 交换完了之后,陆千机上去江天屿的船,随船而行,揪出天影在东南海域上的据点。 计划有些凶险,毕竟江天屿医术高超,不确定他能否看穿陆千机的伪装。 但陆千机有自信一试,即使失败也有把握全身而退。 所以计划在实行上没有漏洞。 可是…… 当他们行船一夜,来到约定的海域附近,等待他们家大人的信号时,段小江嗅出棺材朝外一阵阵透出臭味儿,实在忍不住提前拔钉开棺——寇凛吩咐过,尸身见光与空气都不易保存,合盖后莫要轻易开启。 岂料这一开启不打紧,陆千机、段小江和小河罕见的齐齐目露痴呆。 几天前,他们放进棺材里的明明是一具尸体,如今却成了一条……咸鱼。 一条特别大的咸鱼,与楚夫人的重量差不了太多,所以抬上船时没有察觉到变化。 鱼腹中塞了不少香料,暂时压住了咸鱼的腥臭。 最令人看不懂的是,鱼嘴上插了柄短剑。 “怎么回事?”陆千机看向段小江,自己这两日都在外召集自己隐藏于沿海的手下,并不在营地守尸。 “怎么回事?”段小江看向小河,自己这两日也在忙着召集人手,守尸守的断断续续。 小河冷汗淋漓:“我始终瞪大眼睛守着的啊,除了三急从未离开过半步,离开后也喊阿松阿柏他们继续守着。我这就去问他们……” “别问了,你问也问不出,若发现异常,他俩肯定会报。”陆千机皱起眉,“看来……” 小河吓的跳起:“看来这女人是条咸鱼精!” 段小江差点儿吐血,劈头骂道:“看来是动手之人的武功超过咱们太多,咱们无法发觉!咸鱼精?亏你想得出来!早让你别看太多志怪话本,你非不听!” 小河搔着后脑勺讪讪蹲下。 阿松蹬蹬瞪从甲板跑下底舱:“小江,大人的信号来了!” 段小江捂脸:“现在怎么办啊千机?” 陆千机看着棺材里的咸鱼一样惆怅:“能怎么办啊,先过去吧。” * 江天屿的船上。 寇凛朝半空释放完信号之后,立刻回到舱里去。 船虽已不再行驶,但海浪颇大,船身颠簸着一直被海浪推着走。 摇摇晃晃,寇凛双腿发软,不敢在甲板上多待。 江天屿淡定的坐在舱内,笑道:“果然,但凡是人,总是有弱点的。” 神色瞧不出异样,寇凛坐去他对面:“人不只有弱点,还有阴暗。本官的夫人常说人有千面,但总归是一半峥嵘,一半狰狞,是善是恶,只看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江天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身后持酒壶的面具女人立刻斟上。 寇凛打量他:“天影最喜欢盯上那些有才华,有本事,或时运不济,或遭逢苦难,游走在正邪边沿之人。” “我们也盯上过寇指挥使。”江天屿指指他。 “本官知道,在本官从大理寺逃狱出来,告御状翻身之后,你们靠近我,协助我铲除阉党,本官才知道有这么个组织存在。”寇凛点头。 “可我们放弃了。”江天屿呛了酒,咳嗽几声,再道,“经过分析,你这人太过自我,无法驾驭。” “本官且当这是夸赞。”寇凛微微眯眼,道,“江护法这么下血本的想要回本官岳母的尸身,可见你这人良知尚未全然失去,没了本官岳母这个借口,你内心甚是惶恐。” “呯!”江天屿冷着脸将手中玉杯砸在桌面上。 寇凛淡淡一笑,抱着手臂不再说话。 约莫过去两个时辰,岳藤才从了望台上下来:“师父,看到锦衣卫的船了,那个段小江站在了望台上,我已示意他们停船。” “放下小船,你过去吧。”江天屿紧张起来,“查仔细点,留心他们耍手段。” “是的,师父。”岳藤也有些紧张。 江天屿安慰他:“放心,他们的老大在咱们手上,不敢拿你怎么样。” 岳藤又应了声是,出舱去了。 刚走不久,一个蒙面人来报:“江护法,对面也派了个锦衣卫乘小船过来了。” 江天屿立刻质问:“寇指挥使,咱们的约定里没有这一条。” 寇凛也没安排这一条,明白估摸着是计划出了什么意外,镇定道:“也是来验验货吧,怕本官已经被你给杀了。” 见江天屿依然如临大敌,他不屑,“就一个锦衣卫,你们一船五十多个高手怕什么?等他来了,本官让他回去不就得了。” 江天屿的神色这才慢慢缓和下来,拿着西洋镜子准备去了望台上等着岳藤的手势,吩咐那一男一女:“看好他。” 两人抱拳:“是!” 一刻钟后,那个锦衣卫在密切监视下登上了船,进入舱内,向寇凛行礼:“大人!” 是寇凛身边的暗卫阿松,但抬头的一刹,却给寇凛使了个眼色。 寇凛明白过来,是陆千机。 同时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计划中陆千机稍后要假扮岳藤的。岳藤这会儿应该已经登上了锦衣卫的船。 陆千机此时来见自己,说明原计划肯定是行不通了。 “你们俩出去,去舱门口守着。”寇凛对那一男一女道。 两人不动。 寇凛冷冷道:“你们不知道我怕水?担心我跳海?不出去就交易取消。” 那两人互视一眼,出去舱门口继续守着。 寇凛从椅子上起身,声音压的极低:“计划出了什么茬子?” “不是计划,是交易无法完成了。”陆千机揉揉太阳穴,“棺材里的逝者不见了。” “不见了?”寇凛一无法理解。 “成了一条咸鱼。”陆千机描述了一遍那条咸鱼。 寇凛微愣,旋即唇线紧紧一绷,问道:“千机,你们去了虞家营地,应该已经知道四省联军剿匪,我岳父请旨监军之事了吧?” 陆千机道:“我正要告诉你,楚尚书几日前就到了,谢从琰护送他私自走的海路,与我们同一天到的虞家军驻地芽里堡。” 从麻风岛到芽里堡行船得三日,时间不够,没能及时通知寇凛。 寇凛的脸色越发阴沉:“我岳父没有召见你们?见你们抬着棺材也不过问?” 陆千机摇头:“楚尚书平素里爱讲规矩,咱们锦衣卫办事,他自然不会过问。” 寇凛目光幽深:“看来墓被盗了这事儿,他果然已经知道了。” 陆千机心中存疑:“寇凛,我瞧着那位逝者的模样,与阿谣略有相似之处,该不会是……” 寇凛点头:“正是我岳母。” 尽管已有这个猜测,陆千机依然难掩惊讶:“难道、莫非是楚尚书做的?” 寇凛冷笑:“除了那只老狐狸,谁会偷走了尸体之后,还放条咸鱼进去讥讽我?” “讥讽你?”陆千机懵怔,恍然,“讥讽你是条游不了水的死咸鱼?” 寇凛瞪着他:“大首领,我知道你聪明,但有必要说出来吗?” 陆千机讪讪,又问:“那他插把短剑在鱼嘴上是什么意思?骂你是个贱人?为何要插在鱼嘴上?” 寇凛拳头一攥,恼火道:“肯定是我大舅子!那个蠢货把我之前偷笑他的事儿告诉他了!” “你偷笑楚尚书?” 对,偷笑他被带了绿帽子!心中虽然气愤,寇凛终究是没说出来,毕竟关于偷笑这事儿,他已被楚谣狠狠教训过了,也深刻认识到了错误。 陆千机见他不肯说,也不再问,只道:“那现在怎么办?莫说计划泡汤,岳藤应已上船了,咱们没有‘货’给他验,小江拖不了他多久,你体内还种着蛊……” 一团糟,从没见过老丈人这么坑女婿的,真心是往死里坑。 陆千机焦急中,忽又想通了:“应该无妨,楚尚书知轻重,敢这么坑咱们锦衣卫,肯定会有后招。” 寇凛铁青着脸:“可他一定会等我颜面尽失之后才肯出手。” 陆千机拍拍他的肩膀:“没办法,咱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寇凛顿觉呼吸不畅,心口憋闷。 怪不得他丈母娘死于心衰,谁和那老狐狸一起过日子谁都会心衰。 寇凛甚至都能在脑海里,勾勒出那老狐狸将剑插进咸鱼里时的画面,看到他嘴角勾起一抹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奸诈无比的笑容——“让你猖狂让你浪,如今在海上,你瞧你这短命的贱人,像不像一条被腌过的咸鱼?接着狂啊,继续浪啊……” 呵,行,等着看我这次怎么打你这老狐狸的脸。 交情 交情 时间紧迫, 将心头的恼火都咽入腹内, 寇凛微微垂首, 紧皱眉头, 摩挲指腹, 绞尽脑汁的想法子, 势要扭转眼下的局面。 无论怎么看, 这都是一个死局。 但随机应变,一贯是他的强项,越是将他逼入死胡同里, 他脑筋转的反而越快。 他从前喜欢亡命,正是认为这种方式可以激发潜能。 就比如现在,脑子一团乱麻之下, 眼风瞥一眼陆千机, 已有一条连贯的线在脑海里生成。 此时舱内无人,让陆千机假扮成谢从琰, 出手攻击自己。 江天屿是天影元老, 必定知悉谢从琰真正的身份, 也知楚狐狸来监军之事。 “谢从琰”的出现并不突兀, 且还已与天影站在同一边。 “谢从琰”杀自己是为私仇,然而交易尚未完成, 江天屿定会阻止, 却也不敢伤他。 唯有先放自己离开, 交易暂停或是改日再约。 陆千机依然可以跟着他回老巢去。 江天屿没怎么和谢从琰打过交道,不易分辨, 而陆千机却对谢从琰比较熟,比假扮岳藤更简单。 届时抄了他们的老巢,抓光他的徒弟,江天屿还能不为自己解蛊? 即使不解也无妨,南疆会玩儿蛊的不只他一人,陆千机卧底在天影,早些年就已经请了不少蛊师前往京城。 自己无非多遭点罪罢了。 这的确是一条路,可惜行不通。 陆千机不是自己的手下,他乃亲军暗卫大首领,是多疑帝王身边的探子头目。 这样做等同暴露了谢从琰是淮王遗孤的身份,寇凛不确定陆千机会不会去向圣上告密,不敢让他知悉内情。 思及此,寇凛心中不由苦闷。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将此事密告圣上本也是他的职责。 “我知道了。”一旁同样沉思的陆千机忽然开口。 “说。”寇凛眼睛骤然明亮,果真是一人计短,两人计长。 陆千机恍然大悟似的笑道:“原来楚尚书将短剑插在鱼嘴上,意指你嘴贱啊。” “你是认真的吗?”寇凛顾不上生气,嘴角微抽,“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 “那不然还要想什么?”陆千机哂笑,“我知你法子多,但我觉得你还是安静当条咸鱼,别再跳了,等着楚尚书的后招就行。那是你岳父,你喊爹的人,丢个脸,服个软,无妨。” “无妨?”寇凛愤愤然剜他一眼,“你是站直说话不腰疼,那老狐狸若是你岳父,如此坑害于你,你怕是比我跳的更高。” 陆千机耸耸肩,挑了挑眉:“我若是楚尚书的女婿,他岂会送咸鱼给我?毕竟我从前于公事不曾招惹过他,以我的性格,私下里也定会孝敬礼让着他,他为何要为难我?说到底,还是你为人处世有问题,人憎狗厌不是没原因的。” 寇凛黑着脸道:“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那会儿哪里知道我会做他女婿?” 陆千机笑道:“千金难买早知道,就是这么个道理,所以这次就息事宁人吧,冤冤相报何时了。” 寇凛赌气一般:“那就不了。” 陆千机拢着眉叹息:“你也不想想,你一个入赘的女婿,整天和岳父斗个没完没了,考虑过阿谣的心情没有?夹在中间,她有多难做人?” 话说到了点子上,寇凛陷入了沉默。 陆千机偷眼打量他垂下的眼角,再劝道:“以我之见,不如趁此机会,让楚尚书将心里这口气给出了,往后大家的日子都好过。” 寇凛微蹙着眉,的确在认真思考。 陆千机又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劝他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最终,寇凛一咬牙决定为了楚谣忍下来:“此次便罢了,往后若再干涉我锦衣卫的内务,我绝不会让步。” “是是是,往后楚尚书再如此。即使你能忍,我也忍不下去。”陆千机说着话直想擦汗。 他也是无语极了,一边天影,一边锦衣卫,两方对垒,一触即发的恶劣局势下,他竟在这里苦口婆心的帮人调解家庭矛盾? 寇凛既以决定,便淡然处之:“你赶紧走。” 陆千机摇头:“我还是留在这陪你吧,稍后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儿,你还中着蛊。” 寇凛道:“我是江天屿的筹码,他不会拿我怎么样。你回去与小江商量着行事,我也能放心。” 陆千机沉吟片刻,点头:“那你自己保重。” * 这厢锦衣卫的船上。 岳藤自登了船,始终站在甲板上,几个锦衣卫堵住舱门,说是要等确定过寇凛的安全,才肯带他验“货”。 待陆千机回来后,岳藤瞥着锦衣卫:“如何?现在可以去看楚夫人了吧?” 陆千机拂去袖子上的水渍,没搭理他,走进舱里和段小江说了这事儿。 段小江眼皮儿霍霍直跳:“楚尚书也真是,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给大人找难堪……那现在怎么办?” 陆千机朝甲板看一眼:“大人会告诉江天屿,楚夫人的尸身被楚尚书给掉了包。至于这个岳藤,先逼迫一下,若逼迫不了,就扣留当个人质。” “恩。”段小江立刻让人将岳藤请进舱里来,不能在外面动手,虽有层层叠叠的船帆遮蔽,也不确定江天屿在对面拿着西洋镜子是否可以看到。 舱门外守着的锦衣卫分开两列,从中间让出一条路。 岳藤刚走进去,锦衣卫便再次堵住了门口。 而岳藤前脚踏入门槛,一柄绣春刀架在他脖子上,锋刃擦着脖颈而过,旋即见了血。 岳藤眼睛一瞪,不敢乱动:“你们想干什么?!” 持刀的小河蒙着脸,一双眼睛杀气腾腾:“吼什么!去上了望台给你师父比个手势,不然老子剁碎了你!” 岳藤打了个激灵:“你们若杀我,你们家大人也会死!” 段小江抱着手臂冷笑:“我家大人若是死了,你师父找谁要他的实验品去?在你师父心里,你重要还是实验品重要,你心里没数?” “看你们的样子,‘货’根本也没带来。”岳藤岂是省油的灯,不然江天屿也不会派他来:“我若打了假手势,回去怕是没命。不听你们的,活命的机会反而更大。” 段小江他们也没再威胁,原本就知道没什么用处,例行试一试罢了。 正准备将岳藤绑起来时,守在船尾的锦衣卫走进来与段小江耳语。 段小江一怔,嘱咐小河看好岳藤,又对陆千机耳语:“谢从琰来了。” 说完匆匆去往船尾甲板。 船舷前,接过手下递来的西洋镜子,果然远远瞧见一艘海船,穿一袭利落黑衣的谢从琰和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比肩站在甲板上。 两艘小船在兵士的操控下,正朝自己的方向驶来。 一艘小船驶至两艘大船中间左右时停下,另一艘则继续靠近。 段小江明白谢从琰的意图了,是准备施展轻功飞过来,这两艘小船作为中途落脚借力之用。 锦衣卫和江天屿的船,是船头与船头对脸。遥遥相望,江天屿站在了望台,拿着西洋镜子也就只能看到锦衣卫的船头。 谢从琰从锦衣卫后方过来,船停的又远,江天屿是看不到的。 段小江朝谢从琰比划一个“没问题”的手势,让持火枪和弩箭的锦衣卫全部后退。 少顷,两道身影在半空划了道抛物线,落在他面前,正是谢从琰和那精神矍铄的老者。 段小江抱拳行礼:“谢将军。” 却对他身畔的老者更好奇,凭他轻功越海之后,气息依旧绵长,可知是位深谙内家功夫的武者。 谢从琰不废话:“那个验尸的人在何处?” 段小江不多问,领路:“谢将军请。” 谢从琰朝身畔老者让了让:“徐前辈,请。” 姓徐的老者也不客气,先行一步。 进入到舱内,岳藤已被锁了起来,嘴巴也被塞住。 老者二话不说,走上前去,拔掉他嘴巴里的布团,捏住他的下颚,迫使他张开嘴,强灌入一瓶无色无味的药水。 不一会儿,谢从琰简单两个字:“松绑。” 小河对他这幅指挥者的气势十分反感,本不想动,瞧见段小江使眼色,才翻着白眼解开岳藤的禁锢。 “你们给我喝了什么!” 身为巫医,自从药水下腹岳藤便开始运气感知,却什么感受也没有。他认为,自己是被灌了一瓶略咸的海水,锦衣卫是想故布疑阵来要挟他去向师父打手势。 却见姓徐的老者忽地一抖长袖,一个土黄色的铜铃从袖下滑出。老者拿着那铃铛,猛地在他双眼前用力一摇。 “铛”,铃铛虽小,因材质之故,声音闷重,余音极长。 岳藤仿若跌入海中,眼耳口鼻被灌入大量海水,冲击的他晕晕乎乎。 老者慢慢道:“你叫什么名字?” 岳藤恍恍惚惚:“岳、藤。” 段小江观察岳藤神情的变化,分明是被操控了心神。 他深吸气,这是天竺国邪术,和先前在金竹城时,掳走楚谣和孟筠筠的贼人使用的邪术异曲同工,但明显这位老者的更厉害。 那贼人只能让人失去意识。 此人却可以操控意识。 段小江明白楚夫人的尸身是怎么丢的了,他们在芽里堡待着,关于吃喝没有太强的戒备心,怕是被这老者下了药水而不自知,不但尸身变咸鱼,顺便连寇凛的全盘计划也被问了出来。 不过这药水肯定不容易调配,施展天竺邪术消耗也极大,只见老者提着铃铛的手微微颤抖着,原本红光满面,现在额头皱出枯树皮般的褶子。 是楚尚书特意请来的? 时间来不及。 所以楚尚书此番南下监军,除了有谢从琰贴身保护,还请了不少能人异士。 然而类似这位老者,怕是花钱也未必请的动。 楚尚书怕是动用了楚氏门阀的隐藏势力。 “去,登上了望台,对你师父打手势,然后立刻下来。” “是。” 神情木讷的岳藤真就听话的转身,在众锦衣卫的瞠目结舌下走了出去,登上了望台,打手势,随后下来。 刚回舱里来,谢从琰抽出后腰陌刀,手起刀落,砍掉他的脑袋。 人头飞出,血喷如柱。比起邪术,在场的锦衣卫见到砍头的场景面不改色,一个比一个镇定。 谢从琰从袖袋内抽出一条干净帕子,擦干净血渍,将刀归鞘。 段小江看一眼那颗人头:“谢将军,咱们还需要他来送那副空棺材过去,不然江天屿不放人。” 徐姓老者摇摇头:“老朽操控不了他如此之久。” 谢从琰扫一眼锦衣卫众人:“你们原本不就准备杀了他,派个懂易容术的上?” 段小江哑巴了下,附耳小河。 小河将岳藤的身体扛起来,又弯腰抓着头发,提起人头,下去底舱,给陆千机作参考。 稍后,易容成岳藤的陆千机从底舱上来,和小河一起抬着棺材。 谢从琰盯着他,目光沉沉,但并未询问,只吩咐道:“你船划慢一些,等寇凛安全之后,你弃小船入水离开就是,做得到吧?” 陆千机恩了一声:“没问题。” * 离得远,了望台上的江天屿通过眼前的西洋镜子,能分辨是自己的徒弟,能分辨是约定好的手势,却注意不到他神情木讷。 确定之后,江天屿将镜子交给手下,下了望台回到舱中:“寇指挥使,我为你解蛊。” 寇凛正准备与他言明交易出了茬子,结果却出乎预料,令他颇感意外。 莫非那老狐狸又将尸身送回去了? 绝无可能。 寇凛心中百转千回,面上不动声色。 等江天屿给他解了蛊虫之后,他也登上了望台,对着锦衣卫船比了个手势。 这一步算是完成了。 等远远窥探着锦衣卫将棺材抬上小船,“岳藤”也上船之后,江天屿才命手下放艘小船下去:“寇指挥使,请。” 寇凛手扶船舷,正要翻身下去时,江天屿又道:“寇指挥使,我原本是想杀你,一是影主吩咐,一为我那两个徒儿报仇,不过同你这一交手,我深知我不是你的对手,所以我已经放弃,往后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寇凛含笑指指他:“聪明人。” 江天屿抬头望天:“所以希望咱们这交易的最后一步,不要再出什么问题,海上风雨变幻莫测,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只要你不乱来,我就不会乱来。”寇凛也发现天气变化极快,半个时辰前尚且晴空万里,而今已是阴云密布,给原本蔚蓝的海洋铺上一层厚重的阴霾。 “希望如此。”江天屿笑笑道,“我昨日给尊夫人解蛊之时,发现她体内有异。” 寇凛眉头微皱:“什么意思?” 江天屿轻勾唇角:“尽管脉象上尚未显露,但我的蛊告诉我,尊夫人的确是有喜了。寇指挥使即将为人父,定希望平安无恙的回去吧?没必要为了惩处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之人,冒生命危险,你说是不是?” 呼吸猛地一滞,寇凛知晓或许是他故意扰乱自己心神,语气阴鸷道:“内子若真有孕,你的蛊……” “放心。”江天屿摩挲腰间的白瓷蛊盅,“蛊虫侵入的是大脑,对她腹中的生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最好如此。”寇凛漆黑眼眸中泛着寒光,手掌在船舷一拍,翻身跃下,矫健又飘然的落在小船上。 拿起桨,朝着锦衣卫的船划去。 心里想着江天屿的话,脑海里尽是楚谣,竟将畏水带来的惊慌给压了下去。 一个大浪险些打翻了船,他也不慌不忙的以内力稳住。 与身后天影的海船渐行渐远,慢慢的,一艘摆着棺材的小船进入视野。 通过仔细观察,寇凛确定棺材前坐着摇桨的人是陆千机,海中央就他两人,直接高声喊道:“怎么回事?” 陆千机也朝他大喊:“谢丛琰来了,带着一位天竺邪术高手……” 寇凛听后黑了脸:“你稍后早些跳海,小心被他们抓住,火枪与箭矢虽入不了水,但那戴面具的一男一女,武功在你之上。” 陆千机莞尔:“放心,我可不是咸鱼,水性好的很。” 寇凛瞟他一眼:“听曹山说,江天屿养了两条两丈长的怪鱼,那两条怪鱼被种了蛊,指哪打哪,攻击力极强。江天屿轻易不拿来用,但此番遇着生死存亡,他应是一路带过来的,估摸着就在不远处的海域里。” 是以寇凛扬长避短,想让陆千机先去一探究竟,查出他落脚之地,根本没想过在海上与他直接起冲突。 陆千机盘着腿坐的似个入定的僧人:“放心,大不了我易容成那种怪鱼,让它们将我当做同类。” 寇凛一愣:“你还可以缩骨易容成动物?” 这么厉害的? “当然不可以。”陆千机诧异的看着他,“你蛊真的解了吗,还是彻底钻脑子里去了?我开玩笑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你竟然看不出来?” 寇凛刚从江天屿那里得知了一个足以撼动他心境的消息,哪里有心情与陆千机开玩笑,嘱咐道:“那你小心,我先回船上等你。” 陆千机一逃回来,他们就开船回逃,背后还有谢从琰的一船虞家精兵,江天屿是不敢追过来的。 “恩。” 彼此迎面接近,由于海浪的缘故,横向间却相隔甚远,擦肩而过。 寇凛心中隐隐不安,感觉此事怕是没那么容易了结。 段小江手持西洋镜子,始终站在船头注视着寇凛,见他进入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后,纵身一跃,踏水而去,脚尖接连在水面轻点,身体似云朵轻盈,最终轻松闲适的落在寇凛的小船船头。 脚尖与木板接触时,又宛如树叶落地,船身不见半分晃动。 徐姓老者目光大亮,抚掌赞叹:“世间竟有这般精妙轻功!” 包括小河在内,船上一众锦衣卫面露得意。 心中都明白,段小江这是使出了真本事,想为锦衣卫扳回一局。 这邪术老怪因将锦衣卫戏耍了一番,嘴上不动,吊起的眼角尽显鄙夷。 “大人,属下来吧。” “恩。”寇凛让了位置给段小江,扭头去看陆千机,已经没有影子了。 上了岸,一众锦衣卫纷纷行礼:“大人!” 寇凛脱了被打湿的外袍,接过小河递过来的干净衣裳,一边穿着,一边一言不发着往舱里走。 蛊种进身体里时没有感觉,拔掉后反而感觉到了痛苦,是以他脸色乌青,眼白浑浊,精神瞧着也有些萎靡。 衣裳穿好后,坐在舱里的椅子上,小江拿了条干巾子帮他擦拭头发。 “楚尚书和谢将军此番未免过分了吧!咱们说好关起门是亲戚,怎么闹都无妨,可现在我们锦衣卫办案,你们明目张胆的插手,觉得合适吗?”寇凛调整内息,语带淡怒,冷冷看向站在对面窗下的谢从琰,见他衣饰利落,腰后横着惯用的军陌刀,左腰侧边挂着两柄长短剑,做好了干架的准备。 “谁稀罕插手你们锦衣卫办案?但楚尚书的夫人、我的姐姐,岂能由着你们随意利用?你还有理了?”谢从琰回瞥他一眼,原本想要骂他,说是千里迢迢带楚谣来治腿,腿没见治好,竟让她遭人下了蛊。 眼下瞧见寇凛这幅憔悴的模样,知他此番遭了大罪,讥讽的话不曾出口。 “这只是无奈之举。”寇凛浑身发冷,重重咳嗽了两声,声音闷沉,“那也是本官的岳母,待找到江天屿的据点之后,自会完好无损的带回来。可你们这一插手,计划全部泡汤。” 谢从琰不以为意:“树倒猢狲散,船上这五十来个人,应已是教内精英,灭掉他们即可。” 眉头紧紧一皱,寇凛:“你们派了人堵截江天屿的船?” 海上四通八达,哪有那么容易堵截。 谢从琰道:“将我姐姐的尸身盗走,藏了这么多年,江天屿必定要杀!而此时他们的船下,早已潜行着一队百人精兵。” “虞家军的人?”寇凛心想连虞清都无法在水下连续闭气,虞家难道养了一队精修东瀛忍术的兵? 百人? 东瀛忍术是那么容易修炼的? 这最起码得是出动了一整个忍者门派吧? 虞家若真有这样一队精兵,虞清先前想上麻风岛,也就不用求阿飞帮忙。 寇凛想起陆千机所说,他们从麻风岛出来,在海上见到那老狐狸时,他正与一个装扮似东瀛将领的人聊天。 看来老狐狸和东瀛某个较为强势的藩主达成了某种协议,譬如这位藩主此次出手在海上助他一臂之力,他则帮这位藩主取得东瀛内乱的最后胜利。 想到什么,寇凛倏地起身,扬了扬手,让段小江和小河退出去守着,压低声音道:“除了剿灭江天屿这帮人以外,楚尚书还想借刀杀人,要了陆千机的命吧!” 谢从琰淡淡道:“他是圣上身边的暗卫军大首领吧?圣上派去天影内的细作。” 果然如此,寇凛道:“杀他,是怕他猜出你的身份?猜出谢埕?你以为这很好猜吗,谢埕战死做不得假,就算他去告诉圣上,圣上也不会信。” 谢从琰摩挲着刀柄,问道:“你有把握他猜不出?还是有把握他不去告密?”看寇凛一眼,“在姐夫尚未完全掌控局势之前,他只需写封密信回京,以咱们圣上的猜忌心和定国公宋锡的雷厉与狠劲儿,楚氏九族数千条命都会成为刽子手的刀下亡魂。” 寇凛沉默,他明白谢从琰说的都对。 谢从琰从窗子前走回,攥住刀柄:“你也一样会遭受牵连,除非你先出手与我们为敌。” 寇凛没有表态:“你们有心造反?你想为王?” 谢从琰冷笑一声:“我若想为王,跑来杀江天屿做什么?姐夫只是想将此次危机化为机遇,待抵达芽里堡,姐夫会与你详谈的。” “大人!”门外传来段小江惊慌的声音,“天影那艘船出状况了。” 寇凛已经知道,且都听见了炮火声。 他沉沉看向谢从琰:“放过他,我来劝。爹不会不知道,大首领与咱们站在同一边,对咱们有百利而无一害。” “第一,那些是东瀛丰臣大将军的部下,不会听我号令。第二,姐夫付出不少代价,才请他们来对付江天屿这群人。第三,姐夫不认为自己有能力收服陆千机,故而站在我们的立场,他乃是必杀之人,不过……”谢从琰娓娓一个转折,“这是你锦衣卫的船,我拦不住你回去救他。” 寇凛一瞬了悟:“爹的意思是,坏人你们做,好人我来当?” 谢从琰微微颔首,肃声道:“但你去救他有个前提,你必须有十足的把握降的住他,不然新仇旧恨,他会与我们一起清算。” “大人!”火器的声音越来越频繁,雷声也滚滚而动。门外段小江愈发焦急,等着他的指示。 发冠才刚摘下就将段小江撵了出去,此时湿漉漉的长发悉数披在背上,寇凛只经一息短暂考虑,决定折返回去救人:“千机与我是生死之交,他和天影有仇,只要不是助纣为虐,我相信我站哪一边,他定然随行。” 游说 游说 “随你。”谢从琰没有制止他, 亦或者劝告他的打算, 只是看向他的目光渐渐趋于和善。 他姐夫说, 倘若寇凛选择不救人, 说明他果断的站在了他们这边, 往后可以视他为楚党, 却需小心提防。 若是寇凛选择救人, 说明他依然不站队,但往后却可将他视为家人信任。 他姐夫还说,寇凛有九成会选择救人。 谢从琰不是很清楚这其中的判断标准, 听见寇凛说与陆千机是“生死之交”四个字时,令他蹙了蹙眉。 在他眼中,寇凛疑心病重, 小人嘴脸, 且还自私狂妄,比自己更讨人厌, 怎么可能会有什么生死之交? 应该像他一样, 连朋友都没有一个才对。 诚然, 对于寇凛来说, “生死之交”的确是夸张了。但陆千机跟在他身边四年,尽管别有用心, 却也真真切切的陪着他不只一次的玩命。 是以先前将楚谣丢了之后, 面对麻风岛, 鞭长莫及之下,他立即将陆千机从京城喊过来。 有段小江和陆千机这两只左右手在, 他就更有自信。 “爹还有没有别的打算?”寇凛换好夜行衣回来,询问谢从琰。 谢从琰回望他:“什么意思?” 船身陡然一个颠簸,寇凛前后一个趔趄,道:“爹平时做事但求一个稳,而我则偏爱险中求胜。今时海上风云莫测,面对江天屿,我步步为营,不敢冒进一步。爹却一反常态,破坏我稳妥的计划,采用如此激进的手段,绝不只是想顺带杀了陆千机那么简单。” 他语气肯定,而非问句,谢从琰只撂下一句话:“做你该做的,姐夫不会害你。” 寇凛肃容道:“始终令我处于被动,不仅使我有种任人摆布的恼怒,心中更是难安。” 谢从琰解释道:“姐夫并不是拿你当枪使,他做出部署也就在这两天之内,因为无法与你取得联系,他这一系列谋算,都假定了你不知情。若你一旦知情,又爱剑走偏锋,姐夫猜不准你会如何处理,搞不好会打乱接下来的布局。” 寇凛稍作沉吟,懂了。 在一支队伍里,兵越多越好,主将却只能有一个,不然如同一具身体生出两个脑袋,手脚必定大乱。 楚狐狸与谢埕已经见过面,知道的信息远胜于自己,所筹谋的自然也更广阔,给予他信任,跟着他的节奏走,应是没错的。 谢从琰却补充一句:“你离开后,我会全盘告诉段小江。” 寇凛闻言目光一冷:“我听着怎么有些引我离开的意思?莫非稍后这艘船会有危险?” 谢从琰解刀坐下,稳如泰山:“我会一直留在这里,与你的手下们同生共死,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寇凛思忖稍许,朝外厉声一喝:“小河!” 小河听见喊他,知道自家大人的目的,弩箭已在怀里抱着了:“大人,您要的武器!” 此次出海寇凛没带兵器匣,过重,于海上并不适用。他那柄特制的绣春刀自然更不适合,便让小河取来机关弩。 寇凛离京南下只背着兵器匣,但其他用惯了的趁手武器,暗卫几乎全都打包带着。 箭袋背去身后,寇凛单手提弩出舱,接过段小江递来的西洋镜子,看向江天屿的方向。 海船的船帆已经烧了起来,那支东瀛精兵统一穿着紧身夜行衣,与船上的天影邪教徒打扮的很像。 但区分起来不难,东瀛精兵都是些忍术修习者,手持武士刀,黑布连脑袋都蒙了起来,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而邪教徒只蒙了脸。 一百精兵打五十个邪教徒,竟还极为吃力,可见这伙邪教徒的确各个是天影精英。且江天屿怕锦衣卫耍诈,是做好充分开战准备的。 “大人,千机在那里。”段小江指着一个方位。 寇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桅杆上的陆千机,正与先前监视自己的面具女人交手。 陆千机浑身湿透,应是还没来得急跳船,东瀛精兵就突然从水下杀了出来。他一出手接招,便暴露了自己不是岳藤,是锦衣卫易容假扮的。 船上有棺材,江天屿自然密切注视着,恼怒可想而知,即使遭受攻击,也要派手下抓了陆千机。 见他被打的狼狈不堪,寇凛将西洋镜子挂在腰上:“小河随本官去,其余人原地待命!” 一众锦衣卫齐声喝道:“是!” 段小江都已经做好了去救陆千机的准备,闻言一愣:“大人,还是我去吧!” 他轻功出众,怎么着都是他去更妥当一些。 “你留在船上,一切听从谢将军的调遣。”寇凛黑布蒙脸,翻身跃下,落在他回来时划的那艘小船上。 “要多给年轻人一些机会啊。”小河也蒙上脸,斗志昂扬,双脚重踏甲板,高高跳起。 他的轻功不及段小江,但身为暗卫,轻功也是不弱的,小船仅仅微微晃动了下。 小船里还有些水,以及一条被浪拍进来的鱼。寇凛不想坐一屁股水,但闷雷滚滚,云层雷链穿梭,明明是晌午,水天一色的黑沉,逼着他不得不坐下,将机关弩平放在膝盖上:“走吧。” “是!” …… 寇凛离开之后,段小江拿西洋镜子紧盯着。 一个锦衣卫来报:“段总旗,谢将军请您进去一趟。” 段小江皱了下眉,不明白那徐姓老者已经离开,且虞家的船也瞧不见踪影了,为何谢从琰留在他们锦衣卫的船上不走。 想到寇凛的嘱咐,他将西洋镜子交给阿松继续盯着,朝舱内走去。 刚入内还没来得及抱拳询问,谢从琰已然开口:“船上的锦衣卫皆会游水吧?” 段小江一讷,点头:“会。” 来海上冒险,自然挑的全是些精通水性之人。 “那就成。”谢从琰将凝视窗外的目光收回来,落在段小江身上时,尚留一丝冷然,“你带几个身手好的,留在甲板上,其他人全部去往底部货仓。” “为何?” “稍后或许有战船会朝你们这艘船开火。” 段小江诧异:“战船?” 谢从琰颔首:“装备精良的战船,一通火炮下来,你们这艘船就没了。” “江天屿安排的?”段小江不见一点惧色,战船的确厉害,但装备十几门或者几十门炮,吃水重,速度慢,根本追不上他们这种中型商船。 火炮力量的确大,却有个致命缺点,射程短。 攻城拔寨、守城御敌乃是一把好手,搬到海上之后,追击效果极为不佳。 这正是为何大梁水师装备精良,战船似城墙一般,却对多数海盗船无计可施的原因。 海盗船轻巧灵便,溜战船如同遛狗。 寇凛和江天屿都怕对方会在方圆海域内设伏,才约定使用这种吃水浅,速度快的中型商船。 谢从琰微勾唇角:“可对方若是咱们大梁水师的巡航战船,插着咱们的双龙旗,你会躲开么?” 段小江瞳孔一缩,心中揣测是朝廷哪一方势力和天影勾结,竟敢明目张胆的屠杀锦衣卫? 他试探着问:“定国公府,宋家?” 谢从琰嗯了一声。 段小江狐疑:“宋家在东南沿海并无军权,为何会在海上出没?” 谢从琰耐心与他解释:“咱们都知道《山河万里图》是宋家盗走的。宋亦枫宋大都督的第五子宋世源,戍守西南,今年年关时不曾回京,且早还告了病假,几个月不曾在人前露面了。楚尚书怀疑他来了东南海,正与江天屿凭借《山河万里图》在海上四处寻宝。江天屿此番与寇凛交易,他估摸着就在附近护航,若有意外,江天屿会给他释放信号,请求他的救援。若无,应该不会多惹是非。” 所以楚修宁必须打断寇凛原本的计划,直接让东瀛精兵强攻,与江天屿开战,将宋家战船引来。 寇凛年前与宋家杠上,活活冻死宋世钧,宋家孙子辈没有不想杀他的,碍于有任务在身,不好动手罢了。 如今开了战火,宋世源赶来救江天屿时,肯定会想着先炸翻锦衣卫的船,杀了寇凛再谈别的。 谢从琰看向段小江:“你稍后就站在船头,作为诱饵将他们引来……有危险,但或许有希望拿回丢失已久的《山河万里图》,敢不敢赌一把?而我也在这船上,陪你们一起赌。” 段小江深深吸气,抱了抱拳头:“是!” 他立刻退出舱内,按照谢从琰说的,将所有人集中去船底货仓,他只带着阿松和阿柏两人站在船头甲板上,严阵以待。 * 寇凛的小船快要接近江天屿的船时,火枪声中,已能听到短兵相接的铿锵声。 他手持着西洋镜子,一路都在看着陆千机与那面具女人交手,观察那女人的功夫路数。 她手里拿的是一根小指一般粗细,却似柳条一般柔韧,约一尺长点的软棍子。借用回弹力,专敲陆千机的骨关节。 应是她在过招中发现了陆千机的骨头异于常人,专攻其短。而陆千机在桅杆上翻来覆去,捉襟见肘,始终甩不开她的攻势。 “停!”寇凛喝了一声。 小河连忙停止摇桨。 寇凛横臂一指:“往左三丈。” 小河照办。 寇凛又指:“再后退四丈。” 小河赶紧反向摇桨。 寇凛终于满意:“行了。” 当小河撸起袖子准备随他飞上船,与敌军大干一场时,却见他拿起弩,手拉望山,装箭于弩臂的矢道内。 望山是一种瞄准工具,唯独弩有,弓没有,弓全凭眼力,故而寇凛修习各种兵刃,却从来不使用弓。 没错,他的视力有些问题。 从前在军营的时候,因为揭发了同袍想要劫杀商队的事情,被上官吊起来暴晒,沙漠中,阳光毒辣,褪掉他一层皮的同时,也灼伤了他的眼睛。 幸而不严重,通过练武,他耳聪目明,依然可以看得很远。只是盯着某处看久了之后,眼前会出现一些小黑点。 眼睛受伤还给他带来一点小烦恼,对色彩的感知弱了许多,淡色无妨碍,那种夺目的亮色,在他眼里呈现出的,已是弱色之后的。 只除了一种颜色,金子的颜色。 他来到锦衣卫之后,去抄家侯府,同僚发现老侯爷藏了个地下金库,当他走进去那一刹,满眼的金灿灿,带给他极大的冲击力…… “大人,咱们不上船?”小河见他根本没打算起身,似乎只准备远远拔弩相助。 “上去干什么?倭人打邪教徒,你要帮哪边?何况本官刚中过蛊虫,你看不出本官现如今很是虚弱?”寇凛教训着他,同时扳动悬刀,朝那面具女子的心口射出一箭。 …… 船上,面具女子手中的软柳正要敲在陆千机手肘,敏锐感觉背后有一支冷箭袭来,急忙躲闪。 陆千机俨然快要撑不住了,顺着箭来的方向,瞧见了远处的小船上的寇凛。 寇凛蒙着脸,不好一眼认出,但手里的机关弩他认识。 寇凛一手持着弩,一手给他打了好几个手势。 他会意,立刻转守为攻,拔出靴刀去刺那女人眼睛。 那面具女人知道自己被瞄上了,想要从桅杆下去,奈何陆千机步步紧逼,每一步都将她暴露在寇凛的视野内。 …… “确实很虚弱。”小河见他连射十几箭之后,举着弩的手臂微微有些颤,得用另一手扶着胳膊肘才行,无奈道,“那您在船上待着,属下和小江过来不就行了?” 寇凛瞄准之后,再扳悬刀,又是一箭:“你当本官不想?” 他必须亲自来,不然怎么让陆千机感动? 不感动如何游说他加入楚党? 不加入楚党,老狐狸真会要他的命。 不过单是这么远程相助,似乎有些不够。 寇凛寻思着是不是得来点苦肉计? 替他挡个刀子? 然后一边吐血一边说些煽情的话? 演戏本是他的强项,可自从年前被那老狐狸拆穿,跪了一夜祠堂之后,他有了心理阴影。 证明 证明 心理阴影倒还是其次, 寇凛想起楚谣曾劝他的一些话。 斟酌许久, 怕弄巧成拙, 又怕控不住局势令己方身陷险境, 便放弃了这个想法, 继续盘腿坐在小船上, 持弩瞄准着桅杆上的面具女人。 与陆千机配合的极为默契。 小河则坐在寇凛身后, 一面控桨掌握着小船的方向,一面凝精聚气着感受周遭的气息流动,以免遭人偷袭。 寇凛射出一箭之后, 眉头一皱,将膝盖上的西洋镜子往后一扔:“看看后方怎么回事。” 海浪转了方向,且忽然增强, 应是有艘大船正朝他们这片海域靠近。 小河接过镜子, 转头望过去:“是咱们大梁的巡航战船,从东面过来的, 估摸着是被这里的火器声引来巡视的, 不过正朝着咱们锦衣卫的船行驶过去……” * 巡航船了望台上, 一位瞧着品级不低的将领, 正拿着一面小旗子,给远处商船上的段小江比手势。 这手势等同于海上官话, 让对方不要动, 配合检查。 若不配合, 他们有权动用武力。 再看这战船高大如城,配有火炮二十几门。船楼高三层, 虽为木质,但表面有着藤甲护盾,宛如被蔓生植物爬满了的墙。最顶层是个露台,护栏后站满了身穿大梁水师铠甲、手持火枪的兵士。 大战船机动性虽然差,但一旦出现在它的射程内,下方炮火攻击船身,上方兵士呈俯瞰姿态扫射甲板,根本没有逃命的机会。 段小江比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注视着那艘巡航船,这样的情况下,若不是谢从琰已经告诉了他那是宋家的船,他的确不会提防,想想便觉得后怕。 如今知道了,却要故意引他们靠近,情况依然不容乐观。 段小江身经百战,可在海上他经验不多,且战船上的并不是普通兵士,而是宋家养的死士和雇用的私军,实力不容小觑。 他执西洋镜子的手心往外冒着冷汗,嘱咐阿松和阿柏:“稍后动作一定要快。” 两人同样紧张:“恩。” …… 巡海战船上。 宋世源站在船楼二楼舱内,盯着锦衣卫的船。 他身后背着一个以牛皮制成的、类似箭筒的圆柱状物,里头盛放的,正是《山河万里图》的真迹。 据说这幅图描绘了东南海上所有岛屿,但他父亲告诉他,有一个岛屿没有出现在这幅图上,而他要找的,正是这样一个岛。 宋世源并不知道岛上有什么,但他已在这海上飘了三个多月,找的烦躁无比。 因为这东南海上大大小小的岛屿数以千计,群岛之类,《山河万里图》只以几个小黑点来表示,让他找一个不在图中的小黑点,在他看来和大海捞针差不多。 怎能不烦躁。 听完心腹的禀告后,宋世源问道:“袭击江天屿的东瀛武士,不是寇凛喊来的?” “依属下看,应该不是。”心腹抱着拳,回的小心翼翼,“有个假扮岳藤的锦衣卫也被困住了,寇凛还特意派了两个手下过去营救。” “所以,此时有三名锦衣卫并不在船上?”宋世源放下西洋镜子,随着战船行驶,段小江那艘船已经进入到视野范围。 “是的。” “知道了,进入射程之后立刻开火。” 心腹却犹豫道:“将军,那两个去救人的锦衣卫蒙着脸,其中会不会有寇凛?” 如此一来,他们开火轰了锦衣卫的船毫无意义,且还给寇凛提了个醒。 宋世源调整了下画囊肩带,嗤笑道:“寇凛中过蛊,又是个旱鸭子,平素能交给手下去做的事情,他绝对不会亲自动手。” 心腹忙道:“将军英明!” 宋世源冷冷一笑。 不是他英明,他们宋家权势在手,如今只有一个仇人,那就是寇凛。 他对他长兄宋世钧的死无动于衷,他与宋世钧不同母,年纪差的也大,并不怎么亲近,所以此举不是为长兄报仇,只是为他宋家。 “可以准备了。” “是。” 战船全速驶向锦衣卫的船,船头指着他们的船身,呈“丁”字状。战船船头只有一门袍,左右舷的二十几门炮朝着两面海。 随着指挥一声令下,战船抛下左舷锚,巨大的拖拽力之下,战船迅速转向,一溜炮口瞄准了锦衣卫的船。 