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堂便利商店》 黄昏堂便利商店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狸乌冬 录入:↑我媳妇 修图:橙去病 某个秋日的傍晚,雄太踢着脚步,走在柏油铺成的路上。他此刻的心情既沉重又痛苦,恨不得找个东西大肆破坏一番,或是好好揍自己几拳。 这时,他突然发现那间便利商店。 夕阳染红的天空下,一间便利商店就兀自出现在那里。 远离学校旁的大马路,由左右两侧大楼夹出的小巷对面,立着一整排老旧的红色神社牌坊。那间便利商店,就静静坐落在那些牌坊旁边。 便利商店的招牌是稻穗标志,维太不记得有看过这家店。 「是最近新盖的吗……不对,那看起来也太老旧了。」 维太双手插入口袋,走进店里。 一进门,关东煮的香味马上扑鼻而来。柜台旁边立着一张布告,上面用朱红色的笔写着「美味的稻荷寿司已出炉」,看上去相当醒目。 店内还有几名客人。雄太跟一位漂亮的大姐姐擦身而过时,看到那个人好像没有脚,吓了一跳。她的脚边若隐若现,似乎看得到底下的地板。而且,身体也是飘起来的。 雄太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他揉揉眼睛再看一次,这次就确实看到大姐姐有一双纤细洁白的美腿。 大姐姐带着笑容,回头看一眼雄太,然后走到柜台结帐,喀喀喀地踩着高跟鞋,离开便利商店。 雄太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他决定去看看杂志之类的书,不过才刚走到书籍区—— 「欢迎光临。怎么啦,这位少年?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呢。」 柜台的店员大哥便跟他打招呼。 这位大哥有一头银色长发,眼珠则发出金色的光泽。他身穿白底红条纹的制服,打着小小的红色蝴蝶结,还戴着帽子,站在柜台那边对雄太露出笑容,全身上下似乎都在闪闪发光。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便利商店的大哥,会有那种头发跟眼睛吗?) 雄太觉得这个店员很不可思议,又不知为何有点可怕。可能是他又尖又细的瓜子脸,很像某个东西的缘故吧。这时他突然想起,那张脸就像以前在庆典摊位上看到的白色狐狸面具。 「喂喂喂,雄太同学,不要那么害怕嘛。我又不会把你吃掉。」 以一个超商店员而言,他说话的语气并不是那么有礼貌,不过加上那温和开朗的笑容,店员大哥的笑声,倒也让人感到非常舒服。 (虽然头发跟眼睛怪怪的,但依然是个亲切、帅气的大哥呢……) 雄太不禁开始纳闷,刚才为什么会把那张脸跟狐狸面具联想在一起。如果仔细看一下,其实就跟一般帅哥的长相没什么不同。 而且,更让雄太在意的事情是…… 「……喂,大哥哥,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店员大哥手拿汤杓,搅拌着柜台一旁的关东煮锅子,看起来相当愉快。 「我当然知道罗!因为你在这一带相当有名啊。你不就是风早中央小学五年三班的江藤雄太,街头巷尾口中的正义英雄吗?」 雄太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 「我只是个普通的小学生耶?」 他根本不可能那么有名,更不用说当什么正义英雄了。 然而,他察觉到店内的其他客人都看着自己,有的人转头想看个仔细、有的人对他指指点点、有的躲在角落默默注视,还有一些阿姨带着笑容交头接耳—— 「……你看,就是他喔。」 「喔~~原来是那个孩子啊。」 大概就如同这一类的内容。 (总觉得,不是很舒服……) 雄太倒退几步,打算离开这间店。不过就在这时,他发现书架上有一本他很喜欢的猫咪杂志。 「哇——这本杂志超冷门的,连大型书店都不见得有耶!为什么会出现在学校附近的便利商店里?」 雄太满心欢喜地发出赞叹。店员大哥则得意洋洋地说道: 「我们这间黄昏堂啊,是间非常奇妙的便利商店。只要是客人想要的东西,这里就一定会有。这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应该不用我再解释一遍吧。」 「嗯~~?」 这句话还真奇怪……雄太边想,边伸手拿起杂志。 其实,雄太非常喜欢动物,其中又以猫最为喜欢。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兽医,专门为猫咪看诊。 杂志封面是一张小猫的照片。由于实在太可爱了,看着看着,雄太嘴角忍不住露出笑容;内页的读者投稿,每一张也都非常可爱,让他幸福得合不拢嘴;读到特辑部分时,他还为那些弃猫可怜的真实故事,流下几滴眼泪…… (糟糕!) 他突然抱住杂志,紧张地环顾四周,确认附近有没有班上同学。如果被他们发现自己现在的样子…… 「不太说话的帅气男孩,额头上有一道打架后的伤痕,而且非常明显。」 这是雄太在校园内的形象。 大家都认为他是个不多话、又充满正义感的男子汉。但事实上,他内心是个「喜欢猫咪和各种可爱事物、容易流下眼泪、敏感纤细的少年」。只不过,他不希望被别人发现自己的这一面。 (因为会很丢脸嘛……) 在他的观念中,男生就应该要刚强才行。 于是,他换上一本正经的表情,拿着杂志走向柜台。 额头上的伤痕映在玻璃窗上,也在他的视线中停留好一段时间。那是一道很大的伤痕,不过雄太却很喜欢,觉得那样非常帅气。 那是发生在去年冬天的事情。一群国中生在河滩欺负一只年迈的猫咪,雄太为了阻止他们,而扑过去大打出手,才会留下那个伤痕。 当时他被那群国中生又摔又踢,却还是紧咬他们不放,就连额头上裂了好大一个伤口,鲜血不断从里面流出来,他也丝毫不肯罢手。国中生开始心生畏惧,抛下几句狠话,便立刻逃之天天。 (不知道那只猫现在过得好不好……) 年迈的猫咪全身上下都伤得很严重,实在是非常可怜,于是雄太带它去动物医院,拿自己的零用钱请医生治疗。接下来连续十天,他都待在家中,寸步不离地照顾那只猫咪。 头几天,雄太甚至连觉都没有睡。 不过,那天,他自己也因为打架,而遍体鳞伤。 他带猫咪去给兽医治疗时,医生也顺便帮他额头上的伤口止血。不过其他伤口,就只能自己用家里的急救箱治疗,所以一边照顾猫咪,不时还发出「可恶~~痛死人啦!」的呻吟。 由于他没有去一般的医院接受治疗,额头上的伤口就那么肿了起来,还开始发烧。但他依然把猫咪住的纸箱放在棉被旁边,吃着家人送来的饭团,继续照顾那只猫。 经过了十天,那只猫终于康复。雄太带着猫来到那片河滩,让它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其实他自己也想了很久,最后认为与其勉强把猫养在家里,放它回去可能也对它比较好。那只猫消失在河川周围的草堆之前,还回头看了雄太好几次,仿佛在向他道谢。之后,他还是很在意那只猫过得好不好,而去了几次那片河滩,但始终没有看到它的踪影。 (果然还是留在家里比较好吗……不知道它的状况会不会又恶化了?那只虎斑猫爷爷明明那么乖,又那么讨人喜爱……) 事实上,雄太家里已经养了很多外面捡回来的猫。他的父母亲怎么劝也劝不听,最后索性投降,告诉他只要肯自己照顾,就可以把那些猫留在家里。 (希望那只猫爷爷过得安好……) (对了,还有美音。当时她到底怎么了啊……) 雄太想起那个女孩,不禁叹一口气。 滴溜溜的大眼睛、温柔的说话声,还有丝绸般的秀发—— (我竟然伤害了那么好的女孩,还让她哭了……) 接着,他又无法自已地叹了好几口气。 「我说,这位少年——」闪闪发亮的店员大哥隔着柜台,把零钱找给雄太,同时对他说道:「看你这么消沉,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愿意,要不要说给我听听?所谓的烦恼啊,只要找个人倾诉,就会觉得舒畅许多喔!」 如果是平常时候,他听到这样的话可能连理都不理,只会耸耸肩,酷酷地转身就走。 不过,这位店员大哥说起话来带有一股暖意;那对金色眼眸澄澈得仿佛能看透一切,而且又不失温柔。 于是,雄太低下头,开始喃喃说道: 「……在我的班上,有个叫做美音的女孩。她的个性很温柔,又长得超级可爱。然后……最近,她搬到美国去了。」 「这样啊。跟那个女孩分开,让你很寂寞是吧?说不定这就是你的初恋喔?」 「……嗯,反正,就是这样啦。」 雄太的嘴角微微泛起笑意。 雄太第一次跟美音说话,是今年梅雨季节的事情。 他们上学途中,会经过某个住宅区的垃圾收集场。那是一个下雨天,垃圾场旁边出现了一只被遗弃的小猫,而抱住那只小猫,嘴里不断说着好可怜,哭得非常难过的人,就是美音。 「对不起。」美音向被雨淋湿的小猫道歉,然后又紧紧抱住它,继续哭着。 「……我妈妈对猫有非常严重的过敏症,只要出现猫咪的毛,就会让她开始呼吸困难,所以我没有办法把你带回家。不过,在雨停之前,我会好好抱着你的。这样一来,你就会觉得比较温暖吧……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喂,等一下。」 雄太之所以会对美音开口,除了对那只小猫感到在意,还因为美音她自己也是又打喷嚏又咳嗽,一副快喘不过气的样子。 他从一脸讶异的美音手中,抱起那只白色小猫。 「你们家该不会不只有你妈妈,连你都对猫过敏吧?」 「……」 「受不了,真拿你没办法。这只猫就交给我吧。」 于是,这只白色小猫就成为住进雄太家的第十只猫。 在此之前,两个人从来没有跟对方说过话。 他们本身就不是爱说话的人,而且在教室里他们的座位也隔很远。 其实,私底下雄太一直觉得美音很可爱。只不过他认为对女生产生这种想法,是非常软弱、而且不被允许的行为,所以他才始终装作不注意她、对她没有任何关切的样子。 不过,从那天开始,两个人渐渐开始有了对话。因为美音很想知道那只小猫的事情,时常主动找雄太说话。 每当这种时候,雄太就会把美音叫到没有别人的地方,偷偷把后续说给她听。久而久之,这便成为两个人在学校里的秘密:聊那只小猫的事情,也成为他们一天当中最重要的时刻。 美音听到那只小猫的消息,当然显得很快乐;而对雄太而言,对方已经知道自己很喜欢猫的秘密,所以多少可以卸下心防,聊一聊那只猫咪有多可爱。 可是,随着他们的关系愈来愈好,雄太的朋友开始抱着半开玩笑的心情,寻他们开心。 那是发生在某天放学后的事情。 雄太正在教室内跟朋友聊天时,美音突然跑了过来。 她紧闭着嘴什么也不说,把一本很漂亮的记事本递到雄太面前。 而且还当着大家的面,抬头直视雄太一个人。 她手中的那本红色记事本,贴有一张非常可爱的小猫照片。 雄太知道,那是她非常宝贝的记事本,甚至买回去都舍不得用,一直珍惜着。 (为什么要给我这么重要的东西?) 美音红着脸,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雄太看着她这个样子,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雄太周围的朋友开始起哄,寻这两个人开心,就算雄太生气了,他们也没有要停止的打算。而美音仍然看着雄太,拿着记事本的手就那样悬在空中。 雄太一怒之下猛然站起,动作之粗暴,几乎要踢倒桌子。 「我才不需要!」 他大手一挥,把那本记事本拨到地上。 美音的眼眶泛出泪水。就如同他在那个下雨天看到的,难过的泪水。 美音蹲下去捡起掉在地上的红色记事本,然后离开教室。她离开之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低垂着头。 而雄太则像是身体被钉住似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去。 在那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尴尬。每当美音跟雄太对上视线,就露出一副有话想说的表情,却又像快哭出来似地把头低下去。 雄太一直觉得自己必须跟她道歉才行…… 好不容易,学期结束,大家开始放暑假了。然而,当漫长的暑假结束,进入第二学期时,美音的位置却变成空的。 老师告诉班上同学,美音因为家人的缘故,在暑假期间全家搬去美国了。 这时,雄太才终于明白—— 美音是为了跟他道别,为了纪念这份友情,才想把那本记事本作为礼物送给他。而且,说不定就是因为她很内向,当下没办法好好跟自己道别,说出那么难过的话来,才会像那样鼓起勇气,把记事本递给自己。 「……在那之后,我不断地想着,为什么当初在教室,没有收下那本记事本呢?……」 站在柜台前,雄太用紧握着的手擦掉眼泪。 「她一定是认为喜欢猫咪的我会很高兴地收下,才想送我那么珍贵的礼物。那本记事本,可是她最宝贝的东西啊…… 她离开日本时:心中一定满怀着悲伤与寂寞吧。我实在是太差劲了,竟然伤害了那么温柔善良的女孩……」 如果时光能倒回那一天,让一切全部重来——在雄太的心里,不知已经后悔过多少次。 (如果那本记事本现在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一定会好好收下——) 这时,店员大哥开口: 「喔,如果是那本记事本,哪,就在那边的架子上喔。」 怎么可能——雄太闪过这个念头。美音的那本记事本,全世界就只有那么一本,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间便利商店里? 不过,那位大哥继续笑着说: 「会来这间便利商店的客人,都在寻找着某样重要的东西。不论是什么样的东西,只要对客人来说相当重要,我们这里就一定会有。这间店就是这么神奇喔!你就当作被我骗一次,去那个架子看看吧。」 雄太踩着蹒跚的脚步,转身往大哥手指的方向走去。 那是摆放文具用品的架子。上面有笔记本、作业用纸…… 「啊!」 他奔向那本记事本,弯下身体把它捡起。在他手上的,是贴了一张小猫照片的记事本。 不论是那张可爱得难以形容的小猫照片,还是漂亮的红色设计,毫无疑问都跟美音的那本记事本一模一样。 雄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颤抖的手翻开记事本,看到扉页上,有一段非常可爱的手写字。那是美音留给他的讯息。 雄太,谢谢你当时帮助了我和那只小猫。圣诞节时,我会回日本一趟,到时候再一起玩吧!一言为定喔! 美音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雄太的心里仍然这么想着。 不过,那本记事本确确实实就在他的手上。 他脚步不稳地走回柜台,默默递出记事本要结帐—— 「这本不用钱,就直接奉送给你吧。」店员大哥微笑说道。 「这是黄昏堂便利商店送给这个城市的英雄的礼物。请当作是我——不,当作是这间店某位常客的一份心意吧。」 从刚刚开始,就有位老爷爷站在热饮区前面。 这位老爷爷身穿暖和的条纹毛衣,带着满怀回忆的笑容看向雄太,深深地行礼道谢后,一个人离开便利商店。 (那件毛衣上的条纹颜色……) 雄太觉得那颜色相当眼熟,再一回想,他去年救的那只猫爷爷,身上好像就是那种条纹。 雄太离开便利商店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变成晚上了!那间店似乎施了什么魔法,让时间才一转眼就过了那么久。 这条满是霓虹灯光的道路,自己应该是再熟悉不过的。但此刻走起来,却有如闯入某个异世界一般。 他有种「被狐狸给迷住」的感觉。这句话,应该就是用在描述这种状况没错吧。 「糟糕,得赶快回去才行,不然妈妈又要生气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帮我留下晚餐呢。」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红色记事本,快步跑了起来。因为他觉得,如果不跑快点,这本记事本就可能会从自己的手中消失。 (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不过,当他回到家,跟妈妈说「我回来了」,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时,那本记事本依然好端端地留在手里。 直到上床睡觉前,雄太一直看着这本小猫记事本。渐渐地,他开始觉得,这本记事本其实自始至终都在这个房间里。 那一天,说不定雄太根本没有理会朋友的起哄,而是以王子之姿,帅气地接过美音送给他的记事本。 因此,这本记事本才会在这里,而不是什么便利商店送给他的。 毕竟,只要用常识思考一下,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那么神奇的便利商店,不管顾客找的是什么东西,他们那里通通都有呢?更不用说这本记事本怎么可能会摆在那里的架子上了。总之,还是把那个稻穗标志的便利商店,当成自己做的一场梦、或是幻影比较实际…… 「可……可是……」 可是,直到现在还残留在右手上,挥掉美音那双手的触感、以及当 时看到美音掉下眼泪的记忆,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雄太的思绪愈来愈混乱。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来到午夜。 咚——起居室内的古老挂钟发出低沉声响。同一时间,家里养的十 只猫从各个角落出现,一起来到雄太的面前。 它们的眼睛发着光、并且高举尾巴,默默地呼唤雄太。 那模样像是要他去起居室。雄太可以感觉得出来。 「什、什么事啊?」 虽然心中有点害怕,他还是跟着猫咪走出房间。 下着雨的那个日子,被美音抱在怀里的白色小猫踮起脚尖,伸长身 体衔住他的袖口,拼命把他往前拉。就这样,他们一路来到全家人共用的电脑前。 在没有人操作的情况下,电脑电源自动开启。一阵短促的开机声响后,画面突然一片大亮,接着,电子邮件软体自动开始执行。 「咦……有新邮件。会是谁的呢?」 雄太用颤抖的手操纵滑鼠,点开那封邮件。寄件者的栏位写着:「mion」(※「美音」的日文罗马拼音)。 他的心脏差点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你好,雄太。美国现在正是大白天喔!我总算请人帮忙弄了一个自己的电子信箱,所以之后就互相写信联络吧。记得寄一些猫咪的照片来喔!希望我们永远都可以当好朋友!我最喜欢你了! 美音 他的视线停在荧幕上,久久无法移开。此时此刻,他打从心底觉得,自己已经走上另外一条人生道路,而未来也将大不相同。 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 时序即将进入十二月。对现在的雄太来说,这就是他最最期待的一件事。 圣诞节来临时,美音会从美国搭飞机回来。 在那之后,雄太再也没去过那间便利商店。 因为就算他想去,也不得其门而入。 那一天的傍晚,在站前商店街旁边、立起成排红色神社牌坊的地方,确实出现过一间便利商店。如今,那里只剩下供奉稻荷大神的古祠。 那间祠堂里,有一幅白色狐狸的画做装饰。画中的狐狸有一对金色眼睛,就好像便利商店的那位店员大哥。 雄太抬头细细观察,发觉画中狐狸的嘴角,好像泛起一丝笑意。也许那只是他一瞬间产生的错觉,虽然之前遇到过那段神奇的经验。 说不定——雄太想着——如果有一天,他又有了无论如何都想得到,但就是没有办法得到的东西时,黄昏堂便利商店的大门,就会再度为他敞开吧。 只要他在寻找的那个东西,真的非常重要…… 手牵着手 这是在十一月里,某个寒冷的日子发生的事。 惠里香泪眼汪汪地走在傍晚的街道上。 「莉卡呢?我的莉卡到哪里去了?」 每经过一个垃圾堆,她就往里面瞄一下:发现盆栽和大楼间的空地时,她也会跑过去翻找看看。当她一跑起来,背上的书包就跟着发出喀嗒喀嗒声。 「还是找不到……莉卡……」 惠里香揉揉眼睛,开始哭了起来。 「……妈妈,你到底把我的莉卡丢到哪里去了?」 那天早上,惠里香的妈妈心情不是很好。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会那个样子。每次妈妈都会因为她无法理解的原因,突然发起脾气、流泪,或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每当这种时候,惠里香就会刻意避开妈妈的视线,低着头吃自己的吐司早餐。 突然间,妈妈用可怕的声音开口: 「惠里香,你为什么没整理自己的房间?你的房间老是像个垃圾堆耶!都已经三年级了,还只会把东西到处乱丢吗?」 惠里香觉得肚子痛了起来,而且还有一股寒意。她看向摆在电视机上的照片,照片中的爸爸好像在对她微笑。 (爸爸,怎么办?妈妈又变得很奇怪了……) (爸爸,为什么你都不在这里?) 爸爸因为工作的关系,从上个月开始,就到外国去了。 妈妈继续责骂惠里香。她骂完惠里香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后,继续骂她念书不够努力,所以成绩才会难看,接着甚至出现个性不够开朗、长得一点也不可爱之类的话。 这些话听在惠里香的耳里,如同在诅咒她:「我最讨厌你这个女儿,怎么不干脆死掉算了?」那声音完全不同于平常温柔慈祥的妈妈,就好像坏心的魔女附在她身上,代替她说话似的。 不过,这种状况并非偶尔,而是经常发生。 惠里香仍然默默低着头,握着吃到一半的吐司。她的手、嘴巴、肩膀全都缩了起来,她再也没有任何食欲了。 有时候,她会怀疑妈妈这样骂她,是不是单纯出于兴趣。毕竟,虽然妈妈嘴巴上老是说她那样骂人,是「为了惠里香好」,但那些话听起来,却让她觉得「妈妈只是想要骂人」、「妈妈只是想把我骂得很难听」。 惠里香的妈妈平常其实很温柔、也很开朗,但就是常常像误触到什么开关,而变成那个样子。 她知道如果妈妈生起气来,无论自己再怎么道歉、或试着对她说话,都不会有任何效用。所以她放弃吃到一半的吐司,把盘子放到流理台,轻轻说一声「我出门了」,便上学去了。 傍晚,惠里香提心吊胆地回到家门,发现妈妈的房间很暗,她躺在铺好的被子上睡觉。 「妈妈,妈妈,你又头痛了吗?」 惠里香轻声问道。如果妈妈头痛的话,她就会帮忙把开水跟药拿过来。于是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妈妈身旁。 她的妈妈长期为头痛所困扰。只要症状一发作,她就显得非常痛苦。 现在,妈妈什么也没有回答。 她只是躺在被窝里,头也不抬地告诉惠里香: 「我把莉卡丢掉了。」 「咦?」 惠里香身上的书包还没放下,就愣在原处。妈妈继续说下去: 「因为你都不好好整理自己的房间。这样是不行的。」 她赶忙冲回自己的房间,发现书桌上已经被整理得干干净净,原本摆在那里的娃娃莉卡,则已经不知去向。 「我的莉卡……」 每天晚上睡觉时,惠里香都喜欢让书桌上的莉卡陪在身边,然后隔天早上在她的注视下醒来。那一天,她同样把莉卡放在桌上,然后去学校上课。临走之前,还为莉卡套上最适合她的漂亮的粉红色洋装。 「我去上学罗!」当惠里香跟莉卡说再见时,莉卡仿佛也露出笑容,对她说: 「路上小心!」 然而,莉卡却已不在那里了。 「妈妈,你把莉卡丢到哪里了?」 妈妈并没有回答。 惠里香就那样背着书包,再度冲出家门。 不论她多么努力找了又找,就是找不到心爱的莉卡。 她从住家附近开始找起,接着进入公园,继续沿路找下去。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来到市区了。这里是站前商店街,附近高楼大厦林立,路上还有很宽的公车专用道,一切都显得热闹而繁荣。放眼所及,清一色都是没见过的陌生人。正常情况下,她是不会一个人来这里的。 惠里香去了好几个垃圾堆,不过那些垃圾可能早上就已经被清掉了,所以现在全部一片空空如也,只有寒冷的北风呼啸而过。 她仍然不死心地继续寻找莉卡,努力忍住快要掉下来的泪水,踏上行人来去匆匆、车水马龙的繁华市区。 天空从被晚霞染成的红色,慢慢转为夜晚的蓝色,已经逐渐变成晚上了,而莉卡却独自被丢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真不知道她会感到多么地寂寞和悲伤啊。 「夜晚这么寒冷……」 惠里香颤抖着身体,双手也冻到开始发痛。 「莉卡,莉卡,你到底在哪里?我们一起回家嘛!」 她转过商店街的转角,突然看到一整排的红色神社牌坊,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陌生的地方。她因为害怕而暂时停下脚步。这时,一块没见过的便利商店招牌映入眼帘,并且发出昏暗的朱红色光芒。 招牌上写着「黄昏堂」几个字,连同店内的灯光,一起散发出一种舒服又温暖的感觉。惠里香像是被吸引似地,走进那间商店。 「欢迎光临。」 站在柜台的大哥对惠里香打招呼。 这位大哥带着一股神秘的气息。那一头银色长发就像娃娃似地,再加上金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怎么看都很像一个娃娃。 刚开始惠里香还吓了一跳,不过这位大哥似乎很亲切,还一边哼着歌,一边拿汤杓搅动柜台旁边的关东煮锅,看起来相当愉快,她也就跟着放下心来。何况,在这间店内,真的非常温暖。 「来,这位可爱的小姑娘,请你尝一个看看。」 店员大哥用竹签挑起一块热呼呼的蒟蒻,递到惠里香面前。 「就当作是本店招待的,试试味道吧。」 惠里香接过蒟蒻时,还有一些犹豫。不过外面那么冷,再加上肚子也饿了,她还是稍微把蒟蒻吹凉,然后就一口吃下去。 「……真好吃。大哥哥,谢谢你。」 这时,店员大哥露出笑容。 「乖巧的小姑娘啊,你来到这间店,是想找什么东西吗?」 「……找东西?」 「这里是一间很神奇的便利商店,不管是什么样的东西,我们这里通通都有喔!会来到这间店的客人,都在寻找着他们最重要的东西。只有打从心底渴望那些珍贵事物的人,才能来到我们黄昏堂便利商店。」 这位店员大哥的眼神很温柔,看着看着,惠里香不禁想起自己的爸爸。虽然爸爸的眼睛不像他那样会发光,但感觉还是有点相似。 曾经有一天,妈妈的心情很好,而爸爸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动机,说了这么一句话: 「所谓的便利商店,就是在每个人的附近,不论什么时候,都在贩卖各种东西。他们的使命呢,就是带给大家『便利』。」 妈妈一边听,一边笑着点头。一旁的惠里香也是一副幸福的样子。 没错,惠里香的妈妈其实很温柔、也很开朗,是个非常棒的母亲,只不过她常常会变成另外一种样子。但是爸爸在的时候,她就比较能够维持情 绪上的平静。 妈妈并不是一个坏人。爸爸出门前,还一脸担心地挥着手说「我下个月就会回来了」。如果他能快点回来……正因为如此,在爸爸回来之前,她一定要好好对待妈妈、照顾妈妈才行,不论妈妈变得多么可怕、对她做出多么过分的事、说出多么过分的话—— 再说,爸爸在出发之际,把妈妈托给了她照顾。 「妈妈就拜托你了。」离去前,他紧紧地握着惠里香的手。 (可是,我的莉卡……) 惠里香再度难过地垂下头,喉咙突然一紧,泪水便落了下来。 「……我想,这里应该不会有我在寻找的东西……」 「是吗?你真的这样想?嗯~~要不要先试着找看看?」 店员大哥对惠里香露出微笑,那笑容非常和蔼,看得她一下说不出任何话。 惠里香无可奈何之下,走向店内的陈列架子,假装去找她要的东西。 这一次,除了惠里香之外,店内似乎没有其他客人。 先前从外面看这间店时,明明不觉得有那么大,现在走起来,却发现里面的架子一望无尽,架上的商品更是多到数也数不完。 来到展售玩具的地方,她看到电视游乐器、拼图… 突然间,她浑身颤抖。 莉卡竟然一个人低垂着头,坐在架子上。 不仅如此,她身上的衣服,就是惠里香为她套上的粉红色洋装。惠里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是靠近一看,却发现虽然她就是莉卡没错,但又跟惠里香自己的莉卡不太一样。不只发型跟服装设计有些不同,衣服跟四肢也被熏得焦黑,显得有些破旧。 惠里香抱起莉卡。 就在这一刻,她吓了一大跳,还差一点把娃娃落到地上。 莉卡左半边的脸颊,遭到大火吞蚀,头发也明显缩水了不少。再仔细一看,她身上的洋装也像是被火烧过,到处都有烧焦的痕迹。 不过惠里香并没有因此抛弃她,温柔地接受这个破旧的娃娃。 因为,她看到这个娃娃的眼中流下一道泪水。 那是寂寞而悲伤的泪水,会让人心里感到刺痛的眼泪。 「找到你要的东西了吗?」 店员大哥开口问道。 惠里香凝神看着莉卡。要是把莉卡留在这里,她可能会永远一直哭泣吧。 于是,她抱着莉卡回到柜台,抬头看向店员大哥。 「请问,这个娃娃要多少钱?」 「嗯……她已经有点破旧了,就算你五块钱吧。」 惠里香付了钱,带莉卡一起离开便利商店。 她抱着破旧的莉卡走在街道上。 就算还想继续找原本的那个莉卡,所有地方,以及垃圾堆也已经一片黑暗,完全看不到任何东西。她的心情非常沉重,但还是沿着街道继续走下去。 凛冽的北风吹过,她背着书包,脚步晃晃荡荡。 「好冷喔,莉卡。我好想回家,但是,又不想回去……」 滴答。一滴泪水落了下来。这时,怀里的莉卡伸出小小手掌,为她盛住那滴眼泪。莉卡发出可爱的声音对她说道: 惠里香也是孤单一人吧? 惠里香点点头。 「虽然妈妈在家里,可是……她不是我的妈妈……」 想到这里,她再也止不住泪水,视线立刻变得一片模糊。整个人坐在中央公园的长椅上。 在街上明亮的灯光中,满是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他们有的正要回家、有的要去某个地方,每个人都很清楚自己的目标在哪里。唯独惠里香只能待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 没有地方可以让她回去。原本的那个家,「存在」跟「不存在」已经没有什么两样了。 不要哭。坐在惠里香腿上的莉卡再度开口。如果惠里香哭了,我也会觉得很难过。我们的心情非常相近。我也是孤单一人,也觉得很寂寞。因为之前我也跟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女孩分开。现在,我已经没有办法回去她的家了。 说到这里,莉卡的泪水也一发不可收拾哗啦哗啦地流了下来。 「……原来,娃娃也是会哭的啊。」 就算我们只是娃娃,如果真的非常伤心,也是一样会哭的喔。不过,从我们小小的眼睛流出来的泪水非常少,在人们注意到之前,我们就已经不哭了,所以从来不会有人察觉。但是,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必须跟自己最喜欢的女孩分开还要难过,我好想就这样一直不停地哭下去,一直哭、一直哭,哭到眼泪变成喷泉、变成湖泊,甚至变成一片大海。 她用力擤一下鼻子,然后像个小公主地,轻轻拉起破旧洋装,让它飘起来。到处熏得焦黑的裙摆上,美丽的花瓣刺绣闪闪发光。她语带哽咽地得意说道: 你看,这个刺绣很棒吧?这是我的主人帮我绣上去的。虽然穿着这种粉红色洋装的莉卡,在全日本到处都是,不过裙摆上多了三色堇刺绣的洋装,全世界可就只有这么一件喔! 在她的裙摆上,有她的主人用白色毛线一针一针地精心绣上三色堇的图案。 惠里香不禁觉得,莉卡娃娃的主人是真的很喜欢、也很宝贝她,因为非常非常珍惜,才会以送礼物的心情,那么用心地帮她在洋装上刺绣的吧。 「对了,莉卡,为什么你得跟主人分开呢?那个主人现在又在哪里?」 坐在惠里香腿上的娃娃,这时低下头来。 我是被她的「妈妈」丢掉的。至于她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这句话同时刺入惠里香的心窝。 莉卡则继续说下去。 我不记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印象中是秋天,啊,好像跟现在一样是十一月。那个时候,我跟我的主人、还有我的主人的家人,一起住在离这里很远的某个乡村。 有一天下午,主人的妈妈趁主人去学校上课时,突然把我跟许多垃圾一起拿去焚烧。她说主人已经长大了,不能老是跟我这种娃娃玩在一起。 那把火真的好烫,烧得我好痛。而且我也觉得很难过,一直哭一直哭,还哭出了眼泪。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有被火烧光的吧。 主人从学校回来后,在没烧完的垃圾堆中找到我,然后把我抱起来,哭着回到她的房间。 可是,主人的妈妈发现我回去后,这次换成把我丢到河里。河水很冰冷,我的头发和衣服全都湿了,那种感觉真的很难受。 之后发生什么事情,我已经不太有印象,只记得自己被河里的鱼推来推去,还被水草缠住,然后顺着河水一直漂一直漂,到最后变得什么都看不到。在一片黑暗中,我只想着要再见到自己的主人……等我回过神时,就已经出现在那间店里了。之后,我就每天不断地哭泣。 听到这里,惠里香问她一个问题。 「那个妈妈为什么要对女儿做出那么过分的事?她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吗?」 惠里香想到了自己的妈妈。 为什么妈妈狠得下心,把自己最心爱的莉卡丢掉?为什么她动不动就变得那么过分,伤透自己女儿的心?为什么她不能像隔壁的妈妈那样,随时随地都很温柔呢? (是因为她不喜欢我吗?还是因为我是个坏孩子?如果我表现得很好,长得又可爱,她就不会那样了吗?) 不知道。莉卡回答她。把我送给之前那个主人的人,就是她的妈妈。当时我的主人很喜欢自己的妈妈。 惠里香静静地点了点头。 「我也很喜欢妈妈,妈妈也说过她很喜欢我。我的莉卡,是我七岁生日时,妈妈送我的礼物。 她还要我把莉卡当作自己的第一个朋友。 ……我想,你原本主人的妈妈,应该也很喜欢自己的小孩。其实,她应该也是个很温柔的妈妈。只不过、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常常忘记自己的那份温柔。 某一年的母亲节,惠里香跟爸爸一起为妈妈煮了一锅咖哩。他们非常努力,做出非常美味的咖哩。可是,当那锅咖哩完成时,妈妈却突然烦躁起来,只说一句「我不吃了」,就带着可怕的眼神,独自一人吃起茶泡饭,然后把自己关进房间呼呼大睡。 结果,剩下惠里香跟爸爸两个人吃那锅咖哩。吃完后,两个人一起收拾碗盘。他们准备的红色康乃馨,妈妈也不肯收下。那是他们去花店精心挑选出最漂亮的一束康乃馨,而且还特地请店员在上面系了缎带呢。 惠里香努力克制着泪水,问爸爸: 「为什么我们的妈妈,不像隔壁的妈妈那样,高高兴兴地收下礼物呢?」 爸爸平静地回答她: 「妈妈她啊,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得不到外婆的疼爱,所以才会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感谢吧。我想,不论是什么样的人对她好,她的心情都会变得很复杂,而开始觉得痛苦吧。」 「那,外婆跟妈妈明明是母女,为什么外婆不疼爱自己的小孩呢?」 「母女之间,不一定就代表可以疼爱自己的小孩、好好照顾她啊。思……说不定啊,外婆她小的时候,也一样得不到自己妈妈的疼爱。 不过,妈妈真的是一个很棒的人。爸爸很清楚她有一颗温暖的心,也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变得更温柔。这一点惠里香应该也很清楚吧?」 就在这时,妈妈像个小孩似地哭着来到厨房,并且跟他们两人说「对不起」。她接过那一束康乃馨时,又重复了一次「对不起」。后来,她就在整理好的厨房内站了好久好久,一个人不停地哭着。 那时,惠里香想起一件事。 (妈妈总是在跟我们说「对不起」。) 每一次每一次,当妈妈对她说出很伤人的话、做出很过分的事情后,过了一阵子就会开始反省,然后向她说「对不起」。 她道歉时,总是哭得很伤心,还像小孩一样把身体缩起来,脸上的表情也皱在一起。那寂寞的样子,就宛如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似的。 「我——」在寒冷的公园内,惠里香紧紧抱着莉卡,泪水不停地掉下来。 「我真的很喜欢妈妈喔。」 她想起妈妈笑起来的时候、对自己说「欢迎回来!」的时候,以及跟自己开玩笑、做点心、唱着歌的时候。 她还想起妈妈的味道、妈妈的声音,以及妈妈的温暖。 「真是没办法……我很清楚,这是没有办法的啊……」 就在这个时候—— 「惠里香——惠里香——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 妈妈来找惠里香了。她连外套都没穿,身上只披一件薄毛衣,脚上也只穿着拖鞋,气喘吁吁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她的手肘和膝盖都脏兮兮的,头发也很凌乱。接着,惠里香发现,她的手上小心翼翼地抱着一样东西。 她轻轻把那个东西递过来—— 「莉卡……」 那是惠里香自己的娃娃。惠里香紧紧抱住她,那个娃娃也对她一笑,露出幸福的表情。 「惠里香,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妈妈的眼中泛着泪光,肩膀也不断颤抖着。 「妈妈明明很清楚,自己的娃娃被丢掉,是一件多么难过的事,为什么自己还会这么过分,把惠里香的娃娃丢掉…… 今天,妈妈把你的莉卡丢到河滩上。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妈妈就会觉得心里很痛苦、很不舒服。可是,把莉卡丢掉后,妈妈却觉得更痛苦,所以就回家睡觉了。等到你放学回来,又马上出门去找莉卡时,妈妈才终于发现自己错了……竟然做出那么过分的事情…… 所以,妈妈也去河滩找你的莉卡。但是妈妈在原本丢掉的那一带找了好久,就是找不到,所以开始在想,会不会是谁把莉卡捡走,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真的是那样,妈妈该怎么办?那可是属于惠里香,独一无二的莉卡啊…… 然后,妈妈就开始想,如果莉卡真的不见了,回去应该怎么跟你说『对不起』…… 可是,一想到你那么可怜,而且伤害你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妈妈……我就觉得心里好痛好痛,恨不得干脆死掉算了。我是一个坏妈妈,完全没有妈妈该有的样子。 妈妈就这样一直找、一直找,等回过神时,突然发现一间很奇妙的便利商店。那间便利商店的招牌是红色的,还飘来关东煮的香味。」 「……是不是在车站前那条商店街附近,旁边有一排神社牌坊,店员还说不管要找什么东西,他们那里通通都有的便利商店?」 「没错。」这时,妈妈的嘴角稍微绽开一点笑容。 「妈妈在那间店里找到了你的莉卡。她就摆在店内的架子上喔。她看到妈妈,就笑了起来,还对妈妈伸出手,要妈妈带她一起回家。真是不可思议……不过你相信吗?莉卡真的就出现在那里喔!」 惠里香点头表示相信。她坐在长椅上,抬头看向妈妈。 妈妈也向惠里香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她。其实妈妈并不习惯这种方式,没有办法像别人家的妈妈那样自然,但她还是紧紧抱住自己的女儿。 在妈妈温暖的怀抱中,惠里香觉得自己心中的冰块,终于逐渐融化了。 她听见妈妈哽咽的声音。 「对不起,惠里香,真的很对不起。妈妈明明下定了决心,要温柔地对待自己的小孩。在你生下来的时候,妈妈都已经发过誓了,而且,在妈妈的心里,明明就觉得你是最可爱的女生;全世界最喜欢的人,就是你啊……」 惠里香轻轻地摸了摸妈妈的背,动作相当温柔。 「嗯。妈妈,这些我都知道、我都明白。」 她当然很清楚,妈妈是非常喜欢自己的。 妈妈的怀里,真的非常温暖。而且—— 她是真的、打从心底想找回惠里香的娃娃,认为非得找回来不可,才会那么努力。一定就是因为这样,妈妈也才会来到黄昏堂便利商店,找到属于她的莉卡。 (妈妈、妈妈……谢谢你。我也最喜欢妈妈了喔!) 惠里香也用力地给了妈妈一个拥抱。 这时,妈妈突然开口:「哎呀,这个莉卡不是……」 她拿起惠里香腿上的破旧娃娃。 「这些烧过的痕迹……还有这件洋装……」 下一刻,泪水从她的眼眶溢了出来。她紧紧抱住那个破旧的莉卡,还把她贴到脸上,就像小孩子百般珍惜自己的玩具一样。 「这就是我的莉卡。不过,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是妈妈的莉卡?」 「是啊。这个刺绣,就是妈妈小时候绣上去的。虽然穿粉红色洋装的莉卡,在整个日本到处都是,不过多了三色堇刺绣的莉卡,全世界可是只有这么一个喔。」 惠里香细细端详着。眼前这个破旧的莉卡不再哭泣,换上一副幸福而温柔的表情,对着妈妈微笑。 「她说——」惠里香开口说道。「她很想再见到妈妈,所以每天都在哭泣。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都是一个人哭着度过。」 妈妈又给了惠里香一个拥抱,好像是要说:从此之后,我们都会永远在一起——连同这个破旧的莉卡。 在月亮和星光的陪伴下,惠里香和妈妈手牵着手,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她们空出的另一只手,紧紧抱着属于各自的、 最重要的莉卡。 樱之声 一位美丽的女子,走在春日的黄昏街道上。 这名女子叫做樱子。她在这座城市的广播电台担任节目主持人。 「哎呀,感觉有点累了呢,」 樱子远离人潮,在商店街内的花店屋檐下伫足,出神地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每到黄昏时段,这里就会出现大批人潮。行人的脚步声、车子的引擎声,还有风吹过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听起来有如海潮沙沙作响。远处传来报时的钟响,应该是来自站前中央公园的钟楼吧。 路上的人潮就像一阵阵的海浪,突然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又各自散到不同地方去。不论樱子是否在这里,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樱子明白,那些人都是完全独立的个体,各自走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不过仔细一看,又觉得大家像是一群机器人在游行,每张脸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仿佛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而且没有任何表情。 樱子觉得自己的胃好像被开了一个孔,有点心神不宁。她摇摇晃晃地重新迈开脚步。把肚子填饱之后,应该就会恢复精神了吧。 「可是,在外面吃得花钱,回去自己煮又好麻烦。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便利商店,买个便当回去好了。」 樱子摇摇晃晃地走着,来到商店街旁边的小巷。那里竖立着一整排的红色神社牌坊。她平常并不会在这里转弯,但今天,她却不经意地转了进去…… 一间从来没有看过的便利商店,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商店外摆着一块红色招牌,上面写着「黄昏堂」三个字,还有一个少见的稻穗标志。那块招牌散发出朦胧光芒,显得非常神秘。 「那是新开的便利商店吗?不过感觉好像有点旧呢。」 她偏着头感到疑惑,但还是稍微振作起精神,走进那间便利商店。 「也许可以在明天的节目跟大家分享呢,这间新的便利商店,应该会有些好吃的便当、少见的家常菜,跟他们自己做的精致甜点吧。」 樱子拉开店门走进去,便感受到一股温暖舒服的气氛。店内采光充满和煦的春天气息,不同于一般超商那种刺眼的白色日光灯。 柜台旁的关东煮发出咕嘟咕嘟声,看起来相当美味。这间店有种让人怀念、又能放松下来的感觉。 「欢迎光临。」招呼樱子的店员是一位有银色长发、金色眼眸的年轻人。樱子看到他英俊的外貌,不禁怦然心动。照理来说,那头发和眼珠颜色跟制服应该搭不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身上却意外地合适。 「请问您需要什么吗?我们这里什么都有喔!来来来,请进。顺便容我介绍一下,本店热呼呼的关东煮很好吃喔!还有,今天的稻荷寿司也特别美味,要不要试一个看看?」 「啊,那么,请给我两个稻荷寿司,还有……关东煮里的蒟蒻、炖牛筋、红萝卜跟马铃薯各一个。」 「好的,两个稻荷寿司、再加上蒟蒻、炖牛筋、红萝卜、马铃薯,没错吧?」 店员大哥一面复诵,一面拿起汤杓和筷子要捞关东煮。这时,他突然看向樱子。 「嗯……请问,听您的声音,该不会是……风早电台的野野原樱子小姐吧?每个星期一到星期五,下午两点到四点『与您共进下午茶』的主持人。」 「咦?啊,是的,没有错。」 樱子吓了一跳。如果是电视播报员,那还可以理解;不过她只是主持广播节目,想不到自己说了几句话,就有人能够听出来。 这位大哥露出笑容。 「您本人的声音更是悦耳呢。事实上,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是您的忠实听众。『与您共进下午茶』真是个好节目,不但内容吸引人,更有您晶莹剔透的美妙声音,听过一次就永远也忘不了。」 「啊,谢谢您的赞美。」 大哥把关东煮盛入纸碗,连同装有稻荷寿司的袋子,一起放入以稻穗作为标志的提袋中,再递给樱子。 「来,我帮您选了看起来特别好吃的。」 「哎呀,真是太谢谢您了。」 樱子满脸笑容地接过袋子。忽然间,她发现陈列在柜台一角的商品。 那一排小巧可爱的装饰品,应该是手机吊饰吧。透明的玻璃珠中,粉红色的小花瓣不断飘落,愈看愈像真的樱花。 樱子从小时候,住在离这里很遥远的乡村时,就非常喜欢樱花。她的名字里有个「樱」字,也是原因之一。 这时,她回想起乡村的春天,思乡之情涌上心头,而感到悲伤。 「我还要一个这个。不必另外装起来,因为我马上就会用了。」 「了解。来,给你。」 大哥又对她一笑,金色瞳孔闪过一道不可思议的光芒。当下樱子想:真是奇特的变色片呢。 (他一定是会玩乐团的那种类型。) 这座城市的规模颇大,所以聚集了众多追逐梦想的年轻人,一边像他这样打工赚钱、一边到处表演。樱子也邀请过那些人来到电台,接受节目访问。他们的打扮就和店员大哥一样,把头发染成各种奇怪的颜色,再用变色片让眼睛也变成不同颜色。 樱子把吊饰系到手机上,走出便利商店。 忽然之间,她听见嘈杂的商店街中传出一段旋律。尽管只是非常短的片段,樱子还是竖起耳朵,小声地哼起那首歌,并且迈开脚步。 那是二〇〇五年春季流行的樱花应景歌曲——决明子的〈樱花〉。轻快明亮的曲风中,带着些许厌伤,听着听着,会有一种樱花花瓣随风飘进心中的感觉。这首歌从歌词、旋律,到演唱团体的名字,都像极了一串魔法咒语,同时也非常受到樱子的喜爱。可惜在主持节目时,她不能特别偏袒哪一首歌,所以不能这样告诉听众。 她回到独居的公寓,享用便利商店买的关东煮和稻荷寿司。关东煮的汤头完全渗入食材中,美妙的滋味在口中扩散开来;撒上芝麻的稻荷寿司也散发柚子清香,把甘甜提升到另外一个层次,同样非常美味。 晚餐过后,樱子一边喝茶,一边欣赏手机上的樱花吊饰。 「家乡的樱花,应该都已经开了吧……」 樱子已经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去自己的故乡了。 她来到这座城市就读大学,毕业后直接留在这里的广播电台工作。毕竟她的梦想就是成为节目主持人,再加上本身又喜欢音乐,所以对她而言,现在这样的工作,可说是相当满意。可是…… 「明年,我也要三十岁了呢……」 蓦然回首,她在这个城市里,始终是孤独一人。 她曾经有过交往对象,但因为工作实在太过繁忙,最后走上分手一途,没有踏上红毯的另一端。尽管她有很多好朋友,在公司工作时也非常快乐,但是每天晚上,她仍然是独自一人回到家里、独自一人上床睡觉,只有设好闹铃时间的手机和闹钟作陪。 「我就要像这样,独自一个人辛苦打拼一辈子吗……」 她想起不久之前,母亲打来过一通电话。 你的表妹亚由、还有以前玩在一起的小萌、理纱啊,她们都已经结婚生子了,为什么只有你还是单身呢? 爸爸最近也很寂寞,每天都在那边念着:「樱子什么时候才要回来?什么时候才能抱到孙子?」 这种话题是最不好应付的,所以樱子随便应个几声,只说一句「对不起,现在实在忙不过来」,就赶快挂断电话。 在山谷的乡下老家那里,整棵树上开满樱花时,就好像一大片蓬松柔软的粉红色云朵或森林。