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传奇之华都幽梦》 【楔子】长安雨霖铃,幽愁暗恨生1┇女帝VS男后 十月长安,墨云涌,风凄狂,夜雨倾城。 屋檐瓦当上垂落的雨帘已成瀑布之势,花木被淋得东倒西歪,这场铺天盖地而来的暴雨,仿佛欲将宫闱各处的景物催折。由落地亭灯照射着昏黄的夜幕下,一双女子的腿脚在风雨里疾行奔走。 “漓风失踪定是和苏稚有关,我担心他的家人也会有危险……令牌你拿着,趁着夜色出宫,去楚月公主府!”临走时主子把贴身信物交至她手中,郑重的嘱咐回荡在雨声中伴随她一路,“务必将我的口信传达给沐王妃,让她带沐家人尽快离开京城,今晚就走!” 双脚哗啦哗啦踩过地上的积水,她直向后庭的宫门奔去…… ◇◆◇◆◇◆◇◆◇◆◇ 又是一处脚步声骤起,似夜风席卷回廊,很快便进入了未央宫常青殿外,一只手铿锵有力地拍打在殿门上——“嘭!嘭!嘭!” 殿里美人榻上侧倚着女帝姬幽梦,她本是手撑一方矮脚炕几,扶额冥思,旋儿被这阵十万火急的敲门声给惊动了,霎时起身跑去,亲手打开了门,迎面站着心腹的宫婢谷雨。 她嫌门口说话不方便,把谷雨拉进殿里方急切询问:“如何?” 谷雨抹着头发上的雨水,愁眉不展:“陛下,奴婢探查遍了掖庭八区,把宫里所有的地方都找过了,还是没有找到沐少亲王……” 幽梦眉间一蹙。 “漓风一定是被苏稚关押在了一个我们找不到的地方……”她垂眸忧心忡忡地思索事态,蓦地抬头追问,“寒露呢?她那边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回来。”谷雨的心也是悬着,眼下只能安慰自己和主子,“她应该能平安出宫把消息送到吧?” 幽梦不安地陷入沉默。 “王爷?!”外头响起一阵喧哗,宫女们惊慌失措地阻拦什么人,“王爷您怎么来了!…… “本王来看望陛下还需要向你通报么?”来人态度冷厉地呵斥,“让开!” 气势汹汹的深夜来客,是苏稚。 谷雨望着幽梦显露一丝慌乱,幽梦则扶她肩膀稳了稳她的心神:“你去里头换件干净衣裳,快去!” “好……”谷雨转头便往内室跑,留下她独自应付。苏稚是个嗅觉很敏锐的人,不能让他从谷雨身上看出任何的蛛丝马迹。 大殿的门被人很不友善地推开了,她深呼吸着看过去,视线尽头站着苏稚和一众掖庭护卫。 苏稚见了她,唇边随之盛放温柔魅惑的笑容:“参见女帝陛下。” 他带头引领那些侍卫倾身行礼,她故作平静道:“苏卿深夜来此,是有什么事么?” “夜深人静,本是不该来打扰陛下休息的,不过臣手里抓到个人,相信陛下有兴趣见见。” 苏稚面不改色向身后一招手,侍卫立马从外面押进来一个女子,狠狠将她推倒地上。 寒露?! 幽梦神色一惊,望着全身湿透头发凌乱的寒露,今夜被她派出去报信,也是她的心腹,怎么会…… 【楔】雨霖铃2┇忠心的代价是不得好死 “当时她形迹可疑,鬼鬼祟祟地想逃出宫外,因为认出是陛下宫里的人,臣觉得还是当着陛下的面审问合适。”说着他蹲下去,逼近了寒露一把擒住了她的下巴,用力迫使她抬头对上自己阴鸷森冷的眼神,“说,是谁指使你出宫的?要做什么?” 寒露将余光投向幽梦,幽梦正心疼看着她,眼里透出隐隐的焦灼,寒露抿了抿嘴唇,下定决心似地说道:“回苏王爷的话……没人指使奴婢,是奴婢觉得宫里日子苦闷,想出宫和家人团聚……” “那令牌是谁给你的?”苏稚另一只手上慢悠悠地提起来一块绿珠流苏纯金打造的令牌,静止在寒露眼前,“让本王看看,这好像是女帝陛下的御令吧?” 他是有意在说给身后的幽梦听,幽梦犹如被扼住咽喉,呼吸愈发困难,她局促地别过脸去:“是朕……” “是陛下睡着的时候被奴婢偷来的!”谁知她被寒露强势抢了话头,令她震惊失色。 而苏稚在那蚀骨地冷笑:“如果忠心的代价是不得好死,你也依然不悔护她的决心么?” “不是的王爷!”寒露斩钉截铁,“奴婢说的都是真的,陛下与此无关……” “好,如果你要本王相信你说的是真话……”苏稚冷笑着站起身,唤来身旁的內侍总管,“崩公公,盗取陛下御令,擅自出宫是个什么罪名?” 小崩子低眉顺眼,心下也是有些慌了:“宫人私逃乃是触犯宫禁,罪当……” 苏稚笑意全无:“说。” 小崩子更加惶恐地俯首帖耳:“施以刖足之刑。”[1] 幽梦面色苍白,而苏稚却转面向小崩子勾起了嘴角:“仅仅只是砍去一双脚,会不会太轻了?” 小崩子偷瞄他:“那王爷的意思是……” “她可不是简单的私逃,还偷了象征陛下旨意的令牌。”苏稚的脸色越是平静就越是可怕得让人发毛,“欺君罔上,死罪是免不了了。” “王爷饶命!”内室换好衣裳偷听许久的谷雨终是耐不住了,大呼求饶着冲出来跪在苏稚面前,“寒露只是太想念家里的亲人才会想要出宫,她是一时糊涂,求陛下和王爷看在她平日里尽心侍主的份上,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饶了她这回吧……” “在本王眼里,陛下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容不得任何人有‘一时的糊涂’。”苏稚冷面无情道,“来人。” “苏卿且慢!” 幽梦一声喝止,苏稚缓缓回过眼来:“怎么?陛下是想为这个贱婢求情么?” 幽梦凝望苏稚走近一步:“她是我的人,应该由我来处置。” “陛下是一国之君,平时要日理万机已经很辛苦了,臣不止是您御封的国公,更是辅弼您的后宫之主。”幽梦看着他伪善的笑容,后位,不过是当日为了制衡他,架空他实权而许他的“空架子”,此刻竟成了他反过来削弱自己的绝佳理由,“自您登基之日,便赐予臣掌管后宫的权责,惩戒宫人这种琐事还是让臣来分忧代劳吧?” —————— 注释: [1]刖[yuè]刑,中国古代刑法之一,又称剕刑,中国古代一种酷刑,指砍去受罚者的腿脚。 【楔】雨霖铃3┇你护他一分我灭他满门 前一瞬他还在对她温和笑着,后一瞬他就冰封了面色命令侍卫:“把这个犯错的宫婢拖去暴室,杖毙。” “求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谷雨不住地给他磕头,急得泪雨如注,可那些侍卫已经蛮横架住了寒露的身子往外拖拽。 “住手!”幽梦不顾苏稚的脸色强行要维护寒露,“朕不准你们任何人动她!” 她的威严使得侍卫们纷纷停住,不知所措。 “本王的命令你们听不到么?”苏稚对她的话却是置若罔闻。 空气中弥散着君臣对峙的火药味,两道相悖的指令严重困扰了侍卫,使他们进退两难,只能紧紧抓住寒露却都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是想公然抗旨吗!”幽梦瞪着那些不听他使唤的侍卫,心里好似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拖出去,抗旨者格杀勿论。”相比于她的愤怒,苏稚始终是冷如冰雪的镇定。 这场性别倒置的“帝后”之争,最终侍卫还是向行事阴险狠辣的苏王爷屈服了,他们无视幽梦三令五申的阻止,横将寒露拖出殿外。 “陛下……谷雨姐姐……”寒露临走,手还挣扎地伸向幽梦。 “寒露……”谷雨拉不住她的手,跪地已是泣不成声。 凄惨的一幕把幽梦心撕扯得痛苦不堪,她悲愤交加地瞪向苏稚,而他却是从容不迫向她走来。 “我不是在故意挑战你的皇权,只是身边人犯了致命的错绝不能姑息。”他仿佛未发生任何事似地,执起她的手把令牌奉还,“以后这么重要的东西可得保管好了,千万别落到那些有心之人的手里去,他们会对你做出你难以想象的事情,臣告退。” “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么?”她在转身而去的苏稚背后沉声说。 他在几步之外停住了双脚。 “漓风在哪里?” 听到这句,苏稚转回了头。 “女帝陛下是想见沐少亲王么?”他沉落下眉眼,嘴角勾起阴冷的弧度,“可他怕是回不来了。” 幽梦身子一颤,背脊发凉:“你对他做了什么?” “臣只是命人捎去盖有陛下玺印的一道圣旨,宣称,沐王府对陛下怀有异心意欲谋反,夷灭全族,罪当,凌迟。” “什么……”幽梦晕眩地险些站不稳,“你说他们都已经……” “今夜刑察司就会对沐少亲王用刑审问,而他的家人好像是安置在您从前的公主府上吧?”苏稚微笑的眼眸暗藏着彻骨寒意,“前去缉拿他们的人应该也已经到了,他们会被一网打尽,会有几十道好菜等着他们一一去品尝,不怕他们没人肯招,而一旦招认,那可就是谋逆的大罪。” “苏稚!”幽梦瞪得双眼通红,心在瑟瑟发抖,“你怎可假传圣旨,借我之手对沐家人赶尽杀绝!” “我这般狠毒,难道不都是被陛下逼出来的么?”苏稚抬起头,笑意无处可寻,“任何想从我身边抢走幽梦的人,我必用世上最残酷的手段折磨他,杀人诛心。” 【楔】雨霖铃4┇眷你眉目在我眼瞳 幽梦恍若魂不附体般,踉跄地往回走,撑着那扇圆形雕花镂空的紫檀木隔断门,她抬首不经意看到挂在墙上的那把翡翠鸣玉琵琶,万端的感伤涌上心头。她伸手轻轻抚摸着它光滑的琴身,冰凉的琴弦,没有一丝温度。她将它取落了下来。 “你这双…曾为我弹奏过无数天籁妙音的手,如今你却用它来杀人?” 苏稚怔忡,看着她怀抱琵琶走近,腾出一手执住他的右手,颤抖地握着,她又想用感情来融化他,泪光汹涌地质问他:“你手上沾着这么多人的血,难道还差我一个么!” “休想威胁我!他值得你以死相逼?”苏稚狠狠甩开了她的手,并一把夺去她怀中的琵琶,“好,你残忍刺在我心上的每一刀,我便十倍百倍地还在他身上!” 伴着狠绝的话语,琵琶便从她眼里一掠而过,轰然落地,发出决裂沉闷的巨响,仓皇间惊痛了她无声坠落的眼泪。 幽梦彻底呆住了,连苏稚冷面离去都没能让她回过神来。 直到过去很久,她才失魂落魄地蹲去地上,发颤的手伸向琵琶,那像一具冷透的尸体,琴头断裂了,四根琴弦亦断去了一半,犹剩琴面上反射的寒光似利刃无情嘲弄着她无法着落的情思。 他居然,亲手毁了它…… ◇◆◇◆◇◆◇◆◇◆◇ 幽梦一直记得第一眼见到苏稚的场景,那时正是暮春夜深,月凉如水。 刚回洛阳公主府的她听见檀奴苑里传出隐隐约约的曲声,她循声而去,便看到一个男子穿着单薄的衣裳,坐在亭廊长凳上抱着琵琶玎玲玎珰地弹。 男子发觉时她已走至身前,他将她认出,顿时放下琵琶慌张跪去。 见他低着头默不作声,幽梦食指纤纤挑起了他的下巴,借着皎白的月光看清了他的容貌。 斯是丽人,乌发垂肩,面如冠玉眼波潋滟,看她的眼神似这溶溶月色一般的温柔。 这一眼,便像是一粒滚烫的朱砂,从此深深烙在了她心头。 “你是昨日刚选进府来的面首吧?”彼时她是惊艳的,这男人的姿色放在她这座美男云集的檀奴苑,可算百里挑一。 他下巴枕在她指尖,轻轻点了点。 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翕动嘴唇,不说一字,纠结的眼神渐渐让幽梦看懂了,她不禁皱起眉头:“竟然是个哑巴?” 她黯然地收手将他放开,起身便走。 “真是可惜了,原本还指望你今后能为本公主解闷儿。”扫了兴的她一边唏嘘短叹着,“可谁让你口不能言?空长了一副好皮相,光会弹个琵琶有什么用呢。” 回廊里转身远离的幽梦,她必不知当时苏稚低垂的双眸里是怎样一种落寞和凄凉。 回想往昔,更令幽梦觉得万般无助,周身一如风雪欺压般地感到寒冷,她拾起那把残缺的琵琶紧紧抱在怀里,像心爱的孩子一样捂在心口,眼泪便是肆无忌惮地倾泻而出,炽热地覆满了脸颊…… 【楔】雨霖铃5┇公子如玉世无双 她有多爱这把琵琶,就有多爱曾经的苏稚。 若问爱到什么地步,她泪中染笑,笑自己这样心比天高的一个人,竟也曾一念之差,为了他,心动到想要放弃一切名利荣华,只做一个平凡人,云淡风轻地过完一生。 在他能说话了之后,她曾与他相对而坐,相望天长:“你的故乡在哪?” 他浅笑微然:“江南。” “何处江南?”她问。 那时他轻敛长睫,语声清澈如许:“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1] 她瞬间意会,长思:世间山河苍茫万里,也必然只有钟灵毓秀的故土,才能生养出这精致绝伦的男人。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姑苏人杰地灵,的确配得上你。”她笑道,暗觉信服,“你喜欢那儿么?” 他目色沉郁:“心乡吾乡,魂牵梦萦。” 一瞬的动容令她心驰神往,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那以后我们就一起住在那,在青山烟雨中白头偕老?” 他错愕抬眼,脉脉相视着,终是笑了,笑得满目温存。 “好。” ◇◆◇◆◇◆◇◆◇◆◇ 在他离开许久,久到仿佛再见已是沧海桑田时,回来了。 “你要帮我?”幽梦冷眼相看,“可你不要忘了,你曾经背叛我,算计我,将我害得一无所有!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呢?” “公主,信与不信并非依赖感情,而是能力。”他依然眉眼自信,“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不……”她沉思良久,“你是玉。” 他心口一怔,笑意也僵了。 他岂知一别如故,纵然是他山之玉,却更似她心上之玉,永远温润,完美无瑕。 而这把名贵的玉石琵琶,便是她用情至深,挚爱苏稚的凭证,就这么被他摔没了,摧毁了她可以拿来缅怀的唯一信物,断送了她的念想,也封死他的退路。 她还记得那次与他彻夜长谈,红烛燃至天明。 “初见你时杏花落雪,眉眼无邪。而今却如彼岸嗜血,杀伐狠绝。”她仰视着,用手托着他绝世的容颜,“这便是你的两副面孔么?” 他目光微凉,如许默然:还有一副,在心底,只对你。 可如今,他是不信了,不再需要她的感情。她拦不住的,他要在一条万劫不复的路上孤独地走下去,哪怕与世为敌。 幽梦从来不知,自己竟也会为个男人深深痴迷,就像着了魔,发了疯,她以为自己会敢为苏稚背弃世上的所有人。可后来真当苏稚站到权力顶峰,鲜血浸染铺满了她脚下的江山,那双杀戮的手要与所有人为敌时,她却发现自己在一步步地退却。她最痛心的莫过于无法让苏稚明白,在他背弃世人的同时,也早已将她一并背弃。 ◇◆◇◆◇◆◇◆◇◆◇ 也许你不曾见过那被幽梦挚爱的两个男人。 一个艳烈似毒,一个温柔入骨。 三千红尘路,寥寥九州土。 她自韶华倾覆,执笔华都一赋,却是罄竹难诉。 你想看的传奇,正式开始—— 【神都赋◆引】天涯沦落人,晓添龙麝香┇雨中逃亡的孕妇 大幽皇历,元翰五年,仲夏之夜。 天下着暴雨,华灯初上的临安城中家家紧闭门户,隔断屋外的电闪雷鸣和倾盆大雨。恶劣的天气使得往日里繁华的集市早早撤尽,街道上也已空空荡荡,鲜少有过往的行人。 一辆从洛阳南下而来的马车正向着临安的方向狂奔疾驰,车上陈设富丽,却没有车夫,也没有任何仆役,只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蜷缩在车厢里。她身穿绫罗发戴金丝步摇,玉花点翠的牡丹将她矜贵的身份昭然若揭。 她本是带着一行随从的,还有个服侍她的婆子,两个近身的侍婢,只是半刻之前车队遭逢了一场生死浩劫,彼时血花四溅,随行之人全数惨死在刀光剑影下,那个忠心的车夫在死前撑着最后一口气抽打了马背,让它奋力带着她飞驰而去,试图逃出那些凶徒的魔掌。 这一路下来承受了常人难以体会的疲惫和恐惧,眼下她已经虚弱不堪,她不知道这辆无人驾驭的马车会驶向哪里,她只知道她必须尽快找个地方躲藏起来,才能好好想想,究竟会是什么人要对她和腹中的孩子痛下杀手? 她不想一个人在车里坐以待毙,剧烈的颠簸已经让她愈发地腹痛了,她担心孩子会受伤,所以拖着沉重的身子艰难爬行出车门外,挣扎地够住缰绳。 “停下……”即使不会赶车的她也拼上全部的力气,扯着缰绳往后拉,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唤着那匹马,“停……快停啊!……” 马仿佛有灵性似地终于停了,惊惶中她不敢耽搁,匆匆下了车,捂着越来越疼的大肚子沿郊外古道吃力行走,肆虐的风雨加重了她的痛苦,她走得摇摇欲坠。 “有没有人……救命啊……”她渴求能有一座避雨的屋舍,希望能遇到好心人收留,或者将她送去附近的城镇就医,“救救我……” 肚子疼得很厉害,她惊觉到了临盆之兆,心想一定是受了过度的惊吓,祸及胎儿以致早产,她需要大夫!需要产婆为她接生…… 保住孩子,脑海中只剩下这唯一的信念支撑着她。 靠近了路边一座茶寮,原本这里是供来往路人中途歇脚喝茶的地方,此刻却空无一人。 脚底越来越轻,忽而就没了分量,她精疲力尽的身子沉沉倒下,摔在茶寮的屋檐之下,那一刻腹痛得简直要裂开,她伏在地上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冰凉的雨水将她脸上冲刷脱了色,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痛……感觉自己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没有人能帮她。 然而老天给她的厄运却并非只有这些,窸窣一声,空中像是坠落下什么东西。湿漉的鬓发紧贴在脸颊上,她抬起泪水朦胧的眼睛望去,只见身前立着两个魁梧的身影,一道闪电劈开,霎时映亮了他们手里的刀刃—— “不……” 瞳孔中倒映出持刀人的相貌,惊和痛刺激下的泪水掺杂着雨水滑落下来,她在凛冽的寒光中瞪大了绝望的双眼…… 【一】春色满皇都,祸心起萧墙1┇天子寿宴,沐氏兄妹 我曾鲜衣白马,记洛阳朝暮,绝胜烟柳与繁花,醉卧牡丹清韶。 亦曾锦瑟霓裳,谢金风玉露,华灯如昼星如雨,长思烟火迷离。 终归宝马雕车,轻碾香尘去,不闻玉笛暗飞声。 ——幽梦·《神都赋》 ◇◆◇◆◇◆◇◆◇◆◇ 十六年后,春临神都·洛阳。 适逢大幽建国二十年,象征皇权的龙腾九鼎于半月前,被运送至洛阳皇宫的九座宫门之外,正式宣告东都营建而成。 烟花三月,春风十里。天子姬舜趁着自己今年的寿辰,颁下一道御旨,将寿宴和国宴一并设在了洛阳,故而皇亲国戚、文武百官,皆兴师动众随国君来到东都赴宴,此时的洛阳正可谓风云际会,举世瞩目。 姬姓皇室发源于西,定都长安。而大幽前身是齐朝,洛阳本是前朝遗留的旧都,安置着众多的齐朝遗民,如今却变成了幽皇室用以震慑东方领土的第二京都。 伊洛川汇,俯仰乾坤。它曾政权迭替阅尽沧桑,千年来依旧以它大气卓然的雄姿,拥揽着锦绣绝伦的风华。 长街两旁皆是烟柳繁花屋馆林立,足以美不胜收。且得益于前朝的底蕴沉淀,城内盛行儒风,尚礼乐,兴雅韵。此地荟萃着名动天下的才子佳人,满眼望不尽的风月琳琅,胜却了人间无数。 洛阳如斯的人杰地灵,不愧为中原一座富贵流金的巨邑,直可与帝都长安相媲美。 “哥哥哥哥!你快看,洛阳城好热闹啊!” 从云南远道而来的一对兄妹,妹妹璃雪正拉着哥哥漓风的手,兴致盎然地闲游皇城集市。 “千古帝王都,魏晋留风骨,果然名不虚传。”漓风放目将城中美景尽收眼底,他叹为观止。 一阵风把馥郁的芬芳吹向璃雪,她欢呼雀跃:“这里到处都开满了花儿,姹紫嫣红的可美啦!” 漓风斜下一缕调侃的目光:“比家乡还美么?” “嗯……”璃雪心里挣扎了几下,粲然一笑,“那倒没有,咱们家的大理是全天下最美的地方,那里有蓝蓝的天白白的云,鸟语花香,哪里都比不上!” 漓风被她的俏皮模样逗得笑而不语。 ◇◆◇◆◇◆◇◆◇◆◇ 与长安皇宫的巍峨相比,洛阳这座皇宫就显得明艳多了。纵览其中,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奢不可逾,俭不能侈。[1] “祝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富丽堂皇的仙居殿中,作为皇四女的颍川公主姬幽柔献上了一座栩栩如生的金丝楠木寿星,还有她黄莺软语似的祝辞,引得皇帝姬舜展颜欢笑。 “好,赏!” “儿臣拜谢父皇。” “还有我还有我!”那一旁的皇五女骊山公主姬幽欣也已等不及地献来寿礼,是一双金如意,“还有我呢父皇!儿臣祝您吉祥如意笑口常开!” “好好好!”姬舜开怀大笑,“都是朕的好女儿,都赏!” “咲妃娘娘到!” 内官嘹亮的通传响彻大殿,只见门外走进来一个艳丽华贵的女子,身穿玫红金纹双飞燕丝绣云锦宫装,双佩鹅黄流苏小绶,高梳着凌云髻,左右对称各两支七宝琉璃簪,珍珠为坠,中扣牡丹花绢饰,衬得她十分妩媚,风头一时无两。 坐在皇帝身边的皇后端庄娴静地看着,却在不觉中拂去了笑色。 —————— 注释: [1]「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奢不可逾,俭不能侈。」出自汉·班固《东都赋》。 【一】祸心起2┇美人马惊,英勇救妹 咲妃姜氏走至殿中央,跪地,举臂行了虔诚的大礼。 “臣妾深知陛下心系东、西两方疆域社稷,便请人在东西祥瑞之境分别寻获两块千年玉石,精雕细琢而成一对玲珑玉璧。”咲妃从侍女手中接过礼盒双手奉上,启盖,盒中一青一白交相辉映,“日出沧海,月落昆仑,臣妾祈求陛下日月昌明,圣辉无疆。” “一面龙凤呈祥,一面花开富贵,看着鲜活灵动栩栩如生,这玉雕工了得啊。”皇后归氏笑得十分大气,“妹妹献的这两件宝贝,当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呢。” “谢皇后娘娘赞赏。”咲妃恭顺垂目,“娘娘慧眼识珠,也算不负嫔妾这番心意。” 姬舜双眼被那玉色映照得几乎放出光来,宠眷笑视她道:“爱妃快平身,你永远都是那么善解朕的心意。” 咲妃款款起身,拢袖掩唇而笑,尽态极妍。 这时姬舜望了望她身后,面露疑色:“欸?为何不见幽梦?” 咲妃张口一怔,竟是语塞了。 ◇◆◇◆◇◆◇◆◇◆◇ 沐家的两兄妹仍在集市畅游,璃雪的性子活泼好动,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拽着漓风满街跑,这也要看那也要看。 “这里人来人往的,你可得跟紧了我,免得叫坏人拐骗了去,将你卖了。”漓风故作严肃地叮嘱她。 “我这种混世小魔王也有人敢买?”璃雪却是不以为然地挑动秀眉,“谁要是拐了我,我可要把他家里搅得天翻地覆不可,算他倒霉!” “哼。”漓风轻轻一笑。 “哥哥你看那里有卖糖葫芦的!”璃雪眼珠一转忽地大呼起来,“我要吃糖葫芦!” 说着她骤然挣脱了漓风的手,直向道路对面奔去,漓风仓促转身唤她:“璃雪……” 他正要追赶,却听到哒哒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本能一抬头,惊见有人骑着匹壮硕的骏马,正马不停蹄沿着街道冲往璃雪的方向,漓风双目圆瞠大惊失色…… 那匹马的速度是惊人的,而且丝毫没有减缓之意,这让漓风大感不妙,再看看那跑至街道中央的妹妹,她一心扑向心爱的糖葫芦,浑然未觉正在逼近的危险。 他鼓足勇气健步如飞冲上去抱住璃雪的腰身,犹如足下生风一般,带着她一个飘逸华丽的旋转,在千钧一发之际错过了那匹迎面来的高头大马,马头几乎是紧贴着漓风的后背穿行过去—— 站稳后兄妹俩毫发无伤,反倒是把马背上那人给吓得不轻。马主人也是冷不丁瞧见冒出来的人影,吓得忙勒紧缰绳掉转马头,失控的骏马狠狠蹬腿,仰天长嘶了好一阵。 骑在马上的,是个穿石榴花红紧身猎装,束着俏丽高马尾的女子,系发红绳带着流苏,随长长的马尾辫子垂挂在肩头。她好不容易安抚好受惊的坐骑,瞪着背向她的沐家兄妹呵斥道:“哪来的刁民这样横冲直撞!你们走路不长眼的么!” 原本在漓风怀中被吓懵的璃雪瞬时跳出来。“哎!是你骑马横冲直撞的,差点撞到我们了好吗!”她站在马下和那女子互怼,“你讲不讲道理啊!” 【一】祸心起3┇你全家都是野丫头! 猎装女子俯瞰璃雪,见她穿着嫩芽绿色荷叶袖丝织罗裙,两只圆圆的发鬏对称包在头顶两侧,轻盈微卷的刘海稀薄地覆在额上,显得十分稚嫩。看起来是个相当好对付的小角色,她不禁冷笑:“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这么和我说话!” 啥?野丫头?璃雪暗想自己可是被整个沐王府宠上天的宝贝疙瘩,长这么大都没被人这么贬低过,璃雪可不服了,叉着腰道:“你才是野丫头呢!你全家都是野丫头!” “你大胆!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知不知道我……”女子故意倾下半身,将犀利阴冷的目光逼近璃雪,“和我全家是什么人?” “我管你是谁啊!”璃雪理直气壮,“大街上这么多人,你还敢把马骑得跟飞一样,撞了我就是你不对!” “你不知道我的身份就在这里对我蛮横无礼大呼小叫,你会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女子坐直,嘴角邪魅轻扬,“我怕你承受不起。” “哈!你吓唬我,你以为本小姐是吓大的?”璃雪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今天你要是把我撞个三长两短,我还怕你承受不起呢!” 那女子在马背上拿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飞起一个傲慢的白眼:“别不知天高地厚,再闹下去,把我爹给闹来了,你的舌头可就保不住了。” “嗬,你以为就你有爹啊?”像被提醒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璃雪心里来了好大一股底气,求之不得了,“来啊!有本事咱们把爹都亮出来,看谁吓得死谁啊!我告诉你,我爹可是堂堂云……” “妹妹!” 话到嘴边她被漓风硬声叫住,转头纳闷地望着哥哥,为什么不让她说下去? 只见漓风从容不迫走上前,抬头迎上马背:“吵架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姑娘,双方各让一步吧?” 那女子打量着面前的男人,想了想,道:“本姑娘今天有要事在身,没工夫在这和你们胡搅蛮缠,最好以后也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她拉缰绳正欲启程,却未料被漓风一个闪步上前,挡住了去路。 “你……” 漓风在她怒视下,敛眉泰然自若:“在下不与姑娘争吵,但此事尚未解决,姑娘还不能走。” “你想怎么样?” “我只想心平气和地和姑娘谈谈。”他平淡的目光冉冉升起,“讲讲道理。” “讲道理?”女子嗤声一笑,“洛阳如今可是堂堂东都,想在天子脚下和我讲道理,你配么?” “正是在于天子脚下,法纪才更应该刚正严明,凡事都讲究礼法。”漓风用余光环顾四周,句句凛然掷地有声,“今日是姑娘不顾行人安危,身骑快马穿街过市,险些误伤了舍妹,在场的诸位都可以作证,谁无辜谁理屈,一目了然。” 她下意识地瞥了瞥周遭,围观的人群里被他的话引起不小的骚动,他们都在对自己指指点点。 “怎么?想和本姑娘对薄公堂么?”可她好像一点都不在乎,犹如胜券在握地笑着,“我劝你放弃这个可笑的念头,因为即使闹上了府衙,你也赢不了我的。” “我不会为难姑娘,但姑娘的莽撞之举确实吓坏了舍妹,又诸多出言不逊,我们礼让三分不予追究,只希望姑娘能向我妹妹道个歉。” 漓风也拿出了底线,不卑不亢,他虽彬彬有礼,却暗藏一丝慑人的强势。 【一】祸心起4┇抱歉姑娘你走不了了 四周非议之声愈演愈烈,此起彼伏地有人嚷嚷,起哄,要她道歉,她不由缄口。被他这一掺和,她愈发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种骑虎难下的窘境里。 ◇◆◇◆◇◆◇◆◇◆◇ “是啊咲妃娘娘,小公主怎么还没到呢?”借着皇帝那一提起,妃嫔中笑脸迎人的何淑媛也顺势问道,“以往宫宴,她不都是和您一起来赴宴的么?” “怕是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骊山公主的生母荣贵嫔作出一脸和善,“反正这筵席还没开,暂且不急,我们再等等小公主好了。” “今天可是父皇的寿宴,普天同庆的大日子,九皇妹要是迟到了,恐怕不好吧?”骊山公主挽着荣贵嫔用眼神和语气试探左右,看似配合母亲自说自话,那意味却摆明是说给咲妃听,说给正位上的帝后,和在场所有位高权重的人听。 皇后听罢倒是一言不发,皇帝却向咲妃投去疑问求证的目光。 “哪里有什么事耽搁?我看她必是知道今日宴会隆重,所以比往日更尽心地梳妆打扮,到时盛装而来,好想让陛下见了高兴吧。” 咲妃神色自若为女儿打起圆场,说着侧身对贴身的宫女巧容低声道:“你去南柯殿一趟,催一催小公主那边。” “诺。”巧容碎步退去。 咲妃便又端起了笑靥,温舒得宜:“本宫已差人去请,陛下和满座贵宾安且尽兴,先不管幽梦了,等她来了,臣妾自会好好说说她。” 皇帝点头默许,咲妃遂退至一旁,留出殿中空地给皇子公主们接着贺寿。 ◇◆◇◆◇◆◇◆◇◆◇ 集市上的纠纷趋于白热,人群将当事者三人围在中间,免不了对他们评头论足,马背上的女子几乎成了众矢之的。 她被笼罩在一众批判声讨中,依旧态度傲慢:“你要我给她道歉?” “我们兄妹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姑娘今日的所作所为我们都会原谅,只要一句道歉,这不难吧?”漓风正视她,说得不紧不慢。 她看他的眼神越发地尖锐:“想从我嘴里听到一句请求原谅的话,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办到的,得看你够不够分量。” “看来姑娘是没有诚心认错了?” “如果我说是呢?” “那抱歉了姑娘,恐怕你一时半刻的走不了了。” 漓风悠然将两手别在身后,大有要和她耗下去的架势。一旁的璃雪也昂首挺胸犹如向她示威挑衅。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团愠意在胸中升腾。 ◇◆◇◆◇◆◇◆◇◆◇ 仙居殿里贺寿的宾客差不多到齐了,正位上的皇后归氏着珠冠凤裳,眉目端然的坐在皇帝身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好了,眼下除了尚未赶至的幽梦,所有弟弟妹妹都已经献了寿礼,向陛下尽了孝心。”皇后侧目向那伫立在自己身边不远的一个华服女子,大气从容笑道,“接下来,该轮到我们幽弦了。” 她唤的,正是帝后膝下的嫡长女姬幽弦,封号秦阳公主。 【一】祸心起5┇金璧之才长公主 幽弦穿戴甚是华贵,一袭堇紫缕金百花吐艳的宫装,头上右梳随云髻,留有披发垂腰,发髻多以烧蓝的金饰妆佩,红色的玛瑙绿色的玉珠悬以点缀。 长公主在皇后的示意下,姗姗行至御前,倾身作福:“父皇,儿臣遍寻自古以来书法名家之笔墨,潜心研习其精髓,特地模仿了大家笔法,用三个月的时间亲手写成这一幅千秋万寿图。” 她侧身指向后方,两个內侍应声往两边拉扯,徐徐铺开了一卷长长的丝绸包边卷轴,一幅壮观的书法大作便呼之欲出,其上密密麻麻且工整排列的“寿”字豁然呈现在姬舜眼前。他见那些字形态各异,包罗了历朝历代的字式,秦篆汉隶应有尽有,又融汇了不同书法家特有的笔锋,或清丽,或豪迈,或飘逸,或狷狂……可算字字珠玑。 一一看下来,姬舜既感震撼,又深觉动容。 长公主恭顺垂眸:“儿臣不才,只能献上这东施效颦之礼,祝父皇母后松鹤延年,福寿长春。” “真难得你这份孝心了。”姬舜不胜欣慰地笑眼望她,“幽弦,你的才情着实让朕惊叹呐。” “古有才女蔡文姬,因战乱流落匈奴,曹操慕惜其才,以金璧将文姬赎回,后世便称其「金璧之才」。”丞相归嵩也是叹为观止,“长公主饱读诗书,文学、书法造诣深厚,颇有文姬之风啊。” 众人皆知文姬蔡琰乃是史册中,天子姬舜最欣赏的女子,幽弦含笑赧然:“谢父皇和丞相赞誉,儿臣愧不敢当。” “幽弦是长女,自当在皇室众位子嗣中以身作则,躬行表率。”皇后收回满意的目光,对皇帝和众人说道。 她心里自然是比任何人都要高兴,毕竟是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女儿,从小便被熏陶得知书达理,端庄娴雅。皇长女的德行和仪礼,在芸芸宗姬中必然高居首位,无人能及。 今日幽弦听了母亲的话,特地让众弟妹先行贺寿,以示谦恭礼让,末了才来压轴,以这幅千秋万寿图深深打动了皇帝父亲的心,又当众展示了她的惊世之才,可谓一举三得。 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珍宝已被姬舜看遍,惟有亲手打造的礼物才最显真情,而那最后到来的幺女幽梦,她献出的贺礼再价值连城,在心意上恐怕也很难逾越了幽弦。 不得不说皇后的这番盘算,算得着实高明。咲妃表面微笑不动声色,心下却已是一片雪亮。 巧容便在这时回来了,她在咲妃身侧屈了屈膝,而后附上去一番耳语,咲妃听着脸色一滞。 原本大家的目光全都放在幽弦身上,是不会有人去注意咲妃的,可她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却被一个人精明的双眼给捕获了。 此人是当今皇后的胞弟,大幽朝的丞相,权倾朝野的外戚,归嵩。 “咲妃娘娘神色有异,可是小公主那遇到了什么麻烦,无法前来赴宴?” 归丞相有意问起,咲妃便因此又成了全场焦点,她想解释正要开口,却不及那皇后先声夺人:“怎么?幽梦这迟迟不来,可是需要本宫亲自去请?” 在皇后暗藏锋芒的笑意里,咲妃的心便骤时悬了起来。 【一】祸心起6┇太子长皇兄默默担心 薄暮将洛阳皇宫笼罩在最后一丝霞光下。蓦然有雪雕玉砌的白马载着一袭红衣倩影,风驰电掣穿越护城河上的引仙桥,直抵皇宫西面的光顺门外。那扇如同为她久候的宫门“嗡”地应声而开,她毫不迟疑地策马穿行其中,又绕过风光秀丽的映月池从千禧门进入皇宫西苑。 她正拼尽全力,沿既定的路线直往西六宫中最大的一座宫苑,毓秀宫方向驰去…… ◇◆◇◆◇◆◇◆◇◆◇ 转眼暮色降临,便是要开席了,灯挑香暖的仙居殿中,众人皆对皇九女姬幽梦迟到一事议论纷纷。 面对皇后绵里藏针施与的压力,咲妃舒展眉目笑道:“幽梦也是被陛下宠得,落下个做事不火不燥的慢性子,庶女有错,岂敢劳驾皇后娘娘屈尊降贵,亲予相请?” 表面端得镇定,可她悬着的心却着实放不下来,因为她很清楚地从巧容口中得知—— 小公主出宫未回。 皇后冷冷挑了挑唇角:“妹妹把罪责全推给陛下,反倒是陛下给宠错了不成?” “不敢。”咲妃谦顺低眉,“嫔妾不是这个意思。” “那到底是哪个意思?幽梦她人是来还是不来?” “自然是来的。”咲妃应对自如,“方才巧容去到南柯殿,见幽梦那行将动身,此刻想必正在赶来的路上了。” “那妹妹可知幽梦到底何故来迟?” “是她准备的贺礼临时出了岔子,她不想空手而来,设法解决就费了些许时间。”咲妃找了很合适的借口,希望用一片孝心消除皇帝的疑虑。 皇后便不说话了。 “九皇妹这次也太没分寸了,居然要这么多人等她一个。” “身为皇室宗姬,真是太失礼了。” 骊山和颍川那几个公主聚在一块窃窃私语,她们的母亲位分不及咲妃这一品妃来得尊贵,所以不敢明着让她下不来台,而女儿们可就不一样了,因为大家都是庶出,年纪排行又都在幽梦之前,难免就有了底气敢压着她一些,而且生母们背后有皇后撑腰,料定那注重体面的咲妃不敢难为她们,即便心中再气恼,也只能强颜欢笑地憋着。 “我们等一等无所谓,不过沐王叔和王妃可是难得才来一趟,她就这么怠慢贵宾……”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唱着双簧,还唯恐天下不乱地把在座宾客中的一对夫妇也卷入了这是非之中。云南王沐容柒和他的王妃双双一愣,王妃不觉微蹙娥眉,隐约觉得这场合还是不说话为妙。而沐王爷只是随和地笑笑,以示不会计较。 “当着父皇的寿宴迟到,岂不是要父皇难堪嘛?” 女儿们不知适可而止的煽风点火,不觉姬舜已然拉长了脸,闭目显露出了败兴之色。咲妃沉默听着,脸上也是越发挂不住了。 与长公主站在一起的太子姬幽寂,眼看着父皇被他两个不懂事的妹妹挑拨得几欲动怒,事态恶化下去只怕会对幽梦十分不利,他由衷为她担心啊。 【一】祸心起7┇千呼万唤幽梦来 “九皇妹这下可惨了。”说话的,是那不远处与众多皇子站在一起的六皇子姬幽珲,他阴阳怪气地,故意用能让太子听见的声音感叹着,“早不迟晚不迟,偏偏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迟到,还不得被那些有心人揪住小辫子?父皇恐怕是真动气了。” 幽寂听来刺耳,心里极不痛快,他想自己若再不开口作些劝解,缓和下局势,也将被视为“有心的小人”了吧? 然他刚启了个口型,却被身旁的归丞相扼住了手腕,幽寂暗自一怔,偏头望向舅舅,见他恍如冰雕的侧颜,嘴角依稀透着几分笑意。 旁人都看不到这微乎其微的小动作,只有他自己切身体会到了归嵩手里那一记力道,把他试图维护幽梦的冲动给生生地扼杀了。 ◇◆◇◆◇◆◇◆◇◆◇ 南柯殿是毓秀宫中的西配殿,此时宫殿内外都已掌灯,台阶下守候着宫女内侍各一人,面色都很焦灼,来来回回不住探头张望。终喜出望外见一匹白马抵达殿外的广场停下了,这才破忧为笑。 “哎呀主子你可回来了!”宫婢谷雨急忙冲上去,扶着那红衣女子下马,那小太监也是眼疾手快地从她手里接过缰绳,将马儿牵去安顿了。 “不是说日落前一定回来么?”谷雨难掩心中焦虑,“怎么耽搁这么许久?” “中途出了点岔子,快别多问了。”她不愿多作解释,快步行走,“现在情况如何?宴席开了么?” “应是快了。”谷雨跟随她登上台阶,“仙居殿那派人来催过了,是娘娘的人,刚走一阵。” 她默不作声却已是心里有数,一路掂量着此处距离仙居殿的路途长远,一边快步穿过殿宇飞廊,旋儿问起:“最多只有半柱香的时间,够不够?” “够了。”谷雨万分肯定地点头作答,“奴婢们都已经准备妥帖了。” 语毕寝室的门被开启,她一边扯开猎装披风上的系带一边迈入,霎时便有一屋子的宫人涌上来,将她簇拥其间,为她宽衣解发。 头顶上的流苏红绳被人轻轻一拽,便登时散落了满头的青丝,流墨飞瀑般地垂挂下来。 一层层的裹腰携带猎装褪去,进而换上奢华明艳的礼服宫装,曳地的裙尾如花盛放似地铺开。 她于镜前落座,且看描眉点唇,发髻缠绕,别佩簪花,悬珠戴玉。 宫人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为她料理着周身的一切…… ◇◆◇◆◇◆◇◆◇◆◇ 半柱香很快便过去了,咲妃耳边的明嘲暗讽从未消止。 皇后眼观这把火烧得称心,遂侧身请示道:“陛下,时候差不多了。” 姬舜眼神颇有意味,瞥了咲妃极短促的一眼:“罢了,开席吧。” 圣上的耐心俨然耗尽了,咲妃惴惴低下头去。 “楚月公主入殿贺寿!” 殿外的一声通传将里头烦躁的气氛顿时凝固,幽寂掩不住一缕惊喜瞬息回眸,全场目光如他一致,齐刷刷地看向殿门。 出乎众人意料,那个饱受非议的小公主,此刻竟不胜从容,惊现在视野之中,犹如光照四壁。 【一】祸心起8┇皇后当众下马威 大幽宫廷有一条昭示尊卑的礼制:凡五品妃位及以上者所出之女方可授予“公主”名衔,享有封号;不足位者,其女概称“宗姬”。 楚月公主姬幽梦,咲妃姜氏所出,公主名下排行第九,暂居末位。因年纪最小,故多被人称之为小公主。 “儿臣来晚啦!求父皇恕罪!”此刻她踩着一双凤仙粉软缎绣花锦履,脚步轻快地跑入殿中。 众人目光随之缓缓移动着,只见这聘婷的少女挽着高寰如意髻,两侧各有一簇绕成圆环的鬓发垂挂在脸旁,背后青丝垂落其光可鉴,戴粉瓣金蕊锦簇的玉花冠,坠着银丝串珠流苏,随走路晃动显得十分可爱。她这身穿戴真是喜庆又出挑,上穿一件杏子红蝶舞恋花绫罗宫装,下着粉白渐变缕金挑线纱裙,两条臂弯上悬着绛桃花红色的绢纱披帛,华丽的外披铺在大红的地毯上,轻滑缦移,一步一生花。 “哟,幽梦这是仙女下凡,当真是难请得很呢。”皇后阴阳怪气地笑道。 她走到咲妃身边,半张着樱桃小口,面似桃花带露,笑得甚是清甜,姬舜见了她,脸色倏忽就放晴了:“还不算晚,好歹赶上了筵席,朕就恕你无罪。” “谢父皇不罚之恩。”幽梦唇边梨涡浮现,更显神采飞扬。 一旁的皇后可就没这么客气了,她雍容笑着却不乏威仪地说道:“臣妾身为嫡母,有些话想和幽梦说说,不知可否当讲?” 姬舜偏过半面不耐的神色,只听幽梦机灵地抢去话说:“皇后娘娘有话只管训教,幽梦定会虚心听取。” “虽然你父皇仁慈,不追究你今日迟来之过,但你毕竟让满座贵宾久侯于此,你总不能一句话也不交代吧?”皇后望她的目光是犀利的,“这不符合我们皇室的礼节。” 这话一听幽梦自然有数了,她高高端起衣袖面朝帝后,当场便规规矩矩行下大礼:“幽梦今日多有失礼,让诸位宗亲和贵客久等了,怠慢之处还请诸位包涵。” 姬舜和沐王爷为首的那些宾客皆是神情舒展,面怀笑意。 “不错,这才是一位公主应有的风范。”能将她当众训诫让皇后心里满意了不少,“听你母妃说,是因为你给父皇准备的贺礼横生变故,所以被耽搁到了现在?” 幽梦下意识地和咲妃对视一眼,心思玲珑一转,立马反应了过来:“哦,的确如此,儿臣准备的礼物比较特别,怕父皇和诸位娘娘们看着不适,所以就将它先行处置了一番。” “是何礼物如此神秘?朕倒是很好奇了。”姬舜不胜期待立起眉峰。 见皇帝如此兴致盎然,皇后也不好再多言什么,简单给了她一个眼色:“那就赶紧拿出来给你父皇过目吧。” “是。” 幽梦侧身朝向殿外,传唤一声:“把东西拿上来。” 随后便见她亲信的内侍小崩子弓着腰背,双手端着一个木质的托盘,盘中盛有凸起之物,被一方大红的绸布遮盖着,不规则的棱角线条看不出那是什么。 【一】祸心起9┇血淋淋的寿礼 幽梦走了上去,皇帝和沐王爷皆聚精会神地看着,笑得饶有兴趣,就连归丞相和幽寂也禁不住她的故弄玄虚,各自上前一步。只有皇后是最漫不经心的,她只在原地冷眼观望,想必心中也是料定她拿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宝贝来。 待她亲手将那红布一揭,一只硕大的断头鹰竟横躺其中,虽然断了气,它圆瞪的眼珠里仍带着生前的凶残和暴戾之光,羽毛上鲜血淋漓,死相凄惨,惊得在场女眷一阵哀嚎尖叫,姬舜、沐容柒和幽寂看着也是触目惊心,咲妃双目怔住也被吓得不轻,归嵩在惊诧中则多几分如那鹰眼一般的凌厉。 “放肆!”惊魂未定的皇后一手捂着胸口,一手颤抖指着幽梦厉声训斥,“你父皇寿辰大宴可是喜事,念你年幼,也不求你献上寿礼得多么贵重别致,你好好坐着赴宴便是,如今竟将这血淋淋的死物呈上,是想冲了谁的晦气!” “皇后娘娘息怒,这已经是稍加处理过的样子了,刚被射下的时候更吓人。”幽梦俯首怯怯打量皇后,作出满脸的无辜和委屈,“身上插满了箭,血肉模糊的还能到处乱飞,想吃人!” 众人听她绘声绘色的描述,尤其是那些胆小的女眷,本能又是一惊。 “我本想生擒,但又恐它在殿上伤及宾客,于是就拔剑砍了它的头……” “住口!你还在这里强词夺理!”皇后怒喝于她,哪能容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不准备点体面的礼也就罢了,何至要如此顽劣作怪惊吓满堂,简直大逆不道!” 幽梦又将目光转向姬舜,恳切道:“此礼寓意不凡,还望父皇耐心听儿臣道来。” “好,朕很有兴趣。”姬舜毕竟是从沙场上打下江山的人,见惯了鲜血,此时他还是很镇静的,转过脸勉强安慰那大惊小怪的正宫,“皇后啊,你也冷静冷静,听听幽梦怎么说。” 幽梦理罢思绪:“儿臣听闻,在洛阳城郊十里地的一座村落,近日出现一只无比凶悍的巨鹰,夜伏昼出,多伤人畜,致使当地的农户白天都不敢出门劳作。此事虽已上报给京兆尹府,但派出去几十个捕快连夜蹲守已有十日,皆一无所获。” 姬舜皱起眉头:“东都发生这样的事,朕居然都未有耳闻?” “想必是有人觉得此案情节微轻,又不是什么天大的案子,只需府尹大人自己解决了便好,连刑部都不用惊动了。也就更不必呈报朝堂,让父皇在百忙之中还要劳神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幽梦一番含沙射影,余光有意瞥去不远的某处。 于她那轻轻一瞥的同时,彼处安静聆听的丞相归嵩,他的眼底亦闪现过一丝微妙之色。 “所以你就替朕去劳神此事了?”姬舜失笑。 “儿臣是觉得,我大幽建国二十年,东都落成,父皇寿宴,在这千载难逢的盛事之际竟出现这等怪物,乃是不祥之兆。” 【一】祸心起10┇后宫之内勾心斗角 “今天是什么日子?”皇后喝住她,“也不看看场合就在这里胡言乱语!” “皇后先别动气,容幽梦把话说完。”姬舜淡然望着幽梦,“你接着说。” 幽梦抬首自信对上父亲的目光:“儿臣遂以狩猎为名,协助京兆衙门里的捕快,用诱饵将其引出,为以射杀。” 姬舜笑得耐人寻味:“这么说你今日不声不响地出宫,是去为民除害了?” “不光如此啊父皇,儿臣为民除害是小,为您除害才是大!”幽梦脸色变得认真起来。 “哦?此话怎讲?” “父皇属相巳蛇,而鹰隼之物正是蛇之天敌。” 姬舜面色一怔,若有所思。 “有道是良禽择木,凶禽祸主,此番天兆或许只是个暗示,明君之下恐有酷吏佞臣当道。”幽梦垂落双目望向盘中那只死去的猎物,“今日我将此巨鹰擒杀,正是寓意父皇从此天下无敌。大幽国运昌隆,父皇自然福泽安康!” 语毕,她倾身向姬舜再行一礼。 “呵呵呵……”姬舜再撑不住皇者的威严,酣畅淋漓地大笑开来,“你这个丫头真是……” “想不到小公主这般聪明伶俐,胆色过人,心系国运民生更是难得,胜过多少男儿胸襟。”这一声赞许来自偏席中笑容可掬的沐王爷,“陛下有此爱女,实乃我大幽之福啊。” 姬舜听闻更是欢喜。眼见着龙颜大悦,幽梦一人在大殿上出尽了风头,眼下除了太子尚带着几分笑色,东宫人的脸色都不好看,皇后冷眼不语,长公主面如冰霜,就连那些原先还对幽梦冷嘲热讽施以揶揄的公主们,此刻也只能是撇头撅嘴抛不尽的白眼,满腹的嫉妒和怨愤无从宣泄。 “如小公主方才所言,朝堂之上有奸佞祸国?”归丞相蓦然开口,便如一阵寒气袭来,“公主可否道出姓名,以供本相彻查?” 幽梦听出这话里的陷阱,略作思量沉着笑来:“幽梦身为女子,不可妄议朝政。况且幽梦只是借天兆提醒父皇防患于未然,并非想要指名道姓针对任何人,丞相又何须敏感呢?” 归嵩缄口,冷笑中隐藏着心机叵测的深沉。 “幽梦这张嘴还真是能说会道,一句话就把你父皇哄得如此开心,不过本宫倒是想起来一事。”皇后煞有介事望向皇帝,作出调笑的口吻,“本宫与你父皇都是属蛇,借着幽梦的吉言,那是不是也意味着,本宫的天敌早晚有一天也都会被斩草除根?” 话愈说至最后,皇后的目光便有意落在咲妃的脸上,眼神犹如刀锋愈发寒冷。 幽梦心里咯噔一下,咲妃自是感受到她的震慑与威胁,也是处变不惊地倾下腰身,给予最谦恭的还击:“皇后娘娘宅心仁厚母仪之范,后宫上下心悦诚服,又有谁敢与您为敌?” 这顶高帽子扣上,皇后又被呛着一口气,还不能发作,强撑笑意将眼神高傲地一飞:“那可不尽然。” “好了好了。”姬舜早已对后宫里这些潜流暗涌勾心斗角的感到厌倦。 【一】祸心起11┇驯五兽,危险逼近 眼下这场合他只想图个和乐:“幽梦的这份贺礼虽然不是很中看,但心意甚好,朕收下了。众卿皆请入座,准备开席吧。” 幽梦却失口唤道:“等一等父皇!” “怎么了?”姬舜回眸,“你还有话要说?” “父皇可是觉得儿臣刚才的那份礼物不甚好看?”她眼里含笑又打起了迷鼓,“我这还准备了一点好看的玩意儿,保证父皇满意。” 姬舜眯眼看着两手空空的她:“难不成你是要给父皇变戏法么?” 她羞赧笑了笑:“戏法儿臣倒不会,不过今日之戏肯定比您见过的任何戏法都要精彩。” “好,那朕倒要看看了。” 众人随皇帝拭目以待,唯有一人暗藏心事,他曾在数日前与宫中一位尊贵的盟友这样说道—— “臣在寿宴之上安排了一出好戏,陛下寿诞之日就为您拔掉这颗眼中钉,等着看吧。” 此时他如众人放眼看向幽梦,见她举起双臂自行击掌两声,干脆利落。 “洛阳行宫中有座闻名天下的御兽苑,里面饲养着五湖四海进贡的珍禽异兽。儿臣早在一个月前便请来城中最负盛名的驭兽宗师,对这些兽类加以训导。” 在幽梦一番循序渐引下,掌管御兽苑的苑囿丞带着五名驯兽师陆续走入殿中,他们身穿五色绣衣,每人手里都用铁索牵着一头壮硕的野兽。 幽梦望着他们悉数到齐,再道:“今日特地挑选虎、狼、熊、狮、豹,此五种最为凶猛的野兽,引至殿内表演一段驯兽戏,供父皇和满座的宾客观赏。” 猛兽终归是猛兽,即使被束缚着,那些虎啊狮的也难改凶相,朝着众人张开血盆大口,宣告强势嗷叫了两声,可把那些看客们吓得胆战心惊,“呀!很可怕……”女眷们甚至遮住眼睛不敢看了。 “大家莫怕,这些猛兽皆已经过驯化,有苑囿丞和驭兽师在,它们是不会咬人的。”幽梦镇定自若,依旧用笑脸宽慰众人。 云南自古也是盛产异兽之地,沐王爷和王妃夫妇都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可还是对幽梦感到惊奇:这皇九女的胆子难道真的比天还大? 之后那几个驭兽师便拿出了看家本领,用他们所带那些雕琢刻画的器物,对五只猛兽时而挑衅逗引,时而横卧其下。戏狼斗虎,狮口取宝,棕熊滚球……满座宾朋争相观赏又觉害怕,一连串的表演应接不暇,看得津津有味。 将至尾声,幽梦步下御阶,苑囿丞手捧托盘在那里等她,盘中放着一只釉彩的铃鼓。 “到时公主您只需摇响这只铃鼓,三声之下,五兽便如伏地参拜,齐向陛下贺寿。” 这是前日去行宫时,驭兽师班主亲自关照她的话。 她手握铃鼓,念道:“此处鸣铃为令,百兽朝君。儿臣祝父皇天下归心,五福临门。” 旋儿她举高了铃鼓,在众人的凝视和静谧中,用腕力摇动三下,可是意想不到的一幕却发生了—— 【一】祸心起12┇太子伤,命悬一线 猛兽中的那只暹罗黑豹突然挣脱了驭兽师的掌控,一个敏捷有力的纵跃便跳上了御阶,逼近了那些看戏的宾客。顿时全场色变,尖叫连连,宾客与宫人各处逃散,祥乐融融的大殿顷刻间乱成一团。 “快!保护皇上!——”归丞相一边拉着姬舜撤离,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快宣掖庭卫进殿护驾!——” 幽梦也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险况,慌乱之下触动了手里的铃鼓,淙淙响了一声,黑豹耳朵灵敏地一颤,扭过头来直视于她,她被那双狠厉的茶色瞳仁盯得差点魂飞魄散,步步后退,铃鼓“咚”地摔在了地上。 幽寂将皇后和长公主护去屏风后躲藏,匆忙间回首,不经意望去幽梦的方向,景象使他心里一沉。扶住姬舜的咲妃也看到了同样的画面,她惊恐得捂住了嘴—— 幽梦站在那动弹不得,只能呆呆睁大双眼,而那只发了狂的黑豹子,像认准了猎物一般,正一点一点地向她靠近…… “小皇妹……”幽寂感觉心已蹿至喉口。 那只通体乌黑发亮的豹子离幽梦只有十余步远了,它张口一声意味深长的低吼,露出血红的舌头和四颗尖利的獠牙,晶莹剔透的瞳孔里倒映出一个面无血色不知所措的少女。此时幽梦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害怕这头黑色的怪物,却并非因为它的面目狰狞,那是一种来自心底的恐惧,来自它看你那种深不可测的眼神,来自你明知对方很危险,却不知它究竟会在何时何地扑上来将你置于死地…… 不断加剧的紧张使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那团黑影在她双瞳中变得越来越大,忽地蓄势往下一沉,似离弦之箭向她射来,而她本能闭紧了双眼—— 随着一道狂野粗重的嘶吼,震耳欲聋,听到远处母亲的惊呼,幽梦被一股强力给推出好远,却感觉那双抱紧自己的不似豹爪,反而像是人手,她瞬息睁眼,惊见自己贴在幽寂怀中与那头黑豹的爪子擦身而过飞了出去,兄妹两人重重摔在了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 “皇兄!……” 她瞠目结舌,却看到幽寂痛苦咬着牙,视线不安滑落,方见他右臂华服上有一道被撕裂的伤口,血流不止。 “啊!幽寂!——”目睹全程的皇后嘶喊得痛彻心扉。 幽梦浑身战栗地嗫嚅:“皇兄你……” 幽寂却不说话,恨恨扭头看那只扑空的豹子,幽梦随她看过去,见黑豹龇牙咧嘴地又想攻击,幸好一群手持戈矛枪剑的掖庭卫兵及时赶到。黑豹本想攻击突围,终是寡不敌众,那些护卫在盾牌的掩护下纷纷刺向黑豹,霎时哀嚎震天血溅当场。 看着凶猛的野兽终于一命呜呼,幽寂才如释重负,放松戒备地往下一瘫,近乎虚脱地喘息。 “皇兄你受伤了!……”幽梦的心却没能放下。 当她化险为夷后意识到兄长覆在他身上的姿势是何等逾矩,她如噩梦初醒,猛地推他一把想要起来。 【一】祸心起13┇皇后教幽梦做人 幽寂还未从喘息里平复,经不住她在心口上重重一推,惶然失措地放开她,兀自挣扎着坐起来, 幽梦侧卧而起,不假思索从臂上扯来披帛为他包扎起伤口。见她这般紧张的模样,幽寂心下颇觉欣慰,嘴角挤出一丝无力的笑:“不要紧只是皮外伤……” “流了好多血……”层层绢纱渗透出殷红的血迹,看得幽梦心里很慌,“得立刻叫太医过来……” “没关系的小皇妹!”他情不自禁将臂膀上她那只手紧紧握住,使她蓦然一怔,“只要你没事就好……” 她慌张又抵触地拨开他的掌,一把抽回手去,更心乱如麻地甚至不敢看他,径直站起来就走。 “小皇妹……”幽寂情急地一唤,把她怔住了。 他如鲠在喉有口难言,她也是有心回避,便连一句道谢都没留下就走开了。 幽寂望着她撇下自己冷漠离去的背影,方才心头那微弱的一点温暖顷刻又被冰冻三尺,麻木得仿佛都感觉不到伤口还在流血,还在钻心刺骨地疼…… ◇◆◇◆◇◆◇◆◇◆◇ 太医很快赶到,将幽寂请去内室疗伤,众人渐次归位,这场风波看似平息,仙居殿里却酝酿着一股波涛汹涌之势,无法风平浪静。 “跪下!” 皇后厉喝之下,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幽梦屈膝跪在御前红毯之上。 “今夜发生这样的事,你该如何向陛下交代?向在座的宗亲和宾客交代!” 面对皇后大庭广众的训斥,偏席上的几位公主不禁扬起幸灾乐祸的嘴角。 “皇后娘娘先勿动怒,保重凤体要紧。”归丞相垂首劝慰道,幽梦低着头,不看都知道他的笑容有多伪善,“兴许小公主只是少不更事,顽皮了些,她断不能想要毁了陛下的寿宴,更不会在今日这样隆重的场合里伤人性命。” “顽皮?她顽皮得都要把这座皇宫给掀翻了!”此言激得皇后更是怒不可遏,“本宫看你是存心不想让你的父皇好好过个寿吧!” 幽梦垂眸辩解:“儿臣请人驯兽只是借这些珍奇贺寿,想给父皇一个惊喜……” “你这算是惊喜么?你怎么不看看你给了我们多少惊吓?!”皇后瞪她的目光凶狠,简直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了,“凶禽野兽如此凶险,你都敢将它们带到大殿上来,纵容它们狂性大发,你是想吓死你父皇吗!” “皇后娘娘请慎言。”幽梦抬起一双桀骜的冷眼正视她,“父皇寿宴是喜事,可千万别因为您一时生气就失口诅咒了父皇。” “你……”皇后被她顶撞得气结,她刮目相看地点点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牙尖嘴利不思悔改,看来本宫今天不给你点教训,你只会愈发肆无忌惮目无尊长!” 说罢她侧眸吩咐身旁的女詹事:“南枝嬷嬷,去将凤藻宫中的竹观音请来,本宫今日要亲自教小公主如何规矩地为人子女。” 幽梦只觉身子一僵,一旁的咲妃也惊滞了脸色。 【一】祸心起14┇女儿受罚慈母心忧 南枝小心翼翼地打量当下情势,神情颇有些为难,俯身请示:“娘娘,当真要请竹观音?毕竟是陛下的寿宴,这……” 皇后眼光如冰刀剐向嬷嬷脸上:“怎么?本宫的决定你认为不妥?是本宫平时没好好教你么?还是你想替小公主代受责罚!” “奴婢不敢……” 幽梦眼里闪烁愤怒的火焰,懑懑咬着嘴唇。她早听闻皇后的凤藻宫里有一把前朝太后留下的戒尺,长一尺厚一寸,由竹骨包合而成,名为“竹观音”,专用来教训宫中犯了错但罪不至死的宫人,笞打其掌直至手心红肿,重则伤骨数月难消。 如今她要请竹观音来惩戒自己,岂不等同于将她视为奴婢一般来侮蔑,摆明是要给她身与心双重折磨! “母后!”于内殿被太医上药包扎完毕的幽寂,出来刚好听到母亲要处罚幽梦,他心急火燎地冲上来跪在幽梦旁边,忧心忡忡地恳求皇后,“儿臣相信今日之事纯属意外,小皇妹不是故意的,望母后慈心仁爱网开一面,别再追究她的过失了。” 皇后差点被他气倒,怒斥道:“你真是蒙昧无知,居然还帮她求情?你忘了你手上是怎么受的伤了?” 幽寂用余光瞥了瞥沉默的幽梦:“当时事出危急,小皇妹身处陷境,儿臣如不出手相救,她在猛兽攻击下定是凶多吉少……” “是她非要把这些凶猛的畜生带上殿来,自信地以为可以降服它们,可畜生毕竟是畜生,又岂会明白人的用心,领人的情?”幽梦眼光敏感一扬,皇后视而不见自顾道,“若是因此有了闪失,也是她咎由自取。” 她说出这番话是何等刻薄无情,幽梦听了怒意更浓。座上的皇帝自然是听到了,虽然默不作声,但心里是有所思虑的。 “皇后娘娘。”咲妃气定神闲地走到女儿身边,向皇后屈膝作福,“幽梦今夜的确是有失格之处,但说到底还是为了博陛下一笑,也算情有可原。娘娘欲在宫宴上体罚一朝公主,恐怕场面上实在不好看,既扫了陛下的雅兴,也折了皇室的颜面。” “亏你还好意思说她情有可原?你以为你就能置身事外了?”正愁找不到好理由把咲妃一并拖下水,她反倒自己撞上来了,皇后怒将矛头指了过去,“惊吓宾客误伤太子,她能在今天闯下这么大的祸,完全是你这母妃平时管教不严之过,你还敢在这里信口雌黄,按理本宫最应先治罪的人是你!” “今晚发生这一切都错在我一人,不关我母妃的事,娘娘您要打要骂全冲我来,别牵扯我母妃!” 幽梦竭尽全力地维护,她知道皇后的目标在于自己,打她就是打母妃的脸,让母妃心痛,让母妃难堪。皇后就是想借惩罚她以达到羞辱和重创劲敌的目的,用心实在险恶。 咲妃却在此时安然自若地跪下了双膝:“娘娘说得没错,幽梦德行欠佳,嫔妾的确难辞其咎,受罚是应该的。” “母妃……”幽梦难过地哽咽,不忍母亲这般自轻自贱帮她揽错。 【一】祸心起15┇太子护妹遭训斥 “但是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咲妃不理会她,继续说下去,抬眼别有意味地看向皇后,“方才太子受伤,想必娘娘最是心有感触。” 皇后黯然一怔,犹如心虚地垂下眉眼,她心里在颤抖,在隐隐作痛,便是母爱使然。 与之同时,皇帝眼中的神色亦有所动。 “天下哪有母亲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咲妃将一对帝后的反应皆收入眼底,“若是娘娘今日一定要严惩一人才能消气,与其看着骨肉挨打,嫔妾甘愿替自己不懂事的孩子承担一切罪过,请皇后娘娘责罚嫔妾一人,宽恕幽梦。” 语毕,咲妃满怀诚意地倾身伏地,作认罪状。 幽梦怎能不心慌意乱,唯有向姬舜投去求救的目光:“今日宴会上筹备的贺礼全属儿臣自作主张,母妃事先毫不知情,是儿臣疏忽大意险些酿成大错,不可连累母妃,望父皇和皇后明察!” “陛下,方才我们都看到了,小公主的处境确实凶险,但总算有太子庇护,公主安然无恙,已是万幸。”本是一件家事,却被有心人小题大做到这般棘手的程度,连沐王爷这个外人都看不下去了,“不如大事化小吧,陛下莫因此事坏了寿盛的心情。” “是啊陛下。”沐王妃也附和地赔笑劝道,“毕竟家和才能万事兴嘛,您就不要为难小公主和咲妃娘娘了。” “王爷和王妃此言可就说不过去了。”皇后拉长一张冷脸反问他们,“小公主无恙是万幸,难道本宫的太子,堂堂一国储君受伤就是无关轻重的么?” 沐王妃一时语塞,沐王爷和颜笑道:“娘娘多虑了,本王自然并非此意,太子和小公主都是陛下深爱的皇嗣,他们中任何一人受伤,陛下都是会痛心万分的。” 为免矛盾激化,幽寂故作轻松地与之解围:“母后,儿臣的伤势真无大碍,方才已经给太医看过了,擦些药很快就能痊愈了……” “太子你闭口不言省点力气,伤口自然好得快!” 不想皇后一桶冰水泼下来,也将他给驳斥得舌头打结。 气氛陷入前所未有的尴尬,沉默至此的皇帝终于开口了:“朕同意沐贤弟的话,人没事就好,能息事则宁人吧。” “陛下,连你也要袒护这个任性的丫头么?”皇后气不过,狠狠瞪了幽梦一眼,“你看看她现在的所作所为成何体统?一味恃宠而骄,陛下您这样不是疼她,是害了她!” “皇后,幽梦是有不对,可你也不能得理不饶人。”姬舜转过一张严肃凝重的脸色,“贵为后宫之主,你是幽梦的长辈,理应胸怀宽广慈沐皇嗣,对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多给些耐心才是。” “陛下……” “今天是朕的好日子,自然百无禁忌诸事可赦。”姬舜不想再给她争论的机会。 “可是陛下,在您寿辰之日见了血光总归是不吉利的,何况受伤的还是太子。”归嵩端袖陈述道理,口气耐人寻味,“若是此事就这么算了……” 【一】祸心起16┇面壁思过阴谋初现 “朕明白。”姬舜感慨地点点头,“如果朕对幽梦半点不罚,你们有些人肯定是会埋怨朕处事不公的。” 他所含沙射影的“有些人”深吸侧目,并不觉得理屈。 “这样吧,幽寂保护手足救人有功,确实做到了储君之风。”姬舜望向御前的儿子,舒缓了面色,“朕赏赐他冕珠两颗,以示嘉奖。” 这位皇帝有个规矩,凡是立了功,或者表现优异的皇子,他都习惯赏赐宝珠供他们镶嵌在冠冕上,长此以往,便能以冕珠数量来彰显他们的德行优劣。他这一做法也有一重隐晦的考虑,一旦太子出了差池,储位动摇,冕珠便成了他择优而立的参考凭据。 这样的补偿自然能让皇后心里痛快不少,但相比于“赏”的一半,她更想听“罚”的一半。 “此外呢……朕褫夺幽梦今晚的赴宴资格,罚她回去面壁思过。”身旁皇后按捺不住,姬舜却对她的不满视若无睹,径自转过视线,“幽梦,对于父皇的惩戒,你可伏罪?” 幽梦心里拎得相当清楚,这是在给她台阶下呢,她旋儿诚挚伏地:“儿臣谢父皇恩典,这就回寝宫静思己过。” “好。”姬舜用手势示意他们平身,然后便微笑招呼起其他人,“没事了,众卿接着饮宴。” 幽梦于觥筹交错中低头起身:“众宾尽欢,幽梦告退。” 说完便独自离场,幽寂回眸以目光相送,深觉难舍。 ◇◆◇◆◇◆◇◆◇◆◇ 为什么暹罗黑豹会无缘无故地发狂? 而且…… 幽梦走在仙居殿外的回廊上,心事重重地回想着之前在殿里发生的祸事,彼时人多嘴杂惹她心烦意乱,不得空细细思量,眼下倒能静下心神,将前因后果捋个顺畅清楚来。 尽管当时场面混乱,但种种迹象皆表明那只黑豹是冲着她来的,而且毫无预兆的,原本一切都很正常,野兽们看起来都是一副训练有素的模样,察觉不到一丝异象,直到她摇响了那只铃鼓—— 铃鼓?…… 心头蓦然一亮,她暗想那铃鼓会否可能是一种下达命令的暗示? “公主,我们当真要回南柯殿么?”跟在她身后的宫婢冬至小声试探道。 “回什么南柯殿?”她抬起冷傲的眉眼,“夜还长着呢,难道真要我回去面壁思过么?” “那公主是想……?”另一宫女立夏费解。 “驭兽堂来的那些人在哪?”整件事都让幽梦感觉太蹊跷了,她这诸多的疑虑都必须找那些精通驭兽之术的人询问方能求证。 “方才在殿上出了那么大的乱子,驭兽堂一众想必也是脱不了干系的。”冬至当时留于殿外待命,看清了事出之后的情形,“苑囿丞命他们将剩余四兽送回御兽苑里安顿,然后便交由刑察司收押待审了。” 幽梦敏感侧眸:“全部么?那个领头的班主也被抓了?” “当时被带去的只是在殿之人,而那班主今日称病并未亲自入殿献技。”冬至说,“至于刑察司后来是否命人去找,那就不得而知了。” 【一】祸心起17┇严刑拷打,人间蒸发 幽梦默然梳理着千头万绪,想来这场兽演虽安排了她的戏份,但整个驯兽过程终归还是由那位班主操持,不免疑云更重:“小崩子。” 听闻主子召唤,小崩子忙小跑到她身侧低头:“奴才在。” “你与立夏即刻前往行宫别院,驭兽堂人住处,见了人立刻带来见我。”幽梦语气沉定,将意思交代下去,“冬至,你随我去一趟刑察司。” “诺。”心腹们各自领命,当下便动身去了。 ◇◆◇◆◇◆◇◆◇◆◇ 洛阳行宫又名忘忧宫,是毗邻西宫的一座精巧宫苑,与主皇宫的西内苑仅一条甬道相连。前朝末代国君齐穆宗为自己宠爱的萧贵妃所建,灭国后齐宫遗留的女眷和宫人曾一度被驱逐其中圈禁,舜帝四年东巡洛阳下旨改建皇宫,曾在忘忧宫中住过余月,便将此钦点为行宫。 黑夜里有个鬼祟的人影背着包袱,正蹑手蹑脚穿过重重院落,来到门前,门外便是出宫的甬道。 他打开门,探首张望着迈出去,再轻轻地把门阖上,这一转身便见着一队手提火把和刀剑的卫兵,犹如凭空降落在自己眼前,顷刻间慌得连包袱也掉落了…… ◇◆◇◆◇◆◇◆◇◆◇ 刑察司幽暗的牢房里,传出一阵阵凄厉的鞭挞声,充斥其中的是受刑者的惨叫,不堪痛苦而撕心裂肺地大喊冤枉。 冬至素来是贴身四宫婢中心性最冷静的一个,此刻也禁不住这惨烈的场面,颇有些难忍地转面:“公主,您不该来这种地方。” 幽梦脸上却如冰霜敷面波澜不惊,目光直视那几个遍体鳞伤的囚犯:“我必须从他们口中听到我想要知道的事。” 四周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森冷的刑具,看着都让人头皮发麻。噼噼啪啪抽打了一通,刑架上的几人皆已是奄奄一息,狱卒停了手,刑察主司走来幽梦近前,她冷冷问:“招了么?” 主司卑怯地俯身拱手:“回禀公主,微臣对他们用刑快半个时辰了,可半点有价值的话都没能套出来,他们还是说什么都不知道……” 他稍稍抬眼,恰见幽梦正阴狠恼怒地瞪他,瞬时吓得更卑躬屈膝:“是属下无能!公主恕罪……” 冬至在一旁镇定劝道:“公主,可能这件事真的与他们无关?” 幽梦陷入沉思,许久又问:“苑囿丞那边问过了么?” 主司道:“问了,他也是被今夜之事吓得不轻,脖子也就在绳上吊着呢。” “他怎么说?” “他说那只暹罗黑豹平日里极温顺,这几日也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不知道在殿上怎么就……”主司舌头打了个结,“怕是受了什么刺激,他正命人勘察整个御兽苑。” “公主!”立夏的声音从台阶那由远及近地传来,“不好了公主!” 幽梦惊回眸,见立夏行色匆匆,冬至便问:“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方才奴婢和小崩子去了行宫,发现驭兽堂的班主并不在住处,屋里东西也都有被人收拾过的痕迹,人已不知去向!” 立夏急切道来,幽梦睁大的眼中神光更狠烈也更明朗—— 想畏罪潜逃? 【一】祸心起18┇皇叔你裤腰带掉了 “皇宫禁地,各处宫门都有重兵把守,一个民间来的技人不可能逃得出去,眼下他一定还在行宫的某处角落。”幽梦设身处地推测,越想越觉得不甘,“你们加派人手继续去找,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本公主挖出来!” 气愤之下她一掌重重拍在案台上,震慑得身旁众人连连承命:“是……” ◇◆◇◆◇◆◇◆◇◆◇ 仙居殿里高朋满座,走了幽梦这个众矢之的,虽然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和欢乐,但也只是表面的样子罢了,其实在座的每人无不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心存阴影,皇后更是憋着满肚子怨气,念在皇帝的面子不好发作。 “皇兄!”这时有人高声呼喊着奔入殿来,一晃眼就跪在御前,“皇兄啊皇兄,臣弟罪该万死啊!居然在这等重要的日子来迟了……” “你?”姬舜搁落杯盏,没好气地瞥了那人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哼一声,“朕险些都把你给忘了。” 皇室姬家有姐弟三人,长子姬哀君与长姐姬悦君系同母所出,哀君生时正当天下大乱,生母难产亡故,故得父取“哀君”之名悼念发妻。登临帝位后,念“哀君”之名不祥,改名姬舜,含效仿先贤之意。 来人正是姬舜同父异母的庶出少弟姬影,原名“姬景君”,因避皇兄之讳而请愿更名。年方二十四,有个有名无权的王爷头衔,平日里放荡不羁惯了,是个胸无大志安逸享乐的主。 “竟然还有比九皇妹来得更迟的。”六皇子姬幽珲低声发笑,“小皇叔今夜没准又是去哪个风月楼子喝花酒去了吧?” 身边的其他皇子附和笑谈:“就是就是,皇叔就爱流连温柔乡,哪里还记得父皇生日?” 姬影连连磕头叩拜:“皇兄,你…你可千万要宽恕臣弟,我……我这是……” 看他那微醺下语无伦次的样子,也不指望他能找到什么不失水准的借口了,皇帝嫌弃又无奈地翻了白眼:“罢了罢了,你来就好,朕不追究你就是了。赐座。” “多谢皇兄……多谢皇兄……”姬影总算放心地起了身,可一个不留神,襟前那没扣紧的系带崩开了,霎时内衫外漏,松松垮垮地耷拉着,胸口还依稀留着几道浅红的唇印,身后不禁传来窃窃笑声。 “衣衫不整成何体统?”姬舜着实欣赏不能,头痛地闭上双眼,“来人呐,快拿根腰带来给影王系上。” 内监提着一条名贵的金缕玉腰带去给他把内外衣裳拾掇妥善,幽珲在一旁打趣道:“小皇叔,父皇赏的腰带,您可得系紧了,再掉可就不好看了。”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今天可是皇兄的寿辰,怎么反倒让皇兄赏赐我东西了?臣弟可是为皇兄准备好大礼的,大礼……大礼……”姬影露出醉意的憨态,也顾不着旁人笑话他,探头绕着自己左看右看,“欸?我的礼呢?” 姬舜实在不愿看他在那丢人现眼了,不耐烦地说道:“行了行了,影弟心意为兄领了,快入座吧。” 姬影这才乖乖被内监领去偏席,一场闹剧终于消停。 【一】祸心起19┇有人在暗中害我! 刑察司折腾半晌一无所获,幽梦怅然回到寝宫,入了殿室见咲妃竟在,似已等她良久。 “母妃,您怎么来了?”她奇怪的是皇帝只罚走自己一人,母亲怎么不在宫宴上侍奉着。 咲妃面色从容,稍显疲惫:“今日在宴上祸事不断,母妃放心不下你,便来看看。” 幽梦一筹莫展低头跪去,咲妃踟蹰:“这是做什么?” 她深感自责:“女儿今天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了错事,更连累母妃被皇后责难,害您丢尽了颜面,母妃您不怪我么?” 咲妃缓步上前,将她温柔扶起:“你觉得母妃会因此事生气,怪你举止荒唐落人话柄?” 幽梦心虚闭口,难道不该是这样么? 咲妃握住她手,流露慈母爱意:“母妃知道你心里愧疚,已是知了错,母妃又何必还要再多责备,再伤你心?” 幽梦胸怀暖流激荡:“母妃你放心,女儿以后一定会三思而行,不会再做这种犯险的事了。” 咲妃点头轻拍她的手背,神情难安:“可怕只怕,再如何谨言慎行,日防夜防,也终难防小人的阴谋暗算。” 她一听这话迅疾抬起了惊愕的目光:“母妃,您也觉得今日之事是有人在暗中害我?” “这并不难猜到。”咲妃面色淡然,却字字戳心,“毕竟自打你在母妃肚子里那一天,我们母女便如踩在刀尖上,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否则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谁说不是呢?想到刚才那只黑豹暴戾狂躁的凶相,想想仍觉得毛骨悚然。 幽梦压抑之余,心底尚藏着一丝乐观:“总算现在父皇的心还是向着我们的,在东宫百般倾轧下仍能处处庇护我和母妃,倒也值得高兴。” 咲妃却不以为然:“还说呢,今日在殿上母妃真替你捏把冷汗,唯恐你父皇圣心有失,听信东宫和丞相煽动而降罪于你。” “幽梦相信父皇心里是明白的,毕竟他深知东宫那群人从来都看我们母女不顺眼,当然会抓住今天的事大做文章。”幽梦将满腹推断和盘托出,“父皇定能看出我是被人构陷,否则他断不会及时出面稳住局势,借罚我回宫思过实为护我脱离那是非之地,免得再受责辱之气。” 想来她被皇后逼入进退维谷的困境,归丞相又在一旁推波助澜,如此事情只会越闹越大,恐怕最后连皇帝都无力收场。 咲妃凝神望她,不胜动容地张开双臂揽她肩头,终是破忧为笑:“你能体会父皇的苦心,也不枉他疼你一场了。” 她顺势靠入母亲怀里,温软呢喃:“可到底还是连累了母妃,让您受到惊吓又当众难堪了……” 想到皇后在殿上对母亲的百般针对,幽梦就气愤不平,皇后一直视母妃为最大的眼中钉,素来喜欢借题发挥找母妃茬,已是司空见惯。 咲妃却淡笑:“母妃自幼长于深宫,这宫里的云谲波诡尔虞我诈,已是见得太多了。” 【一】祸心起20┇夜宴散,杀机暗藏 “沉浮多年练就这颗强韧心志,母妃早就习惯了,便也不怕遭受磨难和摧折,只是常感痛惜,错将你生于皇室。”咲妃扶着幽梦后脑,脸颊轻柔贴在她额上,语气里透着几丝无奈,“要你陷在这宫墙之内,陪着母妃日复一日地挣扎,艰苦求生……” 咲妃眸中渐渐洇染了水色,暗淡的瞳孔里光线交错,倒映着十六年前那场倾盆暴雨下的逃亡,那座孤寂的茶寮,她一如垂死之人趴在地上,满眼绝望看着那两个黑衣蒙面的杀手,那一刀挥落了下来,恍如真切,她便被一瞬寒锋刺痛,闭紧了眼眸…… 不堪再想。 过去这么多年了,那惊心的一幕还是历历在目,她不禁后怕地抱紧幽梦,微弱颤抖地梦呓:“孩子,如果你知道母妃当年是有多难才把你生下,你就懂得你对母妃有多么重要了……” ◇◆◇◆◇◆◇◆◇◆◇ 宴会散去,本是夜阑人静之时,凤藻宫中却在暗里进行一段诡异的密谈。 “本宫一向倚重你行事高明,可你看看这次,落了个糟透的局面!”皇后焦躁地来回踱步,实在咽不下心里那口气,“陛下私心袒护那对母女,如今倒好了,非但没将她们治罪,反而还害得幽寂受了伤……” “姐姐此言差矣。”对面的男人虽也觉得窝火,却还是足够沉着的,“今日原本进展得井然有序,万事皆于掌握,若非太子擅自冲出抵挡,那姜氏之女只怕早已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了。” 皇后顿住,细想这大好的计划确实是被自己的儿子给搅黄了,她不安地转过脸来:“这件事不会留下什么后患吧?” 只见他俯面暗露一抹奸邪之笑:“姐姐放心,余后琐碎臣弟已然清理干净,绝不会让您有任何后顾之忧的。” ◇◆◇◆◇◆◇◆◇◆◇ 翌日一早,妆台前谷雨为幽梦梳着发髻:“公主昨晚累坏了,今儿怎么也不多睡会?” 幽梦愁眉不展,抬手漫不经心至发髻:“事情还没有水落石出,我这心里哪能踏实?” 冬至步履匆匆推门入了南柯殿寝室。“公主。”她行礼道来,“您要的人找到了。” 幽梦摩挲簪花的手怔住了,回眸深意地一瞥,与冬至交换了眼神。 ◇◆◇◆◇◆◇◆◇◆◇ 随后她跟着冬至去了行宫,抵达御兽苑,门外围满了掖庭护卫,还有刑察司的人出入。 幽梦携一行人走到门口,侍卫长俯首抱拳:“公主殿下,您不方便进去。” 幽梦投去一记冷眼:“怎么?你想拦我?” 侍卫长脸色为难:“卑职不敢,只是里头的情形不好看,卑职怕吓着公主……” “有什么不好看的?本公主今天还偏要进去看看了。” 幽梦傲慢地一脚踏入,心想这御兽苑又不是没来过,不过就是些凶相狰狞的猛兽被关在笼子里,见了生人吼两声,岂会吓得了她? 她放目而去,兽苑中由木质牢房圈隔开不同的猛兽,在饲狮的木棚中留着满地血迹,已然干涸…… 【一】祸心起21┇斗争才刚刚开始 视线途经几片破烂不堪染血的衣物,卧在里头那只狮子低着头仍似在咀嚼着什么,而在它周围散落着一些零零碎碎,深红的,甚至有些发黑的物块,透过一双布鞋她终于看清了…… 那……那分明是人的残肢! 她直被眼前骇人的景象刺激得目瞪口呆,胃里一阵翻搅,接连退出好些步,一时觉得腿脚发软而晕眩地扶在门框上。 “是苑里的宫人晨起打扫时发现的。”侍卫长想笑又不敢笑,见她这自作自受的模样也着实尴尬,“门外那口井里打捞上来一个包袱,里面有驭兽堂的东西。” 幽梦捂着胸口,努力遏制那股作呕的冲劲,显而易见的话便也无心细听。 冬至瞧见她脸色发白显露病态,上前关怀扶着她:“公主你没事吧?” 她只觉得心在剧烈跳动着,因为难受而强忍地憋红了眼,声音哽咽:“昨日若没有皇兄相救,恐怕像这般葬身兽口死无全尸的…就是我了……” 她不寒而栗地冷笑:好狠毒的计,好狠毒的心! 顺其自然地,她想起昨夜母妃说的那句话:“毕竟自打你在母妃肚子里那一天,我们母女便如踩在刀尖上,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否则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此情此景令她感怀颇深,不觉眼中噙满泪水,心头滋味十分复杂。 这时苑囿丞呈上来一个托盘,上面用桑皮纸盛放着些许颗粒状不明物:“公主,这是卑职从那只暹罗黑豹的食槽中剥离出的一点饲料残渣,里头有一些破碎的蜡丸……” 幽梦惊诧回眸,冬至机敏接了过来,顺手用指尖拈取一点,放在鼻前闻了闻,好一股浓烈的气味,顿时呛得她头晕目眩,幽梦见状便知其中大有隐情。 “问题怕是就出在这蜡丸上了。”冬至弹去指尖里残留的粉末,提议道,“公主,奴婢替您送去太医院查验一番?” “不可。”她当即否决,“太医院里半数以上都是东宫的耳目,如今班主被杀人灭口已是死无对证,若这仅有的证物也落到他们手中,它还能回得来么?” “那公主打算如何处置?” 幽梦沉静想了想:“你先将蜡丸碎片收好,待我去给父皇请了安,你随我出宫一趟。” “诺。”冬至听命后将桑皮纸折好,塞入袖中。 幽梦步履沉重地走出御兽苑,她恍若失神,心情阴郁无法释怀。 “母妃自幼长于深宫,这宫里的云谲波诡尔虞我诈,已是见得太多了。只是常感痛惜,错将你生于皇室,要你陷在这宫墙之内,陪着母妃日复一日地挣扎,艰苦求生……” 她边走边回想,身心俱疲。此时初升的朝阳被云霞遮住大半张脸,天光便循循转弱。 她身披瑰丽的晨曦云影,迎着晴空缓缓抬起眼帘,光线洒在她清澈的眸子,终将心中照得一片明朗。她知道寿宴一事远没有平息,也许于她而言最残酷的斗争,最致命的危险,才刚刚开始。 【第一章·完】 【二】褰帘窥宋玉,含笑品金兰1┇巾帼不让须眉 是日晴朗,惠风和畅,天空蓝澄澄的,如一汪碧玉,飘着几缕轻薄的云彩。 武府花园里,杨柳含翠,梨花似雪。庭院空地上颀身玉立着一妙龄少女,挽着简约发髻,身穿轻便的浅云蓝束身锦衣,手持一把宝剑,周身散发出的冷冽肃杀之气,颇与这清幽的景致相违。 远处围绕着她在院落的边边角角站着些牙兵,都是府上的亲卫,他们一个接一个抛出手里的小沙包,纷纷向她掷去。只见她跃然腾空翻了个身,凭借着眼力、耳力,和在空中敏捷的闪避,旋转间交替一双足尖,唰唰唰地将那些飞来的沙包逐一踢开。她身轻如燕,落地时脚跟扎得也稳,且脚边不留一个漏网之鱼。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二十来个沙包全数弹飞了,竟无一近得她身。 也许是沙包个儿大,目标还是太显眼了,为了锻炼她的身手,亲卫们这次换上了细碎的小石子,抓起一把就撒向了她。她迅疾后撤一步,手中利刃出鞘划过眼前,在腕力支配下挥舞左右婉若游龙,叮叮当当地与雨点般打落的石子相触,她出剑十分有力,银光漫扫下,袭来的石子也是片甲不存,扑簌扑簌飞去了庭院各处。 然而其中有一颗乱石穿空直射向月门,恰在此时从门后穿行进来两个身影,正是换了寻常便衣的幽梦和冬至主仆。幽梦听见空中有渐近的嗡鸣之声,片刻也来不及多想,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本能的回转侧身,那枚石子竟不偏不倚地从她眼前飞过,重重打在了石墙上留下一个灰白的印记。 有惊无险的一幕把冬至吓得失色,而幽梦还算镇定,对于园中正在发生的事也已了然,她便牵唇莞尔,悠然自得地向内走去,有意感慨道:“武大小姐真是好兴致,居然一个人也能把新赐的将军府花园玩得跟校场似的,花样百出啊?” 蓝衣少女闻声停手,她正是幽梦口中的武大小姐,武星宿。回头见到幽梦便难掩欣喜之色:“知道我无聊,那你还不来陪我过两招?” 幽梦停下脚步,讪然地垂眸浅笑:“你明知道我打不过你,还这样挑衅,不厚道。” 武星宿见她在那故作傲慢却悄然流露的娇羞之态,实在讨喜,便忍不住笑出了声,轻快地跑去她身边:“打不过?那就乖乖给我调戏喽!” 说着她便伸出一根手指放肆挑了把幽梦的下颌,俨然像个轻浮的男子,幽梦一边扭头避开,一边笑着掸去她的手:“我真想把武老将军喊来,让他看看自己的女儿对公主是个什么规矩,看他怎么教训你。” 星宿听罢笑容更甚:“那真是不凑巧了,我爹和他的驻军明日才到洛阳,你是见不到了。” 幽梦斜目,笑而不语。 星宿最喜欢她那个爱理不理的架子,忍不住打趣她说:“小公主今个怎么有空来我府上造访了?” 幽梦嫣然含媚笑得以假乱真:“我怀念你家的酒香了,想来喝两杯。” 【二】窥宋玉2┇万一哥哥娶了小公主…… 沐王府临时下榻的国宾驿馆中,王世子沐漓风正领着妹妹进厅堂拜行晨礼。 “儿臣给父王母妃请安。” 沐王爷心情不错,拍拍儿子的肩膀让他起来:“漓风啊,昨夜我与你母妃入宫赴宴回来晚了,心想你们都睡下了,就没过去扰醒你们。” “父王,你昨天看到的皇宫,是不是特别气派啊!”一旁的小郡主璃雪难耐好奇心,兴致勃勃地问道,“听说有咱们王府十倍大,是不是真的?” 王妃却作出一脸愁苦:“昨夜那个惊心动魄,我和你父王哪还有心情去管皇宫有多大多气派啊……” 漓风关切道:“怎么了母妃?发生什么事了?” 王妃心有余悸,思量着说道:“小公主在宴会上闯了祸,可大可小的,我看陛下这个寿辰呐,也算是过得终生难忘了。” “小公主?”璃雪更来了兴趣,“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小公主吗?” 王妃宠溺地白她一眼:“是,和你一样,都是个不让爹娘省心的孩子。” 被母亲数落,璃雪羞赧地低头,怯生生地问:“那她长什么样子?是不是真像传言里说的,很漂亮啊?” 王妃故作严肃:“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母妃教过你,女孩子不要和别人攀比,尤其是容貌。” “我才没有和她比呢。”璃雪悻悻撇嘴,嘟哝着,“只是我觉得,没准哥哥将来有机会娶了这位小公主呢?我就是想知道未来嫂嫂长得漂不漂亮嘛……” 漓风脸一黑,轻声斥她:“妹妹,别胡说。” “要说小公主这相貌嘛……”王妃认真回忆起来,“倒真可以算是国色天香,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胚子,可就是这性格……” 说到这,她忽然像倒了胃口似地,摇了摇头。 “我倒觉得小公主很聪明。”沐王爷笑着反驳,“处事机灵,果敢坚决,很有个性啊。” “不是你生的你当然不头疼了。”王妃冷声冷气地朝他瞥去一眼,听不惯他的风凉话。 被她这一记暗讽,王爷如同做了亏心事般地咋舌,然后只能试图缓解尴尬地干笑。 漓风也觉得这气氛难以自处,唯有那心性单纯的璃雪察觉不到任何。“既然母妃已经说她很漂亮了,那我就放心了,漂亮的公主才配得上哥哥。”漓风已经在暗暗扯她的袖子,她还不知道收敛,“性格无所谓啦,只要不像我们昨天遇到的那个野丫头就好了!” “昨天?”王爷敏感地看向他们,“什么野丫头?” 漓风冷不丁一个怔忡,只怪那没心眼的妹妹脑子一热就说漏了嘴。 ◇◆◇◆◇◆◇◆◇◆◇ “这金兰酒还是上次我爹驻守北疆时特地从燕山带回来的,听说它在金国宫廷里是很名贵的佳酿。”星宿近挨着幽梦坐在石桌旁,为她斟上一杯,“之前我去幽州待了数月,害你没口福,今日你可得好好尝尝。” 幽梦浅尝一丝,口感确实独特,不禁闭目寻味:“嗯,真香。” “香吧?”自知没叫她失望,星宿颇有几分得意,“你可听闻燕西有座金兰山,这酒,就是当地的百姓用山里的泉水酿造的。”[1] 幽梦微笑凝望杯中酒:“是么……难怪我喝下只觉心肺清润,甘甜无比。” “哎,我听说昨日你在陛下寿宴上迟到了?” —————— 注释: [1]宋·范成大所著《桂海虞衡志·志酒》中记述:「使金至燕山,得其宫中酒,号金兰者,乃大佳。燕西有金兰山,汲其泉以酿。」 【二】窥宋玉3┇惨绿少年 饮下第二口时,星宿顺嘴一提。 执杯于唇间凝滞,幽梦递去一眼坏笑:“你消息够灵通的,看来平时很关心我啊?” “去你的,谁爱关心你了。”她这般厚颜无耻,星宿也乐得与她耍嘴皮子,“只是我还听到你在大殿之上大显了神通,堪称降龙伏虎雷厉风行啊,你小公主的辉煌事迹早就传遍洛阳城的街头巷尾了好么?” “哼,这世上跑得最快的就是流言。”幽梦饮酒轻嗤,不屑一顾。 “京兆衙门那桩巨鹰伤人的案子,你到底还是插手了。”星宿收了笑颜,“这就是你的性格,也是你高明之处,无法干涉朝堂,就用朝堂之外的事提醒皇上。” “随着大幽皇权东移,近来洛阳比往日更要热闹了,各方势力不断渗入,风云暗涌,已然成了鱼龙混杂之地。”幽梦亦心事沉沉搁下了杯盏,“不管是天意还是人为,难免要出点乱子的。” 院里起了风,吹拂着幽梦千万股思绪,由此她便回想起昨天傍晚之事—— “我不会为难姑娘,但姑娘的莽撞之举确实吓坏了舍妹,又诸多出言不逊,我们礼让三分不予追究,只希望姑娘能向我妹妹道个歉。” “你要我给她道歉?” “我们兄妹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姑娘今日的所作为我们都会原谅,只要一句道歉,这不难吧?” 集市上遇见的那对兄妹,尚不知其身份来历,但从衣貌谈吐来看似乎并非凡夫俗子,而且话里隐隐透露出轻微的南方口音。 “想从我嘴里听到一句请求原谅的话,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办到的,得看你够不够分量。” “看来姑娘是没有诚心认错了?” “如果我说是呢?” “那抱歉了姑娘,恐怕你一时半刻的走不了了。” 那个男人竟如此大胆,当众让她下不来台,不可否认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眉目生得俊逸,如墨的长发以古铜扇叶簪高高束起,一袭若竹绿的修身罗衣,内衫色深,外袍稍浅,雪白的领子滚边,前襟有雅致的竹叶花纹,满身皆是上等的丝绸质地,倒是将他衬出了温润清雅的气质。 “我不相信你是一个没有分寸的人,何况是皇上寿宴这么大的事。”星宿不知她失神,顺势问道,“你是在回宫路上遇到什么麻烦了么?” 她恍然醒来,淡笑着随口说道:“哦,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遇到两个蛮子。” 星宿不明所以地一愣:“蛮子?” ◇◆◇◆◇◆◇◆◇◆◇ 眼下话已被妹妹吐落了一半,怕是想收回也不可能了,在父亲追问的目光下,漓风只能酌情解释:“是这样的父王,昨日我带着璃雪去了集市,街上人多,不慎与一位骑马的姑娘发生了冲撞。” 王妃顿时紧张地蹙眉:“严重么?可有受伤?” “哥哥将我拉开了,她没有撞着我。”璃雪抢着回答,提起来就愤愤不平,“就是那人好不讲理,不肯道歉就算了,还说我是野丫头!” 【二】窥宋玉4┇温润世子,刁蛮郡主 “哪家的丫头这么没有教养?留下姓名了没有?”王妃那直爽烈性的脾气被一把激了出来,傲气地扬起下颚,气势了得,“看来我得亲自登门问候一下她的父母长辈,倒是给他们好好瞧瞧,咱们堂堂沐王府出来的郡主怎么就野了!” “母妃勿恼,说来此事也不过是个误会,儿臣和妹妹都没事,对方的确是嚣张跋扈了些,让璃雪受了气。”漓风温言软语安抚起自己的母亲,“不过事情既然已经过去,那也不必一直放在心上,再多计较也是给自己添堵罢了。” “怎么能就这么算了呢!”璃雪好生不服,像只炸毛的小猫跳出来抗议,“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和我道过一句歉,反而倒像是我们招惹了她一样……我不管,总之这次父王母妃一定得为璃雪做主!” “纵然要父王母妃出面,也得找对债主才是。”漓风侧目与之讲理,“可人家并未自报家门,我们一家又是初来乍到,在洛阳人生地不熟的,到哪去给你做这个主?” “我……” “不过是找个人嘛,以你们父王如今的权势,在洛阳城里揪出一个狂妄丫头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王妃有意瞥眼王爷,大有激将之意,而后为儿女们助涨声势,“你们只管说说那丫头的长相,得空请人画幅画像,带到集市上寻些常驻的摊贩,昨儿一定还有不少围观看热闹的人吧?多打听打听,咱们不认识,万一有人就认出来了呢?” “对啊对啊!”璃雪欣然拍手,灵机一动,“哥哥就会画画,让他给咱们画一幅,少说也有九成像,准跑不了啦!” 漓风神色却异常冷淡,将脸别作一旁:“不过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我凭什么记住她的相貌?我画不出来。” 璃雪小嘴一撅:“哥哥你骗人!” “我没骗人,记不住就是记不住。”漓风索然无味,“要画你自己画去。” “哼!坏哥哥!你又不疼我了!” “哼,拿着画像去招摇过市,真亏你们想得出来。”沐王爷看笑话似地看着这一家人,实有些忍俊不禁,“动用王府的势力只为去找一个在市井与你们发生口角的姑娘,又不是抓捕朝廷钦犯,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现在可是咱们的孩子受了欺负,你这当爹的还能坐视不理?”王妃愤愤扭过头去,“这口气你咽得下,我可咽不下。” 王爷走近她,变得语重心长:“青青,洛阳如今毕竟是国都,不比咱们大理,不是本王能随意杀伐决断的地方,你知道背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 王妃眼里生出犹疑。 沐王爷接着道:“更别忘了我们此番目的是入京朝贺,万事不可太过张扬,免得给那些小人留下什么把柄,说我们沐王府的人在京城耀武扬威,居功自傲,连天子都不放在眼里,到时朝堂之上有得是人要弹劾你夫君,你怎么办?” 【二】窥宋玉5┇玩不过她的小心机 王妃张口结舌,终是语塞了。 “父王所言极是。”漓风眉眼忧虑地附和,“东都繁华却也人心不古,确实不宜高调。” 他这不是毫无根据的推测,他还清楚记得那乖张女子种种离经叛道的做法。当时他拦住她的马,四周围满了人,将她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他想以民意舆论逼她屈服,可她仍是那样的桀骜不驯。 “你确定不想放我走了?” “我与姑娘素不相识,何必不让姑娘走?一切只取决于姑娘你自己想不想走,不是么?”漓风目光淡然平视于前,自是有一股理直气壮的自信,因而未能留意到她远离他那侧的手在做着微小的动作,悄悄伸向自己的腰间。 对于他这种云淡风轻的威胁,她付之一笑:“是,所以我倒要看看…本姑娘今天究竟是走得,还是走不得!” 她语调忽而高昂,势如破竹,同时高举起那只腰间钱袋里抽出的手往上一挥,抛洒下漫天的碎银子,霎时如银色的雨点般簌簌打落,围观的人群见此情景一哄而上,争先恐后地捡拾散落地上的碎银,场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原本密不透风的人墙就这么被瓦解了,漓风大吃一惊,再抬头看她时她已攥着缰绳欲从那条散开的人缝穿出。他正要追赶,不料她在马背上随手向他掷来银光耀眼的一物,他惊恐那是暗器,遂本能旋身用指尖接了个正准,仔细一看,竟然也是一枚碎银。 犹如遭人无情戏弄,漓风怒而举眸,只是错过这一个瞬息,她就已经远至他难以追上的距离,斜阳风里飘散着她宣告胜利的笑声,放肆而妖娆,伴随她一个不胜得意的回眸—— “钱能解决的事我何必非得用道歉解决?幼稚。” 笑着便转回邪魅的眼角,乘风策马扬长而去。 ◇◆◇◆◇◆◇◆◇◆◇ 听罢幽梦复述昨日之事,星宿已是捧腹大笑不止:“真亏你想得出这金蝉脱壳的法子。” 幽梦嘴角上挑,语气说不出地轻蔑:“那傻蛮子想用民怨牵制于我,可他还是算不到,他所信奉的人心正义在钱财面前竟是那么不堪一击。” 星宿有趣调侃道:“机智如你,又财大气粗,这世上哪还有男人会是咱们小公主的对手?” 蓦地,幽梦的笑容不知所踪:“谁说没有呢?我的对手可都厉害着呢,招招致命啊……” 星宿见她突然这么严肃,有些不适应:“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幽梦点点头,投来委屈求助的目光:“星宿,其实今日我来找你,还有一件要事,想请你帮忙。” “哦?”星宿看到她那神色心都化了,“你说,我一定帮。” 幽梦朝冬至飞去一个眼神,冬至便懂了,拿出袖中的桑皮纸包递给主子。幽梦将它打开,捧到星宿眼前。 望着上面那些细小的黑色颗粒,星宿更纳闷:“这是什么?” 幽梦端起平静的目光,对视着,说出那句令星宿背脊发寒的话来—— “有人要害我的证据。” 【二】窥宋玉6┇沐王府隐藏的秘密 “如今细思那位姑娘的言谈举止,满眼居高临下一个‘傲’字,想她一定颇有来历,若非达官显贵家的千金,必不敢如此骄纵猖狂。”漓风敛藏回忆,抬眼望向父母,“儿臣就是担心在无意中得罪权贵望族,令父王陷入为难境地,才不想把事情闹大。” 王妃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你不是说不记得她的样子吗?” 漓风微顿,勉强挤出丝笑容掩饰被人拆穿的心虚:“儿臣并非记不住,只是有些事,儿臣不想记住罢了。” 王妃不说话了,璃雪仍旧撅着嘴在那生闷气,漓风见状温和说道:“妹妹,现在你总该明白,哥哥昨天为何不让你报出父王名号了吧?” 璃雪垂眸瘪嘴,无限憋屈地抱怨:“明明不是我们的错却还要看人脸色,这世上连个公道都没有了,真气人!……” “逞一时口舌之快固然解气,若因此事折损了父王声望,动摇沐王府在圣上心里的地位,那就得不偿失了。”漓风耐心将其劝慰。 “难得漓风思虑周至,懂得为父王顾全大局。”沐王爷颇为赞赏地微笑点头,转眼对那年幼的女儿赠去几许温柔诫言,“璃雪啊,你要多跟你哥哥学习,不要只图自己任性,殊不知什么时候就给父王惹了大麻烦。” 璃雪闷闷不乐却也识趣:“好嘛我知道啦……” “既然你们父王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娘仨也不傻,可要把他这一家之主的话听进心里去啊。”王妃装腔作势故意提高嗓门说给丈夫听,显得意兴阑珊,“漓风你先带妹妹下去,一会你父王还要见客。” “是,儿臣退下了。” 漓风恭顺施礼,携璃雪退去。 “我真是担心啊……”目送儿女背影,王妃油然感慨。 “担心什么?”王爷带着笑意斜视,“有这么睿智懂事的儿子你还不该高兴?” “他就是太懂事,懂事到半点脾气都没了,事事退让,不争不抢。”王妃长抒胸臆,“我是生怕他优柔寡断,对谁都狠不下心,将来被人当软柿子捏。” 然王爷只是笑,不置可否。 见他这副表情,王妃便忍不住意味深长自说自话了:“也不知道他这忍气吞声的性子到底像谁。” 听者自是有心,王爷转面笑得耐人寻味:“你生的儿子,你不知道他像谁?那本王可要与你好好聊聊了。” 王妃被反将一军,当是愣了愣,又很快镇定下来,犹似笑里藏刀地还击:“我知道,儿子不像爹也可能是娘教得不好,但总好过有些人,连自己被多少儿子像了都不知道。” 这回轮到王爷窘迫了,他目光闪烁,逃避之心昭然:“你就非得把这事挂嘴上念一辈子了?” “你做事不亏心,又何必怕人说呢?”王妃得意冷笑。 “好好好,我知道你心里有怨,随你说。但你只要明白一点。”王爷终是甘拜下风,“无论这天下是何等的姹紫嫣红花繁果盛,沐王府正宫王妃和王世子位置上的人,是永远不会变的。” 听懂他这言下之意,王妃这心才算沉下了。 ◇◆◇◆◇◆◇◆◇◆◇ “你是说,有人将这药丸放进黑豹的饲料中,致使它在寿宴上狂性大发,意欲伤你性命?” 幽梦三言两语的点拨,星宿便知其中利害了。 幽梦冷淡道:“我推测是这样的,应该八九不离十吧。” “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谋害陛下爱女,皇室血脉!”星宿惊惶与愤怒交加,几近拍案而起。 “这还用猜么?”幽梦冷冷勾起唇角,“天底下最容不得我和母妃,欲对我们除之而后快的,自然是那座,想要只手遮天的东宫,和它背后的归氏外戚了。” 【二】窥宋玉7┇哥哥你去当驸马吧! 星宿滋味甚是复杂,沉默片刻说道:“我爹是个武官,常年戍兵在外,他向来远离朝局不涉党争。但你我毕竟是总角之年便已相识的挚友,如若你受到伤害,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的。” 她的目光是炙热的,令幽梦颇觉心暖:“我既然来找你,必是相信你会帮我。” 星宿眼神愈发笃定:“你说吧,我能为你做什么?” “这点碎蜡丸是凶手不小心留下的蛛丝马迹,我不放心把它交给太医院的人查验。”幽梦将桑皮纸放入星宿手中,并重重按压阖上她的掌心,“你拿着它,替我在宫外走动走动,找个信得过的药师,让他查查这里头究竟有些什么名堂,尽快告诉我结果便是。” 星宿低眉看着手中:“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所幸我武星宿在外还是有不少朋友的。” “眼下以母妃和我的实力尚不能与归氏抗衡,正是蓄势待发之时。”幽梦怀揣着一颗深重的心思,“若是能凭此线索顺藤摸瓜,查出药丸出处,千丝万缕,那对我们将来的反击也会大有帮助的。” 星宿领会其意,抬眼郑重点头:“好,我一定尽力帮你多查些内幕,你等我消息吧。” ◇◆◇◆◇◆◇◆◇◆◇ 兄妹二人出了厅堂,往花园的方向去,漓风见璃雪走在前面一句话也不说,便故意加快步伐与她并肩,拉住她的手,低头拿眼神试探她:“还在生气呢?” 璃雪闷闷斜睨他一眼,唇齿一咬小脸板得更长:“不生气不生气,我若说我还生气,哥哥定又要给我讲一通大道理。”说着她不耐烦地捂住耳朵,浑身上下满满写着:我!不!听! 那神态天真可爱,逗得漓风不由失笑,晃两下她的小手,声音如春风一般地轻柔:“好了好了,道理咱们不说就是了。那哥哥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 璃雪眼珠上翻渐露笑色:“这样才好嘛…提到糖葫芦我就又想起昨天的事来,那个野丫头…害得我连糖葫芦都没吃成,哼!” 她性情真像个小孩子,脸色说晴就晴说雨就雨。 “我们一家入京朝圣,在洛阳待不了多久的,你还不打算开开心心地过呀?”漓风好声好气道。 “也是…三天以后就是国宴了,听说那天宫里会很热闹……”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蓦然抬头满眼期待,“哥哥你说,到时父王母妃会不会带我们入宫呢?” 漓风微怔:“你很想入宫么?” “想啊!”她兴奋得宛如飞上了云霄,“宫里一定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最重要的嘛……” 说着她冲懵怔的漓风挤眉弄眼:“就是我们可以见见那位倾国倾城的小公主啊!” 漓风别过视线,胃口大跌:“又是小公主……” 璃雪纳闷他这反应:“难道哥哥你不想见她么?” “不想。” “噫……” “非亲非故的,见她做什么?”漓风语气冷淡。 璃雪在心中酝酿了一番,凑上去抱紧漓风的胳膊,压低了声说:“哥哥,有次我听母妃和嬷嬷聊天说漏了嘴,她说你这次入京是要去参选小公主的驸马,是真的吗?” 【二】窥宋玉8┇金兰酒浓,姐妹情深 漓风一缕敏感的眼神投向璃雪:“这种话不要乱说。” “这可是好事啊!有什么不能说的?”璃雪不以为然,已经忍不住浮想联翩,“万一小公主要是真选中了哥哥,那也是咱们沐王府无上的荣光呀!到那时,咱们可都是皇亲国戚啦!” “璃雪,很多事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美好。”她这么不谙世事,怎么跟她解释都不会明白的,算了,索性不解释,直接沉下脸,面无表情,“哥哥对皇宫,对公主,对驸马之位都没兴趣,以后不要再和哥哥开这种玩笑了。” 见他一脸严肃,不复那暖暖的笑容,璃雪便有些怯了:“哥哥你生我气了……” “没有。” “就有!你看你分明就是在怪我……” 看她好不容易被哄好又嘟起了嘴,漓风不胜心累:“只要你不再提小公主,我们还是好兄妹。” 他这样清冷似雪的态度,还真是让人心生畏惧不敢亲近,璃雪作气甩开他的手,不想再自讨没趣:“哼,我找小洄玩去,不理你了!” 漓风半张口挽留不及,想想也作罢了。 清风徐来,嗅到一阵熟悉的素雅淡香,他漫不经心地转眼望向庭院,视线不期然地落在一棵参天古槐上。 树身苍劲,枝繁叶茂,那郁郁葱葱遮天的碧绿间,散布悬垂着簇簇雪白,随风摇曳着,倒映在他清澈迷离的瞳孔。 槐花都已经开了啊…… 感叹着,他怅然若失。 原来不知不觉已是春日了。 花开之日,便是赴约之期。 ◇◆◇◆◇◆◇◆◇◆◇ “今日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 将近晌午,幽梦看了天色,起身告辞,冬至为她穿上披风。 “你这就要走了么?”星宿亦跟随在后为她送行,“不多坐一会?” 她留步,转眸淡笑:“我在寿宴上太过惹眼了,这阵子恐怕会有很多人留意我的举动。我不能在外逗留太久,以免宫中多生是非。” 星宿想她说的有道理,贴心嘱咐道:“那你今后一定得多加小心,那些人在暗中想害你,多得是阴谋诡计,甚至有些危险还是你难以抵挡的,得时时提防着才行。” “我明白,若我是大意之人,恐怕我活不到今日。”幽梦笑意清浅,忽又想起什么,“对了,三日之后的国宴,你会来的吧?” “那是自然。” “那好,我便在宫里等你了。” “哎,今日你喝了我的金兰酒……” 幽梦转了一半身,却听闻星宿欲言又止。 “如何?”她望着星宿,勾唇坏笑,“还要我付账不成?” “礼尚往来,君子也。”星宿也配合她的玩笑,自恃有理,“饮我金兰酒,当结我金兰情。” 幽梦当她是在对自己撒娇,低眉婉转间笑靥酣甜:“你我不早就已经是一对日月可鉴的好姐妹了么?” 而此时的星宿却换上一副从未有过的认真,她凝视幽梦道:“自古多少知交成陌路,我不愿如此。” 幽梦恍如被她触了心弦,笑容一点点褪去,在沉默中悄然动容。 【二】窥宋玉9┇沐漓风的意中人 幽梦脑海不禁浮现儿时,约莫只是七八岁的光景吧,她在皇族猎场第一次见到了与她同岁的武星宿。当时的星宿已经身披小巧猎装,骑在一匹小马驹上威风飒飒了,而幽梦还只能站在帐篷外,依偎在皇帝父亲身边,畏首畏尾,满眼的好奇和生涩。 是年幼却不畏生的星宿,主动牵起了她的手,便也从此牵起了这段深厚的友谊。 幽朝皇室总归还是尚武的,即便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只要有意愿,皇帝都可以批准其学习骑射等武艺。不得不说,幽梦如今的这点底子,也是得益于当年被星宿的英姿给惊艳感染了吧。 “退可肝胆相照,进则荣辱与共,同生死共患难,两不相疑,方能称为金兰。”说着,星宿举起一只手伸向幽梦眼前。 幽梦视线从她手上冉冉升起,又与她相视许久:“好,你既宣我以肺腑,我姬幽梦也必会拿一颗赤诚之心相待。” 她亦伸手,与星宿紧紧相握。 二人相拥入怀,幽梦在她肩头耳鬓厮磨: “星宿,如有一日你身陷险境,无论幽梦身在天涯海角,我也会不顾一切,舍命相救。” ◇◆◇◆◇◆◇◆◇◆◇ 闲步走至槐树绿荫下,漓风沐浴在氤氲微凉的馨香里,这似曾相识的景致,无端牵扯起他心底一段封存的回忆—— 那是大理山林中的一棵古槐,历经上百年的沧桑,也是出落得苍翠挺拔。他独立树下,约定相见的人还未至。 本是耐心沉静地等着,他却不由自主出了神,蓦然从天落下个小青果子,精准无误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他摸着脑袋诧异地转身抬头,只见茂密葱茏的绿叶间探出一张古灵精怪的笑脸,这个顽皮的丫头,正挂坐在一截粗壮的枝干上,俯瞰他那脸茫然无辜的表情,捂着嘴咯咯咯地乐不可支。 被作弄了他毫不生气,目光依旧温和如初:“爬那么高做什么?快下来。” 她得意昂起明媚的笑眼:“怕什么?我会飞啊。” 他被微风拂出一丝浅笑:“别闹了。” “不信我飞一个给你看看!”说罢她自信张臂,倏地便从枝头飞落了下来,于他眼前轻盈着陆,只是缓冲的身子不由得往下一沉,他紧张地伸手扶住。 她自他臂弯间缓缓抬起双眸,像一泓泉水,不染纤尘,蕴含着清澈见底的空灵。 他温柔笑着,手指轻轻伸去她头顶,将沾在她发上的雪白槐花穗子摘落,她不说话,只是傻傻地笑,他心生一缕香甜的暖,笑她总是这样粗枝大叶。 此刻回神于当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羁绊着那些轻晃的槐花白影,渲染得眼底一片恍惚。漓风在风里微弱地叹息,槐花胜雪香如故,竟是这般的触景生情。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临别之言浮现耳畔。 “明年春天吧……”彼时他曾许诺,“到时皇上会举办国宴,我们一家都会入京朝拜。” “那我在长安等你,你一定要来!” 他拾起地上一簇被风吹落的槐花,幽然抬眼望向云端天边,倾目所不能及。 荞荞,你身系何处,应是在长安吧? 槐花思怀,念自安好。 等我。 【二】窥宋玉10┇黑恶势力登场 正是艳阳高照时分,大雁成群飞过蔚蓝如洗的天幕,俯瞰各路船舶来来往往,在这条贯通南北,一望无际的大运河上川流不息,沐浴着一片潋滟晴光。 沿河一带帆樯林立,水坝牵引船只的号角声此起彼伏,今日的运河码头和往常一样忙碌。淮南来的盐米豆面,岭南来的时令鲜果,江南来的丝绸茶叶,江西来的瓷器桐油……官船、商船、渔船都在这里汇集和卸货,可谓漕粮船挤、游人如织,满目皆是络绎不绝的繁忙景象。 一艘盐船刚卸完货,岸上堆积如山的麻袋正被漕工陆续搬运装车,即将发往周边大小县城的盐栈。此时亦有些迫不及待的商人手持盐引亲自前来取货,他们随手挑了一袋让盐船掌事打开,舀起一小勺倒在他们手上,由他们摩挲察看,晶莹似雪的白盐从他们指缝间纷纷扬洒落,质感细腻,货色实属上乘。 入港的一艘大气商船上走下一队人马,其中走在前列的有个体态雄健,身材高壮,约莫四十五六的男人,他正是漕运巨擘“镇淮帮”帮主朱万荃,在他麾下统治着运河线上最大的漕帮,其势力遍布江淮,伊洛之地的漕运事业已近乎被其垄断。 他此行人多势众,后跟镖师和帮众不下百人,其中不乏在江湖上威名赫赫的武功高手。队伍中还有他的夫人,被乳媪和丫鬟簇拥着,乳媪怀抱一个刚足月的婴儿,朱万荃年过不惑才得来这么个儿子,自然宝贝得紧。 他此番来洛阳,名义上是带着妻儿归宁探亲,一赴娘家人置办的满月酒,而实则却在暗中进行一场不为人知的交易。 ◇◆◇◆◇◆◇◆◇◆◇ 十日前,丞相归嵩经由他的江湖朋友从中穿针引线,在一处隐秘茶楼得见一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 “久闻贵派行事凌厉狠绝,阴诡莫测,在整个武林素有神鬼之风。”归嵩观察着坐在他对面那个神色冷峻的男人,黑色长衣将那人衬托得分外阴沉,归嵩笑着请茶,“相信尊上委派而来协助本相的高徒,想必也是金鳞龙凤吧?” 那人视线落在杯上,森然一缕冷笑:“丞相虽然高居庙堂,但耳目爪牙恐怕早已渗入武林,自然知道江湖人做事有江湖人的规矩。” 归嵩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着实一怔,暗想此人对他似乎颇有几分了解?想他可是纵横朝野,权倾天下的重臣,在他面前居然仍可以冷傲从容毫无惧色,只怕他这身黑衣之下拥有的,定是一张深不可测的底牌。 “既然我与丞相是初次合作,以示结盟诚意,不如就让我……”黑衣男人端起茶杯却不饮,而是堂而皇之地将它放回到归嵩面前,笑容神秘地抬眼,“先为丞相送上一份见面礼吧?” 那是一只苍劲,令人望而生寒的手。 归嵩俯视他手的怪异举动,亦随之缓缓抬起了目光,相视间深邃暗涌其中的,便是两座心照不宣的城府。 【二】窥宋玉11┇帘后的神秘男子 朱万荃一行人在驿馆中歇息,院外重重守卫戒备森严。 不远的街道上站着个身形俊挺的男人,广袖锦衣周身墨黑,却在领矜、腰封、内袖以血一般鲜红的朱雀锦包边,长袖和衣摆在风中飘扬翻卷,黑中带红更显肃杀诡异。 没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知道他为何而来。 只见他手握长剑颀身玉立,阴冷目视驿馆门前,轻动手腕将剑刃翻转个面,夺目的寒光似一道指令,他身后十余手下顿如黑云压城般提剑奔向驿馆,引起门口守卫的警觉,纷纷拔剑相向,不消片刻两伙人便厮杀成一团。 他沉默观望,忽地从人群中跃出九个烈风闪电似的人影,以一种意料之中的默契把他围在了圆心。 “朱万荃屡遭暗算却难以得手,全凭他手下有九大高手相护。”临行时师兄的嘱咐再度回响耳际,“今日我不能与你并肩作战,但你也不用担心。你的功力远在那九人之上,只要破除他们的九宫剑阵,你就可将其一一击破。” 他冷冽的视线飘忽左右,见九人持剑绕着他旋转,不时变换方向和位置,各个腿脚灵活,凌波虚度若悬空,宛如一幅转动不息的卦象。 “九宫剑阵脱胎于《易经》,其奥秘在于千变万化出奇制胜,困于阵中往往当局者迷,心志不坚者极易被惑乱心神,剑气便会趁虚而入,令人经脉尽断。” 师兄的声音隔空传来,又像来自于心底。的确如他所言,那飞快交替的九双腿脚来来回回,如同幻影般难以捕捉。 “我会用灵犀术与你缔结连心之势。” 洛阳城外的南郊竹林中停着一驾雪白幔纱的云辇,帘中人俯视面前一方转动的卦盘,掐指心算,一双白底银纹的袖手在膝上翻覆。 “此刻你我意念相通同处一境,我借你双眼窥其剑阵,同时以易经六十四卦推算阵眼,方可识破他们的障眼法。” 他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师兄的意志,在支配着他的眼光转移,仿佛他人就在身边。 “灵犀术的传送必须我们两人都心无旁骛,你要小心别被他们的阵位和步法迷惑,集中意念,听我指示行动……” ◇◆◇◆◇◆◇◆◇◆◇ 丞相府中一个男人快步行走,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他是府主人最得力的助手,暗部大统领鬼武。 丞相已经退朝归来,站在回廊尽头看似赏景,实际所看的,是挂在檐下的一只巨大鸟笼,里头养的不是珍鸟奇雀,而是一只白首灰身面露凶相的猎鹰。 他身边只立着一个侍奉的随从,恰似自言自语地叹息道:“丞相原有两只稀世神鹰,好端端的,那只金雕竟不慎飞走丢了,还叫小公主猎杀了去,如今只剩下这只海东青了,真是可惜……” 归嵩只是平静地冷笑:“不急,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这时鬼武大统领走来身旁,拱手俯面道:“丞相,他们的人已经行动了。” 【二】窥宋玉12┇丞相的黑色交易 归嵩静默地放入食盒,用竹签翻动着里面的碎肉,供雄鹰食用。片刻才道:“他们的人行动了,那我们的人也不能再闲着了。” 他转身吩咐随从:“去通知冷将军,他可以动身了。” “是。” 随从领命,从鬼武身边走过,鬼武用余光将他送走后回眸端详丞相,只见归嵩正一副闲适的姿态观赏猎鹰食肉。 见当下已无旁人,鬼武便走近了低声问道:“丞相,您真的相信他们能摆平镇淮帮那只老狐狸?” 归嵩仰首沉思,负手于背后:“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本相都必须要夺回那批货。” “但朱万荃身边那九大高手并不好对付。”鬼武谨慎提醒道,“他们惯用九宫剑阵克敌,咱们前后从江湖各大门派请去的高手不下十人,可都是有去无回。” 归嵩眸中泛起一丝狐疑:“那个九宫剑阵当真有这么厉害?” “属下惭愧,未曾亲自领教过它的威力,但听闻此阵乃是由易经卦象衍生而出,虚幻缥缈杀人于无形。”鬼武的口气还是不甚有把握的,“九宫剑阵如此玄妙难解,不知那几个鸿蒙弟子又能招架几分?” “鸿蒙天尊既敢主动命他的弟子去镇淮帮闯九宫阵,若是对他们的能力没有信心,怕是不会让他们去蹚这趟浑水的。”归嵩缓缓放平了视线,亦沉下了语势,“那我们就不妨耐心等着,看看他们到底有没有这个能耐了。” “丞相英明。”鬼武奉承着露出几分阴险笑意来,“若他们这次真能事成,帮丞相除掉这个心腹大患,也算是大快人心了。” “说到底运河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漕帮,都是前朝遗留的烂摊子,陛下刚入东都还未及收拾,这才容得他们猖獗。”归嵩眼神里透出一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戾气,“本相与镇淮帮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朱万荃原本还是有生路的,只怪他太贪得无厌,又太不自量力了。” “没错,他竟敢截下天枢盟的盐货,妄图以此为把柄威胁天枢盟付万金赎回,否则就把这批货上交给盐铁司查办。”鬼武阴冷笑道,“只怕他如意算盘打得再响,也怎么都算不到,天枢盟幕后最大的首脑,正是大幽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吧。” “为今可是国宴盛会之际,如在此时惊闻天子脚下竟出现大量私盐,陛下必然会龙颜大怒彻查下去,本相岂能任由他朱万荃在这个时候兴风作浪捅出大娄子!”归嵩背后的手紧紧握拳,目光阴鸷如鹰,“这次是他自寻死路。” 鬼武泰然补充道:“铲除朱万荃还能威慑各路漕帮,到时属下再以天枢盟名义为丞相走访疏通,将漕运势力尽数收入囊中,今后天枢盟的货无论抵达何处港口商埠,都将是一路通达再无阻碍了。” 语毕他俯首一拜,算是提前预祝丞相马到成功。归嵩满意地勾起嘴角,甚为欣赏鬼武这番远见卓识,当初将暗部交给他打理,果然是没有看错人的。 【二】窥宋玉13┇红衣魅,引蛇出洞 朱万荃听到馆外激烈的打斗声,顿时紧张地质问手下:“外面发生何事!” 手下人跪道:“回禀帮主,外头突然来了一群刺客,正在和我们的人交手!” 朱万荃和他的夫人大惊,他怒喝:“刺客?哪条道上的!” 手下颤声:“来人什么都没说就和咱们打起来了啊……” 朱万荃蹙起精明的眉眼,暗想这不符合江湖规矩啊。喧嚣却在这时停止了,然后又冲进来一个报信的:“帮主!带头的那人把我们九大高手打败了!” “你说什么!”朱万荃惊慌大过愤怒,“那他们可是要冲进来!快增派人手挡住他们!” 手下帮众抬首:“不对啊帮主,那厮破了剑阵就带领手下撤离了,属下猜他们会不会只是上门来挑战九大高手的?” “没有杀来?”朱万荃疑云重重地沉思起来,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忽然他茅塞顿开—— “不好,他们是奔着货来的!快带人跟我去码头!” 朱万荃料定了这只是对方声东击西拖延时间的伎俩,忙不迭地集结手下帮众奔出驿馆。 他前脚刚走,后脚便从屋檐上落下个红艳似火的身影,是个妆容浓丽的少女。内里是白裳,外覆一层血红纱衣,她的衣袖和裙摆被不规则地剪裁,好像层层叠叠的花瓣,触地即如一朵绽开的红莲。 她梳着罕见的发式,青丝飘逸,一对鱼鳍状的赤色佩饰别在耳后。她背后和腰间垂坠着几缕金色翎毛,金光闪闪的鳞片看起来像是极精致的装饰,却暗藏杀气。 这少女有种与自身年纪不相符的冷艳之美,魅惑的红色眼影延长至眼廓,朱砂点缀了眉心,绘出邪火般的图案,她红唇艳烈,犹似透着冷笑。 她径直向朱万荃夫人而去,周遭余留的帮众奋力上前护卫,她挥臂一个转身,霎时阴风四起,掀展开她的纱裙,连同她身上的金翎坠饰一并腾空,像是长了眼的毒蛇直向那四周涌来的帮众飞去,金片带着尖利的锯齿,瞬间就刺穿了他们的咽喉。 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一个个倒了下去,朱夫人抱紧怀中的婴儿觳觫发抖,惊恐望着她像来自地狱的鬼魅,步步逼近…… ◇◆◇◆◇◆◇◆◇◆◇ 幽梦和冬至走出武府,忽然听闻一群人策马从身边街市上呼啸而过,她下意识抬了头望去,见是一个藏青衣袍的年轻男人,正带着若干人马向城门驰去。 “驾!——驾!——” 他们走得甚是匆忙。 定睛细看的幽梦不由暗自一惊:他不是归丞相府上的亲卫军统领冷无双么? 她认出了他,只是今日见他并未穿甲胄,也没有戴平日里象征他身份的雉翎银冠,只简单扎了个稍高的马尾。 她记得丞相替冷无双领了协助巡防营、守卫洛阳治安的职责,眼下国宴在即,正是需要加紧戒备之时,他不率军在城中巡防,这一身便衣打扮,仓促出城是要去哪? 她想那其中必定有鬼! 【二】窥宋玉14┇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那伙人都是丞相府的鹰犬!” 幽梦说着匆匆牵住自己那匹白驹,冬至见她朝的不是回宫方向,不禁错愕:“主子你要去哪?” 幽梦果断上马说得干脆利落:“我想跟着他们,看看他们在暗中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说不定还能查到点对我有用的线索。” 冬至连忙按住她拉扯缰绳就欲启程的手:“可是主子,就咱们两个太危险了,万一被他们察觉……” “人多不是更容易被发现么?”听不得她劝,幽梦的心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明察则暗访,小心点就是了。驾!” 她引马凌空跃一个大步飞驰出去,冬至拦不住她,无奈之下也只得上马跟在后面追。 白马飒沓直往城门去,剧烈的颠簸刮起了她白茶色的披风,铺展在她背后一层一层地翻着波浪。 ◇◆◇◆◇◆◇◆◇◆◇ “码头上人口往来众多,停泊的船只不下百余,丞相的私盐被他藏在哪艘船上?”事先讨论策略时师兄如是说过,“只有朱万荃亲自指引我们,才是最事半功倍的办法。” 当师兄为他找出真正的阵眼,并用灵犀术驱使他剑指阵眼打开生门,顷刻将气场刺破一个缺口,强大的剑气便在瞬间裂开,九大高手无一不被震飞。 看着他们人和剑纷纷摔落在地,各自都伤得不轻,黑衣男子没有乘胜斩杀他们,而是听从师兄的指意,命令带来的一众刺客迅速撤离。 “朱万荃此人生性多疑,很快他便会以为盐货被夺,然后就会带领麾下的帮众赶赴藏货地点,你不必跟去,埋伏在码头的眼线自会盯住。” 一切都在师兄意料之中,朱万荃带人到了码头便直奔一艘货船而去,隐藏在漕工之中的几个人于劳作中悄悄侧目,记下了他的行踪。 此刻驿馆院内血流成河,红衣少女眼神冷魅地蹲下来,从朱夫人那具新鲜的尸体怀中抱走了哇哇啼哭的婴儿,除了它还有一个活口,是个方才被她打伤的喽啰,看到她不费吹灰之力便取走了一院子人的性命,他哪还敢再上?