指挥高举的旗子陡然放下。 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隆隆巨响。 * “大、大人!”小河惊骇的说话都结巴起来,“咱们的船……!” 炮火震耳欲聋,寇凛早已转了头,这个距离下看不见船,却能隐隐看到开火时的红光,以及往上腾起的烟雾。 寇凛一把抢走小河手里的西洋镜子,窥望过去,见到他们的船被轰的千疮百孔,下颚紧紧一绷。 谢从琰引着他走,他已经猜到船会出事,就像江天屿遭受东瀛精兵袭击一样,却没有想到会是如此。 希望这些都在老狐狸的预想内,也希望谢从琰的手腕足够强硬。 寇凛镇定心神回过头,再朝陆千机望过去,他站在桅杆上,自然比自己看的更清楚,估摸着挂念着段小江,乱了阵脚。 加上没有寇凛的弩箭牵制,被那面具女人一掌击中了心口,猛吐一口血,险些自桅杆上掉落。 寇凛拧着眉再看一眼船上,横七竖八已有不少尸体,多半竟是东瀛精兵。 没见到面具男人,也没见到江天屿,若支援到来,东瀛精兵定会入海撤退,他和陆千机就惨了,必须速战速决。 寇凛不再多想,解了箭袋,取出几支箭,撅了箭头塞进腰带里,再将弩扔给小河:“你在这守着,本官去帮他。” 小河哪里守的住:“大人,属下去吧,您在这守着!” 寇凛站起身:“你保存实力,稍后带我们走。” 言罢,已经跃上了江天屿那艘杀成一团的船,顺脚将一个负隅顽抗的天影邪教徒踹到在地,尔后顺着桅杆爬了上去,手中箭头当成暗器,击向那面具女人,割伤了她的手背。 陆千机压力减轻,抹了把唇角的血,焦急道:“小江那边是怎么回事?” 寇凛同样心急:“先离开再说。” 原本两人左右夹击,赢起来很轻松才是,但陆千机身受重伤,状态也不妙的寇凛不但要御敌,还得照顾着他,手脚都放不开。 但那面具女人仍旧慢慢落于下风,抽出背后的剑:“呸!两个臭男人打我一个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寇凛冷笑道:“谁告诉你我们是英雄好汉了?” “好,我就先解决一个。”那面具女人使出全力,持剑杀向陆千机,想要先解决掉重伤的。 寇凛一掌打向她的手肘。 却忽感觉背后一阵森凉冷意,和他刚才在小船上以弩箭相助陆千机一样,背后也有人朝他放冷箭。 寇凛下意识想躲,听箭来的方位,射箭之人位置找的极准,他只需一躲开,此箭就射向陆千机。 若陆千机躲开这一箭,就躲不开面具女人手中的剑。 寇凛在脑海里预想过好几种可能之后,当机立断,从腰间抽出最后一支箭头,捏在两指之间,转身朝着箭来的方向射去。 两只冷箭在半空相遇,触碰过后一起下坠。 如此一来,给了那面具女人可乘之机,收回攻向陆千机的剑,旋侧半个身,刺向寇凛,瞄的是心脏,却最终只刺在他左腹部。 剑贯穿身体,寇凛紧紧咬了下牙齿,没有半分迟疑,以内力震断那柄插进他腹部的剑,尔后将那半截断剑从腹部迅速拔出,攥在手里,剑尖朝向那近在眼前的女人,迅猛狠辣的扎入她胸口,扎穿了她的心脏。 比起死亡带来的痛苦恐惧,那面具女人更震惊他的身手。 论武功实力,他算不得顶尖,但这反应速度…… 她从未见过谁有这样的反应速度! 寇凛一脚将她踹下桅杆,扣住已近昏厥的陆千机的肩膀,带着他落于甲板,再跳去小船上。 “快走!” 见他指了一个方位,小河赶紧开始划船。 陆千机看到他伤口往外汩汩冒血,正想说话,自己先喷了口血,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寇凛从中衣上撕块儿布条,捂住伤口,头痛欲裂,脸色煞白。 他没让小河往锦衣卫那艘船和巡航船的方向走,此时过去和送死差不多。 许久不曾受过这样严重的伤了,身体的消耗差不多已近极限,在他即将失去意识之前,他将陆千机踢开一边,主动躺下来。 以免像陆千机一样栽倒在地,也未免太不英俊了。 若是小江划船则无妨,小河却是个大嘴巴。 …… 似乎昏沉了很久,寇凛慢慢恢复了意识。 尚未睁开眼睛,凭着摇摇晃晃的感觉,便知道自己还在船上,却不是先前的小船。 估计是虞家的船,正在折返芽里堡途中。 睁开眼睛,看到床顶的帷幔轻纱,寇凛伸手去摸自己的腹部,已被人上药包扎过了。 “大人,醒了?” 听见是段小江的声音,寇凛慢慢坐起身。 段小江走来床边:“您要喝水么?” 寇凛扭脸见他安然无恙,只是脸上有块儿擦伤,心里松了口气,正准备询问他发生了何事,却瞧见房间里还有个人。 谢从琰正抱着手臂坐在窗下的圈椅上,知道他要问,将先前讲给段小江的话,又重复一遍。 段小江接着道:“他们转炮口那一刻,我们几个就跳下水了。其他人则在货仓底部,从底部凿了个大洞,我们从底部沉下去,趁着他们装弹开火,绕去船另外一侧,登了上去……活捉宋世源,拿回了《山河万里图》。” 寇凛看向桌面上的画囊,心里是有些生气的,怪不得要引走他,竟拿着他手下的命去赌。 不过老狐狸也是怕他生气,才让谢从琰留在船上坐镇指挥。 仔细想想,找回《山河万里图》原本就是圣上交给他锦衣卫的任务,老狐狸也不算利用。 寇凛看向谢从琰:“江天屿死了没?” 谢从琰皱眉:“不知道,船上没找到他的尸体。” 寇凛又问:“那姓宋的人呢?” 谢从琰起身倒了杯水:“关起来了,姐夫说留着有用。” 寇凛朝段小江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出去守着。等他离开后,问:“爹此番来监军,究竟是什么目的?” “为了拉拢虞康安和金鸩。” 谢从琰简单说了一遍,寇凛听的仔仔细细。 这老狐狸果然不是一般人,看自己夫人写给情郎的信,不恼不怒,反而还能看出花来。 对了,他险些忘记:“陆千机怎么样了?” 谢从琰道:“他没事,比你醒的还早。”瞄寇凛一眼,“但如果在抵达芽里堡之前,他不表立场的话,我会将他从船上扔海里去。” 寇凛紧盯谢从琰:“我自然有把握他和我站在同一边,才会去救他。不过,我站在哪一边,取决于你的态度。” 谢从琰立刻流露出不耐烦,将茶杯扔飞出窗子:“又问我想不想当皇帝?” 烦不烦? 究竟烦不烦? 寇凛感受到他的烦躁:“我只是觉得,人人都为那龙椅抢破了头,似小舅舅这样有资格有实力却不想当皇帝的人,真是少见。” “做皇帝有什么好?”谢从琰反问道,“整天被圈在宫城内,去哪儿都被一群人跟着,而朝政权力多半在内阁手中……” “你若有本事,可以取消内阁……” “取消内阁之后,我自己处理整个大梁的公务?太祖就是这样活活累死的。最重要的是,我对治国没兴趣,更不是块儿治国材料。” 寇凛睨他:“你不是一直认为自己不自由?一旦做了皇帝,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你何时见过咱们圣上为所欲为了?”谢从琰“嗬”了一声,“连给宠妃办个生辰宴席,超出规制,都得经过内阁批准。稍稍一铺张,立马被十几个言官酸儒老顽固们著文痛批,将其比作商纣王和周幽王,气到吐血还得检讨自己,这是人过的日子?” 此话说到寇凛心坎里去了,他伴在圣上身边九年,深知在大梁长久以来形成的局面下,那张龙椅不好坐,真不如做个权臣。 寇凛也不问了,挪着腿下床:“我去与他聊一聊。” 穿鞋子时牵动伤口,“嘶”,疼的抽气。 谢从琰瞧一眼他腹部,只穿着中衣,能看到里头渗出血的绷带:“苦肉计果然百试不爽,你对自己也真是够狠。” 难怪能收服这么多手下为他卖命。 寇凛恼火:“我这可不是苦肉计。” 谢从琰挑眉:“不是?” 谁信? 寇凛心里委屈:“你见谁演苦肉计,血比眼泪流的多?” 谢从琰:…… 等他背走了画囊离开房间,被段小江扶着去往陆千机的住处,谢从琰还坐在他房间里不动。 见舱门开着,他的副将走了进来:“将军,您是有什么事儿么?” 谢从琰摩挲着指腹,看向跟了自己六年的副将:“我若是遇到危险,你愿不愿冒死相救?” 副将立正站好:“万死不辞!” 谢从琰皱眉:“我若不是你的上官,你还会不会为我冒险?”不等副将说话,他摆摆手,“算了,别回答我。” 事情摆在眼前,说的也不会是真心话。 副官心头直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 段小江扶着寇凛踉跄而来,敲了敲陆千机的门。 待门开了之后,门外两人都愣了愣。 此刻的陆千机,并非平时的相貌,秀美温和,皮肤苍白,发色亦是灰白相间。 寇凛打量他:“这是你的本来面貌?你这白病瞧着也不严重。” “恩。”陆千机低应一声,侧身让道,不似平时的神采,下意识的垂头,目光略显局促,“我内力流逝太多,武功一时使不上,得修养几日才能……” “你这是什么表情?自卑?”寇凛一边入内,故意走的极为踉跄,一边啧啧嘴,“可我怎么觉得,你更像女扮男装被发现之后,一脸娇羞?” 瞧见陆千机被他讥讽的翻了个白眼,寇凛想笑,却咳嗽两声,牵动着腹部的剑伤,疼的他面部肌肉抽搐了几下。 陆千机等着关门,却见段小江站着不动:“进来啊。” 小江很知趣儿,知道寇凛找陆千机有要事商谈:“你和大人聊,我在外守门。” 寇凛扭脸看一眼陆千机,不是他要瞒着段小江,只是陆千机身份特殊,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陆千机沉默片刻:“进来吧,都到了这份上,咱们还是不要有什么秘密比较好。” 寇凛附和:“进来吧。” 门关上,两人走进去坐下,段小江站在寇凛身后。 陆千机先开口:“楚尚书知道我的身份了?” 寇凛提壶倒茶:“恩,不是我说的。” 陆千机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为何想要我的命?莫非楚尚书同天影有什么瓜葛?” 他想到了楚夫人的尸身。 “我也是刚知道不久。”寇凛喝光了茶,将茶碗倒扣在桌面,“天影影主,正是谢埕……” 听寇凛讲诉着,段小江和陆千机齐齐目瞪口呆。 “我得知我岳父想杀你灭口时,毫不犹豫的阻止……原本,我想制造时机替你挡一刀,加深一下咱们的交情,一怕弄巧成拙,二怕受了伤回去谣谣会心疼,已经放弃了,没想到……”寇凛讲完之后,故意咳嗽了两声,虚弱地道,“哪里用演戏,我是真将你视为至交,不然也不会挨这一剑……” 这是实话,他当时的确没想过什么苦肉计,完全是本能反应。 可他现在这幅表情,反而跟演戏似的。 陆千机手指点着桌面,沉吟半响:“楚尚书真不准备造反?” 寇凛指了指背后的画囊:“今日之事,莫非还不足以证明?我岳父是不可能造反的,无论成功失败,楚家九百年积累来的声望都会毁于一旦。” 段小江跟着道:“我也觉得不会,千机。” 陆千机垂着睫毛,听寇凛道:“你也是因为与天影有仇,才成为圣上身边的暗卫大首领……你的目的只为捣毁天影才对,难不成你还有什么忠君思想?” 陆千机瞥他一眼:“咱们食君之禄,难道不该担君之忧?” “吃他一口米,操了多少心,什么债都抵了。”寇凛笑了笑,“圣上对咱们都不过是利用,说白了,咱俩就是他脚边的两条狗。再说我们不过是知情不报,又没图谋不轨,哪里对不起他?” 见陆千机不回应,寇凛喋喋不休的开始游说。 许久,陆千机坚定摇头:“不必再游说我,没用。” 寇凛板正脸色:“你这样会令我十分难做,我和楚家俨然已经分不清,你若告密,是要连我一起告?” 陆千机嘴角一提,狡黠一笑:“游说没用,但你可以收买我。” 寇凛讷了讷之后,抽抽嘴角:“收买?” 陆千机点头:“是的,” 寇凛一瞬来了精神:“王侍郎府的地契,我难道没给你?” 陆千机反唇相讥:“凭楚家和天影的秘密,一间宅子够?” “你也不看看那宅子位于何处,是什么样子的地价!”寇凛争辩了句,正色道,“我没与你开玩笑。” 陆千机扬眉:“我也没与你开玩笑,你拿咱俩的交情来游说我,就得让我相信咱俩的交情有多深。你嘴里没一句实话,口中说着拿我当朋友,我是不敢信的,这一剑是不是苦肉计,我也不清楚,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肯给我多少钱,就说明咱们之间的情义有多重。” 寇凛瞪了他一眼:“生死之交之间的感情,能用钱财来衡量吗?” 陆千机点了点头:“能,所以才有‘情比金坚’这个词。” 寇凛:“你不是这样肤浅之人。” 陆千机:“不,我是。” 寇凛:…… 他颤巍巍道:“那你要多少?” 陆千机认真想想,郑重道:“你看着给吧,认为咱们的交情值多少,你就给多少。” …… 从陆千机的房间出去时,寇凛的脚步比进来时更踉跄了。 儿子 儿子 目望寇凛在甬道内扶着墙慢慢走, 段小江没有追上去扶着他。 因为寇凛离开时与他使了个眼色, 让他留下与陆千机打一打感情牌。 段小江正考虑着怎样开口时, 陆千机先道;“小江, 我记得你说过, 他将你从江里捞出来以后, 也是要求你为他效力五年, 以作救命之恩。” “是啊。”段小江点了点头。 自寇凛刚坐上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没多久,段小江就一直陪在他身边,至今已有七年多快八年了。 那会儿寇凛还没有多少为官的经验, 也远没有现如今的身手、应变以及智谋,每一步都走的极为艰难。 两年前,五年约满, 寇凛不提这事儿, 段小江也没想过走。 他一个江湖盗贼,四海为家, 跟在寇凛身边, 领了个小总旗的职位以后, 反而有了些安身立命之感。 尤其稍后陆千机也来了衙门, 两人作为寇凛的左右手,每日形影不离, 交情非同一般。 先前陆千机被揪出是细作, 段小江没少为此伤神, 直到寇凛告诉他此事另有“隐情”,他心里才算好过了一点。 段小江背靠着门:“虽然大人总是爱摆官威, 对咱们颐指气使,可他可在他心中,咱们都是他生死之交。” 陆千机微微一笑:“咱们这样的,真算生死之交?” “我们三个一起生生死死的多少回了?”段小江本想抱起手臂,不留意间牵动伤口,眉头暗暗一皱。此次他也受了伤,不只脸上的擦伤,但是从外表看不出来的,都被他隐藏起来,“这都不算过命的交情,那你告诉我什么才算?” 陆千机背靠着另一扇门,垂眸不语。 段小江又道:“而你跟着大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大人此番伤的极重,不会是苦肉计。退一步说,即使真是苦肉计,本意也是为你好,你何必试探他,往他心口扎刀子呢?” 陆千机倏然抬头:“我没试探他啊。” 段小江微愣片刻,抽抽嘴角:“难道你是真的再问大人要钱?” 陆千机笑道:“当然了,这是个多好的机会啊。于公,除血缘之外,以情义与利益这两者作为基础所维系的关系,乃是最稳固的关系,楚尚书才会相信我是真的站了队,而非缓兵之计。于私,我是真想知道,咱们这点交情,究竟值几个钱。” 段小江深深皱眉:“但是……” “而对寇凛来说,什么都是虚的,钱才是真的,能让他为之去拼命的,未必是他所在意的,若不然之前楚谣也不会想管着他的钱了。连楚谣都想确定自身价值,怀疑自身价值,更何况咱们了……眼下让我站队,等同让我放弃原本的立场,寇凛想让我站在他这边,我自然得最终确定一下他值不值我放弃原则。” 顿了顿,陆千机颇有深意地道,“我本就是朝廷中人,又与天影有仇,参合进来理所应当。你这样与天影以命相搏,抢回《山河万里图》,是为了什么?又是否值得呢?” 说完,他朝段小江眨了下眼睛。 看着段小江若有所思的模样,陆千机微微勾了勾唇角。 …… 寇凛背着颇有重量的画囊,踉跄着回到房间里,谢从琰还在原来的位置上稳稳坐着。 见寇凛神情颓丧,脸色比离开时更苍白,谢从琰淡淡道:“怎么样?” 寇凛捂住腹部一脚深一脚浅的往床边走:“你还是去将他扔海里吧,他就是条喂不熟的狗!” 谢从琰莫名有些愉悦。 却又听寇凛恼道:“跟了我几年,果然长了本事,竟然借机敲诈我的钱!” 谢从琰听他痛斥陆千机,心头那抹愉悦慢慢收起,明白陆千机是真与寇凛站在了同一边。 “我不管,拉拢到他站队,对爹而言是如虎添翼,我的损失你们必须补偿。”寇凛解了画囊肩带,扔去床内侧,坐在床边,看向谢从琰,“我也不强人所难,我给的这个数你们赔不起,但多少得给点儿。” 谢从琰轻瞥他一眼:“管家权给你如何?” 寇凛微抬下巴:“这也算补偿?不过咱们都是一家人,小舅舅既然这么说了,我就勉勉强强接受吧。” “就尚书府那点儿微不足道的产业,真不知你哪来这么深的执念。”谢从琰是真不懂,取过手边矮几上的军陌刀,往外走去。 “帮忙关下门。”门关上前,寇凛还在朝他叮嘱,“管家权的事儿咱们说定了啊,你可别反悔!” 谢从琰没搭理他。 不过寇凛觉得这次有戏,原本郁结的心情舒坦多了,像是实现了多年夙愿一般,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 “大人。” “进来。” 段小江请示过后,推门入内。 寇凛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千机有没有改变主意?” 段小江耸肩摇头:“他说大人您实在太不靠谱,他必须判断一下‘情义’的重量……” 寇凛此时的心情已经好了很多,无奈的点点头:段小江见他伸手指指桌子,走过去倒了杯水:“那您想好给他多少了?” 寇凛肉疼着比出一个数:“再让他从我名下的产业里挑一些合心意的……” 说完后询问,“足够有诚意了吧?” 段小江端着茶杯没走回来:“恩。” 寇凛等着喝水,见他站着不动,问道:“怎么了,瞧着心事重重?” 段小江犹豫着道:“属下只是忽然想起来,属下为报大人您的救命之恩,约定为您效力五年,如今已超两年,属下或许该离开了。” 寇凛一刹愣住了:“可你不想走吧?” 段小江:“不,属下想走。” 寇凛越发懵怔,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约定都已经超过两年了,为何突然想走? 在这个节骨眼上,竟要弃自己而去? 莫非是他被宋家战船的炮火轰出了不治之伤,怕自己为他的死而伤心,所以想要离开? 寇凛忽地心潮有些澎湃,百般滋味在心头。 但这个残酷又美好的想法只存在了一息,他立马黑了脸。 分明是段小江没能说服陆千机,反而被陆千机那个不安好心的王八蛋给忽悠了。 说好的真挚的友谊呢? 过命的交情呢? 为何一个个都要拿金钱来考验自己? 寇凛头痛心痛伤口痛,心知这话题再接下去,最后的结论一定是他也得给段小江一笔钱,且还不能少于给陆千机的。 幼稚! 寇凛暗骂一声,捂住腹部伤口,以内力逼出一头冷汗,往床上一倒,装晕过去。 * 虞家军驻地,芽里堡。 “爹?”楚箫在楚修宁房外敲了许久的门,面露忧色。他父亲从前天傍晚起,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不曾出来过,也没有进食。 “楚伯父?”虞清也叩了叩门框,以眼神询问门外两侧的护卫。 四名护卫是楚修宁从京城带来的,站的像四根练功用的木头桩子,面无表情,不作回应。 虞清反而松了口气,他们如此淡定,应是无恙。 她正要拉着楚箫离开,听见房内传来脚步声,知道是楚修宁开门来了。 “进来吧。”楚修宁从内打开房门之后,因是晌午,他久在暗处,双眼被阳光刺的一痛,手掌搁在眉骨处,遮了遮眼睛。 楚箫和虞清走进去后,他没急着关门,询问护卫:“阿琰他们还没回来?” 护卫抱拳:“属下收到信鸽传信,任务已经完成,但因为姑爷受了伤,船速不得不放缓,不过已近芽里堡了。” “受伤?”楚修宁微微皱眉,又问,“伤到哪里了?严不严重?” “舅老爷信上只说‘死不了’三个字。” 应是伤的不轻,不然以谢从琰的性格,不会为了他放缓船速,楚修宁吩咐道:“等船回来,让姑爷来见我,能走就走,不能走抬着。” “是!” 楚箫听到寇凛受伤,表情露出些担忧。 等楚修宁关了门,放下挡住眼睛的手,楚箫才看到他眼下暗青,面有倦容,不由心疼道:“爹,您这两天为何将自己锁在屋里,谁也不见?” 楚修宁往卧房里走:“来。” 楚箫提步跟上,虞清稍作思忖,也跟了进去。 楚箫绕过屏风,撩开一抹珠帘,进到楚修宁卧房里之后,见他卧房中摆着一口棺材:“这是妹夫从麻风岛上偷出来的那口棺材?” 他问着,不耽误往前走。 待瞧见是谁,他茫然了很久,木讷的神色才开始慢慢皲裂,转为极度的震惊:“娘……?这怎么可能?” 虞清是楚夫人过世之后,才和楚箫亲近起来的,故而她从没见过楚夫人,认不出来。可楚夫人死去那么多年了,棺材里的女人却像是刚咽气的。 她第一反应是不是人有相似,但见楚修宁同样站在棺材边,垂眸看向棺内之人的目光,她不得不信,这真的是楚夫人。 虞清收起放肆的目光,心怀尊敬再去打量她。遗容都这样美,想她二八年华时,定然花容倾城。 难怪楚箫和楚谣能有这样好的皮囊,父母的容貌摆在这里,他兄妹两人几乎没可能会长残。 楚箫从震惊中稍稍清醒,蹲下身伏在棺材边沿,想伸手去摸一摸母亲的脸,却不敢,哽咽道:“爹,这是怎么回事?娘不是葬在京郊了?这么多年了,怎么、怎么……”忽睁大眼睛,“是金爷?” “不是,是江天屿。”楚修宁稍稍解释了两句,并没打算告诉他太多,让他进来,也只是让他看一看罢了。 转头询问虞清,“你父亲可将拜帖送去麻风岛了?” 虞清点头:“我爹正是让我来问,咱们何时启程?” 楚修宁道:“稍后看寇凛的伤,时间紧迫,他若撑得住,明日一早就启程。” 虞清应了下来,微顿:“我爹还想问,他也要一起去?金爷并不想看到他,怕会坏了您的事儿。” 楚修宁不容置喙:“他必须去。” 虞清也就不再问。 * 两三个时辰后,傍晚时分,日暮西斜。 巡航船护着一艘虞家船慢慢入港,谢从琰带着手下,押着几个被黑布蒙住头的人下船,绕路离开。寇凛不下船,等着手下抬来竹椅轿子,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鹅卵石滑,你们小心抬!”段小江背着画囊,敦促着抬竹椅的锦衣卫,生怕他们将寇凛给摔了。 段小江比陆千机好骗,加上寇凛这伤做不得假,他已将先前说要走的事儿给抛诸脑后了。 寇凛半躺在竹椅上,怕在军营里丢人,他披着斗篷,帽檐遮住大半张脸。 一边得意自己机智,一边却是被颠的伤口剧痛,冷汗一层层的往外冒。 正要就近去休息换药,却被楚修宁的人拦住,不得已,拐弯先去见他。 竹椅入了院子,停在楚修宁的门外,门敞开着,他依然坐着不动。 段小江察言观色,大胆让锦衣卫将竹椅抬进了屋,旋即面朝案台后坐着看公文的楚修宁抱拳行礼:“楚尚书。” 楚修宁头也不抬。 寇凛将帽子放下,伸手问段小江讨来画囊:“先出去。” “是。” 等人离开,房门重新关上。楚修宁才抬头睨他一眼:“好女婿,瞧你这脸色,的确是伤的不轻。” 寇凛扬起手臂,将画囊精准的扔去案台,让楚修宁确定一下真假:“那真得谢谢爹了,若不是您,我绝对不会中剑。” 楚修宁已将案台腾出了足够的空间,从画囊中取出《山河万里图》,慢慢摊平,仔细看着。 寇凛凝神屏息,不打扰他。 岂料他看了足有一炷香之后,竟说一句:“得让柳言白和阿谣来看,我不善画道,不懂。” 寇凛额角青筋一抽:“那您看这么久?” “难得此瑰宝,自然要欣赏一下。”楚修宁将画卷又小心翼翼的放回画囊里去,放在桌面上,又从身后的多宝阁上取下一个红木雕花盒子,起身递给寇凛。 寇凛倾身取过,打开盒子,是一沓信纸。他已从谢从琰口中得知了梗概:“谢埕拿给您的?” 楚修宁点了点头:“字很多,我整整看了两日,有一句寥寥几笔,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拿来找你推敲一二。” 回归到正事上,楚修宁神情严肃,寇凛同样正色:“哪一处?” 楚修宁道:“我搁在了最上面一页。” 寇凛认真看。 ——“鸩哥,爹让我出席下个月的琼花宴,我不想去……昨日我偷听爹与王管家说话,原来爹在外省养了一房妾室,我竟还有个亲弟弟,下个月便是他的生辰……” 寇凛反复细看两遍:“有什么问题?岳母说的这个弟弟,不就是小舅舅?他就是被谢埕养在山东的。” 楚修宁陷入沉默,半响才道:“但信中说下个月就是他的生辰,下个月正是琳琅宴,也就是四月,但阿琰的生辰在十月,这其中相差将近半年,我问了阿琰,他说自己自小一直都是十月的生辰,谢埕通常会去山东陪他,实在去不了,也会派人送礼物。” 寇凛紧紧一皱眉:“如此说来,这个被谢埕养在外省的儿子,不是谢从琰?” 楚修宁沉吟:“我不确定,也许只是为了保护谢从琰,故布疑阵?可又不像,所以才想让你推敲一下,是否还有其他可能。” 寇凛低眉思索:“倘若岳母信中这个四月生的孩子,真是谢程的亲生儿子,他为何要养在外省?明明他没有儿子,只有岳母一个女儿……”他瞳孔骤然一缩,“莫非,这孩子不是哥哥谢埕的,是弟弟谢煊的?” 楚修宁摇头:“不,谢埕的夫人,我的岳母,她自生了静姝之后,连续几个孩子都没保住,二十九年前又怀了一个,怕再出什么问题,去了庄子上静养,据说都快养到临盆了,被脐带给缠死,岳母也失去了生育能力。” 寇凛有些明白了:“爹的意思是,这个孩子没有死,被送去了外省?” 楚修宁“恩”一声:“可我实在想不通,谢埕为何要这样做?” 寇凛摩挲下巴:“会不会,是为了给谢从琰让路?毕竟膝下无子,谢从琰才能名正言顺的回京……” 话一出口,立刻被他自己否定,“不会,二十九年前淮王尚未倒台,谢从琰也要三年才会出生。那好端端的,为何生下来之后谢埕会对外宣称这孩子死了?然后又偷偷养在外省?” 寇凛自言自语,楚修宁尽量不出声打扰。 分析这些,寇凛显然比他擅长。 过了将近两柱香,寇凛眼中的迷雾渐渐散去,目光犀利且明亮:“我想,我明白了。” 楚修宁看向他,等着他的结论。 寇凛没有往日破解谜团的喜悦,疲惫着捏起眉心,只觉得胸口沉闷,腹部的伤口似乎都没有那么疼了:“金老板曾经告诉过谣谣,在那双生子遗传病的家族,曾有个弟弟在操控哥哥意识时,睡了自己的嫂子……” 目光微微一滞,楚修宁皱紧眉:“是谢煊在操控谢埕意识之时,睡了我岳母,有了那个四月生的孩子……” 寇凛重重叹了口气:“您说,这究竟算是谁的孩子?谢埕不愿意承认,但又舍不得杀,所以才养在了外地。” 楚修宁打量他一眼:“你似乎知道是谁?” 寇凛苦笑:“爹难道没猜出是谁?” 是柳言白。 谢从琰这个小舅舅是假的,柳言白这个小舅舅却是真的。 但寇凛忽又凝神:“可是,有一处不对。” 楚修宁:“恩?” 寇凛伸出右手,比划着自己的小指:“柳言白十二岁左右,正遇塔儿谷之战,世道大乱。因父亲意外亡故,他开始跟着师父学画,日子过的很是凄惨。后来因为得罪权贵,失去小指。来京以后,更是落魄潦倒,受尽欺辱,才被天影给盯上,策反他加入。可按照信中岳母提的这一嘴,谢埕一直记挂着他的生辰,证明一直都有暗中照顾着他,塔儿谷之后谢埕又没有死,为何突然就对柳言白撒手不管了?” 的确是处疑点,楚修宁思忖:“不想让他卷入是非?” “那为何还让他成为少影主?这说不通。”寇凛摇摇头,仰头望着房梁,尽量将思绪放空,再不断填充进去新的东西。 屋内再次陷入静谧。 终于,楚修宁缓缓道:“除非塔儿谷之后,谢埕失去了与柳言白的联系。但经过我的调查,柳言白在来京前,一直在开封生活,那时虽然战乱,可他从未离开过原籍,以谢埕的本事,不可能找不到他。” 寇凛接着道:“咱们假设谢埕将孩子送走,并非他无法接受,而是谢煊十分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认为是自己的孩子……谢埕深知这孩子留着,他和弟弟之间的矛盾冲突只会越来越大。所以谢埕趁着自己清醒时,安排几个能分清楚他们兄弟俩的心腹来处理这个孩子。对此,谢煊并不知情,加上他嫂子的确有滑胎之症,他以为那孩子真的死了。而知道柳言白身份的,只有那几个心腹,塔儿谷之后,出了意外,那几个心腹死了,柳言白的身份就成了个秘密……” 楚修宁倏然起身,沉沉道:“你的意思是,死在塔儿谷的是我岳父谢埕,如今的天影影主,先前来见我之人,是他弟弟谢煊?” 寇凛垂下眼睫,声音闷沉沉:“这只是一种猜测。” 他希望是真的,如此一来,对付谢煊将十拿九稳。 又有一些不愿相信,因为柳言白将会生死堪忧。 楚修宁道:“但这个猜测很有依据。所以他见我查的紧了,特意来与我摊牌,毫无顾忌的确认阿琰的身份。他想以激将法策反我,若得我相助固然好,若我不为所动,将阿琰的身份上报圣上,他也不怕……” 寇凛伤口痛,挪了挪屁股,换了个坐姿,面色凝重:“恩,按照这个猜测往下想,可以想通许多事情。” 真正的谢埕,并不算个坏人。 他因为双生子遗传病,自知即将成为疯子,根本无法协助年幼的谢从琰谋取皇位,甚至连将他养大都做不到。 而镇国公府那些暗臣,更是没几个可信的。 故而他挑中的两个女婿,楚修宁和金鸩,都是既有良好品性又有铁血手腕的当世豪杰,可以为他教育和照顾谢从琰。 病入膏肓的谢埕“自杀”于塔儿谷,当真只是为谢从琰铺一个锦绣前程,令谢从琰至死不知自己是淮王遗孤,这一世得高官厚禄,衣食无忧,不再卷进皇权夺位之争。 且他认为自己死在塔儿谷之后,谢煊应该也会跟着死,事实上若非江天屿,谢煊的确早已死去。 塔儿谷战争之后的几年,天影在朝中并没有任何动作,谢煊攀上宋家,只为谋取钱财和资源来维持自己的生命。 直到柳言白含冤离开开封,去往京城备考。 也不知何时何地,被谢煊认出了他。 谢煊怕是一直坚信自己才是他真正的父亲,父子重逢,自然喜出望外。 但谢煊通过反复揣摩柳言白的性格,深知不能告诉他真相,不能与他相认,于是就将天影塑造成一个扛着“正义”旗子的组织,最终将他说服,成为天影的少影主,再名正言顺的照顾他,给予他所需要的一切。 原本对于谢煊而言,能活下来都是辛苦的,根本没有为谢从琰去夺权的意思。但找回柳言白之后,他有了野心。 他要让自己饱受苦难尝尽辛酸的儿子,君临天下,成为九五之尊。 哪边 哪边 楚修宁重新落座, 双臂交叠着搁在案台上, 微微垂着头, 凝视自己袖口上的云纹。 寇凛则向后一仰, 靠在竹椅背上, 手指轻轻点着置于双腿上的红木盒子。 翁婿俩各自陷入思索之中,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天色逐渐黑沉, 一直不见屋内燃起烛火,护卫彼此交换几个眼神,自作主张点燃廊下挂着的几个灯笼。 摇曳的灯光透过窗纸映入屋内, 带来些许光亮的同时,也将两人的影子拉的颀长且微晃。 地处海边的芽里堡,湿漉漉的空气里夹杂着一股鱼腥味儿, 寇凛的肚子突然咕噜噜叫了几声, 打破了眼下的静谧。 他没觉着尴尬,他是真的饿惨了。 因为腹部伤势严重, 自醒来只饮些水, 不能进食。 楚修宁抬头:“必须将柳言白控制起来。” 寇凛不置可否, 无论天影影主是谢埕还是谢煊, 想保的是谢从琰还是柳言白,稍有不慎, 对楚家来说同样是灭顶之灾:“爹, 您想过杀陆千机, 没有想过杀我?” “想过。”楚修宁回的不假思索,“我是信不过你的, 因为我料想你也不信我。不过阿谣此次中蛊,你的表现还算令我满意,我舍不得阿谣伤心,于是冒险信你一次,信对了的话,便是我的福气。” 寇凛轻笑:“我也并非不信,再没有推敲出天影的真实目的之前,咱们都以为他保的是谢从琰,一旦成功,您也是获利者……” 楚修宁看向他,眼底瀚如深海,目光却平和沉静:“阿琰是淮王遗孤又如何,如此篡权,我亦是乱臣贼子,将我楚氏声望置于何地?” “我也是如此告诉陆千机的。”寇凛回视他的目光无波无澜,弯唇笑道,“但无论朝堂坊间,都曾流传过先帝遗诏之事……您大可以仿制遗诏,说这皇位原本就该是淮王的,您忍辱负重,暗中教养着谢从琰,只待今日拨乱反正,匡扶正统。您是清流表率,拥护者极多,此遗诏可信度自然极高,如此一来,便不会折损楚氏一族的声望。” “好想法。”楚修宁神色不动,口中赞叹着,反问道,“那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不愿。”寇凛回的同样干净利索,“我之前已经猜到影主是谁,却不告诉您,让您去查。明知谣谣疑惑自己的遗传病来源于何处,也先隐瞒着她,假装自己毫无头绪,都是在等您的态度,以及,给自己留条后路。” 楚修宁颇感兴趣的模样:“若我真有反意呢,你会抓我证据,上报圣上?” “不会。”寇凛慢慢摇头,神色冷凝郑重,“在铲除天影之前,我会先暗中谋害了您和谢从琰,尽我所能保住楚家满门,帮您好生照顾您的一双儿女。”沉默片刻,“我甚至想好,倘若谣谣看出端倪,我就让陆千机帮我背下这个黑锅,我不想欺瞒她,可我没办法。” 他话音落了许久,不辨神色的楚修宁并未接上,抽了张信纸拿在手中,手指灵巧翻动,玩起了折纸。 寇凛也不催促,他与楚修宁此时的交谈,关系到他们接下来是达成合作,还是继续相互猜忌。这事关国运。 楚修宁手中不停:“历任锦衣卫指挥使,从没有侍奉过两位帝王的先例,圣上的身子骨已是一日不如一日,一旦驾崩,无论是谁继位,都会先拿指挥使开刀……你选择与我站在一边,或许是更有利的选择,你执意保着圣上,是为了什么?” “为了少一些像我这样在乱世里随波逐流的人。”寇凛的声线也愈发低沉,“且不说夺权从来没有和平手段,多半血流成河。而换个皇帝,并不只是龙椅上换了个人。” 这关乎着两直隶十三省内各方党派集团的利益,即使圣上的帝位真是夺来的,曾导致了世道大乱,这么多年过去,他励精图治,善于用人,朝野上下终究逐渐走向了安稳,利益集团也在趋于稳定。 “我非世族出身,无法站在你们的高度去思考问题。我也没念过书,没多少政治远见,只知朝中安稳,百姓的日子也会安稳,朝中一乱,百姓必遭祸端……我从前,正是这样一个处处被殃及的‘小百姓’,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摆脱你们的摆布,不再做你们这些‘上等人’权欲的牺牲品。” 寇凛微垂视线之后,再度抬头直视他,“我的心愿已经达成,如今在其位谋其政,说句我曾对谣谣说过的心里话,只要我一日掌控着锦衣卫,受命监察百官,就决不允许大梁内部再起刀兵。” 言尽于此,他不再多说,等着楚修宁表态。 他集中所有的精神,准备去揣摩楚修宁的神态与言语,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优秀的政客,一只老狐狸。 而楚修宁却只是慢慢展开了折纸,提笔蘸墨,在那张已经皱巴巴的信纸上随手写了几笔,拿起来给寇凛看:“吾,亦然。” 简单三个字,似乎比他长篇大论更有说服力,寇凛微微一怔,绷起的神情渐渐松懈。 翁婿俩相视一笑。 曾经在楚修宁眼睛里,寇凛是个贪佞小人。 而在寇凛眼睛里,楚修宁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卫道士、伪君子。 两人出身不同,政见不和,道不同不相为谋,彼此针锋相对了将近十年。 曾因为楚谣两兄妹的事儿,他们联手抵抗宋家,才对彼此有些改观。 再是寇凛入赘,两人被迫上了同一条船,不得不稍稍为对方多想一些。 现如今开诚布公的聊下来,竟是意外的投契。 因为他们在政治上的理念是一致的:争权夺势,保君护主,只为定国安民。 明知楚修宁因何而笑,明明自己也笑了,但寇凛偏偏要问:“爹在笑什么?” 楚修宁偏头瞧一眼卧房方向:“替我夫人庆幸,她的父亲还是她心目中的那个好父亲,并非狼心狗肺之人。” 寇凛挑眉:“也庆幸影主不是自己的岳父谢埕,心中舒畅多了?” 楚修宁点点头:“的确。” 寇凛流露出羡慕的神色:“真是可喜可贺,啧,不知我何时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楚修宁微微一眯眼:“说起来,当你发现金老板有可能是你岳父时,你很开心吧?后又估摸着不是,很失望吧?” “那可不是,害我白白高兴一场。”寇凛将膝盖上的盒子拿起,倾身递过去。以楚修宁的细心程度,应该不会再有遗漏,他不必重新查看。 楚修宁起身接过,问道:“你身体如何,休息一夜,明早能不能登船去麻风岛?” “行,不行也得行。”寇凛离岛之时,楚谣的状态不是很好,不知现在如何了。 江天屿说她已有身孕,也不知是真还是假,他做事时尽量不去想这事儿,但脑海里时刻都记挂着,“有事儿咱们明天船上再说吧,我先去歇着了。” 楚修宁颔首:“好。” 寇凛正准备喊人进来抬他走,忽地想起来:“这次收买陆千机,我可是下了血本,小舅舅已经答应了将管家权给我。” “他答应的?” “他自己提出来的。” “我知道了,你回去歇着吧。” …… 寇凛离开之后,等了多时的谢从琰进来了。 楚修宁正在点蜡烛:“阿琰,我要和你说件事情,关于谢埕的身份,寇凛刚才推敲出了一种可能性……” 他讲完之后,谢从琰只是“嗯”了一声,语气不咸不淡。 楚修宁摸不准他的情绪:“你有什么想法?” 谢从琰道:“天影不是为了我才做这么多恶事,我心里舒服多了。” 楚修宁已经做好了疏导他的准备:“你这是气话么?” “当然不是。” “可我从你脸上,瞧不见释然。” 谢丛琰没有解释,只问:“陆千机可信么?” 楚修宁道:“寇凛比我更谨慎,他说可信,自然可信。” 谢丛琰的脸色愈发黑沉:“姐夫,您可有挚友?” 楚修宁皱了皱眉,摇头:“挚友没有,相熟的朋友倒是有那么两个,不过现在也不经常走动了,以我这样的官位和身份,很难会有无话不谈的朋友。” “所以我想不通。”谢从琰的手搭在刀柄上,“寇凛为人自私自利,阴险歹毒,为何会有生死之交?” 楚修宁一愣,有些明白谢从琰的怨气从何而来了,“有句话怎么说的,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其实是有一定道理的。寇凛与咱们出身不同,他的骨子里,还是有些草莽匪气在的。” 瞧一眼谢从琰,颇有些忍俊不禁,“你也是有趣,皇位你不在乎,怎么对寇凛有没有朋友耿耿于怀?” “因为……”谢从琰欲言又止,手心用力,攥紧刀柄。 楚谣虽嫁给了寇凛,可从来没觉得是自己输给了寇凛,毕竟是他自己先放弃了的。 谢从琰从不认为自己优秀,但自认绝对要比寇凛强多了。 可寇凛竟有极为难得的“生死之交”,他没有,这就说明寇凛比他强。 即使他和寇凛同一个起跑线上去争楚谣,他也可能会输。 这让他难以接受,越想越难受。 楚修宁也不去宽慰他,询问道:“寇凛说,你答应将管家权给他了?” “我没答应,我提出来只是为了调侃他。”谢从琰收拾心情,道,“不过,我觉得给他也无妨,他收到咸鱼之后选择忍下,又一直按照姐夫的意思行事,说明有意与姐夫和解,姐夫也总得给他一点甜头,不过是管家权而已……” “他的确想与我和解,但他却有些得寸进尺。”楚修宁淡淡道,“他暗中表示拿到管家权之后,往后你来府上,需要提前递拜帖,且不准进后宅半步。你在我府上的院子,他要拿去改建,以作他用。” 谢从琰面色倏然一冷:“凭什么?姐夫莫不是答应他了?” 楚修宁以商量的口吻道:“你原本就早已出去自立门户,你那院子一年也不见住上两次,还要浪费家仆日常打扫着……” 谢从琰愠怒着打断:“难道找回了真的小舅子,又与女婿和解之后,姐夫用不着我了,便打算疏远我?” 输了楚谣,又没有朋友,现在连姐夫和一处拥有成长回忆的老院子都留不住了? 这个寇凛不是得寸进尺,而是欺人太甚。 楚修宁忙不迭安抚:“那怎么会,你自八岁入我府中,跟在我身边长大,虽不算亲厚,却也不是旁人可比的。” 谢从琰心中稍宽,严肃道:“说起‘浪费’,我时常住军营里,新宅子才是浪费,不如卖了,重新搬回尚书府去。原本是顾着谣谣的名声,我才搬出去,如今寇凛入赘,我搬回去也没人会再说三道四。更何况府中一直都是我管着,姐夫也早已习惯了,换他来,以他的性格,必定会闹出许多是非,惹姐夫烦心。” “话是这样说没错。”楚修宁有些为难,“可他总这么因为管家权的事情闹腾,我一样烦心。” “姐夫放心,往后交由我来收拾他。”谢从琰冷笑一声,“一个入赘的女婿,猖狂什么。” 楚修宁略略低头,沉吟道:“那你自己看着办吧。” 低头那一刹,嘴角微微勾起。 和解? 作为同僚和寇凛和解没问题。 作为翁婿,与这贱人和解是根本没可能的。 …… 第二日天未亮,摸黑秘密启程前往麻风岛拜访金鸩,为表诚意,楚修宁连一个护从也没有带。 除了几个船员以外,船上只有虞康安、虞清、楚箫和寇凛。 谢从琰被楚修宁留在芽里堡,在码头送行时担忧道:“姐夫,此时的麻风岛不只有金鸩,另外两个海盗头子陈七和徐珉也在,或许还有其他未知风险,你只身前往……” “爹,我也觉得您多少带几个人,不然没人照顾您的起居。”麻风岛上出了事故之后,楚箫现在也不是很放心,“金爷并不会因此否定您的诚意。” “有虞总兵在,无妨。”楚修宁朝着一旁的虞康安微微颔首示意,又看向寇凛,“何况你妹夫不是也没带手下,还受着伤呢。” 寇凛休息一夜起来,精神好了许多,但走路依然吃力,被手下抬着,指指楚箫:“我带着呢。” 楚箫脸色一黑。 寇凛调侃道:“做正事不行,端茶倒水伺候人他还是挺不错的,毕竟曾被我派去京城茶楼跑过堂。” 