一想起那个久违的地方,还有辛辛苦苦养育自己长大的双亲,樱子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酸楚。 「……今天晚上, 爸爸搞不好也问妈妈,我什么时候要回去吧。」 夜深人静的时刻,整间屋子就只有自己一个人,特别容易产生格格不入的感觉。 时钟发出的滴答声,此刻听起来格外响亮。 (我不惜让爸爸妈妈觉得寂寞,也要留在这里工作、生活,真的没有关系吗?) (如果我搬回老家,找一个合适的人结婚,然后生下小孩、把他养大,可能才是正确的选择吧。) (这份工作能给我成就感,我也乐在其中。但如果一直在这里做下去,直到自己老了,再也没办法主持节目,真的算得上好的人生吗?) 每周星期一到星期五,在电台节目里跟大家聊天、分享各种话题,度过午后的两个小时,就代表她在日常生活中,时时刻刻都要思考节目内容。不论是看到漂亮的花、买一件可爱的衣服,还是跟某个大人物对谈,她都会下意识地记在心里,然后在节目中和听众分享;如果有什么事物打动她的心,她也习惯请对方稍待,让自己把那份感动化为文字记录下来。与其说她是一名年轻的女性,不如说她随时随地都在扮演节目主持人的角色。 (每天都泡在工作中,就是这样的感觉吧。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像个主持人,可是——) ——可是,说的话却变得空洞。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最近自己的烦恼愈来愈多了。 樱子环视房间,架子上塞了满满的书。一切话语都以文字的形式确确实实地印刷在那些书册中,一个也不会跑掉;而樱子在节目中说的话变成电波,发散到城市的空中后就消失无踪,一点影子也不会留下。 (我在这个城市生活,每天在节目中播放音乐、跟大家说话,真的有什么意义吗?) 她看向窗外,商店街的霓虹灯和住家灯火映入眼帘,耳朵还依稀听到城市的喧嚣和车辆经过的声音。 平常看到那些灯光时,总是觉得既漂亮又温暖,但是今天却不知为何,反而有种冷漠而疏离的感觉。樱子厌倦了那些单调无趣的事物,而拉上窗帘。玻璃窗冰冷的触感,残留在她的指尖上。 「我看,就回去故乡算了……」 回去的话,父母和亲戚朋友都会很高兴吧。还有家里那些猫啊狗啊鸡啊,山、河流、森林和天空,想必也都会欢迎她回去。 至少,在自己的故乡,会比留在这里更有意义。故乡的人都需要她,在那里,她才更有活着的实感。 翌日。 樱子遇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车站大楼有一块向外突出的空间,樱子每天就是在那录音间里主持节目。录音间的四周是用玻璃拼起的,不仅外面的人能看到里面,里面的人也能看到外面,就像一个大水槽。从录音室往外看,可以看到剪票口、和站前广场那里颇有历史的公园。往公园的方向再过去,就是整个风早市区。 樱子在中午过后离开公司,一如往常地要前往录音室。她经过公园时,发现大树上已经开满樱花。印象中,到昨天之前,都还只是花苞,想不到一夜之间就全部盛开,仿佛施了魔法。 (哇——今年也一样很漂亮呢——) 这棵樱花树据说已经有两百年历史了。樱子非常喜欢它,从她成为这里的大学生,初次在这个车站下车,发现这棵樱花树起,每年到了花季,她都会来欣赏树上盛开的樱花。 每年春天,樱子都会想起许多跟樱花有关的回忆。不论是她快乐的时候,还是难过的时候,樱花每年一定会盛大地绽放一次,如同要包覆这片土地般,守护着她,从学生时代,一路到变成大人。 自从车站大楼外侧的录音室落成,开始她每天在那里主持节目的日子后,樱子就一直觉得,那棵樱花树似乎也在听自己跟大家聊天、关心节目的进行、享受播放出来的音乐。 (可是,如果我辞掉工作,回去故乡的话,这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这棵樱花树了……) 樱子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握着手机的手也开始颤抖——不,仔细一看,其实是手机上的樱花吊饰在晃动,玻璃珠中的樱花花瓣正摇曳着。 她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吊饰已经停下来不再晃动。她又观察了好一阵子,还是没有半点动静;用手晃了晃那颗玻璃珠,里面的花瓣也是文风不动。 「……大概是我多心了。」 嗯,一定是自己多心了。于是樱子再度要踏出脚步—— 这时,她看到盛开的樱花树下,站着一个小女孩。 现在是大白天,学校又在放春假,所以公园里出现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女孩,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樱子之所以会在意,是因为小女孩穿着脏兮兮又造型奇特的裤子——不,应该说是劳动裤。这个季节还带有一丝寒意,她的上半身却是一件短袖薄衬衫,露出来的手臂也削瘦到不忍卒睹。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她的眼中满是泪水。 樱子觉得自己像是看到了以前的电影、纪录片,还是电视剧,不管怎么看,那小女孩都像极了昭和年代里,生活在战争阴影下的孩子。 樱子没有办法放着那孩子不管。她走向前去,弯下身对那孩子温柔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我在等妈妈来接我。可是我一直等、一直等,妈妈就是没有出现,所以觉得很难过。」女孩回答。 「她会来这里接你吗?」 「嗯,我们约好了,从ㄕㄨ ㄙㄢˋ的地方回来时,就在这棵樱花树下见面。」 「ㄕㄨ ㄙㄢˋ?」 樱子第一个想到的,是「疏散」这个几十年前才会用的字眼。她还在想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 这时,小女孩抬起头凝视自己。 「大姐姐,我问你,妈妈什么时候才会来接我呢?我已经在这里等很久了,村子里那些阿姨帮我准备的饭团都吃完了,水壶里的茶也快没了,我的肚子好饿喔。」 说着说着,她又哭了起来,声音非常纤弱。 虽然还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小女孩的肚子应该很饿。 樱子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一颗tirol巧克力,便马上拿出来给小女孩。女孩小心翼翼地接过巧克力,打开包装纸闻一闻味道。「甜甜的耶!」她露出笑容,把巧克力放入口中。 接下来有好一阵子,她都在细细品尝巧克力的甜味。等到巧克力在口中融得差不多了,才百般不舍地吞下去。接着她又摊开包装纸,嗅闻上面的味道。这时,她的肚子传出「咕噜」一声。 「你的家在哪里?读哪一间学校?」樱子向女孩问道。 如果能问出家人或学校老师的名字,就可以帮忙联络。此外,她也后悔自己没有在包包或口袋里多放些零嘴饭团之类的东西。 「我不知道……」女孩落寞地回答。 「咦?」 「风早市区的西边,不是因为战争而陷入火海了吗?在那之后,我就分不出来,自己的家跟学校在哪里了。」 她用细瘦的手指指向市区,樱子顺着那方向看去,然后发现—— 风早西区的繁华地带,本来盖满了高楼大厦,还铺着漂亮的道路……但是现在那里却焦黑得惨不忍睹,宛如一片被大火夷平的荒野。 「听说,那里死了很多人。」女孩的声音非常沙哑。 大火已经熄灭得差不多了,但街道上各处仍冒出淡淡的黑烟,往天空攀升而去。风儿迎面吹来,带有一股焦臭味,空中也不时喷出火花。 (是火灾吗?而且还烧得这么严重……不可能啊,我根本不记得有这则新闻。) 樱子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这时,女孩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大姐姐的说话声,好像樱花喔。」 她转过头,看见女孩的眼中盈满泪水,但她的脸上却在笑着。 「我待在这里的时候,常常听到声音从空中飘下来。 那是一个女生的说话声,非常好听。我记得她好像叫做樱子,她的声音就跟那些樱花的花瓣,一起飘落下来。 她会放很多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奇妙音乐。那是很好听很好听的西洋音乐——不,虽然是西洋音乐,却是用日文唱的。听到那些音乐,我就会觉得很有精神喔!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是决明子的〈樱花〉。那首歌的歌名、旋律,还有歌词,都像魔法咒语一样神奇,所以我非常喜欢。 对了,大姐姐。我家也有一台钢琴,跟很多西洋音乐唱片。可是只要我们听那些音乐,就会有人很生气,所以爸爸去打仗前,跟妈妈还有哥哥、我们全家人一起在地面挖一个洞,把那些唱片通通藏进去。但是,我想那些唱片和钢琴,都跟房子一起被烧掉了。 不过,后来我们接到通知,爸爸跟哥哥已经死在战场上了,所以我也很庆幸,他们不会因此感到难过……」 女孩用大人般的眼神看向市区,淡淡诉说这段过去。 接着,她对樱子露出微笑。 「我一直觉得那些音乐和樱子的说话声,是公园里那棵樱花树女神,施了魔法送给我的礼物。不然,现在明明是八月,樱花怎么还会这样盛开呢? 美丽的大姐姐,穿着奇特衣服的美丽大姐姐,其实你就是那位樱子吧?你就是那棵樱花树的女神对吧? 如果你是神明,应该就会知道吧?我的妈妈还活着,没有跟那座城市一起被烧掉对不对?没有跟那些唱片、钢琴一起被烧掉对不对?她一定活得好好的,还会来这里接我对不对?」 泪水从女孩深黑色的眼珠滑落到满是脏污的脸颊上。即使她强颜欢笑,嘴唇却止不住地颤抖。 「我……」樱子一时为之语塞。 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像是被吸进某部电影的场景内。然而,她不能放着这个哭泣的小女孩不管。所以,她怀着满满的诚意,弯下身体,面露微笑对女孩开口—— 「我只是普通的樱子,并不是什么神明。不过,我想你妈妈应该是因为有什么事,才没有办法来这里的吧。妈妈不是已经跟你约好了吗?所以……所以一定、一定没有问题的。」 樱子主持节目时,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当听众朋友写电子邮件或寄信过来,倾诉自己的不安和痛苦,告诉她自己很难过、正在哭泣时,樱子就会对着麦克风,用这句正面的话鼓励他们。 「我相信,一定没有问题的。不论你觉得多难过,樱子都会在这里为你打气。」 这时,盛开的樱花被风吹落。 飘在风中的樱花,仿佛眩目的光芒……突然间,樱子发现那名女孩已经不见了。公园一如往常地出现在这里,她再小心地转过头,热闹的市区也恢复平常的面貌,显得春意盎然。 高楼大厦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路上也是一片车水马龙。远处的空中飞过一架喷射机,留下一道好长好长的飞机云。 迎面而来的风中,也不再有任何烧焦的味道了。 节目开始,樱子就和往常一样,配合着音乐透过麦克风向听众说话。 进广告时,她向助理主持人间道: 「绘美,刚才我说的那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节目开始之前,她一边准备,一边把自己在樱花树下遇到小女孩的事情说给绘美听。 「应该是有人在公园拍戏或拍电影吧?」 绘美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她正在准备下一首要放的歌曲。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人是个小童星罗?可是当时那里只有她一个人耶,光靠一个小孩,拍不出什么连续剧或电影吧?还是说其他工作人员跟演员,都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嗯~~或是说,他们拍完一场戏,到了休息时间,然后那个小孩留在原地,刚好看到你经过,就来找你玩了。还是说,其实是樱子你在做梦?」 「做梦?白日梦吗?」 绘美说得很认真,但是看起来又很高兴。 「你想想看嘛,都什么时代了,还会有小孩子穿那种劳动服,而且又瘦巴巴的吗?那也太不真实了吧?再说,你才一眨眼她就不见了,如果不是做梦,就是看到幽灵罗。 对喔,真的很有可能呢。你搞不好真的遇到在战争中死掉的女孩了。风早的西边曾经在八月被敌人空袭,而发生很严重的火灾,死了很多的人。你一定是看到某位罹难者的幽灵了。真是可怜……」 「不是在拍戏拍电影,就是幽灵啊……」 从窗户往下看,可以看到公园里那棵古老的樱花树。 「……不过,感觉好真实。」 如果是在拍电影,就代表那双细瘦的手臂、满是脏污还不断哭泣的脸,都是靠化妆和演技做出来的罗? 如果是遇到幽灵,像那般清晰的表情与声音,跟樱子对话,是可能发生的罗? (她说的那些话,真是不可思议呢……) (现在明明是八月……) (还有樱花的声音、女神之类的……) 那个女孩说樱子身上穿的衣服很「奇特」,当然不代表她穿了什么奇装异服。蕾丝边小可爱搭配牛仔裤,外面再披一件薄罩衫,如此而已。这种穿着在现代已经算是很大众了。 广告时间结束,回到节目现场。 下一首听众点播曲,就是决明子的〈樱花〉。这首歌,不只是樱子,那位小女孩也说很喜欢听。她做完介绍,也放完歌曲后,稍微呼出一口气,对着麦克风说起那位神秘小女孩的故事。 「绘美说啊,我要嘛不是在做白日梦,要嘛就是看到幽灵。不过,我是真的在那棵老樱花树下看见一个小女孩喔!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在公园里那棵盛开的樱树下,跟那个小女孩说话。」 坐在对面位子上的绘美也点点头,把脸靠近麦克风。 「所以啊,就说是你在做梦了。就算现在再怎么春意盎然、白天再怎么会睡觉,樱子完全就是个爱做梦的少女呢。等等,我们现在还会有人用这么落伍的形容吗?」 「绘美啊,看你年纪轻轻,想不到脑袋却完全跟不上时代。我就算被说是落伍,可能都还比你好呢。 那可能是樱花想让我看到的幻影、或是魔法吧。总之,那是一种无从得知真相的幻觉。说到樱花,特别是在车站旁边那个公园里,既漂亮又历史悠久的樱花,你不觉得它们有一种魔力吗?那棵樱花树已经生长在那里,看着这座风早市两百多年了,如果它懂得使用一些魔法,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节目结束后,她们整理完录音间,要再回去公司。公司那里还有一堆事情等着樱子,何况还要讨论明天的节目内容呢。 不过,绘美说她还有一些工作要完成,于是樱子就一个人先离开录音间。经过公园时,她的手机再度晃动起来。 发出晃动的,其实是樱花吊饰。玻璃珠内的花瓣不停摇曳着。 樱子的心头一震。她环视那棵老樱花树附近,心想也许能再见到那名女孩。 不过四周只是一片寂静,景色也没有任何变化。唯有樱花的花瓣,不断从空中翩然飘落。 她和节目工作人员讨论完后,回到自己座位的笔记型电脑前,打开公司系统转过来的听众来信。她要从这些信件中,挑出可以在明天节目使用的内容。 其中,她发现一封特别奇怪的信。 那封信的标题写着:拥有樱花声音的樱子小姐收 我不时会听到这个陌生的广播节目,还有你那不可思议的声音。你说起话来,声音非常悦耳,所以我为你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拥有樱花声音的樱子小姐」。从我所在地方,能看到一棵樱花树。之所以取这样的名字,是因为我觉得会听到这么梦幻的声音,都是那棵树的意思。 寄这封信的人署名anju。樱子从来没看过这个名字,后面附的邮件位址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 「会不会是来自远方的听众……?」 有时候,广播节目的电波会乘着清风,飘到远得难以想像的其他县去。她也是看了其他县市的听众来信,才知道这件事的。根据季节和时间不同,有时候就是会出现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叫做anju的人,还接连写了好几封信,每封都只有短短几行字。 樱子从最早寄来的信,一封一封往后看。看着看着,她的脸色愈来愈苍白。这些不是一般的点播信,这个名叫做anju的人,似乎是国小或国中女生,而且在某个地方遇到危险。她把自己遭遇的状况写在信里,一封比一封还要严重。 「我们全班出去远足,回到车站大楼时,突然发生地震,结果整栋大楼塌了,大家都被困在三楼大厅里。」 「这里很暗,空气很糟,呼吸起来十分困难,而且还到处都是灰尘。有的同学一直咳嗽,还有的同学被东西压住,痛得不断哀号。」 「大人们努力要把我们救出去,一直从外面喊着『加油』。我听到机器运转的声音,不过大家又饿、又累、又害怕,一直哭个不停。大家都快撑到极限了,而且真的好可怕。」 「有的同学刚刚一直在哭,现在却没有声音了,而且看起来动也不动。如果他就那样死掉了要怎么办?啊,他动了。太好了,他还活着。」 「稍微能放心下来了。」 「在一片漆黑的大楼中,有一扇窗户非常明亮。透过那扇窗户可以稍微看见公园里的老樱花树。而且从刚才开始,樱花树那里就断断续续传来音乐和说话声。那声音听起来很透明,就好像樱花树在说话。」 「发生灾难之后,我就一直恍恍惚惚的,所以就算樱花树真的在说话,我好像也不会觉得太奇怪。」 「是啊,当然会觉得恍惚了。因为谁会想到,大家刚从月亮远足回来,从风早的宇宙港搭单轨列车回到车站,就遇到了大地震,而且连车站大楼都倒塌,把大家全部困在里面呢?」 樱子感到不解,而发出低吟声。 (从「月亮」远足回来?) (风早的「宇宙港」?)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不是樱花的声音,而是网路电台。在房间的一个角落,躺着一台不知道是谁的电脑,电台节目就不断从那里播送出来。不过真奇怪呢,我听到的,好像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老歌。那个节目的名字,是不是叫做『与您共进下午茶』?」 樱子把手撑在桌上。 她的节目专门介绍最新的流行歌曲,偶尔也放一点怀念老歌,其他就是跟听众分享街头巷尾的各种话题,回复听众的来信或传真。 这并不是专门介绍怀念老歌的节目。 再说,她也不会放那么「老」的歌曲。这个节目较以年轻人为取向,所以本来就不会有人点播太老的歌。 「这么老的歌曲,要去住在火星殖民地的奶奶家才听得到。奶奶是日本经典老歌的收藏家,她也知道我喜欢听音乐,所以每次去她家玩时,我都得听她放她最爱的老歌精选。这样说虽然很对不起奶奶,但那净是一些单调乏味的歌,感觉都已经发霉长满青苔了。 奶奶放的歌曲中,有一首好像叫做〈决明子的樱花〉,因为歌名实在太奇特了,让我印象特别深刻。那名字像一串魔法咒语,到底哪里是曲名?哪里又是演唱者?甚至连那是哪一国的话,我都搞不清楚。 当时我觉得那首歌非常诡异,不过今天仔细一听,开始觉得是一首好歌。那歌声仿佛唱到我的心坎里。之后如果能逃出这里,我一定要写一封信给奶奶,谢谢她让我听到那么棒的一首名曲。」 「谢谢你,专门播放老歌的节目主持人。听着你的声音还有音乐,能让我稍微忘记恐惧。虽然被东西压住的左手臂真的很痛,胸口非常沉重,呼吸也很痛苦,不过我觉得自己还能再撑一阵子。 你不时挂在嘴边的那句『没问题』,就好像是说给我们全班同学听。」 「虽然知道不太可能是说给我们听的,不过听到你的那句话,我们就觉得还可以撑下去。」 「所以,虽然不知道发不发得出去,我还是先用自己的pda写了这些信,寄到正在收听的电台信箱,想跟你说一声谢谢。我发誓,如果能够活着从这里出去,我一定会继续收听这个节目。啊,还有,如果以后我变得很有名,我也希望能上你的节目。到时候我会点播〈决明子的樱花〉,一定要记得喔!我叫做anju,这个名字也不可以忘记喔!」 「啊,我看到光了。有人来救我们了。」 「得救了。能感受到一阵很舒服的风。」 「我还能够活下去。我还有机会成为音乐家呢!」 信件内容在此结束。 「这些,到底是……?」 樱子读到一半时,还以为是哪里发生了事故,而有人写信向她求救。她一度要拿起电话联络警察,不过,随着她继续读下去…… 「月亮?宇宙港?还有什么,住在火星殖民地、很喜欢日本老歌的奶奶?」 就在几年前的春天,那首决明子的〈樱花〉非常畅销,这点是无庸置疑。不过,这首歌怎么又会变成「奶奶珍藏的老歌精选」? 「……是在恶作剧吗?」 即使不是恶作剧,电台偶尔也会收到一些信,里面写满小说啦、诗啦之类的虚构内容。之前樱子也收过好几次,所以她打算把这些信件也归到那一类。毕竟这才是最符合常识、最保险的思考。 「……不过,如果这些都是事实,就代表写信的这个女生,目标是成为一个音乐家,她结束『月亮』上的远足,回到风早的『宇宙港』,搭单轨列车回到车站时,车站大楼就因为地震而倒塌……在她所处的那个未来,连二〇〇五年的畅销单曲都变成很老的歌;然后,在她们的那个未来,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会听到我的声音和广播节目……结果,结论变成这封信是从未来寄来的……」 樱子盘起双手。她决定先看看这封信的寄件日期。 (应该不可能,应该不可能有那种事的……) 如果这封信真的来自未来,寄件日期也就会是未来的某一天。她紧张得连放在轨迹板上的手都抖了起来。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电脑突然当机。她不得已只好重新开机。奇怪的事发生了。重新开机之后,那些「来自未来的信」全部都不见了。 其他听众的信都好端端地留着,唯独anju寄来的信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好像那些信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樱子带着做梦般的心情,请技术人员调出公司主机的收信记录,不过也没找到那些不可思议的信。技术人员也会检查信箱有没有听众来信,但是根据他的说法,他没有看到任何一名叫做anju的听众,今天收到的信,都是往常那些听众寄来的。 也就是说,只有樱子的电脑,收到了那封来自「未来」的信件。 傍晚,樱子带着自己的笔记型电脑离开公司。但她没有心情直接回去住处,于是先绕去商店街的露天咖啡店,到那里再开一次电脑的邮件软体,但里面果然还是没有anju的信。 (难道是我在做梦吗…… ) 不过,信箱里多了一封公司转来的信。樱子一边喝着稍微凉掉的拿铁咖啡,一边开启信件。这是一位经常收听节目的家庭主妇寄来的。 这名家庭主妇总是用沉着的口吻,分享日常生活中的美妙事物。事实上,樱子总是在心里偷偷期待她的每一封信。 「樱子小姐,你好。 今天听了您在樱花树下与小女孩的奇遇,让我回想起一段往事。 不久之前过世的母亲,也遇过一段很不可思议的经验。 距离现在六十几年前的一个八月,战争即将结束,当时她在盛开的樱花树下,听到一个名叫『樱子』的人在说话。而且,当时她也确实听到那首决明子的〈樱花〉。」 樱子的心又震了一下。 她继续读这封长信。 「当时,母亲还是风早市里的一个小孩。还在念小学的儿童都疏散去乡下了,只有母亲一个人搭火车回到车站这里。说到疏散,您应该也知道吧?这个城市受到空袭时,小孩还留在这里是很危险的,所以大人就把他们送去乡下避难。 母亲本来也跟学校的其他小孩一起去了乡下,但她天生就身体虚弱,无法适应陌生的环境,结果她就独自一人回来风早市。 接着,在一九四五年八月,发生大空袭的那一天,风早的西侧碰巧也烧了起来。 火车在大火中抵达车站。她在约定好的那棵老樱花树下,看着燃烧的街道,一直等待应该要来接她的母亲。直到天空降下大雨,浇熄了包围街道的火焰,她的母亲还是没有出现。 接下来,是那场大空袭结束后的事。那个时候,就算一个小孩子孤伶伶地站在车站旁,街上的行人也无暇多看她一眼吧。母亲就那样一个人待在车站旁的樱花树下。到了第三天,疲惫和饥饿让她的意识开始模糊。不过就在那时,她发现樱花竟然全部都开了。八月天根本不是樱花的季节,但它们竟然全开了。 然后,母亲说她听到令人愉快的音乐,随着花瓣一起从天而降。她还听到一个女生用澄澈透明的声音,开朗又快乐地跟大家谈天。 起初她还以为是幻觉,自己可能快要死掉了。而就在那时,突然出现一位美丽的女性,用温柔的声音对她说话,送她一颗小小的巧克力糖,还为她打气、告诉她『一定没有问题的』。 虽然那名女性之后就像魔术般地消失了,不过多亏了那颗巧克力糖、还有她的鼓励,母亲再度有了精神。 有了精神之后,她开始思考,一直在这里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妈妈可能是因为某个缘故,而没有办法来到这里。于是她站了起来,徒步朝位于光野叮的祖母家走去。 通往光野叮的路上,都没有受到大火肆虐。她终于在那里和母亲重逢了。原来母亲在空袭中受到严重灼伤,被运送到这里治疗,所以就算她想去车站接自己的小孩,也没有办法过去。 如果母亲一直在那棵樱花树下,等着不会出现的母亲,她可能早就因为饥饿和疲惫而死了。所以她告诉我们,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年夏天盛开的樱花、那段不可思议的音乐,以及声音相当悦耳的那名女性。但因为这段经历太不真实了,她才始终闷在心里,从来没告诉任何人。 战争结束后,母亲搬到其他地方居住,我则是在因缘际会下,嫁来这座城市。而就在前一阵子,我回去遥远的家乡,到医院探望母亲。当时我随手打开收音机,决明子的〈樱花〉便传了出来。母亲说,她知道这一首歌,很久很久以前,就听过这一首歌。 我们告诉母亲:『这是最近几年的流行曲,不可能很久以前就听过。』母亲才把她在那年夏天最热时看见盛开樱花的事告诉我们。 我们听了母亲的故事,只是笑着说怎么可能。不过母亲开始哼起那首歌,虽然她哼得五音不全,但的确就是决明子的〈樱花〉……更重要的是,我们也回想起,那就是长久以来,母亲不时哼着的曲调。原来我们都是听着那首歌长大的。 不久之后,母亲就去世了。最后她走得非常安详。唯一可惜的,就是来不及让母亲听到樱子的广播节目。如果她能够亲耳听到,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 所以我想,等下次回去老家时,至少要把广播节目录进md(※迷你光碟minidisc之缩写,诞生于cd全盛时期,后因mp3崛起而没落。),供奉在母亲的墓前。」 樱子从电脑荧幕中抬起头,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声传入耳朵,这时她才觉得自己回到了现实。 (真的会有这种事情吗?) (这是发生在现实世界的真实故事?) 写下这封信的人,是经常收听节目的家庭主妇。从她过去写的信看来,她并不会捏造一些奇怪的事情,或是随便开玩笑。 樱子关上电脑,站起身子。她望着车站大楼旁边的那棵老樱花树,并且迈开脚步。 樱花树庄严稳重地立在那里,撒下缤纷的粉红色花瓣。它仿佛伸出一双看不见的手,环抱住经过那里的人群、以及在夕阳下闪耀的街道。 (其实,你自始至终都在这里,对吧?两百多年来,你一直守护着这座城市的人们吧?……如果真的是这样,一棵樱花树会使用魔法,好像也不会太意外呢!) 手机上的樱花吊饰又开始晃动,像是在告诉樱子,魔法要开始了。 「你看,刚刚广播里提到的樱花树,就是那一棵对吧?」 三个女高中生小跑步到那棵樱花树下,突然聊起「与您共进下午茶」的节目来。 「嗯,樱子说的一定就是车站前这一棵。」 「哇啊~~人家都开始感动了啦!那个节目真的很棒呢,我好喜欢喔!」 她们脸颊泛红,愉快地聊着,完全没发现樱子就在旁边。 「我也很喜欢喔。可惜春假结束后就没办法听了,感觉有点寂寞,所以我要趁现在还能听的时候赶快听。因为啊,听到樱子的说话声,感觉就会开始有精神呢!」 「是啊!我在考高中的前夕,寄了一封信给樱子,然后她也看到了喔!虽然我在信里写说自己没把握考上,感觉很恐怖、很煎熬,好想逃避那一切,但她还是在节目上鼓励我一定没有问题,说『我会在这里为你打气』。现在我都还记得她的那句话。说不定我就是受到她的鼓励,提起勇气面对那场考试,所以才能够考上的吧。」 「的确呢。樱子说她在这棵神奇的樱花树下,遇到很久以前的一个女孩。我想如果是樱子的声音,就算能够穿越时空,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就像魔法一样。」 一旁的樱子听到了,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再怎么说,她们都赞美得太夸张了。 「谢谢你们。」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谢后,默默走过那三个高中生的身旁。 她在心里祈祷,希望那些孩子能够一路顺顺利利。 接着,她又忽然想起一件事。 当上播报员后过了几年,电台企划了现在的这个节目,并且把主持工作交给樱子。每次樱子开启麦克风开关:心里就会为她的听众祈祷,希望大家能过得更加幸福。直到现在,她跟听众说话时,仍然会下意识地在心里这样祈祷。 「一定没有问题的。」当她对着麦克风说出这句话,总会握紧双拳,如同在为某个人送上祈祷。 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如同把魔法注入声音中。 (声音的魔法,樱花的魔法……) 守护这座城市的樱花树的意念,以及樱子的意念……或许就是这两份意念融合在一起,才会出现不可思议的事情吧? 她的声音和音乐,是否都穿越了时空呢? (这样 的话,说不定……) 会不会就在未来,这座城市将拥有一座宇宙港,然后在某一天,一名叫做anju的女孩会从月亮远足回来,在倒塌的大楼中听到樱子的广播节目呢?她会不会在黑暗中,看着窗外的樱花,听着樱子的声音呢? 樱子回过头,默默向樱花树问道。樱花树也像是要回答她似地,撒下好多好多闪闪发亮的花瓣。 这棵绽放的樱花树,就活在这座城市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樱子笑了。她再度往前走。 今天晚上,就去看场电影吧!看完电影,再找一间新的咖啡店坐坐吧!然后明天带到节目上跟大家分享。如果还有多余时间,希望可以再多聊一下神奇的樱花魔法——她在心里盘算着。 在黄昏的街道上,有人脚步匆匆忙忙,有人悠哉地闲逛;有的独自一人,也有的带着小孩:有人脸上挂着微笑,有人嘴里哼着旋律…… 在这段时间、这条街道,以及这个地方,无数的人相互交错而过,各自怀着不同的思绪生活着……樱子这么想着,背好装满工作物品的背包,然后抬起头,再次走进人潮中。 杏子 时间即将从午后进入黄昏,在风早市的站前商店街上,店铺和道路开始热闹起来,人潮也愈聚愈多。 现在正是夏天,所以天色还很明亮,不过夜晚也即将降临,空气中和风中已经满是兴奋和骚动气氛。 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从公司下班的人、放学的学生,还有出来购物的家庭主妇。其中有一只猫,则刻意避开那纷乱的街头。 这只猫还很年轻,体型瘦小,看起来不比出生没多久的小猫大多少。不过她身上的毛很洁白,没有任何脏一污,可见她在家里非常受宠爱。不仅如此,她有一对澄澈、会发光的绿色眼睛,颈部还有红色的绉绸项圈做装饰,每走一步,金色的铃铛就会发出声音。 这只猫怯怯地走着,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街道。她不时转头看看四周,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有时候还会停下脚步,坐下来休息。她的呼吸非常紊乱,虽然还没有任何人发觉,不过她知道自己得了很严重的病。 她叹一口气,再度抬起头往前走。 过了一阵子,她的绿色双眼终于发现红色的神社牌坊,而高兴地发出声音,然后快步往那方向跑去。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前方出现一间红色招牌的便利商店。那只猫没有任何犹豫,便直接跑了进去。便利商店明明没有装设自动门,那扇门像是非常欢迎她,轻轻地开启。 散发出暖和光亮的红色招牌上,写着「黄昏堂便利商店」,还有稻穗标志。 店门打开后,柜台的店员大哥对猫咪微笑。 「欢迎光临。」 猫咪也抬起头,对店员大哥优雅一笑,然后踩着小快步进入店内,环视四周的商品。 「可爱的猫咪小姐啊,你会来到这间店,就表示你应该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请放心,你可以慢慢找。这里一定有你要的东西。」 她又回头对店员大哥露出一笑。接着,她来到摆满糖果点心的架子,热切的眼神扫过每一种商品,最后,在一个装满五颜六色糖果的玻璃罐前停下脚步。她盯着那些糖果,踮起后脚尖,前脚攀住架子,伸手想打开玻璃罐。 「我来帮忙吧。你的肉球手掌应该开不了吧? ……原来如此。这位猫咪小姐,你想要那种糖果啊……」 店员大哥轻轻转开玻璃盖,取出一颗外覆红色包装纸、亮晃晃的糖果,放到猫咪的手掌上。 「来,这是可以变成人类的糖果。」 猫咪用绿色眼珠凝视手上的这颗糖果好一会儿,然后把它放到地上,再灵巧地用手跟嘴巴取下脖子上的项圈,拿给店员大哥。 「我明白了,你要用这个来支付吧?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的惠顾。」 店员大哥温柔地点点头,慎重地接过红色项圈。 猫咪衔起地上的糖果,用澄澈的眼睛,看向店员大哥手上的项圈。 最后,她终于准备离开便利商店。 这时,店员大哥从后面对它说道:「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如果告诉了别人你是一只猫,就会马上死掉喔!」 猫咪衔着糖果,在店门口回头转望。虽然从表情上看来,她仍然是一只猫,但店员大哥却看见她的嘴角浮现一种初中女生特有的、悲伤的微笑。 店门再度自动开启,那只猫离开了便利商店。 这只白色小猫来到店外,拆开糖果外层的红色包装纸,把糖果一口吞进肚子里。 接着,她闭上绿色的眼睛,抬头仰望天空。 一阵黄昏的风吹过,发出飒飒地声响。下一刻,原本那只白猫在的地方,已经站了一名身穿白色连身裙、模样惹人怜爱的少女。 变成人类的少女看着自己的双手双脚,然后,看到自己映在便利商店玻璃窗上的身影。 她露出幸福的微笑,便轻快地跑起来。 因为她要「回家」—— 回到「自己的家」,和家人见面—— 她的名字叫做「杏子」。 她是由一只流浪猫妈妈所生,原本住在公园里。夏天时,猫妈妈因为生病死掉,而留下孤孤单单的杏子。就在那时,一名正在念高中的男生把它捡回家,之后便成为那个家庭养的猫了。 杏子在全家人的宠爱下,过了非常幸福的一年。但是,她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杏子还小的时候,也被传染到妈妈的病。那是一种让人闻之色变的恐怖传染病,兽医们目前都还找不到治疗的方法。 她从死去的妈妈、还有公园内其他流浪猫的口中,得知一间什么都卖的便利商店,还听说那里有一种糖果,据说是从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取得,只要吃下去,能够变成人类。不过那种糖果带有非常强的魔法,食用后有可能导致性命缩短;而且,就算靠糖果的魔法变成人了,也绝对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分。 (没关系,就算只能活一天,我也愿意。我想变成人类,站在跟家人同样的高度,跟他们一起聊天。只有那么一次也无所谓,我想用人类的语言跟他们聊天。) 杏子以前几乎没踏出过家门一步,但她这次却鼓起勇气离开那个家,奋力踩着因为病痛而不太稳的脚步,到站前商店街一带,寻找传闻中的那一排红色神社牌坊。 如今,她正以人类的姿态,轻盈地跑过街道。 (那个传闻是真的!那间不可思议的便利商店真的存在!而且真的有卖那种魔法糖果!) 用人类的双脚跑起来,就可以看见更高更广阔的世界。而且速度好快,可以跑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 本来呼吸起来还非常痛苦,不过跟还是猫的时候比较,现在似乎也轻松了不少。 会产生这种变化,可能是因为杏子的心情非常雀跃吧。她觉得胸口好轻盈,仿佛快要飘起来似的。 (我可以去跟哥哥说话了!) 想到这里,杏子的脸立刻红起来。 那个夏天的夜晚,杏子瑟缩在公园内的茉莉花丛中。那时,哥哥用他那温柔的手,轻轻抱起她,对她说话,还把她带回家。 之后,哥哥也一直都很有耐心地抚摸她、跟她说话、陪在她的身边。 帮她取「杏子」这个名字的,也是哥哥。他说,因为杏子还是小猫时,撒起娇来实在很像自己住在远方的小表妹,就帮她取了跟那个表妹相同的名字。 念高中的哥哥个子很高,如果他不把杏子放到肩上,杏子就没办法看到哥哥的脸。不过现在不同了,杏子变成了人类,应该没办法再那样近距离地看着他,跟他说话,也不能在耳边听他说话了吧。 杏子的家,就在有点小又老旧的住宅区一带。 一年前的那个夏夜,她就被哥哥抱在手中来到这里。漆黑的夜空下,屋内的灯光显得格外明亮。杏子从来没有到过这里,但是才看第一眼,就立刻有种怀念的感觉—— 「我回到自己的家了。」 在一片蝉鸣中,杏子抬头望着自己的家,然后用人类的手推开小小的门,来到家门口。 她压抑着兴奋雀跃的心情,学人类握住门把,把门转开。但是她没有成功,门只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 「啊,好像锁起来了……」 她用手抵住下巴思考。如果有人把门弄得喀嚓喀嚓响,就代表门上锁了,然后那个人又忘记带「钥匙」,才会打不开门。 「怎么办……我根本没有『钥匙』,进不去屋子里……」 杏子呆立在原处,不知该如何是好。虽然开满夏日花朵的庭院内,有一扇专门供猫进出的小门,但是以人类的身体,是不可能钻进去的。 「我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杏子又想到一件更严重的问题,而不安地口 干舌燥起来。 她不能告诉家人自己就是那只猫。要是说出口,可是会马上死掉。那么,她应该怎么向家人解释,才进得了这扇家门呢? 她不由得低垂下头。 在这家人的眼中,这名穿着白色连身裙的少女,不过就是个从来没见过面的人吧。一定是这样没错。 她呆立在这扇熟悉的家门前。文风不动的大门,浇熄了不久之前还非常兴奋的心情。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从里面把门打开。 「你是谁——?」 探出头来的,是这户人家就读幼稚园的小女儿,和小学一年级的儿子。 他们是哥哥的弟弟跟妹妹,弟弟叫做浅雄,妹妹叫做月子。 当杏子还是一只猫的时候,她也要抬头才看得到这对弟弟妹妹:而现在,则换他们抬头看着自己……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受。他们似乎比平常来得娇小可爱,杏子看了,不禁发出呵呵的笑声。 他们跟还是小猫的杏子一起长大,而现在,杏子先一步变成大人了。在她的眼中,这两个人永远都是那么讨人喜爱;她就像个大姐姐一样,一直在身边看着他们。 在寒冷的夜里,她会爬到膝盖上,帮他们取暖;他们做恶梦而哭泣时,她也会去舔舔脸颊,安慰他们。 他们也说过非常喜欢杏子。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出杏子,对她说「我回来了」。他们还会用有点危险的方式把她抱起来,然后紧紧搂住,再用小小的手摸摸头搔搔杏子的脖子。 看到杏子露出高兴的表情,他们也会跟着笑起来。这时,他们开口说道:「我知道了,你是杏子表姐吧?」 「咦?」杏子愣了一下。 不过他们不等杏子说什么,就高兴地直接把她拉进家里去。 「昨天杏子表姐就从很远很远的外国坐飞机到外公家了吧?」 「妈妈说你很快就会来我们家玩,不过你的速度真的好快,我好高兴!我一直很想看看杏子表姐呢!哥哥总是说杏子表姐小的时候,跟我们家里的杏子很像,所以我才一直想看看你喔。」 月子露出笑容。 「杏子表姐,你真的长得好像猫,好可爱喔!就跟家里的杏子一模一样。」 听到这里,杏子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吃饭时,他们家人的确在聊这件事。她听到有位住在遥远国外,已经好几年没见面的杏子表姐,今天会去隔壁镇拜访许久不见的外公,所以到时候,她也会顺便来这里玩。家人们甚至兴奋地讨论,要不要干脆直接去找她,整张餐桌的气氛既快乐又热闹。 (他们大概以为,我就是那位杏子表姐了。) 她轻轻发出笑声。 也就是说,如果本尊来到这里,自己的身分就会变得很可疑了。 (没有关系,至少在那之前……) 她两手各握住月子和浅雄柔软的小手。轻柔地、百般珍惜地握着。 一直以来,她都很想要像这样牵起他们的手看看。 杏子被请到客厅内的宾客专用椅上。那是可以隔着蕾丝窗帘眺望庭院的上座。浅雄为她送来一杯可尔必思,玻璃杯中的冰块叮当作响,光是用听的就觉得一阵清凉。 其实,这张椅子她已经坐过很多次了,不过这是第一次体验人类视线的高度,所以绿意盎然的庭院让她看得入迷,从栅栏吹进来的风,也舒服得让她昏昏欲睡。 随着暮色降临,窗外渐渐染成一片夕红。 在窗边的矮书架上,蕾丝窗帘被风吹起时,偶尔会遮住的地方,挂着一幅照片,照片中是一名面带笑容的男人。他是这个家的爸爸,不过杏子从来没有见过。因为在杏子被这个家收养之前,他就在外国的飞机事故中罹难了。他的眼神跟哥哥很像,所以应该也是一个温柔的人。 这时,浅雄开口说道: 「杏子表姐,今天你是来看这里举办的烟火晚会对吧?我们家的院子跟二楼都能看得很清楚喔!对耶,如果不赶快来,是会赶不上烟火的,所以你才这么早就来了对不对?」 浅雄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如同在说自己的推论非常完美。一旁的月子听了,也不断对自己的哥哥点头,好像很佩服他的推理。 杏子没回答什么,只是坐在那里笑着。 忽然间,她看见一只蝉飞到庭院内的银杏树上,而且停在很显眼的地方。浅雄见状,立刻发出「啊!」的一声,冲进自己的房间,拿出捕虫网跟昆虫箱,飞也似地跑去庭院。 此时,晚霞已经把天空完全染成红色。 杏子跟月子也追着浅雄,一起跑了出去。这个庭院小归小,里面倒是细心地种满花草树木。现在正值夏天花朵盛开的时候,整个庭院满是绿树花香。 浅雄蹑手蹑脚地伸出捕虫网,但那只蝉马上就飞走了。它飞了一会儿,又回到那棵银杏树上,继续发出蝉鸣。 「真是的!」浅雄失望地用力往那棵树敲下去。这时,杏子笑着对他说:「我来帮你抓。」 接着,杏子爬到树上去。虽然她现在是人的形态,但本质上还是一只猫,所以爬树对她来说,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真要说的话,抓蝉这种事,几乎也等于她的本行。 杏子啪地一下就单手抓住那只蝉。她从树上看着底下的两个人,然后露出笑容。浅雄一面说着好厉害,一面又觉得有点泄气,而涨红脸颊;月子则是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杏子表姐,快点下来!那样很危险、很恐怖耶!摔下来的话会死翘翘的喔!」 杏子用双手包住那只蝉,不让它掉下去,然后轻轻一跃,就从树上落回地面。 她原本打算轻巧着地,但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突然一花,让她当场坐到地上。 月子担心地跑过来,把手放到她的背上。 「表姐,你没事吧?」 「……嗯,我没事。」 过一会儿,杏子终于把头抬起,小心地把蝉拿给浅雄。浅雄也小心地把蝉放进昆虫箱,像是要收藏什么贵重的宝物。 月子抬起头对杏子说:「姐姐,你好像会飞耶。我还以为你会跟天使一样,就那样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杏子摸了摸她的头。 昆虫箱中的蝉一边发出鸣叫,一边拍动翅膀,力量大到连拿着箱子的浅雄,都吓了一跳。 杏子告诉浅雄:「晚一点就把它放走吧。」 「为什么?」 这时,她把身体弯下来。 「哥哥以前说过,每一只蝉呢,都是先在黑暗的地底下,生活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才能够飞上光明的天空。可是呢,在那个唯一的夏天,它们只能生活一段很短的时间。它们跟另一只蝉结婚生下孩子,然后就要死掉了。」 「只能活一个夏天?」 「嗯,就只有一次。」 浅雄弟弟看着箱子里的那只蝉。过了一阵子,他终于把门打开,在里面拍动翅膀的蝉,立刻朝天边的晚霞飞去。 红色的天空渐渐转为深蓝,残留些许光亮的天空,开始透出夜晚的气息。这个时候,哥哥回来了。 家门外传来杏子熟悉的脚步声,接着,是门上熟悉的钥匙转动声。杏子忘了自己现在已经不是一只猫,说了一句「欢迎回来!」就往哥哥冲过去,直接扑到他身上。 哥哥身穿白色夏季高中制服,长得很高,笑起来也很阳光。明年他就要离开家里,到外地去念大学了。他的梦想是成为太空人,离开地球,前往其他遥远的星球。 如果按照以往情形,杏子从地上一跳,就可以跳到哥哥的肩上,但现在实在是办不到。不过她又煞不住车,结 果整个人扑到哥哥身上,就像电影中的恋人一般。 「呃……」哥哥的脸红了起来。「不好意思,请问你是哪位?」 「哥哥认不出来吗?她就是杏子表姐啊!」 浅雄得意地把答案告诉哥哥。 「她要来我们家看烟火晚会!」 哥哥这才恍然大悟地笑了。 「喔,原来是杏子啊。真是吓了我一跳呢!我们上一次见面时,你才只有三岁大,不知道还有没有印象?不过啊,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你的眼睛都那么大,就像是一只猫。再加上个性那么爱撒娇,真的像极了我们家那只名字相同的猫呢!」 「思,杏子表姐果然是从国外回来的,所以个性才会那么奔放。」 浅雄双手交叉在胸前,自顾自地说道。 「对了,表兄妹是不是可以结婚啊?」 月子也跟着附和,眼睛还闪闪发亮。 「笨蛋。」哥哥涨红脸颊,轻敲一下自己妹妹的头,然后从杏子身上移开视线,匆匆忙忙地进入屋内。 杏子的脸上带着笑容,不过同时又觉得有一股莫名的落寞,像阵风拂过胸口。 杏子觉得当哥哥从自己旁边经过时,轻轻拍她肩膀的那只大手,感觉跟往常不太一样。尽管温柔这一点没有改变,却多了一丝紧绷和冷淡。 (虽然哥哥身上的味道,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双让人怀念的手—— 一年前的那个夏夜,把自己带回家,就是那一双手—— 就是那一双手,将一直蜷缩在公园茉莉花丛下小小的杏子抱起来,带回家好好照顾。 (多么美丽的花啊……) 公园里盛开着白色的茉莉花,绿色的叶子也充满光泽,跟杏子的眼睛颜色相同。每当夜风吹起,那些白花就会落下,在空中飘荡。肚子好饿啊,一个人好寂寞啊——那天晚上,杏子看着花朵不断飘落时,就是怀抱这样的心情。 (只有我一个人,好寂寞。我就要这样孤独地死去了吗……) 「来,这边。」就在那时,一双手温柔地伸了过来。 (那是哥哥的手。) 后来,那双手就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她要爬到哥哥身上时,那双手会拉她一把。不只如此,那双温暖的手还会抱她、抚摸她、陪她玩。 她最喜欢那双手了。 哥哥摸过的肩膀还有一些余温,杏子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这家人的母亲在外面工作,所以煮晚餐就变成孩子的责任。 饭已经放进电锅里煮了,所以现在由大家一起准备配菜。今天的配菜,是加了凤梨的猪肉甜咖哩还有沙拉。 如果是在过去,当大家热热闹闹地煮菜、在厨房的餐桌摆好碗筷时,只有猫爪子的杏子只能待在旁边看。不过今天,她有了一双人类的手。 但她不知道如何使用菜刀——应该说她光是把菜刀拿起来,哥哥就会说「很危险」,然后制止她。不过把蔬菜装到盘子里、在饭上淋咖哩酱、再跟两个小孩一起端上餐桌,也已经让她非常高兴了。 「开动!」 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孩子们双手合十,说完这句话后,开始享用咖哩饭。 