吓得连手里的兵器都掉落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哀嚎:“仙女饶命…仙女饶命啊!求你不要杀我……” 少女抱着婴儿朝他投递去一记冷眼:“去找你们老大,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他。” 那人仿佛拿到了一块免死金牌,也顾不得自己受了伤也害怕到发软的腿脚,连滚带爬地就跑了出去。 朱万荃上了船发现那里风平浪静,没有半点异常,那一刻涌上心头的不是庆幸,而是一种更不妙的忐忑:“混账东西,难道我们中了调虎离山计了?” “帮主!大事不好啦帮主!”那个受伤的喽啰一瘸一拐地跑到他身边跪下,“帮主…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在驿馆大开杀戒,夫人和所有人全都死了!小少爷他……” 恍如晴天霹雳地,朱万荃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他怎么了!” “他被那丫头抓走了!” 【二】窥宋玉15┇师兄巧解局中局 朱万荃咬牙切齿,像对待弃物一般狠狠将那手下扔在地上,一时急火攻心得话都说不出来,转头就带着人往回冲,毕竟这世上还有谁会比他更关心自己儿子的安危呢? “我知你唯恐朱万荃混于人群叫你无法辨认,无妨,师兄已经做好了安排,你只需留守于驿馆附近,用不了多久,他必会回头。” 师兄的意念传送至此,朱万荃等人的确行色匆匆回到了驿馆门外,可横在他面前的,却是一袭寒气森森的黑影,还有一把锋芒凛冽的银刃。 “只待他上门,会将他的项上人头——” 朱万荃迎着剑抬起一双恐惧不安的眼。 “亲自送于你剑下。” 灵犀术的气劲悄然褪去了,独坐幽篁的白衣之人自云辇中阖上卦盘,嘴角微扬,讳莫如深:师兄就帮你到这了,剩下的交给你,相信你定可将任务完美收官。 ◇◆◇◆◇◆◇◆◇◆◇ “相爷,属下有一事不明。”鬼武心头有个自相矛盾的地方,纠结了半晌还是问了,“您既然有心借鸿蒙之手翦灭朱万荃,又为何故意告诉他们错误的交易地点?” 这不是凭空给自己制造麻烦么? 归嵩缓缓转过身来,眼里透着意味深长的笑色:“以鸿蒙阙网罗天下的情报实力,想知道真正的交易地点,何须从本相口中获得?” 鬼武暗自领会:“所以这不是赌局,由始至终,都是您的一场考验么?” ◇◆◇◆◇◆◇◆◇◆◇ 手起刀落时,溅起一大片血花,泼墨似地喷洒在驿馆淡黄的墙壁上,朱万荃的头颅被活生生地割了下来。 此时红衣少女怀抱婴儿稳稳飞落在他身旁,道了声:“师兄。” 黑衣男子收起滴血的剑器:“你怎么来了?” “渊师兄叫我来策应你。”那婴儿被她喂了催眠药物,已经昏睡过去不再吵闹,她与他二人都并非洞悉全局,“为何不见他与你一起?” “师兄在南竹林,我们被刻意拆散了。”他眸光冷冽面如冰霜,“丞相透露给我们的交易内幕都是假的。” 少女一脸不可置信:“假的?” ◇◆◇◆◇◆◇◆◇◆◇ 当日师兄在交代他的计划时,提出要这位负责杀戮的师弟不去竹林而是去码头蛰伏,他的讶异不亚于此刻的师妹,而师兄是这么解释的。 “私盐入京非同小可,朱万荃做了几十年的漕运生意,在水上纵横惯了,怎么会放心把一笔这么危险的交易放诸陆路进行?”师兄的设问让他哑口无言,师兄又道,“同理,丞相是初次与我们打交道,未必信得过我们,不把真实交易地点告诉我们也是自然。” 他眼中的师兄永远是那么气定神闲,微笑恍若是夕阳在他嘴角雕刻出的,一缕明媚的阴影。 “杀人是我们所擅长的,却并不是这次任务的主要目的,如何精准、迅速找到那批货让它们完璧归赵,才是丞相最关心的。” 师兄铺开了一张他亲手绘制的洛阳地图,每一处特殊的地理位置都在上面清晰显现。他以一种指点江山的姿态微微倾下腰身,如瀑的长发便随他低头轻盈地垂落下来,使他在肃杀间增添了一丝阴柔美态。 【二】窥宋玉16┇幽梦犯险擅入竹林 “朱万荃选择的藏货地不光要隐蔽,更要让敌人精力分散难以下手,所以城南竹林绝非他理想的交易之地。”师兄的手在地图上游移比划,最终落在运河港口,“以他谨慎奸猾的心性,水路运盐最为稳妥。” 随他指尖在码头节奏明快地敲击,师弟的眼色也豁然明朗。 “他会把私盐藏在当天入港的一艘货船里,港口皆是来往的漕船和客商,其中不乏买卖官盐的人,最适宜掩人耳目。”师兄道,“他再利用码头人多繁杂,附近又有官府的兵力驻扎,诸多优势,此处动武必会引发骚乱,如此让人投鼠忌器,对手势力再大也不敢贸然强抢。” 师兄就这样把交易双方的形势和所有顾虑一一道破。 “退万步讲,纵然丞相真的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到时朱万荃有九大高手和帮众掩护,也可趁乱脱逃。”对于此番绝密的部署,师兄是那样的自信,“只要货在他手上,胜算就在他手上,丞相必定深谙这个道理。” ◇◆◇◆◇◆◇◆◇◆◇ “本相想考验他们的,岂止是非凡的胆略和身手?”归嵩遥望远处,仿佛要用他那双精明的眸子看尽人心,“还要考验他们是不是能有谋划全局的智计。” 睿智而深远的人心中自有丘壑,如果他们只懂得拿去他给的消息守株待兔,那就太让他失望了。 鬼武沉默伫立在他身后,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已能从背影感知他深不可测的心思。 “江湖之上高手如云,可不是会点拳脚功夫就能入我相府的。”归嵩阴恻恻地笑了,“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为我所用。” 他故布迷云,只为看到他要的惊喜。另外,他还从麾下精挑细选了两名心腹,郭奉和冷无双,数日前他将二人私下叫来议室:“过些日子,鸿蒙天尊会指派两名弟子为相府效力。你们是本相最信任的谋士和武将,这次就代表本相去会会他们吧。” 郭奉、冷无双不约而同地侧目对视一眼,当即心领神会,这是要他们拿出看家本事,对即将到来的两位同僚一探深浅了? 而郭、冷二人,一个是替他运筹帷幄屡出奇策的幕僚,一个是为他厉兵秣马身经百战的将领,一智一勇,正是最佳的配合。 ◇◆◇◆◇◆◇◆◇◆◇ 幽梦和冬至骑马追到竹林境外,却不见了无双等人踪影。她将马速缓下了,四顾迂回地张望着,暗想他们是进了竹林,还是绕过这片竹林,沿着古道去了更远的地方。 “主子,再走下去就出洛阳地界了。”冬至好意相劝,“咱们还是赶快回宫吧?” 想是心一直悬着不得舒缓,又快马加鞭连赶许久的路,幽梦被颠得狠了,顿时头脑便有些发晕,她伸手扶住额头,此状却令冬至想到更多缘由,紧张道:“怎么了公主?可是酒劲犯了?” 她摇摇头放下手,不甘心就这么把人跟丢了,一筹莫展地下马道:“我去竹林转一圈,若是没人我们就走。” “什么?”冬至惊得也从马上跳下,甚至像是摔下来,“公主你要一个人进竹林?!” 【二】窥宋玉17┇江湖中最神秘门派 “这竹林不大,两个人再骑马太容易暴露目标了,还是我一人进去稳妥点。”她回身拦住冬至,把白马缰绳递给她,“你就留下来看马吧。” “可是公主,竹林虽不大却也幽深,我怕你在里面迷路、遇到危险……”冬至忧心忡忡拉住她的衣袖,“况且方才您陪武大小姐饮了那么多酒……” 这万一要是后劲起来了,浑身乏力晕倒在竹林里面,被经过的莽夫盗贼看见了,捡了便宜可怎么好? 冬至越想越怕。 “胡说,我只是小酌怡情。”幽梦也是受不了她那些没完没了的瞎想了,拍拍她手背,“听话,乖乖留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她一向有主见,冬至劝不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她像只猫似的敏捷地蹿进竹林里,冲她背影轻呼指望她能听见:“主子千万小心,快点出来啊……” ◇◆◇◆◇◆◇◆◇◆◇ 红衣少女冷冷扫视一眼朱万荃横躺在地上的尸首:“既然师兄早已识破丞相谎言,知道交易不在那里,却为何还要去南竹林?” 在她看来,这样的做法未免有些多此一举。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黑衣男子淡淡说了八字。 朱万荃虽已被成功斩杀,但其势力尚未彻底清除,难免在混乱之中不会生出什么变数,而竹林正是陆路出城必经之地。 “我猜师兄想阻断他们所有的后路。”他深沉道。 师妹顿悟:“渊师兄果然心思缜密。” 这些年来他们师兄妹三人身负师命行走江湖,执行千难万险的任务却从未失手,皆离不开这位足智多谋的师兄在事前精心布局,他总能计出必成,当真是算无遗策,因而深得师弟和师妹信服。 “还有一件事。”他忽然想起,“师兄提到过今日丞相的人也一定会去南竹林。”免不了一场交锋。 师妹不禁更困惑了:“我们帮丞相做事,他却诱骗我们误入竹林扑空,故施迷障在先,派手下暗算在后,这到底是何居心!” 他声冷如冰:“不管他什么居心,相信师兄都可以摆平。” 似乎早已预料到丞相会别有用心,所以渊师兄去竹林,也大有一种恭候奉陪之意。 ◇◆◇◆◇◆◇◆◇◆◇ 竹林深处潜藏着一群人,他们按照计划蹲守在密草丛中,透过草缝观察林中的情形,静候主帅的一声命令。 而带领他们的,正是那个被幽梦一路尾随却不慎跟丢的相府将军冷无双。他听从军师郭奉的计划部署好了一切,就等着目标现身了。 “根据你事先叫人查探来的竹林地貌,你把人埋伏在这些地方。”他回想昨夜郭奉执他那柄合拢的折扇,在描绘的竹林地形图上指指点点地敲落几下,“这、这、还有这……” 冷无双记住了,却一直有所疑虑:“那两个人是什么来历?” 郭奉直起身,从容淡笑漫声道:“鸿蒙阙,江湖中最神秘的门派,擅用阴阳之法操控世间万象。” 冷无双垂眸暗自揣测:“丞相是想公然招揽江湖势力么?” 【二】窥宋玉18┇落入陷阱惹祸上身 “是什么来历不重要,重要的是丞相想将这两人收为己用,而你,我……”郭奉有意拿折扇在无双和自己的肩头各轻敲一下,“我们都不过是考验,是他们入相府的一道门槛。” 冷无双不说话了,郭奉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眼神里故弄玄虚地笑着:“做好门槛应尽之事,其他的,看破不说破。” 冷无双听懂了他这看似无关痛痒却是有心的提醒,丞相素来忌讳被人揣度看破,而实际上这里也近乎没人能猜透他的心思,除了这位独具慧眼识人心,却从来只做该做的事,不说不该说的话,立志明哲保身的神策军师。 正当出神间隙,身旁副手忽而惊声:“将军你看!” 冷无双朝前方看过去,看到一个身穿白茶色斗篷的身影跑入视线,真是始料未及:“怎么会有个姑娘?” 他见到误打误撞走进埋伏圈里的幽梦,可他决然想不到眼前这女子正是为寻他而来吧? 而就在这时,他隐藏在高处的哨探从枝头发出了传信的布谷鸟叫,冷无双敏锐地转向另一边,见远处一驾辇车正缓缓驶来,四周白纱的帘子飘逸如云。 车外坐着下属居胥,正扬鞭缓缓驱赶马匹:“公子,就快出竹林了,他们应该不会来了吧?” 帘内寂静无声,因灵犀术的使用较为费神,须封穴调息片刻,不可动,不可言。 ◇◆◇◆◇◆◇◆◇◆◇ “将军,咱们等的人快到了,还不行动吗?” 副手在一旁催促,但冷无双却犹豫了:“先别轻举妄动,看看再说。” 时间紧迫,任务在身不得不发,但若因此伤及无辜却是他不想的,眼下只盼那女子是无意闯入,很快就会离开。 可终究事与愿违,幽梦提着披风和裙裾,像猫儿一样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响地越走越近,不时回头东张张西望望,丝毫不觉自己正一步一步濒临险境。 辇车的影像在余光里越发清晰,冷无双纠结地蹙紧眉心,焦急在心里驱逐着幽梦:走……快走啊…… 幽梦哪里能感应到他的善意,这一脚迈出去,鞋履倏地就绊倒了一根悬在低处,被草丛掩埋的细绳,绳子末端拴着铃铛,霎时被牵引得叮叮作响,冷无双大惊失色——糟了!这冒失的丫头! 这根绳原本是给“客人”的马蹄准备的,悬铃附近埋伏着一群弓箭手,对他们来说听到响铃就是一道放箭的指令! 冷无双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不计其数的箭矢从草叶间“咻咻咻”地飞射出来,悉数窜向辇车——车中白衣男子耳闻异响,骤时警觉侧耳,目光如炬。 “什么人!” 帘外居胥大喊一声,起掌生起一股强大的气场,宛如漩涡一般吸住那些急速飞来的箭流,再将它们全数震开,然后一个跟斗跳了起来,高空俯视竹林小道,那独身徘徊的幽梦就落得分外显眼。他便自然而然把她当成是这次安排的偷袭者,护主心切也就顾不得许多,掌心朝她使出了全力。 幽梦闻声抬头,眯着两眼不知发生何种状况,只觉一阵天光刺眼,有个黑影从天而降直向自己袭来…… 【二】窥宋玉19┇冷将军迷之害羞 幽梦当即吓懵,眼看她要遭受这飞来横祸,冷无双纵身一跃,几乎是风驰电掣飞出草丛,千钧一发之际抱住幽梦转了个面向,一边单手擎天接住居胥俯冲而来的一掌。居胥被冷无双强劲的内力推开,埋伏四周的相府将士们见统帅亲自现身,虽不合计划,但也都不约而同纷纷窜出来响应,意欲将居胥包围。 冷无双接招亦受到不小的冲劲,致使他怀抱幽梦旋身飞出,像秋风里两片合抱的落叶在空中打着圈儿。她的披风和长发飘舞着,幽梦在混乱中惊愕抬头,仰望着冷无双丰神俊逸的下巴,转得她有些晕眩,万万想不到自己跟踪和找了半天的人,竟会在这时突然出现还救了自己一命吧? 直到平稳落地,冷无双偏头俯视怀中女子,见她双瞳剪水正呆呆望着自己,他亦愣了愣,轻问一句:“姑娘你没事吧?” 幽梦心下一个回神,暗想:他不认得我? 一缕莫名的惊喜油然而生,那就好办了。她维持着受惊时懵怔的表情,像只孱弱无助的小鹿:“我……我没事。” 她目光热得像团火,逼使冷无双恍地将手收回,有些局促地别过脸,像是不适应被女孩子这样近、又这样热切地看他吧。 被他手下围住的居胥见情势不对,想到主人方才使用灵犀术损耗了太多内力,此刻正于车内封穴调息,最不宜被外力打扰,更不宜运功。他便心生一计翻身一跃,引着冷无双的人都跟他飞去了更远的密林深处。 冷无双见状也不作迟疑,驾起轻功就去追赶,下意识地就把幽梦遗忘在了脑后。 幽梦看着他们一群人交锋好生疑惑,再一回头看到有辆辇车安安静静地停在不远处,没有车厢,却用周合的白纱遮蔽着,远远地也看不出那里面有人没人……应该不大可能有人吧?否则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值得冷无双这一身便服,隐秘来此与人大打出手? 她在心底暗自推测起来:冷无双是丞相的人,他所要对付的一定是丞相的敌人吧?而敌人的敌人,因为和我有共同的目标,当有几分成为朋友的可能。 她这般侥幸地希望,带着一颗愈演愈烈的好奇心,朝辇车迈开了步子…… ◇◆◇◆◇◆◇◆◇◆◇ 另一头冷无双和居胥交手几个回合,他的武力明显是处于上风的,蓦然想起临走时郭奉关照过他今日只当切磋,点到即止,试出底子就行,所以他出招也是有所保留的。 又过了几招,那个男人先收了手,他迎面笑问:“阁下一定就是京城第一高手,冷无双冷将军吧?” 冷无双微怔,沉声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这天下只有我们鸿蒙阙不想知道的事,从没有我们查不到的人。”居胥神秘一笑,“我家公子料到你今日会来。” “你家公子?”冷无双这才意识到,眼前之人并非是今日真正该与他对弈的人。 【二】窥宋玉20┇她的手朝他伸去 居胥笑里藏刀:“公子尊奉师命前来投诚,丞相却用这样的方式迎接,会不会太没有诚意了?” 冷无双顿觉理屈,争辩道:“不,我们丞相只是……” 对方竖起手掌:“哎,将军无需解释。既然来了,我们公子正好有几句话,麻烦冷将军带回去转达给丞相。” 冷无双闭口,投去愿闻其详的目光。 “公子不喜欢和不信任他的人合作,他给丞相两个选择,要么用人不疑,要么,疑人不用。”那人自是说得理直气壮,“丞相想知道我们公子的实力,以后有得是机会,不急于现在这般拙劣的试探。” “你们好大口气!”身边副手沉不住气了,被冷无双挥臂拦住。 居胥不慌不躁:“将军可曾听清楚了?” 冷无双心知对方早已有所防范,纠缠下去也没有结果:“好,在下会把这番话一字不漏转告丞相。” “那就言尽于此了。”说着那人摊手相送,“将军请回。” 冷无双镇静侧目,对手下们说了句“走吧”,便带他们原路折返了。 ◇◆◇◆◇◆◇◆◇◆◇ 冬至在幽梦走后就把两人的马匹牵进稍隐蔽的树丛后面,一直揪着心等她出来,可却在这时看到冷无双带人骑马从她眼前的小道上一驰而过,是回城的方向。 冬至目光紧盯着他们,暗生疑惑:看样子这些家伙是从树林里窜出来的,那公主呢?她也在里面啊,怎么不见她出来呢?难道她被相府的人发现了?!会不会她看到了什么被杀人灭口?! 天呐……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冷无双策马于队首,这一路始终是心事重重,总觉得潜意识里有件事搁在心上还没卸下……一瞬电光石火,他蓦地回想起什么。 “吁……”他勒马转侧脸问副手,“那个姑娘呢?” “姑娘?”副手冷不丁地一怔。 “就是那个突然闯进来险些被误伤的姑娘。”冷无双提醒道,“你们可还记得她后来如何了?” “后来我们都去追鸿蒙弟子了,谁会去留意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丫头?”这可给副手出了好大一个难题,他只能猜测,“可能她被吓坏了,自己跑了呢?” “但愿如此吧。”冷无双阴郁地垂落眉眼,“但我有些担心她并没有离开,而是……” “我想他们应该不会为难一个无辜的人吧?” 冷无双沉思道:“很难说,从刚才的交手来看,鸿蒙之人绝非善类。” ◇◆◇◆◇◆◇◆◇◆◇ 辇车中白衣男子内力还没有恢复,穴道也尚未解开,他无法随意动弹,却透过朦胧的纱帘看到车外正有个女子身影在靠近自己,转眼之间就已经到了车前,与他只有那一帘之隔。 真相近在眼前,幽梦的好奇心就越是沸腾到顶点,她的手缓缓伸向纱帘——她察觉不到帘后有个男人正看着她这一举一动,他微蹙的眉眼中透出一丝冰冷的寒意,穿透纱帘,恍如搁浅在彼此“对视”的瞬间…… 【二】窥宋玉21┇生得竟比女子还美 “可将军现在担心也是无济于事,你已经救过她一命了,怎么说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将军不能为了顾及她而节外生枝。”副手生怕他在这犹豫不决,想着想着就拿定主意又回过头去,这可不是英雄救美的时候,“我们还是赶紧回府向丞相复命,至于那位姑娘……只能让她自求多福了。” 冷无双淡淡瞄了他一眼,想到任务在身,此地确实不宜久留,便也只好不去想了,带着队伍重新启程。 ◇◆◇◆◇◆◇◆◇◆◇ 幽梦这头的气氛也着实微妙。 帘后男子体内通过一道顺行之气,禁锢的穴道骤时解开,他不假思索探手去头顶,轻轻一拔,流云墨玉簪子绾成的发髻顷刻松散,垂落下一头柔顺的乌发—— 幽梦的手正勾住纱帘一角就欲褰起,不料帘内陡然伸出雪白的一只手,一枚墨玉簪子在那指尖流风旋转,重重叩打在幽梦的手背指骨上。 “啊!……”帘外一声吃痛的尖叫,幽梦猛地收回手去。她惊见云辇瞬间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那重依旧阖好的纱帘边角还泛着微弱的晃动。 方才光景短促,她依稀只看到一只手,纤长如白玉雕琢的手。大小看来依稀是男子的手,却生得比女子还美。 她的手关节处被打红了,生疼生疼,她紧握着,不禁有些气恼,正想上前再探,却忽然又扼杀了自己这股冲动,她在心里盘算起来:这车里不知是坐着什么人,但武力似乎不弱,刚刚那两下只是略施小惩,我若强行硬闯保不齐要来更狠的,若是丢了性命就划不来了……算了,好女不吃眼前亏,惹不起我还躲得起! 那坐在车里的男人此刻呼吸轻匀,长发披散在肩后,如墨华倾泻,如此便有一番超凡绝尘的清逸。他手握玉簪举眸以待,也在聆听外面的动静,量她不敢再犯。 走为上策!可刚转身又刹住,她想不成,我若就这么灰溜溜地逃走,岂不是太丢脸了?我认输也难保他不追啊,恶狗还专挑怂人咬呢。 走前该立点威风才是。于是她强撑底气地回过头来,握着还疼的手,冲那辇车傲慢叫嚣:“你一个会武功的,欺负我一介弱质女流算什么本事?” 车中人嘴角勾起一抹黠笑:她这是不甘心,还想不怕死地来试试了?有意思。 “告诉你本姑娘也是有人罩的!有种你等着,我去叫那个……”幽梦舌头一卡壳,觉得不便直呼冷无双全名,显得生疏不可信,遂灵机改口,“叫我那个大兄弟来和你算账,你别走啊!” 说着她装模作样快步跑开,跑几步又回头盛气凌人地丢一句:“听着你可不准跑!敢跑你就是缩头乌龟,哼!” 她是真怕那人从车里冲出来追她,这才把戏做足。 听着她跑远的脚步声,车里的男人唇边笑意更甚,透出阴冷入骨的邪魅,笑她拙劣又滑稽的演技。 和冷无双一行周旋半晌返回的随行护卫居胥,一个轻功落在车外,瞥向幽梦离去处低声道:“公子,就这么放她走了?” 【二】窥宋玉22┇佳人如梦自生香 车中人扶住刚绾好的发髻,一支流云墨玉簪刺入原处,只听得他启声,犹似一缕冷泉隔着纱帘流淌而出:“这丫头和冷无双不是一伙的,没必要和她一般见识。” 居胥不放心道:“不怕她走漏风声么?” “她能走漏什么风声?”帘内一声轻笑,“连冷无双的名字都叫不出,又能认得谁?” 居胥听后默然。 白衣男子放目远望,纱帘隔不断他视线里幽梦消失的方向,弥漫在他眼中的寒,只可用剑光比拟:“如果刚才看到了我的脸,那她就真的活不成了。” 幽梦一鼓作气总算跑出了竹林,躲避在树干后守候许久的冬至看到她,焦虑顿化为满眼惊喜:“公主!……” “嘘!”幽梦手指压着嘴唇,神色慌张地跑向她,“别说话了,快走快走!” ◇◆◇◆◇◆◇◆◇◆◇ “属下已经收到飞鸽传书,寒公子那边得手了。”居胥呈上卷成细条的密报。 那只白皙纤长的手再从车内伸出,接过了纸条将其捻开浏览一番,皆在意料之中,毫厘不差。 “这个丞相还真是多疑。”居胥想来今日发生的千难万阻,心中便有几许不快,“居然不计后果,对二位公子百般试探,分明是不把我们鸿蒙阙放在眼里。” 白衣男子阖上掌心纸条,声色冷凝:“你即刻叫人把三份大礼一同送进丞相府,他看过便不会再做这些无用之事了。”说罢微用力握拳,再松开时纸条已化作细碎砂砾,渗出指缝被风吹散。 居胥应承,颔首时无意瞥见脚边落叶丛覆盖之下,露出一绺杏色的流苏穗子,他下蹲用手拨开,便从地上拾起了一只做工精巧的小香囊—— “公主,您腰上的香囊呢?” 冬至忽而唤住那正欲上马的幽梦,她手下意识抚住腰间,空空如也,心蓦地一沉,瞬时便知道那香囊掉落何处了。 ◇◆◇◆◇◆◇◆◇◆◇ 居胥把香囊呈上,白衣男子手握香囊凑到鼻尖轻嗅,那是一种很别致的香味,味醇而清甜。他闻出这囊中所含是波斯特有的蜜合香,由新鲜的葡萄花蜜引十余味珍贵的西域香料调制而成,这件稀罕物,绝非寻常人家的女子能用得起。 低眉扫过那香囊的丝绸面上,绣着几朵浅粉的杏花,伴着四行小字:[翠柏红蕉影乱。月上朱栏一半。风自碧空来,吹落歌珠一串。][1] “风自碧空来,吹落歌珠一串。”他漫声自语地轻念道,“不见。不见。人被绣帘遮断。” 而后阖掌,将香囊兀自握在手心,闭目笑得惬意:好一首《如梦令》。 这词他是知道的。 此时凌风驰骋,马背上的幽梦却是频频回头,难以心安。那是她心爱之物,一个重要的人送她的,她甚想捡回,却又不敢回去。因为她怕车里那个人,虽不曾露面,可那种无声无息的神秘才最是要命,仿佛无形中有着一股邪力,竟无端牵起那般隐藏在她心底的恐惧。 ———————— 注释: (大家记住这个香囊,这在之后会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1]香囊题词引自宋代孙道绚《如梦令·宫词》:[翠柏红蕉影乱。月上朱栏一半。风自碧空来,吹落歌珠一串。不见。不见。人被绣帘遮断。] 【二】窥宋玉23┇惟恐天下不乱 相府议室内,归嵩听冷无双陈述始末,沉思许久才道:“他真是这么说的?” 身后冷无双低着头,虔诚抱拳:“虽然并未见到本人,只由他一个手下传达,但末将句句属实,不敢欺瞒丞相。” “相爷,鸿蒙子弟是出了名的来去无影、行踪诡秘,今日他不露面,想必是等着您亲自召见吧?”郭奉说道,他站在冷无双身旁一同听取,也是在心中作了几番思量。 “他要本相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归嵩回过身,脸上颇有点皮笑肉不笑的味道,“此人内心很是自信啊。” 冷无双细细回忆当时的情景,道:“今日交锋,双方都只发挥不到五成,我见那手下所出鸿蒙招式奇诡无常,虽不敌末将,但功力也实属上乘。” 归嵩眼色加深,似在推测其幕后主人该是何等可怕的角色。 “还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冷无双自觉惭愧,“他口中那位料事如神的‘公子’,早已猜到丞相会有试探之举,仿佛是在那等我们过去,直接就识破了末将的身份。” “呵,是么?他倒是有点神机妙算的本事。”归嵩阴冷笑开,有意将视线一转,“不知他这份未卜先知的心智,和我们天生鬼才的郭奉比起来,谁会更胜一筹呢?” 对于他别有用心的试问,郭奉举手作揖,俯首含笑道:“孰胜孰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为丞相竭忠尽智,相府门下本就该是一番人才济济的景象。” 归嵩被他的机智作答逗笑:“郭奉此言甚合我心,午时本相听闻鸿蒙弟子破了九大高手自创的九宫剑阵,便知道他们的实力不容小觑了。” 郭奉和冷无双皆是神色一滞,对方似乎强大得有些出乎意料了。 “都说那是易经卦象衍生出的剑阵,太过玄虚,本相也曾派去暗部多位高手,皆因不谙其理而死于阵中,如今居然被一个鸿蒙阙轻而易举地就收拾了。”归嵩不禁感慨起来。 “要说这世间江湖,能将易经六十四卦运用到出神入化登峰造极者,唯道和阴阳二家。”郭奉轻摇折扇,犹如谈笑风生,“九大高手这次算是遇到大克星了。” “道家和阴阳家?”冷无双对江湖事不甚关心,听着便有些迷乱,“他们和鸿蒙阙有什么关系?” “道者无为,修身隐世,素来不愿参与纷争。”郭奉渐渐停下摇扇的手,侧眸道,“不堪平庸而唯恐天下不乱,又通晓天人之法的,恐怕也就真的只有鸿蒙阙下那帮阴阳教众了。” 冷无双倒吸凉气,原来鸿蒙阙是阴阳家组成的门派,难怪如此阴阳不定。 归嵩正若有所思,这时一个手下来报:“启禀丞相,方才有人至府外声称向丞相献礼。” “来者是何人?”郭奉顺势替丞相问起,“献的又是何礼?” 手下答道:“来人未作交代,只把东西留下了,交由鬼武统领接手,他请丞相过去一看。” 归嵩回神,疑云渐生。 丞相位高权重,平日有人来巴结送礼已是司空见惯,但这么随性的还是头一遭。 【二】窥宋玉24┇杀一送全家 世有传闻,为了满足自己日益膨胀的野心,丞相麾下培养了明暗两部势力,它们通常是分开运作互不干涉的。 明部包括以郭奉为首的一批幕僚,还有率领相府八千部曲的冷无双;而暗部又称天枢盟,则是由天南地北上千家商会、钱庄和江湖组织缔结而成的庞大联盟,通过他最信任的心腹鬼武,上传情报,下达指令,专替他在暗中干着些见不得人的黑色交易,买卖私盐只是他诸多命脉其中的一条而已。 明部谋权,暗部谋钱,正是这一明一暗的联合并济,才得以巩固了归氏,在大幽朝野不可撼动的地位。 归嵩屏退了郭奉和冷无双,经过一条长长的密道抵达暗仓,方一进去,便被满室亮晃晃的白盐闪花了双眼。 他一瞬怔住,鬼武上前行礼:“相爷,这批货共计十万引的白盐,属下已经钦点核算过了,分毫未少。” 归嵩带着不小的惊奇环视四周被盐袋堆满的仓室:“他们果真做到了。” “非但如此,他们还为丞相带回了这些。” 在鬼武示意下,归嵩回眸望见两个手下,一个手里端着一只木盒,另一个则是抱着一个襁褓,双双呈上。 他先是亲手掀开襁褓,一个婴儿在里面转动小脸翕张嘴唇,模样十分可爱;他再打开木盒,朱万荃面无血色的人头嵌在其中,令他目光惊寒,再一扫过那个襁褓,心中便有数了。 “鬼武,此事你怎么看?”他丢下木盒盖子,低沉问道。 鬼武下意识望望天枢盟失而复得的盐货,目光滑过襁褓,最终落在朱万荃的人头上,心生叹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达成丞相的心愿,精绝狠辣,做得滴水不漏,而且杀一送全家……” 归嵩默不作声听他说,眼中自有斟酌。 “相爷,您这笔买卖赚得很大啊。”鬼武凑近来说,相信归嵩此刻心里必是高兴的,在他进入大幽皇朝从政之前就是富甲天下的商人,对于利益当然算得比谁都清。 归嵩深思回想起他与鸿蒙天尊的那一面,当他听对方提出要帮他解决镇淮帮和私盐难题时,起初他还是心存怀疑的。 “尊上打算用什么办法,替本相消除这个困扰多日的祸患?” 鸿蒙天尊将所有答案藏在唇角阴暗的笑容里:“有我亲选的徒弟出马,丞相只需坐等结果,不必在意过程。” 归嵩暗觉那人手段高深,计还未出就已成竹于胸,还真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他命近身手下将朱万荃首级带去处理了,而剩下另外一件礼物就让手下们感到棘手了:“丞相,那这个婴孩如何处置?” 归嵩沉寂一会,眼神不带任何变化地说出:“送去花园吧。” 众人发愣,暗想他的意思可是要他们将婴儿带去活埋? “尔等可知对那只海东青而言,何物才是最滋养的饲料?”归嵩说的是他所养那只名贵的猎鹰,他在手下们费解的注视中露出平静却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刚出生不久,最为新鲜的血肉。” 【二】窥宋玉25┇夜迷深渊梦中人 鬼武叫了天枢盟的手下来将满仓的私盐从密道运走,运完已至深夜,最后一箱货物清空,手下从箱底发现了一封密函,当即呈给归嵩过目。 「谨遵师命,特奉重礼拜谒,丞相笑纳。」 归嵩目光顺着字迹走到最终的落款:“夜渊、寒泽敬上。” “夜渊……寒泽……”归嵩意味深长地念道,“鬼武,你在江湖走动这些年,可曾听说过这二人的名声?” “岂止是听说?”鬼武的口气耐人寻味,“这两个名字大约是从三年前开始传出的,每次出现必定在江湖中掀起腥风血雨。他们杀人如麻,居无定所,凡是成为他们的猎物皆无一活口,极尽狠毒之手段,已被武林人士视作邪魔鬼魅,光提到名字就叫人闻风丧胆。” 听着他的渲染,归嵩不免也生了几分畏慎之心。 “但他们的来历始终是个谜,属下也是今天才知道,他们竟然都是鸿蒙天尊座下的得意门生,更想不到这次被指派来协助丞相的会是他们……”鬼武望洋兴叹道。 “鸿蒙阙的威力竟如此强大,当真是能世人所不能。”经过这场超乎预期的考验,还有鬼武刚才的那番话,归嵩已经能够下定决心,“天净沙舍得把他两个绝顶高徒送来我这,这么贵重的大礼,看来本相不收还不行了。” 听出了言外之意,鬼武逢迎拱手道:“那属下便在此恭喜相爷如虎添翼了。” ◇◆◇◆◇◆◇◆◇◆◇ 是夜,幽梦睡得很不安稳,她侧卧的身子因为紧张而蜷缩成一团,双手紧紧地交握在心口,而她却浑然不觉。 她置身在一场阴森可怖的噩梦里,她梦见自己孑然一身走在一片幽暗的树林中,像是迷路了一般,东转西转就是寻不见出口。梦外的她闭着双眼,眉心紧蹙,额上渗出细密的香汗,面部表情将她内心的焦灼和恐惧最真实地释放出来。 蓦地,她听见林间传来一声沉沉的,似是野兽的低吼,她警觉望过去,透过树丛见一个漆黑的影子正缓缓向她走近,形状越看越觉得眼熟,一双瞳孔在黑暗里发着诡异的绿光。 是昨夜在寿宴上袭击她的暹罗黑豹! 它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出现了! 她害怕极了,本能往回跑,一刻不停地跑……直到她觉得自己已经甩开了那只野兽,这才敢停下,用喘息的时间回望身后,还好,它没有追来。 可她还来不及庆幸,一回头竟见那黑豹就在眼前,吓得她拼命尖叫,却怎么也叫不出声,而黑豹四肢如风冲她飞扑上来,一把将她摁倒在地,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她瞪大双目仰望着覆盖在自己身上的黑影,却分明不是黑豹,而是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 长长的黑发垂落下来,顺滑似墨倾泻,她望见他头顶发髻上戴着一支墨玉簪子,簪头是流云状,在月华下冰凉生辉。 这支簪子她见过,午后在竹林辇车外,有人正是用它打疼了她的手。 难道这人就是…… 他的脸像隔着云雾一般模糊,她看不清他的五官,却记住了他的眼神。 他与自己四目相对,俊眉微微上扬,长而卷翘的睫毛下掩映着黑夜一般深邃的眸子,俊美中带着阴柔,清冷而又邪魅。 他就这般在上方望着自己,不知他要做什么,却看得人心里发慌…… 【二】窥宋玉26┇沧海月明帝女星 恐惧如影随形,无孔不入,终在心底催生出一股反抗的冲劲,幽梦一瞬惊坐而起,噩梦的画面从眼前消失了,被寝宫里灯火映照的暖光所取代。 她凝重地喘气,虽是虚梦一场,却足够她心有余悸,毕竟这梦太逼真了,梦里的男人那么近,那么生动鲜活,犹如真真切切地发生在她身边。 她心烦意乱地掀开被衾,随手披了件外衣便出了寝室,走上露台,正值月入中天,清辉万丈,照得人间一片苍茫。 清风过耳拂乱发丝,她未觉侍夜的宫女谷雨走来,唤她:“公主,睡不着么?” “刚才做了个噩梦。”她一时心情平复不得,神不守舍,“好烦……” 谷雨善解人意道:“一定还是昨晚寿宴之事闹的吧?奴婢去给你煮碗安神茶来。” “不必了。”她抬起空洞的双眸,“让我在这吹会风就好。” 时近满月,满天都是忽明忽暗的星子,其中有一颗比周遭的都要亮,分外惹眼,像是有着吸引人灵魂的神秘力量,幽梦盯着它望出了神…… ◇◆◇◆◇◆◇◆◇◆◇ 月光穿过千里外的沧海,落入云雾之境,世外仙山,缥缈蓬莱。 遗世的道家传人宫徵羽一袭白衣,立于山崖的观星台上,他掐指冥思,青丝萦绕,自成一派仙风道骨,眉眼里却有一丝拂不去的忧虑。 侍立在他身边的女弟子暮雨轻唤:“宫君,曌星东移了。” 她师承于宫徵羽,也算精通点占星之术。 “是的。”他目光停留在浩瀚的夜空中,“十六年了,曌星的光辉与日俱增,也许很快就要达到鼎盛了。” “十六年,宫君还是推算不出命主曌星的人是谁么?” 他似自言自语:“这世间最难算透的,一是人心,二是天机。” “那么曌星的命格又当如何?”这些他并未告诉过她。 “曌星主阴,它有一个俗名,又被称为「帝女星」。”宫徵羽回头望着她,像是在给她讲故事,“古往今来只出现过一次曌星,那是在大唐贞观年间,出了个叫武媚的女子,后来她登上帝位,改名武曌,自称则天皇帝,曌星之名也因此而来。” 暮雨生性聪慧,当即便领悟了:“宫君的意思是,这一次命宫被曌星所主的女子,将来也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代女帝?” “或许吧……”他黯然仰首,视线又被放逐天边,“命运总是会惊人地相似,而曌星与幽朝的命数相生相克,的确是此消彼长。” 暮雨深吸了口气,劝道:“宫君,我们道家弟子归隐蓬莱不问尘世,至今已近二十载,无论如今外面是何种局势,也都与我们无关,莫再自寻烦恼了。” “怎能说放就彻底放下了呢?”宫徵羽清澈空灵的眸子里浸透了哀伤,“尘世里有我最珍视的两个朋友,虽然其中一个已经不在了,但我依然记得我们三个共同的宿愿……人间太平,福庇苍生。” 暮雨终被他感染得心绪低落,回想起往事,也是无言了。 “不管这颗曌星最终是否真的会取代大幽,我只望,她的到来——”迎着漫天星辉,宫徵羽捎去了涓涓心声,“能换这世间一片清明……” 【第二章·完】 【三】冰心倾玉壶,寒梅著花未1┇出场即走丢的女二 三日后国宴如期而至,洛阳城中奢华鎏金万象更新,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哎呀师兄!想不到洛阳城竟是如此的繁华呀!”来自临安的医馆弟子孟银尘对美景流连忘返,正是在兴头上,双眼仿佛收不回了,动不动就拉扯师兄孟玉绍的袖子,“你看看那些花开得多娇艳,再看看那成排的房屋,又高大又富丽,还有你看啊,那些美貌的姑娘啊……” 银尘举目端详着集市上遍地可见的洛阳闺秀,穿的是各式各样的绫罗绸缎,梳的也是当下最时髦的发髻,纷纷摇着刺绣团扇,从他身旁经过时还会有心无意,扇面遮住半张笑靥窥他一眼,看得他叫一个心花怒放:“这里简直就是一座美女如云的天堂嘛!如果上天允许,我愿意在这里醉生梦死……” “呆子,你安静点可好?”走在前面的孟玉绍避瘟神似地不停甩开他手,嫌他像只苍蝇飞在耳边聒噪得不行,“别丢我医馆和师父的脸。” 师弟那浮夸的做派,俨然乡下来的土包子头天进城一般,玉绍只压着声说他,连头都不愿回,生怕被人看出他们是一伙的。 银尘不识趣地谑笑:“我说师兄啊,师父她老人家不是不在这嘛,咱能不能别这么一本正经的?” “师父不在,我是长徒,自古长兄如父,自然有说话的分量。”玉绍板着脸侧眸,“我替师父问你一句,你到底为何而来洛阳?” “我……”银尘心虚地傻笑,“师兄你明知我和宝墨是偷溜出来的嘛,还问?” “你们瞒着师父私自出行已是大过,在外难道还不该听师兄劝诫?”玉绍才不和他嬉皮笑脸的,“我警告你,我们来此可是有正事要办的。” “哎你等会儿,办正事是师父交代给你的活,至于我嘛……”银尘在玉绍肩头拍了拍,怡然自得笑道,“我和宝墨就是来游山玩水逍遥快活的,嘿嘿。” 玉绍嘴角一扬:“好啊你只管快活着,等我回去就将你这番话和所作所为如实转告师父,孟氏祠堂在等着你。” “哎别啊师兄!”银尘慌得立马抱住玉绍胳膊求饶,“师父肯定已经知道我们偷偷跟你出来了,咱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师兄千万口下留情,别让师父再罚我去跪祠堂啊,求你了师兄……” “撒手!”玉绍左右旁顾,难堪地掸开他,“大街上呢拉拉扯扯的,咱们可是儒家弟子,别不知礼数。” 银尘撅着嘴一脸委屈:“凶凶凶,你就知道凶我。” 玉绍大倒胃口,实在吃不下他撒娇的样子:“喂,别闹,宝墨呢?” “宝墨?”银尘猛地一惊醒,回头望望空荡的身后,“对啊宝墨呢?”就说呢怎么好久没听到师妹说话了? 居然还有脸反问师兄?玉绍真是服了他:“你说你是不是傻?她一直和你走一块的,你会不知道?” “刚才出了饭馆她还在的,怎么说没就没了……”银尘一蹦一跳到处看,“该不会是走丢了吧?” “你简直……” 【三】寒梅著2┇富二代调戏良家女 玉绍无语凝噎:“我算是知道师父为何不让你们出来了,因为你俩都不靠谱,活脱脱一个闯祸精,一个惹事精!” 银尘心里也急:“别只说我啊师兄,现在该怎么办呐?” 玉绍冷眼睨他:“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去找啊!” ◇◆◇◆◇◆◇◆◇◆◇ 南柯殿里的宫人忙作一团,幽梦往镜前坐住,谷雨急切地招呼其他婢女:“快快快!今日阅兵大典,去迟了皇上是会不高兴的!” 宫人们上来伺候幽梦梳洗,为她擦脂抹粉,她看着镜里道:“谷雨你该知道在哪个城楼吧?一会你带我去。” “诺。” 谷雨应声,立夏愣愣望着,贼兮兮地笑道:“公主,您只带谷雨姐姐一人去呀?” 幽梦回头,嘴角一勾:“怎么,你也想去?” 立夏把头点得跟啄木鸟似的:“嗯嗯嗯!听说这可是皇上十年来筹办的最盛大的阅兵仪式,奴婢也想去见见世面。” 幽梦宠溺笑着:“那就去吧。” 立夏顿时拍手,欣喜若狂。 ◇◆◇◆◇◆◇◆◇◆◇ 西市街头,一普通人家的少女提着篮筐刚买完些许日常所需,一回头正巧身后经过一辆马车,她本能后退避让,却猛地撞进一人怀中。 “怎么看路的?不长眼是吧!”被撞的是个穿蘖黄华服的贵公子,他恶狠狠地嚷道。 少女吓得立马跳开,卑卑怯怯地低头道歉:“对…对不起啊公子,我不是有心的……” 黄衣公子哥儿瞧见这丫头虽然布衣清简,眉眼却生得十分俊俏,顿时就软和了口气眉开眼笑:“哦,不妨事不妨事,看在你长这么漂亮的份上,本公子就原谅你了。” “多谢公子……”少女慌张福了福,低着头就欲绕行而去。 谁知那男人挥手一拦:“欸?别走啊小娘子!” 少女侧目心慌得厉害:“公子……你还有事么……” 他坏笑着走近她,低下头盯着她看:“你看你刚才撞疼了本公子,我都没有怪你,现在不过是要和你聊个天,你还不乐意了?” 围上来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人群里走来个浓眉大眼的美少年,慢悠悠地啃着手里的苹果,透过人缝观望前方,看清事态后不禁皱起了眉头。 “你想怎么样……”少女被他看得愈发害怕,不是都说原谅她了么,怎么还要和她纠缠…… 男子直起身,一脸得意之色:“这样吧,你给本公子抱一个,亲一个,本公子就放你走?” “不行啊公子!……”少女吓得连连后退,“这不行!……” “什么不行?洛阳多少姑娘排着队想给本公子投怀送抱,你还敬酒不吃吃罚酒!”黄衣男子双眼一瞪,招呼跟随身旁的几个家丁,“来人,给我抓住她!” 一个弱女子就这么被壮汉们一左一右地架住手臂,当即就哭了,挣扎着尖叫:“不要啊公子!……求你放过我吧……公子不要!……” 此情此景荒唐得令人发指,周遭多得是人围观,却没有一人敢上前阻止。 “你刚才不是说撞到本公子不是有心么?”男子望着挣脱不得的少女,像只待宰的小羊羔楚楚可怜,便是笑得不胜邪恶,“那本公子可要亲自验验,你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了,哈哈哈哈……” 他边放肆淫笑,边将双手朝人家姑娘的胸前伸去,少女哭喊得声嘶力竭:“啊!……公子不要啊!……公子!……救命啊!……” 正是要好好享用呢,这时从他身后的人群里突然飞出半个苹果,“咚”地一下正好砸在他脑壳上—— 【三】寒梅著3┇传说中的神都小霸王 “谁啊!”他吃痛地抚着后脑回头,龇牙咧嘴地发狠,“是谁在背后偷袭本公子啊!” “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打的就是你这淫贼!”说话之人大步从容走上前来,那气场震慑得两旁人群皆不自觉散开。 那个美少年就这么大义凛凛地站在了他的对面。 黄衣男子半眯眼打量来人,也不是什么人高马大的角色,便丝毫不放在眼里:“混账东西!居然连本公子的事你都敢管,我看你是活腻了吧!” “哎,你当街欺负这么可爱的姑娘,我都没有怪你,现在不过是扔你个苹果和你聊个天,你还不乐意了?” 见他表情嘲讽地学着自己说话,黄衣男子瞬时被激怒。“混账!本公子和你有什么好聊的!”说着朝手下一众家丁使眼色,“给我上!好好教训教训他!” 那些为虎作伥的家丁一齐冲上去想打那少年,气势是吓人,可人家稍微动动腿脚,不消片刻就将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 “呸!一群废物!小爷我白养你们了!”看着那些前仰后翻躺在地上起不来,还“哎呦哎呦”疼得直嚎的奴才们,黄衣男子狠呸了他们一口唾沫。 骂着他便挥起拳脚亲自上阵:“嘿!臭小子看我不揍死你!” 他咿咿呀呀叫着冲向少年,少年眼疾手快将就近茶水摊上的长凳踢飞过去,不偏不倚撞到了他膝盖上,一股冲劲令他猝不及防地跪趴,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过去把长凳扭了个头,横着从天而降,架着黄衣男两肩重重落地,恰恰阻挡住他那股正想爬起来的冲动。 少年灵巧地一旋身,翘着二郎腿悠闲侧坐在长凳上,而那男子则被长凳的重力又强行摁下趴回了地上,气急败坏地怒骂:“好你个臭小子!居然敢惹本公子!你知道我是谁嘛?我告诉你,小爷我可是这洛阳大名鼎鼎的归家大少,人称‘神都小霸王’!我——” 他还想再说点更厉害的,可被那少年一拳头捶闷了脑袋。 少年俯看身下狼狈之人,笑出滑稽的口吻:“哦,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神都小王八’?失敬失敬。” 其实此刻黄衣男四肢张开,趴在地上的姿态的确神似乌龟,不由便引发路人哄堂大笑,他更是恼羞成怒:“混蛋!你知道我爹是谁嘛!” “你是小王八,那你爹不就是老王八喽?”少年笑意的眼神里含着几分凌厉,“今个老王八不在,我就替他好好收拾你这龟儿子!” “你!……” “你什么你!”少年毫不留情一耳光扇他脸上,“还不快给人家姑娘道歉!” 被欺负的少女在一旁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黄衣男子看看她,倒是很有骨气地把头一昂。 这个角度正好方便,少年又是一耳光打另外半边脸上,比刚才那掌下手更狠:“快点道歉!” “喂!打人不打脸,打脸非君子啊喂!”男子很想挡脸,无奈双臂都被长凳架着,够不着。 “对付你这种贱人不需要君子之道!”说着少年对他双颊左右开弓,噼里啪啦就是一顿猛打。 “你道不道歉!道不道歉!道——不——道!歉!——” 【三】寒梅著4┇混蛋!我爹是归丞相! 一转眼,黄衣男子就被打得鼻青脸肿了。 “停停停!……别打别打……”他含含糊糊地认栽,“我道歉我道歉……” 少年停了手,看他转脸对那少女,极不情愿地吐落一句:“对不起……” 少年甩手又是一捶:“说得这么轻,你是饿死的蚊子嘛!给我有诚意一点!大声一点啊!” “对不起!……” “听不见呐!再大声一点!” “对不起啊!!——” 几拳下来,黄衣男撕心裂肺的道歉终于喊得满街人都听到了,看他皮肉受苦又洋相出尽,少年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作势拍拍身上的灰尘:“对嘛这才是听话的龟儿子,哦不,乖儿子!” 黄衣男趴在地上直哼哼,忍受众人的嘲笑。 “宝墨!——” 人群里有两个呼唤的声音,在此起彼伏地由远而近。 “宝墨!——” “对不起啊麻烦让一让,宝墨!” 少年应声回头,陡然瞧见两个身影正拨开人群向他奔来。 “宝墨啊我们可算找到你了!你怎么不声不响就乱跑啊?”孟银尘先到,扶着她双肩就数落起来——谁想那雷厉风行的美少年,原是他们女扮男装的小师妹。 玉绍赶来时看到眼前七零八落的情景,不由瞠目结舌,瞬时料想师妹这回又惹麻烦了:“宝墨,这怎么回事?” “师兄,我……”孟宝墨望望寻她来的两个师兄,一时语塞得不知从何解释。 “公子!……”家丁们移开长凳将地上的主子扶起,“公子您没事儿吧?……” 黄衣男子被搀扶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捂着被打残的面目全非的俊脸,凄凉地吸一口流下的鼻血,指着宝墨咬牙切齿道:“臭小子你给我听好了,我爹是归丞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归丞相!”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 宝墨怔忡听他凶狠发誓:“这笔账我记住了,我一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黄衣男子撂下狠话便一瘸一拐,带着那帮狗腿子奴才落荒而逃,留下一脸懵状的医馆三兄妹,还有周围炸开了锅的躁动人群…… ◇◆◇◆◇◆◇◆◇◆◇ 谷雨在给幽梦施粉妆面时,寒露和冬至走进室内,幽梦想起来什么,转面道:“哎,冬至,我让你去问问今日阅兵阵仗里都有哪些人,可打听清楚了?” 冬至福了福:“打听清楚了,奴婢正要和你说呢。这场仪典盛况空前,说是中央统辖的九州精锐,包括武家军在内的四方戍边大军,还有那些佣兵的藩王,这次都要带着军队入城,供天子与臣民检阅。” “藩王也来阅兵?”幽梦拈着一绺头发绕指把玩,“这可是头一回呢。” “可不是呢。”冬至侃侃而谈,“这大大小小的藩王里犹属那远在边陲南国的沐王府势力最大,麾下的军队也最是兵强马壮,听说这回还特意安排了他们年近弱冠的世子代替沐王爷披挂军前,亲自统帅王府的军队致礼。” “奴婢也听说了这位世子。”幽梦沉思着又听谷雨笑言,“他如今在王孙公子里最受热议,人都说他看起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虽生得清秀儒雅,却是文韬武略样样卓群。” “什么世子啊?”幽梦思索半晌,“那天在父皇寿宴上,沐王叔和他的王妃我倒是见过了,怎么对你们提的这个世子……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三】寒梅著5┇宝墨你摊上大事儿了 谷雨莞尔一笑:“公主有所不知,寿宴那晚出于礼制,沐王爷夫妇并未将子嗣带入宫中。” 经她和冬至这样一提,立夏也按捺不住想搭上话。“不过世子的名声还是在洛阳城里传开了,据说那品貌家世、才学武艺,都不输长公主当年那位白驸马。”说着她眯眼内涵十足地看幽梦,“皇上和咲妃娘娘对他……似乎都很是中意呢。” 幽梦顿时敏感地飞去一记斜眼:“你这话什么意思?” 立夏惊觉主子反感,便不作声也不敢笑了。算个明白人的寒露碎碎嗔她一句:“别浑说了,赶紧伺候公主更衣吧。” 而后转向幽梦,寒露又笑露乖觉:“公主,司制府送来的新华服奴婢已经为您准备好了,等您挑选。” 幽梦随口应了声“嗯”,寒露笑着又道:“其中有件浮光锦,是高昌国进献的贡品,皇上御赐,不知您喜不喜欢。” 幽梦却有些意兴阑珊:“一会看看吧。”顺手“喀哒”一声把那脂粉盒子给盖上了。 ◇◆◇◆◇◆◇◆◇◆◇ “龟丞相?”银尘脑子还没转过弯来,歪着头撇嘴琢磨,“我没听错吧?他刚说的‘龟丞相’……是海里那个留着八字胡,成天背着乌龟壳的龟丞相么?” “师兄你是听人说书唱戏的听傻了吧?”宝墨嫌弃得白他一眼,“此‘归丞相’当然非彼‘龟丞相’,又不是演哪吒闹海。” “大幽只有一位丞相。”玉绍眉眼忧虑,沉着道来,“如果那人所言不虚,他的父亲,应该就是那位在朝野上呼风唤雨,深得皇上宠信的丞相归嵩。” 兄妹三人正当不安,身边路人也都议论开了—— “这下可怎么得了!这人得罪的是丞相家的大少爷,那可是皇亲国戚啊!” “谁让他非要强出头逞英雄呢?这年头闲事可不好管,管不好就引火烧身。” “我看啊,他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就是就是……” 众说纷纭,听地玉绍一筹莫展。宝墨抿着嘴不说话,心下确有些无措。 银尘脸霎时就白了,忐忑中扯扯师妹胳膊:“坏了宝墨,这下你可摊上大事儿了……” 宝墨心中本来就有不服,听到旁人这样说风凉话,气恼便大过了焦虑:“丞相儿子怎么了?难道丞相的儿子就可以无法无天欺凌百姓了?还有没有王法!” 她这气壮山河的架势反倒把众人给唬住了,非议之声稍褪。 宝墨走近那个刚从虎口脱险的少女,送上温和的关怀:“姑娘你没事吧?” 少女抬起水汪汪的泪眼,哽咽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我……” “好了好了,什么都别说了。”宝墨心知外人识不破自己的女儿身,笑了笑,“赶紧回家去吧,以后出门一定多加小心,别再被那个大淫棍盯上了。” “公子的话我记住了,只是连累了公子得罪权贵,怕是要给公子添大麻烦了……”少女说着就要屈膝下跪。 宝墨连忙扶住:“哎哎快别说这种话,今日之事被我看到了,我怎能袖手旁观?他要报仇尽管冲我来,你看我像是害怕的人么?” 【三】寒梅著6┇医馆兄妹,偶遇故人 少女望见她豪迈疏狂的样子,不禁破涕而笑,宝墨被看得有些难为情了,只怪她这身男装打扮实在俊美,又仗义相救,难免会引得人家姑娘倾心了。 后来玉绍出面安抚,少女又行道谢方才离开。 “素有耳闻那归丞相手握重权,铁腕强硬,确是我们平民百姓开罪不起的人物。”玉绍隐忧忡忡地望向她去,“宝墨今日可真闯了大祸。” 对视师兄那眼神,宝墨心绪复杂,默不作声。 “那怎么办啊师兄?”银尘浮躁地来回看他俩,“梁子都已经结下了,万一……” “洛阳已不是久留之地,为今只求尽快完成师父嘱托,我们早日赶回临安去,日后不再碰上那纨绔之徒,事情过去也就罢了。”玉绍叹了口气,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应对,只能多加防范吧。宝墨和银尘赞同地点头。 “这里太过引人耳目,快走吧。”玉绍说着转身,却不经意瞥见路边墙角处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头上戴着斗笠,下意识伸手将斗笠帽檐扶低了些,压住脸上光线,匆匆离去,眨眼就不见了,玉绍怔住。 “怎么了师兄?”宝墨不解他为何出神。 “我刚刚…好像看到莫爷爷了。” “莫爷爷?”宝墨讶异,“他来洛阳干嘛?” 玉绍强自收回视线,蹙眉思量:“不知,兴许是我眼花了吧……” “好了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咱们还在这聊天呢!”银尘看他们迟迟不走又耐不住嚷嚷起来,“万一那个王八羔子回去叫上人,抄家伙来抓咱们宝墨,这在人家的地盘上,我们插翅难逃了啊!” “二师兄说得对啊!咱们赶紧走,先避避风头,有什么事回头再想。”宝墨也觉事情严重,与银尘一同哄劝,将那温吞的大师兄拉走。 风波过去,人群也逐渐散了。可这一路,玉绍心头的疑虑始终拂不去,他几乎可以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一晃而过的鬼祟人影,的确就是在临安与他们医馆比邻而居,师父的挚友莫节。 他刚过五旬,看上去并不十分苍老,只是师父在辈分上称其为叔,徒弟们才跟着叫他莫爷爷。 可是一向洒脱不羁,不闻世事的莫爷爷,此番乔装潜伏东都是何用意呢?玉绍推测无果,直至陷入迷惘。 ◇◆◇◆◇◆◇◆◇◆◇ “咲妃娘娘驾到!” 在内侍小崩子的一声通传后,咲妃带着她宫里的掌事宫女辛夷姑姑走进南柯殿来。 幽梦回眸不胜惊喜,满室宫婢欠身行礼:“咲妃娘娘万福。” “给母妃请安。”她倾身莞莞笑道,“母妃来得正好,昨夜司制府送来几套新做的华服,女儿正纠结不知该穿哪一件。” 咲妃颇觉有趣:“你不是一向最有主意么?挑件衣裳也能让你犯愁?” “只因件件都好看,公主挑花了眼,反倒没了主意。”幽梦身后的立夏嘴快,嬉笑着抢了主子的话说。 “才不是。”幽梦娇俏驳她一句,对咲妃又是乖巧柔顺的模样,“今日父皇邀宗亲和百官在城楼大阅兵马,场面必定很隆重吧?女儿想穿得周至些,以显示皇家威仪,又不想颜色太过艳丽,那反而显得不庄重了。” 【三】寒梅著7┇浮光掠影,咲妃身世 咲妃含笑走去榻旁,目光流转过那些华美衣物,忽地在其中一件上定格许久,她将其拣出:“藕色这件看着倒是不俗,你不妨将它穿与身上试试。” “这件啊?”幽梦迟疑是因为它并不在自己最可心的那几件选项里,甚至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它,但她信得过母亲眼光,还是接过手里,“那儿臣便穿上给母妃看看?” 咲妃和辛夷走远几步,望着宫女们服侍幽梦换上那件嫩藕色淡雅礼服,以天蚕丝蹙成浅粉冬樱,零零碎碎的星蕊散落周身,每朵花萦绕千络,绣得那叫一个精细。单看裙面,色泽单一无太多繁复纹理,只是这锦缎质地奇特,迎着光线看便似有浮光灵动,褶褶如雪月光华倾泻流淌,宫女将腰封一罩上,腰间缀下的九色真珠相得益彰,着实令观者炫目。 “司制府织匠们的手艺真是越发精巧了。”谷雨打理着幽梦衣上的细枝末节,由衷赞叹,“这高昌国进贡的浮光锦经他们这么一裁剪,样式可美,还当真称合公主的身段。” “还别说,这衣裳色淡无华,放在那新衣堆里不甚显眼,可被咱们公主这么一穿呐……”立夏也是大开了眼界,笑吟吟地欣赏附和,“才真是映衬出它独特之美来,恐怕那天上仙女所穿的霓裳羽衣也不过如此了。” 幽梦忍俊飞去一眼娇嗔:“就你俩嘴甜。” 咲妃不说话,笑容泛在唇边,身旁的辛夷姑姑目色动容,便也不吝盛辞:“小公主承袭了娘娘的姿貌,有个得天独厚的好底子,穿什么都能艳压群芳。” 很多时候,辛夷姑姑的话就代表了咲妃的意思。听得她这样称许,直叫幽梦羞赧地低下头去,假装漫不经心把玩起裙上的一串流珠。 “娘娘,公主这阵子像是又长高了。”辛夷收回温和笑眼,稍稍侧眸靠近咲妃耳畔,“奴婢见公主容光胜锦,体态婀娜,便如同见到了娘娘您当年的神韵。” 咲妃笑意不褪,却在沉默中渐渐失了神—— “婉笑你快看,这可是高昌国今年进贡的浮光锦,听说它淋了雨都不会打湿!” 她耳中仿佛听见姐姐婉仪的笑声,唤着十四岁的自己。 姐姐捧着新制的宫装,音容笑貌近在眼前:“父皇将多数赏赐给了萧贵妃,其他妃嫔也少有几件,这么多公主中也就只有你有一件了,你快穿上,看好不好看!” 那是姜婉笑第一次穿浮光锦,她一双纤纤玉指在耳上挂了串明月珠,更衬得她光彩照人。 “真好看!比萧贵妃穿着还美!”姐姐艳羡地看呆了,起兴拉着她,“走,咱们这就去给父皇瞧瞧!” 可是当她去了殿中看到的,却是因为诸侯战乱如火肆虐,已经直逼国都洛阳,噩耗下颓然瘫坐在龙椅上一蹶不振的父亲齐穆宗,父皇那双苍凉的眼眸她永生不会忘记。 后来也就过了半年时光,齐朝就真的灭亡了。诸侯军队攻入皇城,将没能逃走的后宫女眷悉数驱逐进忘忧宫中幽禁起来,从那个噩梦般的午后开始,她就不再是公主了,她成了一个国破家亡的罪奴。 【三】寒梅著8┇亡国齐女,罪奴皇妃 在那之后暗无天日的四年里,她和众齐女们每日都要忍受无休止的苦役,还有新朝宫吏们变本加厉的欺凌,很多女子因为受不了折磨而在冰冷的宫闱中或病死,或残疾,自尽者众多。唯有她咬牙忍辱负重,想尽绵薄之力保护生母和那些年幼的妹妹。 十七岁那年,新朝皇帝筹建东都,驾临忘忧宫小住。宫吏谄媚进言,说齐朝是礼乐之国,宫人尤擅歌舞,便强迫她们在当晚的酒宴上奏乐起舞,为新皇助兴。 可是这行宫中遗留的齐女们对新朝和新帝,哪个不是怀着强烈的亡国仇、灭族恨?身来带有尊贵的血脉,岂可沦落在仇敌股掌,供其玩赏? 婉仪姐姐心气高,不堪受此屈辱,便是狠心一头撞在禁室的墙壁上,玉碎瓦全守节而死。那惨痛一幕吓坏了在场的同宗姐妹们,婉笑忍不住泪水汹涌地抱紧两个最小的妹妹,守护着她们瑟瑟发抖的身躯,任她们埋进自己怀里呜呜痛哭。 直到她们哭累了,睡着了,她举起干涸的泪眼,起身随宫吏出去,在他们的安排下换了明丽的衣裙,画上精致的妆容,抱起一只琵琶随其他被选中的女眷队伍走向雅殿。 在入殿前等候的时间里她低下头,狠狠抹去唇上的胭脂,不肯为鸠占鹊巢者容,她宁愿自己丑陋如灰尘。 之后她落座于奏乐的女眷中,由她起调,辗转弹拨,竟将一曲《玉树后庭花》弹奏得哀婉缠绵,催人泪下。[1]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转轴拨弦弹至“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这一句时,新帝姬舜走下阶前,步至婉笑身侧,乐声戛然而止。 她杏仁似的尖尖下巴被他挑起,他威严俯视她道:“你弹的是何曲子?悲悲切切,把朕的心都弹乱了。” 她不慌不乱,眼里有几分隐忍的倔强,启唇轻道:“陛下可曾听过,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2] 姬舜一刹怔住,既是佩服她的胆量,在天子面前竟可无惧说这些忌讳之言,又是惊艳她即使妆容清淡也难以掩藏的倾国之色。 他手中的力气不自觉松了,她便轻轻垂下眉眼:“罪奴不是商女,却是亡国之女,实在弹不出悦耳怡心的曲子,但请陛下恕罪。” 那夜她身着素色纱衣跪于姬舜寝宫,姬舜伫立眼前,将手掌伸向于她,邀她起身。 她将一只手交托于姬舜掌心,似是将一生的命运交付在这个男人手中,举眸泪光潋滟:“望陛下记住您的承诺,保我忘忧宫里一众族人平安……” 八个月后,婉笑跪在生母面前,垂泪惜别:“母亲,女儿一定要去长安么……女儿不想进宫,不想和你们分开……” 母亲的手温柔抚摸在她隆起的孕肚,潸然泪下:“婉笑,你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它是我们姜氏唯一的希望了啊……” 十余年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如今她已脱胎换骨,卸去戴罪之身。 她是咲妃,现实逼得她,只能将往事深藏于心。 ———————— 注释: [1]曲名。出自宫体诗《玉树后庭花》。 [2]出自唐代杜牧《泊秦淮》。 【三】寒梅著9┇幽梦“撞”见男神 “而今小公主如此出众,和娘娘当年真是如出一辙。”辛夷在耳边说了什么,咲妃恍惚没有听清。 幽梦眨着好奇的星眸问辛夷:“姑姑,母妃当年是什么样子呀?” 辛夷笑着娓娓道来:“娘娘十八岁进宫,也似公主这般如花似玉的年华。当年她就像是洛阳来的一朵绝世牡丹,风华绝代,盛开在巍峨的大幽皇庭中,可是让六宫粉黛都黯然失色了呢!” 幽梦无限神往地望向母亲,却见她目光空洞,神思不在,便轻声唤她:“母妃?” 这一声母亲并未听见。 “母妃?”几声过后咲妃方才醒来,仓促对上幽梦疑惑的眼神,“母妃你在想什么?” 望着悄然长大的女儿,的确很像当年还身为公主的自己,咲妃心觉触动,缓步上前,情不自禁将幽梦揽入怀中,心中回荡着她见母亲最后一面时母亲说的那句话,她说:这个孩子,是姜氏唯一的希望。 幽梦耳朵贴在咲妃胸口,却听不出她的起落心声。咲妃放开了她,她离开母亲的肩头,流露些许担忧:“母妃可是有心事?” 咲妃垂眸淡然道:“幽梦,一会你让丫头们陪你去城楼吧,母妃回寝宫去了。” “怎么了母妃?”幽梦更觉奇怪,“你不去观演么?” “不去了,母妃昨夜没睡好,乏得很。”咲妃面色确实不好,要她去看那些踏碎她故国山河的铁骑,她心里自然抵触。 幽梦体谅点头道:“那儿臣自己去给父皇请安,母妃你好生歇息吧。” ◇◆◇◆◇◆◇◆◇◆◇ 此时天子姬舜立于城楼,皇族和官员随侍在侧,俯瞰城下偌大的广场,由各地来的军队势力各自集结成方阵,步伐齐整铁蹄铮铮,陆续走过城楼,展示着大幽王狮的傲然雄姿。 临至相府的军队入场,为首的是将军冷无双,与他并行骑马的是军师郭奉。 “你听说了么?”冷无双用淹没在人声鼎沸里只有郭奉能听到的音量说,“那天鸿蒙弟子执行任务,镇淮帮主朱万荃全家被杀,后来他们还为丞相抱回了朱万荃刚满月的儿子。” “此事我也听说了。”郭奉注视前方,悠然骑着马。 “那你可知丞相是如何处置那个孩子的?”冷无双把头别向一侧,眼神变得凝重,“居然将一个活生生的婴儿剁碎了喂鹰,未免太过残忍……” 郭奉饶有兴致地转面来调侃他:“你虽姓冷,心却不冷?” 冷无双缄口,没心情和他开玩笑。 “可这既然是丞相的旨意,也是交由暗部去做,我们便无权过问。”郭奉收起了笑色,“尽好自己本分就够了,你还是趁早忘记此事吧。” 冷无双明白自己说再多也是白费唇舌,可心里实在堵得难受,唯有沉着脸,带领队伍往城楼行进。 ◇◆◇◆◇◆◇◆◇◆◇ “快跟上呀你们两个。”在宫苑里疾步穿行的幽梦催促后面的谷雨和立夏,“咱们得走快些,不然要错过武家军进场了。” 谷雨喘息不止,立夏幽怨地笑话她:“今日过场的军队众多,公主你就只惦记着武大小姐。” “那是当然!星宿身穿盔甲威风凛凛的样子帅过多少儿郎?多难得才能一见!”幽梦昂起头难掩得意之色,“不说话了赶紧走着……” 可谁想她步履匆匆,数落丫头们却没顾着前方,恰好走到一处转角,刚一回头就与另一端走出的男人迎面撞上了,一缕寒梅清香冉冉袭来…… 【三】寒梅著10┇白雪梅林谪仙人 幽梦侧脸正中那人胸口,彼此皆是猝不及防,“啪嗒”一声,男子手中的几卷书掉落在地,最上面那一本封面写着《洛阳地志》。 幽梦从他怀里怔怔抬头,与那双眉眼相视的一瞬便深深怔住了—— 他穿着一件绀色的长衣外袍,内搭白衫,长发飘逸垂落肩头。梅香掩映下那张脸如雕琢无暇的瓷器,五官灵隽至极,一双微愣的眼眸,似泉水空灵,似冬雪清冷。 “太傅?……”谷雨和立夏错愕呢喃。 幽梦看他时眼底恍如千树万树繁花盛放,不由自主地沉醉。 是他…… 被她藏在心里的人啊。 这梅香清冽,若有似无,氤氲触动了幽梦心里的一根弦,嗡嗡颤鸣着,令她思绪飘忽到前年二月,长安春雪,寒梅初放上林苑—— 趁着梅雪报春的诗意节气,太子得皇帝授意,以东宫之名邀请了诸位名满京都的渊博学士前往上林苑赴会,一同踏雪赏梅,品诗论史,以熏陶太子心性和眼界。 那日幽梦披着一件银朱棉绒斗篷,在寒露陪同下游园,想顺道折几枝好看的新梅带回去插瓶,装点自己的宫室。 沿着梅花香径漫步,寒露闻香侧耳:“公主你听,像是有人在抚琴呢?” 她早已听见了,这才一路不言,只为默默细听,愈走愈清晰:“这琴声韵致,比长公主弹得还好。” “公主不是说笑?”寒露有意瞧瞧她的脸色,揣测她这话中意味。 幽梦笑睨她一眼:“自然是当真的。”她才没有心思,借机暗讽那位颇负才女之名的皇长姐,显得自己小肚鸡肠。 “宫中竟然有人能赛过长公主的琴技?那可倒真要看看了。”寒露坏笑道出她的心里话,手提一盏风灯,照亮薄暮时渐弱的光线。 主仆二人又走了几步,听见琴声很近了,她们便驻足,透过覆雪梅枝的错落缝隙窥探过去—— 暗香浮动,疏影清浅。彼处是一座临溪亭台,有溪风卷帘群梅环抱,环境很是清幽雅致。 而最瞩目的,还是那亭中清逸绝伦的抚琴人,身穿一件烟灰长衫,发上别一支虬枝梅花簪,幽梦视角虽只能看到些许侧颜,且在暮光下也看不清五官面容,但正凭着这份隔花不见的神秘,她才更觉得那人身上透着寻常人没有的仙气。 但见他琴旁折落几只白梅,修长的手指在弦上游移翩跹,他弹奏得极是专注,已然物我两忘。 幽梦听得入迷,恍如置身梦里,幽幽道:“你知他所弹是哪支曲子么?” 虽然跟在她身边服侍已久,平日对音律曲艺也是耳濡目染,但这一支算是大雅中的生僻之作,寒露还真是听不出来,她愧赧道:“恕奴婢浅薄,对琴曲知之甚少。” “弄月黄昏,封霜清晓,数枝影堕溪滨。”幽梦信口轻念,微微笑来,“是《满庭芳》的《簪梅篇》。”[1] 寒露恍然大悟:“公主好才学,奴婢自叹不如。” “我不过是附庸风雅的顾曲之人,有一双品鉴妙音的好耳朵。”幽梦自嘲,“要说词曲才情,宫中有幽弦姐姐在位,哪能排得上我的名号?” 说罢,幽梦不经意抬起了眸光,见那亭边梅树枝影轻摇,恍惚间飘舞在清风里的,不知是雪,还是花?只是这景致甚美,已经绝胜仙境。 而他,必是那谪居梅林的仙人。 ———————— 注释: [1]出自宋·葛立方:《满庭芳(簪梅)》 【三】寒梅著11┇闻琴声春心萌动 “片片雕酥碾玉,寒苞似、已泄香尘……还真是应景啊。”她和此曲吟哦其词,如痴如醉,“音色空灵,意境超脱,不知那是何人,于琴竟有如此造诣?” 寒露真是难得见她这般痴迷,不禁笑道:“那奴婢给您问问去?” “不必。”幽梦恍然清醒,“今日这些文人雅士都是父皇为太子请来的,是东宫的客卿,咱们不便过去掺合,免得被人看到了乱嚼舌根子。” 寒露点头,明白了其中道理,便提灯与主子折返。 “今日受邀来上林苑的有哪些人,琴技绝妙的又有哪些?”幽梦由她搀着行走,像是随口而来的提醒,“回去打听打听。” 她到底是个有心人。寒露颔首:“诺。” 琴声渐远,旋律却已如魔祟入了她的心底,将一片心湖搅乱,既有欢喜,又有几分失落。 “那阕词中有言:聊相对,畸人投分,尊酒认荀陈。”幽梦若有所悟,慨然兴叹,“敢将自己比作荀陈,足可见此人心志高洁,清流雅望,堪比这傲雪寒梅啊……”[1] ◇◆◇◆◇◆◇◆◇◆◇ 后来没过几日立了春,皇室的宫廷学堂便恢复课业了。但与皇子们不同的是,公主宗姬们不在崇明殿里念书,而是统一进入内宫的贞雅斋中,由女傅教引。此律唯长公主例外,长公主是尊贵的嫡长女,有自己专属的东宫女博士教导。[2] 刚度完年关,公主们还沉浸于节假的放松劲儿里,对学业难免提不起兴趣,眼下女傅还未至,她们也都不安于端坐,显露出懒散的形色,纷纷抱怨春困和厌学。 “哎,你们听说了么?”皇三女姬幽晴蓦然提出个话题来,“今年崇明殿新来了一位太傅。” “关我们什么事?”皇四女姬幽柔随手翻着书卷,声音慵懒,“反正又不会来教我们。” 幽晴兀自笑着:“我听说这位太傅不同于往日那些迂腐的老学究,此人年轻风华正茂,生得也是玉树临风,俊逸若仙。” “是么!” 这番话顿时引得学堂内众位宗姬惊奇不已,就连远离她们而坐一直静默的幽梦也不禁倾耳想听个新鲜。 “我当姐姐你是勤勉好学,才去打探这位新太傅,原来你是趁着时气春来……”皇五女姬幽欣坏笑打趣,“春心萌动了?” “去你的。”幽晴作势推了一把那口无遮拦的妹妹,“你居然敢笑我。” 宗姬们随之嬉笑起来,幽梦嘴唇一勾,心中自有不胜讽刺。 “要不我们今日便去瞧瞧那位新太傅,看看他是否真如传言里那么俊美不凡?”幽欣笑看众人提议道。 “好啊好啊!”正合心意,幽晴已是迫不及待,“贞雅斋比崇明殿下学早,咱们等女傅走了就过去,兴许还能赶上见一面。” 后来她们真的结伴而去了,幽梦面上虽不与她们为伍,但也的确被她们那般起哄给勾起了好奇心。 在爱美之心这点上,她从不否认自己是个肤浅的人。 ———————— 注释: [1]荀陈:三国时期以荀彧为代表的颍川荀氏和以陈群为代表的颍川陈氏。词中作为典故,指代清流雅望的士族。 [2]博士:区别于今义,指古代专掌经学传授的学官。 【三】寒梅著12┇初次见面就丢脸 公主们绕到崇明殿门外簇成一团,争相探头窥望,幽梦则独辟蹊径绕得更远些,在墙角寻一处轩窗静静悄悄地打开,由寒露扶着她踩上石头,垫着脚往室内望去—— 她见一重背影走过众皇子的席位,身形颀长,正在给皇子们讲解《周礼》,他声音清润沉郁,语调和缓偏冷,听得出确实很年轻。 兴许是察觉了门口没规矩的公主们,男子顿了顿,说道:“今日课业就到这里,请诸位皇子潜心领会。” 幽梦正期望他能转回头,让她看眼相貌,却听那群公主们鼓噪:“出来了出来了!” 她便从石头上下来,也想去门口看上一眼,只要站在后面,让其他姐妹在前面失礼,掩护住自己就好,可她未防有只暗手从背后推了她一把,令她整个人瞬间失衡前仰—— “公主!……”寒露惊呼声中,幽梦扑进殿室内,脚下被门槛一绊,轰然摔在了所有皇子、公主,还有那位新来的太傅面前! 以幽寂为首的皇子们皆是错愕不及,不明状况,身后的公主们也不知是谁笑出第一声,然后就纷纷跟着大笑起来……幽梦承受着十几双眼睛的注视,羞愧得无地自容。 已经无心去推敲到底是谁推的她,只觉得在这样的场合下出丑实在丢人。她趴在地上不敢起身,也不敢抬头,此时有人走来身边,半蹲半跪,一双镇定的手扶在她孱弱的肩膀上。 她惊怔转过脸,对上一双清澈的眼眸,不带笑意,却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周围气氛古怪变得安静下来。 他不言,却把期许写在了眼神里:别怕,起来。 他头上的虬枝梅花簪吸去了她的目光,她便瞬间想起了那个梅雪相映的黄昏,那段幽缈绝尘的琴声。 从此,她便记住了这个男人,他身上有淡淡的梅香,眼里有清凉的雪光。 ◇◆◇◆◇◆◇◆◇◆◇ 太傅看到她,顾不得去捡拾地上掉落的书卷,而是先倾身向她行礼:“臣梅自寒,参见公主。” 她仍旧目不转睛望着他,眼光如胶凝,一动不动,像在梦境般地看成了痴状。 “咳……”谷雨在后面抑声轻咳,立夏也是急忙伸手拽拽幽梦袖角,才使她神志恢复清醒。 “哦……”她难为情地低头傻笑,“幽梦失礼,无心冲撞到太傅了,给太傅赔不是。” 梅自寒抬头,无笑:“公主言重了。” 幽梦瞥见地上躺着几本书,更知自己有错,便亲自弯腰捡起,顺势扫了眼书封文字交还给他:“太傅拿着这几本地志典籍,不知作何用途?” 梅自寒接过:“治理东都所需,待阅兵仪式之后须向陛下呈阅。” “那太傅此刻是要去城楼观礼么?” “正是。” “那真是太巧了!”她不胜欢喜脱口而出,触及他疑惑的目光又暗提醒自己莫激动,要规矩!要矜持! “幽梦正好也要去,既然殊途同归,不如太傅就与我同行可好?”一双柔目水波潋滟。 梅自寒轻轻落下眉眼:“好。” 于是两人并肩而行。谷雨见此情形,有意拉住立夏,她二人滞留在后方远远地跟着,不失为一种“懂事”。 【三】寒梅著13┇贱人就是矫情 纵然有着难得的机会,也是在沉默中度过了。幽梦见他不说话,自己也不好意思开口,只边走边不由自主地用余光窥一窥他,心里已是觉得一片晴朗。 豁然间她参透了诗中所说的那两句: [偶同佳客见,似为冻醪开。 若在秦楼畔,堪为弄玉媒。][1] 竟是这样美妙,却又不可言说的情愫。 ◇◆◇◆◇◆◇◆◇◆◇ 登上应天门城楼,只觉华光万丈,洒在每根漆红的楠木柱子上,照亮了乌黑的琉璃瓦顶,梁枋上的彩釉壁画栩栩如生,尽显尊贵富丽的皇家气派。 给皇帝行礼请完安,梅自寒走入百官之中,幽梦则沿着城台长廊走向宗亲们歇脚的地方。 颍川公主幽柔正与其他姐妹谈笑,不经意看见她来,笑靥如春端详她这身打扮,故作惊奇道:“九皇妹今日穿得好生素雅啊!” 幽梦走在廊下照不见光,衣色便显得暗淡,她并不想与她们多话,只面着微笑颔首:“给姐姐们请安。” “定是有人在父皇寿宴上花枝招展也没讨得什么好处,还挨了骂,罚回了寝宫面壁思过。”骊山公主幽欣纤指掩唇说笑,“看来这思过起了成效,也就不敢招摇了。” 幽梦虽不快,却强撑着从容面色,置若罔闻。 她不惹事,却不能平息旁人的挑衅,幽柔也顺着幽欣的玩笑开下去:“九皇妹,我记得父皇好像没有罚扣你们毓秀宫的俸银吧?怎么连给司制府打点件像样华服的钱都拿不出了么?” 幽梦沉默着,装作无意地走至檐下,阳光瞬间照射在她素丽的缎面上,一时流光耀耀,闪瞎了幽柔和幽欣的双眼。她们猝不及防地以手遮眼,看不明她这衣裳什么名堂,幽梦轻扬下颌笑而不语。 “什么啊……” 原本还在取笑幽梦的姐妹二人此刻蹙了眉,轻声碎语怨惑不解,立夏端得乖巧,见机笑言:“两位公主有所不知,我家公主所穿乃是浮光锦,月初由西域高昌国特使进贡,价值连城。皇上全部赏给了毓秀宫,任凭咲妃娘娘分配。” 幽梦只听,不说话,身边能有些会看场合的聪慧丫头真好。 “浮光锦?”二人不知其云。 “浮光锦面料独特,迎光生彩,沾雨不湿。”谷雨笑容温婉,向那好奇的两人细说,“若是绣上繁花赘饰,反倒遮蔽了它本身的光辉,白白糟蹋了名贵的好料子。” “算了,何必跟些鼠目寸光的人白费口舌?”幽梦牵起含沙射影的嘴角,“见识少终究是见识少,你们说再多,她们也不懂得欣赏啊。” “你……”被人当成土包子来嘲弄,幽欣好生不服。 幽梦才不给她发作的机会,故意侧眸:“谷雨立夏,你们也要记着,做人和这浮光锦也是一个道理,要懂得韬光养晦,别看到什么就说什么,说错了惹人笑话。” “是,奴婢谨遵公主教诲。”谷雨立夏不约而同屈膝配合她。 连看都不想看姐姐们窝火的样子,幽梦伸手靠在额上娇弱沉吟:“唔,这儿阳光太刺眼了,咱们换个阴凉的地方去。” ———————— 注释: [1]语出唐代诗人杜牧诗《梅》。 【三】寒梅著14┇习武明珠武星宿 说罢,她便携心腹走远十余步,靠着根廊柱瞭望城下。 幽欣早已气得娇颜失色,朝幽梦方向飞了白眼,一脸的看不上:“你看她那得意的样子,装腔作势。” “还不都是你多嘴挑的话?”幽柔也不复她惯有的伪善态度,把气撒在那心浮气躁的幽欣身上,“人家有父皇赏的浮光锦,你连见都没见过,还有脸怪人家笑你。” ◇◆◇◆◇◆◇◆◇◆◇ “公主快看,武家军出来了!”立夏手指远处,兴致勃勃地拉幽梦去看。 幽梦顺势望去,只见飘武字旗的军队方阵,正步伐矫健途径御桥穿过护城河,向着广场行进。领头的自然是武家军的统帅,镇北大将军武直,须眉浓郁的他犹有着宝刀未老的霸气。骑行在他身侧的便是武星宿了,束着高高长长的马尾,一身白银战甲的她英姿飒爽,身后一袭红色披风又将她在队伍中衬托得分外突出。 “武大小姐在队首骑马呢,好生英武啊!”谷雨惊叹,似幽梦那般笑眼如醉。 “星宿从小就英气潇洒,只可惜她是女儿家,如若是个男儿,我必嫁给他。”幽梦望着星宿,笑若桃李,情不自禁道。 立夏眼神精怪,怯声暗问:“公主若嫁给武大‘少爷’,那梅太傅可怎么办呐?” “哎!……”幽梦心头一急,忙抬头张望梅自寒可在附近,见他站得尚远,似与他人攀谈,应是不会听见了,这才放心,羞得脸颊绯红嗔怪立夏,“坏丫头就你多嘴,回去看我不收拾你!” 太傅是她的软肋,一旦戳到,她就会流露出这种娇羞的少女情态,丫头们乐不可支地调笑她,一时笑声纷起清脆如铃。 ◇◆◇◆◇◆◇◆◇◆◇ 参阅的军队是会行经洛阳主城的,早已规划好了路程,沿途都会有卫兵设障,将百姓拦在道路两侧观赏。 玄月是一位特别的远方来客,他乔装隐于路边的庶民之中。又是一列方阵将从眼前经过,远远地从旗帜上认出了“武”字,他心中别有一番意味,唇边勾起一弯讳莫如深的弧度。 此行来中原意义重大,玄月已事先让人代替了自己的身份,以便他能顺利地在洛阳蛰伏下来,好进行一切周密的部署。 目光倏尔一转,落在了队伍最前方靠近他这一侧的银甲红袍上,屏息凝滞。他惊讶的不是这巍巍军中竟有女子,而是那马背上俊眉修目一身明艳戎装的女将,他见过—— 在上元节的灯会上。 那时他初至洛阳,真正领略到了传言中的中原有多繁华。火树银花鱼龙舞,男男女女带着辟邪的夜叉面具在街市上穿行,好生热闹。 玄月倚靠酒楼栏杆俯瞰市井,派出去的一个手下在行动中与一个戴面具的女子交了手,被她追行许久,虽然后来得以逃脱,却被高处的玄月看得一清二楚。 那女子举目四望找寻跟丢目标,不经意的一个抬头,便和高处的玄月视线交错。她隔着璀璨灯火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单手摘落了脸上的夜叉面具。令玄月意想不到的是,那张狰狞鬼面下藏着的,竟是一张灿若星辰的容颜。 只是那一眼,便过目不忘了。 【三】寒梅著15┇那男人似曾相识 今日有幸又再见得她,和上元那夜画风大相径庭。玄月目睹她穿这一身精致的银色盔甲,身后随行一支武家军队,浩浩荡荡走过城中集市,队首的她鲜衣怒马,那种巾帼不让须眉的英姿着实动人。 玄月眼底浮现一抹笑意,似乎对她很感兴趣。 ◇◆◇◆◇◆◇◆◇◆◇ “武家军应是兵部编制下的最后一支雄狮了,接下来可都是藩王的军队了。”谷雨探首张望,远见一抹绿色军旗浩瀚涌来,“呀,最先进场的还真就是沐王府,不愧是我朝最强势的藩国。” “那个骑在最前面,腰上挂着把宝剑的,就是王世子吧?”立夏定睛打量那人面貌,“嗯,的确器宇不凡。” “这个人……”幽梦远远望着头盔下的那张脸,暗自寻味,“我看着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他一身轻便却不失庄重的盔甲,傲然骑在马背上,装束显得他身形挺拔,远观之倒真可算是风采卓绝,只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令幽梦百思不得其解。 谷雨疑惑:“沐王府势力远在云南,据说王爷一家已经有十年不曾还朝了,按理说公主您是不可能见过世子的呀?” “是啊。”幽梦瘪嘴,“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欸?这倒也不见得,俗话说前世五百次回眸,可换得今生的擦肩而过,有些人就是命里有缘,相隔天涯海角也能一见如故。”立夏欢喜,妙语连珠,“公主看他面熟,没准是上辈子见过呢?” 幽梦忍不住数落她:“你这丫头现在越来越会贫嘴了,怪我平时仁慈,宠坏了你们,所以现在都喜欢拿我消遣了。” “公主别生气,这丫头说话没分寸,您不理她就是了。”谷雨和笑劝道,“只是您向来仰慕俊贤,沐世子若真是那样出类拔萃的人物,公主如有机会,与他结识一下也未尝不可。” 幽梦听罢不置可否。 ◇◆◇◆◇◆◇◆◇◆◇ 是时,一群贵族胡人由太监指引着登上城楼,其中有个满脸络腮胡的魁梧男人最是醒目,身边正有人用胡语暗声“嘱咐”他:“主上交代了,一会你得好好表现,装也要装得像些,中原人精明得很,你可别露馅了。” 大胡子低头连连应承:“知道知道。” 内侍走至姬舜身前,俯首请示:“陛下,金国特使觐见。” 姬舜侧目,以大国之姿相迎。 望着父皇和金国来使客套交谈,公主们这边也议论开了。 “那个就是金国的四王爷啊?”幽柔瞧着那个虎背熊腰的大胡子,流露出微妙的厌嫌之色。 “不是说金国四王爷是北方草原部落第一美男子,其相貌俊美,有北齐兰陵王之姿,怎么如今一见,竟像个草野莽夫?”幽欣也是一脸的大失所望。 幽晴面色颇为尴尬地笑笑:“不知道呢,会不会是金国人与我们汉人的眼光有别,他们以粗犷豪迈为美?” “我是万不能理解金人这等奇特审美了。”幽柔收回目光,不想再看。 “可是我听说这次金国大使来幽朝拜,似有联姻之意。”幽晴素来消息灵通,“你们说,父皇会指婚哪一位宗姬前往和亲呢?” 【三】寒梅著16┇你居然是小公主? “谁愿意嫁给这个粗人啊?”幽欣倒胃口地撇撇嘴,“难道你想跟着这样的男人,去草原上牧马放羊么?” “金国第一美男子,当然得配我皇族第一美人了。”幽柔牵动妩媚生香的嘴角,有一种诡异的妖邪。 “你是说……”幽欣当即听懂她言下之意,便也幸灾乐祸抱以期许,“对对对,不如就让她去和亲,那才显得有诚意呢!” 幽梦在这端听着她们冷嘲热讽,面上覆了霜雪,悻悻自语:“这几个贱人没事就爱搬弄是非,真是无趣!”而后拂袖转身,黑面离去,谷雨和立夏跟随。 她们下了城楼,幽梦低沉脸闷闷不乐,不曾注意前方正迎面走来两个男人——郭奉和冷无双。 他们这是刚走完阅兵礼仪,安置好了相府的军队,正要去城楼面圣复命,身旁有太监引路:“冷将军,郭军师,陛下和丞相就在楼上,请随奴才上去听赏。” 那身穿盔甲的男人就这么走至眼前,她蓦然怔住步伐,一瞬之间,面面相觑,她与他都将彼此认了出来—— 冷无双愣住,三日前初见的情景浮现脑海:幽深的城南竹林,误入埋伏险遭夜渊手下暗算,幸被他救下的女子! 她怎会出现在宫中?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这身异常华贵的穿戴……这是在昭然若揭什么? 这不期而来的二面之缘,直叫幽梦心里惴惴不安地打起鼓来:彼时有心隐瞒的身份,这下恐怕是躲不过去了。 果不其然,那个带路的小太监见了她,连忙俯首帖耳:“奴才给小公主请安!” “小公主?……”冷无双倒吸凉气,把目光从太监移回她脸上,飞出树丛英雄救美的一刻他又怎能料到,这妙龄少女,竟是那身承天子万千宠的堂堂小公主,姬幽梦? 郭奉比他机警地反应过来,含笑作揖:“微臣郭奉,拜见小公主。” 见幽梦怔愕不语,小太监引荐道:“公主,这两位分别是相府军师郭奉大人,和护军统领冷无双将军,奴才正是要领他们去觐见陛下。” “天呐!原来你就是丞相麾下的冷无双将军呀?!”幽梦灵机一动作出满脸的惊喜,天真烂漫的情怀弥漫眼中,“幽梦早已耳闻将军大名,听说冷将军曾代表相府,为我大幽立下赫赫战功,心里自是仰慕已久,只是那日你……” “只怪无双有眼不识泰山,事先不知您是公主。”不等她说完,无双就诚惶诚恐地跪下,“那日是末将冒犯到公主了,请公主恕罪!” 郭奉瞥见他二人这诡异的反应,便知其中大有文章,但识趣如他,只低头在一旁装聋作哑地微笑着。 “无妨,不知者无罪,请将军不必挂怀。”幽梦笑逐颜开,摊手请无双起身,“那日有幸见得将军本尊,当真是人如其名,勇武无双。还真是多亏了将军你出手相救,这才保全了幽梦一命。” 她以假乱真的演技叫无双看不出破绽,便信了她眼神笑意间流露出的那许钦慕之情,不禁羞涩垂首,又顾及到眼下有郭奉在侧,对于任务当日发生的插曲实在不便详谈,便轻描淡写而过:“公主言重了,末将近日公务繁多,已不记得当日之事。” 【三】寒梅著17┇相府中的家庭危机 幽梦从他轻瞥郭奉的眼神看懂了他的顾忌,正好自己也是不愿与冷无双多话,免得说多错多引人怀疑。 “既然你们赶着去见我父皇,我就不耽搁二位登楼领赏啦。”她自然而然地收住了话匣,转目不忘和他客套两句,“只待改日,幽梦再寻闲暇备好茶酒,酬谢将军恩情。” 冷无双和郭奉俯面恭送,待她走后,无双下意识地转头遥望,蓦然失神,郭奉见状便意味颇长,漫声笑道:“洛阳桃花未开,就已有清风解语,不知从哪吹来一阵桃花运了。” 冷无双装作不懂:“军师何出此言?” 郭奉一缕看穿他的笑:“小公主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你既有缘结识她,解救她,换得她的垂青,那必然是将军的福分。” “军师误会了,我和小公主只匆匆见过一面,并无太深接触……” “欸?”郭奉一柄折扇轻抵在无双意欲解释的嘴唇上,“你的事我不打听,将军若是觉得于己无益,只管忘了便是,也不会有人提起。” 说罢他哗啦展开扇子,轻摇着漫步踱走,冷无双眼神凝重望他背影,心想郭奉这一贯自扫门前雪的洒脱性子,应是不会在私下去和丞相多说什么的,但愿如此吧。 ◇◆◇◆◇◆◇◆◇◆◇ 归府内院的游廊里,一名仆役低头对一个身穿玉梨色烟纱裙衫的女子说道:“二小姐,相爷那头传话回来,让您和大少爷尽早收拾体面了,不能误了夜里进宫赴宴的时辰。” “知道了。”黄衫女子闺名为“媛”,她稍稍移开眼前的那卷诗集,神色寡淡,“只是兄长此刻不在府中,等他回来我会转告他的。” “是。” 奴仆致意告退。蓦地,归媛余光察觉到游廊尽头的月门处窜进来一个人影,她下意识回望,从衣裳认出那人是长兄归墟,正快步沿对面长廊往他居室的方向走去。 “兄长你可算回来了么?”归媛唤着走上去,“爹让我们为今晚的宫宴早做准备。” 可当归墟愣住了转回半张脸,眼周嘴角那几块醒目的瘀青着实把归媛怔到了:“你这……兄长怎会如此模样?” 归墟一个字也不想说,低头有意地想把脸别过去,不给她机会再欣赏自己的狼狈。 归媛面色一沉,本想关心语气却重了:“兄长怕不是又去外面惹是生非了?这般要是被爹知道了……” “我怎么样轮到你管?”归墟没好气的一声冷冷将她顶了回去,“爹知不知道是他的事,要你在这里多嘴!” 归媛语塞见他盛气扭头而去,即便落魄成这样,也依然要故作强势给人颜色。 一番好心反被人厌弃,归媛自然是郁闷,这时听到身后传来个妇人声音:“媛儿,你是清闲坏了么?和他多什么话?” 她回头见是生母郑氏,丞相的续弦正妻照嬛夫人。归媛淡然宽解道:“娘,我见兄长脸上有伤,怕是遇上什么事了。” “闯祸精。”郑氏冷嗤,“他能遇上什么事?有事也是他自己惹的。” 【三】寒梅著18┇前朝风波潜流暗涌 照嬛夫人仰首,冲着还没走远的身影嗤之以鼻:“成天游手好闲在外头厮混,没个贵族公子的正经人形,到底是有娘生没娘养,败家的玩意儿。” 归墟走到拐角处正好将最后一句听个清楚,心头对那刻薄的继母自有满腔怒火,但终被他咬牙强行忍下,偏头绝然离去,势要将那些羞辱他和生母的字句当作浮尘抛诸脑后。 “娘你少说几句,兄长和我们总归是一家人。”归媛蹙眉,不快地嗔怪母亲,毕竟归墟将来早晚有一天是要继承家业的,此时不宜把关系闹僵。 “他哪里像是我们一家人?”照嬛夫人冷笑着回过头来,看着女儿又露出殷切的期许,“媛儿,你可和他不同,你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名符其实的洛阳第一千金,可不能像他一样不学无术丢了身份。” 都是陈词滥调,归媛听着也是心烦,便不耐地转过脸去:“别说了娘,女儿知道。” ◇◆◇◆◇◆◇◆◇◆◇ 兵马阅毕,皇帝召了丞相和六部尚书,还有几名高位的权臣前往正殿商议国事。先是由太傅梅自寒借助地志典籍,简要阐述东都及周边城邑的民情,再由六部逐一汇报,自迁都数月以来洛阳的治理情况。 待到吏部尚书魏良恒陈言末尾,他呈上一叠奏折:“这是微臣拟写的大赦名单,请陛下过目。” 姬舜目光一路扫过奏章上的名字,忽而停留在一处沉思:“上官啸武……?” 丞相归嵩在一旁微笑提醒他:“恐怕陛下忘了,此人本是前朝革了职的大司马,其兄上官鸣文时任前朝内阁大学士,自我朝伊始贬为庶民,后因十年前的一场文字狱举家获罪,进而被陛下流放沧夷的上官氏后人。” 姬舜终将人和名对上了号,十年前那场风波使他心中感慨良多。 “上官家在洛阳也算是名门望族,其父上官崇伦是名扬四海的鸿儒,名望和渊学在儒林堪称前后百年无人能及,膝下兄弟二人一文一武皆是旷世奇才。”太保公孙易安忽然开口,以一局外人姿态畅谈旧事,“只可惜我朝立国之初对前朝遗官颇多忌惮,后来上官鸣文又因一首《鹊居赋》被灌上腹诽今朝,大不敬的罪名,是才牵连其弟夫妇流放东夷受十年苦役至今,但细究起来,上官啸武本人是没有什么过错可言的。” “他曾统帅过齐朝的兵马,算是一介败军之将,公孙大人你又怎么能担保他心里不会对大幽常怀怨恨呢?”归嵩侧眸,疑虑反问。 “陛下是明君,方知以德服人的道理。”公孙太保笑容可掬地垂眸拱手,“时过境迁,陛下若能摒弃前嫌赦免上官一族,必能换得上官氏以德报怨,继而彰显我大幽海纳百川的胸襟气度,更益于陛下的皇权威慑东土,人心诚服。” 所谓乘举国盛事大赦天下,不过是帝王惯用,笼络民心的伎俩。 姬舜做了一番深思熟虑,最终将玉玺盖上了奏章。 对于这份大赦名单,归嵩内心是波澜万千的,可让他省不下心的还有一件事,刑部尚书商天梁呈奏:“陛下,三日前洛阳码头发生一桩灭门命案……” 姬舜眉头猛然一皱:“竟有此事?” 【三】寒梅著19┇庙堂之高江湖之远 “据京兆尹府上报的案情所述,死者是漕运线上的大帮,镇淮帮帮主朱万荃和他的家眷帮众,共计四十余人。”商尚书陈述,“通过对现场和尸首的勘验,种种迹象表明,是江湖寻仇的动机居多。” 归嵩置身事外,泰然自若地听着。 而他的党羽之一,无量侯陈瑞细思之下,忧虑道来:“陛下,江湖与庙堂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朝廷本不便插手江湖之事,若真是江湖人士所为,恐怕凶手一时很难抓住了。” “可事出于盛事之际,我大幽崇尚以法治国,坐镇洛阳不久,竟敢在天子脚下犯下灭门血案,恐其在民间造成的影响已经十分恶劣。”看不下某些人意图敷衍了事的态度,梅自寒俯身请命,“凶徒如不伏法,东都百姓恐将提心吊胆寝食难安,望陛下三思!” 听了他的话,姬舜也陷入深深的沉默,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也过于棘手了,顾全民心,就是顾全天威。 “陛下,臣倒认为,朱万荃之死,于我大幽是利大于弊。”归嵩是此刻最沉着之人,只有他的面色还算轻松。 姬舜正等着有人能为他解忧:“哦?爱卿有何高见?” “漕帮制是前朝昏庸无为,利用漕运横征暴敛遗留的烂疮,由于他们在前朝声势已然做大,故一直霸占祸害着我朝的漕运业,陛下深恶其多年却根除不尽。镇淮帮乃伊洛江淮第一大帮,如今朱万荃一死,镇淮帮必如树倒猢狲散,帮内门徒为争帮主之位免不了恶斗内乱。”归嵩口若悬河地为姬舜剖析事态,“陛下趁此机会将其剿灭,杀一儆百,正好警示了运河线上的其他漕帮,届时陛下便可名正言顺,颁布新制整顿漕运,久之,各大漕帮必然以大幽皇朝马首是瞻,从今以后再不敢造次。” 想夺回治理漕运的实权确实是姬舜长期以来头疼的地方,听了这番话,他豁然开朗:“爱卿所言的确有理,那么整治漕运一事,就交由丞相多多费心了。” 归嵩俯身微笑领旨:“臣,定当为陛下殚精竭虑。” 姬舜松了一口气,理了理大氅的对襟:“如此,退朝吧。众位卿家先自行回府歇息,夜里可别忘了入宫赴宴。” “臣等告退……” 官员们纷纷跪拜,梅自寒等人却是心事重重。 照皇帝的意思,这桩命案岂不是也都交到归丞相手中去了?他只说要严惩漕帮,可对缉凶破案一事却有意避重就轻,这件案子到底会是个什么结果,众人皆已心照不宣。 梅自寒只觉胸闷,怅然叹息。 ◇◆◇◆◇◆◇◆◇◆◇ 当晚的国宴盛况空前,由于此番邀请了公卿贵族及其家眷,赴宴者众多,皇帝便在多处宫苑里都开设了御宴。东宫的嘉宴由太子主持,众位皇子协同,公子王孙们皆可前往。至于妃嫔、宗姬、贵妇、臣女等一众女眷,则须先向皇后行拜谒之礼,之后方可在几位尊贵的宫妃里择选一处饮宴,有人高朋满座,有人门庭冷落,各宫之中逢迎结党之势便由此可见一斑。 位列王侯将相之人,嫡妻和子女享有伴君同饮的特权,不过也有人并不珍惜这样的殊荣,好比沐王府家的一对兄妹。 【三】寒梅著20┇咲妃亲近沐王妃(一更) 夜落星河,华灯初上。 幽梦一袭霓裳,凭栏站在宫楼露台的檐角下,隔着辉煌灯火,俯瞰苑外飞廊和复道上成群走过的人潮。他们都是出自达官显贵的名门子弟,各个穿得锦衣华服很是体面,其中不乏有人注意到高处胜景,被她的目光牵引而抬头,留下惊艳的一瞥。 谷雨陪在她身后,亦是探首张望:“公主,你看那些贵族公子,比往年宫宴多了好些呢,都是从各地赶来朝贺的吧?” “他们都是要去东宫参加长皇兄的宴席。”幽梦目光漫不经心从人群里游走,“你们说的沐王府世子……应该也在其中吧?是哪一个?” 谷雨犯难苦笑:“这人来人往的,一时倒也看不清,公主想见他么?” “被你们成天挂在嘴上,我能不好奇么?”幽梦嘴唇无关痛痒地一扬,“让小崩子过去看看,若是碰巧能请到,那就见一面吧。” “不用啦主子!”立夏兴高采烈地闯至,“贵客临门,哪还用您特地去请的?” 幽梦回眸:“怎么?” “要不怎么说心想事成呢?”立夏捂着嘴偷笑,“咲妃娘娘叫奴婢来请公主移步仪鸾殿,说是沐王妃来了,要您也去见见。” 谷雨立即反应过来:“王妃说不定把世子也带来了呢!” “会么?”幽梦皱起眉头,“后宫女眷云集,他一个男子就算跟着自己的母妃来赴宴,也不合适吧?”疑惑着与她们一同下楼。 ◇◆◇◆◇◆◇◆◇◆◇ 沐氏一族常年定居云南,与宫里人关系疏远,世子的确没有去东宫。兄妹二人本是要陪着王爷王妃,如那些宗亲和重臣留于四海升平台,与天子举樽同欢。不过王妃得王爷授意,礼节上还是要去一趟后宫的。 穿过一片雕梁画壁,刚从凤藻宫回来的沐王妃,款款走入奢香绮丽的仪鸾殿,殿内佳丽芸芸,脂粉留香,这儿的热闹不输皇后那座正宫。 她倾身道:“臣妾拜见咲妃娘娘,娘娘长乐未央。” “王妃快免礼。”咲妃笑面相迎,“那日在陛下寿宴上,本宫就觉得王妃和善,应是投缘之人,本想与王妃亲近畅谈,可不巧我那不懂事的女儿在殿上闯下大祸,心思全放在她身上了,这才没有机会。” 沐王妃道:“娘娘宽心,意外来得那样突然,谁又能料想到呢?” “那天还真是多亏了沐王妃,和王爷在陛下面前为我们母女解围,本宫真是感激不尽。” “娘娘您言重了,那日之事小公主和娘娘并无过错,妾身与王爷也不过是一时看不下去,就事论事分辨了几句,何必言谢?” “只怪我那女儿太爱胡闹,平时多被她父皇宠着,总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咲妃赧然笑道,“本宫和陛下常会为她的将来发愁,也不知什么样的驸马才能既爱护她,又能够替我们稍稍管束得住她一些。” 在王妃看来,咲妃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子,举止言谈都十分优雅,她时常挂在嘴角的笑容又在无形里拉近她与别人的距离。王妃想到进宫前,王爷曾好生嘱咐她:拜见过皇后之后别忘了去见见咲妃娘娘。她想这一定是有用意的。 【三】寒梅著21┇欲说还休儿女姻缘(第二更) 沐王妃正寻味她话中深意,这时幽梦来了:“母妃。” 咲妃下意识回头。“哟,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她温柔慈爱,笑着牵住女儿手,“幽梦,你来得正好,快来见过沐王妃。” 在母亲的指引下,幽梦屈膝行颔首之礼:“王妃。” “这可使不得!”沐王妃忙伸手将她扶住,“你可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怎能向我一个臣妇行礼?折煞了折煞了……” 那一旁的咲妃却是笑容可掬。“王妃你太拘礼了,王爷和陛下是八拜之交,幽梦要称他一声王叔,那王妃自然也是幽梦的长辈了。”她轻拍王妃手背,“况且你在寿宴上帮过她,她是理当恩谢的。” 沐王妃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端详幽梦:“公主今年多大了?” 咲妃道:“这丫头是仲夏的生日,已过及笄。” 王妃略惊:“如此再过几个月,可不就是二八芳华啦?” 咲妃含笑:“正是。” 王妃望回幽梦,点头意味深长道:“是该打算了。” 她的语气让幽梦心底升起一缕微妙的预感:她说的“打算”是指什么? “不说她了,说说你们王府吧。”咲妃转开话题,“本宫听说王爷与王妃膝下育有一子一女,世子文武双全,郡主活泼伶俐,刚好凑成一个‘好’字?真是叫本宫羡慕。” 王妃虽摇头却难掩幸福:“犬儿犬女的,哪有娘娘说得那么好?” 咲妃笑意加深:“王妃自谦了,听说世子与我们幽梦年岁相仿,正是风华正茂,本宫还想找个机会为幽梦引荐一下,让世子在学识上多给她提点提点。” 王妃难为情道:“娘娘真是让臣妾无地自容了,小公主高贵,又天资聪慧,岂是犬儿能班门弄斧的?” 幽梦不说话,听着两个长辈们互相夸奖对方的孩子,自己杵在一边却好像一个多余的局外人。 咲妃微疑:“王妃是一人前来么?怎不见小郡主在身边陪着?”都有件贴心的小棉袄,没道理不穿在身上。 “我那小东西哪里是坐得住的人?这宴席才刚开不久,她就吵着闹着要去城里看烟花,我和她父王不放心,就让她哥哥陪着她去了。”王妃无奈笑笑,“未能前来请安,还请娘娘不要见怪。” “哦……”咲妃沉吟,笑色不减,“那真是可惜了,不能见一见王妃的孩子们。不过来日方长,王爷一家难得还朝,王妃与子女们也多进宫走动,与本宫常来常往才是。” 说时她亲热握紧王妃的手,王妃也极是配合地与她相握:“那敢情好。” 咲妃侧眸换贴身侍婢:“巧容。” 巧容手捧一只方匣应声而至,咲妃道:“沐王爷戍守南境劳苦功高,好东西都由陛下赏了,本宫也拿不出什么别的宝贝,就准备了这些首饰珠玉,赠与王妃和郡主,当作见面之礼。” 匣盖一启,顿时金银翠碧浮光耀眼,珠光宝气照得殿宇恍然一亮。 王妃却之不恭,连连谢恩,幽梦安静望着那出手阔绰的母亲,她如此厚待沐王妃,与其说是人情,幽梦反倒觉得更像是一种拉拢,甚至还有更深一层含义,莫名地令她不安。 【三】寒梅著22┇有女思乔指腹为婚 今夜的洛阳城免了宵禁,集市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更有五光十色的烟火,连绵不绝,惊天动地地绽放夜幕,与漫天星辉一齐,照耀这座都城的盛世繁华。 “哥哥你快看呐!”沐璃雪与兄长站在路边的人群中,指着夜空兴奋得不能自已,“那些烟花多美呀!” 沐漓风收回仰望的目光,看着妹妹开心成这般模样,也不由失笑:“若是在宫中,咱们可就看不到这么美的烟花了,是不是?” “哼!”璃雪冲他做了个淘气的鬼脸。 宫中毕竟规矩多,小郡主璃雪性子好动,君臣同堂的庄重场合让她十分不自在,终于信了哥哥说的,皇宫远没有她预想得那么美好。还是母亲心疼她,不忍见她受到拘束,便提议让世子漓风在向圣上参拜行礼之后早些带妹妹出了宫。 “哥哥我们再去那边看看!” 沐漓风被她拉着,一路往人更多的地方去。 ◇◆◇◆◇◆◇◆◇◆◇ 入宫前一刻,丞相归嵩在密室里见了鬼武一面。 “相爷,他们的人已经顺利进城了。” “你去告诉他们,筵席散了本相自会去见。” “国之盛宴,相爷无法缺席,他们是明白的,所以也留了话,请相爷安心赴宴。”鬼武嘴角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不胜诡异,“按照您的授意,他们今晚会在城中制造点惊喜,请相爷坐等好消息。” ◇◆◇◆◇◆◇◆◇◆◇ “媛姐姐!” 刚入宫门的归媛听闻有人唤自己,便留步回眸,见那一身水云橘色织锦华服,眉眼娇俏,明艳动人的少女,正是无量侯陈府的千金小姐。 “是你啊思乔。”归媛轻道,并无几分情绪。 “我正愁一个人进宫找不到人作伴,见到媛姐姐真是太好了!”陈思乔一张樱桃小嘴笑盈盈地说着,“不如我和姐姐一同前去赴宴吧,彼此说说话,也就不寂寞了。” 归媛丝毫未被她感染,语气有些清冷:“我正要去紫瑶宫与长公主品鉴她新作的琴曲,你要一起去么?” “这样啊……”思乔的热情瞬时被雨水浇灭,羞赧低头暗藏起淡淡的失落,“思乔对琴艺一窍不通,就不扫两位姐姐的雅兴了,我给皇后请了安就去我爹那好了。” 归媛淡然点头:“也好,那就请便吧。” “哎…媛姐姐……” 刚要转身又被喊住,归媛回头见思乔怯生生地问道:“怎么不见归墟哥哥呀?” 归媛眼风清浅一瞥,语气平平说得不痛不痒:“兄长虽与我一同进宫,但下了马车便不见他人影了,也许他去太子那了。” “哦……”思乔怅然闭口,不知该说什么了。 归媛微颔首,转身而去,心绪暗涌几分可笑可叹的凉意。 真是难为这小丫头的至纯心思了,只是兄长那顽劣又叛逆的性子,又岂是一桩指腹为婚的姻缘可以束缚? ◇◆◇◆◇◆◇◆◇◆◇ 客栈卧室中,玄月换上了一袭紧身的黑色夜行衣。 “四爷,您今晚真的要去么?”他最心腹的助手阿劾铎在身后暗问。 玄月束紧了袖口,神色平淡:“今夜百官进宫赴宴,无量侯不在家中,陈府守卫较为放松,这个时候去最合适。” “可是四爷,去了又能如何呢?”阿劾铎内心是充满疑议的,“十几年都过去了,难道你还指望她……” 【三】寒梅著23┇烟花夜行黑衣之人 “她怎么样是她的事,去不去是我的选择。我心里自有分寸,你不必劝我了。” 玄月语声沉定,戴上深黑面巾遮住半张冷峻的容颜,决然从那扇打开的轩窗穿出,巧用轻功飞走,一瞬便融入了苍茫夜色里。 ◇◆◇◆◇◆◇◆◇◆◇ 星瀚皎皎,烟火灼灼,东风夜放花千树。 沐漓风长身玉立,仰首沉默良久,一束束升空的烟花倒映在他清郁寂寥的眸中,像四溅的雨水渐渐归于湮灭。 他心里念着一个人,念她若是也能身在洛阳,与他同赏这场绚烂的烟花雨,想必也会像璃雪那般开怀大笑吧? 潜行暗处的玄月却是与之相反,他无心流连繁华夜景下这场美丽的焰火,正踩着瓦片途径漫漫人潮,自他们头顶上空越过。 漓风本是沉湎回忆,忽被耳边的窸窣之声惊动,他惶然抬头望去身后的屋顶,恰好见那一重黑影在檐角翻跃过去,如一阵风,一个恍惚就消失无踪了。 那是什么人? 漓风心头生起警觉,隐隐不安。 ◇◆◇◆◇◆◇◆◇◆◇ 毓秀宫中景色宜人的合欢苑,是今夜咲妃特地留给幽梦的宴乐之所。 幽梦犹如众星拱月般地坐在主位,两边坐着西六宫亲附咲妃的几位公主、宗姬,还有官家小姐,一共十余人,投壶饮酒有说有笑。 “中了中了!恭喜小公主您又中了!” 众人纷纷为幽梦拍手叫好。 十支箭投掷出去,幽梦那壶十支全中,再看看自己这壶只中了三支,皇七女姬幽然悻悻扭头:“哎呀九皇妹又投中了,就我运气差,我不玩了……” 幽梦坏笑斜去眼角:“要与我比试的是你,输了又说不玩,要是人人都像姐姐这般耍赖那还得了?赶快罚酒!” 幽梦伶牙俐齿下了指令,谁能刁得过她?在座的姐妹也一同起哄:“就是就是,该你罚的酒,你逃不了!” 听着里头和乐融融,侍奉在门口的寒露也不忍发笑。 这时走来一个低着头的男人,用展开的折扇面遮脸,徘徊在门口想要入苑,寒露好生奇怪地打量他许久才认出来,惊呼:“归公子?你这脸是怎么啦?” 归墟窘迫地咳嗽两声,遮遮掩掩:“没事没事……你先告诉我小公主在不在?” 寒露就知他是冲着幽梦而来,打趣地笑道:“公主就在里面啊,和众姊妹饮宴呢。” “行,那我陪她去。”归墟说着就往里走。 “哎……”寒露连忙跨出一步拦住他,“归公子,里面可都是女眷啊,您不方便进去!” “没事,我跟小公主是什么关系?我和她可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的人呐!她的朋友还不都是我归墟的朋友了?” 他满不在乎推开寒露的手想往里面挤:“你让开,没人会介意的。” “那我也不能就这么贸然放你进去啊!”寒露不依不饶,拿出点更强硬的语势来,“容我先去里头给公主通报一声,你在这稍等片刻?” 归墟不耐地白她一眼:“真麻烦,快去吧。” 【三】寒梅著24┇归氏强力狗皮膏药 苑里宴台上,幽然被众人激将得拉不下脸,只得听话罚下一杯酒,面色泛红不胜酒力的样子,幽梦看着有趣,正是与其他女眷笑得起劲。 寒露走来身边,附在耳旁轻声道:“公主,归大少爷来了,就在苑外等着呢。” 幽梦笑容有一瞬凝滞,很快又恢复如初,说得甚是慷慨:“既然来了,那就让他进来吧。” 寒露应承着去了。 幽梦正襟危坐,笑对众人道:“姐妹们先别闹了,矜持着些,眼下有一位贵客要来。” 众女交头接耳揣测起来:“谁啊……” 不多会,归墟举着折扇从中间空道走向主位,这番不请自来,随性得跟在自己家一样,毫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在幽梦身边,那把展开的折扇始终竖着挡住脸颊,舍不得放下来。 幽梦高傲目视他这厚颜无耻地一路落座,什么也不说,但总觉得那扇子碍眼,有欲盖弥彰之嫌,便纳闷地转过脸去看他。这一眼可把她乐坏了,她强忍着笑,掐着清甜的嗓子寻他开心:“哟,这是哪来的花脸猫啊?” 说着便伸手去拿开他的折扇:“别挡了别挡了,快给大伙瞧瞧,多好看呀!” 拉扯间归墟败下阵来,捂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两眼似熊猫,可怜巴巴地对幽梦诉苦:“我的好妹妹,你就别欺负我了,还不都是我急着来见你,出门的时候摔了一跤。” “摔一跤能摔成这样?我可不信。”幽梦两眼上翻,勾起妩媚的嘴角,“我看呐,没准你是在外头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破事儿,让人给教训了吧?” “笑话!”归墟折扇骤然一阖,清脆拍案而起,“我堂堂相府大公子,谁敢教训我啊!” 幽梦睨他一眼,笑而不语。 归墟强撑这一腔豪迈,见她却不买账,便又软下了口气,坐下来无比讨好地往幽梦身边凑:“当然了,哪有人不知道,本公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就怕九妹妹你?” 幽梦兀自笑笑,偏不吃他那油嘴滑舌的一套。“少来了,别九妹妹长、九妹妹短的,这里又不是东宫,瞎套什么近乎?仔细你那丞相爹爹回去抽你。”她装作漫不经心拈起桌上那只釉瓷酒杯玩赏,“我看你还是守点规矩,尊称我一声公主殿下。” “欸?咱俩谁跟谁?从小关系就铁,不分你我,这亏得你不是男孩,否则咱们还不得穿一条裤子?”归墟不以为然,愈发口无遮拦,“我若做得这么规规矩矩的,那不是显得生分了嘛?”在暗中抓住一切时机一点一点地离幽梦更近,恨不得整个人都像一张狗皮膏药贴到她身上去。 幽梦自翻白眼,也是习惯了他这副德行,懒得说他罢了。 “怎么归公子一来,小公主就只顾着聊天,反倒把咱们都冷落了?” 底下有贵女不乐意了,众人也随之附和。 “就是说呢,姐妹们都还没玩尽兴呢。” “好啊,那咱们接着玩儿!”为了平息众怒,幽梦一口答应,先做表率地从几案上取了一支箭,余光瞥向归墟,“你呢……” 归墟拿折扇柄往手心一拍,自告奋勇道:“投壶这种小把戏本公子最擅长了!妹妹你歇着,看哥哥来替你露两手!” 幽梦嫣然一笑,正中下怀。 【三】寒梅著25┇注定是个不祥之夜 “方才和你们玩了这么许久,我着实有些累了,不妨就让归大少爷代我投几支,就当给姐妹们助助兴。” 幽梦故意撑首做出倦色,转面又是一本正经地叮嘱归墟。“你可得给我好好表现啊,本公主从开局就是一路凯歌,这些是我赢来的筹码。”她豪气将一把象牙箸子往他面前一推,斜着嘴角坏笑,“在座的可都是全京城里赫赫有名的美人儿,你要是输得连裤子都赔进去,那可就不好看了……反正我是不会救你的。” 这丫头嘴巴损的,直把归墟说得汗颜,他嘴眼一歪,这般宠溺地嗔怪着:“九妹妹,你还信不过我的本事?我归墟的诨名可是‘归六神’!六艺之神!你就放心坐着,看哥哥我神勇盖世,为你力压全场!” 幽梦噗嗤笑来,连连拍手,内心却滑稽得可以。 她和归墟怎么也算是一起长大,不是不知道他有几斤几两,就是想要他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出个丑,以此取乐而已。 ◇◆◇◆◇◆◇◆◇◆◇ 陈府祠堂大门敞开着正对庭院,东南隅有棵高大的樟树,生得枝繁叶茂,黑衣的玄月停栖在一截枝干上,将自己隐藏于葱茏树叶中,全神贯注远望祠堂。 室内供奉香火,亮如白昼,一淡妆妇人面朝神像独立案前,正合着双手冥神诵经。 她是无量侯陈瑞的夫人柳昭琰,思乔的母亲。 玄月视线终点便是她的背影,只这般默默窥望,心头柔肠百转,兀自神伤。 ◇◆◇◆◇◆◇◆◇◆◇ 集市上有不少烟花商人的摊子聚集在一起,迎来送往的客人太多,摊贩都有些忙不过来,所以丝毫察觉不到身后的一车烟花是在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暗中偷梁换柱。 如今的洛阳俨然是座不夜之城,繁闹的街市里全是人,男女老少都沉浸在欢乐的氛围里。此时人群中出现一个神秘的男人,穿着黑色的长衣披风,宽大的斗篷帽子罩住头顶,不紧不慢地走着。纵然过往的路人被他这身怪异装扮引得频频侧目,却终究在那张死寂的脸上,一片被帽檐遮蔽形成的阴影中,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缓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潮,在靠近烟花摊贩的地方停驻,那些挡在他身前争相购买烟花的客人,密密麻麻的人影形成最好的屏障,掩护着他伸出手,往其中一辆满载烟花的车上撒下了金屑似的粉末,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去,正如他的出现,神不知鬼不觉。 ◇◆◇◆◇◆◇◆◇◆◇ 一个丫鬟手托茶盘走入祠堂,屈膝道:“药煎好了,夫人您趁热喝。” 柳氏转身将她盘上的药碗端起,徐徐吹散热气,仰首闭目缓慢饮尽那盏苦涩的汤药,后将空碗放回,问道:“什么时辰了?” “戌时三刻了夫人。” “思乔还没有回来么?”她用帕子掖了掖嘴角,擦尽药汁残迹。 “小姐随侯爷进宫赴宴,怕是回来也不早了,夫人服了药不如早些睡吧?”丫鬟体贴相劝。 她忧色流转,不知怎的,只觉得心里不安稳:“我尚且无几分睡意,陪我去院子里走走吧。” “是,夫人。” 她款步出门,伫立游廊阶前,月色倏地照亮她的面容,玄月紧张一怔,不由自主身倾向前,只想把她看得更真切、更清楚一些。 【三】寒梅著26┇长街繁,烟花乱 柳氏穿着简素,面施薄妆,给人清淡婉约之感,却掩藏不住她秀雅脱俗的韵质。难得的是时光在这个女人脸上并未留下太多痕迹,这才令世人足以想象,若是光阴倒转二十年,在她青春妙龄的韶华,会是怎样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 此情此景叫玄月甚为悸动,他暗自回想起儿时曾待在一个年轻女子的怀抱中,记得她有一头乌黑柔顺的青丝,不梳任何发髻,只保持最原本自然的姿态披散着。 她为三岁的小玄月穿上新制的衣裳,那件小袄由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制,所以穿得合身,也舒服。她白皙柔软的手指在他衿上轻轻摩挲,耳畔听她轻念着“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彼时玄月用孩童稚嫩的目光看着她,那种慈爱至今让他心口温暖。 他专注望着柳氏那双郁郁寡欢的眉眼,迫切想寻回哪怕只有零星点滴,却一如当年的温存,竟不想脚下力道过重踩折了小段枝桠,“噼啪”声响惊吓到了伏在墙顶的一只野猫,猫儿尖叫一声,霎时引得檐下主仆抬眼看墙头,顺着猫儿逃窜的身影正正好看到了树上的黑衣人! 始料未及地对视住,玄月凛然一怔,柳氏和丫鬟自然是心惊失色。 “啊!有贼!快来人呐!”丫鬟被吓坏了急切高呼院外的守卫,“快保护夫人!” 这下整个侯府都被惊动了,玄月心知不妙,拿出临危不惧的沉着与冷静,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敏捷跳落枝头翻墙而出,片刻没了踪影。 “贼人跑了,你们快去追!”丫鬟对陆续赶到的卫兵大喊,而后扶住面色苍白的柳氏,心有余悸道,“幸好发现及时,否则夫人可就危险了……” 柳氏平复下心神,忧心忡忡地思量情势,方才和黑衣人四目相对时她分明看到了,他的眼神虽有惊慌,却不含杀气,并不像是要伤害她的样子。 ◇◆◇◆◇◆◇◆◇◆◇ 轰! 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震懵了街头正在赏烟花的沐家兄妹,身旁百姓也都有或多或少的受惊,起初大家以为是谁在放烟花,可越发觉得不对,寻常烟花燃爆不可能会有这么大的动静,而且声响的一瞬间地动山摇,每个人都有明显的震感。 众人纷纷探头张望,很快便见到长街另一头人群躁动,那边的百姓不知何故都在向这头拥簇和奔跑—— “那头的烟花摊子起火爆炸啦!”有人一边跑,一边惊恐万状地大声呼叫,“炸死好些人了,火势大得很!快跑啊!不然就没命啦!” 烟花爆炸了?! 漓风蓦然震惊,而更糟糕的却是周围百姓在听到噩耗后,顿时都陷入一阵强烈的恐慌之中,群情激动地想要撤离,你推我攘结成鱼贯之势,加之远处不断涌来的人潮,原本就拥挤的道路变得更加水泄不通…… 另外一处的医馆弟子也同样遭了殃,孟玉绍在逃离时与师弟师妹们被流动的人群给冲散了。 【三】寒梅著27┇命定相遇的对手 “师兄!——” “大师兄!——” “银尘!——宝墨!——” 银尘和宝墨此起彼伏蹦跶着往高处看,玉绍能听到他们声嘶力竭的呼唤,却淹没在茫茫人海中,寻不见彼此身影,也冲不破眼前铜墙铁壁似的人群。 ◇◆◇◆◇◆◇◆◇◆◇ 混乱中漓风尽力护着璃雪,不让她被行人冲撞受伤,后来更是看准时机将她拉进一家古玩店里。 店里聚集了不少人,都在探头探脑张望着外面的情形,漓风扶着她双肩殷切安抚:“妹妹你先在此处避一避,哥哥去看看情况,你千万别乱跑知道吗!” “哥哥?!”璃雪惶然失措,想拉却没能拉住,“哥哥你别去啊!哥哥!……” ◇◆◇◆◇◆◇◆◇◆◇ 孟玉绍身不由己地被人群推着走,四顾发现队伍里不时有人摔倒,人们行路变得磕磕绊绊,接二连三摔倒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老弱妇孺,跌倒了很难迅速爬起来,面对潮水一般汹涌的人群随时有被踩踏倾轧的危险。玉绍胸怀一颗仁义心肠,看着甚是焦灼,一时也顾不得自己安危,使出全力避开人群,挪动脚步艰难靠上去,将摔倒之人一个个搀扶起来。 这一幕恰好被逆流而上赶到附近的沐漓风看在眼里,只见那陌生的白衣男子忙前忙后地扶助摔倒百姓,片刻停不下来,温润的脸上满是呵护与关怀之色,便深觉他这份舍己救人的大义,真是难得。动容之下的漓风也一鼓作气,排除万难地跋涉过去,与玉绍做起同样的事来。 当一个老汉被两双手不约而同地扶起,玉绍暗自一愣,抬头看到对面的沐漓风,二人默契地相视一笑,虽无暇交谈,彼此眼中却有着不言而喻的欣赏。 之后他们又各自低头,去物色更多需要帮扶的人。一个不经意的转眸,竟让漓风看到了怪异景象——在人潮之外,路边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站着一个穿长衣披风的神秘黑衣人。 漓风瞪大双眼,不禁联想起半个时辰前目光捕捉到的,夜行翻过屋顶的那个鬼祟黑影,怕不就是他了? 他见此人穿着诡秘,行迹十分可疑,这般出现在混乱周围,莫非集市的烟花无端爆炸和他有关? 如此想来,漓风就不能放过他了。 他奋然拨开行人,用最快的速度追去。 终于挤出了人群,目标看似近在咫尺,谁料那人亦敏锐察觉到正在逼近的威胁,依旧镇静伫立,只在黑暗中抬起一只手臂,转动运功,生起一道强劲的掌风推向漓风—— 漓风本能举双臂挡面,恍如一阵排山倒海,他双脚稳扎于地,硬生生扛住了这股飓风,暗暗皱眉,惊觉此人功力深厚,若是自己内力不够,身体定是要撑不住而被震飞了出去。 片刻凝神,漓风透过双臂间空隙望去,见那黑衣人已经乘势逃离,并未使出轻功,可足下却似乎是悬空一般,瞬息移形换位,以他那行走的脚力,与其说是跑,不如说是飞。 而黑衣人也正回头看向漓风,像是一种挑衅。 【三】寒梅著28┇漓风误入青楼 随着黑衣人疾行遁走,逆风掀起了他长长的黑色披风,边角上翻恰遮住他鼻梁下的半张脸,配合耷拉的斗篷帽檐,只留下一双阴森冷笑的眼眸还裸露在外,于黑夜中射出凛凛寒光,加剧了气氛的诡异和不安。 传说中的鹰视狼顾,不外乎如此。 漓风不甘心,即使知道自己已很难追上,也依然拼尽全力穷追不舍,直觉告诉他,那个人的出现,一定伴随着某个相当可怕的阴谋。 ◇◆◇◆◇◆◇◆◇◆◇ 刚跑出陈府势力范围的玄月,惊闻集市嘈杂异常喧闹,街上行人仓惶奔走,像是出了什么大乱子,看得玄月一头雾水。 他满心疑惑走至墙下拐角,不想竟与追踪鬼魅黑衣人的漓风打下照面,双双皆是一惊! 玄月这身“别致”穿着与那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使漓风本能认定他就是自己要抓的人,最多不过脱去了披风而已。 漓风不由分说就出了手,玄月哪来得及思考这人是谁,又为何要袭击自己,唯一的反应就是起手还击以守为攻—— 二人在墙下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打了几个回合,都是武功高强之人,最初拳脚间难分伯仲,可时间一久,玄月渐渐占了上风。漓风急于摘下他脸上的黑布,好见识他的庐山真面目,可他的急攻猛进反而被玄月识破了路数,看准破绽奋力一击,漓风被他一掌落在肩头推出几步。 伤不重,可是隐隐作痛,漓风捂肩抬头,见玄月驾起轻功腾空脱逃,他也不假思索使出了轻功,凌空如燕飞檐走壁,朝玄月的方向追赶而去。 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在月下跳跃,狂奔,追逐间不知飞过了多少屋顶,越过了多少墙头…… 这时玄月落在一座高阁露台上,想想总这么被他追着也不是办法,于是心生一计,倏而转身隐入黑暗。 漓风随后赶到,发现黑衣人已消失无踪,以彼此相差的距离推算,想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脱离自己的视线,最有可能就是藏身于附近某个暗处伺机而动。 漓风警惕观察四周,缓缓移动脚步,最后他把目光放在了那扇打开的雕花木窗上,犹豫了一会,还是纵身一跃跳了进去。 悬在露台之外飞檐角上的玄月,隔着栏杆亲眼见到漓风进了屋子,终于庆幸地呼出一口气,安下心来。金蝉脱壳的他飞到就近的一面墙上,借力弹跳稳稳落地,抬头望向那扇透着魅惑灯光的窗,轻扯下蒙面的黑布,露出得意上扬的嘴角。 走到一扇圆形花梨木隔断门前,漓风还未意识到自己找错地方。门心处挂着两道浅粉的纱帘,他掀帘穿过,脂粉香扑鼻,再往里走,远远地,隐约听见断断续续的嬉笑之声: “公子,您再喝一杯呀……” “好啊,我每喝一杯,你就喝三杯。” “公子你这不是欺负人么?” “怎么?你不愿意?……那就罚你再脱去一件衣裳。” “咦…公子你坏死了!” 此刻沉沦温柔乡里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曾在皇帝寿宴上掉落衣衫出尽洋相,被皇帝哥哥无奈赏了金缕玉腰带的影王。 