楚修宁丝毫不见郁色,笑着道:“那正好,我更不用带人了。” 这是亲爹吗? 楚箫无语。 虞康安看了楚箫一眼,目光耐人寻味,独自先行登船。 楚修宁也对寇凛道:“行了,咱们上船吧,你伤的重,凉风吹多了容易发烧。” 看着几个锦衣卫将寇凛抬上船,楚修宁在后面还连道了两声“小心”,虞清在旁眨了眨眼,以手捂着嘴偷偷问楚箫:“你有没有发现,你爹似乎对寇大人颇为关怀?莫非他们和解了?” 楚箫满脸不悦:“是因为他替阿谣中蛊,爹对他改观了吧?” 虞清觑一眼谢从琰想拔刀砍人的脸色:“我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楚箫也瞅一眼谢从琰,拽一拽虞清的袖子:“再复杂能有多复杂,他们争来争去,无非也就管家权那点破事儿,走了,上船吧。” 登船之前忽然想起来,“对了,袁少谨还没到吗?” 楚谣在金竹城被掳走之后,寇凛带着他登岛,其余锦衣暗卫则还留在那里。 随后寇凛召了一些上岛,只剩下两个人在金竹保护袁少谨,段小江他们来到芽里堡后,已经派人过去送信,让他们将袁少谨护送来。 “不必疾行赶路,从金竹来此没这么快的。”虞清和他一起登上船,说回刚才的话题,“管家权哪里是破事儿,我从前不是说了,谢将军管家和寇大人管家,关系到你往后的生活质量。” “不怕,我有俸禄。”楚箫对此浑不在意,“我平时也花不了几个钱。” 虞清微微拧眉,张了张口,又咽下了。 * 麻风岛上。 寇凛一离开,金鸩就将楚谣挪来了自己卧房的暖阁里。 尽管山上的护从和侍女都已经被他整治了一遍,但他仍然不放心。 一去数日,不见寇凛回来,楚谣终日茶饭不思,闷在房间内也不出门,得知她父亲送了拜帖来,这两天就要登岛,她才总算露出些笑容,但旋即又担心她父亲的来意,和金鸩的态度。 于是傍晚时,便陪着金鸩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夕阳:“金爷,我爹应该不是为了我娘的事情来找您晦气,他是个冷静之人,除了我哥和我夫君,没人能气到他。” 而除了楚箫,没人能令他丧失理智。 金鸩闭着眼睛,楚修宁来剿匪,若真想朝他动手,他倒是无所谓。 如今突然提出上岛来拜访,希望他处理好岛上的保密工作,这同样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而且同行之人还是虞康安。 开战之前,想先来说服他接受朝廷招安? 若是为了招安,他不会千里迢迢跑来监军。 听了楚谣的话,金鸩睁开眼睛,转头慈爱的看向她:“那你觉得,他冷静至此,是好,还是不好?” 楚谣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身后一群侍女正在忙忙碌碌的摆饭,嗅到鱼腥,她稍稍有些恶心。 正准备询问金鸩时,有心腹上山来低声禀告:“金爷,虞总兵的船到哨岛那边了,寇指挥使也在。” 听到这句话,楚谣揣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金鸩微微一敛睫,站起身:“放他们上岛吧,分两船,一艘带虞康安去后山见段冲。另一船载楚尚书和寇指挥使走侧门,我亲自去接。” 心腹一愣:“您要亲自去接?” “恩。”金鸩答应了声,回头看楚谣紧张兮兮,笑道,“放心,他只要不主动挑衅我,我是不会将他扔海里去的。” 这里的“他”,指的自然是楚修宁。 寇凛为了求他的生意经,是从来也不敢在他面前狂的。 楚谣也想站起来:“我一起去吧。” 一起身脚步虚浮,险些跌坐回去,被金鸩扶了一把:“你才解了蛊,身子虚弱,别乱动了。” 吩咐阿青寸步不离的守着楚谣,金鸩独自下山去。 …… 麻风岛哨岛上,按照金鸩的吩咐,摆渡船分了两船。 虞康安不明白金鸩为何肯让他去见段冲,不怕他再与段冲起冲突么?但金鸩一副不听话就别上岛的模样,让他没得选择。 虞清自然一起跟着,同行的还有楚箫。 这就令虞康安有些烦躁了,他们虞家的家事,不知道楚箫跟着来做什么。 再想起自己出类拔萃的女儿,往后可能会嫁给他,虞康安愈发的烦躁。 楚箫是真的差劲儿。 但听了他闺女的辩解,他觉得他闺女眼光更差。 说什么“秉性正直、心地纯良、吃苦耐劳”,说了一长串,虞康安脑海里只出现了一头牛。 再说什么“出身高贵,容貌俊俏”,虞康安脑海里的牛自动上色,变成了黑白相间的奶花牛。 他曾在西洋商船上看到过这种奶花牛,比大梁的牛好看,还会产奶,一问价钱,一头奶花牛竟能在大梁买上一百头牛。 再虞清没辩解前,虞康安觉得这场婚事是自家的好白菜被猪给拱了。 虞清辩解之后,虞康安将猪换成了牛。 就这点儿差别。 …… 这厢楚修宁与寇凛的小船靠近主岛,金鸩已经笑吟吟的在岸上等待两人。 金鸩是认识楚修宁的,且还见过多次。 但楚修宁没见过金鸩。 上岸之后,金鸩拱手笑道:“楚尚书纡尊降贵,我这小岛三生有幸。” 楚修宁只是笑了笑,也拱了拱手:“金大老板,久仰了。” “请。”金鸩侧身让行。 “请。”楚修宁提步的同时,也虚让了让。 两人都当寇凛不存在似的,往前走去。 寇凛求之不得,慢慢跟在两人身后。 走的是侧门,且已被金鸩派人清场把守,看不到几个人,瞧着方位,是往那攀山的圆球而去。 楚修宁边走边环顾:“金老板实乃经商奇才,白手起家,短短十几年,竟以富可敌国。” 金鸩笑道:“拥有再多财富,我也不过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罢了,哪里比的上楚尚书权倾朝野,声名显赫。” 楚修宁感慨道:“金堂玉马,倥偬繁华,哪里及的上金老板这一川山,一袖海?天地广阔,我亦是心向往之,奈何却无金老板这般豁达的心境,最终只能沉沦世俗。” 金鸩侧目看他一眼:“大争之世,民不聊生,而我不过是个无能之辈,又见朝廷有着楚尚书这样殚精竭虑之人,方可安心苟且于一隅。归根究底,我能享这一川山,一袖海,亦有楚尚书之功。” 楚修宁脚步一滞,稍稍提了提唇线。 寇凛跟在两人身后因为伤势慢慢的走,被他们越甩越远,却也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内容。 一开始觉得他二人不过是逢场互吹,但说到最后,却忽然觉得两人似是真心彼此羡慕,才会互相夸赞。 完全瞧不出来两人是情敌。 就这样仿若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边聊天边走到山脚下,停在那个攀山的圆球前。 “楚尚书请。” “多谢。” 楚修宁虽不知这是个什么东西,但他并未询问,淡定自若的入内,坐在铺着软垫的长椅上。 随后金鸩也入内,在他对面坐下。 这圆球能坐下四个人,二人坐下后,还剩下两个位置,一个在金鸩身边,一个在楚修宁身边。 寇凛往那圆球处走的时候并未想太多,只感慨两位大佬豁达的气度,十分值得自己学习,岂料迈脚准备进入圆球时,骤然发现两位大佬的目光齐齐凝在自己身上,顿时一愣。 大佬们微笑着,但眼神炯炯有戏。 楚修宁仿佛在说:敢不坐来我这边,甭说管家权没戏,往后你锦衣卫办事,等着收咸鱼收到死。 金鸩仿佛在说:你敢在我面前坐去对面,甭说我不会再传授你一丁点儿生意经,你在大梁的产业,我全给你折腾破产。 腹部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不知为何,寇凛只觉得周身压力暴涨,一脚在圆球内,一脚在圆球外,犹豫着不知该坐去哪一边,犹豫出一手心的汗。 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报应 报应 两人迫人的视线之下, 寇凛脑海里火花带闪电, 快速想着对策。 像之前忽悠段小江时装晕? 怕是骗不过去, 还有可能惨遭羞辱。 假说自己畏高, 乘不了此物? 金鸩肯定不会给他代步工具, 让他步行上山。 等爬上去, 才刚有些愈合趋势的伤口没准儿会再度崩裂。健康乃是大事, 不可随意折腾。 他正一筹莫展之际,听见身后楚谣的声音:“夫君。” 在这一刻,于他而言, 是名副其实的天籁之音。 他欣喜转头,瞧见楚谣乘椅轿而来,已与自己相隔不远。除了两个抬轿子的侍从之外, 原本与金鸩贴身不离的护卫阿青也随行保护着。 楚谣精致的五官纠成一团, 不见小别重逢的喜悦,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会儿, 与他的视线相绞片刻, 便开始在他全身上下不断游弋。 原本听见金鸩安排他们兵分两路时, 她就想跟着一起下山。 不怕金鸩刁难她父亲, 怕的是寇凛夹在中间难做人。 以她父亲和金鸩的性格,初次见面, 应不会针锋相对。谁先刁难谁, 谁反而落了下乘, 彼此间必定是融洽的。 但想让他们真正融洽,是根本不可能之事, 明着不争执,私下必定较劲儿,寇凛就成了颗顺手好用的棋子。 担心归担心,金鸩不准她下山,她并未坚持,反正两人都是寇凛的长辈,偶尔被欺负下也无妨。 然而等金鸩走后,她拉着前来报信之人仔细询问,才知寇凛有伤在身。 她询问伤在哪里,那人不知,只说精神萎靡,应是伤的不轻。 她哪里还能坐得住,执意下山。 一路听着消息来到这里,远远瞧着父亲和金鸩都坐了进去,寇凛两手扶着圆球边框,一脚在内,一脚在外,踟蹰不动,已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连忙上前解围。 可寇凛一转头,楚谣解围的心思没了,只剩下生气。 他衣饰干净,瞧不出是哪里受了伤,但的确如那报信的护卫说的一样,单看脸色便知伤势不轻。 至少楚谣自从认识他以来,从未见他憔悴至此过,莫说脸色,连嘴唇都不见血色,眼眶凹陷,眼下乌青,瘦了一大圈。 楚谣揪起了心。 同时责怪父亲和金鸩。 眼下他都这般可怜境况了,不求他们看在她份上多体谅着点,竟还欺负他? 何况是你二人之间的恩怨情仇,欺负他做什么? 阿青加快脚步上前去,走到圆球前抱拳,羞愧道:“金爷,属下拦不住楚小姐……” 金鸩摆了摆手打断他,示意他退去一边。 寇凛如释重负,将那只踩进圆球里的脚收回,转身迎着她走过去,远离身后的两位大佬。 相遇后,椅轿停下。 寇凛扶着她下来,环着她的肩,细细看她脸色过后,又下意识朝她的腹部望去:“身体可好些了?” 楚谣不答反问:“你伤到哪儿了?” “左腹有剑伤。”寇凛指着伤处,“运气好,并未伤及内脏,放心。” 楚谣没问伤他之人是谁,只问结果:“死了?” 寇凛得意道:“我岂会让此人活着?” 他提口气,揽着她往圆球走,现在不怕了,让她先上去占个位置,还剩下一个位置就是他的了。 楚谣伸出手臂环紧他的腰,给他一些支撑:“为何会受伤?是对方太厉害,还是你大意了?” 寇凛飞快的朝圆球看一眼:“是爹太精明。” 楚谣会意,心里越发生气:“江天屿死了没有,娘的尸身呢?” 寇凛摇摇头:“当时情况混乱,不知他死了没有,娘的尸身在爹那里……” 他将与江天屿的交易以及海上发生的事情简单讲了讲,“这幅《山河万里图》,稍后得让你和老白仔细研究下是真迹还是仿品。” 楚谣微微惊讶,这才知道他背后背着的圆柱形皮质囊袋,竟是他们一直在找的《山河万里图》,她还以为是柄武器。 圆球里,楚修宁看着女儿女婿相携着走上前来,一个跛着脚,一个受着伤,他脑海里浮现出“相濡以沫”这个词。 当初还是没有看错寇凛的,虽是个贱人,但在男女作风上从无令人诟病之处,愿娶他的阿谣,必定是心悦之故。 “爹,金爷。”楚谣走近之后,抬起那条有旧疾的腿,想要进入圆球。 圆球离地有一尺,知道她这条腿使不上力,楚修宁和金鸩一起伸出手,想要去拉她。没有让她做选择的意思,只是下意识的行为。 金鸩忽又意识到自己不该伸手,准备收回来时,楚谣却一把拉住他的手,借用他的力。 楚修宁收回手,并不觉得尴尬,明白闺女这是礼貌性的选择。 然而楚谣入内后,想也不想的坐在金鸩身边,令他有些不悦,又颇为忧虑。 女儿一贯心思重,不知会不会因为那些闲言碎语,令她心中生了芥蒂,影响他父女之间的感情。 没等他说话,楚谣请求道:“爹,夫君伤的重,您也来这边坐吧,咱们三个挤一挤,让他能歪躺着。” 楚修宁微愣。 楚谣又看向金鸩:“金爷,可以么?” 金鸩扶额一笑,往边上挪了挪。 楚谣也跟着挪,在身侧挤出个位置给楚修宁。 楚修宁明白过来是自己想多了,女儿分明是看不惯他们挤兑寇凛,特意来给寇凛撑腰的。 金鸩都顺着了,他还能说什么。起身坐去对面椅子上,与楚谣、金鸩同坐。 对女儿有些不满,当着金鸩的面,如此不给自己颜面。 转念再想,女儿敢这样与自己耍小性子,为女婿撑腰,也说明了她与自己亲近,并未受到那些闲言碎语的影响。 一双儿女无论身心都安然无恙,楚修宁此时此刻,才算彻底放宽了心。 空间狭小,坐在两人中间的楚谣不敢动弹,扭头道:“夫君,上来吧。” 局势比沙场还更瞬息万变,还站在圆球外的寇凛真是百感交集,历经了被送咸鱼,被捅一剑,被陆千机坑了钱,被这两个大佬刁难,他正觉得近来流年不利,心头哇凉,媳妇就送来成吨的温暖。 果然只有媳妇才知道心疼自己,其他统统都是混蛋。 不,这不是媳妇,这是仙女! 寇凛各看楚修宁和金鸩一眼,从他们淡然的表情中,他看出了点儿名堂,顿时生出底气。 清清嗓子,一抬脚踩在圆球上,却忽然捂住腹部:“哎呦。” 楚谣心头一紧,但旋即看出他是装的,却默不作声。 寇凛使不出气力似的,伸出手:“金爷,烦劳拉我一把。” 金鸩慢慢看他一眼,笑着伸出手。 寇凛借力上去,直接半躺在三人对面的长椅上。 阿青阖上圆球的门,齿轮后的人放开机关锁,锁链交错中,圆球缓缓升空。 段冲从山脚攀山上去需要一刻钟,圆球则需要两个一刻钟。 因为段冲爬的是直线距离,圆球却是倾斜着上去的。 许久无人说话。 楚谣替寇凛出了口气之后,这会儿冷静下来,又开始心疼起楚修宁。与寇凛无关,只是想起了她母亲的事儿。 她知道父亲足够冷静,心性也非她能想象的坚韧,可知道母亲另有所爱,且还瞒着他与金鸩私下来往多年,他不可能不气恼,不伤心。 她正想说话打破静谧时,楚修宁环顾着麻风岛的盛景之后,先开口道:“金老板打造这处贸易港,耗费了不少心血吧?” “也没有。”金鸩也透过门上开的小窗,俯瞰内岛,此时日落西沉,华灯初上,“当初只是一处落脚之地,住久了觉着荒凉,便想让它热闹一些,可太热闹了之后,又不适应,才搬到了山顶上。” “我以为金老板居于山顶,是想登高望远,遥看大梁。”楚修宁隔着楚谣看他一眼。 “当然,这也是一个原因。”金鸩笑起来,转头礼貌性回视他,两人的视线在楚谣头顶上相汇,“所以楚尚书是打算借‘故土’之思,想要劝我接受朝廷招安?” 楚修宁:“那金老板愿意不……” 寇凛插嘴道:“他当然不愿意,朝廷哪次招安都说的天花乱坠,再看那些被招安的绿林好汉,一个比一个沦落的惨。” 楚修宁皱起眉头。 金鸩抿起了唇:“寇指挥使说的不错,朝廷的确时常做些出尔反尔的事儿,毫无信用可言。” 寇凛懒得听这些官话:“爹,您根本也不是来招安的,金老板也不是官场中人,不需要什么场面话,不如直截了当点儿。” 瞅一眼父亲的脸色,见情况有些不妙,楚谣赶紧岔开话题:“爹,不是说哥哥也来了?” “他陪着虞总兵和虞清听从金老板的吩咐,先去探望段冲了。是我让他跟着去的,教导他要多讨一下未来岳父欢心……”楚修宁觑了对面躺着的寇凛一眼,“不要像某些做女婿的,不识趣,往后没好日子过。” “您这是多此一举,楚箫再怎么讨好虞总兵也是没用的,往后肯定没好日子过。”独霸一条椅子的寇凛已经开始膨胀,不顾楚修宁警告的眼神,发自内心的感慨道,“自古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不是不报,父债子偿。” 立场 立场 可想而知楚修宁的脸色有多难看。 金鸩似笑非笑。 楚谣气的不轻, 刚才就不该心疼他, 让他彻底吃够苦头, 才能长点儿记性。 她板起脸, 狠狠瞪着寇凛, 警告他。 寇凛见她恼了, 渐渐从膨胀中清醒过来, 连忙管住自己的嘴。他的底气如今都来源于她,她若不站在他这边,他就惨了。 余光瞥见楚修宁那双嵌在平静面庞里却似乎酝酿着风暴的眼睛, 他的喉结滑动了下。 寇凛并不怕他,只是听从陆千机的劝,想与他和解, 以免楚谣为难。 咸鱼之仇都忍下了, 不能前功尽弃。 眼下的气氛,已不再适合继续谈正事, 楚谣接着岔开话题:“楚虞两家向来不睦, 虞总兵同意与咱们结亲?” 也不算闲话, 她是真的好奇。 金鸩一样好奇。 楚修宁的心情急转直下, 清悦沉稳的声音有些压抑:“他自然不同意,可他有个足以抄家灭族的把柄被我攥在了手心里, 我要挟了他。” 神色骤起变化, 金鸩眼底现出阴郁:“因为段冲?这能要挟到虞康安?” 楚修宁道:“只是与段冲有关系而已。” 金鸩冷冷道:“也与我有关, 所以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孤身上岛来见我?无论楚尚书有何目的, 都怕是白跑一趟,金某人从不受人要挟。” “世上从无不受要挟之人。”说着,楚修宁一指寇凛,“几个月前,他在我面前一样不可一世,我告诉他心有所求,必矮人一头,他也不信。现在呢?除了逞一时口舌之外,可还跳得起来?” 寇凛一记冷眼杀过去,嘴巴刚要张开,被楚谣一瞪,又忍住了。 行,长辈说话,他不插嘴。 金鸩好笑道:“我倒真想知道,今时今日,何为我所求?” 楚修宁道:“若我以亡妻生前曾有犯有七出之一,将她休弃,告知于天下,金老板也不在意?” 笑容微顿,金鸩道:“楚尚书连自己的脸面也不顾了?” 楚修宁淡淡道:“自她亡故十四载,我不曾娶妻,独身照拂子女,乃是顾着夫妻之情。而今儿女长大成人,我将她休弃,乃是恪守礼教,输了脸面,却可赢来更多敬重……读书人,其实是很容易糊弄的。” 楚谣垂着头,明白父亲只是打压金鸩的气焰才会这样说。 与他不熟,分辨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金鸩的笑容逐渐消失。 火药味儿渐浓,楚谣实在不知此时自己适不适合开口,便将恼怒的目光投向了寇凛。 寇凛被她瞪的矮了三寸,也从她目光中看出了些求救的意思,被迫插嘴:“对了,江天屿说他给谣谣解蛊之时,从蛊虫上看出谣谣似乎有了身孕……” 此话一出,气氛立刻就变了,金鸩诧异道:“这几日大夫每天都来为阿谣诊脉,我细细问过,都说并非发现异常。” 寇凛沉吟:“时间尚短,诊不出是有可能的,不过江天屿说这话时,有乱我心神之意,未必可信。” 楚修宁看向楚谣:“你自己可有什么不适?” 楚谣以为寇凛是在缓解气氛,信口胡诌,没往心里去,脸上不见什么羞涩:“我中蛊之后,一直都有不适,分辨不出。” 寇凛道:“宁可信其有吧,请金爷吩咐大夫们开药给她补身子时,多多注意些。” 金鸩回的不假思索:“这是自然的。” * 另一艘摆渡舟绕去了山后方,段冲正被关押在此间地牢中。 负责看守地牢的护卫首领,接到金鸩命令,已经站在岸上接待虞康安三人。 因是岛上禁地,岸边设置了不少障碍物,摆渡船无法靠近,护卫首领打了个手势之后,虞康安起身轻松一跃,落在岸上。 楚箫还来不及反应,已被虞清抄起腋下,提着他也跃上了岸。 楚箫近来坐了太久的海船,脚踩着地反而有股摇晃感,晕晕乎乎的,瞧见虞康安瞥了他一眼,连忙站稳了。 虞康安皱了皱眉,大步走在前。 楚箫知道虞康安有些讨厌自己,也明白原因。 与虞清并肩随在他身后,楚箫时不时转头看身畔的虞清,因为要去见段冲的缘故,她的情绪颇为低落。 他没有出声安慰她。 进入地牢,见到铁笼子里披头散发的段冲之后,包括虞康安在内,都是吃了一惊的。知道他先前被寇凛暗算,中了毒,却不知道毒性如此之强,服下解药之后,原本乌黑的长发都有些泛灰的迹象,整个人萎靡不振。 护卫首领解释道:“若能出去养着,由大夫调理着,他不至于如此。金爷命他思过,直言只要肯低头认错,就放他出来,可他宁死也不认错。”这首领是跟着金鸩的老人了,叹口气又道,“他平时什么都听金爷的,金爷让他去死,都不会皱下眉头,这次不知为何,倔的很。” 虞康安皱起眉:“那金鸩让我来做什么?指望我劝他?我若劝得动,当初就不会下手杀他。” “爹。”虞清有些不安,在后提醒一声,这个距离,段冲已能听到他的声音。 虞康安浑不在意,讪讪笑道:“金鸩想等他认错,怕是得等到死的那一天了。” 缩在墙角的段冲慢慢抬起头,朝他看过来。 洞中昏暗,只有几盏壁灯照明,趁着他目光愈发阴鸷。 虞康安冷漠的回视他:“小兔崽子,你恼我做什么?这次可是你敬重的义父将你锁起来的,趁着他没完全对你失望,我劝你赶紧认个错,别逼着他像我一样不得不亲手宰了你,惹的他旧伤复发,被你给气死了。” “认错?”段冲背靠着铁栅栏,左腿蜷着,右腿伸直,左脚则拧巴着压在右腿下,“我倒是想要问一问,我究竟错哪里了?” 楚箫盯着他这个坐姿,想起了虞清。 她席地而坐时,与他如出一辙。 虞清自然也注意到了,她是小时候不自觉跟着虞康安学的,他在校场上时常与兵士们席地而坐,就是这样的坐姿。 料想段冲应也是。 虞清看向虞康安,不知他有没有发现。 虞康安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似乎颇为欣赏段冲现在狼狈的模样:“我岂会知道你是怎么惹到金鸩了?你加入天影,为他们造反提供资金,又掘了当朝尚书亡妻的坟,供养一个疯子进行换心实验,都是为了金鸩,他该开心有你这么个孝顺儿子,关着你做什么?” 段冲无视他的嘲讽,垂下眼睛:“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你总与我讲述生命的宝贵,劝诫我不可恃强凌弱。但有一次,你在海上拦截了一艘尚未登岸的东瀛战船,那艘船上多半士兵自尽,但有一些则跪下向你哭求,说他们也是迫于无奈,乃是被当地藩主强抓上船来的,他们大都是些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一看便是头一次上战场,并未说谎,但你不皱一下眉头,将他们屠戮殆尽。” 虞康安在脑海里回想了下,是有这么回事:“这有错么?” 问的不是段冲,而是楚箫。 楚箫一愣,摇摇头:“没有错。” 连楚箫这个二傻子都说没问题,虞康安底气十足:“你生来是个不知立场、没有善恶是非观念的混账玩意儿,会为我杀了一支东瀛兵而埋怨我?” 段冲摇头:“我不是埋怨你。当时我问你为何要杀这些可怜的兵士,你告诉我战场上没有可怜人,只有对立双方。坚守立场,不但是军人、更是人立足于世间之根本。” 虞康安点头:“是这样。” “那我何错之有?自小我就坚守立场,对你表达我的想法,我不想从军,不想继承虞家的家业,不想保家卫国,不想为那些不相干的人卖命,我就只想做个普通人,只想陪伴着父母,过简单的日子,为何在你眼睛里,就成了大逆不道?”段冲蓦地笑了笑,眼底有些绝望,“只因为我是虞家人?那也不是我的错啊。” 虞康安被他说的微愣。 “至今我依然百折不挠,坚持着我的立场,守护着这世上唯一真心待我的义父。所有与义父为敌之人,于义父不利之人,统统都是我段冲的敌人,即使他们可怜,他们无辜,我亦丝毫不会手软,如同你杀倭兵不会心慈一样。” 段冲睁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盯紧着他,眼泪流下来,“无论你还是义父,一直逼着我认错,可你们总得让我知道,我究竟错在何处啊?” * 圆球一直到抵达山顶,里头几个人都在讨论楚谣是否有孕的事儿,先前的不愉快没发生过似的。 天色已经不早了,金鸩准备了客房,让远道而来的楚修宁先去休息,有事儿明日再聊。 也有些想晾着他的意思。 长辈的事儿,且还关乎朝政,楚谣不掺合,扶着寇凛回到房间。 房内已经上了灯,寇凛招呼侍女去请个大夫来给自己换药,随后将其他侍女都撵了出去,解了背后的画囊扔去桌上,对楚谣道:“亏我以为他们有多高的境界,多豁达的心胸,还不是……” “还不都是因为你?”楚谣恼的想踹他,又怕触及他的伤口,强忍着扶他慢慢走到床边,“爹又不是无欲无求的神仙,怎么可能不在意?登岛来拜访金爷,本就是压抑情绪,为顾全大局而妥协。再说金爷以礼相待,多半也是看在我们兄妹面上。两人能维持表面和气,已是相当不易。你非得插嘴,在金爷面前给爹难堪,打乱爹的节奏,火上浇油!” 寇凛早知自己会被骂,诚恳道歉:“下次不会了。” “你每次都这样说,却总也不将爹视为长辈,全然不考虑我。”楚谣对他真是失望极了,扶他在床上坐下后,扭脸就要走。 寇凛忙不迭牵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亲了下:“说的哪里话?咸鱼我都忍下了,是真心要与爹和解的。这不是因为谣谣为我撑腰,既感动又得意,才一时忘形。人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挖苦数落爹,是同僚多年养成的习惯,你总得给我时间慢慢改,不,尽快改。” 他确实诚恳,楚谣的气消了些,挣开他的手,翘起指头在他额头戳了下:“早知你会得意的没点儿分寸,我就不该帮你。” “那我就得步行爬上山,伤口若是开裂,你怕是心疼哭了。”寇凛笑了笑。 “我才不会。”楚谣现在无论怎么看他,都是面目可憎。 但稍后大夫来给寇凛换药时,楚谣站在床边,等纱布揭开,一瞧见那剑伤并不只腹部有,对称着的后背也有,可见那柄剑当时又凶又狠的贯穿了腹部,楚谣真要心疼死了。 寇凛让她背过脸去,她不听,非得睁大眼睛看着。 大夫清洗伤口周围时,她额头的汗冒得比寇凛还要多。 寇凛不停“轻点儿”、“小心点儿”的警告,吓的大夫手抖,她的手也跟着抖。 等大夫走后,她扶着腿走去柜子前,从内取了件丝绸寝衣,想要给他披上。 “等等。”寇凛赤着上身,指了指多宝阁。 楚谣会意,去将多宝阁上的一瓶药膏拿来,帮他涂在后肩,这是先前金竹守城时被倭刀砍出的伤口。 刀伤早好了,药的用途是消疤,是他曾花费大价钱买来的。 效果很棒,看他皮肤干干净净,连丁点小疤都没有就知道了。 楚谣帮他涂着药,想起他换药时唧唧歪歪的模样,哼哼着道:“你好歹也是军人出身,丢不丢人呢?我都怀疑你给我讲的,你从前那些刀山火海的经历,究竟是不是真的?还是养尊处优久了,娇气了?” 寇凛由着她摆布,解释道:“这可不是娇气,我从前受过太多伤,若不悉心养着,身体会留下病根。年轻时无妨,上了岁数就知道了。不信你看金爷,才四十刚出头,外表瞧着还很年轻,可身子骨成什么样子了?我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世上有两件东西有钱未必买的着,一个是真心,一个是健康。” 楚谣认同着点了点头。 “何况现在我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又比我年纪小的多。”等她涂完药,寇凛将她拉来右腿上坐着,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腰。两人鼻尖几乎相触,他笑眯眯道,“我这身体若是早早不行了,那可怎么好?” 前头还似模似样,突就不正经了。楚谣慢慢红了脸,羞臊的攥着拳头想锤他,终究是念着他的伤,莫说下手了,在他腿上坐着连动也不敢乱动。 忍不住,她又翘起手指戳他裸着的胸口,骂道:“爹在鱼嘴上插把剑根本不够,若是我,定找根针将那鱼嘴给缝起来。我算是看明白了,只要堵住你这张嘴,便能天下太平……” 寇凛哈哈笑道:“以你的女红手艺,你会缝?欠我的一双鞋,现在都还只是两个鞋底儿。” 楚谣被揭到了短处,正要恼,他往后直了下身子,倏然埋首在她胸前。 楚谣不曾想过受着伤他还这样大胆,红着脸恶狠狠骂了句混蛋。 寇凛从她胸口抬头,看着她鲜红欲滴的脸颊,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坏笑道:“你瞧,你想堵我的嘴,何必费那些功夫?” “你……”她忙小力锤他一下,“快别闹了,松开我,我去看看画。” 寇凛哪里舍得,但还是松开她。 楚谣走到桌前,平复好乱了的心跳,将《山河万里图》从画囊里小心翼翼取出来。 寇凛兀自将寝衣穿好,在床上躺下,嗅着锦被和褥子上因楚谣而染上的淡淡椰子油香味儿,舒舒服服的喘了口气。 连日里的奔波劳苦,全都消弭于无形。 连腹部这处伤,因有她心疼着,也溢满了幸福。 这一定是仙女,妥妥的。 “谣谣。”他侧躺着,一手闲闲支着头,一手拨开纱幔,眯眼看向坐在案台后专心致志验画的楚谣。 “恩?”楚谣认真赏画,头也不抬,随口支吾一声。 寇凛笑笑:“没事,你继续看吧。” “神经。”楚谣依然没抬头。 寇凛撩着纱幔的手一直没放下,静静凝视她。心里希望江天屿没有说谎,希望她腹中此时真的已经有了他们的孩儿。 该叫什么名字? 家中有个才女,取名字这事儿应该轮不到他。 他需要想的,是该给孩儿一个怎样的生长环境才好。 寇凛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忽听楚谣凝重的声音:“夫君,这幅《山河万里图》似乎也是赝品。” 宝藏 宝藏 “什么?”寇凛撑着床沿坐起身, “假的?” 楚谣拧着眉, 指尖从卷轴上掠过, 又不怎么确定了:“但这幅画, 比我先前临摹的赝品更像真迹……” 《山河万里图》是宋朝徽宗时代的作品, 出自翰林画院一位天才画师之手。刚问世时, 并未得到太高的评价, 只是被收入了国库之中。毕竟唐宋两朝乃是文化鼎盛时期,文豪画杰层出不穷,而那位画师毫无名气, 因是奉徽宗圣令所绘,画卷上都没留下他的签章。 真正令此画成为传世国宝,得归功于大梁的开国太祖。 驱除鞑虏, 一统河山之后, 太祖论功行赏,陪他打天下的兄弟皆封王拜相, 譬如定国公宋家, 镇国公傅家, 以及郑国公崔家。 但其中有一人不愿入朝。 此人是个巨富, 名叫沈方,曾以财力资助太祖夺取江山, 功不可没。 太祖再三要赐他爵位, 都被拒绝, 只表达了想从前朝藏宝库中取些宝物回去的意愿。 太祖没有不应允的理由,而善画爱画的沈方在国库中挑来捡去, 最终拿走了这幅《山河万里图》,才令此画得见天日。 这也是此画第一次流落民间,楚谣先前拿来临摹的赝品,一直都被揣测是出自这位开国首富沈方之手。 但不过十年,沈方牵连进谋反案,被太祖抄家诛族,《山河万里图》也成了他意图谋反的罪证之一——“不想为臣,想要朕的万里河山?” 因太祖这句话,《山河万里图》成为帝王专属,皇权象征。 七十年前北元攻入京城,北元皇帝还特意派了一支精兵专门夺了此画,一路护送回北地。 七十年来,《山河万里图》沦为北元皇室的收藏品。直到此番为与大梁互市,北元才将此画送回。 “这幅画,不似做旧,应是出自前朝徽宗年间,且画工精湛,精妙绝妙。”楚谣无论怎么看,都应该是真迹,“可是,却与家中那副赝品,有一处不同。” “什么意思?”寇凛听不懂,坐在床上看着他。 “东南海附近的岛屿,大大小小足有几千个,据说画师并非随意杜撰,是比着一本早已失传了的航海手札画出来的。但因画卷篇幅有限,肯定是不全的,其中被列入画中的岛屿,有些只是一粒粒黑豆,如墨滴在纸上晕染开的一样。” 画卷太大,楚谣没办法拿去床边给寇凛看,用手比划着,“这个位置,比家中沈方临摹的那副赝品多出一个墨点。” 寇凛半响才明白:“你的意思是,这幅画多出一个岛?” 楚谣点头。 寇凛皱眉:“你会不会记错了?” 将此画全部展开,铺满十几张桌子不止,连背在身后都沉甸甸的。画上绘有千沟万壑,江河交错,草木成荫,即使两幅画齐齐摆在眼前,也难以看出不同。 不,即使告诉他两幅画有不同之处,让他比对着找,他也未必能找的出来。 他是真不信楚谣能记得清楚这种微乎其微的小细节。 楚谣不满他轻视自己,觑他一眼:“我奉旨临摹,对着那赝品研究数月,莫说一颗黑豆大小的岛屿,连一片枫叶的纹路处理都了然于胸,不可能记错的。” 寇凛惊的呆滞,这是什么可怕的记忆力? 往后他一定得小心注意,不能再有任何行差踏错,不然肯定被她念叨一辈子。 最怕是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全由着她添油加醋,自己根本没办法还嘴。 楚谣见他面露惊悚,眯眼道:“你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感慨你记性好,怪不得会念书。”寇凛眼神飘忽,不敢与她对视,继续揣测,“那会不会是沈方临摹之时,少点了一个墨点?” 楚谣托腮仔细想想,摇摇头:“应该不会吧,以京城家中那幅赝品的水准来看,沈方会犯这种错误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这样么。”寇凛寻思着道,“那就可得出两个结论,一是这幅画也是赝品,真迹和家中沈方那副赝品一样,没有这个岛。二是这幅画是真迹,家中赝品之所以没有,是沈方临摹时故意不画。” “只能是这两种结论。”楚谣咬了咬唇,低头看着手中的画,顺着他的话说,“若是第一种结论,这幅画是赝品,与真迹几乎是同时代的,当时真迹并不出名,为何要耗费心思临摹,且还故意多出一个岛?” 放置于时代背景之下,说不通。 可换了第二种结论,手中这幅就是真迹,这个岛是真实存在的,沈方临摹时,为何要故意抹去了这座小岛? 寇凛正在推敲她这个疑惑:“根据谢煊告诉爹的……” “谢煊?”楚谣疑惑,“谢煊是谁?” “天影影主,你外公谢埕的双生弟弟。” 楚谣瞪大了眼睛。 寇凛尚未将此事告知她,关于柳言白,他还没想清楚该怎样处理:“先不提这个,说画的事儿。据谢煊所说,先帝修道不理朝政,却派大军几次征讨北元,正是受道士蛊惑,相信《山河万里图》是张藏宝图,藏着长生不老的秘密。十八年前东厂黎阉煽动圣上御驾亲征北元,也是为了这幅图。如今定国公府宋家兄弟甘为天影驱使,同样是为了……” 他话音一顿,眼中流露出一抹不可思议,“我们都认为这是无稽之谈,莫非是真的?只不过他们都找错了,真正的藏宝图并非真迹,而是翰林画院里的赝品?是沈方留下的藏宝图?” 楚谣也将精神凝聚在此事上:“也不能说找错了吧,若无这幅真迹,只看赝品,根本不会知道在这片海域少了一个岛,因为真迹原本就没画全所有岛屿。只有拿着赝品,与真迹相对比,才能确定沈方藏宝的岛屿是哪一座。” 也就是说,将真迹与赝品两图结合,才是真正的藏宝图。 寇凛的认知有些被这个推论颠覆:“听闻沈方除了是个商人之外,还是个术士,正是推演出太祖乃是日后的天下之主,才选择资助他。沈方既然留下如此复杂的藏宝图,莫非世上真有令人长生不死的丹方?” “我是不信的。”楚谣低头看着画中那处岛屿,“老师也是个术士,医卜星象,样样精通,他曾在课上说,天意和命数并不是卜出来的,而是根据自然规律再联系现实推敲出来的,天与地,阴与阳之间,都存在逻辑关系。” 沈方出身贫寒,能在那个朝不保夕的动荡年代成为首富,其人必定眼光毒辣、能力超群。凭他之慧眼,在当时争夺天下的几股势力中挑中太祖,将赌注压在他身上,赌赢了,有什么奇怪? 就像寇凛许多时候料事如神,难不成也是能掐会算? 凭借的无非是头脑和经验罢了。 楚谣喃喃道:“朝廷编纂的史书中,记载沈方是个唯利是图的奸商,大梁立国后,不断向太祖讨取经商便利,太祖念着他的资助之恩,都允了,但他越来越贪得无厌,竟想索要漕运盐业的专营权,太祖不应,他怀恨在心,才想要造反。这显然是太祖命史官刻意丑化他……” 从他资助太祖夺取天下后,不要爵位可知,他出钱,只是想要尽快结束这个乱世,而他本人是在乱世里发家的,应是希望世道越乱才对,足可见此人亦有忧民之心。 “据我所看过的野史杂谈和一些禁书,关于太祖和沈方的描述,多半说是历经兵戈战乱,立国后国库空虚,军费粮饷多半都是沈方捐助的,若有天灾,也是沈方慷慨解囊,太祖对他不胜感激,与他称兄道弟。但立国第八年时,太祖闲来离京,前往浙江私访沈方,见沈家家宅三百亩,其内珍珠可填海,金银堆成山,便觉得与家底比起来,沈方年年捐出的那些,不过是九牛一毛,毫无诚意,对沈方心生不满……” 听见钱的事儿,寇凛格外关注:“假的吧,这样有钱,怎么会将金银珠宝都堆在宅子里?应该统一兑换成金银,放入不同的钱庄,揣着金银票据才对。” 楚谣解释道:“大梁前头几十年再怎样动荡,国仍在,制度也仍在。但沈方那个时代前朝已亡,天下无主,钱庄皆倒,票据等同废纸,民间交易都是以物易物,真金白银。立国之后,太祖重建票据制度,但历经战乱的百姓很难再信票据,钱庄形同虚设,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二十年,才慢慢改变。” 寇凛拧着眉:“后来呢?” 书看的早了,楚谣当时也没怎么在意,仔细回忆着:“有几本野史说,太祖想让沈方捐出一半家产,充盈国库,造福百姓,但沈方这个人,可能跟你一样是个守财奴……” 寇凛嘴角一抽。 “需要之时,他可以拿钱,已是如同割肉,如今没有急需,让他拿一半钱财出来,绝对不行。于是两人不欢而散,没过两年,沈方就因为卷入谋反案,被诛族抄家了,《山河万里图》也再次回到宫中,藏入皇家宝库。” 那些关于长生不死的传言,令人将目光凝聚在《山河万里图》的真迹上,都往前朝徽宗时代去想。 如今看来,是与本朝沈方有关。 沈方藏的应该不是什么长生不死的丹方,而是他的财富。 这里也有三种可能。 一种是沈方那“一百亩”房舍装不下,所以将其他的钱财送去岛上藏着,那座岛就是他的大金库。毕竟他居于浙江沿海,出海便利。 另一种可能,是沈方知道太祖要对他下手,不想便宜他,便转移了自己的财产。 第三种,则是前两种可能的结合。 楚谣琢磨着道:“沈方没有子嗣,他将钱藏起来,临摹了《山河万里图》,少画一个点,以这种方式,留给有缘人……” 需要真迹与赝品结合,且起码将这两幅图中的其中一幅仔仔细细看上几千几百遍,铭记于心,才能发现这一点不同。 沈方心目中的有缘人,必定是位爱画之人。 也可见沈方有多爱画。 她想到的,寇凛自然也想到了,一骨碌下床疾步来到案台后,盯着《山河万里图》上的东南海域:“那个岛在哪里?” 楚谣抬头见他两眼放光,低头见他赤着脚,完全忘了自己还有伤在身的模样,好笑道:“刚才是谁说有钱也买不了健康?” 寇凛兴奋着捧着她的脸猛亲一口:“天降这么一大笔横财,我宁愿少活十年。” 密谈 密谈 “都只是猜测, 先别忙着开心。”楚谣往后一仰, 嫌弃他下巴上的胡茬扎脸。 “八九不离十了。”寇凛说话时嘴角上扬, 难以自控, 要知道这可是开国首富沈方的遗产, 被埋了两三百年, 是时候重见天日了。 说着, 又捏了捏楚谣的腮帮,啧啧感叹,“我从前最听不得酸儒吹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心想我没念过书,照样美人在侧,财富傍身。而今才知道, 这书读得多, 果然是有大用处的。” 楚谣见他兴高采烈的模样,仿佛那宝藏已经落入怀中, 怕希望越大, 失望越大, 道:“最好找老师再鉴定一下, 北元送画回来时,翰林院和国子监善画之人都参与了验画, 老师是见过的, 他一看就知道是不是真迹。” 提及柳言白, 寇凛飞扬的嘴角逐渐收拢。 楚谣皱皱眉:“是怕他向天影告密么?他没见过沈方那副赝品,不会知道真相的。而且, 你不是说,他现在对天影已起反心,即使不会调转枪头,也不会再助纣为虐?” “老白是个好人。”寇凛手掌撑在案台上,尽量减少腹部用力,“我先前是想策反他为我所用,后来,我仅仅希望他能从天影安稳抽身就行,可惜我终究算不过天意,眼下的情况,不是他想抽身就能抽身的了。” 楚谣不懂,抬头看着他。 他道:“十八年前死在塔儿谷的是咱外公谢埕,如今的天影影主是谢煊,柳言白算是谢埕和谢煊两个人的儿子,你的亲舅舅……” 楚谣听他讲着,眼睛越睁越大。 他讲完之后,她好久才有反应,抓住他的手臂:“夫君,你和爹准备拿老师来对付谢煊?这不是老师的错,他才是既无辜又可怜的一个。” “但一切都因他而起……爹做事,我也摸不准。”寇凛忽然陷入了沉默之中。 楚谣忧心忡忡,知道他在想事情,不出声打扰他,只盯着他紧锁的眉头。 凭借经验,当他眉头开始舒展之时,便是豁然开朗之时。 但此一回他眉头刚要舒展,却骤然收回了撑在案台上的手掌,站直了身体,低头看着案台上的《山河万里图》。 看着看着,眼神露出片刻茫然,旋即瞳孔紧缩,眼波仿佛掀起了滔天巨浪。 楚谣心头一个咯噔,明白他是突然想到某些被他忽略掉的要事。 细观他神态,不只是要事,还是大事。 等他神情归于平静,楚谣才开口:“怎么了?” “没事。”寇凛收回看向《山河万里图》的视线,拨了拨她鬓边乱发,“谣谣,我问你一个问题。” “恩。” “你希望恶有恶报么?” “当然。” “但有时候,我们为了换取更多的利益,不得不对‘恶’妥协。”