杏子第一次用人类的手拿起汤匙和叉子,吃着咖哩和沙拉。如果她仍然是一只猫,可能就不会觉得好吃——不,这些食物搞不好还对猫有害,不过对变成人类的杏子而言,这些食物就跟梦幻料理一样美味。 哥哥看见杏子吃得津津有味,也高兴地笑了。下一刻,他忽然往厨房的方向看去。 「杏子到底跑到哪里去啦……」 厨房内的一角铺着漂亮的软垫,上面摆着一个盘子。那里是杏子吃东西的地方。平常到了这个时间,就会有人帮她打开准备好的猫罐头,让她在那里吃。 此时此刻,以人的姿态坐在餐桌前的杏子,仿佛看到软垫上有小白猫的幻影,也在那里吃东西。 那只猫总是认为自己跟大家同桌用餐,不时会从盘子中抬起头,带着笑容看向自己的家人…… 杏子回过神时,刚好看到旁边浅雄的脸上黏了一粒米,于是伸出舌头,轻轻帮他舔掉。 浅雄害羞地笑了起来。 「讨厌啦——从国外回来的人怎么动不动就亲亲啊——这样不行啦!好害羞喔~~」 大家也一起发出笑声。 杏子稍微慢个几拍,也跟他们一起笑了。她用力把浅雄的头抱过来,抱得好紧好紧—— 吃完晚餐后,妈妈也回到家了。 妈妈在百货公司工作。她总是充满精神,而且非常豪爽。 她一边在门口脱下漂亮的鞋子,就一边对家里的孩子说: 「小萝卜头们,我带礼物回来罗!」 她从大提包里拿出一些绑着缎带的透明袋子,袋子里面装满了糖果。浅雄跟月子欢呼着接过袋子。 接着,她注意到杏子,而带着笑容问道: 「晚安,可爱的小姑娘,欢迎来到我们家。请问你是哪位呢?」 「她就是杏子表姐喔!」 月子抢着回答。 「她昨天刚从好远的国外飞到外公家,今天就马上来找我们玩了。她还说一定要在我们家二楼看烟火喔!」 「哎呀,太好了,真是谢谢你过来呢。等一下大家就一起看烟火吧!」 「来,也送你一袋。」妈妈从那三袋糖果中,拿了一袋给杏子。 其实,那一袋原本是要给哥哥的。杏子犹豫地回头看向哥哥,不过哥哥也笑着说「你就收下吧」。 「可是……」她还是不太好意思收下。 「最近哥哥在准备考试,要花很多脑力,所以会需要甜的东西……而且,哥哥又那么喜欢糖果之类的甜食……」 哥哥听到这句话,脸上闪过惊讶的表情,随后又恍然大悟似地,手摸着头笑了起来。 「哎呀,真是的,连我喜欢吃甜食这种事情,外公都跟你说啦?」 对于这个问题,杏子只用笑容含糊带过。 「咦,我们家那只有尾巴的小萝卜头呢?」 妈妈又从包包拿出宠物专柜的纸袋,里面是一根毛茸茸的红色逗猫棒。 「小杏~小杏~我买了一根新的逗猫棒喔!」 站在一旁的杏子握紧拳头,忍住把手伸向那根逗猫棒的冲动。 哥哥担心地说:「它不在喔,可能是跑到哪里了。」 「小杏跑出去了?真难得呢,那只猫平常几乎不会跑出门的。」 因为,我很喜欢这个家——杏子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 (因为我很喜欢这个家,只要能在家里跟庭院散步,我就很满足了。而且,我知道自己很快就得说再见了,所以想要在大家的身边多待一下……) 妈妈发出一阵叹息。 「那个小家伙,不知道跑去哪里玩了呢……我还希望她可以一直待在家里……妈妈明天休假,本来想说要带她去给兽医检查。我看她最近没什么食欲,身体也瘦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夏天太热的关系……」 哥哥点了点头。 「我也这么觉得。她最近变得不太爱玩耍,就算我去跟她玩,她也一下就累了不玩了。」 妈妈晃着手中的逗猫棒。 「我还在想,会不会是之前的玩具都玩腻了呢……」 听到这里,杏子垂下视线。 出于一种猫的直觉,她知道就算去找兽医,也没有办法治好自己的病。但家人还是这么为她担心,让她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不过也觉得很开心。 「小杏怎么还不快点回来呢?唉 ~没听到她脖子上的铃铛声,就少了一种回到家的感觉,有点寂寞呢~」 她说这句话时,还刻意加上抑扬顿挫。然后,她又对杏子笑道: 「杏子啊,如果你看到我们家那只猫,一定会笑出来的喔!因为你们真的长得太像了,几乎只差在一个是人、一个是猫。回想起来,在你年纪还小、还没去北欧的时候,看起来就好像一只小猫。当然现在也还是一样喔!你真的是太可爱了,谢谢你来我们家玩!」 杏子静静地露出微笑,然后在家人的催促下,尝了一颗袋子里的糖果。那颗糖果含在嘴里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外层闪闪发亮的红色包装纸,也让她想起黄昏堂便利商店卖的糖果。 她看着家里的每一个人,发自内心地觉得—— (我有吃那颗能变成人类的糖果,真是太好了。) 之后,妈妈也吃了他们煮的咖哩饭,并且在饭后跟大家一起收拾餐桌、清洗碗盘。杏子也有帮忙,她擦拭盘子,然后打开餐具橱,把盘子放进去。这些都是她身为一只猫时,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 杏子还帮妈妈泡了一杯热呼呼的即溶咖啡、请妈妈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站在后面为她按摩肩膀。妈妈的肩膀很香、很温暖,也很温柔,一股怀念之情在杏子的心中油然而生。 「谢谢你,杏子。真的很舒服呢!」 妈妈闭着眼睛,露出满足的笑容。杏子的猫妈妈心情很好时,也会出现一模一样的表情。 (我好像依稀听得到,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声……) 杏子怀着感谢的心情,为妈妈按摩肩膀。 (妈妈,真的很谢谢你收养我、谢谢你那么辛苦工作,买食物跟玩具给我、还经常来抚摸我—— 能够成为这个家的猫,真是太好了……) 等到杏子发现时,哥哥已经不见人影。她带两个孩子去洗澡后,独自走上楼梯,来到哥哥位在二楼的房间。当杏子还是一只猫的时候,这段楼梯又高又长,她总是得使出全身力气跳起来,才有办法爬上去;但是对现在的杏子而言,不过是二十级、宽度有些窄的楼梯罢了。 原来,哥哥在晾衣服的阳台上。那里摆了一架老旧的天文望远镜,他正在用那台望远镜看星星。 杏子走到哥哥身旁,拜托他也让自己看一下。 他们全家人都用这台望远镜观察过星空,就连那两个小萝卜头,也会站在木箱上看。杏子也很希望能够看个一眼。很久以前,她还是一只小猫的时候,哥哥曾经把她抱起来,让她看向里面,不过从猫的眼睛来看,里面只是模模糊糊地一片黑,根本看不出什么东西。 如果用人类的眼睛往里面看,听说就能看见「星星」和「宇宙」,而且「非常漂亮」。 哥哥把望远镜让给杏子,还帮忙调整到适合她的状态。 杏子吐一口气,然后看向里面。 她发现好多东西在闪烁,一小颗一小颗发光的亮点,洒满整片黑暗处。那些漂亮的光之碎片,就像夏天穿过树叶缝隙的阳光、冬天火炉的火焰,让人产生一种亲切感。 那些光看起来好像在笑。它们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温柔地俯瞰这里。 (那就是「宇宙」?那些就是「星星」?) 杏子从来没有看过星星。即使每天晚上,大家都会仰望夜空,说着「今天的星星好漂亮喔!」之类的话,但猫的眼睛没办法看静止不动的东西,而且视力也不是很好,所以就算抬头往上看,也看不到任何一颗星星。 她把眼睛离开望远镜,用肉眼眺望夜空。虽然没办法看得很清楚,不过她知道,先前出现在望远镜中的那片星光,就朦胧地出现在那里。 (原来,那些闪烁的星星,一直都包围在我身边啊……) 这时,她突然觉得很高兴,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过去她一直以为自己孤孤单单的时候……还有,在公园里抬头看茉莉花的时候,其实,还有天上的那些星星在。 宇宙中那些闪闪发光的星星,一直都在看着杏子,只不过她自己的眼睛看不到。 「原来,我并不孤独……」 她如此低喃道。 在那片星光中,似乎还有从猫妈妈眼睛散发出的光芒。她曾经用柔软的身体环住自己,温柔地舔舐自己、守护自己。后来她病倒了,在痛苦中走向死亡。 「原来,她就在那里……」 杏子本来认为,她的妈妈就那样抛下她,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说不定她一直在那片遥远的星海中看着自己;就连没有察觉时,她也一直守护着自己。 「是啊。」这时,哥哥也开口了。 「每次看星星时,我都会觉得自己并不孤独。因为宇宙里的星星一直在看着我、守护着我。」 「就像是,心中思念的人……的眼睛吗?」 杏子的胸口发出一阵细微声响。 哥哥有点惊讶地笑了。 「思,就是那种感觉。什么嘛,原来你也在想一样的事情啊?我们果然是表兄妹。」 杏子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全是令人怀念的眼神。猫妈妈的眼神,一定也充满了那片星空。 晾衣服的阳台上,摆了一大盆茉莉花。 那是个又大又漂亮的陶制盆栽,杏子白天都喜欢在那里睡觉和吹风。盛开的茉莉花被风一吹,散发出香气飘落下来,就跟一年前的那个夏夜,在公园里遇到哥哥的情景相同。 (哥哥也没有变,跟一年前完全一样……) 她抬头看着哥哥的侧脸。现在她能够站在更近的地方,好好看着哥哥温柔的表情。 在这一年之中,杏子长大了不少,不过哥哥似乎没有半点改变。 (虽然身上还是有茉莉花的香味……) 哥哥是茉莉花茶的爱好者。准备考试的期间,他总是一手拿着糖果、配着茉莉花茶,一边挑灯夜战。杏子最喜欢在充满房间的茉莉花香中,或是窝到哥哥的脚边、或是蜷在他的大腿上,陪他一起度过漫漫长夜。哥哥好不容易要睡觉时,杏子也喜欢窝在他的枕头边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和呼吸声入眠。 来到这个家后,杏子每天都是这样度过。春去、秋来,不知不觉中,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杏子,你不是从北欧搭飞机回来的吗?飞机跟星星的距离非常接近喔,飞在天空上是什么样的感觉?」 关于这个问题,她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此时,哥哥望向遥远的天空。 「你应该也知道,四年前我还是个国中生,就跟现在的你差不多大时,爸爸在飞机事故中丧生了。不过他好端端地就突然在外国死掉,而且还找不到遗体,所以对我来说,感觉实在很不真实。 之后有一天,我拿出爸爸不久前才买给我的生日礼物,也就是这台天文望远镜看向星空时,忽然有种他就在宇宙某个角落的感觉,他仿佛就活在那遥远的地方,从那里看着地面上的我,对我挥手。 直到现在,我多少还是会有这样的感觉。或许就是这种感觉,才让我立志成为太空人吧。或许在我的心中某处,仍然觉得自己可以在那片星海中,跟爸爸重逢……」 哥哥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回过头对杏子问道: 「杏子,我问你,『生命』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最后又会回去哪里?」 他的脸上带着笑容,但声音听起来却有些难过。 杏子依然没有办法回答。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茉莉花飘落。 茉莉花在风中纷飞,宛如闪烁的星光。 如果有一种魔法,能让杏子知道此时此刻该如何回应哥哥,就算得用剩余的所有生命作为代 价,她也愿意。 「真是不可思议呢。」过了好一会儿,哥哥终于发出声音。 「血缘关系实在很神奇呢。我们从小时候到现在,明明没有见过几次面,我却觉得自己已经跟你很熟了。过去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刚才那些话喔。」 他的声音再度充满精神。虽然杏子不是很清楚他语气中的意味,不过她知道自己能在这里,应该是件好事。于是,她松了一口气。 哥哥笑着继续说下去。 「你真的跟我们家的猫很像喔!不论是眼睛、还是给人的感觉,都像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站在你的身旁,我就觉得身心都能放松下来,回到最原本的自己。 那只猫给了我许许多多的鼓励。我没有什么力量,如果不是有她在,我可能就会一事无成,说不定还哭个不停呢。这样说或许很可笑,不过这一年来,都是那只小猫在守护我的喔!」 杏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所知道的哥哥,无时无刻不带着笑容,而且充满精神。他非常坚强、也很了不起,一面支持妈妈,一面保护、疼爱着自己的弟弟妹妹,还有那一只猫。 他的笑容中夹杂着叹息。 「我啊,在爸爸死掉后,就告诉自己必须坚强才行。当时妹妹还是个婴儿,弟弟年纪还小,妈妈又悲伤得几乎无法承受。我为了不要再带给她更多负担,所以下定决心,至少要让自己振作起来。 说实话,那段时间真的很痛苦。爸爸突然就那么死掉,我当然也会难过和不安。何况,当时我还只是个国中生呢。 但是,我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这种事。要是连我都哭了出来,整个家庭就没有人支撑了。所以我拼命告诉自己要忍耐,必须代替爸爸守护这个家庭,一定要拿出笑容打起精神—— 接着,三年就那样过去了。我一直……一直非常努力,但还是觉得很痛苦,就在我也快撑不住的时候,我捡到了那只叫做杏子的小猫。 那个夏天的夜里,她就坐在公园的茉莉花丛下,全身都是白色的,而且好小好小。不过,我把她抱起来时,又觉得很温暖很舒服,还感受得到活生生的生命。 那就是生命的温暖和重量吧。当我抱住她、听着她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让她用一粒一粒粗糙的舌头舔着脸颊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好幸福,甚至忘记自己原本还想大哭一场的。在那之后,每次我把她抱起来时,都还是有种好幸福的感觉。 我真的很感谢那只猫,也非常爱她。」 听到这句话,杏子怦然心动。她赶紧用手按住发烫的双颊。 不过哥哥没注意到这一点,他把身体靠到阳台的栏杆上。 「如果好好照顾的话,猫应该可以活到二十岁吧。所以我一直很细心地照顾它,希望直到它变成猫奶奶、直到我当上太空人,去过一趟星之海回来之后,她都还能一直留在这个家里。 我希望可以跟自己最喜欢的杏子,永永远远地生活下去。她守护了我这么久,还给我这么多鼓励,所以我也要付出同等的回报,好好照顾她,让她一辈子都过得幸福。」 杏子笑了。一滴泪水从眼眶中流下来。她装作要拨开被风吹起的头发,偷偷擦掉那滴泪水。 (真希望可以在这个家里,活到自己变成老奶奶……) 如果杏子跟一般的猫一样健健康康,或许真的有办法做到这一切——看着哥哥实现梦想,成为太空人飞向宇宙,然后在家里等他回来。如果她能幸福地活到变成猫奶奶,就可以静静地在一旁守护全家人的幸福。 猫的时间过得比人类还快,所以季节才流转一轮,原本的小猫就长到跟哥哥差不多的岁数。只要再过几年,她就会长得更大,年纪也超过哥哥,变成一只猫奶奶了吧。 (可惜,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变得比哥哥大了……) 因为,这是她的最后一个夏天。 这时,烟火晚会开始了。空中突然绽出五颜六色的花朵,还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杏子吓得赶紧躲到哥哥背后。哥哥笑着对她说:「你跟我们家的猫一样胆小呢!」 烟火继续轰隆隆地打上夜空。 那幅景象像极了布满宇宙的星星。那些星星洒到空中,然后落下来,身上的光辉也逐渐消逝。 ——就如同燃烧殆尽的生命。 哥哥的脸上浮现难过的表情,眼角似乎还泛着一点泪光。不知道他是否也想着相同的事情? 杏子看着哥哥的脸,接着踮起脚尖,轻轻为他舐去那滴眼泪。她瞬间回想起,好久好久以前,自己还是一只小猫,刚被捡回这个家时,在某个夜里,看见哥哥因为悲伤的梦而哭泣,同样也帮哥哥舔掉脸上的泪水—— 有那么一刻,她以人类的姿态跟哥哥接了吻。随着自己的每一次心跳,烟火也不断发出光芒和声响。 「……记得来找我喔。」 她凝视哥哥的脸,这么说道。 「我就要在这里消失了……不过,我会在星海中等你的。 我就是那只叫做杏子的猫,请你不要忘记。 我也不会忘记的……因为,一直以来,我都好喜欢……」 夜空中的烟火更灿烂了。 待少年回过神时,原本在他怀里、穿着白色连身裙的少女,已经消失无踪。 唯有空中的烟火和茉莉花的香气依然如旧,白色花瓣也继续散落风中。 如果不是家人们上楼看烟火时,出声呼唤少女的名字、寻找她的身影,少年可能会以为,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吧。 少女确实在这里出现过。如今,她已像一阵风般地消失,留给少年一份暖洋洋又轻柔的记忆。 在风早站前商店街的外围巷内,竖立着一排红色古老的神社牌坊。 黄昏时刻,一名穿着夏季服装的少年,带着一副迷了路的表情,在那附近走着。 忽然间,他发现一间便利商店,心想终于有可以问路的地方,而安心下来。他快步跑过去,推开店门进到里面。 这间便利商店的招牌是红色的。上面写着「黄昏堂」,还有稻穗标志。 「欢迎光临。哎呀呀,这位少年,你怎么啦?现在明明是最有夏天气息的时候,你却好像完全没有精神呢。」 刚进门就马上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话,让少年吓了一跳。 柜台那里站着一名年轻男子,全身上下都带有难以形容的奇特感。不过看他身上穿着便利商店的制服,应该是这里的店员没错……可是,那头银色长发配上金色眼睛,怎么看都不像个普通人,甚至可以说是异于常人。那对有着特殊色彩的眼睛,还散发出诡异的光芒。 店内以古朴的朱红色和灰色为基调,实在很不像便利商店会有的色彩;柜台旁边的关东煮看起来很美味,但是锅子里还混着不明物体;墙上贴着一张纸,上书「本店还有美味的稻荷寿司和狐狸乌龙面」。就字迹看起来,应该是一位大师写的,而且墨水都还没完全干呢。少年隐隐约约闻到线香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此外,他还察觉到其他人的视线、气息,和脚步,但是一回过头,却发现没有半个人影。 这间便利商店到处都显得可疑,不过少年并没产生掉头就走的念头。因为刚才对他说话的那个人,声音既友善又温柔,虽然那不是死去父亲的声音,但是在说话的语气上,却有某种程度的相似,让少年升起一股怀念之情。 「这一带的气氛真是特殊呢。以前放学时,我曾经走过隔壁那条路,却完全不知道旁边还有一条这样的路。不知道是不是那些牌坊的关系,这里感觉就像另外一个世界。」 店员一面搅拌冒着热气的关东煮, 一面用唱歌般的语调回答他: 「这里是黄昏堂便利商店,只有正在寻找重要东西的人,才会发现这里。也就是说没有东西要找的人,跟这间店就没有缘,就算经过这附近,也不会绕进来。 今天你会来到这里,就表示跟这间黄昏堂有缘。这位少年,你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打从心底想要找到的呢?」 听到这里,少年仿佛想到了什么。 「……有是有,不过,应该不是这里会卖的东西……」 店员对他笑了一笑。 「没有任何东西,是这间店里找不到的喔!这是一问很神奇的便利商店,不管要找什么东西,这里通通都有。我敢打包票,只要是来到这里寻找东西的客人,一定会在这里发现什么。」 少年仍然半信半疑,但心中好像又有某种悸动,让他无法不去注意。于是,他到店里转了一圈。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便利商店……) (如果真的有,就算是魔法了吧……) 他这么告诉自己,同时扫视架上商品—— 在摆满漂亮饰品和化妆品的架子上,出现一个让他怀念的东西。 那是系着金色铃铛的红色绉绸项圈。 他不敢置信地拿起那个项圈。 叮当、叮当——金色铃铛发出清脆声响。他听过这个声音。这跟以前常在身边响起的铃铛声一模一样。 「我家那只猫的项圈,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你一直在找它啊。」 少年的脸有些苍白,但他还是紧紧抱住项圈。从触感和铃铛声判断,这毫无疑问就是他那只爱猫的项圈。 「我家的猫已经十天没有回家,大概是已经死了吧。我们全家人一直在找它……听说猫在死前,会先找好地方躲起来,而且,之前又遇到一件有点不可思议的事……」 关于这段内容,少年有点难以启齿。 「不可思议的事,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如果说猫会变成一个少女,你会相信吗?」 店员只是微笑着,不做任何回答。 少年不经意地说了下去。 「死去的爸爸,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这么对我说过—在站前商店街的旁边,有一座稻荷大神的古老祠堂。祠堂里住了一个调皮的狐神,每天到了黄昏,祂就会学人类开一间便利商店。 那间店拥有世界上的所有东西,只要是在找某种东西的人,到了那里都一定能找到:而且只有真心在寻找东西的人,才会发现那问便利商店。爸爸告诉我的那天傍晚喝醉了酒,心情又特别好,所以我以为这是他自己编的故事。不过……」 店员仍然笑而不语。少年也露出微笑,拿着手中的项圈回到柜台。 他拿出钱包问道: 「请问这个要多少钱?」 「五元。」 他付了钱,小心翼翼地捧起项圈,就如同抱起小猫似的。接着,他又自顾自地喃喃问道: 「……生命到底从何而来,又会去到何方呢?」 「这个嘛……」这次店员回答了。 「谈到生命的话题,的确会围绕在从『哪里』来,最后又去了『哪里』上呢。我在这里观察了好长一段时间,所以多少知道一些答案。 但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这到底是不是从『哪里』到『哪里』的问题。毕竟再怎么长的生命,还是会有不理解的事情啊。 不过,我可以肯定一件事: 即使肉眼看不到、再也见不到面了,他们其实一直好端端地待在『某个地方』,并没有消失。不论是灵魂、还是所有意念,都一样喔。」 少年手里拿着红色的绉绸项圈,走向黄昏的街道。 金色铃铛的清脆声响,就仿佛是那只小猫的声音。 电视机的故事 黄昏堂便利商店的店员大哥,喜欢在黄昏时刻,站在柜台里面欣赏外面的道路。 路上的大人们行色匆匆、小孩们边走边嬉笑、妈妈带着爱犬外出散步,狗狗看起来也很高兴。还有,吹过这条街道的风。 这阵风带有春天的气息。 店员大哥隔着玻璃窗,嗅了嗅风的味道。 他本来就很喜欢风的味道,而这一阵子的风又掺杂了花香,他更是喜爱。 「啊~春天又要来了呢。」 店员大哥在这里,在这间便利商店里,闻着不同季节的风,看着城市里的人们,已经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了。 一个背着红色大书包的可爱小女孩,用力打开店门走了进来。那个书包看起来是新买的,她可能是这个春天才刚上小学一年级吧。 「欢迎光临。」 「大哥哥你好。」 店员大哥弯下腰向小女孩问候,小女孩也拉着书包上的背带,很有礼貌地鞠躬打招呼。 「嗯,这位小妹妹,你来这里是要找什么东西呢?」 小女孩低下头,握紧书包上的背带。 「……我的电视机。」 「电视?」 店员大哥眨了眨眼睛。 他凝视着这位小女孩,然后用神奇的力量,看到了她跟一台电视机的故事。 在风早市内的一个老街角,有栋小小的公寓。 一对年轻的爸爸妈妈,和那位小女孩,就住在公寓里不算大的二楼房间。 虽然他们家不是很有钱,不过他们都很珍惜彼此,整个家庭充满了温暖与幸福。 那个房间里面摆了一台电视。 这台电视并不大,也已经老旧了,但它仍然一直在那屋子中,从早到晚毫不间断地提供家人欢笑。 每天早上,爸爸出门上班前,电视会播放新闻和气象报告,之后让妈妈看一些城市内流行的话题、休闲兴趣,和料理节目。到了傍晚,小女孩从学校回来后,又播放欢乐的卡通节目给她看。晚上则是播世界上发生的大事,让全家人一起思考;放些电视剧,让他们一会儿笑一会儿感动;或是用美妙的音乐,让他们沉醉其中。 他们一家人都很喜欢这台电视。 事实上,这台电视也很喜欢全家人。 大家通常都不会想到电视也会有感情,所以这一家人当然也完全没有发现。不过,这台电视真的很喜欢他们。 它每天都在房屋的中央,看着每一个家人。能够跟他们共处在这里,时时刻刻提供他们欢乐,就是它最快乐的事情。 其中,它特别喜欢那位小女孩。因为七年前小女孩出生时,爸爸妈妈就是为了纪念那一刻,而买下这台电视。 当它被从纸箱中搬出来,放到屋里时,荧幕上最先映照出的,就是小女孩婴儿时的脸庞。那个婴儿在妈妈的怀里,好奇地看着出现在电视荧幕上的自己。 直到现在,电视都还忘不了当时的心情。因为就在那一刻,它也觉得自己诞生到这个世界上。 年轻的爸爸录下婴儿和家人的影片,然后接到电视上,这次换成从画面上出现了小婴儿。大家看着电视里的小婴儿,都非常高兴。 爸爸还会每个季节每个季节,忠实用影片记录下小婴儿的成长过程。有时候全家人外出游玩,也会拍摄好多影片,再接到电视上播放。 每当这个时候,即使电视自己没办法跨出家门,它也有了参与那次出游的感觉,而非常开心。全家人的回忆似乎都收藏在自己里面,然后再像展示宝物般地播放出来欣赏。 就这样,电视看着小女孩不断长大。 从睡觉时也不会翻身的婴儿,到终于学会爬行,然后站起来走路;从只能喝妈妈泡的牛奶,到能自己吃进各式各样的食物;从只字片语到学会讲话,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会像大人一样跟爸爸妈妈聊天、欢笑、拌嘴。过了不久,她进入幼稚园,开始跟朋友一起玩耍…… 今年春天,她终于上小学了。 成长过程中的点点滴滴,这台电视全都做了见证。 它始终在不为人知的情形下,幸福地看顾着小女孩。 但是,有一天—— 它发现自己的画面上,出现了奇怪的横条纹。 喇叭发出的声音也多了杂讯,听起来变得破破的。 接着,它会自动关闭电源。 最后,终于再也无法开殷。 这台电视的荧幕再也播不出任何影像。 它听见爸爸的声音。 「这台电视已经这么多年,可能已经不行了。」 他好像非常难过。 接下来是妈妈的声音。 「不拿去修修看吗?这台电视有我们很多的回忆,真不想把它丢掉。」 「我打电话问过电器行,他们说这是七年前的电视,现在已经没有生产零件,还说坏掉的电视很危险,建议我们不要修,直接拿去他们店里。」 电视并不知道自己坏掉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不过它曾经在自己播放的新闻中,看到散落在垃圾场里的其他电视,所以觉得自己也会面临那种下场。 它看到的那台电视并没有灵魂,只是个空有躯壳的残骸。那台电视的灵魂与心,飞到哪里去了呢? 它开始思考机器死亡之后,灵魂会去到什么地方。 这颗能够产生许许多多感情的心,又会去到什么地方呢? 电视也能进入所谓的天堂吗?还是说它们的心与灵魂也会变成废弃物,从世界上直接消失? 这台坏掉的电视,再也看不到那些家人了。但它还是觉得自己好像看到爸爸跟妈妈伤心的表情。 它的心里也很难过,不过又觉得好温暖。 虽然它没办法亲口告诉家人,自己是多么地喜欢他们。但它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这家人心中的回忆;在这七年之间,自己稍微为他们尽到一份力量、稍微得到他们的喜爱。 没错,它已经非常幸福了。就算心与躯壳要被丢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它也心甘情愿。 就在这个时候—— 它感觉到小女孩的手,正抚摸着自己一片漆黑的荧幕,还伸出小小的双手,拥抱住自己。 「电视机,我不要你走。」 小女孩哭了。她的眼泪从脸上滑下来,落到电视萤幂上。 「拜托你,再开起来嘛……」 但电视终究还是一台机器,没有哭泣这种功能,所以哭不出来:而且它也没有手,没办法拥抱小女孩。 它恨不得自己有一双会流眼泪的眼睛,还有可以拥抱别人的双手。 它好想对这一家人说出自己七年来的感谢,以及最后的道别。 它打从心底为必须跟小女孩道别感到难过。 它真的很不想离开。 这台电视的兴趣,就是看着小女孩慢慢长大。 从她还是小婴儿开始,电视就每天守候着她。七年来,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他们都生活在一起。 小女孩渐渐学会讲话、学会唱歌跳舞、在屋子里嬉闹玩耍,有时候还会蹦蹦跳跳,气得住在楼下的人上来理论,妈妈只好不断跟对方赔不是。不过,这台电视真的很喜欢她活泼的样子。 它喜欢播放卡通、儿童节目,与儿童新闻,逗小女孩开心,也喜欢秀一些爸爸帮小女孩拍的影片。 所以,它本来还打算继续和小女孩生活下去,直到永远永远。 它希望直到小女孩长大成人,它都能一直待在这个家里。 它还想告诉小女孩世界上许许多多的消息、让她看有趣的连续剧、并且听见撼 动人心的歌曲。 将来,小女孩升上国中、高中,甚至进入大学时,爸爸还是会用摄影机留下纪念,拿到电视上播放吧。然后有一天,小女孩终于成年了,他也会录下那美丽的身影:再有一天,小女孩要步上红毯时,他依然会这么做的吧—— 小女孩变成大人嫁出去后,它或许会感到寂寞。不过只要继续等下去,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它又能在荧幕上秀出另一个小婴儿的影像——没错,就是那位小女孩的孩子。 电视多么希望,能跟小女孩一起迎接想像中的未来。 它也希望能永永远遗留在这个家。 然而,它却从来没有想到,道别的时刻居然来得这么突然。 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让自己的画面亮起来。 小女孩看着自己,热切的眼神正发出光芒。既然无法说话,它就用影像传达出自己的讯息。 出现在画面中的,是到目前为止,它在全家人面前展示过的所有美丽风景。 高山上随风摇曳的蓝色罂粟花—— 宛如一整片撒满透明碎片,点点闪烁的夜晚沙漠— 沐浴着月光,在星空中悠然行进、不发出半点声响的飞行船—— 成群的纯白冰山,漂浮在耀眼的蓝天和大海之间,上面还有可爱的企鹅在嬉戏—— 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形成宝石般的璀璨夜景— 绽放在夜空中的壮丽烟火—— 乡间的老房子中,奶奶坐在凉快的走廊上打盹,身旁还有一只猫—— 还有—— 穿着幼稚园制服,装模作样的小女孩:升上小学一年级,在校门旁开怀笑着的小女孩;还有羞红着脸,双脚不停扭来扭去,听到爸爸妈妈的声音时,又露出笑容把头抬起的小女孩—— 最后是在小学内,受到一整片盛开花朵簇拥的樱花树、春日的阳光,以及明亮的风。缓缓飘落下来的樱花瓣,仿佛从天而降的光芒。 在这台电视的心目中,这是最美丽的一幅画面。 电视真的坏掉了。 画面再也不会出现任何影像。 所以,小女孩才会来到这条黄昏的街道上。 她背着红色书包,站在便利商店的柜台前哭泣。 「我好想再见一次那台电视……我好想它……家里少了它之后,我就觉得好寂寞……」 店员大哥弯着身体,发出「嗯、嗯」的声音不停点头。 这个时候,他看到空中降下一颗光球,像花瓣似地飘进店内。 他忽然明白,那颗光球就是那台电视的灵魂。 它再也不受任何拘束了。 它飘入空中,化为一颗小小的光球。 只要乘着轻风,它就能到达任何遥远的地方。它知道,只要自己想去哪里,不论是蓝天或大海,都能够飞越到另外一端;它曾经在自己的荧幕上放过世界上各式各样的美景,而现在,它可以直接飞过去了。 它还知道,自己最后会到达某个很漂亮的地方。不过在这个世界上,它只想回到一个地方—— 店员大哥用手接下飞进店内的光球,像覆盖萤火虫般地轻轻包住,然后对小女孩说:「这个光是给你的。」 「光?」 「就是你在寻找的东西。非常受到你喜欢、同时也非常喜欢你的光芒。在未来的人生中,它会一直守护你的。」 店员大哥轻轻打开双手。 光球翩然落到小女孩的肩上,就像一个小小妖精。 小女孩愣了一下,接着露出微笑。 「你不需要付钱,我只要看到你的笑容就够了。谢谢惠顾。」 店员大哥也对她一笑。 在风早市内的一个旧街角,有栋小小的公寓。一对年轻的爸爸妈妈,和那位小女孩,就住在公寓里算不上大的二楼房间。 虽然他们家不是很有钱,不过他们都很珍惜彼此,整个家庭充满了温暖与幸福。 他们家买了一台新的电视。 原本坏掉的旧电视,就摆在那台新电视的旁边,成为他们最重要的宝贝。 尾声 就这样,今天的日落时刻 在又大又古老的风早站前商店街外 竖起一整排红色神社牌坊之处 不可思议的便利商店,也悄悄地开始营业 等着某些客人的光临 如果你失去了珍贵的东西 想要把它找回来时 它就会出现在那里 每到日落时刻 便利商店就会点亮 稻穗标志的招牌 店门也会静静为你敞开 这间店的名字叫做「黄昏堂」 不管什么东西,这里通通都有 这是一间不可思议的魔法商店 就这样,今天的日落时刻 在又大又古老的风早站前商店街外 竖起一整排红色神社牌坊之处 不可思议的便利商店,也悄悄地开始营业 等着某些客人的光临 如果你失去了珍贵的东西 想要把它找回来时 它就会出现在那里 每到日落时刻 便利商店就会点亮 稻穗标志的招牌 店门也会静静为你敞开 这间店的名字叫做「黄昏堂」 不管什么东西,这里通通都有 这是一间不可思议的魔法商店 就这样,今天的日落时刻 在又大又古老的风早站前商店街外 竖起一整排红色神社牌坊之处 不可思议的便利商店,也悄悄地开始营业 等着某些客人的光临 如果你失去了珍贵的东西 想要把它找回来时 它就会出现在那里 每到日落时刻 便利商店就会点亮 稻穗标志的招牌 店门也会静静为你敞开 这间店的名字叫做「黄昏堂」 不管什么东西,这里通通都有 这是一间不可思议的魔法商店 就这样,今天的日落时刻 在又大又古老的风早站前商店街外 竖起一整排红色神社牌坊之处 不可思议的便利商店,也悄悄地开始营业 等着某些客人的光临 如果你失去了珍贵的东西 想要把它找回来时 它就会出现在那里 每到日落时刻 便利商店就会点亮 稻穗标志的招牌 店门也会静静为你敞开 这间店的名字叫做「黄昏堂」 不管什么东西,这里通通都有 这是一间不可思议的魔法商店 就这样,今天的日落时刻 在又大又古老的风早站前商店街外 竖起一整排红色神社牌坊之处 不可思议的便利商店,也悄悄地开始营业 等着某些客人的光临 如果你失去了珍贵的东西 想要把它找回来时 它就会出现在那里 每到日落时刻 便利商店就会点亮 稻穗标志的招牌 店门也会静静为你敞开 这间店的名字叫做「黄昏堂」 不管什么东西,这里通通都有 这是一间不可思议的魔法商店 就这样,今天的日落时刻 在又大又古老的风早站前商店街外 竖起一整排红色神社牌坊之处 不可思议的便利商店,也悄悄地开始营业 等着某些客人的光临 如果你失去了珍贵的东西 想要把它找回来时 它就会出现在那里 每到日落时刻 便利商店就会点亮 稻穗标志的招牌 店门也会静静为你敞开 这间店的名字叫做「黄昏堂」 不管什么东西,这里通通都有 这是一间不可思议的魔法商店 就这样,今天的日落时刻 在又大又古老的风早站前商店街外 竖起一整排红色神社牌坊之处 不可思议的便利商店,也悄悄地开始营业 等着某些客人的光临 如果你失去了珍贵的东西 想要把它找回来时 它就会出现在那里 每到日落时刻 便利商店就会点亮 稻穗标志的招牌 店门也会静静为你敞开 这间店的名字叫做「黄昏堂」 不管什么东西,这里通通都有 这是一间不可思议的魔法商店 就这样,今天的日落时刻 在又大又古老的风早站前商店街外 竖起一整排红色神社牌坊之处 不可思议的便利商店,也悄悄地开始营业 等着某些客人的光临 如果你失去了珍贵的东西 想要把它找回来时 它就会出现在那里 每到日落时刻 便利商店就会点亮 稻穗标志的招牌 店门也会静静为你敞开 这间店的名字叫做「黄昏堂」 不管什么东西,这里通通都有 这是一间不可思议的魔法商店 就这样,今天的日落时刻 在又大又古老的风早站前商店街外 竖起一整排红色神社牌坊之处 不可思议的便利商店,也悄悄地开始营业 等着某些客人的光临 如果你失去了珍贵的东西 想要把它找回来时 它就会出现在那里 每到日落时刻 便利商店就会点亮 稻穗标志的招牌 店门也会静静为你敞开 这间店的名字叫做「黄昏堂」 不管什么东西,这里通通都有 这是一间不可思议的魔法商店 后记 十几年前,我的父亲离开了人世。 父亲得到一种很严重的病,住进医院后,才三个月的时间就往生了。其实在父亲住院之初,我们全家就已知道,父亲只剩下几个月的生命。 那段时间正值春天和夏天,我前往医院探视父亲时,也感受到了季节的交替。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蔚蓝的天空和青翠的树叶就特别美丽,不过那一年的颜色又格外鲜艳,直到现在都还让我印象深刻。 那些是存在于我们身边、跟我们互不干涉、不管父亲与我未来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光辉。它们是极其美丽,人类也绝对无法得到的宝物。人类再怎么努力把手伸长,也都触及不了。正因为如此,那些宝物显得更加耀眼、更加美丽。 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世界,包括过去还有未来,也都一样美丽。不用说是一个人的生死,就连整个国家、甚至是全人类的社会和文明兴盛,抑或是衰败,都撼动不了这个事实。当时,我仿佛切身体会到,这个世界的纯粹之美。 然而,即使这个世界再美丽、我们再喜爱蓝天绿树之美,人类早晚都会死亡。我们充其量只是跟宇宙借了一小段时间,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我们紧抓着大地不放,当寿命结束的那一刻,一样得回到「某个地方」去。 不论人类以霸主之姿君临天下,还是像个暴虐的君王,任意地破坏大自然,几乎所有的人类都活不过一百年,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国家和世界,说不定也只是某种脆弱的人类文明,总有一天也难逃毁灭的命运。 等到人类从这个世界上完全灭绝,想必天空依旧是一片蔚蓝,绿树也依旧那么翠绿——如果还没有被人类破坏殆尽——植物同样会依循季节冒出嫩叶、长出花苞,然后开出花朵来吧。 嗯,因为一个客观事实就这么摆在眼前,我才会想到这些内容。 这是不是已经进入幻想领域了呢?虽然自己好像变成在写奇幻世界,不过我认为,这个世界是爱着人类的。我就是抱持这种想法,愉快地度过每一天。 天空大海、花草树木、风和砂土……其实大自然的一切,不都是爱着我们的吗? 我们生于永远存在的自然中,努力地活着,然后随着每个人的不同命运,或早或晚再度离开这片土地…… 大自然正以祂的方式,爱着我们这些短暂的生命。 所以,它们才会容许人类不断地挖掘、砍伐、破坏,还温柔地伸出双手怀抱大家,让大家继续居住下去。 我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时,一面感伤着遥远的蓝色天空,一面又为投射下来的光看得出神。因此,我又有了往前走下去的力量。花草树木的艳丽色彩,让我感受到双手无法触及的永恒:父亲的短暂生命固然令人难过,不过树叶互相摩擦的声响,也治愈了我的内心。那个时候,天空和绿叶确实抚慰了我的心灵。它们仿佛伸出看不见的手,用透明的眼神,温柔地守护着我。 不论是稻荷大神,还是妖怪变化,说不定都是这个大自然的产物。(以民俗学的角度来说,似乎还无法完全断定。)当大自然要跟人类沟通时,就会变成那样的形态。它们会不会就生活在城市里的某个角落,或是直接跟人们生活在一起?我想,它们终究是喜欢人们的,所以才会默默地守护人们、不时帮点小忙、(以人类的姿态?)跟人们玩在一起吧。 总之,这本书就是这样的故事。 村山早纪 二〇〇六年 夏 十几年前,我的父亲离开了人世。 父亲得到一种很严重的病,住进医院后,才三个月的时间就往生了。其实在父亲住院之初,我们全家就已知道,父亲只剩下几个月的生命。 那段时间正值春天和夏天,我前往医院探视父亲时,也感受到了季节的交替。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蔚蓝的天空和青翠的树叶就特别美丽,不过那一年的颜色又格外鲜艳,直到现在都还让我印象深刻。 那些是存在于我们身边、跟我们互不干涉、不管父亲与我未来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光辉。它们是极其美丽,人类也绝对无法得到的宝物。人类再怎么努力把手伸长,也都触及不了。正因为如此,那些宝物显得更加耀眼、更加美丽。 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世界,包括过去还有未来,也都一样美丽。不用说是一个人的生死,就连整个国家、甚至是全人类的社会和文明兴盛,抑或是衰败,都撼动不了这个事实。当时,我仿佛切身体会到,这个世界的纯粹之美。 然而,即使这个世界再美丽、我们再喜爱蓝天绿树之美,人类早晚都会死亡。我们充其量只是跟宇宙借了一小段时间,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我们紧抓着大地不放,当寿命结束的那一刻,一样得回到「某个地方」去。 不论人类以霸主之姿君临天下,还是像个暴虐的君王,任意地破坏大自然,几乎所有的人类都活不过一百年,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国家和世界,说不定也只是某种脆弱的人类文明,总有一天也难逃毁灭的命运。 等到人类从这个世界上完全灭绝,想必天空依旧是一片蔚蓝,绿树也依旧那么翠绿——如果还没有被人类破坏殆尽——植物同样会依循季节冒出嫩叶、长出花苞,然后开出花朵来吧。 嗯,因为一个客观事实就这么摆在眼前,我才会想到这些内容。 这是不是已经进入幻想领域了呢?虽然自己好像变成在写奇幻世界,不过我认为,这个世界是爱着人类的。我就是抱持这种想法,愉快地度过每一天。 天空大海、花草树木、风和砂土……其实大自然的一切,不都是爱着我们的吗? 我们生于永远存在的自然中,努力地活着,然后随着每个人的不同命运,或早或晚再度离开这片土地…… 大自然正以祂的方式,爱着我们这些短暂的生命。 所以,它们才会容许人类不断地挖掘、砍伐、破坏,还温柔地伸出双手怀抱大家,让大家继续居住下去。 我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时,一面感伤着遥远的蓝色天空,一面又为投射下来的光看得出神。因此,我又有了往前走下去的力量。花草树木的艳丽色彩,让我感受到双手无法触及的永恒:父亲的短暂生命固然令人难过,不过树叶互相摩擦的声响,也治愈了我的内心。那个时候,天空和绿叶确实抚慰了我的心灵。它们仿佛伸出看不见的手,用透明的眼神,温柔地守护着我。 不论是稻荷大神,还是妖怪变化,说不定都是这个大自然的产物。(以民俗学的角度来说,似乎还无法完全断定。)当大自然要跟人类沟通时,就会变成那样的形态。它们会不会就生活在城市里的某个角落,或是直接跟人们生活在一起?我想,它们终究是喜欢人们的,所以才会默默地守护人们、不时帮点小忙、(以人类的姿态?)跟人们玩在一起吧。 总之,这本书就是这样的故事。 村山早纪 二〇〇六年 夏 十几年前,我的父亲离开了人世。 父亲得到一种很严重的病,住进医院后,才三个月的时间就往生了。其实在父亲住院之初,我们全家就已知道,父亲只剩下几个月的生命。 那段时间正值春天和夏天,我前往医院探视父亲时,也感受到了季节的交替。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蔚蓝的天空和青翠的树叶就特别美丽,不过那一年的颜色又格外鲜艳,直到现在都还让我印象深刻。 那些是存在于我们身边、跟我们互不干涉、不管父亲与我未来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光辉。它们是极其美丽,人类也绝对无法得到的宝物。人类再怎么努力把手伸长,也都触及不了。正因为如此,那些宝物显得更加耀眼、更加美丽。 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世界,包括过去还有未来,也都一样美丽。不用说是一个人的生死,就连整个国家、甚至是全人类的社会和文明兴盛,抑或是衰败,都撼动不了这个事实。当时,我仿佛切身体会到,这个世界的纯粹之美。 然而,即使这个世界再美丽、我们再喜爱蓝天绿树之美,人类早晚都会死亡。我们充其量只是跟宇宙借了一小段时间,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我们紧抓着大地不放,当寿命结束的那一刻,一样得回到「某个地方」去。 不论人类以霸主之姿君临天下,还是像个暴虐的君王,任意地破坏大自然,几乎所有的人类都活不过一百年,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国家和世界,说不定也只是某种脆弱的人类文明,总有一天也难逃毁灭的命运。 等到人类从这个世界上完全灭绝,想必天空依旧是一片蔚蓝,绿树也依旧那么翠绿——如果还没有被人类破坏殆尽——植物同样会依循季节冒出嫩叶、长出花苞,然后开出花朵来吧。 嗯,因为一个客观事实就这么摆在眼前,我才会想到这些内容。 这是不是已经进入幻想领域了呢?虽然自己好像变成在写奇幻世界,不过我认为,这个世界是爱着人类的。我就是抱持这种想法,愉快地度过每一天。 天空大海、花草树木、风和砂土……其实大自然的一切,不都是爱着我们的吗? 我们生于永远存在的自然中,努力地活着,然后随着每个人的不同命运,或早或晚再度离开这片土地…… 大自然正以祂的方式,爱着我们这些短暂的生命。 所以,它们才会容许人类不断地挖掘、砍伐、破坏,还温柔地伸出双手怀抱大家,让大家继续居住下去。 我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时,一面感伤着遥远的蓝色天空,一面又为投射下来的光看得出神。因此,我又有了往前走下去的力量。花草树木的艳丽色彩,让我感受到双手无法触及的永恒:父亲的短暂生命固然令人难过,不过树叶互相摩擦的声响,也治愈了我的内心。那个时候,天空和绿叶确实抚慰了我的心灵。它们仿佛伸出看不见的手,用透明的眼神,温柔地守护着我。 不论是稻荷大神,还是妖怪变化,说不定都是这个大自然的产物。(以民俗学的角度来说,似乎还无法完全断定。)当大自然要跟人类沟通时,就会变成那样的形态。它们会不会就生活在城市里的某个角落,或是直接跟人们生活在一起?我想,它们终究是喜欢人们的,所以才会默默地守护人们、不时帮点小忙、(以人类的姿态?)跟人们玩在一起吧。 总之,这本书就是这样的故事。 村山早纪 二〇〇六年 夏 十几年前,我的父亲离开了人世。 父亲得到一种很严重的病,住进医院后,才三个月的时间就往生了。其实在父亲住院之初,我们全家就已知道,父亲只剩下几个月的生命。 那段时间正值春天和夏天,我前往医院探视父亲时,也感受到了季节的交替。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蔚蓝的天空和青翠的树叶就特别美丽,不过那一年的颜色又格外鲜艳,直到现在都还让我印象深刻。 那些是存在于我们身边、跟我们互不干涉、不管父亲与我未来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光辉。它们是极其美丽,人类也绝对无法得到的宝物。人类再怎么努力把手伸长,也都触及不了。正因为如此,那些宝物显得更加耀眼、更加美丽。 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世界,包括过去还有未来,也都一样美丽。不用说是一个人的生死,就连整个国家、甚至是全人类的社会和文明兴盛,抑或是衰败,都撼动不了这个事实。当时,我仿佛切身体会到,这个世界的纯粹之美。 然而,即使这个世界再美丽、我们再喜爱蓝天绿树之美,人类早晚都会死亡。我们充其量只是跟宇宙借了一小段时间,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我们紧抓着大地不放,当寿命结束的那一刻,一样得回到「某个地方」去。 