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杀了我》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请杀了滚 录入:↑谋杀亲夫 换教室或课间休息上厕所时,原本会找我一起的芹香她们不再找我,已过了一个礼拜。 现在不过才国中二年级的四月而已。黄金周就快来了。 这种情况总是发生得很突然。 原本直到昨天为止还一切如常,某一刻我开口讲话,却突然不再有人回应。吃营养午餐时,同一组的学生必须将桌子正面对着正面彼此靠在一起。分组时,我们没能够与平常交情不错的男生一组,反而是和无论问什么都以「是」、「嗯」、「没什么」回答、不晓得在想什么的青木等人同组。书桌也没有完全靠在一起,桌子和桌子中间还留着几公分的空隙,就像峡谷一样深。三个男生和三个女生各自排成一列,彼此将对方视为无物,只与自己同性别的同学说话。 她们在聊电影。 上个礼拜开始与棒球队津岛交往的芹香,约会时去看了场电影。我旁边的芹香和幸在聊天。她们聊到剧情内容、聊到演员好帅、聊到结局看不懂云云。 连我的皮肤都感受到了尴尬讨厌的空气。尽管如此,我依旧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只是自己误会,于是勉强开口问了自己不想问的问题: 「那部电影片长几个小时?」 芹香和幸两人都沉默。没有回答。顺势看向营养午餐,互相使了个眼色,停止对话。 我那个交际应酬用的问题就这样被抛在半空中。我不希望弄坏气氛,只装作是芹香她们没听见。在我面前峡谷对侧的男生们,一点也没注意到我们严肃的气氛。短暂沉默后,芹香和幸开始聊起另一个话题。这回我已经清楚明白状况,所以只是专心吃饭。食材煮到软烂的浓稠白酱牛肉,好难吃,而且都已经冷掉了。 吃完午餐,午休时间,幸向我走来,仓促地说:「别放在心上。」芹香似乎去上厕所了,总之人不在教室里。 「芹香虽然那个态度,你还是要继续和她说话哦。你主动不说话的话,我们的交情就会到此为止了。我不知道芹香会不会原谅你,不过我很佩服努力想要说话的安。」 我什么也答不上来,只是盯着幸的脸瞧。『对不起,现在好像变成必须无视你。我没办法告诉你详细原因,不过这理由大概有水深两百公尺那么深。』昨天幸写了这样一封信给我。「安,拿去。」她一脸愤怒地把信递给我。我原本还很担心,没想到却是同时谄媚我和芹香的内容,让我幻灭——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甘心自己居然因为她的谄媚而松了一口气。 水深两百公尺是什么意思我不懂。我虽然能够想像在构不着地的水里有多么不安、多么让人难以平静,但是深度这种东西,只要超过身高,脚都一样构不着地啊。社会课刚学过大陆棚和海沟.所以我应该没有弄错「深度」的意思才对。 去年,我和芹香一起无视幸的时候,幸也是这种心情吗?但是那件事已经结束了。我羡慕现在已经脱离这处境的幸。幸当时被无视了多久?只要经过一样久的时间,我就能够再次与芹香她们聊天了吗? 「今天会去社团吗?」 「会。」 「这样啊。」 我参加的社团也和芹香、幸一样,都是篮球社。 篮球社在社团活动风气鼎盛的我们学校里,算是小社团,不过人数很多,有些人是因为篮球漫画而入社。再加上我们学校篮球社比赛时的制服是红白蓝三色,一般认为很可爱。白底上有红色和蓝色两条斜线,正是法国国旗的颜色。 「社团活动时可能也会很难熬,不过你和塚田她们……」 「嗯。」 我粗鲁点点头,幸也「嗯」地点头回应。 「最好别让芹香看到你和她们走太近。」 我只稍稍动了动下巴。 有不少人想要介入我们的争执,把事情闹大。从上礼拜开始,与芹香不太合得来、同属篮球社的塚田等人突然开始和我说话。 我,现在的处境或许进退不得。 我应该等待不晓得会不会回来的芹香?还是另找新出路、前往新地点(加入新团体)呢?我都快要叹气了。六月就是全县大赛的预赛,我差不多该认真准备了。如果没入选,我哪一边也加入不了,岂不太痛苦了。 男生们在午休时间的教室里喧闹。 声音最大的总是那几个男生。教室里不晓得什么时候清洗、搞不好根本没人想到要洗的黑色窗帘里,卷着一名男同学,旁边还有一个人在帮腔,转动男生的身体。从窗帘里传出「快住手!」的尖锐笑声。看似无忧无虑的游戏。白费工夫的热情。男孩子总是这么悠哉,真好。——我心想。 和芹香一起笑着,将那一类男生归类为「昆虫男」的事情,仿佛回忆般遥远。不晓得他们在想什么,唯有和伙伴在一起才会展现热情,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但是他们在班上却占有一定的人数。外表不帅,但集结成一个团体时,却像是拥有共同的意志,所以称为 「昆虫男」。而命名者就是我。 「昆虫男」与单纯不帅又无趣的男生们不同,更极端,感觉像吉祥物。就像现在这样,有的人会发出夸张怪叫,有的长得极娇小,也有的反而长得像大叔一样体格高壮。他们虽然同样不帅,不过类型相当丰富。 我们班上的昆虫男首领是田代。他有类似龙猫一样沉甸甸的体型;与其说是胖,感觉比较像是壮。拱着小山一样的背部,眼睛和鼻子相对于脸来说有点太大,鼻子底下与下巴四周长着像胎毛一样的薄薄胡子。以肉眼凑近确认,会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那白色透明的胡子就像书上或电视上看见,刚从蛹羽化的成虫一样。 「那是森林妖精的领域了吧?」自从芹香这么说之后,我们背地里就把那家伙称为「昆虫王」。 班上的昆虫分类,主要根据是否与昆虫王田代隶属同一集团而定。 「昆虫王」这称呼听来的确很蠢,不过我想这么称呼田代也无所谓。那家伙似乎非但看不起自己的昆虫同伴,也看不起我们,与我们面对面时一句话也不说,偏偏对他的昆虫同伴颐指气使。前阵子错身而过时,我听见他张着鼻孔,说:「我靠关系弄到还在制作的新动画」、「朋友是插画家」云云,也不晓得是真的还是吹牛。听着那家伙说话的同伴们,对于自己国王破绽百出的吹牛,也只是点点头,发出钦佩的赞叹。 「那些家伙好像穿着一样的慢跑衫和三角裤。就像小学生一样。」 芹香和幸两人都在笑,只有我没有。她们两人都有兄弟,所以能够拿这种事情说笑,但是我无法体会。芹香的男朋友津岛穿四角裤,她说哥哥觉得那好像拳击手短裤时,我也不晓得该作何反应。 芹香从洗手间回来了。 我还在想,难得她会一个人去洗手问,原来是和增田一起。增田隶属管乐社,个性爽朗,成熟懂事,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这么说来,去年我们开始无视幸,就是因为芹香当时像是发现什么新大陆似地告诉我们:「增田同学好像总是自己一个人去洗手问?」结果幸回答:「那有什么关系。」 一想到她把立场中立的增田同学也卷进来,在洗手间里谈着和我有关的话题,我就忍不住胃痛。 确认芹香回到教室后,幸快速离开我身边。她稍微合掌动动嘴唇,无声说了句「抱歉」,不过看得出来她打从心底庆幸自己不是标靶。 我默然目送幸离开。 卷着窗帘的男生离开了窗边。制服背后沾满了灰尘。那个白色让我感到莫名气愤。 回到家后,我闻到油和香草精的味道。 大概是刚刚有人炸甜甜圈。经常有人对我说:「真希望我妈像安的妈妈一样。」我妈既顾家,长得又漂亮,打扮时尚;有朋友来家里玩,她就像见到猎物的猛兽一样立刻端着点心到房间来。送来手工饼干和果汁没一会儿,又会到房间来问:「你们要吃牛奶羊羹了吗?」 我们哪吃得下那么多啊!——芹香等人睁大眼睛看着我对妈妈发火。居然为了这种事情生气吵架,真是太奢侈了。有人甚至说我任性。 「我回来了。」 妈妈穿着围裙从客厅走出来。今天从她背后传来的依旧是电视的声音——以夸张的抑扬顿挫刻意念台词的声音。我不耐烦地脱下鞋子一边问:「你又在看啦?」 ——明天永远是崭新的一天。 ——失败时,随时想起这句话。明天是没有失败的崭新一天。 ——对,还没有失败的一天。 「嗯。」妈妈点头。 「快到吃饭时间了。你要先吃点东西吗?我炸了甜甜圈。上面撒了肉桂糖粉。爸爸说过不喜欢那个味道,所以我们不吃掉就麻烦了。」 看了看客厅,不出所料,小小的电视上正在播放《清秀佳人》(anne of green gables,或译为红发安妮)的dvd。场景是主角安·雪莉(anne shirley)正和学校老师边走路边说话。 妈妈最喜欢这段内容,以及故事最后安说:「如果我是男孩,就可以帮忙田里工作了。」马修(matthew cuthbert,安的领养人)对她说:「幸好你是女孩,你是我最自豪的女儿。」这一段。 「不吃了。我回房间去了。」 「这样啊。」 我留下还有话要说的妈妈独自上楼。画面一转,接着场景来到了安居住的绿屋。我家妈妈不停反复观赏《清秀佳人》,让我都要忍不住担心dvd会被她看到磨损坏掉了。 回到房间,把书包丢在床上,我顺势躺下。早上出门时还乱糟糟的床单,现在整理得笔直,棉被也收拾得整整齐齐。妈妈一如往常地整理过了。 一出生就得到「安」这个名字的我,无法选择自己的名字。姓氏是再平凡不过的「小林」,纯正日本人的我却有个外国名字「安」。小林安。小学时,曾有人嘲笑好像搞笑艺人的名字,我真的还为此哭过。 西式凸窗,手工缝制的俗气铺棉菱格月历,蕾丝编织的桌布。家中一切布置参考自以加拿大爱德华王子岛(prince edward ind)为故事舞台的《清秀佳人》dvd。有这种妈妈我也莫可奈何。 小学时,我的读书心得和阅读心得图画等作业,几乎全被妈妈的喜好所统一。 安搭船过河,船沉没,安抓着桥下柱子的场景是我的阅读心得图画。雀斑女孩被英俊男孩搭救。妈妈命名的图画名称是「救救我!吉柏(gilbert blythe,安的同学)」。妈妈很满意地认为没有其他小孩能够画出标题如此有趣的图画。 平常总是轻声细语的妈妈,看到我把安的头发按照字面上所写,用鲜红色蜡笔涂成红色那瞬间,大喊:「不对吧!你到底在看哪里?红发不是这种颜色吧?亏妈妈还一直以为安是更有品味的孩子。」 品味。 既然我不会质疑过我妈的品味,照理说我在各方面应该要一帆风顺才对吧? 我家妈妈是个美女。 虽然有奇特的个人喜好,不过长相标致仍是不争的事实。也许是天生体质的关系,她身材纤细好看。很能吃,但好像因为胃下垂的关系吃不胖。我甚至觉得电视上的女演员还远比不上我家妈妈的美貌。 我会在漫画上看过「女人的价值取决于脸」,但我也了解有些事只靠脸也无力回天。或许这种人的确可以过着不算差的人生。但是,这世上也有像我妈妈这样的人,打从出生只想在这个长野乡下地方过一辈子,也不会憧憬要成为明星,几乎不会想过要离开这里。顺其自然、随波逐流,主动上门来的人事物也不拒绝,接受爸爸的求婚也是因为「没有其他人求婚」这模棱两可的理由。这就是我的母亲,美丽、出其不意又愚昧。 说起她有多喜欢《清秀佳人》?她自己结婚时穿的是,设计在当时也算过时的公主蓬蓬袖礼服。因为「实现了少女时代的梦想」而心满意足拍下的照片,现在仍挂在玄关那儿。 小学六年级时,我和妈妈去附近的电影院观赏重新上映的《清秀佳人》。当时播映还不到两分钟,妈妈就离开了座位。故事开演没多久,她在我旁边发出惊叹声。 「有字幕?这怎么行呢。」(※日本播映的外国电影多半会加上日文配音且没有字幕。) 妈妈不会看过没有日文配音的电影,就连这一次也没尝试看完,就带我去找电影院工作人员理论。——你们放的是给小孩子看的电影,这样怎么看?我还无所谓,这孩子…… 如果在电视上看到没有配音的电影,妈妈也会不高兴。「为什么礼拜天一早就播打字幕的片子!」 鼓着脸颊气呼呼的妈妈,在身为女儿的我看来,仍像少女偶像一样可爱,我想,听到抱怨的电影院大哥大概也有同样想法。「是的,真是抱歉。」他低头鞠躬,替我们换电影票。我们看完hello kitty演的《灰姑娘》之后,就回家了。 「难得播了我最爱的《清秀佳人》,却是上了字幕的版本。」 妈妈抬头挺胸对邻居、朋友这么说,让我觉得好丢脸。听不懂英文的人不是我。是妈妈。dvd重复看了那么多次却每一次都看配音版的人,也是妈妈。 人漂亮不一定有内涵。我家妈妈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很肤浅。虽然时髦,但绝对不是因为有品味,只是因为人长得漂亮,身材又好,所以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裙子几乎都是类似窗帘布或壁纸的俗气花样,就连衬衫的蕾丝也宛如桌巾。全身上下价值几千日圆,全都购自附近的家庭大卖场。 这就是我家。半吊子又缺乏独特风格。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是为了「想听演员自己的声音」而观赏字幕版电影,我最近也是这样。朋友告诉我:「《清秀佳人》的安太常做梦了,那个故事我看不下去。」这一点也带给了我全新的想法。我也曾经告诉过妈妈,她却一脸不明白的表情,只说了一句:「那孩子真奇怪。」只是暖洋洋地一笑,对于自己常识之外的事物不感兴趣,她甚至忘了我曾经告诉过她这件事。 我自床上坐起,凝视着摆在房间角落的全身镜。 遗传自妈妈的大眼睛。像日本娃娃一样剪齐的浏海。这是我觉得比较有个性、比较好看而自己动刀剪出来的。刚剪完那天,我必须鼓起勇气才敢去学校。心想如果芹香她们拿出来说嘴时,我准备用「剪坏了」、「早上来不及」等借口随便搪塞。 岂料该说是意外还是我估计正确,她们居然称赞:「很适合你!」 「安,好厉害,你好像模特儿。」 从此以后,妈妈即使反对,我都是留这种浏海。隔年暑假,我认真整理头发后,觉得弄个东洋风模特儿的打扮也不错,于是我把有点翘、遗传自妈妈的褐色头发烫得笔直,并且染上带蓝色的黑色。学校老师会像在玩打地鼠游戏一样,搓揉把头发染成褐色的学生脑袋,不过染黑发的人肯定只有我一个,就连老师他们也没抱怨。 我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既像妈妈又不像妈妈,我就像是妈妈的原石。 我不喜欢那种无趣的生活方式。我没有办法像她那样。不希望像她那样。 我从书包里拿出手机。自从和芹香她们的关系变成那样之后,我的来电数量急速减少。 待机画面底下那一行跑马灯字幕,写着某处国中生自杀的新闻。 看到那句话,我的胸口一紧。 和我们同年纪的孩子自杀,或是卷入某些事件,或是杀人仿佛十分寻常似的。 这种时候,我总会因为自己比他们慢一步,而有些焦虑。 就连芹香对我不爽,八成也是因为我所说的那句话吧。 进入四月,新学期即将开始之前的周六。 第七危机(简称七危)在县民文化会馆举办巡回演唱会。在芹香的邀约下,我们三个好朋友加上芹香的母亲一同前往观赏。我妈也兴奋地一边送我出门一边说:「平常出现在电视上的偶像居然来到附近,真棒!」可是,我把妈妈的话告诉芹香后,她有些生气地说:「七危不是偶像也不是视觉系乐团。」并且开始拼命说明他们有如何如何超越称号的明星光辉与音乐成就云云。 会场里有不少人显然不是本地居民,八成是追着人气鼎盛的第七危机而来。有些女孩打扮得和第七危机一模一样,也有人在卖纪念品的摊子前排队,一边以万事通的表情说明乐团在「福冈那场时~大阪那场时~」的演唱会情况。对话中全是粉丝才懂的专业术语,带着家长同行的我们简直无法匹敌。我猜那些人的年纪大约二十几岁,大概是粉领族或靠着自己赚钱。 「那群人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所说的话,只是未经深思的单纯感想。 「高中生或大学生追星也就算了,超过二十岁还喜欢第七危机,未免太奇怪了。」 芹香当时一脸惊讶地表情看着我,但我没注意到。 根据多方说法,芹香她曾生气地向其他人表示被我这番话刺伤了。她的反应在我感觉只是「她以为我看不起她」。但我当时说的又不是芹香,也没有批评她喜欢的第七危机。 和我不同,芹香与我完全相反,她很担心自己过了二十岁之后是否还能够继续追着第七危机。就像小学时有个同学很烦恼是否应该和最爱的父亲一起洗澡(虽然我觉得这种烦恼也很没意义)一样,他们同样害怕去思考自己有一天必须结束这一切,而我却毫不在乎地藐视他们的害怕。 我们现在是国中二年级。 「中二病」这个不晓得该说名誉或不名誉的词汇,就是在形容我们这些国二生。这个时期性知识开始萌芽,因此男孩子看来都很好色。国中二年级的孩子们不懂人情世故,想法很有弹性,因此才能够自由想像未知恐怖世界。一般人将这些思想像国中二年级的人,称为「中二病」,即使那些人已经是大人。但我们才是正牌的国中二年级学生,比中二病大人具备更多潜力。眼前最重要的目标姑且是后年的高中入学测验,不过在那之后还有漫长的人生。 我无法想像芹香也会担心二十岁之后的未来。或许是因为我的心里一直认为自己根本活不过二十岁,所以始终感到平静。 当天晚餐后、幸打电话来告诉我芹香现在怎么说我。社团活动时也是,两人一组的传球练习或半场团队练习时,她们为了避免和我同组,两个人坐得远远。偶尔看向我说话。 『怎样?我可以告诉你哦?还是了解一下情况比较好吧?』这么问的幸声音中听来担心,但还有更多是期待。我犹豫之后,还是回答:「说吧。」 听说芹香最近最常挂在嘴上的,就是副班导佐方特别偏爱我的事。 佐方。 一想到长相,我就开始不舒服而头痛。 那个混蛋。去死一死算了,我说真的。 佐方是体育老师,二十几岁的胖子。嗓门很大,经常用自以为是的命令口吻说话。再加上脑袋不灵光,但自尊心又很强。去年上滑雪课时,因为他是年轻单身的老师,所以可以轻松混入男同学房间,和学生一起聊「这年级的女孩子谁最可爱」的话题。当时他提到我的名字。 八卦一下子迅速传开。 男孩子拿我开玩笑,女孩子纷纷表示同情。来自女同学的视线很明显也掺杂着排挤。我一直担心这种情况总有一天会以诡异的形式爆发开来。 虽说他是老师,也未免太奸诈。 照理说佐方应该知道这件事被传开了,他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找我说话,上课时也会刻意偷看我。我只能从他的外貌和无礼的态度,猜测他国中时代一定没机会和女生交往、与华丽且欢愉的金字塔顶端无缘。现在这个对待方式一点也不公平。因为他是大人、他是老师,就想要跨越我们这个世界与生俱来的阶级框架,未免太卑鄙了。佐方那家伙如果现在也是国二生,个性和现在一样、与我们同样岁数,男同学们铁定不会搭理他,他喜欢的女孩子也一定会退避三舍,不想当他的学伴。 我可以跟你赌,那家伙一定是昆虫男。 我突然觉得好悲伤。芹香当时明明是最护着我的人,还说:「佐方好恶。」 『芹香总有一天会懂的。』 幸说完挂了电话。一会儿后,她又打了一通电话过来,以非常婉转的方式交代『绝对不要告诉芹香是我跟你说的』。第二通电话只说完这些就挂断了。 如果说,我们学校最年轻的男老师是佐方,那么最年轻的女老师就是音乐老师小樱——樱田美代了。她去年开始在我们学校担任音乐专科老师。 「其实我也是毕业于这间雪岛南中学,曾经在这里待了三年。我家也在这附近。对于各位来说,我是年纪与你们相差很多的同校学姐。请多指教。」 小樱骑脚踏车上班。我们学校旁边是千曲川辽阔的河岸地,几年前规划的自行车道正好是我们上学必经的路。 我们走河滨步道前往学校的途中,小樱总会开朗地按响车铃,超过我们,以音乐老师特有的丹田发声法,无忧无虑地对着学生大喊:「早安!」 实际教过她的恩师目前仍在,她说:「德川老师也是我以前的老师。他从前很受欢迎呢。」她提到的男老师正是长相严肃的现任三年级学年主任,于是引起一阵骚动。 真的吗,老师? 告诉我们以前的事。 樱田美代说「德川老师」的方式,听来莫名孩子气,还带有「尽管如此仍要说,这样才是成熟的女人」的娇媚。让人觉得她很有女人味。 于是她成了「可爱」的代名诃。女孩子不分年级,有些人写信给她讨论自己的感情问题,男孩子更是个个心怀鬼胎,风云人物的男同学们捉弄她,就连昆虫男们也认定小樱一定会搭理他们,所以经常开心地叫唤「老师、老师」。 芹香等人的无视在音乐课时最显著。 小樱的课,女同学们一定会在她背后窃窃私语,小樱很担心她们是不是在谈论自己。为了合唱方便而让男女生分边坐,让女孩子们更方便凑在一起聊天。 「好,大家安静。女同学请看这边。」 没人听她的话照做,大家意味深长地互使眼色,小声模仿她的声音说:「她叫我们看那边呢。」让小樱困窘脸红,一方面又用她听不到的音量继续说:「真是够了。」 樱田美代的悲剧就是成为老师。 看着她,我心想,自己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要成为学校老师。被爱与不被爱,我深深了解其中的平衡与反弹。 过了一年后,原本受到大家喜爱、疼爱的小樱,在女孩子之间的评价明显下滑。就连写信给小樱的人,也一边写信给她,一边说樱田美代的坏话,传阅她的回信,批评她给的意见没用、没抓到重点,甚至连写字的习惯、用笔颜色俗气等都能够互相通报。就连非当事人的我也看过她的回信。 但是,我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些事情,大家好像后来陆续才发现。樱田美代固然比起其 他老师年轻,皮肤白皙、头发又长,但仅止于此。那条长到脚踝的俗气裙子和廉价材料制成的萤光粉红色软趴趴衬衫,时尚品味和我妈很相似,搞不好她们是在同一家店购物。可是樱田美代没有我妈那么漂亮,再说,我妈已经那个年纪也就算了,樱田美代还很年轻却穿那样,没问题吗? 虽然有同学称赞她长相很像来自冲绳的偶像,但是在我看来,她双眼的距离太远、轮廓扁平,很像墨西哥钝口蝾螈。一边弹钢琴一边「啊、啊、啊、啊」示范从低音到高音的发声练习时张开嘴巴的方式,以及扁鼻子往上翻的样子,老实说已经到好笑的地步了。好丑。再说,虽然她算年轻,实际年龄已经三十三岁这点也是致命伤。女同学们发现到这一点时,心早已远离去年才三十二岁的小樱了。那个人是欧巴桑。 女同学们鲜明的目光已经如此定位樱田美代,不过男同学们很单纯,仍然因为催眠作用而憧憬着她,这一点更让女同学们厌恶。女同学们表面上当然没有放弃或干扰她上课,但是嘲笑和背地里说坏话的情况与日俱增。小樱这个昵称也是用来挪揄她被男同学们这么一喊就很开心。 即使樱田美代是个美女,学校老师对于学生来说只是像艺人一样的娱乐对象,无论女孩子多喜欢年轻老师,仍会有另一部分的人会讨厌。无论多么努力还是会被人指指点点,所以回避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别当老师。 「今天我们上音乐欣赏,要听的作品是舒伯特(franz seraphicus peter schubert)的〈魔王〉(erlkonig)。这首作品,每年都会成为每个孩子最有印象的曲子,问问三年级学生最有印象的上课内容或音乐的话,这首曲子一定排在前几名。」 她说魔王耶。 好好笑。 什么鬼啊。 背后传来窃窃私语。 我知道〈魔王〉,那是我最喜欢的作品。 每次因为家里那位少女心妈妈而累积许多压力时,我总会听这首曲子。 妈妈不知道。 我的书桌抽屉里摆着我真正喜欢的东西。全都摆在里面并且上了锁。那些是从旧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几乎都是与死人有关的报导,和我同龄的孩子自杀或杀人。其中还有男学生上课时刺杀女班导的内容。这是上上个月发生在滋贺县的案件。 除了人为事故之外,还有雪山山难意外、飞机坠毁意外等报导。能够在团体之中存活下来的人与无法活下来的人。身旁有人死了,自己却还活着,光是想像那是什么样的心情,就让我打冷颤,鸡皮疙瘩从脚底一路往上窜。 我无法想像这些事实际发生在自己身边,但只要社会上一发生这种事,我就会像被吸进去般地着迷。也可说是受到吸引吧。 在网路上看到有出版社专门出版真正尸体照片的摄影集、以伤口和绷带为主题的速写作品集。我曾经去附近的书店找过,不过这附近找不到。从我家到学校另一头镇上最大的书店去找,那儿也没有任何这个出版社出版的书。 《临床少女》 人偶摄影集。从头到尾都是受伤女人偶的照片。小而薄的摄影集却要价七千日圆,我实在买不起,所以去店里翻阅了很多次。 其中一张照片的内容是水槽里有一条从肩膀根部切断的白皙手臂,少了一条胳膊的女娃娃从水槽另一侧的玻璃外盯着那条手臂看。这张是我的最爱。娃娃以没有表情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的手臂在铺着蓝色沙子的水槽里迎着光,仿佛接纳了一切。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过自己喜欢这类东西。 现在也是如此,我没有打算告诉任何人我知道〈魔王〉这首曲子,或是听了歌词中歌德(johann wolfgang vohe,1749~1832,德国诗人。代表作有《少年维特的烦恼》等)的诗之后有什么想法。或许是因为那样太引人注目。一步之差就会像樱田美代一样,成为别人的娱乐对象。 「有没有人自愿念课本的三十二页?」 小樱要求自愿者。吵吵闹闹的我们没有回答,仿佛在无视她。这种时候,小樱不会指定女同学。她知道男同学喜欢自己,所以采用最安全的策略,找男生起来。 「麻烦德川同学。」 一说出名字,男同学们立刻骚动四起。只是要他念个课文而已,还有人吹口啃大喊:「小将军,咻!」 男同学那一区最前面一名脸色铁青的修长男生站起。 德川胜利。 他不耐烦地站起,脸上浏海很长。我和德川的眼睛都不好。每次一到春季健康检查的视力检查项目,医生就会叫我配眼镜。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如果戴上眼镜,就会被列入没品味那群人的圈子,所以我始终不肯配,对于隐形眼镜也没什么好感。一方面觉得配眼镜花钱,再者这双眼睛在一般生活中也没造成什么不便。 德川也是不晓得为什么不戴眼镜。他好像有配,上课时偶尔会从书桌里拿出来戴上,但是基本上也只是这样。 教室里也替眼睛不好的学生准备了专用座位。虽然座位的分配是同一组的人必须坐在一起,但因为我被迫坐在前面的关系,我和德川虽然不同小组,却经常坐在一起。 瘦弱到快要倒下的德川,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开始朗读课文;他的整张脸几乎贴在课本上,念书的速度异常快速,仿佛只想早一秒念完。 后面座位的人传纸条给坐在我隔壁的幸。我只瞥到一眼,上面写着:『小樱喜欢小将军』。 我当作没看见,静静坐着。 芹香等人对我心血来潮的无视不知道要持续多久,真希望早点结束。等回到教室,她们注意到德川的座位就在我旁边,真不晓得她们又会如何借题发挥了。 德川胜利的父亲就是小樱的恩师,也是三年级学年主任兼英文老师的德川老师。因为与江户幕府德川将军同姓,所以他们称德川老师「将军」,而身为儿子的德川胜利则是「小将军」。虽然他是老师的儿子,但并不表示他擅长念书,外型也与严肃又挺拔的父亲德川老师一点也不像。他的头发乱糟糟,弯腰驼背,整个人白皙瘦弱软趴趴,极少说话,是个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的昆虫男。他虽然不会和其他人一样卷着窗帘或拿扫除用的拖把当刀剑挥舞,却会在一旁笑看那些人的行为,与其说他是昆虫,他更像是植物。那单薄到惊人的身材也很像杂草。 德川念完写着〈魔王〉与舒伯特说明的页面后,小樱用旧式播放器播放cd。 我偷觑了德川一眼。 平常我们的座位相邻,所以我知道德川上课时经常在没有笑点的地方怪笑,或频频啧啧出声。每次听到他发出「啧」的声音,我就不想坐在他隔壁。他刚刚也啧了一声吧。 播放器正在播放着〈魔王〉。 歌声之中穿插着从音乐教室各个角落发出的窃笑。「请专心听。」小樱露出夹杂愤怒与悲伤的表情,拍了两下手。 儿子诉说着呼唤魔王父亲到来的经过。 我的心只想飞到其他地方去。我想闭上眼睛,沉浸在音乐里妄想。我可以沉浸、陶醉在音乐中,而芹香她们办不到。她们是一群只在乎眼前现实的人,这一点我去年底开始便注意到了。 我想像着各种事物。平静的森林、暴风雨、水槽、尸体、人偶、手臂、死亡本身。 中二病,或许我就是最懂的人。我就是中二病。 「小樱,下礼拜要做什么?我想再听一次〈魔王〉。」 下课时,津岛举手发言。他上礼拜才向芹香表白,两人目前正顺利交往中。他是棒球社,理了一颗平头,制服衬衫有点邋遢的穿法很帅气,能够毫不畏 惧地与老师站在同等地位说话这一点也很帅;除了芹香之外,他也深受其他女孩子的喜爱。 「津岛同学,你刚才根本没在听啊,老师可是看在眼里呢。」 小樱仿佛被无形的手搔痒似的,缩缩脖子微笑。 我听见空气冻结的声音。旁边的幸转头看向后面。我不想被卷进去,所以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粗神经的樱田美代与她身后的黑板。 我清楚听见芹香啧了一声。与德川的不同,她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 我一个人回教室的途中,经过教职员室前面。 我们班的副班导,年轻的胖子佐方站在那儿。我感觉情况不妙,转身想走。「小林。」但是佐方看到我,严肃地叫住我并走了过来。 好想逃走。 等一下是导师时间前的扫除时间。「先别管扫除了。」佐方把我带到教职员室旁边的会议室里。 芹香已经先回教室,不过有几个同学看了看我和佐方之后走过。我的心里很不安。早知道早点回教室就没事了。 「你最近好像都是独来独往,和齐藤她们出什么事了吗?」 现在才刚进入春天,还不是盛夏,佐方的圆鼻子底下已经渗着汗水。明明也没在运动,却不断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脖子和额头。残留明显痘疤的脸颊上有一块块红斑。我稍微屏住呼吸,不想和这个人呼吸同一个房间里的空气。 我一边盯着佐方嚅动的厚唇,一边问:「中村老师呢?」我们班的导师是年过五十的大婶,不管学生是不是会念书、长相好不好看或者在班上受不受欢迎,她都一样疼爱。她会在早上和放学前的导师时间做最后结语,不过其他琐碎的事务多半是由副班导佐方负责。 直到去年,佐方还只是普通老师,没有专门负责的班级。成为我们班副班导是他首次拥有自己的导师班,就连学生也看得出他那热血过头的干劲。 「中村老师也很担心你啊,小林。是我害你被大家排挤的吗?」 听他这么说,我瞬间鸡皮疙瘩四起。 不是因为你是老师或大人,而是因为你。我的人生里头没有能够容纳你这个人的位置,连一公厘也没有。 「不是。」 我感觉全身上下沾满了看不见的飞虫,很不舒服。佐方被汗水弄湿的衬衫底下塞满了圆形山丘般的赘肉,让人觉得既肮脏又难以忍受,只想马上离开会议室。 「我没有被排挤。」 「可是——」 「没事,老师,我还是回去打扫了。」 小组一起扫除固然尴尬,因为芹香和幸不跟我说话,就连问一句「畚箕借我」也没有,但是起码比现在好。 离开会议室走上楼梯的途中,我看到二楼楼梯平台处展示着每个年级去年比赛入选的画作。我感觉佐方仍从会议室的门缝里看着我,所以摆动手臂,小跑步离开,直到来到这些画作前,我才能够停下脚步。 长统袜和裙子之间露出的部分有些刺痛。我一抬起脸,很自然地看向其中一幅去年入选的作品。 参与社团活动而奔跑的自己、回家路上骑着脚踏车的朋友们、自己的手掌心等众多作品罗列,并各自冠上「射篮!」、「归途」、「我手中握住的东西」等题目。 入选全县大赛的众多画作之中,唯有一幅贴着金色折纸花。 全黑的色彩 黑色、蓝色、毒辣的红色、燃烧般的花朵、花瓣像流血似的绽放。野兽的獠牙、枯木、鸟。月亮与太阳描绘在同一个地方,任由颜料随意流动般的黑暗覆盖其上。 这幅画作的标题是《魔界的晚餐》。 看不懂。品味和其他作品差太多了,也很难想像这幅画适合挂在学校楼梯的平台上。 这幅画的作者是小将军德川胜利。德川隶属美术社。以我们学校的男生来说很罕见。 听到这幅画在全国大赛中获得金牌奖时,我们多少有些佩服,但实际看过作品后,所有人吓了一跳。为什么会有这种作品混在其中呢?所有人说不出话来。这画看起来很像电玩游戏的外盒或动画、轻小说的形象插画之类的抽象画,也像是专业画家描绘的奇幻小说封面。事实上他大概就是受到那些作品的影响吧。 这种作品没问题吗?——众人固然惊讶,但没有怀疑过这幅作品能够入围。比起班上动漫宅画的漫画风格插画,德川的技术无人可敌。东京的评审们一定也认为这作品虽然缺乏国中生应有的清爽感觉,但仍不得不认同它确实优秀。 和今天音乐欣赏的〈魔王〉一样,德川的画也遭到众人耻笑,女孩子们批评好恐怖、好恶心。而我也配合芹香她们说了一样的话。 属于昆虫类植物男的德川,别说是和女孩子了,就连能不能和男孩子好好说话都不知道,画出这种作品的确可怕。但是,我喜欢这幅画。虽然不晓得他画的是什么,很像毕卡索那种抽象领域,不过标题的《魔界的晚餐》打动了我。 我不是受到魔界吸引,也不免想吐槽那是什么鬼题目,我很惊讶学校作业居然能够使用这种标题。 我经常前往的书店后侧。我想起在那儿翻阅的那幅沉在水槽里的人偶手臂照片。 德川的画尽管完全不同,但仍有相似之处。而我必须隐瞒自己很喜欢,这一部分也很相似。 放学前的导师时间上,佐方说明着回家作业。 最近,出大量的作业成了佐方的习惯。他激动地解释在期中考前这段期间,大家必须加紧特训,这是升上国二的第一次大考,必须提高全班的平均分数云云。于是他印了好几张五科考试科目的讲义,发给我们带回家。 「老师,这样子我们就没空念自己的书了。」班长笠原说。「我们不想写老师的讲义。」 他眼镜后侧的眼神满是厌烦。我明白他的意思。 没上补习班、考试前也不念书、成绩真的很差的学生,原本就不会写佐方出的作业,而且写了也没用;相反地,成绩好的学生有「自己的书要念」,体育老师佐方出的这些难度偏低的家庭作业讲义根本没抓到重点。 听到笠原的意见,班上半数同学点头。「莫名其妙。」佐方却冶哼了一声,说: 「所以说,什么叫做『念自己的书』?这世上有为了别人而念的书吗?所有的书都是为了自己而念吧。你们别找借口了。」 笠原蹙眉。坐在教室后侧椅子上的班导中村老师一副怎样都好的样子,把一切都交给佐方处理。 「老师,您想说的或许是『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会成为我们自己的一部分』,但是我们知道什么样的内容适合自己。您能不能相信我们,让我们用自己的方法念书呢?不要发这些讲义——」 「所以说,这个作业也是念自己的书啊。写了也不会白费工夫。」 所以说、所以说、所以说。 佐方的口头禅逐渐引起全班反感。 无论男生女生全都一脸不耐,不管是对于作业,或是对于佐方不死心地要继续进行的这场导师时间的现场气氛。还有一部分是对于「是否该放任我们的副班导从四月这个时间点开始得意忘形」的隐约反感。 「老师,我想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所以说,你别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所以说,我是为了你们着想。」 口气完全瞧不超人。佐方无论任何场面,头上都顶着大人的权威。 骚动的同学们彼此互相皱起脸,吐舌摇头。 就在这个时候。我旁边的人突然自百自语地开口。 「请把『所以说』的前面说出来。」 我抬头看向隔壁。说话的人是德川。 对 我来说,那声音像是耳畔呢喃一样清晰,只是那个微弱渺小的声音似乎没有其他人听见。 原本就驼背的德川背部拱得更厉害。他看着讲台上的佐方,长头发遮住了侧脸,所以我完全看不见他的表情。 「小林。」 原本吵闹不休的教室,因为佐方喊我的名字,突然安静得令人害怕。 我僵硬地坐直身体,把脸转回前方,只见佐方微笑看着我。我们的视线对上时,我开始后悔自己把头转向他。 「你刚才有在听吗?小林,你怎么想?」 他像是为了某些原因找我报仇。 我好希望他去死。在现在这个场面询问特定一人的个人意见,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我貭希望你能稍微想想,这样做对我来说是多么危险。 我站起来。全班同学看着我。 眼睛深处好痛。我吸了一口气。 「『你怎么想』是什么意思?」 「所以说——」 我还没问完,他就先开口。 「请把『所以说』的前面说出来。」 佐方一脸惊讶地看着我。旁边的德川没有改变姿势。我顺势一鼓作气说出口: 「老师从刚才就一直说『所以说』、『所以说』。既然以『所以说』开头,我相信前面应该还有想要说的内容。但是,从刚才开始,老师您的每句话都是以『所以说』开头,我们不了解整句话的前因后果。」 「所以说——」 说到一半,佐方住嘴。 这时候,班上的男生、女生全都哇地大声欢呼。 干得好! 真的耶,老师,请把『所以说』的前面说出来。 「所以说——」 「又说了!」 笠原愉快地大叫,不断鼓掌。 众人仿佛在看笑话。 话是他自己说出口的,但我还是惊讶地眨了眨眼。佐方像是被口头禅诅咒,在滑稽的时间点嘟起嘴,红着一张脸瞪着我。我转开视线,不发一语地坐下。 那天负责结束导师时间的人是班导中村老师。她说:「佐方老师,够了。」 佐方忘了把作业的影本发给大家。直到两位老师结束所有事情离开之前,我能感觉到他肥厚眼睑底下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但我无视之。 两位老师离开后,我慢吞吞站起身。背起书包时,才发现背后满是汗水。 这时我才想起德川。看向旁边,他已经不在了。我想他会不会气我抄袭他的话,却见他已经混入昆虫王田代率领的伙伴们之中,一起走开。 「安。」 背后有人叫我。我一回头,看见幸和芹香站在那儿。明明每天都会见面,但我真的好一阵子没有从正面看到芹香的脸,感觉有些怀念。 「芹香。」 「一起回家吧,安,你今天好酷。佐方超不爽的。」 我可以回应「在说这些话之前,你应该还有其他该说的话吧?」或是「下次改由我和幸一起排挤芹香好了」诸如此类,但是,几个礼拜不见的芹香的微笑让我感到生气之余,也让我无比安心。我快要哭出来了。原本以为等一下又要忍受芹香的视线,前往参加如坐针毡的社团活动,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会了。 我说不出话来,一时也不晓得该摆出什么表情好。我站在原地。芹香脸色稍微一沉,走近我,说了一句:「对不起。」 排挤这种事总是突然就发生,然后突然就结束。总是这样。我虽然明白,但身体好像从中心开始融化一样变得好热。 进入黄金周了。 刚开始的两天有社团活动,我、芹香和幸都去参加了。能够在全县大赛预赛之前把问题解决,真是可喜可贺。剩下的几天假期,我、芹香和以前班上的朋友一起去购物、看电影。如果带着沉重的心情放假,所有事情一定都会变成灰色,而且看来很无趣。 从那天之后,佐方的责备之意很明显,他也曾露骨地瞪着我甚至无视我,跟之前勤快找我谈话的样子大相径庭。可能之前的行为算是「过度」,现在这样才是「普通」吧。我虽然觉得心情低落,但还能够忍受。 芹香回来了,笠原等人也对我刮目相看,佐方的行径也不再那么叫人害怕。只要想到原本失去的朋友又重修旧好,其他就没什么了。 我一直想着必须与德川胜利谈谈。 我们今年首次同班,却连一次话也没说过。虽然座位就在隔壁,但有人掉了橡皮擦或自动铅笔,也不会互相帮忙捡。把手伸到快抽筋的程度就能够捡到的话,也没必要说话。 我不至于感谢有他帮了我,但是抄来的话直接让我成为班上的英雄这一点,让我有些内疚。 黄金周最后一个休假日。 从书店回家的路上,我偶然遇到德川。 离开那家摆着没人买的人偶摄影集的书店准备回家,我戴着耳机,大声听着音乐播放器里的音乐,一边踩着脚踏车横越学校附近。走过天桥时,看见德川站在底下的河岸边,以平常的姿势站在草丛里。因为浏海遮住的关系,这次我仍旧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不过,那个站姿及乱糟糟的头发,是德川没错。还有那个像电线杆一样纤细的身材。 他独自一个人。 虽说原本就很难想像他会和朋友聊些什么话题,不过今天的他是独自一人。感觉好像违反了昆虫男必然团体行动的定义。于是我下了脚踏车,望着他鬼魂般的站姿。 他突然以意想不到的动作快速动了起来。 德川快要折断般的细腿朝草丛延伸出一条清晰的黑线又立刻缩回。晚了几秒我的脑袋才明白眼睛看到的资讯——他正在踢某个东西。 吓我一跳。 这不像德川会有的举动。又一次,德川以那张平常放空的脸很难想像到的方式,用力踏向某个东西。 车子开过我身旁的马路。我感觉着它的引擎声与风,眼睛紧盯着德川。他的脚部动作愈来愈大、身体轮廓线模糊、手臂舞动。直到德川离开之前,我就这么一直看着。德川踢了好几次、无数次之后,终于像失去了兴趣,跨上停在附近的脚踏车,朝着与学校相反的方向离开。 休假日脱下学校的立领制服后,德川的打扮仍是一片黑。他的背影逐渐变小。我看着他骑上自行车道前面的道路,弯过转角后消失。 德川消失后,我往下走向他刚刚站立的河岸边草丛,心脏不停地狂跳。我放倒脚踏车、滑下草地这段期间,原本急切的心情变成了担心德川会不会折回来,这个猜测此刻压迫着我的胸口,折磨着我。 德川胜利。 小将军。 昆虫男。 看不出在想什么的侧脸。 即使所说的话被人学走,也无动于衷,没有看向我。所以我也一直觉得无所谓。毕竟虫这种东西,无论对他做什么都不会反击,也不可怕。 德川原本站的地方落着一只白色塑胶袋。是附近超市的袋子。「长田蔬菜肉品超市」。我看到袋子上露出一部分熟悉的店名标志。袋子里似乎装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孤零零弃置在草丛中的袋子表面有好几处擦破的痕迹。袋子底下漫出红黑色的浓稠液体。袋子上头绑住的袋口处沾到红褐色的擦痕。 液体仍然继续从袋子底下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形成小小的水洼。 我听见自己咽下唾液的声音重重沉入肚子里,而我的嘴唇和口腔因为失去水分而瞬间干涸。 刚才还特地急急忙忙跑下来,现在却不敢再靠近。但是,我无法转开视线。 袋子底下的液体持续扩散,就像袋子本身有伤口似的,一阵阵地朝着整片草丛 蔓延。 魔界的晚餐。 我不晓得为什么想起德川胜利获得金牌奖的作品标题。手指像麻痹般变得好痛。 第二章 连假结束的晨间新闻,报导着国中生自杀的消息。 千叶县某栋大楼旁边的停车场柏油路上,交叠倒着两名女孩子的尸体。警方认为她们是一起从隔壁大楼楼顶上跳下来。 我家的早餐时间每个人不同。上了国中之后,我清晨要参加社团练习,所以原本七点多和爸妈一起吃早餐,现在提早到六点多。为了准备我的早餐,妈妈比我更早起床,也跟着提早吃早餐。 妈妈拿来吐司和沙拉。餐桌上每天都准备着不同种类的蜂蜜。忙碌的妈妈对电视上的新闻漫不经心。和女儿同年的某校国中生自杀,这种事对她来说只会发生在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身上。她不认为自己的女儿会做出这种事。 这点让我生气。 我也可能哪一天突然跳楼自杀啊。妈妈一定认为自己的女儿很平凡,和自己一样,是个无法离开家乡的平凡女人。 新闻继续播放着。 屋顶上或两位死者家中都没有找到遗书。学校老师们也说看不出有霸凌或什么烦恼。案发现场的停车场留下白色粉笔画的空荡荡人形轮廓线。我曾听说跳楼自杀的尸体样子很难看。她们两人知道吗?那种尸体的画面,我在恐怖漫画里看过很多次。我还记得旁边的台词写着: ——没有完整的尸体吗? ——找到一部分牙齿了,勉强可以确认就是当事人。 光是想像同学会像这样讨论,就让我感觉肩膀和脖子凉飕飕。另一方面也觉得好可惜。 枉费了自己的一条命。全世界的国中女生,光是在日本就有一大堆,而这些人之中的我们,还没有机会变成特别的人。 不过我倒是在梦里梦过好几次。某天某个我很尊敬的大人突然来到教室,手摆在我的肩膀上,清楚告诉我:「你很特别。」在同一间教室里见到这景象的芹香和幸都愣住了。我轻轻无视她们羡慕的目光,点头表示我一直都知道,并说:「虽然大家都没有看出我的潜力,但我自己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我为自己仍然一事无成感到焦虑。 我画不出被人称为鬼才的图画,也不会写小说或诗,更不是很会读书的料。但是,真正懂我的大人早已看穿我脑中的一切内涵,看出我和其他人不同。我今后将会有一番成就(至于是什么成就还不清楚),我和其他人不一样。 问题是,只要那位大人没现身,想要成为特别的人,只有投入生命一途了。这已经是此刻两手空空、毫无成就的我们竭尽全力所能够做到的了。 我不认为从千叶县大楼上跳下的她们两人很特别,甚至可说,这就是普通孩子尽全力所能达到最好的结果了。 但是,好可惜。没有留下遗书也没有任何主张,没有戏剧性的效果就死掉了,真是死得太枉然。 「安,你今天要哪一种蜂蜜?」 妈妈问。 妈妈准备了面包和优格用的蜂蜜。有金合欢、莲花,还有日本冷杉的蜂蜜。感觉像是为了追求时髦,但购买场所却是附近的超市。只是因为那儿的品项正好很齐全。 「随便。」 我打开麦芽糖色的瓶子,将舀蜂蜜用的木棒放入瓶中。浓稠的蜂蜜触感有点硬。因为每一种蜂蜜都用过一些了,所以牛瓶都变硬了。看到累积在蜂蜜瓶底的白色部分,我垂头丧气——又来了。我不想注意到这种情况。时髦的生活、奢侈的兴趣背后飘荡着掉以轻心而流露出的现实生活。无论妈妈多么憧憬电影或童话人物能够拿出永远柔软的全新蜂蜜,结果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我想看七点的新闻。