寇凛见她皱眉,解释道,“我说的利益不是钱财,是综合考虑各种因素之后,能使一切达到最完美的状态。” 楚谣沉吟良久,依然不懂他的意思:“能具体一些么?” 寇凛笑了笑,握住她的手:“罢了,你只需信我就行了。” 楚谣反握:“我信不过你口无遮拦,但你做正事儿,我从来都是一百个放心。” “那就好。”寇凛俯身在她唇瓣上亲吻了下,复又托住她的后颈,唇齿好生缠绵一番,才松开已快喘不上气儿的她,“将画收起来吧,我拿去找柳言白。” 他自己则慢慢走去柜前,挑了身宽松的月白长袍,脱去刚换上不久的寝衣,穿好袍子。 楚谣微启双唇,想说他伤的不轻,先顾着身体要紧。 但他一贯知道爱惜自己,更分得清轻重缓急,她完全没必要操心。 她将画卷好,小心翼翼放回画囊中,送他出门。 * 此时,柳言白正坐在房间里发呆。 寇凛和江天屿约在海上的交易,他派了阿飞尾随着,告诉阿飞在必要时帮寇凛一把。 岂料变故一个接着一个,一脸懵的阿飞全程看戏,尔后回来讲诉给柳言白听。 知道寇凛脱险,柳言白心安不少。知道死了一船天影教徒,宋家的船也沉了,《山河万里图》很可能已经落在寇凛手中,作为天影少主,他心中波澜不惊。 他现在对天影充满疑惑,对自己的义父更是疑惑重重。 他执掌天影将近十年,以为自己是站在顶端操控一切的存在,突然发现自己对天影几乎一无所知。 尤其是江天屿那天数落他的话,令他领悟出义父挑中他作为少主,并不是看中他的才能。 那是因为什么? 柳言白百思不得其解。 “少主,寇凛来了。”施展忍术隐匿于房顶的阿飞道。 柳言白回过神,看向房门处。 果不其然,不多会儿,寇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老白。” 柳言白起身去开门,见他脸色苍白,手里提着一个圆柱形的皮制物,知道里头装的是《山河万里图》。 他侧身,寇凛入内,画囊搁在桌面上,尔后走到案台后,提笔抽纸,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随后将纸竖起来。 柳言白看过去,怔住了。 纸上潦草写着:信得过我,就支走跟着你的那个忍者,我有话与你说。 * 两个时辰后,已近深夜,寇凛提着画囊从柳言白房间里出来,没有回房,拉了个侍女询问金鸩将楚修宁安排在哪儿了,又去敲楚修宁的房门。 进去后直截了当地道:“爹,咱俩能不能分工合作?” 楚修宁关了门正往屋里走,一愣:“怎么个分工法?” “您眼下主要在做两件事,一是与袁首辅争权,一是对付天影。” “恩。” “无论您有什么打算,希望您稍后专注于您的党争,那才是您的强项。而对付天影的事儿,全权交给我,您别再插手。” “不可能。”楚修宁拧着眉头走去桌前,在他对面坐下,“铲除邪教,的确是你们锦衣卫的职责,但你知道天影和我楚家的关系,我不放心……” 寇凛打断他:“您对我的能力不放心?” 楚修宁沉默。 寇凛的手指点着画囊:“您是楚党领袖,我是锦衣卫指挥使,您有您的主意,我有我的想法,咱们独断惯了,很难齐心协力,定会误事。不如分工合作,反而可以殊途同归。毕竟我也是楚家一份子,同样盼着楚家好。” 楚修宁微垂眼睫,似在认真思考他的建议:“我不插手你处理天影,你也不插手我对付袁首辅?” “当然了。” “既然如此,为何要护着袁少谨。”楚修宁看着他,“你让锦衣卫将袁少谨藏起来是几个意思?见我留下阿琰,你也留下段小江,又是几个意思?” 寇凛笑笑道:“我知道您近来最犹豫的事情,是取不取袁少谨的性命,因为他若死在沿海,袁首辅必定要增兵给虞康安,却不知虞康安已经倒戈……” 楚修宁勾了勾唇:“既然心知肚明,你还要护着,还对我说你盼着楚家好?” 寇凛回的很快:“在我眼中,袁少谨并非袁首辅之子,他是我的下属,我将他从京城带出来,身为上官,有责任护他周全,将他平安带回京。” 楚修宁瞥他一眼。 寇凛又赔笑:“这不也是替爹您拿主意么,我知道关于杀不杀袁少谨,您内心是挣扎的,不是您对政敌之子心慈手软,是怕被楚箫知道了,又要与您闹起来。” 提到楚箫,楚修宁的神色略有松动,苦笑:“这就是我总斗不过袁首辅的原因,一没他胆子大,怕牵连儿女。二没他心狠,怕失了底线,失了对儿女的以身作则。” “以身作则……”也即将为人父的寇凛似有所悟,旋即又道,“那关于我的提议,爹究竟同意不同意?” “你必须先大致告诉我,你准备怎样对付天影。” “行。” 烛火熄了两回,翁婿俩一直密谈到五更天。 …… 楚谣躺在床上同样没合眼,一边想着楚家天影柳言白,一边等着寇凛。 海边湿气重,寇凛回来时,衣裳上已经沾满了晨露。 伤着病着,还不停歇的熬夜奔波,楚谣看着心疼,从重衾里拿出始终贴在胸口暖着的寝衣:“快将衣裳换了。” 寇凛道了声“遵命”,更换好寝衣,躺上床,将她抱进怀里,像是抱着一个小暖炉子,从身暖到了心。 “我与你说了会回来的晚,让你先睡,又不听话。”下巴抵住她的额头,他轻声说道,“总这样的话,我在外做事难以心安。” “我今儿不是等你,是真睡不着。”楚谣往他怀里蜷了蜷,小心不碰到他的伤口。 “有我和你爹在,你琢磨什么?要琢磨,等我俩死了你再琢磨。” “你又胡说八道。”楚谣从被窝里抬起手臂,在他嘴唇上拍了下,却被他含住了手指,“松开,属狗的么?” 寇凛抱紧了她,静谧中轻笑道:“不闹了,睡吧。” 楚谣在他怀里点点头,呼吸着混有他气息的空气,满腹心事渐渐沉了底,安稳睡去。 ……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只剩下楚谣自己。 起床后,惯例是侍女先伺候着她沐浴梳洗,紧接着两个大夫来为她诊脉,依然没诊出她有孕的消息。 以大梁的医学水平,通常有孕超过二十日,大夫就能诊出喜脉来。若此时她真的有孕,必定是没有超过二十日。 江天屿给她解蛊是在九日前,判断他有孕时,她至多才怀上十天。 若是真的,他这巫医的医术,在大梁实属顶尖。 倘若走的是正途,没准儿能如华佗扁鹊一般,成为青史留名的神医。 楚谣心里想着,但一点儿也不替他可惜。 诊完了脉,侍女摆上早饭,楚谣正吃着燕窝粥,忽听外头传来铠甲摩擦的声音,和一叠整齐的脚步声。 她放下汤匙:“外头是怎么回事?” “奴婢出去看看。”如今伺候她的人,是金鸩的贴身大侍女,地位不一般。看罢回来道,“楚小姐勿慌,是徐当家闯上山顶来了,护卫已将他拦下。” “如此狂妄?”楚谣蹙了蹙眉。 东南海这另外两个海盗头子,是来与金鸩商讨该怎样应对此次四省联军剿匪的,至今没有商讨出结果。 两人住在半山腰,由曹山招待着。 陈七娘安分,徐珉却野心勃勃,不满金鸩垄断军火买卖,想要取而代之,成为东南海新的大老板,话事人。 但他怕金鸩,半辈子都被金鸩压着打。 好不容易生了个能打的儿子徐淼,又被金鸩的义子段冲一路吊着打。 徐珉这一窝盗匪,已被麻风岛给打出了心里阴影,从来不敢在金鸩面前放肆。 今日突然硬闯山顶,怕是听到了风声,段冲被关了起来,受伤不轻,似乎与金鸩离了心。 而金鸩近两年旧疾反复,莫说动武了,动气都会发作。 她先前也劝着金鸩先将段冲放出来,哪怕等徐珉离开再继续关着,但金鸩固执起来也是要命,段冲一日不低头认错,就一日不放他出来。 楚谣心里明白,金鸩是爱之深责之切,却不知段冲是怎么想的,会不会真和金鸩离了心。 她问:“金爷呢?” 楚谣有些担心她爹,徐珉早不闹晚不闹,她爹刚来就开始闹,总觉得并非巧合。 侍女回她的话:“金爷正在议事厅里,招待一位贵客。” 楚谣点头。 这贵客应该是她爹,原本她还以为金鸩会多晾她爹几日,准备吃罢饭过去找她爹聊聊天呢。 窗外飘来声音。 “金鸩,你出来!” “金鸩,老子有事找你!” “太吵了,将窗子阖上。”楚谣拿起汤匙继续喝粥,爹和寇凛都在,金鸩也是大风大浪里走出来的,她的确无需操心。 * 议事厅内。 金鸩招待的不只楚修宁,还有虞康安。 寇凛也在,剑伤的缘故他有些发烧,加上一夜未曾合眼,脑袋昏沉沉,昏昏欲睡。 楚修宁落座后根本没空说明来意,只顾着听金鸩与虞康安吵架。 虞康安一句一声叛国贼,金鸩一口一个老顽固,看争执的架势,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随时都会大打出手。 但楚修宁竟然有些羡慕。 有些体会到谢从琰看到寇凛有生死之交时的感受了。 “怎么样?后悔了没?”虞康安脖子青筋都爆了起来,直想解刀劈他,“我就说他自小性格偏激,极难管教,你偏不信,还为了他与我割袍断交!” “那也是你造成的!”金鸩同样想要拔剑砍他。 见他俩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个输赢对错,楚修宁实在不想继续浪费自己的时间,抢在虞康安说话之前道:“虞总兵,我还有事要与金老板相商。” 虞总兵几欲张口,还是咽下,坐了下来。 冷哼一声,抱臂侧身,看向议事厅的大门,留给金鸩半个背影。 金鸩朝他背影呸了一口,也坐下,心中极度不解楚修宁究竟拿捏住了虞康安什么把柄,竟令他转变阵营,老实坐在这里。 但两人都没说的意思,他也不问,对楚修宁道:“楚尚书请说。” 楚修宁步入正题:“关于此次四省联军剿匪,金老板与另外两位大当家是怎样安排的?” “楚尚书问的妙。”金鸩好笑道,“尚书大人可否先告诉我,你们此次联军是如何部署的?” “这要问虞总兵。”楚修宁认真回答,“不过他的行军路数,金老板应该十分清楚,听说虞家军初成时,许多战术都是你二人共同研究出来的。” 金鸩沉默片刻,也回答了他的问题:“我准备退。” 楚修宁问:“退是何意?” 金鸩:“从麻风岛撤走,不和你们打,等你们走了之后再回来。” 楚修宁:“你辛苦建造的麻风岛,我们若是给你夷为平地……” 金鸩浑不在意:“重建就是,搬空之后不过是些建筑,我有钱有人,建起来极快。而且,也不怕实话告诉楚尚书,狡兔尚有三窟,我当然也不止一个麻风岛,还有几个备用的岛,早建好各项设施,随时可以启用,而你们的海军走不了这么远。” 楚修宁点头:“那你的生意?” 金鸩:“名声和资源才是第一位的,我在哪里,哪里就是麻风岛。” 楚修宁:“也是,再不济金老板还有南洋可退,你的产业多半在南洋。” 金鸩摇头:“产业可以遍天下,但我生为大梁人,死也会死在大梁……附近,绝不会去南洋。” 楚修宁再问:“那徐珉和陈七当如何?” 金鸩无所顾忌地道:“我们三人,一贯是我说了算。陈七退也行打也行,徐珉则坚持想打。他勾结上了东瀛极强势的三和藩,三和藩染谷家的少主如今就在岛上,跟着徐珉来的。徐珉野心勃勃,认为我们三家与倭军倭寇联手,四省联军将不堪一击,指不定趁此机会能将大梁东南几省占为己有,划地称王,更指不定可以杀了我,拿走我的生意。” 说到这,笑了一声,“所以我若选择与你们开战,得先收拾了他,不然还得防着他在我背后捅刀子。” 楚修宁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金鸩却不明白:“楚尚书来此究竟何意?” 楚修宁道:“我想请金老板放弃退避,联合徐珉陈七,竭尽所能与倭军倭寇勾结,与我们开战。” 金鸩皱起眉:“理由?” 虞康安哼笑:“好将你们这些叛国贼子无耻匪徒一网打尽。” 金鸩冷笑:“谁输谁赢不一定。” 楚修宁淡淡道:“一定的。” 金鸩弯唇:“莫说我们三方联手,再加三和藩与众多倭寇,即使我麻风岛一家与你们打,输赢都是未知之数。” 楚修宁微笑:“所以我说结果是一定的,因为金老板有能力左右战局。你暗中与我们互通消息,交战中咱们有输有赢,做出彼此都有细作的模样。我们保证只针对他们,不伤你麻风岛的人……” 金鸩不同意:“倭寇就算了,徐珉陈七不能碰,不然往后东南海的海盗更难管理。” 楚修宁自顾自:“等我们将他们全部剿灭,我需要将金老板逼至穷途末路,金老板便痛哭流涕的向圣上写一封归降书,向圣上说明你我之间存有私仇,你同意招安,但我非杀你不可,你愿奉上全部家产,买自己一条命,求圣上将我召回去。这封归降书,由虞总兵亲自递上去,同时,还有虞总兵弹劾我公报私仇的折子……” 虞康安紧紧皱眉。 金鸩更是摸不着北,不知楚修宁是不是个傻子,还是楚修宁将他当成个傻子。 楚修宁继续道:“圣上也不知金老板家底如何,金老板随意给个大数目就行了,不能让你太吃亏,我也让我女婿出钱凑一下。圣上虽是天下之主,却也是穷惯了的,未必多有见识……”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份名单,“随同财产,金老板还需告诉圣上,我们剿匪时之所以遇伏,是浙江鹿门卫指挥使路琼向你们通风报信。” 虞康安解释了句:“路指挥使是袁首辅的连襟。” 金鸩不动声色的看着楚修宁。 楚修宁继续道:“而这名单上的其他人,都是你曾贿赂过的,为你大开过方便之门。” 金鸩彻底懂了:“楚尚书是想借我之手,扳倒袁首辅?” 楚修宁“恩”一声。 “为满足你一己权欲,将毁坏东南海上我苦心维持了十几年的秩序,你认为我会答应?”金鸩觑一眼虞康安,“你究竟有什么把柄落他手里了?” 虞康安坐正身体:“阿鸩,楚尚书坐上首辅之位后,他会推行改革,废除海禁,开放大梁的港口贸易,你就不必再死守着麻风岛,能上岸了。这对楚尚书,对我,对你,都是好事,对沿海百姓更是好事……” 金鸩冷硬的打断他:“我问你有什么把柄落他手里了!” 虞康安哑了哑。 “政客的话能信?敢信?没吃够亏还是怎么着?”金鸩瞥他过后,再度看向楚修宁,“尚书大人,我说过我不怕你的要挟,你若将我逼急了,我也有你的把柄,碍着那两个孩子,别逼我。” “我怀抱诚意而来,岂会要挟金老板。”楚修宁波澜不惊,“不知金老板要怎样才肯信我?” “赌注太大,请恕金某人输不起。”金鸩摆明了态度。 楚修宁正要说话时,几乎被三人遗忘了的寇凛忽然醒来:“等等!” 三人齐齐朝他望过去。 寇凛发着癔症看向楚修宁:“爹,您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真将楚修宁给问住了:“我说了许多话,你指的哪一句?” 寇凛昏沉沉中就只记得这一句,正是这句话令他清醒过来:“您说让我出钱凑一下?出什么钱?凑什么?” 擂台 擂台 金鸩和虞康安谁都没有主意到这一句, 寇凛指出来后, 两人记忆回拨, 才想起楚修宁的确说过。 都翻篇儿大半天了, 寇凛才反应过来, 可见他的精神状态有多差。 “是这样的, 楚尚书想让金鸩给圣上递一封归降书, 说愿奉上全部家产,让你也帮着凑一些……”虞康安“好心”给寇凛解释一遍。 寇凛听的额角青筋猛窜几下,看向楚修宁, 似在询问他:您是认真的? 楚修宁面色如常,不答反问:“身体不适就回去歇着,非得掺合进来做什么?” 寇凛坐正:“我身在议事厅, 爹都编排起了我的钱财, 我若不来,怕是连我这个人都要被您给卖去南洋当苦力了吧?” 楚修宁:“怎么, 你不同意?” 寇凛:“当然不同意。”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不会同意的好吗? 楚修宁表情疑惑:“可咱们不是约定好, 分工合作, 我不插手你处理天影, 你也不插手我?” “但这是我的钱,您怎能不经我点头就替我做决定啊?” “昨夜是谁说自己也是楚家一份子?” “是我。然而……” “我替自家赘婿做决定, 有何不妥?” 寇凛:…… 嘴巴张开又阖上, 阖上之后再张开, 无言以对。 楚狐狸应也只是随口一说,金鸩若真同意的话, 以他的财力,哪里用的着自己帮忙凑钱? 即使真凑些也没关系,自己手中还握有沈方的藏宝图,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只不过,仔细想想真是太可怕了。 他足用十年才积累了这么点儿财富,自从与楚家沾上关系,财产几乎缩水一半。 照着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他迟早成为真入赘女婿。 “诸位继续聊,我回去歇着了。”掌心撑住圈椅扶手,寇凛站起身往议事厅外走。 原来强撑着过来,是怕楚狐狸给他挖坑,现在发现,他在这里也没用,索性回房睡觉。 随后他就像朵小浪花,淹没在汪洋大海里。三人谁都没在注意这段小插曲,继续着他们的话题。 但无论楚修宁开出什么样的条件,金鸩的态度都很坚决。 不怕递归降书会丢失脸面,他是担不起这个风险。 这样大规模的硬仗打起来,还是海战,局势很难控制,谁也不知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楚修宁也不敢保证一定能一举扳倒袁首辅,取而代之,开放海禁。 若是失败了,对楚修宁来说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损失,不过是再等下次机会。 金鸩却损失惨重,东南海堪忧,沿海百姓往后的日子更是堪忧。 “楚尚书请尽早离开我麻风岛吧。”金鸩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他站起身,对楚修宁下了逐客令,“你是官,我是贼,多有不便,金某人也就不留你了。” “不急。”楚修宁理了理袖口,也站起身,笑容和煦,“四省调度尚未完成,眼下还有小半个月的时间,而我准备在岛上待足七日,若七日金老板仍不改心意,我便离开。” 金鸩斩钉截铁:“我心意已决,绝不会改变,楚尚书不必白费功夫。” 楚修宁微笑:“我从来是个知难而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金老板和虞总兵亦然。” “楚尚书有话不妨直说。”金鸩听出他话里有话。 坐在楚修宁对面的虞康安冷静的看着他,知道先前都是铺垫,这才准备步入正题。 “譬如段冲,虞总兵不断对金老板灌输此子天生反叛,难以管教的思想,金老板依然执意等他认错。”楚修宁淡淡笑道,“金老板以为,是你改变心意,与我合作容易,还是段冲洗心革面,真心悔悟容易呢?” 金鸩岂是个蠢人,立刻明白过来:“楚尚书的意思是,你要帮我去规劝段冲?” 虞康安沉默。 不由想起段冲昨夜在地牢内提出的关于“立场”的疑问,虞康安翻来覆去一整夜,想的脑壳疼,也想不出该怎样回击他。 最可怕的是,明知他想法有误,但就是无法反驳。 思来想去,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他好像没错。 楚修宁微笑颔首:“倘若我能在七日内治好金老板的心病,令段冲向金老板低头道歉,金老板能否答应我,仔细考虑一下与我结盟的事儿?” 金鸩神色微动,段冲不只是他的心病,更是他的软肋。 若谁真能教好段冲,无论是散尽家财还是要他的命,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但是…… 金鸩觑他一眼:“尚书大人,我知你乃太子师,门生遍朝野,可你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教好……” “因为关心则乱。”提起自己的儿子,原本谈笑风生的楚修宁和他们露出了同样的神情,一种为人父母才能懂得的五味杂陈。 极快速的收拾心情,楚修宁脸上恢复得体的笑容,金鸩和虞康安都注视着他。 楚修宁提出问题:“你们谁能说出,犬子究竟哪里不好?” 对于自己这个未来女婿,虞康安满腹怨言,有话要说:“他无能,这就是大错!” “无能是错?”楚修宁看向他,“天下之大,有大才者终究凤毛麟角。虞总兵保家卫国,想要守护的,不正是疆土之上这些无能平庸之辈?你若认为无能是错,你虞家九代豁出命去守护他们,是在助纣为虐?” 虞康安嘴角微微一抽:“你……” 楚修宁眉梢轻挑,缓缓道:“只因阿箫是我楚家人,是当朝尚书的儿子,在多数人的认知中,他不该平庸无能,必须出类拔萃。那这究竟是他之过,还是我之过?” 得了,虞康安不接话了,他不知楚修宁说的对不对,他只清楚自己一个武将,肯定说不过他。 “楚尚书,我接受你的提议。”金鸩衡量许久,拿定主意,“以七日为限,你若办得到,我会认真考虑。” 楚修宁点了点头。 他就没想过金鸩会不答应。 * 寇凛回到房间里时,楚谣刚吃罢早饭,问道:“你吃过了没?” “恩。”寇凛没一点胃口,说没吃怕楚谣唠叨他,于是含糊一声,往床边走。 楚谣喊住他:“先别忙着躺,药煎好了,你趁热喝了。”说着喊侍女去端来。 寇凛只能转身,走去桌前先坐下:“好。” 楚谣见他原本苍白的脸颊微红,手背抵住他额头,惊讶:“你发烧了?” 寇凛制止她准备喊大夫的举动,勉强挤出一抹笑:“别慌,这是好事。” 楚谣听他声音都嘶哑了,忧心道:“发烧指不定是伤口感染,还好事?” “你有所不知,伤口愈合时我经常会发烧,安稳睡两日,等烧退了伤就好了。”说话间侍女端了药来,温度刚好,寇凛一口气喝光,苦的直咧嘴。 “真的?”楚谣从面前的果盘里挑了个蜜橘,剥开后先自己尝了一瓣,确定不酸才送去他嘴里。 寇凛就着她的手吃了,“嗯”一声:“真的,请大夫和拿药都是金爷出钱,我会替他省?”两字,又是一阵心疼:“那你去睡吧,这两日天大的事儿也缓缓再说。” “该安排的昨夜我都安排妥了,最近应该无事。”寇凛瞧一眼案台上的装着《山河万里图》的画囊,“对了瑶瑶,你稍后闲了,将图中关于藏宝地的部分画个简图出来吧?” “行。”楚谣应诺,嘴里没味儿,也开始吃橘子,问道,“你是准备让小江他们去找?” 根据画中显示的位置,那岛离此很远,一来一回怕是好几个月,如今拿到了《山河万里图》,寇凛得回京复命,圣上给的期限就快到了,“得小心些,沈方是个术士,精通奇门遁甲,岛上指不定遍布五行阵和机关,让小江找几个懂行的随行。” “这是肯定的。” 寇凛起身准备去床上躺着时,外头又闹起来。 楚谣扭头看窗:“是徐珉,闹一早上了,刚消停下来,我还以为他走了。” 寇凛一皱眉,走去窗边推开窗子。 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在金鸩的内院之中,徐珉已经带了十几个手下闯了进来。 护卫包饺子似的将他们一行人围住,盾牌在前,枪口从缝隙中露出,像一个个乌龟露出了头。 “徐大当家,若再往前走一不,我们便不客气了!”护卫长阿青厉声喝道。 徐珉听也不听,只管往前闯。 “嘭!” 护卫长先开了一枪,打在徐珉抬起的脚前。 徐珉被逼停下来。 他身后身穿白衣的青年男子赫然拔剑,冷笑道:“来,比一比是你的枪快,还是我的剑快!” “此人是徐珉的次子徐淼。”楚谣前几日见过他,“原本徐珉上岛没带他来,这几日才喊来的。” “听说是个江湖高手。”寇凛略有耳闻。 徐淼比段冲小了两三岁,自幼颇有志向,看不起整日里打打杀杀抢地盘的海盗,不想留在强盗窝里子承父业,徐珉便送他上了岸,去往雁荡山念书习武,悉心栽培着。 他也不负期望,七年前在南七省武林大会上一剑成名,混出不少名号,什么“南岭第一剑”、“雁荡公子”之类。 衣锦还乡回到海上,徐淼还没来得及炫耀,他在半路遇上了段冲,非得装上去,嘲讽他“盖世悍匪”的名号,只是因为海上人见识浅,不知山外有山。 于是被段冲撅断了剑,扒光了挂在桅杆上。 自此徐淼再也没回岸上,专心留在徐珉的无涯岛,帮他父亲开阔版图,和麻风岛抢地盘抢生意。 当然,这些都是传言。 在传言中,段冲总是“神”一样的存在,必定有夸张的成分。 但综合各路信息,寇凛认为这个传言是真的。 “都在干什么?” 僵持中,金鸩的声音响起。 包圆了的护卫从后方让出一条道,刚从议事厅回来的金鸩走进来,一扬手臂,让护卫们都收回进攻的姿态。 哗啦啦一阵收起兵器的声音。 徐淼也收剑归鞘,温文尔雅的抱拳:“金伯父,得罪了。” 金鸩微微点头示意,他对小辈儿向来比同辈之人更客气,于是目光转向徐珉时,眼底冷的结出冰:“徐珉,你闹什么?” “你肯出来就好。”徐珉闹了这半响,还不见段冲现身,如今也不再金鸩身边,更确定今晨有人偷送来他房间的告密信是真的,段冲和金鸩起了冲突,两人已经决裂,怕被段冲夺权,金鸩对他下了毒,如今关押在地牢,生死未卜。 而金鸩有旧疾在身,损及心脉,动不了武。 “我已经说过,我不会和三和藩合作。”因每次都来游说他卖军火给三和藩,金鸩烦不胜烦,故而一直避而不见。 “不是这事儿,是关于四省联军的。”徐珉背起手。 金鸩道:“不是说好了退?” 徐珉道:“退是你说的,我不同意。” 金鸩冷笑:“你不同意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说了算?” 当着众人和儿子的面,徐珉脸色一黑:“金鸩,你凡事总爱压我们一头,我们是看在你虚长我们几岁,才让着你,别欺人太甚了!” 金鸩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欺你又如何?” 徐珉压住火气:“咱们在海上讨生活,靠天靠命靠本事,从前不知谁说了算时,都是谁的胳膊粗听谁的。从前听你的,是我技不如人斗不过你。” 金鸩莞尔:“所以呢?” 徐珉抬起下巴:“现在老子不服,老子要依照咱们海上解决问题的办法,像你挑战,要么你和我打一场,要么让晚辈代我们动手,谁赢听谁的。” 金鸩笑着道:“我可没空理你。” 徐珉讽刺道:“是没空,还是不敢?你从前的嚣张气焰呢?单枪匹马杀上我无涯岛的气概呢?”他指着周围护从,“如今,就指着他们和他们手里的火器了?” 金鸩不理会他的嘲讽,扬了扬眉:“徐珉,时代不同了,现在不是比谁的胳膊粗,是比谁的头脑好,谁手里的资源多。” 言罢绕过他们往屋里走,厉喝,“轰出去,反抗者杀!” 再是一阵哗啦啦,护卫们再抬枪口。 阿青先礼后兵,伸出手臂:“徐大当家,请!” 徐珉脸色陡变,知道自己已经触怒了金鸩,想起那告密信末尾提出的建议,高声道:“金鸩,我会在山下摆个擂台,等你七日!待第七日太阳落山之前,你和段冲若都不应战的话……” 话说一半留一半,他也一拂袖转身离开,“走!” “七日。”金鸩喃喃。 他挥臂示意众人全都退下,朝西侧厢房窗口望去。 “啧啧。”寇凛倚着窗,看热闹看的也不困乏了,精神抖擞,“徐珉这一招用的妙,擂台摆在山下,金爷若不应战,麻风岛遭人耻笑不说,段冲的叛变,金爷的伤势,必定会越传越夸张,怕是会生出许多变故来。” 金鸩走到窗前来:“是楚尚书泄露出去的吧?连这摆擂台的法子,都是他教的?” 楚谣也走到窗前,攥了下手:“金爷何出此言?” 金鸩脸色难看:“我与他定下了七日之约。他说有办法教导好段冲,就是这样的法子,想逼着段冲认错,从牢里出来打擂台?” 楚谣微讶,抿唇不语,听上去的确是她爹的行事风格。 见金鸩准备去找楚修宁理论,寇凛忙不迭道:“金爷,按照你们的约定来说,我岳父此举不算犯规。” 金鸩薄唇紧紧一抿,碍着楚谣,只在心里骂了句“卑鄙小人”,“但我要的是段冲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发自内心的悔改,而不是被迫低头。” 寇凛试探着问:“也就是说,段冲会低头?” “不会。”金鸩太了解他了,“段冲脑子里就一根筋,一旦拧了很难扳正,除非我上擂台去,快被徐珉给打死了,不然他绝不会低头,和我拧到底。” “那您上不上擂台?”寇凛再问。 “不上。”金鸩拧起来也不遑多让,“逼迫来的低头没有任何意义,何况……” 他宁愿丢脸,宁愿接下来焦头烂额的应对各方试探与刁难,也不要楚修宁如愿。 * 徐珉说到做到,真在山脚下人来人往之地,请人搭建了一个擂台。 擂台离地三丈,台面宽两丈长三丈,披红挂绿,十分扎眼。 一派风流潇洒的徐淼抱剑站在擂台上,本身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加上徐珉的推波助澜,约战一事在岛上造成极大的轰动,更是引得众多岛外人纷至沓来。 一连摆了六日,不见金鸩一方有任何动静。 第七日,也是约定的最后一日,从早上起,擂台方圆数丈便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 有的人特意带了凳子来,等时坐下,需要朝擂台看时,可以站在凳子上。 从上午等到晌午,再从晌午等到下午,眼瞅着日头逐渐向西面移动,即将落入海中,一股焦躁不安的气氛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围观者中,多半是麻风岛的常驻岛民和商户。 起初,他们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想看“盖世悍匪”怎样吊打“雁荡公子”,想知道段冲究竟是怎样撅断徐淼手中宝剑的。 但随着金鸩一方迟迟不迎战,他们开始慌了,开始认真揣测传言的真实性。 难道段冲真的和金鸩决裂,还被下了毒囚禁起来了? 难道金鸩真的命不久矣了? 他们该怎么办? 近来四声剿匪的消息甚嚣尘上,身在麻风岛,他们根本没在怕的。 可若传言为真,麻风岛怕是危险了。 他们是不是要提早做打算了? 坐在前排喝茶的徐珉仰头看一眼天色,听着人群中的窃窃私语,眼神有些得意,对右手边的陈七道:“七娘,咱们也得重新打算打算了。” 陈七微微皱着眉,接过手下递上来的水囊,喝了口水,不说话。 徐珉再扭脸看向左手边的三和藩少主染谷一郎,以东瀛语说了几句话。 染谷一郎烦躁道:“我现在最关心的不是军火买卖,是何时才能报仇,我这几日连着见到他好几次,每次都挑衅我!” 徐珉知道他说的仇人是寇凛,先前染谷一郎率军攻打金竹,抓了许多小孩子做掩护,却被寇凛破坏,功亏一篑。 徐珉不知寇凛的身份,只知金鸩近来在院子里养了个美人,这人似乎是那美人的丈夫,何等复杂的关系。 但徐珉也不想帮染谷一郎去杀寇凛,一是先前见过寇凛与段冲交手,此人武功不低,不好对付。 二是染谷一郎抓小孩儿为质的行为,他甚是不耻。 所以徐珉只说了句“大局为重”,便没再接他的话。 * 半山腰的靶场上,金鸩拉弓射箭。 曹山急的团团转:“义父,咱们就这么干坐着?” “嗖”,箭中靶心。金鸩再抽一支:“不然呢,你去打?” 曹山哽住了。根据海上的规矩,要么是金鸩和徐珉打,要么是两人的子孙打。 以金鸩目前的身体,肯定是打不过徐珉的。 他就两个义子,曹山体弱,只会些花拳绣腿。 “大哥也真是的!”曹山埋怨起段冲来,头一次发现他竟是如此拎不清轻重。连着七日,他每天都去地牢劝段冲,他不抬头不吭声,跟个死人一样,“那您也想想办法,别让咱们输的这么难看,这若是传出去,往后咱们麻风岛……” “无妨。”金鸩拉满了弓,抿唇道,“待太阳落山,我输了一局,但也赢了一局。” * 此时后山,一艘载着楚修宁、虞康安、虞清和楚箫的摆渡船逐渐靠岸。 楚修宁不会武功,身份在那里摆着,也不能像虞清携着楚箫一般,带着他飞上岸。 所以看守地牢的护卫首领在得知消息后,清理路障,清出了一条狭窄水道,刚好可容纳一条摆渡船通行。 “爹,您小心点儿。”楚箫先上岸后,朝他父亲伸出手,“这岸边的石头都被水磨圆了,我上次来差点儿摔倒。” “恩。”楚修宁也伸出手。因要出入码头,近来岛上看戏的人多,他披着件戴帽黑斗篷,帽子拉下,遮住了半张脸。 有楚箫扶着,他脚下一滑也差点儿摔倒。 虞清上前去:“还是我来吧。” 护卫首领偷眼打量楚修宁,七日前,他就得到金鸩的命令,知道这位太子师和金鸩约定七日内教导好段冲,令段冲低头认错的事儿。 金鸩命他全力配合,并将楚修宁所言所行如实禀告。 但楚修宁并未出现,约定即将结束,他这是第一次过来。 虞康安在前走着,调侃道:“楚尚书,您这计谋甚妙,奈何太不了解段冲和金鸩,如意算盘落空了吧?” 走出了乱石区,楚修宁终于可以不再小心翼翼,吁了口气。 虞康安道:“所以此时才慌忙来游说段冲,再垂死挣扎一下?” 楚箫知道此时来见段冲,一定是他父亲计划内的事情,刚要张口反驳虞康安,被虞清瞪了一眼,示意他大人说话,没有他们插嘴的份。 楚箫连忙闭嘴。 楚修宁只是笑笑,没有理会虞康安。 虞康安却又挖苦他两句。 “虞总兵是在害怕?”楚修宁驻足,看着他。 “我怕什么?”虞康安微愣。 “莫非怕我真将段冲给教好了,而且只用一席话。”楚修宁缓缓道,“这样一来,就证明他完全是可以教好的,你教不好,是你无能。” 虞康安面色一寒,但旋即垂了垂眼:“我宁愿承认我无能。” 楚修宁点头:“你能如此说,证明你也盼着他好,那你一直挖苦我做什么?” 虞康安思忖片刻,讪讪道:“楚尚书请。” 楚修宁给他一个“这才对”的眼神,毫不客气的走在前领头。 虞康安随在他身侧。 虞清啧啧道:“知道这世上最厉害的兵器是什么?” 楚箫抹了把汗:“脑子和嘴。” 等进入地牢,楚修宁让他们都在外面等着,准备自己独自入内,首领不同意:“尚书大人,段冲他……” “我知他武功盖世,可不是被锁着的么?”楚修宁问。 “锁是锁着没错,但他没有挣扎过,若真挣扎,我们并不能保证困的住他。”首领的意思是,将段冲困在这里的,是对金鸩命令的遵守,而非锁链。 “没事。”楚修宁浑不在意。 首领见他养尊处优惯了的优雅模样,心道他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根本不知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一个多危险的人物。 但他还是照做,打开了牢门。 楚修宁孤身入内,见牢房内还有个铁笼子,段冲如困兽般被关在笼内。 以段冲的耳力,早知有人来了,也知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楚修宁,他头也不抬。 * 太阳距离落山并不远了,金鸩依然在靶场射箭。 曹山快要绝望之时,心腹前来禀告:“金爷,有人上擂台了。” 曹山激动的跳起:“大哥出来了?” 金鸩虽未问,但他这一箭射偏了方向。 心腹摇头:“是寇指挥使。” 曹山一愣:“他又没资格,上去做什么?” 金鸩不能临时收一个义子,反而更会被耻笑。 心腹道:“楚小姐也在,且说她是金爷的义女,寇指挥使是她夫君,也就是金爷您的义女婿,自然有资格。徐珉提出质疑,但这岛上很多人都知道,楚小姐在山顶上住了有一阵子了,深受金爷您的宠爱,众人都不怀疑她‘义女’的身份,认为寇指挥使有资格。但徐大当家表示,还是要您亲口承认,已经派了人上山来询问您了,同时,寇指挥使让属下给您带个话……” 金鸩放下了弓:“寇凛有什么要求?” 心腹讪讪道:“寇指挥使说,他哪能有什么要求,没要求,真的,一点儿要求也不敢提。只不过您喜得义女,是不是得给义女补个嫁妆?补多少,让您自己看着出……” * 山下擂台,派去的人得到金鸩的回复,楚谣的确是他的义女,还说打徐淼根本用不着段冲出手,让他义女婿随意练练手。 徐珉气的脸色发白。 围观众人则欢喜雀跃。 楚谣被抬在椅轿上,带着帷帽,帽下脸色难看的很,压低声音对等着上擂台的寇凛道:“你真是要钱不要命!” “我这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寇凛陪着笑道,“爹肯定能说服段冲的,我要赶在段冲过来之前,从金爷手里捞点钱,弥补一下最近的损失。” 楚谣依然气恼:“段冲是什么性格你不了解?” 寇凛挤了下眼睛:“爹何时做过没把握的事情?” “万一呢?” “那我就打败徐淼,解了麻风岛的围,金爷给的更多。” 楚谣朝他腹部看一下:“你当徐淼是什么人?你这伤口才刚刚愈合,你打的过?” 寇凛舒展了下筋骨,笑笑道:“打了再说。” 伸手进帷帽下捏捏她的腮帮,随后在众人殷切的目光注视下,跳上了擂台,与徐淼面对面站着。 徐淼不知他是谁,但刚从他父亲口中得知他能与段冲过上百招,自然不敢掉以轻心,自报家门:“在下雁荡山华清门大弟子、无涯岛少岛主徐淼,人称‘雁荡公子’、‘南岭第一剑’……” 听他说出一长串,寇凛掏了掏耳朵:“打架而已,还要报生平?” “兄台,这里是擂台。”徐淼不满自己被打断,一看他就不懂规矩,不知哪里来的乡巴佬,自己还有好多名号没说完呢,真讨厌,继续侃侃而谈,“我行走江湖,只信奉两句话……” 寇凛从兵器台上挑了把刀:“巧得很,我行走江湖,也信奉两句话。” 徐淼彬彬有礼:“兄台先说。” 寇凛横刀眼前,气势汹汹地震声道:“老子打遍天下无敌手……” 徐淼嘴角一抽,拔剑出鞘,心道你就猖狂吧,看我不打的你满地找牙。 尔后听见寇凛说出了下一句:“谁敢打我谁是狗!” 徐淼刚做出一个起手式,准备朝他劈砍,闻言急忙收力,险些从擂台摔出去。 开解 开解 台下的围观者们许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空气忽然安静。 楚谣真是服气了, 她本以为他是要钱不要命, 原来不只不要命, 还不要脸。 徐淼站稳之后, 干干一笑:“兄台真是幽默。” 寇凛提着刀:“我说真的, 没开玩笑。” 徐淼见他表情严肃, 真不像是开玩笑,众目睽睽之下,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接。 前排坐着的陈七笑了一声, 上一次见寇凛,是在他和段冲拼命之时。她远远围观,见他眉宇间透着一股子不输段冲狠劲儿, 但招式却千变万化, 正统太极中,夹杂着各种下三滥, 就知他是个不按理出牌之人。 骂这一句, 换成段冲根本不会在意, 反而出手更猛, 将他揍的更惨。 但徐淼不一样,这小子人后满腹坏水, 人前惯爱装模作样。 寇凛应也是看准了他的性格, 才会这么说。 徐珉恼道:“既然不想打, 你上什么擂台?” 寇凛站在高处,斜斜俯视他:“谁说我不想打了?刀不是已经提在手里了?这两句话的确是我所信奉的, 不过平时只放在心里,与人交手时默念罢了,是你儿子非得提出来,我才顺口一说而已。” “你……”若不是擂台有擂台的规矩,徐珉几乎要跳上去揍他。 楚谣微微皱眉,她心知寇凛根本不想打,是在拖延时间等段冲来,但他说话太过,很有可能会激怒徐淼,适得其反。 徐淼瞧着谦谦有礼,却绝非善男信女。徐珉勾结东瀛藩主,为他们假扮倭寇洗劫沿海提供掩护,从中抽成。还使用各种卑劣手段与麻风岛抢生意,都是徐淼的主意。 而此时,徐淼脸上保持微笑,提剑的手青筋暴起。 寇凛却笑起来:“不过,那是我行走江湖才说的,如今擂台一对一,自然不作数,徐兄听听便罢,别往心里去。” 徐淼脸色才刚有所缓和,准备举剑,寇凛又道,“打擂台,我常常在心里默念的是这两句——‘单挑从来不会输,谁先动手谁是猪’。” 旋即寇凛后知后觉的捂住了嘴:“哎呀,这心里默念的话,我怎么又说出口了?” 围观众人一阵哄笑,毕竟多半都是麻风岛民,看到徐家吃瘪自然是开心的。 他们不知寇凛的真实意图,只觉得他是在逗着徐淼玩儿。 徐淼的脸再一次涨成猪肝色,攥着剑的手咯吱咯吱,真的快要忍不住了好吗! 这是他父亲说的,敢和段冲硬碰硬的猛人? 这他妈分明就是个贱人! 徐珉同样怒不可遏,从椅子上“噌”的起身,指着徐淼道:“和他废什么话,打他!” 但徐淼踟蹰着不动,他不想在言语上落了下风,这一群看热闹的人唯恐天下不乱,即使他赢了,也不会流传他战胜了麻风岛,只会流传这一段插曲。 他在心里想着怎样转圜,忽地灵光一闪,笑道:“兄台既然如此说了,你且先动手就是。而咱们换个定输赢的规矩,你攻,我守。” 寇凛挑眉:“你不还手?” 徐淼依然是彬彬有礼:“不还手。听闻你能与段冲大哥过上百招,尔后以靴刀割伤了他。我也给你一百招,若是一百招内你有本事让我见血,就算你赢,若不能,则是我赢。” 寇凛默不作声,似在思考。 “这样吧,兵刃随你用,我不使剑。”徐淼道。 “好。”寇凛终于点头答应,“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将手中宝剑收入鞘中,解下剑带扔下台,被手下接住。徐淼长身玉立,面带微笑,做出邀请的手势。 立时就将局面逆转,围观众人的哄笑声变为了赞叹声。 难怪被岸上的人称为“雁荡公子”,宠辱不惊,君子之风,单是这份气度他就赢了。 徐珉坐在台下得意极了。 楚谣不得不承认徐淼不但武功高强,应变能力也不遑多让,一看便知是个见惯风浪之人。不但将寇凛调侃奚落他的话全堵了回去,若寇凛一百招内伤不到他,等同说明他比段冲更强,实乃一举数得。 只可惜,正合寇凛心意。 也可以说,寇凛算准了他会如此提议,一步步逼着他跳进自己的坑里。 楚谣心口憋的气总算是消了些,她承认有时和他怄气,是有矫情成分在内的,可这一次她是真气,伤势未愈,为了赚金鸩些钱非得上擂台,怎么劝都不听,她能不气么? “徐公子善剑,却扔了剑,我不能让徐公子太吃亏,也不用刀了。”寇凛提着刀走回兵器台,扔回去,眼睛瞄向兵器台上其他兵器,“我换一个兵器,徐公子不介意吧?” “兄台请便。”