【三】寒梅著30┇错把痴心付琴心 莺莺顿觉受了冷落,正要开口,但见姬影兀自起身走向窗边,探身张望楼下,俊朗的眉峰徐徐皱起。 “进来!” 他冷面高呼一声,他守候在外的随从便启门而入:“爷,您叫我?” 姬影转过半张心事重重的脸:“外面如此混乱,你可知城中出了何事?” 侍从不安道来:“爷,听说是夜市上有人放烟火引发爆炸,似乎有百姓受伤。” 姬影蓦然一怔,眼色加深。 ◇◆◇◆◇◆◇◆◇◆◇ 紫瑶宫里暗香飘浮,琴声杳杳。与宴会上的喧闹相比,此处显得格外清幽。表姊妹二人坐于室内,一人抚琴,一人静听,共享此刻安宁。 余音绕梁终止,归媛淡声道:“这遍听来,好多了。” “原本我听不出这里转折生硬,幸得媛儿提点,改过后才更觉圆润自然。”长公主收了操琴的手势,缓缓起身,“到底还是你技高一筹,天下也只有你对琴曲的造诣令我自愧不如。” “你这样妄自菲薄,可对得起你那名字?”归媛轻挑眉梢冷然一问。 幽弦微怔,若有所思:“不错,原本我名中是个‘娴’字,取幽娴贞静之意。后来我钻研琴艺,得父皇肯定,便赐我‘弦’字以作赞赏和勉励。” 归媛端的是满怀自信,口吻并不客气:“你琴艺屈居我之下,我承认,不过以你如今的水准,已是高过世间太多凡夫俗子了。” 到底是心性相近,也熟识多年,幽弦才不会因她的清高生怒:“世间才女芸芸,我就服你这股冰雪傲气。” 归媛不想说谦虚之辞,显得造作,转面扫视过一旁的几案,上面堆放成摞的物品引得她注意:“你宫中添置了很多香烛?” 幽弦笑容僵住,努力说得寻常淡然:“再过不足月便是我和他相识之日,我备了些香火供品,打算去白马寺焚香祈福,请那里的禅师做场法事。” 归媛心头颇有滋味,抬头望幽弦的却依然是漠然之色:“痴儿,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 幽弦心虚缄口,沉默在一片失落中。 ◇◆◇◆◇◆◇◆◇◆◇ 高阁里,莺莺一脸幽怨望着那穿好衣裳的男人,怯生生道:“烛公子,您这就要走了?” 姬影罩上外衣,走至她身边,谑浪笑敖地摸着她粉嫩的脸颊:“今夜我得顾着要紧事去,改日再来陪你玩儿。” 说罢在她脸上宠溺拍了拍,携侍从离去。 “哎?……” 莺莺眼睁睁看着他走,怨极了这不解风情的男人,真是白费了她整晚挖空心思的献媚和讨好。 ◇◆◇◆◇◆◇◆◇◆◇ “思乔啊,归墟这孩子呢虽然有些顽劣,但与你倒是很相配的,你找机会多与他相处,增进彼此的感情嘛。” 陈思乔独自走在月下香径,想着父亲陈睿对她的嘱咐,总是这些絮絮叨叨的老话,听得她耳根子生茧。 她眉眼里写满了闷闷不乐,身为丞相钦点尚未过门的嫡长媳,她被寄望去找一个人——与她指腹为婚的相府长公子归墟。 无奈父命难违,她确是去了,可她看到的却是…… 归墟正和小公主姬幽梦在一起,投壶饮酒寻欢作乐,忙得不亦乐乎。 【三】寒梅著31┇未婚夫与别人调情 归墟将手里最后一支箭投掷出去,本想借它翻盘一箭定乾坤,却不想用力过猛,不偏不倚飞入了……其他人的壶中! 女眷们纷纷窃笑,幽梦输光了所有赌注,又赔了面子,气得两眼上翻七窍生烟。 “归六神!本公主对你抱了多大的指望!怕是我脑袋被门夹了才让你帮我代投?你就这么回敬我的?”她作气拧起归墟耳朵,恨恨质问道,“你是不是她们派来的奸细?不会是故意串通好了来戏耍本公主的吧?” “哟哟哟……我哪敢啊九妹妹……”归墟吃痛地连连讨饶,“我对你的忠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你就是赏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戏耍我最心爱的九妹妹啊!……哎呦疼啊……” “那就是你自己人蠢手残,怨不得老天爷了?”幽梦哪里知道心疼他,手和嘴上皆是发狠,“看你长得人高马大,不想竟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 “可不是呢小公主,今日归大少爷破了相,怕是连中看的本事也没了吧?” 座下有宗姬顺口玩笑地提醒她一句,瞬时逗得在场佳丽花枝乱颤地笑作一团。 “亏你还有脸自称是‘六艺之神’?投个壶都这么差劲,你自己说,书数礼乐射御你哪一样通的?”幽梦心想“六艺之蠢”还差不多合适,“我看从今天起,你不如叫‘归六蠢’吧!”说罢甩手而去,装作不想理他。 归墟轻扯她衣袖,腆着脸连哄带骗:“行行行,九妹妹你先消消气儿,只要你高兴,叫什么都行!……” 那时思乔方进合欢苑便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看尽了归墟那没出息的样子,她也深知,他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小公主欺负,不过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她不想落得自讨没趣,便不声不响地走了,边走边在心底唾弃:真是,我这是吃饱了撑的么?我为什么要跟那种纨绔子弟增进感情? 虽然那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夫,却好像从未正视过她,他眼里仿佛只有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小公主,那才是他的青梅竹马,每次见了都会狗皮膏药似地粘上去,看来归墟对幽梦真是打心眼里喜欢得紧。 小公主是何许人也?思乔负气想着贵族圈里对那女子的各种风评:什么尊贵的天之骄女,得她母妃真传,貌可倾国善弄风雅,能看一眼便让男人丢了魂,可传闻里她恃宠而骄飞扬跋扈,今日所见不虚。 思乔知道自己争不过这样的人,也不想去争。到底是对那归墟寒了心,她甚至想求父亲出面解除这场婚约,让归墟放开手去追求他的九妹妹。且不说他是那样不求上进的浪荡公子,光是他心里有其他女子这一点,就足够让她在婚后煎熬的了。 心情变得十分低落,今天同进宫那些名门千金她只与相府小姐归媛相熟,可她与长公主探讨琴艺去了,她又融不进其他的官宦小姐和皇室宗姬,回去宴会也没意思,还不如一个人走走,散散心也好。 这是她第一回进宫,并不识得方向,只能信着脚下走,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水榭荷塘,那片芙蕖在月下开得煞是娇娆,令她心生疑惑,此时不过三月,并非夏季,这满池的莲花怎么就都开了呢? 【三】寒梅著32┇怪蜀黍调戏小萝莉 思乔好奇走近,渐感温暖,便上前找了块平坦的石头立足,蹲坐下去,缓缓将手指伸进池水中——是温热的! 心头一阵惊喜,终于参透了谜底,原来这片池塘被引入了温泉水,润养了池底的莲藕,池水蒸腾又让附近的地气温暖宜人,这才使得它们在春天就提早开花了。 思乔托着腮,想着豆蔻少女的心事,下意识无聊地拨水玩耍,不慎竟将手绢甩落水中,她有些慌乱,探着身子想拾回来,可不料脚底踩滑了石上的青苔,整个身子就要倾向湖里坠去。 “啊!——” 她尖叫一声,手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人拉住,她仓惶回头,还未将那人看清,就被他一个用力拽回了岸上。 转了两圈方才站稳,她惊魂未定地看着救命恩人,只见那是个气宇轩昂风度翩翩的男人,看起来约莫二十来岁的样子,穿绛紫华服,发束金玉琉璃冠,腰上奢华的腰带分外显眼。 “小姑娘,这深宫内院的,你一个人也敢乱跑?”他冲思乔调侃地笑道,“这万一你要是掉进河里可怎么办?” 思乔甚觉难堪,怯生生地嗫嚅说:“我……我会喊救命!” “救命?”男人笑得更为滑稽,“皇宫这么大,谁听得见你喊救命?若不是我刚好经过,你可就成孤魂野鬼啦。” 这夜黑风冷的被他提到鬼啊魂的,让思乔感到既晦气又瘆人,嗔他一句:“你别吓人啊!” 男人看她那紧张的表情颇觉得有意思:“我可不是在吓你,这座宫苑呐可是前朝留下来的,年代也久了,长年累月死在深宫里的人可是不计其数。” 他的话直让思乔心里发毛,她下意识地用余光环顾四下,隐约中似有野猫哀鸣和乌鸦厉啼,越听越觉得害怕。 可他还在乐此不疲地说着:“虽然大部分宫殿楼宇已经被翻整修葺,可每次到了半夜,走到一些地方还是会听到妇人的哭声啊,小孩的哭声啊,还有……” “够了够了!”思乔实在是受不了,大声斥断了他,“哪有你这样吓唬人的……你这坏人!”而后愤愤瞪他一眼便提着裙裾跑开。 那男人收起了话匣却没有收起笑容,笑吟吟地望着跑远的思乔。 “对了……”跑了十余步,思乔方才回想起自己没向他道谢,于是停下,回头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你是谁啊?……” “我?”他眼神戏谑地望她,“你不认得我?” 思乔一脸茫然地摇头,今夜聚集在这宫里的宗亲和官吏那么多,她哪里认得过来? “罢了罢了。”他眉宇飞扬笑声清朗,“不认得也好,像我这种无关紧要又不务正业的人,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认识我没准还是你的福气呢。” 思乔眼神复杂: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这便是思乔对他的第一印象。 ◇◆◇◆◇◆◇◆◇◆◇ 归墟既代幽梦输了投壶,也理应替她受罚,在场的女眷们身为咲妃一党,自然心里也都清楚幽梦并非真心与相府公子交好,如此亲近不过是为寻他个开心而已,毕竟丢的可是丞相的颜面,所以她们也都懂得见风使舵,故意给归墟灌酒,看他失态。 【三】寒梅著33┇赏春樱,烈毒摧心 美酒一杯接一杯地罚下肚里,归墟已是醉得不成人形,他两眼迷离,嬉皮笑脸地倒向幽梦,慵懒而含糊地叫唤着:“九妹妹,你真好看……来,抱一个……” “一边醉着去。”幽梦嫌弃地将他一把推开,由他瘫软靠在几案上冲她傻笑说醉话,幽梦斜眼睨他,低声自语,眼中颇有些冷冷的得意,“真想让你爹看看你现在这副德性,非叫他气死不可。” “想不到咲妃娘娘还特许小公主在宫里办私宴?”打趣的笑声由远而近,幽梦抬头便瞧见星宿那张明媚的笑脸,“这里这么热闹,小公主玩得可尽兴呐?” 幽梦霎时展颜,与她贫嘴逗乐:“再热闹少了武大小姐也是无趣啊,可大小姐你倒是摆足了架子,怎么现在才来?” “原先是陪我爹在陛下那为武家军受赏,后来陛下兴起,又与众位武将畅谈起军情军制,待他们聊完才得空过来。”星宿的爹是德高望重的大将军,军人素来讲究军纪,他教出的女儿自是不如其他的官宦千金那般随意,她笑着瞧了眼幽梦身旁醉在案上的归墟,意会地弯起嘴角,“看来小公主已经有人作陪,怕是也不需要我了吧?” 幽梦顺势一瞥那个醉醺醺的男人,眉眼滑落一抹轻嘲:“不过是鸡肋罢了,岂能占了你的光辉?” “只是前刻在陛下那,我已用过些酒食,眼下怕是吃不下了。”星宿注视幽梦双眼,故作说辞,“方才经过花园见春樱开得甚美,小公主可愿与我同赏?” 幽梦心知她想借一步说话,点头道:“也好,我正是有些醉意,便与你同去透口气,醒醒酒吧。” 而后客套两句,嘱咐寒露等人留下,在此侍奉女眷们接着欢宴。 ◇◆◇◆◇◆◇◆◇◆◇ 沐浴月色的赏樱台中,幽梦与星宿伫立在角落扶栏边,却都无心顾赏花月:“星宿,此处僻静,就我们两个,你想告诉我点什么吧?” “我想说的,自然是三日前你托付给我的事。”星宿沉声说道。 幽梦侧眸看向她去,星宿张开手掌,呈现小半颗破碎的蜡丸:“幽梦,你知道这药里藏着多大的玄机么?” 幽梦不语,但从星宿表情中看出事情比她预想得还要严重。 星宿还清楚记得,当一位经验老道的药师从她手中看到这枚蜡丸,将它拿去只轻轻闻了一闻,当时他脸上惊骇的反应:“武小姐,你是从哪弄来的这味药?” 星宿故意隐瞒:“这个你别问,你只管告诉我,这到底是种什么药?” 药师神色凝重:“这药俗名叫「摧心丹」,是一种奇毒。” 星宿其实已有所料,只想求证更多细节:“有什么功效?” “摧心丹,顾名思义,旨在摧毁人的心智。服用此药后,人会变得异常狂躁,情绪失控,与疯子无异,而且是会伤人的疯子。” “如果是野兽吃了呢?” “人有礼法约束,失去意志尚能暴戾成性,更何况是生性残暴的野兽呢?” 星宿明白了,又问:“那你知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买到这种药?” “这药是害人的东西,寻常市井的医馆药铺是万万不会卖的,恐怕只有在江湖人士往来的黑市里能寻到一些吧。” “江湖人士?” 【三】寒梅著34┇深不见底的黑幕 “本就是江湖门派研制的药物,当然只能从他们手里拿到。”药师说。 “出自何门何派?”星宿暗自推测,能制出这等狠毒药物,一心想控制他人的,必然心术不正,只怕这门派在江湖上也落不得什么好口碑,没准是见不得人的邪门歪道吧? “这个老朽就不知了,江湖门派众多,恩怨纠葛不断,但我们这些布衣百姓只能道听途说一些琐碎,却是很难详尽了。” 星宿那日的打探有所收获,却也不尽如人意。 “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星宿将药性诉与幽梦听,眼里覆盖一层深重的忧虑,“御兽苑里的猛兽经过驯化,本不会伤人,有人用这种药给黑豹服下,无非是想逼出它的本性,将它变回最原始的杀人工具。” 幽梦低眉望着远处,心绪暗涌:“你说这种药,唯江湖中人才有?”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星宿谨慎地看她侧颜,“如果黑豹一事真是丞相所为,只怕他早已和江湖门派暗中勾结了。” 幽梦沉默了,丞相不止是她表面所看到的,拥有无法撼动的权力和财富,她断然想不到他的势力竟已如此强大,强大到能够渗透进凡人所敬畏,却也望尘莫及的江湖了,这是一种难以估量的威力。 ◇◆◇◆◇◆◇◆◇◆◇ 沐璃雪正在古玩店里翘首以盼,焦急等候漓风归来,却在这时又进来两个人——银尘和宝墨兄妹俩。 当然,宝墨又是穿男装,故而在璃雪眼中,她看到的只有两个男人。 只见宝墨进来就急躁地推了把银尘,埋怨道:“都怪你不好,让你不跟紧了大师兄!” 银尘满脸委屈:“这也不能怪我啊,谁想到集市上突然就来了这么多人,势不可挡啊!……” 宝墨气他也是气自己,纠结地把头一甩:“唉……也不知道大师兄现在怎么样,他那么手无缚鸡之力,会不会受伤……” “别瞎想,师兄虽然连女人都打不过,可他起码脑子好使啊!他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银尘绞尽脑汁想一堆好结果安慰自己和师妹,“说不定他已经躲到一处安全的地方,等混乱过去了他就会来找我们!” “但愿如此吧……”宝墨努力平复内心的焦灼,自言自语,“毕竟他没你那么傻。” “你说啥?” 宝墨不理他,下意识转眸,对视住那个正睁着大眼,懵懵懂懂望着自己的璃雪,她纳闷道,“小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是和家人走散了么?” “我在等我的哥哥,他跑回去救人了……”璃雪撅着嘴,眼神也是充满了担心,“对了,你们有没有看到他?穿竹绿色的衣裳,长得眉清目秀可英俊了!” 银尘瞅瞅这丫头,爱莫能助地撇撇嘴:“没见过。别说你哥哥了,我们的哥哥还丢了呢。” “啊?”璃雪哭笑不得地一怔。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宝墨看着璃雪,叹了口气,“也罢,眼下也只能等了,索性我们就一起等各自的兄长吧。” 说着,她和银尘不自觉靠近璃雪,与她站到一起,彼此也好有个慰藉。 ◇◆◇◆◇◆◇◆◇◆◇ “黑豹这件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过阵子我会乔装去黑市暗访一趟,查查这药的来路。”星宿坚信这背后一定有很深的黑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选择了开始,就必须查下去。 可是幽梦心觉不安:“会不会很危险?你还是别去了吧?” 【三】寒梅著35┇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放心,我会小心行事的。”星宿以笑宽慰,“只是还有一事你听说了么?” “什么?” “就在你出宫见我那日,洛阳码头附近发生了一宗命案,一个漕帮老大连同他的妻儿、手下、仆役,几十口人全被杀了。” “竟然发生这样的事?”幽梦瞠目,难以置信,“灭门啊……想必会震惊整个洛阳吧?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府尹给的说法是江湖寻仇,恐怕这么大的人命案子,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了。”星宿付之冷淡的一笑。 “又是江湖……” 幽梦蹙眉喃喃,不禁回想起那日,自己那段有惊无险的经历,她跟踪冷无双到竹林,然后遭遇偷袭,还有那辆云辇里的人…… 她深刻记得那只白玉雕琢的手,那支墨玉流云的簪子,那个进入梦里如同鬼魅一般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她忘不了他在梦里的眼神,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他们武功高强是一定的,而最近这一连串的怪事,似乎都和江湖之人有关。若丞相与江湖门派勾结是真,竹林里见到的那伙人,会否就是来自江湖,要与丞相结盟?可他们为什么又和冷无双的人打起来了?这说不通…… 幽梦痛苦闭上眼,千头万绪一团乱麻,想得她脑子都疼了。 虽然她不能肯定他们是谁,做过些什么,但她已经有很强烈的预感,有一股神秘阴暗的江湖势力,已经在暗中渗入了东都,蛰伏在了什么地方,如果他们真的是为了帮丞相,那就太可怕了…… ◇◆◇◆◇◆◇◆◇◆◇ 沐漓风知道自己跟丢了目标,只能作罢。他回到市集,想寻些线索,混乱的人潮已差不多散去,留下一片狼藉的街道,一路走过不时会见地上躺着哀叫挣扎的伤者,看得漓风一阵揪心。 走到一处小吃铺子的屋棚外,他意外见到了方才与他一同在混乱里救人的孟玉绍,眼下见他正将一个瘸了腿的男人搀扶到棚下长凳上落座,那里被安置了不少伤者,玉绍正低头为他们包扎伤口。 “你还在这里?” 漓风惊奇一唤,玉绍愣愣回过头,冲他腼腆笑了笑:“是啊,看到有百姓受了伤,我是个大夫,留下来或许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漓风还以微笑:“都说医者仁心,在下佩服。” 玉绍浅露赧色,谦逊道:“举手之劳而已。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沐漓风,云南大理人士。” “在下孟玉绍,临安桃医馆弟子。”玉绍笑着作了作揖,“今日有缘见沐兄救护百姓仗义之举,玉绍甚觉钦佩。” “不瞒孟兄,其实我是看到你那样做才忍不住效仿。”漓风坦然道,“就像你说的,举手之劳而已,何足挂齿?” “沐兄自谦了,方才以为沐兄已然离去,眼下为何又再回来?可是走散了亲人或遗落了物品?”玉绍疑惑地打量他。 “都不是。”漓风解释说,“刚才我是去追嫌犯了。” “嫌犯?” “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我怀疑他和今晚的烟花之乱有关。” 玉绍心下一惊,神情变得紧张起来:“沐兄的意思是,今晚的爆炸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漓风略作迟疑:“我也不能肯定,但我看到那人站在事发之地实在可疑,不得不留个心眼。” 玉绍沉吟点头,心中不免也平添一缕担忧。 【三】寒梅著36┇漓风探查事故现场 “孟兄可知当时爆炸是从何处发生的?”漓风道。 玉绍抬头张望一番,说道:“当时我站的位置离事发地不算远,大致方位我记得,你跟我来。” ◇◆◇◆◇◆◇◆◇◆◇ 后来,思乔回了四海升平台,宴会正是进行到兴头上。她便在父亲陈瑞身后的席位坐下,见那紫衣华服的男子也在不久后到来,直到他在御前向皇帝行礼,思乔终是知道他的名字和身份了。 姬影,当今天子的幼弟,比那些皇子公主大不了多少的年轻皇叔,世人口中的“影王”。 “影王此人胸无大志,终日流连烟花柳巷,对朝堂之事不闻不问,他对我们还算不上什么威胁。”思乔无意听父亲与旁席的丞相这样说道。 看来这位影王的口碑并不好,而且他的私生活也相当不检点? 她暗自思量,再回想月下荷塘见他的模样,他倒真像个玩世不恭的男人。 “影弟啊,朕寿宴你迟到,国宴你又迟到?”姬舜眯着眼笑看姬影,“你说你该不该罚酒?” 姬影端着袖口笑容可掬:“皇兄说的是,是臣弟失礼了,酒是自然要罚的,不过只因臣弟在宫外遇上一桩奇事,这才耽搁了。” “哦?宫外发生何事叫你如此流连忘返呐?” 姬影欲言又止:“恐怕不用臣弟说,也很快便会有人来告知皇兄了。” 偏席上丞相归嵩默默听着,眼中神色忽闪,心怀鬼胎。 果然如姬影所说,有人急匆匆地奔上升平台,正是巡防营的护军统领。 他沉沉跪地启奏:“末将参见陛下,夜市百姓燃放烟花不慎起火,适才引发爆炸,城中乱作一团,百姓死伤已逾半百……” 姬舜顿觉晴天霹雳:“什么?!” 闻悉此事全场愕然,座中私语迭起,唯丞相一人镇定自若。 ◇◆◇◆◇◆◇◆◇◆◇ 余烟未尽的洛阳市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臭味,玉绍将漓风指引到街口一处,原本摊点密集的黄金地段,此时已近化为废墟。 漓风一边走一边游目四周,只见遍地是支离破碎的货摊和杂物,上面都留有烧黑的痕迹。不远处有士兵两人一组,陆陆续续抬走几个担架,其中一个担架上蒙盖的白布下露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臂,看得漓风触目惊心。 “这些是巡防营的官兵。”漓风望着士兵们的盔甲服制,喃喃自语。 玉绍也望着,点头:“是他们赶来后扑灭了大火,也疏散了集市上堵塞的人群。” 这时漓风目光收回,不经意落在地上一辆破损不堪的货车周围,看到了一些扎眼的东西,他便蹲下去,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些,闻了闻,沾着点硫磺的味道。 玉绍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望着远处兀自感慨:“听说这辆烟花货车附近有两个卖烟花的小贩,还有几个正在买烟花的人被当场炸死,波及到了周边,受伤的百姓有二十多个,其中真正被炸伤的不足一半,多半都是在骚乱中摔倒,被踩踏误伤的……” 漓风一边听他说,一边用指尖反复摩挲,陷入一团迷雾:怎么会有这些奇怪的粉末呢? 【三】寒梅著38┇不知廉耻的下贱胚子 “也真是苦了归少爷对公主这一片痴心。”寒露是个明白人,她说出了幽梦的心里话,“想我们公主这般天姿,又是极高的心性,必是得配这天下最好的男儿才是。” “可他终归不是我想要的男子。”幽梦冰冷瞥向归墟一眼,“他与我心仪之人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目光刚收回,竟是意料之外见到迎面而来的幽寂。 寒露也是一愣,慌忙行礼:“太子殿下万福。” “见过长皇兄。”幽梦屈膝垂眸,淡然一拜。 “免礼。”幽寂目色柔和,“小皇妹这是要去哪?” 幽梦眼皮不抬,言语寡淡:“刚在御宴饮了酒,欲回寝宫歇息。” 幽寂被她冷淡得有些尴尬,下意识转过视线,看到她身后被人搀着,头歪向一边不省人事的归墟。 幽梦意识到什么,不等他问直接道:“方才姐妹尽兴,玩起行酒令,归墟哥哥喝多了,正要叫人送他回府。” 幽寂只轻浅瞧了眼归墟那副尊容便懒得再看了,这位表兄也是让他无话可说。 “在此见到长皇兄也好,不如就把他交托给皇兄照顾吧,相信皇兄会妥善安置他的。” 幽寂点了点头,使眼色让自己身后的两个随侍上前从小太监手中接管过归墟。 “如此,幽梦便告退了。”幽梦欠身,请辞欲离。 “小皇妹!”幽寂忽而加重了语调,“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么?” 幽梦踟蹰,仿佛是做了很大的努力望过去,这才终于和他对视上。 幽寂眼里参杂着愤怒和痛心,这许久以来,她总是这样的冷漠,容不下片滴的温情,只当他是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幽寂恨透了这样的彼此,恨透了她看自己的眼神,恨她总是要这样钻心刺骨地折磨他。 然而,恨天恨地却恨不了她。 若非内心隐忍,压抑至极,他断不会这般严词厉色地呵斥她。 而幽梦只是安静地站着,好像完全不关自己的事。她闭紧双唇,透过幽寂那双深邃、阴郁的眼瞳,她仿佛又看到了天真年幼的自己,还有知慕少艾的幽寂。 她恍惚看到十岁那年,那个还不够坚强不够心狠,遇事还只会软弱恸哭的年纪,是幽寂,他偷偷把父皇在他出生那日赏的平安玉,命工匠打造成她喜欢的蝴蝶样式,在她因为母亲受皇后杖责、打入冷宫而担惊受怕,最悲伤无助的时候,皇兄把这枚漂亮的翡翠蝴蝶塞进她手中,并握紧她的手,抱住她哭得瑟瑟发抖的小身子:“小皇妹别害怕,有皇兄在,没有人能伤害你,皇兄是太子,会保护你的!” 可是这件事被皇后知道了,她一把夺去幽梦手里的玉蝴蝶,并狠狠给了她一个响彻天地的耳光。 “姜氏也是修炼出了天大的本事,竟生下你这小狐媚子!”那天她从皇后口中听尽了世间最恶毒的话,“你母妃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献媚争宠,蛊惑圣心,而你小小的年纪竟也学着勾引起自己的皇兄?皇室怎能有你这种不知廉耻,败坏门风的下贱胚子!” 【三】寒梅著39┇痛入骨,兄妹殊途 皇后那一耳光彻底打醒了幽梦,让她知道在那个不谙世事的年华,他许诺的保护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 后来,他们也是像今晚这样,面面相对,站在长安未央宫的那座廊桥上,时光浮动,回到彼此年少的模样。 他从皇后那抢回了玉坠,想要重新奉送与她。 “我永远忘不了你母后那些羞辱我的话,忘不了她是怎样笑着看我母妃受刑……”那时她仿佛拿出了心底,她所能拿出的全部恨意瞪住幽寂,溃败在汹涌的泪水中,“棍棒一下一下地打在我母妃身上,我的母妃在流血,我在哭,而你的母后却在笑!……” 幽寂望着歇斯底里的她,心疼得几欲窒息,他失去了抱住她的勇气,难过得说不出话。 “我不喜欢你的母后,也不喜欢你!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伴随狠话落下,十二岁的幽梦,拿起幽寂捧在手心的翡翠蝴蝶就向他摔去,狠狠砸疼了他的胸口,被他掏出来亲手奉上的真心,就这样重重摔落在地上,冰冷地碎成两半。 兄妹之情便从那一刻再也无法修复了。 她不曾看到在自己跑开之后,幽寂拾起了断裂的蝴蝶,万种悲痛席卷胸怀,仿佛碎掉的不是那枚蝴蝶玉坠,而是自己根种在心田的一个梦…… ◇◆◇◆◇◆◇◆◇◆◇ 幽梦强自从回忆里抽回神,目光滑落到幽寂的手臂上,那里缠着绷带,她瞬时想到三日前父皇的寿宴上,是他用身躯替自己挡住了黑豹的利爪。不管是出于他本能的顾怜,还是他愧疚的自赎,他都曾是舍了性命地去护她。 她终究不如自以为可以做到的,那般无关痛痒,心里仿佛被针尖划过一道,泛起微弱的刺痛,但她没有把这丝动容放入眼神分毫:“皇兄臂上的伤可好些了?” 口吻还是那样淡漠,连嘘寒问暖都不及,可这对幽寂而言已胜过千言万语。他浅浅看了手臂一眼,心生暖意说道:“好多了,太医每日都会来换药,很快就可以结疤了……” “皇后娘娘一定希望皇兄记着这种疼。” 她面无表情的打断让幽寂怔然语塞,而那之后的话也更如一泼冷雨,把他心中将要燃起的火星彻底扑灭。 “正如幽梦也会记着自己受过的疼,记得是谁用他的执念,在我身上加注那些……”幽梦顿了顿,眸中恨意幽幽闪动,然后用低沉而压抑的声音说出,“让我一生都不能磨灭的痛苦……” 幽寂心如刀绞,不知能说点什么,唯有翕动嘴唇:“幽梦……”他很少这样念她。 “并非我不愿见到皇兄,而是每次见到皇兄就会让我想起那个雨天,那场噩梦……”幽梦空洞的双眼望着前方,半分不去看他,“而我于皇兄也不过是个不祥之人,今日害你受伤,明日或许会让你送命!” 幽寂听来不胜心寒,似一种无能为力的颓败,因为时间并不能愈合她的创伤,春日冰湖里最坚硬的寒冰都有渐渐融化的迹象,可她对自己的恨,却从未衰减。 幽梦稍稍一福,举步与他擦身而过,面上是死水一般的沉寂。 “生来注定殊途,又何必同归?” 这话是经过幽寂耳边时说出的,因而他听得异常清楚,可他终不忍回眸,他怕看到她留给自己那一重没有温度的背影,他宁可怅然若失伫立着,心似荒野,寸草凋敝。 【三】寒梅著40┇是时光从来残酷(一更) 深夜,归嵩走进相府密室中,鬼武和来客已经在那里恭候多时。 “相爷,这三位就是天尊指派来的鸿蒙高徒。” 随着鬼武引荐,归嵩用犀利的目光扫视面前的二男一女,最后停留在中间那名身穿黑色披风的男人身上,帽檐遮住他半张脸,那股神秘感引得归嵩用狐疑的眼色打量他:“你……就是夜渊?” “正是。”黑衣男子摘下了宽大的斗篷帽子,将自己的容貌尽致展现于归嵩眼中,“见过丞相。” 归嵩瞳孔里有一抹神光惊然放大,随之而来的,便是一条阴诡之计悄悄地在心底萌芽…… ◇◆◇◆◇◆◇◆◇◆◇ 太子寝宫,青灯如豆。幽寂孤独坐在案头,手里握着那条绛桃花色的绢纱披帛,悉数回忆着寿宴上受伤的情景,当幽梦看到他手臂上血流不止,不假思索地就用披帛来为自己包扎,那种本能流露出来的关怀,足以让幽寂心头暖上许久。 毕竟多年来从她眼中看到的,除了彻骨的恨意,就只剩下一片冰天雪地的冷漠了。 幽寂将披帛凑近了轻嗅,甜润而清雅不俗,是她惯用的蜜合香,味道已经淡了。故惹他深吸其中,贪婪那最后一缕残香,追溯着与她最初的羁绊—— “咦?我又多了个妹妹吗?” 两三岁的小幽寂眨着天真懵懂的大眼睛,看父皇手里抱着那个粉嫩可爱的女婴,心里充满了好奇。 姬舜龙心甚悦,将女婴捧低递给他看:“呵呵,幽寂啊,命里说你这个妹妹可是咱们大幽的福星!你看她漂不漂亮?” 幽寂看着襁褓中柔弱的婴儿,闭着眼,肤若白雪,唇染朱砂,恬静的睡容让幽寂惊艳不已,他兴高采烈地抬头对姬舜说:“父皇,我喜欢这个妹妹!” 那一刻他并不知道,站在他身后的母亲,皇后归泪看这一切的眼神,冷冽得像把刀子。 那时年幼的幽寂一直不懂,为什么他这个小皇妹会与这座皇宫格格不入,虽然父皇宠爱她,但皇室的子嗣们却都不与她交好,多数公主似乎都排斥着这个最小的妹妹,可她明明是那么讨喜的人啊。 他和表兄归墟在宫苑里玩耍时,发现幽梦扶在月门石墙上看他们。禁不住她那双羡慕的眼神,他主动走上去和她说话。 “小皇妹,过来和我们一起玩吧!” 他牵住幽梦的小手将她拉入了花园,从此他们三个便时常在一起玩耍和骑射,成了形影不离的死党。 十来岁时,他个头长高了,幽梦还是那样娇小玲珑的小身板。他与她站在树下,她张开手掌去接那些被风吹落的花瓣,满目惊羡,他便凭借身高优势折下一枝最好看的花来送给她。 “折下的花儿虽好看,却再也引不来蝴蝶。”她眉目中却有几分失落,“你看蝴蝶还是喜欢围着树上的花闹呀,皇兄你快去给我抓几只来吧!” 幼时她喜爱和她一样灵动富有生气的美物,因而眷恋蝴蝶更胜于花朵。 可那样的光景,当真是一去不回了啊…… 幽寂摩挲着手心的翡翠蝴蝶,虽然重新粘合在了一起,可中间还是有一条斑驳的裂痕,就如同他们之间破碎的关系,已是覆水难收,任凭他再如何努力去弥补,都回不到完美无瑕的样子。 至深至浅,至亲至疏,人不如初,情依如故。 他闭紧双眸,玉佩攥痛手心而颤抖,恨不得嵌进皮肉里去。 幽梦,如果不曾发生那件事,你我未必会走到今日这般形同陌路的地步吧? 【第三章·完】 【四】幽兰芳自赏,酒阑春闺深1┇清秀少女蕙质如兰(二更) 翌日晌午,幽梦靠在寝室的美人榻上,谷雨蹲在身旁,取新采的凤仙花做成蔻丹为她染甲。[1] 立夏欢呼雀跃地跑进来:“公主,快看奴婢给您带回来什么好东西了!” “是东海的夜明珠,还是西域的螺子黛?把你新奇成这样?”幽梦趣笑着也不抬眼看她,只专注望着谷雨将调制好的蔻丹颜料涂抹在她的指甲上,并且一枚一枚地为她用箬竹叶包好。[2] “行宫春晖苑的花匠们新育的金荷鼎今早开了两株。”说着立夏便将怀中的盆栽兰花放到窗前的紫檀木桌上,“皇上赏了太子和公主您一人一盆,奴婢特地拿来给公主玩赏。” 幽梦回过头去,见那是一株荷形三瓣的金黄幽兰,花姿端庄亭亭玉立,衬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甚是好看。 “金荷鼎是春兰中不可多得的珍品,寓意金香富贵,是好兆头呢公主。”谷雨看着也是喜欢得很,笑盈盈地对幽梦说道。 “不因纫取堪为佩,纵使无人亦自芳。”幽梦信口拈来两句诗,不觉望出了神,“这兰花开得这样清新脱俗,倒让我想起一位多年不见的故友了。”[3] “哦?是哪位故友呀?”谷雨端走了做蔻丹的那些玩意,饶有兴趣地问道。 幽梦唇角微弯,将一些美丽的陈年往事从记忆的深海中寻回…… ◇◆◇◆◇◆◇◆◇◆◇ 十余年前,当幽梦还是稚子垂髫的年纪,她曾去拜访过一个大户人家,那时刚记事,时间过去也久远了,已经不大记得那户人家叫什么,只依稀记得那是个书香门第。 她有着比同龄孩子强烈十倍的探索欲,好奇地推开门,在那个繁花似锦的院落中,她见到一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小女孩,雪白的皮肤,生得玲珑玉致,两只手正绕在一侧给自己编头发,穿淡蓝色的纱衣襦裙,幽梦一眼便瞧见她的领口,绣着朵别致的小白花。 后来她们站在一起赏窗台的盆景,幽梦指着那盆芳香馥郁的白花问道:“这是什么花儿?和你衿上的一样。” “是兰花。”当时那样小的年纪,她便已经吐气如兰地将诗句脱口而出,“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4] 在幽梦的记忆里,那是一个周身散发着兰花香气的女孩儿。 ◇◆◇◆◇◆◇◆◇◆◇ 午后,幽寂从崇明殿出来,途径那条通往行宫的甬道。原本他的轨迹并不会经过此处,只是他想起今日在学堂听人提起,春晖苑里的花圃中新开了不少名花,便想去那走走,散散心。 在柔和光线的映照下,兰圃呈现出一种淡淡的色调。信步徜徉至此,幽寂不由驻足,只因他远远地望见,一个穿白色宫娥裙的少女,蜷着腿坐在圃外的石阶上,膝盖上摊着一卷书,一只手扶着脑袋,正低头沉醉于书间墨香。 她肌肤白皙,阳光下有一种吹弹可破的通透,微风有些吹乱她鬓角的发丝,她便手指轻轻勾过,丝毫不为外物纷扰。 ———————— 注释: [1]蔻丹:古时女子用鲜花染红指甲,一种纯天然的美甲方法。 [2]螺子黛:代妇女的画眉材料,制作精致,出产于波斯国。 [3]诗句出自康熙《咏幽兰》。 [4]诗句出自韩愈《幽兰操》。 【四】春闺深2┇只缘感君一回顾(三更) 她看书时专注的神情不禁让幽寂着了迷,他便这样安静地看她许久,直到她缓缓抬起头,望着前方花圃出神。彼处兰草翠绿,露水清灵,兰花倩影在风里飘逸、潇洒,参差错落地摇曳,春风把幽香若有似无,浓淡相宜地传送。 “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少女眼中莫名泛起哀伤,兀自轻念,“虽照阳春晖,复悲高秋月……” “飞霜早淅沥,绿艳恐休歇。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1] 猝不及防被人吟出了诗的下半阕,少女惊慌转眸,目光对上了独立于香径的幽寂。 锦衣华冠,器宇轩昂。从他的衣着看出他地位尊贵,她款款起身,向幽寂福了福:“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我……”幽寂欲言又止,将视线放诸兰圃。 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 滞留片刻看回她:“我是清风,赏花人。” 少女暗自一怔,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道迷。 ◇◆◇◆◇◆◇◆◇◆◇ “那后来呢?”立夏对幽梦自述那些孩提旧事听得意犹未尽,“公主与她又曾发生过哪些趣事?” 幽梦怅然摇头:“我只见过她一面,怕是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了。” “只见过一面,竟能过目不忘,投契得让公主视为故友了?”谷雨心想这可难得,毕竟幽梦不是一个轻易交心的人,这么多年来她们所知的,真正被幽梦算作朋友的,也仅武星宿一人而已。 “所以缘分就是这么妙不可言啊,有个词叫一见如故。”幽梦偏头笑意清婉,“我想大概说的就是我和她,还有我和星宿这种感觉吧。” “既然已经阔别多年,那到底是为什么,能让公主忘不了那位衣服上绣着兰花的小女孩呢?” 幽梦起身缓缓走向窗台,鲜红的指尖触着盆栽一片兰叶:“因为她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 “是什么?” 幽梦目光变得柔和,那株金荷鼎在她眸中倒映出美好的姿态:“一种像兰花一般,清隽淡雅的灵气。” ◇◆◇◆◇◆◇◆◇◆◇ “你是春晖苑的宫人?” 幽寂长立风中,望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少女,想不到宫女之中还有这样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特例,这让他不可思议, 她有些拘谨,说话声音也是极轻:“是。奴婢常年服役兰圃,奉命照料这些兰花。” “你读过书?” 她似有所隐瞒:“家父喜藏书,好文墨,耳濡目染罢了。” “你叫什么名字?” “兰儿。”少女抬了抬眉眼,淡声道来。 “听你的谈吐,倒像是出自书香门第。”她人如其名,幽寂对她的好奇也愈重,“为何会在宫中为奴?” 她道:“十年前家父获罪,家道中落,奴婢以戴罪之身充入后庭为婢。” “所获何罪?” 她嘴唇不自然地抿了抿,似是难以启齿的隐忍:“文字狱。” 幽寂眉心一紧,加重了看她的眼神,二人便又落入了沉默里。 ———————— 注释: [1]出自李白诗《古风》。 【四】春闺深3┇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四更) 国宴烟花一事令皇帝震怒,由于出现人员伤亡,致使民怨四起,皇帝除了多加抚恤,也将此事迁怒于巡防营,怪他们疏于职守,原来的护军统领惨遭革职。 东都多为前朝遗民,城中自建国以来就一直民心不稳,所以皇帝特地在兵部之外又单独设立巡防营一制,虽然兵力不足两万,却掌管着守卫城门、日常巡逻、夜间宵禁、镇压暴乱等诸多琐碎军务,对于维护城内治安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眼下巡防营无人掌管,朝廷上下自然有诸多势力蠢蠢欲动,都想争相填补这个肥缺,只是兵部尚书呈报的几位人选皆不叫皇帝满意,或资历不足,或过于严酷,总不能完全称合他的心意。 姬舜一筹莫展地搁下奏章,命兵部尚书拿回去重新堪选,三日后再报,随后宣了退朝。 归嵩迟迟不走,待官吏渐次散去,只剩下太保公孙易安侍立君侧,归嵩便俯首进言:“陛下忧思不解,为人臣子也寝食难安,臣在此为陛下举荐一人,可胜任巡防营统领一职。” 姬舜稍稍眯眼望过去:“爱卿所言是何人?” “正是臣麾下干将冷无双。”归嵩面带笑容,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此人智勇双全,治兵有方,在臣身边跟随多年,屡次奉旨代表相府剿灭贼寇,讨平山越,可谓战功卓著。日前也曾协助巡防营保卫东都治安,臣以为,他是不二的人选。” 姬舜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仁厚笑道:“冷将军既是丞相府中的爱将,便是肩负着保护丞相的重任,若是将他调入中枢,朕恐怕丞相的安全就不得保障了。” 归嵩更显虔诚:“臣感恩陛下体恤,只是与京城的太平相比,下臣一人之安危已是微不足道。” “丞相为大幽真是竭忠尽智,朕心甚慰,只不过……”姬舜作深思状,“冷将军再有过人的能力,也从属丞相的私人部曲,未经兵部试炼,对于中央内部的兵制、军情尚不及兵部里提拔的人才熟知了解,任用之前还需多加考察。” 归嵩笑容凝固,脸也仿佛瞬间拉长。 姬舜看到了他脸色的微妙变化,自己依旧保持宽和之态:“爱卿的心意朕明白,容朕再斟酌一二,若是下一回兵部还是挑选不出合适的,朕就将巡防营交给冷将军,丞相以为如何?” “陛下英明。”皇帝言尽于此,归嵩也不能再多说什么,躬身行礼,“臣告退。” 大殿里终于空落了下来,姬舜偏过头,看到一旁始终笑而不语的公孙易安,心想这个老东西,好歹是自己千挑万选的内阁元老,关键的时候不帮自己说话解围,也不出谋献计,倒是一个人在这里乐得清闲,看皇帝如坐针毡,实在可恶。 姬舜有意将身子一歪,瘫在龙椅上唉声叹气:“一个小小的巡防营统领都选不出,难道我大幽真无可用之才了?” “陛下多虑了。”公孙太保这才含笑开口,“大幽人才济济,只是巡防营一职太过特殊,关系到东都的平定,还有皇权的安稳,陛下才会谨而慎之,再三思虑。” 他倒是看得很明白,姬舜便直接问了:“你对丞相举荐之事怎么看?” 公孙易安垂眸而笑,简单的一言以蔽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当真是一语中的啊。姬舜颇为认同地点点头:“这些年丞相一直想染指兵部,攫取军权,朕是知道的,但外戚祸国在历朝皆有前车之鉴,所以不得不防。” “陛下既不放心丞相,可曾想过规避党争,任用朝廷势力之外的‘局外人’?” 【四】春闺深4┇且插梅花醉洛阳(五更) 姬舜投去饶有兴趣的眼神:“爱卿但说无妨。” 公孙易安走至大殿中央,俯首说道:“陛下心中堪任巡防营统领之人,首先必须心无杂念地效忠陛下,不亲附在朝的任何一位权贵,尤其是丞相这等,朝野侧目的公卿。” 姬舜安静听他陈述,心中随之思量。 “其次为人刚正不阿,执法严明,无畏强权倾轧。”公孙易安把话说得条理分明,“再者,须对军情、兵制洞若观火,每逢决策必能切中要害,最好是率过兵打过仗,有过治军多年的经验。而最重要的是……” 姬舜目光愈发透出精明,对他接下去要说的话充满期待。 “此人最好就是本地人士,生于洛阳长于洛阳,对洛阳人心了如指掌,又曾爱民如子声名远扬,在前朝遗民心中颇具威望。”公孙易安抬头正视皇帝双眼,“用一个让东都百姓信服的人,防卫和管束东都,才能从根本上消泯遗民的逆反和躁动之心。” 姬舜嘴角一扬:“想必你心里已经有这么个人选了吧?还要和朕打哑谜么?” 公孙易安悬笑一拜:“陛下圣明,此人就在吏部尚书昨日呈献给陛下的大赦名单之中。” 姬舜翻开记忆细细推敲,昨日公孙易安曾和丞相为了一人而在朝堂上论辩,让他觉得历历在目。 “恐怕陛下忘了,此人本是前朝革了职的大司马……” “后因十年前的一场文字狱举家获罪,进而被陛下流放沧夷。” “他曾统帅过齐朝的兵马,算是一介败军之将。” 只言片语交错闪过脑海,姬舜的心头终于浮现出一个答案:“上官啸武?” ◇◆◇◆◇◆◇◆◇◆◇ 朝堂正殿的气氛威严凝重,与之相比,御花园中就显得闲情逸致许多。 此时幽梦置身于深浅错落、宛如朝霞的粉梅花海,撷取一枝细嗅其香,而后攥入掌中,爱不释手。 “公主,你采这些晚梅做什么?”寒露见她手里已握了一捧梅花,不禁纳闷,纵然是插瓶也用不了这么多吧? “自然是有用啦。”幽梦语笑嫣然,“我看太傅自从来了洛阳,似乎比以前公务更繁忙了,所以想亲手做点‘花样’,慰问一下他嘛。” 寒露问:“公主是要用梅花入馅儿,做成糕点?” “我哪会做什么糕点呀?”幽梦随手又折下一枝,“甜腻的东西他也不一定会喜欢啊。” “那公主是想……?” 幽梦两颊透着神似这梅花色泽的红晕:“我要做的东西,一定是很特别的,能让他看到就想起一段有我的回忆。” “回忆?”寒露咀嚼这耐人寻味的字眼,坏笑道,“原来公主与太傅之间……发生过一些连我们都不知道事情呐?” “这个我要先保密。”她暗自得意地抿着嘴笑,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另一侍奉的宫女道,“对了谷雨,我让你去找的一味食材,找到了么?” 谷雨犯愁:“公主,奴婢替你把御膳房和御药房都跑遍了,都说没有你要的东西。” 【四】春闺深6┇皇上难道想削藩? “冷无双是丞相心腹,陛下对丞相忌惮已久,自然不会放心把整座京城的安防交给他。”沐容柒心澄如镜,释然笑道,“万一哪天丞相借冷无双的手,动用巡防营兵力包围皇城,陛下岂不成了瓮中之鳖?” “可是丞相也不会善罢甘休。”夏侯炅道,“我听说丞相已经让人去私下走访朝中的诸位大臣,游说他们联名上书,反对上官啸武入朝。” 沐容柒笑着把茶杯搁回桌上:“他如果肯善罢甘休,那他就不是丞相了。” “陛下这次的态度也是坚决得很,他也让公孙太保代表他去劝说群臣,希望在此事上更开明一些,如今就看他和丞相的人谁动作更快,拉到更多的嘴为自己说话了。” 沐容柒笑意一瞥:“他们都去你那做过客了?” 夏侯炅露出被看破的心虚:“丞相的人没来,八成是知道我和你是一边的,而你和丞相又向来面和心不合。太保大人倒是来坐了会工夫。” “你答应了?” “我要是答应了,还这么急来问你何必呢?”夏侯炅急躁地一拍桌子,“我只跟他说这事关重大,容我考虑考虑。” 沐容柒点头感慨:“确实啊,此事不好轻易表态,毕竟是中枢的官员任免,也碍不着我们藩王什么事。” “哪说不关我们事了?”夏侯炅一听又急了,“我看陛下近年大改兵制,步步加强中央军权,震慑四方,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巡防营都能让他这么举棋不定,搁谁也不放心,宁可任用前朝获过罪的废将?你说陛下动了什么心思?是不是想削藩呐?” “淡定,先不要自己吓唬自己,咱们这位陛下虽然生性多疑,但还是知道分寸的。”沐容柒眼里浮现出深思的睿智神情,“他必然明白眼下大幽根基未固,外戚那头又是虎视眈眈,他是不会冒然削藩的,他还需要我们这些人的力量去制衡丞相。” “你说的也有道理。”夏侯炅煞有介事地点头,又仔细想了想说,“你和陛下怎么说也曾是一起打过天下,拜过把子的好兄弟,他再无情也不至于翻脸不认人,把刀子动到兄弟头上……那这件事你是打算支持陛下了?” 沐容柒侧眸,只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静观其变。” ◇◆◇◆◇◆◇◆◇◆◇ 由于夏王爷当年游历姑苏,看上了为他沏碧螺春的采茶女,娶回家中做了夫人,百般宠爱,后来干脆又给女儿也取了个名字叫“夏碧螺”,小字茶茶。 “我爹来找你爹说事儿,我就跟他一起来啦。”茶茶兴奋地拉住璃雪手,“反正我一个人在驿馆也闲着没事,就来找你玩儿!” 此番夏王爷父女也入京朝圣了,只是两个王府的驿馆隔得远,来洛阳许久了还没得空走动,那晚在宴会上璃雪走得早,也就错过了见茶茶的机会。 “国宴晚上你没进宫么?”闲聊间茶茶问起,“我只看到你父王母妃在那,没见着你呀。” 【四】春闺深7┇女儿家不可单独外出 “进是进了,但宫里没那么好玩儿,还要规规矩矩坐着听皇上啊、大臣们呐,和我父王探讨什么国情,什么民生……”璃雪作势扶额,“听得我直打瞌睡,后来哥哥就带我出宫去集市上看烟花啦。” “烟花?”茶茶一听两眼放光,“真羡慕你可以去看洛阳的烟花,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好看呀?” 璃雪瘪瘪嘴:“别提了,幸亏你那晚没去,集市上出了大乱子,保不齐小命都丢了呢!” “什么事啊这么严重?” “你没听你爹提起么?烟花爆炸了!”璃雪两手呼地画一圈,瞪大双眼声情并茂,“有人被炸死了,整个一条街人山人海全乱了!……” 茶茶捂着嘴,一副被她吓着的样子:“天呐……难怪乳母说这两天城里封锁了街道,劝我不要出去。” “那你怎么来的?” “今早戒严才刚撤离,集市上也恢复畅通了。” “是吗!那咱们出去逛逛吧!”璃雪兴冲冲地拉住她,可怜巴巴地撒娇,“我都快憋得发霉了……” 茶茶一下就被勾得心花怒放:“好呀好呀!听说这两天城里有夜郎杂耍,我也正想去看呢!”[1] 这俩丫头从小志趣相投,都是活蹦乱跳动若脱兔,耐不住寂寞的性子。璃雪这就去廊下召唤一名小厮:“哥哥在哪里?去请他过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小厮弯腰脸色犯难:“回小郡主的话,世子他一早就出去了。” “出去了?”璃雪又是惊诧又是气恼,“他居然不带上我,一个人出去撒欢了?太没有义气了,我要三天不和他说话!” 茶茶轻拽她的衣袖:“璃雪,那咱们还出去吗?” “当然出去啊!”璃雪答得理直气壮,“不是说好了要去看夜郎杂耍么?” “可是……就咱们两个?” “怕什么!没人看着咱们才玩得痛快呢!” “也对!” “不准去!”一直被冷落在旁边看着她俩的小洄突然喝止。 璃雪吓了一跳,茶茶纳闷地回头望望小洄,方才一来就看到有个可爱的小男孩,好奇却始终没顾得上问:“璃雪,他是谁啊?难道是你母妃为你新添的小弟弟?”估摸着小洄年纪确实像。 “他才不是我弟弟,你看他就是个小书呆子,哪像我这么聪慧过人啊?”璃雪眼珠子乌溜溜地一斜,“他是我母妃姐妹送来寄养的孩子,母妃说他娘亲要去远方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暂时住在我们王府,好吃好喝地养着他,把他养的白白胖胖的!” 说着她又管不住自己的手,去捏小洄粉嘟嘟的小圆脸。 “青姨和漓风哥哥都说过,女儿家不可单独外出,多生是非。”小洄虽不喜欢被她这样调戏,但性子温厚不怒,只是慢悠悠地,学着长辈们说话的口吻,告诫起那对玩心奇重的姐妹花。 “我与茶茶一起,怎么叫单独外出了?”璃雪板着脸,两手叉腰,影子黑压压地覆盖他的头顶,“哎,小鬼,你乖乖地回去念你的书,不许和任何人说,这样我们回来的时候就带好吃的、好玩的给你,知道不?” ———————— 注释: [1]夜郎:夜郎国是西南地区由少数民族建立的,海上“丝绸之路”上的贸易大国。 【四】春闺深8┇本不该存在的东西(一更) 小洄像只小金鱼嘟嘴鼓腮,眼神哀怨地仰视璃雪,内心极反感被人唤作“小鬼”。 “你要是敢偷偷告诉我父王母妃的话,以后有你好受的。”说罢,璃雪不客气地朝他脑门上戳了一指。 ◇◆◇◆◇◆◇◆◇◆◇ 走进存善堂,漓风看到满院子的人都在忙前忙后,有端汤送药的,有换药包扎的,而玉绍正站在药炉旁关照仆人煎药。 “玉绍。”他唤了一声,已不如初见那夜生涩。 玉绍回眸亦是不胜惊喜:“漓风?你怎么来了?” 漓风温和中带着丝腼腆:“我听说烟花盛宴中受伤的百姓被安置在这里,就过来看看。” 玉绍眼底含笑,难掩赞赏之情:“难得有漓风这般仁厚的胸襟。” 漓风儒雅牵唇:“彼此彼此。” 玉绍放目四周,欣慰而笑:“经过这几日的调理,他们多数伤情都有好转,不少轻伤的已经复原回家了。” “劳你多费心了。”漓风对他的欣赏也是溢于言表,转眸望见穿官服宫装者寥寥无几,“怎么太医院就来了这些人么?” 玉绍不以为意:“太医院的太医都记录在册,调动不便,只来了两个,其他的都是从城中请来的民间大夫。” “我记得那日你说自己是临安人?” “是,原本官府用洛阳户籍是请不到我的,只是这事被我遇上了,我就毛遂自荐了。”玉绍敛眉,笑得有几分羞赧。 漓风压低声,目光变得认真:“玉绍,你既是大夫,必然精通药理,你帮我看看这是什么?” 漓风看了看四周的环境,觉得稳妥才拿出一个扎成一团的绢包,拆开来供他细赏。 玉绍用指尖蘸取一些帕子上草灰色的粉末,放到鼻前捻摩轻嗅:“此物闻起来不一般啊……” “实不相瞒,它是那夜我在事发的烟花货车旁废墟里发现的,我猜测它是某类东西灼烧后留下的粉末。”漓风说道。 玉绍若有所思:“以我所学来分辨,它并不像是某种药物,倒像是方士炼丹所用的金石、朱砂一类……” 漓风便更觉得蹊跷了:“可我能肯定它并不是火药,我很好奇,早些时候就去了趟城中官营的烟花作坊,找几个熟悉烟花成分的工匠看看,他们都说烟花工艺中本是不该有它存在的,却也都说不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玉绍蹙眉听得异常认真,抬头道:“漓风,你留下一些在我这,容我得空再帮你细瞧瞧?” “好。” 玉绍取了装药桑皮纸,用竹签刮下少许粉末,折成小小的一片,握着便有些心神不宁,自言自语:“怎么还没到呢……” “怎么了?什么事这么着急?”漓风问道。 “我的师弟们要给我送些药材过来,约了今日晌午送到,可眼下都正午了还不见人……”玉绍探头朝门口张望,放不下心。 “会不会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 “没准是了。”玉绍担忧地点点头,回眸又道,“伤者药不能停,还是我回客栈去取一趟吧。” 漓风当机立断:“我陪你。” 【四】春闺深9┇吃货的人生不需要解释(二更) 一只手叩响了武姓将军府的大门,少顷,府上一个叫菡儿的丫鬟打开门,瞧见门外贵客,认出身份后诚惶行礼:“拜见小公主。” “行了免礼。”幽梦轻轻一昂下巴,“星宿可在府中?我有要事找她。” 菡儿有些局促:“小公主,我家小姐今日一早就出去了。” 这使得幽梦心头隐隐不安:“她说了要去哪么?” 菡儿神色为难地摇摇头:“没有,小姐外出一向独来独往,并不对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交代半分,而且今日她还特地换上了男子装束。” 幽梦设身处地想,但凡她们换上男装,便是为了方便出行,甚至是要去达一些不便女子涉足的地方。 “黑豹这件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过阵子我会乔装去黑市暗访一趟,查查这药的来路。” 她瞬时联想到那晚在赏樱台,星宿下定决心要为她闯黑市那样的龙潭虎穴,这就更让她担心了,黑市里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而且听说,那些人各个歹毒凶悍,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 “那等她回来,你记得告诉她我来过,就说我不放心她,让她一定差人进宫给我报个信,我好心里踏实。”说着她解下腰间的令牌交至菡儿手中,“这是我的出关符节,拿着它可以进出皇城宫门。” 菡儿低头看了看那枚金镶玉雕的令牌,握紧道:“好的公主,奴婢明白了。” 如此便道了别,幽梦转身歩下台阶,寒露在一旁劝慰:“公主您别担心,武大小姐武艺高强,她肯定会平平安安的。” 幽梦犹是心神不宁,却强颜欢笑地安慰自己:“是啊,我到底在自寻什么烦恼?怎么能信不过星宿的功夫呢?带我去你说的香料铺子吧。” ◇◆◇◆◇◆◇◆◇◆◇ 洛阳集市上,璃雪和茶茶从小贩手中一人接过一串糖葫芦。 璃雪正要塞进嘴里大快朵颐,眼一瞥竟见小贩冲她俩摊着手,嬉皮笑脸:“多谢姑娘,六文钱。” “啊?……” 璃雪张大嘴巴,愁眉苦脸地嘟哝起来,“通常都是哥哥带我出来供我吃喝的,我身上是不带钱的……茶茶你有钱么?” 经不住她那求助的目光,茶茶也是一阵为难:“我也没有啊……” 璃雪尴尬地看回小贩,见他讨好的笑色已瞬间化为白眼,她无奈只好褪下左手上一只白玉镶金的吉祥臂钏递过去:“那这个给你,能抵两串糖葫芦不?” 小贩虽然没文化,但到底是个识货的人,一见那宝贝眼珠子都瞪直了:“能!能能能!太能了!” 他正要接过,却被茶茶一把拦住:“你疯啦!这可是用上好的楚国寒玉打造的,你用来买糖葫芦也太奢侈了吧……” “可我这嘴里很久没吃上糖葫芦,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我想得厉害,就像小爪子一样,在我心里挠啊挠啊……” 她那生动的表情仿佛在说:我就是个一没追求、二没出息的吃货,我能怎么办呢?我也很绝望啊! 璃雪拿着臂钏抽出手,忍痛割爱地交到了小贩手中:“算了,我先过过嘴瘾,等回了大理,让母妃再给我打个一模一样的就是了。” 【四】春闺深10┇党争之患(三更) 茶茶知道劝不住她,便也只能为她可惜一下,视线一转,惊奇叫了起来:“哎,你快看那边围了好多人,一定是夜郎人的杂耍开始了!” “那咱们快去瞧瞧!”璃雪一扫愁云,急不可耐地拉她就跑。 ◇◆◇◆◇◆◇◆◇◆◇ 郭奉走在喧闹的集市,摇着手里的折扇,看似潇洒,可今日的他并不悠闲。 忽然他侧首问身旁的随从:“可曾留意太保那边的动向,这两天他走访了哪些官员?” 随从道:“与我们差不多,三公九卿,六部尚书,翰林院的几位学士,还有一些在朝中说得上话的藩王。” “可有听到什么风声,哪些大人已经明确倾向他了?” “据我们探来的口风,户部、吏部、礼部几位尚书都是站在他那边的。九卿之中廷尉、宗正两位大人似乎也有意支持。听说西川王那边太保大人也去了,只不过夏王爷还没有明确表态。” 郭奉迟疑地停下步伐:“夏王爷那都去过了,那沐王爷呢?” 随从也站住说道:“暂时还未收到太保有去拜访沐王爷的消息,兴许也和我们一样,对沐王府不甚有把握,因而姑且放之,留作最后的争取吧?” 郭奉手中的折扇缓慢而不绝地轻拍胸口,眉心微蹙:“情势还是不乐观啊……” “大人不必担忧,眼下刑部、工部两位尚书都是丞相提拔上去的人,自然听命于丞相。”随从宽慰他说,“兵部尚书素来左右逢源,陛下和丞相两边他都不愿开罪,但这次袁尚书从兵部挑选的人才都不令陛下满意,想必内心也是惶恐不已,才不敢明着悖逆陛下,但恐怕他内心也是极不情愿,由外人来分去兵部的一杯羹吧?” 郭奉沉色听着:“其他人呢?” “据属下所知,九卿之中的少府、奉常、典客、光禄勋、大行令,还有翰林院多位大学士都是极力反对任用前臣的。” 郭奉神色并未舒展,用沉默表达思考。 “此外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五大寺卿也皆以丞相马首是瞻。”随从笑着,越说越有信心,“况且翰林院诸位大学士口才都是一等一的好,由他们在朝堂之上分辨,我们胜算还是很大的。” “光人多有什么用?分量得举足轻重才是。”郭奉不以为然,他的深思熟虑不容许他有任何的掉以轻心,“说到口才,公孙太保自己就是巧舌如簧之人,否则不会这么多年常伴君侧,让陛下对其如此信任,屡屡采纳他的谏言。” “那大人的意思是……?” “放眼朝廷上下,堪为丞相所顾虑,左右陛下决策者,当属内阁。”郭奉沉浸在自己捋透的思绪里,眼神变得分外锐利,“那些能在私下与皇上商议国政的内阁大臣,才是最具备发言权的人,也正是我们此番须重点拉拢的人。” “陛下钦点的内阁大臣尚有三位,太保、太傅、御史大夫。”随从不解他这份思虑,“就算太保和丞相作对,我们不是还有太傅吗?” 【四】春闺深11┇你偷了我的钱袋!(四更毕) “太傅虽说是太子之师,地位更亲近东宫,但他有自己的处事原则,高风亮节宁折不弯。”不管是盟友还是对手,作为一个谋士,郭奉都要对这些人了如指掌,“他在这件事上的立场和沐王爷一样,都是很难揣度的。” 随从走近一步,如同对郭奉耳语:“而且属下还听说,在镇淮帮灭门惨案的处理上,太傅对丞相似乎颇有微词?” “他心系百姓福祉,最是听不得民怨,丞相只抓漕运不抓真凶,确实叫他难以信服。”郭奉心知肚明,策略也变得更加明朗,“沐王爷身为藩王,虽然未必想看到中央军权日益强大,但相比于丞相,恐怕他还是会更亲附陛下吧,即使内心并不愿上官啸武领兵,真到了关头上,陛下的面子总还是要卖的。至于梅太傅,就更不好说他到底会站在哪一边,那么如今我们所能指望的,就只剩下御史台言官之首,那位监察官员和民情的御史大夫崔秉严了。” 随从经他提点便也恍然大悟:“那我们今日就去拜会崔御史?” “崔御史作为皇上的耳目,必然为天子尽心奔走。我听闻平日他很少在御史台办公,而是常与台中官员便服出巡,暗访民情,探察官员口碑。”郭奉嘴角悬出一丝深邃的笑容,“所以我已经约了他,未时在他最爱的茶楼见面,雅座品茗,畅谈国事。” 随从低头诚服:“还是大人高瞻远瞩,运筹帷幄。” 郭奉又嘱咐道:“崔秉严此人一身正气,最看重信义,怕是很忌讳别人迟到,咱们还是早些赶去候着吧。” “是。” ◇◆◇◆◇◆◇◆◇◆◇ 夜郎国流浪艺人的杂耍真可谓精彩纷呈,又是吞刀吐火,又是胸口碎大石,又是上刀山下油锅的,充满紧张和刺激,看得人应接不暇。 “好!”璃雪和茶茶看得津津有味,拍着手连连喝彩,“好好好!” 郭奉和随从走至路口,被围观杂耍的人群挡住,心情顿时焦灼。 “让一让!”随从奋力推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为郭奉开辟一条道路,“赶紧让开!……都让开啊!……” 在攒动的人群中艰难行走,郭奉忽然察觉到暗中有只手趁乱拽走了他腰上的钱袋,他猛一回头,视线正中璃雪! 他便不由分说扼住了她那只挥舞的小手,她这头正沉迷杂耍不能自拔,看得起劲时却被人猝不及防地袭击,当即就把她吓得连手里的糖葫芦也掉落了。 璃雪眼巴巴地看了眼地上尘土浑浊的糖葫芦,一把烈火呼地窜上心头,冲郭奉大吼大叫:“你干什么呀!” 郭奉冷冷望着她:“你这丫头手脚不干净,赶快拿出来。” “说什么呢你!”璃雪觉得这人好莫名其妙,“我在这看杂耍看得好好的,你凭什么抓着我不放!” 众人纷纷侧目和议论,装模作样的人郭奉见多了,他可不傻:“明明是你偷了我的钱袋,还想抵赖?” “你说我偷了你的钱袋?”璃雪被人冤枉更恼了,“你哪只眼睛看到了!你有证据么!” 【四】春闺深12┇你赔我糖葫芦! 郭奉唇角狡黠地一勾:“姑娘,我劝你还是乖乖把钱袋交出来,念在你年纪小不懂事,或许我可以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你一马,再这么不识趣,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你这人还不讲理了?怎么?我要是拿不出来,你还想搜身么不成?!”璃雪也是理直气壮得很,昂首挺胸直往郭奉身前撞,“好啊,你倒是搜啊!众目睽睽之下,你要是敢碰我,我就告你非礼!” 郭奉被她这架势逼得后退几步,一时竟拿她无计可施——好个刁蛮火爆的丫头! 二人正是僵持不下,路人乐此不疲地看笑话,随从不知从哪窜了出来,低声告知郭奉:“大人,您的钱袋找到了……” 郭奉不禁一愣,回头见随从手里拽着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方才趁着他和璃雪争执,所有人都在围观,唯有那厮心虚想从人群中转移,幸好被眼尖的随从看见了,于是一鼓作气追上去将他逮住,他手里攥着郭奉的钱袋人赃并获。 看着随从夺回来还递给自己的钱袋,郭奉不安地往璃雪看去,璃雪前一刻也是发懵,忽然就反应过来。 “哦!……”洗刷了冤屈的她瞪大双眼,浮夸地用手指点点郭奉,“原来你自己丢了钱袋,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想栽赃我呀!” 郭奉理屈地拱手俯面:“看来只是一场误会,在下刚才冒犯了,给姑娘赔不是。” “光道歉就行了吗!”璃雪愤愤将手一甩,“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抓着我的手,说我是贼,损坏了本姑娘的清誉,还搅坏了本姑娘看杂耍的好兴致!” 郭奉强自镇定,用余光轻描周遭闹哄哄的看客,思量着如何息事宁人。 “而最不可饶恕的,是你居然碰掉了我最心爱的糖葫芦!”璃雪气咻咻地往郭奉胸口推搡一把,“你赔我糖葫芦!” “好,我赔。”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郭奉自认倒霉地打开钱袋,拿出一枚银锭子放到她掌中,“这样总可以了吧?” 璃雪宛如受了奇耻大辱,大义凛然把银子一摔,视如粪土:“谁要你的臭钱啊!我要糖葫芦!” 郭奉克制情绪望着无理取闹的她:“这些钱,够你买下摊贩手上所有的糖葫芦了。” 璃雪小脸一昂:“那我不管,我只要糖葫芦!今天你不给我糖葫芦,我还偏不让你走了!” 郭奉沉着脸拿眼神瞥她,心想今日定是时运不济,命里犯了小人吧? ◇◆◇◆◇◆◇◆◇◆◇ 茶楼中崔秉严已如约而至,他向来是个守时的人。 他在阁楼中独坐许久,案上的茶也被换了第二盏,却始终不见郭奉来赴约。尽管他有耐心,可以心平气和地再等等,但他对于郭奉此人的人品和诚意估量,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削弱。 “崔御史!” 他闻声抬头,见楼梯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讶异:“公孙太保?” “难得老夫有雅兴出来品茶,想不到竟在此遇见崔大人。”公孙易安笑呵呵地走来近前,“相请不如偶遇,不介意我坐下吧?” 【四】春闺深13┇世间最好的香,是毒(一更) 崔秉严精明的眸子里敛藏了光线,预感公孙易安的出现绝非偶然,就如同他知道郭奉今日的约见也是别有用心,甚至料想他们有着同样的来意,遂摊手笑道:“茶即是要和友人同饮才有味道,公孙大人请。” ◇◆◇◆◇◆◇◆◇◆◇ “姑娘,今日之事只是误会,在下已经道歉了,你又何必胡搅蛮缠?”郭奉露出一丝笑容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璃雪看到他笑反而更来气:“我胡搅蛮缠?是我逼你从这经过的?是我逼你诬蔑我是小偷的?是我逼你扔掉我糖葫芦的?是我逼你来惹我的吗?!” 随从眼见他跟个孩子在这理论起来还没玩没了,自然心急,凑近郭奉耳边提醒道:“大人,未时已到,我们还是赶紧……” 郭奉心里有数,又折腰向璃雪行了一个恭敬的大礼:“姑娘,今日在下有要事在身,实在不宜久留。姑娘若是不愿就此作罢,大可留下姓名居处,改日再向姑娘登门道歉,负荆请罪。” “本姑娘的名字岂是你能知道的?我还就偏不告诉你呢!”有哥哥教诲在先,不可贸然报出身份,璃雪便趾高气昂地鄙视他,“别转移话题,不管你有什么要紧事,即便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赔我糖葫芦,也统统给我等着!” 郭奉直起身,对侍从道:“你去买几串糖葫芦来送给这位姑娘。” 越多越好,甜掉她的牙疼死她最好。他心中冒出这样一个险恶的念头来。 侍从惶惑:“大人,这……” 都什么时候了还去买糖葫芦?直接将这黄毛丫头推开不就完事了?熊孩子蛮不讲理,多半是爹娘惯的,打一顿就好。 郭奉倏地拉下一张黑脸:“别多嘴,快去。” 随从只得照办。茶茶目睹着事态发展,她是小家碧玉的性子,胆儿也小,所以由始至终也没说什么。 ◇◆◇◆◇◆◇◆◇◆◇ 拾花记这间香料铺子每天都是这么宾客盈门,里面人来人往,争相挑选着他们想要的食材和香料。 “香樟、花楹、串钱柳叶、春羽、花叶良姜、九里香、鸳鸯茉莉……”掌柜核对手中那张配方,把几十种香料一一清点,“公子,您要的香料全在这里了。” “有劳。” 对面那男子穿着白底银纹的织锦长衣,如瀑的乌发上斜插一支流云墨玉簪,他眼眸微垂,幽深的瞳孔里宛如映着九天银河。 掌柜将打包好的货品递给他时,神色异常,欲言又止:“这……呃咳……” “你想说什么?”白衣男子眉眼里有种慑人的清寒。 “公子您买的香料都很名贵,但是有那么几味料……”掌柜凑近些,压低声道,“可是含有剧毒的,公子您当真要用那些来炼香么?” 他淡然自若,浅笑如丝:“不必奇怪,是香是毒,全在于人的一念之间。” 他的话叫掌柜听来一头雾水,他却笑意更深,泛着邪魅:“世间如果有一种香能让人一闻上瘾,终生难忘,那它本身就是一种毒。” 掌柜识趣地点头:“公子说得是,属下明白了。” 他唇角渐凝,笑容不复,眼神变得阴冷晦暗:“接下来,给我继续盯好,密切留意城内的动静。” 【四】春闺深14┇郭奉对峙沐王爷(二更) 如此又耗了一些时间,随从回来时却两手空空,窘迫说道:“大人,属下找了半天,附近都没有看到有卖糖葫芦的,也问了几处摊贩,说之前倒是有个,不过见他收了一只镯子就收摊走人了。” “那镯子就是我给的!” 璃雪失口嚷嚷,郭奉狐疑看了她一眼。 谁承想那鸡贼的小贩知道自己占了大便宜,唯恐那丫头缓过神来再找他讨要,于是趁早溜之大吉,连生意都不做了。 璃雪不胜委屈地嘟着嘴:“可名贵了,就为了换一串我心爱的糖葫芦,看给你糟蹋的……” 郭奉又换上一脸客气神色:“姑娘,不是我不愿赔你糖葫芦,而是你也看到了,小贩走了,在下实在也是有心无力。” “算了璃雪,我看他也不是故意的,误会一场,他道歉的诚意也足够了。”茶茶挽着璃雪的胳膊,同情地偷瞄郭奉,哄劝她,“你就原谅他吧,我的糖葫芦给你,好不好?” “不好!”璃雪斩钉截铁气得跺脚,“今天谁劝都没用,本姑娘就是跟他耗上了!” “那如果是本王来劝呢?” 随着这由远而近的一声,众人视线转了过去,人群也自动散开,走来那个华服贵气的中年男人。 郭奉惊呓:“沐王爷……” 沐容柒气度不凡地走至那二人面前,神情严肃直视女儿:“璃雪,你越来越没规矩了。” “父……”璃雪强盛的气焰顿时蔫了,“父王……” 这称呼让郭奉也傻了眼,他余光飞向璃雪:这丫头居然是沐王爷的女儿?! “父王你怎么来了……”璃雪心慌意乱,眼神一瞥看到小洄正被父亲牵着,霎时懂了,低头碎碎念地抱怨道,“臭小洄!一定又是你去告状!……” “怎么?”沐王爷板着脸,故意作得一本正经,“要不是家丁把你偷溜出去的事告诉为父,你在街上把天都闹塌了,为父还管不得了?” 这还真不关小洄的事,是那个小厮不放心两位年幼的小郡主,外出玩耍无人看护,怕出乱子,所以斗胆请示了沐王爷。而小洄只是在沐王爷急切追问下才如实道出,说听到两位小姐姐说要去集市看夜郎杂耍,这才让王爷找准了方向。 璃雪被说教得无地自容,低着头闷闷不乐攥扯衣角,沐容柒将视线转向郭奉:“这位看着很面熟啊?” 郭奉旋儿举袖行礼:“在下相府军师郭奉,拜见王爷。王爷您或许在三日前的阅兵大典上见过下臣。” 沐容柒若有所悟,不自觉睁大了双目,打量着这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微弯的嘴角,潇洒的眉梢,眼神里藏着无穷无尽的智慧。 ◇◆◇◆◇◆◇◆◇◆◇ 漓风陪同玉绍回到客栈,却只见银尘一人,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玉绍急忙推醒那个没出息就知道偷懒的师弟,银尘一骨碌惊坐起来:“啥?!开饭了吗!鸡腿是我的不准抢!……” 玉绍无奈朝他脑门上一敲,口气重地问他:“宝墨呢!” 【四】春闺深15┇宝墨遭人暗下毒手(三更) 银尘睡眼惺忪,一脸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傻样瞅他:“宝墨不是去给你送药材了么?” “什么时候走的?” “一个时辰前就走了啊,师兄你没见到她么?” “坏了……”玉绍心里更觉得忐忑不安,“我在存善堂一直没见她来,我担心她出事啊……” 漓风手扶他肩头:“玉绍你别着急,我们一起出去找找。” 玉绍点头,使劲拽起那歪着身子,哈欠连连的银尘:“别睡了快跟我走!” ◇◆◇◆◇◆◇◆◇◆◇ “放开我!”深陷网中的宝墨像一只剧烈挣扎的猎物,大声怒喝,“放开我啊你个白痴!” 归墟邪恶笑着走到她面前:“现在可是你落到本公子手里了,你还不该乖乖地向本公子求饶么?” 宝墨瞪他的眼神凶狠得像把刀子,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快点哭着叫公子饶命,说小人知错了,小人猪狗不如……”归墟伸出手在她脸上清脆地拍啊拍,得意地威胁着,“要大声一点,凄惨一点知道么?说不定本公子听了一心软,就放了你。” “呸!”猝不及防,宝墨一口唾沫星子吐在他脸上,“你才是猪狗不如的东西!不要脸!” 归墟愣了片刻,手抚面颊抹去那些污秽,表情瞬间阴沉了下来:“嗬,嘴倒还挺硬?我看你一会还怎么横,给我打!狠狠地打!往死里头打!” 他手一指,宝墨便被人猛推倒在地,那些打手们簇拥上来对着她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归墟乐得在一旁看好戏,并不忘恶狠狠地叮嘱他们:“要是让我看到谁偷懒,怕手疼给我下手轻了,这个月的月钱就甭想拿了!” 说到底还是要怪那个好吃懒做的二师兄孟银尘,死活不肯出去跑腿,只好可怜了宝墨急着去存善堂给玉绍送药材,不知有陷阱在等她自投罗网—— 当她穿过这处弄堂,隐约感觉有人在后面跟踪自己,可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正当凝神,不敌一张大网从天而降,落地即收,她措手不及就被困在其中。 “总算是给我逮着了!” 惊慌中她听见一个嚣张的声音,抬头便见那墙角后走出一个男人,衣衫华丽,脸上还留着几道疤痕淤青,正是那个在数日前调戏民女被她当街教训的纨绔子弟,归墟。 他大快人心地拍拍手:“不枉我叫人天天蹲守街头,就等着你现身了。” “居然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背后偷袭,真是卑鄙!”宝墨怒骂道。 “这叫无毒不丈夫!”归墟不以为然地大笑起来,“小哉,你也有今天啊?” 宝墨左右用力却依旧撑不破那张网:“有本事你放我出来,光明正大和我打一架!” “你当我傻啊!”归墟表情夸张地指指脸上那些未消的瘀青,“这些教训还不够?” 他当然不会听她挑衅,他可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君子,否则便不会龌龊地埋伏在这寂静无人的巷子里对人下黑手,也不会有此刻的宝墨,侧卧地上蜷缩成一团,那些粗暴的拳脚如疾风骤雨一般落遍全身,溅起无法躲避的剧痛,可她咬牙忍受,愣是不哼一声…… 【四】春闺深16┇这相遇,幸与不幸?(四更毕) 当郭奉终于赶到茶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在门口看到公孙易安。 “公孙太保……”他怔然嗫嚅,心中预感不妙。 “郭军师也是赶来喝茶么?”公孙易安正要登上马车,转身笑得意味深长,“可惜你错过了火候最好的时机,茶已经凉了,怕是不好喝了,呵呵呵……” 耳边萦绕公孙易安远去的笑声,郭奉疾步登楼抵达雅阁,所幸看到崔秉严还在。 “崔大人!”郭奉忙笑着作揖,“请恕在下来迟一步,方才我……” “你不必说了。”背手立在窗前的崔秉严打住了他,“你的来意我已知晓。” 郭奉暗自一怔,虽知事情办砸了,却依然故作从容地笑来:“大人心中已经有决定了?” 崔秉严转过一张似笑非笑的脸:“郭大人回去复命吧,就说巡防营举荐之事崔某自有主见,就不劳丞相挂心了。” 郭奉笑容中也透出一丝冷冽的深沉:“难道大人喝了公孙大人的茶,就连丞相的面子都可以不顾了么?” 崔秉严正视于他,目光坚定而凌厉:“崔某身为堂堂御史大夫,只为一人效忠尽职,那就是陛下。” 郭奉一时缄口,如同无形中被他震慑。 “崔某身负监察重任,协助陛下扶正朝堂风气,其中免不了要得罪一些高官重臣。”崔秉严胸怀坦荡地笑了,“如果我怕了,退缩了,那真是辜负了皇恩,也辜负了百姓,那我穿那身官服又有何义?” 自那一句,郭奉的笑意再无迹可寻。 ◇◆◇◆◇◆◇◆◇◆◇ 热闹的东市,幽梦和寒露穿梭于人潮,几番辗转和寻觅,寒露终于眼前一亮。 “哎?拾花记!”她欣然拉住幽梦的胳膊往街道那头指,“公主你看!就在那呢!” 幽梦视线有了着落,会心一笑:“走吧。” 有个两三岁的顽皮孩子,不顾母亲呼喊而在人群里乱跑:“娘亲娘亲!你追不上我!追不上我……哎呀……”他猝不及防扑在一男人的手臂上,那些刚从拾花记买来的香料包被一应撞落。 白衣男子沉静蹲下,兀自捡拾掉落的纸包,这时孩子的母亲匆匆赶来。“你看你,冒冒失失撞到人了,真是不小心啊。”她牵住孩子的手,板着脸数落,“快和哥哥道歉。” 那孩子扑闪无辜的大眼睛,嘟着嘴奶声奶气道:“哥哥,对不起……” 白衣男子抬起一双清澈空灵的笑眸。“没关系。”他看似温和地伸手在孩子脸蛋上轻抚两下,笑容透出诡异,“下次记得走路一定要当心,撞到人无妨,若是撞到鬼,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孩子虽懵懂,却被他看得有些害怕,不知所措地直往后躲。 “你这是什么人呐?怎么净吓唬小孩子?”妇人嗔怒,扶着孩子避瘟神似地催促道,“快走快走……” 随着那对母子走远,白衣男子收回目光却依旧含笑,俯身继续捡那些纸包。 他手速舒缓,捡得不急不躁,柔顺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将他的半张脸蔽住。此时幽梦主仆恰从他身旁经过,她目光不经意间从他的背上清浅一掠。本是彼此都不会注意,最平淡无奇的交错,却因为清风拂过一阵蜜合香的甜味,使他眼底闲适的笑意瞬间凝固—— 【特殊告示】有些章节被屏蔽了,深感抱歉 亲爱的读者小仙女们,现在净网时期,感觉撩骚不起来了,不要说船啦,一切交通工具都不能开,吻戏都保不住,唉……算了我不挣扎了,现在开始渊总和世子你们都禁欲吧,小甜甜也很难有了,前面有不少屏蔽章节(多是渊总的撩骚戏了,就叫你不要骚了你偏不听!),内容断层造成阅读困扰,在此深表歉意。我会在公主府裙里备份【469951938】,验证时填下是华都读者或者任意角色名就可以进来啦,欢迎小宝贝们进来取阅? 【四】春闺深17┇众里寻他千百度 他背向她慢慢站起,眉眼射出冷冽的精光。 而幽梦也像是心有灵犀地,觉得莫名心乱,刚才那一瞥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眼?她眉心蹙起,边走边想,有个东西初具雏形,在渐渐变得清晰……是簪子…… 他头上的那根簪子! 脑海恍如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云层,这让她想起那天自己在城南竹林的经历:她站在云辇之外,就欲掀起纱帘一探究竟,不料帘内伸出的那双白皙玉手,露着小半截白底银纹的衣袖,纤长指尖拈着流云墨玉簪子,重重叩在她的指骨上,令她钻心一痛…… 虽然只是短促的一眼,可她偏偏记住那簪子的样式,因为那朵流云形状实在是太特别了。那方才路过的,蹲在地上那个白衣男子…… 幽梦后背一凉,屏住呼吸猛一回头,可原处早已不见了拾物之人。她惶然怔在车水马龙的路口,望着那片川流不息的人群,极目搜寻镌刻在她印象里白衣长发的男人,可惜无果。 那人竟然……消失了? “怎么了公主?”寒露见她忽然停下,好奇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走吧。”幽梦心绪不宁挪动步子,无奈先将此事抛开,但愿只是自己疑神疑鬼吧。 在她转身的瞬间,她不曾留意到对面的人潮流速趋缓,于对街的憧憧人影之后,颀然伫立着一袭白衣,长发飘逸随风。 那是一双讳深莫测的眼神,平视着幽梦步步走远的方向,唇角微弯,邪气盎然。 ◇◆◇◆◇◆◇◆◇◆◇ 相府议室,一只茶杯被狠狠摔碎。 “岂有此理!” 归嵩怒不可遏,他的威严像一座喷薄的火山,随时能将这间屋子吞没了烧成灰烬。鬼武和冷无双不敢出声,郭奉低下头,诚惶诚恐地躬身请罪:“是属下办事不力,请丞相恕罪。” “崔秉严轻狂自傲,如此不把本相放在眼里,看来是本相太抬举他了,才让他这些年在御史台坐得一帆风顺。”归嵩瞪紧的双眸中透射出一缕阴狠的笑意,“他明着要和本相作对,很好,来日方长,本相总有一天会除掉这颗绊脚石。” 不想郭奉沉着说出:“在丞相众多的绊脚石里,一个御史大夫又算得了什么呢?恐怕云南之地才是丞相真正的心腹大患吧?” 听懂他的含沙射影,归嵩稍稍压下了怒火,转侧眸:“你刚才说……你今日在集市偶遇了沐王爷?” 郭奉如实道来:“是,属下于街市与人发生误会,不慎惹恼了沐氏小郡主,只怪我事先不知那是王爷爱女,正和郡主理论之际,王爷就出现了。他对属下颇有印象,就主动问起我的身份。” 归嵩眉心沉了下去:“他知道了你的身份,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是不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义正辞严的姿态,教你怎么做人?” “不。”郭奉迟疑地抬了抬眼,“恰恰相反,他当着属下和众人的面,教育了他自己的孩子。” 归嵩转过半张脸,瞥去质疑的古怪眼神。 郭奉便将当时的场景细说与他听—— ◇◆◇◆◇◆◇◆◇◆◇ 郭奉记得在他介绍完自己,沐容柒看他的目光颇耐人寻味,但他没有接着再对郭奉说些什么,而是转脸数落自己的女儿:“璃雪,你成天就知道贪玩,连功课也荒废了吧?” 沐璃雪撅嘴嘟哝:“我哪有……” “没有?”沐容柒提亮了眼色,“那夫子教的《千字文》你可会背了?” 璃雪眼神游移,却强撑出满肚子底气:“当然会背了,《千字文》有什么难的……” “好,那为父就来考考你。” 【四】春闺深18┇诛心 沐容柒翩然勾起了嘴角,念道:“「世禄侈富,车驾肥轻。策功茂实,勒碑刻铭。」后面几句是什么?” 璃雪舌头像被猫儿咬住,心口扑通扑通跳着:“是……是……” 郭奉虽沉默,却斜去余光打量着沐容柒这般别有深意,甚至有些哗众取宠的做派。 “「磻溪伊尹,佐时阿衡。奄宅曲阜,微旦孰营。」”就在璃雪难堪不知所措之时,沐容柒牵在手里的小男孩按捺不住,朗朗上口地背了出来,“「桓公匡合,济弱扶倾。绮回汉惠,说感武丁。俊乂密勿,多士寔宁。」……” “好啊,背得好极了!”沐容柒点到即止,转面俯落下满意的目光,“还是小洄勤奋好学,他才只有五岁,就能把书背得滚瓜烂熟,璃雪你这当姐姐的还不觉得惭愧么?” “是……”璃雪红着脸,把头埋得更低,她只觉得周围人看她的目光简直能把自己羞死。 “但是念书有道,是不能死记硬背的,而是要透彻领悟书文的本义。”沐容柒仿佛在指引着形势往某个方向发展,他问,“小洄,你可知你刚才背的那几句,是什么意思呢?” 小洄坚定地点点头,用他稚嫩的自信回答:“文王姜尚,商汤伊尹,成王周公,惠帝绮季,武丁傅说。这段说的是,古来明君皆有贤臣辅佐,只有贤才的勤奋谨慎,才能换来百官的各安其位。” “不错不错,小洄说得很好。”沐容柒赞不绝口,笑呵呵地转向郭奉,“稚子无忌班门弄斧,让军师笑话了。” 郭奉表情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味道:“王爷言重了,这个孩子心思聪敏博古通今,他日必是可造之材。” “只是方才听小洄念到「俊乂密勿,多士寔宁。」……”沐容柒望着郭奉笑得暗藏锋芒,“就连黄口小儿都懂的道理,想必足智多谋的归丞相,不会不懂吧?” “沐王爷果然教子有方,在下深感佩服。”郭奉意会却耐人寻味地解嘲道,“只是《千字文》还有一句:「遐迩一体,率宾归王。」,不知王爷平日里听闻这位小神童念到此句,让他解释其义时是否也会觉得心惊胆寒,如履薄冰呢?” 他是在提醒沐容柒,在大一统的皇权震慑下,即便是云南沐氏这样强大的藩国,也不过只是附庸。 这不失为一种挑衅,或者说是挑拨吧? 在郭奉还击来的诡笑注视下,沐容柒清浅吸了丝凉气。这番你来我往,不动声色的诛心论,堪堪是高手间的过招。 “不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沐容柒挥手坦荡,“本王与丞相深沐皇恩,必然视陛下为天,各自安坐其位,谨守自己的本分,我想这也是陛下希望看到的。” “多谢王爷赐教。”郭奉倾身再拜,“下臣有事先走一步,他日再与王爷畅谈大义。” ———————— 注释: 本章引用《千字文》处如觉深奥难懂,欢迎参考“作者的话”,有详细解释,正文不作赘述。 【四】春闺深19┇他得有命回来 “「起翦颇牧,用军最精。宣威沙漠,驰誉丹青。」”依然是《千字文》里的话,沐容柒铿锵有力的声音,让郭奉行礼时俯视的目光微微一怔,“那就劳烦军师务必将此二句转达给丞相了。”[1] 虽说是送给丞相的话,却也是在旁敲侧击地提醒郭奉。身为一名出色的军师,必须知己知彼识良将,郭奉如有伯乐的智慧和眼光,必然知道上官啸武究竟是不是一匹千里马。 “璃雪,还不走?” 在父亲一声催促下,璃雪恍然回过神,没好气地睨了郭奉一眼,嗤之以鼻:“哼!” 她悻悻地跟上沐容柒,郭奉缓缓抬起腰身,望着沐家那一行人的身影,这才意识到在方才的较量里,自己额上已不知不觉渗出细密的冷汗。 沐容柒,不愧是令天子忌惮的存在,也是丞相在朝中最大的威胁,着实不容小觑。 ◇◆◇◆◇◆◇◆◇◆◇ “「起翦颇牧,用军最精。宣威沙漠,驰誉丹青。」……”归嵩仔细揣摩郭奉转达给他的《千字文》选句,嗤之冷笑,“沐容柒把上官啸武比作白起、王翦、廉颇、李牧之流,他还真看得起这位昔日的老对手啊?” 郭奉慎言:“上官啸武在军事上若无过人资质,恐怕公孙太保和陛下也不会如此重视了。” “「俊乂密勿,多士寔宁。」沐容柒托小孩的口不过是指桑骂槐要本相自省,以史为鉴效法贤相,句句暗讽本相有不臣之心,他倒是忠肝义胆得很?”归嵩扣在桌上的手敲出嘲弄的节奏。 “但是沐王爷也该明白兔死狗烹的道理。”郭奉为他分析局势,“陛下借用云南王府的军权和内阁的政见,不过是想制衡丞相手中的权力。沐王爷也绝不敢公然协助陛下对付丞相,他深知中央集权下的一颗君心,最忌讳的就是功高震主,一旦真到了丞相失势的那天,那下一个要被皇上铲除的,一定会是沐王府。” “所以本相和沐王爷再精于算计,始终都算不过我们的那位陛下。”归嵩负手背后,深吸入满腹的心思,“相府和沐王府,都不过是陛下手中,用来互相制衡的黑白棋子,而陛下才是操控整个棋局的人,他必须从中斡旋,不使一方绝对倾轧另一方,才能让局势稳定,皇权稳固。” 郭奉问道:“丞相,崔御史是不能为您所用了,内阁中我们只剩下梅太傅那还有一线希望,是否要属下前往太傅府中,加以游说?” “不必。”归嵩冷冷否决,“梅自寒这个人太过自命清高,骨子里有股很强的倔劲,有时你越给他施压,他越与你背道而驰。他谁都不信,只信他自己的是非观。让他自己好好斟酌吧。” “那……这件事就此作罢了?”郭奉透过侧颜试探他的反应,“难道上官啸武入朝领兵之事已成定局?” “哼,入朝领兵?”归嵩眯眼笑了笑,“他也得有命活着回到东都才行啊。” 郭奉和冷无双听着心里都是咯噔一下,双双投递去惶惑不安的目光。 ———————— 注释: [1]起翦颇牧:战国四大名将,即秦将白起、王翦,赵将廉颇、李牧。 【四】春闺深20┇相府新人-寒公子 “郭奉在崔秉严那碰了钉子,明日朝堂上的论辩便没有十拿九稳的胜算。事已至此,本相也就只好另择良才,另辟蹊径了。”归嵩背身下了一道指示,“进来吧。” 郭奉和冷无双不约而同地回眸,见屋外走进来一个墨黑锦衣,身形挺拔的男人,领矜、腰封、内袖有醒目的朱雀锦包边,鲜红如血。 “本相给你们引荐一个人。”归嵩转过身来,目视那个男人,“他就是新加入府中的鸿蒙弟子寒泽,以后将与你们共事于本相麾下明部势力。” 郭奉和冷无双的眼色不由加重,他们都想好好看看这位身法凄厉,一手制造出漕运大帮灭门血案的“寒公子”。 “他在相府出入会用他的本名‘戚陆’,以便于他能更周全地为本相效力。”归嵩一抹笑意转向郭、冷二人,“本相希望你们能同心同德,发挥所长并肩作战,替本相扫平一切障碍。” 郭奉、冷无双拱手应承:“愿为丞相效犬马之劳。” “戚陆,联名百官抵制上官啸武的重任,郭军师没有办好,这件事本相就交给你去解决了。”归嵩像是授予某种特别的权力,最后还格外强调一句,“用你最擅长的方式。” 戚陆垂眸,语声清冷而干脆:“是。属下必不叫相爷失望。”说罢面无表情地越门而去。 郭奉目送他走后,问起:“丞相,派来协助您的鸿蒙高徒不是有两位么?不知还有一位……” “那个名震江湖的夜渊?”归嵩瞬了瞬讳莫如深的眉眼,“他已经被本相安排去准备一项很重要的任务,暂时未能入府与尔等照面,不过他日会有机会的。” 郭奉缄了口。冷无双陷入沉思,不禁回想起那日在城南竹林,那算是他和夜渊第一次未曾碰面的交锋。 虽然夜渊始终都没能走出那座云辇,没有和他身近身地过招,单从他通过手下传递来的讯息,便可窥测他怀中掌控千机、洞悉万变的气魄。无双已有了愈发强烈的感应,夜渊此人定如他的名字一样深不可测。 ◇◆◇◆◇◆◇◆◇◆◇ 他们所提到的那个人,银纹白衣,青丝墨簪,此刻正静候在一扇紧闭的朱门之外。 这是繁华洛阳城中最为隐秘的存在,只对身份特殊的人开放。外人从这里路过,只道它是一座规模浩大,美轮美奂的精致楼群,却不知它的主人是谁,不知它里面是怎样的别有洞天,不知它所依靠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营利和运作方式……对凡夫俗子而言,那只能是一个望尘莫及的谜。 朱门缓缓打开了,他在侍者邀请下拾阶而上,迎面映入眼帘的,是那座巨大的琉璃影壁上,金光焕彩的三个大字—— 「极乐天」。 ◇◆◇◆◇◆◇◆◇◆◇ 人来人往的西市口,一根空置的旗杆上高高吊起个人来,引来周围的百姓驻足观望,那个被麻绳捆绑了悬挂在半空的,正是那个惨遭毒打得只剩下半条命的孟宝墨。 【四】春闺深21┇遍体鳞伤当街示众 “都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了!”站在归墟身边一个狗仗人势的奴才,提高嗓门朝众人吆喝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前些日子得罪了我们丞相府的归大少爷!” 被提名的归墟作势一拉对襟,挺直了腰板俯视众人,神气十足。 奴才手指宝墨,露出他穷凶极恶的嘴脸:“以后谁要是再敢以下犯上对我们公子不敬,他就是你们的下场!” 围观的人群都在指指点点,对这出杀鸡给猴看的戏码,有不少对宝墨抱以同情的人絮絮说她可怜,却也只能爱莫能助地看着她受苦,任由她惨无人道地暴晒在烈日之下。 正巧赶到的孟玉绍拨开人群挤到前面,看清楚了旗杆上奄奄一息的人,那遍体鳞伤的模样令他触目惊心:“宝墨……” 漓风和银尘也接踵而至,只见玉绍满脸心疼,咬着牙挤出颤抖的音节:“那是宝墨!……” ◇◆◇◆◇◆◇◆◇◆◇ “相爷!”一侍从慌慌张张地冲进议室来,“不好了相爷!大公子今日捉到个人,将他打得不成人形,正吊在西市口当街示众呢!” 归嵩警觉瞪了他一眼:“被抓的那是什么人?” “就是个普通百姓,听说是三日前得罪了公子,这才被公子报复了……”侍从被他瞪得更紧张了,“近日朝堂上风波不断,皇上对丞相您也是多有揣测,奴才怕公子一失手搞出人命来,事情闹大了那可就不好收场了……所以特来请相爷定夺!” 归嵩胸膛里怒火暗涌:“这个败家子,别的本事没有,只会在外面给我惹是生非!无双!” 冷无双拱手:“末将在。” “你带几个人赶往西市,即刻把公子给我带回来,千万不能让他闯出什么祸端!” “末将遵命。” 冷无双当即退下了,归嵩长长舒了口气,难以省心,用倦怠的口吻对郭奉道:“这几日你为本相四处奔走,想必也累了,本相放你几天假,好生将息吧。” 郭奉心鼓沉沉,目色深重地垂首:“是,属下告退。” 郭奉转身后心里是一片明朗的,他知道这次怎么也算是自己的失职,丞相嘴上不明着怪罪,心中是有刺的。眼下新人入府,他却被放假赋闲,大有种要雪藏冷落他一阵,好让他好好反思的意味。 屋里只剩下归嵩和鬼武,鬼武这才问出缠绕在他心头的一个困惑:“相爷,您不让夜渊入府,可是担心他能力过强不好驾驭,这才有心防着他? “本相只是不想暴殄天物。”归嵩转过脸,眼神里藏着极神秘的笑容,“夜渊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是优点,不能物尽其用,那就太可惜了。” “您将他派往何处去了呢?”这件事十分机密,滴水不漏,似乎只有丞相和夜渊本人知道?不得不叫鬼武好奇。 归嵩瞥他一记冷漠的眼神:“你问得太多了。” 鬼武惶恐低头:“丞相恕罪……” 归嵩眼光精明地打量着他:“你很在意夜渊的去处,是怕危及你的位置么?” “属下不敢。”鬼武把头埋得更低。 【四】春闺深22┇薄衫褪,玉体无瑕 “你放心,这两个人能力再强,终究也是外人,本相是不会把暗部交给他们的。”归嵩算是喂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你做好自己的事,至于本相到底想要夜渊去做什么,这个你暂时不必知道。” “是。”鬼武心有余悸,“是属下多嘴了。” ◇◆◇◆◇◆◇◆◇◆◇ 遁入极乐门,飞升极乐天。 那个风姿绝世的男子,赤着脚,安静站在暖阁的松软地毯上。头上的发髻解开了,如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光滑柔顺得好似丝绸一般。 两个花容月貌的侍女款步走上去,一人扶着他一边肩头,轻轻将他披身蔽体的薄衣罩衫褪落了去,露出了他完整的,精雕细琢洁白耀眼的胴体—— 他的肌肤白皙而细腻,仿佛散发着银白的莹光。 他的容颜,他的身体,美好得让在场的女人们都妒忌。 可他微张的眸里,含着冰雪般清冷的寒光,仿佛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关乎自己,他只是毫无反抗地任由他们摆布着,他没必要反抗。 无动于衷割舍下所谓的自尊,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他很清楚,接下来他所要接触,或者说所要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去接近一个人。 一个能带给他极乐,也能让他万劫不复的人…… ◇◆◇◆◇◆◇◆◇◆◇ “光天化日竟还有这等为非作歹,鱼肉百姓的恶行?”漓风眼见宝墨惨遭凌虐,愤慨得握紧拳头,“是可忍孰不可忍!” “漓风!”他正要出马,被玉绍情急拉住手臂,“你有所不知,此人是丞相公子,宝墨上次已经得罪过他,才会遭此报复,万不可再轻举妄动……” 漓风听其言看了看归墟等人,计谋于眼中流转:“放心,我自有分寸。” 说罢他挥展轻功跃出了人群,直飞向擂台上的归墟,令他和手下人都措手不及,全场惊叹哗然。挂在旗杆顶上的宝墨随风孱弱地晃动着,听见动静艰难睁开一条眼缝,只见有个身影快速窜到了归墟身后,凭着一腔擒贼先擒王的果敢,只一个转身,一把未出鞘的剑柄就横在了归墟的脖子上。 “大胆!你什么人!竟敢偷袭本公子!”归墟惊慌却强作凶狠,斜眼瞪那紧贴自己后背的男人。 “我是看不下你所作所为的人。”漓风架着他强行转向旗杆,“叫他们放人!” “好啊,原来你跟这小子是一伙的?”归墟反应过来,怒火中烧,“想救他?没门!” 漓风旋而收紧胳膊,剑柄直抵归墟喉结:“我不跟你废话,再不放人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你敢!”归墟咬牙切齿看谁比谁狠,“我爹可是归丞相,你要是杀了我,你全家都得陪葬!” 漓风大义凛然笑道:“普天之下也并非丞相最大,丞相之上还有国君,还有王法,岂容你在这里横行霸道仗势欺人!” “好!——说得好!——”台下群情激奋一片为漓风呐喊助威之声,玉绍见状心潮涤荡,顿时觉得有了希望,就连高空的宝墨也为此景振奋,稍稍恢复了点精神。 【四】春闺深23┇漓风交手冷无双 如此浩大的声势,归墟被震慑得不免有些虚了底气,漓风趁势在他耳边警示:“归大少爷,你真的以为你能战胜这些伸张正义的民心么?” 归墟眼中闪过一丝迟疑,越心慌越焦躁。 “马上放了我的朋友,我也不会为难你,否则人贱必有天收!” 正当此时,一声势如破竹的厉喝从天而降:“大胆狂徒竟敢伤我公子!” 漓风瞿然抬头,见那刺目的阳光里落下来一点银芒,原是冷无双手中的枪尖,如鹰眼一般凌厉,径直地往他刺来。漓风本能挥剑抵挡,在冷无双凶猛的冲劲下退出好远。 侥幸脱身的归墟见冷无双赶来救驾,又拿出原本的嚣张,有恃无恐大喊道:“无双将军你来得正好!这小子不自量力想杀我,你替我好好修理他!” 冷无双手里一杆长枪寒气逼人,多少人曾在他的面前被他一枪封喉,此刻它迎风呼啸,对对手步步紧逼,而漓风也已拔出剑来,如一道出云的长虹,以退为进连番招架,剑鸣枪啸铿铿锵锵,擂台上两人变换着灵动的招式,你来我往地当着众人面一时打得不可开交,直把玉绍银尘看得焦灼不已。 “久仰冷无双将军盖世英名,一身功勋为人所敬重。”旋身一刹漓风的剑刃被冷无双的枪头死死卡住,二人皆以气力相搏,冰冷的杀气逼迫而来,漓风临危不惧,正视着冷无双的眼眸,“本该一腔正义铲恶锄奸,却为何是非不分助纣为虐!” “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少主,我有职责护他周全!” 冷无双握紧银枪向其倾压,目光不经意落在漓风握剑的双手,左手拇指关节处那一枚青玉扳指成色通透,熟悉的暗纹令无双心头一凛:是沐王府的人? 他倏忽抬眼打量起漓风的相貌,估摸着他的年纪,如是坚定了心里某个猜测。 他主动拔枪抽离,一个跃步撤了回去,漓风甚是不解,归墟更是急得跳脚:“无双将军你怎么不打了?你还没帮我收拾他呢你……” 冷无双持枪树立在侧,沉着对漓风道:“今天这事就这么算了,带你的朋友走,就当我们扯平了。” “将军你怂什么!你可是东都第一高手啊!”归墟不甘心地激将他,“本公子现在命令你!给我打!打死打残了算我的!” “公子,你还是想想待会回府怎么向丞相交代吧?”无双冷递他不买账的一眼。 归墟瞠目结舌:“爹知道了这件事?!”心想坏了,这下麻烦可大了。 “正是丞相命末将来带公子回去,若是公子今日在外闯下大祸,丞相是不会给你收拾残局的。” 归墟总算安静,暗自纠结一把,这才下狠心招呼那些奴才:“走!” 无双带人跟随其后,将走时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漓风,漓风体会不出他那道冷淡的眼神里写着什么含义,只觉得冷无双这个人,有些奇怪。 又有些似曾相识的熟悉。 【四】春闺深24┇芳心暗动 相府的人前脚刚走,玉绍和银尘就赶忙冲到旗杆旁解绳索,可不料这根经年累月遭风霜侵蚀的旧旗杆,因为不堪负荷而在这时候折断,绳索的一头从师兄弟手中骤然滑脱,他们大惊失色,眼睁睁看着宝墨从高空坠落了下来—— “宝墨!——” 漓风顾不得许多,纵身飞起,迫近时一把将她抱住,经受了毒打和暴晒的宝墨本就虚弱,又因一股重力猛跌入漓风怀中,便是不自觉就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肩上。 尚存最后几分清醒的意识,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一张俊逸出尘的侧颜近在咫尺,他像一阵澄澈的朗月清风,徐徐吹进她的心湖,便也漾开了一丝微妙的涟漪…… 直到漓风带着她安稳落地,玉绍和银尘那两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宝墨你还好吧?”玉绍关切地簇上来照看,“今日多亏了有漓风在……” 宝墨被三个男人围在其中,脸色苍白,转向漓风吃力地张口:“多谢侠士出手相救……我……”话未说完,她便支撑不住虚脱的身子,绵软无力地滑落下去。 “哎?……”她这一晕厥,让那三人都慌了手脚,纷纷伸手搀扶,看来伤得不轻。 ◇◆◇◆◇◆◇◆◇◆◇ 相府中,一个凛冽的耳光扇在了归墟脸上。 “混账东西!”归嵩横眉怒指自己儿子,狠狠骂道,“你什么时候能知道在外面检点些?要是哪天捅了大娄子,为父和相府,还有归氏的老祖宗可都丢不起这个脸!” 归媛和母亲郑氏站在一旁,看到这样的场面,照嬛夫人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只觉大快人心。而归媛眉深目重,紧闭其口,不帮归墟求一句情,因为根本没用。虽然知道那个叛逆轻狂的兄长不会领情,但她也不屑做那落井下石之人。 归墟脸上本就挂着彩,此时又多了一道通红的掌印,他捂着脸隐忍怒火和不甘,眼神哀怨地看归嵩:“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闹事,也不问我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上来劈头盖脸地就打我骂我,你觉得你自己的行为就很检点么?” “你还敢顶嘴!”归嵩挥手又想再打,可一看他那模样也是可怜,到底是不忍,就没扇得下去手,只能发泄在言语上,“我归嵩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会有你这种!整日游手好闲败坏门风的混账儿子!” 归墟眼一瞥,作气道:“是,我是混账,你当初就不该把我生下来!” “你!……”归嵩这下差点被他气得急火攻心。 照嬛夫人眼疾手快地上去扶着,给他捋胸口舒闷气:“归墟,你就不能少说两句,乖乖给你爹认个错么?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 归墟见她出来惺惺作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生下我倒也好,省得被人看着碍眼,说我是有娘生没娘养的货!” 说罢便头也不回冲了出去,归嵩恍如被他最后一句堵住心门,相比于刚才的恼怒,此刻更多了一份痛心。 【四】春闺深25┇幽梦探访梅太傅 时近黄昏,夕阳透过窗,将余晖洒在梅自寒的书案上。 他正专心批阅皇子们的课业,那位随侍的助教入室呈言:“太傅,毓秀宫南柯殿的寒露姑娘来了,说是要见您。” “南柯殿……”梅自寒轻喃,心中有了眉目,“请她进来。” 不一会寒露便到了,微微行礼:“奴婢见过太傅。” “是小公主让你来的吧?”梅自寒仍执笔书写,并不抬眼看她。 “太傅真是聪明。”寒露莞尔一笑,“公主让奴婢带来亲手酿制的梅花清酒,请太傅品尝。” 说着将手里的食盒放置案上,启了盖端出一个矮矮的白瓷盅来。梅自寒怔住,一缕犹疑的眼风扫了过去。 寒露见他没有反应,又作春风笑暖:“原是御花园里今春最后一季的晚梅开了,公主便在赏花时采摘了些,一点一滴都是她的心意,望太傅不要推辞。” 心事经行眉眼,梅自寒淡声道:“你放下吧,替我谢过公主美意。” “那奴婢就先退下了。”寒露笑着行完礼,将至门口又转身,“对了太傅,您可一定记得喝,公主说了,她在这酒中添加了一味特别的辅料,就看太傅能不能尝出来了。” 说罢掩笑而去,留下梅自寒一张矜持的,恍如冰封的面容,只可惜他心里,并不如他表面看上去那般云淡风轻。 还是有阕词好,最是恰如其分,衬得他的心境: [年年吹落还开,听画角楼头,送他昏晓。 何处玉堂,满地苍苔不扫。 谁是肝肠铁石,与共说、岁寒怀抱。 花未老。无奈酒阑情好。][1] ◇◆◇◆◇◆◇◆◇◆◇ 夕阳似乎又西沉了些。 幽梦候立在树荫之下,望见寒露从院门走出,手里空着,食盒不复,她不觉喜上眉梢:“他收下啦?” 寒露有心调侃又故意作得无邪:“这可是小公主的心意,谁能忍心拒绝呢?” 幽梦转了面,漫漫行走,试图掩饰羞涩之情:“那他可曾说些什么?” “他让我谢过公主的美意。”寒露笑说。 幽梦心里微甜,意犹未尽:“还有呢?” “没有啦。” “只说了这个么……”幽梦步子一滞,垂下失落的眉眼。 寒露用微笑给她些许慰藉:“公主如果想听太傅说点其他什么,为什么不亲自进去问呢?” 她回眸望了望翰林院的大门,心绪怅然道:“翰林院这种地方,我不便进去。” “公主可是怕被人看到了,又要搬弄是非了?” “宫里从来不缺流言蜚语,我是一朝公主,他是东宫太傅,是不该有所交集的。”她边说边徜徉林荫小径,美景过眼皆是虚度,“落到有心之人口中,免不了要说我有意笼络大臣,染指东宫这样的话。” 寒露明白她的心境:“公主怕引得东宫那边猜疑,而借题发挥?” 她苦涩摇头:“我倒是不怕,只是他心性高洁,倘若听了这些闲言碎语,嫌我亵渎了他,怕是更要疏远于我了……” ———————— 注释: [1]出自宋·何梦桂词《玉漏迟·问春先开未》。 【四】春闺深26┇烟雨时节恰逢君 “真是难为了公主这份苦心。”可不是谁都能让幽梦如此设身处地地为之着想,寒露听来亦有些无奈,但总归想说点什么来宽解她,“只是不知道公主藏在梅花酒中的那点心思,太傅能否尝得出滋味了?” 幽梦眼帘一掀,千思万绪汇集成涓涓细流,润甜了她的心扉,她却要很小心地敛藏着,所以沉默不语,将心事付诸唇边清新淡雅的笑涡里。 ◇◆◇◆◇◆◇◆◇◆◇ 那只白瓷盅被梅自寒放到了手边,他揭开盖子,一缕幽香渺渺飘出,还未品尝,他竟有些醉了,不然怎么会神情恍惚,管不住自己渐欲迷失的心志? 他浅浅舀了一勺淋入宽口的白瓷小碗,思绪回到二月初那个雨天,梅园午后的清闲时光,阴雨连绵,风微凉。当时他便也是这样,握着一根长柄的白瓷汤匙,轻轻缓缓搅拌着碗里的新酿。只是忽然地,正对的那扇门就被人打开了—— 他匆匆抬了双眸,隔着屋檐上垂落的一排雨帘,透过溟濛的烟雨,看到那个穿红色衣裙的少女,像一树绽放的红梅。 她木然地站在门口,原本是满眼好奇,直到对上了他的视线,她居然惊喜地,笑出了满面春风。 若不是她的出现,惊了那场安静的春雨,他不会蓦然想起不久前去钦天监,和监正太史令蓝无垠闲来无事的几句笑谈。 “我见太傅今日神清气爽,眉宇间透着丝霞光紫气,怕是快有梅花运临门了吧?”蓝无垠不知何故端详着他,笑道。 “我只知道桃花运。”梅自寒却不苟言笑,“没听说过梅花运。” “古有林逋「梅妻鹤子」,太傅也爱梅,终日穿行梅林,与梅花为伴,身上定是沾了梅花的精气。”蓝无垠眉开眼笑地打趣,“或许会有一位冰清玉洁的梅花仙,从天谪落,为太傅的梅香引来,最后也变成太傅的‘梅妻’?” “子不语怪力乱神。”梅自寒一副清淡的口吻,“你知道我从来不信这些。” “这时运奥妙,虚无缥缈,太傅不信也罢。只是她若要来,即便你关上门,也阻挡不住她闯入的脚步。”那是蓝无垠最后的笑语,似有弦外之音,“等到她来了,你便能明白了。” ◇◆◇◆◇◆◇◆◇◆◇ 彼时正是早梅时节,雨水叮咚敲打青瓦,他目光呆滞地望着不期而至的她,心里冷不丁地颤了一抹感应,原以为钦天监那些占星问卜的本事皆是故弄玄虚,可他忽然艳羡起了林逋。 羡他—— [白发青衫,苍头玄鹤,花前尊酒。 问梅花与我,是谁瘦绝,正风雨、年时候。][1] ◇◆◇◆◇◆◇◆◇◆◇ 至于幽梦那时为何会来?原是她刚随皇室迁住洛阳,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又充满强烈的探知欲。那天她出宫本是慕名寻访山里一座温泉汤沐,终不敌多变的山间气候,不想竟在半路遭逢微雨。她牵马仓促沿着山路走,却不经意地,被一阵极馥郁的清香所吸引,她循着渐浓的花香一路寻觅,终于抵达一户淡黄的墙院外。 青瓦墙头上探出几枝白梅,她想她找到了香气的源头。 ———————— 注释: [1]出自宋·何梦桂词《水龙吟·和何逢原见寿》 【四】春闺深27┇梅花清酒玲珑心 以前她在宫里所见的梅花也香,却也只是淡淡的香,比不过那些娇艳的玫瑰和牡丹国色天香。她从来不知道梅花可以香得这样清冽,仿佛香入了三魂七魄,令人如痴如醉。 原来只有置身山野,梅花才能毫无保留地释放出天性来。 走至石阶门庭,她举目默念门匾题字: 「梅园」。 她暗自猜想,堪配此名的,想必墙里一定种着许多她不曾见过的稀世佳梅吧?会是怎样一番旖旎风光? 如此她倒要好生开开眼界了,于是试着去推了推门,发现并未上锁,她迫不及待倒也顾不得礼节,索性信手推开—— 本以为会被满园的梅花涨得迷醉双眸,可见到的却是两排仙姿傲然的白梅相拥着一条青石小道,带着她视线蔓延向尽头,她终无法预料,那座雅致竹馆的屋檐下面,竟然坐着一人,绝世而幽独。 梅自寒。 梅自寒……梅自寒……在心里默念了千遍万遍,她想这是天定的缘分,要让她和他邂逅在这斜风细雨识梅香的好时节,这让她几欲欣喜得不知所措。 “我只是偶然路过想进来避一避雨,想不到竟也会在这里遇见太傅?”她按捺就要怒放的心花,环顾赏着白梅,面上一抹流霞,“此处梅园也是你的府邸?” 梅自寒跪坐在蒲团上,一时也忘了行礼,纹丝不动地回答:“这是我一位挚友的故居。” “哦……”她沉吟,太开心而不知看去哪里。 “他知道我喜爱梅花,走后便将这座园子留给我。”梅自寒只是极平常地回答,没有特别的情绪,“我闲暇时便来此替他照料。” 幽梦沿青石小路走近,眸光清亮地望他手中:“你这是在做什么?” “梅花清酒。”他说。 幽梦旋即闻到一丝清冽的酒香,语笑嫣然地惊叹:“本来我只知太傅是学识渊博的大文豪,却不知你私下,原来也有如此别致的雅趣。” 这是被他隐藏的,不为人知的一面么?仿佛让她无意中发现了天下奇观,这在他看来或许没什么,可对她来说却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她便像孩子看待最爱的糖果一般,小心翼翼,呵护着她那些甜蜜的小窃喜。 他不言不笑,只淡淡低下头搅弄手里的汤匙,碗中的琼浆玉液泛着清透的光泽。 “你能教我么?”幽梦像猫儿似地躬去了他的身侧,举目恳求道,“我也想学做这种酒。” 梅自寒稍稍抬了眼皮,她这样的不拘小节反倒放松了他的戒备,从那一刻,他暂时地忘记了彼此的身份。 他把她当作求知心切的寻常少女,教她认着木几上那些盛在小方碟中的各式辅料,她学着他的手法,按他教的顺序一一放入碗中研磨捣碎,最后投入瓷盅清酒,像他那样用汤匙来回搅拌,阖盖用炭火煨上一会,最后滤出渣滓留下清液,自斟一碗撒上三两梅瓣,大功告成。 她端着亲手调制的佳酿,在他注视下俯面去闻,闭眸而笑:“嗯,确有一丝梅花的香气,超凡脱俗。” ◇◆◇◆◇◆◇◆◇◆◇ “我要做的东西,一定是很特别的,能让他看到就想起一段有我的回忆。”她采梅时曾那样夸下海口。 而他指尖拈着白瓷小碗,清澈的酒水波光潋滟,飘着轻盈的梅花香瓣,梅自寒伫立在翰林院书房的夕阳光景里,已经这般看它良久。 心似梅花冷香凝。 早知她有这颗玲珑心思,那日又何必教会她调制这种酒,此刻喝与不喝都枉然,犹如作茧自缚。 恰似心有灵犀地,低头漫行于林荫道上的幽梦,也正神游那一场花事,回味她在梅园竹馆品过的一碗酒,丝丝缕缕,动人心肠。 【四】春闺深28┇他是我命定的劫 “寒露……”她忽然停下脚步,轻得像喃喃自语,“你说,他会喝那酒么?” 寒露会心一笑:“为什么不会呢,公主?” 她目光清郁地望向一旁,莫名的心慌,叫她乱了分寸:“我也不知道,但就是有一种感觉……” “公主,有时奴婢觉得,您是太在意梅太傅了。”寒露走上近前,语重心长地问她,“可您是否想过,这样用心良苦地对他,甚至放轻了自己,忘记了您是金枝玉叶的公主,真的值得么?” “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幽梦闭了闭眼眸,眼底更添一丝惆怅,“什么是值,什么是不值?” “就像公主您自己说的,您是公主,他是太傅,东宫和咱们势不两立,这是有目共睹的。”到底是旁观者清,寒露句句都说到了要害,“且不说太傅对公主能否拿出同等的心意,即便他也心属公主,可公主觉得以他的性格,他能不顾东宫的身份立场,全心全意爱护你,襄助你么?” 幽梦的眉心渐渐紧蹙:“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因为你从不敢去想。” 幽梦被她一针见血地怔住。 “太傅的身份太特殊了,首先他是一个男子。”寒露笃定地说着,“奴婢可以这样讲,当一个男子面对的是公主您这样一位楚楚动人,情意绵绵的女子,很难有不动心的。” 这话叫幽梦听得心头温暖,仿佛柔软得要化成水。 “可他又不是一个平凡的男子,他还是朝廷重臣,太子之师。只要太子在位一天,他就势必会辅佐太子。”寒露加重了语气,“比起公主怀揣的这颗儿女情长,他心里所担负的,可就要太多了……一旦他被重重压力束缚,让他进退两难,他对公主的感情,自然就复杂了。” 这正是自己焦虑不安的地方,幽梦颓然看她:“连你也觉得,我和他看起来很不相配,是这样么?” 寒露摇头:“不是不相配,而是殊途。” “殊途……”幽梦无力叹息,“是啊,我也知道自己和他也许很难走到一起,只是每当我看到他,我的眼睛就像被蒙蔽了一样,我看不到很久以后的将来会怎么样。” 寒露欲言又止,流露满眼疼惜:“公主,您陷得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这终归是我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动心,我也不明白为何会那么在意他。”幽梦凄然苦笑,“就因为在意,所以才会这么患得患失,他是我命定的劫,我躲不过……” ◇◆◇◆◇◆◇◆◇◆◇ 还忆当时酒罢,雨后初晴,天光甚好。 “雨停了。”她笑若暖阳,掩着抹羞怯看他,“我可以四处走走,看看你这的梅花么?” 他点头:“公主请便。” “你不为我指引么?”她面若桃花,娇羞可爱。 迎来他异样的目光,她垂落含笑的眉眼:“你这园子这样大,万一我迷路了怎么办?” 他瞬了瞬眉睫,不说一字,起了身,向她走去。 【四】春闺深29┇喜欢梅花更喜欢你 沉默走过许久,幽梦恍然一抬眼,欢快地跑去梅树下:“这一片梅花好香啊!而且它的香味和刚才那些似乎不一样呢!” “这些是「寒山凝碧」。”他看花,不看她,“是绿梅中最稀有和珍贵的品种。”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幽梦扶着一串花枝,婉转念来,“难怪文人墨客爱极了梅花,它的确与众不同。”[1] 梅自寒脸上依旧是亦无风雨亦无晴的淡泊:“想不到公主也喜欢梅花。” “为何想不到?”她话中有话,“难道这么美好的花儿,还不给我喜欢的权利?” 梅自寒兀自走了两步:“梅是苦寒之花,心境高远,沾不得尘世喧嚣,碰不得富贵奢靡。” “你是说我欣赏不来它的品性,是在附庸风雅么?”幽梦不知他是否听懂,是否也故意如她那般一语双关。 他轻道:“不,孤傲者离群,清冷不近人心,公主受不住这般清寒。” “梅花香自苦寒来,我喜欢梅花,也喜欢……”她走近,欲语还羞,“像梅花一般的人……” 他不由被她望得怔住,因为在她柔波缱绻的眼底,蕴藏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确信,他不惧任何,却畏惧她这样真挚的眼神。 ◇◆◇◆◇◆◇◆◇◆◇ 蓦地,梅林里传来了一阵嬉笑声,幽梦好奇使然地走进去,见是几个丫鬟在那玩耍。其中一个用丝绢蒙着眼,四周站着其他三五个丫头,看着她原地打转。幽梦知道这是宫里的宫女们无聊时用来打发时间的游戏,叫作“瞎子认人”,她小时候也常玩。 她一时兴起便也蹑手蹑脚地跑了上去,恰好被那个蒙眼的丫头一把抱住,丫头的手便在她脸上摸索起来,从她的五官推测其人:“你是……翠儿?” 幽梦古灵精怪地捏着嗓子,故意学着男人粗声粗气地说话:“我不是翠儿,我是梅太傅。” 不远处的梅自寒见她这样顽皮,眼神幽幽一扬,却也没说什么。 那丫头受了惊吓地摘下丝绢,才知被人戏弄,身边包括幽梦在内所有的女孩都捧腹笑得不能自已,就连梅自寒亦有些被笑声感染,脸上的冰雪似有微弱的消融迹象。 那丫头怯生生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女:“你是谁啊?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只是一个迷路的傻瓜,被这里的梅花吸引而来。”幽梦含沙射影地笑着,悄悄向梅自寒飞去清浅的一眼,“若是无人看守,或许我更愿意当一个‘采花贼’,偷去这里最好看的花儿。” 丫头们被她戏谑的玩笑逗乐,却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梅自寒装作若无其事地踱步向远,可就连他自己也未察觉,自他转身的一瞬,他的嘴角泛起了一丝本不该有的弧度。 回忆在此处定格。 梅自寒的手恍惚不听使唤,端起碗,将香醇的美酒送入唇齿,流进咽喉,她酿的酒极好,清冽甘醇,只是那多出来的一丝味道始终萦绕舌尖,挥之不去…… ———————— 注释: [1]出自宋·王安石《梅花》。 【四】春闺深30┇眉间心上许君欢颜 “她若要来,即便你关上门,也阻挡不住她闯入的脚步。”伫立梅花树下,连风里似乎都回荡着蓝无垠的那些话,“等到她来了,你便能明白了。” 梅自寒陷入深深的迷惘中,他暗自垂眸望向手中,含在手心里是一朵粉色的梅花。 他向来是偏爱白梅和绿梅的,红梅其次,粉梅让他觉得无知和俗气,所以不喜。 可此时,他却忽然觉得粉梅越看越精致了,似乎有一种其他梅花所没有的气质。那些粉梅开在白梅丛中好像也不那么碍眼了,反而有种参差错落、层次分明,相得益彰的美感。 似乎……也很衬她。 “你居然不声不响,一个人待在这,叫我好找。”和那些丫头们玩尽兴了,幽梦低头绕过花枝,走来他的身后。 他尚出神,静默不语。幽梦尴尬地四处望望,忽然觉得被花海环绕的景象似曾相识,想着,想着,便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梅自寒惊回神:“笑什么?”她好像总是那么爱笑,每次在他面前,仿佛无缘无故地就能笑出来。 她低头莞尔:“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梅自寒想了想,道:“公主摔倒在崇明殿,因为害怕被众人嘲笑而不敢起身。”可他并不觉得那件事有多好笑。 幽梦抿着嘴唇,摇摇头:“其实,我比太傅见我更早,就见过太傅了……” 梅自寒微微一怔。 “那年你应邀入宫,拜会我长皇兄于上林苑,鸿儒雅集。” 幽梦敛了笑色,梅自寒安静聆听。 “那个雪后的黄昏,我便是这样隔着万千梅海,偷偷地看着你。”说来幽梦亦是羞涩,“当时你在临溪的凉亭里抚琴,奏一曲《满庭芳》……” 梅自寒旋儿转过脸来,惊讶于她的细腻入微,每一个细节,她都能记得这样深刻。 “满庭芳华十五阕,君寄瑶琴簪梅篇。”幽梦抬起眼眸,与他目光交会,“那首曲子我到现在都还记着。” 