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日暮旅人》 序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 录入:过桥米线 修图:隐形的小矮人 这世上,有些事物虽然无法用眼睛看见,却能确实感受到它的存在。 比如风,从微风拂面的触感,或随着骤风摇曳的花草,可以窥知它的存在。 比如声音,在体内搏动的心跳声、由管弦乐团演奏出的乐声化为振动,拍打全身。 除此之外,还有气味、味道、触感、温度、重量、疼痛—— 即使没有形体,只要驱使五感,便能发现「它们」的存在。如果相信第六感,甚至连未知的事物都能辨识。 五感,能够辨识周遭的一切事物,即使丧失其一,其他的感受也能代为辨别。 然而,有些事物是用任何感觉都无法确切辨识的。 人们相信这些事物的存在,便使用言语或换个形式来表达,但终究只是鱼目混珠。无人能证明这些事物真的存在——就算想证明也做不到。因为,没有任何人见过它们。即使用手指指着说:「就是它!」也无法引起他人的共鸣。因为这些事物的唯一依据便是个人的感觉。 所以,明明看得见却无法传达,是极为悲哀的事。 日暮旅人一直在思考着,向他人传达的方法。 ——我的眼睛看得见「爱」。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 录入:过桥米线 修图:隐形的小矮人 这世上,有些事物虽然无法用眼睛看见,却能确实感受到它的存在。 比如风,从微风拂面的触感,或随着骤风摇曳的花草,可以窥知它的存在。 比如声音,在体内搏动的心跳声、由管弦乐团演奏出的乐声化为振动,拍打全身。 除此之外,还有气味、味道、触感、温度、重量、疼痛—— 即使没有形体,只要驱使五感,便能发现「它们」的存在。如果相信第六感,甚至连未知的事物都能辨识。 五感,能够辨识周遭的一切事物,即使丧失其一,其他的感受也能代为辨别。 然而,有些事物是用任何感觉都无法确切辨识的。 人们相信这些事物的存在,便使用言语或换个形式来表达,但终究只是鱼目混珠。无人能证明这些事物真的存在——就算想证明也做不到。因为,没有任何人见过它们。即使用手指指着说:「就是它!」也无法引起他人的共鸣。因为这些事物的唯一依据便是个人的感觉。 所以,明明看得见却无法传达,是极为悲哀的事。 日暮旅人一直在思考着,向他人传达的方法。 ——我的眼睛看得见「爱」。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 录入:过桥米线 修图:隐形的小矮人 这世上,有些事物虽然无法用眼睛看见,却能确实感受到它的存在。 比如风,从微风拂面的触感,或随着骤风摇曳的花草,可以窥知它的存在。 比如声音,在体内搏动的心跳声、由管弦乐团演奏出的乐声化为振动,拍打全身。 除此之外,还有气味、味道、触感、温度、重量、疼痛—— 即使没有形体,只要驱使五感,便能发现「它们」的存在。如果相信第六感,甚至连未知的事物都能辨识。 五感,能够辨识周遭的一切事物,即使丧失其一,其他的感受也能代为辨别。 然而,有些事物是用任何感觉都无法确切辨识的。 人们相信这些事物的存在,便使用言语或换个形式来表达,但终究只是鱼目混珠。无人能证明这些事物真的存在——就算想证明也做不到。因为,没有任何人见过它们。即使用手指指着说:「就是它!」也无法引起他人的共鸣。因为这些事物的唯一依据便是个人的感觉。 所以,明明看得见却无法传达,是极为悲哀的事。 日暮旅人一直在思考着,向他人传达的方法。 ——我的眼睛看得见「爱」。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 录入:过桥米线 修图:隐形的小矮人 这世上,有些事物虽然无法用眼睛看见,却能确实感受到它的存在。 比如风,从微风拂面的触感,或随着骤风摇曳的花草,可以窥知它的存在。 比如声音,在体内搏动的心跳声、由管弦乐团演奏出的乐声化为振动,拍打全身。 除此之外,还有气味、味道、触感、温度、重量、疼痛—— 即使没有形体,只要驱使五感,便能发现「它们」的存在。如果相信第六感,甚至连未知的事物都能辨识。 五感,能够辨识周遭的一切事物,即使丧失其一,其他的感受也能代为辨别。 然而,有些事物是用任何感觉都无法确切辨识的。 人们相信这些事物的存在,便使用言语或换个形式来表达,但终究只是鱼目混珠。无人能证明这些事物真的存在——就算想证明也做不到。因为,没有任何人见过它们。即使用手指指着说:「就是它!」也无法引起他人的共鸣。因为这些事物的唯一依据便是个人的感觉。 所以,明明看得见却无法传达,是极为悲哀的事。 日暮旅人一直在思考着,向他人传达的方法。 ——我的眼睛看得见「爱」。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 录入:过桥米线 修图:隐形的小矮人 这世上,有些事物虽然无法用眼睛看见,却能确实感受到它的存在。 比如风,从微风拂面的触感,或随着骤风摇曳的花草,可以窥知它的存在。 比如声音,在体内搏动的心跳声、由管弦乐团演奏出的乐声化为振动,拍打全身。 除此之外,还有气味、味道、触感、温度、重量、疼痛—— 即使没有形体,只要驱使五感,便能发现「它们」的存在。如果相信第六感,甚至连未知的事物都能辨识。 五感,能够辨识周遭的一切事物,即使丧失其一,其他的感受也能代为辨别。 然而,有些事物是用任何感觉都无法确切辨识的。 人们相信这些事物的存在,便使用言语或换个形式来表达,但终究只是鱼目混珠。无人能证明这些事物真的存在——就算想证明也做不到。因为,没有任何人见过它们。即使用手指指着说:「就是它!」也无法引起他人的共鸣。因为这些事物的唯一依据便是个人的感觉。 所以,明明看得见却无法传达,是极为悲哀的事。 日暮旅人一直在思考着,向他人传达的方法。 ——我的眼睛看得见「爱」。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 录入:过桥米线 修图:隐形的小矮人 这世上,有些事物虽然无法用眼睛看见,却能确实感受到它的存在。 比如风,从微风拂面的触感,或随着骤风摇曳的花草,可以窥知它的存在。 比如声音,在体内搏动的心跳声、由管弦乐团演奏出的乐声化为振动,拍打全身。 除此之外,还有气味、味道、触感、温度、重量、疼痛—— 即使没有形体,只要驱使五感,便能发现「它们」的存在。如果相信第六感,甚至连未知的事物都能辨识。 五感,能够辨识周遭的一切事物,即使丧失其一,其他的感受也能代为辨别。 然而,有些事物是用任何感觉都无法确切辨识的。 人们相信这些事物的存在,便使用言语或换个形式来表达,但终究只是鱼目混珠。无人能证明这些事物真的存在——就算想证明也做不到。因为,没有任何人见过它们。即使用手指指着说:「就是它!」也无法引起他人的共鸣。因为这些事物的唯一依据便是个人的感觉。 所以,明明看得见却无法传达,是极为悲哀的事。 日暮旅人一直在思考着,向他人传达的方法。 ——我的眼睛看得见「爱」。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 录入:过桥米线 修图:隐形的小矮人 这世上,有些事物虽然无法用眼睛看见,却能确实感受到它的存在。 比如风,从微风拂面的触感,或随着骤风摇曳的花草,可以窥知它的存在。 比如声音,在体内搏动的心跳声、由管弦乐团演奏出的乐声化为振动,拍打全身。 除此之外,还有气味、味道、触感、温度、重量、疼痛—— 即使没有形体,只要驱使五感,便能发现「它们」的存在。如果相信第六感,甚至连未知的事物都能辨识。 五感,能够辨识周遭的一切事物,即使丧失其一,其他的感受也能代为辨别。 然而,有些事物是用任何感觉都无法确切辨识的。 人们相信这些事物的存在,便使用言语或换个形式来表达,但终究只是鱼目混珠。无人能证明这些事物真的存在——就算想证明也做不到。因为,没有任何人见过它们。即使用手指指着说:「就是它!」也无法引起他人的共鸣。因为这些事物的唯一依据便是个人的感觉。 所以,明明看得见却无法传达,是极为悲哀的事。 日暮旅人一直在思考着,向他人传达的方法。 ——我的眼睛看得见「爱」。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 录入:过桥米线 修图:隐形的小矮人 这世上,有些事物虽然无法用眼睛看见,却能确实感受到它的存在。 比如风,从微风拂面的触感,或随着骤风摇曳的花草,可以窥知它的存在。 比如声音,在体内搏动的心跳声、由管弦乐团演奏出的乐声化为振动,拍打全身。 除此之外,还有气味、味道、触感、温度、重量、疼痛—— 即使没有形体,只要驱使五感,便能发现「它们」的存在。如果相信第六感,甚至连未知的事物都能辨识。 五感,能够辨识周遭的一切事物,即使丧失其一,其他的感受也能代为辨别。 然而,有些事物是用任何感觉都无法确切辨识的。 人们相信这些事物的存在,便使用言语或换个形式来表达,但终究只是鱼目混珠。无人能证明这些事物真的存在——就算想证明也做不到。因为,没有任何人见过它们。即使用手指指着说:「就是它!」也无法引起他人的共鸣。因为这些事物的唯一依据便是个人的感觉。 所以,明明看得见却无法传达,是极为悲哀的事。 日暮旅人一直在思考着,向他人传达的方法。 ——我的眼睛看得见「爱」。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 录入:过桥米线 修图:隐形的小矮人 这世上,有些事物虽然无法用眼睛看见,却能确实感受到它的存在。 比如风,从微风拂面的触感,或随着骤风摇曳的花草,可以窥知它的存在。 比如声音,在体内搏动的心跳声、由管弦乐团演奏出的乐声化为振动,拍打全身。 除此之外,还有气味、味道、触感、温度、重量、疼痛—— 即使没有形体,只要驱使五感,便能发现「它们」的存在。如果相信第六感,甚至连未知的事物都能辨识。 五感,能够辨识周遭的一切事物,即使丧失其一,其他的感受也能代为辨别。 然而,有些事物是用任何感觉都无法确切辨识的。 人们相信这些事物的存在,便使用言语或换个形式来表达,但终究只是鱼目混珠。无人能证明这些事物真的存在——就算想证明也做不到。因为,没有任何人见过它们。即使用手指指着说:「就是它!」也无法引起他人的共鸣。因为这些事物的唯一依据便是个人的感觉。 所以,明明看得见却无法传达,是极为悲哀的事。 日暮旅人一直在思考着,向他人传达的方法。 ——我的眼睛看得见「爱」。 椅子的声音 时值昭和初期(注:昭和为日本年号,期间自一九二六年至一九八九年),秀作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 九岁时,他在镇上的椅子工房当学徒,那里包吃包住。而少年时期的他,每天为了生活四处跑腿。小学毕业以后,他的生活就只是在寝室和工房之间来往而已。秀作的青春始终局限于狭窄的世界之中,但他并没有任何不满。不,或者该说他连思考的空闲都没有,只能拼命讨生活。 秀作是学徒,还不能独立制作椅子。师兄工作时,他只能在一旁打杂。当然,他对这一点依然没有任何不满。所有学徒都梦想着有一天能够自立门户,但秀作并没有这种梦想,因为他已经坦然接受自己的世界在这个工房中完结。 虽然秀作如此消极,但周围对他的评价并不坏。他唯一的长处就是勤快,总是比任何人都早进工房,比任何人都晚离开工房。大家都明白这一点,所以特别疼爱秀作,就连沉默寡言的师傅也常对他说些慰劳的话语。然而,秀作不埋怨,也不撒娇,只是谨守本分,埋头苦干。 或许是他不懂得奢求吧?他既不是自轻自贱,也不是灰心丧志,可能只是认命认分而已。自己的极限在哪里,自己的价值有多少,他完全没兴趣。他是个平淡无趣的人,只懂得心无旁骛地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担心秀作将来的反而是他周围的人。缺乏年轻气息,或该说缺乏活力的秀作,今后该何去何从?他们对此感到忧心不已。 虽然他目前看来没希望成为椅匠,但只要好好学艺,或许能够脱胎换骨。勤快专注对于椅匠而言,是种至高的才能。要得以精通一门技艺,需要一段漫长的岁月,而秀作的意志力熬得过这段岁月。然而,也正因为如此,才格外可惜。光是勤快还不够,没有野心,是难以成长的。总有一天我要自立门户、我要打造出最棒的作品,出人头地——秀作没有这样的野心。 有时,投资工房的贸易公司老板会来工房参观。老板也很欣赏秀作的老实,但同时也为他的未来忧心,因为他知道,没有野心的人无论在何种世界都难有作为。关心秀作的人们,无一不怀着这种失望的心情。 只有一个人对秀作投以不同的眼光,那就是老板参观工房时一定会陪同前来的女孩。她是老板的女儿,工房里的人都叫她「大小姐」,秀作也跟着这么叫。打从一年前开始,只要大小姐来工房,秀作就得负责照顾她。 「我爸一和师傅聊起来就没完没了。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只有你一个,你来陪我。」 「……可是我是打杂的,不能偷懒。」 「怎么,很认真嘛!没关系,我会跟师傅说一声的,这样就行了吧?」 大小姐丝毫不容分说。她个性倔强,硬拉起秀作的手就走;秀作坚持留下来工作,大小姐便想方设法,拉他出工房。师兄们看着他们俩过招,不禁苦笑,最后索性叫秀作去休息。 「工房好闷喔!我听他们说你整天都窝在里头不出来。大家都称赞你,但是我才不。你不陪我说话,我好无聊喔!」 秀作对任性的大小姐感到退避三舍,但他又不能反抗「老板的掌上明珠」,只好不情不愿地陪伴她。 休息时间结束后,大小姐依然不离开秀作身旁。秀作本来以为她看着自己打杂会嫌无聊,但大小姐却不厌其烦地缠着秀作。有时师兄们收工以后,她还会留下来陪秀作打扫作业场。 「你不做椅子啊?」 那天,大小姐的态度特别挑衅。 「我还是学徒,连工具都不能拿。」 「你自己偷偷做就好啦!废材料总可以用吧?」 的确,有些人靠这样来磨练技术。光看不实践,偷不到技术。如果被发现,少不了一顿骂,但这是椅匠必经之路,师傅和师兄应该都会原谅他。可是—— 「我不能擅自使用工具。就算是废材,也容不得我浪费。」 「唉,真是个无聊的男人。我喜欢这个工房做出来的椅子,既漂亮又有质感。这是因为这里的师傅手艺好,我猜他一定磨练了很久。光是勤快,技术是不会变好的。」 她劝告秀作,就算违反规则,也该磨练自己的手艺。这是师傅他们就算有也不能说出口的念头。他们器重的就是秀作的老实,怎么能教他投机取巧?而秀作也隐约察觉了大家的心思。 「不如这样吧!等我长大,自己能买椅子的时候,我会买这个工房制作的。而你就要负责做那张椅子。」 「不可能啦!就算我能做椅子,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二十年,不,说不定得花三十年。」 「我等不了那么久,顶多五年。」 「绝对办不到。」 当时的人再怎么快也得等三十岁左右才能出师。秀作这时才刚满十五,好不容易能在师兄们身旁打杂。 秀作懒得说明,只是一再地坚持办不到。大小姐似乎没打算聆听他的意见,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要有证据证明是你做的才行,可是又不能伤了椅子,该怎么办呢?欸,你也快帮忙想个暗号啊!」 秀作不明白大小姐为何提出这种提议。结果,大小姐单方面订下「暗号」之后,便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一来工房便缠着秀作不放的大小姐,和虽然嫌烦却还是陪着她的秀作。他们俩的关系相当奇妙,像是朋友,又像是情侣。但,他们从未确认过彼此的心意。 之后,过了五年。 时值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全力复兴。美国企业进驻日本,在盟军总司令部的指导之下,日本逐渐美国化。 秀作所在的工房本来就是生产外销欧美的西洋椅,因此订单大增。随着母公司扩大营业,工房也扩张了。年满二十的秀作终于脱离打杂阶级(但他的工作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正式学艺当一名椅匠。秀作依然是个毫无野心的男人,但在日积月累的磨练之下,他的技术有了进步,师兄们开始对他的将来产生若干期待。 大小姐就是在这时候决定结婚的。她曾来工房致意,受到所有椅匠的大力祝福。秀作只是待在远处和大小姐四目相望,连道别的话都没说。 大小姐结婚——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但依她的家世,有未婚夫也不足为奇,反倒是觉得惊讶才奇怪。她和当学徒的秀作之间,本来就有着悬殊的身分差距……此时秀作才发现,他们能够寻常交谈,已经是种奇迹似的体验了。过去自已面对货真价实的大小姐时竟敢口无遮拦,让秀作倍感滑稽。 胸口宛如开了个大洞的感觉让秀作迷惑不已。他觉得落寞,可是因为对她有好感之故? 大小姐一定是在老板的告知之下得知结婚之事。她要求秀作做椅子,或许也和结婚有关。 工房决定赠送椅子当贺礼。由师傅亲自打造,但不知何故,他指定秀作打杂。在贴完布、打完钉,终于进入最终阶段之际,师傅把最后的加工交给秀作去办。 「大小姐的椅子由你来完成。她很关照你吧?」 师傅知不知道秀作和大小姐的约定,这点不得而知。也或许他只是想试试秀作的本领而已。师傅放了狠话:「要是搞砸了就把你逐出师门。」 秀作恳求师傅让他独处,他留在熄灯的工房中,花了整晚的时间望着未完成的椅子。 好美的椅子。 师傅果然手艺极佳,自己连他的脚跟都比不上。秀作的加工可能让这张椅子变成艺术品,也可能让它变成破烂,压力是何等沉重啊!然而,秀作的心却一直保持平静。 大小姐提议的「暗号」犹如玩笑一般。 凡事一板一眼的秀作岂敢在重要的「作品」上动手脚?他选择以其他机关取代,进行最后的加工。 当完成的椅子送到大小姐手上时,秀作离开了工房。 * * * 由于是平日上午时分,站前广场的跳蚤市场冷冷清清,个人摊位也不多,只有近二十个。大多路人都是连看也不看一眼便涌入车站。摆摊的老板以烦恼着如何处置多余物品的主妇居多,她们都是趁着孩子上学闲暇之余,参加跳蚤市场消磨时间。卖得出去最好,即使卖不出去,主妇之间也可趁机交流,因此积极招撞客人的摊位极少。 或许正因为如此,那名男性的身影显得格外醒目。他在蓝色塑胶布上盘腿而坐,凝视着一点,不发一语。他的年纪大约六十多岁,结实的体格和精悍的面貌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为年轻。他的摊位上摆放着小巧可爱的婴儿服,大概是孙子的吧?不悦的表情和贩售商品之间的落差显得相当诡异。 男性的名字是桥田勉。他的儿子和媳妇都在工作,他代替夫妇俩照顾孙子直到去年为止。孙子开始上幼稚园以后,白天他无事可做,儿子看他闲着没事,便要他把多余物品处理掉,所以才被赶到这里来。光是这样已经够让他火大了,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妻子居然可以悠悠哉哉地留下来看家。不平及不满全写在脸上,因此连只看不买的客人也根本不敢靠近。 主妇和主妇们带来的儿童服饰、日用品,以及桥田眼前摆放的婴儿用品等。像他这般严肃的存在要融入这宛若花田般的景色之中,实在有点困难。如果有路人停下脚步,铁定是因为发现了这异状。 即使不发一语,桥田和他身旁的旧椅子依然引人注目。 那是张单人椅,设计虽然庄重,但圆圆的椅背显得柔和且女性化,是个看来价值不菲的古董家具,一点也不像跳蚤市场里会出现的东西。 「我可以看看吗?」 桥田抬起视线,只见一名身材修长的青年站在眼前。他看起来相当年轻。 又是个只看不买的?桥田在内心嘀咕,板着脸孔瞪了弯下腰来的青年一眼。 「好多婴儿服啊!是孙子的?」 「哼,你应该不需要吧!」 「稍嫌小了一点。我有个五岁的女儿,我是来看看有没有适合她的东西。」 桥田略感惊讶,青年看起来实在不像有个五岁的孩子。他看上去顶多二十来岁,莫非他其实年纪不小,只是有张娃娃脸?又或是他十几岁就生了孩子?哼,最近这种年轻人很常见。 桥田感受到视线,转过头来,只见青年正面注视着他的眼睛。青年有双清澈的眼眸,桥田觉得他似乎在窥探自己的内心,却丝毫不觉得不快,实在很不可思议。 不知何故,心臓枰然跳动。桥田无法移开相交的视线。 青年微微一笑,桥田内心一震。 「我要买这个。」 桥田木然地用眼睛追着青年所指的方向。青年指的不是眼前的婴儿用品,他所说的「这个」是桥田身旁的物品。 「这张椅子很漂亮,要多少钱?」 「哦、哦,这个啊?这个一万圆。咦?你真的要买?」 青年递出一万圆纸钞,桥田狐疑地望着钞票。 「我刚才是半开玩笑的耶!」 「我很好奇,这张椅子有点『扭曲』。」 青年将钞票交给歪头不解的桥田,伸手抬起椅子。他转动椅子,从各种角度观察,接着又把整张椅子倒过来。虽说青年已经付了钱,但他当着桥田的面如此粗鲁地对待椅子,令桥田不禁相当火大。 「喂!好好爱惜它啊!」 「就是这个吗?」 青年宛若没听见桥田所说的话一般,仔细端详着椅座背面。他将椅子倒放在地上,试图扒下布套。 「喂,你还不住手?」 「请看这里,你不觉得奇怪吗?」 青年停下扒布套的手,指着木制骨架的一角。桥田虽然愤慨,还是依言凝视过去。他眨了眨眼,青年所指的地方看起来并没有异常之处,布套缝得很牢。 「请仔细看,这里的缝法是不是很粗糙?椅子本身做得很漂亮,但只有背面这个看不见的部分很突兀,像是由其他人经手的一样。」 桥田不解其意。的确,缝线看起来有点粗糙,但应该还不到突兀的地步。 「那又怎么样?」 「布套下藏了东西。」 「咦?」 青年静静地从内袋中取出小刀。桥田愣了一下,但见到青年看着他,仿佛在问:「可以吗?」他忍不住点了点头。 「我要割开它。」 青年小心翼翼地割开布套。等到开口大到可以伸进一只手时,他便将手伸进去。不知几时之间,主妇们也好奇地围着桥田和青年看热闹。现在已经不能阻止他了。 青年抽出的手中有张折叠起来的纸,褪了色,看起来很老旧。那是什么?不,更让人疑惑的是为何椅子底下有这种东西? 青年站起身,转向桥田。 「这张椅子是你的吗?」 「不,是我家老奶奶的,也就是我妈。她去年过世了,过去她曾交代我把值钱的东西卖一卖,所以我就拿来摆摊了。我并不是很想卖,也没想过卖得出去,谁知居然被你买走了。」 然后布套被割开,里头跑出了一封信。这,出乎意料的发展让桥田的脑袋一片混乱。他有很多问题想问青年,但青年似乎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打开了四折的纸张,浏览纸上写的文字。 「……看来似乎是赠送这张椅子的人写的信。」 「写给我妈的?」 「不,不知道是写给谁的,因为上头没写收件人的名字。这张椅子似乎是用来当结婚贺礼的,文末有写上寄件人的名字,是一位叫做『秀作』的先生——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让我看看,我妈的名字叫文江,信里有没有写到?」 桥田从旁窥探,青年将信纸递给他,并回答: 「上面只写着大小姐。还有,日期是昭和二十三年(注:西元一九四八年)。文江女士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不知道,不过我是二十四年生的,或许真是二十三年结的婚。」 接着,桥田在内文中发现了「暗号」这个字眼,鼻子哼了一声,严肃的脸庞上浮现了笑容。「臭老妈,明明是个顽固的功利主义者,居然干这种可爱的事。很好,很浪漫。」 这封信显然是情书。桥田对那个年代所知无多,不过,当时因为父母之命而无法和意中人结为连理的人应该不少吧?桥田只认识严厉的母亲,没想到母亲曾做过如此充满少女情怀的事。原来如此,难怪她那么爱用这张椅子。 桥田已经无心转让这张椅子了。他岂能将母亲充满回忆的遗物贱卖给陌生人? 「小兄弟,抱歉,这张椅子能不能还我?当然,钱我会还给你。我也该好好反省,不该随便把东西拿出来卖。」 说着,桥田笑了,但青年只是把手放在下巴上,反复阅读信纸上的文章。 「小兄弟,怎么了?」 「这张椅子真的是送给文江女士的吗?」 经他一提,桥田才猛然省悟过来。的确,信上没写到母亲的名字。再说,要问母亲是不是打从桥田出生以前就爱用这张椅子,桥田也实在没把握。或许它是辗转流落到母亲手上的。 「而且,这封信一直藏在椅座底下。」 「啊,对喔!这代表信从来没被拿出来过!」 这么一来,情况就不同了。如果这封信是事先说好要送的,受赠人一定会将信取出来。信一直藏在椅子里,表示约定的对象不是母亲,而这封信甚至没送到真正的收件人手中。 「信 上是这么写的:『请恕我没用大小姐订下的暗号,改放了这封信。』信中写着祝贺词以及思慕之情,但是从这封信中,可看出道歉和后悔的『感情』。我想,这位『秀作』先生一定很希望对方阅读这封信。」 「是啊!他一定是有把握对方会拿出来看,才敢把信藏在这么难发现的椅座底下。可是信却一直藏着没被拿出来,真可怜。」 桥田不禁同情起素未谋面的「秀作」来了。 「秀作」一定是个一板一眼、诚实又笨拙的人吧?瞧他拐弯抹角地做这种事,铁定没亲口表达过自己的爱意。或许女方一直在等他的告白,而他却写了这封信斩断情丝。若要称赞他果断俐落,他在信上给人的印象却又稍嫌呆板了一点。 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桥田感到心有戚戚焉。 此时,青年神情凝重地竖起两只手指。 「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张椅子原本是送给其他人的。」 「我想应该是吧!另一种呢?」 「这是送给文江女士的,但因为某些缘故,椅座底部的信没被取出来。」 原来如此。不过,现在已经无从确认了。文江——母亲早已离开人世。 桥田感到迷惘。他已经打消卖掉椅子的念头,但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张椅子当成母亲的遗物留在家里。这张椅子……不,这封信是不是该送到原收件人的手中比较好? 「我想试着找出这封信的寄件人。」 桥田忍不住窥探青年的脸,那不含丝毫犹豫的声音让桥田皱起眉头来。 「为什么?说句难听点的,这件事和你根本没关系吧?」 真的和他没关系吗?这个青年毫无预警地出现,接触椅子,仿佛早已知悉一切。若说他知道些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也不足为奇。 青年落寞地垂下眼睛说道: 「因为我看得见。而因为我看见了,所以不能置之不理。或许命中注定我该发现这封信。」 「……」 桥田歪了歪嘴角。命中注定?多浪漫的字眼啊! 「我陪你一起找吧!要是就这么悬着没着落,我会睡不好……再说我闲得很。」 他对这名青年也产生了兴趣。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日暮旅人。」 * 好了,该从哪里查起才好呢?虽然已经决定要找人,但却不知如何着手。 「我想应该先调查这封信是不是写给文江女士的。换句话说,先调查文江女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这张椅子的。」 「原来如此……可是,查得出来吗?」 「信上说这是结婚贺礼,而『秀作』先生八成是椅匠。如果文江女士的娘家和椅子工房有关联,应该就能找到他们两人的交集。」 「小兄弟,你的脑筋很灵光嘛——嘿咻,行了。」 旅人搬起椅子,塞进车子的后车厢里。桥田从车内伸出手来,他接住椅子,把它放在毛毯上固定住。 桥田让旅人坐在副驾驶座,自己则坐上了驾驶座。车子朝着市区外前进。 「我家离车站有段距离。小兄弟,你住哪里?」 「在车站后面,西侧出口附近。」 车站的西侧出口,印象中那一带风化场所林立,没想到他长得斯斯文文,却住在那种龙蛇混杂的地方。 「哦,你们全家住在一起啊?」 「咦?」 「你不是有个女儿吗?是和老婆、女儿三个人一起住?呃,我不是要打探你的隐私,只是看你这么年轻,应该是跟父母一起住吧?」 桥田和儿子、媳妇一起住。旅人看起来虽然年轻,却有个和自己孙子同龄的女儿,因此桥田产生了一股共鸣感,把他和自己的儿子重叠起来了。 「对孩子来说,老头子和老太婆或许很碍事;但是对父母而言,孩子不管长多大都还是孩子。就不能体谅一下父母心,好好对待父母吗?就拿今天的事来说,我那个儿子嫌我碍事,就把我丢出门,真是个不孝子。」 闻言,旅人仿佛看穿了桥田的心思一般,露出令他内心一震的笑容。 「我觉得令郎已经很孝顺你了。」 「怎么说?」 「你的左手发生过什么事吗?看起来没什么握力。」 桥田惊讶得张大嘴巴。真亏他能发现。 「没错。拿东西是没问题,但要握紧就不行了。三年前我因为过劳而病倒,这就是那时候的后遗症。」 「你是从事什么行业的?」 「餐饮店,现在已经全都交给儿子打理,过起隐居生活了。虽然我觉得我还能继续做,但是儿子拦着我。」 「你因为过劳而病倒,令郎当然会担心。可是,他又不忍心把精力旺盛的你关在家里。我想跳蚤市场应该是借口,他只是希望你出门散散心而已。」 桥田面露苦笑。被一个小自己三十岁以上的人安慰,实在很可悲。看来自己也变懦弱了呢。 「桥田先生,你被一股非常温暖的空气包围着,我看得见。」 「你这个年轻人说话真奇怪呢。」 「我没有父母,也没结婚。」 「……」 「不过我过得很开心。我的女儿是个乖孩子,劝我不用顾虑她,到外头走走。不是只有彼此顾虑才算是爱。」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青年啊!他这番话容易让人留下自以为是的观感,但散发出的气息却有股说服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生经历使他如此早熟?又或是他其实比外表看来年长许多? 桥田决定不再追问,虽然他本来就没有打探隐私的意思。 转眼间,车子便抵达了桥田家。 那是栋附有店面的住宅。绕到后门来看,就和隔壁的普通民宅没什么两样。桥田让旅人在玄关脱鞋处等候,自己去拿了电话簿来,坐在地上,开始翻阅。 「要查和我妈,或该说和我爸有来往的公司,问我弟最快。」 「你弟弟?」 「雄承我爸事业的是我那个优秀的弟弟。我爸以前生意做得很大,就连我妈娘家的事业也让他接手了。」 「令尊现在呢?」 「早就死啦!他常对我妈动粗,是个乱七八糟的父亲。他事业做得大,周围的人都奉承他。但是对家人而言,他却是个差劲透顶的男人。我妈干嘛和那种男人结婚啊?」 找到要找的号码之后,桥田一手拿着电话簿,一手拨号。他苦着一张脸,小声对旅人说:「我已经十年没打电话给我弟啦!」 「喂?嗯,是我,勉。最近过得还好吧?我有事想问你,啊,你在工作?只要一下子就好。是关于妈的事——」 「妈的娘家和椅子工房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告诉我是哪个工房。」通话时间约五分钟,桥田时而发出惊叹的声音。 道过再见、挂断电话后,桥田转向旅人,贼贼一笑: 「听说过去和某个工房有生意往来。那个工房现在改卖家具,地点就在市内,离这里不远。这可是大收获啊!」 「要怎么办?前去确认吗?」 「那当然,现在什么都还没确定。先去问问工房有没有『秀作』这个人吧!」 桥田的妻子从屋内走出来,询问他们要不要喝茶,但桥田却用头就走,旅人也尾随其后,走出家门。桥田童心大发,兴奋不已,心情宛若进行冒险一般。 他们再度坐上车,前往方才说的家具店。 「你和令弟不亲吗?」 「活到这个岁数,这样算是普通的啦-……唉,我和他原本就合不来。他的脑筋虽然好,却 有点瞧不起人,老是把靥下当成工具看待。人要是忘了人情味,就完蛋啦!他尽在这些坏地方上像我爸。我妈好像也不太苟同我弟的工作态度。」 「文江女士喜欢脚踏实地的人吗?」 「如果是,『秀作』的心上人就更可能是我妈了。我妈是个沉稳的人,看到那种不计较得失、勇往直前、不顾后果的人,就无法置之不理。像我,天生笨拙,所以长大成人以后,她还是把我当小孩看待。仔细一想,我可能比较像我妈吧。」 「我觉得你是个沉稳的人。」 「喂,听起来很像在讽剌我耶!真是的。」 桥田开始觉得旅人就像个多年好友,感觉很奇妙。他对旅人总是忍不住说出心底话,即使他们相识至今不过几个小时而已。 「小兄弟,你有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呢。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那是因为你是个直率的人。」 随着景色流动,桥田随口闲聊些以前这里是什么模样之类的琐碎话题。旅人善于聆听,谈起天来非常投机。 此时的桥田已经越发欣赏旅人了。 「就是这里啊?」 桥田把车停在店门前,抬起头来,望见一块写有「家具摆饰·wakoh」的招牌。 他们入内一看,店里颇为宽敞,摆放了各式各样的家具。稍感奇特的设计、不知算贵还是便宜的标价、充斥流行色调的店内,无论是顾客或店员都很年轻,桥田不禁觉得自己来错地方了。或许是因为年轻的旅人在身旁之故,店员带着营业笑容靠近。当然,他招呼的是旅人。 「您要找什么吗?」 「不,我是有事想请教。请问老板在吗?」 店员面露讶异,但随即转身走进里头。桥田在一旁用鼻子哼了一声: 「当我是跟班啊?」 「他应该是把我们当成父子了,别生气。」 在老板出现之前,他们在店内四处参观。旅人兴味盎然地打量家具和杂货,桥田则是显得百般无聊。 办公室似乎是位于收银台后方,桥田瞄了几眼,看见一名中年女性走出来。 「抱歉,让您们久等了。敝姓小池,是这间店的老板。请问有什么指教?」 她彬彬有礼地向旅人问道。看来她也认定要买家具的人是旅人。桥田心里不高兴,便赌气往前踏了一步。旅人一面苦笑,一面退后,老板见状愣了一愣。 「不好意思,在你忙碌的时候前来打扰,我们有件事想请教。听说这家店以前有工房?」 「呃,您说的以前是指?」 「失礼了,我叫桥田,我的家人以前开了间家具公司,当时下单的工房……呃,听说就是这间wakoh,所以想请教一些问题。」 老板露出困惑的表情说: 「呃,工房应该很久以前就关了,我记得是上上一代的时候关的,那是我出生很久以前的事了。抱歉,详情我不太清楚。」 「能不能请你帮忙查一下?我想确定工房里有没有一个叫做『秀作』的椅匠。」 「这个嘛……」 招架不住的老板说了句「我去找找看有没有以前的纪录」之后,便逃也似地回到办公室去了。看来似乎没什么希望。桥田已经有点灰心了。 收银台周围陈列的是装饰房间用的小饰品。桌上型时钟、精油蜡烛、帽架、动物摆饰、相框——还有工艺教室的招生海报混杂其中,海报上的文字五颜六色,教人看了眼花撩乱。旅人望着猫型摆饰,开心地微笑着。 「你要买给女儿啊?」 「啊,不是的。我的女儿虽然喜欢猫科动物,但是品味和一般人不太一样。我是想起这件事才笑的。」 这么一提,我家的小朋友是喜欢狗呢。桥田想起孙子,也微微一笑。两个大人站在一起歪着脸颊的构圆显得颇为诡异。 片刻之后,老板回来了。 「呃,桥田先生。」 「哦,劳烦你了。怎么样?」 老板满脸歉意地向回过神来的桥田低下头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位先生有没有待过我们的工房。椅匠的雇用名册很久以前就销毁了……毕竟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唔……这样啊。总之,谢谢你的帮忙。」 或许该说是果然不出所料吧!桥田想起孙子后,冒险的心情便消失无踪,整个冷静了下来。仔细想想,外行人要调查五十几年前的人,根本不可能。他们又不是连续剧里的侦探,而现实也不像连续剧那样戏剧化。 椅子中的情书太过浪漫,使得桥田忍不住作起美梦来了。桥田抓了抓脸颊,掩饰难为情。 「小兄弟,看来果然还是不行啊。抱歉,害你陪我白跑了一趟。老板,对不起,在你工作时打扰你。」 说归说,桥田还是难掩失望之色。他觉得难堪,正想离开,却发现旅人动也不动,宛如僵化似地凝视着某一点。桥田和老板面面相觑,循着旅人的视线望去。 「怎么啦?小兄弟。」 旅人没有回答,似乎正专注于某个事物上。 他徐徐迈开脚步,走向店里的最深处。餐具架活像要防止外人进入似地排成一列,旁边则摆放着充满了手工感的家具,和店内的气氛格格不入。从收银台的位置望过去也只能隐约看见,没人提醒的话绝不会发现那个角落。 旅人在未曾上漆、木纹毕露的椅子前弯下腰,专心地看着椅子。桥田歪头不解,而老板则立刻换上营业用的表情。 「有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吗?」 「……」 旅人的眼睛被这个活像破烂的家具迷住了。他用手触摸,抬起椅子,从各种角度加以观察。此时,桥田想起了跳蚤市场里发生的事。没错,当时旅人也陷入了这种状态。 「请问……」 「是,什么事?」 旅人抬起头来,眼眸十分清澈。老板和他四目相交-内心一震。 「这张椅子是谁做的?」 「是,那是参加工艺教室的学员做的。这里放的东西全都是,只有委托本店代卖的才有贩售。如果您想自己试着动手做做看,请参阅贴在收银台上的报名表,每个月开两次课。」 「桥田先生。」 「嗯、嗯,干嘛?」 「我看见线索了——抱歉,可以请你代为确认一下吗?」 「什么?」 旅人转向老板,一脸认真地问道: 「可否请你代为询问工艺教室的老师是否认识『秀作』先生?」 * 工艺教室位于邻县,取道高速公路约需九十分钟。当天是平日,路上车辆较少。桥田顾虑到后车厢里的椅子,谨守安全驾驶的原则,但偶尔还是会忍不住侧眼偷偷观察副驾驶座的旅人。车内鸦雀无声。 就结论而言,「秀作」是工艺教室的创办人。老板打电话到工艺教室询问,接电话的正是「秀作」的亲人,因此桥田得以约见对方。 让对方亲眼看看书信和椅子比较快。如此这般,桥田和旅人正在前往工艺教室的路上。 文江和秀作之间有交集。以当年的风气来推测,文江是老板的女儿,而秀作是工房的学徒,两人虽然彼此有意,但碍于立场及环境上的隔阂而无法结为连理。然而,直到六十几年后的今天,他们俩的红线依然由一张椅子连系在一起。文江的儿子桥田发现之后,动手再度拉拢这条红线。这不是奇迹是什么?太浪漫了。 不过,仔细一想,没想到秀作居然近在咫尺。他们找寻的椅匠和从前有生意往来的家具店是合作伙作。虽然没啊像连续剧那么戏剧化,但事情进行得如此顺利 ,犹如命中注定一般,着实令桥田大为振奋。 桥田再度侧眼偷瞄旅人。 真是如此吗?两人的确近在咫尺,但桥田家和家具店有生意往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秀作也是在十年前才开设了工艺教室。一度断了的红线奇迹式地再度相连。虽然在追根究柢之后,得以确信红线是相连的,但若非当事人,绝对无法发现这条红线。发现红线的是旅人。如果旅人没向老板提出那个要求,或许线索就断在那儿了。 桥田再度寻思,这个青年究竟是什么来头? 或许……不,八成是和秀作有关的人吧!其实跳蚤市场里的椅子他以前曾看过,循线来到家具店后,又看见熟悉的工艺教室招生海报。莫非这才是实情?既非奇迹亦非命中注定,而是日暮旅人一手设计的闹剧。或许我只是上了他的当? 现在回想起来,从椅子中发现信纸的过程其实很不自然。那根本不是碰巧就能够发现的东西啊!他铁定是打一开始就知道了。 桥田啼笑皆非地吐了口气。 「你差不多该说实话了吧?小兄弟。」 「……」 旅人文风不动。桥田窥探他的脸,只见他依然保持平静。 「是谁托你来的?秀作?还是我妈?你认识他们?」 然而,旅人并未回答。不知何故,桥田觉得有些不快。 「欸,我并没有生气。就算我再笨,也看得出事有蹊跷。这不是你的错,即使你现在全盘托出,委托人也一定会原谅你的。是谁托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车子很快便下了目的地的交流道。在抵达工艺教室之前,他打算三缄其口吗?桥田如此猜想,但旅人似乎死心了,开口说道: 「你愿意相信我说的话吗?」 「啊?……嗯,要视情况而定。好了,是谁派你来的?」 「我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啊?」 这小子在说什么啊?他想打马虎眼是吧? 「欸,我真的没生气……」 「不,不对,应该说我连不必看见的东西都看得见比较正确。因为对一般人而言,这些东西根本无需看到。」 「……我不擅长打哑谜。」 「这不是打哑谜,是我的眼睛的真面目。是这双眼睛找到藏在椅子里的信纸。」 「找到?怎么可能,那才不是能够轻易发现的东西咧!如果事前不知情,根本不会动起检查那张椅子的念头。是我妈或秀作叫你来的,对吧?」 驶进一般道路后,桥田将速度降得比速限还低。他打算慢慢开车,好好盘问旅人。 「你在这台车里看见了什么?」 虽然桥田如此打算,但不知何故,却被旅人牵着鼻子走。旅人的食指指向上方,桥田也跟着将视线移过去。 「看见什么?什么意思?」 「方向盘、煞车板、油门板、各种仪表、交通安全护身符、cd盒、芳香剂,还有烟灰缸里堆积如山的烟头。」 旅人逐一指点,桥田露出一副「那又如何」的表情。 「不过,不光是这些。还有其他映入眼帘的事物。」 「我完全不懂你想说什么。」 「芳香剂的香味、空调吹出来的风、车内的温度。」 他钜细靡遗地指着:「就在这里。」桥田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想当然耳,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香味?温度?……哦,你说的看见是指这个啊?虽然眼睛看不到,但是确实存在,要用心眼去看的意思?」 「不是的,我的眼睛看得见它们。香味可以靠颜色辨认,温度则可以靠空气的质量来分辨,而如果质量流动着,那就是风。我的眼睛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些事物。」 「我懂了,反正你不想说就对了。」 「你不相信吗?」 「当然不信。别的不说,这些东西哪需要看啊?味道用鼻子闻就行了,温度和风是用身体感觉的。看见这些东西又能怎么样?」 灯号转红,车子停了下来。桥田咂了下嘴,就在此时—— 「我没有视觉以外的感觉。」 桥田转向身旁,牢牢地盯着旅人的脸。旅人用清澈得可怕的眼眸凝视桥田。桥田的心跳不禁开始加速。 「听觉、嗅觉、味觉、皮虏触感。在五种感觉之中,我缺了这四种。我的眼睛为了弥补其他四感,才将看不见的东西可视化,让我看见。」 这——这是什么意思?桥田绞尽几乎没有的脑汁思考着。 没有听觉,换句话说,就是听不到声音。可是,旅人听得见桥田的声音,也能和他正常交谈,看起来不像有任何异常。 「你该不会说你看得见声音吧?」 「正是如此,我看得见声音。不过,我看不见从播音机器中播放出来的声音。生物发出来的声音、物体摩擦产生的声音就看得见。还有,关于我说话的发音这一点,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认识的医生说我是在无意识之中进行微调,窥探对方的反应,寻找正确的发音。但我自己没有办法意识到,所以事实是否真如那位医生所说,我也不知道。」 若是如此,代表既是机械又看不到交谈对象的电话便无法使用。没想到这个年头居然有人不能使用手机。 灯号转绿,桥田继续行驶。 桥田一面专心开车,一面对旅人倾吐自己的疑惑: 「气味呢?没有嗅觉的话,就闻不出是香是臭吧?那你怎么可能知道刚才指的东西是芳香剂的香味?」 「这很难用口头说明。因为我看到了芳香剂的颜色,所以知道那是芳香剂的香味。我反过来问你,你能说明芳香剂的香味是什么样的气味吗?」 「这个嘛——」 桥田说不出话来。突然要他说明,他还真办不到。究竟要如何对一个没有嗅觉的人表达气味的概念呢? 「我也一样,要对五感正常的人表达我看得见的事物,是很困难的。我依赖这双眼睛维生,为了弥补其他四感,眼睛变得异常发达,所以才会连看不见的东西都看得到。刚才我提到的医生是这么说的:『这不是超能力,只是观察力异常优秀而已。』我将观察得来的资讯融入了视觉之中——虽然我也不太懂,但似乎就是这样。」 在无意识中做的? 观察是种刻意进行的行为。日暮旅人能够依赖的只有眼睛,所以变得可以在无意识中进行观察?………… 「我还是无法相信。」 「……得不到你的信任,我感到很遗憾。不过,我能发现藏在椅子里的信纸,靠的是这双眼睛的力量,这是事实。」 「哦,就是这个!回到正题,你是怎么知道椅子里藏着信纸的?」 就算眼睛异常发达,东西没进入视野,应该无从察觉啊! 「这也很难用口头说明。我在那张椅子上看到了『扭曲』。它给我一种还缺了些什么、凹凸不平的印象。椅子很漂亮,所以扭曲就更为明显了……」 旅人结结巴巴,努力寻找适当的词汇来表达: 「就像是椅子发出了声音,而我看见了……抱歉,你一定更不相信了吧?」 桥田已经无意反驳了。是真是假至今已变得不重要,无论旅人是谁派来的,没有他,就无法发现书信。就算这是事先设计好的,但不知道目的是什么,再怎么想也没用。整件事对桥田并无坏处,而且决定要找出「秀作」的也是桥田自己。 这么说来,当时旅人本来是打算独自去寻找「秀作」的。 或许旅人说的并非谎言。 桥田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有自信。 旅人不是坏人。 「算了。那你在家具店发现了什么?居然能知道『秀作』在工艺教室。」 「这就没那么笼统了。因为我从信纸上看见了秀作先生散发的气息,而家具店里的椅子也飘荡着类似的气息,所以我才知道的。」 「喂喂喂,这种说法才笼统吧!气息是什么啊?给人的印象吗?不是气味或椅子的制作方式这类具体的东西?」 「『气息』包含了这全部的东西。物品上一定会留下使用者和制作者的『痕迹』,从家具店里的椅子上留下的『痕迹』判断,制作者就算不是秀作先生本人,也会是和他有关的人,所以我才认为对方一定认识秀作先生。」 「唔……我还是很难接受这套说法。」 旅人面露苦笑,落寞地垂下眼睛。见了旅人的这表情,桥田更确定他不是坏人了。 如果旅人真的丧失了四感,看得见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他过去应该也对其他人做过相同的说明才对。想必每个人都是心存质疑吧?就算真有人相信他,大概也只有极少数。 向他人说明只有自己才看得见的东西有多困难,桥田不得而知。 或许旅人还曾被指为骗子。若换作桥田站在同样的立场上,铁定会觉得说明也没用,反正没人会相信,最后就懒得说明了。 但旅人却不厌其烦。 而对一再声称无法相俗的桥田,他也只是面露苦笑而已。 不知他心里会有多难过? 桥田变得开始想相信旅人了。 「好!就当我信了你说的话,我们再整理一下吧!我妈和『秀作』有交集,信上写的『大小姐』就是我妈,应该错不了。但这么一来,又有个问题出现了——」 「为何文江女士没取出信纸,对吧?」 「没错!」 旅人打开「秀作」的留书。 「——信上写着『请恕我没用大小姐订下的暗号,改放了这封信』,可以推测出真正的暗号本来也是要放在椅座底下。而无论是哪种暗号,文江女士应该都会割开椅座底下来看,但这封信却依然藏在椅子下,没有被人拿出来过的迹象。可能的理由是——」 「我妈不小心忘了。」 「……这个可能性是最大的。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何时做了那个约定,或许对文江女士而言,那个约定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嗯。」 这一点也不浪漫,桥田无法接受这种真相。然而,他又觉得母亲很可能这么做,因为她生前就常违背自己许下的约定。她究竟喜不喜欢「秀作」,也让人存疑。 「又或许,这封信要给的对象其实并不是文江女士。」 「唉,现在就是要去确认这件事。你看,快到了。」 车子从国道转进小路,开在田间的碎石路上。道路通向树林之中,树林前方可看见一座貌似工厂的建筑物。停车场入口挂着工艺教室的导览板。 * 他们被带往工房的作业区,在一张宽敞的桌边坐下,接着咖啡上桌。坐在对面的是个穿着围裙、绑着三角头巾的女性,看来年约五十岁左右。 「劳烦你们大老远过来,真不好意思。我叫藤冈真希子。」 「敝姓桥田,这位是日暮,我的朋友。」 旅人微微一笑。说完这句话之后,桥田才发现到自己已经把旅人当朋友了,不禁稍稍地感到难为情。 闻言,真希子一脸意外地看着桥田。 「桥田……?你姓桥田?」 「咦?嗯,是啊!」 桥田和旅人面面相观,歪了歪头。真希子喃喃说道:「是我多心了吗?」接着又轻轻地摇了摇头,重新回到话题上。 「你想问我叔叔的什么事呢?」 真希子是「秀作」的侄女。「秀作」已经在三年前过世了,一辈子都没有结婚。 「不能见到秀作先生本人,我感到非常遗憾。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我从我母亲的遗物里发现了这封信。」 桥田递出信纸,真希子阅读之后,「哎呀!」的一声,露出了可爱的微笑。 「这是我叔叔的笔迹没错。看起来是他年轻时候写的,应该是还在当学徒的时期……啊,对了,就是这个时期吧。」 「你想起什么了吗?」 「以前,叔叔曾经稍微向我提过他年轻时的事。他就是在这个时期,辞去椅子工房的学徒工作。说是因为工作上出了纰漏,所以主动请辞了。我问他是出了什么纰漏,但他没回答。或许和这封信有关吧?呵呵,他向来是个一板一眼、严以律己的人。」 「……他有跟你提过大小姐是谁吗?虽然这封信是从我母亲的遗物中发现的,但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就是信中的大小姐。」 「不,这他就没提过了。」 真希子一脸抱歉地摇了摇头。 桥田神色凝重地低下头来。都走到这一步了,居然断了线索。他本来期待能和「秀作」本人见面,实在太遗憾了。或许「秀作」留下的遗物中,有刚好写到「大小姐」的日记,目前剩下的希望只有这个了。虽然这等于是将剩余的工作交给真希子,但现在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那张椅子。」 旅人出声说道。桥田抬起头来一看,只见旅人正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工房角落的椅子。那是张椅背纵长的古典椅子。 「那是秀作先生的椅子吧?」 「对,你怎么知道?那是叔叔生前爱用的椅子。他晚年常坐在那张椅子上,看着我先生和学员做工艺,一坐便是一整天。开工房是他的梦想,但当梦想好不容易实现之后,他的生活却好像失去重心……把工房让给我们夫妇之后,没有多久他就过世了……」 真希子凝视着远方,感伤地说道。三人望着秀作留下来的工房,沉浸于感慨之中。他已经实现了椅匠的梦想,应该死而无憾了。 「啊,这么一提,叔叔的信是放在什么遗物里?」 「呃……椅子,很漂亮的椅子。」 桥田一回答,旅人便喀当一声站了起来。他扔下惊评的桥田和真希子,抓起放在桌上的车钥匙,冲出屋外。 桥田呆然地目送旅人离去。「对了。」此时,一道低喃声传入他的耳中。 「送那张椅子的人——啊!」 真希子回头望着桥田。「哎呀!」她以手掩口,大声叫道: 「就是桥田!那张椅子是一位姓桥田的人送的!十年前,叔叔开设这间工房时送来的贺礼!叔叔看起来似乎非常怀念,所以我记得很清楚。难怪刚才我觉得你的姓氏很耳熟,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我还以为是男性友人送他的呢!」 「难道是我妈送的?」 她也回送了椅子?桥田完全不知情。母亲从未流露出任何迹象。 「其实我也不知道谁是桥田,这个姓氏我只在椅子送来时听过一次。可是,叔叔一直很珍惜那张椅子。我过去都以为是个感情深厚的好朋友送的,原来如此啊!原来是叔叔爱慕了一辈子的女性。」 真希子一脸陶醉地说道。 桥田的胸口也热了起来。虽然这只是间小得像为了业余嗜好而开的工房,然而却也是「秀作」椅匠生涯的圆满句点。他一直爱慕着已嫁作人妇的文江,而最终他的感情也得到了回应。或许文江并没有阅读他的信,但他不是个需要被同情的人。秀作是个坚强的人,桥田深深地尊敬着这样的他。 「『大小姐』果然是我妈吗?」 「我想应该是。不,一定是。」 桥田不禁苦笑,他觉得有点难为情。臭老妈,居然有这么令人羡慕的浪漫体验,做这种一点都不 符合她个性的事。 「桥田先生!」 此时,旅人从屋外回来了。他抱着放在车上的椅子。 「你怎么啦?突然跑出去。对了,小兄弟,我跟你说,工房里的椅子好像是我妈送的。」 「嗯,看来是如此。」 「你不惊讶?」 旅人将文江的椅子倒放在秀作的椅子旁。 「我好像误会了。我在秀作先生的椅子上看到了『扭曲』,和文江女士的椅子一样。」 「咦?就是你在跳蚤市场时看到的那个?这张椅子也有?」 「对,所以我想到了一种可能……」 旅人把秀作的椅子也倒放过来,展示椅座底部,比较两张椅子。结果—— 「缝法是一样的。这该不会是……」 藏有秀作书信的椅子和文江赠送的椅子,都留有出自同一人之手的缝痕。能够对两张椅子动手脚的,只有知道椅座底部秘密的某个人。 两啊、啊!难道缝的人是我妈?」 一切都吻合了。 「我想应该是。换句话说,文江女士确实看过秀作先生的信,她将信放回原处之后,用笨拙的针线工夫把椅座底部重新缝起来。她并没有忘记,也不是有什么不取出书信的理由,而是把回忆珍藏起来了。」 桥田哑然无语。 这么说来,文江——母亲打从结婚时起,就一直珍惜着这张椅子。因为她知道这是秀作制作的椅子。 不,慢着。赠送的椅子也有缝痕,代表—— 「该不会,我妈送的这张椅子也刻有『暗号』罗?」 母亲为了动手脚,曾将椅座的布套拿下来,接着又和放回信纸时一样,用笨拙的针线工夫将布套缝好。 旅人依然蹲在地上,默默无语地凝视着秀作的椅子。桥田和真希子一脸紧张地看着他。旅人的手触摸着椅座的布套。数公厘厚的布块背后,隐藏着连系秀作和文江的红线。如今这条红线即将重见天日。 呼,旅人吁了口气: 「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碰了一鼻子灰的桥田激动地问道。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却不能一窥「暗号」的真面目,实在太残酷了,教人心痒难耐。桥田开始怀疑旅人是故意吊他胃口。 然而,旅人说出的下一句话却充满了体贴。 「硬是揭穿他们俩的秘密,有失情趣。对吧?」 旅人微微一笑,那是个让人内心一震的笑容。 桥田似乎死心了,转向一旁,抓了抓脸颊。 「……唔。唉,也对,是太不识趣了一点。」 母亲的缝痕还留着,表示秀作并没有观看这张椅子里的机关。不用看也明白——想必是这个意思吧! 他怎么能将秀作珍藏的宝物硬生生地掀出来呢? 「文江女士的椅子该怎么办?你要带回去吗?」 旅人问道。桥田回头望向真希子,真希子一脸开心地点了点头。 「请把椅子留在这里吧!叔叔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啊!总算能在一起了。」 桥田将椅子抱起,让它们和睦地并列于工房的角落。椅背呈长方形的是秀作的椅子,圆形的是文江的椅子。椅子就像嵌入模子一般,自然地融入了工房的角落。 宛若秀作和文江就坐在那里一样——桥田突然有这种感觉,窥探了旅人一眼。旅人也和他一样,望着两张椅子。不知他的眼睛看见了什么? 想必看见了常人看不见的「什么」吧! 希望那是种幸福的东西——桥田忍不住如此想道。 * 抵达举办跳蚤市场的站前广场之后,桥田和旅人下了车。天色已经完全转暗了,漫长的一天即将结束,车站前的人潮比白天更加汹涌,实在不是能够好好站着聊天的气氛。接下来只剩互相道别了。 「再见啦,小兄弟。今天我过得很开心。」 「我也是,谢谢你的照顾。」 一想到就此结束,桥田不禁感到有点惋惜,却想不出什么动听的话语。但若光站在原地等散会,也不是个好的收场法。即使今后无缘再见,他仍然希望能够好好道别。 桥田的嘴巴自然而然地动了。 「欸,小兄弟,刚才我们在工房讨论要不要看秀作的椅座底部时……」 「嗯。」 「你看见了什么?」 桥田说出了耿耿于怀的心事。暗号,他打从心底想一窥它的真面目。他能理解让秘密保持秘密是种体贴,但他实在无法接受。他希望旅人能给他一个答案,就算是谎言也好。这或许是身为遗族的坚持吧! 「我看见了底下刻的东西。你想知道吗?」 旅人柔和地微笑着。不知何故,他看起来有点哀伤。 「你看见了什么?」 桥田立刻追问。 「我从那张椅子上看见了『爱』。你相信吗?」 「——————咯,噗哈哈哈哈哈!」 桥田毫不客气地捧腹大笑。他果然是个奇怪的青年。 不知何故,桥田早就预测到旅人会这么回答。听来虽然肉麻,却最为贴切。问我相信吗?我当然信!因为这样才—— 「嗯,很浪漫!」 桥田的心情整个开朗起来了。他要和旅人握手,旅人则像是等着这一刻似的,递出了名片。名片上印着「寻物侦探事务所」。 「如果你要找东西,请到这个地址来,我随时恭候大驾。」 上头没印电话。对了,旅人看不见机械发出的声音。如果有事找他或想去看看他,就只能直接上门了。 「哦,后会有期啦!」 「嗯,后会有期。」 旅人消失在人群之中。桥田并未目送他离去,而是坐进车里,发动引擎。 * * * 「要有证据证明是你做的才行,可是又不能伤了椅子,该怎么办呢?欸,你也快帮忙想个暗号啊!」 秀作完全不当一回事。一板一眼,真的是个很无趣的男人。 ——被他这一点吸引的我,也是个很奇怪的女人。 文江喜欢工房,也喜欢在工房里工作的男人们。拼命工作,满头大汗,充满活力,每完成一张椅子,就像孩子一样开心的椅匠们实在可爱极了。 在他们之中,秀作是属于另一种意义的与众不同。他虽然年轻,却像个老人一样。如果像师傅那样充满威严,就算不发一语也别有魅力;但秀作的木讷却毫不起眼。以同世代的人而言,他是个平淡无趣的少年,在一起只觉得无聊。 但是文江的视线却无法离开秀作。文江发现了,发现秀作的内心隐藏着外放的活力。就算是区区杂事,到了秀作手上,也可到达艺术的领域。看穿这一点的只有文江和师傅,这是连秀作自己都没发现的才能。 这就是一开始文江老缠着秀作的理由。她想多看看秀作工作,因为他虽然朴实无华,却有种独特的魅力。 渐渐地,文江越来越渴望了解秀作。秀作笑起来是什么模样?生起气来是什么模样?会为了什么事而伤心?她的视线离不开他。 文江喜欢秀作。 某一天,文江突然多了个未婚夫。父亲看好某个公司的发展,因此决定招该公司老板的儿子为婿。必须和一个素未谋面也不曾交谈的人结婚,然而,文江已经做好觉悟。她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已经认命了。啊!想必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她才会被和这个世界无缘的秀作所吸引。 能待在秀作身边的时间不多了。 文江做了个任性的要求。虽然她平 时就很任性,但这回是有自觉的任性。 「有了!不如在椅子底下刻字吧?这样就不显眼啦!」 「刻字?大小姐,你不是说不能伤了椅子吗?」 「刻在布后面啦!不是会贴布吗?这样就没人看得见,只有我知道。怎么样?」 「要是我做这种事,一定会被炒就鱼。」 「我不是说了?没人会发现啦!」 「我不能容许。就算没人发现,我也会负起责任,所以我不会这么做。」 哎呀,真是的!这只呆头鹅!不过,觉得这一点很帅的自己更令人生气! 「算了!要不要做你自己决定!对了,暗号就用这个如何?」 文江拉过身边的纸和铅笔,振笔疾书。秀作板着脸一看,立刻变得满脸通红。 「这、这是什么啊!你在想什么!」 「那还用问?当然是双人伞啊!稍微开个小玩笑,有什么关系嘛?还是怎么?你那么难为情啊?你和我想的一样,很晚熟嘛!」 文江笑道,其实她的脸颊也是红的。她为了掩饰羞怯,才调侃秀作,半哄半逼地和他订下了「暗号」。 ——他应该会原谅我这小小的任性吧? 秀作虽然微词颇多,但温柔的他一定会在文江要买的椅子上刻上暗号的。 「相对地,等你自立门户的时候,我会送你椅子。」 文江知道他们绝对无法在一起。 未来会变得如何,现在的她根本不在乎。 只要两人的约定仍然有效,她就很开心了。 文江凝视着秀作为难困窘的表情,细细品尝着眼前这一刻的幸福。 (完) 你在找什么? ——每个人都背负着过去而活。 最近常听到这句歌词。虽然是句老掉牙的词,但它之所以老掉牙,便是因为有其道理。 「背负」这个字眼看起来有些夸大。想得更浅白一点,每个人应该都有回顾过去的时刻。比如看着旅行时拍下的照片,回忆当时的乐趣;听着和已经分手的男友过去常一起听的音乐,沉浸于感伤之中。无论是美好或不堪的回忆,都常在日常生活的一幕幕中露脸。 快乐的过去提供活力,悲伤的过去提供反省来做为明天的粮食。我想,这就是「背负过去」的意义。 然而,要将过去留在记忆中,是件很困难的事。嘴上说「背负」,其实每个人一定都有某些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的过去。这些被遗忘的过去实在太可怜了。既然要「背负」,就该负起责任全背起来才是啊! 所以我……不,所以人们总是想把回忆封闭起来,总是想制造「纪念」。前往某地的纪念、完成某事的纪念,又或是历经挫折的烙印。它们代替回忆发声,让遥远的过去于现在苏醒——不,是让过去「显现」于现在。 就这层解意义而言,人类总是在过去的环绕中生活,背过去豢养着。眼睛所见的一切事物都在替过去发声,而现在便建立于过去之上,也因此,人们的确是「背负着过去而活」。 我有个不想忘记的人。 我强烈地认为我不能忘了那个人,然而,记忆却随着时间不断从掌中流泻而去。那个人的轮廓变得模糊,声音和一举一动也逐渐消失,如今连名字也不复记忆了。在我的心中,沉睡着这么样的一个人。 那是我在幼稚园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还记得我们常互相交换玩偶玩耍,也常结伴做其他的事。每当我回想起幼年时的记忆,总是只想得起那个人。我不能忘记他。已经过了近二十年,或许还记得才不可思议,但我总觉得,我们那么常在一起玩,若是连名字也记不得,实在太对不起他了。 那个人因为父母的工作缘故而搬离,但当时没机会好好道别。我想这应该是种遗憾吧!我们那么要好,如果能够好好道别,或许搬家之后,还能继续联络,保持往来。这个遗憾至今仍在我心中萦绕不去。 或许有一天,连这股遗憾也会消失无踪。 虽然我也知道自己的人生并不会因此改变,但就是觉得落寞,而且极度害怕自己连这种落寞的感情都会失去。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但我甚至认为这在我的自我之中占了极重要的位置。 我想要反抗遗忘。即使今后再也无缘相见,我也要制造「纪念」,封住过去。身旁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却不知如何取舍,让它们凌乱地散落周围。 没有回忆是可以丢弃的。 妈常说这些东西是破烂,这实在太失礼了。这些都是珍贵的回忆,岂能丢弃?我对「纪念」的执著似乎让家人退避三舍。 可是,无可奈何。人背负着过去而活。既然如此,我就有义务带着它们直到进入坟墓。 无论是哪种回忆,都不能遗落。 我秉持着这种信念,活到现在。 我想,今后我依然会继续秉持下去。 * * * 阳子醒来,只见母亲气鼓鼓地站在眼前。闹钟响个不停。 「你这孩子要睡到什么时候?喂,快起床,要迟到了。」 棉被被掀开,令阳子忍不住抖了抖肩膀。她不情不愿地起床,拿起枕边铃声大作的闹钟,睡意瞬间全消。 「哇啊————!为什么这么晚了!」 「还不都是因为你一直赖床?快点梳洗,要是上班迟到,会被你爸骂喔!」 「别跟爸说!」 阳子脱下睡衣,随手一扔,只穿着一条内裤便冲向洗面台。「你还真邋遢耶!」她无视母亲的声音。 「要是被你爸知道,少不了一顿说教。」 「所~以~说~!就叫你别跟爸说嘛!他很唠叨耶!」 阳子很怕父亲,因为父亲总是左一句「要有女孩子样」,右一句「要有身为社会人士的自觉」。但他嘴巴上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却从没把阳子当成成年女性尊重,老是把她当小孩对待。阳子实在很想抱怨:「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啦!」根据母亲的说法,有女儿的爸爸都是这样,但阳子无法接受,太不合理了。 「别说你爸了,你老是这样,小心男朋友不要你。」 「用不着你鸡婆!」 「啊,你连不要你的对象也没有嘛!」 「这句话是多余的!」 阳子迅速更衣完毕,拿起包包走向玄关。 「阳子~!不吃饭啊~?」 「不用了!吃了会来不及!」 「叫爸爸开车送你吧!」 「不要!很糗耶!用跑的就来得及了!」 阳子甩开再三劝她吃早餐的唠叨母亲,冲出了玄关。她跑了一阵子后,看看手表,时间变得充裕多了。她没吃早餐,省下不少时间。中途去超商买个饭团到上班的地方再吃吧! 阳子提着塑胶袋,踩着缓慢的步伐朝工作地点走去。只要定睛细看,每天往返的通勤路上也能发现许多乐趣。随着季节变换色彩的树木和花草、城镇的样貌与人潮……阳子认为在熟悉的景色之中栖息着许多故事。设置于丁字路口的路口反照镜柱上的涂鸦是谁干的好事?神社周围土沟里的足球是哪个孩子掉的?微不足道的小记号激发了妄想,一面描绘着天花乱坠的故事一面通勤,是阳子的乐趣。 阳子幸运地逃过了平交道的拦路魔掌,一面朝着上学途中的小学生集团挥手,一面看手表,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又快迟到了。 「哇啊————!」 看来是太过悠哉了。阳子立刻起跑,别过最后的转角之后,毫不停顿地直冲向她的工作地点——幼稚园。 幼稚园的工作是从迎接小孩开始。打理堆积如山的杂务、迎接家长送来的小孩、分班带开,和孩童们一起唱歌、游戏,忙着忙着,转眼间便到了午餐时间。 「山川,过来一下。」 担任中班导师的小野智子老师呼唤阳子。时值午休,阳子让孩童们都入睡之后,好不容易才有时间喘息。智子是她大学时代的学姐,大她两岁,也是介绍阳子进这间幼稚园的恩人。 「……什么事?学姐。」 阳子有种不祥的预感。智子学姐避人耳目叫她出来时,通常是有麻烦事要推给她做。但面对自己的学姐兼恩人,她又不能违抗。 「欸,今天下班以后,你有没有安排什么活动?」 「不,没有。没关系啊,我可以帮你代班。」 「哎呀,我就是喜欢你好商量这一点!」 我们已经认识几年了?明知道我无法拒绝还这样。反正智子学姐八成又是忙着参加联谊,阳子没有这类邀约,所以交涉很快就成立了。 「下次我请你去吃蛋糕吃到饱!」 阳子忍不住叹气。 和以往一样,又被智子学姐用这种根本不会履行的约定抵销了人情。明知如此却还是毫无怨言的自己实在是个滥好人啊!这种个性真是吃亏。 「好了,要我做什么?打扫?洗衣服?」 「不,不是这类粗重工作,只要帮我照顾一个孩子就好,她的家人可能会晚一点来接她。」 虽然不是什么粗重工作,但依然是件麻烦事。 「好。呃,是哪个孩子的妈妈会晚来?」 此时,智子学姐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怎么了?」 「唔,该怎么说呢?不是妈妈来接她。」 「嗯?那是爸爸罗?」 「也 不算是吧?我也搞不太清楚,她的家庭背景好像有点复杂。」 「咦?」 阳子一头雾水。只要等家长来接小孩就行了,应该不用顾虑孩子的家庭背景吧? 「啊,我是不是不能称呼对方为『妈妈』?毕竟有些孩子无法接受再婚对象。」 对待小孩必须多留心,尤其是这个时期的小孩,他们对父母有着绝对的信赖,但也正因为如此,稍有不慎便容易造成一辈子的心理创伤。不经大脑的发言或许会伤害孩子。 「不是啦!你不知道吗?百代灯衣的事。」 「灯衣?……对不起,别班的孩子我不太了解。」 菜鸟阳子光是带好自己的班级就已经分身乏术了,没有余力去注意其他班级。 「啊,没关系、没关系。我也觉得你应该不知道。灯衣很乖巧,就某种意义而言,或许不太显眼。」 「某种意义」这四个字让阳子觉得怪怪的,不过乖巧的孩子容易照顾,倒是好事。 「灯衣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只要别干涉太多,没有什么害处。忍耐力决定一切。」 「啊?」 这个学姐一本正经地在胡说些什么啊?她从以前就是个很难区别出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在开玩笑的人。 「其实你不用管灯衣,问题是来接她的人。」 智子学姐手抵着下巴,思考该如何说明。 「呃,灯衣和爸爸两个人相依为命,可是爸爸和灯衣姓氏不同。还有,接送灯衣的不是爸爸,通常都是别人。」 「……学姐,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啊,嗯,光说事实的确很难懂。其实我也搞不太懂灯衣的家庭背景。」 接着智子学姐又拉拉杂杂地说明了一大堆,不过诚如她自觉不懂一般,说明的内容也相当支离破碎。 「反正!如果有人说是来接灯衣的,你就先问问灯衣认不认识他,如果认识的话再把灯衣交给他。」 「什、什么跟什么啊?感觉上很危险耶!」 「别担心,灯衣很懂事的。那就拜托你罗!」 智子学姐就这么回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了。过去阳子也曾接下她的棘手请托好几次,但这回的性质似乎有点不同。 阳子有点后悔,她该听完内容以后再决定该不该接手。 傍晚五点,最后一位妈妈来接孩子,阳子班上的小孩全都回家了。收拾打扫完毕后,阳子前往智子学姐的班上。正如智子学姐所言,有个家长尚未前来接送的小孩独自坐在地板上。 ——那就是灯衣吧? 阳子和留守的老师交接,走向独自留在教室里的小孩。 阳子正想出声呼唤,却突然停住了。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百代灯衣。 ——好可爱!就像娃娃一样! 灯衣的容貌极为漂亮,连电视上的童星都相形逊色。及腰的乌黑秀发、突显眼睛的细长睫毛、小巧的脸蛋、相互映衬的高挺鼻子及水嫩嘴唇,所有构成少女的部位看来都宛如人工打造的一般。她明明只有四、五岁,但静静坐着翻阅绘本的姿态看来却十分成熟。 她甚至散发着连阳子都没有的性感,阳子简直快被这股氛围吞没了。面对一个小孩有什么好紧张的啊?阳子虽然如此暗想,但还是忍不住迟疑,不知是否该上前攀谈。 仿佛会一触即碎。 没想到这间幼稚园里居然有这么一个天使般的少女。为什么我过去从未发现?实在太不可思议了。照理说,只要看过一次就绝对忘不了才对啊! 灯衣抬头看了呆立一旁的阳子一眼。 「坐下来吧!站在那里我会分心。」 说完这句话,灯衣又继续读起书来了。她说话并没有孩童常见的口齿不清,反而清晰分明,和那清澈的声音相当合衬。阳子乖乖地点了点头。 阳子在灯衣身旁坐下,偷偷窥探着她。阳子本来以为灯衣看的是绘本,仔细一看,原来是城市资讯杂志,翻开的页面上介绍着豪华的法式餐厅。 「啊,真想去这种店看看。下次拜托爸比好了。」 「爸、爸比?……」 ——哦,爸比,就是指她的爸爸吧?啊,吓了我一跳。她连语气都很成熟,害我差点误会。「欸,你就是百代灯衣吧?」 「没错,山川阳子老师。」 她抬起头来,这会儿时明确地注视着阳子的眼睛说话。阳子内心一震,灯衣连眼睛都像是人工打造的一般,因为实在太过漆黑又晶亮了。 阳子虽然有股被压迫的感觉,还是努力尝试和灯衣交谈。 「你在看这么难的书啊?你喜欢这种书?」 「不,只是随手拿来看看。不过还挺有趣的。」 淡漠的回答不禁让人怀疑她真的是幼稚园小孩吗? 为什么这里会有这种书?阳子怀疑是智子学姐的私人物品,但她选择不再多想。 「阳子老师,你有和异性结伴去这种店的经验吗?」 「和、和异性结伴……」 还真是老气横秋的说法。阳子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对小孩打马虎眼:「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看来是没有吧?真可怜。」 灯衣对着支支吾吾的阳子露出怜悯的微笑。 这小孩是怎么搞的啊!阳子的理智似乎断了线。 「有、有啊!当然有!我是大人耶!」‘ 我居然对一个小孩打肿脸充胖子?话冲口而出之后,阳子陷入了自我厌恶。然而…… 「跟爸爸去不算数喔!要和男朋友去才算。」 「唔……」 被一语道破,阳子无言以对。这种感觉活像和同年代的女性交谈一样。灯衣的威严已经凌驾于阳子了。 「别激动,身为大人的阳子老师。其实爸爸也可以算异性,你不用太难过。」 灯衣格格一笑,若无其事地翻页。 阳子改变对她的印象了。这孩子是戴着天使面具的小恶魔。 阳子心知这个话题对自己不利,便逃也似地改变了话题。不,她的确是在逃避。 「灯衣喜欢爸比吗?」 「喜欢!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爸比了!」 啊,她终于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了。看来提起爸爸是正确的。 「哇,好棒的爸比喔!欸,爸比是个什么样的人?告诉老师好不好?」 「不要。阳子老师和爸比不配,说了也没用。」 「……呃,欸,我并不是要你介绍给我认识。」 「我不是这个意思。要是我告诉你爸比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一定会喜欢上他。我不忍心看你一直单相思却得不到任何回报,所以不能告诉你,抱歉。」 从灯衣的表情,可以看出她是真心诚意在道歉。 阳子只觉得浑身无力。怎么会有这种小孩?为什么我得被一个幼稚园小孩同情啊?阳子满肚子火。 灯衣长得可爱,所以说出来的话格外有杀伤力。想必灯衣也有自觉,所以故意在关键时刻祭出这张效果超群的笑脸来。 灯衣超乎了阳子的想像。她总算理解智子学姐所说的「忍耐力决定一切」了。身为女人不愿认输的心情更胜于和小孩相处的心情。 不不不,我干嘛跟小孩认真啊?反省反省。 反正只要陪着灯衣,直到她家长来接她就行了。即使她表现得再怎么成熟,这只不过是小孩的童言童语,听过就算了。拿出大人的气度吧! 不久后,看完最后一页的灯衣将书本放到一旁,吐了口气。 小孩一停止集中力 便马上睡着的情形颇为常见。阳子不认得家长,智子学姐也交代过要问灯衣认不认识前来接送的人,或许家长立刻就来接她了,不能让她睡着。 「灯衣,跟老师一起玩吧!要玩什么?」 「我不认为这个幼稚园里有西洋棋或将棋。该怎么办?」 灯衣喃喃说道,认真地烦恼起来。这听起来并不像是人小鬼大的小孩在炫耀「我会下棋喔!」因为灯衣的喃喃自语声并未大到能让阳子清楚听见的地步。 而阳子既不会下西洋棋,也不会下将棋。 「啊,那扑克脾呢?我们来玩抽鬼脾吧!」 「这世界上还有比两个人玩的抽鬼牌更无聊的游戏吗?要玩也该玩梭哈或21点。」 「什么?21?咦?」 「21点。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灯衣叹了口啼笑皆非的气。你真的是大人吗?她的眼神仿佛如此诉说着。阳子有点退缩,但又摇了摇头,重新振作。不知道,问就行了!这也是一种沟通方式。然而,在阳子说出「教我」之前—— 「那就算了,我乖乖等。」 灯衣无视阳子,躺了下来。 一般小孩在这种时候应该会兴冲冲地教我才对吧?你也太淡漠了吧! 阳子俯视着灯衣的发旋,吐了口颤抖的气。我才不在乎呢!既然灯衣事事老气横秋,我就全力把她当小孩。不,我就变成小孩给她看! 阳子跑出教室,拎起放在职员室里的运动包,随即跑回教室。听了这阵惊天动地的脚步声,灯衣惊讶地坐起身子,对着气喘吁吁的阳子投以复杂的眼神。 「亏你平时还对小孩说不可以在室内奔跑。」 「没关系,我是老师!」 「这是哪门子的歪理啊?」 这下子真的搞不清谁是小孩了,但阳子不管。反正只要能够吸引灯衣的注意,她就赢了——现在已经变成了这种对决。 阳子打开包包,把包包中的东西全倒出来。 掉出来的大多是吸引小孩兴趣的各种玩具,甚至连足球和棒球手套都有。其中还有阳子喜欢的少女漫画、用来垫胃的零食以及最基础的化妆品。人小鬼大的孩子或许会巴着化妆品不放,阳子庆幸自己平时就随身携带。 看吧,如何?阳子带着这种心情挺起胸膛。灯衣直盯着散乱的地板瞧。 或许可行。她至少会对其中一样产生反应吧! 「你要收拾干净喔!」 可恶,居然被教训了。接着灯衣再度躺下,打了个呵欠。 「好、好难缠。」 阳子猛然垂下肩膀。小孩不理睬自己,竟是如此寂寞的一件事。保育员究竟是什么?阳子开始对自己的工作丧失自信了。 她不情不愿地收拾散乱的地板,突然感觉到视线,抬起头来。 只见灯衣一直凝视着阳子手上的某一点,动也不动。 「干嘛?怎么了?」 「……玩偶。」 「咦?玩偶?」 里头有玩偶吗?阳子比较推荐活动身体的游戏。她偶尔也陪女生玩扮家家酒,不过这种时候用幼稚园里的布偶就够了。阳子的私人物品中并没有玩偶,回到家里之后倒是另当别论。 莫非是家里的玩偶不小心放到包包里了?然而阳子左顾右盼,还是没发现玩偶。 「那个啦,那个。」 灯衣指着包包的侧面,原来是扣在口袋拉链昂的钥匙圈。 「哦,这个啊!」 的确是玩偶,用金属链条系着的老旧吊饰。它是塑胶制的,擦不掉的摩擦污痕相当醒目。 「很棒吧!」 阳子很高兴灯衣终于产生了一点兴趣,便活像取了敌将首级一样,得意洋洋地展示钥匙圏。灯衣显得有点不高兴。 「我并不羡慕。只是看它这么旧了,猜想你应该很珍惜它。」 「不用嘴硬啦!你想玩这个对吧?」 「不是啦!喂,你不用拆下来!」 阳子将钥匙圈玩偶递给抗拒的灯衣,自己也捡起手边的布偶,顺水推舟地玩起扮家家酒来。「你很烦耶!」、「我懒得理你!」灯衣高声尖叫,在这一来一往之下,两人总算开始玩起称得上游戏的游戏来了。 「好,灯衣当爸爸。」 「……欸,一般应该让女生当妈妈吧?」 望着不情不愿却还是陪着玩的灯衣,阳子微微一笑。 她毕竟是个小孩啊! 阳子完全忽视自己的孩子气行径,如此暗想。 天色渐渐暗了。 阳子看了看时钟,已经过了晚上六点半。灯衣的家长还没出现。未免太晚了,平常这个时候幼稚圜早就熄灯了。 闭园时间是七点。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延后吗?等会儿得去请示园长才行。 就在阳子左思右想之际,灯衣站了起来。 「我已经忍不住了。」 「啊,要尿尿?老师陪你去吧?」 「不是啦!真没礼貌!」 「老师想尿尿,灯衣可不可以陪我去?」 「不要!我都说不是了嘛!」 灯衣把头撇向一旁。阳子只是哈哈笑着,并不打圆场。阳子渐渐掌握和灯衣的相处之道了,只要把她当小孩对待,她就会像小孩一样情绪化。或许站在对等的立场,如朋友般相处比较好。 「欸,你要去哪里啊?」 阳子想跟去,却被灯衣制止了。 「你不用跟来,我要回家。」 「啊?」 要回家?可是家长还没来接人啊!什么意思?阳子歪头不解。 「我~是~说~!我要自己回家!这么晚还没来接我,我等不下去了!」 「等、等等,不行啦!你得在这里乖乖等爸爸来!」 「来接我的又不是爸比!反正一定是那个没用的小混混!」 「小、小混混?」 这不是一个幼稚园小孩该说的字眼。被灯衣称为小混混的人究竟是谁?阳子想像着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前来的画面,身子不禁僵硬起来。 灯衣已经收拾好物品,准备回去。阳子慌慌张张地抓住她的手。 「等一下!你想一个人回去?」 「我刚才说过了吧?别担心,车站前人很多,我家离车站也很近。」 她住在车站旁啊?距离的确不远,但是在家长前来接人之前看顾小孩是阳子的工作,阳子不能默默地让她离去。 「有了!我们联络爸爸看看,你先等一下,好不好?」 或许家长已经在路上了,阳子想趁着灯衣开始执拗之前多争取一点时间。 「不行,爸比绝对不会接电话。」 「怎么会呢?因为他工作忙?就算是,看到来电纪录,他马上就会回电了。」 再说,闭园时间已近,她必须联络家长。即使晚到,也得知道家长大约几点来接人,否则无法准备关门窗。 「不行就是不行,爸比不能接电话。」 灯衣的声音中带着悲伤之色,但阳子没发现。 「唔……爸爸那么忙啊?伤脑筋。可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回去啊!」 「别担心。把我交给那个来接我的小混混更危险。」 「呃,你说的小混混到底是谁啊?」 「你没看过吗?平时都是一个看起来很蠢的小混混来接我。智子老师和其他老师嘴上虽然没说,其实心里很害怕,我都知道。」 有这样的人吗?阳子试着回想,但她本来就对智子学姐班上的孩子了解不多。就算她看过,铁定没放在 心上,应该记不得。就连灯衣她也是到今天才知道。 「可是他还是会来接你吧?那我们还是等他来吧!我想他一定马上就来了。」 「就是因为他可能马上就会过来,我才想回去!平时他都准时来接我,我没机会逃走,今天他有事晚来,是大好机会!是爸比拜托他来的,所以我才乖乖等他,但是他这么晚还没来,我要先回去了!」 灯衣甩开阳子的手,拔足疾奔。 阳子暗叫不妙,连忙追上。没想到灯衣虽然是小孩,跑得却挺快的,抓不到她。阳子怕追丢了人,连忙抓起包包,冲出幼稚圜。 她边跑边从包包里拿出手机,打电话到园长的手机。她稍微说明缘由之后,请圜长代为联络灯衣的家长。阳子很同情电话那端手忙脚乱的园长,在心中暗暗道歉,挂断了电话。真是的,那个野丫头! 「喂~!快站住~!」 你追我跑持续了好一阵子,阳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拼命追赶。好不容易抓住灯衣这个飞毛腿,灯衣却在阳子的怀中暴动。 「终于抓到你了!」 「放~开~我~!」 「真是!我要生气罗!你这么做,爸比会担心你耶!」 灯衣突然安分下来。看来拿出爸爸当挡箭牌,她就没辙了。不过,她依然鼓着脸颊。 「好,我懂了,不如这么办吧!我送你回家。」 「阳子老师要送我?」 「嗯,你等我一下。」 阳子再度联络园长。园长似乎已经联络上家长——也就是灯衣口中的小混混——立刻同意让阳子送灯衣回家。家长似乎也想到是怎么一回事,以相当低的姿态不断道歉。或许他并不像灯衣所说的那么危险,只是灯衣讨厌他而已。 「呼,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真是的,灯衣,以后不能再这样了喔!你这样会给很多人添麻烦的。」 「……对不起。」 阳子有点意外。灯衣虽然依旧把脸撇向一旁,但她乖乖地道了歉。阳子猜想,她其实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只是和太过早熟的精神之间未能均匀调和,无法妥善控制情感而已。 「……你不会跟爸比说吧?」 灯衣抬起眼来,做了个温顺的要求。不妙,逍张脸太猛了,让人愿意原谅她的任何过错。眼泪攻势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武器。 阳子抓住灯衣的手。 「我不会说的。来,回家吧!」 「嗯!」 接着,两人走向车站。通往车站的道路和阳子的通勤路线不太一样,不过距离相去不远。 「对不起,阳子老师。你为了追我,没时间换衣服。」 阳子上半身穿着运动衫,下半身穿着运动长裤。她不懂灯衣为何道歉,反问灯衣:「为什么要向我道歉?」 「因为穿成这样不好看吧?」 「为什么?」 「……因为智子老师平时都穿很漂亮的洋装,我以为你也一样。」 哈哈哈,果然有智子学姐的风格,那个人不盛装打扮就不敢出门。就这一点而言,阳子完全不同。阳子不爱打扮,不过是在住家和工作场所间往返,穿得那么漂亮干嘛?除了偶尔外出时以外,阳子通常是穿运动服。 「不用担心,我平时都是穿这样。」 闻言,灯衣对阳子投以又似傻眼又似怜悯的视线。 「好可怜。阳子老师,你得从平常就开始培养女人味,不然交不到好男友喔!」 瞧她说话的口气就和阳子的妈妈一样。谁要你鸡婆啊?可怜是什么意思? 途中经过神社旁,由于街灯极少之故,神社看来宛若沉入黑暗中一般,有种不言而喻的威迫感。灯衣的话变少了,她紧紧握住阳子的手掌,还挺可爱的。 来到车站前,灯衣似乎安心了,露出了活泼的笑容。 车站前的霓虹灯不断舞动,简直到了剌眼的地步,阳子实在不太喜欢车站前的情景。车站前挤满了正要回家的上班族和前来玩乐的年轻人,他们无视于拼命高歌的街头艺人,匆匆路过。这些人潮看起来宛若虚构的一般,即使是喜爱幻想的阳子也无法从中找出任何故事。这里只有人工打造出的潮流,完全感受不到生气。 灯衣和浑身不自在的阳子正好相反,越发显得生气勃勃。她朝着街头艺人和貌似酒店小姐的女性挥手。说来不可思议,这些人一发现灯衣,便笑着挥手回应。他们互相认识吗? 「走这边。」 灯衣拉着阳子,走向通往车站西侧出口的道路。 阳子觉得不太舒服。这一带也是闹区,但是和东侧出口一带的气氛完全不同,霓虹灯上浮现的文字几乎都是风化场所的店名,四处游走的男性穿着牛郎风格的轻浮装扮向路人攀谈,大多数女性都穿着暴露。夹杂在四处林立的风化场所间的药局,反而强调出这里的不洁。 就算是捷径,让小孩走这种路感觉上对于教育实在不太好。阳子下定决心,等会儿要告诫灯衣的父亲一番。 「啊,欸,你要去哪里啊?」 马上就能脱离这个人挤人的地方了。正当阳子如此暗想时,灯衣又换了个方向。她越来越深入风化街,周围的诡谲气息也益发增强。 阳子觉得不安,再度询问灯衣: 「灯衣,你家在哪里?不用走这种路吧……」 一路上有好几个男人都想过来跟阳子说话,但一发现她带着小孩,便立刻走开了。即使如此,还是无法消除阳子的不快感。她只希望能早一刻告别这种地方。 「就是这里。」 「这、这里?」 灯衣停步的场所是马路的中心地带,她仰望着眼前的商业大楼。大楼有电梯,楼层索引牌上列着各楼的商店名称,几乎都是酒店,其中还有疑似高利贷的金融公司名称。 「这里的六楼就是我家。」 阳子目瞪口呆。怎么会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六楼。楼层索引牌是空白的。 「谢谢,送到这里就可以了。阳子老师,明天见!」 「等一下!」 阳子抱住拔腿就跑的灯衣。 「干嘛?已经到家了,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可大了!你真的住在这里?」 「对啊。这里的人都是朋友,你不用担心。」 和这类人交朋友才令人担心。阳子如此想道。 这种环境根本不适合小孩居住。她当然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该心存偏见,但为人父母,还是不该选择这种地方做为居所。 看来必须和灯衣的父亲好好谈谈。或许这是多管闲事,但若置之不理,阳子会睡不好。 「灯衣,我陪你等爸爸回来。」 「咦?为什么?不行,不行不行!不能让你和爸比见面!」 「为什么?你的爸爸那么见不得人吗?」 如果是,那更要说他几句。 「你在胡说什么啊!要是你见到爸比,一定会对他一见钟情的!听我的劝,乖乖回去!这对你来说还太早了!」 「你在操哪门子的心啊!」 哎呀,我不管了。阳子抱着灯衣坐进电梯,按下六楼的按钮。抵达六楼之后,一走出电梯,正面是间貌似事务所的地方,朴素的玻璃门后一片漆黑。 门上挂着的名牌写着「寻物侦探事务所」。 「侦探?灯衣的爸爸是侦探啊?」 「对啦!」扭动身体想逃离阳子怀中的灯衣气冲冲地怒吼: 「你真的很霸道耶!不过,你送我回来,我还是该答谢你。没办法,我让你进来,但是你喝完茶以后就要快点 回去喔!」 不愧是懂事的灯衣,虽然满嘴怨言,还是邀请阳子进事务所。事务所似乎兼作住家,通过门后的狭窄会客室后,便是飘荡着居家感的客厅,面积还挺大的。 灯衣立刻走向厨房,准备茶点。被劝座的阳子无事可做,只好呆立原处,环顾屋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成堆的衣物,除此之外,还有报纸、杂志,用过的餐具杂乱地摆在桌上,毛巾及靠垫散落在地板上,整间屋子凌乱不堪。 虽然阳子的房间也很乱,但凌乱的程度还输给这里。灯衣要她随意坐,可是阳子还真不知道有哪里可以坐。 于是她开始折叠起那些收进屋里来以后就搁着没折的衣物。折完一半时,灯衣端茶过来。 「啊!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咦?什么?」 仔细一看,是男用内裤。灯衣对立刻红了脸的阳子气冲冲地说道: 「不要乱碰!尤其是爸比的东西!」 「有、有什么关系嘛!我只是看衣服没折,帮忙折好而已。」 「这些工作我会做!」 灯衣一把抢过内裤。阳子对气鼓鼓的灯衣露出讨好的笑容,突然察觉了某件事。 她没有妈妈吗? 灯衣和智子学姐都不曾提起母亲的事,应该是单亲家庭吧?如果是,难怪屋子会乱成这样,灯衣早熟的理由也可以窥见一斑。阳子的心整个揪了起来。 灯衣端上的茶十分好喝。阳子默默地窥探折叠剩余衣物的灯衣。她真的是个懂事的孩子,会主动端茶、做家事,应该是因为平时就受这种教育吧?阳子对灯衣的父亲越来越感到好奇了。 过了晚上九点,事务所的玄关传来了声响。灯衣立刻起身,一脸开心地跑出去。说话声和脚步声逐渐靠近,一名身型修长的男性走进客厅。阳子站起来致意。 「呃,打扰了,我是希望幼稚园的保育员——」 对方深深地低下头,打断了阳子。 「是,灯衣跟我说了。对不起,让你帮忙照顾灯衣到这么晚。」 那是道温文儒雅的声音。说来意外,他的长相比阳子想像中的还要年轻许多,看起来简直和阳子同年代。但他有个五岁小孩,实在不可能和阳子一样同为二十三岁,或许只是外表长得比较年轻而已。而中性的氛围更让人难以估计他的年龄。 阳子和男性相视了数秒。不知何故,阳子无法从男性身上移开视线。不,是无法从凝视自己的那双眼眸移开视线。 不知怎么搞的,心跳加速了。 「呃——很抱歉现在才自我介绍。我是灯衣的父亲日暮旅人,谢谢你平时照顾小女。」 「啊!对不起,呃,我叫山川阳子!幸会晚安!」 不行,现在可不是呆呆对看的时候。阳子偷偷窥视灯衣,灯衣似乎误会了什么,一脸不悦地瞪着阳子。 「山川阳子老师……」 旅人犹如进行观察似地,直盯着阳子瞧。 啊,又来了。一被旅人凝视,就无法动弹。这种感觉就和亏心事被人发现时全身僵住一样。仿佛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睛。可是,却完全不令人嫌恶。 阳子觉得她在旅人的眼中找到了理由。 旅人的眼神带着令人心疼的哀伤。 * 旅人坐在沙发上,慈爱地抚摸着坐在他膝上撒娇的灯衣。坐在对侧的阳子出神地望着这幅情景。感情融洽的父女,温馨又安详的时光流动着。 「阳子老师,你要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 灯衣以凌厉的目光催促阳子这个电灯泡。忘了起初目的的阳子连忙端正姿势。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觉得必须说些什么。 「呃、呃,日暮先生。」 然而,旅人从阳子身上移开了视线。 「灯衣,不可以说这种没礼貌的话,快道歉。」 「……对不起。」 「乖孩子。好了,已经是睡觉时间了,去换睡衣吧!」 他将不情不愿的灯衣送到邻房之后,才面带苦笑地转向阳子。 「真的很抱歉,给阳子老师添麻烦了。」 「不,怎么会麻烦呢?」 「我想你也发现了,我和灯衣不同姓……我们不是真正的父女。」 阳子被旅人抢先一步,全身都僵住了。她有种被人狼狠敲了脑袋一记的感觉。 当她重新意识到自己原本打算对旅人说什么之后,她觉得十分羞愧。她打算告诫旅人:这里并不是适当的育儿环境。她根本不知道人家有什么苦衷,就急着发挥正义感。旅人一定是察觉了这一点,才刻意牵制阳子。旅人知道身为父亲的自己有错,并刻意避免让灯衣听到这类话题。由这两点来看,可以知道旅人是个真诚的人。 「对、对不起!我并不是想打探你的隐私!」 「不,没关系。我认为让阳子老师了解内情,反而比较好。灯衣是个很怕生的孩子,大概是因为常和大人接触之故,她自然而然也学会和人保持距离。灯衣是头一次主动让人进家里来,我想她已经对你敞开心房了。」 「是吗?」 如果是,她何必对我这么凶啊!阳子心里暗想,不过,虽然灯衣的言行举止常让人忘了她的年纪,但她毕竟只是个幼稚园小孩。直接表露感情的孩子才能坦率地长大,这或许比她勉强压抑真心话还要好些。 虽然不知道灯衣是否真的对自己敞开了心房,但旅人这么打包票,让阳子感到很高兴。 「呃,你是侦探?你一个人做这一行吗?」 「对,所以灯衣总是很寂寞。虽然帮忙我们的熟人很多,但父亲只有我一个。我常想,至少要亲自接送她到幼稚园,可是……」 旅人一脸落寞地说道。他看起来不太牢靠,但阳子可以强烈感受到他爱护灯衣的心情。 「如我有我出得上力的地方,请尽管说。为了灯衣,我会帮忙的。」 「谢谢。只要偶尔就好,我希望你和灯衣说说话。那孩子不爱与同龄的孩子交朋友,我想她在幼稚园里一定是独来独往。我希望你能帮忙排解她的寂寞。」 阳子用力点了点头。虽然保育员不该干涉别人的家庭问题,不过这点小忙她还帮得上。 然而,只帮得上这点小忙又让她觉得有些心焦。 更衣完毕的灯衣碎步走来,换上睡衣似乎引发了她的睡意,只见她频频揉眼睛,模样看来煞是可爱。非但如此—— 「哇!灯衣,那件睡衣好可爱!」 阳子非常兴奋,忍不住抱紧走近的灯衣。灯衣穿着动物造型的连身睡衣,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布偶。 「欸、欸,这是什么?狮子吗?」 灯衣不耐烦地避开凑过脸来的阳子。 「……豹狮。」 「咦?豹狮?就是豹和狮子的混种?」 未免太奇特了吧!阳子很好奇到底是哪里买来的。 「灯衣,怎么没说晚安?」 「还不能说晚安,我得收拾餐具。」 「不用了。来,去睡吧!」 「灯衣好乖喔!可是你该睡了,剩下的就交给爸爸吧!」 灯衣不高兴地摇了摇头。 「爸比不会做家事,他笨手笨脚,常常打破杯子,衣服也折不好。爸比工作已经很累了,这是我的工作。」 睡眼惺忪的灯衣打算收拾桌面。她的身体突然晃了一下,阳子连忙扶她一把。 「哇!太危险了啦!真是的。灯衣,你很困的话就别忍耐了,赶快去睡吧!爸爸,你也说句话啊!」 「灯衣,对不起,都是爸比太没用了。」 「……呃,爸爸,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 「爸比不需要道歉,这是我的工作,没收好是我的错。」 「灯衣,你也不用自责!」 真是对奇怪的父女。懂事的小孩和不牢靠的大人。阳子没打算插手别人的家务事,但这时候她该站出来说话。 「爸爸,请你平时就收拾屋子,别造成灯衣的负担。灯衣是个责任感很强的孩子。」 明明今天才知道灯衣的存在,还一副很了解她的样子。阳子暗自苦笑,灯衣也狐疑地盯着阳子,只有不知情的旅人满脸歉意地抓了抓脑袋。 「对不起,就像灯衣说的,我一碰就会变得更乱。」 「对,爸比不用多事,只要在一旁看就好了。」 「一点也不好!哎呀,真是的!」 阳子抱起灯衣,要求旅人带路前往寝室。阳子硬替灯衣盖上棉被,等她睡着之后,又开始打扫客厅。 「呃,怎么能连打扫都劳烦你做?」 「要是我不做,灯衣又会爬起来!爸爸,我知道你工作很辛苦,但你不能让灯衣过度劳累!她还是个小孩耶!至少衣服该自己折吧!」 「啊,是。不,可是……」 旅人没自信地拿起一件衣服,试着折叠,却折得奇形怪状。这样只会把衣服弄皱而已。阳子险些怒骂:你认真一点行不行! 「……到底是哪一步做错了?」 旅人认真地烦恼着。看来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好,衣服我来折,请你去收拾厨房。」 厨房相较之下比较整洁一点。厨房里几乎没有调理器具,只有茶壷和锅子,但流理台中却堆满了碗盘。旅人哈哈苦笑: 「我不会做饭,也不太会洗碗盘,每次都会手滑打破盘子被灯衣骂。」 「这有什么好自豪的!」 他到底有多么笨手笨脚啊?的确,看他手中的盘子摇摇欲坠的。或许这也是一种才能吧!看他这副模样,阳子不禁怀疑他能胜任侦探这一行吗? 阳子几乎独力打扫完客厅和厨房。接着又去助阵和衣服苦战恶斗的旅人,待衣服折完后,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 她已经事先联络父母会晚归,不用担心,但一想到回程又要经过闹区,她突然害怕了起来,后悔自己不该留到这么晚。 「我送你回去,一个人走夜路太危险了。」 「可是,不能留灯衣独自在家……」 「我会跟楼下的人说一声。灯衣也认识,没问题。」 旅人向五楼酒店里的中年女性说明缘由,那人虽然嫌麻烦,却还是一口答应了,看来旅人不是头一次拜托她。 在旅人的护送之下,阳子踏上了归途。让家长送自己回家,实在是种奇怪的状况。如果智子学姐没拜托她代班,绝不会发生这种邂逅。 阳子偷偷窥看走在身边的旅人,他的眼神依然带着忧郁。 为什么露出这种眼神? 他究竟在凝视什么? 阳子顺着旅人的视线望去,看见的只有熟悉的道路。 「送到这里就行了,谢谢你。」 独栋平房林立的住宅区。来到家门附近,阳子开口这么说道。 「不,让你帮忙到这么晚,我才该道谢。我平时会尽量打扫的。」 「不,你还是尽量别打扫好了。」 如灯衣所说,最好别让旅人动手,否则只会越来越乱。阳子已经亲身体验过,再也不敢不负责任地叫旅人做家事了。 雨开始静静地下了起来。旅人趁着这个时机,再度低下头来。 「阳子老师,今后也请你多多照顾小女。」 互相道别之后,阳子目送旅人的背影离去。 平等对待所有孩子。这是大原则,阳子无意违反。 不过,她决定至少明天一天多留意灯衣一下。 * * * 尘封的回忆和「纪念品」一同出现于梦中。 大概是因为和百代灯衣玩扮家家酒时用了那个钥匙圈玩偶,留下了印象之故。 梦中的我还很小,眼前的那个人也是。我们交换玩偶,玩得兴高采烈。虽然我想不起来我们说了什么话,但还记得梦中的我们笑得很开心。 见了那个人拿出的玩偶,我忍不住大叫:「好可爱!」立刻开口索取。那个人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说是爸妈刚买给自己的。当时的我只是一味吵着「送我,送我」,连我都为自己的任性傻眼,最后我甚至骂了迟迟不答应的那个人一句「小气鬼」,实在太自以为是了。 不想观看的记忆底片。 后续仍毫不容情地播放着。 那是个寒冷的冬日,我们在暖气房里玩积木,几个小孩共同用积木堆出了一间房子。对于幼小的我而言,那是座费尽千辛万苦盖成的气派城堡,我梦想着成为城堡里的居民。扮家家酒的人数一多,便成了城镇规模的游戏,一个人分饰两角是理所当然,大家都自顾自地编织故事。 由于太过杂乱无章,当时老爱当指挥官的我便先将玩偶回收到一处,再重新设计角色,分配给大家。其中也包含了那个钥匙圈玩偶。重新配置玩偶之后,大家各自遵照自己分配到的角色,扮起居民来了。这时候就有妄想癖的我驱使想像力,编出了一个囊括所有人的大型故事。没想到大家的反应还不错,城镇规模的扮家家酒最后在好评之下结束了。 收拾玩具的时候,发生了一场风波。 玩偶的数目不对,不见的是那个钥匙圈玩偶。我逼问分配到那个玩偶的小孩是在哪里弄丢的,对方哭着解释,说是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钥匙圈玩偶的主人拼了命寻找,直到闭园时间来临。一定是被什么东西播住了,明天它就会自己跑出来了啦!我一派轻松地如此劝解。那个人直到最后都没死心,但是家长来接人了,最后 他只好乖乖回家。 我并不怎么在乎。虽然玩偶不见了,但我们并未跑到户外,所以玩偶一定还在屋内。当时的老师们似乎也抱着同样的想法。隔天一定会找到,大家都这么想。这种小事连风波都称不上。玩偶跑到哪里去了并不重要,只要最后找得到就好。 我是这么想的。 钥匙圈玩偶在我的口袋里。 我并没有偷窃之意,只是想借来玩个一天,隔天只要装作偶然在玩具箱里发现,物归原主,一切就解决了。 当时的我毫无罪恶感,甚至很气那个人一直不肯把玩偶借给我,觉得让那个人困扰一下又何妨。正因为我们很要好,我的脑中完全没有客套的念头。 这明明是件称不上风波的事,却在隔天成了真正的风波。 班导突然一脸悲伤地宣布:「因为家庭因素——搬家了。」并安抚因为突如其来的别离而动摇的孩子们,更特别鼓励和那个人最要好的我。 我哭了,不是因为感伤,而是因为罪恶感。虽然我并不是故意的,但就结果而言,我偷走了那个人最宝贝的东西。当我得知再也无法物归原主,甚至没机会道歉之后,我的人格有了决定性的改变 这场大风波我不曾告诉任何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它在我幼小的心灵筑巢,成了我无可挽回的罪过。 我对物品的执著就是起源于此。这个钥匙圈绝不能丢掉,因为总有一天,我要把它还给原来的主人。就算无法归还,我也不能忘记这种感受。我决定背负过去,做为应得的惩罚。 我回忆起那个大概无缘再相见的人。 无论我再怎么伸长了手,都碰不到那个一面哭泣、一面和父母牵着手离去的背影。 即使在梦中,我也 没能向那个人道歉。 * * * 到了早上,阳子一如往常地被母亲挖起来,一面嚷着快迟到了,一面准备上班。 她在玄关绑运动鞋鞋带时,发现扣在波士顿包侧面的那个钥匙圈不见了。这么一提,昨天拿下来和灯衣玩以后,就没再扣回去了。她拿出放在上衣口袋里的钥匙圈,转开扣环,扣在侧袋的拉链上,大功告成。 她凝视着摇晃的钥匙圈玩偶。回想起来,和它也是老交情了……大概有十八年了吧!他们共度了漫长的岁月。 阳子并不是它原来的主人,而它如果不是落到阳子手上,或许没多久就被丢掉了。阳子不禁暗想,这个钥匙圈来到自己身边,究竟是幸或不幸?没有正确答案。当然,她丝毫不认为自己偷了它是正确的。她不能忘记曾有人十分珍视这个钥匙圈的事实。 我真傻,问钥匙圈幸不幸福有什么用? 无论得到哪种答案,都无法改变自己犯下的罪过。 看在别人眼里,这或许是个微不足道又无聊的烦恼,但感情这种事在自己和别人心中本来就 不是等价的。 阳子和钥匙圈玩偶一起生活了十八年,这段漫长的岁月让年幼无知时的过错逐渐成长,变得和成人一样沉重,这一点也并非微不足道,对阳子而言,这是构成自我的元素之一。 今后亦然,阳子绝不会丢掉这个钥匙圈玩偶。 上班途中,天气突然转阴了。三十分钟之前明明还是令人炫目的大晴天,现在却乌云密布。这么一提,昨晚到清晨之间下了场豪雨,或许晴天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造访而已。 走向车站的通勤人士与集体上学的小学生都匆匆忙忙地加快脚步,阳子也如法炮制。人家都没带伞。这也难怪,毕竟天气预报完全没说会下雨。 空气开始变得潮湿,看来马上要下雨了。经过神社,阳子突然挂念起土沟来了,便探头窥视。水道中的水量比平时还多,昨天仍在的足球消失无踪。那颗足球已经在土沟里待了很久,是有人看不下去拿走了吗?还是被雨水冲走了?阳子感到有点落寞…… 拦路的平交道远远地发出警报声。不妙,要是被攉下来的话,很可能会迟到。阳子立刻拔足疾奔。 好不容易在下雨之前抵达了幼稚园。送小孩前来的家长似乎也怕下雨,纷纷跑进幼稚园。阳子把包包放在职员室,打算去找上早班的智子学姐—— 「————咦?咦?咦?不会吧?」 她回到桌边,仔细端详运动包。扣在侧袋拉链上的钥匙圈不见了。无论她再怎么定睛细看、翻动包包内部,都找不到钥匙圈。那当然,因为她确实是扣在拉链上。 「啊……」 阳子感到浑身无力。弄丢东西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不过这回弄丢的不巧是宝物而已。 阳子一阵愕然。钥匙圈总有一天会离开自己的不安总是在心底某处纠缠着她,所以她才赌气似地发誓「绝不丢掉它」。 十八年的感情居然如此轻易便消失无踪。在她惋惜的同时,又有种卸下肩上重担的感觉。或许我不用再执著了。 阳子死了心,走出职员室。运气好的话,或许回家的路上能捡回来;如果找不到,钥匙圈大概永远不会再回来了——结局就是这两者之一。阳子不能立刻去找,只好强打精神,告诉自己得做好保育员的工作。 来到运动场,天空下起了小雨。 日暮旅人牵着灯衣的手,站在正门旁。 「早!灯衣今天和爸爸一起来啊?好棒喔!」 前来迎接灯衣的智子学姐向旅人打招呼。旅人的视线一转,发现了站在远处的阳子。 「……」 阳子的脑海里无意间浮现了昨晚拜访旅人时看见的事务所大门——写有「寻物侦探事务所」的名牌。 「啊,山川老师,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快过来!每次都快迟到了才来!」 智子学姐责牖几乎迟到的阳子,但阳子的视线一直钉在旅人身上。 「早,阳子老师,昨天真的的很谢……」 靠近的旅人表情僵住了。他似乎察觉了什么,再度转向智子学姐。 「小野老师,灯衣就麻烦你照顾了。」 「好!爸爸工作也多加油喔!来,灯衣,跟爸爸说路上小心。」 「爸比……」 灯衣交互打量旅人和阳子,叹了口气。 「路上小心。」 雨势开始变大,智子学姐连忙拉着灯衣走进屋里。曾几何时,周围变得空无一人,只剩下阳子和旅人两人。 「你有什么困扰吗?」 阳子垂下头,算是点了点头。 可是她说不出话来。该说什么才好?我掉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想请你帮我找?别傻了,又不是宝石或宠物。没备人会为了寻找一个钥匙圈而雇用侦探,也没有侦探会接受这种委托。 「……你接下来有工作吧?」 阳子不敢勉强旅人,但如果旅人有时间,或许可以拜托他沿着阳子的通勤路线看看有没有相似的物品。 阳子决定这么做,抬起头来,却看见旅人正用哀伤得惊人的眼神看着自己。 「阳子老师,你弄丢了某个对你而言相当重要的物品,但是又怀疑该不该为了这种事情委托侦探,对吧?」 「……你看得出来?」 「嗯,我和这样的人接触过好几次,这类感情立刻就能看出来。」 旅人面露苦笑。听来极为可靠的话语对现在的阳子而言是反效果。要是她说出想找的是钥匙圈,一定会被旅人笑,不,是令旅人失望。又不是小孩帮妈妈跑腿。 而且阳子有种感觉,无论是什么委托,旅人都会接下来。他对昨晚的事心怀感激,更是不可能拒绝阳子的要求。还是不该为了这种小事麻烦他。 阳子尽可能地挤出笑容说: 「哈哈哈,没有啦!事情没那么严重。我只是在上班路上弄丢了一个玩偶而已。没关系,我再买个新的就好,反正是便宜货。啊,已经这么晚了!对不起,我得走了。」 阳子转过身,逃进屋内。 这样就行了。阳子已经明确地说是个便宜玩偶,旅人听了应该也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吧!阳子突然心念一动,回头往外看,旅人已经消失无踪了,看来他去工作了。雨势越来越强,阳子后悔自己没拿园里的伞借给他。 这场雨应该会把回忆和钥匙圈一并冲走吧! 所以,这样就行了。 * 旅人来到昨天护送阳子的地点,寻找附近挂着「山川」门牌的人家,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他从山川家走向幼稚园,检查路上有没有玩偶掉落,但没找到。接着他改用「眼睛」探索。映入眼帘的柏油路面浮现了模糊的足迹。 那是阳子的足迹。 不过,沙滩或雪地倒也罢了,柏油路上是不会留下足迹的。污泥或许可能在地面上留下脚印,但马上就会被这场雨洗去。旅人看见的并非这一类足迹。 旅人看见的是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事实上,地面上并没有足迹,这是旅人的脑部在「无意识间」解析了关于阳子的各种数据而绘出的剪纸画,只在旅人的视野中显像。 阳子的身高、体重、重心、步伐宽度、性格、思考模式,这些数据以如足迹浮雕般的型态显现出来。旅人与阳子刚相识不久,所以数据不太精确,即使如此,旅人的眼睛依然尽可能地映出了所有资讯。 旅人结合了山川家到幼稚园之间的距离以及阳子几乎迟到的资讯,同时也探究走路时与跑步时的步伐差距。如果阳子没绕到其他地方去,玩偶应该是 掉在步道上。 旅人又针对玩偶思考。掉了没发现,且可能弄掉的玩偶大概有多大?就算再大,应该也不会大过手掌。 玩偶是因为频繁取出才弄丢的?或是向来露在外头? 旅人停下脚步。 来到丁字路口时,阳子的步伐变窄了。是停步了?还是放慢了速度?正面设置了一个能够看见左右方的路口反照镜,见了柱子上的涂鸦,旅人笑了。原来如此。 神社映入眼帘。院落周围种植了许多杉树,平时的阳子或许会放慢脚步观赏,但今天不巧下雨,所以她直接路过了。 「……」 旅人停住脚步。不知何故,土沟吸引了他的注意。水道因为下雨而水位高涨,水流垃圾的铁架之间剧烈地流动着。旅人观察攀附在铁架上的垃圾。树枝和塑胶袋叠在一起。他移开视线,水道边、铁架旁有颗足球,被人用一排小石头固定住了,以免掉进水道里。 「……」 旅人思索片刻。 突然,映入眼帘的空气变了。在感官机能中只具备视觉的旅人环顾周围,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似乎是远处的平交道发出了警报声。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一闪一灭的红灯,静待电车通过。看来玩偶果然是在这里掉的。 * 午餐后,阳子让小孩入睡,从窗户眺望着外头的倾盆大雨。 钥匙圈一定是在那里掉的。神社的土沟。阳子捡起掉在沟里的足球时,曾将包包放在地面上,一定是拿起包包时的冲力让钥匙圈掉落了。最糟的情况下,或许钥匙圈已经掉进水道,被冲走了。 阳子本想死心,但一松懈下来,眷恋之情便立刻涌上来。 阳子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找,但她不能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理由丢下工作。 「山川,过来一下。」 是智子学姐。又来了?阳子啼笑皆非地走出教室,只见灯衣也在一起。 「怎么了?」 「我也搞不太懂,总之现在我先和你换班,午休结束之前,你要回来喔!」 智子学姐不容分说地推开阳子,走进教室。灯衣代她说明: 「昨天你不是代了智子老师的班?这是回礼。我叫她现在立刻还你人情。」 「你叫她还我人情?怎么回事?」 灯衣将藏在背后的伞递给阳子。 「理由我不知道,不过,爸比在找东西,你去帮他忙。爸比就算下了雨也不会停止的。」 阳子大吃一惊,掩住了嘴。难道说……她一阵动摇。 「你的爸爸联络你了?」 「怎么可能?爸比不能打电话。爸比人超~好的!他看见别人有困难,就会立刻帮忙!他看见今天早上阳子老师的表情以后,一定会想办法解决!」 「可、可是,为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啊!我在找什么、在哪掉的,我全都没告诉他!」 「咦?」灯衣耗异地歪了歪头。 「阳子老师,你不知道吗?爸比脑筋很好的。他能循着你的『气味』和『习惯』推理出很多东西来。」 「我、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哦,你不知道『眼睛』的事。算了,要说明很麻烦,再说,我现在比较担心爸比。欸,如果你想知道,就去可能的地方找找看吧!爸比就在那里。」 灯衣把伞塞进阳子手里。阳子犹豫了一瞬,但是她不能浪费智子学姐的好意——或该说本来就该还的人情。只是来回一趟应该花不了十分钟。 阳子撑着伞冲出屋外。 灯衣目送阳子离去,突然「啊」了一声,露出嫌恶的表情。 「我只给她一把伞……她该不会和爸比共撑一把伞吧?」 旅人全身湿淋淋地坐在地上。阳子递出伞,他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抱歉,麻烦你了。」 不过是一把伞,有什么麻烦的? 「我刚刚才找到的。这就是你掉的东西吧?」 眼前是附着玩偶的钥匙圏。 阳子默默地凝视着它,接着,她将视线转向旅人,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好厉害」、「你是怎么找到的?」想说的话很多。 但是她只能点头。 旅人松了口气。 「它被铁架旁的树枝勾着,要是被水冲走就无计可施了,这次算是运气好。」 从水道里捞上来的树枝和垃圾在雨水浇淋之下沉睡着。 「平交道的栅栏一放下来,得过五分钟后才会再度升起。我猜你听见平交道的警报声后站了起来,猛然拎起包包,钥匙圈就是在这个时候掉的。扣环部分似乎松了。」 旅人解说着掉落的原因。阳子虽然也猜想到了,但是一个置身事外的旁人竟能描述得如此活灵活现,犹如亲眼目睹,令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看来寻物侦探并不是虚有其名。 值得赞赏。 可是,阳子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你根本不用这么做。」 怨言。 她狠狠地瞪着旅人。 「你到底在做什么!干嘛在这种大雨之中弄得全身湿淋淋的?要是感冒了怎么办?你的工作呢?你离开幼稚园以后就一直四处找钥匙圈吗?我真不敢相信!这种便宜的钥匙圈有什么好找的!我不是说了,我会买个新的!你这么大费周章,我反而很难感谢你!简直像在卖人情!我不是已经拒绝委托了吗?为什么……?」 这可不是一句滥好人就能带过的。 他根本是傻瓜。 这个人缺乏身为父亲的自觉。 如果他因此生病,灯衣该怎么办? 愤怒的怨言一句接一句地闪过脑海,但阳子并未说出口,只是继续瞪着旅人。 「你说得对,我总是不经大脑思考就行动,常被灯衣骂。」 他困扰地笑着,并缓缓地将钥匙圈递给阳子。 「不过,能找到东西就好。」 「…………你是傻瓜吗?」 别一脸幸福地说那种话。 这样不是让我无地自容吗?我又没拜托你,你却那么拼命帮我,要我怎么办?如果你要我还你人情,我乐意奉还。可是,你这种行为只是多管闲事,就和恶质的假车祸制造者一样,硬把罪恶感塞给我。 「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我掉的东西?这种……这种任谁看了都只是个垃圾的玩偶有什么价值?这种东西根本不值得拼命去找,就算弄丢了也不会有任何困扰。你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吗?你不觉得这根本没有寻找的价值吗?」 雨势变得更加剧烈,不断地拍打雨伞。 旅人眯起眼睛,凝视着在阳子的手指上摇晃的钥匙圈。 「决定物品价值的不是我,是物品的主人。」 这句话剌入了阳子的心。 好痛。 「能够决定这个鍮匙圈价值的,只有阳子老师。它对其他人而言没有价值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是你的回忆。」 阳子无法继续注视旅人的眼睛。 她低下头来,将钥匙圈紧紧地抱在胸口。 这股痛楚的真面目是心酸。 刻在钥匙圈上的回忆只有我看得见。我不断地让封闭的回忆显现,让过去的感情趋醒。 我当然无法丢弃。 因为这就是我自己。 能够赋予幼时记忆价值的只有我。即使是不愉快的回忆,它依然是重要的宝物。我不想用没价值三个字来否定过去的自己。 啊,好高兴你能重回我身边。 「幸好找到了。」 「 ——嗯。」 阳子由衷地感谢。 谢谢你,能重回我身边。 * 「嗯,所以呢?你和阳子老师共撑一把伞?」 「灯衣,你干嘛一直计较这一点?」 晚上,旅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让灯衣坐在膝上,对她描述今天一天发生的事。灯衣追问不休,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一五一十道来。 「爸比还是一样,不懂女人心。阳子老师一定对爸比有意思。」 「你想太多了,阳子老师是为了答谢我,才借我伞一起撑的。不,就算不是为了答谢我,她也会借我,因为她是个善良的人。」 「你们果然共撑一把伞!真是的!以后不可以再大意了!因为爸比已经有我了。」 「嗯,谢谢你,灯衣。」 旅人用手梳理着灯衣的发丝,灯衣像猫一样扭动身子撒娇。 嬉闹了一阵过后,灯衣突然问道: 「欸,当时雨不是下得很大吗?你在大雨之中,怎么知道那就是阳子老师的玩偶?」 「嗯?什么意思?」 「一沾到水,物品染上的『气味』和主人的『特征』不是会变得很难辨认吗?以前爸比曾经说过。」 旅人的眼睛能将听觉、嗅觉、味觉及触觉可视化。如同常人潜入水中五感便会变迟钝一般,旅人的眼睛也一样,如果视野沾水或是物品浸水,眼睛的效力就会减半。旅人是如何在雨中判断出掉在水道里的钥匙圈是「阳子的物品」?灯衣问的就是这个。 「『假面骑士的钥匙圈』,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阳子老师的东西啊!」 旅人凝视远方。 他的眼眸依然充满哀伤,但变得有点温柔。 「因为爸比以前也有同样的东西。」 说着,他再度摸了摸面露疑惑的灯衣的头,温柔地微笑着。 * * * 利用假日,我开始整理私人物品。 母亲口中的破烂,我的宝物。平时我总要把这些东西放在看得见的地方才甘心,但现在我把它们一个一个装进纸箱里。动手收拾之后,我才知道从前我的房间有多凌乱。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整理有加,难怪母亲总是很傻眼。 「哎呀,变得很干净耶!」 终于收拾完毕,连桌子、橱柜也擦干净了之后,母亲前来房间探视。 「你要把那些丢掉啊?」 她指着纸箱问道。四个箱子坐镇于房间中央。 「怎么可能丢掉?这就是我自己啊!」 「……好哲学喔!换个说法听起来就是不一样。」 对母亲而言,这些东西是破烂,就算经过整理,依然只是占空间的废物。不过,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这些物品的价值只有我懂,只要我懂就够了。 然而,一旦承认它们就是我自己,放在别人看见的地方,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只要我记得它们,它们的价值就不会减少。 所以我必须慎重地保管它们。 「那是什么?看起来很旧耶!那不是你的吧?」 母亲窥探我的手中,半是叹气地问道。她说的是那个钥匙圈。平时我总是扣在包包上没留下任何印象,令我觉得有些落寞。 「啊,我知道了。你偷拿心上人的东西?真是个坏小孩。」 「别乱说……唉,不过这的确是我偷来的。」 我反刍母亲的话语。 现在已经想不起名字、长相、声音及任何一切的男孩,我的第一个朋友。 我喜欢他吗? 应该是吧!既然如此,就把这份感情也一起珍藏起来吧! 我打开纸箱,将钥匙圈放在最上头。 为了避免再度遗落,我将初恋封进了宝盒之中。 (完) 景色的奥秘 从芥蓝菜花争相绽放的绝壁上放眼望去,是一片碧海。 花和潮水的香味被吹来的风融化,互相融合。海风配合涟漪的律动声萦绕着她,将她的身体化为大自然。 那是种幻想般的情境。不光是外观,必须驱使自己的五感才能初次获得这真正的感动。她遥想着无名的海岬。 她好希望能够再度体验那种感动。 但她再也无法如愿了。 * * * 星期日。阳子造访了日暮旅人经营的「寻物侦探事务所」所在的大楼。楼层索引牌依然是一片空白,令人怀疑他真的有心做生意吗?阳子原本担心例假日没有营业,但玄关上挂着「open」的牌子。她隔着玻璃门往屋里看,会客室空无一人,门外又没有呼叫铃或是门铃,她只好直接入内找人。 「……对不起,打扰了。呃,灯衣的爸爸在吗?」 阳子战战兢兢地探头进客厅。 她和坐在正面沙发上的旅人四目相交。 「阳子老师?你好,欢迎光临。」 见旅人带着柔和的笑容迎接自己,阳子松了口气。在旅人劝座之下,阳子客客气气地走向沙发,却发现旅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个不认识的人。 「你是谁啊?」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两脚搁在桌子上,一脸不悦,活像估价似地把阳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一头金发,双耳都带着耳环,贵金属饰品在胸前及手指上闪闪发亮,一套高级西装被他穿得邋邋遢遢,胸口大开,看起来活脱是个牛郎,但偏偏体格又相当结实,令人怀疑他也许只是个流氓。 阳子宛若想逃离男人的视线似地,双臂盘胸,对旅人投以求助的视线。 「雪路,这个人是灯衣的幼稚园老师,山川阳子老师。」 「啊?幼稚圜老师跑来这里干嘛?」 傲慢的态度令阳子火大。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凭什么这样对她说话? 「我不知道阳子老师是为了什么事而来,但是我平时受了她许多照顾——阳子老师,请坐,我去泡茶。」 「啊,不用麻……」 「慢着慢着,老大,你坐着就好,这些事情我来做。」 在阳子婉拒之前,男人便站了起来。他不容旅人分说,自行走向厨房。旅人露出欣喜的微笑,转向阳子说: 「他叫雪路雅彦。他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可怕,别担心。」 「呃,他刚才叫你老大……」 「哦,这是他的口头禅,他都是这样叫我的,从很久以前就是。」 「……从很久以前?」 雪路是什么来头?和旅人又是什么关系?想问的问题很多,但最让阳子耿耿于怀的却是「很久以前」这四个字。这让她有种疏离感,觉得有点落寞。 「今天是为了什么事而来的呢?如果你要找灯衣,她出去玩了,不在家喔。」 「咦?灯衣有朋友吗?」 旅人苦笑,点了点头,「啊!」阳子尴尬地移开视线。 「嗯,她有朋友,只是很少。你是为了灯衣而来的?」 「啊,不是,和灯衣无关!呃……是关于爸爸工作方面的事。」 阳子不知该如何启齿,此时,雪路空着手回来了。 「喂,你刚才提到工作?你要委托老大?」 他往桌上探出身子,逼问阳子。 「雪路,茶呢?」 「现在正在烧开水。拜托你买个热水瓶行不行?最近用水壶烧开水的家庭很少见了。」 「是吗?」 「是啊!——呃!」 阳子忍不住插话,结果被雪路狠狠瞪了一眼。为什么这个人对我的敌意这么深啊?阳子毫无头绪大为困惑。 「是什么委托?」 雪路坐回沙发,再度询问阳子。 「为什么我得跟你说啊?我是来找灯衣的爸爸。」 「灯衣的爸爸不是你该叫的吧!既然你是来委托工作的,就该照规矩来,叫他日暮先生或所长。我们的工作可不是儿戏,要收钱的。如果你是想用『拜托』的,就去找灯衣。」 「唔!」 阳子无法反驳。雪路说得对,这是做生意,当然不是儿戏,以朋友的姿态委托工作,对旅人太失礼了。 「好了,好了。」 但是当事人却没自觉,该怎么办?