徐淼微微颔首。 兵器台上摆着常用的十八般兵器,都是平时惯用的刀枪剑戟之类,寇凛从右一开始,拿起一杆银枪,掂了掂重量,又比划了下,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的研究。 徐淼不解其意:“兄台?” 寇凛继续研究:“这擂台是你们摆的,武器也是你们出的,谁知道其中有没有什么猫腻,万一打着打着,枪头脱落,枪就成了棍,我还如何将你打出血来?你们的如意算盘不要打的太精哟。” 徐淼眼底一暗。 台下徐珉气的直撸袖子:“这贱人……” 陈七笑道:“可这小兄弟说的有道理啊。” 台上寇凛继续道:“我输不要紧,给金爷丢脸就不好了,还要连累我那段冲大哥,让人以为他不如你。” 围观众人似有所悟,纷纷窃窃私语。 徐淼嘴角的笑容快要绷不住了,僵笑道:“那兄台仔细验吧,若查出有一样兵器被动了手脚,此战不必再打,我算你赢。” “放心,我会好好查的。”寇凛提着银枪背过身时,微微一笑。 查完银枪,放回去,又拿起右二的金戈长矛。 这下,他有充足的时间等着段冲到来。 啧,赚大发了。 * 半山腰的靶场上,心腹将擂台上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曹山冷笑道:“义父,他这是替咱们解围么?怎么看都是在给咱们丢脸吧?” 金鸩莞尔:“这里是麻风岛,而非江湖。江湖人懂规矩,会不耻寇凛的无赖,可岛上人都是些看热闹的,他们只在意热闹好不好看,精不精彩。谁被挤兑的说不出话,谁就成了众人的笑料,无妨的。” 心腹垂着头道:“嘴仗这方面,寇指挥使一直是占据上风的。” 金鸩抿唇:“看来,我真得给他备上一份大礼。” 曹山不满道:“可他这样拖延时间能拖延到几时?上次是因为义父喊停了大哥,他才有机会出手伤了大哥,一百招之内让徐淼见血,可能吗?徐淼虽然爱装,但人家的确有底气装,毕竟武功摆在那里。” 当年南七省武林大会剑挑群雄的成就,可不是吹出来的。 金鸩点点头,他自然清楚徐淼的本事:“不过寇凛遇强则强,几乎摸不透他的底线和上限。倘若不曾受伤,与他有一拼之力。” “但他受伤了,赢面微乎其微。” “所以他根本没打算和徐淼动手,只是想从我这捞点儿钱,万一落败,我还会给他钱?” “拖延着就能赢了?拖到最后,不还是要打?” “他在等段冲。”金鸩朝后山地牢的方向望了一眼,此时,楚修宁应已在地牢里了,也不知他准备对段冲使用什么计策。 原本金鸩并不认为楚修宁会成功。 楚修宁是个人物,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他平时都是与朝臣勾心斗角,应是没和段冲这样的悍匪打过多少交道。 如今寇凛敢上擂台,意味着他肯定楚修宁会成功。 这令金鸩心中多少升起了些希望。 * 后山地牢。 虞康安、虞清和楚箫,以及看守地牢的护卫首领冯南,都在关押段冲的牢房外站着,凝神屏息,认真听着里头的动静。 楚修宁走近铁笼子,隔三尺左右停下:“虞公子。” 外头楚箫倒抽一口冷气,觉得他爹是在找死。 果不其然,再听到这声“虞公子”之后,段冲抬起了头,眼瞳里划过灼灼杀意。 “看样子,你十分抵触‘虞’姓,你认为你此生所受之灾劫,皆起因于一个‘虞’字。” 楚修宁再行一步,腰间玉坠随着他的动作小幅摆动,“百家姓,万家灯,你怎就偏偏姓虞呢,明明自己与虞家格格不入。” “楚尚书,一计不成,你还准备做什么?”段冲背靠着铁笼,伸直右腿,左腿则曲起,左臂搭在膝盖上,微微仰头,趁着昏暗的灯光盯着楚修宁。 眸中杀意已退,他平静自若,“无论你有什么诡计,都是没用的,我不知错在何处,绝不会低头,而且我想,义父也不希望我违背本心的去道歉。” “我没打算将计谋用在你身上。”楚修宁摇了摇头,“再者,我要金老板与我合作,自然希望他真心实意,耍诈得来的合作关系是不会牢固的。而想要他真心实意,唯有令他心怀感恩,此‘恩’,便是解开你的心结,将你从歧途拉回正途。” 段冲不懂了:“那你给徐珉递消息,让他去摆擂台,是想做什么?” 楚修宁徐徐解释:“因为近来关于你父子二人失和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需要徐珉将事情闹大,再由你亲自出面,方可破除。此举是为帮金老板巩固他在东南海的地位,当然,亦是为了我与金老板稍后能够合作愉快。” “我真讨厌你们这些做官的人,满肚子的算计。”段冲嘲讽一句。 “没关系,我们也不喜欢你。”楚修宁笑容温和。 段冲微微一滞,楚修宁与他想象中的当朝权臣不太一样:“你既然不准备将计谋用在我身上,那为何足足过了七日才来见我?” 楚修宁道:“我在思考怎么教导你。原本我来找金老板谈合作,开出的条件与你无关,因为听罢你的事迹,我只觉得你歹毒自私,无药可救。但初来岛上那一日,犬子随着虞总兵来见你,你说出了你的困惑……他便来找我,直言他也很困惑,我听了他的转述,开始觉得你只是稍有偏执,尚有得救,所以临时改了策略。” 段冲稍作沉默:“你已经知道我错在了何处?” “你没有错。”楚修宁回的斩钉截铁。 段冲一愣。 外头听墙角的四人也都摸不着头脑。 “世间本就没有是非对错,只是‘人’为了繁衍生存而制定出来的规则。就像律法一样,以强权维护,也会被强权推翻。待有一日,‘人’不敌某种更强大的新物种,被此物种所取代,人的是非观也将荡然无存。” 段冲懵了懵:“你指的强大新物种,是我?”眉头紧紧一皱,语带怒意,“我并非不懂善恶是非,我知恩图报,敬爱义父,哪里不是人了?” 楚修宁问:“你真的是人么?在我看来,人有争强之心、悲悯之心、爱人之心、感恩之心、嫉妒之心、仇恨之心,你缺了什么?” 段冲思索着:“我……” “你没有怜悯之心。”楚修宁打断了他,“你以你父亲举例,说他杀东瀛少年人毫不留情,教会你何为立场。但你只看到立场,没看到你父亲的怜悯心。” “你从不知,似你父亲、以及千千万万甘愿献身战场的好儿郎,刀拿在手中,怜悯却是刻在骨子里的。他们挥刀杀戮,目的是止戈,他们是世间最凶之人,亦是至善之人。” “而你呢?立场之下,非你所爱者皆为蝼蚁!你对他们,可曾有半分怜悯之心?若无,你也胆敢说你是人?胆敢与你父亲相提并论!” 楚修宁的语速逐渐加快,声音也越发掷地有声,眼神似一柄利剑,似要将他穿透。 段冲仿若被他一席话镇住,慢慢收腿,改为盘腿坐的姿势。 忽地,他回过神:“怜悯?除了义父,谁曾怜悯过我?我连路都不会走,虞康安便让人抱着我上战场看着他杀人,我看不到他骨子里的怜悯,我只看到了人命有多不值钱,再硬的脑袋也不过就是一刀!我一再言明我怕死,不想从军,他指责我是个懦夫,说虞家人没有怕死的,还将我扔进狼窝里去!即使我如今没有怜悯心,不配做人,也是虞康安逼出来的!” 他气势汹汹,如有实质,空气中仿佛弥散着硝烟。 牢房外的虞清微微抬头看了她父亲一眼。 “所以我才说你没错,错在虞康安。身为父母,应是子女的引路人,只需教授子女认识这个世界的手段,让子女自己去辨别是非,选择立场,而不是强行灌输自己的意志。” 楚修宁慢慢说着,招了招手,要段冲靠近一些的意思,“但我不想与你讨论虞康安的是非对错,我们来聊一聊你义父。” 段冲犹豫片刻,站起身,从笼子里侧走了出来,与楚修宁只隔着一道铁栅栏。 楚修宁压低声音,确保外头几人听不到:“段冲,你否认姓虞没有意义,从本质上来说,你比你所有的弟弟妹妹都像虞康安,不,你远比虞康安更混账。” 段冲怒目而视。 楚修宁毫不畏惧,近距离盯着他的双瞳:“你恨虞康安不理解你,不尊重你,那你理解过金鸩、尊重过金鸩么?你没有,你像虞康安强迫你接受他的意志一样,强迫金鸩接受你的意志。” “我没有!”段冲喝了一声,手突然伸出栅栏缝隙,却在即将扼住楚修宁脖子时忍住了。 “你有。”楚修宁冷冷逼视着他。 “我没有!我知义父不喜,一直瞒着他,何时强迫过?!” “所以你比虞康安更混账,明着强迫,尚有反抗余地,背地里筹谋,陷他于不仁不义,你竟还在这觉得自己委屈?哦,也是,虞康安知道你还活着,第一反应也是闯岛来杀你,死都不肯松口是他错了……” “我没有!” 楚修宁张口闭口将他与虞康安相提并论,简直要将他逼疯,红着眼只会说“我没有”。 因为旁的根本来不及说,便被楚修宁拿话给堵了回去,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的抛,仿佛一块块大石头往他头顶上狠狠的砸。 以段冲近来的心情,原本就像是在寒潭里浮着,想挣扎着露出水面喘口气,却被接踵而至的石头砸的无法露头,长久溺于水中,手脚逐渐发麻,浑身无力,脑袋里嗡嗡嗡,呼吸不畅,充满了窒息感。 仿佛余毒未清,他双膝一软,扶着铁栅栏蹲了下来。 他知道楚修宁是个顶尖的政客,他知道政客的话不能信,但楚修宁真的句句击中他的内心。 “你瞧,就连如今的境况,也和当年一模一样。你固执己见,不肯接受虞康安对你的安排,他便将你遗弃在遍地毒蛇的荒岛。而你义父固执己见,不肯接受你对他的安排,你便自我囚禁,将他一个旧疾缠身之人,独自扔在外面承受着四面楚歌。” 楚修宁单膝蹲下,恰能与他平视,声音轻缓沙哑,略带蛊惑,“你知道多少人在等着看他笑话么?那些觊觎着麻风岛,对他虎视眈眈的人,像不像当年孤岛上环绕在你周围的毒蛇?” “你义父在等着你低头,等着你认错,等着你回到他身边。你听见你义父的声音了没有?像不像当年你呼喊虞康安一样?” 画面感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段冲双手抱着头:“你别再说了……” “但无论你怎样呼喊,虞康安始终没有回头,你那时的茫然无助,可还记得?难不成你也要像虞康安一样食古不化冥顽不灵,令世上最疼你的义父,感受着你曾遭受过的痛苦?” “我、我不是这样想的……” 差不多了,楚修宁站起身,拂平衣袍下摆褶皱。 段冲仰起头,宛如快要溺毙之前,看到一株救命稻草,红着眼眶道:“我真错了么?” 楚修宁轻轻一叹:“你没有错,只是看你能否想通,何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他陷入沉寂,楚修宁也不再说话,该说的,他都已经说完了。 许久,段冲骤然问道:“现在几时了?” 山洞内没有昼夜,楚修宁道:“我来时已近日落。” 段冲吃了一惊,从地上一跃而起,双手扒着栅栏,朝着牢门外喝道:“冯叔,来不及了,快放我出去!” 思想 思想 外头没动静。 段冲又疾呼一声:“冯叔?!” 冯首领回过神, 有些不敢相信, 楚修宁进去连一炷香都不到, 只不过说了一席话。 他看向虞康安:“金爷的意思, 是他必须道歉认错, 不知现在……?” “放他出来吧。”虞康安道。 “好。”冯首领照办。 待笼子打开, 段冲似一道龙卷风, 从门外几人眼前划过。 虞清提步追上:“我跟过去瞧瞧。” 楚箫也想去,但段冲是不会乘坐摆渡船环岛绕路的,肯定是攀山行走, 他追不上。 他和虞康安站在门口,等着楚修宁从牢房里走出来,既是赞叹, 又是感慨:“果然, 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是嘴。” “嘴?”楚修宁啼笑皆非, 指了下他的脑袋, “是思想。” “但是楚尚书, 你还是耍了计策, 避重就轻,并未真正解答他的疑惑, 并未让他真正认识到错误。”虞康安与他一道往地牢外走, 边走边道, “他依然不懂得何为怜悯,他的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也只会针对金鸩。” “段冲已经三十,不是三岁,你的要求未免太高。” 三人上了摆渡船,坐稳后,楚修宁接着道,“人生来似白纸一张,第一笔,通常是由父母写上去的,这一笔至关重要,亦是我们常说的启蒙。尔后他所处的环境,身边的人事,会不断在这张纸上写字,因为纸上有空白,他接受的快且容易,所以会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样的说法,以及‘孟母三迁’的典故。” “待这张白纸写满,也就意味着‘成年’。成年人是教不好的,因为你很难再往那张纸上写字,任何大道理他们都听不进去。但,不懂怜悯没关系,不懂推己及人也无妨,这些金鸩懂。我方才,是教他懂金老板之所想,思金老板之所思,如此一来,他往后便会以金老板的准则为准则,时刻约束自己,足够了。” 虞康安若有所思。 楚修宁举了个例子:“虞总兵,就像我女婿一样,你们看着他现在处处受我掣肘,但我与他同僚十年,每次与他交锋,被气到呕血之人多半是我,如今斗不过我,只是他在以他夫人、我女儿的准则来要求自己,给我以尊重,让着我罢了。” * 山脚擂台,围观者越来越多。 数千双眼睛看着寇凛像个买货的客人,一把把验着武器,不知疲倦似的,翻来覆去的验。 夕阳逐渐跌入海中,不见天光,擂台上挂着的几串灯笼,被人一一点燃。 久等之下,人心越来越浮躁。尤其是徐淼,保持着一个姿势一直站着,脸上渐渐浮出了不耐烦,给他父亲使了个眼色。 徐珉正忍不下去,指着寇凛道:“你还有完没完了?” 此时任谁都能看出他是在拖延时间。 寇凛置若罔闻。 便在此时,人群后方某一处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呼。 众人纷纷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却见一个身影腾空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在擂台上。 围观人群顿时一扫先前的颓丧,气势高涨。 “冲爷来了!” “冲爷的头发怎么了,灰白了不少,气色也很差。” “先前真是中毒了吧?” 即使真的中毒了也无所谓,此时现身,说明他并无大碍,且与金鸩之间没有不和,先前失踪,只是再休养身体而已。 就说嘛,两人不是亲父子,却胜过亲父子,十几年的感情,哪能轻易离心。 徐淼看到对面之人,神色惶然一变。 徐珉也怔住,段冲竟然出现了。 “下去,没你插手的份儿。”段冲没搭理徐淼,先转头看向兵器架前站着的寇凛,目光冷淡。 “啪嗒。”寇凛将手里的八棱锏扔回去,耸耸肩,嘴角勾着笑,二话不说的跃下擂台,回到楚谣身边去。 徐淼立刻道:“段兄,你们麻风岛什么意思?我和这位兄台已经约定好了,还可以中途换人的?” 他们摆擂台,原本是料定了段冲不会出现。根本没想过和段冲动手,更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过往血淋淋的教训,无不告诉他和段冲之间的差距,打不过的。 段冲道:“你们开始打了么?” 徐淼摇头:“没……” 段冲截住:“既然没开始,算什么中途换人?” 徐淼噎了下,指了指台下的寇凛:“那是因为他推三阻四,刻意拖延时间,不敢和我交手……” 段冲睨着他:“那你现在推三阻四,也是不敢和我交手?” 徐淼脸色微微一变:“段兄说笑了。”看向他父亲徐珉。 徐珉用眼神鼓励他:段冲受伤了,伤的不轻,内力不足六成,你有一拼之力,别怕。 但徐淼被他打怕了,捏了一手心的汗:“我看段兄受了伤,未免有失公允,不如改日再约……” “你剑呢?”段冲打断了他,攥了两下拳头,没打算使用任何兵器。 徐淼心知避无可避,转脸台下,示意手下将剑扔上来。 段冲又道:“算了,不拿也没关系,反正也拿不了多久,省的再被我撅了,白浪费一柄好剑。” 擂台下顿时一阵哄笑,徐淼脸色煞白,嘴唇掀了掀,却不知怎样反驳。 而段冲话音一落,拳带罡风,已逼近他面前。 徐淼侧身一个疾闪,躲过这擦耳一拳,一伸手:“剑!” “少主接着!” 待剑在手,徐淼收起胆怯,目光也凌厉起来。 台下的围观者比台上交手之人显得更紧张,他们中很多是商人,看不懂武功招式,但高手动手就是不一样,像是一出跌宕起伏的好戏,承转启合间,令人目不暇接。 …… 寇凛摸着下巴:“看不出来,段冲比我还会嘲讽人。” 楚谣轻笑:“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是嘴上功夫,段冲却是凭实力实话实说。” 寇凛心有不满:“你为何涨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我是伤口未愈,不然倒真想和徐淼这南岭第一剑比一比……” 楚谣坐在椅轿上歪了歪头:“哦。” “你这什么态度,我也懂剑的好不好?遥想当年考武举时,我还不到十八岁,太极剑一出,在同科之中所向披靡,亲任主考官的右军左都督亲自下场,我不敢打他,只守不攻,连续五百招他都赢不了我,最后将他累趴下了,我还站着。” 寇凛发现自己每次大显身手,楚谣都没在现场,所以如今只当他是个只会靠头脑打嘴仗的绣花枕头? 再看她与自己说话,视线却不在自己身上,直勾勾盯着擂台上交手的徐淼和段冲,心头“蹭蹭蹭”直往上冒火。 他要上擂台,她就一副“你还受着伤”、“你别要钱不要命”、“你能不能不作死”的表情。 瞧见他下来了,段冲上场了,隔着帷帽轻纱,都能看到她嘴角飞扬,不亦乐乎。 寇凛往前挪一步,挡住楚谣看向擂台的视线。 “别挡着我。”剑鸣声入耳,原本隔着轻纱就看不怎么清楚,楚谣用手拨他,拨不动,便往左侧歪头。她久居京城,何时见过这般精彩的高手对决。 寇凛偏不听,往左挪一步,又将她挡住。 楚谣旋即往右偏头,他继续挡。 楚谣往后一仰,抬头瞪着他。 寇凛没一点儿觉悟,微眯的眼睛稍显细长:“看我就对了,两个臭男人打架,有什么好看的?” 楚谣无语:“快让开。” “别让儿子看太多打打杀杀,万一生出来个武痴就完了。”寇凛看一眼她的肚子,昨日大夫诊脉,已诊出了喜脉,江天屿果然是没有说谎的。 不提孩子还好,提起来楚谣的脸色又黑了。 打从昨日大夫确定她有了身孕,寇凛就取出两个早准备好的荷包,外以金线绣着仕女图,里头则装着金票,非得在她左右腰上各挂一个,说是让儿子自娘胎里就耳濡目染,学会贪财好色。 对孩子有如此“期望”的,楚谣估摸着除了他也没别人了。 但她还是将那两个荷包都挂上,准备亲身实践一下,这样的耳濡目染究竟有没有效。 不过总听他口口声声喊着“儿子”,令她心生不悦:“你怎就确定是个儿子?江天屿说的?” “不是你说希望生个儿子?”寇凛对此印象深刻,“说万一是个闺女,往后招个像我这样不省心的女婿,会将我早早气死。” 楚谣微愣,自己似乎真的说过,忍不住噗嗤一笑。 然而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无妨,千万别是双生子就好。 想起谢家的遗传病,帷帽下,楚谣脸上的笑容一寸寸消失。 “没事的。”寇凛蹲下来,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拨了拨她腰间的荷包,“谢煊都说了,谢家这个病传男不传女,娘是个例外。” “若我娘这个例外,是开了个先例呢?”楚谣尽量不去想,但她总也放心不下。 “那又如何?你和楚箫如今不是好好的?”寇凛捏捏她的手心儿,“忧思过重,孩子原本没事儿也会被你给愁出事儿来,放宽心,多往好的方面去想。” 楚谣点头。 …… 段冲和徐淼过了得有二十几招,虞清才气喘吁吁赶到。 她之所以会追着来,是想看清楚自己和大哥之间的差距。先前被他吊打,回去芽里堡后,她愈发严格要求自己,每日里攀山游水,锻炼体力。 台下的陈七不眨一下眼睛:“段冲果然伤的不轻,不过你儿子依然不是对手。” 徐珉皱眉,并不觉得丢人:“谁能打得过这个不要命的疯子?” 染谷一郎身后的老者叹气,用东瀛语道:染谷一郎恍若未闻,两只眼睛怨毒的盯着寇凛。 正安慰楚谣的寇凛感受到他的视线,转头的瞬间,目光精准的锁定他,唇角勾起,学着先前在金竹城楼上的模样,又以手做刀抹了下脖子。 染谷一郎冷笑,用汉语口型道:走着瞧。 …… 台上徐淼渐渐不支,被段冲抓到了个空隙。一个声东击西,再倏然出手,原本可以直接夺了他手里的剑,但段冲没有。 段冲只以指骨敲了下徐淼的手肘,贴近时,压低声音道:“身在麻风岛,来者是客,我不欲令你太难堪,你自己认输吧。” “段冲,莫要太猖狂。”徐淼被敲中麻骨,持剑那条手臂顿时失力,淬着寒光的剑身不断抖动着,咬牙才支撑没将手里的剑给扔出去。 胜负其实已分,他还是打不过段冲。 但他眼底忽地露出一抹狡黠,虽没想过和段冲交手,但他对于段冲现身,也是提前做了些小防范的。 他朝围观人群某处望去,挽了个约定好的剑花,示意他们该行动了。 * 消息自然不断传到半山腰的靶场上,金鸩听说段冲出现,心头百感交集,却也担心着楚修宁究竟用了什么计策。 直到冯首领到来,将楚修宁和段冲那一番谈话复述了一遍,金鸩微微愣神片刻,旋即陷入了沉默。 曹山在一旁听的直咽口水,先前寇凛让他见识到了“官”的心计,楚修宁则让他看到了“官”的口才。 当然,这个官指的是大官。 能做到权臣宠臣的人物,果然非同一般。 “金爷!”报告战况的心腹再度匆匆而来,应是来报告擂台结果的。 “出什么事儿了?”曹山见他表情不对,忙问。自从段冲出现,他一直是笑着的,可现在却满脸焦灼,“莫非大哥输了?这不可能吧?” 金鸩也微不可察的拢了下眉头:“怎么了?” 心腹抱拳:“两人的比试中断了,有几个西洋人找茬……” * 原本胜负已分,段冲正欲夺了徐淼的剑,再撅一次,人群一侧突然响起“啪啪”有节奏的巴掌声。 寻着声音望去,一行棕褐色头发的西洋人拨着人群走了进来。 等他们走进擂台前的空地上,寇凛凝眸回忆,想起这伙人从他还在擂台上时,就在人群里围观了。 为首的西洋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随他们而来的翻译用蹩脚的大梁话道:“冲爷,我家米尔大人十分欣赏您的拳法,也想与您比一比,究竟是咱们的西洋拳厉害,还是你们的大梁拳术更高一筹。” 段冲不予理会:“没空。” 人是徐淼早就安排好的,但他装作不认识的模样,也很不悦道:“即使想尝尝段兄的拳头,也得有个先来后到。” 这叫米尔的朝身后使了个眼神,一行西洋人中个头最高大的一人点了点头,排众而出,走到擂台边沿。他不懂轻功,踩着木架上去,不由分说,出拳便朝段冲鼻梁骨打去。 段冲以手臂拦住,但手骨登时传来的剧痛,似许多尖刺扎入骨中,令他浑身一阵痉挛。 “好大的胆子!”徐淼假意来帮他。 “没你的事!”段冲喝住他。 “那好,你们先比。”徐淼算准了段冲会这么说,在他眼里自己已经输了,眼下有了新的对手,便顾不得他了。 徐淼转身跳下擂台。 段冲盯着那西洋拳师。 金鸩常与西洋人做生意,岛上也有许多洋人,段冲没少和他们打架。西洋男人普遍体格健硕,段冲很清楚这一点,可眼前这个西洋拳师是他见过最有力量的,且他的拳术似有章法,并非依靠蛮力。 但再厉害,也是外家功夫,没有内力,不可能一拳伤到自己。 段冲想,此人衣袖下的手臂上,想必缠着许多类似尖锥的金属凸状物。 而这西洋拳师的一拳被挡下,立刻抬腿去踢他下盘。 段冲料想他腿上也绑了,没再硬拼,躲开了。 那拳师的两个拳头似闪电般迅速,又似惊雷般刚猛,朝着他的面门和胸口穷追不舍。 底下炸开了锅:段冲不敢和这西洋人硬碰硬,他打不过这个西洋人? 陈七看出这高大威猛像头野兽一样的西洋拳师是位高手,且手臂还绑了某种暗器,或许腿上也绑了。指出来没用,不可能让他脱衣验身,西洋人会以自己受到了侮辱为由拒绝,四处传扬大梁人输不起。 再说擂台并未规定不许这么做,一贯全凭自觉。 她有些恼火:“徐珉,你给金鸩找难堪我不说你什么,但你这样做就过分了!” 徐珉冤枉极了:“与我何干,我根本不知他们是谁!” 陈七哪里会信:“这些红毛怪明显是替你儿子解围来的,不是你安排的是谁?” 徐珉指天誓日:“绝不是我!” 徐淼低低冷笑一声:“活该。” 他声音压的极低,但陈七听到了,转头呵斥道:“就这么输不起的,竟找西洋人帮忙?你可知,这不只关乎麻风岛的脸面,还关乎咱们所有大梁人的脸面!” 徐淼心道他们早就脱离了大梁,还即将被朝廷围剿,顾什么大梁人的脸面? 可笑。 但他脸上堆砌起和煦笑意:“我哪里输不起,我是说我父亲活该被骂。”板起脸来看向徐珉,“爹,你也太不知轻重了。” “我……”徐珉看他儿子的神情,知道是他儿子干的,心里也觉得他不知轻重,但面上终究是没再说什么,认了下来。 “原来是你!”段冲倒是想起来了,看向擂台下为首的那个西洋人。 此人一年前曾也是岛上的商户,因与一个浙闽商人起了争执,将其打伤,且还辱骂大梁人,被段冲修理一顿,驱逐出岛。 估摸着气不过,特意回西洋出高价请了个能打的拳师,回来找麻烦。 然而已经上了麻风岛黑名单之人,想潜入并不容易,定是徐珉偷偷带上来的。 段冲的神情赫然冷沉。 然而没等他说话,西洋拳师的拳头又已逼近他胸口。 先前不防,段冲挡那一下,手臂肌肉直到此刻还撕裂般的剧痛。再躲,脚下生风,移动至兵器台,想拿柄长兵。 听米尔又叽里咕噜说一串后,翻译冷笑道:“冲爷,米尔大人问您躲什么,大梁的拳术不是刚猛无匹的么,怎么瞧着软绵绵无力,跟棉花拳似的呢?” 这是逼着段冲只用拳。 段冲的手都已经摸到刀柄了,闻言一咬牙,拳头一攥,回身准备和他硬碰硬。 “慢着!” 见状不妙,寇凛拔了楚谣身畔一名护卫腰间的刀,脚尖点地,跳上擂台,落在段冲与那西洋拳师正中,挥臂做出砍下的动作。 “铮”,刀锋摩擦空气发出声音,逼停了两人。 不等台下的米尔说话,他眼波扫过去,眸子深如寒潭,“我段冲大哥先前中了毒,刚才又与徐淼打了一场,你们乘人之危,自己觉得公平吗?” “滚!”段冲怒视他。 “别逞强,你余毒未清,这样连番使用内力,毒素会再次溶于血液。”寇凛亲手下的毒,自然清楚有多毒。 “还不是拜你所赐,少在这里假惺惺!”段冲即使认了错,也不会谅解寇凛,恨不得一刀砍了他。 “你是死是活我不在乎,但别坏了我岳父的大事。”寇凛压低声音,冷冷瞥他,“若你没有必胜把握,就给我闭嘴。” 段冲沉默,他知晓事情的严重性,以自己现在的状态,面对眼前的西洋拳师,的确没有必胜的把握。 寇凛继续望向台下的米尔:“而且,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想打败段冲,还是想以你们的西洋拳与我们的拳术分个高下?若是想要打败段冲,我建议十日后再比。若你们想比谁的拳头硬,那将段冲撤下,我们换个人与你们比,我段冲大哥强在样样出类拔萃,但单论拳术,他并非我们麻风岛上最最顶尖的,即使输给你们,也证明不了什么。” 翻译道:“我家米尔大人问,你们麻风岛拳术最顶尖之人是谁?” 寇凛似有顾虑,并未立刻回答。 台下的楚谣从他抽刀上去,心里就如玉碎般咯噔一声。 再听见他这样说,连心都沉底了。 “楚二,大人怕也不是对手。”虞清走到她身边来。 “他还受着伤,不比段冲好到哪里去。”楚谣虽紧张,却不像先前,没有责备寇凛的意思。 先前他是为了赚金鸩的钱,现在却是不得不上。 在场的高手里,除了段冲和寇凛这两个伤病号,也就徐珉父子,以及陈七能与这西洋拳师过过招了。 徐珉父子指望不上,而陈七似乎并不擅长拳法。 虞清挥了下手,让寇凛看到他,用口型道:我上吧? 寇凛也想到了虞清,她会拳术,她的黏衣打法最擅长以柔克刚,很适合与此人对阵。 但虞清的黏衣打法是自创的,徐珉和陈七不会不知,即使她穿着女装,一旦动手,也会被认出来。 “不行!”段冲否决,“两人力量悬殊过大,想要以柔克刚,容不得一点儿错误,不然对方一拳便能震断她的心脉。” “你还懂得关心妹妹?”寇凛好笑。 “我是怕她输了,丢的不是虞家的脸,而是我麻风岛的脸。”段冲眼底流露出一抹郁结,声音也有些不自然,“你若没伤,你的太极倒是可以。” 说了等于没说,自己若没中毒,打败此人何须旁人。 “但我的状况比你好些。”寇凛反手将刀扔回兵器台上,活动手腕,拼到最后的结果,无非是已经结痂的伤口崩裂,重头再来就是了,“正好让我夫人瞧瞧,我可不是只会动脑子和嘴皮子。” “那你来吧。”段冲想不出岛上还有谁比寇凛更有胜算,转身利落的跳下擂台,落在楚谣和虞清身边。 稳住重心之后,先警告虞清:“我麻风岛的事情不需要姓虞的帮忙,你不准上去。” 虞清眼眸一暗,没说话。 寇凛整了整衣襟,集中全部精力,准备打一场不掺杂任何水分的硬仗。 却见一抹身影带着风落在自己眼前,如被捏住嗓子,不是真声:“你也下去。” 寇凛认识衣裳,是虞康安。 虞康安来岛之前脱了平素的干练装扮,换了一袭淡青色的宽松长袍,为了遮掩身形。 如今怕被认出,发髻也解了,拿绳子松垮垮绑在脑后,带着半边面具,像极了闲云野鹤般的隐士。 见寇凛站着不动,虞康安又道:“下去,长辈在此,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些小辈出头?” 寇凛根本没想过他会出手,因为沿海认识“大老爷”人实在太多,即使没见过虞康安本人,也绝对见过石像和画像。 以他的身份,众目睽睽站出来,需要冒的风险实在过大。 寇凛朝他来的方向望去,在围观人群后方看到了楚箫和楚修宁。 楚修宁似乎对他点了一下头。 既然如此,寇凛也不操心了,朝着虞康安抱了下拳,低声道:“小心他手臂和腿上缠着的东西。” “我知道。”虞康安道。 “他左拳善打面门,右拳则突击心脏。”寇凛又将自己判断告知。 “恩。” “那前辈小心。”寇凛跳了下去。 段冲双目似寒星,盯着擂台。 在他冲上去前,寇凛及时道:“是麻风岛重要,还是你的憎恶重要?” 段冲脚步一滞。 “来。”虞康安对拳师做出“请”的手势。 “等下。”翻译道,“我家米尔大人问,您是何人?和麻风岛有什么关系?” 虞康安淡淡道:“我与金鸩乃是八拜之交,虚长他将近十岁,是他的义兄。” 围观众人又开始窃窃私语。陈七和徐珉面面相觑,认识金鸩十几年了,从未听他提过有什么义兄。 徐淼暗暗对米尔摇摇头。 翻译:“我家米尔大人对此表示怀疑。” 虞康安笑了笑:“那就将我当成一个普通的大梁百姓,你们要见识的是大梁拳术,又不是金鸩的亲戚。” 翻译:“那好,就你了,不能再换。” 虞康安点头,双掌流动,猛地攥成拳头,摆出起手式。 对面的西洋拳师却原地高高跳了两下,又扭了扭脖子,说了一连串的洋文。 大致是说虞康安的年纪比他父亲还要大,自己不忍心欺负,麻风岛还有别人没? 实在没人替换,他决定先让虞康安二十拳。 言语尊重,表情却极为戏谑。 翻译正要解释,虞康安哈哈笑起来:“果然不分国界,初生牛犊总是不怕虎啊。小子,比武时敢说让我的,你还是头一个,待会儿被打趴下了,可不许回家找你父亲哭鼻子啊。” 他听得懂洋文,西洋拳师却听不懂他的话,看向翻译。 听罢翻译的解释,他目光陡然一厉,拳头比挥向段冲时更狠更快。 而虞康安没用任何技巧的招式,站着不动,以拳头直接迎上对方的拳头。 这真是再比谁的拳头硬,众人都提了口气。 寇凛就知道他会这样打,最不容易暴露自己,却也容易受伤。 “有胜算么?”楚谣看的眼花缭乱,看上去虞康安像是一堵墙,那西洋拳师想要找到薄弱点,打碎这堵墙。 但又觉得虞康安更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对手则是一条鱼,在网里挣扎求生,横冲直撞。 她不是很懂武学,不知自己判断的对不对。 “哎。”寇凛站累了,在她椅子边蹲下来。 “怎么?”楚谣听他叹气,捏了把汗。 寇凛语气无奈:“我不想动手时,总被逼着不得不动手,今儿我难得想在你面前显摆一回,当次英雄,竟没机会。” “受着伤,逞什么英雄。”楚谣从椅子上坐直,认为他这个想法很危险,必须纠正,“你想在我面前显摆什么?我岂会不知你武功不弱?可就算你天下第一,我也看不得你去与人以命相搏。” 过去楚谣慕武将,听到那些夸赞谢从琰或者虞清的声音,她就会觉得与有荣焉,骄傲无比。起初会被寇凛吸引,也是认为他能力出众,骨子里是个英雄人物,但现在……“比起来被夸,我更喜欢听人骂你。” “可通常我做了什么挨骂的事情,第一个骂我的也是你。”寇凛嘴上抱怨了一句,心里却漫过一丝甜意。 …… 此时,擂台下到处弥漫着对虞康安的惊叹声。 “这究竟是什么人?好生厉害!” “不知和没受伤的冲爷对上,两人谁会更胜一筹啊。” “等等,你们有没有发现,他出拳的姿势和冲爷,似乎有些像?” “他自称金爷的义兄,冲爷又是金爷的义子,莫非……” 段冲听着这些声音,攥紧了拳头。 楚修宁说的果然没错,他果然最像虞康安,还有什么比这更讽刺。 而在这些声音中,虞康安已扼住了那西洋拳师的手腕,将他踹倒在地,笑着道:“小子,要不要我再让你二十拳?” 他手一用力,西洋拳师满头大汗,高喊认输。 虞康安松开了他:“回西洋练两年再来吧。” 西洋拳师脱离他的钳制后,指着他狠狠道:“你等着!” “我这年纪不好等,别让我等到进棺材。”虞康安淡淡一笑,“也不怕,即使我进了棺材,你何时来,我大梁国都会有人等着。” 西洋拳师没有再说话,跳下擂台。 虞康安一刻也不多待,足下一踏,施展轻功跃出了人群,朝金鸩的山上而去,很快消失不见。 “来人!”段冲指着米尔一行西洋人,“请他们离岛!” 随后他冷冷看向徐淼,“咱们的比试还没完!” 徐淼脊背一僵。 最终徐淼又被他撅断了剑,他处理完了擂台的事儿,就去了惩戒堂,领取鞭罚。 用行动来向金鸩认错。 * 夜晚,楚谣喝着安胎药,已经准备睡下了,却被她父亲派了个侍女来请。 离得虽近,寇凛也不放心她大半夜的出门,扶着她一起过去。 进屋后,瞧见楚箫也在,楚谣蹙了蹙眉。 都快子时了,父亲忽然喊他们兄妹来,定是有什么大事要说,且还是突然决定的,或者是犹犹豫豫许久最终拿定了主意。 “爹。”她在楚箫身边坐下。 寇凛则在她身边坐下:“爹和金爷谈妥了没有?” “他答应我考虑,不过依我看,应是没什么大问题了。”楚修宁道,“他一旦点头,就预示着东南海即将进入战乱,应也是大梁立国以来,海域之上规模最大的一场战争。四省被指派参与行动的高阶文官与将领,正纷纷赶至芽里堡,我和虞康安明日就得回去。” “我也一起去芽里堡。”楚箫看向楚谣,却问寇凛,“大人呢?” 寇凛笑答:“打仗的事儿我就不掺合了,原本留下是为了谣谣的腿,如今她有孕,即使找到那神医,一时也不能治,趁着她怀的日子不久,我准备尽快带着《山河万里图》回京复命,走海路,直接从麻风岛出发,小江几个过两日就会上岛。” 楚箫忽然想起来:“对了大人,老师呢,我这次上岛,怎么没见着他?” 寇凛搪塞过去:“我请他去做件事。” 楚修宁眼睫微垂,心中颇多疑惑,但先前说好两人分头行事,也不好过问。 楚谣也不知柳言白去哪了,但寇凛向她保证过他没有危险,见楚箫还要追问,她岔开话题:“爹,您找我们过来是有什么事儿交代么?” 楚修宁点头:“恩,有件家事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征得你们的同意才好。” 楚谣心里有些忐忑:“何事?” 楚修宁看向寇凛:“你先出去。” 家庭会议竟然让他出去? 寇凛眉头一皱:“爹这是不将我当做家人?” 楚修宁稍稍沉默:“你在这里,我难以启齿。” 话说到这份上,寇凛遂起身出了门:“那好,你们聊,我去外面守着。” 看着门被寇凛从外关上,楚箫和楚谣面面相觑,不知他们的父亲为何这般郑重其事。 楚修宁抬起手臂,摸了下案台上装着信笺的盒子。 楚箫两人立刻了悟,是与他们的母亲有关。 那盒子里母亲的笔迹,他们兄妹这几日都已经看过了。 楚修宁缓缓道:“我原本来麻风岛与金鸩谈交易,并不是想拿段冲说服他,是想借用你们的母亲……” 两人都不觉得意外,更没什么抵触情绪。 凡事都需要对比,相较父亲遭受沉重打击,与金鸩之间不死不休这种结局,他们宁愿父亲像现在这样坚守理智,将变故转为机遇,利用母亲和金鸩的感情来牟利。 但让两人表达赞同也是不可能的,幸好段冲挡了一刀,才没利用上他们的母亲。 不然嘴上不说出来,心里有疙瘩是一定的。 两人悻悻然坐着,不吭声。 楚修宁也不说话了。 山风将窗子刮的“哐当”几声,还是楚谣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爹,既然事情都已经解决,为何还要提出来?您是怕金爷反悔?” 楚箫接过话:“金爷不会的,他是个极重承诺之人。” 楚修宁颔首:“我明白,所以如今才有底气与你们商讨此事。” “您是想……”楚谣禁不住想起母亲出嫁那日早上写在信中最后的一句话——“鸩哥,稍后出了这道门,再进一道门,我便成了楚夫人,这个‘楚’字,将伴我至死……此生我身不由己,但我心永不负你,愿你我来世再不相离。” 楚谣隐隐猜出了父亲的心思,许是因有孕,情绪起伏较大,眼圈瞬间就红了。 “我想将你们母亲的尸骨留在麻风岛,不带她回京了,而且,我会写一封放妻书……”烛火明灭间,楚修宁深深一个呼吸,终于说出口,“碍着我与楚家的名声,这封放妻书不能宣扬出去,只我们知道。楚家的族谱上,外人的口中,她依然是楚夫人,我依然没能彻底给她自由,但我思来想去,似乎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结局(上) 结局(上) 楚箫微惊之后, 问道:“您想好了?” 楚修宁道:“也需要问一问你们的意见。” 静默很久, 楚箫才略显犹豫着问:“爹, 您老实告诉我, 这其中有没有怕金爷三思之后, 依然不同意, 想再下一剂猛药的意思?” “自然有。”楚修宁点头, “但即使不需要和金鸩谈交易,我依然会这样做,你可懂我的意思?” “我明白了。”楚箫的情绪低落下去, 向后坐了坐,抱起手臂,伸直两条腿, “我没有意见, 您自己拿主意就好。” 楚修宁移了下目光:“阿谣,你呢?” “女儿觉得不妥。”楚谣站起身, 扶着腿走到楚修宁身边, 手拂过盛着信的木盒子, “信是娘出阁之前写的, 在此之前,她与您并未见过几次, 她有抵触情绪是正常的。但娘嫁进楚家之后, 与您做了七年夫妻, 为您生儿育女,您怎知她的心思没有变化, 依然不愿做这个‘楚夫人’呢?就像我从前爱慕虞清,可我后来……” “不一样,你是一厢情愿,娘和金爷却是两情相悦。”楚箫打断她,双眼盯着自己的靴子,“妹妹你有所不知,来麻风岛的路上爹和虞总兵聊天,原来娘在病重时还曾写信给远在福建的金鸩,请他来京城探望,并在信中与他约了来生。” 楚谣不知这一茬,呆愣住。 “虞总兵陪着金爷赶去京城时,母亲已经下葬,若非虞总兵拦着,因为娘信中这句话,金鸩当时就拔剑自刎了。”楚箫快速抬头看了父亲一眼。 楚修宁已经从笔架上取了笔,蘸了墨。 楚谣回过神,抓住他的手臂,稳了稳情绪:“爹,此事不能草率决定,有可能、有可能娘只是心中矛盾,认为自己没有守住与金爷的情义,才与他约来世……” 她腹中尚有一长串解释,却又被楚箫打断:“阿谣,连爹都接受了,你何苦自欺欺人?” “怎么是自欺欺人?是你了解女人还是我了解女人?”楚谣迎上哥哥的目光,“你那时常在外读书,是你跟着娘的时间久,还是我跟的久?娘若不在乎爹,岂会因为那些被塞进来的妾室难过?” “娘会难过,娘会郁郁寡欢,难道不是因为可怜自己命途多舛吗?与心上人被迫分离,被迫嫁人,还所嫁非人,试问哪个女人能笑的出来?” “你这说的什么话?” “说的实话。阿谣,你真觉得娘有似金爷那样的倾心之人,会为了爹这种丈夫移情?我是不了解女人,但我认为但凡脑子稍微正常一点的女人,都不会干出这种蠢事情。” 楚谣被他气红了脸:“人的感情,是可以用理智来估量的吗?” 楚箫半步也不让:“我知道感情无法控制,但前提是得有感情,爹有感情吗?我不知你的感受,总之,在母亲去世之前,我从未曾感觉到他对娘,或者对咱们兄妹有什么深厚感情。直到母亲去世,爹坐稳吏部尚书之位,大权在握之后,才多少分出些心思在我们身上。” “那会儿山河分崩,阉党作乱,朝局动荡不安,爹有什么办法?” “我又没怪爹,只是站在娘的立场说句实话而已。如今爹能做出这个决定,娘或许才会觉得自己并不是所嫁非人,她这辈子,也不全然都是错误。你就别再拦着了。” 儿子和女儿争执的不可开交,楚修宁在旁苦笑,稍显窘迫,却不制止。 女儿贴心,懂他的难处。儿子扎心,但句句属实。 “再说,你总偏向着爹,就不怕娘寒心吗?连爹都愿意成全娘的心愿,你一直挡着干什么?”见楚谣还要与他争辩,楚箫生出了些脾气,“你既有这样的胸襟,怎么妹夫稍稍将钱财看的重一些,你就与他闹?按照你对妹夫的要求标准,爹这样的丈夫你会喜欢吗?” “你……”兄妹俩二十年来头一次起争执,楚谣都不知自己是难过还是被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不是偏着谁,此时此刻,实在是为父亲心疼。 