六点的新闻不够完整,感觉有些半吊子。我想看七点钟的,最好是民间电视台的,风格类似综艺秀的新闻会谈论更多她们两人的事。 可是一到七点,我们家固定要看nhk。这是爸爸的习惯。他老是说:「看,这一台的主播们看起来比较聪明。安,你也要向他们看齐。」没礼貌又粗神经的爸爸和妈妈很登对。 在还没起床的爸爸的椅子前面摆着报纸。在我家,报纸是爸爸的东西。妈妈原本就不看报,他们两人也不会想过自己的女儿会和报纸有关联。我会等到隔天才剪报纸上的新闻。旧报纸都堆在家中角落的堆放处(妈妈用缝纫机缝制的拼布容器)。从那儿拿出来的报纸,就是我的。 「我吃饱了。」 只吃完半片吐司,我起身。蜂蜜也只淋上一点点。 「哎呀,你比平常早十分钟出门吗?」 「嗯。」 我不希望她那么精准地注意到我提早了十分钟。这提醒了我,我的人生将会在一成不变的小屋子里结束。 即使没有遗书,我也能够了解那两位国中生自杀的原因。 八成是因为昨天是黄金周假期的最后一天。 放假很开心。她们讨厌学校。光是想像从今天开始到礼拜五都必须进教室上课,就叫人受不了。我十分了解她们的心情。 如果她们能够更有模有样地留下遗书就好了。像现在新闻报导的这样任由学校朋友和班导谈自己,这样好吗?如果是我,芹香、班导中村或佐方根本说不出任何关于我的事。光是想像就觉得他们不配。 是哪个人主动提议要自杀的呢?两个人是否达成共识了?还是其中一人之前并没有这种打算呢?如果想要带着朋友一同走上黄泉路,想要让身体四分五裂到连原型都没有,也需要其他演员的完全配合才行。 她们被人发现倒在停车场里,亦即不是一跳楼就立刻被发现。没有人看见她们跳下或听见她们撞到地面的声音,她们只能无人理睬地躺在原地。这种做法也不合格。她们不会想过要选出最美好的瞬间、最适合当作一幅画的场面吗?她们紧贴在柏油路上待了多久? 我想像柏油路上的血迹就像今天早晨的蜂蜜一样黏稠凝固。 连假结束后想死的感觉。 大人或许会说你可以请假不去上学。但是如果变成拒绝上学,那又和我打算要走的路线不同。到时会出现像在触摸肿胀伤处一样的特殊对待,以及背后的窃窃私语。这种情况最后只会让自己陷入更麻烦的窘境。再说,我认为如果选择拒绝上学,很可能进行到一半就会因此满足了,我一定不会再像现在一样,一心想着要堕落、要变得「更特别」。 我提早十分钟出门。 「我上学去了。」 穿上松紧带很紧绷的袜子和胭脂红的运动服,我离开家门,跨上学校规定的龙头特别重、经常被其他学校笑称「南中特制款」的脚踏车。「早啊,安。」隔壁浅田家的大婶向我打招呼,她正好出来拿报纸。 「您早。」 我喜欢我们学校的制服,也喜欢篮球队的制服,但偏偏讨厌运动服。学校原本规定上放学必须穿着制服,不过去年开始特别允许参加社团晨间练习的学生,可以着运动服上学。众人因为这样轻松许多而高兴,但我真的不希望这样。运动裤的裤脚设计成俗气的缩口款式。运动服颜色依年级分成水蓝色、胭脂红、绿色三色,即使是顾及礼貌也说不出好看。我们年级的胭脂红称「胭脂」只是好听,其实是最难看的颜色,其他年级还说「幸好我们不是红豆色」。 话虽如此,自从学校允许穿运动服上学后,如果穿着制服到校再换装,反而会被学姐和芹香她们视为「怪人」。 我不希望穿运动服的模样被人一直盯着看,所以低着头,骑着脚踏车快速通过浅田大婶面前,往河岸边远速前进。 昨天,我只是楞楞站在原地呆滞了好一会儿。 那场景比德川胜利描绘的《魔界的晚餐》,或者是我屡屡前往书店翻阅的人偶摄影集更惊人,就像诡异的洞穴画。 可是我无法 靠近德川留下的塑胶袋。 我不晓得自己在旁边看了多久。除了风偶尔吹得塑胶袋表面沙沙作响之外,袋子没有动静,也没有发出声音。 我看到穿运动服的学生从学校走出来,或许是社团活动结束准备回家。那群人之中没有穿胭脂红运动服的国二生,我这才猛然清醒,连忙离开现场。我依依不舍地、眼睛仍想要盯着塑胶袋看,但我还是用尽全力骑着脚踏车逃回家。 等到完全看不到河边时,我才想到自己应该摸摸塑胶袋、解开袋口的结,确认内容物。 我告诉自己,没办法。 如果碰了那个肮脏的塑胶袋,手沾到红黑色液体的话。 附近没有能够洗手的自来水,身上也没带湿纸巾。 但是,真相就和妈妈的蜂蜜一样。 憧憬、收集、真正实现后得到满足的梦想,在现实面前显得软弱无力。沉淀在瓶底发白的蜂蜜,对她来说,应该是意料之外的血淋淋现实。 那本摄影集色彩昏暗的页面中,沉没在水槽透明水底的人偶手臂,没有流血。 我以往不会满足自己想要看血的欲望。既没有受过重伤,小学时擦伤、割伤后,也会立刻贴上贴布或纱布治疗。 昨天看见的那只塑胶袋。表面上沾着红褐色的污垢。渗出液体。 刚才电视新闻上有人说到,十几岁时的自己莫名地容易受到不了解、可怕的东西所吸引。而死亡正是其中最典型的象征。十几岁时最接近死亡。 十四岁的我,对于自己现在正站在距离死亡最近的地方,感到松一口气,但是,这种想法也将随着我们进入二十岁而消失,总觉得有些不合理。我是否有一天也会远离这种想法呢?一般认为这种想法就像得了麻疹或水痘一样,是每个人小时候会得的疾病之一,这说法令人生气。因为芹香、幸等人就和我拥有的感觉无缘。她们总是在乎、烦恼明天的小考或喜欢的男生,却不会好好想过死亡。世界上有一大半的孩子在十几岁时与死亡无缘。 德川胜利又是如何呢? 电视上的少年犯罪新闻,有时会有人作证「事件发生之前有前兆」。截至目前为止一路看下来,也的确有几个例子可以证明。 证人说,事件发生前,邻居的猫被杀了。 有些例子是鸟或狗,总之就是在附近找到脖子被勒住、被踢死、被下毒,或是手脚被分割杀害的动物。 这种「前兆」就像杀人之前的排练,专家会在事后进行分析,并将之归咎为黑暗心理或其他名称。 我不喜欢大人分析小孩,但是看了昨天的塑胶袋之后,我也开始分析了起来。难不成我在德川的《魔界的晚餐》画作中感觉到了「前兆」? 我的耳朵后侧像要流汗一样一阵热。 抵达河岸地时,塑胶袋仍在昨天相同的位置上。找到时,我的心脏大力鼓动,我甚至觉得痛。 今天早晨,我比平常提早十分钟。可是也仅仅十分钟。 我没有时间久留。从通往学校的自行车道上也能够清楚看到这儿。我不晓得有谁会经过。 我做出决定,下了脚踏车,靠近塑胶袋,避开脏污处,从打结处上方的位置拉扯抓住整个袋子。袋子比想像中更重,如果不用力无法轻松拎起。 仅仅离地一瞬间的塑胶袋,底部再度回到地面上时,明明隔着袋子,我却能够感觉到软绵绵的触感。袋子里好像装着大量柔软的烂泥,在袋中晃动着。 我抿起双唇,就像搽了护唇膏要使它均匀一样,在嘴里沾湿嘴唇。原本要放开的手突然用力一动,袋子里的东西就像贴在袋子底部一样,再度晃动起来。我联想到在肉店前看到的炸鸡用肉块,而且还是十块为一个单位排在一起的模样。我差点尖叫。 必须快点才行。 我拿着袋子往草丛更深处走去,走到不容易让人看见的地方。藏好袋子后,我看看刚刚抓着袋子的右手。手上沾着土,不过幸好没有碰到塑胶袋上的污垢。 跨上脚踏车,我用单手骑车。我虽然反感自己这种刻意的反应,但我也不想违背自己想要尽快洗手的心情。 社团活动结束,回到教室后,我的眼睛首先找寻德川胜利。他的书包已经摆在我旁边的座位上。那是一个皱巴巴的肩背式运动背包,尼龙布料上用萤光绿色画上线条,写着制造商的英文名称,十分俗气。表面上有擦痕,标志的萤光色也有部分剥落。 我坐在座位上回头看向后方,故作自然地转动脖子,环顾教室。 他在。 德川胜利今天也在教室后侧和其他昆虫男厮混在一块儿,围绕着昆虫王田代。 犯罪少年不是应该自己一个人静静独处吗? 过去大致浏览过的新闻报导中出现的少年a蛊惑人心。我对他们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这一点也很好奇。旁人无法理解,即使孤零零也要强行固守自己的价值观,酝酿冲动。是这样吗? 「连假时,我认识的电玩设计师主动拜托我帮忙测试。我只好很无奈地试玩了最新作品,然后假期就这样结束了,好惨。」 昆虫们听着田代说话。绰号「外星人」的日比野以尖锐的声音高声大喊:「呀啊!好厉害!」 德川胜利沉默着,那张魂不守舍的脸点点头。他没有轻视,没有感叹,但也没有不感兴趣,这一点不晓得为什么让我生气。你这家伙喜欢跟随田代吗? 和那些昆虫男同化、结党。这就是少年a采取的行动。之前在电视新闻上看过的「他们」也是如此吗? 上课钟声响起。 「哇,快点坐好!」 一群昆虫们大家吵吵闹闹地像蜘蛛幼虫一样解散,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德川朝这边走来。一想到如果继续盯着他,我们的视线会对上,我连忙把头转向前面。 肩膀紧绷。 虽然不愿意想起,但我仍然不自觉地想起去年和网球社河濑交往的事。他到我家来玩,我们突然一阵沉默,他缓缓站起来。我要说的话突然消失,气氛尴尬到好像什么话也不该说。 我瞬间反应过来他对我做了什么。 河濑仿佛突然变成陌生人。等待他转向我之前那段紧张的片刻。 河濑是我当时的男朋友,因此也只能说莫可奈何。但是,对于这个昆虫男小将军,我怎么也同样僵硬了肩膀? 德川走到隔壁位子坐下。 和连假之前一样,没有改变,他还是没看向我。 「安、安。」 后面的人戳戳我的背,我一回头,对方递给我一张小纸条。从线圈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张以莫名讲究的方式折起。最近杂志上有「国中女生折纸」特辑,收录了全国国中生流行的独特书信折法,种类繁多,现在全国各地的国中仍在不断创造新的折法。 我对折信纸没有多大的兴趣,就连按照原来的样子把摊开的信纸折回去也办不到,不过芹香她们很热衷。 递给我的字条又是没见过的最新式国中生折纸,有着向日葵般的花朵形状。正面用萤光笔写着「传给安」,旁边是芹香手绘的hfllo kitty图案。 『社团活动辛苦了。全县大赛结束之前真的会很累。不过结束后,学姐就会离开社团,接着就是我们的天下了!加油。 对了,我刚才发现小将军的发型超好笑的。快看快看。』 我转过脸瞥了一眼,看到德川后面的头发顶到立领学生服领子而翘起来,形成一个尖锐的角度。我回头看向后面,芹香窃笑着,朝我动动嘴无声地说:「好笑吧。」 我也「嗯」地点点头,假装也觉得好笑。心里则一直在想着德川什么时候会注意到我?该不会我 们这种行径他早已全部看在眼里,而暗自在心中啧啧不耐吧。我在意得要命。 但是德川没有看过来。他只是摊开课本坐着。 与德川攀谈对我来说,比连假之前更困难了。 我们就读的雪岛南中学,学生主要来自镇上两所小学——雪岛第一小学与第二小学。占多数的是第一小学,第二小学进入本校的人数只有第一小学的四分之一。 比起一个学年超过一百五十人的第一小学,来自第二小学的学生相对团结。人数少所以彼此的连结强,无论是人气王或普通的学生都能够跨越隔阂,毕业生们即使进入国中就读,彼此的感情也很好。 第一小学在国小时,学生就有五个班级之多,有些人彼此从入学到毕业也不会说过一句话,甚至给人冷漠的印象。亮眼学生摆明了看不起普通学生,这文化就是从第一小学带过来的。 我的母校是人数很少的第二小学。 与来自第一小学的芹香和幸是上了国中才成为朋友。德川胜利也是第一小学。小学时代的他们是什么情况我不清楚,不过局势大概与现在相去不远。芹香是中心,幸是她的挚友。德川应该从以前就是昆虫男,对于芹香等人所属的金字塔顶端生态系没有多少影响。我想应该是这样。 来自不同小学的我,当然对于德川胜利了解不多。 雪岛南中学二年三班。 美术社。 昆虫男之中的植物。 浏海很长。 今后可能会成为少年a。 那天放学后,我去找小江——花崎江都子。她是美术社的社员,和我一样来自第二小学。 我们参与的社团不同,班级也不同,她是沉闷的文化类社团社员,和她往来,若是在平常,早就成为芹香她们惊讶注目的焦点了,不过第二小学的交情另当别论。芹香她们也知道没办法,第二小学的人就是彼此感情好。 我们第二小学原本就与派系斗争、阶层等没有关系,我们是只有两个班级的四十人小团体,悠闲朴实,尽管多少受到个人喜好差异影响,不过大体而言彼此都是以名字相称,感情很好。 我们大家只是被迫遵循第一小学喜欢分「朴素派」和「醒目派」的规则而已。第二小学的男生遇到像小江这类被划入朴素派的学生时,刚入学是以名字互称,后来为了耍帅,会逐渐改称姓氏,却又因为动机太过明显,反而显得难看。 「小江,一起回家吧。」 我看向美术教室内,小江正在黑板前摊开素描簿画着画。一看到我进来,坐在小江对面的同学突然噤声。我不认识对方,她以前是第一小学的学生。 小江停住拿着粉彩笔的手看向我。 德川胜利不在。今天请假没来参加社团活动?还是美术社原本就可以不用每天报到?与体育类社团不同,我们学校的文化类社团规定很松散。 「安。」 小江站起来走向我。行动慢吞吞的她喜欢动画和漫画,而且喜欢单方面不断地和别人聊这类话题。我虽然不会看过,但也因为小江而知道许多动画,甚至记住了角色名称、作者、配音员的名字。 前阵子听说小学时被众人昵称「小江」的她,现在又被第一小学的学生们多取了一个绰号,叫「大妈」。原因大概是因为她体型丰满。有些妈妈和我妈一样清瘦,不过这个绰号大概是从一般日本母亲的体型联想而来。 现在想来,第二小学真是和平的世界。小江只聊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其他女同学或男同学也只会觉得她有点伤脑筋,还不至于讨厌她,再说,运动会时,因为她擅长画画,所以大家会委托她绘制加油旗。如果她待在第一小学的话,恐怕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自由发展了。 「社团活动还没结束吗?」 「已经这么晚了?」小江抬头看向黑板上方的时钟。 「嗯。」我点头。 美术社似乎和我们社团不同,没有顾问老师全程作陪,也没见三年级的学长姐。与体育类社团满心期待学长姐们在夏季大赛之后引退的气氛完全不同。 小江悠哉地伸懒腰说:「好,回家吧!」她合上素描簿,指着和她一起的同学,对我说., 「小奈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小奈?」 「就是她,她是四班的……」 「啊,小江,不了,我今天要去其他地方。」 小江指着的「小奈」先一步摇头。她战战兢兢地来回看着我和小江。 「你先回去吧。」 「这样啊?好,那抱歉了。」 小江没有继续深入追究也没有继续劝说,把摆在美术教室角落的书包挂上自己的肩膀后,快速站起,对我说:「走喽,安。」 「那位第一小学的女生回家的方向和你一样吗?」 来到走廊上,我马上开口问。 「咱们只走到校门口而已。」小江回答。 第二小学学区与第一小学学区分别位在雪岛南中学两侧。一般来说不可能一起回家。就像我和芹香、幸她们虽然是好朋友,但也不会一起回家。 「小奈很怕安。」 小江直言道。「哦。」我点点头,心想,她大可直接和我说话呀。不过这也没办法。我真的很讨厌那所小学的气氛。 「怕我什么?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很老实低调了。」 「篮球社不是有很多难相处的女孩子吗?光是能够和那些女孩子说话,你就不算老实低调了。而且你还交了男朋友。安最好有点自觉,你是属于醒目派的。」 「我没有男朋友。」 现在没有。 本来想补上这一句,又觉得不舒服,所以没说出口。 「对了,找咱有事?真难得呢。」 「与其说有事……」 和「大妈」的绰号一样,我也听说小江这个「咱」的自称被人认为很没常识。 好一阵子没和小江聊天,这段期间她的身材又变得更壮硕了。不晓得是变胖还是长高,也许两者都有。一年级时背的尼龙材质后背包,在她的背上看来小了一圈。长长的麻花辫在她看来比之前丰腴的脸颊旁边摇曳。就连挂在背包上,眼睛特别大的动画角色幸运钥匙圈数量也增加了。 小学时,我常陪小江去游乐场玩夹娃娃机。小江夹娃娃时,常有很多人在一旁看着。我当时大概只知道半数人物的名字,不过现在出现的新角色名字,则完全不清楚。 「德川胜利这个人怎么样?」好不容易找到开口发问的机会,是等我们离开校门,进入第二小学学区之后。 「德川?」 听到小江反问,我点头。 「嗯,就是小将军。」 「咱知道啦。话说回来,你们不是同班吗?」 「而且还坐隔壁。」 「你对他有兴趣?真没想到。」 「没有什么奇怪的意思,我只是问问。」 如果被误会可就麻烦了。那家伙是昆虫男耶。 「只是因为楼梯平台那儿不是展示着美术社入选比赛的作品吗?他的那幅叫什么《魔界的晚餐》……?」 「啊,描绘天空传记加上以吉诺萨格世界观切割鬼姬夜叉的那幅画吗?可是那个主题使用的角色完全抄袭牡羊座,所以咱有点不喜欢。」(※本段内容出现的动画词汇均为虚构。) 小江突然说出一连串听都没听过的单字,让我反应不过来。不过我马上就察觉到那些全都是动画相关的用诃。 「是吗?」 「那幅画画得的确很棒,但咱希望评审多做点功课。看评审对于原始出处的无知、缺乏教育,真是让 人惊讶。」 「教育?」 「因为牡羊座完全参照希腊神话,连小配件、服装也很考究。啊,改天也让安看看吧。牡羊座很没用呢。如果他是出生在现代的搞笑艺人,直接原原本本表露出自己的个性,咱想一定是十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小江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了口,我不能强行打断她,只能当作没听见。我再度问:「先别管牡羊座了。德川胜利是什么样的人?」 小江不满地嘟起嘴来。 「安,你不耐烦了,对吧?咱知道你脸上写着不想听,还是拜托听咱说嘛。咱完全没办法和美术社社员之外的人讨论最近累积的动画知识。」 「我等一下再听。」 小江不悦地皱起眉头。我们并肩踩了一两下脚踏车前进着,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她突然语出惊人地说: 「有人说喜欢德川吗?」 「什么!?」 我忍不住大叫。这回小江像是被我的反应吓到,缩了缩肩膀。「没有吗?」她凑近我的脸,说: 「那大概不是安班上的人吧。」 「怎么可能有。」 昆虫类被排除在哺乳类的生态系之外。我甚至一直以为喜欢、讨厌、男朋友、交往这类观念本身不会降临到昆虫男身上。我笑说:「别开玩笑了。」只见小江噘起嘴唇说:「那就好。」 「美术社里有人很欣赏德川哦。」 我几乎是反射动作地想起拒绝和我同路回家的弋小奈」。但是我们明明才刚见过面,我却想不起她的长相,只记得她有一头圆圆蓬起、让人想到某种狗耳朵的中长发。 「真意外。」 「会吗?美术社没有其他男生,而且学姐她们也很喜欢德川。」 「小江你呢?」 我知道小江是外貌协会,平常都仰赖动画中没有生活感的男生保养眼睛,所以她从小学时总是看不起班上的男生。与喜欢逢迎谄媚的女同学完全相反,她会和男生打架。男生很怕她,总是说她好凶、好可怕。 「咦?」但是小江却没有马上回答我,只是很刻意地呼吸了一口气。这瞬间反而让我比刚才更惊讶。小江也不确定答案。 「咱对他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喜欢他的女生是喜欢他什么地方?」 如果是芹香的男朋友,也就是棒球社的津岛,或是我的前男友河濑这类男孩子受人欢迎还可以理解。 但是,德川在小江等人的圈子里很受欢迎吗?我真的吓了一跳。醒目派的学生们与同样醒目的男生交往并不罕见,可是我不晓得原来朴素派的学生之中也存在着喜欢或交往等文化。 小江回答说: 「德川给人的感觉很不错,看起来成熟稳重不胆怯的样子。」 「那家伙社团活动时会说话吗?」 「咦?在班上不说话吗?」 他的确不说话,但总觉得这么一答,小江可能会反问:「他就坐在你隔壁耶?」我忍着怒气,不再继续问下去。 话题从德川再度回到动画上。 小江的说话方式和从前一样。「那个角色真的很蠢。」她说话时,总会刻意与喜欢的人事物保持一段距离。和芹香那种疯狂迷恋的样子不同。小江不是痴迷,而是没有把心完全放在上面,只是装模作样好像看不起喜欢的对象一样。 「咱还没谈过恋爱,所以不清楚。咱不喜欢真实的恋爱,也不擅长处理。」 在小江家门口道别时,她自顾自地这么对我说。她说:「咱好羡慕安。」 「咱也希望像大家一样,什么都不去想,当个专注谈恋爱的人就好。」 我没有把「嗯。最近我对那类事情一点也不感兴趣」这句不该说的话说出口。 小江是重要的第二小学朋友。虽然常常惹火我,但基本上我还算喜欢她,也不希望自己讨厌她。我喜欢她直爽的说话方式。 小江含糊诉说着自己不擅长处理、不喜欢,但我想她指的不是恋爱,大概是包括恋爱在内,自己所有的真实生活。 「安,你现在还喜欢哥德风吗?」 她突然开口问。 「你不是说过上了国中之后,要存钱买哥德风的衣服吗?」 我和小江一起看着某本动画杂志,一边用手指着「这个女生的衣服好好看」、「这件也不错」的小学时代记忆苏醒。也想起小江当时对我说——原来安喜欢哥德风啊。那是现实生活中没机会穿上的非现实服装——下摆缀有蕾丝的洋装、金工手环、骷髅戒指。小江说这话的用意似乎不是嘲弄也不是恶作剧。 「……,社团活动太忙了,而且零用钱也没有增加。」 「欸,这也没办法。上了国中之后真的变得好忙。」 我心想,文化类社团又没有那么忙。 想归想,但我不想继续聊下去。见我没说话,小江说: 「掰掰,安。改天再一起回家吧。」 「嗯。」 我回头假装要往自己家的方向离开,心里早已决定要回到河岸边去。弯过前方转角,等看不见小江的身影后,我转身朝学校的方向回去。 心里总觉得有疙瘩。 我想了解的不是德川胜利那些牛头不对马嘴的恋爱绋闻。 回到河岸地,我找寻早上藏塑胶袋的地方。 夕阳西下的黑暗迫近,四周天色开始逐渐暗下来。 到处都找不到塑胶袋。也许有人拿走了,也许是天色太黑,我弄错地点了。地上有某人吃过的便利商店便当残骸、卫生筷、压扁的宝特瓶等垃圾,却唯独那只「长田蔬菜肉品超市」的袋子找不到。 德川回来拿走了吗? 我拨开草丛寻找,扩大范围,改找其他地方。 甚至完全没发现有人靠近。直到对方从背后叫我: 「小林。」 我感觉四周声响仿佛瞬间消失。我屏住呼吸。我应该瞬间就转回头了。我从来不会这么快动作地转头。 在夕阳西沉的背景中,站着一个瘦弱的身影。他站在堤防斜坡中段,往下看着我。 来者是德川胜利。 「德、川……」 他喊我的名字、我当着他的面喊他的名字,都是第一次。 他刚刚叫我「小林」。 直接叫我的姓氏。我不晓得原来他认识我。 他就像其他和我有交情的男同学一样,直接叫我小林。 德川胜利那张在昏暗中勉强能够辨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也许和我一样惊讶吧。 「我——」 德川穿着运动鞋的双脚滑下堤防草地,慢吞吞地走向我。我咬着嘴唇做好准备,身体僵硬,无法随心所欲移动。他发现我早上动过袋子了吗? 缩短距离的德川身高和我差不多。从长浏海后侧窥视的眼睛直接凝视着我。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一步。 我必须装傻、必须想想借口。 脑袋一团乱的我此时却不晓得为什么说出:「那是什么?」 我一心想着总会有办法。我不想和他扯上关系,却不自觉问出口。 「那个袋子里……是什么东西?」 我问的问题让自己没有转园的余地,但是德川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焦虑。 我第一次真切感觉到这就是植物。 自始至终都是植物,甚至到了令人害怕的地步。无论听到什么话,还是一样能够直挺挺伫立。德川的脖子轻轻往后一缩。 「那是老鼠。」 感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出声。他背后的太阳已完全西沉,逆光的他脸上一片黑,我不晓得那个声音是 从哪里发出来的。他瘦弱的身体失衡摇晃的模样有些可笑。 一到傍晚,车辆打开车灯行经堤防上。车灯光线也照到了河岸边,我这才清楚看见德川的脸。 他又说了一次。 「那是老鼠。害虫。」 他的嘴唇右边缓缓扭曲扬起。车灯远离那张脸之后,他的脸再度回到黑暗中。他在黑暗中问我: 「听到是老鼠,你放心了吗?」 我的双臂瞬间竖起鸡皮疙瘩。 老鼠——我从双唇间发出声音。 我没有办法想像老鼠具体的形象,只是重复德川的话而已。一会儿后,我才想起曾在书本或电视上见过的老鼠长相。 数辆汽车开过动也不动的我们身边。在光线照射下,我们的影子反射在堤防上,然后像被汽车头灯带走般消失。 我们已经目送好几辆车了吧。 早上在教室里害怕德川的恐惧,担心会不会被怎样的心情,居然全都消失了。 「老鼠,为什么…… 穿过裙子底下膝盖后侧的风开始变冷。德川摇摇头。发出的声音平静、没有抑扬顿挫,也感觉不到温度。 「你觉得老鼠很可爱?」 「咦?」 「你觉得黄金鼠很可爱,或是认为老鼠就是米老鼠吗?你只见过那些卡通老鼠吗?」 他的声音很像机器人。我回答不上来,他继续说: 「很多人没见过老鼠或是只觉得老鼠可爱。你没见过真的老鼠吧?」 我沉默抬高视线,看着德川。我看过朋友养的黄金鼠。小学时,因为朋友有好几只,所以借给我带回家,结果妈妈尖叫:「好可怕!」我当时觉得不解,小小只动来动去又没有力量的小老鼠有什么可怕的。只听见妈妈以惨叫般地说:「好可怕,绝对不可以让它离开笼子,知道吗?」所以小老鼠在我家那阵子,妈妈每次经过我房门前都一脸嫌恶。明明这么可爱。——我当时还觉得妈妈太小题大作。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德川的脸太暗,无法看清楚,他该不会能把我看得很清楚吧?一想到他具有优势,我就开始想逃。见我没有回答,德川突然把视线从我身上转开。这举动出现的时机太突然,我甚至觉得扫兴。他没说半句话就转身准备走开。 「德川。」 在细小灰色粒子飞舞的昏暗夜色中,德川没有回头。没听见吗?还是不理我呢?我不知道原因。突然一股热气涌上喉咙。 「德川!」 我大声一喊,德川停下脚步,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前方不耐烦地转过头。他虽然没有开口,但我知道他很无奈。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就这样走掉。只把意义深远的事情像念单字一样说完,也没有继续说明,也没有叫我闭嘴不准说出去。这家伙明天一定仍会一如往常地出现在学校,若无其事地坐在我旁边。也许除了今天的对话之外,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和这家伙说上半句话了。 但是,我不希望为了这件事感到不舒服。我和德川座位虽然相邻,却像是隔着一道透明墙壁,坚固的玻璃墙壁。一旦玻璃破了,再用保鲜膜等东西轻轻遮盖,我也无法放心。我无法以一张不知情的表情在坍塌的墙壁和生态系之中生存。这家伙明明是昆虫男,却和其他男生一样叫我「小林」。这种情况平常根本不被允许。 「老鼠是怎么回事?那个袋子,你拿走了吗?」 「移动袋子的人是你?」 我瞬间语塞。 你。 若不是交情相当好,其他男生也不会直接这样称呼我。 「……是的。」 「你如果觉得老鼠可怜,我让你看看真正的老鼠,你就会了解了。老鼠是野兽。」 我看见德川脸上的嘴唇一侧扬起,看起来就像是全黑的影子,只有嘴巴是红色。这明明是现实生活中正在进行的情况,看起来却像绘制精良的动画一样。 「我用捕鼠器抓到老鼠母子,母子一起生活在笼子里,但是母鼠先一步变得虚弱。只见幼鼠在母鼠四周动来动去,看似寻求慰借,彼此的脸凑在一起,我还觉得看起来好可怜——」 德川一口气说到这儿,大口吸气,然后笑了。 「结果笼子流出鲜血,底下的地板一片血红。它们不是凑在一起,而是在吃母鼠。母鼠虽然虚弱,但还活着。」 我的双脚动不了。 「没有食物就会把它吃掉。哈姆太郎、米老鼠都是骗人的,它们才没有家人或朋友的观念。老鼠是野兽,更胜过它们对人类来说是会带来传染病的害虫。它们没有智商,只要有肉就好。」 听着德川仿佛金属的声音,我的心飞向远方,站在这里的我,似乎不再是刚才还和小江一边聊动画一边回家的小林安了。德川也是如此。与昆虫男们同化的他、在美术社还算受欢迎的他,与现在这家伙完全不同。 「鲜血,真的是红色的吗?」 我的喉咙发出仿佛气体外泄的声音。我不想沉默认输。现在不开口的话,我好像会被德川吞没。 「是红色。刚流出来的颜色与水彩颜料的颜色一样红得不真切。不是份量的关系。最后则是黑色。」 最后这两个字好写实。 沾在塑胶袋上的褐色污垢,是随着时间改变了颜色吗?几年前朋友借我的黄金鼠身材娇小,我心想,它身上的血量应该很少吧。要让地板变成鲜红一片——光是想像就让我颤抖。 不是感动,而是毛骨悚然。 「袋子里的老鼠,是你用家里的捕鼠器抓到的?」 我问。德川微微一笑。 「有句惯用语就叫做『袋子里的老鼠』,对吧。」 「啊。」 「你知道答案了又如何?我可以回去了吗?」 表情从德川的脸上消失。如果让他再度背对我,我就没办法叫住他了。 「袋子里的老鼠」这句惯用语比喻被追到无路可逃。我不是刻意那么说,但是被他指出来,反而让我乱了步调。 那家伙的头脑应该很差才对。 父亲虽是老师,成绩却意外普通,就连父亲教的科目「英语」也念得不怎么样。我一直以为他不会突然说出反击对手的话。 ——听到是老鼠,你放心了吗? 我凝视着德川逐渐变小的背影,不甘心地承认他说对了。 如果那个袋子里是猫或狗的话,我受到的打击一定更大。我不明白为什么。因为老鼠是野兽、是害虫,所以层次不同,再加上老鼠的确很少抵抗。 但是,德川不懂。 我宁可那是猫、是狗。即使是猫狗,我也不会害怕。我和其他女孩子不同。我不希望他小看我。 我对德川不回头的目中无人态度感到焦虑,目光又无法离开他瘦弱的身影。我的身体已经比我的脑袋快一步行动。我回到脚踏车那儿,急忙骑上车,追上德川。 「等等!」 我骑着脚踏车来到他旁边,德川惊讶地仰望我。也许是距离比刚才更近的关系—我能够清楚看到他的长相了,坐在我隔壁的昆虫男德川真正的长相。白皙的脸上有着凹凸不平的痘疤;浏海之间的眼睛又小又难看;塌鼻子很像电视或漫画上看到的外星人。 「让我看看老鼠。」 德川停下脚步凝视着我,眼睛眨也没眨。我离开脚踏车,站在他的斜前方盯着他。 「我没看过,让我看看。」 德川没有立刻回答,最后还是说了「好」。他似乎觉得有趣,再度露齿怪笑。 「明天我会摆在这里。」 不等我回答,他再度无视我走开。 麻痹的 感觉从我的脚底往上窜,甚至传染到我的脖子和脸上,感觉好热。 我想像德川在河岸边以极度扭曲的表情咬牙切齿地踹着塑胶袋。事实上当时根本无法确认他的表情,但那个踹袋子的狠劲不寻常。深埋在他心中的情感有这么激烈?是憎恨?还是迁怒?或是忧郁?又或许是压力?我不晓得那股情绪的名称是什么,可以确定的是那情绪非比寻常。 不管那是猫或者老鼠,德川都会那样踹。 回到家之后,我打开抽屉,拿出剪贴簿。 晚餐后的现在是爸爸洗澡的时间。他应该已经看完今天的报纸,不过比起早上,我已经不再觉得千叶县国中女生自杀的消息吸引人了。 我找寻剪贴簿中一则前阵子的报纸新闻。有了,找到了。 那则消息讨论的是某位连续杀害幼女的犯人。凶手犯案当时已经三十三岁,不过别人也说过他小时候会杀死住家附近的猫。 这则报导中,刊载了一位身心科医师的意见。 『近日媒体的报导中,记者取得犯人过去国小、国中时期的作文集,摘录其写过的作文,内容相当耸动。记者提出犯人自小经常施暴、少年时杀过的蜻蜓比其他人更多等字句,我希望各位能够留心这些可能演变成杀人事件的内容。』 我看到这篇文章时,想到的是—— 少年时杀过的蜻蜓比其他人更多。 这种情况很普递吗? 蜻蜓耶。一到秋天,就会在这一带飞舞,随着社团外出远征山区的国中时,更是随便都能看到一大堆的蜻蜓耶。男子篮球社的人用手指在蜻蜓面前绕圈圈,弄死蜻蜓时,几个女生还摸过蜻蜓尸体。而我,却没有。 蜻蜓的翅膀细得像丝,那个细细的身体里有器官帮助它活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我还在念托儿所时,爸爸用盥洗室的窗子夹住一只蜻蜓。我则在一旁刷牙。 强而有力的关窗声和爸爸「啊」地叫声几乎同时。我转过头一看,是一只蜻蜓。又大又红,或许那就是造成我心灵创伤的凶手。 爸爸没有太慌张,只是一脸无奈地打开窗户。蜻蜓的身体被窗框压扁。它痛苦地拍动翅膀,啪嚓啪嚓,啪嚓啪嚓,发出振翅声。 细细的,像纸片一样的身体压扁在窗框上。我惊讶它没有被切成两半,同时茫然看着蜻蜓痛苦挣扎的景象。 爸爸把蜻蜓弄下窗子,它的肚子变得像一张纸一样单薄。我也不确定那是不是它的肚子,总之就是像尾巴一样膨起的部分。蜻蜓的花样就像漂亮的格纹,烙印在窗子上。那不是水彩颜料也不是蜡笔,是蜻蜒身体染出的颜色。拿显微镜仔细观察,应该能够一看见生物细胞。 「这个字是这样写吗?」突然质疑平日常见的汉字,这现象称为「完形崩坏(gestaltzerfall)」,我则是对蜻蜓发生完形崩坏。这是什么生物?身体像无依无靠的纸片,为什么能够活下来? 我不记得爸爸怎么处置那只蜻蜒。刚上小学没多久时,我曾经鼓起勇气问爸爸,但爸爸只是歪着头说:「有这件事吗?」不是敷衍我,他真的不记得了。蜻蜒的生命对爸爸来说,就是这么琐碎的问题。 现在去确认窗框,上面也没有蜻蜒的痕迹。因为妈妈很爱干净,每个角落都会彻底打扫,所以我家一尘不染。但她如果知道自己哼着歌擦拭的东西、在装满水的水桶中清洗抹布上沾到的污垢是蜻蜒,她会作何感想?也许会像看到黄金鼠时一样大叫「好可怕」吧。 我不怕蜻蜓。只是想要回应身心科医师的意见罢了。 在杀害蜻蜒的那一刻,那个人已经越界了。一般人看到单薄尾巴抽动的样子,只会觉得它很有毅力,不会想杀了它。我很想问问那位身心科医生「你有没有杀过蜻蜓?」如果曾经杀过,那么医生你也不正常。 至少我不知道我周遭有人会杀蜻蜓。 ——袋子里的老鼠。 无处可逃、被逼到死角的老鼠。德川踢的塑胶袋中的老鼠,已经死了吗?还是活着呢?我想起了「薛丁格的猫」。虽然无法完全理解那套说法和理论,不过因为不少小说、漫画以此当作主题,所以我知道。 该实验内容是把猫装进箱子里,再用放射线照射。直到人类打开箱子之前,都无法知道箱中的猫是生是死。实验还分成有使用放射线和没有使用放射线两种,因此猫很可能活着,也可能死掉。直到亲眼见证之前,我们绝对不晓得答案。这就是「薛丁格的猫」理论。 踹死活老鼠的世界,与踹老鼠尸体的世界,德川选择的是哪一边? 我合上剪贴簿。右手食指指甲有个小缺口,那是今天社团活动传球时,被球打到。顾问宝井老师说:「因为你指甲太长。」明天晨练之前,必须剪掉才行。 这只手早上会抓住那只充满潮湿朝露的袋子。袋中感觉沉甸甸。很重。我想像一下见过的黄金鼠大小,袋子里肯定不止一两只老鼠。 我请德川带老鼠给我看。一想到那只塑胶袋明天早上就会被摆在堤防上,我的胃就一阵疼。有点后悔自己这么说,也有些庆幸又期待自己鼓起勇气说了。两种感觉混杂在一起互相推挤,只想找个地方逃出去。好兴奋。 德川胜利就是会弄死蜻蜓的人。 隔天早上,我提早二十分钟出门。见到我早起,妈妈吓了一跳。 「你今年对篮球社活动怎么那么热衷?」 「不是,是要和芹香她们自主练习而已。」 简短回答后,我草草结束蜂蜜早餐离座起身。德川胜利替我准备了老鼠。一想到这里,我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要打比方的话,这情绪与过去对河濑抱持的情感类似。去年,大家开始交男朋友时,「安和河濑很相配」,在芹香等人的煽动下,我也觉得他的确很帅而向他表白,进而表白成功,第一次有了男朋友。隔天,我为了自己从今天开始有男朋友而雀跃。现在的心情就与当时类似。我好久没有这么期待上学了。 我很庆幸自己来自第二小学。这样我才能够自己一个人去上学。说实话,必须无时无刻和其他朋友待在一起好累人。上放学能够离开芹香她们,我打从心底松了口气。不像芹香或幸,即使其他朋友先走一步、好不容易有了独处的时间,她们也想找到其他能够一起回家的人,因此经常在放学后的校园里到处奔走。即使遇到交情没那么好的同学,她们也会说:「太好了,某某人你还在。」并抓着对方一起回家。如果用找人的时间一个人回家,早就到家了,她们却坚持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回家。第一小学学生的这个习惯,未免太无聊了。 隔壁浅田家的报纸仍插在信箱里。我趁着他们还没看到我的运动服打扮,连忙骑车奔向河岸边。 来到昨天的地点,我凝神细看。没看见塑胶袋。离开脚踏车,寻递足以淹没我的茂密草丛间.仍旧没有塑胶袋。哪儿都没看到。 「明天我会摆在这里。」——德川昨天确实这么说。 除了「长田蔬菜肉品超市」的塑胶袋之外,我也不放过其他纸袋或塑胶袋,拨开草丛,扩大范围反复寻找,还是没找到。 骗人的吧。 不是说好了吗?让我看到了那一面,他却若无其事地打破约定吗?被人说出去也无所谓吗? 但是,当我想到要「说出去」时,我却注意到这么做一点也不符合自己的想法。 我不可能做出那种事。因为,没有任何人懂。芹香她们大概会说「吓死人」,更别提我不想告诉老师和大人们。啊啊,芹香和妈妈这些我身边没有品味的人,都只会用「可怕」形容我喜欢的事物。 没有袋子也没有老鼠。怒气缓缓涌上来。 明明是你让我产生期待。 我带着遭到背叛的心情,在河岸边同一个地点不断来回寻找,直到非离开不可。我看见和我一样要去晨间练习的学生骑着脚踏车朝我这个方向过来,只好放弃,坐上脚踏车。一步步踩着踏板,和他们保持距离,尽量加快速度,同时也避免让他们看见我的长相。 我觉得比平常提早二十分钟离开家、兴奋出门的自己好蠢。可恶,德川这个混蛋。去死,昆虫男,小将军。 我咬着嘴唇奔向自行车道。 社团活动时,我一直仰望天空。「安,身体不舒服吗?」芹香问。「没事。」我回答。「想休息的话说一声。我会帮你和饭野学姐说。」她说。 三年级的学姐之间也有类似势力版图或派系的存在,每个人有交情的学妹不同,与了解你的学姐建立关系很重要。 芹香应该不是担心我,她只是想表现自己平常受到副社长饭野学姐的疼爱,学姐还称她「小芹」而已。平常芹香就经常提到学姐的名字,像是在炫耀。 「别发呆!你们太松懈了!」 三人一组进行轴心脚(pivot foot)练习时,负责防守的人轮流排在篮板前等着,我听到先上场练习的塚田遭饭野学姐警告。到了二年级,情况已经好很多,不过一年级时,我也经常被这样教训。 别发呆。 太松懈了。 姑且不论情况是否真是如此,说这话已经成了习惯。我们也开始对一年级的学生这么说。塚田尽管露出反抗的眼神,仍然老实回答:「是!很抱歉!」但我却看见其他学姐聚在一起看着她,开始说起悄悄话。 我看向旁边,芹香表面上看似没兴趣,事实上似乎很开心。 社团活动结束,我回到教室,德川已经到了。 我看到他,心脏哆地一响。钟声还没响,其他昆虫男今天也在教室后面围绕着田代,但他已经入座。见他坐在位子上,我心想,如果德川没有参与团体行动,就不能归类为昆虫男,只是普通的朴素男。 走到他旁边的座位时,我很紧张。为了我们昨天说话的事。为了今天早上河岸边没有老鼠袋子的事。如果他找我说话,我该怎么办?如果他向我道歉,我该怎么办? 我紧闭双唇屏住呼吸,拼命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入座,德川却只是一如往常地在座位上打开笔记本而已,没有看向我。完全无视我。 我快恼火了。忍不住想瞪他,却还是压抑下自己的心情乖乖坐好。如果我开口和他说话就输了。如果让其他同学看到我和昆虫男说话,可是会伤到我的面子。 「小林安?」老师点名时,我一回应,旁边的德川就会露齿怪笑。我虽然没把脸转过去,但我知道。 我注意到老师叫到我的时候,德川偶尔会出现那种反应。 之前一直以为是我误会,但是今天已经能够确定。我又快要发怒了。今天第二次。 我的名字很怪,像搞笑艺人一样。德川八成是在取笑我的名字缺乏品味。 午休时间吃完营养午餐后,芹香被津岛找出去。听到津岛说:「齐藤,来一下。」芹香的脸上闪闪发光。教室里一阵哗然。他们两人交往虽然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不过放学后一起回家或假日去约会还无所谓,午休时间碰面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在本校交往的情侣之间。况且,如果是反过来还好,男生大大方方找女生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存在。 「芹香好厉害啊。」 幸以充满羡慕的眼神说。我也点头。她虽然找音乐老师小樱的麻烦,有幼稚的一面,不过现在的她看起来的确成熟又令人憧憬。 体育类社团的男孩子的确很好。我终于了解自己这阵子考虑起昆虫男德川的事,简直像是中了邪。我应该加入的是醒目男孩的世界。 午休时间结束,钟声响起后,芹香和津岛各自回来。可能是遭到冷嘲热讽,所以没有一起回来。芹香嘴角上扬,脸颊像冬日朝阳般红通通地入座。我和幸两人回头看她,只见她动动嘴无声说:「等一下告诉你们。」她一定很想说吧。我沉默点点头。 「德川老师。」 此时,走廊上传来不合时宜的声音。 是小樱老师。虽然不晓得是什么状况,不过可以想像她大概是在叫住准备去上课的德川老师。声音像是在撒娇。我想起樱田美代微笑说:「德川老师永远是我的恩师」时的表情。 「小将军,小樱在叫你。」 男同学从后面喊德川,接着突然哄堂大笑。德川没有回应,但也不是完全无视,脸上只写着「又来了」,然后转头看向后方。 沉默寡言的德川老师总是深锁眉头,一脸严肃的表情。每次在电视连续剧里看到被形容是「耿直不受诱惑」的角色,我总会觉得跟将军好像。听到樱田美代那个充满女人味的声音,他的表情一定也不会变吧。只听到小樱的声音喊了一次,四周很快又恢复安静。 被「老师,请把『所以说』的前面说出来」一句话驳倒的副班导佐方,选在这天找我报仇。 放学前的导师时间,我正在发呆。 因为我一直在想着回家路上要不要去一趟河边。也因为我太大意了,以为导师时间只要呆呆坐着等待结束即可。前阵子佐方那些引起争论的作业,从那天起便不再出现。 所以当我听到有人喊「小林」,并注意到佐方的视线正从讲台上看着台下的我,那瞬间,我冷不防挺直腰杆。佐方问:「你在听吗?」 「有。」 我立刻回答。其实我完全没在听。佐方眯起眼睛,表情与黄金周之前在走廊上把我叫住,以愉悦又恶心的声音说:「小林,是我害你被大家排挤吗?」时一样,他突然冷冷开口: 「那么,请说说看,老师我刚才说了什么。既然你在听,应该说得出来吧?站起来,用大家听得见的声音说说看。」 我只能不发一语地仰望佐方的脸。因为我坐在第一个位子,无法确认后头的芹香和其他同学以什么样的表情看着我,只知道旁边的德川决定和我撇清关系,沉默面对前方,没有看向我。 他今天没有喃喃自语地像上次一样帮我。 「请站起来。」 平常的佐方可没有这么有礼貌。这个老师很乱来,老是把我们说的「开什么玩笑」说成「瞎搞啊」。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种只在漫画或电视上才会出现的说法,就是来自佐方。第一次和他见面时,就听到他咬着厚唇说:「你们,瞎搞啊。」去年一位男同学雀跃地回应:「好,我就听你的话瞎搞。」马上被佐方掐着脖子带进教职员室去。 说话要用敬语啊。开什么玩笑。 「请起立,小林。说说看老师刚才说了什么。」 我沉默站起身。——说说看。 这显然是针对前阵子「老师,请把『所以说』的前面说出来」的报复。当时热烈助阵的所有人现在都默不作声。 见我没有回答,佐方夸张叹息。动作虽然是叹息,眼睛深处却清楚浮现胜利的光芒。 「回答不出来就老实说。」 「……我刚才没听到。」 我不甘心地咬着嘴唇,以沙哑的声音回答。佐方说:「道歉。」 我惊讶心想,现在是开什么玩笑?但是佐方的脸很正经。他以遭嘲笑却还是改不了的那句口头禅开头: 「所以说,请道歉。」 我马上看向坐在黑板左边角落监督导师时间情况的中村班导,希望她帮忙整治这个脑袋有问题的老师。很显然这个人在公报私仇,而且完全没有分寸了。可是中村只是兴趣缺缺地以毫无表情的眼睛盯着我。看到她反应的瞬间, 我感觉喉咙有异物。 「对不起。」 我小声说。佐方满意地笑了笑。 「下次要注意……喂,小林,你是不是一心只想快点和河濑同学一起回家啊?」 教室里一片骚动。 我也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脸上仿佛挨了一记无形的拳头。 这家伙,刚才说了什么? 「好了,安静。」 佐方笑着说。他故意假装不小心说溜嘴,很快地转向一边,拍了两下手。 「下周起将重新开始交代各位回家作业。既然有人对老师出的习题感到不满,从今天起,大家分配一下科目,自己出题目。第一次先由班长笠原同学出题。笠原,你下周一出好数学习题带来,我会影印发给大家。」 「我?」 笠原冒冒失失地大叫。 佐方直接指定「笠原同学出题」,笠原却仿佛没听懂。佐方得意洋洋地回答:「是的。」那个故作悠哉的说话方式令人生气。 「自己出题就没有问题了吧?反正出题对你们来说也算是念书。」 他说完不晓得从谁那儿现学现卖的台词,把脸转回前方。 「就是这样,今天到此结束。值日生,口令。」 见值日生还处于震惊状态没有出声,佐方怒吼:「值日生!」 起立,敬礼。 口令之后的「老师再见」说得零零落落,教室里再度被一阵喧闹声包围。笠原故意以佐方能够听见的音量向旁人抱怨:「搞什么,别开玩笑了!我的等级能够回答的问题,多数同学都解不出来吧,这样好吗?」 佐方走下讲台假装没听见。 