望着介入打圆场的旅人,不光是阳子,连雪路也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 阳子重振起精神,对雪路说道: 「……我有事想拜托日暮先生,内容不能让无关的人听。呃,这个行业有保密义务吧?所以我没必要对你说。」 「有必要。要不要接工作是由我决定。更正确地说,所有工作都是由我负责接洽的。我们不接受初次上门的陌生客人。明白了就回去吧!」 「啊?」 怎么可能?阳子朝旅人一窥,旅人笑着回答:「是真的。」 「就是这么回事。好了,快点回去,立刻回去。」 「不、不用这么凶吧!」 「不过,我们也没有订下绝不收初次上门的客人的规矩,所以我还是会听听阳子老师的委托内容。」 雪路露骨地哂了下嘴。这个人给人的感觉真的很差耶! 「真是的,老大,你太滥好人了。就是因为这样,才老是接到烫手山芋。」 被如此指摘,旅人无力地笑了。这回换阳子怒骂雪路了。 「日暮先生是心地善良。烫手山芋就是你丢的吧?说什么负责接洽工作,谁知道你接了什么怪工作?」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别在那里装懂!」 「你说什么!」 「你有意见啊!」 「好了,好了。」 阳子和雪路互相哼了一声,双双撇开脸。不知何故,旅人一脸开心地望着两人。 「阳子老师,请说吧!欸,雪路,难得上门的委托,不接才是吃亏吧?」 「啧!」 雪路起身,再度走向厨房。水壶正哔哔作响,不久后,声音便止住了。旅人对阳子投以催促的视线。或许雪路是刻意离座,好方便他们谈话。 「呃,是这样的。我们幼稚园好像有东西不见了,想请你帮忙找。」 「好像有?什么意思啊?」 雪路从厨房探出头来。虽然离座,还是要插嘴吗? 「东西不是我弄丢的,所以我并不清楚,但听说对幼稚园而言是很重要的东西。过去的毕业生打电话来询问,是园长接听的,但她怎么找都找不到,很伤脑筋。」 「喂,这么不清不楚的委托要怎么接啊?至少该具体说明一下要去哪里找什么东西吧!」 雪路说的话很有道理,但这正是阳子最为难的地方。 「呃……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园长不肯告诉我。不过,我想她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所以,呃,我想到日暮先生或许能帮忙找到,就向园长建议……所以今天才会来这里。」 「啊?什么都不知道就来委托?别开玩笑了!我们可不是万事包耶!」 「看到园长那么伤脑筋的样子,想帮忙是人之常情啊!我只是介绍日暮先生而已,又有什么关系?」 雪路啼笑皆非,旅人却「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会尽我所能帮忙的。」 「日暮先生!」 同一时间,雪路拿着茶壷哒哒哒地冲过来。 「你在说什么啊?老大!」 「人家有困难,我们就帮忙吧!这种时候正需要我的眼睛。」 「我不是在说这个!啊,真是 的!为什么这个人老是这样啊?拜托你别接这种一毛钱也赚不到的委托行不行!」 「没礼貌!我们会付钱的!」 「老大不会收!他在这种时候特别顽固!」 雪路以手扶额,大大叹了口气。看雪路的模样,可知平时他常被旅人耍得团团转。阳子开始同情起他来了。 沉默了一分钟左右,雪路抬起头来,露出了死心的表情。 「没办法,这次就接下委托,下不为例——不过,有三个条件!」 他对阳子竖起三根手指。 「什、什么条件?」 「第一,以后有工作要委托时,一定得先经过我。第二,刚才的工作不是由你当委托人,而是知道详情的人才是委托人。下次叫那个人自己来,你只是介绍人,不能随便打契约吧?」 阳子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第一个条件她虽然不太服气,但第二个条件她可以理解。 「接着是第三,其实这并不是条件。我这就告诉你我为什么在这里。老大等一下就要去工作,我是来接他的,你的委托以后再谈。就这样,老大,时间快到了。」 「咦?怎么这样!」 阳子大叫,但仔细一想,谁教她没预约就来了?「今天你就乖乖回去吧!」雪路对阳子发出嘘声挥了挥手。 「阳子老师,对不起,下次我再仔细听你说委托内容。啊,请慢坐,雪路泡的红茶是出了名的好喝喔。」 旅人想把红茶倒进茶杯里,阳子连忙阻止他。也想阻止的雪路被阳子抢先一步,手在半空中旁徨着。 「找来倒就好,你最好别做这些事。」 「这是我头一次和你合得来。老大,算我拜托你,别做家事。」 旅人的眼神依然充满哀伤,但这回连背都缩起来了,看来是真的很伤心。 「老大,该走了,不好意思让客人等。」 「我先走了,再见。」 旅人尾随雪路走出客厅。被留下的阳子啜了口红茶,皱起眉头来。 「……好好喝。」 她不禁感到有点生气。 雪路开车过来,待旅人坐进副驾驶座之后,便朝着郊外迈进。 「听我的劝,和那个女人断绝关系。那种型的人一定会给你带来不幸。」 「……」 旅人依然面向前方,保持沉默。他并不是看不见雪路的声音,而是视而不见。雪路大大地咂了下嘴。 「老大,你也明白吧?越是以善良老百姓自居的人,越会自以为是地推一堆麻烦事给你做,说什么『你的眼睛就是为了帮助更多的人而存在的』。少胡扯了,伪善者。」 旅人只要看见别人有困难,就无法置之不理,所以至今吃了不少苦头。雪路也是因为旅人这样的性格而得救的人之一,所以话不敢说得太硬,但他已经努力减少旅人的辛劳了。他希望旅人也能有所自觉。 「拜托你,别再给你的眼睛增加负担了。」 「雪路。」 「……干嘛?」 「谢谢。」 妈的。雪路在心中咒骂。他不是为了被感谢才说这番话的。 车子朝着山丘上的住宅区前进。 旅人并没说话,只是继续注视着行进方向,雪路也默默无语地转动方向盘。他们都知道目的地,无须交谈。 车子在山丘顶端的老旧洋房门前停下。雪路隔着车窗对下了车的旅人说道: 「『老规矩』,接下来交给你了。」 车子发动,留下了旅人。他仰望洋房,叹了口小小的气。 「老规矩,是吧?」 他死了心,按下门铃,玄关的门宛若等候已久似地,马上开启了。一位穿着白色高级洋装的老妇人出来迎接旅人。 「是旅人吗?——我等很久了。我有东西要请你帮忙找。」 她带着旅人,消失在洋房之中。 * 雪路回到事务所,发现阳子还在。 「你还没回去?」 他傻眼地喃喃说道,阳子猛然站起。 「拜托!在这种状况之下,我哪敢回去啊?屋子里根本没人,我又没钥匙,不能锁门。你们未免也太不小心了吧!」 雪路置若罔闻,径自穿过客厅,走进厨房。他打开冰箱,拿出盒装牛奶,直接以口就盒喝了起来。 简直把这里当成自己家的厨房。阳子的焦躁达到了顶点。 「欸,你和日暮先生是什么关系啊?你和他一起住在这里?」 「并没有。我们只是工作伙伴。」 「哦!」 阳子接受了这个答案。阳子被独自留下以后,想了许多。 起初她以为雪路只是个唠叨的局外人,但如果他和侦探事务所的营运有关,那就另当别论了。别的不说,只靠一个人独力经营事务所的侦探,只有在连续剧或小说世界中才会存在。阳子曾听说过,现实中大多是团队经营。如果雪路负责的是行政工作,他对阳子开出那些条件也相当合理。至于他这么大剌剌地使用客厅和厨房,则是因为这里也兼作事务所,他当然没必要把这里当别人家。 「那就更不应该了。既然你是这里的职员,就别让事务所唱空城计啊!」 「干嘛?有你在啊!」 「那是因为你们两个都走了!如果我是小偷怎么办?」 雪路嗤之以鼻: 「别担心,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事务所的营收全部都是我在管理的,现金也只有留生活费而已。」 这回阳子可哑然无语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日暮先生工作赚来的钱该不会全都被你拿走了吧?」 「当然啊!要是交给老大,谁知道他会拿去花在什么东西上?我是为了老大才这么做的,旁人没权利批评我。」 「真不敢相信,好差劲!」 阳子大声叫道。雪路骂了句「吵死了」,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接着,他漫不经心地瞥了桌子一眼,并迅速环顾客厅,最后又确认厨房。 「喂,这些地方你整理过了?」 「……那又怎么样?」 「上个礼拜打扫厨房的也是你?」 「对!灯衣一个人做,所以我帮她忙!不行啊?」 「我没说不行啊。」 雪路一脸无趣地喃喃说道,拿着牛奶盒回到客厅,一屁股往沙发坐下。他把脚跨到桌子上,望着阳子。 「你是老大的什么人?」 他不悦地问道。阳子听不懂他在问什么,歪了歪头。 「我在问你对老大有什么感觉啦!我得依照你的答案思考对策才行。」 突然被威吓,阳子手足无措。 有什么感觉?这要怎么答啊?莫非他误会了? 「……别想歪了,上次我是送灯衣回来,顺便帮忙打扫而已,并不是和灯衣的爸爸有什么特殊关系。」 说到这儿,阳子皱了皱眉头。为什么我得做这种近似找借口的事啊? 「我是保育员,看见小孩有困难,帮忙是理所当然的吧?」 「但是你未免介入太深了吧?星期日跑到顾客家帮忙打扫,是保育员的工作吗?」 「今天是来委托工作的!你刚才也听见了吧?真是的!」 雪路故意问这种问题刁难她。 被人误会,阳子也有错,她会反省,但她可不认为自己必须接受审问。雪路如此反应过度——或该说疑心病如此之重,实在相当异常。 假使、就算、万一她和旅人真是那种关系,那又如何?阳子实在很想这么反问。 「你和老大之间什么也没有吧?」 「对啦!干嘛啊?从刚才就一直这样、很失礼耶!」 「那我再问一个问题。你知道老大眼睛的事吗?」 「眼睛?眼睛怎么了?」 雪路撇开视线,这句话似乎令他失去了兴趣。 以前灯衣也说过类似的话语,说「眼睛」如何如何。莫非旅人患有眼疾? 阳子虽然没说出口,脸上的表情却瞬息万变,相当有趣。雪路直盯着她,慢慢地吐了口气。「看来你应该是个好人。」 「啊?你又想说什么了?」 「我把老大的事告诉你,以后你别再接近老大了。」 雪路一本正经地说道。这句话并非对阳子的牵制,声音之中蕴含着担忧旅人之色。 他无视哑口无言的阳子,继续说道: 「我不是叫你别和他有任何接触,只要保持一定距离就行了。我希望你单纯地把他当成灯衣的家长,不要有更深入的交流。」 「……为什么?我本来就没有那个意思,但是听你说得这么郑重,我反倒好奇起来了。」 「我待会儿就会说明。你等等。」 雪路拿出手机拨号,从小声的对话内容当中,频繁传来「拜托你了」这句话。他究竟在和谁联络? 雪路瞥了阳子一眼,说道:「那我现在就过去。」然后挂断了电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要阳子跟上。 「去找替你说明的人。」 阳子迟疑了。要说在这里说不就行了?她如此暗想。再说,要她跟着还无法信任的雪路走,总觉得很令人不安。 「……别担心,只是去找附近的医生而已。」 「医生?……可是,干嘛这么麻烦?由你来说明就好了啊!」 闻言,雪路露出自嘲的笑容。 「因为我认为专家比较有说服力。如果由我来说,你八成不相信……再说,不知道灯衣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露出略带哀伤的表情。 阳子对这种表情有印象,和旅人凝视灯衣时隐约露出的表情——那种又是爱怜,又是担忧的表情相似。 大概是不想让灯衣听见的话题吧。 我就相信他吧!为了灯衣,或许我必须知道这件事。阳子想起以前旅人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好,如果我了解内情会对灯衣有帮助的话,我听。」 「一定有帮助,因为这件事也和灯衣有关。」 他们离开事务所,锁好门后,搭电梯下了一楼。 「可是,我可没打算听从你的命令喔!今后要怎么和灯衣他们相处,由我自己决定。我不接受你的指挥。」 走在前方的雪路背影摇了一摇,或许是在苦笑吧? 接着,他缓缓回过头来,用蕴含怒气的眼睛瞪着阳子。 「……像你这种『好人』最麻烦。」 白天的车站西侧出口后街有别于充满活力的夜晚,宛若正在沉睡一般,鸦雀无声。偶尔出现的人影被吸入小钢珠店,喧嚣全集中在那儿,晚上展现的恶劣治安完全潜伏起来了。 药局背后的商业大楼里有个「榎木诊所」。他们爬上幽暗的楼梯。 「这里是背景复杂的人专用的医院。偶尔也有毒瘾患者或被剌伤的流氓上门,不过来的主要还是检查性病和怀孕的女人。」 这间医院包藏了这条街道的所有内情。雪路向阳子说明,榎木医生同时也是这条街上消息最为灵通的情报贩子。 二楼以上的楼层全都属于诊所,挂号柜台在二楼,但雪路却爬上三楼,无视「相关人士以外禁止进入」的挂牌,打开了简陋的大门。走入一看,诊所内比阳子想像的更清洁,走廊上有女性护士,让她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我是雪路,医生在哪里?」 雪路询问护士,护士笑容可掬地替他们带路。他们被带往貌似诊察室的房间,里头充满药味,床舖和椅子并排而立,橱柜里塞满了病历表。办公桌只有一张,上头放着医疗器具,一名相貌严肃的男性坐在桌前。 他是中等身材,只有一张丰腴的圆脸较为醒目。年纪大约六十几岁,从白发和眼镜背后露出的锐利眼神可看出他的老成,但坚守岗位、仍不退休的精力却洋溢着一股年轻的气息。 他瞪了雪路一眼,随那发现雪路身旁的阳子,眼角立刻垂汀下来。 「哦,哦,好可爱的小姐。你很少带这种型的女孩来耶。」 「我不是带她来看病的,老色鬼。喂,不必戴听诊器啦!」 男性无视雪路,转向阳子。 「我是这间医院的院长榎木,大家都叫我医生,你也不用拘谨,这样叫我就行了。」 「嗯,谢谢。啊,我叫山川阳子。」 「阳子啊?好名字。你要不要来这里上班啊?」 雪路拨开榎木伸出的手。 「真是个学不乖的老头。喂,你又雇新人了?刚才带路的女人我没看过。」 「那是我的自由。年轻女孩最棒了,做事勤快,又能为工作场所增色,还能提升干劲。」 「提升的只有你的干劲。」 「说什么傻话?这不光是我的问题,来这里的病人看到她们就会安心。欸,阳子,你也觉得有护士在场比较好吧?」 阳子老实地点了点头。事实上,正因为有年轻女孩在场,她才能够下定决心踏入这里。 榎木劝座,雪路和阳子并肩坐下。护士端茶过来,行了一礼之后又离开了。 「抱歉,在你正忙的时候来找你。」 「没什么,现在还不算忙,待会儿才会开始热闹——好啦,你要我说明旅人的事,是想听哪方面的事?」 雪路概略说明阳子和日暮父女的关系。模木默默聆听着,时而低声附和:「嗯。」完全不懂自己为何被视为问题的阳子插不上话,只能来回凝视他们两人。 榎木大大地吐了口气。 「……原来如此。你这么担心,代表你也很欣赏阳子。」 阳子大吃一惊,看了雪路一眼,只见雪路露出尴尬的表情说: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我只是想减轻老大的负担而已。」 「嗯,好啦,就当作是这样吧!总之你希望她离旅人远一点,对吧?我也有同感。要是她基于同情而纠缠旅人,反而伤脑筋。必须做好觉悟的有我们就够了。」 「呃,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什么同情、觉悟的。亲近旅人到底会有什么问题? 榎木正襟危坐,对阳子说道: 「我希望你别惊讶,好好听我说,并相信我说的话。接下来我要说的不是読言……其实旅人没有视觉以外的感知能力。」 阳子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她在脑中慢慢整理。视觉以外,指的是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旅人没有这些感觉?怎么可能?旅人听得见阳子的声音,也能正常生活……应该能吧…… 「最明显的就是他无法感受到物体接触皮肤的触感。如果从他背后拍他的肩膀,他应该不会发现,下次你可以试试看。」 这么一提,倒不是无迹可循。之前旅人替阳子找寻失物时,被雨淋成了落汤鸡,但他却丝毫不以为意。换作一般人,潮湿的身体长时间暴露于户外的空气之中,应该会冷得发抖,可是旅人却若无其事。 「不过他能看见空气的流向,所以有人绕到他背后,他也会立刻发现就是了……我刚才说他没有五感,其实我想更正确的说法是『感知能力睡着了』。旅人说他『看得见』所有的声音、气味、味道及疼痛,他靠眼睛弥补其他没活动的感官。在他的视野 中,声音变成可视的形状,气味也变成可视的颜色。没错,感觉就和看漫画差不多。」 漫画这个例子浅显易懂,易于想像。但旅人眼中的现实世界真的就像漫画吗? 「可是,日暮先生看起来不像是残障人士。」 「那当然。刚才我也说过,他并不是失去感觉,而是感觉都睡着了,又或是所有感觉都集中在眼睛。当然,这只是我的推论。」 雪路补充说明: 「医生正在研究老大的眼睛。如果是其他医生,八成一句『没有异常』就了事。但医生相信老大的眼睛异于常人,所以我才带你来找医生。」 「因为背景复杂的病人我见多了。其实起先我也不相信旅人的眼睛异于常人,但是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现在的我已是确信不已了——回到正题,我刚才说过,他的感觉睡着了。他能看见声音和气味,是因为他的感觉仍然健在,只不过他不是靠耳朵听,而是靠眼睛听;不是靠鼻子闻,而是靠眼睛闻。 阳子,你也知道吧?他东西常常拿不稳,笨手笨脚。这是因为他的手没有感觉,感受不到物体的重量,所以不懂得斟酌力道。他不会做家事,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原来如此,听起来很有道理。 不过,阳子无法完全相信他们所言。毕竟雪路是为了让阳子远离旅人才让她听这番话,所以很有可能是捏造的。 「呃,我明白日暮先生笨手笨脚的理由了。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既然他能正常生活,应该没有任何问题吧?」 「老大靠他的能力当侦探,就算是绝对找不到的东西,他也能找到。」 「……」 旅人在没有任何资讯的状态之下找到了阳子的失物。当时阳子并未深入思考,但仔细一想,这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忍不住叹服起来。 旅人的眼睛。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这能力对于当侦探极有助益。阳子不认为这是件需要同情的事。 阳子知道寻回失物时的喜悦。旅人认同失物对阳子的价值,并替阳子找回了失物。这样的侦探绝无仅有。 阳子自然而然地笑了。 「我还是搞不太懂眼睛的事,不过,对日暮先生来说,侦探应该是天职吧!的确,这样或许造成许多不便,但是能够发挥侦探的实力,是种很棒的能力!我认为日暮先生应该要更加运用他的眼睛!」 感动重新睡醒,阳子说话时忍不住兴奋起来。 见状,榎木沉下了脸,身旁的雪路则是敌意毕露,瞪着阳子。 「医生,你明白我的心情了吧?」 「嗯,其实阳子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冷静下来,雪路,阳子只是还不明白而已,她没发现旅人的眼睛没那么单纯。」 阳子有种连榎木都责备自己的感觉,不由得垂头丧气。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接下来我要说的故事有点长,没问题吧?」 榎木重新在椅子上坐好,把体重全靠在椅背上。 「旅人是我的恩人,也是雪路的救命恩人。我们都已经做好觉悟,为了旅人愿意做任何事。我现在就把我做此觉悟的缘由告诉你。」 这句话非常沉重。说出「觉悟」二字的榎木脸上表情十分认真,阳子也正襟危坐,聆听榎木的话语。 「这是我和旅人相识的故事,同时也是影响我恩师一生的故事。」 * * * 大约五十年前,榎木龙造奋发苦读,立志要当医生。 身为小镇医生的次男,榎木怀抱当医生的梦想可说是必然的。然而他的哥哥太过优秀,使得齿轮逐渐产生了龃龉。榎木自小就比同年代的孩子杰出,成绩也很优异,但大家总是拿他和哥哥比较。不,事实上,无论双亲或者他尊敬的哥哥都很赞赏他,是他总爱拿自己和哥哥比较。 继承父亲经营的诊所的,当然是身为长男的哥哥。榎木无论如何用功苦读,成绩依然无法超越哥哥,心中产生了一股沉重的压力。如果无法超越哥哥,如果无法获得足以让父亲青睐的学识,总有一天会落到无人理踩的田地——这样的强迫思考不断纠缠着他。 父亲和哥哥常对榎木说:「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你不放松一点,总有一天会崩溃的。」但是榎木却觉得这些话是出于同情,便犹如存心反抗似地更加用功。 初中时代的榎木越发病态地黏着书桌,起先为他担心的父亲和哥哥不知是傻眼还是死心了,不再劝解他。这让榎木越来越煞不住车。没人关心是件十分可怕的事。既然生在榎木家,就必须优秀;如果不优秀,就没资格待在榎木家。榎木一直是这么想的,如果父亲和哥哥放弃他,他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了。 我得更加用功,更加、更加用功—— 就在榎木濒临崩溃边缘,精神开始变得脆弱之际,有个年轻的教师阻止了他。浅野和代老师——她是榎木初中时的副班导。 「榎木,你没朋友吧?」 这就是她的第一句话。不,过去她应该也对榎木说过话,但第一句让榎木回头的话,却是这句无心之言。 榎木那双满布血丝、又似害怕又似威吓的眼睛转了过来。和代毅然地靠近他。 「别浪费人生,书任何时候都可以读。」 你在胡说什么?榎木反抗。现在不用功,人生就完蛋了。对于钻牛角尖的榎木而言,和代的每句话听来都是花言巧语。 和代每天至少会和榎木说一次话,说的尽是些否定当时的榎木的言语,句句剌穿了榎木的心。我已经不会读书了,假如连身为人类都不及格的话,我还有什么用处? 为了保持心灵上的平静,他只能用功。除了用功读书,他已经没有任何依靠。曾几何时,他一开始用功就掉眼泪。 用功读书变成一种苦痛,但这是他唯一的退路。而出现在死路尽头的总是和代。 「现在的你有其他该做的事,你不明白吗?」 「不对。」 「……什么不对?」 「你很罗唆耶!别管我!反正你也瞧不起我!该做的事只有一件!我只能用功读书!不要再说些有的没的来扰乱我了!」 说完,榎木才终于自觉到自己只剩下用功读书这条路了。他自知只有这个依靠,内心有一处早已看破了。但他又不愿发现自己一无是处,不愿正视自己的惨状,所以顽固地撇开视线。他不愿去看同年龄的其他人。 他早已死心了。就算再怎么羡慕,也无法得到什么。 自己只有读书这项长处,只有这条路可逃。 现在和代连这条退路都想断绝吗? 「打扰学生用功读书,是教师的工作吗?」 榎木怒吼,肩膀上下震动。而和代只是静静地说道: 「不,培育人才才是教师的工作。」 「——」 听了这句话,榎木愣住了。榎木突然对和代产生了一股畏惧感。鲜少因埋首苦读而被斥责的榎木,相当害怕和代那双蕴含怒气的眼睛。 「老实说,就算你变成一个天才医生,我也不会上门求诊。因为我不想让一个不懂人心的人看病。」 榎木不懂和代为何这样说他。我不懂人心?怎么可能?我也是人,当然也有心啊! 「你为何立志当医生?是为了造福世人吗?不,你是为了自己而立志当医生的。你不是向人学习,而是向书学习;不是看着病患治病,而是看着病历表治病。埋首在自我世界中的你没资格替病患看病。」 榎木大为震撼。 这番基本的从医之道对他而言,有如劈头棒喝。 他一直以为……自 己不如父亲及哥哥的只有头脑,原来在其他方面——在致命的动机上,他也输了。 榎木的手突然被用力握住,他吃了一惊,想把手缩回来,但和代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她用双手包住榎木的手。 好温暖。心臓不断脉动,直教人发疼。 「你的手好冰,而且好僵硬,就和你哥哥一样。」 「我、我哥?」 「大约是三年前吧?那时他和你一样自暴自弃,哭着说他有个优秀的弟弟,觉得很痛苦。」 瞬间,紧绷的丝弦松开了。榎木当场放声大哭。 和代依然握着他的手。 「走入人群,是当医生的第一步。你必须先了解人。读书固然重要,但你现在更该做只有现在才能做的事。时光是绝对无法倒流的,孩提时代获得的感动,将来对你一定有帮助。身为人类,身为医生,这是很重要的。你哥哥也是从这里开始的,所以,你也站起来吧!站起来,然后记住这里的风景。」 距离毕业只剩一年。毕业之后,榎木会为了求知而继续升学。 今后他依然会继续用功下去。 不过,他只能再当这位老师的学生一年。 榎木虽然彻底崩溃,但过了一周后,他宛若脱胎换骨一般,脸色也变得好多了。虽然他依然终日苦读,但心态和过去大为不同。现在的他不是一味填鸭,而是一面想像能将所学活用到什么地方、能帮上什么人的忙,一面用功。只不过是改变了意识想法,就让读书效率大增,成绩也突飞猛进。 榎木很感谢和代。剩下这一年,我要尽量向这位老师学习更多的东西。他抱着这种想法成天缠着和代,但和代并未教他任何东西。 「向我学有什么用?你要向自然学习。别问我学什么,你要自己想。眼睛所见的每一样事物都是教材,能学到什么因人而异。你要孕育自己的价值观。」 直到后来,榎木才发现这番话正是老师给他的教诲。 他渐渐开始和同学交谈。当他发现同学在学问以外的知识有多么丰富之后,他大为惊愕。同学居然拥有比埋首苦读的他更为成熟的价值观,让他大受打击。他们上的是同样的课,看见的景色却截然不同。 ——记住这里的风景。 和代的话渗透了他的心。他这才知道,人与人的邂逅及共享的时光是任何东西都比不上的教材。专业书籍上只有单纯的知识,但人却包藏着未知的世界,而这些世界将会留在记忆之中。与人相处的记忆会连同那个人的世界一起化为脑中的辞典。 在最后一年,榎木学习到新的世界。和同学一起拍摄的团体照唤醒了当时的记忆。当时形成的人格一直存活到现在,当时的风景确实构成了榎木这个「人」的一部分。 毕业典礼那一天,和代拿出了一张照片,对他说道: 「这是我小时候和父母去旅行时拍的。」 那是张黑白照片。照片有些过曝,看不太清楚,似乎是在某个海岬拍的。 「这就是老师的心灵支柱。我遇到障碍的时候,总是望着这张照片,回想当时的感觉。」 「什么感觉?」 「应该是活着的喜悦吧!」 接着,和代开始娓捤道来。 她在幼年时失去了双亲,经历了许多挫折和苦恼,当上教师之后又出了不少错。多亏了这张照片,无论面临再大的痛苦,她都能站起来——和代最后如此作结: 「我希望有一天能再度见到这个景色。」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和代露出了从未展露过的温柔笑容,回答: 「每年我都会对不成材的学生说这个故事。看到你这样的孩子,就像看到从前的我一样,无法置之不理。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和我一样,把感动你的风景放在心中。人生还很长,觉得痛苦的时候,就回想幸福的记忆吧!只要做得到这一点,就没问题了。欸,榎木,这一年来,你已经制造了幸福的记忆,对吧?」 「是的!」 认识老师,就是最幸福的记忆。 数年后,榎木以第一名自大学毕业,正式踏上医生之路。他与和代从毕业典礼之后就不曾再见面,但他每年都会寄贺年卡报告自己的近况,和代也会回信。光是书信交流,便足以成为榎木的支柱。 如此这般,时光又流逝了五十年。 * 药局后方的诊所,三楼的诊察室里出现了一张怀念的面孔。 「好久不见,和代老师。」 「榎木,看到你还是一样精神饱满,我就安心了。」 旧姓浅野的和代已经年近八十,但皱纹并不多,身子也还很硬朗,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她虽然满头白发,但脸上依稀留有当年的影子,担任教师时的严厉神情也还健在。榎木回想起过去,满是欣喜之情。 「我好惊讶,没想到你在这么近的地方开业。」 「这也是偶然,我最近才到这里来的。很久没寄贺年卡了,没想到一寄您就大驾光临。」 这五十年来,他们都经历了许多事。 和代的第一次婚姻以失败收场,第二次婚姻的对象很快就过世了,目前是单身。她没有孩子,所以是一个人度过余生。 榎木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然而,当上了大医院的干部之后,他的工作对象不再是病患,而是权力斗争。榎木害怕自己被无意义的俗事所囚,忘记当医生的初衷,便自动下放到治安败坏的风化区当医生。他并不后悔。要发挥医术,就得待在病患身边。 「我很忠实地遵守老师的教诲。我想医治的是病患,不是经营方针。不走入人群,怎么当医生呢?」 「那就是我的错了。如果没听我的话,说不定你现在就是大医院的院长了呢!你会不会太冲动啦?」 「老师这么说,我可就伤脑筋了。」 「要是你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我才伤脑筋呢!我或许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责任太重大了。我说的话你当成马耳东风不就好了?真是个傻孩子。」 说着,他们相视而笑。说来有趣,他们彼此都还摆脱不了老师和学生的关系,这种感觉宛若重拾童心一般,令人愉悦。 和代笑了一阵子后,垂下眼神,说: 「我和大病无缘,顶多就是因为感冒或更年期障碍到附近的内科看病而已,没有入院和开刀的经验。所以我才想如果有这么一天,希望拜托你替我执刀,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 「我怎么会嫌麻烦呢?您肯找我,是我的荣幸。」 接着,榎木换上了医生的面孔,替病患和代看诊。 「您的眼睛怎么了?」 他用双手扶着和代的脸,观察她的眼睛,用笔灯诊察过后,如此问道。 「老师,您以前视力很好吧?」 「是啊。是最近才这样的。眼睛突然变差,看东西很吃力。」 和代一直眯着眼睛,榎木早就觉得奇怪了。不过,以和代的年龄来看,有可能是老花眼,也有可能是青光眼。 「有没有头痛或想吐的症状?最近晚上睡得好吗?」 「我很健康,早睡早起的习惯七十年来都没变过。」 「失礼了。」 没有自觉症状。如果只是单纯的视力衰退,是很自然的状况,只要配一副度数吻合的眼镜给她就行了。不过—— 「有可能是黄斑部病变。最近这类病例越来越多,特征是恶化速度缓慢,较难发现。如果能够早期发现,就能延缓它的恶化。」 「……不能根治吗?」 「治疗方法有很多,比如雷射手术,不过没有哪一种方法是 保证有效的。如果置之不理,可能会造成失明——我的专长不是眼科,无法断定,这里也没有治疗眼疾的医疗器材。」 「是吗?也对,医生也是人,不是万能的。看来我还是该去看眼科。」 面对略微失望的和代,榎木觉得有点抱歉。 「您现在看得到多少?」 「你的脸还没问题,看得见。不过,走夜路或暗处的时候就得担心了。」 「……是视野变窄了吗?」 「我不太清楚,但不是视野变模糊。该怎么说呢?如果凝视着一个东西,其他东西就全都不见了,就是这种感觉。」 看来她的视觉功能出了问题,青光眼的可能性很高。不过,还是去大医院检查一次比较好。榎木答应替和代写介绍信,转向办公桌。榎木早已做好觉悟,为了恩师,他愿意做任何事。但到头来,他能做的却只有写介绍信,让他觉得十分懊恼。 「如果失明了……就再也看不见那时的风景了。」 和代喃喃说道。 那时的风景——榎木想起毕业典礼那天和代给他看的照片。照片上的风景是和代的心灵支柱。榎木紧闭双眼,宛若祈祷似地在心中发誓:我绝不会让她失明。这一定不是大病,就由我来亲自照护她,不让她感受到压力。现在的榎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此时,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响起。 「医生!你在吧?是我,雪路!这边有个人要立刻请你看诊!我进去罗!」 未经同意便入内的是一名金发少年,名字叫雪路雅彦。他的装扮虽然像牛郎,其实是在这一带当仲介的小混混。雪路常带些背景复杂的人来让榎木治疗,称得上是熟人。 「我正在替人看病!蠢蛋!也不会看看场合!」 「抱歉!我想请你马上替他看病!」 被雪路用肩膀搀进来的,是一个和雪路同年代的少年。他长得比雪路高,却相当织痩,脸色很差,呼吸急促。看来悄况相当紧急。 「让他躺在那张床上,我立刻替他看诊。老师,很抱歉……」 「不用顾虑我。你是医生,该懂得分辨优先顺序。」 和代依然严格的口吻让榎木忍不住苦笑,但现在不是笑的时候。榎木立刻敞开少年的胸襟,使用听诊器检查内臓等部位,并测量手部脉搏和体温。 「就你能说的范围说明事情经过。」 「啊,嗯。这个人叫日暮旅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倒在路上,所以我急忙把他送来。」 「你也说明得太简略了吧!他一直是这种状态吗?」 「嗯,可是好像比刚才好一点了……等等,他好像没意识耶?」 「他是在呼呼大睡。虽然有点发烧,但看起来不是什么特别的疾病,打一针、睡一觉,应该就会好了。」 「等等,这样未免也太草率……」 「别担心,他的症状和因为睡眠不足及疲劳而昏倒的人一样。只要摄取充分的睡眠和营养,就会复原了。他还年轻。」 榎木轻松打发了维续追问的雪路。他当了四十年以上的医生,他有把握,自己并没有误诊。 然而,雪路虽然信赖榎木,但还是感到很不安。 「你知道他为什么昏倒吗?」 「也不是啦……这个人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雪路低头望着少年,咬紧嘴唇。他很少露出这种表情。 「旅人大哥的眼睛异于常人,他说他没有视觉以外的感觉,是靠眼睛来看声音和气味的。」 「你在说什么啊?」 榎木忍不住将视线转向和代,和代也歪头不解。刚才榎木正在诊察和代的眼睛,这个巧合让他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旅人大哥一定有超能力。」 榎木不知道雪路为何如此断定,但铁定有他的理由。雪路会这么敬仰别人,是件很罕见的事。这让榎木也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产生了兴趣。 榎木就是这样和旅人相识的。 检查旅人的眼睛之后,榎木说的第一句话如下: 「正常,十分健康,控有超能力。」 雪路哑然无语,但旅入的脸色丝毫未变,仿佛早就料到榎木会这么说。 旅人被送到诊所的隔天烧就退了,身体也逐渐复原,因此榎木又替他检查其他部位有无异常。雪路一直吵着要榎木检查旅人的眼睛,榎木只得依言照办,但结果如前所述。 「唉,勉强要说呢,就是视力异常地好。你是不是在非洲部落生活过啊?」 面对嘲讽,旅人只是微笑以对,反而是雪路愤慨地斥责:「别闹了!」 「你真的有好好检查吗?」 「……我反倒奇怪你干嘛那么固执?没生病不是很好吗?」 其实关于没有视觉以外的感觉这一点,榎木倒是不敢断言。他曾试着捏旅人的大腿内侧,旅人却毫无反应;即使他更加用力,旅人依然若无其事。这并不是忍耐力强,或许是皮肤感觉或痛觉异常迟钝。不过,应该算不上问题。 「旅人大哥可以看见人的声音、气味这类一般人看不见的东西。」 又来了?榎木啼笑皆非。而旅人点头肯定雪路的话语。 「人类是用脑来看景色,所以有时会看错。比如地板上有个黑色的污渍,有人会看成虫子,有人会看成一团灰尘,又或许有人会看成他找了很久的黑宝石。用眼睛看,不见得正确。景色映入眼帘之后,脑部会处理资讯,分析为那个人常识范围中的『类似物体』。不,正确地说应该相反,是脑部反射性地解析映入眼帘的『类似物体』,产生误判,这就是所谓的成见。所以,眼睛看到的景色会有个人差异。旅人说他看得见颜色和气味,那可能真的看得见。不过这只是脑部将他用耳朵听见的声音处理过后,在眼中反映出『类似的影子』而已,并不是没有感觉,而是脑部处理出了错。这种状态是种异常,但这种事并不异常,只是程度问题罢了。」 「你在说什么鬼啊?」 「听不懂就算了。换句话说,光靠视觉弥补感知能力是不可能的。视觉功能不是万能的,不可能看见没有实体的东西,而幻觉就不在此限了——唉,如果你想探讨超自然现象,我可以介绍这方面的熟人给你。他是个稀世的骗徒,不过和你应该合得来。」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说谎罗?太过分了医生,我以为你会相信我们才跟你说的耶!」 「我没那么闲免不能陪你们继续鬼混。」 说着,榎木起身,准备出门。和代为了接受检查,住进了榎木昨天介绍的医院。榎木要去接她出院,同时他也想知道检查结果。 「雪路,他没事了,带他回去吧!再见。」 雪路大呼小叫了起来,而在他背后的旅人头一次出了声: 「谢谢你,医生。」 「……」 搞什么,他口齿很清晰嘛! 看来没有听觉显然是个谎言,听觉障碍者是无法发出标准音调的。榎木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走出了诊察室。 数小时后,榎木回到诊所,发现两人还在。 「我不是叫你们回去了吗?你们该不会是想赖着不走吧?还不快点出去!」 瞧雪路气鼓鼓的,想必是他决定留下来的。旅人躺在床上,面带微笑地望着雪路。 榎木背后的和代说话了: 「哪有医生赶病人出去的?没关系,你继续躺着。昨天你的脸色差到连我都担心呢。」 旅人起身,微微点头致意,和代也一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你们就留下来吧!雪路,你可别大声嚷嚷 啊!」 「干嘛针对我啊-……咦?阿婆,你的眼睛怎么了?昨天还能睁开啊!」 见了和代微微闭起的双眼,雪路高声问道。与一脸尴尬的榎木正好相反,和代露出了开朗的笑容说: 「年纪一大,毛病就多了。」 「老师,来这边,请坐、 榎木拉着和代的手,引导她坐下,并绕到她的正面。 「会痛吗?」 「不会,现在一点也不痛。不过,我几乎看不见了。远处勉强还有个轮廓,但眼前的你却看不清了,真遗憾。」 「……是吗?」 和代的眼睛在短短一天内急速恶化,视力下降,眼睛开始发疼,失明的危险性也增加了。 检查结果得知和代罹患的是原因不明的疾病,没有治疗方法。纵使想先延缓恶化速度,连病名都不知道,根本无从延缓起。为了替第二次住院检查做准备,和代必须先回家一趟。之所以在途中先绕到诊所来,是因为榎木想再亲眼确认和代的病情。 「要不要也去其他医院检查看看?」 「也好。不过,才一天也检查不出什么,还是留在原来的医院多观察一阵子好了。如果没有进展,你再找适当的时机替我转诊吧!」 「好。」 老实说,榎木完全没料到会变成这样。他束手无策,只能尽量从旁支持孤家寡人的和代。 和代从手提包中拿出一张照片,是当时的黑白照片。 「阿婆,那是什么?」 雪路窥探照片。和代似乎很喜欢他那热络亲昵的态度,就像和孙子说话一样,笑容满面地将照片递给他。 「这是我的宝物,平时都随身携带。照片里的是小时候我爸妈带我去过的地方,但我不知道是哪里……在眼睛变差之前,我想再好好看一次。」 榎木觉得很心痛。失去心灵支柱有多么痛苦,不难想像。 「嗯~」雪路望着照片,点了点头。 「我是不太懂啦,总之,你想去这个地方吧?」 「咦?嗯,对。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在失明之前再去一次。」 「老大,你知道这张照片是什么地方吗?」 说着,雪路将照片递给旅人。旅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照片。 「怎么可能知道啊?那是七十几年前的照片,现在的景色说不定也已经变了,要从那张照片找出地点实在太难了。」 那是和代向往已久的场所,如果年轻小毛头看个一眼就知道在哪里,就不用如此辛苦了。然而,雪路却对榎木自豪地说道: 「旅人大哥说不定能找出这个地方喔。」 「你这句话的根据在哪里?你说的超能力吗?简直蠢到极点。」 光靠和代的照片,很难找出地点。因为照片上除了从海岬拍摄的海洋以外什么也没有,左侧又因为反射光而变色,下方的物体模糊不清。如果能用专业装置解析,或许另当别论。 「左侧的部分是个海湾……远方有个很像灯塔的建筑物。」 此时,和代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凝视着旅人。 「的确有……我想起来了,对,我记得我爬上了展望台……」 「这里应该就是那个展望台,或许能从形状找出地点。」 「不会吧!」 榎木与和代忍不住面面相觑。 「你怎么知道?画面这么模糊,根本看不出来。」 「旅人大哥就是看得出来啦。就算是失焦的照片,只要有照到,他就找得出来。对吧?」 旅人抬起脸来,点了点头,雪路得意洋洋地回头看着榎木。 「欸,医生,如果旅人大哥找出拍照地点,你下次可以更认真地检查旅人大哥的眼睛吗?我希望你能完全相信我说的话。」 榎木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要我相信?好,我可以相信。可是,怎么可能……」 和代走向旅人,双手捧着他的脸望着他。她凝视着旅人的眼睛数秒。 「……真不可思议。我刚进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只有你的眼睛能够清楚地映在这双逐渐失去视力的眼睛上。你有一双悲伤的眼睛。」 「……请和我谈谈你、你的双亲以及儿时的回忆,不管想到什么都请告诉我,这些或许能成为线索。」 「好,有人肯听我这个老太婆说话,我再高兴不过了。」 奇异的光景。 这间病房让榎木回想起初中时的教室。老师谈着往事,两个年龄足以当她孙子的年轻人专心聆听。看着精神奕奕的和代,榎木叹了口气。或许自己不该催她住院检查。 和代对认真聆听的旅人露出苦笑。 「看来你也背负了许多东西。」 「咦?」 「我的性子啊,就是没办法放你这样的孩子不管。」 * 用动荡二字来形容浅野和代的人生太过夸张,但用平凡二字形容却又太过平淡。和代是背负着世间常见不幸的一人。 幼年时,担任大学教授的父亲为了做研究,常带着全家到各地旅行。和父母一起合照的照片很多,这些照片都是映着幸福家庭的幸福纪录,留住当时风景的宝贵记忆。 第一个转捩点是在战争即将结束前连日侵袭日本的空袭。前往防空洞避难途中,父亲和母亲被卷入战火,房子也被烧个精光,所有相簿都付之一炬,只有这张从海岬拍摄、没照到家人的照片奇迹似地从烈火中幸免。似乎是因为它没夹在相簿之中,才得以逃过一劫。和代拿着唯一留下的风景照,决心好好活下去。 战争结束后,和代被叔叔手痒了。养父母没有孩子,把和代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失去双亲的战争孤儿很多,被叔父叔母收养的和代毫无疑问地是属于幸福的那一方。 为了报答疼爱自己的养父母,和代拼命用功。大学毕业之后,她成为初中教师,接着又为了奉养养父母而努力。 她和一般人一样吃苦,和一般人一样烦恼,和一般人一样恋爱结婚,却以离婚收场,又经历了与养父母及再婚对象的死别——度过了一段和一般人一样的人生。 和代自知自己的人生并不足以挺起胸膛炫耀,但她已经全力过活了。她的人生仍在继续中,她豁达地认为将来自己也会和一般人一样度过余生。 至今她仍会偶尔想起的,就是那个海岬的风景。 一张留住幸福的照片。虽然照片上没有家人的身影,却能证明他们曾经在那里。这是家人曾经活着的纪录,却是个空无一物的寂寥世界。 没拍到人的海岬照片正反映了我的人生——现在的和代如此认为。 日暮旅人精确地摹写出照片被光线遮住的部分。 要把他画出来的展望台图与和代的陈年记忆对照,是件很艰难的事。那个展望台极为普通,没有特征,更何况是七十几年前的建筑物,现在还存不存在实在很难说。 雪路雅彦靠着这张图寻找展望台。人脉极广的他和一个展望台迷取得联络,进行调查。旅人则是针对和代的父亲喜欢拍摄的照片类型进行推理,但老实说,这些推理派不派得上用场实在令人存疑。 不过,两个年轻人为了实现和代的梦想而努力,令和代很高兴。在双眼日渐恶化之际,他们成了她的心灵支柱。虽然不安与日俱增,但多亏了他们两人,和代没有灰心丧志。 自那之后,过了一星期。 这一天来临了。 「……带病人出外乱跑可不是值得赞许的行为啊!」 榎木坐在雪路借来的厢型车副驾驶座上,不悦地说道。和代及旅人则坐在后座。 「 你到底要带我们到哪里去?难道你们找到拍照地点了?」 「到了你就知道啦,医生!」 车子开上高速公路,行驶了两小时以上。和代不愿意识视力的恶化,始终带着眼罩,因此感觉起来时间过得更漫长。 和代的眼睛已经连光线都无法区别,可说是完全失明了。 她厌倦了医院的检查,原以为这个时候外出正好可以转换心情,谁知看不见户外的景色,反而造成他的压力。车内是封闭空间,让她更觉郁闷。原来我这么脆弱?和代对自己的懦弱感到啼笑皆非。 「就快到了。」 这道声音传入耳中时,和代正因为紧张与疲劳而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她撑起沉在座椅中的身子说道: 「这里是哪里?地名总可以告诉我吧?」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耶!当地人叫这个地方青色岬。」 和代没听过这个地名。这就是照片上的地点吗? 把车开到可以进入的地点之后,雪路停下车,四人下车步行。 和代竖耳倾听,微风拂动树梢的声音响起。这里似乎是沿海地带,潮水的香味微微搔动鼻腔。难道他们真的找到了拍照地点? 「正确说来,展望台是建在青色岬上,照片是从海湾对岸的海岬拍的,这个海岬是个无名岬。阿婆的爸爸应该是站在拍得到展望台的地点拍的。」 国你果然找到拍照地点了?」 榎木插嘴道。「糟糕!」雪路乐不可支地说: 「不小心说出来了,本来想卖个关子的。抱歉,老大。」 「其实也不用隐瞒,但是雪路想给和代女士一个惊喜。」 听了旅人和雪路愉快的对话,和代身子猛然一颤。 真的?我真的来到拍照地点了? 然而和代已经无从确认了。即使拿下眼罩,她也无法眺望景色。 「……谢谢,已经够了。」 无论这里是何处,旅人和雪路的好心已经让她充满感动。她不敢继续往前进。反正这双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了,要她在这里面对早已了然于胸的现实,她害怕自己承受不住。 更重要的是,她不愿让旅人和雪路看见自己失望的模样。 「走吧!」 有人拉着她的手,从声音可知道是旅人。但从那稳稳支撑着和代的手,实在难以令人联想到是他。或许是和代太小看他了。这孩子似乎拥有与外表相反的强韧精神。 可是,抓着她的手掌冰冷得教人害怕。 和代倚着旅人,在未铺柏油的碎石路上前进。蔓延滋生的杂草掠过身体,坡度渐渐变大,和代寸步难行,几乎是让旅人抱着走,但旅人并未放开她。 背后的刚逍脚步声——雪路和榎木越离越远。 和代感到不安。我到底走向哪里?她开始害怕。 眼睛看不见,世界居然变得如此可怕。 前方有什么? 确认是件可怕的事。 无法确认也是件可怕的事。 「够了,够了,求求你,我们折回去吧!」 「其实拍照地点出奇地好找。雪路的朋友马上就回复我们了,说有个展望台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我和雪路立刻前往那个朋友所说的地点,调查展望台及周边地带。」 他们终于从苍磨的杂草堆中解脱,脚下的地面变成柔软的泥土,草皮覆盖着泥土,赋予脚底弹力。和代知道自己来到了空旷的地方,感觉似乎是个毫无遮蔽,甚至可眺望地平线,无边无尽的世界。 温暖的空气。 潮水的香味。 隐约传来的花香。 「七十年来,这里的景色完全变了,但也有不变的事物。那张照片映出了所有不变的事物,而我看见了。来到这里,我才发现,并且确信了。」 旅人推了推她的背部。她向前踏出一步,被眼前吹来的风包围。 「请拿下眼罩。即使不睁开眼睛,感觉应该也会完全不同。」 这需要莫大的勇气。虽然她年岁已老,但她依然渴望看见那幅景色。如果期望落空,该怎么办?一思及此,她就裹足不前。 「请看看,你应该看得见。即使不靠眼睛,你也能够感受到这幅景色,因为你拥有我所没有的五感。」 「……」 不知何故,旅人的话解放了恐惧的心。 即使看不见也能看见的景色究竟是什么?她开始感到好奇。 她拿下眼罩。 张开眼皮,果然什么也没有。一片漆黑的世界。 不过,脑里却浮现了那天的光景。 从断崖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碧海。海风载着野花的香味萦绕身体,波涛声远远传来,柔和的阳光赋予肌虏温暖。 五感全在眺望景色。 眼前的风景和七十年前的没有任何不同。 「啊,啊啊啊……天啊!」 这是过去的记忆,不是现实的光景。和代明白。 可是,好奇怪。这真的是记忆中的风景?还是现实的景色? 她可以清楚看见。现在在现实中流动的云、风和花草的身影映入眼帘。这不是妄想,这些景色真的映入了这双眼睛之中。 「看得见,我看得见!」 眼前的是和照片同样角度的景色,对岸的展望台周边修整得极为近代化,展望台也只是保留原型,感觉已经和当年完全不同。不过,满地的黄色芥兰菜花及随风摇曳的碧海依旧未变。 与自然化为一体的感觉。 五感孕育了现实。 「旅人,我看得见。」 和代一回头,视野就变得模糊,旅人的轮廓不再清晰。她大吃一惊,再次眺望海面,但眼睛已经映不出任何东西了。 「……为什么?」 她一脸茫然,揉了几次眼睛,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她的视力刚才明明恢复了,现在却如大梦初醒一般,消失无踪。 「……是梦吗?」 「不,我想你是真的看见了。刚才你回头时,焦点的确对准了我。虽然只是暂时性的,但是你的视力恢复了。现在如何?」 「……整个视野都上了层白雾。好奇怪,刚才明明是一片黑暗。」 「你应该是能够识别光线了。失礼了。」 旅人的手掩住了和代的双眼。 「好暗……你说得对,我能够区别明暗了。」 说着,她掉下了一滴眼泪。 没想到感受光明的感觉如此美好。 「我可以把它当成恢复的征兆吗?我好像看见了希望。」 「没问题的。眼睛看见的不是一切,只要其他感觉仍在,随时可以看见各种风景。这么一来,你的双眼应该也能想起以前的感觉。」 「这就是人体的奥秘?嗯,我就赌赌看吧!」 她抓住旅人的手,用力握住。 「好冰,而且……很僵硬。这是忧心忡忡时的手。你真的没有任何感觉?」 「……是的。」 现在的旅人是什么表情呢? 他的眼神应该充满哀伤吧? 有些事物是和代即使失去视力也能获得的,但是旅人只能获得影像。感觉不到人与人接触的温暖,是种不幸。 连意中人的声音和气味,他都感受不到。 多么可悲啊! 「希望有一天你也能重新找回五感。」 「嗯。」 希望有一天,幸福的日子能够到来。 和代祈祷着,再度转向海面,将海岬的风景烙印眼底。 * * * 榎木喝干了冷掉的茶,放松肩膀上的力道。他抬起脸来,正面凝视阳子。 「我和雪路隔得远远地看着他们。旅人给了老师希望。当然,当时老师的视力恢复,或许只是偶然,但老师说她看见了,而且心怀感激,所以旅人也成了我的恩人。」 阳子默默点头。 这是个温馨的故事,而阳子也逐渐明白他们的言下之意。 「老大只有视觉。虽然医生说老大的其他感觉只是暂时睡着了,但是谁知道那些感觉到底几时才会醒过来?」 「后来我们才知道,旅人只要过度使用眼睛,就会发烧昏倒。起先雪路送他来时也是这种情形。他从青色岬回来以后,居然躺了一个礼拜。他是靠这个方法减轻眼睛的负担,目的是保护眼睛……不过,这个方法能撑到什么时候,没人知道。如果旅人连视力都没了,就会成为废人。无除如何都得阻止这种情况发生。」 雪路也点了点头,窥探阳子。 在两人的视线催促之下,阳子开口了: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简单地说,你们希望尽量别找工作给旅人做,对吧?」 「不是尽量,是完全别找。我平时只选不会造成负担的工作给老大做。我想资助他,但是他拒绝了。他说要靠自己的双手扶养灯衣,完全不依赖别人。不是亲手赚的钱,他是不会接受的。侦探这一行也是他选的,我怎么阻止他都不听。 老大对我和医生都有恩,如果将来老大真的成了废人,我们会照顾他一辈子。这就是我们的觉悟。」 要是她基于同情而纠缠旅人,反而伤脑筋——医生刚才这么说过。 像你这种「好人」最麻烦。雪路之前这么说,并带阳子来到这里。 阳子并不是出于同情,也不认为自己是好人。不过,这两个人是因为「担心阳子」才对她说这番话的。 为了避免阳子和旅人深交后伤心。 必须觉悟的有我们就够了——这句话是出于善意。 阳子感受到揪心般的痛楚。 她以自己的肤浅为耻。雪路和医生的善意太耀眼了,让她万分难受。 「话说完了。预约的病患差不多快来了,我要走了。」 「谢啦,医生。」 榎木离开,留在诊察室的两人默默无语地坐了好一阵子。 「别难过。听了那番话,难免会受到打击,但是你不用一直耿耿于怀。」 回到事务所后,雪路替阳子冲了杯红茶。雪路虽然态度很差,但基本上人还不错。 「……你的『好人』程度也不输给我啊!」 「我?是好人?哈!饶了我吧!听了这句话,我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我想也是。」 他并不是为了得到这种评价或赞美才对旅人好,他只是帮助想帮助的人,其他人他并不在乎。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自己。 他只是想保护重视的人。 这一点我也一样。 我并不是对任何人都好的「好人」。 「今后别再和老大来往,也别来这里了。就是这样。」 阳子将喝到一半的红茶茶杯放在盘子上,说: 「老实说,我不太明白你们所谓的觉悟。不过,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照我的想法去做。我会尽我所能,做我该做的事。」 雪路的眼神变得凶狠,阳子正面承受他的视线。 「你还搞不懂我干嘛带你去找医生吗?」 「我懂啊,懂了才说的。」 先移开视线的是雪路,他恨恨地说道: 「……以后你后悔,我可不管。」 「我不会后悔的,因为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才不管别人,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阳子下定决心,即使旅人觉得困扰,她还是要尽量帮他做家事。这是为了赌一口气,不报答旅人的恩情她不甘心。 「只要帮得上日暮父女,我都会尽量去做。这不是同情,我想做才做的。不这么做,我就不痛快。这是我的任性。」 「真是的,老大被一个麻烦的女人缠上了。」 举手投降的雪路看来甚是滑稽,阳子忍不住笑了。 * 前来山丘上的洋房「工作」的旅人正在客厅接受茶水招待。与他面对而坐的老妇人眯起了眼镜下的眼睛。 「现在这个距离也看得见你的脸了。呵呵,我的视力渐渐恢复了,都是托你的福。」 「不,这是和代女士努力复健的成果,和我无关。」 「如果不是你带来转机,我早就失明了。就拿复健来说,也是因为你常来看我,我才能这么有干劲。和年轻人相处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旅人露出苦笑。他是来工作的,却丝毫不像在工作,让他感到很惭愧。 就结果而言,旅人确实找出了和代委托的「失物」,但这些失物不是和代忘了放在哪儿的眼镜盒,就是和代自己藏起来的賫石,教他情何以堪?更何况他还收了酬劳,更是过意不去。 「陪老年人谈心也是工作之一。好了,下次该准备什么失物呢?」 「老是这样我过意不去,好像白白拿钱似的。」 「这是工作,别让我一再重复。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就从每个月一次改成每周一次好了?我无所谓。恭喜你,工作变多了。」 强硬的口吻令旅人无言以对。和代开心地微笑着。 这是她和雪路他们商量之后决定的——不造成旅人眼睛的负担,又可以付他酬劳的方法。即使旅人反对,她也不以为意。 旅人的恩情不是这点小事就能报答的。旅人重新赋予她活着的喜悦,她对旅人有着一辈子也道不完的感谢。 并排在凸窗平台上的数个相框,七十年前的黑白照片旁摆着崭新的彩色照片。 那是以那海岬为背景拍下的照片,照片中有旅人、雪路、从前的学生榎木,以及在他们的环绕之下温柔微笑的和代。 留住了「现在」的一张照片。 那是反映了和代人生的幸福记忆。 地底的诗歌 我们是 好朋友 太阳当空照 暖洋洋 暖洋洋 闪亮亮 总是 总是 一起玩? 我们是 好朋友 太阳当空照 赛赛跑 爬爬树 好开心 总是 总是 一起玩? ………… 「我们是,好朋友,来玩捉迷藏。好了没?还没!快点,快点,找到我——? ……歌词根本没对上旋律嘛!」 现在还想得起来的只有原曲的第一、二段和自己编的第三段歌词。 我好像总共编了十段歌词,但已经记不得内容了。 好怀念喔。 其他的歌词是什么? 那个人是否全部记得? * * * 精神奕奕的歌声和着轻快的钢琴旋律。孩子们的歌声只是大喊大叫,毫无技巧可言但听起来依然顺耳。理由不光是因为已经听习惯了,还有因为知道这些孩子都是天真无邪且全心全意地在唱着歌。 希望幼稚园的中班正在上唱游课,孩子们围绕着钢琴,动着双脚踩节拍。智子学姐一面演奏,一面开心地望着他们。 「大声一点!好,接下来把声音放轻一点,小小声,小小声——还没,还没还没-好,大声唱!」 在智子学姐的指挥之下,音量有了变化,多了些抑扬顿挫。歌曲完全是在学姐的即兴演出之下进行,但孩子们被摆布得很开心,甚至有个小女孩乐过了头,运用整个身体打节拍,让人看了不禁莞尔。 每当游戏室传来智子学姐的歌声,阳子总会偷偷透过门上的窗户参观见习。平时的学姐虽然问题多多,但哄小孩的实力却是不容小觑,阳子总是偷偷拿她当榜样——平时的问题多多,指的是她酒品差、粗枝大叶又随便,个性豪迈,但是却很爱哭。站在大学学妹的立场来看,这些都是让人不忍卒睹的缺点,但在幼稚圜里,这些缺点却没发作出来,让阳子对她有些另眼相看。 一直盯着人家看似乎怪怪的,所以阳子移开了视线。最近除了智子学姐的钢琴以外,还有别的事情令她感兴趣。 百代灯衣,日暮旅人的女儿。这对父女不同姓,是因为他们并非真正的父女。背后有什么缘由,阳子不知道,但是感情融洽的他们看起来就像真正的父女。 阳子虽然不想偏袒特定的孩子,但她的目光总是忍不住―衣吸引。扣除特殊的家庭环境不论,灯衣长得如此漂亮,也难怪她要多瞧上几眼。灯衣光是唱歌,就有着与其他小孩截然不同的存在感。 订正,她没唱歌,完全是对嘴。而且她看起来十分无聊,如果她别那么执拗,应该会更可爱才是。 不过,这样的灯衣似乎很得其他小孩爱戴。灯衣拥有不似幼稚园小孩的沉稳气质,但她并未因此而被排挤,反而和其他小孩维持着和平的友谊关系。令人赞叹的完美处世哲学,看来她的脑筋非常好。 她的将来着实令人忧心。 「喀喔————!」 突然发出的怪声吓了阳子一跳。仔细一看,有个小男孩从小孩围成的圆圈中冲了出来,四处奔跑。那孩子叫诚司,是个精力旺盛的小孩,无论做什么事,往往做到一半就开始厌烦,四处捣乱,令人头疼。他是智子学姐的烦恼根源之一。 「喂,诚司!现在是唱游时间,不准跑步!」 「才不要咧!噜!」 诚司撞开身边的孩子,又蹦又跳。被撞开的孩子立刻嚎陶大哭,其他孩子不知如何是好,愣在原地。现在的状况已经不容许他们唱歌了。 我是不是该帮忙啊?阳子暗想,但智子学姐不愧是行家。 她立刻抓住诚司,带他到钢琴边,并开始弹奏特摄影集的主题曲。她用激烈的节奏边弹边唱,并催促所有学童:「原地踩节拍!」诚司不愿输给其他孩子,大力摆动身子,意气风发地唱着主题曲。一旦成功安抚诚司,智子学姐又交织着卡通歌曲,慢慢地将轨道拉回原来的合唱曲。诚司依然静不下来,但他不再四处乱跑,也不再撞身旁的小孩。 「大家都像诚司一样大声唱!」 智子学姐不忘称赞引发问题的始作俑者。当然,待会儿她一定会叫诚司向被撞的小孩道歉。 「智子学姐真有本事。」 手腕极为高明。 对于现在只能照顾小班学童的阳子而言,能够好好「教育」小孩的智子学姐正是理想的保育员。不过,这话她绝不会说出口。她当然尊敬智子学姐,但是瞧学姐平时那副德性,这种会让学姐得意忘形的话岂能说? 阳子突然挂念起灯衣,找寻之下,发现她趁着刚才的骚动移动到角落去,一面对嘴,一面摊开杂志阅读。出人意表的是,她看的竟然是婚礼杂志。她不忘待在智子学姐的视野死角,可说是相当精明。 智子学姐的另一个烦恼根源今天依然我行我素。 「唔,要教育她可费力了。」 此时,她的视线和智子学姐对上了。 智子学姐的嘴巴说着:到别处去。阳子露出讨好的笑容,离开门边,立刻回自己班上去了。 到了家长接送时间,阳子被智子学姐逮住了。 「山川,你到底想干嘛?」 见智子学姐直盯着自己,阳子忍不住躲开视线。 「你在说什么?」 「我是无所谓啦,但孩子们会分心,你别太常来偷看啦。话说回来。你每次都跑来偷看,到底想干嘛?」 「每次?咦?原来你早就发现了?」 「……你以为我没发现?」 没错。原来我这么迟钝啊?阳子略受打击。 「好了,你到底有什么事?」 「呃,唔……啊,灯衣!我是去看灯衣!」 就算打死她,她也不愿说出自己是拿智子学姐当榜样。 阳子情急之下胡乱搪塞,谁知智子学姐却追究起来了。 「为什么?你从之前就很关心灯衣,发生了什么事吗?」 之前指的大概是送灯衣回家时吧! 「不,没什么——对了,我见过日暮先生了,就是灯衣的爸爸。所以,该怎么说呢?她好像没妈妈,我有点好奇……」 阳子没说谎。比起旅人是养父这件事,阳子更好奇灯衣的妈妈去哪里了。 「是喔……唉,我也觉得那孩子很可怜,亲生父母都不在身边,所以我不敢对她太凶,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不过灯衣倒是挺喜欢你的。」 「咦?是吗?」 「怎么?你没自觉啊?灯衣会看着眼睛交谈的大人只有你一个而已。像我,她根本连脸都不看一眼。」 阳子很意外,她一直以为灯衣讨厌她,因为灯衣叫她「别再来我家了」。 不过,是吗?看在智子学姐眼里,原来她们感情很好啊?这么一提,之前日暮先生也说灯衣对自己敞开了心房。 阳子很高兴,忍不住露出笑脸。智子学姐的视线再度贯穿了她的脸。 「……你这么在意灯衣的妈妈,又怀柔灯衣,该不会是在打她爸爸的主意吧?」 「啊、啊?你在说什么啊?才不是呢!」 怀柔?听起来心机很重耶! ……不对,该反驳的不是这点。 「我从来没有那样看待过日暮先生!请别乱想!」 说着,旅人的面孔突然浮现在脑海里。 那双不可思议的眼睛,以及没有视觉以外的感觉。榎木医生说明过后,旅人又对阳子重新说明了一遍。 旅人说得若无其事,理所当然。 不知何故,阳 子的心整个揪起来了。谈论自己体质的旅人眼睛清澈得教人哀伤,带着不让人靠近的痛楚。 感觉好可悲。 ——打爸爸的主意?事情才没这么单纯呢! 「是吗?嗯,既然你说不是,应该就不是吧!」 智子学姐不再逼问,让阳子松了口气。要是智子学姐缵续做些有的没的揣测,那就麻烦了。「我觉得你有希望,加油。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直接扑倒他吧!智子学姐在阳子耳边轻声说道。同一时间,阳子的脸变得一片通红。 「喂————!就跟你说不是了嘛!」 「啊哈哈哈————啊!」 「小野老师,山川老师,别玩了。你们看,家长已经来了。」 也不知园长是什么时候来的,只见她叉着腰站在一旁。平时的她就像个稳重温柔的母亲,生起气来却很可怕。「是~对不起~」智子学姐露出讨好的笑容,溜之大吉。 「啊,山川老师,你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咦?有什么事吗?」 「你上次说你认识侦探?」 「咦?嗯,对。」 原来是这件事啊! 以前的毕业生联络园长,园长这才发现幼稚园里的东西不见了,大伤脑筋。阳子见了于心不忍,便提议雇用侦探。她口中的侦探当然就是日暮旅人。 她期待旅人找到园长的失物,但前往委托的当天,却听闻了旅人眼睛之事,害得她不好意思开口委托。 如果旅人过度使用眼睛,或许会失明。 如果失明,没有视觉以外感觉的旅人便会成了废人。 到时候——不行,我不敢想像。 「我想请你帮我问问……山川老师?怎么了?雇用侦探果然太夸张了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没事吧?脸色看起来很差耶!」 阳子低下头藏住脸。 怎么办?现在她不好意思拜托旅人,但她让园长期待在先,如果拒绝,过意不去。 「不然由我去拜托对方也行,那间侦探事务所在哪里?」 不妙,如果园长亲自请托,旅人这个好好先生一定会二话不说接下委托。这时候阳子总算明白雪路的心情了。难怪他会自告奋勇当仲介。 「呃……我去问就好了。就算要委托,也得先谈谈内容,看人家肯不肯接。不用劳烦园长亲自出马。」 「是吗?……唔,可是……」 「我之前就在想了,要找的是不能告诉我的东西吗?」 阳子表示可以介绍侦探时,园长也没告诉她详情。或许事关圜长或毕业生的隐私。 如果是,只能直接带园长去侦探事务所,阳子这个外人不方便追根究柢。 「这个嘛,该怎么办呢?……也好,就跟你说吧!这件事应该也和你有关。」 说着,园长微微一笑。 阳子歪头不解。 * 听了委托内容后,阳子当天便前往「寻物侦探事务所」。 阳子原本想先知会雪路,但雪路来接灯衣时阳子正忙,没见到面。 话说回来,雪路来接灯衣,表示旅人去工作,现在不在事务所里。说不定雪路也前去和旅人会合了。无论如何,事务所里只有灯衣一个人,阳子放心不下,所以她抱着碰运气的心态造访事务所,一方面也可以顺便照顾灯衣。 「欢迎光临,阳子老师。」 谁知出来迎接的却是旅人。 见了依旧面露温柔微笑的旅人,阳子心中的忧虑之情逐渐淡化。旅人对自己的眼睛似乎没有危机意识,令阳子产生了委托他也无妨的错觉。 不行,不行。就是因为他是这种性子,周围的人才更得帮他。 被请入客厅后,阳子不着痕迹地寻找雪路的身影。 「灯衣不在喔,我把她寄放在熟人家了。毕竟还得准备明天的东西。」 「啊,明天的远足?」 「雪路也有事出门了。现在接了件调查委托,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待命。」 旅人看穿了阳子的举动,替她说明。 换句话说,现在只剩她和旅人两个人。 旅人劝座,阳子依言坐上沙发,旅人也在她正面坐下。旅人两手交握,放在膝上,抬起眼来窥探阳子。 「你是来找雪路的?」 阳子心下一惊,为了掩饰,移开了视线。 「是为了委托吧?之前你提过,要我帮忙找幼稚园遗失的物品?如果是这件事,我答应。我的眼睛能找出任何东西,我没打算藏私。请把详情告诉我吧!」 阳子不禁感到浑身无力。 全被旅人看穿了。现在要打马虎眼也来不及了,旅人已经决定接下委托,要在他面前保持沉默直到雪路回来是件难差事。 阳子逃不过旅人的法眼。 她只好乖乖认命,说明委托内容。 「园长要找的是毕业生埋下的『时光胶囊』。十几年前,现在的希望幼稚园还没成立,当时『时光胶囊』埋在希望幼稚园前身的旧幼稚园园区里。不过,到底是埋在园区的哪个地方,园长也不知道。当年没留记号,相关人士又已经各奔前程,不知从何找起。」 「时光胶囊……十几年前的?」 旅人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但阳子没发现。 「其实我本来也不知道,听说我以前读的幼稚园就是希望幼稚园的前身。后来换人经营,现在的园长上任以后,连名字也改了,只有毕业生的纪录还留着,所以才知道我以前也就读那间幼稚园。园长认为里头或许也有我埋的『时光胶囊』,担心找不到的话会害我白期待一场,所以才不告诉我。」 「原来如此,所以上次来的时候你才不知道委托内容。」 「一想到我可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之下请你帮忙找我埋的东西,就觉得心里怪怪的呢。」 说着,阳子笑了,旅人也露出同意的笑容。他的笑容让阳子内心一震。 「简直是命运的安排。我知道了,这是个很棒的委托,请务必交给我调查。其他的毕业生一定也很期待时光胶囊挖出来的那一刻。」 「哈哈哈,大多数毕业生应该都已经忘了吧?我也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园长提起才想起来。我根本记不得自己埋了什么东西。」 所以才更令人期待。阳子现在已经满心期盼着时光胶囊挖出来的那一刻,她丝毫不考虑找不到的可能性。 旅人一定找得到。 她不禁如此期待着。 「明天我会去向园长请教详情。交给我吧,阳子老师。」 阳子对打包票的旅人点了点头。 瞬间,不安再度闪过脑海。 ——如果旅人继续这样过度使用眼睛,不知几时会失明。 凝视着面露温柔表情的旅人,阳子的心隐隐作痛。 * 这一天,希望幼稚园按照惯例,举办了巴士远足。 来到幼稚园的孩子们背着小小的背包,放开了满脸担心的家长的手臂,活力充柿地四处奔跑。异于平时的气氛让他们一大早就处于冗奋状态。平时文静的小孩到了这一天也会变得活蹦乱跳,同行的保育员一刻也松懈不得。园方留下了基本人力照顾未举办远足的小班,其余职员则是全体总动员参加远足。 阳子也是同行组的一员。她参加过一次远足,深知有多么辛苦。必须不断盯着四处奔跑的小孩,相当累人。她只希望这次体力也能撑到最后。 在陆续前来的小孩及家长之中,出现了日暮父女的身影。 「早安 ,日暮先生。灯衣,早。」 旅人点头致意,灯衣则是撇开了脸。 而身旁的金发男子——雪路雅彦挂着一张臭脸,瞪着阳子。 「……雪路,早。」 「……哦!」 雪路应该已经听旅人说过委托的事了吧!他一再叮咛「接不接视内容而定」,但阳子却跳过他,直接和旅人订契约,难怪他不高兴。 「呃……对不起,我不该自作主张。」 「唉,算了。反正园长的委托不能不接,毕竟圜长平时很照顾我们……干嘛?我说这种话很奇怪吗?」 「不,不会。」 虽然从外表难以想像,雪路其实是个敬老尊贤的人。他对待榎木医生也一样,口气虽然粗鲁无文,但态度绝不傲慢。或许他其实是出身于教养良好的家庭。 「老大,我先过去了。」 他不等旅人回答,便走进幼稚园里找园长了。 旅人半带苦笑地说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今天就能解决。其他的工作全都往后挪了。」 「这样没关系吗?我觉得不太好意思。」 「是我坚持这么做的。雪路不高兴,是因为我的缘故,你不用放在心上。」 旅人配合灯衣的视线高度蹲了下来。 「那我去工作了,你好好玩吧!」 「爸比也好好工作吧!回来以后要把经过告诉我喔!」 旅人摸了摸灯衣的头,向阳子点头致意过后,便尾随雪路走进园内了。 雪路帮助旅人,旅人也替雪路说话。说来说去,他们的感情还是很好。 「日暮先生和雪路都是很好的人呢。」 「是吗?爸比人的确很好,雪路就不见得了。他的内在根本就是个小混混。」 手叉着腰说雪路坏话的灯衣和她的话语正好相反,模样煞是可爱。 「爸比被抢走了,你不甘心,对吧?」 阳子故意取笑灯衣,但灯衣却无奈地摇摇头。 「阳子老师,你这样不行啦!你根本不懂。雪路一碰到工作,就会性格大变。他向客户漫天开价的情况我看过好几次了。如果客户说付不起,他就会露出恐怖的表情,抓住对方的衣襟,然后这样——」 灯衣做出勒颈的动作。 好可怕。 「不、不可以说这种话喔!」 阳子带着抽搐的笑容告诫灯衣,但灯衣的表情依然阴沉。 「说不定园长已经……」 这是开玩笑的。阳子知道这是开玩笑。 但她还是十分担心。 她将灯衣交给其他保育员,立刻前往园长所在的职员室。 阳子从门上的窗户窥探里头,只见两人和园长相对而坐。太好了,雪路似乎没乱来。 阳子悄悄地竖耳偷听。 「山川老师说的侦探果然是灯衣的爸爸啊!」 「平时小女受你照顾了。」 旅人行礼,园长也笑眯眯地低头回礼。 ……果然?原来园长早就知道了。 「听说你要找的是时光胶囊?」 旅人立刻带入正题,园长点了点头。 「对,十八年前埋下的时光胶囊。当时还没有希望幼稚园,是在其他地方开了间叫做『太阳幼稚园』的托儿设施。当年的毕业生联络我,问可不可以挖时光胶囊。 一问之下,原来『太阳幼稚园』的土地被转卖,明年春天就要盖大楼,现在已经开始施工了。再不快点挖,或许就不能挖了。」 「那位毕业生不知道时光胶囊埋在哪里吗?」 「他只记得埋在园区里,却不知道确切的地点……当时没做记号,那个活动又只有大班会举办,所以没留下纪录。而当年的班导已经结婚,现在住在远处,联络不上。」 这下可是进退无门了。 虽然很想责怪班导不负责任,但即使她还记得,要从已经变为工地的土地上找出正确的埋藏地点,应该很难吧!班导在不在大概差别不大。 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雪路开口了: 「开挖了没?我是不知道工程进行到哪里了,不过进行地盘调查时,会先把地面挖过一遍。说不定早就在这个过程中发现时光胶囊了。」 哦,原来如此。 阳子暗自赞叹,但园长却露出困扰的表情。 「我问过业者有没有挖到东西,但业者说什么都没挖到。」 旅人和雪路面面相觑。 「……或许是埋得很深。」 「又或许是业者早就丢掉了,随便说说来敷衍园长。论可能性,丢掉的机率比较高。他们不可能去找埋胶囊的人,太麻烦了。」 「没有办法确认吗?真的没发现的可能性并不是零。」 「是啊,也只能赌赌看了。现在的时间……应该没问题吧!」 雪路瞥了时钟一眼,确认时间。才刚过早上八点。 「园长,你有把住址抄下来吗?」 「嗯,有。不动产业者的电话号码也在这里。」 她递出纸条。不愧是年长者,必要的资料都备齐了。 雪路离席,隔了段距离,用手机打电话。 他打了好几通电话,大约讲了十几分钟左右,才把手机收起来。 「他们说真的没发现时光胶囊,而且就算要丢,也得保留一段时间以后才能丢,假如有挖到一定会发现。」 「是吗?那就是还没挖出来了。」 「是啊!对了,他们说马上就要开始进行碎石工程,如果我们要找,希望今天就过去。看来我们及时赶上了。」 园长松了口气,职员室外的阳子也松了口气。 话说回来,她很佩服雪路的手脚之快,讲电话时也毫无怯意,又能问出要点,可以看出他是个办事能力很强的人。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 「看来我们动作最好快一点,不然会给施工的人添麻烦。」 「别担心,我已经向不动产业者报上我的名字了,他们会尽量配合,不会为难我们的。还有,他们说可以用重机械替我们挖,很帮忙吧?」 雪路得意地嘿嘿笑着。 ……不过报个名字就让不动产业者答应帮忙,雪路究竟是什么来头?这不是一句人脉广就能解释的吧? 雪路拿出计算机,探出身子来。 「好,接下来谈谈合约吧!」 终于来了?阳子的身体僵住了。 「先算委托费和成功酬劳,调查费另外报,大概的金额是——」 他轻快地敲着计算机,露出邪恶的笑容。他打算漫天开价?正当阳子暗吞口水时,旅人从旁插嘴道: 「只要付交通费就好了。」 「喂!你在说什么啊老大!」 雪路猛然倒仰。干嘛?他在搞笑? 「慢着慢着慢着,这太夸张了吧?又不是做慈善事业!」 看雪路慌张的模样,似乎是认真的。 「呃,我会付钱,你不需要跟我客气。」 圜长似乎也觉得过意不去。 旅人依旧保持笑容,补上了这么一句: 「那就请你代付今天的远足费用,如何?」 「啊……?」 雪路哑然无语。 阳子立刻回想学童一人份的远足费用。 呃,我记得是……一千圆。 「这个委托是我个人坚持要接的,所以我不打算多收钱。对不起,雪路,时光胶囊我一个人找就好了。」 「……」 雪路张大了嘴,呆若木鸡, 园长也愣在原地。 不知何故,阳子也有种愧疚的感觉。 突然,阳子和转向她的旅人四目相交。 旅人朝着她眨了眨眼。 「!」 他知道我在偷看? 阳子连忙离开,跑回庭院。她觉得旅人似乎在对她说:灯衣就麻烦你了。 虽然她很好奇后续如何,不过看这个情况,要推翻旅人的意见应该很难吧!她有点同情雪路。旅人滥好人到这种程度,可说是一种灾难了。 「噗,哈哈哈哈!」 阳子觉得很好笑。旅人不可能别有居心,收这种几乎等于免费的酬劳实在很符合他的作风。只要牵扯到旅人,整个心情就会变得很柔和。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不过,有件事阳子耿耿于怀。 旅人为何接下这件委托?他明知这么做会让雪路为难,而且事隔不过一天,他就立刻展开行动了。阳子不认为这个委托具有不惜挪后其他工作也要接的价值。 如果说——是因为这个委托是阳子介绍的,他才这么积极——这样想是不是太臭美了? 「……嘿嘿嘿!」 如果是,阳子会很开心。 旅人一旦做了决定,就算拿铁撬来都撬不动他。他的个性虽然温和,在这种时候却相当顽固。雪路很快就放弃了。 「别浪费时间了,快点解决,进行下个工作吧!靠其他工作补回来。」 园长对着满脸气愤的雪路苦笑: 「不过,真的没关系吗?总觉得不太好意思。」 「没关系。我刚才也说过好几次,这是我个人的坚持——对了,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如果有『太阳幼稚园』过去的纪录、学童名册或当时的照片,能不能给我看看?」 「咦?为什么?」 园长以为旅人会立刻前往现场进行调查。 回名这问题的是雪路: 「老大可以循着零碎的资讯来推理失物的下落,如果知道当时的景色,就能缩小埋藏范围。我说的没错吧?老大。」 「……嗯。」 旅人含糊的回答虽然令雪路感到奇怪,但他还是姑且抛开疑惑,回头对园长说道: 「就是这样,能请你立刻把资料备齐吗?」 「哦,好,请你们等一下。」 园长走到隔壁的教室找资料,看来那个教室是拿来当仓库用的。 雪路也前去帮忙,留下旅人一个人。 「……」 旅人在职员室中缓缓踱步,拉开几个办公桌抽雁,确认内容物。 「……不在这里。」 他确认没有特别的物品之后,察觉到雪路等人回来的迹象,便坐回椅子上。雪路抱着纸箱走了进来。 档案的数量相当多。纸箱共有五个,里头塞得满满的,全都是「太阳幼稚圜」的相关资料。「就算分头找,还是得花一番功夫。需要的只有照片吧?只要把照片分类就行了?」 「不,哪些东西能成为线索还不知道,全部都该确认。」 「喂喂喂,你知道这样要花多少时间吗?」 雪路啼笑皆非地说道。 旅人拿起存放当年照片的相簿观看,他不发一语,略微沉思过后,才又慢慢地抬起头来。 「雪路,你能不能立刻到工地去?我要你仔细问问施工的人挖了哪些地方、挖得多深。」 「……好。老大,你呢?」 「我要查这些资料,如果有收获会联络你。」 「真是的,没办法,就照你的话去做吧!结束以后发简讯给我,我来接你。」 「谢谢。」 雪路点了点头,离开了职员室。 「呃,园长。」 听见旅人突然呼唤自己,园长立刻打直了腰杆。 「什么事?」 「快到远足的出发时间了,你不必去送行吗?」 「哎呀,糟糕,该怎么办?」 「请去吧。还有,如果可以,之后可不可以让我一个人独处?我想集中精神,因为时间不多了。园长也必须去照顾小班的孩子吧?」 园长露出疑惑的表情,但巴士的喇叭声响了,她只好连忙离开职员室。 「有什么需要请尽管说,别客气。我会偶尔过来看看的。」 离开之际,园长对旅人说了这句话。旅人知道园长感到狐疑,面露苦笑,抓了抓脑袋。 看来我的做法似乎太强硬了一点。 他一面如此暗想,一面朝着第一个纸箱伸出手。 * 自然公园位于县市交界处的山腰上,战争时建造的防空洞遗迹是它的观光卖点,同时又以拥有巨大攀爬铁架及超长滑道的草坪广场闻名,许多人都是冲着游乐器材而来的。希望幼稚园一行人也不例外,在广场上玩得兴高采烈。 学童三五成群地在草坪上摊开塑胶垫,又在塑胶垫上打开造型可爱的便当。 开心吃着午餐的孩子们。 阳子靠近某个无法融入他们的少女。 「灯衣,老师也在这里吃饭喔!」 她不待灯衣回答,便在灯衣身旁坐下。灯衣只是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同一张塑胶垫上还有另外四个小孩,但他们自顾自地围成圆圈坐着吃便当,完全把灯衣排除在外。 乍看之下,似乎是灯衣被人排挤,但其实正好相反。 刚开始吃午餐时,阳子曾看见许多小孩积极地邀请灯衣加入。 然而现在灯衣却背对着其他小孩。你们邀我,我可以和你们坐在同一张垫子上,但是别来烦我——这就是灯衣的言下之意。 她又不是喜欢独处,为什么这么别扭?阳子越来越担心她了。 「哇,灯衣的便当看起来好好吃喔!」 阳子用开朗的态度对灯衣说道。灯衣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啊,很好吃。不过这个是雪路做的,实在让人失望。」 「……真的是雪路做的?咦?全部都是?」 阳子的嘴巴完全阖不起来。 白饭上铺满了粉红色鱼松,以海苔及鱼板组成了一张可爱的卡通脸孔。除此之外,还有鑫鑫肠章鱼及苹果兔子等经典菜色,甚至还有用莴苣、红萝卜、小番茄、芹菜点缀得五彩缤纷的沙拉。最厉害的是那些裁成心型嵌在白饭里的甜椒,教人看了忍不住赞叹。 阳子原本还以为是由市售的东西凑合而成的。 她实在很想问问雪路是怎么做的。 「雪路就是很爱讲究这些有的没有,害我这个吃的人觉得很难为情。」 而且还很好吃,更是讽剌——灯衣又加了这么一句。 ……真的,雪路到底是何方神圣啊?还有,为什么我会有种落败感! 阳子望着自己捏的丑陋饭团,不禁感到心酸。 冈如果是爸比做的,我就能打从心底高兴。」 「唔,日暮先生感觉上不擅长做便当。」 「可是!爸比偶尔也会和我一起煮饭喔!爸比虽然笨手笨脚,调味功夫却很厉害,完全不输雪路唷!」 灯衣大声说道。 灯衣一提到旅人,言行举止便会变得和她的年龄相符,阳子见了大感安心。 太好了,灯衣似乎也很享受远足。 阳子请灯衣分她一点便当,度过了愉快的午餐时光。 饭后是自由时间,灯衣一反常态,主动跟阳子说话。 「阳子老师,那边有什么东西吗?」 灯衣指的方向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森林,有条蜿蜒的道路沿着山坡攀爬而上。立牌 上贴着导览圆及警告标语。 「有防空洞,战争时挖来当避难场所的。嗯,就和秘密基地差不多。」 「危险吗?」 「呃……嗯,小孩没有大人陪伴,最好别去。如果真的很想去看看,得和老师一起去。灯衣,你想去?」 灯衣摇了摇头,兴趣缺缺地说道: 「不想,只是刚才听见男生说要去探险。」 阳子发现灯衣其实是在担心他们。 园区里的设漩有人管理,应该没有危险。但孩子们若是迷路,可就麻烦了。 阳子决定去巡视一下。 「灯衣,你留在这里玩,不可以一个人跑到其他地方去喔!」 「我知道,不用你操这种多余的心。我才没那么孩子气呢!」 哼!她把头撇向一旁。 这个动作完全就是孩子样。 「再说,就算我迷路了,爸比也一定会来找我的。你知道吗?爸比已经解决了好几个困难的案子,就连警察都会找他帮忙,所以根本不用担心。」 阳子「哦」了一声,以示附和。虽然不知灯衣说的有几分是真,但瞧她如此信赖父亲,让人不禁莞尔。 「是啊!不管灯衣去哪里,日暮先生都找得到。我也得小心看好小孩,别让他们迷路了。」 阳子和灯衣道别之后,便前往防空洞。 她和几组出游的家庭擦身而过。她并未感受到任何危险的气息。一来这里人多,二来幼稚园小孩的探险顶多就是在入口处晃来晃去,再说路只有一条,要迷路也无从迷起。 防空洞口用混凝土填起来了,目前的出入口是一扇不锈钢大门,据说是建造公园时改建的。现在虽然上了锁,但到了特定时期会开放入内参观。 导览板上记载,虽然洞口只有一个,但地下隧道却遍布山林,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出入口。阳子没看见孩子们的身影。或许因为防空洞进不去,没得探险,他们在这玩腻了,就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阳子死了心,循着原路折返,却发现两个希望幼稚园的学童蹲在路边。 「怎么了?」 阳子询问,两个小男生哭丧着脸,抬头仰望阳子。 「小诚他……」 「小诚?他怎么了?」 他们指向路旁的茂密森林。从树木的缝隙间可隐约看见幼稚园制服。 「他说要抓虫,就跑进去了。我有跟他说乱跑进去会被骂,可是他一个人跑进去了。」 「你们先回去!」 掌握状况之后,阳子立刻进入森林之中。 草丛绊住她的脚,突出的树枝掠过她的脸颊,但现在不是顾虑这些的时候。 即使是在公园里,未经修葺的森林还是很危险。一旦迷路,要搜救就难了。阳子得趁着那孩子的身影尚未消袭丽篇。 「小朋友,等等!」 小男孩回过头来,他的表情倏然僵硬,随即又逃往更深处去了。 「那孩子是诚司……!」 令智子学姐伤透脑筋的问题儿童。他拼命逃跑,应该是因为不想挨骂吧!「等等!」、「不可以去!」之类制止的声音完全不管用。对诚司而言,现在恐惧的对象只有阳子一个。 但我不能因此扔下他不管! 拨开树丛时,阳子的手掌被叶片割伤了。掌心传来流血的感触,让她皱了皱眉头,但她并未检视伤口,继续追赶诚司。 他们跑进了树林深处。我得快点抓住他。阳子不顾伤势勇往直前,慢慢地缩短了距离。「诚司,我抓到你了!」 阳子终于抓住诚司,将他抱起,以免被他逃掉。 「欸,回去吧!这里很危险。等等,别乱动啦!」 诚司一面怪叫,一面挥舞手脚反抗。他举起的手臂打到了阳子的眼睛,遮住了她的视野,让她踉跄了几步。 「冷静下来,诚司————咦?」 瞬间,阳子脚边的地面消失了。 「啊——————!」 阳子的声音回荡在森林之中。 遮掩日光的树木,俯瞰着两个被吸入地面的人类。 * 时间刚过正午,雪路的车子朝着「太阳幼稚园」前进。 「快点解决吧!待会儿得去处理窃盗集团的委托,听说是同伙里有人偷偷把赃物拿去卖,希望你找出那个人及遗失的宝石。他们说已经掌握叛徒是谁了,应该很简单。」 雪路握着方向盘,确认下一个工作的内容。 旅人平静地反驳: 「你要我协助犯罪?」 「话不是这样讲吧?委托人是什么来路和我们无关。对方只是要我们找到失物而已,就算失物是赃物,我们也不用顾虑那么多。我也说过好几次,越有问题的人付的酬劳越高。光是这件就上百万了耶!和一千圆的工作简直是天壤之别。」 雪路语带讽剌。他也气自己居然得找时光胶囊这种无聊玩意儿,粗鲁地停下了车。 到达目的地了。 这里虽然是住宅区,周围的建筑物却不密集,与邻接土地的界线也很模糊。这么一来,要找出埋藏地点可就难了。 基础工程之后才会正式开始,所以现场还没看见机材。重机械坐镇在工地里,角落停放了一辆货车。 「木桩已经打好了,大楼就是预定盖在那个范围里。从排水管的位置推断,幼稚园应该是盖在这一带,而庭院应该是在这边。」 雪路一面走,一面说明。 旅人环顾每个角落,掌握整体状况。 「别勉强。就算不用老大的眼睛,拿把铲子从头挖到尾,应该也找得到。」 这么做比较好。这是最普通的找法,不必勉强旅人使用眼睛。 「这边。」 旅人无视雪路的担忧,向雪路招手。 他已经找到了? 雪路连忙跑过去,只见旅人指着工地的角落。 「就埋在那个角落。施工时似乎没挖到这么角落的地方。」 工地周围并没有围栏。幼稚园还在的时候状况也差不多,就算时光胶囊埋到园区外或边界附近,也不足为奇。 原来如此,难怪没发现。 埋在未施工的地方,所以才找不到。 「话说回来,真亏你能找到。能从那堆旧资料推理出这么多,不愧是老大,活像老早就知道似的。」 「……」 旅人笑而不语。 对喔!东西还没找到呢! 雪路太信赖旅人,所以产生了已经大功告成的错觉。雪路吐了口气,卷起袖子。 「接下来是出力的工作,我也能做,老大只要适时帮一点忙就行了。」 「我去借铲子来。胶囊应该埋得不深,两个人一起挖,一下子就结束了。」 两人拿着铲子铲土。 为避免伤及时光胶囊,他们挖得小心翼翼。 挖了三十公分左右,铲子挖到了一个坚硬的触感。就是这个。旅人轻轻拨开土沟似地用手继续挖。长方形的饼干盒现出身影,旅人将它拿上来。 「呼,挺简单的嘛!」 「嗯,幸好找到了。」 雪路嘴上说简单,其实并非如此。 因为有旅人在,才能轻易找到。 如果没有旅人,恐怕永远都挖不到吧! 雪路再度凝视旅人。 这个人的眼睛很宝贵。 但是他更担心旅人的身体。 他不希望旅人勉强自己。 因为宝贵,更要好好珍藏起来——这就是雪路的心境。 「打开 看看吧!」 「也对,如果里面是空的,可就尴尬了。」 虽然从重量判断,应该不是空盒,但还是该确认一下是不是时光胶囊。 他们打开盖子,盒中摆了些许干燥剂和防腐剂,底下还有透明的塑胶袋,袋里放着稚嫩笔迹写成的书信。 「就是这个。」 旅人一一确认。是时光胶囊没错。 大功告成的成就感让雪路露出了笑容。他开始收拾善后。 「好了,拿去给园长吧!她一定伸长了脖子在等我们的消息。」 「嗯。」 两人小心翼翼地抱起盒子,赶往幼稚园。 旅人、雪路及圜长三人围着时光胶囊而坐。 打开盖子拿出内容物一看,园长兴奋地「哎呀」了一声。 「好可爱的信纸。这是妈妈的画像?已经在土里放了近二十年,居然还没损坏。」 「也有些东西已经变得不堪入目了……不过半数以上没损坏。」 「这样应该分辨得出名字吧!擅自挖出来是有点过意不去,但是物归原主应该没问题。」 圜长把物品一件件地拿起来,呵呵轻笑: 「时光胶囊是在十八年前埋下的,当时山川老师也就读『太阳幼稚园』,或许这里头也有她的东西呢!」 「是喔。」 雪路兴趣缺缺地回答。 旅人面露苦笑,询问园长: 「联络得上和这个时光胶囊有关的人吗?」 「……我们保管的名簿是十八年前的,有些人的住址或许变了,应该不容易吧!『太阳幼稚园』已经不在了,大概没人想得到『希望幼稚园』居然保留了当时的资料。毕竟就连山川老师也没发现。」 「总之先依照这些物品上的署名,一个个联络吧!如果真的找不到人,我也会帮忙的。」 「老~大~」 雪路怨慰的声音令园长面露苦笑。她凝视着旅人,点了点头。 「谢谢,如果真的找不到本人,再请你帮忙。当然,到时候一定要让我付钱。」 从饼干盒中的书信可确认出姓名的物品有十人份,而状态恶劣,连是什么物品都无法辨识的有五个。 「这是最后一个了。嗅?这是什么?」 有个用褐色油纸包起来的平坦盒子,打开包装一看,原来是录音带。 上头没贴标签,也没写名字。 「伤脑筋,该怎么办?」 「播出来听听看就好啦!一定有录名字。」 「是啊!可是,擅自放来听好像有点……」 「园长嘴上这么说,其实也迫不及待想听听看吧?」 雪路和园长相视而笑。 园长将幼稚园里备用的收音机拿到职员室来,放入录音带,按下播放键。带子平滑地转动起来了。 沙子流动般的声音持嫌了数秒后,突然有道噪音插入。 有个小孩以音量大了一截的声音开始说话: 『——我是太阳幼稚园月亮班的山川阳子,今年五岁。我要唱歌。』 这道口齿不清的童音是阳子的声音。 雪路和园长大为吃惊,一旁的旅人则是哀伤地凝视着收音机。 「啊,对喔!老大看不见机械的声音。」 「嗯,尤其是录下来的声音或音乐没有包含视觉『资讯』,所以我无法理解。振动倒是看得见就是了。」 「那我来替你讲解吧!录这卷录音带的是山川阳子,就是之前来事务所的那个老师,现在正在唱很难听的歌。」 「阳子老师……」 旅人触摸收音机,眯起眼睛。 他看起来似乎充满怀念之情,是错觉吗? 「雪路。」 「哦、哦,什么事?」 「现在阳子老师在唱什么歌?」 「叫我怎么回答啊……你该不会要我唱吧?」 看着他们一问一答的园长插嘴说道: 「这首歌是『太阳幼稚园』的歌,应该是当时的老师作的曲子。你们听,歌词里是不是常出现『太阳当空照』?」 旅人喃喃说道: 「原来太阳之歌啊……」 「——话说回来,这首歌怎么这么长啊?到底有几段?」 歌曲没有停顿,依旧持续着。 「雪路,你把歌词念给我听。我虽然听不见,但是想了解一下内容。」 听了旅人的要求,雪路皱了皱眉头。他不明白旅人为何拜托他这种事。不过,当他依言念出歌词后,旅人露出了温柔的表情。 『我们是 好朋友 一起画人像 一二三 你瞪我 我瞪你 总是 总是 一起玩? 我们是 好朋友 小手牵小手 暖呼呼 暖呼呼 热烘烘 总是 总是————』 ……中断了。 不知是不是气接不上,阳子的声音变小了。 「好像结束了。啊,不,后面还有留言。」 雪路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旅人不着痕迹地将手指放在停止键上。 『我要介绍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是……』 「我要介绍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是月亮班的……喂!」 旅人按下停止键,立刻拿出录音带。正在覆诵阳子话语的雪路抗议似地抬头看着旅人。「我照你的吩咐去做,你居然中途卡掉!」 「抱歉。可是,我认为不该再听下去了。就算要听,也不该在阳子老师不在场时听。」 「都已经把歌听完了才这么说,不觉得太慢了吗?」 雪路不太服气,园长在一旁劝解: 「日暮先生说得有理。刚才一时听得出神了,其实我们只是为了确认是谁的物品才播放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令人好奇的后续就等征得阳子老师的同意以后再听吧!」 「不用了,这也不是值得再听一次的东西吧!啊~真扫兴。」 雪路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放松精神。 工作结束了。他用态度如此表示。 「好,接下来我会把这些物品寄给原主。今天真的很感谢你们。」 「不,能找到你要找的东西就好……呃,这卷带子可以由我转交给阳子老师吗?」 「哦!」园长交互观看录音带和旅人的脸,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最近山川老师和灯衣看起来感情不错,原来和山川老师感情好的其实是日暮先生啊!」 「园长,拜托你别胡思乱想,老大和她才不是那种关系咧!」 不知何故,否认的竟是雪路。 旅人一面苦笑,一面将录音带收进口袋中。 他们喝茶消磨了一点时间之后,圜长便起身说要去探视小班。她不经意地看了时钟一眼。 「怪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啊!」 「你是说远足吗?」 「对,本来是预定两点抵达幼稚圜的。」 现在的时间是两点十五分。就算时间延误了,出发前也该联络一声才对。没打电话来,代表他们还没踏上归途。 「老大,我们该去工作了,等一下再来接灯衣吧!」 耐不住性子的雪路如此提议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圜长接起电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怎么回事?——咦?然后呢?山川老师?下落不明?」 旅人和雪路反射性地站起来。 他们冲向挂断电话的园长,园长一 张铁青的脸转了过来。 「他们去自然公园远足,有个小孩迷路,山川老师去找,结果两个人都失踪了。」 「那个小妞在干嘛啊?」 雪路啼笑皆非地说道: 「不过是在公园里迷路,搞到下落不明,太夸张了吧!」 「雪路说得对。公园有人管理,危险性应该不高。请把现况详细地告诉我,连阳子老师都失踪,太奇怪了。」 听了旅人的话,园长低下头来说: 「……刚才的电话是同行的职员打来的,听说已经用园区广播找人了,但山川老师还是没回来。有孩子看到山川老师追着小孩跑进森林里,其他老师也以那一带为重点找过了……公园的确有人管理,但毕竟是防空洞遗迹,森林里似乎还留有一些没填起来的地下隧道,大家猜想他们或许是误闯进隧道里了。」 「原来如此,森林深处可能还有残留的防空洞。我也去过那个公园,一般人不会进入森林,因为树木长得太茂密了。会有管理上的漏洞也在所难免。」 雪路皱起眉头,打断谈话: 「喂喂喂,等一下,会不会跳得太远啦?不过是迷路而已,怎么会扯到误闯防空洞去?你们担心过头了吧!」 雪路说得有理,园长试着放松僵硬的表情。 「是啊,你说得对。走进森林里不代表遇难。所有大人都一起出动搜索了,应该很快就会找到人才是。」 「不过,他们已经失踪好几个小时了吧?要是有什么万一就糟了。」 说着,旅人走向外头。 雪路连忙拉住他。 「你该不会想去公园吧?没事的啦,不用你出马。」 「你凭什么这么说?」 在旅人强力的注视之下,雪路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如果我的眼睛有助于搜索,就该使用。要是他们真的误入防空洞,就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立刻去找他们。」 「等一下!」 雪路抓住旅人的肩膀。 「冷静下来!别那么快下定论!这是你去就能解决的问题吗?如果你真的很担心,不如叫救难队吧!好不好?就这么办!」 这是旅人的坏习惯,明明是别人的事,却老是当自己的事管。 山川阳子是灯衣的老师,是认识的人,也难怪旅人无法置之不理。不过即使如此,雪路还是有义务保护好旅人。 「交给我吧,我去多找些人手来。大家一起找,一定很快就能找到。不,说不定现在已经找到了咧!」 「……」 然而,旅人的表情依然严肃,可以感受到一股恨不得立刻赶到公园去的焦虑。 ——老大又勉强自己之前,我得先想个办法才行。 雪路连忙跑到外头,拿出手机,向公园管理处确认之后,又通报市立救难队,把该做的事全做完了。 消除旅人出马的必要性。 虽然对山川阳子过意不去,但雪路不能让旅人一天使用眼睛太多次。更何况等一下还有工作等着他。 「……话说回来,真稀奇。」 雪路和旅人是老交情了,才能发现这件事。 旅人显然方寸大乱。他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缺乏冷静的旅人。 「妈的,真不爽。」 雪路不愿承认这是因为事关山川阳子。自从和那个女人相识以来,旅人似乎变了。虽然变化相当细微,但雪路仍然感到一抹不安。 旅人将会远去。 就是这种不安。 雪路大大地叹了口气,重打精神,打开职员室的门,却不见旅人的身影。直通庭院的联络门是开着的。 「日暮先生走了,我想他应该是去公园吧。」 「……真是的,完全不知道我的感受!」 真受不了。不过,这才是日暮旅人。 鸡婆的滥好人。 而因此得救的人就在这里。 「园长,我也去一趟。如果有消息就打手机给我。」 雪路也开着自己的车前往自然公园。旅人大概是坐计程车,应该很快就能追上他。」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妈的! * 诚司不断抽泣,阳子一面拍他的背,一面仰望截成圆形的天空。 虽然有些微光线射进洞穴中,但是洞穴里依然幽暗。如果太阳的角度再倾斜一点,大概会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这是什么洞穴?阳子仰望着距离有三公尺高的地面,暗自思考。这似乎不是防空洞,但一定是防空洞的附靥品。阳子完全无法想像战争时的状况,但应该会有让敌兵掉落用的陷阱吧?她朦朦胧胧地想着。 没想到会在平成时代(注4:平成为日本年号,期间自一九八九年至今)落入战争时的陷阱。 「…………!」 掉入洞穴时,为了护住诚司,阳子用了极为勉强的姿势着地,因此扭伤了脚。她怕诚司发现,撇过头后才皱起脸来。 出口太高,用受伤的脚无法离开这里,而要背着诚司离开,就更不可能了。 阳子不禁感叹自己的倒霉。 没错。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倒还好,但诚司还是小孩,这对他而言一定是种难以承受的恐怖。说不定再也出不去了,我会死在这里——五分钟前他还如此哭叫着,但现在大概是累了,连高声大叫的精力都没了。 「别担心,有老师在。」 诚司猛摇头。不被依赖,让阳子觉得有点落寞。 手机依然收不到讯号,虽然无法发挥作用,荧幕的光芒却在照耀洞穴这点派上了用场。可是,如果过度频繁使用,或许会没电,所以阳子决定省着点,到了晚上再用。 真正值得害怕的事,是诚司陷入恐慌。如果今天之内没被人发现,就得在洞穴里过夜。在夜晚一片漆黑之中,手机光线是很宝贵的。 诚司一直吵着阳子开手机,但阳子没这么做。诚司因此而闹起脾气,但阳子只能铁了心肠。因为如此,诚司变得很讨厌阳子。 「诚司,大家一定会找到我们的,你要有信心,我们一定会获救的,不用怕。」 又是猛力摇头。 诚司用上了全身力气抗拒阳子。你那么不想获救啊?阳子虽然很想这么问,但诚司八成只是和她唱反调而已。虽说是出于不可抗力,他似乎也意识到是自己害得他们两个掉入洞穴里。老实说,阳子也很害怕。 她很想抱着膝盖痛哭,但是在诚司面前绝不能说丧气话。她必须尽力消除诚司的不安。 ——如果不虚张声势,连我都会崩溃的。 幸好随身携带的水壶里装了满满的茶。阳子让诚司喝茶,安抚他的心情,但果然还是无法消除不安。 「欸,诚司,我们来唱歌吧?好不好?唱嘛!」 诚司讶异地抬起头来,阳子对他露出笑容说: 「我们开开心心地唱歌,说不定听到歌声的人会来救我们。」 「怎么可能听得到啊?」 诚司赌气似地反驳。 「不唱唱看怎么知道?来,唱嘛!你想唱什么歌?啊,『森林里的熊』……不太吉利。」 现在无路可逃,阳子可不想遇见熊。 「诚司,你喜欢什么歌?」 「……我讨厌唱歌。幼稚园的歌都好无聊。」 这么一提,智子学姐上唱游课时,总是被诚司弄得一个头两个大。 不过,现在除了唱歌,什么事都无法做。 「那我们来玩个会让你喜欢唱歌的游戏。」 「……什么游戏?」 「编歌,自己制作歌曲 。比起被别人逼着唱,还是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唱歌最开心。老师以前上幼稚园时也编过歌,那个幼稚园叫做『太阳幼稚园』,里头有首歌叫做『太阳之歌』。」 那首歌是以既有的歌为基底制作而成的,旋律非常老套。作曲者是月亮班的导师。由于曲调简单,改编起来也容易。 「我的名字叫阳子,阳这个字就有『太阳』的意思,所以我很喜欢这首歌,那时编了好多段,歌词呢。」 「什么歌词?怎么编的?」 「呃,比如说……」 阳子很久没唱了,没想到一开始唱,却惊人地顺口。 诚司笑着说:「好奇怪喔!」还说阳子的歌很烂,他能编得更好,接着积极地改编歌词,唱了起来。 在洞穴中暂时忘了现况的诚司唱累了,便在阳子的大腿上呼呼大睡。 此时,阳子的紧张解除了,脚痛再度复发,恐惧令她的身体不断发抖。她无助地仰望上方,只见从洞缘隐约可见的天空已经转为赤红的暮色。 黑夜即将来临。 * 救难队在自然公园的草坪广场上整队。 希望幼稚园的保育员和管理公园的职员奋力搜索到了傍晚,结果还是没找到阳子和诚司。应管理处请求而来的救难队抵达后,紧张感也立时高涨,留在现场的智子老师这才领悟到事情的严重性。 救难队展开行动,开始搜山。 远远看着他们的灯衣对雪路问道: 「事情好像闹得很大,这是阳子老师的责任吗?」 「小孩不用担心这种事……那个老师只是去找迷路的小孩,她并没做错事。」 「那激别沉着一张脸啊!还是你认为或许找不到人?」 「找得到,当然找得到!因为有老大在啊。我担心的事只有一件,就是老大会不会太过勉强自己!」 「我相信爸比,因为他是全世界最厉害、最温柔又最帅气的人。」 雪路不悦地眯着眼睛看向灯衣,灯衣则是露出胜利的笑容说: 「雪路,你也该相信爸比。他是全世界最棒的老大吧?」 「……罗唆。」 雪路发觉自己最近似乎常输给灯衣的伶牙俐齿。刚认识的时候,她明明和一般孩子一样可爱,但随着年岁增长,却越来越鬼灵精。老大到底是怎么教育她的啊? 「对了,今天的便当很可爱又很好吃,谢谢,雪路。」 灯衣宛若看穿了雪路的心思,又施加最后一击,故意夸赞雪路几句。 「……不客气。」 雪路赌气似地咂了下嘴。 现场没有紧张感的,应该只有相信旅人的这两个人吧! 旅人一面确认逐一进入森林的救难队,一面观察阳子进入森林的地点。 他别下腰,手抵着地面。这个地方太多人出入,地上的足迹早已被保育员及刚才进入森林的救难队踩得乱七八糟。就算是旅人,也难以从中挑出阳子的足迹。 但若是小上一圈的幼稚园学童足迹就另当别论了。进入森林的小孩只有一个,他的步伐较小,留下的足迹应该也比别人多。然而,落叶和树枝在地面上制造了一层膜,消除了足迹,换作一般人绝对无法发现。救难队似乎也认为追踪足迹有困难,只有旅人继续在地面上寻求线索。有些景色必须屈身才能看见。 大人的视线难以察觉的细长通道。为了逃离大人的追捕而四处乱窜的小孩,应该会选择没有道路的地方前进。 「……」 旅人凝视着无法踏入的草丛。 他发现了。草丛底下隐约残留着一道小小的足迹。他确认行进方向,一面爬行,一面拨开草丛,花费时间慎重地修正方向。 只要照这样继续前进,或许就能找到阳子,但他还是不放心。他需要更确切的「资讯」。 他得找到阳子的确就在前方的证据。 而他找到了。 * 阳子稍微失去了意识。 在朦胧之间作的梦中,映出了十分怀念的景色。 年幼的自己正哼着「太阳之歌」。唱给诚司听时留下的印象似乎唤醒了过去的记忆。 有人在身旁,是个穿着幼稚园制服的小男孩。他的脸孔和声音依旧模糊不清,但阳子立刻察觉他就是那个和她很要好的男生。 他们牵着手。 一起哼着歌。 阳子开心地呼唤他的名字。 ——人人。 「————!」 咚!失去了脖子的支撑,阳子醒来了。她环顾周围,知道洞里并无任何变化,感到半是安心,半是失望。 膝上的诚司仍在呼呼大睡。阳子悄悄打开手机,距离她上次确认时间还不到五分钟。 洞穴外一片幽暗,已经足以称为夜晚了。 接下来会变得如何?阳子漠然思考着,喃喃念出了脑中浮现的词汇。 「人人。」 是外号。阳子记得自己是这么称呼那个人的。他的本名是「直人」、「秋人」还是「鸣人」 呢? ——现在想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眼前的状况根本不容许这种闲情逸致。更何况这个外号究竟是不是回忆中的那个人的,阳子也没把握。把想得出来的所有常见名字全套上去,也只是徒增空虚而已。 「旅人。」 说出口的瞬间,阳子的背脊打了个冷颤。 这是什么感觉?我在期待什么? 『就算我迷路了,爸比也一定会来找我的。』 她突然想起灯衣所说的话。是吗?原来我到现在还在期待旅人找到我啊? 把记忆中的那个人和日暮旅人相连结,实在是太一厢情愿了。阳子自嘲似地笑了。 「好安静。」 森林中鸦雀无声,风声、枝叶摇曳声都显得相当遥远,更听不见脚步声。周遭完全没有人的气息。 阳子突然害怕起来,小声地哼起歌: 「我们是,好朋友,来玩捉迷藏。好了没?还没!快点,快点,找到我?————……歌词根本没对上旋律嘛!」 这是她唱给诚司听的其中一段歌词。 其他的歌词是什么?那个人现在是否还记得? 「人人…………,人……!」 阳子连忙用双手捣住脸。她不能让流下的眼泪滴到下方的诚司身上。 不安趁着紧张松弛之际,一口气膨胀了起来。 她不能动摇。小孩很敏感,就算睡着了也能察觉到阳子的不安。在获救之前,她必须维持「老师」的形象才行。 别哭,一定能获救的,还不能哭。 阳子为了分散注意力,开始唱歌。虽然歌声因为泪意而嘶哑,为了避免心情低落,她还是努力挤出歌声。 「我们是,好朋友,太阳当空照……」 她紧紧闭上眼睛。 不断地重复同样的歌词,如同祈祷一般地唱着: 「快点,快点,找到,我……」 「找到了。」 「——…………」 有人从洞穴边缘探头窥视。 旅人俯视洞底,模样看来比阳子更加樵悴。 「幸好你没事。」 「日暮先生。」 压抑的感情爆发了。 「日暮先生……!」 阳子连泪水和鼻水也没擦,仰望着旅人,发出了软弱的声音。 旅人凝视着这样的阳子,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阳子被拉上来之后,倚着旅人而坐。 旅人背起诚司,牵着脚 扭伤走不动的阳子。 阳子完全忘了掉进洞里的恐怖,在内心询问眼前的青年: ——你是「人人」吗? 阳子觉得不可能,但又希望他是。这种心态是起因于哪种感情?耗弱的心紧抓着一丝希望胡乱妄想。 ——如果是,搬家以后,你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失去感觉? 阳子无法区别梦境和现实。她活像梦游症患者一样,以狐疑的眼神凝视着旅人。 即使手牵着手,依然遥远。 这个人连「牵手的感觉」都没有。 一思及此,阳子又想哭了。 ——不行,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你刚才唱着歌,对吧?」 「咦?」 旅人用哀伤的眼神望着阳子。 「我从远处看见了你的歌声,觉得很怀念。你可以再唱一次吗?」 他大概是看阳子的情绪变得很不安定,才这么说的吧? 阳子腼腆地小声唱起「太阳之歌」。 旅人眯着眼仰望天空。 「我很高兴能够再度听到这首歌。」 这句低喃没传进阳子耳中。 脚步声渐渐接近,不一会儿,他们就被前来搜索的救难队包围了。回到广场后,阳子坐上了救护车,由智子学姐陪同,阳子便和旅人在此道别了。下次得好好向他道谢才行。 阳子一面凝视着送行的旅人,一面如此想着。 * 隔天。 阳子精神奕奕地到幼稚园上班,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其实你今天可以休息一天啊!」 园长虽然傻眼,还是替阳子高兴。一问之下,原来诚司因为家长不放心,所以今天请了一天 假,但他依然活蹦乱跳的,很有精神。他透过电话致谢:「谢谢阳子老师。」 「太好了,诚司。你明天就能来上学了吧?」 这回的事似乎没在他的心里留下太大的阴影,让阳子松了口气。 「啊,这么一提,园长,时光胶囊找到了?刚才灯衣把我放的录音带还给我,说是日暮先生忘了交给我。」 园长「唉」了一声,手放在脸颊上。 「居然叫孩子转交,到底在想什么啊?日暮先生真是的,这样不就功亏一篑了?」 不知何故,园长满脸遗憾。阳子歪头不解。 「我想在这里听这卷录音带,可以吗?」 「好啊!我也想听听后续。」 阳子用收音机播放带子,一道五音不全的歌声随即传了出来。 「哇————!这是什么?这是我的声音吗?」 「很可爱啊!」 明知是孩提时代做的事,阳子还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丢脸。如拷问般的时间漫长地持续着。话说回来,好怀念。 对、对,当时改编的歌词就是这样。 「歌词姑且不论,这是首好歌呢。」 「是啊!表现出『太阳幼稚园』的特色。『太阳幼稚园』倒了,真是可惜。」 「为什么会倒?是因为经营不善吗?」 阳子提出自己的猜测,园长的表情显得有些困扰。 「这的确也是个原因,但主要是因为当时有些不好的谣言在流传。你有没有听过『太阳幼稚园』的学童被绑票的风声?」 这是阳子头一次听说。她不敢相信曾经发生过如此恐怖的事。 「那只是谣言,但还是无法避免谣言造成的伤害。隔年的入学人数大幅减少,不得已只好关闭幼稚园。后来幼稚园改名,等开发到一个阶段之后,便搬到这里重新出发。说来可怜,当时的园长病倒了,所以我就成了新园长。」 「那个谣言真的只是谣言吗?不是事实?」 「谁知道?详情我也不清楚。不过,报纸上并没刊登,我想应该是谣言吧?」 园长猛然省悟过来,露出苦笑,补上一句:「忘了吧!」都已经特地改变地点和名字重新出发了,老是记挂着过去也无济于事。 唱完十段歌词,录音带留下了杂讯声,沉默下来。原以为已经结束了,但十八年前的「阳子」又开始说话。 「我们只听到这里而已。」 整首歌都被听完了,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录音带播放的话语让阳子瞪大了眼。 『我要介绍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是……』 她的心臓猛然一跳。 不会吧?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得知「那个人」的名字。 『月亮班的男生,他的名字叫……』 阳子屏气凝神,竖耳倾听,却迟迟没有下文。正当她开始埋怨当年的自己时,「噗兹!」一道犹如丝弦断裂的声音响起。 录音带仍然继续转动着,但是录下的声音却完全没播放出来。 「……为什么?」 「大概是没录到吧!呵呵,山川老师从以前就毛毛躁躁的。」 被取笑了。 阳子心里很不痛快。好不容易找到线索,却是这种结果。 线索? 「呃,这里有『太阳幼稚园』的名簿吧?能不能让我看看?」 那个人和阳子一教是月亮班的学生,只要看到名字,她应该想得起来。 「可以啊!那山川老师也顺便帮我找找放时光胶囊的人的联络方式吧!」 阳子把过去的资料全倒出来。 她把园长的请托搁在一旁,浏览过去的资料。 「————这是什么?」 阳子翻阅了各种名簿,但是都找不到那个人的名字。不,比起这个,更让她觉得诡异的是某个人的名字及住址栏被黑色墨水涂掉了。 「怎么会这样?我只顾着注意山川老师的名字,完全没发现。」 阳子连忙朝另一个档案夹伸出手。那是存放当年照片的相簿,一定也有那个人的身影。阳子抱着这个念头寻找,却完全找不到。 并排的照片之间有好几处空白,仿佛被人抽掉了其中几张似的。这是偶然吗? 到头来,完全没找到关于记忆中的那个人的任何线索。 「喂喂喂,要沉浸于回忆之中,待会儿再沉浸吧!快动手工作!」 阳子像个小孩一样,挨骂之后吐了吐舌头。 没办法,大概是没有缘分吧。 即使如此,阳子依旧以正面态度看待此事。一下子就知道,那多没意思啊!我已经耿耿于怀了十八年,这一定是老天爷的旨意,祂要我花上一生的时间去找出那个人。光是想起人人这个外号,就已经是种进展了。 「人人……日暮旅人。」 阳子吃吃笑着。连她都觉得自己想得太美了。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今晚去替他做顿饭,答谢昨天的事吧! * * * 幽暗的客厅里,旅人坐在沙发上,凝视着桌上的烟灰缸。正在燃烧的是几张照片和小孩笔迹写下的陈旧书信。「给未来的我 日暮旅人」 时光胶囊送来的讯息未经阅读便化成了灰烬。 火光照旧着旅人钓脸,他的表情不带任何情感。 他只是事务性地、机械性地消除过去。 「现在还不能被察觉。」 为了某个目的。 为了找出某个人。 旅人的嘴角自然而然地往上扬起。 ——走着瞧吧!他的心中慷慨激昂。 悲哀的双眸不断凝视着鲜红的火焰。 (待续) 夕阳西下之际,一位名叫增子的刑警前来寻物侦探事务 后记 好久不见,又或初次见面。 我是山口幸三郎。 非常感谢您阅读《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 您翻开「后记」这一页,代表您已经读完正文;又或者您打算先读「后记」,再读正文。 啊,也许有人只读「后记」? 无论是何者,既然您已经翻开了这一页,我就利用这个机会,稍微说明一下正文。 首先是撰写这部作品的契机,源于责编的一句话: 「我想看侦探小说。」 所以你给我写出来。 正当我在烦恼下一部作品该怎么办时,责编如此提议(命令?)。我正愁没题材,便依言照办,谁知却让我更加头大了。 我从来没写过侦探小说。别说写了,我读过的侦探小说少到要我推荐作品我还推荐不出来的地步。 所谓的侦探小说,就是像《福尔摩斯》那种靠着与生倶来的推理能力一语道破犯人及其手法,漂亮解决疑案的小说吧?手法越巧妙越难解,读者越是和侦探较劲推理;最后在举手投降的状态之下阅读解决篇,才会兴奋地大叫:「啊,原来如此!」、「我被骗了!」至于耳聪目明的读者则是对自己的推理能力大为满意:「我就知道。」、「和我想的一样。」在推理过程中,如果能加上枪战等剧情,更能增添侦探的魅力,读完小说后的爽快感也更上一层楼。 这下子伤脑筋了。老实说,我没信心可以编出如此吸引读者的手法。连看老套的刑案剧都会大叹「原来如此」的我要怎么让读者大叹「原来如此」?我和责编商量这一点,他鼓励我:「自己想办法。」看来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我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任何点子,便决定转换心情去兜风。可是车镜匙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弄丢了,是怎么回事啊?钥匙绝对在家里,但我把整间屋子都翻过来了还是找不到,令我满肚子气。我想换个心情抽根烟,谁知这会儿换打火机不见了。喂喂喂,到底是谁在整我啊? 这个时候,作者突然想到了。如果在这种时候有个侦探帅气地出现说:「找东西就交给我吧。」会怎么样? 对,《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就是这样的故事。 这个故事中的侦探既不会卷入杀人案,也不会搞枪战,而是活跃于寻找小东西上。 虽然我用了小东西三字,但是对我而言,弄丢车输匙可是件大事。若是这时候来了封「父病危,速归」的电报,失去交通工具的我该怎么办?他人眼中的小东西对于当事人而言,是很特别的。如果有侦探专找这类东西,该有多好、多方便啊!这个想法催生了这部作品。 在本作中,侦探寻找了故人的回忆、幼时过错的象征、幸福的景色以及自己的过去。侦探只找东西,并不揭露犯人及其手法。不过,寻觅到的失物里头却藏着登场人物的人生,以及微小却重大的特别故事。 阅读这篇「后记」的您若能发现它们,将是我莫大的喜悦。 顺道一提,车钥匙放在上衣口袋,打火机在香烟盒里,而我的父亲并未陷入病危状态,请各位放心。 在media works文库也继续为了我尽心尽力的责编荒木先生,真的很谢谢您。制作出美丽封面的插画家烟乐老师及设计师丁先生,我要向您们表达深深的谢意。 谨此,下次于续集再相会吧! 2010年夏 山口幸三郎 好久不见,又或初次见面。 我是山口幸三郎。 非常感谢您阅读《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 您翻开「后记」这一页,代表您已经读完正文;又或者您打算先读「后记」,再读正文。 啊,也许有人只读「后记」? 无论是何者,既然您已经翻开了这一页,我就利用这个机会,稍微说明一下正文。 首先是撰写这部作品的契机,源于责编的一句话: 「我想看侦探小说。」 所以你给我写出来。 正当我在烦恼下一部作品该怎么办时,责编如此提议(命令?)。我正愁没题材,便依言照办,谁知却让我更加头大了。 我从来没写过侦探小说。别说写了,我读过的侦探小说少到要我推荐作品我还推荐不出来的地步。 所谓的侦探小说,就是像《福尔摩斯》那种靠着与生倶来的推理能力一语道破犯人及其手法,漂亮解决疑案的小说吧?手法越巧妙越难解,读者越是和侦探较劲推理;最后在举手投降的状态之下阅读解决篇,才会兴奋地大叫:「啊,原来如此!」、「我被骗了!」至于耳聪目明的读者则是对自己的推理能力大为满意:「我就知道。」、「和我想的一样。」在推理过程中,如果能加上枪战等剧情,更能增添侦探的魅力,读完小说后的爽快感也更上一层楼。 这下子伤脑筋了。老实说,我没信心可以编出如此吸引读者的手法。连看老套的刑案剧都会大叹「原来如此」的我要怎么让读者大叹「原来如此」?我和责编商量这一点,他鼓励我:「自己想办法。」看来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我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任何点子,便决定转换心情去兜风。可是车镜匙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弄丢了,是怎么回事啊?钥匙绝对在家里,但我把整间屋子都翻过来了还是找不到,令我满肚子气。我想换个心情抽根烟,谁知这会儿换打火机不见了。喂喂喂,到底是谁在整我啊? 这个时候,作者突然想到了。如果在这种时候有个侦探帅气地出现说:「找东西就交给我吧。」会怎么样? 对,《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就是这样的故事。 这个故事中的侦探既不会卷入杀人案,也不会搞枪战,而是活跃于寻找小东西上。 虽然我用了小东西三字,但是对我而言,弄丢车输匙可是件大事。若是这时候来了封「父病危,速归」的电报,失去交通工具的我该怎么办?他人眼中的小东西对于当事人而言,是很特别的。如果有侦探专找这类东西,该有多好、多方便啊!这个想法催生了这部作品。 在本作中,侦探寻找了故人的回忆、幼时过错的象征、幸福的景色以及自己的过去。侦探只找东西,并不揭露犯人及其手法。不过,寻觅到的失物里头却藏着登场人物的人生,以及微小却重大的特别故事。 阅读这篇「后记」的您若能发现它们,将是我莫大的喜悦。 顺道一提,车钥匙放在上衣口袋,打火机在香烟盒里,而我的父亲并未陷入病危状态,请各位放心。 在media works文库也继续为了我尽心尽力的责编荒木先生,真的很谢谢您。制作出美丽封面的插画家烟乐老师及设计师丁先生,我要向您们表达深深的谢意。 谨此,下次于续集再相会吧! 2010年夏 山口幸三郎 好久不见,又或初次见面。 我是山口幸三郎。 非常感谢您阅读《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 您翻开「后记」这一页,代表您已经读完正文;又或者您打算先读「后记」,再读正文。 啊,也许有人只读「后记」? 无论是何者,既然您已经翻开了这一页,我就利用这个机会,稍微说明一下正文。 首先是撰写这部作品的契机,源于责编的一句话: 「我想看侦探小说。」 所以你给我写出来。 正当我在烦恼下一部作品该怎么办时,责编如此提议(命令?)。我正愁没题材,便依言照办,谁知却让我更加头大了。 我从来没写过侦探小说。别说写了,我读过的侦探小说少到要我推荐作品我还推荐不出来的地步。 所谓的侦探小说,就是像《福尔摩斯》那种靠着与生倶来的推理能力一语道破犯人及其手法,漂亮解决疑案的小说吧?手法越巧妙越难解,读者越是和侦探较劲推理;最后在举手投降的状态之下阅读解决篇,才会兴奋地大叫:「啊,原来如此!」、「我被骗了!」至于耳聪目明的读者则是对自己的推理能力大为满意:「我就知道。」、「和我想的一样。」在推理过程中,如果能加上枪战等剧情,更能增添侦探的魅力,读完小说后的爽快感也更上一层楼。 这下子伤脑筋了。老实说,我没信心可以编出如此吸引读者的手法。连看老套的刑案剧都会大叹「原来如此」的我要怎么让读者大叹「原来如此」?我和责编商量这一点,他鼓励我:「自己想办法。」看来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我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任何点子,便决定转换心情去兜风。可是车镜匙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弄丢了,是怎么回事啊?钥匙绝对在家里,但我把整间屋子都翻过来了还是找不到,令我满肚子气。我想换个心情抽根烟,谁知这会儿换打火机不见了。喂喂喂,到底是谁在整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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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子伤脑筋了。