楚箫见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心里一软,想起她还怀着孕,知道自己说话重了。 他不是故意的,他也理解妹妹的心情,知道她是心疼父亲。同时,不愿承认他们的母亲从来也没有爱过父亲,这让他们一家看上去像是一个笑话。 “阿谣,对不起。”楚箫道歉。 “爹,哥哥说的对,这是您自己的事情,您自己拿主意。”楚谣不搭理楚箫,小声对楚修宁道,“女儿不太舒服,先回房去了。” 说完不等楚修宁答应,扶着腿往外走。 “妹妹……”走到楚箫身边时,楚箫拉着她想再道歉,被她甩了一胳膊。 楚箫只能听着门“哐叽”一声被她阖上。 楚修宁不语,提笔写字。 “爹,那我也回去了。” “恩,早些休息。” 楚箫走到门口,转身看他提笔的手微颤,扶着门框又喊一声:“爹。” 楚修宁没有抬头。 “在我心里,您的确不是什么好丈夫,但却是个大丈夫。”说着话,楚箫的眼圈也红了,“您并没有输给金爷,无论如何,您有我和妹妹。” 楚修宁的手顿了顿,黑瞳中闪过一丝动容,墨滴在纸上,被他揭去。 * 一会儿的功夫,山上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并不大。 路不好走了,寇凛抱着楚谣回房。路上楚谣一句话也不说,回到卧房里后,她才趴在床上,将脸埋进锦被里。 寇凛坐在床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被楚修宁撵出去后,他站在门口廊下,屋里他们说话,他全都听见了,险些没忍住,进去踹楚箫一脚。 楚谣趴了一会儿,将脸从被子里抬起来,翻了个身,踢掉鞋子,躺了下来。 寇凛将被子抖开,拉至她下巴处:“谣谣,你哥刚才说的,的确是实话。” “我知道。”楚谣无精打采,双眼盯着床顶,“而爹是当事人,比我更清楚。我也想母亲得偿心愿,我也想金爷得些安慰,但我、我……” 寇凛理解她的心情,从一开始,她就对她母亲有个纠缠不清的旧情人充满了抵触心理。 一直以来,她都很会站在楚修宁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这其中有源于对父亲的爱,也有曾经想得到父亲认同,总以他的准则自我要求的缘故。 寇凛安慰她:“你用不着去心疼爹,他原本就不是个儿女情长的人,没那么在乎,自然也没那么容易受伤。做出这样的决定,既有利处,又成全了娘,还维持了自己的骄傲,一举三得,是极为明智之举。” 楚谣揉揉太阳穴:“恩,从来只有爹为我们操心的份,不去想了,我乏了。” “那就睡吧。”寇凛掖了掖被角。 “你不睡?”楚谣见他没有脱衣打的打算,“伤还没全好。” “我还有些公务需要处理,你先睡吧。” 楚谣知道他说的公务通常是想案子、算计人,案台后藤椅上,一想就是大半宿。 站着,坐着,半躺着都可以,唯独躺床上不行。 “你不能改改么?反正只用动脑子,躺着不是更舒服。”楚谣看向他的腹部。 “就是太舒服了,才想不出来。”寇凛笑了笑,起身从金钩上解开纱幔,“何况有你在身边躺着,我只顾着想你了,哪还有空想旁的杂事儿。我可没有爹那样明智的脑子,很容易沉迷女色的。” 楚谣没心情和他贫嘴,闭上眼睛睡觉,由着他去。 寇凛刚走去案台后坐下,夹杂着风雨声,听见外头有脚步声。 眼尾一沉,他开门出去,将楚箫给堵在门口。 楚箫才将手里的伞阖上,转身见他门神一样,吓了一跳:“大人,我妹妹睡了吗?” “睡了。”寇凛睨着他,“怎么,在你爹那里没争吵够?” “我来找妹妹道歉的。”楚箫明天一早要随他父亲回芽里堡,而楚谣稍后直接跟着寇凛从麻风岛走海路回京,兄妹俩得半年见不到,自他们出生之日起,从没有分开过这么久。怕明早顾不上,特意过来和她道歉。 寇凛不屑的轻笑:“放心,谣谣没这么小气。” 楚箫怵他,声音低了不少:“我知道,但我还是得与她和解了才能安心,我那会儿心里也难受,有点口不择言了。” 寇凛勾唇笑道:“楚箫,你这人吧,还真是有些奇怪。说你蠢吧,可在有些事情上,你通透的很,且还极有见解。但若说你通透吧,啧啧……” 楚箫垂头听着他训话,平时他没做错任何事儿,都还被他欺负,今儿自己“欺负”了妹妹,肯定要被扒掉一层皮了。 “你莫要摆出这幅委屈的样子,一边是爹,一边是金爷,我哪里敢欺负你?”寇凛抱着手臂站着廊下,听着雨滴落在瓦片上的声音,“我不过是好奇,你为你母亲抱不平时,腰板挺的真是直,可在对‘女人’的态度上,你还不如你爹。” 这话楚箫不爱听:“我怎么了?” “你说你怎么了?虞清根本就不想嫁人,你心里莫非一点也不清楚?” “那是她想为虞总兵分忧,想平乱荡寇,但爹稍后会开海禁,更会给虞总兵绝对控制沿海的权利……”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寇凛看着他冷冷笑了一声,“即使不必打仗,她也喜爱带兵。凭她这些年在尸山血海里练就的一身本事,你真认为她甘愿脱去戎装,去做一个后宅妇人?平素即使心中有苦,她总能洒脱一笑,近来你可曾见她露过多少笑容?” 楚箫的神情慢慢呆滞。 “在一定程度上,虞清和你母亲一样,都是被迫的。爹当年是毫不知情,完全被蒙在鼓里。可你呢,明知她的心思,却不站出来反对楚虞两家的联姻,我真是好奇,你哪里来的底气数落你妹妹,替你母亲抱屈?” 寇凛弹去落在袖子上的雨水,转身回房去了。 * 夜半时分还在商量事情的不只楚家几人,议事厅里,徐珉悻悻对金鸩道:“就按你的意思办吧,咱们退,不和朝廷正面冲突。” 擂台上丢尽了脸,同时让他知道自己还是没有麻风岛的胳膊粗,还是得听金鸩的。 “徐大当家,我不是很懂你。”金鸩神情恹恹,“你如今也算是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物,知足不好么,为何总是爱和朝廷对着干?”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家子一村子全死在朝廷手里。”徐珉白了他一眼。 徐珉从前也是岸上的渔民,年少时为了生计冒着海禁,帮着浙闽商人送货去给异国船队,从中赚点辛苦钱。 却遭到朝廷血腥打压,全村连坐,他捡了条命,从此上了海盗的船。 金鸩自然知道:“当时诛你全村的官员,从下令者到执行者,你早杀干净了,而推行这酷刑的东厂也早就完了,你还勾结着东瀛藩主和倭寇,暗中助他们劫掠边境,是为了哪般?钱?你如今还缺钱?为何就不肯知足?” “谁嫌钱少?我无涯岛被你麻风岛压了一头,不还是因为没你有钱吗?”徐珉觉得他好笑极了,“你都已经富可敌国了,我也没见你知足。”默了默,又道,“不过,我帮着倭寇,主要还是给朝廷找不痛快。” 金鸩冷笑:“那你去杀当官的,或者去刺杀皇帝,总是祸害无辜平民,你也是有能耐。” 徐珉亦是冷笑:“我父母兄弟,我那一村子人难道不无辜?”他站起身,“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想法,反正只要我活着,我就得给朝廷找不痛快,这次听你的,下次我绝不轻易妥协。” 他正要拂袖离去,听金鸩道:“那就不要等下次了,这一次咱们就与朝廷开战如何?” 徐珉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金鸩淡淡道:“我原本也没拿定主意,不然岂会留你们在岛上住这么久?” 徐珉皱眉:“但你原本是偏向于退避的。” “我与前来监军的吏部尚书有私仇。”金鸩把玩着手里的新式火枪。 “私仇?”徐珉疑惑的看向他。 一直不做声的陈七也问:“你与楚尚书八竿子打不着,何时来的私仇?” 金鸩低头盯着枪口:“这事儿早了,是我来海上讨生活之前的过节,他最近才知我就是他一直要找的仇家。” 陈七恍然:“怪不得楚尚书会一反常态,插手东南海的局势。” “我原本打算退让,但他人还未到芽里堡,已写信来挑衅我,是可忍孰不可忍。”金鸩将火枪扔去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在两人面前晃了下。 “那就打!”徐珉的兴致又高昂起来。 “容我再考虑考虑。”金鸩依然显得有些犹豫。 “考虑什么?金鸩,你堂堂东南海大老板是混假的吗?”徐珉煽风点火,“那群朝廷走狗,整日里只会窝里斗,沿海四省的兵除了虞家军,都是一群废物,只要咱们三个联手,再联合几个东瀛藩主,莫说打退他们,将沿海给占了都不成问题!” 徐珉口若悬河的劝,金鸩推说再想一晚,将他轰走了。 只剩下两人时,陈七问他:“为何突然动摇?” 金鸩没有与她对视:“我不是都说了?” 陈七换了个话题:“金老板何时有个如此厉害的义兄?” “很久以前的事儿了,他听闻四省联军之事,特意赶来相助。” “他也与你和楚尚书的恩怨有关?” “恩。” “我明白了。” 陈七颔首,往议事厅外走。 金鸩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皱起眉头,他一点也看不懂这个女人。 徐珉无论怎样猖狂逆反,他和朝廷之间的陈年旧账摆在哪里,总算是个理由。 但兴风作浪不输给徐珉的陈七与朝廷并无仇怨,听闻她出身浙闽某个贵族家庭,十三四岁时被海盗掳上了船,因为姿色出众,成了压寨夫人。二十三四岁时,杀了丈夫,却没有上岸回家,而是接手了丈夫的地盘势力,自己做了老大。 再用十年,不断做大,与金鸩和徐珉三分东南海。 没有再嫁,也没有孩子,只收了几个徒弟。 比起徐珉,金鸩更防备她,每次三人商讨大事,总是金鸩与徐珉争执,她说一句“都行”之后,便在一旁喝茶。 遥想当年最初通过商讨来解决争端,三人见面时的阵仗,不亚于之前寇凛与江天屿约在海上谈交易,带齐了人手,全副武装。 但原本一下午就能解决的争端,因为她的不表态,能拖上几日十几日。十年过去,见的多了,三人的会面已是越来越随意。 以她的平生,这样的无主见并不符合她的性格,金鸩等着她低调过后突然的杀招,可等了十年也没见到过。 …… 金鸩从议事厅出来,犹豫很久,去往别院。 这别院里住着楚修宁和虞康安,两人对面而居,房内是一样的灯火明亮。 他敲响了虞康安的门。 “门没锁。” 金鸩推门进去,虞康安正在案台后坐着。他没往屋子走太深,将袖中藏着的两瓶药取出来,扔在茶几上:“白色内服,青色外敷。” 虞康安瞅一眼瓶子:“那西洋小娃娃伤的了我?” 金鸩睇给他一个“你就装吧”的眼神,掉脸就走。 虞康安喊住他:“阿鸩,你决定了没?” 金鸩懒得理会,走出了他的房间。雨越下越密,这别院与他的住处不远,连着回廊,用不着撑伞。 刚要顺着回廊拐出别院,听见背后房门“嘎吱”一声响。 金鸩听声辩位,是楚修宁出来了。脚步稍稍一顿,但并未回头。 “金老板请留步。” 相距不远,金鸩无法装作听不见,唯有留步,转过身:“夜已深,楚尚书还没休息?也是想问我决定了没有?” 楚修宁阖上门,沿着回廊朝他走过去:“金老板既然让我回芽里堡等消息,我又岂会自讨没趣追着你问?” “那……” “我想与金兄聊些私事。” 金鸩脸上客气的笑容慢慢收了收,他们之间能聊什么私事,无非是关乎谢静姝。 楚修宁走近之后,两人并肩,却没说话。 尴尬许久,金鸩先开了口:“楚尚书,当年我本是打算走的,但圣上御驾亲征,京城局势太过纷乱,尊夫人已有孕七个月,御医说可能是一胎双子,你又无暇管顾,谢埕出征前,托我照顾着……” 声音越来越低,轻叹一声,“罢了,再多解释也是狡辩,是我理亏。但,我与尊夫人并未有任何逾举,这一点,请楚尚书务必相信。” “不谈这些,我是有个问题想问金兄。”楚修宁没说信,也没说不信,看向院中的花圃,厚厚的雨帘遮蔽了他的视线,“倘若那一年,你知道你离京去救段冲,将会失去静姝,你还会不会走?” 金鸩微怔片刻,十分坚定地道:“不会。” 他的回答,出乎楚修宁的意料:“我以为,金兄会很犹豫。” “为何犹豫?我不去救段冲,虞康安还会找别人,不一定非得是我。”金鸩笑着道,“‘重情重义’的帽子,是你们给我扣上去的,我从来也不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当年收到他的信时,我就犹豫了很久,估量了很久,最后高估了自己,才选择走一趟。至交和爱人,自然是爱人更重要。” 楚修宁莞尔。 金鸩看向他:“楚尚书会这样问,是在思考,若能重来,你会不会多分些心思在妻子身上?” “恩。” “结果呢?” 楚修宁没有回答。 金鸩心里有数,半是感概半是调侃:“这就是楚尚书可以位极人臣,而我只能做个海盗头子的差别。” 楚修宁将他的调侃视为夸赞,又微微一笑:“金兄背着杀人越货的名声,却是为沿海贫苦百姓打通了一条通往南洋的生路,这一处最令我佩服。” “不敢当,我也是为了自己的生意。”金鸩扬了下手臂,“不过甚是欣慰,楚尚书没将我当成断大梁传承、折民族气节的叛国罪人。” 声音不大,但虞康安肯定是听见了,在房里道:“报国方式千千万,非得选这种,觉得自己特立独行?” “那也比某些老顽固强。”金鸩朝他窗户看过去,“你整天就知道戍边,锦绣山河不是守出来的,需要打出去。” “打出去?那我们和东瀛倭寇有什么区别?”虞康安冷笑。 “东瀛是武力掠夺,我说的打出去,是以经济入侵推动思想同化。航海线开辟之后,这是大势所趋,必须尽早抢占先机,你怎么就是不懂呢?”关于这一点,金鸩从前和他不知说过多少遍,每次都被他训斥,“懒得与你这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多费口舌!” “明明是你离经叛道!” “你少废话,我倒是想问问,连段冲都知错了,你知不知错,是不是要向段冲道歉?” “我道什么歉?他一个做儿子的,强迫你接受他的意志,不忠不孝,原本就是错的!而我是他老子,我生他出来,想怎么教就怎么教,就像带兵一样,兵有情绪,有想法,我不已军令压制,难道一个个全都惯着吗?就你们这些读书人事儿多!” 三句话便将金鸩气的一拂袖走人,都没顾得上和楚修宁客套。 …… 翌日楚修宁一行人离开麻风岛时,金鸩生着气也没去送。 直到心腹捧着一个木盒子来,说楚修宁他们从内岛乘坐摆渡船去了哨岛,登上他们来时的大船之后,从船上卸下来一口棺材和一个小木盒,说是留给他的,他才从生气转为怔愣。 “棺材上了钉,楚尚书说江天屿死了,尸身应也已经腐败,就不要再打开了。可咱们不好检查,不敢抬上主岛,棺材还在哨岛上,只好先将这个小盒子送上来。” 金鸩打开木盒子,里头装着一沓被棉线绑结实了的信纸。 最上层有个单独的信封,工整写着三个字:“放妻书。” * 又过了几日,段小江一行人抵达麻风岛,东南海上战火将起,寇凛未再多做停留,带着楚谣和《山河万里图》折返京城复命。 走海路去往山东,路途较为遥远,金鸩特意提供了一艘大船,和二十几个经验丰富的舵手和船员,一路护送他们。 当海船使出麻风岛范围,进入大梁的沿海管制区后,桅杆上的金面旗换成了大梁的双龙旗。 航行了没多久,迎面驶来一艘船,不退不让,大有撞上来的意图。 寇凛这艘船便调整方向,准备避开他。 岂料转向之处,又看到一艘。 即使后退也无用,后方也有一艘船追了上来。八个方位,八艘早已埋伏好的船,将寇凛这艘船团团围住。 远远地,还有一艘船在围观,染谷一郎站在甲板上,拿着西洋镜子望过去,冷冷一笑:“我说杀你,岂能让你活着离开。” 身后的谋臣老者担忧道:染谷一郎一摆手:“管他是什么人,如今除非长了翅膀,我看他怎么逃出咱们的船阵!去下令,一个活口也不留!” …… 被八艘船围抄后,虞清在舱内透过窗子观察着外界。 副将从了望台回来:“少帅,寇指挥使说的没错,的确是东瀛三和藩那位少主。” 虞清抿了抿唇:“寇大人何时算错过?” 寇凛要走的消息,是他主动透露出去的。如今他根本不在这艘船上,自然也没有锦衣卫,全是虞家军。 副将又问:“三和藩少主大手笔,以船阵将这片海区全部封锁了,而且八船起码载了三千东瀛兵,还有不少忍者,咱们怎么打?” 虞清将腰刀别好,提起银枪:“趁着他们阵不稳,我先杀上去。” “还是属下去吧!”副将抱拳,“稍后联军剿匪才是一场硬仗,少帅千万保重身体!” “无妨,他们这点儿伎俩还伤不到我。”虞清心道自己也打不了几次仗,拼不了几回命了。她提枪出舱,“集中攻一个,逐个击破,活捉染谷一郎,其余一个不留!” “遵命!” * 而在此时,真正载着寇凛一行人的海船,却在朝着与京城相反的方向加速航行。 障眼法下,寇凛的目的地并不是京城,他在继续深入东南方。目的自然是去往《山河万里图》中藏着的那处岛屿。 小河见他从了望台上下来,问道:“大人,我们究竟要去哪里啊,圣上给的时限就快到了,咱们不送《山河万里图》回京了吗?” “千机已经送回去了。”寇凛将手里的西洋镜子扔给他,嘴角愉悦的勾起,“本官带你们的发财去。” “发财?”小河愣了愣,忽然有点儿慌张,“大人,您连夫人也一起带着,该不是准备逃离京城,领着咱们当海盗去吧?” 越往深海处,寇凛越是畏水,往船舱里走,不胜其烦:“少废话,多做事,你和小江轮流在了望台上盯紧了,周围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及时禀告。” 结局(中) 结局(中) “是!”小河只能应诺。 寇凛都走进舱里去了, 又探头出来:“你对本官想做海盗颇有微词?” “属下哪里敢。”小河连忙垂首, “属下就觉着吧, 这劫掠的买卖虽赚的多, 但冒的风险也大, 毕竟咱们不是虞家军, 没有打海战的经验, 不然也不会将收拾染谷一郎的事儿让出去。何况您还畏水,没多大用处,远不如在陆地上凭着官位讹诈钱财。” 寇凛习惯他口无遮拦, 也不生气,问道:“倘若本官真准备叛逃,你是回京继续留在锦衣卫为圣上效力, 还是追随本官去做海盗?” “当然是大人去哪里, 属下就去哪里。大人做什么,属下就跟着做什么。”小河立正站好, 回的专注诚恳。 他虽是有官阶的锦衣卫暗卫, 却从没将自己当成朝廷中人, 由始至终追随的只是寇凛。 战乱之故, 十二岁之前小河都是孤身流浪,万幸遇到寇凛将他从街上捡回去, 扔进暗卫营, 提供他吃穿, 培养他成才。 此次寇凛出海所带的十来个心腹,是九年前他执掌锦衣卫后, 亲自挑选,且手把手培养出的第一批暗卫。 几乎都是这样的孤儿出身,譬如阿松和阿柏,是被寇凛从树林子里捡回去的。 “用不着怀着报恩的心态,本官养你们,和圣上养本官的心思一样。”寇凛微微挑眉,“但你们没少花本官的钱,是得为本官卖命。” “属下愿为大人肝脑涂地!”小河挺起胸脯。 “呸!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寇凛真烦他这张乌鸦嘴,扔下他走进船舱去。 * 三月下旬,芽里堡,傍晚时分。 微风徐徐,但海浪却滚滚拍击着海滩,因为作为四省联军总调度地的芽里堡,每日船舶往来密集,形似贸易港口。 无所事事的楚箫,坐在左侧码头边被凿出“虞”字的大石头上打瞌睡,本意是观海,入目的却是铺满视线的战船,遮天蔽日,将风景挡的严严实实。 他已经有好几日没见到他父亲了,芽里堡里里外外、他父亲和小舅舅身边,全是身穿戎装的军人。 而虞清估摸着出了海,一连数日,夜晚也不见回来。 早知道他就跟着寇凛回京去了,起码在锦衣卫衙门里,寇凛还会分派给他点杂事儿做一做。 在虞家营地,他连散步都提心吊胆,处处是“军机重地”,动不动就拔刀相向格杀勿论。 “楚箫!” 他正郁闷着,听见身后有人呼喊他,嘈杂声中,像是袁少谨。 一扭头真是袁少谨,远远朝着他挥挥手:“你还真在这里。” 楚箫一讷,好奇他怎么没有回京。 袁少谨早该从金竹过来了,这么些天不出现,楚箫还以为寇凛回京时,让暗卫将他也带回了京城。 袁少谨走近后跳上大石头,一脚踩在凸出处,微微弯腰,胳膊肘子撑在大腿上,累的呼哧呼哧:“我找了你好半天,你在这干什么?等虞清?没把你等成望夫石?” 楚箫抄着手盘腿坐,仰头瞥他一眼:“你这阵子上哪儿去了?怎么没回京啊?” “你们去了麻风岛,我和柳老师一直待在金竹,大人留了几个暗卫保护我们。后来柳老师也走了,就剩下我了。”袁少谨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在金竹待了一阵子后,暗卫说收到大人的命令,送我来芽里堡,可走到半途,暗卫说又收到大人命令,转道将我送去了金华。” “金华锦衣卫千户所?”楚箫询问。浙江境内,只这一个千户所。 “是啊。”袁少谨点点头,“我心里担心你们,但金华那位千户却整日里跟我讲千户所的运作,还带我跑遍了浙江辖下十二个百户所。” 楚箫讶异:“千户大人带着你做什么?” 袁少谨摊手:“都是些细枝末节无聊的小事。” “大人这是在培养你啊。”楚箫啧啧称赞,“估摸着觉得你适合在锦衣卫发展。” “我也这么觉得。”袁少谨挑挑眉,颇为骄傲。 “那你往后准备留在锦衣卫?”楚箫想起自己进锦衣卫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临摹《山河万里图》,而袁少谨则是跟进来找茬的。 “当然了,我早拿定了主意,往后锦衣卫就是我安身立命之地。”袁少谨握了下拳头,他早已将寇凛视为自己的偶像和目标,立志学习他,追赶他,超越他。 如今想起来从前总逮着楚箫不放,就觉得自己幼稚又可笑,不过若没有楚箫,他也不会进锦衣卫。 楚箫有点儿羡慕:“真好。” 一个人能找准自己的位置,为之而努力拼搏,真好。 像他,就不知往后的人生该做些什么,可以做些什么。 以他的背景,从京城到各省,随便去哪里做个官都行。但他实在是不想做官,即使像他父亲和妹夫一样,出发点是好的,他依然不喜欢勾心斗角,阴谋算计。 不是学不会,是压根儿不想学。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尝试过,始终无法强迫自己去接受与自身价值观完全背离的道理。 但他又不想一世就这样碌碌无为。 “对了。”楚箫收起心思,仰头问,“那你怎么来芽里堡了?” “大人写信让我来的。说四省剿匪一旦开始,四省内最安全之地就是芽里堡。”袁少谨道。 “可是大人带着我妹妹回京去了,也该让你走陆路回京才对。”楚箫想不通。 “不清楚,大人只说让我在芽里堡等着。”袁少谨也不明白,“不过大人既然这样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听话就是了。” “你现在真快变成小江他们了。”楚箫笑了笑。口中调侃他被寇凛给洗脑了,却十分理解袁少谨的心情,跟在寇凛身边久了,的确很难不被他的头脑和手腕折服。 两人聊着天,看着夕阳西下,竟也有一股老友就别重逢之感。 从前虽然针锋相对,但自小就在同个书院念书,又一起考入国子监,做了十来年的同窗。 袁少谨直到现在还在好奇他究竟是男是女,不过已是无关紧要之事,也就不问了。 入夜时,码头忽然一阵骚动,只见几个官兵跳上哨塔,挥动着旗子,指引着远处一艘海船逐渐入港。 “是少帅的船!” “快,少帅回来了!” 一列士兵匆忙去迎。 楚箫连忙站起身,和袁少谨一起朝着码头望过去。看到下了船的虞清平安无事,他松了口气。 再看到虞清从腰间取下一大串铁片,递给前来迎接她的一位将士,码头的气氛顿时凝重了起来。 这是战死之人的军牌,当然不是全部,因为海战中会有尸体沉入海底,肯定是打捞不回来的。 码头上灯火通明,看她的口型,似乎是安排抚恤金的事儿,又指了指身后的船只,说了句“厚葬”。 这在军中应很常见,众将士脸上虽有哀色,但依然有条不紊的行事。 交代完毕之后,虞清背着沿着栈道往堡内走,身畔不断有兵士禀告着芽里堡内近来的形势。 她认真听着,频频皱眉,时不时开口问话。 感受到两道视线,偏头朝楚箫和袁少谨站立的大石头上望过去。原本沉肃的脸微微绽放出一抹笑容,朝他们招了下手:“我先去拜见总兵,回禀战况,等会儿再来找你们。” 袁少谨抱了下拳:“虞少帅先去忙吧。” 楚箫没说话,只看到她扬起手时,手腕上露出些许纱布,先前只是被袖子遮挡住了。 看不到的地方,不知又受了多少伤。 两人目望虞清被一列兵士围着渐行渐远,袁少谨感慨道:“说起来,咱们这些同辈里,如今就数虞清成就最高了吧?十五岁南下荡寇,五年间立下赫赫军功,眼下刚满二十就已领了从三品的武职。虞总兵今年快五十了,再等个十年,等虞清三十出头,虞总兵退下来之后,她可就是手握沿海军权的第一人了。” 楚箫没接话,等虞清的背影彻底消失之后,他重新盘腿坐下。转头又瞧见营地警戒线外,带着帷帽的孟筠筠站在那里。 应是听闻虞清回来了,来找虞清询问段冲的消息。 营地不许女子入内,尽管她父亲如今也身在芽里堡内,她也只能住在堡外的驿站中,一步也不能踏入线内。 楚箫不自觉的将在线外徘徊之人替换成了虞清,代入她的情绪,忽觉一阵心痛。 * 行驶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寇凛的船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怀孕已有两个月,本该有妊娠反应的楚谣好端端的,不见一点难受,反倒是寇凛承受不住风浪颠簸,晕船晕的站都站不稳了,整日里躺着,一坐起身就头晕眼花。 终于,听见段小江在外道:“大人,咱们好像抵达地图中那座岛了。” “真的?”寇凛一刹百病全消,从床上起身,直往舱外奔。 “回来!”正在窗下看书的楚谣喊住他。 寇凛只能转个身回到床边,乖乖将靴子穿好,才开门出去。 不一会儿他自外折返归来,脱了身上的寝袍,换了一身利索耐打的紧身黑衣,腰刀靴刀一一绑好,拎起兵器匣:“谣谣,我让小江带一半人在船上照顾你,其余人随我登岛去了。” “是这座岛么?”楚谣已经穿好衣裳,披了件斗篷,随着他一起出去。 海上没有参照物,为了保密,并未雇用太多有经验的船员和向导,这密密麻麻的丛岛,其实很难分辨。 “估计错不了。”寇凛扶着她出舱,站在甲板上,小河一行人也都换好了衣服,海上天气多变,还背着斗笠蓑衣,“你瞧这座岛。” 清晨时分,天气却阴沉沉的,太阳被云层遮蔽,而乌暗的云层仿佛触手可及。楚谣眺望眼前的海岛,面积还不如麻风岛一个哨岛大,岛上似乎没有平地,尽是低矮绵延的山岭。 山上植被茂密,郁郁葱葱,是较为原始的丛林。 段小江指着岛屿周围:“遍地是暗礁,难进难出,所以应该没有多少人登岛。” 楚谣巡睃一阵子,点点头,看上去这座岛的确适合藏宝。 段小江又指向岛屿:“属下已经上去大致转悠了一圈,不见人烟,有不少毒蛇猛兽出没,且山道遍布荆棘,不怎么好走。” 寇凛凝眸看了一会儿,嘱咐道:“照顾好夫人。” 段小江抱拳:“属下遵命!” “夫君小心些。”楚谣想劝他别要钱不要命,碍着众多锦衣卫在,又不能拂了他的面子,“千万不要逞强。” “没事的,两脚只要挨着地,我就不怕。”见她长发被海风吹的四散,寇凛帮她拉上斗篷的帽檐,“回去等着吧。” 等楚谣应下以后,他踩上船舷,施展轻功跃出十数丈远,落在一块儿露出水面的礁石上,再借力继续跳跃。 他开了头,小河立刻跟上,随后一行七名锦衣卫也都一跃而起,追了上去。 除了段小江之外,其余人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大老远出海是来干什么的,但都毫不迟疑。 七连跳之后,寇凛终于落在海岛上。稳住重心,他转身朝着船上招了招手,示意楚谣回船舱里去。 等楚谣的身影消失在甲板上,他才转身打量眼前的未知丛林,眼底滑过一丝晦暗。 “走。”等小河一行人都登岛后,他朝前一指,抬步向前走。 不让属下开路,自己打头阵。 …… 岛的确不大,但环岛一圈疾步走下来,也用了一整天的时间。 锦衣卫们跟在寇凛身后,看着他们家大人一路走,一路插上绑着布条的树枝做标记。手中还拿着个空白册子,时不时在册子上写写画画,像极了来搞勘探的工部官员。 天色暗下后,他们就原路返回,回到船上休息。 第二日一早接着去。 足足用了五日的时间,才将全岛能走的地方走遍。 稍后,寇凛直奔岛山最高处,查看册子上的地形标记,神情格外专注,一看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 眼见天色昏暗,太阳落山后,原始丛林内行走不便,可能还要下暴雨,阿松阿柏都给小河使眼色,小河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大人,咱们究竟要在岛上找什么?要不要散开来找?” “不要散开,你们跟着本官就行了,以免本官分心不得,遭受毒兽的袭击。”寇凛头也不抬,顿了顿,解释了一句,“本官是在思考,倘若本官要将自己的金子藏起来,会藏在哪个位置。” 小河正要说话,忽地绷起神经,迅速扬起手臂,瞄准之后按动机关,“嗖”,袖箭朝着五丈外一处微晃的灌木丛飞射。 阿松拔刀奔袭而去,从灌木丛中拎起一只被射中的野兔。 众锦衣卫提到喉咙口的心又放了回去,纷纷收回兵刃。 自从五日前登岛,这几日总觉得有人在跟踪他们,可事实证明只是些动物。 一次次折腾,众人都有些疲惫,认为不该再一惊一乍,不然还没等到大人指派任务,他们就要失去大半的精力和体力。 “小河,五丈这么点儿距离,不可能是人潜伏吧?”阿松提着兔子回来,想着晚饭能加个餐,海上这一个月,他吃鱼和干粮快吃吐了。 “那可未必,倘若是能隐藏气息还像变色龙一样的忍者,莫说五丈,在这处处遮蔽物的丛林中,两丈之内咱们都难以感知。”小河坚定自己时刻保持警觉是正确的,反正此行他背着一百多只袖箭,不怕浪费。 这一段插曲,寇凛似乎全然不知,依然专注分析自己画的地形图。 众锦衣卫们面面相觑,心里大都了悟,能让他们家大人“忘我”的,除了“夫人”就是“金子”了,再结合刚才他解释的一句,这岛上可能埋着什么宝贝。 至于是大宝贝还是小宝贝那就不得而知了,毕竟他们家大人是个为了一两金子就能上天入地的神仙人物。 “多半就是这里了。”寇凛“啪”的阖上册子,手臂划出一道弧,指尖指定一个方位。 众人循着他的手势望过去,那是他们曾走过的一处溪谷,依稀记得,溪流两岸是爬满藤蔓植物的山壁。 绕路下山太麻烦,锁定目标的寇凛直接从山顶跳了下去,反正是矮山,并不陡峭,多得是着力点。 众锦衣卫跟着跳。 远远望去,像是一群在丛林间跳跃的猴子。 等回到那处溪谷后,寇凛指着两岸的山壁:“这山壁上肯定有洞穴,小范围散开,找一下,务必小心谨慎,可能会有危险。” 小河抽抽嘴角,危险倒不怕,但这一段溪谷起码有三百丈长,两边的山壁绵延起伏,爬满了蔓生植物,他们一共才八个人,摸到什么时候去? 众锦衣卫都没有反驳,各自划分了区域,在山壁上窜下跳着摸索。一直到日落月升,怕夫人担心,大人才领着他们回到船上。 翌日一早接着去摸索,摸了一整天,的确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洞穴,要么空无一物,要么是兽窝,也亏得他们各个身手矫健,才没被咬伤。 傍晚时,忽听阿松一声惊叫。 锦衣卫们只是小范围散开,闻音迅速朝事发地疾去。 只见阿松左手手腕被一株枯藤缠住,身子悬空,挂在了山壁上。 阿松的反应也是极快,右手拔了腰刀,砍断缠住他左手腕的枯藤。 但刚得自由,山壁上十几根藤蔓忽然窜动起来,如山脉伸出的触手,伸向了阿松。 先赶来的三名锦衣卫立刻飞身拔刀,砍掉即将缠绕上阿松的几根藤蔓,但刀身却被紧随而来的藤蔓缠住。 眼看藤蔓即将顺着刀身缠上他们的手腕,他们也不敢扔了绣春刀。 寇凛喝道:“松手!” 锦衣卫们这才纷纷弃刀,终于安全落地,无不露出惊骇之色。 此时,那片区域不再是一片藤蔓,更像是一个巨大的蛇窝,在山壁上搅动翻滚,将几柄纯钢制成绣春刀碾成了碎片。 尔后归于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大人,这些植物是活的?”阿松一阵后怕,刀都被这些藤蔓绞成了碎片,若是自己刚才被绞了,岂不是会变成肉泥? “是藤妖吗?”小河浑身浮起鸡皮疙瘩。 “你跟着本官查过多少案子了?竟还相信鬼神之说?”寇凛觑他一眼。 小河缩了缩脖子,用理智说话:“这是五行阵?” 寇凛凝视那些藤蔓:“恩。” 阿松指着自己刚才遇袭的地方:“大人,藤蔓后面有个洞穴,外头竟然有着这样厉害的五行阵,应该就是您此番要寻之地。” 找是找到了,但这藤蔓阵该怎样破? 而且这还只是一道大门,洞穴内怕是更加凶险。 不必大人提醒,锦衣卫们全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既紧张又兴奋。 因为看这架势,洞里头藏的定是大宝贝。 * 船舱内,正在窗下看书的楚谣察觉视线越来越模糊,伸手推开窗,只见夕阳西沉,心知寇凛快要回来了。 他第一次上岛时,她担心的坐立不安。眨眼好几天过去,她已经习惯了。 放下书,她起身想将烛火点燃,坐得太久有些头晕,脚步趔趄着不一心撞倒了桌角。 “夫人?”段小江一直在舱外守着。 “没事。”楚谣忙不迭回应着,小心点燃了灯。 然而,在烛火照亮房间的一刹,她骤然看到地面上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竟还有一道影子。与自己的影子有些交错,似乎是从窗子投进来的。 窗外有人? 楚谣心中一悚,根本来不及反应,窗子突地被人从外破开! 伴随飞溅在脸上的海水,一道黑影扑面而来,楚谣惊呼一声,一柄锋利的匕首已经抵住了她的喉咙! “别动!”黑衣人厉声警告,“寇夫人,只要你不挣扎,在下便不会伤害你!” “夫人?!”段小江闯进来时已是迟了一步,被那明晃晃的匕首逼停,“来者何人?” 了望台上一直有锦衣卫拿着西洋镜子巡视周遭,一连六日,方圆内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此人定是从水下潜过来的,“东赢忍者?” “段小江,亏你也是江湖出身,以为只有东赢忍术才能在水下闭气,才能隐匿身形么?”黑衣人轻笑一声,“东赢的武学,原本就是自我中土流传出去的。” 段小江听他说话的语气,应是江湖中人:“平白无故,为何招惹我们锦衣卫?” 黑衣人冷笑:“尔等锦衣狗贼,人人得而诛之。” “行了,挟持我一个身怀六甲的残疾妇人,谁给你的脸面骂别人狗贼?”刀锋抵住脖子,楚谣不想听他废话连篇。 “……”黑衣人果然沉默了。 “你究竟想干什么?”楚谣质问。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黑衣人挟持着她往角落退去,“如今,等人而已。” 随后,他便不再说话。 除了了望台上放哨的,其余几个锦衣卫也纷纷赶来楚谣的房间,兵刃在手,但都不敢轻举妄动。 毕竟楚谣有孕在身,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双方僵持了约有一刻钟,了望台上的锦衣卫匆匆下到舱中:“有两艘船朝着咱们来了,一前一后,甲板上的人,似乎是江天屿!” 楚谣眉头紧蹙,江天屿竟然没死。 “江天屿身边还有一人,瞧上去像是……定国公府宋亦枫,宋大都督!” 这个名字说出来,锦衣卫们纷纷变了脸色,楚谣亦是惊怔。 她忽然醒悟过来,这是一个埋线极长的圈套。 谢煊先前之所以去找她父亲主动摊牌,一是因为即将暴露,警告她父亲别再查下去,当然,还有想要策反他的心理。 第二点,便是为了《山河万里图》。 谢煊可能不知道是谁藏的宝,但他确定这是一张藏宝图,然而他破解不了,宋亦枫派小儿子在海上找了这么久,始终找不到,怕是也不耐烦了。 又因为寇凛此时身在东南海,他便将希望寄托在了寇凛身上。 所以《山河万里图》是天影故意让出来的,最终目的是借用寇凛的手找出这座岛屿。 这一路他们都在跟着。 包括寇凛带人在岛上的一举一动,全都落入他们眼中。 昨天才刚确定了藏宝地的大致位置,今日突然动手,说明寇凛此时已经找到了藏宝的准确位置。 江天屿已是不好对付,宋都督身为中军大都督,是个身经百战的军人,还带了两船的高手。 楚谣不由捏了把冷汗。 * 京城,一家药材铺子的后院中。 正在院中闭目养神的谢煊听见属下来报,说是柳言白回京来了,立刻睁开了眼睛。 腰间带着象征身份的玉坠子,风尘仆仆的柳言白穿过大堂,进入后院,来到谢煊面前,微微拱手:“义父。” 谢煊朝他身后看了一眼:“我派了红姑前往福建保护你,你遇到她了么?” “没有。”柳言白面色不虞,“原本寇凛请我去沿海,是怕给楚谣治腿的神医刁难,但神医还没找到,楚谣有了身孕,短时间内无法再治腿,寇凛说他还有事要做,让我先回来。” “寇凛是出海寻宝去了,才打发你回来的。”谢煊勾了下唇,见柳言白始终一张冷脸,与往日不同,他心知原因,放低了声音道,“怪我瞒着你天影资金来源之事?其实你在麻风岛也住了一段日子,应该知道金鸩的钱并不脏。” “那为何义父不肯告知我详情呢?”柳言白紧盯着他。 “因为……你心中总是非黑即白,我怕你难以接受。”谢煊错开他的视线。 柳言白面无表情,也不知心里在盘算什么:“因为您什么事儿都瞒着我,导致我在麻风岛处于被动,如今《山河万里图》丢了,江天屿也死了,段冲被关了起来,咱们的资金链断绝,沿海势力全军覆没,已是一败涂地。” 谢煊忽地笑了一声:“一败涂地?儿子,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柳言白拧眉:“恩?” “放心,事情的发展虽然有些出乎我的预料,但整体还在我的掌控之中。”谢煊慢条斯理地道,“你当我为何去与楚修宁摊牌,还说的那么详细?” 柳言白不回应。 谢煊知道他心里还憋着口气,于是不再瞒着他:“楚修宁这个人,其实和寇凛有些共同点,都是极端自我之人。即使他真怕与我之间的翁婿关系,会令他楚家遭殃,想要造反,他也不会选择和我合作。毕竟我布局害他,戏耍了他这么多年,以他的骄傲,他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我与他提起《山河万里图》,提到了东南海,他定会转告寇凛。同时,定能查出宋亦枫的小儿子告病失踪多日,应是在海上寻宝。如此一来,他们翁婿两人就一定会想办法将宋家那小子抓了,取回《山河万里图》,所以我让江天屿见机行事,将宋家小子给卖了。” 柳言白蹙眉:“所以,您是故意让他们拿到图的?” “嗯。”谢煊点了点头,“江天屿的脑子可不输给他的医术,他在沿海待了十年,无论金鸩的麻风岛,还是虞康安的芽里堡,都有他的势力,哪有那么容易死。” “可我们损失惨重。” “我也觉得可惜,但唯有如此,他们才会相信我们的确是输了,才会相信《山河万里图》真是他们夺回去的,才会掉以轻心。”谢煊躺在藤椅上,望着月亮微微感叹,“寇凛的戒心和手腕,你也是领教过的,不如此,根本斗不过他。” 柳言白摩挲着腰间的坠子:“那您为何将《山河万里图》让给他们?” 谢煊道:“那的确是一张藏宝图,只是我们破解不了,所以不如将图让给寇凛。在我看来,若有人能破解这个秘密,也只能是他了。而寇凛如此爱财,必定要去寻宝。因是秘密前往,只会带寥寥亲信。江天屿加上宋亦枫,孤岛之上,寇凛插翅难飞,藏宝之地,便是他的葬身之地。” “宋都督并非求财,即使找到藏宝地,没有长生不老药的丹方……” “江天屿不是在么,塞进去一张丹方不就行了。有不死丹方和金山财宝,再伪造点‘承运于天’的小玩意儿,宋亦枫早有反心,还不顺势而为?” 谢煊长长舒了口气,闭上眼睛,已是胜券在握,“同时,再透露消息给定国公宋锡,说他儿子想要造反,逼着他们父子相残……我最忌惮的三个人,无非是宋锡、寇凛,还有那位不知来历的大首领。此番一次性解决掉两人,只剩下一个大首领,已是不足为惧。不等楚修宁从沿海回来,这京城便要变天了……” * 船上。 “小江,你们走。”楚谣轰他们离开,“全都走,去岛上通知你们大人。” “可是……”他们怎么能丢下夫人。但眼下他们不敢妄动,等宋亦枫的船靠近,他们全都会成为俘虏。 黑衣人冷道:“你们敢走我就杀了她!” 楚谣毫不畏惧:“走,他一个拿钱办事之人,不得命令根本不敢伤我。” “你!”黑衣人倒是想在她脖子上划个口子,给她点颜色瞧瞧,但楚谣并未说错,他只能忍下。 “走!”段小江及时拿定主意,带着几个锦衣卫撤出房间,弃船飞去岛上。 等那两艘船靠近之后,黑衣人押着楚谣去往甲板。 “寇夫人,咱们又见面了。”江天屿站在自己的船上,双手撑着船舷,微微笑着。 “你还没死。”楚谣仰头看着他。 “江某旁的本事没有,天生命大。”江天屿眨了下眼睛。 楚谣打量这两艘大船:“你们是怎么追上来的?” 尽管航行这一路都没遇到过几艘船只,但他们从没有放松过警惕,了望台始终有人,且每隔一阵子,段小江就要乘着小船四下里巡逻,以防有人尾随。 “鱼啊。”