我则是一边听着笠原和其他同学的声音,一边直视着佐方。事实上我真的不希望做出这种举动让他开心,但我就是无法控制。 「小林,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就说出口了。」 我本来以为他会沉默走开,没想到他居然这样对我说。 此时,我完全明白了。他绝对是故意的。 做得这么明白,让我看得一清二楚,不觉得露骨又可耻吗? 「老师。」 走在前面一步的中村叫住佐方。「啊,是的。」佐方回答,两人消失在门后。 「安!」 芹香从后头朝我飞奔过来。隔着芹香的肩膀,我看见幸担心地看着我。「饶不了他。」芹香说。 「佐方刚刚的行为绝对是故意的。气死人了。这是对安前阵子的报复,他就是想表现自己很了解你、知道你的事。」 「没错!」 幸也说。 「真恶心。我们的事和老师们明明一点关系也没有。再说他的资讯也太旧了。我不晓得他从哪里知道、是谁告诉他的,不过他居然以为安和河濑还在交往,真是笨蛋,过时的家伙。」 「安?你要不要紧?」 在怒气冲冲大骂的两人面前,我还没有开口说上半句话。身体没有力气。芹香和幸面面相䝼。 「真的不要紧吗?社团活动请假也没关系,我会帮你向学姐说。这件事也可以告诉饭野学姐,她常说很讨厌佐方,她会和我们一起说他的坏话。」 「没关系,事情别闹大。」 光是说这句话就让我精疲力尽了。班上大半还没回家的同学好奇地看着吵闹的我们。 我想去远方。 我不想待在这里,想去某个地方。我想去那家书店看人偶摄影集。想回家一个人翻阅剪贴簿。 「要不要告诉你妈妈?」 芹香小声说。 「叫你妈打电话给学校告状佐方的事怎样?这样一来中村也会为了避免事情闹大而警告那家伙。」 「不用了。」 一想到妈妈的脸,让我更加烦躁。我家母女不像芹香和她妈妈一样,会一起去参加「十七岁俱乐部」的演唱会。 安好可怜。 她们两人说了好几次。 安好可怜、好可怜、好可怜。 ——社团活动时,她们不断这么说,就连我一个人回家时,那声音也不断在脑海中持续。直到走过了河岸地,我才想起之前一直想着要再去河边找袋子。但是,算了。我已经不想回去了。 因为那里一定什么也没有。 我也不想再和德川说话了。 回到家,这天又出现新的少年a。 吃晚饭时,餐桌前的电视新闻报导着岛根县的国中,一位二年级少年杀死同班女同学的消息。午休时,他把她找去空教室,拿出从家里带来的菜刀往女同学胸前一刺。根据周遭朋友的证词,他们两人正在交往,前一天女方提出分手恐怕就是事件的主因。 电视上始终没有出现少年a的照片。受害女学生的脸部特写倒是频频出现。 「哎呀,真是,这孩子长得很可爱呢。」 妈妈一边递出餐桌上的酱油,一边皱着脸。「是啊。」我回应。爸爸今天似乎有应酬,所以会在外面吃晚餐。他是业务,一个礼拜有一半的日子都是这种情况。 电视上的女孩子有对深邃的大眼睛和有点卷度的黑发。那张大概是运动会的照片,她头上的红色头带绑得像发圈一样。两只手指贴着脸颊比出v,虽然是黑发国中生仍有辣妹风格。酒窝底下扬起的双唇时而薄时而厚,看笑脸的程度大小而定。 人只要一死,评价就会「上升两级」。和刑警殉职一样。无论是胖子或丑八怪,只要过上可怜事,大家就会异口同声称赞这人是「好孩子」、「个性好」;长相普通的就会变成「好可爱」。但是,现在出现在电视上的受害者真的是少见的可爱。 「国中就开始交往或分手,你们学校也有这些情况吗?」 「我不知道。」 我对着一脸担忧的妈妈摇头。午休时间津岛找芹香出去时,岛根的国中正好发生这起事件吗?我想起芹香的桃红色脸颊。结果因为今天放学前的导师时间搞得一团糟,害我还没听说她和津岛的事。 别担心了,妈妈。 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二父往」与这起事件,以及少年a都不同,更廉价,而且大家都没胆,不敢引发杀人事件。 『甜美又开朗,就像全年级的偶像。』 『个性温柔又体贴朋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电视那头仍在继续提高可爱受害者的评价。几乎没有提到凶案现场的情况。似乎是少年a希望对方收回分手的提议而带着菜刀打算威胁,一时气昏刺下去之后,自己也吓到,跑去找老师求救,才会暴露犯行。救护车虽然很快就到,少女仍在几个小时之后死亡。 这孩子死得也真枉然。 没办法选择自己的死法,带着这种半吊子的心情被刺死,最后犯人还动摇了心智,说:「我原本没打算杀死她。」连犯人也不想她死,并且感到后悔,但她却痛苦了好几个小时,最后死在医院。 无法选择,好可怜。 难得有机会主导自己的生命,还拥有人称可爱的长相,真的好可惜。都怪半吊子的少年a,使得她的话题无法让世人长久谈论下去。人们分析着成年男女的恋爱行为是否逐渐降低到国中生程度等问题时,仍然没有看出其背后深沉的「黑暗」吧。这位少年a大概不像德川那样杀害动物,各方面都是人生胜利组,也不会动脑思考。就像津岛、河濑那一型的男生。与我平常认为的少年a有点不同。 我把沙拉夹到盘子上。分盘用的北欧风格大型木头汤匙叉子组是妈妈的最爱。妈妈或许就是想使用这组餐具,才会经常做沙拉。 「你也要小心一点。啊,没关系。反正妈妈觉得安不会和男生交往。」 「不会?」 妈妈修正的那句话让我火冒三丈。「啊,我说错了。」妈妈又继续说。 「我不是觉得你没人追,安一定很受男孩子欢迎。妈妈想说的只是我相信你。懂我的意思吗?」 说词听起来好像电影台词。毋庸置疑地,她是在模仿《清秀佳人》日语配音版中的玛莉娜(mari cuthbert,安的领养人)或老师们说些「正面的话」。妈妈喜欢的安也和吉柏交往啊,而且你根本也不晓得那个安在小说没写出来的部分做了些什么。 我觉得厌烦,拿着食物没吃完的盘子离座。 「安。」 「干嘛?」 我一直在想妈妈怎么不快点去洗澡。爸爸晚回来的话,我就可以用客厅里的电脑上网了。我家只有一台电脑,所以想上网总是很麻烦。尽管如此,我还是尝试了多次后才总算学会如何删除浏览纪录,最近终于能够放心上网。我想看看刚才那起事件的详情。那个孩子的评价、真面目、不为人知的一面。我想看看大家的意见。 「安,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什么?」 「以前你不是常常和我聊天吗?还有书也是,你以前看的书不是比较好吗?」 我看着妈妈的脸。 书。我偶尔也会在客厅里看书,不过基本上都是在房间里看。我不认为妈妈会发现我在读什么书。自从妈妈看到我在图书馆借的《罪与罚》(※俄国文学家杜斯妥也夫斯基的长篇小说作品,出版于一八六六年。)、《卡拉马助夫兄弟们》(※杜斯妥也夫斯基创作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被认为是他一生文学创作的巅峰之作。)与她的《清秀佳人》均为同一家出版社所出版,书封也一样而雀跃不已,我就不再让妈妈看我的书了。明明完全不同,我却觉得自己好像也受到妈妈的喜好影响。 她对于我现在正在阅读的悬疑、恐怖小说一定也没兴趣。 「什么叫做比较好?对于妈妈来说,我现在看的书只是很难懂,不是吗?」 血液冲上脑袋。妈妈今天的「以称赞代替说教」模式好烦人。 听到女儿以「难懂」反驳,妈妈似乎吓了一跳,沉默愣站在原地。我瞪向她,她便抬头挺胸,仿佛做好决定,回看着我。我注意到她的眼里没有犹豫,觉得有讨厌的事要发生了。妈妈说: 「安,我问你,妈妈其实早先就想要和你谈谈了,你剪那些报纸要做什么呢?」 哆。我听见身体某处落下沉重冲击的声音。 双脚仿佛黏在地板上,无法轻易移动。我突然无法开口,只是把视线转向妈妈的脸。眼球僵硬移动的感觉,缓缓传到脑袋。 妈妈脸上露出悲剧主角喟然叹息的表情,仿佛她其实一点也不想这么做。 「妈妈呢,很怕安会嫌烦,所以一直忍耐到今天都没有说。但是,你一直剪些死人、恶心的剪报还收集贴成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看了?」 我的声音沙哑。喉咙深处像是被金属球棒狠狠击中。眼睛前方不稳摇晃。怒气比冲击晚了一秒涌上来。我感觉到一股憎恨,让我差点吐出来。 我不晓得该如何处置妈妈,以及我对自己粗心大意的愤怒与后悔。 妈妈每天打扫我的房间,甚至连床单都整理得很完美。怎么可能不会打开书桌抽屉呢?抽屉虽然上了锁,但钥匙就放在壁挂信插的收纳袋里。 我紧握拳头。不敢置信。 「妈,你看了吗?」 「我什么也没看。只是因为报纸被剪破了。」 「少骗人了。你刚刚明明说了我收集又贴成册不是?」 妈妈不发一语。她的撒谎水准低到我差点晕过去。露出破绽又笨拙,我几乎不想承认她是我妈。逊毙了。最糟糕的是她还想教训我。 「你擅自看了我上锁、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吗?」 「安,你怎么了?」 妈妈站起身,惊慌失措地想要跑向我。「别碰我!」我身子往后退。 「以前的你不是很乖巧听话吗?妈妈好担心好担心你呢。」 以前的你、以前的你、以前的你。 无法沟通,也无法互相了解。更重要的是,原本一直相信绝对不会有人越界的场所,却被我最不希望的人弄得一团糟。一想到此,我裸露的心上仿佛被划下一个大裂口。毫无防备的我只能够咬牙忍耐。 我甚至不想开口说话。太没用了。不管是我自己的事也好,妈妈的事也好。嘴上说着担心的妈妈看的书、穿的衣服喜好不同就反对我的选择,预测落空且品味超拙劣。我还要当妈妈的小孩多久? 我不想再继续说话,准备逃回二楼房间时,我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与刚才困惑的声音完全不同,变成了把人当成笨蛋般温和、类似《清秀佳人》里老师的声音。 「安,回答呢?」 「我受够了!」 我回头瞪着妈妈。喜欢假装好家长的妈妈想要强调自己是经过激烈争执,也能够温柔包容的母亲。她八成希望我们家是「愿意聊一般家庭不聊的貭心话」的家庭,我们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母女」。 妈妈睁大眼睛沉默着。 我离开饭厅,砰地甩上门。 回到房间后,因为眼前的对手已经消失,我的怒气渐渐地失控涌上来。我扯了扯书桌抽屉。还锁着。不知道是我自己锁上,或者是妈妈重新锁上的。手上感觉着手把坚硬的触感,我吐了口气,就这样不停地铿铿摇动抽屉。给我坏掉吧! 用力摇晃,抽屉还是没有打开。我已经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双手仍一个劲儿地不断扯着抽屉,想要把锁弄坏。不晓得扯到第几次时,我的手一滑,刮到手指,指甲上一阵剧痛。 我停手。 昨天忘了用锉刀修整的指甲上多了一道大而深的新裂痕。没出血,不过阵阵发麻。就像被牙医麻醉时的嘴唇一样。手指似乎肿起来了。 我叫出声。呜地哭了出来。 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我无法不哭。 抽屉的锁根本什么也保护不了,还让我觉得粗心大意的自己很蠢,更让我知道妈妈又笨又愚昧。这些认知像是要压碎我的胸口般痛苦。我无能为力也无法获得自由。 按着疼痛的手指低着头,我想像自己此刻拿出昨天还那么宝贝的剪贴簿,撕烂剪碎丢弃。光是想像就让我流泪。其实我连从信插袋里拿出钥匙的力气都没有,但光是想像自己必须亲手毁掉宝贝,就觉得这是一场荒谬绝伦的悲剧。我没有真的动手。但是,因为脑海中想像的画面,我以为这件事已经发生而落泪。 我重要的宝物被不懂我心情、说我认为好的东西「恐怖」的人给毁了。这是屈辱。我的日常生活需要的就只是这一点小东西而已。我又没有买人偶摄影集,上网时也尽量忍耐不去逛想看的网站,也没有自己专属的电脑。 妈妈一直都知道,一直都在看。 我剪贴簿里的少年a们。迟钝的妈妈也应该注意到我收集的报导的共通之处吧?一想到妈妈说「好担心好担心」的原因,就让我肚子痛。开什么玩笑。可恶。我不认为你对我的了解足以让你担心我。我又没有变成少女a,也没有为非作歹,更没有遭遇到妈妈想像的无聊情况,她却口口声声说担心,太自以为是了。 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模仿dvd照本宣科到近乎有毛病的妈妈炸着甜甜圈,以油和香草精的味道迎接我回家。她以为这种家庭味道能够把我绑在这个家里吗? 我一边哭一边踢书桌,以手臂撑着抽屉,捣住手指。 「 第三章 早晨的体育馆里,还没有半个人来。明明已经是春天了,空气却让人觉得冶。 社团活动第一个到场,这还是第一次。老师对去拿钥匙的我说:「时间还很早呢。」我原本还在担心如果遇到佐方该怎么办,不过才刚过六点半的教职员室里,只有一位老师在。 我坐在体育馆的冰冷地板正中央擦着球。 抬起头,我看见上面窗户射进来的光线色彩,从深黄色的朝阳逐渐泰然自若地变成早上的白色。就像魔法解除了一样,清晨结束了。 ——你能不能杀了我? 听到我的问题,德川无法眨眼。一般人看到了,大概只觉得这张脸和平常没什么两样,面无表情,但是我知道德川因为我的话而十分激动,原本连我的眼睛都不看的他,第一次从正面仔细凝视着我的脸。 但是,不晓得他怎么想。这句话应该足以吓吓看不起我的他,但我才这么想没一会儿—— 「可以吗?」 德川回答。声音很坚定,没有退缩的样子。从长浏海间可窥见的眼睛毫不客气地,按照德川的习惯,直直注视着我。 我依序说出口自己把少年a事件剪报归档的事、看到德川踹的袋子流血而无法挪开视线的事,以及现在看到躺在地上的老鼠尸体而隐约从脚底窜上兴奋颤抖的事。 一旦说出口就停不了。 这些事情我不会告诉过任何人,原本也以为今后不可能对任何人说,但一听到德川说出 「安,博林」,就像水坝崩塌一样,一口气溢出这些话来。 德川站在我面前沉默倾听着。负责在昆虫界扮演植物的德川,甚至会让人怀疑除了进行光合作用之外,他会张开嘴巴吗?他却真真切切地听着我说话。 当我说起全世界最不懂我的妈妈破坏我认为是圣城的地方时,我的眼睛又开始泛泪。昨晚大致上已经收拾完毕的不甘心,在遇到有人愿意倾听时,再度苏醒。 就连我的内疚他都懂。我也并非不了解妈妈他们觉得思心的心情,但怎么可以这样,我又没有做错事。 或许倾听对象不是德川也无所谓。我就像是充饱空气的气球,只要哪里有洞,就会不顾一切地吐露出自己。我在等待这个时刻。 经常在书店里翻阅的人偶摄影集因为太贵而买不起,但是对我来说很重要,关于那本书和照片的事,我也趁势一并说出口了。受伤的女人偶们、手臂被切断沉在水槽里的模样很美。 或许是我一边哭一边说话的关系,呼吸变得很奇怪。照耀草地的阳光温度上升,眼睛已经能够看到上面闪闪发亮的朝露。随着时间过去,慢跑和带狗散步路人的身影一个、两个逐渐增加。 一口气说完后,我低着头,咬着唇。「也就是说——」德川开口。 我抬起脸。原本以为他没兴趣,但是德川的声音和平常在教室时一样,音频像小孩子一样高,却又意外地沉着。 「小林喜欢那类东西啊。」 被归类为「那类」,让我一瞬间不悦。但是这么说的德川脸上没有轻蔑的意思。没有笑意,表情很认真。 我第一次听到这家伙这样说话。我点头。 「《临床少女》吗?」 听到德川的话,这次换我无法眨眼。德川仿佛在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样继续说: 「就是你喜欢的那本摄影集。人偶的,摆在北原书店后头的专区,对吧?」 「……对。」 他说得没错。德川第一次露出很像表情的表情。露出怪笑继续说: 「那本摄影集的确不错。有的人偶只有脖子上卷着绷带,或从眼罩缝隙间隐约露出眼睛等等。那家店会摆『感质出版社』的书也真难得。你知道吗?感质出版社已经倒闭了。如果现在不买,那本书过阵子就会完全消失。你如果真的那么喜欢,我就不买了,让给你。喜欢归喜欢,我对人偶没有喜欢到那个程度。」 「感质……」 「出版社。《临床少女》也是,那家出版社经常出那一类黑暗又卖不出去的摄影集。去年倒掉了,真是可惜了一间不错的出版社。类似的还有龟井户出版社、闲暇出版社等,不过我真希望他们仔细思考该如何继续经营下去。即使出版品再优质、再有趣,那种经营方式总有一天会步上感质出版社的后尘,跟着倒闭。」 德川的声音愈来愈大,也愈来愈多话。 「出版漫画的出版社比较强,员工的薪水也比较好,但是小型出版社很辛苦,尤其是艺术类书籍和摄影集的单价高,不好卖,所以无法印刷太多本,因此售价更贵,变成无止尽的恶性循环。所以说真的,我们应该有些贡献比较好。不能让集英社、讲谈社等出版社独大。还有许多小出版社存在,只是不为人知,如果倒闭了真的叫人惋惜。感质出版社就是最好的例子。」 德川完全没有看着我。 他好像大人。使用的词汇种类也是,说话方式也是,都很像在强调自己什么都懂的评论家一样。他的气势比我强,我一个字也无法插嘴。感觉如果发出声音,就会泄露出自己的无知。 他完全不在乎我的反应,也没有停止说话的打算。我突然有个想法。 德川的说话方式让我想到网路上的回应,那些在少年a的新闻网页或他人网志发表不负责意见的人们。虽然那些只是网页上的文字,不过如果化作声音,听起来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小林也买吧。《临床少女》以后会买不到哦。如果是我就会买。」 「我没钱。」 他突然喊我,我愣住的同时一边回答。 「你都准备一死了?」德川反问。 「你都要求我杀掉你了,还在乎最后的零用钱怎么用吗?」 「那和这是两回事。」 「这样啊。」 德川转开视线。然后以莫名郑重其事的语气反问: 「你是认真的吗?你是真心想死吗?不是因为和母亲吵完架、离开家临时想到,而是明天也确实想死吗?」 我没有开口,但是坚定地点头。 德川傲慢的说话方式还是一样无趣,不过,正因如此,我不想输给他。我是具心的。一方面也是因为没自信能否保持想死的心情,所以我把德川也牵扯进来,借此宣示明天的心情也一样,我是认真的。 「我不要自己的人生一事无成地结束。」 还在念小学时,我和小江聊起动画的话题。当时是即将毕业之际,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这部动画很棒,角色很棒,咱很尊敬这部轻小说的作者,这个人所写的东西—— 小江以后也想当漫画家或小说家吗?我问。 她小学社团活动参加的是绘图工艺社,也经常在考卷背后或笔记本上画喜欢的动画角色。画风虽然有点宅,不过画得很棒。 「咦?咱吗?」小江顿了一会儿才回答:「以后我想当一般人。不想太醒目,只想要安稳地过着普通的市民生活。」 当时我不晓得为什么打心底涌上一股怒意。那种优哉游哉的说话方式,连同那个语气在内,都让当时的我觉得再也不想和她讲话了。 为什么她那么有自信呢?她所说的肯定不是真心话。仿佛看不起我而撒谎的小江还想继续讨论那个话题。未来、未来、未来。 假装自己没有梦想,认为自己毫无疑问的很特别,甚至到了必须假装不觉得自己特别的地步。这是为什么? 无法原谅。 我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 「我不喜欢和大家一样。少年a杀了母亲、拿刀子刺班导,诸如此类的情况已经普遍到叫人厌烦了。电视新闻上 甚至不到三天就会出现一次。但偶尔也会发生让麻痹的脑袋觉得新鲜的事件。最近福岛那个事件就是这样。那个模仿小说集体自杀的——」 「啊啊。」 德川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芹香她们喊着「好可怕!」「好恶心!」还做出呕吐动作的事件我觉得「很好」,而且能够满不在乎地和德川共享,一想到这里,明明话才说到一半:心头就涌上安心的感觉。 「必须是那种程度才行。必须是会被电视一直播放,而且事后回顾时也毫无疑问是今年第一名的事件才行。事件发生多年后,仍会被人们继续谈论,马上就会被想起,要像那样的事件才行,否则引起事件或死亡就没意义了。必须是没有任何人做过,全新的桥段才行……」 桥段——说到这个字,我才想到。 「事件的桥段必须开先例,让之后的少年a们每次动手时就会想起:『啊啊,这就是那个桥段吧』,并继续延续发展下去,否则没有意义。」 试想佐方抱着头的表情,妈妈哭泣的表情,看着无法成为「一般人」的我而说不出话来的芹香和小江的表情,依序浮现脑袋,那场面真是充满魅力到令人惊叹。 「实际上牺牲的也许是我。但是,德川,你考虑一下要不要帮我?利用我成为新的少年a吧。」 我说出宛如少女漫画中才会出现的大胆言论,后来才反应过来而觉得有点难为情。但是,德川的回答很干脆。 「有何不可。」 我松了口气垮下肩膀,同时,过去不会料想过的其他情感突然涌上心头——那是极度后悔,也有混乱,以及焦虑的感觉一起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不是马上……」 我说。 「不是要你马上突然就杀了我。要和我商量。我们看看什么时候、在哪里、怎么杀、怎么做才能对看到的人产生效果、第一位发现者是谁,这些都讨论好之后再决定。」 「不是马上突然就杀掉你,还真是有新意。」 德川爽快地说完后笑了。我不知不觉因为那个若无其事、一如往常的说话方式而放松。 「我也可以说说自己的理想吗?关于事件的详情、做法、场所等等。」 想了一下,我回答可以。 「只要不是办不到的就可以。」 我的身体交给你了——我想起在河濑房间里发生的事。变态。我和芹香她们虽然为此嚷嚷,但是德川在这方面却让我感觉很安全。他们看的东西、对于事件和少年a的解读方式、欲望的类型和浓度,全都不同。我问: 「我们什么时候商量呢?」 「……星期天有社团活动?」 我们约定好时间在外头碰面,不再像之前那样偶然相遇。接下来就真的不能反悔了。和德川这样的昆虫男在一起,而且是两人独处,绝对不能让学校其他人看见。 「儿童科学中心。」德川说。 我回答不知道在哪儿,他便告诉我在儿童王国附近。我知道那地方,是座落在丘家神社后侧的设施,这附近的孩子应该每个人至少都曾经跟着爸妈去过一次。那是有运动器材和大型溜滑梯的儿童设施。位在与我们高中不同的学区之内。 我虽然不是很确定儿童科学中心的所在位置,不过还是点头说:「知道了。」集合的时间和地点是星期天四点社团活动结束之后,在儿童科学中心的观景台。 「涩泽龙彦,你听过吗?」 道别时,他这样问我。因为德川刚才说个不停的话而一半感动,一半无法反抗的我,没有想太深就摇头。 「我想他的《少女论》很适合你。」 「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么难的事物?」 学校的成绩明明也没多好。德川巧妙地避开这问题,只回答:「自然而然就知道了。」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让我有点火大。 「我原本以为女孩子都是现充。」 「现充?」 「现实生活很充实。」(※「现充」一词来自网路,意指现实生活各方面很充实,有男女朋友、参加社团、聚餐或有其他嗜好的人,非现充者认为这种人没资格上网诉苦,因此称他们「现充」。「现充」一词的定义正逐渐复杂化。) 他的脸上露出一如往常的怪笑说着。我明白这不是称赞,所以没有回答,他便骑上脚踏车朝自己家方向离开。他身上仍穿着便服,大概要先回家一趟吧。那家伙清晨是怎么跟父母亲说明出来的理由呢?我低头看向脚边,沐浴在阳光下的老鼠似乎已经解冻了,看来更加栩栩如生。 谢谢你的尸体。 我想这么说,不过即使说了,他八成也不会回头,于是作罢。 社团活动结束后进入教室,走到德川旁边的座位上时,我的身体比昨天更加紧绷,不过德川还是一样没看向我。 我甚至在想今天早上的事情难道全是一场梦? 虽然他如果有所表示会让我困扰,但无视我却也让我觉得他很跩。明明都和我约好了。 结束早上的导师时间后,芹香和幸来到我桌边。 「你要不要紧?」 「佐方今天也超针对你吧?真恶心,令人作呕。」 「有吗?」 我真的没注意到所以这么说,幸却轻轻鼓掌:「完全不把佐方当成一回事,干得好!」 教室角落传来「喂喂喂!哪有那种事,田代同学?」的声音。似乎在聊昆虫王田代的游戏等话题。我只稍微回头瞥了一眼,德川混在成群的昆虫男之中,默不作声,只是浅笑。 到了中午,我一看手机,有来自妈妈的来电和未接来电。确认老师不在,我接起电话。我们学校基于防止犯罪的理由,可以携带手机,但是放学之前都禁止使用。 看着留在来电纪录中显示的气妈妈」,我虽然不爽,却也有些安心。没切掉平常会关机的手机等行为固然很蠢,但是我也在等着和我吵架闹翻的妈妈主动联络。 『喂?安。你平安到学校了吗?有没有碰上交通意外?妈妈今天想要烤戚风蛋糕,所以你社团活动结束后直接回家哦。』 声音能够清楚感觉到紧张,尽管如此还是不道歉。妈妈乍看温柔实则固执。身为父母亲,就可以借口担心而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只是敷衍了事吗?我很讨厌这一点。 我不耐烦地关掉电源。即使如此,我还是赢了,心情也变得轻松。先低头的是对方。我今天会乖乖回去早上逃出来的那个家。 「安。」 放学后的社团活动结束后,芹香来找我说话,并对原本在一起的幸说:「我有话和安说,你先回去吧。」 「咦?」幸的表情变了。原本还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生硬地点头。 「我知道了。那么明天见。」 她没有问「不能告诉我吗?」也没有主动要求我们告诉她,只是摆出没有受到打击的表情离开体育馆。她仍穿着平常马上就会换下来的篮球鞋。 看到她那个样子,我的胸口微微发疼,心里觉得这种情况貭的很无聊,另一方面又没办法有什么作为。昨天在电话上,我没有积极表明「也告诉幸吧」。我为了耍帅而随口说了「都好」。我开始觉得自己真的好幼稚。 芹香仍穿着运动服,背起包包,走在我前头。我因为早有预感,所以没有太惊讶。运动服打扮的津岛和河濑等在通往一年级校舍的逃生梯上。 已经好一阵子没有与河濑面对面了。 他长得很高,即使不用站在他旁边也可一目了然。过去他曾在夕阳照射的楼梯后侧,以褐色的眼睛低头看向我。 我喜欢他的长手指、白皙肌肤和褐色双眸。 我也知道他的鼻子上长满了没有靠近看不知道的无色雀斑。他其实不是混血儿却很像混血儿,像外国人一样,所以女同学全都为他疯狂。 「我把她带来了。」 芹香说话时,河濑站直身子。 「我们好像很久没见面了。」河濑说。沉默点头是我唯一能做的反应。 我们分手之前不断恶言相向,现在也没打算复合,但是我能够客观观察已经不再是我所有物的河濑,所以觉得他比以前更帅、更成熟了。 我想起今天清晨遇到的德川。实在不觉得他是和我同年纪的男生,我们却就读同一所学校,感觉很诡异。 「呃……」芹香看着说完一句问候就不再说话的我们,伤脑筋地看向津岛。 「我们在这里好像很碍事。安,你一个人可以吗?河濑说有话要对你说。」 「我知道了。」 平常开朗又健谈的河濑沉默着。事实上他是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津岛露出爽朗的笑容,刻意拍拍河濑的肩膀。河濑没有配合他,只是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河濑修长单薄的影子朝着逃生梯上方伸展,与从我脚边延伸出去的浓浓黑影交叠在一块儿。河濑终于开口: 「我听说佐方在放学前的导师时间当着全班面前提起我们两人交往的事。」 「嗯。」 「对不起。那家伙真的很没水准。」 「没关系,又不是你的错。」 「那个——我们可以复合吗?」 他的话比我想像中更深刻地回荡在我心底。我无法看着他的脸。他的褐色眼睛就像装满水的杯子表面一样紧绷。 我突然可悲地觉悟到河濑是个好人。不虚伪、身心健全又善良。交往时,我听说他曾与班上男生讨论和我进展到哪里,因此让我很震惊,不过我想他会那样做应该没有恶意。 河濑甚至会另眼看待曾经与不健全的我短暂交往之事。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对他来说则否。 不适合和我在一起。 快要哭出来了。 对不起。我说。 河濑仅仅沉默一瞬间。然后问我「为什么」,也问了「无论如何都没机会吗?l 他的声音沙哑。不是因为受到刺激才变成这样,我注意到他正在变声。去年他还不是这个声音。 「嗯。」 我点头,再度道歉。明明就快要哭出来了,又觉得如果现在当着河濑面前落泪,事情恐怕无法如愿。我只好扭曲脸庞,露出想哭的表情。如果没有做到这样,总觉得过意不去。 儿童王国座落的山丘,位在骑脚踏车勉强能够抵达的范围内。小学时,我曾骑着脚踏车上去那座山两次,一次是为了小朋友的野餐,另一次是双人约会。 我一边埋怨德川选了这么远的地方,一边把脚踏车骑上九弯十八拐坡道。这条蜿蜒的道路过去曾经让我晕车。半路上我脚酸,好几次下车改用牵车上坡。 在高耸林木的环绕下,微亮的道路有潮湿泥土和叶子的青草味。以护栏和水泥块整顿得很漂亮的道路上,处处可见像墨水乱画一样的轮胎痕迹。 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来到儿童王国的入口处,腋下流出了不少汗水。非得这样做才不会被人看见我们碰面吗?我和德川都好可笑。明明一直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相邻的座位上。 结束了社团活动后才过来,所以已经夕阳西下。我好久没来这里,不过还是马上就找到了德川指定的儿童科学中心。看板上画着指示箭头。就在儿童王国隔壁。 我对这个设施没有印象,还以为是新建的,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建筑物这么老旧。相对于儿童王国到了傍晚仍然有许多车辆进入,这里的停车场空荡荡。虽然也有脚踏车停车场,不过几乎不能使用。只有三日我们学校规定的男用脚踏车在那儿。看到那台脚踏车,我有点紧张。 照理说应该才用了一年,德川脚踏车上的国中校名贴纸却已经磨损,后轮也有点变形。写在车上的名字字体莫名好看又充满魄力,八成不是他本人,而是将军或他母亲写的吧。 我尽量把自己的脚踏车停在一段距离之外的地方。一年级时听话写上的名字,也因为「好丢脸」的缘故,和芹香她们一起磨掉,在上面改贴上吉祥物的贴纸。我拒绝芹香拿来的贴纸,贴上杂志附赠,心形中间有骷髅图样的贴纸。贴纸是粉红色的,而且是心形,芹香她们也说可爱,对于骷髅则没有任何意见。 正面阶梯的上面还有另一条阶梯。只要一直往上走,就会来到建在山坡上、像舞台一样的地方。哇。我的心中很雀跃。这里能够眺望整个城镇街景。 德川身体靠着边缘的扶手。从背影还是能看得出是他。 我还以为这座山不是很高,没想到来到山上才发现云好近。仿佛灰烟一样淡淡延伸覆盖街道。下方道路上的车辆和铁轨上的电车也看得好清楚。电车在车站前减速停止,然后又继续前进,从这里看来缓慢迟钝,就像体型很长的幼虫在蠕动一样。 我默默走近他身边,德川注意到了。观景台上只有一位快要叫爷爷的大叔在。他架着大台的相机和三脚架在摄影。 德川没有先开口说第一句话。清晨时那么多话,魔法解除的白天时间就完全佯装不知情。 「——我查过安·博林和涩泽龙彦。」 德川今天仍然穿得一身黑。衣服虽然与在河岸边时不同,不过他没有穿男生便服必备的牛仔裤,没有图案的衣服大概是基于什么方针,所以也是黑色的吧。 他的沉默让我害怕。 「安,博林在那个时代,遭到公开处刑,对吧?想像一下,我觉得那样好棒啊。在众人面前上断头台,现在想来残酷——」 「不对。」 德川突然插嘴。面对街道方向的脸突然转向我。我听见德川体内看不见的开关打开的声音。说话模式,开启。 「不是用断头台,玛莉·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e,法王路易十六的皇后)是用断头台没错,但是安,博林不是。她没有以断头台斩首。你不知道吗?她在伦敦塔那个广场上处刑时,死刑执行人听从亨利八世『砍下安的脑袋』的命令,用斧头将她斩首,但是那家伙的技术太差,明明瞄准的是脖子,却砍到肩膀下方一带,没能够一次就要了安的命。但是亨利八世下令『砍下脑袋』,所以他只好再将安的脖子从被砍下的肩膀上剁断。」 他像在背书一样说给我听。 「所以,那个现场成了历代处刑场面中最凄惨的一个。真的是满地鲜血。由此可知断头台有存在的必要,那是很体贴的机关,为了避免太残酷而发明的人道装置。有那个工具在,砍头就不会失败了。」 德川轻咳,像在清喉咙一样咳了两声。 「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只是听说有这回事罢了。我应该是在哪里读到的,不过究竟是哪里,我也想不起来了。如果是真的,可就有趣了。」 这家伙对于我们之前的约定有什么想法呢? 过了一段时间稍微冷静下来后,我反刍自己委托他的事。我希望他杀了我,希望他成为少年a。德川虽然应允了,但那并不是只终结我一个人的人生而已,也关系到德川的人生。这一点我到很久之后才想到。 德川觉得这样也没关系吗?他有这等觉悟吗? 少年a如果没被抓到,就不是少年a了。我不是要他帮助我自杀,而是希望我们一起制造事件。 靠近观景台的扶手,风猛烈地吹上来。有点冷。在无法主动开口的我面前,德川率先发问: 「你喜欢什么形式?」 想 问的事情虽然多如牛毛,但我仍把话吞了下去,只说:「等我一下。」我从斜背包里拿出笔记本。 那本笔记本是亲戚阿姨买给我的国外伴手礼。已经是好几年前拿到的,长得就像哈利波特或某个世界出现的魔法书一样厚。制作坚固的硬壳外皮和里头带点蓝色的纸张,都充满着古董气氛,整体呈现出老旧的风格,我很喜欢。因为太喜欢了,觉得用掉很浪费,所以直到今天之前都没派上用场。 「写在这里。」 靠着扶手而立的德川和我,彼此有顾虑地间隔了一段距离。既然隔着有点远又不太远的距离,我也不再排斥写下文謌謌的词汇。就像小说或连续剧中出现的文青用语。如果是写平常的作文,这样写很有笑点。 但是,今天,在这里,对方是德川的话,我就写得出来。 『这是关于一场悲剧的记忆。』 我将这句话写在扉页上,德川不晓得什么时候把头凑过来看。 「不是纪录吗?」 自吾自语般地问。我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不是记忆吧,通常这种时候不都是写纪录吗?」 「这样写不好吗?」 我其实有些担心失败,不过我还是瞪着德川反问。 德川沉默一阵子,再度看向我圆圆的字迹。离开观景台的扶手,一会儿之后,回答: 「嗯,也没什么不好。」 理想的地点、方式、第一位发现者,想到什么就直接在笔记本上一页一个项目的逐一写上。 「还有其他的吗?」我问。德川反问:「日期呢?」 「日期?」 「你决定什么时候动手?」 他说得很淡然,但日期,也就是我的死期,意思就是我必须决定自己的寿命。 「现在就要决定吗?」 「你没有特别想要的日子吗?选择耶诞节死,或是元旦也很好。」 我无法立即回答。什么时候死?一想到这,我们决定要做的事情突然重重压上我。 「我没有特别的坚持。」 我故意假装不在乎,但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变得僵硬。 「我可以再考虑一下吗?光是订出日期,我也不知道我们能否在那天之前决定出最理想的事件和杀人方式。」 「无所谓,只要在大考之前我都可以。上了三年级之后,就必须注意测验结果,到时真的会觉得自己要大考了。我很讨厌那些事,蠢毙了。」 我很惊讶。 「怎么?」 注意到我的反应,德川无趣地问。 「因为你的回答很像普通男生。」我老实回答。「没想到你也会在意大考。」 「有人喜欢大考的吗?」 德川撇开脸,尴尬地转向一旁。说到「喜欢」时,他的声音十分生硬。他的类型和津岛他们完全不一样,如果是像田代那种突出的类型或许还能派上用场。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反驳他,又觉得有些可怜,想想还是作罢。 「就订在在升上国三之前进行?」 「还有,明年我们如果不同班的话,我有什么理由可以杀你?同班的话还比较有理由。」 说完,他再度看向我的笔记本。 「再加一项,杀人理由,也就是『动机』。欸,『现充女说话的声音太吵』这理由也够充分,不过如果还有其他更好的理由,我可以在供述时说。」 「什么意思?你上次不是才说我不是现充吗?」 「虽然病得不轻,不过你是标准的现充啊。有男朋友的家伙全是娘子。」 我皱起脸。 在芹香和我等人的世界,有男朋友的女孩子地位比较高。没有男朋友,就会被有男朋友的女孩看不起,所以很多女生拼命向比自己低阶的对象表白。大家都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我不希望这些努力被一开始就放弃努力的昆虫男说三道四。你们根本只是嘴硬而已,不是吗? 现实的人际关系很充实,却被毒舌责备,未免太不合理了。想是这么想,我却无法生气。因为他说我「病得不轻」。总觉得这或许是德川心中最高等级的称赞。 「我们说话的声音很吵吗?」 「很吵。你们自己不觉得吗?话说回来,你要写下来吧?按照顺序?」 德川用下巴指指我手边的笔记本。 要不要流血? 无痛的方式比较好? 发现地点是立刻就会被看到的地方比较好? 身上要穿制服? 德川接二连三地抛出问题,我应接不暇。而且我对那些问题的答案,没有一个能够让他满意。过去曾用剪贴簿收集剪报的我,现在却无法打造出「理想」的模式。 「你真的有心要做吗?」德川看着我。 「大量出血很好,但你又讨厌疼痛;憧憬宁静的森林深处,但又希望尸体能够完整被找到,所以必须很快被发现才行,问题是你又完全想不到具体的方式和地点,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回答你问的问题而已啊。」 「未免太任性了吧。女孩子就是这样。」 明明没有女朋友,说得好像很懂似的。感觉像是把动画中的台词直接用在日常生活里。可是我无法反驳。 「你应该趁着这个机会说出自己想要的场面,什么都可以。没有吗?小说或电影中出现过的、觉得很喜欢的场面,或是想要和某个女主角的安排一样,诸如此类的?」 「有是有很多,但……」 「难道你希望像安·博林一样脖子和肩膀末端被砍掉吗?如果你真希望如此,我会努力看看。」 「我才不想要那样!」 我忍不住大叫。德川像在捉弄我似的笑了。 「要不要选择活着砍还是死后再砍?总之,如果你是真心想做,就应该稍微想好再来谈。我们下次商量之前,你先整理好想法。你现在的水准太低了,实在讨论不起来。」 虽然不甘心,但只是稍微聊过,我就深刻感受到和德川比起来,自己在这个领域简直像是门外汉。理想的小说或电影也不是没有,只是跟德川比的话,我的脑子里完全没有库存。就连刚知道的涩泽龙彦的作品也还没有读过,只看过维基百科的介绍而已。 但是,为什么我非得要接受他这种说话态度不可呢?我又能怎么样?我家就是妈妈只喜欢日文配音版《清秀佳人》的低水准家庭啊。 我开始好奇德川家是什么情况。表情严肃的国中老师将军会看什么样的书和电影,我完全没有概念。既然是英文老师,应该不会看日文配音版的电影吧,如果德川阅读的书是受到将军影响,那可就相当惊人了。 德川的绰号虽然是小将军,不过他愈看愈不像他的父亲。看起来很绅士的将军有鹰勾鼻,侧脸轮廓像外国人一样工整,但是德川的鼻子又小又圆,也许是遗传自母亲的长相。 「德川,你真的是德川老师的儿子吧?」 「怎么?不行吗?」 「不是。我只是很好奇,德川老师在家里是什么样的父亲?和在学校不同吗?」 诚如音乐老师小樱说的,在她还是学生时,年轻的德川老师很帅。德川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没什么特别的。」 「这个借你。」 离开逐渐暗下来的观景台之前,德川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本文库本。 「什么东西?」 「涩泽的书。」 我吓了一跳。看看书封,差点忍不住大叫。 那是一张漂亮的人偶黑白照片。脸庞稍微朝右下俯瞰。清晰的双眸黑色瞳孔很大。双眼皮,轮廓很美。光线滑过 白皙脸颊上,形状美好的上唇此刻像是就要张开。尽管这是人偶,脖子和肩膀的接缝处看来却很有魅力,几乎让人颤栗。那个接缝处称为球形关节,我站着读完的《临床少女》书中的说明有提到。扁平的赤裸胸部、齐眉的整齐无色浏海都好棒。 书名是《少女收藏绪论》。这本书似乎经常翻阅,页面已经变成褐色了。 「我上次说过你很适合涩泽的《少女论》,不过出版的书不是用那个名字。我说的其实就是这本,我想应该跟你解释一下。」 「这是你的?」 「对。」 我伸手接下书时,看见了德川的右手拇指。正确来说应该是拇指的指甲。 我虽然受到书的吸引,但是手一瞬间却犹豫了。 德川的指甲正中央漆黑凹陷。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之前不曾注意过。那模样就像是用笔画上清楚的黑线一样,指甲表面的一部分凹了下去。 注意到我的视线,德川愣了一下,用食指不自然地遮住拇指指甲。他平常大概也是这样遮掩的吧。 「谢谢,我收下了。」 收下书的同时,我的手下意识地避开德川拇指摸过的地方。 德川重新背好背包。我想起芹香会看着昆虫男们,嘲笑他们不是体育社团却背着运动品牌包包,真是莫名其妙,因此我稍微低下头,无法直视德川背包上的大型品牌标志。 下次碰面之前,我必须针对自己的「理想」好好思考要选择什么方式和地点。 还要把借来的书看完。 德川出了作业给我。简直就像补习班或社团活动一样,而且还是不会对你说好听话的斯巴达教育补习班。下了观景台,回到脚踏车停车场时,我和德川明明还没有具体约定,却理所当然地想着「下次」。 我们还会再碰面。 不是在学校,而是在这类地方。直到动手那天为止。 「要不要交换手机号码和电子邮件信箱?」 骑上脚踏车之前我问。「好。」德川冷冷地说。拿出手机。机型很旧。我看到后,德川问我:「怎样?」 「我没说什么啊。」 一回答完,德川沉默。 我本来想告诉不会用红外线传输的德川如何使用,他却说:「不用了,我用打字输入。」而拒绝。「很简单哦。」我这么说,他却没有回答。我的电子邮件信箱比德川的短,所以只好由我报上自己的电子信箱。那是由名字和生日组成的邮址。我马上就收到他寄来的空白邮件。 确认后,我把借来的书和手机收进包包里,开口问:「这本书不是德川老师的吧?」看翻阅的情况似乎很旧了。德川摇头,只简短回答:「bookoff二手书店买的。」 「在县内到处逛,就能够找到这类宝物。」 「哦。」 我翻到背面想看看价格。他说:「已经撕掉了。」 「怎么会撕得这么干净?」 内页上完全没有标签的痕迹。我家的二手书不管多小心,撕下标签时还是会留下白色胶痕。 「灯油。」 德川告诉我。 「书封如果是滑溜溜的书,只要用面纸沾上灯油擦拭,就会变得很干净。」 「原来如此。」 想像德川认真把书变干净的样子就觉得很好笑。但我也想起刚刚看到的拇指指甲。内出血应该不至于变成那样,把指甲弄得那么黑,可见得德川在奇怪的地方很神经质。这家伙果然很怪。 「我下山后还有其他地方要去。」 我还在担心如果一起回去被人看到怎么办,德川已经干脆开口。 「既然特地来到这一带了,我想逛逛附近的书店再回家。」 「好。」 我骑着脚踏车滑下上来时很辛苦的山坡路。通行的车辆虽然不多,不过因为天色已黑,速度太快让人有些害怕。但是,德川几乎没有踩煞车,在我前面咻地下坡。他也几乎没有回头看我。过弯时,他还放开握把,悠哉地下坡。这样做分明很危险,他肯定是故意的。 一想到他故意耍帅就让我反感。 电玩游乐场的阿宅打电动时也会这样。打电动称不上是利用瞬间爆发力决胜负的运动,为什么这些运动神经不发达的男生总爱自我陶醉的快速晃动摇杆或加速呢?很明显就是在意观众的目光,所以多了很多不必要的动作。明明没有人在看。 直接下山后,我原本以为他会自己走掉不等我,没想到德川在山下等着我。 「那么,再见。」 「嗯。我问你,为什么你读的书明明很困难,学校功课却很差?」 我只是随口想问问,没想到德川听到这问题,露出截至目前为止最嫌弃的表情瞪着我:「一般人会问这种问题吗?因为我只记住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国文念好一点也不错啊。」 「汉字、文法等基本东西还可以,但是课本或大人推荐的书,真的太无聊了。我自认为读了不少书,大人还是会叫我:『快去念书!』我几乎要火大反驳:『我在念啊!』反正大人会说的大概就是战争那类的老生常谈。明明没看过轻小说或动画等这个时代最先进的东西,也敢在那边发表意见。我觉得自己比大人更先进,也看不起那些家伙的低水准。所以我根本无所谓学校功课念得好不好。」 「这样啊。」 一想起他讨厌成为考生的事,我就无法认同点头,不过姑且装作能够理解。 「想杀掉班上女生的理由,会是什么呢?」 德川突然转变话题说。 这一带是盆地地形,城镇像研磨钵一样凹陷,柏油路则像杨杨米边条一样穿梭其间,与下山的坡道不同,这一带众多车辆往来。车头灯的光线袭向脸上,旋即远去。 与我面对面的德川脸部突然被照亮,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常听到的原因是变态跟踪狂、单恋、被甩而心生报复、交往后分手等……」 说完后,我才想到现在是在说德川和我的情况。说德川单恋我,他会不会不开心呢?我闭嘴。「嗯,都是那类原因啊。」德川不在意地点点头。 「要选哪一个?一定得超越这种随处可见的剧本,对吧?因为你要打造全新的桥段。」 「也是。」 