老实说,我没信心可以编出如此吸引读者的手法。连看老套的刑案剧都会大叹「原来如此」的我要怎么让读者大叹「原来如此」?我和责编商量这一点,他鼓励我:「自己想办法。」看来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我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任何点子,便决定转换心情去兜风。可是车镜匙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弄丢了,是怎么回事啊?钥匙绝对在家里,但我把整间屋子都翻过来了还是找不到,令我满肚子气。我想换个心情抽根烟,谁知这会儿换打火机不见了。喂喂喂,到底是谁在整我啊? 这个时候,作者突然想到了。如果在这种时候有个侦探帅气地出现说:「找东西就交给我吧。」会怎么样? 对,《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就是这样的故事。 这个故事中的侦探既不会卷入杀人案,也不会搞枪战,而是活跃于寻找小东西上。 虽然我用了小东西三字,但是对我而言,弄丢车输匙可是件大事。若是这时候来了封「父病危,速归」的电报,失去交通工具的我该怎么办?他人眼中的小东西对于当事人而言,是很特别的。如果有侦探专找这类东西,该有多好、多方便啊!这个想法催生了这部作品。 在本作中,侦探寻找了故人的回忆、幼时过错的象征、幸福的景色以及自己的过去。侦探只找东西,并不揭露犯人及其手法。不过,寻觅到的失物里头却藏着登场人物的人生,以及微小却重大的特别故事。 阅读这篇「后记」的您若能发现它们,将是我莫大的喜悦。 顺道一提,车钥匙放在上衣口袋,打火机在香烟盒里,而我的父亲并未陷入病危状态,请各位放心。 在media works文库也继续为了我尽心尽力的责编荒木先生,真的很谢谢您。制作出美丽封面的插画家烟乐老师及设计师丁先生,我要向您们表达深深的谢意。 谨此,下次于续集再相会吧! 2010年夏 山口幸三郎 好久不见,又或初次见面。 我是山口幸三郎。 非常感谢您阅读《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 您翻开「后记」这一页,代表您已经读完正文;又或者您打算先读「后记」,再读正文。 啊,也许有人只读「后记」? 无论是何者,既然您已经翻开了这一页,我就利用这个机会,稍微说明一下正文。 首先是撰写这部作品的契机,源于责编的一句话: 「我想看侦探小说。」 所以你给我写出来。 正当我在烦恼下一部作品该怎么办时,责编如此提议(命令?)。我正愁没题材,便依言照办,谁知却让我更加头大了。 我从来没写过侦探小说。别说写了,我读过的侦探小说少到要我推荐作品我还推荐不出来的地步。 所谓的侦探小说,就是像《福尔摩斯》那种靠着与生倶来的推理能力一语道破犯人及其手法,漂亮解决疑案的小说吧?手法越巧妙越难解,读者越是和侦探较劲推理;最后在举手投降的状态之下阅读解决篇,才会兴奋地大叫:「啊,原来如此!」、「我被骗了!」至于耳聪目明的读者则是对自己的推理能力大为满意:「我就知道。」、「和我想的一样。」在推理过程中,如果能加上枪战等剧情,更能增添侦探的魅力,读完小说后的爽快感也更上一层楼。 这下子伤脑筋了。老实说,我没信心可以编出如此吸引读者的手法。连看老套的刑案剧都会大叹「原来如此」的我要怎么让读者大叹「原来如此」?我和责编商量这一点,他鼓励我:「自己想办法。」看来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我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任何点子,便决定转换心情去兜风。可是车镜匙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弄丢了,是怎么回事啊?钥匙绝对在家里,但我把整间屋子都翻过来了还是找不到,令我满肚子气。我想换个心情抽根烟,谁知这会儿换打火机不见了。喂喂喂,到底是谁在整我啊? 这个时候,作者突然想到了。如果在这种时候有个侦探帅气地出现说:「找东西就交给我吧。」会怎么样? 对,《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就是这样的故事。 这个故事中的侦探既不会卷入杀人案,也不会搞枪战,而是活跃于寻找小东西上。 虽然我用了小东西三字,但是对我而言,弄丢车输匙可是件大事。若是这时候来了封「父病危,速归」的电报,失去交通工具的我该怎么办?他人眼中的小东西对于当事人而言,是很特别的。如果有侦探专找这类东西,该有多好、多方便啊!这个想法催生了这部作品。 在本作中,侦探寻找了故人的回忆、幼时过错的象征、幸福的景色以及自己的过去。侦探只找东西,并不揭露犯人及其手法。不过,寻觅到的失物里头却藏着登场人物的人生,以及微小却重大的特别故事。 阅读这篇「后记」的您若能发现它们,将是我莫大的喜悦。 顺道一提,车钥匙放在上衣口袋,打火机在香烟盒里,而我的父亲并未陷入病危状态,请各位放心。 在media works文库也继续为了我尽心尽力的责编荒木先生,真的很谢谢您。制作出美丽封面的插画家烟乐老师及设计师丁先生,我要向您们表达深深的谢意。 谨此,下次于续集再相会吧! 2010年夏 山口幸三郎 好久不见,又或初次见面。 我是山口幸三郎。 非常感谢您阅读《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 您翻开「后记」这一页,代表您已经读完正文;又或者您打算先读「后记」,再读正文。 啊,也许有人只读「后记」? 无论是何者,既然您已经翻开了这一页,我就利用这个机会,稍微说明一下正文。 首先是撰写这部作品的契机,源于责编的一句话: 「我想看侦探小说。」 所以你给我写出来。 正当我在烦恼下一部作品该怎么办时,责编如此提议(命令?)。我正愁没题材,便依言照办,谁知却让我更加头大了。 我从来没写过侦探小说。别说写了,我读过的侦探小说少到要我推荐作品我还推荐不出来的地步。 所谓的侦探小说,就是像《福尔摩斯》那种靠着与生倶来的推理能力一语道破犯人及其手法,漂亮解决疑案的小说吧?手法越巧妙越难解,读者越是和侦探较劲推理;最后在举手投降的状态之下阅读解决篇,才会兴奋地大叫:「啊,原来如此!」、「我被骗了!」至于耳聪目明的读者则是对自己的推理能力大为满意:「我就知道。」、「和我想的一样。」在推理过程中,如果能加上枪战等剧情,更能增添侦探的魅力,读完小说后的爽快感也更上一层楼。 这下子伤脑筋了。老实说,我没信心可以编出如此吸引读者的手法。连看老套的刑案剧都会大叹「原来如此」的我要怎么让读者大叹「原来如此」?我和责编商量这一点,他鼓励我:「自己想办法。」看来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我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任何点子,便决定转换心情去兜风。可是车镜匙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弄丢了,是怎么回事啊?钥匙绝对在家里,但我把整间屋子都翻过来了还是找不到,令我满肚子气。我想换个心情抽根烟,谁知这会儿换打火机不见了。喂喂喂,到底是谁在整我啊? 这个时候,作者突然想到了。如果在这种时候有个侦探帅气地出现说:「找东西就交给我吧。」会怎么样? 对,《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就是这样的故事。 这个故事中的侦探既不会卷入杀人案,也不会搞枪战,而是活跃于寻找小东西上。 虽然我用了小东西三字,但是对我而言,弄丢车输匙可是件大事。若是这时候来了封「父病危,速归」的电报,失去交通工具的我该怎么办?他人眼中的小东西对于当事人而言,是很特别的。如果有侦探专找这类东西,该有多好、多方便啊!这个想法催生了这部作品。 在本作中,侦探寻找了故人的回忆、幼时过错的象征、幸福的景色以及自己的过去。侦探只找东西,并不揭露犯人及其手法。不过,寻觅到的失物里头却藏着登场人物的人生,以及微小却重大的特别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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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用了小东西三字,但是对我而言,弄丢车输匙可是件大事。若是这时候来了封「父病危,速归」的电报,失去交通工具的我该怎么办?他人眼中的小东西对于当事人而言,是很特别的。如果有侦探专找这类东西,该有多好、多方便啊!这个想法催生了这部作品。 在本作中,侦探寻找了故人的回忆、幼时过错的象征、幸福的景色以及自己的过去。侦探只找东西,并不揭露犯人及其手法。不过,寻觅到的失物里头却藏着登场人物的人生,以及微小却重大的特别故事。 阅读这篇「后记」的您若能发现它们,将是我莫大的喜悦。 顺道一提,车钥匙放在上衣口袋,打火机在香烟盒里,而我的父亲并未陷入病危状态,请各位放心。 在media works文库也继续为了我尽心尽力的责编荒木先生,真的很谢谢您。制作出美丽封面的插画家烟乐老师及设计师丁先生,我要向您们表达深深的谢意。 谨此,下次于续集再相会吧! 2010年夏 山口幸三郎 好久不见,又或初次见面。 我是山口幸三郎。 非常感谢您阅读《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 您翻开「后记」这一页,代表您已经读完正文;又或者您打算先读「后记」,再读正文。 啊,也许有人只读「后记」? 无论是何者,既然您已经翻开了这一页,我就利用这个机会,稍微说明一下正文。 首先是撰写这部作品的契机,源于责编的一句话: 「我想看侦探小说。」 所以你给我写出来。 正当我在烦恼下一部作品该怎么办时,责编如此提议(命令?)。我正愁没题材,便依言照办,谁知却让我更加头大了。 我从来没写过侦探小说。别说写了,我读过的侦探小说少到要我推荐作品我还推荐不出来的地步。 所谓的侦探小说,就是像《福尔摩斯》那种靠着与生倶来的推理能力一语道破犯人及其手法,漂亮解决疑案的小说吧?手法越巧妙越难解,读者越是和侦探较劲推理;最后在举手投降的状态之下阅读解决篇,才会兴奋地大叫:「啊,原来如此!」、「我被骗了!」至于耳聪目明的读者则是对自己的推理能力大为满意:「我就知道。」、「和我想的一样。」在推理过程中,如果能加上枪战等剧情,更能增添侦探的魅力,读完小说后的爽快感也更上一层楼。 这下子伤脑筋了。老实说,我没信心可以编出如此吸引读者的手法。连看老套的刑案剧都会大叹「原来如此」的我要怎么让读者大叹「原来如此」?我和责编商量这一点,他鼓励我:「自己想办法。」看来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我左思右想,还是想不出任何点子,便决定转换心情去兜风。可是车镜匙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弄丢了,是怎么回事啊?钥匙绝对在家里,但我把整间屋子都翻过来了还是找不到,令我满肚子气。我想换个心情抽根烟,谁知这会儿换打火机不见了。喂喂喂,到底是谁在整我啊? 这个时候,作者突然想到了。如果在这种时候有个侦探帅气地出现说:「找东西就交给我吧。」会怎么样? 对,《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就是这样的故事。 这个故事中的侦探既不会卷入杀人案,也不会搞枪战,而是活跃于寻找小东西上。 虽然我用了小东西三字,但是对我而言,弄丢车输匙可是件大事。若是这时候来了封「父病危,速归」的电报,失去交通工具的我该怎么办?他人眼中的小东西对于当事人而言,是很特别的。如果有侦探专找这类东西,该有多好、多方便啊!这个想法催生了这部作品。 在本作中,侦探寻找了故人的回忆、幼时过错的象征、幸福的景色以及自己的过去。侦探只找东西,并不揭露犯人及其手法。不过,寻觅到的失物里头却藏着登场人物的人生,以及微小却重大的特别故事。 阅读这篇「后记」的您若能发现它们,将是我莫大的喜悦。 顺道一提,车钥匙放在上衣口袋,打火机在香烟盒里,而我的父亲并未陷入病危状态,请各位放心。 在media works文库也继续为了我尽心尽力的责编荒木先生,真的很谢谢您。制作出美丽封面的插画家烟乐老师及设计师丁先生,我要向您们表达深深的谢意。 谨此,下次于续集再相会吧! 2010年夏 山口幸三郎 好久不见,又或初次见面。 我是山口幸三郎。 非常感谢您阅读《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 您翻开「后记」这一页,代表您已经读完正文;又或者您打算先读「后记」,再读正文。 啊,也许有人只读「后记」? 无论是何者,既然您已经翻开了这一页,我就利用这个机会,稍微说明一下正文。 首先是撰写这部作品的契机,源于责编的一句话: 「我想看侦探小说。」 所以你给我写出来。 正当我在烦恼下一部作品该怎么办时,责编如此提议(命令?)。我正愁没题材,便依言照办,谁知却让我更加头大了。 我从来没写过侦探小说。别说写了,我读过的侦探小说少到要我推荐作品我还推荐不出来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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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五感脆弱、模糊不清又钝滞,左支右细,并不可靠。越是聚精会神,不安、憎恶、嫉妒和悲伤便越是增强。 令人害怕。 人类害怕独自活在世上的感觉,所以寻求人与人之间的接点。但,这些接点却隐而不现。再怎么寻找,也不见它的踪影,就连概念也显得虚无,因此人类便更加疯狂地追寻。人类抱着希望:即使看不见,它仍然确实存在;人类怀着梦想:只要驱使五感,一定能感受到。 日暮旅人对着身旁的亲爱之人伸出了失去感觉的手。 伸出了追求温暖的手。 ……清澈的双眸蕴含着悲伤,通透明亮。 即使看得见,也绝对无法触摸到「爱」。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人类驱使五感感知世界,借以了解自我。 但是五感脆弱、模糊不清又钝滞,左支右细,并不可靠。越是聚精会神,不安、憎恶、嫉妒和悲伤便越是增强。 令人害怕。 人类害怕独自活在世上的感觉,所以寻求人与人之间的接点。但,这些接点却隐而不现。再怎么寻找,也不见它的踪影,就连概念也显得虚无,因此人类便更加疯狂地追寻。人类抱着希望:即使看不见,它仍然确实存在;人类怀着梦想:只要驱使五感,一定能感受到。 日暮旅人对着身旁的亲爱之人伸出了失去感觉的手。 伸出了追求温暖的手。 ……清澈的双眸蕴含着悲伤,通透明亮。 即使看得见,也绝对无法触摸到「爱」。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人类驱使五感感知世界,借以了解自我。 但是五感脆弱、模糊不清又钝滞,左支右细,并不可靠。越是聚精会神,不安、憎恶、嫉妒和悲伤便越是增强。 令人害怕。 人类害怕独自活在世上的感觉,所以寻求人与人之间的接点。但,这些接点却隐而不现。再怎么寻找,也不见它的踪影,就连概念也显得虚无,因此人类便更加疯狂地追寻。人类抱着希望:即使看不见,它仍然确实存在;人类怀着梦想:只要驱使五感,一定能感受到。 日暮旅人对着身旁的亲爱之人伸出了失去感觉的手。 伸出了追求温暖的手。 ……清澈的双眸蕴含着悲伤,通透明亮。 即使看得见,也绝对无法触摸到「爱」。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人类驱使五感感知世界,借以了解自我。 但是五感脆弱、模糊不清又钝滞,左支右细,并不可靠。越是聚精会神,不安、憎恶、嫉妒和悲伤便越是增强。 令人害怕。 人类害怕独自活在世上的感觉,所以寻求人与人之间的接点。但,这些接点却隐而不现。再怎么寻找,也不见它的踪影,就连概念也显得虚无,因此人类便更加疯狂地追寻。人类抱着希望:即使看不见,它仍然确实存在;人类怀着梦想:只要驱使五感,一定能感受到。 日暮旅人对着身旁的亲爱之人伸出了失去感觉的手。 伸出了追求温暖的手。 ……清澈的双眸蕴含着悲伤,通透明亮。 即使看得见,也绝对无法触摸到「爱」。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人类驱使五感感知世界,借以了解自我。 但是五感脆弱、模糊不清又钝滞,左支右细,并不可靠。越是聚精会神,不安、憎恶、嫉妒和悲伤便越是增强。 令人害怕。 人类害怕独自活在世上的感觉,所以寻求人与人之间的接点。但,这些接点却隐而不现。再怎么寻找,也不见它的踪影,就连概念也显得虚无,因此人类便更加疯狂地追寻。人类抱着希望:即使看不见,它仍然确实存在;人类怀着梦想:只要驱使五感,一定能感受到。 日暮旅人对着身旁的亲爱之人伸出了失去感觉的手。 伸出了追求温暖的手。 ……清澈的双眸蕴含着悲伤,通透明亮。 即使看得见,也绝对无法触摸到「爱」。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人类驱使五感感知世界,借以了解自我。 但是五感脆弱、模糊不清又钝滞,左支右细,并不可靠。越是聚精会神,不安、憎恶、嫉妒和悲伤便越是增强。 令人害怕。 人类害怕独自活在世上的感觉,所以寻求人与人之间的接点。但,这些接点却隐而不现。再怎么寻找,也不见它的踪影,就连概念也显得虚无,因此人类便更加疯狂地追寻。人类抱着希望:即使看不见,它仍然确实存在;人类怀着梦想:只要驱使五感,一定能感受到。 日暮旅人对着身旁的亲爱之人伸出了失去感觉的手。 伸出了追求温暖的手。 ……清澈的双眸蕴含着悲伤,通透明亮。 即使看得见,也绝对无法触摸到「爱」。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人类驱使五感感知世界,借以了解自我。 但是五感脆弱、模糊不清又钝滞,左支右细,并不可靠。越是聚精会神,不安、憎恶、嫉妒和悲伤便越是增强。 令人害怕。 人类害怕独自活在世上的感觉,所以寻求人与人之间的接点。但,这些接点却隐而不现。再怎么寻找,也不见它的踪影,就连概念也显得虚无,因此人类便更加疯狂地追寻。人类抱着希望:即使看不见,它仍然确实存在;人类怀着梦想:只要驱使五感,一定能感受到。 日暮旅人对着身旁的亲爱之人伸出了失去感觉的手。 伸出了追求温暖的手。 ……清澈的双眸蕴含着悲伤,通透明亮。 即使看得见,也绝对无法触摸到「爱」。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人类驱使五感感知世界,借以了解自我。 但是五感脆弱、模糊不清又钝滞,左支右细,并不可靠。越是聚精会神,不安、憎恶、嫉妒和悲伤便越是增强。 令人害怕。 人类害怕独自活在世上的感觉,所以寻求人与人之间的接点。但,这些接点却隐而不现。再怎么寻找,也不见它的踪影,就连概念也显得虚无,因此人类便更加疯狂地追寻。人类抱着希望:即使看不见,它仍然确实存在;人类怀着梦想:只要驱使五感,一定能感受到。 日暮旅人对着身旁的亲爱之人伸出了失去感觉的手。 伸出了追求温暖的手。 ……清澈的双眸蕴含着悲伤,通透明亮。 即使看得见,也绝对无法触摸到「爱」。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人类驱使五感感知世界,借以了解自我。 但是五感脆弱、模糊不清又钝滞,左支右细,并不可靠。越是聚精会神,不安、憎恶、嫉妒和悲伤便越是增强。 令人害怕。 人类害怕独自活在世上的感觉,所以寻求人与人之间的接点。但,这些接点却隐而不现。再怎么寻找,也不见它的踪影,就连概念也显得虚无,因此人类便更加疯狂地追寻。人类抱着希望:即使看不见,它仍然确实存在;人类怀着梦想:只要驱使五感,一定能感受到。 日暮旅人对着身旁的亲爱之人伸出了失去感觉的手。 伸出了追求温暖的手。 ……清澈的双眸蕴含着悲伤,通透明亮。 即使看得见,也绝对无法触摸到「爱」。 老店的味道 近年来,站前商店街的店家更迭频率越来越高,只要个把月没去,往往会发现熟悉的店家消失了。站前这种立地条件及周边地区林立的购物中心,让商店街内部的商战越演越烈。为了争取新消费者而进驻的外来店家挤走老店,此种情形在短期间内不断重演。由于关心这些事的消费者极少,被挤掉的店家只能含泪乖乖撤走,如同人类细胞更迭般的竞争型态理所当然地存在于此。 一般而言,持续营业近半世纪的店家,才会被称为老店。但在站前商店街,只要不被更迭浪潮吞没,营业个三年左右就是老店了。即使历史尚浅,只要能够存活下来便是种金字招牌——这里的生意就是如此难做。 这条商店街上,能写下三十年以上历史的真正「老店」屈指可数,如同文化遗产一般珍贵。 西餐厅「kage」就是这么一间真正的老店。 身为店长兼主厨的鹿毛荣一郎发现尝鲜客增加,常客却越来越少上门,不由得感叹时代不同了。从前每到中午,总会见到老面孔在同一时间坐在同一个座位上点同一种餐点。 现在相似的店到处都是,客人不再执著于「kage」,随便找间同类型的餐厅就进去了。他们没有比较味道的意识,哪间店有空位就往哪间去。如同店家不断替换一般,客人的更替频率也日益增高。 即使如此,依然有些常客一如往常地天天上门,令荣一郎相当欣慰。他不禁暗想:为了这些客人,我不能随波逐流,必须继续守住这个味道。 商店街化为这种商业激战区,是最近才有的现象。 二十年前,在当时市长的政策引领之下,全市的经济逐渐活化,商店街的样态在这几年之间也跟着不断改变。从外县市招揽来的观光客孕育了新的文化——也打压了原来的在地文化。 荣一郎并不认为这是坏事。繁荣是件好事,跟不上时代变化,是跟不上时代变化的人自己的责任。 即使衰颓,也不能把错推到时代上。 必须坦然接受自己赶不上时代的事实。 所以———— 「追加三份牛肉烩饭!」 服务生一走进厨房,便贴上点菜单,高喊餐点名称。 「好!」 荣一郎和三个工读生正在与午间的战争奋斗。荣一郎总是站在厨房里,其余三人则在外场和厨房之间交互穿梭,迅速地点餐及送餐。 「可以收拾一下二号桌吗?」 「我上沙拉给一号桌的时候顺便收拾!有空的人帮忙切一下洋葱!」 「我去收银台,结完帐后就来切!」 「先上一份牛肉烩饭!五号桌对吧?」 厨房的朝气和店内的客人数量成正比,无暇喘息的攻防使得时间感完全错乱,等到暴风雨过去之后,荣一郎才好不容易能掌握现在的时刻。 ——差不多两点啦! 到了这个时间,客人不再上门,客满的座位慢慢清空,这才有空闲清洗收回的碗盘,员工们也终于能够喘口气了。 「俊,过来一下。」 荣一郎呼唤某个躲起来喝水的员工。被称为俊的青年连忙跑过来。 「什么事?」 「能不能替我拌一下锅子?舅舅得打电话给酒行。」 「啊,红酒也快没了喔 「嗯,我会一起订,顺便抽根烟。」 「好,你慢慢来,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 「拜托你啦!」 他把工作交给年轻人,走进内厅的办公室里。离开厨房时,他望着向其他员工下达指令的俊,深深地叹了口气。 荣一郎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无意识地出声说道: 「该怎么办呢?」 望着桌上的两封信,荣一郎的心情变得很郁闷。两封信上写的都是会令荣一郎周遭产生变化的内容。 第一封信的寄件人姓名是「冈本清美」——旧名是鹿毛清美,荣一郎的亲妹妹,同时也是他雇用的工读生冈本俊的母亲。 荣一郎和俊是舅甥关系,俊的生活起居现在由荣一郎照顾。 荣一郎重新阅读信件,叹了口气。 「……现在才叫我还她?」 都这么久了。再说,又不是物品或宠物,根本不该说什么还不还的。更何况这句话拿来对我说,根本是找错了人——荣一郎不禁如此暗想。 「向我讨人之前,她应该自己过来接人吧!活像是我把人抢来的一样。」 俊来投靠荣一郎是五年前的事。 妹妹清美和丈夫感情不睦。荣一郎不清楚他们是什么时候闹翻的,但打从他们刚结婚时,荣一郎就觉得个性强势的清美和她那勤快又雄心万丈的丈夫应该合不来。他们常为了一点小误会吵架,互不相让,偶尔还会冷战一个月以上,而这时当和事佬的向来是荣一郎。 俊出生以后,他们依然不断争吵。不,或许是有了孩子当借口,反而提升了吵架的频率。老实说,荣一郎并不在乎妹妹和妹夫和不和睦,再说,他若是插嘴,清美就会骂他多管闲事,所以他根本不想管。只不过,他觉得老是目睹父母失和的俊很可怜,因此只要一出问题,就会立刻赶到俊的身边。 「今天来舅舅家住吧?」 「嗯。」 「啊,可是明天还要上学,总不能请假吧?」: 「……我带书包去。」 「也对,从舅舅家直接去上学就行了。好,明天早上舅舅送你去上学。」 「嗯。」 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妹妹和妹夫吵昏头,根本没发现俊不见了。事后荣一郎通知妹妹俊在他家,又挨妹妹一顿怒吼:「不要自作主张!」我这妹妹怎么这么不讲理啊?到底是遗传到谁? 如此这般,俊自幼就很黏荣一郎。他似乎非常喜欢荣一郎做的料理,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教荣一郎看了也跟着开心起来。 「舅舅,你不结婚吗?」 「舅舅没人要啊。」 「会吗?你这么会做菜耶!」 「只会做菜,其他的一窍不通啊!打架打不赢,个性又懦弱,逊到极点。以前舅舅常被欺负耶!唉,现在也差不多就是了。」 「可是你人很好啊!」 「光是人好,女生不会喜欢的。不过,你就没问题了。你长大以后,一定很有女人缘。你爸爸长得帅,你越来越像他了。」 「如果我是舅舅的孩子就好了。」 「…………不可以说这种话。」 父母就是父母,即使感情再怎么不睦,还是不能不认他们。 「你的父母只有他们两个人,舅舅终究只是舅舅。无论那个家住起来再怎么不舒服,那里还是你的家。别担心,爸爸和妈妈一定会和好的,以后不会当着你的面吵架了。」 荣一郎如此安慰俊,送他回家。俊一再受伤害,荣一郎则一再开导他,告诉他要好好孝顺父母,就算父母再怎么不是,毕竟是自己的父母。 俊虽然无法释怀,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他祈祷有一天能像舅舅说的一样。 他相信舅舅说的话是正确的。 然而,俊的父母并未和好。俊上了国中以后,开始在外夜游。或许是觉得家中没有容身之处,教人喘不过气,即使一个人在外头挨寒受冻,也比待在家里好得多吧?俊离家出走了。 清美见儿子学坏,只当他是处于叛逆期,并不打算坐下来和他好好谈谈。俊的父亲也决定放任不管。 荣一郎去找俊,把在超商停车场里打哆嗦的俊背回自己家。 「舅舅,对不起。」 「你根本不必道歉啊!」 「对…………不…………!」 在背上发抖的少年实在太凄惨、太可怜了,荣一郎找不出话语来安慰他。荣一郎知道这孩子并不会因为得到同情而开心,他需要的不是话语。不知何故,荣一郎就是知道。 半路上,荣一郎先到店里一趟,做了道料理。 「来,吃吧!你饿了吧?这是舅舅最自豪的牛肉烩饭。」 「……这个我爱吃。」 「这是舅舅的爷爷研发的味道,对俊来说,就是外曾祖父了。这是我们家代代相传的料理,舅舅小时候也很爱吃。」 吃了好吃的东西,就能打起精神;一有精神,好吃的东西就会变得更加好吃——这是荣一郎的座右铭。他确定俊已经有精神大口扒烩饭之后,便说道: 「欸,俊,你要不要在我这里工作?你晚上跑出去玩,应该需要钱吧?你过来这里帮忙,我会付你薪水。」 「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不会再叫你回家了,你不想回去就不用回去。不想回家的时候,来找舅舅,住几晚都没问题。不过,你要好好去上学,因为国中是义务教育,义务喔!义务。趁着有机会读书的时候多读一点,知道吗?」 「——嗯!谢谢你,舅舅!」 俊终于笑了。 他想要的肯定是容身之处吧! 这件事成了俊的人生转捩点。 俊改过自新,国中毕业之后选择函授制高中就读,课余时间则到荣一郎的店帮忙,立志将来要当个厨师。 今年春天,俊从高中毕业,展开独居生活,并以取得调理师执照为目标用功读书、实地演练,努力自立。 「以后我要继承这家店,守住这个味道。好不好?舅舅。」 俊带着耀眼的笑容如此说道。 他是个乖巧又懂事的孩子。 对荣一郎而言,俊已经不只是「外甥」,他把俊当成亲生儿子一般疼爱。 他比任何人都更强烈地祈求俊的幸福。 正因为如此—— 「不行,这家店要在我这一代结束。」 另一封信荣一郎没有阅读,直接收进办公桌里了。他已经看过几十遍,再看一次,内容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那是一位交情深厚的老朋友写的信,他是知名三星级饭店的专属大厨,想挖角荣一郎过去当厨师。 这是份好差事。到知名饭店工作,收入一定比现在更多,也更稳定。再说,有哪个厨师不想在有名的三星级餐厅试试身手?这点野心荣一郎也有。 而令他牵挂的,当然是俊。 要是俊知道荣一郎打算关闭西餐厅「kage」,一定会大受打击吧?荣一郎一路看着俊下定决心打算继承这间店,赌上人生。虽然他丝毫没有让俊继承的念头,却又不知该不该现在就夺走俊的目标。如果时间能够再多一点就好了——荣一郎不禁产生这种无济于事的念头。 然而,期限步步逼近,并不等人。 「该怎么办呢?」 他没有思考的余地。 选项只有一个。 虽然荣一郎心知肚明,但他还是不断地烦恼。 * * * 过了傍晚六点,希望幼稚园结束了当天的业务,但保育员的工作还没结束。 孩子回家后,保育员必须提交日志。打理完杂务,在精疲力尽的状态之下,还得继续动脑,记下当天该反省之处及园内可改善之处。除此之外,闭园后常常得制作一周目标文件及游戏用的小教具,尤其是像今天这样的周末,保育员往往会留到很晚。 其中只有山川阳子一个人躲在一旁,摊开食谱,一面喃念着「嗯、嗯」地一面阅读。 「你从刚刚开始到底在看什么啊?」 「哇!」 突然有人搭腔,吓了阳子一跳。背后有人一把拿走她的书。 「这是什么?《今日菜色百选》?」 「哇!哇!」 无视于手足无措的阳子,出声临出书名的是小野智子学姐。她是阳子大学时代的学姐,虽然很照顾人又很可靠,但有时会像这样毫不客气地靠近,令人伤脑筋。 虽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但一想到又要因此被学姐调侃,阳子就不开心。 「新娘修行?」 「不、不是啦丨 见智子学姐的眼睛闪闪发亮,阳子断然否认。 「最近对这个有点兴趣。」 这句话并不是谎言,但智子学姐却歪了歪头说: 「有兴趣?对做菜?没啦,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但你干嘛现在看啊?瞧你看得那么认真,我还以为真的是新娘修行呢!」 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看食谱并不自然。智子学姐说得一点也没错,阳子难以辩驳。 虽然不是新娘修行,但阳子学做菜是有理由的,而且状况紧急到数小时后就得运用到这些知识的地步。 「啊,我知道了,要在男友面前大展身手吧?等一下你打算去男友家替他做晚饭?不过,这也是一种新娘修行吧?」 「就说不是了嘛!再说我根本没男友。」 闻言,智子学姐以手掩口,呵呵笑了起来。 「还说这种话?瞒我也没用,我全都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 智子学姐的嘴唇凑近阳子耳边,轻声说道: 取是灯衣的爸爸吧?日暮先生。你最近格外关心他们父女嘛!」 虽然不知道智子学姐看出了什么,但她的推理并没有错。最近阳子常到日暮父女家帮忙做家事,今晚也打算前去做饭。 智子学姐口中的灯衣,就是就读希望幼稚园中班的「百代灯衣」。阳子和她的父亲「日暮旅人」因故相识,得知他的特殊「体质」之后,就时常关心他。 日暮父女看来岌岌可危。笨拙又不可靠的父亲,和心智超龄又独立自主的女儿。他们的两人生活就像走钢索一样,让人看了不由得心惊胆跳,随时可能崩落的失衡感令阳子着急担心。一切的原因都是出于旅人的体质,但没人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所以阳子暗自决定至少要支援他们父女的生活。 回到料理话题上。前几天远足时,旅人救了遇难的阳子,而阳子为了答谢他,便亲手做料理给他吃。当时灯衣不在,只有旅人品尝。旅人把料理全吃光了,阳子满心以为自己做得很好吃,谁知后来灯衣吃了阳子替她保留的份之后,如此说道: 「阳子老师,你是味觉有问题吗?」 听了这句话,阳子才知道旅人是勉强把料理吃光的。不,他没有「味觉」,用勉强二字或许不正确。 总之,阳子大受打击,开始认真学做菜。她向母亲低头求教,付出了极大的心血。 接着,到了今天,雪耻之日来临了。阳子摩拳擦掌:等工作结束后就立刻去日暮家,这次一定要让他们吃到好吃的料理! 而这本《今日菜色百选》就是最终调整。 「我一定要让灯衣说出好吃两字。那孩子平常好像都是吃些冷冻食品或外食,我要让她知道何谓食育!」 旅人因为工作常不在家,灯衣被托付在别人家时,吃的往往是些营养极度不均衡的餐点。身为保育员,不能坐视不理——阳子慷慨激昂。 「哎呀~没想到你这么精明,射人先射马啊?原来如此~先搞定小孩,就手到擒来了嘛!」 「……我不知道学姐在说什么,不过能请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追究我过度涉入单一家庭的事吗?要是把灯衣全交给日暮先生照顾,我不放心。」 「好,好,我知道。你就好好加油吧!我是站 在你这边的。」 虽然有种被误会的感觉,但阳子知道解释也没用,便放弃解释了。 智子学姐说了声「我先走了」,便走出职员室。回过神来一看,留下来加班的保育员全都开始收拾物品,准备回家。阳子连忙草草写完日志,比大家晚了三十分钟左右才离开幼稚园。 阳子没回家,直直朝车站西侧出口、夜晚的闹区前进。日暮父女居住的「寻物侦探事务所」就位于闹区中心的大厦里。 日暮旅人是名与众不同的侦探,专找失物,阳子以前遗失的宝物也是他找回来的。无论是什么样的东西,旅人几乎都能找回来。这是仗着他那双特殊「眼睛」之力,而这项能力的真面目至今仍然不明。 旅人的「眼睛」为何会变成那样? 那应该不是天生的。他对「五感」的概念一清二楚,应该是因为某种缘故才变成那样的——这是熟识旅人的医生所说的话,阳子虽然连一半也没听懂,但是见了旅人那双眼睛,就知道他过去一定遭遇过某些事情。 那双哀伤的眼睛。 总是凝视着远方的眼睛。 一被旅人凝视,阳子就觉得喘不过气来。那种感觉宛若被看穿了一切,宛若心灵变得赤条条一样。不过,那绝不是暴力性的感觉,阳子也未曾感到不快。那种感觉就像是透过旅人,让她察觉自己未曾察觉到的事物。那双眼睛蕴含着宽恕的包容力,深深吸引了阳子。 只要一次就好,阳子想看看映入他眼帘的事物。 她想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感觉到什么、思考了些什么。 阳子想理解他背负的事物。 ……这单纯是出于好奇吗?阳子不明白自己的感情。 阳子胡乱想像着幼年时搬走后再也无缘见面的初恋男孩之后的人生,并把现在的旅人和那个男孩重叠。或许旅人就是那个男孩——她一厢情愿地将两人连结,并感叹旅人身世的无常。阳子自己也明白这是很失礼的行为,但她渴望了解旅人的心情太强烈,使得她不惜将初恋男孩搬出来。旅人的体质远远超乎阳子的认知,她必须这么做才能接近他。 旅人没有「视觉」以外的感觉。 听觉、嗅觉、味觉、皮肤触觉——五感之中,旅人失去了这四感。旅人的视觉包含了所有的感觉,映出了世界。 虽然如此,旅人却很温柔。一般人背负着这么多的不幸,铁定会怨天尤人,但他却没有。擅自认定旅人不幸,也是种一厢情愿就是了。 见了他和灯衣幸福生活的模样,阳子的感情更加膨胀了。 ——希望现在的日子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希望能从旁协助他,避免造成他眼睛的负担。虽然阳子不明白这动机的本质,却很清楚自己想做的事。她勇往直前。 这不是同情,当然也不是好奇这种轻浮的玩意儿。阳子喜欢日暮父女,希望喜欢的人幸福,是理所当然的感情。 所以阳子决定插手。 她要尽己所能让他们开心,而眼下的目标就是料理。 「今天一定要让他们吃得开开心心!」 我绝不会再做出上次那种失败作了,一定要让灯衣说好吃!阳子双手提着顺路去超市买好的食材,斗志高昂地走着。 阳子抵达了目的地大楼,搭着电梯上六楼,走出电梯之后,她在正面的玻璃门前停下脚步。印有「寻物侦探事务所」字样的名牌,以及挂在门把上的「closed」牌。玻璃门彼端并未亮灯片漆黑。 平时总是有人在家的。 「为什么今天偏偏一个也不在啊!」 阳子仰望天花板,如此大叫。 旅人的身影出现在西餐厅「kage」四人座上还有灯衣及工作伙伴雪路雅彦同桌而坐。即将打烊的店内门可罗雀,除了旅人一行人以外,只有一组客人。他们津津有味地吃完端上桌的餐点,悠闲地喝着餐后咖啡。 店长鹿毛荣一郎送了份甜点给灯衣。 「灯衣总是吃得津津有味的呢,这是谢礼。」 「叔叔,谢谢。不过,好吃的东西吃得津津有味是当然的,用不着答谢啊!」 「哈哈哈,真会说话。」 这声「叔叔」似乎很受用,只见荣一郎笑得心花怒放。 「喂,你一个小鬼头,不用学大人客套啦!」 「我知道,雪路。我当然会高高兴兴地享用啊。」 接着,灯衣叉起草莓蛋糕,吃了一口。她眯起眼来品尝蛋糕的味道,双脚也自然而然地交互摆动,看来她很中意这块蛋糕。 「雪路,你们要不要也再来一杯?你们是常客,我免费招待。」 「不好意思,店长,不过我已经塞不下啦!」 「我也饱了。谢谢你额外赠送蛋糕。」 见旅人道谢,荣一郎连忙挥手说道: 「别这样,我才得向你道谢。上次多亏了你帮忙,谢谢你。哎呀,说到找东西,旅人真的是个名侦探呢。」 「……上次是什么意思?老大,你该不会……」 雪路用手制止荣一郎,转头询问旅人。 旅人承受雪路的怨慰眼神,柔和地微笑说: 「有客人说他在店里弄丢了东西,当时我正好在场。」 荣一郎立刻接着说下去: 「那个人说的失物我们到处都找不到,他说是店与没确认就拿去丢掉伤脑筋呢。正好旅人来了,一下子就找到那个客人的失物,原来是放在他自己的车上。那个人大概是觉得丢脸吧!后来都没上门光顾了。」 「弄丢的东西是牛丼店的折价券,难怪他没脸再来。」 「他笃定东西找不到以后,谎称弄丢的是很贵的东西,还说是知名歌手的摇滚区门票。」 旅人和荣一郎放声大笑,但雪路却逼问旅人: 「然后呢?该不会没收钱吧?你又做白工了?」 「是我自己多管闲事,怎么能收钱呢?雪路,你的脸靠得太近了。」 「啊~!你这个人真是的!为什么那么清心寡欲啊?这种时候该自我推销啊!当侦探可不是当兴趣的耶!」 「我当然是当工作啊!我发了名片给很多人,宣传效果应该很大。你的脸靠得太近了啦!」 荣一郎制止争吵的两人。 「暂停、暂停。你们是因为我而吵架吗?」 「不是为了店长,而是为了这个人缺乏工作的意识!」 顺着雪路的大拇指所指的方向一看,只见旅人已经转向灯衣。 「灯衣,你的嘴巴都是奶油。」 「嗯~」 他替灯衣擦了擦嘴。「喂!不要忽视我!」荣一郎颇为同情如此怒吼的雪路,面露苦笑,说了声「慢用」之后,便退下了。待客首重分寸,客人是来享用美食的,不可以说些无聊的话题破坏客人的好心情。荣一郎很清楚什么时候该离席。 「舅舅还要准备明天的用料,外场就交给你了,俊。」 荣一郎如此交代外甥之后,便回到厨房去了。 俊默默地点了点头。 替最后一组客人结完帐后,俊端着续杯咖啡来到旅人一行人的桌边。 「喂,我们没说要续杯啊!」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接受。店已经关门了,请各位慢慢坐。」 雪路对采取低姿态的俊说了声:「真是没办法。」带着窃喜的表情喝起了第二杯咖啡。旅人把开始打瞌睡的灯衣放在膝盖上,也拿起了咖啡杯。 「好了,你要委托什么事?」 今天旅人一行人造访西餐厅「kage」并不是为了享用晚餐,而是为了接工作。 俊循着旅人给的名片前往侦探事务所,委托工作,今天就是为了谈委托内容而招待旅人一行人来店。 「在开始谈之前,我希望你们别把这件事告诉店长。」 俊小声恳求,旅人询问: 「你叫做俊吧?你是店长的儿子吗?」 「不,是外甥,透过亲戚这层关系来这工作的。」 「你特地拜托我们别告诉店长,代表你的委托不能让店长知道吧?那在这谈没问题吗?」 虽然外场和厨房之间有段距离,但一样是店内,或许会被听见,因此旅人提出忠告。 「没问题,现在店长忙着备料,打烊以后有好一阵子不会走出厨房。他调味时总是全神贯注,听不见任何杂音……这也是教人伤脑筋的地方。」 说好听一点,是他是个拥有正统厨师精神的厨师,但也正因为如此,往往有疏于防范之处。俊开始上班以后,计算营收和管钱的工作慢慢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才知道过去的管理方式有多么随便,让他大为傻眼:真亏这家店还能经营下去。 「那代表他信任你。他能够专心做料理,就是证据。」 在清澈的眼眸注视之下,俊不由得内心一震,面红耳赤。 「那你要找什么?叫我们到店里来,要找的应该是店里的东西吧?」 雪路认为俊特意指定打烊前的时间,应该是为了方便立刻着手寻找。 「对,我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对了,请问今天各位点了什么餐点?」 旅人和雪路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回答:「牛肉烩饭。」这是西餐厅「kage」的招牌菜,岂能错过? 「其他餐点也很好吃,不过来这里就是该吃牛肉烩饭。」 「雪路一个礼拜来一次,是个忠实支持者。」 俊当然也知道雪路是常客,因为雪路平时总是在晚餐时间带着灯衣出现,但他到了今天才知道灯衣的爸爸是旅人。 「那又怎么样?和委托有关系吗?」 既然他们点的是牛肉增饭,事情就好办了。俊犹豫了一瞬间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有关系。我想请你们帮忙找的是味道。」 两人茫然地听着俊说话。 「味道?」 俊再次说明: 「我想请你们找出这里的牛肉烩饭中的独门配方。」 * 牛肉烩饭是西餐厅「kage」的招牌菜,味道三十年来始终没变。适度的浓郁与苦味,以及入口后扩散开来的甘甜与滑顺口感完美调和,连美食家吃了都赞不绝口。独门配方只有身兼主厨的荣一郎知道。配方出自于荣一郎的祖父之手,荣一郎继承这个味道及西餐厅「kage」,直到现在。 接下来换我接手了——俊真心这么想。 可是他作梦也没想到,当他向荣一郎表示想继承这家店时,竟然会被荣一郎拒绝。他知道自己还不成熟,但他今后也会努力不懈,成为独当一面的厨师。继承西餐厅只是他的目标,他以为这么说,荣一郎会高兴。 但是荣一郎却说「这家店要在我这一代结束」。荣一郎清楚明白地表示:不管俊能否独当一面,他都没打算让俊继承祖传的味道和西餐厅。 就这么过了一阵子,某天,俊在办公室偶然发现一封寄给荣一郎的信,他忍不住偷看,看见信上写着要推荐荣一郎担任饭店的专属厨师。 荣一郎——舅舅会接受挖角吗? 他不让俊继承这家店,就是因为这件事的缘故吗? 信上没写出明确的期限,但这种事若是拖太久没答覆,可能会就此泡汤。无论要答应或拒绝,荣一郎都差不多该做出答覆了。 没有时间了。对荣一郎而言是如此,对俊而言亦然。 「味道啊?」 雪路一脸凝重地喃喃说道: 「店长不肯告诉你吗?」 「对,因为继承味道就等于是继承店的资格。没办法找吗?」 「倒也不是没办法,不过你是头一个做这种委托的人。老大,怎么办?你办得到吗?」 铋不试试看,我也说不准。」 旅人露出苦笑,脸上有为难之色。俊也知道自己的委托很奇怪。如果楚要求找出烹调道道料理的人,或许还能理解,但要求找出这道料理的烹调法,显然不是侦探的工作。 自称厨师,俊就该自行找出烹调法。料理本来就是在反复尝试错误后找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是种近乎艺术的探求之道。借助他人之手夺取食谱,即使能重现味道,也不算俊的功劳。 然而,就算走旁门左道,俊还是想知道牛肉烩饭的秘密。就算舍弃厨师的尊严,他也要知道。向旅人提出委托之时,他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他现在没有余力去顾虑形式。 「拜托!请帮我忙!」 俊低头拜托,旅人望着他的脸庞。不知何故,在旅人的凝视之下,俊竟然无法移开视线。 「——」 活像被看穿心思一样,教他害怕。 旅人突然微微一笑。 「我接下这个委托。」 「真、真的吗?」 「我也对那道牛肉烩饭的独门配方感兴趣。」 俊松了口气。他是头一次和侦探这种行业的人打交道,不知道哪种委托侦探才肯接,一直很担心对方会破口大骂:「这种工作办得到才有鬼!」 头一次的经验不只是委托。 接着还有重要的契约谈判等着他。 「这是成功酬劳,订金就收这个金额的一成。」 雪路从怀中取出手机,开启计算机功能,键入数字之后让俊观看。 「差不多是这样。」 「一百……五……!」 金额远比想像中高,让俊哑然无语。侦探是这么好赚的行业吗? 「你可别说你付不起啊!分几年付款也行。能够在短期间内找到你要找的东西,很划算了。还是说对你而言,刚才那个委托不值这点小钱?」 「……!」 雪路说得没错。本来他该靠自己的力量探求配方,现在他走旁门左道,花这点小钱就能如愿,的确很划算。 「……我付,请你们一定要替我找出来。」 俊行了一礼,说好明天正式开始着手调查之后,便转身离去了。他的情绪相常激动,步伐也跟着变大。 他现在已经不能回头了身或许舅舅会责骂他。 但俊不惜这么做,也要实现他的梦想。 目送俊离去后,旅人等人也准备离开西餐厅,纷纷起身。雪路满脸意外地回头对旅人说: 「我还以为你会说不用收钱咧!怎么突然转性啦?老大。」 为避免吵醒灯衣,旅人一面小心翼翼地抱起她面轻声说道: 「我不是厨师,对这一行的行规不熟。不过我认为如果我免费达成委托,俊也乐意接受的话,他就没资格自称厨师。」 这番冰冷的话语令雪路忍不住打冷颤。 「老大,你有时候很严格耶!」 「这是俊所希望的。我只不过是看到了他的『觉悟』,所以遵从罢了。」 他带着哀伤的眼神说道。 隔天,旅人和雪路等俊下班之后,一起前往俊居住的公寓,开始找寻牛肉烩饭的独门配方。 「……我还以为你们会跟踪舅舅,调查他买了哪些食材。」 侦探不就是以跟踪为特色的行业吗?虽然这只是俊的想像,但他没想到居然得用正面进攻法来找独门配方。 现在,俊厨房瓦斯炉上一边是大锅炖菜,士边是奶油炒面 粉,他正在煮牛肉烩饭的芡汁。 「首先得比较一下店长的牛肉烩饭和普通的牛肉烩饭有什么不同,不然怎么找线索?之后再把想到的食材混合起来,让味道更加接近。」 雪路手拿着汤匙,在客厅说道。俊叹了口气。 「要用这种方法,我雇用你们不就没意义了?这些工作我一个人也能做啊!」 「但是你最后还是找不出配方啊!你已经无计可施了才雇用侦探,对吧?你试了没用,不代表我们试也没用。」 「……」 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但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不是认真的?看起来也有点像是打着来吃免钱的主意。连旅人都笑咪咪地探头窥视厨房。 「俊,加油,我期待着美味佳肴。」 「欸,我说啊,牛肉烩饭可不是十几二十分钟就能做好的料理!我做的是正统派烩饭,得先用红酒慢慢炖煮牛肉,把洋葱炒到微焦,还得煮蔬菜汤,要花好几个小时!就算你们再怎么等,也不可能立刻上菜!」 「别担心,离早上还很久。啊,你不用管我们,专心做料理吧!」 「咦?你们要等到我做好?我明天还有工作耶!」 「我们现在就是在工作啊!所以扯平了。」 「根本没扯平!」 接着,旅人和雪路占据客厅呼呼大睡,如宣言一般待到烩饭芡汁完成。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亮了。 「唔喔喔喔喔!好香喔!让人食欲大振!」 「……谢谢。」 多了黑眼圈的俊一脸怨慰地看着雪路,但雪路根本不当一回事,盛了饭、淋上芡汁后,便往餐桌边坐下。三个盘子上装着满满的牛肉烩饭。 「好厉害!这已经是专业级了吧?和调理包天差地远。」 「我并不希望你拿调理包来比较,不过我就姑且当这句话是赞美吧!」 「可是,这和店长的牛肉烩饭味道不一样呢,不够浓,也不够顺口。」 旅人还没吃就如此断言,俊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已经做过这道料理无数次的俊不用吃也知道哪里不足,但他可没办法光靠外观及气味判断别人做的料理。 旅人是用猜的?还是—— 「喔喔!超好吃的!」 旅人和豪迈扒饭的雪路相反,手拿着汤匙,一口也没吃。 「你不吃吗?」 他只是一直盯着盘子瞧,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老大没有味觉,吃了也没用,反而会害线索变少,所以不能乱吃。」 「没有味觉?」 怎么可能?俊如此暗想。旅人来店里吃饭的模样他看过好几次,每次旅人都吃得津津有味,不像是演戏。 「正确地说,我是用视觉品尝料理。送进口中之前是用餐,但送进口中之后就不知道自己咀嚼的是什么了。所以我吃饭的时候,总是看旁人的脸色来决定表悄。灯衣吃得津津有味,我自然也觉得好吃。」 旅人的表情并无悲哀之色,仿佛这是很稀松平常的事。 但俊觉得旅人很不幸。没有味觉,等于损失了一半的人生。 吃了好吃的东西,就能打起精神;一有精神,好吃的东西就会变得更加好吃——这是舅舅的口头禅。人类的活力来自食物,难吃的东西就算吃了也不会产生活力,更何况完全没有味觉,只怕连活着的感觉都没有——俊是这么想的。 「既然没味觉,不是更没意义了吗?从外观可以判断的只有颜色差异,试吃也没用。」 「老大有老大的方法,你就闭上嘴巴静静看着吧!」 雪路转眼间便吃光了牛肉烩饭,摸着肚皮,看起来心满意足。身为烹调者,因为睡眠不足而闷闷不乐的俊也跟着开心起来了。 「啊~好吃!我吃饱了!……唉,不过好吃归好吃,和店长的牛肉增饭味道完全不一样。」 「我知道,我做的是传统烩饭,还要再加上某些料才行。」 「说到这个,你加过什么料?」 「常见的独门配方。酱油、味噌、盐、辣酱油、牛奶、鲜奶油、奶油等,口味不是变得太重就是太温和,相当极端。我不知道哪种调味料才能做出舅舅那种浓淡适中又顺口的牛肉烩饭。」「浓淡适中又顺口啊?除了这些,还有一种甜味。那和顺口不太一样,是种明显的甜味。」 「没想到雪路先生对味道这么敏锐。」 「嗯,我有兴致时偶尔也会做菜。」 「哦?你都做哪些菜?」 两人聊起雪路的创作料理,越聊越起劲。待俊猛然回过神来,转头一看,才发现旅人终于开始吃牛肉烩饭了。 「怎么样?」 俊忘了旅人没有味觉,忍不住问他好不好吃,但旅人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三样。」 「三样什么?」 「不够的东西。店长和你的烹调法应该不一样,所以我无法确实指出少了什么,不过,我知道店长的牛肉烩饭还另外添加了两种食材。」 「食材?」 不是调味料,而是食材?没有形状,应该是因为融入芡汁里才看不见吧! 俊并不是没想过这一点,但是荣一郎采购的食材之中并没有任何特别的东两。就算把那些食材全部试过,会变成什么味道可想而知,所以俊一开始就排除了那些可能性。 「难道舅舅用的是常见的食材?」 「不同的食材混在一起,味道就会千变万化啊。光是排列组合就已经数不清有几种了,更何况还要分配比例。要从那些食材里找出特定一味,看来比想像的还要费功夫啊!老大。」 雪路面色凝重。 「才刚开始呢!接下来才要正式着手找东西。」 旅人自信满满地微笑。 * 傍晚,旅人独自来到西餐厅「kage」的厨房,他似乎认为这里可以找到线索。荣一郎现在出外采购,旅人才能趁机进厨房。虽然俊也要求其他员工帮忙调查,但他还是胆颤心惊,害怕被荣一郎发现。 「他要过一阵子才会回来吧?没问题,马上就结束了。」 「问题不在于时间,我不希望你乱动东西。舅……店长对这种事很敏感,调味料只要位置偏了一点点,他就会耿耿于怀。」 俊的话才刚说完,旅人就毫不客气地翻箱倒柜了起来。和他的外貌正好相反,他神经似乎很大条,不懂得斟酌力道,从旁看起来就像边走边丢锅子和碗盘一样。 「喂!小心一点!你想把盘子打破吗?」 旅人的一举一动都让俊冷汗直流。 「啊,抱歉,我老是笨手笨脚的。」 既然有自知之明,就别乱碰东西。如果雪路在场,应该会阻止旅人,只可惜他另外有事,已经回去了。 翻箱倒柜一阵子后,旅人似乎满足了,手抵着下巴,陷入沉默。旅人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才做出这种思考动作吗?俊虽然感到好奇,但他更好奇某件事。 「日暮先生怎么知道独门配方用了两种食材?」 当时雪路毫不怀疑地继续讨论下一步,所以俊也跟着不了了之,但最关键的证据至今旅人仍未提出。就算是名侦探也不可能光靠直觉破案,他一定找到了什么线索。 更何况旅人没有味觉。 没有味觉,如何判别食材? 「难道是靠口感?」 「不,是靠外观。我没说吗?我没有视觉以外的五感,所以掌握的线索全都是我的双眼看得见的东西。」 旅人说得若无其事,害俊险些左耳进、右耳出。 「没 有五感?」 「对,我听不见声音,闻不到气味,但相对地,能够用眼睛『看见』这些资讯,声音是以形状呈现,气味则是以颜色呈现。啊,我也没有触觉,所以笨手笨脚的。」 「……」 不光是味觉,连听觉、嗅觉和触觉也没有?这样的人怎么有办法和他人正常交谈? 「以我的情况而言,是靠『现场』的资讯进行对话。借由当时的状况、对方的嘴形、性格及预测的对白和人交谈。所以在打电话这类看不见对方的情况下,我就无法和人交谈,因为我看不见声音。相反地,我是借由对方的反应来微调自己的发音……应该是,我也没把握,因为我没有自觉。这只是感觉正常的人为了解释我的体质而做的推测,事实是不是这样,谁也不知道。」 「……唔、唔?换句话说,『看得见声音』只是种比喻?」 「或许是我的大脑误以为『声音看得见』。不过,我的确看见了『声音』,其他事物也一样——你不相信吗?」 旅人似乎看出了俊的心思,一脸哀伤地看着俊。 「那我就稍微展露一下这双眼睛的力量吧!这是你平常使用的菜刀吧?」 旅人指着一把收在刀架上的菜刀。那的确是俊爱用的菜刀。俊一脸狐疑地回望旅人。 「物品上往往留有主人使用过的『痕迹』,我就是发现了你的使用痕迹,才知道这把菜刀是你的。 料理也一样,烹调者的『痕迹』及『习惯』会留在料理上,成为『味道』。我平时不下厨,不知道使用哪种食材会变成什么味道这种细节。但只要摆上两道同样的料理给我看,我就知道使用了几种食材。你和店长的牛肉烩饭不同之处,我看得见,而我看到之后,便把不同处告诉你。」 「就是你说的两种食材?」 「对。不过,料理果然是门深奥的学问。我本来以为来到这里就能找到明确的线索,看来没这么简单。食材经过调理后,味道、形状和香味都会有所变化。」 旅人缓缓迈开脚步,来到装着飮料的展示冰箱前,停下脚步。 「所以我现在只找到其中一种而已。我想店长应该是用了这个。」 冰箱中放着果汁及酒等罐子,前方则是供员工当点心吃的零食。旅人手指向的就是零食。 用透明塑胶袋包起来的一口大小巧克力。 「巧克力?」 俊谘异地喃喃说道。他的内心想着:怎么可能? 「对,店长的牛肉烩饭里应该加了巧克力。现在在这里找到,我就更加确定了。不过,目前只知道这一种……」 「等等,才没有用巧克力呢!如果用了,我一下子就会发现了。」 俊忍不住反驳。他很想叫旅人别瞧不起他,他可没迷糊到连巧克力的味道都尝不出来。巧克力的原料可可亚风味与众不同,食用后会在口中留下强烈的独特味道。无论掺在哪种料理中,巧克力的风味都无法轻易消除。减少分量或许不在此限,但分量少就不足以提味。要拿巧克力当独门配方,就得活用它的风味,不然毫无意义。 如果目的不是风味,只是想调整浓淡,应该还有其他足以代用的食材。思及此,俊更加认定荣一郎并未使用巧克力了。 「会不会是你弄错了……」 但旅人的眼神中不带丝毫迷惘。在他的魄力震慑之下,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何不试试看?在牛肉烩饭中加入巧克力。」 不光是俊,其他员工也是用半信半疑的眼神看着旅人,如果旅人所言属实,那么光靠俊一个人绝对找不出配方,毕竟他打从一开始就认定没有巧克力这项食材。 俊抱着些许期待,或许现在该在旅人身上赌一把。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仍和委托前一样。 「俊,请你拿出厨师的本领,重现那道牛肉烩饭的味道。我也会拿出侦探的本领,找出独门配方。」 说完,旅人便走出厨房。 又过了五天,旅人一直没出现。俊暗自失望:果然不行吗?俊也试着重现味道,使用巧克力,并寻找能够消除巧克力甜味的另一项食材,但一直没成功。 「舅舅……」 荣一郎位于俊伸手不可及之处。独门配方化成了高墙,挡在俊的前方。 ——只要能得到那个味道,我就能往前迈进。 「让你久等了,我终于找到了。」 说着这句话走入厨房的是旅人。他扬了扬手上的食材,见了那道食材,俊大吃一惊。 「那就是独门配方?……和巧克力的确很搭,但是用这种食材做出来根本是甜点嘛!味道会变得更甜腻。」 「试试看吧!这应该就是店长的味道。」 俊将新食材放入加了巧克力的烩饭芡汁之中。他用汤匙舀了一口送入嘴巴的瞬间,忍不住抬起头来。 「日暮先生,这个……!」 「嗯,又更加接近店长的味道一步了。」 旅人温柔地微笑着,俊也跟着笑了。 * 刚离开公寓,荣一郎便遇见了旅人。 「旅人,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荣一郎的直觉告诉他旅人是故意在这里等他的。最好的证据是旅人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荣郎。在那双清澈的眼眸凝视之下,荣一郎忍不住屏住呼吸。 旅人微微一笑。 「当然是来找店长。你难得休假我还来打扰,很抱歉。不过,能不能请你跟我来一趟?」 「……去哪里?」 「去店里,俊在等你。」 荣一郎诧异地魅起眼睛,因为旅人和俊这个组合让他觉得很奇妙。 但他没理由拒绝,所以点了点头。 「正好我也打算去店里一趟。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荣一郎有种预感。 如果他们要谈的是牛肉烩饭的事,荣一郎也有话要说。 「俊是不是急着继承西餐厅啊?」 「不清楚,他没跟我说那么多。不过他为了得到你的认同,很努力地做料理。」 荣一郎大大地叹了口气。 「他就这么想知道牛肉烩饭的独门配方吗?」 「你怎么知道是牛肉烩饭?」 「因为他很爱吃牛肉烩饭,以前也曾求我教他做法。我很久以前跟他说过,牛肉烩饭的味道是代代相传的。我当时说得太夸张了,说那是西餐厅『kage』的招牌菜,也是整间店的心脏。他听到这番话时的表情真的是……」 这根本不值得双眼发光吧?当时的荣一郎只觉得傻眼。 回想起这件事,他的嘴角微微泛起笑意。 「其实他根本不用着急。会认为舅舅的牛肉增饭是最好吃的,代表他的火候还不够。你不这么觉得吗?」 「每个人的『最好』是无法相互比较的。俊拼了命学做这道料理,请你了解他的心意。」 旅人劝诫,荣一郎露出苦笑,抓了抓头。 「我知道啦!嗯。」 荣一郎自认了解俊的心思。那家店是俊唯一的容身之处,俊重视的程度或许更胜荣一郎。但是认定继承味道就能接管西餐厅,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俊已经不是小孩了,应该懂得这个道理,懂得正视将来和现实,也应该早已明白荣一郎不让他继承西餐厅的理由。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俊变得如此积极? 莫非他风闻了挖角的事?如果是,也难怪俊着急,因为他知道关店不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不过,旅人,我没打算让他接手这家店喔。」 来到商店街入口,荣一郎环顾四周。 「你 知道吗?这里现在是激战区,餐饮店更替得很快,很难培养常客。营收年年下降,要在这里继续开店实在很困难。 ……俊应该也知道,营收是他在算的,怎么可能没发现?我不希望他吃苦,他不必勉强继承这家店。」 「你跟他讨论过这件事吗?」 「啊,唔……没有。因为有很多复杂的因素。」 荣一郎的挖角邀约、俊母亲的来信,还有餐厅经营状况。各种浪潮选在这个时候袭来,荣一郎一个人根本无法抑止。 不过,仔细一想,每件事都是环环相扣。就算店收了,荣一郎还有新工作,俊也还有等着他的家人。 「……」 这个自私的念头让荣一郎陷入自我厌恶。清美是等着俊的家人?别开玩笑了!已经好几年不管儿子死活,现在才叫他把儿子还来,厚颜无耻也要有个限度啊!更何况她只寄了一封信就要讨人,实在是我行我素至极。母亲居然是这种人,俊也真够可怜的了。 「还不能收店……可是,我该怎么做?」 荣一郎站在原地喃喃自语,陷入了思考的漩涡之中,完全忘了旁边站了一个人。 「店长。」 「唔?啊,抱歉,我在想事情,」 荣一郎正要再度迈开脚步时,旅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臂。他惊设地回头一看,视线正好与旅人正面相对,令他内心一震。 活像整个心思都被看穿了一样。 「我有事想拜托你。」 「什、什么事?」 「如果俊成功地重现你的味道……不,超越你的味道,你能不能完成俊的心愿?」 「什……!」 换句话说,就是把店交给俊? 「你干嘛拜托我这种事?」 「这一个礼拜以来,我一直看着俊,从他身上看见了坚定的『决心』和『觉悟』。他绝不是抱着草率的心情去做的。如果他做出的料理能够征服你的舌头,让你心服口服……」 「你有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这里的生意已经做不下去了。不,或许俊能够重新撑起这家店,但那孩子还年轻,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把俊绑在这家店,对他没有帮助啊!」 如果俊是真心立志当厨师,他该向更有本事的人学习,而不是向荣一郎学习。荣一郎从以前就这么想了。 「……」 瞬间,荣一郎发现了。 ——啊,原来如此。其实是我不愿意放俊离开。 让俊在店里工作,明明打算收店却不告诉俊,还有对清美感到愤慨的这些事,全都是想独占俊的表征。 原来无法放手的是自己。荣一郎视俊如己出,离不开他。 「是啊,我该早点让俊出去见世面的。」 旅人默默地点头。荣一郎宛若被他哀伤的双眸吸入一般,说出了忏悔的话语: 「老实说,我心里希望俊继承这家店。我嘴上说不希望他吃苦,但是我又不愿意把他还给妹妹,所以才拖到现在。其实我知道,我该让他回到家人身边。如果为俊着想,这么做才是最好的。可是我却优柔寡断,到现在还在迷惘。」 无意让俊继承,却又把他留在身边。 自己的工作有着落,就不管别人的前途,实在太卑鄙了。 「俊能够成为一个好厨师。我现在是不是妨碍了他?」 旅人放开了荣一郎的手臂,推了推裹足不前的他,示意他前进。 温柔的声音传进耳中。 「其实俊对于店和当厨师的事,并没有想太多。」 「什么?这是什么意——」 旅人微微一笑,打断了荣一郎。 「你知道吗?俊其实是左撇子。」 旅人说完这句神秘的话语之后,两人便抵达了西餐厅「kage」。 店内虽然点了灯,但并未播放音乐,铁卷门也是拉下的。那当然,今天是公休日,除了荣一郎以外没人会来。如果不是为了采购货料,荣一郎也不会来。 荣一郎和旅人在外场,而俊则在厨房里,总共只有三人,感觉上比平时冷清也在所难免。 荣一郎坐在旅人拉开的椅子上,而旅人去了厨房一趟,推着台车回来。 「用这个就不用担心打翻了。」 虽然旅人这么说,但他将料理从台车移到桌上时的动作依然不稳,荣一郎忍不住出手帮忙。旅人面露苦笑,往后退了一步。 荣一郎面前的是牛肉烩饭。 「……俊在哪里?」 够大概是不好意思,躲在厨房里偷看。」 或许他担心无法满足荣一郎的舌头吧!其实无论这道料理做得如何,荣一郎早就认同俊了。所以,这一切不会因为一道料理的味道而有所改变。 「——我开动了。」 吃完以后我该下什么结论才好?荣一郎满脑子想着这件事,没有经过深思,便将牛肉烩饭送入口中。 「……!」 荣一郎惊愕地张大眼睛。 很好吃。味虽然和荣一郎做的一样,似尝起来的滋味好多了。他慌慌张张地看了旅人一眼,只见旅人点了点头。 「店长的独门配方除了巧克力以外还有一样,就是胡桃。将去壳的胡桃用果汁机打成泥,再和巧克力混合。巧克力和胡桃本来就很对味,又能互相消除过于浓厚的余味,只留下甜味和滑顺的口感。」 「……你说得没错。不过,真亏你能发现我用了胡桃。坚果类如果用太多,会散发独特的香气,所以我只加了少许。当然,巧克力也配合胡桃的分量,只用了一点点。我还以为我完全消除了巧克力和胡桃的味道,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荣一郎询问旅人。现在他总算明白旅人为何在此了。进行解说的是这个寻物侦探,想必找出配方的也是他。 「我只能感知眼睛看得见的东西,要找出经过调理、混合的东西的原形,老实说真的很困难。不过,『味道』我没把握,『气味』却是另当别论。我看见了少许的巧克力及胡桃的『气味』,后来根据这些气味寻找食材,在厨房里发现了巧克力。 ……不过,胡桃却一直找不出来,因为店里没有保有原形的胡桃。」 荣一郎平时都是在家里将胡桃打成泥,而不是在店里。他不是刻意隐藏,只是就这么延续了过去的做法而已。要找出店里没有的食材,想必费了一番功夫吧! 「如刚才店长所说的一般,坚果类有独特的香气,所以店长身上也沾到了少许香气。这个『气味』究竟是什么?我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 说到这儿,旅人露出尴尬的苦笑。 「老实说,这几天我跟踪了店长。我调查店长常进货的店家,找到了水果店,这才找出胡桃。将巧克力和胡桃混合,加入牛肉烩饭之后,我总算看见了店长烩饭中的『味道』。」 荣一郎虽然觉得旅人用「看见」来形容气味和味道很奇怪,但他依然感受到一股无法言喻的感动。 配方被猜中,就像暗藏的宝物被发现一样,教人有点难为情。虽然知道无法轻易发现,还是希望有一天有人能够发现——每次做这道料理时,荣一郎都抱着这种心情。 「不过,为什么?这道牛肉烩饭显然比我做的更好吃,到底有什么不同?」 荣一郎凝视着牛肉烩饭,喃喃自语。此时,背后有道声音传来。 「我并没有做任何特别的事,舅舅。」 「俊……你……」 俊拿下围裙,走上前来。看来他是见到荣一郎反应不差,才放心走出厨房。他那疲惫的脸庞上浮现了虚弱的笑容。 「味道之所以和舅舅 的不同,一定是因为这道牛肉增饭是我专为舅舅做的。舅舅的牛肉烩饭是为了不特定多数人而做,一次要做个几十人份,味道难免不精细;但我是为了一个人而做的,所以连小地方都能顾全。」 原来如此,难怪吃起来没有杂味。 荣一郎面露苦笑。 他放下汤匙,心里已经做好觉悟了。 「俊,你有话要跟我说吧?说吧!」 如果俊说「我想继承这家店」,荣一郎也不打算再反对了。俊能够做出这么棒的牛肉抢饭,把店交给他或许没问题。 俊来到荣一郎的正面,深深地垂下了头。 「俊?」 「舅舅,对不起。这个月做完,我就要辞职了。」 这是荣一郎完全没料到的话语。 「……为什么?俊,你以前不是说想继承这家店吗?」 俊摇了摇头。 「我很喜欢这家店,但是对我而言,有更重要的事物在。舅舅,你以前说过,无论父母再怎么不是,都不能不认他们,要好好孝顺父母。所以,我决定辞职。」 「喂,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啊?俊。」 俊对满头雾水的荣一郎投以苦笑,结结巴巴地说明缘由: 「我爸妈离婚了。」 一个月前,父亲开始频繁联络俊。父母之间长年的龃龉终究未能消解,决定离婚。父亲要俊好好为将来打算。 老实说,俊早已没有回到父母身边的念头,但是在看完母亲寄给荣一郎的信之后,俊直接去找母亲。 母亲握着俊的手哭泣,说她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俊一个。 多么自私自利,多么任性,又多么笨拙的人啊! 如今父亲不在身边,还有谁能照顾她? 俊如此想道。 「妈妈在北海逍打个开农场的朋友,那个朋友愿意收留她,直到她找到工作为止,所以她现在已经先去北海道了。等我的行李整理好以后,我也要过去。」 所以舅舅可以放心地去饭店上班——俊的眼睛如此诉说着。 俊了解荣一郎的所有迷惘,并推了他一把。 ——于是,俊离开了西餐厅「kage」。 荣一郎走进熄了火的厨房,拿起俊使用的菜刀。 「我想起来了,旅人。俊以前是左撇子,但这把菜刀是右撇子用的。」 他一脸爱怜地望着菜刀,等待旅人接话。 「我想,俊不是想成为厨师,而是想成为像店长一样的人吧。他学店长做菜,改变惯用手,和店长用同样的菜刀,借此制造自己的容身之处。 荣一郎点了点头。想必就是如此吧!多亏了旅人这个旁观者断言,荣一郎才能确信。 「你不用感到难过,俊是靠自己的力量选择了容身之处。这次不是由别人替他铺路,而是由他自行选择道路,我们必须祝福他。」 「嗯,他好不容易能够独立。再说,要他孝顺父母的是我,我哪会有怨言呢?」 荣一郎面露苦笑,抓了抓头。 「俊长大啦!不再是从前那个爱哭的小鬼头,我也放心了。」 不过,荣一郎无法掩饰哀伤的心情。 他终究只是「舅舅」,赢不过亲生父母。 「店长和俊之间,也有着强而有力的羁绊,比亲子之间的关系更强韧。」 「……你凭什么这么说? 旅人带着哀伤的目光,说了一句话: 「因为我看得见。」 口而荣一郎看不见。这是理所当然的。 荣一郎扶养了俊五年多,这段岁月可有替他们建立起更胜于「舅甥」的羁绊? 「只要想想俊为何执著于牛肉烩饭的味道,就能明白了。」 听了这个提示,荣一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终究被他给继承啦?」 他望着俊的菜刀,露出柔和的微笑。 * 侦探事务所的客厅中,旅人和雪路相对而坐。 「鹿毛先生下礼拜就要关店了,真让人舍不得。」 「嗯。不过,店长要到大饭店当厨师,俊也说他搬到北海道以后,还是会继续做料理,想吃牛肉烩饭,随时可以去找他们。」 「我喜欢的是那间店的气氛啊。」 客人在餐饮店里追求的不只是料理的味道。 气氛、舒适感、服务态度。即使味道普普通通,只要喜欢上那个「空间」,客人自然会再度上门。店长和员工的人品对这一点有极大的影响。雪路喜欢西餐厅「kage」,也就代表他喜欢店长和俊这些员工。 「真让人舍不得呢。」 旅人感慨良多地喃喃说道。 雪路伸了个夸张的懒腰,转换心情。 「对了,那个小妞在干嘛啊?」 他回头观看厨房,咚隆铿锵!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传来。 「很热闹啊!」 「能用这么一句话带过的老大真是了不起。」 不请自来的阳子和灯衣一起在做饭。 「她说要做饭给我们吃,灯衣看起来也很开心,不是很好吗?」 「我倒是很担心。她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平时有下厨的人。」 「她说她最近才开始学的。」 雪路按着额头,叹了口气。反正善后工作一定又是落到我头上,一思及此,他就满心不悦。「她的斗志很高昂,说要成功做出店长直传的牛肉烩饭。」 「哪有人门槛一下子子订得这么高的?老大,你也阻止她一下吧!真是的!————啊,说到店长直传,我想起来了。你说俊的牛肉烩饭缺了三样东西,剩下一样是什么?」 巧克力和胡桃。旅人说除了这两样食材以外,还有一样重要的配方。 旅人望着厨房,露出温柔的笑容。 「马上就会揭晓。你要现在听答案吗?」 雪路才不想听那些让他背上发痒的话语。要是跟他说待会儿端出来的料理中加了那个,他恐怕会吃不下去。 厨房中传来呼唤旅人的声音,原来是灯衣拜托旅人调味。 「我去帮忙。」 旅人是用视觉掌握「味道」,能够正确地调味,所以即使没有味觉,也能做出美味的料理。目送旅人的背影离去,雪路伸长了腿,懒洋洋地仰望天花板。 「……料理就是『爱』?」 说完,他忍不住全身发冷。依照旅人的作风,铁定要说他看见了爱吧! 「真是个装模作样的人啊。」 雪路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浮现苦笑。 * * * 俊左手拿着汤匙,舀了一口眼前的牛肉烩饭,放入口中。 「嗯,好吃。」 他忍不住笑逐颜开。他对这次的成品很满意。 「妈,你也吃嘛!」 他催促坐在对面的母亲开动。母亲似乎还不习惯,鲜少正视俊的脸。 母亲将姓氏改回「鹿毛」,俊也改了姓。母子俩一同在北方的大地展开新生活,虽然彼此间仍有尴尬,但努力互相亲近。 母亲吃了一口牛肉烩饭。 「……好吃。」 她的表情略微柔和下来。俊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舅舅跟我说,吃了好吃的东西,人自然就会露出笑脸,打起精神。这就是料理的力量。」 「……很像那个人会说的话。」 母亲似乎觉得在荣一郎面前抬不起头来,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每次俊提到荣一郎,她都会露出厌恶的表情。 即使如此,俊还是谈起荣一郎。 「可是,不光是让人打起精神,还有一种料理的力量连舅舅也没发现。你知道是什么吗?」「我哪知道?我从没想过什么料理的力量。」 没错,一般人都是这样。 会在每天烹煮食用的料理之中寻求额外意义的,大概只有闲着没事干的人和哲学家吧?不过,身为厨师,或许会思考如何让食用者吃得开心就是了。 「你是指营养之类的?」 「那是理所当然的吧!这种答案就和填饱肚皮一样了无新意。」 「不然是什么?」 听了母亲不耐烦的口吻,俊一面苦笑,一面说出正确答案。 「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羁姅。」 俊想起从前。 荣一郎背着俊回到店里的那一天。荣一郎开心地望着猛扒烩饭的俊,并自豪地告诉他味道的秘密。 「这是舅的爷爷研发的味道,对俊来说,就是外曾祖父了。这是我们家代代相传的料理。」 「舅舅也是向外公学的?」 「对,舅舅的爸爸也是向他的爸爸学的。这就是家庭的味道,鹿毛家的特色。」 而这个味道总有一天会自舅舅手中传给孩子。 即使无法继承西餐厅,只要有这个味道,就是一家人。 「妈,我教你这道牛肉烩饭的做法吧!」 这就是料理的力量。 尸体的去向 「十点半了。」 木内确认时间时,正好有辆白色厢型车通过眼前。 「就是那台车,跟上去。」 他们事前早已调查过,知道这台车会在这个时间经过这条路,但没想到居然如此分秒不差,牛岛不由得略感惊讶。他瞥了副驾驶座上的木内一眼,看见的是一张若无其事的侧脸。他依照木内的吩咐,发动车子。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打从一年多前就开始精心策划的计划终于付诸行动,使得他们的情绪极度高昂。拟定计划架构的是木内,牛岛对于他的犯罪搭档木内有着绝对的信赖,但有时却对木内的慎重和精确性产生畏惧。现在也一样,木内的计划如此天衣无缝,令他不禁咋舌。 前方厢型车的乘客一定也和计划中的一样。开车的是六十几岁的男人,坐在后座的则是三十几岁的男人,听说两个都是又矮又瘦,正是最容易下手的肥羊。牛岛踩着油门,慢慢拉近两车之间的距离。 「抓稳了。河合,准备好了吗?」 「哦、哦!包在我身上。」 从后方探出身子点了点头的,是一个叫河合的男人。他是木内的高中同学,两人常混在一起。毕业之后虽然疏远了一阵子,但几年前又重新开始来往,这次邀他入伙。牛岛和木内早已习惯犯罪,但河合是头一次,所以声音在发抖。 牛岛加快速度。虽然地址位于市内,但这条路的周围并不见住宅,当然也不见人影。往右看,是田圜风景;往左看,则是矗立的半山绝壁。换句话说,这里无路可逃。牛岛继续加速。直行一百公尺之后,就会看见十字路口和一闪一灭的黄灯。一般人应该会稍微减速,以防有车子从转角进入。果不其然,厢型车开始减速了。 牛岛用力踩下油门,接着又紧急煞车。 车头撞上了厢型车背后,冲击力摇晃厢型车,使得车身滑了两圈才停住。看着车子如陀螺般在眼前旋转的感觉实在爽快,牛岛转动方向盘,嘴角泛起笑意。他慢慢驶近厢型车,并在超前之后停下来。 「河合,该你上场了。牛岛,拜托你了。」 打开车门冲出来的是牛岛和河合,留在车内的木内则立刻移到驾驶座上,留下两人,自行把车开走。 牛岛先揍了走出驾験座的男人一拳。如木内所言,是个年近七十的老伯。牛岛压住他,把他的手脚绑起来。河合也趁着这段时间,把坐在厢型车后座上的年轻男人推出车外,牛岛一接住就把他丢到地上,一样绑住手脚。 「好!快上车!」 河合坐在厢型车的驾驶座上大吼。牛岛一坐进后座,他就立刻发动车子前进。 从后照镜确认躺在地上的两人之后,河合高声大叫: 「好耶!大成功!」 「吵死了,还有事要做,别松懈。」 「别那么一板一眼嘛!别说这个了,你有看到刚才那家伙吗?我把他丢出去,他居然呜呜叫。这种事木内可就做不到了吧?动粗的工作就交给我吧!」 「少得意忘形了,小心开车。我来清点钱。」 被训了一顿,河合咂了下嘴,沉默下来。牛岛一面开始手边的工作,一面瞪着河合的后脑。牛岛讨厌河合。 河合自以为是大力士,常夸耀他打架从没输过。然而世上最让人听而生厌的就是四十来岁男人提当年勇,更何况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学生时代的回忆,在黑社会打滚的牛岛听了只觉得可笑。河合不过是只肥猪,如果和他打架,牛岛有自信能在一分钟内把他撂倒。 牛岛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为何木内会信赖这个男人?肥胖的河合和弱不禁风的木内站在一起,看来就像是老大和小弟,不难想像高中时代的他们是处于什么样的阶级关系。即使是现在,河合依然有些瞧不起木内,这让牛岛无法忍受。 河合是个做事不经大脑的人,总以为「木内做得到的事我也做得到」。过去木内和牛岛联手干过恐吓、诈欺等坏事,被警察追赶也不是一、两次的事了,河合凭什么和身经百战的木内平起平坐?而且河合瞧不起木内,就等于瞧不起看重木内的牛岛,所以牛岛无法喜欢这个男人。 他们抵达了会合地点——小钢珠店的停车场。有四台车种不同但颜色相同的车并排停驻,河合把厢型车停在同一列上。 打开窗户,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靠近。他的名字叫做花村。 「辛苦了,时间刚刚好。」 「……箱子在哪里?」 「在这里,拿去,尽量塞满吧!木内已经在待命了。」 牛岛接过皮箱后,将钱塞进里头。河合一面看他塞钱,一面嘀咕: 「欸,塞不下的钱真的要留在这里?」 「我应该说过了。」 「太浪费了!有什么关系?整个皮箱一起带走就好啦!」 牛岛并不答话,只是默默地继续塞钱。为了避免占去太多空间,他尽量挑选万圆钞票来塞,所以花了不少时间,结果忽略了河合的问题。 花村看不过去,代为说明: 「河合,你之前没听到吗?这种皮箱都有装发讯器,但是不知道装在哪里,又是什么模样,所以得换掉整个皮箱。零钱又重又碍事,如果太贪心全部带走,结果被抓,不就因小失大了?所以罗!」 但是河合并不服气。 「那是木内一个人在讲的吧?他从以前就很胆小,不知道因为这样吃过几次膀了。」 牛岛微微咂了下嘴。 「不高兴的话就退出。不遵从木内指示的人不是伙伴。还有,你太多话了,花村。要是被人听到怎么办?」 「附近又没人。」 「我是叫你小心一点!事情还没成功!」 牛岛狠狈地瞪了一眼,河合和花村都不说话了。 牛岛感到焦虑不堪。河合这个蠢蛋令他不耐烦,而毫无紧张感的花村更是让他想杀人。现在正值佳境,花村的轻浮态度很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到时不光是他自己,连同伙都可能遭殃。花村是牛岛最信不过的人。 花村是木内还在公司行号上班时的前辈。根据木内所言,他没有实力,光靠拍上司马屁升官,是个很会阿谀谄媚的男人。他虽然有妻儿,却不常回家,老是在已经离职的木内家里鬼混。这次他想大赚一笔,所以搭顺风车,但他并不是个有胆量独自犯罪的人,只要一见苗头不对,一定是头一个逃跑。 牛岛告诉自己,绝不能对这两个人卸下心防。 塞了钱的皮箱放到了木内车上,牛岛等人则拿着鱼目混珠用的皮箱,分头坐上事先分配好的车子,离开停车场。一开始坐的车和厢型车则丢在原地。 牛岛开车离开市区,一路上左弯右绕躲警察。过了两个小时之后,他在中途换车,又漫无目的地四处徘徊。 早上还是晴空万里,下午却下起了雷雨。牛岛在镑佗大雨中不断地行驶,直到太阳下山、夜幕低垂,才抵达基地。牛岛是最先到的,不久后,其他三人也先后抵达,四个人总算会合了。 牛岛气喘吁吁地俯视躺在地上的木内。看着一动也不动的木内,激动之情逐渐冷却,不安跟着缓缓涌上。背后的河合和花村倒抽了一口气,没有人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牛岛自问。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他们按照计划抢了运钞车,又靠着换车躲过警察的耳目。用完便弃置的车子是花村事前准备的赃车,不可能循线找到他们身上,而这个基地在短时间内也没有被发现的风险。经过许多次的演练,牛岛早已确定计划万无一失。 事实上,计划的确进行得很顺利。 然而齿轮却突生龃龉。 饶 是谨慎的牛岛也没料到有叛徒存在。不,正因为他谨慎,他彻底地思考过同伙背叛的可能性。他始终不信任河合和花村,就是这个缘故。 回到基地时,谁料得到分头行动的木内居然会独吞赃款?如果木内打算卷款潜逃,根本不用来基地和其他人会合。但木内却将赃款藏在别处,大摇大摆地来到基地,如此说道: 「抢来的钱我要全部捐出去,反正我本来就不想发大财。」 在基地会合的目的就是分钱。分到的钱要怎么用是个人的自由,他爱捐给非营利团体就随他去捐。可是,他居然把全部的钱都抢走了,而且还向同伙招认道件亊。 「你在打什么主意?你希望我们做什么?」 牛岛以为木内想和他谈条件,便用仅剩不多的理智如此质问,但木内却嗤之以鼻。 「我并没有要你做什么,只是想将你一军而已。」 「什么?」 「就是这个,我就是想看这个表情。」 见了那轻蔑的眼神,牛岛勃然大怒。 「你这个王八蛋!」 牛岛拿起附近的铁棒,殴打木内的头部。木内飞得老远,倒在地板上。如果他继续愚弄自己,牛岛是真的打算杀了他。 但是木内却一动也不动。当牛岛的激动之情冷却下来,开始感到不安之时,河合冲上前去查看木内的状况。 「死、死了……」 「怎么可能!」 「是真的,他没呼吸了!」 河合转过头来,脸色发青。铁棒从牛岛手中滑落,铿锵一声,滚落地面。 「死……」 牛岛勉强克制动摇,重新说道: 「既然死了也没办法,重要的是钱。这家伙把钱藏到别处去了,无论如何都要找出来。」 他可以感觉出河合和花村一阵胆寒。毕竟自己杀了同伙还(装作)若无其事,也难怪他们会有此反应。 牛岛丝毫没露出迟疑之色,转身离开基地。河合连忙追上。 「木内就这样放着不管吗?」 他似乎是在问:把尸体留在这里没问题吗? 「钱比较重要!钱到底在哪里?」 花村难得如此大声说话。见了两人心慌意乱的模样,牛岛的动摇渐渐止息了。 「你们冷静一点,我有我的打算。木内以后再处理,现在乱动他反而不妥,先放着吧!」 三人坐上逃走用的车,牛岛握住方向盘,在滂沱大雨中驶往闹区。 找到找钱的手段之后,牛岛等人再度回到基地,却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基地依然潮湿又有霉味,地板被鞋底的污泥和雨水弄得湿答答的,几小时前的血已经扩散开来,显得触目惊心,快坏的日光灯一闪一灭,昏暗地照着室内。 四处不见木内的尸体。 *  *  * 「为您播报下一则新闻。今天上午十点左右,在市内的路上发生了运钞车抢案,强盗集团开轿车追撞运钞车,捆绑保全公司职员,抢走运钞车,并在该市内的小钢珠店停车场换车,带走了两亿三千万圆中的一亿四千万圆。由于犯案显然经过计划,手法俐落,警方认为或许有黑道涉入其中,目前正在追踪强盗集团的下落————」 牛岛关掉收音机。新闻从中午开始频繁播放,现在案子已经是人尽皆知,牛岛等人变得更加焦急了。 外头依然是镑沱大雨,牛岛虽然被淋得湿漉漉的,还是在基地周围巡视。他发现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事先准备的赃车少了一台。巡视完毕后,他打开基地大门,看见河合已经把侦探绑在椅子上了。 「弄醒他了没?」 「他一声都没吭……」 河合一脸害怕地凝视着侦探。牛岛皱起眉头,推开河合,走到侦探面前。 「喂,快起来,日暮。」 牛岛揍了他的脸一拳。然而,侦探——日暮旅人却连半点呻吟声都没发出来。 牛岛对河合及花村投以视线,点头示意过后,拿下了遮住旅人眼睛的眼罩,只见旅人的眼睛是睁开的,视线贯穿了牛岛。 「你、你早就醒了?」 旅人没回答牛岛的问题,而是缓缓地环顾周围,并确认自己的状态。 「……你们下手还真重啊!」 旅人宛若事不关己似地喃喃说道。牛岛等人绑架旅人时就已经殴打了他好几次,但旅人却像是现在才发现一样。 「这里是哪里?」 「我们的基地。我话说在前头,你大声让让也没用,没人会来救你。要是你敢搞鬼,我们会放过你。」 牛岛捡起铁棒,挥了一挥。旅人毫无惧意,只是冷冷地望着牛岛,接着又将视线转向屋内。「基地?……这里似乎是郊外的山中,没有车子行驶的声音,树梢摆动声混着雨声微微作响,鞋子上沾到的沙土也是城市里看不见的种类。标高有点高,从气压可以知道……我想这里应该是停工工地的铁皮屋吧!」 河合和花村露出了明显的动摇之色,旅人眼睛利,立刻就发现了。牛岛咂了下嘴,踹了旅人的肚子一脚。 「谁叫你推理的?」 「你有事找我帮忙吧?这是示范。我只是展示一下自己身为侦探的本事有多少而已。」 旅人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依然若无其事地说道……真是个诡异的家伙。 「如果你不想受皮肉痛,就乖乖和我合作。对了,别多话,也不许追问我们的来历。」 「你好像认识我,我们见过面吗?」 「我才刚说过不许追问吧!……也罢,你很有名,任何东西都找得到的『寻物侦探』。虽然我没见过你,但是听过你的风声,也知道你有一个女儿。」 提到女儿的瞬间,旅人的表情僵住了。牛岛的这句话当然是出于胁迫之意:如果你不乖乖听话,我就对你的女儿不利。旅人似乎也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好吧,你要我找什么?你都祭出这种手段了,我想我应该没有拒绝的权利,而且时间应该也不多。我可以立刻开始找。」 「你这么识相,事情就好办了。」 「我只是想早点回去而已。我不想让女儿担心。」 「……你好像很习惯了嘛!你应该知道我们是歹徒吧?」 「嗯,你们应该是今天早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强盗集团吧?」 「没错。」 对于求饶或以正义之士自居的人,胁迫是最有效的方法,但是旅人如此坦然接受,牛岛反而信不过。 「我不会跟警察说的。你认识我吧?任何人的委托我都接,是不是歹徒无所谓。我会出名,这应该也是原因之一。」 旅人答话的态度始终淡然,并再次催促牛岛等人快点开始。他虽然年轻,却有着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成。 如旅人所言,现在没时间一问一答。一旦协助牛岛等人,旅人就成了共犯,道个道理旅人应该也明白。 牛岛丢掉铁棒。 「看来你和传闻中的一样。」 牛岛决定委托旅人。他瞥了河合和花村一眼,代表他们说出了「要找的东西」。 「我要你找的,是装死隐藏行踪的叛徒。」 河合和花村大为惊愕,其中尤以河合动摇最大,牛岛并没遗漏这一幕。 「装死?什么意思?」 旅人歪了歪头。一时间,旅人当然听不懂牛岛在说什么;牛岛这句话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河合和花村说的。 「刚才我们闹内哄,我失手杀了一个同伙,但回来一看,尸体却不见了。那家伙抢了我们的钱,起先我是想要你帮忙找钱,但是现在我发现直接抓住叛 徒比较快,因为钱就在叛徒手上。」「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他装死,趁机逃亡?」 「没错。」 「等、等一下!」 河合插嘴。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干嘛?河合,瞧你紧张成那样。」 「你、你说木内还活着?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这样才合理理啊!难道你觉得是尸体站起来走出去吗?」 「那倒不是……」 那当然,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如果有人搬走尸体那倒另当别论,否则尸体根本不可能自行移动。 而这个事实产生了某个疑点。 「河合,木内倒地时,靠近他确认生死的只有你一个人吧?」 河合身子猛然一震,花村则是紧张地看着他。 「你、你是说河合撒谎?」 「没、没有!我才没有说谎!」 「是吗?如果你和木内联手欺骗我们,倒是很有可能。」 当时确认木内状况的只有河合一个人。河合说「木内死了」,所以牛岛和花村才认为他死了。如果这一切都是打一开始就设计好的,便可以解释木内当时为何挑衅牛岛。不过木内的目的是什么,依然不得而知。 「你别动,花村也别动。我本来就不相信你们。我早就认为你们总有一天会背叛,但没想到你们是以背叛为前提参与这个计划。好了,现在该怎么处理?」 牛岛把手指的关节折得劈啪作响,就连以打遍天下无敌手自居的河合也被牛岛的气势所慑。 「我真的确认他死了!真的!相信我!」 河合发出与壮硕身体不符的懦弱声音。虽然他在木内面前总是自尊自大,但其实他的本性只是个胆小鬼罢了,外强中干也该有个限度。 「那你倒说说看,那家伙跑到哪里去了?尸体要怎么走路?」 「我哪知道啊!」 「那就是有其他同伙罗?搬走木内尸体的同伙。哈!哪来这种人?根本是你谎称木内死了,放他逃走?」 「这种结论是怎么来的啊?我根本没理由这么做!」 「理由只有你自己知道。乖乖招来,你的目的是什么?利用木内骗我,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河合!」 牛岛一时激动,伸手探入怀中。 此时,旅人插嘴了: 「地板上的是血迹吗?」 旅人被绑在椅子上,难以回头,但他还是努力转动脖子,俯视背后的地板。木内的尸体原来躺在那里。 「没错。虽然有流血,但是不是致命伤很难说。我打他时,没什么打到人的手感。」 「河合先生并没说谎。」 河合惊讶地看着旅人,似乎为了突如其来的帮腔而困惑。这一点牛岛也一样。 「什么?那你的意思是木内真的死了?」 「对,因为我看见了『尸臭』,错不了。」 「尸、尸臭?」 「我看得见。我和一般人不太一样,连看不见的东西都看得见,所以我知道那个叫木内的人是真的死在这里。」 河合虚软无力地跌坐下来,看来是证明他没说谎之后,松懈下来了。 但是牛岛并未释怀。 「少胡说了!气味怎么可能看得见!再胡说八道,我就连你一起宰了!」 他举起铁棒挥打椅脚,把旅人坐的椅子打翻。 旅人依然面不改色,抬起头来再度望着染血的地板。 「出血虽然没超过致死量,但只要打中头部要害,还是可能立刻毙命。刚才你说打到人的手感并不明显,有没有可能是倒地时头撞到地板,造成致命伤呢? 我看得见。人死时有种独特的气息,这里就留有那种气息。我说的『尸臭』包含这个气息在内。你不相信吗?」 「鬼才相信!别胡扯了!」 牛岛用脚尖踹旅人的肚子,旅人虽然呛了几下,表情依旧平淡。 「我没有痛觉,拷打我也没问题。」 「啊?」 「我说我感觉不到疼痛。如果你不相信,不妨试试用火烧我的皮肤吧?我没有感觉,不会惨叫。不过,由于我的身体机能依然照常运作,所以或许会因为条件反射而抖动,这一点你可以忽略。」 牛岛退了一步。他从没听过有人质主动建议歹徒拷打自己。 「看来你对我似乎不太了解。任何东西都能找出来的侦探——请你想像—下,这是多么奇特的事。这样的人不可能是一般人。我丧失了视觉以外的感觉,而我的视觉包含了所有感觉,所以连不可能看见的东西都看得见。一般人应该很难想像吧?这就是我在道上有名的原因。平时没人相信,只有走投无路、必须找我帮忙的人才会相信,比如现在的你。」 「……」 牛岛、河合和花村都默默无语。 贯穿三人的那双眼,带来一种心思被看穿似的不快感。虽然旅人倒在地上,不,正因为他倒在地上,更是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氛围,令人害怕。 旅人转过头,望着最远的花村。 「你结婚了,而且家庭不太和睦。」 「啥……」 「你的左手无名指上有戒指的痕迹,但是最近一直没戴戒指,对吧?那看起来不像是工作或做家事时拿下忘了戴回去,而是硬生生拔下的痕迹。还有,你的身上有好几种香水味,是女性用的香水,共有四种,其中一种是你自己用的香水,代表你有三个情妇。另一方面,你毫无居家气息,可见你居无定所,轮流借宿在情妇家。」 花村睁大眼睛,愣在原地,看来是虽不中弥不远矣。牛岛不了解花村的私生活,无从判断,但是从木内形容的花村来判断,倒是很有可能如旅人所说。 「你叫河合吧?体重九十八公斤,右撇子,常以护着左脚的姿势走路,是习惯吗?你现在并没受伤,这种走路方式不太自然,应该是很久以前受过伤吧?你的左脚踩地板的声音比较轻,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你怎么知道……」 河合亲口承认了,这个蠢蛋似乎连隐藏感情都不会。牛岛只觉得厌烦,因为他知道旅人一定会乘胜追击,将矛头转向自己。 「牛岛先生——」 「够了,我知道了,你的慧眼让我甘拜下风。那是什么力量并不重要,我承认你的推理能力很高明。」 牛岛命令河合和花村将旅人连人带椅扶起来。旅人靠着椅背,以极为放松的姿势望着牛岛。「我很高兴你愿意相信我。」 「哼!……照你这么说,木内是真的死了?」 牛岛瞥了河合一眼,旅人和河合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是谁搬走他的尸体?目的是什么?」 说着,牛岛猛然省悟过来。 他的视线离开旅人,越过河合,抵达茫然的花村。花村似乎察觉了,瞪大了眼。 「喂、喂喂,牛岛,这次换怀疑我了?」 花村显然在动摇。牛岛早已发现他频频窥探窗外。 「……看来你心里有数啊,花村。」 「什、什么?」 「别装傻了。发现木内的尸体不见了的时候,我立刻到大门外巡视,确认车子。果不其然,有台车不见了,所以我认定是木内装死,等我们离开之后开车逃走。好,问题来了。你猜不见的那台车是谁开的车?」 「……」 「花村,就是你开的车。为什么那台车不见了?钥匙应该在你身上吧!」 「咦?你在说什么啊!钥匙不是全交给木内保管吗?」 牛岛和河合歪了歪头,从口袋中取出自己的车钥匙。花村不 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我再问一次,为什么只有你没钥匙?你说你交给木内保管了?所以你是想说尸体把车子开 「给我老实说!你叫人开车载走了木内的尸体对吧?你干嘛这么做?目的是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没有同伙,也没载走尸体!相、相信我!」 牛岛抓住花村的衣襟,花村全力抵抗。看在牛岛眼里,这分明是死不认错,所以他毫不留情地揍了花村的脸颊一拳。 「你果然是叛徒!」 「果然是什么意思啊?」 牛岛对自己不小心说溜嘴而皱起眉头,不过现在已经知道叛徒是谁,这些都无所谓了。 「乖乖招来,你有几个同伙?木内在哪里?你把钱藏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我不知道!」 牛岛推开花村,捡起铁棒挥舞,击中花村的右臂,发出了一道钝重的声音。 「唔呃啊啊啊啊啊!」 手断了。但牛岛并未住手,这会儿铁棒改往背上、头部挥落。 惨叫声回荡于屋内,河合只是呆呆站着,束手无策。牛岛望着满地打滚的花村,甚至有种黑暗的兴奋感。 唯独旅人一脸淡然。 「侦探,你也能找车吗?」 「可以。不过……」 「什么?」 旅人环顾地板,接着又观看三人的鞋子。 「这里只有五个人的脚印。」 「……啊?」 这家伙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啊?这和找车有什么关系? 「今天中午过后一直在下雨,踩到泥巴的鞋子在地板上留下了清楚又完整的脚印。」 「那又怎么样?」 河合询问。牛岛在心中大叫:闭嘴! 了解旅人的言下之意后,一阵冷颤窜过牛岛背上。 「假设花村先生是叛徒,他的同伙搬走尸体。如果同伙只有一个人,他是如何搬走木内先生:一个人应该搬不动吧!只能用拖的。可是,这里并没有拖行的痕迹。那如果同伙有两个人呢?一人抬脚,一人抬身体,这样就没有拖行的痕迹了。但是这里只有五个人的脚印。」 「这里只有牛岛先生、河合先生、花村先生、木内先生和我的脚印。我没看过木内先生的鞋子,不过包含我在内的四个人的脚印都得到确认了,用消去法来算,剩下的脚印应该是木内先生的。这就代表……」 现场一片寂静。 这里没有五人以外的人出入的迹象,正面否定了花村的同伙搬走尸体的可能性。 「等等!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木内的确死了,但是没人搬走尸体?那、那木内的尸体跑去哪里了?」 旅人露出无邪的笑容,说道: 「现场留下了五个人的脚印,这代表木内先生是用自己的脚走出去的。」 「什、什么?」 这不就代表木内还活着?不,但是河合和旅人都说木内死了。就算花村有同伙,既然这里没有脚印,就代表同伙并未出入此地。这么一来,唯一的答案就是木内死了却还站起来走路。怎么可能有这么荒谬的事!」 「除了尸体走路离开以外,我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罗唆!你要我接受这种荒唐的说法?」 旅人哀伤地眯起眼睛。 「我的眼睛已经够荒唐了。啊,只要我有心,说不定连幽灵都看得见呢!」 「唔,快把我搞疯了。」 冷静下来思考吧! 尸体不可能自己走动,那么木内究竟是如何离开这里的? 其中一个可能性是木内没死,他活着逃出这里。 另一个可能性是花村的同伙使用不留脚印的方法搬走尸体。 不留脚印的方法有很多,最实际的方式就是铺塑胶垫,在上头走动——只不过牛岛想不透他们为何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是生是死? 有没有人搬走尸体? 「……」 河合和花村,这两个人里一定有一个在说谎。 侦探是牛岛找来的,不可能和他们两个串通。旅人的推理能力虽然高明,却还不到完美无缺 换句话说,木内死了是谎言? 又或是没有同伙搬尸体是谎言? 答案就在两者之间。 牛岛抬起头来,轮流凝视害怕的河合与奄奄一息的花村。 「一个人有事隐瞒,就会增加全体落网的风险。我不知道谁是叛徒,总之快说实话!再这样下去,大家都会吃亏,你们应该也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吧?」 河合和花村都没回答,他们回望牛岛,仿佛在坚称自己并未背叛。见了他们反抗的眼神,牛岛粗声大吼: 「尸体怎么可能走路!你们两个到底是哪一个在说谎?快回答!」 回答的是旅人。 「要论说谎,你也一样吧?牛岛先生。」 「什么?」 「你的情况不能叫说谎,而是隐瞒。有件事你必须说出来,你却避而不提。我看得出来,现在的你就是这种表情。」 牛岛停止呼吸。 你在胡说什么?他无法如此反驳,因为旅人说中了。 「等等,你刚才说『你也一样』?换句话说,表示他们也有事隐瞒?他们之中果然有人说谎?」 牛岛逼问,旅人以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说道: 「又或许是两个人都在说谎。」 * 今天早上,牛岛接到了一通来自陌生号码的电话。 『听说你要抢运钞车?祝你成功。』 透过机器发出的声音宛如由尖锐的声音和低沉的声音混合而成,震动着牛岛的耳朵。他立刻意会这是勒索电话,无声地咂了下嘴。 「你是谁?」 『哈哈哈哈哈,好可怕喔!不过隔着电话威胁我有意义吗?』 「……」 『哦?不吭声啊?脑筋不错嘛!我还以为你是个只会虚张声势的人。嗯,没错,就和你想的一样,这是通谈判电话。』 「谈判?」 『也可以说是交易,说得更白一点,就是勒索。』 「……」 『这样你还是不吭声?摸不清对手的下一步时别多话——这是正确答案,因为要是不小心说溜了嘴,反而会泄漏我不知道的情报,不如先让我说个尽兴,再思考应对之策。唔,你和我听说的不一样呢,你真的是牛岛吗?那个总是一下子就发火打人,因此被警察关照了三次的牛岛?还是说你改过自新,变温和了?欸欸欸,说句话嘛!』 「你似乎很爱说话嘛!到底有什么事快说吧!」 『爽快!看来你也知道挂我电话无济于事,很冷静嘛!我欣赏你。那就进入正题吧!我要你把抢来的钱分一半给我。』 牛岛握着手机的手掌使上了力。 计划外泄,还有电话打来,牛岛早料到是这种要求了。 「还不见得会成功。」 『所以我祝你成功啊!』 「……不想冒险的心情我能够体会,不过你何不考虑一起加入帮忙?人多好办事,成功率也会上升。」 『少拐我啦!你不会相信来历不明的人吧?成功率反而会下降。我只想隔岸观火,等你们成功再分杯羹就好。唉,就算失败了,我也不痛不痒。我是不会参与计划的。』 我想也是。牛岛在心中喃喃自语。不然对方怎么会特地打勒索电话过来? 「就算成功了,如果我不付你钱呢?」 『我就去向警察告密~』 「……」 『你应该也察觉了,我已经收集到很多情报。我知道要实行计划的是你、木内、花村和河合四个人,也知道你们的基地、逃亡路线,呃,还有……对了、对了,还有详细步骤,要把钱装到其他皮箱里,是吧?这是木内的点子?我是认为不会有什么发讯器啦!他还真是谨慎啊!我看见花村买了好几个皮箱呢,哈哈哈哈哈!』 花村并没有买皮箱,他只是去拿牛岛事先备好的皮箱而已。 换句话说,刚才那番话只是虚张声势。准备皮箱及逃走用车子的是花村,而这家伙只知道这类表面上的情报。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自己、木内和花村三个人,河合则是被告知「皮箱由花村准备」。这么说来,这个男人(或女人)和河合串通? 不,不该急着下结论。或许他是故意这么说,让我怀疑河合。 『我只是想要钱而已。联络你,是因为你是头头。如果你要求抢来的钱一半归你,其他人应该也会遵从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表面上说是同伙,其实我和他们交情并不深,要说服他们可不简单。你该不会要我在今天之内把钱交给你吧?」 『就是今天之内,那当然啊!不然我干嘛直接打电话给你?你应该做得到吧?必要的时候,拿出你怀里的手枪恐吓他们就行了。』 「……」 知道牛岛有枪的只有木内一个人,看来情报是从木内身上泄漏的。 从木内?那个慎重到近乎神经质的木内怎么可能出这种纰漏?……说归说,牛岛也不认为木内和这个人串通。如果木内想独吞钱,多的是别种办法,根本不用打勒索电话。他绝不会干这种引牛岛提防的蠢事。 八成是有人利用木内探得情报。 至于这个人是谁……应该是河合或花村,又或是这两个人都背叛了。 『喂~你听得见吗?别再默不吭声啦!要想事情等会儿再想。我和谁串通不重要吧?我并不希望你们起内哄,因为我不想妨碍你们的计划。看来你好像心神不宁,招呼就打到这里吧!下次再联络,请加油罗。』 电话挂断了。 牛岛是在三年前和木内相识的。木内因为替上司背黑锅,丢了工作,牛岛收留了他。木内虽然不适合当流氓,但他却有军师的才能。木内定计,牛岛实行,他们一再地诈欺和恐吓,赚了许多钱。 木内成了最靠得住的搭档。 只要照着木内说的去樵,绝不会失败。道次也一定会戒功。 牛岛决定隐瞒勒索电话的事,因为他知道如果说出来,木内或许会中止计划,牛岛需要钱,要脱离组织另谋发展,需要一大笔钱。 没问题,一定能成功。 就算有人背叛,到了紧要关头,只要用这把手枪—— 「我并没有要你做什么,只是想将你一军而已。」 「什么?」 「就是这个,我就是想看这个表情。」 当时牛岛认定木内背叛,一气之下便杀了他,如今牛岛为了自己的轻率行动感到后悔不已。那显然是挑衅,他中了挑衅,现在才会陷入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 木内身亡,尸体消失,无法判断木内的生死。 勒索电话究竟是谁打的,也让牛岛耿耿于怀。那个人可知道现在的状况?现在钱不见了,或许他会立刻收手,但若他和河合或花村串通,现在的状况或许也在他的计划之中。 河合在说谎? 还是花村在说谎? 不,等等,如果木内还活着,花村根本不需要有其他同伙。木内向花村拿了钥匙之后,就可以自行离开。 若是如此,就代表牛岛以外的三人互相勾结。河合谎称「木内死了」,花村则提供逃走手段给木内。 牛岛苦笑,这是绝不可能的。如果他们三人联手设计牛岛一个,根本不用演这出闹剧,三个人一起偷袭牛岛就结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再说,河合和花村看起来似乎互不信任,不像有勾结。如果他们两个都没说谎,那就是有个未知的第三人打算设计他们。 第三人——是否就是打勒索电话的人?不过他的目的是钱,应该没必要搬走木内的尸体或把车开走。 ……不,这倒也不见得。现在多亏了侦探在场,状况才有所改变。如果因为牛岛带了个外人来,乱了某人的谱…… 妈的,一开始思考就没完没了。雇用侦探究竟是吉是凶? 「又或许是两个人都在说谎。」 旅人的话语加速了混乱。 「你说他们两个都在说谎?」 「河合先生和花村先生也是那种表情。」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心脏敲着警钟。 刚才牛岛所想的「三人共谋说」成了有力候补。 河合和花村都在窥探牛岛。或许木内正在铁皮屋外屏气凝神,等待偷袭牛岛的时机。 「哈、哈、哈……」 别动怒。 别被迷惑。 侦探是我带来的,不可能做出陷害我的事。 「你说木内死了,还说这里除了我们以外,没人出入。河合和花村说的都是真的,这应该是刚才的结论。」 「对,我是不会说谎的。」 「那你倒说说看,这两个小子说了什么谎?」 呵呵!旅人如小孩一般微笑。 「你自己问他们就好啦,用你怀里的那把手枪。」 「!」 你怎么知道? 知道牛岛身藏手枪的,应该只有木内和打电话来的人。 河合和花村。 「————!」 两人都用满布血丝的眼睛望着牛岛,眼里蕴含的情感像敌意,也像杀机。 我会被杀——如此判断的牛岛拿出了手枪。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此时,河合突然高声怪叫,冲上前来。 他把牛岛撞倒在地,两人在地板上打滚缠斗,殴打声时而响起,但不知是谁攻击谁。 枪声响了。 * 对河合而言,木内就像是小弟一样。 学生时代和怕生又内向的木内有来往的,只有河合一个人。虽然他们的兴趣并不相投,但是有木内在身旁,河合就觉得格外平静,因此他还挺喜欢木内的。我是好心和他作伴——这样的意识使河合产生了优越感。 木内有烦恼,河合用逼的也要问也来;木内没拜托,他却抢着替木内出头。河合靠着做这些事来扮演一个可靠的大哥,并以此为乐。说穿了,木内这个男人只是个方便的陪衬角色。正因为他们的关系不过如此而已,高中毕业以后,两人随即断了往来。 河合出社会后,每隔几年就换一次工作,因为他老是在职场惹麻烦。不知是不是跳脱不了学生时代的感觉,每次被上司命令或是工作不顺利时,他就无法忍受。他总觉得自己不是个屈居人下的男人,应该是个器量非凡、受人仰赖的男人才对——这种往脸上贴金的自尊让河合作茧自缚。他无法满足于平凡,但又闯不出什么名堂,反而越来越堕落。 两年前和木内重逢时,河合讨好混流氓的木内,夸示自己有多么可靠,借以重新确认自己的必要性。他对木内的依赖直至病态的程度。 而这次他总算获准参与计划。 「我很期待你的力气。」 木内如此对河合说道。被他人依靠,是多么快活的一件事啊! ——木内果然需要我。 虽然河合绝不会承认,其实他才是需要木内的那个人。 「我 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希望你别告诉花村。」 实行计划的前一天,木内先说了这段前言之后,才说出正题: 「牛岛背叛我们,等计划成功以后,他打算把我们全杀了,一个人带着钱逃走。」 「他要杀我们三个人?怎么杀?要打架我可不会输。」 河合嗤之以鼻,但木内更加压低了声音说道: 「他有手枪。」 「手、手枪?」 从木内的表情,可以看出这句话并非玩笑。 要是牛岛拿出手枪来,空手可就打不赢他了。河合和牛岛相识时日虽然不长,却知道牛岛的脾气有多差。依他的个性,一定会满不在乎地开枪杀人。 头一个被瞄准的八成是体格壮硕又擅长打架的自己吧!河合脑中鲜明地想像着,全身打颤。 说归说,又不能因此中止计划。河合欠了很多钱,全得靠这回的收入偿还。其他成员虽然状况不同,但也和河合一样手头很紧,计划是势在必行。 「所以……」木内提出了一个方案。 「回到基地以后,我会趁着牛岛还没拿出手枪前,故意挑衅他,说我把钱藏起来了。他为了逼我说出钱在哪里,一定会把我打个半死,我就故意让他痛殴,飞得老远,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到时他一定会觉得奇怪,这时候,你就接近我,大叫『木内死掉了』。」 「被打个几拳怎么会死?」 河合觉得很牵强,但木内却啼笑皆非地说道: 「……头部猛烈撞击地板,是有可能致命的。这一点牛岛也知道,所以你只要这么一叫,牛岛就会动摇。」 「然后呢?你装死干嘛?」 「牛岛相当谨慎,一定会来确认我是不是真的死了。」 「我完全搞不懂你想干嘛。做这种马上会穿帮的事有什么用?」 「听我说完。牛岛靠近我,蹲下来检查我的身体时,你就从后方架住他。」 「原来如此!你装死是为了制造他的空隙。」 藏钱的木内若是死了可就糟了,牛岛一定会确认他的生死。 「虽然我不知道他的手枪收在哪里,但我知道他平常携带时是藏在怀里。我会抢他的手枪。没了手枪,牛岛一点都不可怕。凭你的本领,一定可以制住他。」 木内的信赖让河合情绪高昂。他拍了拍胸脯: 「嗯,交给我!那花村要怎么办?」 「他很胆小,应该会愣在原地,束手无策,不管他也没关系。不过,你不能大意,因为他有可能会和牛岛一起背叛。」 「该不会花村也有手枪吧?」 「没有。我说过了吧?牛岛很谨慎,不会让同伙也拿枪的。换句话说,只要制住牛岛,我们就赢了。」 「花村就一个人,不理他也没关系。那小子我只要一拳就解决他了。我早就看牛岛和花村不顺眼,交给我吧!」 「但你还是要小心。我希望你保持平常的态度,不然牛岛起疑就糟了。速战速决吧!」 「嗯,我知道,不过得先把钱弄到手才行。要反将牛岛一军,也是回到基地以后的事吧?」「没错。」 木内露出了一如往昔的微弱笑容。 牛岛没确认木内的生死就冲到屋外去了。花村的催促固然是原因之一,但牛岛显得格外镇定,毫不迟疑地前往某处,那就是位于市内的闹区。他将一个侦探绑回基地。 河合相当心急。不但计划失控,连倒地的木内都消失无踪。想当然耳,牛岛开始怀疑他了。 「我真的确认他死了!真的!相信我!」 这是个牵强的谎言,但若不坚称木内死了,谁知牛岛什么时候会掏出枪来指着他?幸好,多亏了那个怪侦探,矛头转到花村身上去了,但依然不能安心。 木内去哪里了? 难道他真的死了,被花村的同伙搬走? 河合不明白。我该怎么做?木内,你究竟在哪?接下来我该怎么办?该怎么抢夺牛岛的手枪?被牛岛痛殴的花村转过鲜血染红的脸,面向河合。过度的恐惧使河合呼吸急促。 下一个就是我了。下次牛岛一定会拿出手枪来。 「你自己问他们就好啦,用你怀里的那把手枪。」 侦探的一句话成了契机,牛岛的手滑进怀中。 「——」 视野变得一片空白。 他的身体抢在脑袋之前做出反应。 河合冲向牛岛,将他压倒在地。然而不知是牛岛打惯了架,还是河合体能衰退,只见牛岛根本不把河合壮硕的身躯当一回事,一下子就翻过身来。河合揍了牛岛好几拳,也被揍了好几拳,双方在地板上打滚缠斗。 牛岛开始显现疲色之际,河合便坐在他身上,勒住他的脖子。 我不杀了他,就会被他杀掉。 这是河合头一次杀人,但他没有任何迟疑。 因为他不想死。 枪声响起的瞬间,腹部迸裂了。在意识到自己中弹之前,河合的身体已经往前倾倒。 ——啊,他动手了。这家伙居然真的开枪了。我会死在这里。 不可思议的是,河合对于死亡的恐惧相当稀薄。 身体逐渐变冷,但伴随着这种感觉,五感却变得格外清晰。 失去意识的瞬间,一遒「锵!」的钝重声音传入耳中。 那是自己的身体倒地的声音?还是—— * 对花村而言,木内是个方便的存在。 木内脑筋虽然不错,但做事不得要领。不,或许该说他太过老实,拍拍无用上司的马屁、优待生意上的大户这类处世之道他都不懂。身为大他一梯的前辈兼同事,花村起先只对木内的呆板感到傻眼,后来却发现他有利用价值。 花村和上司联手盗用公司的公款好几次,东窗事发之后,就把所有的责任推到木内头上。他在事前就刻意散播木内的坏话,完全没和人交流的木内理所当然地成了被怀疑的对象。虽然木内曾为了自己的清白抗议,但公司害怕破坏形象,只想私下摆平,便催促木内离职,而木内也二话不说地辞掉工作。 花村和木内并没有过节,只是利用他来赚点零用钱。木内虽然没发现自己是被花村陷害,但花村却有点罪恶感,所以常请他吃饭,又替他找工作。花村并不认为木内的怨气能因此消除,但至少在他心中,这样就算扯平了。 他和木内之后依然维持往来,现在常利用木内帮他作伪证,掩盖妻子的耳目。花村常谎称因为工作缘故而留在木内家,其实是跑到外头的情妇家去了。 木内似乎对这种行径感到不以为然,偶尔会对他说教。 「你有那么温柔的太太和可爱的儿子,为什么还要搞外遇?偶尔回家一下吧!」 花村知道木内对自己的老婆有意思。不,或许那只是单纯的同情而已,但花村看到木内担心妻儿,就觉得很快乐。那副为别人的事感到痛心的模样让花村十分畅快。 虽然理由很扭曲,但花村还挺喜欢木内的。 有一回,木内难得来找花村帮忙。 「花村,你认识买卖赃车的业者吧?」 「嗯?我有认识的人是干这行的,干嘛?要我介绍啊?」 「对,为了避免留下线索,下次可能得用到赃车。」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可不可以让我参一脚?」 木内离职之后,开始干起危险的工作来,不知不觉间变得比花村还阃气。花村想多赚点钱玩乐,就搭了顺风车。 到了实行计划的前一天,在最后一次确认计划步骤的途中,木内说道: 「 花村,牛岛打算背叛我们独吞钱。他有手枪,打算用枪威胁我们。」 花村见过牛岛好几次,认识牛岛。如果木内是头脑派,牛岛就是肉体派,动手比动脑快的那一型。让他拿着手枪,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该、该怎么办?中止计划吗?」 「我们都需要钱,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了。当天,计划成功,我们回到基地之后,我会挑衅牛岛,故意挨揍,接着就吃下这种药,进入暂时的假死状态。等我死后,请你引牛岛到外头去。」 有能够进入假死状态的药已经够让花村吃惊了,木内分派工作给花村,更让他动摇。 「我要怎么引他出去啊?」 「我会在会合之前把抢来的钱藏起来,并拿这件事挑衅牛岛。等我死后,你就劝牛岛去找藏起来的钱,而我则趁着这段时间把基地里的所有车子藏起来,钥匙我会事先回收,当然,牛岛的车钥匙例外。接着,请你打一份牛岛车子的备份钥匙。等你们回来,牛岛看见我的尸体消失,一定会惊慌失措,我就趁乱把牛岛的车子也开走。」 「…………要夺走牛岛和河合的交通工具啊?你的尸体和所有车子都不见,现场一定变得更加混乱。」 「对,我要制造外人搞鬼的假象,引牛岛提防。」 「可是,车是我准备的,他会怀疑到我头上来吧?」 花村询问,木内笑了一笑。 「我会找机会向警方报案。警车开到基地来,牛岛应该也没心情怀疑你了。你到这个地方来,我会在牛岛的车子上待命。」 他指着以基地为中心的缩尺地图上某一点。花村嗯了一声,抓了抓下巴。 「要是在那之前就被警察抓住怎么办?」 「计划实行日的降雨机率是百分之九十,视线不佳,只要逃到山里,警察一时半刻是追不上的。而牛岛在警察的追赶之下,也无法盯着你。只要锁定目的地,绝不会逃不掉。」 「的确,河合和牛岛应该会四处逃窜,分三路逃走,警察也不好抓吧!」 花村和牛岛等人不同,已经事先规划好逃亡路线,逃起来比较快。 「花村,你学生时代是田径社的吧?现在就是活用那双飞毛腿的时候。河合就办不到,他太胖了,一定马上被抓住。再说,那种糊涂虫铁定会扯后腿,所以我只能拜托你了。」 听见木内搬出河合来,花村不禁失笑。他可不希望被拿来和那只肥猪相提并论。花村心情大好,点了点头。 「好,动手吧!钱是我们的。」 两个人分钱,远比四个人分钱好得多。 「除了尸体走路离开以外,我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侦探这么说。花村强忍着右臂骨折的痛楚,凝视着说出正确答案的侦探,露出冷笑。 如牛岛所言,这个说法荒唐至极,但却是真相。正确说来,是「处于假死状态的木内苏醒过来,走路离开了」。当然,这句话他死也不能说出口。然而,袒护花村的居然是被绑来的侦探,说来也真够讽剌的。 花村并没有其他同伙。 他的共犯只有木内一个人。 而木内不知打什么主意,居然采取了计划之外的行动。他本来计划开走全部的车,绊住牛岛等人,但不知何故,不见的只有花村开来的车。这么一来,就算报警,牛岛他们也会开其他车逃走,危险的反而是负伤的花村,他自豪的飞毛腿也派不上用场。 木内究竟怎么了?该不会是碰上了什么麻烦吧?他说牛岛背叛,莫非牛岛另有同伙,而木内被他们攻击了? 「……」 或许木内已经死了。不知何故,花村这么想。 这么一提,花村曾听说过,陷入假死状态的人可能因为氧气供给不及而脑死。即使没脑死,也可能因为脑神经受创而失去自我。 木内死了。 他拿着口袋里的车钥匙,坐上了车,脑袋一片空白,在山里胡乱行驶,最后撞破围栏,掉下山崖——这是很可能发生的事。花村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无论如何,木内是不能指望了。 要逃出这里,只能设法对付牛岛。 好了,该怎么做? 「——」 他望着被绑在椅子上的侦探。 解开侦探的绳子,拿他当诱饵?侦探获得自由之后,状况就成了三对一,牛岛应该不敢随意亮出手枪来。只要所有人一起攻击,牛岛不过一个人,转眼间就能制伏他。问题是如何对其他两人示意? 花村仰望河合,但河合一和他四目相交,便害怕地转过头去。 白痴,怕什么啊!再这样下去,我们全会被杀掉耶!喂,把头转过来,河合! 花村灌注念力喊话,但河合就是不转过头来。 既然如此,就改向侦探使眼色。正当花村的视线投向侦探之时,侦探居然说出了难以置信的话语。 「你自己问他们就好啦,用你怀里的那把手枪。」 「……!」 牛岛身体一震,反射性地从怀中掏出手枪。 天啊!侦探轻率的挑衅让牛岛完全失控了。没救了,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正当花村做好觉悟之时,更加难以置信的光景映入眼帘。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河合攻击牛岛。河合身材痴肥,比他小上一圈的牛岛被他一扑,整个身影都被盖住了。他们两个就这么倒向地板,互殴互踢。 干得好,河合! 花村用左臂使劲撑起身体,左手抓住地上的铁棒,站了起来。他拖着脚,缓缓地走向两人。 枪声响起。 河合的上半身渐渐倾斜。斜倒的河合身后,露出了被骑坐压制的牛岛。 见了高举铁棒的花村,牛岛大为惊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花村朝着牛岛的额头挥落铁棒,一道坚硬的「锵!」声响起。 「哈、哈、哈、哈……」 牛岛被打破额头,满脸鲜血,瞪大眼睛昏了过去,显然受了致命伤。或许他已经死了。 这下子就安心了。牛岛死了,河合也中弹倒地。 站着的只剩我一个。 花村松了口气,将铁棒丢到地上。 砰!一阵惊人的声音响起,这道轰隆巨响带着铁棒掉落声无法比拟的冲击。 牛岛用颤抖的手举枪射击花村,接着便力尽昏厥了。 花村也当场倒地。他的胸口中弹,喘不过气来。冷热同时造访的不快感比疼痛抢先袭来。啊,我们到底在干嘛啊? 结果我们全躺平了。 花村寻找侦探的身影。不知几时之间,侦探已经松绑,站在花村身旁。逆光之中,花村似乎看见侦探的嘴角浮现了诡异的笑容。 * 隔天凌晨,犯下运钞车抢案的强盗集团被县警逮捕了。 报案的是自称私家侦探、名为日暮旅人的青年。日暮旅人在案发当日被强盗集团绑架、监禁且施暴,但警方赶到时,他却是现场伤势最轻的人。 现场留有牛岛、河合及花村三名嫌犯争斗的痕迹。牛岛的右手上残留有火药,疑似开枪射击了河合、花村两嫌疑人。而现场掉落的铁棒上也验出了花村的指纹,可能是他攻击牛岛时所用的凶器,因此牛岛和花村两嫌都有杀人未遂的嫌疑。 遗名嫌犯被送进警察医院,他们都陷入昏迷状态,无法接受侦讯,因此案情难以厘清。 目前已知犯案者共有四人,剩下的嫌犯木内仍在逃亡中,县警正在追查消失的一亿四千万与嫌犯的行踪。 