梅自寒望着她,心弦上有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轻颤。 “「玉镜台边试看,相宜是、浅笑轻颦。」”她吟诵那首词,目光变得更深,“「君知否,寿阳额上,不似鬓边春。」” 他早已忘言,她却低眉怅然道:“同是公主,寿阳只将梅花点在额头,我却将梅花印在心头……”[1] 梅自寒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不由自主地,缓缓抬起了手,将手里那朵粉梅簪在她的发髻一端。 她眉眼一滞,万不曾想到,他会对她有此一举,直叫她受宠若惊。 她不敢相信地抬眼看向他,然而更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她竟然在他唇边看到一丝淡淡的,若有似无,却很温柔的笑意。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笑,似金风玉露,胜却人间无数。 那一刻她也笑了,笑眼里倒映着他的面容,倒映着落花如雨。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2] 曲中“簪梅”正是要化作此景,才有了情韵。 【第四章·完】 ———————— 注释: [1]寿阳公主:南朝宋武帝之女。 [2]出自古诗十九首的《迢迢牵牛星》 【五】弦上说相思,无物结同心1┇和亲大计 “父皇,咱们什么时候去春猎呀?我都等不及了!” 是夜,幽梦兴高采烈迈进颐心殿,皇帝退了朝常会在此休憩,这次却叫她撞见公孙易安也在,他正站在月牙桌旁和皇帝说着话。 幽梦窘迫地低头:“呀…竟不知父皇和公孙爷爷在这里商议正事,父皇恕罪,儿臣这就告退。” 被她这一打岔,姬舜并不恼怒,只是舒了口气:“算了,来就来了,朕和你太保爷爷探讨半天也没个结果,不如先放一放了。” “父皇怎么看上去一脸不快?”幽梦关切地走上去,亲昵扶着父亲的肩头,轻摇团扇为他送风拂愁,“在为何事心烦呢?” 公孙易安和颜悦色:“公主有所不知,陛下正是在为金国提出的和亲之事困扰。” “和亲?”幽梦倒吸一口凉气,垂眸黯然道,“果然传言不虚,父皇真的要在我们姐妹之中挑选一位,远嫁漠北啊……” 姬舜瞥她一眼,轻然一笑:“以讹传讹,无稽之谈。” 幽梦歪着脑袋小心打量他:“看父皇方才脸色这样严肃,莫不是……犹豫着想把儿臣送去大草原,随那群胡虏去看‘风吹草低见牛羊’吧?” 姬舜被她那副懵懂又惶恐的表情逗得哑然失笑。 幽梦茫然不解,父亲模棱两可的态度着实让她不安。 “父皇,原谅女儿胸无大志,同是公主,却比不得昭君、文成之辈。”她便拽着姬舜的袖角撒娇道,“我可不愿慷慨出塞换来个青史留名,给后人去歌功颂德……” 公孙易安也是笑呵呵地捋着白胡子:“公主您可真会说笑,您是陛下的掌上明珠,是他最心爱的女儿,陛下岂能舍得割去自己的心头肉?” “那若是嫁其他公主宗姬,父皇也未必舍得呀。”幽梦偷偷瞄了瞄自己那自顾自笑的父亲,“我是心头肉,难道手心手背就不是肉了?” “也不知公主是从哪里听来的误传?”公孙易安笑道,“虽然北方游牧民族多凶悍,历朝历代也多有公主前往和亲之例,但我大幽现下国富民盛,兵强马壮,不比前朝的昏庸软弱,是足以震慑胡人部落的。” “那这和亲……” 公孙易安接着说:“这次金人提出的和亲并非请求我皇室嫁女,而是以友邦之姿献上自己的诚意,他们带来了本国的鸣鹿公主,欲嫁与我皇室结姻。” 原来是金国自己送上门来了,想巴结大幽。 “鸣鹿公主?”幽梦好奇,“是什么样的公主啊?” 公孙易安答:“据来使描述,这位公主是金国汗王膝下第七位女儿,比公主您大上一岁,被草原部落誉为日出时第一缕明艳的朝霞,大金第一美人。” “说得这样传神,我倒是想见见了。”幽梦眨着灵动的眼眸,藏着一丝玩味的坏笑,“不知那金国的汗王和公主,可曾相中我们哪位皇子呢?” 姬舜别有用意地侧眸一笑:“你猜猜。” “自然是我的长皇兄了。”幽梦轻柔地给父皇捶肩,“皇兄贵为皇储,金国公主嫁过来,可就是咱们大幽的太子妃了。” 将来再顺理成章成为大幽的皇后?嗯,真是好大一步棋啊! 【五】弦上思2┇金国第一美人 “呃……”公孙易安尴尬地一顿,“金国使臣转达他们汗王的意思是,恳请陛下纳鸣鹿公主为妃。” “噗……”幽梦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些金国人胃口也真是大得狠,连我的长皇兄,堂堂一国储君都看不上,一口就想钓住我的父皇啦?” 姬舜面露窘色,公孙易安化解难堪地笑笑:“这不正是陛下头疼的地方嘛?” “哦?父皇怎么会为一件天大的好事犯愁?”幽梦忍俊不禁,眼神投向姬舜,“父皇可曾见过那位鸣鹿公主?是否当真如金国人说的那般青春貌美?可别是夸夸其谈。” “陛下倒还不曾见过,不过人已经随金国来使安置在洛阳驿馆中了,随时等候陛下传召。”公孙易安道。 “父皇,您后宫有三千佳丽,又岂会住不下一个金国美人?”幽梦煞有介事地说着,“况且父皇忙于国事,近些年把心思几乎全放在了东都上面,掐指算算,父皇好像已经有五年没有选秀了?” 姬舜看着古灵精怪的女儿,知道她话里有话,故意不作回应。 “御膳房做尽天下山珍海味,只怕父皇吃久了也会腻的,难免想要尝个新鲜吧?”幽梦倾下身,直接倚在了姬舜背上,在他耳边巧笑倩兮,“许久不见新人充实掖庭,如今正好有这么一位风华绝代的公主到来,这不是从天而降的美事么?” “丫头越发刁钻和肆无忌惮了,这玩笑都开到父皇头上来了?”姬舜斜给她一个宠溺的白眼,“没大没小。” “怎么?”幽梦得了便宜还卖乖,“听父皇的口气,您并不愿意收下这位鸣鹿公主啊?” “公主,陛下不愿自有他不愿的道理。”公孙易安看着这对父女也是颇觉得有趣,“试想这个在年纪上可作为您的姐姐,可与陛下以父女相称的女子,却成了您的新庶母,恐怕就连皇后和咲妃娘娘心里都是会不痛快的。” “也是啊,父皇若是又添了新宠,后宫的妃嫔们可都又要伤心好一阵呢。”幽梦蹙起眉头,依依起身暗自思量,“皇后那里就不是幽梦能说上话的,不过母妃这里嘛,幽梦倒是能替父皇多加抚慰,开导劝解。母妃那么善解人意的性格,她定是不会埋怨父皇的。” “幽梦你的心性就是单纯,小孩子眼光。”姬舜瘪瘪嘴,拿她没有办法,“你当这只是简单的家事,妻妾之间不睦,朕从中调和调和便能解决,而再无其他后顾之忧了?” 幽梦作得纳闷:“不是家事,难道还是国事么?”她当然乐意自己在父亲眼中永远是那么天真无邪的模样。 “公主,您不身处政界,自然看不到政事中的尔虞我诈。”公孙易安的笑容尚在,话里却多了几分认真,“如果金国以献女之名,妄图在陛下枕边安插一根眼线,吹吹枕边风,又或者,他们想效仿勾践灭吴时采纳范蠡所用的美人计,献上越女西施,让陛下沉湎美色荒于朝政,后果不堪设想啊……” 【五】弦上思3┇如果他敢,就是通敌 “原来父皇是不放心她的身份……”幽梦意会地点点头,“也对,胡人生性狡猾得很,谁能保证他们这次究竟是纯粹示好,还是居心叵测呢?” 姬舜和公孙易安皆是默认。 “若是真把这样危险的女人留在后宫,指不定要怎么兴风作浪,搅得宫中鸡犬不宁呢。”幽梦心有余悸地扶住姬舜,“果然还是父皇深谋远虑,懂得未雨绸缪。” “但是金国做足了面子,陛下又不好明着拒绝,否则落下话柄,说我大幽目中无人,他日金国若想在北境作乱也有了底气。”公孙易安说出了困扰皇帝的难题,“数年前经与辽国一战,北疆才总算有所安稳,这个时候陛下可不想再腹背受敌。” 幽梦眼中灵光一转,说道:“父皇,儿臣能问您几个问题么?” 姬舜怡然自得地望着她:“当然。” 幽梦鼓足了一口气,问道:“第一,若是父皇欣然接受金国这片诚意,金国自是无话可说,此言可有理?” 姬舜点头:“有理。” 幽梦再道:“第二,既是金国献给父皇的礼物,父皇也收下了,那便不再是金国的东西,而是属于父皇您的东西,您有绝对的支配权,此言可有理?” 姬舜想了想:“有理。” “第三,宫里的女子若是未经册封,便算不上是您的后妃,那就依然有赐婚他人的权利,此言可有理?” 姬舜眉心一合,似乎有了眉目:“有理。” “第四,父皇赏赐自己的贵重之物,嘉奖有功之臣,以示皇恩浩荡,可是天经地义?” 姬舜嘴角一弯:“幽梦呐,圈子兜得差不多了吧?想说什么,父皇洗耳恭听。” 幽梦这才放心道破:“父皇既然忌惮这位金国公主,又对金国盛情难却,那不如先表面一团和气地收下来,然后做个顺水人情,将这块烫手山芋转赠给您座下的某位臣子。” 幽梦顿了顿,忽然笑得神秘:“当然了,好歹是一位公主,身份如此显赫,如果只是赐给无关痛痒的人,怕是说不过去了。所以一定要赐给一个位高权重,最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肱骨大臣,才能显示父皇您对此二人的珍视。” 听她说完这番话,姬舜和公孙易安皆是眼藏一抹不言而喻的笑色。姬舜偏转脸向她:“这天大的好事,你倒舍得交给丞相?” 幽梦装作不乐意了:“儿臣可没有指名道姓啊,是丞相在父皇心里重要,才会第一个就想到他。” “鬼心眼的丫头。”姬舜勾指往她脑门上一敲,笑着嗔她一句,心头却喜欢得紧。 幽梦听出他话中有赞赏的味道,笑里便透出了一丝有恃无恐的慧黠:“就算鸣鹿公主是金国人的眼线,父皇为什么不干脆拿它来投石问路呢?” 姬舜抬起了含笑的目光,让她说下去。 “儿臣坚信丞相对父皇必定忠心耿耿,父皇的赏赐,他却之不恭。”幽梦的眼神愈发犀利,“就算鸣鹿公主想通过丞相的权势动摇国本,对大幽不利,丞相也绝不可能与金国勾结,而背叛父皇。” 如果他敢,这通敌谋逆的罪名,便是皇帝扳倒丞相最好的理由。 【五】弦上思4┇夜幕深沉,父子相认 这是嘉赏,也是试探。 姬舜像是被人说出了心里话,如释重负:“赏给丞相倒也好,他的正妻照嬛夫人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那不就最好不过了?”幽梦趁热打铁,话里藏尽玄机,“为了当个更好的贤内助,帮丞相治理好这个家,照嬛夫人必然会‘尽心尽力’,好生‘照顾’金国公主的,对么父皇?” “可是平白无故的赏赐难免有些牵强,总得有个叫丞相无法推辞的好由头吧?”姬舜犹疑。 “想找个由头还不简单么?父皇您这样……”幽梦俯身在他耳边,以扇掩面私语了一番。 姬舜听罢笑逐颜开:“这法子倒是不错,只是要难为你替朕背口锅了。” 幽梦站直了腰板,笑得明媚不已:“只要能为父皇分忧,再大的锅,儿臣也背得高兴!” 公孙易安眼观这一切,笑而不语,在他温和如水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他对这位聪慧过人,却也巧言令色的公主,心存的,究竟是怎样一种看法。 ◇◆◇◆◇◆◇◆◇◆◇ 深夜因为它的漆黑,总能掩人耳目藏尽全天下的秘密。 一个束着高马尾的黑衣男子悄悄走入密林,隐约看到远处坡上有一座亭台透着亮光。他在坡下被几个守卫拦住,当即从腰封里拿出一枚翠绿的青玉扳指,交给那些守卫,其中一个人带着扳指上坡赶往亭台,过了片刻见他匆匆奔来,恭敬地请黑衣男子入亭。 亭中沐容柒孤身长立,正低头望着指尖的玉扳指沉思,听到身后来了脚步声,他转过身,与黑衣束发的冷无双四目相对。 “义父!”冷无双见了他立即单膝下跪,拱手请罪,“义父入京多日,孩儿今日才能来拜会,实在有愧。” 沐容柒赶忙上前将他扶起,目光慈爱:“漓霜,七年不见了,别来无恙?” 沐漓霜,这是冷无双原来在沐王府里用过的名字。 无双道:“我一切都好,只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片刻不敢忘记义父的养育之恩。” “好……”沐容柒不胜动容。 “义父,您和青青义母,还有弟弟妹妹们都好吗?” “都好。”沐容柒笑道,“有你把我们一家记挂在心上,义父很欣慰。” “今日我在市集见过漓风了,他长大了。”无双不禁牵起嘴角,“气度、胸襟,满腔正义,也都像个男子汉该有的样子,他有担当了。” 沐容柒却神色一惊:“你们重逢了?可曾暴露你的身份?” 无双镇定自若:“义父别担心,我们兄弟阔别多年,彼此容貌都已改变,他并没有认出我。” “那就好……”沐容柒点头长抒胸臆,“这些年派你潜伏相府为我传递消息,让你有家回不得,当真是苦了你了。” “义父别这么说,王府对我恩重如山,漓霜没齿难忘。”无双说得斩钉截铁,“只要能够报答义父,再艰难凶险的使命漓霜都义不容辞!” 沐容柒望着他,眼里尽是赞赏之意,倾注了这么多年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五】弦上思5┇星宿受伤而归 “陛下决定把巡防营交给前朝将领上官啸武,这件事闹出了不小的风波,丞相近日可有动静?”沐容柒问道。 无双神情变得更加严肃:“军师郭奉未能帮丞相拉拢到足够的大臣,丞相已经起了杀心,只怕要对上官夫妇不利。” “此事当真?” “漓霜当时也在场,亲眼见丞相对一个鸿蒙阙来的江湖高手下达指示,说让上官啸武活不到东都。” “鸿蒙阙……”沐容柒且自斟酌,于脑海搜索着他对江湖势力的认知。 “我听郭奉提起过,这是一个诡谲的阴阳家门派,手段阴毒杀人如麻,在江湖中是如同鬼魅的存在。”无双说。 沐容柒沉默踱了几步,心事重重地样子。 “对了义父,镇淮帮灭门惨案就是那些鸿蒙弟子做的,意在投诚相府。”无双将他这些日子掌握的情报和盘托出,“我还怀疑,国宴之夜的烟花一事也是丞相指使他们在暗中搞的鬼,目的就是要把我推上巡防营统领的位置,然后再借我的手伸入兵部。” “隐藏在相府风光的表面之下,丞相一直操控着一股强大的黑暗势力,只可惜你追随他这么多年都没能打入这个暗部,可见归嵩这只老狐狸的戒心是极重的。”沐容柒凝重的眼色在层层加深,“他这两年不断吸纳江湖势力,在幕后制造这么多阴谋事端,难以想象他的野心已经膨胀到多么可怕的地步了……” “那义父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无双探问,“要去提醒一下皇上么?” 沐容柒转面正视于他,说道:“陛下忌惮丞相,同样也戒慎本王,为父的立场不适合向陛下进言,弹劾丞相,反而会引来陛下对沐王府的猜忌。” “可我担心丞相借助暗部和江湖势力会越做越大,等到他在朝廷上放满了羽翼,以致再无人能和他抗衡,他势必会对沐王府先下手为强!”无双忧心忡忡。 “漓霜,你先稍安勿躁,继续蛰伏下去,眼下隐藏好自己最重要。”沐容柒郑重拍着无双的肩膀,将那枚青玉扳指交回他手中,“只有你是安全的,才能获得他更多的信任,抓到他更多致命的把柄,一切都需要时机。” 无双望着扳指若有所思,沉定了眉眼:“是,漓霜明白。” ◇◆◇◆◇◆◇◆◇◆◇ 天刚蒙蒙亮,武府内院的门被敲响,菡儿匆匆跑去拉开门栓,见是星宿站在门外。 “呀!小姐你可算回来了!”菡儿顿时喜出望外,拉着她就要问东问西,“怎的彻夜不归,可叫菡儿担心死了,您这一天一夜都去哪了……” 匆忙间手在她胳膊上使重了力,星宿猛吃痛一哆嗦:“嘶……” “怎么了小姐?”菡儿紧张地将她袖口捋上去,见她小臂缠着几圈绷带,渗出殷红的血色,她失声尖叫,“你受伤了啊小姐!” “嘘!”星宿立马一手捂住她嘴,一边食指压唇上示意,“我伤得不重,你别嚷嚷。” 菡儿张大双眼无措地点点头,在她掌下恢复了平静。 星宿这才放手,轻而温和:“你先去拿点金疮药来为我敷上,小心点,别被人看到。” “哦……” 【五】弦上思6┇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菡儿偷偷摸摸拿了药箱,去星宿房中帮她换药,揭开绷带,看着她那道红肿的裂口,星宿会随她的膏药轻触伤口而发出微弱的颤栗,菡儿便觉得一股痛意涌遍全身:“小姐这伤口不轻,怕是流了很多血吧?” “我常年跟爹在外从军打仗,哪能不受点伤流点血的?”星宿洒脱地笑她大惊小怪,“你啊,别瞎操心了。” “不知道将来会不会留下疤痕,姑娘家身上有疤总归是不好……” “怎么?你怕我嫁不出去啊?” “我才不会诅咒小姐呢!”菡儿眉头一皱,“不过小姐,你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星宿收住笑容:“昨日我去了黑市,被一伙凶徒盯上了,我就和他们大打出手,不小心被他们的暗器所伤……” 菡儿忽如炸起:“什么!小姐你一个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能比战场危险么?”星宿不以为然地笑。 “话不能这么说啊小姐,战场上那都是明刀明枪地交手,黑市里危险都是藏在暗处,防不胜防。”菡儿小声试探她,“您看这事要不要告诉老爷?” “千万不能让爹知道!”星宿断然否决,“眼下军制又有变动,爹在军营里军务已经够繁重了,若是让他知道我在家里还给他添乱,他非对我下禁令不可。” “那小姐你以后不要再单独出去了,好歹带几个亲卫吧?” 星宿被她重新包扎好,将手收回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我这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啊,小公主遇袭总归是大事,我得去帮她查查线索。” 菡儿想起来:“说到小公主,昨儿午间公主还来府上找你了。” 星宿瞥来疑惑的眼色:“她有事么?” “看样子是有的,不过她见小姐不在,就没说。” “可有留下什么话?” “她说不放心你,让小姐回来后一定派人进宫去给她报平安。”说着她从星宿床头拿来一枚玉牌,“对了,公主还留下了进出皇宫的符节。” 星宿接过手里细看一会,吩咐道:“你去安排一下,待会吃过早饭我就进宫去看她。” “哎哎哎……”菡儿连声制止,“小姐,您手上还受着伤呢,应该在家休息好好养伤,再说万一被公主看到了,那她心里可不得难过死?” 星宿一听这话,陷入踟蹰,幽梦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就容易多心,如果她知道自己是为她的事受伤,她肯定会内疚自责。 菡儿善解人意道:“索性让奴婢一会带着玉牌进宫,把小姐的近况告诉她,顺便将玉牌送还给小公主。” 星宿犹豫地打量她:“你可别把我受伤的事告诉她。” 菡儿巧笑:“放心吧小姐,菡儿有分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星宿允了,菡儿便收起药箱出去。 星宿褪下男装,走至床头缓缓坐下,独自一人时神色变得分外凝重,刚才对菡儿也是故作轻松,以便将受伤之事敷衍过去,可那事发生得到底有多严重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可算是死里逃生。 如果不是那个男人出现,救了她,恐怕她早已是一具尸体了。 【五】弦上思7┇路遇夜叉(一更) 兴许是药效带来了困意,星宿阖眼就睡下了,但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又再次来到了那片黑市,不,只是昨日黑市的情景在梦境中再次重演—— 她着男装提剑走在黑市的街道上,这里虽然是城民口中的“黑市”,表面看起来却和寻常的市井并没有什么两样,道路两边也是汇集各种摊贩和商肆,成为贩夫走卒群聚之地。只是这一带颇为隐蔽,不在官兵的巡视范围,因此人流相对复杂,多有行装怪异、甚至光臂纹身的“江湖人士”出没,比正经的东西市显得脏鄙和粗野。 星宿暗自观察着,将沿途可能的摊贩和铺子一一询问,都没有结果。她问话时专注,不知隔墙有耳,多次提问摧心丹而引起不远处一个混混的警觉,他留意起星宿的动向,在她进了一间药材铺之后,混混扭头像是给什么人报信去了。 “老板,有一味奇药,不知你这可否买到?”星宿把药铺商人引至角落道。 那商人是个中年男子:“你想要什么药?” “摧心丹。” 他眼色明显一怔,又矢口否认:“没有,你去别处问吧。” “那何处可寻?” 他正要转身,被星宿叫住,回头敏锐地端详她:“阁下究竟是什么人?要摧心丹做什么?” 星宿从容淡笑:“我听说这东西能摧毁人的心志,使人狂性大发,所以想要见识一下它是不是真有这样的奇效。” 他欲言又止,下意识用眼风扫遍左右,回避道:“在下不清楚,爱莫能助。” 这里的人都对摧心丹讳之莫深,星宿知道问不出什么了,提剑拱手:“既然如此,那告辞。” “这里不是一个适合人冒险的地方。” 正要出门,身后那商人冷不丁的一句话,冻结住了星宿的脚步。 他语气沉沉:“阁下既知此物深浅,还是谨慎些的好,以免惹祸上身。” 星宿侧耳听罢,目色深而沉静,毅然离开。 后来她又走了一段路,双耳连心察觉到异样,眼神变得像针芒般犀利,脚下步速放缓,直到拐过墙角走至一无人巷子,她停下,扬声道:“诸位跟了一路想必都累了,现身吧。” 语毕身后就有一伙人从墙角走了出来,她平静地转过身,与带头那个魁梧的男人对视,此人是个狠角色,有着颇深的背景,可以说是管理这片黑市的势力头目,圈中人都听过他的诨名“夜叉”。 “听说阁下在四处打听摧心丹?”夜叉抱臂站在星宿对面,一把未出鞘的长刀揣在怀里,身边跟着十几个持刀的打手。 星宿丝毫不惧这阵势,扬一扬眉:“怎么,你有?” “摧心丹我倒是没有,不过这黑市的人口和门道,我是最清楚的。”夜叉眼里弥漫出一股森冷的肃杀之意,“我从未见过阁下,不知阁下是哪条道上的?” “黑道白道,自然有道。” “看来阁下不是诚心来做买卖的,你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无可奉告。” “不报家门,那就休怪我刀下无情了!” 夜叉“咣”地抽出长刀,带着手下向星宿围攻过来,而星宿也迅疾拔剑出鞘,银色剑光一瞬点亮了眉目,她持剑一挥,对那逼近的威胁直面相迎…… 【五】弦上思8┇你是谁?为什么救我(二更毕) 星宿身手矫健,剑势如虹,以一敌众也并不费力,她用旋转和腾跃避开恶徒的每一次攻击,再加她出剑迅猛而奇准,招招刺中目标,使自己越发处于上风。她精湛的武艺对付那些打手是小菜一碟,不过那领头的夜叉还是有些实力的,他的刀杀气逼人,让星宿更不敢掉以轻心,进而使出全力和他过招。 最终手下败尽,只剩夜叉和星宿刀剑对决。交手几个回合夜叉终不敌,被星宿一剑划破胸口,仰面倒地,挣扎两下就不动了。 星宿握着滴血的剑,从容走过地上的那些尸体,观察其中还有没有活口。这时一个死去的打手由于头歪向一边,正好露出脖根处掩藏在衣领下的一块刺青,令她目光一紧。她蹲下去扒开那人领子细瞧,这刺青的图案好奇怪—— 而后她又陆续查看就近的其他几具尸体,发现在同样的位置都有一块这样的刺青,她坚信这一定是某个组织特有的标记。 就在她全神贯注盯着刺青,想从形状推测玄机,沉思间不觉夜叉骤然起身,他原是诈死,趁星宿不备暗自挥手朝她投撒一把暗器,还好星宿反应迅速,奋力持剑挑开那些袭来的暗器,短促的电光石火之后,一枚暗器被弹回,正中夜叉脑门,他终自食恶果。星宿急促喘息着看他重新倒回去,想他这回总该死了吧。 尽管星宿成功避开了暗算,但刚才那下毕竟紧急,生死只在一念之间,仓促中还是被一枚暗器划伤了小臂,她以为只是轻伤,遂握住伤口止血,走了几步忽然感到头晕胸闷,随之手竟也麻痹地握不住剑了,只听得“哐啷”一声,她随那把剑一同摔落在地。 她侧卧着动弹不得,意识越来越模糊,在阖眼前的一瞬,她依稀透过苍白朦胧的视线,看到不远处一袭颀长的银色身影,随一双脚向自己走来…… 复苏已是夜里,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你醒了?” 她循声转头,见一个穿银色锦袍的男人背对她坐着桌前,她蹙眉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客栈。”男人没有回头,动作像在喝茶。 “你是什么人?” “一个救你的人。” 星宿暗想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心里一阵急促,顿想掀开被子下床。 “你别动。”男人听到动静平声制止,“你中的暗器上有毒,如果不是医治及时,你很可能会毒发身亡。” 经他提醒,星宿把昏迷前的事情都想起来了,她确是在黑市巷口与一群恶人搏斗,不慎被一枚暗器划破手臂。 他说:“虽然毒已经帮你解了,但你现在的身子还很虚弱,暂时不可下床走动。” “你为什么救我?”星宿望着那重陌生的背影,不知他是敌是友。 男子气定神闲地站起,转身向床边走来:“你仔细看看我的相貌,也许能自己看出答案。” 星宿诧异而不乏谨慎地抬起眼帘,视线落在那张愈发清晰的脸上,惊觉那容颜绝世,皎皎如天上之月,仿佛云破月初,洒落下清绝夺目的光华,豁然映亮了她的眼瞳。 【五】弦上思9┇这两日就要侍寝了(一更) 那是一张相当俊朗,近乎完美无瑕的脸,至少在星宿见过的男人里,还没有比他生得更好看的。他神韵卓然,眉宇间透着钟灵毓秀的风采,清澈却又深不见底,肤色莹润如玉,乌黑长发垂落双肩,泛着幽幽青光。他轻扶帘帐站在那里,身形高颀俊挺,沉静中自显高贵清华。 一种微妙的似曾相识之感令星宿沉入思绪,零碎的记忆飘回数月前的上元夜,拼凑出一场繁华不宁的灯会,她追着一个行踪可疑的男人至一家饭庄门口,目标不知去向,她徘徊间不慎与从饭庄走出来的一位俊秀男子轻轻碰撞,她颔首致歉,男子点头无言,含着淡淡的微笑,登上马车离去。 只是大千世界最平凡的相遇,星宿却在原地捡到一枚精雕细琢的月牙形玉坠,想是从那男子身上碰落的,于是她快马加鞭追赶那辆马车,一直追到洛阳城外的一座十里长亭。 望月亭外,马车停在湖边,男子从车上下来,借着清冷的白月光,她将玉佩亲手奉还,当时男子似有急事,匆忙道了谢就立马上车又去赶路了。 “是你?”星宿顿悟喃喃,“上元节……” “你还我玉佩,我救你性命,我也算是投桃报李了。”他知她认出自己,笑得那样安定。 “我……” 星宿心里有许多疑惑,可惜刚苏醒的头脑是乱乱的,不知从何说起,本想问他姓名,却不巧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他去开门,见是他的随从。星宿隐约听门外人唤了他句“四爷”,然后窸窸窣窣与他说了什么话,她就没有听清了。 不一会他走回床头,嘱咐道:“我有要事须出去一趟,你先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早大夫来为你检查若无大碍,你再回去,楼下会为你备好车马。” 星宿抿唇不便多言,看他快步阖门出去了。 两次匆匆一面,两次匆匆一别。纵已见过两次,到头来却还是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 于她,那已是昨夜的记忆了,此刻却萦绕在星宿的梦境里,即便是已经在武府自己的床榻上高枕安睡,她内心亦无法平静下来,脑海中的画面交叠,使她在梦里蹙起眉心,难分虚实。 而她竭力想在眼前浮现那个男人的容颜,却如隔岸之火,愈渐模糊…… ◇◆◇◆◇◆◇◆◇◆◇ 辰时,妃嫔们带着膝下几位公主和宗姬齐聚凤藻宫里向皇后请安。皇后赐了座,让人奉上茶水点心,众人如往常一般,维持着表面一片祥和之气,闲话家常。 何淑媛饮了口茶,也不知怎的就怅然若失地感伤起来:“恐怕过不了几日,咱们这群人中就该添副新面孔了,就连皇后娘娘这里的早茶也需多添置一份了。” 她这一声长叹,把场上的气氛顿时冷却了下来,皇后侧目,眼光敏感地审视着她。 “淑媛姐姐是说金国使臣献给陛下的那位胡姬公主吧?”与何淑媛隔着一张茶几而坐的虞修华被她勾了话肠,顺势说道,“嫔妾也听说她昨晚进宫面见了皇上,兴许这两日就要安排侍寝了。” 【五】弦上思10┇后宫乃是非之地(二更毕) 薛贵人蹙眉悻悻说道:“都说胡姬能歌善舞,风情万种,想必甚能讨得陛下的欢心……”这些人里她位分最低,得到皇帝宠幸的次数也最少,听说又要有新人来分圣宠,心里也是最不畅快。 “能歌善舞?风情万种?”荣贵嫔冷不丁地一嘲,“咱们西宫的咲妃娘娘不也是如此么?” “那可不一样,有些人不过是前朝罪奴出身,能有今日的地位已是几世修来的福了。”这冷眼高傲的是敏妃冯氏,也是皇四女颍川公主姬幽柔的生母,“而那胡姬公主却是金国王室,为了奠定两邦友谊而特地献上的和亲大礼,陛下自然是要格外爱重的。” 同样贵为一品宫妃,她虽不及咲妃得宠,在宫中资历却久,在座妃嫔中地位仅次于皇后,说话也比旁人中气要足些。 虞修华附和地冷嘲热讽道:“等到时册封的圣旨一下,没准就是个妃位,估计这些日子啊,毓秀宫那头也很难睡个安稳觉了,心上一定被两把火烧得慌吧?” 荣贵嫔眼尾上挑嗤之以鼻,乐得再踩上一脚:“要说这人无千岁好,花无百日红,咲妃的风头被新人盖过也是迟早的事。” 由始至终,皇后都是一言不发,只握着茶杯沉默听妇人们嚼舌根,时不时地低头啜上一口,这茶真是索然无味。 “哎,你们有谁见过那位金国公主么?”相比咲妃,何淑媛更关心的还是那个风华正盛的新人,“听说可是金国第一美人呐。” “我的宫女昨日傍晚去内务府回来的路上,倒是碰巧遇上了那位胡姬公主的仪仗进宫,金人的排场不小,她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皇三女彬城公主姬幽晴的生母瑞嫔,原本只是听着笑笑,这时倒能插上几句话了,“说是明眸善睐,远远看着甚美,穿着也特别,那种异域风情和咱们中原的美女确是不太一样。” 敏妃不以为然地翻了翻眼皮:“陛下嘛,也不过是图个新鲜,这金国的美人儿再特别,等新鲜劲儿一过去,总会有空庭冷落的时候。” “就是,正如咲妃那样,别看她现在光鲜和荣宠,当年还不是失过宠,冷宫里待过么?”凡是说起咲妃的是非,荣贵嫔最是来劲,“自古帝王的恩宠,堪比春日里的流水落花,说去就去,总归是会风光殆尽的。” “本宫今日的茶不好喝么?”皇后悠然蹭着手里的茶杯盖子,面无表情用冰冷的口吻道,“怎么各位妹妹都只顾着絮絮叨叨地对新人旧人评头论足,茶点也未动几分。你们来凤藻宫问安,就是让本宫听你们喋喋不休吐尽满肚子酸水么!” 随着她语气加重,众妃纷纷变了脸色,惶恐低头:“娘娘恕罪……” 敏妃作为她们之中的表率,颇有些难为情地挤出一丝笑容:“身为妃嫔,向娘娘请安是每日惯例的礼节,嫔妾们不敢怠慢。或许是众位姐妹见咲妃迟迟未至,心里才惦记着吧。” 皇后转过冷面,重重一声搁下了茶杯:“哼,咲妃妹妹要是这会赶来,正好听到你们对她的惦记,她可真是要感激涕零,想着该怎么好好报答你们,想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了。 【五】弦上思11┇小公主中邪了?(一更) 妃嫔们被她训斥得无地自容,埋着脑袋大气不敢出一个。这时奉皇后懿旨传召的太医院院正麦常宗走进殿来,于殿厅中央跪地行礼:“微臣参见皇后,诸位娘娘、公主万福金安。” 皇后摩挲着指上修长尖锐的景泰蓝护甲:“麦太医,本宫请你来是想问你件事。” 麦常宗拱手毕恭毕敬:“娘娘请问。” “听说昨夜太医院接到皇上旨意,让所有太医都齐集毓秀宫连夜会诊。”皇后抬起锋芒刺骨的双眸,“到底发生何事会惊动整座太医院?可是陛下或者咲妃有所不适?” 妃嫔公主们纷纷震惊,这么大的事,她们居然现在才听说,不得不叫她们紧张。 “回皇后娘娘,并非陛下龙体欠安,咲妃娘娘也安好,是小公主病了。”事关重大,麦常宗不敢隐瞒。 皇后眉头一凛:“小公主病了?” “难怪今日未见九皇妹来给皇后请安。”彬城公主姬幽晴恍然明了,“咲妃娘娘也没来。” 颍川公主姬幽柔唇边泛着泰然自若的微笑:“太医,敢问九皇妹得了什么病,身子可还要紧?” 麦常宗道:“昨天夜里,小公主从陛下那返回毓秀宫后就突然患了奇疾,腹痛、呕吐不止,之后就昏睡过去不省人事,其间一直发着高热。” “她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骊山公主姬幽欣冷笑吐落一句。 “公主是与皇上一同用的晚膳,当夜的膳食太医院已经仔细查验过了,并无什么不妥。” “那就奇了怪了。”敏妃左右望望,与众妃嫔交换眼色,“好端端的一个人,昨儿晌午还见她在园子里生龙活虎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荣贵嫔探了身,表情神而又神:“会不会……是有人在暗中谋害呀?” “荣贵嫔,这无凭无据的话是可以随便说的么?”皇后瞥给她一眼彻骨的寒光,看不下她那自作聪明的愚蠢,说这种话难道不是在给东宫自泼脏水么?她严厉警告道,“你该管好自己的嘴巴,否则言多必失,最心虚的人才会在情急之下胡言乱语。” 荣贵嫔霎时噤若寒蝉地俯首认错:“是,嫔妾失言了……” 正当气氛冻结,只见凤藻宫的太监总管徐茂春迈着轻快的步子进来了。 “娘娘,奴才方从圣德宫回来,打听到个消息。”他卑躬屈膝道,“说是小公主这次不是寻常患病,而是邪气倾体,招了煞星。” 皇后眼眸一怔,目光变得愈发敏锐。 “什么?你说九皇妹是中邪了?”姬幽柔讶异道。 皇后问道:“她昨个有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么?” “白天也不曾去过何处,只是夜里应邀去颐心殿里陪皇上用膳,后来金国鸣鹿公主的仪仗进宫,公主便与皇上一同召见了金国来使。”徐茂春小心翼翼道来,“陛下命人将金国公主送往毓秀宫中暂且安顿,小公主也在不久后回了毓秀宫,可刚一回去人就不好了……” 众人皆听出其中不寻常的意味,而心直口快的姬幽晴更是将众人之惑直接道出:“这么说……是这位金国公主命不好,带来了邪气,冲撞了九皇妹?” 【五】弦上思12┇命相克,夫人安邻(二更毕) 徐茂春抬了抬眼看看皇后,自知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幸好他带了帮手回来,于是唤进来一个脸生的小太监,自称是钦天监的内侍,畏畏缩缩地对后妃道:“回禀娘娘,昨晚是因公主一直高烧不退,太医们也束手无策,陛下只能连夜请钦天监的蓝大人问卜天象,这才得知是青龙七宿中的尾火虎星光晦暗,似与玄武七宿中的危月燕异常有关。” 所有人都全神贯注,纵然听不懂那些深奥晦涩的天文星象,也能大概听出个轻重来。 “危月燕是凶星,危者,高而有险。青龙主东方,朱雀主北方,便是象征有北方来客,侵害了东方的贵主。”小太监尽力将从钦天监侍者处听来的说辞转述得浅显易懂,“而当日新入宫的只有金国公主一人,又是来自北方部落,蓝大人这才请奏陛下要了她的生辰八字,合着小公主的命盘一算,说是二人命火相克,实在不能共存。” 听闻这样严重的情形,妃嫔和公主们皆是面面相觑,三言两语地就议论开了。 “那陛下怎么说?”喧哗中皇后依旧端着她威严的凤仪。 徐茂春接回话头:“皇上心急如焚,对于此事也是拿不定主意,一早便传召丞相入宫,眼下正于勤政殿里共行商议。” 敏妃收回目光看向皇后:“娘娘,您觉不觉得此事有点蹊跷啊?” 皇后沉默不言,眼底透着阴冷的精明,似已了然于心。 敏妃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金国公主才刚进宫,就把小公主给克病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管是真是假,她这一病,圣心也就彷徨了。”皇后惬意地往后一靠,似笑非笑地感叹道,“不愧是孝顺的好女儿,很是聪明,关键时候又解了她母妃的燃眉之急,也算是解了本宫和所有妃嫔都在担心的隐患,不是么?” 在皇后的弦外之音下,众人皆觉有理,无话可说。 ◇◆◇◆◇◆◇◆◇◆◇ “皇上有旨,册封鸣鹿公主为安邻夫人,即日迁住相府,位同上宾,尊享礼遇,钦此!” 太监念完圣旨,照嬛夫人代表相府一众主仆跪谢皇恩。她面如铁青,冰冷得像一座雕像,直到宫使离开,她才双瞳凝聚幽怨地站起来,望着下人将成箱成箱的财物抬入府中,都是金国公主的嫁礼,还有皇帝的赏赐。 “什么安邻夫人?不成妻不成妾,凭空就给相爷身边添出这不伦不类的名分……”她用怨毒的双眼表达种种不甘,咬牙切齿道,“这和强买强卖有什么分别?世上竟有这样的道理!” 归媛倒是看淡了,扶着母亲说:“别生气了娘。既是皇上御赐,爹也违逆不得的。” “就凭一个外族公主和皇上的一道圣旨,就妄想和我平起平坐。”新人还未至,照嬛夫人的眼神就已如刀刃一般,凌厉而森冷,“等着瞧吧,我会让她知道身在相府,做相爷的女人,日子可不是那么好过的。” 【五】弦上思13┇鸣鹿公主(一更) “我们小姐是昨个深夜回来的,时候太晚了,就没打发人进宫来禀报小公主。”南柯殿里,菡儿面对谷雨等人,将玉牌双手奉还,“今早小姐让我把符节送来,烦请几位姐姐替我交还给小公主了。” 谷雨贴心收着:“好,劳你走这一趟了,我们会和公主说的。” 菡儿觉着殿里气氛有些古怪,微探首:“那,要不让我见见小公主,看她是否有话要托我转告小姐的?” 立夏口快:“想多了,她现在就是有话也说不了。” 菡儿莫名:“小公主她怎么了?” 立夏拉她到寝室门口,推开一条小缝,用下巴一指:“喏,你自己看。” 透过门缝,菡儿瞧见卧榻上一动不动睡着一人,被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她不解:“公主病了么?” 立夏无奈道:“不是病了,是被煞星冲撞到了,从昨晚到现在都一直昏睡不醒。” “煞星……”菡儿嗫嚅,心里着实不安,又想到自己那躺在家里养伤的主子,竟有种祸不单行的巧合感,“还真是好姐妹,竟然在同一天遭罪……” 恰好走到附近的寒露耳尖听到了,不禁敏感:“你在说什么?什么同一天遭罪?” “哦,没有,我就是随口念叨。”菡儿笑笑掩饰,“既然公主抱恙,我就不叨扰了,先回府给小姐复命,祈愿公主早日康复。” 谷雨温婉笑道:“多谢你和武大小姐挂心,冬至,你送送菡儿吧。” 菡儿交了符节,冬至得将她带到宫门口,她才能出去。 ◇◆◇◆◇◆◇◆◇◆◇ 黑市一间义庄阴暗的尸房里,闻讯赶来的鬼武站在夜叉的尸体旁,他冷酷的脸上布满疑云,眼神凝重看着那死去多时的搭档。 “统领身上有几处剑伤,但都不致命。”仵作向他解释死因,手指夜叉额上的窟窿说,“致命伤在额头,乃是被他所使用的暗器造成。” 鬼武俯身近看伤口,目光愈渐锐利:“现场可有留下凶手的痕迹?” “没有。”仵作道,“不过黑市上有人目击,统领曾与一个面生的年轻男子发生恶斗,像是和摧心丹有关?” 鬼武疑然起身,暗知其中大有名堂:“此事先不要声张,待我禀报丞相再作定夺。” “是。” 鬼武心事重重,疾步离开了义庄。 ◇◆◇◆◇◆◇◆◇◆◇ 鸣鹿公主刚入府不久,相府的平静就被打破了。 “说了我不吃!统统拿走!” 照嬛夫人带着一众下人来到房门外,竟听见里头传出女子怒气冲天地呵斥,仆侍端着饭菜退出门来,见了照嬛夫人更是一脸为难。 照嬛夫人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缓步走进房间,迎面见那坐在桌沿的胡服女子,打扮得像朝霞一般明艳:她穿着一袭华丽的貂皮红袍,外罩绣花的无领对襟坎肩,配软筒牛皮靴,头戴一顶圆圆的赤金流苏帽,衣上和帽沿皆饰以白色的绒毛。长而黑的头发编了几绺细细的小辫,帽子上垂落玛瑙、翡翠串成的珠链,小巧的脸上镶嵌着一双宝石般的大眼睛,她的五官精致却带着明显的北方民族风情。 确是个标致的可人儿。 【五】弦上思14┇妻妾争锋(二更毕) 鸣鹿正是一脸怨怒,察觉又有人进来正要发作,抬头见是一位尊贵的妇人,她不怒自威,像是不好开罪,遂只好强压下怒意。 照嬛夫人打量着这位光鲜靓丽的美人,缦立而笑。“鸣鹿公主,本夫人是丞相正室,有权负责相府一切内务。”她笑里暗藏锋芒,“听说府里的膳食不合胃口?” 鸣鹿也是极傲慢的性子,脸一昂,不屑看她:“你们中原的谷米松软,毫无较劲,还有这些菜肉,简直是寡淡无味。” 照嬛夫人笑着对仆侍挥挥手,打发他下去了。“膳食不好,拿走也罢,我会叫厨房重做一份。”她直视鸣鹿,雍容走近,“即日起我便要改口,称呼你为妹妹,妹妹平日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和我说便是。” “你大胆!”鸣鹿身边的金国侍女朵娜凌厉叫嚣,“我们公主是金王的女儿,是你们的国宾,岂容你凌驾之上,姐姐妹妹地呼来喝去?” 照嬛夫人淡定瞬了瞬眉眼,不变笑色:“妾身是汉人,只尊奉我大幽皇朝一位国君,而我们认可的公主,也只是大幽皇室里的公主,外族来的公主在我们这有名无实,空有头衔罢了。” 朵娜还想顶嘴,被鸣鹿一个眼色止住。 照嬛夫人侧首吩咐身后的婢女:“把东西给夫人送进去。” 婢女福了福,径自把手里的木盘往鸣鹿面前一放,一股子不待见。 鸣鹿淡淡瞥去一眼:“这是什么?” 照嬛夫人笑道:“这些,是本夫人特地为公主定做的新衣,还望公主穿着合身。” 鸣鹿拿起来看一眼就厌弃丢回:“你拿走,我不穿这些。” 照嬛夫人收去几分笑意:“怎么?妹妹是嫌这些衣物针线粗浅,配不上你高贵的身份?” 鸣鹿理直气壮:“我穿惯了胡服,不会穿你们汉人这些奇装异服。” “难道金国汗王千里迢迢送女儿嫁来中原和亲,没有事先让妹妹修习汉人的礼数?” 鸣鹿犹如被她噎住,冷眼睇她。 “我们中原有一句话,叫‘入乡随俗’,想必妹妹你是听过的。”照嬛夫人缓缓走至桌边,微俯身将目光逼近鸣鹿,“既然公主受吾皇御赐,指给了相爷,‘安邻夫人’是你的封号,便是取‘安邦定邻’之意,你得谨记。已经进了相府,那就要守相府的规矩。小到汉人衣食,大到汉人礼法,府里的一切你都要习惯。” 鸣鹿眉头蹙起,交叠的双手不由握紧。 “妹妹年轻,在金国养尊处优难免娇气,不过相爷注重体面,动不动使小性子,相爷是不会喜欢的。”照嬛夫人嘴角一扬,得意地转身而去,“不打扰妹妹休息了。” 她和侍从还未走远,朵娜就忍不住冷嘲:“嘁,有什么了不起的。” 鸣鹿自然也看不惯这女人狐假虎威的做派,但她铭记自己的使命,当下便只能忍而不发。她暗恨地咬牙,蹙紧眉目凝视照嬛夫人离去的方向,眼中似有一簇星火,在幽幽地燃烧。 世间有一种女人,生来就适合与人为敌。 【五】弦上思15┇金屋藏娇(一更) 郑氏逼鸣鹿换去胡服穿汉人衣,吃汉人食,学过汉人生活,两个女人一言不合就起争执这事,很快就传到了丞相耳中。 丞相正与郭奉在长廊散步,下人来传话时郭奉颇感尴尬,而丞相则是无奈闭上了双眼。 “咱们这位陛下真是爱女心切,自己不要大礼,又不愿惹恼金人,就把麻烦推给本相。”归嵩自说自话,阴恻恻地冷笑起来,“好个一箭双雕的妙计,这是要本相家无宁日啊……” “皇上的美意让丞相没有推却的余地,但丞相却并非只能妥协,总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郭奉说道。 归嵩睁眼转回头看他:“卿有何高见?” 郭奉从容微笑:“丞相可曾听过三国时孙夫人的故事?” 归嵩露出愿闻其详的目色。 “赤壁之战后,为了加强吴蜀联盟,吴主孙权将其妹孙郡主嫁与刘皇叔为妻,二人也是将近三十岁的年纪悬殊。”郭奉说道,“但刘备并不喜欢这位年轻的少妻,更是因为她的吴人身份,还有她桀骜尚武的品性,因而惧其生变于肘腋之下,故只能相敬如宾却不敢亲近。” 归嵩心口颇为一紧,只觉他所言,和自己目前的处境正是如出一辙,历史总是惊人相似。 “世有传闻,皇叔将府治所在的荆州西面另建新城,供孙夫人居住。他自己却常居城东,鲜有往来。”郭奉接着道,“夫妇二人分城而居,维系着一场貌合神离的婚姻。” 归嵩若有所悟:“你是要我效仿刘皇叔?” “丞相效仿的不是刘皇叔,而是金屋藏娇的汉武帝。”郭奉倾身作揖,笑得恭敬而睿智,“既防患于未然,也能消除陛下借金国公主一事想要试探您的戒心。” 归嵩思索着,点了头。 “来人。”他唤入一名侍从,交代他说,“去鹿苑打点一下,要收拾得格外体面,三日内安排鸣鹿公主入住。”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把随行来的那几个金国厨子也一并送过去,专门负责公主的膳食。” “是。” 侍从领命退下,这时鬼武到来,归嵩有意对郭奉道:“你也先下去吧。” “是。”丞相不想让他知道暗部的情况,郭奉施礼告退。 鬼武走近归嵩面前,沉声道:“相爷,夜叉死了。” “死了?”归嵩眼色倏而加深。 “他和几个手下横死于黑市暗巷。” “何人所为?” 鬼武垂首:“属下暂时还未查到凶手,不过黑市有人看到行凶者是一个年轻男子,似乎是在打听摧心丹的下落。” 归嵩陷入沉默,心里有点眉目了。 “相爷放心,属下一定会继续追查下去。” 归嵩深呼吸,沉吟一声:“黑市那里,你好好善后吧。” “属下遵命。” 鬼武走后,归嵩心绪难平,他养在笼中那只海东青忽然一唳,叫声引去了他的目光,看着那双犀利的鹰眼,颇令他百感交集。 就如他饲养的两只神鹰,鬼武和夜叉,皆是他暗部势力锋利无比的爪牙,一直被他视为左膀右臂,夜叉武功不弱,能轻而易举杀死他的人,实力定不容小觑。 日前在皇帝寿宴上,那只金雕刚被小公主猎杀,转眼就损失一名得力助手。 到底是巧合,还是天意? 【五】弦上思16┇星宿再觅金公子(二更毕) “什么?”星宿听回府的菡儿说完,神色大惊,“中邪?” 菡儿点头:“小公主殿里的宫人是这么说的,是昨日夜里出的事,眼下公主正是昏睡不醒。” “无稽之谈!”星宿微怒,坐立不安,“国宴那晚我见她时还好好的,怎么会无缘无故地中邪?” 菡儿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内情。 “什么邪祟煞星,那都是装神弄鬼的说法,我不信,她定是被人害的。”星宿握着两手焦灼踱步,想到黑豹袭击幽梦的事还未水落石出,如今又出这事,实在无法叫她安心,“不行,我得进宫去看她!” 菡儿手轻搭在她一侧肩上,试图稳住她的情绪:“可是小姐,不是菡儿非要拦你,就算你进宫也是无济于事啊。” 星宿立住,想来确实如此。 “宫里有皇上和咲妃娘娘,他们是小公主的生生父母,公主出事,他们又岂会置之不理?太医一定早就给她诊治了。而且奴婢看到那几位侍奉公主的侍女脸上,似乎并没有太多担忧和难过之色,兴许公主的身体并无大碍。”菡儿仔细回想之前在南柯殿里的情景,谷雨等人真不像是主子病重该有的样子,“小姐先不要着急,不妨先在府上等两天,看看宫里会不会传出什么消息?” 星宿静了静,说道:“也只能这样了。” ◇◆◇◆◇◆◇◆◇◆◇ 次日星宿又再回到那家客栈,掌柜的客气道:“客官,您住店啊?” 星宿问他:“掌柜,我想你给我带句话给楼上九号房的客人,有人登门拜谢他救命之恩。” 掌柜眯眼想了想:“哦,您找的是那位金公子啊?” 星宿猜想应该是了:“他可在房中?” “这你可来得不凑巧了,公子前两日出去以后还没回来。” 星宿不禁有些遗憾,又道:“掌柜,我想打听一下这位金公子,他是什么身份和来历?” 掌柜的蹙眉寻思:“好像是外地来的客商,来洛阳办事,在这住了有一个月了,不过他经常外出,总是很忙的样子。” “那你知道他出去以后大概多久才会回来么?” “这可就不好说了,短则半夜,长则三五天、十天半个月的,也不是没有过。” 星宿无奈作罢:“那我改日再来拜访吧,多谢了。” 出了客栈,星宿心上都一直闷闷的,并不只是急着向那男人道谢,而是也按捺不住对他的好奇,他怎么就能机缘巧合地在黑市上救了自己?而且他的气韵和谈吐皆是不俗,在他身上似有一种非凡的贵族之气。她很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 这一日幽梦也苏醒了,对于“昏迷”中的人事她一概不知,还是谷雨告诉她星宿遣人来过,说星宿已经平安回府,让她放心,可一说菡儿看到她病着,她又焦急起来。 “你们怎么把我中邪的事也说了?”她怪她们多嘴,埋怨道,“星宿不知道宫里前几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这是我和父皇的布局,她只听说我不好,肯定要担心坏了。” 寒露打趣说:“公主和武大小姐还真是情谊深厚的好姐妹,先是你担心她在外有事,现在又换她来担心咱们公主。” 立夏也笑咯咯的:“就是就是,你俩担心来担心去的,反倒咱几个心里头明白,也落得轻松,看你们着实有趣。” 幽梦娇嗔地白她们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白疼你们了。” 冬至这时进来提醒她们:“哎,快别说笑了,太医来了。” 谷雨赶忙又扶幽梦躺下,帮她盖好被子。 【五】弦上思17┇您可是病人呐!(一更) 虽说是父女二人联手演的一出瞒天过海的好戏,钦天监和太医院那里该说什么话都有皇帝关照过,自是出不了什么岔子,但幽梦这头也不是什么都不用做,苦了她这几日把自己幽居寝宫哪也去不了,还要装作卧病在床的样子,这对于闲久必躁的她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 太医们每天早晚都会来一趟,替她号脉诊病,询问她的服药情况,在她宫里待上好一会才走,然后再去皇帝那复命,转告她的病情。 今日来的太医瞧了她的脉象和气色,知她“病况”已有好转,不禁大喜,但仍不忘嘱咐她:“公主身体已无大碍,但仍须多加休养,切记,不可当风受寒,也不可过度劳神。” 幽梦瞬了瞬双眼,表示听进去了,而后寒露送太医出去。 顷刻之间,幽梦一改病恹恹的倦容,半撑起身子探头窥望,确信太医已走,便索性掀了被子就要下榻。 “公主!”寒露这时回到内室,大呼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幽梦又按回了床板上,“您可是病人呐!快躺下!” 幽梦推攘挣扎着想再坐起:“太医都走了,我还装什么病人……”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寒露一边推一边哄劝,“公主,是您亲口向皇上提议要演这出戏,咱们就得做到万无一失呀,对不对?” “可我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了……”幽梦挤出一副可怜模样,不依不饶地央求她,“前两天药性没过,身子乏,动都不能动,难得今天精神好了,好姐姐,你就让我出去走走呗!” 只有她真的病入膏肓,才能叫皇帝疼惜到愿为爱女放弃一切的地步,所以当时为了以假乱真,能更好地掩人耳目,父女俩都商量好了,皇帝让亲信的太医调制了一剂特别药方,服下后能够出现暂时的高热和昏厥等不适症状,却不至于伤身,会在数日后自行消退。不想这药竟让幽梦昏昏沉沉睡了两日,整日躺着不动,躺得连骨头都要软了。 “眼下时机还不成熟,公主再忍耐些日子就好。”寒露见她这样颇有点自作自受的味道,不忍发笑。 幽梦一听可急,愈发按捺不住:“怎么就时机不成熟了?现在金国公主已经被顺利送去相府了,我和父皇的计划也算大功告成了呀!难道我还得像个活死人一样永无止境地躺下去?” “可是外人眼里公主您可是大病了一场,伤了根本,又不是吃了灵丹妙药,总不能说好就好吧?”寒露拧着眉头,给她好好讲起道理,“这不,太医们前脚刚走出南柯殿,正要对外宣称小公主身子刚有复苏迹象,还需调理,你就跑出去撒欢,快活得跟没病似的,让人看见了多不好呀?” 幽梦瘪着嘴生出一计:“那我穿你的衣裳,乔装成一个宫女,就不容易被人认出来啦!” “公主您是在开玩笑么?”寒露哭笑不得。 “我哪里有在开玩笑?”幽梦作气地瞪大双眼,抓狂地捶打棉被,“我是认真的!再不让我出去透口气我真的要发疯了!……” “好好好……”寒露总算是败下阵来,和她谈起最后的条件,“那公主只能去一些人少僻静的地方,稍稍待上片刻就回来。” “人少又僻静的地方……”幽梦思绪飞快流转,灵光乍现,“对了,我可以去行宫啊!那儿冷清,一路都遇不上什么人,除了来往的宫人,他们素日里见不到我,自然也不会认出我来!” 寒露终于站直了身子,放开她,心想这倒是个不错的去处。 【五】弦上思18┇兰儿受欺负(二更毕) “嘭!”—— 春晖苑的一座花房里传出一声脆响,一只彩釉的陶瓷花盆摔成粉碎,一截兰花苗混在松散的泥土里,颓败地躺在地上,像是一具被尘土覆盖的尸体。 失手的宫女知道自己闯了祸,害怕地看了看四下,庆幸无人发现,她赶忙手脚轻快地跑了出去。 过了不久,另一宫女走进花房,气质如兰眉目楚楚的她望着地上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 后来幽梦果真换上了宫女装束,与寒露结伴去了行宫中的繁音馆。这里类似于是前朝设立的宫廷乐府,珍藏着历来名家的曲谱词作,和众多的雅乐典籍,养着一支技艺精湛的乐师班子。 这会乐师们都相约去园中排乐去了,故而馆内空荡,只有少数一些劳作的宫人。寒露从中遇到几个相熟的姐妹,便驻足与她们闲聊起来。 幽梦第一次来这,愣是管不住自己那双探索欲极强的目光,她撇下寒露,自顾沿着悠长的过道游弋,穿过一间又一间乐室,越走越深…… ◇◆◇◆◇◆◇◆◇◆◇ 此刻花房里吵吵嚷嚷的好不闹腾。 那个叫兰儿的宫女被一群宫人围在中间,一个年长些、体型稍胖的宫女狠狠揪住她纤细的手腕,指着地上一滩摔成稀烂的兰花苗子质问她:“说,是不是你打碎的!” “不是我……”兰儿挣不脱她那股蛮劲,竭力保持冷静地应对众人,“我没有做过……” 那胖宫女算是这座兰圃的众宫女之首,她从没给过兰儿好脸色,如今更是恶语相向:“今日这间花房只有你当值,不是你还会是谁!” “方才我出去过一会,定是有人趁我不在进来后碰坏了它……”当时她刚回来就看到花苗成了这样,可还来不及多想,就有人大呼小叫把她打碎花苗的事传遍了整个兰圃,众人纷纷涌来等着看她好戏。 “这么说是有人诬赖你了?”胖宫女手叉腰,昂首环顾四周人群,“好啊,你倒是指认指认,是谁进了你的花房,做了坏事还把屎盆子扣你头上了!” “对啊你倒是指啊!” 兰儿不卑不亢:“我不曾亲眼见到,就不会平白诬陷任何一个人,但也请你们心平气和把此事问清楚了,不要昧着良心,让我背负莫须有的罪名。” “指不出人就是在狡辩!” “你说你刚才出去了?”那个叫天香的胖宫女揪着话柄冷笑道,“不好好在这里当差,跑到哪里去厮混了!” “分明就是想偷懒!” “没错!犯了错还不敢承认!” 面对众人的刻意非难,兰儿只觉百口莫辩,轻弱地垂落双眸:“我去了一趟繁音馆……” “繁音馆?”天香眉头拧成一团,“你去繁音馆做什么?那是你去的地方嘛!” “我……我只是……”兰儿支支吾吾,千万般的难言之隐欲语还休。 “你当这里是你自家的花园,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嘛,啊?”天香扯高了嗓门,威呼厉喝地吼她,“我告诉你,这儿的每一盆花花草草,可比你这条贱命值钱多了!” 说着狠狠一指头戳在兰儿的脑门上。 【五】弦上思19┇太傅窥听幽梦抚琴(一更) 兰儿回正被她戳歪的脑袋,沉静如水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花不是我打碎的,我就问心无愧!” “死丫头你还嘴硬!” 天香咬牙真想撕烂她的嘴,被身旁的宫女拉住:“行了天香姐,你何必和这种贱人置气?我看呐,不如把她直接交到詹事嬷嬷那,由她发落去暴室,好好伺候伺候她这身细皮嫩肉,看她还敢不敢顶撞您呢?” “你们……”听到要将她送去暴室用刑,兰儿这才被激怒地抬起眼来,愤愤不平地瞪着这一群泼妇,“你们这样含血喷人,践踏人的清白和性命,就不怕遭报应么?” “报应?”天香和那群宫女们肆意大笑,“恐怕报应的也是你吧?” 兰儿眼底浮现一抹不屈的倔强:“天香姐,一直以来我都敬重你是这宫里的老人,处处对你忍让,可是你这样是非不分蛮不讲理,你这双眼睛和瞎子又有什么分别呢!……” “说谁眼瞎呢你!”天香一个耳光扇下去,把孱弱的兰儿扇倒在地,“看来我不教训教训你,你都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原本天香就看不惯她这娇柔文弱、病西施的姿态,觉得她自恃读过书就一天到晚自命清高卖弄才学,这回正好抓住机会,等不及送她去暴室了,先自己动手收拾她一番再说。 看到她出手,几个趋炎附势的宫女也冲上去给她当帮手,一齐弯着腰,对那趴在地上的兰儿一阵拖拉撕扯…… ◇◆◇◆◇◆◇◆◇◆◇ 直到幽梦走进一间光线微亮的琴房,见里面陈设古朴,当中稀疏错落地置着几张琴案,案头放着几把质地不俗的名琴,看上去都是颇有来历。她忍不住走入其中,目光游走在那些于时光浮尘里静默不语的古琴间,最终在她最喜欢的一把琴前跪坐下去。 她全神贯注地端详着,觉得这琴好特别,窄窄的琴身,暗红的色泽,宛如一位娟秀的女子,有个荡气回肠的故事要诉与她听,如此便吸引着她的双手,情不自禁就放去了琴弦之上—— 她不知隔壁乐室中有着孤身一人的梅自寒,正站在墙角的书架旁摘录乐谱,原本是沉浸在与世隔绝的安静里,终不料,忽有何人指落弦上,起承转合,便穿透这一墙之隔,曲声渺渺传入了他的耳朵,因而牵引着他专注于乐谱间的思绪,不期然地抬起了双眼。 ◇◆◇◆◇◆◇◆◇◆◇ 其他不动手的宫女也都只是杵着看,丝毫不上去劝架。 狂风暴雨似的耳光和拳头打击下,不多久兰儿脸颊就已被打得通红,开裂的嘴角渗出了血丝,可天香等人犹不肯作罢,七零八落下手更重,一边打还一边骂:“不要脸的贱蹄子,敢惹到你天香姐头上了,看我今天不弄死你!” “住手!” 恰如雷霆骤落,有人厉声喝止那些宫女们的蛮横暴行,她们纷纷回头循声望去,只见花房门口站着个镶金边龙胆紫华服的俊挺男子,他发上的冠冕亮得灼眼。 【五】弦上思20┇曲有误,梅郎顾(二更毕) 幽寂透过人群缝隙,看到那惨被她们欺凌,侧卧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兰儿,胸中怒窜起一把烈火,烧得他目露狠光把这些女人挨个瞪了一遍:“是谁给你们的权力,可以在这里恃强凌弱,欺辱打骂和你们一样身份低微的宫人!” 这时有个时常出入主皇宫,为内务府送花的宫女认出了幽寂,顿时吓得脸色惨白,慌慌张张地跪在地上,紧张得上气不接下气:“太……太子殿下万福!……” 她这一叩拜把全场都惊呆了,宫女们悉数跪地,磕头行大礼:“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兰儿捂着脸,浑浑噩噩间抬起一抹仓促的眸光,当她看清楚那个男人的相貌,顿时记忆涌来—— 兰圃中,她问那与她和诗的男子:“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他说:“我……我是清风,赏花人。” 此刻听到周围人口口声声所唤的“太子”,她心惊到双目颤抖…… ◇◆◇◆◇◆◇◆◇◆◇ [弄月黄昏,封霜清晓,数枝影堕溪滨……] 信手拈来的《满庭芳·簪梅篇》,幽梦一边念,一边清清浅浅地弹奏,一边将心上人在梅花春雪里抚琴的样子,还有他在梅花树下为她簪梅鬓边的笑颜,一遍一遍地在脑海中勾勒。 梅自寒极仔细地听着,琴声中透着慵懒和生涩,他能听出抚琴人的心不在焉,因而转折处屡有错漏,和衔接不稳,对于琴艺追求至高境界的他,心里是有些不快的。 [化工先手,幻出一番新……]这琴声琳琅,终不敌她思念成狂,幽梦撑不住被心事负荷到疲倦的身子,侧伏在琴案边缘,眼神空洞地望着手指,愈弹愈不是滋味,[片片雕酥碾玉,寒苞似、已泄香尘。聊相对,畸人投分,尊酒认荀陈……] “抚琴求一个心境,贵在琴声与心神交融。”说话人的脚步已缓缓而至,听起来冷峻而深沉,“心不宁,境亦毁,不如不弹。” 幽梦指尖戛然而止,错愕地回过头去,当与门口的梅自寒四目相对时,彼此皆是怔忡,始料未及。 ◇◆◇◆◇◆◇◆◇◆◇ 兰儿垂眸跪在地上,未说只言片语。一双华贵锦履徐徐走入她的视线里。 幽寂在上方俯瞰着这畏怯的人儿,声音清晰而柔和:“你起来,跟我走。” 兰儿的头埋得很低,也许是看清了自己的身份,和他有着怎样的天壤之别,也许是不愿凄惨的容颜被他看到,她很轻地嗫嚅:“奴婢不敢……” 幽寂深呼吸一缕,俯身将她轻轻扶起:“来。” 而后不由她退却,也不顾旁人是如何惊讶的目光,他拉住她的手,以一股不可扭转的笃定将她拉出了花房…… ◇◆◇◆◇◆◇◆◇◆◇ 还是幽梦嘴角沁人心脾的一缕笑,最先打破了这凝固的气氛。 “怎么是你啊公主?”梅自寒打量着她这身宫女穿着,疑惑走进室内,“合宫上下都说你病了?” 这话里头会否藏着他几许牵挂呢?幽梦暗暗想。 【五】弦上思21┇可我不喜欢谎言(一更) 幽梦心如小鹿乱撞,视线舍不得从他脸上移开,笑容更加清甜,双颊泛红,透出丝丝暧昧的羞涩:“我是病了,可是我见到你,病就都好了。” 梅自寒避开她炙热的目光,稳住了自己的心弦,低垂眼矜持步去,自她身旁落座:“臣听闻,公主的病是因为与金国鸣鹿公主八字不合,命数相克?” “太傅不是一直不信鬼神和命理之说么?”她脉脉含笑,望他俊朗侧颜,“以太傅那么精明的智慧,想必已经知道其中原委了。” “也许公主是为了解决皇上的困扰,也为了保后宫的安宁,不得已才设下这一计。”梅自寒转过脸正视她,眸色清冷,他说,“可我不喜欢谎言。” 那一瞬,幽梦唇边的笑僵住了。 “难道在太傅眼中,任何的谎言都罪不可恕么?” 幽梦举着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眸,深切地,似委曲求全地望着梅自寒:“即便是出于善意?” “没有所谓的善意。”他回答得那样冷漠、淡然,不留半分情面,“谎言是为了掩盖真相,为了欺骗最有权知道真相的人。而一旦欺骗,就有了不诚之心,就算真相是再何等残酷和不堪,善意也不应作为一张美丽的面具,一件鲜艳的外衣,粉饰在精心的算计之外。” “……”幽梦无言以对,明白了他所坚持的那个界限分明的世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若是善意,就不该撒谎,没有什么比一颗真诚的心更重要了。”他的目光似寒水深潭,“否则等真相拆穿,欺骗与被欺骗者,又当如何面对呢?” 幽梦一如妥协地低下头去,凉凉叹了一气:“这是第一次,听太傅和我说这么多话呢……” 如晨露一般淡淡沾在她唇边,失落却又欣喜的笑意,不禁让梅自寒为之一怔。 这是她意料之外的收获呢,毕竟多数时候的他,总是吝惜自己的言辞,像一座沉默的冰山。 “真是可惜了,你为什么不是我的老师?”幽梦抬眼,在梅自寒怔忡不解的注视下翩然一笑,“如果我能有幸成为你的学生,我便能时常聆听你的教诲,也许你会将我倾心雕琢,打磨成一个被你所认同的人吧?” 他垂眸道出一句口是心非的谦虚:“臣愚钝,只怕教不好公主这般天资聪颖的学生。” “方才我闲来无趣,随手造作了一段太傅弹过的曲子,却不知太傅也在这,还不慎被你听去了。”她垂首那样自嘲地笑着,“当真是班门弄斧,好生丢脸……” 如此便叫梅自寒也生出一缕窘迫:“臣也不知是公主,只当是馆里的乐师,琴技有负他们的名望,是才忍不住训诫,说重了话。” “太傅不必安慰,正谏不讳,这也是你的真诚。”幽梦释然抬起笑眸,眼里泛着星光璀璨的情意,“我原只道「曲有误,周郎顾」,想不到我也如此三生有幸,竟能得梅郎提点,参悟琴意?” 【五】弦上思22┇你帮我是因为可怜我(二更毕) 她用暧昧的口吻念出那声香酥入骨的“梅郎”,直叫他心弦嗡鸣,眼神闪烁道:“臣不敢当。” “我自知琴艺不精,是该多听高人弹奏,取取经。” 说着,幽梦有意向旁挪动身子,手从弦上移开,滑过画在琴角的一株紫色幽兰,空出正对琴身的位置等着他。 “太傅既然来了,那就莫负这把好琴。”她抬起的眉目如洒满阳光的泉水,清澈纯净,波光粼粼,“莫负此时,青春作伴好光景吧。” 梅自寒低垂的那片余光,在她和古琴之间幽幽凝滞。 ◇◆◇◆◇◆◇◆◇◆◇ 兰圃外一处僻静的小河边,幽寂与兰儿相对站在树荫下,他手执锦帕,意欲擦拭她嘴角的淤血,她却蓦然转过脸,避开被他的帕子碰触。 幽寂的手僵在那里,不懂她这不识好歹的倔强:“你这是何必?” 她却将眉间的冰雪傲骨化作微风轻盈:“您不曾告诉我您是太子……” “你也不曾告诉我你在这里所受的苦楚。”他道,眉眼微蹙,不知是心疼她,还是心疼自己的好意被人这样不屑一顾。 “告诉殿下又如何呢?”她清澈的眸子里空空的,仿佛一潭死水,“身为宫里最卑贱的奴婢,命如草芥,死不足惜。” “如果本宫有心帮你脱离苦海,还你自由呢?” 她暗怔,一道惊疑的眼神瞥向他。 幽寂说:“虽然不能保证清除你身上的罪名,但本宫愿意一试,让你早日离开这里。” 她眼中有着浮光掠影的悸动:“殿下,请坦诚告诉我,您想帮我,究竟是因为可怜我,还是有其他非帮不可的理由?” 幽寂苍白地一缕苦笑:“你若觉得本宫可怜你,倒不如说本宫是在可怜自己。” 她又迷惘了,完全想不通,堂堂一朝太子竟会和她说出这样的话。 “在这座巍巍的皇宫里,人心都会变得冰冷麻木,想找一个能陪自己说上几句话的人,实在太难了……”他凄恻地,笑出满心寂苦,“清风自潇洒,不得解语花……” 兰儿却在这时双膝一屈跪在了他的身侧,惹他目光惊诧滑落,她说:“感怀殿下恩泽垂怜,奴婢不敢奢望殿下能为我争取到自由之身,但奴婢确有一事相求。” 幽寂不胜温和:“你说。” ◇◆◇◆◇◆◇◆◇◆◇ “这突然起兴弄琴,倒不知要弹点什么好了。”梅自寒已然摆好了架势,侧目似是问她。 幽梦清笑怡人:“太傅可否为我弹一曲…《鹧鸪天》?” 梅自寒眼中一丝犹疑,《鹧鸪天》曲牌下名目众多,不知她点的是哪一支。 她启唇念来:“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他一瞬了然,便低眉信手,宫商渐起——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著眼看侯王。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不得不说,她此曲挑得甚妙。 【五】弦上思23┇不负相思意 “在繁音馆的琴房里,有一把绘着青石紫兰的古琴,它叫「孤馥」,是我母亲毕生最珍爱之物,也是她当年送给家父的定情信物。”幽寂匆匆步入繁音馆,耳边回荡着兰儿清美哀婉的余音,“只是十年前家族没落,这把琴便流落在外了,后来听说它被人机缘巧合地带进了忘忧宫,就放在繁音馆的琴房中。可惜母亲带着我在宫里苦役十年,直到临终都未能再看它一眼……奴婢斗胆恳求殿下,为奴婢寻获此琴,我想将它留作父母的遗物珍藏。” 寒露正和身边宫女们说着话,忽见幽寂进来,慌忙屈膝行礼:“太子殿下万福。” 幽寂自是无心搭理她们,唤来一个内侍问道:“琴房在何处?” “需再往里走些,殿下请随我来。”内侍恭敬地指引他去。 垂首间寒露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窥探幽寂行踪,想到幽梦在里面,甚觉不安…… ◇◆◇◆◇◆◇◆◇◆◇ 听那指尖行云流水,幽梦心驰神往,不觉间便入了尾声。 “那日梅花清酒,其中多添了一味香,梅郎可曾尝得?” 梅自寒眼底凝住一片光影,收了调,又起了新曲。 幽梦沉静侧耳听,听出那曲竟是《探芳信》。[1] 「为春瘦。更瘦如梅花,花应知否。……甚年年、斗草心期,探花时候。」 这些都不重要,只一句最触心扉—— 「玉合罗囊,兰膏渍红豆。」 词中说:“兰膏渍红豆,拈著长相忆。”——直教兰花蜜香沁入红豆,便是相思相忆的滋味。 幽梦心中的感动和欢喜溢于言表。 长相忆,经几春?人怅望,香氤氲。[2] 他喝了那酒!他是懂的!他都懂…… 这琴声情愫,堪堪是: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3] 此刻她不求其他,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4] ◇◆◇◆◇◆◇◆◇◆◇ “殿下,前面便是琴房了。” 内侍殷勤提醒道,却被幽寂挥手打住,不让他惊扰那从房中传出的清雅琴声。 随他步履靠近,透过那扇敞开的木门,他看到了,梅自寒坐在其中,对着一张琴忘我而弹,而挨在他身旁坐着的—— 是幽梦? 为何谁也不是,偏偏是幽梦? 幽寂抑制不住自己复杂的心绪,见她手臂撑在琴案上,托着脸,笑对梅自寒,听得那样专注,仿佛她所有的心神,所有的情感,全都投入到梅自寒低垂的眉眼间了…… 他从不曾在她脸上看到这样沉醉的表情,从不曾见她流露出这样的渴望,想如此亲近地陪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这琴声似魔咒,唤醒了沉睡在他心底叫作“嫉妒”的魔祟。 幽寂俨然忘了自己是要来做什么的,他只觉得此时心里好像有一把火在撼天动地地烧着,烧得他血液沸腾。 他瞪着双眼,阴冷看着这一切,看似美好的画面,却叫他恨不得撕成碎片…… ———————— 注释: [1]出自宋·吴文英《探芳信》。 [2]出自唐·韩偓《香奁集》第33首,《玉合》。 [3]出自唐·李白《秋风词》。 [4]出自宋·李之仪《卜算子》。 【五】弦上思24┇少女怀春花瑟瑟 这是夜渊来极乐天的第三日。 日暮黄昏,霞光向晚的时光他是清闲的。池边一块平坦的假山石上,他独自在这安静地坐了许久。在他身后不远处隐蔽的角落里,有人躲在树丛的浓荫下,用一双艳羡的眸子窥望着他:他穿着一袭纯白的软纱衫子,长发依旧只稍稍拢一个随意的小髻,清风拂过,青丝微漾,他飘逸的姿态倒映在暗处那人一汪秋水里,好似一朵白云,轻盈得仿佛随时都可能飘走。 他微俯身探向水面,顺手一捋将肩上的长发轻拨到脖颈一侧,如瀑地垂落下来,沉静温婉,融入瑰丽的暮色,自成一幅活色生香的画。他在身旁的陶罐里抓了一把鱼饵,左手拈住宽大的衣袖,将鱼饵撒入池水,引得池里的锦鲤争相抢食。 他看上去那么漫不经心,蓦地,像是对空气清冷自语:“看够了吗?” 树后人正是看得如痴如醉,闻声一惊,慌乱地纠结一阵,终是硬着头皮走出来。那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身穿淡鹅黄的轻纱襦裙,配珊瑚红色对襟半臂小罩衫,看着很是俏丽。 她站在一旁,心虚地偷瞥他:“对不起呀,我不是有意要偷看你的……” 他自顾撒着鱼饵,丝毫也不看她:“你的解释很苍白,我也没兴趣听。” “呃……”他的冷淡使她更觉尴尬,“好吧,其实是我自己没忍住……” 他不说话,恍如将她视作空气。 “一定有很多人说你好看吧?”她强撑底气,扬起粲然的笑脸,“你真的很好看!极乐天里的那些女人都这么说。” 他神色微微凝滞。 其实从他来的那天,她就注意到他了,她会在偶然经过时见到他焚香、练琴、习礼……做着这里的女人都会做的事,因为太过风姿卓绝,总会使她忍不住多看几眼。 这是她第一次和他说话,便有些高兴得晕头转向:“她们常在私下议论你,说你美若天仙,可我觉得她们说得不对,你生得比天仙还美!” “你找我只为了说这些?”他面无表情道,“请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 “不不不,我是想告诉你,我从小是在这里长大的,我所见过的都是美人。”她矢口辩驳,只觉心跳乱了节奏,“可我真的没有见过像你这么美的……” 他垂眸望着水下的锦鲤嬉戏,对她的赞美置若罔闻。 “来这里的大多是女人,男人也有,但是很少。”她迷恋地凝望着他俊朗的侧颜,“而且那些美男子待不了多久就会被送走,我也不知道他们后来都被送去哪了……你也会走么?” 她语气中的不舍表露无遗,而他却只是漠然:“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他冷言冷语虽叫她凝噎,却激发出她骨子里锲而不舍的执拗。“那个……我是这里女掌事花容夫人的女儿,我叫瑟瑟,锦瑟的瑟。”她笑起来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像这春日里暖暖的阳光,“你叫什么呀?” 【五】弦上思25┇我为什么和你交朋友 然而暖阳并未能融化冬雪,他说:“你不必知道。” “既然大家都住在极乐天,有幸相识也是缘分嘛,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他终于转侧脸来看她,却是写着大大的“生人勿近”:“我为什么要和你交朋友?” 她感到好生委屈,眉眼低垂显得无辜:“你对人都是这么冷漠吗?我对你又没有恶意……” “我只对有价值的人客气。”他眼如秋风一扫而过,片叶不留,“我一向如此。” 她黯然垂眸,看到自己手里提着的食盒,便又有了念头:“算了算了,我拿了些点心,你要不要尝尝看?”她也是服了自己的好脾气,他是那样冷若冰霜不识好歹的人,却还是忍不住要掏心挖肺地讨好他。 他起身从假山走下,停于她身前,却连一丝余光也不愿施舍与她:“管好你的心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适合你接近。” “哎?……” 好像有什么被他一针见血地戳到了,还真是不留情面呢。 她呆呆愣在原地,望着他决然走远的背影,五味杂陈。 ◇◆◇◆◇◆◇◆◇◆◇ 这日晌午,幽梦正是发呆想着小女儿家的心思,那日太傅为她抚琴的情景总能让她时不时就拿出来回味,谷雨笑盈盈地进殿:“公主,武大小姐来啦!” 幽梦仓促敛藏思绪,欣然道:“快请她进来。” 姐妹俩几日不见,彼此都不免牵肠挂肚,在殿里嘘寒问暖还不觉解闷,二人遂又去了花繁泉清的御花园里赏早樱。 御花园风光正好,早开的樱花层层叠叠,远看像白雪似地攒满枝头,空气里飘浮着一丝微甜的馨香,幽梦和星宿携手钻出花枝,行走在花林的幽深曲径,樱花飘落,地上如铺织锦。 幽梦边走边与她讲起金国公主和她“中邪”之事,星宿听罢恍然大悟,又惊又喜,索性在幽梦手背上宠溺地轻捏一把:“原来是你这坏丫头在背后耍的花招,害我白担心一场。” “不是我存心要欺瞒你,而是那晚我才得知金国公主要来,事急从权,便和父皇定下此计。”幽梦愧赧笑着,“这事是秘密进行,宫里上下都瞒住了,便也来不及事先告知于你。” 星宿长舒一口气:“也罢,现在我知道真相也不晚,听到你没事就好。” 幽梦执手凝望:“那天我去你府上却不见你,我也很为你担心,猜想你是不是去了黑市?” “是。” “一切都还顺利吧?”比起摧心丹的调查进展,她更关心星宿的安危。 星宿爽朗一笑:“你放心,没出什么大的差池,我还很走运地认识了一个人。” “什么人?”幽梦好奇心被勾起。 星宿兀自在花下踱了几步,若有所思,将黑市上发生的事有所拣点地告诉了她,而受伤之事也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不过当她提及那位救她的金公子时,她略显踟蹰,先是给幽梦大致描绘了他的相貌,又说到她曾去客栈找他而未果,本以为这萍水相逢的故事就这么告一段落了,可不承想,她竟又会在昨夜巧遇了他…… 【五】弦上思26┇十里长亭星月明 昨夜她见完父亲武直,从武家军的营地赶回,打马经过湖边,又到了那座城郊十里的望月亭。 夜幕上缓缓升起的一道火光引得她停下马蹄,那是一盏孔明灯,一如繁星点亮寂静的夜空,和一弯明月遥遥相映。 好奇使然,她下马循着亮光走到亭外,见一个银衫男子正蹲在湖边,孤独地放着河灯。他听到脚步声而回头,被星宿一眼认出:“怎么是你?” 男子眉眼间亦闪过一缕惊诧,很快便垂眸浅笑:“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的出现让我很惊喜。” 星宿看着湖面上那几只已然漂远的河灯,他身边还放着许多未点燃的,不禁问起:“今日并非佳节,又非满月,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放河灯呢?” “今日在别人眼中什么都不是,对我来说却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他黯然转过脸去,望着随波逐流而去,远成几抹光晕的河灯,“是一个人的生日。” 星宿见他眼神里似有些藏不住的失意,直觉给她暗示:“是女子么?” “是的。”他答得很轻,像是没听清就应了。 “她在你心里很重要吧?” “无人可以取代。” 星宿缄默一阵,心间忽然涌起一丝莫名地惆怅:“原来公子也是一位痴情人,我想你的意中人得知你如此将她放在心上,她会很幸福吧?” 他微愣地抬眸,看着她,嘴角竟有种忍俊不禁的弧度:“你在想什么?我说的,是我的生母。” “啊?”星宿脑子一懵,脸上发热泛红,窘迫极了,“这样啊……看来是我误会了……” 他含着淡淡的笑容低下头,像在细细寻味什么:“没关系,这个误会并不讨厌,甚至有点可爱。” 星宿沉浸在自己的羞愧里,没听到他的自言自语,平复许久才重拾勇气看向他:“令堂……她还好吧?” “她还健在,只是因为一些不得已的缘由,我和她分隔两地,不能陪在她身边,过一个像样的生日。”说着,他又取了一盏河灯,点燃后搁落水中,“所以我就只能在这里放河灯,希望河灯能捎去我对她的思念。” 星宿很小时母亲就过世了,看到此情此景着实动容:“母子连心,她一定也在牵挂着你,也一定会收到你的心意。” 他站起来,徐徐走向她。“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还在野外逗留?”他深邃的眸子在月光下竟有种迷惑人心的错觉,“那天就见你只身独闯黑市,你好像真的不知道危险为何物?” 似是害怕坠入某个深渊,她笑着避开他的目光:“我出城办事回来,刚巧路过,看到你在这放的孔明灯。”她下意识地抬起下巴指了指夜空。 他随她望去,月明星稀,清朗无云,便将心神迷失于苍茫的月色中。 “之前两面相见匆匆,也没能和公子多说几句话,听公子的口音,似乎是北方人?”星宿借机望他侧颜,有心试探。 他目光回落在她脸上:“你是在打听我么?” 被识破后星宿赧笑,强作洒脱:“你怎么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我对恩人一无所知,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他意味深长地含笑望着她,不动声色间,却仿佛已将她的心事一眼看穿,而他并不急于暴露自己的睿智,他喜欢掌握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保留让彼此都舒服的氛围去交谈。“我是燕地人士,来此经商,姓金,名玄月。”他声音犹如春风化雨的轻柔,“你呢?” 她终于驱除了眼底的不安,得以宁静地与他对视:“武星宿。” 【五】弦上思27┇烟火莲灯 “武星宿……” 他轻轻地,像怕碰碎了般所以小心翼翼地,念着她的名字。 “星河九天,辰宿列张……”他再次不经意地仰首望向星空,陶醉而神往,“好名字。” 星宿心上一凛,甚觉触动,那是她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念出来是如此动听,她从未觉得,她的名字竟也能像这样,美得如诗如画。 “那么武姑娘,我可以叫你星宿么?”他拈起一盏点燃的莲花河灯,举到颌下,视线沿着河灯倏忽滑到星宿脸上。 四目相对,灯火映照下他的五官更显柔和,眼神也漾着暖意,她眸若星动:“当然。” “星宿,你愿意陪我一起,放完这些河灯么?” 她怔忡,顿有些手足无措:“我可以么?” 他笑容温润,安定了她的心神:“如果我娘亲知道多一个人在祝福她,她会很欣慰的。”说罢将手里的莲灯轻放在她掌中。 她终于不再拘着自己,随他一同走到湖边蹲下来,她捧河灯由他点燃,彼此默契地配合着,然后她虔诚地把河灯搁在水面上,手指伸入水中拨了拨,泛起圈圈涟纹,水流把那些河灯一一送走,宛如一片洒落湖面的星光。 她看河灯,而他却在身旁看着她。 万千星辰,灯影绰绰,也许都不及此刻一颦一笑,流转心间的美好。 ◇◆◇◆◇◆◇◆◇◆◇ 听星宿讲述完昨夜之事,幽梦深深地感到不可思议。 “你……陪一个才见过三面的男人,放了一夜的河灯?”她了解星宿的性格,一向稳重自持,这样离奇的经历断不会发生在她身上,“你对他了解么?” 星宿坦然道:“了解说不上吧,但是他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星宿思索良久。“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不一样。”那人的神态刻入脑海,令她回想起来,羞涩的嘴角就不由勾勒起一抹嫣然,“他自称是北方人,眉宇间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豪情,举止潇洒而疏狂,而谈吐中又显得文采斐然,气质风雅。我们交谈起来并不生疏,仿佛是很早就相识的老朋友一样……” 幽梦听她诉说着那个一见如故的男子,自是无法想象她口中那般的卓尔不凡,只是谨慎地一语点破:“你是不是对他动心了?” 听此一言,星宿只觉心弦一颤,怔忡回过头看幽梦,唇边的笑意却不见了踪影。 ◇◆◇◆◇◆◇◆◇◆◇ 梅自寒惯例去东宫学府为太子授业,讲解时政。可今日堂中除了太子,少师和少傅也都在,这两人作为东宫师资的辅助角色,作用多在于向太傅提出合理建议,而平日在太傅单独教导太子时是不用来的。这不禁让梅自寒心下生疑,特别是当他进来时,少师和少傅看他那飘忽闪烁的眼神,实在耐人寻味。 “太傅来得正好。”幽寂坐在朝南的主位,挥手请他到近前来,“本宫遇事踌躇不决,正想与老师商议。” 梅自寒倾身行礼:“太子请讲。” 【五】弦上思28┇太子算计梅太傅 “本宫今日品读《资治通鉴》甚有顿悟,方觉历代明君皆好古不倦,以读书为乐,认为开卷有益,治国之道全在圣贤典籍之中。”幽寂似笑非笑,“本宫身为皇储,也当以此为鉴。” 梅自寒脸上是平淡如水的沉静:“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殿下有此悟性,实乃我大幽社稷之福。” “纵观各朝兴废,帝王得失,无不关乎国运苍生。”幽寂双目黯然垂落,“只可惜本宫有心无力,上不能为父皇分忧,下不能为百姓造福,本宫不配当这太子。” “殿下何出此言?”梅自寒正色看着他,感觉到了他今日的反常。 “昔有周民采编《诗经》传颂民生,汉太史公司马迁撰写《史记》传承千古,魏文帝曹丕令撰《皇览》拾遗经传,梁朝太子萧统编著《文选》荟萃佳作。本宫自省,身为一国储君,至今却是一事无成,在政绩上毫无建树,实在惭愧……”幽寂低着头,沉闷叹息。 梅自寒郑重道:“殿下不必妄自菲薄,自古成大事者,必厚积而薄发。” “本宫在读书时亦有察觉,宫中现存先秦、汉唐诸代典籍文献卷帙浩繁,却都算不上完善,或体例失当,或类目重复,或引用书名错乱,皆有其不足之处。”幽寂一筹莫展思索着,抬起眼来,“如今本宫胸中有一设想,欲效仿魏文帝与昭明太子,编纂一部博古通今、包罗万象的巨作,以助父皇和大幽后世臣民通晓古今,警世存珍,太傅以为如何?” “殿下有如此宏图远志,臣作为太子之师亦感欣慰。”梅自寒认同道,“帝王批阅旧时名著集大成者,确能明晰世事,进而更行之有效地安危治乱。” “太傅所言极是,本宫认为此书须将典藏的玄学、儒学、文学、史学等类目名作全部涵盖其中。这便需要一位像太傅这样,博览群书,学富五车的渊博之士亲力亲为,才能力保此书编撰得完美无缺,空前绝后。”这时在幽寂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讳莫如深的笑意,他又作沉思状,“书名本宫已经拟定了,就叫……《盛国御览》,本宫属意太傅主编。” 梅自寒眼光幽幽一暗,心领神会,绕了这么大的弯子,这才是他今天的主题。 “本宫容后便去奏请父皇,将著书一事交由太傅全权负责。”幽寂笑望梅自寒,恭敬做出相请的手势,“本宫也深知编成此书是需要绝对的清静和细致,所以即日就请太傅移居文渊阁与藏书为伴,望能为大幽贡献出您的才智和心力,独自闭关,早日成书。” 梅自寒从容不迫:“承蒙殿下器重,将如此重任授予微臣,微臣义不容辞。只是此书工程浩大,编修完善非一朝一夕,著书日久只怕会耽误太子的课业……” “太傅不必担心。”幽寂挥手打住,“本宫已经想好了,太傅著书期间,本宫的课业会由少师和少傅两位大人接管。” 随着幽寂瞥去的一眼,梅自寒目光淡然看过去,可那两人却是一脸做贼心虚的神态,都不敢与梅自寒对视。 【五】弦上思29┇千山万水相见难 “若是中途本宫有疑惑是他们都不能解决的,本宫也会亲自赶赴文渊阁,向太傅登门请教的。” 梅自寒回过头,对上幽寂渐冷的笑色。 “看来殿下心意已决,万事皆已谋定。今日并非要与微臣商议,而仅仅只是下达最后的旨意了?”这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阵势,梅自寒坦然以对。 “千挑万选唯你合适,若是太傅编录起来尚无头绪,不知从何起笔,本宫倒是有个不错的提议。”说着,幽寂从位上站了起来,缓缓踱步而来,“太傅出身儒家,可由您最擅长的儒学编起,那就不得不提到劝谏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董仲舒了。就从他的《春秋繁露》开始,太傅觉得可行?” “《春秋繁露》?”梅自寒不由一怔。 “董仲舒在他这本书里,极尽阐述了儒家所奉行的三纲五常、礼义廉耻。”幽寂相对地走到与他并排一线,在他身侧转过头,眼神冰冷且透着剑刃的锋芒,“太傅是儒学大家,最应当明白吧?” 梅自寒用余光感受到他刺骨的寒意,陷入缄默。 ◇◆◇◆◇◆◇◆◇◆◇ 煎熬数日,幽梦终于抵挡不住萌动的相思之苦,便又想去见梅自寒了,可她去崇明殿外侯了许久,始终不见他现身。 后来她又去了翰林院。幽长的林荫小道边,等到寒露从里面出来,幽梦迫不及待上前拉住她:“怎么样?见到太傅了么?” 寒露神色凝重压低声:“公主,里头的人说,太傅已经有三日没回过翰林院了。” “他这几天都没有去崇明殿,又不在翰林院。”也不曾在别处看到他的身影,真叫幽梦牵肠挂肚,“他到底去哪了?” 寒露很小心地窥了眼翰林院大门:“奴婢方才听翰林院几个学士背后谈论,说太傅最近都待在文渊阁……” “为什么?”那是宫中藏书之地,就算太傅是大文豪,也不至于让他什么事都不做,只一心沉醉书海吧? “他们说太傅是奉了太子的旨意,闭关撰写一部什么书吧……”寒露仔细回忆着,细枝末节的也记不住了,“好像书不写完,就半步不能踏出文渊阁?……” “岂有此理!” “哎,公主!”寒露反应过来却已阻拦不住气恼的幽梦,见她急匆匆地跑开,只能拔腿跟在后面追,“公主你去哪!……” ◇◆◇◆◇◆◇◆◇◆◇ 文渊阁上,梅自寒迎窗独坐案前,身后是成排的书架,堆满了浩瀚如星的书卷古籍。 一片云遮住了日头,在渐渐暗下的天光里,他幽幽抬了抬眼,收回出神的思绪,目光落在案头那卷古书上,视线渐次定格,书名清晰落入眼中——《春秋繁露》。 他伸出手,将它翻开一页,那双清冷的眸子嵌在他平静的脸上,显得空洞而无神。 “公主请留步!”幽梦冲到门外刚要进去,就被门口的侍卫强势挡住,“您不能进去!” “混账!”幽梦怒骂,气势汹汹地瞪着他们,“你是什么东西?竟敢阻拦本公主的去路!” 听到楼下起了喧哗,那个熟悉的声音让梅自寒不期然地怔了怔。 他听着窗外的动静,听到侍卫义正辞严地拒绝她:“属下乃是奉旨留守在此,没有太子或陛下的手谕,任何人都不能通行进入。” 幽梦冲不破,气急败坏却又无计可施,她焦虑抬头望着高处那扇打开的窗户。 “梅太傅!”这一声高高的呼唤,不禁让梅自寒眸光一凛,“我是幽梦……” 这句因为感情复杂而变得柔软、轻盈了许多,那炙热的温度,飘入耳中,仿佛要将人的心融化。 【五】弦上思30┇你我还是不见为好 却在此时,梅自寒耳畔回响起幽寂那句冰冷的暗示:“董仲舒在他这本书里,极尽阐述了儒家所奉行的三纲五常、礼义廉耻。太傅是儒学大家,最应当明白吧?” 这醍醐灌顶的一记顿悟,直叫他心颤。 “我知道你在里面,能听到我说话么?”她心急如焚的口吻里释放出更多的柔情,“我想见您一面!” 梅自寒却守着一颗坚定的心,端着表面的镇定,冷然回应:“公主,你我现在的样子还是不要相见为好,回去吧。” 终于听到他的声音,还来不及高兴,幽梦就陷入更大的焦虑中:“你为何不愿见我!……” 梅自寒目光滑落书中:“臣潜心著书但求心静,不想见任何人。” “难道您忘了梅花清酒里相思相忆的滋味?您忘了为我弹奏那首《探芳信》里兰膏渍红豆的款曲?那些不可言说的情意……”幽梦冲着那扇窗忘情呼喊,“这些您都已经忘记了么!……” 他看不到她脸上难过欲哭的表情:“兰膏红豆酸甜饴口,却不属于你我,公主莫再执意贪食,免得化为苦果才后悔莫及。” “不……”真像他说的,她觉得喉间有股浓烈的苦,旋儿就哽咽起来,“这不是你的真心话……就算您从未亲口告诉过我,也不曾将你的心意写在脸上,但我听得懂你的琴声!” 梅自寒沉默不语,静如一尊石像。 “是你说过抚琴贵在琴声与心神交融……你的语气和眼神都可以伪装,可你的琴声是不会骗人的!……” “公主知道什么是三纲五常么?” 幽梦还在锲而不舍地恳求,却换来他一箭穿心的寒话,她受不住,一边摇头一边听着。 “君为主,臣为从,为人臣子绝不可暗生僭越之心,和非分之念,否则便是忠心的泯没,是良知的沦丧!”他的声音一如覆上了千里的霜雪,当真听不出任何的感情,“我既视公主为君,又岂可对您不忠?” “都这个时候……你还在跟我讲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幽梦不争气地落下两滴泪来,歇斯底里地驳斥他,“什么君君臣臣?什么伦理纲常?什么忠心良知我不要听!我不要这些迂腐又愚蠢的思想禁锢住你!” 她多不忍心见他那样,心被道德感紧紧地绑缚着,所以才将她拒之门外,这无关外面是不是有人守着,她进不去……她这么努力了还是进不去…… “你走吧公主,也许不见,可以让彼此更清醒。”语毕,他自求清静地闭上了双眼。 幽梦抬着颤抖的泪眼:“我不能让这座囚笼困你到死,无论如何我都要让你,带着你的心走出这里!……” 丢下她最后的倔强,她似下了狠心转身而去,奔赴一个不可预知的深壑。 ◇◆◇◆◇◆◇◆◇◆◇ 骊山公主姬幽欣刚陪长公主饮完茶,正要从紫瑶宫的偏门走出来,忽见一阵风似的人影从眼前闪过,定睛细看竟是幽梦,正是往紫辰宫的方向去了。 她不由纳罕:她怎么来东宫了?她与长皇兄互相冷漠,关系不是一直都不好么? 【五】弦上思31┇皇兄你放手! 幽欣暗想她突然造访一定有原因,而且看她的脸色,可还从没见过她有这样沉不住气的神情,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兴许这下有好戏看了。 所以幽欣决定悄悄地跟在后面,一路尾行幽梦到了紫辰宫。 幽梦来势汹汹,也不让人通传,不顾宫人阻拦硬是冲入了太子书房——幽寂一人在室内,被她的不期而至怔住了。 “小皇妹怎么来了?”他用眼色屏退了所有宫人,笑着起身向幽梦走近,“你可是我这里的稀客啊。” 幽梦满腔怒火瞪着他,问得直截了当:“为什么要关着梅太傅!” 幽欣趁乱潜入紫辰宫,并且一路找边边角角的暗处走,有意避开了宫人的耳目。最终,她在书房的后窗外停驻,侧耳凑上去听着。 “小皇妹你这话是从何说起?”幽寂清浅一愣,以笑掩饰,“太傅要为我大幽编撰《盛国御览》一书,事关重大,所以才让他在文渊阁里闭关著书,让他有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才能不为外物分心,也好尽快完成这部旷世巨著……” “你撒谎!”幽梦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闭关写书需要让那么多侍卫看守着,需要禁锢他的自由不准他出门半步吗!这样跟幽禁他有什么分别!” 幽寂错愕一顿,内心乌云翻滚,搅动着一片阴暗的思绪—— “本宫不想见到一个人。”那天他脸色阴沉得可怕,像这样对少师和少傅二人说道,“给我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我要让他封闭在黑暗里,不见天日。”得知他说的人是谁,少师和少傅骇然失色。 此刻幽寂并不在乎被她戳穿真相,也不打算再费尽心机地和她演下去,他诡异地冷笑出来:“就算他是被禁足,可是小皇妹,他终归是我东宫的人,你又是凭借什么立场来质问为兄的不是呢?” “我……”幽梦忽觉词穷。 “你是对皇兄的政见不满?对《盛国御览》的计划不满?还是对父皇的决策不满?”随着他一声高过一声地递进,幽寂冷冷投下一缕胁迫的蔑视,“过问官员事务,你是想干政么?” 她穷于辩解:“不……我只是看不下你这样大不敬地对待自己的老师……” “你也撒谎!”幽寂同样拆穿得果决狠厉,“这件事所有人都没有异议,父皇也首肯了,连太傅自己都接受了,你还有什么看不下的?” “……”幽梦被他震慑得后退去两步。 “你不肯说,就让皇兄来替你回答。”幽寂眼神愈发尖锐,“你扪心自问,到底是看不下皇兄对老师大不敬,还是看不下被我关在文渊阁里的不是别人,而是梅自寒!” 幽梦嘴唇翕动,却挤不出半个字。 “若是换做其他大臣来写此书,你也会怒不可遏地来这里指责自己的皇兄么?你会吗!” “我……” “心虚了?”幽寂惨笑,“那就证明我的预感是对的,不是我想太多了?” 幽梦没有顾及他这一瞬情绪的变化,只是据理力争:“可太傅是无辜的,他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地针对他!……” “我为何针对他?”幽寂一时冲动地抱紧了她的双臂,“别人不懂为什么,难道小皇妹你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针对他么!” 她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鹿慌忙挣扎:“皇兄你放手!……” 幽欣在窗外听着那微妙的对白和声响,心悬得更紧。 “我幽禁他,惩罚他,是因为他不懂什么叫为人师表!”她越想挣脱,他反而抓她更紧,瞪她的目光简直要喷出火来。 【五】弦上思32┇你的爱让我万劫不复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我看到他用琴声撩拨我妹妹的芳心,他不该对我们尊贵的公主心存幻想!他背弃了他仁义礼智信的儒家信念,他是个十足的伪君子,他枉为人师!” “你住嘴!”幽梦在他怀中抬起恼羞成怒的双眸,“你说他是伪君子,那你呢?” 幽寂神色一滞,哑然失语。 “你若心怀伦常,顾念手足之情,又怎么会在甘泉宫避暑那时不顾我拼命的反抗……”幽梦仇恨地目视他,隐忍着眼里翻江倒海的情绪,“不管我再怎么哭骂和哀求,却还是……硬生生地夺走你亲妹妹的清白之身!让我承受这莫大的屈辱!……”只是一刹那的崩溃,她就失声痛哭。 窗下的幽欣听到这里震惊得无以复加,瞠目结舌地捂住了嘴。 幽寂一下乱了分寸,不知如何表达他的愧疚和深情,只能一厢情愿地想去抱紧她:“幽梦,我之所以会那么对你是因为我钻心入骨地爱你,你可知我爱你爱到疯狂啊!……” “可我要不起你这样丧心病狂的爱!”幽梦一边后退一边试图推开他,“你的爱会彻底毁了我,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的你明不明白!” “所以你就这样狠心地冷落我、疏远我,甚至不惜亲近别的男人,用你对他的爱来折磨我吗!”他已将幽梦逼到了墙壁上,无路可退,她被他的双臂和目光牢牢锁紧。 他的脸迫近眼前,幽梦避之不及:“皇兄……你到底想怎样!……我们根本不可能!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我没想过要怎样!我不过是想好好地抱一抱你!……”幽寂不遗余力地和她纠缠在一起,“我只是不愿再一个人深陷在对你无休无止的思念里,我想和你回到小时候,我们无忧无虑两小无猜,最简单最快乐的日子里去……” “不可能了!”幽梦豁出全力甩出手掌,直向他的脸扇去,“永远不可能回去了……” 清脆的耳光响起后,天地似乎都安静了,方才被怔懵的幽欣也恍然惊醒。 幽寂歪着头,双眼通红地望着她,这样决裂的对视:真是想不到,只是一年不到的时间,就已经让同一个女人在他强迫的怀抱里,从当初的孱弱,变得像现在这般的狠绝。 那件事,当真如地狱和噩梦一般,历练了她的心境,让她变得强大了。 “我打的不仅仅是我大幽的太子,更是我从小敬爱和仰慕过的哥哥……”幽梦掌心尚有痛觉余温,便知那一掌打下去,他有多疼,她泪眼颤抖着,“可是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丧失了理智?他不再善良,变得面目狰狞,再也不是从前爱惜我、呵护我的样子,他不配做我的哥哥,不配得到我的爱!” 他心里何尝不是滴血成冰?他说:“可我不甘心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要用尽一切的办法让他远离你!” 他想要的心,终究离他越来越远。 “你有什么权力阻止我追寻我想要的爱情!”她瞪红的双眼仿佛要将他千刀万剐,“你这样只会让我更加憎恶你……” 【五】弦上思33┇我会让她身败名裂的 幽寂的心城轰然坍塌,让他顿时失去了所有圈缚她的力量。 “如果我们之间已经到了无法挽回,只能做仇敌的地步,那也是你扭曲的感情,是你的执迷不悟亲手所赐!” 幽梦趁机狠狠一推,将他推开好远一步,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幽寂被那一推恍如伤了元气,半天直不起身,他失魂落魄地望向门外,却已不见了她。 ◇◆◇◆◇◆◇◆◇◆◇ 幽欣回到母亲的寝宫,荣贵嫔正对着她那盒首饰悠闲自在地玩赏。 “女儿你总算回来了,快来帮母妃看看,戴哪一串好看?”她拾掇起两串宝石链子转身向幽欣,见她面无血色,心事重重,“你怎么这种脸色?出什么事啦?” 幽欣锁着眉头,一时难以平复下慌乱的心情:“母妃……我知道了一个绝地惊天的大秘密……” 荣贵嫔可不曾见女儿这样六神无主过:“什么秘密?” 幽欣警觉地环顾,把宫女们都支走,这才走到母亲身边蹲下来:“母妃,你可曾听闻长皇兄和九皇妹之间……有点不可描述的故事?” 荣贵嫔大失所望地眯起双眼,还当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知道啊,他们两个啊小时候走得特别近,你皇兄老护着她。可是你也知道,你嫡母皇后不喜欢幽梦,后来更是不知从哪听到幽梦有勾引太子、觊觎后位之心,所以在他们有些大了之后就一直防着她,不准他们有过多的来往。” “我以前就觉得他们看彼此的眼神不寻常,根本不似我们这般兄弟姐妹。”幽欣拉住母亲的手,将她不以为意的态度稳住,“长皇兄在姐妹之中最偏爱幽梦是有目共睹的,宫中时传幽梦魅乱储君,可我今日才明白,这一切的流言,原来不是空穴来风……” 一听这话,荣贵嫔方觉严重:“怎么?你是不是亲眼看到了什么?” “母妃你听我说……”幽欣让母亲低下头,侧耳听她私语。 荣贵嫔的脸色愈发凝重,最终大惊失色:“真有此事?!” 幽欣肯定点头道:“千真万确,是他们兄妹俩吵架亲口抖落出来,被我亲耳听见的!” 荣贵嫔深觉不堪地闭眸,虚情假意地感叹道:“那可真是我皇室的奇耻大辱啊……简直丧尽了门风!” “可不止呢母妃。”幽欣认真提醒了她,“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利用此事来做一做文章,趁机扳倒幽梦,甚至连她母亲咲妃也会受到牵连的。” 荣贵嫔一脸不解地望着女儿:“你想要做什么?” 幽欣嘴角勾起一缕狡黠:“等着吧,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身败名裂的。” ◇◆◇◆◇◆◇◆◇◆◇ 走在长桥时,天彻底阴沉了下来,落下豆大的雨珠,猝不及防打在幽梦的鼻尖,她抬起疲惫的眼眸,冲着阴霾的天空凄惨笑了,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然后一步一晃,浑浑噩噩地走在雨里。 去年那个时候……也是像这样…… 下着雨。 落在身上像刀子一样,冰凉生疼的雨。 【第五章·完】 (友情提示:接下来整个第六章都是倒叙和回忆) 【六】止梧凤鸣銮,破镜玉流殇1┇水下有人 元翰二十年,夏,咸阳甘泉宫。 这座气派的皇家宫苑,取自然山水之本色,汇江南塞北之风光,亭台楼阁,洲岛错落。又因其毗邻渭水,地势平坦,滋养得林木茂盛,碧草茵茵,冬暖夏凉钟灵毓秀。当时,作为距离帝都长安最近的一座皇家行宫,碍于盛夏酷热的天气,帝后常会带上一些受宠的妃嫔及皇嗣,也会邀请一些重要的宗亲,随御驾前往避暑。 这对于终年留守于甘泉宫里劳作的宫人来说,可算是千载难逢的大事,这或许是她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得见天颜,目睹皇室的威仪,和贵胄的风采。 因为知道随时有着改变命运的契机,自然,也催生了一些隐秘、却鲜活大胆的欲望,还有散发着危险香气的野心。 “死丫头你又想偷懒!”詹事嬷嬷手中的鸡毛掸子狠狠抽打在宫女杜鹃背上,凶相毕露地骂道,“抹个地磨磨唧唧的,没吃早饭呐!” 杜鹃疼得瑟缩起身子,连声求饶:“嬷嬷我知错了……我这就抹!好好抹!……” 嬷嬷挥舞着鸡毛掸子指着殿室里的所有宫人,耀武扬威地呼喝着:“都给我听好了,今个宫里的贵人们可都要来了,咱们可都得好好伺候着,出不得半点差池,谁要是毛手毛脚地犯了错,仔细你们的脑袋!” 宫女们纷纷低头,谦卑十足:“是……” 嬷嬷收回盛气凌人的目光,低头又朝跪地的杜鹃重重踢上一脚:“快点!再让我看到你偷懒,我打死你!” 杜鹃唯唯诺诺地弓着腰身,麻利地擦拭起来,直到嬷嬷巡视一圈走远了。 “呸!”杜鹃冲嬷嬷远去的方向暗暗吐了口唾沫,瞪起一双怨毒的眼睛,“狗仗人势的东西,等我将来飞上了枝头,看我怎么孝敬你!” 她自言自语着,作气将抹布扔进身旁的水桶里,幽怨地搓洗起来,当她拧干抹布时不慎窥见,桶里晃动的水面上浮现着自己的倒影,她便突然安静了下来,照着水抚摸自己姣好的容颜,心里千万个不甘:老天爷真是瞎了眼,将我生得这般沉鱼落雁,却给我个卑贱命苦的出身……凭借这绝妙的姿色,我不该过着蝼蚁般的生活。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那才是我应该享受的东西! ◇◆◇◆◇◆◇◆◇◆◇ “哎呀你们都不要跟着我!” “小公主,前面是清露苑,您真不能进……” “我就进去瞧两眼,很快就出来,你们就当不知道,跟谁都别提!” 甘泉宫本是为了皇室游乐而打造,所以湖光山色一步一景,每处宫楼院落都别具风情。可是西南隅的清露苑却是例外,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缘由,这里成了甘泉宫的禁地,平日不准任何人随意踏足。 可幽梦偏偏好奇,趁着一日午后避开了宫人耳目,只身进入了清露苑中,原以为里头会是一片荒芜,可不想却别有洞天——一座亭台建在水上,周边有曲水和栈桥,山壁上悬着瀑布,池中应着时节开满了雪白的荷花,莲下有鱼,赤尾银身,嬉戏成趣,美不胜收。 面对这青白相间的一池春水,幽梦情不自禁,褪下了衣衫华裙,只着一层贴身的纱衣步入池中,由于引入的是天然的山泉,池水清凉无比,缓缓浸透了身体,霎时驱散了夏日的炎热。 她纵情其中,一把一把地将池水泼洒浇灌在自己的香肩和手臂上,然而并未发觉水中正向她渐渐靠近的身影,一只手顺着她埋在水下那条修长的腿,轻柔暧昧地摸了上来…… (友情提示:整个第六章都是倒叙和回忆) 【六】玉流殇2┇竟是一个绝色美男! 她本是惬意地笑着,像只自由的鱼儿,在水面欢快地畅游,穿过片片荷花莲叶,渐往池中心游去。 当她有所知觉,诧异地低头往水中看,水面突然翻起剧烈的浪花,“哗啦”一声,一团乌黑长发从水下窜了上来。 “啊!——”这突如其来的画面那叫一个刺激,险叫幽梦吓得魂飞魄散,她本能挥起双臂阻挡水花,“你是什么人呐!为什么会在这里!” 水幕逐渐落去,她终于能看清眼前那人…… 那居然是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男人? 他有着芙蓉出水般的清姿,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后,留下随意的一绺挂在胸前,因而显出一丝慵懒的魅惑。 视线落在他胸前,才发觉他上半身是赤裸着的,水面淹没下却也露出了他大半个胸膛,一眼便可见他肤白如雪,沾着晶莹的水珠更显得细腻通透,紧实的肌肉线条在水光浮动里若隐若现。 幽梦记忆中曾听过深海鲛人的传说,说他们人首鱼身,有着一张美到令人窒息的容貌。又想到此处幽闭、不得擅入的禁令,暗想难道是因为这里封印着什么不寻常、不干净的东西? 看这如斯男色,该不会是这池里的锦鲤成精了吧! 幽梦想想就一阵背脊发凉…… “我倒还想问问你是什么人?”在她惊慌又好奇的打量下,那绝色的男子轻轻勾起一抹谑笑,“怎会突然闯入水中,破坏了这里的宁静,惊扰了我的雅兴?” “放肆!”幽梦用强势掩藏自己的心慌,“居然敢用这种口气跟本公主说话!” “公主?”男人的眉心微微一挑,“那就让在下来猜一猜,您是哪位公主?” 幽梦听他说话的口气倒也像是个凡人,稍稍放下心来,眼神仍十分警惕。 “此行伴驾避暑的皇亲国戚并不多,公主也只有两位。”男子意味深长的目光也是毫不犹豫地扫落下来,“长公主知书达理,端庄贞静,想必是不会做出这等豪放出格之举的。” 幽梦随他视线垂眸,望见自己隐于湿透的纱衣下,那春光乍现的身体,慌忙交臂于胸前,试图挡住他那邪醉的双眼,反倒叫他趣味更足了:“那么您就是小公主了?” “既然知道我是谁,你还不快滚!”幽梦确定他不是妖精了,甚至猜想他也是此番随行而来的人,否则不可能这么了解情况,但互相暴露的身体让她羞恼不已,“就凭你现在这样,折损本公主的清誉,已是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他面无惧色甚至付之一笑,“可我并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怎么会有这种人?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你简直……” “真正犯下错误的是公主您。”他不等她发作就抢去了话头。 “荒谬!”幽梦更怒,“明明是你逾越礼数轻薄于我,怎么反倒怪罪我的过错?”若不是身在水中,幽梦真想扑上去打他两耳光,让他这登徒子管不住眼睛,到处乱看! 他却笑容迷醉:“您最大的过错,在于您生得如此楚楚动人。” 幽梦呼吸微凝,美目纤扬去睇他。 【六】玉流殇3┇你这轻浮的登徒浪子!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不御」,宛如诗赋中吟咏的洛神,濯清涟而不妖。”他用极柔软的嗓音,说着动听的赞词,他温文尔雅的气质,令他同普通意义上的男人相去甚远,“您这样美丽,简直让我的眼睛无法从您身上离开,这才使你觉得是我冒犯了你。”[1] “你以为这样花言巧语就可以打动我么?”她慌乱用余光瞥他,受不了他那般看尤物的眼色,怒嗔,“你还看!当心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男人笑着仰面,闭眸呼吸着阳光和空气,放目游弋一周又收回。 “公主,您看这里风光如此绮丽,天公作美碧波青莲,水清可见底……”说着,他有意垂眼向她藏于水下的身影,彷如在欣赏一个欲盖弥彰的真相,笑得暧昧而妖冶,“就缺一双戏水的鸳鸯。” “你闭嘴!”幽梦被他口吻和神态逗弄得方寸大乱,“你这登徒浪子!竟敢如此对本公主言语轻浮,等我回去,我必奏明父皇将你五马分尸!” “真是狠心的美人呐。”男人作出无辜的眼神,望着湿漉贴身纱衣半透,近乎一丝不挂的幽梦,有恃无恐地笑了。 幽梦顷刻意识到了什么。 “好吧,您就去吧,走上岸边穿好您的衣裳,我就在这里等着,看着您,哪也不去,等你叫来一群侍卫将我就地正法。”他全然放松似地微仰下颌,拭目以待的神情,“起码我在死前还可以大饱眼福,领略到公主绝美的玉体……” “你……” “那可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这真叫她无可奈何,她断然不敢当着他的面走出水面去,暗自定了定心神:“本公主命令你先上岸,即刻离开,或许我还可以饶你一命!” 那男人缓缓放低眉眼,暗送着撩人心弦的秋波:“公主……当真不需要在下相陪么?” 幽梦已是羞愧得无地自容:“我只需要你立马在我眼前消失,我不想再看到你!” 男人不再说话,含着笑游走,抵达岸边。 虽然难为情,幽梦还是没能遏制飘忽向他的视线,只见那一重颀长光洁的身体悠然步出水面,走上了岸。 背朝她,他却也能感受到她落在身上的眼光,知道她在偷看自己,所以他的唇角始终泛着淡淡的笑,这一切都发自他内心,浑然天成的自信。 ◇◆◇◆◇◆◇◆◇◆◇ 甘泉宫的宫人们悉数站成一排,掌事嬷嬷严厉而谨慎的目光在她们之间来回扫视,最终用手指点了五人,其中包括了杜鹃。 嬷嬷威严吩咐:“你们几个,一会都去收拾收拾,去流觞洲侍奉。” 那五个宫女一听都露出不甚情愿的面色,其中一个伶俐乖巧的探问道:“嬷嬷,流觞洲那里僻静偏远,不知是哪位主子住呀?” “哪位主子不都是主子么?”嬷嬷白了她们一眼,“出行避暑间有资格伴驾侍君的能是凡人?” 宫女们都悻悻低下头去,看到她们一个个沮丧的样子,嬷嬷嗤声冷笑:“不妨就告诉你们吧,接下去数月的流觞洲,将会是太子殿下的住处。” ———————— 注释: [1]出自三国时期曹植名篇《洛神赋》。 【六】玉流殇4┇湿身相拥人工呼吸 “太子?!” 那几个宫女顿时乐开了花,欢呼雀跃地聒噪起来,每个人都知道她们这样的高兴是意味着什么。 “太子殿下勤勉好学,平日里要读书习作,喜欢安静。”嬷嬷冷眼警告她们,“你们几个去了那,可不准给我吵吵闹闹的,扰了殿下的清宁!” “是……” 宫女们暂且按捺激动澎湃的心潮,恢复乖顺。杜鹃沉着眉眼,暗暗纵容着怀中那颗极不安分,比任何人都要躁动和蓬勃的野心。 她想,上天既然给了她这么好的机会,她应该不惜一切地,为自己的命运赌一赌。 ◇◆◇◆◇◆◇◆◇◆◇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1] 岸边那面如莲花的男子已将薄衣随性地披在身上,增添了几分飘逸婉约。 而水中的幽梦不想再被他扰乱心神,便强迫自己不去看他,扭过头钻入水中,推波而去,游向更远的藕花深处。 男子目光不经意地一抬,瞥见亭栏上挂着她的衣裙,一时又浮想联翩,忍俊不禁。可他却在这时,惊闻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尖叫—— “啊!——救命!——” 他仓皇回过头去,乍一眼望不见人,寻视几番才瞧见远处有股扑腾而起的水花。他大惊失色,连衣服都顾不得脱去就纵身跃入池中,驾轻就熟地向幽梦游了过去。借着水下清亮的光线,他终于看到了幽梦正在徐徐沉坠的身子,不由加快了速度靠近,递上怀抱一把接住了她…… 被打捞上岸时,她已被吸入的池水堵住气息,不省人事了。 他将她平放岸边,手掌使出合宜的力道,在她胸口颇有技巧地按压着,间隔着俯面噙住她的双唇,轻柔过给她新鲜的空气。 几次反复下来,幽梦终于有了知觉,伴着一声咳嗽将呛着她的那口水吐了出来。 苏醒后意识尚且混沌,她缓张开迷蒙的双眼,一张男人的脸庞在视线中愈渐清晰…… 她还来不及吃惊,就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怒喝:“你们好大的胆子!” 幽梦和他双双望去,竟见幽寂带着个随侍的内监站在不远处,正居高临下俯视自己—— 男子衣衫大敞胸膛裸露,覆压在幽梦身上,虽然被他的身体遮挡视线,但依然能看出幽梦身上是近乎光着的,二人皆是全身湿透,画面香艳得简直不堪入目。 见他们两个这样不知羞耻,幽寂怒火中烧地瞪着他们:“光天化日的你们在做什么!” 幽梦惊慌失措不敢动弹,而那男子似是感应到她的难堪,有意要为她遮蔽,也维持着姿势不愿移开,他从容不迫地笑道:“太子殿下,方才公主不慎溺水,在下情急之中救下了她……” “救人需要衣衫不整,搂搂抱抱如此亲密么!”幽寂听不下他的狡辩,只会愈发觉得二人苟且,“我看分明是你这好色之徒对公主图谋不轨,来人!给我将这色胆包天的狂徒拿下!” ———————— 注释: [1]出自唐·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六】玉流殇5┇初吻被夺走了 “殿下三思,他是春陵君!”身旁的太监也慌了,俯身提醒幽寂,“此人是晋璇公主面前的大红人,恐怕不能轻易动得……” 幽寂回眸狠狠恼了他一眼,不禁陷入踟蹰。 这所谓的晋璇公主,正是天子姬舜的胞姐,是这兄妹二人嫡亲的姑妈,甚得皇帝亲信,登基后便封爵赏邑万般厚待,是个在皇室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气氛正僵持,却听那美貌的男子和颜漫声道:“殿下您若将此事声张出去,要了我一条小命不得紧,恐怕连公主的名声也要毁于一旦了,殿下真的不在乎么?” 他似乎说得那样轻巧,在幽寂看来却是一种威胁意味十足的挑衅。 “皇兄你看够了吧?”此时幽梦在男人身下冷淡发话了,“若还有顾怜之心,不想看我受罚,请你速速离去,就当什么都没看到。” 幽寂胸口被怒火和寒冰交替刺痛着,他终不再说一句,恨恨转身。 转眼池边又只剩他二人,目送走了幽寂,男子饶有兴趣地转过脸,媚眼如丝笑着凑近幽梦:“原来公主你水性不好啊?” “我哪有!”她矢口否认,根本是她未料到深处水寒,使她腿脚猝生痉挛,疼痛不止,所以才会…… “今日我救你一命,你要怎么报答我?”男人邪恶地瞟了眼她身上一览无余的风光,对她的解释一点也不感兴趣。 这可羞煞了幽梦,挥手就要推他:“本公主不杀你已是仁慈,你还得寸进尺!……” 男人一把抓住她的臂腕,一边用手指轻轻按住她因生气而微翘的嘴唇:“公主您再这样说个不停,是会引诱在下忍不住想去吻你的……” 她忽而就不敢出声了,心慌意乱地看着眼前这毒药似的男人,见他移去手指在他自己唇沿轻轻一抹,意犹未尽地笑着:“公主唇上的芳泽,像樱桃上凝结的甘露一般,真是香甜至极呢。” “你这淫贼!——” 想到片刻前模糊的意识里,自己双唇被人所占,她已经羞愧得难以自持,挥拳就朝他胸口打去,却又被他稳稳擒住:“欸?公主你刚浸了水,身子虚,切勿动怒啊。” “你认识我皇姑母?”幽梦望着那邪魅的男人,强压下怒火,心情难以平复,“你到底是谁?” “栖梧。”他眸若星辰,潇洒不羁迎风而笑,“凤栖梧。” ◇◆◇◆◇◆◇◆◇◆◇ “凤栖梧,本是晋璇公主府中面首,性柔和,善为媚,颇得公主爱幸。” 流觞洲室内,幽寂脸上乌云沉沉,正听内侍详细陈述此人来历。 “公主斥千金与他广交友宾,长安城内公卿名士都争相与他来往。”内侍说,“陛下也是看在晋璇公主的面子上,借着一个立功的由头,封了他‘春陵君’的名号,此后荣升贵胄,更受尊宠,时常随公主出入宫廷共赴宴射。” 幽寂冷冷勾住嘴角:“我还当是何方神圣,区区一个男宠,居然敢勾引到小公主头上了?” 【六】玉流殇6┇公主知道何为男宠么? 内侍眼见今日之事也觉得颇为棘手:“殿下,历代皆有公主蓄养男宠之风,我朝又因陛下与晋璇公主的姐弟情分而对此事格外宽容。殿下若因小公主和春陵君的事惹怒了晋璇公主,只怕也会伤及您和陛下的父子之情。” “那就由他仗着皇姑母的宠爱秽乱宫闱吗!”幽寂义愤填膺,当时看到他们,那种一如捉奸在床似的凌乱画面,始终是他挥之不去的心魔,“幽梦不是荒淫放纵之人,她一定是被人迷惑了,本宫岂能容忍那样卑贱污秽的男人带坏我的妹妹!” 他从不曾想过自己最在乎的妹妹会做出那样不堪的事来,想想都痛心疾首。 幽寂用一个深呼吸强自按下怒意:“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内侍垂首:“是。” ◇◆◇◆◇◆◇◆◇◆◇ 深夜,幽梦独自伫立在宿云台上乘凉望月,她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正不紧不慢地走来。 当她回过头去,在流水般的月色下,凤栖梧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他如同一道景致,悄然出现,令她猝不及防,对白天那场“邂逅”羞恼的劲还未褪去,只能回避地转眼当没看到。 “公主难道是因为今日在清露苑发生的那件事……”他先开了口,玩笑的口吻也不失暧昧,“所以睡不着么?” 幽梦甩给他一双冰冷的瞪目:“你要再敢提起那件事,我就杀了你!” 他欣然地凝立在皎洁的月光中:“公主,您不喜欢我?” “不。”这回答让他意外甚至窃喜,可幽梦却随之转过脸,狠狠泼下一盆冷水,“我很讨厌你。” “那公主您为什么讨厌我呢?”他并不因此而受伤,反而豁达得什么话都敢说了,“是因为被一个坏男人,看到了您整日藏在华服下最曼妙的身姿?是因为被一个不知死活的仰慕者触碰到了您纯洁的身体?还是因为您生命中第一场亲吻,被一个在您计划之外的男人给夺走了呢?” “住口!”他直接而露骨的言辞彻底激怒了幽梦。 她像只炸了毛的小猫,全身戒备随时想要攻击的样子:“我讨厌你,因为你的轻浮、放浪,你的胆大妄为口无遮拦……还有你有恃无恐,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 而他平静笑着听完这些:“还因为我的身份么?” 幽梦愣了一下,想不到他竟如此坦率:“你是我皇姑母的男宠?” 他知道她会去打听关于他的事,所以他也不必遮遮掩掩:“公主知道什么是男宠么?” “以前不知,但是今天……”幽梦将一丝意味深长的目光投落在他身上,“我知道了。” “那么公主您不妨说说,您所理解的男宠,会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 幽梦想了想,冷眸睥睨:“男宠,就是一群任人玩乐、见识浅薄、不学无术,仗着一副好皮囊就自诩高贵和典雅的奴隶。” 对于她刻薄的用词,凤栖梧只是洒脱地笑笑:“似乎这样的人,公主是很难喜欢了?” 【六】玉流殇7┇玩物罢了,我会怕你? “当然,这样的男人令我不齿,我唾弃他们,在我眼里他们没有尊严,甚至我不愿称之为男人,不过是权贵掌中的玩物罢了。”幽梦冷淡收回目光,不屑再看他。 “那公主认为养男宠的,又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他的话题却没有因此结束,总是善于主动去把握气氛,她想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她们,又为何会喜欢男宠呢?” 