「我也会想想。」 走了。德川举起一只手,跨上脚踏车顺势踹了下地面,朝着与我回家相反的方向,也就是通往闹区的隧道离去。 莫非德川也觉得一起回家很尴尬?所以他灵机一动假装有事,刻意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离开?我一瞬间这么想,但马上又觉得不可能。那个沟通能力超差的昆虫男怎么可能这么机灵。 一回到家,我马上翻开《少女收藏绪论》。看到目录,我的心情激昂。 「人偶爱」、「牺牲与变身」、「幻想文学」、「近亲相奸」、「自卑」。 正想继续翻开下一页,有人敲门。 「安,现在方便吗?家里有剩下的布,所以我做了一条裙子,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才刚大吵一架,妈妈对我似乎仍有些小心翼翼。进房间之前一定会敲门,一点小事也会马上来告诉我。我明白她想借由这种方式化解问题,但是那种估计错误的「模范母女」式说话方式,让我生气。 裙子。 我很想偏着头质问她:「我和你的感情有好到能够亲密地讨论嗜好吗?」但我还是把书收进抽屉里,回答:「嗯。」打开房门后,只见穿着飘飘长裙的妈妈抓着裙摆站在那儿问:「如何?」 她像在跳国标舞一样滑出右脚,进入房间。长发轻飘飞舞。 「还不错。」 她其实原本想做我的衣服,不过她知道我不会同意她这么做。即使受到冷漠对待,她还是不屈不挠地想要进来我房间这点固然让我呆然,但只要改变看法,或许某种角度上来说也算是伟大。 德川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呢?应该是看到《少女收藏绪论》封面会真心认为「很好」的人,才会生下那家伙吧? 在户外拿到时没有发现,现在在房间里阅读,才注意到书上隐约有股灯油味。 我继续构思理想的情况。 仔细回想过去发生的事件与新闻,强烈吸引我的,果然多半还是遗体受到剧烈损伤的情况。 习惯强烈刺激后,只看到文字「分尸杀人」,就会因为前阵子与德川的谈话而感觉历历在目。光是看到「脖子被发现」的文章,我会胆颤心惊地把手轻轻摆在自己的脖子上。 少了一条胳膊的女人偶隔着水槽看着自己手臂的模样,让我无法移开视线,所以我感兴趣的对象还是有固定的领域。 虽然我讨厌疼痛。 用痛苦最少的方式死去后,也有办法让德川漂亮诠释。 我想起德川说我「病得不轻」。 心中一部分的我问自己:「不亲眼确认自己被切断的手臂,这样可以吗?」反正既然要寻死,不看未免太可惜了。直到生命耗尽之前,都应该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看着。我应该善用自己剩余的生命,累积这类经验。 老实说,我不确定自己在那一刻能不能保持清醒。 在还活着的状态下失去部分身体,一定会痛到难以言喻、残酷到可谓疯狂。我会一边惨叫着、痛苦着、看着手臂被切断,到时我一定会放声大哭,也不管这是我个人的愿望吧。我想要的不是尽快被杀掉吗?失去手臂后,我一定会后悔。一边活着一边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再有其他选择,我或许会求德川尽快给我个痛快。 无法停止想像,有时撼动身体的激动向我袭来。睡觉前、走河滨步道上学时、上课时,不断反复想像着。由于我过度沉浸在想像世界里的关系,有时还会为了我那即将遭受残酷行为虐待的身体、偶尔甚至是为了即将被抛下的父母亲,而流下陶醉的眼泪。我自觉这样的自己不正常,但是想像让我心情愉快。 德川又是如何呢?他是不是也在模拟如何杀害我,而像我一样愉快呢?在我的想像里,犯人德川没有脸。 或许对我来说,杀害我的凶手不是他也无所谓。 想是这么想,不过我总会想起德川那个变形的拇指指甲。那个异常、不寻常的凹陷方式让我吓一跳也不舒服,我却想再一次凑近看看那个指甲。 六月中有社团综合大赛的预赛。两支队伍之中,我获选为雪岛南b组的正式选手。 漫画或电视连续剧中经常看到,一旦有其他乐子或在意的事物,就无法专注在社团活动或学业,导致生活步调混乱的场面,我反而是相反;我愈是乐在想像「理想的事件」,一切愈是顺遂。 选手主要都是三年级,所以我们二年级当然不可能全部入选正式选手。和我熟的同学都获选了,塚田那一组倒是有几个人成为候补。正式选手名单宣布完毕后,落选的人在体育馆的角落哭。 我们篮球社不是很强。女篮社在全县大赛之前的地区预赛就轻易地落败了,转而替勉强挤进全县大赛的男篮社加油。但也因为他们首战就打输,所以我们只加油了一次。 「你们明年要加油哦。即使上了高中,我还是会常常回来看你们。」 就这样引退的社长等人,在赛后的检讨会上鼓励着我们。很多学姐都哭了。学姐学妹手里拿着运动饮料的宝特瓶和毛巾,在宽敞的体育馆内互相打气。 「安,你每次比赛时站的位置都不错。从一年级时,我就觉得你很有天分。」 来到芹香旁边的饭野学姐看着我的眼睛,强有力地点头。 「你总能够在我希望你在的位置上确实拿到球,也许这就是你迈向正式选手之路的原因吧。啊,话虽如此,我不是说你其他方面不行。」 「没关系。谢谢学姐。」 我一低头鞠躬,学姐们露出微笑。 「学姐不在,我会很寂寞。」芹香湿了双眼。 「别说那种话,接下来就是你们的时代了。」 饭野学姐敲了下芹香的头。 眼前体育馆的光景,感觉像在看电影一样。掺杂在其他人故事里的我,在这里找不到归属感。 「啊!」 与学姐们道别后,芹香从自己包包里拿出手机,掀开上盖后她屏息,以四周都能听见的音量大喊:「好厉害!棒球社进入全县前四强了!」四周响起一片欢呼声。 「津岛传来的?」 「嗯。他说现在要打准决赛了。好厉害。今年的棒球社员是英雄呢。哇,我也像是自己打赢一样开心。」 她双手握拳轻轻互敲了一下。叹息一声之后,突然说:「安,河濑的事真的好可惜啊。」 「那家伙是网球社,今天也要参加全县大赛,对吧?我听说双打组搞不好有机会前进北信越大赛,他今后将会愈来愈抢手了,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听说近田在追河濑,你知道吗?」 「嗯,可是我也是考虑了很多才会做出那个决定。」 「你这个奢侈鬼!」 她开玩笑地轻轻瞪我,说:「我要打电话给津岛。」就离开体育馆了。我和被留下来的幸一起喝着果汁,正好看见芹香提到的一年级近田对学姐们鞠躬,说:「三年来辛苦了。」 短发、浅黑色皮肤、娇小的身材,乍看之下像是大家的小妹妹,其实她是今年一年级社员之中最干练的,也是她们那一届的队长候选人。 太像好孩子这部分是她最大的致命伤——不少二年级的人讨厌她。我只是单纯觉得她很可爱。她一定很适合河濑。 「幸,对不起。」 我一主动开口,幸吓了一跳,嘴巴离开宝特瓶。 「什么事要道歉?」 「我没有早点告诉你河濑又向我表白了一次。」 「啊,没关系,无所谓。」 幸明显很慌张。若是平常,我们只是含糊带过而已,这是我第一次开口道歉。 做错事的明明是我,幸却尴尬摇头。 「反正一定是芹香说要保密,对吧?这话我只在这里说,芹香其实对于安甩掉河濑的事非常生气。她打电话到我家来说她好不容易有机会帮忙,你却害她丢脸。」 「嗯。」 我就知道差不多是这样。因为这个缘故,芹香原本又要不理我了,不过在大赛之前,她对我重新评估过一次,现在她对于甩掉像河濑那类型男的我,变得另眼看待。 「她就是这种地方难搞。」 我不是为了这种目的道歉,却像在回顾一样继续说。三人组的女生之中,只要哪一个人中途离开座位,就会变成这样。 如果是前一阵子,我一定会因为害怕而答应她的促成,与河濑复合了也说不定。因为我深知遭到排挤时,一个人待在教室或参加社团活动有多尴尬,所以一定会因为逼不得已而答应。 但是现在我却觉得几个月前那种心情仿佛是骗人的。明年此时,我大概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将要从人来人往的球场上退场了。 我原本以为下一次碰面会是德川主动联络。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不想主动联络他。 全县大赛是一个转捩点。他借我的涩泽龙彦已经读完,我真的很想立刻和他聊聊那本书。 『第一次写信来。我是小林安。』 打到一半,我马上删 除。「第一次写信来」这句话感觉像在写给男朋友或好朋友。再加上无论今后所策划的事件会是什么形式,我如果是受害者,而德川是少年a的话,我们往来的电子邮件和通联纪录应该都会被彻底调查吧?轻易地互换电话号码、互相联络,似乎真的不太好。 我虽然很想找德川讨论,却又不想打电话给他。只是交谈一次,再从彼此的手机里删除纪录的话,警方应该查不到内容吧?难不成doo优秀到能够将这些删除纪录统统保留吗?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做好觉悟。写了一则简讯。 『下个礼拜天,再去那个观景台碰面吗?』 传送后,我突然焦躁了起来。如果是芹香她们,通常一定会在五分钟之内回信,我的手机却过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仍没有响起。 吃过晚饭后、洗完澡后,我都会打开手机,却没有收到回应。睡前最后一次看的时候也没有回应。我甚至考虑再发一则简讯过去,但写给德川的信却好整以暇地进入寄件备份里,证明的确已经传送出去了。 我找出收到空白邮件时就马上储存的电子信箱邮址。邮址很长,连接了好几个单字。开头的「chiyoda」是我也认识的知名轻小说作者名字吗?前阵子也和德川稍微聊到过,不过以他的小说为本所引发的事件已经太多了。小江以前也曾经迷过这位作者,不过我不会读过他的作品。 确认之后,我关上手机。 德川的回答直到早上才传了进来。睡觉时,我的来电铃声转成静音,所以没发现。内容是一句话: 『同一时间?』 看看收到讯息的时间,我吓了一跳。凌晨三点二十一分。那家伙这种时间还醒着吗?爸妈不会骂人吗?今天还要上课耶? 我呆然地将手机收进包包里。 这周上音乐课时发生了一件事。 平常大家上小樱负责的音乐课原本就不层又吵闹,这一天进入新的单元,开始合唱练习,大家还是吵吵闹闹不愿唱歌。带头吵闹的一如往常的就是津岛。 「小樱先示范一下怎么唱嘛。否则我们抓不到音,也不晓得怎么唱。」 小樱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一边弹着钢琴,一边唱着男高音的部分。可是她原本的声音很高,所以没办法唱得很好,就像搞笑艺人演短剧时故意走音一样,引起所有人哄堂大笑。津岛也模仿她走音的样子。捉弄小樱让他开心得难以自禁。 但是,就在这时候。 「津岛!」 强势的声音与乓地粗暴敲打琴键的声音同时响起。 被叫到名字的津岛脸部僵硬。冷眼看着男同学恶搞的女同学们也吓了一跳,全班一起看向前面。 面红耳赤的小樱脸颊抽搐瞪着津岛。在一片安静的音乐教室里,唯有为了煽动恶作剧而正要转向后方的津岛那个要转不转的姿势特别突出。 小樱的表情很严肃。摆在钢琴上的手正在颤抖。 「津岛,下课后留下来。」 津岛没有回答。不是因为故意逞强,而是不晓得该怎么道歉,只露出困惑的眼神。 「继续上课。各位翻开课本第十三页的乐谱。」 小樱刻意摆出冰冷的声音。已经没有任何人反抗,也没有敷衍。津岛难为情地缓缓就座,椅子发出「喀答」的声响。小樱像是在惩罚津岛,不和任何人视线交会。 好可怕。我虽然这么想,但是比起他们,我更在意的是坐在我后面的芹香。我知道有几个人——坐在前面的女生、左边的男生,都回头看向她,但是我和幸不敢动,甚至连要不要看向彼此都让我们犹豫。 在小樱的钢琴伴奏和指导下,我们重新开始合唱,声音始终出不来。 「再大声点!」 在她怒气冲冲的声音催促下,我也跟着大口呼吸。眼睛忍不住看向津岛。津岛趴在桌上,没有唱歌。 钟声响起,总算能够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时间了。起立、敬礼。 即使已经下课了,大家离开的动作还是比平常缓慢。平常早就马上冲回教室了,也许是好奇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吧,还有几个人仍留在座位上。 我们也是。 芹香来到我们座位旁。「芹香……」幸小心翼翼地叫着她的名字,她也只是沉默瞪着小樱。 小樱背对我们,仔细擦去五线谱黑板上所写的板书,终于回头看向男生座位。 「津岛。」 她以叹息般的声音叫了一声,津岛像灵魂出窍似的站起来,走到小樱所在的平台钢琴前面,站在她面前,抬起头,与小樱四目相对。小樱的脸再度变红。 「津岛,你为什么总是要在上课时胡闹呢?不能乖乖上课吗?」 乖乖——这个用法跟我家妈妈一样。我静静站在芹香旁边。下一秒。 「我没有——」 原本沉默的津岛,脸庞突然扭曲。说时迟那时快,津岛的表情瓦解,哭了出来。 「小樱,我没有——」 「津岛!」 小樱大叫,连忙跑上前。我们所有人都吓到了。已经是国中生,而且还是津岛这种型的男生,当着学校众人面前哭,成何体统?津岛甚至没有遮掩自己的脸。跑近的小樱把手摆在他的肩膀上。这个举动似乎终于让他放心,他用右手捣着脸低下头。虽说只是一瞬间,但他毫无防备的表情已经暴露在众人面前。 十分孩子气。 因为他本身长相端正,所以哭泣的脸庞看来很美,但却也丢脸到大家很难替他打圆场。 扶着他的小樱,眼里也泛着泪光,「嗯、嗯」点了好几次头,道歉说:「我也很抱歉。」然后就这样搂着津岛一起走进后面的音乐准备室里去了。所有人愕然看着两人消失在门前。准备室里也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现场只剩下尴尬的沉默。 剩下的学生应该都看到了,应该都很想发表意见,却只是故作若无其事又意有所指的沉默离开音乐教室。 昆虫男那一群也还在现场。德川也在其中。 他们走出音乐教室。经过站在门口附近的我们面前时,我听见其中一名昆虫男说:「好色。」不是德川的声音。 此时,芹香突然把课本和铅笔盒等所有东西全部扔在地上,发出比小樱刚才用力拍打琴键更大的声音。铅笔盒的内容物散落一地。昆虫男们惊讶回头,只看了芹香一眼,便耸肩继续往前走,匆匆离开现场。 「芹香。」 我喊她。津岛今天的表现很扣分吧。过去我也曾经多次见过芹香生气、恶狠狠骂人的场面,不过这次已经超越能够当作笑话或娱乐的境界了。芹香只是不发一语。我凑近看到她的眼睛红通通,只是站在她旁边也知道她正在咬牙。 不再只是为了表达愤怒让人知道,芹香她此刻真的很生气。 音乐教室里只剩下我们,还有小樱摊在平台钢琴前的课本,以及津岛座位上的物品而已。 「要等津岛出来吗?」 我问。芹香紧闭嘴唇摇摇头。 「好,我们走吧。」我拉着她的手。 幸收拾着散落一地的课本和铅笔盒。低下头的芹香好不容易说了一句:「谢谢。」细小的声音和平常的芹香完全不同。 离开音乐教室时,我想起先出去的昆虫男们之中,德川一如往常什么也没说、抹消个性贯彻他的植物形象。 他刚才在咬指甲。 就是大拇指那块发黑的部分。我第一次看见他在咬。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真心担心芹香的恋情。 芹香很强势,对于任何事情都毫不迟疑。无论是谈恋爱、社团活动、交朋友、迷偶像, 各方面都是全力以赴,但是每一项都只是作秀,结果即使拥有很多,却没有一项真正珍惜。我觉得大声吵闹就是最好的证明。 去年秋天举行的各年级球类比赛上,和我们同样负责排球的班级里有位早川同学。她右眼挂着眼罩,穿着制服坐在球场角落观看比赛。她和芹香一样来自第一小学,我不认识她。 「那家伙又来了。」芹香说,叫住早川班上的女性朋友,问:「早川同学怎么了?」「那个啊……」该位女性朋友点点头,凑近芹香的脸小声说了些什么,然后两人一起走到观看比赛的早川同学身边。 「早川同学,你为什么请假?」 我看到早川肩膀僵硬,露出抽搐般的微笑。 「右眼发炎了。」 「发炎是什么意思?可以用我们听得懂的话解释一遍吗?我们太笨了,你用太难的词汇,我们听不懂。」 两人强势的态度说得早川同学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事后我才知道,她在第一小学时是全校第一名。不只担任过班长、干部等,还喜欢阅读自己喜欢的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人虽然乖巧,可惜运动神经很差。 芹香告诉我,她自小学时起,每次只要有球类比赛这类活动,她就会感冒或身体某处包着绷带假装受伤。芹香抬头挺胸地继续说她性格扭曲,饶不了她云云。 我不晓得早川同学的右眼当时是否真的发炎了。 但是,即使我对于早川同学全然无所知,假设那个眼罩底下的眼睛和平常一样健康大睁着,我想我也会原谅她。 芹香很能干,所以她肯定不懂。 她会一边说:「大家打球打得开心就好」,一边明显地冷眼看待没能够好好接住来球的同学,或是没算好时机而突然僵住的同学。她能够当着那些人的面前教训人,要他们「别造成别人困扰」。 早川同学或许是不希望造成别人困扰,所以自动退出。她受不了扯人后腿,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 听到芹香等人快嘴说着「我们很笨,听不懂」而低下头的早川同学,恐怕从小学时代就对于自己的天资聪颖和成绩优异感到羞耻,身为局外人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芹香就是这样的女生,从金字塔顶端毫不迟疑地颠覆所有人的价值观。 她充满能量,可以责备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也不同班的女生,从一个女生身上抢走她最大的武器并折断。 芹香,就是这样的女生。 回到教室来的津岛,已经不哭了。 虽然知道所有人都在注视他,不过男孩子还是懂得看情况,面对津岛,也没有触及刚才小樱的事。他们聊着完全无关的话题,一眨眼又回到平常的样子。津岛本人也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和芹香待在一起,津岛却没有看向我们。与其说他是体贴自己的女朋友,不如说他似乎认为没有必要看过来。 几个女生过来找芹香说话,全都是鼓励,以及对于樱田美代的抱怨。 别放在心上。 津岛真可怜。 小樱太恶心了。 真希望她别对津岛出手。 「嗯。」若是平常的芹香,早就跟着一起骂小樱了,她现在却只是静静地点头。 放学前的导师时间,中村和佐方宣布联络事项时,我在心中祈求着,希望他们不要多嘴说不必要的话。我不希望他们再刺激芹香了 之前理科实验上,老师曾经因为我们班太吵而发飘,课上到一半就走掉。在教职员室里遭到那位老师警告的佐方,当时教训了我们好久,说:「都怪你们,害我那么丢脸」、「太难看了」。 小樱是否也和那次一样,向佐方报告了呢?他们两人是教职员室里最年轻的一对。有时小樱会拿佐方的胖子梗和男同学们开玩笑,说:「别看佐方老师那样,他有可以撑船的肚子喔。」而佐方似乎也很开心,每次学校活动就会待在小樱旁边,笑得很开心。他们两人的交情应该还不错。 但是,佐方和中村只是一如往常地交代明天的联络事项,以及谈些没重点的「老师的话」而已。 社团活动时,我们等着轮到我们进行三对三暖身。 轮到芹香时,塚田她们趁机找我说话。 「安,听说今天津岛被小樱骂到哭,是真的吗?」 「真的。」 这时候撒谎也很奇怪,所以我点点头。「唔哇!」塚田很表面地表达同情。 「芹香真可怜。我问你,津岛是不是真心喜欢小樱啊?如果不是,应该不会哭吧?」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我想起某个昆虫男说的「好色」。小樱虽然公平对待所有男生,但是很难说她对于人气王津岛没有私心。那家伙经常在课堂上吵闹,也经常被警告。 顾问吹哨子,排在我前面的人又少了一个。看到芹香等人回来排到后面,塚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社团活动结束后,前往脚踏车停车场的路上,芹香也始终很安静。今天棒球社似乎很早就结束练习了。看到津岛在男子脚踏车停车场等待,芹香的脸色变得很僵硬。 「……幸,今天可以陪我一起回家吗?」 「嗯,好啊。」 幸看向我。芹香的眼睛仍看着津岛。津岛从原本坐着的座垫上下来,等着芹香来到自己面前。这时候男生如果能够像漫画或电视连续剧那样,举起一只手微笑说声:「哟!」看起来会比较成熟些,然而现实生活中的男生或许是害羞吧,直到和女朋友独处之前,只要有其他女孩子在场,几乎不会主动开口和对方说话。 「安,明天见。」 芹香带着幸,直接骑着脚踏车通过津岛面前。津岛露出果然的表情,慢了几拍才开口喊:「喂!」芹香完全无视他的存在走掉了。只有幸,很伤脑筋地回头看着津岛。 被抛下的津岛似乎不晓得自己哪里不对,呆然站在原地,然后紧抿嘴唇。 「啊啊。」背后传来开心的声音,塚田等人站在自己班级的脚踏车停放处前看着这边,意有所指地耸耸肩。 『我和津岛分手了。』打电话来的芹香声音很冰冷。 小樱事件过后还不到三天。他们用电话和电子邮件说定了分手。津岛好像希望直接见面说清楚,但是芹香以一句「没办法」打发了对方。 去年和另一位男朋友分手时,芹香一直在哭着说:「我好难过」、「我失恋了」。明明是自己甩了对方,她却嚎啕大哭。 她这次没有流下半滴眼泪。 我不知道自己对于不是靠脑袋而是靠感觉行动的芹香,了解到什么程度,不过我想分手的理由,八成是因为津岛让她觉得丢脸。即使班上同学把过错推给小樱,替津岛说话,但芹香仍然割舍了受重伤的男朋友。被芹香甩掉,津岛这张股票的市值大概会逐渐下滑吧。没有深思就做出这种事情的芹香,果然很恐怖。 「这样啊。」 我若无其事地说。虽然不晓得该怎么说才恰当,我还是说了:「你也是受害人。」『嗯。』芹香回答,笑着说:『我们一起重新恋爱吧。』 『原本已经和津岛创下最长交往纪录,所以希望好好珍惜这段感情,没想到还是不到三个月。我果然很难坚持下去吧。』 「芹香很快就会交到新男朋友了。」 『谢谢,安。这种时候最可靠的果然还是女性朋友。再说津岛那个人原本就——』 她一开始发表对前男友的不满就恢复原本的芹香了。说人坏话时的芹香最耀眼。 挂上讲了很久的电话后,我叹口气。摊开和德川开始写的那本笔记本。写着「理想的事件」的『悲剧的记忆』。 写下笔记标题时, 德川说:「不是记忆,是纪录吧?」现在想想,果然还是「记忆」比较正确。事件过后,德川将会负责处理这本笔记本。加害人与被害人,不能留下我们两人接触过的证据。 我想像德川在我离开后的世界撕破笔记本页面,放火烧掉的画面。地点不晓得为什么就是那个河岸边。和踢那个装老鼠的袋子时一样,他背对着我放火烧笔记本,烟雾冉冉上升。像电影画面一样镜头拉近。我延伸想像,构思出自己的尸体倒卧在他脚边的情景。 手机响起。 不是芹香专属的十七岁俱乐部来电铃声,所以我一瞬间以为会不会是德川。那家伙主动联络,也只有前阵子写了一封电子邮件给我而已。 来电的人是幸。 『安,你听说芹香和津岛的事了吗?』 「听说了。刚刚芹香有打电话来。」 『你不觉得惊讶吗?芹香未免决定得太快了。还是该说她忽冷忽热呢。总觉得津岛有点可怜。』 「嗯。」 可是我们这年级谈恋爱差不多都是这样。 我想幸要不就是担心芹香,要不就是想要说些她的坏话吧。可是,电话那头却传来出乎意料的叹息声。 『啊啊,真羡慕芹香和安。』 「为什么?」 『你们很受欢迎啊。津岛和河濑都很帅,而且每次都是你们主动甩人。和你们在一起,只有我不一样,感觉好丢脸。』 「会吗?」 幸去年向同属篮球社的学长表白被拒绝,后来和同班男生交往,也不过两个礼拜就分手。对方是桌球社的轻佻男。那家伙喜欢模仿搞笑艺人也很醒目,却在开始交往后无视幸,最后以「感觉当朋友比较好」这类含糊的理由甩了她。 大概是觉得第一次有女孩子主动表白很雀跃、很好,但又不晓得哪里好吧。结果与幸的交往成了跳板,听说他和目前交往的学妹一起回家。幸曾经充满怨恨地提起那个一年级学妹的名字,还从窗口边哭边瞪着他们两人的身影。 这么说来,幸后来虽然有过不少心仪对象,但的确没有交男朋友。 『芹香和安总是很开心的样子。你们都不知道我有多烦恼。』 「因为你什么也没告诉我们。」 『那个,安——』 「怎么了?」 幸没有立刻回答。装模作样沉默了一会儿后,她说: 『还是算了。忘了我刚刚说的。对不起,我只是迁怒。』 「对不起,不小心说出让你难过的事情。」 我没有半点头绪,不过我知道这种时候必须道歉。『没关系。』幸回答后,恢复原本有活力的声音。 『改天想说的时候,我会告诉你。先这样了,掰掰。』 「嗯。掰掰。」 挂上电话后,我瞬间想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幸对芹香和我都很小心翼翼。我也隐约注意到只有她最近的恋爱没有结果。但是,幸是即使有错也不会自己主动开口说的人。 虽然好奇,我还是打开眼前的「悲剧的记忆」笔记本,马上回头继续构思内容。 后天要和德川碰面。我再次对于自己的手机里同时存在那家伙的电话号码和芹香等人的电话号码,感到不可思议。 这次上去儿童科学中心观景台比前一次轻松。德川的脚踏车已经停在楼梯前的停车场里。 日复一日愈来愈有夏天气息的山路与上次来时不同,让我满身大汗,我甚至必须半路脱下运动外套才行。观景台上人很多。俯瞰下方可看到夕阳的阳光照射在社区金属水塔的表面上,反射出橘色、银色与奶油色混合的耀眼光芒。 「德川。」 我一叫,他便默默回头,没有一句招呼,冷不防就说:「不觉得人很多吗?」然后迈步走出去。 我不晓得他要去哪里,姑且也跟上去。来回奔跑、将观景台铁板地面踩得铿铿响的孩子撞到德川。「对不起。」对于跑过来道歉的母亲,德川只简短回答:「没关系。」在他身后的我虽然能够听见,不过那声音小到令人觉得「这么小声,对方听不见吧」。 德川迈步走向科学中心与儿童王国之间通往山坡另一侧的下坡路段。 「要去哪里?」 「寺院。山的那一侧有个墓园。去过吗?」 「……曾经搭车从前面经过。」 他指的是杜鹃花墓园。那座墓园像公园一样宽广,坟墓则像梯田一样层层排列。去那里的话,的确不会被人看到。 「涩泽看完后有什么感想?」 德川边走边问。这家伙开启话题时总是无视时间点。 「我觉得很棒。内容虽然很艰涩,我还是一边查字典一边读完了。」 「还要查字典?你看书还特地查字典吗?」 走在前面的德川首次转过头看向我。 「你不用查字典就能了解全部的意思吗?」 「与其说了解,应该说读着读着不知不觉就记住了。不习惯看书的人真好,可以像那样扎实地沉浸在每本书之中。我已经很少有那种新鲜感了,所以我很羡慕你。真希望回到那个时候。」 「你是在嘲笑我吗?」 「为什么?我不是说我很羡慕吗?」 德川再度把头转向前。他前进的速度虽然不至于快到跟不上,但因为我不想和他并肩同行,所以故意走很慢。 我告诉德川,我喜欢「少女收藏」这个词,以及书中出现的作家和学者,很想更了解那本小说,也想看看三岛由纪夫在书中提到的沙龙插画。 「有些单字查了字典也找不到意思,我才知道原来字典上不是所有词汇都有。」我这么一说,德川不悦地回答:「废话。」 「你对于字典有如此高度的期待,可见得你接受的是规规矩矩的教育方式。」 「……我最喜欢的地方是不把少女剥皮或做成标本,而是『从某些方面来说,少女的存在本身就是艺术品』。」 如果觉得他说话令人光火,只要某种程度忽视他即可——这一点也是我在和他对话的过程中,逐渐得到的结论。 「读完后,我稍微有点了解自己过去看到人偶那么喜欢的原因了。」 阅读的过程中,有好几次我为了自己现在是国二,正值被称为「少女」的年龄和立场而开心不已。与性欲和真实无缘,正因为如此才是真正的、精选的「少女」。 「你真怪。」 「哪里怪?」 「明明说想死,却又觉得书很有趣。既然这样,你要不要考虑改变想法,别死了?」 「这个和那个,不是两回事吗?」 正在爬坡的德川,声音虽然涂漠,又有些气喘吁吁。 书中有一段关于《睡美人》的描写。 看到『睡太久的美女,很可惜已经没有资格加入收藏品之列了』这段话,我的背后一阵冶颤。我在那一刻感受到自己与这里所写的、期望成为收藏品之一的少女们的确不同。我完全无法想像自己二十岁以后的未来,这种感觉正好与这一段文字相似到令人毛骨悚然。 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情我不知道。但是,看到书中引用我所喜欢的书名、作家名称时,我心想,自己花上一辈子也无法把那些东西全部读完吧。我感到绝望。 举例来说,即使是同样年纪,我和德川在已经读过的书方面,累积的经验也不同。现在仍站在起跑线上的我比那家伙还慢。 我不认为自己有办法将这一切化成词汇,解释到德川能够听懂。德川不以为然地点点头,也没再继续说什么。 趁我还符合「少女」的资格时和德川一起制造「事件」,才 第四章 爸爸给我的数位相机款式很老旧。确认记忆卡中的内容,我发现最后一张拍的是陪芹香去参加十七岁俱乐部的音乐会时,在县民文化会馆大厅前和海报一起合影的照片。 我按下清除键,相机响起很大的「哔」声请求确认。 记忆卡只有一张。除了接下来和德川一起记录的照片之外,我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档案。确认到一半,我心一横选择「全部清除」后,大型旧式数位相机也重生了吧。思及此,我突然喜欢上这台相机。因为没在使用的关系,电池减少到红色标示的地方。我插上充电器。 妈妈他们已经睡了。我蹑手蹑脚来到走廊上,小心翼翼下到一楼,按下客厅里唯一一台电脑的开关。发出很大的启动声,我忍不住打直腰杆。一定是妈妈。我每次使用都会切静音。 打入搜寻关键字,画面一变,一一秀出符合搜寻条件的地点。 学校、教室、废墟、监狱、城堡。 提供摄影棚租借的地方几乎都在东京。搜寻关键字只是加上「长野」,搜寻结果的页数立刻锐减,而且大多数结果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有一两个字符合。啊啊,我们这里真乡下。 网路偶像和变装玩家上传到网路上的照片底下都会标示摄影棚的名称,我记得之前就很好奇:「原来有那种地方啊。」我浏览网路,找到同样嗜好者针对各个摄影棚交换意见的讨论区。哪边价格贵、哪边便宜、哪边很真实、哪边看来很廉价,上头都有写。 宾馆这个诃出现过很多次。看起来很廉价的标准是根据「是否看来像宾馆」而定。我虽然没有去过,不过在漫画和电视连续剧上看过内部装渍,所以大致上可以想像是什么感觉。 我讨厌那种地方。一方面也是因为看起来廉价,再者我不想和德川上宾馆。 费用该怎么办?我虽然有把过年红包存起来,不过德川的交通费怎么办?我很少自己远行。和男生一起也是第一次。但是,我觉得今天和德川前往杜鹃花墓园,已经算是和男生一起远行了。 德川给我的尸体照片,有些很诡异,有些内容不够震撼,其中还有战地记者拍摄的某地战争照片。与案件的气氛不同,但是小孩、大人全都堆叠在一起,许多人丧失了性命。这样的照片还是令人颤栗。 全部共有将近三十张照片。 我最喜欢第一张看到的女人照片。 翻到后面另外还有一张照片,画面中只有一条断腿,那张也让我停手,眼睛直盯着长长的断腿看。那条脚看来是男人的,长着腿毛,骨头很粗,呈浅黑色。完全没有女性的柔软或人偶球形关节的美感。相反地,它却强烈主张着真实,甚至让你感受到重量,告诉你这是真的。 我不觉得恶心或想吐。我希望能看到更刺激的东西。我一张张仔细品味,看到一半已经逐渐习惯。做不该做的事这种罪恶感让我愉快,但是超过十张之后,我翻照片的手便加快了速度。 大量鲜血看到一半,我开始自暴自弃地觉得「够了」。就和吃鲜奶油蛋糕一样。一开始的一两口吃得很陶醉,过了一半之后,已经厌倦甜味,肚子也饱了,所以吃不下去。 德川胜利如何呢? 『照片让我很惊讶。你怎么弄到的?』 我修改了好几次信件内容后写出的电子邮件,我还是无法按下传送,再度收进草稿匣里。信写得像一般对话,德川不会回信吧。明知如此还寄出去的话,我会无法原谅再度傻等对方回信的自己。 搜寻结果里出现的众多摄影棚之中,有一间特别吸引我注意。 网页上标示着「就在秋叶原旁边!」 房间装渍打造得跟教室一样,也有课桌椅和黑板,和我们学校很像。上传的照片看来也不会很廉价。 费用很便宜,一个小时三千元。而且店里的服装可任选三套免费借用。要借第四套也只要加五百元,这个价钱我付得起。我的上半身凑向电脑。点进去网页看看,服装种类也很丰富。制服有水手服和西装型,每一种再搭配不同的缎带、不同颜色的上衣、百褶裙的话,各有十种变化。另外还有女仆装、泳衣、护士服。很暴露的变装服装就免了,不过店里也有一般洋装、皮衣等。摄影器材好像也可以租借。相机三呈一百元起跳,这也算很便宜吧? 其他网站在使用规约上都有注明「禁止未成年者」,不过这家的怎么看都没看到这句话。 看着看着,我逐渐开心起来。 能够有这种地方,秋叶原果然厉害。预约、空房状态都能够在网站上看到,即使不打电话,也可以透过网站上的表格搞定一切。 我从客厅电话簿旁拿起一张妈妈摆的便条纸(花样很俗气),写下网站名称『兔子工作室』。 好久没有这么兴奋、这么热衷于一件事了,真的隔了好久,我甚至怎么样也想不起来上次这么兴奋是什么时候。 进入夏天。 身体一走进体育馆的瞬间,就能够感受到压迫胸部与手臂的空气重量完全不同。短袖夏季制服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就消失,身体已经逐渐习惯全新的季节。我不讨厌季节转换的感觉。 「我想杀了小岛茜。」 绑好篮球鞋的鞋带,芹香粗暴地把鞋子乱丢,在我旁边坐下。并肩而坐的我和幸看着不悦嘟嘴的芹香。 小岛茜是四班的女生,隶属垒球社。垒球社的社员按照社团习惯,所有人的后脑勺都要往上剃高,留短发。发型就像《海螺太太》故事中的海带芽妹妹。(※《サザエさん》。日本长寿漫画及卡通,内容为类似樱桃小丸子的家庭生活故事。海螺太太为家中的母亲。) 不过,可爱的女生也不少,小岛茜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怎么了,芹香?」 「我听四班的人说,她在背后说我坏话。她说我因为津岛而得意忘形。超气的!貭想给她死!」 「不会吧,令人生气!」 幸大睁眼睛,然后皱起脸。 「小茜不是喜欢津岛吗?这么说来,小学时,他们两人曾经有段时期因为同班,感情很好吧?」 「嗯。再加上她大概以前和我曾经有过嫌隙,所以借机宣泄。」 「啊,六年级那次吵架?可是那是小茜不好啊。」 「就是说啊。所以那个根本连吵架也称不上。」 芹香叹息。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半空中,又补上一句:「我真的气到发抖。」提到第一小学时代的事情,我完全不知情,只能默默聆听。 我在心中反刍着芹香那句「气到发抖」。 芹香偶尔会使用这类词汇,她应该不是个会看书的人,却能够很自然地用出小说里出现的好句子。我没有办法把自己当作主角,说出那种帅气的台词。 她们继续说小岛茜的坏话。 事实上所有人对于垒球社社员的评价都很好。垒球社里有不少醒目的人,对教室里那些不醒目的人也很温柔,还有不少人担任班长,相当能干。她们贯彻社团活动的宗旨,学姐学妹的上下关系也很严谨,但或许因为如此,垒球社是弱小篮球社比也比不上的强大社团。感觉她们的社员就是会毫不犹豫地直直向前。我们无法像她们那样乖乖剃成海带芽妹头。男孩子只要提到可爱的女生、喜欢的女生,就会讲到垒球社,我们也无法大力反驳。「是啊,很可爱吧。」只能够像这样表示赞同,所以芹香才会格外不甘心吧。 「喂,芹香,我可以问个奇怪的问题吗?河濑和德川,小学时或去年,发生过什么事吗?」 「啥?德川?是小将军吗?」 听她一反问,我焦急了起来。我已经很久一段时间没有叫德川的绰号,所以不小心就直 接叫他德川。 「嗯。」 「现在是怎样?真好笑,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组合?河濑和小将军?」 「有人要我帮忙问的。」 如果她问我是谁问的,我一个名字也答不上来。但是,芹香马上大声说:「怎么可能会有?」 「也对。」我回答,稍微松了口气。没什么事就好。 集合的哨音大声响起,我们随手绑好鞋带,往体育馆中央跑去。 当天晚上,我贴上「兔子工作室」的网址,写了封简短的邮件寄过去问德川:『这里怎样?』 这次也是清晨才收到回信,只有冷漠的一句:『收到』。 进入七月,为了准备期末考,我努力念书。 我们虽然在准备引起事件,但我有时也会不解自己在做什么。不过,既然现在仍必须活着,就姑且活着吧。 德川坐在教室座位上发呆,一如往常的仿佛对一切都不感兴趣。 看到站在河岸边堤防上的人影,我心想,也许是河濑。我的视力很差,几乎都是靠直觉。 再过两个礼拜就要放暑假的周日下午,河濑穿着便服,今天不用参加社团活动吗?我们还在交往时也见他穿过那身衣服,所以让我心跳了一下。 我喜欢上河濑的真正原因之一,就是衣服的品味。不会迈遢过头的衬衫穿法、松松系着皮带的方式、坐下的方式、袖口往上卷的方式。明明大家都穿着一样的制服,唯有河濑和他周遭的朋友看来特别醒目亮眼,而且河濑穿便服的样子也很帅。无论是来自哥哥的二手条纹衬衫,或是紧身牛仔裤,他很适合介乎帅气与可爱之间的打扮,也没有半件不合时宜男生会戴的成熟饰品。偶尔在比赛前为了祈求网球社获胜,他们会统一绑上皮绳,不过与其他社员相比,绑在河濑手腕上的皮绳好像有着不一样的颜色、不一样的粗细。 我一瞬间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转换骑脚踏车的方向离开,但是躲他的行为如果被发现反而更尴尬。于是我仍旧硬着头皮骑着脚踏车继续前进。 「河濑。」 河濑原本一直看着延伸到河边的草丛,一听见我喊他,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小林。」 「你在做什么?」 我为了他没有无视我而松了一口气,一边离开脚踏车,站在河濑附近。褐色的柔软头发在脖子上摇曳。 「你一个人?」 「不是。」 河濑伤脑筋地把脸转开,视线落在草丛里。「哥哥!」我听见靠近而来的呼唤声而抬头,看到河边有个穿着迷你裙的女孩子拨开与身高等高的草丛跑过来。年纪大约是小学四年级或五年级左右吧。一看到她和河濑极为相似的清澈眼睛,以及仿佛融入水面波光的褐色头发,马上就知道她是河濑的妹妹。之前虽然不会见过面,不过我知道他有个妹妹。 「啊。那是我妹。」 河濑用下巴指指女孩一边说。我和他妹妹彼此以「啊」这种算不上回应的方式互相点头。 河濑的妹妹应该很可爱吧?一定有恋兄情结吧?安不会被当成情敌吗?上斤香她们这么说的时候,我回答:「至少比家里有姐姐的男生好多了。」我没有自信能够和河濑的妹妹变成好朋友。每次河濑想要约我们一起去逛街或看电影时,我总是会随便找个借口逃避。 但是,我见到的河濑妹妹本人,脸颊比哥哥俐落的轮廓还要丰腴一些,下巴的线条也比较圆润,带着害羞的表情打招呼说「你好」的嘴唇嘟起,露出的门牙排列有点参差不齐。 好可爱。我忍不住心想。 不完美的轮廓虽然与哥哥的俊美外型不同,正因为如此才让人疼爱,甚至想要找到空档像抱玩偶或动物一样紧紧搂住她。河濑一定很疼妹妹。 「哥,我去牵脚踏车哦。」 「啊。抱歉。」 一段距离外的桥下停着一辆小型的女用脚踏车。 她走掉后,我才想到她或许是为了让我们说话而离开,于是抱歉地说:「啊,对不起。」「没关系。」河濑的语气中没有讽刺。 「太好了,小林还愿意和我说话。」 河濑看着斜下方微笑。一股一直被我遗忘的舒服感觉涌上我心头。 良哉和安。我想起河濑想要以名字互相称呼的事。 「星期天也在一起,你和妹妹的感情真好。」 「嗯,是啊。」 河濑看着妹妹回答。已经是国中生了还和家人或兄弟姐妹感情太好,虽然会让人觉得恶心,不过我可以接受这对兄妹的情况。 「她几岁?」 「小五。和我们这些哥哥不同,她在班上的个子最小。」 自然而然说出口的「我们这些哥哥」听来很常这么说。 「我们先走了。」 「嗯。」 道别完迈步走开时,妹妹似乎在等着哥哥离开陌生友人,大声说:「哥,找到了吗?」我不自觉地回过头,她还从远处对我鞠躬。 一想到河濑曾经希望我和她成为朋友,就觉得开心又不舍。那应该是至高无上的光荣才对。 回程,我打开手机,看到德川的来信吓了一跳。内容只有一句话:『海洋纪念日那天有空吗?』(※海洋纪念日是日本的国定假日,在每年七月的第三个礼拜一。) 我在车站前的罗多伦咖啡店买了拿铁。搭乘新干线时一边看书一边喝咖啡,应该是打发乘车时间最好的方式。 我小心翼翼避免打翻装在袋子里的拿铁,一边走向通往新干线月台的电扶梯。为了争取主办奥运机会而打造的车站前侧圆环还很新,而且宽度足以容纳好几辆计程车。 我只告诉妈妈今天社团活动会练习到很晚。确认好时刻表,傍晚从东京出发的话,最晚应该能够在六点回到这里,也有充裕的时间在打烊之前赶到伊藤羊华堂百货公司取脚踏车。 我和德川只约好几点在东京车站碰面。事实上我甚至不想和他搭到同一班新干线,不过我更不希望被他认为我那么介意。 我把花了很多钱买下的车票收进包包内袋。 这时我突然感觉有人注视我的脸,不经意地抬起头来,却瞬间说不出话。 幸眼睛大睁、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在她身后那个低着头的男生,是津岛。 这两人显然已经在交往。 「安。」 「幸。」 不好了。我的脑子里这么说。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幸的嘴唇涂着粉橘色的唇蜜,水嫩q弹;身上穿着十七岁俱乐部演唱会时,被芹香嫌弃「你的衣服会不会太可爱了?」那件衬衫洋装。那个斜背袋我没看过,大概是新买的;亮晶晶的黑色钢琴烤漆质感上面有公主风的圆点缎带。 「拜托你不要告诉芹香!」 我还没有开口,幸一眨眼就缩短和我之间的距离,双手在面前合掌请求。津岛则故意不看我,视线落在不值得一看的观光导览宣传单上。 「你们是那回事吗?」 那回事是怎么回事?我心想,这种时候,我还是会为了自己居然说出这种话而惊讶。 露出「真伤脑筋」表情的幸搂着我的肩膀,把脸凑近,压低声音小声回答:「才刚开始而已。」 「津岛在和芹香分手时来找我谈。然后谈着谈着就变成这样。」 「……吓我一跳。」 「对吧!我自己也很惊讶。虽然常听说有人会因为和朋友讨论恋爱问题而日久生情,可是我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自己身上。」 「不过,这样可不太好喔。」 我总算能够说出口。 因为,这种情况—— 「我晚点会告诉芹香。与其让芹香从其他人嘴里听到,把情况搞得更复杂,这样比较好。」 幸露出很严肃的表情摇摇头。也许他们是第一次约会。原本无视我的津岛也下定决心走向我,说: 「拜托你不要说,小林。」 就快到我搭乘新干线的时间了。 他们两人也许是考虑到在上田市内约会,会被人看到,所以准备前往长野车站附近的电影院。我则是反射动作地撒了个简直就像漫画才会出现的谎言,说我要去东京的阿姨家。 幸他们要去看的电影,是我和德川这类人绝对没兴趣的洋片。他们两人都很开心的样子。 总觉得幸的心里也许期待着情况能够变得复杂。 「绝对不可以先告诉芹香哦。你如果说了,我就和你绝交。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请求。」幸确认了好几次之后,我一个人穿过通往新干线乘车月台的票口。这么一来,他们两人就不能进来了。 站在月台上,在带着大件行李的大人和家长带小孩的人群之中,我看见德川在最旁边的乘车处。也不晓得是没有发现我或是故意装作没看见,他读着书,没有抬头,没有多说话,默默地,对女孩子也没有太大兴趣似的看着书。 与其说他是名将军,他更像是位武士。 我被一股冲动驱使着,不想和他分开坐,想要跑过去叫住他,把刚才碰到幸他们的事情全部告诉他。这种就像一般同班同学会做的事,我的脚却没有行动。 德川今天的打扮也是一身黑,没有上次在河岸边见到的河濑那种条纹衬衫的时尚感,也没有津岛穿着连帽上衣的孩子气可爱风格。但是看到他这种打扮,却让我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新干线来了,我们坐进不同车厢。 自由座的靠窗座位已经全被坐满。我坐在靠走道的位子,打开《悲剧的记忆》笔记本,同时小心避免隔壁的女人看到。 「杀人的动机」 这个标题底下,列出几个与德川一起想出来的动机。 「·单恋遭杀害的女子。(包括变态暗恋) ·谁都可以。只是偶然坐在隔壁的关系。 ·想要尝试杀人。然后正好挑到坐隔壁的人。 ·现充女太吵了。 ·想出对方让你生气的理由。」 全都是曾经在某处听过的动机。列出来一看,我再次觉得德川居然对这些没有意见吗?我真不明白我们在想什么。 我空下一大块空白,在底下加上一行字。虽然知道在摇晃的新干线上很难好好写字,但是我想要现在写下来。 「恋爱动机:无」 并且将最上面单恋的可能,打上大叉叉。 从纸袋中拿出来的拿铁咖啡有些漏出来,盖子上的小孔被染成浅褐色。我失去看书的兴致,始终茫然望着走道另一侧的窗外,只想逃离隔壁女人身上甜甜的香水味。 我们向工作室预约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到三点的一个小时。 网页上虽然写着「就在秋叶原旁边!」,实际上离它最近的车站是一站之遥的浅草桥。 