不论人类以霸主之姿君临天下,还是像个暴虐的君王,任意地破坏大自然,几乎所有的人类都活不过一百年,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国家和世界,说不定也只是某种脆弱的人类文明,总有一天也难逃毁灭的命运。 等到人类从这个世界上完全灭绝,想必天空依旧是一片蔚蓝,绿树也依旧那么翠绿——如果还没有被人类破坏殆尽——植物同样会依循季节冒出嫩叶、长出花苞,然后开出花朵来吧。 嗯,因为一个客观事实就这么摆在眼前,我才会想到这些内容。 这是不是已经进入幻想领域了呢?虽然自己好像变成在写奇幻世界,不过我认为,这个世界是爱着人类的。我就是抱持这种想法,愉快地度过每一天。 天空大海、花草树木、风和砂土……其实大自然的一切,不都是爱着我们的吗? 我们生于永远存在的自然中,努力地活着,然后随着每个人的不同命运,或早或晚再度离开这片土地…… 大自然正以祂的方式,爱着我们这些短暂的生命。 所以,它们才会容许人类不断地挖掘、砍伐、破坏,还温柔地伸出双手怀抱大家,让大家继续居住下去。 我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时,一面感伤着遥远的蓝色天空,一面又为投射下来的光看得出神。因此,我又有了往前走下去的力量。花草树木的艳丽色彩,让我感受到双手无法触及的永恒:父亲的短暂生命固然令人难过,不过树叶互相摩擦的声响,也治愈了我的内心。那个时候,天空和绿叶确实抚慰了我的心灵。它们仿佛伸出看不见的手,用透明的眼神,温柔地守护着我。 不论是稻荷大神,还是妖怪变化,说不定都是这个大自然的产物。(以民俗学的角度来说,似乎还无法完全断定。)当大自然要跟人类沟通时,就会变成那样的形态。它们会不会就生活在城市里的某个角落,或是直接跟人们生活在一起?我想,它们终究是喜欢人们的,所以才会默默地守护人们、不时帮点小忙、(以人类的姿态?)跟人们玩在一起吧。 总之,这本书就是这样的故事。 村山早纪 二〇〇六年 夏 十几年前,我的父亲离开了人世。 父亲得到一种很严重的病,住进医院后,才三个月的时间就往生了。其实在父亲住院之初,我们全家就已知道,父亲只剩下几个月的生命。 那段时间正值春天和夏天,我前往医院探视父亲时,也感受到了季节的交替。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蔚蓝的天空和青翠的树叶就特别美丽,不过那一年的颜色又格外鲜艳,直到现在都还让我印象深刻。 那些是存在于我们身边、跟我们互不干涉、不管父亲与我未来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光辉。它们是极其美丽,人类也绝对无法得到的宝物。人类再怎么努力把手伸长,也都触及不了。正因为如此,那些宝物显得更加耀眼、更加美丽。 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世界,包括过去还有未来,也都一样美丽。不用说是一个人的生死,就连整个国家、甚至是全人类的社会和文明兴盛,抑或是衰败,都撼动不了这个事实。当时,我仿佛切身体会到,这个世界的纯粹之美。 然而,即使这个世界再美丽、我们再喜爱蓝天绿树之美,人类早晚都会死亡。我们充其量只是跟宇宙借了一小段时间,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我们紧抓着大地不放,当寿命结束的那一刻,一样得回到「某个地方」去。 不论人类以霸主之姿君临天下,还是像个暴虐的君王,任意地破坏大自然,几乎所有的人类都活不过一百年,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国家和世界,说不定也只是某种脆弱的人类文明,总有一天也难逃毁灭的命运。 等到人类从这个世界上完全灭绝,想必天空依旧是一片蔚蓝,绿树也依旧那么翠绿——如果还没有被人类破坏殆尽——植物同样会依循季节冒出嫩叶、长出花苞,然后开出花朵来吧。 嗯,因为一个客观事实就这么摆在眼前,我才会想到这些内容。 这是不是已经进入幻想领域了呢?虽然自己好像变成在写奇幻世界,不过我认为,这个世界是爱着人类的。我就是抱持这种想法,愉快地度过每一天。 天空大海、花草树木、风和砂土……其实大自然的一切,不都是爱着我们的吗? 我们生于永远存在的自然中,努力地活着,然后随着每个人的不同命运,或早或晚再度离开这片土地…… 大自然正以祂的方式,爱着我们这些短暂的生命。 所以,它们才会容许人类不断地挖掘、砍伐、破坏,还温柔地伸出双手怀抱大家,让大家继续居住下去。 我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时,一面感伤着遥远的蓝色天空,一面又为投射下来的光看得出神。因此,我又有了往前走下去的力量。花草树木的艳丽色彩,让我感受到双手无法触及的永恒:父亲的短暂生命固然令人难过,不过树叶互相摩擦的声响,也治愈了我的内心。那个时候,天空和绿叶确实抚慰了我的心灵。它们仿佛伸出看不见的手,用透明的眼神,温柔地守护着我。 不论是稻荷大神,还是妖怪变化,说不定都是这个大自然的产物。(以民俗学的角度来说,似乎还无法完全断定。)当大自然要跟人类沟通时,就会变成那样的形态。它们会不会就生活在城市里的某个角落,或是直接跟人们生活在一起?我想,它们终究是喜欢人们的,所以才会默默地守护人们、不时帮点小忙、(以人类的姿态?)跟人们玩在一起吧。 总之,这本书就是这样的故事。 村山早纪 二〇〇六年 夏 十几年前,我的父亲离开了人世。 父亲得到一种很严重的病,住进医院后,才三个月的时间就往生了。其实在父亲住院之初,我们全家就已知道,父亲只剩下几个月的生命。 那段时间正值春天和夏天,我前往医院探视父亲时,也感受到了季节的交替。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蔚蓝的天空和青翠的树叶就特别美丽,不过那一年的颜色又格外鲜艳,直到现在都还让我印象深刻。 那些是存在于我们身边、跟我们互不干涉、不管父亲与我未来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光辉。它们是极其美丽,人类也绝对无法得到的宝物。人类再怎么努力把手伸长,也都触及不了。正因为如此,那些宝物显得更加耀眼、更加美丽。 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世界,包括过去还有未来,也都一样美丽。不用说是一个人的生死,就连整个国家、甚至是全人类的社会和文明兴盛,抑或是衰败,都撼动不了这个事实。当时,我仿佛切身体会到,这个世界的纯粹之美。 然而,即使这个世界再美丽、我们再喜爱蓝天绿树之美,人类早晚都会死亡。我们充其量只是跟宇宙借了一小段时间,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我们紧抓着大地不放,当寿命结束的那一刻,一样得回到「某个地方」去。 不论人类以霸主之姿君临天下,还是像个暴虐的君王,任意地破坏大自然,几乎所有的人类都活不过一百年,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国家和世界,说不定也只是某种脆弱的人类文明,总有一天也难逃毁灭的命运。 等到人类从这个世界上完全灭绝,想必天空依旧是一片蔚蓝,绿树也依旧那么翠绿——如果还没有被人类破坏殆尽——植物同样会依循季节冒出嫩叶、长出花苞,然后开出花朵来吧。 嗯,因为一个客观事实就这么摆在眼前,我才会想到这些内容。 这是不是已经进入幻想领域了呢?虽然自己好像变成在写奇幻世界,不过我认为,这个世界是爱着人类的。我就是抱持这种想法,愉快地度过每一天。 天空大海、花草树木、风和砂土……其实大自然的一切,不都是爱着我们的吗? 我们生于永远存在的自然中,努力地活着,然后随着每个人的不同命运,或早或晚再度离开这片土地…… 大自然正以祂的方式,爱着我们这些短暂的生命。 所以,它们才会容许人类不断地挖掘、砍伐、破坏,还温柔地伸出双手怀抱大家,让大家继续居住下去。 我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时,一面感伤着遥远的蓝色天空,一面又为投射下来的光看得出神。因此,我又有了往前走下去的力量。花草树木的艳丽色彩,让我感受到双手无法触及的永恒:父亲的短暂生命固然令人难过,不过树叶互相摩擦的声响,也治愈了我的内心。那个时候,天空和绿叶确实抚慰了我的心灵。它们仿佛伸出看不见的手,用透明的眼神,温柔地守护着我。 不论是稻荷大神,还是妖怪变化,说不定都是这个大自然的产物。(以民俗学的角度来说,似乎还无法完全断定。)当大自然要跟人类沟通时,就会变成那样的形态。它们会不会就生活在城市里的某个角落,或是直接跟人们生活在一起?我想,它们终究是喜欢人们的,所以才会默默地守护人们、不时帮点小忙、(以人类的姿态?)跟人们玩在一起吧。 总之,这本书就是这样的故事。 村山早纪 二〇〇六年 夏 十几年前,我的父亲离开了人世。 父亲得到一种很严重的病,住进医院后,才三个月的时间就往生了。其实在父亲住院之初,我们全家就已知道,父亲只剩下几个月的生命。 那段时间正值春天和夏天,我前往医院探视父亲时,也感受到了季节的交替。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蔚蓝的天空和青翠的树叶就特别美丽,不过那一年的颜色又格外鲜艳,直到现在都还让我印象深刻。 那些是存在于我们身边、跟我们互不干涉、不管父亲与我未来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光辉。它们是极其美丽,人类也绝对无法得到的宝物。人类再怎么努力把手伸长,也都触及不了。正因为如此,那些宝物显得更加耀眼、更加美丽。 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世界,包括过去还有未来,也都一样美丽。不用说是一个人的生死,就连整个国家、甚至是全人类的社会和文明兴盛,抑或是衰败,都撼动不了这个事实。当时,我仿佛切身体会到,这个世界的纯粹之美。 然而,即使这个世界再美丽、我们再喜爱蓝天绿树之美,人类早晚都会死亡。我们充其量只是跟宇宙借了一小段时间,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我们紧抓着大地不放,当寿命结束的那一刻,一样得回到「某个地方」去。 不论人类以霸主之姿君临天下,还是像个暴虐的君王,任意地破坏大自然,几乎所有的人类都活不过一百年,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国家和世界,说不定也只是某种脆弱的人类文明,总有一天也难逃毁灭的命运。 等到人类从这个世界上完全灭绝,想必天空依旧是一片蔚蓝,绿树也依旧那么翠绿——如果还没有被人类破坏殆尽——植物同样会依循季节冒出嫩叶、长出花苞,然后开出花朵来吧。 嗯,因为一个客观事实就这么摆在眼前,我才会想到这些内容。 这是不是已经进入幻想领域了呢?虽然自己好像变成在写奇幻世界,不过我认为,这个世界是爱着人类的。我就是抱持这种想法,愉快地度过每一天。 天空大海、花草树木、风和砂土……其实大自然的一切,不都是爱着我们的吗? 我们生于永远存在的自然中,努力地活着,然后随着每个人的不同命运,或早或晚再度离开这片土地…… 大自然正以祂的方式,爱着我们这些短暂的生命。 所以,它们才会容许人类不断地挖掘、砍伐、破坏,还温柔地伸出双手怀抱大家,让大家继续居住下去。 我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时,一面感伤着遥远的蓝色天空,一面又为投射下来的光看得出神。因此,我又有了往前走下去的力量。花草树木的艳丽色彩,让我感受到双手无法触及的永恒:父亲的短暂生命固然令人难过,不过树叶互相摩擦的声响,也治愈了我的内心。那个时候,天空和绿叶确实抚慰了我的心灵。它们仿佛伸出看不见的手,用透明的眼神,温柔地守护着我。 不论是稻荷大神,还是妖怪变化,说不定都是这个大自然的产物。(以民俗学的角度来说,似乎还无法完全断定。)当大自然要跟人类沟通时,就会变成那样的形态。它们会不会就生活在城市里的某个角落,或是直接跟人们生活在一起?我想,它们终究是喜欢人们的,所以才会默默地守护人们、不时帮点小忙、(以人类的姿态?)跟人们玩在一起吧。 总之,这本书就是这样的故事。 村山早纪 二〇〇六年 夏 十几年前,我的父亲离开了人世。 父亲得到一种很严重的病,住进医院后,才三个月的时间就往生了。其实在父亲住院之初,我们全家就已知道,父亲只剩下几个月的生命。 那段时间正值春天和夏天,我前往医院探视父亲时,也感受到了季节的交替。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蔚蓝的天空和青翠的树叶就特别美丽,不过那一年的颜色又格外鲜艳,直到现在都还让我印象深刻。 那些是存在于我们身边、跟我们互不干涉、不管父亲与我未来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光辉。它们是极其美丽,人类也绝对无法得到的宝物。人类再怎么努力把手伸长,也都触及不了。正因为如此,那些宝物显得更加耀眼、更加美丽。 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世界,包括过去还有未来,也都一样美丽。不用说是一个人的生死,就连整个国家、甚至是全人类的社会和文明兴盛,抑或是衰败,都撼动不了这个事实。当时,我仿佛切身体会到,这个世界的纯粹之美。 然而,即使这个世界再美丽、我们再喜爱蓝天绿树之美,人类早晚都会死亡。我们充其量只是跟宇宙借了一小段时间,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我们紧抓着大地不放,当寿命结束的那一刻,一样得回到「某个地方」去。 不论人类以霸主之姿君临天下,还是像个暴虐的君王,任意地破坏大自然,几乎所有的人类都活不过一百年,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国家和世界,说不定也只是某种脆弱的人类文明,总有一天也难逃毁灭的命运。 等到人类从这个世界上完全灭绝,想必天空依旧是一片蔚蓝,绿树也依旧那么翠绿——如果还没有被人类破坏殆尽——植物同样会依循季节冒出嫩叶、长出花苞,然后开出花朵来吧。 嗯,因为一个客观事实就这么摆在眼前,我才会想到这些内容。 这是不是已经进入幻想领域了呢?虽然自己好像变成在写奇幻世界,不过我认为,这个世界是爱着人类的。我就是抱持这种想法,愉快地度过每一天。 天空大海、花草树木、风和砂土……其实大自然的一切,不都是爱着我们的吗? 我们生于永远存在的自然中,努力地活着,然后随着每个人的不同命运,或早或晚再度离开这片土地…… 大自然正以祂的方式,爱着我们这些短暂的生命。 所以,它们才会容许人类不断地挖掘、砍伐、破坏,还温柔地伸出双手怀抱大家,让大家继续居住下去。 我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时,一面感伤着遥远的蓝色天空,一面又为投射下来的光看得出神。因此,我又有了往前走下去的力量。花草树木的艳丽色彩,让我感受到双手无法触及的永恒:父亲的短暂生命固然令人难过,不过树叶互相摩擦的声响,也治愈了我的内心。那个时候,天空和绿叶确实抚慰了我的心灵。它们仿佛伸出看不见的手,用透明的眼神,温柔地守护着我。 不论是稻荷大神,还是妖怪变化,说不定都是这个大自然的产物。(以民俗学的角度来说,似乎还无法完全断定。)当大自然要跟人类沟通时,就会变成那样的形态。它们会不会就生活在城市里的某个角落,或是直接跟人们生活在一起?我想,它们终究是喜欢人们的,所以才会默默地守护人们、不时帮点小忙、(以人类的姿态?)跟人们玩在一起吧。 总之,这本书就是这样的故事。 村山早纪 二〇〇六年 夏 十几年前,我的父亲离开了人世。 父亲得到一种很严重的病,住进医院后,才三个月的时间就往生了。其实在父亲住院之初,我们全家就已知道,父亲只剩下几个月的生命。 那段时间正值春天和夏天,我前往医院探视父亲时,也感受到了季节的交替。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蔚蓝的天空和青翠的树叶就特别美丽,不过那一年的颜色又格外鲜艳,直到现在都还让我印象深刻。 那些是存在于我们身边、跟我们互不干涉、不管父亲与我未来是否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消失的光辉。它们是极其美丽,人类也绝对无法得到的宝物。人类再怎么努力把手伸长,也都触及不了。正因为如此,那些宝物显得更加耀眼、更加美丽。 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世界,包括过去还有未来,也都一样美丽。不用说是一个人的生死,就连整个国家、甚至是全人类的社会和文明兴盛,抑或是衰败,都撼动不了这个事实。当时,我仿佛切身体会到,这个世界的纯粹之美。 然而,即使这个世界再美丽、我们再喜爱蓝天绿树之美,人类早晚都会死亡。我们充其量只是跟宇宙借了一小段时间,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我们紧抓着大地不放,当寿命结束的那一刻,一样得回到「某个地方」去。 不论人类以霸主之姿君临天下,还是像个暴虐的君王,任意地破坏大自然,几乎所有的人类都活不过一百年,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国家和世界,说不定也只是某种脆弱的人类文明,总有一天也难逃毁灭的命运。 等到人类从这个世界上完全灭绝,想必天空依旧是一片蔚蓝,绿树也依旧那么翠绿——如果还没有被人类破坏殆尽——植物同样会依循季节冒出嫩叶、长出花苞,然后开出花朵来吧。 嗯,因为一个客观事实就这么摆在眼前,我才会想到这些内容。 这是不是已经进入幻想领域了呢?虽然自己好像变成在写奇幻世界,不过我认为,这个世界是爱着人类的。我就是抱持这种想法,愉快地度过每一天。 天空大海、花草树木、风和砂土……其实大自然的一切,不都是爱着我们的吗? 我们生于永远存在的自然中,努力地活着,然后随着每个人的不同命运,或早或晚再度离开这片土地…… 大自然正以祂的方式,爱着我们这些短暂的生命。 所以,它们才会容许人类不断地挖掘、砍伐、破坏,还温柔地伸出双手怀抱大家,让大家继续居住下去。 我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时,一面感伤着遥远的蓝色天空,一面又为投射下来的光看得出神。因此,我又有了往前走下去的力量。花草树木的艳丽色彩,让我感受到双手无法触及的永恒:父亲的短暂生命固然令人难过,不过树叶互相摩擦的声响,也治愈了我的内心。那个时候,天空和绿叶确实抚慰了我的心灵。它们仿佛伸出看不见的手,用透明的眼神,温柔地守护着我。 不论是稻荷大神,还是妖怪变化,说不定都是这个大自然的产物。(以民俗学的角度来说,似乎还无法完全断定。)当大自然要跟人类沟通时,就会变成那样的形态。它们会不会就生活在城市里的某个角落,或是直接跟人们生活在一起?我想,它们终究是喜欢人们的,所以才会默默地守护人们、不时帮点小忙、(以人类的姿态?)跟人们玩在一起吧。 总之,这本书就是这样的故事。 村山早纪 二〇〇六年 夏 传说 台版 转自 幼犬童书组 图源:卖豆皮寿司的 录入:↑我媳妇 黄昏时分前往 风早市的 站前商店街外围 古老巷道内 红色鸟居林立处 可能会发现 一家奇妙的便利商店 陌生的 亮着朱红灯色的招牌上 有「黄昏堂」的文字和 稻穗标志 推门而入其中 咕嘟咕嘟煮着的关东煮 刚做好的豆皮寿司发出甜美香气 柜台内 银色长发 金色眸子的大哥 吟吟 微笑 细长清秀的眼睛 炯炯发光 虽有点 可怕 但以开朗 温馨的嗓音 其人出声招呼 「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 您好 您要找什么?」 便利商店中 陈列着 人世间贩卖的 所有一切东西 甚至于 人世间照说没有贩卖的东西 都一应俱全 传说如此 在寻找重要东西的人 必定 能在此找到 传说如此 商店之名 黄昏堂 一家奇妙的 魔法 便利商店 台版 转自 幼犬童书组 图源:卖豆皮寿司的 录入:↑我媳妇 黄昏时分前往 风早市的 站前商店街外围 古老巷道内 红色鸟居林立处 可能会发现 一家奇妙的便利商店 陌生的 亮着朱红灯色的招牌上 有「黄昏堂」的文字和 稻穗标志 推门而入其中 咕嘟咕嘟煮着的关东煮 刚做好的豆皮寿司发出甜美香气 柜台内 银色长发 金色眸子的大哥 吟吟 微笑 细长清秀的眼睛 炯炯发光 虽有点 可怕 但以开朗 温馨的嗓音 其人出声招呼 「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 您好 您要找什么?」 便利商店中 陈列着 人世间贩卖的 所有一切东西 甚至于 人世间照说没有贩卖的东西 都一应俱全 传说如此 在寻找重要东西的人 必定 能在此找到 传说如此 商店之名 黄昏堂 一家奇妙的 魔法 便利商店 台版 转自 幼犬童书组 图源:卖豆皮寿司的 录入:↑我媳妇 黄昏时分前往 风早市的 站前商店街外围 古老巷道内 红色鸟居林立处 可能会发现 一家奇妙的便利商店 陌生的 亮着朱红灯色的招牌上 有「黄昏堂」的文字和 稻穗标志 推门而入其中 咕嘟咕嘟煮着的关东煮 刚做好的豆皮寿司发出甜美香气 柜台内 银色长发 金色眸子的大哥 吟吟 微笑 细长清秀的眼睛 炯炯发光 虽有点 可怕 但以开朗 温馨的嗓音 其人出声招呼 「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 您好 您要找什么?」 便利商店中 陈列着 人世间贩卖的 所有一切东西 甚至于 人世间照说没有贩卖的东西 都一应俱全 传说如此 在寻找重要东西的人 必定 能在此找到 传说如此 商店之名 黄昏堂 一家奇妙的 魔法 便利商店 台版 转自 幼犬童书组 图源:卖豆皮寿司的 录入:↑我媳妇 黄昏时分前往 风早市的 站前商店街外围 古老巷道内 红色鸟居林立处 可能会发现 一家奇妙的便利商店 陌生的 亮着朱红灯色的招牌上 有「黄昏堂」的文字和 稻穗标志 推门而入其中 咕嘟咕嘟煮着的关东煮 刚做好的豆皮寿司发出甜美香气 柜台内 银色长发 金色眸子的大哥 吟吟 微笑 细长清秀的眼睛 炯炯发光 虽有点 可怕 但以开朗 温馨的嗓音 其人出声招呼 「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 您好 您要找什么?」 便利商店中 陈列着 人世间贩卖的 所有一切东西 甚至于 人世间照说没有贩卖的东西 都一应俱全 传说如此 在寻找重要东西的人 必定 能在此找到 传说如此 商店之名 黄昏堂 一家奇妙的 魔法 便利商店 台版 转自 幼犬童书组 图源:卖豆皮寿司的 录入:↑我媳妇 黄昏时分前往 风早市的 站前商店街外围 古老巷道内 红色鸟居林立处 可能会发现 一家奇妙的便利商店 陌生的 亮着朱红灯色的招牌上 有「黄昏堂」的文字和 稻穗标志 推门而入其中 咕嘟咕嘟煮着的关东煮 刚做好的豆皮寿司发出甜美香气 柜台内 银色长发 金色眸子的大哥 吟吟 微笑 细长清秀的眼睛 炯炯发光 虽有点 可怕 但以开朗 温馨的嗓音 其人出声招呼 「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 您好 您要找什么?」 便利商店中 陈列着 人世间贩卖的 所有一切东西 甚至于 人世间照说没有贩卖的东西 都一应俱全 传说如此 在寻找重要东西的人 必定 能在此找到 传说如此 商店之名 黄昏堂 一家奇妙的 魔法 便利商店 台版 转自 幼犬童书组 图源:卖豆皮寿司的 录入:↑我媳妇 黄昏时分前往 风早市的 站前商店街外围 古老巷道内 红色鸟居林立处 可能会发现 一家奇妙的便利商店 陌生的 亮着朱红灯色的招牌上 有「黄昏堂」的文字和 稻穗标志 推门而入其中 咕嘟咕嘟煮着的关东煮 刚做好的豆皮寿司发出甜美香气 柜台内 银色长发 金色眸子的大哥 吟吟 微笑 细长清秀的眼睛 炯炯发光 虽有点 可怕 但以开朗 温馨的嗓音 其人出声招呼 「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 您好 您要找什么?」 便利商店中 陈列着 人世间贩卖的 所有一切东西 甚至于 人世间照说没有贩卖的东西 都一应俱全 传说如此 在寻找重要东西的人 必定 能在此找到 传说如此 商店之名 黄昏堂 一家奇妙的 魔法 便利商店 台版 转自 幼犬童书组 图源:卖豆皮寿司的 录入:↑我媳妇 黄昏时分前往 风早市的 站前商店街外围 古老巷道内 红色鸟居林立处 可能会发现 一家奇妙的便利商店 陌生的 亮着朱红灯色的招牌上 有「黄昏堂」的文字和 稻穗标志 推门而入其中 咕嘟咕嘟煮着的关东煮 刚做好的豆皮寿司发出甜美香气 柜台内 银色长发 金色眸子的大哥 吟吟 微笑 细长清秀的眼睛 炯炯发光 虽有点 可怕 但以开朗 温馨的嗓音 其人出声招呼 「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 您好 您要找什么?」 便利商店中 陈列着 人世间贩卖的 所有一切东西 甚至于 人世间照说没有贩卖的东西 都一应俱全 传说如此 在寻找重要东西的人 必定 能在此找到 传说如此 商店之名 黄昏堂 一家奇妙的 魔法 便利商店 台版 转自 幼犬童书组 图源:卖豆皮寿司的 录入:↑我媳妇 黄昏时分前往 风早市的 站前商店街外围 古老巷道内 红色鸟居林立处 可能会发现 一家奇妙的便利商店 陌生的 亮着朱红灯色的招牌上 有「黄昏堂」的文字和 稻穗标志 推门而入其中 咕嘟咕嘟煮着的关东煮 刚做好的豆皮寿司发出甜美香气 柜台内 银色长发 金色眸子的大哥 吟吟 微笑 细长清秀的眼睛 炯炯发光 虽有点 可怕 但以开朗 温馨的嗓音 其人出声招呼 「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 您好 您要找什么?」 便利商店中 陈列着 人世间贩卖的 所有一切东西 甚至于 人世间照说没有贩卖的东西 都一应俱全 传说如此 在寻找重要东西的人 必定 能在此找到 传说如此 商店之名 黄昏堂 一家奇妙的 魔法 便利商店 台版 转自 幼犬童书组 图源:卖豆皮寿司的 录入:↑我媳妇 黄昏时分前往 风早市的 站前商店街外围 古老巷道内 红色鸟居林立处 可能会发现 一家奇妙的便利商店 陌生的 亮着朱红灯色的招牌上 有「黄昏堂」的文字和 稻穗标志 推门而入其中 咕嘟咕嘟煮着的关东煮 刚做好的豆皮寿司发出甜美香气 柜台内 银色长发 金色眸子的大哥 吟吟 微笑 细长清秀的眼睛 炯炯发光 虽有点 可怕 但以开朗 温馨的嗓音 其人出声招呼 「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 您好 您要找什么?」 便利商店中 陈列着 人世间贩卖的 所有一切东西 甚至于 人世间照说没有贩卖的东西 都一应俱全 传说如此 在寻找重要东西的人 必定 能在此找到 传说如此 商店之名 黄昏堂 一家奇妙的 魔法 便利商店 雪兔上路了 一月时的某天傍晚,纱雪在火车站前的商店街附近迷路了,不知如何是好。 她紧紧搂着刚从店里买好的一袋柠檬,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缩着身体,观望着四周,想:「这里是哪里?」 火车站旁钟表店大楼上发光的大钟,好像有点印象。电车行经其上的桥旁那间花店也好像有印象。可是……思,到底是怎么了? 这里是风早车站旁的站前商店街。搬来这城市虽然才经过大约一星期,但总觉得家附近这一带的路应当记得了。所以,刚才妈妈说没有柠檬了,就立刻自告奋勇说「我去买」而出门。虽然妈妈说.,「很快就要天黑了,不去买也没关系。」自己却说:「没问题,很快就会回来。」而跑来买了。 「怎么办?不赶快回去的话,爸妈一定会担心的……」 已经四年级了,居然还会迷路。要是被误解为是因为不喜欢妈妈才故意迟迟不回家的话,怎么办? 抱着的袋子里传出柠檬香味,很像妈妈的香水味。 纱雪想起了才刚一起生活不久的新妈妈。她有着开朗的笑容和温柔的声音,经常希繁能让纱雪高兴、很好的大姐姐。 一点也没有想要伤害她的念头,但万一被误会的话…… (妈妈不会误会、误解,因此而讨厌我吧?) 在人来人往的车站旁马路上,经过的都是不认识的人。天空越来越暗。纱雪朝上看了看在空中发光的钟,轻轻点了个头,开始走。光只是站在那里是回不了家的。走着走着,说不定就可以想起回家的路。 (晚餐需要用到柠檬。因为妈妈说是要用来加在鸡肉沙拉的酱汁里的。不快点回去不行,妈妈等着呢。) 紧握的手心冒汗了。狂吹的冬风好冷,忽然觉得这冷冽令人怀念。 她想起了搬来这个市街之前,度过了两个星期寒假的乡下外婆家,已死去的妈妈的老家。那是离这里很远的北方的一个山村,雪大片大片的下,像冰一般冷的风吹着。还有像童话故事中会出现的大森林。 纱雪很喜欢看故事书。不过寒假时却忘了把书带去了。 小村子里没有年龄相近的孩子可以一起玩,纱雪就在森林中的一处空地做了两个雪人和一只雪兔子,和他们说话游戏。带着外婆、阿姨做的便当,假装四个人一起吃,一起冒险旅行。 用碎木炭在脸上做出了微笑的眼睛和嘴巴,一个大的和另一个略小的雪人。还用枯树枝做成两只手。另外还有一只小小的可爱雪兔则放在树桩上。 大雪人稳重可靠,像大家的大哥。小雪人比较帅气,但有点爱装腔作势,像二哥。小雪兔则可爱而爱撒娇,却有勇气,如同大家的小弟弟。 在纱雪的想像中,纱雪和雪人雪兔旅行于妖精国度或奇异的魔女国度。冒着生命在丛林中探险,在大海上乘船优雅航行。虽然是在下雪的森林中,气氛却似在沙漠搭起的帐篷中喝着热腾腾的茉莉花茶。不过外婆装在热水壶中的茉莉花茶只有纱雪一个人喝,因为雪人们暍了会融化。 很会编织的纱雪,晚间在家里用外婆给的旧红色安哥拉羊毛线,替雪人雪兔他们钩了三条同款式的围巾。 装饰了橡树实和金绿色交织的丝缎的松软红围巾,很适合雪人们与雪兔。 纱雪一边轻巧地替三人围上围巾,一边说:「这是我们友情的信物,你们一定要好好珍惜喔。」 纱雪看了看刮着寒风的天空,在高耸大楼间隙之间看得到冬日的白色天空。 这片天空,应当是和那片森林相连,和那森林上方的应该是同一片天空。可是,那令人想念的雪地森林,永远在那看似很近,却很遥远的地方。 (……好想回去那座森林啊!) (……雪兔他们不知怎么样了?) 雪兔的眼睛,是用杂货店卖的两粒蓝色玻璃珠小心地轻轻嵌上的。蓝眼睛的兔子,有两片绿叶做成的绿耳朵。为了避免害他融化,纱雪小心翼翼地轻轻将他放在自己手套上,对他说了很多事情。 她说了很多事情,例如:爸爸要和在图书馆遇见的温柔体贴又美丽的大姐姐结婚;那个人将要成为她的新妈妈。她很爱在她还是婴儿时就死去的妈妈,但也很爱这个喜欢笑、身上散发出香味的姐姐。她寒假结束后要在新城市的可爱小房子和爸妈三个人开始一起生活,她非常非常期待等等。 「我现在一个人在这里,是因为爸爸和妈妈正在整理那间房子。爸爸和妈妈在叫做风早的漂亮城市里买了一栋有小院子的旧房子。那城市是爸爸的家乡呢。爸爸小时候在那边长大的。房子虽然很可爱,但里面老旧了,不先打扫的话,没办法住的。院子也需要整理。预定大约寒假结束的时候,房子就可以整理好。那么我和爸爸妈妈就要在那间屋子生活了呢。」 要离开出生以来一直在这里生活的小乡镇,搬去爸爸出生的大城市,其实是有一点点难过的。 不过,在长满花草的可爱的家,开始新的三人生活,就好像成了故事主角一样,感觉很棒。 所以,在两个星期的寒假期间,才能够自己一个人寄住在已离世的妈妈的故乡,高兴地等待着。能够和外婆、阿姨、猫咪一起窝在很大的被炉矮桌里,盖着又厚又重的棉被睡觉,等待着寒假结束。 「等寒假结束,我就有妈妈了。又漂亮又温柔、很好的妈妈。我和爸爸妈妈要在新城市可爱的家,三个人一起快乐生活呢。」 纱雪向雪兔说着话的时候,两个雪人看来仿佛也对着她和雪兔微笑,好像在说:太好了! 纱雪长长吁了一口气。 站在黄昏时分的街角,一个人孤伶伶的。 (好想回森林啊。好想回去那个森林。好想念雪人雪兔他们。) (这个城市太大了,有点可怕……) 大城市一到傍晚,显得更加广漠,像一座不熟悉的都会。来来往往的人们,看起来都很冷漠,是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人,就像异世界的人似的。 (在这城市能交到新朋友吗……) 纱雪在第三学期时转学到这城市的一所学校。到新学校上学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但因为在刚开始时感冒请假休息,所以还不习惯学校。 班上同学虽然都很和善,但还没有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纱雪是个害羞腼腆、消极退缩的孩子,连听笑话、说笑话都不怎么行。在一出生就住着的小乡镇里,无法和大家打成一片。休息时间,都自己一个人在图书室看冒险故事书。但她其实很想和班上同学们建立好感情,能够一起玩耍,如同故事中出现的感情要好的朋友们。 所以纱雪想,这次搬去那城市,要结交一些朋友。自己要主动和大家打招呼,要成为能和大家说话的女孩。没错,就这样,她心里下了决定。 可是—— (万一在这个城市也一直交不到朋友的话,该怎么办……) (万一还是一直孤单一人……) 森林里的朋友令人想念。 最后一次在森林中挥手道别时,雪人和雪兔他们好像面带笑容目送纱雪。在白雪静悄悄下着的那座森林,雪人和雪兔都还是在森林里的空地上,维持原来姿势伫立着吗?脖子围着同款式的红围巾,得意地让金色与银色的纱缎和橡实的装饰,灿烂闪烁。 她低着头走了一阵子,忽然看到脚下的柏油路面映出了红色的光线。抬头一看,是一条没有人影的巷子。直到方才,明明都一直走在商店街,橱窗灯光闪闪照射着,却不知在什么时候,走进了这条幽静古老的巷子。 「这里……是哪里?」 她心跳加快。走到真的完全不认识的地方来了。 悄无人声的路上,有水的气味。好像听见某处传来水流声,或许附近有涌出泉水的地儿。也板得到烧香的味道。 冷风穿越的路上,有很多古老的红色鸟居。 鸟居群那边的暗处,好像有一个转角。在那一带亮着红光。像夕阳般的温暖光线。 四周,天空已经是沉沉暮色,道路处处堆着昏暗。直到刚才应当都是在非常明亮、人来人往的热闹地方,竟不知在何时落单了。纱雪被灯光吸引,朝那巷子的方向走去。 昏暗中,有一个红色招牌。是上面有稻穗标志的四角形灯笼,写着「黄昏堂便利商店」。 亮着温暖灯色的明亮店铺,就在那里。透过玻璃窗看店里的样子,好像有几位客人在里面。让人感觉很温暖。 「喔,对了,是便利商店的话……」 向店里的人问路不就行了嘛。 一推开玻璃门,就有一股温暖的香味。是关东煮的味道。 在明亮店内的入口附近柜台处,有一位大哥哥满面笑容,像唱歌般招呼:「欢迎光临。晚安。」 「晚、晚安……」 纱雪吓了一跳,因为那位英俊的大哥哥,有着长长的银发和澄澈的金色眼睛。虽然像是店员一样穿了一件红白条纹的制服,戴着一顶成套的帽子,却总又让人觉得不怎么像便利商店店员。是制服不合吗?却又不是。而是除了这位年轻大哥,恐怕没有其他人能将这套制服穿得那么搭配的了,是那样帅劲十足,非常称头。 此时,纱雪想道:「这里好像童话世界啊!」不过,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在纱雪看来,黄昏堂是一间温暖、令人怀念,又可爱的店。 或许是因为煮关东煮的锅子冒出的腾腾热气,让店内景象看起来好像是用蜡笔或彩色铅笔画出来的,很温馨。 也或许是因为店内的灯光像阳光似的温和;要不然,则是因为客人们温柔的眼神,关心地看着因风寒受冻走进店里来、迷途的纱雪,流露出的气氛,让人感受到有种像童话世界里才有的,温柔亲切的气氛。 还有,或许是个错觉吧,感觉整间便利商店似乎都亲切、温柔地迎接纱雪的到来。好像在说: 「欢迎光临。外面很冷吧?迷路了,很难过吧!这里很温暖,请先休息一下。」 最令人感到亲切温馨的是柜台后面的大哥哥的笑容,以及颜色像春日光线闪耀般的头发和眼珠。 「来,来,可爱的小妹妹,你来这里要找什么呢?」 他一面搅拌柜台的关东煮锅子,一面歌唱般地说。 「我在找路——嗯,我不知道回家的路了。我必须赶快回家,但是……」 「喔,我知道了。我先请你吃一个好吃的关东煮。」 大哥哥手上拿了串在竹签上的鱼浆山药饼伸过来,恰似王子将玫瑰献给公主,是那么温柔优雅。 「这是新口味的试做品,免费请你试吃。」 「啊。谢……谢谢你。」 纱雪接过鱼浆山药饼。晚饭还没吃,当闻到轻轻飘起的热气中的味道时,纱雪的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了。 她一点一点咬那热得烫嘴的三角形鱼浆山药饼,滋味甜美的高汤味道在嘴里渗出,漫溢开来。冰冷的身体暖和起来了。 「好好吃喔。谢谢你。」纱雪再次道了谢。 「好,好。小姑娘,你家住在哪一带?」 大哥哥问了她家的住址后,马上用原子笔在柜台的便条纸上唰唰唰地画了一张地图。 「你出去以后,再稍微走一下,就可以走到往车站方向的路,然后这样走就可以走回家了。」 「谢谢。」 纱雪又道了一次谢。接过来的地图是用蓝墨水画的,偶尔似乎会发出彩虹光芒。 一直满面笑容,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的一位身体粗壮、土味十足的大叔对大哥哥说:「我要寄宅配。」天气这么冷,他却卷起西装和衬衫的袖子,真是一个精神奕奕的大叔。 壮硕多毛的手臂轻轻松松地抱着工作用的皮包,和感觉很重的包裹。他将那个包裹小心地放到柜台上。 大哥哥问:「寄白熊宅配吗?」 「是的。是生鲜食品,要用低温宅配。」 「那请写一下这张托运单。」 大叔拿起店员借给他的原子笔,在递过来的纸上开始填写些东西。因为他的字体很有个性,又不便窥看,虽然纱雪无法清楚看懂,但好像是住址和姓名。 (啊,果然发出了彩虹光芒……) 是不是特殊墨水?或是什么魔法?原子笔写出的蓝色字体神奇的在纸上闪闪发光。 纱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叔袖子卷起的手臂看起来像是密密麻麻、长满黑毛的大手。说是手,不如说看起来像是动物的前脚。大大的手掌心和长着坚硬爪子、大大的黑色的动物前脚。 纱雪吃了一惊,揉一揉眼睛再看,却只看到一双普通的手臂。 大叔露出愉快的笑容说: 「住乡下的两老说想吃阿拉斯加鲑鱼。照理说,鲑鱼啊,是到河里自己用手抓,才是最好吃的。真是的,老人家们竟然认为进口货比较好,真拿他们没办法喔。」 「大概是大海那一边的东西比较浪漫吧?我倒是可以理解。」 「这么说倒也没错啦……喔,我还要一包烟。」 「好。常抽的那种?不过,烟还是少抽为妙吧?你自豪的毛皮,会被烟熏得褪了色呢!」 「是,是。」 大叔向大哥哥和纱雪挥挥手,打开店门出去了。他的身影映在门玻璃上时,纱雪惊讶得呼吸都停止了。 照出来的是一只穿着西装,抱着皮包的巨大黑熊。 不过那只是转瞬间的事。当玻璃门关上,已走到黑暗的外头的大叔的样子,就和街上到处都看得见的,抱着包包、勤奋工作的叔叔伯伯没什么两样了。 「嗯……」纱雪禁不住问便利商店的大哥哥:「刚才的那个人,嗯,好像有点……」 大哥哥若无其事地回答:「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呢。」 (各式各样的人……) 可那是熊呢! 但大哥哥视若平常,纱雪也就慢慢觉得好像也就是那么回事了吧。 对了,在故事里好像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大熊从它故乡的山上下来,变化成人形,在城市里工作。 纱雪觉得在这家便利商店的话,即使客人是熊也不怎么奇怪。 她不禁点了点头,然后将地图仔细折好,再向大哥哥道了一次谢,准备要回家。 此时,她的目光在放文具类商品的地方停了一下。在好几种信纸信封套组之间,有一张明信片。 是一张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白色明信片。但那白色却宛如月光照射下的雪地原野,透明的白。用手去摸,指尖可以感受到冰凉且令人怀念的白。在贴邮票的地方,画着一种叶子的图案。仔细看时,放明信片的台子上,附有一张小纸片,写着「魔法明信片:不论想寄给谁,就一定能够寄到的神奇明信片」。 纱雪的心噗通一跳。 (这张明信片可以寄到森林的雪人雪兔他们那里吗?) 但她又想,怎么可能有这种明信片?怎么可能有卖「魔法明信片」?这一定只是一种玩具。是卖给小孩子的可爱明信片。 (万一……) 魔法或许存在。如同在图画书或童话中的世界。何况这是一家连大熊都来寄宅配的店呢。 这时候,纱雪想起来了。在决定要搬来这城市的时候,听爸爸说过一件事,提到风早市街上好像有一家神奇 的便利商店。 那家店,是只在黄昏时才开门的一家神秘的便利商店,传说好像是那一带巷子里古老的稻荷神社的狐神开的店。 那是间魔法便利商店,好像全世界所有的东西都有在卖。不只如此,甚至连世界上不管哪家店都绝不可能有的东西,好像也有卖。这是从爸爸那里听到的奇妙的事。 可惜,爸爸很遗憾地说,他从来没有去过那家店。他说那家店是只有要寻找重要的东西的人才可以去的。真正有想要的东西的人,才到得了的,所以并不是大家都能够去的店。 「不好意思,这张魔法明信片……多少钱?」纱雪将雪白色明信片抱在胸前,回头问大哥哥。 「包括邮票钱,要五十元。」 她忽然看见大哥哥戴了帽子的头上有银色的长耳,他操作收银机的时候,腰际好像有银色的蓬松长尾,这些都是错觉吗? 大哥哥递过原子笔来。 「要不要现在就在这里写好并寄出去?」 「什么?」 「外面就有邮筒。需要的话,请用这枝笔。」 纱雪接过原子笔。 用发出彩虹光芒的蓝墨水,先在雪白色明信片上写下收件地址和收件人。先写上外婆家住址,接着写「附近森林中的空地」和「大雪人、小雪人、雪兔收」。 翻过面写上给大家的话: 「大雪人、小雪人、雪兔,你们好吗?我……」写到这里她停下笔来,稍微想了一下继续写:「有一点点不好。我很想念你们。」 蓝色墨水的字迹模糊起来了,因为被突然掉下来的眼泪晕开了。 纱雪急忙擦掉眼泪,向大哥哥点一下头说谢谢,走出店外。 然后把刚写好的明信片投入店旁的小小红色邮筒。 又有一滴眼泪流下来时,纱雪用手背使劲擦了一下沾湿了的脸。 她抬头向上看,圆圆的月亮正升上天空。 在离风早市有点遥远的北方小山村,村子和附近的森林,以及四面开阔的原野,都覆盖着皑皑白雪,悄然无声。 偶有夜风吹过,飘降的积雪就像白色火焰般飞舞。 在森林中的小空地上,有披着同款式围巾的两个雪人和一只雪兔,他们都半身埋没雪中,伫立在那里。 满月从山麓的那一方慢慢升上来,银色光芒洒满四周,光彩耀眼。 月光徐徐移动,不久,就照向森林中的空地。 这时候,在雪兔所在的树桩上,月光宛如施展某种魔法,有一张白色明信片从天缓缓飞舞而下。 当明信片落在树桩上的那一刹那,奇迹发生了。雪兔的耳朵动了起来。 「嘿,我可以动了!为什么?是魔法吗?」 雪兔抖了一下身子,抖落红围巾上的积雪。蓝色玻璃珠做成的两眼炯炯有神,他跳到明信片上。 「哇,是纱雪寄来的明信片。」 他用他积雪做成的白色鼻尖将明信片翻过来,念出声来: 「大雪人、小雪人、雪兔,你们好吗?我……有一点点不好。我很想念你们。」 雪兔耷拉了他的叶片耳朵,说:「纱雪好像没什么精神呢。」 「是啊,我也有点担心。」大雪人稳重地回答,一边好像在做广播体操一般,挥一挥枯树枝做成的手,扭一扭身体,将圆滚滚的身体上和围巾上的积雪甩掉。 雪兔说:「我以为她和爸爸、新妈妈三人在那遥远的都会街道上能过得很幸福呢。」 小雪人抬起枯树枝做成的手,一边细心将自己的红围巾重新围好,叹了口气说:「唉,是啊。」 「说真的,我一直在担心呢。新的妈妈毕竟不是亲生妈妈,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相处得好的呀。」 雪兔忧伤地说:「可是,纱雪不是说她很喜欢新妈妈吗?不是说过很期待可以在南方那名叫风早的大城市里生活吗?」 小雪人叉起手来,说:「不对不对,她好像对新的生活也有过一些担忧吧?」 大雪人沉思之后,说:「没错。在快要去城市之前吧,她说过夜里听到外婆和阿姨在担心她的谈话。」 雪兔在树桩上低下了头,默默无语。 一天晚上,纱雪的外婆和阿姨在熄了灯的客厅压低声音说话,那时是深夜,她们没料到,被窃窃语声吵醒的纱雪在纸门的另一边偷听着呢。 ——纱雪的新妈妈人虽然好像不错,但纱雪毕竟是前妻的女儿,不会被欺负吗?听说她还很年轻,若是不久后生下自己的小孩,会不会觉得纱雪碍事呢? ——听说他们在大城市买了一间满漂亮的小房子,纱雪在那个家里,不知道可以幸福多久?不要真的被当成一个麻烦就好了。 ——如果变成那样,纱雪在一个不熟悉的地方,会孤苦伶仃。 ——听说新妈妈在图书馆工作。纱雪一直说她是一个温柔的姐姐,很喜欢她,可是,那个很漂亮的姐姐,真的喜欢纱雪吗?虽然我不愿意这样想,但说不定她只是为了要和纱雪的爸爸结婚,才装作喜欢纱雪的。 ——可能是吧。又不是自己的女儿,真的会觉得她可爱吗? ——也许,就算那个人是一个很不错的人,但说不定不久之后就不爱她了。又不是自己的亲生小孩。我们就算替她难过,也是没办法。 纱雪一边用戴着手套的手去擦她发红的眼睛,一边和雪人他们说了她偷听到这段谈话的事。 不过那时候纱雪也笑了,还说:「嗯,不过没事的。因为我相信新妈妈是一个不错的人。她真的很爱我。所以我会努力,我会让妈妈一直都爱我,因为我想跟妈妈爸爸三个人过得幸福快乐。」 月光下,雪兔说了:「可是在那次以后,纱雪就不怎么有笑容了。」 两个雪人点了点头。 「就算到森林来玩,也常常一语不发,总是神色不安。」 三个人头低了下去。 雪兔幽幽地说:「纱雪现在在风早市那里会不会过得并不幸福呢?」 雪人们没有搭话。风静静吹过时,雪兔说了:「我要去找纱雪。」 雪人们吃了一惊,问道:「你说什么?」 雪兔在树桩上,蓝眼睛炯炯发光,叶片耳朵竖了起来。「纱雪住的风早市在离这里很远的南边吧?我记得纱雪说过,从这里爬过三座山就可以找到。我,难得身体可以动了。纱雪说她过得不好、寂寞,那我就去探望她。我们是朋友啊。我要出发去冒险,就像纱雪经常说给我们听的,像大家在森林里一起玩一样,出去旅行。」 小雪人着了慌说:「喂,喂,等一等!到城市的路可遥远呢!你又那么矮小。从这里到那个城市,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呢!」 「不管有多么遥远,我就一直跳过去。不管是早晨,不管是白天,不管是黑夜,我都跳着过去。这样,哪一天就一定可以跳到她住的地方去了吧。」 大雪人温和地开口:「我也和你一起去吧。两人结伴同行,比较安心,也不会寂寞。」说完,他就将圆滚滚的身体一蹦,弹起来给大家看。「像这样,一路弹跳过去,我也可以,旅行到城市去。只不过,有点……有点……喘。」 雪兔高兴的说:「你要陪我?」 「呵,是……的。」大雪人带着笑容,理所当然似的回答。蹦蹦蹦地继续弹跳着,还一边说:「雪兔,我怎么可以,让你一个人单独去旅行呢。我们是朋友啊,对吧?朋友啊,就是要这样。还有,我比你——个子高大,又做得牢固,你累的时候,就可以——坐在我的——身体上休息。当风很强的时候,或下雨的时候,我也可以——用我的身体来——帮你…… 挡风、遮雨。」 雪人喘着气,跳落到雪海上,咧开笑着的嘴说:「好,雪兔,好事莫迟疑,打铁就趁热,我们这就出发吧!纱雪在等着我们呢。她住在很远的城市,说她过得不好、说她很寂寞,那我们这些朋友就该去她身边陪她。」 大雪人和雪兔,一起往另一个雪人的方向瞧。 小雪人苦笑着:「真拿你们没辙。」他装模作样地说:「既然你都说我们是朋友了,没办法,我也陪你们去吧!」 雪兔回问:「真的可以吗?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小雪人重新披好他的红围巾,说:「因为我们是朋友呀!你可别忘了,我们都是纱雪创造的,是她把雪捧起来,加以揉捏,再弄成团而成形,创造了我们。既然纱雪认为朋友就是这么个样子而创造了我们,我就也要像她所期望的样子,漂亮地为友情而生。除此之外……」小雪人砰的一声弹起来,开步往森林外走。「其实,我也一直很憧憬冒险之旅。毕竟我们在这两个星期里,天天都和纱雪在想像的世界中一起旅行过来的啊。」 所以,三人的冒险之旅于焉展开。 越过下雪的山岳,穿过雪海的旅程,对三人而言,是一趟长路迢迢的旅行。 