听出他含沙射影意在暗指晋璇公主,幽梦警觉地看向他:“你想挑拨我和皇姑母的关系么?”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却是满脸无辜地笑着,“我只是单纯地,想听一听公主的见解,仅此而已啊。” “我不知道。”她巧妙避开了这个陷阱,“我没有养过男宠,无法体会她们的心思。” “其实公主你知道的。”他的神色未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却给人步步为营的心机之感,“您不养男宠是不想变成那样的人,因为你觉得,那些有权有势,身边有美男环绕的,都是一些精神上无所依靠,空虚、寂寞的女人。” “所以你填补了她们的空虚和寂寞?”幽梦佩服他怎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脸不红也心不跳,一点也不知道害臊。 “能在此时见到这样纯净的,身心尚未被俗世污染,内心还有所期待的公主,我也觉得自己很幸运。”说着,他的语速忽然缓和了下来,笑容也多了迷醉的味道,“正因为公主您和她们不同,所以也格外迷人。” 这明目张胆的谄媚,竟因为他优雅的谈吐而显得颇有格调,幽梦用一丝冷笑掩藏心底微弱的怔动:“你胆子真的很大。” 他笑得更加洒脱:“恰恰相反,是因为我胆小,所以才不敢说假话。” 他总是这样,像水中游弋在石壁间光滑的鱼儿,让人抓不住。话已经不能再好好聊下去了,幽梦闷闷闭了口。 “我所见、所闻,美丽、丑陋,快乐、哀愁……我只会将它们诚实地说出来。”他不会让气氛冷下去的,“我想,这也正是公主你所讨厌我,或者说是…害怕我的地方吧?” “我会怕你?”她仰首,用嘲弄呵护着她纤细的自尊。 凤栖梧不急着辩解,而是缓步向她靠近,抚摩上她的侧脸,惹她敏感地一怔。 “看,我在您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慌乱。”他定定俯看她睁大的双眼,如痴如醉,“午后在清露苑的莲花池中,您也是这样惊慌失措的模样,我爱极了你这种真实的反应。你知道么?这是一种不肯被征服,却让男人欲罢不能更想去征服的诱惑。” 她抓住他的手本想要推开,手上的力气却忽然消融了。 “公主,不管您愿不愿意相信,也许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他的目光,柔和得像一池泉水,“男宠,不全是您所想的那样,凡事总有例外。” 她莫名觉得与他这样四目相对是一种享受:“你想说你就是那个例外?” 【六】玉流殇8┇凤栖梧,你太自负了! “也许是我,也许不是。”又来了,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一派胡言。”她掸去他的手,“难道你觉得我也会有其他男宠?”她可没兴趣去证明谁会是那个“例外”。 “公主不是觉得我见识浅薄,不学无术么?”他就连垂眸沉思都带着笑色,“这样吧公主,你敢不敢与我打一个赌?” “赌什么?” “我只问您三个问题,就能让你对我改观。” 她高傲斜眸:“凤栖梧,你太自负了。” 他呵呵笑道:“巧了,这正是我想问公主的第一句话,您也是一个相当自负的人,对不对?” “……”幽梦被他问愣了。她好像还没有回答愿不愿意与他打赌,他就已经先发制人了?这似乎很不合规矩。 “您活在万千宠爱的皇室,享受着世上最好的东西。您拥有足以让天下男人一见钟情的美貌,还有一颗智慧的头脑。”他张开怀抱像要去拥揽万物,然后笑着转回来,指了指她,“这一切的财富,都让你感到骄傲,您当真是这世间最幸运的女子!” 幽梦冷冰冰地看他在那里天花乱坠。 “你的完美成就了你的自负,让你不得不承认在自负这一点上……”他收起全部的肢体动作,化为更专注地看她,“其实我们是一类人。” 她强作镇定:“我不是。” “如果不是,您今晚就不会来这里,而我也就不会知道您会来,所以我来。” 她眼神飘向一旁:“强词夺理。” 不成想,她已经不知不觉就被引入了他设的赌局之中,他诡计得逞地坏笑着:“那我可以问第二个问题了么?” “你问吧。”幽梦暗想:反正我只要一味地否认就可以了,你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尽管您拥有我上面所说的一切财富,可你依然过得不开心。”他似乎看穿了她,“因为您还有一颗不知足的心,里面装着太多的求而不得,它们正在随着您的年纪一天天长大,而在缓慢释放着你骨子里的叛逆。” 她眼中有过瞬息的暗淡,回答也苍白无力:“我没有。” 仿佛是意料之中的反应,他低头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不是还有一个问题么?” “最后这个问题……”他欲言又止,“罢了,我还是不要问了,免得你说我窥探您的隐私。” “你以为你窥探得还少么?”幽梦冷声轻嘲,“你不想验证自己的猜测,以此来满足你内心自负的成就感和征服感么?” “需要验证什么呢?反正我知道公主是不会否认的。”他笑着抬起双眼。 她暗自一惊,居然反被他吊足了胃口。 “我所有的结论全非猜测,而是我看到,感觉到。”他俯低了脸让她更清楚地看着自己,“公主,也许你觉得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才见过两面而已,可我了解你,远胜过您的想象。” “可我还是想听你说第三个问题。” 他迟疑了片刻,望着她:“公主……其实已经有心上人了吧?” 她的笑瞬间凝固,这下她真的慌了。 “公主不急着否认了?”捕捉到她微妙的变化,他微笑以对。 她冷漠的语气里透出戒慎:“你是怎么知道的?”毕竟这是她心底的秘密,除了那几个心腹的丫头,她还从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因为我从公主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些,您试图去掩盖,却又总是不经意流露的想念。”他柔软的嗓音如同春风一般吹进她的耳朵里,“这是您这样豆蔻年华的少女,芳心暗许才会有的情怀。” 想念……幽梦陷入一片悠长的沉默里。 【六】玉流殇11┇夜半无人私语时 幽寂登上宿云台,却在拐角处听见风里似有人声,他便停驻,隔着墙壁作掩,探目望了过去—— 看到的,竟是幽梦,她正和凤栖梧很近地站在一起,背向他说着只有他们自己能听见的悄悄话,时不时地传来几声笑。 第二次了,被幽寂这双眼睛看到都第二次了。他们之间真的有私情么? 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孤男寡女相会在这无人之处,若要说没点什么,有谁会信呢? 幽寂心痛到胸闷。 “哎,你跟随我皇姑母多久了?”幽梦偏着头,难得主动找了话题。 他想了想:“算起来快五年了。” “唔,也蛮久的了……”幽梦又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笑得豁达:“我先前的主人设宴,晋璇公主来赴宴时见到了我,原主人看出晋璇公主对我有意思,就做了个顺水人情,将我送给了她。” 幽梦倒吸一口凉气:原来他就是一件礼物,被人送来送去。 “那你们男宠,每天都会做些什么呀?” 凤栖梧仰着下颌,笑容邪气:“公主好奇么?” 她自恃有理:“对不曾尝试过的东西好奇,是人的天性。” “很好,您终于不那么口是心非了。”他谑笑不止,妖娆地打了个哈欠,“可今天太晚了,我困了。” 幽梦拉住他衣袖:“不行,你说完再走。” “公主你要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要去挽留一个想走的男人。”他低头凑近,在她怔忡的目光里暧昧说着,“让他走吧,或许他会记得你。可如果你强行留着他,他会恨你,你们会互相折磨直到一人死去。” 幽梦的手僵住了,他这话,叫她没来由地难过。 “除非……”凤栖梧落下视线看着袖上她的手,笑出满眼邪恶,“您邀请我今晚去您的寝室过夜,那我倒是愿意和公主您秉烛夜谈,可好?” 幽梦又换回白眼:“你想得美!” “那就回去睡吧公主,改日我去找你,将一个男宠每天要做的事,亲自做给您看。”凤栖梧在她脑袋上宠溺地一拍。 他的话和他的眼神一样,都是隐晦的,幽梦望着他,知道本不该如此,却还是抑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期待。 然而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幽寂,个中滋味实在难解。 不想再被那夜半无人私语时的风景折磨,他终别过头,冷冷地,拂袖而去。 ◇◆◇◆◇◆◇◆◇◆◇ 翌日午间,皇帝邀请所有皇亲国戚一起在雪萃舫用膳。那是一座二层的船形小楼,半个船身在水中,酷似水中之船。周有石栏,可登楼远眺。舟阁傍烟湖,甘泉宫的湖光山景倒映水中,与天上朵朵白云相映,又如身在云中。 其间凤栖梧的席位被安排在幽梦对面,与晋璇公主坐在一起,服侍她用膳,可他却是心猿意马。宫女为幽梦添菜时,她不经意转回视线就能和他对上。 他的嘴角总是那样邪魅不羁地弯着,到底是昨日与他有过陌生人本不该有的过度亲密,她不免有些心虚,双眼仓促就飘忽去别处,不再看他。可她却阻止不了他的目光,见缝插针,总是要往她这里飞来,惹得幽梦好不自在。 【六】玉流殇12┇你甜得发腻,我吃不下 幽寂是坐在幽梦同侧的,自然也能留意到凤栖梧的神态举止。当他看到凤栖梧拈着玉杯,一边仰首饮酒还要一边“兴致”盎然地望着幽梦,仿佛不这样就喝不出那酒的味道,直叫幽寂心里添堵。看着他们眉来眼去,幽寂难耐胸中的那股醋意,总算体会到了什么叫食不知味。 宴至中场,姬舜笑对众人道:“朕看近日暑热重,就吩咐御膳房的饮食以清淡为主,众卿都还吃得习惯吧?” “陛下体恤,我等身心俱悦。”他的姐姐,已年过五旬却风韵犹存的晋璇公主颔首致谢,“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吃点清茶淡饭也别有滋味。” 姬舜听了心情甚好,众人也就都跟着高兴。 咲妃温婉笑着转过脸,却见女儿在一脸心事地发呆:“幽梦,你怎么了?饭菜都不见你动几口。” 幽梦淡淡搪塞:“没什么母妃,天气炎热,女儿食欲不振罢了。” “小公主看起来没有胃口?”对面的凤栖梧用清扬的笑语引去幽梦的注意。 只见他手握汤匙挑弄桌上的一盅雪白:“这里有冰镇的雪耳牛乳,清甜爽口,很是开胃,是晋璇公主夏日最爱饮用的消暑甜品,要不让御厨也为小公主添上一例?” 他这般热情关切,却换来幽梦的冷若冰霜:“不必了,多谢春陵君好意,雪耳牛乳固然开胃,可我嫌它太甜了,只能浅尝辄止,吃多了就腻了。” 这话里带刺,听着扎耳,凤栖梧心知肚明笑而不语。 侍膳的掌事嬷嬷温和道:“公主若是吃不下饭菜,园子里倒是有新下的瓜果,最是清爽可口,一会叫她们捧了来,正好给公主解解腻?” 幽梦一听倒新鲜:“这甘泉宫还有果园啊?” 嬷嬷恭敬地躬着身:“有的,就在东边三十尺,离雪萃舫近得很。” 幽梦也是心血来潮,起身对姬舜福了福:“父皇,儿臣想去果园走走,摘些喜食的瓜果,带回我的玉镜楼去品尝。” 姬舜点头准了她:“好,你去吧。” 她再对众人行了礼:“幽梦先行告退,父皇与诸位宗亲慢用。” 然后绕席而去,牵引了凤栖梧含笑的目送,他似在心里酝酿着什么。在幽寂看来,凤栖梧恐怕早已心魂不在,随他不安分的目光都跟着幽梦去了吧? 他兀自冷笑,饮了一杯无味酒,将酒杯重重叩在案上,此举引起了皇后的警觉和侧目。 ◇◆◇◆◇◆◇◆◇◆◇ 沁香园里的瓜果长势极好,无论是树上的粉桃紫李,还是地上的雪玉香瓜,都是颗颗壮硕饱满得紧。不过幽梦最喜欢的,还属那一排石廊顶上缠绕的葡萄藤,走在藤下仰望,绿叶蔓延成一片郁郁葱葱的天空,十分荫凉。 藤上间隔挂着紫红青绿的葡萄,都已是鲜润玲珑,等候玉盘采摘的模样。道道细碎的阳光穿透藤叶间隙,漫洒于果粒之上,更显晶莹剔透。 幽梦扶着其中一串,爱不释手地端详着,余光里忽有人影轻声走来身旁,与她并肩站着。从服色认出那是皇兄幽寂。 【六】玉流殇13┇你会被他玩弄的! 幽梦眸色倏而转淡,静默不言,仍装作专注挑选葡萄的样子。幽寂负手而立,望着葡萄似有感怀,幽梦听他念起:“金谷风露凉,绿珠醉初醒。珠帐夜不收,月明堕清影。”[1] 绿珠是人,亦是此处所种绿色葡萄里最名贵的品种。 “意境是美,可后来孙秀为夺绿珠诬杀石崇,绿珠也被逼在金谷园坠楼而死,再深的感情也不过是一夕风露。”幽梦翻看着手里的葡萄,语气淡然,一切只当是自己漫不经心的随感,“皇兄何苦念这样不吉利的诗句?” 幽寂莫名自嘲,借题发挥:“我原以为亲眼看着它长大的葡萄,结出的果实会是甜的,可入了口的一刹那,我才知道它酸得透心……” 幽梦终于放下葡萄,转过冷面:“皇兄,你到底想说什么?咱们不必拐弯抹角。” 幽寂目光深重地看她:“幽梦,你知道自己现在很危险么?” “危险?”幽梦不以为然地转眼向旁,“我不明白,皇兄所说的危险是什么意思?” “凤栖梧。”幽寂一语道破,“你不该和他走得那么近。” 幽梦沉思些许,怡然自得地拿剪子剪下一串葡萄来:“是,他是挺随性的,可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么危险,我看是皇兄小题大做了。” “我分明看到你和他脱光了衣服纠缠在一起!……”幽寂突然加重的口气,使幽梦眼神凝重地一滞,手心暗暗握紧。 “你把你的名节和身份置于何地?”幽寂在她耳后语重心长,“你是公主啊,怎么能跟一个卑贱的男宠厮混?” “皇兄!”幽梦高声喝住了他,隐忍得握拳颤抖,“我是公主,可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长大了难道还不能有我自己的思想?请皇兄不要再过问我了好么?” “我是怕你泥足深陷!”幽寂恨不得剖了胸膛让她看到自己那一片苦心,“他只是一个面首,最擅长的就是逢场作戏,你涉世未深,看不穿他的虚情假意,你会被他玩弄的!” “那也是我的事!”幽梦回头只给他一腔冰冷的怒意,“我不喜欢皇兄你总是想管着我,你看我的目光让我觉得,就像是恨不得想用绳子将我牢牢地拴着……” 她这一句,溢于言表的叛逆,当真堵得幽寂无力还口。 “你说他危险,可我反而觉得,有时我跟皇兄在一起会更危险。”幽梦眼神不安闪烁道。 “难道皇兄在你眼里,已经是这么无足轻重的一个人,轻到你连正眼看我一下都不愿了么?”炎炎夏日,幽寂却感到透骨的心寒,“你忘了小时候我们……” “我们是曾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幽梦落地有声替他说下去,“可那是在我们尚未知事,心性单纯的年纪……你我生于帝王家,活着的每天都是阴谋和算计!如果我永远保持着那份天真和单纯,你觉得我能在这水深火热的深宫泥沼中活下去么!” 面对她慷慨激昂的质问,幽寂满心颓然:“你真的长大了……” 原来一直活在过去里,不愿长大的人是我。 ———————— [1]诗句出自唐朝唐彦谦的《葡萄》。这首诗讲的是石崇和绿珠的典故(详见作者的话) 【六】玉流殇14┇紧张得像是在偷情 “结在两根藤上的葡萄,即便是生长在同样的环境,得到的阳光雨露也是不同的,味道自然也不一样。”幽梦仰望头顶的一汪翠绿,平复了语气,话中有话,“皇兄若是觉得酸,那就不必吃了,让它烂进土壤里,或许还能化作养料,等待下一世,还有可能结出甘甜的果子……” 幽寂全听懂了,她那样决绝,不愿再回到当初,他们这辈子真的已经无法回头,心也寒得不可救药:“好……是我作茧自缚了。” 幽梦不忍回头去看他忧郁的眼神。 “我酿的苦果……我会一人吃下去的。” 他扭头而去,听他渐远的动静,幽梦心绪沉沉闭上了双眼。 她在冥想中独伫了不知许久,追忆儿时美好的兄妹之情,若不是有个炙热的胸怀贴上来,绕着肩头从身后抱住了她,令她猛然睁眼,大惊失色地挣脱开,也许她会这样长久地失神下去。 “你能不能别这么放肆?”幽梦又是惊慌又是羞恼,看着对面那无拘无束的男人风流入骨的眉眼,“这大白天的,当心被人看到。” 凤栖梧听了不禁更乐,负手一仰一俯地坏笑:“你这么紧张,倒有点在与我偷情的意思了?” 她作气白他一眼,不想理会这人了,没个正经的。 “怎么了?”凤栖梧不识趣地走上来,亲昵地捏起她的下巴,“我的小公主看起来不高兴啊?” 她黯然垂眸:“有人的葡萄没挑好,被他酸了一肚子苦水。” 凤栖梧眼神一掠似有所悟,牵住她手道:“走。” “去哪?”她迟疑想缩手。 “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可凤栖梧抓得紧,坚决不让她逃,“做些能让你开心的事。” “哎?……” 他笑着就将她拽走,没有商量的余地。 ◇◆◇◆◇◆◇◆◇◆◇ 玉镜楼,小轩窗,光阴悠长。 时而吹进来一丝凉爽的清风,阁楼里云纱飞荡,凤栖梧口中衔着一支细长的发夹,长发被飘逸地吹起,他整个人融在淡橘黄的光线里,美得那样不真实。 幽梦坐在梳妆台前,欣赏着凤栖梧用他那双修长的妙手为自己绾着新奇别致的发髻,语笑嫣然:“想不到啊,你梳头的手艺这么好。” 他垂着眼眸温柔轻笑:“每天做这些习惯了,许多事都是熟能生巧吧。” “你每天都会像这样,为我的皇姑母梳头么?”幽梦透过铜镜,安静地凝视他,他默认了。 “你问我男宠需要做什么。”他不紧不慢地说着话,手依旧在她发上不停变化着,像两只飞舞的蝶,“其实就像你在后宫里见到的那些妃嫔,找一个君主当作自己依傍的大树,服侍他起居,甚至也要为了争宠勾心斗角……” 幽梦神色一暗,是感同身受了吧? “男宠不及后妃,他们没有名分,却遵循着相同的生存法则。”捻取一抹香露理好她的鬓角,他似乎也是下意识地,与铜镜里的她相视一笑,“那就是,千方百计地让君主高兴。” “你也要像她们一样为君主……侍寝么?” 【六】玉流殇15┇你爱过他们么? 幽梦其实是不太懂男女之事的,只是自小在后宫里长大,见惯了那些妃嫔是如何婉转承欢,侍奉自己的父皇,因而对“侍寝”一词便有了一层朦胧的领会,但对年轻男子问出这种话,还是觉得颇有些不好意思。 凤栖梧却对此云淡风轻,并无避忌,反而笑得十分坦然:“这是自然了,身体也是一种取悦别人的方式啊。” 幽梦再次沉静,内心五味杂陈:用身体去取悦别人么?显得好不真诚。 “与后妃不同的是,她们侍奉的是帝王,需要更多的智慧。而男宠追随的却多是年长而孤独的女人。”他并不介意与她讲着自己的男宠经历所为他带来的特殊悟性,“她们早就过了风花雪月的年纪,比起那些男欢女爱云雨巫山,她们可能更多是需要长久的陪伴,倾听,像甘霖一般滋润她们干涸的心脏。” “她们?”幽梦低头,心绪纷乱,“除了我皇姑母,你还伺候过别的女人么?” “在晋璇公主之前我曾短暂跟过两位女主,都是身份显赫的贵妇。”他依旧笑着,“在我尚未成年的时候,我还给一位祁姓的王孙当过鸾童。”[1] 幽梦的笑容戛然收住,镜中看他的眼色也加重了。 “怎么了?公主不喜欢听这些?”凤栖梧微微停滞,却不改他云柔如水的温雅笑色,“怕是又要惹公主生厌了吧?” 幽梦异常深切地看着他:“那你爱过他们么?” 她从镜中看到凤栖梧的脸色有过轻微的一怔,只是很快就被掩盖得不留痕迹:“男宠的爱是可以轻而易举就给出的,如果他们需要我说爱,我就会去说。” “这只是你作为男宠的顺从,而我说的爱,是建立在你自己的心情与喜恶之上。”她握住他放于自己肩头的那只手,索性直接转回头,仰面直视他,“你会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感觉,而随之喜怒哀乐?” 他短暂的沉默,让幽梦看到了一丝无法理解的犹豫。 “公主,男宠的爱,被视为这世间最卑贱和不值一提的爱,却又是这世间最奢侈和无能为力的爱。”他双手握住幽梦的手放在她膝上,缓缓蹲在了她的身前,四目相对以示真诚,“他们可以爱任何人,也可以谁都不爱。” 他的坦诚令幽梦心头一凉,想他这般精致的男人,定是世间最多情,也最无情之人。 “就好像我的名字,栖梧。”至少他握紧幽梦的手心是温热的,他没有说谎,“我们不是恋花的蝴蝶,我们终其一生,所寻找的也不是爱人,而是可以依靠的人。” 幽梦没有反驳他信念,只是凝目相望:“可凤凰不是凡鸟,它所栖之树也绝非凡树。” “看来……”他眼底的笑容变得深邃,“公主您知道凤栖梧桐的真正含义?” 她与他微笑凝视彼此双眼,用一种妙不可言的默契,一同念道:“良禽,择木而栖。” 并且都在心里暗自添上同一句:贤才,择主而侍。 ———————— 注释:[1]娈[luán]童:被达官贵人当作女性玩弄的美男,指旧时供人狎玩的美男子。 【六】玉流殇16┇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凤凰于飞,何枝可依?寻觅灵树,是为了等待一个耀眼燃烧,涅槃重生的机会。 他是一个怀才而有野心的男人。幽梦懂了。 正如他从看她的第一眼就已看穿,她的野心也是如此美妙。 “我们一旦属于了一个女人,就等于把自己的沉浮交给了别人的运气……”恰如遇了知音,凤栖梧看她的眼神似乎不太一样了,“我们可以交出尊严,甚至交出生命,却不能交出爱情,因为一旦交出了爱情,就等于再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看来他说的,并不是我所信奉的爱情。幽梦这样想着,也自然而然地参悟,因而淡淡怅惘地说出:“所以你也不会爱我。” 这个男人,不管他是谁的男宠,都不会属于自己。 “但是我能告诉你的是,公主,您值得被爱。”他将幽梦扶转身看回铜镜,“无论是以你对爱情的领悟,还是以我对爱情的诠释,答案都是一样的。” 她上扬的唇角告诉自己,她喜欢他的答案。 “公主,您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给女人梳头么?” “为什么?” “因为当我梳着她们细密的发丝,她们会更专注去看自己在镜中的容颜。”他将脸紧贴在她的脸旁,纤指如丝滑过她的脸颊,如同在抚摩一件绝世的玉雕,“女人多数时候都在看她们的男人,而鲜少会去欣赏自己。” 在他的示意下,幽梦将看他的眼神转移到了自己脸上。 “那种将自己看至入神的表情,是美艳动人的。”铜镜倒映她的云鬓花颜,他温柔的嘴唇,盛放在她的耳畔,“这无关她的身份、年纪、相貌……而是心底最真挚的折射。” 在他细声软语的蛊惑下,镜中的幽梦陷入失神…… ◇◆◇◆◇◆◇◆◇◆◇ 恍如穿过了一片混沌,幽梦走进一片白皑皑的雪地里,天地四野空空荡荡,除了茫茫白雪,看不到任何人,任何物。 她赤着双脚在雪地上慢慢走着,竟感觉不到冷,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趾前突然出现了一片花瓣,浓烈的鲜红,衬在素白的背景里显得格外刺目。再往下走,便渐次看到一片、两三片、三五片……花瓣渐渐多了起来。 她沿着那条花瓣铺好的轨迹走下去,终于走到花瓣尽头——一枝红艳欲滴的玫瑰,像是孤芳自赏的美人,傲然地盛放在雪地里。 她被它的美丽所震撼,忍不住倾折腰肢,伸手想去采摘,可猝不及防被它茎梗上的利刺一扎,瞬间刺破手指,一滴血从指间滴落了下来,晕染了地上的白雪,凄艳的血色,和那玫瑰花瓣一样猩红醉人。 痛入心尖,手指凛冽一抽,她就这样被“疼”醒了。 坐在美人榻上的凤栖梧,正由她趴在自己膝上小憩,手温柔顺着她脑后的发丝抚到脊背,明显感觉到她一个突然的颤栗,浅笑轻柔:“怎么了?” 她神情呆滞,视线迷蒙,含含糊糊地说:“下雪了……” 凤栖梧手还在安抚,笑得不胜宠溺:“公主,现在可是盛夏,怎么会下雪?” “可我明明看到了……” 【六】玉流殇17┇你是女孩子,矜持点 “公主你只是在梦里看到了。”凤栖梧语气和缓,显得是那样的有耐心,“刚才你睡着了。” 幽梦渐渐清醒,可梦里的画面挥之不去。“我看到自己光脚走在雪地里,眼里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白,忽然出现了一抹红,只见地上散落着花瓣。”她抬身,扬起脸来看他,他满眼兴趣地听她讲着奇思妙想,“我沿着花瓣走,看到雪地开着一朵红玫瑰,我想摘下来,可它刺破了我的手指,还流出血来……那种感觉多么真实。” 凤栖梧暗自寻味,“玫瑰常用以比喻人心中的爱情。”他想这是个好征兆,欣然而笑,“不得不说,公主你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幽梦听罢沉默,她对他的话将信将疑,身临其境所感受到的除了美丽,更多的是费解和不安:按理说玫瑰是不会在冬天开放的,还有刺破手指流下的那滴血,伴随着雪地里那些鲜红的花瓣,这场瑰丽又诡异的梦境,究竟是在暗示一种什么寓意呢? 傍晚的风呼呼刮过,吹得轩窗吱吱作响。 “外面起风了?” 她好奇地猫下木榻,轻快跑去窗边,将手伸出去揽风。 “嘿嘿,好凉爽啊!”她惬意回眸,粲然如星,“栖梧,咱们去放风筝吧?” “大夏天的去放风筝,不怕跑得满身汗?”他忍俊不禁,嘴唇翘着损她,“当心把你晒成个煤球!” 她满不在乎地笑着:“没事,天上有云呢,把太阳遮住不就荫凉了么?而且都快下山了,日头已经没那么毒辣了,走嘛!” 她不由分说把那懒洋洋的凤栖梧从美人榻上拉了起来,他是乐意奉陪的。 ◇◆◇◆◇◆◇◆◇◆◇ 落日躲在云层里,将天空烧出一片粉紫的霞光。凤栖梧用熟练的技巧将蝴蝶风筝放上了天,幽梦挨他身边看着,兴奋得欢呼雀跃:“好棒好棒!你让它再飞高些!” 他笑而不语,转动线轴不紧不慢地放线,不想一下子都满足她。 “好玩,我也要放!”她在旁看着实在手痒难耐,“让我来!” 她迫切地想去抢他手里的线轴,他故意躲开、举高了,让她怎么也碰不到,惹她愈加地急不可耐。逗了她好一阵,非等她佯装要生气不理他,他才肯给。他颀身长伫,见那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少女一手握轴,一手提线,拉着风筝在花园里来回跑,笑得那么无忧无虑,令他看在眼里,十分动容。 她放得高兴,没留神让那风筝从亭台的檐角上刮过,线被锋利的棱角一瞬割断—— “呀……”她叫了一声,眼巴巴地望着断开的线头掉落,而那风筝恰如一只断翅的巨大蝴蝶,随风忽而往东忽而往西,飘飘然地坠落下来。 “风筝被缠在树枝上了!”身后围观的宫女们惊呼。 她看那棵树挨着一片假山,爬上假山或许可以够到:“我去把它拿下来!” 幽梦把线轴朝她们一丢,提着裙裾刚跑没两步,却被凤栖梧拉了回来,他颇有意思地笑道:“哎,你是公主哎,还有没有点女孩子的矜持了?” 【六】玉流殇18┇初潮:你裙上有血! 她装模作样地想了想:“唔,也是啊,我是公主,要保持仪态端庄,那就有劳春陵君帮我把风筝拿回来了?” 她斜着眼神,大言不惭地冲他坏笑,他嘴角勾得邪魅盎然:“你倒是挺坏?” 幽梦理直气壮地扬起下颌:“怎么,你不愿意?” 仿佛料想她会如此,他当即翻下个颠倒众生的白眼:“义不容辞。” 说罢径自跑进假山群中,幽梦兴致勃勃地望着,想不到他看似柔弱的身子骨,倒有点像是习过武的样子,身手敏捷节节攀上,没用多少力气就从假山顶上探出头来。 他的身高够到风筝绰绰有余,只是这片假山不够平坦,旁边挨着池塘,他缓缓站立,在嶙峋怪石间探寻着落脚点。 “就差一点了,你小心!”幽梦见他离树枝越来越近,心潮澎湃又紧张,“你小心点呐!嘶……” 忽然感到不适,小腹没来由地一抽,她不禁打了个寒噤,顿觉身下一阵暖流涌出,她惶而一怔,又涌出来一阵……难以描述这奇怪的感觉,让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心砰砰直跳。 小腹中有如乌云翻涌,阴沉沉地疼,她咬着牙,难受得像朵花蔫败下去,弯腰捂着肚子,身旁宫女察觉到她异样。 “公主怎么了?” “公主?” 凤栖梧看准了把手一伸,风筝被稳稳扯了回来。 “我拿到了!”他回头正想对她得意地炫耀,却看到情况不太对,宫女们围着她,他探首也看不清她在其中做什么,笑容霎时拂去,换作一抹疑色,仓促着就要下来。 幽梦按住小腹来缓解不适,说话都没有力气:“不知道怎么……我肚子突然很痛……” 有宫女猜测:“该不是公主平日爱贪凉,吃多了那些冰镇的甜品、瓜果给闹的?” 她正语塞,忽然听身后一个宫女惊呼:“公主!你裙子后面有血!” “啊?”她仓惶回去看身后,只见那单薄的浅色纱裙不知怎的就渍出一片殷红,她一下子傻了眼。 “呀!这是桃花癸水……”年长些的宫女旋即看明白了,“公主您没算过它这几日会来么?” 幽梦一脸茫然地看她:“什么是桃花癸水?” 那宫女哭笑不得,含羞说:“就是月信啊,每个女子到了年纪都会有的。” 幽梦还是云里雾里,又有个宫女小声说:“看来公主这是初潮,难怪她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幽梦听得懵然无措,只觉那不是什么好事,身下湿漉微凉,愈发难受:“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年长宫女说:“宫廷女子信期是要记录的,公主先回玉镜楼休养,奴婢立马去告诉咲妃娘娘。” 幽梦慌乱道:“好……” “怎么了?”凤栖梧突然闯入的一声虽然温和,却把这群正全神贯注,凑一块窃窃私语的姑娘吓个半死。 顾及幽梦面子,宫女们支支吾吾,碍于他是男子而不便说:“呃……公主她……” 凤栖梧纳闷低下头,把幽梦从人群里拉了出来,见她一直弓着腰身,脸色发白显露病态,不免担心:“这是怎么回事?公主哪不舒服?” “我……” 【六】玉流殇19┇终于长大成人了 幽梦咬咬嘴唇,不知怎么给他解释,羞愧是少女本能的反应,她脸一下涨得绯红。 这时有个机灵的小宫女嘴上不说,却暗暗地给凤栖梧使眼色,让他往幽梦身后看。他奇怪的眼神看过去,很显眼的一片红,让他瞬间看出了玄机。 幽梦也意识到了,忙攥住裙边往后用力一扯,交叠地挡住那块血渍不给他看,脸也随之红到了耳朵根。 凤栖梧心知肚明地邪笑:“我当是什么呢,女人就是麻烦。” 这种事就这么被他说得无关痛痒,说着他便动手脱自己的外衫,惹得幽梦震惊以为他要当众耍流氓:“你干嘛!” 他不以为意把外衫褪落下来:“给你披上遮一遮,不然你想就这么一路走回去,让大家都来看看小公主裙子上开出朵大红花?” 她羞恼地低头不再说话,凤栖梧怜爱一笑,亲手把外衫披在她肩上,被他这样体贴照顾,她脸涨得更红,像染了层粉粉的烟霞,在他看来可爱极了。 痛成这样怕是也走不动路了,凤栖梧释放出骨子里洒脱不羁的天性,低头小声道:“你乖乖的,不许吵闹。”说着便不顾周围宫人的眼光,两手一沉便将幽梦横抱在怀,轻盈盈地托着她走。 不知是腹痛无力,还是羞怯使然,幽梦倒是不曾有过此刻的安静,乖顺勾着他的脖颈,迎着夕阳,心口被他步伐颠得一颤一颤的。她悄悄抬眸,仰视他仙若莲花的侧颜,见他眼里被温柔的笑意浸透,仿佛一片融化的晚霞,格外醉人。 众人不知这一路走远,太子的贴身内侍躲在苑楼拐角处已久,将那情状皆收入眼中。 ◇◆◇◆◇◆◇◆◇◆◇ 夜里,幽梦睡在榻上,寝室外传来有人上楼的声响,随后便听到侍奉在外的宫女恭顺行礼:“咲妃娘娘万安。” 她不禁翻了个身,脸朝墙壁侧卧着。门被人打开了,母亲姗姗走来,带着她那温婉和善的笑意。 “幽梦,你睡着了么?”咲妃站在床外,看着女儿对她避而不见的背影,柔声道,“母妃都听说了,想来看看你。” 幽梦睁着眼睛却不作声,此刻她心烦意乱,像儿时做错了事,不敢和母亲对视,在她心里那一直是个优雅如神,令她崇拜而敬畏的女子,她不知母亲会用何种眼神看待如今的自己。 咲妃太过了解自己的女儿了,从她因紧张而起伏加快的后背就看出她是醒着的,忍不住一笑:“行了行了,在母妃面前有什么可害羞的?” 她上前扶着幽梦的肩头,使她转过身来,幽梦眼底慌乱,怯弱嗫嚅:“母妃……” “我的女儿,你长大了。”母亲慈爱的目光遍洒下来,“母妃为你高兴。” 幽梦内心抵触,叛逆地拂开母亲的手,兀自又朝里卧着。“为什么母妃您从来没告诉我会这样?害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什么也不懂,活脱脱像个笑话……”她闷闷不乐,手扶香枕抱怨着,“我觉得她们都在笑我……” 咲妃无措地一愣,直起身。“你在跟母妃怄气,还是在跟自己怄气?不愿接受自己的变化么?”她和颜悦色地劝慰,“母妃知道你内心的焦虑,你的改变会让你害怕,可每个女子都会有这一天,等它顺其自然地来了,你也就长大成人了。” 幽梦无趣地瞬了瞬眉眼,语气慵懒:“有什么不一样么?” 咲妃长舒胸臆,在床沿缓缓坐了下来:“幽梦,世上有很多事会在你预料之外发生,母妃小时候也没有人事先告诉过我,都要亲身体会了,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六】玉流殇20┇要和男子保持距离 咲妃始终是那样慈眉善目地笑着,语重心长地说着:“这是必经之路,人生难免如此,有太多是你无法抗拒的事,譬如命运,譬如成长,你需要用日渐成熟的心智,坦然面对那些突然造访的际遇,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 鬼使神差地,幽梦自己转回了头,不大能理解母亲话里的含义。 咲妃感应着落下目光,凝望她:“长大意味着懂事,当然,伴随而来的,也会有你过去不曾有过的烦恼。” “什么烦恼?”她撑着身子坐起来,以便能更近地看着母亲,也许这样就容易懂了。 “从此以后,你不可以再像个孩子,随心所欲,要更知轻重,守礼节,尤其是和那些业已长大的男子。”母亲的笑容淡淡褪去,垂眸握住她的手,不胜殷切,“你要懂得避嫌,适当与他们保持距离,这是对于你自己的一种保护。” 幽梦眉心蹙起,母亲像是在告诫她什么,这使她隐隐不安。 ◇◆◇◆◇◆◇◆◇◆◇ 翌日春陵君又大驾光临玉镜楼,大大方方进了小公主的寝室,望着床上午睡刚醒的幽梦,笑出一脸醉人的温柔:“还疼么?” 幽梦稍许窘促,又不好赶他走,半盖薄被撑坐起来,轻道:“好多了。” 他上去扶她一把,顺势在床边坐下,用臂弯轻轻搂着她,瞥见床头木几上晾着一碗深红的补品,顺手往那碗壁上一试,犹疑说:“这四宝姜茶都快放凉了怎么不喝?” 她蹙眉,道出满腹幽怨:“我受不了当归的那股味道,又苦又冲,闻着就想吐。” 他唇角一弯,暗笑她的娇气。“当归和血,你眼下身子虚,还是要补一补的。”他用空闲那手端起碗,凑过来,软绵绵地哄道,“来,我喂你。” 浓烈的气味顿然扑鼻,幽梦避之不及地扭过脸去:“不要,快拿走。” 他将唇覆于她耳畔:“大不了憋着气,一口喝下去就没事了。” 幽梦誓死不从:“要喝你喝。” 他的笑容一瞬垮下。“好,我喝是吧?”幽梦惊奇回眸,以为他真要喝,只见他邪魅地扬起眼角,“你若再不听话,信不信我用嘴喂你喝?” “别!”她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投降,“我喝……” 他奸计得逞地递去她唇边,以防她耍什么鬼主意,他得亲手端着,亲眼看她喝下去。幽梦犹豫半天才终于下定决心,最后死就死吧地张嘴,厌弃地闭紧双眼,一口一口喝着那又酸又苦的东西,眉头越皱越紧,每一口都咽下去她半条老命的样子。 凤栖梧甚感滑稽地欣赏她那要死要活的表情,缓缓倾碗待她喝下最后一点,她才放开呼吸,终于解脱了般,长长地吐了口气。 “好孩子,给你奖赏。” 他语速极快,一颗糖以迅雷之势塞进她半张的嘴里,令她猝不及防地闭口,睁大眼睛看着他。 糖在舌尖融化,点滴释放出浓郁的甘甜,恰如其分中和了药茶的怪味。视线里他得意坏笑:“怎么样?不苦了吧?” 她含糖不言,眸底一片雪亮,沦陷在一口沁人心脾的桂花清香里。 【六】玉流殇21┇他的唇飞荡而来 “这盒桂花蜜糖是我专门带给你的,以后喝完就含一颗。”他像变戏法似地把一个景泰蓝的小盒子往木几上一搁,偏着头浅浅笑,“桂花性温,滋阴祛湿,安神养颜,与你喝的四宝姜茶相得益彰,很快就不疼了。” 幽梦故作不稀罕,瞥得一抹淡然:“你又不是女子,倒比女子懂得还多。” 他权当她是在赞美,接受得心安理得:“我虽不是女子,可我最擅长照顾女子,你可以当我是妇女之友,以后这种事在我面前不必遮掩避讳。” 受不了他的风趣,幽梦噗嗤一笑,斜眼睨他:“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你没羞没臊得让我刮目相看!” 凤栖梧半点不介意被她笑话,她那副毒舌他早就习惯了,唇边有的只是微风和煦:“听晋璇公主说,你生日在六月十四?” 她稍稍拢起笑容:“怎么?要给我算命?” 他含笑瞬了瞬眸。“女子十五及笄,正是脱去稚气,一半青涩一半香甜的年华。”他情不自禁抚摩她鬓发,一脸宠惜,“真好,还有不到半月,你就成年了,偏又在此时初逢月信,不早不晚,这美妙的巧合,真像是上天提前送给你的成人之礼。” 她垂眸,莫名怅然:“母妃也这样说,怎么你们对我长大成人这件事,好像都很期待似的……” “当然值得期待啊。”他兴奋不已,“公主还记得你昨天做的那个梦么?” 幽梦静静思量,他说的是那场白雪红玫瑰的怪梦? 他如顿悟:“公主就像一朵玫瑰,昨天的你还只是含苞待放,可癸水便是一个传达佳期的信号,仿佛是一夜之间,你就娇艳盛开了。” 她羞目半垂,喃喃自语:“原来我梦中流血,就是初潮将临的先兆……” 他听见了,笑得耐人寻味:“如今你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好了准备,而及笄之后你也到了适婚之龄,那便真正步入了成年的人生,自然也能体会到许多不一样的乐趣。” 她半知不解:“比如呢?” 他邪气一瞥。“比如?或许你会和心爱的男子两情欢洽,甜蜜地依靠、亲吻、拥抱,耳鬓厮磨,肌肤之亲……”说着他托起了她放在被褥上的一只手,“做一切让你好奇,却羞于开口的事。” 语毕他沉下脸,在她错愕的目光中落唇于她手背,气氛瞬间暧昧。 她强作镇定:“你刚才说亲吻?”脑海瞬间一闪,她又想起初次见面的场景——她溺水后被他救起,半昏半醒睁开眼时,他的唇恰从她唇上离开。 他抬首,迷样地微笑:“对,包括但不只限于亲吻。” “就像那次你在荷塘边对我做的事么……”幽梦沉思着,不经意将手指放在唇畔摩挲着,“可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当时她神志不清,触碰的过程又太过短暂,实在难以捕捉。 凤栖梧是个聪明人,一眼窥知了她的心思,暗想她真是个求知欲旺盛,喜爱扮猪吃老虎的闷骚丫头,不禁邪恶坏笑:“如果公主真那么想知道,栖梧不介意现在就让你好好再感受一下……” 随之他唇很是时候地飞荡而来—— 【六】玉流殇22┇总觉得你想带坏我 电光石火,生起融融春意。两道视线交集、定格着,一只不厚道的手横亘在两人酥唇之间,显得大煞风景。 谁能料想幽梦会在千钧一发之际抬手作挡,凤栖梧唇上的温柔攻势就这么迟了一步,终而只能陷落在她的手掌心里。 他只稍作怔忡,转瞬又眯起笑眼,被她手掌半遮面,突显得眼神尤为魅惑。她却极不配合用手掌推他离开,装出一本正经的姿态,冷冰冰地警告他:“凤栖梧,如果你想不被讨厌地待在本公主身边,那就好好和我聊天,不要动不动就做出一副想要吃掉我的样子,这让我很困扰啊。” 他从容低眉,不知死活地笑着。“公主,亲近女子是男人的本能,对喜欢的女子更是如此。”说着作势整整衣衫,“栖梧从来不是那种外表克制而内心骚动,成天到晚假正经的伪君子。” 幽梦敏感瞟他一眼,这话就不爱听了,说谁假正经呢? 他邪魅地挑了挑眉梢:“说白了,是你让我的本能,随时处在蠢蠢欲动的边缘,明白么?” 她傲里傲气地冷笑:“难怪我母妃跟我说,长大会有长大的烦恼,她特意叮嘱我要学会保护自己,和男子保持距离,说的就是你这样的。” 如他这般,浑身散发着诱惑,却又危险的气息,稍有不慎就变成他的猎物。 凤栖梧微愣,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唔,看来咲妃娘娘也已经意识到自己女儿的魅力与日俱增,会给她招来多大的麻烦了。” 她竟无言以对,怎么说都是他有理! 他手指按住她嘴唇,像是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作为你的母亲,她能教你的有很多,但是我能教你的……”他的笑愈发撩人心弦,“你母妃可教不了你。” 她仔细吃透他这话,斜目暗讽:“我总觉得你想带坏我。” 他邪笑着移去手指,不胜坦荡:“带坏你的前提,是你想被我带坏。” ◇◆◇◆◇◆◇◆◇◆◇ 六月十四这天,对幽梦来说是个不寻常的生日。宗亲们共聚甘泉宫宗祠神殿,见证皇九女姬幽梦的及笄之礼。 丝竹钟磬奏大雅之乐,幽梦沐浴后换好采衣采履,披散乌发,端庄立于御前。 皇后是后宫之主,皇嗣嫡母,自然以她为正宾,由她主持这场嘉礼。 皇后高声吟颂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宫人便上前为幽梦初加罗帕和色浅素雅的襦裙,并为之梳绾发髻。 生母咲妃以盥洗手,拭干,轻拢长袖,打开有司呈上的紫金匣,里面供着皇帝御赐的饰物,她先拈住其中一支玉兰花貌的岫玉长笄,与幽梦髻上佩戴,幽梦端臂而拜,此时尚显清丽。 皇后再颂祝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宫人为幽梦穿上粉色深衣,咲妃拾取一支雕芙蓉花的象牙簪,再为幽梦发髻添置,女儿容光渐次明艳,折腰再拜。 皇后三念祝辞:“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宫人铺开妃红的广袖长裙礼服,这是最后一道服制。咲妃将一只小巧玲珑的牡丹钗冠正佩在幽梦发顶,华丽妆成,幽梦三拜。 “三加三拜”,衣冠礼毕,皇后赐予佩绶,咲妃跪拜接过,亲手为女儿束以腰际。 幽梦身上服色由浅入深,妆饰也由淡渐浓,便是象征着女子的成长过程:从幼时天真烂漫,到豆蔻的青涩无邪,再到花季的明媚娇艳,终要走向雍容大气,典雅端丽的成熟之美。 【六】玉流殇23┇是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凤栖梧侍立在晋璇公主身侧,见那初初长成的少女经过「三加之礼」后,礼衣加身,珠光玉采。他肆意欣赏,此时她堪得上“风华绝代”四字,宛如一件巧夺天工的珍宝,叫人移不开眼。 同被惊艳的,除了他,还有幽寂。 因本朝没有太后,晋璇公主故而成为皇室里最为年长且尊贵,又德高望重的女子,受皇帝之邀,由她亲自对幽梦宣读成女诫训。 幽梦诚挚跪地,聆听皇姑母教诲。念罢,凤栖梧持托盘端来一只羊脂玉净瓶,皇姑母以柳枝蘸取瓶里供奉神明的泉水,在幽梦头顶洒落甘霖,寓以涤净心灵,沐浴圣恩。 “儿虽不敏,敢不祗承!”幽梦倾身伏地,向在座尊长恭行大礼,至此仪典方成。 姬舜欣慰舒眉,宣:“平身。” 咲妃望着长大的女儿,难掩动容之色,轻柔将她扶起来,这时听晋璇公主在耳边感慨:“想不到日子过得这么快,陛下最年幼的公主都长大了。” 皇帝与长姐对视一眼,笑而不言。 咲妃徐徐转身,谦顺而温婉地望向晋璇公主:“臣妾记得十五年前刚抱幽梦进宫的那天,晋璇公主还曾亲手抱过她呢。” 皇后默默听着,笑色里呼出一丝冷蔑。 “那时她不过还是个婴儿,如今都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姑娘了。”晋璇公主被提起久远而温馨的回忆,顿时兴致更浓,“真是岁月不饶人啊,一晃眼的工夫,我们都老喽。” 凤栖梧扶着她,他和皇帝,以及众人皆被逗笑。 “皇姑母又在骗人。”娇嗔妙语引得皇姑母转首,见幽梦扬眸巧笑,“父皇春秋正盛,龙颜虎姿,皇姑母也是风韵依旧、容光焕发,哪里看出老了?” 晋璇公主听了眉开眼笑。“这丫头嘴甜,从小就讨喜。”她从上到下打量着幽梦,越看越满意,忽生一念想,转面对她父皇开起意味颇深的玩笑,“眼下她也及笄了,再往后就到了择选佳婿,该考虑终身大事的时候了!” 幽梦仓皇语塞,愣在当场。太子眼底闪过一丝微妙的晦暗。凤栖梧微怔后又不禁笑眯双眼,暗中斜视幽梦,眼下她尴尬又慌乱的神情有趣得很。 皇帝对晋璇公主是极恭顺的:“皇姐说得是,朕和她母妃会替她留意的。” “天下好男儿多得是,但良缘难求,这佳婿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皇后一声打趣,在有些人听来总有些酸冷的味道。 晋璇公主兴起提议:“何不等避暑完回宫以后,陛下向天下名门望族广发请柬,邀众适龄贵族公子入宫,让幽梦自己去相选驸马?” 咲妃泰然自若,心中自有思量。幽梦却六神无主,交垂的两手藏在袖里攥紧,愈发焦灼不安。 “皇姐,幽梦才刚成年,现在就给她谈婚论嫁,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了?”皇后端上一副善解人意的热忱,“况且陛下膝下还有那么多位公主,在幽梦之上那些姐姐还有几位不曾定下婚约的,若是幽梦赶在姐姐们之前嫁了,只怕有人该埋怨陛下偏心了。” “皇后娘娘说得是。”咲妃这声附和颇令人意外。 【六】玉流殇24┇不如我以身相许可好? 晋璇公主正当犹疑,只听咲妃也开口相劝:“来年春初便是我朝双十华诞与东都建成之时,数月以来忙于筹备国宴事宜,陛下已是心力交瘁,万分劳神,事有轻重缓急,犯不着再为这件琐事操心。” 晋璇公主认同地点头:“咲妃很识大体。”这理由让她信服,儿女婚事自然不比国家大事来得重要。 咲妃顺势铺好台阶:“依臣妾看,幽梦的婚事还是等到国宴之后万事太平,陛下与皇室清闲下来,再行商议吧?” 晋璇公主沉思着,与皇帝交换眼神,再各自点头。 这尴尬的话题总算是翻过去了,幽梦长长地舒了口气。 在她余光所不及之处,两个男人正意味深长地窥视她,其中一人遗憾却不失落,更多是豁达了。只是另一人,就耐人寻味了。 ◇◆◇◆◇◆◇◆◇◆◇ 为了庆祝女儿芳辰,皇帝在夜里设下豪华盛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宴上皇帝将天方国进贡的稀世珍宝澄水帛,赏给了幽梦作为生日贺礼,据说有避暑纳凉之奇效。咲妃则特地命工匠打造了一对精致的缠臂金送给她,每颗缀珠上都刻有她的生辰八字,在这个家族里,刚成年的女子佩戴缠臂金是种习俗,有平安吉祥之意。 作为疼爱幽梦的姑母,晋璇公主也不能无所表示,她精心准备了手镯、对钗、耳环、璎珞、眉心坠,共五件套的宝石首饰,吩咐凤栖梧将礼盒交到幽梦手中,幽梦看罢爱不释手。 除此之外,其他宗亲也都陆陆续续地送了礼物表达祝福,幽梦在宴席上当真是万众瞩目的宠儿,风头一时无两。 酒过三巡,幽梦借故去殿外散步,偶遇回廊下赏月的凤栖梧,不由自主向他走去,他很快有所察觉,便温和如水望着她一路靠近。 对她,他从不会吝惜自己的笑容。 “行过及笄嘉礼,公主便是真的成人了。”他客气地鞠身作揖,“值此花好月圆,良辰美景,栖梧恭喜公主。” 幽梦傲娇地扬起眼角:“诚意呢不能光靠嘴上说说,得拿出来。” 看着她朝自己摊开的手掌,他装起糊涂:“什么?” “礼物啊!”幽梦睁大眼说得煞有介事,“今日是本公主的生辰,也是我正式成年的好日子,难道你不该送我一份特别的成人礼?” 他愣而清笑:“方才在宴席上,礼物不是已经送过了么?” 她故意板下脸:“那是皇姑母送我的礼物,不代表你的心意。” 他低头凑近,带来一阵暧昧的气息:“公主,女孩子太贪心可不好。” 她轻轻勾弄嘴角:“你不是很会读我的心么?打从你认识我那天,你就该知道我是个贪心的女子啊。” 她这理直气壮的,还真是让他无力反驳呢。“可是时间仓促,栖梧来不及筹备公主的生日贺礼。”他垂落眉眼,暗自纠结着,“若公主一心想要……不如栖梧就以身相许了可好?”说时,他抬起一双含情脉脉的迷瞳。 幽梦嘴角僵硬地一抽:“你在逗我么?” 他挺直腰板,坦然以对:“只要你当真,我就不会儿戏。” 【六】玉流殇25┇你…简直是个妖孽! 他半含笑半认真的神情更叫人捉摸不透,幽梦再如何不怕天不怕地,在这个邪魅的男人面前,还是有些不明就里的畏怯,她索性妥协:“算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就知道你没给我准备礼物,小气鬼!” 她头一扭傲慢转身,他笑吟吟地看着她走,不追也不哄,像是心里已有盘算。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只想开个玩笑而已? ◇◆◇◆◇◆◇◆◇◆◇ 这月色弥漫的夏夜,幽梦听从长辈们在及笄礼上的教诲,每晚睡前要读两卷唐代宋若昭姐妹编撰的《女论语》。她手持书卷兀自在窗前来回踱步,悠然念道:“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 房门猝不及防地被人开启,她惊慌回眸,见那突然闯入的不是别人,竟是当了不速之客还一脸坦然的凤栖梧! 他神情闲适地关上门,随便得已经快把这里当自己家了。幽梦怔懵了半晌才回过神:“啊?你怎么来的!” 他邪气盎然地一笑:“奴才嘛,不就那么回事儿,给他们点好处,自然是会通融的。” “深更半夜的你来干什么?不知道我要就寝么?”幽梦似乎嗅到危险的气息,本能往后退去几步。 他邪笑从容步步走近:“子时还未过,还是你的生日,此刻我来送礼就不算晚。” 她就这样被他逼退至床沿,一个趔趄坐上床头,心也随之一颤:“你不会真的要来以身相许吧……” 他抬起一手扶帘,探头进来,渐把腰身下俯,一阵暧昧覆压而来:“我想这对我来说是最有诚意的礼物了,就请公主您笑纳吧。” 幽梦顿时就慌了。“不……我只是和你闹着玩的,凭咱俩这关系还需要表面这些客套么?庸俗!”她一边强颜欢笑,一边不住地把身子往后仰,尽其所能地避着他,“就算没有礼物,也是可以的……” 凤栖梧看她在眼皮底下强作镇定,眸色愈邪,被她这拙劣的演技逗得内心暗笑。“公主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及笄之后都已经是一个大人了,难道还分不清什么事可以闹着玩,什么事不可以?”他将手撑住被褥,并不停止向她压迫的趋势,既然是你先想玩火,那我就和你奉陪到底,“我虽然不是君子,但我也知道言而有信的道理。” 谁想这近乎半躺的角度,正好方便了他欺身而上,同时他开始动手脱着自己的外衫,幽梦心跳得厉害:“栖梧,你不准胡来,要再这样我……我会喊人的!” 他的眼神立马柔软,十分无辜的样子,似愁含怨地轻嗔她:“公主,如果你喊了,那便等于是将栖梧送去砍头,您忍心么?” 他一针见血戳中幽梦的纠结,她心里一急:“凤栖梧!你简直是个妖孽!”她想,如果传言里的狐狸精有男的,那眼前这男人就一定毋庸置疑是狐狸精变化来的! 已被禁锢在他身下无处可逃,此时他风情万种地笑了起来:“我不介意您这样叫我,如果我是妖孽,那你就来收了我啊?” 幽梦一愣神,竟是无语凝噎。 【六】玉流殇26┇胆色和色胆一样包天 幽梦是真对这人无计可施了,心如小鹿乱撞,被他怀里温热熏得满面流霞。凤栖梧自上而下地俯视她,一双桃花眼笑作狭长状,看她那惊慌失措又娇羞的模样,她手掌死死抵住他的胸口,不愿顺从地扭过头去。 闭紧双眸,不敢再看他魅惑的眼神——原来她也知道他的眼神似魔,能在顷刻间让女子方寸大乱、迷失心魂,那会让她们彻彻底底放弃了抵抗。 “哈……” 他蓦地笑出了声,幽梦茫然睁开两眼,见他在上面笑得花枝乱颤,直把她给弄懵了。 “看把你吓的。”凤栖梧再也装不下去,谑笑着一个指节飞过来在她鼻尖一刮,“撩人的时候怎就那么无所畏惧,反过来被人稍稍一撩就把持不住了?” “凤栖梧,你……”得知自己被他戏弄,幽梦气得想骂人。 “公主,有件事你猜得很对,我的胆色和色胆一样包天。”而他却眉峰上挑,依旧是那样不知死活地笑着,“我对你的确有非分之想,在您身边每一刻我都有可能失控吃了你,但我从来就不喜欢强人所难。” 她又是一愣,手掌力道一松,怔在了他三分邪气、七分温柔的目光里。 “所以你大可放心,在你对男女之事做好充足的准备之前,只要你不点头,我是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坏蛋。”她负气抿唇,“你这么放浪形骸,我凭什么相信你有分寸?”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不作任何强辩,潇洒起了身,穿好了半褪的外衣,然后风度翩翩拉住她一只手,“起来吧,跟我去个地方。” 她被轻轻拉坐起来,满眼疑惑:“去哪里?” 他星眸闪烁,故作神秘:“去看我为你准备的,真正的礼物。” ◇◆◇◆◇◆◇◆◇◆◇ 凤栖梧手提风灯将幽梦带至一个僻静之地,抬头看看牌匾,幽梦暗吃一惊:“清露苑?”这里是他们最初的相遇,有过一些不太正常的回忆。 “清露苑是甘泉宫最清静的地方,与世隔绝,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说着他推开苑门,带她走了进去。 “被众人视为禁忌的清露苑,你却来去从容,好像对这里轻车熟路?”幽梦一边跟紧了他,一边小心张望着四周幽深静谧的环境,“你经常来么?” 他爽朗地笑:“别人眼中的禁地,越是隐秘,就越是能激发我探索的兴趣。” 她顺势而问:“那你知道这里为何会被封闭么?到底埋藏着什么秘密?” 凤栖梧脚步顿了顿。“这个秘密恐怕要永不见天日了。”他慨然道,“我也只是从你皇姑母那听到过一些,我想知情人都会对那件事讳莫如深,不愿多提吧。” 她更好奇:“是什么事?” 他试探地转过脸来:“你应该记得你父皇身边曾经有一位妍嫔娘娘吧?” 幽梦沉色想了想:“的确是有,记得她在宫里的日子应该比我母妃久些,与我母妃颇有交情。不过是好些年前的人了,后来也不知怎么就没了。” 当时她母妃还只是咲嫔,但咲、妍二嫔却有着诸妃里数一数二的姿容,圣宠风光曾一度艳绝后宫。 【六】玉流殇27┇我要带你私奔 “那时,宫里人还常用‘笑(咲)颜(妍)国色’来赞誉过她和母妃的美貌,二人不分上下,只是我母妃曾因为一些缘故,失过宠……”幽梦回忆着,黯然神伤。 “听说四年前皇室来这里避暑,妍嫔也在。”凤栖梧边走边道,显得漫不经心,“当时新入宫不久的芙美人怀有身孕,正当得宠,就住在这清露苑。” 幽梦寻思:“那年我十一岁,我的母妃刚得以从冷宫复宠,但我对妍嫔的记忆仿佛也就是从那时起开始消失的。” 凤栖梧轻点头:“你皇姑母与我闲聊时提到,那年是个多事之秋,先是芙美人离奇小产,事发时只有前去探望的妍嫔在场,妍嫔因为沾上嫌疑而遭到幽禁,后来芙美人血虚而死,妍嫔也在一夜之间不知所踪,陛下叫人找遍了整座甘泉宫,都没有发现妍嫔的影子,连尸首也没有找到。” “失踪了?”幽梦颇感震惊。 他沉吟:“君王连失两位宠妃和皇嗣,清露苑就如同受到诅咒般,从此这里就成了不祥之地,为免再令陛下触景伤情,宫人们就把清露苑封禁了。” 她觉得匪夷所思:“发生这么大的事,为何我的父皇当时没有再追查下去?找不到妍嫔,难道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他说:“陛下是想查的,疑似女子争宠而闹出人命,伤及皇嗣,甚至有可能牵连妍嫔的家人,听说是你的母妃把陛下劝住了。” “我母妃也与此事有关?” “所幸你母妃没有牵扯其中,但应该算是一个受害者,因为她在这件事上,失去了妍嫔。”凤栖梧感慨的语气颇耐人寻味,“或许这是她唯一真心相待的姐妹。” 幽梦心绪渐沉:“难怪我向母妃问起妍嫔娘娘,她总会三言两语地敷衍过去。” “后宫里的事本来就千头万绪,我想你母妃也不会愿意,与你提起这些过往的纷扰。”他心悬明镜道。 她抬眸望着夜色下的亭台楼阁,蓦然感觉到一丝凉意:“你是说……芙美人就是在这里小产、死去的?” 瞧见她的不安,他清风一笑:“怎么,害怕了?” 她轻声纠结:“有些晦气。” “等我带你去看看这里独有的好风光,你就会忘记这种不好的感觉了。”凤栖梧正与她走在莲花池上的一座栈桥,他步如流云,怡然自得,终是走到桥头,“我们到了。” 月华流照,如银色的丝绸牵引,使栈桥深入一池青莲,幽梦见水面上泊着一叶采莲的木舟,不解其意:“这是要做什么?” “带你私奔啊。”他桀骜扬眉,说得理所当然。 “私奔?”幽梦恍然以为听错,勾着嘴角坏笑起来,“就凭你?就凭一只小破船?” 他轻巧跳上小舟:“与喜欢的人,私奔去一个美丽的世外桃源,远离世间的种种烦恼,是多少人可遇不可求的幸福?” 幽梦站在桥边,踟蹰不前。 微风浮动,烟水轻薄如蝉纱,他宛若一枝清雅的白莲,风姿卓然立在月下,温柔笑着向她伸出手掌:“来。” 恍惚之间,她被那一拢月光蛊惑了心志,缓缓伸手交托其掌,被他牵上了船头。 【六】玉流殇28┇荷塘月色与君度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正是此情此景。 幽梦坐在舟上,看船尾凤栖梧熟练地摆弄兰桨,小船轻晃逐波而去,穿过满池的荷花莲叶,溅起一片露水清香。 舟行渐远,绕过一处山脚,幽梦远眺的目光豁然一亮:“我以为这只是一片池塘,想不到它居然连着一条湖泊……” 凤栖梧撑船的姿态潇洒,勾唇一笑:“人总是要领略到更广阔的天地,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 风送花香,像是应他话里的景,四周蛙鸣不觉,伴着蛐蛐儿与蝉的歌声,那随船而至一路溅洒的水珠,惊扰了藏身于荷叶间的萤火飞虫,它们不断地从花叶丛中飞出,发出清亮的光,轻柔动人,一闪一闪地,宛如落下凡尘的星子。 视野渐渐辽阔,皎月的光芒散开来,恍如在湖面上覆了一层薄纱。极目所向,远处水光接天,烟波浩渺,青莲铺往天际,更添无穷无尽之感,幽梦忍不住惊叹:“天呐!这里简直太美了!和人间仙境一样……” 如清风徐过,凤栖梧笑意盎然:“你与我泛舟同游,若翱翔天地之间,就这么私奔去天荒地老,你可愿意?” 幽梦愣了一愣,回头望望他,一时竟觉这良辰美景将他衬得更加俊朗了,她故作自矜而笑:“虽然与你私奔未必会有好结果,但平心而论,这感觉不赖。” 凤栖梧顿是一声轻笑,垂眸不言。手中兰桨拂波,缓缓载舟,行过岸边那一排稚柳和芦苇,可见月光洒落,给树叶涂上了银辉,过眼皆是诗情画意。 湖中的荷花如亭亭玉立的少女,挨挨挤挤地盛放在碧水绿叶之间,翘首仰望着明月星斗。幽梦被这旖旎夏夜醉得满眼迷离,她将手浸入湖水漫漫划过,感受沁凉,兴起时掬水泼洒身旁的荷叶,又采下一支荷花,雪白的花瓣,尖尖上透着粉红,如她这般清新娇艳。 她仰首朝月,悬高了玉手拈住荷花长长的茎蔓,倾垂花面近于鼻尖,惬意闭眸,细嗅其香。凤栖梧安静地看着她,那最自然流露的欢情,也令他如痴如醉。 子夜近十五,一轮圆月静静地躺在湖面上,轻舟渡过,顿时涣散,微风簇浪,浮金流银,如是碎成了满河的星光…… ◇◆◇◆◇◆◇◆◇◆◇ 后来,明月当空之时,凤栖梧搁下兰桨,将船停泊在了湖心。 舟上置着一张矮矮的小方几,也早已备好了酒水杯盏,他与幽梦对坐两旁,听风,闻香,月色浅酌。 “公主,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心愿?” “就是您最想得到的东西也好,最想做的事也好。” 她陷入沉思,笑容徐徐淡去,久不出声。 “难不成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他凝目而望,语气里合着淡淡的玩笑,“也许世间多数女子都是这样想的,公主会不会也落入俗套?” 她柔婉垂面,似在朦胧月光里自嘲一抹苦笑。“其实……我对心中人又怎会没有期待呢?”多情是女子的天性,谈不上俗与不俗,“只是我把他放在心里默默地喜欢着,我不敢告诉他,也不敢接近他……或者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接近他才好,所以那些在接近之后白头偕老的事,我也从不敢去想。” 他了然而生怜意:“你倒是挺洒脱的。” 她淡然望着杯中月影。“你说我洒脱也好,说我怯懦也罢,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因为害怕失望,所以不敢给自己希望。若说我最大的心愿……”她一阵语迟,如在一番权衡后笃定地抬起眼来,“我想帮我的母妃,留住她拥有的一切。” 他随她眼神一扬,怔住。 【六】玉流殇29┇清风莞月浮舟令 “我曾亲眼看她身披万千宠爱,也曾遭遇陷害被推进冷宫,又一步步从谷底崛起,重获圣心,走上更高的荣耀。这一路真的太艰难了,我至今都还记得她在冷宫里煎熬的那段日子……” 凤栖梧沉默听她说着,对视她明亮的眼瞳,那里暗暗烧着一团恨意的火焰。 “她现在的确是我父皇的宠妃,父皇与她感情笃深。可与每个最寻常的女子一样,她的容颜也会日渐老去,她也会担心自己有色衰爱弛的一天。” 虽然她尚年少,心性却是早熟的,人情世故她多少能懂得一些。在咲妃身边长大的这些年,当父皇去陪其他更年轻的妃嫔时,她何尝听不到母亲那黯然失落的叹息? “而她的身后,自前朝皇族倾覆,她便再没有强大的外戚势力,除了父皇她所能依靠的只有我……”她用力地咬了下嘴唇,“我发誓不能再让她受苦,所以我要成为她最有力的臂膀,做最坚实的纽带,巩固父皇对她的宠爱,在她衰老前变成她最强大的靠山,让她终有一天能安枕无忧。” 凤栖梧微蹙眉,眸色凝重,难得如此表情是因为被深深地动容了。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的胸襟确实胜过世上那些平凡的女子。”他弯起嘴角,不再带半点戏谑,拾起面前的酒杯道,“我敬这位不凡的小公主一杯。” 她含笑对饮,放下酒杯:“那你呢栖梧?” 他正拿着酒壶为她添酒,被她这一问,不由一怔。 “你有什么心愿么?”她柔波潋滟,猜测着,“找到你生命中最值得停靠的梧桐树?然后把自己涅槃成一只凤凰?” 而他则笑着低下头,神情融于月色而愈显渺茫:“我一直觉得自己和公主很像一类人,也许我们都胸怀丘壑,不甘这一生平庸,碌碌无为,我们总渴望轰轰烈烈地活着,要在人前发光,死后也不被遗忘。” 她用心咀嚼他说的每一个字,想至失神。“你说得对,人生苦短,就该活得轰轰烈烈才行。”豁然开朗,她主动执起一杯,“来,栖梧,我敬你。” 他惊奇:“敬我?今夜的寿星可是你。” 她佯装不乐:“现在这就我们俩,没那么多规矩。” 他微笑添酒,与她在月下举杯相对。 “第一杯我敬你,我谢你在我认识你以来对我的照顾,还有在我心灵的启发。”她虽然真诚相视,说着却又忍俊不禁,“虽然你总想带坏我,但我不可否认,你让我对自己,对很多事,的确有了一番新的领悟。” 他自在地将酒杯递来唇畔,倾尽饮下那一口,酒是甜的。 “第二杯敬我自己。”她自斟一杯,说道,“我今天终于长大了,从今以后我便要以成人的姿态去迎接属于我的将来,我终将学会独当一面,无惧千难万险。” 她目光坚定地看他,他不胜欣慰,笑意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温柔。 “第三杯……我敬谁呢?”她踟蹰着转过脸,微扬下颌,望着清辉茫茫地天地,她笑着眯起双眸,“就敬这片美丽的月光吧。” 说着,她将酒杯举高迎着夜空,晃动的酒水里倒映着一轮袖珍的小月,还有满天的繁星。 一阵凉风吹来,清香扑鼻,幽梦醉心道:“感谢它赠与我们这风光霁月的夜晚,不厌其烦听我们在这聊天,增添了许多情趣。” 也谢此时明月,善解人意,照亮了彼此的心扉,让他们终于能坦诚相见。 十五岁的成人之夜,凤栖梧,送给了她人生第一个异性知己。 ◇◆◇◆◇◆◇◆◇◆◇ 再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幽梦不敌酒劲醉过去了,醉倒在凤栖梧的怀里。 她朝内伏着,头枕他双腿做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她梦见了梅自寒,他站在一树梅花下,手里拿着卷《诗经》念给她听。 凤栖梧本是自斟自饮地赏着月,忽听她在膝上,含含糊糊地念出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他蓦然一怔,猝不及防地滑落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脸上。 凝在她唇边甜蜜的笑容让他看懂了,便也猜到了是何人入梦,一时五味杂陈。 纵然拥你共醉一场,相守此夜未央,与你春露秋霜,浮舟眠夏,却醒于一时梦语,方知诗万首,酒千觞,终抵不过心上一缕痴狂。 【六】玉流殇30┇我生君未生(栖梧的心迹)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1] 凤栖梧长长地吸了口气,吸入满腹的清寒,凉风吹酒醒,明月也显得孤独了。 他情不自禁轻抚着她的鬓发和侧颜,眸色里黯然流露着疼惜,怀中人睡得香甜,偎着他像猫儿一样的温顺。 好一个眉目如画,思无邪。他望着,心动不已。 可又是谁,使你那么渴望,被他佩在矜上? 高山意深,流水情长,你独恋这尘世,雪月风花。 “我生,君未生……”他沉沉,吟出深藏肺腑的柔情,“君生我已老。” 她微微动了动,并没有苏醒,他想收手却又不舍,指背在她细腻如丝的脸上流连—— 得遇知音,也难改初心。想不到,你竟是这样认真的人。 眼帘垂落,他蓦然心痛,凄恻念下去:“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恐怕你并不知晓,过往的三千繁华,此刻的风月琳琅,皆远不及你。你美好得让世间万物都自惭形秽,我遗憾若斯,为何我没能更早地认识你? 何不让一个命途中更好的我,遇见一个全天下最好的你? 确信沉沦梦境的她不会听见,他渐俯身,凑近她耳畔,扶着她后背说起了悄悄话:“幽梦啊,如果我能让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我会毫不犹豫带你私奔。” 从他口中说出的,不会再有什么话,比这句更真了。 说罢,他缓缓抬起了身子,目光从湖面上冉冉升起,皎月如挂在夜空的一盏大明灯,流泻漫天银辉,轻柔洒在他的脸上,干涸在他的心上。 此时一叶轻舟,微有风来,吹得心湖涟漪荡漾。他闭眸,独自心伤: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2] ◇◆◇◆◇◆◇◆◇◆◇ 皇室众人于甘泉宫的避暑生活在人心浮躁的潜流暗涌中又过去一些时日。 大暑这天异常燥热,幽寂照旧在流觞洲的水亭书房里习作纳凉,宣纸上留下他沉郁有力的笔锋,字里行间渗透了他令人惊艳的才华,还有那些不为人知,藏在胸中,压抑而苦闷的心事。 “据奴才命人暗中观察,这阵子春陵君外出频繁,常会去玉镜楼与小公主相叙,短则半个时辰,长则半天方才离开。”他的内侍总管候立在书案一侧垂首复命,“眼下整座甘泉宫里流言四起,说小公主纵情男色,与春陵君暗通款曲,二人如胶似漆……” 幽寂蘸墨的笔端蓦然停顿,晕开凝重的墨迹,他冷声道:“小皇妹不是这种人。” “殿下,奴才所言千真万确。”内侍言辞恳切,“玉镜楼侍奉的宫人皆可作证,且奴才来报之前,所见春陵君又去了小公主那儿,殿下若是不信,此刻也可亲自前往玉镜楼一探究竟。” 幽寂目色沉重,静立了好一会,像是在心底做足了挣扎,最终他妥协地将笔一搁,阴沉沉地踱步走出,内侍明白了他的意思,便也跟在了后面。 ———————— 注释: [1]出自东汉·蔡文姬《胡笳十八拍》 [2]改编自唐代《铜官窑瓷器题诗》,作者程东武(详见作者的话) 【六】玉流殇31┇郎情妾意画眉妆 经过书房门口时,正好被奉茶而来的杜鹃撞见,她瞧出太子满腹心事脸色很不好,其实更准确地说,太子似乎一直都是这样郁郁寡欢,从他来了这流觞洲,杜鹃就从没见他笑过。 她也是愈发好奇,看不透这位高贵非凡的皇太子,身上寄予着帝后和整个国家的期望,还有什么不称心、不如意的? 见书房空着,杜鹃不禁可惜这刚沏的好茶,无人品尝,白费了一番苦心。她失落地将茶杯搁在他书案上,视线不经意落在那张刚写就的白纸黑字上。她下意识地挪开那压在纸上的白玉麒麟镇子,将那篇未写完的赋序拿起来细看。 “昆……仑……什么,天地……什么皇……” 她进宫之前没读过什么书,可家中有个兄长是秀才,只是屡考不中,平日里也常教教她,倒也认识几个字。除了一些文绉绉、不常见的生僻字,那篇序文捧在手中总算能勉强读下来,只是读不懂其中深意罢了。 “杜鹃你在么?”屋外忽有其他宫女唤她,“我这忙不过来了,快来帮我!” “哦……”她略有惊慌地匆忙将纸张往桌上一放,“就来!” 她端起托盘快步出去,可她到底疏忽了一事,忘了将白玉镇子压回纸上。 ◇◆◇◆◇◆◇◆◇◆◇ 玉镜楼寝室中,凤栖梧方为幽梦梳好发髻。 幽梦隔镜端详,甚觉满意,转眸对他道:“栖梧,你心灵手巧,可会画落梅妆?” 凤栖梧手执梳篦爱抚她的如瀑青丝,笑容宠溺:“公主说的是…南朝刘宋寿阳公主的落梅妆?” 幽梦眼神清亮如洗:“正是。” 凤栖梧转面望去妆台,含笑搁落梳子,手伸向妆奁旁的胭脂香粉。 ◇◆◇◆◇◆◇◆◇◆◇ 幽寂与内侍到了玉镜楼,楼下一群宫女见之纷纷诧异:“太子?” “都留在这。”幽寂冰冷地警告她们,“没有本宫的吩咐,谁都不准跟来。” “诺……” 他不准任何人通传,宫女们虽不解其来意,但惧于他的威势也都惶惶不敢作声,只看他带着内侍拾阶而上登了楼去。 高阁内凤栖梧正托着幽梦的脸蛋,执笔朱砂细细描摹。 幽寂临窗而望,将其亲密状尽收眼底:这般浓情惬意,两厢欢洽,郎与妾画眉梳妆,莫不似一对恩爱夫妻才有的景致? 幽寂锁眉,醋海泛滥,心里像是被千万只蚂蚁撕咬。 凤栖梧为她眉心勾勒下最后一笔,见他这大功告成的神色,幽梦便转过脸去,打量自己在镜中的容貌。妆面只敷薄粉,以显清淡,衬托额上那一朵红梅画龙点睛。 凤栖梧放下朱砂笔,轻柔扶着她双肩与她一同看:“公主,画上这梅花妆,您简直就是寿阳公主再世。” 听着他油腔滑调的赞美,幽梦忍俊故作矜持:“夸夸其谈,你又不曾见过寿阳公主,怎可将我与她相比?” 凤栖梧笑着与她侧脸相贴,声音也变得愈加暧昧:“虽不曾见过,但我觉得您一定比她美。” 幽梦低眉一笑,娇嗔道:“你这张嘴啊,说不尽的甜言蜜语,难怪皇姑母那么喜欢你。” “谁喜欢都不重要。”他眼底柔波潋滟,“重要的是公主喜欢。” 幽梦坏坏地装傻:“没错啊,我皇姑母也是公主啊。” “公主莫要调皮,你明知道,此刻我眼里看不到别人。”他的笑容渐渐消退,衔住一片柔情凝目而望,“我愿捧在心尖、宠爱入骨的公主,唯你而已。” 幽寂看着他们举止如此亲昵大胆,无视身份礼数,握紧的拳头上青筋暴起,清晰可见。 【六】玉流殇32┇终被流言铸成心魔 “殿下,您都看到了?”内侍很小声地在背后提醒他,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幽寂始终沉默,至深的悲哀之下是心如死水,他的声音似冰雪寒彻,透着极力掩饰的微弱哽咽:“回去。” 他转头离去时,内侍望见他憋红的双眼,却无法感知他压抑下了多大的愤怒和心痛,才没有山崩地裂地爆发而冲进去质问那二人。 走在回流觞洲的路上,幽寂的每一步都生不如死,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源于意念间坚守的所有美好,眉眼不再如初,全部都如镜花水月破碎、崩塌了。 为什么非要逼他去相信,去认定她在流言中,那秽乱不堪的模样…… ◇◆◇◆◇◆◇◆◇◆◇ 杜鹃与请她去帮忙的那名叫“香栀”的宫女,一同在庭院里晾衣。 “看这天色像是有些起风了,也不知夜里会不会下雨,可别又把刚洗的衣裳淋湿了才好……”香栀抬头望天自言自语。 香栀比她早进甘泉宫三年,为人机灵,想必已是见多识广,杜鹃闲聊间便随意问起:“香栀姐,你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助睡安眠么?” 香栀歪着头看她:“怎么了?你夜里睡不着么?” “不是我,是太子。”杜鹃神色犯愁,“我夜里看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即便是睡着了也时常被噩梦惊醒,身上虚汗淋漓,着实叫人担心啊……” “我当值那夜也发现了,那时我还以为他是住惯了东宫,换来这里认床才失眠,总是这样恐怕就不妙了……”香栀被她这一说也感触良多,细思堪忧,“看来这太子也不那么好当,每日得为学业和政事操劳,劳神伤身,焦虑也是自然……” 说时衣物皆已晾完,杜鹃与她抱着空木盆,愁眉不展地漫行着:“你说咱们有幸服侍太子,看到他这样心烦意乱的,总觉得是我们照顾不周,心里难过,也不知如何是好……” 香栀思索着忽然想起:“哎,记得我四年前刚进甘泉宫服侍的第一位主子妍嫔娘娘,当时她也是夜夜失眠不得安睡,太医倒是有提到过一个法子,让她在卧室里可以放上两种花,闻着花香可舒缓焦虑,静气安神,减轻头痛和失眠。” 杜鹃惊奇:“哪两种花?” ◇◆◇◆◇◆◇◆◇◆◇ 直到幽寂悄无声息地离开,幽梦和凤栖梧都未察觉窗外有不速之客来过。 “公主怎么突然想画这种妆呢?”落梅妆清秀而不奢华,在时下并不流行,凤栖梧觉得她不像是简单的心血来潮。 “因为……”幽梦不自然地垂下脸去,因羞涩而语迟,“我想到了一个人……他与梅花融为一体,我曾听他弹过一首曲子,词中有提到:「玉镜台边试看,相宜是、浅笑轻颦。君知否,寿阳额上,不似鬓边春。」……他是爱梅之人,我想他对身上有梅花妆饰的女子必定也会有所偏爱吧?便想作这落梅妆了……” “公主是爱屋及乌?”她脸上流露着少女怀春的绯色,凤栖梧觉出端倪,唏嘘,“看来他就是公主心中之人吧?” 凤栖梧是这样心思细腻的人,早已将她看透,在他面前伪装也是徒然,幽梦便点了头。 凤栖梧沉思片刻,从她的梅花比喻里便能想见她痴迷的那人,有着怎样清高绝尘的外表和心境,他含沙射影道:“公主,恕我直言,梅花身来带着冰霜傲骨,沉郁清冷,我觉得那并非最适合您的花。” 虽然有贬低梅自寒之意,某种意义上还有挑拨的嫌疑,幽梦却并未生气,反问他:“那你觉得我最适合什么花?” 他不假思索:“杏花。” “杏花?” 【六】玉流殇33┇杏花香囊如梦令 “杏花含苞待放时白里透红,娇羞宛如少女。比桃花多一丝清雅,少一丝艳冶;比寒梅多一丝温润,少一丝孤绝。可谓春风柔情,浓淡相宜。”凤栖梧真诚望着她的眼睛说,“公主的气韵最适合杏花。” “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她从诗句中浮想杏花的美丽意境,眉开眼笑地打趣道,“你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可我闭上眼睛设想杏花比拟的男子,倒是让我第一个想到你了?”[1] 他不置可否,只是望着她笑意更深:“杏,谐音‘幸’也。唯愿公主,能永世享尽这般幸运,幸福。”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她。 她接过手中细赏,惊叹:“好漂亮的香囊啊!” “是我亲手做的,将它送与公主,只望它能有机会守护公主最爱的香料,就像栖梧守护公主一般,与您随身相伴。”他笑着道,目不转睛地看她。 浮世清欢,君子与美人皆爱香。幽梦抚摸那只做工精致的香囊,感受它丝绸缎面细腻的手感,绣着几朵浅粉正是杏花,她目光轻掠,念着花旁绣字:“[翠柏红蕉影乱。月上朱栏一半。风自碧空来,吹落歌珠一串。]……”[2] 她想了想,心下有了答案:“这一阕……是如梦令?” 他知道聪慧如她,定会与自己心意相通,倾目笑诉:“如梦入梦,匪我幽梦?” 原来,是暗藏了她的名字。 这香囊做得精美绝伦,又有着如此动人的寓意,怎能不叫幽梦欢喜、爱不释手?她喜笑颜开:“你这般用心我若拒绝,于心何忍?” 二人便这样相视着,笑声不绝。 阁内暖意融融,不觉外面起了风,愈演愈烈。 湖面上的风便更大一些,穿过轩窗,吹进了流觞洲的水亭书房。 书案上未经镇压的纸张被吹起了边角,几番折磨下终是不堪风袭,轻盈翻飞飘出了窗外,一路乘风而去…… ◇◆◇◆◇◆◇◆◇◆◇ 过了两日,一个晴光潋滟的清晨,幽梦跟随咲妃前往神祠祭拜,之后要在堂内和女眷们共进早膳。 走到神祠长长的石阶下,看到晋璇公主正和她的侍女弯着腰走来走去,一直盯着地上看,幽梦热心走了上去:“皇姑母,您在找什么?” 晋璇公主一心寻找,随口答复:“我的耳环丢了,上面有我最喜欢宝石坠子……哪去了真是……” 幽梦便也帮她用目光四处看看,蓦然在路边的一堆石头缝里看到一丝耀眼的亮光,她过去将它拾起,是个墨绿色的宝石耳坠,心头欢喜呼喊道:“在这呢皇姑母!” “是它是它!”晋璇公主拿在手心,笑逐颜开高兴坏了,“总算是找到了,真是多亏你了幽梦!” “到底还是幽梦眼尖啊?”幽梦正与姑母笑着,听这一声阴阳怪气,回头便对上皇后漫步而来那双笑里藏刀的凤目,“知道你皇姑母丢的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别人怎么找都找不着,你一眼就看见了,还真是有心呢。” “娘娘万安。”有人故意要借题发挥找她茬,幽梦屈膝福了福,对她的含沙射影付之淡笑,“哪有什么有心没心的,不过是凑巧罢了。” 皇后冷笑着转过脸去,亲热拉住晋璇公主的手说:“皇姐,别怪本宫啰嗦,以后你那些心爱的、贵重的东西可都得看好了,免得叫一些有私心的人凑巧看到了,惦记上,趁你不备就顺手牵羊、占为己有了。” ———————— 注释: [1]出自宋·王安石《北陂杏花》。 [2]出自宋·孙道绚《如梦令·宫词》。友情提示:这就是第二章中幽梦在竹林遗落后被某男捡走的香囊。 【六】玉流殇34┇催情之花 她话里的玄机更重了,引得幽梦心头一怔,目光变得警惕,就连不远处沉默观望的咲妃心中也不平静,她很清楚母女俩现在的处境。 晋璇公主笑容可掬,性子宽和敦厚,看不出是否听懂:“皇后娘娘提醒得是,以后啊,我会多加留心的。” “以皇姐今日这般富贵,若只是丢了寻常钱财倒也不可惜,只怕有些人呢,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姐的心头好,岂能容得那些不自量力的小人觊觎呢?”说着,皇后余光恰似无意地从幽梦脸上掠过,寒意刺骨的锋芒刮得她生疼,很快又转回晋璇公主那,总能做出一副端庄识大体的样子,摊手指着石阶道,“皇姐先请吧。” 晋璇公主被皇后搀扶着,一边谈笑风生地登上石阶,缓缓而去。 自知母女俩的脸被人明嘲暗讽地打肿,幽梦垂首走到咲妃身后,惴惴不安地瞄她后颈:“母妃,我……” “一会用了早膳,你回去好好反思。”咲妃面无表情,冷冷堵住她的嘴,“反思你最近都做了哪些有失体统的好事,值得别人广为传颂。” 说罢冷漠拾阶而上,留下幽梦心绪乱作一地。 ◇◆◇◆◇◆◇◆◇◆◇ 流觞洲今早的事务不多,还算清闲,杜鹃只身一人来到花圃,左顾右盼的她引起花圃里一名劳作的宫女警觉,她看人的眼神里有一股不易接近的孤冷:“你是哪个苑里的宫人?来做什么?” 杜鹃乖巧恭敬地笑来:“这位姐姐,我是流觞洲侍奉太子的宫女杜鹃,太子近日失眠多梦,我特来取些镇静安神的茉莉花,回去熏熏屋子。” 一听是太子那样煊赫的贵人,宫女不由心生敬畏,稍稍打量了杜鹃,语温有所缓和:“你随我来吧。” 她将杜鹃引至一座园圃的木栅栏外,说道:“这片就是茉莉园,你在这等着,我去摘给你。” 杜鹃笑得伶俐可人:“好,劳烦姐姐了。” 待那宫女一走,杜鹃就蹑手蹑脚地走开了,脚步匆匆行经那一座座被栅栏分隔开的园圃,她一边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四顾张望,一边扬着鼻尖细闻,用嗅觉辨识着空气里各种花的香味。 “在卧室里可以放上两种花,闻着花香可舒缓焦虑,静气安神,减轻头痛和失眠。”杜鹃心中回响香栀说的话。 “哪两种花?” “一是茉莉,二是依兰。”香栀说,“此二种花气味相近,不仔细闻几乎闻不出差别,只是茉莉比依兰更香,也更名贵些,而依兰……有利有弊,还是不用为好。” “为什么?” “上选的依兰气味浓郁却不呛人,香味儿也持久,这么看的确更适宜供养于室内。”香栀眼色忡忡,压低了声说,“依兰虽然安神舒眠,但亦可使人感到欢愉,听说有催情之效……” 杜鹃脸上一惊,心中却暗自兴奋:“真的?!” “太医是这么说的,但毕竟施于太子,千万不可乱用。”香栀郑重嘱咐,“要是用出个好歹,可是要掉脑袋的!” 【六】玉流殇35┇你希望我来还是不来 杜鹃若有所思:“姐姐提醒得是,依兰确实隐患不小……那我还是去花圃那要些茉莉吧……” 她边想边走,视线不经意落下,道旁一片看似精心护养的草丛里,那在朝露中绽放的簇簇黄绿色细狭的六瓣花,留住了她的脚步和目光…… ◇◆◇◆◇◆◇◆◇◆◇ 玉镜楼浴房门外守着两名宫女,凤栖梧飘逸的水墨长衫在地上缓慢拖行着。走至门外,宫女们欠身行礼,正欲通传,可他手指压唇作出噤声之貌,她们便乖顺缄口,由他进去后,俩宫女疑惑不安地低头对视一眼,不知这么做到底合不合适,事后会不会被怪罪。 室内用一座巨大的双面刺绣屏风隔开,幽梦坐在屏风后偌大的玉池清水中。花瓣飘零,香气氤氲,正是温泉水滑洗凝脂。可她无心享受这惬意的香汤沐浴,背靠冰凉的池壁,耳边尽是萦绕着早膳时皇后与众人说的那些话—— “近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本宫总能听到有人在耳边说些飞短流长的,聒噪得很。”皇后慢悠悠地给自己扇着团扇。 “丫头们年纪小不懂事,难免喜欢聚在一块乱嚼舌根子。”晋璇公主好言相劝,“皇后不爱听,那就拿出后宫之主的威仪,将胡言乱语的人发落了,就别呈上去惹皇帝心烦了。” “还是皇姐心宽,也不过就是些闲碎的风月,听着就不着边际,本宫自是不会拿它去污了圣听。”说着,皇后那一抹笑意的眼神变了方向,“是吧咲妃妹妹?你对于这事怎么看?” 咲妃温和得宜从容道来:“肃清流言的办法是澄源正本。自省自律,就等于是堵住了源头,流言自然也就渐渐平息了。”幽梦坐在母亲身边一言不发,听她言语之下的警示,百般不是滋味。 皇后面上虽然在笑,可眼神却是与咲妃针锋相对:“说得好,那本宫就指望这活水的源头能好自为之了。” ◇◆◇◆◇◆◇◆◇◆◇ 幽梦想得太过出神,丝毫不觉凤栖梧已然绕过了屏风,静悄悄地走到她的身后,沿着池边蹲坐下来,伸出一只手扶着她肩头,一边将脸凑近,隔着一丝暧昧的温热,轻吻在她的脸颊上。 这突如其来的碰触把幽梦吓得不轻,她惊恐万状地回过头去,本能捂住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羞怯感加剧了她的心慌:“你怎么还来……” 他因为慵懒闲适地侧卧着,松散的衣裳便顺势滑落,露出他白皙的肩头,姿态甚是妩媚,无所谓地笑着:“怎么了?我为何不能来了?” 他这样的潇洒,不知是后知后觉,还是满不在乎,幽梦不免有些埋怨:“难道你没听见宫里人是怎么说我们的?” “无名无分的男女走得近了,那就是一种禁忌,就算我们自己知道守住底线,也依旧会被外面传得很难听……那你呢?”他随手拈住她肩上一绺湿润的发丝,绕在指尖享受地把玩起来,唇边泛着摄人心魂的邪魅,“你心里希望我来,还是不来?” 【六】玉流殇37┇谁是飞蛾,谁是火? 他的眼眸恍如流光溢彩:“公主想必不曾见过那样壮丽的景致,将你平时所见的火焰放诸无尽夜空下的千里草野,若是不加遏制,寥寥星火终可燎原!……人之爱火,亦是如此。” “感情……”幽梦怅然若失,“我倒真的想化作火焰,去融化他冰冷的心房,可他的冷静和自制让我畏怯……” “公主是性情中人,何必要压抑自己?”他动容轻抚幽梦脸颊,“难道公主的感情,不值得一场轰轰烈烈的燃烧么?” 她目色凄婉道:“他的身份,注定了我无法去爱,而我的心意,或许他都不知道吧……” “那公主就更应该让他知道。”凤栖梧笃定地说。 幽梦眼神颤抖地看了看他,又黯然颓败了下去:“我不敢……我害怕当我投入全部的热情去爱他,将会是一场绝望的飞蛾扑火……” 他说:“飞蛾扑火不可怕,重要的是你得知道,谁是飞蛾,谁是火?” 幽梦怔住了。 “公主,这世上有两种男人的感情,最是难求。”他敛眉,唇边宛如绽放一朵白莲,“一种,是像我这样的,三千弱水阅尽千帆,却不为一瓢独醉。” 她安静望着他,默认了他的说法。 “还有一种,是超脱于感情,独爱自己,不愿为任何人动情于心,因为他们像你一样害怕受到伤害,或者害怕爱情成为他们的软肋,会在关键时刻动摇他们的决定。” 幽梦眉心渐次蹙起。 “但凡是爱上其中任何一种,都注定会有一段至伤至痛的历练。”他伸手为她抚平那眉心的褶皱,“可你若不去试,又怎会知道他是哪一种呢?” 她失落道:“他不是你这种的,可如果他是第二种,只怕我今生都无法得到他的爱情了……” “如果你输了倒也无妨,那就莫怨,莫恨,化悲痛为力量,振作起来去寻找下一个,让你深爱入骨的人。”他掌心托着幽梦侧脸,柔情缱绻,“记住那晚我在宿云台说的话,谁能给你真正的快乐,你就去爱谁,别去管结果是悲是喜,也别去管从一而终那样的鬼话。” “……” 幽梦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荒唐不羁的言论,叫她心惊。 “所谓忠贞不渝,不过是欺骗愚蠢的你,非要执念于一人的爱情,那只是一件会让你永远痛苦的桎梏。”他深邃的瞳孔中浮光掠影,倒映出幽梦凝望的神态,“你只需在彼此相爱的时候,心无旁骛地去爱他,爱到他不再爱你,或者你无法再爱他为止。” 只需在彼此相爱的时候,心无旁骛地去爱他…… 幽梦反复体会着这一句,似乎有些懂了。 “他来时,你莫阻止,他去时,你莫挽留。这才是,为爱而生。” 幽梦深深惊艳于凤栖梧的侃侃而谈,他是如此丰富多彩的男人,他的潇洒风骨,以及他对于爱情深刻而渊博的见解,毫无疑问,让幽梦对待爱情渐渐有了一番新的领悟,让她茅塞顿开。 也许,这正是她喜欢和凤栖梧交谈的理由之一。 【六】玉流殇38┇偷取依兰潜入香 直到后来,许久许久之后的后来,幽梦一直都分不清,她对凤栖梧,凤栖梧对她,是否真的有过一瞬间,吉光片羽的爱情。 蓦地,窗外宫女们一阵嬉笑和吟唱传入耳际,她好奇地撑起半个身子,侧耳聆听,并问凤栖梧:“你听见了么?” “听见了。”他笑说,“是丫头们在唱歌。” “我不曾听过这首曲子……”时而悠扬,时而沉郁,瞬息牵绊了听者的柔肠,幽梦听不清含糊的唱词,所以她想好好听一听。 她起身走去,倚窗俯视那群宫女:“你们给我进来!” 很快地,宫女们便恭恭敬敬站在她面前了。 “我问你们,刚才你们唱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幽梦问道。 其中一个宫女道:“那首曲子是乐师刚作的新曲,也不知怎么的,一下就传开了。奴婢们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词呢?是唱什么的?” 另一宫女说:“奴婢们都是口口相传,未曾见过那词……” 幽梦若有所思,说道:“去将那位乐师请来。” “诺。” ◇◆◇◆◇◆◇◆◇◆◇ 流觞洲太子寝居,杜鹃往香炉里投入一小勺本不该存在于香料中的东西,阖上盖,转头透过帘幔,朝几案前自斟自饮的幽寂望去,心底油然紧张起来,渐渐回想—— 清晨时她在花圃趁那宫女不在,便将随身带来的手绢铺在地上,折了几朵那黄绿色的六瓣花包好。 “你怎么在这里?”还记得她刚把绢包藏入袖兜,那宫女寻觅而来,“不是让你在园外等着么?” 她起身转回,掩饰惊慌地笑笑:“哦,我随便走走,看到这花开得好特别,我不曾见过,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是什么花呀?” “这是依兰,不是你该碰的。”宫女目光从她脸上清冷掠过,将一个馥郁的小花篮递上,“你要的茉莉我给你摘好了,拿着吧。” 杜鹃望着篮中雪白的茉莉,笑盈盈地屈膝颔首:“多谢姐姐了。那我就先告辞了。” 等她回去以后,她便择下了依兰花的花芯,将它们研磨成细碎的粉末,然后它就成了燃香里最神秘的一味辅料。 ◇◆◇◆◇◆◇◆◇◆◇ “你就是乐师?”幽梦打量着眼前的年轻男人,“听说你有支新曲,风靡了整座甘泉宫?本公主是好音律之人,所以也想拜读一下。” 只见那乐师从袖中取出两张纸低头呈上:“词和谱我都带来了,请公主过目。” 幽梦先大略看了曲谱,确是首动人的小调,再翻页而去,看到词作时她眼神一凛:“这词是你写的?” “呃不,我只是和着词给它谱了曲子。”乐师慌忙解释。 “那你是如何得到这词的?”幽梦狐疑看他。 “说来也奇怪,那日我坐在湖心亭中,正为编作新曲而发愁,这时一阵风将它吹到了我的桌上……” 乐师说得绘声绘色,仿佛这是上天的旨意,拯救了他枯竭的灵感。 凤栖梧望着幽梦沉默听乐师回忆的样子,从她眼底看到一丝隐隐的忧虑。 “我拿起来一看,当真是好词!顿时叫我生了谱曲之意,操琴落笔果真行云流水,只用了半日就将曲子写成了。”说至兴起,乐师脸上眉飞色舞,“后来我就让这宫里的歌姬去练唱,不想竟叫几个宫女给听了去,这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居然成了甘泉宫里最时兴的小调,实在有些意外啊……” 幽梦莫名心绪不宁:“好了,你先下去吧,词留下。” “是。” 乐师和宫女们退去后,幽梦转眸将词递去:“栖梧,你来看看这词,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没有?” 【六】玉流殇39┇有人是在饮鸩止渴 凤栖梧接去通读一番,笑道:“公主,其实这是一篇赋文,它辞采华美,音节流亮,融楚辞骚体与汉赋散韵于一炉,颇有《神女》与《洛神》之风。” 幽梦沉默听着,他又说道:“只是在我看来,这是一首暗藏男女私情的佳作,赋中正是为了表达对心中人无限倾慕之情,此人内心必定缱绻悱恻,深挚缠绵,道尽爱而不得的心酸。” 幽梦不说话,眉目深沉,回头踱了几步。 “昆仑皓曜,天地羲皇;女希清歌,浮川苍茫。”凤栖梧对照赋序品读起来,“开篇这几句是在赞颂伏羲女娲,此二神诞育了世间凡人……这里应该是处隐喻,那可真是有意思了。”[1] 幽梦朝他瞥去疑惑的目光。 他注视她,笑得耐人寻味:“伏羲和女娲不光是一对神明夫妇,还是一对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呢。” 幽梦心里咯噔一下,如同心中一些惶惑不安的秘密被人一语中的。 “「得托孳尾,永以为妃。颉颃眷眷,灵犀洪荒。」”凤栖梧顺着纸张上的墨色读下去,“尽管伏羲和女娲这对兄妹在今人看来是有不伦之罪,但既然能写出此句,似乎对于他们这种亲上加亲的结合并不反对,甚至是羡慕的?”[2] 幽梦不自然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害怕被他看出什么。 凤栖梧一目十行,跳过了一些内容,落目于一些沉重而显眼的句子上:“「朝怀夕寐,思之如狂。慊绝余情,鸩毒我肠。」……这样的朝思暮想求之不得,我很难想象在遭到心上人拒绝之后,他的心里是怎样一种摧心封喉的痛苦。” 那种微妙的感同身受,让幽梦顷刻间方寸大乱。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段感情是无益的,越是难以忘怀,就越似饮鸩止渴,可他却心不由己,偏偏选择去做这样一个,执迷不悟的情痴。” 凤栖梧为那人唏嘘,幽梦的心像是被人揉皱了,她不敢再听下去了。 “词彩华茂,情兼雅怨,这样妙笔生花的才华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凤栖梧举着那张赋文正面向她,“公主,单从这字迹和文风,凭你对宫中人的了解,你能否认出这是出自谁人手笔?” “我……”她拿回手中,双手止不住发抖,仿佛每个字都有灼热的温度,“我不知道……” “怎么了公主?”凤栖梧从刚才就看出她不对劲了,“你不喜欢这篇赋么?那就让她们别唱了。” 她心乱如麻,垂眸摇了摇头,显得无精打采:“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尽管她的样子令他放心不下,但他适可而止地放弃了追问,仅仅是倾身向她行礼道别,而没有留下任何值得回味的字句,然后便遵守承诺离开了玉镜楼,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 居室里空落下来,幽梦终于可以安静地抽丝剥茧,想想接下来她该怎么做。 “是我作茧自缚了。”她不由得想起那人在葡萄架下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我酿的苦果……我会一人吃下去的。” 他说的苦果,难道真是…… 她下意识看回宣纸上,目光微颤,落在那赋文的末尾—— 「长吟兮愁笙簧以和鸣;彷徨兮郁永慕以沦亡。」 就算是为了宣泄心中悲苦,也不应该写下这昭然若揭的文字供人传唱,让别人都知道他的苦闷,无异于将这份不伦的感情公之于众,这不是陷她于不义么? 幽梦被一种莫大的悲哀和惶恐笼罩着。她眼神渐冷,下定决心地阖上了纸张。 看来有些话,必须得说清楚了。 ———————— 注释: [1]羲皇:即伏羲。女希:即女娲。 [2]孳尾:义为动物交配繁殖,后多指交尾。 颉颃:不相上下,互相抗衡。 【六】玉流殇40┇皇兄,我有话对你说 香炉被杜鹃捧放至几案上,苍炱幽冉,幽寂已饮得有些微醺,他淡淡瞥了香炉一眼:“好好的为何把香换了?” 杜鹃装作一脸茫然:“殿下,这就是你平日用的水沉香呀?” 幽寂怀疑地皱起眉头:“为什么闻起来会有一种特别的香味?” 想不到他是这样细腻谨慎之人,杜鹃神色一滞,很快又用笑容掩饰过去:“哦,是茉莉的香味。奴婢今早去花圃摘了些茉莉带回来,它可以镇定您的心神,让您夜里能睡得安稳。您看,就在那养着呢。” 顺着她的指示,幽寂看到桌上那一座琉璃盏中的确用清水培植了满满的茉莉,洁白如雪,总算放下了疑虑:“你有心了。” 杜鹃舒了口气,像自己预想的那样,利用茉莉成功瞒天过海,掩盖了依兰的香气。 幽寂望了望空掉的酒杯:“帮我倒满。” 杜鹃听话地为他斟上一杯,抱着酒壶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太子,您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呀?您是不是有心事?” 幽寂拈起玉杯与目光平齐,笑得苦涩不已:“我只是想敬一敬自己……敬我这般执迷,自作自受……”说罢仰首一饮而尽。 杜鹃柔声细语:“奴婢虽然不懂殿下为何事心忧,但是奴婢知道您是太子,是国家的希望,您若一直这样闷闷不乐,奴婢看着也会难过的……” 幽寂怔了怔,抬头望着她,香薰和酒醉的共同作用下,他眼神是迷离的,一瞬间的神志恍惚,他竟觉得是幽梦楚楚动人地坐在那。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向她,落在光滑的脸颊上,指尖真实的触感让他动容地笑了:“真想不到,你还肯对我说这样的话……” 杜鹃自然是不知他此刻眼中人是谁,只是理所应当地,乖顺沉醉于他的爱抚,低头羞怯地笑着:“殿下,其实我……仰慕您很久了,我很愿意,为您排忧解闷。” 幽寂听了这话,心情突然就好了,他觉得自己似乎不再像刚才那样颓败,原本心灰意懒,一蹶不振,什么都不想做,此刻喝了点酒,兴致上来了,以为是美酒暖了心,身子也跟着暖了。 这暧昧的亲密,使杜鹃不禁变得期待,她知道,一切都正在按照她的意愿进行着。 可偏在这时,房门被人打开,一个身影不请自来,明晃晃地站在了门口。 杜鹃回眸吓了一跳:“公……公主?!” 幽寂眯着眼望去,看到那人相貌,神志忽然间清醒了一半。 “皇兄,我有话要跟你说。”幽梦镇定自若跨入房中。 杜鹃心里抱怨她来得如此不是时候,神色尴尬地起身至幽梦面前行礼:“公主,殿下今日心情不好,喝多了,要不您改天再……” “你是什么东西?” 幽梦冷冷呵斥住她,杜鹃被她这强势的气焰冲得孱弱一怔。 “我和皇兄说话哪里轮到你来插嘴!”幽梦眼神和口气凶狠得像要吃了她,“还不给我滚出去!” “这……” 【六】玉流殇41┇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杜鹃心慌极了,她踟蹰不决,毕竟她是知道这屋里弥漫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可又不能明说,眼下时机就要成熟,如果自己这时候出去,前功尽弃了不说,还把小公主置身在了这样不妙的环境中,万一太子发作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幽梦本来心情就烦躁,看这丫头这样不识趣,敢杵在这挡着她,便更大声地吼她:“快滚啊!” “是……”杜鹃畏惧她的权势,苦于找不到留下的理由,只能揪着她不安的心跑出室外。 当然,幽梦想说的只能是她和皇兄之间的秘密,绝不能给别人听到,所以杜鹃前脚刚出,紧跟着就听见“嘭”地一声,房门被作气的幽梦用极不友善地力道,一如发泄似地推上了,杜鹃心也随之猛烈地一震,她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双手因为过分紧张而攥得紧紧的,指甲都要掐进皮肉中—— 怎么办,现在他们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太子殿下又闻了依兰香,如果里面情形失控,她要如何收场…… ◇◆◇◆◇◆◇◆◇◆◇ 幽寂一直沉静看着妹妹在自己的地盘上作威作福,教训自己的宫女,他都忍住了,因为他也懒得管,毕竟被她这么一闹,什么心情也没有了。 眼下终于清静,他撑着几案站起来,醉意的身子却不胜乏力,摇摇晃晃险些没站稳。 “皇兄,你看清楚。”幽梦上前几步,在确定他能看到的地方停住,迎着他的目光举起了手中那张白纸黑字,“这是你写的吧?” 幽寂竭力使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可是纸上的珠玑笔墨却令他触目惊心:“怎么会……” 从看到它的第一眼,她就觉得这字迹很像是自己兄长的,只是她不愿意去相信,此刻却被他心虚的反应坐实:“果然是你……” 幽寂惊慌地抬眼:“这篇赋文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幽梦觉得他这问题着实可笑,这难道不正是他要的结果么?怎么还在这里装得一无所知,滑天下之大稽给谁看? “你为什么这种眼神?”幽寂被她看得局促起来,“难道你认为,是皇兄故意让你看到的?” 幽梦牵强地挤出一丝冷笑:“拜皇兄所赐,你这篇旷世杰作,被乐师和宫女们当做宝贝来传唱,已经传遍了甘泉宫所有角落,弄得人尽皆知了!” 被她这劈头盖脸地一阵咆哮,幽寂脑中“嗡”地一下,一片空白:“不……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不会的……” “皇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幽梦拿着这篇,也算是写给她的赋文,可是再瑰丽的辞藻,再动人的情意,都打动不了她眼中的冰霜冷雪。 “皇兄是想当齐襄公么?”她一针见血地暗喻,撕掉了他尊严上的最后一层遮羞布,使他惶然愣住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拿出心底所有的决裂,说得气壮山河:“可幽梦不想当文姜!” 说着,便将他费了多个日夜的心血才写成的那篇赋文,撕成两半! 【六】玉流殇42┇你疯了!皇兄不要…… “我承受不起那样的罪名,承受不起世人恶毒的目光和嘲笑!” 她一点一点撕碎的,岂止是一张纸?更是谁的心吧? 他仿佛又看到少时把蝴蝶玉坠痛砸在他胸口的那个幽梦;那个在葡萄藤下说残忍话来伤他的幽梦;还有那个被凤栖梧压在身下衣衫不整,和他在深夜幽会,由他梳妆画眉你侬我侬的幽梦…… 当真是他的好妹妹,永远在忤逆他,永远在背叛他,永远不懂得珍惜他! 过往种种不堪都在眼前交替重现着,他忍着凛冽心痛的双眼已经鲜红如血,他觉得自己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话!居然会为这么一个没有心肝的女人饱受这么多年的煎熬…… 可她丝毫没有对他这般受伤的神情产生一星半点的悔意,她还在那发泄地撕扯着手里的赋文,直到它已经碎得不能再碎,然后当着他的面漫天抛洒,像飞舞的雪花在他们交会的视线里缓缓飘落…… 当年摔碎的翡翠蝴蝶,今日撕毁的相思长赋,他作为一国储君的高贵,一个普通男人的自尊,他隐忍至深的爱意,就这样硬生生地在她手中弃如敝履。 她就那样不留情面,一次又一次践踏在他的心上,她根本看不到他的心在滴血。此刻他充满恨意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报复。 她总要付出点什么,来作为他死去爱情的陪葬,祭奠他痛苦思念她的无数个昼夜! “早知你会这样害我,我宁愿没有你这样的兄长!”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她终于完成了自己来这的使命,所以转身就欲决然而去,却不料被幽寂重重地钳住了手腕。 她掺杂着错愕的愤怒瞪回他,却从未见过他那样咬牙切齿看着自己的样子:“姬幽梦,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冷血无情的女人!我会要你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代价!”说罢就被他狠狠地拉进更里头—— 满心怆痛的幽寂在酒劲的煽动下,怒火蹿升至顶点,他像发怒的狮子一般将幽梦推倒在书案上,惊落了那些笔墨纸砚,纷纷落地后发出沉闷的巨响。 被他此举吓坏也弄疼的幽梦矢口大喊:“皇兄你做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我是齐襄公么?”他阴冷俯看着幽梦惊怒交杂的双眼,没有一丝怜悯,“你是我妹妹,你不想当齐文姜,可今天本太子就偏要让你当!” “皇兄你疯了!……”幽梦拼尽全力地想推开他,尖叫着试图唤醒他,“皇兄!……你怎么能……” 然而幽寂将她大半身子压在案上,并用一只手臂紧紧箍住她的身体,她越挣扎,他就箍她越紧:“我是疯了!不是被你给逼疯的么!那我就让你看看一个男人是如何为你发疯的!” 他猛然低首,在她惊惧的目光中覆压下去,落下凶狠的嘴唇,霸道强吻着她的侧脸,如他所说,他真的已经失了控、发了疯! “不可以!”幽梦蜷缩在他怀中,双掌死死抵住他的胸膛往外推,脸扭至极限逃避他侵略的嘴唇,“我们是亲兄妹,至亲私通是乱伦啊!这样的爱是天理不容的!……” 这是她此刻能拿出的仅有的筹码,只为赌他最后的良知,可对于一个失去理智、已近疯魔的男人而言,这个的法子似乎并不奏效:“你说什么都没用,我想要你就必须给我!” 他不管什么人伦和天理,现在他们只是最普通的男人和女人,有着最原始的本能。 他箍她的那只手从后背伸上来,强行稳住她的头,使她只能正对自己,然后就趁势而下覆上她的嘴唇。 【六】玉流殇48┇用撕心裂肺换来成长 华灯初上,霏雨未央。 守在回廊里的杜鹃以为时间在雨水中静止了,直到房门被轰然打开,她魂不守舍地一颤,怯怯抬起头……她看到衣衫不整的小公主从里面跑出来,看到自己时猛地一愣,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满是惶恐。 “公主……” 杜鹃嗫嚅着想上前和幽梦说话,却见她头也不回就冲进大雨里,使她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太子…… 杜鹃万分紧张地冲到房门口,透过那扇敞开的大门一眼就能望见幽寂,正靠着书案颓然瘫坐在地上,他身上的外衣也是肆意敞着,在他身旁的桌上和地上,都散落有残败寥落的茉莉花。 看到这遍地惨乱,已成无法收拾的残局,杜鹃身子一软,扶着门框滑落下去,顿时魂不附体地吓瘫在地…… ◇◆◇◆◇◆◇◆◇◆◇ 幽梦浑浑噩噩地走在大雨里,本是习惯性地往玉镜楼方向走,潜意识里总觉得凤栖梧还在那里,有他在就能让一切安定下来,哪怕只需他开口用他温暖的嗓子说两句话,都可化为一剂镇痛的良药。 可走了一阵她忽然迷惘、踟蹰了,身体的余痛不曾消退,外衣上沾着象征贞洁的血渍,低头看看自己这悲惨的样子,她有什么脸面去见他? 她转了身却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该去哪里,去哪里才能躲避世人的嘲笑?她就这么狼狈地走着,一路走,一路哭,眼泪融进雨水里。 “能在此时见到这样纯净的,身心尚未被俗世污染,内心还有所期待的公主,我也觉得自己很幸运。” 耳边回响凤栖梧说的话,已经作废,不再属于自己了,以至于她此刻好怕再见到他,怕他看到自己这凋败不堪的样子,虽然他们心贴得那么近,可她却无法将这件事告诉他,再扑进他怀抱里大哭一场。 “玫瑰常用以比喻人心中的爱情。不得不说,公主你做了一个很美的梦。” 她幡然醒悟,这场梦根本就是一个噩兆!她在冰天雪地里一路寻觅,找到的那朵花,象征她初放的青春年华,才刚盛开就被雪压霜欺,她悲痛欲绝:天啊……为什么要让我承受这样的磨难啊…… 为什么偏偏是玫瑰?因为玫瑰美艳却带刺,成长不正是如此? 可在这之前没有人告诉她,青春有刺,人走向成熟的路上布满荆棘,美丽是注定会受伤的,她被刺破后滴落的鲜血,正是她被人掠夺的贞洁啊…… 万般痛苦一涌而上,她悲伤得不能呼吸,难道……这遍体的鳞伤,这样惨痛的失去,难道就是命运送给她的成人之礼吗? 经过栈桥时,不堪负荷的她脚底一轻,踉跄摔了下去。她就放任自己凄凉地趴在地上,瓢泼的雨水倾泻而下,势如要冲刷洗净这深宫里,一切肮脏的罪孽。 她悲天恸地地哭喊着,为所受的疼痛和屈辱而落泪,她像孩子一样挥舞手臂重重地拍打地面,不知痛觉地拍打着……直到声嘶力竭,凄厉的哀嚎逐渐化为绝望的呜咽。 内心痛成了血海,才短短一天,她的世界就天崩地裂…… ◇◆◇◆◇◆◇◆◇◆◇ “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可我闭上眼睛设想杏花比拟的男子,倒是让我第一个想到你了?” “杏,谐音‘幸’也。唯愿公主,能永世享尽这般幸运,幸福。” 如今这样的祈愿,还怎么去兑现? 凤栖梧一直等在玉镜楼门外,黑夜里偶有路过的灯火,他都会等不及地上前细看,可最后发现提灯人皆不是,又会失望而返。 后来雨大到连屋檐也遮蔽不住,他便撑着伞等。 他也不明白是什么样的信念,让他始终在那等下去的,只是不见她来,他就不愿走。 可是那一夜,他终没有等回他心心念念想见的人。 【第六章·完】 【七】宿雨惊入梦,蜚云蔽天日1┇那是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 元翰廿一年,春,洛阳夜雨,东宫。 幽寂彻夜难眠——时隔大半年,对那件事犹耿耿于怀,放不下的并不止幽梦一人。 “你若心怀伦常,顾念手足之情,又怎么会在甘泉宫避暑那时不顾我拼命的反抗……不管我再怎么哭骂和哀求,却还是……硬生生地夺走你亲妹妹的清白之身!让我承受这莫大的屈辱!……” 前日黄昏,幽梦在书房控诉的话,一遍遍地拷问在幽寂心上。 “如果我们之间已经到了无法挽回只能做仇敌的地步,那也是你扭曲的感情,是你的执迷不悟亲手所赐!” 幽寂闭上眼睛,可他闭不上心门。 这时他的内官敲响了殿门,使他惊然回神:“何事?” 内侍急切答:“殿下请速起身,陛下和皇后娘娘传召,请殿下前往凤藻宫面圣!” 幽寂顿时怔住,此时才当凌晨,天还未亮,父皇母后如此急着召见,难道是有什么大事? 心头渐被不祥之云笼罩…… ◇◆◇◆◇◆◇◆◇◆◇ 事情过去快一年了,直到此刻,幽梦依然真切感受到幽寂压在自己身上,发狂撕扯她衣服的狠劲。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不是贞洁之躯了。面对凤栖梧你就可以千娇百媚承欢于他身下,他是谁?他不过就是一个男宠!能比得上我对你重要吗!面对我你就这样反抗,宁死不从?你能被任何男人碰得,唯独皇兄碰不得是吗!” “没有!……我没有!……” “我也想好好疼你,可你那么不自爱……反正都已经让人玷污过了,你这肮脏的身体,只要是个男人,谁进去又有什么不同!” “不要啊皇兄!——” 梦魇中她虚实不分,紧张之感在不由自主地加剧着,她害怕得缩成一团,紧紧攥着睡服领口,力道重得压住了自己的脖子,让她透不过气……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深夜,幽梦直直地坐了起来,这是在她洛阳的寝宫南柯殿里,她尚未意识到周围的环境,只是本能地想要呼救:“来人!……快来人!……救救我!……” “公主!”留守在寝殿值夜的宫女谷雨和寒露忙不迭地奔至床头,扶着惊慌失措的她唤道,“你醒了公主?” “那是什么声音……”她的样子很不好,听着屋外那轰隆轰隆的巨响,瞳孔瞪得锃亮,像是听到野兽的嘶吼,发出一种穿透进心底的恐惧。 寒露拍背安抚她:“没事的公主,只是打雷而已。” “打雷……” 谷雨笑着宽慰道:“今年春来得有些迟,今夜是入春第一场雷呢,已经打了有一会了,是挺闹心。” “为什么要打雷……为什么又打雷!……”她忽因过分的惶恐而变得狂躁,雷雨交加,仿佛是那日又回来了……她捂住耳朵大喊大叫地往床里头躲,看得谷雨寒露相视一眼,皆是一头雾水,“我不要听!……停!快停下啊!……” 寒露一把抱住了她,她身子抖得不成样子:“公主你怎么了?” 谷雨也急得爬上床,心疼地扶住她肩头:“公主……你没事吧公主?” 在两人努力安抚下,幽梦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化作一脸呆滞。 “公主刚才是做噩梦了吧?”谷雨轻轻撩开她脸上被汗水粘连的碎发。 “我怎么了……为什么我这么难受……”幽梦只觉得浑身无力,头也疼得厉害,只能蜷着膝盖抱住头,“我是怎么睡下的?我怎么有点想不起来了……” “您都昏睡一天一夜了能不难受么?”寒露帮她回想着,“公主您忘了?前日傍晚奴婢陪你去过文渊阁,后来又去了东宫,您在回来的路上淋了雨,回到南柯殿人就昏倒了,到现在都还发着烧呢。” 【七】蜚云蔽2┇这种人怎么配做太子! “之前安然无恙的时候咱们非得去装病,现在可好了,人真的病了。”谷雨想说点逗的让她放松下来,“看来啊,以后放到自己身上的话可真不能乱说,说不好就灵验了。” “好在这会公主醒了,奴婢去把药端来,有病咱们就好好治病养身子。” 寒露去桌上端了药碗过来,不牢幽梦动手,直接端去她嘴边由她喝,谷雨一直顺着她的后背怕她呛着。 “公主……你还好吧?”谷雨望着乖乖喝药的她,像个听话的孩子,却还是孱弱得叫人担心,“虽说是淋了雨,但这次病得也太奇怪了,烧得这样突然,倒像真的被邪祟给克到了似的。” “哪有什么克不克的,我看公主啊,是急火攻心给气病了。”寒露不以为然,将空碗拿走。 谷雨听不懂了:“谁气咱们公主了啊?” “太子呀!” 寒露没留意地顺口提到那个人,顿叫幽梦敏感的心一抽搐,谷雨沉了脸色,陷入一阵凝思。 “奴婢不知该不该问,但是不问又不放心……”谷雨抱着幽梦挨近了几分,极小心地斟酌着,“方才公主在梦里,一直叫着……皇兄不要……皇兄放了我?……” 幽梦瞪直了双眼,身子更僵了。 回到床头的寒露方才也听到了,她蹲下去试探幽梦的反应:“公主做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噩梦?和太子有关么?” 幽梦摇头,满心不安地陷入痛苦中:“这不是噩梦……是真实发生过……明明我已经很努力想忘,可还是忘不掉……” “公主,发生了什么?”谷雨在耳边追问,事情似乎远远超乎预料的可怕。 “去年盛夏,我随父皇母妃在甘泉宫避暑,也是在这样一个雷雨天,我被……被……”她嘴唇颤抖了良久,用了近乎全部的力气才终于说出后面那严重的话来,“我被长皇兄强暴过……” 两丫头全惊呆了,这当真是晴天霹雳。 “这……这是真的吗公主!……”谷雨难以置信。 幽梦含泪点头,她真的不愿再提,她最怕想起的就是那天,她是怎样在幽寂那里受尽了屈辱,被折磨得遍体鳞伤…… 身体的伤痛可以复原,可是心里却永远有一个黑暗的深渊,让她即使在春日这样温暖明媚的时节里,也能惊寒得浑身颤栗:“它就像是长在我心里的一块疤,我总是能感觉它存在在那梗得我难受,可我不能把它撕掉,它也永远好不了……” 当时她们几个宫女没有被指派前往甘泉宫服侍,只能留守长安的未央宫中,所以对于避暑期间的事一无所知。 “怪不得那次从甘泉宫回来公主性情就变了……”寒露恍然大悟,“那时候的公主总是看上去没有精神,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也不愿与人说话……奴婢们都很担心你,可是您一直守口如瓶,什么都不愿讲,只是从此变得害怕打雷……现在总算明白了……” 她也明白了自从避暑之后,为什么他们兄妹的关系变得更差了?为什么国宴那晚偶遇太子,幽梦会说出那样的话:并非我不愿见到皇兄,而是每次见到皇兄就会让我想起那个雨天,那场噩梦……原来指的就是这件事!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谷雨鼻子一酸,也跟着幽梦落下泪来。 “禽兽!”寒露愤愤不平恨得咬牙,“居然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放过!这种人怎么配做太子!” “公主,这件事还有别人知道么?”想到一些重要的,谷雨心忽然揪紧,“咲妃娘娘知道么?皇上呢?皇上他知不知道!” “知道……”幽梦愈发哽咽,“母妃知道,父皇也知道……他们都知道!……” 【七】蜚云蔽3┇请陛下赐臣妾一死 就是因为那些位高权重的人都知道,所以才更加难过。 “那他们……没有为你主持公道么?”关乎一位公主的清白和荣辱,可皇亲们避暑回来却从未在宫里卷起什么风声,寒露总觉得这件事似乎平静得过了头。 泪水汹涌地流着,幽梦抱头只想把自己全埋进臂弯里:“我从皇兄那跑出来以后,我好害怕……我不知道去哪,我只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找一个可以保护我的人……所以我去了母妃那儿……” 她战栗着,将后来发生的事缓缓道来—— ◇◆◇◆◇◆◇◆◇◆◇ 在那个风声凄惶的雨夜,咲妃询问宫人:“公主还没有找到么?” 正当担忧之时,幽梦披着血迹斑斑的残破宫装,全身湿透,头发散乱,失魂落魄地走进咲妃寝宫,咲妃见她此状大惊失色:“幽梦……” 她还来不及细问,当幽梦一听到母亲的声音就情绪翻涌,她猛扑入母亲怀中放声大哭了起来:“母妃……皇兄他……他……” 听着女儿这般凄惨地泣不成声,咲妃心中忽地就一片明朗了,像是被炸开夜空的闪电劈中,身子僵硬地沉默着。 因为太过悲痛,所以她说不出任何安慰女儿的话来,只能噙着泪将她抱着,幽梦的哭声便像刀尖一般狠狠剜着她心上的血肉。 那时她血液里沸腾的母爱使她做下了决定,她绝不会放过那些伤害女儿的人,为此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 那一夜皇帝没有留宿在任何妃子那,本是在自己处理政务的太极殿里批阅奏折,突然接到太监传话,说咲妃正长跪于廊下脱簪待罪,急于求见圣颜。他一想夜深如此,外面还下着大雨,顿时起身急匆匆地步出殿外。 他眼见着咲妃披发垂面跪在雨里,虽然身边有个小宫女给撑着伞,却还是被风雨打得飘零如枝上花,惹他心疼不已:“爱妃你这是做甚?” “陛下……臣妾有罪!”见皇帝出来,咲妃当即匍匐在地哭喊道,“请陛下赐臣妾一死!……” 姬舜不明:“爱妃何错之有?” 咲妃抬起身,面上泪痕斑驳和雨水混成一团:“臣妾错在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儿,让她遭受这样惨无人道的摧残……” 姬舜心上凛然一怔:“幽梦?她怎么了?” “她出事了……”咲妃心如刀绞地抽泣着,“她很不好……陛下您快去看看她吧!……” ◇◆◇◆◇◆◇◆◇◆◇ 姬舜立于床沿,望着自己心爱的女儿蜷缩侧卧于榻,不知她因为身心俱创和受了雨打风吹,而终在透支后沉沉昏睡过去。 只见她脸色苍白如纸,阖紧的眼角似乎还凝着未干的泪水,直到咲妃示意宫女轻轻撩起她纱质睡服的宽大衣袖,露出臂和肩上的伤痕给皇帝看到,姬舜心惊怵目:“幽梦她为何会如此!” 这才一日不见,人怎么就遭罪成了这般模样?! 咲妃站在一旁,每多看女儿一眼就如万箭穿心,她悲痛难抑,恨声道:“陛下,您应该去问问您的太子!” 【七】蜚云蔽4┇要为这丫头毁尽前程吗 姬舜怔懵,恍然听不懂了:“太子?太子他又怎么了?” 咲妃沉重跪在他身前,如泣如诉:“陛下,臣妾自知荣宠在身,多年来颇令皇后和东宫不快,也连累了妾身的女儿幽梦,承蒙圣心而一度使她变成众矢之的……” 这些话她是从不在他面前说的,而皇后视咲妃母女为敌,处处针对,百般倾轧,反观姜氏性子容忍,为了后宫祥和诸多避让,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因而也颇为动容。 “可再如何恼恨臣妾,也不能伤及皇上的血脉!太子……您最器重的子嗣,将来要继承江山社稷的储君!他竟然……”咲妃说至此已是伤心欲绝,她痛极,紧握拳抵着自己心口,“竟然不顾人伦纲纪,对同父异母的妹妹痛下狠心,生生玷污了她的清白……” 犹如五雷轰顶地,姬舜身子一沉,险些瘫倒。 “陛下,幽梦还这么小,她才刚满十五岁啊!……”他气血上涌,瞠目听着咲妃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陛下要她如何承受这惨绝人寰的耻辱……您让臣妾母女以后该怎么活下去啊……” ◇◆◇◆◇◆◇◆◇◆◇ 与此同时,皇后避暑的寝宫里也被炸裂了。 “孽障……”皇后气得全身发抖,一个重重的耳光甩在儿子脸上,“你……你好糊涂啊!怎能闯出如此祸事来!……” 幽寂闷声跪着,神情似麻木一般,任凭母亲严厉地打骂。 “你是太子,岂会不知奸淫在宫中是多么严重的罪名!何况还是姬幽梦……是你父皇的心肝宝贝!”