抵达新干线月台后,我立刻找寻德川的身影,朝那家伙上车的方向一看,德川只和我互换一个眼神,便快速搭上往下的电扶梯离开。我就像与他保持一段距离跟踪他一样。我一手拿着手机追着德川,做好随时有可能走散的准备。 来到以黄绿色线条标示的山手线月台时,我还不晓得要不要主动找德川说话。 平常和朋友或家人一起来东京,即使人生地不熟,也玩得很开心,然而今天的我却有些胆小。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靠近他,对着德川的背后说:「早。」德川从正在阅读的书里抬起头,说:「早。」 「浅草桥要怎么去?」 「搭山手线到秋叶原,再从那里搭乘总武线,一站就到。」 「这样啊。」 其实我早就已经在网路上研究过,所以知道路。 预约工作室的人是我。我也想顺便一起预约网站上列出来的服装,却很难选出三套,所以写信给德川,说:『你可以选一套。』才突然觉得这样好像女朋友叫男朋友选变装游戏的服装一样,真难为情。德川没有回信。 在工作室的洽询表单上,我打入『服装必须在什么时候之前确定呢?』我登记的手机信箱很快就收到了『当天再决定也没关系』的回应。 在秋叶原转车时,我有点在意德川是不是很想逛逛这里。昆虫王田代那番得意洋洋的发言中,经常提到自己去秋叶原血拼、在哪边遇到什么样的朋友等等。如果德川想去女仆咖啡厅,虽然我不是很想去,不过只要有时间,去看看也无妨。 我只在电视上看过秋叶原,还以为这里的人们全都奇装异服,没想到上下车的乘客都很普通,让我惊讶。有些辣妹风格打扮的可爱女生,也有明明是假日却西装笔挺的严谨大人。 「德川来过秋叶原吗?」 「嗯。去年和田代他们来过。你知道牛奶亭吗?我们去那里买过饮料。」 我看见德川指着另一侧的月台上写着「牛奶亭」的招牌。 旁边一位上班族大叔正在喝着瓶装咖啡牛奶。我们班的昆虫男们如果出现在那种地方,感觉意外地适合。昆虫男in秋叶原。 「之前我一直很想问,你不觉得田代很令人生气吗?无论谈论什么事都洋洋得意的样子,或者该说自我感觉良好。」 「会啊。」 德川干脆的回答让我吓了一跳。我看向他,他露出无所谓的表情。 「然后呢?」 「我常在想,你还有那些人怎么受得了那家伙的吹牛。」 德川哈哈地笑出来。 「厉害。连现充女都认为那家伙在吹牛。」 我还以为我们会继续讲昆虫王的坏话,结果电车来的时候,德川打住了话题,沉默上车。 从旁人眼里看来,也应该马上就会看出我们没在交往吧?我和德川之间一直保持着可以插入两个人的距离。 浅草桥这地区在东京似乎被称为老街。 大马路两侧有许多私人经营的小店。进出的当地居民、骑脚踏车经过店前的轻松气氛、推着手推车前进的婆婆等,全然没有都会区的气氛。感觉与上田车站前面的商店街有些类似,不过一想到那里的行人没这么多,又感觉不太一样。 再加上不用抬起头也能看见的全是高楼大厦而不是山丘,让我觉得这里的确是东京。 离开车站,我们走进旁边一家不是罗多伦却很像罗多伦的咖啡店。长野没有这家连锁咖啡店,东京似乎很多。座位很狭窄,整间店隐约有一股香烟味。 我又点了一杯拿铁咖啡,没想到德川点了普通咖啡,而且不加糖、不加奶。在我周遭,包括爸妈在内,没有人喝黑咖啡。大家一定要喝加焦糖或黑糖的拿铁,尤其不会错过限期贩售的甜甜咖啡,否则会觉得可惜。可以说我们不是大人,是小孩子。 我咬下夹着调味火腿的硬面包,一边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他那件事,却又怕他会当我是笨蛋,还是作罢。德川淡然地喝着黑咖啡,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得意。 我把餐盘放到一边,拿出《悲剧的记忆》笔记本。如果没有记住我们的共同目的是「制造事件」,和德川见面会让我尴尬。 「谢谢你上次给我的尸体照片。」 「看过了?如何?」 「第一张就迷倒我了,虽然恐怖,却又无法移开视线,好像看上瘾一样一直盯着。」 「会怕吗?」 「不会。」 我直直瞪 着德川的眼睛。 「我之前就一直在想,你别小看我。那种程度还不至于吓倒我。」 我的口气很强硬,但是德川还是一如往常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而已。我不悦地提醒道: 「否则我一开始也不会要求你杀了我。和你比起来,我或许很无知,但是别把我和其他女生混为一谈,你别看不起我。」 「『要求你杀了我』这句话说得太大声了。」 「谁会注意这种事啊。」 日常生活中,陌生人根本不会认真听进这种对话。感觉在东京更是如此。德川再度莫名其妙地露出怪笑,以做作的声音说:「以后要小心。」不晓得他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这回他却惹火我了。 「然后呢?怎样?有喜欢的吗?」 「只有一条断腿的照片因为没有脸的关系,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一直看着就觉得还好了。」 「腿啊。你真的很喜欢遭到破坏的尸体耶。那个很显然是阿伯的腿啊,有脏兮兮的腿毛,还缺乏血色。」 「吵死了你。我说,那些全是真的吗?」 「大概是吧。我才不会受到假货吸引。嗯。」 「你在哪里找到的?」 「主要是网路上,有些是从摄影集里影印的,尤其是战争那些。」 「啊啊。」 「一直看着的确会腻。」 德川没再继续说下去。他显然把我那句「还好」误认为是「看腻」的意思,让我惊讶地觉得,原来我只要承认会看腻就好吗? 「看着你给我的照片时,我想到无论打造多么完美的现场,成为媒体话题也顶多只有三天到一个礼拜的时间吧。除了无法找出或逮捕犯人等特殊情况之外,世界各地在这段期间内仍然不断地发生各种事件。」 「要持续一个礼拜都成为话题也很困难。另外,如果你期待我继续逃亡、不被逮到,我也不晓得能不能保证做到。毕竟我运动神经差,没自信能够逃得掉。」 「你那么聪明,总有办法吧?」 「啥?我聪明?」 德川眯起眼睛瞪着我。「我不是在讽刺你。」我回答。 「我觉得你很聪明。这是我第一次觉得成绩好不代表头脑好。」 「你的成绩很好吧?虽然好像不应该直接问。」 「会吗?」 「欸,算了。然后呢?」 德川尽快拉回主题,催促我继续说下去。我明明是在称赞他,他干嘛生气?我继续往下说: 「我也想过分尸或者把现场安排成具有什么特殊意义,就像金田一耕助(※日本推理小说家横沟正史笔下的名侦探。)的推理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按照歌曲的歌诃或传说杀人。」 「你是指犬神家?布置杀人?」 「原来那个叫做布置杀人吗?那种我也很想试试,但我觉得实际动手后,似乎不至于蔚为话题。因为已经有人做过同样的事了。」 「做得狠一点,应该有机会成为永远的话题。」 「什么样叫做狠一点?」 「比方说像汉尼拔(※汉尼拔·莱克特(hannibal lecter)是小说、电影《沉默的羔羊》、《人魔》中虚构的人物。会吃人肉的精神分析学博士。)那样。」 德川喝了一口咖啡。他似乎开启了说话开关。我一边吃着冷掉的面包一边听。 「你看过《沉默的羔羊》电影吗?片中,汉尼拔医生逃离警方时,残忍地杀掉警员,并且将肚破肠流的警员吊起,让众人看到他的内脏,姿势就像耶稣一样,那个场面真美。」 「要把尸体吊起来,需要相当的力气吧?样子看来的确引人注目没错,但是德川家里不是信奉佛教吗?却要布置成基督教?」 「也是。而且我是无神论者。」 「再说我也不想露出内脏。」 我们两人同时沉默。一会儿之后,德川开口: 「欸,真难。只是杀掉一个认识的女孩子,这种事情要在无差别连续杀伤事件和随机杀害路人事件当道的世局里引人注目还真难。」 「可以用的又只有我这条命。既然我们彼此认识,就不算是无差别杀人案件,所以动机多半是个人一些鸡毛蒜皮的原因,或是一时兴起。」 我愣了一下,连忙补充道: 「你可以杀的人只有我哦!绝对不可以连续杀人或把其他人卷进来。我可不想风头被其他人抢走。」 「啊,是是。你的个性真的很差耶。」 德川不耐烦地在面前摆摆手。「说好了哟。」我瞪着他。 「你想想,我都说我的命可以任你摆布了,你应该要珍惜。」 「可是,如果多杀几个人,的确能够创造前所未有的桥段。即使过去已经有刺杀同学的家伙,不过不会听过有人连续杀害同学吧?伤害同学的案子有,不过杀人的可没有。虽然有科伦拜校园事件(※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日于美国科罗拉多州杰佛逊郡科伦拜高中发生的校园枪击事件。两名青少年学生配备枪械和爆炸物进入校园,枪杀了十二名学生和一名教师,造成其他二十四人受伤,两人随即自杀身亡。)这样的案例,一个一个分别杀害的桥段又与这种屠杀不同。问题是,要杀齐藤芹香和成泽幸好麻烦啊。」 「啊。对了,这么说来——」 他讲到名字我才想起来。我告诉他搭乘新干线之前遇到幸和津岛的事。口气愈来愈沉重。 「幸大概觉得和芹香闹翻了也无所谓吧,甚至可以说她就是希望那样。结果原来男人比女性朋友重要。」 「何必管他们呢。」 德川好像也不是完全没兴趣,但是声音很冷漠。 「怎么样都好吧。反正他们很快就会分手了。」 「或许吧。」 「再说,如果你真心想要制造事件的话,你也应该要学着看淡那些无聊琐事了。你们几个平常看起来总是很开心吧。」 我说不出话来。 德川原本就不会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不过刚刚这番话,他的视线更是完全看着下方,没有看向我。原本聊事件时很健谈的口气,也一下子突然变得阴郁。 眼看着他就要藐视我了,我开始感到害怕,然后缓缓涌上怒意。这些家伙为什么讨厌这类现实的话题呢?为什么要觉得那些都是无聊琐事呢? 因为你的现实生活不够充实,所以才不想听吧。 就像德川看不起现充,我也可以轻视他的看不起。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思考方式本末倒置了,而更加无法释怀。 「虽然我之前也问过了,你真有打算要死吗?」 「有啊,我是玩真的。你再问一次这种懦弱问题,我就杀了你。」 「不对吧,要杀人的是我吧,你是要被我杀的。」 德川也许是无心的,总之他开玩笑的语气让气氛缓和许多。我觉得有些得救。我也希望尽量把不可以说出口的话藏在心里不要说。 「津岛没有迷上樱田。」 「啥?」 我想说差不多该去工作室了,开始收拾餐盘,没想到话题又转回来。德川继续说: 「音乐老师樱田。」 「怎么可能会喜欢她。也许有点迷恋,但是,对方可是老师哦?」 樱田老师。 好久没听到樱田美代和小樱之外的叫法。原本暂时收起的怒气,这次变成了细微的、凝重的烦躁,扰动我的心底。 ——小樱喜欢小将军。 这件事曾经在班上传过一阵子。 难道他没注意到在这个时间点上突然提起小樱的事,有 多么不自然吗? 德川如果和其他男生一样喜欢小樱,我会觉得很失望。拜托别这样。既然说过喜欢吉永千草、绪川皐月那类清纯派日本美女,我希望他的喜好至少要贯彻到底。 小樱根本不像《临床少女》,也不像清纯派女演员,而是个很生活化的大婶,你不知道吗?就连德川你这样的人也看不出来吗?我明明才阳说你很聪明耶? 「走吧。」 我感觉着彼此的不愉快,粗鲁地收拾餐盘。 我们再度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走出咖啡店。 「那种娃娃,你应该不喜欢吧?」 突然听到德川这么说,我抬起头,德川正抬头仰望着大马路对面的日本娃娃店招牌。那是贩售女儿节娃娃、五月娃娃的高级店。或许是浅草桥当地的特有风俗吧,触目所及的范围内,这类娃娃店就不止一两家。 板着脸的日本娃娃每个表情看来都一样,恐怖却不情色。 「和《临床少女》的娃娃们感觉的确不同,不过我并不讨厌。」 「你家也有女儿节娃娃吗?」 「嗯。奶奶在我出生时买给我的。」 每年负责组合五层阶梯型架子、铺上红布、摆上娃娃的人是爸爸。妈妈则是愉快地在一旁看着准备工作完成。「安一出生就有这么壮观的皇后娃娃,真幸福呢。」每年都会听到这番像在施恩一样的话,所以我反而故意不去看那些娃娃。现在看看也许我会喜欢上它们也说不定。 明年三月我就会死掉、不在了。那个皇后娃娃会怎么样呢?走过娃娃店前面,我仰望着招牌上宫女抿唇的大脸,突然这么想。 「兔子工作室」位在小吃店二楼。 「真的是这里吗?」受到冲绳料理店黄色和红色混搭的招牌色彩震撼,我来回比对列印出来的地图与现场。后侧有楼梯和各种海报。在旁边的各楼层介绍牌三楼和三楼找到工作室的名称,我松了一口气,同时也觉得心底有一股沉甸甸的感觉在扩散。抬头看到楼梯尽头很昏暗。 如果不是和德川一起来,我八成会想要取消。但是那家伙却抛下我,自顾自地准备走上楼梯。 「等一下。」我叫住他。 「国中生没有家长陪同、自己跑来,如果对方问起该怎么办?」 「担心什么?我们看起来像高中生啊。」 不管是国中生还是高中生,都是未成年啊——我心想,不过没把话说出来。而且姑且不谈我,德川看起来肯定不像高中生。在昆虫男中扮演植物的纤细手臂,怎么看都很像小孩子。 爬上二楼,来到让人想到学校逃生口的门前,上面贴着「兔子工作室」的名牌贴纸。里头传出音乐。不是动画音乐,只是很普通的流行乐。 走在前面的德川打开门,我默默跟着他进去。一进门就是柜台,柜台后侧摆着电脑。 电脑前面坐着身穿围裙的男人注意到我们,站起身走过来。在对方身上完全感觉不到时尚,就像我家附近的影音出租店店员一样。蓬乱的黑发加上粗糙的皮肤,围裙底下穿着看来不像名牌货的格子衬衫。 「欢迎光临。」 看到我们的店员虽然没有明白露出惊讶,不过感觉他开始眯起眼睛打量我们。我觉得不太舒服,站到德川前面说:「我是预约的小林。」 「请在这边登记。」 对方给我一张写着使用时间、联络方式的表格,很像ktv看到的那种。我在柜台前填写时,突然听见后侧传来「嗯,不错哦」的大人声音,还有相机的快门声,接着是小小的哔哔哔哔哔电子声。 啪沙、哔哔哔哔哔、啪沙、哔哔哔哔哔。 空档还能听见「接着是——」这样、那样等对于姿势的要求声,以及成人女性带着鼻音的回答「好」的声音。 有人正用正式的相机在工作或摄影。注意力转向工作室后侧,我突然忘了手边正在写的东西。我们带来的只是口袋尺寸的小型数位相机。这么说来,刚才店员似乎瞥了我们的包包一眼。我突然不放心地俯瞰自己装得鼓鼓的肩包。里头只装了衣服,没有专业的摄影器材。 年龄一栏写上十七。虽然很紧张,不过店员没有责备,很干脆地把钥匙给了我们。 「教室型的摄影棚是b室。在这边上面、三楼后面的房间。」 「现在可以指定租借的服装吗?三套以内免费,对吧?」 「房间里有内线电话,等一下决定好再打电话下来也可以。第四套开始要加五百元。」 与其说他没有怀疑我们的年纪,不如说他是对自己的工作缺乏干劲和热忱。他交给我一本假人模特儿穿着服装的型录,内容与网站上看到的一样。 啪沙、哔哔哔哔哔、啪沙、哔哔哔哔哔。我看向继续在拍摄的后侧房间,抬起头隐约能够看见以白色门帘隔开的那一侧有人影。身高修长、头发和双腿也很长的纤瘦身影。我连忙转开视线。 通往三楼的楼梯前,有个脱下鞋子换上拖鞋的空间。木头短楼梯充满一般住家的气氛。底部柔软蓬松的水蓝色和白色条纹拖鞋,显然也是一般家庭使用的物品。 「好像要去某个人的家里玩一样。」 我不自觉这么说,但是德川没有回应。一回头,他还在看一楼的拍摄工作,似乎很好奇。德川突然小声说: 「那个一定是在拍a片或色情写真照。」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体温瞬间下降。 「在这么廉价的地方拍,绝对是那一类的东西。从那个摄影师说『很好』的声音也听得出来。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他当自己是a片男星吗?真搞笑。」 「我哪知道。随便怎样都好吧。」 远离店员后应该放松的呼吸,再度难受了起来。我为什么会和德川来到这种地方呢? 在那个评监摄影棚会不会太廉价的网站上见过的「很像宾馆」几个字,与楼下的相机闪光一起啪地闪过眼前。这家伙也看过a片。其他那些看起来只像虫子的昆虫男们一定也都是。 我开始觉得恶心,然后觉得这样太过分了吧。醒目的男孩子们交女朋友、昆虫男们聊a片或偶像,其根源全都出自欲望,如果真是如此,昆虫男看不起我们这些现实世界的女生,未免太狡猾了。 今天其他房间没有预约吗?静悄悄的。三楼似乎只有我们,没有其他人。 进入房间,环顾四周,我说不出话来。 房间尽头有床。 我忍不住想要感叹自己竟然如此大意没有事先确认,接着马上又重新振作精神,认为这不算什么。 我预约的教室型b室,网路上的照片是和医院型b室摆在一起,我还以为是不同房间,看样子是同一个房间用不同壁纸和地板分成两半、换成合适的装渍而已。因为方向不同,拍照时不会拍到另一侧。 走近位在右侧的教室型场景,空间远比网路上看起来更小,我吓了一跳。场景内有民众活动中心使用的立架式薄黑板及四组课桌椅。连板擦机都有。只是黑板似乎很久没有人使用,非常干净,板擦机里也没有任何粉笔的粉末。 桌脚下不晓得为什么有一颗足球和一颗排球。 场景虽然是模仿真正的学校,但是假货终究是假货。摄影器材租赁要钱,教室和医院场景的正中央,有一盏与人等高的照明,就像分界线一样立在那里。 我和德川说不出话来。 「窗外可以看见什么呢?」 我想化解这尴尬的沉默,走向原本不想看的医院场景里。地板和墙壁都是白色。我直接走过摆着病床的角落,来到通往阳台的大型窗户前。 打开窗子的瞬间,传来不合时 宜的钟声。和我们雪岛南中的钟声一样。 阳台的扶手高度到胸口。这样的话,从外头应该看不到房间里面的情况吧。我一边想着一边抬起头,看到我们走来的那条车站前侧马路。斜前方是老街风貌的枯水期河川。几艘类似屋形船的平坦小舟排列在桥的四周。 那条河的旁边有间国中。校舍墙壁上有学校名称。 「德川,那边有国中耶。」 「哦,结果附近却有这么不正经的场所。」 「哪里不正经了?也有人来拍普通照片啊……」 「啥?什么叫普通?就算不是a片,变装游戏或模拟尸体的照片也不正常吧?」 德川只有回话,没有过来我这边,而是待在教室场景那边,打开窗子或摸摸桌子。 我先回到房间里,从包包拿出相机,对着从阳台上可以看到的河川和国中按下快门。拉近焦距一看,小鸟仿佛蹲在河面上一样拍打羽毛漂浮着。 「这边是更衣室。」 我听见德川的声音转过头,见他指着教室场景后侧,我一边对于原来有附更衣室而稍微松了一口气,一边回答:「啊,真的吗?」 「我带了我们学校的制服。」 回到室内,我在教室桌上摊开店员给的服装型录。桌子比我们在学校使用的尺寸更小,感觉像小学的桌子。 我们两人沉默看着服装型录,尴尬的感觉涌上喉咙。我很怕德川又说什么,所以抢先开口。 「我在家里决定好要借的是这个,西装式制服的其中一款……还有,这个,平常只能穿水手服,所以我一直很想穿穿看这个。还有,这个,感觉很清新,雪白的连身裙有疗养所的感觉,也不错。事先不知情,不过既然这里有医院场景的话,可以试试。」 其实我对女仆装和护士服也很感兴趣,可是来到这里反而让我开不了口。「要加钱也可以」这句话绝对不能说。如果被德川说「真像在玩变装游戏,原来你喜欢这类东西」或是「自己觉得很适合这些服装,真自恋」诸如此类,我不晓得羞耻和屈辱会让我做出什么反应。 「我觉得这个不错。」 我虽然早就做好准备可能得承受一番毒舌批评,没想到德川突然这么说。 「……这个?」 德川指着一套黑色的皮革洋装。 真意外。没有变装游戏的感觉。那套衣服是细肩带上衣另外搭一条裙子。细肩带上衣胸口的蕾丝不是女仆装那种轻飘飘的白色,同样是黑色,比起哥德萝莉风格,更像是硬派庞克乐团的服装。裙子虽短,腰上皮带的设计却很普通。告诉芹香她们这是我带来的便服,她们也不会怀疑。 「这个好吗?还有女仆装那一类的衣服哟……」 反正我的愿望就是想穿穿很有变装游戏风格的服装。不过德川只是又说了一次:「这个就好。」 我用墙壁上的内线电话联络柜台,要求了西装式学生服、洁白的连身裙和皮革洋装。我直到最后都很犹豫要选洁白连身裙还是其他衣服,最后想到实际上死掉时不可能穿女仆或护士装,考虑到实用性,还是选了洁白连身裙。 等待店员拿衣服过来这段期间,我犹豫着要不要穿上带来的制服,最后还是作罢。 「我可以躺在地上试试吗?」 为了避免浪费租借摄影棚的时间,我说。德川没有揶揄我,接过我手中的数位相机。 奶油色的地板仔细看可以发现角落有细小的尘埃。但那无所谓。我强烈地感觉到必须把自己逼迫到无处可逃才行。早知道不要穿裙子来。躺在地上突然觉得双腿好冷,有种无依无靠的感觉。仰躺看着天花板,视线所及一片雪白,果然和平常的教室不一样。 我试着深呼吸却不小心发出很大的喘气声。如果德川误以为我刚才的声音是呻吟声该怎么办?我咬唇。突然想到德川没有保证不会对我动手啊。我不想抬起头。 听到脚边传来数位相机启动的声音瞬间,我决定任由德川看。 闭上眼睛,我突然注意到自己的嘴唇张开。这时突然闭上嘴巴似乎又很奇怪。我能感觉到空气接触着嘴唇和脸颊。 德川不发一语地按着相机快门。没有光。我是不是该告诉他闪光灯怎么用呢?正想要睁开眼睛,德川说:「你,放松。」 他的声音冰冷又冶漠,感觉如果花时间害臊或敷衍,只是浪费时间,我只好默默放松。脸颊靠着坚硬的地面,体温逐渐被吸去。我的难为情与厌恶感也全都被吸走。犹豫反而更丢脸。我逐渐丁解玩扮装游戏那些人的心情了。 也就是将非日常生活变成是自己的东西。 就像现在的我和德川这样。 我所爱的那些娃娃们应该也是这种心情吧。 闭起眼睛内侧感觉到好几次闪光灯闪烁的光亮。与德川一起沉默做这些事,我渐渐觉得很舒服,不想离开这个安静的摄影棚。 听见店员上楼的脚步声,我坐起身。眼睛一直闭着的关系,所以眼角有些白雾。我看见德川,德川看着门,没有和我视线交会。 「今天没有其他客人预定要借这些衣服,所以即使过了规定的三十分钟,仍可继续使用,离开之前归还即可。」 「谢谢。」刚才的店员不再使用敬语说话,反而是我们小声用敬语道谢。突然进入非日常状态中的他无精打采的围裙姿态,比在ktv唱歌唱得正热烈时,店员突然送饮料进来,更让我尴尬几十倍。 我重新打起精神,把衣服摆在桌上,这才注意到我错了。 德川选择的皮革洋装比照片上看来更暴露。穿在假人模特儿身上时看不出来,现在才发现这套衣服布料面积很少,胸部的开口很大,裙子长度也远比想像中更短。 隆起强调坚挺的胸垫从后侧看来更挺立。细肩带上衣是像马甲一样用绑绳紧束身体的类型,小钩子像电子器材的零件一样,沿着背部紧密排成一列。风格类似哥德萝莉或硬派庞克,但又有点不同,最接近的比喻大概是sm女王的绑缚工具吧。幸好还有裙子。 「德川的喜好是这种吗?」 我拿起挂在衣架上的皮革洋装看了看。他八成也没料到这套衣服这么暴露吧。我还以为他会和我一样觉得伤脑筋,没想到他似乎一点也没受到影响,说了句意想不到的答案:「我觉得这套最帅。」 我第一套穿的是自己带来的夏季水手服制服。 杀人计划正式登场时要穿的冬季制服,我准备留在最后。 换装用的化妆间里摆着和电视上见过的艺人休息室一样大的镜子。空气有点冷,有点霉味。里头塞满各式各样的物品,包括现在这季节不使用的暖炉。除了化妆间之外,这里大概还兼仓库使用吧。 换上水手服之后,我和刚才一样躺在教室地板上。德川叫我趴着,我以手肘支撑身体,缓缓让一边脸颊和肚子贴在地上,结果德川以命令的口吻说:」这样不自然。」我不想摆出难看的姿势,于是战战兢兢地伸直手臂甩出去,胸部贴着地板。 停止呼吸。 再度听见按下快门的声音时,我也分不清楚这样究竟是自己的愿望获得实现,或是遭受到不合理又粗暴的对待呢?界线逐渐模糊,我甚至渐渐觉得都无所谓了。 西装式制服、白色连身裙和皮革洋装不同,幸好它们很普通。尤其是西装式制服,看了制造商的标签后,我发现那是实际上也有在制作制服的服饰品牌,怪不得料子很不错。 依序换穿衣服拍照,中途确认照片。德川和我说着各自的意见,也逐渐改变照片的风格。 我们决定与其平凡地躺在地上死去,不如拍出乍看之下还活着的感觉。 比 方说,坐在教室桌上或靠着黑板。之后还有靠着校园栏杆而站等。原本还以为活着,靠近一看才发现已经流血死亡。想像我的尸体直挺挺地夹在我们校园栅栏与樱花树之间,仿佛电影的一个画面一样鲜艳浓烈,就令人毛骨悚然。 拍摄途中,我好几次要德川把相机给我看。出现在小小画面中的我,坐在桌上,脸稍微往前倾,闭着眼睛。看到飘扬的头发,我决定在事件执行那天之前,要把头发留得更长。 照片上的我看来不错。 「你的脸要更像死掉了一样,要更痛苦一点。」 「才不要。」 听到德川的要求,我闭着眼睛回答。 直到今天早上之前,我完全想像不到自己会在他人面前做出这么大胆的举动。 只有中间要更换皮革洋装时,我曾在化妆室里犹豫了一下。无论看几遍,裙子的长度也不会改变,更大的问题是背后的钩子。我没办法靠自己全部扣起来。 就在我确定没办法扣到最上面几个而打算走出化妆间时,我听见门的另一侧传来德川在传送数位相机照片档案的哔哔声。他正在看我那些刚拍好的照片。 听到声音,我停下脚步。 挂在手臂上的皮革洋装腰部很窄,一般人应该穿不进去。但是,我的肚子在现在洁白连身裙底下骚动着。 我不想输。 无论是德川或这件衣服或任何人。 我脱下连身裙,也脱下胸罩避免露出肩带。隆起的胸部有些不贴合,不过从外侧压住的话,蕾丝和皮肤部分可以勉强贴合。因为胸垫支撑的关系,我的胸部突然变得很大。 要扣上背后的钩子比想像中麻烦,我一口气扣上了好几个,却还有几个手构不到。 德川确认照片的声音停住。 感觉他在催促我,我连忙从镜子里确认背后,原本以为已经扣好的钩子到了底下全都扣错了。我带着快哭出来的心情重新扣好时,腋下和背后已经汗涔涔。 没有时间了。正式上场时要穿的冬季水手服照片,连一张都还没拍。 「德川。」 最上面三个钩子还没扣起,我就走到外面。原本看着手中数位相机的德川,转头看向我。 他只是眨了眨眼睛,什么也没说。我虽然没有期待称赞,但是我穿得那么辛苦,你好歹也该有所表示吧?双腿直接接触空气的面积很大。照理说应该会冶,我却因为难为情而体温上升。 「后面。」 「咦?」 「开着。」 我差点不耐烦地啧出声。原本只打算从正面随便拍两三张,就可以换掉这身衣服了,为什么偏偏挑在这种时候注意到这种小细节。 「我的手构不到。」 又不是全都没扣上,只是上面两公分左右开着而已。就在我觉得忿忿不平之时,德川静静地绕到我身后。 我连拒绝的时间都没有。 他轻轻拉住皮革洋装的两侧,一眨眼就把背部的开口合起。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动作,但隔着单薄的皮革,我还是能够感觉到手指的存在。 注意到回过头的我惊讶地睁大眼睛,德川这才首次有些畏缩地回望着我,问:「干嘛?」 那副表情显示他对现在的举动毫不犹豫也没有预期,对他来说只是很自然的事,反而让我注意到有奇怪想法的只有我自己。 「德川。」 我开口。我必须习惯疼痛。直到死亡那一刻之前,我希望尸体能够保持漂亮完整。所以,我不想切断手臂,也不想弄伤身体。这一点现在仍旧没变。 我不希望自己变成社会上随处可见、没打算死的割腕自杀者之一。那些人和我不一样。我才不会沉溺在自己的疾病或想法里。 但是,德川刚才在咖啡店里问我「你真有打算要死吗?」这句话伤了我。我想让他知道这一点。 此刻的沉默是截至目前为止最深沉、最令人窒息的。楼下应该有人在,我却感觉不到。 「你可以掐住我的脖子。」 德川没有反应。但是,眼睛里浮现的光芒改变了表情。他很难得地明确看着我的眼睛。 如果是今天,应该可以办到。 与刚才还穿着的连身裙、今天穿来的衣服、制服的衬衫不同,皮革洋装的脖子到胸前这一块全都露了出来。刚刚在化妆间里看到,我的脖子底下清楚浮现骨头的形状。 我似乎能够想像现在的我在德川眼里是什么模样。我伸直脖子。 最先对他说「可以杀了我吗?」时,德川反问:「可以吗?」我还以为这次也会得到同样回应,结果德川什么也没问。 他伸出手。接触到他人的体温,才注意到脖子的皮肤其实很单薄。底下骨头的触感、颈动脉的狂跳,不用摸我都知道。与帮我扣上背后钩子时不同,他这次的动作很缓慢。我可以看见德川右手大拇指指甲上那个恐怖的黑色凹陷。他今天没有隐藏。青白色的血管像攀爬墙壁的植物一样延伸在又细又白又柔软的手臂内侧。 我不觉得让德川碰我很恶心。如果是今年四月的话,我一定会觉得恶心。 或许因为这一点也不情色吧——就在我茫然思考之际,德川的手从两侧抓住我的脖子。强劲的力量降临。 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攻其不备、没有抵抗的关系,我的身体倒下,大腿后侧撞到身后一张桌子而被绊倒。躺在桌上的我喉咙仍继续被紧紧勒住,德川的手没有放开,以面无表情的眼神看着下方的我。 好痛苦。 明明无法呼吸,我却强烈地想像着自己在咳嗽。德川——想发出声音却办不到。这明明是我做好心理准备、一心想要的,我的手却突然按住在我喉咙上的他的手,想要让那双手离开我的脖子。德川却一动也不动。此刻我抵抗的力量有几分真心呢?整个世界的声音也连同呼吸一起消失,我愈来愈不清楚了。 男生的力气、都这么大吗?即使是德川胜利也不例外。 我的脑海就像水中浮起的泡沫一样,断断续续地浮现想法,这说明了德川还没有来真的。 我后悔没有事先和他说好掐几秒停手。看似不粗的骨头再这样下去似乎会穿破单薄的皮肤。我的脑中瞬间闪过勒毙的直接死因不是因为窒息,多半是脖子骨头骨折这个资讯,突然开始觉得惊慌。 告诉我这种事情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杜鹃花墓园时的德川。差不多该住手了,我快要骨折了。 视线的一半像是被烟雾覆盖,痛苦得想挣扎,我想告诉德川已经到极限了,如果继续施暴,会被楼下的店员发现,于是我用力地从内侧握住,试图拿开德川的手。指甲都插进肉里了。我咬紧牙根、克制住想要大叫的冲动,忍耐着。 与德川互相凝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他的眼睛始终看着我。 突然想到我可以闭上眼睛。 脸部扭曲、眼前一片黑,喉咙除了痛苦之外还很痛。 还没、还没、还没到啊,德川,今天还不是那一天。 我的生命现在真的握在德川手里。 勒住脖子的力量突然放松。 我剧烈咳了起来,每次咳嗽就流眼泪,身体感觉不像是自己的东西。倒在桌面上的上半身,胸部完全偏离胸垫的位置往上跑,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瘫着的双腿坐没坐相地半开,裙子就快要撩起。 我不晓得为什么这种时候自己还叫他「快拍」。 声音明明就像刚下过雨的马路一样含糊不清,不晓得为什么德川居然听懂了。我只说了一遍。 仿佛失去兴趣似地抛开我喉咙的德川,站在远处。 「快点。」 不弯腰连咳嗽都无法好好咳。内脏好像翻搅了一顿。 啪沙。我听见声音,闪光灯的光覆盖我身上。好几次、好几次。 中途我逐渐不支,身体摇晃。这段期间,德川仍然毫不留情地从我头上将我难看的姿态拍下来。头上的单调声音与日光灯融合,直接让我沉入皎洁的光之海中。我有一半真心相信、希望自己会变成如此。身体像在水里一样沉重。感觉头发和衣服都湿了。 我一直想咳嗽。 因为我不晓得停止咳嗽、抬起头时,该怎么面对德川的脸。 结果这天没有换上冬季制服。 咳完后,明明没有其他意思,我的呼吸声却变得很大、很痛苦。背部靠着墙壁,我伸直双腿,暂时茫然地看着窗外。 脸觉得痒,我伸手搓搓脸皮表面。好像有小虫在皮肤底下来回移动,一想像那副画面,我忍不住打冷颤,然后不断地用手掌心按着脸,扯高脸颊的肉。 脑袋里像被谁掏空一样空荡荡,我甚至无法阻止自己在德川面前露出虚无的表情。我持续专心搓着脸。德川什么也没说。 我请他帮我打开通往阳台的窗子,德川也照办了。 一股新鲜的风吹进来抚摸脸庞,我这才注意到这个房间里充满了无可救药的懒惰、懒散空气。被勒住脖子时流下的口水已经在嘴唇下方蒸干。 好一会儿我一句话也没说。 德川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喝了一半的宝特瓶运动饮料,默默递到我面前,我这才感觉自己的喉咙很渴。接过饮料,一口气灌了下去。也不晓得他摆在包包里多久了,运动饮料温温的,甜甜的。 一口气喝光后,嘴巴离开瓶口,饮料像是在清洗口水的痕迹一样流下嘴唇,滑到下巴上。我伸手擦拭时,呼吸总算不再紊乱,我勉强能够正常呼吸了。但是,喉咙仿佛仍被德川的手掐住一样,那个手指的感觉和力量的记忆,始终无法消失。 「我去换衣服。」 「嗯。」 站在那儿看着窗外的德川还是一样没有看向我。 我们比预定时间提早十五分钟离开摄影棚。下楼付钱时,以窗帘隔开的后侧房间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似乎已经拍完了。 归还服装时,店员以事务性的手势收下皮革洋装那瞬间,我的喉咙和脑袋深处突然像燃烧般疼痛。 来的时候没有半个人的柜台前,现在有三个女孩子在场。她们身穿制服,手里拿着大型背包,年纪和我们一样是国中生。听到她们在聊漫画,我心想,她们一定是为了这里的摄影棚而来的吧。 也许是常客。她们的样子毫不紧张,一直很开心地彼此聊着天,也没有看向先来的我们。原来我们直接报上真实年纪,也可以顺利进来啊。早知道就应该更大方一点。 走出店外,太阳已经开始带着橘色。从摄影棚房间看见漂着小船的河川,正反射着阳光。明天又要上学了。假期即将结束的下午,川面上充满着对于「假期已经结束」的惋惜与无力感。 快步走在前头的德川在前面等着停下脚步的我。他硬是不愿意看我的态度很好笑,所以我也故意停留久一点,待在桥正中央不动。 来时原本打算回程可以下车去秋叶原车站看看,结果我们没下车,在开往东京车站的电车上,我们之间再度空出距离。 新干线上,因为正值傍晚这种不上不下的时间,所以很空。「怎么坐?」我问。德川摇头说:「各坐各的不就好了?」长时间沉默的关系,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不过能够听到他很久没开口的声音,还是让我松了一口气。 在月台上等待新干线进站时,我问德川:「你交过女朋友吗?」 德川吓得瞠目结舌。我第一次看到浏海后侧的眼睛睁那么大。他以略高的声音说: 「……没有。你现在是在取笑我吗?」 「这样啊。」 如果是前阵子,我也无法想像德川有女朋友。不过我并不是在取笑他。 今天,他帮我扣上皮革洋装背后钩子的动作毫不紧张。德川这种昆虫男居然很习惯女生,让我感到意外。 德川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是又有些尴尬地转开脸。「走了」、「嗯」我们互相打招呼道别,各自前往不同车厢。 坐在座位上看着车窗,车内照明反射出的我的脸,像幽灵般半透明地看着我。感觉还没有完全恢复的脖子,也有点像飘在那儿。 我从包包里拿出镜子,侧着脖子照了照。他明明掐得那么用力,却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原本很严重的瘙痒也消失了。 从打开的包包里看见《悲剧的记忆》笔记本。德川和我制造的、前所未有的事件。 这么说来,国中男女同学一起殉情自杀的例子好像还没发生过。 我连忙甩开掠过脑中的想法。 早上我才决定动机不包括恋爱因素。再说,殉情自杀必须是和喜欢的对象,因为身分不同、不伦或不被允许,才会发生。绝对不可以被人认为我喜欢德川。再说,先杀掉喜欢的女生后,男生再自杀的强迫自杀案子,之前也发生过了。 我停止思考,手拄着脸颊抵着窗边,再度看向窗外。天空已经完全变红,成了夕阳西下的模样。虽然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可能天黑才会到家,我没想到居然会提早。我茫然心想。 殉情自杀绝对不可能,不过明明要回到同样地方却分开坐的我们,似乎有点类似古代那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关系。 第五章 隔天是结业式,社团活动不用晨间练习,也因此芹香和幸最初冲突的地点不是体育馆,而是教室。 最惨的是,津岛也在场。 我踏进教室那瞬间,战争已经展开,芹香和幸分据教室前面和角落哭泣,身边各有一群女孩子包围着。芹香趴在桌上,幸则是眨着哭红的眼睛站在扫除用具柜子前面。 啊啊,发生了吗?我咽住一口气。 事情发生还不满一天,未免也太快了。我忍不住想吐槽幸的不够谨惯。 就算跑去长野,幸和津岛一起出现在上田车站,之后一定也是两个人一起从车站回家吧。 我找寻德川的身影。 他一如往常和昆虫男们在一起。昆虫男们也和平常一样互相开着玩笑、以尖锐高亢的声音聊着天,但他们也在偷䝼着女孩子这边,显然也很好奇吵架的事。德川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隋。 我继续移动视线,这次寻找津岛。 津岛和醒目男们一起坐在位子上。明知是自己的错,他却还以生硬的语气说:「喂,这个讲义明天要交吗?」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看起来尽管薄情,但换个角度来说,这样做才正确。自己是造成争执的直接原因,但这种时候男生什么也没办法替女生做。如果出面保护现任女友幸,只是火上加油而已。 「安。」 红着眼眶的幸注意到我。才一大早就已经觉得疲倦的我,朝着幸轻轻点头,走向自己的座位去。围绕着我后一个座位的芹香那些女生,以眼神问我:你知道些什么吗?这是怎么回事? 大家想要知道真相的好奇心,远胜过对于芹香的担心。这也难怪。 「芹香。」 听见我一喊,原本趴在桌上的芹香终于有动静。她缓缓坐直身子。桌面上被泪水沾湿,就像涂上护木漆一样,木头纹路清晰闪耀。 芹香的眼里已经没有光芒。没有光芒的眼睛用力瞪着四周,看来更加魄力十足。她动动肩膀深呼吸,仍在抽抽搭搭,看起来就像瞬间消瘦了一样,容貌看起来不太像她。 看看教室里的时钟,还有十几分钟就是早晨的导师时间。 「我们出去一下吧?」听到我这么说,芹香沉默点头。我搂着她的肩膀帮她站起来时,她才喊我:「安。」接着又大声哭了起来。 离开教室时,我和幸四目交会。她只对着我无声动动嘴巴说:「对不起。」我摇摇头,转开视线。 来到走廊上,晴朗的蓝天让人心情大好。我拉着芹香的手臂,做好心理准备:我们就要这样子进入暑假了。 回头看看教室。 已经看不见比平常更不晓得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才好的德川。 津岛和幸去约会看电影的场面,果然被几个同年级的同学目睹,一眨眼就传入芹香的耳里。一班的人来我们班上告诉芹香后,早晨的教室瞬间变成了战场。 听说早上芹香对着以惊愕表情在教室里等她的幸,吼出的第一句话是:「你看不起我吗?」她朝冷着一张脸、手里掌握秘密的幸勃发怒火后,接下来就是没人能够插手的剑拔弩张。 「对不起。但是津岛向我表白、说他喜欢我,我又能怎么样呢?」 先一步道歉的幸或许让芹香极度不悦,但是她的确没有错。就算是前女友,芹香也没有权力束缚津岛。幸完全成了女主角。之前也有不少人认为芹香甩人的方式太不道德。 幸很过分。 芹香很过分。 那个家伙自私又任性。 真希望她去死一死。 这一天就在听着两造之间不断反复那些话之中结束了。 在学校时,我陪着芹香离开教室,所以当天晚上,幸打电话给我,不客气地责备我。 『安要站在芹香那边吗?』 「也不是说我站在她那边……」 芹香相当强势,后来导师时间开始了,她仍在哭。结业式期间虽然人在保健室里休息,班导中村和佐方眨眨眼睛问她:「怎么了?」告诉她如果不舒服可以提早回家,她也坚持摇头。 继续哭这个事实,如果没让幸和津岛看到,就失去意义了,她理所当然不会离开。 正如幸所说,芹香很自私又任性。她不喜欢自己不是主角,尽管她的举动会让旁人难受,她也不会停止。 今天放学后,幸留下继续在哭的芹香,与津岛一起回家。 明天开始就是暑假了,我也不晓得这样究竟好或不好。不用到学校上课,代表着幸与芹香的关系也无法修复。再说,最尴尬的是我们还有社团活动。 「我没有站在谁那一边,而且你有津岛了,少了男朋友的芹香现在立场比较劣势。」 『欸,也是。安,你也很辛苦吧。对不起,把你卷进来。但是,明明是她自己甩了津岛,干嘛突然又舍不得了?感觉就像是这样。回想她和津岛交往那段日子,芹香真的喜欢津岛吗?只是想要有男朋友吧?她一定没把津岛当一回事。和那个人交往,津岛真可怜。』 我含糊回应,只想快点挂掉电话。 过去幸从来不会称呼芹香「那个人」。 『安,如果今后我们的关系真的恶劣到无法收拾,你要选哪边?』 「问我选哪边,这……」 『想到之前都是芹香排挤你或是我,就觉得很讽刺。没想到她也会有这一天。』 我的脖子上冒出鸡皮疙瘩。我不希望继续和她说下去,也不希望被她发现,于是小声地说:「啊,对不起,我妈来了。」 『啊,这样?』幸对于要挂掉电话似乎百般不情愿。『那么,我们再聊喽。』话筒的轻快嘟嘟声让我更加沮丧。 洗过澡回到房间,这次换芹香打电话来。她哭着说:『我睡不着,太不甘心了。』她的声音失去了从容,与幸刚才自在的语气相比,听起来较不难受。 但是听到她说:『我们要完全无视幸喔』,我还是无法赞同。 对于两边我同样含糊回应,就把电话丢在枕边。随便你们!——想到这里,就连我也因为莫名的疲惫而差点哭出来。 我第一次想要打电话给德川。 不是写信,而是想和他说话。就像是背部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推挤,我突然全身无力,手指貭的按下了按键。 『喂?』 听到他惊讶的声音让我觉得好笑,因此在我说「是我」时,嘴角浮现今天的第一抹微笑。德川很惊讶。经过困惑的沉默之后,我终于听到话筒那头传来叹息声。 『你啊,打电话来不好吧?事件之后我们曾经联络的事情如果曝光——』 「无所谓,那种事情以后再想吧。」 能够让平常板着一张脸的德川焦急,很有趣。我再度稍微笑了笑。 『然后呢?有事吗?』听到他问,我回答:「没什么事。」便听见他愕然地再一次叹息。短暂的通话时间里,我什么有意义的内容也没说,很快就结束了对话。 「那,再见。」听到我这么说,德川没有回答,突然就挂了电话。 暑假的社团活动开始后,幸的态度变得更加明确。 她与芹香无视彼此,连招呼也不打。偶尔视线交会,还会明目张胆地以锐利的视线互瞪、转开脸,让其他人替她们捏把冷汗。而且幸不再和我们在一起,唐突到令人百思不解地加入了塚田她们的阵营。 能够让她改变到这种地步的男人,究竟拥有什么力量?得到津岛就再无所畏惧的幸,要是和他分手的话,该怎么办?我忍不住希望幸和津岛立刻分手。 我想芹香也有同样想法。 「他们一定很快就会分手吧?我们这个年 级的情侣,大家都是交往后一定会分手。」 如果那两人没有分手的话该怎么办?——芹香的害怕与说出口的话互相抵触,旁人也看得出来。事实上她甚至哭着说过:「如果他们继续下去走到最后该怎么办?我不要这样。」 但是,那个「最后」是什么呢?意思是直到毕业?或是结婚?我当然不晓得,恐怕连说这话的芹香本人也不知道吧。我能够想像芹香的世界被这种不知名的不安情绪笼罩,她的精神状态一直被困在下个不停的雨中。 所以,我没有想过自己要站在哪一边,而是自然而然地与芹香一起行动。幸有男朋友也有新朋友,而且芹香的评价短时间内会吓死人的低,此时离开芹香,让我觉得好像抛弃她一样,我做不出来。 芹香原本就强势,而且过去也排挤过很多人,因此许多人在心中对芹香抱持不满。大家都在等待这个时机集中火力攻击她,我不是装好人,只是不喜欢像他们那样。 这段期间,幸仍不断地打电话或写信给我。 『安,这样下去好吗?』她问了我好几次。 『我虽然不想这么说,但是第一学期(※日本的国小、国中、高中采一年三学期制度。四月~七月是第一学期,九月~十一月是第二学期,一月~三月是第三学期。各个学期之间是暑假、寒假和春假。)刚开始时,安不是也被那家伙排挤吗?你不觉得不甘心吗?现在她失去了自己的立场,只有这种时候才知道依赖你。我真同情你。』 幸打算彻底让芹香孤立无援。 社团活动时,塚田和幸都不传球给芹香。偶尔被老师骂或是比赛状况逼不得已必须传球时,也会在比赛结束后,互相说:「对不起,我搞砸了」、「没关系,那也是不得已」诸如此类,得意洋洋地为了无法排挤芹香的事互相道歉。 芹香虽然皱着脸或低着头,也只能够装作没听见。 我觉得这样子的芹香比吵架之前的更好。 「安,掰掰!」所有人无视旁边的芹香,只对我打招呼。芹香等她们走过之后,开始说起毫不相干的话题:「安,昨天十七岁俱乐部有上music station哦,你有看吗?」她就是用这种方式在装坚强。 『别管她们不就好了?』 进入暑假后,我和德川讲电话的次数增加了。每天只有社团活动,所以聊天的内容自然都是芹香和幸吵架的事。 和德川讲电话时,虽然多数时间他都沉默没有回应,很尴尬,也常常让人烦躁,但我逐渐习惯这种情况。主动打电话的人总是我,而且每次打完就删除通话纪录。 『如果是我,一定尽量不涉入其他人的吵架。』 「我跟她们那么亲近,办不到啊。」 『这样。』 喂,胜利——我听见电话那头有大人从远处呼唤的声音。是将军的声音。和在学校听到的完全不同,是他在家里的声音。 德川没说话。也没打算回应父亲。 我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不该听的东西,连忙说:「那么,再见。」准备挂电话,德川突然阻止我:『啊,等一下。』 「怎么了?」 『之前我不是告诉过你安·博林遭斩首处决的事吗?刽子手技术太差,把她的身体切成三块。』 「嗯。」 