清晨也好,白天也好,黑夜也好,一直蹦蹦跳跳。不论清晨、白天或黑夜,还是蹦蹦跳跳。 因为是越过远离人烟的高山而行,所以没有遇见人类,野生鸟兽则遇过许多回。每次碰到,鸟兽都吓得落荒而逃。三人则开心大笑。 大雪人稳重地说:「也怪不得它们,任谁碰到会动的雪人、雪兔,都会吓到吧。」 小雪人装模作样地笑着说:「说的也是,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过雪人能蹦蹦跳跳移动呢。」 「我啊,」雪兔跳着说,「曾经有过那么一点儿期待,觉得有一天我会像这样,能跳来跳去呢。」 清晨、白天、黑夜不知循环了多少次,却不觉得有更接近纱雪住的城市,甚至好像有一种永远只是在山岭雪海间爬上爬下的感觉。偶尔还会碰上悬崖峭壁,而找不到其他的路时,大家就冒死尝试往下跳。 在穿山越岭的旅途中,雪兔们的白色身体有点脏了。红毛线围巾被森林的树枝或灌木丛勾破而脱线了。 那实在是一趟漫漫长路之旅。 雪兔有几次想:是不是迷路了?但每次又都立即强烈否定,觉得他们不可能迷路。 (因为我心里能感觉得到!) 因为雪兔用雪做成的胸臆间存有一种闪光,而那闪光会告诉他纱雪所在的方位。毫无疑问,他们应该确实是朝着纱雪所在的都会市区、遥远的风早的方向前进。 然后,就在那种情况下的一个夜晚,当他们越过山脊,忽然眼前出现了光之海。光之海……喔不,那是远处都会的灯火。从遥远的此地眺望,城市的灯光看起来就像水积贮、泛溢开来的景象。 雪兔和雪人们都因感动而无语。他们心里晓得,在那里,在光的漩涡中,纱雪就在那里。 于是雪兔心里想:那是多么美丽的地方啊!他觉得,比起和纱雪一同旅行在空想世界中造访过的任何一座美丽城市,这个光辉灿烂的城市更加美丽。 而纱雪就在那里。 「还很远呢!」雪兔说。 雪人们应道:「是啊。」 「但是,是一座很漂亮的城市呢。」雪兔又说。 雪人们应道:「是啊。」 然后,雪兔和雪人们继续旅行,前往远处发光的城市。 旅行还是继续着,但是不久,他们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那就是——春天接近了。太阳公公的光线,开始变得又明亮又温暖。 虽然因为借着神奇的力量而能够动了,但他们的身体毕竟还是用雪做的,碰到泥巴会变脏,被水沾湿、碰撞到东西则会崩裂。 如果太阳公公的光线再更温暖些……到了春天,大家都会融化掉吧。 大雪人提议:「我们走人类的道路吧。」 越接近纱雪住的城市,看到紧邻着的就是大马路的情形也多了起来。但他们不想惊吓到人,并且也害怕,所以一直都避开不要接近马路边。 但他们三人也知道,如果行走人类开山凿壁辟出来的马路,就能够早一点抵达城市。 雪兔他们开始走人类的马路了。为了尽量减少被人类撞见的可能,他们像玩木头人游戏似的,为了避开人类的视线,只在晚上和清晨,蹦蹦跳跳一点一点往前进。 春天接近了,阳光一天天暖和起来。白天,三人在道路背光的坎下或草丛里休息。感觉三人身子互相挤靠,就多少可以保持一些冰冷。但三人都已经完全脏兮兮的,互相取笑:「这个模样,就算见到了纱雪,她可能也认不出我们了。」 大雪人的红围巾,在风势强劲的某一天,不知被吹到哪里去,再也找不到了。小雪人用枯树枝做成的手,有一只掉落不见了。雪兔也在之前被雨淋到时,纱雪给插上去的叶片耳朵有一边脱落,再也没办法好好插回去了。 即使如此,三人还是继续旅行。 回想起来,和纱雪一起玩,只不过是她仅仅两个星期的寒假期间,但对三人而言,这两个星期是最灿烂有生气,非常欢乐、幸福的时光。一个少女和两个雪人以及一只雪兔,四个人在森林里一同度过的冬天,这段时光对三人来说,是很珍贵的回忆。 当已经相当接近城市的一天夜里,在黑漆漆的山中道路上,大雪人被加速开过来的卡车轻轻擦撞到,倒在路边。 卡车司机可能是以为撞到人了,急忙折回来,却只看到雪人崩裂倒在那里,所以疑惑不解地回卡车上,开走了。 「雪人,大雪人!」雪兔和小雪人蹦跳到倒在地上的大雪人身边。 大雪人的身体有一半崩掉而横躺着。 大雪人用温和的声音说:「……对不起!我已经不行了。从这里开始……希望你们两个人一起前往。你们要去纱雪那里,去见她,也要帮我一起见她。作为朋友,作为旅行伙伴……她现在是否幸福快乐,你们要去确认。我呀,你们看,把友情信物的红围巾都弄丢了,不论如何,我是没脸去见纱雪的了——所以,我就算了吧。」 雪兔和小雪人的眼里都泛出泪水。他们知道眼泪会让自己融化,还是无法不哭出来。 山路的这个地方,是阳光容易照到之处。可能不消几天,大雪人就会全部融解掉。他将动弹不了,变得迟钝,成为一堆普通的脏雪,最后化为路边一滩积水吧。 「我不要!我不想和你说再见……我也要留下来。」雪兔在大雪人的胸口上面说。 「不行!」大雪人笑了。「这次旅行可是你最先提议的,因为你说要去纱雪那里,是这趟旅行的开端,所以,雪兔,你不可以中止旅行。」 雪兔蓝色的眼睛哭得湿漉漉:「我不要提议来旅行就好了。我想都没想到会是这么艰苦的旅行,我原先以为很容易就可以见到纱雪,就像纱雪经常说给我们听的冒险故事一样,可以愉快地早早抵达目的地,早知道留在森林里就好了。对不起。如果我不提议说要来……」 「我认为我们出来旅行是对的。」大雪人平静地说。「如果就那样留在森林里,等到春天,我也只能在那座森林里坐以待毙,慢慢融化而已。但是因为你说要旅行……所以我才能够旅行到这里来。翻山越岭,穿过雪海,跳下山崖,而能来到这里。对于像我这样一个雪人,你们说,这不是很了不起吗?在现实世界也好,在故事中也好,一定没有像我们一样,能够旅行到那么远的雪人或雪兔。你们想想,是不是很有道理?我们可是英雄呢,是吧?」雪人用他那碎 木炭做成的眼睛和嘴笑了,并说了再见。「再不出发的话,就天亮了。我在融化之前可能还有很多时间,所以在那之前,我都会在这里祈祷,祈祷你们一定可以抵达那个美丽的光之城。我想如果那个让我们能够活动的美妙魔法力量还在,那我的祈祷就一定可以传到天上,一定可以实现。……快走,你们快去吧!」 大雪人虽然这么说了,但雪兔低着头,还是不愿意离开那里。小雪人轻轻推了一下雪兔的小小身体。 然后,小雪人向大雪人说了一句话:「那……大哥,再会了!」用他惯有的装腔作势的笑容,就只说了这么一句。 横卧在路上的大雪人也笑着说:「啊,再会了!」 雪兔和小雪人继续他们的旅程。当他们终于走完山中通往城市的大马路,踏上了穿绕市街的一般道路时,已经吹着和煦的春风了。道路两旁开着五颜六色的花,蝶舞翩翩,飞翔天空的小鸟唱着春天的喜悦。 在那样的夜晚,在俯视风早市区的小山丘上,小雪人突然停了下来,说:「雪兔,我们一起走到这里了,剩下来的,你一个人可以吧?请替我向纱雪问好。我要在这里和你告别了。」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雪兔大吃一惊地问。「不是只剩一点点路,就可以看到纱雪了吗?我们一起去啦。」 「不了,我呀,唉,我已经不行了。」 聼小雪人一说,雪兔才注意到,小雪人的身体已经出现很大的裂缝,融化得破烂不堪了。小雪人一直都用红围巾藏起自己的身体,所以雪兔没有察觉。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隐瞒我?」 「因为我不喜欢邋邋遢遢很难看,也不喜欢诉苦。还有,因为你是个容易感到寂寞的人,又是爱哭鬼,如果告诉你,你就会说要中止旅行,对吧?你会说:『我一个人没办法去。』可是我们都已经走到这里了,到纱雪那里剩下的路,你应该可以自己一个人完成吧?」 小小雪兔低头哭了。 自己一路都受小雪人的保护。当旅途疲累时,他就用肩膀负载自己;又帮自己遮挡风雨,保护自己不受阳光照射。 那令人想念的大雪人也是一样,一直都在保护自己。 「我……我都自己一个人贪图轻松。出来冒险旅行还是我提出的主意,但是我却一直依赖你们两个人……」 「很愉快的旅行呢。」小雪人在小山丘上昂首看看月亮,又俯瞰市区灯光,「今晚的月亮真美。在我们出生的森林举头看到的,隆冬清澄通透的月亮也很美丽,而在人类的城市旁观赏到的春天的月亮,给人柔和的感觉,也很美丽。能够观赏到这月亮,我觉得真好。还有,这城市吹的春天的晚风,虽然是会让人融化的暖洋洋的风,但风中带着市街的花朵、树木新芽甘甜美好的芬芳,我好喜欢。这么温柔的风,如果一直待在森林里,无法享受到,就终结此生了吧。还有呢,你看,这个城市的夜景多么美丽。没看到这夜景可是人生一大损失呢。所以,我也觉得,能和你一起出来旅行实在太好了;能和最喜欢的朋友三人结伴旅行,实在太好了。我是由衷这样认为。所以啊,你不要再哭了。你会融掉的。真是的,你是想害我也一起哭吗?」 雪兔知道不能再哭了。可是,他一边点头,在春天的月光下,他的蓝色玻璃珠眼睛,还是继续流着泪。 那天之后,不知又经过了多少个早上和晚上。 有一天,有月亮的晚上,雪兔来到纱雪家附近了。 那天晚上街上也是灯火通明。雪兔心想:这里果真是光的城市。 纱雪家也泛出了一大片颜色柔和的灯光。 小小雪兔在柏油路上,在住宅区的围墙阴影下慢慢地跳,往纱雪家跳近。 突然有白色的东西从天空片片落下。 (咦,雪?怎么春天也下雪了?) 从月色分明的天空纷飞而下的似雪之物,其实是樱花的花瓣。耸立在种满花草树木的纱雪家院子里的樱花树正在盛开。 在落英缤纷的樱花雨中,雪兔一跳一跳向着小小的房子跳过去。 (真美丽啊……)他赞叹着,并不时抬起头来观看樱花雨。 终于抵达纱雪的家了,他心里很雀跃。可是,虽然房子近在眼前,他却只能很缓慢地移动。 因为,他快要融化了。一个蓝玻璃珠眼睛已经掉落在那山丘上,而红色安哥拉羊毛的围巾也几乎分解、断裂,只剩脖子周围部分和橡树实的装饰还在。 越过小小的道路,穿过用花装饰的大门,他跳进种满了花的院子。 他偷偷地从院子的花朵缝隙间透过玻璃窗,想窥看房间的内部。 (纱雪在哪里呢?) 心噗通噗通直跳。 (纱雪……) 如果看到的是纱雪悲伤的脸,他觉得自己会哭到融掉。小雪兔内心祈求:拜托,希望能见到纱雪的笑脸。 因为看不清楚里面,雪兔悄悄弹跳,更加靠近屋子。 窗户旁有一个种满五颜六色花朵的大花盆,雪兔用尽最后的力气,纵身一跃跳上去。 看得见明亮的房间了。房间饰满了花和蕾丝。里面,纱雪笑着。 (啊,纱雪,是笑容……) (幸福的笑着……) 雪兔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任由只剩一边的眼睛流下眼泪。他想起雪人们的告诫:心想不能哭,却因为高兴、放了心而止不住泪。 (纱雪并不寂寞呢。) 在纱雪旁边,有同样露出笑容的一男一女。那慈祥的两人,应该是纱雪的父母吧?三个人好像都很幸福美满。 有一张大餐桌,上面摆满了丰盛美味的菜肴,还有一个点着蜡烛的蛋糕。 听得见生日快乐歌。 (啊,对了……) 小小雪兔想起来了。 (纱雪好像说过她是三月生的。今天是她生日啊?爸爸和妈妈正在为她庆生呢。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纱雪的笑容和她吹熄蜡烛的样子一直映入蓝眼睛里。 「祝你生日快乐。」雪兔知道自己的声音无法传到纱雪耳朵里,但他觉得自己今晚能够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 「恭喜你。用三人份的恭喜向你祝贺。」 雪兔瓦解的同时,向后面倒了下去,砰的一声落在院子里种植花草的花坛上。蓝色玻璃珠的眼珠和装饰围巾的橡树实,在春天的百花间,受到月光的照耀静静发光。 月光下,春天的晚风吹袭,雪兔看着飞舞的樱花。 (啊,真美……) (世界上充满了美丽的事物啊。我……出来旅行,太好了。) 雪兔朝窗户那边看去,蓝眼睛里现在只能模糊看到灯光。 (从远处看,这城市恍如光之海的城市,却……原来是聚集了众多房子的每盏灯火而形成的,一片巨大的美丽光之海啊。而我现在就身在光之海中呢。) 雪兔在樱花之雨中渐渐融解。但他并不感到悲伤。 (……大雪人、小雪人,纱雪很幸福。在光之城中漂亮、可爱的家里,和爸爸、妈妈一起幸福的笑着。我亲眼真真切切看到了她的笑容。我真的看到了。) 五月的一个晴朗星期天。 纱雪正在院子里用洒水壶替三色董浇水。她浇得有点急.因为等一下学校的朋友们就要来家里,结伴一同上街买东西。 她抬起头看看碧蓝的天空。现出柔和的笑容。 (我到这个城市以后,好像总是在笑耶。) 纱雪很幸福。 (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虽然感到不安和寂寞……也曾经在寒冷的夜里迷过路。) 纱雪想起一月时那个寂寞的夜晚,就如作梦一般。迷路的那晚。纱雪照着神奇的超商大哥哥所画的地图回家,居然像魔法一般,转眼就到家了。妈妈很担心,紧紧抱住了她。当时妈妈怀中的温暖,她到现在依然记得。 可是在那之后,纱雪才刚好了的感冒又复发而发烧卧病了。所以那天发生的事情,就算努力去回想,也总觉得有哪里不太清晰,记忆有点模糊。 卧病期间,她作了一个奇妙的梦,梦见自己写的魔法明信片寄到了遥远森林内雪兔他们那里,三个人都很担心她。 三个人担心她是不是很寂寞?是不是孤伶伶、无依无靠?知道他们以身为朋友、身为同伴而真心为自己担心,也知道三个人都诚心诚意祈祷自己能够幸福。 的确,在寒假的两个星期期间,四个人是最要好的朋友,是旅行的伙伴。真正的朋友,就要像那样替朋友着想。在梦中,她感到非常高兴,觉得能和大家当好朋友真好。 她向学校请了好几天假,此事成为一个契机,她结交到了朋友。 坐她隔壁位子的一个女孩,因为担心她而来探望她了。纱雪向她道谢,鼓起勇气,带着笑容说出了「谢谢你」。 因为她心中感受到雪兔雪人他们来替自己加油鼓励,所以才能够露出笑容,目光正常平视,愉快地聊天。 两人在房间里,从天南地北闲聊之中,纱雪知道她的兴趣也是阅读;并且知道她以前也是转学生,曾经很寂寞。 和她结为好友成为一个开始,纱雪的朋友增加了。现在,休息时间她再也不会落单了。放学以后也是,和朋友中的某一位时间能配合时,就和那个人一起去玩,一起骑脚踏车,或去公园玩球。虽然如此,并不表示她就不喜欢看故事书了,她也和大家一起去图书馆或书店。 (……那个便利商店,莫非是个梦?) 纱雪一边浇着花,一边在想。 店里大哥哥画的地图应该有带回家里,却不知何时不见了。她还想再去那家便利商店看看,但黄昏堂的那个红色灯光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虽然爸妈也说:这才像是传说的黄昏堂……) 纱雪想,也许他们说得没错。不过她也觉得,那或许是在寒冷又寂寞的夜里看到的幻象吧。 纱雪低下头盯着三色堇,瞧着迎风摇曳的花朵,突然感受到一种眼神,仿佛某个很怀念的人从地面望着她。 泥土中有东西闪了一下。 她轻轻拨开三色堇,就看到那里有被水打湿,闪着亮光的两片叶子。 「……这是,橡树的幼苗子叶?」 曾看过书上的照片。是板栗?或是橡子儿?还是其他树木的果实?是都被叫做橡树实的许多树子中的哪一种树的幼苗呢?感觉形状都很相似。 「橡树实怎么会在这里……?」 她整个身体弯下去,蹲在双子叶旁边。 然后,发现了双子叶旁一半埋在土中的蓝色玻璃珠。 她将沾满泥巴的蓝色玻璃珠放在手掌上,一直看着。 令人怀念的蓝色。她觉得这温暖而清澈的蓝色,好像某人的眼光,柔和地注视着她。 纱雪慎重地用手掌轻轻擦拭它。 就在那时候,她发现穿漂亮连身裙的妈妈不知何时就站在一旁,好像也在看着纱雪手上闪耀的玻璃珠。 纱雪吓了一跳。因为小孩子在这种情形下找到的东西,大人有时会说不干净而叫他们扔掉。 不过,妈妈却微笑着,在纱雪旁边弯着身体,眼光柔和的看着蓝色玻璃珠。 「好漂亮的玻璃珠。我和你大约同样年纪的时候,也有好几个玻璃珠都收在珠宝盒里呢。在路上或空地捡到的玻璃珠,是我珍贵的宝物呢。」 「真的?」 「真的!其他还有在海边捡到的、圆圆的玻璃碎片,或宝螺贝壳。还有在路上捡到的乌鸦的彩虹色风羽,都是我的宝贝。还有一些其他什么东西呢?应该全部都还放在珠宝箱里。」 「哇,真好。我好想看喔!」 妈妈笑吟吟说:「好啊。搬来这房子的时候应该有带过来。等一下我去找出来……只不过问题是我不知道把它打包到哪个箱子里,需要花点时间。」 妈妈边想着,进屋里去了。纱雪偷偷的笑。 妈妈虽是一个美人,且温柔又帅气,工作、料理都完美无缺,就只有一点:不太会整理东西,有那么点脱线的地方。不过,就算是这一点,纱雪也觉得很棒。 「纱雪!」朋友们在大门外边喊她。 「我来啦!」纱雪回答了,把玻璃珠珍重的放进口袋。她想稍后要放进收藏心爱宝物的音乐盒中,可不能弄丢了。 她用院子里的水龙头洗过手,用跑的去朋友那边。口袋里已经放好钱包和手帕,出斗的准备早就预先做好了。 约好一起上街的朋友是两个女孩。其中一个是最先成为朋友的邻座的女孩。升五年级时虽然重新编班,幸好两人还是在同一班,现在依然是纱雪最要好的朋友。 三个人在蔚蓝天空下,兴高采烈地走得很快。初夏的风,带着花草树木的甜蜜芳香,偶或可见蜜蜂飞翔。 「纱雪,你要去哪里买东西?」 「我想去手艺店。我要买很多毛线,想编一些东西。」 「你要编什么?」 纱雪嘿嘿地笑,「编小娃娃的袜子,还有小披肩或帽子。因为我知道我妈肚子里有小宝宝了,听说冬天会生。所以我想在那之前,偷偷编好很多我要送的礼物。」 哇,真好——朋友们说。「纱雪,你很会编东西。欸,你可以教我怎么编吗?」 「可以呀,你想编什么?」 「可以编什么?」 「什么都可以呀!帽子啊、布玩偶啊,或是围巾哪,都可以。」 「好像很有趣。那我今天也来买一些毛线吧。」 「我也要。」 纱雪和朋友愉快地在路上走着,同时想起了她的三个朋友。 她想起了和红围巾很相配的两个雪人和一只雪兔。 现在已经是初夏了,在那森林里的空地,现在应当草树油绿,百花遍地了。三人应该都融化了吧? (但我不会忘记的。) 不会忘记四年级时的那个冬天,两个星期的寒假。四个人一起数度出游,到幻想世界冒险旅行。在森林里一起吃便当、聊天谈笑的往事。 不会忘记笑容常驻,经常并排等候自己到来的三个朋友。 (即使大家已经融化了……) (我们永远永远都是旅行的伙伴,我们永远在一起。) 纱雪紧握住口袋里的蓝色玻璃珠,紧握住那颗和雪兔的玻璃珠眼睛同色的碧蓝澄澈的小玻璃珠。 如此,纱雪觉得小玻璃珠好像放射着神秘的魔法光芒,自己仿佛握住了那个光芒。 人鱼公主 那天,也是一起床就已经是傍晚了。 真衣在昏暗的房间里醒来:心头一惊,一看枕边闹钟,时针已指着四点。 她心想,这要是凌晨的四点该有多好,她闭了一下眼睛祈祷。只不过,现实世界不同于游戏世界,就算祈祷了,奇迹的魔法也不会启动。 (……早知道在游戏中不要去什么「古煤矿场边的草原」那种鬼地方,下线不玩,早点睡就好了。那么今天,就是今天,就可以出去找打工机会了。) 她躺在床上,望见从窗帘缝隙间露出的淡蓝色天空。 都睡到这么晚了,还是没睡饱的脑袋上的呆滞眼睛里,帘外天空看起来好像是异世界的天空。 (……登入画面上电脑绘图的天空的颜色。) 「无尽线上」登入画面的背景音乐在耳蜗深处响动。 这是真衣从以前就一直玩到现在的线上游戏。游戏里头,她是一个高阶圣职者、神官。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伤患,都能够用医术魔法的力量将其治愈的高阶神官。在那个游戏世界中,真衣已经是玩家之间名满天下的英雄了。游戏人物也设计成拥有漂亮的爽朗笑容、银发碧眼的俊俏青年。 (真实的我和那家伙完全不一样。) 真正的她,是个又矮又瘦又多病的少女。 当「古煤矿场边的草原」出现很多魔怪,害很多冒险者受伤,而从其他玩家那里听到消息的真衣就强忍睡意前往那个传说中的草原,为很多冒险者施出医术魔法「救人」。医术魔法还具有神圣力量,能杀死形体像死尸的魔怪。真衣操纵的神官角色,弹指间就将草原上的活尸类魔怪扫荡无余,博得在场众多玩家的感谢,赢来满堂喝采。 从昨晚深夜到今天早晨的真衣,就像这样,是虚拟世界里的英雄。 夜尽天明,现实的她当然不再是什么银发英雄,而只是一个在昏暗的房间中,在堆满故事书和游戏软体,在堆满游戏机和电脑配件,在电线纠缠如涡漩之中躺着的,十七岁少女而已。 (而且还是闭居家中不出门的十七岁。学历,国中毕业。在现实社会中的角色肯定是属于底层最弱势族群吧……) 她用手指把睡乱的短发梳拢上去,挤出一个虚假的笑脸。这头发还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外出,所以自己剪成参差不齐的发型。 她忽然想到,如果这个世界也有圣职者这种行业就好了。当然不是和尚或神社的神职,而是施展魔法力量治病疗伤,和伙伴们一起做冒险之旅,和死灵进行战斗,大显身手的人。 (拯救人类,打倒僵尸,在世界各地获取经验值和金币……) 真衣看着自己粗糙细瘦的手指,她幽幽想起,自己这些手指,事实上根本使不出什么狗屁魔法。 真实的她,什么事也做不成,什么力量也没有,就连朋友也没有。在游戏里,则很受欢迎,如果只是讲讲话,她也会和大家「哈啦」一下。但是真实的她,却是害羞腼腆的少女,和人说话要不了三两句就接不上话;有人找她说话,则会紧张而低着头。 她抬起睡得过多而头疼的脑袋,悠悠晃晃地起来。家中静悄悄的。她和母亲两个人一起生活。在电脑软体开发公司上班的母亲,是一位技术高超的系统工程师,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才回家。有时候工作做不完,甚至到天亮都还没回来。 虽然如此,妈妈还是妥善操持家务,打扫房间,准备三餐,看起来很愉快,总是笑容满面。 打开房门,就看到那里有可口的三明治,用保鲜膜包着,放在干净的盘子上。一旁有装在可爱信封里的信。这封信她不看也知道内容是什么。信里应该是妈妈轻松而带点玩笑,感觉像若无其事写下的充满爱心和激励的话。 (妈妈从来都不责备我。) (也不叫我要去上学、要工作。) 应该是妈妈早上去公司之前,放着给真衣当早餐的三明治,已经变得又干又硬,她连同盘子拿到房间里。面包和火腿、高丽菜都已经干巴巴了,但还是很香、很有味道,肚子都咕噜咕噜叫了。刚睡起来还干干的喉咙虽然好像快噎到了,她还是大口大口塞进嘴里。 眼泪不知何时流出来了。 (妈妈,对不起!妈妈。) 她知道妈妈有多为她操心,多么爱她,也知道妈妈相信她终有一天能振作起来。而她更知道,妈妈一个人时在深夜的厨房哭泣,这些真衣全都知道。 (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真衣自己也厌恶现在这样的自己。她很想改变,很想跳出这种困境。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房间书桌上经常摆着从网路书店买来,高中同等学力鉴定考试的参考书和试题集,只要通过鉴定考试就可以报考大学。如果能够成为大学生的话,从闭居家中的处境来看,就是形势大扭转,妈妈也会安心,并感到高兴吧。 (就是从家里蹲「跳槽改行」。) (这是为了这一目的的试炼。) (只要用功,就一定能考过。) 真衣也在考虑,准备考试和找工读机会两者要同时并进。她在网路上找了几个可以打工的店家,也想要实际去那些店试一试,希望他们能够录用。她的准备工作已经进行到这样的阶段了。 (能找到肯履用我的店就好了……) 比起只是在家里看书,能有工作多少赚点钱的话,妈妈更能放下心上的石头吧? 真衣从小就很会操弄机器。她清楚地知道,比起一般大人,自己似乎拥有更多关于电脑的知识技术。她心想,那么,这种能力或许会受到一些店家的欢迎、喜爱,能派上用场吧。 (到外面去吧,出社会去吧!) (一定做得到的。) (活着,却成天关在屋子里是不行的。) (不能在这里停住不前。) (或者说,是我很想工作。) (不到外面去是不行的。) (打开门吧!) 听说真衣的父亲本是一个健康又有活力的人,但在她还是婴儿时,因工作过度,得病身故了。家里只剩下他面带笑容的照片。听说他是一个技术高超的软体工程师。他爱好工作,喜爱人,也因此即使过于劳累也还是认真过度工作,以至于在一年夏天的某日,突然死了。 真衣很担心妈妈会不会哪一天也因为工作过度而死亡?实际上,妈妈最近老是叹气,好像也变瘦了。 (至少,我可以走出这个房间到外面的话,妈妈也会比较轻松吧。) 而且如果通过考试,哪一天成了大学生,那妈妈会有多么高兴,绽放笑容呢?一定会精神焕发吧。 只是考试准备实在没有太大进展。一想到万一鉴定考试失败,就读不下去。也没有勇气走出房间去外面开始打工。即使自己很会用电脑,可是应该不会有哪个店家愿意雇用一个像自己一样,既害羞腼腆,又不善言辞,还瘦巴巴的,而且一点也不可爱的十七岁少女吧。她觉得全世界不管哪个地方都不会有吧。 (假如没有任何地方要用我的话该怎么办?) 如果努力想回到光明世界却失败了呢? (因为我……是一个没用的家伙啊。) 真衣自己也知道,客观看来,自己软弱又缺乏斗志,不但没有体力,更是毫无魄力。 (「精神力」的数值一定只有个位数。) 她担心如果将这贫乏的精神力全部用出来,拼尽全力努力,结果却失败的话,就再也无法重新站起来了。 (游戏结束……) 真衣每天独自待在房间里,虽想去找工作却又走不出去;虽想看书,却又无心翻开参考 书。 她在书桌前蜷缩着身体,两手抱膝坐在椅子上,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抱着像石头般僵硬而动不了的身和心。 这种时候,真衣总设法活动起她的手指,打开电脑的电源。通过家里的电脑,到「无尽线上」的世界去邀游。 里面是所谓的虚拟空间。全日本形形色色的人都完全化身成自己所创作的帅气勇土或剑客侠士、可爱魔女、妖精,在广阔的异世界中冒险,与他人邂逅、相互交谈。 (这里才有我的「容身之地」……) 真实世界中,没有人会对闭居家中的真衣说话。 但在游戏世界里,则会有人亲切地和她说话。他们并不知道真实世界的真衣是什么样的人,但会招呼她,邀请她一起旅行,一起冒险。 成天窝在家里,哪儿也没去,而没有在读书的时候(现在变成几乎都是这种时间了),真衣在「无尽线上」的角色人物就不断增加功力。成为高等级玩家的真衣,已有能力使用强力魔法了。不论是受伤、生病或状态异常,都可以用作为咒语的文字和充满电脑画面的耀眼光芒,在转瞬间即予治愈。 真衣就这样帮助了很多受伤的人,受到很多玩家的感谢和尊敬。游戏中遇到的人看到真衣的角色人物的等级、技能的数值、稀有道具和装备后,都会很惊奇而大为赞叹。 (不过,我自己知道真相。) 在游戏世界里,只要长时间泡在那个游戏里,玩得够久等级自然就会提高。也就是说,真衣的角色人物之所以那么强大,只不过表示她浸淫电玩的时间够长而已,就只是这么回事。只不过是放弃了本该在现实世界度过的时间,逃避现实而进入乍看光明、令人目眩的电脑世界的暗处中玩而已。只不过是浪费的时间够长而已。 曾经有路过的玩家丢下一句话:「喂,你在现实世界应该是个『废人』吧?」 这句话刺伤了真衣的心。 (没错,我——小野真衣是一个「废人」。虽然活着,却无异于垃圾的人。) 活着,呼吸着,但在社会上却不被人需要,形同什么也没做、毫无用处的人。既不能朝未来前进,也不能退回到过去,只是一直闭居于当下,蹲在阴暗中的人。 (「网路游戏废人」这个词,说得真好!) 真衣表情僵硬地笑了。 (我真难为情!) 用游戏世界的状况来打比方,就好像是孤伶伶一直呆立迷宫入口的门前而不进去的角色人物。真衣苦涩地想着,那个人就是自己。 打开门走进迷宫不就好了吗!或许就能因此找到宝箱呢。 当然,那是神秘的迷宫,不知里面会有什么。所以,说不定有魔怪或怪物,有艰辛的战斗等待着;说不定埋伏着很多圈套、陷阱。但是,经历了这些还能生存下来,打赢战斗,等级就会升高。活下来就能前进。 而且,迷宫深处的门的那一边,一定有比「这里」更光明、更幸福的世界。真衣心想,应该会有的。 (可是——我在这里动不了……) 成功的话,幸福一定在前方等待着。可是,万一失败呢?……现在心中唯一存在的希望之光可能就此荡然无存。 真衣紧紧抱着自己,仿佛想紧抱着微弱存在于自己胸中那看不见的光似的。 (失去这希望,就会死掉。) (这次灵魂真的会死掉。) 她想,如果那样,就干脆死了算了。 (……咦?) 她发现自己刚才的想法好像哪里出现了矛盾。但头脑昏沉沉的,无法好好思考。 只是想,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真衣已经对于在迷宫前却害怕前进,只能蹲伏在那里的日子感到疲倦了。也对要和因为失去希望而无法重新振作的未来的即将到临而心生的恐惧交战感到疲倦了。也对觉得自己是垃圾、对觉得对不起母亲感到疲倦了。 也对厌恶如此软弱的自己感到疲倦了。 (没错,死了,就不用出房间了。可以永远关在这个房间里。) (哪里都不去也行。) (死了的话。) 她忽然想到了。 (就连妈妈也是,比起有一个将自己关在房里,没志气,身体孱弱容易发烧的我,如果我死了、消失了,她反而会更幸福吧,一定是。) 虽然这样想很难过,却有一种突然解放了似的轻松感觉。 一直都在思考是否能够替妈妈做些什么事情,却经常为自己什么都做不成而感到绝望,竟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可以达成——只要死了就好呢。 真衣将三明治的空盘子留在背后,转过身来打开电脑电源。 虽然感到自己好像从指尖开始腐烂了起来,真衣还是很想赶快回到游戏世界里去,仿佛不呼吸那个世界的空气,就会痛苦窒息似的。 就在那时,启动后的电脑画面伴着悦耳音乐,出现了「十月三十一日。秋姬,祝你生日快乐」的讯息。 真衣想起了许久以前,曾在行事历软体上记下表姐的生日,还想起了今天是十月三十一日,是万圣节。 电脑画面上,「万圣节快乐」的文字也发着光摇摆,以坟场为背景,妖怪、魔女、黑猫快乐的东弹西跳舞动着。 (秋姬的生日是万圣节……) 她想起来了,感觉已是很久以前的某一天,还是中学生的表姐在电话那一头的说话声。因为电话费很贵,所以她们很少讲过电话,居然……哦不,也许反而就因为这样,那时候的声音忘也忘不了。 用讨喜的声音捧腹大笑的表姐带着琉球腔说:「我自己每年都在自问:生日是万圣节作何感想?万圣节就好像是西洋的盂兰盆节吧?给人一种鬼魂或魔女围着圈圈跳舞的印象。这样的日子,却是我的生日,感觉很恐怖,总觉得既不可爱又不有趣,是吧?」 真衣说:「喔……可是,你不是很喜欢恐怖小说吗?像史蒂芬·金、丁昆士、萨基的作品,这些人的小说……不有趣吗?」 同年的表姐妹两人,虽然同样喜欢看书,但真衣却对秋姬的兴趣有些不敢领教。真衣本来就对可怕的、血花四溅的、疼痛的、尸体、幽灵、死后遗恨作祟等等都很害怕,所以,表姐觉得有趣而推荐给她的书,也是勉勉强强才能把它看完。虽然因为是少有的好友、很喜欢的表姐所推荐的(有时还用宅急便寄来呢),也总是苦恼地硬着头皮在阅读。 秋姬斩钉截铁地说:「恐怖小说虽然不可爱,但那是我的兴趣。然而生日很恐怖,即使同样是不可爱,却不美,也不可原谅。」 真衣说:「你好奇怪。」 秋姬说:「才不奇怪哩!」 秋姬捧腹大笑的声音到现在也还留在真衣的耳朵深处。总觉得是像金丝雀一般的声音。带着琉球腔调的说话方式,如同宽畅地歌唱,总是精神十足。有时候则听起来像是念咒语 (很美的声音哪。) 真衣开始回想,从她还是小学生时的一个冬天,在远野地区的一个遥远北方小镇的外婆家,第一次和秋姬见面的时候。 清澄高亢又响亮的笑声,和留着长发,像公主般体态优美的那个女孩,秋姬很相配的声音。 (是呀!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啊……) 想到这,游戏里的世界也已经是秋天了。背景和音乐已经换成了秋季版,感觉好像到公园去就有落叶飞舞,黄昏的草原则是芒花摇曳。可是在真实世界足不出户的真衣,实在想不起到底什么时候现实世界的夏天已经结束了。 (不知不觉就已经十月了引) (对了,她的生日是万圣节,是在我妈妈生日的前一天呢 。) 竟然忘了。会被秋姬骂的,真衣笑了。 在不常回去、位于东北地方岩手县,积雪覆盖着的妈妈的老家——外婆家迎接的一个新年,真衣和秋姬表姐第一次见面。那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因为住在海的那一边的冲绳,秋姬也说她不常来外婆家。 两人在一起坐着的大被炉矮几席上相见,望着窗外下个不歇的美丽飘雪,慢慢开始聊起来。谈着谈着,谈到生日上去,谈到了真衣妈妈的生日是紧接在秋姬的生日之后这件事。好像因为这个话题而起劲地聊着,腼腆的真衣也罕见地和秋姬谈了很长时间的话。在离别之际,两人交换了电邮住址,成了电邮笔友。 秋姬也是很喜欢书、电脑和游戏世界的女孩。因各自的周遭都没有可以在这些方面聊得深入的人,所以两人感情变得很好。 口拙的真衣,用电子邮件交谈倒是很轻松。因为不用着急,她就可以慢慢思索字句来表达自己的意思。秋姬则看真衣的电子信看得很高兴,说她认为「像这样思考深入的人,我不知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她们的确很要好。但秋姬是和真衣完全不同的女孩。她开朗、健康又乐观积极。她参加空手道社团,是可以撂倒霸凌者的女孩。 尽管如此,秋姬人如其名,就像公主一般,长发飘逸,眼睛大大的,真的是一个漂亮姑娘。 而且,秋姬的成绩也很优秀,和只喜欢某些科目的真衣不同,对任何科目都很行,成绩相当好。 中学二年级要结束时,秋姬寄来一封电子信,内容写着: 「我呀,我的梦想是当医生。我要跑遍全球,不管是政局不安定、危险的国家,还是独裁政权下的国家,我都要去。我要去救治病人。就算牺牲性命也要去救治。这感觉像不像是活在真实世界的冒险者,有点儿酷呢?我想要成为真真实实的冒险者。」 「因为是你,一定可以轻易实现梦想。」 「游刃有余少梦想就是因为能够实现才去怀抱的,实现不了的梦我才不要去作呢。」 真衣心想,如果是秋姬,一定能实现梦想,她衷心希望秋姬能够成为医生。 真衣在小的时后,进进出出过医院好几次,对医院这种地方有着某种特殊感情。那并不是觉得不幸的感情,而是因为她比一般健康度过童年的人,有着更多愉快的记忆和悲伤的记忆。 其中,曾经照顾自己的亲切的女医师到如今依然是珍贵的回忆。她会摸摸小真衣的头,在真衣哭泣的时候,俯身像拥抱似的摸摸她的背,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会让你恢复健康喔。」 小小真衣觉得那位医生就像英雄一般,她的笑容强而有力的放射出光芒,她的话有如具神圣力量的咒语。 真衣想,秋姬长大,一定会成为那样的医生。 秋姬将会在某个遥远的外国,抚摸那地方哭泣的小孩的头和背,告诉他们「放心,不会有事的」。穿着如同镗甲或圣袍般的白袍,像一个充满勇气的神圣冒险者。 真衣想像那种情景,微微笑了。 (未来?) (将来的梦想。) (长大成人后的未来……) 到那时候,自己会变得如何呢?真衣在想,却想像不出来。 小时候也曾暗自想过要当医生。但有一天,她觉得自己对学科好恶分明,也就是平均起来成绩平平的,身体也不好,不该作这种狂妄的梦想。自那以后,真衣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梦想了。 在听秋姬的梦想那时,中学二年级要结束的时候,真衣在班上遭到霸凌。 不记得为什么会被霸凌,以及它的起因和理由。到现在也还是不明白。不知什么时候,霸凌就开始了。从小就常遭霸凌,所以她只是心寒,心想:啊,又来了!然后蜷缩起身体而已。就真衣所知,在团体中,霸凌是不知何时就会开始的东西,思索其理由是无谓的。当自己成了目标时,只有忍耐让时间过去而已。把身体和心缩成一团,化为石块,那么不知何时它就会结束。 真衣知道,自己腼腆体弱,常常请假,朋友又少,很容易成为霸凌的目标。 她想,自己在某些地方太弱了,是她不好。也因此,对于那些不帮助自己,或不加过问的班上同学们,她并不觉得他们可恶,也不恨他们。 因为她想—在这个班上,「现在」刚好是自己担任被欺负的角色,换成是别人被欺负而自己是旁观者,则自己或许虽是消极的,也会加入欺凌的那一边,或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哦,一定会那么做吧。 (所以觉得没关系……) (因为大家都是软弱的。) 真衣知道,并非因为班上同学都是「坏人」,所以欺负自己。也不是因为天生就以霸凌为乐。而是因为大家都是「普通」的孩子,是「普通」人。 她知道。因为,她从小就常常遇到,在大家面前欺负自己的同学,在校外单独遇到的时候,也会对自己露出笑脸。甚至还有会小声道歉,或偷偷拿糖给自己的人。 (不会有事的。) (只要时间过了就好。) 没有永远不断的排挤。在班上没有朋友虽然很难过,很寂寞,但只要忍耐过去,总有一天就会结束。 只不过若被妈妈知道了会害她担心。她有可能为了解决霸凌问题而来学校,因而「浪费」了时间;也可能工作忙碌不堪却勉强请假;或是担心真衣以至于心力交瘁。所以,真衣不让妈妈察觉这事,而和平常一样去上学。 即使课本或鞋子不见了,即使桌子上被人乱画一些讨厌的东西,也一声不吭,好好忍耐的话,总有一天时间就会过去。只要也别被老师发觉就好了…… 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 本来这件事她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却在那天晚上向秋姬说出来了,是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是电脑上的邮件往来,所以才能像在讲某个地方的故事,像在讲别人的事情似的写出来?或许是因为内心异常疲惫,以至于不小心说溜了嘴。 她写了一句话:我好痛苦。 是在晚上很晚时写的电子信,秋姬却立刻回信了。 表姐怒不可遏,并且说如果是她的话,会将班上同学全都「打倒在地」,也要「撂倒」没有发现霸凌,「感觉迟钝」又「懒惰」的导师。说「不可原谅」、「要向教育委员会申诉」、「也要向媒体控诉」、「要在网路上爆料」。 真衣知道秋姬的愤怒并非说说而已,她如果住在附近的话,真的会为真衣打抱不平,而像她自己所写的去做吧! 真衣脸色苍白,失去了血色。她心里很激动,早知道不该说的。 不过,接下来—— 她噗哧笑了。然后,又哭了。不管怎么被欺负都没有哭,却在看表姐的电邮时,洒出眼泪了。 感激,欢喜,自己真可悲。好喜欢秋姬,很高兴她为我说的话。 秋姬在那天晚上彻夜写电邮给真衣,一直替真衣打气,一起斥责、发怒、一起苦恼、担忧到早晨。 秋姬起先说应该终结霸凌,并建议真衣要告诉妈妈、告诉老师。还说不能让事情再这样下去。 而真衣则一直解释说明不想让妈妈知道,因为不想让已够劳累的妈妈担心和浪费时间,直到天将亮时,秋姬才终于理解了真衣的用心。 其实秋姬恐怕未必真的「理解」了真衣的用心,只不过她答应愿意暂时压抑住、咽下她心中神圣而合理的愤怒感情。 她说:「我很难饶恕这种事,但是我不能不尊重你本人的意愿。不过,你要和我做个约定,就是不管是难过的事,或是有其他什么事,你都要告诉我。不能自己吞进肚子里。还有,你可 不能寻死!」 看了这电子信,真衣吓了一跳,因为她心里的一角似乎就潜藏有一个在紧要开头时自我了断的念头。 一个真的忍受不下去的时候,自己一人到「那个世界」去就好的念头。 所以,真衣好像要予以否认似的,强烈回答:「好,我绝对不会去死的。」 秋姬:「你能和我约定吗?」 真衣:「嗯,好的。」 秋姬:「我能相信你吗?」 真衣:「我虽然没有你那么坚强,但绝对不会食言。因为努力、忍耐,是我的强项。我的防御力一定是很强的。」 秋姬很快又寄来一封标题是「我并不坚强」的电邮: 「我并不坚强。只不过,我的想法已成为一种习惯,就是,比如说快碰到霸凌的时候,不逃跑而奋身迎击比较有利而已。就是努力、坚持。 说真的,对于自己孤身对抗霸凌或这类许多问题,我非常害怕,一直都是很害怕。 但是,因为害怕而一味逃避、忍耐,是没有好处的,对吧?不是会因为一直缩着头,反而一直受到伤害吗?不是会讨厌起自己吗? 不战斗,等级就不会提高吧? 不战斗,就不可能喜欢自己吧! 我认为人生就是战斗。眼前的考验、孤独、恐怖,任何问题,都是我们的战斗敌手哟。 所以,我要战斗——为了提高等级。不断变强,胜利前进,为了朝向更高、更远的地方。 说真的,我希望你也一样坚持战斗下去。不过,我想现在的你一定是打累了,体力值hp降低了,所以那也没办法。 因此,现在,我会保护你。我知道真正的你是很强的,我会等你。思,我等着你,等到你重新站起来的一天。 这,是因为我相信你,所以能这么说。总之,如果你自己随便就结束游戏,我可不会原谅你的,知道吗?」 真衣点着头读了电邮内容。她哭了,用拳头擦掉眼泪。 她想,,总有一天,我能像表姐一样强就好了。所以,她回信写了一句话:「我知道了。我绝对不会食言,请放心!」她衷心地将这句话打到电脑里,放入网海中,让它漂向最喜欢的好友身边去。 秋姬回信道:「我相信你!你发了誓,我就相信你。因为你是一诺干金的。那我们就谈到这里了,晚安。真讨厌,才觉得想睡,天就已经亮了。」 真衣看完信抬头一看,窗外果然已是早晨,麻雀叽叽喳喳在叫。 两人以互道晚安结束了最后一通电邮。当关闭收信软体,正想关掉电脑电源时,秋姬又来了最后一封电邮: 「真衣,如果寂寞的时候,难过的时候,请记住有我这个朋友兼表姐在。我虽然不在你身边,但同样在日本,同样住在海边的城镇。海洋上如果可以行走,则可以走到的地方,住着你和我。寂寞的时候,请想起海洋,我们是以海洋相连接的,海洋并非分隔了你我,而是将你我连系起来呢。晚安。」 真衣说了「晚安」,擦干眼泪,然后急忙钻进被窝。她想不多少睡一会儿不行,以免起床后满面倦容,会害已在楼下准备早餐的妈妈担心。 虽然担心睡不着,却一闭眼,柔和的睡意就阵阵袭来。感觉自己嘴角泛起了微笑。 「谢谢你,秋姬。」 谢谢你。我不会死的。 死了的人,却是秋姬。 秋姬在一个初夏的暴风雨之日,意外死了。 据说应该是死了,因为没有找到尸体。 在那次中学二年级结束,互通电邮之后没有多久。 秋姬升上三年级的五月,因校外教学参观旅行去京都奈良地区,回家后寄来一封电邮,在附有很多好看照片的电邮中,秋姬说也买了给真衣的礼物,她写: 「所以,下星期你有没有时间?其实是因为我爸下个周末要出差,会到你住的市街附近,要住一个晚上。所以他说也可以带我一起去。要是你方便的话,我想把礼物送去给你。顺便,想和你一起在你住的市街逛街散步。风早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好地方吧?我很想去一次看看。我想去看看市街、港口等等。思,只是,你方便吗?你要准备升学考试吧?你现在如果功课很忙,那我就把礼物邮寄过去。」 真衣像在打击键盘般的键入,立刻回信:「我很想见到你。请你来!我一定要见到你!」 这会是睽违多少年的重逢呢? 她心情愉快,等不及那个日子赶快到来。 升上三年级时虽然没有重新编班,但霸凌渐渐比较平息了。或许是因为终于进入升学考试准备时期,班上气氛紧张起来的缘故吧,也或许是因为真衣心情的变化带来的影响。 她因为和秋姬谈过,发誓要坚持下去,在学校即使遇到难过的事,也变得可以轻松忍受了。虽然自己现在孤单一人,但越过海洋就可到达的地方有秋姬在。一想到坚强、美丽又正直的她愿意支持自己,心情就不孤单了。 对于虽和以前同样安静腼腆,但脸上静静露出微笑的真衣,戏弄她的班上同学,不知不觉就减少了。 (好想见到秋姬。) (她会渡过海洋来我这里呢。) (来我居住的城市,来到这个城市,在这里见面。) 真衣衷心、雀跃企盼着那天的到来。 她计划着等秋姬来风早的时候,要带她去山丘上的那个公园,要带她去那家果汁摊喝冰凉的鲜榨果汁,要带她去逛车站旁像迷宫似的老地下街,也要带她去书店和图书馆看看,心里雀跃不已,以致天天心不在焉。 晚上睡不着。秋姬好像也一样睡不着,到出发那天为止每天都交换的电邮上,秋姬有写说:「真讨厌。太盼望下星期的来临,睡不着觉啊。」 然而,那个周末,她却不能来风早了。永远也不可能来了。 听说是转眼间发生的事。秋姬家旁边有一条很大的河流流经,那条河因为突发豪雨而河水高涨。要和爸爸一起出门前,迫不及待而先出去的秋姬却掉进那条河里去了。 附近的人刚好目击了这一幕,说秋姬从家里跑出来,遭到风雨交加的强风吹刮,脚步踉呛地往流经马路旁边的河川方向走过去,好像什么东西掉进河里了。她慌忙穿过栏杆想要窥探河面。 刚好经过的那个人和她说「危险哪」,而去阻止她。但秋姬回答:「我把要送给朋友的重要东西弄丢了。」然后探出身体,脚一打滑就失足掉下去了,掉进滚滚浊流以惊人速度流向大海的河中。 听说大家都出动去搜救她,可是不管在河里怎么找,都没找到。后来,大人们说可能足被冲到大海里去了,说恐怕回不来了。 即使这样,真衣还是一直等着秋姬的到来。即使从母亲口中知道了这件意外,她还是一直等着。 本来应该见到面的周末那天结束了,过去了,远远过去了,她也一直等候着。 她想秋姬会不会寄电邮来,一直等候。然而秋姬的电邮也再不来了。从那天起,再也不来了。 (秋姬的「礼物」,是什么呢?) 真衣如今呆呆地在想。 (是不是我那时候说校外教学参观旅行的礼物不用特意带过来也没关系,推辞掉了的话,就好了呢?) (不要让她直接来这里的话,就好了呢?) (和她说邮寄就好的话,就好了。和她说因为正在准备升学考试,很忙,就好了。那么,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 (如果我不说很想见到她,她是不是就还会活着?) (是不是这世上没有我的话,她就还会活在这世上呢?) 从那天以 后,岁月流逝,已十七岁的真衣搜寻电子信箱,找出了秋姬的电邮。 电脑中如今依旧留着许多秋姬的信件。那年夏初的最后一封电邮中还附着照片。在蓝天底下,在红色鸟居下,秋姬和同学们一起欢笑的照片。她和梅花鹿玩耍、爬石阶,以及傍晚站立在水面辽阔的湖畔的照片。 (真像人鱼公主啊!) 黄昏时分伫立湖畔的秋姬,不知为何似乎神色孤寂地望着这边。长发迎风飘逸,夕阳下湖水波光粼粼,似宝石般闪耀,秋姬看起来好像融入在光的波浪之中。 (人鱼公主会化为泡泡吧。) (因为心灵过于纯洁,而无法在人世间幸福生活……) (所以,很快就蒙主宠召了。) 而在秋姬死后,真衣变得无法上学了。 有一天,她突然身体变得很沉重,连动根手指头都觉得很艰难,她虽然勉强努力站了起来,但也只能缓慢移动而已。如同在她周围的重力产生了很大的作用,身体好像被看不见的沉甸甸的石头捆绑着。 虽然这样,真衣还是想要去上学。她心想不去不行,因为已经在电邮中向秋姬立了誓:我一定会忍耐霸凌让你看。因为她发过誓要努力好好活下去。 可是,真衣却连自己的房间门都走不出去。虽然勉强换好了衣服,却这样就已极端疲倦了。因此一坐到床上,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看看墙上的钟,已是不能不出门的时间。真衣很焦急,想站起来,身体却沉重得动不了。 担心她还没起床的妈妈,看到了这一幕。妈妈哭着抱紧了她说:你暂时不去学校也没关系。 (我想,「暂时」的话,请个假休息也没关系吧。) (重要的是,实在是疲倦了,没有心情去学校。) (已经是极限了。) 「暂时」却一直持续下去。等到发觉时,已经过了好几天,过了好几个月,一年、两年,都过去了。 如此而到了「现在」。同班同学都已中学毕业,成为高中生,都快快乐乐的活着…… 可是真衣却和那天早上无法上学的状态一样,关在这个房间里面。和时间一起被冻结,被冰封在房间形状的冰块里。 (但是,再也不想这样了。) (太痛苦了,再也受不了了。) (我想要喜欢自己。) 孤独一个人,像活在别的星球的生物一样,不断和巨大的重力奋战,不断战败,可是,真衣现在想要出到外面去。想要开门走出房间。 (可是,秋姬,这件事啊……) 真衣悲戚地笑了。 (很困难呢,动起来这件事啊……) (活下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 (就好像被命令不带装备,前往有大批怪物出没的草原一样。) (就像那样,需要勇气呢!) (两腿都发软了呀。) 不过—— 真衣狠狠地咬紧了牙关。 在渐渐昏暗的房间里,凹陷下去的眼睛闪出光芒,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电脑画面的光线照射下,她用细瘦的手抓住椅背,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我,会努力去尝试的。」 她决意,即使无法像秋姬一样活得坚强,至少也要试着努力,以无愧于秋姬。 (尽我的能力就好,向前迈进。) (柔弱的我做得到的范围就好。) (不至于惭愧的做一些就好。) (战斗吧!) 就在那时,她突然觉得该冷静下来。 (……等等,似乎不必一下子就从「找工作」开始吧?) 对于连学校都无法去,最近则连家门都没有出去过的真衣,这太困难了。她终于察觉到了这点。这不等于是要等级如此之低的角色,马上去挑战困难任务一样吗? 「好吧,我先试着走出家门到街上去吧。」 她盘算—之后再一点一点的,努力能够渐渐走到远处。和游戏世界一样,不用立刻就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不步步为营慎重前进的话,一定会在旅行途中就耗尽力量吧。 