此外, 逮捕嫌犯时,山里发生了轿车撞破围栏摔下山崖的事故。事故现场只找到毁损的轿车(经过查证,已知是赃车),但并未找到驾驶人的遗体。 警方认定这和运钞车抢案有关,正在进行调查。 * * * 喀!铁皮屋大门开启了。 「他」走进屋内,某个人出来迎接。 「我等很久了。」 迎接者名叫日暮旅人。 「多亏了你,进行得很顺利。」 「他」说道,微微一笑,旅人也微笑回应。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 旅人是个个子很高的青年。 内行人都知道的寻物侦探,本领高强——这是「他」的认知,但本人却比传闻中的更加聪明,也更加狡诈。 旅人活像待在自己家里一般迎接来访者入内,并在中央的椅子坐了下来,神态自若地坐镇于血泊中的模样,让人产生一股莫大的敬畏。 「好了。」 旅人靠在椅背上,眼睛散发着诡异的光彩。 「可以告诉我你为何设这个圈套了吗?木内先生。」 那双眼睛看来似乎带着悲伤之色。 「河合很单纯,但正因如此,他不理智。做事不经大脑的人通常倾向于相信直觉,所以只要向他施加对牛岛的恐惧及我不在场的不安就够了。只要这么做,他就会采取我所预料的行动。」旅人点头同意。 「嗯,他始终毛毛躁躁的。捆绑我的也是他,但他绑得不紧,稍微扭动一下身体,绳子就松开了。河合先生似乎不适合这种工作。」 木内笑了。 日暮旅人似乎是个揭露伎俩的适当对象。他和自己站在同样的水平上看事物,和他说话,就像在检讨西洋棋或将棋棋步一样有趣。 「那花村你觉得如何?」 「他有高估自己的倾向。他和河合先生正好相反,以为自己做任何事都经过周密的计算。他应该是三个人之中最好应付的吧。」 「正确答案。只要搬出道理来,指引他一条路走,他就会乖乖走入圈套之中,而且直到最后都没发现自己受骗。他以为自己很有常识,脑筋也很好,实在很可笑。世界上哪有那么方便的药,可以随时进入假死状态?」 「哦,原来如此。难怪我说『木内先生死了』的时候,并没有从花村先生身上看到任何『动摇』。」 「他硬要配合我,再荒唐的事都信了。」 说着,木内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啊,实在太愉快了。 和旅人答案:以及牛岛等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周围,都让他感到愉快。 「你又是怎么骗过牛岛先生的?老实说,她看起来很精明。而且很谨慎,应该没那么容易骗过他。」 「嗯,没错,要引牛岛上当十分困难,只有我例外。」 木内冷冷地俯视着头破血流、浑身痉孪的牛岛。 「聪明谨慎,其实就等于极度胆小。他不相信任何人,不依靠任何人。他就是这样生活的,所以很难搞定。」 「……不过他倒是愿意对你敞开心房。」 温柔的语气令木内不禁苦笑。 人人惧怕的牛岛居然信赖毫不起眼的自己。 真是个蠢男人。 「我打了通勒索电话,威胁他不想东窗事发的话就把钱交出来。他虽然怀疑其他同伙,却没怀疑到我头上来。不,或许他曾怀疑过,但转念一想,又认为我应该会用更高明的方法才对。」「原来如此,这确实是种『信赖』。你就是这样在他们之间制造猜疑,引起他们的内哄。」 「我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桥梁,缺了桥梁,他们的关系就变得脆弱不堪。唯一的失算就是牛岛居然带你过来。」 当时木内很焦急。 木内空下来的位置居然被第三人填补了。他原本计划让其他三人内哄,如今他们却可能为了「找钱」这个目的而联手。 「不过就结果而言,是个令人开心的失算。」 木内瞥了旅人一眼,旅人则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你的计划如何,与我无关。只不过,我一拿下眼罩,就发现这里存在着牛岛等人以外的『意志』。比如铁棒,现场刚好有这么适合拿来当凶器的物品,而且只有一根,实在很不自然。还有四处装设的窃听器,以及牛岛等人对彼此的猜疑心。 我只是想自救,才配合你的计划。我必须要说,你的计划实在太草率了。人类的感情起伏不定,不是你能够在别处遥控的。」 「……但是你替我补强了草率的部分。呵呵呵,我一回想起来就想笑。你对牛岛说的话,我在外头全听到了。『我是不会说谎的』?说最多谎的就是你啊!」 一会儿说河合和花村没说谎,一会儿又说尸体会走路。 「因为我想快点回家。」 旅人说道,丝毫没有愧疚之色。 「哈咕哈哈哈!抱歉,拖你下水。」 「就是说啊!——我最后再请教你一个问题。你为何这么做?你对他们并没有恨意吧?」 木内大吃一惊,看来旅人真的能看出别人的情感。 这不是出于恨意。 只是临时起意,付诸行动而已。 河合是个惹人厌的家伙,做事不经大脑,老是拉着我到处乱跑。我的自尊心被那家伙撕成了碎片。 花村是个差劲透顶的男人,明明拥有许多我没有的事物,却人在福中不知福。我因为他而丢了工作,也受了许多气。 我对牛岛没有任何感想。他是工作上的搭档,我对他并没有任何私人情感。勉强要说,就是他把我拉进这个世界,毁了我的人生。 看在旁人眼里,或许这些都是极为充分的动机,但是木内起先真的没有杀人的念头。 他只是把偶然之下凑齐的棋子乱摆而已。 即使自相残杀也不会令他心痛的人材齐聚一堂,所以他才姑且一试。 如此而已。 「对你而言,他们三个都是该报仇的人。不过,到了最后一刻,立场却逆转了。」 「咦?什么意思?」 旅人带着哀伤的眼神说道: 「牛岛先生、河合先生和花村先生始终都对你深信不疑。背叛的只有你一个人,坏人只有你一个。」 「……原来如此。」 虽然计划得逞,但木内却闷闷不乐,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啊! 多亏了日暮旅人,计划成功了,但他却输了这场比赛。 「啊,到头来,是我小看了牛岛这个男人。他带你来,在最后挫了我的锐气。」 旅人微微一笑,木内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好了,时候差不多了。不能透过电话和人交谈的旅人已经传了封简讯通报认识的警官,木内不能在这里久留。 木内原想默默离开基地,但又想起某件事,回头对旅人说道: 「你想要钱吗?」 「……你是说从运钞车抢来的一亿四千万圆?你不要吗?」 「我并不想要钱,如果你要,我可以给你,不过有条件。只要你能找出我藏的钱,我就把钱全部给你,如何?」 旅人并未点头,也没摇头。 他望向木内的眼神里带着决心。 这就是他的答案。 「那我走了。」 木内走出基地。滂沱的雨势渐渐转弱,变成小雨。看来过不了多久,雨就会停了。 结局开始浮现。 木内坐上花村的车,験向山顶。 他觉得自己似乎能到任何地方,不禁在 车内独自放声大笑。 这种感觉或许是出生以来头一次体会。 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木内。 母亲的面容 每次在报纸或电视上看见「虐待儿童」四个字,须藤荣美就忍不住皱眉头。近年来,这个社会问题一再地被提及,直至神经质的地步,使得荣美相当痛苦,宛若被人监视般地感到不快。为什么我得如此小心翼翼地对待自己的孩子?过去她对孩子施加的管教全都是为了孩子好,她拼命努力育儿,几乎到了忘我的地步。每当那些自以为是的评论家透,过媒体指责她的做法错了,她就心生反感。 那你们倒是说说看,你们追求的母亲形象是什么? 挑毛病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但一问到理想,就打哈哈说:「教育没有正确答案,育儿对父母而言也是种学习。」既然没有正确答案,你们凭什么说别人错了?真亏你们敢摆出正义之士的脸孔,插手管别人的家务事。 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的规矩和背景,不同的家庭里有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方式,当然也有不同的管教方式。 所以才说没有正确答案吧!这么说并没错。既然如此,外人就不该乱挑毛病。可是偏偏有些自以为代表社会常识、美学的人打着自,已心目中的理想来谴责天下调的母亲,令荣美难以忍受。 因为她发现自己过去对孩子所做的行为,符合世人所说的「虐待」两字。 「……不然到底要怎么做才行?」 她抱着头,趴在桌子上。头好痛。她的手自然而然地伸向酒瓶,往杯里倒酒,一口气喝干。虽然她知道不该再喝下去,但还是无法戒除酒精。如果不喝,她根本睡不着。 「……妈咪。」 独生女的脸从通往隔壁房间的纸门缝隙中探了出来。荣美依然保持着以手掩面的姿势,连看也没看女儿一眼,只是懒洋洋、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欸,妈咪。」 「魅亚,你还不睡?快去睡觉!」 听了这道难掩焦躁的声音,魅亚身子一震,关上纸门,轻声说了句「晚安」。那句「晚安」中充满惧意,更加剧了荣美的焦躁。 什么意思啊?连你都责备我? 她咬牙切齿。女儿的言行举止让她大为光火。 荣美自暴自弃地喝干了整瓶酒,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女儿魅亚是在荣美大学毕业不久后出生的。 当时交往的男友是在大学时代常去的夜店认识的。那个轻浮的男人抱着玩玩的心态接近荣美,又抱着玩玩的心态和荣美发生肉体关系。男方的目的始终是身体,玩票心态变成真感情的只有荣美自己。开始交往后,男方的态度就突然冷淡起来了。 那个男人游手好闲,他不是学生,但也没就业,就连零工也不打。明明是啃老族,却成天说着「想宰了我爸妈」。他和荣美虽然同龄,心智却和小孩一样。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自以为反抗父母很帅气,居然离家出走,投靠独居的荣美。 虽然是被动展开的同居生活,但荣美依旧努力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即使再怎么游手好闲他毕竟是自己的男友。男友只依赖她一个人,只爱她一个人,天下间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荣美深爱这个男人。他是荣美第一个发生关系的男人,荣美努力为他付出一切。 大学四年级的那个夏天,正当荣美四处奔走求职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预产期就在毕业时,她显然无法工作了。 荣美能够选择的道路只剩一条。 「和我结婚,找份正当的工作来做。」 「……」 男人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脸困扰地笑着。 荣美相信这么一来,他就会变得振作一点。当时荣美太傻,居然全面相信他,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是被「结婚」二字冲昏了头。 不久后,男人失踪了。荣美四处寻找,依旧找不到男人的下落。在找人的过程中,荣美惊觉自己原来对那个男人一无所知。他家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学经历?他告诉荣美的几乎都是谎言。荣美也有联络男人的朋友,但也不知道他们是存心藏匿,还是真的不知情,连条线索都没找到。荣美越拼命,朋友们便投以越多的同情与嘲笑。当她切身感受到这些冷言热语时,才发现自己被抛弃了。 荣美得到了腹中的孩子,却失去了「幸福」。 她的脑中没有堕胎两个字。这是上天赐给她的生命,如今她失去那个男人,只剩下肚子里的小孩了。 她投靠娘家,却和古板的父亲起了冲突。父亲和荣美原本就合不来,对于未婚怀孕的她一直采取不满的态度。荣美忍耐到魅亚出生、开始懂事之后便离开娘家,父女关系几乎断绝。 接着就是接踵而来的苦日子。她必须设法筹措生活费和养育费,日夜工作,还得趁工作之余寻找肯养她们母女俩的结婚对象。 她几乎没时间陪伴魅亚。分开寝食是理所当然的,她也根本没时间煮饭给魅亚吃。她给女儿的只有超商便当或果酱面包,如果女儿抱怨,她就气得赏女儿耳光,随即又陷入自我厌恶之中。 「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努力的,你为什么不懂?」 这句话成了她的口头禅。女儿明明不懂母亲为何生气,但只要挨骂,就会乖乖说「对不起」。 ——别道歉,这样我不是显得更悲惨吗? 魅亚变成一个听话的孩子。这不是因为管教有方,而是出自于恐惧造成的压抑,但荣美装作没发现。看在一般人眼里,遵守母亲吩咐的魅亚是个懂事的孩子,但看在荣美眼里,却像在衬托她的不是。 荣美无法原谅逼孩子接受不平等待遇的自己,但她的发泄管道却又只有魅亚一个。女儿那副为了母亲而忍气吞声、楚楚可怜的模样令她不快,这样活像只有她是坏人一样。她曾经不断毒打魅亚,直到魅亚大哭大叫才甘心。 她讨厌看到畏畏缩缩的女儿,邻居窥探的视线令她厌烦,她无法容忍那些电视评论家嘲笑拼命挣扎的她。 在夜罾工作中学会喝的酒,是她唯一的逃避之道。看着酒的标签,比看着女儿的脸更让她心灵平静。他的性格似乎已经堕落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她好想抛开一切。 一想到将来,荣美连度过明天的勇气也没有。 荣美醒来时的感觉糟糕透顶,宿醉令她极为不适,而桌上放着的广告单更对她落井下石。 「我自己去幼稚园。」 发现魅亚在广告单背面留下的讯息之后,荣美恨恨地咬着嘴唇。 「搞什么?要是让别人知道我让她一个人去幼稚园,不知道又要用什么眼光看我!」 荣美看看时钟,已过了上午九点,魅亚应该早已抵达幼稚园,现在慌忙赶去也来不及了。 荣美将广告单揉成一团,扔在地板上,放声大哭。 * * * 阳子带的小班一到午睡时间就变得鸦雀无声,之前的喧嚣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当然,等孩子们醒来,又要进入战争状态。短暂的休息不只套用在孩子身上,也适用于保育员。 望着孩子们的睡脸,阳子险些跟着打起瞌睡来了。不行、不行,我得趁现在洗被单。阳子和其他职员分头回收该清洗的衣物。 此时,智子学姐一如往常地向阳子招手:「欸钦,过来一下。」阳子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走到走廊上。 「这次又有什么事了?」 「哎呀?怎么,很叛逆嘛!」 智子学姐虽然面露不悦之色,还是稍微收敛了自己的态度。阳子啼笑皆非的表情固然令她不快,但她每次都有求于阳子是事实,难免感到心虚。 接着,智子学姐立刻摆出保育员的脸孔。 「下次的同乐会,家长不是要来参乱吗?」 「是啊!」 孩子们 将在家长面前表演歌舞,之后再一起吃便当。 「所以我们决定在教室的墙上贴妈妈的画像。」 「……你是来找我商量只有爸爸的小孩该怎么办吗?」 「没错,一点就通,真可恨。」 「谢谢。」 坦率称赞我一下又有什么关系?不过,这种毒辣的说话方式才像智子学姐,让阳子感到安心。要是智子学姐突然客气起来,困扰的反而是阳子。 智子学姐立刻带入正题: 「幸好我们这里的孩子几乎都是父母健在,没妈妈的孩子只有一个。」 「啊……是啊!」 阳子点头,心整个揪起来了。用不着确认——也知道那个孩子就是灯衣。 「我有跟孩子们说画爸爸或妈妈都可以,但是你也知道,下次的参观日是母亲节。」 有些孩子已经意识到「母亲节」,常向朋友吹嘘自己的母亲有多棒,营造了一股非画母亲画像不可的氛围。果不其然,最后还是落得灯衣一个人与众不同。 「所以这时候就轮到你上场了。」 智子学姐喜孜孜地探出身子来,阳子面露诧异之色。 「为什么轮到我上场?」 「没有妈妈的孩子对这种事很敏感,只有她一个人画爸爸,我想她一定不愿意。这种时候,理论上不是该让孩子画老师的画像吗?」 是吗?的确如智子学姐所言,如果贴在墙上的画只有一张是爸爸的画像,其他孩子一定会询问,当事人或许会有不愉快的感受。不过,其他孩子倒也算了,阳子觉得这套看法套在灯衣身上并不合适。她不认为早熟的灯衣会在乎这种事,更何况灯衣最喜欢爸爸,如果其他孩子问起,搞不好反而会大肆炫耀一番呢! 虽然阳子认为这是杞人忧天,但还是姑且听听智子学姐的提议。 「那你要我怎么做?」 「当然是要你扮演灯衣的妈妈啊!反正你总有一天会成为她真正的妈妈,趁现在习惯一下也不错吧?」 对吧?智子学姐投以意有所指的笑容,阳子立刻变得满脸通红。 「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你不是和灯衣的爸爸在交往吗?」 「并没有!我们没在交往!」 闻言,智子学姐「咦?」了一声,往后倒仰。 「你们没在交往?可是你不是一有空就往灯衣家跑吗?你还说你帮忙做家事和煮饭耶!」 「我、我是说过,但那是因为我担心灯衣,不是你想的那样!等等,这些我上次也说过吧!」 「哎呀!」智子学姐按着额头说道: 「我真不敢相信。山川,你这种行为根本和分居的老婆没两样嘛!不被误会才怪!」 「分、分居的老婆?」 经智子学姐一说,阳子才发现的确如此。阳子恨不得当场蹲下来找洞钻。 「这么一来,就产生另一种问题了。单亲家庭不只灯衣家一个,你特别偏心灯衣,其他妈妈会抗议喔。」 唔!阳子一时语塞。这是她一直很担心的问题。 说归说,跑去跟其他家长解释也很奇怪。既然已经被人误会,她该做的事就是尽量别再去灯衣家打扰。 但是不知何故,阳子就是放不下。她本来以为自己是基于责任感而行动,最近却发现还有源于其他情感上的动机。至于是哪种情感,她还不明白。 「既然这样,你就得做好觉悟才行。」 「啊?」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啊?阳子窥探着智子学姐,只见她一本正经地说道: 「不管理由是什么,没人会往讨厌的人家里跑。就算你以前没那种打算,以后你也可以考虑一下,我觉得应该有机会。」 「呃,你在说什么?」 「我是叫你和灯衣的爸爸交往看看啊。恋爱是个人自由,没人会说你偏心。」 「咦、咦、咦——?」 阳子大为动摇,这会儿真的蹲下来了。她摸了摸脸,脸颊很烫。因为她刚才忍不住想像自己和日暮旅人分坐灯衣两侧、阖家欢聚的画面。她的想像极为鲜明,让她险些误以为自己真的如此期望。 「可、可是,呃,我……」 我已经有「人人」了——阳子甚至浮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拿幼年时的心上人当挡箭牌,未免太牵强了。就在阳子对自己啼笑皆非之际,另一个念头又插了进来。 「人人」等于「旅人」。 「哇啊————————!」 「啊,吵死了,你一个人在激动个什么劲啊?我是提供一道免死金牌给你,如果你有那个决偏心也无妨。要是没那个意思,也没关系啊!只不过,这样就得先做好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的觉悟。」 别说这个了。智子学姐拉起阳子,带她到中班前,推了她一把。 「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干,灯衣就交给你照顾了。画像的事就拜托你啦!」 阳子踏入教室,只见一群孩子正全神贯注地画图,只有灯衣一个人在一旁寂寞地折纸飞机。她和灯衣四目相交,灯衣对于她的登场似乎颇感疑惑。 因为此时的阳子联想到「将来的女儿」,表情整个僵住了。 「不要。」 灯衣带着啼笑皆非的眼神如此说道,接着宛如失去兴趣一般,回头去扔她刚折好的纸飞机。纸飞机飞得比想像中来得远,灯衣显得挺开心的。 你画老师来代替妈妈吧——阳子如此提议,得到的答案就是刚才的「不要」。阳子虽然故作平静,心里却不太开心。在想像画面中,成了一家人的灯衣明明是那么天真无邪地向自己撒娇,但现实中的灯衣却这么冷淡,甚至可说是冷漠无情。 ——哼!反正灯衣只要有爸爸就好。 脑里闪过这个念头之后,阳子又摇了摇头,要自己别这么幼稚。我到底在想什么啊?听了智子学姐那番话之后,就开始神经兮兮的。快停止吧!这样根本不像我。 「那灯衣要画爸爸吗?」 「当然啊!画家人以外的人才奇怪吧!」 这倒也是。再说,虽然正逢「母亲节」,但当初并没有强制孩子画母亲的画像,画图的目的是对父母表达平日的感谢,画爸爸也不成问题。 这次是保育员多管闲事了。 「还是说阳子老师以后打算嫁给爸比?那我更不想画了,根本就是在讨好我。」 灯衣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而且她戳破了阳子和智子学姐刚才的对话,所以阳子无法反驳,只觉得难堪。 「为什么不能画爸比?你顾虑这些,我反而觉得莫名其妙。」 灯衣真的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而且很善良。 相较之下,周围的大人真是没用。阳子在心中发誓,等会儿一定要和智子学姐开反省会。 阳子在小孩用的小桌子上摆上图画纸和蜡笔。画图时间开始。然而坐在桌子正面的灯衣却迟迟不动笔。 「怎么了?」 「你在旁边看,我画不下去!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哎呀!」 没想到她这么害羞。不,正因为她有着超龄的成熟,所以羞耻心也比较强吧! 「没关系啦!画的是你最爱的爸比,我不会笑你的。」 「阳子老师不是教我们班的吧?怎么还不回去?」 「等你画完我就回去。」 「哼!」 灯衣气愤地将头转向一旁。她似乎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一面嘀咕,一面拿起蜡笔,开始画脸部轮廓。如果没有老师在旁边盯着,她八成会继续打混吧!阳子觉得自己 来对了。等灯衣画兴来了,我再悄悄回去吧! 阳子吐了口气,抬起眼来,刚好看见智子学姐正陪着某个女孩画图。见智子学姐长时间盯着同一个小孩,阳子不禁感到好奇,偷偷窥视。 女孩突然用蜡笔在图画纸上乱涂。智子学姐「啊!」了一声,想抓住她的手臂,但女孩却发出怪叫声,并开始放声大哭。 阳子看不下去,正要起身的时候—— 「我不想画!」 女孩大叫,一面摇头,一面蹲下。智子学姐向其他老师使了个眼色之后,便抱着女孩走到外头,另一个导师则若无其事地引开其他孩子的注意力。阳子也想帮忙,但转念一想,还是交给两位老手解决较好,便又重新坐下。 她不着痕迹地观看女孩画的图,但相隔太远,看不清楚,应该是妈妈的画像吧! 灯衣一脸无聊地叹了口气。 「真受不了,为什么连妈妈的图都画不出来?每天都在看,有什么难的?」 灯衣说得对,但并不是所有小孩都像灯衣一样早熟。这个年龄的孩子心智不稳定,常会突然发脾气,就算做不到理该会做的事,也不能怪他们。 「不可以这么说,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快继续画吧,你的手停住了喔!画一张让日暮先生大吃一惊的图吧!」 「是、是,知道了。」 灯衣飞快地继续画图。虽然她的绘图技巧实在称不上高明,但画中却充满了爱,让人看了胸口发暖。阳子面带微笑,看着专注动笔的灯衣。 由于太过理所当然,阳子居然不小心忘了。 灯衣也还只是个五岁的小孩—— * 女孩名叫须藤魅亚。 魅亚平时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但一耍起性子来,没人治得了——智子学姐将魅亚交给园长看顾之后,如此告诉阳子。 「她和大家一起唱歌跳舞的时候是很开心,但要制作什么东西的时候,她就会像刚才那样。要她独自专心做某件事,似乎会给她带来压力。 魅亚家是单亲家庭,母亲显然吃了许多苦。而从母亲接送小孩的情况来看,她们的亲子关系似乎不甚良好。 「就拿今天来说,魅亚是自己来上学的。」 「咦?她妈妈知道这件事吗?会不会是妈妈生病了?」 「不,打电话联络她时,她声音听起来好好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反过来骂我们,说如果她的女儿发生意外,我们要怎么负责?还说她很担心,叫我们以后去她家接小孩。」 「真过分。」 家长反映意见很常见,但这么无理的要求还是头一次听见。 「是放弃育儿吗?」 「这么说太过分了,我想只是过度保护而已。她是单亲妈妈,魅亚又是她头一个小孩,难免紧张过度。心情太紧绷,就会发泄在别人身上。所以即使她的要求再无理,我们也得体谅人家,用温暖的态度去包容。」 智子学姐虽然不赞同对方的行径,依然用理性的态度面对,这样的她看起来十分成熟稳重,令阳子发自内心地尊敬她。 「唉,不过这个问题不能放着不管。」 说着,智子学姐拿出一张图画纸。那是魅亚耍性子时画的母亲画像。 「……这个……」 「嗯,不太妙。」 这是幼稚园小孩画的图,所以脸部轮廓扭曲并不奇怪,有的小孩甚至会画出像抽象画一般的画。魅亚画的图已经算漂亮了,五官也画得很整齐,让人赞叹她的绘画天分。 不过,正因为画得好,才格外醒目,魅亚画的母亲横眉怒目,呲牙咧嘴,搞搞举起的手让人忍不住产生不快的想像。而画这张图的独生女还用红色蜡笔乱涂,大叫「我不想画」,高声哭泣,家庭显然有问题。 「这种时候是不是该联络儿童谘询所?」 「等等,我认为先跟须藤妈妈面谈一下比较好。啊,在那之前,先去请示圜长。」 阳子跟着智子学姐前往职员室,一路上难以克制心中的不安。她不知道保育员可以干涉学童的家庭问题到什么地步,但又觉得若是置之不理,可能会演变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和魅亚的妈妈好好谈谈,消除魅亚的压力——现在只能做到这些。不,就连这件事也不见得做得到,因为这是非常敏感的问题。 不行,我不能说丧气话。为了孩子,尽我所能吧!阳子强打精神,抬起头来。 然而,事态却恶化得比阳子想像得还要快。 过了家长接送小孩的尖峰时段,须藤荣美才躲躲闪闪似地来到幼稚园。圔长和班导智子学姐负责和她面谈。 「魅亚真的是个乖孩子,我想她一定知道妈妈很努力。」 「……」 荣美皱着眉头观看魅亚画的画像。或许是因为怀有她可能虐童的成见,阳子见了她这副模样,感受到歇斯底里即将发作的前兆。光是从气窗窥探园长室,阳子就已经去忑不安了。 「魅亚还小,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会画成这样。如果好好赞美她,她一定会画得更好。」 园长说明时丝毫没露出怀疑荣美虐童的神色,以「这是小孩做的事」为下台阶,避免剌激荣美,让她保持平静,并敦促她和魅亚多加沟通。 「这代表平时的我都是这种表情?」 「……不是的,小孩在表达事物时往往会稍微夸大,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画出妈妈努力的模样而已。」 荣美哼了一声,嘲笑似地扬起嘴角。 「所以画出来的图就变成这样?简直是妖怪嘛!魅亚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她把图画纸揉成一团扔掉,猛跺脚的模样让园长和智子学姐都睦目结舌。 「这种东西贴出来,一定会被别人笑死!她到底在想什么啊!这么想丢我的脸?也不想想我是为了谁这么拼命!真是够了!」 「这、这位妈妈,你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得下来!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你们的工作不就是别让小孩画出这种鬼东西吗?也不好好教她!你们以为我花那么多钱是为了什么?还是怎样?你们觉得这是我的错?全部的人都瞧不起我,这什么幼稚园嘛!」 阳子哑然无语。她居然毫不关心孩子,只在乎自己的面子,甚至指责园方有错。阳子头一次看到这种家长。 有人拍了拍阳子的肩膀,阳子回头一看,原来是中班导师。 「山川老师,你还有工作没做完吧?快点回去吧!」 这位老师应该也是来关心情况的,但她告诫黏在园长室门前的阳子之后,就直接走进职员室了。阳子对自己的看热闹行径感到惭愧,便回到小班去了。 交给园长和智子学姐吧!这里没有我出面的余地。 正当阳子等待其他家长来接小孩时,日暮旅人出现在小班教室,阳子知道他是来找自己,连忙跑上前去。 「日暮先生,你是来接灯衣的吗?」 旅人答了声「对」,露出柔和的微笑。这个笑容令她坪然心动。这和过去的「内心一震」不一样,胸口跳跃般的鼓动让阳子困惑不已。 ——真是的,都是智子学姐乱说话! 为了掩饰滚烫的双颊,阳子一面挥舞双手,一面和旅人说话: 「啊,那你怎么会来这里?灯衣在中班。咦?难道是老师不在吗?」 「不,老师在。」 「那你是有事找我吗?」 声音中带着期待,音调变得略微上扬。 「也不是,我是在找灯衣。」 不知何故,旅人明确地否认,让阳子大受打击。 她摇了摇头。别一喜一忧的,日暮先生会觉得我是个怪女孩。 先别提这个了。 「你在找灯衣?她不在中班教室吗?」 「对,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溜出去了。我以为她在你这里。」 「呃,她没来耶!」 阳子环顾四周,没看见灯衣的身影。难道是灯衣知道旅人来了,故意玩捉迷藏?但是灯衣应该不会玩这种游戏。她最喜欢爸比,所以旅人一出现一定二话不说飞扑过去。 莫非灯衣不等家长前来接送,自行回去了?以前她也曾因为抗拒小混混(应该是指雪路)接送,企图独自回家。 「今天一开始就说好由你接她回家吗?」 阳子询问,旅人意会过来,露出苦笑。 「对,我也跟灯衣说过,灯衣看起来很开心,所以雪路就没来了……那么灯衣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既然来的是旅人而非雪路,灯衣应该不会躲起来或先回家。她不是会和其他孩子一起四处乱跑的类型,如果在,应该会乖乖坐着等才对。 「我想她应该在园内。啊,会不会去上厕所了?我去看看。」 「麻烦你了。」 阳子拜托其他老师代为看顾之后,便走出教室。 她在前往厕所的途中也仔细查看每个角落,寻找灯衣。灯衣果然不是在玩捉迷藏。别的不说,如果灯衣真的躲起来,旅人早在去找阳子的路上就找到灯衣了。 但厕所里并没有灯衣的身影。阳子又前往职员室、仓库和庭院寻找,别说灯衣,连一个学童也没看见。她确认时钟,已经过了傍晚六点不知几时之间,小孩已全部接送完毕,除了灯衣以外的孩子全回家了。 阳子连忙回到小班教室,这会儿轮到旅人不见踪影。她依序探视每个房间,发现旅人站在中班教室中央,就着日光灯光线凝视着手中的某个物品。 「怎么了?啊,那是……」 「这是灯衣折的纸飞机吧?」 没错,那是灯衣用图画纸折的纸飞机。看来灯衣没把纸飞机收好,就那么搁在教室里。不愧是寻物侦探,一下子就锁定物品的主人是谁。 「呃,我到处都找不到灯衣,不知道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阳子有点担心。灯衣没必要四处躲藏,却一直不见踪影,铁定有问题。 旅人和满怀不安的阳子正好相反,一脸平静地望着纸飞机,仿佛在纸飞机上找到了灯衣。 「不见的似乎不只灯衣一个。」 「咦?」 「刚才我看见园长她们说话的声音,某位来接孩子的家长似乎很慌乱……我想,那个孩子和灯衣——」 走廊上传来一阵逐渐接近的脚步声。阳子回头时,三个大人已经走进教室中了。 「魅亚,你在哪里?魅亚!快出来!我要生气罗!」 甩着头发大叫的是须藤荣美。她还在闹啊?阳子看着一脸疲惫的园长和智子学姐,只觉得万分同情。 「啊,山川老师,我正好想问你,你有没有看见须藤魅亚?她应该在职员室里的。」 阳子老实地摇头表示不知情,园长抱头苦恼。 「什么跟什么!这间幼稚园连小孩都顾不好?」 荣美来势汹汹地接近阳子,旅人挡在两人之间,制止了她。 「请冷静一点。那个叫魅亚的是你的小孩吗?」 「你是谁啊?」 「我和你一样是家长,我的小孩也读这间幼稚圜。」 站在园长身后的智子学姐「啊」了一声。 「日暮先生,灯衣怎么了?」 旅人摇摇头,一声不吭,「搞什么啊!」在荣美歇斯底里地大叫之际,其他四个人已经察觉是怎么一回事了。 「呃,换句话说,不光是灯衣,连魅亚也失踪了?」 整理来龙去脉之后,才知道在阳子寻找灯衣的期间,连待在职员室里的魅亚都不见了。来接魅亚的荣美对于园方的管理不周大为光火,也不去找魅亚,只顾着指责园长等人。后来在园长的说服之下,总算开始找人,紧接着就在这里遇上了阳子和旅人。 「该不会是绑票吧?」 荣美尖叫,但旅人柔和地否定了。 「应该不是。如果有陌生成年人入侵,一定很醒目,而且那两个孩子也不可能毫不抵抗,乖乖被带走。反而是小孩偷偷出入比较不容易被发现。以这个状况而言,她们两个自己跑出去的可能性比较大。」 「可是,为什么——?」 阳子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觉得灯衣和魅亚这个组合相当突兀。从白天的情况来看,灯衣对魅亚似乎没什么好感,阳子不认为她们平时的交情有多好。智子学姐似乎也有同感,露出疑惑的神色。 「你把我的女儿藏到哪里去了?是你的小孩把我女儿带走的吧?」 荣美逼问旅人,吵着要旅人负责。现在明明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这个人到底懂不懂啊?阳子感到气愤,用力吸了口气,正要吼回去时,旅人开口说话了: 「要责备我请待会再责备,现在该做的事是找孩子——请稍微安静一下。」 在旅人的注视之下,荣美忍不住闭上嘴巴。不光是荣美,连阳子、园长和智子学姐也一样,听了那道声音,见了那双眼睛,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的眼神带着哀伤……以及罕见的怒气。 「小孩走不远,现在分头去找,应该马上就能找到。」 园长点头同意,下达指令: 「是啊,我想她们只是在附近玩耍而已,不用把事情闹大。我和小野老师去幼稚园外头看看,山川老师请和家长一起重新巡视园内一遍。」 刚才荣美如此大呼小叫,魅亚依然没现身,所以她应该不在园内。园长把荣美留下来,想必是认为找到魅亚时荣美不在场比较好。要让两人见面,还是等荣美冷静下来以后再说吧! 园长和智子学姐离开后,教室里变得鸦雀无声。然而,荣美不停地看手表,焦躁散播开来,使得气氛变得很沉重。 「真是的,要是赶不上约定时间怎么办?」 荣美的自言自语声轻轻响起。旅人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再地扔着手上的纸飞机。 过了片刻,园长她们回来了,但灯衣和魅亚并未一道回来。取而代之的是她们拿着一张图画纸,据说是被人用石头压着,放在幼稚园正门旁。 上头用蠘笔写着: 「我们要去魅亚最喜欢的地方。」 两人依然行踪不明—— * 叩!叩! 每当手脚摆动,幼稚园指定的专用书包就叩叩作响。书包里的便当盒和文具因为震动而互相撞击。灯衣似乎觉得这种声音很剌耳,调整了好几次书包背法。 然而魅亚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注意声音,光是要跟上走在前头的灯衣就很吃力了。她对着不知为何满脸不悦的灯衣投以不安的视线,默默地行走。 对于现在的状况最感困感的就是魅亚。 魅亚尽量不亲近班上的小孩,因为母亲规定魅亚只能跟她认同的孩子玩耍,如果母亲不中意,就算感情再好也会被拆散,而且还会挨一顿骂。然而魅亚因此不交朋友,母亲又会不高兴。 ——你怎么连个朋友都交不到? ——为什么你老是这么孤僻? 接着一定又是破口大骂「别丢我的脸」。既然交不交朋友都要挨骂,那么干脆别交。因为与其连累朋友一起挨骂,不如自己一个人挨骂比较轻松。再说,虽然魅亚明白看母亲的脸色办事永远交不到真正的朋友,但她更害怕母亲厌恶自己,所以别 闹出任何风波,乖乖听话才是正确答案。 魅亚和灯衣虽然同班,却几乎没机会相处。她们都觉得彼此合不来,所以互相避着对方。 虽然一样是独来独往,但灯衣是故意不交朋友的。魅亚曾见过灯衣拒绝其他孩子的邀约好几次,仿佛在说「和你们在一起没什么好玩的」。看在魅亚眼里,这种态度根本是瞧不起包含她在内的所有幼稚圜学童,那副从容不迫的态度令人生厌。灯衣明明拥有许多魅亚没有的魅力,明明没有母亲的限制,为何自愿孤立? 魅亚无法理解。五岁的魅亚讨厌灯衣不是基于任何明确的理由,而是种直接的感觉。 她以为灯衣也一样。 那么现在的状况又是怎么回事呢? 魅亚本来在职员室中等候母亲,灯衣却突然来到,并带她离开。她厌恶园长室传来的母亲怒吼声,一时冲动之下便跟着灯衣离去,但在门边留书之后,又渐渐感到不安。 她会不会欺负我?魅亚望着灯衣的背影暗想。 「欸!」 灯衣回过头来问道: 「要去哪里?」 「什么?」 「你还问?你没看刚才的信吗?上面不是写着要去魅亚最喜欢的地方吗?所以你差不多该带路了吧!」 魅亚歪了歪头,她不懂灯衣在说什么。 灯衣凝视着她,她觉得害怕,转过头去逃避灯衣的视线。 「我不知道,那是你乱写的。」 「是啊!所以到底有没有?」 「什么?」 「你最喜欢的地方啊。比如常和妈妈一起去的地方。」 「和妈咪一起去的地方?」 魅亚低下头来。和母亲一起去过的地方,留下回忆的地方。她加上「最喜欢」的这个条件来想,但想破脑袋还是想不出来。 和母亲一起出门的回忆之中,根本没有快乐存在。她好几次都差点在母亲快步拉扯之下跌倒,想起来的尽是这类情景。 尽是母亲望着步履蹒跚的魅亚时露出的不耐烦表情。 才没有那种地方呢。 最喜欢的地方。 那种地方根本不存在————啊! 「有是有……可是不算最喜欢。」 「那就走吧!你带路。」 灯衣虽要魅亚带路,但依然走在前头。魅亚不明就里又害怕被扔下,连忙走到灯衣身旁。 「欸,灯衣,你想做什么啊?」 她们的交情并不好,灯衣这么做应该不是因为想多了解魅亚吧!魅亚越来越无法理解灯衣的举动了。 灯衣只说了一句话:「我想见你妈妈。」 「咦?见我的妈咪?」 「……」 之后,灯衣便沉默下来了。 想见妈咪,真是个怪小孩——魅亚如此暗想。 随着魅亚抵达目的地的灯衣一脸诧异地环顾四周。 「就是这里?」 「嗯……就是这里。」 这个地方虽然称不上最喜欢,却留有和母亲之间的回忆。 「好窄。」 「……对不起。」 「没办法,既然你说是这里,我只好忍耐了。先在这里玩一下捉迷藏吧!」 「呃,谁当鬼?」 「那还用问,当然是妈妈啊!」 「咦?」 魅亚险些问「谁的?」但不用想也知道是魅亚的母亲。因为知道这个地方的只有魅亚的母亲而已。 这么一提,魅亚没看过灯衣的母亲。她只看过疑似父亲的人,还有她的哥哥(?)们。灯衣的母亲也忙于工作吗?还是生病了?魅亚如此暗自思索着。 「好无聊,来画图吧!」 灯衣从书包里拿出蜡笔和图画簿,坐在地板上。她也递了蜡笔和图画纸给魅亚,邀魅亚一起画:「来。」 「要画什么?」 「我不会叫你画妈妈,看你喜欢画什么就画什么。我要画动物。」 魅亚望着灯衣画图,片刻之后,她也拿起了蜡笔。 「魅亚,那是什么?」 「狗狗,那边那家人养的,很大。」 她摊开双手比出大小,灯衣见了嗤之以鼻。 「狗啊?真平凡。」 「那你画什么?」 魅亚看了看灯衣的图,但看不出是什么动物。 「豹狮。你知道吗?」 「豹狮?」 「地上最强的生物。」 魅亚虽然不清楚,但看那张完成的画很像老虎,便猜想「豹狮」是灯衣替它取的名字。 魅亚是头一次在幼稚园以外的地方和朋友一起共度时光,这件事让她有点开心,对灯衣的嫌恶也变淡了。 时间缓缓地流逝。 * 旅人细细端详留书,确认上头的字是灯衣写的。 荣美一再确认手表,焦躁地看着旅人。 这件事让她有点开心,对灯衣的嫌 「你家的……呃,灯衣是吧?干嘛把我家的魅亚带走?」 问父亲这种问题有什么用?阳子虽然这么想,却没插嘴。旅人突然放松身体的力量,望着已经变暗的窗外。 「我想灯衣一定是被魅亚影响了吧!她虽然很成熟,但内心还是个小孩。不过,你不用担心,她绝不会做出危险的事情。」 「谁晓得?小孩做的事哪能相信啊!」 旅人只把这句话当成马耳东风,但阳子听了却很心酸。这个人连自己的女儿都信不过吗?魅亚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和这个人一起生活的? 「总之,先找找魅亚可能去的地方吧!魅亚的妈妈,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在园长的催促之下,荣美不情不愿地思考起来。 「我和魅亚去过的地方不多,顶多就是附近的公园和国道沿线的购物中心。啊,这么一提,附近有个蓄水池,她说她常去那里玩。我明明跟她说了好几次,叫她不要去,她就是不听。」那个地方阳子也知道。蓄水池的管理室和栅栏之间的空地不易引人注意,地面又是用混凝土糊成的,不会被泥巴弄脏身体。到了阳子这个年纪,不觉得有什么魅力,但是对小孩而言,却是小得恰到好处的空间,适合拿来当秘密基地。 「那我们就分头去找吧!小野老师去购物中心,我再巡视一次附近,山川老师去蓄水池,妈妈请经由公圔再回家看一次,可以吗?」 园长似乎认为魅亚或许已经回家了。虽然阳子觉得魅亚返回幼稚园的可能性比回家大,但转念一想,把可能的地方全找过一遍总是比较有效率。再说,能够确认住处的只有荣美一个人,干脆请她去公园找人时顺便回家看看。 「日暮先生……」 「我跟须藤女士一起去。家员走同一条路线比较省事。」 旅人的理由是可以省去家长间的联络,但阳子发现这只是借口。因为旅人不能打电话,和谁同行都一样。 他跟须藤荣美同行,应该有他的道理在。 五人立刻外出,方向相同的有荣美、旅人及阳子三人。 荣美似乎判断来不及赴约,用手机向对方一再道歉。听她嗲声嗲气的,对方应该是男性。或许是说好要约会吧! ——放着孩子去约会? 「干嘛?」 荣美挂断电话之后,对阳子说道。看来阳子的心思流露到表情上了。阳子尴尬地低下头,身旁的旅人说道: 「不要紧吗?你待会儿不是有约?」 「……少讽剌我了。你们在想什么我都知道,『放着魅亚不管,跑去和男人约会,真是个薄情的 母亲』,对吧?那是我的自由,你们没资格批评我。」 「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你推掉别人的邀约来找魅亚,我觉得很了不起。」 旅人这句话究竟是讽剌还是真心话,令人难以判断。荣美自嘲地笑了。 「那才不是什么别人的邀约,开口邀约的是我。你们应该不懂吧,光靠母亲一个人养孩子真的很辛苦。没人帮我,我只好自己找帮手啦!就算死皮赖脸,也得替魅亚找个爸爸。」 「替魅亚?」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荣美回过头来逼问旅人。虽然旅人比她高大,但她并未畏缩,破口大骂: 「你哪知道单亲养孩子有多么辛苦!」 荣美不知道旅人也是独力扶养灯衣。阳子连忙帮腔: 「呃,日暮先生他……」 「我的确不知道。」 然而旅人却冷淡地回应荣美。为什么?阳子回头望着旅人。 旅人的眼中带着哀伤。 「灯衣没有父母,我只是代为照顾而已。当然,我把她当成亲生女儿般疼爱,但我终究无法成为她真正的父母。」 荣美和阳子都说不出话来。在旅人的凝视之下,她们停下了所有动作。 「灯衣叫我爸比,向我撒娇,但她其实在某些方面还是跟我很客套。她为了不造成我的负担而表现得很成熟,甚至刻意避免提起父母。我无法成为那孩子的父亲,所以我不了解你的心情和辛苦。」 旅人面对的不是身为父亲的辛苦,而是无法成为父亲的哀伤。没这回事,日暮先生是灯衣的父亲——阳子很想这么告诉旅人。但这么做能够满足的,只有阳子的感伤。 旅人对气势已然消退的荣美继续说道: 「反过来说,你也不懂我和灯衣……以及魅亚的心情。」 荣美猛然抬起头来,抖着嘴唇说道: 「我、我懂!我懂魅亚的心情!」 荣美反抗似地大步走开。她朝着蓄水池方向迈进,似乎确信魅亚就在那里。 「魅亚不在那边。」 「你怎么知道?」 「我没见过魅亚,不了解她,但我了解灯衣,知道那孩子想在魅亚身上追求什么……须藤女士,你曾去接过在蓄水池玩耍的魅亚吗?」 荣美似乎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涵义,瞪大了眼睛。阳子老实地表达自己的疑问:「为什么这么问?」而旅人回答: 「刚才须藤女士推测魅亚的玩耍场所,那应该是魅亚回家之后说的吧?说她去了蓄水池。我不是说魅亚撒谎,而是觉得那么冷清的地方不可能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旅人的眼睛应该看见了魅亚不在前方,所以才敢断定她「不在」。 「我很好奇灯衣为何留下那封信,还有这架纸飞机。」 那是旅人在教室里捡到的纸飞机。他将纸飞机拆开给众人看。 阳子一阵愕然。 上头的是画到一半的画像和——写着「妈咪」的字样。 「那孩子大概是本能地把自己的母亲和魅亚的妈妈重叠起来了吧?她的情感和魅亚同化,希望魅亚的妈妈来接她。」 「……」 「魅亚一定也有着相同的感受。」 荣美虚软无力地靠在民宅的围墙上。 「你好像了解小孩的心情……为什么?明明不是你的亲生孩子,为什么你能了解?我到底是缺了什么?自觉?还是爱?」 她求助似地凝视着旅人。旅人摇了摇头。 「这不是欠不欠缺的问题。我只是因为遭遇相同,所以能够了解。我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所以我懂得这种『痛苦』,看得见这种『痛苦』。」 旅人牵起荣美的手引导她: 「走吧!魅亚一定就在你熟知的地方。」 玩捉迷藏不能藏在绝对找不到的地方,限定躲藏范围是为了享受惊险刺激的感觉,而这也是让步给当鬼的人。 她们希望被找到。 所以她们一定呆在找得到的地方。 荣美想得到的地方只有一个。 进入公寓套房后,荣美鞋也没脱,只是呆呆站在门口。背后的旅人拍了拍荣美的肩膀。 「怎么了?」 「你看不出来吗?灯没开,玄关也没有魅亚的鞋子,不是这里。」 「……你认为她在这个套房的哪里?」 「这个嘛……」 荣美犹如被推了一把似地踏进自己家,旅人和阳子也跟着进屋。荣美迟疑了一瞬间,随即走向以纸门相隔的房间。那是个六张榻榻米(注:约3坪)大的寝室,由她们母女俩共用。房里较为显眼的只有没折的棉被、三面镜梳妆台以及微微打开的壁橱而已。 能藏人的地方应该只有壁橱吧? 荣美知道壁橱的缝隙是为了采光。 「魅亚,你在那里吗?」 荣美对着壁橱呼唤,但没有回音。她当场跪了下来。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推掉重要的约会,被自己的小孩耍得团团转,实在太滑稽了。魅亚是想一泄平时挨打的怨气吗?她现在满意了吗?看到懊恼的我,她是不是很开心? 我过去的辛苦到底算什么? 「你为什么认为她在这里?」 荣美一脸茫然地望着走进寝室的旅人。邋遢的一面曝光,但她现在已经毫不在意了。 「……我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孩子突然说想要拥有自己的房间,我说没那种东西,她就跑进壁橱里,说『这里就是我的房间』。」 当时荣美笑了,魅亚也跟着她笑,但荣美抱持的情感是怜悯。分到一个壁橱当房间就心满意足的女儿实在太可怜了,而只能给她这种房间的自己则太窝囊了,所以她才自嘲地笑了。 魅亚想在壁橱的纸门上贴张纸标示「魅亚的房间」,但荣美制止了她。这样活像把女儿塞进壁橱里一样,荣美无法忍受。 而荣美发现魅亚能够安心的地方只有这个壁橱。她说想要拥有自己的房间,其实是想要有个能够逃避母亲的地方。 进人壁橱的魅亚笑得很开心。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那孩子会变成那样?」 「为了谁做什么,就是出了问题时能够把责任推给那个人的方便说词,你知道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说教?」 荣美已经没有力气怒吼,只是对旅人露出冷笑。 但旅人真诚地说道: 「小孩冀望的事物只有一个,就是父母的笑容。你嘴上说是为了魅亚,却总是气急败坏,面对这种情绪的孩子就会无所适从。身为母亲的你如果不觉得和魅亚一起生活是种幸福,孩子也不会感到幸福的。」 「——」 幸福?你跟我说「幸福」?这种东西早在我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魅亚以后就不见了。 「别强人所难了,我已经够累了。」 光是养育魅亚就让她分身乏术了。小孩出世以后,为了孩子奋斗是父母的职责,她早已失去了追求幸福的资格和心力。 「呃,我想日暮先生是指你可以努力追求自己的幸福,不是为别人,而是为了自己。」 阳子插嘴,旅人点了点头。 「你的幸福中也包含魅亚是最理想的状态。请别把魅亚当包袱,你应该先考虑自己的幸福。」「我……」 荣美感到心慌意乱。旅人并未责备她不够格当母亲,反而鼓励她追求幸福。她从没想过这件事。电视上的评论家从没说过这种话。打从生下魅亚的那一瞬间,荣美就成了母亲,她一直认为她必须为 了魅亚奉献所有的人生。 可是她却因此伤害了魅亚。 ——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努力的,你为什么不懂? 这句口头禅只是借口。她认定自己的不幸全是魅亚造成的,完全不去努力获取幸福。 真的是这样吗? 或许是。 她寻找结婚对象,也是为了魅亚。去勾搭根本不爱的男人,图的就是减轻负担。或许育儿会因此变得轻松一些,但要问她是否幸福,答案却是否定的。 面对为了利益而结婚的母亲,魅亚可会开心? 「须藤荣美女士。」 旅人用手托着荣美的脸颊。望着自己双眼的旅人那双哀伤的眼睛令荣美忍不住打冷颤,那感觉就像自己的一切被看穿似的,令她害怕。 但是旅人的声音却十分温柔。 「如果魅亚就此消失,你会幸福吗?」 ——如果魅亚消失?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选项。没有魅亚的生活?啊,那会多么轻松啊!用「幸福」换来的魅亚只是个包袱,拿掉这个包袱之后,生活一定变得很惬意。她可以买喜欢的东西、吃喜欢的食物、交喜欢的男友,尽情奢侈。如果只有她一个人,她办得到。她为了育儿存了不少钱,生活负担应该会减轻许多。 「……」 变得惬意,然后——还留下什么? 想像过后得到的情感是空虚。不知何故,用魅亚换来的自由既没有真实感,也没有魅力。想像中的荣美只是不断地干笑着。 映出的只有无法发自内心微笑、可怜兮兮的自己。 旅人又问了一次。 「你希望魅亚消失吗?」 魅亚在壁橱里嬉闹的模样闪过脑海,而这幅光景随即又消失了。 ——「幸福」烟消云散。 「魅亚!」 荣美打开壁橱。足以容纳小孩的空间空空荡荡的,想当然耳,里头并没有任何人。她半是狂乱地摇着头,连声呼唤女儿的名字,但是魅亚依然没现身。 「魅亚,你在哪里?」 「她在这里。」 旅人缓缓迈步,走向面向阳台的窗户,打开窗帘。 阳台上有两道人影。 打开窗子,一面说着「真是的」一面走进屋里的,是一个荣美没见过的小女孩,她应该就是旅人的女儿灯衣吧!她的手里拿着鞋子。 而随后战战兢兢地现身的,则是荣美的女儿魅亚。 「魅亚。」 魅亚低着头,说了声「对不起」。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这不是因为待在阳台上着凉了,而是因为害怕荣美而发抖。 「魅亚!」 荣美举起右手,打了魅亚一耳光。背后传来倒抽了一口气的声音,但没人说话。她用力抱住泪眼汪汪的魅亚。 「别让我担心啊!魅亚,啊,魅亚!」 「妈味——」 魅亚抓着荣美放声大哭,荣美也跟着哭了。 如果这孩子消失,我一定活不下去吧!荣美发自内心这么想着。 用魅亚换来的「幸福」根本不存在。 魅亚是她的心头肉。 相拥片刻过后,在背后的旅人等人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了。 * 「爸比,你从一开始就发现我们在阳台了吧?」 旅人和灯衣手牵着手走在前头,他们身后的阳子刚把手机收起来。她打电话向园长报告已经顺利找到两个孩子,现在正在返回幼稚园的路上。 「因为我在玄关、客厅和那间和室都看见了你的『气息』。不过,你为什么跑到阳台去?」 「因为那个壁橱太窄了,只能容纳一个人。我们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就连忙逃到阳台去了。毕竟还没躲好就被找到,就不算是捉迷藏了吧?再说……我们有打赌,赌那个妈妈能不能找到我们。」 「哦?那是谁赌赢了?」 「我们两个人都赌同一边,所以无效。不过,捉迷藏倒是输了。」 因为我们被找到了。灯衣吐了吐舌头,旅人则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表达宠爱。 真是的,劳师动众。阳子面露苦笑,耸了耸肩。她可不想再被小孩的游戏耍得团团转,待会儿一定要好好告诫灯衣别再做这种事。 「灯衣,你有句该说的话还没说喔!」 「阳子老师,对不起。爸比,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灯衣深深地垂下头来。唔~她变得这么温顺,反而让人困扰。 灯衣低霞,继续说道: 「可是呢,其实我有点希望魅亚的妈妈找不到人。魅亚和她妈妈感情好像不太好,而且听魅亚说话,我觉得她好像讨厌她妈妈。我本来以为她妈妈绝对找不到人的。」 灯衣的声音在发抖。 「……可是魅亚的妈妈却来了。她不是碰巧回家,而是走到壁橱前面,问魅亚在不在。她猜到魅亚躲在哪里。她和爸比不一样,不是侦探,却找到魅亚了。」 旅人在灯衣面前蹲下,摊开双臂。灯衣扑向他的怀抱。 「为什么我的妈咪不来找我呢?」 阳子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灯衣在哭。 人小鬼大、老气横秋衡一点也不像幼稚园小孩的灯衣居然在哇哇大哭。 「妈咪在哪里?」 「……」 「欸,爸比!你去找妈咪!替我把妈咪找回来!求求你!」 「嗯,好。」 旅人平静地说道。灯衣大哭大叫,不久后就像断了线一般安分下来。 「我好想见妈咪喔……」 旅人抱着灯衣起身,转过头来望着阳子。 「对不起,我们先回去了。」 他小声说道,怀中的灯衣一脸疲惫地睡着了。 「这个孩子一直在勉强自己。今天,她把自己和须藤母女重叠了,想起了平常刻意不去想的事。平时的灯衣绝不会这样,我想她的情绪大概变得很不稳定吧。」 「日暮先生,灯衣的妈妈……」 旅人摇了摇头,是代表他不方便说明?还是一无所知? 「只有我似乎不够呢。」 只有父亲一个人,无法消除灯衣的寂寞,更何况旅人并非真正的父亲。阳子不认为旅人给的爱不够多,但灯衣还是需要亲生母亲的温暖。 阳子觉得很难受,低下头来。 ——我真是个白痴。被旅人的事冲昏了头,居然以为自己可以扮演灯衣的母亲。事情根本没这么简单。阳子的胸口有股揪心般的痛楚,让她很想哭。 她忍不住对着走向车站的旅人喊道: 「那个,请你一定要找到灯衣的妈妈!」 旅人并未点头,只是露出了落寞的微笑。 * * * 辞去了所有工作,把公寓套房退租,将自己逼到无法回头的状况之后,意外地发现心情变得相当轻松。我坐在驶向娘家所在县市的新干线中,隔着窗户眺望远去的景色。我并不喜欢都会生活,但一旦要离开,却又觉得有点落寞。 我厚着脸皮联络娘家,娘家的人虽然没叫我回去,但也没叫我别回去。妈除了关心我的健康之外,还说爸已经冷静下来了,要我别担心,暗示我可以回家。 妈是个伟大的「母亲」。她放任固执的我自由发展,并做好准备,让我随时可以回来。我决定重新展开自己的人生。 我要和一个人承担所有苦痛、精神紧绷、动手打魅亚的日子说再见。 我不再固执了。 因此得救的不只我自己。 我的「幸福」定也会成 为魅亚的「幸福」。 我不再为了魅亚,而是要为了自己追求「幸福」。而且,我要把魅亚的笑容纳入这个「幸福」之中。如果魅亚不幸福,我也不会幸福。只要这么一想,我就再也无法忽略魅亚了。换个想法就能有这么大的改变,我也真够单纯的了。 「妈咪,到了外公家以后,我想写信给灯衣。」 「……好啊,写吧!妈咪也会帮忙的。」 坐在邻座的女儿在图画簿上打起书信草稿来了。在小孩天真无邪地嬉闹时斥喝「吵死了!」的我已经不复存在。 我用生疏的手法梳了梳魅亚的头发,魅亚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我。 现在的我展露出来的,可是母亲的面容? 罪恶的气味 五岁男孩被监禁了三天。不是两天,也不是四天,而是三天。只要差个一天,男孩的人生应该会大为改变。如果是两天,他能够保持身体健全;如果是四天,他八成早已死去。 三天——七十二小时。这是决定男孩命运的时间。 第n次醒来时,男孩漠然地了解了自己所处的状况。 第一次醒来时,男孩已经被关在这个房间里了。 仅有的一扇门关得紧紧的,他无法外出。纵使他再怎么哭叫,爸妈依旧没赶到他身边来。在连续的恐惧与紧张之下失去数次意识之后,他总算想到自己可能被绑架了。虽然父母一再告诫他不可以跟陌生人走,但一个五岁小孩被强行绑走,又能怎么办?他只能乖乖地等待救援。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体力流失之故,他觉得非常疲惫。比起饥饿,寒冷更让他难受。这里没有窗户,空调只有挂在天花板上的换气风扇,根本没有作用,未经油漆处理的混凝土墙在视觉上更助长了寒冷。 空无一物的房间,地板尽是尘埃,肮脏不堪。这是个可称为仓库的空间。男孩试着观察房里,却没有值得注目的物品,连消磨时间都无法做到。 这里没有时钟,当然也没有电视或收音机,所以男孩完全不明白外界的状况,就连现在是白天或黑夜他都无法确定。 男孩被监禁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 门应声而开,两个蒙面人走进来,围住发抖的男孩。他们穿着厚夹克及牛仔裤,并未出声,看不出是男是女。两人绑住了男孩的手脚,用胶带贴住他的眼睛和嘴巴,将他扔到地上。接着,万籁倶寂的无声状态持续了十分钟。双人组应该还在房间里,但是却无声无息,男孩害怕极了,他们究竟是谁?为什么一声不吭? 耳边突然响起物品碎裂的声音,是打破盘子时的声音,活像狠狠砸烂一般的剧烈破坏声。锵!锵!锵!声响不绝于耳。 那是种无法想像的恐惧。男孩并没挨揍,但身体却自然而然地缩了起来。被遮住的视野之外,不知是什么光景?他总觉得四周尽是玻璃碎片,只要稍微移动就会割伤皮肤。 早已干涸的眼泪再度溢出,但男孩已经没有力气大叫了。就算还有力气,他也已经失去了发声的自由,只能放弃。 持续了一个小时左右的噪音戛然而止,又恢复无声状态。 男孩依然浑身僵硬,和紧张继续战斗,不知不觉间昏了过去。 下一次醒来时,他的手脚重获自由,胶布也被撕下来了。房里不见双人组的身影,却多了红豆面包和牛奶。看来那两个人似乎没打算饿死他。男孩耐不住过度的饥饿,忘了保持戒心,一口便咬住红豆面包,但又立刻吐了出来。味道十分恶心,牛奶也传来恶臭,显然是腐坏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又是无声地流逝。 男孩觉得口渴,饥饿让他双眼模糊。他不知道自己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为了活下去,只能吃下眼前的食物。他吐了好几次,但还是努力一点一点地吃下去。当身体终于产生抗拒反应时,男孩再度昏厥过去。 过了二十四小时。 虽然只过了一天,男孩却觉得仿佛过了一星期。 门开了,双人组出现。这回他们没有捆绑男孩,只是机走了男孩的衣服。男孩被脱个精光。在这个空无一物的空间,他并不觉得羞耻,只是庆幸自己没受到伤害。 然而当室内的温度缓缓下降,男孩冷得牙齿直打颤时,他总算理解衣服被带走的意义了。他试着动动身体驱寒,但没有多大效果,连想昏倒也无法如愿,只能默默忍受。 过了两个小时,室内温度又恢复到常温,但一小时后,温度又开始下降。每隔一小时,男孩就得吹两小时的冷气,这样的拷问重复了四次。 双人组又出现了。他们替男孩穿上衣服,把他关在简陋的长方形铁柜中。铁柜相当狭窄,让男孩喘不过气,但至少不用担心冷气的侵袭。 锵!外侧有人用球棒或类似的物品从四面八方反复敲击,震动声给了男孩被直接殴打的错觉,他忍不住大声尖叫。他抱膝而坐,小心留意不让背部或手臂抵住铁柜的壁面。锵!锵!锵!锵!声音的暴力一而再再而三地连续不断、毫不容情、毫不迟疑地持续着。男孩无路可逃,只能抱头蹲着。虽然双人组并未直接加害他,但企图伤害他的意志却清楚地传达过来。好可怕。好恐怖。恶意就在外头张牙舞爪。这个铁柜是保护自己的牢笼,但是待在这个牢笼里就无法逃走。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 过了一小时,声音停止了,铁柜的门微微开启。男孩浑身僵硬,凝视着缝隙。保护自己的牢笼开了,如果现在走出去,或许临头就是一棒。男孩不敢动。他静待了两个小时后,终于按捺不住,走出去一看,发现铁柜外空无一人。 同样的拷问一再重复,男孩已经逐渐忘了活着的感觉。时间经过了多久?自己要到何时才能解脱?回得了家吗?还能见到妈妈吗?为什么会碰上这种事?咦?昨天我在哪里做什么?我的名字是——? 极度的压力使他猛抓全身,他发狂似地大叫,不滚,时而把胃中的东西吐出来,屎尿四溅,室内充满异臭。他回想自己的名字,念出父亲的名字和母亲的名字。没有回应。谁都好,说说话吧!他厌恶孤单,孤零零的好痛苦。他甚至希望双人组现身,但这种时候他们偏偏不出现。 男孩宛如崩溃一般,不断地做着意义不明的行为,最后终于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之下停止了。 第三天已经过了一半。 男孩流着口水,望着墙壁上的某一点。他已经不明白自己是谁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打从出生以来就一直关在这里,父母只是他妄想出来的,而他连名字都没有。 突然,有股甜甜的香味传来。这是什么?和腐臭的东西及屎尿不同,是种很香的味道,让他想起母亲,既温暖又安心。他安详地睡着了。 他希望就此结束。 他再也不要体验恐惧、恶臭、寒冷和痛楚了。 他希望一切全都消失。 最好连自己都消失。 眼睛被朦住,破坏声近在耳边。(耳朵最好听不见) 腐臭的面包和牛奶。(气味和味道最好全消失) 室内温度忽冷忽热。(只要别感觉到寒冷就行了) 被关在铁柜里,从外侧敲击。(只要别感觉到痛楚就行了) 男孩自行封印了五感,说服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 只要这么做,就能活下去。 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接着,七十二小时之后。 双人组抱着失去意识的男孩走到外头。 「看来拷问很有用。」 「当然有用,换作是我,我八成撑不下去。」 「这孩子倒是很无辜……对了,谈判得如何?」 「很顺利。对这小子是很过意不去,不过这下子我们……」 「哈哈哈哈哈哈!」 男孩恢复意识了。 他得知已经来到户外,连忙装睡。要是被发现他醒了,搞不好又得吃什么恐怖的苦头。他紧闭眼睛,仿佛想压抑扑通乱跳的心臓。 男孩躺在后座,双人组则分别坐在驾驶座及副驾驶座上。从男孩的角度,只看得见驾驶座上的男人。 「接下来只要制造车祸就行了。」 「你可别松懈啊!我们的目标是完美犯罪。」 「已经很完美了吧?全都是自己人。」 「这么说倒也没错。」 两人似乎在交谈,但男孩完全听不见。怪了,耳朵听不见,而且闻不到气味,也感觉 不出是冷是热。好奇怪,活像身体不是自已的。 驾驶座上的男人笑了,他的侧脸牢牢地烙印在男孩的脑海里。即使失去其他感觉,也绝不能失去这双眼。 我不会忘记。 我死也不会忘记这脸———— * * * 由于地近大学,又时值周末,居酒屋几乎被学生坐满了,生意相当兴隆。 从在学时代开始,历史研究社都在这间店聚餐。便宜却不太好吃的料理正适合拿来当喝个烂醉的下酒菜,同时也成了发泄日常积郁的燃料。 「都是草食男子的错!」 智子学姐坐在小口啜饮烧酒的阳子右边,手拿着啤酒杯高谈阔论。 「常有人说现代的女性变强了,其实不是,是男人变弱了。」 「哦……」 「你那种表情是什么意思啊?想反驳我,先把那杯酒干了吧!那是第几杯?第二杯?我已经第四杯了!你知道已经过了几个小时吗?喝快一点,加快步调!」 坐在对面的男子露出嫌恶的表情。打从刚才开始,他就被迫接收智子学姐的苦水。 「……我等一下还有工作要做,不能喝太多。」 「草食就是这样!区区一点工作,醉了也能做!」 「别强人所难啦!」 阳子虽然觉得他可怜,但还是贯彻事不关己的态度。 今天邀集社员的是智子学姐。毕业后,智子学姐也经常举办聚餐,而每次都有许多社员参加,可见她的人望与在学时相比丝毫没衰退。就拿今天来说,也有十几个人参加。 而智子学姐举办餐会,多半都是在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之后。今天的目的是发泄前几天参加联谊的不平不满。据说其他男人都称呼豪爽的智子学姐为大姐,没人和她发展成恋爱关系。 智子学姐一口气喝干了酒,高声加点一杯。真是充满男子气概啊! 「山川~你也还没喝够吧?」 「呃,那我再点一杯日本酒吧。」 「说得好!你看看人家,她也说要喝了,所以你也要加点。」 男子哭丧着脸,但阳子装作没看见。 老实说,阳子酒量非常好。她刚入学时,在智子学姐的游说之下开始学喝酒,但才第一天就展露了凌驾于学姐之上的好酒量。不知是不是母亲家系的遗传,山川家的女人个个酒量过人。 但阳子从不觉得喝酒开心,因为她本来就是为了配合智子学姐才开始喝酒,对她而言,参加聚餐就等于必须照顾喝得烂醉如泥的智子学姐。 今天智子学姐没来烦她,她乐得轻松。虽然对那个男子过意不去,但她决定把智子学姐推给男子应付,自己静静地喝酒。 「为什么男人老爱找借口?不喜欢就明说嘛!还要故意讨好我,害我误会!」 「这一点女人也一样吧?要论装模作样,女人更厉害。」 「目的根本不一样!我们是希望给对方留下好印象,但你们却是想维持可有可无的关系!女人不会对不在乎的男人抛媚眼,但是男人不同!男人既想给对方留下好印象,又说没有和对方交往的意思,什么跟什么啊!别保持那种奇怪的距离!既然不想深交,就别装出有意思的态度!」 「那是看人啦!」 「什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想跟我吵架是吧!」 唉,这个人根本不懂得如何应付智子学姐。只要乖乖点头就好啦! 阳子一面袖手旁观,一面吃着毛豆。 「小野学姐还是老样子。对了,山川,你呢?交到男朋友了吗?」 坐在左边的同学牟加田对阳子说道。牟加田在家乡有个女朋友,打从以前就不太参与别人的恋爱话题,据说是因为他很享受远距离恋爱,对别人的恋情没兴趣。 所以他会提起这类话题,可说是十分稀奇。 「没有,完全没有。」 「完全没有……总有认识一些人吧?」 「就算认识也不见得能够发展成恋情啊!」 「话是这么说啦,或许你没意思,但对方有啊!也许对方有发动攻势,只是你没发现!」 「我在这方面是满迟钝的啦,不过……嗯,想想还是觉得没有。」 只要她继续当保育员,她能认识的异性顶多就是幼稚园学童的父亲。要说例外,只有雪路雅彦一个,但他不是阳子喜欢的类型。 学童的父亲啊? 不知日暮父女现在在做什么?或许笨拙的旅人正要折衣服,却被灯衣阻止。一想像这幅光景,阳子些笑出来。 「你怎么会问道个问题啊?真不像平时的你。」 「嗯,呃……其实是我同事要我介绍适合的女孩给他认识。如果你愿意,我就介绍罗?」 「我就不用了,让给智子学姐吧!」 「就某种意义上而言,学姐门槛太高了。要是介绍的男人不够好,铁定被她骂到臭头。」 阳子也有同感。智子学姐是很认真的,所以介绍的人也要有所觉悟才行。 「算了,当我没说过吧!还是不该管别人的恋爱问题。」 「没错,这样才是牟加田嘛!」 「哈哈哈!……啊,可是有对情侣的事我倒是很好奇。山川,你听说佑介他们的事了吗?」 「……失纵的事?」 「对,就是这件事。」 阳子将酒杯放回桌上,低下头来。 牟加田说的是他们的同学川村佑介和七尾满里奈。他们俩都是历史研究社的社员,大学时期就已经交往并同居了。 佑介是个很会乱花钱的男人,没有正当工作,平时总是游手好闲,欠了一屁股债。满里奈虽然为他全心付出,但前几天终于忍不住来找阳子商量了。 满里奈说佑介失踪了,说不定是被债主追杀。「要是他被奶到东京湾里该怎么办?」、「要是他被卖到外国就糟了。」满里奈慌张失措,但阳子却认为不可能。杀人和买卖人口都是故事里的事,要是现实生活中常发生这种事,那还得了?就算现实生活中真的有这种事,阳子也不认为债主会为了佑介一个人背负那么大的风险。抓住佑介、扣押他的家产要来得切实多了。 佑介一定是独自远走高飞了。找佑介的工作就交给债主吧!一来他是自作自受,二来借了钱本来就该还。 阳子说这些话劝解满里奈,说服她稍安勿躁,如果过了一星期仍然没有音讯再去报警。话说回来,警察当不当一回事就不得而知了。 光是回想起来,阳子就满肚子火。她觉得满里奈实在好可怜,并暗自下定决心,下次见到佑介一定要代替满里奈说他几句。 「山川?」 见阳子突然一脸不快地沉默下来,牟加田战战兢兢地呼唤她: 「怎么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关于佑介的事?」 「佑介真的太差劲了,一点也不了解满里奈的感受。这次满里奈都跑来找我商量了,我想她一定会人认清佑介这个人,对他死了心!」 不然可就伤脑筋了。满里奈是该淸醒了。 「咦?七尾找你商量?什么时候的事?」 牟加田突然扯开嗓门,吓了阳子一跳。阳子眨了眨眼,老实回答: 「上、上星期啊!」 刚才各自喝酒的朋友们听见牟加田的声音以后,视线全聚集了过来。 「什么?川村他们的事啊?」 「听说那小子又惹上麻烦了?」 「满里奈也真可怜,遇人不淑。」 「那小子到底哪里好啊?他从学生时代就沉迷赌博,毕业以后又一直游手好闲。」 其他人开始交换资讯,但阳子最想问的是牟加田在惊讶什么。她投以视线,只见牟加田点了点头。 「佑介已经找到了,或者应该说他有联络我。」 「咦?真的假的?他人在哪里?」 「他在市内。可是该担心的不是他,而是七尾。」 「……发生了什么事吗?」 「佑介拜托我替他转告七尾说『暂时不能见面』。起先我拒绝了,我说这么重要的事应该自己去说才对。」 「就是说啊!他跟满里奈同居耶!活像把她当外人似的!」 如果满里奈是经由别人得知他的音讯,不知道会有多伤心?那小子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可是,我是不知道详情啦,但是佑介好像被逼得很紧,说他要是自己联络,会给七尾添麻烦。他还向我说了一堆,解释他真的很重视七尾,所以不得不这么做。」 「……那你把这件事告诉满里奈了吗?」 「我想告诉她,可是联络不上她。我甚至还跑去她家找她,因为我觉得事不宜迟。可是七尾好像不在家,我已经跑好几趟了。」 「你的意思是这会儿轮到满里奈失踪了?」 牟加田一脸困扰地点了点头。 或许满里奈是在外四处寻找佑介。不过,满里奈做事不会像无头苍蝇一样,她是个能够理性地厘清状况并进行判断的人,应该会向警察求助或找朋友商量。事实上,她也来找阳子商量过。 「佑介是什么时候联络你的?」 「星期三晚上。星期四我去找七尾时,她就不在了。我为了慎重起见,今天还打电话去七尾的公司,结果公司的人跟我抱怨说她已经旷职三天了。」 「怎么会……」 三天——换句话说,满里奈从星期四就没去上班了。阳子有种不祥的预感。认真负责的满里奈绝不可能旷职的。 她该不会惹上什么麻烦了吧? 「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好?」 见了阳子急切的模样,牟加田一脸惊讶。牟加田对满里奈的了解不如阳子,认为风头过了以后她就会自己出现,并不怎么担心。 「冷静下来,先问问在场的人吧!或许有人和七尾联络过。」 牟加田把刚才对阳子说的话告诉大家,募集情报,但是没有有用的消息。 有人吵着要报警,但被牟加田劝阻了:「要是把事情闹大,七尾就更不好出面了。」 牟加田这种说法,正是他小看事情严重性的证据,他一定认为只是情侣吵架闹分居而已。然而深知满里奈个性的阳子却无法如此乐观。 现在不是说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了。 明天是星期日。 阳子做好把事情摊在阳光下的觉悟了。 * 隔天,阳子来到了「寻物侦探事务所」。 阳子一如往常,并未事前预约便来访,碰巧也在事务所里的雪路露出了严厉的表情。但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昨晚牟加田所说的一番话转述给旅人和雪路听。 旅人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会去找七尾满里奈小姐的。」 「老大,你闭嘴。」 而雪路一如往常,立刻喊停。阳子很明白雪路的心情,但这次她不能让步。 「满里奈的个性独立自主,又很有责任感,不是会给别人制造麻烦的人。她有可能被卷进什么风波里?」 「那只是你的猜测吧?在我看来,那个叫牟加田的人讲得对。俗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再说,田村佑介已经找到了吧?那就该先去找他问个清楚啊!」 阳子也想这么做,但佑介的手机已经解约,找不到人。 「我只确定他人在市内,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其实他人究竟在不在市内也很难说。他不是在躲债吗?怎么会突然跑回来?而且还打电话给朋友,未免太不小心了。我觉得他可能是在混淆视听,透过别人散播他在市内的消息,其实正在跑路——啊,我懂了,他带着女友跑了,因为他的同居女友很可能被逼着替他还债。如果女友也搞失踪,就更能混淆视听了。看吧?这不就说得通了?」 没想到雪路的脑筋转得这么快。动机和间接证据都相当充分。 但阳子依然无法释怀。七尾满里奈不是这样的女孩,阳子不认为她会乖乖跟着佑介走。旅人插嘴说: 「我认为川村佑介先生联络牟加田先生应该没有别的意图,只是不想给女友添麻烦而已。而七尾满里奈小姐应该是找到了线索,出外寻找佑介先生,却发生了什么意外。你们觉得呢?」阳子点了点头,赞同旅人的推理。 虽然佑介是个无可救药的人,但他依然是阳子重视的朋友之一,阳子不希望他是一个利用朋友逃亡的人。再说,满里奈应该也不是出了问题就一走了之的软弱女人。 旅人体谅阳子的心情,做出这样的推论,让阳子很高兴。 但雪路却继续反驳: 「老大,你太相信别人了。欠债逃跑的情侣多得是,到时真相揭晓,一定又是这样啦!」 「……无论如何,我很担心。就算是为了阳子老师,也该把他们找出来。」 「说不定他们并不想被人找到喔!这样也要找?」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阳子。 「没关系。就算真相真的和雪路说的一样,还是不能不闻不问。我不能放着满里奈不管。」 在旅人和阳子的凝视之下,雪路叹了口气。 「好吧!找就找。但是钱我一毛都不会少收。」 虽然阳子颇担心雪路狮子大开口,但还是松了口气。旅人出马,一定能找到他们俩。 然而雪路却制止了正要起身的旅人。 「这回没有老大出场的余地,我来找。」 「咦?你来找?」 他哪根筋不对劲啦? 「嗯。老大的眼睛是用来找线索的,但这次要老大去找,反而是绕远路。找人靠的是目击情报,我人脉广,由我来找比较有效率。」 阳子窥探旅人,旅人顿了一顿,才开始说明: 「我的眼睛必须直接观看才能找出线索,但要走遍全市,得花不少时间。如果你希望尽早找到七尾小姐,或许交给雪路去办比较好。」 既然旅人都这么说了,阳子只好遵从。 「你那是什么脸啊?由我找人,你很不满?」 阳子连忙按住脸颊。她没有不满,但不安似乎表露在脸上了。 「不是啦!不过没问题吗?你不是侦探吧?」 「最了解这个镇的就是我啦,我可是比路边的征信社还要有用多了。等着瞧吧,我一天就能找出来。」 雪路自信满满地贼笑,表情看起来很奸诈,是阳子的错觉吗? 「好,打铁趁热。」 令人意外的是,雪路还挺有干劲的。目送雪路离开事务所后,阳子转向旅人问道: 「雪路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她从之前就感到疑惑了。虽然雪路称旅人为工作搭档,但他并没在这间事务所上班。 「他是这个镇上的万事包,成绩也不错,所以很多人敬仰他,只要他开口,大家都肯帮忙。我也一样,只要是雪路拜托的事,一定做到。」 说这番话的旅人看起来颇为自豪。 不知何故,阳子有点不甘心——我干嘛嫉妒男人啊? 灯衣和雪路擦身而过,走了进来。 「你回来啦,灯衣。」 「灯衣,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为什么阳子老师在家啊?」 一照面,灯 衣就口吐怨言。 灯衣最近对阳子敌意毕露。说归说,其实只是情绪化地恶言相向而已,所以阳子只觉得可爱,不以为意,但难免有些落寞。她多希望灯衣能够更亲近她一点啊! 看来灯衣似乎不喜欢她帮忙做日暮家的家事。 灯衣正值难懂的年龄。 「灯衣,你去哪里了?朋友家?」 「和阳子老师没关系。」 灯衣哼了一声,掰过脸去。 阳子觉得挺受伤的。 「灯衣,不可以说这种话。阳子老师是你们幼稚园的老师,要和她好好相处。」 旅人如此告诫,但灯衣还是狠狠地瞪了阳子一眼。 「就算是我们幼稚园的老师,也不用和爸比套交情吧?干嘛跑来我们家打扫?」 「呃,那是因为——」 日暮家实在太乱了,阳子看不下去。但是阳子不敢在旅人面前这么说,她知道旅人听了一定会很沮丧。 「日暮先生帮了我不少忙,我是为了答谢他。再说,今天我是来委托工作的。」 「哼,那你谈好了吗?谈好了就请回吧!」 灯衣用力撇过头,离开客厅,阳子简直可以看见她转头时的状声词了。旅人一脸抱歉地抓了抓头。 「对不起,待会儿我会好好说她一顿。」 「没关系,这是我和灯衣的战斗。」 「咦?」 「现在正好是中午,我去亲近灯衣一下。」 阳子猛然起身,走向灯衣所在的厨房。灯衣正打开冰箱确认内容物,阳子从旁插进来,一起观看。 「哎呀~这个小黄瓜是不是快烂啦?啊,好像还没坏,拿来腌吧!马铃薯还有剩吧?来做马铃薯沙拉好了。」 「唔!」 灯衣用力推开阳子,但阳子文风不动。 呵呵!阳子一脸得意。 「你就死了心,乖乖和我一起做饭吧!只要我活着的一天,就不让你挑食!」 「不要!阳子老师做的饭不好吃!叫外送就好了!冰箱里的剩菜雪路会负责解决!」 「没礼貌!我最近有向我妈讨教了!每天吃外送会腻!雪路很可怜!真是的,要吐槽的地方太多了!」 顺道一提,冰箱里的食材全是阳子买来的。日暮父女不是吃外食、叫外送就是吃速食品,营养很不均衡。阳子看不下去,想为他们做饭,才囤了这么多食材。她过去从没做过像样的料理,一方面也是打着趁机联系的算盘。 再说,和灯衣一起做饭——或许能成为和她交好的契机,过程又很有趣。 「啊,不行!你刚才是不是把青椒藏起来了?」 「唔!」 「还有,哪来的冷冻食品?你想拿这个当午餐?不行,要自己做饭,这样也比较省钱。」 「阳子老师做的饭不好吃,不要!」 「之、之前的只是碰巧而已!每个人都有失败的时候!好了,挑食长不大喔!」 「救我,爸比!」 灯衣虽然满口怨言,最后还是乖乖地和阳子一起做饭。 从客厅窥探情况的旅人见状,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 上学时间送灯衣前来的是旅人。平时都是由雪路接送,但今天他似乎没空。 「雪路忙着调查阳子老师委托的事。放学时雪路会来接人,到时他应该会说明进展状况。」 「这次给雪路添麻烦了。」 过了一天——由聚餐那天起算过了整整两天,阳子已经充分冷静下来了。她开始觉得或许真如雪路和牟加田所言,是她小题大作。 即使她了解满里奈的个性,也无法想像满里奈在男友面前展现的「女人面」。深爱的男友失踪一星期以上,饶是思虑周密的满里奈也会方寸大乱吧!此时,若是男友突然回来,拉着她的手说「跟我一起逃走吧」,或许她真的会跟着他走。说来愚蠢,但恋爱就是种越是悲情越能陶醉其中的玩意儿。 倘若真是如此,阳子做的事就只是鸡婆而已。 而他们如果一直躲在市内,想必佑介欠的钱也没多少。假如这是为了打破倦怠期而演的戏,阳子一定要扁他们一顿。 「雪路应该也乐在其中,你不用放在心上。总之,我们就祈祷他们平安无事吧!什么事都没发生当然最好。」 「是啊!我本来猜测他们或许卷入了什么事端,如果是我猜错,当然再好不过。」 这样就不必勉强旅人使用眼睛了。 「可是,按照雪路的作风不定他会漫天开价喔!阳子老师,你付得起吗?」 不知何故,灯衣说这句话时显得很得意,令阳子心生不快。 「当然付得起!不用你担心。」 「我没担心啊!我只是在想如果你付不起,我可以帮忙说情喔。但条件是别再来我家了。」 「……灯衣,你那么讨厌我?」 阳子故作沮丧,见状,灯衣罕见地慌了手脚。 「我不是讨厌你啦!……啊,唔——算了,我不管了!」 灯衣逃也似地跑进幼稚园。 阳子和旅人并肩而立,微笑地望着她。 「灯衣嘴上虽然那么说,其实她很期待阳子老师来。和我聊天的时候,也总是提到你。」 「真的吗?」 阳子很开心。每天的肢体夂流似乎奏效了。 「那我也该走了。」 「嗯,灯衣就麻烦你了。」 旅人行了一礼之后,两人就道别了。 如此这般,阳子的一天在心情愉悦的状况之下展开了。 然而,恶耗随即传来。 接送时间一到,雪路立刻现身,将灯衣推给他带来的小混混型男人后,便去找阳子谈话。 不知是不是其他职员刻意清场,职员室里只剩阳子和雪路两人。 「我就先从已经查明的部分说起吧!川村佑介一下子就找到了,他在市内的牛郎倶乐部『齿轮』打杂,包吃包住。这是高利贷业者替他找的工作,没薪水领。」 「……」 面对来得如此快速的落幕,阳子只觉得错愕及傻眼,说不出半句话来。 然而雪路的表情却十分认真。阳子本来以为他会讽剌自己几句,看来还有下文。 「有什么问题吗?」 「有。放高利贷的,或该说地下钱庄专订暴利契约,如果付不出来就不择手段追讨,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川村现在欠了两百万以上,地下钱庄的讨债方式可是一点也不温吞,如果债务人失踪,他们会从债务人家里搬家具来抵,或是找他的亲人、情人及朋友代还。不过说到这里,就要提起一个不合常理的状况。川村居住的公寓并没有被搬空,他周遭的亲友也没人遭殃,而川村不知何故放弃逃亡,任由业者摆布。」 雪路顿了一顿,望着阳子。 「你不觉得奇怪吗?业者替他找的工作是牛郎倶乐部的打杂,根本赚不了几文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把钱还清。业者有的是其他办法讨债,根本不用这么麻烦。」 听了雪路的说明,阳子歪了歪头,说出自己的疑问: 「呃,等一下,这是哪里来的情报啊?你是怎么查到的?拜托你从头说明吧!」 雪路皱了皱眉头,随即又恍然大悟,抓了抓头。 「这么一提,我没跟你说过。我和道上的人,也就是所谓的犯罪组织有点交情。我倒也不是在支援他们,不过有需要的时候我会利用他们,相反地,他们的委托我也会接。」 雪路说得若无其事。阳子越来越搞不懂雪路这个男人。熟知黑社 会的男人跑来接送一个幼稚园小孩?什么跟什么啊? 「我拿川村佑介的名字去查,才知道他被地下钱庄敲竹杠。刚得知这件事时,我还以为他远走高飞了,谁知仔细一查,却查出了刚才我所说的事。他为什么跑回来送死?业者为什么用这么温吞的方法讨债?还有七尾满里奈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阳子肩膀一震。 佑介欠债逃亡,阳子一直以为满里奈是为了找寻佑介才失踪的。 但是佑介本人已经回到市内工作,满里奈却依然行踪不明。 雪路感到疑惑的是地下钱庄业者的「反常举动」。 阳子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这些「反常举动」和「满里奈失踪」有关。 「唉,不过毫无关联的可能性也很大就是了。」 「但是你觉得奇怪吧?这种情况很少见吗?」 「……那个地下钱庄很恶劣,背后还有黑道撑腰。道上的行家用这么温吞的方式讨债,有违我的常识。」 接着,雪路露出难以启齿的神色,说道: 「我是这么猜想的,川村佑介是因为女友被抓去当人质才回到市内,但实际上女友并没被抓。他逮到机会联络朋友说『暂时不能见面』——我想言下之意应该就是要分手吧!他以为这样就解决了一切,但是地下钱庄真正的目标却不是川村,而是他的女友。或许他们威胁女友说:『如果不希望你男友受伤,就替他还债。』」 「什么跟什么啊!」 阳子忍不住大叫、 雪路的一番话只是推测,并非事实,但阳子却如同亲眼目睹一般愤慨。 「满里奈是无辜的耶!怎么有人想得出这种主意啊?」 雪路一脸无趣地撇开视线。 「我先确认一下,那个叫七尾满里奈的女孩是不是长得挺可爱的?」 阳子默默点头。满里奈很有异性缘,虽然她不是超级美女,但长相有魅力又可爱,最重要的是身材凹凸有致,胸部大小在朋友之中是首屈一指的。 「既然如此,想必地下钱庄是认为那个女孩比较值钱吧!他们先把失踪的男友引回来,让她知道男友平安无事,接着再威胁她,最有效果。如果她深爱男友,那就更有效了。特种行业也是黑道的本行之一,安排她工作简单至极。」 「别开玩笑了!我绝不容许这种事发生!欸,有没有办法救出满里奈?」 「这只是我的想像。现在别说救人,连七尾满里奈的踪迹都没发现,办法根本无从想起。」 「唔……」 的确,雪路只有找到佑介而已,其余的全是想像。或许满里奈只是回乡探亲,一时之间回不来而已。 不过,若是如此,她应该会联络公司才对。 满里奈果然是遭受池鱼之殃而失踪的。 「欸、欸,雪路……」 「辛苦了,这下子我的工作就结束了。」 「咦?」 「我已经找到川村佑介了,没得抱怨了吧?」 再见啦!雪路举起手,离开职员室。阳子连忙追上去。 「等一下!不会吧?这样就结束了?」 阳子追上雪路,抓住他的手臂。见状,雪路竖起食指,放到嘴唇上。 「安静一点,小孩都在看。」 「啊!」 等待家长接送的小孩全都在窥探着他们。阳子和教室里的智子学姐目光相交,只见智子学姐挥了挥手赶她走。 阳子默默地跟在雪路身后,等到走到外头,确定四周没有学童之时,才出声说话: 「欸、欸,至少带我去佑介工作的店吧!我想和他见面,直接谈谈。拜托!」 「你的工作还没结束吧?回去吧!钱改天再付就行了,拿到老大家来。」 穿过正门,只见旁边的路肩上停着一台高级轿车,驾驶座旁的车门开启,雪路带来的小混混下了车。 阳子愣了一愣。 「报告,我把车子开过来了。」 小混混露出轻浮的笑容说道。他虽然理光头,身材又壮硕,但长相倒是挺亲切的。 「哦,辛苦你啦!你把灯衣送回家了吗?」 「是,送回家了。」 也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一面嘻嘻笑着,一面说话。啊,他没门牙。 阳子直盯着男人打量,雪路啼笑皆非地说道: 「你也真厉害,我是头一次遇见看到这小子的脸却不害怕的女人。」 「咦?是吗?」 阳子并不觉得他可怕。她过去从未遇过这种类型的人,所以忍不住观察了起来。 这么一提,周围不见阳子以外的保育员。保育员们和来接小孩的家长都隔得远远地窥探他们。 「我有事不能来的时候,就会拜托这小子接送灯衣,结果圔长有时候会跟我抱怨,说小孩怕他,要我少派他接送。其实这小子除了外表以外没有害处,根本不必担心。」 「嘿嘿嘿嘿!」 他又笑了……觉得他像熊一样可爱的我很奇怪吗? 「好了,话就说到这里。」 阳子猛然省悟过来。雪路趁她注意力被男人吸引时,坐进了驾驶座。她立刻跑上前去敲窗,「话还没说完啊!喂,等等!」 「乌龟,快上车。」 雪路无视阳子,对男人说道。被称为乌龟的小混混又露出傻气的笑容,看着阳子。 「血路大哥,我们也要带这个人一起去『齿轮』啊?」 「啊,白痴!」 「咦?」 「齿轮」不就是佑介工作的店名吗——? 「你们现在要去找佑介?带我去!」 「真是的,白痴乌龟!」 雪路晒了下嘴,瞪着乌龟。乌龟似乎搞不清楚状况,始终保持笑容。 话说回来,雪路去那家店干嘛?他不是说工作结束了吗? 在阳子的瞪视之下,雪路似乎死了心,叹了口气。 「好啦!我带你去行了吧?别瞪了。」 「去之前先说明一下,你去干嘛?刚才你不是说工作结束了吗?」 雪路露出尴尬的表情。 「啊……有件事我觉得奇怪,想去确认一下。这完全是我自己的问题,不能让你插手。」 「为什么?」 「意思就是叫你这一般人闭嘴啦!还要我明说!万一出了什么事,我要怎么向老大交代啊!」妈的!雪路咒骂,揍了方向盘一拳。阳子更加疑惑了,她不懂雪路在说什么。 「我会等你,你先回去工作吧!再不回去会挨骂喔!」 「啊,嗯,谢谢。」 虽然阳子依然不明就里,但既然他肯带自己去,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等等,要是我一走他立刻出发,那还得了? 「欸,你为什么改变心意要带我去?」 雪路浑身无力。 「这也要我明说?……要是我不带你去,你一定又会去拜托老大吧?这次的事我尽量不想让老大插手。」 原来如此。 雪路的一举一动背后,都是为了旅人着想。 不知何故,阳子觉得很开心。 「等一下你要好好跟我说明详情喔!——我可以再问个问题吗?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啊?」 阳子指着乌龟。雪路懒洋洋地靠在座椅上。 「龟吉,所以叫他乌龟。」 「你好,我是血路大哥的小弟。」 「你要我说几次啊!我的名字叫雪路!」 「是,血路大哥。」 乌龟一脸满足地重复了好几 次「血路大哥」。虽然看他们交谈犹如在看双口相声一样有趣,但阳子还是暂且回到幼稚园里。 最近还真是认识了不少人啊! * 「欸、欸,为什么不带乌龟去啊?」 阳子回想起乌龟被赶回去时的落寞背影。 「三个人上门太显眼了。既然你要跟来,就有一个人得回去,那个人当然是乌龟了。」 雪路载着阳子奔驰于街道上,朝着邻镇的闹区前进。雪路和阳子的目的地正是牛郎倶乐部「齿轮」。 傍晚的街道在车窗外流动。 「这个镇上从以前就有怪物栖息。我说的怪物可不是漫画里出现的那种怪物,而是统率黑社会的巨大组织。制毒、贩毒、走私黑枪、买卖非法滞留的外国人,什么都做,可说是经济运作的必要之恶和大魔头。」 路上,雪路说了些地下世界的皮毛给阳子听。 「我到处收留和这类黑市扯上关系结果身败名裂的人。这不是为了做慈善事业,而是有我的目的,但我不能多说。」 「……日暮先生知道你做的事吗?」 「知道,老大也是我收留的人之一。听好了,川村佑介是你的朋友,所以我带你去,但是你别多事,乖乖听我的话,不然说不定会有危险。」 阳子虽然有点好奇旅人的过去,但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像是觉个圈子叫她「别追问」。 还是先搁下吧! 眼下最重要的是佑介的相关情报。 「佑介惹上的麻烦那么大吗?」 「或许是。虽然这只是我的直觉,我猜背后可能和黑道有关。我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可能得冒险,所以才不想带你去。」 「对、对不起。」 居然没发现雪路对自己的关心,阳子感到十分可耻。 「……唉,算了,反正之后也得向老大报告,情报还是会传到你耳里。与其让弥自己乱闯乱撞,不如带着你一起去。」 再说,也可以观察川村的反应——雪路补上这一句。 雪路是基―人的员在賙查这件事的内幕。这次是目的碰巧一致,所以雪路答应让阳子同行。若是雪路抽手,不知会变得如何?阳子不能不管满里奈,或许她真会如雪路所言,单枪匹马闯进「齿轮」。 ……不,她应该会向旅人求助。 客观上来看,我似乎是个鲁莽的人。 瞻前不顾后。 「雪路,你是不是在生气啊?」 雪路诧异地凝视着阳子。 「……干嘛这么问?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我总觉得你不喜欢我和日暮先生走得太近。」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不过我的确是不喜欢。」 雪路说得如此坦白,阳子不禁垂头丧气。 虽然是她自己先开口问的,但她还是感到忿忿不平。有必要说得这么直吗? 「不过,也不尽是坏处。老大身边尽是些怪人,就好比我、乌龟和医生,这可说是侦探业的宿命。其中只有你和灯衣是一般人。我想,能让老大忘记自己有多特殊的,应该只有你这种一般人了。 ——不过,我不希望你有事没事就去拜托他帮忙。这次是没办法,以后别再踏入我们的世界,制造我们的困扰了。」 阳子乖乖地点了点头。 雪路疾言厉色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时,大多是因为担心对方。现在阳子已经明白这道理了。 「欸,你不要老是『你』啊『你』地叫我嘛!总觉得有点带剌。」 雪路嘴上虽然无礼,但态度始终很生分,令阳子颇为不满。阳子都带着亲近之意叫他雪路了,她希望雪路也能够改口。 「是吗?我没注意到,抱歉。以后我会好好称呼你『阳子姐』,这样行了吧?」 阳子大感意外。她没想到雪路会乖乖照办,更没想到他会这么称呼自己。 「你比我年长吧?叫一声姐刚刚好。」 「咦?雪路,你现在几岁?」 「……二十岁。」 「不会吧!」 刚成年?一年前还不能抽烟喝酒?完全看不出来! 阳子的心思表露在脸上,雪路一脸不快地骂道: 「怎么,你以为我更老?太过分了!」 「老、老成持重?」 「不用打圆场了!我会受伤!我以前可是有少年教主之誉耶!直到不久前都还是!但是一厕二十岁,就变成叔叔了!」 看来他似乎怀有某种情结。 不过,现在的他倒是满符合年龄的。只要把他当成狂妄傲慢的弟弟,即使是疾言厉色的态度也显得可爱。 就在谈话内容离题之间,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雪路把车停在付费停车场,徒步走向「齿轮」。这里离最近的车站虽然有数百公尺远,但餐飮店很多。牛郎倶乐部就开在其中一角的大楼里。 每层楼的店家都还没开始营业,正在准备中。「齿轮」位于三楼,店里正为了准备开店而兵荒马乱。雪路从后方的安全门入侵,搁下迟疑的阳子,迅速迈进。该说他有胆量还是驾轻就熟?他表现得宛如相关人士一般,连看似店员的人都没怀疑他。 雪路的视线停留在一个正在拖地的青年身上。见了那人的脸,阳子高声大叫: 川村佑介一发现阳子,眼睛便瞪得老大,接着又对离他较近的雪路轻轻地点头示意。 「呃——咦?你是谁啊?山川怎么会跑来这里?」 「我有事想问你,跟我来。」, 雪路不容分说地拉走佑介,周围的店员只是袖手旁观,没人制止。阳子觉得自己好像坏人来到四下无人的安全梯,雪路推开佑介。 「你干嘛啊?」 「七尾满里奈人在哪里?把你知道的全招出来。」 「咦?啊?什么?山川!怎么回事啊?这家伙是谁?」 慑于雪路魄力的佑介将矛头转向阳子。 「呃,这个人是……」 雪路宛若袒护阳子似地插了进来。 「我现在因为某种因素,正在调查七尾满里奈。我知道你是她的男朋友,你最好别装蒜,否则我可不饶你!」 雪路拿出折叠式小刀,在佑介的脸颊上滑动。佑介发出小小的惨叫声。 阳子连忙制止: 「等、等一下!不用这样吧?佑介还搞不清楚状况,先向他说明一下嘛!」 被抓住手臂的雪路哂了下嘴,不情不愿地收起刀子,但是他的威胁似乎奏效了,只见佑介浑身发抖,变得安分许多。 阳子代为说明: 「听我说,满里奈失踪了。佑介,你不是有打电话给牟加田吗?他想替你转告满里奈,但是满里奈不见了。我们认为你或许知道些什么,才来问你的。」 佑介的视线飘忽不定。这也难怪,突然被人拿着刀子威胁,接着又听闻女友失踪的消息,当然会感到困惑。 「我、我不知道,真的!我之前一直不在镇上,也没和满里奈见面。」 「真的吗?带你来这里的是鸟羽组的人吧?以地下钱庄为资金来源在这里呼风唤雨的就是鸟羽组,对你的女朋友下手的也是他们。我没说错吧?」 「我真的不知道!相信我!我是现在才听说这件事。如果我知道满里奈失踪,我还会打那通电话吗?」 「……说得也是。」 阳子不认为他在说谎,而且他也没理由说谎。 「山川,你在帮忙找她吗?」 「嗯。你失踪了,连满里奈都下落不明,我当然担心啊!」 「 ……是吗?也对,给大家添麻烦了。不过,我现在不能回去……我欠了钱,逃不掉。」 「嗯。」 「我也会设法找满里奈的,如果有消息,我会马上联络你,这样可以吗?」 这句话是对雪路说的。雪路一直近距离瞪着佑介,佑介已经泪眼汪汪了。 「好,如果我有事想问你,也会随时来找你,你可别逃走啊!」 「……我不会逃走的,我根本逃不掉。」 佑介自嘲似地喃喃说道。如果这是演戏,那他的演技铁定很好。佑介虽然态度狂妄,其实是个胆小的男人,阳子不认为他有这么机灵。 结果他们一无所获,踏上归途。 「那个混小子一定知道些什么。」 握着方向盘的雪路突然开始说话。 「咦?」 「你没发现?他的反应太不自然了。」 阳子回想刚才的光景,她不觉得佑介的言行举止有任何怪异之处。 「一般人听到认识的人失踪,一定会问一个问题,那就是『什么时候失踪的?』接着再对照最后的目击情报和自己的记忆,推理线索。」 阳子「啊」了一声,嘴巴半开。 确实如此。 她在聚餐中和牟加田谈及这件事时,也是以「什么时候」为主轴,掌握案情的全貌。佑介是什么时候联络牟加田的?满里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旷职的? 「失踪的是女友,一般人都会关心吧?更何况或许是被他连累的。再说,现在回想起来,他联络那个叫牟加田的人也很奇怪。他大可以直接联络女友啊!怕给女友添麻烦?那给朋友添麻烦就没关系吗?他这么做,活像在对别人宣传『和我无关』一样。」 「……可是,他为什么……」 「那还用问?因为他本人就和失踪案有关。他一定是心虚。」 「不会吧……」, 佑介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阳子很想如此断言,但一想到佑介平时的行径,就难以否定。轻浮的他总是只想着该如何逃避责任。 可是,阳子实在不愿相信他居然堕落到拿女友当替死鬼。 「如果我的预感正确,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了。拖得越久,线索越可能被消灭。鸟羽组的人做事一点分寸也没有,最坏的情况下,或许……妈的,只能借助老大的力量吗?」 雪路突然大为愤慨。 看雪路如此急切,一点也不像事不关己,或许和他所说的目的有关。 「要请日暮先生帮忙吗?」 「没办法啊!用地毯式搜索,总有一天找得到,但不是一两天内就能解决的!来找川村是弄巧成拙,现在得在对方采取行动之前先找到线索才行。」 雪路的脑中似乎已经导出某种结论。 而他知道旅人能够解决问题。 「你知道川村和他女友的同居住处在哪里吗?」 「咦?嗯,我去他们家玩过一次。」 「好,现在先去接老大,然后立刻过去。交给你带路了。」 「咦?雪路,你不是调查过了?应该知道他们住哪里吧?」 「现在没时间找路!我要加速了!」 雪路粗鲁地转动方向盘,转向驶往风化街。 * 旅人并未过问情况,便答应同行。他把灯衣交给楼下的酒店老板娘照顾,接着三人便一起前往佑介居住的公寓。 「希望他们还没退租。」 「应该不会吧!不过,要是房里的东西被乱动可就糟了。只要还留有生活气息,就能找到线索,对吧?老大。」 旅人从后座探出身子,点了点头。 「嗯。不过,和案情没有直接关联的话就没意义了。」 「交给我,我想查的只有一件事。」 在阳子带路之下,他们抵达了公寓。 二〇五号室就是佑介他们同居的套房,是以七尾满里奈的名字租借的。 雪路离开片刻之后,又拿着二〇五号室的钥匙回来。 「我和房仲业者有点交情,跟管理人讲一声,就借到钥匙了。」 ……雪路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阳子姑且搁下疑惑,三入一起进入二〇五号室。 屋内并无被人翻动或整理过的迹象,宛如自满里奈失踪的那一刻起,时间就停止了一般。最好的证据就是桌上放了两杯喝到一半的咖啡。 两杯? 「信箱里有五天份——从上星期四到今天的早报,屋里则有星期三的早报。和那个叫牟加田的人说的一样,川村联络他的隔天,七尾满里奈就已经不在这个套房里了。换句话说,她是在联络当天的星期三失踪的。」 雪路如此断定。 ——呃,所以这代表……? 见阳子歪头思索,雪路加以说明: 「代表道不可能是巧合,七尾满里奈的失踪显然和川村佑介有关。川村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才打电话给牟加田。」 「可是,这么做反而引人怀疑耶!在那种时机打电话,应该会被人怀疑他在掩饰什么吧?」数个巧合凑在一起,难免被人怀疑其中有诈。不,或许他正是利用这种心理来故布疑阵?错开日期显得刻意? 但是在失踪当天打电话也很可疑。 到头来,佑介平日的行径让他做什么都被怀疑。 「欸,老大,你那边怎么样?查到什么了吗?」 旅人凝视着桌子。 「星期三晚上,这套房里至少有三个人在。这三个人包括七尾小姐及两名男性。如果不只三人,就得再加上川村先生,合计四个人。」 阳子和雪路同时回过头来,阳子难掩惊讶之色。 旅人怎么会知道? 「这两个杯子应该是招待客人用的。两个杯子都放在桌子的同一边,可见客人和七尾小姐是面对面坐着。如果坐在杯子的正面,就是背对电视,不太可能是七尾小姐和另一个人并肩而坐,所以至少有三个人。」 「……那你怎么知道客人是男的?」 「杯子上的指纹很大,不是女性的。还有,房里到处都有川村先生的指纹,和杯子上的指纹不一致,所以使用这两个杯子的是川村先生以外的男性。」 雪路说了声「原来如此」,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但阳子却是目瞪口呆。 指纹?他看得见指纹?如果是捺指印或用试药增显也就算了,他居然能够发现眼睛看不见的指纹? 看得到看不见的东西。 这就是日暮旅人的眼睛。阳子不禁为这股异样的能力而颤栗。 「这么说来,那两个人就是绑架七尾满里奈的犯人?」 「是、是这样吗?」 「不,还不能断定。杯子没收拾好,代表七尾小姐可能和他们一起离开这间套房。比起这个,有件事更吸引我的注意。」 旅人望着墙壁,视线宛如追着什么似地移动着,最后停在梳妆台旁的橱柜上。 橱柜上摆着一个可爱的壶形香精灯和精油瓶,应该是满里奈的物品。 「老大,有什么不对劲吗?」 旅人拿起精油瓶。 「嗯。这是玫瑰香精,而这则是药草类香精……不过,这个就不是这类优雅的东西了。」 想当然耳,旅人口说「这个」而抬头仰望之处并没有任何东西存在。阳子歪头不解,旅人苦笑道: 「我看得见,这个套房里沾染了一股令人不快的黏稠气味,是种紫色的混浊臭味。芳疗应该是七尾小姐的兴趣,但她的香精灯似乎也用在其他用途上。」 「……是 drug,药,对吧?」 阳子忍不住看了雪路一眼。drug的说法在日常生活不常听见,带着一种令人厌恶的声响。当然,指的是违法的那种「药」。 「怎么可能!你是说满里奈吸毒?」 「嘘!闭上嘴巴乖乖看着。老大好像发现了什么。」 旅人的视线又在半空中徘徊。这次他走向衣柜,毫不客气地打开,里头塞满了成堆的衣服,似乎是佑介的。 满里奈没替他折好啊?阳子如此暗想。 「这是障眼法。」 说着,旅人把手伸进乱成一团的衣服堆中,喃喃说了声「有了」,又把手抽出来。他的手中握着一个貌似眼药水瓶的物品。 他将东西交给雪路。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这是种叫做『灰烬』的新型禁药,加热后会气化,可以像精油一样吸食。它的效果是让使用者进入亢奋状态,吸了这种药的人看见的东西都会变成灰色,所以才叫『灰烬』。这种毒品的成瘾性很高,被搞到精神失常的小鬼多的是,最近才订了条例禁止,但通路还没断绝……从溶液减少的程度来看,应该是惯犯了。」 「……不会吧!」 阳子捣着嘴巴,跪了下来。 她不敢相信。亲近的朋友,那个一板一眼的满里奈居然染有毒瘾。 雪路叹了口大气,转向旅人。 「老大,这个瓶子上有女人的指纹吗?」 「没有,只有川村先生的。」 「听到了吧?七尾满里奈没有用这个。『灰烬』的特征是加热过后会散发药草香,使用的时候不容易被发现是在吸毒,所以才广受欢迎。」 「就我看到的『颜色』,那根本不是能够吸食的东西。我似乎连含有物质都看得出来。」 「一般人哪能像老大一样?所以七尾满里奈没发现也是正常的,有毒瘾的应该是没工作又游手好闲的川村。放心吧,你的朋友是清白的。」 阳子抬起头来,只见旅人和雪路都用力地点了点头。 阳子不知道真相为何,但既然这两个人都这么说了,她决定相信他们。虽然对佑介过意不去,但事到如今,她至少得捍卫满里奈的清白。 「雪路,你打从一开始就怀疑佑介吸毒?」 「是啊!他借了那么多钱,却没有明显的花费,所以我猜想他应该是买了什么违禁品。坦白说,刚才我去找川村,本来也是为了逼他招认这件事……不过在你面前追究,我又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原来如此。阳子同行,反而害得雪路多兜了个圈子。 「唉,不过幸好没问,才能抢在他把证据藏起来之前找到。只要拿这件事去威胁川村,那小子应该会乖乖说出他知道的一切吧!」 「你要再去找佑介一次?」 阳子询问,雪路用力点了点头。 见状,旅人举起手来。 「我也一起去。雪路有点粗暴,我和他一起去,比较不会惹麻烦。」 阳子也这么想,至少这样雪路就不会再亮刀子了。 「我这么没信用啊?不行,老大不能去。」 「如果我一起去,就算他说谎,我也看得出来。再说,我想亲眼看看川村佑介先生,或许能够借此找到线索,推理出七尾满里奈小姐的下落。」 雪路粗鲁地抓了抓头,皱起眉头。阳子猛然省悟过来。 雪路曾告诉她,旅人的眼睛具备所有五感的功能,因此负担也特别重,只要使用过度就会引发身体不适。最糟的情况下,若是旅人失明,便会成了废人。 雪路咬着牙关。他的表情显示他正在「不想增加旅人的负担」和「希望旅人帮忙」之间左右为难。 「日暮先生,求求你!请你帮我找到满里奈!」 既然如此,我该做的就是提出委托。 「我会付钱的!如果你的身体因此不舒服,我愿意负担所有的医药费!求求你,拜托你救救满里奈……!」 丢难题给旅人,勉强他使用眼睛,是阳子的工作。既然她什么忙也帮不上,至少该担起责任,不然会遭天谴的。 当然,她知道旅人并没有要她负责之意。 「喂!别乱说话!你想增加老大的负担吗?」, 即使挨雪路的骂,阳子依然继续低头恳求。 一阵沉默过后,旅人的手温柔地放上阳子的肩膀。 「请把头抬起来。」 哀伤的眼睛看穿了阳子的心。 「我……无法不管遇上困难的朋友,就像现在的阳子老师一样。」 「……」 阳子感同身受。雪路似乎也觉得难堪,咂了下嘴。 啊,我们究竟在做什么? 无视旅人的感受,打着善意的名义疏远他。连「拜托」都改成生分的「委托」。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明白了。没有人愿意因为身体上的障碍而遭受特别待遇。 他人都来到这里了,现在才要求他抽手,反而失礼;重新开口拜托他,更是残酷。 旅人只是希望能够帮上阳子的忙。 打一开始便是如此。 「让我帮忙吧!雪路,我们是搭档吧?」 「老大……」 走吧!旅人率先离开套房。 「谢谢你们。」 坐进车里时,旅人一脸温柔地如此喃喃说道。 * 他们再度造访「齿轮」。此时店已经开了,生意也相当兴隆,激昂的电音如洪水般涌出店外,刚从公司下班的粉领族进进出出,尤为显眼。 川村佑介并不是牛郎,只是负责打杂,应该不会待在外场。所以他们没从正门,依然从安全门入侵。 「我们悄悄进去,别剌激到川村。」 「阳子老师请留在车里等。我想有些话在阳子老师面前,川村先生应该不方便说吧!」 阳子本想反驳,但她知道旅人的用意也是为了减少无谓的波折,以便早点找到满里奈,所以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如果可以,她很想直接从佑介的口中问出真相,但现在她决定交给旅人和雪路处理。 雪路率先走进大楼。员工专用的出入口和大楼豪华的外观正好相反,用的是朴素的不锈钢门,走廊上一片幽暗,白色墙壁上的污垢十分显眼。 旅人开始仔细观察,雪路停下了脚步。 「有什么发现吗?」 「……不————嗯,没事,只是确认一下。」 「如果发现什么就跟我讲,任何细微的小事都行。」 「这间店,不,这栋建筑物中似乎没有那种毒品的使用迹象。那种毒品很独特,如果有残渣,我应该会立刻发现。员工用的出入口也没有那种臭味,我想应该没有人携带那种毒品进这栋大楼……如果是别的毒品就另当别论了。」 「有毒瘾的川村没在这里吸食『灰烬』。这么一来,他是不是在这里吃住就值得怀疑了。」 「如果他的身体上没有毒品的臭味,就代表他已经没在吸毒了。」 「不可能啦!川村这种小混混哪戒得掉毒瘾?总之我们得多小心。如果真像你说的,代表川村另有巢穴,要是让他跑去躲起来可就麻烦了。」 刚走上三楼,「齿轮」店里就传来近似惨叫的尖叫声,随后一阵骚动。这和生意兴隆的热闹声不同,听了这股异样的喧闹声,两人互看一眼,毫不迟疑地从安全门冲进店里。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雪路抓住附近一个貌似牛郎的青年逼问。牛郎面露诧异之色,但还是老实回答了: 「有个叫川村的打杂工突然发亲,刚刚从玄关跑出去了。他 想干嘛啊?」 看来颇为高级的酒瓶掉在地上,碎了一地。引导女性顾客到角落避难的牛郎和急忙开始收拾的工作人员把店里弄得沸沸扬扬,似乎没人要追赶佑介。 「妈的,他发现我们来了!糟了,会被他跑掉!老大,快走!」 旅人点了点头,横越店内,从正门离开。 电梯显示灯往楼下逐步移动。两人连忙冲下旁边的楼梯。 停在大楼正面的车里,阳子正隔着挡风玻璃仰望「齿轮」的招牌。一想到自己坐在这里的时候,满里奈或许被人关在某处,阳子就坐立不安。如果佑介知道一切,希望他老实说出来。阳子一心如此祈祷,等待着旅人他们回来。 她突然看见有道人影从大楼入口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那是—— 「佑介!」 阳子从窗户探出头来叫道。正要跑向反方向的佑介回头,发现阳子之后,立刻跑向车子。他粗鲁地打开车门,坐进驾骏座,解除手煞车,发动车子。 「等、等一下!」 「闭嘴!山川,你这个叛徒别想指挥我!」 「叛、叛徒?」 咻!一道破风声响起。 佑介的左手逼近阳子眼前,他的手上握着水果刀。 阳子瞬间推测出佑介是在躲旅人他们。 「不想被杀就别做会被杀的事!我还不会被杀,我不想被杀!不想被杀就别做会被杀的事~~~!」 「噫!」 什、什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佑介眼神涣散,反复地说着「会被杀」,身子摇摇晃晃。他操纵方向盘的手极为不稳,车子一路蛇行,周围喇叭声此起彼落。 但佑介却继续加速,令阳子感到害怕。 「山川?怎么了?你害怕啊?那就吸这个。倒在面纸上直接闻,一次就搞定,能让你马上忘了可怕的事。我不想被杀。这个,立刻用,很好。」 虽然阳子无法理解佑介在说什么,却知道他拿出的那个貌似眼药水瓶的物品装了被称为「灰烬」的毒品。 真是太差劲了!女友下落不明,这个人居然还在嗑药。 满里奈或许是因为他而遭遇危险的耶! 阳子接过他递出的瓶子,不着痕迹地藏进口袋里。 车子行驶了十五分钟左右,来到民宅稀少的山脚下。佑介紧急煞车,停下车子,看来抵达目的地了。没发生车祸简直是奇迹。 佑介一下车,便抓住阳子的手臂,步履蹒跚地往前迈进。 眼前是一栋老旧的出租公寓,贴在入口处的「诚征房客」纸张外翻,随风摇晃……满里奈是否就在这栋建筑物的某处? 阳子拿出刚才藏起的毒品,撒在入口处。这样旅人应该会发现。她一面留意着别被佑介发现,一面隔着固定的间隔拨洒液体, 意识朦胧的佑介没搭电梯,而是走楼梯,进入了四楼最内侧的套房。套房里只有一个房间,面积不大,里头感受不到人的气息。 阳子已经没有逃走的念头。佑介好歹是她的朋友,应该不会加害她。现在该设法让他冷静下来,问出满里奈的下落。 「欸、欸,佑介?」 「……」 佑介伫立于套房中央,涣散的眼眸凝视着虚空。不管阳子说什么,他都毫无反应。 「佑介,告诉我,满里奈在哪里?」 阳子耐着性子继续追问。 雪路和旅人在店门口看见雪路的车子开走了。而阳子还坐在车上。 「妈的!那小子敢耍我!」 「糟了,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应该是去他的巢穴吧!说归说,铁定是鸟羽组的房产。我不认为他有其他地方可逃。」 「有没有办法拦截住他?只要知道他的目的地,应该追得上吧?」 雪路慢慢地拿出手机。 「雪路?」 「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好联络增子小姐。我虽然不喜欢和她打交道,但她或许知道川村的巢穴在哪里。」 增子是这个镇上的刑警,负责侦办暴力、杀人案及取缔黑市。她和旅人也认识,除了敌视雪路这一点以外,是个可靠的帮手。 雪路将电话放到耳边。 「是增子小姐吗?你好,我是雪路,有件事想请教你,能不能指点一下?——啊!不是啦!那件事下次再说!拜托啦!我的朋友现在很危险!没时间了!功劳算你的,拜托你帮忙!」 接着又是粗鲁无文的词语数度交错,只见雪路似乎得到了有用的情报,单方面地挂断电话。他一脸疲惫地收起手机。 「我还是不喜欢和她打交道。」 「你知道在哪里了?」 「哦,对喔!——计程车,停车!」 雪路冲出车道,拦了辆计程车硬坐进去。他不听害怕的司机抱怨,大声怒吼:「快开车!」 「司机先生,我会报路,你照我说的开。先直走——她说从方向判断,川村去的应该是鸟羽组使用的出租公寓,据说他们把空房拿来当仓库用,只要和违法的东西有关,铁定是那里错不了。明明知情却不去搜,警察也真怠惰耶!啊,下一个红绿灯右转,开到邻镇去。」 雪路的车消失于视野之外,大约只过了五分钟左右——现在开快一点或许追得上。 「如果目的地不同就没救了。」 「现在只能相信增子小姐了。」 位于平缓山麓的小镇离闹区甚远;是个寂寥的地方。寥寥无几的街灯浮现于水田一角,路上行驶的车子只有旅人等人乘坐的计程车,行人当然是一个也没有。 进入格外广阔的公寓停车场之后,他们发现雪路的车就胡乱停在其他车子之间。 「宾果!果然是这栋公寓!」 「不过这栋公寓看起来有七、八楼高,户数似乎也很多。」 「不好意思,老大,又要拜托你了。只要门把上有川村的指纹,就是我们要找的套房。」 「我知道。」 两人下了计程车,连忙赶向玄关。 抵达入口时,雪路皱起眉头。 「唔!这是什么气味啊?」 有股甜腻浓厚的香味飘荡着,渗透脑髓,光闻就让人头昏。雪路立刻用袖子掩住鼻子。 「这是和『灰烬』不同种的毒品!看来是挥发吸食型的。不过这个效力似乎很强,我可没听过这种毒品。」 为什么大门前会充满这种气味?显然是有人故意泼洒的。 「该不会是阳子姐吧?老大,只要循着这个气味,要找套房就简单了。」 雪路回头一看,只见旅人低着头,微微颤抖着。 「喂,老大?你怎么了?老大?」 「我闻得到……这个气味……我闻得到。」 旅人一脸惊愕地睁大眼睛,用指尖搔弄自己的鼻子。 「这,啊……就是这个,这就是『嗅觉』。」 旅人突然落下一行清澈泪水。见了这副从未见过的表情,雪路完全愣住了。 ——难道是他的嗅觉复原了? 「老大!喂,你是不是闻得到气味了?」 雪路抓住旅人的肩膀摇晃他,旅人微微露出笑容。 「我闻得到,雪路。而且这种气味我以前闻过一次。」 这种令人胆颤心惊的笑容是雪路头一次见到,他忍不住松开手,往后退开。 「……」 「雪路,怎么了?为我高兴吧!我找回『嗅觉』了。」 「啊,嗯。」 雪路望着旅人的眼神宛若在看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 他 后记 各位读者觉得《侦探·日暮旅人遗失之物》内容如何? 这次的结尾方式有点奇特,不知道下一集能否尽早出版?但愿可以。 在上一集的后记中,我曾写道:「这个故事中的侦探既不会卷入杀人案,也不会搞枪战。」但是现在却开始飘荡动荡的气氛。写不写杀人案,固然是取决于作者,不过既然是侦探小说,当然要有刑警登场,啊,那也该写写刑案才对吧?如此这般,我没想太多就写下了上述桥段,现在转念一想,嗯,搞不好以后也会出现杀人案桥段? 为求慎重起见,我要事先声明一下,这可不是食言的借口喔! 我也希望这个故事能够和平落幕。 ——啊,枪战…………只要开枪的不是旅人,就没关系吧! 虽然本集收录了以料理为中心的故事,其实我完全不会做菜。撰写故事时,身为专业厨师的母亲提供了许多建议给我参考。 我在老家店里的厨房试做了作品中的料理,结果还挺好吃的。我不禁想像,如果做这道料理的不是我这种大外行,而是专业厨师,一定会更加更加好吃吧!所以便透过旅人一行人之口大肆赞美了一番。料理真的是门很深奥的学问呢。 其实不只料理,各行各业都一样,只要加以探究,便会惊讶于它的深奥。在《日暮旅人》系列中不可或缺的保育员日常生活,是我实际上向保育员请教过后,再配合故事需要加上一些虚构色彩撰写出来的。越是深入了解,就越对保育员这个行业感兴趣。希望以后能够以这个行业为题材写个故事。 日常生活中所见的各种风景背后,都有它的故事,只有在场的人才能体验其中的感动,而这些感动又成了日常生活的调味料。 一想到每个人都是活在故事之中,就教人胸口发热,不是吗? 即使日常生活再无趣,只要这么一想,便有种站上舞台的感觉。换个想法,就能享受人生。 哎呀,这篇「后记」是怎么搞的啊?说教意味实在太重了。 那么,最后要致上谢辞。 为了写这部作品,有许多人士给了我各种建议。保育员呢夫妇、堂姐c姐、好友kk,还有爸妈,谢谢您们。 责编荒木编辑、插画家烟乐老师、设计师t,继第一集以来又继续受到您们的照顾,在此表达我深深的感谢。下一集也请您们多多帮忙。 还有所有的读者,我要向您们致上最大的谢意。 谨此,后会有期。 2011年 冬 山口幸三郎 各位读者觉得《侦探·日暮旅人遗失之物》内容如何? 这次的结尾方式有点奇特,不知道下一集能否尽早出版?但愿可以。 在上一集的后记中,我曾写道:「这个故事中的侦探既不会卷入杀人案,也不会搞枪战。」但是现在却开始飘荡动荡的气氛。写不写杀人案,固然是取决于作者,不过既然是侦探小说,当然要有刑警登场,啊,那也该写写刑案才对吧?如此这般,我没想太多就写下了上述桥段,现在转念一想,嗯,搞不好以后也会出现杀人案桥段? 为求慎重起见,我要事先声明一下,这可不是食言的借口喔! 我也希望这个故事能够和平落幕。 ——啊,枪战…………只要开枪的不是旅人,就没关系吧! 虽然本集收录了以料理为中心的故事,其实我完全不会做菜。撰写故事时,身为专业厨师的母亲提供了许多建议给我参考。 我在老家店里的厨房试做了作品中的料理,结果还挺好吃的。我不禁想像,如果做这道料理的不是我这种大外行,而是专业厨师,一定会更加更加好吃吧!所以便透过旅人一行人之口大肆赞美了一番。料理真的是门很深奥的学问呢。 其实不只料理,各行各业都一样,只要加以探究,便会惊讶于它的深奥。在《日暮旅人》系列中不可或缺的保育员日常生活,是我实际上向保育员请教过后,再配合故事需要加上一些虚构色彩撰写出来的。越是深入了解,就越对保育员这个行业感兴趣。希望以后能够以这个行业为题材写个故事。 日常生活中所见的各种风景背后,都有它的故事,只有在场的人才能体验其中的感动,而这些感动又成了日常生活的调味料。 一想到每个人都是活在故事之中,就教人胸口发热,不是吗? 即使日常生活再无趣,只要这么一想,便有种站上舞台的感觉。换个想法,就能享受人生。 哎呀,这篇「后记」是怎么搞的啊?说教意味实在太重了。 那么,最后要致上谢辞。 为了写这部作品,有许多人士给了我各种建议。保育员呢夫妇、堂姐c姐、好友kk,还有爸妈,谢谢您们。 责编荒木编辑、插画家烟乐老师、设计师t,继第一集以来又继续受到您们的照顾,在此表达我深深的感谢。下一集也请您们多多帮忙。 还有所有的读者,我要向您们致上最大的谢意。 谨此,后会有期。 2011年 冬 山口幸三郎 各位读者觉得《侦探·日暮旅人遗失之物》内容如何? 这次的结尾方式有点奇特,不知道下一集能否尽早出版?但愿可以。 在上一集的后记中,我曾写道:「这个故事中的侦探既不会卷入杀人案,也不会搞枪战。」但是现在却开始飘荡动荡的气氛。写不写杀人案,固然是取决于作者,不过既然是侦探小说,当然要有刑警登场,啊,那也该写写刑案才对吧?如此这般,我没想太多就写下了上述桥段,现在转念一想,嗯,搞不好以后也会出现杀人案桥段? 为求慎重起见,我要事先声明一下,这可不是食言的借口喔! 我也希望这个故事能够和平落幕。 ——啊,枪战…………只要开枪的不是旅人,就没关系吧! 虽然本集收录了以料理为中心的故事,其实我完全不会做菜。撰写故事时,身为专业厨师的母亲提供了许多建议给我参考。 我在老家店里的厨房试做了作品中的料理,结果还挺好吃的。我不禁想像,如果做这道料理的不是我这种大外行,而是专业厨师,一定会更加更加好吃吧!所以便透过旅人一行人之口大肆赞美了一番。料理真的是门很深奥的学问呢。 其实不只料理,各行各业都一样,只要加以探究,便会惊讶于它的深奥。在《日暮旅人》系列中不可或缺的保育员日常生活,是我实际上向保育员请教过后,再配合故事需要加上一些虚构色彩撰写出来的。越是深入了解,就越对保育员这个行业感兴趣。希望以后能够以这个行业为题材写个故事。 日常生活中所见的各种风景背后,都有它的故事,只有在场的人才能体验其中的感动,而这些感动又成了日常生活的调味料。 一想到每个人都是活在故事之中,就教人胸口发热,不是吗? 即使日常生活再无趣,只要这么一想,便有种站上舞台的感觉。换个想法,就能享受人生。 哎呀,这篇「后记」是怎么搞的啊?说教意味实在太重了。 那么,最后要致上谢辞。 为了写这部作品,有许多人士给了我各种建议。保育员呢夫妇、堂姐c姐、好友kk,还有爸妈,谢谢您们。 责编荒木编辑、插画家烟乐老师、设计师t,继第一集以来又继续受到您们的照顾,在此表达我深深的感谢。下一集也请您们多多帮忙。 还有所有的读者,我要向您们致上最大的谢意。 谨此,后会有期。 2011年 冬 山口幸三郎 各位读者觉得《侦探·日暮旅人遗失之物》内容如何? 这次的结尾方式有点奇特,不知道下一集能否尽早出版?但愿可以。 在上一集的后记中,我曾写道:「这个故事中的侦探既不会卷入杀人案,也不会搞枪战。」但是现在却开始飘荡动荡的气氛。写不写杀人案,固然是取决于作者,不过既然是侦探小说,当然要有刑警登场,啊,那也该写写刑案才对吧?如此这般,我没想太多就写下了上述桥段,现在转念一想,嗯,搞不好以后也会出现杀人案桥段? 为求慎重起见,我要事先声明一下,这可不是食言的借口喔! 