『那件事我记得的确会在哪里读到过,不过这阵子看的书上有不同的说法。另一种说法是丈夫亨利八世为了处决前妻,特地从法国找来技术高超的刽子手。我希望你知道关于这件事我没有说谎。』 「哪一种说法才是真的?」 『我哪知道?我又不了解亨八。』 德川的声音与呼唤「胜和」的声音重叠。我仿佛听到他不悦地叹了一口气,他突然就挂了电话。每次总是德川单方面先挂掉电话。 「亨八」是什么,我想了半天始终没答案,直到晚上睡觉时,躺在床上,才总算想到也许是指「亨利八世」。这种狂热粉丝才会用的简称,听起来好宅好好笑。我卷在棉被里一个人偷偷笑着。 我们家每年暑假一定会全家一起外出旅行一两次。 今年去的是栃木县。参观日光东照宫、以迷你模型重现世界建筑的主题乐园,住宿地点是温泉旅馆。 一起泡温泉时,妈妈煞有介事地喊我:「安。」我有一股讨厌的预感,但因为待在同一个浴池里,我也只能稍微远离妈妈,不看她的脸回应:「什么事?」 「安的月经还没有来,会不会是减肥的关系呢?」 我很想直接把头缩进温泉水里。摆出谨惯态度说话的妈妈,虽然花了不少时间才说出这句话,内容却毫无根据。 「我没有在减肥。」 「可是你早餐的面包总是没吃,有时带回来的便当也没吃完,对吧?」 「那是因为夏天太热!早餐也是啊,除了面包之外,还有优格和沙拉,是妈妈准备太多了!如果只有面包,我当然就会吃面包。但如果是这样,我就会剩下沙拉或炒蛋,这样可以吗?」 我大声怒吼。在场其他客人吓了一跳看向这边。我突然觉得丢脸,连忙离开浴池。一走进更衣间,电风扇的风轻抚我滚烫的身体,感觉好清爽。真希望能够让这种新鲜又凉爽的东西一直围绕着,但又觉得很浪费。 我家妈妈没想过要出国,而是选择在迷你模型的主题乐园里自我满足,度过夏天。我一边用柔软的浴巾包裹身体,一边深深叹息。 结束旅行回来的隔周,这次换芹香和家人一起去冲绳旅行,所以她社团活动请假。她选择了十七岁俱乐部巡回演唱会在冲绳的那天,安排好旅行第二天要和妈妈去参加演唱会,芹香的爸爸和哥哥则去海边,他们分头行动。 芹香家里还是一样不断在往前进。 如果是我家的话,全家旅行时才不准许个别行动,甚至也不会想到要趁着旅行顺便去看演唱会。 芹香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的日子,幸和塚田找我找得格外频繁。 「安,芹香没来是我们害的吗?」 幸的说词听来关切,但语气却很兴奋。我一回答:「她是去旅行。」她们的脸上明显露出无趣的表情。 「你经常要陪着芹香,真可怜。」 「你也差不多该加入我们阵营了吧?」 「是啊,安真的很讲道义呢,好厉害。」 她们说着厉害、可怜,也知道我开始不耐烦了。芹香今天的缺席让情况更加明朗。 她们的言外之意在指责我——为什么不加入我们?你看不出来情势要你别和芹香在一起吗? 但我总是用「嗯,大概吧」闪避问题,所以她们也拿我没辙。我没想过要为了芹香而让自己也遭到排挤。 午休时间,我在体育馆里打开便当看着外面。敞开的大门那一头可看见网球场。修整好的网球场色彩炫目,仿佛与体育馆内凉爽的空气、与校园的沙尘无缘。 我看到河濑走过球场旁边。抓着上衣前襟扇风的手晒得好红。色素较淡的头发也被太阳染得看起来像是金色。鼻子上浅色的雀斑大概因为日晒的关系,颜色看起来比春天时更深。 四目交会。 我犹豫了一下,不自觉挥手。我们明明已经分手,也没有机会复合了,照理说应该会觉得尴尬,但也许是上次在河岸边遇见、说话的关系,我的胸口莫名怦然雀跃。 河濑笑了,同样朝我挥手。明明听不见,他却以嘴型在对我说什么,我也没出声,只动口回应:「听不见。」 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我转头往后看,然后僵在原地。在一年级学生的圈子里,有个人以十分锐利的视线看向我,那个人是近田。听说她喜 欢河濑。 她突然离开一年级学生的圈子。 我和她不和这件事几乎已经可以拿来当作拒绝加入的借口了,因为和她感情好的是塚田她们。不出所料,当天回家时,在脚踏车停车场里,幸和塚田她们问我:「你和河濑还在交往吗?」 我——十分无力。 在闷热的体育馆里满身大汗,那股热气似乎也让脑浆融化了。感觉连河濑对我挥手的心情也被糟蹋,我心中的说话审视系统就快要短路。 「我们没在交往,也没打算复合。」 我看见结束社团活动的津岛坐在男生停车场的脚踏车座垫上,假装对我们不感兴趣地等着幸。那个样子也让我愕然。我忍不住开口: 「幸,你还是和芹香再好好谈过吧。」 幸睁大眼睛。 「芹香也有错,也有很多不讨人喜欢的地方,不过幸也有错啊。」 「有吗?」 比幸早一步抬头挺胸、大声说话的人是塚田。她夸张地皱着脸,以问句的形式主张着: 「有错的毋庸置疑是芹香吧?」 「或许是,但——」 幸低头落泪。塚田马上说:「不要紧吧?」像老早就是她的死党一样,把手摆在幸的肩膀上,然后瞪着我: 「喂,为什么我们问的是河濑和你的事情,你却突然提起幸和芹香的事?你别转移话题啊。」 「对不起。」 离开时,塚田一直看着我。我听见她小声对朋友说我:「好男色。」 幸还在哭,没有抬头。 但是,今天回家后,她一定会再度打电话来吧。我如此确信着。幸就是这种人。她不希望被任何人讨厌,所以总是对每个人道歉。 但是,我的确信没有成真。 幸原本打得那么频繁的电话,从那天开始,再也没有打来。 我说好和芹香一起进行暑假自由研究报告。 我们约好在芹香从冲绳回来的隔天,去她家拿伴手礼,顺便决定研究主题。那天正好是体育社团最宝贵的休假日。 进入她的房间时,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有种诡谲的气氛。芹香静悄悄的,没有提起旅行的事。也没有聊十七岁俱乐部和演唱会的事。 我想起「暴风雨前的宁静」这句话。 我突然开始坐立不安。 和芹香面对面而坐,她缓缓抬起头。我这才清楚看到她的脸,她哭肿的双眼凹陷。 「安,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芹香的眼睛像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地闪动。我很清楚她要问的不是什么好问题。 「安,津岛和幸的事情,你在我之前就知道了,是真的吗?」 我停止呼吸。 芹香没有错过我沉默仰望她的那瞬间。原本平静的她大大吸了一口气。我在她发出声音之前,连忙否认: 「知道是知道,但也是芹香知道的前一天,我只是正好在车站看到他们两个人要去看电影。」 「你早就知道?」 芹香的声音毫不留情。我则是再度沉默。 「你早就知道却没有告诉我?即使是前一天,你不也可以打电话告诉我吗?你比我还要早知道?」 「芹香……」 「亏我还那么相信你!」 芹香大叫,大幅挥手甩开我伸出的手。 我感觉无路可走,只是焦虑着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够了。」芹香说。「我那么相信你,我原本只相信你一个!」 「对不起。」 虽然知道道歉就是承认,我却阻止不了嘴巴反射动作发出声音。 是谁告诉芹香的?塚田吗?她的朋友吗?啊啊,大概是幸吧。那天我遇见他们的事,只有她知道。 我愈来愈不明白了。 幸为什么要告诉芹香?她让我感到不耐烦的地方,应该只是排挤芹香而已啊。我并不讨厌她搞错目的和手段而本末倒置使出的情绪化行动。 我想解决眼前的情况,尽量让声音充满情绪。如果能够哭出来最好,但是我的脑子里却清楚明白得很。脸颊虽然僵硬,却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安,你说我有很多讨人厌的地方,是吗?我听说你在学校里虽然和我在一起,但私底下却仍旧和幸讲电话。」 「我们有讲电话没错,但不是那样!」 我所说的话被断章取义,前言后语整个都不是我原本所说的意思了。但是,我已经绝望地明白,就算我想要解释清楚也于事无补。我所说的话和貭相,芹香、幸这种人根本不懂。只要一被藐视、被看轻,就完了。她们能够听进去的只有强势的话语。 芹香大声哭喊,没有遮住脸。她咬牙,粗鲁地擦掉流进嘴里的泪水。 「虽然遇到了很多事……」 芹香看着我的眼中,只剩下敌意。 「但是安的背叛最让我震惊。」 这句话直接击垮了我。我挺直背部,无法眨眼。 「我最无法原谅的人就是安。」 房门打开,芹香的妈妈进来。我的肩膀紧张颤抖。背部汗涔涔。 芹香的妈妈看来永远年轻,打扮时髦。穿着杂志上看到的贵妇风格雪白衬衫,搭配大颗木珠项链。她在家里也散发出化妆品的甜香气味,和我家妈妈素颜的样子不同。 「芹香。」 她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注意着房里的情况。她靠近沉默的女儿,执起女儿的手。芹香也任由她,将自己的手臂摆在妈妈手里。 这次换我想哭了。 我在这个家里是异物、是敌人。也了解恋爱的芹香妈妈,大概知道所有情况了吧。对我总是很温柔,就连演唱会也带我一起去的芹香妈妈缓缓看向我。 「对不起,安,你今天可以回去了吗?」 声音很冰冷。 我认识的大人都不会发出这种声音。「好。」我回答的声音喀喀颤抖。平常被父母或老师警告、责骂,与现在这情况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我被芹香的妈妈讨厌了。 我拉着包包起身,只想早一步离开这个家。明明没有坐太久,我的脚却麻掉了,每走一步就刺痛一次。 平常总会送我到玄关的芹香和芹香妈妈都没有跟着我。 我连忙穿上鞋子准备离开,看到玄关的鞋柜上摆着装了玫瑰花瓣的黑色透明玻璃小皿,与红色花瓣的组合相当时髦。芹香家从玄关到她的房间全都是玫瑰香味。我一想到自己或许再没有机会来这里,就觉得害怕、悲伤、身体动不了。 我只想快点躲到某个地方。 关上玄关大门,外头还是盛夏日头正艳的中午,晒成黄色的土壤像沙漠的沙子一样干涸、扩散到四处,我找不到任何能够稍微遮阳的地方。 直到踩着脚踏车准备离开时,我才觉得「好卑鄙」。具体来说哪里卑鄙我也不知道。但是,太过分了。用那种方式告诉大人,太狡猾了。 妈妈、妈妈、妈妈。 平常最讨厌,前阵子旅行时才刚吵架,我却很想见妈妈。想见她,从她那儿得到安慰,我希望妈妈和芹香的妈妈吵一架。 妈妈,救我。 我以快要窒息的心情想着。 我明明认为我们彼此无法互相了解,为什么要呼叫妈妈,我自己也不清楚。 我没有能够去的地方。 呼唤妈妈,寻求救赎,却不想回家实际和妈妈面对面,于是我去了图书馆。假如遇到幸、塚田或其他熟面孔该怎么办?直到过了傍晚,我才想到这点,一旦有了这种想法,离开图书馆回家的 路就变得很恐怖。我无法出去。 就连平常总是平心静气翻阅的《临床少女》摄影集也提不起劲看,甚至无法前往北原书店。 我这才知道打击太大时,人会哭不出来。我想责备幸,但是在环绕着我的低潮中,愤怒的情绪优先顺序排在很后面。我满心都是「我到底该怎么办」的后悔情绪。 我或许太小看幸和芹香了。小看到无法转园的余地。 这就是小看她们的报应。 我胆怯地离开图书馆后,慢慢地牵着脚踏车走在河岸边。夏季白天的时间很长,与春天不同,暮色迟迟不来,无法隐藏我的身影。 回了家之后,我大概也不会像芹香那样,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妈妈。 我好想见见某个人,却谁也不能见。不能说。 望着夕阳微微染红的河川,我所认为的「无法对任何人说」的谎言一下子就破灭。有件事,打从逃出芹香家到现在,我一直很想做。 按下手机号码。通话声响了三声后,有人说:『喂?』对方的声音还是一样生硬悠哉。我放倒脚踏车,手里紧握着手机,身心全交给了眼眶唰地挤出来的泪水。 「德川……」 呜咽的同时,我压低声音喊他的名字。 令人屏息的沉默告诉了我德川的惊讶。他困惑,不晓得该发出什么声音才好。 『小林……?』 声音有些战战兢兢。好久没听到他叫我「你」或「喂」之外的称呼了。听到对等的声音那瞬间,我松了口气,哇地放声大哭。 朝着千曲川河边僻静处的桥下走去,景色为之一变,让人很难想像这是平常看见的同一个河岸地。 我和德川牵着脚踏车沿着河边走到远离学区的地方。 打了电话后不到二十分钟,德川出现在河边。天色还没变黑的傍晚时分,很可能被认识的人看见我们在一起,我也觉得这种时候还在意这种事情的自己很蠢,但是又有什么办法。我们两人朝着与学校相反的方向漫步。走向上游,马拉松的柏油路在中途不见了,变成走起来坑坑疤疤的碎石子路。我第一次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我还在哭。泪水一看到德川的脸,反而连续不断地涌出来,停不了。 德川什么也没说。想要说些什么的脸在看到我之后就僵住,闭上正要张开的嘴巴。 只要我们两人没有人先开口阻止说:「我们回去吧」,这场河边散步似乎会无止尽地持续下去,即使我抬起头也看不到终点。小路和河川一直延伸到远方,我无法确认尽头的所在, 我零零落落地说着和芹香之间发生的事。德川偶尔和平常一样吐槽「无聊」、「别管不就好了」,让我情绪更加脆弱,那些不懂判断情况的话语让我再度泛泪、呜咽。对于德川来说「很无聊」的事情,却正在撼动我世界的地基。 我没有打算责备,不过德川开口的次数愈来愈少。 明天开始会很忧郁。 还必须去社团活动。芹香和幸也会在场。大概又会和四月初时一样排挤我吧。但是,这次的情况看来会比那次更严重。 我咬着唇,看着在昏暗视线范围内德川的侧脸。我对着那张脸自言自语般地说: 「德川,你可以杀了我。」 德川抬起头。我在黑暗中狠狠注视着德川,像是在瞪他。 「明年之前,德川,你要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像念咒语一样说完后,我无法呼吸。 后续的话,我在自己心中说给自己听。 所以我没关系。与我无关了。我将要前往与芹香、与幸、与那间教室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了。那一切全都与我无关了。 「我愿意死在你手中。」 声音又变成哭声。我莫名开始大喊。 「我愿意死在你的手中,所以不要紧!绝对不要紧!」 我面朝着天空,泪水从哭得太厉害而快要裂开的眼睑边缘渗出。 德川不发一语地陪着我,站在旁边。视线交会太尴尬,所以我用手掌捣着不想捣的脸,不断擦着眼睛下缘。 隔天的社团活动,芹香没有出现。 按照顾问的说法好像是「身体不舒服,所以这个夏天都要请假」。顾问说:「她家人说的。」连自己妈妈都扯进来假装「生病」,芹香果然是狠角色。 暑假还剩下十天结束。社团活动也还有七天。我每天都在倒数计时中度过。 幸和塚田她们完全无视我。 我听见她们的对话中出现「蝙蝠」这个单字。看样子应该是替我取的绰号。你看到蝙蝠刚刚的传球了吗?我今天要和蝙蝠一起负责收拾,超衰的。——明明是把我所说的话讲出去的抓耙仔,奇怪的是,幸和芹香似乎也没有因此和好。她们对话之中仍旧掺杂着对芹香的坏话。——生病绝对是骗人的,大大方方来社团不就好了,她有什么立场不来?她可是自作自受。 我也想请假不来社团活动,可是这样好像在模仿芹香,一点也不酷。再说,我们家和芹香家不同,我没有习惯把妈妈也卷进来。 而且,我将要遭遇「事件」了。 被德川杀掉。我将要一个人前往死后的世界,抛下这里这些没有价值观去理解这种事的无聊分子们。既然这样,我应该好好出席社团活动,某天再突然消失比较好。这样的事件一定会更加戏剧化。 我在网路上找了自由研究报告的内容,随便修改、剪贴后完成。 我和德川,从那之后也偶尔讲电话。 我决定进入第二学期,我们要更认真地讨论事件,也要拍更多照片。只有讨论这些事情时,我才能够忘掉体育馆里令人窒息的气氛,以及担心第二学期的教室不晓得会变什么情况的不安。 开学典礼的早晨,我不想去学校。 今天必须见到芹香了。 一进教室,我立刻找寻芹香的身影。她还没到。幸在后面的位子上和女性朋友愉快聊天。 没看到芹香暂时让我松了一口气。 她该不会就这样不来上学也不参加社团活动了吧?总不能都不来吧? 想着这些事情,开学典礼开始的时间逐渐缩短。看样子她至少今天是不会来了。 钟声响起。班导中村和佐方走进教室,原本刚结束暑假而乱哄哄的教室一片安静。 我在陆续就座的那些人之中不自觉看到了津岛。不愧是棒球社,脸上脱皮,就连剃成和尚头的头皮也晒到黝黑。我想起第一学期芹香曾说过:「他明明长得不错,却为了社团活动而毫不犹豫地剃成和尚头,真可爱。」因此感到莫名地难受。 我低着头,背后是芹香空下来的座位,不晓得幸会怎么看待。我把肩膀往前缩。 「暑假才刚结束,不过今天有一个问题希望各位好好思考一下。在开学典礼之前有一个小时的讨论时间。」 平常都是交给佐方处理,自己很少干涉的中村站在讲台前。真难得。我抬起头。下一秒她所说的话却让我僵住。 「本班的齐藤芹香同学——自杀未遂。」 身体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正面推挤而来,我的胸口不自觉往后一仰。 中村和佐方都露出了不会见过的严肃表情。 所有人都因为这桩突如其来的消息而说不出话来,个个面面相䝼,张开嘴,但也只是这样。我看向旁边。但是德川没有看向我,他只是一脸不感兴趣的看着前方。 我一回头,正好对上幸的视线。 我真的好久不会与双眼圆睁的幸以眼神互相确认意思。她的眼中闪烁着不解。 「安静,冷静点。」 「齐藤同学不要紧吧?」 班长笠原举手,佐方回答: 「今天早上来上学之前,她用美工刀割自己的手腕,听说没有生命危险。老师们真的不晓得该不该告诉大家这件事,不过齐藤的父母亲希望我们务必告诉各位齐藤做出这种事的理由,以及生命的重要性。」 生命的重要性。 佐方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让我想要塞住耳朵。 芹香怎么可能想要寻死? 我想要大喊。 她所做的事只是演出来的割腕,只是想要大家关心,根本没有打算寻死。最轻视、看不起佐方所说的「生命」的人就是芹香。她因为不想死,所以这么做。 而且——为什么是芹香? 为什么做出这种割腕举动的人,偏偏是位在金字塔顶端、现实生活很充实的芹香?为什么不是我? 为什么她在我引发事件之前就—— 「安静!」中村再度拍手,但是我的耳朵已经听不进四周的声音。 我不甘心。 我紧握双手,将摆在桌上的手翻过来看着内侧。上面透出青色的血管。 我无法在这里划下一刀。 不只是手腕。只要一想到刀刃实际带来的疼痛与锐利,即使是为了「习惯疼痛」而预演,我仍旧怎么样也无法任由德川动手割我。勒住脖子已经是底线了。即使只有这样,我还一直觉得自己很棒,自以为能够体验那种痛苦的只有我。 但是,芹香这个普通的现充女,却轻易超越了我。一想到这里,我就想搔头。那是怎样? ——但是她却割腕了。 我听见背后的幸哇地哭出来的声音。坐在远处的津岛也惊慌失措地看着四周求救,旁徨不知所措。 第六章 谁来救救我。 仰望飘浮在天空中的白云。炽热的艳阳晒着我的背。 闻着氯的味道,等待轮到自己跳入游泳池这段时间,我不断想像着自己跳进泳池的样子。只是光脚踏在泳池边就感觉热到快要被烫伤了。 体育课,男生和女生分别占据半边泳池。 昨天同班同学才刚割腕自杀,所以今天上课气氛很平淡。芹香今天也请假没来学校。佐方吹响哨子的同时,男生啪沙一响跳进水里。 与忧郁的心情相背离,我觉得伫立在这里,头发全部塞进泳帽底下的自己很愚蠢。就连太阳光的明亮都让我感到讽刺。 与我们不同侧的泳池边,穿着制服见习的女生们交头接耳地聊天,她们今天也没有很热烈的反应。把游泳课扔到一边,低头俯视泳池的女孩子之中,也有幸的身影。 夏天的几堂游泳课,女孩子几乎都请假。 小学时大家不会像现在这样毫不害臊地谈月经。虽然不至于有人撒谎,不过上了国中后突然一下子都变成了坏学生。就像现在也是,在旁边见习的人有多少真的是因为生理期呢? 去年,幸和芹香有大半游泳课都请见习假。负责女生体育课的几乎都是女老师,因此会针对她们两人请假的理由提出警告:「生理周期不会太靠近了吗?」芹香她们就会拿「真的来了嘛,有什么办法」这种老师无法确认的理由当作挡箭牌。 我不喜欢体育课也不喜欢游泳,仍旧乖乖上游泳课。虽然我也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但如果我拿自己没有的东西撒谎,搞不好月经真的永远不会来了。这样一想,我就变得很认貭。 啃音响起,水花四溅,每列队伍往前踏进一步。 和我同一列的女生在班上都属于朴素组。和那些人在一起上课不请假的我,在和芹香她们仍是好朋友时,曾被她们称赞「很厉害」。她们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初经还没来,也不讨厌我这样。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感觉到在一旁见习的幸她们的视线,穿着泳装的背部和露出的手臂突然让我变得胆怯。 幸对于芹香的事有什么看法?是否和津岛说了些什么呢?我们还是一样没说话。 轮到我们这一列了,我跳进等候许久的水里。日照明明很强烈,进入新学期后更换的泳池水却意外冰冷,让我冻僵。我的肚子内部和喉咙深处马上冷得受不了。 我在想着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明年之前德川就要杀掉我。但是,进入第二学期了,组别将会重新洗牌,我和芹香、幸的关系又弄成这样。对我来说,没有人能够和我同组。我没有能够容身的地方。 我的身体轮廓在水中变形,我的心像溺水般呆立不动。 在放学前的导师时间上,中村再度一脸严肃地站在所有人面前。手中拿着一叠纸。中村看着我后面那个芹香没来而空出来的座位,一瞬间,我明白了那些纸是什么。 对于芹香的举动有什么想法?——昨天班导要我们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意见。佐方回收那些纸张,准备依序念出内容。原本平静的教室里气氛开始改变。 「我们不会说是谁写的。」中村从背后打断。 「『齐藤居然自杀,令人震惊。』」 佐方以生硬的模样开始朗读。我在最前面的位子上以嘴唇咀嚼着「自杀」这两个字。 不对。不是自杀,是自杀未遂。更精确的说,那甚至不是自杀未遂,只是单纯的割腕而已。写下这段文字的人大概觉得无所谓。但是,将那些混为一谈的没常识程度让我咬牙切齿。 那些感想几乎都是毫无滞碍地右耳进、左耳出的内容。震惊、感到不解、希望芹香再来上学、如果可以希望听她倾诉,诸如此类。 我写的内容也被念出来了。 「『我一直在思考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感觉无论做什么、怎么做,都只是换得同样的结果,我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很累。』」 无论谁写的内容被念出来,都没有人有任何反应,所有人只是面对前方,甚至也不看向彼此。我很好奇会不会有人发现那是我写的。但是佐方已经开始朗读下一则感想。 德川写了什么呢?在这个教室里能够妥当说出自己意见的人,除了我之外,大概就剩下他了。但是,即使我专注聆听,也听不出哪一则是德川的意见。 这些匿名感想之中,只有一张能够判断是谁写的。翻开那张纸的瞬间,佐方屏息看完整张纸。一会儿之后,他莫名绷着脸颊,表情认真地说:「写的人可能没想到自己写的东西会被念出来,不过老师我想把这一篇念出来。」 「『芹香,对不起。我不晓得芹香一直在钻牛角尖。如果我有多和你说些话该有多好。但是,都是我的错,对吧。对不起。虽然无论我怎么道歉也不够,虽然你误会了我,但是我最喜欢一斤香了。』」 教室里吹过一阵风。感觉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那阵风看向幸。——我绝对不回头。 导师时间结束,佐方他们离开后,几个女同学跑向幸,充满同情地说:「刚刚那篇是幸写的吧?被念出来,你也很困扰吧?」我担心着不晓得会不会有人提到我,突然听到「不是有人写了『我一直在思考女朋友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胸中的心脏哆地狂跳了一下。我以不知情的表情偷偷观察情况。说话的人正在笑,眼睛则看着教室角落的津岛。 「那样写好吗?直接写出『女朋友』。」 我的脸僵住。后悔自己那样写。 以「她」这种小说中才会出现的称呼方式在书面上称呼芹香的人只有我。而这里是不习惯这种称呼方式的地方。所以他们没有想到「她」、「他」只是单纯的第三人称代名词,以为那是指男女朋友。(※日文的「彼女」、「彼」除了「她」、「他」的意思之外,一般也用来指「女朋友」、「男朋友」。) 我的感想就像碳酸泡沫一样浮现又消失。幸所写的充满热血与英雄主义风格的反省感想,在这个地方的价值远远高过于我。 一阵无力感袭向我。 那一夜,我打电话给德川。芹香割腕的事情过了一天之后,我总算能够打电话给他。 昨天,我还在期待着,期待芹香割腕这件事,能够让幸再度打电话给我,找我商量,而我虽然会觉得麻烦,但仍会说我们两人一起去向芹香道歉,让一切放水流,然后恢复原状。我一直隐隐怀抱着期望等待电话响起,直到回过神才发现已经过了十一点,错过了打电话给德川的时机。妈妈他们已经回到自己的寝室了。因为我们的房间同样在二楼,他们一定会听见我讲电话的声音。我不想让妈妈知道自己和芹香、幸变成这样。 『怎么了?』 即使有芹香那件事,德川的反应还是跟神仙一样没有改变。他仿佛对世俗的事情不感兴趣,大概是故意表现冷淡。 所以我也突然切入正题,像是要把肚子里累积的怒气倾吐一空。 「……芹香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想哭的、想死的、想带给别人困扰的人明明是我。」 电话那头的德川叹气。 『她那个又不是真心想死。』 「我知道啊。可是,感觉被抢先一步了,令人生气。」 说出口之后,我再次觉得无法原谅她的作为。率先打破教室平静气氛,应该是我们制造的「事件」才对,却被她以那种半吊子的方式抢先一步。 我不得不承认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我们必须制造出门槛更高的「事件」了。「死亡」的冲击已经被夺走了。 拿着手机的手腕像碰到静电一样刺痛。我后悔没能够让德川在我手腕或任何一处皮肤划上一刀。昨天满脑子 一直想着为什么没有让他这么做呢。 「下次碰面时,你可以在我身上划一刀。」 我痛下决心说出口,德川却没有回应,只有一如往常的沉默。「德川。」我又喊了一声。一会儿之后,他开口了。 『这么说来,今天那个,是你写的吧?我不原谅她什么的那则意见。』 我眨眨眼睛。佐方手里拿着全班所有人写的意见。而用「她」这个写法的只有我。 「是啊。不过我哪有写不原谅她。我是写感到无能为力、很累。」 『还不是一样?那样写太情绪化了。你别再继续刺激齐藤芹香了。』 「反正芹香今天又没来学校。」 我一边反驳,一边觉得原本沉重的肚子稍微变轻了一点。 其实,幸没打电话来,让我感到很不安。我也不愿意去想四分五裂的我们已经无法回到过去了。我压抑着此刻想要打电话给幸的冲动,一方面也是因为光是想到她如果不接电话或拒绝我,就让我想吐。我想打电话给德川,好度过这一晚。 我明明就要被杀掉了,一切怎么发展也应该与我无关,我却害怕明天一整天要待在学校。这项事实无法动摇。 「你写了什么?」 『生命很宝贵之类的。我也不晓得,不记得了。』 「什么啊,超好笑。生命很宝贵这种话居然从你嘴里说出来?」 『吵死了。』 挂了电话后,我能够深呼吸了。 我心想,德川这个人真认真。 他虽然老爱不懂装懂,或是用很宅的词汇,不过他很讨厌别人认为他的知识有误,还会一一严谨订正。上次安,博林处刑的事情也是,涩泽龙彦的书名也是,他还特地告诉我那本书的正确名称不是《少女论》而是《少女收藏绪论》。 然后,班上一大半人只知道用来形容男女朋友的第三人称代名词,一辈子似乎与恋爱无缘的德川却清楚地知道还有「她」这个意思。 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我一边思考着,突然体认到德川是和我同年的孩子。就连那家伙一开始踢的老鼠也不是他直接杀掉的,而是捕鼠器抓到的。 他虽然有潜力成为少年a,不过没有实际经验。 一想到这里,照理说我应该担心他不可靠,但不晓得为什么,我反而觉得很安心。枕头和棉被的重量突然让我觉得好舒服。我的眼皮逐渐盖下来。 直到妈妈叫我去洗澡之前,我朦胧地漂浮在想睡和疲惫之间。 妈妈的声音好吵。 我想起芹香妈妈的脸。芹香妈妈让芹香装病请假,也同意她不上游泳课、不参加社团活动、不上学。芹香或许再也不会来学校了。一方面这整件事成了全校的八卦;再者,只要她妈妈高兴,她就可以不用来上学,甚至有可能转学到其他国中。我注意到自己祈求着事情能够如此发展。 照理说,我应该要知道自己的确信和预测根本不会猜中才对。 我不晓得该如何形容隔天早上在教室看到那副景象时,自己的震惊。 我希望有人来告诉我那是假的。我的室内鞋就像被黏在教室门口一样,我连一步也前进不了。身体真的动不了。 芹香来了。 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背对着我。和她在一起的是幸。她们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谈笑着。那副景象就像看着无声电视般遥远。我差点晕过去。 她们重修旧好了。 如果现在能够马上转身离开这里该有多好。幸无忧无虑地大声说话,像是刻意要让四面八方都听见。 大家明明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事,班上同学却全都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淡然处之。也不是不感兴趣,不过大家似乎认为这样做才像个大人。 芹香显然很在意他人的目光。她知道大家都在注意她,和幸的热烈不同,她以稳重的态度聊着天。 她交叉摆在桌面的左手腕上,里着白色绷带。 看到时,我的心底深处仿佛被人用力拧了一下,好痛。那个绷带所代表的意义与价值,芹香明白。而她显然就是要让我看到。 我简直成了笑柄。 昨晚,我和德川在讲电话时,幸一定瞒着我,为了和芹香说话而行动着。她们两人的关系就这样一眨眼恢复了。看来只有我是她们共同的敌人。 芹香与幸今天早上都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她们也许一起来学校。 一想到幸受到芹香妈妈的委托,到她们家接芹香,我就觉得不舒服。 我打定主意,抬起头。 走过幸和芹香身边时,我鼓起勇气对她们说句「早安」。我心底期盼着也许这样我也可以趁着这气氛,得到她们两人的原谅。 没想到她们停止说话。那瞬间,我清楚感受到全身的血液从头部朝脚下抽离。我心里佩服着自己居然有胆量停下脚步。她们两人没有回应我的问候。 情况就像是商量好的一样。她们两人就这样一语不发地离开了,甚至不愿意让坐在前面座位的我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我在位子上坐下的瞬间,喉咙底部仿佛有一团炽热的块状物涌上来。体温以肩膀为中心逐渐攀升。 我想应该没有其他人听见。但是,遭到无视,以及我飘荡在半空中的问候,都让我觉得丢脸得要命。德川还没有来到我旁边的座位上。幸好没被他看到那个场面。 我一心希望钟声快点响起。早上的导师时间开始了,走进教室的中村和佐方也不管芹香曾经引发那么大的问题,成为众人的话题,对于她再度来上学的事情没有表示任何意见。 除了我之外,教室再度回到平常的样子。 我没有考虑请假不来上学。 换组这件事救了我。芹香和幸离开了我,座位换到教室后方。班上醒目组的女孩子们全都知道情况,因此也跟着芹香她们一起无视我,也不打算和我同组。其中有些人虽然同情我、对我说「芹香真任性」,但是就连那些人也不靠近我,积极地避免受到牵连。 我最后和之前不会说过话的两个女同学一组。我们三个都是没有人想要同组、自然而然就凑在一起的成员。一位是一开始聊宝塚就停不了口的尾上同学,另一位是自豪于自己皮肤白皙且胸部大,但胸部之外的地方也很丰满的名取同学。她们两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换教室上课或上厕所都一起去,只有我无法融入她们。 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如果一不留神,身心就会粉碎。我和这两个人同组。虽然对她们两人很不好意思,但一想到所有人如何看待我换组后没办法和「高地位的人」同一组这项事实,我就觉得丢脸,不想让其他人看到我和她们在一起。 芹香和幸一定在嘲笑这件事,这感觉一直纠缠着我。她们两人也开始一起参加社团活动。和塚田她们的往来虽然有些生硬,不过感情也变得比以前好。 从旁人那儿零星听到的内容组合起来,看样子芹香不肯原谅的人还是只有我一个。 正如她所说:「我最无法原谅的人就是安。」 无论在班上或社团活动,四周女同学全都配合着芹香的决定行动。幸道歉了,很高风亮节、很伟大。她那篇当着全班面前被念出来的反省感想的确造成了影响。然后所有人都对于被逼到「自杀未遂」的芹香很体贴。 拿自己的脚踏车,也为了不晓得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而感到汗颜。 芹香认同了幸与津岛的交往,此举获得其他女生「好厉害」、「我们办不到」的称赞。大家认为分手的前男友和自己的好友交往,还能够与双方继续当朋友,这做法很成熟。 传言说芹香现在有其他喜欢的男生。听说她很快就会有下一任男朋友。如此一来,芹香一直很想找我一起的双人约会,就能够找幸和津岛进行了。 也就是说,对于芹香来说最重要的不是津岛也不是幸,只是这种程度的事情。 我一整天不断在思考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 如果不这么做,我连一秒钟都无法呼吸教室的空气,也无法接受自己被她们讨厌的事实。这一天应该也一如往常,我却觉得无论是上课或社团活动,时间的流逝速度极度缓慢。与待在学校里总是必须倒数计时的情况不同,回到家直到隔天早上的时间则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不管是看电视或上网或看书,我才开始觉得很开心,下一秒就想起自己在学校所处的立场。我躺在床上希望早晨不要来,而迟迟无法睡去。 在仿佛失去色彩一样风云变色的生活之中,唯独我的座位仍然和之前一样没有改变,我依然坐在最前面「眼睛不好的学生」专属座位上。即使换了组,失去了能够说话的对象,我和德川还是一样坐在相邻的位子上。 自从被贬到班上金字塔底层之后,我无法打电话给德川。 待在同一个教室里,德川当然全都看见了。他也知道我有什么样的遭遇。我不喜欢这样。在称呼我「现充女」的德川心中,已经被排挤的我不再是「现充女」。这点让我无法忍受。 我不主动打电话,德川也不会打给我。这样或许不合理,但遭到无视并不有趣,而我也不希望他同情我。反正,就像我认为德川是不同生态系的昆虫男一样,他或许也只当我是空气之类的东西吧。 空气女。 我替自己取名后,心里颇为认同。 我想成为这间教室的空气女。我不想让德川、芹香、幸或妈妈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我仰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按着手机,看看来电纪录,最后的来电是芹香好一阵子之前打来的纪录。看到暑假的日期,我满心希望能够回到那时候。 德川今天也没有打电话来。那家伙不可能会打来。因为我是空气女。 体育课下课后,我走在走廊上,背后突然有人说:「小林,你游泳课全勤呢。」我只是停下脚步,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战战兢兢地转头一看。 像小山一样庞大的佐方站在我面前,用自己的影子把我遮住。 我偷偷咽了咽口水。他到底想做什么?自从第一学期导师时间的「所以说」事件之后,他不是无视我就是在瞪我,现在佐方的脸上却露出与最早当初同样的笑容。 「老师我每次看到,都觉得你真了不起。小林真的很认真呢。」 佐方那头看起来像换了国籍一样被太阳狠狠晒过的头发,因为游泳的关系而湿漉漉。身上穿的衬衫贴在皮肤上,不晓得是因为没擦干还是流汗。 涌上我心头的情绪,是愤怒。 我努力不把情绪表现在脸上,紧抿嘴唇,稍微缓和抽动的脸颊,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回答:「没那回事。」 不晓得班导他们对于情况了解多少。搞不好他们听过芹香妈妈单方面说我的坏话。一想到我就想哭,但是无论如何,佐方一定以为可以和遭到孤立的我说话,一定会看扁我。 我不想听佐方继续说下去。我感觉到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危险,想要别过头却来不及了。 佐方的眼中浮现担心的神色。 「小林,你不要紧吧?」 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不是因为觉得恶心。我居然感到开心。佐方的声音让我想要依赖他。我想要把一切全部告诉他,希望他保护我。 我紧绷着脸颊,勉强说出:「不要紧。」然后摇头,否则我会无法控制自己。 难道在我最讨厌的这家伙眼中,我已经不是他的敌人,也不再是值得害怕的东西,而是可怜兮兮的家伙吗?我看来悲惨、可怜又可悲。 如果佐方再说一句话,我很难保证会发生什么事了。干脆毫不留情地拒绝他,让他讨厌我讨厌个彻底,或是干脆委身大人的力量好了。只要选择其中一种做法,我大概会轻松许多。 但是,佐方只小声说:「这样啊。」就没有再继续追究。 「如果有什么事,马上告诉老师。」 他半放弃地这么说的表情和声音之中,没有任何装腔作势。期待落空的我望着佐方离去的背影看了好一阵子。 他的背后有一块很大的心形汗渍。真恶心。我此刻仍觉得看不起他。 但是尽管我不想承认,那家伙的确是个大人。这种时候才有这个觉悟实在很痛苦。我一秒钟也无法抹浦自己想要依赖他的心情。 正好此时芹香和幸等人从走廊另一头走来。我连忙低下头走向教室。 芹香她们对于我持续来上学、参加社团活动感到很不满。我从这段日子的气氛就能够感受到。我甚至听到有人大声在远处说:「为什么她还能够无所谓地来上学?」 并不是我脸皮厚或是不觉得沮丧,但我家妈妈很迟钝,又是整天待在家里的全职家庭主妇,她不可能同意我装病请假。下课时间、社团活动虽然难熬,只要淡然地开始上课或比赛,我就能够放空我的心。 上游泳课也是如此。下水游泳远比和一群女同学在游泳池边见习,忍耐她们的窃窃私语更好。 这天放学之前的导师时间,佐方大声说:「体育老师们有件事要请各位遵守。」 九月也快要结束的教室外头依旧炎热。佐方拍拍手,说:「安静,注意听。」 「从这个学期开始,游泳课的出席率将会影响成绩单的评价。」 教室内一片哗然。尤其是女同学,个个面面相䝼。佐方继续说: 「女同学见习的情况太多了,所以体育老师们商量之后决定,剩下的几堂游泳课,如果各位每堂都下去游泳的话,老师们会重新考虑分数。」 「有些女生没办法下水吧?」 教室后头传来女孩子的声音。这次换佐方身后的中村回答: 「我们也和新岛老师他们沟通过,生理期也要下水。」 她说完的瞬间,教室里一片哀鸿遍野。 「咦咦?」「怎么可能?」在这些呻吟之中,中村仍旧冷着一张脸。 我想起女生的体育主任新岛珠子的脸。学生们背地里直接称呼这位体育老师「珠子」。她直到大学之前都是柔道选手,所以臀部突出、体型壮硕,经常成为被嘲笑的对象。乱糟糟的头发和严格的指导是她的风格,感觉平常就已舍弃了女人的身分。果然很像她会说的话。 「我可以不用下水吧?」 凛然的声音朝着讲台抛过来。我忍不住回头,接着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回头。我无法直视她举起的左手。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好几个礼拜,芹香的手腕上仍缠着绷带。 她把手腕拉近胸前,说:「因为我受伤了。」中村短暂沉默后,只是冷冷回答:「你自行判断。」即使没看到,我也知道芹香一定正皱着脸。她自讨没趣地不发一语。 说「那样太奇怪了!」的声音。 「不下水就会拿低分,这根本就是威胁嘛。」 「真不敢相信。」 我一边准备去社团活动,一边低着头,尽量不与她们扯上关系。 小林,你游泳课全勤呢。 一想起佐方对我说的这句话,身体就变得好重。 我心想,这规定该不会是因为我吧?女生不下水这件事,应该是中村或珠子这些女老师才会提出的问题。但是,女同学们都很聪明。 「……真好。」 感觉教室后头传来芹香的声音,我差点停下把课本收进书包里的动作。额头上冒出讨厌的汗珠。我继续假装没听见、不去看。 「令人生气。」 「佐方果然特别关照她吧。」 「可能是她去拜托佐方的吧。」 「现在该不会也是勉强下水吧?」 「咦?生理期也下水吗?好思。怎么办,我也在同一池水里。」 我不想知道那些窃笑声来自谁、来自多少人。如果我承认自己是全班女生可以排挤的对象,甚至可以任由她们这样大声嘲弄,我恐怕会站不起来。准备离开教室时,我听到锲而不舍的攻击声音,说:「更别提那个浏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在脑中倒数九月份剩下的体育课。大概,还剩下三次。 为什么要开始这么鸡婆的规定? 我对珠子、佐方和中村感到生气。希望学生无论如何都要下水,这种事情只是为了用来满足他们的吗? 我只想过着安稳的生活啊。 勉强抬起原本低着的头,隔壁座位的德川早在我没注意到时离开了。美术社不是每天都要去,他大概是回家了吧?小江他们在轻松的气氛中度过愉快的美术社时间。 我羡慕男生和美术社的悠闲。好希望能够和他们交换。 规定宣布后的第一次游泳课是下午第五堂课。或许是威胁奏效了,平常只在旁边见习的女同学有好几个人今天桌子旁边都挂着装泳衣的袋子。 我望着那些与我无关的场景,同时思考着我只想认真上课,打算随便打发剩下的游泳课。 注意到泳衣袋子不见了,是第二节课结束后的下课时间。 一开始我只觉得「奇怪?」马上跑去摆在走廊上的置物柜里寻找。但是泳衣袋子不在那里。 环视教室,确认有没有掉在自己的座位四周,我突然感觉到来自附近的视线。一看,我的背脊僵直。芹香正看着我。我这才想着我们已经好几个礼拜没有好好注视彼此了,她却马上转开视线。在她旁边的幸也戳戳芹香,靠近她。 我的体内涌上一股厌恶的预感。连忙回想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没见到泳衣的?今天早上来学校时还在。脚踏车前侧的篮子里都是沙尘,我怕袋子直接放进去会弄脏,所以记得自己确实拍了拍沙子。 那—— 也许是社团活动时。每天早上大家都把东西一并摆在体育馆角落。我也许是摆在那边就忘记带走了。一年级的时候也曾经这样忘了带走水彩颜料。 我不想去思考芹香的眼神所代表的意思,为了避免自己去想,我连忙跑向体育馆。下课时间的体育馆因为其他班学生打篮球玩耍而吵闹。没看到泳衣袋子。 隐约的不安逐渐变得清晰。我再一次检查教室,也看看是不是忘在脚踏车篮子里了。 也许有人送到教职员室去了?想到这里,我的思考停滞。预感已经变成清楚的确信,来回抚摸着我的背部。 一定是芹香她们。 即使找过脚踏车和教室,也一定不会找到泳衣。 体育馆的空气闷热,但比起夏天通风且舒适。与社团活动时不同,一群穿着制服的三年级男生开心大笑着,对着球网射篮。只是看着他们,我会觉得自己生活在揪心般明亮开朗的世界里。我过去也曾经待过那个世界。可惜现在已经回不去了。 我连忙动起身子。必须快点找到。我自暴自弃地加快脚步。 没有泳衣的话,体育课就必须见习了。这样一来就必须告诉佐方或珠子袋子不见的事。蓝色的学校泳衣。剩下三次的体育课也必须全部请假,和左手缠着绷带的芹香一起坐在泳池边。还必须告诉妈妈泳衣弄丢了。 芹香一定听见佐方说我游泳课全勤那句话了。 如果告诉老师们泳衣不见,一定会引发问题。佐方和中村会像芹香割腕时一样召开导师时间。芹香她们一定打死都要假装清白,然后指责我害她们遭到怀疑。 早退或以身体不舒服等理由请假不上体育课如何呢?我想过好多次,每次都觉得不行。如果被佐方认为是生理期,如果被他想像这种事情,即使只有一秒,我也不要。这样我活不下去。 我单薄的学校泳衣。 讨厌的想像加速。如果只是不见还好,芹香她们在哪里下手的呢?我眨了一下眼睛,想起小学时忘了带走的泳衣被磁铁贴在黑板上的情景,一阵颤栗从我的前臂窜上肩膀。 如果她们那样对我,如果被男生看到的话。血液冲到脸上,脸颊变得滚烫。如果是芹香她们做的还好,如果泳衣是男生偷走的话。 不可能。我摇头。 下课时间的脚踏车停车场里没有半个人。我远远就看见自己的脚踏车篮子里空无一物,明知道是无用的挣扎,我还是凑过去四处寻找。拜托,出来吧。 如果泳衣被送到教职员室,由佐方还给我的话,从那家伙手中接过的泳衣,我也无法带着好心情穿上。四周所有人都是我的敌人。看不见的地方仿佛张着会把我包围的网子,我走到哪儿都会被抓住。我开始变得恐惧。 