「因为我现在只是『普通人等级一』呢。啊,不对,说不定连等级都没有,这以后才要升等级一呢。」 有多久没有到真实世界的街上去了呢?连这都想不出来,可见得闭居房间以后的事记忆不清。片片段段的,这里、那里都消失一些,彼此间的联结也都不可靠。 真衣突然表情开朗的笑了起来。 「没错。太勉强是不行的。我几乎忘了—在游戏世界、在现实世界都一样,不慎重是不行的。」 即使目的地是遥远的王国,也必须先以附近的城镇村落为起点,踏踏实实增强等级,备妥装备,这个操作手续差点忘了。真衣想:这虽然是游戏世界的常识,真实世界理当相同。 (就好像是只有「最初的村庄」的武器行所出售的等级的装备,却想跑去高等级怪兽所在的荒野一样呢。) 真衣自己窃窃笑了。 (稳下来。要沉着!) (冷静下来,然后再出发冒险!) 真衣静静抚匀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然后,走出房间。 「第一个任务是到街上去,好!」 在街上买个小东西,然后平安无事地回家,就先试着努力做这件事吧。 真衣让电脑电源开着,关起了房间门——因为她觉得这样,在画面上的表姐就会从里面跳出来替她声援。 表姐会用开朗的笑容说:「加油!」 真衣的家是成屋建售住宅区内的一栋,在以前称为新城的区域里。宛如小积木的房子,整齐并列筑造,相并厮磨,而年华老去的街区。 黄昏时分,正是人们进进出出、小孩的声音响动、晚饭菜香流溢的时刻,可是这天的傍晚却很安静。平常传出的钢琴练习声,或可能是某个人在公园玩球而发出的弹跳声音都没有。 玄关门外,赭红天空下,真衣叹了口气,在那里站了一会儿。 她心跳怦怦,额头上微微渗汗,手心也汗湿了。 碰见附近的人时,该怎么打招呼才好呢?她想着想着,就心跳加速,口干舌燥起来,以至于有点思心。 (真衣,镇定下来!) (街坊邻居可不是怪物。) (他们不会突然袭击过来的。) 只不过可能会和自己说话。 但是,在玄关门前呆站了一阵子也似乎没人经过,她就慢慢踏出脚步。手放上家前面小小的大门,发出吱嘎声打开来,走到家门前的小路上去。 那一刻,风吹了起来。温柔的风。 风轻轻拂着真衣的短发,好似要拂拭她额上的汗,轻扬吹过。 「风……啊,现在的风是真实的晚风呀。实在令人心旷神怡!」 真衣有点儿像在说别人的事似的嘀咕之后,自己觉得好笑而笑了起来。 接着,她抬起已许久没穿在脚上的布鞋,心情舒畅地用力踩在柏油路面上,朝着街上开步走。 她轻快行走,肩上连帽外套的风帽轻轻跳动,有节奏的发出啪嗒啪嗒声。想想这种声音和触感都忘了。 味道也忘了。傍晚的风带着的湿润味道,以及可能是草木的甘甜味道,可能是行道树,或是家家户户院子里开着的花香吧。晚饭的香味……是咖哩饭。 每当真衣往前走,这些味道就穿过她身边,围着她,不停地变换。 还有声音也忘了。风声现在也搔弄着她的耳朵。远处传来车辆行驶声、不知哪家的自来水流声、电视声。 真衣轻声说:这是立体音响,声音很真实。接着又说:那是当然的罗,然后就自个儿笑了。 「是喔,这就是真实的行走吧。风、味道和声音,都让人怀念。」 心里想—目己曾经远离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啊。 在游戏世界里,在电脑中,真衣一瞬千里,从一个城镇移动到另一个城镇、从一个国家移动到另一个国家,或行走在辽阔的迷宫、穿越森林,而她真正的身体却是在那个连空气也不流动的房间中结晶了似的,动也不动。 真衣闭起了眼睛,感受风的存在。 真衣想去火车站前的商店街看看。 那里大致各种商店都有。对于挑战隔了很久才又重新在真实世界购物,应该是一个恰当的地方。 「嗯,可是,该买什么好呢?」 口袋的钱包里有一张千圆日钞,这是许久以前就不知为什么放在里面的钱。 「用这能买到什么呢?」 真衣会使用网购买东西,所以自认为知道东西的价格。至少,自己用零用钱买过的书籍、cd、游戏软体以及日用杂货之类物品的价格是没问题的。虽然已经很久没在外面的世界购物,不过她想物价应该还是没有变吧。 「能买个礼物就好了。」 今天是秋姬的生日,那么,次日,亦即明天,就是妈妈的生日了。 可是,一张千圆日钞,买不到像样的礼物。真衣心想:假如出门前就想到,那今天的任务就可定为「选购母亲的生日礼物」了。 「……不过,把那当作下次的任务不就可以了吗?」 有点泄气的真衣想到这个方式之后,就再度拾起头来,开始在傍晚的街道上行走。 没错,冒险次数逐次增加就可以。不要心急,只要等级逐渐提升就可以。 (我的人生还不到游戏结束呢,还能有很多的冒险。) (不管多少次,我都要去冒险旅行。) 真衣察觉自己心头尚有些许焦灼,但她摇了摇头,像是要用傍晚的风来提振精神似的,让风吹着后背,朝街上前去。 穿过住宅区,走过巷弄,不久来到了客运行经的大马路。这时候,行人增多了,真衣和许多人擦身而过。但因为是接近晚上的傍晚,大家好像都很忙碌,有人行色匆匆、有人一身疲惫、也有人正想着事情……似乎不会有谁对忐忑不安的真衣投以一眼。 真衣把两手插到连帽外套口袋里,在布鞋的脚跟处用点力,身体向前倾,朝着闹区走。 看得见令人怀念的路灯了,在黄昏时分的红色天空中放光的铃兰形路灯,看起来辉煌灿烂,宛如大白天的商店街。 真衣稍稍驻足,大口吐了个气之后,鼓起劲来,踩上铺砖人行道,走入熙来攘往的人潮中。 人们有节奏的脚步声、不知安在哪里的广播喇叭传出的轻快乐声、行经的车辆声或大马路上流淌一地的车灯、近处就是入口的市场内招揽客人的声音。真衣听着这些声音:心神渐渐安定下来。 今天是万圣节。热闹的大街洋溢着庆典的欢闹气氛,用万圣节色彩的橘色和黑色装点了的街道,饰有黑猫和魔女、南瓜和魔鬼的图画或人偶。 在街灯和橱窗光线沐浴下,在热闹的市声浪潮冲洗下,真衣精神抖擞起来。光与声似乎成了她的能量,她觉得好像能够体会花草在阳光照耀下进行光合作用时的心情了。 「买一个吃的东西带回去给妈妈吧,这就是今晚的任务。买小餐盒或是面包糕点,可以当宵夜。妈妈今晚一定也是到深夜才会结束工作,一身疲倦的回家吧。」 真衣走在街上,一边想着要买什么好,想着能先看好明天要买的东西就好了。像这样冷静思考行动计划,自己就好像是「无尽线上」里的自己——高等级、习于旅行的青年神官……当她想到这里,照在橱窗玻璃上的真衣的样子,仿佛就是那青年的立姿,英姿凛凛。 真衣苦笑了一下,微微缩起身体,继续往前走。此时,无意间目光停在那里一家旧书店的窗户上。 窗户上用胶带贴着一张一笔一画写得很仔细的启事: 「征工读生:年龄、经验不拘,爱书,喜欢电脑,会使用ecel、word、一太郎。条件及其他详细面谈。」 她心里一阵惊喜。她爱书,她也喜欢电脑,而且平常都有在使用ecel、word、一太郎之类的文书处理软体或图表计算软体。从小家里就有电脑,不知不觉间她就学会了。她也帮忙过在家里加班工作的妈妈,还受到了夸奖。不会比一般人差。下意识地,她手指就动了起来。 她开始耳鸣、口干舌燥,感觉连自己胸部发出的心跳声都听得见,即便是在杂沓人群的吵杂声中。 (现在就直接进去店里……) (说「请屦用我吧」……) (哦不,还是不该说……) 她喉咙干得都痛起来了,步履不稳地离开征人启事。 当她正离开店前的时候,从窗户中看到了一个背对着自己,像是店主人的人。老先生穿着和服正看着很大的电脑荧幕。荧幕上是一片绿色的电脑绘图画面…… 真衣一瞬张大了眼睛。她看到了「无尽线上」的草原,游戏角色行走其间的背景画面。 此时她已被人潮吞没,看不见旧书店的窗户了。 (难道那位旧书店老板也是玩家?) 这个游戏据说全世界有好几百万人在玩,在这风早市,除真衣以外还有其他玩家也不奇怪。 (——可是,一定是错觉吧?) 这个游戏现在对真衣而言,说是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了,不如说是已变成占去生活绝大部分的游戏了。不管是图画或音乐,只要有那么一丁点能够联想的点,不由得就会想到「无尽线上」去。 本来就自觉自己经常因睡眠不足或过多造成疲倦的反复下,精神恍惚的她,认为是自己恍神或错觉的可能性很大。 更何况,期待能雇用自己的旧书店的人也刚好是那个游戏玩家的这种惊人偶然,她不认为会遇见。 (啊,可是……) 对了,真衣稍早前曾在那个游戏里遇见一个玩家,说他是从风早来参加的。 这是发生在真衣正在「北方帝国」的「城下町」旁的公园,招呼经过的伤者们,帮他们疗伤的时候的事。 现实世界发生地震了。真衣起先搞不清楚到底是游戏画面在摇晃,还是自己的身体在摇晃。一时只错以为是不是游戏里出现了突发事件。等到看到房间的家具和日光灯拉绳在摇晃,才晓得是真的地震了。 (虽然很大,但很快就停止了。) 幸好没有出现灾情,地震摇晃过后就没事了。但在游戏世界里,一时之间地震的话题在发烧。 「无尽线上」游戏也有像聊天室可供聊天的功能,所以画面上文字充斥,流窜着许多谈话。 「地震了?」「地震了。」「新闻正在报,震度五级。」「这里四级。」「三级。」 应该几乎都是互不相识,居住在日本各地的人的对话,塞满了画面,互相表示关叨。 「没事吧?」「都没人受伤怎样吧?」「狗吓得在叫。」「我家的猫呀!」「猫怎么了?」「哦,像没发生什么似的,翻个身继续睡大觉。」「喂喂,别害人担心好吗!」 在交谈中,真衣知道了在旁边的一个小少女剑客和她一样住在风早,而且好像是附近邻居。 她和少女剑客话谈得很投机。当地震的话题结束,大家都各自离开回到各自的冒险去,两人也还是留在原处,聊有关使用的电脑、在这游戏世界是从多久以前就开始玩,之 类的话题。 对了,真衣还少见地略略谈到了「真实的自己」。 她谈到自己十七岁,都关在家里,已经很久没到真实世界的街上去了。 小少女很会说话,也很会听人说话,等级也相当高,拥有好几种稀有道具。临别之际,还送真衣一个护身符。 一个「幸运值」可以增加的护身符。 真衣没有问那个玩家的来历如何,她向来是别人不说她就不问的。 画面中虽是可爱女子造型,但不知道操纵该角色的真人是何许人。 就和银色长发的青年圣职者的真衣,真实却是瘦巴巴的十七岁少女一样,那位女子的「真实面貌」,在性别年龄上,有可能大不相同,或不如说完全乖离的可能性非常大。 不仅如此。虽然不愿去作如是想,她说的「住在风早」也有可能只是临场乱掰。线上游戏的谈话没有接测谎器,刚刚显示在画面上的话是真是假,没有人可以作证、证明。信与不信,全凭个人自行决定。 但是真衣愿意相信那位「少女」说的话。她相信那少女——操纵该少女的玩家,就如同她所说的,和自己住在同一个市镇,住在附近。 (真想再次遇见那个「少女」!) 一个有智慧,令人起敬,能够交谈的人。另一方面,也很会说笑话。 (莫非刚才的旧书店的老先生就是那个「少女」?应该不会吧!) (但是,就算旧书店里有「无尽线上」的玩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机率虽低,也不是没有可能。在风早这个地方,还有真衣以外的游戏玩家,而那个人正好是真衣想去工作的旧书店的人,而且就在今天晚上,正当很久没出过家门半步的真衣,恰恰行经那里的那个时间点,那个人正好在窗户边的电脑正在登入那个游戏——这种事的机率虽几近于奇迹,也并非绝无可能。 但是,不过—— (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 (那不是真实,而是「奇迹」。) (更进一步说,是「魔法」!) 真衣走在人群中,缩起了肩膀。 所谓的魔法,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可能存在的。即使假设有,现实世界也一定不会存在幸福又善良的魔法。 在这世上,没有奇迹,也一定没有神明之类的存在。 即使祈祷,做善事,人也不会变幸福。这些对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 因为秋姬死了。 (比我好几百倍的人却……应该幸福的人却……) (对这个世界而言,她应该是要活长久的人,却……) 秋姬,中学生——十四岁时,跌进混浊的河里,连尸体也没有找到。 (她还活着的话……) 已十七岁,成为高中生的秋姬,一定会成为更优秀的人吧。 成为比那时候还更「高等级」、美丽的人吧。 她依然会和当时一样,和真衣起劲谈论阅读和游戏,过着愉快的真实世界的学校生活,为了实现梦想而大步迈进吧。在人家看不到的地方,咬紧牙关,朝着高远理想而努力。 (她是个出色的人……) (就像故事中的人物。) (就像游戏世界中的英雄。) (不只是我,其他人也一定会喜欢她。) (希望她活着。) (现实却是,她在两年前死了,只剩下我继续活在这个世界。) (——换成是我死掉有多好。) 咦?真衣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想了什么不该想的事了。记得这样想似乎是违背了对某个人所作的承诺,所以不可以去想的「字眼」,自己刚刚却想起了。 (我刚刚到底在想什么?) 在熙攘人群的嘈杂声中,脑筋呆钝了。有种内心冒冷汗、可怕的感觉,无法理好思绪。 暮色已经逐渐降临商店街。不知不觉,过了不少时间。 以前秋姬在电邮里写过:「傍晚时分是会遇见妖魔鬼怪的时间。妖魔鬼怪喜欢日夜交会的时间,他们在那个时候徘徊街头。还会变幻成人。像真衣你这样又认真、又温柔的姑娘,正是妖魔鬼怪的最佳美食,你可要小心哪!」 很爱看神怪小说和恐怖电影的秋姬常常会在电邮中写这类可怕的事,以逗真衣害怕为乐。 「因为魔界之门在黄昏时分大开,可怕的妖魔鬼怪就会跑出来,抓住落单的女孩,从小指指尖开始吃将起来,吃得连一根骨头也不剩—吃得干干净净的,连魂魄,连回忆,都吃光光呢。」 不喜欢鬼怪故事的真衣不管怎么求她别再说了,她都还是乐此不疲继续说。秋姬的脾气是一旦得意忘形了就欲罢不能。 最最喜欢的秋姬,就只有这么一点,真的是唯一的一点,让人受不了的地方。开个过分的玩笑,或撒个小谎,骗得真衣一阵惊恐,然后拍手大笑。当真衣因此恼火时,才道歉求饶。等到事情都忘记了的时候,又再把她骗得团团转的玩耍。 真衣怀念起旧事而笑了。没错,就因为是这样特别的秋姬,所以好久好久,都无法接受她死了的事实。 因为真衣心里有一种想法,认为有一天,秋姬会说着「对不起啊。我有一阵子假装死掉了」,而回来这个世界。 真衣眼角渗出了一点泪水。 她抬头望着因眼泪而模糊了的夕空,说:「你骗我也没关系的。你变化成幽灵来我这里呀,秋姬。你来骗我呀,来『这里』呀。如果是你,即使成了幽灵,我也不怕。变成了妖魔鬼怪也没有关系。请你来吓我呀。秋姬,我好想念你啊!……」 今晚是万圣节,传说鬼魂回到阳世,妖魔鬼怪徘徊坟场的十月三十一日。 她仰望着傍晚的天空。 就算不信神,真衣也觉得妖魔鬼怪或鬼魂是存在的,觉得在黄昏时分的昏暗中,有多得数不清的害人不幸或不祥的偶然,或是可怕的咒语、诅咒在拉扯人们的脚。 (因为,世上——) 显然,不幸之事绝对多很多。想想秋姬,想想自己早逝的父亲,或者想想电视新闻或网路新闻中看得到的日本及全世界上不幸的人。 世上为什么充满那么多的不幸呢?希求幸福却无法实现的人是何其多啊! (虽然想要幸福。) (却无法幸福。) (虽然活着,也终有一天会不幸的话……) 为什么自己——人,要活着呢? 在世上不断反复呼吸而活这件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在商店街走着走着,突然发觉自己走到一条不熟悉的路上了。 (咦?有这么一条巷子?) 带点血色般,颜色暗沉的天空下,有无数朱红色鸟居矗立着。宛如突然有一群鸟居堵住了去路,猛地围立四周。 不只在前面,回头看看自己刚才来的方向,也远远可见有鸟居。 「真讨厌,好像游戏地图切换一样。难道跑进了另一个世界?」 真衣觉得好像是在玩游戏时,进入不同的国家或村子里去了,感觉十分像画面突然变换。若在游戏世界,则连背景音乐也会和背景的电脑绘图画面一起改变。 「比如说换成个日式情调的。」 真衣有点想笑。可是她的笑却僵住了,因为一股带着线香味道的冷风吹过阒无人迹的巷子。 这风和刚才在住宅区感受到的怀念的风完全不同。冰冷冷的,冷漠地拒人于千里外。 「这里到底是哪里?」 不知道的世界,哦不,是不知道的路。总之是不曾走过的路。 就算 关在家里没出来有两年了,在那之前,则是和普通小孩一样会到外面来,真衣喜欢逛街逛巷子,也喜欢去认识路,她有自信,别的小孩所不知的路也能像地图一样记在脑子里。 「可我不知道有这么古老的鸟居……」 真衣记得在站前商店街附近并没有这种古老鸟居林立的巷子。老房子、老建筑、旧电线杆栉比鳞次的感觉,好像是这城市到处都有的略显古早味的风景……可是,又觉得好像是市街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的景色。 正在感到不安的时候,突然看见远处亮着灯光。温暖颜色的光,有如漆黑的房间里关闭电源后的电脑孤单地发出的橘色光。宛若无言而语:「我现在虽然没有启动,但我在这里,你并不孤独哟!」那种温暖的光。 渐渐黯沉的黄昏的微暗中,真衣朝着那远处的光走去。 蓦地,她想起了秋姬所说的关于妖魔鬼怪的话: 「魔界之门会在黄昏时分敞开。」 真衣不由得加快脚步,向着光走过这条不曾走过的巷子。 然后,那家便利商店突然出现在眼前。感觉像是用多边形画出的,清晰明亮的四角形白色便利商店本身,在黑暗中快速靠近来了,难道是因为真衣当时又焦急又累的关系? 真衣背后感到一阵寒意,有一种现实不可能有的事突然发生了的感觉。 而橘色的灯光——那是写有便利商店商号的箱型招牌——在呼唤她。真衣觉得真的是在呼唤着她。 亮着的招牌上写着的是「黄昏堂便利商店」。 是一个不认识的名字,但真衣也想,可能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好像被朱红色招牌的灯光和明亮的便利商店照明吸引过去似的,真衣向黄昏堂便利商店靠近。 真衣喘着气跑进明亮的店内。她边喘气边想:我到底什么时候开始跑了起来? 她被自己的布鞋踩在油毯地板(其配色如西洋棋盘的红黑相间)上发出的大声音吓了一跳,接着又被亲切招呼自己的「冒险者,欢迎光临!」的声音吓了一跳。 抬头一看,声音传来的地方——柜台里有一个年轻男子。 一个穿着红白条纹超商制服的大哥哥正在微笑。她情不自禁迷上了这副笑容,因为这个人让人有一种很怀念的感觉。 (——我认识这个人吗?) 觉得似曾相识。总觉得好像是和自己很亲近的人。 (可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银发金眼的帅气大哥哥。) (我不认识有这种感觉的人……) 头发的颜色、眼睛的颜色,都不太寻常。它们和漂亮的脸庞、修长的身材很相衬,所以不会让人有突兀之感,但真衣觉得这外形在现代日本应该不常见。 (也可能是我这两年生活过得很像浦岛太郎……对流行又不熟悉……但是……) 这时,真衣忽然想到了。 (啊!银发的圣职者……) 眼睛颜色虽然不同,但这个人和游戏世界中的真衣的外形很相像。更正确的说,那个游戏角色人物如果存在于现实世界,或许就是这个样子吧,和自己所想像的外形有几许相似。 (不只是他的银发……) (看哪,那眼神,那笑容……) 站在眼前看着自己的人,散发阳光般的明亮眼神和温暖微笑。 经历许多旅行和冒险的人所特有的,充满深邃睿智的澄澈眼珠,以及温暖的声音。 那稳重但散发出一种凛然、清净而神圣的气氛的容姿。 (这样啊,原来在现实世界也是有这样的人啊。吓了我一跳。) 真衣吃惊的眨眼睛。 感觉好像在某个地方,正和另一个自己——和活在虚拟世界中的理想形象的自己——面对着面。 「那个——」真衣终于对店员说话了,却接不下去。 「喔,是的,请问有什么我可以服务的地方?」 店员愉快地笑着说。 「这里是黄昏堂便利商店。我们的店是什么东西都有卖,具有神奇魔力的便利商店喔。全世界上有的东西我们都有在卖。您想找什么,来我们这里就一定能找得到。我们的店就是这种店。」 他说话的声音像歌唱。 「喔,哈哈,真是不得了。」 真衣意识到自己的慌乱,连忙问道: 「嗯,请问你刚才为什么用『冒险者』来招呼我呢?那是——」 「喔,」大哥哥笑了。「因为我想说有时候那样子招呼客人也满酷的。我认为不论谁都是冒险家,人人都在人生这个地图上旅行嘛。我有时候会这样子想。所以在欢迎客人的时候,也会试着把我的想法放进去。」 大哥哥还说,如果真衣觉得还不赖,那他下次也会用刚才的方式来试着招呼其他客人。说完他笑了。 真衣想:哇,他的笑容果然很温柔,温柔而令人怀念,好像对自己心里深处的创伤、尚未平复的痛苦伸出援手的笑脸。 (……对初次见面的人这样子寄予过分的感情,可不是好事。) 真衣有一点爱钻牛角尖的地方。她本来直觉很敏锐,但太爱随性空想,有时会导致失败。 真衣自己点了点头之后又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浏览了店内一周。已经很久没有逛便利商店了。一想到这里,心情就慢慢变好、甚至兴奋起来。 店里充满了柔和、催人睡意的色调温和的光线。虽好像是天花板的日光灯放出的光,但真衣只觉得像真实的春天的阳光,宛如使用魔法将春天的阳光搬来这里了。 (世界何时竟然进步到这种程度了!科技的进步真惊人。) 真衣心里深为感动。 之后她在店内慢慢逛,四下浏览货架。她背着手,如同在院子里散步似的。大哥哥则在柜台那边笑盈盈地看着她的模样。 她看一看杂志架,看一看休闲零嘴的架子,看一看沐浴用品的架子,看一看文具和饮料的架子,之后—— 「哇!好像很好吃的蒙布朗……」 陈列甜点的货架上摆着三个手工蒙布朗蛋糕。一看就知是蒙布朗,但再细瞧,配色和感觉则有稍许差异。 大哥哥从柜台那边出声了。「啊,那是万圣节特别款蒙布朗,使用甜分高的栗子南瓜做的唷。」 听他说明之后再看,真衣发现上面有巧克力做成,咧着嘴笑的蝙蝠装饰,还写有「万圣节快乐」字样。透明盒子绑着橘色缎带,而装饰在缎带上的贴纸有稻穗标志和一些文字:「以不吃坏肚子为度,请尽早食用。」 真衣先拿了两个「万圣节特别款」蒙布朗放入红色购物篮里,略略想了一下,又把另一个也放进去,拿去柜台。三个全买,是因为她觉得卖剩的话可能会被处理掉,那太可怜了。 (两个人可以各吃一个半也不错。也可以让妈妈吃两个。) 真衣的妈妈很喜欢吃蛋糕,尤其是蒙布朗,总是一边叫着「啊,真幸福!」,一边大快朵颐。 (今晚回家后发现冰箱里有这么美味的蒙布朗……) 妈妈会很高兴吧? (她一定会很高兴。) 铁定把加班的劳累一股脑儿踹到九霄云外。 (我要在妈妈一回家时就下楼梯迎接她,对她说:「欢迎你回来!」) 然后,从厨房冰箱端出蒙布朗给她,说「请用」,两人就在厨房的餐桌上一起品尝也不赖。也要和妈妈说:「这是我今天晚上买回来的哟。」然后泡一杯热红茶,接着还要说:「明天我还要去买您的生日礼物。请您拭目以待。」 这样子想像,心中好像就亮起了一盏明灯,感觉 可以看见妈妈的笑容。 是啊,已经很久没有向妈妈说「你回来了啊!」了。虽然在同一个屋檐底下生活,却天天像野猫一样,少有四目交会的时侯。虽然很爱妈妈,却因为待在家里,反而害怕和妈妈眼光交会或一起欢笑。 (因为我很痛苦……) 听到大哥哥温暖的声音了。 「那蒙布朗蛋糕很好吃喔,是只限今晚才有的特别商品,吃了它会变幸福喔。」 真衣点了一下头,这蒙布朗确实看来很好吃。妈妈吃了会变幸福吧。 收银机发出铿锵声结完了帐,真衣才突然发现柜台放着一种漂亮的卡片。 是画着常春藤、红玫瑰和勿忘我图案的白色卡片和信封。附着的小纸条写着「奇迹邀请卡」,还写着「这是魔法邀请卡,可以邀请你希望的对象来参加你的宴会。只要在卡片里写上那人的名字,他就一定会来到你的身边」。 真衣拿起那张卡片。 (又不是游戏世界……) 真实世界是不可能有具神奇效果的卡片的,这一定是骗小孩的魔术卡片,不然就是附有「可以使用白魔术或黑魔术」之类说明的可疑超自然商品。 不过真衣还是把它递给了店员并说:「我也要买这个。」 她心想:买个小小的奇妙东西作为今晚冒险的纪念也不错。 「你要买奇迹邀请卡呀?谢谢。请小心使用它。」 那一瞬,她看见大哥哥金色眼眸诡异地闪烁了一下——难道是天花板上的灯光造成的?还是她常有的「错觉」? 她在那时体验到了一种感觉,感觉站在眼前脸上挂着开朗笑容的这个人,是和自己距离很遥远的存在,是心灵无法沟通的存在,一种恐怖的,让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就好像:以为他是人,却不是,而是外星人或机器人、鬼魂、可怖的妖怪或者是野兽。 大哥哥金色眼睛发着光,说:「请你要小心,今晚是万圣节,奇妙的力量会强力发生作用的。不管是什么愿望,都有可能会实现。就连绝对不该实现的愿望也会实现哟!」 大哥哥说完,露出了微笑。 和之前一样的亲切开朗的微笑。真衣松了一口气。 自己刚才想的,原来只是自己恍了神。没错,是错觉。 大哥哥堆着暖阳般的笑容,目送真衣离店。 「冒险者,谢谢惠顾。祝你有一个美好的人生之旅。祝你幸运。」 真衣之后径往回家的路走,并紧紧抱住便利商店的袋子。 (太好了,今天的任务圆满结束了。) (哦,不对!在到家之前都还是在冒险呢!) 真衣一时对于能不能回到家感到不安。但当她踏出店门一步,看了一下四周,立刻就看到自己熟悉的景物,而且回到明亮的马路上了。 她抱着装了蛋糕盒的袋子往家里赶路时,下起雨来了。这时才想起在网路上看到的天气预报,表示风早市一带今晚会下雨,半夜以后会转为强风暴雨。 真衣用手遮挡稀疏的雨点,抬头看看黑暗的天空。万圣节之夜的天空带着些许诡谲,雨云漩卷,缓缓流动。 从玄关踏上家里面的时候,真衣还是说了一声「我回来了」,但妈妈果然好像还在公司,没看见她的鞋子。 在一楼的妈妈房间、厨房,都没亮灯。寂静无声。 真衣把蒙布朗放进冰箱,上楼到自己房间去。碰了一下还开着电源的滑鼠,画面出现「您有新邮件」的讯息——好像是妈妈寄来的。 「对不起,今晚要工作到很晚,可能要到早晨才能回家。门窗要关好再睡。」 妈妈有时会因为工作忙碌而无法在当天回家。真衣低头思忖:可是在今晚,很想在今晚就能和妈妈说「你回来了啊!」。之后,她抬起了头,脸上带着笑。 「明天早上向妈妈说『您工作真辛苦』,再递上蒙布朗,好像也不坏呀!」 明天已是十一月一日,当天早上才递上万圣节特别款蒙布朗虽然有点勉强,不过可以看在蛋糕好吃的分上而被原谅吧。 真衣下楼再到厨房去,在妈妈周末就做好、冷冻在冰箱里的菜肴中,选了烛烤奶油菜,拿出来加热吃了。 吃完后,本想回自己房间,一时起意,拿了一个蒙布朗到自己房间去。她想:机会难得,万圣节之夜就吃一个吧。 那时候,风雨增强了许多,玻璃窗和玄关门开始发出喀嚏喀嚏的声音。 当一个匡啷巨响发生时,真衣身体颤抖了一下。 她苦笑说:「真讨厌,今晚是万圣节耶!」 一个妖魔鬼怪徘徊的夜晚,鬼魂在坟场舞动的夜晚。秋姬如此说过: 「总而言之,这是西洋的盂兰盆节呢!而我的生日却在这一天,真讨厌!」 喜欢看神怪小说、神怪电影和恐怖故事,但不喜欢自己生在是十月三十一日这天的表姐,在两年前的暴风雨之日死去的好友。 掉进河里的秋姬的尸首,是否流到大海,静静沉在海底呢? 现在依旧孤单一人永眠海底? 海底是否如安徒生童话所描述的,像矢车菊一般湛蓝的美丽世界呢?她是否沉睡在那个鱼族、海贝、海百合以及海藻环绕的宁静美丽的世界里呢? 永远保持十四岁的美丽容颜? (但是,不论那里是多么美丽的地方,) (即使是像矢车菊花一样美丽的蓝色世界,) 她应该很寂寞吧! 孤单一人,很寒冷吧! (秋姬很喜欢人、喜欢这个世界,她留在海底一定很寂寞,不管那里是多么好的地方……) 真衣紧闭起了眼睛,恍若身不在此的秋姬的寂寞之感传达过来了。虽然心知不可能会有这种游戏世界或幻想小说般的情节,却确确实实如此感受到了。 (能够见到她就好了……) 如果和已死的人之间也能互通情意。 如果人死后灵魂也留下来,偶尔出现人世。 (那么今晚秋姬也……) 灵魂徘徊? 从海中回到人世,在街上行走吗? 许愿就能相见吗? 在十月三十一日,万圣节之夜? 真衣在二楼自己的房间就着电脑桌,利用电脑荧幕的光线,看着秋姬的照片,写下了「邀请卡」。 窗外,雨连绵下个不停。风不时发出激越声音呼啸而过。 「矶良秋姬小姐: 敬邀大驾光临寒舍。今日是你的诞辰,夜间准备了可口的蒙布朗蛋糕替你祝寿。 小野真衣敬邀」 真衣在绘饰着常春藤、玫瑰和蓝色勿忘我图案的白色卡片上写下了邀请文。桌上摆了两个万圣节特别款蒙布朗,还准备了两只汤匙。 她心想哪可能有什么「奇迹邀请卡」?她「知道」这不过是魔术用的卡片,只是玩具罢了。 是的,那是「理所当然」的想法。 (但是……) 她看着电脑荧幕上秋姬的笑容,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下来。 虽然知道没有什么美好的奇迹,没有可以变幸福的魔法。 但是,纵使只有百万分之一,只有千亿分之一,即使只有几近于零的渺小机会,这张卡片是「真货」就好了。 (今晚好想见她……) 俨然银发圣职者的神秘大哥哥的便利商店,就应该会卖真的「奇迹邀请卡」吧? 在人世与妖魔鬼怪世界互相交流的、奇异的黄昏时分遇见的便利商店,或许那里会卖现实世界所没有的好魔法吧? 世界任何地方都没有 魔法灵摆 「『圣诞节回忆』随笔的交稿期限是明晚吧?」 十二月初的深夜,薰子孤身一人在工作室里,抱着头苦恼。 因为是地方刊物的线上稿,所以即使是圣诞节特辑的稿件,交稿期限也可以通融到这么晚,实在是太感谢了。薰子的写作速度很快,只要到明天晚上之间还有时间,应当就十分充裕了。 「只不过,『圣诞节回忆』?虽不是一件足以自豪的事,但我可没有像个女孩子的库存回忆。怎么办才好?」 薰子用身体将椅背往后压,其势宛若要让随意扎起的长发去碰触地板。 肩膀酸得要死,那是当然的,因为实在是从昨天傍晚以来就不眠不休,一直写到了现在。 「不是吧,熬夜已是很习惯了的……」 其实是因为随笔不怎么在行。在这个案子之前写过的小说,或杂志连载稿件如街头巷尾人情冷暖这一类的「故事」,对于虚构类的作品,她相当喜欢,写来毫不费力。 还有之前写过报纸的新书评介,或是现正在商店街的杂志上连载的访问报导,坐在电脑前就可以一口气完成。 「啊啊,真是的,我也算是个女作家了,却没经历过能够成为随笔题材的华丽生活或戏剧性的人生,生活、性格可以说是朴素呢,或是简朴、踏实而质朴……」 成为作家是在高中即将毕业的时候。因为获得青少年刊物的小说新人奖而步入文坛—大学时代,学业和写作工作能恰当地同时并进,毕业后就成了专业作家,就此一路以写作为业。一个人在这风早市自得其乐,悠闲自适,多采多姿的过日子。 一晃眼,专业作家生活早已超过十年。薰子很早就出道,所以年纪虽轻,作家资历却不浅。但是既没有得过芥川奖、直木奖之类的大奖,也没有出过大畅销书,所以若非相当爱看书的人,大概会不知其名。 高中以来她就常常被称赞说—文章好,感性佳,作品风格予人以好感。但她自己也明白,这类作家世上多如过江之鲫。 虽然如此,薰子爱好写作,也喜欢看书、喜欢故事,所以也就心境澹泊一路写来不曾中断。本来就没有想要成名或致富,只希望能够以写作为生,就很幸福了。所以,现在可说是十二万分的幸福。但说真心话,她也曾难过地想过,要是作品能够受到好评、可以成名的话,那该有多高兴呢! 总而言之,她是一个二流作家。光靠写小说或许难以餬口,幸好专栏、书评或简单的采访报导之类的撰稿工作还算多,上街品尝美食、采访一些人、观赏一些珍贵或美丽的东西,对于喜欢和人接触、爱好美食、喜爱市街的她来说,写这类文章和写小说同样愉快,因此也自认为这是她的天职。 「就只有随笔,我可不擅长哪!」 眼镜差点要掉下来了,她慌忙扶好,心不在焉地自言自语起来。 「……考虑到其他案子的截稿时间,能够的话,今晚就应该先写好来才对。」 薰子环顾了一下昏暗的房间,看看是不是会有什么灵感浮现。从学生时代开始住到现在的旧公寓中,摆满了书架和横七竖八的书。 老旧的木地板上,书本、杂志以及和写作工作有关的文件资料散乱着,几乎已无法看到地板的间隙了。而摆放了电脑、印表机以及台灯及其他东西的工作桌,则宛如一艘船或一座孤岛,漂浮在纸海之上。 她的视线游走在书架上的书背间之际,忽然眼角好像捕捉到了一星光芒,就像星星发出的银色光芒。 「哎呀呀!是不是眼睛又使用过度了……」 她心想,这就是偶尔会看到的光芒,但这时候不知为什么,那光芒看来好像带着魔法,如同妖精飞过的轨迹,好像在屋子的一角呼唤:「饮,你看一下这边!」薰子笑着想:「该不会是吧!」却又往那边看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 她走到并排的书架中的一座之前,从架子上层抽出一本摄影集。那是外国某座湖泊的摄影集,一本十几年前出版,而现已绝版的摄影集。 「圣诞节又快到了,表示这本书已经一借就快十年了?!」 薰子依稀忆起了从前。 半强迫似的硬将这本摄影集塞过来借给她的,是大学时代的友人,佐藤薰。比薰子的姓名少一个字的男生。年级虽然相同,但小她三个月,是英文学系同班同学,又参加同样的一个社团,所以两人经常都在一起。 两人共同的爱好是—中世纪英雄传奇、叶慈的诗、妖精故事。只不过,薰子是受到这些诗和故事传奇的浪漫和幻想,与文字之美所吸引,而薰似乎是受到他自己说的那种浪漫所吸引:「这些都是现代奇幻小说,进而构成电玩游戏世界的世界观和大小道具构思的基础呢。比如圆桌武士、圣杯、魔女和魔术师。真浪漫!」 有着爽朗笑容的薰,对于自己个子矮小、身材细瘦好像有点在意。他经常是稍稍仰着头,看着以女生来说个子很高的薰子,愉快地和她说话。 十年前,十二月的一个早晨,没错,就是毕业论文缴交截止日的第二天,他一身远行装扮来到这个房间,将这本摄影集托给她,只说:「我走罗!」就出发去旅行了。和往常一样,他没说要去哪里,就出发到某个国家去了。 惯于旅行的薰,经常把打工的钱存起来,揽够了,就飘然出国旅行,然后又飘然回到日本,拿旅行时拍摄的许多照片给薰子和同社团社员的莉子看,一边讲述旅行见闻给她们听。料理是他的兴趣,菜又烧得好,所以每次在外国学到了新口味,回来就弄东弄西,做一些新菜色给她们品尝。他也经常带一些配色丰富又好吃的便当到社团办公室给大家吃。 薰子突然想起来,就笑了。 「……他尤其喜欢做鸡蛋料理,也很拿手。蛋包饭、日式煎蛋、芙蓉蟹、咸派,真的都很高明。不过最好吃的,还是在我感冒时做给我吃的蛋花粥了。」 感觉薰好像常常一声不响地跑到薰子的住处来。薰子因为感冒请假没去上课的那个早晨,他也是事先没说一声,就随着匆匆的敲门声而突然出现。卧病在床的薰子拿了一件对襟毛衣披在睡衣上,将门开了个小缝,正手足无措,他就说了:「赶快赶快!厨房在哪里?锅子放哪里?」手上提着装了一大堆买来的食材的袋子,进到屋子来,做了一个放了很多葱末和姜末,热呼呼的蛋花粥。 然后他让薰子坐到厨房的桌子前,将盛好蛋花粥的盘子放在桌上说「请用」,把带来的调羹拿给她。「等一下我会来洗碗,你吃过以后把碗筷放在流理台就好。」说完,又说:「哇塞,要迟到了!要被当掉了。」就一阵风似的去学校了。 事后她将这件事告诉好友莉子,莉子露出她那波斯猫似的笑脸,兴致勃勃地问:「欸,你们是不是在交往啊?」 而薰子坦荡荡地回答:「怎么会?我们是朋友呢!」 薰也经常这么说。薰子原本就很喜欢「现在」这种关系:同社团的社友、同年级的三好友。 她喜欢薰、莉子和自己三人像兄弟姐妹一般要好的游玩、在社团办公室起劲聊天打屁、逛街、因为笑话而笑到不支倒地、互相拍拍肩膀的这种关系。 「……不过,说真的,那时候,我也许是喜欢着薰吧。」 在那以后,年纪和人生经验相应增长、累积了,也有过和其他人交往、分手的经验,如今回顾当年的自己,薰子非常明白自己当年的心思,那种关起心扉而不愿去直视的,一种可爱的心思。 薰子笑了起来却又叹了口气,虽然和当时一样仍住在同一个房间,等到发觉时,就像被施了魔法似的,距离那怀念的时代,一段漫长的岁月已经流逝了。 (感觉只是一眨眼……) 澹泊平稳经过的十年。 「因为自己一直都在写作啊。」 在自己编织的故事里,在描写春夏秋,描写各种人的人生,描写市镇、国家的历史之间,好像忘记要回来自己活着的真正时间里了。 如今,似乎过了很久,才又回到了自己真正灵魂所在的时间来…… 「爱尔兰真有这种传说?」 青年英雄奥西恩在湖畔遇到妖精公主而坠入爱河,之后渡海到彼岸的长生不老之国。在那百花盛放,苹果结实累累,乐音洋溢的国度,他过着幸福的日子。但那里毕竟还是异界之乡,他怀念起故乡而离开,但归乡一看,人世已过了很长很长的岁月了。踏上故乡的土地,回到自己原属时间的英雄,在他身上停止了的时间如溃堤般一涌上身,刹那间他即化为颓颓老者矣。 「长生不老国——也就是时间停止了的国度吗?」 玻璃橱上看得见模糊映照着的自己身影,这身影有一瞬看起来仿佛和十年前一样没变,年轻女子模样。 她急忙揉了一下眼睛再看,映在里面的却是眼底下已出现眼袋的现在的自己。 「……眼镜度数好像又不够了!」 薰子翻阅着摄影集,摄影集发出尘埃和油墨的味道。 书里有夜色下湖泊的照片,像缟玛瑙般深暗色湖水荡漾的湖面,幽幽倒映着天上的星月光芒,粼粼闪烁。 「我所看过的湖泊之中,这座最美。从这本集子看不出来,天上的星光映照在水面,就好像是撒上了许多碎钻一般,在暗沉的湖面上发光。湖面涟漪受到细致月光的照射,宛如削得薄薄的银屑,闪闪发光,就像有无数的银戒指藏在湖里一样。」 当一边听着薰说这些事,第一次看这本集子的时候,薰子想像那座湖泊的景象,为之陶醉。薰子自己对旅行并没有太大兴趣,却在听了那席关于「银戒之湖」的故事后,兴起了想去一探究竟的念头。那时她还说了一句话:「真想有一个那种银戒指。」 薰子是一个对修饰打扮不太有兴趣的女孩。她这种个性如今依然,只是她觉得在遥远国家的一座湖泊中,竟漂浮着月亮星星之光所生出的戒指,实在是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若有那种戒指,还真想捞一个来看看呢! 听她这么说,薰高兴地笑了,并且说:「我知道了,哪一天我捞一个来送你就是。」 而在十二月的那个早上,薰硬将湖泊的摄影集交给薰子之后,就出发不知去哪里旅行了。 且在那以后,薰再也没有回学校来。也没有出席毕业典礼。到底有没有回这个城市来,没有人知道,因为在那个十二月初的早上以后,薰就不知去向了。 不过这种事对薰而言,乃是「家常便饭」。他是个行踪飘忽不定的人。他这个学生,虽然漂亮地完成了毕业论文,但被问到毕业后的事,他都笑着说:「啊,怎么办才好呢!」尽管如此,大家还是认为:那家伙不会有问题的,他自有办法啦。佐藤薰就是这种学生。 他语言能力强,人又机伶,临时起意更改旅行目的地或期间也是很常有的事,因此任谁都认为他哪一天就会回来的吧。 的确也有人担心他会不会是遭到意外了,是不是病倒了,但是薰子觉得应该不会有那种事吧。 为什么呢?因为薰本人如此说过: 「因为我不管去哪个国家旅行,都一定会回来日本,回到这个城市。因为我也许就是为了要回来这个我最喜欢的故乡城市,所以才离开出外旅行的。」 薰子相信他说的这些话。薰一结束旅行,就一定会回来这风早市。他不会在旅途中病倒或发生其他事情。所以他还没回来,只是因为旅行尚未结束,要不然就是在哪里临时动念绕道去别处了吧。 「他该不会被湖畔巧遇的妖精公主抓走了吧!」 薰也擅长吹口琴,而且演奏得很好。薰子想像着他在妖精国度的城堡里吹奏口琴给公主听的景象而笑了起来,那样的情景很适合他。 薰子慎重地将摄影集放回书架上。 这本旧的摄影集好像是薰的钟爱宝贝,上面留有不知翻过多少次的痕迹,纸张和印刷都变黄褪色了。 「不知他何时才要来拿这本书?」 都已十年了,他现在应该正在某个地方信步闲晃吧。莫非他忘了这本摄影集?还是这本书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或许他早就回来这个城市了,只是没有来我这里而已……」 薰子一时难过地笑了。 被遗忘了的,被遗弃了的,不只是这本摄影集,也许自己也在其一呢。 「哎哟,他说要在圣诞节请我吃大餐的约定也还没兑现呢。」 这个约定是在怎样的状况下说定了的呢?十年前,在薰动身去旅行那天稍早之前。是薰对她说他的打工收入比预期还多的时候的事吧?薰在咖啡店里笑着对她说:「圣诞节请你吃饭,怎么样?」 他用轻松的语气说完之后,薰子马上接道:「那就一言为定喽!」两人就简单道别了。 ——刚刚的意思是什么?是说真的说假的?薰子惊慌失措起来。 然后她着急想道:「糟了!我没有可以穿去吃圣诞节大餐的衣服啊。」 虽然着急,但同时也很兴奋。薰子心想,说不定到时候他会向我告白,而脸红起来。 但是薰到了圣诞节也还没回来。薰子将她在洋装店买的,放在纸袋中的高级洋装和鞋子、皮包原封不动的放在房间里,自己一个人一边写作,一边等着薰的联络。等了好几天。 十年前的圣诞夜下着雪。薰子看着窗外飘雪,偶尔竖起耳朵听听是不是薰来了,就这样等待到天亮。 二十四日、二十五日,都在屋子里等待,到二十六日死了心。那天晚上她到常去的小居酒屋一个人喝闷酒,酒保和其他店里相熟的熟面孔大叔大伯都安慰她,替她打气,要她「振作起来!」。 「从此无消无息,我曾经想要忘掉的啊。」 薰子轻轻拍打摄影集的书背。 「——啊,对了。把当时的事写下来,不就可以写成一篇圣诞节随笔吗?」 她笑了。十二月天的夜晚,屋子里的空气,和那个晚上一样冰冷。 她在盾上披上开襟毛衣,这件毛衣是大学以来每到冬天就拿来穿的衣服,芥末黄,带点羊毛味儿,膨膨的开襟毛衣,现在已经到处起毛了。这也是那次感冒的早上薰子披在身上的那一件。 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年,毛衣完全旧了,自己岁数也增加了。 虽知道这是一个适合写随笔的很不错的插曲,可是对于十年前发生的这个圣诞节往事,自己还是无法释怀去写它。 「啊!不过,当年真的让人怀念。好想再吃到他做的菜啊。」 他现在人在哪里呢? 和薰子同年的他,现在应该是一个帅气的男人了。说不定他现在正在他一时兴起而前往的地球的某个地方为某个人烧菜做饭呢。 当年,薰子夸赞他做的菜,说:「真希望你成为我的个人专属厨师。」他马上满脸堆笑点头说:「好啊。」 「真的?那就说定了!」 然后他们互相勾勾小指头做了约定。那孩子气却愉快的一幕,他是否都忘记了呢? 薰子噗哧笑了出来。她想:哎,不管他现在在何方,不管他是和谁一起生活,只要他健康幸福就好了。 「——只是他的料理还真教人怀念!」 肚子又叫了——薰子这时才感到肚子饿了,一觉得饿,倦意就一涌而来,头也晕了。 「……午饭是几点的时候吃呢?」 拿出囤积的 奶油饼干来啃,确实是在深夜三点吧?也就是说,我究竟多少小时没吃了?, 就在那时,厨房传出了声响——匡当,匡匡匡,匡啷! 好像是锅子滚动的声音。 薰子吓了一跳,皱起眉头,「又来了!」 她耸起肩膀,趿着拖鞋往厨房走。 「每天晚上都吵死人了!」 哗啦一声打开厨房的门,拉亮了天花板上的灯。 寂静无声的厨房里面,没有人在。没有任何人的迹象——应该是吧。 说「应该」,是因为薰子感觉之迟钝令人吃惊,不管是「直觉」,还是「神灵感应」之类的第六感,都几近于零。 当然,所谓幽灵、鬼火、妖怪这类东西,她从没有见过、碰到过。换句话说,她也不曾害怕过这方面的东西。因为看不见、感觉不到,所以也就不知道何谓恐惧了。 也因此,倘若不在意别人怎么看的话,薰子的体质是可以在皓月当空的夜下公墓畅饮美酒的。 因为和灵异实在太无缘了,所以她很想至少能有一次和灵异存在的接触经验,所以在大一那年下学期秋天参加的社团,才会选名为「灵感社」的社团。这个社团的活动内容就是诸如去传说中的鬼屋探险,研读以前的灵异研究书刊以期丰富相关知识,是一个古怪的社团。 在社团里,薰子遇见了薰和莉子,而度过了有点奇特而愉快的大学生活。而社团里除了他们之外,尽是些幽灵社员。听说该社团创社元老的学长姐们和其他新社员,在新学年开学后不久的春季期间还有到社团办公室来,之后就踪迹渐稀,终至销声匿迹了。较晚加入社团的薰子从莉子那里听来了这些事。其后,连新生也几乎没有人新加入,难得有人加入,也一样成了幽灵社员。以至于在薰子他们毕业后,听说灵感社就关门大吉了。爱好灵异、研究灵异这些有的没的,在当时就已经被批评为是蹊跷可疑的社团,别人也都用那种眼光在看这个社团,所以薰子认为这个社团应该不可能复活了吧。对于那种社团的存在,那所学校是有点太正经八百。 莉子在校的时候常说:「果然是『灵感社』,参加的都是幽灵社员。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在作祟?」 薰子在大学时代还是一次也没能体验到灵异现象。当喜欢包括灵异超自然在内的幻想和浪漫、喜欢节庆祭典的薰,或是号称通灵者的莉子在鬼屋里面开心兴奋的说:「哇!那边是不是看得见一张脸?」或是:「你们看,吊在顶棚上向我们招手呢!」薰子朝两人所指的方向看去,却丝毫、完全、一点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即使薰子很想见识一下不可思议的东西。 假如世上有幽灵、妖怪,她很想见一见他们。 因为,薰子的祖母在她上大学前因病过世了。住在九州长崎市区的祖母,代替不在家的爸妈(薰子了解、也尊敬一直待在国外进行土壤改良实验研究的他们),疼爱、抚养薰子,薰子很想念她。 在祖母死后薰子想,如果能和祖母的灵魂相见该有多好。她觉得假如灵魂存在的话,不就可以相见了吗? 可是,祖母并没有来看她。 在长崎,有盛大的盂兰盆会仪式。那个仪式是人们用以花为饰的船载着在死后头一次盂兰盆节回到人世居里的死者,路上行舟,绕境市街之后送他们回去大海彼岸的死者之乡的仪式。 各处燃放爆竹以肃清船将行经的街道,各地方的市街弥漫烟硝味及爆炸声,火光乱舞。这就是所谓的「放水灯」仪式。 在第一次盂兰盆会的那个夏天,薰子回长崎和亲戚们一起放祖母的水灯。 水灯上放了一张大张的祖母遗照,薰子穿着浴衣跟在水灯后头走,一路都在心中向微笑着的砠母照片说话:而祖母只是笑着,一句话、一眼都没回,不发一语地回西方浮土去了。 那天晚上,薰子望着黑沉沉的海面想,如果存在不可思议的事就好了。她望着辉映着星星的光芒、烟火的火光、街上的灯火而闪烁的暗夜色海水思索。 假使故事传奇中的幽灵、亡魂、妖怪都存在于这个世上,也存在有诸神,这些都是此世的真实的话,那么,在这暗沉沉波浪的彼方,就有祖母往生的西方净土,祖母的灵魂没有消失,就能够再和她相见的啊。 祖母会用她布满皱纹的温暖的手摸摸薰子的头、拍拍薰子的背,对着薰子微笑。不,不对。这次是薰子要摸摸祖母的白头,抱抱她已经细小弯曲的背,向她微笑说「谢谢」。 薰子想向祖母说这句应当要说却已经来不及说了的话。 因此,薰子在暑假结束回风早的大学后,在秋季时参加了她之前就已在注意的「灵感社」。 而结果则是;在整个大学期间,薰子没能看到半个妖怪,但在那里遇见了薰和莉子,而度过了幸福快乐的时光。 莉子读的是日本文学系,其专业虽也是中世,却是日本的中世文学。薰子和她既不同系,也没有修相同的课,要不是参加「灵感社」,绝不可能相遇。说起来,莉子才是「灵感社」的主人呢。 因为这所大学颇有历史,所以社团使用的建筑颇具雅趣,换个说法则是带点诡异气氛,又带有古意。当薰子去拜访其中一间房间,即「灵感社」的活动室时,接待她的就是莉子。 「哎呀呀,欢迎莅临灵感社。」 莉子露出她独特的波斯猫笑脸笑着,然后好像看到了什么似的,朝薰子的肩膀那边笑——她在那边看到了什么?薰子到现在也还不知道,虽然很想问她,然而就连问这一事都觉得很恐怖而没敢问。 莉子自称是通灵者,的确,莉子的眼睛真的好像能看到什么,她也能说中很多事情。 在薰子看来,莉子就好像活在魔法或故事的世界中。 在她和薰子以及薰之间的友谊已变得相当不错的某一天,莉子和他们说了她以前的事。说她小时候就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许多东西,所以朋友很少,即使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的关系也不好。 「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我却看得到,很恐怖吧?」 莉子满不在乎的说。 「拼命装成自己看不见妖怪,和家人的关系才改善,也才有了朋友。但我一直觉得那不是真正的自己。我决定在上大学之后要完全活得像自己。这之后才是我真正的人生,真正的时间。现在我就过着自己的时间。你们是真正的我最初的朋友,最早的友人。因此,我爱你们。」 莉子说完,抱住两人的肩膀,轻声继续说道: 「……所以我决定不去看你们的未来,我不愿意看见离别之日这些令人伤心难过的事。活着,就一定有离别的一天。我不想太快道别,所以我不去看。」 「没事的,」薰语调开朗地回答,「莉子,你放心。我和薰子会活很久的。我发誓我们会很长寿,所以,只要你和我们在一起,就永远不会寂寞的,莉子。」 薰说完还对薰子说:「薰子,对吧?」 薰子点了点头说:「我会努力长寿的,所以你要永远和我们做朋友喔,永远一起玩哦!」 莉子点了头微笑。抱紧了两人的肩膀,当时莉子眼里流出的泪水,薰子永远忘不了。 至于薰呢,要不是两人都参加了那个社团,那关系也不会那么好吧? 古趣盎然的社团房间让人感到心情舒畅,所以薰子一有空就跑去那里。这一点,薰和莉子也一样,三个人在学校有课的日子几乎天天窝在社团室的房间里吃午餐或做其他事。有时候甚至早、晚餐也在那里吃.三个人都是单身住外,所以慢慢变成就像一家人一样,自然而然就常在一起了。 (炒面面包真好吃!) 薰 子喜欢美食,所以过去的记忆,有很多是和食物的味道联结起来,记在脑海中,回忆大学的味道就是那种面包。 学校餐厅内的小店卖的炒面面包,是港口边的新月面包坊做好送来卖的特制面包,用当天早晨刚出炉的松软香甜的汉堡包,夹上同样是店家独门的自制炒面和酱汁,使用的肉是高级牛猪绞肉,其味能让齿颊留香。 「薰子,你在吃好吃的东西的时候,脸上都露出一种无限幸福的表情耶。」 有一次薰子中午在社团室享用炒面面包,莉子一边倒出水壶里的热茶给她,一边感慨万千的这么说。 (因为确实很好吃啊。) 那段时期,薰子觉得美食榜首就是学校餐厅的那种炒面面包。 (但那种面包还真不容易买到呢。) 文学院所在的大学主楼,和位于校园一隅的学校餐厅有一段距离,所以薰子常常赶不上面包争夺战。她原本就不善于竞争,又不够俐落。更何况炒面面包供应数量有限,还是人气商品。 不过,脚程迅捷,动作俐落的薰则在两栋建筑物的树林间穿梭驰骋,经常都能轻易斩获炒面面包凯旋而归。薰子经常都流口水羡慕的望着他。有一天,薰笑着说「给你」,把面包送给了她。 薰把手肘支在桌子上,温柔的看着她吃的样子,看了一阵子之后突然笑了起来:「打从一开始看到你,就一直觉得你很像我想念的一个人。现在终于想起来了。我小时候的好朋友安妮也很爱吃面包,吃得很幸福的样子也很像你。」 薰子边吃边问:「你的好朋友是外国小孩?」 「咦?啊,哦不,说出来你会不高兴的。哇,实在不该说出来的……」薰有点儿窘。 「为什么我会不高兴?」 那个嘛——薰欲言又止,闪躲视线。薰子和莉子都很想知道那朋友安妮的事,他终究拗不过她们,只好说了。 「和你们讲也无妨,不过你真的不会生气?」 「我保证不会生气。你讲啊!」 薰叹着气说:「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时住在风早的家附近的人家院子里的一只大型犬,和薰子的那……有点像……」 「狗?安妮是一只狗?」 「不是那样啦——虽然是狗,不过是一只黄金猎犬,有长长的金色的毛,是很漂亮的狗耶。虽然可能是因为老了,有点瘦。它很喜欢我,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它老远的就会开始叫。把它的前脚搭在院子的栏杆上,摇着尾巴等我呢。我把营养午餐的面包带回来给它,它就会很高兴的这样大口大口的吃。哎,你看,生气了吧?」 话虽如此,毕竟被比成像一只年老的大型犬,一点也不好笑。 莉子很受不了的说:「当然会生气了,再怎么说,像以前的好朋友,也不该是一只狗吧?狗耶!」 「是是,对不起。不过,我不是要辩解,不过真的,它是我的好朋友。是我在三年级时,比谁都重要的好朋友。」 「我并没有生气哦。」薰子摇摇头,「虽然有点过分,但看在面包的分上,就饶你死罪吧!那只……安妮,你喜欢它吗?」 薰笑了,脸笑得像太阳般灿烂。「是的,我很喜欢它。安妮的眼神很温柔,它经常张开它那漂亮的眼睛看着四周,看起来很幸福。我很喜欢安妮的眼睛。那一户人家,白天好像都没有人在家。安妮像是被遗忘了似的,一直都被绑在院子里,漂亮的金毛也脏兮兮的。不过安妮经常笑嘻嘻的,很愉快。经常……」 薰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但他还是笑着说。「在那之后不久,因为我爸生病死了,我家有一段时间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从此就没有再见到安妮了。到现在我还是忘不了它。我在想,安妮是不是一直在等候着我呢?在我突然不再出现以后也在等。」 薰说后来他再回去探望时,连那个房子也都没有了。 「到现在我都还会想起,安妮怎么了呢?会不会因为老了,没多久就死了呢?那它会不会到最后都在等着我再拿面包去给它呢?……我再也没有出现,它会不会还是在那院子里一直等待、等待,孤伶伶、寂寞地死去了?我怎么不能再去看它了呢?它应该很寂寞吧!」薰说着说着声音都嘶哑了,吸了一下鼻子。 薰子握紧了吃到一半的炒面面包,对他说:「它一定一直等着你。不过,我觉得它不会寂寞,而是很幸福,每天都很期待还可以再见到你,想着你今天可能会来。换作是我,我也会是幸福的,一直等待好朋友来的每一天,相信他还会再来,相信还能再相见,一直相信而等待的每一天,一定是幸福的。」 薰一时将脸埋在交叉在桌上的双手里,立刻又露出笑容,向薰子说了声:「谢谢!」 他眨着长了长睫毛的眼睛,眨着有如凯尔特人骑士的眼眸说:「我明天也会向您献上炒面面包,请您像古代的圣洁少女一般,让我立誓吧。美丽的安妮……哦不,薰子姑娘。」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从那件事开始意识到薰的吧。在那之前,或许薰子看与自己生活步调不同、所处世界广狭不同的薰,只是个近在身边而距离遥远的人。 薰经常处于众人环绕之中。他交游广阔,行过之处,和其他学院的人也互相交谈。他的笑容展现了他喜欢和人在一起,他主动和人搭话,与他人之间似乎没有隔阂。 他常常笑颜爽朗的说:「我很喜欢人。因为大家都很有趣。」 他是个行动派。打个比方说:初夏学校中庭的小山丘上开了今年第一朵三叶草的花,当薰子还在远处才因刚发现那朵白色小花而惊喜时,薰已经站在花朵旁边,向薰子招手说:「花开了呢!」薰就是像这样的人。 当薰子想着他好忙碌、令人眼花撩乱,而等到发觉时,她的目光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追逐着他的身影了。 她也曾看见经常笑容满面的薰在傍晚时分站在长有三叶草的小山丘上,神情异常落寞地望着远处发光的大海。那目光凝视所及之处好像不是海,而是遥远的「某个地方」。 (到底他在看什么?在看哪里?) 他的眼神如是悲戚、难过,如同被遗弃的小狗,垂头丧气。 薰子那时候觉得他好像是在凝望遥远的海之彼岸,久远前的一个思念的地方。 (不老之乡——海神的魔法之国——) 好似想起了再也回不去的世界、已经失去的岁月而悲伤。 (分别以后的时光,和思念的人们。) (渡过大海的彼岸就能寻找得到吗?) 薰很早就失去双亲,薰子能够体会他的心情,所以想叫他,却出不了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而这时候,薰已经发现她了,当他转过头来时,已经是笑容灿烂了。 「唉,真讨厌!」薰子在深夜的厨房里苦笑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老是想到他。到底怎么了?」 这一阵子都把他给忘了。就好像把他遗忘在时间长河之中了。 如今却宛如昨天才刚发生似的记忆犹新,连他的表情都能够回想出来。 薰子曾经在社团房间午休小睡醒来时,看到薰映在橱柜玻璃上的表情而微微吃了一惊。 他正向着她这边看,表情显然是在犹豫要叫她好呢还是不要。总觉有点像只小狗在迟疑该不该摇尾巴,会不会被骂一样,带着不安的眼神在看她。 (薰也有这样的表情喔。) 当她正在这样想的时候,莉子嚷着:「嗨,你们好!」高高兴兴走进来了。 她直接走过来拍拍薰子的肩膀,薰子没办法,只好假装刚醒来的样子。而薰也恢复了他一如往常的爽朗笑容,对薰子说: 「薰子,那个,新月面包坊新推出一款加了果仁糖的巧克力牛角面包。下次买来吃,要吗?大排长龙的,好像很不容易买到。想要抢到它,对你来说,难度太高了!」 莉子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说:「你这样讲,不就是露骨地说薰子动作像乌龟,所以自己买不到吗?」 「果仁糖巧克力牛角面包……」 薰子在深夜的厨房里喃喃自语。 肚子又咕噜噜叫了。 那也的确是好吃的面包。那时候和薰、莉子三人在点心时间一边吃着它,一边直嚷「好吃,好吃」,说来那就是青春时光的滋味。 「现在这里要是有那种面包就好了。」 薰子心想下次不要忘了去买。新月面包坊现在也还继续营业,生意兴隆。但是眼前,得先对付厨房的怪声。 「真是让人火大的噪音。」 应该是在进入这个十二月以后吧?每到深夜,厨房就发出声响。锅子盘子水壶弄出很大的声音。如果只是声音也还算好,而开门一看,只见地板上锅子水壶散落一地,碗橱开开的:心爱的盘子也缺了口、破裂了。 这么一来,薰子就得在深更半夜清扫厨房。而大约那个时间,经常正好是她肚子饿,写作也正进入佳境的时候。一想到要饿着肚子,中断赶稿工作,被迫清扫厨房,气就上来。 刚开始时,她还确实对这谜样的噪音感到害怕,拿厚刃尖菜刀以代利剑,抱砧板以为盾牌,一个人满屋搜索「谁」,查看是否有小偷或什么人躲着。 或者想是否有不小心闯入的猫或巨鼠,而手持当零食吃的乳酪试着叫唤:「出来!出来!」 但是半夜黑漆漆的厨房里,除了她以外,没有别人。搜寻、呼唤,也没有人回答。如此连续了好几天。 最后她也习惯了。因为她没有可以烦恼的余裕,和每天的截稿时间苦战,比起揪出不明噪音的真相还要优先。 薰子自个儿点了一个头。 「可能是房间太老旧了。我刚住进来的时候,这公寓就已经建有十几年了。地板倾斜,木作碗橱的某些地方松动了也不足为怪。是了,或许是搬家的适当时机了吧……」 以前也有考虑过要搬家,因为这栋公寓实在太老旧了,老旧到墙壁都已出现了裂痕,地板有些地方都凹陷了。 更漂亮、更方便的公寓,并且附近有面店餐厅、一楼有商店进驻的公寓。如果能找到那样的房子,对厨艺不好,也没时间做饭的薰子来说,首先生活问题就可以获得改善。实际上以薰子现在的收入,搬去那种地方住也不成问题。 现在住的虽然便宜,却是离市街有点远的公寓。因为位于可以俯瞰市街的小山岗上,夜景优美这一点很令人满意。周边有一些有历史的大饭店和大宅院,环境宁静美丽,非常好。只是距离闹区徒步需要二十分钟,便利商店、邮局也都有些远,还是不太方便。 (真想能住得离市街更近一点。) 不知想过多少次了。但却还不想搬出这间房子,是因为—— 薰子眼角瞄了一下书架,看看那本插在「老地方」的旧摄影集。 「都已经过了十年了!或许搬走也没关系了吧。一定是时候到了。」 如此喃喃自语之际,屋子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劈啪」,好像木板裂开的声音。 「……该不会连墙壁也裂了吧?」 薰子抱头坐到厨房椅子上。她觉得照这样下去,房间可能很快就会崩塌、解体了。 「决定了,真的决定了。搬吧!」 她思忖:好事不宜迟。明天就去房屋仲介公司找房子。那篇随笔还是毫无进展的现在,带着散步心情上街走一走,正好可以转换心情。 去咖啡店喝个茶,也许能浮现出什么文章也未可知呢。 「今晚就算了,觉得好累。喝杯甜饮,先睡了吧。」 薰子从旧碗橱里拿出即溶可可粉和蜂蜜,倒进爱用的马克杯中,注入电热水壶的开水。 她虚脱地坐到厨房椅子上,用银制汤匙搅拌飘出甜美气味的可可,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披着的开襟毛衣从肩膀滑落,掉在地板上了。但她连弯腰从地板上拾起毛衣的力气都没了。 出了一会神,当她想要捡起毛衣时,才发现芥末黄的毛衣已经不在地板上而是在桌子上了。 「……咦?」 薰子眨了眨眼睛。 心想:我刚才有捡起来吗? 睡意袭来。薰子披上毛衣站起来,将马克杯放在流理台,熄灭了厨房的灯。 她关掉工作桌上的电脑电源,钻进床铺里时蓦地想到:莉子如果在这里一定会很高兴。 她会摇晃着像探测奇异现象的天线似的蓬发,露出波斯猫笑脸,一定会这样说:「厨房的噪音哪,一语道破,没错,就是灵异现象也。」 「『木板破裂声』之类,无非『骚灵现象』,乃是鬼魂发出的声音。亦即所谓的『鬼怪声』吧。碗橱的餐具动摇之类,不也是常有的心灵现象?毛衣当然是鬼魂帮忙捡起来的,也许是妖怪、妖精或鬼魂吧。那公寓不是很旧吗?有什么在那里,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对于虽是作家,却是一个实在论者,并且体质是「看不见」的薰子来说,遗憾的是,自己怎么样都不觉得这些是灵异现象。 为什么呢?那是因为太过于清楚明白之故。 在进入梦乡之际,她心里还在想着: (……因为,有所期待却落空是很难过的。) 万一,即使是百分之一也好,千分之一也好,有那么一点可能,的确是妖魔鬼怪弄出的噪音——假如是大学时在书上读到的,在电影看到的,所谓的「骚灵现象」正在自己家中发生的话。 (我会很高兴的,很高兴的……) 可是她却什么也看不见—— 不论是妖魔鬼怪或鬼魂,都看不见。 如果能看得见「什么」。 如果有「谁」向她说些「什么」。 (我就可以相信的啊——) 薰子第三次叹了口气。 如果莉子在这里,就可以帮我看见「什么」,帮我和「谁」交谈了吧? 毕业以后,莉子就以通灵者的身分闯荡社会,她运用她有关灵异方面的知识,开设了部落格,以此为肇基,很快就一跃成为该界权威了。 莉子现在和薰子也还是好朋友,但她已成了大忙人,已经不是想见面就能轻易见到的人物了。 根本就无从知道她究竟何时在何地,因为她在日本全国各地飞来飞去。当还在想最近都没见到面时,一开电视却赫见她出现画面中,正在替人解答灵异方面的人生问题,这就是现在的莉子。 就在前天,莉子还在黎明时传来一封手机简讯,还附了一张恐山的照片。说是「正在修行」。信上一如往常情绪昂扬,精神十足,让薰子放了心。 想到这,还记得她在信的末尾写着「梦见和水有关的梦」,没头没脑的一句,和品尝美食以及工作的事情写在一起。 她写道:「最近一再梦见和水有关的梦。」 原本只打算小睡一下,不料醒来已是下午,都快接近傍晚了。 霍地起床,大略洗了把脸,把果酱涂上放在冰箱里已经变硬的吐司,和着牛奶塞进嘴里。随便换个衣服,简单化个妆,正想走出房门时,转念一想,今天要去房仲公司,就再换过一套正式一点的衣服,又稍稍化了妆。 可是疏于照料的长发,却怎么理也是乱莲蓬;眼镜镜框又落伍过时,连自己都觉得难看。望着挂在玄关门内侧穿衣镜里自己的身影,不禁嘟囔起来 。 「……怎么说呢,这可不是圣诞时节上街的穿扮呀。」 她拿了一件长大衣套在上面遮掩。出门之后,离公寓走没几步路,就有一间古老的教堂。看得见庭院里的枞树点着圣诞节的灯饰。然后走下石阶缓坡,则有一家由红砖墙和树篱辽覆住的老的大饭店。 那就是风早城市饭店。城里人都叫它风早饭店。是一家从明治以来就庄严矗立在山岗上,宛如宫殿般的豪华大饭店。 顺着坡往下走,就渐渐可以看见饭店大厅正门。饭店周遭,中庭、树篱全都换上了圣诞节装饰,装饰物和彩灯璀璨辉映。饭店里面大概也都全变成圣诞节世界了吧。 门廊有穿着童话般制服的门房站着。 回想起来,站在那个地方迎接来车的饭店服务人员就称作门房这件事,是薰教她的。 薰很喜欢旅馆饭店,尤其是风早饭店,据说他从孩提时就是常客,有时还会一个人去住。听说他的双亲虽然很早就去世了,但他们很喜欢旅行和旅馆饭店,薰也承袭了他们兴趣。 他和柜台服务员、饭店内商店的人以及餐厅人员都很熟。在饭店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可以愉快自如的度过。他以前曾带薰子和莉子去位于大厅楼层,一家他喜欢的店。而薰子一直都不太习惯,姑且不论都会区长大的小姐莉子,在小城市优哉游哉长大的薰子,光是走在豪华大饭店中就感到紧张。 那家店铺,名字听起来很随意的「咖啡屋」,却是很高级的餐厅,是一家店员会以最佳笑容送来刚煮好的咖啡、艺术品似的蛋糕,以及各式美味饮食的店。 去咖啡屋的时候,薰经常都是穿便服,像平常一样微笑,因此非常协调。而其他客人则西装笔挺地洽谈生意,或身穿一眼便知的名牌服饰、提著名牌包包喝茶。在那里薰子感到好像只有自己走错了地方,非常惶恐。 不过薰子并不讨厌薰带她来这家饭店,反倒觉得在那里度过的时间是像珠宝一般极其珍贵的时间。 然而自从薰不在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进去过那栋建筑物了。 薰子微笑着经过外观与往昔无异,令人怀念的饭店。 「对了,圣诞节约会,我想一定是要去那家咖啡屋吧。」 薰说过,在圣诞时节,可以看到照明投射下最美丽的夜间中庭位置,就是从那个咖啡屋的窗户看出去。他说,中庭宛如娃娃屋,装饰了一些可爱植栽,布置了天使和圣诞老人人偶,光辉灿烂如梦似幻。 「下起雪来,则窗外的中庭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很大的雪穹窿。」 薰子听了他所说的话,而憧憬向往起来。 因此,十年前,一想到圣诞节的约会,就觉得一定是要去风早饭店的咖啡屋,而心中雀跃不已。 也因此,薰子才会跑去一家从未去过的流行购物中心的洋装店选购洋装。一件皎白似雪、宽裙摆、像长礼服的连身裙,领口饰有珍珠、玻璃珠和丝绢人造花。虽因款式设计有点像公主装而迟疑了,但因店员大力推荐说很适合她,才买了下来。 (那件连身裙,非常贵呢。) 还是新人作家的薰子得用分期付款方式才买得起的名牌连身裙。同时她还买了如同玻璃制成的鞋子和小皮包,以及像公主使用的披肩。 直到这些商品的分期付款缴清为止的那段期间,薰子每个月看到寄来的帐单,就想起那可悲的圣诞节而伤心难过。 对当时的自己来说太昂贵的衣裳服饰,现在不知放在哪里了,应该还是放在纸提袋中,收在房间的某个地方吧。 「身材和当时并没有走样,要穿的话现在应当也还能穿……」 薰子并不清楚十年前的名牌服装,现在是否还能穿;何况,薰子无法想像,带着失恋回忆的洋装,要穿去哪里才好? 薰子一边拾级走下石阶坡道,一边想到在试穿那件洋装时,镜中昭i见的自己绋红脸上的笑容,以及帮忙选衣服的店员的愉快表情。提了装着衣服和皮包的纸提袋回家,在圣诞节逐渐接近的每一天,看着它,感到幸福又快乐,一个人红着脸在微笑的每一天。 (十年前的我真是幸福的家伙啊。) 她先是苦笑,不久转为微笑了。 即使是痛苦悲伤的回忆,也是快乐、怀念的回忆:即使有点儿想哭,也是幸福的回忆,好像美丽的音乐、图画一般。 「真想穿上那件连身裙,去圣诞夜的风早饭店看看的呀。」 十年前的冬天那时心想:穿着那件礼服般的漂亮衣裳,则或许在豪华的场所也能像大家闺秀一样抬头挺胸,没有愧色吧。 「——却成了一场梦。」 那个时候,薰子很想有一天能够和薰一起,置身于那最高级的饭店也能脸上笑容如常。 总有一天自己也能够不紧张、脸不羞红,像薰一样,笑容自然的在那美丽的空间里进退自如。 圣诞时节的站前商店街,整条街就像圣诞树一般华丽。路树上蓝色灯光照射着,宛如光线形成的蓝色森林绵延不断。黄昏时分,来来往往的人们在橱窗和路树的灯光照射下,看起来个个都显现出兴奋的笑容。马路各处飘送的圣诞音乐让亮丽气氛更加高涨。 薰子感觉自己心情就好像心头抱着甜蜜痛楚的旧伤,在那当中孤单的行走似的。 随笔的题材,都还没有半点眉目,她有点像事不关己似的,边走边想该怎么办才好?而只看着在渐渐变暗的路上行走的脚边。 也因此,大学以来不知走过多少次,理应很熟悉的商店街,竟然迷路了。 「……咦?这是哪里?」 薰子愣住了,停下脚步。 她知道自己现在站的地方好像是商店街的小弄。可能是不小心走岔了几条街,而走到平常没走过的巷子里来了。 「就算走错了,我所不知道的路……」 老旧的柏油马路,排列着同样陈旧的木板墙,还发现有古早怀旧的木头电线杆。向上望去,黑漆漆的电线,在傍晚的天空中乱七八糟纵横交错。 眼前还有不知多少座的红色鸟居,庄严的排列着。 「站前这一带有神社引」 当她在嘟哝的时候,脑际浮现出莉子波斯猫般的脸孔。同时好像还听见了莉子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的声音。 「真受不了。薰子,你忘了啊?说到站前的神社就是那个啊,风早七大奇迹之一,白狐风早三郎的神社啊?从以前开始就保佑着这个城市,不过有时也会顽皮淘气游戏人间,很灵验的一个神社哟。傍晚时分到清晨是风早三郎的游戏时间,必须小心不要被祂迷到,不是有这样子的很有名的传说吗?」 薰子呻吟起来。不禁抱怨人不在这里的莉子:「你说幻化成人游戏人间的神很灵验?莉子,你说的是什么话呢?这不是互相矛盾吗?」 眼前有几座异样而十足威严的鸟居不规则的排列着。巷子里面有一些店铺的后门,屋影林立,但附近一带安安静静的,不见人影。其景象就如同将旧时黑白风景照剪下来放在那里,时间仿佛停止了,而薰子则是被误带到那里,嵌入其中。 即使不具丝毫灵异能力的薰子也感到一股慑人的诡异气氛笼罩着。就在薰子刚刚走过来的圣诞节街上所有的光亮、热闹,在这里全不见了踪影。 一阵冷风吹过。嗅得到一股香气。 薰子轻轻搓了一下大衣的手臂处,姑且挪动了脚步。穿过或绕过了好几座附近一带大小不一的鸟居。 这些鸟居好像是在这城市的很长的历史中,好几个朝代的各类人物所奉献的。有非常古老,已处处掉漆的;也有光泽监人的全新大鸟居。有不知是谁刨过后上色做成的可爱小鸟居 。稍远处则可见高高耸立着,用水泥或金属做成的巨大、气派又豪华的鸟居。 薰子虽不具灵异感应能力,也感受到了这鸟居林立的老巷子弥漫着神圣庄严的气氛。譬如说,薰子感受到了一种好像老树或长满青苔的巨石所具有的气氛充满在这巷弄里。 (难道说这里有……) 她心里想:说不定有神明在。 可是同时也感到在黄昏时分迷路走进这种地方,脊背不禁冒起一股凉意,而心生恐惧。 就在那时候,巷子内有一个地方闪出了朦胧的朱红色灯光。 颜色温暖的灯光,让薰子蓦然忆起幼时祖母为她搓揉的酸浆果实颜色,和那令人怀念的味道。 昏暗的巷子里有一个方形、像个灯笼的红色招牌。上面有「黄昏堂便利商店」字样和稻穗商标。一抬头,就看到那里有一家用红色和金色作装饰的白色便利商店。有着玻璃窗的店内,洋溢着春日阳光般的明亮光线。 「黄昏堂……便利商店?」 她推开玻璃门,进入店里,心想可以在这里问个路,但又觉得只是问路有点逊,也对店员不好意思,所以想顺便买一下明天早上要吃的面包或是其他东西。 一踏进店里,薰子就因为店内轻轻飘来的白色蒸气中无以名状的浓郁香味,身心肠胃都被俘虏了。 店内弥漫着刚做好的豆皮寿司和关东煮的香气,柜台处有一个金属制方锅,热气蒸腾;旁边有一个小巧端整的保温器,豆皮寿司可爱地排列其中。 柜台墙壁上有贴纸用朱红色的字龙飞凤舞写着「供应香甜可口关东煮」、「也有刚做好的豆皮寿司」。 薰子很喜欢美食,所以她闭起眼睛,陶醉地享受那香气;寒冷的身体也因暖烘烘的空气而暖和起来。 (本来计划先去房屋仲介公司,回头再去咖啡店吃饭的,干脆就在这里买关东煮和豆皮寿司当晚饭了吧……) 这时候,一个清晰、悦耳又温柔的男性声音在招呼薰子。 「欢迎光临,晚安。」 「唉?喔?」薰子眨巴着眼睛应答。 面前有一个极英俊的店员站在柜台那边,笑吟吟、高兴地看着自己。 这个人穿着很合身的红白条纹制服,头上端正戴着帽子,衬衫领口系着红色领带。从他的样子来看,想必是这家店的店员。只不过—— (哦,他怎么有着长长的银发和金色的眼睛?) 他是一位相貌非凡的青年,年纪大约快三十,或三十几吧?可是金色眼睛的眼神,看起来比薰子大很多。她判断不出他的年龄。 他身材修长,肤色白皙,而端整的脸庞上,脸颊血色红润,形状美丽的嘴唇也微微泛红,其模样,让薰子总觉得有一种超俗之美,宛如小说里的人物出现在现实中。 (好像从前的歌德式小说或奇幻小说,或现代写给女孩子们看的轻小说里面出场的——) 以年轻女性为主要读者群的冒险奇幻小说封面上,肩背鲜花,手持利剑,站在女主角身旁微笑的,那种超乎现实的美丽青年,就站在自己眼前。 薰子心里叹了一口气。一个劲地看着这漂亮的人儿,都看傻了。 (美呆了。「像图画上的漂亮青年」竟然真的存在呢……) 当她在心里嘀咕:事实比小说还玄呢! 这时那人开口了:「老师,晚安。」声音响亮美妙,笑容璀璨。 「啊,喔,晚、晚安。」 薰子脸红起来,不自禁向那人点了个头。 然后一张画有花卉图案的彩色纸和一枝签字笔递到她面前来了。 「佐藤薰子老师,可以请您帮我签个名吗?」 「咦?」 她抬起头来,那人好像有点儿害羞。 「哦,当然,如果您愿意的话——啊,今夜能够恭候到敬爱的佐藤薰子老师大驾光临敝店,实在是三生有幸,光荣至极。不知怎么,年纪都老大不小了,我还是很兴奋紧张呢。」那人看起来很幸福的说着。 「咦?咦——咦?」 薰子接过色纸,眨了眨眼睛。 店员笑容依然灿烂,接着说: 「这张色纸,我想把它挂在店里。当然我很早以来就是您的忠实读者,而且我们店里也有很多喜欢看您的作品的客人。听到您莅临过这里,不知大家会有多高兴呢!——对了,可以的话,能不能也请写上『黄昏堂便利商店』?……嗬,谢谢您。」 薰子按照他的希望签了名,而后带着疑惑问道:「那个,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我又不是什么有名的作家。」 「怎么可能认错人!您应该就是佐藤薰子老师吧?」 店员一边珍重收过色纸,一边动作优雅的指了一下店内一个区域。 「您请看,不是我爱自夸,您所有的大作,我们店里全都有呢!请您看看那边的架子。」 薰子心里想怎么可能?然后朝店里边走过去。紧靠着杂志区有一个架子放了一些单行本书和口袋书,薰子的书的确就排列在架上,甚至连已经无处可找的以前的书或出版册数很少的书,以及已经绝版而存书也遭销毁处理的书都有。 她难以置信地浏览了自己作品的书背,从十几岁起就勤奋写到现在的几十本书,默默地出版,没有引起太多话题,隔不久就销声匿迹了的许多书,这些好像全部都很骄傲地排列在架子上。 「谢谢你!呵呵,我还真写了不少呢。」 看着每本书的书背,薰子就可以回想出写那本书的年代,仿佛自己迄今曾经活过的时间的结晶就陈列在眼前。 薰子假装把眼镜扶正,用指尖抹掉了眼泪,因为眼泪突然流出来了。不是悲伤之泪,而是热热的,心头松了一口气的眼泪。 店员轻声地说:「您的书,文章很优美,故事也很美,虽然不是很华丽,但读着读着心头就温暖起来。就好比街上吹的风、流动的水一样,温柔、平稳,令人心情舒畅。可以感受得到您注视着市街的幸福眼神,连看的人都感染了那幸福。您的书,或许并不炫人耳目。不过,我认为是希望这世界能有的重要的书。」 薰子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轻轻向店员点头。他说的话让她心中感到很喜悦,或许是她一直都想听到的话,但她不知该如何道谢才好。 她想应该买些东西。拿了一个放在门口附近的红色篮子,先拿了明早要吃的,看起来很可口的手工风味菠萝面包,又拿了一种没看过的「蒲公英咖啡」牌的茶包放进篮子。心想:这里有很多奇怪的东西耶。然后突然想起也要买些文具,正在架子上找的时候—— 目光忽然逗留在一个奇妙的东西上。 一个装在白色盒子里发着银色光芒的东西,孤伶伶在架子上,旁边的小纸片写着说明。 「灵摆(银制)」。 「这是一个可以寻找失物的神奇魔法灵摆,会回答你的问题,也能实现你的愿望。迷路时也可放心,它能指引你回家之路。」 大小约略拇指之半的六角锥状银灵摆,镂刻着蔓草和雪花图案,系着长长的链子。链子另一端则有「六出之花」形状的坠饰。处处镶嵌了应该是紫水晶的浅紫色宝石。 以前薰子也曾经接触过灵摆,学过它的用法。因为在大学时,在「灵感社」玩过莉子带去的灵摆。 提着链子,向着下垂的灵摆询问各种事情,右旋为是,左旋为不是。很不可思议的,灵摆就会悠悠转动起来,指示解答。 记得在当时,不具灵感能力的薰子拿了,灵摆不动;而莉子拿在手上则漂亮地滴溜溜转来转去。 傍晚时分的社团房间内,在整个社团室的一角,除 了他们三人之外没有其他人的那间房间里,莉子露出她惯有的、满意时的波斯猫般微笑表情说: 「想要找遗失的东西,或想知道什么事情,灵摆可以告诉你喔。你有什么想问的?」 在那之前几天,薰子在校园树林中掉了一枝原子笔。她半信半疑地讲了这件事,莉子就快速在纸上画了一张树林地图。然后在地图上面施展灵摆,指出了原子笔所在。结果,原子笔真的就在树林那个地方的杂草中找到了。 不知何时走到身旁来的店员,带着些许顽皮的笑容说: 「哎呀,老师,您真有慧眼!这可能是全世界最有用的魔法灵摆哟。这是本店的推荐商品之一。」 「哦,你们有在卖神奇的商品喔。」 店员挺起胸膛得意地说:「我们黄昏堂便利商店,是从巧克力到超自然商品,无所不卖的超商。您想要找什么就一定可以找到,这点是本店最足以自豪的地方。我们对于追求货色齐全,有那么一点坚持和自信啦。」还附加一句:「尤其是灵异方面的商品,是我们店的专门,我们很有自信。」 「喔,真棒。你们店里什么都有卖啊?」 「是的,全世界所有的东西,我们店都有在卖。别的店绝对不可能卖的东西,我们这里也一定会有。」 店员伸直食指说了之后,开心的嘻嘻笑。 薰子心想,原来如此。的确,连这种灵异商品都一应俱全的便利商店,还真稀罕呢。 薰子从架子上拿下灵摆,放进购物篮里,又再看了一遍纸上的说明:心想:我现在也许真的迷路了。 不过,毕竟是对灵感能力毫无自信的薰子,即使这魔法灵摆真的是「推荐商品」,「很有用」,她也不认为真能为迷路的自己指路。何况,她现在也没有什么要寻找的失物。 (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许愿的事吧……) 虽然如此,她还是想买,也许是因为灵摆上雕刻着雪花图案,链子尾端的饰物又是「六出之花」,有一种圣诞节的气氛。 薰子结完帐后走出店外,最后她当然还买了很多关东煮和豆皮寿司。一想到今晚回家以后,泡一壶热腾腾的茶来享受,心里就很快乐幸福,暖烘烘的。 哦,还有,店员还免费送给她关东煮,真开心。 店员嘴上一边说着这个也不错,那个也请尝尝,挑选着要送给她的卤蛋、卤牛筋和红萝卜,装进上面印有稻穗商标的容器里,还一边像唱歌似的说:「听客人说吃了我们店里卖的关东煮,会有好事发生,这在某些人之间很有名哩!」 然后又笑容可掬地向过意不去的薰子说: 「这些是要谢谢您的签名,请不要客气。对了,还有呢,虽然不成敬意,请把这当作是您的忠实读者们提早送您的圣诞节礼物。祝您圣诞快乐。灵摆请您好好运用。敬祝温柔的您在今年的圣诞节会有好事降临。」 「啊!忘了向他问路了。」 但当想到这个而想回去问时,眼角就瞄到了有印象的建筑物。 往那个方向走没几步路,就回到熟悉的路上了。 当注意到时,就已经像魔法一般回到街上热闹的人群中了。 「啊啊,回来了……」 放下心来,回头一看—— 才刚走过来的巷子那头,竟不知何时已被降临的夜暗黑漠漠笼罩住了,自己是走过哪里回到这里来的也分辨不清了。 「就好像被狐狸迷到了似的。」薰子嘟哝着说。 因为被夜风吹到发冷,以及可能是因为走太快了,以致身体都僵硬了,所以薰子走进一家就在附近看到的咖啡馆。一家有美人鱼招牌的店。 她叫了一杯马克杯的圣诞节综合咖啡,走到靠窗的座位,边欣赏着美丽的商店街方向,坐了下来。隔着窗户看路树的蓝光森林,变得如同水中的景致,璀璨光辉的市街看起来更加美丽。 她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脑子里忙碌的转,思考是不是那篇随笔就来写十二月街市的样子?想着要描写现在在外面走着的人们——幸福的情侣、朋友、好像正要去餐厅用餐的一家人的表情或情景,或是光辉灿烂的市街。以及望着这些景象,好像分享了他们的快乐,所以现在非常幸福的自己的心情。 「就这样了!」 她自个儿偷偷窃笑。 联系起这市街有一座古老的稻荷神社来写如何?会在黄昏时分出现,游戏人间的狐神,是不是也在圣诞时节快乐地在人间玩耍呢? 像游戏般使出不可思议的魔法,让某个人幸福快乐。 (要是我,我会想要在圣诞节的街上,和人们一起快乐欢闹呢。) 薰子想,自己度过的圣诞节,虽有十年前那次的悲伤回忆,但像这样看着人们幸福的表情,不管是十年前或是现在都一样还是很喜欢这个节日。 (好像曾经说过相同的话呢?) 十年前大约正好是这个时期,大约现在的时间,上完星期六下午的英文系集中讲义课回家途中,她和薰一起进来这家咖啡馆。那次莉子没有在一起,只和薰两个人。她心中窃思,好像在约会呢,而内心小鹿乱撞。 店里面像现在正好播放着圣诞歌曲,窗外是蓝色灯光森林,幸福快乐的人们在圣诞节灯饰照明下的明亮街道上走着。有的是朋友,有的可能是情侣,有小孩子像小鹿般跳来跳去的一家人。 「圣诞节会让人心里感到幸福,真好。」薰子看着窗户外面说。 「即使自己并不幸福,但当看着圣诞时节看起来很幸福快乐的人们,就会觉得很温馨,感觉很好,不是吗?自己越是寂寞,心情不好的时候,看到别人幸福快乐的笑容,不会感到高兴吗?啊,有人在欢笑,感觉真好,即使那是自己不认识的人。 在那种时候,我会想要许愿,向神明祈求永远都像这十二月的夜晚,那些人都能一直满面喜悦;祈祷那些人不会和家人、恋人或喜欢的人悲伤离别:水远都幸福快乐在一起。 我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希求,单是活着就已经十分幸福了,所以可以把我的幸福分享给大家。而神啊,则请让现在欢笑着的人们:水远都是欢笑的容颜。」 「是啊。」薰声音愉快的回答。「看到别人的笑容,自己也会变幸福吧。呃,对了,我的工读费领得比预期的多,圣诞节要不要一起去吃个大餐?」 薰子一边偷笑,一边打开灵摆的包装盒。银色表面镶着紫水晶的工艺品,受到店内和窗外街上灯光的照射,像星星般发光。 看着辉耀的雪花图案和装饰,就想起了那饭店中庭的圣诞节装饰的事。还没见过的,据说是像雪穹窿似的,下雪的中庭。 「魔法灵摆?」 薰子随意拎起链子——来试试算个什么呢? 薰子虽然没有灵感能力,但是这个灵摆是那个便利商店的「推荐商品」,说不定能动个几下吧…… 「可是现在又没有特别想要算的事……失物、或是想找的东西。哦,有了。想搬去的新地方,得找房子。」 可是薰子却开始在想今晚是不是先不要去房仲公司了。 原先只是想转换心情而稍稍散个步,没想到竟然迷路而意外花掉了不少时间。而且已买好的关东煮和豆皮寿司也必须快一点带回家吃才行。 想想,也不过才刚想到要搬而已,现在只不过有个想搬到靠近街上的地方的模糊想法。还是多想清楚之后再做决定比较好吧?比如说至少像是要住在哪一个町啦? 「是了。再想清楚一些之后再去房仲吧,也不用急,现在的房子也不是两三天就会垮掉……」 正自嘟嘟哝哝之时,感到手中的灵摆像是要大力摆动起 来了。 就有如有意志的生物蹦跳般,激烈的、活泼的动作。 灵摆宛如吃饵上钩的小鱼蹦跳一般,突然强有力的动起来了。 银制的灵摆指向夜晚的市街。 灵摆朝着辉煌照耀的市街的夜晚,穿过咖啡馆的窗玻璃画出一个银色的弧。 薰子的视线随之转动,她看见了窗户外马路对面的大楼,亮着的电子广告板显示出跑马灯文字,绿色的文字发着光: 「……我在三日月町等候着你……」 她心脏咚咚咚猛跳。 那个町是薰以前住的地方。 电子广告板上打出的跑马灯文字是几个星期以后要举行公演的一个小型剧团的宣传广告,打出的文字内容是在介绍地方上的一些活动消息。 (……刚刚的,只是宣传广告中的词吧?) (刚好看到宣传广告中的一部分而已。) 即使这样去想,薰子也还是一样噗通噗通心跳个不停。 垂在手上的银制灵摆现在已经连轻微的晃动也没有,静静地停住了。 薰说过他很喜欢三日月町,说他喜欢这位于港边的古老的町。 「因为那里是小餐馆小酒馆集中的区域,有些人可能会觉得很吵,其实这一点反而是好处。因为晚上不管什么时候醒来,都能感觉到有人在活动。所以我睡不着的时候,会在被窝里仔细聆听街上的声音。这么一来,不知怎么就安心了。 那里可以听见走在路上的醉鬼大叔心情愉快的笑声,或有点乜斜的脚步声+老板娘的木屐声、在巷子里奔跑的猫项圈上的铃铛声等等。时间更晚的时候,可以听到计程车停下来又开走的声音,或是救护车的声音。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在辛苦地工作,希望生病或受伤的人能够得获救。 在东想西想之间,就接近破晓时分了,四处响起餐馆酒馆拉下铁卷门的声音,也能听到运送早上第一批货到便利超商的货车声。在那个时间,可以听到关门打烊的人和稍后要开店营业的人们一边相互问候、交谈,一边好像是一起清扫马路的声音,或是他们之间的谈话。还夹杂着乌鸦、麻雀的叫声。 这时就想到,啊,已经是早晨了,早晨又来临了。就这样,从晚上到第二天早上,不管是哪个时候都一定有人是醒着的。这么一想,心头就松了口气,我会感到很安心,觉得自己并不是孤单一人活在这个世上的。」 薰虽然经常笑嘻嘻的,却是一个容易感到寂寞的人。就像他自己常说的:「我不喜欢孤单一个人」,他喜欢热闹的地方,经常都和人在一起,在大学里有很多朋友,也很受老师们的疼爱,所以,说真的,薰子对于他为什么会很高兴加入「灵感社」这个只有三只小猫的超迷你社团,觉得很不可思议。 不过,她并没有想要问他理由,那是因为她可以想像得出,他为什么会是一个容易感到寂寞的人,以及他之所以对灵异有兴趣的原因。 (大概是和我一样吧……) 薰在遇见她们的时候,已经和他的双亲死别了。他曾经淡淡的笑说自己已经无亲无故,就是所谓的天涯孤鸿了。 (他希望存在有不可思议的事物,希望幽灵啦、妖精啦、妖怪等等,真的存在这个世间。) (希望有一天还能和已别离的人重逢。) 薰是否因为这样所以相信灵魂的存在呢,说真的,薰子并不清楚。不过,那时期的薰,真的是很高兴的参加社团活动,和莉子一起调查幽灵和妖怪。 三个人曾坐上莉子借来的车在秋夜访问过一处自杀胜地——妙音岳山麓连绵无际的林海。有已经半化为化石的森林和遍布四处的洞穴。当然没有灯光,有的只是警方竖立的,写着「珍惜生命」的牌子。 深夜的林海,净是夜风吹拂,头顶满月高照,蓝色的光覆盖着亘古不变的原始林海。风偶或吹过,其音若虎狼之远嚎,令「看不见」的薰子脊背发毛。 莉子可能是因为「看得见」吧,默默不语。薰子则只是凝视着宛如用蓝白的水彩颜料画出的宁静景色,感觉得到自己的脸都发僵了。 可怕,非常可怕,但并不是因为幽灵可怕之类的原因,而是因为想到在这里有很多人孤独地死去。想到这些人写好遗书,理好衣服,脱下鞋子,一个人孤单赴死,就感到悲恸欲哭。 这时突然传来柔和的口琴声。 是薰在吹,吹奏的是舒伯特的〈圣母颂〉。薰经常随身携带一支外国制的旧口琴。乐音静静向蓝色林海飘送过去。 在回程路上的一家路边餐厅里,薰说: 「……大家都一个人孤单死去,应该很寂寞吧!本来并不想死,而想回家吧?想到这里,就想至少能让他们听一听音乐。因为,只有月光和风声,不会太孤寂了吗?不过,我是不是做错了?」 莉子笑着回答:「没那回事。大家都很高兴呢!」 而薰子什么也没看到。听不到他们的说话,也无法和他们交谈。只是感觉那地方苍白寒冷的空气,在〈圣母颂〉的乐音之后,看来好像比较舒缓了,风声也不再那么可怕了:心中升起这种不可思议的感受。 薰子想,在那种只听得到风声,离市街遥远的地方,深夜响起的〈圣母颂〉乐音,似水柔和,会渗透到许多东西里去吧。 薰子凝视着窗外被夜色涂成一片漆黑的景象以及手边的热咖啡,向薰说: 「就算是幽灵,也一定不想要寂寞吧。即使死了,大家也都喜欢音乐,而且都有一个想回去的地方,也各有思念的人。口琴演奏,我想大家很感激的。」 薰喝着咖啡欧蕾,有点害羞但又高兴地微笑,那时的笑容,薰子现在依旧记得。 是了,就算是现在,也还记得莉子在那时候说的话,她说薰是因为寂寞,所以才要去遥远的国家旅行吧。 「薰到不知道的国家去旅行,一定是为了要去那里和某个新朋友相逢。觉得有谁在等着自己,所以才去和他见面,为了去见他才去那里的。 你问我为什么知道?这种事不需要使用灵异力量也可以知道的呀。人哪,或多或少都是寂寞的。我也不例外。」 容易感到寂寞的薰,在十年后的现在,是在某个繁华热闹的地方平安生活吗? 薰现在也还在吹口琴吗?出门旅行都一直带着的,在许多国家吹奏过的口琴。 薰说过,那支口琴是他父亲的遗物,吹奏法也是小时候父亲教他的。那是一支很旧的口琴。 他自豪的说过:「是hohner牌的super onica-270口琴喔!」然后凑到嘴上吹出声音给大家听,真的是一支音色温柔的口琴。现在他也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吹奏出美丽的音乐吧? 在买了灵摆的那晚之后,没经多少天,到十二月中旬,薰子搬去三日月町了。 因为最后,薰子还是在那天晚上立刻就到房仲那里去找房子了。 就好像专等薰子来住似的,有一个很适合她的房间。第二天看过房子之后,立刻就签订了草约,就这样,顺顺利利就谈妥了。而且她去和原住的公寓房东说近期想搬出去时,房东也说新住处已找好了的话,随时搬出去也无妨;还说正好考虑要全面正式翻修,所以也不必付重新整理粉刷的钱了。 搬家也进行得很顺利,于是薰子就开始在三日月町生活了。 港口旁的三日月町,的确是一个小酒馆、饭馆区,但一出巷子就可接到大商店街的拱廊。晚上虽会遇到酒醉酩酊的人,但薰子本身也喝酒,所以碰到时并不在意,反而可以开发新的好吃的店,可以发现新的好伙伴、朋友,以及发现喜爱的地方,对薰子来说是一个住起来很舒适的地方。 完结篇~小猫娘呀小猫娘 从前从前,距离现在非常久远以前。 在称为战国的时代,日本一个地方的海边,有一个国家。 虽是一个很小的国家,但她有大海与大地的丰饶物产,是一个富足的国家,也有幸由英明的领主所统治。 一位智慧优长的主君,和一位慈爱深厚的夫人。 还有一位继承了双亲优点并且成长得更加聪慧、更加温柔、漂亮的幼主。 他们三人爱其民如爱自己的生命,他们梦想着要建立一个和平的国家。 在那人命轻如蝼蚁的时代,他们想建立一个悲怜、珍重守护短暂无常的生命,在此世上有如奇迹般的国家。 而人民也爱戴他们的主君、夫人和幼主。一起梦想、一起努力建设奇迹之国。他们耕种、狩猎、纺织,并且勤快保养武器,磨砺家中戈矛。 这是一个「大家」的国家。「大家」共同建设,「大家」共同守护的国家。 在规模不大的宫殿里有一只黑色仔猫,一只不知从何处来的迷途小猫,不知何时开始在宫殿中住下来了。 幼主奶妈的女儿,是个性爽朗又强悍的女孩,给它取名叫做「小猫娘」,这只小猫不久就和温柔的幼主最为亲近,常常跟在他身边绕前绕后。 它白天跟随着幼主巡视城内或领地,幼主骑马,它就坐在马鞍前。晚上则蜷曲一团睡在幼主枕边。 幼主也很宠爱小猫娘。把以幼主身分而言太过简朴的膳食分给它,还亲手喂它,就像妹妹似的宠爱它,把它养大。他替它挂上红绢做成的颈圈,还系上铃铛,像宝贝般宠爱它。 在宫殿,在海边,在田园,或在小小的城下町经常可以听见幼主轻柔叫唤「小猫娘呀小猫娘」的声音。 如是经过了七年。黑色仔猫成长得很漂亮。幼主的双亲和人民都觉得,这只有着金色眼睛的黑猫依偎在同样成长得漂亮挺拔的幼主身边的样子很惹人疼爱,而会心微笑关怀着他们。 日本正处于各地烽火连绵,人民死亡,国家村落遭到劫掠蹂躏而消灭的年代,这个和平小国,宛如唯一的奇迹,继续存在。 奇迹之国,不久渐渐为世人所知而传播世间。一个民丰物阜之国,粮食不虞匮乏之国。智慧优长的主君和慈悲为怀的夫人所统治的国家。人民生活幸福悠闲的国家。女人不必哭泣的国家。 和幼主、仔猫的成长同样快速的时间洪流中,国家也逐渐成长。人民增加了。优秀的武士、志气高迈的学者、身怀绝技的工匠、看出商机的商贾,都来这奇迹之国。还有为了活命而甘冒生命危险离开家园逃来的人,不计其数的黎民百姓都向奇迹之国聚集。 其土地富饶,所以不论有多少新附之民,都能够容纳。 四方流传,奇迹之国今后将更茁壮强大,更加殷盛富足,人民丝毫不虞匮乏。这个强大的国家不会灭亡,也不会有他国来侵略。 传言还说,因为其主君无意攻打别国,所以这个国家将永世和平繁荣下去。 却不料,某一个时期—— 国中流行起可怕的疾病。到城下町去不眠不休看护人民的夫人和人民一起病死,而主君也追随其后病死了。他在弥留之际,在病榻上说了一句话:「这不是普通的病,而像是被施了咒术。」 病倒的人民中,有很多是上战场持矛使刀,骁勇善战者。他们也悲叹:「如果是和看得见的敌人作战,我们怎么可能轻易就输掉呢!」 拥有火药制造知识,会使用步枪的人,也一样没有交战对手就病倒死去。会制造医药,拥有医疗能力与智慧的学者也束手无策,在进行治疗中自己也病倒、死亡。 其后,一个夜晚,从海上而来,杀人越货的海盗,趁着黑夜狂袭这个已经完全衰弱的奇迹之国。弯弓射箭、刀砍枪刺,袭击领主的宫殿。杀死了幼主和挺身战斗的人民,并放火焚毁了宫殿。 奇迹之国就在那一夜灭亡了。丰饶的国土以及积贮的财富、工匠的技艺、少数仅存的人民,都落入亡命之徒手中。 亡命之徒从其他地方掳掠人民来填补死去的人民,役使他们。可是,即使想要重建国家,亡命之徒他们是办不到的。这个国家的知识、财富、各种技术,都逐渐流失掉了。 到最后,曾经丰饶的土地完全荒芜,成了无法居住的地方。 奇迹之国存在这世上的时间很短暂,而其繁华昌盛的时代则仅仅七年。这些事迹都没有流传到后世,连国家所在、国名、主君等人的姓名,都付诸不详了。不折不扣,是一个小国的故事。 这个故事就此如梦幻泡影般结束了。 有一只猫则目睹了这个故事的始末。 那就是叫做小猫娘的黑猫。从仔猫长成为完全的成猫的小猫娘,当海盗放火焚烧宫殿时,它在宫殿中陪伴幼主身边,直到最后一刻。 虽然它威吓攻击幼主的海盗,用爪子袭击他们,用利牙去咬他们,毕竟只是一只小猫。它想保护宠爱它的幼主,却一切徒劳无功。 在宫殿内有一间幼主的房间。 虽然简朴,却是一个陈设了从国外收集来形形色色的奇珍异品的美丽房间。有地球仪,有望远镜和种种书籍。这些都是从国外来聚此国的人所献上或托付给将来要继承国家大业的幼主的。是那些拥有智慧或知识、财富的人们,相信幼主能够治理这奇迹之国,形成疆域更广大的伟大国家,而和知识一起献给他的各种物品。 幼主经常拿起这些物品,梦想着这个国家的将来。他希望国家能够永远昌盛,永远和平,他相信这个梦想可以实现。却从未料到奇迹之国竟然会有凄惨覆亡的一天。 临死之前,幼主逃入那个房间。忍着不明咒术般的怪病造成的高烧,依然奋战不懈而遍体严重负伤的幼主,临终只有小猫娘相伴。奶妈的女儿和其他人民为了保护幼主,一同在宫殿中奋勇御敌而先阵亡了。她勇敢挥舞长刀战斗到最后一刻。 海盗发出了搜索幼主的声音,粗暴拉开门扇和纸门的声音,狂暴的脚步声。 幼主用沾满血迹的手,好不容易才关上了自己房间的纸门。他披着镗甲,全身是伤的滚进房间里。 这个房间位于不易发现的位置。纸拉门设有特殊机关,一旦关起来就无法从外面打开。幼主想借此可以争取到一些时间。 没有点灯,理当很暗的房间,却朦胧微亮,因为月光从采光窗透过纸窗照了进来。 幼主靠着墙壁坐下来,对身旁的黑猫说话。 「小猫娘呀小猫娘,一旦我死了,这个国家就结束了。这虽然好像已经无可挽回了,可是我好想能在这个世上活得更久一点啊。」 幼主对着小猫娘说话,一直说到断气为止。说他多么期待这个国家的未来前景,思考如何让人民更加幸福,等等。说着这些小猫娘日夜常在这房间里听过的话——只是,平常幼主都是满面笑容,声调愉快的说着,而今晚的幼主,身体负伤,说话失去气力,好像在喃喃而语。 「……你也知道,虽然我想让这个国家成为幸福的国家,但我认为这个国家不必成为更大的国家,也不需要成为更富足的国家。 你想,有鱼可捕,有五谷收成,又拥有充分足够生活的知识技术。需要的物品,假如我国无而他国有的,可以用我国有的去交换;而他国需要我国有的东西时,也可以倒过来做交易。 这个国家和许多其他国家能够安定生活的许多东西,我们国家拥有的已经相当足够了。……所以,我已经不再需要什么了一 要知道,想要学习更多的事情。小猫娘,比如说,说地球是圆的,那地球外又是怎么个样子呢? 天上闪亮的星星,为什么会发光呢?流星是从天空的哪里形成的,为什么流经天际,又消失到哪里去呢? 还有,小猫娘,人为什么要活着,又为什么要死亡呢?我想知道这些问题。生命的意义、活着这件事的意义,这些问题我也想要学习,想去思索。 啊,生命不够长呀……真遗憾!」 小猫娘是只猫,只能听幼主说话而无法说话,无法为他做什么。 所以,它只能用舌头去舔幼主的伤口,祈求至少能够让他减轻一些受伤的痛楚。它自己也受伤严重,但它不在乎。 幼主用受伤的手抱起为他舔舐伤口的小猫娘,轻轻抚摸它,说「谢谢」。 「小猫娘呀小猫娘……有你在旁边陪我真好,我就不孤单了。你是猫,可以从任何地方逃出去吧?你要长寿哦。」 不久,抚摸着小猫娘的温柔的手,啪嗒滑落不动了。 小猫娘停下了它染满鲜血的舌头。 最后,它轻轻舔净幼主脏了的脸,用脸颊去磨蹭他的脸颊。 小猫娘感觉到宫殿中热起来了。采光窗的纸窗染得通红,发出东西着火的恶臭。外面传来兴奋嘶吼叫嚷的粗暴声音。海盗放弃搜索幼主而放起火来焚烧宫殿了。 小猫娘在火焰中哭泣了。金色眼睛扑簌簌流下眼泪。 它想,为什么自己是一只猫呢? 假如是更强壮的猛兽,就可以为保护幼主而战了。假使是人,也可以在最后时陪幼主说话。就因为自己生而为猫,所以只能够帮幼主舔舔伤口而已。 (我很喜欢幼主。) (我也喜欢主君、夫人。) (我也喜欢幼主奶妈的女儿,喜欢宫殿里其他的人,喜欢农民,喜欢渔民,我喜欢所有的人。) (我很喜欢这个国家啊。) (我很喜欢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天,从早上直到黑夜。) 小猫娘最喜欢的是和幼主一起骑马,从山岗上环顾幸福之国的风景。 大海波光粼粼,山岗和森林颜色宜人,田园青葱油绿,风则耀眼吹过。劳动中的人人都现出笑容,向幼主和小猫娘挥手,当中也有为之歌唱舞蹈者。 幼主幸福地挥手回礼。小猫娘则在马鞍上,胡须迎风晃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 (平常的风气味芬芳。) (而现在却只有血腥味和火焰焦臭味……) 小猫娘喜欢的所有人事物都化为一空,都被掠夺了。 