江天屿吹了个响指,“嘭”,只见一只大鱼跃出了海面,在空中翻了个身,又砸进海中,“它一直跟着你们,而它腹中有我的蛊,我也能锁定它。” “江护法,你与她废话什么?” 身穿铠甲的宋亦枫出现在楚谣的视野中,冷冷瞥她一眼后,负手下令:“上岛!” 结局(下) 结局(下) “宋都督。”楚谣出声喊住他, “这只是一张普通的藏宝图, 来源于咱们大梁的开国首富沈方, 并没有您要寻找的东西。” 她没说出“不死丹方”四个字, 在场知晓之人并不多, 冒然说出这种无稽之谈, 往后更会以讹传讹, 惹出更多麻烦。 宋亦枫原本没准备理会,却又觉得她的话可笑之极:“寇夫人,《山河万里图》是宋朝的, 沈方是我朝的,中间相隔了几百年。” 楚谣心知无论自己怎样解释,宋亦枫也不会相信, 她想拖延时间, 多拖一会儿,寇凛便多一些时间思谋:“那是因为真正的藏宝图并非原图, 而是沈方所绘之赝品……” 话说半茬, 脖子某处忽然一痛, 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尔后便觉得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了。 她仰头看向大船上的江天屿, 见他把玩着本该挂在腰间的蛊盅, 知道自己可能被他封了穴道。 宋亦枫果然也不在意, 带着人准备登岛,却又被挟持着楚谣的黑衣人喊住:“宋大都督, 在下只负责替你们抓住寇夫人,你们和锦衣卫之间的争斗,在下就不参与了,余下的钱……” 宋亦枫朝身后使了个眼色:“阿靖。” 又一名戎装男人出现在楚谣视线里,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封,当暗器一般抛了下来,被黑衣人接住。 楚谣凝视宋世靖,宋亦枫的二儿子,年前在京城行刺她父亲的,正是此人。 据寇凛说,宋世靖是宋家除了定国公宋锡之外,最长脑子的人。 黑衣人打开信封,抽出一沓银票。 楚谣看那银票厚厚一沓,五十两一张,有些奇怪。先前宋亦枫想要收买寇凛时,直接拿了一张十万两的巨额金票。 再看黑衣人数金票张数时,时不时用拇指沾一沾舌头上的口水,她明白了,银票定是浸过毒。 宋家人之前与他接触,应是发现他有这个毛病,如今用以杀人灭口。 楚谣说不了话,没办法提醒他。 但她身体能动,是可以制止的他的。 不过楚谣想不到任何制止他的理由,再说他已经沾了毒,制止也晚了。 “合作愉快,后会无期。”黑衣人数完银票后,塞信封入腰间的防水囊中,砍断锁链,放下小船,独自离去。 甲板上只剩楚谣一人,扶着船舷站立。 江天屿朝那远去的黑衣人扫了一眼:“大都督何必呢,我们天影内也有这样的人才,竟还劳烦去请江湖人士,多花银子不说,靠得住么?” “江护法放心,靠得住。”说话的是宋世靖,抿唇一笑,“我们并不是信不过江护法,毕竟天影内有个内奸,至今都没有抓出来。” “内奸在京城里,我手下的人,我都是很放心的。”江天屿说着话,收起蛊盅,拍着船舷从自己的船上,跃到锦衣卫的船上,将楚谣拦腰抱起,“事不宜迟,咱们走吧。” 楚谣嫌恶的瞥他一眼,却也没有挣扎。 她走不了山路,肯定是要有人抱着她的。 “走。”宋亦枫留下二十人看船,带了将近百人登岛,其中有一位算命先生装扮的人,左手持着一个转经筒模样的铜质物,右手拿着一个罗盘,宋世靖对其极为恭敬,屈身在后,一连说了好几个“请”字。 而江天屿只带了十来个人。 一行一百多人,称不上浩浩荡荡,但也颇为壮观的直奔着溪谷而去。 * 溪谷中,众锦衣卫们还在发愁怎样破除洞口的木藤阵。 小河不懂五行阵,也就没跟着一起想办法,一直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驻足一地久久不动,他愈发感觉真的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们,若真的是动物,也不该是野兔野狗,起码是野狼野熊之类的。 “刀。”寇凛突然伸出手。 一名手下抽出绣春递给他。 寇凛解了兵器匣,扔给小河。又从袖中摸出一锭金子,肉疼着攥成一把金粉:“金克木,试一试吧。” 小河猜到他要做什么,急忙道:“让属下试吧,您的轻功比属下差多了!” “横竖都是一句话,你就不能说的好听点?”以刀背将小河拨去一边,寇凛足下一点,借力跃入半空。 靠近藤蔓时,那墙藤蔓果然如同冬蛇苏醒,再度扭动起来。伸出触手,伸向寇凛的手腕脚腕以及腰部。 寇凛反应极快,挥手撒出金粉。 “滋”的一声,藤蔓冒出一丝烟,有退缩的意图,寇凛手起刀落,瞄准根部,连扎根的山体都被他砍下一大块。 其它伸过来的藤蔓,寇凛也是同样的办法,躲,洒,追,砍。 不一会儿,便将一整片木藤拆的干干净净,随后,一个不规则的洞穴大门暴露于众人眼前。 一众锦衣卫看直了眼。很多时候,他们不得不昧着良心不得不夸他们家大人厉害,现在是真想往死里夸他,可包括爱乱说话的小河在内,此时此刻都不敢吭声。 一口气的功夫,他们家大人“啪啪”捏碎了好几锭金子,心头肯定正在滴血,谁开口谁完蛋。 寇凛落地后,果然一副快要窒息了的面孔。 绣春刀还回去,没等他喘口气,一名锦衣卫忽然道:“大人,小江来了!” 众人望过去,待瞧清楚人数后,脸色的血色都被抽空了。段小江他们本该在船上看顾夫人,此时全都跑来了,却不见夫人,九成出了事。 “大人,出事了!江天屿和宋大都督突然出现,夫人被他们抓住了……” 段小江没让他们失望,说出口的第一句话与他们预想中的一模一样,然而下一句又惊了他们一跳。 刷刷,他们接连抽出兵刃,看向四周的眼神充满戒备。 小河的感觉是对的,自他们登岛,的确有人始终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皆是暗卫出身,竟无法发现此人的踪迹,足见其能耐。 “别管这盯梢之人了,大人,咱们先回去救夫人吧!”小河心急火燎。 “回去打得过?”寇凛站着不动,冰凉的眼神环顾四周,“等他们来。” …… 不多时,宋亦枫一行人便抵达了溪谷,一看到寇凛,就想起自己最疼爱的长子宋世钧被他活活冻死的场景,拳头都要攥出血来:“寇指挥使,别来无恙。” 宋世靖看向寇凛的目光,与他父亲如出一辙。 后排的宋家死士们速度出列,将近五十人,包抄起寇凛一行锦衣卫。 寇凛没理会他们,看向宋亦枫身侧的江天屿,不辨喜怒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会儿,最终落在被他打横抱着的楚谣身上。 楚谣说不出话,扭头与他对视。 寇凛见她没有损伤,微不可察松了口气的模样:“江天屿,你怎么着她了?” “寇指挥使放心,尊夫人只是被我封了穴位,暂时不能说话而已,除此之外别无损伤。”江天屿还特意看了眼她的腹部,“但你若不肯配合,那就不好说了。” “配合什么?”寇凛冷笑,“要本官束手就擒?还是饮刀自尽?” “哪里可能,你若死了,你夫人也保不住。你不是傻子,我也并非信守承诺的君子。”江天屿笑着道,“你帮我们寻找宝藏,拖延着时间,或许还有机会翻身,你说是不是?” 寇凛眯起眼睛:“这不是已经找到位置了,还指着本官做什么?本官真纳闷,宝藏只不过是个传说,本官跑这一趟,本也做好了空手而归的准备,你们竟这般确定存在宝物,为此机关算尽,不辞劳苦?” 江天屿啧啧:“我家老影主自然有确切的消息来源,这藏宝地比帝王陵墓里的机关还多,正需要你这大梁第一聪明人来破解。” “不敢当。”寇凛懒懒散散地道,“你们应该请的是盗墓贼。” 江天屿努努嘴:“寇指挥使身边,不就有一个江湖中一等一的盗墓贼?” 众人的视线聚焦在段小江身上。 段小江摊手:“我已金盆洗手许多年,手艺远不如从前,不入流了。” 江天屿没忘先前的仇恨:“麻风岛闯过我布下的重重毒障,偷走我的药人,你说你不入流?” 段小江讪讪一笑:“那不是我厉害,是你的毒障不入流。” 江天屿气白了脸,冷哼一声:“呵。” 寇凛嘴角轻提,神情显露出几分轻蔑:“江护法,上次逃过一死,不老实躲着,还要撞本官枪口上来?” “说句真心话,我实在佩服寇指挥使精湛的演技,心里明明都一团乱麻了吧?”江天屿抬头瞧了眼昏暗的天色,“我早告诉过你,这海上不比陆地,变化多端,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有本事笑到最后。” “行了。”宋亦枫皱了皱眉,不想听他们做这些无聊的口舌之争,看向山壁上那个不规则的洞口,也不知询问的谁,“是这个洞吗?” 只见一人形似鬼魅,从不远处的草丛里窜了出来,落在宋亦枫身边,指着山脚被砍断的藤蔓:“是的,先前这些藤蔓挡在洞口外,活的一样,连绣春刀都可以绞断。” 一众锦衣卫看向他,近几日在岛山上跟踪他们的,便是此人无疑了。 长着一张成年人的脸,身材却似五六岁大的孩童,是个侏儒,肉干般清瘦,难怪不易发觉。 宋世靖侧身让路:“赵天师。” 被几个宋家死士保护着,算命先生装扮的赵天师从后方走出来,低头注视手中罗盘,连连点头:“山为阳,水为阴,此地适不适合藏宝贫道不知,但却适合布阵。” “寇指挥使,请吧。”宋亦枫指了下洞口,示意寇凛打头阵。 他很想在寇凛面前折磨死楚谣,让寇凛也尝尝滋味,再将寇凛给千刀万剐了。但眼下必须忍耐,稍后不迟。 寇凛没有出口拒绝,眼下的形势似乎也轮不到他拒绝。 他看向楚谣,见她一双秋水般的眼眸溢满了担忧,便温柔笑了下,示意她不要担心。 这笑容落在外人眼中,强颜欢笑的意味儿浓厚。 “小江,走。”寇凛招呼一声,取过自己的兵器匣,再度一跃,进入山洞中。 “你们机灵些。”段小江嘱咐留在外的锦衣卫。 “你千万保护好大人啊!”小河也忧心忡忡的叮嘱他,心道要是千机在就好了,千机的应变能力只比大人稍差点儿,他们远远不如。 段小江点了点头,追着寇凛飞身进入洞中。 “爹。”见宋亦枫准备跟上去,宋世靖喊住他,“里头不知是什么情况,不如让孩儿去吧,您在外先观望观望……” “你留守在外,我进去。”宋亦枫打断了他,点了三十个亲信,连同那位赵天师,接连进入洞中,“江护法,你也来。” 江天屿将楚谣放下来,交由宋世靖看管,只带一人入内。 一柄重刀立刻架在楚谣的脖子上。 小河在对面喝道:“你们是多没自信?这么多人将我们包成粽子,还怕我家夫人一介弱质女流跑了吗?” 宋世靖微蹙眉,扬起手臂,动了下手指,示意收刀。 他看向那个洞口,内心忐忑,担忧着他父亲会有危险,毕竟寇凛狡猾多端。 可他父亲是个自负又固执己见的人,连他这个亲生儿子都信不过。 同时他也很想不通,就算有宝藏,他们宋家也没那么缺钱吧? 为何要冒着这般风险亲自出海? 肩膀轻松后,楚谣看一眼洞口,又瞧一瞧宋世靖的神情,见他眼眸里的狐疑,知道他并不清楚不死丹方的事儿。 天影与宋家接触这些年,他一直在外戍边。 他有疑惑,楚谣也有。 她不懂寇凛怎么一句也不和宋亦枫解释,告诉谢煊一直都在骗他。 …… 外头天色已晚,洞内更是漆黑,宋家的人早有准备,是提着灯进来的,寇凛这才看清楚洞里的情况。 没任何特殊,就是一个坑坑洼洼不断向内和向下延伸的山洞。 “属下走前面。”段小江跳去寇凛前面的大石头上,从地上捡了不少小石头,取出几颗曲指弹向前路,确定没有机关陷阱才抬步,“大人,踩着属下走过的路。” 寇凛点点头,步步谨慎,同时与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宋亦枫低声聊天:“下官实在费解,宋大都督竟会相信长生不死这种荒诞之言。” 宋亦枫冷笑:“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以你贱民出身,都能在京城横行霸道将近十年,与我堂堂定国公府为敌,岂不比长生不死更加荒诞?” 如此羞辱之下,寇凛不见恼意:“下官是虚心求教,大都督不肯指教便罢,何必挖苦下官?堂堂定国公府气度何在?” “我只是不解你为何费解,自古以来长生不死的传闻少么,有何稀奇?”宋亦枫倒真在意这份气度似的,回答了他,“何况对我来说,这点儿付出不算什么,宁可信其有。” 寇凛勾了勾唇:“这点儿付出?与天影合作多年,出钱出力,恶事做尽,如今您还大老远亲自跑来……” 宋亦枫打断他:“大老远跑这一趟,即使一无所获,能将你给宰了,为我儿子报仇,一雪前耻,也是值得的。” 寇凛唇角那抹笑意愈发浓郁:“那怕是要令大都督失望了。” 宋亦枫:“怎么?” 寇凛:“京城内您劳师动众的陷害下官,也没见下官丧命。说句您不爱听的,凭您的头脑,打仗还行,想要下官的命,怕是比得到不死丹方更难。” 宋亦枫:“京城规矩多,你身边又高手环绕。现如今你自己贪财跑来荒岛,即使我没抓着你夫人,就凭你带着区区十几个人,拿什么和我斗?” 寇凛:“人多欺负人少,赢也胜之不武。” 宋亦枫:“不好意思,我打了一辈子仗,只信兵不厌诈。” 寇凛挑眉:“巧了,下官也信。”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不见停歇。 一行人在段小江的带领下已经越行越深,腹地也越来越开阔,原本只能容纳两三人并肩的甬道,如今并排走五六个人没问题。 可惜脚下渐渐有了积水,段小江以石头原距离探路的法子已经无用,只能持着绣春刀鞘当盲人杖探路,走的愈发小心翼翼。 “咚。”当段小江的刀鞘捣在前方时,突然从两侧山壁交错飞射出无数箭矢。 “大人小心!”段小江旋身后退,挡在寇凛身前。 宋家人也纷纷上前护住宋亦枫。 “没事了。”等箭阵过后,段小江继续前进。 一刻钟后,前路终于豁然开朗。 这个山洞,就像一个被放倒在地的细口花瓶,一路走来都是瓶颈,此刻终于进入花瓶肚子里。 开阔的同时,再无前路。 “似乎走到底了。”段小江回头道。 “空的?”宋亦枫站在腹地四下打量,这十数丈长宽之地,空无一物,一览无余。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江天屿。 江天屿皱眉:“应该另有机关。” 宋亦枫吩咐手下:“找找看。” 五人保护着宋亦枫,其余人散开去摸索墙壁。 很快有人道:“大人,这块儿墙壁刻了字!” 宋亦枫拨开挡路的护卫匆匆上前。那些字,像是拿尖锐利器凿上去的,字体很小,而且歪歪扭扭,密密麻麻,不易分辨。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是李白的《将进酒》,紧接着是白居易的《长恨歌》。 这是字谜? 众人都这样想,认真看着。 看着看着,那些字像是小蝌蚪在溪水里游来游去,越凝神想要看清,小蝌蚪游弋的更快。 突听赵天师大喝一声:“别再看了,这些字有古怪!” 宋亦枫陡然惊醒,心口“砰”的一跳,发现自己刚才竟然晕晕乎乎,仿佛被人控制了心神。见心腹还有一些人陷入字中,也喝道:“醒醒!” 他这声厉喝威力十足,本可将人震醒,洞穴内却陡然响起一阵笛音,高高低低,断断续续,不成调子。 古怪的字体与诡异的音律相结合,双重冲击之下,连那懂风水阵法的赵天师都招架不住,直接昏了过去。 宋亦枫功力深厚,勉强能撑住,但他带进来的高手多半吐了血,只剩下几个清醒过来。 单看墙上的字,宋亦枫原本还以为这是藏宝地原本就有的,但后起的笛音,却是从他们身后传来的。 洞中还有其他人?! 宋亦枫惊了一跳,看向传出声音的后方石壁,只见寇凛和段小江站在前面,手中并没有笛子,不是他们吹的! 再看寇凛和段小江的模样,并未受到笛音影响。 相比较寇凛的镇定,段小江满脸莫名,刚才他也想去看石壁上的字,却被寇凛给捂住了眼睛,拽着他后退,贴在石壁上。 尔后就听见石壁后方有人吹笛子,甚至可以听到吹奏之人换气的呼吸声。 他全身毛孔都吓的张开了,有那么一瞬间差点儿认同了小河,怀疑有山妖作祟。 但一抬头间,瞧见他们家大人嘴角那抹惯常的、狡诈似狐狸般的笑容,段小江也镇定了。 不等宋亦枫质问,寇凛身后的石壁忽然裂开个口子,竟是一道石门。 “想逃!”宋亦枫出手去抓他,只迈出三步,便愣住。 寇凛并没有逃,而是拽着段小江挪去了角落。只见一个个手持兵刃的锦衣卫从他身后的石门里冲了出来,足有一百多人,几乎将整个腹地站满。 “大人!”见寇凛背着手漫步上前,锦衣卫们让开一条道,对敌也不忘请安问好。 “宋都督,您方才说您相信兵不厌诈,喜欢人多欺负人少?”语气轻佻,寇凛漫不经心的视线,扫在被围起来的宋亦枫一行人身上,“您现在不只人少,还都是些重伤之人了。” “你、这是……”宋亦枫反应不过来。 此时,一名身穿黑衣的男人持着笛子,也顺着锦衣卫让出的通道走上前。走到寇凛身边时,男人驻足,将笛子插在腰间,微微躬身:“大人再不来,我们就要饿死在这了。” 寇凛眯眼笑:“老白,外头那藤蔓挺吓人的,差点儿将我的手下给绞死。” “无妨,我操控着,自然有分寸。”柳言白淡淡道。 谢煊一直将柳言白保护的很好,宋亦枫从前与他书信往来,并未见过本人,也不知晓身份,只认为是锦衣卫中人,怒极攻心:“寇凛,你早一步派人来了,拿走了宝藏,还故意演戏骗我!” 寇凛本要下令杀光他们,转身之前,想了想,微弯唇角:“宋大都督,让你做个明白鬼也无妨,本官的确提早一步派人来此,但这根本不是什么藏宝岛。本官先前询问过金大老板,东南海域哪个荒岛人迹罕至,又有适合设伏的山洞,金大老板混迹东南海十数年,对这附近的岛屿了若指掌,着重向本官推荐了这座岛。” 柳言白接着道:“于是我就带人提前来此,设伏等着您。” 寇凛感叹:“为了让您确信本官财迷心窍,中了你们的计,本官带着夫人在海上受了一个月的罪。来到此地后,又带着手下满岛的转悠,整整折腾了六天,虚耗体力不说,花了本官多少钱您可知道?就门口的藤蔓阵,便耗费了四百多金。” “原本此地我可以设个更高级的阵,根本不必刀兵相向,轻而易举就能要了你们的命。”柳言白指了指对面石壁上的《将进酒》和《长恨歌》,“大人为了省钱,才选了天竺摄魂术。” “不是本官抠搜小气,主要是他的命,不值本官花费这么多。”寇凛在柳言白肩膀按了下,抿唇。 “你这奸贼!”宋亦枫被气的又吐一口血。 败军之将,寇凛不予理会,淡淡然拂了下衣袍下摆:“老白,走了。” 他转身,从石门出去。 柳言白也跟着出去。 宋亦枫被团团围住,冷汗淋漓,他本想和江天屿商量,却发现江天屿竟然不见了。视线快速巡睃,惊觉锦衣卫人群中站着一个满脸疤痕的男人。 宛如古木逢春,他的目光骤然一亮:“世非!我是你父亲啊……” 阿飞无动于衷,带上斗篷的帽子,转身追着柳言白走了。 诛杀宋亦枫,是天影的行动。 天影将他养大,出钱培养他,他不知宋世非是谁,也不想知道。 他是阿飞。 * 因那山洞甬道过长,腹地内的声音传递不出来,溪谷内的锦衣卫以及宋家人都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情。 锦衣卫还被宋家人围着,他们的目光都凝固在宋世靖身边的楚谣身上。 纷纷在心里盘算着,有没有可能救下楚谣,杀出重围。 但敌我人数实在太过悬殊,围困他们的敌人非泛泛之辈,没有把握,不敢妄动,以免弄巧成拙。 “啪”。 突然有个小石头块儿从天而降,落在众人身侧的溪水里。 入水之后,腾起一缕白烟,因以入夜,视物较为模糊,无人在意。 稍后一阵“噼里啪啦”,像是下起了冰雹,纷纷砸进溪水里,“嘶嘶”腾起大量浓郁白烟。 “什么东西?” “毒雾?!” “别慌,快捂住口鼻远离溪边!” 双方都因恐慌而引起了骚动,楚谣不知这是什么,怕影响到腹中孩儿,忙掩住口鼻。 突地一只揽住她的腰,骤起的烟雾中,她以为是宋世靖怕起乱子丢了人质。但当她被抱起时,身体熟悉的贴合令她立刻分辨出是寇凛。 “是我。”寇凛低声交代了句,抱着她穿梭人群,跳去矮山上方。 如楚谣所想,宋世靖的确是准备扣住她的,可惜动作慢了寇凛一步。 “谁!”烟雾中看到一个影子抱走了楚谣,他抽刀去追,却被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矢逼退回去。 烟雾来的快,散的也极快,但等散去后,溪谷内双方皆是目瞪口呆。 但见两侧矮山上,尽是手持弩箭和火枪的锦衣卫,居高临下,占据所有的有利地形。 小河一行被包抄的锦衣卫乐了,包粽子的突然成了陷儿,这滋味可真酸爽美味。 完全掌控局势之后,寇凛从不处理善后,抱着楚谣大步离开,头也不回:“小江,交给你们了。” 段小江抱拳:“是!” 心里明白他们家大人为何着急走,得赶紧给夫人解释,看夫人的模样,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楚谣的确满腹疑问,奈何喉咙依然发紧,说不出话。 双手紧紧环绕于他的脖颈,她安静趴在他肩头上,看着一排锦衣卫的侧影,蓦地瞧见一身黑衣、灰头土脸的柳言白。 心里多少明白了些。 …… 寇凛抱着她走回船舶停靠的岸边,临近飘着三艘被锁链连在一起的船:他们的船,宋家的船,江天屿的船。 楚谣望过去,甲板上也都成了自己人。 一名锦衣卫官员慌忙来迎:“指挥使大人,他们留守于船上的刺客也全都制服了……” “做得好,回头你们家陆大首领重重有赏。” 寇凛慷他人之慨,赞许的笑了笑,抱着楚谣跳上船,回到舱中卧房。 将楚谣放在床上后,他坐在床边,覆手在她还很平坦的腹部轻轻抚了抚:“儿子,有没有被吓到?别怕,论武功你爹打不过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斗计谋,你爹可谓是但求一败。” 不见楚谣有任何反应,他飞速抬眸看她一眼,眼底透着些心虚。清清嗓子,硬着头皮道:“谣谣,事情是这样的,我随爹一起回到麻风岛那晚,和老白商量好了……” 详细解释了一遍。 手从她腹部移到脸上,寇凛捏捏她的脸颊,叹气:“别恼我,这步棋走的险,我怕提前告诉你,一路你都会担心。再者,我这‘引君入瓮’加‘瓮中捉鳖’的计划着实考验演技,怕你演不好……毕竟这次对付之人,是咱们身经百战的中军大都督,我对他了解不算深,心中忐忑,甚至连小江都瞒着。” 楚谣不忙关心这些,先指指自己的鼻子和肚子。 寇凛会意:“那些遇水蒸腾的粉末,对身体没有害处,不必担心。” 楚谣放心了,嘴唇干燥,以舌头舔了舔。 寇凛起身倒水:“我原本不想带你来涉险,但芽里堡如今更不太平,我这一来一回至少两个月,放心不下。” 楚谣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抬眸:“夫君,你是怎么知道的?” 说完才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了。 寇凛将杯子放回去:“我不知道,只是《山河万里图》拿回来的太过顺利,令我有危机感。” 楚谣揪着两弯柳眉:“那也叫顺利?依我看,因为不是你亲自拿回来的,心里不踏实吧?” “聪明。”寇凛莞尔,忽地想到一个严重问题,求生欲极强地解释,“别误会,我并非不信任爹,只是人各有所长,爹最擅长的是权术党争,阴谋诡计他没我在行,而且……” “而且爹是外公挑中的女婿,外公和谢煊对爹知之甚深。”楚谣也想到这一茬,“我明白的。” “你不生气就好。”寇凛最喜欢楚谣这一处,在正事上,她对他百分百的信任,且通情达理,从不耍小性子。 楚谣心道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反还要夸他:“亏得你多想一层,不然咱们这次真是完了。” “不会。”寇凛重新坐在她身边,微笑,“即使我没有察觉,也不会落入谢煊的圈套。他了解爹,却不了解我,你有孕在身,我绝不会带着你,或者丢下你去寻宝的。他太想当然了。” 楚谣半信半疑:“真的?” 寇凛一刹收回笑容:“这话问的诛心,我在你心目中,真是这样拎不清的人么?” 楚谣愈发疑惑的模样:“难道……不是么?” “啊。”寇凛仿若遭受穿胸一箭,悲呼一声,双手捧着心,一副心已碎成残渣的模样,倒在床上。 楚谣扑哧笑出声,拧他一把,让他别再闹了。寇凛却一动不动,楚谣连喊了几声也没见他有反应,也不知他刚才在山洞里遭遇了什么,吓的不轻,推着他连喊了好几声夫君。 着急的准备出去喊人时,寇凛忽然憋不住似的笑了几声,楚谣才知道自己被他骗了,在他腰间又狠狠掐了几把,掐到他求饶为止。 两人闹了会儿,寇凛近段日子紧绷的神经舒展多了。 …… 吃罢晚饭,锦衣卫提来热水,寇凛在房间里泡澡,每当做完一件大事,借泡澡放空一下思绪,是他的习惯。 楚谣搬了个椅子坐在他身后,帮他揉着太阳穴,温热的水汽熏红了她的脸:“那咱们稍后要去寻宝么?” “又来试探我?” “不是,真去寻我也不会说你什么的,毕竟来一趟沿海不容易,若真是个宝藏,数目不小,我也是有些心动的。” “不去了。”寇凛闭着眼睛,“真正的藏宝地与这里相距甚远,咱们稍后就绕回芽里堡,走陆路慢慢回京城去,你这肚子就要大起来了,耽搁不起。反正藏宝的岛屿就你我知道,迟早是咱们家的,等往后何时闲了,安稳了,再带儿子一起出海玩玩儿。” 他回的不假思索,应该思虑过后已经拿定了主意,楚谣也就不劝了。 提及回京,她忍不住蹙眉:“夫君,宋亦枫不是宋世钧,身为中军大都督,你就这么杀了他,怎么和定国公府交代,和圣上交代?” 寇凛伸了个懒腰:“大梁境外,他来杀我,被我反杀,需要什么解释?” “定国公……” “定国公也不知道他儿子为何出海,若知道是奔着《山河万里图》来的,他敢声张?”寇凛拍拍她的手背,劝她放宽心,“千机在京城呢,会处理好。再说宋家没有人情味儿,祖传的,宋锡又不是绝后了,是不会闹起来的,顶多往后私下里报复我,我也不怕他。” 整个大梁,除了两个姓楚的,没他寇凛怕的人。 “千机回京城了?”楚谣微微讶然,揉着太阳穴的手停了下来,“江天屿难道不是千机易容的?” “当然不是。”寇凛笑道,“你为何这么想?” “你既然早有准备,岂会置我于危险之中,毕竟我怀着身孕,经不起多少磕碰。”楚谣拨了拨他背上湿漉漉的散发,“你留我在船上,定是绝对放心的,你放心谁?不是宋家人,那只能是江天屿。他还对我眨眼睛,稍微有些反常。” 寇凛夸赞:“谣谣果然聪明,他的确是千机易容假扮。” “不,你骗我,千机不会控制中了蛊的大鱼,那是如假包换的江天屿。” 寇凛正要说话,楚谣警告他,“说实话。” “好吧,千机的确是回京了,国宴将至,我让他将《山河万里图》带回去。”寇凛知道瞒不过她,颇无奈地道,“同时,老白给了他少影主的身份标识,并将谢煊的藏身之地告知,千机会易容成老白的模样,接近谢煊,杀了他。” 楚谣微惊:“那晚你去找老师,不但与他摊牌,还将他可能是我外公兄弟俩亲生儿子的事儿也告诉他了?” “对。我还说了谢煊所做的一切,很可能是为了扶他做皇帝。” “他……信了?凭你的揣测之言?” “他原本就有些疑心,经我一说,更加确定。我给他指出两条路,要么与我合作,要么我挟持他去找谢煊,将他们一起杀了。” “然后老师平静接受了与你合作?立刻与你商量起了这些计划?” “恩。” 楚谣吸了口气,难以置信。 寇凛扭头仔细观察她吃惊的表情,好笑道:“贺兰夫人不是我亲姐姐的事儿,你不也是直接狠狠给我一棍?我能扛得住,老白怎就不能?我俩都是而立之年的大老爷们,谁还没经历过挫折,咬咬牙就挺过来了,难不成还要像那些毛头小子,意志消沉一通不成?” 如此一说也是,楚谣心中佩服他们,值得学习。 她又问:“那江天屿是怎么回事?” “我与老白达成共识之后,坐在一起推测,都认为江天屿或许没死。兹事体大,仅是瞎猜是不行的,需要佐证,于是我去了趟哨岛。” “去哨岛做什么?” “虞总兵和爹一起拜访金爷,船就停在哨岛外。爹想留娘在麻风岛,所以是带着棺材来的,棺材一直在底舱里。我上了船,将爹钉好的盖棺钉偷偷拔掉,看了眼……” 楚谣拧了拧眉,知道他看什么。 江天屿说过,由于寇凛突然从药室带走她母亲的尸身,供养不及,尸身超过二十日就会开始腐败。 他没有说谎的必要,应是真的。 “娘的尸身,并无任何变化。”说话间,寇凛的目光逐渐幽深,“可见娘尚在芽里堡时,江天屿偷偷混进去,已经接触过娘的尸身。但他却不带走,是怕引起我们的察觉,定有阴谋。” “那你是怎样逮着江天屿的?”那阵子他腹部有伤,几乎卧床不起,楚谣没见过他离岛出门,揣测道,“是老师去的?” “老白身为天影少主,想钓江天屿出来并不难,随后千机带人抄了天影在东南海的老巢,抓到了他,与他谈判。” 背对着楚谣,寇凛神色严肃,“谣谣,有件事本不想告诉你,千机、老白以及我经过再三权衡,都认为铲除天影,不如收为己用。” 楚谣不是很明白:“收为己用?” 寇凛道了声“是”:“天影教徒在大梁国境内估摸着三万以上,其中许多教徒,与小河他们类似,孤儿出身,由天影出钱培养,多半人并无对错观念,只有忠诚。再者,天影势力盘根错节,牵扯到众多利益集团,多数集团并未参与太多运作,目的是想捞好处,譬如郑国公和几位王爷,想连根拔起他们,可能会在国境范围内掀起一阵巨浪。” 楚谣懂了,他们三个想要采用柔和手段,低调处理。 由陆千机秘密杀了谢煊,柳言白身为少影主,便可名正言顺的接任。 而陆千机在天影内潜伏数年,原本就是堂主。 “另外三名堂主,负责西北、中原、辽东,唯有江天屿才知道是谁。江天屿是除谢煊以外,最了解天影根骨脉络之人,唯有他可以相助柳言白彻底掌控天影,引着这支邪教走上正途。” 寇凛转了个身,双臂搁在浴桶边缘,语带惭愧,“谣谣,因为娘的事儿,你先前求我一定要杀了江天屿,我应下了,却不得不食言。不过,他必须为他从前的恶行付出代价,我们决定将他囚禁于麻风岛的地下药穴里,由段冲看守,等同终身监禁。” 楚谣瞪大了眼睛:“他愿意?” “他有什么资格反对,原本就被我们抓住,柳言白一倒戈,他也知道无论配合与否,谢煊都完了。答应与我们合作之后,还可以继续他的医道研究。”看到楚谣黑了脸,寇凛忙不迭道,“放心,只是金爷出钱提供药材给他炼药,拿活人实验是不可能的了,千机提议可以用死刑犯,被我拒绝了。” 楚谣的面色缓和下来,温柔笑道:“我知道这是你们三个经过各种权衡之后,做出的最佳选择。” “真是通情达理。”寇凛见她表情自然,不由舒了口气,又伸了个懒腰,趴在浴桶上无限感慨,“想起来自《山河万里图》丢失,圣上召我回京侦办此案,竟已经过去半年了。” “半年怎么了?”楚谣盯着他浓密睫毛上的水珠,“是你办过的案子中,耗时最久的?” “不是,一两年也是有过的。但这半年似乎格外漫长,感觉不同。” “哪里不同?” “我娶了妻,还即将为人父,像是经历了半个人生。” * 善后工作完成后,锦衣卫回到岸边,已是将近三更。 因是明日一早才启程,寇凛也没给他们安排什么任务,一众锦衣卫没上船,在岛上燃了几个篝火,抓了不少的野味烤来吃。 寇凛原本就晕船,这六日是强打精神,泡完澡便睡下了,楚谣翻来覆去睡不着,坐起身。 寇凛睡梦中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含糊着道:“去哪里?” 楚谣知道他还是半梦半醒:“我想去和老师聊一下。” 寇凛没松手,似乎迷迷蒙蒙想起两人的血缘关系,手慢慢松开,翻个身继续睡了。 楚谣轻声穿鞋,披件斗篷出了舱。 柳言白被安排在他们斜对门的舱室内,但门是开着的。 楚谣往里望了一眼,房内无人,她扶着腿走到甲板上,柳言白果然站在那里。 已经不是先前在溪谷见到的狼狈模样,估摸着也洗了个澡,穿着一身干净的靛蓝长衫,清爽磊落。 柳言白听见身后的响动,转过头看着她。 楚谣竟不知该称呼他什么好,思忖半响,喊了声“老师”,走上前去,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看向岸上的篝火。 气氛一时极为尴尬,柳言白先笑道:“你是想知道,我内心有什么想法?是不是很受伤?” 楚谣点点头,这种身世,真不是谁都可以接受的。 柳言白直言不讳:“实话讲,大人刚告诉我时,我的脑袋是懵的。” 楚谣道:“我夫君也是猜……” 柳言白截住她的话茬:“江天屿证实了。” 楚谣险些咬了舌头,试探着问:“老师,您没想过去见一下谢煊么,与他聊一聊你们之间的问题?见也不见,直接就让陆千机假扮您去杀了他,真的不会后悔么?毕竟谢煊再坏,他对您应是很好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 楚谣不是在指责柳言白,更不是为谢煊抱不平,她是怕柳言白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怕影响到他。 柳言白问她:“阿谣是否知道,我是怎样加入天影的?” 楚谣没听寇凛提起,摇摇头。 “我原先也有你这种想法,犹豫着是否回京与谢煊聊一聊。可江天屿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打消了我的念头。”柳言白扬起右手,罕见的没带手套,大方露出缺失的小指,“长于开封,我吃过许多苦,但我从未曾计较过。自开封上京赶考,我以卖字画为生,还养活着路上捡来的几个孤儿,也遭受不少欺凌,但我同样不计较,我心里总是想着,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后来,越来越多的厄运,压的我透不过气来。譬如我收养的孤女云儿,那一年,和你一样才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在京城的街道上玩耍,说不见便不见了,我寻找了两日,最后在广安伯府后巷子里,找到了她伤痕累累的尸体……” 楚谣想了很久才想起,这个广安伯喜好幼女,但广安伯府好几年前就已经败落。 “我状告无路,反还遭受污蔑,险些连科考的资格都被取消。那段晦暗的日子里,幸好我遇到我的夫人。知我拮据,每日都要来买走我一副画。见我郁郁,每日写信来逗我开心。” 楚谣还是头一次听到他提起他的妻子,郑国公府的一位小姐,虽是庶出,以门第来说,柳言白是攀了高枝的。 “我原本以为,遇见她,娶到她,我一定是耗尽了三生的运气。可随着我殿试失利,不讨圣上喜欢,被扔进国子监做个助教之后,她像是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与从前判若两人,整日里羞辱我……原来,我只是她一次失败的‘奇货可居’。” 楚谣听他讲着,慢慢懂得他为何不再画菩萨的原因:“所以,老师您就加入了天影?” “是,此刻回头看,那时的我病的不轻。我恨世道,但我的痛苦,原来并不来源于世道。”柳言白仰头看着星空,“江天屿告诉我,云儿是被谢煊派人掳走,送去广安伯府的。而我夫人,也是被谢煊以她母亲和亲弟的性命,逼迫着她来羞辱我……” 楚谣渐渐睁大了眼睛,道:“逼迫你入天影,认他做义父的手段?” “一方面吧。”柳言白颔首,“另一方面,他对江天屿说,我的性格不像他,像谢埕比较多,他不喜欢,他想我像他……” 楚谣在心中骂一声“变态”。 柳言白收回看向星空的视线时,见她气的两颊涨红,弯唇笑道:“无所谓了阿谣,此事带给我的喜悦,其实远比苦涩更多,对我而言,称得上是个好消息。” 楚谣平复心情后,点点头。这似乎真的是件好事,解开了柳言白不少心结。 “夜深了,快回去歇着吧,省的大人待会儿出来找你。” “恩。老师也早些休息。”楚谣的确怕寇凛担心,也不知自己能安慰柳言白什么,扶着腿转身。 柳言白凝视着她的背影,唇角徐徐勾起。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家宅不宁,他常住国子监那阵子,发现楚家兄妹的秘密之后,便对楚谣多多留意了一些。 这一留意不打紧,竟发现两人甚有默契。 为此,他心底常觉羞耻,不解自己为何会对自己的学生产生某种特殊的感情,不似知音之情,也不似男女之爱。 而今豁然开朗,应是血亲的缘故吧。 * 翌日一早,海船返航芽里堡,又过去将近一个月。 四省联军的剿匪行动还在进行中,只不过海战不会留下太多战争痕迹,一个大浪拍下去,枭雄英雄尽沉海底。 抵达芽里堡后,柳言白改骑马,带着阿飞先行回京去了。 而锦衣卫则需要去采买马车和物品,楚谣不能入军营,寇凛带着她在驿站待了两日,第三日日出时启程回京。 小河一干暗卫上岸之后,自然又隐去暗处,赶车的任务交给了段小江和袁少谨。 驿站门口,楚修宁抽空来送送自己的女儿和女婿。 楚谣朝他身后张望:“爹,哥哥没来送我?” 楚修宁拢了拢眉:“我从议事厅直接来的,他……” “来了。”寇凛倚着马车站着,朝他们身后一指。 楚箫牵着一匹马走上前来,马上挂着一个包袱。 楚谣看他这身打扮:“哥,你是要跟我们一起回京么?” “不是。”楚箫走到楚修宁身边,“爹,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恩?”楚修宁随着他走远了点。 楚箫欲言又止:“爹,您能不能不要拿我和虞清的婚事,来作为楚虞两家的羁绊?” 楚修宁淡淡看他:“虞清和你抱怨了?她不想嫁?” 楚箫摇头:“她想嫁给我,但她更想嫁给军营。” 楚修宁无语:“所以你这是再闹脾气?” “和她没有关系,是我觉得,我还配不上她,不想娶她。”楚箫诚恳的看着他父亲,“我还没有找到我想走的路。” “你……”楚修宁的头有些疼,他这个儿子,有时候奇奇怪怪的道理太多。 “爹,我是认真的。”眼眸似一汪清泉,楚箫默默道,“这些日子,你们在商讨战事,我则每天都在思考,何时方能变得像你们一样强。可是,就像射箭一样,无论我怎样刻苦练习,总是差一点。为了差的这么一点,我虚度了无数大好光阴,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不如早早放弃……我会酿酒,我可以去开一间酒楼,我会煮茶,我也可以开一间茶楼。都是我所爱,我所喜,为何非得执着于做一个强者?” “我也从来不曾要求你做一个强者。”楚修宁静静听他说,半响才回一句,“可你想清楚自己是想开酒楼,还是开茶楼了么?或者,只是一时兴起?” “我全都不确定。”楚箫摇摇头,“所以我决定多走一走,看一看,以获得更多的感悟。待我思考出自己因何而生,又当如何自处之后,或许我会开间书院,以我所悟,授业解惑,以您口中强大的‘思想’作为武器,自强,强人。” 楚修宁懵怔片刻,眼中只看到儿子期待认同的目光,旋即点头:“好,在外小心些,时常写家书给我。” “谢谢爹,我会将我的所思所悟告诉爹的。”楚箫笑容灿烂,走过去抱了抱楚谣,“妹妹保重,先前与你拌嘴是我的错,待你生产时,我会回京看你的。” 楚谣眨眨眼,看着楚箫翻身上马,绝尘而去,一头雾水:“爹,哥要去哪里?” 袁少谨同样满脸茫然:“他还真走了……” 楚修宁看向寇凛,知道他们的谈话,肯定是落入寇凛耳朵里,他应知道怎样做。 对于自己这位大舅子,寇凛忍俊不禁:“暗卫已去追了,爹放心。” 楚修宁松口气,摆摆手:“行了,你们也走吧。” 楚谣不肯走,揽住楚修宁的手臂:“哥究竟是去哪里了啊?” “管他去哪里,难得他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让他去吧。”只要安全不成问题,对于楚修宁而言,儿女想做什么都行,“上车吧,我也该回议事厅去了。” “走了谣谣,有阿松阿柏跟着,没事的。”寇凛走上前将她打横抱起,放进车上去。 马车调转了个方向,准备驶入官道。 寇凛掀开马车的侧窗帘,趴在窗口认真看着楚修宁:“爹,您究竟是怎么生出诸如楚箫这般怪人的?传授一下经验,让我引以为戒。” “怪人?”楚修宁方才有些迷瞪,回味过儿子那番言论后,眼眸中隐隐燃起几簇小火苗,“我却已经隐隐看到了他未来的路,我楚家,或许会出一个圣人。” 若不是怕楚谣捶他,寇凛真想笑一笑:“您听他口口声声谈顿悟,我怎么觉得,咱们楚家往后会出一个修行的和尚呢?偏偏您还由着他,就不怕楚家绝后?” “绝后是不可能的,我不是还有你这个入赘的女婿么?”楚修宁半分也不担心的模样,转身回军营去,“照顾好阿谣。” “会的。”寇凛难得应了一声,放下窗帘,握住楚谣的手,“走吧,回京。” 段小江甩了下马鞭,驱车前行。 …… 因为沿海正在打仗,楚谣也经不起颠簸,寇凛求安稳,决定走福建建宁府转入江西,从道路平坦的中原北上回京。 马车行了十日,终于按照计划出建宁入了江西的广信府,官道上竟守着一行七个锦衣卫,隶属于广信府百户所。 见到寇凛的马车,便急急上前来问安:“指挥使大人!”随后又向马车驾驶位上的段小江和袁少谨问好,“袁百户!段总旗!” 楚谣挑开窗帘,询问寇凛:“夫君,是你找来的么?” 瞧见寇凛皱起眉头,知道不是。 这就奇怪了,马车没插旗子,也没人穿官服,他们做普通商户打扮,怎么会被认出来? 临近城市,又是上午,官道上南来北往的不少人,虽听不见这些锦衣卫称呼什么,可他们恭敬行礼的态度,瞬间让他们这辆马车成为焦点。 