居然使出把别人东西藏起来这种幼稚手段。而且我很惊讶这一招居然如此有效地打击到我。 回到教室前,我听见里头隐约传出笑声。 「她好像有点可怜。」说这句话的人是幸。 我闭起双唇,热气失去出口,充满整个口腔。 「有什么关系。不过我说,那家伙啊,她能够每堂游泳课都下水,一定是因为还没来吧。」 「咦?什么东西还没来?」 「就是那个啊。」 芹香以娇滴滴的声音小声说完,笑了起来。 听到她的声音,我差点大叫。我还以为自己发出声音了,事实上只是喉咙疼痛而已。我跑了出去。 我们还是朋友的时候,芹香说:「每次游泳课都能下水,真佩服你。」那句话成了完全不一样的意思,朝我的正面袭来。我已经不晓得该去哪里找泳衣,也不晓得可以去哪里了,可是双脚还是不断地往前。擦身而过的所有人都晓得我和芹香她们之间发生的事,感觉他们在指责我。 好想死。 除此之外,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书中那个我所以为的纯洁世界,根本不存在——身为「少女」这件事有其价值,人偶们冷硬的表情才值得尊崇——那个空间是幻想出来的,对于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现充们来说,那些毫无价值。就连「还没来」也只会被嘲笑罢了。崇高的血液、仪式、兴趣都不被了解,芹香那个割腕所受的伤,才是这里的真实。无能为力的无趣、无聊的真实。如果这就是我的现实,我不需要这种东西。我要毁了它。 钟声响起。我仍没打算立刻回教室,我走到校园里仰望比暑假中更高、颜色更浅的天空。 年级的中间。直到毕业为止还有漫长的一年竿时间,还有毕业后的未来,我愈想愈觉得快要昏厥。对我来说太困难了。 晚了一点才回到教室,我对已经来上课的英文老师道歉后入座。 「……对不起,我迟到了。」 我感觉到芹香和幸座位那头的骚动。 我知道自己的脸就像戴着面具一样面无表情。失去温柔的额头和脸颊底下的血液沉淀,像黏土一样逐渐变硬。 下课后,英文老师问我:「小林同学,你要不要紧?脸色很难看呢。」 「我没事。」 我有一丝丝希望芹香和幸她们看到我的样子会反省,但是我听见背后传来津岛、幸和芹香三个人的声音。这次的话题不再是我,他们正热烈讨论着电视连续剧演员的模仿。 再度到了下课时间,但我已经站不起来,也没有心情继续寻找泳衣。 虽然我不想让芹香称心如意,反正我已经不想来上学了。我想直接告诉妈妈。迟钝的妈妈一定会问我原因,说:「安,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她那个人会先考虑到别人的困扰,而不是先保护自己的孩子。 但是,我觉得我家妈妈这种做法比芹香妈妈更值得敬佩。我第一次强烈地这么认为。 我想在第五堂体育课之前早退回家。然后,明天开始不再来学校了。拒绝上学的冲击的确比起「前一天还来上学,却突然遭逢事件」低。写在《悲剧的记忆》笔记本上的几个桥段都派不上用场了。穿着制服倚着樱花树而死,或是在沙地上浑身是血等等。 一想到拼命想出来的桥段被夺走,感觉就像是自己重要的领域遭到蹂躏一样奇怪。 宣告第四堂课开始的钟声响起。 这堂课结束后的午休时间,就去保健室吧。既然我的脸色很难看,老师应该会准许我回家。无法等到「事件」发生就离开学校,让我很不甘心,但是就到此为止吧。 就在这时候。 「置物柜。」 咦?我抬起头。 是德川的声音。他正好回到我旁边的座位上坐下。刚才那句话是对我说的吗?我第一次在学校里听到他对我说话的声音。 我半张着嘴唇,抱着会被其他人认为奇怪的觉悟,凝视德川的侧脸。但是,德川只说了一句话就没再开口。长长的浏海拒绝着我。 背脊中央窜过一阵电流,我跑出教室,钟声响了也不管,急忙跑向我在走廊上的置物柜。 打开门那瞬间,肩膀像是被柔软物体包住一样全身虚脱。我睁大眼睛,眨也没眨地凝视着柜子里。如果我不这样用力瞪视,恐怕会当场跪倒在地。 我装泳衣的蓝色袋子在柜子里。袋子底沾着少量的灰色沙子。 紧绷的手指僵硬地、缓缓地移动。——你刚刚在哪里?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德川或许在教室里听到芹香和幸的对话。就连我初经还没来的事也听见了。所以才帮我找吗? 塑胶制的袋子被太阳晒得滚烫,像快融化般扭曲变形。里头的泳衣完好如初。我拿起它,就像小时候抱着布偶一样,用力抱住袋子。干涩的眼睛底下泛起泪水。我咬牙,在泪水变成泪滴落下之前,粗鲁地伸手擦去。 回来了。 我再一次紧紧抱住袋子,沉浸在余韵中。 回来了。 之前无论有多讨厌也不会请假的社团活动,今天第一次缺席。 被我叫出来的德川,双手摆在儿童科学中心观景台的扶手上,俯瞰着底下的城镇。 我不再像之前那般犹豫,对着他的背后说:「让你久等了。」德川也很干脆地转头看向我。 旁边的科学中心已经到了打烊时间。暑假结束的平日,观景台上没有其他人影。我缩短与德川的距离。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闻到了氯的味道。他的长浏海随风飞舞,一瞬间能够看见他的额头和双眼,但是德川按住头发,所以马上又看不见了。 「你没有回信,我以为你不会来。」 第五堂课的游泳课下课后,我立刻写信给德川。德川没有说话,只有动动脖子,离开扶手。 「谢谢你帮我找回泳衣。」 我希望说得自然些,声音却很僵硬。「思。」德川只这么简短回应。 「你在哪里找到的?」 「体育馆后面的焚化炉里。」 「原来如此。」 「齐藤芹香说,她看到你社团活动后摆着忘了带走。」 德川停顿一下,看着我。晓得不是芹香她们故意从我座位或置物柜里拿走藏起来,即使是这种时候也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即使结果相同,但是差别很大。 「嗯。」我点头。 今天芹香她们蹙眉看到我换上泳衣出席游泳课时,没有对我说什么。 「我今天社团活动请假,明天会去。」 看向笼罩在朦胧夕阳光线之中的街道,能够看见陌生高中还是国中的操场。豆子大小的人影在操场上来回移动着。 「我一定得乖乖出席,否则会降低事件发生时的冲击。既然选择要死,死掉之前,我会持续去社团。」 所以,我的忍耐是为了事件。 「我是玩真的。」 我说出口了。 我今天也带来《悲剧的记忆》笔记本。 我和德川引发的事件,有别于芹香的割腕。 绝不是那种大家在导师时间讨论讨论,隔天就若无其事地来上学,还游刀有余的疼痛与冲击。我要让他们知道程度的不同。 我死的时候,不希望芹香和幸哭。我绝不是为了换取幸在导师时间写出「最喜欢」这类甜腻的感想。就算她们在我坟前哭着道歉,我也绝不允许我的「事件」成为她们炒作的话题。 我只允许德川胜利从我的死和事件中获得好处。 翻开全新的一页。古董风格的厚厚笔记本还剩下不少空白页面。 我和德川决定了进行的日期。 十二月六日。十二月的第一个礼拜一。 这样一来,年底的新闻版面一定全都是我们。 为了制造吓破众人胆子的高原创度杀人事件,我们从春天开始就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许多桥段,但是每一个都有待商榷,还没有具体的决定。不过既然决定好执行的日期,就足以强化决心。在那天之前,我们一定要找出引发惊人事件的方法。 我们牵着脚踏车走在回家的斜坡上,彼此相隔一段距离一起下坡。 「夏天结束后,就没有游泳课了,真好。」 我说完,德川看了我的脸之后,视线突然往上一转,看着高大树木之间开始变黑的天空。 「我不觉得好。」德川说。 他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石子发出声响从步道滚向车道上。 「游泳课不是比较轻松吗?」 「会吗?」 他明知道我今天因为泳衣的关系受了多少委屈,还说这种话,果真是不会看情况的家伙。 到了傍晚,空气紧缩、变硬。从夏季制服的短袖底下露出来的手臂被风一吹,稍微起了鸡皮疙瘩。 之前来的时候还能听见蝉鸣,现在什么也听不见。 当然啊。我心想。 秋天了。我这辈子再也没机会感受夏天的滋味了。第三学期时,我和德川已经不在那间教室了。 校来,还写了「游泳课问卷调查」而已。 芹香妈妈似乎也是其中一位对学校政策有意见的家长。在教职员室附近看到她,我连忙转身逃进最近的厕所去。光是见到她的侧脸都让我想吐。我坐在厕所的个人间里,一阵子无法出去。 老师们没有正面向我们道歉。或许是知道学生之间弥漫着「看好戏」的气氛,并且在背地里偷笑,因此体育老师们的神经更加紧绷。 过了一阵子,学校发给学生和监护人正式的道歉公文,问题这才结束。 强迫生理期的孩子下水游泳,这种事情足以成为电视或报纸的话柄,可惜别说电视了,就连地方报纸都没有报导。 想要在这世界上引起骚动,还真难啊——了解这一点时,已经十月了。 我和德川仍然持续在放学后或周末到儿童科学中心的观景台碰面。每次有新事件扰动这个世界,我一边说:「这个不是我们该做的吗?」一边把剪报贴在一起写笔记,但是事件经过不到一个礼拜,很快地又被其他的话题所取代,看到这种情况,我便担忧地构思其他全新的可能。 横滨的国二学生。 兵库县的高中男生。 足立区的两名国中女生。 新闻以各种表记方式播报。两名国二女生和朋友讨论杀掉彼此的父母之后,放火烧掉自己家。看到这则新闻,久违的颤栗感窜过我的脖子和背脊。 少女们在放火的楼梯上洒了「助燃剂」,然后点火。 「我没听过助燃剂。德川,你知道吗?」 如果我也要做同样的事,一定不会想到要用那种东西,而是直接点火,顶多洒上汽油或灯油而已。和我同年纪的女孩子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而且还付诸实践。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些焦虑。 「知道啊。」德川却冷冷地回答:「就是烤肉时铺在烤网底下的东西啊。家具家饰中心也有卖,不难买到。」 「德川,你会烤肉啊?」 一点也不符合他的形象。 还是朋友时,我和芹香她们一起烤过肉。当时还有男子篮球社的人一起,十分热闹。德川和谁一起烤肉呢? 「烤过。」他无趣地以过去式回答。 即使我不知道「助燃剂」,德川也知道。 所以,不要紧。我引发的事件,不足的地方有德川补强,不会比电视或报纸上出现的情况逊色。我不需要担心。 在学校,我还是一样没有和任何人说话。 芹香她们似乎对我依旧感兴趣,但也没再做出什么积极的举动。每次知道她们在背地里笑我就觉得讨厌,一看到她们,我的喉咙一瞬间感到干渴,但也只是这样。 芹香她们大概本能上也知道别搞出大问题,才能够延续欺负我的乐趣。 无论我多么想要学着适应社团活动时,她们故意大声说我坏话,以及时间流逝速度的缓慢,只要每次有什么小事发生,我的心情就会受到影响。 与之前遭到排挤时不同,这次再没有机会和芹香她们和好了。 芹香和幸虽然也有优点。 我虽然喜欢她们。 但是,已经结束了。 社团活动之后,我轮到负责收拾。原本应该和我一起的社员全都丢下我回家了。我一个人把球放回置球篮中,一边想像着我消失之后,明年这里会是什么模样。这样做,让我原本痛苦的呼吸稍微轻松了一些。 我的死,将成为这所平凡国中唯一的传说。 「上次的照片,怎么样了?」德川问。 他指的是上次去东京摄影棚拍的照片吧。用数位相机拍的那些照片当然不可能拿去冲印店洗成照片。我也担心爸妈会发现,所以不敢用家里客厅那台印表机列印。 「我只有电子档。」 比起欣赏德川给我的尸体照片或《临床少女》摄影集,我现在更常看那些照片。用数位相机的小画面反复看。 自己发红的脸颊、闭着眼睛咳嗽的表情、从短裙底下伸出的双腿弯曲的方式、不在意外貌的姿态。因为真的很痛苦,所以十分写实,能够让我联想到「我的尸体」。半睁开眼睛或口水在嘴唇下方发光的样子也能让我满足。 「我帮你印出来吧?」 「真的?」 德川已经在现场看过真实的情况,所以现在也没必要觉得害臊。听到他的房间里有自己专用的电脑和印表机时,我好羡慕,也很意外将军居然很疼儿子。 「实际要引发事件之前,你要把档案删除、照片也处理掉。如果让人知道这是刻意准备的,一切就枉然了。」 几天后的礼拜天,德川把我的照片带到儿童科学中心的观景台来。不是装在信封里,而是用乳白色的购物袋装着。一看到「长田蔬菜肉品超市」的标志,我轻笑。德川一开始就是用这袋子装着老鼠尸体踢踹。 「你家都在这里买东西吗?」 「要你管。」 拿出列印出来的照片,画面比在数位相机上更大,所以更生动。老实说不像《临床少女》那般完美,不过里头有几张比看电子档更清楚。黑色皮革洋装实际穿起来虽然感觉猥亵,不过照片上看来不会。 「自恋狂。」 我看照片时,德川在我身后这么说。被我狠狠一瞪之后,德川打开摆在一旁的《悲剧的记忆》笔记本,阅读前面写下的内容。 打从决定好执行日那天起,德川也感兴趣地翻阅起原本一直只有我在看的笔记本。他虽然没写上内容,不过只要发现喜欢的报纸报导,就会剪下来给我,让我贴上。 我们也读了很多拷问的书和推理小说。我们针对书中出现的杀人方式进行讨论后,就去便利商店影印书页贴上或抄写在笔记本里。但是,我们想要引起的事件毕竟是「现实」,因此小说中的做法多半不适合。尽管如此,现在只要摊开笔记本,里头充满了我和德川喜欢的事件与主题。笔记本也变得好厚。 德川直接坐在观景台的地板上,我在他面前坐下,脖子上戴的项链摇晃。德川稍微抬起视线好像想说什么,但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地低下头。 我稍微吸口气,想起今天出门时,妈妈说我打扮得很华丽。 我瞒着最爱明亮的白色和粉红色、皱褶和蕾丝的妈妈,买了自己真正想穿的衣服。用自己的零用钱买衣服,这还是第一次。 我身上穿着以黑色为主、略带庞克与哥德萝莉元素的t恤和裙子。腰带上的链子与项链则是我一直很想要的品牌骷髅系列。买下时,感觉一颗心从底下轻轻飘起,我清楚知道自己和过去明显不同,变得更自由了。我心想,早知道应该早点这么做。 事件之前还想再去一次东京。 我想拿零用钱买包包和手表。已经无须在意芹香她们的目光了。就算她们说我感性或感觉改变了,现在的我也不再害怕。 德川看到我的服装、饰品改变了,什么也没说。不过,今天的裙子和德川那天选的皮革洋装有点类似。他应该注意到了吧。 隔周礼拜二的体育课,只有女生要待在教室里上「保健体育」。 处,以及女孩子身体的问题。 这堂课很尴尬。 一想到芹香说我「初经还没来」,我就握紧拳头,希望这堂课快点结束。 「你们的身体目前正处于变化的时期。请好好爱惜自己。」 珠子严肃地说。 教室里的女同学们此刻连珠子所说的一半内容都没听进耳里。我虽然在听,不过也因为讨厌被人发现我认真听课,所以视线没有看向讲台。 体育课是两个班一起、男生女生分开上,所以我不是坐在自己平常的座位上,而是坐在窗边其他同学的位子上。 窗外可以看到男生们在踢足球。 我的眼睛找到了德川。 德川穿着运动服在足球场上奔跑。他只一张脸笨拙地追逐在眼前移动的球。运球的是津岛或笠原或班上其他醒目组男生。 德川只是追上跟着球的动向流动的人群。他没有考虑球会传过来或者自己该站立的位置,只是胡乱奔跑着,拼命装出「参与」球赛的样子。 看起来就像是撒在画纸上的铁砂跟着球这颗磁铁移动。受到磁力吸引而聚集四周的铁砂,就像一整群没有个人意志的虫子。 球来到队友脚下时,德川正好待在适合传球的位子上,他故意躲到敌人背后企图躲起来。 但是,即使他不做这种事,运球的醒目组男生们也没把德川看在眼里。这幅景象以前就见过很多次。这就是昆虫男参加体育课的方式。 德川再度开始往前跑。不习惯跑步的男生跑起来,双手像在跳舞一样,无当而大力地挥舞着。 昆虫王田代用庞大身躯阻挡跑过来的津岛,几乎要扑上他。 差点算侵人犯规的胡乱防守方式,让我觉得他这个人不习惯运动,连在旁边看的人都替他感到丢脸。即使同属昆虫男,有些人也不会让自己消失,反而太想要出风头。田代滑进津岛的脚下把球一踢。他扭曲脸庞,以过度热血的声音在不适合的场合学青春连续剧大声喊叫。 「交给你了,德川!」 能够毫不在乎地做出这种事,这种人究竟自我感觉有多良好呢?和小江一样。阿宅们以为可以将漫画的内容套用在现实世界里,因此没有半点犹豫。 德川就在飞出去的球行进的前方,一看到球往自己的方向过来,「呃!」他睁大眼睛,然后满心困惑地站在原地。刚才明明还跟着跑,在关键时刻反而像是想要逃跑一样退缩了。我从这么远的地方都看出他觉得球很可怕。我甚至能够想像他隐藏在浏海底下的表情。 有个冰冷的东西滑下我的背脊。 我不想看。 德川的细腿磨磨蹭蹭地踢球。明明马上把球传给其他人就好,他却想要在这种时候做不必要的运球移动。我见他摆出只在电视或漫画上看过足球的装腔作势愚蠢姿态。——那个样子非常丢脸。 「喂,德川!」 「拜托你了,小将军!」 其他人噗哧而笑,很干脆地把球抢走。津岛的声音也掺杂在其中。 球被抢走后,一个人留在原地的德川抬头看向校舍。我担心我们的视线会不会对上,不过他的视线是越过我们教室,看向更高的上方。 我知道他在看什么。是校舍上的时钟。 我能够看见他的表情。仰望时钟的德川眼中充满具切的祈求。看到一半,我突然觉得尴尬。 德川那般企盼着体育课赶快下课。 哨音响起,比赛结束。男同学们排成一列互相鞠躬,离开球场。 纤瘦的德川一点也不适合穿运动服。实在让人想不到他和坐在旁边的津岛等人同年,还穿着同样衣服。 离开球场后,昆虫男们再度群集坐在一块儿。他们开始聊天,不过我想话题应该不是足球。 津岛等人已经没把德川他们看在眼里。他们看着另一组队伍上场比赛,替当中和自己同类的醒目组男生加油,那副姿态爽朗又正确,没有半点阴影。 「回来!后面后面!」 听见他们参与比赛的声音,昆虫男们愣了一下坐正,视线缓缓看向津岛他们,然后低下头。他们仍旧继续凑近聊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我一直看着在那群人当中缩着身体的德川。 一想到我和那家伙曾经一起去东京,我的喉咙和肩膀突然发烫。 两人在同一个房间内独处,他还勒住我的脖子。这是我准许他做的。 我想当作没看见。 我不是早就知道他所处的地位吗?像是在说服自己,但我的心情始终闷闷不乐。 我说夏天结束后,就没有游泳课了,德川说:「我不觉得好。」他说「游泳课不是比较轻松吗?」的声音,只让当时的我觉得他很不会看情况,令人厌烦,然而我和德川,谁在那次聊天时说出了真心话呢? 我胸口深处的心跳声愈来愈大。 放学后的导师时间,中村告诉大家,德川第一学期在美术社所画的画,在今年的比赛上获得了比去年更好的成绩。 「中央级的大赛呢。」 中村说完,所有人鼓掌,不过没什么真实感。后面还传来:「中央级是什么意思?」「全县最好的意思?」「这样很厉害吗?」的声音。很瞧不起人的声音。 去年参赛的画,题目是《魔界的晚餐》。张贴在楼梯平台处的那幅画,现在也疗愈着我的心。 中村所说的中央级,是指日本全国。但是这里的每个人,想像力只到达体育社团能够参加北信越大赛的程度而已。他们的世界只有那么大。 我祈祷着中村或佐方别念出德川那幅画的画名。 即使众人鼓掌,德川仍只是不感兴趣地沉默坐在位子上,没有转头看向后方,就连那群昆虫男友人,也只有在聊天时能言善道,这种时候反而不会机灵地替伙伴欢呼。 回家后,我打电话给德川,称赞他得奖的事。我注意保持声音中的诚恳。白天不小心看到德川传球的样子,仰望校舍的眼神,那些依然烙印在眼皮里。 「得奖的画,叫什么名字?」 『……忘了。』 不晓得他是不是说真的。他回答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不是想要取笑他,而是因为喜欢《魔界的晚餐》,所以真心想看这次的作品。能够从那间教室与「中央」产生连结,我真的觉得好厉害。 被德川称为「现充」、「婊子」的我,一想到:「他真的只是嘴巴恶毒才那样叫我的吗?」就感觉喉咙正中央仿佛被压住般呼吸困难。 这天的社团活动,是一年级对二年级的练习赛。 我和芹香都在二年级组。虽然不情愿,但我已经打算直到「事件」之前都要忍耐。所以这种情况算不了什么。 芹香手里的球被高个子的一年级女生绕过来拦住。没人防守的只有我,而芹香又是死都不愿意输给一年级的人,大概是因为这样吧,所以她喊了我:「安!」 我从小学时就很擅长投三分球。 比赛过程中,虽然经常会因为对手防守而无法顺利射篮,不过练习投篮时,我几乎每一球都会投进。 上了国中之后,球篮的位置虽然比小学的迷你篮球架高了一些,我射篮的准头还是不变。篮板上四方形框框上面那个角落,只要瞄准那里,篮球弹跳后一定会进篮,为此我练习了好几次该踩在地面哪个位置、在哪个时间点出手,我已经记住那种感觉。 我以胸口接住芹香快速传出的胸口传球。 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我移动身体,双脚往地上一蹬,跳起来的下一秒,眼睛已经看到球穿过球篮。 「射得漂亮!」有人大喊。 我一回头, 芹香愣住闭上嘴,连忙把脸转开,放下原本正要鼓掌的手,快速回到防守定点上。 我咬唇,很想要对着无论如何都无法顺心如意、最后关头又失败的现实吐口水。我看着地面。 如果要当个弱者,如果要彻底被排挤,如果要恨,如果想要当可怜虫,事情很简单,我策划的事件也会进行得更顺利、更有戏剧效果。然而这些人却依旧缺乏常识。对我的愤怒缺乏持久力,也欠缺扮演坏人的气概。就像我的世界一样,动弹不得。 我讨厌情绪开始松懈。 也讨厌自己因为芹香对我说「射得漂亮」,因为久违的对话而开心。 无法如愿的,还有我的情绪。我想要保持坚强、严加抗拒,然而现实就是我太天真了,不上不下的,无法像我期望的那样有所突破。 我骑着脚踏车走在河岸边,看到河濑。 这场面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没进入暑假的那个礼拜天。河濑也像这样看着河边。 社团活动结束后的秋天河畔,已经做好迎接冬天的准备。夏天的河岸边比现在更有青草味,水面粼粼漾着波光。现在,那个光芒已经不再。 今天的河濑是自己一个人。他仍穿着运动服,离开脚踏车走在河岸边。 我不晓得河濑对我现在的情况知道多少,因此犹豫着该不该主动和他说话。也许他从津岛等人那儿听到了什么。我抬起头打起精神。推动我背部的是「还剩下两个月」的想法。 反正我再两个月就要死了,就要消失了。 我这样告诉自己,做好「他如果无视我,今晚会很难熬」的心理准备,开口喊他:「河濑。」 河濑转过头,在微暗的视线范围内凝神注视的我,下一秒他喊我「小林」,然后——微笑。 我看到他举起手准备向我走来,胸口像要被压碎般疼痛。他举止温柔,光是看到他这样自然的举动,就觉得鼻腔深处一阵痛。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我开始慌张。 河濑没有无视我。 「你正要回家?」 「……嗯。」 河濑的态度始终寻常。也许男生们本来就不会谈论女孩子的人际关系吧。 「你在做什么?社团活动结束了吧?」 「是啊。」 停在附近的脚踏车篮子里,装着准备带回家的物品。河濑低下头,浮现在傍晚昏暗天色中的浅浅身影摇晃。「那个——」他说。 「你还记得我家的尼尔吗?」 「当然。」 与河濑分手后,仍然想见的只有尼尔——我甚至对芹香这么说过。那只小猫,动作敏捷,让我惊讶猫原来这么小只啊。 啊。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开口问河濑。 「它不见了?」 「嗯。」 抬起头的河濑脸颊紧绷。 「你最近见过它吗?」 「没有,没看见。」 我的脑海中想起夏天遇见河濑兄妹的事。他妹妹拨开河边草丛前进。他们该不会从那个时候就在找尼尔了吧?如果真是这样,尼尔已经失踪很长一段时间了。 「什么时候不见的?难道是暑假之前?」 「不是,四月。」 「咦?」 这么久了?——我差点说出口。河濑对着沉默的我说: 「快进入黄金周时不见的。我们从那时开始就一直在找它。基本上它不会离开过家里,但是它消失在院子的缝隙那儿。它戴着项圈,所以一看就知道是我们家的猫,应该不至于被送去卫生所。」 他们也许已经去过卫生所了。河濑叹气。 「如果你有看到,请告诉我。我妈和妹妹都相当疼爱尼尔,所以很担心。虽然我认为它可能已经死掉了。」 「死掉……」 「它来到我家时,心脏很不好。兽医曾说它活不久。它不见的时候,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所以我想,可能已经死掉了。」 哥,找到了吗? 河濑妹妹的声音在我耳畔苏醒。叫那只猫尼尔的河濑,凝视着黑暗的河面。那视线仿佛在想着尼尔是不是被河水冲走了。这时候从脚底窜起一阵颤栗,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只是一阵平静的风吹过我脖子,我的背脊却像冷冻般伸得笔直。耳朵深处响起尖锐的声响。 嘴唇干涩。 「四月不见的吗?」 「嗯。」听到我的问题,河濑有些奇怪地点头。他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却觉得离我好遥远。 失踪的小猫。 我想起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柔软感觉。沉在袋子底部很像炸鸡块般柔软的触感。那个重量和质感让人好奇如果是老鼠,里头到底装了几只。「长田蔬菜肉品超市」的袋子。 河濑良哉个性很差。 想起在杜鹃花墓园听到的那句话时,我心想,不会吧? 但是我无法合理解释为什么起了鸡皮疙瘩之后,皮肤一口气降温。明明才一会儿时间,我却觉得河岸边变得比刚才更加黑暗,甚至连近在眼前的河濑,也已经看不清楚了。 「河濑。我突然有个奇怪的问题想问你。你去年——和德川发生过什么事吗?」 我虽然知道太唐突而且时间点不对,但我无法阻止自己。 我有很不好的预感。但是,听到我的问题,「啥?」河濑只是困惑地反问:「德川是……小将军?」 听到那个毫不做作的自然语气,我一瞬间后悔自己的问题。我感到绝望。我知道答案了。 「我们去年虽然同班,不过没说过话。」我不想继续听河濑的回答,低着头说:「这样啊。」 河濑八成从来没把德川放在心上。因为那家伙是昆虫男,与他处于不同的生态系。 河濑惊讶地凝视我的脸。 「为什么这么问?」 「……听说你们去年吵过架。我还在想,真没想到河濑会跟人吵架。」 「吵架?和小将军?」 没那回事。——河濑开朗地笑着。我无法直视他的脸。 我想起德川站在校园里的样子。足球传球被嘲笑后,他瞪视般仰望校舍的时钟。对于嘲笑人的津岛,德川大概也会说他「个性很差」吧。 就像他说河濑一样。 我第一次在晚上把德川找出来。 我告诉妈妈要去芹香家就出门了。我说社团有重要的事情要谈,这借口听来很虚假,我仍不顾一切地离开家门。 我只想早一点安心。我无法带着这个心情,明天仍装作不知情地坐在德川旁边。 我指定的地点是河边的高架桥下。高架桥沿路有路灯照射,所以即使河岸边昏暗,唯有那里很明亮。白色光线照射路上的砂砾,闪耀着银色光芒。 坐在河堤的水泥砖上,我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现身的德川,今天也一身黑。我无法直视他千篇一律的黑色装扮。 到了晚上,河水附近的空气变得冰冷紧绷。德川双手插在口袋里,以沙哑的声音说: 「什么事?」 河濑的事情,我有话要问你。——我在信上这么写。 看到德川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我像第一次在这个河岸边遇见他时一样,背部很紧绷。 「如果我说错了,就告诉我错了。」 德川抬起头看着我。我一边找寻适当词汇,一边继续说: 「今天回家时,我在河边碰巧遇到河濑。一问之下才知道河濑家的猫从四月起就失踪了,他一直在找。我只是有点担心。我记得德川踹老鼠,也是那个时候。而且,你说过讨厌河濑。」 「长田蔬菜肉品超市」的袋子。店名的标志。 从袋子里流出红褐色浓稠的液体,逐渐扩大。 德川只是沉默看着我。浏海后侧的眼睛宛如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一样冰冷,让我想起无法沟通的动物。我动弹不得,我看见他眼中灰色的浓浊。 我害怕听到答案。 如果无法回答,不回答也不要紧。我的误解被德川轻视也无所谓。就在我受不了沉默、想要逃走之际,德川缓缓抽出原本插在口袋里的手。他的手里拿着某个东西。他把那东西丢向我的脚边。 被抛在水泥砖斜坡上的项圈,着地时没有发出声音。红褐色的项圈有多处磨损,皮革已经变得很单薄。就像慢动作一样缓慢地、缓慢地、轻轻一个翻转,失去平衡,落在斜坡上。我看见项圈内侧的字。 『尼尔』 我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拿在手上的,等我注意到时,我已经颤抖着手指握着项圈,拿到眼前细看。手指和眼睛像麻痹般没有知觉。手指仿佛膨胀到比实际大小大上好几倍,隔着好几层看不见的皮肤,抓着项圈。 『尼尔 饲主:河濑春菜』 电话号码和地址也写在上面。 跑下堤防的途中,项圈脱离我的手中。 哇啊啊啊!我大喊着冲上前去,德川没有从我面前逃开。 我以不成形的气势朝他的脸上打去,他也没有躲开。我在德川的脸颊上狠狠揍了一拳。德川的脑袋因为反弹而偏移,从晃动的浏海之间露出的眼睛,没有看着我。 「德川……!」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无法作声。喉咙一阵刺痛。 我回想起手中柔软的重量。袋子里软绵绵的血与内在晃动。我当时把它拎了起来。 我惨叫。明明很想大喊,宽阔的河岸地却没有反弹我的声音,像扩散开一样把声音吞没。我压不下涌上来的惨叫。 饶不了你。 我想擦去看见德川踢踹袋子的背影、鲜血渗出来的这双眼,以及手中挥之不去的袋子触感,我殴打德川希望忘掉。我明明狠狠殴打他、想把他打到爬不起来,但纤瘦又不可靠的德川却没有丝毫要倒下的样子。我的手仿佛没能达到任何效果,只有感觉逐渐麻木。打到一半,我开始用拳头揍。 「杀了你!」 我的声音沙哑,摇摇晃晃,视线模糊,泪水从眼里流了出来。咸咸的泪水流过干涩的嘴唇,被紧咬的牙齿吸了进去。 「去死!给我去死!」 拎起袋子的触感不仅消散不去,反而逐渐鲜明。我想起尼尔的样子。那只小猫柔软的脖子、漂亮的毛和温暖的体温,与手中软趴趴的重量重叠。 我双腿无力,身体往旁边一晃,喉咙哽住。手一离开德川,我差点倒下。 我瘫在河边草丛里吐。 我的喉咙一感觉到空气,胸腔便受到看不见的力量压迫,已经阻止不了。眼泪、鼻水、呕吐。我不知道哪一种最痛苦。呕吐物因为低俯的姿势而揪住鼻腔深处。好痛苦、好痛苦,再加上手脚好沉重,但是呕吐物还残留在鼻腔深处。 鼻子里头好痛。我闻到一股酸味。 只能用嘴巴呼吸。空气发出咻地声音。我慢了半拍才注意到那是自己的哭声。唔哇——我哭了出来,像个孩子一样。我没想到自己会用这种声音哭。我吠叫般大喊。 尼尔、尼尔、尼尔。 我和河濑已经分手,已经没有关系,也没有担心尼尔的权利。但是,不行,这实在太过分了。 它只是只小猫。 刚出生——河濑笑着说,告诉我,现在是它最可爱的时期。 灵敏、速度又快的猫。帮它戴上红色皮带式的项圈,即使长大了也能够调整松紧。它不情愿地扭动身子那个姿态。 落在地面上的脏项圈,只有一部分的洞变大了。那是脖子的位置。那个孩子长大后,皮带洞的位置应该会改变。 一看到项圈,我的泪水再度涌出来,停不下来。开什么玩笑啊,德川。 「河濑的妹妹一直在找那只猫!」 在我眼睛深处闪烁的是河濑妹妹的脸。害羞又客气地笑着问:「哥,找到了吗?」 「为什么要撒谎?还说是老鼠,你这不是骗我吗?」 写在项圈内侧的名字,河濑春菜。大概是全家人一起讨论要写上谁的名字当作代表,然后他们决定写上全家最小的河濑妹妹的名字。写在项圈内侧的文字,看来像小学女生的字迹。 怎么办?她会哭。 她会伤心。会受伤。 因为不希望这样,所以河濑继续寻找。从四月到现在,即使季节转换,他仍不断地不断地寻找,就像现在一样,即使知道一切可能只是徒劳无功。 河濑妹妹和尼尔都被爱着。我们不应该伤害他们。 然而—— 「……你是白痴吗?」 他说话了。 我坐在地上,仰望德川背对路灯而站的脸。 德川的头发一团乱。我还以为揍人没有效果,但是他的脸颊歪斜泛红。德川伸手抹抹被我打的地方,说: 「你自己信誓旦旦说杀猫这种小事不会吓跑你,你现在这是什么样子?」 德川不层地说,以冰冷、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我说不出话。 「德川……」 「我一开始不是问过你:『听到是老鼠,你放心了吗?』你果然很放心吧?看,如果我说是猫,你就会变成这样。」 他歪斜的眼睛瞪着我。 「那是河濑良哉的猫,如果被发现,引起骚动很麻烦,所以我才说是老鼠。可是,怎样?你还是觉得如果是老鼠就好了,不可以是猫吗?你明明说自己不怕、要我别小看你,你现在这是怎样?」 「……住口。」 「我话先说在前头,那天你拎起袋子时,袋子里四分五裂的感觉,是因为脑袋和身体分家了。装在里面的是活生生的猫头,我切下来的。」 「住口啊啊啊啊啊啊!」 「……那家伙到最后还在喵喵叫……唔!」 我按着耳朵抱头大叫。我不想停止,拼命吐着气。半途开始不断大叫的声音变得像刮玻璃一样尖锐高亢。 少年a。 在报纸上看到的少年a。 杀死猫和动物的少年a。 芹香她们、一般人认为「恶心」,但我不怕。我明白少年a的心情。 但是,这与尼尔的死,境界完全不同。 我听见德川啧了一声。感觉自己的声音好远。持续的大叫已经隐约沙哑,只剩下犹如蚊子拍动翅膀的力度。 「现充。」 蹲下、闭着眼睛的我,头上落下冷冷的声音。我的脑子中心像煮沸般逐渐发烫。 「看到人偶断手的照片、人类尸体的照片会兴奋,男朋友的猫就不行吗?」 「他不是我男朋友。」 「都一样吧。你根本不是认真的。」 我抬起脸,往下看着我的德川,双眸像爬虫类的眼睛一样没有温度。十分冰冷。 「你真的有心要死吗?」 他问我。 第七章 十一月第一次碰面,是在儿童科学中心附近的杜鹃花墓园。我们还剩下一个月的时间引发「事件」。 走上墓园阶梯,从最高处往下看着排列在一起的坟墓,平稳温暖的阳光滑过墓碑上。还能看到一些来扫墓的人。 平常总是先到的德川迟到了。 不过,我相信他一定会来。 迟到很久之后,德川才现身。他把脚踏车停靠在附近路上,仰望我这边。 我挥手回应,他不感兴趣地低下头,走上楼梯,完全不看向我。 「那边那些人,到时候也会替我们的事情作证吧?」 我等待走上长长阶梯的德川调整好呼吸,开口说。我手指的方向是一对正在散步的中年夫妻。两人同样是帽子加腰包的打扮,正在山路旁的护栏边俯瞰那头延伸到山区如盆地般往下凹的街景。 之前我对于周遭目光在意得不得了,现在一想到他们会是我们的目击者、能够当证人,简直像受到祝福一样。 德川看向我指的方向,一下子又失去兴致转开视线。然后看向我。 眼中浮现着欲言又止的光芒。 他大概很想问我为什么要继续进行「事件」、为什么再度打电话给他,不过他八成不会问。这才像他的作风。 「我是认真的喔。」 我如此主张。 「我无法原谅你对尼尔所做的事,但是,一如在电话上所说的,事件还是要继续。」 「好。」 德川之前针对尼尔的事情那般伶牙俐齿仿佛家骗人的一样,今天的他很安静。 我拿出《悲剧的记忆》笔记本交给德川。 我多写了一些内容。在哪里和德川讨论过几次、什么时候去了东京的摄影棚等日期和场所都详细记载在内。也贴上了德川帮忙列印出来、我在摄影棚所拍的照片。还从「兔子工作室」网站上印出地图和联络方式贴上,标示出地点。 笔记本现在已经完美又详细地记录着我们引发悲剧之前的记忆。 「事件现场要重现《临床少女》的照片。就是我最喜欢的那张,女人偶看着被切掉的手臂沉进水底的构图。模仿那张。笔记本里也清楚写下了我憧憬成为那张照片。哪一张照片,德川知道吗?」 「知道。」 打开笔记本阅读的德川抬起头。我点头。 「因为没办法准备那么大的水槽,所以现场就选在河边上游吧。流速虽然不快,不过深度够,我们找手臂不会被冲走的地方,将手臂沉在那儿。绝对不能让手臂离开我身体附近、被水流冲走。」 这条手臂现在仍连接在我身上。既然要死,当然要选择有戏剧效果的现场。不过,我能够想像、我能够允许身体遭破坏的范围,顶多就是一条手臂了。 「手臂沉入河边的水底,可能的话把它固定住。我的身体则摆在附近能够看到手臂的角度。」 「手臂绑着水泥块一起沉下去的话,我想应该能够固定住。」 德川说。 今天他第一次开口,让我松了一口气,不过我的胸口深处开始感觉不安。我的手臂真的要被切下来了。 「杀我的方法是勒死。切除手臂则等我死了之后再进行。」 说出口时,我明明之前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却还是差点发抖。 「用刀杀死我,我还是会有点害怕。」 我还以为他会笑我,结果德川只是「嗯」地老实点头。 勒死对我来说也是冒险。 脸上流出眼泪、流出口水,一定会很难看吧。我告诉德川,如果变成那样,要帮我仔细擦干净。虽然以十分认真的表情这样交代,实在有点奇怪。 「如果折断脖子的骨头,应该能够准确摆出看着河中手臂的姿势。……脖子会不会变长、延伸呢?」 「我说你啊,你以为是上吊吗?骨头断掉的话,只要固定好就没问题了吧?再说,想要看向河中的话,不是把头往下摆就可以吗?」 「啊,对哦。」 「你一定会抵抗,也许不用太大的力气就能够制伏,不过我也是第一次杀人,没什么自信,所以一定会狠狠勒住你。你八成也会挣扎乱动。」 「嗯,我想应该会。我也没自信。」 在秋天浅色的太阳底下谈论这些,我的心情逐渐稳定下来。只剩枯草根部的地面很硬。 「其实我更希望服毒,不过,德川,你能弄到毒药吗?」 「现在才去弄可能很困难。上网找找,我又担心宅配到家里时,家里的人会看到,很麻烦。在实际动手之前,我会尽量想想办法。」 「嗯。不过,德川,这样好吗?」 「什么意思?」 「服毒的话,就没有直接杀掉我的感觉了,对吧?也没有你亲自动手的感觉。」 德川浏海后面的眼睛眨了眨。沉默过后,他回答:「无所谓。反正主要是切下手臂。」 「那么,如果当天之前能够弄到毒药的话,就拜托你了。不过,你一定要弄到吃了会死的东西,不可以是死不成还活下来的毒药。」 新闻中偶尔会看到少年a、少女a失败的例子。服下了毒药却没能够让对方或自己死掉,这类新闻虽然刺激,但也有些愚蠢。 服毒和勒毙,哪一种比较痛苦,我不知道。 勒毙的话,我请德川用冬季制服的围巾勒死我。红色围巾纠缠在脖子上的样子很美,再说,大家若无其事穿着的制服也能够成为凶器,比起从哪里弄来绳子或电线,更讽刺。 我用力写满了笔记本中剩下的页面。 理想的尸体布置。 趁夜杀掉,早上被人发现最佳。 我希望德川一直坐在我尸体旁边看着我的样子,直到被人发现。 「拍下现场照片后,将来有一天供奉在我的坟前……,当天情况将会一片混乱,恐怕难以办到,而且相机和照片也可能会被警察没收。你可以先把相机或记忆卡藏在某处,之后再拿去列印。」 「了解。总会有办法。」 「我死后,如果我爸妈问你任何事情或责怪你,你要告诉他们这些全都是我的希望。那两个人,尤其是我妈可能会追问不休,你还是用这招应付就好。」 「了解。」 「然后是——」 讨论和笔记本的纪录没完没了。我一边说一边写,心想,这是我的遗言也是遗书,理所当然要写很长。 记忆卡。他打算如何藏匿我的照片呢?不是我想要追究小问题,只是如果不持续说话,我会感到不安。如果不笑着、像在唱歌一样说话,麻木的感觉仿佛又会回来,令人害怕。对,我很害怕。 我们互相确认必要的物品和彼此的准备。关于切下我手臂的刀具,德川说他会去调查过去那些少年a使用的刀子、菜刀的种类和制造商。切割的地点,就选在老地方的高架桥下旁边的草丛里。 「深夜瞒着妈妈默默离开家,我想天亮之前应该不会被发现。」 「了解。」 整理好我们能够想到的事件细节之后,站起身往下看,街道和天空都变成橘色,与暮色融合在一起。这颜色让人联想到恶毒的、野火肆虐的荒野。可看见箭头道路标志清楚浮现。 即使没有说出口,我们彼此心里都清楚,接下来我们没多少机会碰面了。 我想要证人或目击者。只能够是完全不知情的陌生人。执行日之前,绝对不能够让熟人看见我们在一起,否则会减弱事件的冲击。我和德川的关系直到今天之前没有任何人知情,说来也真是奇迹。我们双方都很清楚其中的风险。来到只剩下一个月的现在,更没有 理由让这个秘密白费工夫。 「就快到了呢。」我说。 「希望那天是晴天。」我又说。 如果我的手臂在下雨后水量大增的河边被冲走,未免太蠢了。再说,上游差不多快要下雪了。 此时,德川对我说:「你这样做好吗?」 「什么意思?」 我一回头,德川立刻低下头。 「事件之后,公布与我碰面的事。」 「没关系啊。」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德川默然。我了解德川想说的意思而感到尴尬,连忙滔滔不绝地说: 「不是已经决定了吗?我们都已经为了那个目的准备到现在了,你又说这种话?」 德川想说的是,让别人知道我和他这种昆虫男碰面,真的好吗? 如果对于自己的立场缺乏自觉,无法在教室那样的环境生存下去。我虽然明白这点,但是听到德川开口这么说时,还是会受不了。这个嚣张的家伙居然也会说这种话,让我惊讶。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要这样。 不过,我抢过德川茫然下垂的手握住。这么大胆的举动,我从来没有、甚至连对喜欢的男生也不会做过,我却紧握住德川的手。 德川惊讶地睁大双眼,直觉地想要甩开我的手。速度快到我甚至无法想像他就是刚才一直茫然呆立的那个德川。 我任由德川甩开我的手,看着德川。遭到他拒绝,我居然没有讨厌的感觉。但是一旦知道德川真的不习惯这样,又觉得百感交集。 他不习惯女孩子,也不习惯人。 明明在东京摄影棚时,能够俐落地替我钩上背后的钩子,却不习惯体温和接触。 似乎也无法应付自己反射性表现出的拒绝动作,德川低下头。 「执行日之前,我们再见最后一次面吧。」 我的脸上露出微笑。 使用「最后一次」,表示我真的有感于距离执行日不远了。 德川没有回答,像是在想办法补偿,侧脸对着我点点头。他不晓得该把我握过的手摆哪里,于是贴在大腿侧面。我能看到凹陷变黑的拇指指甲。我已经不觉得恶心或恐怖了。 「执行日之前,我们预演一下。」 我希望能够在执行日之前,事先确认自己被杀的现场。预演那天,即使被同一所国中的学生看到一些情况,也无所谓。 「好。」德川点头。我很想问他一个问题。或许是因为遇到小江的关系。 「德川,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一问,德川瞬间露出没有预期会出现这个问题的毫无防备表情,看着我。就在一瞬间。只有那一瞬间。他马上又皱着脸大声说:「啥?」并且远离我。「才没有咧。」说这话的语气很孩子气,让人无法联想他是会杀猫的少年a,就像个普通男生一样。 「有没有不重要吧?干嘛问这种问题?」 「只是有点好奇。」 德川知道美术社的女生喜欢他吗?他虽是不习惯与女生相处的昆虫男,但他就要在不晓得那个女生心里惦记着他、他们可能有机会交往的情况下,迎向我们的事件,感觉似乎很残酷。 我一瞬间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他。 但是,话到喉咙的一半就停住出不来了。告诉他的话,德川会怎么做呢?我们的事件又会如何呢? 「你呢?有吗?」 在我犹豫时,他反问我。 「有什么?」 「喜欢的人。如果有的话,这样死掉好吗?」 「嗯——该怎么说呢,我虽然喜欢河濑,不过我甩了他,那种喜欢好像又有点不同。」 我说出名字,但脑海里却没有浮现河濑的脸。胸口已经不痛了。想到尼尔还是会想哭,不过也只是这样。 这是第一次和德川聊这类普通的话题,我觉得很奇怪而笑了起来。在接近天空的山上发出的声音,像是被夕阳吸去一般消失。 几天后,德川写信来说买了切肉的菜刀。 我加进笔记本中。那把菜刀,与三年前少年a杀害母亲、切断手臂、种在盆栽里所使用的是同一款。大刀刃类似斧头的长方形菜刀。德川还附上照片寄给我。不是拍摄他购买的实品,而是从某处型录上取得的图片。 又过了一阵子,这次他写信来说买了国外知名刀具公司的军刀。这一把,德川则是拍下实品照片附在信上寄给我。与宫崎县男学生课堂上刺杀女班导的是同一款。 这些电子邮件的收件纪录,在「事件」之后也会被警方看到吧。我用拇指抚摸画面上出现的「切断」两字。 距离「事件」执行那天,还剩下一个月。 每次在学校里看到将军,我总会置身事外的茫然心想,这个人会有什么反应呢? 放学后,在图书室里,我像在舔书架一样找寻人生最后要阅读的书。一想到我已经再也读不到这些书了,明明不是很热衷读书的我,却对一切感到惋惜且焦虑。 从图书室阳台看向外面,将军正走在底下的穿廊上。修长而有型的站姿,果然和德川不像。我再次觉得德川应该是像妈妈吧?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视线,将军抬头往上看。我愣了一下。他朝着不知所措的我微笑说了一句:「再见。」 我吓了一跳缩缩身子。没想到那张平常总是一本正经、给人严肃印象的脸,突然像融化般做出出乎意料的举动。我连忙回应:「再见。」 将军就这样走掉了。 我望着他称微掺着白发的后脑勺。将军还不晓得儿子接下来要做的事。如果儿子做出那种事,他就不能继续在学校当老师了吧?他的人生也将会就此结束。 这是我第一次与将军说话,也是第一次面对面。 将军大概会忘了刚刚和我打招呼的事。