皇后颤抖的手指着他,痛心疾首,“你……你是要为了这个丫头毁尽自己的前程吗!” 他听到幽梦的名字,心还是不由自主地软了,痛了:“是儿臣该死,被情欲冲昏头脑,进而犯下这禽兽不如之事,儿臣已是无可辩驳。” 皇后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腹前双手交替攥着暗示她的六神无主:“女儿受辱,姜氏绝不会善罢甘休,你父皇那肯定会知道的……你说你该怎么办!” “错已酿成,儿臣难辞其咎……”幽寂沉湎自责与愧疚泥沼,挣脱不出良心的谴责,也早已有了决定,“儿臣这就去向父皇请罪,要杀要剐,绝无怨言!”说罢就以一种慷慨悲歌之势起身而去。 “皇儿!……” 皇后唤他不回,急忙对心腹太监下令:“你即刻快马加鞭赶往京城,将此事告知丞相,并请他连夜赶赴甘泉宫面圣,一定要快!” “奴才遵命!” 皇后望着太监飞奔出去,坐立不安,揪心徘徊。 儿子这祸闯得太大,皇帝这回必定雷霆震怒,不可能轻饶了幽寂,甚至恐将祸及他的储君之位,此时唯有其弟归嵩或许才有可能稳住局面了。 她忽地停下脚步:“陛下现在何处?” 南枝嬷嬷说:“听说刚去了咲妃娘娘那。” “走。”皇后目光幽暗了下来,“此事非同小可,本宫必须也在场,不能让太子一人面对。” ◇◆◇◆◇◆◇◆◇◆◇ 幽寂生于深秋,从小就有着一颗深沉、忧郁、多愁善感的心。如果时间对幽梦来说是伤口愈合的良药,那么对于他而言,时间反而使回忆恶化成了无药可救的溃疡。 当下,接受传召而来跪于凤藻宫正殿,这肃穆的氛围,直叫他想到了去年在甘泉宫发生的那件事。 父皇正面色铁青看着他,深沉得可怕,与在甘泉宫时暴怒的样子是截然不同的,他还记得事发当晚,他去俯首认罪,父亲第一次动手打了他—— “畜生!” 当父亲那戎马半生练就出浑厚有力的手掌,像飓风一般刮过幽寂脸上时,看他的眼神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那岂能是一个生父看儿子的眼神?而幽寂心中却有一丝说不出的快慰。 【七】蜚云蔽5┇这就是你教的好儿子 “你知道她是你的亲妹妹吗?你知道她是被你父皇视若珍宝的女儿吗!”姬舜对眼前这个儿子,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痛心和失望,“你看看你把她……糟蹋成什么样了!……” 内室中咲妃坐在床沿帮幽梦掖了掖被子,听着外头父子间的一场好戏,眼神冷冽如霜寒,如果可以,她真想此刻就出去亲手杀了幽寂,以解心头之恨。 “是儿臣伤害了小皇妹,是儿臣的错……”幽寂半点也不想为自己辩解,只要他一想到躺在里面的人,被他害成多么凄楚可怜的样子,他就会被内疚感活活吞没,“儿臣也自知罪孽深重,无论怎么做都弥补不了我对小皇妹犯下的恶行……恳请父皇降罪,儿臣甘愿受罚!” “乱伦者天诛地灭,杀了你都不足以平民愤!”姬舜额头青筋暴起,厌恶地瞪着他,“朕真后悔生下你这样的儿子,你不配当大幽的太子!” 幽寂被他喝骂得阖上眼帘,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不管做出何种审判,都坦然接受。 “你如此大逆不道,朕已是容不得你,来人……” “陛下!”他正要颁下口谕,有人行色匆匆高呼着闯入,“陛下请三思啊!” 咲妃在里面听出皇后到来的声音,心中如被巨刺狠扎一把。 皇后走至姬舜身边,语重心长地劝说:“陛下,臣妾明白您对幽梦的爱女之痛,可眼下事情都还没有查清楚,储君之位关乎国本,怎能说废就废呢!……” 姬舜只冷冷扫她一眼:“皇后你来得正好,看看,这就是你教的好儿子!” “陛下判断是非曲直,不能只凭一面之词。”皇后面色清冷而刚毅,“求陛下好好想想,幽寂自小被您立为太子以来,他可曾做过半点不合礼法之事?” 姬舜沉默,正是因为幽寂作为长子一直循规蹈矩,才德出众,在群臣心中也颇富贤名,如今一场飞来横祸才最让他痛失所望。 皇后看准了他的犹豫趁热打铁:“这孩子向来严谨克制,内敛沉稳,今日却能做出与平常大相径庭的荒唐之举,难道真的不奇怪么?其中会不会另有隐情?” “皇后娘娘!” 一声凄烈的悲呼,帝后同转身回望,只见咲妃立于内外间的通道入口,正不偏不倚怒视皇后,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她素来温婉柔顺,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公然地显露出杀气。 她含泪质问:“娘娘说得还当真是轻松,如今是嫔妾的女儿遭人侮辱,嫔妾只有她这一个孩子,看到她被至亲伤成这般模样,作为母亲有多么心痛……娘娘该是何等的铁石心肠,才体会不到嫔妾母女的绝望!……” 她的出现,再次抓痛了皇帝的心脏。 皇后见到她,又是愤恨,又有些理屈和心虚,但她依然强作底气:“妹妹你太激动了,发生这种事,本宫也很痛心,幽梦是陛下的孩子,本宫怎么说也是她的嫡母,又岂会有不心疼之理?” 咲妃勾唇冷笑,笑到眼角有泪珠涌出:“娘娘与嫔妾同为母亲,嫔妾养育好了自己的女儿,终于看到她长大成人,可是娘娘你呢……您教好自己儿子,让他不去伤害别人了吗!……” 【七】蜚云蔽6┇太子万万不可废! 皇后认为咲妃的眼泪只是为了博取同情罢了,半眼不想看她,自矜道:“只是细想此事实在太过蹊跷了,没有充足的证据来说明一切,太子究竟是有心之过,还是无心之失,尚且不宜太早论断。” “幽梦已经重伤到不省人事,性命堪忧,陛下也都看到了?”咲妃向皇帝投去一眼求证的目光,再而悲痛地直面皇后,对峙一如宣战,“不是太子蓄意强暴,难道还是幽梦主动献身去诱惑自己的兄长与之乱伦吗!” 话说得那样刺耳,姬舜真能感受到她作为一个母亲因女儿的不幸大受打击,已经是濒临崩溃的地步了。 皇后怔了怔,不复方才伪装的端庄持重,傲然而立嗤之以鼻:“妹妹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那本宫也就直说了,近日甘泉宫流言纷纷,传小公主与春陵君诸多暧昧,幽梦举止轻媚放纵,已经是有目共睹,至于她会不会去魅惑储君,那也是说不准的事。” 姬舜眉眼狠狠一蹙,咲妃更如被万箭穿心,刺痛之下浑身发抖:“污言秽语岂可为凭?请陛下明鉴!” 说罢沉膝落地,泪如雨下。 “流言蜚语杀人于无形,幽梦何其无辜?难道一定要让她在饱经身心的摧残后,还要在那些流言恶毒的诋毁下最悲惨地死去么……”咲妃泪雨凝噎,哀伤凄婉,声声扯痛姬舜的柔肠,“陛下,为了您脚下的江山安稳,所以储君之位动不得,有些人也碰不得……可当真要牺牲您最心爱的女儿,要流尽一位公主的血泪?这样的代价,会不会也太大了!……” 姬舜倾身温柔扶持:“爱妃你先起来。” 然后转面对皇后冷淡道:“幽寂是你的儿子,你对他有私心,想维护和偏袒他,朕都知道。” 皇后正欲开口,却被他堵了话头。 “但你今日在此对幽梦落井下石之言,是否合乎你的国母身份?”在冷峻言辞的责备后,姬舜心生倦意,“你回去好生自省。” 皇后不甘却理屈词穷:“陛下……” “至于这个逆子!”姬舜俯落视线,十分厌恶地瞪幽寂一眼,“先将他禁闭起来,非朕旨意不得探视,一切只容朕发落!” 幽寂叩头谢罪:“儿臣领旨。” 皇后眼看情势不妙,自是忧心如焚。 咲妃仍泪流不止,冷眼看着这对母子,已有胜算在手,却又因皇帝无法对废储当机立断,而莫名害怕夜长梦多。 ◇◆◇◆◇◆◇◆◇◆◇ 姬舜在太极殿里独坐至四更天,还是睡意全无。他满心愁绪,沉默思虑了良久,方才交代身旁的侍官。 “替朕拟一道圣旨。”他目光沉定,清冷如雪,“太子失德,不尊孝悌,朕……欲废其储位,择立……” “陛下!太子万万不可废!” 郑重而有力的呼喊声打断了他,姬舜淡然抬眼,见是归嵩阔步而来。 姬舜心知肚明,似笑非笑:“丞相深夜前来,想必是皇后这口信报得很及时啊?” 归嵩拱手行完君臣之礼,抬起他那双阴鸷深沉的眉眼:“陛下,请您不要忘记,二十多年前对臣许下的承诺。” 【七】蜚云蔽7┇只有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朕没有忘记。”姬舜泰然相视,“自称帝以来,朕待你们归氏不薄,后位、相位皆赋予归氏,一门享尽荣华富贵。” 归嵩注视着天子威严的姿态,听出其中忍无可忍的意味。 “可是储君人选关系到大幽的长治久安,朕实在不能放心,把江山社稷交给一个衣冠禽兽。”姬舜最后四个字说得掷地有声,似有弦外之音。 “如果陛下执意要废太子,那臣也会不遗余力,倾尽全部代价,保住太子。”归嵩倾身一拜,说得也是深意非常。 二人就此陷入深邃的对视里,目光针锋相对,潜流暗涌,半晌寂静无声。 “你不让朕废太子。”后来终是姬舜先打破冰封,“你要朕如何向幽梦和她母妃交代?如何对宗室和天下百姓交代?” 归嵩嘴角微弯:“请陛下给臣一点时间,臣会先给陛下一个交代。” ◇◆◇◆◇◆◇◆◇◆◇ “圣旨都要拟定了,这可如何是好?”想到之前龙颜大怒的样子,皇后惴惴不安地踱步,“看陛下的意思,他是真的要废黜幽寂的太子位了……” 归嵩镇定相劝:“姐姐不必担心,有臣弟在,定会竭尽所能保你们母子无虞。” 得他这样的后盾安抚,皇后稍许定了定心神,却不能彻底平复:“可幽寂这次着实是混账透顶了,简直是自毁前程!……眼下也只有彻查下去,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对幽寂有利的证据,好扭转我们的败局?” “姐姐错了。”不想提议却被归嵩否决得一干二净,“追查此事只会更加坐实太子侵犯小公主的罪名,反而是将他推入深渊,永无翻身之日!” 皇后迷茫:“为何?” “姐姐你想,陛下心里最在意的是什么?” 皇后暗自思索。 “是江山的安稳,还有皇室的颜面。”归嵩替他道出,“这些都是一国之君最为看重的地方。” 皇后认同地点头。 “即使您找到证据洗白太子,但依旧改变不了他和小公主之间乱伦的事实,只是谁情谁愿的问题。”归嵩接着说道,“一个有了污点,令皇室蒙羞的人,陛下能去让他来当这个储君么?” 皇后恍然顿悟,所谓的证据,是无法堵住悠悠之口的。 “所以我们真正要做的,不是查明真相,而是让真相随着那些不会说话的人,永远地长埋地下。” 皇后犹疑望向他:“那些不会说话的人?” “事情是在流觞洲发生,可又有谁见小公主去过流觞洲呢?”归嵩眼底浮现一缕阴沉的冷笑,“在这世上,只有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 “你要朕破例授予幽梦郡君之位,地位等同于亲王?”翌日,姬舜在太极殿中浏览归嵩呈上的这份奏疏,“将来享有自己的封国,子嗣也可世代承袭爵位……女主封王,这可是开历朝历代之先河啊?” 面对皇帝一脸看不穿他的质疑之色,归嵩端着两手,俯首微笑:“这份殊荣,当做陛下您给咲妃娘娘和小公主的交代,臣以为,应该算是对母女二人创伤最好的抚慰了。” 【七】蜚云蔽8┇郡君之位:权力的殉葬品(2更) 当一道晓谕天下的诏书呈献于幽梦手中,她在床榻上静坐如石,怔懵了许久,才恍惚道:“没有了?就只是这样了?……” 咲妃内心压抑着万般不平,却不知如何开口,终只是搂过女儿肩头,强颜说道:“太……幽寂将在受一百鞭刑之后,被你父皇贬去洛阳督建东都,迁都之前他是无法再回到长安了,也算是一种流放吧……” 幽梦敏感捕捉母亲试图掩盖的话头:“他还是太子?” 她一颗敏感脆弱的自尊心,在母妃默认的点头下,心寒得冻成冰块。 “父皇竟然宽恕了他……多么不公……”她神情呆滞,眼泪却毫无防备地潸然滑落。 如果连奸淫辱掠这么禽兽的事都可以被原谅,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是不能被原谅的?大幽的律法难道都只是一纸空话?都是用来纵容作恶、助纣为虐的帮凶吗! “我失去了我的尊严……失去我作为女子一生只有一次的贞洁……却最终连他一个太子之位都没能夺走?……哈……” 她哭着哭着就笑了,像疯了一样笑得要背过气去。 “原来在父皇心里,我这个女儿……就是这么廉价吗……” 看她这样伤心,咲妃也是心疼欲裂,抱着她低声抽泣。 她垂眸望回那道圣旨,晶莹的泪珠连绵不绝地打落在那明黄的锦缎上,泛着刺眼的光芒,顷刻化为冰凉。 “不能一雪我所受的耻辱……”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给我这徒有虚名、华而不实的王爵又有何意啊!……” “幽梦……”咲妃凄声痛哭地抱紧她,也是和她一样的无助,她深深自责,“是母妃没用……母妃不像他们有一个庞大的家世,可以在关键时候牵制你父皇的决定……不能为我的女儿报仇雪恨……母妃真没用……” 丞相这道请封妙计用心之毒,看似有补偿之意,实际上,这是要她们母女打碎牙齿和血吞,为了保护皇室的颜面,也为了保护自己的名节,就要忍气吞声地当一个哑巴,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这道封爵圣旨在她眼里根本不是恩惠与荣耀,而是一记冰冷刺心的嘲弄,一个在她伤口上撒盐,第二次狠狠伤害了她,比第一次还要惨无人道的羞辱! “父皇啊……您怎能如此对我!……”她悲痛绝望地闭上眼,不顾母亲的怀抱抚慰,泪水成珠连之势不可遏制,“竟要我连这样大的屈辱都要默默忍受下去,这对我多不公平……您终究是负了女儿……负了幽梦这些年,对您的敬爱和崇拜啊!……” 直到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世人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 她头一次这么厌弃自己公主的身份,她觉得自己只是看上去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可末了,还是沦为别人手中权力的殉葬品! 原来,权力二字竟是如此强大,有权是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她反抱住咲妃的手臂,声泪俱下地央求道:“母妃,您去求父皇……让他赐我一死……女儿真的不想苟活在这人心肮脏的世间,面对那些丑恶的人,我不要忍辱偷生……让他赐我一死,给我一个痛快点的解脱吧……” “不!……”咲妃无比惊恐地将她搂回怀中,因为害怕失去而紧得不留一丝空隙,“你是母妃唯一的孩子,你若是狠心弃了母妃而去,那母妃怎么办?……母妃不想在这世上无依无靠,也只能随你去了啊……” 她伏在母亲心口上呜呜啼哭,忽然地,她终于为自己找到不寻死的理由—— 我活着,是为了让那些伤害我的人,活得比死还难受! 【七】蜚云蔽9┇太子受刑(3更) “母妃,我们不要再任人鱼肉!我们也要夺权……太子、皇后、丞相……世上只有一个权位是他们都会畏惧的!”幽梦瞳孔里射出刀剑的锋芒,暗暗发着狠劲,“那些人在我们身上欠下的债,要让他们十倍百倍地还回来!” 咲妃满目噙泪地怔着,她知道这不只是女儿在伤心头上说的气话,所以她也很认真地说道:“好……母妃答应你。” 她再次拥紧了幽梦,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决:“以后我们母女相依为命,母妃会想尽一切办法帮你,陪你一起走上那条……通往至高权力的路!” ◇◆◇◆◇◆◇◆◇◆◇ 两日后,赐予太子的鞭刑在甘泉宫的宗祠里施行了。 幽寂被脱去冕服,只着一身单薄的里衣跪在刑台之上,面朝正殿门外的帝后。 虽然到时免不了场面一阵血腥,但咲妃还是来了。她要用自己这双眼睛代替可怜的女儿看着他受刑,她怨毒之深,恨不得要他死。 丞相被下令当了执刑官,他手握皮鞭,站在太子身旁踟蹰良久,颇有些无奈地沉声道:“太子啊,你忍着点,这关要是挨过去,你就没事了。” 幽寂眼里无半点神采,恍如将一切都抛开了:“别说了,舅舅动手吧。” 丞相点了点头,“啪”地一声脆响,随着那第一鞭抽打在幽寂的后背,幽寂旋即感受到皮肉被拉裂的刺痛,与之同时,皇后的心也像是被鞭子抽到了般,狠狠地缩紧。 丞相手起鞭落,转眼就是十几鞭挥了下去,幽寂表情愈发痛苦,皇后看得心疼不已,而皇帝和咲妃却双双凝着一双冷眸,不为所动。 渐渐的,幽寂背上的里衣开裂了,一道道鲜红的鞭痕从布料缺口下显现了出来—— “不要再打了!”皇后终是于心不忍地冲上前,一把扑倒在儿子身边,与他一同跪着,用自己的身子护着他,并不住地哀求弟弟停手,“我皇儿已经知道错了,你不要再打他了啊!……” 归嵩鞭子挥到半空,对着皇后下不去手,他低头用余光瞥瞥皇帝:“姐姐,陛下在那里看着,你让臣弟很为难啊……” “母后,你放开儿臣吧。”幽寂在皇后怀里气力微弱道,“我犯下大错,这是我该受的。” 皇后看着儿子满头大汗苍白的脸色,心痛得一发不可收拾,她旋儿跑回去跪在皇帝身前,悲怆哭诉:“陛下!求您开恩饶恕了幽寂吧……” “饶他?那他做下的恶事谁去替他承担!”姬舜投下冰冷的目光,“他的疼是疼,别人的疼就不疼吗!” “可是这样一百鞭子打下去,再强健的身子也是会受不住的……”皇后悲痛地拉住他龙袍的边角,“陛下您是想要了他的命啊!……” 姬舜冷然抬眸,撇下皇后径自走至与丞相面面相对:“拿来。” 归嵩握鞭的手不禁一颤:“陛下……” 谁料姬舜迅疾夺去了皮鞭,不由分说就朝幽寂后背疾风挥下一鞭!那一下来得猝不及防,简直如深深打进了他的血肉里,力道重得令幽寂不堪负荷,身子一沉,险些就趴去了地上! 【七】蜚云蔽10┇我比恨这世上所有人,都要恨你!(4更) 咲妃在远处看着,眼眸凛地一睁,而皇后眼见那父亲对儿子痛下狠手的一幕,已是触目惊心,错愕得连哭声都骤止了。 “你舅舅打你那几下太轻了!”随之又是狠狠一鞭打下去,幽寂默默承受着,可父皇的声音比鞭子还冰冷狠绝,“这种疼才足够打得醒你!” 父权天威的鞭挞下,一次比一次更狠、更重,幽寂痛得咬牙,身子在一点一点地下沉,他终究吃不消那钻心的痛楚,倾身伏地,勉强用双肘的余力撑住自己。 在他的后背上,已经皮开肉绽,一片血肉模糊,像开出世间一朵最惨烈的花。 “你给朕好好记着这每一鞭子,里面全是你父皇的失望!”这一鞭挥落,姬舜的手停住了,他忽如其来地一阵哽咽,“还有你妹妹的眼泪……” 最后这句话,让幽寂瞬间失去了最后那一点强撑的力量,想到幽梦,他就心如刀绞,连背上的疼仿佛都被心痛给淹没了。 “陛下……”眼看儿子被打成如此惨状,皇后伏地泣不成声,“臣妾求你……手下留情啊……” 看着伤痕累累挣扎在地的太子,听着皇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咲妃没有任何感觉,她早就已经被女儿的哭声痛麻木了。 姬舜恍若听不见皇后的声音,使出全力又挥下一鞭:“你牢牢地给朕记住,今后务必谨遵法礼,若再有伤害手足之念,再行悖逆人伦之事,朕绝不姑息,一定将你千刀万剐!” 幽寂半趴着,气息奄奄,眼里已无生机:“儿臣……记住了……” 姬舜冷睇他一眼,把鞭子递给归嵩:“丞相,给朕接着打,打够数为止。” 丞相惶恐地接过鞭子,看看地上那对凄惨的母子,有一丝无措。 姬舜冷漠相视:“朕给了你面子,你可别让朕没脸。” 归嵩当即俯首:“是,微臣遵旨。” 如此丞相便丝毫不敢懈怠,即便是做样子给皇帝和咲妃看,他也要用力打得逼真才行,可是那身负重伤,心如死灰的外甥……真是令人担忧啊。 “幽寂……”皇后只能远远地看着,伸手也触摸不得,声声哭到断肠。 这时偏门外出现了一个身影,倒映在幽寂虚弱的眸中,他敏感望去,一眼痛穿心扉:“幽梦……” 幽梦静悄悄地站在门外,冷眼看着她趴在地上的皇兄,丞相的鞭子一下接一下地打落在他背上,那片艳烈的红,像火焰一般灼烧着她的双眼,她没有怜悯,瞳孔里只闪烁着幽幽恨意: 皇兄,是你亲手毁了我,你是魔鬼,我比恨这世上所有人…都要恨你! 直到打完了最后一下,丞相向皇帝复命,皇帝冷言:“丞相明日就将这逆子带去洛阳,不经传召不得返京!” 语毕他与咲妃同行离去,门外的幽梦便也于此时转了身。 她的背影让濒死的幽寂瞬间失控:“幽梦!……” 他大喊着挣扎向她,可那副伤残的身子只能像蠕虫一般地在地上缓慢挪动着。 皇后扑过来痛心疾首地抱住了他:“皇儿你不要再乱动了……让母后带你回去,好好上药疗伤吧……” 【七】蜚云蔽11┇东窗事发,流言四起(5更) “母后,你别拦着我……让我去……”他用尽所剩不多的力气,想挣脱母亲,“我要去找小皇妹,我要向她认错……我要告诉她我心里有多后悔……我真的不愿意伤害她的!我不想的……” 皇后泪流满面,恨铁不成钢地攥着他:“你现在去找她还有什么用!一切都不能回头了……她根本不会见你,你明不明白!” 幽寂顷刻怔住了,俨然垂死之人,断了念想后,心若空城,终究落得一片荒芜。 幽梦渐行渐远,誓不回头地一步步走下去: 皇兄,你这条命欠我的,早晚有一天,我会来亲手拿走。 幽寂痴痴望着那扇空落的月门,悲凉的眸里泪海翻涌:“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永远都不会了……” 「最恨不过流年,仓促中像被飓风席卷。我才匆匆一眼,还来不及将你留恋。那些悲剧上演,终归说着下辈子了结。剩荒唐的誓言,最后没入长夜。」 ◇◆◇◆◇◆◇◆◇◆◇ 大致从幽梦口中听到了事情的完整过程,谷雨和寒露无不垂泪,这样的结果,寒了太多人的心。 寒露问道:“那后来呢?事情是怎样被不了了之的?” “死了……”幽梦呆滞地自言自语,眼泪是她唯一的表情,“全死了……” 她俩互换了一道眼神,谷雨扶着幽梦肩头小声问:“公主,谁死了?” “那些在流觞洲服侍过皇兄的宫人……”幽梦缓缓转过脸,抬起一双恐惧和愤怒交织的泪眼,“但凡是那些,知道我当日去过皇兄那,不管知不知道皇兄对我行禽兽之事的人,他们全被秘密处死了!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 行刑场面是被她无意中撞见的,她本在清露苑,像凤栖梧与她在生日之夜所做的,泛着那只采莲的小木舟,躲避尘世似地去湖畔散心,忽然听见声响,她便躲在茂密的树丛后,透过树叶缝隙看到流觞洲大大小小的宫人,包括嬷嬷、宫女、太监,全都被一群侍卫强行按着,用三尺白绫绕住他们的脖子,他们痛苦地呼救和求饶,幽梦眼睁睁看着他们在绝望中挣扎着死去,惨烈的画面让她吓得捂住嘴不敢出声。直到他们被全数绞杀,最后他们的尸体也都被抬走,丢进了湖中,带着真相沉入水底,永不见天日。 “那是我在宫里亲眼目睹的第一场杀戮。”幽梦这样说着,滑过泪水的嘴角笑容惨白,“为了掩盖一个天底下最肮脏的秘密!十几条无辜的性命,他们和我的清白一样,都被手持权柄的人献祭给权力了……” 寒露目瞪口呆地唏嘘:“太可怕了……” “我知道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让一切都死无对证,可以在事情平息以后,继续当他们的皇后、太子、丞相……而我?”她倔强地一把抹去泪痕,当作自己很坚强,很光荣地笑着,“我披上了郡君这件虚伪的华服,成为了大幽乃至自古以来第一位获封王爵的公主!” 看到她这样,谷雨和寒露一点都不为她高兴,反而更加难受。 “可我却要每天都活在噩梦里……”幽梦眼里的神色如熄灭的烛火黯淡下去。 就在这时,寝殿门被人打开,有人心急火燎地冲进来,是立夏的声音:“不好了公主!大事不好啦!” 谷雨回头问她:“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最近宫外不知怎么的,突然流言四起,诟病说我们公主与太子有染!……”立夏窘迫得难以启齿,并很小心地偷瞄幽梦,“说什么兄妹乱伦秽乱宫闱……现在整个洛阳城都在传……” 刚听说这件事是怎么被掩盖过去的寒露,对它离奇的死灰复燃惊心不已:“怎么会有这种事!” 【七】蜚云蔽12┇合宫众审,兄妹逢难(6更) “还不止这些。”与立夏一同回来的冬至倒是沉着,只是脸色也很凝重,“东宫有人搜罗了一些人证,纷纷指证公主您勾引太子暗度陈仓的事实!现在皇上、皇后、各宫嫔妃和公主都齐聚一堂,说要公开审问此事,太子已经被叫去问罪了……” 立夏经她一提醒赶忙补充:“对对对!咲妃娘娘也被传召过去了!那边放话来说,只要等小公主一醒,就也请您移步凤藻宫问话!” 幽梦僵直地坐着,被这坏消息打得措手不及,她瞪大的瞳孔里还有泪水在夺眶涌出,她很害怕,不知道这次被人蓄意翻出旧账,又将意味着什么。 “公主,您看这……” 太过惊慌失措,连丫头们在耳边担心和急切的声音,都恍惚听不到了…… ◇◆◇◆◇◆◇◆◇◆◇ 更漏流水清缓,发出一声空灵的“叮咚”,滴落在栩栩如生的莲花铜盘中,余音袅袅,正当寅时三刻。 本该还是后宫众人安枕好梦的时分,凤藻宫里却早早掌了灯,光明如昼,与外面尚如墨的天色反差甚大。殿内帝后端坐主位,其他妃嫔以位分尊卑之序分坐两侧,太子跪于中央的赤红色四合如意天华锦绒毯上,承受着四面八方的目光和窃语。 帝后二人沉默良久,皆是面布阴云,因而使得此刻的气氛格外肃穆,空气中依稀弥漫着一股浓胶似的凝滞。 “这一大清早的,连皇上和皇后都惊动了,还将众妃嫔、公主们都叫了来,扰了合宫上下的清宁。”坐在咲妃身旁最近的是姝贵嫔,她拈着手绢掩唇暗自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流露出困倦之色,“这般声势浩大的,本宫还以为骊山公主有什么莫大的冤情,急着要皇上、皇后为你做主,想不到……居然就是为了市井乡野几句闲言碎语?听了真是叫人乏味。” “姝娘娘这话错了,儿臣一人的冤情微不足道,相比之下,皇室蒙羞才是天大的冤情!”站在众人面前陈述事情的幽欣,抬首眉梢一扬,眸光冷厉如箭,“如今天家出了这样大的丑闻,二圣如再不对宫内肃清整顿,放之任之,岂不是掩耳盗铃,更要被世人耻笑么?” “骊山公主口口声声为皇室着想,那嫔妾可就不懂了。”咲妃又一盟友林昭仪有意瞥一眼帝后,笑道,“咱们这些在宫里住着的人都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怎么外面那些普通百姓反而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就是,精明洞察得好像在宫里长了眼睛耳朵似的。”她边上的斓婕妤也蹙了眉,眼神作出几分畏惧的样子,“若是后宫之中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在民间掀起惊涛骇浪,那咱们岂不是要人人自危了?” 看着咲妃党羽们一个个地站出来揶揄自己,幽欣轻轻一笑。“诸位娘娘恪守宫规,厚德载物,自然落不得旁人的口舌造谣。只是有些人其身不正,这才会惹得宫里人在私下多说是非。” 说时,幽欣余光无意地往咲妃那一荡,自能感知咲妃瞪住她的目光犹如剑刃,冷意森森。 【七】蜚云蔽13┇请为九皇妹验明正身(7更) 幽欣视若无睹自顾说道:“若然只是空穴来风,谣言又岂会呈不灭之势愈演愈烈,甚至都传出宫外去了呢?” “骊山公主,比才学、比资质、比灵性,你在众多皇女中并不出挑。”姝贵嫔漫不经心地按一按鬓边明艳的雀羽流苏,她与幽欣的母亲荣贵嫔平起平坐,不过生有一位年幼的皇子,因而才有底气这样辛辣地说教她,“有空呢就多读读书,弹弹琴,修身养性,少被那些乱七八糟的闲话污杂了你的慧根。” 这下可把幽欣讽得气结,她不敢对优越于自己母亲的妃嫔回嘴,下意识转脸与母亲交换了一下眼神,稍稍沉住了气,抬头恳请姬舜:“父皇,如今百姓对宫中皇嗣风评这样低迷,儿臣身为皇室一员也甚觉难堪,您与皇后若不彻查此事,任由浊风盛行,咱们大幽泱泱皇室,在百姓心中恐怕很难立足了!” 皇帝冷眼睇她片刻,淡漠道:“查?你觉得父皇应该怎么查?” “蛇打七寸,擒贼擒王。既然流言蜚语的源头是出在九皇妹身上,那自然是要从九皇妹的德行开始查起了。”幽欣倨傲地扬起她尖尖的下巴,字字有力,“儿臣认为,父皇应当儆谕后宫,先为九皇妹验明正身,昭示其贞洁,以证明她未曾秽乱宫闱。” “荒谬!”沉默至此的咲妃重重拍案而起,之前她一直隐忍不发,想看看这不自量力的丫头要怎么搬弄是非,可眼下她已是忍无可忍,站直了身怒目而视,在众妃嫔中有着不逊于后宫之主的威严,“仅仅是因为一些愚昧的风言风语,就要逼堂堂一位公主脱下衣装验明贞洁?!你缘何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提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请求!” 咲妃的强大气场幽欣还是畏怯的,在她迎面而来的怒喝之下,突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招了。 “咲妃妹妹何必如此动怒?”对面的敏妃平静笑道,适时稳住了在场两边的气势,“知道的权当你是护女心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贼心虚呢。” 荣贵嫔连忙作出一脸敦厚地附和道:“是啊咲妃姐姐,您作为小公主的母妃,必是最在乎公主的名声,验身示众是驳斥谣言最好的办法,理应赞同才是。” 咲妃冷眼睥睨这些一丘之貉,不愿再与她们多费唇舌,款款走至御前,朝帝后沉沉跪去:“陛下,幽梦的清白自在人心,查明流言的方法多有千百,而验身……堪是最残酷无情、最不留余地的拙计,无论验身结果证明她是否完璧,她的清誉都将一朝散尽了!……” 被她这番慷慨陈词撼动,姬舜只觉心怀震荡,她说清白自在人心,其实只是说与他一人听罢了,去年夏日甘泉宫发生过什么,他是最清楚不过的,幽梦清白与否,又何尝不是“自在君心”? “陛下,这对一个女子无疑是最残忍的耻辱。”抬起身时,咲妃眼底已浮上一片泪光,“从今以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是被皇室怀疑过贞洁,被逼着验身明节的公主,您要她如何在皇室自处?” 【七】蜚云蔽14┇你与幽梦可有不伦(8更) “陛下,那可是您的女儿,一旦验身,她如何在众皇嗣、宗亲和臣民面前抬起头来做人呢……” 皇帝与她对视着,字字戳心,令他恻隐之情暗生。 “既然如此看重名节,那平日里就该洁身自好,别惹这么多绯闻啊。”敏妃看不下她在这矫情地动摇圣心,冷冷勾了勾唇角,像是说给风听的。 此话听来扎耳刺心,咲妃噙泪,暗恨的余光里凝住一片霜冷。 “况且此事可不止关乎小公主一人名节,更牵连太子在臣民心中的威望。”荣贵嫔趁势推波助澜,笑着望向皇后,意欲请求她庞大的支援,“就算是为了太子的储位稳固着想,也该让小公主挺身而出,一证清浊……皇后娘娘,您说是吧?” 可不料事与愿违,闹出这一场风波同样也触及了皇后的逆鳞,她只是狠狠瞪着荣贵嫔,冷声道:“荣贵嫔,亏你有心。” 荣贵嫔旋即虚地收回眼来,不知为何,皇后那眼神和口气直叫她心里发毛。 “流言污鄙,既中伤公主,也诋毁太子。”姬舜一直安静听着,蓦而将目光投落至长跪于前的儿子身上,“幽寂,抬起头,看着父皇。” 受着父权和君威双重的压力,幽寂缓缓抬起了他那双深邃阴郁的眉眼。从最初到现在他都一言不发,对妇人们的唇枪舌战置若罔闻。 姬舜凝视幽寂,眼中浮现一丝深深的阴翳之色,沉声道:“当着后宫众人的面,朕问你,你与你九皇妹之间,可有不伦?” 在父子一段无声的对视中,幽寂领会了父亲的意思。这沉重如山的罪尤,即便是真相,也绝不能认。 他拱手陈词,大义凛然:“父皇明鉴,儿臣与小皇妹只有手足之情,绝无苟且之事。” 他的话激起了咲妃心中的万丈波澜,她深深厌弃着身后男人的虚伪,但目前的场合她只能用冰冷的沉默去容忍。 姬舜瞬了瞬眼睫,肃然点头:“你既说没有,朕便信你。” 众人还来不及舒下一口气,荣贵嫔又急不可耐地挑起火苗:“可是陛下,我们都相信太子的为人,可这座宫门之外的百姓们信不信,那可就由不得我们去决定了……” 她视线顺着皇帝不小心瞟了皇后一眼,不由咯噔一下,皇后瞪她目光里竟是发足了狠劲,简直像要活生生地剐了她! “是啊,堵不住那些百姓的嘴,满城风雨就无法平息,一传十十传百,今日只是传遍洛阳的街头巷尾,明日就不知传去江南还是塞北了,如此蔓延肆虐下去,用不了多久,岂不是天下人都要对咱们皇室指指点点?”敏妃再能言善道,在这件事上也不算个明白人,所以至今还未领悟过来,她作出一副端庄贤德的架势,唇角漾起了自诩高深的笑意,“陛下,在谣言尚且还能控制,为了太子和小公主二人的宝贵名声,您必须做出决断,才能保全皇室的颜面。” “谁说不是呢?”何淑媛开口亦前来助阵,她神色忧虑道,“此事处理不善也会连累陛下的圣明。” 【七】蜚云蔽15┇妇人长舌最毒辣可憎(9更) 何淑媛絮絮不止:“很难保证普天之下的百姓不会在私底下非议您,说您文过饰非养而不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一双儿女秽行失德……陛下的一世英名岂能葬送在那些无知百姓的妄想与揣度里呢?” 皇帝被这几个自作聪明的妃子弄得很下不来台,心中甚是气恼,恼她们不懂分辨,非要揪着此事不放,而面上又不能明着训斥,免得再引起诸多猜测,妇人的长舌最是毒辣可憎! 气氛正当僵持,殿上忽在此时响彻了内侍的通传: “小公主到!——” ◇◆◇◆◇◆◇◆◇◆◇ 三月时节,拂晓未至的凌晨,外头还是一阵凄凛刺骨的春寒。 凤藻宫正殿的大门敞开着,左右并排侍立着十几个提灯的宫女,幽梦深觉那座宫殿似一只压抑的巨兽,正对她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而那扇肃穆的殿门,便如大张的虎口,等着将她吞入腹中。 幽梦由谷雨搀扶着缓步进去,随即便有一股沉重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见帝后肃然端坐在宝座之上,骊山公主幽欣立于阶下,而太子幽寂,还有她的母亲咲妃,则双双于御前长跪不起。 由于她的出现,殿内有过短暂的鸦雀无声。幽梦沿着绒毯往深处走,承受着众人投向自己的目光,嗅出气氛里隐隐有一丝山雨欲来的危机。 “幽梦抱病来迟,给父皇、皇后请安。”她姗姗走至与幽寂并排,在咲妃身后跪落,行礼道,“给母妃和众位娘娘请安。” 幽寂不由转侧脸去看她,可见她病容苍白,两眼无神,每个呼吸都孱弱得令他揪心。去年夏日兄妹间发生那样的不幸,他何尝不像幽梦一样痛彻心扉?为了那件事,他一直饱受内疚和悔恨的折磨。 然而近在身旁的幽梦却似一座冰雕,只垂眸跪着,目不斜视。 “呀,你们看这真的是小公主么?怎么病得这样憔悴?”斓婕妤惊乍一声,眼里揉满了心疼,“人都瘦了一圈了。” “可不是嘛?”林昭仪随之嗔怨,有意说给对面那些好事之人听,“天都还没亮呢就扰人清梦,咱们平常人都难免受不住,更何况是小公主呢?你们别忘了,就在前不久,她才刚被邪祟所侵,元气大伤还未完全康复呢。” 敏妃等人冷笑不语。 “荣贵嫔这做得可就有些不近人情了,你闲得发慌把我们姐妹叫来陪你聊天也就算了,怎么能耽误小公主养病呢?” 姝贵嫔不喜欢拐弯抹角,干脆直接把利刺朝荣贵嫔丟了过去,扎得荣贵嫔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好生局促。 姝贵嫔又得意地转过面去,嫣笑道:“皇上您说是不是呢?” 姬舜屏息片刻,目光淡淡从幽梦病倦的容颜滑过,口中却对咲妃和声道:“爱妃你先回去坐下。” “是。”咲妃遵旨起身,担心地望了女儿一眼,默默走回落座。 幽梦心上微颤,他只允了母亲起来,便是暗示她要像皇兄这样跪着回话的,看来今日这样“隆重聚会”的场面,并不是那么好过了。 【七】蜚云蔽16┇她与自己的兄长私通(10更毕) “可算把九皇妹盼来了!”敏妃身后的皇四女姬幽柔盈盈笑起,打破了方才由姝贵嫔薄责荣贵嫔所带来的尴尬,她笑视幽梦,字字都似针芒,“你是今天的主角儿,若是少了你,这好戏还真不知该怎么演下去了。” 幽梦压根不想理会她伪善的亲近,眼睛抬都不抬,只淡淡一句:“我一个病人,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也不会演戏,有什么好看的。” 幽柔便也不想再与她说话了,只好好坐着看戏就行,于是向五妹幽欣飞去一个眼色,幽欣意会了,遂回眸俯视那跪地的幽梦,笑靥如花道:“九皇妹,你素来通晓音律,姐姐今日有所困惑,正好向九皇妹请教一二。” 幽梦眼底静若死水,口气冷若冰霜:“五皇姐客气了,探讨音律是雅事,不必说得这样生分。” 幽欣不改笑意:“那好,皇妹你对历代词曲颇有研习,可曾通读我华夏第一乐集《诗经》?” 在众人静候事态发展的目光里,幽梦气定神闲:“当然。” “那么你对《诗经》中的《载驱》一篇想必不陌生吧?”幽欣走近了几步,笑得故弄玄虚,“可否为姐姐指点迷津,道出这诗词中蕴含的深意呢?” 幽梦心口凛然颤了一记,而后便漫漫生出一股寒意,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她,她不得不强撑着镇定,轻声说道:“《载驱》……此篇出自《诗经·国风》中的齐风,诗中所写……是齐僖公的女儿文姜。” “文姜貌美,又以才华著称于世,在当时绝对是炙手可热,令各国权贵都趋之若鹜的齐国第一美人呢。”她一语刚落,坐在那的四姐幽柔便按捺不住抢了话去,侃侃而谈,“可惜她与自己的兄长,齐国太子诸儿私通,即便是后来嫁与鲁桓公为后,也依然难忘旧情,趁归国祝婚省亲之际,又与已为齐国国君的哥哥偷欢。” 满座哗然的嘘声中,皇帝深蹙的眉峰微微跳动。这敏感的人名和事迹,不禁使幽寂遽然一惊,他下意识稍转视线,不安地看看身旁的幽梦,却分明感觉到她在自己的余光里瑟瑟发抖。 幽柔的话就如野猫的利爪,狠狠抓挠着幽梦心底某个隐秘而脆弱的角落,疼得她五脏六腑抽搐拧成一团。她骤然抬起目光,像射出两把尖锐的刀子,深深扎在幽柔的脸上,连扎死她的心都有了。 “直至东窗事发,鲁桓公恼怒,齐襄公为了占有妹妹而将她的夫君杀死,倒行逆施泯灭人伦……”幽柔却彷若未见,不顾众人反应继续说完,末了作势探身,对母亲敏妃和附近妃嫔补上一句,“《诗经·载驱》正是讽刺此事。” 姝贵嫔扬起眉眼和嘴角,冷涩涩地一笑:“颍川公主真是博古通今,好才学啊。” 幽柔暗自一怔,转过脸与她对视,沉沉抿下了嘴唇,那笑意似积了寒雪的红梅,明丽却阴冷:“娘娘谬赞了,幽柔只是就事论事,况且这事在史书里都有记载,人尽皆知,算不得稀罕。 【七】蜚云蔽17┇我可是有好些人证的 得幽柔这样长篇大论一番铺垫,幽欣转眼望回幽梦,一丝难掩的窃喜自她眼底滑过:“就是这样一篇批判兄妹乱伦的诗作,这两日竟在洛阳城的大街小巷广为传唱,九皇妹卧病在榻,恐怕还不知道吧?” “是么?”幽梦收回瞪视的目光,转瞬将怒色湮灭于她淡漠的眉眼中,“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诗经》三百,佳作芸芸,却独此一篇满城疯传,必然是暗讽宫中出了勾引太子的祸水,做出了兄妹乱伦的龌龊勾当!”随她一声声高昂迭起,幽欣笑容里划出一抹坚决的狠厉,“九皇妹,你还不知罪么?” 全场死寂一片,静得连呼吸都能听见。所有人几乎都在屏息等待接下来,幽梦会给出怎样的回应。 然她并未动怒,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大幽皇室枝繁叶茂,宫中皇子非长皇兄一位,公主宗姬也非我一人,怎么单凭一首古老的讽诗,就扔下这样大的罪名给我?”她冷蔑地瞥幽欣极短促一眼,就兀自转正,昂起高傲的下巴,“事关皇室与我个人荣辱,抱歉了五皇姐,刚才的话请你收回去,我可担待不起。” 姬舜一直缄默,观察着幽梦的一颜一色,每一个微弱的细节,直到她气色沉静,凛然道出这番坦荡的胸襟,他心底油然而生一丝快慰——这副坚定不屈的傲骨,正是他心中所想要女儿给他看到的样子。 幽欣被她噎得神色一敛,强作冷笑道:“九皇妹好一张伶牙俐齿,在面对今日这样庄肃的场合,还能这般从容不迫,理直气壮。” 幽梦只傲然昂扬纤长的玉颈,对她的挑衅置之不理。 “莫怪姐姐冤枉了你,我这可是有好些人证,她们都能证明你的秽乱之行的!” 说着,幽欣伸手击了两声掌,清脆利落。幽梦冷然侧目,只见那殿柱后头转出若干宫女来,皆是缩着脖子,跪在不远处磕头行礼:“奴婢拜见皇上、皇后、各位娘娘主子……” “这几名宫人是从咸阳甘泉宫选入洛阳皇宫里来伺候的,她们去年夏日曾有幸在甘泉宫里伺候过避暑的皇亲,可是有不少新奇的所见所闻呢。”幽欣为众人解释时颇有自得之色,转面喝道,“抬起你们的头来!” 随着那几个宫女怯怯抬首,姬舜、皇后、太子、咲妃,还有幽梦,他们几人的目光纷纷落得凝重而警觉。“甘泉宫”一词于他们无异是一道惊雷,它牵绊着某个理应已被尘封的秘密,怎又在这猝不及防的时刻里节外生枝,死灰复燃? “你们都听好了,一会皇上、皇后,各位主子若是问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你们可必须一五一十地回答,不管你们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不用怕,如实说了便是,自会有皇上和皇后为你们做主。”幽欣在她们眼前来回踱着步,洒下一片凌厉的寒光,厉声厉色地警告她们,“要是敢有一丝一毫的隐瞒,仔细你们的舌头!” 宫女们诚惶诚恐地倾身:“诺……” 【七】蜚云蔽18┇看见太子捏着公主的下巴 此时幽梦目光落在其中一人身上,莫名觉得眼熟,只是细细分辨其相貌,暂且寻不到头绪…… 幽欣又在宫女面前走了个来回,看似随意地在其中一人身前停驻,冷傲道:“那么就从你开始吧。” 那宫女怯生生地抬起头,从她目光里确认点的是自己。 “你先说说自己叫什么?当时在甘泉宫何处当差?又曾有过哪些‘见闻’?”幽欣微俯身,神情骄矜地凝视她,“知道多少说多少,不得有任何错漏。” “是……”宫女畏惧与她对视,惶恐伏下说道,“奴婢名叫秋晴,入宫前是在甘泉宫的沁香果园里劳作。记得一日午膳时辰,小公主曾前往果园,奴婢经过时看到……” 幽欣逼近一步:“看到什么?” 幽寂和幽梦都看着她,她伏在地上说:“看到小公主与太子在一起……”众人眼色皆不由自主变亮。 幽欣笑意更甚:“他们在做什么?” 秋晴背影怔了怔,似乎在想:“兴许是在采摘葡萄吧……” 幽欣撇了撇唇角,道:“他们可曾说了什么?” “奴婢离得远,未能听清,但是奴婢放完东西回头时见他们还在。”秋晴怯怯半抬起眼来,小心翼翼地瞥了瞥幽梦,刚一触及她目光却又仓促收回,“葡萄藤下传出笑声,奴婢好奇就多看了一眼,那时便见太子的手捏着公主的下巴,好生亲密的样子……” 幽梦倒吸一口凉气,心知她口中回头第二次看到和听到的人都不是幽寂,而是凤栖梧! 帝后二人的目色皆有加深,总觉得以兄妹二人疏离的关系不大可能会这样亲昵。 幽欣睇了秋晴一眼:“后来呢?” “后来……”秋晴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抬头,“后来奴婢觉得公主和太子毕竟是主子,非礼勿视,就走开了……” 如此,幽欣再从旁换了两三人陆续问过,也都交代了些见过小公主与太子独处的话,大同小异,并无十分特别。 “说了这么多,也只是看到小公主和太子在一起,并未有任何逾矩的地方呀?”林昭仪满脸困惑地把手绢一摊,甚觉乏味。 斓婕妤也左顾右盼,顺去她的话说:“嫔妾倒觉得,兄妹之间亲密交好,小打小闹下也未尝不可啊,怎么就被说成是‘乱伦’,如此不堪入耳的话呢?” 姝贵嫔冷声一哂:“若是连血缘至亲的兄妹之情都被人揣测为不纯,都要被拿来大做文章,那宫中还有何真情可言?” “几位妹妹别急啊。”敏妃怡然自得地斜坐着,目光往地上一扫而过,“不是还有两个丫头么?不妨听她们都把话说完了再行分辨。” 幽欣走到那个幽梦看着眼熟的宫女身旁,把手搭在她肩上:“你来说。” 宫女身子颤了颤,低眉顺眼道:“奴婢幼薇,去年夏日避暑之时被安排在玉镜楼里伺候小公主……” 幽梦心中豁然开朗,怪不得看她面善,原是跟过自己的人。 她的预感很不好,甘泉宫里临时派遣的丫头随自己日子浅,人心难测,比不得谷雨寒露她们,又能有几分靠得住? 【七】蜚云蔽19┇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哦?你既然有幸服侍九皇妹的饮食起居,那么想必能见到更多旁人见不到的事了?”诡秘的笑意自幽欣唇角闪过,“幼薇,你告诉大家,小公主平日在玉镜楼里都见过些什么人呐?” “见过太子!”幼薇当即脱口道,被幽梦、幽寂、皇后等人目光一瞪又低头怯弱了下来,“呃……除了太子,春陵君也是玉镜楼的常客……” 听到凤栖梧又要被拿来议论,幽梦心头一阵凉意,不禁厌恶地闭上了双眼。 “春陵君?”敏妃皱着眉头一声惊疑。 虞修华撑着几案凑近了她,隔着团扇说着所有人都能听见的悄悄话:“晋璇公主的面首,听说有宋玉潘安之貌,生得丰神俊朗,美艳动人,就连女子见之也自惭形秽,只需一个眼神便无不为之倾倒……” 若不是被皇后狠狠瞪了一眼才戛然而止,她还会这般不知庄重地喋喋不休下去。 只听那幼薇柔柔弱弱接着说道:“春陵君……常去玉镜楼探望小公主,为了方便他自由出入,他曾多次打发我们赏钱让我们不要声张,甚至在公主生辰之日更是于深夜前来,执意要登楼与公主相见……” 此刻幽梦也想起来了,在避暑期间服侍她的人里,最笨拙的就属这个叫“幼薇”的宫女,有次因为梳头时扯痛了她的头发,心情躁怒之下曾随口责备过她两句,莫非因此就被她怀恨在心,故而帮着幽欣来搬弄是非? 幽欣冷声问:“他登楼以后又做了什么?” 幼薇畏怯地摇头:“春陵君每次来都是和公主独处的,至于他们会做什么,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敏妃一下乐开了:“哈,两名男子都曾随意出入公主的居处?看来我们小公主很风流嘛?” “姐姐难道不曾听过一句话?”荣贵嫔也是捂着嘴乐不可支,“苍蝇怎么会叮无缝的蛋呢?” 幽梦不愿睁眼,也甚想捂上耳朵,远离这些恶心的笑声。 “荣姐姐这话可就说得有意思了,你是暗指春陵君是苍蝇,还是太子是苍蝇?”姝贵嫔冷不丁笑道,“那晋璇公主和皇后娘娘又是什么呢?” 荣贵嫔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得罪了两个地位异常尊贵的女人,脸色骤变,无比窘迫地望向皇后,险些没给那一双凤目给瞪死,她连忙鞠躬认错,慌得心肝皆颤:“皇后娘娘恕罪……嫔妾不是这个意思……” 皇后拉长的脸都要绿了,只瞪着她“呵呵”冷笑:“那你是什么意思?本宫现在真恨不得削了你那副笨嘴拙舌!” “皇后娘娘息怒。”还是敏妃端得住,淡定着给打圆场,笑语中也不乏嘲弄,“荣贵嫔的意思嘛,是说有这样一个美男子成天在眼前晃弄着,小公主岂会不动心呢?” 幽梦不想在凤栖梧的问题上与她们纠缠不清,所以她不便把话明说,自己的处境已经很糟,不能把他也拖下水了。 这些妇人的蠢话,皇帝也是实在听不下去,冷眼瞥向她们:“此刻说的是太子和幽梦,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是……”敏妃那几个恭顺颔首。 “那你就说说,那日太子去玉镜楼是个什么情形?”幽欣再度用问话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去她那里。 幼薇眼珠乌溜溜地从幽梦脸上转了一转,说道:“那一日正好是大暑,奴婢记得清楚。当时奴婢们刚为小公主煮好消暑的酸梅汤,太子便来了,殿下吩咐我们只在楼下侍奉便可,然后便独自上楼去见小公主了,过了好一会才离开。” 她的神情真叫幽梦齿冷,心如一片明镜,明晃晃地照着,她根本是在撒谎! 【七】蜚云蔽20┇依兰疑云浮出水面 大暑那日她只和凤栖梧在一起,当时他给自己画了落梅妆,什么时候有见过幽寂?幽寂又怎么可能会来玉镜楼! “你们竟然能让男子独自去公主的闺阁?”敏妃那双入鬓的长眉轻轻一挑,“不知道这样于礼不合么?” 幼薇眼神左右飘忽,怯生生道:“奴婢们是觉得奇怪,但想到公主和太子毕竟是兄妹,也就不必有许多顾忌了吧……” 这丫头口角很是利落,处处细节合情合理,由不得人不信。 她后面提到“兄妹”的那句话更如火上浇油一般,“嗤”地浇起了姬舜眼底多疑的火苗:“太子,她说的,可确有此事?” 幽寂郑重拱手,眸色沉郁道:“父皇,大暑那日儿臣确有去见过小皇妹,只是当时楼上并非只有儿臣一人。” 幽梦心上一凛,细细琢磨:原本听幼薇说幽寂去过玉镜楼,只当她是信口雌黄,想不到幽寂反而承认了,那他当真是去过了?……他莫不是要将所见凤栖梧与自己著妆一事和盘道出? “还有儿臣身边的一个小太监。” 他这样的回答令幽梦又是一愣,徐徐又舒了口气,到底还是看不透他。 “若是真要私会,大可让小太监守在门外把风。”不料他的辩解反而被虞修华咬住了话柄,“那不更是关上门来好办事啦!” 幽寂正欲反驳,反倒是皇后先一步冷眼瞪她:“虞修华,个中情由难道陛下不会判断么?要你来乱嚼舌根!” 虞修华霎时收了笑容噤若寒蝉,幽梦看着这群平日里亲附皇后的女人,彼此之间的芥蒂和嫌隙昭然若揭。不免心中暗笑,这所谓的同盟看来也不过是利益所驱,有谁会如皇后一样真正关心太子的前途?否则又怎么会为了用乱伦的罪名陷害她,而不惜将太子也牵涉进这趟浑水里来? 敏妃淡然低着头,抚摸把玩着她那长长的景泰蓝嵌珠护甲:“还是接着问最后一位证人吧。” 她总是能这样恰到好处地把局面给拉回来。 幽欣随之递去一个眼神,跪在幼薇身旁还未呈言的宫女忙伏下磕了个头:“奴婢名叫倩蓉,入宫前是甘泉宫花圃的宫人。” 幽欣用余光清冷地打量她:“你又见到了什么?” “奴婢倒是不曾见过什么,只是记得那日,这位幼薇姑娘曾去过花圃,向我讨要了几支依兰花去。”倩蓉说时目光闪烁,犹不敢对视幽梦,因为幽梦的目光已然瞪成了冰刀霜剑,“说是小公主夜里失眠,着她来取依兰花薰其殿室,闻香安枕……” “混账!依兰花这种东西岂是能轻易给的!”敏妃劈头盖脸地喝骂道,惊觉皇帝正奇怪地看着她,方才意识到自己过激了,遂转面缓下口吻解释道,“陛下,臣妾听闻依兰花有催情之效,后宫女子历来慎用,即便是拿来治病,也须由太医开方,由花圃掌事记录详实才行。” 姬舜面色一滞,皇后和咲妃也怔住了,场上瞬时就炸开了锅,妃嫔们纷纷窃语起来。 当时未能彻查的罪恶,如今重新翻出,竟是如此疑点重重。 【七】蜚云蔽21┇不可描述之事 被敏妃那样一吼,倩蓉害怕得趴在地上发抖:“奴婢原本也是不愿给的,只是幼薇毕竟是小公主的侍女,公主尊贵受宠,奴婢不敢得罪……” 幽梦就这般静静地看着她,心寒得一阵想冷笑,她在隐忍,克制着自己被人诬陷的怒火,她要让自己冷静对待这一切,看她们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能把自己逼上绝路。 “后来又听她说公主只稍稍要去一点,随手折了几支就是,不会被人发现的,也就不用记下了……”倩蓉缩手半低着头,看起来楚楚可怜,“可谁想,花圃的掌事嬷嬷还是发现了,对此事严加问责,当时奴婢不敢说,就连累了花圃的所有姐妹一同受了罚……” 幽欣问道:“此事是何日发生?” 倩蓉略略一想,道出:“正是大暑之日!……” 听闻“大暑”一词,全场脸色都变了,座中甚至传出恍然大悟的“哦——”声,此起彼伏。 幽梦便是这样,沉默无声地,被人一步一步逼进了危机四伏,也愈发难堪的窘境里。 “大胆幼薇!”幽欣愤然转身,手指幼薇喝道,“这么大的事刚才为何知情不报!” “奴婢该死……”幼薇吓得脸色苍白,忙伏地叩首认错,“方才奴婢见了小公主心里害怕……的确是小公主命奴婢去花圃取的依兰花……她说今日请了太子过楼一叙,要用些香花装点屋子,奴婢事先并不认识依兰花,也不知它有这种用途……只是照公主的吩咐去做,可不敢多问啊……” 幽梦冷然看她入木三分的演技,怕是要旁人以为自己有多苛待下人,才会让她这样的畏惧。 “特地在主动邀请太子之后而放置依兰花?”忽听得何淑媛阴阳怪气一声,点破了那些女人的腹诽,“那不是摆明了欲行媚乱之事,勾引太子么!” “哼。”荣贵嫔嘴角一扬,“后宫女人争宠的下作手段,也不知是谁教她的。”笑着,目光清浅无意地往咲妃那一瞟,听者有心,咲妃含怒不言,冷冷瞪着她。 虞修华也是睁大杏眼故作耐人寻味状:“看来……大暑那日在玉镜楼里,极有可能发生过不可描述的事情啊?” “父皇!”幽寂实在忍不住了,拱手义正辞严道,“儿臣敢以性命担保,绝无此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幽欣朝他们斜下一缕得意的眼色,带得头上一支掐金丝玛瑙簪上的流苏坠子轻轻晃动,“九皇妹,这么多人都亲眼看见你不顾礼义伦常,勾引长皇兄,你还如何抵赖!” 幽梦缓缓转过脸,神情极寡淡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滑稽的跳梁小丑,嘴角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笑意:“当真是辛苦五皇姐,这般处心积虑,把这几个‘忠心’的奴才搜罗一气,又教会她们如何串通证词,滴水不漏地来指证我,今日我若不伏罪,都对不起你这番良苦的用心。” 幽欣不料她这般镇定自若、妙语连珠地戳穿自己,气急败坏地强辩道:“分明是你不知廉耻,做下这丧尽门风的丑事,怎说是我教她们的!” 【七】蜚云蔽22┇转机:露出破绽(1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幽梦冷眸欷歔,用眼尾鄙夷睨向幽欣,淡漠如雪,“今日她们在殿上所说话里有几分真假虚实,有多少添油加醋,又有多少无中生有?想必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幽欣气结,怒而转头仰视主位上的姬舜:“父皇!九皇妹这是在强词夺理!” 姬舜脸上透出倦色,几乎长久不语而终于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正好落在幽梦脸上。 “父皇,儿臣相信您是明察秋毫的贤君。”幽梦正视他的深眸,说得不卑不亢,“若您心中尚未认定儿臣是荒淫无耻之人,还对这几个丫头的话心存疑虑,请容儿臣问她们几句话。” 姬舜沉思片刻,默许地点了点头。 随后幽梦便转首,冷眼瞧着跪在地上的,由于猝不及防和她对视吓了好大一跳的幼薇,泠然道:“幼薇,你既然服侍过我,必应知道我的气性。如若今日未能将我治罪,待我翻身平反,我是断断不可能给你好活的。” 幼薇那张小脸顿时脱了色,怯弱地低下头去,她当真领教过小公主的飞扬跋扈,知道她绝非善类,经她这攻心地一刺,便有些不由自主的慌乱了。 “九皇妹有什么就问,何必这样恐吓证人!”幽心看不下她这样盛气凌人,便自横于前给她鼓气,“幼薇你别怕,只管说出实情来,我就不信,有人还敢当着父皇和众后宫主子的面撒野不成!” 幽梦假意笑道:“幼薇,你口口声声说我命你去花圃要了依兰花?那你倒是说说,依兰花长个什么模样?什么颜色?几朵花瓣?香气如何?” 幼薇不意她竟有此问,顿时咋舌:“是……” 暗暗地,她将一抹求救的目光小心瞥向旁边的倩蓉,可谁不知倩蓉此刻心里也正七上八下颤得厉害呢? “公主在问你话,你看她做什么!”她这小动作竟被姝贵嫔逮了个正着,怒喝道,“还不快如实回答!” “是……” 幼薇被吼得心更乱了,她左思右想犹豫不定,连幽欣和倩蓉都在一旁为她着急,却又插不得话。 良久,终于似下了极大狠心一般说道:“是红色!公主喜欢明艳的花色,一定是红色!” 恰在此时,倩蓉无奈甚至可谓绝望地闭上眼。 幽梦脸上却是一松,扬眸而笑,笑得那般讽意盎然。 幼薇眼神有些迷惘,似乎极力思索着什么,越看越觉得不安。 姝贵嫔拈了绢子按一按嘴唇,盈盈笑道:“这倒是新鲜了,本宫还是头一回听说依兰花还有红色的?” 如此一来,幼薇便不觉露了三分慌张神色。 “是有红色,不过品次低,皇室是看不上的,宫里各位贵主要用的,还不都是最上选的依兰么?”林昭仪本是爱花之人,对花木颇有了解。 幽梦阴冷的目光转了方向,似笑非笑道:“倩蓉,你来告诉幼薇,花圃当日丢失的,和你给她的,是不是红色的依兰呢?” 好事终究还是落到了自己头上,倩蓉猛一个激灵睁开眼:“是……” 【七】蜚云蔽23┇我断不愿与皇兄乱伦(2更毕) “别吞吞吐吐的,到底是什么!”姝贵嫔喝道。 “是……”她嘴唇翕动了半晌,声音轻如蚊蝇,“是黄绿色……” 她若强说是红色,便是嘲笑后宫用不起好花。 “黄绿色那就对了!”林昭仪有意替她用高声把颜色说给众人听见,“六瓣花儿,其香似茉莉,这是依兰花里最名贵的品种,其香味纯度也是最高的。” 在幽梦寒气森森的凝视下,幼薇的惊慌已无处遁形。 “哟,证词怎么对不上了?”斓婕妤见她这神色不禁笑了,“刚才不是还一唱一和默契得很么?” “幼薇,你确定那日你给小公主找来的,当真是依兰花么?”姝贵嫔眸中一闪,迸出精明的亮光,一双黑瞳直逼到幼薇身上,“该不会,是找来月季、茶花什么的滥竽充数了吧?” “我看分明就是在胡说八道!”林昭仪疾言厉色地重重拍案,直把倩蓉和幼薇吓得半死。 对于这俩不争气的丫头,幽欣也是气得无话可说。幽梦简单一问就将她们拆穿,暗感这个对手着实厉害,不好对付。 幽梦收起笑容,淡淡转回头,将一抹心寒敛在喉口:“父皇,有人为了构陷儿臣摆下今日这样的阵仗,儿臣也不想说太多为自己辩驳开脱,只说三点足矣。” 姬舜心中早已怒气积郁,他看着幽梦,怜惜之中有难掩的愧色,自愧在这样的场合却不能明着帮她说话,便只能听着她说。 “第一,我与长皇兄泾渭分明,有目共睹,儿臣尊敬皇兄,断不愿与之乱伦。” 她目不斜视,不觉幽寂在身旁听到这句,深重的表情之下藏着多少难过。 “第二,我视春陵君为知己,清者自清,自是不想将他牵扯其中。”幽梦舒了舒眉梢,“第三,对于她们所说的依兰花一事,儿臣也问过了,请父皇慎思审度。” 姬舜听罢凝神不语。 姝贵嫔在一旁进言道:“陛下,您看她们这样前言不搭后语,漏洞百出,足以说明这两个丫头的证词,并不可信。” “你们可知合谋串通、冤枉公主的清白是死罪?”许久未说一字的咲妃终于开口了,她冷冽逼视着幼薇和倩蓉,猝然加重了声调,“是谁在背后指使的你们!” 她们两个只是不断地磕头求饶,什么都不敢说。 便在此时,何淑媛不合时宜地挑了话头:“纵然这两个丫头的话有纰漏,那也不能推翻小公主的确与太子私会的事实啊……” 幽寂双眸中精光内敛,沉得深不见底:“父皇,那日儿臣去玉镜楼只为与小皇妹探讨诗词歌赋,室中并无依兰,儿臣和小皇妹也绝未做出不伦之事!” “可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没有人能证明你们做过些什么,没做过什么。”何淑媛慢条斯理地拨一拨她的红珊瑚耳坠。 这时林昭仪所出,皇七女清河公主,姬幽然按捺不住从位置上“噔”地站起,扬声道:“父皇,您不要听信小人谗言,儿臣相信皇兄和九皇妹是清白的!” “清白?”敏妃淡然一笑,眼底迸出凛冽的寒光,“是不是清白,那也得等小公主验明正身了才能断定。” 【七】蜚云蔽24┇你若失贞,罪当处死!(1更) 幽梦听到“验明正身”这几个字,似五雷轰顶一般,只觉手心涔涔,顿然有冷汗沁出,身子一轻就往后仰,幸得谷雨扶住。 咲妃幽幽抬起了目光,与敏妃这位宿敌含笑的双眸针锋相对。 “虽说丫头们的证词不能完全指认小公主与太子有染,但谣言屡禁不止终归也不是好事。”事态发展于此,瑞嫔一直闭口不言观望良久,她算是东六宫里性子最温厚,最与世无争之人,此时她目光恳切望向皇帝,“不如先为公主验身,若其中真有什么误会,立刻解开了也好。” “是啊父皇,等到九皇妹被验明确是完璧之身,那所有的谣言不都不攻自破了么?”幽柔做出一副为了妹妹好的架势,直叫幽梦听着反胃,“总好过现在这样,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弄得整个宫里人心惶惶的……” “臣妾也认为小公主应当自愿验身,给皇室一个交代!”何淑媛仰首,拿出一身正气,“绝不能放任世人再这样以讹传讹,对太子和公主的名声着实不好……” 幽欣得众人支持,顷刻底气十足:“既然辟除谣言是众望所归,那儿臣便奏请父皇。”她端起广袖,高亢的声音穿透正殿—— “为九皇妹验身!” 姬舜脸上犹如死灰一般的沉寂,他眉宇间的薄怒和愁绪被人蓄意挑起,但他是极懂克制的一个人,因而在潮水汹涌的非议声里失神。 “父皇当真决定,要儿臣验身示众了么……” 直到幽梦轻盈而微凉的声音飘来耳畔,他恍若惊醒,抬起眼来,凝视着女儿惨淡的目光。 “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你的清白。”敏妃抢去话,替皇帝说得语重心长,“也才能洗刷太子的污名,为了皇室的尊严,幽梦,你该深明大义。” 幽梦心念一动,一双幽瞳只看父亲,不顾旁人:“那儿臣敢问父皇,验身若贞自当如何?不贞,又当如何?” “女子失贞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秽乱宫闱罪当处死!” 幽欣凄厉的尖嗓使得场面一下沉静下来,皇帝与众人纷纷侧目,被父亲瞪了一眼,幽欣便有些虚了,低下头缄了口。 “当然了,九皇妹深得父皇宠爱,念在你年纪轻轻,难免有鬼迷心窍,不懂事的时候。”幽柔看气氛凝固,便笑吟吟地宽慰起来,“兴许父皇一心软,最多只是褫夺你公主的头衔,收回你郡君的爵位,再罚你去冷宫面壁思过些日子就过去啦,不会那么严重的……” 敏妃拉长脸故作严厉:“幽柔这话可就不对了,宫中法度代表了天家威严,岂是可以徇私枉法朝令夕改的?” 幽柔微微一怔,很快泯去那一份意会的笑色,轻轻垂首道:“母妃教训的是,是儿臣失言了……” 敏妃面向姬舜,端穆道:“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若是小公主真做出乱伦这等丧辱皇家颜面的事,还请陛下不要姑息,严加惩处,以正后宫风纪。” 【七】蜚云蔽25┇父皇,儿臣愿意验身(2更毕) 姬舜只闭目凝思,半晌无话。 荣贵嫔随之也以忠言逆耳的苦色附和:“是啊陛下,请以大局为重……” “怎么说得就跟你们十拿九稳小公主一定不贞似的?”姝贵嫔嗤声冷笑,“恩威并施,赏罚分明一向是皇上的风范,如果验了身证明小公主是清白的,那她今日在这里所受的折辱,你们谁来担待!” 幽欣有一瞬被她的气势震慑住,旋即强作镇定理直气壮:“身为公主本就应端庄淑慎、恪守妇道,秉持清白是必须的,难道理所当然的事,还值得大言不惭地邀功请赏?” “公主说得可真轻巧,平白无故地逼一位公主验身,令她的清誉蒙尘,事后反倒想将自己推脱得一干二净?”姝贵嫔不以为然道,“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林昭仪甚为讽刺:“这是要黑脸白脸全让你们给唱了?” “就是!”斓婕妤附和。 “你们……”幽欣见这么多张嘴都冲着自己,忽然有些招架不住,便怒将目光转向幽梦,蛮横切齿道,“总之今日九皇妹如不肯验明正身,就证明她是心虚!” “够了!”姬舜厌极了这些妇人七嘴八舌的争论,他眉心皱紧睁开眼呵斥她们,“你们这样在后宫正殿上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看她们这般像市井泼妇之流,只知道唇枪舌剑,真恨不得将一干人等统统轰出去才落得清静! “朕每日在朝堂为国事社稷忧心不已,后宫还如此鸡犬不宁!”他寒冷的眼风从众人身上缓缓刮过,目光所及之处,人人皆不由低头,他胸闷不畅,“朕真是为你们心寒……” 皇后起身沉膝跪地,垂眸道:“未能尽职管束好后宫众人的言行,令陛下困扰,是臣妾的过失。” 咲妃紧随其后也跪下了,众人见状忙参差跪落,霎时乌压压地跪去一片,众口齐呼:“皇上恕罪……” 幽梦本身就是跪着的,她始终注视着父亲面上的难色,若验,便是将她失贞的事实公之于众,会对她造成难以挽回的伤害;若不验,则难以堵住这些妇人躁动的口舌。他在亲情和君威之间难以取舍,幽梦深刻看懂了他的痛苦。 “如果非要儿臣出面才能平息这场风波……”眼中微见泪意涔涔,幽梦感觉自己的嘴唇仿佛失去了温度,翕动间只留下一地的冰凉与麻木,“父皇,儿臣愿意验身……” 她的回答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其中最震惊的当属咲妃,每当验身的呼声被重提,她脑海中就只反复闪过唯一的念头:不能验!绝不能验! 姬舜平一平气息,宣了众人起身,敏妃便如得逞似地笑了:“那就太好了。” 她方起身就嘱咐近身的宫女:“去将负责宫闱起居及内庭燕亵之事的彤史老嬷嬷叫来,请她为公主验明正身。” 荣贵嫔忽觉哪里不对,人都是敏妃去安排的,自己还没想到彤史这茬子事,不禁小声问敏妃求个心安:“这嬷嬷什么来历?靠得住么?” 敏妃侧首淡定一笑:“放心,宫里的老人了,出不了差错。” 【七】蜚云蔽26┇用我二人性命,祭皇室天威(1更) “验身之事事关重大,须得有人从旁监督。”幽欣忽然提起,先后朝皇后和咲妃递去意味深长的一眼,“此事关乎长皇兄和九皇妹的名节,那么作为二人生母的皇后娘娘和咲娘娘,您二位就不便介入此事了。” 咲妃眉心倏地一跳,眼色渐亮。皇后亦在暗中思量着什么。 “如此以后宫排位顺势推算,当属一品妃的敏娘娘最合适不过了。” 随着幽欣将目光投向自己,敏妃默契地与她交换了眼色。 “敏娘娘,不如就请您监管九皇妹的验身事宜吧?”幽欣上前,亲昵握住敏妃的手,像是交托一件心爱的宝贝,“儿臣相信您一定会公正对待此事的。” “那是当然,本宫也不愿意太子和小公主之中任何一人蒙受不白之冤。”敏妃笑着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唇色饱满似盛开的玫瑰,娇艳欲滴。 如同顺利完成一场交接仪式,幽欣眼底浮起如鲜血般腥香的冷魅:“那咱们可都要拭目以待了。” 她胸有成竹的冷毒笑意让幽梦感觉被人扼住了咽喉,呼吸几欲停止。“父皇,验身这关是非过不可,儿臣认了……”她垂落眼睑,将泪水收在其中,“但是在验身之前,儿臣想恳请父皇以您的金口,许给女儿一个承诺。” 姬舜眼神因痛惜而涣散:“你且讲来。” “若是验身证明幽梦仍是清白之身,就请父皇不要放过这些造谣生事,想置儿臣于死地的毒妇小人!”说着幽梦毫不留情地转目瞪着幽欣和她周围的女人们,在她们猝不及防的怔愕中,将恨意表露得不加掩饰,“请用最严厉的刑罚处死她们!” 即使亲耳听她说过自己被皇兄掠去贞操,在面对她这天崩地裂的呼啸,幽欣还是不由自主地露了怯,她竟然害怕了,开始怀疑了,担心自己有万分之一听错的可能…… 幽梦转回,恢复了平静,有一种抛开一切的豁达:“若是不贞,儿臣也自是无话可说,甘愿认罪,只求父皇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敏妃不屑地冷笑,“你想怎么个一视同仁?”她想这丫头还真是心性强韧得很,死到临头还敢和皇帝讨价还价。 幽梦不怕与她对视,弦外有声:“敏娘娘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就请将所谓的‘奸夫’一同治罪,用我们二人的性命,祭祀皇室天威!” 她特地咬重“奸夫”二字,最后一句直叫幽寂怔懵转过脸,望着她冰冷如旧的侧颜,心凛凛颤抖。 他不是畏惧她话里的死亡,而是她那种坚定的,要拉着他一起下地狱的决心。这决裂入骨的恨意,瞬间绞痛了他的心脏,使他也生无可恋了。 皇后瞪大的眼中覆满了恐惧,这丫头近乎疯狂的请求像一把刀扎进了她心上。 咲妃也惊,但很快就被排山倒海的痛意吞没。 对视着父亲不忍的双眸,幽梦已然哽咽:“希望这次,父皇不要再厚此薄彼了……” 说罢倾身而下,深深行了一礼。 【七】蜚云蔽27┇我死也要拉你陪葬(2更毕) 幽梦说出这只有少数人才能听懂的暗语,姬舜透过她含泪的深瞳,读懂了她的心声。 “父皇,儿臣……”此刻哀莫大于心死的幽寂,几乎是撑着最后的力气说,“儿臣附议……” 姬舜知道亏欠她太多,他忍红了哀伤的双眼,目光轻然滑落,竭力用平淡的口吻道:“朕准了。” 他的恩准把皇后的恐惧彻底召唤了出来,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皇帝,虎毒不食子,他怎能下得了这样的狠心…… 在咲妃那双水波般柔和的眼眸里,隐着泪水冰凉的光泽,她与皇后不同,她已经不惊讶了,她只是深深地替女儿心痛,深知她已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哪怕是声名尽毁化作枯骨,也要和仇人同归于尽。 “可话说回来,就算小公主失身,那也不一定是太子的错呀……”荣贵嫔似乎是看到了皇后的脸色,意识到要帮太子脱罪,情急说道,“刚才那个叫幼薇的丫头也说了,小公主和春陵君也有些说不清楚……” 姝贵嫔冷嘲她这副兔死狐悲的嘴脸:“不是你们一直在咬定小公主与太子乱伦么?又关春陵君什么事?” 幽欣矢口帮母亲反击:“九皇妹平日作风就不检点,她的贞洁可能失于任何人之手!” “你给我住口!”咲妃扬起恨意的泪眸死死地瞪住幽欣,怎能任由她把女儿说成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她真想上去掐死她,“骊山公主你知道自己在说出多么罪大恶极的话吗!本宫作为长辈已是容忍你放肆太久,你别欺人太甚了!” 幽欣悻悻低头自言自语:“我说的也是事实嘛……” 听着她们的争执,耳中嗡嗡作响,幽梦忽然感到一阵身心俱疲,恍惚被殿室里的灯火刺得睁不开眼,那明亮的金光照在身上一如白雪般寒冷彻骨,而她眼中的世界则像是蒙上了雪白的大雾,眼睫垂落下层层朦胧的纱帐……她这般昏昏沉沉的,试图狠狠蜷紧双手来稳住那越来越模糊的意识,可力气一次次溃散了……她好累,此刻只想躺下歇一歇,终是顾不得摇摇欲坠的身子了,轻飘飘往侧倒了下去…… “小皇妹……”幽寂顿时发现了她的不妙,毫不犹豫地倾身上去,在她耳边唤得深情、急痛而隐忍,“小皇妹!……” 可她一点也听不清了,终是倒在了幽寂扑上来接住她的怀抱中,失去了知觉。 这场景吓坏了众人,混乱中林昭仪探身道:“怎么了这是……” 幽柔也站了起来,四顾猜测:“九皇妹不会是因为心虚……吓晕过去了吧?” 幽寂耳朵里仿佛听不到外界任何声音,他只是在不遗余力地摇晃和呼唤怀中人:“你醒醒啊小皇妹!……” “这回可是大家都亲眼看到的!”幽欣瞠目看着幽寂抱着幽梦心急如焚的样子,手颤抖地指向他们,“有没有私情一目了然了!” 幽寂恨而抬头,瞪得两眼血红:“你很想让小皇妹死是不是?如果她有什么事,你也别想活!” 那爆烈的怒火喷薄而出,仿佛每一个字都能把幽欣咬碎。 【七】蜚云蔽28┇连亲姊妹都要陷害(1更) 幽欣顷刻吓懵了,只见幽寂像发了狂的狮子冲她咆哮着:“皇室怎会有你这般唯恐天下不乱的贱人!你这长舌妇死后必下十八层地狱,永世受拔舌之苦!” 被他这样大庭广众地训斥,幽欣是姑娘家面皮薄,顿时委屈得便想哭出来。她想,再怎么说他们也是兄妹,她母妃荣贵嫔好歹是东六宫妃嫔,论关系还不如西六宫的咲妃亲?可她从未见皇兄像对幽梦那样来护过她,今日不光凶她,还说这样恶毒的话来诅咒她……那种表情,该是多么恨毒了她才会有? 斓婕妤见状揉着心口,怨声道:“小公主也真是可怜,病都还没好呢,还在这跪了这么许久,听这些糟心话来受罪……” “虽说已经是三月了,可地上毕竟阴寒、潮气重,要是再跪伤了玉体可怎么好……”姝贵嫔也是满眼的心急如焚,恳求地望向皇帝。 姬舜神情凝滞如冰:“先将幽梦送至内殿休息,传太医。” 众人留守殿内焦灼等待着,天刚亮时,太医方至。 在姬舜授意下,太医前脚刚进去,敏妃就沉声提醒道:“陛下,彤史嬷嬷也到了。” 心事重重的姬舜回头,冷冷盯着她看,一言不发。 “若是一会太医诊断说小公主无恙,那就让嬷嬷去给公主验一验身子了?”敏妃说着便觉他眼神不对,不由畏怯,“陛下您别这么看臣妾……臣妾也是为了皇室着想,不想再让谣言亵渎了皇室的颜面啊……” “若是不将这些无事生非、捏造谣言的小人肃清,那才真是要亵渎尽皇室的颜面呢!” 一道高亢沉稳的女声从殿门贯入,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门外走进个雍容华贵的妇人身影,竟是晋璇公主。 她的出现无疑是让满座惊奇的,姬舜眉头扬起:“皇姐怎么来了?” 晋璇公主步态从容由远而近,眼光顺势从荣贵嫔和幽欣一侧的众人脸上清冷飘过:“我若再不来,难道要看这几个毒舌妇人整得皇帝家破人亡么?” 站在皇帝身边的敏妃嘴角尴尬一僵,低眉顺眼强颜笑道:“公主怎说出如此危言耸听的话来?臣妾们真是惶恐……” “哼。”晋璇公主冷冷斜她一眼,当没这么个人似地只对姬舜道,“陛下,妾身听说有人堂而皇之地指认我两个皇侄,说他们苟且乱伦,秽乱宫闱?” 姬舜神色微微一滞,正视她道:“是,朕偕同后宫正是在审问此事。” 晋璇公主目光变得敏锐:“那,可曾审问出结果了?” 姬舜一时窘迫,不知如何作答。 “方才父皇和众位娘娘已经传讯了几个证人宫女,眼下彤史嬷嬷也来了,正等着要为九皇妹验身。”幽柔见场上气氛凝固住了,便低着头对皇姑母试探一瞥,“结果如何,一验便知了。” 晋璇公主倏地转过身,肃然冷视于她:“验身?亏你们整得出这污烂荒唐的法子!” 幽柔被喝得心头一凛,更低头垂面不敢再抬,只觉皇姑母凌厉的目光似冰刀一般,从自己和身边的幽欣之间刮了一圈,不留情面地狠骂道:“一群黑了心肝的东西,连自己的亲姊妹都要陷害!” 【七】蜚云蔽29┇背后必有高人指使(2更毕) 幽欣和幽柔顿时如被掌掴,面颊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敏妃颤抖咬着嘴唇,灰白的脸上也已是挂不住了:“公主缘何这样严厉指责她们,毕竟惹出这些闲言碎语的并非她们,而是幽梦啊。” “是么?”晋璇公主冷哼一声,不理她,转眸对姬舜道,“陛下,方才妾身已在殿外候了许久,你和后妃们说话,我也不好插嘴,就一直在外面听着。” 姬舜暗自吸了口气,想不到家丑还是被姐姐知道了。 “后来我是实在听不下去了,才这样未经通传就闯进殿来,请陛下原谅妾身失礼之过。”说着,晋璇公主倾身,俯面作请罪状。 姬舜微一沉吟,已然换了淡淡笑容,和言道:“皇姐言重了,这是家事,您当然有权听一听。” 据说皇帝自幼丧母,便是由这位长他五岁的姐姐一手带大的,姐弟间感情深厚,他一直视长姐如母,内心对她是极敬重的,所以即便是登基当了这九五之尊,晋璇公主在他面前说话也相当有分量。 “好,难得皇帝有这份圣心,当妾身是家人。”晋璇公主慰然点头,忽地加重了辞色,“今日妾身作为皇室一员,可得好好地过问一下咱们姬家的家风!皇帝你先看看这些吧。” 说时使过一记眼色,她那近身侍婢便碎步上前,将一摞纸张呈与圣上。 姬舜接过手中,与皇后一同翻看起来,一页一页,千篇一律,姬舜面色渐次凝重起来:“这……” “这些,就是近日在洛阳传得满城风雨,那篇所谓暗讽皇室不伦的杰作!”晋璇公主声色雷厉直言道来。 姬舜抬起狐疑的目光:“皇姐是从何处得来这些秽物?” “是从城里的一间私塾,一个教书先生那搜来的。”晋璇公主冷笑道,“他将这样的诗稿抄录成百上千份,让他的门生四处散播出去,洛城内外,说书的卖唱的,贩夫走卒拿到手收了钱,逢人便说耳口相传,这谣言流得能不快么?” 随着她越说越多,姬舜脸上的怒意在一层一层地加重,看得座下有人惊寒不已。 “混账!”只见他怒不可遏,将那数十张手抄的《诗经·载驱》狠砸在地,像一座火山喷薄出铺天盖地的怒火,“这等草民竟敢蓄意造谣中伤我皇室!朕要抄了这间私塾铺子,把里面一众人等枭首示众!” “人我都已经给皇帝扣下了。”晋璇公主镇定道,“可陛下怎能以为小小一个贱民会有天大的胆子,敢这样大逆不道地诽谤一朝太子和公主,不惜触怒龙颜?” 姬舜蓦然愣住,此时座中传出清凌凌的女声:“晋璇公主的意思是,背后必有高人指使?” 晋璇公主回头望那说话人,一丝欣赏自眼底停留:“咲妃果然明慧。至于高人是谁,妾身今日也带来了几个人,皇帝亲自问吧。” 说罢她转身,带着众人的目光望向殿门,彼处沐浴在晨曦的微光中,泛出一片虚幻的空白。 【七】蜚云蔽30┇你看不到,但总会有人在背后守护你(1更) 殿门外一隅长身玉立着一个男人,他沉静负手,在他那张如莲花般白净柔美的脸上,双眸轻轻阖着,似在聆听,又似在冥神。 一个随从走来身旁请示道:“君上,人都已经带到了,您打算如何处置?” 他清俊的眉目缓缓睁开,稍稍一扬下颌,面上无笑:“女的先留下,男的送进去,晋璇公主自会安排。” “是。” 看着随从们将那些五花大绑的人一个接一个地驱赶进殿里,他满怀的思绪不禁飞回昨日—— 对于他这样风流潇洒的闲情贵族,整日常在城中来往,流传的风言风语不可能飘不进他的耳里。 听到关于她的丑闻,头一瞬心里确实是紧张的,但他坐在茶楼安静想了一想,随后就吩咐手下人兵分数路出去明察暗访了。 很快,手下便抓到了流言肆虐的源头,把人和抄录的《诗经》一并带到了他眼前。他冷眼看着那贼眉鼠目又胆小怕事的私塾先生,稍微吓唬了两下便什么都招了,他的确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却说不出那幕后使鬼推磨的金主是个什么身份。 “与你接头的人样貌如何?”他闲适呷了口茶,将杯盏徐徐搁落,“何时会再来?” 那私塾先生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回想,说:“个头不高,身形瘦弱,说起话来有些阴阳怪气儿的……他先给了我一笔定金,说次日夜里会再来,他看看风声,若是办好了就给重赏……” “那不就是今晚了?”手下神色一紧,转头提醒他,“君上,您看这……” 他兀自沉思片刻,纤长白嫩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出悠闲的“嗒嗒嗒”声,良久,他阴冷开口:“把人带回私塾去好生看住,里里外外都让人埋伏好了,一旦可疑之人出现,即刻生擒。” “属下明白!” 手下们照他吩咐地赶去部署了,他也不多逗留,旋即回了自己在洛阳的府邸。 ◇◆◇◆◇◆◇◆◇◆◇ 他打开书房暗格,顺着一条阴暗森冷的密道,走入其中一间密室之外。 室内有小桌和一张简单的床铺,床上一个长发披散的少女蜷缩双腿紧紧挨着墙角,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开锁声,她顿时紧张地看向门口…… 门打开了,男人颀长的身影立在昏暗的烛光里,气氛里有一种诡异的静谧。 少女瞳孔放大,疲倦的眼眸中隐隐透出畏惧之色,见那男人缓步入室,顺手去将桌上的烛台端起,烛火在他掩护的掌中摇曳移动,她的周围渐渐地被照亮了。 他已经到了床沿,将烛火又移近了些,以便他能更清楚地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少女便在这时情绪上涌忽然就崩溃于他眼前,拉着他的手臂潸然泪下:“春陵君大人……您可以……放我回家了么……” “快了。”他被她拉住的手无比淡定地伸去她面上,烛火掩映下他的嘴角勾出一抹诡魅的笑色,“你只需要,再替我办最后一件事。” 【七】蜚云蔽31┇贱妇!你可知罪!(2更) 少女覆满泪痕的面庞一霎僵住,泪眸瑟瑟颤抖着,而他似是怜香惜玉地,手指轻柔地在她那张姣好的容颜上游走抚摩着,替她拭去泪水,留下暧昧的余温,他眼神带着邪笑,柔和道:“本君答应你,事成之后,你也就没有价值了,无须再藏在这了。” 少女在他的摆布和话语蛊惑下,陷入了更深的迷惘中…… ◇◆◇◆◇◆◇◆◇◆◇ 子夜,他筹备好了一切,带着从私塾搜罗来的诗稿前往了晋璇公主府中。 公主正侧卧在软榻上,手撑住脑袋闭目养神。 他掀了前襟跪在榻前,垂首柔声细语:“公主,栖梧来给您请安了。” 晋璇公主缓缓睁眼,看见他便慈眉善目地笑了:“小东西,几日都不见你,跟我说说,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他抬起双目,微蹙眉,烟波柔媚:“公主恕罪,栖梧近日正在为一件要事奔走,今夜急来打扰公主,原是有一事相求。” 晋璇公主收了笑:“什么事啊?看你说得这样严重?” 他膝行至榻旁,双掌合抱住她的手殷切道:“公主,宫中将有大事发生,关乎皇室天威,有一位陷入水深火热的皇亲正等着您去解救。” 一听这话,晋璇公主猛然撑坐起了身子,疑惑而不安地望着他…… ◇◆◇◆◇◆◇◆◇◆◇ 几个人被绑缚着陆续推进殿来,统统低头跪地,其中一个瘦削的,模样眼熟的人,引起了在场众人的警觉。 林昭仪睁大眼,惊呼道:“呀,这不是景福宫的掌事太监小德子嘛?” 晋璇公主顺势转过头去,朝着一人神秘冷笑道:“荣贵嫔,你养的狗,不会不认得吧?” 荣贵嫔本是微抬起身探首张望,和那小太监一对视,在众人质疑的目光中心口“轰”地一沉,竟又惶然瘫坐了下去。 这峰回路转的一出戏突如其来,让殿上所有人都惊住了,帝后瞪大了双目,敏妃僵硬的脸上已经没了血色,何淑媛那几个也是大眼瞪小眼的,纷纷乱了阵脚。 幽欣看到小德子被人像粽子似地绑上来,也着实慌了,眼中流露出做贼心虚的不妙,心想难怪昨晚他出去了就一直没见回来,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会被皇姑母给抓来了? 姝贵嫔等人看着荣贵嫔如同霜打的茄子,已然蔫得底气全无,不禁暗自勾起嘴角,等着接下来大快人心的好戏。 “这些便是公主从私塾里抓来的人么?”咲妃端然如常,波澜不惊地向晋璇求证。 “正是。”晋璇公主冷冷扫视小德子一眼,“至于这个狗奴才,他是昨夜里去私塾送赏钱被抓了个正着。皇帝若是不放心,大可再亲自审问一遍。” 此刻姬舜是一种可怕的沉默,他将寒光凛冽的双眸转向荣贵嫔,只一个眼神就让她负荷不起瘫然跪地:“陛下……” 姬舜怒斥:“贱妇!你可知罪!” “臣妾……陛下……”荣贵嫔百口莫辩,已是慌得语无伦次,“臣妾也是为了皇室……” 【七】蜚云蔽32┇你是在跟整个皇室作对(3更) 看着皇帝满脸愠色越发逼近,她惶恐得伏地一拜,瞬时揉出颤抖的哭腔:“为了陛下您不被儿女的丑事弄得颜面扫地啊……” 不等她说完,姬舜就一个重重的耳光将她掀翻在地。 “贱人!死到临头还敢狡辩!”他手指荣贵嫔咬牙切齿痛骂道,“皇室岂能容你这贱人在此搬弄是非,兴风作浪!” 皇后与咲妃冷眼相看,姝贵嫔她们幸灾乐祸地窃笑,这一巴掌打下去,不知有多少人在心里拍手叫好。 “父皇!……”幽欣见他对母亲下了重手连忙也跪在了母亲身旁,万般恳切道,“父皇不要责罚母妃!是儿臣做的!都是儿臣自作主张……小德子也是儿臣指派出去的,母妃并不知情……” 姬舜转过冷冽的目光,十二分的不信:“你以为你帮她求情,把罪过一人揽去,她就脱得了干系了?” “骊山公主还年轻,少不更事,怎会冲动想到用这么拙劣的法子,煽动百姓的舆论攻击皇室?”姝贵嫔故作纳闷地和身边人面面相觑,“又安排这么一场看似滴水不漏,实则漏洞百出的证明,来构陷自己的亲妹妹呢?” 听了这话,晋璇公主颇觉在理,望着幽欣思索道:“若说无人怂恿,无人在旁出谋划策,妾身可是真不敢相信,这丫头竟能有这份胸襟!” “母亲是女儿最好的榜样,若是为了争宠,借陷害小公主来打压她的母妃,倒是合情合理了。”姝贵嫔微笑着,眼神有意往咲妃那一瞥,众人皆意会,只是咲妃不动声色。 “不……不是!不是这样的……”幽欣情急拉住姬舜龙袍的下摆,无力地辩解着,“父皇……煽动百姓是不对,可儿臣若不出此下策,您又怎会足够重视而严查此事呢……” 皇后气得一个白眼翻过去,暗想她倒是聪明,可惜,是自作聪明! “你知道你这么做,是在和谁作对么?”姬舜沉沉吸了口气,怒气难平,“不是和幽梦,而是和父皇!和整个皇室作对!” 幽欣骤时洒下泪来,连连摇头:“没有……儿臣从没想过要对父皇和皇室不利,只是想要揭发九皇妹乱伦的丑事,让她受到应有的惩罚!……” 姬舜缓缓弯下了腰,想更近、更清楚从那双泪眼看透女儿的内心:“幽欣,她是你妹妹,她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值得你这样狠心想陷她于不义!” “理由很简单。”众人应声望向姝贵嫔,姬舜怔着听她自信地分析,“小公主姿貌、才艺皆出众,在诸位皇女中最得陛下圣宠,树大招风也是在所难免。” “臣妾觉得也是。”林昭仪附和,冷笑望着那泪容狼狈的幽欣,“能够让好好的姐妹心生嫌隙反目成仇,自然是因生了一颗狭隘的心胸,出于女子本能的嫉妒。” 幽欣愤然抬起头直视林昭仪,不甘被人一针见血地戳破心眼,强撑起那微薄的自尊:“嫉妒?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她流泪的脸上顿时划开一抹阴冷恶毒的嘲笑。 “她再好,也不过是在私底下纵情恣欲,淫贱到把贞操送去亲哥哥的床上!”强烈的恨意使她冲昏头脑,她只想一口气全发泄出来,而不顾父亲骤变的脸色,“我为什么要嫉妒一个不知廉耻、伤风败俗的贱人!……” “啪——”姬舜一掌挥下,比刚才打荣贵嫔那下劲更狠,声音也更清脆响亮,全场陷入死寂。 “你住口!”姬舜横眉瞠目,龙颜因为盛怒而涨成赤紫,“这样污秽不堪的话是你该说的吗!” 【七】蜚云蔽33┇春陵君入殿面圣(4更) 幽欣捂着半边脸撑回身子,唇角有鲜红的血珠沁出,脸颊的灼痛竟让她毫不退缩,只抬首含着热泪撕心裂肺地哭喊道:“父皇!……你为什么只信她,就是不信我……” 闻得她声泪控诉,姬舜本来愤怒的眼神骤然一软,夹杂着伤痛、愧疚、同情、怜惜……复杂难言。而跪在不远的幽寂则是冷睇她一眼便不愿再看。 幽欣立直身板,并起两根手指竖在脸旁,发了狠劲道:“儿臣可以对天发誓!《载驱》里说的都是实情!九皇妹她真的和长皇兄有奸情!……” “你还胡说!……”姬舜忍无可忍又抬起手掌,被敏妃适时地拉住。 “陛下!”敏妃焦灼如焚郑重劝道,“事已至此,断不是责怪骊山公主的时候,幽欣有错可以容后再罚,当务之急是想想该怎么平息民间的流言啊!……” 瑞嫔也耐不住站起身,满眼忧虑:“是啊陛下,不管是真相不胫而走,还是有人故意散播,《载驱》里所暗讽的公主私通太子,这样的流言都已经传开了。皇室……眼下是必须给臣民一个交代了!” 姬舜恍如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住,她们提醒得不错,这丫头闯出来的祸,的确得由他这一国之君来收拾烂摊子。 气氛正是僵持如冰,众人皆是始料未及,只是忽然就听见殿外响起了嘹亮的歌声—— “昆仑皓曜,天地羲皇;女希清歌,浮川苍茫……” 虽是男人所唱,嗓音却着实轻柔婉转,如晨露滴落枝头伴着黄莺的清啼,那般悠扬空灵,带着一种别致的韵味。歌声在空旷的宫殿楼宇间流转,既动人心魄,又荡气回肠。 吐词也十分清晰,一字一字传入殿来,听得幽寂心头猛地一震,面如石化,那骇人的目光几乎要夺眶而出。 幽欣睁大泪眼,一脸迷茫地回过头望殿外。姬舜听入神,竟一时忘了脚下令他生气的那对母女,扬起了目光:“是什么人在殿外放声高歌?” “长吟兮,愁笙簧以和鸣…彷徨兮,郁永慕以沦亡……” 随着尾声抑扬顿挫地延长,清歌终止,余音却久久回荡,绕梁不绝。 晋璇公主舒眉含笑,漫声唤道:“栖梧,既然唱完了,你就进来吧。” 过了片刻,殿门口便出现了一重修长飘逸的身影,自他双腿刚一迈进来,就犹如光照四壁般地,令在场近乎所有妃嫔的眼神都被点亮了起来。 他走路的姿态、气韵,倒是十分衬托他清雅绝伦的容貌,恰似步步莲花,走至姬舜和晋璇公主面前屈膝跪落,拱手行礼:“微臣凤栖梧,参见吾皇、皇后、公主和诸位娘娘。” “他就是春陵君!”虞修华不合时宜地惊呼出声,她是打听过的,自然把名字和人对上了号。 由她这一石激起千层浪,妃嫔们旋即便交头接耳开了,感慨着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春陵君艳绝皇都的绝世美貌,果然名不虚传。 【七】蜚云蔽34┇臣为小公主鸣冤不平(5更) 姬舜甚觉难堪,漠然清咳一声,震住身后那些叽叽喳喳的麻雀,才目视凤栖梧道:“你为何不与皇姐入殿,而独自在外悲歌?” 凤栖梧坦然淡笑。“微臣卑贱,非我主传召不敢入殿。适才听闻殿内有人痛诉小公主淫乱不伦……”他顿了顿,余光轻然滑向跪在旁边的幽欣,怅然叹息道,“微臣有感而发,便情不自禁高歌一曲,为小公主鸣冤不平……” 幽欣自然听懂了他在含沙射影地针对自己,却不敢与他对视,只能怔忡地瞪空双目。 姬舜顺了顺紧蹙的长眉:“你所唱的曲子是哪支?怎会让你联想到小公主的处境?” 凤栖梧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来,双手呈上:“微臣这里正好随身带着一份辞稿,陛下愿否过目?” 这是他自己默书的一份,当初的那张原作已被撕毁,他只从幽梦手中看过一次,旋律他也只听宫女们唱过一次,他就铭记于心了。这过目不忘的记忆,如同他的姿色,也是他得天独厚引以为傲的天赋之一。 姬舜伸手接过的一瞬,幽寂定格在那张辞稿上的目光灼热得仿佛要燃烧一样,他真的想把它烧成灰烬!他的心愈发忐忑,恍如心底最深处埋藏的隐私和自尊,正在被人一点一滴地暴露…… 姬舜拿至手中,蹙眉轻念起来:“昆仑皓曜,天地羲皇;女希清歌,浮川苍茫……”只念了一句,便陷入思索的沉默中。 “这是歌颂伏羲和女娲两位人祖的歌谣。”凤栖梧将他的神色变化收入眼中,唇边清浅的笑意叫人捉摸不透,“陛下觉得和《载驱》相比,哪首更为动听呢?” 姬舜看回了他,想了想说道:“《载驱》是讽诗,用词通俗寓意辛辣,自然是你这首更悦耳些。” “陛下圣明。”凤栖梧笑着转面,猝不及防的对视令幽寂怔住,凤栖梧却笑得那样自然,“下臣久闻太子文采斐然,精通辞赋,不知殿下可听得出这词中哀婉缠绵、悲痛幽怨的情意?” 幽寂觉出他是有意步步为营地把火引到他这边,不由加重了眼色:“诚然。” 凤栖梧又问:“那殿下可知伏羲与女娲是什么关系呢?” 幽寂心头敏感一颤,考虑到父母和在座的感受,轻声道:“是夫妇。” “也是兄妹。”凤栖梧却不放过他地一语道破,不顾旁人听后有多么吃惊,如同自说自话,“他们都是华胥氏与燧人氏所生的神明,他们的结合若是换作我们以今日眼光去看待,便是乱伦。” 周遭一片唏嘘,姬舜倒是沉着气,目光在他们之间穿梭来回,感觉到了彼此眼中风起云涌瞬息万变的较量。 “这首歌谣,应是借了伏羲的口吻,和着伏羲的心境去唱的。”凤栖梧虽笑,眼神已暗藏锋芒,“殿下,微臣领悟得对么?” 幽寂转目放空了视线,油然感叹:“春陵君对辞赋的悟性,也是高深莫测啊。”他知道,他败了。 【七】蜚云蔽35┇朕知道幽梦是无辜的(6更) 凤栖梧垂眸笑容更甚:“殿下谬赞了。只是微臣觉得奇怪,《诗经》中讽刺襄公兄妹乱伦的诗作,也不止《载驱》这一首,其他多是讽刺齐襄公和鲁桓公为主,例如《齐风·南山》有言:「南山崔崔,雄狐绥绥。鲁道有荡,齐子由归。既曰归止,曷又怀止」……再如《齐风·敝笱》里也有提到:「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 诗句被他信手拈来,姬舜和幽寂安静听着,也都知道他的话里大有名堂。 “唯独此篇《载驱》,倒像是被人精挑细选来专讽文姜一人,而对襄公之过有意避重就轻。”他迟疑,仔细思量着,“微臣设想,若是今日流传市井的并非《载驱》,而是微臣唱的这首曲子,恐怕现在众口大肆抨击的也就不是小公主,而是那一厢情愿,对妹妹有非分之想和觊觎之心的太子了吧?” 幽寂惶然瞪住了他,那目光狠厉得,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 “放肆!”皇后勃然大怒斥责道,“您怎可在皇上和本宫面前口出狂言,侮辱太子的贤名!” 凤栖梧愣了愣,不慌不忙地以笑容化解尴尬:“微臣只是做个假设,打个比方,并非有意要使太子难堪,皇后娘娘息怒。” 皇后瞄了眼皇帝的脸色,他似乎并未动怒,只好把怒意又强自压下了。 姬舜耐人寻味地看着他:“你拿着这首辞给朕看,是想要告诉朕什么?” 他不惧与天子的威严对视,说道:“律法不外乎人情,有些事的确于理不合,却也是情有可原。” 姬舜眸光倏而一散,恍然失神。 “就好像这首歌谣,闻者动容,最先想到反而是那字里行间寄托的深情,而并非伏羲女娲的乱伦之过。”凤栖梧带着窥探之意的视线幽幽一沉,“陛下,您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姬舜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合适,最后只能说出那看似简单却无比隐晦的一句:“朕知道,幽梦是无辜的。” 今日受难无辜,当时受辱亦无辜,一语双关。 “陛下知道,可您却无法证明她的无辜。”凤栖梧下意识地又将余光投诸幽欣,“流言到了小人口中,就会做出单向的选择,任凭她们的偏执去扭曲事实,大概……是作为兄长的太子,身居权位,泼不得污水,所以只好由无辜的妹妹做出牺牲,去当这个替罪羊,被绑上耻辱柱遭受青史唾骂。” 姬舜不说话了,这种被人说到心坎里的滋味很不好受。 这也是幽寂第一次与凤栖梧针锋相对,原本他心里一直是鄙夷他的男宠身份的,觉得他只会花言巧语地谄媚,如此看来还当真是小觑了他,他说的话如此通透,又有条不紊掌握着自己的节奏,每一句都像擂鼓,一声一声击痛了幽寂的心扉。 “你口口声声说九皇妹无辜,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她的清白!”在旁听着这个男人口若悬河,一门心思地洗白幽梦,沉默的幽欣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七】蜚云蔽36┇杜鹃“死而复生”?(7更) 她怒视凤栖梧忽然就阴恻恻地冷笑起来:“连你自己都搅和在她的脏水里洗不干净,避暑时甘泉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看到她与你私会,看到她勾引长皇兄!” “当真是看到了?”凤栖梧云淡风轻眉目一扬,“公主您确定,不是你私下随便问了这几个宫人后,从她们破碎零散的记忆里找出您认为有价值的线索,再结合您编故事的能力,牵强附会、拼凑而出的妄想么?” “……”他流利的口才和犀利的措辞,句句说到了点上,直叫幽欣咋舌语塞。 “让我来想想……”凤栖梧装模作样地思索着,“唔,记得去年盛夏避暑之时,骊山公主似乎并未伴驾前往吧?” 他言语里的轻蔑使幽欣无言以对,毕竟从避暑一件小事就能看出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位分亲疏。 “那公主又能如何分辨其中虚实?”凤栖梧眼光似寒风从她脸上一扫而过,镇定落于君前,口气莫名变得意味深长,“那时甘泉宫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也只有当时在那里的人,心里是最清楚的。” 说出这话时,凤栖梧脸上的笑意不见了,他无法带着任何不庄重的情绪,去暗示那样一个残酷的真相。 而在他的提醒下,心中有数的皇帝、皇后、太子、咲妃四人皆是心惊胆寒,都不由揣测起他今日来的目的,是单纯想洗刷幽梦的冤屈,还是要把当时的真相揭露出来,把疮疤撕裂得更彻底一些? “微臣这里倒是带来了一位证人,她所知道的‘实情’,可比骊山公主找来的这几位,要详实可靠多了。”凤栖梧预感到了自己正被天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几个人深深忌惮着,可他毫无惧色,坦荡正视姬舜,“陛下,您不想见见么?” 听到“实情”二字,皇后和幽寂犹如谈虎色变,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鼓,而咲妃却面不改色,静观其变。 姬舜用双眼精明审度着凤栖梧叵测的居心,他负于背后的拳头紧紧握着,经过良久的斟酌,他终是点下了头:“传。” 正如凤栖梧所料,皇帝的选择没有叫他失望,他转过身去,扬首呼唤守在殿外的随从:“传证人上殿!” 过不多久,一名少女被身后两名随从陪同着,垂首缓步走入大殿,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跪地叩拜:“奴婢……给陛下和娘娘请安……” 她背上披散的长发滑落下来,恰好将脸挡住,众人探首张望,终是看不出端倪。 “抬起头说话。”晋璇公主肃然命令她道,“你是什么人?” “是……” 随她上半身缓慢从地上抬起,幽寂只觉得那张渐次映入眼帘的面庞越来越熟悉,一股不安的浓云布满心头。 “奴婢……杜鹃……”当少女战战兢兢念出自己名字,幽寂已然震惊,只见她眼里写满了惊慌,说话时声音都在发抖,“曾于去年避暑时……在流觞洲服侍太子殿下……” 听到“流觞洲”三字,皇帝、皇后、咲妃如遇洪水猛兽,内心深为震动—— 当时流觞洲的人,不是全死光了么? 【七】蜚云蔽37┇是谁把你伤成这样?(8更) 凤栖梧垂目俯看那楚楚可怜的杜鹃,眸色清冷如雪。 此刻他心里十分记挂那在内殿里昏迷不醒的幽梦,杜鹃的出现又不期然地令他回想起去年避暑的那场惊雷暴雨,他在玉镜楼下苦等一夜,都未等到她回来。 再见她已是两日之后,霏雨方歇,天尚阴霾,她在通往玉镜楼的一座石桥上缓步走过,两眼无神失魂落魄,丝毫不觉他在身后跟了许久。 “公主。” 桥上的她被叫住,木然回头,见那一步一步拾阶而上的凤栖梧,看她的眼神里满是担心:“这几日你去哪了?” 她顿时惊慌后退一步,像一只高度戒备的猫儿怒喝道:“你别过来!” 他不由愣住,不解她对自己这份莫名的紧张和敌意:“怎么了公主……” “你又要说一些好听的话来蛊惑我了是不是!”她狂躁地举手捂住双耳,在她撕心裂肺地尖叫中,宽大而轻盈的衣袖随之滑落,“我不要听!……不要听啊!……” 他目光一沉,见她嫩藕般纤细的手臂上竟显出了几道醒目的淤青,令他触目惊心,不由分说就大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借着更近的距离把那些伤痕看得更清,错愕的眼底渗出疼惜:“公主,告诉我你身上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这是他头一次用这么严肃凝重的口吻和她说话,她猝然一怔,很快又被更大的慌乱和焦躁笼罩,歇斯底里想要挣脱:“你不要碰我!……” 她越是这样强烈抵触的反应越是加剧了他的敏感多疑,直觉告诉他一定发生了什么极为严重的事,手中力度不减反增,目光笃定如灼:“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别问……”她急于挣扎,节节后退,情绪失控之下泪如泉涌,“我求你不要再问了!……我不想说……不要再逼我了!……” 在看到她眼泪的一刻他心猛地一震,翻江倒海的怜惜使他手劲松开,语气也软下了许多:“好,公主不想说,栖梧便不问了。” 他收回手去她才稍稍镇定了些,死死咬着嘴唇,眼泪一滴一滴地打落下来:“我从未像现在这么绝望过……你说感情不必遏制,难道男人就能以感情之名为所欲为了吗!” 他无言以对地怔住,暗自寻味她的言语神态,她是在对他控诉着什么?他的聪明,他的敏锐叫他不安,心底升起一缕很可怕的预感,可他不敢开口求证。 “怎么可以这样……”她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让人心疼,“还说什么身体是取悦别人的方式……可我觉得恶心!真让我恶心!……” 她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冲他发泄完她的满腔悲愤,扭头挥泪奔走,他似冻僵了一般立在桥头,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心神不宁,恍如心里有一汪湖水,而她的眼泪就像雨点淅淅沥沥地打落在湖面之上,打破了原本已经习以为常的平静,淋起一阵乱涌…… 【七】蜚云蔽38┇心有猛虎,细嗅蔷薇(9更) 直到夜里他都心烦意乱难以入眠,索性去清露苑幽静的湖边待了会。刚下过雨的夜晚释放出近来难得的凉爽,空气里弥漫着雨后草木的清香,乌云亦逐渐散去,皓月星辰悬在清朗的夜空,澄澈如洗。 他就这般长衫轻盈青丝飘逸,遗世而独立,美得恍如自月宫而来的谪仙。 本是出神沉思,忽然草木窸窣起了怪声,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十分突兀,惹他警觉回眸:“谁!” 声响戛然而止,可并不能打消他的疑虑,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一步一步走入密草深处,奋力挥手一拨—— 一个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孩顿时失声尖叫,月光映透了她眸底的恐惧:“啊!……别杀我别杀我!……求你不要杀我……” 他怔了怔,冷静了自己的思绪,说道:“我可以不杀你,但你得告诉我,你是谁?” 她觳觫不安地望着他:“奴婢……是流觞洲的宫人杜鹃……” “太子的人?”他眉头一跳,心想这事似乎有点意思了。 “那你为何会在这里?”凤栖梧像狼对待猎物一般,犀利而阴狠地盯着她,通过观察,他发现女孩全身是湿透的,头发散乱着,像是刻意躲藏此处,“有人要杀你?” 她瑟缩地夹紧双臂,握拳于唇边重重点了头。 “是谁要杀你?太子么?” “不……是皇后娘娘……” 恐怖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她清楚记得皇后身边的掌事太监是怎样带人过来传旨,将流觞洲的一众宫人全部抓住,带到一处无人之地施以绞刑。她在挣扎中无意对视上了香栀绝望惶惑的双眼,她心知肚明,想到身边不乏像香栀这样的,到死都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死的可怜宫人,她就愧疚不已,她应该听香栀劝的,她不该拿依兰来冒险,进而惹来这杀身之祸的,还害得这么多无辜宫人一同被连累了…… 她流下悔恨的眼泪,被白绫勒住脖子时濒死的感觉虽然惊慌,可求生本能令她急中生智,她佯装窒息死去,因为本就近乎昏厥而情状逼真,所以成功骗过了那些行刑的侍卫。虽然他们办事求个干净,把她和其他宫人丢进湖水中想要毁尸灭迹,但总算庆幸的是她自幼长在海边一个小渔村,水性是不差的。她落入水中很快便恢复了意识,在侍卫走后悄悄游上岸。 死里逃生的她十分后怕,不敢去别的地方,只能暂且藏身在这湖边的草丛树林里,饿了便以野果充饥,指望能挨过风声紧的这几日,或者干脆等皇室人回京去了,她再寻个妥善时机逃出甘泉宫去,可是万不想会在今夜被眼前这个男人发现踪迹。 许多人被凤栖梧的外表欺骗,不知他是个细嗅蔷薇却心有猛虎之人,正如今晚,他就对这个叫杜鹃的宫女感起了兴趣:“你犯了什么错?皇后为什么要杀你?” 她嘴唇颤抖,面色被月光照耀得一阵惨白:“奴婢……奴婢不敢说……” 他眼神发冷:“你若不说,我就把你交给皇后领赏去!” “不!”她一把匍匐在他脚底,拽住他的长衫下摆哀求着,害怕极了,“不要……奴婢求您不要告诉皇后……” “那你就得把实情相告,我才能考虑要不要救你。”背光下他唇边笑色勾勒出一抹邪魅的狡黠。 她知道如今这样的境地已是进退维谷,她虽不敢轻信这阴鸷的陌生男人,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把心一横,和命运赌一赌了。 “因为……因为奴婢知道一个很糟糕的秘密……” 【七】蜚云蔽39┇只有我能救你(10更毕) 她支支吾吾,眼神不安地飘忽四处,心跳也愈来愈快:“因为这个秘密,皇后要将我们杀人灭口……流觞洲所有的宫人都已经被处死了……” 他的笑容似在流云蔽月的瞬息被风拂去,心情愈发地复杂起来。 她害怕到再度崩溃,一边哭诉一边给他磕头:“我不想死!大人……求您行行好救救我……不要将我没死的事说出去……” 他知道自己离真相只隔着一扇门,目色凉如冷月:“是什么样的秘密,值得皇后娘娘下如此毒手?” 杜鹃痛苦地埋下脸,显得难以启齿:“是……” “这件事是不是还和小公主有关?” 她愕然抬眸,难以置信:“你怎么会知道……” 这样的反应足以说明一切,他的耐心将被消磨殆尽:“你快说!” 她的哭腔猛烈颤抖着,几乎是用尽全力才艰难挤出:“是太子……太子他强暴了小公主!……” 一丝怔忡自他眼底轻掠而过,许久地,他静立如石,那是一种猜测得到验证后却还是锥心刺骨的震惊。 太子强暴了小公主…… 他想他终于能确定了在幽梦身上看到她那些伤痕的来源,也终于明白她为何会那般失心发狂地排斥自己去碰触她,她之所以心伤欲裂说着她很绝望,她声泪俱下地质问他“男人是不是能以感情之名为所欲为”,说什么“身体的取悦让她恶心”…… 透过她身体和言语,这种种隐晦的表达,难道不都是在暗示她的身子被男人给无情侵犯过了么? 今日见她时他便已有预感,只是他万万不会想到,自己也算是风流好色的人了,可连他都舍不得侵犯的女子,侵犯她的,竟会是那个在平日里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太子? “我可以帮你隐瞒。”这是他那夜在湖边向杜鹃抛出的救命稻草,“以我的能力我甚至可以帮你逃出这座死亡的牢笼,但是……” 在杜鹃惶恐颤栗的泪眼中,他幽幽蹲下身子,凑近了她:“你必须答应我,只有你乖乖听我的话,我才能救你。” 杜鹃眼中浮现一层犹豫,她不敢去猜这个男人会想要她做什么…… “甘泉宫上下,只有我能救你。”而他正视她的双眼,缓缓逼近,将阴冷而胁迫的杀机倒映在她水光潋滟的瞳孔中,“你别无选择。” 凤栖梧了解自己,自知他并非君子,也承认对幽梦没有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矜持,虽有染指之心,却又能理性克制,他是宁愿将她供奉于掌心的人,他对她所做的一切都叫自己觉得坦荡。但是她贵为一国储君的兄长!他竟然……竟然能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将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美好打得粉碎! 他的内心第一次感觉到被恨意点燃怒火,那种肆虐着想要吞噬一切的冲动。 所以今日他站在凤藻宫的大殿之上,在面对幽寂时才会如此不计后果,嚣张地暴露出他的敌意和针对。 在他眼里,一个像自己这样卑劣不齿的真小人,总好过太子这样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第七章·完】 【八】子规泣残红,风露立中宵1┇她们不会放过我的…… “你说你是在流觞洲服侍过太子的人?” 那西方的主位上坐着仪态万千的皇后,一声阴冷的问话发落,惊得杜鹃后背狠狠一抽,怯弱地抬起眼来。 “本宫提醒你好好看看今日这里是个什么场合。”她见皇后的纤纤玉指弯曲着抵在颌下,指节上戴着三只镶嵌翡翠的纯金护甲,玉色通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得仔细掂量着,一旦说错了话,那可是要掉脑袋的,脑袋一掉,想改口的机会都没有了。” 皇后微凉的瞳孔像覆盖了薄薄的秋霜,配上她森冷的语气和神态,映得那些水汪汪的翡翠亦生出凛冽的寒意。 杜鹃似是被她冷怕了,畏怯地移开目光不敢再与她对视,正要收回却不经意被凤栖梧的视线擒获,他眼底流转着精明的深意,便如在无声提醒着她昨日在密室中二人交谈的场景—— “大人,您要我进宫面见皇上和皇后?”当时她吓得魂不附体,一边躲避地往墙角后退一边摇头,“不……不行啊大人……如果他们知道我还活着,一定会立马下旨处死我的……” 凤栖梧只是冷眸望着她逃:“换作昔日或许会,但是如今就未必了。” 她蘧然怔住:“为什么……” “你别问那么多,你只需跟我进宫,把你知道的说出来。”他的手似鬼魅穿过微弱的烛光,只一个瞬息就抓住了她的手腕,“本君可以保证,皇后和咲妃娘娘,这两人之中必定至少有一个会保你不死。” 一听到这两个女人的名号,她顿时又慌得无以复加,手欲缩回却挣脱不得:“不可能的……她们一个是太子的母亲,一个是小公主的母亲,我知道那件事,她们怎么会放过我呢……” “因为你此番进宫是去帮她们,她们感激你都来不及,怎么会杀你呢?”他加重掌心的力道,目光似利刃相逼。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愈发听不懂了。 “路,我已经给你铺好了。”他并不多作解释,冷冷甩开了她的手,“你是乖乖地跟我走下去,为自己赌一线生机,还是坚决不从,等着本君把你绑进宫去?” 她泣声凄凉地伏下去给他磕头:“大人……我求你……别送我进宫……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让我进宫……都可以……” “你不想死,所以不愿进宫,可你想想,本君若有心要你死根本不必那么麻烦。”在她抬起满眼的恐惧中,他唇角平静地上扬,“我在这就可以了结了你,也没有人会知道。” 她犹如被一箭穿心地僵固住,眼泪扯痛了双眸,可他梦魇般的声音仍未消止。 “但是你死了是不能一了百了的,你别忘了在荣县那个小渔村的家里,年迈的父母……”他倾身,自上而下地逼近她梨花带雨的面庞,语调有意拉长,“听说……你好像还有个哥哥?” 杜鹃的心脏被猛烈刺穿,她深深感觉到了这个男人的可怕,他竟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暗中,把她的家底查得如此滴水不漏! 【八】子规泣2┇那天真正和小公主在一起的人是我 “不要……”她攥住他的袖角凄厉哀嚎,“求您不要伤害我的家人……” “那你可想好了?”他暧昧却冰凉的手指伸去她颌下一把端起,“去,还是不去?” 她痛苦而绝望地闭眸,将热泪倾盆洒落:“我答应跟你进宫……只是……我到底应该怎么说呢?请大人明示……” 他满意地收回手,笑色冷魅:“照实说。” ◇◆◇◆◇◆◇◆◇◆◇ 杜鹃极力恢复镇定,向帝后叩首一礼,道:“去年夏日,奴婢近身侍奉太子日常起居,自是能看到殿下每日行踪。” 众人无不端正了颜色,举目直视着认真听她道来,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其间除非例常请安,或去往皇上、皇后处赴宴用膳,殿下几乎不曾出过流觞洲。”众目睽睽之下,杜鹃剧烈跳动的心脏几乎要蹿出胸口,她目光深重而恳切,“奴婢可以作证,殿下是没有时机,也不可能与小公主私通的……” “你只是一个丫头,再近身,也不可能不眠不休整日全盯着太子看吧?”敏妃眼光如刀凌厉审度,“又不是在监视太子,怎知太子无暇私会小公主?” “敏妃姐姐是觉得这宫女的证词不足以为证?”姝贵嫔反唇相讥,“那骊山公主找来的那几个,说的话似是而非,不堪一击,难道就可以指证了?” “本宫只是就事指出疑点,况且刚才太子自己也承认了,曾在大暑之日去过玉镜楼小公主的闺阁,‘探讨诗词歌赋’了好一会。”敏妃轻然淡笑,望向杜鹃,“你不曾跟从,这些又如何得知呢?” 杜鹃心口一慌:“这……” “大暑之日么?” 凤栖梧清亮一声,引来众人侧目。 “太子去和小公主探讨诗词歌赋?那不知谈的什么词,论的又是什么赋呢?”只见他从容不迫地转眸笑问幽寂,“难道是这首伏羲女娲的‘昆仑皓曜’么?” 幽寂顿觉脸上烧了一把火,怒目嗔之:“你在胡说什么!” 凤栖梧收去笑容:“殿下,您是我大幽尊贵的皇储,是将来百姓所要拥护的人,怎能在大殿之上说谎呢?” 他义正辞严的威吓之下,幽寂一时竟哑口无言。 “陛下,微臣可以证明,太子所言不实!”凤栖梧旋儿转身面向姬舜,拱手陈言,“大暑那日太子并未去过玉镜楼,就算去过,也不曾见过小公主!” 姬舜凝视:“你如何证明?” 凤栖梧坦然道:“因为当日,微臣,就在玉镜楼。” 语惊四座,闲言碎语的潮声又起,皆不过在他意料之中。 凤栖梧波澜不惊,眼神丝毫不怯:“真正在楼中与公主待在一块的是微臣,我们并没有见过太子殿下。” 幽寂是震动的,原先幽梦为了保凤栖梧不被牵连而故意不将他供出,自己也是看在幽梦的面子上放他一马,他现在倒是不打自招了? “春陵君说这话还真不怕引火烧身啊?”敏妃垂眸用丝绢掩唇而笑,“那你又是为何会在小公主的居室?你们在做什么?” 【八】子规泣3┇不见棺材不落泪 凤栖梧正要回答,不料晋璇公主先开了口:“是妾身让他去的。”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她,就连凤栖梧也是始料未及。 晋璇公主中气甚足,泰然自若道:“栖梧那日是奉了我的旨意,去玉镜楼探望幽梦。” 敏妃烟波一转,沉思几分,又笑了。“哦?这倒是新奇了,公主怎么会突然让一个男子去探望小侄女儿?”她说时有意将耐人寻味的目光往凤栖梧身上一瞟,“而且是春陵君这样特别的身份,难道就不怕落人口舌?” 凤栖梧笑道:“因为那日晋璇公主身体不适,像是中了暑热,茶饭不思也无法休憩,微臣想起,便提及在小公主及笄寿宴之上,皇上曾赐予小公主一件稀世的澄水帛。” 姬舜心头寻思了一番,确有此事,他知道小女儿生来怕热,便将那唯一一件消暑的珍品赏给了她。 “澄水帛,薄如蝉翼,淋水悬于窗前,可凉室温、解暑热。”凤栖梧胸中已是丘壑连绵,越说越顺理成章,“当时微臣斗胆向晋璇公主提议,不妨去小公主那借来澄水帛一用,帮晋璇公主好好睡个午觉,等公主身子好些了再行奉还,晋璇公主便应允了。” 随着皇帝的目光放诸晋璇公主,她顺势接过话头说下去:“是这么回事儿。妾身那时也是实在暑热难当,又不愿请御医来瞧瞧,皇帝你知道姐姐最怕喝药。” 姬舜与她对视着,眼神以示默认。 “栖梧提的这个法子我觉得可行,就同意了。可到底是稀罕宝贝,又是你赏给幽梦的生日贺礼,就怕幽梦舍不得借。”晋璇公主说着便敦厚笑来,“我看栖梧素来口齿伶俐,去了幽梦那也会说话,也就放心了,有他去,肯定能说动幽梦割爱的。” “当日微臣之所以会进入小公主的闺阁,正是在与她一同品鉴那方澄水帛带来的沁凉神效。”凤栖梧轻缓负手,神情一片怡然自得。 敏妃笑看这主仆君臣的默契:“话虽如此,可毕竟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你又怎么保证,在小公主那当真只是看看澄水帛这么简单?” 凤栖梧偏头看她,笑而不语。 “大事小事寻常事,只要关乎幽梦,是不是就非得想得如此秽恶不堪才行?”晋璇公主的脸色一把又重拧起来,痛恨道,“敏妃啊敏妃,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被厉声训斥后,敏妃像被猫儿咬了舌头,面如菜色。 “话已至此。”晋璇公主转身,当着姬舜面扫视一眼匍匐在地的宫女倩蓉和幼薇她们,“皇帝,你是愿意相信妾身的话,还是相信这几个糊里糊涂的东西,全凭你自己权衡。” 姬舜垂落眉眼,沉默中已有定数。 “父皇!”眼看着大好的局势就要被巧舌如簧的凤栖梧扭转而去,不甘的幽欣登时伏地大呼,“就算他们在大暑之日未曾相见,也保不准他们会不会在其他掩人耳目的时候私下见面啊!” 那帝后二人俯视她的目光已显露出极不耐烦的厌恶,她却仍不知适可而止地说下去。 “况且花圃依兰下落不明是千真万确的事,当时甘泉宫里又有几人敢绕过宫闱礼法,去偷偷用那媚心惑情的东西……”她幽怨声声苦口婆心地劝着,“父皇您仔细想想就能分辨其中曲折了!父皇……” “公主当真想知道那几朵依兰花去了何处?”面对这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女人,凤栖梧淡然的一句将她怔住,她茫然抬起眼眸,见他眼神透冷笑里藏刀,“那微臣今日就给你个明白。” 随之,凤栖梧便转向殿门,高声沉定地唤道—— “凉儿,你进来。” 【八】子规泣4┇她悄悄去过依兰花圃(1更) 凤栖梧语声落后不久,殿门外便走进来个眉清目秀的少女,她款步走至御前,在倩蓉和杜鹃略显惊慌的目色中跪地伏身道:“奴婢甘泉宫花圃育花使凉儿,叩见皇上、皇后、晋璇公主,给各位主子请安。” 皇后面色掠过狐疑:“你也是甘泉宫花圃的宫人?” “是。”凉儿抬首,恭谨道,“奴婢于年初,被选入随侍东都的百名家人子之中,因育花精良而得晋璇公主赏识,近来数月都在公主府中侍奉,为公主料理花园。” 晋璇公主微一颔首,众人便从她神色得以确认。 “和你一起在甘泉宫花圃当过差的丫头倩蓉说,去年大暑花圃中的依兰曾离奇丢失,可有此事?”敏妃犀利望住凉儿道。 凉儿镇静依礼道:“去年盛夏,皇亲避暑期间确有丢过依兰,奴婢们也的确因为此事而遭到掌事嬷嬷责罚,但有一点只怕是倩蓉记错了。” 倩蓉心口“咯噔”一下,怯怯低下眼去,犹露心虚之貌。 凉儿正视帝后,说道:“依兰失窃并非在大暑之日,而是在大暑后的两日。” 此话一出,满座顿时“咦”声四起,有道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众人心里都意识到这般前后出入的细节,可对事件起到多么关键的影响,就连那跪在地上的幽欣也一下懵了。 帝后、咲妃、太子这几位知情人无不轰然一惊:两日后……那不正是兄妹出事的日子么? 这太蹊跷了,姬舜双眸微眯,折射出他的敏感和多疑。 倩蓉微微发抖,敏妃余光瞥见她那不济事的怂样儿,强自稳住底气,加重了眼神和口吻:“当真是大暑后两日?” “奴婢不敢撒谎,此事甘泉宫花圃所剩的其他宫人都是可以作证的,丟花日子也应被掌事嬷嬷记录在册。陛下若不信,大可派人将她们传入宫中一一审问、对质。”凉儿问心无愧,句句说得理直气壮,“只是咸阳距离东都路途遥远,恐怕需要耽搁些时日了。” “那日,有什么特别的人去过花圃么?”何淑媛歪着头轻轻捋了捋发髻,装作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问,“例如……自称是玉镜楼小公主的侍女?” “没有。”凉儿坚决地一口否认,“奴婢确定,并未见小公主的侍女来过,只是……”说时她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杜鹃,杜鹃眉眼忧虑,并不敢与她对视。 敏妃不满她这迟疑:“只是什么?” “只是奴婢记得那日清早,杜鹃曾去花圃求取茉莉,说是为太子安神舒眠之用。”凉儿望着杜鹃,将心底疑惑诚实道出,“奴婢便亲自带她入园,为她采摘茉莉,可当奴婢出来时,却发现她悄悄去过依兰花圃……” 凤栖梧妙目微阖,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既然看到了,当初嬷嬷责问时为何不说!”