我也希望这个故事能够和平落幕。 ——啊,枪战…………只要开枪的不是旅人,就没关系吧! 虽然本集收录了以料理为中心的故事,其实我完全不会做菜。撰写故事时,身为专业厨师的母亲提供了许多建议给我参考。 我在老家店里的厨房试做了作品中的料理,结果还挺好吃的。我不禁想像,如果做这道料理的不是我这种大外行,而是专业厨师,一定会更加更加好吃吧!所以便透过旅人一行人之口大肆赞美了一番。料理真的是门很深奥的学问呢。 其实不只料理,各行各业都一样,只要加以探究,便会惊讶于它的深奥。在《日暮旅人》系列中不可或缺的保育员日常生活,是我实际上向保育员请教过后,再配合故事需要加上一些虚构色彩撰写出来的。越是深入了解,就越对保育员这个行业感兴趣。希望以后能够以这个行业为题材写个故事。 日常生活中所见的各种风景背后,都有它的故事,只有在场的人才能体验其中的感动,而这些感动又成了日常生活的调味料。 一想到每个人都是活在故事之中,就教人胸口发热,不是吗? 即使日常生活再无趣,只要这么一想,便有种站上舞台的感觉。换个想法,就能享受人生。 哎呀,这篇「后记」是怎么搞的啊?说教意味实在太重了。 那么,最后要致上谢辞。 为了写这部作品,有许多人士给了我各种建议。保育员呢夫妇、堂姐c姐、好友kk,还有爸妈,谢谢您们。 责编荒木编辑、插画家烟乐老师、设计师t,继第一集以来又继续受到您们的照顾,在此表达我深深的感谢。下一集也请您们多多帮忙。 还有所有的读者,我要向您们致上最大的谢意。 谨此,后会有期。 2011年 冬 山口幸三郎 各位读者觉得《侦探·日暮旅人遗失之物》内容如何? 这次的结尾方式有点奇特,不知道下一集能否尽早出版?但愿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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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一集的后记中,我曾写道:「这个故事中的侦探既不会卷入杀人案,也不会搞枪战。」但是现在却开始飘荡动荡的气氛。写不写杀人案,固然是取决于作者,不过既然是侦探小说,当然要有刑警登场,啊,那也该写写刑案才对吧?如此这般,我没想太多就写下了上述桥段,现在转念一想,嗯,搞不好以后也会出现杀人案桥段? 为求慎重起见,我要事先声明一下,这可不是食言的借口喔! 我也希望这个故事能够和平落幕。 ——啊,枪战…………只要开枪的不是旅人,就没关系吧! 虽然本集收录了以料理为中心的故事,其实我完全不会做菜。撰写故事时,身为专业厨师的母亲提供了许多建议给我参考。 我在老家店里的厨房试做了作品中的料理,结果还挺好吃的。我不禁想像,如果做这道料理的不是我这种大外行,而是专业厨师,一定会更加更加好吃吧!所以便透过旅人一行人之口大肆赞美了一番。料理真的是门很深奥的学问呢。 其实不只料理,各行各业都一样,只要加以探究,便会惊讶于它的深奥。在《日暮旅人》系列中不可或缺的保育员日常生活,是我实际上向保育员请教过后,再配合故事需要加上一些虚构色彩撰写出来的。越是深入了解,就越对保育员这个行业感兴趣。希望以后能够以这个行业为题材写个故事。 日常生活中所见的各种风景背后,都有它的故事,只有在场的人才能体验其中的感动,而这些感动又成了日常生活的调味料。 一想到每个人都是活在故事之中,就教人胸口发热,不是吗? 即使日常生活再无趣,只要这么一想,便有种站上舞台的感觉。换个想法,就能享受人生。 哎呀,这篇「后记」是怎么搞的啊?说教意味实在太重了。 那么,最后要致上谢辞。 为了写这部作品,有许多人士给了我各种建议。保育员呢夫妇、堂姐c姐、好友kk,还有爸妈,谢谢您们。 责编荒木编辑、插画家烟乐老师、设计师t,继第一集以来又继续受到您们的照顾,在此表达我深深的感谢。下一集也请您们多多帮忙。 还有所有的读者,我要向您们致上最大的谢意。 谨此,后会有期。 2011年 冬 山口幸三郎 各位读者觉得《侦探·日暮旅人遗失之物》内容如何? 这次的结尾方式有点奇特,不知道下一集能否尽早出版?但愿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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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一集的后记中,我曾写道:「这个故事中的侦探既不会卷入杀人案,也不会搞枪战。」但是现在却开始飘荡动荡的气氛。写不写杀人案,固然是取决于作者,不过既然是侦探小说,当然要有刑警登场,啊,那也该写写刑案才对吧?如此这般,我没想太多就写下了上述桥段,现在转念一想,嗯,搞不好以后也会出现杀人案桥段? 为求慎重起见,我要事先声明一下,这可不是食言的借口喔! 我也希望这个故事能够和平落幕。 ——啊,枪战…………只要开枪的不是旅人,就没关系吧! 虽然本集收录了以料理为中心的故事,其实我完全不会做菜。撰写故事时,身为专业厨师的母亲提供了许多建议给我参考。 我在老家店里的厨房试做了作品中的料理,结果还挺好吃的。我不禁想像,如果做这道料理的不是我这种大外行,而是专业厨师,一定会更加更加好吃吧!所以便透过旅人一行人之口大肆赞美了一番。料理真的是门很深奥的学问呢。 其实不只料理,各行各业都一样,只要加以探究,便会惊讶于它的深奥。在《日暮旅人》系列中不可或缺的保育员日常生活,是我实际上向保育员请教过后,再配合故事需要加上一些虚构色彩撰写出来的。越是深入了解,就越对保育员这个行业感兴趣。希望以后能够以这个行业为题材写个故事。 日常生活中所见的各种风景背后,都有它的故事,只有在场的人才能体验其中的感动,而这些感动又成了日常生活的调味料。 一想到每个人都是活在故事之中,就教人胸口发热,不是吗? 即使日常生活再无趣,只要这么一想,便有种站上舞台的感觉。换个想法,就能享受人生。 哎呀,这篇「后记」是怎么搞的啊?说教意味实在太重了。 那么,最后要致上谢辞。 为了写这部作品,有许多人士给了我各种建议。保育员呢夫妇、堂姐c姐、好友kk,还有爸妈,谢谢您们。 责编荒木编辑、插画家烟乐老师、设计师t,继第一集以来又继续受到您们的照顾,在此表达我深深的感谢。下一集也请您们多多帮忙。 还有所有的读者,我要向您们致上最大的谢意。 谨此,后会有期。 2011年 冬 山口幸三郎 各位读者觉得《侦探·日暮旅人遗失之物》内容如何? 这次的结尾方式有点奇特,不知道下一集能否尽早出版?但愿可以。 在上一集的后记中,我曾写道:「这个故事中的侦探既不会卷入杀人案,也不会搞枪战。」但是现在却开始飘荡动荡的气氛。写不写杀人案,固然是取决于作者,不过既然是侦探小说,当然要有刑警登场,啊,那也该写写刑案才对吧?如此这般,我没想太多就写下了上述桥段,现在转念一想,嗯,搞不好以后也会出现杀人案桥段? 为求慎重起见,我要事先声明一下,这可不是食言的借口喔! 我也希望这个故事能够和平落幕。 ——啊,枪战…………只要开枪的不是旅人,就没关系吧! 虽然本集收录了以料理为中心的故事,其实我完全不会做菜。撰写故事时,身为专业厨师的母亲提供了许多建议给我参考。 我在老家店里的厨房试做了作品中的料理,结果还挺好吃的。我不禁想像,如果做这道料理的不是我这种大外行,而是专业厨师,一定会更加更加好吃吧!所以便透过旅人一行人之口大肆赞美了一番。料理真的是门很深奥的学问呢。 其实不只料理,各行各业都一样,只要加以探究,便会惊讶于它的深奥。在《日暮旅人》系列中不可或缺的保育员日常生活,是我实际上向保育员请教过后,再配合故事需要加上一些虚构色彩撰写出来的。越是深入了解,就越对保育员这个行业感兴趣。希望以后能够以这个行业为题材写个故事。 日常生活中所见的各种风景背后,都有它的故事,只有在场的人才能体验其中的感动,而这些感动又成了日常生活的调味料。 一想到每个人都是活在故事之中,就教人胸口发热,不是吗? 即使日常生活再无趣,只要这么一想,便有种站上舞台的感觉。换个想法,就能享受人生。 哎呀,这篇「后记」是怎么搞的啊?说教意味实在太重了。 那么,最后要致上谢辞。 为了写这部作品,有许多人士给了我各种建议。保育员呢夫妇、堂姐c姐、好友kk,还有爸妈,谢谢您们。 责编荒木编辑、插画家烟乐老师、设计师t,继第一集以来又继续受到您们的照顾,在此表达我深深的感谢。下一集也请您们多多帮忙。 还有所有的读者,我要向您们致上最大的谢意。 谨此,后会有期。 2011年 冬 山口幸三郎 序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修图:烤米库玛大碗葱花 宛若活在平面的世界中。 犹如在空无一人的电影院里观看银幕上映出的光景。 想当然耳,声音、气味、味道和触感都不存在;然而,由于整副心思都在持续播放的影片上,因此并不觉得有任何不足。不,是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感觉不足。因为若不集中精神于银幕上,就可能遗漏重要的一幕。 上映的电影全是黑白片。 毫无色彩。 所以才无法移开视线。害怕连这片景色都被夺走,期待这片景色其实带有色彩。 起先是坐在后排的座位上,战战兢兢地观赏电影,习惯之后,便慢慢往前排移动。正中央的座位観赏起来最舒适,便留在这里看了片刻,不久之后觉得腻了,便移到最前排的座位上观赏。这时才猛然省悟过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好想看看银幕的彼端。 好想看看影片之外的景色。 好想找到你,但是无法跳进电影的世界里,只能手抵着银幕,黯然神伤。 我无时无刻不在追寻五感孕育出的色彩,追寻「爱」,追寻你。 然而,越是憧憬,就离我越远——「爱」亦然,你亦然。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修图:烤米库玛大碗葱花 宛若活在平面的世界中。 犹如在空无一人的电影院里观看银幕上映出的光景。 想当然耳,声音、气味、味道和触感都不存在;然而,由于整副心思都在持续播放的影片上,因此并不觉得有任何不足。不,是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感觉不足。因为若不集中精神于银幕上,就可能遗漏重要的一幕。 上映的电影全是黑白片。 毫无色彩。 所以才无法移开视线。害怕连这片景色都被夺走,期待这片景色其实带有色彩。 起先是坐在后排的座位上,战战兢兢地观赏电影,习惯之后,便慢慢往前排移动。正中央的座位観赏起来最舒适,便留在这里看了片刻,不久之后觉得腻了,便移到最前排的座位上观赏。这时才猛然省悟过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好想看看银幕的彼端。 好想看看影片之外的景色。 好想找到你,但是无法跳进电影的世界里,只能手抵着银幕,黯然神伤。 我无时无刻不在追寻五感孕育出的色彩,追寻「爱」,追寻你。 然而,越是憧憬,就离我越远——「爱」亦然,你亦然。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修图:烤米库玛大碗葱花 宛若活在平面的世界中。 犹如在空无一人的电影院里观看银幕上映出的光景。 想当然耳,声音、气味、味道和触感都不存在;然而,由于整副心思都在持续播放的影片上,因此并不觉得有任何不足。不,是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感觉不足。因为若不集中精神于银幕上,就可能遗漏重要的一幕。 上映的电影全是黑白片。 毫无色彩。 所以才无法移开视线。害怕连这片景色都被夺走,期待这片景色其实带有色彩。 起先是坐在后排的座位上,战战兢兢地观赏电影,习惯之后,便慢慢往前排移动。正中央的座位観赏起来最舒适,便留在这里看了片刻,不久之后觉得腻了,便移到最前排的座位上观赏。这时才猛然省悟过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好想看看银幕的彼端。 好想看看影片之外的景色。 好想找到你,但是无法跳进电影的世界里,只能手抵着银幕,黯然神伤。 我无时无刻不在追寻五感孕育出的色彩,追寻「爱」,追寻你。 然而,越是憧憬,就离我越远——「爱」亦然,你亦然。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修图:烤米库玛大碗葱花 宛若活在平面的世界中。 犹如在空无一人的电影院里观看银幕上映出的光景。 想当然耳,声音、气味、味道和触感都不存在;然而,由于整副心思都在持续播放的影片上,因此并不觉得有任何不足。不,是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感觉不足。因为若不集中精神于银幕上,就可能遗漏重要的一幕。 上映的电影全是黑白片。 毫无色彩。 所以才无法移开视线。害怕连这片景色都被夺走,期待这片景色其实带有色彩。 起先是坐在后排的座位上,战战兢兢地观赏电影,习惯之后,便慢慢往前排移动。正中央的座位観赏起来最舒适,便留在这里看了片刻,不久之后觉得腻了,便移到最前排的座位上观赏。这时才猛然省悟过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好想看看银幕的彼端。 好想看看影片之外的景色。 好想找到你,但是无法跳进电影的世界里,只能手抵着银幕,黯然神伤。 我无时无刻不在追寻五感孕育出的色彩,追寻「爱」,追寻你。 然而,越是憧憬,就离我越远——「爱」亦然,你亦然。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修图:烤米库玛大碗葱花 宛若活在平面的世界中。 犹如在空无一人的电影院里观看银幕上映出的光景。 想当然耳,声音、气味、味道和触感都不存在;然而,由于整副心思都在持续播放的影片上,因此并不觉得有任何不足。不,是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感觉不足。因为若不集中精神于银幕上,就可能遗漏重要的一幕。 上映的电影全是黑白片。 毫无色彩。 所以才无法移开视线。害怕连这片景色都被夺走,期待这片景色其实带有色彩。 起先是坐在后排的座位上,战战兢兢地观赏电影,习惯之后,便慢慢往前排移动。正中央的座位観赏起来最舒适,便留在这里看了片刻,不久之后觉得腻了,便移到最前排的座位上观赏。这时才猛然省悟过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好想看看银幕的彼端。 好想看看影片之外的景色。 好想找到你,但是无法跳进电影的世界里,只能手抵着银幕,黯然神伤。 我无时无刻不在追寻五感孕育出的色彩,追寻「爱」,追寻你。 然而,越是憧憬,就离我越远——「爱」亦然,你亦然。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修图:烤米库玛大碗葱花 宛若活在平面的世界中。 犹如在空无一人的电影院里观看银幕上映出的光景。 想当然耳,声音、气味、味道和触感都不存在;然而,由于整副心思都在持续播放的影片上,因此并不觉得有任何不足。不,是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感觉不足。因为若不集中精神于银幕上,就可能遗漏重要的一幕。 上映的电影全是黑白片。 毫无色彩。 所以才无法移开视线。害怕连这片景色都被夺走,期待这片景色其实带有色彩。 起先是坐在后排的座位上,战战兢兢地观赏电影,习惯之后,便慢慢往前排移动。正中央的座位観赏起来最舒适,便留在这里看了片刻,不久之后觉得腻了,便移到最前排的座位上观赏。这时才猛然省悟过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好想看看银幕的彼端。 好想看看影片之外的景色。 好想找到你,但是无法跳进电影的世界里,只能手抵着银幕,黯然神伤。 我无时无刻不在追寻五感孕育出的色彩,追寻「爱」,追寻你。 然而,越是憧憬,就离我越远——「爱」亦然,你亦然。 台版 转自 狐脸米线组 图源:狐你一脸过桥米线 录入:过桥米线糊你一脸 修图:烤米库玛大碗葱花 宛若活在平面的世界中。 犹如在空无一人的电影院里观看银幕上映出的光景。 想当然耳,声音、气味、味道和触感都不存在;然而,由于整副心思都在持续播放的影片上,因此并不觉得有任何不足。不,是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感觉不足。因为若不集中精神于银幕上,就可能遗漏重要的一幕。 上映的电影全是黑白片。 毫无色彩。 所以才无法移开视线。害怕连这片景色都被夺走,期待这片景色其实带有色彩。 起先是坐在后排的座位上,战战兢兢地观赏电影,习惯之后,便慢慢往前排移动。正中央的座位観赏起来最舒适,便留在这里看了片刻,不久之后觉得腻了,便移到最前排的座位上观赏。这时才猛然省悟过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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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越是憧憬,就离我越远——「爱」亦然,你亦然。 身旁的寂静 歌,是词曲交融之下孕育的产物。 词和曲,少了其一,就不是完整的歌;而如果两者之中有一样粗制滥造,就是未完成的歌。完整且完成的才叫歌。 真正的歌。 若是如此,现在在眼前引吭高歌的他,唱的又是什么歌? 述说自己就在这里。 这是对某人传递的讯息。 有词,有曲,还有情感的这首歌在「真正的歌」中亦属终极之作。 完整、完成且完美。 「他」的歌充满了爱。 ※ ※ ※ 酒吧里狭窄又幽暗,并肩坐在吧台前的常客自顾自地大声喧哗,宛若我根本不存在。妈妈桑看我一个人喝闷酒,怕我无聊,来向我劝酒,我便加点了一杯酒。配着花生喝下的便宜酒精使我的意识逐渐坠落白浊之中。 一瞬间,刚离开故乡时的情景浮现眼底。 毫无戒心地接纳各种事物的日子。 回忆中那个年轻、天真无邪又单纯的自己显得格外耀眼。满怀梦想、希望与憧憬,不断迈步向前。肯定眼中所见的一切,深信所有事物都将成为提升自己的动力。 我曾是街头艺人。 坐在车站前的街头,弹着吉他高喊着「爱」。 散播我想传达和诉求的理念,努力吸引更多人停下脚步。只要我的歌能够传入人们心中的一角,只要人们能够因此感受到些微的幸福—— 再也没有比这更令我满足的事了。 当然,我也梦想着要闯出一片名堂来,但是无须心急。实力受到肯定的时刻终会到来,现在先为了触目所见、伸手可及的人们唱歌吧!只要这么做,总有一天,一定会有许多人停下来听我的歌,肯定我的实力。 我是这么想的。 想当然耳,现实并没有这么简单。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我作的曲子无人赞赏,就算翻唱畅销歌曲,也没有路人停步。慢慢地,我开始对只有打工与街头驻唱的生活感到疲惫,怀疑自己的才能。 我一如往常,在街头引吭高歌。我的歌声被都会的杂音空洞地吞没了。正当我为了今天依旧没人听我唱歌而垂头丧气之时,一名女性出现了。她穿着公司制服,应该是个粉领族。她的个子很高,不似日本人的五官极具特色,散发着一种旁人所没有的存在感。她站在我的面前,俯视着坐在路边的我。 老实说,我早就认得她了。每到傍晚这个时段,她必定会出现,停步几分钟后才离去。眼熟的路人还有许多,但不知何故,她特别令我挂怀。 她那张疲惫至极的面容让我印象深刻,那双不服输、意志坚定的眼眸吸引着我。 这样的她现在伫立于我的眼前。 她哑着嗓子向我点了一首歌。那是往年的畅销歌曲,是首鼓励听众、传达「加油」讯息的曲子。只要将歌词中出现的人名代换成眼前这个人的名字,歌曲便立刻化身为送给她的加油歌。 她说她叫「静香」。 我为她演唱这首歌,她则默默地聆听我的歌声。待我唱完,她略带腼腆地说道: 「我满喜欢你的歌声的。」 她人如其名,是个沉默寡言的女性。她说她之前就迷上了我的歌声,今天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我点歌。 「明天起,我可以在这里听歌吗?」 她在我身旁坐下。从那天起,那里就成了静香的贵宾席。 每天的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静香总是悄然前来,没说一句话,默默地听我唱歌。 曾几何时,我变得只为静香歌唱。 我和静香的交流并未更进一步。别说情人了,连称不称得上朋友都令人存疑。若要举例,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每天早上都会在通勤电车上碰见的熟面孔。 除了名字以外,我对静香一无所知。 而静香应该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虽然如此,我却对静香敞开了心房。 今天也为了静香而唱。 我的歌逐渐变成静香的。 鼓励某人的意志赋予歌曲脉动,连演唱的我都感觉得出来。歌曲增添了色彩,最好的证据就是停下脚步的路人与日倶增,甚至出现了一些自称为我的歌迷的人。开始受到瞩目之后,有些小型派对会邀我担任来宾,地方上的广播电台也邀我上节目。 身为音乐人的路总算拓展开来了,这全是静香的功劳。我更加起劲地声援邻座的女性。 静香只是凝视着我,宛若看着某种耀眼的事物一般。 不久之后,我正式出道,当度过成为职业音乐人的第三年时—— ——我走岔了路。 我忘了初衷。我的歌从为了某人而唱变成为了自己而唱,不再是请人聆听,而是傲慢地施舍别人聆听。粗制滥造的歌词、粗制滥造的旋律,有谁会感动?歌迷转眼间便离去了。 静香亦然。 我猛然惊醒,撑起上半身,轻轻地摇了摇头醒神。 我似乎趴在吧台上睡着了,枕着的手臂有些酸麻。环顾店内,大声喧哗的常客已然不见踪影,邻座却多了个陌生男人。 客人居然更替了一轮,我到底睡了多久?而且还在梦中清晰地看见不愿想起的过去。我是为了忘记现实才喝酒,但是现实却趁着我喝醉时闯进弱化的心灵,根本无从逃避。 「啊?」 我呆若木鸡地凝视着膝盖上的东西。 那是把吉他,不是我的,是店里的。妈妈桑基于兴趣而学弹木吉他,当初教她的就是我。 「……妈妈桑,这是怎么回事?」 隔着吧台调酒的妈妈桑凝视着我,微微一笑,并递了杯威士忌给邻座的男人。我的视线也跟着移向身旁的男人。 那是名个子很高的年轻男人,看来像是大学生。不,或许他的实际年龄比外貌大。他虽然生了一张娃娃脸,喝起威士忌却架势十足,丝毫不觉突兀。难以推测年龄,应该是因为他散发着一股与外貌不搭调的气质之故吧? 男人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 「你现在感觉如何?我看你好像睡得不太安稳。」 「哦、嗯,头很痛……你是什么时候坐在这里的?」 「你不记得了吗?我是两个小时前进来店内的,刚才我们还在聊天呢!你说你是音乐人,所以我就厚着脸皮要求你弹一曲来听听。你唱歌很好听。」 我一脸惊愕,窥探妈妈桑。妈妈桑耸了耸肩,说道: 「真稀奇啊!小哲。虽然说你是喝醉了,没想到你居然肯弹吉他。明明最近不管谁拜托你,你都不肯弹。是发生了什么开心的事吗?」 「没有,连我自己也很惊讶。」 我最后一次在人前演奏是半年前,之后不管别人怎么拜托我,我都不再演奏了。当然,也没去街头驻唱。我坚持不再演奏。 虽说是喝醉了,没想到我今天居然破了例。手上抱着吉他,却毫无真实感。 不过,手指上仍留有弹弦的触感,还可隐约感觉到舒适的摩擦热。 「我好像真的弹了,但是我完全不记得。我说了什么?」 「你说了一些过去的事。虽然没有触及核心,但是从你的一番话中,可以看见『挫折』与『后悔』。看来你现在仍然有眷恋。」 我只觉得浑身无力,往后仰倒,望着天花板。我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但是我无法忍受自己向不认识的人吐苦水。如果对方附和,我会哭笑不得;如果对方同情,我则会觉得火大。 然而,男人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向我劝酒;我一声不吭地陪他喝酒。怀念的感觉令我困惑,右邻的存在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 她。不过,我同时又有种安适的感觉,或许是因为男人的虚幻氛围和她有点相似之故。 喝干了几杯酒,我的意识再度陷入朦胧之际,男人说话了: 「终于找到了。」 找到什么?我没出声,只用眼睛询问。 男人眯起眼来,看来十分哀伤。 「我找了很久,虽然现在已经面目全非——职业音乐人『akira』犬饲哲,也就是你。」 ※ 三月上旬——入春的干燥空气令犬饲哲打了个冷颤,随即清醒过来。 或许是因为睡在沙发上,他觉得浑身酸痛。坐起上半身时,才发现有张毛毯盖在身上,他便拿来裹住身体。 他身在陌生的房间里。宽敞的客厅充满了生活气息,凌乱不堪,待洗衣物堆积如山,物品四处散乱,桌上还放着没吃完的调理食品容器。比我的房间还乱。哲不禁面露苦笑。 「早安,请用。」 「呃!」 身旁突然伸出了一只手,吓了哲一跳,一个看似还在上幼稚园的小女孩拿着装了水的杯子递到他的眼前来,另一只手则握着肠胃药瓶。 「爸比还要一个小时才会起床,我要去幼稚园了,你可以再等一下吗?」 「爸比?呃,等等,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睡在这里?」 「不知道,是爸比带你回来的。你浑身酒臭味,先吃点药,休息一下吧!」 小女孩将水杯与肠胃药塞给哲之后,便外出了。 如小女孩所言,经过一小时后,昨晚在酒吧里相邻而坐的男人从隔壁房间里走到客厅来。男人似乎没更衣,穿得和昨晚一样,衬衫变得松松垮垮的。他摸了摸睡得乱翘的头发,笑道:「早安,睡得还好吗?」 「嗯,托你的福。这里果然是你家啊?刚才看到有小孩在,我还以为我后来跟着其他人离开了咧!」 男人的外貌看起来比哲还年轻,实在不像有小孩。 「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别说这个了,很抱歉,没问一声就带你回来了,因为你昨晚醉得不省人事。」 「没关系,是你照顾我的吧?我才该道歉,我一个人铁定回不了家,给你添麻烦了。」 「别放在心上,多坐一会儿吧!」 男人面露微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哲。 好了,如果昨晚的事与哲的记忆相符,他有许多事想问男人。男人也往对侧的沙发坐下,窥探哲的下一步行动。 「我以前见过你吗?」 男人说他「终于找到了」。如果那不是梦,代表男人在寻找哲,但是哲对男人却毫无印象。男人果然摇了摇头。 「不,昨晚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们坐在一起,应该也不是偶然吧?你在找我?」 「对,其实我是做这一行的。」 男人递出的名片上印着「寻物侦探事务所」。哲皱起眉头,窥探男人。男人——名片上印的名字是「日暮旅人」,哲还是没印象。名片上的头衔虽然是所长,但旅人看起来弱不禁风,一点也不像所长。不,或许正因为如此,没人料得到他是侦探;而侦探给人的印象,就是得掩人耳目。原来如此,这么一想,旅人倒有几分侦探的样子了。 如果旅人真的是侦探,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 「是谁委托你的?想对我怎么样?」 哲沉声问道。该不会——他内心浮现了某些想法。 见哲警戒起来,旅人面露苦笑。 「没事先告诉你,是我的错。不过,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我、我没害怕啊!」 「是吗?那就好——委托人是谁,我当然不能说。我接到的委托是要找出『akira』,如此而已,并没打算对你怎么样,请放心。」 「akira」是哲出道时使用的艺名。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就退出歌坛了。」 「事情和我无关,所以我也不清楚。不过,委托人似乎对你相当执著。」 找的不是犬饲哲而是,代表委托人很可能是想利用这个名号的人。哲对于旅人的幕后金主已经心里有数了。绝不是演艺经纪公司,他们知道现在的哲已经毫无价值。既然如此……哲联想到另一种可能性。 旅人的温和语调听在哲的耳里,开始显得阴森可怕。 「……所以呢?日暮先生,你打算向你的委托人报告吗?告诉他我在这里,叫他过来?」 不知不觉间,哲的屁股离了座。然而旅人只是仰望着他,对于他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 「不。不过,嗯————现在还不完整。」 旅人活像在估价似地上下打量哲,说了句意义不明的话语之后,不知何故,竟露出了冷淡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如果我打算叫委托人过来,我早就这么做了。昨晚到今早之间多的是机会。」 哲忍不住唔了一声。旅人说得没错,哲喝得烂醉如泥,跑到别人家借宿一夜,现在居然还对屋主疑神疑鬼,换作旅人以外的人也会不高兴。 不过一码归一码,原以为是刚认识的人居然寻找自己许久,而且还不肯吐露目的为何,哲当然会小心提防。 不,旅人只是被雇用的侦探,哲提防的是他背后的人物。 「哲先生,今天一天可以陪陪我吗?」 「啊?」 「我想观察一下你这个人。报告委托人的事,就等之后再说吧!」 旅人受托寻找哲,而他现在已经找到了,照理说,接下来只要遵照委托人的希望办理即可。他到底想做什么? 「……还是说这也是委托的一环?委托人要你监视我?」 「……」 旅人只是垂下眼来,并未回答。 哲感到毛骨悚然。他联想到的可能性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说穿了,就是黑道人士。过去哲和黑道有些牵扯,至今仍活在他们的阴影之下。他再也不愿和那帮人扯上关系了。 在哲的脑海中,黑道、旅人和他自己连成了一条线,而关键人物就是夹在中间的旅人。换句话说,哲能否逃过黑道的追踪,全取决于旅人的一念之间。 「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反正到时后悔的是你。」 「啊?你现在是在威胁我罗!你果然是那帮人派来的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肯奉陪吧?」 旅人露出狡诈的笑容,哲的背直发寒。看了旅人的表情,哲确信自己正被威胁。 哲哪有拒绝的权利?虽然他没有确切证据,但是现在会找他的铁定都是些邪魔歪道,这点自觉他还有。在这个状况之下,趁着旅人还没改变心意前乖乖照他的话去做,才是最好的方法。 逃也没用。连哲常去的酒吧都被他查出来了,现在哲已经不知道能逃往何方。调查哲的生活习惯再缩小包围网的做法只有狡诈二字足以形容,一思及对方已经踏入自己的活动范围——比如昨晚的酒吧,哲便感受到一股精神上的压迫感。如果这一切都在算计之中,这个男人究竟有多么恶劣? 「……你的目的是什么?钱吗?你要我怎么做才肯放我走?」 「你先在这张纸上签名吧!当然,是签『akira』。」 旅人从记事本中撕下一张纸,滑过桌面递给哲。那是张普通的纸,要求名人用这种纸签名,未免太过平淡且朴素。从刚才的对话来看,这样的发展实在太不自然了。哲一脸讶异地愣在原地,旅人又把桌上的签字笔塞给他。 「快点,接下来的行程排得满满的。」 在旅人的催促之下,哲只得不情不愿地拿 起签字笔。他犹豫了一瞬间,最后还是依言龙飞凤舞地签了名。他的签名像是把等字母简化为记号而成的标志。旅人接过签名,满意地点了点头,收进怀中,顿了一顿才站起来。 「那我们走吧。请跟我来。」 离开事务所,坐进电梯之后,哲询问接下来要去哪里。旅人已事先声明目的地不远,走路即可。他略微思索之后,说道: 「先去吃早餐吧。你想吃些什么吗?」 走出侦探事务所所在的商业大楼,哲的心中五味杂陈。 眼前是他以为不会再次造访的街道。自从被危险分子盯上之后,他刻意避免靠近,然而一旦站在这个场所,却又忍不住萌生乡愁。 车站前的光景格外耀眼。培育音乐人的那个街头现在也有满怀梦想的年轻人引吭高歌,一如当年的他。 过去哲也曾站在那儿。发现哲眯着眼睛,旅人询问: 「怀念吗?」 「哈!我只觉得背上发痒……走吧!我已经没资格来这里了。」 沿着圆环有许多书报摊和面包店,虽然路上行人不多,店里却满是客人。哲忍着饥饿,通过门前;既然旅人说他要带路,自己只能默默跟随。哲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车站周边和他过去街头驻唱时并没有多少变化,让他有些开心。 「话说回来,真亏你有办法把喝醉的我带到这里来。这里离那间酒吧挺远的,末班车应该也早就开走了吧?」 「我叫了计程车。别担心,计程车资我会请款的。」 哲因为志忑不安才找话题聊,但显然是错误的决定。他绝不再跟旅人说话了。 车站东侧出口是办公大楼街,办公大楼沿着单侧四线道的大型国道并排而立。旅人在某栋办公大楼前停下脚步,凝视着正门柜台。印有公司名称标志的玻璃门彼端,有两名总机小姐坐在柜台前。 「请等一下。」 旅人走进大楼中,哲连忙追上。 「喂,来这里干嘛啊?」 「我有点私事要办,马上就结束了,请别跟过来。」 旅人断然说道,把哲留在原地。哲不悦地哂了下嘴。他目送着未经总机小姐通报便直接入内的旅人,考虑要不要趁机开溜,但又怕后果不堪设想,便打消了念头。 哲漫不经心地在大厅闲逛,察觉总机小姐诧异的视线。这么一提,今天是平日,而现在是大白天,看来不像上班族的哲在旁人眼里,铁定是种不搭调的存在。哲开始觉得坐立难安,正想逃到外头去时—— 「——啊!喂!可以请教一下吗?」 哲冲到柜台边,对总机小姐说话。两名总机小姐都一脸害怕地看着哲。 「是、是的,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们穿的制服!是这里的制服吗?女性员工全都穿这样吗?」 突然闪过脑海的,是过去在身旁静静聆听自己唱歌的女性,她的穿着似乎和总机小姐的制服一样。 面对哲仿如舔舐般打量的视线,总机小姐不自在地扭动身体,但还是努力维持营业用笑容。然而,哲现在想要的并不是这种虚假的笑容。 「我对你们穿的制服有印象!欸,快告诉我!这是公司配给的制服吗?」 「嗯、是的,没错。」 「是吗?那有没有一个叫做静香的女孩在这里工作?她长得很高,留长发,头发很直,就像日本娃娃一样。可是她的五官却像外国人,鼻子很挺,眼睛给人的感觉有点倔强。」 总机小姐睁大了眼,面面相觑。见了她们的反应,哲的心脏猛然跳动。如果静香在这间公司工作,那么日暮旅人来这里应该不是出于偶然。莫非静香是委托人?他的心里一阵騒动。 然而理智却和情感背道而驰,制止了他。 哲临时起意,开口询问,但若真的联络上静香本人,又打算怎么办?说他不想见静香,那是违心之论;但是见了面又能如何呢?他不想让静香看见自己现在落魄的模样,到时自己和她一定都会受到伤害。明知如此,我为何开口询问? 哲在半年前放弃了音乐,而他和静香则已有近四年没见面,这段时间似短实长。在他正式出道之前,有静香为伴的那段时光,肯定就是他身为音乐人的巅峰期吧?而一成为职业音乐人,他就一路走下坡了。 静香是幸运女神,哲至今仍如此认为。 光是提及这个名字,就让哲心跳加速。我大概对她—— 「他说的是不是小松原小姐?小松原静香,就是那个听力有障碍的……」 「……哦,对对对,这么一提,她的名字是叫静香没错。」 「听力有障碍」这句话让哲皱起眉头来。静香是听障人士?怎么可能,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因为她一直在我身旁听我唱歌。 「我记得她一年前辞职了,听说是合约到期,主动离职的。」 「……」 她似乎是派遣员工,现在已经不在公司。哲心想找错人了,满心失望,默默地离开柜台,谁知总机小姐们却开始聊起「小松原静香」来了。 「我以前跟她说话,她居然不理我耶!哎,她耳朵听不见,没办法。」 「你知道吗?听说她以前跟经理撒谎,说她被人欺负耶。我看高层几乎都是站在她那边的吧?漂亮、乖巧又有身心障碍的女人,最会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了。像佐知子,明明是无辜的却被经理训了一顿,真是烂透了。她的性格好像很差。」 「哇!真恐怖,居然利用男人,太过分了吧!而且竟然还是利用上司耶!都是一群中年老头不是吗?」 「听说她还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呢。」 「比如和谁?饭田经理也有吗?」 「啊,那是真的,还有————」 她们开始批评起从前的同事来了。哲听了很不舒服,是否是因为那个同事和她同名之故?满嘴「听说」、「好像」,尽是不确定的说法,真磨她们还能说得像是身历其境一样。 「对了,听说她另外有兼差耶!公司不是规定不准兼差吗?所以有人说合约到期离职只是表面上的说法,其实她是被开除的。」 哲满脸不悦地离开了大厅。 过了片刻,旅人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出大楼。 「让你久等了。哎呀,真不愧是大公司,连洗手间都是又大又气派。」 「……你去上厕所?」 「是啊!洗手间很干净,连个涂鸦也没有。好了,走吧!」 我还是别对他抱持任何期待好了——哲如此暗想。 ※ ※ ※ 小松原静香在高中时罹患了突发性耳聋,那是种单耳产生听觉障碍的疾病。她不但得受听力减弱及慢性耳鸣所苦,甚至会逐渐无法正确地辨认发音,简直可说是不幸中的大不幸。混合性耳聋——这就是这种听觉障碍的名称。 听说有万分之一以下的低机率可能两耳同时发病,所以有人安慰她幸好发病的只有一耳,但这种说法根本安慰不了她。 即使还有一只耳朵完好,对于知道两耳都听得见是什么感觉的静香而言,这宛如被丢入另一个世界一般。这不是程度的问题,和视力减弱戴眼镜是不同的,她必须改变她的生活方式。 生活上的变化在学校环境中如实地显现出来。过去静香算不上是擅于交际的人,但她至少还有几个朋友,对于人际关系大致满意。然而,耳聋造成她难以与人沟通,和朋友之间的关系也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 首先是无法参与多人谈话。正常的左耳虽然听得见,但是从其他方向而来的声音往往听不见,或是听见了也听不出在说什么,害她搭不上话题。如果打断话头, 要求「再说一遍」,朋友们是很乐意重说,但是违背谈话节奏及气氛而覆述的单字一点也不有趣,别说是听的人了,连说的人都觉得扫兴。这样的情形一再重演之后,朋友们也不禁露出厌烦的表情。 一对一交谈也一样,只是比多人谈话好上一些,但依然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话匣子打不开,交谈就成了一种痛苦,再加上静香本来就不擅言词,就更懒得交谈了,久而久之,她变得不爱说话。装上助听器也没有显著的改善,虽然可以调节音量,却无法解决听不清楚的问题,甚至连杂音都会收进耳中,反而妨碍交谈。 静香变得不再收看电视节目或听音乐,因为偶发性的高音或金属声会剌痛她的耳朵。她可不想战战兢兢地从事这些娱乐活动。结果,她赶不上流行,搭不上话题,和朋友之间变得更加无话可说。 静香的孤立是必然的。她自己筑起了一道高墙,身旁的人也嫌她麻烦。孤独是种痛苦,在人群之中被孤立令她寂寞,度过的时间越长,精神就越加耗弱。就这层意义上,学校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地狱。 即使如此,静香并未中途辑学,依然撑到了毕业,这全得归功于女班级导师对于听障人士的体谅。为了静香,她特别改变教学方式,好让静香能够跟上课程。她是个很棒的老师,就学期间,老师是静香的心灵支柱。对静香而言,听不清老师的勉励话语是件令她难过得想哭的事。 毕业后,静香又面临了新的高墙——名为社会的高墙。 现在已经没有温柔的老师,也没有体谅自己的同班同学了,她真的成了孤单一人。不安与忧虑缠绕着今后的生活。 「——不对,我已经不是孤立于人群中的人了。」 所以没什么好痛苦的。现在已经习惯独处,有人作伴反而嫌碍事——静香如此告诉自己。 她必须自立,所以她离开故乡,展开独居生活。 如果嫌交谈麻烦又痛苦,别和人来往就行了。这是自她失聪之后,环境头一次有了全新的改变。今后别和任何人为伍,为了避免受到伤害,一个人活下去吧—— 静香在派任的公司里总是默默地认真工作,起先同事们还会夸赞静香的工作态度,但过了一年,小团体渐渐成形之后,就有人说起她的坏话来了。 「上次我人就站在她面前,她居然装作没看见耶!」 「她就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啊!我看她根本瞧不起我们吧!」 说出自己耳聋需要勇气,而且静香并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所以被误会也没得埋怨,只能死心,告诉自己这是自作自受。她早已习惯被人嫌弃,可以忍受这种不自在的感觉。 然而面对同事直接找碴却是精神上难以承受的。有些同事硬推些麻烦的工作给她做,要不然就是在她有事询问时视而不见。再这样下去会妨碍到工作,最后她只好勉为其难地公开自己耳聋的事实。 谁知状况却更加恶化。同事拿她取乐,故意在她听不见的右耳边说她的坏话,或是说明工作内容。不知何故,正常的左耳偏偏把坏话听得一清二楚,必要的资讯则是听得模模糊糊。情绪的低落造成工作失误,每次失误,就会被上司叫去斥责一顿。而同事见状,便指着她加以嘲笑。 「小松原小姐真是废物啊。欸,你听见了吗?耳朵长在身上,应该听得见吧?欸,你也应个声啊!我在跟你说话耶!」 她们用污言秽语耻笑静香。静香不明白她们为何攻讦自己。 耳鸣越发严重。 头疼欲裂。 压力使状态恶化,她必须快点就寝,好让心情沉淀下来。工作一结束,她连衣服也没换,就立刻回家。她的栖身之处只有公寓里的一个小套房,少了唯一的理解者——家人的独居套房空气冷冷冰冰,一打开玄关大门就教她发冷。 她好想哭。不知几时才能结束的生活令她绝望。 该辞掉工作回家乡吗? 可是,这样又能改变什么? 逃回家的烙印一定会侵饿静香的心。正因为身体有障碍,她更不愿舍弃尊严。承认自己的软弱,便是贬低自己。 她不想逃,但是又哭不出来。 下班回家的路上,傍晚的车站前,疲惫至极的心灵突然止住了脚步。 静香在人潮之中听见了杂音。意义不明的话语此起彼落,交通号志发出的电子声吱吱作响,剌激着耳朵。她觉得头昏想吐。四处都是声音,在在折磨着静香。不久后,幻听开始对着静香呢喃,提出了一个主意。 好想死。 身旁响起了吉他弹奏声,我猛然回过神来。 街头艺人绞尽嘶哑的嗓音唱着歌,不知他究竟唱了几个小时?明明没有人停步,也没有人把歌声听进耳里。 他拼命地唱着歌,而我的耳朵捕捉了他的歌声。 清晰,而且正确。其余的声音全消失了。 「…………」 听了这道悦耳的声音,我愣住了。突然间,心潮澎湃,我连忙离开现场。回到套房之后,我呆立原地,听着加速的心跳声。 『加油,你要多多加油,好好活下去,小松原同学。』 我似乎听见了老师的勉励声。 泪珠从双眼潸然滑落,不久后化为浪潮,席卷而来。 自从失聪之后,这是我头一次哭泣,不由自主地哭泣。是那道歌声造成的,那道温柔、暖和又激励人心的歌声。 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虽然不甘心,却又同等地开心。 为什么那道歌声能够如此撼动我的心?为什么这只耳朵独独能够清晰地捕捉那道歌声?我不明白。 因为不明白,所以我每天都往那个街头艺人处报到。下班回家时站着聆听一曲,充电养神,以备明天的到来。 但是我渐渐地感到不满足,某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和他说话。我点了首往年的畅销歌曲,不知名的男性大声地呼喊我的名字鼓励着我,教我有些难为情。 「我满喜欢你的歌声的。」 口是心非的自己令我不禁苦笑。其实我爱极了他的歌声。 在他的身边听歌。这个贵宾席是属于我的。 即使他成名了,唯有这点我不希望有所改变。 他的右边是我的容身之处。 不能让给任何人。 ※ ※ ※ 走在前头的旅人不时停步,一看到大楼、商店或公园,就往里头的厕所跑。不光是厕所,就连暗巷和禁止进入的顶楼这类人烟稀少的地方他也要进去,然而有时又会观察人来人往的步道地面,一再重复这类意义不明的行动。 「你够了没啊?到底要我陪你干嘛?」 而且他一直不停下来吃早餐,饥饿已经濒临极限,哲的焦虑也快超越沸点了。 见了哲的不满面孔,旅人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说得也是,快中午了,差不多该吃饭了。」 「我们不就是为了吃饭出门的吗?」 「是啊。我做的事只是顺便。跟我来吧!」 旅人毫无反省之意,踩着不带一丝迷惘的步伐走在前头。哲有许多怨言想说,但现在还无法确定旅人的委托人是否为黑道,他只能讨好旅人,乖乖听命。 他们走过石造的漂亮陆桥,旅人又开始端详起栏杆来了,这回哲按接不住,推了推旅人的背催促他快走。旅人面露苦笑。 「别急,我们要去的店就在那里。」 说着,旅人指向一间漂亮的咖啡馆。这家店白天主要提供咖啡和简餐,到了晚上则变成供酒的酒吧。确认店名「forest」之后,哲搜寻记忆:有这家店吗?这家店看起来相当雅致, 对尝鲜客而言门槛有点高,或许是自己刻意忽视了。 「这里的总汇三明治是绝品,开店时间是十一点,刚刚好。」 现在是十一点二十分。他难道是为了等开店才到处闲逛的?如果是,哲很怀疑日暮旅人这个男人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他大可以在事务所里等店开啊! 「唉,算了,如果好吃,我可以忍。或该说只要能填饱肚子,吃什么都行。」 旅人微微一笑,打开木制店门。 店内有点暗,但不可思议的是,经过大窗户自然采光之后,有种明亮温暖的感觉。一名看似店长的老人招呼他们到吧台前坐下。或许是因为刚开店之故,店里除了他们没别的客人。 「两份综合咖啡和总汇三明治。」 「好的。」 店长的嘶哑嗓音和店里的气氛相当合衬。原来如此,虽然还不知道食物的味道如何,但这里的确是间值得推荐的店。 旅人向心情略微好转的哲知会过后,又走向厕所了。哲只觉得厌烦,他真希望旅人干脆别再出来了。 不知是不是店长的嗜好,店内播放着平静的爵士乐。哲漫不经心地环顾店内,只见墙壁和桌子都经过精心打造,看来十分典雅。后方的墙壁上挂着小喇叭和萨克斯风,角落甚至摆放着低音提琴。眼前的店长那沉稳的站姿看来宛若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的背后,排列着洋酒的柜子上有个熟悉的色调。 上头摆着「akira」的出道单曲cd。 「……店长,那个,你后面的是……」 「对,是您的出道单曲。」 店长说道,他连头也没抬,手上依然在做总汇三明治。 「能够见到您是我的荣幸。这是头一次有名人光临小店,值得纪念。」 「是、是吗?那就好。」 哲已经退出歌坛了,面对这种客套话,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我是听了别人的推荐才知道您的。您虽然年轻,蓝调却很有味道。这么打动人心的情歌不多见。」 「……那是我的自信之作。」 「感觉上像是为了特定的某人而作的。如果可以,能不能谈谈您的创作秘辛?我之后好向别人炫耀。」 嘶哑的声音温柔却又可怕,融解了封闭的心灵。 这个老伯是什么人物啊?不论是旅人还是现在这位店长,今天老是遇到不可思议的人。哲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别被迷惑。 「你听了只会觉得无聊而已,我说起来也痛苦,饶了我吧!」 「把这张cd放在这里的是一个打工的女孩。她是个很贴心的孩子,也是您的超级歌迷。虽然她的听力有些受损,连听音乐也很难。」 哲忍不住窥探店长的脸,店长淡淡地继续说道: 「不过,她却说您的曲子听起来很舒服。她一脸幸福地笑着说,的蓝调比店内播放的爵士乐更能抚慰她的心灵。」 店长垂着头,表情相当淡然,看不出情感。然而,他的语气听来似乎蕴含着怒意,不知是什么缘故? 「她因为身体有障碍,在公司里应该过得不太愉快。她用袖子隐藏着手臂上的割腕痕迹,似乎曾想过要自杀。」 「……」 「她兼这份打工,应该也是为了转换心情吧?我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所以她在这里可以得到心灵上的平静。」 「……那个女孩现在在做什么?」 「前阵子她辞掉了这份工作——半年前,正好是『akira』退出歌坛的时候,她的健康状况开始出问题,最后入院了。她得的是压力性胃溃疡,只是暂时性的疾病,但她怕以后也会给我添麻烦,就辞职了。从那时候以来,我就没见过她了。现在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 咖啡杯摆到了哲的眼前。不知何故,咖啡的香味变得很剌鼻。 哲已经抬不起头来了。 「当然,这不是您的错。放弃音乐了,如此而已。那是个人的自由,我没资格多加批评。 可是,我就是觉得难过。为什么要退出歌坛?明明有歌迷把他的歌当成精神支柱,为什么?我就是忍不住会有这种自私的念头。如果您继续唱歌,她一定还在这里。一想到这儿,我就难过。」 店长的声音在此中断,取而代之的是递出的总汇三明治。哲明明很饿,却毫无食欲。 哲背叛了歌迷。不是店长所说的那些,事实上,他的确亲手背叛过歌迷。那是他不愿想起的恶劣行为,他就是为了逃避而舍弃音乐的。 然而,即使他舍弃一切,救赎依旧未曾到来,他只能努力撇开视线。 现在又听到了这番话。自己在不知情的状态之下夺走了某人的幸福,这个事实令哲出奇地心痛。曾几何时之间,为了别人而唱的歌变成为了自己而唱,让他走岔了路。打从不再为听歌的歌迷着想的那一刻起,哲就不再是音乐人了。日渐堕落的「akira」在歌迷眼中是什么模样?哲根本不敢想像。 右侧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他慌忙转过头去。 「看起来好好吃。来,开动吧!」 旅人抓起总汇三明治,放入口中。哲克制内心动摇,静静地调整呼吸。 连想都不用想,这铁定是旅人一手设计的。 派遣员工和打工的女孩都有耳疾。 名叫「静香」 是「akira」的歌迷。 这应该不是偶然。哲凝视着旅人,猜测他的用意。当然,他应该不是出于好心或多管闲事。旅人的清澈双眸突然转向哲。 「快点吃,待会儿还要去其他地方。」 哲背上发寒,那双宛若看穿一切的眼睛令他颤傈。 ——他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 ※ ※ 曾几何时,「akira」的歌不再专属我一个人。围观的人潮与日俱增,街头驻唱化成了小型现场演唱会。「akira」的歌获得肯定,我觉得很开心,但也有点落寞,心中五味杂陈。 更让我痛苦的是围观人群造成的杂音。我是因为喜爱的歌才来这里,但是我完全不想听的声音却因为他的歌而聚集起来,令我难以忍受。这个我最喜爱的场所似乎也开始变得令人讨厌。 可是,我不想让「发现这件事。「akira」依然用着不变的歌声替我加油。我有耳疾、曾经想死以及讨厌人群,全都是我自己的问题,如果因为得知这些事而使得他的歌声失去活力,教我情何以堪? 专属于我的东西逐渐变成属于大家的,这也代表越来越有名气了。这是好事,我不能成为他的枷锁——就连拥有这种念头都显得厚颜无耻。的实力不会被渺小的我所左右。 所以他正式出道时,我真的很替他高兴。 在街头凝视的那张侧脸,随时可以在手中的cd封面上看到。 我一点也不寂寞。 「最近『akira』都没推出新歌呢。」 打工地点的店长在打烊清扫时突然喃喃地说了这句话。他平时是个沉默寡言的老爷爷,会找话题和我闲聊,令我非常惊讶。随即,我感到万分惭愧。店长发现了,他知道我因为没看见「akira」的活跃而感到沮丧。 三年前正式出道,可是星路并不顺畅。出道单曲打入了公信榜前三十名,但是后继无力。或许是因为出道的气势不够旺,紧接着发行的单曲也未能造成话题,第一年推出了三首新歌,隔年却一首也没有,到了今年甚至传出退出歌坛的风声。 我也一样,工作和私生活都不顺遂。到了公司更新派遣合约的时候,我就离职了。如果继续待在那间公司,不久的将来我一定会崩溃 。虽然靠着兼差勉强维持生活,但是在存款见底之前,我恐怕会先举白旗。不用说,当然是因为「akira」这个心灵养分不足之故。 「……演艺圈是这么艰难的世界吗?」 店长陪我发牢骚。 「别担心,过一阵子他一定又会展露他的好歌喉的。」 「可是,有人说他要退出歌坛耶!」 「他出道才三年,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你支持的歌手一定会成功。」 「可是、可是,大家都说他已经停止演艺活动了,经纪公司也没否认,而且实际上,他也没开演唱会。」 店长感觉起来就像真正的祖父一样,所以我忍不住撒起娇来,继续争论,讨安慰的意图十分明显,实在太窝囊了。 「如果现在是休息的时候,就该让他充分休息。要在音乐界打滚当然不轻松,但是他一定能够度过难关。有个女孩这么替自已加油,任何男人都会努力打拼的。」 说着,店长眨了眨眼,那模样看来就像一幅画,好看极了,但是我的反弹却更加强烈了。 「还有其他谣言说下落不明。」 唔。店长闭上嘴巴,视线垂落手边。这样显得我根本只是爱聊八卦而已,我开始后悔自己太多嘴了。 我的情报来源主要是网路。我钜细靡遗地搜寻关于的情报,甚至连明知看了一定会难过受伤的各种诽谤中伤都没放过。是真是假无从知晓,但大多数的看法都是「停止活动,退出歌坛」。 而少数意见之中——八成是以煽动为目的的不负责任谣言,则有人指称做了违法行为、肇事,所以躲起来了;也有人说他是被卷入事端之中。 真假故且不论,我也这么认为。 因为他打从心底喜爱唱歌,在成为职业歌手之前,他没有一天休息,不间断地唱歌。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没走红就颓丧失志? 一定是有什么不能现身的理由。我也怀疑过他是不是生病了,但如果是,经纪公司应该会发出声明才对。 明知多想无益,可是我就是静不下心来。 「akira」现在人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好想知道。 说来不可思议,店长的嘶哑嗓音清清楚楚地传进耳中。 「我认识一名侦探,虽然他是专找东西的,但是应该也能找人。怎么样?要不要请他帮忙找 找『akira』?」 我惊讶地回过头去。店长专心地擦拭杯子,并没有进一步指导我该怎么做,只是停留在提议的阶段。 店长知道我的执著并不是出于轻浮的好奇心。虽然雇用侦探有点小题大作,但是我很高兴店长明白我是站在熟人的立场关心「akira」。 雇用侦探,或许就能掌握他的下落,也能确认他是否平安无事。 可是—— 「不,不用了。对不起,我没事了,谢谢您的关心。」 我还是觉得为了一己之私而调查「akira」是不对的。 因为我只是一个歌迷而已。 八月底,我在街上看到一张传单,视线整个钉在上头。 介绍夜店活动详情的传单上有着字样。这种派对活动播放的音乐通常是以电音舞曲为主,上头罗列的其他dj姓名不是英文,就是不知道怎么念的自创字,应该错不了。而「akira」是以客串dh的身分加以介绍,还附了照片,教我忍不住看得出神。 难道真的是「akira」? 上头写的是客串,代表他是在主办人或相关人士的邀请之下参加活动的?虽然我不了解音乐界,但这种情况应该不足为奇。 我好开心,果然没有放弃音乐,他还是持续参加这类活动。 当天,我来到活动会场,却在入口裹足不前。为耳聋及慢性耳鸣所苦的我怎么敢跑进喧嚣嘈杂的地方?我太兴奋了,居然忘了这件事。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在外头等到活动结束。夜深了,到了日期变换的时刻,活动依然没有结束的迹象。我等了许久,但是一点也不累。等待「akira」走出来,简直像在埋伏等待心仪的男孩一样,教我有点难为情。呵呵!我的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笑容。 那一天,我终究没能见到「akira」。 过了一星期,「akira」宣布退出歌坛。 而我病倒了。 ※ ※ ※ 走出咖啡馆,哲抓住正要迈开脚步的旅人肩膀。 「……告诉我,委托你找我的人是一个叫小松原静香的女性吧?」 哲不知道旅人用这种方式告知静香近况的意图是什么,但是她不可能毫无关联。没有她的协助,旅人岂能如此准确地追踪? 然而,旅人摇了摇头。 「你在说什么?委托人另有其人。」 「……可是,你见过静香吧?对吧?」 「对,因为她曾在这家店里当服务生,我见过她几次。不过,就只有这样而已。」 「真的?真的只有这样?静香和这件事无关?」 旅人缓缓地移开肩膀上的手,笔直地凝视哲。 「哲先生,小松原静香小姐或许已经不在这个镇上了。我受雇的过程和她无关,我对她也没有更多的了解。如果害你白期待一场,我道歉。对你而言,静香小姐是个很重要的人吧?」 旅人带着哀伤的眼神说道,哲有些慌乱。 早就意识到的事经由他人口中道出,便再也无法掩饰了。旅人说得没错,哲的确怀着期待。他相信静香正在找他,误以为静香正在向他求救,就乐得忘了自己有几斤几两重。 真是太肤浅了。明明死抓着「akira」的名号不放,还敢说自己已经舍弃过去,实在可笑至极。他靠着被他人需要来维持自尊心,静香越悲惨,他就越有种成了英雄般的兴奋感。 差劲透顶。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这么窝囊过。到头来,我只是想依赖静香而已。」 「想找个人依靠,是种很自然的感情。就算这种感情很窝囊,也不能因此否定它的强烈。」 哲自嘲地嗤之以鼻。 「你这是在安慰我?还是在讽剌我?」 「两者都不是,我只是希望你能够理解,希望你弄清楚什么才是你追寻的,什么才能满足你的心灵。」 旅人的脸上不带任何嘲弄之色,看来他这番话似乎说得相当认真。 哲觉得旅人似乎是要他思考自己想做什么。 一时之间,他什么也想不出来。别的不说,现在的他能做些什么?只会逃避,一旦感到不安,就依赖静香。这种窝囊的男人能做什么—— 旅人开始迈步,哲也跟随其后。他已经不问旅人要去哪里了。 他们来到了电子游乐场。那是栋老旧的建筑物,电玩的噪音大得连外头都听得见。这里从前哲也来过几次。 「你又要去上厕所了吧?」 哲不耐烦地说道,旅人回过头来。 「没错,而且我要让你看看之前我一直在做什么。」 旅人用不容分说的口吻催促哲入内。他们从正门进入,穿越排列得井然有序的游戏机。男厕看起来肮脏又不卫生,但旅人丝毫不以为意,直接走了进去。 旅人在最靠内侧的厕所间前停下脚步,望着哲。扑通!哲的心臓猛然跳动。 「其实先前我四处闲晃,全都是为了带你来这里而布的局。因为如果你察觉到了,或许会因此逃走。可是,现在你应该肯静下心来听我说话了吧?」 哲没点头,因为他的身子僵住了,无法动弹。 「我忘了对你说,我的眼睛有点与众不同。详情我就略过不提了,嗯,你可以想成是我的观察力优于常人。知道这一点以后,你再看看这个。」 旅人从怀中取出的是一张记事本用纸,上头有哲的签名。旅人对哲展示过后,又用另一只手指向厕所间内的墙壁。 泛黄又肮脏的白色墙壁,只有某个区块涂上了崭新的白色油漆。 「那、那又怎么了?」 声音忍不住发抖。他知道那是什么,因为涂上那层漆的正是—— 「涂上那层漆的是你吧?为了消去底下的涂鸦。」 「你、你怎么知……」 「我知道,因为油漆下的文字是你的笔迹。」 说着,旅人笑了。他的笑容令哲毛骨悚然。 哲很想大叫「怎么可能」。他不认为能够从「akira」的签名锁定笔迹,更不认为旅人看得见油漆底下的文字。 「是谁告诉你的?你果然是那帮人委托来的……?」 「我的眼睛看得见。就算你涂漆掩饰,只要墨水没洗掉,底下的涂鸦就会浮现表面。只不过会呈现有些模模糊糊的状态就是了。 我的眼睛有点异常,包含了所有感觉。声音、气味、味道、触感——这双眼能把这些事物可视化,让我看见本来看不见的东西,而代价就是失去视觉以外的感觉。」 旅人带着哀伤的眼神说道。 无论旅人的眼睛如何,他说的并没错。当哲领悟到旅人已经看穿一切,他便死心了。 「而这个涂鸦是代表某种暗号。」 用不着旅人说,哲也明白,因为那个涂鸦是哲以前留下的。 「『哆啦a梦 090--』。虽然你刻意使用潦草的字迹,但笔迹是你的没错。我要你签名,就是为了比对这个涂鸦的字迹。这类涂鸦我在其他地方也看过,但是就我事前所调查,只有这里的笔迹和其他地方不同。换句话说,你只在这里留过涂鸦,对吧?」 「……对。」 「哆的『d』指的是drug,毒品;啦的『ra』和『a』是指rank a,a级;梦的『mon』是订购之意(注:日文的订购发音为cyuumon)。而下方的数字则是你的手机号码,现在已经解约了,对吧?」 「对啦!」 哲忘了这里是厕所,往地板一屁股坐了下来。无情的声音朝垂头丧气的哲落下。 「你曾经贩毒,而且是卖给你的歌迷。」 哲无言以对。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他无法改变的罪过。 旅人的温和声音毫不容情地撬开他的心房。 「请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哲觉得这或许是他赎罪的方式。 他认命了,娓娓道来。 大约半年前的夏天—— 哲觉得以职业音乐人的身分继续从事音乐活动,已经到了极限。面对的不是特定的某人,而是不特定多数人,该在歌中传递什么讯息?当时的哲感到很迷惘。看不见的听众们对他的期望,他是否达成了?以销售量形式显现出来的成果令他丧失自信,想当然耳,工作机会也慢慢减少,生活陷入困顿。 在这种连明天的饭钱也没有着落的状况之下,只要有表演邀约,哲都得接下,即使是和自己调性不同的其他类型音乐活动亦然。活动会场位于他熟悉的那个街头,让他的心情略感宽慰。他悄悄地期待着:或许静香听闻参加也会前来观赏,到时他们就可以重逢了。 活动当天,哲才出场唱了两首歌就下台了。虽然他早知道自己是被找来凑人数的,仍不禁感到屈辱。当他一脸失落地回到休息室时,一名自称里奇的中年男人迎上前来: 「那是艺名吗?」 「意思差不多。参加这种活动,取个搞笑一点的名字比较适合吧?」 里奇虽然穿着高级西装,却戴着棒球帽和墨镜,看起来十分诡异。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一点也不像是认同青少年夜店活动的人,但他居然是主办人之一。 「我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akira』是个走下坡的歌手,现在正是扭转颓势的关键时刻——哦,我不是在讽剌你。待在这个业界,每年都会碰到许多和你一样混不下去的人,而我都会传授他们起死回生的妙计。怎么样?要不要试试啊?」 说来相当简单。 他要哲担任「akira」歌迷和毒贩之间的仲介人。 「你不用直接卖,你介绍来的人我们也不会强迫他买,你只要当个活广告就行了。从以前不就有这种说法?性爱&毒品&摇滚乐都是小鬼头不可或缺的玩意。知道有嗑药,一定会有小鬼头有样学样,到时他们开心,你被当成地下英雄崇拜,而我们也有钱赚,皆大欢喜。别担心,你不用真的嗑药,只要装个样子就行了。」 里奇是什么人物,可从这番话中窥知一二。哲点了头,一方面是因为或许牵涉黑道,他不敢断然拒绝,而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自己也被这个诱惑吸引了。 哲被要求前往附近的电子游乐场写下暗号及手机号码做为承诺,应该是为了留下共犯的证明吧!里奇配了一支手机给哲,哲就这么成了毒贩的仲介人。 哲很后悔自己在焦虑之下做出了这种无法挽回的事。为了走红,他居然出卖歌迷。难道自己为了继续以音乐人自居,甚至不惜犯罪吗—— 哲扪心自问之后,改变主意,拿着油漆去把厕所里的涂鸦涂掉了。这是为了尽可能减少被害人而做的无畏挣扎。 一个星期后,里奇给哲的手机接到了一通电话,是里奇打来的。 『你的名字还挺有用的。一说「akira」也有嗑这种药,就有自称是歌迷的少年说他也想买。太好啦,你还有当活广告的价值呢,以后也拜托你啦!』 哲哭了。他或许毁了少年的人生,罪恶感几乎快压垮他了。他无处忏悔,只能抱着无法抵销的罪过暗自痛苦。 他立刻和经纪公司解约,退出歌坛。 他觉得镇上的行人都在对「akira」指指点点。 所以哲逃离了这个小镇。 而在昨晚,哲终于被旅人逮住了。 「我无处可去,觉得自己不管去哪里都会遭人白眼,好可怕。」 但是,对旅人坦白出一切似乎让他的心情轻松了些。旅人会谴责他?还是劝诫他?无论为何者,他都微微期待着第三者能够指引他一条方向。 「其实我是为了另一件事而追查到涂鸦的流向。半年前,有个少年染上毒瘾,钱全被榨光,流落街头。我们收留他,并调查贩毒的人是谁……」 「……」 「当时你已经不在这个小镇,而且听说你过着自暴自弃的生活,所以我就没有继续追查你了。因为我认为犬饲哲应该也是受害人。」 「不,我……」 「最后我还是没查出药头是谁。要揪出他们,似乎没这么简单。我可以感觉到他们背后有个非常庞大的组织,还有许多黑手蠢蠢欲动。我没时间理会犬饲哲。」 旅人完全不给哲留半点情面,毫不客气的话语令哲呆若木鸡。 ——不,或许他是在斥喝我「别撒娇」。连赎罪都要别人指引,能赎得了什么罪? 哲咬紧牙关,狠狠地瞪着旅人。 「我、我去找警察!说出一切!这样这件案子就会水落石出——」 「没用的。你只是被人利用而已,无论你说什么,都无助于查明真相,除非你知道里奇的真实身分。你知道吗?」 「…………唔,我不知道。」 「那就别做多余的事。里奇这类假名随时可以改,我想趁着他还使用 这个名字时揪出他来,不希望打草惊蛇。」 原来如此,哲没想到这一点。话说回来,听旅人的口气,似乎并不信任警察。就算不到不信任的地步,至少没打算依赖警方的力量。 坐在地板上的屁股又冰又冷,哲觉得自己似乎看清了现实。 换句话说,哲能做的事一件也没有。他连自首也不行,无法向任何人道歉,旅人甚至说他只会帮倒忙。看来他最好永远蹲在这里。 没钱、没地位,连唯一的长处音乐都舍弃了,这样的他或许正适合厕所的地板。 突然间,有个疑问闪过脑海。哲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旅人。 旅人面露苦笑。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对吧?总算能够进入正题了。」 没错,旅人是这么说的:早在半年前,他就已经查出这个涂鸦是犬饲哲留下的,而他并不劝哲自首,也不期待哲的证词。 那么旅人为何带口中那个「搭理只是浪费时间」的哲来这里? 旅人配合哲的视线蹲下,窥探他的眼底。 「你间接害得一名少年走岔了路,当然该赎罪。但是目前犬饲哲能做的事,一件也没有。」 哲很想撇开视线,但是被旅人的双眸吸引,无法如愿。 那双哀伤的眼睛令哲浑身僵硬。 突然,旅人微笑了。 「既然如此,就别用犬饲哲的身分,而是以『akira』的身分来赎罪吧!」 「————啊?」 旅人抓住哲的手腕,拉他起身。与他正面相对的旅人表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显得相当柔和。 「老实说,我也犹豫过。我曾告诉委托人,就算找到你也无济于事——不过,昨晚见到你时,以及今天观察了你一天之后,我改变想法了。」 「你、你在说什么?」 「我就挑明了讲吧!你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但是也正因为如此,你很老实,尤其是事关音乐的时候——我说过吧?我在找。我找的不是犬饲哲,而是静香小姐崇拜的歌手。」 听见她的名字,哲的心臓猛然跳动。 「你的确背叛了歌迷,但是你也拯救过歌迷。确实有个女性因为你的歌声而获得活下去的勇气。所以,你不如专心为她唱歌吧?」 「……你要我复出歌坛?」 哲不认为会有经纪公司肯收留他这个实质上已经被丢弃的歌手。旅人摇了摇头。 「要舞台,有个你很熟悉的地方更适合吧?」 「咦?不,可是,如果我在那里演奏,说不定会被里奇他们发现。」 「站在我的立场,你在那里引人注目,或许能帮我引出那帮人。换句话说,你是诱饵。哎,我认为你有义务做这点补偿。」 更重要的是——旅人用规劝的口吻说道: 「如果你想找出下落不明的她,『akira』就该唱歌。」 告诉她「我在这里」。 「————」 希望你弄清楚什么才是你追寻的,什么才能满足你的心灵——这是旅人所说的话。哲在心中反复咀嚼这句话的意义。 哲俯视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演奏的音乐在脑海中播放着。 没钱、没地位,连音乐都舍弃了的他还有个愿望。 想见她——想见静香。 「走吧!『akira』先生。」 旅人温柔地伸出手来。 ※ 哲到附近的乐器行买了把便宜的吉他,立刻调好音,做好准备。不习惯的琴身托抱感、不熟悉的琴颈触感以及崭新的六根琴弦令他有些畏缩,但连这种感觉本身都令人怀念。虽说是街头驻唱,他选择了有屋檐的车站室内广场做为演唱地点,路人全都一脸嫌恶地绕过坐在地上的他。这种气氛也令他怀念。或许对于车站使用者而言,街头艺人只是种路障吧!散播噪音的他们是障碍物。若拿电玩来比拟这种状况,还挺可笑的,只会发出声音的障碍物是什么玩意啊?闪开不就结了,在电玩中根本派不上用场。不过—— 别小看音乐的力量。化为魔法,让人们在闪开之前停下脚步吧! 听到旋律的瞬间,陌生人立刻成了关系人。音乐人只要继续唱歌,听见歌声的所有人都会变为他们的活证人,音乐人的存在将鲜明地留在听众的记忆之中。 至于哲,他只想让一个人停步,他只想告诉她自己在这里,其余的全都不需要。 好想快点见到你。 将老套的歌词搭上旋律,指尖撩拨琴弦,演奏出自己的心意。 哲开始歌唱。 每到傍晚,胸口就开始发闷,因为静香总是忍不住在车站前寻找幸福的情景。 家人终于要求一再进出医院的静香回乡。她极不愿意以耳聋为理由逃回家,但另一方面却又暗自松了口气。如今手头越来越不宽裕,独居生活已经濒临极限。 静香把行李打包好,走向车站。半路上,静香突然觉得很心酸。 为什么?她突然好想找个人聊聊,就连派任的公司都令她怀念。或许是因为决定不再回到这个小镇,变得感伤之故吧? 路上行人漠不关心地擦身而过,没人注意静香。那当然,因为她是个毫无关系的外人。然而这种理所当然的光景却让静香感到落寞。 说闲话和找碴静香当然敬谢不敏,但是漠不关心对心灵也是另一种伤害,活像她并不存在似的。或许是因为耳聋吧?没有朝着她发出的声音,她就像化为空气一样。她觉得好奇怪,以前她明明不想和任何人交流,但是现在却觉得难以忍受。她甚至暗想:至少有个说「再见」的对象也好啊! 她是从几时开始变得这么怕寂寞?不,这还用问吗? 改变了静香的是他的歌,那是融化心灵的小魔法。 她好想再一次陶醉在那道歌声之中。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使用这个车站了。静香在无意识间寻找他的身影,只要看见人墙,就往人墙中心寻找他;只要听见吉他的声音,就一定会转过头去。每期待一次就失望一次,她低下头,告诉自己够了。当时的记忆越来越美化,而他的记忆越离越远。傍晚的车站前太过幸福,和现在的自己并不相配。静香快步通过—— 怀念的歌声令她忍不住停下脚步。 有许多人和她一样停下脚步,每个人都转向同一个方向。对这道歌声产生反应的不再只有自己;她不用回头,就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 因为那是特别的。看吧!音质有点变了,他注意到静香正在聆听,现在是对着静香歌唱。 他正在说:我在这里。 旋律停止,在如雷的掌声之中,两人终于会面了。 ——找到了。 四目相交的那一刻,两人的嘴唇化成了如此形状。 ※ ※ ※ 四月中旬——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车站前倏然变得朝气蓬勃,保育员山川阳子只觉得疲累。人潮汹涌,从将人当成障碍物绕道通过的行人身上感觉不出半点温度,匆匆忙忙的模样令她头昏眼花。 「我最怕这个时间的车站了。」 「哦?是吗?我倒是很喜欢。」 携着手步行的幼稚园孩童百代灯衣和阳子正好相反,显得乐在其中。 对于稍后才会初次造访「寻物侦探事务所」的阳子而言,灯衣是个刚认识的小孩,对她的印象只有「真是个奇特的孩子」而已。 阳子觉得奇特的不只灯衣的性格。好几个在站前擦身而过的人都向灯衣挥手,似乎与她相识。莫非这孩子是个名人?阳子不禁有了逯种荒唐的想法。 就拿现在来说,灯衣正向着街头艺人挥手。那名街头艺人也挥手回应,然后反手拨了下琴弦,继绡演奏。 「咦?我好像看过那个人。」 「他以前好像很有名,不过我比较喜欢现在的他。爸比也说从他的歌声里看得见『爱』,很棒吧?」 说来对兴高采烈的灯衣过意不去,阳子只觉得莫名其妙。爱?会不会太恶心了一点?灯衣的爸爸是个浪漫主义者吗? 「——啊,可是……嗯。」 是不是爱姑且不论。 歌声和旋律都很棒,没得挑剔,是首能让所有听众陶醉其中、充满魅力的蓝调歌曲。 可是,原因不只出在那个人身上。 「光看就觉得很幸福,对吧?」 灯衣自豪地说道,阳子的脸颊也仿佛赞同这句话一般,浮现了笑意。没错,坐在他身旁竖耳聆听的女性看起来十分幸福,阳子也忍不住跟着微笑起来。让人陶醉的是缠绕在两人周围的气氛,活像一幅安详温馨的图画搭上了背景音乐。 充满幸福的基调。 身旁的寂静。 这一定是献给她的情歌。 (完) 森林的曲调 昭和三十年代中期(注:1960年代),年轻人的青春就是爵士乐。 春良的父亲经营的爵士咖啡馆坐落于石造的现代化陆桥旁,从车站步行只需十分钟左右即可抵达。 春良邀请同一个大学的朋友们来店,一面聆听爵士乐,一面畅谈音乐。他们有时会弹奏自己带来的乐器,将店内化为即席演唱会舞台。春良拉低音提琴,伸夫和基轮流吹奏萨克斯风和小喇叭,京子的钢琴则包容全体,调和音色。每个人都随心所欲地演奏,并没有四重奏的意识。其实只要懂得弹奏乐曲,他们并不排斥别人加入,但是四人的绝佳默契排拒了其他客人,最终还是成了四人演奏会。有些客人甚至不是为了聆听店内的唱片音乐、而是为了聆听四人的即兴演奏才来店里。 「那我们该收钱吧?」 打烊后的店内,个性轻佻的伸夫如此说道,一板一眼的基戳了戳他的脑袋。 「我们是客人耶!店长提供我们演奏场地,照理说是我们该付钱才对。」 「店长肯通融,是因为春是亲人吧?嗯,那我们去酒店好了,既可以演奏又有钱可拿。」 「居心不良。仲,瞧你色眯眯的,我看你根本是冲着酒店小姐才想去的吧?」 「京子,你最好去那里磨练一下女人的魅力,这样我就愿意娶你。」 「不用了。」 春良在打闹的三人面前摆好了咖啡。京子道了声谢,让春良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来。 「我跟你说,春,伸居然说要组乐团。」 「哦?很好啊!京子,你没兴趣吗?」 「你在说什么啊!我们很快就不是学生了,得考虑就业问题。」 听了就业二字,除了京子以外的人都露出了苦笑。伸夫和基的父亲是公司老板,他们的出路等于定下了;而春良透过店里的常客介绍,已有地方上的企业招聘,毕业后出路尚未决定的只有京子一个人。 「我爸爸很顽固,光是成天泡在这种地方,就被他说成不良少女了,要是组乐团去酒店驻唱被他发现,一定会和我断绝父女关系。」 京子大吐苦水,伸夫夸张地挥了挥手。 「酒店是开玩笑的啦!又没说要靠这个吃饭……就像京子说的,马上就要就业了,以后也没机会像这样聚在一起了。」 平时的开朗口吻黯淡下来。见伸夫这个开心果居然感伤了起来,京子无言以对,接过话头的是基。 「所以才不希望只当普通朋友,而是要透过组乐团的形式成为伙伴。这样一来,即使我们成年,或是迈入中年,也有个聚会的契机。只要开口说一句『来场即兴演奏吧!』好伙伴就能齐聚狮堂了。」 开口提议的是伸夫,而基似乎已经耳闻了。京子说了句:「哎,如果是这样的话倒还可以接受。」不情不愿地点了头,春良则是展露出无邪的笑容。 「乐团要取什么名字?」 「——春为什么最起劲的是你啊?」 「因为我们如果要聚会,一定是在这家店啊!我们走了,最寂寞的大概就是这家店吧!」 四人环顾店内。店长——春良的父亲是音乐家,战争结束不久后,便到驻军军营开音乐会,并用赚来的钱开了这间爵士咖啡馆。由于店长以前是名演奏家,店内设计成适合即兴演奏的格局,伸夫等人也受了他不少照顾。 感到寂寞的想必是春良吧!和志同道合的伙伴分道扬镖是件令人痛苦的事,如果组乐团能让他继续留在离这份回忆最近的场所,他当然兴致勃勃了。 「乐团就取名为『big tree』吧!人树乐团。」 「这家店的名字啊?不错啊,很棒!」 「京子和基也赞成,好,就这么决定。你应该没意见吧?大木春良。」 春良耸了耸肩。自己的姓氏成了乐团名称,教他有些难为情。 大学毕业之后,他们将各奔前程。四人把店包下来,召开了大树乐团最后的聚会。 「这是学生时代最后一次见面啦!下次见面时就是社会人士了。」 干杯!他们互碰杯子,啜了口酒。在一片和乐融融的谈笑声中,京子面色凝重地开口说道: 「我下星期要去美国。」 「咦?我怎么没听说过?」 基回头望向春良和伸夫,只见两人都摇了摇头。京子一脸抱歉地垂下眼。 「我考虑了很久。我还是无法放弃音乐,所以想去美国好好学习。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如果没去,我怕自己会后悔。」 「春,你怎么办?」 伸夫问道。大家都知道京子对春良有意,而春良也漠然地认为未来自己会和京子在一起,没想到—— 面对京子的窥探视线,春良无法正视她。 「我——只要是京子决定的事,我都会替她加油。」 春良决定等待。 直到京子以职业音乐家身分活跃的那一天。 过了五十年,大木春良退休后,又在同一个地点开了间爵士咖啡馆。店里摆放着父亲留给他的唱片,装潢也仿效「big tree」。店名叫「forest」——他希望他这棵树终有一天能够再度和其他树木相依偎,成为森林,才取了这个名字。 ※ ※ ※ 木制的门开启,日暮旅人探出头来。 「啊,太好了,我还担心如果您不在该怎么办呢!」 旅人直接走进店内。时间刚过上午九点,距离开店还有一段时间,但春良不以为意,请旅人到吧台前坐下。 旅人隔着吧台递出资料袋。 「这是委托报告书,详情我都写在里头了,请过目。」 「您是为了送这个特地过来的?谢谢。」 「这里没有信箱,幸好您在店里。」 「咦?信箱在店后方啊……原来如此,没人发现啊!」 春良在后门安了个信箱,但是从没在信箱里看过邮件,看来邮差也没发现信箱的存在。 「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信件老是从门缝塞进来?」 春良从资料袋中取出文件。 他为了以前雇用的兼职人员小松原静香,委托旅人找出「akira」。不是犬饲哲,而是身为音乐人的「akira」。这是为了让他找回梦想。旅人曾数度向他表示有困难,然而—— 「我在酒吧见到哲先生的时候,喝醉的他提到了静香小姐。当时的哲先生有着音乐人的面孔,所以我认为只要让他想起静香小姐,或许就能变回『akira』。」 「而您的确办到了,我要再次向您道谢。静香也很高兴。」 春良的背后摆放着「akira」的cd,cd旁则贴着静香和哲在店内拍摄的合照。他们已经开始交往,春良也给予祝福。 旅人喝了口端出的咖啡,柔和地微笑。 「为什么您会委托我这件事?应该不光是因为您疼爱静香小姐吧。」 旅人的眼睛看穿了春良的心。春良老实回答: 「我了解等待追梦人的心情。静香就是过去的我。」 春良没再继续说明,但旅人似乎心领神会了,大大地点了点头。 两人默默无语,悠闲的时光静静地流逝。播放的背景音乐是爵士钢琴曲,春良猛然省悟过来:对了,旅人看不见机器播放的声音。 「对不起,您很无聊吧?」 「不,光是气氛就够让我放松了。这里真的是间很棒的店。」 说着,旅人从口袋中拿出一张对折的便条纸,打开一看,上头画着以「树木」为原型绘成的标志。 「当我听说店名的由来时 ,我就这么觉得了。这家店有着如叶缝间洒下的阳光一般温暖的空气。还有这个标志,是叫大树乐团,对吧?」 「您还收着啊?真是太丢脸了。当时年轻气盛居然还搞什么乐团签名。」 旅人常来店里,春良曾对他诉说昔日的往事。春良平时是个与饶舌无缘的人,但是旅人善于倾听,使得春良一谈起往事便滔滔不绝,当时春良也画了乐团的标志给旅人看。 「设计得很棒,是店长想出来的吗?」 「不,是吹小喇叭的人。」 基似乎颇具美术才能,素描了许多东西。春良的视线前端,店后方的墙壁上挂着基送给春良的小喇叭。 「对面的是萨克斯风吧?我记得您说过是伸夫先生的。我想这应该是表示有一天还要和店长聚首的意思吧!」 「谁知道呢?或许只是把旧东西塞给我而已。」 害臊的春良故意说笑。 基和伸夫都是重情义的人,出社会后,三人也常把酒言欢到天明。然而不久之后,东京奥运开办,社会迈入了高度经济成长巅峰期,两人都投身于动荡之中,和他们见面的机会渐渐变少了。他们一定是在日本各地东奔西走,无暇回顾旧日往事吧?寄出的信因查无此人而退回,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春良认为他们或许就是预测到了这样的局面,才将小喇叭和萨克斯风留在这里,就和当初提议组乐团时一样。 「我的父亲在我四十岁那一年收掉了『big tree』,当时我也因为工作的缘故而离开家乡。既没有店,又没有我,想聚也聚不成。」 现在连他们人在哪里、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或许已经没机会与他们的人生再度交集了。 「真令人寂寞啊!」 「是啊,不过,我想伸夫、基和京子应该都已经建立自己的家庭,过着幸福的生活。我的第一个孙子也快出生了,我期待得不得了呢。」 随着年岁增长,追求的幸福形式也渐渐改变,不可能永远都和当年一样。如果被乡愁束缚,就无法往前迈进了。明明了解这个道理,为什么又开了这家店?春良时常思考这个问题。 春良仍有眷恋。为了通知他们他开店了,明知信寄不到,他还是持续地寄信。这么一提,信不知道有没有顺利寄到美国? 「店长是拉低音提琴吧?下次有机会,请务必让我欣赏一下。」 「——如果您现在有时间,不如我立刻拉给您听吧?算是表达我一点小小的心意。现场演奏,应该能传达给您吧?」 旅人的眼睛像小孩样闪闪发光。光是见到这个反映,春良就觉得自己的提议值得了。 春良拿起放在店里当摆饰的低音提琴,稍微调了下音,摆出架式。不使用琴弓而用手指弹奏的打弦奏法是爵士乐常用的技巧,春良规律地弹出了重低音。对于不喜欢爵士乐的人而言,低音提琴的声音或许会显得有点沉闷,所以他搭上爵士名曲「枯叶」的基调演奏。这份体贴似乎奏了效,只见旅人听得如痴如醉。 照进店里的柔和阳光、咖啡的香气、低音提琴的重低音,高雅且奢侈的时刻,幸福得教人觉得夫复何求。这就是春良被爵士乐吸引的唯一理由。他偏好简单而美好的事物。 音乐被墙壁吞没,随即消失无踪。春良演奏完后,旅人的掌声静静地在店内回响。 「太棒了,是炉火纯青又精深奥妙的声音。挂在墙上的其他乐器也发出共鸣振动,宛如在合奏一般。」 「很高兴您能喜欢。话说回来,是这样吗?或许萨克斯风和小喇叭也期待着再度被吹奏的一天呢!」 挂在墙上等待主人归来的乐器。仔细一想,它们还挺可怜的。乐器被弹奏时才能散发它的光彩,但春良却夺走了这个机会。 「说到这个,我可以拿下来看一下吗?」 旅人征得同意之后,便拿下了后方墙壁上的小喇叭。春良好奇地望着旅人,只见旅人从小喇叭的前端窥探管内。 「我看见了不可思议的『振动』。其实以前我就觉得奇怪了。这个小喇叭和那边的萨克斯风不同,洞里似乎塞了什么东西,出现了『扭曲』。」 「扭曲……是灰尘积在里头吗?」 春良虽然替表面上了防锈剂,却不曾进行调节。那是基的东西,调音和保养是他的工作,所以春良什么也没做。一方面也是因为春良不会吹小喇叭,根本不知道如何保养才好。 旅人向春良借了根搅拌棒,插进内部。 「不是霉菌,是夹了东西。您瞧,出来了。好像是纸。」 里头跑出了一张卷成管状的纸,已然褪色,变成了淡褐色。 打开一看,上头画了「大树乐团」的标志。 「……是基先生画的吗?」 「不……不是,这个标志画得这么丑,应该是伸夫画的。基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不会对自己的乐器做这种事,应该是爱恶作剧的伸夫。」 对基的乐器动手脚,很有伸夫的风格。他从前老是调侃基一板一眼,基也对伸夫毫不容情。 他们是乐团里感情最好的搭档。 一想到这张纸条塞了五十年,春良就觉得好笑。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开心,有种再次见到伸夫的感觉。」 「……」 旅人掩着口,一脸感叹。正当春良暗想「他那么感动吗?」之时—— 「巧合……不,这或许已经不算是巧合了。」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吧台上伸夫所绘的标志旁。 「这是之前我和哲先生在街上散步时拍下的,拍的是附近那座桥的栏杆。当时我已经看过您画的『大树乐团』标志,所以我看了很惊讶。这真的是偶然发现的。」 石造的华美栏杆上刻着乐团的标志,而且形状相当美丽工整,所以并未风化,留存至今。 「这应该是擅长美术的基先生刻的吧?」 「——」 错不了,是基。不过,没想到那个一板一眼的男人居然会做出这种事。 「我想他应该很开心吧!这是他亲手设计的标志,他可能是想留作纪念吧?」 「……我也这么认为。他比一般人更容易感动。话说回来,我完全没发现那里有标志。」 「标志是位于视线水平的下方,我想发现的人应该不多。」 春良试着想像;基一面避人耳目,一面雕刻标志的模样既滑稽又逗趣,令他胸口发暖。 春良画下交给旅人的标志、伸夫偷偷藏起来的标志,和基刻下的标志。三个标志并排,让春良有种三人再度相会的错觉。 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新朋友带来了令人怀念的旧友。春良内心充满了感动。 「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原来的那杯冷掉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店长,真是太好了呢。」 「是啊!谢谢您。」 春良开心地研磨新的咖啡豆。难得伸夫和基来到店里,他可要泡出最棒的咖啡才行。如果可以,他很希望本人前来,但那是奢求。再说,剩下一个人也…… 「如果有京子小姐的物品,就是全员到齐了呢,真可惜。」 旅人道出了春良的心事,令春良内心一惊。 「……京子不会做这种孩子气的事,别说是留下标志了,她应该从没画过吧!这才是她,我们的玛丹娜。」 ——你们真是长不大的孩子。 京子的口头禅在耳边复苏了。春良三人沉浸于韵士乐中忘了时间时,她总是这么说。京子就像个独立自主的大姐姐,春良等人都很崇拜她。 春良望 着桌上的三个标志,心中暗想:如果京子看见了,一定又要说:「你们真是长不大的孩子。」 「巧合不会再出现了。」 「不过,已经出现了两次,或许还有第三次啊?」 「呵呵!如果有,我一定要看看。」 春良端出用刚磨好的豆子泡出的咖啡,自己也跟着喝了一杯。 过了片刻,旅人瞥了门口一眼。 「有人来了。」 的确有人的气息。有人正从门外转动门把。 「开店时间还没到,应该不是客人,会不会是静香他们?」 不过,静香他们在开店前过来不太自然了,再说,他们现在应该在工作才对。 春良和旅人四目交相。莫非——这样的念头涌上心头。 春良曾写信邀请对方来店。难道本人来了?他无法克制急切的心情,冲向门口。 打开门一看,是名年轻男性。他见到突然出现的店长吓了一跳,愣在原地。春良努力掩盖失望之色,向他道歉。 「对不起,吓到您了。」 「啊,不,我才该道歉——啊,正好,您是大木先生吗?」 仔细一看,男性穿着制服,戴着安全帽,背后停着仍未熄火的机车,似乎是邮差。 「这里没有信箱,我还在想该怎么办呢!」 春良接过明信片后,男性便跨上机车离去了。不知几时之间来到身旁的旅人探头窥视。 「是邮件啊?邮差果然没发现后门的信箱。」 「看来需要改善一下,今天我就把信箱移过来。」 接着,他把视线移向明信片,不由得愣住了。 寄件人的名字是京子,航空邮件上的住址是纽约。 「这是……!店长!」 「……大树乐团睽违五十年,再度聚首。」 春良回到吧台前,把明信片放到桌上。背面写考报告近况的短文及大树乐团的标志,和其他三个并排一看—— 宛若树木相互依偎,成了「森林」一般。 「失礼了。」 春良感动至极,按着眼角止泪。当他呆立原地之时,旅人替他端来他的咖啡。芬芳的香味剌得鼻腔发疼,他喝了一口,果然美味。 旅人一面微笑,一面眺望桌上的树林。 宛如在合奏一般——他如此说道。 ※ ※ ※ 『近来可好? 我突然写信给你,你一定吓了一跳吧!我和美国人结了婚,相伴四十年的丈夫过世,让我有些怀念日本。 你应该也娶了太太吧?我们都到了有孙子的年纪,我却在写这些事情,让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现在在当钢琴老师。虽然无法成为职业音乐家,但现在培育明日之星就是我生存的意义。听说你也开了爵士咖啡馆,我们还真是长不大的孩子啊! 你还记得五十年前吗?我们的青春是爵士乐————』 「big tree」店内,四人再度举起酒杯。 「京子的美国行虽然让大家很惊讶,但是我们即将各奔前程的事实并没有任何改变。各位,保重!」 「讨厌,别那么感伤嘛!活像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面了一样。」 「就是说啊!春。我们不是为了道别而相聚,是为了约定再会而举杯啊!」 「别担心,爵士乐把我们连在一起,只要不放弃音乐,我们永远都是伙伴。好了,开开心心地干杯吧!」 在京子、基和伸夫的凝视之下,春良自豪地挺起胸膛。 「祝福京子成功,并祈祷大家日后能够再相会————干杯!」 当年,他们的青春是爵士乐。 而他们的青春,至今仍然持续。 炸弹客的忧郁 男人名叫朝仓权兵卫。这不是假名,是本名。 三十五年前,他出生于地方都市的富裕家庭。他在双亲及祖父母的呵护之下无忧无虑地长大,然而到了十几岁时,他开始对自己的幸福产生疑问。 当他比较自身和他人时,他发现之中存在着不平等。 自己的优渥环境究竟建立在多少犠牲之上?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世界各地发生的内乱、贫困、政客及官僚的贪污、大企业对劳工的劳力压榨——诸如此类,越是了解蔓延于社会的欺瞒与压榨实情,他就越对眼前的日常生活感到怀疑。 压榨与权兵卫唾弃的社会弊端近在身边,或许自己早在不知不觉之间得到了由它们而来的好处。一思及此,权兵卫就无法原谅自己。他开始质疑起自己的生活环境,甚至质疑自己的双亲及亲戚。 不能就这么因循苟且生活下去。既然有反抗之心,就该付诸行动。 不久后,权兵卫开始醉心于净化思想,并深深地为排除社会弊端的手段——「炸弹」的魅力所吸引。如同过去曾发生的企业爆炸案一般,他认为替社会带来足以匹敌那件案子的冲击是自己的使命。 只要有炸弹,就能净化世界。 大学时代,他偷偷制造炸弹。拥有相同想法的同志见了他做出的精巧炸弹,对他另眼相看,便邀他加入激进派思想组织。这件事成了拓展人际网络的起点,他四处贩卖「艺术品」炸弹给想要的人,逐步确立了支援全世界恐怖分子的「炸弹客」地位。 打着正义旗帜的大国用武力支配小国,那么要让傲慢的大国瓦解,当然也只能用武力报复——这就是权兵卫的思想。而他相信要行使武力,使用炸弹进行恐怖活动最有效果。 今天他依然继续制造炸弹。虽然将有成千上万的人因此死亡,但净化也将随之进展。这是有价值的,历史的价值正是由这双手创造。一思及此,他便心荡神驰。 权兵卫制造的炸弹有个特征,就是上头一定刻有用〇围着的「朝」字标志。换句话说,这是品质保证的标志。在业界,这被称为朝仓印,是认同他的炸弹为「艺术品」的标章。 ※ ※ ※ 巨蛋乐园正如其名,状呈圆形,是个涵盖许多品牌专柜、百货公司、饭店、餐厅、游乐设施、活动会场等设施的的复合型商业设施。打从十年前在港湾地区开幕以来,来自外县市及国外的旅客便络绎不绝,如今已经成了代表日本的观光地。 星期日午后,今天的巨蛋乐园依然人潮汹涌。身旁来来去去的都是些开心不已的家庭、情侣或朋友,那种毫无戒心的笑容每映入眼帘一次,厌恶感就增加一分。 不知不觉间,握着手机的手使上了力。 『——听得见吗?朝仓,快回答。』 电话彼端传来协会干部的责备声。权兵卫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依然凝视着靠在海滨广场的户外长椅上眺望大海的群众,平静地回答: 「嗯,我听见了,别大呼小叫的。」 『既然听见了就回话,别一声不吭。这是你的坏习惯,我看你八成又在想些有的没的吧?神经质也要有个限度。』 「不神经质,就不会干这一行了。」 『是啊!你说得没错,不过我是叫你现在集中精神在工作上。这是为了完全消灭你最讨厌的东西。神经质是无妨,但是太过火反而会迷失大局。你只须完成交付给你的任务,剩下的是其他伙伴的工作,交给伙伴就行了,别担心。』 「……我并没有担心。」 听了对方这番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权兵卫只觉得啼笑皆非。 和权兵卫通话的人已经认识权兵卫十几年了,似乎还不了解他的脾性。权兵卫从没把协会的人当成伙伴,他对其他人毫无兴趣。别的不说,期待一个阴沉的炸弹客怀抱伙伴意识,原本就是错误的。 所谓的「协会」,是初期成员用来指称结党同志的简便称呼。现在他们在国际上活动,已经取了个团体名称,叫做「天空之爪」。他们是恐怖分子。 犯下多起国际犯罪的他们——「天空之爪」的理念原本和权兵卫志向相合,但是最近却变得只顾赚钱,权兵卫早有不满。或许是因为规模扩大、成员变多之故,「协会」开始背离起初的目的——根除社会弊端。权兵卫早就认清他们了。 虽然如此,他仍未脱离协会,因为协会对炸弹客而言,是个易于活动的环境。协会的人也一样,虽然器重权兵卫,却又觉得他难应付。双方虽然利害关系一致,却保持一定的距离,难以以伙伴相称。与权兵卫通话的人似乎没发现这一点。 『总之,你做好你份内的工作就好——朝仓印没问题吧?』 权兵卫俯视放在身旁的褐色手提包。那是上等皮制品,印有高级名牌的标志,一看便知道很昂贵。 里头的限时炸弹一面响着滴答声,一面等待爆炸时刻来临。 「没问题。我的作品完美无缺。」 权兵卫自豪地说道。 『……我不是在怀疑你,你确定万无一失吧?不会时间到了却没爆炸吧?』 「不可能。就算没爆炸,只要打开包包,或是施加强烈撞击就行了,到时我会负起责任引爆它。哎,不过那是不可能发生的。」 要拆除炸弹,只有打开手提包侧面一途,但是上等皮革成了阻碍的铠甲,如果硬要撬开,振动便会引爆炸弹,从正面打开亦然。若是放着不管,时间到了一样会爆炸。权兵卫以外的人是无法拆除炸弹的。而限时装置不可能发生问题,所以爆炸是既定的命运。 「说得更稍确一点,只要处理炸弹的专家没到场,就不会有问题。」 『……是吗?好,那你小心一点,毕竟谁都不知道公安(注:指公安警察,专门负责事前预防骚动和内乱等事务)会不会出动。』 「那更是不可能。还是你要说计划外泄了?如果是,就是我以外的人出了纰漏。你掌握了什么消息吗?」 电话彼端传来了沉吟声。 『没有,不过有其他组织关切,听起来像是忠告我们要做就别失败,不知道情报是从哪里流出去的。』 「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啊!」 『你这么认为?你觉得是大家有志一同,想法相近?』 想法相近——换句话说,就是在这个巨蛋乐园进行恐怖攻击。是不是选在今天这个时间行动姑且不论,像巨蛋乐园这种巨大设施本来就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并不限于「天空之爪」。 『如果有警察在附近晃,我早就被抓了。我当然会小心,但是疑神疑鬼的话,什么事都办不成。你是不是太神经质啦?」 权兵卫回以讽剌,一道懊恼的叹息声传来。 『好吧!一切交给你去办。为了慎重起见,我再确认一次计划,你用单一词句回答。』 权兵卫懒洋洋地拿好手机。或许真正神经质的是这家伙。 『预定爆炸时刻是?』 「十八点整。」 『地点是?』 「c区的活动会场,户外音乐厅。」 『好。在十七点前设置好炸弹,前来巨蛋乐园大饭店二十三楼的蜜月套房,我们就在那里会合。尽量别打这支电话,有事由我联络你。』 「了解。人挤人的,烦死了,速战速决吧!」 权兵卫挂断电话,将手机收入怀中,吐了口气,眺望远方的大海。 好远,大海似乎逐年变得越来越遥远。接连进行的填海工程使得海洋污染不断扩大,造成严重的环境问题。建造于其上的商业设施,是多么地肮脏啊!而背后还有政客与建商为了土地利权相互勾结,但许多人却对这些事一无 所知。到头来,赚钱才是一切。 今年是巨蛋乐园开业十周年,每个月都举办大型活动,就拿今天来说,国外知名声乐家将举办户外演唱会。华丽的构想正是为了将人们的目光诱离社会弊端的障眼法。巨蛋乐园即是欺瞒压榨的缩图,往来眼前的游客则是视而不见的伪善者,全都该消灭。 不,由我来毁灭他们。我拥有足以毁灭他们的手段。 权兵卫将用亲手制造的炸弹炸毁音乐会场。他不谈条件,因为他们的目的不是赚钱。引爆炸弹后,他们将发出声明,让所有国民知道「天空之爪」的厉害。 发布声明是协会的工作,现在成员正为了事前准备而奔走,设置并引爆炸弹则是权兵卫的工作。过去,权兵卫只负责制造炸弹,这是他头一次积极地接手引爆工作。幸好他从前鲜少露面,没有公安盯梢。他是协会里最能够自由行动的人,所以协会才把这个重责大任交给他。 亲手设置自信之作,并在极近距离之下观赏爆炸——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有成就感?权兵卫深信自己必会成功,他甚至等不及命运时刻的到来了。 对那些开心步行的人们所怀抱的厌恶感转变为瞄准目标时的黑色兴奋感——你们就趁现在好好享乐吧!一想到再过片刻就能欣赏你们的绝望脸孔,我就期待不已。 一对感情融洽的父女经过眼前时,突然瞥了权兵卫一眼。权兵卫猛然省悟过来,慌忙收起笑容,垂下头来。他暗自反省:要是被当成可疑分子就麻烦了。 「呃,对不起。」 正当权兵卫如此暗想时,他所提防的父女居然向他攀谈。权兵卫慌张失措,他并没做出任何可疑的举动啊!是什么引起他们的怀疑? 「可以向你问一下路吗?」 权兵卫只觉得浑身无力,原来是为了这种无聊的事。 「……你不会自己去看导览板啊?」 权兵卫冷淡地说道,貌似女儿的小女孩拉了拉男人的衣袖。 「我就说吧!看地图比较快。爸比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要靠别人。」 「有人对我们亲切,心情就会变好啊。而且或许能够因此和不认识的人成为朋友。我觉得新的邂逅是件很棒的事。」 「也是。可是,也要考虑会不会造成人家的困扰啊!爸比看起来很没用,所以有很多人愿意帮忙,但不是每个人都这样。爸比,你要学会自食其力才行。」 「灯衣真是个独立自主的孩子,我放心了。」 「真是的,爸比就是这样爱撒娇,没有我就不行。」 女儿虽然满嘴怨言,却笑得很开心,抱住了男人的手臂。 ……这些都不重要,快滚吧!看他们上演父女情深,权兵卫只觉得喔心。 男人从怀中拿出巨蛋乐园的导览图。权兵卫很想对他说:既然有导览图,干嘛不一开始就拿出来啊! 「——音乐厅好像是在c区。」 「就是对面吧?看吧,跟我说得一样!爸比以后只要照着我说的去做就好!懂了没?」 「是、是。声乐家的演唱会啊?真令人期待。」 父女俩手牵着手,迈开脚步。 权兵卫也站了起来,提着手提包,朝着父女的反方向走去。 他们的目的地是相同的。 他在心中暗自同情这对倒霉的父女。 ※ 要放炸弹,还是锁定人潮聚集的活动会场最有效果。在大型活动举办时引爆炸弹,不知道能见识到多么凄惨的人间炼狱?光是想像就教权兵卫忍不住打颤。 现在的时间是十六点,户外音乐厅的开场时间是十七点半,演唱会的开演时间则是十八点,要放炸弹,时间似乎稍嫌过早。 不过,这种不早不晚的时段最适合放置炸弹。一来工作人员为了事前准备而东奔西走,音乐厅处处是空隙;二来主办单位应该也不会因为观众提前两个小时到场就加以驱赶。 c区如他所预料,没什么人。虽然可看见貌似工作人员的人,却没有跑来参观准备工作的好事观众,顶多就是有人路过而已。 户外音乐厅平时有一千五百个座位,而知名歌手举办演唱会时会增加座位,今天大约有近二千个座位。座位数增加,藏炸弹就更容易了,真得感谢主办单位替他找了个合适的声乐家来。 权兵卫光明正大地走进音乐厅,工作人员并未留意他。如果在原地逗留,或许会有工作人员上前关切,所以权兵卫四处闲晃。他来到会场正中央,慢慢地坐了下来,宛若在放眼眺望舞台一般,目不转睛地凝视正面。 权兵卫不着痕迹地将手提包放到前座底下。放在这个位置,从任何角度都不会发现。他起身再度确认,果然看不见手提包。 权兵卫露出冷笑,若无其事地迈步离去。 此时,他的背后—— 「还不到开场时间,怎么可以占位子?」 权兵卫吓得跳了起来。她回过头一看,居然是刚才问路的父女。 「咦?你是刚才的……」 父亲似乎也认出权兵卫了,权兵卫连忙背过脸。如果让他记住自己的长相,事后可就麻烦了。权兵卫往后退,逃离父女的窥探视线。 「演唱会还有两个小时才开始呢,看来我们都来早了。」 男人满面笑容地对权兵卫说道。权兵卫对他的亲昵态度感到烦躁,同时又担心自己设置炸弹的一幕被他看见了,满心不安。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吵死了。或许是焦虑使得举止反常,缺乏冷静的权兵卫居然忍不住快步逃开了。 「欸,你的包包怎么没带走?」 「唔!」 女儿蹲下来,朝着座位下方伸出了手。她的手法相当粗鲁,权兵卫忍不住惨叫。那可是一受到强烈撞撃就会爆炸的东西,站在这个位置必定会受到波及。 「别乱碰!」 权兵卫怒吼,女儿身子一震,缩回了手。权兵卫立刻挡在座位前,牵制女儿。 「这、这个包包不可以碰,放在这里是有理由的。」 权兵卫的言下之意是要父女别管,但是父女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这不是你的东西吗?」 「啊,不,这是……」 「如果是失物,该送到服务台去吧?毕竟放在这里会妨碍工作人员工作,还可能被别人顺手牵羊。如果你不是为了占位子放的,劝你最好把包包移开。」 「……!」 权兵卫脑子里一阵混乱,无法整理思绪。男人的大道理让他感到厌烦,但他又想不出足以反驳的歪理。如果权兵卫就此离去,这对父女一定会把手提包移开。说归说,要是他留在这里监视直到爆炸时刻到来,就失去设置炸弹的意义了。 权兵卫知道说服父女只是浪费时间。继续保持沉默,反而引人怀疑。 「——啊,嗯,对不起,我马上移开。这个是……呃,我的东西。抱歉,我不该用这种方法来占位子。」 权兵卫对躲在男人身后的女儿说道。女儿露出了讶异的表情,抬头看着权兵卫,似乎还在记恨他刚才骂她的事。 妈的,令人火大的小鬼。如果她爸爸不在摄,权兵卫早就一脚踹开她了。然而,为了息事宁人,权兵卫勉强挤出笑脸。女儿显得更害怕了。 权兵卫拿着手提包转身离去。继续和一般人牵扯太危险了,要是被他们记住手提包的特征,可能会妨碍他日后的工作。就算这次行动的情报很可能已经外流到公安手中,但是被掌握住的把柄当然是越少越好。 「呃,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男人说道。权兵卫不耐烦地转过头,只见男人的视线投注在权兵卫的手提包 上。 「什、什么事?」 「不,我只是有点好奇,那个包包里装了很重要的东西吗?」 权兵卫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干嘛这么问? 「因为我看你提的时候很慎重,像是在搬运易碎物品一样,所以对里头装的东西产生了一点兴趣。」 「这、这是因为,呃……跟、跟你没关系!」 权兵卫恼羞成怒,大声怒吼。男人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我只是在想,你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搁在这儿,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对不起,我只是好奇而已。」 男人行了一礼之后便牵着女儿的手离去,反而是权兵卫被留下来。 他起疑了?不过,他应该还没猜出权兵卫是什么来历、想做什么。无论如何,这对父女的一举一动都令人不快。 现在正是设置炸弹的绝佳机会,但是要把炸弹搁在这里两小时,权兵卫反而担心。谁知道那对父女会不会折返?得改变设置地点。 权兵卫离开音乐厅,前往下一个候补地点。 十六点二十分—— 权兵卫离开c区,来到了隔壁的b区「购物区」。这里是巨蛋乐园中人潮最为汹涌的地方,由于日用品一应倶全,不管平日假日都是人来人往,说是巨蛋乐园的玄关也不为过。 每个区块之间有好几个休息区,宽敞的空间里摆放着长椅,并设有厕所和飮料、食物的自动贩卖机,甚至连托儿所都有,前来购物的游客大多会在这里小憩片刻。建筑物的侧面及天花板都贴着玻璃,只有一部分除外。虽然身处室内,却犹如在户外郊游,也是这里的卖点。 这种服务当然有其目的存在。将购物游客拉进休息区后,再透过巨大荧幕宣传其他区块的活动资讯,吸引游客前往c区的「活动会场,饭店区」和d区的「游乐设施·游乐园区」。 临近b区、最多人聚集的休息区就是设置炸弹的第二候补地点。虽然只是次佳地点。但若考量到爆炸的规模,这里应该也能造成充分的死伤。权兵卫一面注意着他人耳目,一面在休息区内闲晃。 这里虽然称为休息区,但是十分宽敞,面积足以容纳一整间店。面积越大,可以容纳的人数就越多,跨区通行的人也多,正适合下手。唯一的缺点就是老是有人在,不容易设置炸弹。 权兵卫轻轻地叹息,他后悔自己未经考虑就接下这个工作。制造炸弹需要专业,设置炸弹当然也需要专业。权兵卫到现在才知道,制造炸弹和运用炸弹是完全不同的两码子事。 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选什么时机,以什么效果为目的引爆炸弹,设置的手法不同,造成的状况便会不同。权兵卫以为他懂得这个道理,谁知实际上设置炸弹却是难上加难。有无遮蔽物不但会影响爆炸波的威力,更会改变风向,必须详加计算。当然,是在掩人耳目的条件之下计算,所以格外费神。 一直以来,权兵卫都是待在幕后制造炸弹,如今他不禁感叹自己这回也该乖乖躲在幕后才对。他听说这次只是在音乐厅设置炸弹,无关个人手法,谁都办得到,所以才产生了想亲眼见识爆炸瞬间的欲望。早知道会变成这样,谁要接这份工作啊?别的不说,我最讨厌人多的地方,最讨厌人类了!现在这些可恨的人类居然成群结队出现在我面前,简直是恶劣透顶。快消失,你、你、你还有你,所有人都给我消失—— 权兵卫嘴上嘀咕,视线却像土狼一样搜寻着设置炸弹的地点。垃圾桶如何?不,不行,谁知道工作人员几时会来收垃圾?放在厕所间里如何?放下手提包之后把门锁上,再从上方爬出来——这么做太醒目了,一旦被发现立刻完蛋。再说,爆炸范围会因而缩小。 「……」 权兵卫仰望上方。果然只能放那里了。 休息区的天花板很高,相当于一般建筑物的三楼高,从地面一路往上打通,只有连接两侧楼中楼的联络通道呈十字形交错于空中。 如果在那中心引爆炸弹,覆盖天花板及墙壁的巨大玻璃应该会在爆炸波冲击之下碎裂,大量玻璃碎片如雨水般落下,便成了不折不扣的凶器。这么做正好是反过来利用玻璃帷幕建筑的特性,或许是个反讽现代社会的好主意。 权兵卫走上楼中楼,行走于空中步道上。十字通道的中心是个圆形广场,正中央种了好几株观叶植物。 刚刚好。说来巧合,手提包是褐色的,和植物的树干及土壤色调相同,应该能够鱼目混珠。 权兵卫不着痕迹地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注意之后,便将手提包放到植物背后。虽然从任何角度都无法察觉到手提包,但有了刚才的前例,他决定先观察片刻。路人果然都没注意到手提包,直接走过。 权兵卫终于松了口气。 「爸比,你看你看!天空好近喔!」 「嗯,今天天气好,太阳下山之后,说不定可以观赏星空呢!」 「好棒喔!」 「……」 权兵卫觉得有点眼熟,原来又是这对父女。他们走过权兵卫眼前,并没发现他。 接着,他们宛若有人引导一般,直接走向观叶植物。 「有这类盆栽感觉起来就是不一样。要不要买几盆放在我们事务所?」 「不行,谁来照顾啊?要是枯了很可怜耶!」 「没问题,有雪路在。」 「爸比,雪路听了一定会闹脾气,你可别这么跟他说。反正,只要爸比还存着靠别人照顾的心态,就不能买……不过,摆点花倒是不错。」 「对吧?嗯,花也不错,阳子老师一定会很高兴的。」 「还是算了!」 看来他们只顾着観赏观叶植物,并没发现放在背后的手提包。这次似乎成功了,肩膀上的重担总算卸下了。 「欸,爸比。」 「什么事?」 「你看,那里有个包包耶!」 「哦?真的耶!怎么会放在这种地方?」 「如果是有人忘记带走的,那个人一定是个粗心鬼。」 「那我们就替那个粗心鬼把包包送到服务台去吧!」 「好!」 权兵卫呆若木鸡,意料之外的发展令他六神无主。在父女抓住手提包之前,权兵卫赶忙冲上前去。 「等、等等!等一下!」 「咦?你是刚才的……」 父女马上停下手,笑容满面地凝视着糊找卫。或许是因为心虚之故,道对父女让权兵卫感受到非比寻常的恐惧。 「真巧呢,我想这应该也是种缘分吧!如果你愿意,在演唱会开演之前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到处逛逛?」 男人伸出手,权兵卫转身闪避。 「不、不,不用了,我还有事。」 权兵卫拿起手提包,立刻冲离现场。父女并未挽留,而是目送他离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就被发现?权兵卫承认自己也有疏失,但他总觉得是运气不好的成分比较大。 妈的!这次又失败了。没时间了,下次要放在哪里才好————? 十六点二十八分—— b区是「购物区」,关于食衣住的商品自然不用说,连休闲、运动和书籍等商品也一应俱全,是巨蛋乐园中聚集最多人潮的一区。 权兵卫盯上的是高级名脾店林立的男仕精品卖场。虽然店舖有好几家,但是客人却寥寥无几。毕竟店舖数量比仕女精品店少,会仔细参观选购的男性客人也不多。 如果单纯着眼于设置炸弹的话,这里可说是最好下手的环境。没错,这回权兵卫选的是能够确实设置炸弹的场所,爆炸的规模及影响范围 完全没列入考量之中。总之,成功引爆炸弹才是最重要的事。 他已经选好了设置炸弹的店。那是个世界知名品脾,素来以受到许多资产家爱用而闻名。就这层意义上,这些商品就象征了资本主义,使用它们的大老板不知有多少?把它们连着店舖全炸掉,借此向世人发声也不坏。 那是间皮包店。 隐藏树木的最佳地点就是森林。 权兵卫将装有朝仓印的褐色手提包放在印有巨蛋乐园标志的纸袋里提着走。这是为了避免把手提包掉包或混进商品中时被店员发现。 他在店内四处物色,趁着店员没注意时,从纸袋中拿出装有朝仓印的手提包,放到款式相近的手提包陈列架上。他在空袋里灌了空气,佯装纸袋中仍有东西。没人发现,完美无缺。 「您好,请问您要找什么样的包包?」 说来倒霉,正当权兵卫要离去时,女店员前来招呼。权兵卫一脸不耐烦,随口应付: 「没有。这里的东西不合我的喜好,价格也太贵,看了就不舒服。」 权兵卫说出内心话,店员露出困扰的笑容。哈!你一定在想「我就知道又是只看不买的」吧?故意选在权兵卫要离店时才来招呼,更让权兵卫反感。如果来的是西装笔挺的客人,她肯定头一个就去招呼。真是间让人不舒服的店。 一想到这个女人也会被炸得粉身碎骨,权兵卫就觉得大快人心。他脑子里打着歪主意,脸上露出了冷笑,见状,女店员露出了明显的畏惧之色。 正当这个时候—— 「爸比,你看,卖包包的店耶!」 权兵卫心下一惊,战战竞兢地回头。 「真漂亮的店,不过感觉很贵,买得起吗?」 「先看看再说嘛!爸比也该买个公事包才对,不然看起来一点派头都没有。我来选!」 果然如他所想,又是刚才那对父女。为什么走到哪里都会遇见他们啊? 女店员见了新来客似乎安心了,连忙离开权兵卫身边。至于权兵卫,虽然摆脱了店员,却还不能离开现场。他的眼睛直盯着那对父女。 男人一面物色,一面走近褐色皮包的陈列架。 装了朝仓印的手提包该不会被他发现吧? ——不可能吧! 「哦?这个好像不错。咦?没标价。」 「唔——!」 不可能的事居然发生了。男人提起权兵卫放置的手提包。 「里面有东西?对不起,这个包包……」 男人一面呼唤店员,一面上下摇动包包。白痴!这么剧烈摇晃会爆炸的!权兵卫想出面制止,却又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不不不,什么借口都行!就算硬架住他也要阻止他!不然会死! 「爸比!别管那个了,这个比较好看,你快来!」 「嗯?哪个?」 「哇!」 男人回过头时,顺手扔下了手提包。权兵卫连忙冲向地板,及时用双臂接住。好、好险……! 「咦?你是刚才的……」熟悉的对白自头顶上落下。 「真巧,你来买东西?」 男人的眼睛活像看穿了一切,教权兵卫发寒。权兵卫起身往后退。 「呃,这位客人?」 店员大概以为他们起了争执,过来察看情况。男人向店员说明没事,权兵卫便趁着女儿吵着要男人过去看包包时走出店门了。背后传来女店员的制止声,但是权兵卫根本不理睬。这个手提包本来就是权兵卫的东西,没道理被当成小偷看待。 比起这个,又失败了才是大事。 现在离预定时刻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权兵卫的焦虑愈发加剧了。 十六点四十四分—— 到了这个关头,只要是人多的地方都行。 总之先四处逛逛,看到适合的地方就直接设置炸弹吧!不先设置炸弹,做好准备,连引爆都不行。 权兵卫四处走动,不知不觉间穿越了8区。事与愿违,四周游客越来越少,最后他来到了一个和喧嚣相距甚远的安静场所。 a区是停车场。巨大的立体停车场占据了巨蛋乐园圆形内部的一部分,可直接通往邻近两区。权兵卫垂下头来。炸车子有个屁用啊? 不,等等,换个想法吧! 这里停了这么多车,一旦引发连锁爆炸,威力必然非常惊人。并不是杀了人就好,权兵卫的目的是排除社会弊端,这么巨大的建筑物如果崩塌,造成的冲击一定无与伦比。 权兵卫躲在暗处等候车子入场。如果设置于现在停驻的车子底下,车子却在十八点前开走,可就伤脑筋了。权兵卫的目标是一般家庭自用的厢型车,因为现在才入场的家庭很可能会在巨蛋乐园停留到晚餐时间。 不久后,一台正中权兵卫下怀的自用车开了进来。一对夫妇带着年幼的孩子下车,走向b区。好机会。权兵卫立刻把手提包放到自用车下。 准备完成。好了,现在就期待爆炸时刻来临吧! 「咦?是不是又迷路啦?」 「爸比真是的,还是一样路痴。不过,这一点我也喜欢。」 权兵卫怀着不祥的预感仰望背后,只见有人正目不转睛地凝视趴在地面、把手伸进车底的权兵卫——啊,天啊!又是那对父女! 「啊,又是这个人。」 转你好,我们真常碰面啊丨二权兵卫觉得好想哭。 「你在做什么?东西掉了吗?」 「爸比,你看,车底下有包包耶!」 「咦?真的。是你的吗?不过,你还真会掉耶!居然刚好卡进车底。拿得出来吗?要不要我帮忙?」 这家伙该不会是故意的吧?现在已经进入值得怀疑的阶段。 但是权兵卫又不能因此不打自招。他站起来,故作平静地拍去衣服上的沙子——手上牢牢地抓着取回的手提包。 「没事,失陪了。」 权兵卫冷淡地离去。他已经受够了,他要切断和那对父女之间的缘分。 父女折回b区,既然如此,权兵卫当然是朝着反方向——a区隔壁的f区走。 现在的希望只剩下那里了。 十六点五十七分—— 到了这个关头,炸弹放哪儿都行。 f区是餐饮区,权兵卫盯上的是最多人出入的美食街。墙边有许多摊贩,可向他们购买餐点之后自行找空位坐下来吃。这里号称可享受世界各国美食,但其实只是区分国别而已,菜色和家庭餐厅差不多。 菜色并不重要。权兵卫假装在挑选座位,慎重地找寻设置炸弹的地点。动作要快,要趁着那对父女还没来之前解决! 权兵卫在一群吵闹年轻人的隔壁桌坐下,喝干了自己带来的宝特瓶装水后又站了起来。他把手提包放在桌下极难发现的位置。 这就行了,总算解决了。 然而,背后又传来了声音。 「我想吃义大利面,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卖鳕鱼子义大利面?」 「辣的没关系吗?你现在敢吃了?」 「我敢吃!别瞧不起我,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这句话听了让人好寂寞呢。」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又是这种模式? 「欸,爸比,你看,那里有包包耶!」 「哦?真的耶!」 「~~~~~~~!」 权兵卫感觉犹如在作恶梦一般。 ※ 「——或许是公安。」 『什么?不,先别说这个,朝仓,你还没把炸弹设置好? 你到底在干嘛啊!』 权兵卫将话筒拉离耳边,对协会干部的斥责充耳不闻。在这段期间,权兵卫的视线依然投注于坐在桌边用餐的父女身上。 之后,权兵卫把朝仓印拿回来了。稍微恢复冷静的他移动到餐厅角落,接听按捺不住的干部打来的电话。 待干部歇了口气之后,权兵卫才简单说明刚才的经过。 「这不可能是巧合。他们一定是在一开始问路时就盯上我了。」 『……令人难以置信。会不会是你想太多啊?哪有警察带着小孩乱跑的?』 那倒是。再说,若是警察,绝不会放过权兵卫,就算硬安个罪名也会以现行犯逮捕他。那个父亲是警察的可能性或许不高。 「可是我被他们妨碍了五次,就算不是警察也该提防。」 耳边传来了沉吟声,权兵卫也犹如共鸣一般,叹了口气。在疲劳助长之下,他那垂头丧气的模样看来活像个病人。然而,他的眼神并没有分毫衰竭迹象。 无论被妨碍几次,他都会引爆炸弹。只有这个决心绝不动摇。 这是战争,胜败将在其中一方认输时决定,换句话说,就是在比谁的韧性强。不过这场战争有时间限制,时限正是炸弹爆炸的那一刻。 这也是场只要不放弃就能赢的比赛。 距离爆炸预定时刻只剩一小时不到了。协会干部用沉重的口吻说道: 『……总之你先把朝仓印放到音乐厅去吧!剩下的我们饵想办法。』 「喂,你在说什么?现在放那里太危险了,就算设置了,也可能被回收。炸弹就是要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之下引爆才对啊!」 『对,你说得没错。不过,那也得看时间和场合,希望你能明白。』 这种晓以大义的语气令权兵卫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个男人想说什么? 『到了这个关头,我就老实告诉你吧!我们没打算引爆炸弹。』 「……什么?你这话是……」 『等你在音乐厅设置好炸弹之后,我们就会把这件事告知巨蛋乐园的老板,让他拆除炸弹。等他看到真正的炸弹之后,再进行谈判。我们要求的是巨蛋乐园今天一天的营收,做为「天空之爪」的活动资金。』 「……」 权兵卫的心整个凉了。 他吐了口颤抖的气,继续倾听协会干部近似借口的真心话。 『别搞错恐怖分子的定义,朝仓。恐怖分子的本质是以恐怖活动为谈判材料进行交易,并不是杀人。就算引爆炸弹,对我们也没有任何好处。』 人死了以后就没戏唱了,人质也得活着才有价值。但这是以谈判为前提而言。「天空之爪」的理念是排除社会弊端,换句话说,即是透过恐怖活动净化世界。 人的生死并不是重点,一旦决定排除,就该引爆炸弹。 「你怕啦?爆炸之后才有净化。好处当然有,就是能够发泄我一肚子鸟气。」 『朝仓,朝仓,有些事光有理想是不够的。这次的事就是一个例子。我们需要钱,在达成净化之前,需要资金。这些资金从哪里来?当然是向那些脑满肠肥的肥猪讨。这么做有什么不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们需要钱。』 权兵卫在心中反驳。只是向肥猪讨钱?那些钱本来是入场游客的,既然如此,你们做的事就是不正当的「压榨」。从前根本不是这样。从前成员数目虽少,但大家集思广益,运用寥寥无几的资金,依然能够顺利运作。而现在呢?脑满肠肥的是「天空之爪」吧! 炸弹是达成净化的手段,绝不可用来当作压榨的道具。 权兵卫总算领悟到协会中已经没有让他贯彻信念的地方了。 「我懂了。」 他本来就觉得自己与协会互不相容,现在知道理由了,也好。 权兵卫该做的事并没有任何改变。 「我会去设置炸弹。」 『嗯,拜托你了。虽然炸弹马上就会被回收,但是你别因此灰心丧志。还有许多工作等着你,世界肯定你,需要你。我们多的是时间,以后也一起奋斗吧!只要有你在,转眼间就能净化世界。』 「是吗?你真会讨我欢心。为了答谢你,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次制造的朝仓印简直完美过了头。要回收?嗯,请便,不过绝对没人能拆除,里头一堆陷阱。哈哈!在哪里爆炸,请拭目以待吧!」 『什么?』 「对了,我不会设置在音乐厅。等时间快到了,我会告诉你的。祝你谈判顺利。」 『等等!朝仓,你别冲动!』 权兵卫挂断电话,阻绝了剌耳的声音。他把手机电源也关了。别再打电话来了! 「……」 权兵卫觉得有点感伤,或许是因为他对于通话对象一直抱有些许好感之故吧!他们相识已久,也许是走得太近了。 现在他终于成为独当一面的「炸弹客」了。扯什么思想,根本蠢到极点。没错,令我神魂颠倒的是炸弹,净化思想只是事后找的借口而已。我只是想制造炸弹,想引爆炸弹,对这类环境怀有憧憬而已。