「事件」之后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想起自己曾经和儿子所杀的女学生讲过话吧。 一想到要去德川家看看,我就觉得有点坐立不安。翻看四月时拿到的二年级通讯录,德川胜利的家位在我不熟悉的第一国小学区。比芹香家、河濑家距离学校更远。 大概是这一带吧。——我来到十字路口的转角处,看到门牌上写着「德川」。四周多半是新的西式风格住家,唯有矗立在住宅区之中的德川家,是蓝色瓦片屋顶的日式住宅。奶油色墙壁上有青苔色的裂痕。 这栋老宅邪似乎在此地很久了。 环绕住宅四周的灰色块状围墙最上面,开着松树形状的洞。围墙和住家之间仅有一点缝隙,院子面积很小。住家侧面有能够停进一辆车的停车空间,以满是伤痕和一污垢的褐色柱子支撑着类似温室的屋顶。 没有汽车也没有脚踏车。德川和将军似乎都还没有回来。后门旁边立着瓦斯桶,旁边掉落粉红色的皮球。 这里是那家伙的家。 仰望二楼窗户,我想像哪间是德川的房间。晚上很晚不睡,好像也不会被爸妈骂。拥有自己专用的电脑和印表机,少年a在房间里用那些工具列印动物和人类尸体的照片。将军和德川的妈妈也会在「事件」之后才首次知道儿子在房间里做什么吧。就像我家爸妈会恨德川一样,德川爸妈也会恨我吧。 我在德川回来之前,变换脚踏车的方向,骑出去。我在快要看不见房子的地方再度回头——这时候,我所看到的景象让我瞠目,视线轮廓几乎要跟着扭曲了。 德川正好从对向车道回来。他牵着脚踏车走。但是,德川不是一个人。 他身旁是音乐老师樱田美代。 她穿着小碎花的长裙。很久以前杂志上介绍过的俗气长裙顺着小樱的双腿延伸,表面的布 料看起来湿漉漉。 小樱。——我微微张开嘴。连忙拖着脚踏车转向转角。不行、不行。我的脑袋深处响起警铃。可是,什么东西、怎么样不行,我不知道。 躲起来的我只露出脑袋,看着德川。下一秒涌上「为什么?」的疑问。 我隐约听见声音。较高的声音是小樱。她在德川旁边以同样速度牵着脚踏车,凑近看向德川的脸。挂在脚踏车龙头上的便利商店小袋子跟着摇晃。德川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小樱。小樱脸上漫开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只是快要哭出来而已,她绝对不会哭,那是平常卖弄风情的表情。但是,那副表情比起在学校看到的样子更用心。 胜利。——我知道是她在说话. 胜利,拜托。——听起来像在呢喃。 我愣在原地动不了,定睛看着这副光景。小樱再度对德川说了什么。她与没有反应的德川来到他家门前,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小樱低下头。「这个——」从脚踏车龙头上拿下袋子,交给德川,很勉强地、露出虚伪的笑容。 德川第一次面对小樱。被浏海遮住而看不见表情的脸大幅度左右摆动。他甩开小樱的手。小樱原本拿着的塑胶袋弹出去落在地上。袋子里的哈根达斯冰淇淋盖子滚落在地面。 小樱的脸因为惊讶而僵硬。「胜利。」再度喊了一次。 德川没理会掉落的冰淇淋和小樱,就这样逃跑似的把脚踏车停进停车处。呆立在前方马路上的小樱再度呆然地喊了德川的名字后,他原本正要走开,然后又放弃,慢吞吞蹲下身,捡起掉落的冰淇淋。 我感觉小樱好像看过来了。 我挺直背脊,脚踏在右边踏板上,另一脚拼命踢向地面,全速踩着脚踏车。流逝的景色逐渐远离,轮廓在风中流动,刚才看到的德川和小樱场面在我脑海中反而愈来愈清晰。 我仍处于「为什么」的极度混乱之中。 德川在意小樱和津岛。 之后,也在意津岛和芹香是否和好。 音乐课时,女孩子间传阅的纸条写着「小樱喜欢小将军」。 德川咬指甲。这举动只出现在小樱离开音乐教室时。在她离开之前,德川一直咬着拇指指甲。 混乱持续着。一方面震惊,一方面惊讶。 但是,更多的是寂寞。 我的脑袋虽然知道自己可以选择不原谅或不甘心,让情绪往愤怒的方向去。但是,这个空虚和一线之隔的寂寞,让我的身体缩成一团。 寂寞,来自于德川什么也没告诉我。 我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什么。 学校老师与学生之间,不可能有什么。何况是昆虫男。但是,这是怎样?那个冰淇淋的家居生活气氛,两人并肩而行的相距方式。 我第一次觉得和小樱在一起的德川好像陌生人。 不受欢迎、不可爱的音乐老师。之前曾经有一次,我心想,如果德川喜欢那种女人的话,我会对他感到很失望。但是,刚刚就在眼前被反将一军的冲击,远远超越那股心情。因为小樱的对象是德川。就连津岛或其他现充男顶多只能想想而无法靠近小樱的手,德川却那样子甩开。 脚踏车冲上斜坡。 没办法只靠气势上坡。我双脚哆地落在柏油路面上,脑袋深处嗡嗡作响。我咬牙,情绪已经大致上恢复平静了。天气明明没有很热,眼前的马路却看来摇曳着热浪。 德川喜欢的人,是小樱。 那一夜和隔夜,我都睡不着。 十一月已经过了一半,我剩下的生命逐渐减少,我却无法静下心来,真可悲。 在学校里,日子还是一样。音乐课上,无论我多么仔细观察,德川和小樱也丝毫不露声色,没有再重现我那天看到的景象。德川只是很平常的上课,小樱也是一如往常,甚至应该说她仍旧很开心能够被现充男们捉弄。在德川面前露出快哭的表情仿佛是假的,让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 仔细想想,德川很擅长隐藏。即使我们坐在相邻的两个位子上,我和德川在旁人眼里看来仍然丝毫没有关系。我们之间,直到死之前,都没有关系。有的只是我的死,以及之后的事。 德川画的《aria》从比赛现场送回学校了。 中村在导师时间为大家介绍。我一看,屏住呼吸。气氛和去年的穴魔界的晚餐》的确不同。但是基底色调很类似。中间是一位背对钢琴而站的成熟女性,我甚至因为德川如此擅长描绘人类而感动。真实又黑暗,很哥德风格的世界,几乎可以直接用来当作涩泽龙彦作品的封面。 就连平常看不起昆虫男的芹香和其他同学也一样,纷纷说着「好厉害」、「画得真好」,没有人看不起他。 德川大概和我一样,也听了莫札特那首曲子,看过唱那首曲子的夜之女王吧。 一头亮泽黑发的女性站在画中央,带着深沉的眼睛,毅然张开双臂站立。剪到眉毛上方的浏海,让人联想到好莱坞电影中出现的日本女演员。 她的背后是一架平台钢琴。 为什么没有人发现呢?那是樱田美代,是德川心中女朋友的形象。 的确一点也不像。美化过头了,那个人其实根本没这么漂亮,又很俗气。我甚至咬牙切齿了,但一定没错。 自从看到他们并肩而行那天起,我没有再和德川联络。「事件」当然还是会继续。但是,有一部分的我觉得不甘心。每次先打电话的总是我,德川连一次都不会主动打来。 他第一次打电话来,是我们约好的执行日前一个礼拜。 『哟。』 德川不晓得该说什么,很笨拙地出声打招呼。 『剩下一个礼拜了,我想我们应该预演一下。』 「嗯。」 我故意说「真难得德川会主动打电话来」,德川不悦地沉默后,说:『如果没有几通我的来电纪录,事件发生之后也很不自然吧。』 德川有喜欢的人,他有他的世界。 我虽然觉得寂寞,但是,一阵子之后,又开始觉得有些开心。这样子比起被一无所有、只有俗气的男同学杀掉更好。他是杀我的最佳人选。 离开学校,往北来到河川上游,水的味道变得较浓郁。 聊完电话的隔天放学后,我跷掉社团活动,和德川一起前往河边。大家都还在学校参加社团活动,所以不会被芹香她们看到我们在一起。 让其他年级不认识的学生看到无所谓,我甚至期待这样。不过,我们没有遇见半个人,来到了远离学区之外的河川上游。 因为尼尔的事情而大吵一架的高架桥离我们也很远,我们穿过另一座、更靠近上游的桥梁,在桥下停下脚步。我闻到阴暗处充满叶子腐烂的潮湿森林味。 「等一下。」 在陌生地方看到便利商店,我走进店里买了两个哈根达斯冰淇淋。皇家奶茶口味和焦糖奶油脆饼口味。走出便利商店,递给德川,德川一脸惊讶但还是接下。 「最后的晚餐。我以前就很喜欢这个。正好前阵子我开始思考最后的晚餐要吃什么,后来决定吃这个。」 打开手中的焦糖奶油脆饼口味,闻到冰凉的甜香味。我舀起一口放入口中,饼干部分轻轻碰到牙齿。 我犹豫着该不该问他小樱的事。 德川沉默吃着哈根达斯。吃东西的方式很安静。过去和我交往的体育社团男生,包括河濑在内,吃东西时全是狼吞虎咽,德川却只是默默动着汤匙,几乎听不到嘴里发出的声音。 即使有喜欢的人也没关系,不告诉我也没关系。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自己在德川心 中,有那么一件事情能够赢过小樱。对于即将杀死自己的人怀抱如此希望,也不觉得会遭到天谴。 来到很上游的地方,水流没有想像中的湍急。桥下的河水因为没照到太阳的关系,呈现蓝色。坐在堤防上看着蓝色的水,我突然想到,德川在事件之后,让小樱知道他和我碰面,这样好吗? 舀冰淇淋的汤匙抵在门牙后方,我闭上嘴唇,让奶油慢慢融化流到舌头上。我想,我可以相信他。 我相信德川。 杀掉我之后,德川一定会按照我们讨论的忠实呈现。现场的样子、之后的证诃、我是以什么心情死去等,都会替我照实传达。他绝对不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方式进行或偷工减料。 如果不相信他,我没办法把这条命交给他。 「这本笔记本,今天开始就由德川拿着。」 放下冰淇淋,我从包包里拿出《悲剧的记忆》笔记本。 我这才注意到原本很宝贝的笔记本封面,有一部分已经因为摩擦而变白了。 感觉我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德川而且常常聊天,实在无法相信我和他直到今年才初次说话。 德川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地看着笔记本。咬着冰淇淋的汤匙,没有想太多地接下笔记本后开始翻阅。 笔记本上写着到目前为止的记忆,还用插图表示接下来杀了我之后,遗体要如何处置,以及执行的日期。 最后,写着我的遗书。 为什么要引发这起「事件」呢?照理说我有许多想说的话要写,但到了这种时候,我反而无法如愿写出来,用橡皮擦擦掉、重写了好几次。家里的事、妈妈的事、佐方的事、芹香她们的事,在我就快要被这一切淹没之际,我遇到了德川,还说明这一切是我的希望、我的想法。 遗书长达五页。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平常写信也比其他朋友简短,所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写这么长的文章。 第一行写着这句话: 『这是关于一场悲剧的记忆。这是特别订制的杀人事件。』 由德川帮忙收尾,专属于我的事件。 「我已经写好了,接着就由德川写,你要写犯案声明或其他什么内容都随你。执行当天之前写完,事件之后交给警方。笔迹的话,我的一看就知道是我的笔迹。」 「了解。」 其实我很想看看德川会写什么,但是如果我要看的话,德川恐怕不会写出真正的想法。啊啊,我一辈子也没办法读到他写的内容了。 「我写了很多,不过还有剩下页数。全部写满感觉比较好看。」 剩下的页面还有二十几页。虽然我很想全部写完,不过在写完之前就会出现结论,准备就结束了。 冬天到了。 天气已经冷到需要外套,我们却还在室外吃冰。不过,冰很好吃,好甜。气温虽低,桥下虽暗,冰淇淋融化流出杯子边缘。我甚至觉得这种事情不合理,时间为什么老是不为我们停下来呢? 最后的晚餐。我将一口冰淇淋放入口中,还没吃完就把杯子直接丢进河里。我希望杯子能够漂流到对岸,不过纸杯落在河道中央,就像丢石头一样,不是一下子就没入水中,而是发出奇怪的声响,漂浮在水面上。 德川看看丢出去的杯子又看看我的脸。 「在这边动手。」 我大声说道: 「杀了我之后放置尸体的地点,就选在这里。在这桥下杀我、切下手臂,就不会太醒目了。」 我以为平常只会回答「了解」的德川,这次也会这么回答,没想到等了一会儿他都没有回话。 他突然站起来,和我一样把自己还没吃完的哈根达斯丢进河里。 德川的杯子里剩下的冰淇淋比我的少,却没有飞得比较远,落在比我的杯子更靠近岸边的地方,一样漂浮在水面上。 两个冰淇淋纸杯在缓慢的水流中斜斜并列。看到德川学我把纸杯丢出去的姿势,我的胸口突然一紧。「啊!」我当场叫了起来,猛力冲向一个礼拜后自己的手臂将沉没的河中。我的双脚踏进水里。 「喂,你……」 德川睁大眼睛喊道。 我很开心这家伙有反应,我露出笑脸转过头回答:「好冷啊。」其实我早就因为那个冰冷的感觉而吓了一跳。 「和看起来完全不一样。啊,糟了。从脚下冷上来了。」 深度大约到膝盖中央。大腿上全冒出鸡皮疙瘩。我的脚一动,累积在鞋子里的空气在水中摇晃,脚底感觉到一股恶心的柔软。 「快上来。」德川皱着脸说。「你在搞什么?」 「我好奇淹没我的河水是什么感觉嘛。」 「会沉下去的只有手臂吧。」 抬起头,我的脸上再度露出微笑,说:「如果能弄到真的水槽就好了。」说完,我忍不住尖叫。因为真的好冷。 「虽然绝对办不到,不过如果我有钱的话,我要买在《临床少女》里看到的一样巨大的水槽。就是这一点办不到,真可惜。」 「有什么办法,你以为那么大的水槽要多少钱啊?再说哪里有卖呢?」 「我也知道啊。」 我知道。不管是在这个城市的某处也好,或是这个城市之外的某处也好,那般幻想的光景一定不存在。即使我有钱也买不到。 「德川,那边的水流好猛啊。」 我指着河川下游。 一直待在桥下,所以没发现,明亮的夕阳蔓延,夕阳照射的水面像金色的鱼鳞一样闪闪发光,摇曳着。我追着水。沿着缓慢的水流,一起流动前进。 意想不到的景象在眼前展开,我说不出话来:心想,好美。震撼我的胸口。 我不知道自己在水里待了多久。看向脚下,我的双脚被吞没在金色的河水之中,像是被切断了一样。制服的影子倒映在水面上,就像水彩颜料般溶化。 我缩回一脚,马上失去平衡。裙摆也湿了。尽管色彩看来温暖,但水温和桥梁下的阴影一样很冷。 「快点上来啊。」 德川朝我伸出手。不悦地从岸上看着我。 「你想要用这种方式找到目击者,也未免太醒目了。」 「……嗯。」 我不晓得该不该抓住他的手,静止不动了一会儿。我担心手会再度被甩开,德川再度缩短他的手和我的距离,终止了我的麻木。 我心想,是不是要抓住他的手腕比较好。多数男生碰到上课必须牵手的情况时,总会避免直接握住手掌,而是改握手腕。 但是,德川却直接对上我的手掌心中央,主动握住我的手。那一瞬间,我的胸口突然一阵痛苦,我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我回握住德川的手。 我们彼此保持互相拉扯的姿势,我从水里仰望他。 德川没有转开视线。他沉默地把我拉上岸。 离开水里的双脚冷到发白,湿淋淋的鞋子和袜子也感觉很不舒服。我的脚一踏上干枯堤防的杂草上,水开始往下滴,在脚下形成小水洼。 我不想放手。 德川苍白的手没有温暖也没有冰冷。也没有回握我的手。他一边犹豫一边稍微动了动拇指,我能够碰到德川凹陷的指甲。摸摸那个像空洞一样凹陷的黑点,感觉像塑胶一样硬梆梆。 河川的金色延伸到眼皮的每个角落。 「你别再咬了。」我看向交握的手。本来以为德川会保持沉默,没想到他回了一句:「别管我。」然后,问我: 「就埋在你放那个袋子的地方。为什么问?」 「没什么。」 德川转向旁边,但仍旧没放手。 「只是觉得如果你死后在你房里找到那项圈,似乎会很麻烦。」 「嗯。这点你别担心。」 我也不希望河濑兄妹知道尼尔的下场。笔记本里也丝毫没有提到尼尔。 我不记得手什么时候放开的,也不记得是谁先放开的。不过至少德川没有甩开我。 约好执行日的时间、地点后,我们道别。 凌晨两点。 十二月六日。 在约好的河边,德川胜利没有出现。 星星出现在天空中。 每次闪动,星星的残像仿佛烙印在眼皮里一样。空气好干净。完美的冬夜。那个紧绷的紧张感觉,以及昏暗深夜里的水味,告诉我今天如果逃走,就再也没机会了。 我此刻伫立在张紧的蜘蛛网正中央。 网子如果断裂,我将再也无法回到这里。这个特殊的夜晚,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 我从桥下看着堤防、另一头、四周,在心中描绘着德川气喘吁吁跑来的模样。但是,哪儿都不见他的身影。没有人来到堤防上。 我凝视着从围巾遮住的嘴边吐出的白色气息,一边祈祷。三十分钟过去时,我开始领悟。 我领悟到我的心理准备,以及为了今天所准备的「真心」正在逐渐消失。我必须放手。 真不敢相信。刚刚不断写信、打电话,德川却没有任何回应。 我闭上眼睛。 喊着:为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吗?出门时正好被家人发现?还是将军知道了?或是—— 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到了凌晨三点,冬夜仍没有半点准备天亮的样子。 我一直站在同一个地方。是等待德川,或者只是赌气,我不晓得。但是,如果离开这个地方,我就会失去某个重要的东西,某个重要的东西会被夺走,而夺走它的人不是德川。更大的某个东西将会带走位在我骨头正中央或肚子中央无形的重要东西。 我活着是为了死,天亮的话,今天就死不成了。不仅如此,今后也死不成了。 我咬着嘴唇。 就在这时候,德川骑着脚踏车出现了。知道逐渐靠近的灯光是德川时,安心和害怕一起袭上我的背。我期待着德川不要来,又叹息着自己死不了,却也注意到自己松了一口气,因而莫名地涌上怒火。我不原谅德川。我大喊:「太慢了!」 我后悔自己喊太大声,感觉会被他看不起。我抓住德川又说了一次:「太慢了!」德川一边肩膀上背着第一次看到的卡其色背包。 我用身体撞他,德川以胸口承受我的身体,往后摔在地上。他慢慢起身,然后说了一句:「对不起。」 脸色很难看。 「对不起,我没办法执行『事件』。」 「没办法执行——」 我感觉体内的水分退去。德川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这还是他第一次向我道歉。 「什么意思?」 声音在颤抖,我的嘴边也跟着颤抖。明明一点也不好笑,我却露出像是在笑的表情。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德川刚才的道歉就会变成真的了。 「对不起。」德川又说了一次。「我没有办法和你一起制造『事件』。我现在必须去一个地方,有件事我非做不可——」 他话还没说完,我扑向德川的背,摇晃他挂在肩膀上的背包想要抢下来,德川惊讶地睁大眼睛,手臂大力一挥,想要把我拉开。但是,我也是认真的。我狠狠扯过背包。德川一个不稳,背包的背带被我握住。受到离心力的甩动,我的手臂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背包掉落在地面。反弹的力道让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里头没有《悲剧的记忆》笔记本。 德川在信里附给我看的军刀,以刀刃半开的样子落在地上。我的眼睛看到军刀。德川快动作想要捡起来,我比他快了一步先拿到军刀。 我现在必须去一个地方。 有件事我非做不可。 德川或许只是随便说说。或许只是对于「事件」感到退缩,或许只是害怕变成少年a。但是,我知道答案。 德川另有打算。我相信他说的非做不可。他打算使用这把刀。 「你要去小樱家,对吧?」 听到我突如其来的问话,德川的表情像停止呼吸般冻结。一看到他那个表情,我也无法呼吸。果然没错——我朝着胸口吐出一口气。 「我不能让你去。」我说。 「我不知道你和樱田老师之间发生什么事了,也许你们在交往,但是我不会让你去做任何事,你是我的少年a。」 「还给我。」 德川扭曲脸庞,伸出手,力气很大。他拍打我的头,想要拨开我握着军刀的手指。「不要!」我大喊,抱住军刀弓着身,蹲在地上。 「不让你去、不让你去!不能让你抛下我!」 我受够了。那些日常生活、那个持续排挤我的教室、那个失去色彩的每天,我不想回去。 拜托你不要丢下我,德川。 「杀了我——」 我挤出声音。 溢出泪水,抵抗着德川的力量,握紧军刀,绝对不松手。德川的指甲刺进我的手里。我顺势抱着德川的肚子。我只能这么做。 除了我的生命和身体,我再没有其他东西能够当作赌注。德川,帮我。 不能杀人。 不能杀人。 我不要你杀了我以外的其他人。 「我办不到!」 他吼叫的声音振动空气。听到从我紧抱的位置上方发出的声音,我抬头。 德川的眼睛正往下看着我。无助的表情。看着我。和总是等待体育课下课而仰望校舍时钟时,一样的表情。 我惊讶地仰望德川。 「德……」 「我没办法杀了小林——我不——」 不想杀了你。 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完,德川的脸快要哭出来地扭曲。 这时我清楚听见自己所处的世界崩裂的声音。德川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冷漠的说话方式,已经不留半点痕迹。德川的手在颤抖。 「我得去……」 「去哪里?」 我知道。我看到了。 现在,他暴露在我眼前、沉在眼底的胆怯光芒,我已经不能装作没看到。德川在害怕。也许是我弄错了也说不定。但是——他在向我求救。靠眼神尽可能地呼唤着我。 他什么也没对我说,什么也没告诉我,但是我懂。 就像我的情况一样,在那间教室里,对于德川来说,他觉得可以放在心上的——让他这么觉得的,应该只有我。 德川没有回答。 我的手臂仍然环绕着德川单薄的腹部,继续说: 「德川,你要去哪里?我,看到了,你和小樱在一起。你想用那把刀做什么?」 他没带着和我一起写的《悲剧的记忆》笔记本,也没带切下手臂要用的切肉菜刀,只带着军刀,准备在这深夜里前往某处。 德川背后的广阔天空中,星星像是要落下来一样,看起来好近。星光似乎快要贯穿我的胸口。 不能让他走。 如果他要去小樱家,我不能让他去,我不要把德川让给别人。 「你要杀掉学校老师吗?不是要和我一起制造事件吗?男学生杀害女老师这种事情到处都有,一点也不适合你,那样做太落伍了。德川,引起普通的事件,大人们会拿出来分析哦,他们会说你内心黑暗。」 德川没有回答。 但是,他也没打算从我环抱的手臂里逃走,只是沉默站着,手臂颤抖得更厉害。 看到他的反应,我能够确定了。 我是德川的最后防线。 「为什么要杀樱田老师?」 站立在德川《aria》画中的夜之女王。复仇的火焰像地狱般燃烧我心。德川对于小樱为什么有这般激烈的情感? 今晚德川选择的被害人,为什么不是我,而是她? 「她和我爸……正在交往。」 德川坦白,我说不出话,只能仰望德川。 「樱田老师,和我爸在交往,从去年起,开始上我家来,照顾我们。」 「德川的妈妈呢?」 「不在了。」 我这下子不晓得该说什么。德川的眼睛像是被墨汁涂黑一样空洞。 「我上国中之前,她就过世了。再这样下去,樱田老师会和老爸再婚。那个人已经怀孕了。」 他的声音像机器人在念单字一样。只有说「怀孕」两字时,德川的声音含糊在口中。「德川……」我说。 眼皮中,想起那天见到的德川和小樱。拜托你。小樱说。胜利,拜托。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 怀孕。 德川称呼小樱「那个人」的声音听来好遥远。 「我妹——」 德川像在忍住不打喷嚏一样屏住呼吸。我环抱的身体以不自然的姿势向前弯腰。 「我妹自从那个人来家里之后,就很讨厌她,整天哭,说不希望家里改变,说为什么不能保持现在的样子,她开始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还不晓得怀孕和再婚的事。所以,我要趁现在——」 「德川有妹妹?」 德川沉默点头。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受到很大的震撼。我比自己想像中更无知。滚落在德川家地上的粉红色皮球在记忆深处弹跳着。我没注意到。 「妹妹多大?」 「……小二。」 比河濑的妹妹年纪更小。 在东京的摄影棚穿着皮革洋装时。德川那样干脆地替我钩上背后的钩子,动作自然到让我误以为他是不是有女朋友。等我知道他是为谁这么做,我的胸口像紧揪般疼痛。 德川的这种不自觉,让人心疼。 「我家已经乱七八糟了。这样下去,我家真的会改变。所以——」 「即使杀了小樱,德川家也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了。」 我说完,觉得喉咙有点痛。 「就算你杀了小樱和肚子里的胎儿……」 德川沉默。 我一边说,一边觉得头晕。肚子里的胎儿。小樱怀孕。嘴上虽然这么说,脑子里还是完全无法出现具体的想像。 德川家即将改变。我闭上眼睛,听见环抱的身体传来德川的心跳。德川很痛苦。 现在,我懂了。 德川为什么想要和我一起制造「事件」,应该是对于父亲的讽刺吧。 对于父亲,以及小樱。 小樱和德川并肩牵着脚踏车。以快要哭出来的谄媚表情看着德川。 德川如果变成少年a,他们是老师,一定会引起大骚动。 我不能说自己完全明白德川的心情。他嘴上说着为了妹妹,一边变成少年a,妹妹也会变成是罪犯的妹妹,将会失去立场。不管怎么挣扎,德川家也不会恢复以往。德川的心里一定没有好好整理、想过这一切吧。 他的确有那股冲动想要杀人。但是,有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 为什么非得选在今晚不可呢? 想一想,我就明白了。 「德川,其实,不对吧……?」 德川的身体变得像陈列品一样僵硬,动不了。他没有回答,我对着看不到表情的脸说: 「你是因为不想进行我们的『事件』,才会选在今晚去杀小樱吧?」 否则应该任何时候去都可以。今晚之前也有很多杀掉小樱的机会吧。但是,德川之前都没有动手。 德川不是因为想要杀小樱,所以不杀我。 应该是反过来才对。 德川是因为害怕被我抛下。 如果没有德川,我已经没办法回到那个日常生活了。我不想被抛下,所以决定进行「事件」。 但是,德川是不是也一样呢? 也许是我自恋,也许是我猜错。但是,如果杀了我,德川在「事件」之后,就变成孤零零一个人,必须在我死后,在没有我的世界里一个人生存下去了。 杀小樱,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今晚去?为什么非得是今晚不可?或许是因为他需要借口吧。 为了不杀我。 我的双眼溢出泪水。 德川无法动手。他明白地说他不想杀了我。 我准备好最后一句话。「德川——」我喊他。声音哽咽。——我不想说出口。 「其实你根本不想杀任何人吧?」 他咆哮。 喔喔喔喔喔!我不晓得他在说什么。我的脸颊阵阵麻痹。我担心德川会挣扎,双手用力环抱住他。但是,德川没有挣扎。只有吼叫的声音漫长延续着。 我开口。放开军刀的手因为刚才一直用力握住的关系,手指几乎失去知觉。我不知道德川有没有注意到掉在地上的军刀,我只是拼命闭上眼睛,继续说: 「如果要杀人的话,先杀了我再说。如果不先杀我的话,你一辈子不准杀人。我不准。如果你动手了,我绝对不原谅你。你明明连我都杀不了。」 如果德川不杀我的话,今天这个完美的夜晚就破局了,已经没有其他法子了。从明天起,我仍然必须想办法在犹如吐气般漫长的日子中活下去。 这一点德川也一样。 所以,我只能用我的性命威胁德川。我能做的,只有这样。 德川家今后也将改变。只对哥哥敞开心房的妹妹、怀了孩子的小樱、处于他们之间的将军,每个人的心情都必须妥协。对于生活在这当中的德川,我没有能够帮上忙的地方。 落在地上的军刀反射月光,照在脚下。 啊啊。我眯起眼睛。 河川一部分摇曳着像浅色蒲公英细毛一样的光球。东边山头的天空已经开始隐约亮起来。旭日照射着川面。 我闭上眼睛不想看。 「德川。」我喊他,以泣不成声的声音。我执起德川的手,脸靠着他的腹部,像是要把话语渗进他t恤底下单薄的身躯里,开口说: 「天亮了,德川。」 德川没有回答,我睁开眼睛站起来,从同样高度看着他的脸,德川的脸颊上无声地流过几道泪痕。双眼通红,紧咬牙根,一看到他哭泣的脸,我笑了出来。 们已经错过了。 我很想问德川有几分真心想要执行「事件」?什么时候开始不愿意杀我?道别时,我问:「你真的买了菜刀吗?」 德川露出相当不耐烦的表情之后,只冷冷说了一句:「买了。」他虽然摆出生硬冷淡的表情,不过哭过之后脸颊的紧绷感,以及疲惫肿胀的眼睛,还残留着热度。 我想他也许是撒谎,不过我不再继续追问。 冬天的河畔,被朝露弄湿,散发着白光。川面反射阳光,看来像降下光之雨一样炫目,让人睁不开眼睛。 等到四周完全明亮之后,我们两人完全不再提「事件」的事。 「掰掰。」 「嗯。」 经过什么事也没发生、寻常的一夜,我们迎接一如往常的早晨,我和德川各自朝着不同方向迈步。 回到家,妈妈还没有发现我偷跑出去,我轻易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不到一小时,妈妈起床。「安,天亮喽。」她来叫我时,我在房间里仍穿着因为瘫坐在河边而下摆弄脏的冬季制服,还没有收回心神。「快起床。」听到她这样叫,我心想:啊啊,没死真的错了。 然后我在房间里哭了一会儿。 胸口像撕裂般疼痛,我心想,今天开始我要活下去。 到了学校,德川又露出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表情,和昆虫男们厮混在一起,发呆站在那儿听昆虫王田代无聊的自吹自擂。钟声响起后,他在我旁边的位子坐下。 沉默地,什么也不说,连招呼也不打,我们各自坐下。 然后,直到毕业为止,我们都不会再说过话。 只有一次,姑且算是说话吧。 必须仔细想想才会想起来,大约是那个程度的情况。 国三的校庆时,我去倒班上制造的垃圾。 然后,德川正好坐在垃圾收集场旁边。因为校庆职务分配的关系,他负责处理丢弃的垃圾。 我们已经不同班。这阵子就连要见到彼此都很难。我出声说:「啊!」德川也注意到了。他看着我,然后说了声:「哟。」 这个「啊」和「哟」,大概就是我们最后的对话。 要说国中生活的重大事件,后来也发生了几桩,要说没有也可算没有。国三时,我们的班导不再是佐方和中村他们。佐方首次从副班导升上班导,自己负责一个班,所以十分有干劲,他负责的班级学生都觉得他很烦,光是要配合他就很累。芹香也变成他导师班的学生。 佐方要颁发奖状给全县书法大赛入选的学生时,说:「大家的字都很漂亮,所以请自己把名字写上。老师写字很丑,要我写不好看。」于是发给大家没写名字的奖状,这又引发了问题(当然,芹香妈妈也是抗议的其中一员)。 过了几天,遭到监护人和校长责备的佐方,在导师时间上以开玩笑的语气笑着说:「各位现在把奖状拿来的话,我就帮你们写上名字。」结果芹香在社团活动时非常生气地告诉大家:「谁想要那家伙帮我们写啊!」 佐方引起的书法大赛奖状问题虽然只是小事,却成了地方报纸的新闻。既然如此,生理期上游泳课的问题应该更关系到人道与否,为什么反而没报出来呢?我也不知道。然后,我发现每一件事情真的都只是小问题。 我本来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来,而曾经殷殷企盼的月经,很干脆地在国三时第一次报到。妈妈好像哪里搞错了,把她年轻时买的旧钻石戒指送给了我。煮红豆饭时,还当着我的面跟爸爸耳语说:「老公,安啊……」真烦。 自从初经来了之后,生理期对我来说只剩下麻烦、想睡和肚子痛。夏天的游泳课只要和生理期重叠,我就会请假见习,不再拿全勤奖了。 芹香和幸也不再无视我了。 不是有人道歉或和解,只是她们突然再度和我打招呼,或称赞我的私人物品,或聊天。 我也没有退出社团。 上了国三,我开始和小江同班。小江不听人说话,只顾说自己的话这一点多少让我有些不耐烦,有时也很困扰,不过国三能够和她同班很开心,也有很多次是她帮了我。我们还一起去参加毕业旅行。 快要毕业之前,我听说河濑交女朋友了。不是我也不是篮球社的近田学妹,是一年级的女生。我有几次看到他们相约在脚踏车停车场一起回家。 樱田美代在我们升上国三时,请调到其他国中去了。当时她的肚子还没有很明显。 我不晓得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有一阵子樱田美代的怀孕,以及与德川老师结婚的事,在学校里成了八卦。老师们没有提到这些事情,所以大家只是在背地里讨论。德川和将军表面上都看不出受到影响。 在那之后,我偶尔会沉思。 自称杀过许多猫、狗、老鼠的德川,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少年a呢? 按照河濑的说法,尼尔失踪时心脏已经很弱。每次只要我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解释,就会想起尼尔那个项圈的娇小和柔软,我不再继续思考下去。停止思考。我带着花到尼尔坟前向它道歉。 某一天,我发现了破碎的杜鹃花。 心想,到底是谁放在这里的? 说杜鹃花墓园的杜鹃花是春天绽放的人,是我。 我念书、念书、念书,考上学区内的升学名校,与同国中大多数同学就读不同的高中。这一带的升学名校几乎全部不穿制服。穿便服上学仿佛是名校的证据。妈妈似乎也为了可以打扮而开心。 上了高中之后,有一次,我和妈妈结束与老师的会谈,前往位在第一小学学区内的「长田蔬菜肉品超市」。妈妈买东西时,我坐在车上看书。 偶然抬起头,在玻璃门那一头,我看见了德川。 德川和一个小女孩在一块儿。女孩才刚学会走路。光看到背影就知道她很黏德川。她紧揪着德川的裤摆。 从年纪看来,应该不是德川当时说的妹妹。 这时候一个小腿很长、有些傲慢的女孩子靠近他们。她的手里推着小小的婴儿车,看到她想要让走路摇摇晃晃的妹妹坐上婴儿车,我将视线转开。 德川还记得自己原本想要把那个孩子和母亲一起杀掉的事吗?摸摸她的头、磨蹭她的脸颊时,他会想起来吗? 妈妈回到车上,放好食材,发动汽车引擎。 离去时,我在心中说:真是太好了。 上了高中后,用钱比国中时更自由,所以我决定去造访那家很久没去的书店,买回《临床少女》。怀念的纸味。那时候经常去的后侧书架位置稍微改变了,充满当时没注意到的霉菌和尘埃味道。当时,我连这股味道都认为很高尚,而陶醉其中呢。 隔了几年再来找,《临床少女》摄影集已经不在了。 也许是被谁买去了。根据德川的说法,那家出版社好像已经倒闭,所以也许隔了几年才回收旧出版品。 虽然还是可以上网找或购买,但是我当时像舔食般想要记住那些构图与细节而定睛凝视的那本摄影集,只有那一本。我曾经那么拼命阅读的书,已经不在了。 那家独立经营的书店,因为国道沿线开的影音出租店兼营书店,而逐渐式微,在我高二那年结束营业。每次走过招牌消失、书店不见了的那个店面前面,我无法相信当时走过的地方已经不存在了,心里觉得不可思议。 诸如此类,在我的记忆中呼吸。 送往东京的行李,再过几个小时,红帽货运的卡车就会来搬了。 「安,这个怎么办?」 听到妈妈在厨房呼喊的声音,我回答:「什么?哪个东西?我现在过去!」妈妈希望我带去东京的餐具类,图案都与我的喜好差异甚大。 昨天明明说了不需要。 我不耐烦地叹气,不过,上了高中,稍微了解市面上流通的物品价格之后,我对妈妈另眼相看了。她喜欢的英国品ura ashley,以及wedgewood餐具,都意想不到的昂贵,我才知道我家那些自己一直觉得缺乏品味的餐具,几乎都是义大利richard ginori、日本noritake等,也就是所谓名牌货。我家妈妈明明一脸节俭的长相,却会把钱砸在兴趣上,这点真让我苦笑。 我从她给我看的那些餐具之中收下一组虽然不是什么名牌货,上面有一个金色蝴蝶标志点缀的茶杯组。 行李整理到一半时,我们喝着茶,妈妈感叹地说:「妈妈会很寂寞。」 「来找我玩啊。」我回答。妈妈像少女一样偏着脖子回答:「不要,东京好恐怖。」口气也很像少女。 进入高中后,突然长高的关系,妈妈和我的视线在餐桌上变成几乎在同一个高度。或许因为还是一样少女心全开的生活着吧,妈妈完全没有变老的样子,也没有变胖。店家经常误以为我们是姐妹,那种场合,妈妈很开心,不过更开心的或许是我。我家妈妈年轻又受欢迎,直到最近,我才开始坦然地为了这点感到自豪。 啊,对了。妈妈说: 「你念英文系,如果之后去留学,一定要去加拿大的爱德华王子岛哦。然后妈妈也可以去那边玩了。安要当我的口译。」 「那种事情不用留学,我们也可以一起去旅行吧。」 「可是,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那儿。因为安的名字啊——」 「我知道啦。红帽货运差不多快来了。芹香她们说在我去东京之前,会过来打声招呼。我得快点准备。」 我随性笑了笑,再度回到二楼继续打包。 要带去东京的书和cd、留下来不带走的东西,以及到那边再买的东西。我的脑子里想着新房间的格局,一边动手整理,结果距离刚才聊天完还没过十分钟,妈妈又在叫:「安!」 「怎么了?」 我回答的声音也跟着变得很粗鲁。但是,妈妈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你有客人,快下来。」 我的行李还没弄完,那些家伙已经来了吗?「好!」我回答完,跑下楼梯,看到等待的人,差点停止呼吸。 他站在玄关处等待,直直仰望在楼梯上的我。 「哟。」 来者是德川胜利。 「……怎么了?」 我心想是不是哪里弄错了。我们一直没有联络,甚至没再碰面。我还以为我们再也没机会说话了。 从与他就读同一所高中的芹香那儿听说他考上美术大学。「美术大学、艺术大学通常必须重考好几年,没想到他一次就考上,留在故乡的我们跟蠢蛋没两样。」芹香充满羡慕地看着我,这么说。 相隔好几年没见,与我面对面的德川居然长高了,浏海也不再那么长。那时只有我能够近距离看到的眼睛,也大大方方露出于浏海之外,还戴上了黑框眼镜。喉结,和我同校的高中男生们一样隆起。脖子和肩膀的骨骼看来也比过去结实。 但是,当时的感觉还在。最重要的是冷漠这一点还是没变。 即使好久没碰面,他的眼睛还是不客气地直瞅着我。 「我拿这个来还你。」 粗哑的嗓音。比国中时候低沉,听起来不像德川的声音。 下一秒,我看到德川从纸袋中拿出来的东西,这次我真的喘不过气了。 那是《悲剧的记忆》笔记本。 厚实鼓胀的笔记本,在那天就交给了德川。他递给我,我伸手接下。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终于哑着声回答:「谢谢。」妈妈已经回到厨房,不在这里了。 不晓得该说什么好。独处的两人彼此沉默一阵子之后,我率先开口问:「最近好吗?」德川回答:「还可以。」 他可能和我一样,正忙着打包行李准备离开家里去学校,正好找到这本笔记本,觉得丢掉很愧疚,所以拿来还我吧。 沉在心底的怀念涌了上来,那瞬间,胸口、脖子像被锉刀锉过一样好痛。我本来想再开口叫唤「德川」,但是一想到不晓得接下来该说什么,那个名字便再度被我吞了下去。 无法引发那场「悲剧」的我们不满一年的相处岁月,德川心中有什么想法?他是否把那段日子当作是黄热病一样的黑暗历史封印了呢? 人不轻狂枉少年,德川大概打算将那一切留在这个城镇,才会选择将笔记本还给我。我们的缘分就此切断了。我或许会被德川遗忘吧。而我也会忘了德川。 因为那段日子是那么浓郁且特别,因此才想要封印那段记忆,再加上那段记忆与彼此的存在结合得太过紧密,因为太靠近,所以再没有机会彼此连接。 这本笔记本就是道别的证据,来自德川的饯别。 「再见。」德川说。 「嗯。」我回答。 「还有,这个也给你。如果不需要的话,就丢掉吧。」 德川让我看到纸袋中还有一个褐色纸包裹的包装。就这样,连同纸袋一起交给了我。只简短说完必须说的话,这一点也还是没变。 他走出门后,我和关上的门一起待在变黑的玄关处。我翻开笔记本封面,带着勇气,面对自己想要逃避的过去。 第一页以铅笔用难看的、我当时的字迹写着: 『这是关于一场悲剧的记忆。』 没有发生哦。我告诉写下这些字的安。 光是你自己的世界就占满你的心神,你根本没空看其他人的事、不听其他人说话,只会一个人思考,并且看不起所有人,就连坐在你旁边的男孩所处的状况与心情都没发现。——我告诉国二的小林安。 没发生「悲剧」,是你的悲剧。 没注意到,是你的悲剧。 翻着页面的手颤抖着。 从纸上传来心跳与呼吸。我和德川写下的东西,贴着泛黄剪报、以国二品味从喜欢的小说或书上选出的文章,还写了遗书。这两个人拼命地享受这过程,告诉我他们就是这样。以不让现在的我看不起的活力和拼命,热衷于策划没有实现的计划。 然后—— 翻过自己看惯的文字,我看到出现在眼前的新页时,因为冲击太大,差点弄掉笔记本。 上面画了画。 一瞬间我还以为是那张照片,结果不是。 那是模仿《临床少女》构图的画。 从肩膀根部切断的雪白手臂沉在水槽里。女孩子从水槽玻璃那一侧凝视着断臂。我最喜欢的那张照片。少了一条胳膊的女生。仿佛接受自己的手臂在铺着蓝色沙子的水槽内迎着光,以面无表情的眼睛看着。 在那间书店后侧看了无数次,是我觉得最理想的一幅画面。只不过,画与照片有一处不同。 画中的人是我。 是国二那时的我,我代替那个人偶,被切断手臂。我想要但现实生活却买不到的巨大水槽也在画里。画中描绘国二的我,不悦地、无趣地,是我熟悉的「我」的表情。 拿着笔记本的手也跟着焦急,我连忙继续往下翻。后面全是画,好几张好几张,全是《临床少女》摄影集中的 构图。画中的人偶全变成了我。 翻到一半,我翻页的手变得更快。一边看,视线底下逐渐渗出白色,眼泪落在笔记本上。支撑纸张的手失去了力气。 直到最后一页为止,满满将近二十页的画,他在什么时候、抱持什么心情画下来的呢? 最后一页的画很明显是最棒的一幅。 他花了多少时间才画完的?最后一张感觉是最近,也就是现在的德川所画。现在他已经这么厉害了吗?我看傻了,也很佩服。他根本是天才吧。我心想。没有夸张。他真的是天才。 他画下了那个河边。 道别的早晨看见的,如下着光之雨般明亮的川面,底下沉着我被切断的手臂。我穿着已经不会再穿的冬季国中制服,脖子上缠绕着围巾,看着水中。 那天,如果一如约定引发「事件」的话,少年a德川看到的,一定是这幅景象。还是说,这是德川在什么事也没发生那个早晨所看见的呢? 我跑了出去。 德川交给我的褐色信封袋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从已经结束营业的书店买走那本摄影集的人,一定是他。 摄影集回到了我的手上。 「德川!」 我打开门大喊。穿上拖鞋,冲出大门,但是已经看不见德川的身影。我啧了一声,连忙跑上我位在二楼、散落一堆行李的房间。 国中快要毕业之前,小江偷偷跟我说:「这件事咱只告诉安。」 她说,被人认为她国中三年没有任何情史,她很不爽。 她害羞地告诉我,美术社那个喜欢德川的女生,其实就是她自己。小江也不断交代「要保密」,一边告诉我她向他表白、遭到拒绝的事。还说她很羡慕我坐在德川隔壁。 「被德川拒绝时,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 「嗯。」 「我想应该是安。」 「才不是哩。」 「就是。」 小江不高兴。告诉我有关德川那幅《aria》的事。 「那幅画中的夜之女王,绝对是安。咱一看到的瞬间就想到了。」 「咦?」我出声,心想,说什么蠢话。「那是樱田美代啦。她背对着平台钢琴而立。」「那么咱们去看看!」她强拉我来到挂着那幅画的楼梯平台上。「你看。」小江指着夜之女王的浏海,对我说。 整齐剪到眉毛上的浏海。 「只是碰巧吧。」我回答的声音连我自己也知道稍微提高了。小江继续说:「咱问过了。」 「德川喜欢的人,和德川同班——好像曾经在楼梯平台上看德川的画看到入迷。他没有告诉咱名字,不过他这么说。」 小江向德川表白,是国二四月的事。 就是我第一次在河边见到他之前。 「德川…………!」 我打开窗户,望着一直线延伸到大马路的道路,一边大喊,一边找寻他的身影。正好芹香和幸来了。芹香踩着高跟鞋,拨拨褐色卷发,惊讶地看着我:「安?」 我在她们身后看见德川的背影。 「德川是那个德川?」芹香她们转头看向他,讶异地说:「小将军?」 德川停下脚步。 我大力挥手,一边在心里准备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注意到芹香她们正看着我。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而笑了出来,像个笨蛋,然后怜爱又怀念。 一边笑,眼泪一边从眼里流出来。 小将军。 笨蛋,你在叫什么时候的绰号啊。居然还那样叫他,之后被他看不起,我可不管你啊。 必须经过几年才能够承认虽然奇怪,但他是我朋友。我是他朋友。我为这件事感到自豪。 德川转过头看向我。咦?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眼镜后侧的眼睛眯起。 我继续活着。 超越了死不了的完美夜晚。那天,我没能够死去,还留在这里。许多少年a和少女a删除生命、切断寿命的背地里,有多少人像我和德川一样呢?事件、自杀、失去信念之后,被迫活下来的候补a们,一定不是只有我。 那天我的确想死,隔开少女a和我的东西那么单薄,那么靠近。我们一直怀抱着没能够做到的《悲剧的记忆》,继续活下去,直到死亡那天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