烈焰腾空的宫殿中,嘴角因幼主的血染成殷红的小猫娘,眼睛发出闪闪光芒。 (——啊!真可恨啊!) (杀死我的幼主的家伙们真可恨!) (毁灭这个国家的家伙们真可恨!) (杀死大家的家伙们真可恨!) (可恨啊!) (可恨!) (我要杀死他们!) 在烈焰中,小猫娘变成了妖怪,变成了有巨大的利牙利爪,能呼唤雷云的庞然恐怖猫怪。 成了妖怪的小猫娘,以其具有的法力瞬间就知道了统率海盗的是一名巫师。 那巫师名叫幻冥,是来自异国的诡异男人。他施展邪恶的妖术,让诅咒怪病在奇迹之国流行,害死人民,以便占夺奇迹之国。 化为妖怪的小猫娘,上天下地穷搜幻冥,意欲报仇雪恨。 然而,巫师幻冥却早已被自己率领的海盗——一群亡命之徒——背叛,受到突袭而一命呜呼。在小猫咪复仇之前就轻易被干掉了,而且他的灵魂已不在这个世上,而是在小猫娘力不能及的地方。 小猫娘愤怒叹息。 虽然她从雷云中击出雷电杀死了盘据宫殿的海盗,却无法实现向仇敌幻冥报仇之举了。 小猫娘在空中俯视四散溃逃的海盗,发出呜呜的吼声。 (啊,杀了这些小喽罗,又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有邪恶的异国巫师幻冥,这奇迹之国才会灭亡的呀。) (邪恶的异国巫师,这家伙竟敢在遇到我之前,就这么便宜的死掉了!) 小猫娘在空中边奔驰边哭泣—— 即使拥有了化为妖魔的力量,自己的愿望却无法实现了。 (啊,我好想复仇啊。) (好想亲手杀死可憎的幻冥。) (啊,不,不是这样……) 小猫娘眼泪簌簌落下。 (我——是想保护幼主的啊。) 妖怪哭泣了。即使拥有了无坚不摧的坚利爪牙,获得了强大的法力,却永远无法达成愿望而哭泣了。 想起了已经失去的人事物,她哭泣了。她从空中放出雷电,离开这个她所爱的,如今一切都已消失的国家而远去他方。 经过一段很长很长的年岁之后。 正值八月,风早市的夏日祭典季节到了。这是一个纪念从前风早港开港之日的庆典。也是为了祭祀战争年代许多在夏季空袭中失去生命的人们的灵魂,为了纪念死者,祈求和平的,祈祷的日子。 在那天,以港口为中心摆满了许多摊子。风早市各家商店开到很晚,店前也摆出摊子。那天晚上,小孩获得允许,可以和朋友在外面玩到很晚。因为那天晚上有烟火表演,有无数的美丽烟火无休无止地奔上夜空。小孩们穿上浴衣或外出的夏季连身裙,或新衬衫,涌到街上。 那天傍晚时分,有一头黝黑长发的少女悠闲地走在路上。大约是个中学生吧?在很多人欢天喜地逛来逛去的站前商店街,她也穿着浴衣高兴地逛着。 用红绳子束起来的长发在傍晚的风中飘拂,身上穿着黑底染白菊与红石蒜花样的浴衣。装饰发上的红绳附有一只铃铛,偶尔发出响亮的声音。轻飘飘的红绳,如火焰般摇曳。脚下踩着的黑色木屐,在柏油路面的路上或红砖人行道上发出轻快的声响。 傍晚的天空渲染得通红。商店街铃兰造型的路灯光辉通明,有线广播播放着愉快的流行歌曲,在庆典之日的黄昏街上,兴奋的人群都兴高采烈。 少女以一种总让人感觉有点像大人的眼神,柔和地望着那些人们。 怱地,那双眼睛转向了马路的一个角落。 往高楼大厦间的巷子那边注视。 用淡浅而约略看得出金色的眼珠子注视着。如同冻结了似的一动也不动的看着。 她嘴角边的微笑突然消失。 接下来的瞬间,少女已不在那里了。 突然就声息尽失,不见踪影了。 尽管如此,过往的人们依旧兴高采烈,恐怕没有半个人注意到少女从人群中消失了。大家都很愉快,大家都很匆忙,大家都喜笑颜开,因为这是幸福快乐的夜晚。只有少女发饰铃铛的叮当声随风留下来。 巷子里的微暗之中,一只老鼠抬起了头。一只肮脏的大老鼠——它其实是一个在很久以前死亡的男人轮回转世后的形貌。 不知怎样倒霉,就因为投胎转世成了老鼠,因而不易恢复身为人的时候的记忆,以至于到现在都只一心做只老鼠而活。 的记忆,拥有魔法的智慧与力量,而重生于这个世界。 老鼠抖动它小小的身体。 (我——我可不是老鼠。) (我乃是伟大的巫师。) (我的名字是幻冥。我以前的名字叫幻冥。) (只差一步,我就可以获得了巨大财富和富裕生活。我本来打算先从那个滨海小国开始下手,接着再占领几个国家,最终要将全日本、将全世界都掌握手里。) (我想成为世界霸主。我本来可以成功的,假如没有遭到那些死海盗们的突袭的话。) 我一直把收为手下的海盗们视为蠢货而瞧不起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他们当人看。他们怎可能有勇气敢背叛我这个能施展各种魔法,率领妖怪和妖魔的恐怖的异国巫师呢?所以我才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因为我认为他们是人渣。) (见识到我的法力而心生畏惧的家伙们,这些人渣。) (啊!我对这些人渣太大意了……) 当海盗深夜攻入奇迹之国的城内时,巫师在浮在黑暗洋面上的海盗船上等候着胜利报告的时候,被海盗砍杀,踢下海里了。他根本没时间来得及使出魔法以召唤妖魔来帮助他。 他不明不白掉进又冷又黑的海底,感到呼吸困难,伤口疼痛—— 醒过来,就已是「当下现在」了。 小老鼠体内,已经忘却的记忆像从水底捞起,又像浮上来似的,轻飘飘地苏醒了。 老鼠张嘴吱吱磨咱黄牙,在昏暗潮湿巷子的黑暗中瞅着自己现在的细小前肢,瞅着肮脏丑陋的肚子和脚和尾巴。 他想恐怕是他死亡的那瞬间的模样太凄惨了,以至于没法复生为人。他也想:说不定是因为自己一再干坏事,所以幸运之神不予眷顾。但是—— (像我这种程度的坏人,世上要多少就有多少吧?如果这是神明降下的惩罚,那也太不公平了吧!) 变成了老鼠的男人,诅咒了神明。 (这种形体,即使恢复了过去的记忆和魔法,又能如何?) (一只老鼠,能干什么?) (毕竟以老鼠的寿命,生命很快就会结束呀。我难得重生此世,却要以卑微不足道的老鼠之姿终此一生吗?……) (以此凄惨之姿终此生涯?) (为什么只有我不幸连连?) 巷子的那边可以望见光明的世界。即使只具有旧时代知识的老鼠也能想像到,接下来好像会有祭典之类的活动。往昔的世界和现在,唯有祭典的气氛可以感到是相似的。 老鼠在黑暗肮脏的巷子里,在潮湿的柏油路面上,瞅着明亮的大街。孤伶伶的,脚底感受到冰冷的地面,望着高高兴兴、来来往往的人们。 如白昼般光亮的马路,到底有什么魔法在作用着呢?食物的香味也随风飘送过来,还听得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笑语喧哗和奇异的音乐。看来,「现在」是一个幸福的时代,「这里」是一个太平国家。 (啊,好香的味道!) 这只老鼠自从投胎转世以来,记忆中,就没有过一顿饱,它抖动胡须,摸摸长满脏毛的肚皮。 (「这里」是哪里?) 依稀知道自己的死亡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但「现在」是在那之后又经过多久了呢? 醒过来的这个地方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虽然应该是日本,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死去的海域所在的那个海边小国离「这里」又有多远呢?漠然知道好像是来到了很远的地方,但究竟是相距多远的地方,就不得而知了。 老鼠自嘲起来。 (我啊,在不知道的时代,不知道的地方,在这之后,不怎么久的将来就要死去。) (以一只微不足道而又肮脏的老鼠之身……) (世上没有谁会知道的死去。) 但是,老鼠突然想到了。 就来念个咒语试试吧。它念了一个召唤自己从前的手下妖怪的咒语。 这一念,眼前出现了轻飘飘的青绿色火焰,左右摆动的火焰,发出不祥的笑声。 听到那吱吱嘎嘎的笑声,老鼠就又快活地笑了。 (即使身体是老鼠也能够施展法术呀!) (能够召唤这些家伙呢!) 那些是邪恶火焰,是具有在人世散布无药可医的诅咒疾病力量的低级妖怪,不具灵魂的邪恶鬼魂。 老鼠眼神阴森的笑了。 (我不久就会死去吧。) (以肮脏老鼠之身而死去吧。) (可是,让我一个人孤单的死去,这么过分、悲惨的事,怎么能允许它发生!我在前世没能完成梦想。我想成为世界的王,我拥有足以成为世界霸主的智慧,但我的梦想却被那些人渣海盗给毁了。而今生却是老鼠之身。在如此肮脏的巷弄里孤独死去,这种不幸怎么可以发生?!) (给我毁灭吧!) (全部!) (你们这些幸福的家伙们,你们全部都得——) (和我一起遭受不幸吧。都给我死吧!) 老鼠念起了咒语。 在巷子深处,叫出很多很多青绿色鬼火到自己身边。 它召集了足以立时辽蔽市街,以疫疠加以毁灭的数不清的无数邪恶鬼魂。 然后,当老鼠正准备将青绿色鬼魂从巷内纵放到街上的那一瞬,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一个叫唤老鼠前世之名「幻冥」的声音。 在巷子入口处,有一个少女背对着光辉明亮的商店街站在那里。 她任由夜风轻拂她梳扎过的头发和黑色浴衣的袖子,以及蓬松如火焰般颜色的绳子,站在那里,高高向下睥睨着老鼠。 她用冰冷的声音又叫了一次:「幻冥。」 老鼠听到了,它把头抬到最高。 「你是谁?」 它小小的心脏快速怦怦跳。在「现在」的「这里」出现知道自己名字的人绝不会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觉得好像在作恶梦一般。 假使有这样的人,那绝不是自己人——从前还是人的时候的智慧和直觉如此告诉它。 穿着暗夜色浴衣的少女,其铃铛和木屐发出声音,向老鼠走近,缓缓走进黑暗的巷子里来。 她嘴边露出了微笑。 那是幸福的笑容——就好像长久以来的梦想,现在终于可以实现了而发出的笑容。毫不隐藏幸福心情、鲜艳而坦率的笑容。 少女在青绿色鬼火群中,以一种完全无视其存在的样子移步,径向老鼠走近。 「幻冥,我逮到你了!」 少女露齿微笑了。 「我一直在找你。一直等待能再看到你的一天。春夏秋冬、几年、几十年、几百年来都一直等待着,等待有朝一日你重现人间。我认为你一定会『回来』。虽然我想都没想到能在这市街碰到你,但我的愿望似乎上达天听了。啊哈,真高兴!真幸福!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竟然会是变成老鼠回到人间,而不是人。」 少女弯下身体,伸长浴衣的袖子,使力迅速攫住了老鼠,使劲握紧了,并高举到自己脸部高度,笑着说: 「可是,这副模样还真适合你呢。」 老鼠逃脱不了。因为它看着那盯住自己,在昏暗中发光的少女的金色双眼都看到出神了。 然出现百鬼夜行,挤满了妖怪的身影。有的像猛禽,有的像利爪长牙的猛兽,有臃肿松软的妖怪,有的无以名状,样子邪门,任何一个都是极邪恶恐怖又力量强大的妖魔鬼怪。 被这些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包围着,更衬托出穿着黑色浴衣的少女的身影如同纯洁花朵的绽放,看起来既可怜又柔弱。 仍被少女抓在手中的老鼠微闭起眼睛嘲笑。 (我虽然无法活命,但不知是何方神圣的这位姑娘,就让妖魔鬼怪将你生吞活噬,去死吧!) (将会痛苦不堪的死掉!) (到最后,我可以如此痛快,太美了!) (看着别人慢慢死去的滋味真美!) 老鼠身体抽动着嗤笑。 「幻冥!」 少女又呼叫它的名字。 带着陶醉又妖艳的声音呼叫它。 声音宏亮地大笑。 老鼠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少女虽被一群为数惊人的妖魔鬼怪包围住,却丝毫不为所动。她的头上脚下围拢了张牙舞爪的妖怪,少女依然笑个不停。 少女动作可爱地低下头,像在对很小的小孩说话一般,向手中的老鼠说: 「幻冥,你知道吗,我呀,从那个时候以来就一直活到『现在』,从『那个晚上』一直孤单一人在人间徘徊直到『现在』呢。我活了很久了,很长寿。」 她细细眯起金色眼睛说: 「所以啊,我的妖怪甲子可不是你们能够比的!」 在场的妖魔鬼怪们大概都没有能够听完这句话,他们被窜过巷子的烈焰和雷电在一瞬间焚烧乌有了。 行走在商店街的人当中,有人回头看了一下充斥巷内的火光和声响。不过大家都因为祭典而兴奋,而且再不快一点赶去港口那边,烟火表演就要开始了,所以即使注意到了火光的人也只是想「一定是有人在巷子里玩烟火吧。在巷子里玩,很危险呢!」就走过去了。 巷子深处黑暗中,只剩下了黑色浴衣少女和她手里的老鼠。 少女向因为惊吓过度而说不出话来直打颤的老鼠说: 「我来诅咒你的灵魂吧!你下辈子投胎也会生而为鼠,不再具有人的记忆,将只是以一只普通的老鼠过一辈子。那将会是幸福的一生,至少比起前世和今生要幸福吧。下辈子你才可以安度一个没有罪孽的安稳一生吧。」 老鼠大喊:请别这样做! 「我不想失去记忆,我不想失去梦想。我希望下一辈子的人生能够幸福。求求你,让我再一次投胎为人吧!」 少女笑了,说:「不行!你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 「拜托,放过我,我不想死啊!」 少女窃窃而笑。 她开心地反问:「喂,如果是别人向你请求同样的事,你会饶过他们吗?你虽然拥有人的生命,却是个妖魔鬼怪!」 少女用她金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老鼠,贯注了她数百年份的心愿瞪着它。 「我也是妖魔鬼怪,所以我不会心软。我不会放过你的。你要祈求,就应该向神明祈求。如果是神明,只要你肯悔过向善,或许就会出现奇迹来救你也说不定。说不定你或许就能幸福了呢。」 说完,巷子里又闪起了火光。 砰砰砰,港口那边发出了声响。 那是预告烟火表演再过不久就要开始的讯号,街上的人都哗地一声,朝港口加快步伐,或在各自喜欢的场所仰头观看天空,等候那一刻的来临。 黑色浴衣少女也在商店街的中间一带仰望天空。烟火的声音很响亮,她虽然有点害怕,但她知道那是很美丽的景象。 就在那时候,少女的耳朵捕捉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高兴的不知谈着什么的两姐弟穿着浴衣,手持团扇,正走向商店街而来。 少女脸上露出笑容回头去看,然后,怱地身影消失,原地只见一只黑色小猫仔站在那里。 小猫仔响动着脖子上的铃铛,朝着两人的方向跑过去。 「啊,常常看到的那只猫!」 小男孩笑着大声喊叫。 「哎哟,真的耶!」 姐姐说过之后,马上机伶地把小猫仔和男孩叫到路边去,然后蹲下来微笑着说: 「真奇怪耶,真的是我们常常看到的那只黑猫。红色项圈和铃铛是一样的。你是哪家的猫啊?怎么这样神出鬼没,见首不见尾?我们真的很常在各种地方碰到你吧?」 她温柔的手有点粗鲁地抚摸了小猫仔的耳朵和头。小猫仔虽然有点痛,但知道那是因为爱它才手上带了劲,所以发出了咕噜咕噜叫声。 黑色小猫仔知道,和红色大理花图案的浴衣很相配的这位少女是一个中学生,她很活泼,在学校隶属于长刀社团,非常活跃。因为它曾经偷偷溜进市级和县级比赛会场去为她加油过,它从体育馆窗户或门扇的阴暗处,用它那小小的身躯努力观看里面的情形。 当然她在学校上课读书的情形,它也考核过了。说实在话,她的身体能力要比动脑子行,不过为人开朗,朋友很多,在学校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和很久很久以前一样,哦,应该是现在更加活泼有精神,更加快乐。长刀在「现在」似乎只成了一种运动项目,但黑猫觉得这反而是一件很好的事。 小男孩则是穿着鱼和水的图案的浴衣。前几天,小猫仔曾在幼稚园的庭院草丛中偷偷看他穿着同一件浴衣,在幼稚园主办的夏日祭典中跳舞的样子;看着他和幼稚园的朋友以及老师们在一起,比谁都高兴地又跳又唱的样子,是一件愉快的事。虽然还只是个小男孩,也跳得有模有样,又酷又好看。 小猫仔从夏天的花草之间,得意的抬头挺胸看着那样子。 (啊,这位在「现在」也像幼主一样,动作高雅,人也漂亮。) 虽然想要克制住自己不随着欢乐的乐音跳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了,那天,任职出版社,经常忙到假日也要工作的父亲,和当护士的母亲也来参加。姐姐当然也来了。一家人愉快的和其他大人小孩围成圈圈跳舞,或到幼稚园开设的各式摊位买东买西。这一幕幕,小猫仔都躲在隐蔽的地方或阴暗处,内心洋溢幸福地悄悄在看。 全家人吃炒面,买棉花糖和苹果糖葫芦,捞金鱼,并将捞到的金鱼宝贝的带回家去的样子,小猫仔都一直用它的小脚小跑步跟着,从隐蔽地方看着。他们谈天说笑,称赞食物好吃,天南地北聊个没完的样子,这些当然都是让小猫仔一直咕噜咕噜发出声音的幸福至极的情景。 (太好了。他们现在都很幸福呢!) (一家人都很幸福呢!) 小猫仔心里再三祝福,泪水润湿了金色眼睛。这泪水不同于从前在火焰堆中流下的眼泪,而是静静的幸福美好的泪水。 小男孩用手抚摸小猫仔。声调柔和地叫:「小猫娘呀小猫娘。」 小猫仔抖了一下耳朵。 姐姐听到觉得很奇怪。 「它的名字叫『小猫娘』?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喔,嗯,我也不知道。」男孩抬起手搔了搔头。然后笑容灿烂的说:「可是,它就是这个名字,就叫做『小猫娘』,它是母的小猫,所以叫『小猫娘』。是姐姐你以前帮它取的吧?」 「咦?有这回事?」 姐姐有点纳闷。手摸摸下巴,然后「思」地一声,自己也叫好。 来接受两人抚摸它的头、耳朵和脖子,一直低着头。 它一直低着头。 泪水扑簌簌直流。 不久,烟火冲上云霄,烟火表演开场了。姐弟两人哇的一声抬起头时,小猫仔迅速趁机离开两人身边,想要跑走。 姐姐一边站起来,一边向小猫仔伸出手说: 「小猫娘,小猫娘,你别跑啊!」 小猫娘在她手的略前方停了下来。姐姐苦笑,说: 「今天你虽然让我们尽情抚摸了,可是你总是神出鬼没,亮个相,就又马上不见了。但是今天,你听我说,我觉得你好像听得懂人的话,所以我和你说:你肯不肯做我们家的猫?」 光之花朵一个接一个的在空中绽放开来,光芒从天而降。 「你身上有项圈,所以我想你可能是人家养的。只不过你的红项圈和布还有铃铛都变得那么旧了,都破破烂烂,脏兮兮了。还有,我有时候看你好像很寂寞。所以,小猫娘,虽然你有项圈,但如果是流浪猫,无家可归,那你来我们家,变成我们家的猫吧。」 小猫仔的金色眼中映着天空的烟火,一直看着姐姐。 大街上响彻了人们为美丽的烟火发出的高兴得哇哇喝采声。 姐姐面带笑容,用怀念而温暖的声音在说。就像从前在那国家的小宫殿中第一次叫它的时候一样。 她轻轻伸出温柔的手,说: 「我爸和我妈他们两个都是很有爱心的人哟。他们也很喜欢猫,并且总是说我们家要养猫的话,一定要养聪明的黑猫。他们说也不知为什么,反正一直以来就这么决定了。我们把你带回家,他们一定会很高兴,会非常疼你的。所以,请你来我们家吧,小猫娘。」 小男孩也说:「小猫娘你别走,和我们一起回家去。我们也一起睡觉吧!」 天空中,烟火不断往上冲。 黑色小猫仔站了一阵子,但终于还是掉转头,轻巧地跑开,跑到人群里去了。 「小猫娘,」姐姐叫了一下它的名字。 那一刻,姐姐感觉好像听到一个杂在风中的谁的声音: 「谢谢您!」 伴随着铃铛声的,一个轻柔细语的可爱声音。 她想追上去,却因为人太多而无法动弹。她张大了黑眼睛寻找黑色小猫仔的身影,却找不到。天空渐变成夜色,每当烟火上升,火花散开时,夜色就显得更加的浓重。在这种情况下,想搜寻混在人群中的黑色小猫仔,绝非易事。 姐姐感到很失望。但她想很快就能够再看到它了吧? 那只小猫仔来无影去无踪,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就出现在自己或家人旁边,好像黑旋风,倏忽来倏忽去。 好像在守护着我们一家。 (爸爸也说在公司有看过它。) (说它在大楼的十六楼走廊偷偷窥探编辑部所在的房间内部。) (他说他正觉得奇怪,想要再看仔细的时候,就失去了它的踪影。还说好像有看过它在窗户外面。) (在机关行号区大楼的十六楼窗外?) (那是不可能的,但……) 姐姐想,父亲又不是会说那种谎话的人。而且既然是神出鬼没的那只小猫,做出这种事也没什么好奇怪。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说真的,当注意到时,好像那只小猫仔就已经在自己和家人旁边了。只不过令人奇怪的是,它一直都是小猫仔的样子,没有长大。 (应该是同一只猫吧?) 看项圈、铃铛,都是同一只猫。更重要的是,家人好像都知道那只小猫仔绝对就是「小猫娘」。 家人中,属爸爸头脑最冷静,错误的事他不会说,连他都说了:「那只猫就是常看到的那只吧!」 姐弟俩的父亲是一家大出版社的编辑人员,在同行中也以博学多闻、聪明的编辑者着称,世界的万事万物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发挥其渊博知识,长期从事百科全书的编纂工作。 (博学聪明的爸爸都说得那么肯定,那么,每次看到的一定就是小猫娘了。应该就是同一只猫。) (啊,说到博学,他也很博学呢。) 姐姐看了看身旁的弟弟。现在已经站起来,正入神的看烟火,穿着浅蓝浴衣的小小的弟弟。 姐姐说:「嗳,弟弟。你有时会知道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你是个万事通耶。为什么?」 弟弟说:「咦?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天真烂漫的笑了。 「我呀,有很多很多想要知道的事呢。所以,今后要认真读书。我看了爸爸编的书,所以学到了很多东西。姐姐,烟火很像星星吧,很美丽吧。姐,你说,为什么星星会发光?」 「星星?喔,那个呀,我想恒星哪,就像太阳,在天上燃烧着。而行星则是反射恒星的光才发亮的,应该是这样吧。」 姐姐在心里犯嘀咕:拜托你可别再多问了。 (等一下要向爸爸和妈妈问清楚一点才行……理科方面我可不行。) 那么说文科方面的科目就行吗?却也未必。 弟弟目光闪烁的仰望夜空,然后徐徐回头问:「姐啊,人为什么出生,又死亡呢?生命是什么呢?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姐姐好像要揪下来似的抓自己的头发。她心里想,这个好问鬼弟弟,怎么净问些这么难搞的问题呢? 不过,姐姐觉得这次的问题她好像懂。她微笑答道: 「活着就是快乐,活着本身就是幸福。像这样,你和我,还有爸爸妈妈以及小猫娘,能够大家一起快乐的说话。这,就是活着呀,就是有生命。」 「嗯,」小小的弟弟点了点头。他指着天空说:「天空的烟火那么漂亮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没错啊。欣赏着美丽事物的感觉,一定也就是活着。这也一定就是活着的意义吧,『现在』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姐姐说完,拉起弟弟的手,口气严肃的说: 「好,小少爷,幸福美满的我们,为了让心情更加幸福,是不是该往港口的摊子那边走呢?炒面、苹果糖葫芦、刨冰正在等着我们呢。我们一边看烟火一边往那边移动吧。慢慢走过去喽。」 「是,知道了,大姐姐。我们走吧。」 两人大声笑了。 手拉着手边笑边摇手走过去,在轰轰轰地一个接一个奔上天际的烟火降下的花火之雨中。 愉快地,幸福地。 这情形,小猫娘都偷偷的看着,在明亮大街一个角落,或在人群的阴影中。 「我喜欢您,大姐姐。我喜欢您,幼主。」 小猫娘哭了。以黑色小猫仔的样子一直流着眼泪。 「你们要我去你们家,我真的非常高兴……可是,我已不再是可爱的黑猫了。我已经变成一个诅咒世间、诅咒世人的、卑鄙下流的妖魔了。我这邪恶之身,是不应该到你们身边去的。况且我的肉体,已经因为变成妖魔而长生不死,不会像猫一样自然变老。因为是比你们任何一位都要长寿的、不祥的妖魔,虽然我也想能够留在你们身边的话有多好,可是身具魔性,已不容许我拥有那种幸福了。但至少——」 她凝视着姐弟两人可爱的背影。 「我的心会永远陪伴你们。」. 她发誓,要保护曾经一起在那宫殿生活的一家人,今生今世能够幸福美满。 这个誓愿,是当偶然来到这城市,发现了那想念的四位转世生为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在感谢这世上的一切一切的时候所立下的。 她祈祷,他们能够不同于前世的悲剧结局,一家人幸福美满。 她发愿 ,不让任何魔手侵扰他们现在的幸福。 (小猫娘会保护你们的。) (不惜豁出我这永生不死的生命。) 已变成妖怪的小猫娘无法向神明祈祷,但她决意要亲自保护那一家人到底。 她决心这次一定要保护到底。 站前商店街附近,鸟居林立的巷子里,有一家黄昏堂便利商店。 今晚大哥哥也开门营业,他站在柜台内。因为是仲夏,暂时不卖关东煮。平常摆锅子的地方放了一个小冰箱,里面放著名叫「流星弹珠汽水」的汽水,是喝了会散出星星的不可思议的弹珠汽水。 因为是八月,客人显得比较多。特别是这家店里,也有很多因为返乡回来,面孔有点陌生的客人。大哥哥忙进忙出地招呼客人,直喊吃不消。 「今晚真的觉得自己上年纪了!」 大哥哥的真实年龄可是相当老了。 他拿手往披在制服上的围裙腰际咚咚咚在捶的时候,突然注意到客人的人流中断了。 「——哦,是烟火表演开始了吗?」 大哥哥搬出一张椅子放在柜台内坐下来。从那个角度透过窗户刚好可以惬意观赏冲上天空的烟火。 烟火和夜暗映照在金色瞳孔中,大哥哥一时陶醉的望着天空。 「烟火很不错吧?很美丽。不管看几次、几百次、几千次都看不腻。」 一个穿着黑色浴衣的少女站在柜台的前面说话,这女孩在站在那里之前,没有让人感觉到有任何声息,也不知究竟她是何时就进店里来的。 因此,大哥哥就还是坐着,微笑地说:「欢迎光临!」然后「暧咐」一声站了起来。 「晚安,欢迎光临。可爱的小姑娘。要买什么吗?」 「我口很渴,有没有冰凉的饮料?」 「那要不要来一瓶流星弹珠汽水?这是那边的商店街的新产品,有点奇妙的汽水。和气泡混在一起,会迸出银色的小星星呢!」 「哇,真好玩。那就请给我那个。哦,还有,我可不可以也在这里看烟火呢?一个人看,总觉得孤单……」 「请,请。」 大哥哥说完,从里面又拿出一张椅子,放在门旁冰淇淋冰柜附近。 「这里可是最佳特等席哟!」 少女道谢后,打开汽水,看着和气泡一起迸出来的星星而为之欢呼,然后观赏打上市街天空的烟火。 穿着白菊花和红石蒜花图案浴衣的少女,看着天空,突然开口说: 「——烟火这个东西,虽然美丽,可是看着看着,是不是就感到悲哀起来?」 「悲哀吗?」 「好像人生一般。像短暂无常的宝物——生命一般。就像小心翼翼保护不使毁坏,却从手中溜脱跌落,不知消失在何方的……」 少女不知在想什么,她攥起两手手指,拿手背捂住眼睛俯下头。 「是啊,没错。」大哥哥说:「短暂虽短暂,却是非常美丽,而且我们现在看着烟火——感觉很美丽。这样不就可以了吗?」 「这样就可以了?」 「是的。美丽的事物存在于这世间,而确确实实存在于当下。我们看到了这些,一定就会记忆着直到未来。从手中溜走的生命,虽然看不见了,但并不是毁坏了。或许一时要说再见,但假以时日等待,终有一天,还能再度相逢。如此,不是又能再一次一起观赏烟火了吗?」 「等待……?」 「是的,没错。」大哥哥笑了。「即使别离了,只要还能够一直再重逢不就可以了吗?像你我寿命长久,这种事相对而言是很容易的,不是吗?」 「是啊!」少女笑起来了。 然后,再次望着天空,说:「从前,有一个爱我的人对我说『你要长寿喔』。我长寿,他一定很高兴,而且不管多少次,我都可以再和我所爱的人再相会。我变成了妖怪,真好。」 「没错,没错。健康长寿,对任何人都是重要的。不管是人是妖,是狗是猫还是小鸟……」 「对神明来说也是一样吗?」 「欸,那当然。」 大哥哥和少女,就在黄昏堂便利商店里继续仰头欣赏烟火。 金黄色的眼睛里映着火花,看不厌地一直一直仰头欣赏。 后记 在写这些故事时,想起了多年的尘封往事。 很久以前,才十多岁的我曾怀抱着「三十岁要去爱尔兰留学」的梦想。 我那时候想,学好英语会话,也好好学好爱尔兰话,去那个国家住个几年看看。我梦想着在爱尔兰的老酒吧向当地耆老采集民间传说。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也产生了很单纯的疑问:酒量不行的我,到酒吧去能干什么?又要去哪里找来「可以告诉我民间传说的地方耆老」? 如今回头忆往,十几岁时还有其他几个想实现的梦想。比方说,我有野心想要成为电影剧本作家,创作高收视率连续剧.为此还认真阅读过专门以想成为影视剧作家者为主要对象发行的杂志。我很喜欢《远野物语》一书,因而强烈憧憬着想要攻读民俗学,并写作民俗学的研究论文,而这也是在十几岁阶段时的事。 结果,四十多岁现在的我,没有在酒吧与耆老彻夜畅谈,没有创作好看的连续剧,也没有写民俗学的书,而是在写故事。 回顾从前,自己没看到的世界的景色都是美丽的。也许是期待过而没有实现的未来幻想,而那里是舍弃了的梦想的归处,是憧憬所长眠之墓。 但是作为失去了的憧憬的补偿,现在的我,获得的是以写作故事为生,有点朴素但很幸福的日子。 所以,过去向往爱尔兰、阅读民俗学书籍、学习剧本写作法等等,对我现在的工作算是助益良多的。大概因为有那个年代,所以我现在才能写作出例如这个不可思议的便利商店的故事。 每当时光流逝,就会有得亦复有所失。在选择生存之路做下决定时的无数的再见与相逢。逐渐消失的可能。在天天重复着的小小抉择的反复之中,也有一些就好像溜过指缝一般逐渐失去的东西。 有不想失去却不得不与之说再见的人际关系,有因为对方往生而画上了句点的重要关系。也有失去了的话则活不下去而为之哭泣的夜晚。 然而到了这个年纪再看,明白还是有所得的。作为伤痛、空白、丧失的代偿,当察觉时,在早晨,手上已抱住了看不见的什么。比起昨日,已朝着将来在前进了。有时会想:这就是活着吧! 末了,我要谢谢撰写解说的三村美衣小姐给予的溢美之辞。 我还要谢谢东京凯悦酒店诸位的多所关照。第三篇故事多亏大家而能完成。谢谢你们赐予许多的笑容和宝贵的时间。 我还要谢谢t,谢谢你帮我检查有关it方面的内容。我会在下次见面时以进口货的鲑鱼为谢的。 村山早纪 二〇〇九年五月十九日 在梅雨季前清新的风吹拂的时节 在写这些故事时,想起了多年的尘封往事。 很久以前,才十多岁的我曾怀抱着「三十岁要去爱尔兰留学」的梦想。 我那时候想,学好英语会话,也好好学好爱尔兰话,去那个国家住个几年看看。我梦想着在爱尔兰的老酒吧向当地耆老采集民间传说。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也产生了很单纯的疑问:酒量不行的我,到酒吧去能干什么?又要去哪里找来「可以告诉我民间传说的地方耆老」? 如今回头忆往,十几岁时还有其他几个想实现的梦想。比方说,我有野心想要成为电影剧本作家,创作高收视率连续剧.为此还认真阅读过专门以想成为影视剧作家者为主要对象发行的杂志。我很喜欢《远野物语》一书,因而强烈憧憬着想要攻读民俗学,并写作民俗学的研究论文,而这也是在十几岁阶段时的事。 结果,四十多岁现在的我,没有在酒吧与耆老彻夜畅谈,没有创作好看的连续剧,也没有写民俗学的书,而是在写故事。 回顾从前,自己没看到的世界的景色都是美丽的。也许是期待过而没有实现的未来幻想,而那里是舍弃了的梦想的归处,是憧憬所长眠之墓。 但是作为失去了的憧憬的补偿,现在的我,获得的是以写作故事为生,有点朴素但很幸福的日子。 所以,过去向往爱尔兰、阅读民俗学书籍、学习剧本写作法等等,对我现在的工作算是助益良多的。大概因为有那个年代,所以我现在才能写作出例如这个不可思议的便利商店的故事。 每当时光流逝,就会有得亦复有所失。在选择生存之路做下决定时的无数的再见与相逢。逐渐消失的可能。在天天重复着的小小抉择的反复之中,也有一些就好像溜过指缝一般逐渐失去的东西。 有不想失去却不得不与之说再见的人际关系,有因为对方往生而画上了句点的重要关系。也有失去了的话则活不下去而为之哭泣的夜晚。 然而到了这个年纪再看,明白还是有所得的。作为伤痛、空白、丧失的代偿,当察觉时,在早晨,手上已抱住了看不见的什么。比起昨日,已朝着将来在前进了。有时会想:这就是活着吧! 末了,我要谢谢撰写解说的三村美衣小姐给予的溢美之辞。 我还要谢谢东京凯悦酒店诸位的多所关照。第三篇故事多亏大家而能完成。谢谢你们赐予许多的笑容和宝贵的时间。 我还要谢谢t,谢谢你帮我检查有关it方面的内容。我会在下次见面时以进口货的鲑鱼为谢的。 村山早纪 二〇〇九年五月十九日 在梅雨季前清新的风吹拂的时节 在写这些故事时,想起了多年的尘封往事。 很久以前,才十多岁的我曾怀抱着「三十岁要去爱尔兰留学」的梦想。 我那时候想,学好英语会话,也好好学好爱尔兰话,去那个国家住个几年看看。我梦想着在爱尔兰的老酒吧向当地耆老采集民间传说。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也产生了很单纯的疑问:酒量不行的我,到酒吧去能干什么?又要去哪里找来「可以告诉我民间传说的地方耆老」? 如今回头忆往,十几岁时还有其他几个想实现的梦想。比方说,我有野心想要成为电影剧本作家,创作高收视率连续剧.为此还认真阅读过专门以想成为影视剧作家者为主要对象发行的杂志。我很喜欢《远野物语》一书,因而强烈憧憬着想要攻读民俗学,并写作民俗学的研究论文,而这也是在十几岁阶段时的事。 结果,四十多岁现在的我,没有在酒吧与耆老彻夜畅谈,没有创作好看的连续剧,也没有写民俗学的书,而是在写故事。 回顾从前,自己没看到的世界的景色都是美丽的。也许是期待过而没有实现的未来幻想,而那里是舍弃了的梦想的归处,是憧憬所长眠之墓。 但是作为失去了的憧憬的补偿,现在的我,获得的是以写作故事为生,有点朴素但很幸福的日子。 所以,过去向往爱尔兰、阅读民俗学书籍、学习剧本写作法等等,对我现在的工作算是助益良多的。大概因为有那个年代,所以我现在才能写作出例如这个不可思议的便利商店的故事。 每当时光流逝,就会有得亦复有所失。在选择生存之路做下决定时的无数的再见与相逢。逐渐消失的可能。在天天重复着的小小抉择的反复之中,也有一些就好像溜过指缝一般逐渐失去的东西。 有不想失去却不得不与之说再见的人际关系,有因为对方往生而画上了句点的重要关系。也有失去了的话则活不下去而为之哭泣的夜晚。 然而到了这个年纪再看,明白还是有所得的。作为伤痛、空白、丧失的代偿,当察觉时,在早晨,手上已抱住了看不见的什么。比起昨日,已朝着将来在前进了。有时会想:这就是活着吧! 末了,我要谢谢撰写解说的三村美衣小姐给予的溢美之辞。 我还要谢谢东京凯悦酒店诸位的多所关照。第三篇故事多亏大家而能完成。谢谢你们赐予许多的笑容和宝贵的时间。 我还要谢谢t,谢谢你帮我检查有关it方面的内容。我会在下次见面时以进口货的鲑鱼为谢的。 村山早纪 二〇〇九年五月十九日 在梅雨季前清新的风吹拂的时节 在写这些故事时,想起了多年的尘封往事。 很久以前,才十多岁的我曾怀抱着「三十岁要去爱尔兰留学」的梦想。 我那时候想,学好英语会话,也好好学好爱尔兰话,去那个国家住个几年看看。我梦想着在爱尔兰的老酒吧向当地耆老采集民间传说。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也产生了很单纯的疑问:酒量不行的我,到酒吧去能干什么?又要去哪里找来「可以告诉我民间传说的地方耆老」? 如今回头忆往,十几岁时还有其他几个想实现的梦想。比方说,我有野心想要成为电影剧本作家,创作高收视率连续剧.为此还认真阅读过专门以想成为影视剧作家者为主要对象发行的杂志。我很喜欢《远野物语》一书,因而强烈憧憬着想要攻读民俗学,并写作民俗学的研究论文,而这也是在十几岁阶段时的事。 结果,四十多岁现在的我,没有在酒吧与耆老彻夜畅谈,没有创作好看的连续剧,也没有写民俗学的书,而是在写故事。 回顾从前,自己没看到的世界的景色都是美丽的。也许是期待过而没有实现的未来幻想,而那里是舍弃了的梦想的归处,是憧憬所长眠之墓。 但是作为失去了的憧憬的补偿,现在的我,获得的是以写作故事为生,有点朴素但很幸福的日子。 所以,过去向往爱尔兰、阅读民俗学书籍、学习剧本写作法等等,对我现在的工作算是助益良多的。大概因为有那个年代,所以我现在才能写作出例如这个不可思议的便利商店的故事。 每当时光流逝,就会有得亦复有所失。在选择生存之路做下决定时的无数的再见与相逢。逐渐消失的可能。在天天重复着的小小抉择的反复之中,也有一些就好像溜过指缝一般逐渐失去的东西。 有不想失去却不得不与之说再见的人际关系,有因为对方往生而画上了句点的重要关系。也有失去了的话则活不下去而为之哭泣的夜晚。 然而到了这个年纪再看,明白还是有所得的。作为伤痛、空白、丧失的代偿,当察觉时,在早晨,手上已抱住了看不见的什么。比起昨日,已朝着将来在前进了。有时会想:这就是活着吧! 末了,我要谢谢撰写解说的三村美衣小姐给予的溢美之辞。 我还要谢谢东京凯悦酒店诸位的多所关照。第三篇故事多亏大家而能完成。谢谢你们赐予许多的笑容和宝贵的时间。 我还要谢谢t,谢谢你帮我检查有关it方面的内容。我会在下次见面时以进口货的鲑鱼为谢的。 村山早纪 二〇〇九年五月十九日 在梅雨季前清新的风吹拂的时节 在写这些故事时,想起了多年的尘封往事。 很久以前,才十多岁的我曾怀抱着「三十岁要去爱尔兰留学」的梦想。 我那时候想,学好英语会话,也好好学好爱尔兰话,去那个国家住个几年看看。我梦想着在爱尔兰的老酒吧向当地耆老采集民间传说。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也产生了很单纯的疑问:酒量不行的我,到酒吧去能干什么?又要去哪里找来「可以告诉我民间传说的地方耆老」? 如今回头忆往,十几岁时还有其他几个想实现的梦想。比方说,我有野心想要成为电影剧本作家,创作高收视率连续剧.为此还认真阅读过专门以想成为影视剧作家者为主要对象发行的杂志。我很喜欢《远野物语》一书,因而强烈憧憬着想要攻读民俗学,并写作民俗学的研究论文,而这也是在十几岁阶段时的事。 结果,四十多岁现在的我,没有在酒吧与耆老彻夜畅谈,没有创作好看的连续剧,也没有写民俗学的书,而是在写故事。 回顾从前,自己没看到的世界的景色都是美丽的。也许是期待过而没有实现的未来幻想,而那里是舍弃了的梦想的归处,是憧憬所长眠之墓。 但是作为失去了的憧憬的补偿,现在的我,获得的是以写作故事为生,有点朴素但很幸福的日子。 所以,过去向往爱尔兰、阅读民俗学书籍、学习剧本写作法等等,对我现在的工作算是助益良多的。大概因为有那个年代,所以我现在才能写作出例如这个不可思议的便利商店的故事。 每当时光流逝,就会有得亦复有所失。在选择生存之路做下决定时的无数的再见与相逢。逐渐消失的可能。在天天重复着的小小抉择的反复之中,也有一些就好像溜过指缝一般逐渐失去的东西。 有不想失去却不得不与之说再见的人际关系,有因为对方往生而画上了句点的重要关系。也有失去了的话则活不下去而为之哭泣的夜晚。 然而到了这个年纪再看,明白还是有所得的。作为伤痛、空白、丧失的代偿,当察觉时,在早晨,手上已抱住了看不见的什么。比起昨日,已朝着将来在前进了。有时会想:这就是活着吧! 末了,我要谢谢撰写解说的三村美衣小姐给予的溢美之辞。 我还要谢谢东京凯悦酒店诸位的多所关照。第三篇故事多亏大家而能完成。谢谢你们赐予许多的笑容和宝贵的时间。 我还要谢谢t,谢谢你帮我检查有关it方面的内容。我会在下次见面时以进口货的鲑鱼为谢的。 村山早纪 二〇〇九年五月十九日 在梅雨季前清新的风吹拂的时节 在写这些故事时,想起了多年的尘封往事。 很久以前,才十多岁的我曾怀抱着「三十岁要去爱尔兰留学」的梦想。 我那时候想,学好英语会话,也好好学好爱尔兰话,去那个国家住个几年看看。我梦想着在爱尔兰的老酒吧向当地耆老采集民间传说。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也产生了很单纯的疑问:酒量不行的我,到酒吧去能干什么?又要去哪里找来「可以告诉我民间传说的地方耆老」? 如今回头忆往,十几岁时还有其他几个想实现的梦想。比方说,我有野心想要成为电影剧本作家,创作高收视率连续剧.为此还认真阅读过专门以想成为影视剧作家者为主要对象发行的杂志。我很喜欢《远野物语》一书,因而强烈憧憬着想要攻读民俗学,并写作民俗学的研究论文,而这也是在十几岁阶段时的事。 结果,四十多岁现在的我,没有在酒吧与耆老彻夜畅谈,没有创作好看的连续剧,也没有写民俗学的书,而是在写故事。 回顾从前,自己没看到的世界的景色都是美丽的。也许是期待过而没有实现的未来幻想,而那里是舍弃了的梦想的归处,是憧憬所长眠之墓。 但是作为失去了的憧憬的补偿,现在的我,获得的是以写作故事为生,有点朴素但很幸福的日子。 所以,过去向往爱尔兰、阅读民俗学书籍、学习剧本写作法等等,对我现在的工作算是助益良多的。大概因为有那个年代,所以我现在才能写作出例如这个不可思议的便利商店的故事。 每当时光流逝,就会有得亦复有所失。在选择生存之路做下决定时的无数的再见与相逢。逐渐消失的可能。在天天重复着的小小抉择的反复之中,也有一些就好像溜过指缝一般逐渐失去的东西。 有不想失去却不得不与之说再见的人际关系,有因为对方往生而画上了句点的重要关系。也有失去了的话则活不下去而为之哭泣的夜晚。 然而到了这个年纪再看,明白还是有所得的。作为伤痛、空白、丧失的代偿,当察觉时,在早晨,手上已抱住了看不见的什么。比起昨日,已朝着将来在前进了。有时会想:这就是活着吧! 末了,我要谢谢撰写解说的三村美衣小姐给予的溢美之辞。 我还要谢谢东京凯悦酒店诸位的多所关照。第三篇故事多亏大家而能完成。谢谢你们赐予许多的笑容和宝贵的时间。 我还要谢谢t,谢谢你帮我检查有关it方面的内容。我会在下次见面时以进口货的鲑鱼为谢的。 村山早纪 二〇〇九年五月十九日 在梅雨季前清新的风吹拂的时节 在写这些故事时,想起了多年的尘封往事。 很久以前,才十多岁的我曾怀抱着「三十岁要去爱尔兰留学」的梦想。 我那时候想,学好英语会话,也好好学好爱尔兰话,去那个国家住个几年看看。我梦想着在爱尔兰的老酒吧向当地耆老采集民间传说。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也产生了很单纯的疑问:酒量不行的我,到酒吧去能干什么?又要去哪里找来「可以告诉我民间传说的地方耆老」? 如今回头忆往,十几岁时还有其他几个想实现的梦想。比方说,我有野心想要成为电影剧本作家,创作高收视率连续剧.为此还认真阅读过专门以想成为影视剧作家者为主要对象发行的杂志。我很喜欢《远野物语》一书,因而强烈憧憬着想要攻读民俗学,并写作民俗学的研究论文,而这也是在十几岁阶段时的事。 结果,四十多岁现在的我,没有在酒吧与耆老彻夜畅谈,没有创作好看的连续剧,也没有写民俗学的书,而是在写故事。 回顾从前,自己没看到的世界的景色都是美丽的。也许是期待过而没有实现的未来幻想,而那里是舍弃了的梦想的归处,是憧憬所长眠之墓。 但是作为失去了的憧憬的补偿,现在的我,获得的是以写作故事为生,有点朴素但很幸福的日子。 所以,过去向往爱尔兰、阅读民俗学书籍、学习剧本写作法等等,对我现在的工作算是助益良多的。大概因为有那个年代,所以我现在才能写作出例如这个不可思议的便利商店的故事。 每当时光流逝,就会有得亦复有所失。在选择生存之路做下决定时的无数的再见与相逢。逐渐消失的可能。在天天重复着的小小抉择的反复之中,也有一些就好像溜过指缝一般逐渐失去的东西。 有不想失去却不得不与之说再见的人际关系,有因为对方往生而画上了句点的重要关系。也有失去了的话则活不下去而为之哭泣的夜晚。 然而到了这个年纪再看,明白还是有所得的。作为伤痛、空白、丧失的代偿,当察觉时,在早晨,手上已抱住了看不见的什么。比起昨日,已朝着将来在前进了。有时会想:这就是活着吧! 末了,我要谢谢撰写解说的三村美衣小姐给予的溢美之辞。 我还要谢谢东京凯悦酒店诸位的多所关照。第三篇故事多亏大家而能完成。谢谢你们赐予许多的笑容和宝贵的时间。 我还要谢谢t,谢谢你帮我检查有关it方面的内容。我会在下次见面时以进口货的鲑鱼为谢的。 村山早纪 二〇〇九年五月十九日 在梅雨季前清新的风吹拂的时节 在写这些故事时,想起了多年的尘封往事。 很久以前,才十多岁的我曾怀抱着「三十岁要去爱尔兰留学」的梦想。 我那时候想,学好英语会话,也好好学好爱尔兰话,去那个国家住个几年看看。我梦想着在爱尔兰的老酒吧向当地耆老采集民间传说。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也产生了很单纯的疑问:酒量不行的我,到酒吧去能干什么?又要去哪里找来「可以告诉我民间传说的地方耆老」? 如今回头忆往,十几岁时还有其他几个想实现的梦想。比方说,我有野心想要成为电影剧本作家,创作高收视率连续剧.为此还认真阅读过专门以想成为影视剧作家者为主要对象发行的杂志。我很喜欢《远野物语》一书,因而强烈憧憬着想要攻读民俗学,并写作民俗学的研究论文,而这也是在十几岁阶段时的事。 结果,四十多岁现在的我,没有在酒吧与耆老彻夜畅谈,没有创作好看的连续剧,也没有写民俗学的书,而是在写故事。 回顾从前,自己没看到的世界的景色都是美丽的。也许是期待过而没有实现的未来幻想,而那里是舍弃了的梦想的归处,是憧憬所长眠之墓。 但是作为失去了的憧憬的补偿,现在的我,获得的是以写作故事为生,有点朴素但很幸福的日子。 所以,过去向往爱尔兰、阅读民俗学书籍、学习剧本写作法等等,对我现在的工作算是助益良多的。大概因为有那个年代,所以我现在才能写作出例如这个不可思议的便利商店的故事。 每当时光流逝,就会有得亦复有所失。在选择生存之路做下决定时的无数的再见与相逢。逐渐消失的可能。在天天重复着的小小抉择的反复之中,也有一些就好像溜过指缝一般逐渐失去的东西。 有不想失去却不得不与之说再见的人际关系,有因为对方往生而画上了句点的重要关系。也有失去了的话则活不下去而为之哭泣的夜晚。 然而到了这个年纪再看,明白还是有所得的。作为伤痛、空白、丧失的代偿,当察觉时,在早晨,手上已抱住了看不见的什么。比起昨日,已朝着将来在前进了。有时会想:这就是活着吧! 末了,我要谢谢撰写解说的三村美衣小姐给予的溢美之辞。 我还要谢谢东京凯悦酒店诸位的多所关照。第三篇故事多亏大家而能完成。谢谢你们赐予许多的笑容和宝贵的时间。 我还要谢谢t,谢谢你帮我检查有关it方面的内容。我会在下次见面时以进口货的鲑鱼为谢的。 村山早纪 二〇〇九年五月十九日 在梅雨季前清新的风吹拂的时节 在写这些故事时,想起了多年的尘封往事。 很久以前,才十多岁的我曾怀抱着「三十岁要去爱尔兰留学」的梦想。 我那时候想,学好英语会话,也好好学好爱尔兰话,去那个国家住个几年看看。我梦想着在爱尔兰的老酒吧向当地耆老采集民间传说。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也产生了很单纯的疑问:酒量不行的我,到酒吧去能干什么?又要去哪里找来「可以告诉我民间传说的地方耆老」? 如今回头忆往,十几岁时还有其他几个想实现的梦想。比方说,我有野心想要成为电影剧本作家,创作高收视率连续剧.为此还认真阅读过专门以想成为影视剧作家者为主要对象发行的杂志。我很喜欢《远野物语》一书,因而强烈憧憬着想要攻读民俗学,并写作民俗学的研究论文,而这也是在十几岁阶段时的事。 结果,四十多岁现在的我,没有在酒吧与耆老彻夜畅谈,没有创作好看的连续剧,也没有写民俗学的书,而是在写故事。 回顾从前,自己没看到的世界的景色都是美丽的。也许是期待过而没有实现的未来幻想,而那里是舍弃了的梦想的归处,是憧憬所长眠之墓。 但是作为失去了的憧憬的补偿,现在的我,获得的是以写作故事为生,有点朴素但很幸福的日子。 所以,过去向往爱尔兰、阅读民俗学书籍、学习剧本写作法等等,对我现在的工作算是助益良多的。大概因为有那个年代,所以我现在才能写作出例如这个不可思议的便利商店的故事。 每当时光流逝,就会有得亦复有所失。在选择生存之路做下决定时的无数的再见与相逢。逐渐消失的可能。在天天重复着的小小抉择的反复之中,也有一些就好像溜过指缝一般逐渐失去的东西。 有不想失去却不得不与之说再见的人际关系,有因为对方往生而画上了句点的重要关系。也有失去了的话则活不下去而为之哭泣的夜晚。 然而到了这个年纪再看,明白还是有所得的。作为伤痛、空白、丧失的代偿,当察觉时,在早晨,手上已抱住了看不见的什么。比起昨日,已朝着将来在前进了。有时会想:这就是活着吧! 末了,我要谢谢撰写解说的三村美衣小姐给予的溢美之辞。 我还要谢谢东京凯悦酒店诸位的多所关照。第三篇故事多亏大家而能完成。谢谢你们赐予许多的笑容和宝贵的时间。 我还要谢谢t,谢谢你帮我检查有关it方面的内容。我会在下次见面时以进口货的鲑鱼为谢的。 村山早纪 二〇〇九年五月十九日 在梅雨季前清新的风吹拂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