敏妃知其轻重非同小可,便有些气急。 “因为当时奴婢也并不能十分确认依兰是否就是杜鹃拿走的,就算是,也不知她作何用……”凉儿负罪垂眸,“奴婢怕冤枉好人,更怕因为此事而牵连太子,故才知情不报,想就此让它平息了去。” 【八】子规泣5┇分明是想勾引太子!(2更) 凉儿的话又再度将火苗烧到了太子身上,惹得在座妃嫔更是哗然。谁也没想到事态发展至此竟又生转折,深感其中千头万绪,真是愈发的扑朔迷离。 幽寂眉头深锁,茉莉和依兰在他心头千回百转,似有什么真相呼之欲出。他不禁转眸,看向那个印象颇深的宫女杜鹃,见她此刻正是六神无主,心乱如麻的样子。 “大胆贱婢!可是你擅自偷盗依兰花!”便是在这无尽的揣测、议论煽动下,皇后恼羞成怒,狠狠瞪住杜鹃,“还不快从实招来!” “皇后娘娘……奴婢……奴婢知罪……”杜鹃在巨大的压力下百口莫辩,惶然伏下,战战兢兢地认错,“依兰花……确是奴婢拿的……” 皇后眼神狠厉得直想剐了她:“你拿去做什么?” 杜鹃潸然泪下:“奴婢也只是听说依兰花对治失眠有奇效,便取花芯入香薰室……” “你难道不曾听说它也有催情之效么?”姝贵嫔眉眼间阴戾之色顿现。 “哼。”林昭仪冷冷嘲讽道,“不问自取,分明是想勾引太子!” “奴婢不敢……”杜鹃泪雨如注,一边磕头一边凄凉哀婉地哭诉,“奴婢是不知情的……奴婢只想着太子夜里能睡得安稳,并不知它能催情啊娘娘……” 她哭得人心都要碎了。凤栖梧听着她一声接一声的求饶,却并无半分怜惜,因为从昨日于密室软硬皆施地说服她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这会是她所要面临的,一场在劫难逃的暴风雨。 是他教她:“照实说。” “照实……?”她自然懂得说实话的后果会多么不堪设想,所以才会呆若木鸡。 “眼下纸已包不住火,你说任何的谎言都无济于事,何况你在慌乱之下哪怕一个不自然地神情都足以让人识破,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他的眼神和声音,冷静深沉,透出蛊惑人心的力量,“所以只能照实而说,说你看到的、听到的、做过的,明白么?” 她明白。所以当依兰花一事浮出水面,她觊觎太子之心也会随之暴露于人前,她只能承认,因为她明白自从答应凤栖梧进宫时开始,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斓婕妤凝眉暗暗思量:“那这么说……依兰花的失窃与小公主无半分关系,但的确是用在太子身上了?” 对面敏妃为首的那几个妃嫔倒是鸦雀无声了,她们心慌意乱,万不曾想到凤栖梧竟有这样凌厉的好手段,在一步一步洗白幽梦的同时,却反将污水在无形之中泼向了太子,这与她们的初衷是相违的,毕竟她们只想要打击咲妃母女,而太子只是这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误伤”,总归还有翻身的余地,可如今…… 在凉儿和杜鹃息息相关的供词下,反而将太子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她们不必想都知道此刻盛怒的皇后心里,对她们恨得有多牙痒。 林昭仪用帕子掩着朱唇,欲盖弥彰道:“也不知那日太子闻了依兰花香……可曾有不妥?” 【八】子规泣6┇金枝欲孽(3更) 听她这隐晦的一句,咲妃暗觉心惊肉跳,一些似已远去的回忆又重归心头——关于她和另外一个女子。 姝贵嫔满眼不屑:“若有不妥,左右不过是在流觞洲悄悄临幸个宫人,那不正好遂了这丫头的心愿么?” 林昭仪无比认同地窃笑道:“你们仔细看看这丫头,模样生得倒的确是标致,也难保太子在意乱情迷下不会动心呢。” “她倒也聪明,知道依兰香似茉莉,懂得用茉莉掩盖依兰的香味,神不知鬼不觉,简直天衣无缝。”姝贵嫔冷蔑嘲弄杜鹃,“好一番心机。” 咲妃不期然地瞥她一眼,弄得内心莫名不安。 姝贵嫔的话到底像一阵寒风,吹起她思绪里那些似曾相识的情境,也是她心里无法忘怀的旧殇—— 五年前在甘泉宫避暑,妍嫔卞惜颜借着一次生病,好姐妹咲嫔去探望她的机会,将咲嫔拉去近身,笑呵呵地递给她一件稀罕玩意儿:“婉笑你闻闻这花儿,好香啊!” 咲嫔看花,脸色骤变:“你从哪弄来的?” “芙美人从她清露苑的小花园里采给我的,说是能舒缓我的失眠症。”妍嫔不以为意道,“你觉不觉得这花的味道和我养的那些茉莉挺像?” 咲嫔目色忡忡,轻道:“这花不是好东西,惜颜你快丢了它,免得惹祸上身。” 妍嫔迷惑不解:“怎么了?难道有毒?” “毒倒是没有,可藏在这花芯里,迷惑人心的香气,与媚药无异。”咲嫔撇过脸去,点到即止不愿多提,“年少时我在齐朝皇宫,就曾亲眼看到有妃子拿它来害过人……” “啊?……”妍嫔大惊失色,手中黄绿色的花朵也吓得掉落在地,她慌不择言,“那这么说……芙美人她要害我?这……她怎这般心肠恶毒,我分明与她无冤无仇……” 那时咲嫔不答,只是满心惶惑又忧虑地望着她,谁也没有想到,在那之后,妍嫔和芙美人,还是出事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咲妃强自收回思绪,不让自己再想下去,可眼前的杜鹃,竟又用那依兰造孽,更将恶果造在了自己女儿身上……还有比这更痛心的事么? 幽寂全然听不见旁人的煽风点火,他心里冷极了,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被身边的人如此算计。 他记得那一日,他本就喝多了酒,又被幽梦的言行刺激,可他向来是个懂得隐忍和克制的人,有皇权礼法压着,有伦理道德压着,有名望荣辱压着,再如何失控也不至于那般失去理智! 终归还是依兰花那诡魅的香气作了祟,使他在情欲上涌的一瞬间里,未曾当她是自己的妹妹,而只是一个被他深爱的女人,在芳香暖情的冲动下,他会觉得对爱人身体上的占有是天经地义的,进而才会对幽梦犯下那不可饶恕的错……捋清了一切,他闭上了双眼,痛心疾首。 杜鹃已经被她们讥讽得无地自容,埋低了头呜呜咽咽地抽泣着,不想她这柔弱可怜地模样反倒更激怒了皇后,她愤然起身如一团烈火冲到杜鹃身前—— “贱人!”她甩手就是两个重重的耳光一左一右地抽打在杜鹃脸上,恨之入骨地怒骂,“本宫要打死你这胆大妄为的狐媚子!叫你心术不正想邀宠,尽用些旁门左道下三滥的法子来媚惑太子!” 她犹不解气,双眼瞪得血红,凶狠得像只要吃人的母狮,朝着杜鹃那涨红的娇美脸蛋噼里啪啦一阵狂扇猛抽,那气势汹涌得,连在旁跪立的幽欣和其他宫女看着都觉胆寒。 【八】子规泣7┇她用什么媚术迷惑住了你?(4更毕) 杜鹃嘴角渗血殷红,脸上痛到麻木,已经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凭皇后虐打,流泪承受着她掌下狂风暴雨的呼啸。 “不过你要记着,无论在大殿上发生什么,不管任何人,问了你什么,你都绝对不能说出小公主去过流觞洲,太子强暴过她的话,这样才有活命的可能。”耳边回响凤栖梧最后的告诫,他说此话时双目像箭矢一般凝聚寒光,“一旦说了,就真的必死无疑了。” 她如下了狠心,死死闭住泪眸,咬紧了牙关,忽然觉得皇后肆虐的毒掌停住了——原是皇后的手腕骤然被人握住,阻挡了她想要继续施虐的冲劲。 皇后恨恨转头,不料迎上那张脸竟是咲妃,她目如灼焰言辞恳切:“皇后娘娘,事到如今做都做了,您就算打死她又有何用?” 皇后怎么也想不通,都这时候了,她怎还能有如此冷静淡然的反应?!皇后讳莫如深地冷笑起来:“她如此下贱地对太子用了依兰……你还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嘛!” 四目相对,潜流暗涌,此时两位母亲是心意相通的。 “是,嫔妾明白。”依兰惑心,害苦了自己的女儿,咲妃忍着凛冽心痛,“但嫔妾更明白当务之急,最重要的是替幽梦和太子澄清冤屈!” 皇后身子一震,沉思半晌,后又回头恶狠狠地唾骂杜鹃:“贱婢!太子的一世英名全被你给毁了!”骂毕“呼”地一声,重重甩手而去,重回座位。 杜鹃如释重负地瘫作软泥,脸已肿得不成样子。内心不胜欷歔,看来皇后再恨毒了她,咲妃也是有心保她的,果真应了凤栖梧的预言。 刚经历一场混乱的山崩地裂,气氛陷入好一阵冷凝,凤栖梧便是在这样的死寂里,突然打破了沉默:“怎么样骊山公主?” 被他猝不及防的一唤,幽欣愕然抬头,望向他去。 “谣言漫城、大暑私会、依兰失窃……”他一一细数,有条不紊,唇边暗露胜算的笑容,“你所拿来指控小公主的所有罪证,已经被一一攻破,全都站不住脚了,您还有什么话可说么?” 幽欣愤懑瞪着凤栖梧,牵强的嘴角犹似冷笑入骨:“我真是恨……恨我没有幽梦那样的好手腕。” 凤栖梧悬笑,卓然独立,从容看她最后一抹垂死的挣扎。 “她真是厉害。”说这话时,幽欣心里五味杂陈,既有冷嘲,又泛着妒意的酸水,“不知她用了什么媚术迷惑住了你?让你可以鞍前马后想方设法,如此死心塌地地帮她!” 他凝视她的目光中透射出无比坦荡的笑意:“小公主若能度过今日的难关,不在于我帮她,而是谣言止于智者,公道自在人心。” “呵……”幽欣笑得让人毛骨悚然,“公道?你所谓的‘公道’,难道就是做了丑事还有人来替她掩盖,蒙蔽天听藐视王法吗!” 他怡然负手:“看来公主您还不准备妥协啊?” “妥协?我为什么要妥协?”她昂起高傲的下巴,“只要彤史嬷嬷进去一验,她的荒淫嘴脸自然大白于天下!” 【八】子规泣8┇你敢不敢拿幽梦的性命发誓! 这时主位上缄默良久的姬舜面色深沉道:“你不要再胡闹了!” 被父亲当众厉声一喝,她转眸而去,眼神霎时就软了下来,泪水汪汪融化了满腹委屈:“父皇,为什么我拼尽全力捍卫皇家的尊严,在您眼里就成了胡闹……” 姬舜心累闭目别过脸去,不想看她那副冥顽不灵的样子。 “而幽梦她这样的荒唐和妄为,您却不闻不问,还一再用您的仁慈来维护她!”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幽欣愈发觉得自己憋屈,索性把心里话全吐了出来,“从小您就偏心……有什么好东西都先给她,好事也都先想着她!仿佛只有她是您的女儿,难道我们这些公主身上流的都不是您的血脉么!……” “越说越不像话了!”皇后忍无可忍地喝住她,“陛下不是不疼你,而是你自个儿也得有分寸,你这样不分场合,哭哭啼啼口无遮拦的成何体统?” 在她的气势压制下,幽欣戛然闭口,那些到了嘴边未能说出来的话只能在喉咙里化为哽咽,她的抽泣声渐渐低微下去,只是颊上那抹狠意还在昭示着她的不甘。 “公主也是太过伤心,一时气急过了头,才说出这些过激的气话来。”瑞嫔温和笑着当起了和事老,劝说道,“陛下和皇后娘娘别往心里去,权当她是小孩子不懂事儿,一冲动就使使小性子,容她自己静一静,想一想,就好了。” “小孩子?”姝贵嫔旋儿挑高了眉峰,“小孩子能这样地用心险恶,构陷自己的亲妹妹?” 瑞嫔和她一对视,忽觉词穷,笑容也泛了僵。 “你们看看她今天气势汹汹地,精心准备了这场好戏,先是去城里散播谣言煽动百姓,又是指使这几个丫头捏造证词诋毁小公主的清白,桩桩件件。”姝贵嫔说给左右众人听,陡然拔高了语调,“哪个不是要把妹妹往绝路上逼啊!” 场上不乏附和之声,幽欣低着头冷蔑似自言自语:“她不做这些丢人现眼的事,我又有什么可逼她的……” “骊山公主提出的所有讹言误论,眼下都已经得到拨乱反正。”咲妃仪态端庄地步步走近,心平气和地问她,“你还有什么证据,能给你继续诬蔑幽梦的底气?” 幽欣怒而抬头,忽然就变得不那么畏惧她了:“咲娘娘,你敢不敢拿你的地位和荣宠发誓?拿你和九皇妹的性命发誓,你的女儿没有和长皇兄做过一丁点有违伦常的事?你敢不敢发誓!” 咲妃清浅一怔,很快掩饰过去。“子虚乌有的毒誓本宫为什么要发?”她冰冷直视眼前这个,年少轻狂却没有自知之明的丫头,“骊山公主,你还不知道收敛自己的言行么?光是谣言惑众、捏造证词和构陷皇嗣这三点,你就已经犯下了欺君罔上的大错,本宫劝你迷途知返,不要再闹下去了,免得陛下和皇后都无法为你收场。” 幽欣咧嘴一笑:“你不敢发,是因为你心里有鬼!” 【八】子规泣9┇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心服口服!(1更) 众人望着她们这场实力悬殊的对峙,就在大家都以为幽欣除了胡搅蛮缠已经拿不出任何法宝时,她竟然不经允许,堂而皇之地站了起来。 “实话告诉你们,我今天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勇气来揭发九皇妹乱伦,根本不需要她们任何人来为我作证!而是我……”一丝诡异的自信在她眼底闪烁,“是我亲耳听见的!” 咲妃锋芒渐露:“你听见了什么?” 幽欣转过一张寒气逼人的笑靥与她相对:“我听见九皇妹亲口说出他被长皇兄夺走了清白之身!” 包括帝后、太子在内的多人瞠目,四座讶异和议论声纷至沓来,凤栖梧眼色倏忽加重了一层。 在周遭的喧嚣中,咲妃强自按捺体内烧得她血液沸腾,那股几欲颤抖的怒火:“本宫看你已经是神志不清了!” 幽欣也是毫不退让:“是不是神志不清,给九皇妹验了身就知道!” 在咲妃恨毒的瞪视下,幽欣满不在乎地转移视线,踱着步自说自话:“若非事实真相,她一个女儿家好端端的,总不可能犯傻到说出这样致命的话来陷害自己吧?” “那就奇怪了,小公主是在哪说的这句话?”姝贵嫔倒是不以为然,“又如何能给你听去了呢?”在她眼里,这不过是一个喜欢搬弄是非的小贱人,已经黔驴技穷却不甘心,所以说些危言耸听的话来吓唬吓唬人罢了,不足以为惧。 “在一次她和长皇兄的吵架中。”幽欣脱口而出,顿了顿,又神情淡然地给自己找起台阶,“我刚巧经过,因为吵得太过大声,我想不听见也晚了。” 此刻幽寂也如她那般不顾礼节,兀自起身冲到她身边,在她的惊愕中一把钳住她的手腕,瞪她道:“五皇妹!你闯的祸已经够大了,大家对你的忍耐已是极限,你不要再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的人是你啊皇兄!”之前幽梦昏倒时她曾被幽寂骂过,幽欣此时心里对兄长也是说不出的怨愤,“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把你迷得这样神魂颠倒的?让你连作为太子的高贵品行都抛开不顾了么!” “你……”幽寂甚觉她不可理喻,重重将她甩开,“你简直已经无药可救!” “父皇!咲娘娘不敢发誓,可儿臣敢!”幽欣被幽寂这一推还未站稳,就急匆匆地大步迈去了姬舜身前,“咚”地跪下,作出一种视死如归的豪迈,“儿臣敢发出世上最恶毒的誓言,以儿臣的一切作为赌注,包括我的公主名分,甚至是我的性命!……若验完身证明九皇妹仍是完璧无瑕,无论父皇给予我什么惩罚我都甘愿承受!” 姬舜冷冷望着她,当真是连打她骂她都不屑。 她有意识地将目光瞥向附近的凤栖梧。“今日有高手在这里帮着幽梦,儿臣自认不是他的对手,也已经不求能全身而退。”再转回头,双掌握住姬舜的手,殷切仰视道,“只求父皇的任何决断都能公正严明,儿臣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心服口服!” 【八】子规泣10┇后宫风气污浊,是该好好整治了(2更毕) 谁知姬舜冷然甩落了她的手:“朕真是恨透了你的母亲!” 被他这莫名的一提,那跪在地上眼泪流干,近乎被人遗忘了的荣贵嫔,闻声猛打了个寒战。 在她不安窥视自己的眼光中,姬舜只是瞪着幽欣,毫不留情地指桑骂槐:“恨她目光短浅小肚鸡肠,恨她平时对你疏于管教,怎将你教出这么个忤逆狂妄的东西来!” 荣贵嫔不堪责骂,又低头悲伤地呜咽起来,听着母亲的哭声,幽欣蓦然地也呆滞住了。今日,到底是她害了母亲。 瑞嫔看着这对落魄的母女,不禁心疼道:“陛下,您看骊山公主说得这样郑重其事,万般恳切,臣妾觉得……倒不像是任性胡说的?” “瑞嫔说得极是。”敏妃神色端穆,旁敲侧击,“手心手背都是肉,陛下是明君,则唯有面面俱到,公平地处置此事,不存心偏袒任何一位公主,方能服众。” 姬舜深吸一口气道:“那你们告诉朕,怎样才叫公平?” 敏妃转面,颔首道:“臣妾还是坚持认为,先为小公主验身,再将骊山公主治罪。” 咲妃眸色一紧,恨得咬牙。 “这摆明的栽赃陷害,还要去验身?”晋璇公主横眉冷扫敏妃等人,“你们是在侮辱皇帝和天下百姓的智慧,笑他们愚蠢,不懂得分辨真假么!” 瑞嫔和颜悦色赔笑道:“晋璇公主勿要动怒,替小公主验身,也不过是眼下应对躁动民心的权宜之计,为的是堵住悠悠之口,不再让流言肆虐下去。” 晋璇公主被她这话气结,胸口随着呼吸一上一下地起伏,难以平复。 “况且小公主方才也已经深明大义,自愿接受验身了,说明她是想要证明自己清白的。”瑞嫔低眉顺眼,说的话虽不如敏妃那般强势带刺,却似乎有种更易深入人心的可怕力量,“我们为何还要再推三阻四,为将来她的清誉和声望,留下不容忽视的隐患呢?” 晋璇公主气坏地点点头:“你们这几个推波助澜不嫌事大的,妾身算是记下了。” 瑞嫔和敏妃面色一滞,听她含沙射影道:“等今日之事过了,回头得让皇后和咲妃好好地教导你们,怎么安分守己,给皇帝当个善解人意的贤内助!” 她这话说得极有深意,皇后也就罢了,还偏偏带上了咲妃,莫不是有意当着皇帝面抬高了咲妃的身份,暗指她能与皇后比肩而论? 众妃嫔面如死灰不敢作声,这时太医从内殿走了出来。 “陛下,微臣方才已经替小公主瞧过脉象了。”他跪在皇帝面前复命,“公主的玉体并无大碍,只是还有点发热,劳累虚脱加上郁气攻心才会晕厥过去,稍作休养自会苏醒。” 姬舜舒了口气,脸色略有放松。 “没事就好,大伙总算也放心了。”敏妃率先展了笑颜,借机将众人目光引向那个通道口,“你们看,彤史嬷嬷都在内殿门口跪了好些时候了,给不给进去,还不是在等陛下您一句话……” 说着她眼神别有意味地窥测皇帝,彤史嬷嬷被众目望得好生局促。 “既然你们这么多人都期盼着给小公主验身,以求个心安?”不料皇后竟先于皇帝发话了,“好,那就验吧。” 咲妃震惊瞪向她,难解这样不计后果的决定竟会从她口中说出来,就算她可以不管幽梦的死活,难道连太子的安危也不顾了么? 皇后对她的目光视若无睹,只正视那同样用敏锐眼色看她的皇帝,镇定道:“陛下放心,这后宫风气污浊,是该好好整治了。妃嫔们不懂事,可臣妾这后宫之主也不是摆设啊。” 【八】子规泣11┇幽梦被验身 姬舜听出她话里有话,便未作表态。 “只要臣妾在这后位上一天,就容不得小人在这里兴风作浪。”咲妃犹觉这句被皇后说得分外刺耳,目睹她与皇帝四目相对的眼神里暗藏玄机,“不管今日结果是谁理屈,臣妾定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案。” 姬舜有所意会,便默许地点了点头。 皇后转面,高声宣道:“彤史嬷嬷,你且进去,将公主的玉体查验仔细了,不得有任何差池。” 彤史嬷嬷倾身一拜:“诺。” 待她起身,皇后又转向身侧。“南枝嬷嬷,你也跟她进去,小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眼下又病着、晕着,更是娇贵得紧。”她字字认真嘱咐道,“彤史嬷嬷一个人难免照顾不周,疏忽了些细枝末节的。你去给她帮帮忙,打打下手,必要的时候提醒她一下,免得她下手没个轻重,弄伤了公主。” 南枝服侍她已久,深谙其意地垂首道:“是,奴婢明白了。” 望着两个嬷嬷一前一后走进内殿,敏妃便有些按捺不住:“那嫔妾…也像骊山公主说的,进去当个监督人?” 姬舜、咲妃,还有不少人都投给她敏感的白眼,皇后却是一脸爽快:“敏妃妹妹既然想去瞧着,那就去吧,多一个人见证,那结果出来自然让大伙更加放心。” 敏妃屈膝颔首:“嫔妾遵旨。” 当她快步穿过通道,进入内室,走到一扇四合屏风前,南枝嬷嬷笑意迎人地将她拦住了:“敏妃娘娘,您就留步于此吧?” 她蹙眉正要质疑,南枝旋即解释,她笑道:“有奴婢和彤史嬷嬷在里面操持就行,公主毕竟还是姑娘家,总得给她留几分情面。这万一要是突然醒了,见自己衣不蔽体还被这么多人围观着,您叫她情何以堪?” 敏妃暗自斟酌一番,觉得有些道理,也目测了下屏风之于床榻的距离,心想床边有些什么动静,这里都是能听见的,如此倒也放了心:“好,本宫就留在这里等结果。” 南枝含笑,便与彤史嬷嬷一同绕过屏风而去。 床头只有谷雨一人留守于那伺候着,她正用湿冷的帛巾按压幽梦的额头,忽见两个嬷嬷进来,顿时紧张得全身绷住。 她攥紧了帛巾候立在一旁,目不转睛看着彤史嬷嬷手里的动作,南枝嬷嬷神情很是轻松,甚至还兴致盎然地与彤史嬷嬷闲谈起来。 “彤史嬷嬷,听说你在宫里任职,已有好些年了?”南枝笑问。 彤史嬷嬷道:“我是元翰二年入的宫,迄今整二十年。” “是么?”南枝不吝赞辞,“那你的验身技法必是相当纯熟,十分可信了?” 屏风外的敏妃不禁侧耳,听得更是留意。 南枝看起来只像是寻常聊天,再自然不过:“试想这二十年来,每逢选秀进宫的良家子不下千人,那些秀女在选为嫔御之前都得先经你这一关,是不是冰清玉洁,在你的火眼金睛下必是昭然可见。” “那是自然了。”彤史嬷嬷面带几丝得意的笑色,“后宫御女的贞洁关系到皇上和皇室的颜面,半点也草率不得。” 南枝笑了笑,表示认同。 两位嬷嬷的对话有如一颗定心丸,使敏妃觉得身心舒宁,却使谷雨的心更慌更乱,像是被猫儿抓挠一般焦灼如焚。 她见彤史嬷嬷先是解了幽梦腰上的宫绦,腰封便随之松开,她很娴熟自然地将她外面两层衣物铺去两边,露出下裙的腰线。她并未将裙裳褪去,而是自下而上卷起至幽梦骨盆处,一双雪白纤细的玉腿逐渐呈现于她们眼中…… 【八】子规泣13┇她怎么可能还是完璧之身?(1更) “错不了。娘娘,奴婢现在得出去向皇上和皇后复命了。”彤史嬷嬷淡然地向她行了行礼,转身而去。 “不可!你先回来!”敏妃大感不妙,忙抬头呼唤,“小公主她怎么可能还是完璧之身……” 这时南枝嬷嬷从屏风里头走出,顺手一把轻拉住她的手臂。 “敏妃娘娘,彤史嬷嬷是在这宫里二十年的老嬷嬷了,更是娘娘您找来的,由她亲手验明的结果,您还是接受了吧。”南枝适时地,按下了敏妃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毕竟就连皇后娘娘也坚信,小公主必须是完璧之身。” 敏妃威严扫视于她:“小公主的清白已被太子所夺,也是她自己亲口说的,珠残玉碎又岂可恢复无瑕?”这是幽欣再三向她保证过的,绝不会有错。 南枝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并无想要解释的迹象。 “这其中一定有人在弄虚作假!本宫必须出面揭发,不能让彤史嬷嬷出去蒙骗圣上!”敏妃傲然仰首,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就欲冲去追赶和阻拦彤史嬷嬷。 “那您觉得又会是谁在弄虚作假呢?”南枝嬷嬷淡定笑道,“是昏睡中的小公主?还是她的母亲咲妃娘娘?还是……” 还是皇后呢? 敏妃脚步一滞,狐疑回过头,忽然就从她那张耐人寻味的笑靥里窥测出了答案。 “娘娘似乎没听明白,皇后的意思是——”南枝依然笑容和婉,但相视的目光却透出锋芒,“小公主,‘必须’完璧。” 敏妃惶然怔住,她吃透了皇后托南枝之口告诫她,那种所谓的“必须”是什么意思: 皇后不过是要一个符合她心愿,不祸及她和太子的结果来平息此事,至于那个结果到底是不是真相,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事情能顺从她的意志发展下去,这就是“必须”! 敏妃一如妥协地放松,苦笑起来,深感权力的可怕,胸口蔓延出阵阵刺骨的心寒。 然而此时站在大殿上面对帝后与众人的彤史嬷嬷,心里又何尝不是一种猛烈的煎熬呢?她自然是知道真相的,可她不敢说,因为刚才在里面,她分明看到南枝在握紧了她手腕时,用锐利且坚定地目光向她传达某种无声的指示,另一只手的食指则压在唇畔作出噤声之貌—— 见她惊慌而犹疑,南枝便又伸手,狠狠比划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顿时就将她吓得心口一沉。 “既然连彤史嬷嬷都说小公主贞整,那些搬弄是非的小人,这回总该无话可说了吧?”林昭仪笑得满面春风,甚觉快慰地望向那一脸呆滞的幽欣。 她身后那些曾为之帮腔说话的妃嫔此刻全都闭了嘴,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眼都不敢抬起来看一下。 姝贵嫔静态极妍而冷声冷笑:“只怕有些人还没听清,那就有劳彤史嬷嬷你再说一遍了。” 彤史嬷嬷挥散满脑子混乱的记忆,强自镇定地笑道:“陛下、娘娘们可以放心了,小公主身子是清白的。”说出这种安抚人心的话时,她自己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不会的嬷嬷!”幽欣倏地冲上去,拉住她质问道,“她怎么可能清白!一定是你验错了!” “骊山公主不相信嬷嬷的本事,大可以让她带你进去,给你也验一验身,看看她能不能给你验出个不贞来呢?”姝贵嫔垂落笑眼,摇着头,“真是有够可笑的。” 幽欣大感羞辱,挺直腰板高声反驳:“我本来就贞洁,有什么好验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骊山公主。”姝贵嫔挑眉相迎,“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么?” “我……” 敏妃恰于此间到了身旁,拉着她不让她再顶嘴:“幽欣,快别闹了。” 【八】子规泣14┇只是为了哗众取宠吧?(2更) 幽欣回眸见是她,顿觉救星来到,心中也有了力量,她不胜渴望地抱住敏妃求证:“敏娘娘,刚才验身的时候你都在里面看着对么?那您应该知道真实的情形啊……您答应会公正对待的,我需要您说出真相,证明嬷嬷的验身结果是错的!敏娘娘……” 敏妃下意识地与皇后对视一眼,来自后宫之主的那道寒光恍如将她嘴唇冻住了,心情便更是沉重。 她眼神飘忽着低声劝道:“事已至此,已经不是我们可以左右的,少说两句吧孩子,否则只会加重自己的罪行。” 她神色那样不自然,这令幽欣惶恐到心凉无比:“敏娘娘,怎么连你也……” “好啦,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咱们小公主总算是能沉冤昭雪了。”斓婕妤大快人心地拍拍手,就等着看好戏了。 幽欣回头看着那些在胜利后得意洋洋的女人,内心深深的不服超过了她对即将到来判罪的恐惧:“不……不会的!我不信这是事实!她明明就已经……” “骊山公主你一口咬定,是幽梦说出自己不贞的事实而被你听见,可当时在场难道就只有你一人?”咲妃没有得意忘形的大喜之色,她依旧是那般从容自若,不怒自威,“怎么就如此巧合地只被你一人听见,却不被别人听见呢?” 幽欣瞠目结舌:“我……”她欲辩无词,这才意识到,她将自己推进了一座深坑,没有其他人证,孤立无援的她终使事态反转,现在的情况对她已是大大不利! “究竟是只有骊山公主一人听见,还是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听见?”另一方向上的凤栖梧也以冷笑步步紧逼,“为了谗害小公主,加重为她失贞失德定罪的砝码,而故意信口雌黄,一切只为了逼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验身!” “不!我没有!”眼下这四面楚歌的窘境使她惊慌失措地一个趔趄,退后一步强撑住残存的一点底气,和着哭腔道,“你们为什么不想一想,如果我没有十足的把握确信她失贞,我又怎么敢提出验身这种办法来逼她显露原形……” 众人沉默,像是在思考她的话,但更多则像是冷眼看着她垂死挣扎。 “难道我就不知空口诽谤的后果有多严重?”她悲愤交集地环视他们每个人,“验身后一个贞洁的结果会立即否定我全部的指控,于我又能有什么好处啊!……” 林昭仪假意低眉看自己的指甲,作得无关痛痒:“这可就难说了,毕竟人心叵测,也许骊山公主还有更深的阴谋在后面呢?” 这话叫幽欣又是一箭穿心,她面容僵固而极力摇头。 “骊山公主的性情是骄纵和冲动惯了,今日我们都能看出来,她仅仅是因为嫉妒和不甘,就去陷害自己的妹妹,使皇室深陷舆论攻击,如此意气用事而不顾全大局,也的确是欠缺成熟考虑的。”姝贵嫔的分析博得众人赞同,她将笑眼斜觑幽欣,“谁知道你此番精心设计,整出这么一场闹剧,会不会只是为了哗众取宠呢?” 【八】子规泣15┇皇上您是要处死荣贵嫔和骊山公主么?(3更毕) 幽欣一时无法自控,流下委屈的眼泪,冲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出来:“姝娘娘!有谁会舍得拿自己的名分,和性命…来哗众取宠的吗!……” “幽欣是年轻不懂事,但是今天却不能再拿她当一个小孩子看待,小惩小戒的也就过了。”晋璇公主望着幽欣,失望地深吸一缕,端肃自持道,“因为她的祸已经闯得令人发指,皇帝的严明,天家的威望,都不能再纵容你的任性胡为!” 说罢,她转面对姬舜道:“陛下,该你说话的时候了。” 姝贵嫔也趁势动情相劝:“是啊陛下,眼下都已水落石出,是时候还小公主一个公道了。” 幽欣这才慌了,回头看见彤史嬷嬷低头沉默站在那,似看到了一线生机,遂忙不迭地冲过去将她抱住:“嬷嬷……你一定知道我是冤枉的对不对?” 彤史嬷嬷避之不及地抬眸,眼中杂糅着畏怯和心疼,欲说还休。 得她这样的眼神,幽欣宛如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令她紧紧抓着不愿放手:“你告诉他们真相!快告诉他们九皇妹是不贞的……你说真话啊嬷嬷!……” 面对她用力的摇晃,还有强烈的哀求,彤史嬷嬷也是无可奈何,她面色为难,目光逃避地转向别处:“公主……奴婢所言句句都是真的,小公主……她真的没有失贞啊……” 幽欣的手骤然一松,连带着嬷嬷没站稳地后退一步,一股凛冽的寒意自她心底窜起,她流泪大笑:“呵……呵呵……你撒谎……你们都在撒谎!” 她痛恨地用手指了指,在她模糊视线里看到的那些虚晃的人影,都令她心寒透顶,这宫里已经没有人愿意说真话了! 晋璇公主看不下她那在大殿上失仪的丑态,冷然嗔怒:“哭哭闹闹,这丫头已经疯了!” “疯了也不能逃脱律法的惩处。”姝贵嫔镇定道,“她必须为自己罪恶荒诞的言行付出代价。” 幽欣猝然怔住,说不出话,却压抑抽泣得浑身发抖。 “骊山公主,希望你记得自己发过的誓言。”姝贵嫔眸光冷淡瞥向她,唇边犹有冷笑,“言出必行,也是作为一位皇家子嗣应有的品德。” 这时林昭仪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皱起眉提醒众人道:“欸?你们还记得小公主在昏倒前说过什么话么?” 众人皆是一怔,林昭仪继续说道:“陛下曾开下金口,许了公主两个心愿。” 她提得太是时候,对面那几个妃嫔脸色“唰”地一下全白了。幽欣心口猛烈一颤,顿觉脚底不稳,摇摇欲坠,终究泪雨覆面瘫跪在地。而她的母亲,跪伏在地上的荣贵嫔亦是惊恐万分,顿时又嚎啕大哭了起来。 皇帝便是在这闹哄哄的境况下,眼底阴阴欲雨的灰霾更重,脸色凝成铁青,他用冷凝的口吻道:“答应幽梦的事,朕没忘。” “皇上您是要处死荣贵嫔和骊山公主么?”瑞嫔举着一双不敢相信的眼眸从座位上站起来。 【八】子规泣16┇求陛下开恩(1更) 她在众目之下,身子僵硬缓缓跪落:“请陛下三思,念在她们也是为了皇室圣誉着想,一时心急和冲动,才用了这偏激失当的法子,所幸未曾酿下不可挽回的恶果,情有可原,罪不至死啊……” 她哭声哀痛地拜伏在地,不敌姝贵嫔一声冷嘲:“哼,文过饰非得可真好听!” 瑞嫔怯弱地抬起身来,眼见姝贵嫔也起了身,径直向自己走来。 “身为皇亲却欺君罔上,散播谣言动摇民心,捏造证词构陷皇嗣,祸害江山社稷。”姝贵嫔居高临下,冷傲地俯视于她,“难道瑞嫔还觉得罪不至死么?有什么罪名是比包藏祸心、挑战天威更严重的?骊山公主的言行往大了说,这可是谋逆!” 位份上姝贵嫔是正二品,瑞嫔是从二品,本就比自己高一级,加上姝贵嫔母凭子贵,在咲妃众多盟友中向来是最锋芒犀利和强势凌人的一个,面对她的压迫,瑞嫔是无力招架的。 “况且小公主有陛下金口玉言,若是验明正身以证清白,就将陷害她的人极刑处死!”姝贵嫔有意瞥眼皇帝,愤愤不平道,“小公主何辜?为什么她就非得承受这莫须有的中伤,承受这些虚妄之罪和无妄之灾!” 瑞嫔被她喝得身子发颤,凄婉抬头望向皇帝,珠玉繁翠下的神色哀凉如惨白梨花:“小公主受辱,甚得陛下垂怜,圣心仁慈日月可鉴,可骊山公主也是陛下所出爱女,她也是纯正的皇室血脉,陛下怎能不念父女之情而将她处死,切肤断指,自尝连心之痛呢!……” 在她动之以情的痛呼下,姬舜眼中便有了些莫名的温情与怜惜,而趁着他暗生的不舍,敏妃也毅然跪落:“陛下,请您宽宏大量网开一面,饶荣贵嫔和骊山公主不死!” “是啊父皇,您就饶了她们吧……”颍川公主幽柔也伴着母亲跪下,哀声恳求,“相信她们这次会得到教训的!……” 顺势而下,何淑媛、虞修华等东六宫妃嫔也都跪地俯首,齐声高呼:“求陛下开恩……” 眼见这样的阵势,姝贵嫔皱起画成远山黛的娥眉,情冷心绝道:“你们现在一个个的哭丧脸跪着,低声下气地为罪妇母女求情,何不问问她,在被嫉妒蒙蔽而陷害小公主的时候,可曾顾念过姐妹之情、手足之义!” 林昭仪故作怅然摇了摇头:“若是换作小公主将被处死,不知她们之中又有几人能跪下来劝陛下广施仁爱、呵护亲情呢?” 姬舜良久不言,面色阴郁,似沉浸在极深重的思虑中。 “皇帝,当断则断,你的仁慈和宽容是不可以滥给的,否则……”晋璇公主冷眸望向幽欣和荣贵嫔,“将来只会成为那些奸邪之人恃宠弄权、逾越法度的最佳屏障。” 姬舜轻轻“嗯”了一声,转面正色道:“皇后,虽说是后宫妇人不法,但已然触犯皇权,罪大恶极。如果朕要从重处罚,你作为国母,可有话要劝朕的?” 【八】子规泣17┇自作孽,不可活(2更) 东六宫妃嫔不禁纷纷将求救的目光投向那后宫之主,可皇后如此精明一个人,岂会听不出皇帝话中的试探之意? 此事毕竟将她的儿子牵涉其中,现在要处置的又是她东六宫的人,眼下她说的每一句话都须小心,稍有不慎便会动摇她在皇帝心里的分量。 尽管承受着许多双眼睛里炙热的渴求,皇后仍面如冰霜,微颔首,语气冷得没有温度:“自作孽,不可活。陛下明察秋毫,心中已有圣裁,只管宣旨便可,臣妾绝无异议。” 姬舜又“嗯”了一声,伴随他心中有数的点头。 见她这般明哲保身,瑞嫔忧心如焚,涕泪相求:“皇后娘娘!您帮她们说几句,求皇上免去她们的死罪也好啊……” “陛下……臣妾知错了……”此时的荣贵嫔卑微趴着,得知自己死到临头而瑟瑟发抖泣不成声,她原本秀丽的脸庞被泪水冲得脂残粉褪,犹如艳鬼一般,“臣妾再也不敢了……” 敏妃看她那凄凄惨状,心头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怜悯。她含泪正视皇后:“娘娘,毕竟荣贵嫔身处东六宫多年,一向对您爱戴有加,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您就大发慈悲,帮帮她们吧……” 她话中有话,是在暗示皇后莫被一时之怒蒙蔽理智,而弃盟友于不顾,自断臂膀,痛快的是敌人,是咲妃她们。 皇后垂眉长叹:“不是本宫不愿帮,而是她们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她们所犯之罪关乎社稷根本,本宫也是有心无力。” 皇后何尝不感棘手,可今日她也是这般如坐针毡下来的,一片心神全记挂在儿子身上,如今好不容易才帮太子洗脱罪名,她可不愿再被这些蠢女人拖下水。 敏妃倒吸一口凉气,绝望阖眼,心死如灰:皇后啊皇后,您这是要弃车保帅啊…… 她唏嘘自己和荣贵嫔母女枉费了这么多心机,纵然今日大殿上一波三折却仍能将事态控于掌中,她们抵抗住了咲妃党羽和凤栖梧一次又一次的强势反扑,而终于重新掌握主动权,好不容易走到验身这一步,眼看就要成功,却终究还是斗不过强大的权力。 处置妃嫔和公主,这虽然关系到流言构陷皇嗣一案的最终结果,但毕竟是皇帝的家事,凤栖梧自是不便过问,只袖手旁观,由着那一群妇人去争辩好了。 他在殿中度过了漫长的波云诡谲,此刻反倒轻松了,比起最终皇帝会如何发落,他更关心里头的幽梦何时会醒,醒来面对这沉重的局面,又会是怎样一种复杂的心绪? “陛下,您还是早做决断吧!” “求陛下饶荣贵嫔母女不死……” “此事必须对皇室和臣民有所交代,事关重大,陛下不要再犹豫了。” 姬舜沉默至深,被两边立场分化的争执,撕扯得愈发头疼,而就在这时,人群中不期然传出一句清婉通透,不一样的声音—— “陛下,请听臣妾一言!” 众人目光纷纷抬起,望向声音的源头,那面色从容冷静的咲妃。 【八】子规泣18┇死罪可免,活罪难逃(3更毕) 方才在两方势力争执不下的喧嚣中,她一直安静不出声,却是在对皇帝极为专注地察言观色。 那站在他天平两端的人们,一边要他大义灭亲,一边,又要他手下留情。而他贵为国君,却不得不陷在情与法的泥淖中难以两全,这些都被心细如尘的她看在眼里。 她缓步上前,倾身行了一礼。 “今日耳闻目睹,女儿在大殿遭人诋毁,名誉受辱,身为母亲,臣妾备感痛心。”她依依举眸,眉中不忍,说出的话却出乎众人所料,并非恳求严惩,“但若因此事而怒杀荣贵嫔和骊山公主两位皇亲,又显得陛下不仁。” 皇帝投落平和的视线与她交会,十分耐心地听她说下去。 “臣妾亦如陛下舐犊情深,痛惜幽梦,却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陛下,在世人口中被诟病成…一位残酷无情的暴君。”她顿了顿,回眸望向身旁的罪人,“所以臣妾也替这对母女请命,望陛下,从轻发落。” “咲妃姐姐,别人求情也就罢了,您可是小公主的亲生母亲,怎么也帮着外人说话?”姝贵嫔愤懑不平道,“难道你忘了,小公主今天在这被她们几个咄咄相逼,抱病在身还要承受她们的言辞羞辱,迫于无奈只好接受一场,于她而言是奇耻大辱的验身!她赌上自己的性命和清白才求得陛下金口玉言,这是她最大的心愿,你都不愿成全了她么?” “孩子说的话也不过是一时之气。”咲妃眉眼平静,一句话堵住了她,“事情平息过去,她也就不会再计较了。幽梦向来嘴硬心软,又岂会真的狠心到要了亲皇姐的性命呢?” “可是……” “妹妹不要再劝了。”咲妃抢言,转目一一看遍她的那些党羽,温情款款,“几位姐妹今日在此不遗余力为幽梦进言,诸多维护,本宫和幽梦铭记在心,感激涕零,日后定涌泉相报。” 她们不禁动容,此时几十双眼睛全落在咲妃一人身上。 “但是前朝与后宫俱为一体,眼下民心需要安稳,皇室也需要安宁,咱们后宫这一家人也得要以身作则,告诉全天下的百姓,家和万事兴。”她对盟友晓以大义,“你们说是不是?” 皇帝长长吸了口气,深感慰藉。 如此,姝贵嫔等人便缄口无话了。 晋璇公主由衷笑赞:“咲妃果然善解人意,不愧是皇上身边的贤内宠妃。” 咲妃微微一怔,目光徐徐转过,余光恰好感受到了皇后那不待见地把头一扭。 “她这份贤良淑德,恐怕在这后宫已是无人能及,妾身今日一见,心悦诚服。”晋璇公主满意地点头,转面对姬舜说道,“皇帝,你就依咲妃之见定夺吧。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对母女孽障令皇室蒙羞,动摇了皇族在洛阳臣民心中的威望,断不能轻饶!” 姬舜也心领神会地点了一下头,须臾,肃然宣道:“来人,听朕旨意,晓谕六宫。” 【八】子规泣19┇打入冷宫,幽禁至死 他的太监领侍,卫长福随即走上近前,垂首待命。 “贵嫔胡氏昏聩,纵容、协助其女造谣,危言耸听诽谤皇室,实不可忍,现责令其褫夺封号,降为才人,打入冷宫。”姬舜眼中犹如郁结着厚重的冰霜,寒光刺骨,丝毫不去看那对跪在地上的母女,“骊山公主煽动民意,构陷皇嗣,欺君罔上德行败坏,削其封号与公主尊衔,贬为宗姬,随其母胡氏迁住冷宫凄霜台,母女终生幽闭,至死不得赦免!” 夺号降位对后宫女子来说已是极大的耻辱,而终身监禁则更是令人生不如死的精神折磨。听闻父亲给予她这般严厉的惩处,幽欣在一瞬间失去了全部的力气,身子一轻,瘫软在地。 而她的母亲荣贵嫔,不,此时已经是胡才人了,她从一个正二品的位置一下子跌落到了后宫嫔御最末从九品,不知是庆幸自己终于不用死,还是为自己的失宠哀痛,她哭声渐弱,化为悲悲戚戚地呜咽。 然而皇帝还没有发落完,他又转眼冷视着地上的敏妃等人:“东宫诸妃愚昧,不辨是非,煽风点火,特此罚俸三月,各自禁足寝宫一月,静思己过。” 敏妃并不感到意外,在胡氏母女大势已去无力回天的一刻她就知道,自己终究难逃牵连。她便是这样心寒如冰,率领东六宫的其他妃嫔恭顺伏身,不约而同道:“臣妾遵旨……” “皇帝。”晋璇公主轻抬下巴往边上一指,提醒道,“别忘了,还有这几个混账东西呢!” 被她示意的那些个宫女,还有被绑缚的太监小德子顿时吓得脸上脱色,把头磕得“砰砰”直响,哀嚎漫天:“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姝贵嫔冷声厉色道:“他们几个串通起来搬弄是非,亵渎公主的清白,罪行轻的掌嘴拔舌,重则……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她的话更是叫他们魂飞魄散:“皇上饶命……饶命啊……” “这群狗奴才是该死。”在不绝于耳的求饶和哭声里,皇后冰冷的话语显得尤为尖利,“特别是这个叫杜鹃的!” 杜鹃听罢猛地一颤,低着头觳觫发抖。 皇后目光阴狠,如鹰爪一般紧紧地揪住她:“她私用依兰狐媚惑主,当以淫乱罪严刑处死!” “娘娘饶命……”杜鹃连连叩首,一边哭一边将求救的眼神飘向凤栖梧,凤栖梧不动声色,杜鹃心中谨记他说的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绝不可将太子强暴小公主的话说出,否则必死,万般恐惧下她泣不成声,“奴婢虽然不小心用了依兰花……可奴婢当真没有魅惑太子啊娘娘……” “你还敢说你没有!”皇后近乎咬牙切齿地瞪着她,“你这下贱到骨子里,不知死活的东西,本宫今日绝不饶你!” 咲妃望着那惨兮兮的丫头,心生恻隐:“杜鹃虽然有错,但好在她已坦白认错,念在她今日能挺身而出,上殿为太子和小公主作证清白,也算能将功折罪了。” 【八】子规泣20┇御赐特权:协理六宫 她将怜悯的目光从杜鹃脸上收回,微微侧目:“陛下和娘娘不如就宅心仁厚,免其一死吧?” 皇后冷笑:“咲妃妹妹还真是菩萨心肠,可这贱婢盗用依兰,最终还不是将祸患‘牵扯’到了小公主头上?妹妹当真能释怀?” 外人听来犹如雾里看花,咲妃却一瞬听懂她言下之意:若非这丫头用依兰迷失了太子心志,他断不会对妹妹犯下这禽兽之举。 “她闯了这么大的祸,你倒舍得留她一条贱命?”笑视咲妃,皇后眸中闪烁剑刃的厉光,换作是她自己,可是已经等不及要杀杜鹃来泄愤了。 咲妃不为所惧,沉静如水道:“嫔妾相信她是无意的,她在取用依兰时并没有想到会造成何种后果。正如春陵君所言——” 说着她转面而去,凤栖梧有些意料之外的怔忡,迎上了她深意的目光。 “律法不外乎人情,有些事的确于理不合,却也是情有可原。”重述着凤栖梧的话,咲妃微笑着望向姬舜,“陛下您认为呢?” 姬舜凝思着,皱了一晌的眉头舒展开来:“折腾许久,朕也倦了,这一众奴才,就统统交给咲妃发落吧。” 皇后一听这话味道不对,她才是后宫之主,怎么将发落人的事交给咲妃做主?她蹙眉欲言:“陛下……” “今日太子虽然脱罪,但细思其言行亦有失当。”姬舜冷漠打断,目光炯炯直欲探视她心底,并话中有话,“恐怕接下来一段日子,皇后需要多费心陪伴太子,多加管教才是了。” 皇后惶然怔懵,他到底……还是在凤栖梧那巧舌如簧的挑唆下,对幽寂心生芥蒂了…… “后宫诸事繁杂,你分身不暇,自然是要有人替你分担的。”他冠冕的语气没有半点感情,转身对在座正色道,“自今日起,朕赐予咲妃协理六宫之权,全力辅助皇后,处理后宫大小事务。” 众妃嫔皆是不由自主地一惊,却都不及皇后来得晴天霹雳,恍如刹那间一口凉气灌入胸中,将她身子冻得僵硬。 姝贵嫔等西宫妃嫔渐渐掩藏不住嘴角的笑意,她们都知道“协理六宫”四字有着多举足轻重的分量,咲妃得势不光是她一人的荣耀,更是能让整个西六宫都扬眉吐气的光彩。 咲妃在众人瞩目下,从容不迫端臂行礼:“臣妾领旨,必不负陛下所托。” “如此甚好。”晋璇公主笑道,赞成皇帝这般明智之选,“咲妃贤惠持重,后宫有她处事,必然妥帖。” 咲妃这下名正言顺,便拿出十足的底气走入大殿中央,宣了口谕—— “凉儿、杜鹃留下。秋晴等余众贬为末等宫人,罚去辛者库为奴。至于这三个……”说着,她凄冷的双眸转过去,从倩蓉、幼薇和小德子身上一一扫过,语温降至冰点,“一律杖杀。” 在她一声令下,侍卫上前将那撕心裂肺狂呼“饶命”的三人硬拖出去,惨叫声中那种被惊恐穿透的绝望,让殿中人觉得分外刺耳。而皇后,正用她一双恨意凛冽的双目,暗中狠厉瞪住咲妃的侧颜。 心口一阵阵地发冷,皇帝的决定让她甚觉讽刺:虽说一品妃位已是皇后之下,后宫嫔御之首,但诸妃之上仍悬有一个空缺的贵妃之位,正是她们这位心思极深重的皇帝,特意留之,以备“不时之需”。 协理六宫之权一般是留给那正一品贵妃的,如今竟公然授予姜氏,岂非在大庭广众之下狠掴皇后一掌,暗指这女人此时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已是位同副后,晋封贵妃也是指日可待? 真是可笑之极! 【八】子规泣21┇后宫里最虚伪的女人 众人散去后,那几个东六宫的妃嫔都自发选择留在了凤藻宫里。 “真想不到,咲妃竟然会开口为胡氏母女求情?”何淑媛满面惆怅道,“还以为她不满女儿受了委屈,恨不得要将她们斩草除根呢。” “有什么想不到的?她不就是喜欢在陛下面前装贤淑、充大度么?沽名钓誉而已。”皇后眼眸微阖,含着一丝嘲弄的笑意,“本宫最讨厌她那副假模假式的嘴脸。” 瑞嫔将一抹哀伤郁结眉心:“娘娘,您今日当真应该帮荣贵嫔母女一把的,她们毕竟是咱们东六宫的人,总不至于让她们娘俩如今都沦落在冷宫里幽禁到死……” “帮?怎么帮?”皇后冷冷斜了眉梢向她,“从她们有胆子把太子卷入其中,动摇了太子在陛下心里的地位,就该知道这回本宫断不可能饶了她们!” 瑞嫔被她一凶心更乱,说得低声下气:“兴许她们想一口指认是小公主勾引在先,并非太子主动,事后陛下能对太子酌情宽恕……” “糊涂!”皇后怒斥她们这般异想天开的天真,“一旦乱伦之罪坐实,无论太子是否主动,哪还能脱得了干系!” 这帮无知妇人之所以自作聪明,全是因为不知皇帝对一切早已了然于心,只是不能明说而已,若是此番被人捅破了窗户纸,皇帝又岂能饶得了幽寂? “还有,宫里已经没有荣贵嫔了,有的只是废妃胡氏。”皇后冷若冰霜地睨了瑞嫔一眼。 瑞嫔忙卑微俯首,唯唯诺诺:“是……嫔妾失言了……” “今日之事本可以简单收场,本宫再从中斡旋也就没什么事了,是幽欣那蠢货嚷嚷着非要验身,你们几个还在一旁鼓动……”想到这里皇后就怒火灼烧,斜眸瞪住她们这群不争气的东西,“落到如今这般下场,一切都是她们咎由自取!” 瑞嫔等人被训斥得面如土色,脸颊烧得滚烫。 “说到底还不是她们母女自己蠢!”皇后越想越气恼,满肚子的怨愤倾泻而出,“竟然蠢到去宫外煽动百姓来引火……现在好了,陛下迁怒于本宫管治不善,把协理六宫的大权都交给了姜氏那个贱人!” 她重重拍响案几,她们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一个,暗自交换了眼色。 “从今往后,你们做事可都得小心了,千万别学胡氏那般愚蠢。”说着,皇后心累地扶住脑袋轻揉起来,脑仁疼得厉害,“可别再有什么把柄落在咲妃手上,弄得你们翻不了身,到时连本宫都保不住你们!” 诸妃纷纷屈膝,恭顺应承—— “是……” “嫔妾谨遵娘娘教诲……” “想当初她只居嫔位,并不如这般尊宠,却和妍嫔同气连枝,若非妍嫔因芙美人小产一事获罪,留到今日恐怕也是个祸患。”敏妃暗生怨恨,“怎么那时就不把姜氏也牵连进去,反倒叫她步步高升了!” “你们以为当年的妍嫔是怎么败的?真是她自己疏忽大意?” 皇后这声冷笑显得颇有意味,众妃暗自揣测,不是妍嫔自己倒霉,难道也是遭人算计? “都警醒着点吧,那可是前朝后宫里走出来的女人,见过的风雨还少?姜氏心思深着呢。”皇后唇角寒意凛凛,点到即止,“皇上和晋璇公主都说她贤德,可这后宫里最虚伪的女人就是她!” ◇◆◇◆◇◆◇◆◇◆◇ 毓秀宫仪鸾殿,辛夷姑姑为咲妃卸去了繁重的头饰,使她的发式看起来简约而不失端庄。 “娘娘您为什么不顺水推舟,求皇上赐死胡氏母女呢?”辛夷按捺不住好奇问道。 咲妃揉着擦拭香露的手,淡然道:“你也认为本宫替她们说情是多此一举,不明智了?” 【八】子规泣22┇栖梧,你是想见幽梦吧? 辛夷恭谨而笑:“按理说皇后党羽众多,拔除一个是一个,何况荣贵嫔在后宫位分也不低,膝下又有女儿骊山公主帮衬,若能利用这大好的机会将母女二人铲除,对娘娘也就少一分威胁。” 省得像现在这样夜长梦多,恐还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想死有什么难的?在这宫里,死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咲妃眼中一片冷澈,“然而冷宫里的煎熬,并不比死好受。” “可她们毕竟对您和小公主如此大不敬,更差点毁了公主的名誉!” “她们的确该死,但不急于一时。”镜中咲妃怡然端坐,闲适地按着发髻和步摇,“本宫现在手握协理六宫之权,还怕弄不死一对废弃的母女?” 辛夷面色一沉:“娘娘您是要……?” “本宫暂且不会动她们,让她们先在冷宫里过些个好日子。”咲妃唇边一挑,冷艳非常,与平日里温婉可亲的模样判若两人,“冷宫的滋味本宫是知道的,胡氏做贵嫔时,总喜欢在背后拿本宫曾被打入冷宫来说事,好啊,如今让她也好好地享受一下那种滋味,冷宫里生不如死的痛苦,暗无天日的绝望……” 辛夷心领神会,不再多言。 “那两个丫头派人去叫了么?”咲妃问的是杜鹃和凉儿,从凤藻宫散了,她们似乎就被晋璇公主带走,但她还有事没做完,还有话要跟她们说。 辛夷微笑颔首:“已经在殿外候着了,奴婢这就去带她们进来。” 咲妃点了点头,允她去了。 ◇◆◇◆◇◆◇◆◇◆◇ 走出后宫,晋璇公主望着雨后初晴的天色感慨万端:“这场风波总算是能平息了。” 身旁凤栖梧举袖垂眸,笑如春风:“这次多亏公主您照拂,小公主才得以化险为夷。” “我哪有做什么?还不都是你在暗中筹备得滴水不漏?”晋璇公主瞥去他一抹耐人寻味的笑眼,“对我们皇室,对我那个侄女儿,你当真是‘有心’了。” 凤栖梧略显尴尬地一愣,装作不懂地清笑掩饰。 晋璇公主点到即止地笑道:“皇帝一会下了朝,我要去单独见见他,你呢?” 凤栖梧目露疑色,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颇有悬念,不禁在心底揣摩起来。 “你是先自个儿出宫,还是等我回来一起啊?”晋璇公主就这么笑着看他装傻充愣,语气递进一步。 凤栖梧恍然顿悟状,眸中神采一扬,恭恭敬敬地垂首道:“栖梧追随公主而来,自然愿意选个可去之处,恭候公主大驾。” “你是想见幽梦吧?”晋璇公主早已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对于他意料之中的选择,她索性直接开了天窗,笑得眯起双眼,“我听说她好像已经醒了。”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他的别有用心就这么被她一针见血地说破,凤栖梧在她面前竟有些难为情,也不否认,只乖觉地低头不语。 “罢了。”晋璇公主宠溺地斜他一眼,就此放过了他,“既然都已进了宫,我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吧。” 心里的石头落地,凤栖梧欣然目送她走,晋璇公主并未对此深究,可见她心里透亮,却并不怪他。 【八】子规泣23┇这,是一壶毒酒 仪鸾殿,雕梁画壁,灯暖生香。 桌上那一小盘金瓜子在熠熠生辉,旁边翡翠玛瑙也摆了不少,一时珠光宝气,明晃晃地映在凉儿惊诧的瞳孔中,她却因为不知所措而显露出些许不安。 “这些都是赏给你的。”咲妃温和一句唤起了她的注意,在她的注视中,咲妃端庄坐着,笑容优雅,“因为你在殿上知无不言,表现可嘉。” 凉儿恭敬地俯下身道:“奴婢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不求娘娘赏赐。” 咲妃轻颔首,含笑的视线转至她身旁,唤道:“杜鹃。” 不敌她声音的魄力,杜鹃仓促抬起眼来,与她对视的目光十分畏怯。 咲妃笑着说道:“你的出现更是一个惊喜,本宫也有东西要赏你。” 说着她扬首给了掌事太监怀禄一个眼色,他便手捧一方托盘走至,将一尊白玉雕花的酒壶配着一只小杯端到了杜鹃面前。 杜鹃眼见此景顿时慌了,心头涌起一丝不祥之感:“娘娘……这是……” 咲妃面上笑意冷凝,坦然道:“你没有猜错,是一壶毒酒。” 凉儿惊闻变色,杜鹃心中闷然一沉,嘴唇颤抖:“娘娘……您说过会饶奴婢不死的……” “本宫是说过。”咲妃幽然转眸来看她,眼底泛着冰雪的冷傲,“可本宫也只是,暂时饶你不死。” 杜鹃眼中顷刻汇成泪海,声音因哽咽而变得很轻:“为什么……” 咲妃全然敛去了笑色:“你近身服侍太子,避暑那日发生一件大事,你都知道的吧?” 杜鹃泪眼微颤,果然是因为那件事,咲妃如皇后一般,终究不愿丑事外扬。她匍匐撑着地砖,摇头矢口否认:“不……娘娘,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娘娘您不要杀我……” 咲妃阴冷一笑:“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可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啊。” 杜鹃怔住了泪眸,望着咲妃从位上起身。 “去年在甘泉宫,为了替太子掩盖罪行,皇后先斩后奏,秘密处决流觞洲一众宫人,想不到你命大,居然活了下来?”她愈发走近,与身带来慑人的威严,甚至是杀机,直让杜鹃透不过气,“可今日你在本宫手中,恐怕就没有那么走运了。” 咲妃缓缓蹲下了身子,凑近,托起杜鹃流泪的脸庞。 她黯然唏嘘:“多好的一张脸蛋,竟被打成这样……” 杜鹃脸上,那在大殿被皇后狠狠掌掴后留下的红肿尚未消退,打烂的嘴角凝着血痂,当真是惨不忍睹。 杜鹃不敢说话,啜泣着听咲妃道:“你心里一定明白皇后为何恨你?” “奴婢……”杜鹃还不及细想就已哭到崩溃,“娘娘您相信我!奴婢真的没有勾引太子……” “事到如今你有没有企图勾引太子,都已经不重要了,你犯下最不可饶恕的错是……”咲妃顿了顿,似是隐忍心中蚂蚁撕咬般浓烈的恨意,“错在因为你的一个私心,伤害了我的女儿!” 杜鹃懵了瞬息,终是负罪地闭上双眸,泪如雨下。 【八】子规泣24┇母妃这是在做什么? “本宫与皇后不同。”咲妃冷冷看着她这孱弱的模样,“皇后想杀你,是为了灭口和泄愤,可本宫要你死……” 杜鹃带着半分好奇,睁眼看她。 “是出于一位母亲破碎、伤透的心。”她说时,双眸颤抖恨得咬紧牙关,手指用力简直要将杜鹃的下颌骨捏碎,“小公主是什么?那是本宫十月怀胎,从我腹中掉下的一块肉,本宫怎能容忍自己的女儿……身心遭受如此大的欺凌和屈辱……” 杜鹃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不能承认,她泪水淌得愈发汹涌:“不是的娘娘……欺辱小公主的是骊山公主,和她的母亲……她们都已经受到陛下惩罚了……” 咲妃阴沉瞪她,冷硬收手丢开她的下巴。“不管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本宫都不可能放过你。”她转眸看酒壶一眼,“这酒,是本宫为你想到最体面的死法,喝了它。” 她冰冷的命令是杜鹃无法承受的,她声泪俱下:“不……不要啊娘娘……求您开恩……您放了我吧娘娘……” 声声哀哭令凉儿都心生不忍,可她不敢多话。 咲妃凛然起身,呼喝宫里的奴仆:“来人,给本宫按住她,为她赐酒!” 很快,杜鹃就被两名小太监控制住,掌事太监怀禄倒上一杯酒,无色透明的液体在杯中泛着寒光,散发出夺魄勾魂的香气。杜鹃拼死挣扎,哭声凄惨而绝望。恰在这时,方苏醒未久的幽梦被谷雨扶着进殿,被眼前这一幕惊住。 她的到来令太监们措手不及,吓得停了手,咲妃错愕抬眼望过去,幽梦望了望地上哭惨的泪人儿,语气冷淡而疑惑:“母妃,你这是在做什么?” “幽梦,你来得正好。”咲妃平静了心绪,目光滑落,“母妃让你好好看看这个人。” 幽梦顺势看回杜鹃,心中疑窦丛生,但从杜鹃那张红肿又哭花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线索,只觉出两三分的面熟。 “她是谁?”幽梦轻声问,“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你当然见过。”咲妃将凝重的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去年夏日,流觞洲的情形你还记得么?” 幽梦心口被一瞬揪痛,良久,沉声道:“怎么会不记得……” “当你进去那里,可曾感觉到什么异常?” 那日之事幽梦是不愿回想的,但母亲问了,她只好强迫自己慢慢打开了记忆,令她印象尤为深刻的是,她从流觞洲回来后衣服上都还沾着破碎的茉莉花瓣,像是一场罪恶的残留,触目恸心:“我至今似乎都还记得,当我踏进那间屋子,扑鼻而来,满屋茉莉花的香味……” “那是依兰香。” 母亲这声纠正叫她始料未及,霎时就懵了。 “是这个丫头……”咲妃冷视杜鹃,“她在香里放了依兰花芯,为了掩盖它的气味,她在屋里放上了茉莉,以此掩藏她虚荣的欲念。” 领悟后的幽梦怔忡着,皇兄对她做的种种恶行仿佛又浮上眼帘,因为心痛而攥紧了双手,指甲近乎嵌进皮肉中。 【八】子规泣25┇如果你肯为她求情(1更) 她猝然转身扑到杜鹃身前,瞪大了双眼质问她:“依兰花……真是你对我皇兄用的?……” 尽管之前再如何否认,在对视上幽梦目光的一瞬,杜鹃还是愧疚得低下头,失声落泪:“公主……我……” “为什么!”幽梦瞬间变得歇斯底里,一把扯住杜鹃的衣襟,万种怆痛刺穿胸口,眼里渗出泪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杜鹃被她摇晃得更是痛心疾首,她不堪内疚和悔恨地深埋头,痛声泣诉:“公主对不起……呜呜……可我不是有心的……我真的没想过您会来啊……” 幽梦的双手恍如冰凉,骤然无力地就松开了她。 “公主……请原谅我……原谅我吧……公主……” 杜鹃悲痛欲绝,她却充耳不闻,像一座冰雕跪立着。 “那么幽梦,你愿意原谅她么?” 在杜鹃凄恻哀凉的啼哭声中,母亲森冷的问题令幽梦又是一怔。 母妃在她身后说:“如果你肯帮她求情,母妃就饶她一命。” 她一动不动,只静静用霜寒的目光望着杜鹃,嘴唇宛若冰封。 杜鹃抓住这唯一的希望,狠狠地朝她磕头,哭得声堵气噎:“小公主……奴婢求您……您行行好,向娘娘开了口吧……” 幽梦缓缓站起,在杜鹃千呼万唤的哭求中终于张口。 “我不会原谅你……”她眼眸低垂,如冬日的雪光轻薄洒落在杜鹃脸上,“永远都不会!” “不要啊公主!……”就在她欲转身离去,杜鹃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痛哭得声嘶力竭,“公主……求您怜惜奴婢这条贱命……奴婢不想死……奴婢愿意做牛做马来向您赎罪……求你了公主……” 幽梦眉心有过微弱的蹙动,遏止不住的心冷:“我记得你,当时你就在外面,一直都在吧?你知道房内在发生什么,为什么不进来阻止?为什么不救我!……” 我怜惜你,那谁来怜惜我?即使拿上你一生一世,也赎不尽你的罪孽。 她愤然抽手,因为太过用力和急促,杜鹃滑脱的指尖从幽梦所戴缠臂金上那一圈镂金菱花嵌翡翠粒的坠子上重重勾过,那一瞬的拉扯险将她手指割破。 幽梦步步决然地走至殿门,转侧眼眸,用天寒地冻的声音道:“母妃,您请随意吧,我不会为她求情。” 咲妃眼帘一沉半盖住寒芒,唤怀禄:“还不动手?” “不……不要!……”杜鹃泪流满面地摇头,她陷入太监们手里无路可退,哭声凄凉,“我不要喝……救命……救命啊……” 幽梦转回头不想看这惨烈的情景,缓步朝殿外走去。 杜鹃剧烈扭动着身子,但她再如何挣扎,也阻止不了怀禄捏紧她的两腮迫其张口,把那杯酒全部灌了进去。 “认了吧,你有今天的下场怪不了任何人。”咲妃冷眼看这一切,“要怪,就怪你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权力。” 幽梦不禁停下脚步,愈发觉得母亲在身后这番话不只像是说给杜鹃听的。 的确,咲妃抬起深邃的双眼,望着女儿的背影:“记着,在宫里的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深渊,后宫就是这么残酷,如果你没有与之相配的好命,就绝对容不下你飞上枝头的野心。” 【八】子规泣26┇一个有关死亡的故事(2更毕) 杜鹃泪盈于眶,流落不止,辛辣的酒液像烈火一样灼痛喉咙,呛得她猛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哭泣和咳喘未落,只听得“叮”地一声脆响,玉杯落地而碎,幽梦下意识回首,恰见被太监放手松开的杜鹃像枯叶一般,身子虚软地侧卧倒地,她痛苦的表情似是有无数把刀子在体内绞着她的五脏六腑,随着她一声重咳,猛地破口吐出一大滩血来。 她的咳嗽渐渐平缓了,面上愈加地苍白无人色,终于就这么抽搐了几下不知人事。 她桃花似的眼眸睁着却黯淡无光了,深红的浓血从她嘴角汩汩流出,正在带走她身体的温度。兴许是因为最后一刻仍旧痛得钻心刺骨,她那只攥紧的手垂在地上死气沉沉,仿佛想抓住什么,直到咽气都未曾放开。 那样静,被死亡带走一切的寂静。 幽梦恍然间迷失了心神。 而她的母亲,她不可思议的母亲,看着别人遭受灭顶之灾时,竟然能在沉默的嘴角泛起一丝阴沉,平静欣赏的笑容。 幽梦想,她尚且做不到如此。 可她为什么不愿救她? 这个问题,幽梦也在心上反复问着自己:是因为杜鹃用依兰香作恶令她失身?还是当她受辱哭喊时,杜鹃却在门外袖手旁观? 也许都有吧,可到底是哪一点最令她对杜鹃深恶痛绝,痛恨到非要她死,她却已经寻不出答案了。她终究如那时的杜鹃一般,弃她于不顾,无动于衷,置身事外,麻木不仁。 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心似是空了一般,站着久久不能动弹…… 她觉得心里仿佛有一个陌生的自己,正在觉醒。她试着与心里那个自己对话,告诉她,她此刻的迷惘与彷徨—— [这是第一次,如此迫近地让我看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我眼前凋零。 她叫杜鹃。 杜鹃…… 我突然唏嘘起她这好听却悲凉的名字,它让我,想到了两句诗。 一句,是“望帝春心托杜鹃”。 一句,是“杨花落尽子规啼”。] 幽梦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眼神惨淡地转身继续走下去,双脚如同飘浮一般虚空无力,仿佛觉得这一路都能闻见毒酒的清香,和着血液的腥甜。 [我的皇兄,曾因为一时的无心,用杜鹃花的明艳夸赞过她的容颜,可他终究没有告诉她,杜鹃是不祥之花,在她灼华的美丽背后,暗含着一个有关死亡的故事: 望帝身殒,化而为鸟,昼夜悲啼,至死方歇。 它花上那样凄艳的鲜红,便是由杜鹃鸟啼落的鲜血染就。 她死也没有得到我的原谅,但我的确同情她。 同情她:颜似花娇,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 赐死杜鹃的这一幕,忽而让咲妃觉得十分熟悉,她不由失神,眼前的画面依稀虚晃着改变了,换作另外一个时空—— 五年前的盛夏,她在甘泉宫太极殿里,为了妍嫔的事求见皇帝:“陛下,您真的不愿听惜颜姐姐解释么?” “她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姬舜背向她负手而立,口吻狠绝,“私通侍卫,谋害龙胎,这等心肠歹毒又淫乱无耻的贱人,朕不杀她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那就请陛下放过她的家人吧……”她低声恳求,“私通之罪毕竟不雅,为了顾全您和皇室的颜面,不可过分宣扬,如果连卞家的人一并处决,难保臣民不会妄加揣度……” 姬舜沉默思量了她的话,原本他的确是想把妍嫔夷灭三族的,可眼下处境甚感掣肘:“诚如爱妃所言,朕当真只能让她死得悄无声息,便宜了她!” 她哀婉垂眸:“姐姐固然有错,罪不可恕,但臣妾毕竟与她姐妹一场,求陛下恩准,让臣妾……去送送她吧……” 【八】子规泣27┇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1更) 天将破晓,阴暗的牢房里,有女子凄厉的哀嚎,一声一声不停歇地,沿着幽深的通道传出来—— “皇上!臣妾真的是冤枉的!……”天子身边曾风光过一时的妍嫔卞氏,如今已是落魄的阶下囚,沉重的锁镣禁锢不住她疯狂的挣扎,“你们放我出去!本宫要见皇上!……” “可皇上不会再见你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回应了她,令她惶然怔住,她瞠目望着囚室之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宛如来自地狱的鬼魅,渐渐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那女子泰然注视她,冷傲吩咐身后的狱卒和侍从。“你们先出去,让本宫和妍嫔娘娘……”她有意拉长语调,“好好说些体己话。” “诺。” 众人纷纷行礼告退,其中一个小太监走前,将端在手里的一盘酒器暂且搁置在墙下。囚室门已被狱卒打开,女子步态优雅地走入。 “姜婉笑……你还有脸来见我?”卞惜颜发着狠劲扑上去,却猛地被锁镣牵绊,无奈只能咒骂,“你这恶毒的贱人!栽赃嫁祸,把我害成这样!……” “到底谁先害谁呢?”婉笑冷静伫立,似笑非笑,“姐姐心里难道还没本账么?” 卞惜颜心口一凛,恨恨将她瞪住。 “芙美人是你宫里的人,她的龙胎自然受你照拂,可你明知她体质阴虚,易有滑胎和早产之险,害怕她临产这几月里有所闪失,就假借依兰花做文章,想让我误信她要害你。”婉笑说着,心里如明镜一般,“这样你就能说服我代你照顾她安胎,想一旦出事,就让我来背黑锅?姐姐,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 “原来你一早就知道?……”卞惜颜难以置信,她表面不显山不露水,暗地,竟是如此精明的一个人。 “是啊,从你给我看依兰花的一刻,我就知道你在演戏。”婉笑唇角勾起,“姐姐是这宫里最擅长制香的人,必然熟识各路香物,又岂会不知依兰花有催情之效?” “所以你是故意装傻,将计就计地去照顾芙美人,你也一直都在演戏?!” “姐姐没看出来么?”婉笑忍俊不禁,低眉而笑,“看来在演技之上,婉笑承让了。” 卞惜颜愤懑不已:“你明明知道芙美人每日喜食山楂,却故意瞒着我,还骗我去给她送参蓉羹,害她食物相克,腹痛早产,好嫁祸给我!” 婉笑淡然摇头:“就连太医都说了,山楂、海参同食固然相克,但未必至于损伤龙胎,姐姐想知道让芙美人早产的真正元凶么?” 在卞惜颜怔忡的目光里,婉笑上前两步,拈起衣袖递向她:“姐姐闻一闻,这气味儿可熟悉?” 卞惜颜轻轻一闻,心鼓便受到重重一击:“是麝香……” “没错,麝香。”婉笑收手,意味深长道,“这正是前年我再度有孕时,姐姐每日用的香。” 卞惜颜惊愕如石,眼帘不由轻颤:她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八】子规泣28┇要你小产是皇后的意思(2更) 婉笑目光如刃审视着,眼前这位曾经的密友:“我心性戒慎,后宫这么多人,唯有你能近得我身,你却在暗中拿麝香熏衣,每日接近于我,让我日复一日闻到你身上那夺命害人的东西!” 卞惜颜眼见她语速加快,呼吸也愈发急促:“你这般阴损,终使我孕中滑胎,硬生生地从我腹中打下个成形的男胎来!……” 在她震如雷霆的控诉下,卞惜颜抵不住心头愧疚,逃避地转向一旁,强作淡漠:“要你小产是皇后的意思,你已是后宫荣极,她怕你生下皇子会危及她和太子的地位……” “姐姐终于说实话了么?你也在暗中投靠了皇后!”婉笑心寒得发苦,“可光这些还不够,你以为我不知道?也是你在暗中串通皇后,向她泄露我接济前朝遗民一事,并与她设计造谣,说我怀有异心,怨恨大幽和皇上,以此激怒圣心,将我在杖刑之后送进冷宫!” 这些真相,她既然都一清二楚,卞惜颜已不想争辩,沉默以对。 “我身受重伤躺在冷宫里的第一天,皇后就假仁假义地让人送来一碗药,明是为我疗伤,实际上……她逼我喝下去的却是伤宫绝孕的毒药,就是那碗药,它让我永远都不能再有自己的孩子!……”她被皇后手下撬开嘴强行灌药的情景历历在目,婉笑瞪得恨意全开,同时隐忍住眼里的潮涌,“这些……我想你肯定都知道吧?” 她说的当时,卞惜颜的确就在冷殿之外,死死拉住那弱小的,哭着闹着要冲进去救母亲的小幽梦,她也是万般无助,只能蹲下抱紧幽梦和她一起流泪,她多怕皇后看见幽梦后一怒之下连孩子也一同施虐,所以她绝不能放她进去啊…… 想到这,卞惜颜阖紧双目,掩盖住眼里的痛和悔意。 婉笑自然不知这些。“正是从那天开始,我想明白了一切,我终于看透了你的所作所为,也是从那一刻我决定……”婉笑用怨毒的目光剐着卞惜颜,“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我开始算计着‘报答’你,总有一天会把我所受的痛苦,连本带利地还给你!……” 卞惜颜骤然睁眼驳斥:“这一切错都在你!你不该带着你的女儿进宫!” 她缄默至此,突然开口反倒叫婉笑发怔,一时间无所适从。 “你一个被废的前朝公主,罪奴之身,不在洛阳行宫里好好待着,却偏要费尽心思,到长安的未央宫来?”妒火,抑制不住的妒火,在卞惜颜的泪水中灼烧,“可知从你进了这座皇宫,你得宠的起步,就是我失宠的开始!……” 她出身贵族,相貌出众,她也曾是宫里最得皇帝欢心的女人啊,可这一切的繁华与美梦,都在十年前,被一个怀抱女婴进宫的女人给打破了! “皇上对你万般恩宠,非但免除了你的罪奴身份,还屡屡晋封,让刚进宫没多久的你,就得到与我平起平坐的位置?” 【八】子规泣29┇我真心拿你当姐妹,你却来害我?(3更) 当彼此都撕开那张伪善的面具,藏在下面的竟是那么丑恶的嘴脸,婉笑浑身发冷,而卞惜颜噙着泪与她咄咄相视:“后宫里有多少女人恨着你?皇后忌恨你,敏妃和东六宫的女人哪个不恨你?她们都将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在乎多我一个吗!” 还是这么理直气壮么?到现在她都不愿向自己忏悔,婉笑痛怒交杂地质问她:“所以你就可以不择手段,像她们一样来害我和我的孩子吗!” 不想害也害了,卞惜颜终是凄笑一抹扭过脸去。 “你还记得那天么?”婉笑深深吸了一口凉气,缓下了口吻和情绪,“恰逢是幽梦周岁生日宴,那个由皇后安排来的奶娘在将幽梦抱下楼时,故意装作没踩稳,孩子从她手里飞出,当时离她最近的你毫不犹豫扑上去,抱紧襁褓中的幽梦从楼梯上滚落下去,她才得以安然无恙,而你却因此摔伤了自己,卧伤在榻一月下不了床,你那条腿上至今还留着滚下楼梯时划伤的一条疤……” 卞惜颜泪目凝滞,顿觉左腿外侧凛然一疼,那段惊魂的回忆早已铭心,孰能忘怀? 婉笑心是极坚忍的,在此之前再强烈的恨意,再汹涌的怒火,都没能让她流出泪来,可提起这件事,竟是不敌心口万般悲怆,潸然落泪而哽咽起来:“是你不顾自己的安危,保护我的女儿,我才会满心满怀地感激你,感激到毫无保留地信任你,我相信你和后宫其他女子不同,你比她们都要善良……” 卞惜颜亦如她,闭着眼却止不住泪流成河——幽梦,当真占据着她心里那一片温存的柔软之地。 “我真心拿你当姐妹,你却帮着皇后来害我?”婉笑痛泣失声,缓释了好一阵,喉咙堵得发疼,“当我知道真相的时候我有多痛心你明白吗!我所坚信不会害我的人,却是在背后害我最狠、伤我最深之人!我小产、绝孕、杖责、失宠、惨遭幽闭……我之所以从天堂跌进地狱,在宫里受尽了磨难,全是因为我看错了一个人,误信一个亲如姐妹却心如蛇蝎的你!……” “你也不差啊……”卞惜颜那双泪眼阴冷地斜向她,“我是心如蛇蝎,你的心肠难道就不毒么?你为了算计于我,还不是学得有模有样,用麝香去害了芙美人腹中的孩子?更害得芙美人早产,血崩至死!……婉笑,你手上也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啊……” 婉笑转面拭去一把眼泪,重作镇定地看她:“皇后一定暗示过你芙美人体虚吧?为什么她还一定要你护这一胎,你想过吗!” “……”卞惜颜蓦然结舌,眼光变得飘忽。 “皇后早就买通了太医院上下,芙美人的身子如何、胎儿如何她根本了如指掌!她早已有害芙美人之心,只是不能用她自己的手。”这其中的阴谋诡计,婉笑看得清清楚楚,可有人为什么明知如此还宁愿当个瞎子?这令她心寒不已,“她不暗示你把这烫手山芋丢给我,便是要芙美人的胎在你手上出事!” 卞惜颜无话可说,她不笨的,从皇后找上她的一刻她就知道这是一个陷阱,皇后这次的目的很明确:卞惜颜和姜婉笑,二者选其一,必须有一个人成为陷阱中的猎物。 “或许你没的选择,又或许你本心就是希望我栽进去的?”婉笑冷眼望着静默的她,“好,我就如你们所愿,去当这个坏人,成全你们的私心。但是这一次,我不会再任凭你们算计和鱼肉,我要你们反受其乱自食恶果!” 【八】子规泣30┇谁也担不起红杏出墙四个字(4更) 卞惜颜细思其中琐碎,愈发感到背脊发凉:“你做得真够绝的……如果你运气不好,整个计划稍有差池,芙美人未受食物相克而龙胎却有恙,陛下彻查此事就会知道她小产的真正原因,你必然难逃牵连!……” “是啊。”婉笑付之一笑,“整件事里我的确是在赌,后宫里的尔虞我诈,谁和谁不是拿命在赌呢?” 这一句令卞惜颜再度缄默,恍如被它一针见血地刺穿胸口。 婉笑与她相对的目光里锋芒熠熠:“很不幸,姐姐,我就是比你走运了一些,这一局,我赌赢了。” 卞惜颜神情僵固了好一会,终被一丝冷笑划破。“你先别得意,皇后之前来过了,我已将事情始末,包括你前几日与我说过的每句话都告诉了她!”她认定自己还有希望,不禁当着婉笑的面,亮出她那位劲敌的底牌,“皇后她心思精明,当然知道这里面疑点重重,她必会去陛下面前为我分辨,替我求情!” “还指望你那皇后呢?”婉笑垂落嘲弄的眉眼,口吻极是轻松,“只怕是来不及了。” “你什么意思?”一股不妙之感席卷卞惜颜心头。 婉笑唇边盛开彼岸花似的诡魅笑容:“陛下肯不肯听皇后为你求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皇上要你死的决心已经下了。” 说着她朝身后一处瞥去极尽深意的一眼,引着卞惜颜不安的目光看向那墙角木盘上盛放的一套酒具,只一眼,她便触目惊心。 “陛下赐了酒,我替陛下来送你一程。”婉笑平静欣赏她震惊的表情,“你一路好去吧,我的惜颜姐姐。” “不……不会的……”卞惜颜瞪圆了双眼,神情木讷,“皇上未必相信是食物相克引发的小产,这些不过只是太医的推测,事情还没有查清楚,皇上不会这么对我的!……” “没有证据证明你送的参花羹与芙美人小产有必然联系,就连太医也不能肯定,可是这又如何呢?”婉笑气定神闲地看她,“姐姐你要分清楚,陛下要你死的真正理由,不只是你涉嫌祸害了芙美人母子,而是在他心里已经认定……” 她从容走近一步,逼迫着卞惜颜的双眼,瞬息之间,将嘴角的冷笑定格—— “你与人通奸。” 这冰冷的字眼,似毒咒一般,将卞惜颜的身体与灵魂一并钉住。 “在这座后宫里,再受宠的女人也担不起‘红杏出墙’四个字,他是皇上,不可能容忍一个对他不忠的女人。”婉笑微扬长眉,不胜惬意,“聂钰,你的那位‘奸夫’,我想在我来见你的路上他就已经咽气了。” 卞惜颜猝然又是一震:“我表哥死了?!” 婉笑杏眸凝光,说得那般无关痛痒:“这里是宫闱禁地,他一个禁卫统领,胆敢觊觎后宫妃嫔,他不该死么?” “你在那装什么清高?”卞惜颜忍无可忍地反驳她,满目鄙夷,“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他觊觎的分明是你!” 曾几何时,表兄聂钰来探望自己而被她不慎窥见……窥见他与姜婉笑眉来眼去笑容传情的样子,霎时又浮上眼帘。 【八】子规泣31┇饱暖思淫…欲(5更) 婉笑对此却是怒从中来:“亏你还说得出口!” 作为当事人,她自然最清楚其中的真实情形,那个叫“聂钰”的禁军统领,仗着公职方便出入行宫,又与卞惜颜沾亲带故所以不时便来探视。婉笑与惜颜往来频繁,被他撞见的机会自然不少。可这一来二去的,他竟然垂涎起婉笑的美色。他不顾礼数、僭越身份,得寸进尺的纠缠当真令婉笑不胜其烦。 如今心头大患已除,婉笑快慰地舒了口气:“可惜了,他本性不坏,可偏偏饱暖思**,色胆包天,多次利用职责之便想对我不轨,我岂能不恼他?” “是你将他引诱来的!”昨夜的情景不堪回想,可卞惜颜为此逼得发狂,她痛斥婉笑是怎样害得她蒙冤受屈,“你将我骗留于你房中,待至夜里,他错把我当成了你……这一切都是你布下的局,我和我表哥是清白的,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 “当时皇上带人进来,那么多双眼睛看到你们衣衫不整,卧榻相拥……”婉笑作无辜状,冷笑他们自作自受,“足够了,只要陛下亲眼所见,清不清白,旁人自不必多说。而事实有没有发生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你是在借刀杀人……”卞惜颜恍然大悟,寒意在不知不觉渗入骨髓,“先除芙美人腹中胎儿,借芙美人早产为由,顺势带陛下来捉奸以除掉我,再顺手除去我表兄……一石三鸟,好一个毒计!好一个阴险狠毒的姜婉笑!……” 与她的歇斯底里鲜明对比,婉笑显得异常冷静:“现在才明白过来,太迟了。” 卞惜颜恨到说不出话,空瞪双目而沉重摇头,恨自己为何不早看穿她的诡计! 婉笑露出胜利后得意的笑色:“你恐怕不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卞惜颜颓然败下阵来:“我那炉舒眠香里的依兰花,也是你的杰作吧?” “姐姐,那炉香可是你亲手调制的。”婉笑微笑着反问她,“你只放心自己做的香,别人的香你会用么?” “香是我自己做的不假,但我白天教幽梦调香制香,她完全可以碰得到我那些香料!”孩子被必不可免地牵扯进来,这让卞惜颜的情绪再一次陷入失控,“一定是你唆使幽梦,趁我不备把依兰花芯掺进去,掩盖在茉莉的香味下,让我察觉不到……等陛下来了,你再捉贼拿赃似地说房里有奇怪的香味,让他发现香炉里的催情之物,好更加断定我与人私通、秽乱宫闱!是不是!” 在当时那样混乱的场面下,她剖心挖肺地为自己辩解,却换来皇帝咬牙切齿地摔碎香炉来痛骂她:“若非你这**有意与人私通,又何须在香里放置这等媚物来平添欢情?!” “口说无凭,你看到幽梦这么做了么?她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儿,哪懂这些?”婉笑冷魅而自信地笑着,“陛下,是不会相信她天真年幼的女儿,会去向一个精于制香的妃子香里做手脚的。” 卞惜颜痛心疾首:“正因为她只是个小孩子,她的心像泉水一样干净,我才不会防备她!” 【八】子规泣32┇你连女儿都舍得利用(6更) 婉笑暂且收住笑容,冷眼看卞惜颜用母亲一般温柔的神色谈及幽梦,她似乎忘了谁才是小公主的亲生母亲。 “我待她视如己出,你在冷宫的日子里是我在照顾她……”卞惜颜用手抵住剧痛的胸口,如刺锥心,“我把她当亲女儿、亲徒弟般不遗余力地教她学会制香,而这竟让她的母亲有了可乘之机,你的心到底有多黑?可以不惜把女儿变成了你谋害别人的帮凶!” “不,你说的不对。”婉笑十分坦然道,“我的女儿,幽梦,她对你我之间的恩怨丝毫不知。她亲近你,是因为她真的喜欢你,而我只是恰到好处地,利用了你们对彼此的这份喜爱之情。” 得知幽梦对自己是真心实意,卞惜颜百感交集,可婉笑的话还是寒透了她的心,她竟然可以说得那么心安理得? “我被关在冷宫一年半载,你一句话也不说就收养了幽梦,没有因为我的失势而趁机伤害她。”婉笑也在暗暗地,试图遏制某种温暖的情绪,“你对她很好,多次在皇后面前护着她,这些她都跟我说了。” 有件事是卞惜颜无论如何也不会否认的,那就是她始终觉得自己与幽梦之间有一种胜似母女的缘分,她发自内心地喜爱这个孩子,所以除了嫉妒婉笑得宠,更有皇后承诺她如果能除掉姜婉笑,她就可以代为养育小公主,背叛了昔日的姐妹之情,便也是出于那份想把幽梦占为己有的私心在作祟。 “我就念在你对这孩子还有几分真情,还有几分良知,从我走出冷宫的第一步,我就在琢磨着如何让你继续和她做母女,如何让你们更加亲密?”这一切都被婉笑看在眼里,也都在她的算计之内,“我放任和鼓励她多去看你,关心你,窥探你的习性,甚至跟你习香,都是在为了今天准备啊。” 听着她这些深不可测的城府,这些步步为营的心机,卞惜颜眼底的泪水冷至干涸。 “姜婉笑……你听着,今天你能让我输得一败涂地,不是因为你运气比我好,而是你更阴险,更虚伪,你比我更心狠手辣!”她凛然对视,恨眸燃烧着熊熊烈火,“为了报复我、陷害我,你如此处心积虑,一步步引我入局,你连亲生女儿都舍得利用,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我遭不遭报应,就不是你该关心的事了。”婉笑冷淡转过寒光,掩饰心中那一丝凛冽的悸动,“反正你是看不到了。” 卞惜颜还想反击,婉笑却已换了一副清冷傲慢,到此为止的姿态。 “今日我们姐妹叙旧,说了很多话,姐姐一定渴了吧?”她唇角凝笑,扬声唤道,“吉时已到,把酒呈上来,送妍嫔娘娘上路!” 经她一声传令,狱卒和侍从又都统统进来了,太监把墙角那死寂沉沉的东西端上,恭顺侯立在婉笑身旁待命。 那壶酒,真真切切,逼近在了卞惜颜眼前,便也将她眸底的恐惧放大到了极致。 “我不喝!”她疯了一般地挣扎后退,“你们别想让我喝那酒!我要等皇后见完陛下回来!……” 【八】子规泣33┇不耽误姐姐投胎的好时辰(7更) 婉笑用充满杀气的眼神示意左右,那些强壮有力的狱卒便上前摁着妍嫔挥舞的手臂,令她双膝跪地,彻底将她控制住。 “你死心吧,这回就算有十个皇后也保不住你。”婉笑看她还在那徒劳无功地挣扎,不禁冷笑,“姐姐你想,她有可能为了救你,而向陛下坦白她早知芙美人龙胎异常,而让整个太医院知情不报,进而暴露她的险恶用心么?” 卞惜颜顷刻呆若木鸡,冰凉的恐惧感覆盖全身,使她僵硬不能动弹。 “于她而言你已是弃子,一枚死棋了。”婉笑用余光俯视着她,语气冷得没有温度,“她若真的心思精明,就该懂得明哲保身,而不是搬石砸脚。” 卞惜颜惊恐万分,瞪着眼前的女子,她在她印象里的模样早已灰飞烟灭,此刻的姜婉笑,她就是一个死亡的化身,一个催命的厉鬼! “所以我才不怕她会去陛下面前说任何话。”她那般胜券在握地笑着,无所畏惧,“因为不管她说什么,我都已经给自己留好了后路,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和她对质,局面统统可以再扳回去,那就看陛下到底会信谁了?” 语毕,她转身亲手斟满一杯酒,致命的香味便飘散出来。 “既然争斗不会停止,那么从今以后,就让皇后亲自和我斗吧,我乐意与她奉陪到底。”婉笑拈着那杯酒,徐步走至卞惜颜身前,腰身缓缓倾折下来,“姐姐你累了,可以功成身退了。” 卞惜颜眼泪汪汪看着那杯酒下沉,降临唇边,她无比抗拒地摇头:“不……” “喝了吧,我可不想误了姐姐投胎的好时辰。” “不要……我不喝……” 她失声尖叫,拼死抵抗不愿配合,狱卒便蛮横捏住她的下颌,婉笑决然将那杯酒摇摇晃晃,连泼带洒地,强行灌进卞惜颜口中。 “也许你不知道,此刻你被迫喝下毒酒的样子,像极了冷宫里的我……”她一边这样说着,她的铁石心肠就更加地硬起来,纵然卞惜颜的脸就陷在自己掌心里挣动,泪水从那女子的眼角滑落下来,她也不为所动,“那天我也是像这样被人强按着,他们将那碗浓烈的毒药灌进我嘴里……你就连挣扎的神情,都和我如出一辙吧?” 烈酒终于倾尽,婉笑冷冷松开手,任酒杯砰然落地,如过往的情义与恩怨,终要在痛彻心扉的了断之后,入土为安。 “很苦吧?”她看着扼住喉咙咳个不停的卞惜颜,眼里倒映着冰天雪地,“这种濒临死亡的绝望,穿肠裂肺的疼痛,我终于让你也体会到了。” “幽梦……”卞惜颜口吐鲜血,呢喃着,焦虑地像在寻找什么,“我要见幽梦……让我再看看她……” 她这样意料之外的反应,猛然触动婉笑心里的母爱,眼眶倏忽就泛了潮。 “我不会让她见你。”可她还是在感动过后,冷酷地拒绝,“我怎么可能……让她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卞惜颜不再作声,失去最后希望的她,身体在一点一点地瘫软下去…… 【八】子规泣34┇我对你仁至义尽了(8更) “临别有句话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声,好让姐姐去得安心。”卞惜颜强撑着力气抬眸,只见婉笑面无表情说,“我向陛下进言,陛下也已经答应,不会因为你的罪过而牵连你的家人。” 卞惜颜怔忡许久,空洞的眸子里只剩下泪雨如注。 “不必谢我,当作是报答你对幽梦的爱惜和抚育之恩吧。”婉笑转回无情的眼神来看她,“我对你,仁至义尽了。” 卞惜颜听罢疲倦地阖目,悬着嘴角那一行刺目的血迹,满心悲凉地苦笑不止。 “惜颜姐姐,今日有我敬你这杯酒,以后每年的今天,你的忌日,不知皇后还会不会记得为你上柱香,祭洒一杯酒呢?” 婉笑倾身,惜颜睁眼,那是她们此生,最后的凝视。 “如果她会,那也不枉你曾经昧着良心,乖乖听话当她手里的一把刀。”婉笑冷眸忍痛道,“捅在你最好姐妹的心口上。” 说罢她拂袖而去,不愿再多看她一眼。 卞惜颜木然瘫跪着,腹内宛如刀绞,禁不住腥甜的血液从嘴里泌出,哀莫大于心死,泪水覆满她那双悲伤的眸子,痴痴地凝望着——婉笑走出囚室,决绝离开的背影。 曾经守望相助的姐妹啊,她终是要成为死在她手里的第一人,开启她今后血雨腥风的人生…… ◇◆◇◆◇◆◇◆◇◆◇ 婉笑孤独走在幽深静谧的通道,明明是夏日,却像是寒冬腊月,似有阵阵的阴风刮过,冷得她骨髓都在隐隐作痛。 她终于不必再隐忍眼泪,也终于抵抗不住那些排山倒海的记忆,仿佛又在眼前重演—— 初进宫时,那女子和善道:“我是住在披香殿里的妍嫔,你就叫我惜颜吧。” 她还抱起了襁褓中的幽梦,拿着拨浪鼓“咚咚咚”地逗她笑:“这就是你的女儿?她真可爱,她长大也一定会像你一样美貌可人吧?” 周岁宴后,婉笑坐在床边,对着惜颜自责不已:“看到姐姐为了救幽梦伤成这样,我心里过意不去……” 惜颜却摇摇头,微笑覆住她的手背:“我的伤不碍事,小公主没事就好。” 从那之后,婉笑心存感恩,常来常往,渐渐与她交了心。 刚学会说话的幽梦,会叫的人还不多,却能抱住惜颜的脖子在她怀里甜甜喊出一声“妍娘娘”,可把惜颜高兴坏了,婉笑便问道:“宫里皇嗣众多,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幽梦呢?” 那时惜颜黯然神伤:“我吃过皇后的苦,不会再有孩子了……可我多想有一个,像幽梦这样漂亮乖巧的女儿呀……” 婉笑动容:“那以后……幽梦就也是你的女儿。” 她受宠若惊:“真的?” 那些声音近在耳畔,虽已经年,却仿若还未走远。婉笑一步一步,走在通道,面如冰雕,眼里早已泛滥成一片烟海。 想起那些年患难与共的真情,心怎能不痛?可她也永远忘不了,苏醒后望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听着太医残酷的话:“娘娘,您之所以会小产,全是因为您体内阴寒……” 她错愕得,瞠目结舌,眼泪都不会落下了:“为什么会阴寒?” “恐怕……是您在不经意间,日积月累,摄取了大量的麝香……” “麝香……”她深蹙眉,开始回想孕期发生的一切,寻找最为可能的线索。 之后她找来辛夷姑姑,交给她一块烧得黑黑的,却依旧能散发异香的东西。 “这便是我哄骗幽梦去惜颜那,从她每日熏衣的香炉里偷来的香料渣滓……”她目光渐沉,“帮我验一验。” 等回来的结果便如雷鸣刺穿耳膜:“娘娘,这香中……确实藏有浓烈的麝香!” 她呆坐着,久久回不过神。她用漫长的时间说服自己去接受事实,却在清醒后心寒成冰。 【八】子规泣35┇不要相信世上的姐妹之情(9更) 她噙住眼泪,嘴角划开一丝无药可救的苦涩,所有的猜测,终于都得到了最确凿的验证,可她多么希望这不是真的,她多希望孩子掉了只是自己不小心,可以是任何人害的她,她都不会这么难过,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惜颜哪里会知道,在得知真相的那个夜晚,婉笑合衣不眠,一个人靠着软榻,伏在几案上,肝肠寸断,幽咽失声,哭了一整夜。 数月后的一天,昏暗的午后,冷殿之门被人无情阖上。 在四周死水一般的寂静里,婉笑捂着阴疼欲裂的肚腹,趴在地上生不如死地挣扎,她因剧痛而扭曲的容颜映出她全部的恨意:卞惜颜,从今以后,我不再当你是姐妹……如果天不绝我,我可以从这里出去,我发誓……我会让你死得比我现在痛苦百倍…… 而今,她真的做到了,不负当日在冷宫发下的毒誓。可就在几天前,当她无意经过时,还曾看见卞惜颜与幽梦挨坐在庭院里一张蒲团上,她在手把手地教幽梦制香。兴许那时幽梦把香调得很好,闻过她焚出的那炉幽香,惜颜笑得十分粲然。这般母慈子孝,和乐融融的景象,使回廊里的婉笑都不忍上前打扰她们。 她在暗处看着惜颜怜爱抚摩孩子的后脑,柔声问她:“幽梦呐,妍娘娘对你好不好?” 幽梦乖巧伶俐道:“好啊!” “那你喜不喜欢妍娘娘?” “喜欢!” “那妍娘娘与你母妃,你更喜欢谁呢?” “我都喜欢!” “要是只能选一个呢?” “嗯……”幽梦的犹豫也是出乎婉笑预料的,她望见女儿犯愁说,“母妃是娘,妍娘娘也是娘,都一样亲,幽梦不想选……幽梦两个都想要!妍娘娘,你和母妃谁都不要走,要一起陪着幽梦长大,等幽梦将来孝敬你们,好不好?” 婉笑听着顿觉心酸,也清晰见得惜颜脸上笑容不复,蹙着薄雾浓云的眉眼,必是如自己这般五味杂陈吧? 只可惜,女人眼里天生揉不得沙子,无论是对爱人,还是对孩子,都不可避免保留着那份天性的自私。 所以惜颜,对不起,我食言了,该是我把女儿收回来的时候了。 你对她再好,可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幽梦,她只能有一位母亲,从她生来这世间的一刻就已经决定了,陪在她身边,看着她长大的人,只能是我。 走出牢房大门的瞬息,一道明亮的天光洒下来,猝不及防,刺得她本能眯住双眼,忽感晕眩:原来不知不觉,都已经天亮了? “母妃……” 一声柔软的呼唤飘入耳际,她怔怔转过视线,便见着依偎在辛夷身边,幽梦那小小的身影。 自她进去以后,女儿一直就在那里,等着她。 她暗自转面,悄悄抹去眼泪,再沉默走到女儿身前,幽梦轻声问:“母妃……妍娘娘呢?”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妍娘娘……她睡着了。幽梦乖,别去扰醒她。” 女儿满眼天真:“那她睡醒了还会出来么?我还要和她学做好多好多的香!” 她迟疑许久,终道:“会的。” 她慢蹲下疲惫的身子,扶着女儿的双臂,忍不住回头看着牢房,意味深长:“妍娘娘……舍不得幽梦,直到最后都还念着你……” 幽梦见她眼睛红红的,便问:“母妃为什么要哭……” 她愣愣转回头,凝望女儿好一阵,禁不住胸中母爱上涌,紧紧将她搂入怀中,生怕她被人夺走。 “幽梦,你要听清楚母妃的忠告。”母女交错的肩头,婉笑贴近幽梦耳边深沉道,“你是母妃唯一的孩子,你没有其他姐妹,所以记住,千万不要相信世上的姐妹之情……” 【八】子规泣36┇昔日红颜,今作枯骨(10更毕) “所谓姐妹之情,那既是为你疗伤的良药,也是逼你残杀的利刃。”婉笑对女儿说,“在宫里我们谁也输不起,因为输的下场,便是以命为代价。” 字句晦涩凝重,直叫幽梦发懵:“母妃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长大就会懂的。”婉笑站起身来,恢复往日的温柔与慈爱,牵住女儿手,“走吧。” 这件事顺着婉笑的心意,在皇帝的授意下终结。因为私通罪实在有损龙颜,所以皇帝下令对此事秘而不宣,对外也隐瞒了妍嫔被赐死的消息,只宣称她连夜失踪,下落不明,很快便不再追查。 此后不久,婉笑也因此事得到嘉赏,皇帝给的理由,明为尽心照料过芙美人孕产,实则是替皇帝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妍嫔,这一使他蒙羞的污点,晋升正二品,册封咲贵嫔。 而昔日红颜今作枯骨的妍嫔,她的名字终将淡出人们的记忆,埋入尘土,遗失在时间的沧海,岁月的荒漠。 从那之后很久,婉笑都一直以风光的表面示人,极少有人知道她那段阴暗的过去,她是怎样心狠绝情,亲手把自己最好的姐妹,送进死亡和地狱。 母女俩携手同归的一路上,婉笑始终面带笑意,慈眉善目俯落的柔光下,觉得女儿像是长高了不少,令她倍感欣慰。 尽管她的耳旁,还一直在回响卞惜颜临死前恶毒的诅咒—— “姜婉笑……毒妇!……黑了心肝用你的女儿来害人,你不配做一个母亲!”灌下那杯酒,她声嘶力竭,“你今天对我所做的一切,总有一天会给你世上最惨痛的报应!你等着……” ◇◆◇◆◇◆◇◆◇◆◇ 报应? 沉浸在回忆里的咲妃,忽然相通了一些事—— 熏香里的依兰花……丧尽人伦的兄妹私通…… 仿佛冥冥之中,宿命轮回,近乎相同的轨迹。 惜颜,这就是你给我报应么? 是你冤魂不散,你让皇后的儿子,玷污我的女儿,用这样的方式,报复着我们两个,在你生前害你的女人,是这样么? 可你为什么不冲我来啊! 你为什么要伤害幽梦……为什么要让我无辜的女儿,来承受我们大人的恩怨过错啊…… 你不爱她么?她难道不也是你心疼的孩子么?你竟舍得这样去摧折她,毁了她…… 冥想至此,方觉痛彻心扉。 杜鹃的哭声已经停息,幽梦也已离去,仪鸾殿里陷入一片死寂。 咲妃淡淡转过眼去,见那凉儿目睹了这一切后害怕得缩紧身子,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在她身边,侧卧着杜鹃凉透的尸体。 “本宫让你看到这些是要你记着,做奴才的,生死全在主子一念之间,不该有的念头千万别去想。”咲妃神情寡淡,目色渐沉,“从凤藻宫大殿上你出面作证,本宫就看出你机灵,你不会令本宫失望吧?” 凉儿慌得赶忙伏去地上:“奴婢明白,叩谢娘娘不杀之恩!……” “今天这儿的话,不管你听懂了多少,你都得烂在肚子里。”咲妃漫声道,“你是愿意留作本宫的心腹,还是继续这么当个无根的野草,等着哪一天被人随手拔除?” “奴婢……”她慌乱却也拎得清现状,知道自己是没有第二条路选的,她诚惶诚恐地行大礼,“奴婢愿意誓死跟随娘娘!日后全凭娘娘管教……” 咲妃冷目微扬:“起来吧。” “是……” 凉儿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听着咲妃吩咐掌事太监。 “怀禄,你去把这丫头好好料理了。”咲妃瞥眼杜鹃的尸首,“听着,本宫要你这么做……” ◇◆◇◆◇◆◇◆◇◆◇ 幽梦带着谷雨,心事沉沉走了不知多远,此时迎面走来一个宫女,冲她作福笑道:“小公主,晋璇公主有请。” 幽梦一愣:“皇姑母找我?” 【八】子规泣37┇没轻没重,都不知道疼么? 幽梦被那宫女带到了映月池,绕过九曲石桥时她逐渐看清湖心亭里只有一人,却不是皇姑母晋璇公主,而是久违的凤栖梧。 她有些意料之外,脚下走了几步又恍然想明白了,他是故意借了皇姑母的名义,唯恐自己对他有心生疏而避之不见? 其实不会的,虽然避暑时心情不好,对他说了些气话,但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她对他何来有怨? 举目望见她来,凤栖梧莞尔一笑,还是那般暖若春风的味道。这回真是要多谢晋璇公主,对他恩宠体恤,主动帮他把幽梦给邀约了来,否则他这踟蹰来去,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到好办法,后宫毕竟是是非之地,她刚从流言蜚语里脱身,他生怕宫里私自相见又害了她。 谷雨和那宫女自觉留在桥上,幽梦独自走入亭中。“殿上的事我都已经听说了。”她虚弱牵起些许笑意,意味深长望着他,“我很感激在我一无所知的时候,有你在背后为我苦心经营这么多,并且亲自替我解围,还有皇姑母……” 凤栖梧见她面色透出苍白,眼底亦藏着阴郁,不免暗自心疼。 “我知道也是你出面说服了她,她才会进宫来帮我伸冤。”她目光潋滟,“谢谢你,栖梧。” “你我之间需要说谢么?”他笑出疼惜之色,“你这声谢反倒让我更觉得惭愧,因为我只能帮你脱离暂时的困境,却不能让真正伤害你的人认罪伏法。” 她微怔:“你在暗指我的长皇兄么?” 他唇边的弧度在渐渐收敛:“身为太子却因为一己私欲,不顾手足情分倒行逆施,违背伦常,我想他不适合坐在那个位置上。” “那个位置不是他一人在坐着。”她低转了眉眼,黯然道,“有皇后和丞相的扶持,想废掉他哪有那么容易……” “这正是我所顾虑的地方。”他说,“我在殿上有所保留,尽管有证人在手证据确凿,心中再想要废他也没有公布他的罪行。之所以不敢正面弹劾,是因为我还没有足够的把握可以扳倒他、扳倒他身后庞大的外戚家族。而且我很担心,一旦太子获罪,皇后和丞相必会对你更加不利。” 她脸上似一潭死水,全无波澜:“其实你不必解释,你的良苦用心我都懂的。” 凤栖梧沉默看她转了身,缓缓走至亭栏,放目远眺烟波浩渺的湖水。 “我当然知道归氏手里有我无法抗衡的权力,太子若是能废,早在避暑事发那日就废了,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她眉眼间郁结愁容,“只给一个郡君的名号就随随便便地打发了我……”说着便是千万个不甘,作气地甩手重重拍打在栏杆上。 凤栖梧迅疾冲上去执起她那只手,阖在掌中呵护轻揉,抬起满眼的怜惜,轻声软语地嗔责她:“没轻没重的,都不知道疼么?” 幽梦却是极猛烈地一怔,仓促抽回手去,顿时把彼此都陷入了一阵屏息的尴尬里。 幽梦意识到自己过激了,眼神便不自在地飘忽于他,难以启齿地解释着:“自从那件事后,我就很怕男人碰我……” 他领会了,不怪她。 【八】子规泣38┇那一天……他让你很痛苦吧? 为了缓释这种尴尬,他转眸望向亭外,流连那水天一色的空濛,笑着感慨道:“近日种种喧嚣似这天气,总算是要雨过天青了。” “可我身上的污垢却并不能,像尘埃一样被这场大雨带走。” 幽梦轻声自语,忽令故作潇洒的他侧眸语塞。 见她清浅垂眸,幽怨暗生:“我在世人眼中的清名,终究还是毁在流言里了……” 凤栖梧沉思片刻,微笑靠近:“公主,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再纠结于心也是无益。不如把你的心结当做烟云,让它随风而逝吧?” “难道我不想放下么?可我受不了这残破的身躯……”她低着头十分失落,忽而抬起隐隐泛红的眼来,“我再也不是你在甘泉宫见到的一尘不染的样子,那种从心底里流出的肮脏使我自己都厌弃不已!” “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些么?”他仿佛,被她的眼睛牢牢锁住。 她心绪怅然,想到他特别的身份。在一个交心不交情的男宠眼里,尊严都已是身外之物,又岂会在意女子的贞洁? 在他面前,她可以渐渐把心放松下来,因而鬼使神差道:“我曾偷偷想过一个可笑的念头,去年生辰那夜你逗我说要以身相许,当时我畏惧宫闱礼法,对男女之间那未知的禁果不敢偷食,是我怯懦了,所以我拒绝了你,我……” “后悔了?”他那般自然地问出口,换来她窘促一怔。 被他一语道破后,她怅然点了点头:“如果早知后来会失身,我宁可那夜就从了你,总好过被自己的亲哥哥那样……” 她想如果换作旁人,听到她这样说,一定会把她想成是一个多么恬不知耻的女孩。也不知怎的,就说出如此隐晦的话来,可凤栖梧听得懂。 男宠的身子难免令人觉得脏,可当他亲耳听到,她当初的拒绝是因为害怕,而不是因为嫌弃,她并不介意他的亲近,心里既高兴,又莫名觉得失落。他明白女子所珍视而坚守的贞操,必是想要留给心爱之人,而他,只是在那种不得已的境况下,一个不被她讨厌的,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明知她会抵触,可他还是情不自禁伸出手,轻轻覆在她的肩头:“那一天……他让你很痛苦吧?” 否则又何来他看到她身上的那些伤呢?人有想象的天赋,他只要一想起,心就揪着疼。 幽梦正想拂开他的手,他又深意道:“可你知道我不会。” 幽梦敏感地抬眸望住他,本想驱逐他的手也蓦然怔在他的手背上,只觉他口吻认真,没有往日半分戏谑:“至少我会善待你,让你享受到该有的快乐……” 多年男宠经历让他学会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用身体最舒服地取悦女人,这点他早已向她坦诚过,可如今她毕竟已经人事,再听这些大胆而暧昧的话,如何不像一种一本正经的挑-逗,火辣辣地烧着她。 她红着脸低下头,回避他灼热的目光:“你一定要说得这么没羞没臊么?听得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也许这就是他表达喜爱的方式,谁让他天生就是一个放荡不羁、特立独行的人呢?可她终无法想象,自从去年得知她被人强暴,直到现在,他对她藏了多少不可言喻的心疼。 对于他这样说尽花言巧语的人,最真实的情意,反而是深埋在心底不会说的。因为说出来,就变得和他平日说惯的那些好话一样,轻浮刻意,不可信了。 幽梦见他表情泛苦,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伤了他的自尊,慌忙劝慰:“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些不习惯,你别多想……” “我哪里敢多想?”他笑得那样温柔,如一泓泉水,“从我站在殿外听到公主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将我视为知己,我就明白身为知己应该做什么了。” 她被他勾起了回忆,想到自己在大殿昏倒前曾说过:“我视春陵君为知己,清者自清,自是不想将他牵扯其中。”当时他就站在殿外,听得一清二楚,心里也五味杂陈。 “栖梧虽然只是个男宠,但也懂得士为知己者死的道义。” 幽梦回头看他,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含情脉脉。 【八】子规泣39┇地位越高的人,心肠就越狠 “看到公主遭人暗算,陷在水深火热里,我岂能坐视不管?”他笃定笑道,“别说是做这些,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会为你去闯的。” 她心里自然是柔软得像要融化,暗潮汹涌地感动着。可她心防极重,不是一个能轻易被誓言冲昏头脑的女子。 这样呆呆望了他好一会,才道:“我已见过太多虚伪的面孔,太多丑恶的人心,但我多么希望,对我说出这句话的你,不因为我是公主而你是男宠,不是你对待那些权贵女人惯用的逢迎之辞。” 他无奈叹了口气,摇头而笑:“公主怎么会如此怀疑我的赤诚?这是要拿刀子剖开我的胸膛,看看我心里装的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么?” 她也强撑不住笑了起来,这好不容易的放晴,也只有凤栖梧能有这个本事了。 可她笑着笑着,从他的“剖心”之言联想到之前死亡的情景,神色又变得凝重:“杜鹃死了。” 凤栖梧不料她突然的转变,笑色一滞。 “是被我的母妃下令毒死的。”她说,并抬起头看他。 他敛去笑容,暗自寻味。 “我就在旁边看着,可我没有救她。”她面无表情,“我连一句最简单,为她求情的话都没有说。” “她活不成的。”他平静道,那么理所当然,“从我带她进宫,我就猜到了这个结局。” “可我怎么就能这么无动于衷,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灌下毒酒,带着痛苦挣扎着死去,却没有一丝的不忍呢?”她的目光犹如渐渐放空,“我麻木得让自己都不敢相信,原来我也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啊……” “公主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么?” “我只是怕……”她轻轻吸了一口凉气,“我怕我会和我的母妃一样,变得越来越铁石心肠,也越来越心狠,冰冷得连人命都不会去顾惜了。” “公主,于你的身份和处境而言,你的麻木不仁并非坏事。”凤栖梧说,“你看看你的母亲咲妃娘娘,看看皇后,最后再看看您的父亲,当今的九五之尊。” 她疑惑的眼眸被他吸引。 “他们哪一个,不是杀伐决断,何曾会为了普通人的性命而心软?”他肃然相视,“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地位越高的人,心肠就越狠。” 她听后眉心微蹙,凝思良久:“的确如此。” “金麟,岂是池中物?”他走上前,离她很近地低头靠向她,“公主,我在避暑的时候就曾说过,从见你第一眼我就看出你绝非寻常女子,你有她们所没有、也不敢有的野心。” 她眼帘徐徐抬起,与他深邃的瞳孔一线相隔。 “如果你想要实现它,你就必须舍弃女子天生柔软的心肠。”他目不转睛,眼色在逐渐加深,“因为在你不断崛起这一路,心软往往是会致命的,你的敌人会利用你的心软,毫不留情和费力地杀死你。” 说着他直起身,目光却不移开。 “唯有你的心变得坚硬起来,你才能从容应对将来随时可能发生的危险。”他想了想,“只有当你的心冷静如雪,你才能经得起别人的算计、磨难,甚至是亲密者的背叛,而不会被这一切的风雨摧垮。” 幽梦深为他的话所震撼,感触良多地点头:“我会记住你对我说的这些话。” “公主,你所倾慕的那位梅花气节的男子,此时身在何处?”他忽地转移了话题,“我希望他不在洛阳。” “他被我长皇兄软禁在文渊阁中。”若非他提起,她都还没想到梅自寒那茬,“太子不喜欢我和他在一起,公报私仇让他闭关著书,你怎么会突然提起他来……” 可话刚一说出口,她就猝然反应过来,旋即便懵了。 凤栖梧长眉舒展:“看来公主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八】子规泣40┇去见见太傅吧 幽梦心乱如麻,想到这几日关于她和太子乱伦的流言已经传遍洛阳,今日帝后又在凤藻宫专门审问此事,恐怕宫中上下早已传得人尽皆知。虽然梅自寒禁闭在文渊阁中足不出户,但很难保证他听不到半点风声,他那样保守一个人,最是遵循人伦礼教,本就对她有了疏远之心,若是再听信传言,心中对她该是何等唾弃…… 她不堪设想,心口隐隐作痛。 “眼下还未风平浪静,公主需要一个人给你支撑下去的力量。”凤栖梧看穿她的不安,“去见见他吧。” “皇兄命人守着文渊阁不让我进去,而且……”幽梦忧虑摇头,“他也不愿意见我……” “但公主总归是想见他的吧?”凤栖梧道,“为免谣言催生误会,还是当面说清楚的好,我认为,宜早不宜迟。” “有皇兄阻挠,根本无从相见,难道要我去求他么?”幽梦眉眼一横,“我宁死也不!” “太子这一关总是要过的。”凤栖梧温和道,“别担心,公主,有我陪你一起面对,太子他会点头的。” 幽梦看他的眼神里写满了犹疑,他却自信笑了:“走吧。” 与他走过曲桥时,他对领她来此的那名宫女道:“你去一趟东宫,就以本君的名义,邀请太子前往文渊阁一叙,殿下若不肯来,或是问起缘由,就说我有一物,关乎他的一世英名,想请他过目。” “诺。”宫女屈膝遵命而去。 幽梦望她去向,心中忐忑不宁:“他真的会来么?” “一定会的。”凤栖梧含笑,“因为他心虚而不服输,视我为敌,越是忌惮我,就越是想震慑我。” ◇◆◇◆◇◆◇◆◇◆◇ 暮色渐沉,幽寂赴约而来,只影走过白石拱桥到达文渊阁门前。 凤栖梧恭候于桥下,倾身作揖:“臣凤栖梧,拜见太子殿下。” 幽寂冷淡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做了短暂停歇:“你约本宫来此,到底想说什么?”而后负手别过头去,摆出一副“我很忙,没空陪你玩”的傲慢架势。 凤栖梧从容自若笑了笑:“想见您的并非微臣,而是有人要见殿下。” 在他的暗示下,幽寂狐疑地朝他身后望去,这时幽梦从廊下柱子后光线幽暗处走出。 幽寂眼光一凛:“小皇妹?” “皇兄,是我让栖梧请你来的。”幽梦径直走来却不看他,冷声冷语,“想不到我们晌午刚从凤藻宫里出来,这么快又见面了。” 这会看到她,再抬眼看看她身后的文渊阁,幽寂对她的心思一下就揣摩透了,仰首酸讽道:“怎么?殿上没闹够,又想到这里来闹?还找了帮手?” 幽梦愤然觉得委屈:“皇兄说话何必这样尖酸?殿上诸事是我闹起的么?难道是我要将流言闹得沸沸扬扬,自毁名声不成?” 她怒意渐起,只听凤栖梧在旁袖手掩面清咳两声,提醒了她,她才微微顿住,强自压下了火气:“我请皇兄来只是要你亲口下个指令,命这些侍卫放行让我入阁,我要见一见太傅。” “不可能。”幽寂侧眸,目光冷绝。 【八】子规泣41┇这笔账迟早会跟你算 “皇兄……”幽梦心被刺痛,一瞬凝噎,“事到如今,你还是这样强硬么?” “你以为这阁中是什么人?你想见就见?”幽寂冷如一座冰山,对她的难过视若无睹,“他可是要潜心著书造福百姓,德高望重的太傅大人,岂能被任何私心杂念所乱了意志?” “皇兄,今日我是心平气和地与你商量。”幽梦目光灼灼烧着他的侧颜,“在你我之间牵起的风波已经够大了,我们相安无事不好么?难道我们必须要落得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你才满意?” 幽寂转眸,余光有意从凤栖梧身上一扫而过:“今日有外人在场,皇兄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但你必须认清事实,非你该见之人,非你该做的事,就不该心存幻想,望你好自为之。” 幽梦沉沉闭了口,一点也不失望,因为她早已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殿下口中的外人是指微臣么?”凤栖梧十分镇定插入兄妹二人的谈话,“那臣可要不厚道地笑一声了,你们之间那些讳莫如深不可言明的事情,小公主对微臣全无隐瞒。” 他的话仿佛一只手狠狠扯痛了幽寂心脏,令他扬起敏感的目光,一把将凤栖梧瞪住。 而不知死活惯了的凤栖梧却是笑容更甚:“殿下您认为,凭我和公主这般亲密无间的关系,臣还算得‘外人’么?” 幽寂斜眸而视,语气中透出森森冷笑:“春陵君今日在大殿出尽了风头,明枪暗箭地讽刺本宫,这笔账,本宫迟早会跟你算的。” 凤栖梧作出一脸无辜:“殿下为何如此敌视微臣?微臣今日可是竭尽所能,保住了殿下您最疼惜的妹妹。” 幽寂措手不及地一怔,而幽梦也不自然地垂落眼帘,兄妹间气氛本就尴尬,此时被他挑拨得愈发微妙。 “殿下对公主,虽然表面作得这般高傲、冷漠,不近人情,可当公主蒙冤受辱,昏倒在大殿上时,殿下还不是百般的担心和维护?”凤栖梧不顾他们继续说下去,“今日之事尚且如此,何况还有陛下寿宴上黑豹袭击小公主,太子舍身相救的事迹,微臣可都是从晋璇公主那听说了的。” 经他一提,幽梦心气大动,余光瞥向幽寂受过伤的那只胳膊,而此时幽寂似乎觉得手臂上的伤口隐隐犯疼。 “殿下并非冷酷无情之人,您待小公主也算是用心良苦。”眼看着幽寂眼底冰霜似有消融迹象,凤栖梧趁热打铁再进一步,“今日何不在此通融一下,偿了妹妹的心愿,日后公主念及此事,也能对殿下油然而生一丝感激和敬重。” 幽寂冷眼瞪他:“你别以为帮她说好话,本宫就会心软,本宫最听不得你那些花言巧语。” “殿下您在犹豫什么?害怕什么?”凤栖梧丝毫不畏惧他的凝视,“您让他们见上一面又有何妨?” 幽寂眼神有些闪烁,凤栖梧捕捉到他那丝不安:“或者换言之,殿下您不让他们见面,又可以阻止什么,不让它发生?” 【八】子规泣42┇梅梦重逢:一念成沧海,一眼化桑田 “殿下自己也是性情中人,不妨扪心自问,您会因为不相见,就停止心中的想念么?” 幽寂恍如被一针见血,心虚之下败退的目光忽地就有些无处安放。 幽梦听着亦有些难以自持,所以一言不发,终不及幽寂复杂的眼神落在她脸上:“你真的很想见他?” 她缓缓,迎着他视线抬起双眼,噙着泪,轻轻翕动嘴唇:“有些话我必须告诉他,如果不说,他因此误解我的心意,我会为之发疯……” 她语气说得并不重,却字字如针刺耳扎心,令幽寂一时承受不住,惨淡地转过脸,却仍强撑着表面的冷静:“那你进去,我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幽梦神色一松,泪水一时没收住滑落了下来:“多谢皇兄成全……” 说罢就要转身进楼,却因为喜极而泣忽感晕眩,脚下一个不稳,幸好凤栖梧温柔扶她一把:“公主莫急,栖梧陪您一块上楼。” 她点点头,收拾好心情,门口守卫也自觉让开,放他们进去了。 屋檐上积雨淅淅沥沥打落阶前,溅起一声一声的空灵,幽寂却失神长立,仿佛再也听不到外物的喧嚣,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不再吵闹,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而已…… ◇◆◇◆◇◆◇◆◇◆◇ 文渊高阁中,灯火忽明忽暗,映照梅自寒孤独的身影。他沉静优雅地端坐,手中书卷正整理至《尚书·大禹谟》一篇。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他执笔摘录此句,莫名地心绪不宁,“无稽之言勿听……无稽之言勿听……” 他喃喃重复这一句,笔尖停顿,抑制不住纷乱的心神,他紧紧闭眸,像是在不断告诫自己:“无稽之言……勿听……” “咚咚咚——” 恰在此时他听到了匆匆上楼的脚步声,越发迫近,他好奇地回过头去,望见帘幔外的楼梯角上跃现两个人影——其中一个,等不及地就与他四目相对,只一眼,就使天地化为寂静。 她就那般始料未及地出现在视线里,带着她柔肠百转的愁容,有千言万语蕴于眼底,似一片脉脉搁浅的沧海桑田…… ◇◆◇◆◇◆◇◆◇◆◇ 这是凤栖梧第一次见到被她挂念在眉间心上的男人——眉如墨画,眼落星辰,他那双如月华流水的目光,超凡而孤高,冰凉而淡漠,澄净如洗又云淡风清,仿佛将世间所有用来表达喜怒哀乐的情绪都封存其中,掩不住的清冷傲岸。 他的确生得丰姿俊美,恍如揽尽了日月光辉。也许正因他这份冰雪寒梅难以亲近的脱俗,才会对世上的女子产生致命的吸引力,甚至是幽梦这样傲然于世目空万物的女子,也心甘情愿地在他眼中沉沦……透过她凝望成痴的双眼,那一刻凤栖梧终于悟出了她心目中的爱情,有着冰棱般晶莹剔透的纯粹。 “栖梧……” 她浑噩着唤他恰似梦呓,他当即心领神会,柔和笑道:“公主您放心和太傅说话,栖梧先退下了。” 【八】子规泣43┇我心匪石,不可转 随他下楼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幽梦目不转睛地走向梅自寒。 他神色淡然:“公主怎么来了?” 她黯然神伤地蹙眉:“我还能怎么办呢?” 他一时语塞,而她已姗姗走至身旁,语气幽怨:“你不肯见我,那就只好我来见你了……” 他紧闭双唇眉眼垂落一缕清绝,不再与她对视。 无畏他这份生疏,她若无其事地挨近他跪坐下来。“太傅编选到哪本了?”她主动找话,顺手捧起他案上编撰未完的书稿,目光不期然落在那藏于下面的一册古籍,书名二字令她眼底顿生局促,“诗……诗经么?……” “那是容后才要看的。”他飞快伸出手去,先她手一步夺走了《诗经》,在她错愕的注视中故作寻常,“现下臣正修著的是《尚书》。” 他也不明白自己在心虚什么,紧张什么,又在刻意地掩饰什么? “哦……”她微弱沉吟,转而又将视线投向书稿,在最后一行墨色间凝滞,“「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 敏感的心又被刺中:他写这句话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他清浅瞥她一眼,说得一本正经:“这是在劝诫君主要心澄如镜,明察秋毫,不可被谗言蛊惑,刚愎自用。” 她默默放下书卷,双手无所适从地搁在腿上反复摩挲,酝酿着该如何开口。 “其实《诗经》里不乏名篇佳句,也是我十分喜欢的,就好比……”她挤出一丝恬淡的笑容,暗自斟酌,“「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梅自寒沉默听着她寄托诗上的“别有用心”,听懂却不作回应。 “太傅呢?”她举起笑眸,“你最喜欢哪一首?” 他不转回看她,只兀自轻抬眼帘,从《诗经》的万千珠玑中挑出一句:“「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刹那间幽梦笑意泛僵:“是么……” 她自然懂得,这八字代表了对女子品德的极高评誉,可她现在有荒淫不伦的污名,他这般不动声色地念给她听,真像是无情的讽刺。 “我还以为会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他毫无波澜:“臣读书万卷,求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是啊,他是心志高远、超然于世外的男儿,岂会如她这般肤浅困顿在字里行间,流连那些缱绻的儿女情长?