手段才是我的目的。拿来交易?别傻了,炸弹就是要爆炸才叫炸弹。 权兵卫已经决定好要把炸弹设置在哪里了。 他开始移动。最后,他朝着最可能成为障碍的父女所坐的座位瞥了一眼。 那对父女已经不见人影了。 ※ 『以下是寻人广播。增子堇小姐,增子堇小姐,请于听到广播后到附近的服务台,您的孩子正在找您。重复一次,以下是寻人广播——』 增子堇警部补一现身,百代灯衣便兴奋地冲上前去。 「妈咪!」 「……………………」 增子露出了打从心底厌烦的表情,接住扑向自己的灯衣。她向孩童认领中心的服务人员道了声谢后才离去,服务人员一脸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目送两人离去。 动作生硬地牵着灯衣步行片刻后,增子才松开手,叹了口气。 「真是的,日暮旅人到底在想什么?我话说在前头,下次别再做这种事了。也不想想被园内广播叫出本名的人是什么感受。」 灯衣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看在那副模样煞是可爱的份上,增子便不再向灯衣发牢骚了。 「好了,日暮旅人呢?他把你丢着,跑去哪里了?」 「他去追一个不认识的叔叔,我是为了转告这件事才留下来的。」 「转告?向我吗?」 灯衣找到巨蛋乐园的导览板后,便快步走上前去,指着说道: 「爸比在那里,因为那个叔叔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 灯衣所指的「那里」的确是炸弹客会看上的地方。 委托日暮旅人寻找朝仓权兵卫的是增子。「天空之爪」将在巨蛋乐园进行恐怖攻撃的流言在犯罪组织之间传得满天飞,增子也有所耳闻。虽然她很想增强警力以备恐怖攻击真的发生,但光凭一个或许只是谣言的情报动员警察有困难,而她又不能坐视不理,于是旅人便成了犠牲品。 增子和旅人兵分两路寻找恐怖分子,先找到的是旅人,接到通知之后,她便留在原地待命。她没想到朝仓权兵卫本人居然会现身,面对逮捕重犯的紧要关头,紧张感也跟着水涨船高。 谁知日暮旅人居然来这招,塞了个育有一女的母亲角色给她。 「算了,日暮旅人应该有他的考量,就交给他去办吧!他还有说什么吗?」 「爸比叫你等他的联络。」 别人叫她等她就乖乖等的话,哪能干警察这一行?增子也得善尽她的职责。现在 已经确定是权兵卫本人,总部应该肯给予支援,可利用他们将恐怖分子一网打尽。 此时,灯衣又略微迟疑地补上一句: 「爸比还叫我请你陪我去买日用品。」 「……什么?」 「他说只要假装成母女就没问题了。」 什么意思?哪里没问题了?他还是老样子,真是个没礼貌的男人。 增子不能丢下灯衣不管,如果要带着灯衣走,装成母女的确比较方便;但是要她陪灯衣买东西,可就恕难从命了。怎么能让旅人独自工作,自己却跑去玩乐? 「你一直待在d区吧?」 此时,灯衣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语。增子听出她的言下之意,不由得气愤起来。 「等等,没想到居然有人认为我跑去游乐园玩。这也是日暮旅人说的?」 「不,不是。」 「……你想去游乐园?」 「我不想跟不认识的人去。」 灯衣猛然撇开脸,态度冷淡得教增子想问她在认领中心时的兴奋模样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是故意在服务人员面前演戏?真是个聪明伶俐的五岁小孩啊! 增子死心了,看来她现在只能专心照顾这个小公主。欠日暮旅人的人情就用这个抵销吧! 「要买日用品是吧?我就陪你去吧!」 「谢谢妈咪。」 「……别那样叫我。」 打从相识至今,灯衣从没对增子表现过亲昵的态度,所以增子一直不知该如何和她相处。增子告诉自己只是做做样子而已,略微紧张地握住灯衣的手。 ※ 十七点五十分—— 朝仓权兵卫的身影出现在位于。区的巨蛋乐园大饭店——的地下室。 他入侵禁止进入区,沿着地下通道天花板上的排气管行走,找到盘绕在最大梁柱上的管线群之后,便把手提包放在与管线接触的位置上。为了慎重起见,他捡起地上的塑胶布盖住手提包。 「——原来如此,你想引发气爆。只要管线相互连接,就可以引发连锁爆炸,一路炸到饭店最上层。」 「……没这么简单。一般为了防止这类灾害发生,都会针对各个关键部位进行控管。规模这么大的饭店,光靠一个包包能够造成的破坏微乎其微。」 「不过,这个地下室和饭店内几处一定会陷入火海。」 「正合我意。只要看见那些协会干部手忙脚乱的模样,我就满足了。那群低俗的家伙,居然想在大饭店套房里观赏音乐厅的混乱情况。他们作梦也没想到炸弹会设置在自己脚下吧!这正是名副其实的扯后腿啊!」 仔细一想,或许那个向来赏识权兵卫的男干部也开始嫌他麻烦,所以才想利用这次的机会藤点甜头给他尝,借此消磨他的志气。 真令人不快。既然容不下我,我就主动和你们断绝关系。 「还剩十分钟就会爆炸,到时一切都结束了,而我也将展开我的新生活。」 说到这儿,权兵卫总算回过头,望着背后接近的男人。 果不其然,是一再阻挠他的父女档之一——那个父亲。 「你是什么来头?你知道我是恐怖分子,才故意跟着我的吧?」 「对。我叫日暮旅人,是个侦探。」 原来如此,怪不得没逮捕权兵卫。他一再妨碍权兵卫,可是为了拖延时间等警察赶到? 「真亏你能够把我逼到这个地步。不过,是我赢了,你已经无法阻止爆炸了。」 时间只剩下十分钟,拆弹小组别说要拆除炸弹,只怕连赶到现场都来不及。侦探的努力最终还是白费了。 「不过,你不用感到羞愧。我承认你很有本事,因为你现在又找出炸弹的位置了。但这次我的运气比较好。」 然而,侦探却露出从容不迫的笑容,看来不像是死鸭子嘴硬。 侦探指着自己的眼睛说道: 「我的眼睛很特别,能够看见气味、声音、温度、重量及疼痛等事物,我看得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 「我从你手上的包包看见了火药的气味,气味描绘出一道轨迹,显示了你的去向。我只是循着轨迹而来,一点也不难。」 「你在胡说什么?脑袋有问题啊?」 「我还有一个专长,就是能看穿别人的心思。只要看穿你的情感、焦虑和不安,就能预测你接下来会前往哪里。」 侦探踏出一步,望着权兵卫的眼睛。 「你的运气好?不对。被我盯上的那一瞬间,你就开始走霉运了。」 那双充满哀伤的眼睛令权兵卫忍不住背脊打颤。 「你没发现我是欲擒故纵吗?」 「什么?」 「你刚刚不也说了?我把你逼到这个地步。没错,我的目的就是要把你逼到这个四下无人的地方。」 突然。一股来路不明的危险气息包围了权兵卫。 权兵卫倒抽了一口气,凝视着侦探。他有种落入圈套似的不快感。他耐不住性子等待侦探的下一句话,便迈开脚步。 「反正你不想死的话就快点离开这里吧!我要走了。」 他走过侦探身旁,在那一瞬间—— 「我不会放你走的。」 喀嚓一声,手上多了道坚硬的触感。仔细一看,权兵卫的左手腕上多了只手铐,另一端则铐在侦探的右手腕上。 「你干嘛!」 「这么一来,只要我不动,你就无法离开这里。」 权兵卫一阵愕然,连忙拉扯手铐,但侦探只是微微抬起手臂,坚持不动半步。侦探又替另一只手腕铐上手铐,把自己和放置炸弹的梁柱管线系在一起。 「你是白痴啊!你想死吗?」 「我不想死。我和你一样,还有该做的事。」 「那你干嘛……!」 「所以你必须拆除炸弹。现在只剩约五分钟,如果你做不到,我们就会死。」 「太扯了!你疯了吗?一般人哪会为了阻止炸弹爆炸干这种事!」 权兵卫不敢相信,居然有这种自我犠牲精神?若这是侦探的正义,权兵卫只觉得恐怖。然而,一想到或许「天空之爪」该有的就是这种不顾一切的心态,权兵卫又萌生了一股敬畏感。 「没时间争论了。我们离不开这里,而你又不想死。既然如此,该做的事只有一件。」 侦探瞪着权兵卫。 「快一点,只有你做得到。」 「……」 权兵卫虚弱无力地吞了口口水。他的意识全转向眼前的炸弹,身子整个冻结了。 ——炸弹就是要爆炸,才叫炸弹。 他的信条宛若抵抗似的,在最后一刻闪过脑海之中。 ※ 十八点到了,声乐家的咏叹调响彻了户外音乐厅。那道美妙的歌声连音乐厅外都能隐约听见,但是增子堇完全没把意识放在歌声上,只顾着质问日暮旅人: 「我听到你放了朝仓权兵卫时非常惊讶。我把手铐交给你,是因为相信你会抓住他。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并不是想立功才追踪他的。反正最后他还是被捕了,有什么关系?」 巨蛋乐园大饭店的正面停车场里停了几台警车,没鸣警笛,是怕影响其他入场游客,以及避免惊动「天空之爪」的干部们。这个方法似乎奏了效,朝仓权兵卫从地下室若无其事地走出来时,双方都大为傻眼。 警方亲手逮捕协会干部与朝仓权兵卫,立下了大功。旅人故意放走权兵卫,让警方得以保住颜面,不过—— 好不容易才把 人情还清,却又欠了笔新人情,增子大感不快。 「如果你亲手抓住他,你就是英雄了,到时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警局,不用经由我也能得到你想要的情报。」 「……我不想太过招摇。再说,我有你就够了,不需要其他人。」 旅人说着这些肉麻至极的话语,微微一笑。闻言,增子白眼以对。她对旅人的信赖程度可没强到把他的话照单全收的地步。 「听说炸弹成功拆除了;里头有许多复杂的陷阱,只有朝仓本人才能拆除。」 「对,我看见了,我知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朝仓看起来死气沉沉,你做了什么?」 「不,我并没有做什么。我想他是学乖了。」 增子问的是朝仓的心境为何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世界闻名的炸弹客乖乖投降,整件事实在太不自然了。 这个疑问应该能在今后的调查中获得答案,但是在增子心中,对于日暮旅人的警戒心又更增强了一些。 至于和增子一起去购物的灯衣呢? 「爸比!很棒吧?这些洋装全都是增子小姐买给我的!」 灯衣穿着刚买的洋装,兴奋地指着其他购物袋。 「增子小姐什么都买给我耶!这个缎带也是她看了觉得可爱,就买来送我了!」 增子不悦地撇开脸。 「日暮旅人,我讨厌小孩。」 增子不知该如何应付灯衣,为了讨她欢心,花了不少工夫。增子痛恨对小孩低声下气的自己,对于害她置身这种状况之下的日暮旅人自然是大感愤慨了。 「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 「灯衣,玩得开不开心?」 「嗯,好开心!增子小姐人好好!」 「小女都这么说了,请你以后也多陪她玩吧!」 面对两人的笑容,增子开始觉得埋怨也只是徒增空虚。和这对父女扯上关系准没好事。她衷心同情今天一整天被他们耍得团团转的朝仓权兵卫。 ※ ※ ※ 离爆炸还剩一分钟,炸弹成功拆除了。 被手铐铐住的不自由感并未造成太大的压力,拆除作业进行得相当顺利。这等于是解开自己创造的谜题,只觉得费事,一点乐趣也没有。 ——然而这身冷汗又是怎么回事? 「哈、哈、哈——呼!」 极度的紧张中断后,整个身子都松弛下来了。积蓄的东西一口气宣泄出来,汗如泉涌,胃液逆流,尿意萌生,感觉犹如被丢入极寒之中。权兵卫冷得发抖,指尖已经毫无感觉了。 「这就是恐惧。你虽然深知炸弹的威胁性,却不知道死亡逼近眼前的可怕。」 侦探一面解开手铐,一面说道。他若无其事,一派镇定。 到了现在,权兵卫才寒毛直竖。他的限时炸弹虽然制作精巧,但还是可能有误差。在随时可能爆炸的情况之下持绩接觭炸弹,根本不是正常人干的事。看在权兵卫眼里,拆除完毕的炸弹依然随时可能爆炸,令他胆颤心惊。 「你不怕吗?生死全交托在我手上,你居然还能一派镇定。」 「我当然怕,因为我对这个世界仍有眷恋,现在还不能死。」 「……那你干嘛做这种有勇无谋的事?你没想过要是我拒拆炸弹,该怎么办吗?」 侦探露出无畏的笑容。 「因为我知道你不想死。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能看穿心思。我认为你一旦陷入这种局面,一定会拆除炸弹。」 「……你这么做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与你无关。」 侦探断然说道,接着又宛若权兵卫从未发问过似地,继续说道: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别人不见得拆得了这个炸弹,所以我就善加利用了。」 「……如果设置炸弹的不是我,是车手呢?」 「丢进海里就行了,正好这里是港湾。」 「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啊!」 侦探乍看之下表情丰富,但其实他一直压抑住感情。为了观看拆除作业,他甚至赌上自己的性命。权兵卫不知道侦探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这种把对新事物的兴趣放在死亡风险之前的气魄只让他觉得恐怖。 「事关人命,身为当事人的我们当然也该赌上性命。」 「……我只是贩卖技术的人,没有死亡的觉悟,也没有杀人的勇气。」 权兵卫总算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了。面对现实中的死亡,他胆怯了。他已经没有自信像以前那样制造炸弹了。 侦探凝视权兵卫片刻之后,一脸无趣地移开视线。他似乎看穿了权兵卫的灰心丧志。 这个侦探——日暮旅人应该是已有所觉悟了吧? 权兵卫凝视着旅人,心里一片空虚。 他们活在不同的世界。 能够若无其事地杀人的,一定是这类的人吧! (完) 雪的道路 声音静静地从世上消失了。 夜空里没有星星,四周如墨汁滴落一般,染得一片漆黒;地上却正好相反,积雪闪耀着白色的光芒,不让黑暗靠近半步。 自行发光的雪。 如果雪看起来会发光,那铁定是错觉。 但这样比较梦幻,能帮助他忘记现在的状况。雪反射了等距设置的街灯光芒,所以看起来像是自行发着光。只要转过视线,看吧,街灯的光芒照不到的地面是一片黑暗。 宁静太过可怕,所以他开始胡思乱想。 被殴打的身体不听使唤。他感觉到体温渐渐下降。如果我是被丢在街灯下,或许不会死——他如此分析,露出苦笑。街灯照不到的这里又黑又暗,雪依然冰冷,而且根本没人路过,被发现的机率很低,以环境来说,拥有足以冻死人的条件。 寂寥的临终时刻。 和我很相配、 「……哥也是看着这种景色离开人世的吗?」 照着平时的方式说出的话语并未成声,只出现了一团朦朦胧胧的白色雾气。他终于明白自己一动嘴唇都乏力,死心接受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 沙、沙、沙—— 踏雪声渐渐接近。不久后,轻快的脚步来到了模糊的视野角落,停在他的身旁。 「你还真常受伤啊。」 那道声音、那个笑容让他的泪腺松弛了。 老大不小的他居然哭了。他把脸埋进雪里,声嘶力竭地呜咽着。 因为他发现,自己希望哥哥能来接他。 因为他发现,自己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 ※ ※ 回到老家的雪路雅彦来到父亲的书斋,浏览书架上的每个档案夹。他要找的是父亲担任市长时的纪录——秘书名簿。 他找了许久,然而别说是名簿了,连与市政相关的资料都完全没找着,有的尽是卸任后的活动纪录。 雪路叹了口气。他知道没这么容易找到,但是这里找不到,他可就没头绪了。老实说,他早已决定地毯式搜索只搜到这个书架为止。别的不说,他是头一次进入父亲的书斋,而且还是偷偷侵入,不紧张才怪。至于父亲的办公桌,他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碰。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有件事他必须弄清楚。 偶然在旧报纸上发现的车祸报导。上头记载的死者姓「日暮」,曾担任私人秘书,事发是在十八年前。而另一个版面上则刊登了父亲的名字及旅人关注的人物——白石警部。 奇妙的因果关联。莫非死于车祸的日暮某某人就是旅人的父亲?而他正是担任当时的市长,雪路照之的秘书——雪路忍不住如此联想。 一旦开始联想,就再也停不下来,再也遏止不住。 无论是私人秘书或白石警部,想了解他们的事,最快的方法就是从和他们有关联的人物下手。雪路不想和父亲直接碰面,才做出这种和间谍没两样的行为。 他鼓足勇气搜找父亲的办公桌,但是除掉上锁的区域外,并没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 他略微犹豫。该把锁撬开吗? 「你在干什么?」 穿着西装的六十多岁男性站在书斋门口窥看着雪路。他就是雪路的父亲雪路照之。雪路吓得跳了起来,因条件反射而打直腰杆。 「您、您回来了啊!父亲。」 「嗯。我问你在干什么。」 「啊,哦,呃——对了!我是来借字典的!西班牙文的!」 「西班牙文?你专攻的是英文吧?你借字典干什么?」 「……我、我想去旅行。」 这个谎虽然是情急之下编造的,但还算合情合理,雪路便继续扯下去。 「我想您应该会有世界各国的字典,才来借用的。擅自进入您的书斋,对不起。」 雪路乖乖地低头道歉。在锐利眼光的瞪视之下,雪路根本没有活着的感觉。 打从以前开始,严格的父亲就是敬畏的对象,雪路对他从未抱持过亲爱之情。刚才的并不是一般家庭里小孩对父母说话的方式,但在雪路家却是常态。 照之往椅子坐下,雪路则绕过桌子,来到他的正面。 「旅行?哼,你有去学校上课吗?你今年已经大三了吧!还有空玩吗?别光顾着玩,给我好好用功。」 「……就增广见闻这层意义上,出国旅行并不是无益的事。」 啪!照之拍了桌子一下。虽然事出突然,雪路的神色却丝毫未变。 「区区一个星期的旅行能够了解那个国家的什么?像你这种窝囊废还敢说大话!有空学西班牙文,不如先把英文练好!半吊子一个,要跟我顶嘴,等你超越你哥的成绩以后再说吧!」 雪路点点头附和照之的怒骂,说了句「我告退了」以后,便离开了书斋。 照之对待自已的孩子就像对待外人一样毫不容情。雪路认为他根本没有为人父的自觉。 ——窝囊废,是吧?这是对儿子说的台词吗? 雪路早已习惯了,所以并未涌现任何情感。反正每次交谈大多是以挨骂收场,不用听又臭又长的说教,反而乐得轻松——最近雪路已经看开了。 被蔑视是家常便饭。 「啊,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从前您有没有雇用过姓日暮的秘书?」 关上门之前,雪路像突然想起似地如此问道。照之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从前是什么时候?我哪来的空闲去记秘书叫什么名字啊!」 雪路低头行礼,慢慢地关上门。 大得夸张的雪路家除了本宅以外,还有别院。 别院是给雪路的哥哥——胜彦住的。来到庭园中,走近五年前已化为仓库的别院,雪路想起了相差七岁的哥哥。 雪路打从心底倾慕勤勉努力又温柔的胜彦。雪路上小学时,母亲过世了,自此以来,胜彦便兄代母职,这也是雪路倾慕他的理由之一。每当父亲责骂雪路,胜彦便会加倍疼爱。虽然胜彦有时也会斥责雪路,但雪路知道那都是为了自己好,所以能够坦然接受。 胜彦和只知严格管教的父亲不同,他拥有爱这种感情。没有母亲,雪路仍不感寂寞,全都是胜彦的功劳。 胜彦常这么说: 「雅,你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不用听父亲的命令。未来由你自己决定。」 「兄长呢?兄长也是吗?」 「嗯,是啊。我要继承父亲的事业,成为伟大的政治家。总有一天,我会超越父亲。这是我的梦想。」 他那略带哀伤的眼神令雪路印象深刻。 不过,看起来很帅气。 品学兼优的兄长一定能够实现这个梦想。雪路全力替胜彦加油。 ——直到五年前那个下雪的日子,胜彦上吊自杀的那一天。 「……」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胜彦所说的梦想,其实是向父亲复仇的誓言。 胜彦独力承受把理想强加在孩子身上的父亲压力,一面保护弟弟,一面为了超越父亲的理想而奋斗。最渴望母爱的应该是胜彦,但却没人可以依赖,最后终于崩溃了。 胜彦垂吊于别院房里的那一幕,雪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没有要事,雪路绝不会踏进那已成了心理创伤的别院,只会偶尔像现在一样从外眺望。别院已经无人使用,也不会有人想使用,但雪路没打算拆除它。 这是烙印。 对实行过当教育的父亲。 对无法拯救最爱的哥哥、只会撒娇的自己。 「哈,哈 哈……我真是学不乖啊。」 每次回家,雪路总是会回想起许多事,因此他一直极力避免回家。即使回到家,他也尽量不去注意别院。然而,他的视线总是忍不住飘向别院,脚步总是忍不住走向别院,每每又落得黯然神伤。 雪路转过身,返回本宅。正当他横越庭园时,突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 「兄长。」 在犹如轻喃般的小小声音呼唤下,雪路转过头去,只见一名打扮高雅、具备大家闺秀风范的女孩紧紧黏在他背后。是雪路同父异母的妹妹——丽罗。 她今年应该上国中了。仍留有稚气的妹妹头宛如求助似地仰望着雪路。 「嗨,丽罗,好久不见啦。过得好吗?」 丽罗微微地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脸庞似乎正对雪路倾诉着什么。 「怎么?肚子饿啦?」 丽罗又再次点了点头。时间刚过中午。雪路无奈地叹了口气,带着丽罗迈开脚步。 「这么一提,你刚才跑去哪里啦?」 刚才丽罗是从雪路背后出现的,表示丽罗刚才也在别院。这可怪了,打从以前开始,丽罗就说别院感觉会有鬼出现,很恐怖,根本不敢靠近半步。丽罗只是以面无表情的脸庞望着雪路,并未回答。 ……算了,这丫头也长大了,爱待在哪儿是她的自由。 雪路在本宅的厨房里随便找些可用的食材来做午饭,这段时间内,丽罗依然紧拉着他的衣袖不放。虽然有点烦,但是还不到想甩掉她的地步,所以雪路就任由她去了。 「一味太太没来啊?」 雪路问起帮佣太太,丽罗摇了摇头。 「有来吗?那你怎么不请一味太太做饭给你吃呢?」 「我要吃兄长做的。」 她依然面无表情得凝视着雪路,雪路不禁苦笑。比起平时做饭给自己吃的帮佣太太和从未下过厨的不负责任母亲,她居然更想吃逃家的小混混所做的午饭,真是太可怜了。 雪路曾想效法哥哥,好好爱护妹妹。他学做菜,也是为了兄代母职。但是丽罗的母亲仍然健在,而雪路也成不了胜彦。 挥动平底锅,自己在这里做菜着实令雪路感到不可思议。这里虽然是自己的家,但感觉起来却宛如处于别人家中一般。 少了哥哥,变得孤立无援的雪路在这个家里根本待不住。 幸好他拥有对未成年少年而言过多的零用钱,要离家出走很简单。只要亮出钞票,大多数人都会乖乖听话。确保衣食起居无虞之后,他交了些酒肉朋友,和女人鬼混,四处惹是生非,钱用光了才回家。高中时代的他真的十分堕落。 如果没遇见日暮旅人,他现在应该还继续过着这种生活吧? 他把蛋包饭和蔬菜汤摆到丽罗面前。虽然是凑合着做的,但他有自信味道不输专业厨师,暗自期待着丽罗品尝之后的反应。 丽罗表情丝毫未变,只是默默地吃着饭。看她一口接一口,可以知道她对料理的味道并无不满,不过—— 「……你就不能吃得津津有味一点吗?」 「嗯?」 「不,没什么,快吃吧!」 丽罗点了点头,继续吃饭。雪路叹了口小小的气。 丽罗会如此封闭感情,全都是父亲造成的。连雪路见了都会发抖的父亲所在的这个家中,唯一的孩子只剩下丽罗一个,兄弟全都不在身边了。独自承受管教的丽罗封闭自己的心房,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黏着雪路不放,言下之意应该就是「别走」吧?雪路虽然感到十分愧疚,却没打算回应她的请求。雪路也有雪路的生活,如今回家又能如何? 望着沉默寡言的妹妹,雪路突然怀念起近来益发热闹的「寻物侦探事务所」来了。 ※ ——怀念归怀念,雪路可不爱吵杂。 「呀~灯衣穿道件洋装也好可爱喔!」 「对啊!不过你可别搞错喔,这全都是因为模特儿太出色,穿什么都好看。我真是个罪恶的女人啊!」 「灯衣的头发又滑又亮,配起缎带来也很好看。啊,来来来,这次换穿这件看看!呵呵呵呵,好像玩娃娃一样,好开心!」 「玩娃娃?这个人怎么这么没礼貌啊!我才不陪说这种话的人玩呢!」 「我帮你绑辫子好不好?啊,这件洋装也不错!欸、欸,你抱着布偶试试看!哇,好可爱~!好想带回家~!」 「呀——!别黏过来!别拿我来玩!」 一走进事务所客厅便映入眼帘的光景令雪路啼笑皆非。 「你们在干嘛?」 「啊,雪路,你回来啦!」 察觉他的旅人迎向前来。「你回来啦」这句话让他意识到「家」,不禁有些难为情。 「她们在试穿上次去巨蛋乐园买的洋装。」 客厅里四散着巨蛋乐园的购物袋和数量远超过购物袋的洋装。站在中心的灯衣打扮得十分可爱,但是兴高采烈的却是阳子。与其说是试穿,不如说是当换装娃娃比较贴切。 「……阳子姐一来,这里就变得好吵。」 扣除掉灯衣不算,平时出入事务所的尽是男人,只不过是多了阳子一个人,气氛就变得开朗许多。 面对雪路厌烦的口吻,旅人露出柔和的微笑。 「灯衣只有在面对阳子老师的时候才会那么兴奋,我对阳子老师真的是感激不尽。」 「……兴奋的不只灯衣一个吧!」 旅人歪了歪头。真是的,没自觉也是个问题。 阳子终于察觉雪路了。 「啊,雪路,你来啦?午安。」 「什么叫『你来啦』?你才是客人吧!你不用回幼稚园工作啊?」 阳子啼笑皆非地嘟起嘴唇。 「你在说什么啊?今天是星期日,放假。灯衣都在这里了,去幼稚园做什么?」 这么一说,倒也没错。雪路露出不快的表情。或许是因为刚回过家之故,雪路的状况有点差,脑筋变得不太灵光。: 旅人从沙发上起身,拍了拍雪路的煎饼,说道:「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啊?拜托我什么?」 「照顾灯衣啊!我要去浅野和代老师家。咦?你忘啦?」 浅野和代老师是他们的老朋友——小镇医师,榎木医生的恩师,在因缘际会之下,旅人定期前往浅野和代家,协助她进行眼睛复健。这份差事是有酬劳的,推不掉。 今天正是前往浅野和代家的日子,但雪路居然完全忘了。 「抱歉,我忘了。我去开车过来,你等一下。」 旅人摇头婉拒:「我搭巴士就好。」随即拿起放在一旁的公事包。雪路没见过那个公事包,诧异地看了旅人一眼。 旅人自豪地展示公事包。 「这个?这是增子小姐送的,用来代替酬劳。灯衣一直叫我买个公事包,刚刚好。」 「这个包包不太好看,我好失望。我本来以为增子小姐会更有品味一点。」 灯衣鼓起脸颊来。旅人只是告诫:「不可以说这种话喔!」但并没替增子说好话。虽说本人不在现场,敢这样批评增子的大概也只有这对父女了吧? 「是增子小姐送的啊?她还送灯衣洋装,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啊?」 「我很中意。阳子老师应该也觉得这个包包不错吧?」 「对,很适合旅人先生,很好看。」 阳子毫不害臊地说道——咦?怎么气氛好像有点不一样? 旅人回以笑容之后,便直接走出客厅了。雪路回过神来,连忙跟着走出客厅。他这个老大还是老样 子,最擅长冷场。 「等等,我送你去。」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去跟阳子老师好好说明吧!」 「说明?说明什么?」 「川村佑介先生的事。毒品的事你已经查清楚了吧?」 雪路还真想脱帽致敬。这个人在这方面为何如此敏锐? 事情发生在两周前,阳子因为朋友川村佑介下落不明而委托旅人寻找。这是一切的开端。佑介为了还债而贩毒,最后甚至因为吸毒过量的后遗症而丧失自我,目前收容于警察医院。虽然背后应该有黒道指使,但是警察却完全没有公布此事,只以「川村佑介单独犯案」结案。 雪路应阳子的委托持续进行调查,已经查出结果了。 但是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阳子。 「阳子老师也有知道的权利。既然接了委托,我们就有义务报告。」 「……行吗?让她知道,只是增加麻烦而已。」 「情报的底线就交给你决定吧!一声不吭,只会让她操无谓的心而已。」 的确,在阳子打破砂锅问到底之前主动报告,也是个办法。雪路不必把掌握的情报全数告诉阳子。满不满意是她的事,雪路只要完成报告的程序就行了。 道理就和在宠物吵闹之前先喂点饲料一样。当然,这么做是为了阳子好。她的正义感强,要是做出什么莽撞的事来可就伤脑筋了。 「知道啦!算了,我想她也差不多该问了。」 「今天她是为了了解调查进度才来事务所的,要敷衍她应该很难。」 「呿,真麻烦。」 目送旅人离去之后,雪路回到客厅,只见阳子正襟危坐迎接自己。 「雪路,我有事想问你。」 「是、是。」 雪路一面苦笑,一面在阳子对面坐下。阳子不知道雪路和旅人刚才的交谈内容,显得相当诧异。雪路乖乖就范,似乎让她很错愕。 雪路的视线从阳子身上移开,凝视着坐在地板上的灯衣。灯衣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先回房了。我有点困了,去睡个午觉。」 平时的灯衣人小鬼大,但在这种时候,雪路却不得不感谢她的善体人意。在要求之前主动退席的灯衣可说非常识相,没把散乱一地的洋装收拾好再走,就当作是她小小的报复吧! 灯衣离开后,雪路立刻带入正题: 「阳子姐,你想问的是川村佑介的事吧?」 「啊,嗯。我听说佑介一直没恢复意识,是因为毒品的副作用吧?」 「嗯,好像是。」 「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为什么警方不采取行动呢?谁都看得出来这件事和黑道有关,究竟是为什么?」 真是,劈头就问了个棘手的问题。警察和黑道的关系啊? 虽然尚未查明,但雪路大致上可以预测。 警察和黑道长年以来一直处于拉锯状态,他们之间甚至存在着某种奇妙的信赖关系。这该说是默契十足?或是互利互助?越是在地方上深耕的1,活动时就越是小心注意,避免损及双方的利益。 城市的治安当然是由警察维持,但是地下社会也需要适合的秩序,而维护这种秩序的正是黑道。警察凭借着正义及法律取缔,黑道则是靠着金钱和暴力支配。从两个面向加以抑制,城市的风纪才能维持均衡。 打破均衡对双方而言都没有好处。即使黑道暴露要害,警方也不会贸然下杀着。治安包含了地下社会的风纪在内,失去了金钱与暴力的支配,风纪便会大乱,治安也无法维持。 这次的案子应该就是抵触了这一点吧!黒道弱化当然是警方期盼的事,但是凡事必须循序渐进才行。 「虽然找到要害,却不能贸然攻击。我想警方大概是打算以静制动,等到时机来了,再拿这件事当武器攻击。哎,或许还有其他考量吧!」 「……」 听了雪路的说明,阳子面色凝重地唔了一声。 「那你的意思是警方打一开始就不打算行动罗?」 「不是啦!如果是现行犯,就算是黑道成员,警察也会抓的,但那要是现行犯才行。最后抓到的是川村佑介,不但吸毒成瘾还贩毒,是个不折不扣的现行犯。我猜他们是想各让一步,就此了结吧?」 警方逮到毒贩,保住了面子;而黑道又不用招惹麻烦,皆大欢喜。 阳子似乎难以接受,皱起眉头。 「别责怪警方,警方得保护的事物很多,如果剌激黑道,导致一般百姓受害,到时被责备的又是警方,舆论铁定会谴责警方处理不当。也难怪警方变得这么慎重。」 这番话其实只是表面话0雪路更进一步地探讨其他可能性。 将过去贩毒被捕的人列出来一看,大多是和川村佑介一样没什么本领的小混混。黑道指使这类小卒贩毒并不奇怪,但警方循线调查到黑道成员身上的案例却出奇地少。毒贩逮捕率和循线揪出的黑幕人数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究竟是警方无能?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如果两者皆非,莫非是警方和黑道做了交易? 黑道指使川村佑介这类无处容身的小混混赚钱上缴,一旦被警方查到了,再乖乖把他们交出去。警方(应该是某个警察个人的行动)抓了毒贩,赚到业绩,便放黑道一马。这么一来,双方都没有损失,只有得利,可说是个非常优良的体系。佑介只是个方便的替死鬼而已。 最可疑的就是白石警部。虽然没被表扬,但他每年都固定逮捕好几个毒贩。倘若他和黑道有关,又有指挥调査的权限,就足以说明这次这么快结案的原因了。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臆测,不该对阳子说。 阳子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理由我大概明白了。那个刑警,呃,增子小姐是吧?她顾左右而言他,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嗯,哎,那个人啊!」 或许只是嫌麻烦而已。也许她认为向阳子说明是白费力气。 「啊,还有一个问题。那个毒品你调查过了吧?……佑介无法复原了吗?」 面对阳子求助似的眼神,雪路觉得有点心虚。 「大概是没办法了。」 雪路喃喃说道。阳子不知是不是没听见,仍然以充满不安的眼神窥看着雪路。 雪路犹豫了一瞬间,心想说了也无妨,才继续说下去: 「回收的毒品叫『丧失』。我认识一个对药品很熟的人,那人听了以后啧啧称奇,说那是很久以前某个天才制毒师精制的毒品,因为效果和副作用太过惊人,所以没流行起来。听说现在只剩当时的试作品,因此价格非常昂贵。」 「有什么效果?副作用是?」 「和川村佑介一样,陷入幻觉状态之后就无法回归现实。不,这么说或许不太正确。接下来我要说的,和都市传说差不多。听说嗑了那种药,会看见眼睛看不见的东西,而且不是幻觉。比如看得见大气中飘浮的微粒子,或是以正面放置着的物品的背侧之类的。」 说着,雪路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反正试过以后就回不来了,所以也没得验证。相对地,其他神经则会受到损害,所以才叫『丧失』。这种毒品本身就已经可以说是都市传说了,所以这些说法根本不可信。」 「……可是佑介已经失常了啊!」 「……只要沾染到毒品,不管是哪一种都会失常的。为什么要碰那种东西?我真的完全无法理解!」 雪路恨恨地说道,阳子一脸惊课地眨了眨眼。雪路尴尬地转过脸逃避。 老实说,这和阳子的委 托毫无关系。 雪路调查毒品,是为了自己。 浑身是血的朋友不停被谷打的光景。 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无能为力的自己。 雪路觉得自己是为了驱散那一幕光景才四处奔走。他恨透了每当发生这类案件就无法保持平静的自己。 「雪路,你也曾因为毒品而失去重要的人吗?」 失去从容的雪路完全被看透了心思,而这个事实更助长了他的焦虑。 雪路无视于阳子提出的问题,一脸不快地望向窗外。窗外晴空万里,午后的阳光散发着金色光芒。 他突然想起过去的情景,视野倏然模糊起来,明亮的日光仿佛在转瞬间化为灰色天空,只要回过头,留有足迹的雪道就会一路沿续到那一天。他这才知道,无论季节如何转变,他仍然留在原处,无法动弹。 ——果然是回家造成的。 要感伤,也该选在独处的时候。当着阳子的面,雪路的心却毫无防备地回溯了两年的时光。 那是在一个寒冷冬日发生的事—— ※ ※ ※ 两年多前,雪路雅彦是高中三年级生。 打从国三那年起,雪路为了忘记哥哥上吊的景象,夜夜在外游荡,渐渐地,他成了镇上年轻人的头头。他出手阔绰,吸引许多小混混如土狼般聚拢过来,对他卑躬屈膝。虽然他本来并无此意,但是多了些倾慕自己的小弟,他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即使他们的目的是钱,有了可称为朋友的人在身旁,至少能够帮助他排遣寂寞。 雪路不但有头脑,也有胆量。他在排解团体纠纷以及协助隐匿落难少年少女等方面上大展长才,赢得了众人的肯定。渐渐地,大家不再当他是摇钱树,而是把他视为真正的领袖。 那一天,雪路的周围也聚集了许多朋友。雪路常光顾的倶乐部向来是朋友们的集会所,平时总是播放着活力十足的音乐,热闹滚滚,但此时却飘荡着令人不舒服的宁静。 「这家店挺不错的嘛!人家都没注意到。如果还没人罩,就让人家来管吧!」 坐在雪路对面的男人眺望店内说道。 「啊?我对这方面不淸楚,可以请你自己去找老板谈吗?」 「咦?雅彦,不是你出资的吗?」 「我还是个小鬼头,哪来的钱?」 「是吗?哈哈哈哈哈,也对!你用的是雪路顾问给的零用钱嘛!钱是从爸爸的钱包来的,额度多少可想而知啊!」 见对方回以嘲讽,雪路露出不悦的表情。男人歪着嘴,无声地笑了。 男人名叫熊谷,长得又瘦又高,由于剃了个光头,双颊凹陷的脸庞看来活像个骷髅。他的外貌阴森可怖,内在也不遑多让。在这一带,熊谷素以凶暴闻名,人人畏惧。大家都说他冷酷残忍,一旦被他盯上,就连骨髓都会被吸干。 熊谷嘲笑似地摇了摇鼻环。 「不过你有拿这些钱当本金赚钱吧?别小看我,我知道你利用一些年轻小伙子聚赌。」 他的眼神瞬间变锐利,口气也跟着变了。 熊谷平时用女人腔调说话,可能是本来就如此,但也有可能是为了加深印象,以及关键时刻改变语气可增加魄力之故。 雪路暗自叹息:被讨厌鬼盯上了。 熊谷所说的聚赌其实并没那么夸张,不过是在跳舞、滑板、拳击等才艺或运动比赛中加入赌博元素的儿戏而已。说归说,随着次数增加,参与活动的人数暴增,规模也越来越大。活动本身有了价值,参加者与观赛者也跟着狂热起来,对他们而言正好是个发泄压力的出口,而赌博的资金流动也增加到一夜数十万的程度。 虽然主办的是雪路,但营运是交给会场老板,因此进入雪路口袋的钱微乎其微。雪路策划这个活动,单纯只是为了消弭打架之类的纷争罢了。如今这个活动又制造了新的狂热,他正在考虑收手。 谁知就在这个关头,被熊谷盯上了。 熊谷是在这个镇上呼风唤雨的黑道组织,鸟羽组的成员。 黑道的营生除了贩卖违禁品以外,还有收保护费、卖淫、恐吓企业等等,管理赌博也是其一。我们帮你应付警察和处理闹场寻衅等麻烦事,但是你们要缴交营收的几成给我们——这是他们的说法,但就雪路来看,根本是多管闲事。 别的不说,雪路根本没把这个活动当赌博经营,纯粹是游戏而已,但是既然有利益,就是不折不扣的生意,难怪会被黑道盯上。没设想到这一点的雪路也有错。 而今天熊谷寡程土门来讨钱、面对黑道近乎突袭的登场,雪路的朋友们也是一阵紧张。 「带着一群小鬼头胡作非为,也不想想这是我们的工作耶!你就当作管理费吧,先给个五十万,明天之前要准备好喔!雅彦。」 熊谷不等雪路回答便站了起来。雪路尽量维持神色不变,目送熊谷离去。 「啊,对了、对了。刚才电视上又播了车祸新闻,说有一家人乘车外出,发生车祸,爸爸死掉了,真是不幸啊!最近好多酒驾呢,真令人伤脑筋。」 「啊?」 「如果有必要,这种事我们也做得到喔。拜拜!」 这回熊谷真的离开了,雪路等一群未成年人全都开始发抖。 熊谷是在威胁可以伪装成车祸死亡杀了他们,而且这种事对黑道而言是家常便饭。新闻的真假姑且不论,熊谷临走之前撂下的话语极有效果。 「雪路,该怎么办?五十万耶……」 朋友们不安地望着雪路。被勒索的只有雪路一个,但谁知道何时会轮到自己头上?他们心中必然是忐忑不安吧。对手是真正的黑道,而且还是熊谷这种卑劣凶残的人,更是令人胆寒。 熊谷的威胁会如此有效,是有其背景的。熊谷十多年前曾因杀人罪被捕,最近才假释出狱。他犯过的罪行多不胜数,但他运气好,被起诉的只有那一件,所以只服了一件案件的刑期。但是由于他难以控制,因此在鸟羽组内备受疏远与孤立,没有容身之处。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形象就成了为确保新人脉与财源会不择手段的暴力人物。 事实上应该也是如此吧?熊谷在同行间的评价也是恶劣至极。 宁可和黒道打交道,也别和熊谷打交道。 这句话是雪路事后才听到的,他不得不打从心底赞同这句话。 「我会想办法,你们不用担心。」 雪路一肩挑起所有担子。闻言,众人都松了口气。见了他们的表情,雪路只觉得空虚。 所谓的朋友也只是表面上的交往而已,没人想帮他的忙。 寒空之下,雪路独自缩着背行走。夜空中皓然生光的月亮飘荡着哀愁。 空虚的根源,似乎就在于他无法逃离雪路照之之子这个头衔的事实。如熊谷所言,雪路的财源只有「雪路顾问给的零用钱」。 雪路照之担任市长时,发挥了罕见的高明手腕,实践了许多政策。当完三任市长卸任之后,又在自己成立的行政团体中担任会长或名誉顾问等职,至今仍可干涉行政。雪路顾问就是对雪路照之的敬称,光凭这个称呼便可知道他有多么位高权重。 正因为如此,没人敢反抗雪路顾问的儿子——雅彦。就算他闯祸,旁人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全赖父亲的权势所致。 雪路非常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加以利用。他最讨厌父亲,只要能够弄臭父亲的名声,什么坏事他都肯干。 「……真幼稚。最没药救的就是我。」 雪路只觉得空虚。 独自承受父亲所有期待的哥哥死了,留下的弟弟是个窝囊废,父亲连理也不想理—— 这个事实伤害了雪路的自尊。 为了报复,就用父亲的钱做坏事,这是何等小鼻子小眼睛啊! 现在也一样,为了筹措付给熊谷的管理费五十万,雪路正打算回家。他嘴上说会想办法,结果只能哭着向父亲搬救兵。他为了自己的没用而沮丧不已。 雪路一直低着头走路,完全没有察觉前方,直到来到家门边,他才发现丽罗站在正门前。 「你站在这里干嘛?」 「兄长。」 妹妹喃喃说道,表情毫无生气。发生了什么事?雪路暗自紧张,只见丽罗指向路边。 「有人倒在那里。」 「哈?哇!」 雪路大吃一惊。天色昏暗,他刚才没看见,现在定睛一瞧,的确有道人影。 ——该不会死了吧? 雪路暗想:饶了我吧!自从胜彦过世以来,他对于人的生死变得相当敏感,别再增添他的心理创伤了。 雪路战战竞兢地靠近一看,才知道不是尸体,还有一点呼吸。一想到如果没人发现,这个人明天早上就会变成真正的尸体,雪路就觉得真是天降横祸,又不得不庆幸及时发现。 「话说回来,你的眼睛还真尖。对了,这么晚了,你跑出来干嘛?」 这时的丽罗还是小学生,在晚上独自外出是件相当危险的事。雪路出言责备,丽罗微微摇了摇头。 「我听见声音才出来看看的。」 「很危险耶!」 「我以为是喵喵。」 ……哦,猫啊?这丫头明明很胆小,却爱猫成痴。 无论如何不能放倒在地的人不管。雪路试图将那人摇起来,人影却抓住了他的手臂。 「救、救救我……」 雪路心下一惊,因为仰望雪路的男人有着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眸。比起求助的声音,他的眼神显得更为迫切。 抓着雪路的手突然落下了。 「喂、喂!振作一点!发生了什么事?」 背后的丽罗倒抽了一口气。男人拼命地想传达些什么,所以雪路便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听他说话。 「我、我从前天开始就什么都没吃,拜托你……!」 「……」 雪路大为傻眼。 这家伙只是饿昏了而已。 ※ 「我叫日暮旅人,谢谢你救了我。」 把厨房的工作台当成餐桌用餐的男人向暂离归来的雪路自我介绍,并垂头行礼。在灯光下一看,原来他还挺年轻的。 「不用道谢。我叫雪路雅彦,你能够恢复元气就好。」 男人——日暮旅人似乎已经濒临极限,一句话也没说,缓慢但全神贯注地吃着端上来的料理。在这段期间,雪路到书斋去找父亲,但父亲凑巧不在,找遍了全家也没看见他的身影。他到底跑去哪里鬼混了啊? 雪路叹了口气,旅人露出了充满歉意的表情,雪路连忙摇手否定。 「我是为了我自己的事在叹气啦。话说回来,你的运气不错,罗唆的一家之主不在,房间可以随你使用。不过能替你准备的也只有用来堆放杂物的房间就是了。」 「呃、那个……」 「毛毯我也替你准备好了,别担心,你就留下来过夜吧!我还没冷酷到在这种大冷天里把你丢到户外的地步。你都饿得昏倒了,铁定没地方住吧?如果你冻死,我会睡不好觉。」 「……对不起,麻烦你了。」 「别放在心上。如果你是小偷,就把走廊上那些低俗的画和壶带走吧!应该可以卖不少钱。我和帮佣太太都嫌清理起来麻烦。拜托你啦!」 旅人似乎以为雪路在开玩笑,困扰地笑了。其实雪路还挺认真的,他真的希望旅人把那些东西带走,做为请吃一顿饭的回礼。 说归说,打从刚见面时,雪路就不觉得旅人是坏人,现在更是这么认为。若非如此,雪路也不会留一个陌生人下来过夜。 「你几岁了?」 「今年二十一岁。」 年纪也和雪路差不多。雪路对他多了份亲近感,戒心也变弱了。 躲在厨房门口窥探的丽罗和他们视线相交。旅人轻轻地低头致意,丽罗见状慌慌张张地将头缩回去。 「好可爱的女孩,是你的妹妹吗?请代我向她道谢。」 「呃,哦!不过,她看起来怎么怪怪的……」 ……丽罗那丫头,该不会开始对异性产生兴趣了吧? 雪路如估价一般,从头到脚重新打量了旅人一次……脸长得还不赖。刚才的评价全数作废。我果然不该留他下来过夜吗?雪路一反常态地担心起来了。 等待老爸的期间,我忍不住打起盹来。 朦胧之间,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我立刻察觉这是梦。 「怎么啦,雅?你受伤了。」 「嗯,和学校的人打了一架。」 真是的。兄长露出苦笑。啊,这是国中时的记忆。 兄长询问原因,但是我不太想回答。 「雅?」 「因为……叫父亲和兄长,很奇怪吗?」 兄长似乎明白是怎么一回身了,哈哈大笑。我有种被嘲笑的感受,沉下脸来。兄长一面拭着眼角,一面摸了摸我的头。 「同学取笑你,所以你和他们打架?原来如此啊!我也有这种经验,还挺怀念的。」 我很意外,温厚的兄长也曾打过架? 「随他们去说吧!我们就是这样被教育过来的,哪有办法一样一样改啊?如果你真的很介意,在外头的时候改口就好了。」 「……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必一板一眼地遵守父亲的吩咐。」 此时兄长脸上浮现的表情,我是头一次看见。 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嘴角虽然带有笑意,表情却没笑。我感觉到眼前的兄长并不寻常。 好恐怖。 「总有一天,我会超越父亲。他的做法并不正确,既然有错就该纠正,就算这个家因此分崩离析。」 「兄、兄长,你在说什么?」 兄长的眼神哀伤,但是脸上却充满无邪的笑容。 「那就是证据。这下子我总算能停下脚步了。」 至今我仍不明白这番话的意义。 过了不久,兄长自杀了。我认为一定是那个「证据」影响了兄长的心灵。我从睡梦中醒来,没关的电灯剌得我眼睛发疼。 妈的,我是怎么了?居然梦见那么久以前的事…… 「……」 这么一提,那个自称为日暮旅人的男人。 他的气质和兄长有点像——如此暗想。 一夜过去,雪路根本没好好睡到觉就离开被窝了。结果父亲并未归来。有事找他的时候不见人影,不想见他的时候又偏偏出现,实在很讨厌。 梳洗完毕后,雪路走到屋外。外头下着粉雪,气温远比昨天低,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他在灰色的空气中打了个冷颤,决定在宽敞的庭院里散散步。 父亲唯一值得夸奖之处,就是这个庭园。不知道是父亲有品味,还是设计师好本事,庭园风情万种,随着季节改变表情,即使是冬季也可赏玩。不过小时候因为庭园太大常迷路,根本无心观赏景色就是了。 他思考高中毕业后的出路时,曾想过不如和在庭园里散步一样,到世,界各处旅行算了。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拍着他说他是雪路顾问的儿子了。 穿过林荫大道,来到中庭,雪路在别院附近看见了一道人影。雪路瞪大了眼睛,人影是昨晚收留的日暮旅人,而丽罗就在他的身旁。 ——喂喂喂,这是怎么回事啊? 雪路相信他们并没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但是妹妹如此缺乏戒心,让他心惊胆跳。他很想立刻冲上前去,但他忍住了。他告诉自己:我才没那么恋妹。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他没勇气冲进两人之中。 旅人屈身窥探树木后方,又用手抵着下巴思索。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快步走向别院,并在玄关前停下脚步。 「……他想进别院?」 如果是,那现在可没空计较丽罗的事了,就算用打的也要阻止他。那里是哥哥的家,也是墓园,不是其他人可以任意进入的地方。 雪路正要冲上前去,旅人却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微微一笑,视线移向玄关旁,抬头仰望长得比屋檐还高的常绿树,并指着枝枒。 「弥看,就在那里。」 雪路跑上前去,望向旅人和丽罗抬头仰望的方向。 原来有只小猫攀着树枝坐着,只是被枝叶挡住,不易发现。似乎是太高了,下不来。 「喵!」 丽罗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仰望小猫……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旅人卷起衣袖,似乎打算爬上树梢。雪路抓住他的肩膀,走上前去。 「谢谢你帮忙找猫,不过不能再麻烦客人了。丽罗,交给兄长吧!」 「……」 雪路往双手吐口水,抓住树干。这棵树他以前常爬,虽然不确定能否支撑他现在的重量,身体似乎还记得如何爬树,三两下便爬上去了。 雪路抓住缩成一团的小猫,正要下树时,树枝果然支撑不住他的体重断裂了。情急之下,路扭转身体,在摔落地面的瞬间护住身体。 「兄长!」 雪路咳了几声,但是身体大致无碍,小猫也毫发无伤。他将小猫递给一脸担心的丽罗,做个「没问题」的动作。 「你的手臂受伤了。」 「只是擦伤而已,这点小伤不碍事。别管我了,猫没事吧?」 小猫软软地趴在丽罗的怀中。后来雪路才知道小猫是丽罗偷偷饲养的,但是从昨晚起一直不见小猫的身影,十分担心;她就是因为外出寻找小猫,才会发现旅人的。 如果小猫在树上待了一整夜,现在不知衰弱到什么地步?没冻死算好运了。老实说,雪路根本不懂如何对动物做应急处理。 丽罗抱着小猫冲回本宅找帮佣太太商量。 「希望小猫别死。」 见了旅人担心小猫和丽罗的眼神,雪路不知不觉间松懈了心防。 「它待在那么高的地方,真亏你找得到。」 「因为我看见猫叫声。」 「看见?」 「对,看见。」 这个人说话真奇怪,应该要说「听见」才对吧? 无论如何,小猫的叫声又小又细,真亏他能察觉。 旅人的视线缓缓移向别院。 「这间屋子是?」 「这里是别院,是兄长的家。」 「兄长?」 雪路一不注意便用了惯用的称呼,他对家人以外的人向来会极力改变这种称呼法的。雪路连忙订正: 「我、我哥啦!这不重要吧?」 「这里没有『温度』,已经很久没人使用了吧?」 胜彦死后,别院的确没人使用,但仍有定期清扫和管理,应该没有荒废的迹象。为什么他会知道? 「人居住的气息或痕迹没那么轻易消除,除非经过很长的时间。这里看不见那些气息和痕迹,代表长期没人使用,至少有三年了吧?」 「……到此为止吧!别再追问了。」 被旅人说中,令雪路大感不快。虽然旅人道了歉,但雪路依然怏怏不乐。 在尴尬的气氛之中,旅人离开了雪路家。 留下了一句:「这份恩情我一定会报答。」 暂时……不,或许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吧! 雪路这么想。 ※ 雪路在倶乐部入口和几个朋友擦身而过。 每个人见了雪路都尴尬地撇开视线,快步离去。 熊谷坐在店内角落的座位上,他一发现雪路便兴奋地挥手。 「雅彦,人家等你好久了呢。」 「……你好。」 店内不见朋友的身影。刚才回去的那些人应该是因为熊谷在场才逃走的吧?雪路心里虽然有点不安,却刻意保持毅然的态度。 「你很有种,人家很欣赏你这种人唷。」 「钱在这里,请确认。」 雪路打断熊谷的话头,递出信封,熊谷满不在乎地收下。雪路特地跑到父亲的办公室厚着脸皮讨钱,父亲才扔了这笔钱给他。他达成了如此无理的要求,原以为熊谷会说几句慰劳的话语。然而熊谷却连里头有多少钱也没确认,就直接把信封收进怀中。 「……你不点点看吗?」 「干嘛点?如果你有照人家交代的去办,哪有点的必要?人家可从没想过数目会不对呢。」 熊谷摆出了「这是理所当然」的态度,钱没凑齐的假设打一开始就不存在。这是黒道的常识。只要老大说是黑的,就算是白的也得硬把它染黑。当然,老大无须慰劳小弟。 然而雪路压根儿没有加入黑道的打算,这种常识也只在面对熊谷时适用。 「事情办完了,我们来聊聊天吧?」 「啊?」 熊谷催促着雪路入座,雪路便绕到他的正面坐下。熊谷在桌上探出身子,用若无其事的闲聊语气说道: 「欸,雅彦,你哥哥胜彦为什么自杀啊?」 这话题来得太过突然,雪路哑然无语。哥哥的死是雪路的心理创伤,如今却被拿来当作闲聊的话题,令他颇受打击。 「人家会这么问是有理由的。欸,你知道吗?胜彦死前好像到处调查镇上发生的杀人事件,这件事你有听说过吗?」 或许是单纯出于好奇吧,熊谷完全没顾虑到死者家属的感受。即使知道他就是这种人,雪路还是难掩倏然涌上的愤怒。 「这种事我哪知道啊?」 雪路说这句话时的口吻变得粗鲁无礼,但熊谷只是「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雪路觉得有些尴尬,又补了几句话: 「我哥的梦想是成为和我爸一样的政治家,但他的目标却是当律师,大学也是读法律系。我想他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去调查过去的案例。」 说着,雪路突然觉得奇怪:熊谷干嘛提起这件事? 「我是真的不知道,是有人说了什么吗?」 「是谁说的人家也忘了,哎,人家是偶然听来的。你哥哥调查杀人或伤害案件,总有一天会查到我们鸟羽组头上来。他不是警察,被他查倒是无所谓啦,不过难免还是会嫌烦嘛!」 胜彦是个笃信正义的纯真之人,即使只是为了研究,只要热中起来,就算黒道他也敢招惹。 「他毕竟是雪路顾问的长男,我们老板也得顾全交情,不能乱来。可是放着不管,就算不痛也会痒啊!所以听说组里就有人干了一些近乎威胁的事。人家?人家那时候在牢里,和这件事无关喔。」 现在熊谷因缘际会之下认识了弟弟雅彦,所以才开口一问。 看来熊谷似乎误以为哥哥是因为受到黑道威胁才自杀的。 「我哥不会为了这种事自杀,是为了别的理由。」 整理胜彦的遗物时,雪路找到了一本陈旧的笔记本。整本笔记中写满了对父亲的怨恨,光是阅读就教人几乎快要发疯。别院里收藏了足以与图书馆匹敌的大量书籍,知识的墙壁从四面八方压迫而 来。雪路直到实际置身其中之时,才理解笔记本中的疯狂。 把哥哥逼到自杀的是父亲。只有这点他敢断言。 最后一根稻草究竟是什么?这是雪路对于自杀的唯一疑问。 熊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雪路。怎么了?雪路愣了三十秒,熊谷突然一脸无趣地叹了口气,将身体靠向椅背。 「是吗?看来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真让人失望。」 「……什么意思?」 「罗唆!臭小鬼,闭嘴!」 熊谷用前所未有的凶狠态度瞪了雪路一眼,感觉上像是期待落了空。雪路倒抽了一口气,见状,熊谷似乎大感扫兴,站了起来。 「人家会再联络你。」 雪路虽然难以释怀,却只能目送熊谷离去。 一周后,雪路的手机收到了某个朋友的紧急通知。 雪路连忙赶到俱乐部。店内安静得可怕,朋友们的视线一齐聚集到赶来的雪路身上,每个人都脸色苍白。 其中也有熊谷的身影。 「哦?雅彦,你来得真是时候,有人通知你?」 熊谷环顾四周,视线所及的朋友都害怕地低下头。 这种事不重要。雪路的眼睛牢牢地盯着熊谷的脚边不放。 一个和他特别要好的少年满脸是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地仰望雪路。 「你在做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事态一目了然。原因及开端雪路不清楚,但伤害朋友的显然是熊谷,而雪路正面临求助。 即使处于凄惨的状况之下,熊谷依然不改平时的作风。 「没什么啦,只是在责骂犯错的孩子而已。这孩子居然偷偷吸食生财工具,没东西可卖,要怎么做生意?也凑不出钱来赔,真没用!」 熊谷的脚跟和装腔作态的语气正好相反,毫不容情地践踏着少年的脸庞。少年捣着眼,痛苦得发不出声音;熊谷俯视着他,面露冷笑。 「人家也不想做这种事啊!可是教育是必要的,不守规矩的孩子就算死了也怨不得人——服务生,人家要啤酒,整瓶拿来就行了。」 熊谷从附近的店员手上抢过瓶装啤酒,倒过瓶身,毫不迟疑地往下挥。少年虽然没被直接打中,但砸地碎裂的玻璃碎片割伤了他的脸庞。 接着,他拿着破裂的玻璃瓶抵住少年的手背。 「欸,雅彦,你应该不是想阻止我吧?」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熊谷剌了下去,而且还加上了全身的体重。少年的惨叫声回荡店内。 雪路只是默默地凝视这幅光景。 他并不见了血淋淋的画面而颤栗,也不是震慑于熊谷的魄力。 雪路是为了好友染毒而大受打击。好友背着他听命于来路不明的熊谷,也剌伤了他的心。心中的动摇夺去了他的思考能力,他只能呆立原地。 熊谷走过雪路身旁,步向门口。 「人家的心地善良,就到此为止吧!」 「对不起!」 浑身是血的少年活像个小弟一般恭送熊谷离去。熊谷无声地笑了。 「没关系,下次好好办事。嗯~人家的心肠实在太软了。」 熊谷得意洋洋地离去,被留下的雪路等人都无法动弹。 雪路抬起脸来,朋友们看着他的眼神中都带着失望之色。我们的头头是个无法拯救朋友危难的胆小鬼——他们的眼神如此责备雪路。 是你们自己干蠢事,才被逼到绝路的——如果这句话说得出口,该有多轻松?但是雪路觉得如果说出口,就输给自己了。 少年染毒——没遵守雪路的吩咐。 钱是父亲的,树立的风范似乎也是镀金的。如果少年超越善恶而被熊谷吸引,那代表熊谷的水准在雪路之上。相较之下,连一个朋友也保护不了的雪路更显得渺小。 雪路居然没发现少年吸毒。 或许雪路以外的成员都知情。这件事更加伤害了雪路。 原来他早已没有容身之处了。 「榎木诊疗所」中,医师榎木龙造正在对雪路说明少年的伤势。 「脸上的伤除非整形,不然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好了。下手还真狠,铁定又是你的打架对手吧?雪路,我不是常说吗?你那暴躁的性子要改一改。」 援木狠狠地瞪着雪路,窥探他的表情。然而雪路并未回嘴,只是摇了摇头。复木一脸错愕。 「发生了什么事?一向嚣张的你居然变得这么温顺,好恶心。」 「……后面那句话是多余的。」 「哦,就是这张臭嘴,这才是雪路嘛!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啦?看来好像有蠢蛋动刀子了啊!」 榎木是在治安败坏的风化街开业的医生,早就见惯械斗冲突,即使问明详情也不会报警,除非病患希望他代为报警。 雪路信榎木,但他还是略感犹豫,最后便在不提及熊谷名字的状态之下说明了缘由。反正就算知道是谁也没用。 榎木用鼻子呼了口气。 「我不知道是谁干的,但他还真狠啊!还有一件事,这小子有嗑药,对吧?」 雪路老实地点了点头,榎木说了声「真是的」,叹了口气。 「我对你一直另眼相看。十几岁就呼风唤雨的年轻人大多会嗑药,但是你们那一群却完全不碰毒品。应该不是没有接触的机会吧?连我都听说过你们玩得很凶,更何况是药头?」 如榎木所言,过去这类诱惑层出不穷。吸个一次就好——被诱惑的朋友多不胜数,但雪路拼命阻止他们。 雪路对毒品没兴趣,也不想为了逃避现实而沾染毒品,所以对毒品向来不屑一顾。每次把那些终究还是染毒自灭的人送往勒戒所,他心里都很空虚,于是更觉得吸毒愚蠢,彻底防堵毒品在朋友之间蔓延。 「我知道你常为了朋友四处奔走。不良少年的头头里,像你这样的格外少见。你不耍威风,对任何事都很真诚。」 曾有人批评雪路小家子气。这个年纪的人总是拿干过的坏事当勋章,吸个毒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雪路常因此被轻视。 即使如此,雪路依然贯彻他的信念。 他之所以如此坚持,不是为了朋友着想,也不是因为憎恨毒品,而是害建立的容身之处毁坏。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被他视为不安定因素的一律排除。 雪路对黑道格外提防。包含熊谷在内,这类人为了赚钱,挖你墙角也在所不惜。事实上,雪路就因为熊谷的毒品而失去了立足之地,要恢复原状应该是不可能了。 「你一定大受打击吧。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但是你要沉着一张脸到什么时候啊?你该不会想拯救所有人类吧?」 「……我没这么想。」 「没错,那是不可能的,你以为你是何方神圣啊?那个小鬼嗑药是他自己的责任。或许曾有防范于未然的机会,但是你不必因为防不了就自责。」 「……」 不是责任问题。 雪路只是不甘心而已,他无法容忍朋友听命于自己以外的人。熊谷虽然是黑道,但看起来不过是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在耍威风,雪路一直以为自己的水准在他之上。 但是事实上却不然。比起雪路的话语,朋友们宁愿去听从熊谷的甜言蜜语;他还熊谷当老大推崇,对雪路却投以轻蔑的视线。 雪路以自己的自以为是为耻。他盘距的是由父亲的钱堆起来的假山,里头完全没有他的领袖气质或领导力。即使如此,他仍努力获得肯定。他希望其他人不是被雪路顾问的儿子,而是被雪路雅彦这个人所吸引。他以为至 少聚集在那个倶乐部的朋友们都是倾心于他的人格。 原来自己不过如此尔尔,多么肤浅啊! 只要他还是雪路顾问的儿子一天,他的个人价值就无法超越这个附加价值。想逃离这个业障,或许只有和哥哥一样寻死一途了。 突然,榎木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雪路的头。 「真是的,原来你这么纤细啊?平时的气焰跑到哪里去啦?被我说成这样、连一句反驳也没有?我说不可能,你就要说『办得到』;我问你是何方神圣,你就要挺起胸膛来说是『雪路大爷』,这样才是你啊!」 「你在说谁啊?我才没那么蠢咧!」 「蠢是你的优点啊。或许你也有你的打算,但是为了不让毒品流行而四处奔走的小混混只有你一个。如何,你说蠢不蠢?」 「……」 「你知道吗?光是这个礼拜,就有五个染上毒瘾的未成年人送到这里来。听说毒品在这一带特别流行,真让人看不下去。」 五个人,的确很多。持有毒品的人数应该有十倍以上。就算毒品的出处是熊谷,流出去的速度也太异常了,活像不怕被警察发现似的。 「警方也差不多该出动了,但是最后被抓的往往都是受害的青少年。如果我有能力,还真想帮帮忙。」 榎木精确地说出雪路的忧虑。熊谷八成不会被捕。毕竟他就是为了自保才把贩毒的工作交给年轻人。 雪路的眼神逐渐恢复了生气,榎木掀起嘴角。 「我不知道你输了什么,总之去讨回来吧!别担心,你的付出会换个形式回报到你身上,明眼人都看得见你的努力,当然,你的朋友也一样。」 雪路得到了他最想要的话语,同时也对自己的撒娇行为感到羞耻。为了掩饰这份难为情,他粗鲁地挥开榎木的手,猛然起身。 「这些道理我都知道啦!我只是休息一下而已!」 雪路转过身,背向挥手驱赶他的稷木,离开了诊疗所。 离开时,他听见了一道担心他的声音:「……千万别逞强啊!」但他并未回头。 ※ 隔天,雪路下定决心,采取了某个行动。 他四处走访年轻人聚集的场所,找寻毒贩。如果毒贩是他的朋友,他会痛扁对方一顿,要求对方改过自新;如果是他不认识的人,他会说服对方。 就算被嫌烦也不要紧。他要和过去一样,贯彻信念。如果他在这时候屈服,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浪荡子也有他的骨气。 ——说干就干,我可是雪路雅彦大爷。 他向看来较有嫌疑的人攀谈,募集情报。大多数年轻人对毒品都抱持否定态度,甚至有人表示如果早一点认识雪路,一定会加以协助。明眼人都看得见你的努力——他回想起榎木的话,大感欣慰。 「咦?什么?你也是?最近在流行这个啊?」 某个电子游乐场的店员如此对雪路说道。似乎有人和雪路一样,前来探询毒品的事。 这样的情形在雪路所到之处持续发生。那个人宛若抢在雪路之前一样,追踪毒贩的下落——是警察吗?雪路如此猜测,但警察应该会出示警察手册,似乎又不是。再说,就雪路问得的特征来判断,追踪者应该是同一个人,可见不是多人一起查案的警察。 听说那是个个子很高、温文儒雅的年轻男人。 拥有一双让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到了第三天,雪路前往毒贩常去的居酒屋,在那遇见另一个追纵者时,总算理解了那些描述所代表的意义。 「好久不见,上次多谢你的照顾。」 日暮旅人。 清澈的深色眼眸带着哀伤之色,映出了雪路。 「你干嘛追踪毒品?你想买啊?」 雪路探出身子,小声询问;旅人也小声回答: 「怎么可能?我是基于某些理由必须追查麻药的贩卖管道,因此希望能直接从药头口中得到答案。」 雪路只觉得他痴人说梦,毒贩怎么可能向顾客以外的人透露情报? 莫非旅人是记者? 「哎,你有什么苦衷我不过问,总之你快点回去吧!很抱歉,我不认为你能够和那些人抗衡。不想受伤就快点收手吧!」 旅人侧眼窥探着吧台座,疑似毒贩的男人正在吧台前独自飮酒,雪路等人则坐在附近的桌位上监视。 他确认男人的状况之后,乖乖地点了点头。 「也是。我先吃完这些以后再考虑。」 说完,旅人继续朝桌上的炒蔬菜和姜烧猪肉动筷。雪路本来以为旅人只是点来做做样子,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吃起来了。旅人如此缺乏紧张感让雪路大为傻眼。 「欸,日暮先生。」 「我不分你吃喔。」 「我也不想吃!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啦!如果你不是真心想追查,拜托你快点回去行不行?我不希望有人碍事。」 「我不会碍事的。我们的目的似乎一样。」 「……不,不一样,最大的差别就在于热忱。你听好了,现在还不能确定那家伙就是药头,只是所有情报显示他很可疑而已。你该不会打算直接去问他吧?拜托千万不要,只会让他逃走而已。为了抓住他的尾巴,等一下我还得跟踪他。到时要是你又在一旁干些悠悠哉哉的事,我可受不了。」 「他身上有毒品,就在上衣的右口袋里,而且是大量的毒品。」 旅人一面咀嚼白饭,一面若无其事地说道。 「什么?」 「所以他是药头没错。他应该是来这里喝一杯醒醒神,又或许是来讨个吉利。等会儿他就要去贩毒了。」 雪路也瞥了男人一眼,注视男人的上衣——运动外套的右口袋。右口袋的确鼓鼓的,但难以断定里头是否为毒品。 「我看得见。我没有视觉以外的五感,但相对地,这双眼却能看见声音、气味、味道及疼痛。他的身上沾染了毒品特有的臭味,臭味的来源就是右口袋。你相信吗?」 「……真的假的?」 旅人说明时一脸认真,但并未中断用餐。对旅人而言,这似乎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而他的这种态度反而增加了可信度。 「这么说来,这家伙就是药头了。终于找到了。」 「……」 不知何故,旅人一脸意外地看着雪路。 「嗯?干嘛?」 玛没什么,只是你相信我的眼睛的事吗?一般人应该不会相信看得到臭味之类的话。」 啊,经他这么一说,这套说词的确令人存疑。不过—— 「你说看得见,应该就看得见吧?找猫的时候,你也说过看见猫叫声。我不会否定这类东西,我只觉得很方便。」 雪路找不出旅人在这个时候撒谎的理由,无论他的眼睛如何,只要成得了线索就立刻采用。雪路本来就觉得那个男人可疑,现在有了足以佐证的情报,他当然不能忽视。 ——说归说,这种理由好像有点牵强? 对于自己如此轻易就相信旅人,雪路也感到不可思议。他如同条件反射般地接受旅人的说词,直到旅人点出,他才猛然省悟过来。我到底怎么了? 旅人放下筷子。这道声音令雪路回过神来,旅人的视线和他正面相交,令他心头一惊。哀伤的眼睛柔和地眯了起来。 「你真是个好人。」 旅人微笑的模样和哥哥的面容重叠了。 ——雅真是个好孩子。 雪路大为动摇,身体整个僵住了。就在这时候,吧台座前的男人起身结帐。 「他好像要走了,我们也跟上去吧!」 雪路的视线追着起身的旅人,刻意在他身上寻找哥哥往日的身影。旅人的相貌、声音及一切都和哥哥不同,但是氛围,或该说气息?许多不经意之间的举止都像极了哥哥。 不知何故,旅人的微笑令雪路的胸口整个揪了起来。 他觉得很心酸。 「雪路先生?」 「啊,嗯,走吧!要是追丢了就功亏一篑了。」 雪路摇了摇头,把杂念赶跑。现在不是想东想西的时候,旅人并不是胜彦——雪路如此告诉自己。 到了旅人拜托雪路代为结帐的那一刻,哥哥的面容便倏然远去了。 从结论说起,男人果然是毒贩。 跟踪了两小时,男人走进了某间倶乐部,跟两个年轻人说话。看似高中生年纪的两个少年似乎是惯犯,驾轻就熟地从男人手中接过装了药丸的袋子,一转眼便完成所有动作,如果没仔细看就会遗漏。 雪路气血上冲,不顾旅人制止,将男人拖到无人的小巷里,立刻给了他一拳。 「就是有你这种白痴在,熊谷才跩得起来!」 雪路根本是揍人出气。 毒贩也予以反击,两人扭打起来,雪路受到了意料之外的伤害。等到雪路好不容易压制住毒贩、回收毒品时,他已经鼻青脸肿了。 旅人始终面露苦笑。 「你这个人做事真莽撞。不痛吗?」 「当然痛啊!」 「看你的精神还这么饱满,我就不用担心了。换个地方吧!我怕有警察听到吵闹声赶来。」 他们把昏倒的毒贩留在原地。就算被警察带走,毒贩贩毒在先,应该什么也不敢说。如果雪路等人在场,搞不好反而会被控伤害罪。 「你老是这样动粗,小心以后被某些可怕的人报复。」 「……这一点应该不用担心,因为我是雪路顾问的儿子,没人敢对我下手。」 说来并非雪路所愿,但父亲的影响力正是发挥在这种时候。不过,黑道的顾虑和忌惮是他们家的事,雪路才不管这些。 冻人的寒风渗进伤口,雪路一面皱眉,一面向走在身旁的旅人道歉。 「抱歉,你有事要问那家伙吧?」 「嗯,是啊。」 雪路这才想起旅人和他不同,是有事想问毒贩。 「不过,没关系。刚才那个人不像知道什么有用的情报。再说,药头也不只他一个。」 没错。刚才的男人是小卒,不过是冰山一角。要阻止毒品蔓延,必须揪出供货给毒贩的大盘商——黑道才行。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 「是啊!毒品的气味很独特,相对好找。还有,不知道为什么,携带毒品的人特征都很相似,不难分辨。」 「你愿意和我合作吗?」 如果和旅人合作,或许能够在短时间内解决这件事。虽然不知道理由为何,但既然目的相同,摧手合作比较有效率。更重要的是,两个人一起行动还能壮胆。 旅人微微一笑。 「叫我旅人就行了。」 雪路当他答应了,点了点头。 「那你别用敬语。如果这是你的习惯,我也不勉强你改口就是了。还有,直接叫我的名字就行了,年纪比我大的人称呼我为先生,我的背会发痒。」 「咦?你今年几岁?」 「十八岁!高中生!看就知道了吧?妈的!」 雪路最大的自卑情结就是看起来显老。和他要好的哥哥年纪大他许多,父亲过于严格,没得撒娇,而接近他的人大多比他年长,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早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连脸孔都显得过度老成。 雪路转换心情,与旅人握手。这是彼此获得搭档的一瞬间。 「请多指教,旅人大哥。」 「嗯,请多,雪路。」 ※ 隔天夜深人静之时,雪路在昨晚道别的公园里等待旅人。 自从发生熊谷那件事以来,雪路便尽量避免前往常去的倶乐部。朋友没联络他,他也不想主动联络。就算从此断绝往来也无妨。他已经明白那是虚有其表的交情,再也没有任何眷恋了。 一大早便大雪纷飞的天气逐渐转晴,雪路松了口气。积雪从脚边冷却身体。如果继续下雪,只怕找寻毒贩的气势将因而萎靡,不过这种程度他还能忍耐。 说来不可思议,雪路的情绪相当高昂。不知何故,他很期待和日暮旅人见面。对方可是个男人耶!真恶心!即使心里这么想,他的嘴角还是微微上扬了。他似乎喜欢上旅人那种令人无法讨厌的性格。 背后有道踏雪声渐渐接近,雪路以为是旅人,回过身去。 头盖骨碎裂的声音响起。 雪路跪了下来,往前倾倒,袭击他的人接住了他。 「嘿,你可别这样就死了喔!」 是熊谷,听声音就知道。身体被撑起来的雪路发现了熊谷手上的金属球棒,看来他是被球棒殴伤的。头盖骨碎裂固然是错觉,但可厌的杂音在脑中回荡不去却是事实。没造成致命伤,算他走运。 血经由额头沿着脸颊流下。 「我们来好好谈谈吧!雅彦。」 这个男人就算失手杀了雪路,大概也满不在乎吧!雪路从他偷袭的狠劲可以感觉出他的残酷无情,同时也领悟到自己正面临生命危险。 「你、你想杀我?」 「哈哈哈哈哈,讨厌,人家才没这么想呢!如果要杀人,人家比较喜欢用刀子一刀毙命。」 「品味……真差……啊!」 「欸,你还走得动吧?人家想请你移动几步呢。在这里搞不好会被人看见,人家可懒得去攻击目击者啊,所以请你加把劲走路吧!」 虽然是歪理,但思及熊谷极可能这么做,雪路只得依言移动。 旅人几时现身不得而知,雪路不希望他和熊谷撞个正着。 雪路摇摇晃晃地跟在熊谷身后。也不知熊谷要往哪儿去,居然离开了闹区,走进人迹罕至、连街灯都没几盏的巷子里。不久后,他们来到了通往郊外的一般道路。四下无人,这里连白天都鲜少有车子经过,现在更是一辆车也不见。 街灯的光线显得格外寒冷。 「人家很不想这么做,但是帐总得清一清呀。」 雪路的脚挨了一记球棒,是小腿。他再也站不住,倒在地上,但熊谷却强人所难,要他「站起来」。雪路抬头瞪了熊谷一眼,熊谷便用脚尖踢他的腹部。他剧烈地呛咳了好几声。 「你以为你是雪路顾问的儿子,我就会放过你?真傻,不管是什么人物,只要妨碍到别人的生意,被杀也怨不得人,我还以为你懂这个道理,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熊谷活像挥高尔夫球杆似地,用球棒砸向雪路的鼻尖。意识飞到了九霄云外,门牙脱落,血腥味在口中扩散开来。熊谷踩住雪路的头,马路上的雪全染成了红色。 「扮家家酒也要有分寸!不想吃土就别得意忘形!知道了没臭小子!」 熊谷连踩了雪路的头数次,又把他踢翻,拿球棒殴打腹部。雪路的肋骨被打个正着,应声而断。剧痛令雪路忘了呼吸,他甚至开始担心自己停止呼吸多久了。雪路求助似地仰望熊谷,瞬间脸孔又被踹了一脚。 「雪路顾问和我们老板交情好,但我可没义务替他留面子。想吸引老爸的注意就回家里蹲吧!公子哥!」 冰冷的液体滴落雪路的脸上,喘息的舌头舔到了液体之后,他才知道是高浓度洋酒。雪路撇开脸,试图躲避,但熊谷却压住他,硬生生地扒开他的嘴。 「帐清完了,这下子就一笔勾销了。 梦中的温暖 吱的一声,他推开了门。 房间依然沉浸于黑暗之中,排拒着阆入者。霉味与尘埃味,剌着肌虏的寒气,不知是不是哪儿在漏气,风的呼啸声也隐约传来,阴森恐怖,一如从前。 他点亮了提灯,照耀房内。才踏出一步,光线便照遍了每个角落,房间总算浮现了表情。墙上有血迹,地板上也有血迹。堆积于房间一端的纸箱周围有着大量的废弃针筒。袋口封起的塑胶袋,装有混浊液体的宝特瓶,蚊虫孳生的塑胶容器,残破的内衣裤残骸,腐坏的杂志,老鼠的尸骸。 虽然异臭四处飘荡,闯入者却露出了阴森的笑容。 他笑是因为自己终于找到这里了。呵呵呵!他打从心里觉得好笑。 他还记得这个房间。景色虽有不同,但空气依然和那一天一模一样。他回到了那一天,再也没有如此愉快的事了。 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所有事物全变了样,幸福被连根拔起,残酷的人生拉开了序幕。 但他活下来了。 即使比死更痛苦,即使这条命是别人施舍的,他依然不屈不挠地活了下来。他在心中发誓,总有一天要回到这里。 怀着复仇之心。 是这双眼活化了他的身心。 「——原来在这里。」 他用提灯照耀纸箱。他的眼睛看得见纸箱里的东西。 太完美了。他这才知道自己的人生之中没有丝毫多余。 棋子和条件都凑齐了。 终于——复仇剧终于展开了。 他要替这个疯狂的人生划下休止符。 他的心愿只有一个。 「希望不会有人因为我的消失而伤心。」 浮现于黑暗中的双眸哀伤地眨动。 ※ ※ ※ 办公大楼街区。离大马路仅有几步之遥的河边有栋老旧的大楼,大楼三楼的麻将馆中出现了白石孝德警部的身影。他那威吓四周的锐利眼神依然健在,麻将馆里的客人们个个浑身不自在。当然,他们知道他是警官。 一群大学生受到白石一再追问,显得相当害怕。 「什么都行,把你们知道的事全告诉我,好不好?」 白石抓了抓过了四十岁就开始后退的头发,如此说道。 「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啦!」 白石轮流瞪视围着麻将桌的四人,再度询问: 「真的吗?你们和他上同一所大学,至少听过他的传闻吧?」 「就算是同一所大学,但科系不同就没交集。再说,我们是真的不知道有这个人。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 「……」 白石窥探着年轻人的眼睛,推测他们所说的是真是假。他这警察可不是当假的,如果有人说谎或隐瞒,他大致看得出来。 「有田一志,这个名字你们真的没印象?」 「没有!拜托别再问了啦!」 其中一人的视线四处飘移。 这家伙在说谎。如果他心里没鬼,大可以笔直地回望白石。 「是吗?打扰你们了。」 然而白石却二话不说收手了,因为对方心中的鬼也有可能和有田一志无关。既然没有确实的证据,再问下去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说归说,不知道那心中的鬼哪一天会借由哪个案子浮上台面,所以总之还是先把这个大学生的名字抄起来再说。 在冷眼目送之下,白石离开了麻将馆。 确定白石离开之后,一个大学生拿出了手机。 「——喂,警察跑来这里了,是白石,错不了。」 白石隶属于县警的组织犯罪防治课,对手大多是黑道。说归说,那只是代表侦办案件的主谋大多是黑道分子,并不是专抓黑道,调查对象也有学生或未成年人。 这次追查的是私售麻药组织,目的是掌握以年轻人为中心蔓延的毒品流向,并揪出主谋。不过,白石已经知道毒贩的名字和来历了。 毒贩名叫有田一志,是大学生。今年入春以来,他每晚都在路边或公园向年轻小伙子兜售毒品。照理说,毒贩都是偷偷摸摸地贩毒,在公共场所兜售简直是脑筋有问题。但这种自暴自弃的卖法反而剌激了年轻人的好奇心,使得他一夕成名,毒品生意也大为兴隆。如果这是他精心设计之下得到的成果,白石真要赞叹他一句了不起。 ——不过,事实上应该不是精心设计,而是真的自暴自弃吧! 被逼到绝路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结果有田一志一战成名,只能说人生真的是难以预料。 「虽然难以预料,最后还是一样得被我逮捕——好啦,到了那小子的基地了。」 根据传闻,眼前的这座大楼整栋都是ktv包厢,被某个特定的年轻人集团拿来当作旅馆使用,藏匿了许多离家少年少女。生活安全课的承办警官每晚都来巡视监看,但也不知道经营者究竟是这些少年少女的敌人或朋友,一概摆出装蒜到底的态度,至今仍没露出尾巴。虽然这里可能是买卖毒品与卖淫的温床,但是没有证据,不能入内搜索。 不过,这和白石毫无关系。 不,换个说法,白石也是「相关人士」,所以没有搜索状也能搜索。他在柜台出示警察手册之后,老板抬了抬下巴,放白石入内。 「警部先生,不管你再来几次,我们真的没干坏事,你不烦我都嫌烦了。你这是妨碍我们营业耶!」 「我也是在工作,请你配合。」 在员工面前,他们故意一搭一唱;一走进办公室,老板便搓着手请白石坐到皮沙发上。 「我马上备酒。刚进了一批不错的烧酒,警部是喝热的吧?」 「不,不用了。今晚要逮人,不能喝醉。」 老板在对座坐下,探询是怎么回事。白石出示了一张照片,上头是个白白净净的文弱青年。 「我在找这小子,他叫有田一志。刚才我去同一所大学的学生常去的麻将馆找人,但是没看见他。那些疑似他朋友的人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藏匿,全都给我装蒜。算了,反正我一开始就没指望能在那里查到什么,只是姑且去看看而已。我的重点是被他们拿来当基地的这里。」 「哈哈哈!哦,我看过,我看过。这小子之前的确在我们这里。不过,你怎么知道他们把这里当基地?」 白石无声地笑了。 「会告密的不只善良的一般市民。这小子是药头。」 老板说了声原来如此,面露苦笑。 提供情报给白石的是黑道人士,而这个黒道人士正是指使有田一志贩毒的黑幕。 换句话说,黑道把旗下的毒贩卖给警方。他们趁着警方还没查到自己头上之前,毫不容情地切割掉已经小赚一笔的小卒。这次也一样,有田一志由于贩毒方式太高调,提前被警方锁定,因此黑道便向身为警官的白石告密,泄漏有田一志的藏身之处。 白石既然与黑道有牵扯,自然知道幕后黑手是谁。白石对黑道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对地,黑道偶尔会协助白石扣押毒品、手枪,或和现在一样逮捕毒贩。这些都是赚业绩的一环。 ktv老板也是一丘之貉,背地里把当应召站经营,偶尔提供一些替死鬼,换得白石网开一面。 收留离家出走的少年少女,也是为了网罗未来的毒贩。提供住处与工作给他们,经过一段期间之后,再让白石逮捕他们。有田一志就是其中一个替死鬼。这类帮手存在于街上的每个角落,网络四通八达。 然而,他们虽然处于合作关系,默契却不太充足。老板起先并不知道有田一志是毒贩 ,所以没留意他。 「之前?那现在不在罗?」 「嗯,是啊!白天出门之后,就没回来过了。抱歉,如果知道,我就会留住他了。」 「哎,算了。那你知道他去哪里吗?」 「嗯,他和前市长的儿子在一起,大概猜得出来。」 「……雪路顾问的?」 闻言,白石皱起眉头来。雪路顾问的儿子,名字好像叫雅彦,是年轻人的头头,用健全的方式保护弱者,也不想想自己明明是个小混混。 听说他也会打着「雪路」的名号胡作非为,但是一直抓不到他的把柄。不,就算抓到了,警方也不敢动雪路顾问的儿子,他就是明白这一点才这么做,更是棘手。 无论如何,雪路雅彦对白石而言是个碍事的存在。真是可恨,这小子为何和会有田一志一起行动? 「——你知道吗?」 「不清楚。我也拿那小子没辙,根本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啊,有田一志的下落我是不知道,但是我知道雪路顾问的儿子常去的地方。」 「哪里?店吗?」 「不,车站后头的风化街有间侦探事务所,听说是雪路顾问的儿子出资的。」 「侦探?那个公子哥干嘛搞这个?」 「大概是兴趣吧?我听我们这里的小伙子说,雪路顾问的儿子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过夜,只有那间侦探事务所他几乎天天报到。如果他把有田一志藏起来,一定是藏在那里。」 白石唔了一声,抓了抓下巴。 老实说,逮捕有田一志是早就预定好的事,但是三周前,他抓到了别的毒贩,不想紧接着逮捕另一个毒贩。 那是出于偶然。刑事部的增子堇警部补抓到了一个刚开始贩毒的后备替死鬼川村佑介。虽然逮捕的是增子,但承办警官是白石。在白石影响力不及的部署采取行动期间,接连逮捕毒贩并非明智之举,可能会留下把柄,所以白石尽量避免在这个时期乱抓毒贩。 但是他也得顾虑和黑道之间的交情。如果不处理黑道交出的替死鬼,或许会衍生信用问题。那帮人平时已经够可怕了,对于叛徒更是毫不容情。白石必须逮捕有田一志。他现在只能自己设法摆平。他决定逮捕有田一志之后,暂时安分一阵子。白石拍了下膝盖,下定决心,抬起头来说道: 「很有参考价值,谢谢你。那间侦探事务所叫什么名字?」 白石探出身子,老板头一次露出为难之色。 「抱歉,这我就……」 ※ 「寻物侦探事务所」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紧张感。 一无所知的阳子抱着轻松的心情登门造访,现在却不知如何是好。愣在原地也不是办法,所以阳子含蓄地提出建议: 「呃,要不要我去泡壶茶?」 「……你没有『回去』这个选项吗?」 斜眼瞪着阳子的,是一头金发的小混混风貌男人,雪路雅彦。他已经不像刚认识时那样浑身带剌,但是今天的表情却相当严肃。 「话是这么说,可是你也看到了,我买了那么多东西来。」 厨房里有着成堆的超商购物袋,不用说,又是晚餐的食材。阳子一星期有一半以上的日子是和日暮父女共进晚餐,俨然已成习惯。尝试做菜以后,阳子发觉还挺有趣的,或许一方面也是因为和灯衣一起做菜很开心,现在做菜完全成了她的兴趣。 「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做给你吃啊!」 阳子歪了歪头,雪路魅起眼睛,投以狐疑的视线。 「……阳子姐,我怎么觉得你最近给人的感觉变了?脸皮变得很厚。不,这一点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真没礼貌,我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呢。」 阳子挺起胸膛来,如此主张。雪路露出「懒得理你」的表情,叹了口气。 接着,两人的视线一齐转回客厅角落。 一个青年抱膝蹲在那儿,看起来似乎是大学生,外表长得白净瘦弱,频频咬着拇指指甲,浑身发抖。 这里的所长日暮旅人跪坐在他的身边,和他说话。 「别担心,不用害怕,这里很安全。」 「呜呜,呜呜,呜……」 旅人轻声劝慰,但青年只是不断地低喃。 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三十分钟,阳子闷得慌了,才提出刚才的建议。当然,阳子说这句话并非未经大脑,她是为了让害估的青年安心,才用这个方法缓和紧张感。雪路应该也明白这一点,才陪她一搭一唱,但他们的努力似乎白费了。 顺道一提,灯衣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这种状况不宜让幼稚园小孩观看。 「刚才他还乖乖躺着,一醒来就变这样了。他大概被逼得很紧吧?才会这么害怕。」 根据雪路所言,他叫有田一志,和川村佑介一样是毒贩。雪路是在今天中午救出被黑道逼迫贩毒的他,或许是从极度紧张中解脱的反作用力吧,一来到事务所他就昏倒了……直到现在。 「……那个人也有……呃,吸食毒品吗?」 阳子忐忑不安地小声询问,雪路立刻否定。 「不,有田没嗑药。就我调查,这小子对那类东西完全没兴趣。他本来就是个乖乖牌,应该是被威胁才成了根本不想当的药头,完全是被害人。」 阳子稍微松了口气。至少不用担心他和佑介一样因依赖药物而导致精神崩溃,这对阳子而言是种救赎。 她不愿再看见那种光景,不愿再体验那种感受。 「……」 阳子突然想起旅人说「别和我们扯上关系比较好」时的表情。 旅人先生那么脆弱的表情,我不想再看见了—— 「他好像冷静下来了,也不再发抖了。」 松了口气的旅人走上前来。旅人突然逼近眼前,阳子内心一惊。她怕刚才脑子里所想的事表露在脸上,连忙低下头来。 旅人完全没把阳子的态度放在心上,向雪路报告: 「他似乎也是在里奇的逼迫之下贩毒的。」 「又来了?这名字还真常听见,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我猜可能是黑道,不过还不清楚。他戴着帽子及墨镜,无法掌握特征,说话方式也没什么明显的特征,真是伤脑筋。」 「……真亏你能从那种状态的有田口中问出这么多。」 「是他自己说的。他似乎对里奇怀恨在心,恨意很深。」 他的咒骂声甚至传到这边来了,可以理解。话说回来,能够从这些咒骂中捕捉具体内容,旅人的洞察力果然过人。 因为他向来将心比心,所以才能看透人心。 阳子不禁暗想:旅人就像是个面无表情的人偶一样。人偶的表情会因为观看者的情感而变化,观看者心情好,人偶看起来就像在微笑;观看者心情差,人偶看起来就像在哭泣。 旅人那双充满哀伤的眼睛因观看者而异,有时显得温柔,有时显得可怕。 是一面映照人心的镜子。 ——若是如此,那旅人的心情又在哪里呢? 仔细一想,阳子对旅人一无所知。他对任何人都很温柔,同时却也严格、平等——她知道这么多,但也只知道这么多。即使试着站在旅人的立场思考,仍无法理解他。 仿佛越接近他,他就退得越远。 阳子摇了摇头。我在想什么啊?真是的,老是一个人沉浸于感伤中。如果我自个儿胡思乱想之后就自以为懂了什么,对旅人先生反而失礼。 旅人对一直低着头的阳子问道: 「阳子老师,怎么了?站累了就坐下来吧,那边有椅子。」 旅人的关怀让阳子很开心,她极力挤出开朗的表情,抬起头来。 「我不累啊!呃,复杂的话题说完了吗?」 「咦?嗯,说完了。」 「那就准备吃饭吧!这种时候就该吃些热腾腾的东西,补充元气!大家一起做饭吧!来、来,雪路也一起来!」 「啊?我也要?喂、喂!」 阳子将一脸不情愿的雪路硬推进厨房。看到这一幕,旅人便露出了柔和的微笑,阳子这才放下心来。 ——无论在什么状况之下,我都得保持乐天开朗。 阳子希望能够从旁支持旅人,所以任何时候她都要表现得精神奕奕。 为了多少缓和旅人的哀伤。 为了让他忘记哀伤。 如果阳子只做得到这件事,那就尽全力去做。 晚餐阳子煮了热腾腾的蘅麦面。她连着筷子递给有田一志,有田一志战战兢兢地开动了。虽然他什么话也没说,但是他把面全吃完了,阳子暗自庆幸。 阳子收拾碗盘时,旅人对她说道: 「谢谢你,阳子老师。」 他用温柔的眼神看着阳子, 他明白我的用心。光是感受到这一点,阳子就有种幸福的感觉。 黎明时分,打着吨的雪路突然醒了。他听见某些声音。 现在藏匿着有田一志,所以他比平时更加注意风吹草动,睡在事务所也是出于这个理由。他坐起身子,眯眼望向一片幽暗的客厅。 门是开着的。 有田一志休息用的沙发上空空如也。雪路伸手一摸,还留有余温。 「————真是的,也不必逃走吧!」 八成是怀着「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这类伟大的念头吧? 他这样不告而别,才是添麻烦。 雪路无奈地抓了抓头,走向黎明的街头。 ※ 白石结束白天的工作之后,造访了车站西侧出口一带的风化街。 随着夕阳西下,周围倏然活络起来,一看就知道不正经的成排店舖纷纷点亮了招牌,到处都是昂首阔步的流氓混混。或许是身为警察的天性所致,白石一面舔嘴,一面注意他们。 这里充满了犯罪气息,虽然不知道罪状为何,但只要随便挑个小毛病,要逮捕任何人都不成问题,这一点令他大为兴奋。每当处于这种精神状态时,他总是打从心里庆幸自己成了警察。我是捕食者,犯罪者尽管四处逃窜吧!那张害怕的脸就是最好的美食。 只要打着正义之名,任何暴力都可以正当化。逮捕剧对于白石而言,不过是发泄压力的出口而已。 他自然而然地挺起肩膀走路,周围的讶异视线反而令他感到舒适。 来到闹区中心地带,他总算想起当初的目的。雪路顾问的儿子开的侦探事务所应该就在这一 白石环顾四周,并没看到类似的招牌。他原本以为可以轻易找到,谁知不晓得名字和地址,马上就碰了壁。 要论可疑的地方,就是商业大楼中没挂名牌的楼层,但这一带多的是这种楼层,看来干得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工作。要确认所有没挂招牌的地方,可得费好大一番功夫才行。 问人是最快的方法,但是问的次数尽量越少越好。今天发现有人四处打探,隔天就人去楼空的情况并不少见。 对方藏匿有田一志,白石行动时就必须更加谨慎。若他们逃走,可就功亏一篑了。 下次再来吧!正当白石垂头丧气地如此暗想时,眼前的商业大楼中走出了一对年轻男女。那是个高个子青年和一个肩上挂着运动包、与这一带格格不入的纯朴女孩。白石的直觉及时发挥了作用,他不着痕迹地找个遮蔽物躲起来,观察情况。 「送到这里就好,我可以自己回去。」 「路上小心。」 「嗯……希望能快点找到那个人。」 「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说完,女孩便迈开脚步,青年目送她离去。 青年突然转向白石所在的方向。 「————!」 白石连忙撇开视线转过头去,但青年仍然持续凝视着白石数秒。他该不会发现我在偷听吧?或许是白石自己反应过度,青年的视线极具魄力。一个黄毛小子居然拥有如此剽悍的眼神? 过了片刻,青年走进大楼里。电梯在六楼停下,六楼的名脾是空白的。确认了这些之后,白石便离开了商业大楼,抓住在对面揽客的店员问道: 「我听说这一带有间侦探事务所,是不是在那栋大楼的六楼?」 「是啊!寻物侦探事务所。」 宾果!从刚才的对话和青年的举止,白石早料到他不是寻常人物。 「那里的所长——是不是姓山田?」 「不是吧?呃,我记得是姓日暮。」 「日暮啊?跟我听说的不一样。那个所长年纪很大吗?」 「不,很年轻,看起来像学生。这么一提,他到底几岁啊?」 「那山田侦探事务所在哪里?」 「唔,我不请楚耶!没听说过。」 「嗯,大概是我搞错地址了——谢谢,打扰你了。」 白石再度抬头仰望商业大楼。有田一志就藏在六楼? 所长应该就是刚才的青年吧?包含雪路雅彦在内,应该还有两、三名员工才是。 闯入时雪路雅彦最好在场,才能以逮捕他为借口搜索事务所,运气好的话,或许就能抓住有田一志。 白石转过身去。今天先收兵吧!如果有田一志藏在这里,应该不随便跑到外头来。白石必须趁着这段期间做好正式跟监的准备。 回到总部,白石一往办公桌前坐下,便开始写日志。虽然麻烦,但这也是工作的一环。他无须意识便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无关紧要的内容。这是持续了二十年以上的习惯,不用思考,也能自动写出来。 白石的意识全跑到其他地方去了。有件事令他耿耿于怀。 侦探事务所所长姓「日暮」。白石听过这个姓氏,他记得是—— 「……不可能吧!应该和日暮秘书无关。」 十八年前,白石被扯进某个事件中。前市长的私人秘书日暮英一握有市政弊案的证据文件,一连串阴谋随之展开。白石为了换得升官及日后的平步青云,便成了从犯,参与犯案。他胁迫日暮英一。 「……」 撰写日志的手停了下来,背上冷汗直流。 ……白石记得日暮英一有个儿子,他当初就是绑架了儿子,用来威胁日暮夫妇。距离当时已经过了十八年,如果那个儿子还活着,年纪应该和今天看到的青年差不多。他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可是—— 青年的那双眼,那股魄力,如果没经过大风大浪是不会有的。 白石甚至觉得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人生。 不安慢慢膨胀。这么一提,他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妈的,我哪记得小鬼的名字啊?都十八年了。」 事后,白石四处周旋,将整件事埋藏于黑暗之中。虽然他是当事人,但他不过是从犯,并未掌握事件背景全貌。就算现在再行调查,也找不出任何证据。 然而,一旦开始猜疑,就再也停不下来了。至少得确认一下名字。如果他们是同一个人,他在这个镇上当侦探的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或许是杞人忧天,但白石有股不祥的预感。 这么一提,他是在幼稚园放学途中掳走那个小鬼,趁着母亲不注意时下的手。或许那个幼稚园还留有园童的纪录。 「幼稚园——对了,太阳 幼稚园。」 回想起名称,白石的眼里闪烁着阴森的光芒。 虽然麻烦,不安的幼芽还是得摘除。他不能放任危害自身地位的因素不管,必须立刻处理。现在不是管有田一志的时候。 一切都是为了自保。 隔天,白石来到了希望幼稚园。调査过后,他得知太阳幼稚园在事发之后立刻搬迁,并改了名字。他花了半天才查出来,但若能够因此找到当时的名簿,算是很划算了。 白石对园长出示警察手册,并以高压态度表示事属机密,不能透露,希望她协助调查。园长似乎不习惯警察,乖乖地遵从了。光靠一本手册就能获取信任,警察真是个方便的行业啊! 「太阳幼稚园的名簿?哦,前一阵子才刚整理过,我马上准备——啊,山川老师,请你过来一下。」 园长呼唤正巧经过的保育员。 「当时就是她帮我整理的。山川老师,这位先生是刑警,他想调查太阳幼稚圜的名簿,能不能请你帮帮他?」 保育员愣了一愣,随即低头致意,自我介绍。 「我叫山川阳子。呃,请跟我来。」 白石跟在保育员身后,表情变得相当严肃。 ——这个保育员就是昨天从侦探事务所走出来的女人。 ※ 「敝姓白石,请你协助办案。」 出示警察手册致意的是名个子不算高、身材很粗犷的凸肚男人,给人的印象就是个很一般的中年大叔。然而,他盯着阳子看的眼神却相当锐利,不愧是刑警,魄力十足。 感受到身后白石的视线,阳子的背上窜过一阵恶寒。说来失礼,阳子觉得他很恐怖。 「呃,这次是要调查什么案子?」 阳子问这个问题一方面是出于好奇,一方面则是为了找话题。闻言,白石狐疑地眯起眼睛。 「这是机密,你问这个干嘛?」 「咦?啊,对不起,我只是好奇而已。」 阳子畏缩起来,乖乖地道了歉。白石用鼻子哼了一声,诧异地瞪着阳子。 ……他好像在生气?阳子和这个人明明是头一次见面,难道自己无意间做了什么惹他不高兴的事吗?还是他本来就是这种脾气? 「……有个女人说她从前让小孩就读太阳幼稚园,基于调查上的需求,必须确认是真是假……不过这件事优先程度不高,所以只有我一个人来查证,就这样。」 白石一脸不快地回答阳子的问题。看来这个人并没生气,而是平时就这副表情。 阳子打开资料室,或该说杂物室之后,走了进去。里头的纸箱占据了橱架及地板,杂乱不堪,连脚都没快地方踩了。箱子里装的大多是各种活动使用的道具,其他还有面积庞大的游乐器材及毕业园童制作的纪念品等等。 太阳幼稚园的资料虽然才刚整理过,但由于使用频率偏低,被塞到后头去了。阳子把前头的物品逐一移开之后,总算找到了侧面上写着「太阳幼稚园」的纸箱。 「在这里。呃,您需要什么资料?」 「我会自己判断,给我。」 白石粗鲁地抢过纸箱,阳子有些不高兴。他的态度未免太过蛮横了吧? 白石自顾自地查起资料来了,阳子移动到角落去。园长交代她帮忙,她不能擅离现场,但也不能打扰白石。她闲着没事干,不经意地望向白石手边,只见白石正全神贯注地查阅园童名簿档案,翻开的那一页阳子也有印象。 ——是十八年前我就读的时候。 此时,白石回过头来,交互打量阳子和名簿,问道: 「这个是你的名字吗?你是毕业生?」 「啊,对,是我的名字。我也是太阳幼稚园毕业的。」 白石阖上档案夹,塞还给阳子,走出杂物室。 「呃,有什么不对吗?」 白石搁下阳子离开,阳子连忙锁门跟上,但白石已经不见人影,反而是园长前来了。 「园长,刑警先生回去了。」 「我知道,刚才他在那边和我打过招呼。大概是查到什么重要的事了吧?他是用跑的离开。当警察也真辛苦啊。」 园长一派悠哉,但阳子却难以释怀,不解地歪着头。 ※ 长年游走于黑白两道之间培养出来的直觉正对白石发出前所未有的重大警告。 山川阳子,那个女人的态度并没有可疑之处。她对白石没有提防之色,还乖乖交出了白石要求的名簿。她面对警察时那种手忙脚乱的应对方式也是一般人常见的态度,看来不像在演戏。 然而,白石的本能察觉了危险。他在山川阳子背后看见了其他意志。山川阳子在那所幼稚园工作,有其意义存在。 决定性的证据就是名簿上的黑色横线。某个园童的姓名、住址及备注栏全被涂销了。上头记载的名字莫非就是十八年前被绑架的日暮英一之子?四划部并没有「日暮」这个姓氏,用黑色墨水涂销的栏位也正好在四划部中,这么看来,涂销的部分正是白石追寻的答案。 自称日暮的侦探,从那间侦探事务所中走出来的山川阳子。 她的职场前身正是日暮的儿子过去就读的幼稚园,而她也在同一时期就读同一所幼稚园。这是偶然吗? 「……虽然太过凑巧,但应该是偶然吧!」 事隔十八年,光凭一个年幼孩童的意志怎么可能存活到今天? 不过,如果自称日暮的青年真的是当年的小男孩,那他不可能放过这个偶然。 ——如果我是那个小男孩,我会先消除痕迹。日暮这个姓不算罕见,但是在这个镇上,却是当年关系人无法忽视的姓氏。为了避免被他们发现,我会先排除连结自己现在与过去的事物。不过为了钓出当年的关系人,我会继续使用「日暮」这个姓氏。 ——我被钓中了。白石咬牙切齿。 那个青年应该设下了不少圈套,「幼稚园名簿」就是其中之一。当年的纪录大部分都抹消了,但仍有遗漏的,就是名簿。由于幼稚园已经不存在,白石便安了心,谁知纪录仍留着。 山川阳子应该会向那个青年报告白石上钩之事。那个女人不是受人利用,就是帮手。在名簿上画线的铁定也是那个女人……她知不知道青年的背景还不能确定就是了。 直觉要白石立刻行动。 「如果那个侦探是当年的小鬼,他的目的是报仇?」 白石可没打算坐以待毙。他的目的是告发?或是直接报仇?无论为何者,只要抢先行动,就能转变局势。 白石要亲手逮捕侦探。罪名随便找一条冠上就行,总之得先抓住他,查清楚他的底细。 白石立刻前往侦探事务所,但事务所内空无一人。他不知道侦探去了哪里,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留下来监视。 别说青年了,根本没人造访侦探事务所。太阳下山,周围突然变得一片幽暗。白石为了避免引人注意而藏身于建筑物之间的小巷里,此时的身影显得更加阴暗了。 仰望侦探事务所的眼睛散发着锐利的光芒。 直到最后,白石都没发现身后靠近的人影。 抵着脖子的物体发出劈啦声,攫取了白石的意识。是电击棒。人影拖着昏倒的白石,缓缓走向小巷深处—— ※ 园童接送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一如往常,又只剩灯衣一个人没被接走。今天要来接送的是旅人,即使等再久,灯衣依然雀跃不已。 「今天要出去吃饭,没有阳子老师出场的余地。」 灯衣虽然一派天真,说的话却很毒辣,阳子有些生气。 「听好了 ,蔬菜也要吃喔!挑食会被爸比讨厌的。」 「是是是,不用忌妒。我知道,阳子老师也想一起去吧?可是不行,难得我和爸比单独约会,你别来当电灯泡。」 她还是一样人小鬼大。不过,她如此喜欢爸比的模样令人看了不禁莞尔,看她这么期待,阳子决定不再泼冷水。 然而,灯衣的期待不久后便脆弱地崩盘了。 「嗨,我来接灯衣。」 「咦?为什么!」 「啊,乌龟先生。」 光滑的秃头带着开朗的笑容前来接人。 是雪路的小弟龟吉。 路过的小野智子学姐发出了尖叫声:「咿!」阳子并不觉得有什么,但龟吉有张可怕的脸及壮硕的身躯,身上还穿着剌龙繍虎的花衬衫,看来活脱脱就是个流氓,因此保育员和家长都相当怕他。 有如园中「偶像」般的龟吉登场,让灯衣完全愣住了。 「今天不是旅人先生要来接人吗?」 阳子替灯衣询问,龟吉带着天真无邪(阴森可怕?〕的笑容说道: 「旅哥要我替他来,他说他有事。」 「我怎么没听说!」 从石化状态复活的灯衣「唔!」了一声,瞪着龟吉。龟吉似乎什么也不懂,依然面带笑容,带着灯衣离开。 「来,走吧!你看,有糖果喔!」 「我不要糖果!我要爸比!我不要和乌龟回去!唔——!」 最后龟吉把灯衣扛走了,看在旁人眼里与绑架无异,阳子不禁面露苦笑,目送他们离去。 「哎呀,每次看到,都觉得这幅光景很异样。他也真是的,要来接人的时候不能穿得普通一点吗?」 不知几时之间和阳子并肩眺望的智子学姐叹了口气。这话说得固然没错,但每回都尖叫的智子学姐也好不到哪里去。 「比起乌龟先生,保育员尖叫给人的印象更差。连小孩都知道乌龟先生无害,所以最近看到他会哭的孩子变少了。」 「我、我知道啦,可是没办法啊!这和条件反射差不多。我实在适应不了那股冲击。」 「是吗?我倒觉得没什么。」 「只有你才会这样!你这不是胆子大,而是喜欢怪东西。」 说得真过分,对乌龟先生也很失礼。但是阳子自己其实也有些许自觉,没得辩解。 「不过,为什么是他来?灯衣说日暮先生会来接她,一直笑咪咪的耶!」 「不知道,大概有急事吧?旅人先生最近好像很忙。」 阳子推测可能是有田一志的事有了进展。若非如此,一向守信的旅人不会爽约。 闻言,智子学姐感慨良多地垂下眼睛说: 「『旅人先生』啊~?」 「怎么了?」 「没什么?既然你没发现,我也没必要提醒你。」 阳子歪了歪头。智子学姐常常这样,露出只有她一个人懂的表情,真教人伤脑筋。 「那你今晚就去登门拜访吧!今晚只有灯衣一个人看家吧?去讨她欢心吧!这是好机会。」 阳子不知道智子学姐说的是什么机会,但是她摇了摇头。 「不,我不去。龟吉先生应该会留下来陪她。」 「咦?真的不去?我不会怪你的。」 「不是这个问题。我发现了,虽然我跟学姐说去旅人先生家是因为担心灯衣,当然这种成分也是有的……但其实不单纯是这样。」 如果是担心孩子,那么阳子也该去照顾其他单亲家庭才对啊!阳子不断自问,也明白不该干涉特定家庭的问题,但她一直拿灯衣当借口,硬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 「我只是想见旅人先生而已。」 阳子发现这才是最大的动机。 这个告白对智子学姐而言似乎来得出其不意,只见她微微红了脸。「不是你想的那样。」阳子面露苦笑,如此澄清。 「并不是恋爱的感情。其实,有件事一直梗在我心里。我可能很久以前就认识旅人先生了,我想我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才去找他的。」 这超越了园童、保育员及家长的立场。 简单地说,这是私事。发现之后,阳子才猛然惊觉:我该顾虑保育员的立场才对。 「我也很想去找灯衣,但是涉及门面问题,我还是节制一点好了。」 「是吗?嗯,也对啦,这么做比较好……不过,唉,我觉得好落寞喔!」 智子学姐故意摆出垂头丧气的姿态给阳子看。 「学姐,你在失望什么啊?」 「我能不失望吗?以前提到这类话题,你的反应还挺可爱的,可是你现在居然斩钉截铁地说不是恋爱的感情,我当然落寞啊!唉!」 「……正确地说,我还搞不太清楚。」 阳子用听不见的音量对着走向职员室的智子学姐喃喃说道。 阳子认为是因为自己过度牵挂,所以产生了错觉。 即使真有爱苗滋长,也是今后的事。 她曾想过要当旅人的支柱。或许这种念头的核心情感是—— 答案慢慢找吧! 这个关系会永远持续下去。 不必心急。 夜渐渐深了,阳子在职员室里撰写日志时,园内的有线电话响了。 接听的园长起先露出了诧异之色,随即转为惊讶。 「是灯衣吗?你、你冷静一点,好吗?我现在立刻叫阳子老师来听电话!」 突然出现自己的名字,令阳子大吃一惊。园长把话筒递给阳子:「是日暮先生家的灯衣,说要找你。」 阳子接过话筒,放到耳边,一道夹杂着呜咽的声音隔着电话大叫: 『阳子老师!』 「咦?是灯衣吗?」 是灯衣的声音。阳子头一次听到灯衣如此失控的声音,也难怪园长动摇。事实上,现在的阳子也难掩惊讶之色。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呜,爸比,呜,昏倒了!』 「咦?」 阳子愣住了,心跳声比平时大了一截。 ——旅人先生昏倒了? 瞬间,意识飞到了九霄云外,切换为另一个模式——仿佛有个把这件事当成他人瓦上霜的冷血阳子诞生了。 「……灯衣,你在事务所吧?我马上过去,你等我。龟吉先生呢?」 『乌龟,去找,医生了。』 「我明白了。灯衣,你就陪在旅人先生身边,知道吗?」 『嗯……』 阳子掌握状况,冷静地下指令。 用着宛若失去情感的声音。 「别担心,我马上过去。」 阳子静静地放下话筒,向园长及在场的其他保育员说明缘由之后,便抓起自己的包包冲出幼稚园,朝着车站全力疾奔。 她看起来虽然冷静,其实脑中一片混乱。 旅人先生昏倒了,旅人先生昏倒了,旅人先生昏倒了,旅人先生昏倒了…… 榎木医生曾经告诉阳子,为了消除旅人的眼睛对于大脑造成的负荷,身体会发高烧,借以寻求休息。 这种高烧往往导致昏迷,对日常生活造成阻碍,所以只要前兆一出现,旅人就会事先接受医生的诊察。 ——现在怎么会……? 过度使用眼睛可能导致失明,最坏的情况,或许会变成废人。高烧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而产生的。突发性的发烧究竟代表什么前兆? 眼泪夺眶而出,阳子连忙紧闭眼睛抑制泪水,集中精神跑步。她在站前数度撞 到人,但那不重要。她咬紧牙关,拨开人潮,以不变的步调奔驰于西侧出口前的闹区。 在商业大楼里等电梯时,阳子只觉得度日如年。到了六楼,她以挺身冲撞的气势打开了事务所大门。 「我是山川!灯衣,旅人先生呢————…………!」 连接客厅的走道前,就是这间事务所实质上的会客室,墙边中央摆了套四人座沙发。 无论是在玻璃门外或入内之后,阳子都没立刻发现到他们的身影。她的视线全集中在客厅,没注意脚边,压根儿没料到有人倒在会客室的桌子旁。 灯衣趴在倒地的旅人身上,一发现阳子到来,便哭叫道: 「爸比他,爸比他————!」 「旅人先生!」 阳子奔上前去,确认旅人的状态。他的脸上有大量汗水,身体微微颤抖,呼吸也相当急促,但脸上却毫无血色,一片苍白。阳子摸了摸他的额头,十分滚烫。旅人的身体有时会像电流通过一般弹起,每见到这种状况,阳子和灯衣便倒抽一口气。 「啊……」 糟了。阳子太过震惊,完全想不起保育研修时学到的应急处置法。这样的症状出乎她的意料,现在需要的是医疗知识,阳子根本无计可施。 「阳子老师,不行!」 「咦?」 「别露出那种表情!叫爸比的名字!」 可是——阳子迟疑了一瞬间。旅人没有视觉之外的五感。 想当然耳,他的耳朵也听不见。 旅人现在闭着眼睛,或许连活着的感觉也没有。 「就算这样,就算这样——」 「…………!」 就算这样,这么做并不是毫无意义。 即使眼睛无法认知,身体一定会有反应。医生也说过,旅人的感觉只是睡着了。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阳子的声音应该能够传入他的耳中。只要传入耳中,一定也能…… 传入心中。 「旅人先生,是我,阳子!振作点!旅人先生!」 「爸比!爸比!睁开眼睛,爸比!」 阳子和灯衣一再呼唤旅人。旅人原本一脸苦闷,简直像在和什么奋战似的,但在她们齐声呼唤之下,表情略微缓和下来了。 正当两人持续呼唤之时,背后传来了电梯开启声。阳子还来不及回头,榎木医生便跑上前来,龟吉则侍立于他的身后。 「让我来吧,灯衣,你做得很好,没事了。」 榎木摸了摸灯衣的头,开始替旅人诊察。松懈下来的灯衣抓住阳子,开始哭泣,阳子也以拥抱回应。 榎木从身旁的公事包中拿出用具,让旅人仰躺,接着卷起袖子,动作俐落得教阳子不禁看得出神。 「阳子,你一定也很难过吧!这小子的发作看了有害心臓。话说回来,这么严重的状况倒是头一次,喂,龟吉,替我压住他的身体!」 「是、是!」 龟吉用手压住旅人弹起的身体,榎木趁机在旅人的手臂上打针。 「阳子,不好意思,替我准备开水,最好是热开水。如果有干净的毛巾和脸盆,也拜托你一并拿来。」 「是!」 阳子依照榎木的指示行动。待她备好榎木交代的东西,旅人的呼吸也稍微平稳下来了。 「药好像开始生效了。别担心,不久后他就会清醒了。」 听了援木这句话,阳子浑身没了力,当场跌坐下来。 龟吉扛起旅人,把他搬到客厅。旅人的眼睛微微睁开,但仍无意识,只是茫然地凝视着虚空。他的状态虽然比刚才好上一点,但发汗及呼吸依然急促。 「脱离危险期了。」榎木吐了口气继续说: 「他的状况会渐渐稳定下来。虽然原因仍旧不明,只要知道处置法,就可以应付……话说回来,这次我是真的紧张了一下。平时这小子明明一有前兆就会主动来接受诊察的,真是的。」 搞得鸡飞狗跳——榎木嘀咕道,脸上有着对旅人的关心。 趁着小憩片刻,阳子询问灯衣事情的经过。龟吉抱着灯衣回家以后,灯衣等待旅人归来,听见玄关有声音,她战战兢兢地探头窥探,却发现旅人倒在地上,连忙联络雪路,但电话打不通,才又找上阳子。始终手足无措的龟吉,在灯衣怒吼着「没事做就去找医生来!」之下,跑了一趟诊疗所。 阳子暗想:为何不一开始就联络榎木医生?原来灯衣的怕生也适用在榎木身上,只要榎木待在旅人身边,她就不敢靠近旅人。 灯衣隔得远远的,喃喃说着:「爸比。」 「医生说不用担心了,太好了,灯衣。」 灯衣一反常态,温顺地点了点头,阳子也露出安心的笑容。 「话说回来,这么紧急的时候,雪路是跑到哪里鬼混啦?平常这种时候最大惊小怪的就是他。喂,龟吉,你有听他说过要去哪里吗?」 榎木话锋一转,指向龟吉,龟吉笑着回答: 「雪路大哥去找有田了。」 这么说来,有田一志依然和昨天一样销声匿迹。现场只有榎木没听过这个名字,歪了歪头问道:「谁啊?」 「……有田……一志。」 喃喃说话的是旅人。他坐起上半身,转过苍白的脸。 「雪路还没找到他吗?」 「旅人,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榎木立刻开始问诊,灯衣也按捺不住,冲向旅人。太好了,看来旅人的意识已经完全清醒了。不过他看起来还有点痛苦。 然而,旅人并不关心自己的病情及担心他的援木与灯衣,居然试图站起来。他晃了一晃,单膝跪地。 「爸比,你要好好休息才行!」 「是啊!这是平时的老毛病发作,只要睡一觉就会好,暂时安分一点吧!」 旅人倚在沙发上,吐了口痛苦的气。他确认颤抖的手脚,说道: 「……是吗?我又昏倒啦?」 他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旅人直到此时才察觉阳子的存在,睁大了眼睛。 「阳子老师……你也来了?」 「呃、呃,打扰了。旅人先生,你没事吧?你的脸色还很差,还是听医生的话,躺下来休息比较好。」 阳子尴尬地垂下脸来,说道: 你果然很关心有田的事?」 恢复意识的旅人只顾着关心有田一志。担心别人胜过自己的好心肠的确教人敬佩,但阳子觉得他太不看重自己了。 「有田的事就交给雪路吧!雪路如果看见现在的你,一定也会生气地叫你躺着。」 「是啊!乖乖照阳子说的躺着吧!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你现在只要担心自己的身体就好了。」 榎木也加入劝说,旅人只得死心。 「知道了,我先休息一阵子。」 旅人站起身,踩着蹒跚的步履走向位于客厅隔壁的房间。那个房间阳子未曾踏入过——是旅人的寝室。 阳子突然感到奇怪。灯衣和榎木都不打算陪旅人回房。他们一步也不动,只是默默地目送旅人离去。 待旅人的身影消失之后,榎木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咦?呃,医生。」 「什么事?阳子。」 「你不留下来照顾旅人吗?他的烧还没退,为了预防万一,还是陪在他身边比较好。」 闻言,榎木的脸上多了道忧虑之色。他望着旅人的寝室房门,说道: 「那小子窝进房里,就代表我的戏分结束了。不光是我,任何人都不能踏进他的房间,就连灯衣也一样。」 阳子惊讶地望着灯衣。灯衣嘟起嘴巴,似乎在闹脾气。 「这是爸比的吩咐,就算是雪路也不能进去。只要爸比决定自己一个人静一静,我什么都不能做。」 「为什么?」 「没办法。将心比心,想想那小子的不安,也只能这么做了。」 最关心旅人的两人对于照护旅人竟然表现得如此消极,阳子难以接受,一阵混乱。 榎木露出为难的笑容,垂下眼睛。 「唯独这件事我无能为力——那小子是依赖眼睛生活,只有视觉能带给他活着的真实感。问题来了,阳子。这样的旅人最怕的是什么?」 「……眼睛看不见。」 「没错,就是眼睛看不见。光是如此,就能让旅人当不成活人。眼睛可说是他的另一条生命,而眼睛看不见的状况不只失明一种。旅人闭上眼睛时,是他变得最胆小的时候。」 榎木说明旅人极度害怕在人前睡着。 他的手脚没有感觉,听不见声音,闻不到气味,在这种状态之下睡觉的恐惧不知有多么强烈?他没有眼睛以外的感觉,就算摇晃他的身体,他也不会发觉,只会继续睡觉。除非睁开眼确认,否则他察觉不到任何异变。在醒来之前,他都是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 只要是人类,就少不了睡眠。如果不窝在寝室里确保身体安全,旅人根本睡不着。 「就我这个医生的看法,病患最感受不到压力的地方,就是最适合疗养身心的地方。叫他在人前闭上眼睛,等于是暴露心臓。」 「……」 所以不能打扰旅人独处。 阳子能够理解。如果她和旅人处于相同立场,她一定也怕得不得了。睡觉期间无论别人对自己做什么都不会醒来,是种莫大的恐惧。 阳子觉得懊恼又难过,流下了眼泪。 「不该这样的。这样……」 这样代表不信任任何人。 旅人不信任这里的所有人。 「这样不对……!」 阳子抹去泪水,走向旅人的房间。背后传来榎木和灯衣的制止声,但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毫不客气地打开房门。 旅人坐在床缘,见阳子进房,一脸错愕。 「咦?阳子老师?」 「我会陪着你!」 阳子在床边跪下,仰望旅人。 「在你睡觉的时候,我会一直陪着你!哪儿都不会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绝对不会搁下你个人!」 「————!」 旅人那双哀伤的眼睛摇曳着,眼中甚至有股悲痛的神色。 阳子不经意地环顾旅人的房间,这才发现房里空空荡荡。 什么也没有。没有衣橱,没有桌子,没有书架,没有电视,没有沙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床。除此之外的唯一物品,就是放在角落的那个增子送的公事包。只是为了睡眠而存在的房间。知道内情的人,应该都会联想到棺木吧? 有人说,房间会反映主人的心。 寂寥的房间。 宛若窥见旅人的心一般,阳子又流下了眼泪。 阳子让旅人躺下,替他盖上棉被。她牵起依然困惑害怕的旅人的手,摆到旅人看得见的位置并握住。 「我会待在这里,你不用怕。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你并不孤单,我绝不会搁下你一个人!请相信我!」 一道小小的脚步声奔来,跳上了床舖。灯衣钻进被窝,陪旅人睡觉。「还有我在!爸比,你放心!我会保护你!」 「灯衣……阳子老师。」 「我们会陪着你,保护你——相信我们吗?」 「……」 面对阳子的问题,旅人什么也没说。不过—— 他的嘴角带着笑意。 接着,旅人失去了意识。不久后,传来了鼻息声。 阳子紧紧地将旅人的手握在胸前,冰冷的手掌微微地回握。这个小动作让阳子明白自己得到了信任,她感到很开心。 「我会陪着你——永远。」 见了这幅光景,榎木带着龟吉离开了事务所。他和龟吉如果留在原地,就太不识趣了。他对着龟吉诙谐地眨了眨眼。 「看到了吗?那就是『爱』的力量,医学是赢不了的。」 榎木开心地说道。 ※ 剧烈的声音敲击鼓膜,是碗盘碎裂的声音。声音近在耳边,碗盘夹带着伤人的意志而破裂。每受到一次惊吓,胸口就跳动一次。声音透过耳朵,直扑心臓。 有股异臭,一闻就令人作喔,沾附全身,挥之不去。改用嘴呼吸,又觉得臭味似乎转移到了唾液上,不禁喷了几下。 他流着口水,呼吸起来宛如在喘气。一张开嘴,就有不知名的物体塞进嘴中,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即使下巴脱落、喉咙损毁还是不断地塞,令他恶心得吐了出来。 吐泻物洒在白色的混凝土地板上,地上到处都是虫和老鼠的尸体,仿佛投射出他的下场,令他胆寒。由于尸骸都沾上了吐泻物,使他产生那都是他吐出来的错觉,他不禁大声惨叫。 又冷又热。在反复穿脱衣服之下,他开始觉得皮肤发痒。他抓遍全身,指甲里都是皮肤和血糊,仿佛从触碰的部位开始融化消失一般,令他几乎错乱。鲜红的肉底下出现了白色的骨头—— 这双眼不断地重播着恶梦。 无论逃往何方,都会从背后追上来。 拜托,请消失吧! 我不需要,任何痛苦的事物我都不要。 那天感受到的痛苦是刻划在五感之上的最后记忆。即使失去感觉,身心却不肯遗忘。 如果只能感受痛苦,这些感觉还是别再苏醒了。 如果只能看见恶梦,就连这双眼也一并废了吧! 「〇〇,一起去玩吧!」 小巧的手掌对他发出邀请。为了逃离恶梦,他拼命抓住突然出现眼前的手。瞬间,世界切换为曾经见过的风景。他逃离了那个房间,在太阳底下和小女孩手牵着手。 他紧紧握住小女孩的手,柔软的温度传了过来。 宛如太阳一般温暖。 「————…………!」 天还未亮,旅人望着寝室的天花板。 他醒了,睁开眼睛了。这双眼睛依然正常运作中。 他还活着。 每天醒来的瞬间,他都有种活过来的感觉。他害怕睡觉。害怕变得毫无防备固然是一个理由,最大的原因是他害怕眼皮再也睁不开。 旅人正要坐起上半身,才发现灯衣靠着他睡觉,而阳子也趴在床缘睡着了。 她握着旅人的左手。梦中感觉到的温暖就是她。 那模样教人爱怜,令旅人心潮汹涌。 「……」 不过,也只有如此而已。 左手感觉到的温暖只是错觉,身体依然处于失去感觉的状态。 情绪转眼间冷却下来。 旅人轻轻解开阳子的手,避免吵醒她。阳子连动也没动一下,依然继续沉睡着。他下了床,拿起房间角落的公事包。 看了阳子和灯衣一眼之后,旅人离开了房间。 ※ ※ ※ 白石感到脸部一阵剧痛,清醒过来。 好臭。比起痛楚,笼罩周围的垃圾腐臭味更令他皱眉。乌鸦在视野角落蠢动着,稍一扭动身体,便传来塑胶袋摩擦的声音,白石立刻明白这里是小巷里的垃圾场。他被扔在垃圾袋之上。 他还记得自己被人从后偷袭,但之后如何便不得而知了。他似乎被殴打过,全身上下都是瘀青,尤以脸部最 为严重,光摸就知道肿起来了。 白石猛然起身,连忙确认身上的物品。警察手册可不能弄丢。他粗鲁地摸索怀中。 「你在找这个吗?」 警察手册从旁边递到眼前来。白石没想到有人在场,吃了一惊,发出尖叫声。他爬着拉开距离,坐在地上,仰望那个人。 「白石警部。白石孝德,是吧?真是个好名字,我记住了。话说回来,真是灾难啊!伤口会痛吗?脖子呢?应该没烫伤吧?电击棒很痛吧?」 那人拿着警察手册,如歌唱似地一一点出白石的伤势。 那是名身材修长、温文儒雅的青年。 担任侦探事务所所长,白石一心提防的那名青年。 他的名字是——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日暮……日暮旅人!」 白石感到毛骨悚然。