从京城到地方,哪里的锦衣卫不是横着走,皇亲国戚都不会放在眼里。 段小江笑着道:“锦衣老爷们怕是认错人了。” 领头的锦衣卫从袖中摸出一张画像,双手呈给段小江。 段小江展开看一眼,又瞅向袁少谨:“像你。” 袁少谨凑过去,立刻瞪大眼睛,哪里是像,这就是他的画像,仔细分辨了下:“咦,这好像是柳老师的手笔。” “我看看。”楚谣敲了敲车壁。 袁少谨跳下车,从窗口递过去。 楚谣看罢点头:“是柳老师画的。” 他骑千里马先行两日,如今差不多快入河南府了才对。 寇凛挑窗:“怎么回事?” 锦衣卫与他说话战战兢兢:“回指挥使大人,留画之人有您的令牌,让咱们这两日在四处官道口守着,恭候您驾临。” “老白搞什么鬼?”寇凛摸不着头绪,与楚谣对视一眼,“他人在何处?” “他人已经走了,只说等着您之后,让您去一趟济世堂,那里常请一些游方的大夫坐堂,近来有一位专治腿骨的大夫,姓丁……” 此话说出口,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几个地方锦衣卫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袁少谨先回神:“是咱们原本要找的那位神医吧?” 段小江仔细想想:“应该是。” “不是说在福建么。竟然在江西。”楚谣抚了抚腹部,三个多月的身孕,依然很平坦,有些忧愁,“如今离的这么近,可惜了。” “先过去让他给你瞧瞧,有没有能力为你医治。”寇凛倒是极为开心,“有的话,等你生了之后再求他不迟,若他说治不了,咱们稍后也不用再折腾着找他了。” 楚谣点头。 寇凛询问:“那济世堂在城内哪个位置?” 锦衣卫忙道:“属下们这就带路!” 寇凛摆了下手:“无需你们带路,说出位置之后,回去通知你们百户所,都离本官远一点。” “是!” 锦衣卫详尽的描述了具体位置,段小江驱车入城。府城虽大,好在道路笔直,很容易便找到了济世堂。 寇凛下了马车,又将戴着帷帽的楚谣抱下来。两人站在济世堂的门外,都有些意外。 神医坐堂,理应是大排长龙才对,岂料并没有,只有寥寥几个病人上门。 寇凛扶着楚谣入内,掌柜见两人衣饰虽普通,料子却不俗,亲自来迎:“两位……”看向了楚谣的腿,“夫人这腿是崴着了?” “腿疾,八岁时坠楼落下的。”寇凛朝内堂看一眼,“听闻你们这有位丁大夫,最擅长医治这类陈年骨病。” “夫人这不是骨头的问题。”声音从门外传来,一个清瘦的中年人背着一个药篓子跨入门槛内,“是膝盖筋带损伤。” 帷帽下楚谣露出吃惊的神色,不必检查,单是看她走路就能看出来,果然是神医。 寇凛也是眼光精亮:“神医可否为内子诊治一下,瞧一瞧她这腿可有痊愈的希望?” “来内堂。”丁大夫将药篓子递给掌柜。 寇凛抱她进内堂。 在寇凛的目光监视下,丁大夫托起她的小腿。 “弯曲一下。” “伸直。” “再弯。” 楚谣一一照办,膝盖传来的剧痛,促使她抓紧了寇凛的手。 “如何?”寇凛急不可耐。 见丁大夫眉头紧皱,沉吟不语,他的心凉了一半。 楚谣问不出口,心里紧张的很,手心黏腻,以为是自己出了汗,原来是寇凛。 终于,丁大夫轻轻点了下头:“有的治。” 有的治。 这三个字听的楚谣百感交集,不管是否真能治好,至少十二年来,这是第一个有自信说能治好的大夫。 楚谣正要说自己有孕在身,治疗也不是现在,却听丁大夫道:“夫人是否有孕无关紧要,我从不为官家女治病,尤其还是寇夫人这般身份尊贵之人,除非……” 楚谣一讷:“丁大夫……” “想问我为何知道这么清楚?”丁大夫满脸无语,“我被你们派来的人从福建追到广东,又从广东追到江西,攀山下海,上天入地,想不知道都难。” 楚谣不知因自己之故,竟令他颠沛流离至此,愧疚道:“实在是抱歉,我稍后立刻写信制止他们,不会再给丁大夫添麻烦了。” 寇凛才不管麻烦不麻烦,敏锐捕捉到了关键词:“丁大夫说‘除非’,不知你的条件是什么,但凡本官能够办到,定不推辞。”暗暗咬了下牙,“价钱随你出。” “草民知道寇指挥使有钱,但草民若是图财,便不会一直躲着金大老板了。”丁大夫笑道,“草民对您原本是没有星点好感的,但前几日结交了一位柳姓友人,讲诉了一些您的故事,对您赞誉有加,说您破案如神,且不畏权贵,着实听的草民热血沸腾。” “谬赞,谬赞。”寇凛心头一松,原来柳言白已经与他套过近乎,好办了。 丁大夫眼睛骨碌碌,拿出早已想好的说辞:“草民也不想被你们无休止的纠缠下去了,我可以医治,诊金则是寇指挥使侦破一百件悬而未决之案,待寇夫人诞下麟儿之后,我自会上京为夫人治腿。” 楚谣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一百件?悬而未决的案子?” 悬而未决是什么意思? 难上加难的意思。 寇凛也被惊了一下,不过很快恢复平静:“不限地域?” “不限,但不能随意枉判。”丁大夫提醒他。 “好。”寇凛答应的干脆利索,“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出了济世堂,坐上马车。 楚谣扯扯寇凛的袖子,苦着脸道:“一百件做到哪一年去,丁大夫分明是刁难。” “其实还好。”寇凛心道不就是破案子么,比被敲竹杠给金子强太多了。 楚谣舍不得,揽住他的手臂,将头歪在他肩膀上:“非得做的话,慢慢来吧,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我是那种慢性子的人么?”寇凛已在心里盘算人选了,按照约定,他得亲自侦办,但没说不能找帮手,陆千机,柳言白,一个也逃不过,都得拉来当苦力,正好还可以培养一下袁少谨。 楚谣张嘴想说话却打了个哈欠,虽一直没有太严重的妊娠反应,嗜睡却颇为严重。 寇凛将毯子铺在自己腿上,抱她来睡觉:“你不是也一直希望我能多办些民间的案子,别总将脑子用在勾心斗角上?安心养胎,不必理会太多,等你生完,身体恢复好,等着大夫来给你治腿就行。” 楚谣知道劝阻不了他,也不再多费口舌,枕着他的肩膀渐渐睡着了。 轻微的摇晃中,马车驶出了城,沿着既定轨迹,继续北上回京。 后记番外(楚箫虞清袁少谨)(上) 永平二十九年,秋。 广西梧州府境内,有一条流经三县的长溪河。其中沉西县,位于这条河流的最下游,因早年曾是流放地,此间民风彪悍,屡有命案发生,但两个月内死亡六人的连环杀人案,自这小县城拥有县志以来,还是头一次。 六位死者均是被割断颈部大动脉、手脚腕筋脉之后,再扔进河里去的。死者均是外地人,不清楚哪个河段是案发地,但由于长溪河的地势原因,最后都被冲到了沉西县的河岸边。 沉西县县令查不出来,报上梧州府,知府半个月前派了推官过来,但至今毫无头绪。 今日清晨县衙接到报案,说是在河边又发现一具尸体。 宋推官匆忙忙赶过去,尸体已被打捞上岸,现场也被捕快们保护起来,百姓们纷纷闻讯赶来,远远围观。 “宋大人!”捕头上前迎他。 “怎么样?”宋推官边走边问,“是不是相同的死因?” “是的,确定是第七位受害人。”捕头随在他身边,“没有接到失踪报案,应也是外地人。” “这尸体八成是从上中游两县被河水冲下来的。哎,容我回去上报知府。”宋推官眉头紧皱,“由梧州府组织,三县协调彻查,先找出这七人的身份,再根据他们之间的关系来推算凶手” 他话音刚落,一个铿锵有力的男声道:“方向错了。” 宋推官和捕头俱是一怔,循声转头,远远看到围观百姓后,有一玄衣男子骑在马上,二十五六的年纪,五官硬朗,眉峰陡峭,气质透着一股凌厉感。 以宋推官的识人之能,心知此人非富即贵。 而令捕头惊讶的是,以他与宋推官谈话的位置,被拦在外的百姓们应是听不到的,此人站在围观人群最后方,竟听的一清二楚,想必是位武林高手。 “敢问阁下有何高见?”火烧眉毛的当口,宋推官不摆官威,朝那男子拱手询问。 围观百姓让出一条路,玄衣男子策马上前,行至宋推官面前,毫无下马的意思:“仵作检查的死因是什么?是溺亡还是死于失血过多?” 此时宋推官便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了,正要说话时,那男人显然不想废话,从腰间摸出牙牌,朝他亮了亮。 宋推官见到那象牙牌的制式,便知是锦衣卫令,瞬时大气也不敢出。 再看牙牌上一行字,更是愣在当场。 这人是谁? 前首辅袁诚的二公子,如今执掌诏狱的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若无意外,也将是继寇凛之后的下一任锦衣卫亲军指挥使,袁少谨。 “袁”镇抚两个字没出口,袁少谨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行礼,回答问题就好。 宋推官明白他不想暴露身份,抹了把冷汗,拱手回话:“回大人,死者致命伤均是颈部伤口,被推下河之后,不等淹死便先失血而亡。” “既然如此,凶手为何还要割断死者的手筋脚筋?”袁少谨转头,看一眼河边被泡的肿胀的尸体。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宋推官揣测道,“割断手脚筋脉,以免死者游上岸?” 袁少谨蹙眉:“你见过几个被割了颈部还能游上岸的?” 宋推官惴惴不安:“下官愚钝,还望大人赐教。” “这其中不合理之处甚多,我思索好几日,想不通凶手的意图,明明割了脖颈已是必死无疑,还割手脚腕做什么?若抛尸河中是为了毁尸灭迹,那随着尸体都被冲到河岸边,此案传的沸沸扬扬,凶手应该知道自己毁尸灭迹的法子行不通才对。只是他个人的恶趣味么?” 袁少谨边说边摇头,分析道,“以我观之,这些乱线,多半在误导咱们查案的方向。这七名死者在身份上应该没有任何关联,因为凶手的动机不在于杀人,而是取血。” “取血?”宋推官诧异。 袁少谨缓缓道:“死者真正的致命伤,在手腕上,并不在颈部。因为颈部划一刀,血喷而出,难以收集。” 宋推官喃喃道:“依照大人的说法,死者应是被凶手通过手腕伤口慢慢放血致死,尔后凶手再割了死者的脖子和双脚腕混淆视听?” 袁少谨颔首:“尸体扔进河里后,经过水泡,便不易辨别伤口,见尸体有脖颈、手脚腕五处刀伤,仵作惯性认定致命伤是脖颈那一刀。且因泡在河中,通常不会去计较这‘失血而死’里的‘血’究竟流去了哪里,双重误导之下,实在很难及时推敲出凶手杀人是为了取血。” 宋推官宛如醍醐灌顶,惊叹道:“原来如此” “再根据尸体肿胀的程度,我所实验的河流水速,抛尸地点就在这沉西县境内。凶手基本是每隔十日动一次手,这般有规律,本人或者家人可能染上了某种恶疾,可从医馆入手,进行筛查。” 袁少谨扯动马缰,骏马转向。准备离开时,又沉吟着回头,“死者均为外地人,凶手所从事之行当,有可能惯于接触外地人,比如客栈、马铺和干粮铺之类。” “是是是!下官明白了,这就去查办!”宋推官躬身拱手,目送他策马离去,钦佩不已,心道不愧是京里那位寇指挥使唯一的徒弟。 毕竟那位寇指挥使再怎样臭名昭著,断案子的本事,在大梁无人能出其右啊。 * 袁少谨离开沉西县,辨别了下方向,踏上官道。刚行不远,倏然勒马停在路边,手搁在腰刀上,神情戒备:“出来!” 话音落了会儿,只见一匹枣红马哒哒上前,驮着个眉眼带笑、做江湖人打扮的男子。 袁少谨松懈下来,笑道:“虞少帅,是你啊哦不。”他抱拳请安,“现在该称呼一声虞指挥使了。” 虞清年初才刚升任福建都卫指挥使。 “袁镇抚,五年未见,别来无恙。”虞清勒马与他并肩,也抱了抱拳,笑出虎牙。 “你是跟着我从沉西县出来的?”袁少谨好奇。 “我恰好路过附近,听闻此地闹出连环命案,特意跑去看了一眼,却看到了你。”虞清啧啧称赞,“你现在颇得寇大人真传嘛,厉害啊。” 被夸赞的袁少谨叹了口气:“我远远不及大人一半的本事。若换了大人,凶手早就落网了,根本不会出现第七位死者。” 虞清见他自责的模样,宽慰道:“寇大人再厉害,也管不尽天下事,若没有你,此案还会出现第八位、第九位死者。” 这番话果然令袁少谨心头稍安。 虞清捏着手里的马鞭,眨眨眼,又问道:“我很好奇,你是从哪里推算出凶手是为了取血才杀人的?” 袁少谨目露无奈:“大人教的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若说是凭经验你信么?” 先前寇凛为了请丁大夫给楚谣治腿,一年内侦破了一百件悬而未决的疑难案子。 牵扯到京中的案子过于麻烦,选的案子都是京外的,寇凛留在京城陪着楚谣待产,只动脑子和嘴巴,可怜了袁少谨忙的像只陀螺,全国各地的跑,“我父亲出事时,我都没在京城里。” 提及袁首辅,虞清的脸色微微一变,有些不自然起来。 五年前四省联军剿匪的结果,与楚修宁原本的计划无异,联军几次三番遇伏,但最终获得胜利。 金鸩通过虞康安向圣上递交了归降书,上交国库两千万两白银,并承诺往后每年缴纳自己在南洋所赚取利润的一半。 这个数字,顶的上大梁一年的税收,圣上自然欣然接受他的归降。 同时在这份归降书里,金鸩还列出一连串名单,坦白多年来这些官员收受自己贿赂,联军剿匪时还曾通风报信。 名单中多半是袁党,其中还有袁首辅一手提拔上去、关系亲厚的连襟。 同时,金鸩还指出自己与楚修宁的旧怨,并状告楚修宁滥用权力,公报私仇。 虞康安同样上了折子,将楚修宁和袁诚一并弹劾了。 这等同摘干净了楚修宁与此事的关系,而公报私仇打海盗,与袁党通敌相比,自然是后者更严重。 朝中两党争斗半年,角逐之下,最终以袁首辅辞官、叶次辅升任首辅为结局。 随后,楚修宁成功入内阁,论资排辈,位列第五。两年里,叶首辅和另外三位阁老相继告老还乡,楚修宁名正言顺成为首辅。 在将袁首辅拉下马这事儿上,虞康安功不可没,故而虞清方才尾随袁少谨,却犹豫着没有现身。 袁少谨知她顾虑,笑道:“朝争本就如此,我父亲退下来之后,也没有为此而恼恨上楚首辅,何况就我本身而言,也觉得少了两党无休止的争斗,朝中风气比从前好了太多。而我也不用再顶着首辅公子的名号,不必担心自己做出点儿成绩,却总被扣在我父亲的权势头上。” 虞清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知道自己小人之心了。 寇凛栽培袁少谨,有许多目的。一是向圣上表明自己并非楚党,二是日后太子登基,锦衣卫亲军指挥使必须与首辅权臣没有利益相关,袁少谨是个很好的人选。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寇凛相信袁少谨的品行之上。 虞清岔开话题:“你从京城千里迢迢跑来广西,是楚大喊你来的?” “那可不是,他写信回京,请我来的,不然我哪里知道他的落脚之地?”袁少谨耸耸肩。 先前在福建,楚箫没有随着他们回京,执意外出游学,去追寻自己的道路,除了楚修宁之外,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没多久便会回京去。 但出乎众人的预料,楚箫一路从东南走到了西南,又从西南去往漠北,八个月之后刚好回到京城,等楚谣诞下麟儿楚辞之后,他这个做舅舅的陪伴到外甥满月,喝罢满月酒之后,再一次离京。 每到除夕才会回来。 起初因有锦衣暗卫尾随,他的动向寇凛了若指掌,但在外第三年时,楚箫已经可以时不时甩开暗卫。 第四年时,暗卫遍寻不到,寇凛便撤回所有暗卫。 楚谣担心哥哥的安危,而寇凛只说了一句话:“连暗卫都能甩掉的人,还需要谁来操心?” 的确不用操心。 第五年时,楚箫的消息便时不时的从民间传出。 一,塞北马贼猖獗,有位容貌出众的俊俏公子,被一个马贼头子掳进了匪窝,逼迫他做自己的女婿。结果亲没结成,整个寨子被这俊俏公子“教育”的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改行做起正当买卖。 有些马贼甚至怀着满腔热血的去从了军。 二,山东泰山书院大儒论道会上,有位博学广识的青年游学者,指出了院长在讲学上的几项错误,提出教书育人与行军打仗类似,不经思考和实践验证,只凭借流传下来的四书五经和前辈经验,无异于纸上谈兵。 战场上,会害人性命。 书院里,会误人子弟。 他更是提出了不少有悖于四书五经、祖宗礼法的新理论,却被数十位大儒名师群起而攻之,认为他的理论完全是离经叛道。 这场辩论,青年游学者势单力薄,虽未能获胜,但却在学界刮起了一阵飓风。他的理论,被学界称为新派学。接连几个月,泰山书院以及其他书院有不少学子退了学,想要追寻那位游学者的足迹,奉他为新派学的创始导师。 “楚大喊你来破案的?”有马队通行官道,虞清驱马靠边,绕去袁少谨另一侧。 “我是恰好路过,他在信中没有提案子的事儿,只让我去找夫人,让夫人找大人借些钱财。”袁少谨伸手在胸口上按了下。穿着赶路的紧身衣,并没有袖袋,金票银票都藏着这里,“哪里用找大人说,大人的钱都在夫人那里。” “巧了,我也是来送钱的。”虞清皱了皱眉头,“我五年没见他,上个月收到他的信,让我帮他找金爷借钱,还点儿名让我送过来。” 袁少谨茫然不解:“同时找两个大财主借钱,还点名让咱们两个亲自送,他要做什么?” 虞清摇头,摊了摊手,“走吧,去了就知道了。” “恩。”袁少谨虚让下,“虞指挥使请。” “咱们是去见同窗老友,哪那么多客套。”虞清爽朗一笑,扬臂一甩马鞭。 袁少谨策马跟上,与她并驾齐驱。 后记番外(楚箫虞清袁少谨)(下) 楚箫给他们的地址,位于广西的西南部,靠近云贵的小麓山附近。 进入小麓山地界之后,地势崎岖,路不好走,虞清和袁少谨两人都是牵马而行。途径几个寨子,想找人问路却听不懂当地的方言,来回转悠两日,才抵达楚箫落脚的寨子。 楚箫背山独居,此时正蹲在院子里的大树下,拿着锄头刨土。听见马蹄声,他转头望去,尔后站起身,立在黄昏下,朝他们挥了挥手。 “你在挖什么?”袁少谨老早看到了他,一直盯着他手里的锄头看。 对楚箫,他并不好奇,每逢过年楚箫回京,都会与他在一处聚一聚。 “他在树下埋了自己酿的酒,估计几年前路过时埋下来的。”虞清低声道。 她对楚箫自然十分了解,又是一个五年没见,她不免专注打量他,除了衣裳朴素了点,旁的没有什么变化。 还是和从前一样的俊俏好看。 “你俩是在沉西县碰上的吧?”楚箫敞开篱笆的门,指引他们将马拴在院外树下,又迎他们进院子,询问袁少谨,“那个案子” “自然是有了头绪我才走的。”袁少谨背着手打量他的歇脚之地,这是查案子养出的毛病。 虞清则伸手问他要锄头:“我来。” 楚箫没给她:“行了吧,你毛手毛脚,挖破我多少坛子酒了?” 虞清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过分了啊,那都是念书时的事儿了,你能念叨一辈子?” “血泪教训,我记一辈子算少的。”楚箫走回树下接着挖,“钱带来了没?” “在这。”袁少谨回头觑他,“你要这么多钱干嘛?” 楚箫小心刨着土:“我要在小麓山上建个书院,规模必须胜过泰山书院,需要很多钱。我现在还赚不来这么多,只能借了。” 袁少谨一愣,抬头仰视这小麓山一角,再想起一路走来的崎岖荒凉,抽抽嘴角:“你要将书院开在这里?你脑子没毛病吧?这里的百姓多半连官话都不会说” “这你就不懂了。”虞清在石墩上坐下,托着腮看着楚箫,笑吟吟道,“有句俗话说的好,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学问多寡,亦是贫富,我们家楚大一肚子学问,自然是酒香不怕巷子深。” 袁少谨撇了下嘴,他的确是不懂了。 打小他就想要超越楚箫,处处与楚箫比,自认两人的学问在伯仲之间。 然而现在楚箫一心向学,他整天都在忙着查案子,眼睛里看到的东西,仿佛都和别人不一样了。 “求学问道,本就没有坦途,需得知难而进,上下求索。”楚箫已经看到了酒坛封口,挖的越发小心翼翼,“何况,正因此间蒙昧又贫苦,才更需要” 袁少谨打断了他:“我是怕你借了这么多钱,往后还不起。” “那不可能。”楚箫笑道,“妹夫说过,他发现‘爱美’和‘信仰’是没有价值上限的,其实‘思想’也是。” 袁少谨想了想,确定自己接不上他的话,问:“那你特意让我们两个来送钱,又是什么原因?” “以书院的规模,没三年时光怕是盖不起来,我不会在这守着,准备拿着钱去我之前踩过点儿的一些地方,修建启蒙学堂。这本该等我赚了钱之后再做,但我等得起,那些孩子等不起。” 楚箫终于将酒坛子挖了出来,走去虞清面前,搁在石桌上,“这一趟走的远,今年过年可能就不回家了,想见见你们,恰好这坛青梅酒熟了,请你们来尝尝。” 袁少谨惊讶:“就这?你知道我有多忙吗?” 虞清是个闻见酒香就拔不动腿的人,迫不及待开了酒封,舔舔嘴唇道:“啧,正是太忙,偶尔才需要停下来。” “对啊,若没有我的信,我妹夫能放你走?”楚箫拍开虞清准备搬坛子直接喝的手,回屋里拿了两个酒碗和一个杯子。 袁少谨一副被打败了的表情,也走去坐下,支着头。见他们两人都用碗,自己面前却是个杯子,不满:“瞧不起人?给我个碗!” “你那酒量”楚箫犹豫了下,想着有虞清在,而他估摸着也带了暗卫来,便为他换了酒碗。 于是三人围桌边喝边聊,说着这些年的经历,说着说着,又提起当年念书时针锋相对的往事。 袁少谨比他二人要感慨的多,酒量最差,喝的最猛,太阳才刚下山,他就已经不省人事。 虞清将他扛进屋里去,扔进楚箫已经为他备好的床上,出来继续喝酒。 然而,没有袁少谨之后,两人却突然无话可说。 天地寂静,只剩下酒碗摩擦石桌发出的声音。 沉默很久,虞清侧目睨他:“五年里你一封信也不给我写,是在生我的气?可那会儿我在剿匪,你一声不吭的走了,我也很生气。” “我若不走,联军剿匪结束之后,你爹就得拿军功来换取你恢复女儿身了。”楚箫没有看她,低头喝酒,“唯有如此,我爹才不会怪在你头上。你别看我爹极明白事理,但他也有不讲理的时候,谁让我们兄妹不好过,他绝不会让谁好过。” “你如何知道我不想嫁给你?” “莫非你想?”楚箫转脸,迎上她的视线。 “我当然想,做梦都想。”虞清表情认真,与他对视片刻,错开他的目光,“但是” “我明白。十年前你就已经做出过决定,我怎么会不明白。”楚箫的神态淡淡然,“原本我这次出走,还揣着点龌蹉的小心思。我以为,我为了成全你的理想,说服了我父亲,会令你有所触动,你或许也愿为我做出一些牺牲,会来找我。但你没有,甚至还娶了孟筠筠” “娶我表妹是形势所迫。”虞清仰头看着院中那株她叫不出名字的树,“我那表妹,哎,打小一点将门女的模样也没有,总是将礼法挂在嘴边,迂的不行” 可虞清也没想到,孟筠筠倔起来能倔到这般程度。 她与福建总督之子有婚约,却像被下了蛊似的迷恋上段冲,奈何段冲这个武痴根本不开窍。 孟筠筠孤注一掷,传出自己曾被掳去麻风岛上之事。借此取消与总督府的婚约,同时也逼迫了一把段冲。 但段冲依然无动于衷。 “表妹名声有损,不过以我们虞孟两家的地位,再嫁个好人家也不难。可她不死心,不肯嫁人,要死要活的求着我将她给娶了。”虞清托腮,“反正就算我大哥愿意,她也不能堂堂正正嫁给一个悍匪,若往后我大哥真被她开了窍,我找个理由丧妻,将她送去麻风岛就是了” “没有丧妻之前,你都不可能再恢复身份。”她的解释,楚箫无动于衷,“就像十年前你执意服药一样,你会答应娶孟筠筠,也是逼着自己做决定。” 虞清挠了挠自己的脸:“或许吧,所以你不该走,不该给我犹豫的机会。” 楚箫冷笑一声:“所以又成我的错了?” “我的错。”虞清仰头猛灌一口酒,袖子抹了抹嘴,“放下,放不下,都是我的错。” 楚箫的声音又和缓下来:“其实,我也得多谢你的坚持,不然你如今失了自由,我也仍在迷途上徘徊不前。” 念书那会儿,虞清爱打架,总扯破衣服,他去学针线。 虞清喜欢喝酒,他学酿酒。 又怕虞清喝醉,他学煮醒酒茶。 但当虞清出海上战场时,他却只能坐在码头的石头上等她回来。 他也想像父亲曾经说的那样,她提缨枪,他振朝纲。可他明白,为官不是他的路。 从他自己和段冲身上,他看到了教育的重要。 从他父亲对段冲的“教育”上,他看到了“思想”的强大。 为了自己,也为了配得上她,他不知疲倦的探寻着,想要成为一个有用之人。 虞清抿抿嘴:“可你总是走个不停,何时才能成亲?你先前不是说,作为独子,你得为你父亲传宗接代?” “妹妹的儿子不是姓楚了么。”楚箫并不在意,“而且我说那话时,并不了解我爹,比起来传宗接代,他更希望我过的自在快活。” 虞清勾唇:“那你快活么?” 楚箫反问:“那你又快活么?” “不快活。”虞清继续喝酒,一声长叹,“人生难得两全,总是有遗憾。但这只是我自己的遗憾,不想连累你,所以一直希望你可以忘了我,娶妻生子” “于是你就可以心安理得了?”楚箫帮她倒酒,“很不幸,你怕是要一辈子愧疚着了,我的遗憾就是你虞清造成的。” 虞清哑巴了,脸颊因酒气有些酡红,又是一声长叹:“楚大,你为什么那么好?十年前我离京去荡寇时,总是暗戳戳的想着你若长成个纨绔子弟就好了,我便不会有遗憾。” 楚箫摊了摊手:“没办法,天不遂人愿。” “是啊,天不遂人愿,不过我更相信事在人为,譬如你我可以将遗憾降到最低。”手搭在他肩上,下巴搁在自己手背上,虞清嗅着他呼出的酒气,“其实你不知道,你愿成全我,我也很愿为你做出一些牺牲。所以,我去麻风岛找江天屿帮我调养过身体,多努力一下,应该可以和你生个孩子。毕竟自联军剿匪之后,沿海局势稳了很多,而我已从军十年,从打前锋到今日,已经不需要太拼。” 楚箫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半响才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这点儿青梅酒还能灌醉我不成?”虞清揪起他一缕头发,笑道,“去年我就想来找你,但我想了想,这对你未来的夫人不公平,便放下了。可如今瞧你这态度,八成是娶不到老婆了,我真怕你会孤独一世。” 楚箫嘴唇微启,颤了颤,道:“无名无份,你我不在意,但对孩子不公平” 虞清掷地有声的打断他:“你我的孩子,必须能够理解你我的难处,也定会以你我为骄傲。” 楚箫的脑袋许久不曾像现在这样乱过:“可是” 虞清揪过他的衣襟,将他拉进眼前,与他鼻尖贴着鼻尖:“楚大,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不可能再有别的男人,无所谓。所以决定权在你,你若觉得你往后还能再遇到一个合你心意的女人” “不会了。”这一次,是楚箫打断了她,声音略有些沙哑。 他张了张嘴,没再继续说下去,但那双眼睛写满了内容。 虞清眼圈泛酸,唇角也微微颤动,深吸口气,咧嘴哈哈笑道:“其实啊,孩子不委屈,是你委屈了,我有表妹做正室,你这辈子注定只能当我虞清的一房外室了。” 说着,捉住他的下巴,“说真的,我在海上五年,尽量保护着自己,还晒黑了不少,而你连漠北都去过,脸怎么还是这么嫩?难道真的是天生丽质难自弃?也太不公平了吧!” 楚箫挣扎不过她,红了脸:“你怎么还是这么没正经?” “你不就喜欢我没正经?”虞清眯眼一笑,勾住他脖子,吻了上去。 五岁相识,青梅竹马,一晃眼,竟已经二十年了。 两天后,袁少谨启程回京。 他闲不住,昨个就想走了,奈何宿醉头痛,只能多歇一天。 “帮我带回去给妹妹。”楚箫将自己酿的青梅酒分出一小壶,递给袁少谨。 “哦。”袁少谨将小酒壶挂在腰带上,“有没有信托我带回去?” “没有。”楚箫摇摇头。 “下次若无要紧事,别喊我来,我公务缠身,忙得很。”袁少谨念叨着走出门。 虞清暂时没打算走,出门送他:“忙的连娶妻的时间都没有?” 袁少谨解开被拴着的马:“大人说了,我这个年纪不宜被家室所扰,过两年再说。” 虞清撇撇嘴:“他是想你专心为他卖命。” 袁少谨不满道:“大人在我这个年纪,不是也没成亲?” 楚箫好笑道:“那是还没有遇到我妹妹。” 袁少谨清清嗓子:“那我也像大人一样等着缘分到来吧,总得娶个称心如意的,往后家宅安宁,才能专心办案。” 虞清抚了抚额:“你跟着寇大人学查案就行了,至于什么都要学他?” 楚箫见怪不怪,他早就发现袁少谨被寇凛洗脑的很厉害。 三人正道着别,瞧见一顶轿子远远而来。 虞清和袁少谨都是一愣,这里行路不便,竟还能抬着轿子走。 楚箫认识这顶轿子:“是赵小姐。” “赵小姐?”虞清瞥他。 楚箫解释道:“她家在梧州府,是当地的富商大户,专门研制香料的。赵家在这附近有处庄子,赵小姐是赵家的嫡女,每到夏天就会来此小住。” 说着话,轿子已近眼前,帘子撩开,明艳动人的赵小姐下了轿。没戴帷帽,见多出两个男子,她微微一怔。 “赵小姐,这两位是我远道而来的朋友。”楚箫介绍了下。 介绍到外表瞧着有些冷峻的袁少谨时,赵小姐脸上明显添了一分娇羞。她微微福身,对楚箫道:“楚先生,小女子过来是想给先生提个醒。” 楚箫不明所以:“恩?” 赵小姐指了指小麓山:“先前我在山上偶然发现一株植物,拿回家中香坊,研制出一种香料,效果颇好。故而此番带了些仆人来,稍后上山采集,因多在峭壁上,采摘不易,估摸着得好些时日,会有不小的动静,恐怕会影响到先生的清净。” “无妨。”楚箫微微笑,表示自己不介意。 “那就好。”赵小姐也抿唇一笑,“叨扰了。” 转身正要回轿子里,袁少谨喊住她:“赵小姐。” 赵小姐顿住步子。 袁少谨支吾着道:“小姐可否给我个样本,我让我的人去找,他们都是轻功高手,只需几个时辰便能帮小姐采摘好,不必如此劳师动众。” 赵小姐回头时咬了下唇:“袁公子为何要帮忙?” “因为”袁少谨尴尬笑道:“小姐不是也怕叨扰我朋友么?” “那多谢了。”赵小姐脸上的娇羞已是遮掩不住,道了声谢,回身进入轿子里。 等她离开,袁少谨立刻吹了声口哨。 不多时,两个暗卫来到面前:“大人有何吩咐。” 袁少谨分派道:“留四个人,稍后赵小姐送样本过来,你们仔仔细细将小麓山翻一遍,务必采摘干净。” 暗卫大声:“是!” 虞清朝楚箫挤了下眼睛:瞧,这缘分真是说来就来。 楚箫点点头:嗯,赵小姐品貌皆优,人不错的。 却又听袁少谨严厉的道:“随后拿去赵府,一株卖给她十两银子,外加你们的工钱一人一百金,少一个子都不行!” 暗卫回的更大声:“是!” 等袁少谨交代完,暗卫退下,一转头看到虞清和楚箫两张呆滞脸。 他若无其事,拍了拍楚箫的肩膀:“这钱拿回来之后,你留着,算是我也为你的书院和启蒙学堂添块儿砖瓦,毕竟我曾经也是个文化人啊。” “曾经”这两个字,颇为感慨。 流露出些沧桑,迎着朝阳,袁少谨牵马离去。 番外(取名) 自从福建返京,怀着孕的楚谣没有一晚上睡的踏实。 起初哥哥四处游历,父亲在福建监军,她总放心不下。随着暗卫逐渐传回哥哥安然无恙的消息,以及父亲凯旋回京,她终于松了口气。 之后,看着自己日渐鼓起来的肚子,她又开始担心,害怕也生一对儿双生子出来。哪怕太医再三解释,她这胎是双生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也无法舒缓她的紧张情绪。 直到分娩那天,虚弱的楚谣确定自己只生出一个儿子之后,才疲惫的昏了过去。 跨过这道坎,本以为万事大吉了,却没想到“家无宁日”才算真正拉开序幕。 首当其冲,是给宝宝取名。 宝宝的乳名叫做阿元,是楚谣给取的,因为恰好是在上元节出生,这个乳名无人反对。 但在取大名时,关于孩子姓寇还是姓楚的问题上,自然而然发生了严重分歧。 寇凛是入赘进楚家的,在大梁,入赘的女婿需得改姓入妻家籍贯,但没人敢逼着当朝锦衣卫指挥使改姓,这事儿从没人提过。 可孩子就不一样了,生在楚家,楚修宁认为该是姓楚的。 寇凛当然不同意。 眼瞅着阿元将满一岁,也没能将“姓”给确定下来。 最后还是柳言白给提了个建议,不如用抓周来决定。 由楚修宁出一杆笔,寇凛拿一块儿金子,阿元最先抓什么,就姓什么。 “再过七日,阿元就一岁整了。”晚间,哄儿子睡下之后,楚谣坐在妆镜前绾发,准备去净房沐浴。从铜镜中看着正伏案查阅卷宗的寇凛,怕吵醒儿子,她压低声音,“夫君,你和爹准备拗到什么时候?” 真要靠抓周来决定? 还请见证人? 一个内阁权臣,一个亲军指挥使,楚谣真好奇他们为了赢过对方,也不嫌传出去丢人。 寇凛翻了一页卷宗,啧啧嘴:“那要看爹准备和我拗到什么时候。” 楚谣放下梳子,扭脸看着他,无奈的很:“其实你心里很清楚,阿元姓楚对他往后更好一些,你也并不在意阿元跟不跟你姓,你就是铁了心和爹作对。” 寇凛从卷宗里抬头:“早在福建我就想与他和解了,可他根本没有与我合解的意思,谢从琰都答应将管家权给我了,结果从福建回来之后,谢从琰竟然出尔反尔,还住了进来。你说说看,他如今都是堂堂中军大都督了,一直也不成家,总住在咱们府上这合适吗?而且你也瞧见了,他平日里与我说个话,总是阴阳怪气儿,这肯定是爹在私底下撺掇的。” “你怎么就揪着管家权不放了?”楚谣提起来就头疼,“再说,是因为容安公主非吵着要嫁给小舅舅,圣上也想要指婚,小舅舅才说北元未灭不成家这话的。” 先不说谢从琰不喜欢容安,喜欢也不可能娶她,两人是堂兄妹。 寇凛“嘁”了一声:“他安的什么心思,我心里清楚的很。” “行了,你心眼有多小,我心里也清楚的很。”楚谣嗔他一眼,扶着妆台站起身,“你看好阿元,我去净房了。” 寇凛已经处理完一百件悬而未决之案,根据他与丁大夫的约定,丁大夫本该上京来给她治腿了,但治腿免不了吃药,阿元尚未断奶,需要再过一阵子。 楚谣喊了声春桃,扶着腿往门口走,开门时又回头看两眼儿子的小床,才离开。 她因为奶水充足,用不着奶娘,打从儿子出生,就是她一天到晚的照顾,只让有经验的嬷嬷从旁指导,每天也就沐浴时才会离开儿子半个多时辰。 所以儿子虽然很乖,也特别认人,醒了发现她不在就会哭闹。 近来好像有感应似的,听侍女们说,只要她前脚走,后脚儿子就会醒来,且哭个不停,寇凛得哄好一阵子才能重新给哄睡了。 听到这个消息,楚谣更不着急着从净房回来了,虽心疼儿子,却也想让寇凛和儿子多相处相处,毕竟寇凛白天都在衙门,回到家中也是公务缠身。 估算着楚谣差不多脱衣服入水,寇凛扔下手里的卷宗,立刻走到窗边,有节奏的叩了叩后窗。 “大人。”段小江出现在窗外,满脸的纠结,“今天还要继续啊,这不好吧?” “少废话,快给本官。”寇凛朝窗外伸出手。 段小江只能从袖筒中掏出一个细口长瓶子,颤巍巍递给他:“您可小心着点,万一让夫人发现了,神仙都救不了您。” “啪!”寇凛关上窗子。 拿着青瓷瓶,他走到案台前拿了一杆笔,将笔往瓶子里一插,等浸泡够了,才将笔取出来。 他拿着笔来到儿子的小床前,背着手先看一会儿儿子的睡脸,胖嘟嘟的,憨态可掬,看的他心底松软,不自觉提了提唇角。 “阿元?”寇凛弯腰推了推他。 刚刚入睡,睡的并不熟,阿元被他推醒之后,小手胡乱抹着眼睛,好半天才完全睁开,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与寇凛对视着,口中咿咿呀呀,连一个囫囵音节都没有。 从开口说话这事儿上看,楚谣觉得阿元与早慧基本无缘了,但寇凛不这么觉得,因为他自己就是快两岁了才学会说话,长大后一样聪明能干。 寇凛正盯着儿子打量,却听咿咿呀呀声中,忽然蹦出“爹爹”两个字。 他微微一愣,眼圈便是一酸。 为人父的喜悦,除了儿子出世那日,此一刻怕是最浓郁的了。 但依然阻挡不了他提起笔来 * 上元节,又赶上阿元的周岁生辰,楚府里热闹之极。 宴客过罢,开始行抓周礼。 没有其他外人,只有礼部一位名叫周黎安的主事官,是来做见证人的。 花厅里几人落了座,当中的空地上铺着好几层厚厚的毛绒毯子,按照约定好的,楚修宁扔了一杆毛笔上去,寇凛则在毛笔旁放了一锭明晃晃的金子。 他瞥一眼那位礼部官员:“爹,关于阿元姓什么的问题,该喊户部的人来见证才对吧?” 楚修宁坐在上首喝茶,淡淡道:“这是礼数问题。”抬眼瞥他,“怎么,你觉得我会和周大人串通使坏?” 周主事擦擦汗,他也想不到自己竟被楚阁老选来见证抓周礼。 “那倒不是。”寇凛笑了笑,“我只是随口一说,谁当见证都无所谓,阿元先抓什么就是什么,谁也不能在我面前抵赖。” 但他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儿子会抓金子是一定的,但楚修宁这张嘴太厉害,总能轻易颠倒是非黑白。 “抵赖?我更怕你抵赖。”楚修宁好笑道,“毕竟空口无凭的,谁知道你会不会耍什么阴招。” “没错,空口无凭的,咱俩谁也信不过谁,不如立个字据?”寇凛眯眼提议。 “为何你看上去如此信心百倍?”楚修宁再次瞥他。 “我的儿子,我当然有信心。”寇凛挑挑眉。 楚修宁目露狐疑,垂了垂眼睫:“行,拿纸笔。” 侍女应道:“是。” 等侍女将执笔送来,楚修宁侧身伏案,简单写了两行字。 侍女将字据送去寇凛面前,寇凛在心里仔细默念:“今以抓周为赌。子若择金,则依制以寇为姓。选笔,则楚。立证。” 寇凛认认真真看了好几遍,没毛病,于是在下方签上自己的名字。 侍女重新拿给楚修宁,等他也签好名字后,送去给坐在寇凛对面的吏部周主事手中。 周主事也赶紧签下大名,作为见证人,这份字据由他收着。 不一会儿,楚谣从后厅慢慢走了来,阿元被一个嬷嬷抱在怀中:“父亲,夫君。” 又朝周黎安行礼,“周大人。” 有客人在,她本不该露面的,但这抓周礼她不能错过。 “阿元,来给外公抱抱。”楚修宁见到自己的小外孙,眉眼便温柔似水。 抱了好一会儿,才交给嬷嬷:“放去毯子上吧。” 嬷嬷便将阿元放在厚毯子上,楚谣则走去寇凛身边坐下,心情竟有几分忐忑。 外公娘亲爹爹都在,屋里的仆人也都是熟脸,阿元毫无畏惧,开始在毯子上爬。 当他爬到笔和金子前面时,众人都提了口气。 寇凛也绷紧身子,面露紧张。 但实际上他的心情极为放松,甚至还有些想笑。 儿子绝对不会碰那杆毛笔的。 一岁大的奶娃娃,没有太多意识,但像动物一样,拥有本能反应。 于是他早早就行动起来,找厨子调配了一种浓汤汁,多用苦胆苦瓜之类食材,对孩子没有任何不好的影响,甚至还有利处,唯一的毛病就是特别的苦。 每当楚谣去沐浴,他便将清洗干净的毛笔扔进每日现熬的汤汁里泡一泡,然后将毛笔拿给儿子玩。 儿子这年纪,拿着什么都往嘴里塞,苦的他哇哇直哭。 连续大半个月,现在儿子看见毛笔就皱眉头,知道不好吃,不想要。 果不其然,阿元无视那杆笔,直接摸上了那锭金子。 寇凛瞅一眼楚修宁,见他脸色瞬黑,心里乐开了花,实在是为自己的机智倾倒,摊手佯装道:“没办法,谁生的儿子像谁。” 楚谣见到这一幕,心中也是有些无奈的,完了,这家里又出了个财迷。 想起怀孕时被寇凛要求贴身带着的金票,难道胎教真的有用? 寇凛洋洋得意的看向周主事:“你这见证人都看仔细了吧?” 周主事又擦擦汗,起身拱手:“回大人,下官看仔细了,令公子抓的是金子” 寇凛满意颔首。 却又听周主事道:“令公子姓楚。” 寇凛一诧:“你瞎说什么?” “下官没有瞎说啊,这字据不是写着么?”周主事连忙将字据拿出来。 寇凛起身过去拿过字据,展平一看,有些懵。 楚谣不解,凑过去看,也一愣:“不是抓金姓寇,抓笔姓楚么?你们怎么改了?” 寇凛额角青筋一跳,瞪着楚修宁:“爹,您过分了吧,跟我玩儿这种阴招?” 刚才这几行字没有标点符号,只是字与字之间留出了空隙,寇凛依照空隙来停顿,就是——“今以抓周为赌。子若择金,则依制以寇为姓。选笔,则楚。立证。” 但在寇凛签名之后,拿去给楚修宁签时,他加了几个标点,就成了——“今以抓周为赌。子若择金,则依制。以寇为姓,选笔。则楚立证。” 所谓“依制”,依的大梁礼制,入赘女婿生的儿子就该跟着外公姓。 但没加标点之前,寇凛读出来“子若择金,则依制以寇为姓”时,完全就将“依制”两个字给忽略了。 这妥妥就是再玩文字游戏! 这妥妥就是欺负他读书不多,文化不够啊! 楚修宁提着茶盖拨着浮沫,莞尔不语。 寇凛恼火道:“玩文字游戏,这也不能算数,则楚立证,这四个字根本不通。” 楚修宁指了指周主事:“周大人,你名周黎安,表字为何?” 周黎安拱手:“下官表字‘则楚’。” 楚修宁笑道:“则楚立证,没问题啊。” 寇凛气的白了脸,这老狐狸! “行了,是你耍诈在先,就别来抱怨我了。”楚修宁放下茶盅,弯腰将自己的小外孙抱起来,动作轻柔小心,“好阿元,今后你便叫楚辞,多念些书,少走些歪门邪道,毕竟再聪明的脑子,再阴险的计谋,肚子里没有墨水,也是白搭。” 尽管没人解释,楚谣也明白了其中原委,掩唇忍俊不禁。 不过笑着笑着,她的笑容慢慢收敛。 她爹会提前这么干,说明她爹确定阿元不会拿笔。 为何确定? 一定是寇凛从中做了什么手脚。 她看向寇凛。 屋里炭火烧的正浓,寇凛却被楚谣的眼神冻的止不住哆嗦,心虚,哪里还敢再争辩什么,暗戳戳飘向楚修宁的目光愈发忿忿不平。 没事,老狐狸,咱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