青年——旅人的清澈双眸闪动着诡异的光芒。 「我有事想请教警部,是关于十八年前的绑架案。」 他露出了如弦月一般的笑容。 (待续) 之后,公安进行调查,朝仓权兵卫坦承将亲手制造的炸弹卖给多个恐怖组织,不过,关于有多少炸弹流入哪些组织,仍未获得确切的情报。朝仓权兵卫不肯吐露,是基于「天空之爪」的教义?还是真的不知道?公安研判应该有仲介人居中买卖朝仓印,目前仍持续调查中—— 增子堇警部补来到调查官身旁,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便问道: 「朝仓印是流向海外?」 「应该是,至少国内没这种需求。日本这么和平,还能有什么不满?目前根本不存在引发激进派捣乱的因素。」 调查官吸着烟,增子则喝了口咖啡。增子等人位于办公大楼街一角的公园,看起来便如在工作途中小憩片刻的上班族。 公安和刑事部鲜少交换情报,但增子的人脉遍及公安内部,增子本人也曾隶属于公安。 「『天空之爪』,而且谈判手段还很拙劣,真正耽溺和平的是他们自己。光论这点,朝仓虽然没有一死的觉悟,但是气概倒是货真价实。不过,他们越饭桶,抓起来就越轻松,是件好事。」 「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想请你替我调查。」 「什么事?」 调查官的眼神变了。增子亲口拜托,铁定是麻烦事,那是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眼神。 从那严肃的口吻,增子明白他在想什么,露出了苦笑。 「不用紧张,只是想请你替我问问朝仓而已。」 「不是要问朝仓印的去向?」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的出发点有点不同。我一直觉得奇怪,他干嘛跑去巨蛋乐园?」 调查官歪了歪头。当然是为了进行恐怖攻击啊! 「过去他一直藏身幕后,为何那天亲自出马设置炸弹?我一直想不透。」 「……不是因为组织判定他适合执行那项任务吗?还是有其他目的?」 「我就是想请你替我查明这一点。或许设置炸弹只是顺便而已。」 听了顺便二字,调查官微微地笑了。设置足以杀害数百人的炸弹居然被她说成顺便,根本是开玩笑。 「那他本来的目的是什么?那小子的确很阴沉,不是会站上幕前的类型,我也觉得奇怪。不过人本来就会随着心情不同而产生各种转变,说不定只是凑巧而已。」 「是啊,有可能——听好了,我想弄清楚的只有一件事。在他进行恐怖活动之前,曾和谁见过面?替我问问他。」 说完想说的话,增子便离开现场了。 几天后,调查官打电话来告知后续消息,增子的臆测化为确信。 『你说得没错,那天朝仓权兵卫是去买卖炸弹的。他说金额不小,而且对方对于如何使用朝仓印很感兴趣。遗憾的是,没能查出对方的身分,朝仓也没看见对方的长相。』 「……他居然敢把炸弹交给这种来路不明的人。也罢,我也不是毫无头绪。辛苦了,给你添了麻烦。」 增子收起手机,仰望侦探事务所所在的商业大楼。 增子一直感到疑惑。为何「天空之爪」的恐怖行动会外泄?他们应该不是这么糊涂的集团,增子怀疑有人从中作梗。 如果那个人是以增子会向自己求助为前提而操控事态。 如果那个人是为了学习炸弹的使用方法,而故意让权兵卫拆除炸弹。 「……如果那个人带着陌生的『公事包』。」 日暮旅人铁定是朝仓的交易对象。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为何,但他如此大动作,应该近日之内就会用上炸弹。 ——他的目的是什么?达成目的之后,又会发生什么事?增子恨恨地吐了口气,干脆地丢弃了自己的好奇心。 反正等到逮捕日暮旅人之后,答案就自然分晓。 后记 这回又是以(待续〕作结,吊人胃口。 随着集数增加,登场人物越来越多,故事越来越夸张,谜团也越来越深(但愿如此)。老实说,应该有读者已经懒得继续看下去了吧?这主要得归因于我的能力不足。要是读者觉得「每次都这样吊人胃口,干脆别看了」,该怎么办? 而且这次的最后一则故事横跨下一集,实在太坏心了!如果第四集又延后发售,更会害得各位读者焦虑烦躁。虽然我向来我行我素,这次可也有点心急了。下一集我会尽快写出来,但愿可以(上一集我好像也写过类似的话语……〕。 无论如何,老是(待续〕,真的很抱歉。 不过,每次都被吊胃口的读者们,请放心。 下一集就是最后一集了。 2011年 夏 山口幸三郎 这回又是以(待续〕作结,吊人胃口。 随着集数增加,登场人物越来越多,故事越来越夸张,谜团也越来越深(但愿如此)。老实说,应该有读者已经懒得继续看下去了吧?这主要得归因于我的能力不足。要是读者觉得「每次都这样吊人胃口,干脆别看了」,该怎么办? 而且这次的最后一则故事横跨下一集,实在太坏心了!如果第四集又延后发售,更会害得各位读者焦虑烦躁。虽然我向来我行我素,这次可也有点心急了。下一集我会尽快写出来,但愿可以(上一集我好像也写过类似的话语……〕。 无论如何,老是(待续〕,真的很抱歉。 不过,每次都被吊胃口的读者们,请放心。 下一集就是最后一集了。 2011年 夏 山口幸三郎 这回又是以(待续〕作结,吊人胃口。 随着集数增加,登场人物越来越多,故事越来越夸张,谜团也越来越深(但愿如此)。老实说,应该有读者已经懒得继续看下去了吧?这主要得归因于我的能力不足。要是读者觉得「每次都这样吊人胃口,干脆别看了」,该怎么办? 而且这次的最后一则故事横跨下一集,实在太坏心了!如果第四集又延后发售,更会害得各位读者焦虑烦躁。虽然我向来我行我素,这次可也有点心急了。下一集我会尽快写出来,但愿可以(上一集我好像也写过类似的话语……〕。 无论如何,老是(待续〕,真的很抱歉。 不过,每次都被吊胃口的读者们,请放心。 下一集就是最后一集了。 2011年 夏 山口幸三郎 这回又是以(待续〕作结,吊人胃口。 随着集数增加,登场人物越来越多,故事越来越夸张,谜团也越来越深(但愿如此)。老实说,应该有读者已经懒得继续看下去了吧?这主要得归因于我的能力不足。要是读者觉得「每次都这样吊人胃口,干脆别看了」,该怎么办? 而且这次的最后一则故事横跨下一集,实在太坏心了!如果第四集又延后发售,更会害得各位读者焦虑烦躁。虽然我向来我行我素,这次可也有点心急了。下一集我会尽快写出来,但愿可以(上一集我好像也写过类似的话语……〕。 无论如何,老是(待续〕,真的很抱歉。 不过,每次都被吊胃口的读者们,请放心。 下一集就是最后一集了。 2011年 夏 山口幸三郎 这回又是以(待续〕作结,吊人胃口。 随着集数增加,登场人物越来越多,故事越来越夸张,谜团也越来越深(但愿如此)。老实说,应该有读者已经懒得继续看下去了吧?这主要得归因于我的能力不足。要是读者觉得「每次都这样吊人胃口,干脆别看了」,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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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制这种东西,越老旧便越容易腐败,所以必须导入新的风气,加以净化。白石及所有年轻警员正是这股风气,他们是尚未受组织染色的菜鸟,拥有一般人的思维。 别急着染色——长官之所以这么说,或许是因为在白石身上找到了某种不可丧失的特质,以及过去的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事物吧! 不久后,白石被分派到县警总部组织犯罪防制课。当他渐渐适应组织之后,转机到来了。当时的警部召见他,甚至连警务部长也在场。 「你就是白石啊?听说你是匹脱缰野马,是真的吗?」 白石露骨地摆出嫌恶的表情。虽然他不认为自己还留有青涩,但或许是异动前辖区学长的劝谏深植心中之故,他始终学不会压抑情感。警部看穿他的心思,低声说道: 「没礼貌,你有什么不满?」 「没、没有。」 「算了,没关系?这代表你是老实人。听说你在现场也是毛毛躁躁的,面对长官的时候,你该格外留意才对。」 警务部长说道。他的言下之意是长官对于白石的印象并不好,就连执勤态度都看不顺眼。白石忍不住望向警部。 「不是我喔。不过,风评和谣言会影响考绩,你不希望今后漫长的警察生涯蒙上阴影吧!」这是恐吓。白石脸色发青。警务部拥有人事权,而部长的地位仅次于总部长。警务部长特地召见白石——这个事实令白石胆寒。 警部贼贼一笑。 「用不着那么紧张,只是有点小事想拜托你。别担心,对你没有害处,你甚至可以把这当成一个机会。会被看上,是你运气好。」 如此这般,白石成了他们的手下。 他们交付的工作是监视总部里的人。他们要求白石打听每个同期警员的想法及看法,并向他们报告,简直就像社会主义中的告密者一般,令白石感到相当内疚。不过,高层要管理组织,情报是不可或缺的。白石告诉自己这么做是为了组织好,于是更加致力于监视工作。 持续一段时日后,渐渐地,白石发现监视的人不只自己。他开始疑神疑鬼,猜测总部里的谁和哪个长官私通。他也发现监视的目的是为了做假帐,有时甚至牵扯到警察厅的高阶警官及政治人物,自己则是巨大权力游戏中的棋子。 这就是警察的真面目?白石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帮凶,令他极为愤慨。容易感情用事的性格害了他,看穿这一点的警务部长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说归说,白石也吃了不少甜头。他升任巡查部长,与黑道勾结,利用不正当的手段提升自己的绩效。想当然耳,他还有现金津贴可领。 自己正在做坏事的意识逐渐消失。白石的背后有警务部长,不,甚至有警察厅的高官撑腰。他办事俐落,获得了他们的信赖,并获颁警察奖章,名利双收。白石不知不觉间成了同期警察中最为飞黄腾达的一个,令他笑得合不拢嘴。 过去那个青涩的自己已不复存在了。白石学会了狡猾——不,或许正因为他从前性格直率,所以才变得比一般人更加自私自利。 白石一错再错,无法自拔。他一再铤而走险,再也无法回头。 他甚至为了素未谋面的政治人物而绑架某个小孩。 白石平步青云,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警部,结婚生子,于公于私都是一帆风顺。他尤其溺爱独生子升一,将他整个捧在手心上呵护。建立家庭,同时也建立了自信。 真是个幸福的人生。白石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丝毫不安。 每晚,白石都会被恶梦惊醒。身旁的妻子担心地询问气喘吁吁的白石: 「……你又作恶梦了?」 「没事。抱歉,吵醒你了。」 他经常作恶梦,是自升一进幼稚园时开始的事。健康长大的升一让他感到幸福,但是同时也让他产生罪恶感。 升一的身影和他绑架的小男孩重叠了。 小男孩出现于梦中,反复喊着救救我、救救我。不知几时之间,小男孩的脸变成了升一的脸,而自己正在虐待他。升一已是国中生,不再是当年的小男孩,但白石梦见的总是幼小的升一。 「……事情已经过去了。」 应该过去了。他只是奉命行事,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 我没有错——白石如此安慰自己。 恶梦总会清醒,他能够遗忘的。 即使已经过了十八年,白石仍在等待遗忘的时刻到来。 * * * 「日暮……日暮旅人!」 梦中小男孩的脸庞,和眼前的青年重叠了。 青年——日暮旅人一脸平和地凝视着坐在地上的白石。天才刚亮,乌鸦的叫声打破了宁静。在小巷里的垃圾堆清醒的白石,不禁怀疑起这是不是一场梦。 「……你真的是……当年的小孩?」 旅人用微笑代替回答。 白石陷入不可思议的感觉之中。或许是因为刚清醒,脑袋还很混乱。长大成人的旅人看来相貌堂堂,令白石大为感动。他发现岁月虽然使人成长,但仍会留下幼时的面貌,不禁深深感慨,甚至怀念起当年来了。 「警部,我有事想请教你。」 白石猛然省悟过来。我在发什么呆?我得全神戒备才行。旅人现身,一定有他的目的。他用电击棒电昏自己,并搬到这里拳打脚踢,目的只有一个。 「报、报仇?你是来找我报仇的?」 旅人把警察手册丢还给白石,眯起双眼。白石感到毛骨悚然。这小子的眼神为何如此哀伤? 「我们之间的确不是共同缅怀过去的交情。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希望你说出十八年前那件案子的真相。」 「……你要我揭发真相?叫我把不存在的案件公诸于世?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绑架案根本没发生!没有任何 证据!」 「那不重要,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杀了我父母的人是谁,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真的。我、我只是受人指使而已,有人命令我绑架你。妈的,你想把我怎么样?杀、杀了我吗?」 旅人叹了口气,用轻蔑的眼神俯视白石。 「如果我想杀你,早就动手了。我早就发现你在监视我,但是我并没有对你下手,反而故意露出破绽,就是为了找机会和你好好谈谈。」 「你没对我下手?你把我打成这样,还有脸说这种话!你给我听好,这是不折不扣的犯罪,是伤害罪!我可以逮捕你!」 白石摸索着打破僵局的方法。如果旅人真如他所说,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么他暂时应该不会杀害自己。白石是警察,只要逃过眼前这关,就可以反过来拘捕旅人。 然而,旅人却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打你?这个误会可大了。我只是想问你话,何必大费周章地弄昏你,再对你拳打脚踢,未免太浪费我的力气了。攻击你的是其他人,而且不只一个。」 「少胡说了,不然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或许打我的不只一个人,但你铁定是其中之一。」 「……你对这条巷子没印象吗?如果你走出去看,就会发现我的事务所在附近,你之前就是藏身在这条巷子里。昨天傍晚,本来待在这里的你不见了。如果你是遭人绑走,应该会有目击者,但是并没发生过这类骚动,所以我合理推测你是被拉进巷子底去了。」 「你刚才说过我被人用电击棒电击脖子!如果不是当事人,怎么会知道?」 就连白石自己都是经旅人一说才发现脖子上的伤。他并不记得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发生的事,现在脸上的红肿部位比较痛,他根本没注意到脖子。 旅人缓缓地蹲下,与白石视线相对。 「这双眼。」 旅人指着自己的眼睛。那双清澈美丽的眼睛正诱惑白石加以窥探。 「这双眼睛能够让我看见原本看不见的事物,比如声音、气味、味道、触感、温度、重量——以及疼痛。我看得出来——我看得见,所以能够察觉。你受的伤、你感受到的疼痛,我都知道。即使你没有自觉,电击棒的冲击仍然留在你的脖子上……你不相信吗?」 白石倒抽了一口气。被问及相不相信,他的心跳变得更加剧烈了。 他想起另一件事。 绑架旅人之后进行的人体实验。协助绑架的搭档想试验新毒品,提出了一个建议:「拿这个孩子当实验品吧!」 事后白石才知道当时使用的毒品「丧失」,虽然大多时候会让使用者变成废人,但是约有一成机率会让使用者的视神经产生异常。 「我无法感觉到刚才所说的事物。我的五感只剩下视觉,其余的都被夺走了。不过,这双眼睛却能看见这些事物。」 旅人说他看得见一般人看不见的事物。不是幻觉,而是存在于现实世界中看不见的事物。 「……」 这番话太过吊诡,白石根本无法相信。 吸食「丧失」的人大多精神失常,宣称自己看得见眼睛看不见的事物,莫非旅人也产生了同样的症状? 「……我相信,嗯,我当然相信。」 旅人已经疯了。 白石判定旅人并非能够沟通的对象。面对疯子,只能顺着他说话并讨好他。 「既然你的眼睛这么厉害,告诉我,是谁攻击我的?你说不是你,那么到底是谁干的?」 旅人眯起眼睛,仿佛在估量白石的价值似的。 「……对警部施暴的有三个人,在场的可能有四个人。动机应该是出于怨恨,因为钱包等身上财物全都完好如初,只有警察手册掉在地上。我想他们一定查看过你的身分。」 「他们还会再来找我麻烦吗?」 「应该会吧?知道姓名,就能找到住址。我不知道他们和你有什么仇,但是他们八成会继续纠缠,直到气消了为止。」 这番话也可以套用在眼前的男人身上。如果他想为十八年前的事报仇,他一定不会放过我。 旅人所说的话不能照单全收,他说的都是疯言疯语。白石慎重地开了口: 「……我明白了。你的目的我也明白了——不如这样吧?我想先抓住那些攻击我的人,不然我会一直担心他们又来找碴。我答应你,等我解决这件事以后,我会把所有真相告诉你。老实说,我很怀疑你和他们是不是同一伙的。我不能把如此重大的事告诉这种人,就算你是当年的小男孩也一样。」 白石提出了交换条件。一般而言,在这种状况之下谈判根本无法成立,对方大可以强逼白石吐露实情。但是旅人已经疯了,只要搬出一套冠冕堂皇的歪理,或许可以蒙混过关。 旅人打直腰杆,站了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俯视白石,平静地说道: 「好吧,随你高兴。」 白石忍不住笑了,他勉强撑起遍体鳞伤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过让出路的旅人身边。旅人表示愿意搀他一把,但是白石心里害怕,便拒绝了。 「——啊,有件事我忘了说。」 旅人从背后出声说道,白石一面警戒,一面回头。 「我的眼睛也可以看穿情感,识破谎言。警部在想什么,我都知道。」 旅人微微一笑。 「这次我就放过你,快上轚院吧。」 白石快步走出小巷。 * ——数小时前。在日期即将转变时,攻击白石的四人组仍在电子游乐场中逗留。他们并非在打电玩,而是围坐在休息区的桌边。 他们发出低俗的笑声。 「电击棒真厉害,抵住脖子真的会昏倒耶!」 「毕竟改造过了嘛!他应该得躺上好几个小时了。」 「我还以为他死了咧!没问题吧?不知道他醒了没?」 「他年纪大了嘛!搞不好真的有危险。不过他是自作自受啦。」 他们都就读本地的大学,是同年级生。平时循规蹈矩的他们不懂得适当的放松方法,一兴奋起来便忘了道德规律,是最危险的学生。他们把攻击白石一事当儿戏,对于自己做了多么危险的行为丝毫没有自觉。 不过,他们师出有名。他们有个透过兴趣——麻将认识的朋友,叫做「有田一志」,这回的攻击行为就是为了替有田一志报仇。 有田一志是在入春时开始出现异状的。他不再参加朋友的聚会,宛如变了个人一样,自暴自弃。他们推测,有田一志可能是被迫贩毒,而天性懦弱的他无法反抗。 他们调查强迫贩毒之人,结果听到了奇妙的传闻。取缔贩毒的向来是同一个警察,而那个警察正是强迫他人贩毒的幕后黑手。他们甚至连名字都查出来了,于是轻浮的正义感开始萌芽。 他们把寻找有田一志的工作交给熟人,未经查证就认定白石是敌人,进行监视、收集情报,活像设定桌上游戏似地拟定计划。他们当然也关心有田一志,但是享受眼前状况的比例更大。 「这下子有田就可以放心了,他应该过一阵子就会回来了吧!」 「……可是那个警察会不会有其他同伙啊?……例如黒道之类的。」 「……应该不会吧!不然岂不成了警察和黑道互相勾结?怎么可能!」 其中一人为求心安而否定了这个可能性。大家的想法似乎都一样,一阵干笑声响起。 「——不用担心,出了问题全推给有田就行了。」 雪路雅彦坐在他们背后的座位,聆听这段对话。隔间板挡住了视线 ,他们看不见雪路。 受他们委托代为寻找有田一志的就是雪路。虽然雪路和他们只是就读同一所学校的点头之交,但是事关毒品,雪路不能置之不理,因此便接下委托,保护有田一志。 然而有田一志于前天深夜再度失踪,雪路重新展开搜索,至今仍未发现他。雪路来此,是为了向身为委托人的他们报告现况。 ——难怪有田要逃跑。 连朋友都这副德性了,他当然信不过任何人。雪路很同情有田一志。 雪路打消了报告的念头,悄悄地离开了现场。 他随便找个地方过夜,待天亮之后,才造访睽违两天的「寻物侦探事务所」。他使用备用钥匙进入事务所,为了避免吵醒大概仍在睡觉的灯衣,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此时,有道人影察觉到雪路的气息,回过头来。 「————怎么,原来是雪路啊。」 垂下肩膀开口的是山川阳子。她是灯衣读的幼稚园的保育员,不知何故,常跑来事务所。最近她和旅人的相处方式有了微妙的改变,旅人也对阳子敞开心房,令雪路颇感不快。 「怎么个头啦!为什么你一大早就在这里啊?」 问完以后,雪路又低声问道:「该不会是从昨晚一直待到现在吧?」阳子的脸颊微微泛红,回道:「你在说什么蠢话啊!」的确是个蠢问题。 「老大怎么可能和你怎么样!」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真是的。旅人先生不在,我现在很担心!」 听了这句不容忽视的话语,雪路逼问阳子: 「什么意思?老大现在不在房里?」 雪路指着旅人的寝室,阳子沉重地点了点头。雪路简直不敢置信。 旅人无论多么忙碌,半夜至清晨这段时间一定会睡觉。对于没有五感的旅人而言,睡眠中是最没有防备的时刻,所以他必须在寝室补充六小时以上的睡眠。旅人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受睡魔侵袭而失去意识,他必须保持充足的睡眠,防范未然。 「老大不在……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旅人先生发烧昏倒,后来请医生过来看诊,才算稳定下来。」 「喂,等等,老大昏倒了?」 「对!我联络你好几次了,但是你的手机一直没开!」 雪路慌慌忙忙拿出手机,原来是没电了。这么一提,他忙着寻找有田一志,忘了充电。雪路一脸尴尬地催促阳子级续说下去。 「所以老大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留在旅人先生身边照顾他,不小心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旅人先生已经不在床上了。我是刚刚才醒来的。」 现在的时刻是上午六点。原来如此,倒推时间计算,旅人已经获得了充足的睡眠。 ……等等,她说她留在身边照顾旅人? 「老大在你面前睡觉?」 阳子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 「……灯衣也在一起。」 雪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旅人向来不让别人踏入寝室,听说连灯衣也没机会看见他的睡脸,但现在居然毫无防备地在人前睡觉?他的心境究竟产生了什么变化? 雪路略微犹豫过后,打开了旅人的房门。整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床,那是个专用来睡觉的房间,不带有半点旅人的个人特质。 灯衣穿着不知道从哪儿买来的变色龙布偶装睡衣,在床上缩成一团,发出安详的鼻息声。掌握状况之后,雪路回过头来,望着阳子说: 「所以阳子姐,你就在这里等老大?你有去找他吗?」 「我有到外面找了一下,可是我不能搁下灯衣一个人,所以……」 「这就够了。老大也不是小孩了,他的身体如何,他自己最清楚。我的确很担心,不过有你照顾他,他也获得了充足的睡眠,应该不至于昏倒在路边。」 雪路带着慰劳之意说了这番话,阳子略微安心下来。 不过,雪路嘴上轻描淡写,其实心里担忧不已。旅人是个会为了他人不惜过度使用眼睛的人,就算身体不适也会勉强支撑。雪路初识旅人时,旅人便是昏倒在路边才被雪路收留。 「我想旅人先生应该是去找有田了。」 同感。这次的「他人」就是有田一志。 「阳子姐,灯衣就拜托你了。你会直接去上班吧?能不能顺便带灯衣去?」 「好是好,你呢?」 「我要去找老大。他现在应该在找有田,反正我也得一起找。真是的,也不先说一声再去,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心情。」 离开事务所时,雪路把备用钥匙交给阳子,心中五味杂陈。 包含照顾灯衣在内,管理事务所向来是雪路的工作。现在多了个可以交付这类工作的人,他虽然觉得轻松,却也有点落寞。 「……」 雪路早已做好觉悟,即使旅人成了废人,也要照顾他一辈子。旅人是雪路的救命恩人,这份恩情得花上一辈子才还得完。不,不只如此,雪路自己也需要旅人。 雪路在旅人身上看见了亲生哥哥胜彦的影子。称旅人为「老大」,是因为把旅人当成了自杀身亡的哥哥。打从心底尊敬的哥哥近在身旁,雪路仿佛变回误入歧途前的自己,感觉非常自在。然而,另一方面,雪路却也越来越怀疑日暮旅人。 雪路对旅人的来历一无所知。以前他并不在乎,但他觉得现在的事态似乎不容许他继续抱持这种想法。 当雪路知道旅人瞒着他与他的亲生妹妹丽罗见面时,他的心中惴惴不安。或许旅人的过去和雪路的父亲或哥哥有关。若是如此,那天旅人倒在雪路家门前绝非偶然。旅人的目的是—— 雪路走出商业大楼,发现正面的路上停了辆绿色的迷你宝马,走下车来的是增子警部补。她一直线走向雪路。 「……一大早有什么事吗?」 雪路一面警戒,一面先发制人。增子确认雪路背后,又仰望大楼说: 「日暮旅人没和你在一起?」 「……他不在事务所里,很遗憾,请下次再来吧!」 雪路正要走过增子身边,谁知增子却说「等一下」,抓住他的肩膀。 我要找的是你,雪路雅彦。」 「啊?我什么坏事也没做喔!」 「你不用这么提防我吧?我有点受伤呢。」 「你有那么脆弱吗?」 「别说了,快上车吧!我有事想问你,是日暮旅人的事。」 雪路对这値名字产生了些微反应。增子并未遗漏这一幕,眼睛闪闪发光。 她拖着雪路,将他推进迷你宝马的副驾驶座,并立刻绕到驾驶座,发动车子。 「你老是这么蛮横!还有,没想到你会开这么可爱的车子,太让我惊讶了!」 「可爱?这台车的优点在于它的灵活!真是的,你从以前就是这样,口无遮拦。虽然类型不同,但是和日暮旅人是同一种人。真是物以类聚的搭档啊!」 车子朝着市外疾驰。增子的目的似乎是审问,应该没有特定的目的地。雪路死了心,将身子倒往座椅说: 「……好了,你说老大怎么了?」 「看你刚才的反应,日暮旅人应该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吧?」 「并不是,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 「我想知道最近日暮旅人有没有什么异状?」 「……」 雪路自认成功地做到面不改色。增子依然面向正面,继续说道: 「比如随身携带奇怪的公事包之类的。」 「——咦?」 「看来你心里有数。我不 知道他是用什么说词来蒙混,不过我猜那个公事包里装的是炸弹。前几天,不是有恐怖分子在巨蛋乐圜落网吗?如果他是在事发之后才开始拿公事包,那么公事包里的铁定是『朝仓印』。」 所谓的朝仓印,即是恐怖集团「天空之爪」的炸弹客朝仓权兵卫亲手制造的炸弹,在他们那个世界里极负盛名,不过雪路所知并不多。 「老大哪来的这种玩意?炸弹?哈,太可笑了。增子小姐,你不是刑警吗?现在的刑警还得学拆炸弹啊?」 雪路出言讽剌。带着公事包就是里面有装炸弹?真要这么怀疑下去,根本没完没了。这个人是不是误把怀疑当工作啊? 然而,增子的神色丝毫未变。 「我不会拆炸弹,但我待过公安部门,查出恐怖分子制造的物品流往何处也是我的工作。」 说到公安,那可是警察组织里万中选一的菁英集团,专门追踪恐怖分子及政治犯。雪路忍不住打直腰杆。 「……真的假的?」 「真的。详情我不能说,但我的搜查范围相当广泛,另一件案子也和日暮旅人有关。日暮旅人在各方面都是颗不定时炸弹。」 「太抽象了,我根本听不懂!」 「光是我曾待过公安这件事就是机密了,忍耐一下吧!我已经就我能够透露的范围说明了——我再问一次,日暮旅人到底有没有随身携带公事包?」 雪路脸色发青,而增子光看他的神情便明白了。 旅人声称公事包是增子赠送的,但增子却提出这番质疑,可见旅人说的是谎言。他说谎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不愿旁人追问公事包的由来。 「……老大干嘛携带炸弹?」 「原因我正在查。我还有事想问你。这两、三天,警界内部乱成一团,据说是『山田手册』重现江湖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那是什么啊?某个叫山田的人的手册?」 「没错,而且手册里写着极为重要的事,许多人求之不得——哼,看来你真的不知道。」 雪路认识的人之中并没有人姓山田,但是手册这个字眼却不容他忽视。丽罗曾交给旅人一个「看似手册」的东西,这点无庸置疑。那到底是什么? 「『山田手册』在十八年前遗失了,里头记载的是自由记者山田所收集的情报。不管内容是真是假,揭露各种丑闻弊案的他就是因此被杀手杀害。但是,那本手册却留了下来。十八年后的今天,那本手册依然被视为危险物品,公安部长年以来都在寻找它的下落。如果手册真的重现江湖,或许会闹出人命。」 「……为什么你认为我知道?」 「有很多理由。难得有这个机会,你也跟我一起来吧!我要去找山田先生的家属,或许这对雪路雅彦也有意义。」 增子说话时似乎带着某种确信。她说曾任职于公安部门,以政治観点而言,雪路家是调查对象,或许她的确信就是由此而来。 ——现在不是管这些的时候,我得快点找到老大才行。 雪路虽然这么想,却又不禁怀疑旅人拿到的「看似手册的东西」是否就是「山田手册」。不过,他仍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意义。 雪路沉默不语,增子将他的沉默视为同意,转动了方向盘。 * 白石抵达县警总部时,擦身而过的职员们全都瞪大了眼睛。 「警部,你怎么受伤了?」 「跌倒而已,没什么。」 身上满是被殴打的瘀青却用这种借口,实在有点牵强,但若是受到多余的干涉,行动起来反而不便,因此白石命令想陪他到医务室的部下别管他。 白石必须尽早拘捕日暮旅人。要是让他把事情闹大,十八年前的旧帐或许会被翻出来,即使毫无证据,对名声仍有莫大的伤害。 白石回到防制课的座位上时,内线电话响起了。谁在这种时候打电话来?白石拿起话筒,电话中的声音是总部长。 『立刻到我的办公室来。』 说完,总部长便挂断了电话。命令的语气显得相当淡漠,并未蕴含怒气。白石原本怀疑是不是自己出了什么错,但看来并非如此。 总部长和白石共享着从同一个门路获得的利益,换句话说,他们是同志。论阶级,总部长高高在上,但是他们有着相同的把柄,因此白石一直抱持着同伴意识。他们坐在同一条船上,再也没有如此可靠的战友了。 该向总部长报告日暮旅人的事吗?总部长和十八年前的案件没有直接关系,但他也分得了好处,应该不会置身事外。若总部长能搞定这麻烦事,白石就乐得轻松了。他决定向总部长报告。「打扰了。总部长,有什么吩咐吗?」 总部长默默地向白石劝座。白石坐下之后,又问了一次,只见总部长面色凝重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有什么事令您烦心吗?」 白石不想自找麻烦,但是就他的立场而言,他也只能如此问道。总部长特意召他前来,他早已做好觉悟了。 然而,总部长却迟迟不说明缘由。他似乎不知该如何启齿,挑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说: 「你的伤是怎么来的?抓贼啊?」 「嗯,是啊。最近的年轻人很火爆。」 「警察牵扯到暴力会破坏形象,你要多留意一点……不,或许已经不必留意了。」 「咦?您的意思是?」 总部长的脸上露出了认命之色,似乎做好了觉悟。这让白石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警察厅的学长联络我,说有人向报社爆料,揭发我们长年以来建立的『关系』。」 与黑道、市政相关的渎职情事——这层关系面临了曝光危机。白石歪了歪头。要压下这类消息很简单,过去也都是这么做的。涉及弊案的人多如繁星,就算上了报,只要相关人士口径一致,便可推得一干二净。 「过去可以这样摆平,但这次不一样。雪路顾问卸任市长好几年了,却仍在指挥市政,已经引起了少数人的批判。雪路顾问周围的地基开始动摇了。」 「……您的意思是,现在很难蒙混过去?」 「不,还没弱化到那种地步。不过,只要一露出缝隙,就会被插针。你知道警界内部成立了谍报部吗?」 「那是什么?」 「警察厅的极机密部门,听说由监察官指挥,整个部门都为了揭发弊案而运作。」 「……为何做这种出卖自己人的事?或许我不该这么说,但是这么做只会对组织带来不利影响而已。该不会连这里也有谍报部的人吧?」 总部长苦着脸点了点头。每个时代都有不少进行内部告发的正义之士,白石年轻时受当时警务部长之命而进行的监视,就是为了防止这类事态发生。不过,光这点应该不足为惧啊? 「嗯,应该有,但不知是谁。那群人哪有什么信念?根本只是想把上头的人拉下来而已。」 原来如此。白石忍不住沉吟起来。 如果告发能够产生新的利益,那么谍报部的诞生就不足为奇了。人一旦牵扯到金钱和地位,就会变得异常执著;人力物力规模越是庞大,可信度就越高。 那帮人是打算借由告发打造新的地基,汰换警界高层,提升形象,并继承利益。 如果是借由警察之手堂而皇之地揭发内部的腐败,他们再怎么串供也没用。 「说归说,那帮人的体制还不稳固,所以才会被退休的学长抓住尾巴。要告发,应该还得等上好一阵子吧!」 换个说法,不就代表那帮人已经深入渗透到内部人员看不出来了吗?看来谍报部不容小觑。 说到这 儿,白石不禁感到奇怪:这番话的内容和总部长的神情并不相符。 「那现在还有什么问题?」总部长直接召他前来,应该是有紧急的要事才对。 「我刚才也说过,现在我们正面临一露出缝隙就会被插针的局面——我是不太清楚啦,听说你和十八年前的案子有关?」 「唔……!」 十八年前的案子对白石而言是桩绑架案,但背后其实牵涉到复杂的争权夺利。为何总部长偏偏选在日暮旅人现身的这个时间点提起这个话题? 「是、是有关,但您为何……」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山田手册』的玩意?是一个姓山田的记者惯用的手册。现在这本手册重现江湖了。」 白石忍不住站了起来。怎么可能?他不敢置信。 白石一直在寻找山田手册。解决记者山田之后,他利用黑道四处搜索,可是并未发现。他本来以为手册已经不在世上,几乎快忘了它的存在。 山田是个自由记者,当时他常使用各种强硬的手段进行采访,因此备受政治人物厌恶。他还利用掌握到的独家新闻威胁恐吓,是个罪大恶极的人。不光是警察,连黑道都盯上他,而这正足以证明他的情报收集力有多么高明。 据说「山田手册」中写满了他收集的独家新闻。那是网罗各界人士把柄的手册,山田死后有许多人四处找寻,如果得到它,便等于多了张王牌在手。 现在它居然重现江湖了? 「这只是谣言。不过,这几天来,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情报到处流传,显然是有人揭露了『山田手册』的内容。在这些情报中,白石你的名字也在,说你和黑道勾结,从事不法行为,连黑道干部的名字都列出来了,要查证并不难。」 白石一阵愕然。总部长连瞧也没瞧白石一眼,站了起来,转过身去。 「如果手册真的重现江湖,那可是一大威胁。这不光是你一个人的问题,现在只能静观持有者的下一步行动——如果真的有持有者的话。」 白石的脑中浮现了旅人的面容。 如果他拥有「山田手册」,就可以解释他为何冲着白石来了。 他说他在找寻杀害双亲的凶手。他的父亲「日暮英一」是在山田死亡之后「车祸身亡」,手册上当然没有记载。 「说归说,我没打算坐以待毙。我会先下手为强。白石,谍报部对于这次的事应该不会默不吭声,想必不久后就会来找你问话,试图从你身上挖出过去,希望你能挺住。」 总部长言下之意就是「什么事都别做,什么话都别说」。白石抬起头,看着总部长。 总部长站在窗边,一面眺望窗外,一面说道: 「别担心,马上就会解决的。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吧!」 「……」 一阵异样掠过脑海——为什么不正视我? 白石听见心中的立足之地崩坏的声音。长年涉及组织黑暗面的他现在被一脚踢开了。 他会被眨到闲职?还是成为告发的停损点,被迫惩戒免职?——无论为何者,白石被切割开来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是他用同样方法对待毒贩的报应吗?, 不,不对。这是复仇,是那小子设计的复仇圈套之一。 白石完全中计了。白石总算明白日暮旅人现身的意义,他一直在准备着。 白石离开总部,双眼发直,开车前往车站一带。 他该采取的行动只有一个。 只要把日暮旅人手上的「山田手册」弄到手,就能打破僵局。一旦没了证据,谍报部再怎么调查,他也不痛不痒。这件事或许会影响考绩,但他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升到警部之上的职位,所以并不在意。只要有了手册,铁定能大赚一笔。就利用价值而言,手册比升官高上许多。 白石舔了舔嘴唇。旅人的存在一直是他的心理创伤,但这时却变成了至高无上的摇钱树。 前往旅人事务所的路上,白石经过了今早醒来时所在的小巷前。浑身的瘀伤痛得他皱起眉头来。妈的,这笔帐我会一并奉还。 「————」 白石回想起今早的事,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他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某件重要的事。 旅人说过,攻击白石的是四人组,从他们没拿走钱包这一点判断,动机应该是出于怨恨。白石询问他们是否会再来找麻烦,旅人是这么回答的: 应该会吧?知道姓名,就能找到住址。我不知道他们和你有什么仇,但是他们八成会继续纠缠,直到气消了为止。 「唔——————!」 白石转动方向盘,粗鲁地变换方向,朝着自己的家疾驶而去。 为什么没发现?旅人的下一个标的必然是白石的家人,他打算从公私两面都展开攻击。 白石一面开车,一面拨打妻子的手机号码——没人接。现在时间是上午九点,妻子白天会外出兼职,或许是因为这样才没接电话,但是白石却越发不安了。独生子升一于今年春天进入公立中学就读,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去上学了。白石内心期望他平安无事。 白石抵达位于公寓五楼角落的居所,发现房门没锁。他战战兢兢地入内,随即发现了异变。似乎有人穿着鞋子入内,走廊上弄得脏兮兮的。白石也穿着鞋子走进屋里,只见客厅宛如小偷上门似地一片凌乱,抽屉全被翻倒,冰箱门也没关,看来来者连冰箱都查看过了。白石连忙检查存折和印章,虽然有被动过的痕迹,却没被偷走,其他财物也都完好如初。如果是闯空门,未免太奇怪了。 手机突然响起,吓了白石一跳。他慌忙接起电话,原来是妻子打来的。 『有什么事吗?』 「你、你现在人在哪里?你没事吧?」 妻子是从上班地点打电话来的,她正准备开始工作,想当然耳,对于家中的惨状一无所知。 「升一呢?他上学校去了吗?」 『我比他先出门,不确定,不过那孩子不会跷课的。』 透过手机传来的妻子声音悠悠哉哉,与客厅的惨状有着天壤之别,令白石感到害怕,活像在作恶梦一般。 白石挂断电话,犹豫该不该向升一的学校确认。他祈祷一切只是杞人忧天,决定先查看其他房间。此时,他在升一房里的书桌上发现一张a4纸,淡漠的印刷字样告知了绑架儿子一事。 『如果你希望他平安回来,就带着「丧失」到指定地点来。』 「唔!」 白石在气愤之下,把纸张撕破丢弃。 ——日暮旅人,铁定是他,错不了!是他干的!他绑架仇人的儿子来报当年的仇。多么狡猾,多么残忍!冲着我来就算了,居然对我的儿子下手! 白石完全把自己绑架旅人的往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人往往只关心自己的痛苦。 白石决心奋战。他不能退让。既然那小子用这种手段—— 我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希望幼稚园的庭院中,园童们四处奔跑嬉闹,白石毫不客气地穿越其中,甩开战战兢兢地前来招呼的女性保育员,穿着鞋子踏入室内。 「刑、刑警先生?怎么了?请别这样,孩子们会害怕!」 白石推开烦人的园长,走进职员室。山川阳子就在职员室里,白石拉起她的手便往外走。 「咦?呃,抱歉!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石把阳子推进路肩上车子的副驾驶座,自己则坐进了驾驶座。 「呃,那个……」 「事关日暮旅人,希望你跟我来。」 阳子的表情变了。 「旅人先生?旅人先生现在人在哪里?」 ——果然是这个女人。白石的眼神充满了怒意。 他转动钥匙,发动车子,趁着阳子的视线转往行进方向的瞬间,从怀中取出电击棒,抵住她的脖子。 随着啪唧一声,阳子连哼都没哼一下,便失去了意识。 白石对于昏倒的阳子没有任何感慨,转向前方,集中于驾驶之上。他的脸上不带丝毫感情。 「别怪我,我也被电过,刚好扯平。」 在与日暮旅人决战之前,白石掌握了他最大的弱点。 * 宛若追逐着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一般,白石朝着矗立于眼前的洋房迈进。 他从高级住宅区一路往山丘方向前进,不久后,民宅尽数消失,道路衔接上森林包围的山路。走到尽头,超过三公尺高的铁栅栏挡住了去路,另有一条私人道路延伸到山顶。 私人道路的前方是一栋盖在山顶附近的洋房。 那是前市长雪路照之购买的别墅,打从施工阶段开始便一再发生诡异事故,完工之后管理人又遭遇不幸,灵异之说四起,因此雪路家的人根本没使用过这栋洋房。这些事故固然只是出于偶然,但之后由于长时间怠乎管理,洋房实际上也化为废屋,无人靠近。深山这个环境更阻绝了人迹,即使再怎么大哭大叫,也没人会发现。 盖来充当酒窖的地下室更是连人的气息都能完全隔绝。无论如何严刑拷打,地下室进行的一切都会直接埋葬于黒暗之中。 偶尔会有惹上麻烦的流氓藏身于此,但是往往承受不住阴森的气氛而逃之夭夭。如今,白石独自一人前往如此受人避忌的洋房。 白石从玄关入侵,在幽暗的走廊上前进,走下尽头那道又深又长的楼梯。他点亮手电筒,慎重地于走廊上步行。这里早已断水断电,对白石而言是个如同秘密基地的场所。情感上,他很想远离这个地方,所以每次造访时总是故意不清理垃圾和秽物,因为他希望自己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来这里。果不其然,垃圾的腐臭气味笼罩四周。这里就该这样,被人避忌遗忘才对。白石打开地下室大门。 门吱的一声开启,有个物体窜过脚边。白石背上发毛,一瞬间犹豫着该不该入内。 「——————呜!」 都来到这里了,怕什么?白石做好觉悟,踏出一步。 照亮内部的手电筒光线将伫立于正面的人影化为浮雕,白石忍不住发出惨叫。 是日暮旅人。 「我等你很久了,白石警部。」 「等我?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我当然知道,因为这里对我而言是个充满回忆的地方。说归说,我也找了很久。」 旅人感慨地眯起眼睛,他记忆中的景色绝不幸福。 白石绑架旅人并加以监禁的地点就是这里。 「这里对你来说似乎是个宝库呢。我查看过那些纸箱了,里面有大量毒品,据说名叫『丧失』?以前逼我服用的就是这个吧?」 「呜、呜呜呜……」 「你回过警署了吗?我想你应该理解自己身处的状况了。你保管这些『丧失』,再怎么狡辩也脱不了身的。」 旅人暗示自己持有「山田手册」。揭发白石与黑道勾结贩毒的,果然是旅人。 「或许你打算丢弃或移走这里的毒品,但是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做个交易吧!只要你把所有真相告诉我,这些毒品————」 此时,旅人总算察觉白石的异状了。 白石跪了下来,潸然泪下。旅人原以为他会然大怒或像今早一样开口狡辩,不禁面露困惑。 「……发生了什么事?你现在的样子很不对劲。你在害怕什么?」 「帮帮我……」 「……什么?」 白石攀着旅人的脚叫道: 「拜托你帮帮我!我的儿子升一!他被抓走了!犯人要我交出『丧失』,所以我才来这里拿货!呜呜呜,对不起,把你的女朋友也拖下水了。」 「什么……!你把阳子老师怎么了!」 旅人揪住白石。白石垂下眼睛,说道: 「我、我以为是你绑架的,所以才抓山川阳子当人质,打算和你谈判。谁知道我到指定地点以后,既没看见你,也没看见升一。那家伙向我勒索『丧失』之后,就把她带走了。」 「是谁?那家伙到底是谁!」 「熊、熊谷!混黑道的熊谷!」 旅人放开白石的衣襟,白石连咳了好几声。旅人摇摇晃晃,用压抑情感的声音说道: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请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包括十八年前的事,还有所有一切。我必须立刻去救她,如果你不合作,我就杀了你。」 「…………」 旅人的眼神里已经没有哀伤之色,只有浑浊的杀气。白石倒抽了一口气。 他无法反抗旅人。 * 「呜————!」 阳子清醒过来,照耀着她的夕阳余晖显得剌眼,她忍不住想伸手遮挡光线。然而,不知何故,身体不听使唤,全身宛若麻痹一般,无法动弹。 阳子渐渐回想起——对了,白石警部押我上车,出发时似乎对我做了什么……阳子依然坐在副驾驶座上,身旁的白石却不见踪影。她窥探外头,得知车子正停在一个十分宽敞的停车场。 「你是……里奇?」 背后传来白石模糊的声音,是在车外。阳子确认后照镜,只见除了白石以外,还有另一个男人在场。 那个男人身穿西装,戴着棒球帽及墨镜,白石口中的里奇似乎就是他。 「没错,里奇是人家的分身。怎么样?你不觉得很帅吗?」 「……你还真会给我找麻烦啊!熊谷。我好歹也是个警察,早就听说过有个自称里奇的男人是毒品买卖的大盘商。鸟羽组和这档生意无关,应该是你自作主张干的吧?」 「是啊~人家不能用本名行动。你也知道,人家总得替雅彦留个面子嘛!毕竟丢了个小孩给他养,得顾虑一下他的感受。」 「你在胡说什么?——原来如此,川村佑介也是你指使的?」 阳子对佑介的名字产生了反应。她不能回头,只能注视着后照镜。 「我一直觉得奇怪。鸟羽组是靠『灰烬』赚钱,但川村的藏身处却有『丧失』!是你放的?」 前几天阳子才刚听雪路提过「丧失」。这两个男人似乎正在谈论触及案情核心的话题,但是阳子根本听不懂。 「答对了!不过你也知道,『丧失』数量很少,人家手上就只有那些,其他的全~被警察拿走了。」 「你干嘛做这种蠢事!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功夫才从鉴识组拿回来吗……?要是曝光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是啊,多亏了你,人家才逃过一劫,而且也把你给引出来了。」 「什么?」 不光是白石,阳子也大感惊讶。熊谷握着手枪,而枪口正对着白石。 「欸,人家出现在这里,你都不觉得奇怪吗?是不是气血上冲,冲昏了脑袋啦?人家叫什么名字、做什么事并不重要,把心思放在交易上吧!」 「难道说……是你绑架了升一?」 「对对对,你的宝贝儿子在人家手上,想要他平安回家,就乖乖听话。哈哈哈哈哈!人家早就想说说看这种台词了。」 「你把升一藏到哪里去了?把升一还给我!」 「恕难从命,除非你答应人家的要求。」 熊谷将白石玩弄于股掌之间,显得乐不可支。白石沉下脸来。 「你为什么……」 「那还用问?当然是为了『丧失』啊!物以稀为贵,那铁定可以大赚一笔。从前量产的成品都在你手上吧? 人家就是要你把那些成品交出来。 你还不懂吗?知道『丧失』真实存在的,只有和十八年前那件案子有关的人。人家被判刑,所以才会泄了底,但是其他参与作案的人都不知道彼此是谁。有人负责暗杀,有人负责绑架,有人负责湮灭证据,谁做了什么事,只有当事人和上头的人知道。换句话说,人家本来也不知道你有参与。不过,人家知道警察也有份,所以才利用川村试探,看看会不会有蠢蛋怕『丧失』被发现而跳出来湮灭证据!」 「…………」 白石沉默了片刻,才喃喃说道: 「但是你应该无法确定我持有『丧失』。」 「是啊!哎,如果你,没有,人家就问出持有者是谁,然后重复同样的步骤,直到『丧失』出现为止。」 熊谷发出下流的笑声,突然又一本正经地问道: 「欸,你到底在怀疑谁啊?你压根没怀疑过人家吧?你以为是谁绑架了你儿子?」 熊谷上下晃动枪口,催促白石回答,白石不情不愿地开口说道: 「……日暮旅人。」 阳子瞪大眼——咦?怎么会跑出旅人先生的名字来? 「日暮?是日暮英一的儿子吗?从前你绑架的小孩?」 阳子更加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你记得还真清楚啊!」 「那当然。人家啊,绝不会忘记自己杀掉和陷害过的人叫什么名字喔。因为知道名字,才有糟蹋人的感觉嘛!不知道名字的人就和假人没两样。毁了一个人的人生,才叫杀人啊!」 「你疯了。」 「哼——这么说来,那个女孩是旅人的女朋友罗?要说是你的女朋友,也未免太年轻了。人家还在想你干嘛带她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样人家就懂了。」 阳子隔着后照镜与熊谷四目相交,舔着嘴唇的熊谷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那个女孩就先交给人家保管吧!好像挺有意思的。」 「什么?你想做什么?」 「人家再重新说一次。带着『丧失』和日暮旅人到这里来,人家有话想问他。人家只是想打发时间而已,你不用想太多。」 熊谷无声地笑了。 「下次你再搞小动作,人家就杀了白石升一。哈哈!还是知道名字才提得起劲。」 白石遵照熊谷的要求离去了。 阳子被迫在蒙着眼睛、双手反绑的状态之下行走。她感觉爬了很久的楼梯,推测出自己应该身在某栋大楼之中。在这段时间里,熊谷一句话也没说。 「你想把我怎么样?」 阳子勇敢地质问,但是熊谷似乎看出她只是虚张声势,嗤之以鼻,完全不理踩她。 开门声响起后,阳子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往前扑倒。她还无暇呻吟,蒙眼布就被拿掉了。眼前是面积不大的小房间,似乎是办公大楼里的小会议室。房里没有任何摆设,从隔音材外露的墙壁判断,大楼应该还在兴建中。月光从没挂百叶帘的窗户照射进来。已经入夜了,应该没人会来这里。 「小妹妹,不好意思,得请你在这里待上一阵子喔。」 阳子的双脚也被绑起来,成了毛虫状态。她踢脚抵抗,熊谷却轻易地闪开了。 「你还真有活力啊!现在就这么浪费精力,会撑不下去喔!那个大叔要找到日暮旅人应该会花上一段时间。」 说完,熊谷便留下阳子离开了。 阳子环顾室内,发现角落有道同样被绑住手脚倒在地上的人影。那是名少年。视线一对上,少年便对阳子说道: 「大姐姐,你也是被抓来的吗?」 「嗯,对。你呢?」 「我叫白石升一,我也搞不太清楚,好像是被绑架了。」 他嘴上这么说,但是声音之中并没有危机感。多了阳子这个说话对象,他似乎情绪高昂。 「别担心,那种人马上就会被抓起来的。」 「怎么抓?」 「那还用说!我爸爸会来救我们的!他是警察!而且官位很大!那个人一定很恨我爸爸,所以才绑架我。现在我爸爸一定在找我,他会立刻赶到这里来的,不用担心。」 ——不对,这孩子是因为不安才变得这么多话。他的「不用担心」虽然是对着我说,但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阳子不想泼他冷水。即使绑架阳子的是他的父亲,这孩子本身并没有任何过错。阳子也顺着升一的话头说道:「你爸爸真厉害。」 如同升一寄望于父亲一般,阳子也一心念着旅人。 「旅人先生……」 「自我介绍结束了吗?彼此都是肉票,要好好相处喔!」 熊谷一面说笑,一面走进房里。他点起烟,一派镇定地盘坐于地板上。 「小妹妹,你是日暮旅人的女朋友吗?看不出来他这么有本事呢。」 「…………你们为什么绑架旅人先生?」, 「啊?」 「刚才……你们不是说过吗?说他就是你们从前绑架的小孩。」 「……你想知道?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喔。」 「你肯说,我就敢听。」 熊谷望着阳子,面露思索之色,又看了手表一眼。 他拍了下膝盖说: 「那人家就说点从前的故事来杀时间吧!人家可以把旅人的过去告诉你。说归说,但人家并不认识他。主角是他的爸爸。」 那是十八年前的故事。 旅人与白石离开了洋房。白石将手枪藏在腰间,旅人则是一如往常,提着公事包。 「只要能平安救出升一,任何事我都肯做。我会依照你的指示行动。」 「我很期待你这位现任警官的表现,白石警部。好了,走吧!」 前往熊谷等待的地点。 阳子的身边。 * 有田一志踩着踊跚的步伐,脸色苍白地行走于站前商店街。 他戴起帽兜,遮住眼睛。这是为了避免被认识自己的人一眼认出来。他知道有多少人在寻找他,警察和黑道就不用说了,甚至还有雪路这种试圆保护他的滥好人。 真是麻烦。 在达成目的之前,他不能被任何人抓住。 「……」 无论有田再怎么思考,都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落到这步田地。他不知道该恨谁,也不知道自己是错在哪一步。 一切起因于他和父亲吵架。他愤而离家,夜宿于朋友介绍的ktv包厢。不久之后,就被牛鬼蛇神缠身了。 「——我有个轻松赚钱的方法,交给你去做吧!」 既然那么轻松,干嘛不自己做?有田很想这么说,但是他怕挨揍,只能乖乖从命。一个自称里奇的男人要他贩毒,他自暴自弃地高调贩毒,直到卖光了才恍然回神。 他铸下了大错。有田一志已经没有平凡的未来了。 ——我该恨谁?恨爸爸?恨那些小瘪三?恨里奇?还是恨软弱的自己? 他的人生已经结束了。干脆豁出去吧——他带着自暴自弃的念头前往杂货店,买了把刀子,再度徘徊于商店街,寻找猎物。 替结束的人生划下休止符。为此,他需要陪葬品。 他要拉个人垫背。 有田一志的双眸昏暗钝滞,犹如土狼一般地闪烁着。 (待续) 白日之下 在店门前发现它,仅是偶然,也是极大的幸运。 向老板探询后,只见老板腼腆地抓了抓头。 「不,这不是我们店里拍的。很久以前,有人在附近的路边捡到这张照片,送到我们店里来。我们是开照相馆的,也难怪别人会误会。照片又薄又轻,大概是有人掉了,被风吹到附近吧!」 那张照片就放在橱窗里的某个相框之中。画质低劣的它混在高级相机拍下的照片里,显得十分突兀,引人侧目,而照片中拍摄的人物更加吸引人心。 「一来这张照片拍得很棒,二来我也不好意思随便丢掉别人的照片,所以就摆在橱窗里展示了。虽然不知道是谁的照片,但我想只要放在店门前,总有一天,本人应该会发现吧!」 老関眯着眼笑道。 照片中的笑容纯真又温柔,让观看者的心也暖和起来。不难理解老板为何会中意这张照片。不过,照片非常老旧,老板所说的「很久以前」指的应该是将近二十年前了吧。即使照片中的人出现,老板可能也认不出来,或许连本人都不会察觉照片中的便是自己。 「如果能物归原主就好了。我不知这个人现在是什么表情,但他看到这张照片时若能露出笑容就好。照片留下的不只是景色,还有情感。这笑脸虽然是过去的事物。现在也依然闪耀着光芒。 哎呀,我这番话好像太恶心啦!哎,小兄弟,你真是个不可忍议的人,让我话匣子一开就没完没了。咦?小兄弟,你该不会是这张照片的——」 即使经过漫长的岁月,人事已非,这双眼睛依然能够辨别出昔日的容貌。照片中的笑容源自何处,这双眼睛也知道。 * * * 增子把载着雪路的迷你宝马停在县市交界的乡间小路路肩上。他们到国道沿线的某间速食店点购速食外带,在车内解决了午餐。雪路的外表虽然是个小混混,但由于出身良好,对这类食物的味道难以适应,频频皱眉。增子则正好相反,吃光了三个汉堡、一份大薯和可乐。真不知道这些食物是怎么塞进那苗条的身躯里?雪路光看就想吐了。 「还是垃圾食物好,便宜又能填饱肚子,最重要的是很方便,最适合刑警的工作了。」 「要论适合,我觉得红豆面包加牛奶更好。」 「这种组合的确最正统,但是你不觉得缺了什么吗?还是要吃肉才有饱足感。」 「那不重要啦!目的地还没到吗?会先吃轻食垫垫肚子,代表路途还很远?」 「别误会,只是我想吃而已。目的地就快到了,走路花不了五分钟。」 喂喂喂,既然这样,干嘛不先把事情解决,再去吃一顿像样的午餐啊?然而雪路转念一想,和增子两人对坐共进午餐,画面实在太不协调了,或许现在这样反而比较好。 增子再度发动车子,驶进老旧公寓的院落之后,停下了车。 她按了公寓二楼第一户人家的门铃,身后的雪路不自在地环顾四周。 听说自由记者山田的家属就住在这里。山田遗留下来的「山田手册」中详细记载着政经界重量级人物的贪渎情事,对于相关人士而言是本足以致命的手册,想必有许多人疯狂找寻,不难想像家属曾遭受多少执拗的恐吓,难怪要躲在这种地方生活。一想到登门造访的自己或许也和纠缠家属的人差不多,愧疚便油然而生。 雪路突然发现增子正看着自己,不禁皱起眉头来。 「……干嘛?」 「没什么。没想到雪路雅彦还挺可爱的。」 增子露出了极为罕见的笑容。雪路悲伤发寒,宛如内心被看穿了一般,觉得浑身不自在。每次碰上这个人都是这样,妈的。 等了许久,门后总算出现了人的气息。 「我是增子,之前打过电话。」 增子立刻说道。她没报出警察身分,应该是顾虑到邻居的观感吧? 门扉轻轻开启,一名女性从挂着门链的门缝之间露出脸来。她凝视着增子和背后的雪路,又暂时关上门,解下门链,把门打开。 「…………请进。」 雪路等人进入屋内,在客厅的桌边面对面坐下来,并互相自我介绍。 女性名叫山田一惠,是自由记者山田快正的独生女,今年二十三岁。她的个子很高,细长上挑的眼睛给人一种泼辣的印象,但是名美女。 「我的问题可能有些冒犯,不要紧吗?」 增子事先声明,一惠点了点头。 「没关系。我不喜欢拐弯抹角,请开门见山地说吧!」 「好。令尊山田快正先生生前随身携带的手册——通称『山田手册』,现在在哪里?如果你知道些什么消息,能不能告诉我?」 一惠盯着增子和雪路瞧,微微地吐了口气。 「过去找上门来询问同样问题的人,大概有上百个吧!刑警也占了其中一成左右。而我的回答每次都一样。」 「很抱歉,警界内部很复杂,每个部门都得各自写报告,而且资讯互不相通,所以才会一再询问相同的问题。」 「我知道,所以我也认命了,不再计较这些小事。每次的回答都是我不知道。这个答案……想必你无法接受吧?」 面对一惠的挑衅,增子的神色丝毫未变,反而是坐在一旁的雪路莫名紧张,一口喝尽一惠招待的茶水掩饰。 ——增子小姐很难缠,这个叫一惠的女人也不好惹。这两个人有点像,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发展?气氛有够尴尬。 此时,一惠又直盯着雪路瞧。 「干嘛?」 「不……雪路先生怎么会来?你应该是刑警小姐的朋友,不是警察吧?」 「我只是个小混混而已,根本没听过什么『山田手册』。我是抱着学习的心态跟来的。」 「你没听过?真的?」 「啊?」 一惠沉默下来,陷入思索。怎么搞的?真恐怖。 「令尊是在十八年前过世的,之后你和令堂一直在寻找『山田手册』,直到今天。」 「那是我爸爸的遗物,当然要找。我不知道那本手册有什么价值,我们只是想拿回爸爸的东西而已。每次有人问我手册在哪里,我都会想说:『我们才想知道呢!』」 「你应该有线索吧?来访的有上百人,收集到的情报就有上百人份。你应该可以从来访者透露的情报推测出什么才对。」 「你说得没错。我明明什么也没问,他们却自顾自地说了一堆。尤其是警察,大概是在不明就里的状态之下被迫跑腿吧,他们倒是说了不少上司的坏话。」 一惠似乎在打哈哈。增子凝视着她片刻,手肘抵着桌面,手指交握,说道: 「抱歉,我该问得更深入一点。」 增子的眼中带着威吓的光芒,接下来说出的话语令雪路也大吃一惊。 「五年多前,有没有一个叫雪路胜彦的年轻人来找过你?」 「————」 一惠瞪大眼睛。 「他是这小子的亲生哥哥。寻找『山田手册』,势必得追溯十八年前的山田快正凶杀案。案子本身随着凶手落网而解决了,但是手册则另当别论。我曾到相关处所打听过许多次。」 十八年前增子还是学生,当然尚未成为刑警。她应该是分发到公安部后才开始调查的吧? 「兄——我、我哥来这里干嘛?」 「不是为了找手册,就是为了调查十八年前的案子。我打听消息的时候,常听到雪路胜彦的名字,或许是因为他是雪路顾问的儿子,一举一动格外引人注目。」 这么一提,雪路想起了从前熊谷也提过类似的 话题。雪路这才明白增子带自己来这的用意。「想当然耳,他一定也来过这里。我怀疑雪路胜彦就是手册的持有人。」 「可是,胜彦先生已经……」 「你会这么说,就等于承认你认识他,对吧?」 一惠死了心,抬起头来,转向雪路说: 「你的哥哥的确来过,他没问手册的下落,只问了我爸爸的事,还打听了我爸爸的交友关系……如同刑警小姐所说,我也认为手册在雪路胜彦先生手上。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也没有否认,当时我就想,只要他肯把手册还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们谈话过后,雪路胜彦是怎么处理手册的?」 「不知道。他说等一切都解决之后,他会再来拜访,但是后来就……结果这回轮到他的弟弟来了,我还以为手册在雪路先生手上。」 她以为胜彦将手册托付给弟弟了。 雪路胜彦八成持有手册,否则他没理由来拜访一惠。只不过,现在还不知道胜彦是如何得到手册的,所以无法断定。 而手册又经由妹妹丽罗落到了旅人手上—— 「或许是落入他的手中了。」 雪路有种心思被看穿的感觉,不禁身子一震。 一惠望着远方说道: 「那是三年前的事。他找上门来,我给他吃了闭门羹,但是他却锲而不舍——我,还有我妈妈应该也一样,都希望手册现在在他手上。」 「他是谁?」 「应该是日暮旅人吧!」 听了增子的话语,雪路大吃一惊,一惠则是满脸讶异。 增子用鼻子哼笑了一声说: 「山田快正先生常去某家餐厅和雪路照之的前任秘书共进午餐,店老板对于当年的事还记得很清楚,只是不知道名字而已。就我的调查,那个秘书名叫日暮英一。」 雪路一直在寻找这名字,但父亲的活动纪录之中完全找不到。公安的搜查力果然非同小可。「日暮英一在意外身亡之前,因为向记者泄漏情报而被开除。他有个独生子,名叫旅人——这是我最近才查出来的,因为山田快正先生和日暮英一的交集点只有那间餐厅而已。没想到日暮英一的儿子居然就是日暮旅人。原来如此,日暮旅人也来过这里啊?这是个很大的收获。」 增子拍了拍雪路的肩膀。 「山田一惠小姐,我顺便告诉你,这个雪路雅彦的工作伙伴就是日暮旅人。你知道吗?」 一惠惊愕地望着雪路,雪路撇开视线。 一惠应该也察觉了,这层关系绝不是出于偶然,是某人刻意安排之下建立起来的。 雪路咬了咬牙。或许自己只是被旅人利用而已——产生这种怀疑,令他感到难过。 「令尊认识日暮旅人的父亲,如果你知道关于这件事的任何消息,希望你能告诉我。雪路雅彦也是为此而来的。」 在增子的催促只想,雪路也做好觉悟,点了点头。 一惠交互打量增子和雪路,端正坐姿之后,说道: 「这是我妈妈告诉我的。我爸爸和日暮英一先生是朋友。」 * * * 十八年前—— 日暮英一受雇于当时的市长雪路照之,担任秘书。 毕业于国立大学的英一原本在一般企业工作,是大学教授将他介绍给雪路照之的办公室。英一本来就关心政治,又对雪路照之的政治理念产生共鸣,因此便转行担任私人秘书。 英一处理的大多是行政工作,有时甚至必须做些谁都能做的杂务,经手政务的都是公家秘书或长年跟随雪路照之的资深秘书,因此他一直没有身为秘书的成就感,心中颇有不满。但他告诉自己当秘书就是这样,能在崇拜的市长身边学习政治已很难得了,依然用积极正面的态度面对。位高权重的雪路照之手下有十几名私人秘书,英一只是其中之一,并未获得雪路照之的青睐。他专心地打理杂务,寻求赢得信任的机会,直到某一天—— 雪路照之亲自召见,而且地点不是市公所,而是雪路家。英一无法克制自己的紧张与亢奋。雪路照之带着一如平时的严厉表情,连招呼也没打一声,便直接带入正题: 「我有事想麻烦你。最近有可疑人物在我家附近打转,似乎是八卦记者。我要你用相机把那个人的长相拍下来,调查他的来历。」 「是。请问之后要如何处理?」 「如果是自由记者,就通令各大报社和出版社不得和他接洽;如果有所属公司,就向那间公司抗议。那个人日夜跟监,连家里的人都感受到压力了。你要好好处理,别闹大。」 话一说完,雪路照之便把英一赶出书斋了。 ——他还是一样,丝毫不露空隙。 英一从未见过雪路照之与旁人亲昵谈话。他对任何人都是严格公正,所以容易树敌,但是相对地也受到许多人的信赖。这应该是他的品德所致吧! 雪路照之是位伟大的政治家。对英一而言犹如父亲一般,是一种理想。 走出玄关时,英一遇见了雪路照之的长男。 「嗨,胜彦,这是春节以后第一次见面啊!」 雪路胜彦还是小学生,但是却彬彬有礼,进退有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这也是拜市长的教育所赐吧!英一又是一阵感动。英一只有造访雪路家时才会和这孩子碰面,由于他外貌年轻,因此在众多秘书之中,胜彦比较喜欢亲近他。 「您有事找父亲大人?」 「对,已经办完了。胜彦,你刚放学啊?等一下要出去玩吗?」 胜彦摇了摇头。 「我要留在家里。我还有功课要做,而且我得照顾雅彦。」 英一记得雅彦是比胜彦小七岁的弟弟。这年纪的孩子正贪玩,胜彦却要照顾弟弟。 「你真了不起。希望我的儿子也能像你一样。」 英一衷心说道,胜彦却皱起眉头,垂下了眼。 「最好不要,一定会不幸的。」 说完,雅彦便冲进了玄关。英一愣在原地。我说了什么惹他不高兴的话吗? 一离开雪路家,英一便立刻开始巡视周围。 将雪路家附近的地理环境输入脑中,是头一天的工作。拟定应付可疑人物的对策、处理完办公室的杂务之后,英一回到了公寓。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零时,他打开门,妻子璃子上前迎接。 「你回来啦,阿英。热水已经放好了。」 「谢谢。旅人呢?」 「在睡觉。你以为现在几点了?」 说得也是。英一面露苦笑,前往寝室去观看旅人的睡脸。旅人抱着布偶在睡觉,英一摸了摸他的头。最近看到的都是儿子的睡脸,令英一颇感寂寞。 今年五岁的独生子旅人是英一和璃子的心肝宝贝,英一决心当秘书,也是为了这个孩子。他深信政治能够创造孩子的未来。 「抱歉,我明天还得早起。」 璃子说着走进寝室。她白天也必须外出工作。 「阿英,你等一下还要念书?」 「嗯,要成为市长的左右手,必须充实学识才行。」 「别太操劳了。」 「我知道,晚安。」 英一独自在客厅里吃消夜。这阵子他都没有和家人一起吃饭,旅人的寂寞应该比他更加强烈,这让他感到很心痛,璃子也因为他而变得辛苦许多。有时他会想,是不是回去当上班族会比较幸福?他觉得有些沮丧。 「……念书吧!尽我所能。」 只要努力做好分内的事,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隔天,英一开始不分昼 夜地监看有无可疑人物。 说真心话,英一觉得很无奈。这种事何必要他做?这的确会影响公务,站在雪路照之的立场,当然希望尽早处理。但是巡视及调查大可委托征信社去做,等到查出可疑人物的身分以后,再派英一处理就行了。这才叫人尽其才啊!英一很有自知之明,观察和偷拍都不是他的长项。 拿着相机四处徘徊的英一看起来才像可疑人物,而他也有自觉,所以动作变得更加僵硬。他原想躲在车里监看,但是他没有把握能在关键时刻迅速下车行动,只好徒步巡视。 过了三天,英一依然没发现可疑人物。该不会是市长误会了吧?正当他开始如此怀疑之际,他发现雪路家周围有可疑车辆徘徊。 英一自己是步行,所以就认定对方也一样,仔细一想,这种想法真是愚蠢至极。待在车里既可掩藏相机,又方便逃跑,当然是坐在车里跟监了。 英一隔得远远地拍摄停在路旁的车子驾験座。虽然看得出车里有人影,却看不清长相,必须更加靠近才行。英一小心翼翼地将可疑人物拍入相机之中。 他观察了一阵子,但可疑人物一直没有动作。那道人影果然是记者,在窥探雪路照之的动向?无论拍到什么照片,只要有市长的身影和捕风捉影的报导,便能制造独家新闻。三流周刊杂志再怎么炒新闻,社会大众也不会当一回事,然而站在市长的立场,却是碍眼至极。如果可以排除,确实该尽力排除。 英一将当天的照片冲洗出来一看,人影果然拍得不清不楚,这样成不了证据。 隔天,英一又继续拍摄停在别处的同一辆车。他抱着这次一定要成功的心态,在转角处按下快门。此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对不起,请问你在做什么?」 「咦?啊,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你已经够可疑了。拿着相机到处走,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 身穿西装的男性虽然面露微笑,却隔着眼镜对英一投以讶异的视线。他趁着英一慌张失措之时抢走了相机。 「这个我先替你保管。我会拿去交给警方,当作证据。」 「请等一下!我……」 「把你先前拍下的照片和底片也都拿来。今天下午三点,在这个地方见。」 男性在手册中写了些东西,撕下来递给英一,上面有着简单的地图和店名。 「别逃走啊,我等你。」 说完,男性便走向英一监视的可疑车辆。他想做什么?英一窥探着,只见男性打开副驾驶座车门,坐进车内。英一忍不住叫出声。驾驶座上的只是人偶,男性移开后,便直接坐到驾驶座上。 「我上当了。」 那个人正是跟踪雪路照之的记者,英一完全被假人给骗了。车子就这么驶离了雪路家。 * 山田快正是个十分狡猾的男人。 他是自由记者,为了独家新闻不惜陷害他人。他曾经对某个重量级政治人物设下桃色陷阱,拍下那名政治人物与自己指使的女性从宾馆走出来的照片,再向当事人勒索封口费,如果对方置之不理,他就把照片卖给出版社。他用类似的手法陷许多人于不幸之中,但这还算可爱的了。 想当然耳,山田的四周全是敌人,但是想利用他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他接受委托陷害特定人物,又以这件事为把柄要胁委托他的团体。他不是平白被人利用,而是巧妙利用其中的利害关系,让任何人都不敢对他下手。 最令人害怕的是山田快正的靠山。据说有个财经界大老故意放任山田四处游走,借此收集情报。山田至今仍未被暗杀身亡,都是那个人的功劳。 饭店大厅中,黑道干部冷汗直流,与他相对而坐的山田一派悠哉地说道: 「我也很惊讶,没想到你会出入敌对的鸟羽组。要是你们老大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想呢?嗯,我当然有证据,足以证明你的背叛。」 「罗……罗、罗唆!这种东西——」 干部将桌上的照片撕成碎片,丢进烟灰缸里烧掉。那是干部造访敌对事务所的照片。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把底片保管得很好。我的老板也是个一板一眼的人,证据全都会保留下来,还按照日期归档,一有需要就可以立刻取用。」 这分明是威胁。山田依然挂着笑容,提出了他的要求。 「你可以付现,再不然交换情报也行。如果你有什么有趣的题材,我可以买下来。比如说——羽组接下来盯上的干部姓名之类的。」 「你、你要我连鸟羽组也背叛吗?」 「我无所谓啊!就算你被过去栽培你的组织杀掉,我也不吃亏。」 「但是你下一次就会改拿这件事来勒索我吧?」 「没错,你已经无处可逃了,所以不如豁出去,和我一起发大财吧!打铁趁热,有没有什么有趣的题材?」 山田抛下了吐露情报之后满脸绝望的干部,离开了饭店。靠那个干部应该可以赚个几百万吧?他如此暗想。 山田快正对干这类勾当毫无罪恶感。被抓住把柄,是犯错者自己的责任。不想被勒索,别落下把柄就好了。 大家都是在刀口上讨生活,就算对方怨他卑鄙,他也不在乎。他得抓到把柄才能站上谈判舞台,接下来要如何讨价还价,就各凭本事了。 最难缠的对手,就是一被抓住把柄就豁出去的人。这种人拉不动也推不倒,根本没有谈判的余地,而且谈判起来毫无趣味。说归说,为了杀鸡儆猴,又必须让对方身败名裂,可说是毫无利益又麻烦的工作。 希望这回是一拍就响的人——山田每次找到新猎物时都如此祈祷。 站前商店街的尽头有间他常去的餐馆。西餐厅「kage」今天依然生意兴隆,再过不久就是下午三点,早已过了午餐时段,但是店里仍旧座无虚席。 山田环顾店内,寻找空位,只见最后方有人站起身。山田歪了歪嘴,走向那个座位。 「你来得真早啊!等很久了?」 「……不,还不到约定时间。」 那是今天早上在雪路家前被山田抢走相机的男性。山田当然早已查出他的身分了,是雪路照之的私人秘书日暮英一。英一带着严厉的表情凝视着山田。 一名年轻服务生前来点餐。 「嗨,荣一郎,和平时一样。」 「是!牛肉烩饭和招牌咖啡对吧?另一位先生呢?」 英一在山田到来之前似乎没点任何东西。在服务生的注视之下,英一尴尬地点了餐:「和他一样。」服务生退下之后,山田在英一对面坐了下来。 「正确的选择。这里的牛肉烩饭可是极品。」 「……」 英一诧异地看着山田。山田从包包中拿出照片,在桌上摊开。那是从英一手上抢来的相机冲洗出来的照片。 「你好像在偷拍我的车,可以请教一下是怎么回事吗?」 店里人声鼎沸,但是英一仍然顾虑周围的耳目,压低了声音回答: 「偷拍的人是你吧!我只是在追查跟踪雪路市长的可疑人物,理亏的是你。」 「……」 山田回望英一端正坐姿说道: 「先自我介绍吧!我叫山田,你呢?」 「雪路市长的秘书,日暮英一。」 英一的正直令山田不禁失笑。他居然对口中的可疑人物报上真实身分,真是教人甘拜下风。「好,日暮先生,你说我偷拍,你有证据吗?」 「没有。但我看过你的车好几次了。拿这些照片来说,离车不就正好停在市长家门前吗?」 「这只是碰巧,我下车去找香烟自动贩卖机。」 「那一带没有自动贩卖机。」 「这只是比喻,要找借口多的是。对了,除了这些以外,还有其他照片。」 山田又拿出几张照片,是英一拿着相机躲在暗处的画面,角度各有不同,看起来活脱是个可疑人物在偷拍,夜景更是增添了真实性。英一忍不住皱起眉头。, 「嗯,嗯,我明白,日暮先生是遵照市长的吩咐在巡视四周。不过,这张照片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是个变态。『市长秘书是偷拍狂!』这种标题应该也挺有趣的。」 英一明白山田的言下之意。他的眼神充满怒意,语气却强作镇定。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我想向你买情报——啊,当然,你可以拒绝。反正这张照片已经足以破坏市长的形象,他应该不太可能继续雇用你。」 秘书的丑闻往往被归咎于政治人物监督不周,也是舆论责难的对象之一。无论英一有没有错,舆论伤害只会一再扩大,一般的政治人物都会和秘书划清界线。 然而英一并没有畏怯之色。 「那又怎么样?」 「……所以说——」 「没用的,我不会屈服于这种威胁。你想报导就报导吧!或许会造成市长的困扰,但是他应该会明白的。他是个德高望重的人,不会是非不分。」 「你未免太天真了。政治人物注重的是形象,继续雇用你没有半点好处,一定会被切割的。悲惨的还在后头。就算你想继续当秘书,也不会有办公室肯雇用你。一旦被贴上标签,就很难撕下来了。既然当了雪路市长的秘书,你应该也有野心吧?难道你打算在这里毁掉进军政坛的垫脚石吗?我劝你重新考虑。」 山田加油添醋,把对手一步步逼进死胡同。前途受到要胁,没有人能够置之度外。 然而,英一的眼睛并未失去生气。 「请你别侮辱市长——如果市长决定和我切割开来,一定有他的考量。与其成为他的负担,我宁愿被切割。再说,倘若其他办公室相信谣言而拒绝我,就代表那个政治人物不过如此而已。不看人的本质,要怎么推动政治?只在乎舆论的人有几斤几两重,可想而知。」 「……」 山田哑然无语。这家伙怎么搞的啊?他是白痴吗?从他的眼神可知道这番话出于真心。英一是认真的。 「日暮先生,你的意思是,你不在乎自己的下场?」 「我并不是不在乎。不过,如果因为我而造成别人的困扰,我认为该负起责任。你是记者吧?如果你有被告诽谤的觉悟,就尽管写报导污蔑我吧!」 山田靠向椅背,整个身体都没了力。他并不是震慑于英一的气魄。 ——伤脑筋,我开始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了。 山田改变了他对英一的看法。日暮英一是个大蠢蛋。 老实说,就算勒索这个男人,应该也要不到几毛钱,而且他八成不会干贩卖情报之类的勾当。真要害他身败名裂,以他的身分地位,也没什么杀鸡儆猴的效果,只是浪费力气而已。 山田感叹自己如此倒霉,竟然遇上最难缠的对手;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感谢幸运之神让他遇见日暮英一。 ——这小子应该有他的用处。 「怎么了?」 面对突然发笑的山田,英一皱了皱眉头。「没什么。」山田道歉,收回桌上的照片,递给英一,又从包包中拿出英一的相机和底片。 「还你。这次的事就忘了吧!」 「怎、怎么了?突然来这招,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一笔勾销吗?」 「好啦好啦!啊,餐点来了,有话等吃完饭后再说吧!来,慢慢品尝。」 山田开始享用送上来的料理,英一也不情不愿地拿起汤匙,开始用餐。 * 吃完饭后,英一用怀疑的眼神窥探着悠哉啜饮咖啡的山田。就算他把相机和底片还我,还是改变不了他威胁我的事实,我才不会被骗!英一全神戒备。 山田抖动肩膀笑道: 「用不着那么提防我,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不相信你。山田快正先生,我要你答应我,不再纠缠市长。下次如果又看见你在宅院附近徘徊的话,我会报警。」 雪路照之交代别把事情闹大,如果可以,英一也不想惊动警察,这句话是他的最后通牒。 「唔,报警啊?报了警以后伤脑筋的说不定是雪路市长喔?」 「你说什么?」 「有我这种记者跟监,你不觉得有什么内幕吗?」 「真没礼貌,市长才没有内幕。你自己才该注意,你的工作就是捏造事实写成报导,要是你继续用这种方法做事,总有一天会被告诽谤。」 「你说这话才没礼貌咧!我赚外快时是会用一些不入流的手法,但追大新闻时可是赌了命在追。雪路市长和许多团体之间有很深的关系,同时也是个掮客,没有充分的觉悟哪敢挑战他?」英一大感不快。这个男人实在太无礼了。 什么掮客,简直像在形容大魔头。雪路照之一向光明正大,严以律己,说这样的人从事非法行为,根本是愚蠢的妄想。 「我能理解你想相信老板的心情,但是洁身自爱的人是当不了政治人物的。」 「对,没错。随便一条政策就可能造成特定人士的不幸,被迫取舍是家常便饭,身为市民代表,招人怨恨也是工作内容之一。我也认为只顾洁身自爱的人当不了政治人物。」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从一开始就用怀疑的眼光看人,别人说什么你当然都听不进去。」 「彼此彼此,日暮先生,你才该把有色眼镜拿下来。」 英一有他的信念,山田似乎也一样。不过,英一无意让步。 山田突然移开视线,注视着桌子角落的照片。那是他刚才还英一的照片。他自嘲地说道: 「我极度讨厌被拍照,连家庭合照和团体合照都拒绝,躲得非常彻底。相机是我的搭档,同时也是敌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干这一行,死也不想露出弱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相机的可怕,所以才有这种感受。 雪路市长和我一样,绝不站到镜头前。我有时会怀疑他是不是有超能力,就算举起相机对着他,他总会在进入镜头的瞬间遮住脸。他很异常,比我更讨厌相机。刊登在报章杂志上的表情都是伪装出来的,私人照片几乎是零。你可以去查查看,市长家应该也没有他本人的照片。」 英一笑了。怎么可能?他如此暗想。 雪路照之确实是个不露空隙的人,但他也是深爱家人的父亲,客厅总会摆张全家福照片吧! 山田拿着帐单起身。 「给你添了麻烦,这一顿我请。」 「不,不用,我的份我自己付,没道理让你请客。」 「没关系,下次换你请我。」 「啊?」 山田贼贼一笑,随即又变得一本正经。 「日暮先生,你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不过我给你个忠告,市长在干非法勾当,而且是大规模的,这是我检验各方收集来的情报得到的结论。你是个好人,容易被利用。听我的劝,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不用你鸡婆。我才没空理你的空口白话。」 「如果你要调查,就查上次的市长选举吧!去查对手候选人退出选举的背景。你在他身边办事,应该查得到。」 「你说够了没!」 英一拍桌,但是山田的表情丝毫未变。 「这个时间我大多在 这里吃饭,有事就来找我吧!」 山田结完帐,走出店门。英一把自己的饭钱交给服务生,请他在下次山田来店时转交。 所谓的怒火中烧,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一回想起山田的发言,英一就气得发抖。 虽然没拍到山田的脸部照片,但是掌握了他的身分来历。 为了向雪路照之报告,英一来到了雪路家。时间已经过了下午六点,但雪路照之尚未到家。夫人延请英一进入客厅等候。 「外子应该快回来了,请等一下。我去替你泡杯茶吧。」 「真不好意思,夫人。」 独自留下的英一漫不经心地环顾客厅,发现橱架上放着相框,应该是家庭照片吧!英一起身观看,倒也不是因为山田所说的那番话。 几乎都是胜彦的照片,从婴儿时期到最近的都有,可以窥知他的成长过程。一同合照的有时是夫人,有时是帮佣太太……雪路照之的照片却连一张也没有。英一虽然觉得奇怪,但他能体会身为人父不想在人前暴露「儿宝」模样的心情。他擅作解释,认定雪路照之便是如此。 不久后,夫人端茶前来。英一一面喝茶,一面询问: 「这里有好多相片,但是都没有市长的。」 夫人的表情略微黯淡下来。 「……他不太喜欢照相。呵呵,又不是古时候的人,该不会相信拍照会吸走灵魂吧!」 那张笑脸是勉强挤出来的。不知何故,英一看了觉得很难过。 不久后,雪路照之打电话来,说是有应酬,今晚会晚点回来。夫人开口向英一道歉。 「我在市长不在的时候前来打扰,才该道歉。」 英一向夫人致意并道别。他走出玄关,来到大门口,却看见胜彦跑上前来。 「日暮先生,外头有个奇怪的人!」 他一脸不安地抓着英一。 「什么?那现在那个人呢?」 「他问我市长在不在,我说不在,他就离开了,看起来很恐怖。」 「好,我在附近巡视一下再回去,你快进屋里去吧!」 该不会是山田快正吧?英一如此暗想,在宅院附近巡视了一趟,但是没看见山田快正或任何可疑人物。 山田真的在西餐厅「kage」里。他发现英一之后,开朗地招了招手。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大多在这里吃饭。所以呢?怎么了?干嘛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 英一询问山田昨晚是否曾在雪路家周围徘徊,山田闻言后皱起眉头。 「喂喂喂,除了我以外,还有人在调查市长的弊案?」 「不是你吗?胜彦说那个人还跟他说话。」 「不是我,那个时候我人在其他地方。拜托,市长不在,我去了也没用啊!我才没那种美国时间咧——别说这个了,你替我查了吗?你特地跑来,应该是掌握了什么情报吧?」 英一露出了不快的表情。他心里也有点好奇,所以便针对山田指谪的上次市长选举进行调查。当时英一也以志工身分帮忙,得知雪路照之确定三连任之后太过开心,没去了解对手阵营发生了什么事。如山田所言,落幕方式极不自然。 山田更加详细地解说: 「对手候选人在投票日前一天退选了,据说是因为选举活动开始以后,就不断受到黒道骚扰,负责警备的警察也故意把事情闹大,令他们苦不堪言。」 「警察?为什么?」 「因为他们相互勾结。警察、黑道以及雪路市政有着密切的关联。警察收受贿赂,放纵黑道干坏事,就是其中一个例子。证据?就在这里。」 山田挥了挥手上的黑色手册,似乎是拿来当采访备忘录使用。 「这是我从各种管道打听得来的情报,有的是用威胁的,有的是花大把钞票买来的。这本手册是我的武器也是盾牌,没人能够抗衡。」 「……你的情报可信吗?的确,市长选举时,竞争对手阵营发生了许多波折,但那和市长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要说是市长下令的?」 「正是如此。我有证据。」 山田贼贼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张照片放到桌上。照片上的是某个披着和服外套的老人走下高级轿车的瞬间。 「黑道组长和雪路市长共进晚餐,这个人就是组长。市长的身影还是没拍到,不过我亲眼看见了。这是某个组员向我告密,我才知道的。昨晚我就是在这里跟监。」 雪路照之所说的应酬就是这个? 「看他们这么亲昵,应该是在做什么交易吧!」 「怎么会……」 英一一阵混乱。雪路照之向来打着驱逐暴力的口号,却干了这种事? 「……或许他是去请求组长缩小组织规模。」 「不可能。黑道才不会和做这种要求的人吃饭。」 「……呃,不对,你根本没拍到市长,算不上证据!」 「哎,我能理解你想相信市长的心情。我有个提议。」 山田阖上手册,低声说道: 「我想揭发市长的弊案,而你想证明市长的清白。无论理由为何,做的事情都一样。要不要和我合作?」 山田希望英一利用秘书的立场查探内情。英一虽不愿答应,但他也想确定雪路照之的清白。 最大的理由是他对这个名叫山田快正的男人产生了兴趣。过去他从未遇过这种类型的人。这是种纯粹的好奇心。 「……如果你答应我今后不再纠缠市长,我可以以秘书的身分接受你的采访。」 「拐别抹角的,我就当你答应啦!」 从这一刻起,英一与山田短暂却深入的交流开始了。 山田要和英一握手,但是英一拒绝了。他认为自己不该与山田亲近。 不能相信这个男人。英一在心中一再复诵。 黑道干部邀请鸟羽组的某个年轻组员到自己家中。 背叛所属组织,将情报卖给鸟羽组的干部被山田快正以此事要胁,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他恨恨地喝着酒。 「妈的,那个王八蛋。」 「教训他一下就好啦!要借你小弟吗?」 「山田有靠山,不能随便对他下手。再说,鸟羽组里知道我的事的,只有你和少数几个人而已,别动不动就撂人。」 「话是这么说,但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啊!」 年轻组员嘲弄似地笑了。干部不喜欢眼前的年轻人。他透过这男人提供情报,但总觉得自己不像是帮鸟羽组做事,反而像被这个年轻人利用,令他大感不快。至少派个干部等级的人来吧! 「好了,你查到山田的情报了吗?」 在饭店分道扬镖之后,干部叫这个男人跟踪山田。 「嗯,他和一个挺有意思的人一起吃饭,那个人后来进了雪路家,应该是秘书吧?山田快正好像和市长的秘书有来往。」 「真危险。你跟老大说了吗?」 「说了,他说市长也知道,大概是打算再观察一阵子吧?」 「真是悠哉啊!」 「人家也这么觉得。直接杀掉不是省事多了?」 男人静静地扬起嘴角。干部只觉得背上发寒,忍不住脱口说道: 「……拜托你别给我惹麻烦,熊谷。」 或许危险的是这小子也说不定。 * 英一彻底调查雪路市政,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处。然而,当他重新调查山田快正指摘的部分之后,便有疑点浮上台面了。宛若有人刻意隐藏过程、省略步骤直达结论一般,欲盖弥彰之感极为浓烈,尤以公共事业及条例修订等相关 法案最为显著。这是偶然吗? 更启人疑窦的是雪路照之的亲信。专门处理政务的资深秘书有许多负面传闻缠身,虽然大多数都是山田快正告诉英一的,但是英一也曾在其他地方耳闻。警察和黑道的关系亦然,如山田快正所言,疑点不少。 个个都处于灰色地带,但是无限趋近于黑色。 唯一的救赎,就是并未找到雪路照之带头作奸犯科的证据。 「我该怎么办?向市长报告这些事吗?」 英一坐在老位子上发牢騒。最近他已经习惯和山田同坐一桌了。 「千万不要。亲信在干些什么勾当,市长应该早就知道了,或该说铁定是市长指使的。市长没有破绽,是因为其他人帮他扛了。」 这是不可能的——英一无法如此断言。最近他受山田影响越来越深,令他无法忍受。 「洁身自爱的人当不了政治人物。」 「没错,奸诈点的人才适合搞政治。」 认识山田以后,英一对自己的天真感到惭愧不已。从前的他似乎对政治抱持着幻想。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不懂得怀疑别人。」 「我知道。不过,我总是忍不住这样想:或许做坏事的人也有他的苦衷。如果市长真的从事非法行为,一定有他的理由在。」 「私欲以外的理由?」 「当然。」 山田露出傻眼的笑容。「看吧,不懂得怀疑人。」他指着英一说道。 「最近市长常叫我去他家陪伴胜彦。胜彦很喜欢我,我也很疼他,常陪他玩。你明白吗?市长深爱他的儿子。我还是不认为这样的人会做坏事。」 同为人父,英一很想相信雪路照之。 然而山田的的祝线却变得更加锐利了。 「日暮先生,你和市长的儿子感情很好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开始陪他玩以后。以前只是彼此认识而已。」 「唔……」 「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 山田嘴上这么说,却不断开阖手上的手册,瞪着半空中。这是山田想事情时的习惯。如果戳破,山田便会不高兴,所以英一什么也没说。这个男人其实挺孩子气的。 黑色手册被便利贴和增量的便条纸弄得鼓鼓的,有张照片的一角从缝隙间露了出来。那张照片一直夹在同一个位置,所以英一感到很好奇。 「那是什么照片?山田先生,你平时是把照片收在包包里吧?」 山田略微犹豫过后,说了声「也罢」,从手册中抽出照片给英一看。 「是我小孩的照片,婴儿时期的。」 英一大为惊讶,街田看起来不像是会随身携带小孩照片的人。不,在那之前,他根本没想到山田已经结婚了。 「你的信条不是不让人看见你的弱点,也不制造弱点吗?」 「给你看有什么好怕的?再说,这类照片也有它的用处,可以松懈对手的戒心,让对手误判我的人格。装好人对谈判比较有利,对吧?」 「你这个人真是……」 这番惹人嫌的话语显然只是为了掩饰他的害臊。英一对山田有点改观了。 「和我们家一样是男孩啊?块头很大,看起来很强壮。」 「……是女孩。」 英一交互打量山田和照片,低头道歉:「失礼了。」忿忿不平的山田显露的正是为人父的面孔,不知何故,英一感到很开心。 「我认为政治可以创造孩子的未来,我对现在的工作感到自豪。山田先生,你呢?你能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抬头挺胸吗?」 「你说话还真狠啊!不过,对我没影响。我也觉得小孩很可爱,但是坏事我还是照做。并不是我与众不同,每个人都是这样。」 山田还是一样别扭,但英一觉得似乎稍微窥见他的真心了。 晚上回家,英一一如往常地凝视着旅人的睡脸。 见旅人抱着膝盖缩在被窝里,英一不禁苦笑。内向文静的性格也反映在睡相上。 旅人的性格是遗传到英一,但是他会如此内向消极,应该是因为父亲没时间陪他,一味忍耐下造成的。英一感到很抱歉。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希望能够继续现在的工作,帮市长的忙。」 上次的市长选举竞选活动开始那一天,妻子璃子因为工作无法抽身,所以英一抱着旅人去帮忙竞选。他负责幕后工作,街头演说结束后的空档,雪路照之上前攀谈。 「是你的孩子啊?长得真可爱。」 自己的孩子受到赞美,英一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雪路照之轻轻地摸了摸旅人的头。 「你相信政治可以创造孩子们的未来吗?」 「相信。我记得市长也这么说过。」 「嗯,但这是不是一种傲慢呢?创造未来的是孩子们,不是我们。我们该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替他们打好基础。」 「……基础。」 「我保证,我会成为这个孩子的基础。」 雪路照之郑重地宣示。当天的觉悟英一至今仍牢记在心,并未褪色。 如果山田快正和市长直接交谈,他一定也会明白的。市长拥有某种吸引人的力量,而这就是他问心无愧的证据。 不知要到哪一天,山田快正才能明白? 「阿英,饭煮好了!」 璃子的声音从蔚房传来。英一摸了摸旅人的头,走出寝室。 英一在客厅的桌边坐下,端着宵夜走来的璃子说道: 「你最近好像很开心呢。」 「是吗?」 英一还是一样一个人吃饭,也无法陪旅人玩耍,但是他的确不像之前那么消沉了。 「……大概是因为交了新朋友吧!」 只不过那个男人可否称为朋友、是否把英一当朋友,仍是问号就是了。 「哦?是女人吗?」 「不、不是啦!是男——男人。」 英一慌张的模样似乎戳中了璃子的笑穴,只见璃子捧腹大笑: 「我知道,你哪有胆量去勾搭其他女人啊!我相信你。」 「这不叫相信,这叫瞧不起我。我要是有那个意思,搞不好真的会外遇喔!」 英一打肿脸充胖子,璃子从背后抱住他。 「是吗?好啊!你就外遇吧!会说这种话的老婆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阿英,你太一板一眼了,应该稍微放松一下。」 虽然不知道璃子这番话有几分是认真的,但英一知道她扑到背上的时候多半是在撒娇。英一回过头,笔直地凝视着璃子。 「我没那个意思,所以不会外遇。」 璃子开心地微笑,用脸颊抵着英一的脸。 「你想不想再生一个小孩?」 「想啊!下一个最好是女生。」 如果能和山田快正畅谈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酸甜苦辣,应该也不错。 英一如此暗想。 那一天,山田的心情极好。 「日暮先生,你认不认识一个姓安城的老人?」 「嗯?不,我没听说过。」 「哎,你不知道是应该的。安城以前是愚连队的,是当年被誉为最强,也是最知名的保镖。现在也还有许多曾受过安城保护的知名饭店和复合设施的老板推崇他。」 所谓的愚连队近似于黑道的前身组织,是个并非基于商业利益,而是基于思想及正义感行使暴力的青年团,以现代而言,较接近飙车族。 离开愚连队的人大多是加入既有的黑道组织,或是成立新的黑道组 织。 「安城没加入黑道,不过,以前认识安城的老大或干部级成员都把他当自己人看待。他肆无忌惮,无法无天,人人都敬他三分。他不受任何人束缚,却比任何人都了解黑社会。」 「……那个人怎么了吗?」 「我追了安城好几年,靠着讨一些卖给周刊的小新闻打关系,好不容易得到了他的信任。平时他总是在核心部分打哈哈敷衍我,不过这次他终于向我透露炸弹级的情报了。」 「……是什么情报?」 「很危险的情报,一旦曝光,铁定会闹出人命。」 为何那个叫安城的人会把如此危险又不确定的情报告诉山田? 英一脸上流露出疑惑之色,山田察觉了,一脸得意地说道: 「当然是靠钱啊,钱。把柄和情报光抓在手上没有用,必须活用才行。不过安城干架很行,脑袋却不怎么灵光,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活用,干脆卖掉最快,所以才盯上我这个出手阔绰的老客户。安城不久后就要和年轻女人一起移民国外,要我先付他订金。他是年过八十的老头,应该不会再回日本了吧!我猜他心里是想把这颗炸弹丢给其他人。」 「多少钱?」 「一千万。」 山田说得一派轻松,令英一哑然无语。山田扬起嘴角,探出身子。 「我有自信赚回两、三倍的本钱。这件事和雪路市政也有直接关联,我希望你能帮忙。」 「什么?」 此时,山田一面注意四周,一面低声说道: 「虽然不能透露全部,但是我会把安城所说的部分情报告诉你,由你去确认真假。你是雪路照之的秘书,应该有办法查证吧?」 「……」 英一和山田的交流原本就是建立在合作关系之上,山田找英一帮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英一觉得愧对雪路照之,意愿不高。 「……我不认识那位安城先生,信不过他,也不想被不确定的情报耍得团团转。」 「雪路照之的丑事露馅的时候,替他防堵风声走漏不是秘书的职责吗?我现在给你机会,让你可以在曝光之前把丑闻压下来,你该感谢我才对。」 换句话说,就是用金钱交易。英一这才明白对山田而言,他不过是窗口罢了。 英一忍不住低下头来,嘴唇不知不觉间开始颤抖。 怀有好感的对象始终把自己当肥羊。信任打一开始就不存在,英一却有种遭人背叛的感受。 「……这种事不是用钱就可以解决的。」 「哦?不然该怎么办?」 「你想爆料就去爆料吧!一受威胁就屈服,只会让同样的事情一再重演。用旁门左道去掩盖旁门左道,无法改善任何问题,不如趁这个机会做个清算。」 「你还是一样天真呢。市长想清算吗?不只市长,还有许多组织与人牵涉其中,他们一定会强烈反抗。那帮人才不会搞什么清算,他们擅长的是掩盖事实。」 山田说得没错,英一知道自己所说的是理想论。 然而,对雪路照之的绝对信赖成了英一的后援。 「山田快正先生,我已经向市长报告过你的事了。」 山田一瞬间搬起眉头来,随即又露出苦笑。 「……哎,我想也是。当初你就是为了调查我才偷拍,我也知道那是市长下的命令。」 「你在追查什么,市长都知道,他明明知道,却放任你自由行动。市长常说媒体是政治的监督者,他尊重你们记者所扮演的角色。」 「……」 「和黑道组长吃饭的事,市长也解释得很清楚。黑道和地方上关系密切,不容忽略,所以市长选择和他们好好沟通,深入了解。市长果然是位了不起的人。无论那个叫安城的人说什么,对我而言,市长说的话才是真实的,所以我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英一笔直地凝视山田,宣告终结合作关系。 然而,山田的神色丝毫未变,始终保持冷笑。 「就是要这样,这样才不枉费我对你的期望。」 「这话是什么意……」 「你维持现状就好,要是你变精明,反而没意思。眼前有人违法乱纪,你一定会无法忍受,非纠正不可。我就是想利用你这种特质。」 山田打开天窗说亮话,仿佛这是另一种信赖的表现方式。 他在手册上写了些文字,撕下来递给英一后,站了起来。 「去调查上头写的企业和团体吧,或许有市长或市议员的亲戚在这些地方做事。明天在那边的停车场见面吧!这里人太多。到时候再告诉我结果。」 「等等!我已经不想和你……」 「日暮先生,你别误会,我做这些事并不是光为了赚钱。你刚才不也说过?我只是为了扮演好媒体的角色。之后的胁迫行为是在惩罚那些作奸犯科的人。」 「惩罚?要惩罚也轮不到你,交给警察就行了。」 「说不定警察也是一伙的。为了创造正确的未来,我愿当必要之恶。这也是为了孩子们。」 「唔!」 山田离开后,英一好一阵子动弹不得。「这也是为了孩子们」——山田的话语留在脑海里。「你该把有色眼镜拿下来」——山田的话语再度响起。政治可以为孩子们的未来打基础,但如果政治已经彻底污染了,又该怎么办? 当背后座位上的人站了起来,英一这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 山田说的是诡辩,无法将他的胁迫行为正当化。为了孩子们?真亏他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 那么自己呢?是否如山田所言,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事物?是否一味盲信雪路照之,而遗漏了重大的事? 英一克制着动摇的心情,走出店门。 隔天,英一一面在办公室中处理杂务,一面调查纸条上的团体。就算雪路照之的亲戚在这些地方工作,又代表什么?那个叫安城的人究竟对山田快正说了什么?英一感到好奇,同时又觉得这么做等于是在怀疑雪路照之,不由得满心愧疚——市长绝不会做这种事的。他在心中一再复诵。如果不这么对自己说,他会变得疑神疑鬼。 「日暮。」 英一不禁弹了起来。资深秘书从背后呼唤他。秘书窥探着英一手边的纸条,说明来意: 「市长找你,立刻到市公所去。」 「咦?现在?」 「嗯,你最好赶快去,晚了或许就无法挽回了。话说回来,没想到你会干这种事。」 「什么?」 秘书始终用不快的表情面对英一,但是英一完全不明白他为何采取这种态度。在秘书的催促之下,难以释怀的英一离开了办公室。 抵达市公所后,英一被带往市长室。除了雪路照之之外,还有两名市议员等着英一,三人的表情都相当严肃。 「来了啊?他就是日暮。」 雪路照之对议员们介绍英一之后,便冷冷地盯着英一瞧。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不,我完全不知道。」 其中一名议员起身怒吼: 「别装蒜了!我们已经知道你把下一期的事业计划泄漏给记者了!」 英一全身僵硬。记者这个字眼让他联想到山田快正,他以为议员是指他们在餐厅里的交流。但是用泄漏两字形容,似乎有点语病。英一并不是偷偷摸摸地和山田见面,更不曾谈及下一期的事业计划。 「我没做过这种事。下一期的事业计划指的是什么?」 「公共事业!你向建筑业者泄漏情报了吧!」 「你想帮忙围标是吧?他们花了多少钱雇用你?」 议员们说得口沫横飞,只有雪路照之始终贯彻冷酷的姿态。他目不转睛地瞪着英一。 「……公共事业是建设部管理的,我一个小小秘书根本没机会知道下一期的事业计划。」 「方法多得是!计划书得经过市长用印,秘书要偷看还不简单!」 「搞不好建设部里也有职员和他勾结!是谁?快说!」 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根本没有具体证据便一味认定英一有罪,英一要如何辩驳?他哑口无言。 「问题不在于他是怎么知道的。」 雪路照之严肃地开了口。 「问题在于我的秘书或许涉及收贿。日暮,你常和某个自由记者见面,对吧?那个记者叫什么名字?」 「……他叫山田快正。」 英一回答,议员们一阵骚动。看来山田的恶名早已传遍四方了。 「他不是拿情报当挡箭牌勒索钱财的坏蛋吗!你居然向这种人泄漏情报!真不敢相信!」 「请等一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完全不明白。事业计划真的外泄了吗?」 你还装蒜?议员们大感愤慨,回答英一的是雪路照之。 「建筑业者打电话向我确认,说是有情报贩子向相关人士泄漏预算。只可惜我和他们都无意围标,是情报贩子一头热。根据业者的说法,向情报贩子泄漏预算的就是你。」 「怎么会……」 淡然的语气中不带半点情分。英一明确地感觉到雪路照之在怀疑自己。 一阵恶寒窜过。英一总算领悟到自己已身陷困境之中。 但是他完全不明白事情为何会牵扯到自己身上。 「那个情报贩子是山田快正吗?如果是,也难怪我会被怀疑,我希望能够先查明是不是他。还有,情报贩子找上的建筑业相关人士是谁?请让我向他确认为何会牵扯到我,我也会主动调查的。只要调查过后就知道,我对事业计划根本一无所知,也没做任何违法行为!」 「胜彦也很喜欢你,我感到非常遗憾。幸好这件事只有在场的人知道,现在还可以低调处理。我不打算对你提告,你该感谢我。」 「市长?山田的事我已经向您报告过了!正因为我问心无愧,所以才敢报告,请相信我!」然而,雪路照之采取相应不理的姿态,把视线自英一身上移开,宛若在表明已经无话可说。 议员们站了起来,抓住英一的肩膀。 「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必须避免市长被污名化。你现在立刻写辞呈,发誓绝不会再度出现于市长面前。现在能及时阻止围标发生,你该庆幸自己的好运。」 「好运?我现在背了莫须有的罪名,你要我庆幸什么?」 其中一名议员大声怒吼,打断了英一。 「你给我收敛一点!这件事要是曝光,遭殃的不只你一个,市长、市议会和提名政党都会受到影响。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却恩将仇报?你已经不是秘书了!立刻出去!」 英一被赶出市长室。雪路照之始终保持沉默,直到最后都没多看被逐出去的英一一眼。 英一毫无辩解的余地,被迫辞去秘书一职,非但如此,还背上了污名……这一定是出了什么错,英一很希望这是一场梦,但是就连一片茫然的脑袋都知道这是现实。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变成这样……」 英一踩着蹒跚的步履离开了市公所。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他根本无法思考。 他不经意地瞥了手表一眼,和山田快正约定的时间早就过了。 赶走日暮英一之后,议员们松了口气。 「安城老先生还真是教人伤脑筋啊!」 「安城不是黑道,不讲道义,偏偏把情报拽漏给山田。听说山田背后有财经界大老撑腰。」 「我想那方面应该也打点好了吧!话说回来,市长,不要紧吗?或许这话不该由我来说,但是那个年轻秘书挺无辜的。」 雪路照之连眉毛也没动一下,说道: 「秘书就是为此存在的,你不用放在心上。再说,事业计划外泄是事实。」 议员放声大笑。及时阻止围标发生是漫天大谎,演了刚才那出戏之后,即使围标弊案东窗事发,也有日暮英一当代罪羔羊。 雪路照之拿起分机话筒拨号。 「——喂,我是雪路,我已经踢掉那个秘书了,剩下的交给你们去办。还有,安城先生已年老力衰,把他和山田一起带到我的别墅吧!嗯,随你们使用,我还有盖地下室,务必好好运用。」 雪路照之挂断了电话。在议员们的格格笑声之中,雪路照之的表情变得更为阴沉了。 * 山田快正坐在车里,重新閲让手册上的潦草字迹,背上不禁打寒颜。安城告知的情报具有媲美核弹的威力,不光是雪路市政的问题,还暗藏着左右国政的威胁性,得以窥见政治背后有多少暴力、多少犠牲——许这些只是冰山一角。 在这个地区,轰动社会的政治丑闻背后通常有黑道的影子。安城率领打手干了不少肮脏事,所以对这类话题的内幕了若指掌。政治人物和黑道彼此利用,关系错综复杂,一旦揭开内幕,将会有大量尸体和脏钱暴露在白日之下。 这本手册很危险,而握有手册的人是自己,更加危险。安城无法活用,但是我可以。 我可以创造无数的财富,将无数的人逼上绝路。 「……」 山田咽了下口水。他知道不自量力将会自取灭亡。和国家为敌,担子太过沉重了。他能够威胁的顶多只有市长或地方黑道鸟羽组。 即使如此,这依然是条险路。山田相当慎重。 山田始终没有站上舞台的打算,引人注目或许会惹来杀身之祸。安城是这一行的专家,不用担心,但山田可不然。虽然他对外暗示有靠山替他撑腰,但如果有人来硬的,他根本无从抵抗。 所以山田才把调查证据的工作全交给日暮英一。就算违法乱纪的是自己人,那个大好人也不会纵容,这就是他的特质。而且他不会向山田伸手要钱,也是个很大的优点。再也没有比他更棒的棋子了。虽然他可能会暴冲的这一点令人不安,不过,就算他跌倒,也是他自己的责任。山田只要等他报告即可,乐得轻松。 「别恨我,你做的事对于导正政治是必要的。」 英一说创造孩子的未来是政治的功用,这是多么天真的思想啊!政治是种生意,比赚钱、比得利的竞争。而政治人物就是靠这些报酬吃饭,孩子的未来只是其次。 「——」 山田为此感到悲伤。以政客和黑道为食的男人也会悲伤?——虽然他这么想,却无法对自己的心说谎。 山田被日暮英一感化了。 他头一次见到如此正直的人。如果可以,他不想和这种人扯上关系,但越是见面,他就越感兴趣。明明无法相互理解,他却想试着理解。 这也是他头一次给别人看女儿的照片。 他从不知道无须警戒的人际关系是如此快乐。 让他获得心灵上的安宁。 「唔!我在想什么啊?有什么好迟疑的……!」 抓住把柄威胁勒索,是山田的营生方式。当英一问他能否在孩子面前抬头挺胸时,这句话深深地剌入了他的胸中。如果是英一以外的人说这句话,他应该无动于衷吧!看在山田眼里,不知污秽为何物的英一十分耀眼。 他很羡慕英一。如果可以,如果还来得及,他很想变成英一这样的人。每当他望着女儿的照片,他的心 就整个揪了起来。 ——这本手册是否该为了孩子的未来,为了导正政治而使用? 这是愚蠢的想法。就算他这么做,也洗不掉一身的肮脏。 山田收起手册,拿出照片观看。女儿今年五岁,在自己不知不觉间就长大了,想必成年亦是在转眼之间。 我真的要继续干这种事吗?山田再度自问。 「山田先生,你好,方便聊个几句吗?」 一个骨节分明的拳头敲了敲驾驶座旁的车窗,有个男人正俯视着山田。山田打量男人的装扮,立刻明白他是流氓,情急之下,便将照片塞入怀中。 「喂,把那张照片拿出来。你这样藏起来,让人很受伤耶!」 「……请问你是哪位?我见过你吗?」 男人露出了充满亲和力的无声微笑,但平头加颧骨凸出的脸颊让他看来活像个微笑的骷髅。「人家叫熊谷,是鸟羽组的人。你是山田快正吧?」 山田这才发现熊谷有点眼熟。这张脸、这头形,好像在哪看过——回想起来的瞬间,山田微微咂了下嘴。这个人昨天也出现在西餐厅「kgae」。他坐在日暮英一后方,偷听我们说话! 「……」 现在可不能出错。幸好手册放在置物箱里,被他看见的只有照片。 「听说最近我们鸟羽组被你瞧扁了,人家实在看不下去。借一步说话吧!」 看来只是年轻人强出头而已。鸟羽组的干部不太可能对山田下手,应该是这男人自作主张。他的脑筋看起来不太灵光,随便说几句话打发他吧! 「你是不是误会了?像我这种死老百姓,哪敢瞧不起鸟羽组啊?」 「你是记者吧?八成是掌握了什么小道消息来威胁人。刚才的照片也是吧?快交出来。」 山田摇下车窗,把照片塞给熊谷。他看到女儿的照片之后,气势应该会消去大半。 「说来不好意思,这是我的——」 熊谷并没有观看照片,而是把肩膀以上的部分滑进车内—— 并用手上的刀子剌入山田的腹部。 「——————咦?」 「你太招摇了。放心吧,人家会好好折磨你之后再杀了你。」 「唔!」 山田立刻踩下油门,开走车子。 车子留下措手不及的熊谷,加速前进。山田面无表情地驶向某个场所,冷汗直冒的脸上毫无生气。 ——混帐,好痛,居然会这样,这就是报应吗……? 鲜血从插着刀子的腹部汩汩流出,莫说衬衫,连座位都染得一片通红。眼睛开始模糊,意识逐渐朦胧,但山田还是四平八稳地继续开车。 山田完全没料到对方会动刀子。那小子不知道山田握有多少鸟羽组相关情报吗?如果他明知道还行剌,鸟羽组总有一天会栽在他手上。熊谷,那小子很危险。 太阳逐渐下山,通往雪路家的上学路途中,有道声音叫住了放学回家的胜彦。 「嗨,你是雪路市长的儿子吧?我是日暮英一的朋友,叫山田。」 「……日暮先生的?」 胜彦保持距离,讶异地看着山田。山田没下车,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举起手来说道: 「你不用靠近,待在那里就好……能不能替我把这个交给日暮先生?」 山田将手册丢到地面上。胜彦战战兢兢地捡起手册,发现手册上沾了血,惊讶地跑到车边。「叔叔,血、血!救、救护车!」 「没事,伤得没看起来那么严重。别管我的伤了,听我说。」 如英一所言,胜彦是个沉着的小孩,似乎具备瞬间判断事物的能力。他的聪明伶俐对现在的山田而言是种侥幸。胜彦乖乖地安静下来了。 「把这本手册交给日暮先生。听好了,绝不能给任何人看,包括你爸爸。千万别让日暮先生以外的人知道,懂了吗?」 胜彦用力点了点头。他知道山田是拼死说出这番话。 「乖孩子。你不认得我,也没见过我。再见。」 山田发动车子。他从后照镜看见胜彦慎重地将手册收进书包。幸好胜彦是个听话的乖孩子。 「…………呼!」 做完该做的事,山田松了口气。现在前往医院,应该也来不及了。山田认命了。 虽然这么做会造成日暮英一的麻烦,总比让那本手册落到其他人手上好。英一一定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将手册用于正途。只要检调采取行动,便能将雪路一党一网打尽。政治将获得导正。但愿如此。山田反常地想道,面露苦笑。 这是理想论,但是现在这种理想却成了希望。 一想到对女儿的未来有所贡献,他就能够抬头挺胸。 他终于在最后一刻展现了父亲的风范。 「……妈的,照片……刚才弄掉了。」 山田的眼中渗出了泪水。他好想见女儿,好想见家人一面。 最后一面。 ——隔天早上,山田被人发现陈尸于违规停靠于公路上的车辆之中,死因是出血性休克,警方立即从插在腹部上的刀子循线追查凶手,并全力搜索疑为凶杀原因的「山田手册」。 日暮英一被列为重大关系人,但他在五天后死于车祸,同在车上的妻子璃子也因而死亡,幸存的独生子旅人被祖父母收留。 案发两周后,熊谷因杀害山田快正的罪嫌被捕。熊谷供称他与山田并不认识,是因细故争执,一时气愤才剌死山田。熊谷被以伤害致死罪起诉,获判有期徒刑,连同其他罪状,坐了十五年以上的牢。 山田快正凶杀案就这么落幕了。 * * * 一惠说完后,或许是因为内容助益不大之故,增子和雪路宛若觉得多留无益,立刻离去了。此行只是证实了山田快正和日暮英一是朋友关系,对增子而言,不过是再次确认案情背景而已。临别时,增子又突然想起一事,问道: 「自称日暮旅人的青年来访时,你为什么相信他?起先你不是让他吃了闭门羹吗?」 一惠没有回答。就算回答,她也不认为增子能够理解。 过去也曾有一个人谎称自己是「日暮」,前前来打听手册的下落。母亲不相仍任何人,将他把于门外。日暮旅人也一样,虽然他一再来访,但母亲和一惠并未卸下心防。 一惠收拾桌面,吐了口气。她走到隔壁房间,拿起佛坛上的照片。那是二十三年前,一惠仍是婴儿时拍的照片。 「爸爸。」 抱着一惠的父亲——山田快正的身影也在其中。 父亲讨厌照相,就连遗照都是拿面无表情的证件照来使用。记忆中的父亲总是神经紧绷,从不露出笑容,对一惠也没做过任何父亲该做的事。 照片中的是抱着一惠腼腆微笑的父亲。 母亲爱上的山田快正就在这里。 「那个雪路照之的次男居然是日暮先生的工作搭档,要是告诉妈妈,说不定她会昏倒。雪路是爸爸的仇人,但是日暮先生是我们的恩人,真是奇妙的因缘啊!」 将这张照片——将「父亲」带回来的是日暮旅人。 「这张照片上的小婴儿,一惠小姐,就是你吧?而抱着你的是山田快正先生,你的父亲。拍摄照片的应该是令堂吧!这张照片非常温馨,我看得见。令尊打从心底爱着家人。」 母亲哭了,一惠也喜极而泣。 手册根本不重要,家属寻找的是这张照片。这是一惠头一次看到父亲的笑容。 欢迎回来——她如此说道。 「求求你,请保佑日暮先生……」 * 太阳般的人 ——我对曾是父亲的人有着些微的记忆。 他总是和蔼可亲,每当我奔向他,他就会用大大的手掌抚摸我的头。 ——我对曾是母亲的人有着些微的记忆。 她总是笑容满面,叫我「宝贝」,给我许多拥抱。 遗失心爱的钥匙圈时,你们说尽好话来安慰哭泣的我。 「妈咪再买一个一样的给你,」 「你这么喜欢假面骑士啊?那下次别买钥匙圈,买个更大的玩偶好了。」 不是的。我哭,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怕你们因此讨厌我。 温柔的手包覆了脸颊。 「太好了,等到了爷爷家以后,和妈咪一起去买吧!」 「爸比食晩一点去,你要乖乖听话喔!」 「阿英……你要小心。」 「没事的,别担心。」 「爸比有重要的工作要做,暂时会见不到面,不过妈咪会陪着你,不要紧。我们一起替爸比加油吧!」 曾是父亲的人就此消失了。 曾是母亲的人也在不久之后被迫离开。 虽然我不记得你们的长相和声音。 但我确实是你们的孩子。 「————旅人。」 「————旅人。」 你们替我取的名字就是证明。 证明我仍是我的重要宝物。 请让我再听一次。 呼唤我的声音。 * * * 载着旅人的车开向市中心不远处的街道,进入了某栋建设中大楼的工地。宽敞的停车场里不见半台车,工程作业车及建设公司的厢型货车停在大楼入口附近。大楼的外观并无不备之处,应该已接近完工,只剩内部装潢工程。 「这栋楼挺高的。」 「有八楼,是个新兴企业集团新建的公司大楼,听说是雪路照之招商的成果。建设公司的总经理是雪路的远亲。」 白石警部在驾驶座上说明。 「……阳子老师就在这里?」 「我的儿子也是,一定要救出他们,逮捕熊谷。」 「别剌激他。对方的目的是『丧失』,对人质应该没兴趣。」 「可是,日暮旅人,他对你有兴趣,说不定会利用人质干出什么卑劣的事。」 「无论如何,由我来和他谈判。既然他指名找我,我就奉陪。这是交易,『丧失』的所在之处就是谈判筹码。先观察他的下一步,以及对『丧失』的执著程度。」 旅人的眼睛可以从表情判断出对方在想什么。其实这就是所谓的人物剖析,但旅人并无在剖析的自觉。 越是听旅人诉说眼睛的秘密,白石就越为他的异常而胆寒。 ——这就是「丧失」的副作用? 「丧失」似乎不是一般的毒品。白石不知该如何处置,但熊谷或许有物尽其用的把握。 「把毒品留在原地,真的不要紧吗?那家伙叫我带来这里。」 白石遵从旅人的吩咐,不知会不会触怒熊谷? 「对方有两个人质,不见得会把人质带来谈判现场,彼此告知场所,才是最好的交易方法。」「搞不好他会说谎。」 「有没有说谎我看得出来。人质远比『丧失』重要。必要时,『丧失』就送给对方吧!总之,得先设法让熊谷远离人质。」 白石唔了一声,抓了抓下巴。 「那也得先确认那家伙有没有同伙,如果有,结果就完全不同了。」 「嗯,关于那点我会观察。不过,我猜熊谷应该只有一个人。如果有同伙,他大可把人质交给同伙,要求你带他前往毒品的保管地点。他这么做是事倍功半。」 原来如此,旅人说得没错。 熊谷是有几个手下可供使唤,但他毕竟隶属于黑道组织,买卖毒品倒也罢了,岂能将兵力用在与组织无关的事情上?最重要的是,莫说鸟羽组,据说连结拜兄弟都对熊谷敬而远之,没有小弟会跟随地位岌岌可危的人。 更何况知道「丧失」的人有限,会为了谋利而翻出十八年前旧案的人应该少之又少。熊谷自己也说过,他不知道有谁参与过那件案子。这么一想,熊谷应该没有帮手才对。 「不过,我们还是小心为妙。或许他有花钱雇打手。」 「是啊。老实说,我对打架不在行。」 「看得出来。你虽然有锻练身体,但是不常打架。」 这一点光看拳头便可知晓。旅人的手指又长又细,没有拳茧,非常漂亮。长年与黑道周旋的白石一看就知道他是外行人。 「如果打起来,你别管我,尽管逃走。依你的性格,应该不忍心打人吧!」 旅人漏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因为我没有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手,可能会一直打到自己或对手残废为止。」 可能会把对手杀了——听在白石耳里,旅人是这么说的。 「……是吗?我知道了,你别出手。必要的时候,就用这个杀手鐧来对付熊谷。」 白石展示腰间的手枪。旅人点了点头,说道:「交给你了。」 两人准备下车。此时,旅人先拿起了公事包才下了车。 「你一直拿着那个包包,里头是什么?」 「……」 旅人没有回答。也罢,只要别碍事就好。旅人脑袋很灵光,唯有这点可以信赖。 走进大楼,大厅相当宽敞,通往楼中楼的平缓螺旋梯占据了中央,使用毛玻璃打造的时尚装潢看来宛若近代美术馆。 喀!脚步声响起。隐约射入的月光使得通道苍白地浮现于夜色之中。旅人与白石缓缓前进。「他没有指定时间,不过我猜他马上就会出现,因为从大楼可以将停车场看得一清二楚。他应该已经发现我们来了。」 两人在螺旋梯的正面停下脚步。 这里声音透澈,即使稍微有些距离也能交谈,无须靠近即可谈判。 如果熊谷带着人质前来反而麻烦,趁隙救人会变得更加困难。莫非熊谷是计算到这一点,才选择这里当交易场所的? 但这只是白石杞人忧天。熊谷独自现身——他隔着螺旋梯上方的楼中楼扶手俯视两人。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呢,白石警部。」 「熊谷。」 熊谷和刚才道别时一样,脸上挂着瞧不起人的笑容。 他将视线移向旁边的旅人,吹了下口哨。 「你就是当年的小孩?哦,变成风度翩翩的好青年啦!来,让人家好好瞧瞧你的脸。」 旅人不知是否在警戒,用手挡住脸,从指缝间仰望熊谷。熊谷应该看不清旅人的脸部轮廓。 「……你就是熊谷先生?」 「幸会,这是我们第一次直接见面。人家一直很想跟你好好聊聊,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熊谷下了螺旋梯一步,旅人却制止了他。 「为什么从你的衣服上看得见『丧失』的气味?」 白石大吃一惊,交互打量旅人熊谷。熊谷持有「丧失」?旅人发现了这件事? 熊谷也惊讶地睁大眼睛。 「真令人惊讶,旅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用『丧失』做了什么?」 旅人恨恨地咬着嘴唇。旅人态度突然大变,白石感到困惑不已。 「喂,怎么回事?他持有『丧失』?」 「非但如此,还在不久前使用。但只有衣服沾染气味,他并未吸食——他是用在人质身上!」「什么……!」 「正确答案。人家在监禁人质的房间里薰毒,现在应 该整个房间都是毒品了。人家本来还想卖个关子以后再说出来,这下子可失算了。算了,也罢,反正谈判还是能够按照计划进行。」两人明明是小声交谈,熊谷却罾员了。 「按照计划?你明明答应不对升一下手的!」 「当然是骗你的啊!让你们着急,你们才不会搞小动作——好了,『丧失』带来了没?人家真的把最后一个用掉了,现在已经没有库存了。快快快,东西交出来,人家就释放人质。」 白石一时冲动下,朝着手枪伸出手。这男人还是除掉比较安全,他打一开始就不打算谈判。 旅人一定也打算在这里杀了熊谷。 和杀人不眨眼的熊谷谈判,只是白费时间。 就算来硬的,也要逼他把升一的下落说出来——白石拔出了手枪。 但是旅人却压住了白石的手。 「喂!」 「冷静下来。如果他是被威胁就会说实话的人,我们根本不用这么辛苦。交给我吧!——熊谷先生,『丧失』不在这里。」 「……什么?」 熊谷的语气变了。他讶异地俯视着旅人,旅人不再遮住脸,回瞪着熊谷。 「如果你想知道『丧失』在哪里,就回答我的问题。现在的你无法拿人质当挡箭牌了。」 熊谷本来打着予取予求的算盘,但「丧失」不在现场,他只能乖乖谈判。人质也不在场,所以他无法要胁。 「我没指望你说出监禁地点,为避免浪费时间,我要你回答别的问题。首先,你把阳子老师和升一关在同个地方,对吧?」 熊谷眯起眼来,说道: 「嗯,没错。那接下来换人间发问喔。『丧失』在哪里?只要你说出来,嗯——人间就告诉你监禁地点,如何?」 这家伙不可能老实说出来。白石回过头去,打算提醒旅人小心,谁知—— 旅人回答了。 「在山丘上的洋房,雪路家别墅的地下室里。」 「你疯了吗!干嘛告诉他?」 「……」 旅人没有理会惊愕的白石,只是与熊谷互相瞪视。他们一动也不动,直视对方的眼睛十数秒后,先动的是熊谷。 「……你的女朋友和他的儿子都在这栋大楼里。是哪一楼的哪个房间人家不打算说,因为总觉得很不爽啊。」 「他没说谎。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旅人冲向入口旁的电梯,弯过转角之后便不见人影了。 留在原地的白石哑然无语,但他随即回过神来,拔出手枪。 他瞄准上方,牵制熊谷的行动。熊谷装模作样地耸了耸肩,举起双手。 「好恐怖喔~你可别开枪喔?」 「你在打什么算盘?在想什么?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你儿子也在一块。话说回来,旅人真了不起,把人家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 白石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刚才的问答有什么意义吗?熊谷啼笑皆非地吐了口气说: 「刚才出错的是你啊!真是的。旅人提到雪路家别墅时,你那么慌张,人家才能确定他说的是真话。如果你是在演戏,那你一定有当演员的才能。」 经熊谷指摘,白石咂了下嘴。刚才的反应的确是他的疏忽。 「不过,这反而变成他在测试人家了。旅人注意到人家明白他没说谎,所以在观察人家下一步会怎么行动,想必打算依人家的反应来改变策略吧!他对自己的看人眼光好像很有自信——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总觉得说谎也没用啊。如果说了谎,或许他会放火烧了别墅吧?」 不放回人质,就不交出熊谷想要的东西,非常简单的报复法。 不,或许他会杀了熊谷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对于熊谷而言,刚才并不是值得冒险撒谎的场面。 「居高临下,就会忘了谦虚两个字怎么写。得意忘形只会自取灭亡。旅人提醒了人家这点,人家的目的是『丧失』。会让步,就是出于这个理由。」 刚才的互瞪之中,居然包含了这样的斗法?白石难以相信。 「人家的鸡皮各大都起来了。看来他经过十分悲惨的人生,那双眼睛太可怕了。是不是装腔作势,警部应该也看得出来吧?」 原来如此,关键的一着是眼睛啊?这下子白石总算明白熊谷为何说实话了。白石开始对旅人产生畏惧,也是在被那双眼睛凝视之后。 熊谷走下了螺旋梯,白石的枪口依然对着熊谷。 「慢着,你以为我会放你走?」 「干嘛?这和我们说好的可不一样。」 「你太危险了,不能继续放纵你。再说,现在还不能保证升一能够平安归来,若是有什么万一,你不在场可就伤脑筋了。就算要报仇,也得有报仇对象才行吧?」 「现任警察居然说这种话?」 「我是警察,更是那孩子的父亲!光是你惊吓到他,我就恨不得对你扣下扳机了!既然不能逮捕你,我只能这么做。」 如果逮捕熊谷,白石的恶行也会曝光。他在警界已无立足之地,但他不能成为罪犯。 杀了熊谷,就能掩藏一切。 白石不愿让升一悲伤。 「真是个傻老爸啊,完全看不清楚状况,伤脑筋。警部的弱点不只儿子吧?」 熊谷没有停步,继续走下楼梯。即使被枪口指着,他依然不改从容。白石感到一阵恶寒。 「你在说什么?」 「你怎么会搁下太太一个人呢?人家好歹还是有小弟的耶!」 熊谷作势将手机放到耳边,眨了眨眼。 他这是在威胁白石:只要打通电话,便能为所欲为。 「怎、怎么会……」 没想到熊谷居然准备得如此周到。老实说,白石太小看熊谷了。他放下手枪。儿子很重要,但妻子也一样……他不能失去所爱的人。 熊谷走下螺旋梯后,便把手上的手机收入怀中。 「就是这样,请警部安分一下吧!」 这次换熊谷拿出手枪,朝白石开火。砰!清脆的声音响起。白石当场蹲了下来。 白石捣着被击中的右手呻吟着。熊谷捡起白石掉落的手抢。 「骗你的~」 「什么?」 又一枪。这次击中了白石的脚,白石痛得在地上打滚。 「人家怎么可能叫小弟做这种事呢?要是他们出了错,留下线索,不就糟了?下次再被抓到,人家一定会被关到头发发白,所以要慎重行事。」 「呜呜呜,呜……」 「念在你长年替人家保管『丧失』,就饶你一命吧!你要感谢人家喔!」 说完,熊谷便径自离去,想必是前往山丘上的别墅了。 白石拖着脚,爬向走道墙边。他背靠着墙壁,气喘吁吁地打手机给妻子。话筒彼端传来妻子惊慌失措的声音,似乎是惊讶于家中的惨状。太好了,她平安无事。 「你现在立刻去警署,我也会马上赶过去。」 『升一?老公,升一呢?』 「不用担心,不用担心,应该没事。待会儿见。」 一挂断电话,白石便流下了眼泪。让熊谷逃走的悔恨、得知妻子平安无事的喜悦、担心儿子安危的不安,全部交织在一起,令他心潮澎湃。 他只能祈祷日暮旅人替他找到儿子。现在他能做的事只有一件。 白石打电话给同事。 旅人冲向电梯,打算从电梯按钮上的指纹找出是哪一楼。他没时间逐一搜寻八个楼层,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若不快点 找到人,阳子将会因为「丧失」而丧失心神。 然而,三个电梯都尚未开始运转。电梯不知是否曾做过运转测试,上行按钮上看得见指纹,但是现在电梯不能使用,不可能是熊谷的指纹。 「可恶……只能爬楼梯了。」 旅人奔上走道尽头的楼梯。扶手上没有指纹,或许是熊谷基于提防之意而擦掉的。 熊谷应该不会带着人质爬到高楼层,但若位置太低,又无法监视停车场,而他应该是和人质一起等待旅人与白石的到来。综合以上各点,最合适的监禁地点是——四到六楼,靠停车场,薰炙毒品即可让整个房间充满毒品气味的狭窄房间。 旅人已尽可能缩小范围,仍没有把握。常人的行动模式能否套用到熊谷身上,也令人存疑。楼梯及走道上并未浮现出熊谷的「足迹」。关于熊谷的资讯太少了。 「……唔!」 来到四楼的走廊,旅人束手无策。每个楼层的所有房间都装了隔音材,声音不会外泄到走廊上,想当然耳,旅人也看不见阳子和升一的「声音」。 「……可恶!」 逐一确认房间太过费时,只能靠这双眼睛找人。但是—— 旅人看不见人的「气息」,也看不见「丧失」的气味。 大楼本身尚未完工,处处呈现不完整的「扭曲」。 旅人无法捕捉到阳子。 「唔…………!」 旅人粗鲁地揉着双眼。这双眼为何偏偏在重要关头派不上用场? 这不是超能力——檟木医生曾如此说过。没错,这双眼只是异常而已,并没有引发超常现象的力量。既不能透视,也无法看到千里之外的景物。 只能映出视野之内的事物。 如此而已。 没有的东西再怎么努力也看不见。 「………………阳子老师。」 即使如此,旅人还是睁大眼睛,凝视着每一处、每一角。他集中仅存的视觉,聚精会神,不愿放过任何微小的异变。 别再夺走我的宝物了。 感觉、双亲、人生都被夺走了。 现在连「爱」也要夺走吗? 「我才不会让你得逞。」 旅人仰望上方,宛如将神经延伸到大楼的每一角,宛如俯瞰整栋大楼,他的眼中映出了不存在于眼前的空间。 找得到,我应该找得到。 「因为我的眼睛————」 脑中似乎有什么格格作响。 此时,他看见了从上两楼传来的些微「声响」。 自熊谷离开房间且旅人等人来到这栋大楼之后,似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其实不过十分钟左右。然而,对于忙着咬开升一手上绳子的阳子而言,感觉起来却有三倍长。 气化的羝品笼罩四周,气味犹如将蜂蜜或高浓度糖水直接倒入鼻子一般,又甜又浓厚。越是呼吸,力量就越是消失,犹如酩酊大醉。对于从未喝醉过的阳子而言,是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陷进升一手臂的绳子比想像中的更坚硬,光是要拉开个缝都很难。下巴越来越疲累,但在一番努力之下,总算解开第一个结了。 「————呼、呼、呼、唔!」 阳子尽量避免吸入空气,但是使用脸部肌肉,喘得比想像中更为剧烈。她感觉得出来,随着反复呼吸,毒品渐渐渗透体内。她头昏眼花,犹如贫血发作。阳子暂且松口,做了个深呼吸。若是失去意识,可就功亏一篑了。 听到阳子的叹息声,升一扭动身子问道: 「大姐姐,你没事吧?」 「……嗯,快解开了,你再忍耐一下,别呼吸。」 升一用脸抵着地板代替点头。就心情上,闻地板应该比闻空气中的气味来得好吧!至少升一吸入的量应该比抬着头的阳子少。 阳子一面解开绳索,泪水又再度盈眶。 一想到年幼的旅人也曾吃过这种苦头,她就感到心痛。保育员的工作让她能够鲜明地想像小孩抽噎哭泣的模样。 旅人一定也曾大声哭喊爸爸和妈妈。 双亲被杀。 失去感觉。 自此以后,他的眼中多了忧伤。 「旅人先生————」 阳子必须逃脱,不能让旅人的眼睛增添更多的忧伤。她展开最后冲剌,努力解开绳索。阳子思考自己对旅人而言是什么样的存在。熟人?朋友?或许旅人只把她当成照顾灯衣的鸡婆保育员而已。 不过,如果阳子发生不幸,旅人一定会感到哀伤。温柔的他总是带给阳子温暖,不可能对这次的事无动于衷。 阳子不想伤害他。 当旅人诉说着不想连累阳子时,那只手的僵硬触感又重现于阳子的脸颊上。冰冷的手掌似乎微微颤抖着,或许是在紧张。他不想被讨厌,不想分离,所以才露出软弱的一面。如果这是因为对象是——阳子不知道自已可不可以这样自抬身价。 昨晚旅人昏倒时,阳子曾说过要陪在他身边,这句话是出于真心。 她已经无法掩饰了。 ——我想陪在旅人先生身边。 一直陪着他,直到永远。还有灯衣、雪路,大伙儿一起在那间事务所里。 所以—— 「我不能被关在这种地方…………!」 捆绑升一手臂的绳子解开了。升一立刻起身,看着阳子。 「大姐姐,撑住!我马上替你解开绳子!」 「不行……快…………到外面去。」 阳子趴在地上,连头也抬不起来。疲软无力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 升一手抵着墙壁起身,打开窗户,用依然绑着的双脚跳着移动,挺身撞开关闭的门。他滚出走廊,大声呼救。 阳子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朦胧的意识中,所有传入耳中的声音都变换为缓慢的低吼声,仿佛连时间都变慢了,令阳子更加疲软无力。视野就像窥探鱼眼透镜一样,抓不住远近感。升一明明应该近在咫尺,但是门看起来却又远又小,而房间反而巨大地膨胀起来,相对之下,阳子的身体变得很小,她不禁胡思乱想:要爬到门边可费力了。她宛如处在半梦半醒之间。 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 模糊的脑袋停止思考。 她凝视着歪七扭八的世界,缓缓地阖上眼皮。 再度睁开眼睛时,阳子身处于海底。 从天上洒下的苍白光线亮晃晃地照耀着阳子。她毫无感觉,漂浮的身体宛若融解于海水之中,化为流体一般。抬头仰望,只见气泡争先恐后地浮上海面。她面带笑意,眺望这幅光景。 阳子理所当然地接纳了一切。在梦的世界里,无须感到异样。她似乎看见了朦胧的陌生走道、墙壁及天花板,但是她立刻抛诸脑后。这里没有那类东西,不可能有。这里是海底,广阔无垠,专属于我的世界。她享受着恍惚与无声。 「————·————·————。」 阳子皱起眉头来。有杂音混入,令她感到十分不快。别打扰我——她厌烦地移动视线。为什么没发现?熟悉的面孔近在眼前。 是旅人,他不安地俯视着阳子。 他的眼睛流着红色的血。 咦?为什么?旅人先生,发生了什么事? 话语化为气泡,被吸往天上,无法传达,教人心急。阳子挥动手脚,却只是扰乱海流而已,根本碰不到旅人。 旅人的双目依然淌着鲜血,凝视着阳子。 「————·————·————。」 他在说话——我听不见。旅人先生,你在说什么? 漠然的不安窜过体内。 旅人是来道别的。不知何故,阳子明白。 这是梦,阳子的不安化为梦境呈现。她总是莫名害怕旅人即将远去,所以才作了这种梦。眼泪夺眶而出。明明身在海中,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泪珠滑落脸颊的触感。旅人略微流露惊设之色,随即又露出温柔的微笑。 旅人的手指触碰脸颊,掬起泪珠,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着。 「再见。」 旅人清楚地道别。 「啊……啊,啊……等、等…………等、等……」 别走,我不要你走。阳子宛如无理取闹的小孩一般摇头,但是旅人放开了手,浮上海面。 旅人的身影被天上的光芒包覆,逐渐淡去。 「我……我还有……还有…………话……想对你说……」 阳子沉入更深的海底。 一个往上,一个往下,逐渐分离。 伸手也抓不到。 旅人渐渐消失。 「————啊,大姐姐醒了!她醒了!」 阳子从朦胧之间清醒,强烈的光线照得她眼前发白。待她开始习惯周围的明暗之后,她才知道望着自己的是升一。 阳子身在救护车中,似乎已经接受过紧急处理,躺在担架上,嘴上罩着氧气罩。阳子觉得全身懒洋洋的,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事。 貌似救护员的白衣男子拉起阳子的手臂测量脉搏。 「现在感觉如何?」 阳子不知该怎么回答,便点了点头。男子满意地喃喃说道:「意识恢复了。」 「你很幸运,要是再晚一步,有可能引发脑部障碍……不过,有没有后遗症还无法确定,我也不能把话说得太满,总之平安无事就好。马上就到医院了,安心休息吧!」 听见休息二字,阳子吐了口气。身体疲累不堪,她只想倒头大睡。她闭上了眼睛。 「大姐姐,呃,有位日暮先生叫我替他传话。」 「……」 阳子睁开眼,看着升一。日暮先生——她对这个名字产生了反应。她本来不懂为何升一也坐在车上,现在朦胧的脑袋总算明白他是为了传话。 但别的先不说,这个叫升一的少年是谁? 「是日暮先生找到我们,把大姐姐抱下楼的。大姐姐那时候迷迷糊糊的,应该没听见,所以他才叫我代他传话。」 阳子点了点头,催促升一说下去。 「再见,保重——这就是他说的话。」 「……」 啊,原来如此,刚才的梦并不是梦。 阳子当成海底的地方其实是大楼的走廊。她在旅人的照顾之下,沉浸于幻觉之中。 旅人的道别是真实的。 阳子的神智仍不清楚,不明白目前的状况。 但是她哭了。 掏着泪的手指触感令现在的她无比怀念。 * 另一方面,熊谷人正位于市中心。 他一手拿着手机,开车驶向兼作住处的事务所。 「——对、对,替人家找四、五个人手。不是要火拼,只是要搬些东西回来。不是组里的人也没关系,明白了吗?人家大概再三十分钟就到,先准备好。」 对小弟下完命令后,熊谷立刻挂断了电话。他无法克制嘴角的笑意。 十八年来,连在牢里都朝思暮想的东西即将到手,他岂能不高兴? 「丧失」拥有现成毒品所没有的神奇魅力,能一举将使用者化为废人的毒性固然可观,但是吸引熊谷的却是万分之一机率发生的副作用。 亦即以其他感觉为代价,促使五感之一进化。用进化二字形容,听起来很不真实,就熊谷推测,应该是指变得敏锐之意。其他感觉都无法发挥作用,所有神经当然会集中到剩下的那个感觉之上,所以才显得格外发达。 熊谷只听过传闻,而这的确有成为传闻的价值。只要能把东西弄到手,要怎么卖都不成问题,运到国外也行。 出狱不久后,熊谷在偶然之下得知调和、精制「丧失」的制毒师下落。虽然没抓住本人,却得到了少许「丧失」。之后熊谷便计划用这些「丧失」当钓饵,找出十八年前量产的「丧失」下落。他成功地引出白石警部,说来巧合,又从「丧失」实验品日暮旅人口中得知了保管场所。 「他也有哪里异常吗?」 旅人没变成废人,代表他中了万分之一的机率。熊谷本想询问,但玩过头了,没机会问出口。 不过,只要能得到「丧失」,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车子开进闹区。熊谷把车停在事务所的停车场,踩着轻快的脚步绕到后门,小弟上前迎接。 「对不起!人手还没找齐,可以请您再等一下吗?」 熊谷揍了垂头不起的小弟脸部一拳,命令他加快动作。这样活像正在兴头时被泼了盆冷水一样,令熊谷感到非常不快。黑道的规矩就是老大一声令下,不管是什么条件都得办到。就算熊谷来得比预计早,也成不了借口。 仔细一想,雪路雅彦办事俐落多了。熊谷曾收他做小弟,他很能干,从不曾让熊谷为了这类无聊的事发脾气。能干的人通常很危险,但是总比无能的人好,至少不会让熊谷满肚子火。雪路雅彦是雪路顾问的儿子,所以熊谷刻意保持距离,不过现在想想,还是该栽培他成为左右手才对。虽然他抗拒买卖毒品,但只要加以矫正即可,现在着手还不迟。 心动不如马上行动,立刻叫雪路雅彦出来吧!熊谷绕到事务所正门外,叼着烟,拿出手机。 ——有雪路家当靠山,也是个很大的好处。 赠品的魅力甚至更胜于本身。不过,熊谷很欣赏雪路雅彦个人,有没有雪路家当后盾倒是其次,只是有了更好而已。 熊谷一面听着铃声,一面点燃香烟。他想像着雪路雅彦发现自己来电时皱起眉头的模样,心情大感愉快,嘴角微微上扬。 他始终没发现有个戴着峭兜的路人一直线朝自己走来。 「什么里奇啊!用那种恶搞的名字骗我!」 「啊?」 路人紧贴着熊谷,拿刀剌入熊谷的侧腹。 嘴上的烟掉了,熊谷反射性地挥动拿着手机的手殴打袭击者。刀子被拔出,袭击者倒在地上。从帽兜露出来的脸孔熊谷有印象,是有田一志。没想到这小子居然会如此蛮干。 「呜啊,呜啊啊……」 有田流着鼻血,在地上打滚。熊谷又端了他一脚,让他沉默下来。熊谷从没想过这种软弱又懦弱的男人居然会剌杀自己,看来他是被逼到狗急跳墙了。 「啊,真是的……有够麻烦。」 和轻浮的语气正好相反,熊谷一脸凶恶地狠狠敲击事务所的窗户。玻璃破碎,声音引来了路人驻足观看。 「看什么看!」 「怎、怎么了?」 从里头跑出来的小弟们见了熊谷染成鲜红色的腹部,大为惊愕。 「快开车过来载我!」 「去、去医院对吧!是!」 熊谷本想说不对,但又懒得说话,便一声不吭地等待车子抵达。 等待期间,他的血色渐失,鲜血染红了半条裤子,剧痛使他头昏。 ——这下子可糟了。 熊谷杀过不少人,只要看伤口,就能判断是不是致命伤。有田不只剌伤他,还刻意挖大伤口。真是惊人的执著啊!出血量这么大,应该没救了。 没过多久,车便开到了正门外。有田被其他小弟架住,早就昏倒了。熊谷忘了有田的存在,摇摇晃晃地坐上了车; 「人家有个想去的地方,人家会报路,你开快点。」 驾驶座上的小弟面露讶异,但随即用力踩下油门。见了如此粗鲁的驾驶方式,熊谷一面苦笑,一面望向窗外。各色霓虹灯在朦胧的视野中闪动。或许再也看不见这景色了——熊谷认了命。 然而,熊谷双眼中的疯狂色彩并未褪去。 * 绿色迷你宝马终于回到了熟悉的街道。离开山田一惠的公寓时,外头的天色还很明亮,但现在已经完全变黑了。 正当雪路目不转睛地眺望着霓虹灯闪耀的街道时,增子犹如自言自语似地对他说道: 「山田一惠说得没错,手册应该在日暮旅人手上。目的是什么?应该是报仇吧!表面上说是『意外死亡』,其实他的父母是死于争夺手册的阴谋,日暮旅人一定怀恨在心。」 增子刻意强调「意外死亡」的部分。她似乎和雪路一样,对死因感到怀疑。 若山田手册真如增子所言足以撼动政经界,那么相关人士绝不会撒手不理知道手册存在或可能拥有手册的人。山田死后没几天,日暮夫妇又「意外死亡」,未免太凑巧了。 案子已在熊谷落网后落幕,没有人会特地去翻旧帐——除了身为死者家属的日暮旅人以外。 「日暮旅人有充足的动机。他和你相识也不是偶然。」 「……我知道。」 雪路十分伤心。他和旅人共度的两年多时光,究竟是真是假?一想到他们之间建立的信赖或许只是表面关系,他就更是心酸。 ——原来只是我一厢情愿。 增子没理会闷闷不乐的雪路,继续说道: 「就这动机来重新思考日暮旅人的目的吧!他打算怎么使用『朝仓印』?要用来炸什么?」 「我爸盖的东西应该全在候选清单上吧!现在连报仇对象是谁都不知道,只能放任老大去做,直到他满意为止。还是他想杀了我爸?那也好,顺便泄我的怨气。」 「别自暴自弃,真难看。你该多信任日暮旅人一点。」 「啊?什么意思?」 「他怎么可能用炸弹对付雪路顾问?再说,你也该考虑一下时期。如果他对雪路家心存怨恨,他早就采取行动了,何必等到现在?他查出了什么手册上没有记载的事吗?」 旅人应该早就知道他的父亲是私人秘书,若对雪路照之怀恨在心,根本无须刻意接近雪路。雪路回想起他和旅人相识的契机。 「……毒品,老大一直在追查毒品。」 「这么一提,你们和川村佑介的案子也有关联——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缉毒专家白石警部为何变成署里的众矢之的了。」 雪路对这个名字产生了反应。增子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下子水落石出了。人暮旅人打从一开始就再追踪白石警部——今天早上我也说过吧!最近警界内部乱成一团,损及白石警部名誉的告发文书在署内流传。要说是日暮旅人干的,却又不明白他的动机是什么。现在看来,白石警部和十八年前的案子八成脱不了关系。」 「白石是杀害日暮英一的凶手?」 「这还不清楚。不过,应该有关联……回到开头的话题,如果复仇对象是白石警部,那炸弹要用来干嘛?」 雪路也是一头雾水。他根本想不出有什么报仇方法需要动用到炸弹。 「无论如何,日暮旅人很危险,必须立刻抓住他。」 雪路也很担心旅人的安危。希望他别又昏倒在路旁了。 此时,雪路的手机响了。见了荧幕上的名字,雪路不禁皱眉——熊谷。他干嘛打电话来? 「……你不接啊?」 「不,呃……」 雪路不知道该不该在增子——现任刑警身边接听黒道的电话。他姑且告诉增子是熊谷来电,增子眼睛一亮说:「正好。」 「快接听,我也有话想问他。他是杀害山田快正的犯人,或许知道日暮英一的事。」 就算知道,熊谷会老实说吗?把过去的笔录挖出来,应该可以看到熊谷在案发当年的供词但是雪路不认为熊谷会透露更多。 「不说也要逼他说。」 雪路对于增子的男子气慨感到厌烦,无奈地按下通话键。 「喂,我是雪路…………啊?挂断了。」 之后熊谷没再打来,雪路回电也没人接。 留下的只有难以言喻的不快。车子来到「寻物侦探事务所」附近,这回轮到增子的手机响了。立刻接听的增子表情沉了下来。 「白石警部?嗯,所以————是吗,我知道了。咦?山川阳子?」 雪路和增子面面相觑。增子把手机从耳边拿开,询问雪路: 「你也认识吧?山川阳子,日暮旅人的女朋友。」 「她不是女朋友。」 雪路反射性地否定,随即又清了清喉咙: 「阳子姐怎么了?」 「被送到轚院去了,白石警部也是。」 「啊?」 雪路只觉得莫名其妙。增子也一头雾水,阖起了手机。 「刚才是谁打电话来?」 「我的同事,打电话来通知我有案子发生。我现在要去医院,你也要去吗?」 「那还用问!当然要!说到这个,我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阳子姐会被送到医院去?还有白石警部,他们两个根本不可能凑在一起啊!」 「……那倒不见得。他们都是和日暮旅人有关的人。」 还有,我也一样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增子补上这句话后,便把车子掉头,疾驶而去。 急诊医疗中心的会客室中,雪路和增子正在聆听增子的警察同事说明情况。他接到白石警部的通知,赶到郊外的某栋建设中大楼,发现了中弹昏迷的白石警部及药物中毒、意识不清的山川阳子,还有阳子身边的白石之子升一。这些只是现场所见的内容,案发背景依然完全不明。 「警部和山川阳子都失去意识,想问案也无从问起。」 不过,他们似乎没有生命危险,雪路松了口气。 「白石警部的儿子呢?」 同事苦笑,摇了摇头。雪路也忍不住插嘴说道: 「增子小姐,拜托,发生了什么事我是不知道啦,他还只是个孩子,现在爸爸中弹昏迷,你好意思在这种时候抓着他问东问西吗?」 雪路回想起在手术室前垂着头的升一。他在等待接受取弹手术的父亲,交握于膝盖上的手指像在祈祷一样,令雪路于心不忍。 「等到他妈妈来了以后,他应该就能冷静一点了。现在他妈妈正在赶来的路上。」 「我认为趁着他印象深刻的时候问案比较好。」 「不,我当然有问啊!他说被一个可怕的叔叔绑架,山川阳子是后来才被带到同一个监禁地点去的,犯人开枪打伤前去救他的白石警部之后就逃走了。哎,没什么参考价值。」 毕竟是小孩嘛!同事耸了耸肩,增子一脸无趣地问道: 「山川阳子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啊?」 「父亲去救被掷架的儿子,我可以理解,但是山川阳子为何出现在那里?」 「这我就不清楚了,等他们清醒之后,我再替他们做笔录。医生说山川阳子应该明天就会清醒了。现场调査当然要做,不过还是问当事人最快,急事缓办吧!」 同事似乎打算就地等两人恢复意识。雪路可以现解他的主张,但是这种口吻和态度怎么看都像在偷懒。他可以去案发现场附近问案、追查犯人啊! 「大楼附近搜过了吗?」 「咦?啊,不,目前只调查大楼内部,并联络管理大楼的公司而已。」 「说不定犯人还在附近,快去调查!开了两枪,应该有人听见枪声!去把证人找出来!」增子将同事赶回现场之后,又用一如平时的表情瞪向窥探自己的雪路。 「干嘛?」 「不,我只是有点赞叹而已。挺帅的嘛!」 「……我们的人手没有充裕到能让一个同事休息到明天。既然有空,就去工作。」 哼!增子不悦地哼了一声。看她把脸撇开,或许是感到害臊了吧?没想到她也有可爱之处。 增子清了清喉咙说: 「无论犯人是谁,目的为何,八成和日暮旅人有关。」 「老大在追踪白石警部。白石受伤……犯人该不会是老大吧?」 「我本来也这么想,不过山川阳子在场,这个可能性就变小了……难道是日暮旅人和白石携手对抗犯人?犯人向日暮旅人及白石做了某些要求吗?」 增子念念有词地推理着。 雪路再度想起升一。如果旅人在现场,不知升一可有看见他?雪路恨不得立刻确认,却又不忍心逼问憔悴不堪的升一。 如果阳子清醒过来就好了。阳子完全是被害人,证词比白石可靠。最重要的是,她和旅人在一起的可能性也很高。 「老大到底在干嘛啊……」 雪路坐在沙发上,垂下头来,咬紧牙关。 阳子姐人在医院耶!你怎么没立刻赶来啊! 拜托你。 别搁下我,一个人独断独行。 最让雪路伤心的,就是案子发生在他毫不知情的状况下,仿佛旅人口称「与你无关」,将他一把推开一样,令他感到极为悲伤。 ……我们是搭档吧? 那就把一切告诉我,你的过去,你的创伤,你的目的,所有一切。我再也不要偷偷摸摸地调查了,我想相信你。 就算被背叛—— 也希望是听你亲口对我说—— 雪路的肩膀上多了只手。雪路本来以为是增子一反常态地安慰自己,谁知那只手粗鲁地将雪路拉了起来。「啥?」雪路发出错愕的声音。 「山川阳子。」 「咦?」 雪路循着增子的视线一看,只见走道彼端,阳子手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她的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看来极为虚弱,随时可能倒地。 雪路还来不及上前,就有人阳子背后追上来,似乎是负责照顾她的护士。 「你要去哪里?你必须好好静养!」 「放开我!求求你,让我走!再不快一点,旅人先生就……!」 也不知道阳子的力气是打哪儿来的,只见她推开了试图搀扶她的护士,完全没发现站在正面的雪路,如梦呓般喃喃重复着:「再不快一点……」 「喂,阳子姐!冷静下来,是我,雪路!快清醒过来!」 「没用的。虽然量很少,但她毕竟吸入了毒品,在药效退去之前会一直呈现恍惚状态,无法与人交谈。」 阳子两眼发直,焦点完全对不上。目睹熟人的剧变,雪路再次切身感受到毒品的可怕。「为什么不把她绑起来!」增子对着护士怒吼。 「把她押住!她现在根本说不听,打个镇静剂让她好好睡一觉。」 「等等,先等一下。阳子姐,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雪路抓住阳子的肩膀。阳子的反复低喃中有着不可忽视的内容。 阳子瞬间静止,睁大了眼,将焦点对准雪路的脸。 她的扭曲着脸孔说道: 「旅人先生一定是去追熊谷了,因为熊谷是杀了旅人先生父母的凶手。」 「————!」 雪路忍不住和增子四目相交。从阳子的口中说出熊谷的名字固然令人惊讶,但现在该关注的不是这个。熊谷是杀了日暮英一的凶手? 增子挑选言词,慎重地询问现在最想知道的事。 「熊谷说他要去哪里?」 「……白石知道,所以,才绑架……」 虽脉络不清,但白石似乎知道熊谷的下落。然而白石正在动手术,不知几个小时后才会清醒。妈的!雪路咒骂道,阳子不知是不是受他触发,流下了泪。她恸哭似地大叫: 「快点阻止旅人先生!不然他、不然他会变成杀人犯!」 * 山丘上的洋房在业界相当有名。与其在那里藏身,不如去坐牢比较快活——组里的人常如此揶揄,熊谷本来以为他们是夸大其词,但坐过牢的他实际一看,才知道这个揶揄并非玩笑。 「……这里……的确……不是正常人能够忍受的。」 尤以地下室最为阴森恐怖,光是照亮脚边都需要勇气。然而,现在的熊谷无心顾虑这些,即使有东西在蠢动,他也置之不理,只顾着回收目标物品。 他四肢无力,活像发烧。实际上他应该是在发高烧没错,但身体却因为失血过多而发寒。熊谷在角落倚着墙壁坐下来。他把提灯放在地上,仔细观察着初次看见的地下室。 这个地下室有着不堪的往事,即使扣除外观上的脏污和恶臭,依然飘荡着一股诅咒的气息。日暮旅人就是在这里受到虐待吗?白石也真是恶胆包天,居然把宝贵的「丧失」放在这种对他而言也是个禁忌的地方保管。莫非他是想借由定期前来确认,来提醒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真是伟大的情操,看来他的本性不坏。 无法理解这种心态的熊谷,或许是个罪大恶极之人吧! 适应了以后,这间地下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熊谷愿意,要他住几天都没问题。干脆住下来算了?开车的小弟为洋房的气氛所慑,没跟着进屋。虽然是自己命令他原地待命,但是他也该做出希望陪同的样子嘛!也不想想人家身受重伤,真是薄情的小弟。 熊谷闭上眼睛片刻。时间感错乱,是因为身处地下室之故?还是因为伤势恶化之故?他觉得只过了几十秒,却又像过了几个小时。这里没有时钟,也看不见户外,无可奈何。不过—— 连闯入者都没察觉,可就是个大问题了。 「哎呀?」 日暮旅人盘坐于正面。 「……你是什么时候坐在那里的?怎么不叫人家一声?」 「大约一小时前。你睡得很熟,我不好意思吵醒你。」 旅人的表情相当严厉,看起来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人家的小弟应该在外头,你有看到吗?」 「没有。外面没人。」 看来小弟是真的舍弃熊谷了。也罢,愚蠢的小弟只会制造压力而已,不在反而乐得轻松。 「……你来得真晚。」 「我不能开车,拦计程车花了点时间。不过,幸好来得及在你断气之前见到你。」 旅人说得毫不客气。他一面直视着染成鲜红色的衬衫,一面说出这句话,足可显示他毫无帮助熊谷之意。 「你不问人家怎么了吗?」 「我知道你不是跌倒,没什么好问的。」 看来他对于熊谷被剌伤的来龙去脉毫无兴趣。 「抱歉,你来得实在太慢了,所以人家就先用了。」 熊谷举起「丧失」的容器,溶液已经减少一半以上。旅人只是眯起眼来,什么也没说。 梦寐以求的「丧失」好不容易到手,但身负重伤的熊谷根本无力把一箱箱的「丧失」搬出去。若传闻属实,或许这种毒品能够麻痹痛觉,因此熊谷才试用看看。当然,有一半是出于好奇。挥发吸食过后,熊谷慢慢地被「丧失」包围。痛觉逐渐淡化,被剌伤的 腹部不再疼痛,呼吸变得顺畅多了,身体犹如变成棉花一般,轻盈舒适。熊谷不经意地俯视手腕,有种近似性欲的昏暗欲望开始蠢动。熊谷很想把手腕砍下来,因为他知道可以借由自残将疼痛转换为快感。 太棒了!这的确是种危险的玩意,难怪被打入冷宫,没流入市面。 视野扭曲到可怕的地步,活像眼珠打转一般涡旋着。然而,熊谷早就知道会陷入幻觉之中,不禁感到有些失望:「只有这样?」 「旅人,你的脸好奇怪喔!那是什么?面具?」 旅人的脸不再是人类的脸,还长了獠牙。也罢,反正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的脸孔,就算变了,熊谷也不放在心上。 唉!熊谷懒洋洋地吐了口气,用狐疑的眼神望着旅人。 「『山田手册』是不是在你手上?」 熊谷出言试探,只见旅人缓缓地从怀中取出黑色手册。 「果然啊。你能循线找到白石,也是靠那本手册?」 就连十八年前的当事人熊谷都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查出白石牵涉其中,这下子他总算明白当年只是小孩的旅人为何能够揪出白石了。 「手册只是佐证而已,我记得白石警部的长相。」 「……记性真好呢。」 这件事无关紧要。 比起这个,熊谷更好奇手册的内容。 「欸,手册里写了什么?值得当年大家拼了命去找吗?值得为了它闹出人命吗?」 如果是,熊谷很想据为己有。当初盯上雪路胜彦,也是抱着伺机抢夺的打算。 「这么一本手册,不晓得可以毁掉多少人的人生?真有趣。」 「我的人生就是因为它而整个走调了。不,不光是我,你的人生也因为它而改变了。」 换个观点来看,或许真是如此,但是熊谷并没有任何感慨。他不认为有了手册就能避免这种下场,他总有一天会被剌杀,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旅人缓缓地拿出打火机,点燃手册。着了火的手册掉落地面,渐渐被熊熊烈火吞没。 「啊~烧掉了,真可惜。一获千金的机会耶!」 熊谷用戏谑的语气说道,其实心里并不在乎。旅人带着哀伤的眼神,喃喃说道: 「我不希望雪路伤心。」 「哦,原来是那种内容啊。」 焦味飘荡四周,但是两人的嗔觉无法辨识。望着化为焦炭不断冒烟的手册,熊谷终于产生了 些许感慨,将它视为结束的象征。 「……」 「……」 过了片刻,旅人端正坐姿,打破沉默。 他用真挚的声音询问几乎快昏迷的熊谷。 「杀了我爸妈的是你吗?」 熊谷露出笑容,看似嘲弄,又似引以为乐的下流笑容。 这就是答案。旅人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将藏在背后的公事包放到正面。「那是什么?」 「我已经设定好了,启动之后十分钟就会爆炸。是炸弹。」 「……哦,人家懂了。看了你现在的脸,人家发现了,你的脸活像恶魔。」 说着,熊谷噗哧一笑。他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打从被幻觉吞没的那一刻起,追究真假就变得毫无意义。或许炸弹二字也是幻听,旅人本身就是熊谷产生的幻觉。 实在太愉快了,愉快到熊谷觉得一切都无所谓。 看着捧腹大笑的熊谷,旅人终于露出了笑容。 「————原来如此,那小子打算和熊谷同归于尽!」 听了增子导出的结论,雪路错愕地瞪大双眼。 「我一直觉得用炸弹杀人很突兀,不过,以日暮旅人的性格来想,就一点也不足为奇了。」 「为、为什么?」 「那个滥好人下不了手杀人,就算是父母的仇人也一样。他虽然近乎发狂,但那是针对自己,并不是针对别人。杀别人他下不了手,但是杀自己就行。自杀也是杀人,山川阳子应该是感受到他的觉悟了吧!」 当然,还有对熊谷的杀气——增子恨恨地说道,盯着刚才大声呼喊「不然他会变成杀人犯!」的阳子。阳子的意识虽然已经稍微恢复,但仍然倚着沙发念念有词。她看起来并没有回病房的意思,护士只好留在一旁照料她。 「不亲自动手而杀掉熊谷的方式只有自爆一种?搞什么啊!又不是白痴!」 雪路也不想失去旅人。 他打电话到熊谷的手机,重拨了好几次,但不知熊谷是不是关机了,一直打不通。如果熊谷打来时立刻接听就好了——雪路悔不当初。 心急如焚的他恨不得把手机摔到地上。他一方面气恼自己束手无策,一方面又怨恨旅人把自己排除在外。 ——要去哪里做什么事都没关系,但是一定要回来。 从前雪路这么说的时候,旅人只是落寞地微笑而已。当时他就已经决心一死报仇了。 雪路懊恼不已。对旅人而言,雪路和灯衣都算不上归宿,还不足以成为旅人活下去的理由。 能加重理由分量的适当人物近在眼前,但现在旅人下落不明,根本无计可施。即使想用电话劝阻旅人,旅人听不见电话的声音,打了也没用。而阳子的状态也称不上正常,双方面都没辙。刚才回到现场调查的增子的同事冲了进来。 「几小时前,市区发生了伤害案件!听说是一般民众剌伤了黑道成员!行凶的是有田一志,当地的大学生,而被剌伤的是熊谷!」 「什么!那他们两个人呢?」 「有田正在拘留中,熊谷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同伙窝藏,不知去向。开车载走熊谷的人事后回到现场,已经被我们逮捕了。」 「快逼他招供!日暮旅人应该也在熊谷的藏身之处!他带着『朝仓印』,得在事情闹大之前抓住他!动作快!」 同事旋踵离去,增子也准备前往现场。 「熊谷现在不能接电话,放弃吧!继续待在这也没用,若你要跟来,我可以载你一程。」 增子扬了扬车镜匙,但雪路只是低垂着头。她讶异地问道: 「怎么了?」 雪路没有回答。要他如何回答?听到有田一志的名字,他却步了。奔走营救的对象采取他不乐见的行动而步向破灭的情况,他已经看过好几次了。胜彦、从前的朋友及有田一志都没将他的话语听进耳里。 雪路不敢追旅人。 若是追上去,旅人一定也会重演历史。 增子对无法动弹的雪路感到傻眼,并窥探雪路背后。 「我不知道你在伤什么心,不过山川阳子显然比你有骨气多了。」 只见阳子甩开护士的手,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请带我一起去,求求你。我有话想对旅人先生说,请让我见他。」 从阳子的言行举止判断,她仍未从恍惚状态完全清醒,但增子并未狠心拒绝抱病央求的她。 「有你同行,不见得能找到日暮旅人;但找到他时,有你在场,或许状况会有所改变。」 听了增子这番话,雪路以为她同意带阳子前往,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你先把身体养好,等药效退了,你就能复原。找到日暮旅人之后,才轮到你上场,在那之前请你努力静养。」 增子把手放在阳子肩上,轻轻地推开她。用上「努力」二字,是为了让阳子产生这是使命的错觉。虽然是诡辩,但阳子似乎理解增子的用意,当场跌坐下来。 增子留下两人离开了。她没理踩雪路,应该是判断雪路只会碍手碍脚。的确,意志消沉的雪路在场,只会妨 碍调查而已。 雪路满心沮丧之际,有人拉了拉他的手臂,雪路低头一看,正好与阳子的笔直视线对上。 「干、干嘛?」 雪路产生了怯意。阳子用清晰的语调说道: 「打电话也行,让我跟旅人先生说话。」 雪路不懂她的意思。她又在跟幻觉说话了?正当雪路感到厌烦时,他发现阳子的视线移到了自己的手机上——她是认真的? 「……打电话也行?……可是,老大他……」 听不见透过机械播放的声音。没有视觉资讯,旅人无法撷取任何声响。想当然耳、人的声音也不行。别的不说,就算电话响了,只怕旅人也不会有反应。 握着雪路手臂的手使上了力,宛如在说服雪路:现在分秒必争,死马当活马医。雪路犹豫了一瞬间,随即便抱着豁出去的心态打开手机。 「那家伙平时连简讯也都不回的,这次我就打到他接为止!」 除非他关机,不然要我打几次都行!雪路暗自祈祷旅人不是在收讯范围之外,打了第一通电话。电话响了一分钟以上。 滋!杂音震动鼓膜。 ——打通了! 雪路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便慌慌张张地扯开嗓门——绝不能让他跑掉,要把这条线拉住! 「喂!老大吗?我是雪路,你听得见吗?」 『……………………』 「拜托你出个声,说什么都行!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没有回答。果然不行吗?雪路感到失望,此时,阳子伸出手来。交给我。她对雪路坚定地点了点头。 阳子将手机放到耳边,缓缓对旅人说话。旅人一定听不到,他大概连来电的是谁都不知道。「人人。」 阳子用陌生的称呼呼唤旅人,表情显得相当安详,一点也看不出是个刚才还无法区别梦境与现实的人。 「人人,听我说,我有话要对你说。人人,你听见了吗?」 雪路无法移开视线。 她的声音中充满慈爱。 「人人,我——」 * * * 十八年前,我放弃了「我」。 脱离绑匪魔掌,受到保护之后,我发了高烧,连续睡了三天三夜。在这段期间作的梦中,我依然不断地受到被绑架时的拷问,痛苦不堪,不断呼救,不断尖叫。但是,爸爸和妈妈都没来接我。啊,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如此预感。 再也没有机会被他们摸头。 再也没有机会被他们拥抱。 失去了所爱的人,这个身体只记得可恨的回忆。 当我清醒过后,我失去了「我」。 声音、气味、味道、触感。 还有疼痛、温度、重量、温暖—— 我封印了视觉以外的一切。为了忘掉那三天,为了保持心灵的平静,我放弃了做我自己。我放弃了「日暮旅人」。 同时,我获得生存的指标,也可说是目的。 我要替「我」报仇,找出杀害爸爸和妈妈的人。我相信这双眼睛就是为此留下的。唯一可以让我活得像个人的方法驱使我报仇。 当这双眼睛完成任务时。 那一刻—— 我的人生才有意义。 过去我一直为死而活。我的人生早已结束了,需要一个带往坟场的陪葬品,不然这双眼睛不肯罢休,总是不断地映出那三天的光景。如果想逃离那一天,想完全杀死「日暮旅人」,就得找出仇人,完成报仇。 我很感谢代替父母疼爱我的祖父母。 他们把我当人养育,努力将我培育成人。 对不起。 我终究只是具行尸走肉。 被绑架的那三天里,我杀死了自我。 我只能成为复仇的魔鬼。 朝仓印炸弹精准地运作着。 还剩八分钟左右。 「杀人就该承受被杀的风险。」 「人家也有同感,不然就不好玩了……哎,但和同归于尽相提并论,人家无法苟同就是~」 熊谷变得口齿不清,「丧失」的副作用让他渐渐失去了自我。再过不久,他应该就会完全迷失自我。 又或者和旅人一样,丧失视觉以外的感觉? 无论是哪种情形,都无所谓。只要他还活着,就能杀了他。 ——终于能够替我的人生划下休止符了。 旅人的胸中怀着奇妙的成就感,闭上眼睛,迎接最后一刻。 「欸!」 在熊谷的呼唤之下,旅人完全阖上眼皮的前一瞬间睁开眼睛。若是闭上眼睛之后,他就看不见这句话了。所剩不多的时间里,熊谷想说什么?就姑且听听,当作带往地府的伴手礼吧。 「什么事?现在才要求饶?」 旅人带着恶意问道,熊谷皱起眉头,仿佛在说这是天大的误会。 「真没礼貌。别小看人家。人家~~~才不怕死呢~!」 「……那么有什么事?」 「你好像没发现,所以才提醒你……人家刚才就注意到了,你的口袋一直闪闪发光~」 颤抖的手指指着上衣的口袋。口袋里装着手机,通知来电的灯光正在闪烁,在昏暗的地下室中显得格外明亮。 荧幕上浮现了「雪路雅彦」字样——雪路居然没发简讯,而是直接打给我?他明明知道我不能接听电话。他这么想阻止我? 「原来这里可以收讯啊!太好了。接吧,人家不会打扰你的~」 接了又能如何? 旅人听不见雪路的声音,任何人的声音他都听不见,接了也没用。 「……」 不过,对方听得见旅人的声音。虽然只是单方面的,或许该道别一下。一想到这是最后了,时间突然变得格外可贵。至少道个歉吧! ——雪路,对不起,自作主张做了这些事;对不起,没向你说明。或许灯衣会伤心i对不起。也替我向阳子老师说一声—— 「……」 旅人按下通话键,电话接通了,通话时间开始计算。话筒彼端的雪路应该开始说话了,但是旅人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算把音量开到最大,这双眼睛依然映不出「声音」。当然,道是理所当然的。 「………………」 旅人露出苦笑。还是什么都别说了。说了以后心满意足地自杀,未免太自私了。他做的事并不是道个歉就可以原谅的。 永别了——至少在心中道别吧!旅人把手指放上通话键,准备挂断电话。 人人。 停住了。 旅人连呼吸都停住了,俯视着手机。隐约听见的那道声音十分耳熟——不,不可能,不可能听得见。旅人猛摇头,嘴唇发抖,不敢置信。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因为这双耳朵早在十八年前就失去作用了。在那之后,他从未靠着耳朵听过真正的声音,更别说是接听电话了。什么隐约听见,实在是太荒唐了。幻听……对,这一定是幻听。这不是声音……声音?声音?这……这种,这个声响,是声音? 『————·————人人·————?人人。』 是声音,是人声,这就是人的声音吗?其他的话语旅人看不见,也听不到,但是这句话的确人了他的耳中。 好怀念,多么令人怀念啊! 就算闭着眼睛也听得见。 这道「人声」是货真价实的。 叫我「人人」的人,我只认识一个。 在这个世上只有一个。 『人人————————』 这道声 音呼唤的,是我放弃做「我」之前的「日暮旅人」。 之所以感到舒适,是因为这道声音将我恢复成「我」。这道声音呼唤着十八年前没被绑架,还身为人类的我。 「人人!」 是她的声音。 「…………小阳。」 我用颤抖的声音回答。耳朵明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把你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你的声音触动耳朵,在我的心中响起。即使这个身躯连眼泪的触感都无法察觉,即使相隔两地—— 却能感觉到你近在身旁。 「小阳……!」 我终于触摸到了。 熊谷一脸无趣地望着拿着手机流泪的旅人,不满地喃喃说道: 「唉~恢复原状了。」 恶魔已经消失了。 眼前只有一个想活下去的人。 * 天亮时刻,警方赶到山丘上的雪路家别墅,逮捕了熊谷。虽然熊谷的出血量早已达到致死程度,却奇迹式地保住一命。如果开车载送他的人再晚一点招供,或许就来不及了,他的命等于是为警察所救。目前熊谷住进了市立医院,警方预定等他恢复意识之后再制作笔录,但是他目前仍处在因「丧失」副作用而丧失自我的危险中。 绑架、伤害、违反毒品危害防制条例——白石知道一连串的真相,但警方高层并未将他列入关系人。白石出院后便接到人事异动命令,调转外县市,不久后辞去警察职务,回乡打理家业。 本案在案情全貌尚未明朗的状态之下终止调查,但是以增子堇警部补为首的「改革派」职员们依然持续进行内部调查。 此外,别墅地下室中发现了一枚被拆除的「朝仓印」。拆弹小组及鉴识人员都在报告中指出拆除手法极为粗糙,没爆炸简直是奇迹,警方至今仍无法锁定拆除者是谁。 而在案发一周后,山川阳子回到了希望幼稚园的工作岗位上。 「给您添麻烦了。」 「怎么说是麻烦呢?幸好你没事……身体还好吧?」 园长表达关心,阳子露出笑容,表示自己完全没问题。 案件并未被报导出来,阳子对周围声称自己是遭到黑道械斗波及。 『我不忍心让日暮旅人变成箭靶。他是被害人,还要被媒体骚扰,未免太可怜了。』 说这番话的是增子,或许是在暗示阳子别多说吧!诉诸人情的手法虽然有些卑鄙,但是不无道理。社会线记者的采访也都是以警方的公关稿为本,避免触及核心。如果追查十八年前发生的事,一定会查到日暮旅人身上,届时难保社会大众不会将他当成嫌犯看待。 再说,阳子也不想让邻居和同事知道她长时间住院,是为了清洗体内毒素及检查有无药物依赖症与后遗症。她虽然安然无恙,但仍有招人误会之虞。说来讽剌,就结果而言,警方的隐匿体质保护了相关人士的隐私。 如此这般,不知道算不算是托了警方的福,阳子平安无事地回到日常生活。 阳子提起干劲,迎接前来上学的园童们。 「早安!淳也,早!啊,不要在走道上奔跑!」 被园童耍得团团转的日常生活欢乐又热闹,现在感觉起来格外可贵。 她充满活力又冒冒失失的声音映入眼帘。 阳子不记得被救出后发生的事。她在救护车里曾一度清醒,但到了隔天才恢复意识。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用电话和旅人说了什么,知道的只有当时在她身旁的雪路,但是雪路只是一脸不快,什么都不肯说。 这样也好。当时她说了什么并不重要。 只要有她在。 我就能找回我自己。 「灯衣,早!旅人先生,早安!」 或许我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不过—— 「早安,阳子老师。」 只要有你在。 我就拥有活下去的动力。 爱的旅程 这是一个名叫灯果的少女的故事。 灯果的母亲在生下她不久后就去世了,灯果懂事时,身旁可称为亲人的只有酗酒的父亲。不知是不是深爱母亲的反作用力所致,父亲对一切感到绝望,借由酒精逃避,变得堕落且暴力。灯果并不知道以前的父亲如何,所以用「变得」两字或许不正确。但无论有没有「原状」,至少在她祈祷父亲恢复原状的期间内,她还能抱持希望。她只有这个方法可以安慰自己。 灯果在老旧公寓的一室之中受虐长大,被打、被踹、被骂都是家常便饭。父亲从来不曾提供她三餐温饱,半夜把她扔出家门的次数更不只一、两次。 勉强称得上幸运的,就是公寓里有个住户很关心灯果,以及父亲是个顾虑外人眼光的胆小鬼。灯果上小学后,或许父亲是担心学校老师发现他虐待女儿吧,他不再用拳打脚踢这类明显的虐待,骂人的频率也降低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漠视。但比起以前,居住环境已改善了许多。她以为父亲渐渐恢复原状了。 或许有一天能像班上同学的家庭一般,成为感情融洽的一家人。 灯果并不憎恨父亲。他是唯一的亲人,是亲生父亲,又是个失去妻子的可怜人,灯果无法打从心底讨厌他。 十岁生日那天,灯果为了庆祝,亲自下厨。当然,她也做了父亲的份。她以为父亲一定会陪她一起庆祝,因为最近的父亲很温柔,又很疼她,或许还会买礼物送她也说不定。灯果一直想要洋娃娃,如果父亲送她洋娃娃——她作着这个幸福的美梦。 晚归的父亲带了一个男人回来,说是他的朋友。 灯果亲手做的料理全被打翻了。 令人作呕的恶心手臂伸了过来,从未尝过的恐惧使得灯果大声哭喊。 这一天起,灯果开始对父亲怀抱杀意。 她的父亲,把女儿卖了。 仔细一想,灯果根本不知道父亲从事什么行业。 偶尔会有些凶神恶煞的人来讨债,但是灯果并不讨厌他们。他们外貌虽然凶恶,但是很亲切,常买果汁或零食给灯果吃。 「小妹妹,抱歉,我们要进屋里等。对了对了,我有买漫画来。我对少女漫画没研究,不过听说这一部很红。」 尤其是这个留山羊胡的人对灯果最好,灯果很喜欢他。她悄悄替他取了个小名,叫做山羊胡。灯果不知道他的本名。 「你爸有没有在工作啊?他完全不还钱耶!」 等待父亲回来的期间,灯果常听他们发牢骚。 「爸爸跟你们借了多少钱啊?」 牢骚也是种情报,灯果不愿错过任何细节,引导他们说下去。只要是关于父亲的事,山羊胡通常都会告诉她。 父亲的收入似乎大多来自于赌博。不知道他的赌本是怎么来的?讨债者对这点很感兴趣。他们作梦也想不到钱是眼前的少女卖身得来的。 父亲将卖女儿得来的钱拿去赌博,每次输了就逼女儿卖淫。赢了,也不把钱拿去还债。 灯果不懂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 她恨不得杀了父亲,但她知道如果杀了父亲,现在的生活就到此为止了。她不想进育幼院,她想保持自由之身。但她是小孩,无法如愿。如果自己也有赚钱的能力就好了。不是靠卖身,而是像成年人一样拥有赚钱的能力。 这样父亲是否就不会逼灯果卖身了? 上了国中以后,灯果常跑到同一栋公寓里的一个叫阿直的男人家中。他从灯果小时候就很关心灯果,父亲都叫他阿直,所以灯果也这样叫。至于本名是什么,灯果不知道。 阿直似乎隐约察觉到灯果被迫卖淫。灯果放学回家时,他叫住灯果,告诉她若不想待在家里可以到他家去。起初灯果充满戒心,但阿直并未对她毛手毛脚,而是让她随意使用房间。阿直告诉灯果,只要别打扰他工作,她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从此以后,阿直家就成了灯果的游乐场。 「阿直哥,你是做什么行业的啊?」 他成天都窝在房间里,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有工作。 「和你无关。绝对不可以靠近桌子周围。如果你违反规定,以后我就不让你进我家了。」 阿直从不提自己的事。灯果虽然很好奇他在桌边做什么工作,但是她可不希望被扫地出门,所以没有追问。 有时候阿直会叮嘱她:「今天别来我家。」大概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吧?灯果感到好奇,整天盯着阿直家看,只见有个男人进了阿直家,大约三十分钟后便离去了。那个男人和讨债的人氛围很相似,莫非阿直也欠债? 有个小袋子掉在门口,袋中装了粉末,灯果把它交给阿直。 「……你在哪里捡到的?」 「就掉在玄关前……你干嘛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啊?」 「今天看到的事不准对任何人说,尤其是你爸爸。」 为什么?灯果一再追问,但阿直不肯回答。 后来,灯果开始怀疑那是不是毒品,因为课堂上刚教过药物的危险性。 「阿直哥,你是做麻药的人吗?」 灯果直截了当地询问,阿直死了心,坦白承认。他隐瞒灯果,似乎是因为感到心虚。其实灯果根本不在乎……反正自己也一样肮脏。 「我可以帮忙吗?与其一再对我耳提面命,还不如让我当共犯,比较安心吧!」 阿直不情不愿地答应了。这一天,灯果成了「制毒师」的徒弟。 顺道一提,灯果的在校成绩每科都是第一名。她并不是书呆子,当然也没补习,平时顶多阅读教科书和阿直房里的书籍而已。 连灯果自己都没发现。 她是个天才。 「欸,把道个分子篇重组成这样如何?」 阿直哑然无语。灯果想出的点子全都极为新颖,令他望尘莫及。他曾试着让灯果自由制毒,但灯果想做的毒品太过危险,所以他立刻加以制止了。 阿直称赞灯果,也畏惧灯果。灯果很开心,得到阿直的肯定让她获得了身为人的价值。她获得了全新的自己,不再是父亲的道具。 阿直靠着制毒并贩卖给业者维生,灯果也领到了打工薪水,比卖身的钱还多,令她相当吃惊。「听好了,绝对不能让你爸爸发现。这是你赚的钱,一毛都别给他。」 「可是……如果不给他,我……」 「如果他又想对你做什么,就到我家来,我保护你。」 然而,狭窄的家中根本无处藏钱,一下子就被父亲发现了。 在父亲的逼问之下,灯果招认钱是帮阿直工作赚来的,被父亲打了一巴掌。 「有这种美国时间就去给我接客!混蛋!」 抓着灯果的头发破口大骂的父亲已经不是「父亲」了。 灯果的钱全被抢走,疲累地跌坐在地。父亲气喘吁吁,静静地俯视着灯果。 令人窒息的寂静突然酝酿出一股厌恶感。面对趴到自己身上的父亲,灯果连惨叫声也发不出来。这家伙,这个男人居然对亲生女儿产生了情欲。 他想强暴灯果。 「你在干嘛!」 冲进屋里来的阿直一拳打飞了父亲、「我去跟他把话说清楚。」留下这句话后,阿直便抓着父亲外出了。 灯果不想待在和父亲一起生活的屋子里。她跑到阿直家中,抱着不断发抖的身体,忍着眼泪,等待阿直归来。 最后,父亲和阿直都没回来。 永远没再回来了。 一带为地盘的鸟羽组组员,公寓里的住户几乎都和鸟羽组有关联。父亲知道吗?不过,对现在的灯果而言,那已经无关紧要了。 「有人说曾看到你爸,不过阿直大概已经……」 阿直想替果灯杀了父亲、却反而被父亲所杀。所以阿直没再回来,而父亲也畏罪潜逃了。山羊胡也赞同这个推测。 「虽然我很同情你,但是你得自己为将来做打算,我没办法照顾你。」 山羊胡虽然表示同情,还是没对灯果伸出援手,他在阿直的房中寻找可用的物品。阿直似乎是鸟羽组的专属制毒师,这间屋子也是鸟羽组为他准备的。 「要是有白粉掉在地上可就麻烦了,得把这里清干净。小妹妹,你也来帮我。」 「我会做毒品。」 「…………啊?」 「我常和阿直一起做。阿直教过我,我也帮阿直做过。欸,求求你,把这间屋子给我!我会替你们做毒品的!让我住在这里!」 山羊胡大为错愕,随即又为了挖到宝而雀跃不已。他大概是认为能够用比阿直更便宜的价码,雇用灯果吧!灯果是小孩,不懂自己的价值。 即使这样也无妨。灯果借此获得了谋生方法及自由。 她不知道究竟该开心还是难过。 获得归宿的那一夜,灯果像个幼儿一般地哭了。 国中毕业后,灯果搬离阿直家另起炉灶,全心投入制毒。她想设计出没人尝过的新型毒品。「了不起,你的货大家都赞不绝口。来,这个月的份。」 照料灯果的山羊胡丢了个信封过来。 灯果的薪水是固定的,与营业额无关。和市价及产量相较之下,她的薪水明显过少。若不经由鸟羽组贩毒,赚的钱铁定更多。但灯果不能反抗鸟羽组,她能做这生意全是依赖鸟羽组。「对了,之前提到的那件事。」 山羊胡露出了低劣的笑容,如此说道。 「上次你不是说想用小孩当实验品吗?实验新作『丧失』的效果。现在有着落了,虽然得冒点险,你要不要参一脚?」 山羊胡说鸟羽组计划绑架一个五岁小孩,进行拷问。 「把过程拍下来,寄给父母。真恶质啊!不过这是最有效的威胁手法。」 「我可以参加吗?不会扯你们后腿?」 「别担心,多亏了你,我们赚了不少钱,这点小事组里还肯通融。再说,这件事不光是鸟羽组,警察也参了一脚,就算出了纰漏,也不会被抓的。」 灯果完全不了解内情,但是她知道不该追问。比起内情,测试『丧失」效果的实验品更加吸引她,更何况实验品还是个小孩。这是取得数据的绝佳机会。 「没关系吗?我要做的事很残酷喔!」 「没关系,这样才好。毕竟对象是小孩,大家都不想接这份工作。」 「原来这才是真心话啊!也好,反正我不介意弄脏手。」 岂只是手,灯果全身都污秽不堪。别的不说,生为那个男人的女儿本身就是个污点。 就拿那个绑来的孩子来一泄平日积下的怨恨吧! 「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孩子的名字?工作结束以后我还想继续观察。」 「……哎,算了。呃,我记得是叫——」 绑架日暮旅人并监禁于山丘上洋房的第三天,上头下了释放命令。灯果与共犯一起离开。 一起进行拷问的是一个叫白石的男人,是不是本名并不重要。灯果窥探白石抱着的旅人。 「看来拷问很有用。」 「当然有用,换作是我,八成撑不下去。」 他似乎在同情这个孩子和这孩子的父母。真是个天真的男人。不,每个男人都是这样,对想像得到的痛苦很敏感,对女人的痛苦却满不在乎。 「这孩子倒是很无辜。」 灯果露出阴沉的笑容——他只是运气不好而已,被我拿来发泄怨气,真可怜。 「……对了,谈判得如何?」 「很顺利。对这小子是很过意不去,不过这下子我们……」 「哈哈哈哈哈哈!」 酬劳有多少可想而知。白石如何,灯果不清楚,灯果只对旅人的变化有兴趣。 「接下来只要制造车祸就行了。」 听说他们打算制造车祸死亡的假象,杀了这孩子的父母。灯果没有怜悯之情,只想知道当这孩子得知父母死亡时,「丧失」会对他的身心产生什么影响。 「你可别松懈啊!我们的目标是完美犯罪。」 「已经很完美了吧?全都是自己人。」 警察和黑道都参与了绑架计划,有什么好怕的?灯果说得眉飞色舞,白石却面露苦涩之情。 「……这么说倒也没错。」 「打起精神来。你的心情我懂,但是我们没有错,错的是下令的人!我们只是做好我们的工作而已!只是领薪水的!想开点!」 「就是这样!对了,我有个赚钱的好主意,你要不要参一脚?现在我做的『丧失』,不知道能不能不经由鸟羽组贩卖?应该值不少钱才对。交给鸟羽组,进我口袋的钱太少了。」 白石这才露出了奸诈的笑容。 人类就是这样好打发。只要有钱,只要有毒品,连要迷惑心灵都不成问题。 灯果蔑视所有人类。她知道自己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疯了。 灯果向鸟羽组谎称量产「丧失」有成本上的困难,把过去所做的试作品全交给白石保管。这是因为放在家里会被山羊胡发现,而她又无意让「丧失」流入市面之故。 「丧失」是杰作,是灯果在探究心驱使之下制作出来的产品。它和只会破坏脑细胞的老式毒品不同,能够剌激脑细胞,操纵神经系统,让人只看见想看的,只听见想听的。换句话说,能够方便地排除使用者厌恶的事物。灯果追求的就是这种催眠药,只要有这个,就能克服所有心理创伤。灯果拿小孩当实验品,就是因为小孩比较容易产生心理创伤。 自从父亲的那件事以来,灯果患了极度的洁癖,严重到无法直接触碰男人肌肤的地步。虽然和男性恐惧症有些许不同,但她的确具有拒绝男人靠近的倾向。她觉得没必要治疗,只是不能忍受至今仍会梦见父亲。 日暮旅人是完成「丧失」不可或缺的实验品。听说他被亲戚收养了,该怎么办?继续追踪下去吗?丢下工作会引来鸟羽组的反感,到时只怕连生意都做不成,灯果必须避免这种情况发生。灯果姑且整理好行装,等待时机到来。而在某一天,最糟的客人上门了。 「好久不见啦!喂,我找你很久了,灯果。我好想你。」 「噫!」 父亲带着恶心的笑容走进灯果家。他依然浑身酒臭味,双眼发直地扑向灯果。灯果推开父亲,抓起旅行包,冲出门外。虽然乱无头绪,但她已经没有迷惘。既然被父亲找到她的住处,既然要背叛鸟羽组,她就不能继续待在这个城市。 灯果逃走了,逃得远远的,逃向没有父亲的地方—— 少女的故事就此结束。 少女即将成长为女人。 到了现在—— 灯果在四下无人之处等待着。 前来赴约的是一个叫雪路雅彦的年轻男人。他一看见灯果,便歪了歪头。他对灯果没有印象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他们头一次见面。 「你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要委托工作?」 灯果深深地垂下头来。 「我有事想拜托你。」 「阳子老师,今晚你要来我家吗?」 「咦?」 等待家长接送小孩的时间,灯衣特地抓住阳子询问。 「呃~没这个计划耶。」 阳子打马虎眼,不知何故,灯衣鼓起脸颊。 「若你是顾虑其他妈妈的眼光,根本不用管那么多。去朋友家干嘛顾虑别人的眼光啊?」 只可惜身为保育员,很难如此理直气壮。该怎么办?阳子搔了搔脸颊。然而,最后她终究输给了灯衣的期盼视线。 「也对。嗯,那今晚我就上门打扰好了?」 灯衣笑逐颜开。 「我等你喔!」 灯衣挥了挥手,奔向前来接她的龟吉。阳子带着难以释怀的表情目送他们离去,此时,小野智子学姐一如平时,若无其事地来到身边。 「她的心境是产生什么变化啦?」 「学姐也这么想?」 不久前,灯衣还视阳子为敌人,现在却主动邀请阳子去她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对龟吉毫不反抗,也很奇怪。 「灯衣不对劲,你也一样。你最近好像不太常去日暮先生家?」 「是啊。」 阳子最近卷入了毒品关联的暴力事件中,得知了旅人的创伤,想支持他的心情更为强烈了。同时,她也发现自己的支持必须是精神面才行。旅人拥有双亲被杀的凄惨过去,但他依然和从前一样温厚泰然。阳子察觉自己似乎是用同情的眼光看待失去感觉的旅人,不禁感到惭愧。 就连爱照顾人的雪路都不干涉旅人的生活方式了,和旅人相处,正需要保持这种距离。阳子深深反省自己过去的公私不分和不成熟,虽没有完全停止,却也逐渐减少前去帮忙做饭的次数。 「啊,原来如此,所以灯衣才觉得寂寞吧?灯衣没有妈妈,对女人很饥渴。」 「你也不用这么说吧……」 居然把饥渴二字用在幼稚园小孩身上。 「不过,或许真的是这样。老实说,我也有点寂寞。」 和旅人、灯衣一起围着餐桌的感觉温馨又舒适,阳子非常喜欢。 「那今晚你就尽情向日暮先生撒娇吧!现在灯衣也接受你了,太好啦~」 智子学姐一面窃笑,一面用手肘顶了顶阳子。阳子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学姐,你最近性格好像变了。」 「咦?嘿嘿嘿,是吗?真的吗?」 她的笑容化为痴笑。实在太明显了,连话都不用套。 「听说你交了新男友?」 「什么新男友,说得好像我三不五时就在换男朋友一样。哎,不过如果说过去的恋情都是为了邂逅现在的他而经历的旅程,倒也没错啦~」 哇,开始炫耀了。既然说了会脸红,就别说啊!扭扭捏捏的智子学姐岂只是性格变了,简直是变了个人。 「趁现在好好构思结婚典礼上的致词吧!」 「是是是!」 智子学姐幸福就好。如果这时候陪她一搭一唱,只会让她得意忘形而已,所以阳子轻轻带过。每回智子学姐失恋,阳子就得陪她喝酒,阳子只能祈祷这种事别再发生。 「山川,你也加油吧!恋爱是很美好的!」 智子学姐露出了绝美的笑容,阳子不自觉的看呆了。 爱上某个人,是极为美好的事。 足以如此改变一个人。 「……」 不知何故,阳子觉得有点心酸。 工作结束后,阳子先去了超市一趟,才前往日暮父女居住的「寻物侦探事务所」。 不知道旅人在不在家?龟吉来接灯衣,代表旅人有工作不能脱身。或许灯衣是因为父亲不在,感到寂寞,才邀阳子来家里玩。旅人不在时,通常是由龟吉或雪路照顾灯衣,但灯衣似乎不喜欢和旅人以外的男人在一起。 「她连对雪路都会客套,不知道要怎么改掉她怕生的毛病?」 这是个很敏感的问题,即使是成年人也不易改正,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想到这一点,阳子便很高兴灯衣肯亲近自己。 「打扰了!」 阳子打开事务所大门。她发现门没锁,心想旅人或许回来了,便探头窥探客厅,只见—— 「啊,阳子老师,我们正在等你呢!」 「咦?」 见了眼前的光景,阳子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旅人与灯衣坐在摆满了各式料理的餐桌边,并要阳子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这是怎么回事?」 阳子将超市的购物袋放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的料理。那不是外卖食物,也不是冷冻食品,而是亲手做的料理。雪路并不在厨房里,现场只有旅人和灯衣两个人。从这些状况导出的答案是——不行,我完全搞不懂! 「是我们做的。」 「咦!」 阳子发出了连自己都觉得滑稽的声音。灯衣「唔——」了一声,一脸不满地瞪着她。 「干嘛?你不相信?」 「啊,对不起,不是啦!我只是有点吃惊。」 「那就好。我和灯衣刚才才在说要让阳子老师大吃一惊呢!」 对吧?异口同声的日暮父女。灯衣露出了孩童常见的无邪笑容,但是一转向阳子,表情就变得洋洋得意。 「怎么样?我们也做得出这么多料理喔!」 「哇,好厉害、好厉害!灯衣,你很努力呢!」 阳子再度看向料理,只见菜色相当多样化,从摆盘拙劣的沙拉、撒了一堆胡椒的牛排、腌小黄瓜和海带——这些还算好的——到明显烧焦的马铃薯炖肉、皮破肉散的盐烤沙丁鱼、只有豆腐的味噌汤、青椒特别多的炒青菜、出人意表的味噌白萝卜串、鳕鱼子义大利面、蛋包饭、法式清汤和番茄汁——菜色缺乏统一,教人眼花缭乱,搞不懂哪道才是主菜,汤品为何有两种也是个谜。正当阳子烦恼着该如何陈述感想时,旅人面露苦笑说道: 「其实不是我们两个人独力做的,雪路也帮了忙。光靠我们两个切菜,太危险了。」 旅人笨手笨脚,让五岁的灯衣拿菜刀又太过危险,材料似乎全是雪路准备的。原来如此,灯衣讨厌的青椒之所以特别多,是雪路搞的鬼啊! 「我们不知道该做什么料理才好,所以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提出这个点子的时候,雪路整张脸都搬起来了。」 做完料理后旅人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无谋。明知会如此还默默拿起菜刀的雪路实在了不起。灯衣和面露苦笑的两人正好相反,得意地挺起胸膛。 「现在知道了吧?没有阳子老师,我们也能做菜。」 啊,莫非她今天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特地邀我来? 看来灯衣举止反常,只是阳子的误会。灯衣一点也没变,依然是想独占爸比的小大人。 她的言下之意是没有阳子出场的余地。阳子正打算减少帮忙做家事的次数,现在见他们能够自理生活,当然感到欣慰,但是另一方面,又感到五味杂陈。 「灯衣想和阳子老师一起做饭,所以才练习的。」 咦?阳子抬起头来,灯衣似乎慌了,一面说:「才~不~是!」一面摇头。 好。 和旅人、灯衣三个人一起围着餐桌,气氛既安详又温暖。减少做饭次数的事还是以后再说吧!我想在这幅风景之中多留片刻。 阳子如此心想。 然而,灯衣的言行举止果然还是有些怪异。 「爸比和阳子老师不结婚吗?」 阳子把嘴里的番茄汁喷了出来,桌上变得惨不忍睹,她连忙拿抹布擦拭。 啊啊啊我刚刚发出怪声了!灯衣真是的,没头没脑地胡说什么啊! 阳子清了清喉咙掩饰,垂下了头。一来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变得满脸通红,一来是因为她不敢直视旅人的脸。 ——不知旅人先生是什么表情? 阳子手足无措,十分明显。那么旅人的反应呢? 「为什么这么问?」 旅人用极为沉着的声音询问……毫无慌张之色。旅人的态度太过平静,反而教阳子不敢看他的脸。如果看了,或许会受到打击。 「没为什么,只是突然想到而已。我以后不会再这么说了。」 灯衣用平板的声音说道。 「……是吗?不过,这对阳子老师很失礼,你要向她道歉。」 「对不起。」 灯衣仿佛早已准备好似地,二话不说便道了歉。阳子觉得有点奇怪。 「对不起,阳子老师,请你别生气。」 「不,怎么会呢?」 阳子努力让表情恢复原状,抬起头来,只见旅人正用哀伤的眼神凝视着自己。 「……」 山川,你也加油吧!恋爱是很美好的! 阳子明白自己当时为何感到心酸了。 她很羡慕交了男友后喜上眉梢的智子学姐,但她完全无法想像自己沉浸爱河中的模样。 大概是因为她知道。 即使陷入爱河,也只是一厢情愿。 旅人不会和任何人谈恋爱。 无论再怎么努力,旅人都不会回头一顾。越是努力,阳子越受伤害,而旅人也会一起受伤。这么做只会让伤口更加扩大。 看了那双眼睛就知道,旅人断然拒绝阳子踏入心房。理由八成和旅人的体质有关。即使阳子想接纳旅人,旅人不肯把心交给她,摊开双手也只是枉然。 即使如此。 正因为如此—— 阳子才受到旅人吸引,想支持他。 我喜欢你——说这句话很简单,但是阳子不说。她不想为了独占旅人而造成旅人的痛苦。慢慢培育爱苗吧!她曾如此立誓。 「以后或许次数会减少,不过有机会再一起吃饭吧!」 我已经决定了。 我要尽量陪在他身旁,直到他把心交给我的那一刻到来为止。 阳子忍住眼泪。 阳子回家后,灯衣突然说道: 「爸比不交女朋友,是因为我的关系吗?」 「……灯衣?」 旅人虽然困惑,还是面带苦笑,摇了摇头。 「不,不是的。我对现在的生活感到很满足。有你,有雪路,有阳子老师。现在的生活很快乐、很幸福,简直到了奢侈的地步。」 依然不变的温柔笑容和依然不变的哀伤眼眸。 灯衣目不转睛地望着旅人的面孔。 * 复合型商业设施巨蛋乐园依旧盛况空前,尤其是d区「游乐设施,游乐园区」,在今天这样晴朗的星期日总是挤得水泄不通。灯衣为免被人潮冲散,紧抓着旅人的手臂。 「爸比,你可别迷路喔!如果走散了,就算我再怎么神通广大也没办法照顾你。」 旅人微微一笑,慢慢地将灯衣举起,让她坐在肩膀上。旅人个子高,头顶上的视野格外辽阔。哇!灯衣发出兴奋的叫声。 「爸比,爸比!你看那边!我想坐那个!」 旅人循着灯衣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南瓜马车造型的游乐器材正配合音乐转动着。或许是内部有什么机关吧,从窗户探出脸来的孩子们都带着兴奋的笑容。 「嗯,那就先坐那个,之后再顺路逛其他游乐器材吧!今天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慢慢玩。」 「不可以慢慢玩!快乐时光总是一下就过去了!好了,爸比,快点!会被其他人抢先的!」 在灯衣的催促之下,旅人开始小跑步,灯衣开怀大笑。 昨晚,雪路前来事务所,拿出巨蛋乐圜的一曰券,对旅人和灯衣说道: 「这是熟人给我的,有两张。我对这种地方没兴趣,带着妹妹去玩也不适合我,可是明天就到期了,不用可惜。难得有这个机会,老大明天就别工作了,带灯衣一起去玩吧!」 「我要去!」灯衣高举双手说道,看来根本不用询问她的意愿。 「雪路,那个熟人我也认识吗?」 面对这个问题,雪路愣住了。在旅人的注视之下,他皱起眉头说道: 「干嘛问这个?」 「现在发问的是我。」 「……」 「……」 令人不快的沉默流动着,交互打量两人的灯衣不安地抓住旅人的衣袖。旅人露出苦笑,摸了摸灯衣的头安慰她: 「没事的。」 雪路也觉得难堪,露出苦涩的表情,但仍硬生生地结束话题:「这是我的私事,别过问。」 「爸比,你明天不能去吗?」 「可以啊!嗯,一起去吧!明天就请雪路代班一天,处理手上的委托案件。可以吗?」 「嗯,当然可以。你们好好玩吧!」 哄完难以克制兴奋心情的灯衣入睡之后,旅人和雪路默默地啜饮咖啡。微妙的空气流动着。欸,老大——雪路突然一脸不快地呼唤道。他的视线依然没对着旅人,喃喃说道: 「老大……旅人大哥,如果你打从心底憎恨某个人,你能够原谅他吗?」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但旅人立刻给出了答案。 「如果真的打从心底憎恨,我根本不会和那个人一起生活,所以没有什么原不原谅可言。」 如果心里有恨,就不会和对方有所牵扯——这就是旅人的言下之意。旅人的表情柔和,显示这是他的真心话。 「是吗?」 雪路放下了胸中的大石块,露出了豁然开朗的表情。 南瓜马车中的座椅会纵向旋转,如果没系安全带,就会从座椅上滑落。相对而坐的灯衣和旅人就像荡秋千一样,上下交互翻转。到了最高潮时,连续转了三圈,吓破了旅人的胆。每当旅人尖叫时,灯衣天真无邪的笑声也随之响起。 走下南瓜马车后,旅人忍不住捣住眼睛。 「我的眼睛在转……」 这可是死活问题。 「原来爸比坐游乐器材会头晕啊!我有点意外。」 「是啊,或该说是不习惯吧?我不知几年没来游乐园了?自小时候以来,已经过很久了。」 「那下次坐静态一点的吧丨那边有旋转木马。」 「……如果可以,我想坐不会旋转的。」 纵向或横向转动意思都一样,旋转的游乐器材已经快成为旅人的心理创伤了。 「坐那个如何?慢速游园的小火车。」 「咦?那个好像很无聊,我想玩更有趣的!」 小火车是观赏风景用的,不像游乐器材,灯衣觉得无趣。她想坐更像「游乐器材」的设施。 「云霄飞车应该有年龄限制。啊,也有小孩能坐的6」 「那就去坐!爸比,肩膀让我坐!」 「是、是。」 灯衣开开心心地坐着没有年龄限制 的孩童专属游乐器材,平时的老气横秋隐而不现,与年龄相符的稚气全面展露了出来。 旅人举起向雪路借来的数位相机。「爸比!」他把焦点对准挥着手的灯衣,拍下她的笑容,写下回忆的新一页。 「接下来!接下来!」 灯衣开开心心地摊开导览手册上的地图,旅人提议: 「快中午了,趁着人还不多的时候先去吃饭吧!」 「咦?已经要吃饭了?」 灯衣嘟起嘴巴,显然认为现在休息还太早。旅人面露苦笑。 「今天很热,多摄取水分比较好。再说,先坐下来想想之后要坐什么游乐器材也不错啊!」在旅人的劝说之下,灯衣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命。他们前往距离最近的餐厅。 「里头好像也有礼品店,待会儿去看看礼品吧!」 游乐园吉祥物周边商品及点心满坑满谷地陈列于店内,看起来宛若另类的游乐器材,灯衣也跟着兴奋起来。 「爸比,你看那里!」 「先吃饭吧,趁着还有空位的时候先坐下。」 旅人把灯衣抱在腋下。「唔!」灯衣拼命挣扎,但是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坐到座位上,打开菜单,灯衣点了汉堡排儿童餐和苹果汁后,又立刻拿出导览手册。 「不用这么急,游乐园不会逃走的。」 「游乐园不会逃走,但时间有限啊!不趁今天玩个过瘾,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 玩得正在兴头上固然是个很大的原因,但灯衣也用她自己的方式珍惜今天这个日子。她一定隐约地感觉到:会不会有下次很难说。 吃完饭,结完帐,旅人起身去上厕所。 「我马上就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灯衣没走出店门,而是冲进了与餐厅互通的礼品店。 刚才,她发现了一个商品,连吃饭时也一直掂记不已。 高高挂在灯衣头顶上方的首饰。 心型的玻璃项链。 长了翅膀的爱心十分可爱,让灯衣看得出神,她觉得,只要戴上这条项链,自己就能变成公主。灯衣用力踮起脚尖,朝着项链伸手。唔!看似快碰到了,却又碰不到,手掌在半空中游移。仔细一看,那是最后一条。 其实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那并不像是会在上午卖光的热门商品,就算陈列架上没货了,过一会儿店员应该就会补货了。但是,灯衣就是想要这一条,她总觉得若是错过了这一条,以后就再也买不到了。 「来。」 背后伸出一只手拿下项链,递到灯衣眼前。灯衣意会到对方是替自己拿,连忙握住项链。起先,灯衣以为是旅人。 回头一看,却是名不认识的女性。她称不上美人,而且骨瘦如柴,眼神疲惫不堪,和灯衣说话时的笑容仿佛是硬挤出来的。 「你想要的是这个吧?」 灯衣点了点头。女性配合灯衣的视线高度蹲下来,指着项链说道: 「镶在心型部位的红色宝石商,不是贴了张『石榴石』标签吗?那是这颗宝石的名字。石榴石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喔!」 女性用手指摸了摸散发鲜艳光泽的宝石表面,望着灯衣的脸。 「石榴石能带来幸福与爱,你要记住喔。」 女性起身,摸了摸灯衣的头,走向餐厅。灯衣愣在原地,连谢谢都忘了说。 灯衣天性怕生,一有陌生人对她说话,她便全身僵硬。她不安地冲了出去,寻找旅人,餐厅里却不见旅人的身影。 「啊…………」 她不敢进男厕,但是要请店员代为确认也需要勇气。 正当灯衣不知如何是好,来回踱步之际,刚才的女性向她攀谈。 「怎么了?」 「呃、呃……」 灯衣沉默下来。女性也看见灯衣刚才的举动,现在看到眼前的男厕,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等一下喔。」 女性请路过的男服务生确认厕所。男服务生察看后摇摇头,女性道谢过后,回到灯衣身边。 「他说厕所里没有人。爸爸去上厕所了?」 灯衣嘟着嘴点了点头,看来是错过了。照理说,即使走散,旅人也能够立刻找到她,旅人却迟迟没有现身。灯衣并不认为旅人会搁下她自行离去,但仍然觉得不安。 「别担心,你爸爸应该在附近,只要广播就会立刻赶来的。」 旅人的眼睛看不看得见广播声令人怀疑,但灯衣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百代灯衣。」 「灯衣?你叫灯衣?百代灯衣。」 女性意味深长地念着灯衣的名字,随即前往收银台请店员向园内广播。广播播放之后,女性又表示愿意陪灯衣等候旅人。 「啊,那条项链你一直拿着呢,不买会变小偷喔。」 「可是,钱……」 「你想叫爸爸买?」 嗯。灯衣小声回答,女性面露苦笑,拿项链到收银台结完帐,又递给灯衣。灯衣皱起眉头。 「……爸比说不可以拿陌生人给的东西。」 「没关系,我只是代垫,待会儿再跟你爸爸拿钱。」 女性说着:「灯衣真懂事呢。」又摸了摸灯衣的头。 「这个你可以自己戴,也可以送给你重视的人。会带来幸福的礼物,你不觉得很棒吗?」 灯衣不住地打量项链,仿佛从没想过要拿来送人——如果送给爸比,他会高兴吗?可是这是女生戴的,该怎么办?灯衣如此暗想。 突然,灯衣猛然省悟过来,抬起头来说道: 「谢谢,多亏大姐姐帮忙。」 「哎呀哎呀,真是个乖孩子。你不用顾虑我,叫阿姨就行了。」 但是灯衣总觉得叫阿姨有点失礼。虽然她当灯衣的阿姨绰绰有余,但是她看起来年纪并不大。推断成年人的年龄是件很困难的事。或许只是灯衣太过早熟,才会为了这种事烦恼。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性似乎没料到灯衣会有此一问,愣在原地。 「嗯?」 「啊,没什么,抱歉。我的名字叫……」 她犹豫了一瞬间。 「小林,你叫我小林小姐吧!」 * 小林自我介绍之后,灯衣变得多话了些。她们并排坐在餐厅前的长椅,一面等候旅人,一面闲聊。 「小林小姐,你一个人来吗?」 「嗯,是啊!我很喜欢游乐园。」 「你坐过云霄飞车了吗?」 「那个大型的吗?那个我不行,太恐怖了。我喜欢悠闲一点的游乐器材。」 「南瓜马车呢?你坐过南瓜马车吗?」 「啊,那个啊?嗯,那个挺好玩的。」 「就是说嘛!但是爸比却坐到头昏眼花!还闹脾气,说他不要坐会旋转的游乐器材了。」 「哎呀,爸爸真没用。」 「就是说啊!不过,他就是这一点可爱!」 话题逐渐转移到父亲身上,灯衣变得更加神采飞扬。见了她这副模样,小林「嗯」了一声,眯起眼睛。 「灯衣很喜欢爸爸喔?」 「对啊,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爸比了。因为爸比是我唯一的家人。」 「这样啊……」 「真是的,你跑去哪里了?」 「我才正在奇怪你跑到哪里去了呢!我好担心。」 「真的?」 「当然。我差点都哭了。」 正面接受拥抱的灯衣紧紧地抓住旅人的衣服。 「真是的,爸比比我还要孩子气。」 放下心来后,眼泪险些夺眶而出,灯衣连忙忍住。在小林面前哭哭啼啼,实在太丢脸了,她绝对不哭。 「爸比来之前,都是她在陪我。」 旅人起身,向小林低头致谢。 「谢谢你照顾小女。」 小林呆愣地看着旅人。灯衣代为介绍: 「这是小林小姐,她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是吗?小林小姐,如果你愿意,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灯衣也想向你好好道谢。」 灯衣刻意强调了一个人,心里在盘算些什么可想而知。这点小林应该也明白,除非真的觉得很困扰,否则应该会点头答应。 然而小林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旅人看。 「呃……可以请教你贵姓大名吗?」 「我吗?我叫日暮旅人。」 「日暮……旅人。」 「你听过我的名字吗?小林小姐。」 见到旅人眯起眼睛,小林的表情一阵僵硬。旅人的哀伤眼眸,能将眼中人的心灵化为赤裸,不知不觉间,小林便被其深深震慑住。灯衣从两人的样子感受到沉重的气氛,不禁慌了手脚。 灯衣抓住小林的袖子,用眼神祈求她同行。这个动作有如推手一般,让小林决定答应。 「不过,我会不会打扰你们?」 「没关系。和爸比相处的时间多得是,但是小林小姐不一样,好不容易认识了,今天一天就一起玩吧!」 「真是专制呢。」 「是啊!因为我想一起玩,所以不用跟我们客气喔!」 对怕生的灯衣而言,这情形相当罕见。她还是头一次对阳子以外的女性敞开心房。灯衣朝着旅人和小林各伸出一只手,牵住他们的手。 宛如家人一般。 三人的影子并排摇曳着。 「我想坐旋转木马!爸比会怕,都不陪我坐。我要跟小林小姐一起坐!」 「那我就当专职摄影师吧!」 转要把我拍得可爱一点喔!」 「灯衣哪有不可爱的时候呢?」 小林笑了。旅人对女儿的疼爱实在称得上无法无天。最爱爸比的女儿和溺爱女儿的父亲,人家是情侣晒恩爱i他们却是父女晒恩爱,教小林看了不禁莞尔。 她们坐完旋转木马后,又挑战各种灯衣想坐的游乐器材。灯衣总是兴奋地开怀大笑,被灯衣拉着四处跑的小林看起来也相当快乐。 旅人用相机拍下了这幅光景,他的眼睛带着哀伤之色,微微湿润。 今天,那孩子在笑。 他把这幅画面也收入心房。 午后时分,灯衣和小林逐一称霸游乐器材。 一步步、一步步,慢慢地接近尾声。 「啊,有鬼屋耶!灯衣。」 面对小林的提议,灯衣肩膀一震,全身僵硬。小林光看这反应便心里有数,却故意开口:「来游乐园怎能不逛鬼屋呢?我觉得鬼屋能和云霄飞车、摩天轮并列为三大游乐器材喔!」 「……是吗?我觉得旋转木马比较有游乐园的味道。」 「可是,每个游乐园的旋转木马都差不多啊!有差异的是这类游乐器材。再说,要说到游乐园,还是少不了鬼屋。」 她对依然文风不动的灯衣露出无声的笑容。 「啊,你是不是会怕啊?」 「才不是!我才不怕呢!那些鬼都是人假扮的!」 「那你干嘛紧黏着爸比?」 「因为……爸比说他会怕。」 听了这个借口,旅人露出苦笑。旅人从不觉得这类游乐设施可怕,因为机关的位置和启动时机他都看得见,根本吓不着他。 「是啊!半夜会不敢一个人上厕所,还是别逛鬼屋好了。」 「才不是因为这种理由呢!没礼貌!」 说归说,逃过一劫的灯衣还是松了口气。旅人和小林相视而笑。灯衣重振起精神,说道:「我想坐摩天轮!」 「啊,原来你不怕高啊。」 「够了没有!我才没有害怕的东西呢!」 三人一起搭乘摩天轮,观赏风景。灯衣指着各个建筑物,小林逐一回答它们的名称。小林的表情突然流露出怀念之色。 「这一带也变了很多呢。」 「你住在外地吗?」 「嗯……很久没回来了。幸好今天来了。」 才能见到你。说着,小林摸了摸灯衣的头发。 灯衣露出腼腆的笑容,任她抚摸。 天空开始染红,距离闭园还有些许时间,但是绝大多数的游客都开始走向大门。每个月的第二、第四个星期六和每季举办大型活动的日子,游乐园会延后闭园时间且施放烟火,每到这类日子,游客鲜少会在这个时间回家。但是很不巧,今天只是个寻常的星期日。 虽然依依不舍,但该替快乐的时光划下句点了。 灯衣和小林并排坐在户外长椅上,旅人则去为三人买饮料。 大概是玩得太累,灯衣的身体往右倾斜,似乎快睡着了。小林把身体靠过去支撑灯衣,灯衣顺从地把头靠到她的身上。 「玩累了吧?没关系,困了就睡吧!」 灯衣揉着眼睛,摇了摇头,硬是撑起身子。 「我还不想睡。」 「是吗?那我们来聊聊天吧。」 小林俯视着自己的脚,旁边有一双踩不到地面的小脚交互摇晃着。她的视线沿着缝着花边的白色袜子逐渐往上移,最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灯衣的侧脸。, 灯衣生了一张漂亮的脸蛋,小林觉得她看起来宛如天使。 「灯衣的妈妈今天留下来看家?」 「妈咪?我没有妈咪,她在我小时候不见了。」 现在的灯衣也很小,但是小林没说出口,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那你一定很寂寞吧?」 灯衣摇了摇头。 「哦?为什么?——啊,因为有新妈咪?」 「不是啦!」灯衣赌气似地嘟起嘴巴。 「因为我有爸比。我有爸比,还有雪路……哎,阳子老师和乌龟也可以勉强算进去啦,所以我不觉得寂寞。」 灯衣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而且啊!」她以自信满满的表情望向小林。 「妈咪的长相我记得很清楚,不管在哪里遇见,我都可以马上认出来。我知道总有一天一定能见到妈咪,到时候我会主动叫住她。不能见面的时间越长,见面时就越开心。所以,妈咪不在也没关系,我很期待和她见面。」 「是吗?……灯衣真坚强。」 「小林小姐,你没有家人吗?」 小林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对小孩炫耀自己的不幸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只是徒增空虚而已。 「爸比也没有家人。」 灯衣一脸落寞地说道: 「我有妈咪,但是爸比真的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因为有我在,所以他不交女朋友,总是拼命工作。因为有我在,他吃了好多苦。」 不是的。小林很想这么说,但她不能说,她没有这么说的资格。小林轻轻摸了摸灯衣的头,代替话语。灯衣喃喃说道: 「我想让爸比幸福。」 小林默默地摸着灯衣的头,灯衣把头靠在她的膝上,不久后就 睡着了。 宛若算准时间似地,旅人回来了。 「睡着了啊?」 旅人一脸爱怜地凝视着灯衣,活脱是为人父的表情,但是他的脸上同时也有责备小林之色。 「为什么你在这里?为什么你成了这孩子的父亲?包括今天的事在内,我有许多问题想问,但是我姑且不问。」 小林喃喃说道,与旅人四目相交。仔细一看,那双哀伤的眼睛中其实带着柔和温暖的色彩。 「我本来很担心这孩子,现在看来是不用担心了。她似乎很幸福,我放心了。」 这是小林出自肺腑的话语。 小林轻轻抱起灯衣,和旅人换手。她站起身,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封信,正要递给旅人—— 「……」 却又放回原处。因为她抬起头来时,灯衣的睡脸映入了她的视野中,她突然感觉到,别把信交给旅人比较好,打消了主意。旅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如果是会让灯衣悲伤的内容,我们不需要。」 旅人似乎看穿了一切,但他并未挽留小林,看来他的个性出乎意料地严格。 小林笑了。那是舍弃眷恋之后的清爽笑容。 「再见。」 「嗯,再见。」 道别过后,她转过身去。 她和这对父女不会再见面了。 离开巨蛋乐园,一名身穿裤装的女性从小林的正面一直线走过来。她横挡在前方,从怀中取出了警察手册。 「我是县警增子警部补,要以违反毒品危害防制条例的罪名拘捕你。」 几名壮汉隔着一段距离围住了小林。看来是无路可逃了。 「……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小林灯果,就是你。你以为使用旧姓就能蒙混过关吗?再说,报警的是刚才和你在一起的日暮旅人,他的指认绝对不会出错。」 增子上了手铐,恨恨地说道: 「我才不会让你自杀,还有很多事等着你招供,百代灯果。」 灯果含糊地点了点头,认了命,垂下头来。 * * * 这是一个名叫灯果的女人的故事。 为了摆脱父亲的束缚,灯果逃离了居住的城市。但是前途茫茫,这又是她首次面临无依无靠的状况,内心中非常无助。 她暂且将追踪实验品日暮旅人当成目标,朝着西方迈进,循着模糊的记忆,前往日暮旅人父亲的老家。 她很快便抵达了目的地,但并未看到最重要的实验品。事情已过了三年多,要追踪辗转流离于各个亲戚家的小男孩并不容易。追丢了人,连目的都失去的灯果不知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不过,我得活下去。 灯果漠然地想道,再度开始制作毒品。因为这是她唯一的谋生技能。 她以毒品当成见面礼,混入了黑道组织中,知道警察快找上门来了,就立刻移居他处,隐匿踪迹。她也曾投靠外国来的黑道组织。不断游走于组织和组织之间,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十年。 灯果在东北地方都市生活的时间最长。之所以觉得这里的生活舒适,应该是因为这里的乡土民情和她最合得来。她尤其喜爱乡土料理和当地醸制的酒,几乎每天晚上都泡在附近的居酒屋。成了常客以后,经营居酒屋的老夫妇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更是让她舍不得离开。 灯果一直很向往宁静的生活,留在这里或许可以实现这个心愿。 然而,被通缉的灯果不能长久停留在同一个地方。至今她仍没有不和黒道牵扯的谋生方法,想必不久后就得离开此地。 那个男人每次一在居酒匾遇见灯果,便会一屁股往她身旁坐下。 「你看起来很寂寞,今晚我也陪你喝酒吧!你很幸运,遇到我这么体贴的男人。」 「闪边去。」 即使灯果冷漠相待,他照样陪灯果晚酌。他似乎是土木公司的现场作业员,常穿着被混凝土与泥土弄脏的作业服。居酒屋位于工业区,顾客大多从事这一行,但其中最肮脏的就是他。壮硕的体格和下巴的颚裂充满了令人厌烦的男人味,光看就嫌闷热,体毛的浓密程度更是超越人类,活像一头熊。 这个男人总是自顾自地说笑话,自顾自地放声大笑,相当引人侧目。即使灯果不理不睬,旁人还是会误以为他们两个是同桌共飮的朋友。 「……你干嘛一直缠着我?」 「当然是因为你是美女啊!爱上了一个人以后,就会想要多多亲近,这是人之常情嘛!哎,你就自认倒霉吧!谁教你长得这么漂亮?」 这是个难以分辨是玩笑还是真心话的告白。灯果认为是两者参半。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对男人很有吸引力。若非如此,谁会想搭理每晚泡在酒里的母老虎?至于爱上她云云,她根本不相信。 「啊,你怀疑啊?要我说几次都行。我爱上你了,打从心底爱上你,爱到希望和你结婚的地步。对啊,我们结婚吧!好不好?喂?」 「酒鬼一个,在胡说什么?」 满脸通红、口齿不清的男人说的话有什么可信度? 「要我说几次都行!我喜欢你!喜欢你的颓废和独来独往!」 「我对你的品味感到怀疑。」 或许灯果不该这么说自己,但是换作是她,她绝不会和自己这种人交朋友,更别说是结婚了。和自己在一起,根本没有丝毫乐趣可言。 然而男人却每晚重复同样的话语,不厌其烦。 「我喜欢你!我爱上你了!和我结婚吧!」 男人大步踏入灯果的心房,教灯果难以再把他的话当成醉话,左耳进右耳出。她甚至必须提醒自己是为了见老夫妇才来这间居酒屋的,实在伤脑筋。 离不开这个城市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灯果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提过,但男人得知灯果的生日之后,便买了蛋糕到居酒屋来。 「本来巧克力砖上应该要写名字的,但是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你啊,居然一直跟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求婚?」 灯果只觉得傻眼,不过男人从前问起名字时灯果拒答,这也怪不得他。 这么一提,灯果也不知道男人叫什么名字。 「我叫百代卓马,你可以叫我百卓。你也顺便改姓百代吧!」 「被『顺便』冠夫姓,我可受不了。」 老板体贴地用白色奶油在巧克力砖上写上「灯果」。卓马突然用嘶吼的声音唱起生日快乐歌,常客们也跟着一起高歌。事出突然,灯果愣在原地。歌唱完了、掌声停止后,她仍无法动弹。 「生日快乐!虽然我不知道你几岁了,但是我很感谢你来到这个世上。多亏了你出生,我才能认识你。」 豪迈粗扩的男人用着与他完全不相符的温柔声音说道: 「生日快乐,灯果。」 这大概是—— 灯果打从出生以来,头一次因极度的喜悦而哭泣。 十岁的生日,被翻倒的餐桌,恶心的手,冷笑的父亲。 谢谢你来到这个世上。 过去,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 和百代卓马相识,过了一年。 黑暗的情感驱策着灯果。既然要走,不如把一切告诉那个男人吧!我要亲眼看他惊讶、错愕并且幻灭的模样。 她想伤害卓马,也想深深地伤害自己。 因为她不想有所留恋。 在初次约会时,灯果对乐不可支的卓马道出了自己的身世。 父亲逼她卖淫的事,贩毒维持生计的事,和黑道勾结、做了许多惨无人道的事,所有一切。「什么跟什么啊!别闹了,混帐!原来你总是那么阴沉,是因为这些缘故?妈的!」 卓马勃然大怒,灯果目瞪口呆。 「为什么我当时不在你身边?如果我早点认识你,才不会让你受苦!我一定会保护你!」 「……你有没有发现自己说的话毫无逻辑可言?」 「哪里没逻辑了?你听好,我爱上了你!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认识你,我都一定会爱上你!如果我早点认识你,就可以保护你了!」 这个男人才不管逻辑通不通。说穿了,他无法接受已经结束的过去以及仍在持续的现实。泪水微微流出。她居然还有所期待,真是傻瓜。 灯果背过脸,吸了吸鼻子。「喂!」卓马倏然靠近。 「所以我要从现在开始保护你!现在我知道原因,就可以保护你了!灯果!」 「啊?咦?」 卓马突然抱住灯果。男人的手,让她想起父亲的男人气味。灯果发出小小的尖叫声,伸出双手推开卓马,但卓马文风不动。他按住灯果的头,望着她的眼睛。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的大嗓门和可怕长相都是天生的,没办法!你要想办法适应!」 瞧他说得理直气壮。不过,这也是在暗示灯果若不改变,便无法解决问题。卓马摊开双手,随时等着灯果踏入心房。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要我说几次都行!我喜欢你!」 卓马宛如生气似地吼叫着。他的额头上浮现血管,眼角也带着泪水。 那是发自内心的呐喊。 「我喜欢你,留在我身边!」 「————!」 听了如此一厢情愿的话语却觉得高兴,是不是很奇怪? 他的目的不是身体或毒品,他想要的只有灯果。 我喜欢你——基于如此单纯的理由而需要灯果。 「……你愿意等到我适应为止吗?」 「我不等,你慢慢适应吧!先结婚再说。」 「别用这种话来打发女人的梦想,猪头。」 不过,这已经足以成为充分的动力。 数星期后,灯果成了「百代灯果」。 灯果和卓马生了个女孩,从灯果的名字中取了一字,命名为「灯衣」。对着生产后首次抱入怀中的灯衣,灯果说了声:「谢谢。」 谢谢你来到这个世上。 能够见到你,我的人生就有意义了。 「……」 「怎么了?」 卓马询问产后在病房中静养的灯果。他总是能够迅速察觉灯果心中的微妙变化,尤其是在她的心灵朝向负面动摇的时候。他的关怀让灯果感到安心。 「从前我曾对一个小男孩做了很残酷的事。那个孩子现在人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的人生一定很不幸。我犯下了大错。」 在成了母亲之后,她总算理解生命的宝贵及人生的重大。 她毁了日暮旅人的人生。 这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 「去道歉吧。找出那个孩子,向他道歉。如果你毁了他的人生,就用一辈子向他道歉。虽然这样无法消除彼此的恩怨,但有错就该道歉。别担心,我也会陪着你,一起用一辈子向他道歉。」 灯果点了点头。 能够认识卓马真好。她幸福得甚至有种罪恶感。 灯果终于获得了真正的「家人」。 然而,幸福持续不到三年。 当卓马开车载着全家人一同出游时,对向车道有辆酒驾车的半边车身越了线,与驾驶座正面对撞。坐在后座的灯果和灯衣只受到轻伤,但驾驶的卓马却内臓破裂,当场死亡。 失去挚爱的打击太大,令灯果茫然无措。 电视台连日播报车祸新闻,消灭酒驾的声浪高涨,不只肇事者,连受害者的真实姓名都被大肆报导。在灯果尚未发觉前,她的名字已传遍全国,而她更料想不到这将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那,便是不幸的开端。 有人打了通电话到百代家,来电者自称熊谷。灯果听过他,这个男人在日暮旅人被绑当年杀了一个名叫山田快正的男人,之后被捕。灯果也隐约知道绑架日暮旅人和杀害山田快正两件事背后有所牵连。 『人家看到新闻了。「灯果」这个名字很少见,人家一下子就认出是组里的专属制毒师。你逃得还真远啊!』 「现在找我干嘛?我和鸟羽组已经没有关系了。」 『哎呀,那正好。人家想跟你讨个东西。以前不是对日暮旅人用过某种毒品吗?叫做「丧失」,挺有名的。那是你做的吧?』 「……的确是我做的,但是我手边已经没有了。我全送给那个帮忙绑架的男人了。」 『啊?你手边没有?糟透了。那个男人是谁?』 「……不知道。我不记得他的名字,再说他用的八成是假名……我猜他应该是警察吧?从他的话中听得出来。」 思索时的沉默隔着电话飘荡着。灯果握紧话筒。 「问够了吧?这件事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等等。其实用不着找他,直接叫你重做比较快。』 「什么?」 『你得养孩子,很辛苦吧?人家让你做生意,你就回来吧!还是人家去接你好了?明天一早就去找你喔。』 「等、等等!等一下!我已经金盆洗手————」 熊谷径自挂断了电话。灯果觉得眼前发黑。 如熊谷所言,卓马过世之后,生活便无以为继。要养育灯衣,她只能重操旧业。但是,走回卓马助她脱身的老路,就等于是背叛卓马,让她痛苦万分,即使这是仅剩的谋生手段也一样。 她想起卓马的父母曾说过想收养灯衣。反对儿子与灯果结婚的公婆会想把儿子的骨肉留在身边也是理所当然。要养育灯衣,需要的是一个安定的环境,现在的灯果无法给灯衣这种环境。妈咪。灯衣攀着灯果的脚。听到灯衣的声音,灯果下了决断。 「灯衣,妈咪得暂时和你分开。不过,妈咪一定会回来的……!」 首先得逃离熊谷的魔掌。先躲起来,等到风头过去,在外地做好准备后,再来接灯衣。对灯果而言,卓马仿佛就活在怀里的灯衣体内,令她难分难舍。但为了这孩子好,她只能这么做。 隔天,灯果带着灯衣去找公婆。她强调自己日后一定会来接灯衣,但公婆却露出不悦的表情。即使只是一时,但公婆无法信任不说明理由便搁下女儿的灯果。对他们而言,灯果是夺走儿子的女人,这样的罪恶感令灯果无地自容。 灯果回到了婚前居住的公寓。婚后她并未退租,而是将这里当成存放私人物品的仓库。当她为了筹钱而回到公寓时,不禁哑然无语。屋里仿佛遭了小偷般,被翻得乱七八糟。从前制作的毒品全被拿走,一个也不剩,毒品调制配方和灯果保留下来的「丧失」也不例外。窃贼宛如事先知道灯果是制毒师才找上门来似的。 「……难道是熊谷?」 他已经找到这里来了?领悟这件事的瞬间,灯果感到毛骨悚然。如今的百代家不知道变得多么凄惨?但是她不能去确认。她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城市—— 不幸仍旧持续。 由于灯果身为制毒师的知名度太高,所到之处都有黑道或犯罪组织盯上她,她只能隐藏起行踪,流浪于每个城市之间。在远离和卓马一起生活的土地之后,灯果好不容易定居下来,找了份普通的工作。当时已经过了一年,灯果写了封信给公婆,通知他们自己将去接回灯衣。 然而,灯果迟迟未收到回音,她感到不安,连忙前往公婆家。 「灯衣不在这里。前一阵子,有个叫熊谷的男人把她带走了。都是你害的,你这个抢走我儿子和孙女的扫把星!」 灯果跪倒在地。想讨回灯衣,只剩重操旧业一途。她作梦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公公犹如落井下石一般,继续说道: 「最近有个自称是你爸爸的男人找上门来鬼吼鬼叫,说要见你,所以我把你信上的住址告诉他,打发他走了。哼!那个男人活像游民一样,身为他女儿的你也是个贱人。快滚!在你找回灯衣之前,我不想看到你!」 灯果被扫地出门,不知所措。 只要能找回灯衣,什么事她都肯做,什么事她都能做。但是问题在于父亲。 父亲又追来了,他到底要纠缠到几时才肯罢休?好不容易获得的环境又泡汤了,她得再度搬家才行。 为什么? 这种事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为何不让它结束呢? 「……是啊!其实很简单嘛!」 灯果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 空虚的视线四处游移,灯果回到了新家所在的城市,接着—— 「灯果,是灯果吗?我好想你!你变得好漂亮!」 肮脏运遢的父亲口中发出下流的笑声,吐着带有浓烈酒臭味的气息。 灯果带着宛如面具般的表情,开口说道: 「我也是。我好想你,爸爸。」 透过新闻得知熊谷被捕后,我来到了灯衣居住的城市。 灯衣的监护人雪路雅彦正如传闻中的一般,是个不入流的小混混。但他不愧是雪路顾问的儿子,举手投足间隐约散发着一股高雅,看起来并不是个秉也恶劣的人。 灯衣也在场,她走在雪路雅彦身旁,正在说话,并不时露出笑容,看起来活泼又健康。即使擦身而过,那孩子依然没发现我,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并未因此受伤。伤害她的是我,丢下她消失无踪的是我。擦身而过时,我从那孩子的口中听见了「爸比」这个字眼,看来似乎有身代父职的人陪在她身边,或许也有身代母职的人陪着她。 那孩子在笑。 我现在出面,是否只会夺走她的笑容? 我已经成不了好妈妈,已经没有资格待在她身旁了。 为了她着想,我能做的事只有一件。 * * * 「——你说得没错,百代灯果的包包里的书信是遗书,上头还注明要不要念给灯衣听,由雪路雅彦决定。别开玩笑了!她以为孩子听了遗书内容会开心吗?她从没想过灯衣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等待母亲回来吗?」 增子难得如此激动,旅人递了条手帕给她。 增子一脸不快地撇开脸。 「我没哭,别误会。这么轻易对嫌疑人产生移情作用,哪干得了这一行?」 微小的吸鼻子声响起,但旅人什么话也没说。 在警署的小会议室中,增子说明了百代灯果所经历的一切,内容是来自于百代灯果的自白。 想当然耳,增子听完自白内容,才知道灯果是当初绑架旅人的绑匪。 「你真的不知道?」 「对。不过,在游乐园见面时,从她的反应,我就隐约猜到了。她的手上有毒品特有的气味,从前又和鸟羽组有关联,我想应该八九不离十。」 想必灯果是觉得自己一辈子都离不开那个世界,灰心丧志。见了健康长大的灯衣,又害怕自己过去犯下的罪行曝光,认为自己不在人世比较好,才决心自杀。 「她的自白中有个部分很含糊,就是关于她父亲的部分。她说她和纠缠不休的父亲摊牌了,但是我总觉得不对劲。她整型也是在那之后,或许……」 百代灯果整了型,和包包中全家福照片上的面容天差地远。认识百代灯果的人见了她现在的长相,应该不会察觉是同一个人。 整型的可能理由只有一个。 「……我们没收到发现她父亲尸体的报告,不过,目前警方也没有足够的验尸官来一一检验游民的尸体。」 这只是臆测,真相只有百代灯果知道。 「最后想看看女儿开心玩耍的模样——雪路雅彦怎么会接受这么荒唐的要求?如果他当时就制止她,根本不必这么费事。」 「我想雪路是期待她看见灯衣以后,会打消寻死的念头。雪路向来不干涉别人的私事,虽然他很鸡婆,但是他不会越线。」 「……所以他才安排你去,因为日暮旅人能看穿别人的感情。」 「灯果小姐的死意始终很坚定,所以我只好联络你,才能阻止她。」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百代灯果目前安置于拘留所中,不久后便会送往检察厅,待起诉之后即会开庭审判。 「她持有贩卖用的毒品,有期徒刑是免不了的。但若法官判定她是在被人逼迫之下贩毒,或许可以酌情减刑,大概会判个七、八年吧!她这个案子最大的问题,就是贩毒期间过长。」 这番话显然在担心百代灯果。说完之后,增子才察觉,不快地皱起眉头,改变话题掩饰: 「对了,你来干嘛?之前我不是说过,百代灯果的事等雪路雅彦也在场时再一并说明吗?」 增子的确说过,但她还是一板一眼地向旅人说明,果然是个滥好人。她应该也会另行再向雪路说明吧! 旅人说出前来警署的真正理由。 「请把这个交给百代灯果小姐。这是灯衣送的礼物。」 「灯衣?……我可以检查一下吗?」 增子接过礼物,看了以后,不禁屏住呼吸。 这回,她接下旅人递出的手帕了。 * 增子堇警部补前来拘留所。她是逮捕灯果的女刑警。增子摒退看守的男性职员,进入室内。 「这是给你的探监礼,收下吧!」 「……」 增子递出的是个相当大的牛皮纸袋。灯果皱起眉头来,她想不出有谁会送她礼物,也猜不出牛皮纸袋里装的是什么。 「……是谁送我的?」 增子没回答,只是露出了又似生气又似困扰的表情。不知是否是错觉,只见她的眼睛微微泛红。增子将东西交给灯果之后,便离去了。 四下无人,灯果战战兢兢地打开牛皮纸袋。里头只有一张纸,是图画纸,鲜艳的色彩跃然于纸上。 标题是「妈咪」,是张肖像画。 「……………………」 「妈咪」身旁有个小女孩,和她手牵着手,笑容洋溢。那是个穿着红鞋的小女孩,背景中描绘的大圆圈应该是摩天轮,南瓜马车和云霄飞车围绕着两人。 「灯衣…………!」 那是在游乐园牵手玩耍的回忆。我们去坐那个!灯果想起拉着自己的手、面露无邪笑容的灯衣。灯果改变了容貌、改变了姓名,但那孩子依然发现她是母亲。 后记 如此这般,这是最后一集。 岁月如梭,自《日暮旅人》系列第一集发行以来,已经过了一年。这一年间,无论是睡觉或清醒时,我都在思考日暮旅人的故事。对我而言,无疑是日暮旅人年。 最后一集结束,我终于可以卸下肩上的重担了。当我发现自己与日暮旅人牵连的时间只有短短一年(就算列入写作期间,也只有一年半)之后,不禁一阵茫然,因为感觉上我好像已写了两、三年一样。 正因为我如此投入,或该说为创作而苦恼,一旦结束,便觉得分外落寞。照理说,写这篇「后记」的时候,我早该忙着构思新作了,但是我完全提不起劲,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朝着编辑部的方向低下头)。 老实说,其实我还有点留恋。故事虽然圆满地收尾了,但是因为塞不进四集小说里而含泪丢进仓库里的「寻物」题材还有很多,不能把这些题材写出来,是我小小的遗憾。将来如果有机 会,希望能集结成书。嗯,真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朝着编辑部的方向低下头)。 这个夏天,发生了一件日暮旅人年的象征性大事。 第一集《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中最值得纪念的第一则故事「椅子的声音」,经剧团「寓想杂货店」之手改编成了朗读剧。 我当然也前去观赏了。从头到尾我都感动不已,大为震撼,甚至忍不住担心这段时间该不会就是我作家人生的巅峰吧!能够在无损世界观的前提之下将我的作品升华至艺术境界表现出来,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表达对「寓想杂货店」的感谢之意。这件事让我打从心里觉得成了作家真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我真是太幸福了。 撰写这一集时,依然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在此再度表达我的感谢之意。 尤其是现任警察朋友y先生,真的添了您不少麻烦。一再打电话询问一些漫无条理的概括性问题,对不起。多亏您,我才能写出满意的作品,真的很谢谢您。 作品之中虽然把警察写得很不堪,但这些都是虚构的。现实中的警察既温和又亲切,请大家替我绘制了全系列封面的烟乐老师、设计师t,辛苦了。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再度合作。责编荒木编辑,谢谢您耐心地陪我完成这个系列。以后也请您多多关照。 最后,要向阅读《日暮旅人》系列的所有读者致上最高的谢意。谢谢大家。 这是献给您的礼物,还请笑纳。 2011年 秋 山口幸三郎 如此这般,这是最后一集。 岁月如梭,自《日暮旅人》系列第一集发行以来,已经过了一年。这一年间,无论是睡觉或清醒时,我都在思考日暮旅人的故事。对我而言,无疑是日暮旅人年。 最后一集结束,我终于可以卸下肩上的重担了。当我发现自己与日暮旅人牵连的时间只有短短一年(就算列入写作期间,也只有一年半)之后,不禁一阵茫然,因为感觉上我好像已写了两、三年一样。 正因为我如此投入,或该说为创作而苦恼,一旦结束,便觉得分外落寞。照理说,写这篇「后记」的时候,我早该忙着构思新作了,但是我完全提不起劲,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朝着编辑部的方向低下头)。 老实说,其实我还有点留恋。故事虽然圆满地收尾了,但是因为塞不进四集小说里而含泪丢进仓库里的「寻物」题材还有很多,不能把这些题材写出来,是我小小的遗憾。将来如果有机 会,希望能集结成书。嗯,真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朝着编辑部的方向低下头)。 这个夏天,发生了一件日暮旅人年的象征性大事。 第一集《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中最值得纪念的第一则故事「椅子的声音」,经剧团「寓想杂货店」之手改编成了朗读剧。 我当然也前去观赏了。从头到尾我都感动不已,大为震撼,甚至忍不住担心这段时间该不会就是我作家人生的巅峰吧!能够在无损世界观的前提之下将我的作品升华至艺术境界表现出来,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表达对「寓想杂货店」的感谢之意。这件事让我打从心里觉得成了作家真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我真是太幸福了。 撰写这一集时,依然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在此再度表达我的感谢之意。 尤其是现任警察朋友y先生,真的添了您不少麻烦。一再打电话询问一些漫无条理的概括性问题,对不起。多亏您,我才能写出满意的作品,真的很谢谢您。 作品之中虽然把警察写得很不堪,但这些都是虚构的。现实中的警察既温和又亲切,请大家替我绘制了全系列封面的烟乐老师、设计师t,辛苦了。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再度合作。责编荒木编辑,谢谢您耐心地陪我完成这个系列。以后也请您多多关照。 最后,要向阅读《日暮旅人》系列的所有读者致上最高的谢意。谢谢大家。 这是献给您的礼物,还请笑纳。 2011年 秋 山口幸三郎 如此这般,这是最后一集。 岁月如梭,自《日暮旅人》系列第一集发行以来,已经过了一年。这一年间,无论是睡觉或清醒时,我都在思考日暮旅人的故事。对我而言,无疑是日暮旅人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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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集《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中最值得纪念的第一则故事「椅子的声音」,经剧团「寓想杂货店」之手改编成了朗读剧。 我当然也前去观赏了。从头到尾我都感动不已,大为震撼,甚至忍不住担心这段时间该不会就是我作家人生的巅峰吧!能够在无损世界观的前提之下将我的作品升华至艺术境界表现出来,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表达对「寓想杂货店」的感谢之意。这件事让我打从心里觉得成了作家真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我真是太幸福了。 撰写这一集时,依然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在此再度表达我的感谢之意。 尤其是现任警察朋友y先生,真的添了您不少麻烦。一再打电话询问一些漫无条理的概括性问题,对不起。多亏您,我才能写出满意的作品,真的很谢谢您。 作品之中虽然把警察写得很不堪,但这些都是虚构的。现实中的警察既温和又亲切,请大家替我绘制了全系列封面的烟乐老师、设计师t,辛苦了。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再度合作。责编荒木编辑,谢谢您耐心地陪我完成这个系列。以后也请您多多关照。 最后,要向阅读《日暮旅人》系列的所有读者致上最高的谢意。谢谢大家。 这是献给您的礼物,还请笑纳。 2011年 秋 山口幸三郎 如此这般,这是最后一集。 岁月如梭,自《日暮旅人》系列第一集发行以来,已经过了一年。这一年间,无论是睡觉或清醒时,我都在思考日暮旅人的故事。对我而言,无疑是日暮旅人年。 最后一集结束,我终于可以卸下肩上的重担了。当我发现自己与日暮旅人牵连的时间只有短短一年(就算列入写作期间,也只有一年半)之后,不禁一阵茫然,因为感觉上我好像已写了两、三年一样。 正因为我如此投入,或该说为创作而苦恼,一旦结束,便觉得分外落寞。照理说,写这篇「后记」的时候,我早该忙着构思新作了,但是我完全提不起劲,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朝着编辑部的方向低下头)。 老实说,其实我还有点留恋。故事虽然圆满地收尾了,但是因为塞不进四集小说里而含泪丢进仓库里的「寻物」题材还有很多,不能把这些题材写出来,是我小小的遗憾。将来如果有机 会,希望能集结成书。嗯,真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朝着编辑部的方向低下头)。 这个夏天,发生了一件日暮旅人年的象征性大事。 第一集《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中最值得纪念的第一则故事「椅子的声音」,经剧团「寓想杂货店」之手改编成了朗读剧。 我当然也前去观赏了。从头到尾我都感动不已,大为震撼,甚至忍不住担心这段时间该不会就是我作家人生的巅峰吧!能够在无损世界观的前提之下将我的作品升华至艺术境界表现出来,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表达对「寓想杂货店」的感谢之意。这件事让我打从心里觉得成了作家真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我真是太幸福了。 撰写这一集时,依然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在此再度表达我的感谢之意。 尤其是现任警察朋友y先生,真的添了您不少麻烦。一再打电话询问一些漫无条理的概括性问题,对不起。多亏您,我才能写出满意的作品,真的很谢谢您。 作品之中虽然把警察写得很不堪,但这些都是虚构的。现实中的警察既温和又亲切,请大家替我绘制了全系列封面的烟乐老师、设计师t,辛苦了。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再度合作。责编荒木编辑,谢谢您耐心地陪我完成这个系列。以后也请您多多关照。 最后,要向阅读《日暮旅人》系列的所有读者致上最高的谢意。谢谢大家。 这是献给您的礼物,还请笑纳。 2011年 秋 山口幸三郎 如此这般,这是最后一集。 岁月如梭,自《日暮旅人》系列第一集发行以来,已经过了一年。这一年间,无论是睡觉或清醒时,我都在思考日暮旅人的故事。对我而言,无疑是日暮旅人年。 最后一集结束,我终于可以卸下肩上的重担了。当我发现自己与日暮旅人牵连的时间只有短短一年(就算列入写作期间,也只有一年半)之后,不禁一阵茫然,因为感觉上我好像已写了两、三年一样。 正因为我如此投入,或该说为创作而苦恼,一旦结束,便觉得分外落寞。照理说,写这篇「后记」的时候,我早该忙着构思新作了,但是我完全提不起劲,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朝着编辑部的方向低下头)。 老实说,其实我还有点留恋。故事虽然圆满地收尾了,但是因为塞不进四集小说里而含泪丢进仓库里的「寻物」题材还有很多,不能把这些题材写出来,是我小小的遗憾。将来如果有机 会,希望能集结成书。嗯,真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朝着编辑部的方向低下头)。 这个夏天,发生了一件日暮旅人年的象征性大事。 第一集《侦探·日暮旅人寻觅之物》中最值得纪念的第一则故事「椅子的声音」,经剧团「寓想杂货店」之手改编成了朗读剧。 我当然也前去观赏了。从头到尾我都感动不已,大为震撼,甚至忍不住担心这段时间该不会就是我作家人生的巅峰吧!能够在无损世界观的前提之下将我的作品升华至艺术境界表现出来,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表达对「寓想杂货店」的感谢之意。这件事让我打从心里觉得成了作家真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我真是太幸福了。 撰写这一集时,依然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在此再度表达我的感谢之意。 尤其是现任警察朋友y先生,真的添了您不少麻烦。一再打电话询问一些漫无条理的概括性问题,对不起。多亏您,我才能写出满意的作品,真的很谢谢您。 作品之中虽然把警察写得很不堪,但这些都是虚构的。现实中的警察既温和又亲切,请大家替我绘制了全系列封面的烟乐老师、设计师t,辛苦了。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再度合作。责编荒木编辑,谢谢您耐心地陪我完成这个系列。以后也请您多多关照。 最后,要向阅读《日暮旅人》系列的所有读者致上最高的谢意。谢谢大家。 这是献给您的礼物,还请笑纳。 2011年 秋 山口幸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