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她怅然垂首,似雨水打落花叶般的颓败,“太傅清流雅望,如此看重人之德行操守,想必对《载驱》之类诗篇深觉不齿吧?” 他迟疑片刻,道出满口的寡淡和豁达:“春秋乱世,礼崩乐坏,如此昭彰的秽行去已千年,无可厚非,只当它来警喻世人吧。” 幽梦双目无神:“可就在太傅闭关著书这几日,或许你不闻窗外风雨,并不知道这首诗如滋生蔓草一般传遍了洛阳。” “是么?”他的口吻不冷不热,仿佛只是下意识地一问,并不感兴趣。 “市井百姓拿它来借古讽今,直指宫中的一对兄妹,说他们之间有违背伦常的私情……”她心跳变得急促,“太傅如何看待此事?” 他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深吸道来:“管子有言:「背人伦而禽兽行,十年而灭」。” 她霎时有些撑不住自身,嘴角渗出惨笑:“这样荒诞的传闻……太傅也相信了么……” 她轻柔的哽咽,使他心里一根弦被牵扯而微颤,可无声,是他惯用的回答。 她强忍住凛冽抽痛的心口,抬眼凝视他:“你竟然……连问都不问一句,不问那对兄妹是谁,也不问他们是否真的做过如此秽行,就把他们一棒子打死了?” 【八】子规泣44┇你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疼我? 他面上无风无雨:“问与不问,重要么?” “重要么?”幽梦眼中噙住泪却忽然难以遏制地苦笑出来,“难道在众多皇嗣中,就没有让太傅看重的,令你施舍出半点担心、和牵挂之人么?” 他目光浸透冷泉:“上至储君下至皇子,他们都是臣的学生,臣自然希望他们每个人都能谨言慎行,德才兼备。” “那我呢……” 幽梦已经毫不掩饰她的哭腔,听来愁断人肠,终于引得他转目相望。 “作为这场流言的受害者,我想知道太傅心里又是怎么看我的?”她一边流泪一边恋恋不舍地望他,恨不得捧出满腔肺腑,“你是如世人那般鄙夷我、厌弃我,还是会选择相信我……有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疼我,甚至想要关心我现在的处境?……” 他仓促转回脸去。“公主何必来问我?”看起来,那样与世隔绝的冷淡,“清者自清,你问心无愧则已,不必在意旁人所想。” “是啊……我何必来问你……”幽梦泪雨声凝,只觉喉咙苦得发疼,“你若对我而言无关痛痒,我何必自寻烦恼?我又何必寝食难安,急着来向你解释这一切!……” 她在他面前哭得这样伤心欲绝,他有些难以适应,只将脸转得更远,愈发显露逃避:“臣不过是个局外人,公主特地跑来对我解释再多又如何?诉说再多的委屈又如何?” 幽梦胸口一阵排山倒海的痛意,全身每一寸热血都在蠢蠢欲动,而他刻意表现的平静是要逼死她么! “我并不能为你做什么,也许我连一个最起码的倾听者都做不到……” “别再说了……”她不想再听他找借口找托词,装作道貌岸然,她只在瞬息之间横了心,一如冲破了一切思想包袱和阻碍,赌上有生以来全部的勇气,义无反顾地扑去了他怀里—— 他双目狠狠一瞠,被抱得猝不及防。而这疯狂的丫头像是害怕会被他推开似地,紧紧搂着他的腰身不放,她把脸挨在他心口上不留一点儿空隙,用眼泪取代一切苍白空洞的言语…… ◇◆◇◆◇◆◇◆◇◆◇ 梅自寒沉静如石地坐着,许久不知所措,听着怀中女子的低泣呜咽,紊乱的思绪一晃眼回到清晨,彼时他正沉心着笔,忽听见阁外宫女和侍卫们的对话—— 那宫女手提食盒,巧笑:“守卫大哥,我给太傅送早膳来了。” 侍卫长打量她:“你是哪儿的?怎么从没见过你?” 她笑道:“哦,我也是东六宫的,不曾来过罢了。” “哟,往常都是逸雯姑娘来送饭,今儿怎么换人了?” “咱们太子爷犯了事儿,牵连了东宫上下。”她将食盒交给侍卫,顺口提起,“逸雯姐姐也被叫过去问话了,一时半会儿的来不了,我就替她代劳了。” 侍卫纳罕:“太子犯了什么事儿,听起来很严重啊?” 不光他们惊奇,阁中的梅自寒也是眉头一紧,原本沉浸书中无心听他们闲谈,可听到这话关乎太子,就不免要留心了。 “你们还不知道啊?”那宫女张大不可思议的双眼,“前两日洛阳不太平,说是有一首叫《载驱》的诗在城中疯传,这事可不得了,纷纷传言小公主勾引了太子,想不到这森严宫闱竟然发生了兄妹乱伦的丑事!”宫女说话也不顾场合猛地扬高了声调。 梅自寒惶然大惊,只觉浑身僵硬,握笔的手不禁发颤。 宫女还说:“这下皇上可动了大气,现就在皇后宫里,连同后宫各主,审问太子和小公主两兄妹呢……” 他便是这样听闻此事,恍如晴天霹雳般难以置信。 【八】子规泣45┇吃不到的葡萄就是酸 凤栖梧走出楼阁,迎面见了幽寂,他还是脸色阴沉地站在原处。 “太子殿下居然还没走?”凤栖梧笑脸相迎,见幽寂不愿搭理,便又打趣道,“难道真是要亲自守在这算准了一炷香,片刻也不多给?” 幽寂冷冷白他一眼:“你管得太多了。” 凤栖梧不识趣地笑笑:“可微臣天生就是这么爱管闲事的性子,特别是小公主的闲事,臣还真是非管不可了。” “可惜你管她再多,她终究不会拿正眼瞧你。”幽寂轻蔑地扬起眉梢,目光从高阁灯火处掠过,“你终究不过是一件玩物,哪比得上里面那人,冰壶秋月,穆如清风,迷得她神魂颠倒。” 凤栖梧神色自如:“殿下话里好大的酸味儿啊?嗯……难怪难怪,吃不到的葡萄总归是酸的。” “你!……”幽寂气结,怒火暗烧,“五十步笑百步,说得好像你就吃到葡萄了一样。” “只要葡萄长得好,臣吃不吃得又有什么关系?”凤栖梧笑眯了双眸,“总好过殿下这般,望梅也止不了渴。” 幽寂压抑怒气,反唇相讥:“你还真是贱人心贱人命,苦心绸缪了这么多,到最后还不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是么?”凤栖梧唇边犹有一缕淡淡的从容,“所以臣今日陪公主前来,也是想亲眼见识一下,那人值不值得我为他做这件嫁衣了。” “那么,人你已经见到了,可是令你自惭形秽啊?”幽寂冷笑。 “他既是小公主钟情之人,必是出类拔萃的人中翘楚,臣自然没有与之相比的必要。”凤栖梧坦然不卑,“臣见太傅不过是为了确认一事。” 他稍稍停顿,后说:“能否从他眼中看到他对小公主也有一份,恰如小公主对他的执着。” 从眼睛看透人心,对于自己有的这种本事,他向来自信。 幽寂满目不屑地听他装模作样:“那你可曾看清楚了?” 只见他故弄玄虚地笑起:“恕臣,无可奉告。” 犹如被人戏弄一般,幽寂正要发作,凤栖梧又打住了他。 “殿下,臣自认为能得到小公主的尊重和亲信绝非偶然,感情分自私与无私二者。”他脸上的笑容在一点一点地消退,直到对视的目光完全冷透,“至少臣心里始终明白一点,对她再如何有非分之想,也从不会去想着控制和占有她。” “你别太得意忘形了。”感受他这近乎狂妄的挑衅,幽寂冷眸以对,“本宫把丑话说在前头,你最好记住自己的身份,和小皇妹保持距离。” 凤栖梧恍若未闻,嘴角徐徐勾起,那种邪魅狂狷的味道令人发寒:“如果我说不呢?” “那恐怕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敢和未来的天子说不?”幽寂黑面道,“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若被我发现你亲近幽梦是另有所图,想借助她来追名逐利,本宫一定不会放过你!” 最后狠瞪他一眼,幽寂转身而去,身影没入黑夜之中。 凤栖梧本是想在楼下等幽梦出来的,可就在不久之后,晋璇公主带来的那个贴身侍婢找来了,她脸色隐隐担忧:“春陵君大人,皇上请您去颐心殿一趟。” “皇上请我去?”凤栖梧眉心一凛,推敲形势,“晋璇公主可在?” 她说:“公主被皇上安排去陪皇后用膳了,陛下的意思是想单独召见大人。” 单独召见? 凤栖梧陷入沉思,试想自己于外而言,他是帮太子和小公主澄清是非的功臣,可于内而言,却又知悉了皇室的“真正丑闻”,故令帝后甚为忌惮。此时皇帝有意支开了晋璇公主,单独召见他…… 强烈的直觉告诉他,今夜一去必不平坦。 【八】子规泣46┇你若爱我,必然信我 柔和灯火中缠绵悱恻的怀抱已微微松开,幽梦举着深情的泪眸,承接他相近而良久的默视:“梅郎,我想说的,你可都明白了……” 他眉目间依旧是那般云淡天青的神色:“你说那只是流言,不可信。那请公主亲口告诉我,到底何为真相?” 幽梦心里一沉,生生地被绞痛。 “臣说过不喜欢任何谎言,公主请看着我的眼睛。”他直视不移,“你和太子之间有没有逾越伦常?” 泪水在眼中颤动,她声轻而坚决:“没有……” 此时她想的不是该不该对他撒谎,而是绝不能失去他,这是她好不容易拥住的一点温暖,她无法承受他的离去。 “梅郎,我不知身后有多少人在中伤我,也许往我身上泼脏水使他们快乐,这些都不重要。”她潸然泪下,坚持哽咽着说下去,“不管我在他们口中被说成是一个多么不堪,不知廉耻的贱人,我都不在乎……” 我饱受诟病,却不闪不躲,因为我知道,你若爱我,必然信我。 “我来是因为我在乎你,我在乎你如何看我,我在乎你会不会听信了谣言而彻底离弃了我……” 面对她那张梨花带雨的倾世泪容,他终是生了不忍,轻轻阖眼瞬了瞬眉睫,万端深意地点了头。 再睁开与她深切对望,她已然动情至深,向他扬起下颌,直将那双楚楚动人的芳唇缓缓奉上…… ◇◆◇◆◇◆◇◆◇◆◇ 次日一早,谷雨猫着腰跪在紫檀黄花梨木坐榻上,伸手将那扇上旋的小窗推开,与坐在身旁的幽梦一同望着窗外景色,天光流碧云蒸霞蔚,花朵也比往日更显娇艳,被露水点缀得一片浮光潋滟,一场雨过后,仿佛整个世间都清朗了。 “唔,天放晴了。”谷雨欣然自语,下意识地回头望望幽梦。 病愈后她身子恢复挺好,只是人略微消瘦了一圈,默默斜靠炕几,容色沉静,如波澜不惊的一湖秋水。 立夏端茶放在那小木几上,歪头笑呵呵地说:“公主,你看今个天气多好,我们陪你出宫散散心怎么样?” 幽梦手捧词集转了个身,意兴阑珊:“不去。” 拿热脸贴了张冷屁股,立夏尴尬地笑僵。 谷雨善解人意道:“公主是不想听到街上的百姓闲言碎语,反而搅了心情。” “皇上不是已经都颁布诏令,对百姓申敕此事净是谣言,且已将胡氏母女为首造谣之人统统严惩了么?”立夏愁眉苦脸,“怎还有舌根可嚼的?” “虽是这么说,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嘴长在别人脸上,私下胡诌也是防不胜防。”寒露在一边擦着花瓶顺口说道。 冬至走到立夏身后扶她肩说:“咱们毕竟不是秦始皇那会,总不能见着胡说的就全部抓起来砍头,再举家连坐了吧?” 谷雨点点头:“谣言已成风气,短日之内是很难平息干净的,只有随着日子长久了,渐渐地也就不再被人提起了。” 幽梦始终安静,听她们说,低头看书一言不发。 【八】子规泣47┇风华绝代 “可是总憋在宫里心情也难好啊……”立夏眼珠一转,机灵讨好地将头凑上幽梦肩畔,“公主,奴婢听说洛阳城里有个很好玩儿的地方,您一定没去过!” “瞎唬我,洛阳还有什么好地方是我不知道的?”她索然无味地声音隔着背影幽幽传来,头都不抬一下,“你尽管说,说出来我答不上算你赢,赏你一月俸银。” 她当然自信,迁都洛阳这几个月她可没少出去游荡,有什么名胜宝地没被她到此一游过?估计也就剩下民宅没去闯了,若真要闯,就先拿那座传言里“寸土寸金”奢华无比的丞相府开刀! 立夏抿嘴笑卖关子:“奴婢不说,您得跟我去了才知道。” 幽梦回眸白眼嗔她:“鬼丫头,我就知道你是故意找幌子骗我出去。” “奴婢真不敢骗你呀公主!”立夏拉着她甜声撒娇,“去吧公主……带咱们姐妹四个一起去,也让大伙好好地开开眼界呐!” “什么好地方?”冬至一脸茫然,“被立夏这么一说,我都有点想去看看了。” 寒露丢下抹布凑过来,“是啊公主,您就和我们去吧,若是发现立夏说了假话,回来就狠狠罚这妮子!”说着在立夏嘴角上轻捏一把,“罚她在毓秀宫门外倒挂金钟一个时辰!” 幽梦眼底波光暗转,被几个丫头闹乱了心神,也看不进书了。 ◇◆◇◆◇◆◇◆◇◆◇ 宝马香车停在一处院门前,幽梦和四个丫头下车,门庭开阔,抬头却并未见门上悬挂牌匾,幽梦心疑,一时猜不到此地为何处。 走入外门到达一处影壁,其上潇洒飘逸题了四个大字—— 「风华绝代」。 幽梦深感大气,但不知这园林是何人所有,竟能配得上如此盛名? “这园子是东都最大、最美、最别致,堪称是洛阳第一庄园。”见她那惊艳的神情,立夏便喜不自胜地卖弄道,“园主人特批:风华绝代,所以又叫‘风华园’。” 幽梦问道:“园主人是谁?” 立夏却又笑而不答。 愈往里走,愈觉得恢弘奢丽,别有洞天。大雨甫过,空气中弥漫的清馨水气尚未散尽,百花弄香缤纷烂漫,柳丝含翠婀娜飞舞,真真不负阳春三月好光景。 “这儿可真漂亮!”谷雨忍不住惊叹,“哎?立夏,你是怎么知道这么个好地方的?” 冬至说:“平时公主出宫多是我跟着,也没怎么见你出宫呀。” “说,是不是你趁公主不注意,自个偷懒溜出去玩了?快老实交代!”寒露一把逮住她手就要作势拷问。 立夏红着脸瞥瞥幽梦:“我哪敢啊?先别问我,一会就知道了。” 姑娘们嬉笑推攘着到了湖边,望见那站着一群人,最中间一人转过身来,顿叫幽梦惊怔。 “父皇?”她望着那一身便服器宇轩昂的男人,始料未及,“您为何会在此……” 姬舜和颜悦色地笑道:“近来国事繁重,父皇也是不胜心烦,与几位大人相约,出宫来此赏春。” 她不信这样离奇的巧合,下意识回头看看立夏,想到她这一路含含糊糊遮遮掩掩的古怪表现,便顿悟是她奉了圣命,故意引她而来。 【八】子规泣48┇御赐公主府 姬舜缓步踱近:“幽梦,你看这园子风光如此怡人,随朕一同看看吧?” 她点头,抛却宫廷礼仪而像一对寻常父女那般,亲近挽着父亲的臂弯,陪他走上横亘湖面的一条白石堤。 这条白堤东起一座五亭桥,向西绵延止于荷花池苑,长约一里有余,犹如长虹卧波。漫行堤上,三步一桃,五步一柳,桃柳相间,飞扬如烟。 “父皇,这风华园是您私设的皇家园林么?”幽梦道出心中疑惑。 “嗯。”姬舜沉吟间透出笑意,“你觉得如何?” 幽梦举目环顾,见园内建筑多选用绿瓦朱栋、白玉金顶,处处皆呈现出皇室园林的宏大气派。 她叹为观止:“一步一景,福地洞天,美如人间仙境。” 姬舜负手点头:“差不多也修建妥善了,父皇欲将它赏赐于你,作为幽梦的公主府,你可喜欢?” 幽梦暗吃一惊:“我?”忽地收住脚步,不可置信。 “原本父皇是打算留到你成婚之时,再当作嫁妆一并送给你,但胡氏母女搅的那一场轩然大波,让朕改变了主意。”姬舜愈发流露出慈父的语重心长,“父皇希望你能早些出宫居住,也好早一日远离宫中的是非纷扰、人心险恶,拥有一方自己的天地,独享清欢。” 心有所感,幽梦面庞覆上一抹愁云,蓦然阴郁下来。 “幽梦,这些年你和你母妃在后宫沉浮,你所受的伤害、委屈……”姬舜话里隐晦颇深,稍顿,不愿再说下去,以免又惹她心伤,“其实,父皇都知道。” 幽梦听出来,他的用意除了安慰她,也是为了将她和皇兄幽寂分隔开两个世界,使她日后尽量避免与东宫母子交锋,以为这样她就能远离斗争的漩涡。 “所以父皇觉得,这是您对女儿的一种保护?”幽梦垂眸,心头暖流涓涓,“儿臣感激圣心体恤。” 姬舜笑着放目湖上:“幽梦,你看这白石长堤下的一湖碧波,与长安太液、洛阳映月二湖可相媲美?” 她微微颔首:“确有几分相似,儿臣觉得,它将太液池的浩淼,映月池的旖旎,二者相融,又独具风情。” “朕将环湖一带的景致题名「波心冷月」,正是应了这一处绝妙的湖景。”姬舜边走边道,“每当皓月东升,凭栏而立,天上水中便有两个月亮交相辉映。” 幽梦望着那景,静静浮想出父亲所言的画面来。 “你再看浮在湖上那座楼阁,楼下南北两间分别叫‘山庭’和‘水院’,一座望山,一座观湖,直将那湖光山色引入室中,何不惬意?”姬舜有些按捺不住的期待,“朕还特地让他们卸去楼上的门窗,把它变成一座露台,最是中秋赏月的好地方。” 幽梦仰首望去,彼处平台雕栏,的确可以露天而坐,凭水而眺。西侧还有一道曲廊拂水,可以于此仰视桥亭之美,俯视游鱼之乐,真可谓别具匠心。 “还有那些依山傍湖的小筑。”姬舜又道,“到时你可凭自喜好,将它们设为书屋、画楼、琴房、棋室……快看那座湖心的水榭!” 行至白堤中央,父亲突然惊喜地拔高音量,她目光如其所指,飞逝过去—— 那是座用天竺白木筑出湖面的临风水榭,映衬着天朗气清、水波初兴的美景。微风吹拂,轻纱漫卷,芳芷汀兰,暗香浮动水晶帘,小楼琼姿倒映水面,天光水影融为一体,徘徊成一碧之色,远观极是清雅仙渺。 “那处僻静,也空旷,最适合给你练舞了。”姬舜挨着她以手比划,“到时朕命人在那搭个别致的莲花舞台,你便可在湖心‘步步生莲’、‘凌波起舞’了!” 幽梦眼底波光粼粼,隐隐哽咽:“父皇竟为我考虑了这么多,各处细节无不精致周全,当真是费心了,儿臣……”感动得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姬舜转身,如儿时般将女儿拥入怀里,宠爱轻拍她后背:“什么都不必说,能体会父皇的心就好。” 沉浸父爱良久,幽梦轻道:“父皇,女儿有些话,说出来怕您生气……” 姬舜放开她,爽朗而笑:“父皇借你个胆子,放心说就是。” 【八】子规泣49┇惟愿与君,琴瑟长相和 “父皇赏赐儿臣这么大一座私园府邸,如此巧夺天工,只给女儿一人住实在是太过奢靡浪费了,只怕女儿住得都不心安。”幽梦动容相视,“杜甫诗有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姬舜凝着一丝笑,暗自寻味。 “儿臣便想,将这园林分作南北二府,南府就供女儿起居,而北府取这园中清幽景致,独辟院落,可由游历洛阳的文人墨客暂住,也可收留一些出身寒门,又怀才不遇的有志之士,供他们读书修身,谈学论道,百家争鸣,博采众长。只盼将来能成为大幽栋梁,为江山社稷贡献出他们的才华和智慧。”幽梦微抬眸窥探龙颜,“不知儿臣这样大胆的设想,能否得父皇首肯?” 姬舜沉默望她一会,眉目舒展:“难得朕的女儿有如此开阔的胸襟,你若生为男儿,如何不能成为经天纬地的贤君?” 幽梦一怔,甚觉此话深意悠长,诚惶俯面:“父皇谬赞了……” 想当初,丞相连夜赶至甘泉宫求见皇帝,君臣相持不下,最终丞相特许郡君之位授予小公主,以换得太子周全。安抚龙颜方可息事宁人,可皇帝的人情也不是白给的,他又怎舍得委屈了心爱的女儿?他应允这场不公平的交易,必然是有用意的。 其实,自皇帝接受了请封提议之始,他和丞相就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既然幽梦被破例封了王爵,便与那些皇子一样享有同等的继承权,他日入主封国,统治一方,其权位自然不是虚设。 在姬舜的潜意识里,幽梦是要有大作为的,女儿身,已不能成为束缚她政治前途的枷锁,她所欠缺的,只是正确的培养,还有成长的时间。 他长吸缕气,面上春意骀荡:“好吧,父皇就准了你这鸿鹄大愿。” 幽梦抑制不住欣喜地抬头,晴光满面地行下大礼:“谢父皇隆恩!” ◇◆◇◆◇◆◇◆◇◆◇ 寂夜风凉,漫天星子若萤火扑簌,不知谁家心事阴晴不宁,此中柔情,欲诉还休。 文渊阁中的梅自寒垂目端坐,依旧在执笔推砚,书落华藻,只是偶然间亦会无端失神,平添一缕怅惘。 高阁灯火似星火,映入阁外一双落寞的眼眸—— 那是在一颗梧桐树后,夜色朦胧隐着个纤巧人影,月光如水银般从梧桐叶子间漏洒下来,微弱照见她身姿楚楚,仰望的双瞳中水光暗涌,浮现的,尽是那夜阁楼相叙的情景—— 当她唇上的芳香就快染在他嘴边,他骤然清醒似地扶住她,清声淡语:“公主别这样。” 她含泪而无措:“你怎么……” 怎么有这样不解风情的男人! 她心头暗生了些娇羞嗔怨的小郁闷,十分难为情地与他对视着。 只见他眉眼清辉落在她脸上,保持着那份如水的镇定:“纵然「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也该发乎情,止乎于礼。” 她深深凝住,仿佛跌进一团巨大的迷雾,是不是哭太狠、糊涂了,他的话,怎么有点听不懂了? 她只知道,从那晚失魂落魄走出文渊阁开始,她心里就一直藏着点五味杂陈的遗憾。 此时枝叶影子稀疏落身,化作她衣上的暗绣,衣角被风吹得时起时落,春日深夜还是很凉的,可她就这般物我两忘地伫着,丝毫感觉不到料峭的寒意。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她幽咽泉涌,泪目轻颤,眼神却噙着十二分的坚决: 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心甘情愿,完完全全地接受我。 不知默默看了多久,才终于悄无声息地走了。 转身将情思寄于月华,替她与窗内人彻夜相伴。 惟愿终有一日可共君,缱绻而歌,琴瑟长相和。 【九】画楼枕春秋,南柯怅清狂1┇出来吧男主小宝贝!(1更) 翌日更显晴好,天青云朗,如碧幕笼罩,下有远山含黛,流水曲桥,留住一片韶光胜景。 水中锦鲤往来游嬉,那坐于溪水亭中的人们也极是自在,吹着微暖的熏风,享受着这般闲情逸致。 归嵩姿态怡然却自有威严之气,他静默观赏着对面的白衣男子,见他低首忙碌,一双白净的手有条不紊,娴熟摆弄案上的一套茶具,揭了壶盖,水面翻滚着有如鱼眼般的水珠,微微有声,他便将茶叶扫入,阖盖烹煮。 他手旁点的那盏香炉青烟冉冉,配合愈渐四溢的茶香,十分得宜,使人神清气爽。 “临溪观鱼,焚香品茗。”归嵩闻着那香甚觉惬意,淡笑中颇有意味,“看不出渊公子这满身的涵养和雅趣,倒愈发像个真贵族了。” 水沸之下茶壶边缘顿如泉涌,升起连连成珠的茶花,夜渊不慌不忙,启盖杓出那些精华,置于熟盂备用。 茶水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夜渊阖上盖,并不抬眼,只专注手里的茶,神情自若,像是随意的闲谈:“其实丞相大可不必多那一个‘真’字,太刻意的轻视,会显得很不友好。” 归嵩阴沉地望着他,暗觉他表现出那种云淡风轻不为所动的反应,真像是一种礼貌的挑衅。不过,归嵩没有动气,他勾起嘴角,城府颇深地笑道:“能不能成为真正的贵族,还得看你有没有那个命。” 正当这时,壶内的茶水第三次煮沸了。 夜渊眼眸下意识地一垂,瞥向茶壶,嘴角仍隐着一丝浅笑。他将方才的茶沫浇入,待其均匀,便取下茶壶,倾向面前的两只茶杯,一边倒茶一边闲适道:“我们鸿蒙人是最不信命的,因为我们生来就只为学会一件本事,那就是逆天改命。” 他口吻清淡从容,明明风过无痕,却如那煮沸的茶汤涤荡入胸口,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令归嵩不由得眼露锋芒。而便在此刻,一杯热气腾腾、香气弥漫的茶被端放到了归嵩案前。 归嵩暗自一怔,意味深长地抬起双眸,却见夜渊容色温润,客气摊手道:“丞相请。” 归嵩缓缓笑出,端起茶杯闻后闭目而饮,犹如沉醉地品了好一会。 不愧是他精湛的手艺烹制而出,功夫了得,的确是好茶。 少顷,归嵩搁落杯盏。“听说你在这短短十日,却进步神速?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茶酒礼仪……无一不是精纯通透,没有什么能够难倒你的。”他说时,视线装作无意滑向那盏香炉,笑意更甚,“再配上你这门独有的调香手艺,难以想象他日将你放出去,你会变成怎样颠倒众生的人物啊?” “一切的才华都不过是锦上添花,不足以倾世。”夜渊在对面相视着,依旧是那种波澜不惊的微笑,“而比才华更有价值的,是智慧。” 不管是面对揶揄或是赞美,他始终沉定如一,仿佛任何风雨都惊扰不到他。 “你真的很自信?”归嵩眼神愈发精明,“即便是在本相这双阅人无数的眼睛里,你也能这般气定神闲,饮茶而不动声色,未曾显露出一丝片刻的惊慌和畏惧。” 夜渊笑目不移:“今后我们的合作会越发密切,丞相也终会看到,我的自信,完全源于我的对自己的了解,不会令你失望。” “好,本相拭目以待。”归嵩爽快一笑,又生疑惑,“可你自从来到这里就一直很低调,对身处的环境和一切都漠不关心,你怎么从不问本相,这次给你的任务,目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九】南柯怅2┇一幅贵族女子的画像(2更) “是什么人都一样。”夜渊淡然道,“不管是谁,在我眼里都没有区别。” “你就真的一点都不好奇?” “我有的是耐心等,用不着好奇。我想到了合适时机,丞相自会相告。”他嘴角的弧度忽而加深,“比如现在?” 归嵩不由自主敛去笑意,缄口凝视良久,在他阴鸷的瞳孔里倒映出夜渊面不改色的平静,归嵩看了他多久,他唇边的笑容就定格了多久。 终而,归嵩又再展颜,眼里是掩藏不住的欣赏:“夜渊,本相真是越来越喜欢和你聊天了。” 夜渊幽然瞬了瞬眉睫:“因为和一个聪明人交谈,不费力,自然是一件乐事了。” “可一个人太过于聪明,往往也是会遭人忌惮的。”归嵩话中有话,想提醒他注意点什么。 “那就看丞相怎么把握了。”夜渊坦然举眸,“丞相要将我当作一件秘密武器,就该明白,这是一把双刃剑。” 四目相对的一瞬,除了他们本人,谁也感受不到看似平静的表面下,藏着多少潜流暗涌。 双刃之剑,既能伤人,亦能自伤。 归嵩心生寒意,能够直视他的眼睛,说出如此有威胁力的话来,此人胆识深不可测。 夜渊道:“丞相也是聪明人,不用我说,您一定知道如何游刃有余地用好它,发挥出它最大的潜力。” 归嵩垂落笑眸,兀自深沉地点点头,随之从身侧拿出一卷画轴来。 “拿好它吧。”他随性地把画朝案上一掷,卷轴顺势滚落到夜渊面前,“在整个任务中,你全部的心思可都要花在这了,你现在就可以好好看看她,把她的样子,记在你的脑子里。” 夜渊眼神落向画卷,淡漠拿起它解了系带,双手将它展开—— 那依稀是一幅贵族女子的画像:画中女子身穿华服,斜倚一方长凳,簇拥于牡丹花丛之间,执一面缂丝罗扇,半掩的唇似笑而又非笑,兴许这表情是不经意地被画师捕捉到了,最是这匠心的一笔,把她画出了绝妙的神韵,犹显得风情娇媚,灵气动人。 望着他长久凝视画里,似乎被勾了魂一般,归嵩笑得有些阴阳怪气:“不算亏待你吧?” 夜渊旋儿把目光抬起来看向归嵩,听他说道:“这画中人是当今圣上的掌上明珠,才貌双绝,深受皇宠,已被特赐郡君爵位,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女。” 一边听着,夜渊心里亦作了一番思量。 见他静默不言,归嵩便当他是过分谨慎了,不信自己这番夸夸其谈,便冷笑道:“若论其名花倾国之姿,名声有多惊艳?你耳目众多,随便在京城里打听打听,就知道本相是不是在糊弄你。” 夜渊面上已无笑容,再看画时,一双幽瞳深不见底:“这么说,她就是那位姜氏亡国女所生,以‘福星帝姬’之名,被其母从洛阳带至长安,身负齐、幽两朝皇室血统的公主?” 自他在东都蛰伏之日,他很快就已通过手下那张周密的情报网络,将这里的人事掌握透彻,对于迁都至此的皇室一族,他当然也会格外留意。 【九】南柯怅3┇她,就是你的猎物(3更)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那些活跃在市井传言里的人,比如那位一降生就颇富传奇色彩的公主,他又怎会无所耳闻? 归嵩暗想他知道的还不少,可惜似乎没抓住重点。“她不只是一位公主,还是不久之后会受到分封的郡君,位同亲王,可见她在皇族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说着,他眼色骤然犀利,“而她,就是你的猎物。” 夜渊没有任何情绪地放下画,淡然如常道:“她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归嵩忽然吃不透他那神情:“哪里不一样?” 夜渊看向他:“起初丞相提出想借用我的美色,目标之人位高权重可想而知,可我还以为会是哪个年逾半百、德隆望重的贵妇。” “没想到给你安排的却是这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尤物?”归嵩邪气盎然地笑了,“惊喜么?” 他笑色清淡地摇头:“不,我只是觉得有趣,看起来这么稚嫩的丫头,也够成为丞相的心腹大患么?” 归嵩敛笑:“我们现在看到的,还只是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 “难道丞相想告诉我,这只雏鸟长大会变成凤凰?”夜渊口吻诙谐,如同在讲一个不够好笑的笑话。 “那倒也未必。”归嵩舒眉,不苟言笑,“本相是想,防患于未然。” “好吧。”夜渊一个气韵悠长的呼吸,“虽然我有自己的办法,但出于我对丞相的臣属之心,我还是要问一句,见到她之后的第一步,丞相需要我做什么?” “征服她。” ◇◆◇◆◇◆◇◆◇◆◇ 杨柳岸边,一对母女缓步徜徉,年长的是这极乐天的女掌事,被称为花容夫人,她含笑拉住身边少女的手,柔声道:“瑟瑟,前些日子为府中佳丽添置的胭脂水粉送到了,给你也准备了不少,一会记得去娘那拿哈。” 那少女生着一副伶牙俐齿,顿然翻出一个白眼:“我才不要,免得你哪天又不高兴,训起我来又说我在这白吃白喝,什么都不会做,还说什么‘老鼠吃饱了都知道要打洞’,敢情我还不如老鼠呢,哼。” “你看看你这没良心的丫头,娘不过是嘴上说说气话,可这府里吃穿用度,哪次不是拣最好的给你?”花容夫人宠溺地嗔她,“娘也不求别的,就指望你在这里安安分分,待个两年等你长大了,给你指一门好亲事,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的……” 瑟瑟对她那些陈词滥调早已耳朵生茧,有意走远些,不想再听她絮絮叨叨,可当她走到溪畔九曲桥头,她一眼望见凉亭里正品茶说话的两个男人。 “哎?又是那个人?”她好奇地凝立住,小声嘀咕起来,“我注意他很久了,那个男人每个月都会来一次,府里的人全都对他马首是瞻的。” 她的方向刚好能看到归嵩的正面,她扶着一棵垂柳,探出身,将他细细打量。 “他看起来好有权势啊……”她猜测着回眸,扬高了声问身后的花容夫人,“娘,他就是咱们极乐天神秘的幕后大金主么?” 【九】南柯怅4┇怕你把持不住(4更) “嘘。你过来!”花容夫人旋即黑了脸色,挤眉弄眼地唤她,“别在这吵吵闹闹的,当心惹恼了那位爷,到时娘也保不住你,只能把你撵出去!” 瑟瑟瘪了瘪嘴,又悻悻地看了过去,这一次,反倒是对着那重白衣背影,望眼欲穿似地自言自语:“他是来找渊的?他们在说些什么呢……” 花容夫人已是不耐,不管她情不情愿,硬是将她给拽去了远些的地方。 ◇◆◇◆◇◆◇◆◇◆◇ 亭中人这次会面也已渐至尾声,夜渊轻柔卷起画轴,恭敬呈上:“看完了,特此奉还。” “不必。”归嵩用手掌轻轻推回,眼神极尽深意,“这对本相毫无用处,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夜渊便无推辞,只是很寻常地将画收下了,搁在香炉边。 归嵩目光有意在卷轴上停留一会。“这幅肖像乃是由宫中最出色的宫廷画师所作,凭他们的画技自是能把人画出精髓了,但本相依旧可以告诉你的是。”再转回邪笑望他,“画得仍不及真人十分之一。” 夜渊垂眸,恍如被风吹弯了唇角:“那看来真可算是一个惊喜了。” 归嵩站起来,负手间流露去意,忽又留步,似乎还有什么没交代。 “本来我以为等到你这把双刃剑正式出鞘,少说还得半年时间,但陛下的决策变了,一切的部署都要提前了,这也意味着你可以更早地和她见面了。”他侧身,余光深沉俯落,“对你来说是个很大的考验,没难度吧?” 夜渊静坐而微笑:“丞相为何会认为我有难度?” “怕你把持不住。” 归嵩点到即止,夜渊自然是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男女之间的情愫向来不问缘起,最是妙不可言。 他不置可否:“那试试吧,看看我和丞相您眼中那些凡夫俗子究竟是不是一样?”笑容温和而明净,口吻却淡如冰雪。 归嵩点头:“到时本相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很快就安排你去见她。” 夜渊也起了身:“我便在此等候丞相指示。” “放心吧,最多不过半月。”归嵩最后回望他那一眼,耐人寻味,犹如审视一件精美无暇的至宝,“本相为她准备的这份大礼,相信她会喜欢的。” 说罢扬长而去,夜渊只略微颔首,以余光相送:“丞相慢走。” ◇◆◇◆◇◆◇◆◇◆◇ 经过九曲石桥,归嵩带着他的满腹阴谋离开了。看到他身影彻底走远,瑟瑟终于从假山后出来,快步穿过曲桥抵达凉亭,好极了,夜渊还在。 “哈,真巧啊!”她笑呵呵地走过去,还要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出来散个步都能遇见你!” 夜渊视而不见,只低头收拾案上的茶具。 瑟瑟被冷落得有些尴尬,强撑笑颜没话找话说:“唔……今天天气真好呀……” 那男子恍如与世隔绝了般,面无表情,灵秀的眉宇间除了冷漠,再寻不出半点情绪。 瑟瑟望他时不经意瞥见旁边的香炉,便不由倾身用胳膊肘撑在案上,借势凑近了去,头挨着头地看他侧颜,那真如美玉雕刻的一般,英俊得让人脸红,却又百看不厌呐。 “你今天调制的香味道淡淡的,但是很好闻。”她作势深深吸了一口,满脸陶醉之色,“里面有什么名堂?跟我说说呗。” 夜渊轻微一怔,眼帘半垂,淡淡道:“我调香有个特别的嗜好。” “什么?”瑟瑟托着腮,笑得满怀期待。 他淡漠转过眼,与她相视道:“当我需要安静的时候,我会添加一味有麻痹作用的微毒香料,让人闻过之后,要么乖乖闭嘴,要么死于话多。” 瑟瑟脸色霎时一僵:“不可能,告诉我你是骗我的!” 【九】南柯怅5┇真的有毒?(5更毕) 他眼底含着霜雪,清冽而冰冷:“刚才那么近地吸了一大口,是不是感觉有点头晕?” 果真,如他所言,她愈渐觉得晕眩,甚至还有点恶心想吐,难受地沉吟:“真的有毒?……” “嘴巴不是只有说话一种用途,如果我告诉你茶能解毒。”他冷面将一杯茶举至她眼前,“你是选择?” 喝茶,还是继续聒噪个没完? 瑟瑟听罢立马意会,一把夺去他手里的茶杯,于他冷眸注视下,咕噜咕噜,等不及地大口喝起来…… ◇◆◇◆◇◆◇◆◇◆◇ 临走时,花容夫人为归嵩送行,又经溪水之畔。 “此番计划提前,具体事宜本相都已经和夜渊谈过了。”归嵩负手而行,郑重嘱咐,“他能留在这的时日已经不多,对他各项技艺的训练及考验,也都要加紧了。” 花容夫人恭顺道:“都已经在筹备了,一切只等相爷吩咐,请相爷放心。” 归嵩点头,回眸时视线不经意飞过凉亭,恰好见瑟瑟近在夜渊身侧。夜渊背着身,暂且看不见他的形貌,却清晰可见那少女有说有笑,好一阵热乎劲。 归嵩不禁生疑:“那丫头是什么人?” 花容夫人看那情景顿时窘促,强颜道:“哦,回相爷的话,她叫瑟瑟。” “怎么以前没见过?”归嵩蹙眉,“是刚收进来的新人么?” “不。”花容夫人连忙解释,“她是我认的干女儿,留在身边侍奉我的,年纪轻,还不懂规矩,相爷别介意。” 归嵩狐疑地眯起双眼:“本相看她那模样,竟有几分锦绣的神韵?” 花容心里咯噔一下。“相爷看错了吧?怎么会像锦绣呢?”她牵强笑笑,眼神犹有些试探地窥向他,“也许只是远看神似,近看就不像了。” 归嵩回过头,深沉莫测地望了她一番,终冷声道:“好好管教她,少让她接近夜渊。” 花容夫人顿时躬身:“是。” 她止不住的心慌意乱,直到归嵩走后都许久平复不来。 ◇◆◇◆◇◆◇◆◇◆◇ 三月十八,莺飞草长,惠风和畅。 皇帝挑了这个黄道吉日,让幽梦和服侍她的一众人等搬进风华园。关于府名如何题字,幽梦觉得“公主府”虽直白却太过寻常,不够特别,她喜欢园名那大气的“风华”二字,再缀上自己的封号“楚月”,最终便组成了「楚月风华」响亮地悬挂在门庭之上。 除了父皇亲自题的「波心冷月」,在她的构思提议下,又依四时之景将园中分为“「杏花微雨」、「曲径幽篁」、「烟柳画桥」、「莲舟向晚」、「金风玉露」、「踏雪寻梅」、「福地洞天」”,一共八景绝胜。 「金风玉露」位于府园东南,风水极佳,这里环簇着最精致的楼宇,拥揽着最风雅的景观。幽梦选了其中的正殿作为自己的居室,名曰「风华楼」。 这是一座面朝八向、画梁飞檐的高阁,每一面皆可领略不同美景,回廊相通,可谓是“八面玲珑”,登楼便可将满园风光尽收眼底。 【九】南柯怅6┇我对太傅确有思慕之心 园中各处景物几乎都是由幽梦亲自命名,她将湖心那座舞榭歌台取名「惊鸿水榭」,又将那座带露台的浮水楼阁命作「凫庄」,更有「千帆楼」、「岁寒阁」、「临江渚」、「麝月亭」、「骛远台」等名——江山之胜,烟云显晦,一时萃于府中。 除了贴身四位宫婢和心腹太监小崩子,皇帝还让咲妃特意选了掌事嬷嬷十个,其他丫头、婆子、官家、小厮杂役共计二百余人来服侍小公主,三月十八一齐入了府去。皇帝更在禁军中调配了千余骑精悍的兵将,作为幽梦的私部,专门守卫公主府的安全。 这一日天公也是给足了面子,晴朗得很。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原本空庭寂寞的新宅登时就热闹了起来。谷雨、立夏、寒露、冬至一个牵一个的手,前后相随地小跑游园。她们待久了深宫,被宫里严苛的规矩所束缚,这次能沾着主子的光出宫生活,犹如被放出笼重获自由的鸟雀,这简直就是她们梦寐以求的人生。所以她们一路欢呼雀跃,一路仰首探望,恨不得一口气就把整座园子逛个遍去。 幽梦心里也高兴,却不似她们这样的热切和喧闹。她独自伫立在风华楼的风帘翠幕下,含笑眺望那云树绕沙堤的远景失神—— “父皇,儿臣还有个不情之请。”出宫前日她在颐心殿与父长谈。 “可是觉得府上还缺点什么?”姬舜道,“你只管提,朕会让你母妃置办齐全。” 她垂首微笑:“万事俱备,只缺一人。” “谁?” “梅太傅。” 姬舜眼里浮出疑色:“梅自寒?” “从此儿臣久居宫外,除了每三日惯例进宫请安,便是与宫中来往少了,也无法再如往日念书习礼,却不想学业就此荒废。”幽梦虔诚端臂,“儿臣十分仰慕太傅渊学,所以恳请父皇代为出面,请梅太傅入府授业。” 姬舜看她的目光变得敏锐:“可是太傅眼下正在文渊阁闭关著书,你要他辅导你的学业,只怕是分身不暇。” “儿臣偌大一个公主府,难道还找不出一个给太傅著书的地儿么?”幽梦笑道。 姬舜略惊:“你要太傅也暂居在你府中?” “儿臣敬重贤士您是知道的,只求太傅每日能拿出一二时辰教教幽梦,其他时候他专心著书我也必不会去打扰。”幽梦道,“太傅著书若是缺了什么典籍,儿臣派人进宫为他取来就是。” 见她说得那样诚恳,姬舜带着满腹精明走近来,指尖在她鼻头宠溺一点:“丫头,你坦白告诉父皇,你对那梅自寒……?” 幽梦顿垂落眉眼,颊上绯色盎然:“不瞒父皇,儿臣对太傅确有思慕之心……”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姬舜沉思许久,利弊权衡再三,最终抵不过她满面的少女情怀:“你想清楚了?非要他不可?” 幽梦因羞怯不敢抬头,语气却极为坚定:“儿臣情真意切,矢志不移,求父皇成全。” 姬舜缄默不言,只把他那万千思虑,都融化在他深意的目光中。 想她这块璞玉,也确实需要个放心又合适的人来雕琢,才能大放异彩吧。 【九】南柯怅7┇下一个要对付的,该轮到她了 丫头们携伴上楼,在幽梦身后笑开四朵娇艳艳的花,屈膝清亮地异口同声道:“公主纳福!” 幽梦闻声笑靥半转:“你们玩尽兴了?” 立夏茫然眨眼:“府上好看、好玩的地方这么多,哪能这半天就尽兴了的?” 谷雨失笑:“反正以后都是要住这了,来日方长嘛。” 幽梦转身收了笑容:“对于我搬出宫外住,东六宫那有什么反应没有?” 谷雨笑道:“到底是陛下的旨意,东宫明面上也不敢有什么异议,只是公主被胡氏母女构陷一事因祸得福,得了这样金贵一座府邸,难免是要惹得一些人眼红嫉妒的。” 幽梦微微蹙眉:“那件事虽然过去了,但我心里一直有个挥之不去的疑惑。” 谷雨好奇:“是什么疑惑?” “整个阴谋近乎滴水不漏,看似是幽欣一人操纵,胡氏在一旁辅助,但凭我对这位姐姐的了解,她虽然处处针对我,一心想要算计我,却并不像是一个……可以做到精心布局、面面俱到的人。”幽梦轻哼冷笑,“她没那么聪明。” 冬至问道:“公主,您认为她身后有一位军师,在给她出谋划策?” “就拿她指使冤枉我的那几个宫女来说吧,她们说的话虽不实,也并非全是假的,差点就把众人蒙骗过去了,什么样的谎言最不易被识破?那就是一半真,一半假,虚实交融,听来合情合理。”幽梦口吻里满是不屑,“就凭她们母女的那点城府和智谋,恐怕是想不到这么深的。” 冬至说:“此事牵涉太子,皇后不可能搬石砸脚。” 寒露寻思:“能和骊山公主亲近又有心思,最有可能就是……” “我那温柔乖顺的四皇姐。” 寒露的答案呼之欲出,却被幽梦抢去说了,她口气不痛不痒,却叫人听着意味深长。 ◇◆◇◆◇◆◇◆◇◆◇ 被她们谈论的主角,颍川公主此时正要代自己禁足的母妃去凤藻宫给皇后请安,走在甬道时,碰巧和太子遇上了,见他手捧一株垂蔫的金荷鼎,形容落寞,幽柔便笑着向他行礼:“长皇兄万福。” 幽寂淡淡点个头:“不必拘礼了。” 幽柔见他手里捧的玩意,又是只身一人,不免觉得稀奇:“皇兄端着兰花儿是要去哪啊?” 幽寂眼光一落,寥寥应付几句:“这花病了,本宫打算送去兰圃,找人好好料理。” 幽柔道:“这点小事让奴才们去做就是了,怎还要劳驾皇兄亲自送去?” “心爱之物岂能假手他人?”幽寂有意看去一旁,口气里有些清冷讽意,“他们毕竟不如自己这般爱惜,又谁知会不会私下没安好心?” 这话说得极有内涵,令幽柔听着刺辣,似是影射自己,她正想低眸揣摩,幽寂却已不再逗留,像一阵冷风轻从肩头刮走。 幽柔自讨没趣也是郁闷,她到底是个明白人,自从幽欣惹出那祸事,她曾在殿上帮着说话,暗中踩了幽梦两脚,皇兄心里便记下了。如今幽梦搬去了宫外,倒像是被她们逼走的一样,皇兄自然也就更没好脸色对她了。 ◇◆◇◆◇◆◇◆◇◆◇ “哼,颍川公主也是个好事的妖精,真亏她还有个心机叵测的好母亲。”谷雨亲历过凤藻宫的审问,对当时的情形记忆犹新,“公主,这场陷害你的阴谋,敏妃母女一定有参与,绝不止是表面看到的,她们只在大殿上帮腔诋毁你几句那么简单!” 幽梦心里自然是有数的,眼下后宫里除了皇后,也就剩下敏妃能和她的母妃过两招了。 “那禁足一月可不是便宜她们了?”立夏愤懑道,“她们也该和荣贵嫔母女一样打入冷宫才是!” “饭要一口一口吃,绊脚石要一颗一颗地踢走。” 丫头们怨声怨语的,骤然听得主子她这冷笑一句,她们纷纷闭口看向幽梦,见她面色阴暗,如在算计什么似地,沉定念道一个近与“伪善”同义的名字—— “姬,幽,柔。” 算起来,下一个就该轮到她了吧? 这时谷雨想起来什么:“临走之时,咲妃娘娘倒是有几句话,托奴婢转达公主。” 这话顿引起幽梦警觉:“母妃说了什么?” “娘娘说,公主在外不比宫中轻松,虽说自主了些,规矩还是要有的。” 【九】南柯怅8┇你与他亲近,对你不利 谷雨一字一字复述道:“凡事量力而为,不可操之过急,分寸拿捏好了,心也该收着才是。” 幽梦眼色渐次凝重,沉默踱步,母亲这番告诫里有两重含义,她当然都听懂了,只因昨夜她去仪鸾殿向咲妃辞别,母女二人就曾开诚布公地交谈过—— “明日一早就要走了,可都收拾妥帖了?”母妃关怀道。 幽梦莞尔一笑:“母妃放心,大小琐碎都有谷雨她们四个仔细查验、清点了,最后只需再报我听一遍,不会有什么疏漏的。” 说是放心,但咲妃却黯然神伤地别过脸,语气中透着恋恋不舍:“在你父皇看来,你出宫的确是好事,可母妃这心里倒是不愿你走的,怕你在外无人照应着,遇到麻烦了也来不及告诉母妃一声……” 幽梦忙紧握住她手。“母妃切勿挂念,儿臣也自知当家不易,但事事总归要从生疏学到顺手,儿臣是该学着去独当一面了。”她劝慰道,“况且在宫外也有在宫外的好处,可以不受人监视,为将来好好地做些筹谋,做些部署。” 随着话越说越重,咲妃抬起那双精明深邃的眼瞳:“我儿已有打算?” 幽梦怅然叹息:“那日在凤藻宫,女儿也算是九死一生了,虽说之后得盟友相助,又得父皇庇佑,终化险为夷,但毕竟我那高高在上的父皇心里一直都跟明镜似的,我们怎能不居安思危?” 正因为皇帝知道乱伦风波虽是陷害,但确有其事,所以在处置胡氏母女时还是留了三分情面的,没真要了她们的命。否则皇帝心里过不去,他不能为了保护一个女儿,而使另外一个女儿“枉死”。作为一国之君,他可以心狠情绝,但身为父亲却不能没有底线。 咲妃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顺水推舟地为她们求情,让皇帝有台阶可下,皇帝也因此放权于她,用以警示皇后和东宫,一切都是“礼尚往来”,是圣心在左右局势,谁能猜透他的心意,谁就能得到奖赏,恩宠是不会平白无故从天而降的。 女儿到底是随了她的慧根,在这稚嫩的年纪就能明白这些事理,这让咲妃很欣慰。 “母妃现在有了协理六宫的实权,皇后将更加忌惮您,其他人都将更加敬畏您。可我们毕竟背后无人,与归氏相比,我们在朝中根基薄弱,这一直是母妃最担心的。”幽梦望着母亲,一边轻拍着她手背,一边加深了眸色,“眼下,也是时候培养属于我们的人了。” “我的女儿自有别人没有的胆略,你如此高瞻远瞩,母妃岂能不配合?”咲妃作出一丝笑意,又匆匆拂去,“只是方才陪你父皇用膳,他向母妃谈及一事。” 幽梦神色一滞。 “听说你向父皇指名要了梅太傅,让他入府亲自教导你的学业?” 她缓缓垂落眉眼,轻道:“不错,的确是儿臣的意思。” “你女儿家的心思母妃是明白的,毕竟你也这么大了,四季更迭,该开的花迟早要开。”咲妃不说破,凝思长叹,“只是太傅这个人身份很特殊,他作为内阁之一,你父皇很器重他,可他毕竟是东宫要员,又是太子的老师,你与他亲近,只怕会对你不利。” “太傅身在东宫,心却是极高洁明澈的,他一尘不染,不愿因利益与人同流合污,儿臣待他是以感情,而非功利。”幽梦鼓起勇气正视母亲,“只要能朝夕相处,儿臣相信一定能感化他。” 这般心意拳拳,笃定万分,咲妃自知已是扭转不得。身为母亲,她相当了解自己的女儿,知道她认准的事,必会付出一腔追星逐月的执着去做。可嘴上不再规劝,却难忍心中隐忧忡忡。 【九】南柯怅9┇那你认为我是哪种人? “哎呦你在这呢!可让姐姐我好找!” 兰圃花房中,正在为盆栽浇水的兰儿被天香一把拉住,自从上次为难她被太子教训,天香便知道这丫头不能得罪,之后便对她客客气气,拿她当亲姊妹似的热乎着。 兰儿一头雾水:“天香姐?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哪能我有事使唤你去做?自然是贵人来了要见你。”说着便将她往外拽,“快和我走吧!” 兰儿被她一鼓作气拉到兰圃外边,直与玉树临风等在那的幽寂打了照面。除了意外,兰儿还有些分辨不清的欣喜。 天香谄媚而殷勤地走上前,粲笑俯首:“太子殿下,人我给您找来了。” 幽寂沉吟点头:“这没你的事了,你去吧。” “嗳。”天香连声答应,奴颜婢膝地走开了。 兰儿屈膝道:“奴婢见过殿下。” “本宫今日来是想请你帮个忙。”幽寂说道。 兰儿惶恐:“殿下折煞奴婢了,您有话只管吩咐便是。” 幽寂转身将木架上的兰花抱下:“这盆金荷鼎近来不知是怎么了,愈发没精神了。” “请让奴婢看看。”兰儿双手接过,细细查看了每片花叶,“应是近日多雨潮湿,殿下未曾将它放于通风处招致的。” 幽寂暗恨宫里人蠢笨:“还有救么?” “不碍事的。”兰儿浅笑,“还好送来及时,交由奴婢葆养一阵就可恢复了。” 幽寂点了点头:“那本宫就先将它托付给你照顾了,等它养好了,本宫再过来取回。” 兰儿不胜爱惜地抱在怀中:“殿下放心,奴婢会为您尽心料理的。” “说来惭愧,你说的那把琴……”幽寂垂目,“本宫答应你的事还没兑现,反倒又要劳烦你了。” 兰儿微微怔忡,她那日的请求,原来他是记在心上的,心湖不由暗生涟纹。 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失望生怨,幽寂又解释道:“前些日子一直不得空去繁音馆,下次一定为你把琴带来。” 兰儿会心一笑:“殿下不必觉得愧疚,您能将我一个奴婢的话视作承诺,已是叫我感恩不已。” 她的宽容和善,让幽寂心上如沐春风,舒服许多。 兰儿却有心事千般缠绕,虽有顾虑,更有担忧,犹豫着还是说了:“殿下,前几日宫中发生的事,奴婢都已听说了……” 换作幽寂一怔,不久又颓然苦笑:“你身在行宫都听说了,果然是人尽皆知。” “奴婢虽然听说,却是不信的。”兰儿脸上似水无痕,“奴婢不信太子是那种人。” “那种人?”幽寂收住笑望向她,“那你觉得本宫是哪种人?” “在奴婢眼中,太子您是一个温和、善良,又满怀正义的君子。”兰儿眼神融化出一抹清透的真,“您又怎么会做出那种泯灭人伦的事呢?” “你并不了解我。”幽寂淡声转去别处,眼中神色黯淡下去,“本宫比你看到的,以为的,要复杂得多……” 兰儿困惑:“什么?” 她正要求证,忽闻隔壁花圃中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啊!——” 【九】南柯怅10┇花圃女尸 这突如其来的动乱把兰儿和幽寂双双惊懵了,他们茫然回眸,朝叫声的源头张望,宫人们正往那花圃里蜂拥聚集,情形似乎很严重。 “去看看!” 幽寂不及多问已主动前往,兰儿慌乱中不忘先将金荷鼎放于架上,然后小跑跟上他的脚步。 当她跟随幽寂走入花圃,宫人们在他威势震慑下纷纷散开条道,他们终于走到人群最前的事发处,只见一名宫女浑身战栗瘫坐在地上,顺着她惊恐的目光,兰儿和幽寂望去—— 在不远处一块种花用的泥地里,赫然裸露着一只苍白无血色的人手,令他们触目惊心! ◇◆◇◆◇◆◇◆◇◆◇ 泥中人被渐渐挖出,呈现在众人视线里的是一具女子的尸身,肤白如纸,长发覆面,姿态呈一种痛苦的蜷曲,看得周围人胆战心惊。 从方位上看,忘忧宫离西宫最近,而协理六宫的咲妃正当得势,所以她最先得到消息,很快就赶到了。 一众宫人跪地行礼:“咲妃娘娘万福……” 幽寂见来的是咲妃,不便与她正面相迎,且不说她是幽梦的生母,与他素有恩怨,光是在他平日印象里,他就觉得咲妃不简单,是那么城府叵测的女人,毕竟是出了人命的地方,若被她看见自己出现在这里,只怕又要多生揣测和是非。索性趁她尚未察觉,他悄无声息躲藏至花圃竹门后头,透过缝隙暗中观察。 “死的是什么人呐?”咲妃面上阴云重重,走至众人身前,冷声问道。 花圃的内侍总管快步去她身侧,恭敬俯身而答:“娘娘,是个年轻姑娘,看样子死去已有多日。” “姑娘?”咲妃转过目光,望着那些奴才蹲在地上摆弄尸体,“还认得出么?” 那太监讨好笑道:“正在让花圃的宫人逐一辨认,各园也都在清点人数,看有没有缺人少人的。” “那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太监面色一僵,舌头打了结。 “公公,事情是出在你这兰圃,你总得拿出点有价值的线索向本宫交代吧?”咲妃平静中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冷傲,“这样毫无头绪的,你让本宫如何着手处理此事呢?” “哦,尸体是这个宫女发现的。”他指着那跪在地上犹如丢了魂魄的丫头说,“前几日下了大雨,奴才们在这块地儿上支了雨棚遮罩,今日撤去,她看到那的土像是被人动过,便以为有人偷挖了圃内的花苗,觉得奇怪就去刨弄了几下,这一挖可了得!竟挖出个人手来,这会人都吓傻了……” 咲妃淡然转眸俯瞰那名宫女,见她空洞的双眼睁得硕大,脸早已脱色,恍若痴呆,对外界毫无反应,当真是被吓得不轻。 恰在这时,有内侍将尸体脸上的头发拨开,并掸去沾在她脸上的烂泥,一张死寂的面容逐渐浮现出来…… “娘娘!”咲妃身后的宫女凉儿惶然惊呼一声,“娘娘您看!是她……那是杜鹃啊!……” 竹门后的幽寂心惊:杜鹃? 跪在地上的兰儿出于好奇也抬头去看,咲妃仓促的双脚从她眼前呼啸而过,在尸首前定住,黛眉紧蹙:“你可看清楚了?当真是杜鹃?” 凉儿重重点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地上:“不会错的,那日奴婢与她一同进的宫,她穿的就是这件衣裳!” 咲妃眼色幽暗,声冷如雪:“她是怎么死的?” 公公道:“验过了,是毒死的。” 幽寂扶着门框,目光紧紧锁定在咲妃脸上,神色愈发凝重,总觉得她看似波澜不惊的外表下,似乎有着深不见底的丘壑,内藏风云万象。 【九】南柯怅11┇什么?杜鹃死了? “她当日在殿上遭尽了罪,好容易才被娘娘保住一命,想不到如今还是逃不过此劫……”凉儿满目不忍,扼腕叹息,“娘娘,您说谁会这么狠心,非置她于死地不可呢……” 幽寂心中升起一丝不祥之感,只见那咲妃瞬了瞬清冷的眉眼,沉声道:“看来此事事关重大,本宫必须去请示皇上和皇后了。” 说罢掷袖转身,视线不经意从兰儿探头张望的脸上刮过,心头顿像是被什么东西狠抓了一下,蓦然的一怔使她停下脚步,忍不住又回眸望了过去。 “你……”咲妃面悬疑色步步走近,看得兰儿十分不安,以为自己有什么过错,怯怯低下头去,却被咲妃轻呵,“你抬起头!” 兰儿畏怯抬眸,咲妃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兰儿恭谨而局促,有些不敢迎视咲妃双目:“娘娘,奴婢兰儿……” “兰儿……”咲妃眼底似有清浅斟酌,“你进宫多久了?” “回娘娘的话,奴婢进宫已有十年。” “十年……”咲妃像在心里推算着什么,又问,“你祖籍何处?” “就在洛阳,娘娘。” 兰儿乖觉答话,翻搅起满腹疑虑,而咲妃沉沉呼吸点下了头,不再说什么,带着随行的侍者离去。 隐蔽处静观这一切的幽寂,对于咲妃这番既突然,又与命案无关的盘问,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 凤藻宫中,皇后亲手端来茶杯,笑吟吟道:“陛下,这是归氏名下茶庄昨日新贡的雨前龙井,您尝尝。” 姬舜揭盖刮了两下,低眉浅啜,茶香润喉回味不觉,感叹道:“难得的雨前龙井啊,丞相还真是有心,有什么好东西都不忘拿来孝敬你这做姐姐的。” “陛下说笑了。”皇后微赧,“大幽国土上长出来,再好的东西都是陛下的。” 姬舜含笑欲再饮,这时凤藻宫的内侍总管徐茂春进来,跪道:“陛下,娘娘,咲妃娘娘殿外求见。” 皇后顿如被人扫了兴致,褪了笑容,脸也拉长。姬舜旋即搁落茶杯:“请娘娘进来。” 咲妃缓步入殿,欠身行礼:“臣妾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姬舜眉头一展,打趣道:“爱妃来得正巧,皇后这有今春上好的新茶,爱妃你也一起尝尝。” 皇帝都这么说了,皇后也只能配合,仰首唤道:“碧桐,奉茶。” 碧桐应了声就要走,咲妃将她打住,对宝座上的帝后二人笑道:“茶就不必喝了,臣妾心领陛下和娘娘美意,只因臣妾此番而来,是有一件要事禀明二圣。” 皇后眼角上挑,说不出的冷傲和暗嘲:“妹妹现在手握协理六宫之权,被陛下和本宫寄予厚望,有什么事只要不逾你的权责,酌情发落了就是,何必还要来请示呢?” “方才午后,行宫春晖苑的宫人无意从花圃中挖出一具女尸……”咲妃说着,一并将帝后的惊怔之色收入眼底,“臣妾闻讯赶往一看究竟,大为震惊,死者……竟是那日在凤藻宫正殿上作证的宫女杜鹃。” “什么?”皇后重重皱眉,一脸的难以置信,“杜鹃死了?” 【九】南柯怅12┇皇后的手段愈发高明了 咲妃泰然正色道:“是的娘娘,她已在多日前被人毒死,埋尸于春晖苑的花圃中。” 皇后眼中疑窦丛生:“那丫头不是得你求情免死,已经被宽恕了么?怎么好端端的又死了?” “这也正是臣妾费解之处。一个被赦免的宫女,为何会不声不响死在宫中?又是死于何人毒手?”咲妃谦逊俯面,“臣妾觉得此事蹊跷,不敢妄断,特来请陛下和娘娘裁决。” 姬舜沉默半晌终开口:“那日凤藻宫众人散了,杜鹃是何去向?” “她是春陵君带来的人,臣妾看到她后来也是被春陵君给领走了。”皇后在旁提议,“陛下,您看是否需要召春陵君入宫一问?” “春陵君那,臣妾已经着人去问了,很快就会有消息。”咲妃略作迟疑,“不过臣妾的婢女凉儿,她曾在那日见过杜鹃最后一面。” 凉儿应声上前跪落。 “凉儿?”皇后看到她便有了印象,“你不也是被春陵君带进宫的证人么?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咲妃妹妹的婢女了?” 咲妃温润淡笑:“哦,也算是有缘吧,那日我见这丫头乖觉耿直,又精通花艺,甚合心意,便向晋璇公主讨要了来。” 皇后无话可说了。姬舜肃然审视凉儿:“杜鹃后来如何了?你从实道来。” “当时毓秀宫的辛夷姑姑来接奴婢去见咲妃娘娘,得晋璇公主恩准,那会杜鹃一直是与奴婢在一起的。”凉儿沉着道出,“可春陵君与晋璇公主似有话相谈,便嘱咐杜鹃先去,在后宫门外的马车上等候,奴婢与她自此分别。” 姬舜沉吟一声,认同地点了点头:“那日是朕将皇姐和春陵君留下聊了聊,他们是夜里出宫的。” “如此说来,杜鹃的最终去向也就没人知晓了?”咲妃眉心含住一丝忧虑。 “会不会是她自己走丢了?”皇后漫不经心道,“又或者……是被什么人给骗去了,再暗中对她下手?” “娘娘说的确有可能。”咲妃道,“只是行凶总得有个动机,试想合宫上下,谁能和她有这般的深仇大恨?”说着有心无意地抬眼望向皇后。 皇帝的脸色倏而变得凝重。 咲妃又言:“她本是甘泉宫的宫人,按理说咱们宫里没几个人知道她,若非春陵君这次把她带来,恐怕就连她曾对太子偷用依兰这样的事,都将永远石沉大海,不见天日了。” 她的话发人深思,局势被牵引而向某处偏移,却句句被她说得好似无心一提。 姬舜转过脸,耐人寻味地看皇后:“想不到如今皇后的手段变得愈发高明了。” “陛下此言是何意?”皇后心自一沉,“难道您认为,是臣妾在殿上未能除掉她,又在暗中将她害死么?” 姬舜沉色道:“当日你在大殿对她动辄打骂,毫不留情。你对她多少恨之入骨,在场皆是有目共睹。” “臣妾是恼怒,的确是恨毒了这狐媚惑主的贱婢,但后来不还是看在咲妃妹妹的情面上,放了她一马?”皇后微露冷笑,“若事后再下黑手,这难道不是昭示世人是本宫所为,本宫小肚鸡肠,岂非愚蠢?” 【九】南柯怅13┇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们的男主要来啦!) 姬舜转目感慨,意味深长:“怕只怕,爱子情深,足以一叶障目,让人失去理智。” “陛下怎能如此怀疑臣妾!”皇后按捺不住心中委屈,扬声争辩,“臣妾怎么说也是后宫之主,若存心要弄死一个奴才,大可光明正大地来,何须要掩人耳目、杀人埋尸?” 咲妃心头暗藏一丝冷笑:皇后啊皇后,您是在向陛下不打自招么?越是沉不住气,就越是言多必失。 姬舜听罢不言,脸色却更阴沉了,皇后霎时意识到自己说出来的话有多严重,失色间戛然闭口。 “娘娘说的是。奴才卑贱,杜鹃又是戴罪之身,更是死不足惜,陛下已经给过她机会,是她命薄了。”咲妃适时相劝,缓和帝后间的火药味,“何况在宫里因犯错而被处死的奴才已是屡见不鲜,犯不着因为一个宫女的死,而令陛下和娘娘互生嫌隙。” 皇后不想听她虚伪之辞,自顾生闷气。 “她若命该如此,死了也就罢了,只是尸体在行宫被人发现,想必在宫中又是一番惊动。”姬舜厌恶且疲惫地阖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着实叫朕心烦。” “陛下担心的极是。”咲妃掷地有声,“臣妾来时已经命令春晖苑封锁消息,不准将此事声张,违者格杀勿论。” 姬舜沉默相视,咲妃的果断叫他舒了口气。 “此外臣妾还让人把杜鹃的尸身处理干净,打算将她送去宫外,交还给她的亲人安葬,就说……”咲妃凝神想了想,释然道,“是伤寒不治,病死的。再给他们些抚恤银子,让他们能把后事办得体面些,也算是尽了皇室的仁义了。” 姬舜眸里晕开三分笑意:“爱妃一向处事有度,分寸拿捏得宜,有你善后,朕自然放心。” 得他默许,咲妃微笑倾身:“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姬舜也顺势说道:“朕还有些折子要批,就不在皇后这叨扰了。爱妃陪朕一同回颐心殿吧。” 捕捉到那一瞬皇后的神色有多难堪,咲妃温婉颔首:“是。” 她伸手搀扶从宝座上起来的皇帝,陪他走了几步,又缓缓回首,望向那寂寞独坐的皇后,接住她恨意冷澈的目光,咲妃从容自若,嘴角勾出一抹不嚣张,看起来自然却深藏锋芒的笑容,笑着转回头去。 皇后被她挑衅得极是来火,可直到二人离去,皇后才得以发泄出憋在心中的那口恶气,狠一甩手沉重拍打在木几上,恼得咬牙切齿。 ◇◆◇◆◇◆◇◆◇◆◇ 午后,夜渊修习完了当日所有的功课,闲适独坐于廊亭里吹风赏画——赏的,自然是丞相送他的那幅。 微风沾着日光的温度,徐徐吹拂他肩后的长发,撩动他素白而单薄的衣裳,他仿佛是那缕缕倾斜的淡金色光线所描摹出的一袭仙姿清影,本身已是极美的一幅画,此刻却将目光放诸那女子的画像里,长久望而失神。 “见到她之后的第一步,丞相需要我做什么?” “征服她。” 当时丞相只用了简单的三个字,却道出了非比寻常的深意。 【九】南柯怅14┇公主身上一定还藏着一个大秘密 夜渊浅笑:“何种意义的征服?” “任何意义。”归嵩说道,唇角冷魅上挑,“一个男人想掌控一个女人,说白了,也就那么回事儿。” 他隐晦一笑,坦然相视:“这的确不难,难的是丞相想要什么?” “本相要你长期蛰伏在她的身边,做本相的眼睛、耳朵,甚至是手。”归嵩的语气如黑色的藤蔓,步步递进,“凭借你的魅力、才华、你聪慧的头脑,还有你千变万化的手段,你身上每一寸让女人迷恋甚至致命的地方,究竟是征服她的人,还是征服她的心,亦或是她的全部灵魂都为你所有,让她乖乖听你的话,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他浅笑垂眸,轻呷一口茶:“丞相做事都喜欢这么拖泥带水么?” 归嵩眉心动了动:“什么意思?” “丞相若是真担心这只雏鸟将来会对您造成威胁,我有的是一千种办法,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扼杀在摇篮里,保证干净利落,不会和丞相扯上半点关系。”关乎人命的话,却被他说得极为轻松,也自然,那双自信的眉眼幽然抬起来,“对付一个女子,何须要这么麻烦?” 归嵩皮笑肉不笑地反问:“所以你认为如何?” “丞相所忌惮的,绝非只是她的王爵,也不是将来她以郡君之位形成的势力,而是一个牵制丞相的潜在威胁、让你不得不留她性命的理由。”他直视着归嵩的眼睛道,“在这位公主身上,一定还埋藏着一个大秘密。” 归嵩心底灌入一阵凉气,他已经很努力地不去低估眼前人,但似乎还是低估了他的城府。 “陛下寿宴之上,本相安排的黑豹险些就得手了,但中间出了点差错……再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本相就改变主意了。”最终,他承认了夜渊的猜测,“不错,她对本相来说确实还有很大的用处,所以暂时不能动她,必须得让她好好活着。” “如果在下猜得没错,这个理由恐怕和前朝遗留在暗处,那些大隐于市伺机而动的齐人有关吧?”夜渊淡定地开门见山,“公主,是您留给他们的诱饵。” 被他一语中的,归嵩双眼微眯,嘴唇勾住阴邪的笑意:“真不愧是天尊门下最引以为傲的高徒。追求天人极限,刺探天下秘密,江湖第一情报神教也是名不虚传。” 夜渊又从容饮了一口,轻轻将茶杯搁落:“我们不会浪费时间在普通人的秘密上,但只要是我们感兴趣的,任凭它隐藏再深,都能被我们挖出来。” “这正是本相愿与你师尊结盟所看重的地方。”归嵩说。 夜渊平静的目光中向他传递某种暗示:“虽然丞相立于朝野,而我们出身江湖,但我们和丞相却有着共同的追求,那便是利益。” 归嵩眉峰舒展:“你这么说本相就放心了,有如此志同道合的盟友,相信我们的合作必会马到成功。” 回想过与丞相交谈的情景,夜渊看画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了,那画似有一种魔力,他看得越是专注,就越发觉得…… 画中的女人,依稀有些眼熟? 【九】南柯怅15┇这画的,是你的心上人? 夕阳的余晖穿过回廊漫洒下,照得那画上流光焕彩,夜渊视线顿觉有些虚晃,那女子的容貌愈显生动,活色生香得,仿佛是要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水墨散去,化作真颜,此时风华楼上的幽梦正慵懒斜靠在阑干长椅上,沐浴着同样的晴空丽日,远眺旖旎的府园胜景,漫不经心地轻摇绢扇,恰如画中姿态。 谷雨和冬至带着一群仆侍上楼,每人手中皆端着一摞大大小小的礼盒。谷雨唤她:“公主,今日府里收了好些礼品,奴婢一一请您过目。” 接着冬至照着礼单念,谷雨便用手对应着指给她看,都是亲友送的,幽梦也只是随便听听,不甚关心。 剩下最后的两摞,谷雨手扶其中一礼盒边角说:“这些是武大小姐差人送来的。” 幽梦一听来了几分兴趣,勾唇谑笑:“她怎么也学着别人这套规矩,与我客气了?” 谷雨莞尔笑道:“公主如今自立门户,当家做主是大喜事,这也是武小姐一片心意,礼多人不怪嘛。” 幽梦笑而不言,暗示她继续。 “这几样是春陵君送的。”谷雨侧个身,轻拍礼盒,“特以恭贺公主,入主新宅,乔迁之喜。” 提到凤栖梧真是让人没来由的心情好,幽梦心满意足地点了个头,沉吟:“嗯。” “凤府管家来送礼时还说君上近日繁忙,须出城几日,抽不出身与公主相见,等过些日子,君上必亲自登门,拜访谢罪。”谷雨含笑递上,“还有他写给公主的一封信。” 幽梦接过信来,忍不住邪笑打趣他两句:“他在忙什么呢?怕不是忙着去哪儿的白云乡里寻花问柳?” 只见那信一拆开,起首便是两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思念与关怀的字句渐次飞入眼帘,带着凤栖梧惯有的暧昧,幽梦忍俊不禁地念完,心头泛暖。 “好了好了,都收着吧。”她抬头吩咐谷雨她们,“替我一一回话,就说等过两天,府里诸事都落定平妥了,我会请他们来园子里做客。” “诺。” 幽梦不经意把目光扫了一遍:“哎?怎么就你们两个?寒露和立夏呢?又在哪里玩疯了?” 谷雨娓娓道来:“哦,是因公主喜欢杏花,可咱们府上却是梅多杏少,高品的杏树更是不多,到时怕是撑不起那「杏花微雨」的景致,我们就让人去花市购置了些上乘品种,今年栽树,明年开花便可叫公主大饱眼福了。” “花农们把杏树送到了,寒露和立夏正指挥他们栽种呢。”冬至抬一抬下巴,约莫指着拂杏园的方向,“等她们回来,咱们就可以传膳了。” 幽梦领会了,手里下意识地将信折好:“原来如此,有劳你们费心了。” ◇◆◇◆◇◆◇◆◇◆◇ 落日半个头没入云海,瑟瑟像猫一样轻巧地走入廊亭,一直纳闷地望着夜渊,见他像是在发呆,她便伸手去他眼前挥了挥,他却似入定了般,纹丝不动。 夜渊自然知道她来,却故意目不斜视,将她视若空气。 顺着他的目光,瑟瑟转过头一路走至那幅悬挂的画前,她从上而下地打量一番,见那是个姿态婀娜的年轻女子,心中不禁打鼓:“这画的是谁啊?” 夜渊无动于衷,他没义务,更没兴趣浪费唇舌,对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丫头解释这画里的玄机。 可他那爱理不理的态度,反倒激起瑟瑟心里一股无名火,她暗觉不甘,又再追问:“你的心上人?” 这话问出口时,她多么希望他能立马斩钉截铁地否认,然而夜渊只是清冷睇她一眼:“别做与你无关的刺探。” 【九】南柯怅16┇他真是一个冷血动物! “你知道你盯着这幅画已经很久了?”瑟瑟未发觉自己话里透出一股酸酸的味道,“如果这画里的女子不是你心上人的话,你干吗这么痴迷地看她呀……”说着就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摸那幅画。 “别碰。”夜渊短促二字不带任何温度,将她手怔在半空。 瑟瑟是真的生气了,撅着嘴埋怨道:“我碰下怎么了?不就一幅画么,看你宝贝的跟什么似的。” “那天的香毒没受够?又来造作。”夜渊面无表情,“是你觉得我太仁慈,还是觉得自己太长寿?” 提起那天的事就让瑟瑟觉得一阵丢脸,自己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话,怎料这男人这样不识趣,一次又一次地冷落她、还捉弄她! 可她也是个不服输的倔性子,霎时就恼羞成怒,一气之下将那画从钩子上一把摘落,惹坐在那里的夜渊眼帘敏感一掀,倒并未有任何动作。 “我倒要好好看看了。”此刻怒意盖过了畏惧,瑟瑟煞有介事地俯看手里画卷,冷嘲热讽地感慨着,“唔……是个美人啊?看起来好像还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是哪家的名媛,怎么?她不喜欢你?” 她不觉夜渊的眸色已愈渐阴冷:“把画放回去,别自讨苦吃。” “我偏不!”瑟瑟也仿佛和他较上了劲,“你要再不告诉我,我就一把火烧了它!” 说着她就作势将画往旁一撇,欲靠近那案上煮茶的炉火,可就当这时,夜渊沉目挥起一只手臂,随之没来由地就起了大风,瑟瑟毫无防备之下只觉被一股强大的拉力,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猛然拉往前去,眨眼之间就贴近了夜渊身前,手腕被他一把钳住,阻挡了她惯性想要倾倒在他怀里的冲劲。 “你……”瑟瑟当即被她吓到了,自上怒视夜渊,与他的脸近在咫尺。 “看在极乐天主人的面子上,我不想在这里杀人。”他面色凝如冰霜,十分平静地从她发软而松开的手里取走了画,眼尾轻扬,斜给她一抹冷傲,“但是你这样,真的很让人讨厌。” 瑟瑟还来不及为他这伤人的话难过,腕骨的剧痛就险些叫她哭出来。“好痛啊……”她吃力挣扎,却挣不脱他的手劲,“你快放手!懂不懂怜香惜玉啊!我手都要被你掐断了……” 夜渊冷冷放了手,虽说并非他刻意,可松开时还是带着一股阴狠的力道,猛地就将瑟瑟推出去几步跌坐地上。 “从今以后,请离我三丈之外。”他毫无怜惜之色,淡然从长椅上站起,“不要再妄图靠近我、打探我任何事,否则我下一次要掐断的,就不是你的手,而是你的脖子。” 侧伏在地的瑟瑟,怕是方才那下被摔疼了,一时竟起了不了身,模样着实可怜。她委屈地咬住嘴唇,目光哀怨地望那男人拿着他的画,白衣如雪掠过眼前,撇下她不紧不慢地离去,被他经过的地方顿生起一丝寒气。 瑟瑟气得说不出话,只能在心里暗骂:没礼貌!没风度!没人性! 他真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九】南柯怅17┇叫你被她迷得神魂颠倒! 这件事可让瑟瑟心里给记恨上了,她气夜渊待她如此粗暴,别看她平时大大咧咧的,内心却是个有仇必报的小女子,她才不管什么气量不气量的,就想着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地出这一口恶气! 而发泄怨念的方式,就是他视若珍宝的那幅画。 次日夜里,她趁夜渊被花容夫人叫走,说是加课修习器乐,她便蹑手蹑脚地摸进夜渊房中,从他书案上找出了那幅女子的画像。 她将带来的小纱灯搁在桌上,拿出一把匕首,在微弱的灯光下闪烁寒芒,她没有任何犹豫的就手起刀落划下去,三两下还不解气,她就一边划,一边碎碎叨叨地嗔怨着:“叫你不理我、气我、弄疼我、还摔我!……” 她恶狠狠地瞪着画,紧握匕首,刀刀划在那女子的脸上,发足了狠劲。不一会,那张原本绝世的面容上就已五官尽烂,无法辨识。 “她算什么东西?叫你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瑟瑟为撒气太过用力,累得有些气喘,这才渐渐停手,“你不是喜欢看么?我让你看,让你看个够!” 现在我划花她的脸,看你还怎么望着她想入非非,哼! ◇◆◇◆◇◆◇◆◇◆◇ 这头风华楼里的幽梦坐在榻上,正要就寝,蓦地一把捂住双颊。 在旁帮她整理被褥的谷雨纳闷了:“怎么了公主?” 幽梦也是迷茫,柔弱道:“没事,就是不知何故,脸疼……” “来让我看看。”谷雨凑近了,挪开她的手,左右仔细察看,“这不红不肿的,怎么会疼呢?” 幽梦迷迷糊糊地说不清楚:“就是一阵一阵的,刺辣辣的,像被针划过似的疼……” 谷雨不放心:“要不去叫御医来?” 明儿一早还得进宫请安,幽梦这会也困了,索性懒得折腾:“算了,别去了,可能是我白天在外面坐太久了,被风吹的,睡一觉就好了。” 谷雨温柔笑着点头:“嗯。”随后便扶她躺下了,盖好被子,为她放下了纱帐,熄灯而出。 深夜,夜渊回到房里,嗅觉敏锐的他一瞬就觉察出有人进来过。不过他不慌不躁,点了灯照亮屋子,见一切风平浪静,心知那不速之客已然离开了。 待他走至案前,他眼光沉落,案上的一切都保持原样,只是多了一些密密匝匝的划痕。他眉峰一凛,指尖缓缓抚摩那些划痕,鬼使神差就想到了那幅画。 目光骤然一瞥,惊觉那画果然是细微移动过的,若非他这样心细如尘之人,光凭肉眼真的很难看出。 当他展开画,画中人面目全非的样子令他眼眸微动,阴鸷地半阖住,很快,他就意识到是谁干的了。 但他没有动怒,竟是这般无关痛痒地冷笑一缕,淡然将画卷阖起来,放了回去,然后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卧榻睡下了。 ◇◆◇◆◇◆◇◆◇◆◇ 到了翌日,这是幽梦搬走后第一次回宫探望,刚进仪鸾殿给咲妃行了问安礼,咲妃就迫切将她召至身边,拉着手从上到下地端详女儿,恍如数年不见一般:“怎么样?一个人在外头住得还习惯么?” 【九】南柯怅18┇故友重逢:上官兰莹 “倒也不是不习惯,只是白天新鲜劲儿一过去,想父皇和母妃想得厉害,便是彻夜不眠。”幽梦只想娇滴滴地溺在母亲手心里,说着便有些难过,“当真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才甚觉这浩大的府邸供我一人住着,自己竟像个孤寡老人……” 凉儿在旁噗嗤失笑,咲妃也是忍俊不禁,扶她肩头慈爱道:“你长这么大,头一次离开母妃,学着当家做主。朝夕不见,孤独是自然的。” 幽梦点头,笑意盎然:“所以翘首以盼,算准了今日要进宫给母妃请安,我等不及地就来了。” 咲妃听了甘甜如饴:“母妃也知道你在新府上孤苦难耐,所以特地找了个人给你作伴。” 在女儿的疑惑中,她扬眸一唤:“进来吧。” 只见一蓝衣少女聘婷而来,还未看清脸面就跪地俯首道:“奴婢叩见咲妃娘娘、小公主。公主万福金安,娘娘长乐未央。” 幽梦摩挲着母亲手撒娇:“母妃,我府上服侍的丫头够多了,谷雨她们已是很好,您还为我操这份闲心,挑什么人呀?” “那‘春夏秋冬’四人是要照顾你的日常起居,她可不一样,不是要给你当粗使丫头的。”咲妃用下巴尖给她个指示,“你先好生看看她的模样。” 与幽梦转眸同时,蓝衣少女抬起脸来,幽梦心口没来由地一颤:好一张清新脱俗的容貌! “如何?”咲妃笑藏玄机,“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没有?” “依稀有些面熟……”幽梦望她出了神,费力寻思着,“可我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不记得她了?”笑妃笑得愈发有趣,“要知道,在你很小的时候,你可是曾在她家府上住过一阵,与她有一段亲密的总角之好呢。” 幽梦顿时懵住,目光呆滞看看母亲,又看回那少女,便在此时少女启唇说话了:“公主不记得奴婢,自然也忘了那满园幽香袭人的兰花,我有兰草香满襟,秋风不识故人心?” 在她淡淡而优雅的失落中,她的神态,似与幽梦脑海中一个稚嫩小女孩的影像重叠,那女孩偏着头在满园的幽兰中给自己编小辫,恰如此时的少女般脱口念出:“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怔懵中幽梦竟也鬼使神差跟着她念,两个少女异口同声,嗓音十分和谐:“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幽梦恍然惊醒过来,飞步上前,蹲下近近打量她:“你是……是……” 那个人她已呼之欲出,可她遍寻脑海,愣是叫不出那个名字。 “她是兰莹。”咲妃无奈补上,不再折磨她了,“上官家的独苗孙女儿,兰莹。” 在那少女一汪秋水明眸的注视中,幽梦又怔住了。 “你是兰莹?”她忘乎所以拉住她的手将她拽起了身,“你真的是兰莹?” 少女含蓄垂眸,轻道:“公主,是我……” “这些年你去哪了?”这场忽至的久别重逢使幽梦欣喜若狂,拉着她就要问长问短,“怎么我后来,再没听到你的消息?” 【九】南柯怅19┇她还想见一个人 兰莹被她这片热情烘烤得有些羞怯,柔声道:“公主有所不知,奴婢入宫已有十年了……” “你在宫里?”幽梦讶异,这才注意到她一直自称“奴婢”,不由心乱,“你……你怎么当宫女了?你可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姐啊!” “这些就说来话长了。”咲妃打住了她们叙旧,“你先不急问她,等她去了你府中,你俩多得是机会促膝长谈,她自然会慢慢说与你听的。” 幽梦强自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回眸细看兰莹,她长发及腰,肩若削成,笑容是那样的恬静淡雅,宛若幽兰。 “兰莹,本宫已经让人把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你今日就随公主一同回府吧。”咲妃说道。 兰莹欠身:“是,全凭娘娘吩咐。” “腹有诗书气自华,你别看她进宫为奴这些年,兰莹出落得和她母亲一样,可是个学富五车的大才女呢。”咲妃赞赏的目光从兰莹转向幽梦,“你正好想念书,母妃让她去给你做个伴读女官,一来你们年纪相仿,好让你有个伴儿;二来她能在旁敦促、辅助于你,使你的学业精益求精。” 幽梦满怀感激:“母妃为儿臣考虑得如此周全,幽梦心里高兴,多谢母妃为我找回这儿时的玩伴。”这份失而复得的友情,似无价之宝令她爱不释手。 “母妃也是机缘巧合在行宫里见了她,那一眼便叫我分外留个心眼,母妃只觉得这孩子的眉眼间,依稀有些像她的母亲,又有些不像,想到这些年她也长大了,相貌都有了改变,只等得空将她叫过来问个仔细。”提起这段巧遇,咲妃也是心潮涤荡,“好在她的确是了,否则她这颗明珠,只怕要在忘忧宫那样的苦地永世埋没下去了……” 兰莹倏忽又跪去,向咲妃虔诚磕了个头:“奴婢叩谢娘娘再造之恩,这份恩德,奴婢永生不忘。” “起来吧。”咲妃殷切凝视兰莹的眼神,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期许,“那本宫可就把公主托付给你了,你要懂得亦师亦友,替本宫好好劝诫、开导她,不可教她学坏。” 兰莹心领神会:“娘娘请放心,奴婢一定会尽心陪伴小公主,竭尽所能辅佐她的学业。” 她说话时幽梦一直目不转睛地望她,只觉看不够她的兰心蕙质,看得心头暖暖薰风,拂波轻柔。 ◇◆◇◆◇◆◇◆◇◆◇ 薄暮时分,劳作的宫人已陆续散去,兰圃恢复了静谧。兰莹独立斜阳风里,像是在等着谁,又像是沉浸于自己安静而悠长的思绪里,玫瑰色晚霞为她身影染上一缕明媚的幽愁。 幽梦的心腹太监小崩子走过来,笑容可掬道:“兰姑娘,你的行李都装上车了,咱们该走了。” 她倏忽回神,侧眸颔首温顺道:“好。” 她怀揣那般深邃不明的挂念,随小崩子走出春晖苑,走到那辆为她准备的马车旁,就在一只脚踩上小板凳电光石火的一瞬,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劳烦公公在此稍等我片刻,我去去就回!” 急匆匆说完她便扭头跑开,小崩子一头雾水:“哎?姑娘……” 【九】南柯怅20┇执念过去的人,是没有将来的 花房的帘子“呼”的一声被兰莹揭开,她目光不偏不倚锁定木架上的那盆金荷鼎。 “还好送来及时,交由奴婢葆养一阵就可恢复了。” “那本宫就先将它托付给你照顾了,等它养好了,本宫再过来取回。” 耳边回想昔日话语,她怅步走去,合抱兰花入怀,将它视作自己的孩子,害怕丢失。 后来马车沿着长长的甬道碌碌驶出了忘忧宫的宫门,她玉指凝雪顺着车帘一角轻轻撩起,视线从宫墙上漫漫移过,时光轻擦,抵不住心头的百感交集。 终于能离开这里了。十年幽禁,十年困苦,在她心底沉淀出恍如隔世的沧桑,如今,总算是有个解脱了。 “如果本宫有心帮你脱离苦海,还你自由呢?”她想放开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黯然收回手,任帘子轻缓滑落,阖上眼眸,耳畔却有回忆的余音萦绕,字字温热,“虽然不能肯定除去你身上的罪名,但本宫愿意一试,让你早日离开这里。” 想到这,心田泛起一丝苦涩的庆幸:终究还是不用麻烦他了。 她含着清浅笑意睁开眼,垂眸落在金荷鼎憔悴的花瓣上。她必须带走它,不只是因为一个承诺,更是为了在她离宫后对于一人寄托几许念想,毕竟,那是这座皇宫留给她唯一,也是最后的温暖。 车外马蹄行得不缓不急,哒哒哒哒,似在她心上敲着,曾多少次在梦里跑出了这座深宫,面对那无尽自由的四方天地,阳光遍洒全身,如此惬意,终不想在美梦成真之日,在对新生活向往之余,却又平添了几分失落。 最后一道宫门已出,熟悉的红墙将往事隔断身后,千般心事随她一路,化作兰香逐尘而去。 ◇◆◇◆◇◆◇◆◇◆◇ 夜色弥漫,更深露重,晚风呼呼地刮过轩窗,吹响了风华楼飞檐角上的八个铜铃,叮铃叮铃清幽回响。 两个睡意全无的少女,此刻枕臂侧卧在一张榻上,面对面说着体己话。 “因为父亲触犯了文字狱,朝廷下旨抓人,抄了家,他本来身子就不好,后来更因为抑郁和怨愤不得排遣,最终在狱中咯血而死。”兰莹空洞的双眼在悲情中渐渐濡湿,“我和母亲被逼进宫里做苦役,叔父和婶婶也受到牵连,被流放沧夷。爷爷年事已高,念在他的名望和德馨,朝廷放过了他,可他看着倾颓衰败、人去楼空的上官家族,也是一病不起,绝望地撒手人寰……什么书香世家,一夜之间都化为乌有了。”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她那丝微弱的苦笑看得幽梦心疼不已,“有没有人欺负你?下次我进宫一定帮你出气。” 她含着淡淡的笑,摇了摇头:“执念于过去的人,是没有将来的。” 幽梦因她此句怔住了,似乎觉得很有道理。 “从此,我就只能隐姓埋名,不向任何人提起我的家世,我的过去,安分守己。渐渐地,也就习惯了现在的自己。”她云淡风轻说着自己的苦难,“好在忘忧宫藏书楼中的管事曾经在前朝时受过我爹的恩惠,对我颇有照顾,更在方便时就掩护我进去读书,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幽梦暗问:“你怨过么?恨过么?” 兰莹轻抬眼眸:“怨什么?恨什么?” “怨命运对你的不公。”幽梦语气在递进着加重,“恨那害你家破人亡的政权,恨那个冷酷无情的君主!” 说着她难耐激愤地半起身,近近地,自上而下地俯视兰莹,声音忽而转弱:“甚至恨我……” “因为你身上流着这个皇族的血液?” 【九】南柯怅21┇我们忽然变得很像 兰莹稍稍撑起半身,挨近了与幽梦对视:“文字狱,是国君征服民心、维护统治的手段,而我的父亲,只是很不幸,生不逢时处在了这个革新废旧的时代……他不幸将他的惊世文采,他的满腔苦闷,宣泄在了江山的兴衰更迭中,他是怀旧的,也是迂腐的,所以成了政治的牺牲品。” 幽梦眉睫轻颤,暗暗钦佩在女子这般青涩初熟的年华,她竟已能把世事看得如此透彻。 “怨恨,只会让我在宫里的日子更加难熬,我愈发看淡了,不是逆来顺受,而是学着释然。”兰莹说着,目光滑落下去,“十年来,宫里残酷压抑的生活让我学会了隐忍,不论霜雪欺压,风雨摧折,都要坚强撑下去,直到希望来临。” 幽梦反复体会,五味杂陈道:“这句话,让即使是不同身份的我们,忽然变得很像。” 兰莹疑惑地望回她,似乎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个参悟不透的谜。 ◇◆◇◆◇◆◇◆◇◆◇ 翌日幽寂得空,去繁音馆找到了那把雕绘幽兰的“孤馥”,他抱琴赶往兰圃,却并不见兰儿身影,左右徘徊许久,随便拦住个向他行礼的宫女就问:“兰儿在哪?你去把她叫来。” “兰儿?”那宫女纳闷,“兰儿昨个傍晚就被人接走了呀。” 幽寂暗怔:“接去哪了?” 宫女摇头:“不知道,奴婢见她上了一辆马车,兴许是被放出宫和家人团聚了吧。” “她家是哪儿的?” “这……奴婢就真不清楚了,她本就话少,也从不和人提起自己的家事。” 幽寂黯然点头:“行了你走吧。” 宫女欠身退去。幽寂抱着琴,怅然若失走出兰圃。甬道上空荡荡的,却不及他心上更空,更孤绝。 “殿下,请坦诚告诉我,您想帮我,究竟是因为可怜我,还是有其他非帮不可的理由?” 幽寂还记得在面对她这样敏感一问时,他如此回答:“你若觉得本宫可怜你,倒不如说本宫是在可怜自己。” 幽寂停下落寞的脚步,仰首,视野越过巍峨的宫墙,那一望无垠蓝澄澄的碧空里飞过一只离群的孤雁,令他感同身受。 “在这座巍巍的皇宫里,人心都会变得冰冷麻木,想找一个能陪自己说上几句话的人,实在太难了……” 幽寂唏嘘,眸里盛满忧伤,仿佛是注定了永世寂苦,只要是被他看重和在乎的人,都是留不住的,终会离他而去。 他缓缓拾步复行,一边苦笑一边低声自语:“清风自潇洒,不得解语花……” 心口一阵凄凉,恍如瞬息入了深秋,荒草凋敝。 ◇◆◇◆◇◆◇◆◇◆◇ 夜里立夏在浣衣房的院门外,对着十来个洗衣丫头把第二天的活计分派下去,等她们散了,她也要回风华楼了,可一转身下台阶时,冷不丁地贴上一张春光明媚的笑靥,那人正仰面冲她眯眼笑,夜色里说不出的诡异。 “公主!”立夏险些吓得跳起来,拍着胸口道,“你怎么突然站在人背后,吓了我好大一跳……” 【九】南柯怅22┇这么晚还要出府?!(不出府怎么见到男主啊?) 幽梦顿时亲热搂过她肩膀,和她一起走下台阶,笑吟吟地安抚她。“不怕不怕,来,我跟你说,府上这么多丫头我看你最不老实了……”被立夏迷茫的一记斜眼,幽梦又慌忙改口,“呃不不不,你最老实,你一向都是最乖巧听话的对不对?” 立夏觉得她今晚怪怪的,大有种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之感,便皱眉撅嘴问:“公主,你到底想说什么?” 幽梦凑近她耳边,压着声却故作潇洒大方:“本公主现在要去城里寻访良才,这可是千载难得的机会,怎么样?要不要跟我出去耍耍?” 立夏大惊:“什么!这么晚了公主你还要出府?!” 幽梦赶紧捂她嘴:“你别喊呐……当心把谷雨她们喊来,咱们就去不了了。” 立夏挨着她怯声道:“可天色已经很晚了,就我们两个女孩子出去会不会很危险?” “怕什么?有我在呢,本公主事事罩你,怎那么胆小?还是不是我调教出来的人?”幽梦嫌弃她一眼,旋儿又勾出一缕坏笑,“不过我听说……洛阳城的夜市可是天下闻名,很热闹的哟?” 立夏顿被她勾引得心痒痒的,“春夏秋冬”里就属这丫头玩心最重,要不幽梦怎么能挑中她呢? “你看我多疼你,都不带别人,就带你。”幽梦邪气盎然地睨着她,不断在话里加火,恍如催眠般地念叨,“去不去?去不去?去不去……” 吹吧,事实大家都懂,如果换作另外那几个规规矩矩的丫头,肯定好说歹说地拦着她,不让她出去的。 立夏已经彻底被她鼓动得缴械投降,憨憨笑着:“那咱们就出去一小会儿,一个时辰就回来,好不好?” “当然,城里晚了还要宵禁呢,谁陪你在外面疯一夜啊真是。”幽梦嗤笑,一脸不屑地保证。 “好吧好吧,那我就陪公主一起去!”立夏欣然挽着幽梦加快步伐,比幽梦还急不可耐。 “哎慢着!”幽梦忽而拉住她,眼神猫腻地打量她,“咱们不能就这么去啊,得先打扮打扮。” 说罢就一阵风似地把立夏给拉走了。 ◇◆◇◆◇◆◇◆◇◆◇ 过了片刻,谷雨走出风华楼的院子,见寒露和冬至二人结伴而回,忙快步上前问道:“两位妹妹,你们见到公主了么?” 她们都瞧出谷雨眉间有忧色,冬至答:“没有啊,怎么了?” 谷雨略有焦灼:“方才公主吃过晚膳也不知去哪了,已经许久没见着她了,原本是想伺候她歇息的,可她也不在楼里。” 寒露笑着安慰她:“没准是让兰姑娘陪着去府里哪处散心了,过会就回来,姐姐你别担心。” 听她这么一说,谷雨垂眸想先放宽心,可这时寒露眼一瞥,远远望见从湖边书斋那看书回来的兰莹,惊喜唤道:“看,兰姑娘不是在那么?兰姑娘!” 兰莹被几个丫头叫过来,一脸茫然。谷雨焦急拉着她问:“姑娘怎只身一人,没和公主在一起么?” 【九】南柯怅23┇夜游洛阳城(这一夜一定会发生点什么) 冬至也在一旁催问:“姑娘知道公主在哪么?” “幽梦她……”兰莹笑容犯僵,显得有些窘促,“她说闷得慌,想出府去夜市里逛逛。” 丫头们瞬时瞠目,寒露惊愕道:“啊?就她一个人?” 兰莹双目微垂亦有些无措,但不如她们这般六神无主道:“可能是吧。” “姑娘怎不劝住她呢?”寒露只是有些急了,并没有要责怪兰莹的意思。 其实最开始,幽梦是想勾搭她出门的,但兰莹性子内敛,又端庄持重,不愿与她出去胡闹,本想着拒绝了她,她一个人也落得没趣,就能打消了这个念头,可谁承想那丫头倒是心野胆大,还真就自己出去撒欢了,好不让人省心。 ◇◆◇◆◇◆◇◆◇◆◇ 夜幕下的洛阳璀璨如星河,凤箫声动,玉壶光转,长街短巷遍着琼华,渲尽金风玉露,当真如神明遗落在人间的一件珍宝。 在那一片灼灼的灯影中,一柄折扇哗啦展开,只见一位俊眉修目,玉树临风的公子站在洛阳城的繁华街道上,纤纤玉手悠然自得地摇着扇—— 世人岂能料想,以小公主的花容月貌,穿上这身男子装束,竟还真是掩不住的风流倜傥。 立夏也配合她穿成了个俊俏的侍从模样,一时尚不适应,低头摸摸衣裳和腰坠,新奇不已地唤幽梦:“公主你看我怎么样?” 幽梦执扇回眸,见她束起头发,俊朗却不减明眸皓齿的水嫩样儿,不禁用扇面掩唇,挑着眉梢打趣:“不错嘛!是不是一穿上男装,立马就觉得自己英俊潇洒了许多?” 立夏被她一夸瞬间就飘飘然了:“那是。和平日里的感觉太不一样了,这要来面镜子叫奴婢照见,不知道会不会被自己给迷死?” 幽梦宠溺斜她一眼,暗笑:“德性。” “哎?公主,这还是奴婢头一回在夜里出宫逛洛阳城呢!”立夏跟在幽梦身后,边走边四处张望,五光十色的夜景使她流连忘返,“看这花灯锦绣,眼花缭乱的,真是太好看啦!” “怎么样,没白跟我出来吧?”幽梦不胜得意,扬起眉梢嘴角,“看你之前还犹犹豫豫的,你今儿要是没来,非把你肠子悔青不可!” 立夏兴奋得直点头:“是啊是啊……可是公主,这路上这么多人,来来往往的,真有你说的良才么?” 幽梦望了望熙熙攘攘的人潮:“良才就好比金银珠宝,又不会撒在地上等着你去捡。” “您干吗非得自己出来找呢?” “只怪我前一阵被小人所害,污了名声,恐怕这短时日内,也很难指望那些贤雅才俊、有志之士会慕名去我府上拜会。”幽梦感叹,那折扇轻轻拍着胸口,似在为她舒解闷气,“偏巧近日那凤妖孽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知在忙些什么,也帮不了我,我想开拓自己的人脉,那便只能自己出来物色啦。” “唔……”立夏听得似懂非懂,望着满目琳琅也是心不在焉,一回头竟见被幽梦甩了好远,忙不迭追上去,“呀公主你走慢些!奴婢怕跟不上你……” “出息!你要记住你现在是穿着男装,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九】南柯怅24┇哪有女人逛青楼的? 幽梦不耐地合起折扇往立夏胸膛一叩,然后学起男人的姿态,有模有样地做给她看:“走路呢要昂首挺胸,走出威仪、走出气派来,别扭扭捏捏的,让人一眼就看穿了。” 立夏照着学,可还是忍不住挨紧了她:“可是公主,这里人多又嘈杂的,以防万一嘛。” “咱们行事低调些,不去惹事不就好了?”幽梦侧眸拿折扇掩着,小声与她说话,“还有啊,别一口一个公主奴婢的,得赶紧改口,不然早晚坏事!” “哦……” 幽梦瞥见她那胆小怕事的样子,忍不住嘀咕:“你看看你,畏手畏脚的,想人星宿穿上男装都敢只身闯黑市去了,咱们就逛逛普通夜市都提心吊胆的,还不让人笑话?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为何这么大?” 立夏一听可就郁闷了:“那不一样啊公主,人家武大小姐可是从小习武,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身经百战练过的主,咱们能跟她比么……” “还公主?”幽梦猛然站住,飞她一个白眼,“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是是是……”立夏慌忙捂嘴,点着头唯唯诺诺,“公子说的是,小的知道了……” 主仆二人便又复行,渐渐走入一条更热闹的街道。 ◇◆◇◆◇◆◇◆◇◆◇ “这可怎么了得,哪有姑娘家大晚上还出门的?”这下可把谷雨愁坏了,她来回踱步,愈发不安起来,“身边也不带个人,夜市里鱼龙混杂的,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 这时寒露有意识地看看四周:“咱们不是也没见着立夏么?会不会是她和公主一起走了?” 兰莹想了一想,冷静道:“你们要是不放心,就派些人去街上寻寻吧。” 谷雨赞成地与旁几个说:“对!暗地里寻就好,别声张了。” ◇◆◇◆◇◆◇◆◇◆◇ 幽梦和立夏漫无目的走走停停,不知不觉来到了芷泉街。这是一条长约七里,沿芷泉河而建的街道,水陆并行,河街相邻。放眼望去,河两岸屋馆林立,朱栏层楼,柳絮笙歌,彷如被一条河流横穿而过分隔开的东西红尘,这条街在洛阳的地位可不一般,是传言中一二等的富贵风流之地。 正走着,忽见一波又一波的人潮迎面涌来,她仔细一看,见其中佳丽云集,且各个衣装绮丽,珠翠满头,看得出都是贵族女子。她们成群结伴,争先恐后,笑靥如花地来到一座楼前,在门外那些侍者的盛情邀请下迫不及待地鱼贯而入。 幽梦好奇地抬了抬头,见眼前的楼宇上挂着“空灵乐坊”的四字招牌。 “这些人干吗呢?”她纳闷将视线转回那些奔走的人群,“还都是女子居多,一个个的高兴得像要疯了,全都赶着进这家乐坊,里面有什么这么吸引人……” “公子,我听说这芷泉街是洛阳城里除了名的风月街,这里到处是烟花柳巷。”立夏也正琢磨着,凑到她耳旁说,“你说这一家生意这么好,会不会表面看是乐坊,其实里面是青楼呢?” 幽梦顿觉哭笑不得,尴尬驳她一句:“哪有女人逛青楼的?” 【九】南柯怅25┇他能迷住女人的心窍 立夏被问得哑口无言,幽梦斜眸望了望她,心里一阵窘得,越看越想发笑,都不知该说她什么好了:“哎呦你看你,平日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啊?思想真不纯洁!” 经她一损,立夏顿时起了臊,红着脸低下头,委屈地撇撇嘴:“我就是随便猜猜嘛……” 幽梦嘴角一勾:“不靠谱,听你猜,还不如我去找人打听打听呢。” 于是她四处望了望,看中了附近摊贩里一个卖梨的老翁。 她大步走上去,随手抓起那筐中一个水灵灵的大黄梨,放在手心掂量把玩:“老伯,给我来几个梨呗。” “诶,好好好。”老翁高兴地直点头,一边热情地拿块布给她们盛梨,挑了三四个个头大水分足的,然后打包成一个布兜,被立夏接过。 “老伯,我向你打听个事儿。”幽梦从钱袋里掏出几枚铜钱撒入老翁掌心,问得十分自然,“那家乐坊……今晚是有什么特别么?为何这么多姑娘都在往里面挤啊?” 老翁很是诧异:“公子您还不知道?” 幽梦愣了一愣,老头那表情,好像显得自己多么孤陋寡闻一样。 “恐怕您是外地人吧?”老翁明白后笑容可掬道,“这家乐坊开在这也不过才半年左右的光景,但不知道为什么,名气很快就传开了,在这一带的乐馆里算是生意最红火的,每天都是宾客盈门,高朋满座……” “每天都如此么?”幽梦下意识又回头望了望那依旧络绎不绝的人潮,心下不胜疑惑,“可我看来这的客人很多都是千金小姐、名媛贵妇,女子来这样的场所抛头露面,这恐怕也不大合情理吧?” “公子您有所不知,平日是不会这样的。”老翁眯着笑颜,摇了摇头,“要怪就怪这乐坊里有一位被奉为‘天人’的乐师,这些姑娘都是冲着他去的。听说他弹奏的曲儿,犹如天籁之音,仿佛能把她们的魂都给勾走了!” “竟有这种事?”幽梦一下子被勾起了兴趣,“这区区一个乐师就能有多大能耐?本公子听过的名师佳曲也是数不胜数,在音律上登峰造极之人我也见过,还不曾见过这等奇事,一个民间乐师能叫满城的贵女都失心疯魔了不成?” 她语气里确有几分轻蔑,只因她坚信在这世间,如今堪得上乐圣之名,唯梅自寒一人而已,他是当之无愧的阳春白雪,什么“天人乐师”,在梅自寒的高雅琴艺面前,恐怕都要黯然失色。 “老朽也是不曾亲耳见过,只是常年在这里摆摊,略有耳闻。”老翁微露窘态,这才笑容古怪地,犹如道出更深的隐情,“只听说那位乐师是个相貌极好的年轻男子,颇有仙人之姿,琴技又高,想不迷住女人的心窍也难了!” 幽梦和立夏皆是瞠目一愣。“原来……她们这么心急火燎地赶来,竟是为了看个男人?”想到那些女人们疯狂的架势,幽梦不忍嗤笑。 这人呐,真是食色性也。 【九】南柯怅26┇有钱能使磨推鬼!(1更) “那可不。而且这位乐师也不是每天都登台献艺,近乎每月才只有这难得的一次吧。”老翁捋着白须说,“所以他的场子更是一座难求,可只要他挂牌的消息一放出来,就是能让满城的佳丽都倾巢而出,为了一睹他的琴技和天姿,哪怕挤破了这乐坊的门槛,挤得头破血流,也要进去给他捧场!” 原本幽梦只当笑话听,并不打算进乐坊去凑那热闹,可老爷子描述得这么夸张,幽梦心里就像是被敲乱的一口大钟,嗡嗡嗡嗡地飞出无尽心思来,只觉得他口中那位炙手可热的乐师,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感,惹得她也想见见了。 她若有所思转了身,立夏看不明她这去向:“公子,那咱们现在是要……?” 她下巴傲娇一昂:“走,咱们也去见识见识那位天人般的乐师,看他究竟是怎么个神通广大,难道还能上天么!” 可她刚带着立夏走到门口,就被一位侍者给拦下了,侍者打量她们:“二位公子,你们有票么?” 幽梦茫然瞅了瞅他:“什么票?” “就是来咱们这听曲的曲票啊。”说时,那小厮象征性地甩了甩手里刚收的那一沓请柬似的纸票。 幽梦耸肩:“没有啊。” 他便说:“我们乐坊有规矩,没有曲票就不能进去。” 幽梦不以为意:“现买不行么?” 小厮摆手说:“今晚的曲票早在几天前都卖光了,而且里面都已经客满,也没您的座位了。” 她一下僵持在那,立夏凑到耳边小声问:“怎么办啊公子?他们不让咱们进去啊……” 幽梦不由分说拿出个黄灿灿的金锭子,举到小厮眼前画圈圈,语气邪魅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好好想想,里面还有没有座位?嗯?” 那小厮眼珠跟着金元宝乌溜溜地转,险些转成了斗鸡眼,口中笑语连连:“有!有有有!” 就在他想要伸手去拿那金锭的一刻,幽梦一把收回,叫他扑了个空,她得意洋洋:“那我们能进去了么?” “当然能!”小厮立马换了副巴结的嘴脸,躬身摊手,“公子您随我来!” 立夏一展笑颜,跟着主子往台阶上走,幽梦歪着头与她窃喜:“看到了吧?有钱能使磨推鬼!”立夏听得直捂嘴笑。 ◇◆◇◆◇◆◇◆◇◆◇ 那小厮领着她们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终于到达乐坊正堂,刚一迈进屋子,幽梦便觉得眼前一亮,因为室内陈设与她想象中的很不一样,不似寻常乐馆披红挂绿,沾满了喧嚣尘俗的市井气,而是布置得分外雅致,堂中央有座圆形歌台,供伎人们献艺用;台下有三面观台,确已坐满了看客,皆在翘首以盼。 那歌台的背面横陈一座别致的山水景观,与歌台融为一体,池水环绕整座歌台,烟雾缭绕,流水潺潺,延伸至台前,上空悬下一帘水幕,为那歌台增添了三分朦胧,七分诗意,竟让人有一瞬错觉,恍惚置身在山野幽谷般惬意。 幽梦暗想,这乐坊看起来颇具格调,处处可见用心,莫非这里的人真如传言的那样,不同凡响? 【九】南柯怅27┇这苏乐师真的是天人下凡?(2更) “公子这边走。”见她站在堂口有些看呆,小厮殷勤提醒道,“您请随我上楼。” 幽梦这才回神,跟他绕去拐角的一座楼梯,拾阶登上二楼,入了一座屋子。屋里陈设雅致而精美,不过和普通的屋子不同,最内头不是墙壁,而是一扇向两边平移敞开的落地木门,悬挂珠帘,帘外便是延伸出去的一块露台。 靠门有张桌子,摆放茶水点心。幽梦走过去,顺势朝露台扫了一眼,只见露台之下便是正堂里的那座圆形歌台,围坐着一片乌压压的人头。此时站在楼上视野极好,恍若身在云端,俯瞰缥缈尘寰。这等高档雅座,果然是留给贵客中的贵客,不多砸点银子很难享受到吧? 幽梦掀了衣摆,怡然自得地落座,玩味道:“伙计,我听说,你们乐坊里有位很红的男乐师,今晚要登台献艺?” 小厮弯着腰给她倒茶,恭恭敬敬地回道:“今晚的确是苏乐师的场,公子您稍坐片刻,乐师还在准备,很快就来,请用茶。” 幽梦追问道:“这苏乐师真的是天人下凡?” 小厮憨然笑笑,示意她往外面看:“公子,您看看楼下的贵客,那些上流圈儿里的贵族小姐可都是冲着他来的,他若不是天人,怎能如此受追捧呢?” “哦,你去忙吧。”幽梦轻瞥一眼,沉吟着放下一些赏钱,小厮连声道谢说吉祥话,乐呵呵地拿着碎银出去了。 幽梦目送他走,收回眼时才注意到立夏一直站在桌角,眨着大眼欲言又止地望着她,她便努努嘴:“你也别拘着了,一起过来坐吧。” 立夏笑逐颜开:“谢公子!” 就这样,立夏陪她坐着等了有一会,怕是闷坏了,嘴巴一时闲不住了,就在幽梦眼皮子底下,偷偷伸手去盘中拾了几颗瓜子儿嗑起来。幽梦听见声响,回头嫌弃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她待手下这四个丫头向来宽容,私下也没太多规矩束着她们。 立夏看这也没别人,就把心里话给说了:“公主,咱们不是要出来找‘良才’么?您说这一晚上就为了等一个乐师,算不算是挂羊头卖狗肉啊?” “别说那么难听,我就是想看看,能迷住全城佳丽的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幽梦轻嗔她一声,清高地将余光转向露台,“我更想知道他的音律造诣与太傅相比,又是如何?” 立夏是个直肠子,想到啥说啥:“公主……你说那乐师的琴艺,会不会真的比梅太傅还要高呢?” “不可能。” 断然否决着,幽梦眉眼一把拧起,歪着头转过来白眼立夏,要知道梅自寒在她心里,那可是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立夏吃了瘪,不敢再还口了。 “你看他每月只挂一次牌,刚才的伙计提到他也是半遮半掩,种种迹象,都颇有些故弄玄虚的味道。我猜那乐师的名气多半是被这家乐坊给吹捧出来的,好当做这里的活招牌,源源不断地吸引客人来为他捧场。”幽梦将折扇抵在颌下思索道,“而他本人或许的确有些才华,但终究是流于市井的俗人,弹奏的曲子再动听,那也不过是靡靡之音罢了……” 就在她做出不屑猜测时,一把清泠泠的琵琶声划过耳际,令她猝不及防地懵住—— 她缄口不语,屏住呼吸,侧过耳仔细听着,那声音正源自露台下方的歌台。起初浅浅的几声,一声比一声清扬,如烟似雾,曲子在那人指下,渐渐引入佳境。 随着一段婉转的前奏,幽梦只觉心神变得飘忽起来,眼前恍若浮现一幅,栩栩如生的水乡画面…… 是的,透过琴声,她听出了江南! 【九】南柯怅28┇相见欢,惹幽梦一帘(3更) 她置身在那样一副画里,天寒水凉,她行舟渡过两岸的桨声灯影,听到耳畔丝竹悠扬,意蕴空灵。 奇了!这曲声,竟有如此引人入胜的魔力,宛如化作一支笔,能在人的脑中作画? 她便这样一直安静坐着,安静听着,直到那淙淙流水似的琵琶声又弹奏了一会,和着曲子便又流淌出涓涓动人的歌声,清扬柔和: 「杨柳岸,挽丝弦。应许王谢堂前燕,衔来二月寒。」 她想,应该不是那位传言的乐师,因为这分明是女子的嗓音,仿佛山谷中飞出的百灵鸟,听着心旷神怡,与那琵琶弹奏的曲儿相得益彰,十分和谐。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也为见一见那弹琴唱曲之人的样貌,幽梦缓缓起身,步向露台,这时便听那女子唱道: 「浮香绻,着眼畔。襟拾杏花满,沽酒两三盏。相思只怨相见欢。相见欢,惹幽梦一帘。」 那词中的“幽梦”二字似珠玉落在心盘上,令她猝不及地耳根一凛,心也一颤:若非这是她第一次来这家乐坊,与坊中人素昧平生,若非那唱歌的是个女子,幽梦便有那几分可能会去以为,这歌倒像是别有用心,故意唱给她听的—— 此情此景,倒有点相如弹唱《凤求凰》,琴挑卓文君的意思? 幽梦便停下脚步,以那柄合拢的折扇轻轻撩起一把珠帘坠子。 视线穿过去,俯视露台之下,见那中央的圆形歌台上亭亭玉立一女子,穿着轻纱软缎裁制的衣裙,染着青花色的纹路,在濛濛薄雾里显得飘逸若仙。 「风波滟,烟雨潜。洇染竹伞沾衣衫,湿吾桃花面。」 女子手里似拈着一截浅粉的花枝,兴许是为了应景她歌中的“杏花”,她边清婉吟唱,边随手舞弄着柔美的姿态,神情也是演绎得入木三分,闻者更易沉醉在那词曲的意境之中。 而在她身后不远处,光线稍暗的地方,独身坐着一位白衣男子,怀抱琵琶,低眉信手地弹拨着……幽梦很努力地聚精会神,想要看清他的样子,可因为他与自己的角度偏侧,又一直是半低头地弹曲,又隔着歌台前那一帘朦胧的水雾,终使她在高处如看镜花水月一般不得要领。 歌台周围的时光一如静止,那些原本躁动的看客,此刻倒像是被人封了穴位,不忍发出半点声响,生怕惊扰了那只琵琶、那把柔嗓为为他们编织的梦境。 「暮鼓喧,晨钟唤。春水洗玉砚,眉黛含山远。月笼星河人未还。人未还,何处是江南?」 歌台上的女子终将一曲唱尽尾声,白衣男子掩于琵琶后的那张脸依稀抬起,可他那处实在太远、太暗,依旧没能让幽梦看清楚他的容貌,但心里已有强烈的感应,他一定就是那令满城贵女趋之若鹜的“天人乐师”。 ◇◆◇◆◇◆◇◆◇◆◇ 在露台上站了片刻,幽梦回了室内。也就这一会的工夫,立夏这没心没肺的丫头,也没心思去凑热闹,嗑在面前的瓜子壳竟堆成一座小山,幽梦见状无语,淡淡瞄她一眼,也都懒得说她了,默默坐了下来。 立夏见她有心事,便不再嗑瓜子,问道:“公主,您见到那位乐师了吗?” 幽梦垂眼点了点头,立夏追问:“可当真是那么风采照人的美男子?” “见是见到了。”幽梦在那头怅怅然道,“可是看不太清。” 立夏眨眨眼,灵机一动:“那要不等一会他弹完了,您召他上来,仔细瞧一瞧?” 这话叫幽梦听着别扭,怎么在立夏眼中,她竟和台下那些花痴女人一般肤浅?不禁斜眼睨她:“就你多事。” 立夏卖乖憨笑,忽而惊疑:“哎?怎么不唱了?” 【九】南柯怅29┇他的每支曲子都有故事(4更) 幽梦也缄口细听,女子的歌声确实消失了,只剩下那清幽空灵的琵琶声,还在拨人心弦地蔓延飘荡着…… 幽梦听出他后来换了几支曲,每支都令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因为每一支曲她都不曾听过,叫不出名字。 熟悉,是因为每一支都能让她身临其境,那曲声犹如带她辗转尘世,飞越千年,清晰入眼帘地看到许多鲜活生动的画面,甚至听来还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他弹的曲里,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丝江南气息,而她虽然是地地道道在帝都长安长大的姑娘,至此也未曾去过江南,却曾在年幼时听母亲谈起过,当年母亲怀着她从洛阳赶赴长安时,曾机缘巧合到过临安,在一个盛夏的雨夜里临盆。 她是出生于江南的,可稚子无知,她本不该还留着那段记忆。而他的曲子则像是一个久违的朋友,一个温柔的男人,覆唇在她耳畔,便是在这一遍一遍地轻吟低语下,仿佛唤醒了沉睡在她骨子里已有多年,一缕本该属于江南却不属于她的情怀,似一川江南的烟雨,绵软而悠长。 她不可否认的是,他的曲子之所以动人,是因为他指尖拨落的音符都仿佛是有生命的。 他的每一支曲子里,都有故事。 这时房门被人打开,惊醒失神的幽梦,她回眸一看,见是那个招待她们的小厮,领着一个白底青花纱裙的年轻女子进来,幽梦眸色一亮,颇觉眼熟,只听那小厮笑呵呵地介绍道:“公子,这位是我们馆里的乐师,灵修姑娘。” 果然是她。幽梦意会地点了点头,小厮便退下了。她扬眉向那女子望去,这会能如此近地端详她,的确生得清雅不俗:“方才……是你在唱歌?” 女子颔首行礼,落落大方:“正是灵修,献丑了。” “你谦虚了。”幽梦嘴角泛着一丝不羁的笑,“你有副价值连城的好嗓子。” “多谢公子谬赞。”灵修依依起身道,“公子是我们乐坊的新客,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新客临门,灵修要代表乐坊亲自奉茶。” 说罢她端过小厮手里的茶具,上前摆放在幽梦桌前。 幽梦并没有当即去饮,只清淡掠过茶水一眼,漫不经心道:“为什么是你来呢?” “嗯?”灵修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与你同台的那位乐师……”幽梦手里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漫声谑笑,“就是那个弹琵琶的男人,他不需要来敬茶么?” 短暂一瞬的怔忡,灵修和颜悦色,不失端庄:“哦,您说的是苏乐师。莫说他今日要登台献技,分身不暇,而且他性子清静,避讳喧嚣扰攘,向来是不见客的。” “要多少?” “什么?” 幽梦冷蔑一笑,显然她是听不懂自己的委婉,那索性就开门见山:“说吧,要出多少金银,才够买他一面?” 灵修敛去半分笑意:“公子请收回这样的话吧,若是被苏乐师听见,会觉得自己被人亵渎、轻薄了,会不高兴的。” 幽梦不以为然地冷笑:“哼,一个小小的乐师敢和贵客闹情绪,好大的气性。” 【九】南柯怅30┇他的琵琶有灵性(5更) 灵修依旧恭谨,不卑不亢:“我们乐师虽然是卖艺为生,但也有我们坚守的情操底线,与他处那些倚楼卖笑的娼妓是不一样的。” “是么?”幽梦转过一双颇有意思的笑眼,用折扇指向露台,“你们有情操,不以色相事人,那你说,下面那些为他而来的女客里,仰慕者众多,多的是富豪权贵,难道一个都不见?” 灵修冷静的眉眼写满笃定:“是,一个都不见。” 幽梦怡然自得地拢扇于掌:“很是清高呢,他这么傲慢无礼,就不怕得罪人么?” 灵修平静道:“如公子这般,来客多是有身份的人,有正人君子的修养,何必跟一个乐师过不去呢?” “正人君子?哪里看出来的?”幽梦眼神和语气皆透出邪魅,“万一我就是那种孟浪欺人的纨绔子弟呢?” “你不是。” “你怎知我不是?”幽梦正视她,想以此打破她的自信,“今日我第一次来,你又不认识我。” 而灵修只是不变声色,泰然自若间犹带着一丝隐晦,似乎是在暗示什么:“灵修非但看出公子是识礼之人,甚至还看出了公子藏在这身衣冠之下,那些不想被人看穿的秘密。” 幽梦顿觉心虚,转过脸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好吧,不见就不见了,那为何今日是他的主场,他却只弹不唱?” 灵修蓦然唏嘘:“不瞒公子,我们这位苏乐师,虽然在音律上有过人的天赋,可他却不幸身患哑疾,无法一展歌喉,所以唱歌这种事,只能由灵修代劳了。” 幽梦怔了一怔,很快恢复冷傲从容的姿态:“原本我听说那位乐师色艺双绝,胜似仙人,看来上天是公平的,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完美无缺。” 灵修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又欠身行了一礼:“灵修还有其他客人要见,如果没什么事的话,灵修就先告退了。” 幽梦忽又想起一茬,唤道:“哎对了,方才你在台上唱的那支江南小调,叫什么名字?” 灵修笑道:“那支叫《吴郡杏花引》,是苏乐师最卖座的曲子,公子喜欢么?” 幽梦抿弯唇角,寥寥一句:“余音绕梁。” 灵修笑意更浓:“灵修会把公子的赞赏转告苏乐师,他听了也会高兴的。” 待她转身将出门口时,幽梦冲她背影道:“他既然是个哑巴,那他如何教会你们唱他的曲子?” 灵修站住,回过身,依然是那张淡然若水的笑容:“苏乐师教唱不必口耳相传,一切的玄机,就在于他的那只琵琶。” “琵琶?”幽梦眼底闪过一道狐疑的光,“不就是琵琶么?有什么特别的?” 灵修笑得颇意味深长:“或许公子不信,他的琵琶有灵性,别人弹,只是普通的琴声,而只要是他弹,就能用弦音让人明白他心之所想。” 说完不再给幽梦追问的机会,脚步轻盈,一盏烟似的消失在她视线里。 幽梦满腹疑云地垂落脸庞,自言自语:“世上真有如此奇人?” 【九】南柯怅31┇那男人…竟然在脱衣服!(6更毕) 立夏被晾在一旁听她们说话,早就坐不住了,闷闷道:“公主,不是说好就出来一个时辰嘛?这会已经不早了,咱们何时回去啊?” “别急啊,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幽梦抱起灵修奉上的那盏好茶,悠闲自在地喝起来,“我们听他弹完再走也不迟啊。” 立夏拧起一张苦瓜脸,瘪着嘴说:“公主哪有你这样的?别家千金小姐都是关心乐师的人,你倒是只关心他的曲?” “你懂什么?”幽梦不屑一顾昂起鼻尖看她,“底下那些都是附庸风雅的凡夫俗子,只知看人皮相,岂会懂他曲中内涵?要不怎么说夏虫不可语冰。” 立夏当然也是她说的凡夫俗子啦,她对琴曲音律什么的真是一点也提不起兴趣,正是百无聊赖地朝露台外面张望,忽地就惊乍一声:“公主你看!那乐师要走了!” 幽梦回眸,探了身望下去,见那白衣男子起身,抱着琵琶从歌台后方下去了,绕过那座山水景观翩然而去,尽管看台上喧哗非常,一片挽留之声,他都置若罔闻。 幽梦想也不想地站起来,顺带嘱咐立夏:“你留在这等我片刻,我去会会他。” “咦?”立夏当即懵了,“公主,不是说那乐师不见客么?” 幽梦无奈一瘪嘴,嫌她脑袋不活络:“他是可以不见客,可没说客也不能去见他呀?我不信我这么个大活人冲到他面前,他还能把我推开不成?” 似乎也有点道理?立夏自知拿她没辙,颇感为难:“那您可别去太久……” “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 ◇◆◇◆◇◆◇◆◇◆◇ 幽梦匆匆下了楼梯,不找任何人带路,独自一人寻着那乐师方才去往的方向,绕过乐馆正厅,绕着绕着就进了乐馆的后院。 这会客人多,杂役们估计也都在前面照应,后院显得寂静无声,空荡荡的。她快步而轻盈地跟在男人后面,经过一片廊庑,绕过某个屋舍转角时,她赫然发现她把人跟丢了! 也不知这算不算私闯民宅?她不敢出声,只能在这空寂的庭院里四处转悠。蓦地,她看见一间厢房里亮着灯,心想那乐师莫非是进了那间屋子? 她边猜测,边挪动脚步靠近了那间房,等到她蹑手蹑脚地上了台阶,走到房门之外,她才忽然觉得自己举止鬼鬼祟祟,像来做贼的。 她也不是十分确定人就在屋里,不敢贸然敲门,可心里又实在好奇,几番挣扎后,她终于犹犹豫豫地把脸朝门贴近,透过门上那层微透的纸纱朝内望去—— 这一窥可不得了! 在那室内一片温暖迷蒙,淡橘色灯火掩映下,隐约可见一个颀长的男人身影站在床头,稍侧地背向她,正在给自己宽衣解带! 他怕是不知门外有人,想换床头那身干净的便服,只是随性自然地就把衣裳褪下了,没错,从上到下脱得精光,一件都不剩! 当那个被光晕染得皎洁无暇的月同体,男子精瘦俊挺、无可挑剔的身形,明晃晃地倒映在幽梦眸里,白得灼眼,真让人受不了啊……她一下子就觉得血气上涌,吓坏地转身捂住双眼,不敢看更不敢想! 背轻轻靠着门,脑子一片空白,心噗通狂跳,她不断告诫和安抚自己,试着让自己平复下来: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可就在她慌乱无措之下,偏巧的就有一只养在院里的花猫觅食经过,幽梦一个不留神,只觉得有团影子从她脚底蹿过去,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黑夜: “啊!——” 房内刚把一件里衣披上身的男人听见女子叫声,且似乎就贴在自己门外,不由怔懵地转面望去…… 【九】南柯怅32┇我什么都没看到… 那猫也被幽梦的叫声所吓,一骨碌窜下台阶跳进院子里,回头瞪着大眼看门前这位不速之客,一脸的莫名其妙。在周围亭灯照射下,幽梦看清了那团影子是只猫,这才虚惊一场地舒了口气,正是喘息着平复心情,蓦然想起身后的房内有人,刚才她那一叫肯定叫他听去了! 果然,她听见身后似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屋里的男子已经披上外衣来到门口,幽梦想逃,可刚受了惊吓,六神无主间甚觉腿软,心如一团乱麻,就在里头有拉门栓的声响时,她一紧张竟矢口大喊:“你别开门!” 男子的手木然怔在门上,透过纸纱隐约可见外面有个人影。 幽梦思绪紊乱,慌里慌张地解释着:“我……我就是想找个人,刚好路过这里……被猫给吓到了……” 里面便没了动静,男子双目垂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幽梦难为情地侧过脸向门道歉:“是我冒昧了,可是我什么都没看到……” 话一出口她狠狠咬住嘴唇,心里骂了三遍自己蠢货:哪有这么不打自招的! 一门之隔,男子双眸微怔,心下已经明白了,却不动声色。 “你……你是苏乐师么?” 幽梦强忍着难堪弱弱问他,他在门后若有所思,一段寂静后,她这才想起他是个哑巴,便又道:“如果是,你就敲一声,不是就敲两声?” 可房内还是久无回应,幽梦再一想,便知道那人在顾虑什么,防备什么了。 “你放心,我不是来骚扰他的仰慕者,我只是方才听了他的曲子,心中有些疑惑,所以才想和他聊聊……”幽梦努力使自己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我们只谈音律,不谈其他。” 又过了会,男子斟酌之后,目光如水地沉下,抬起右手用指节在门框上轻敲了一声。 幽梦听懂后不胜欣喜:“你真的是苏乐师?” 男子不正面回应,而是转身将他带回的那只琵琶取来,随意拨弄了一段,琴音潺潺透过门缝,似流淌的水色月光飘入她的耳中,安定了她的心神,她便也终于确信里面是他了。 “乐师……我知道你喜欢清静,一直不愿见客,没关系,你不必开门见我,我们隔着门说话就好。”此时幽梦已不复慌乱,脸上犹有害臊的余热,“我问完我想问的,自会离开。” 她自知方才那声失控的尖叫,本能之下全无防备,已将她女儿身暴露,若是开门相见反而使彼此尴尬,索性就让他看不到自己相貌,他日若有机会再来结交好了。 “就在不久前,我见过坊里的灵修姑娘,我和她聊起了你。”门后男子安静地听着,她靠在门外,抬眼仰望夜空明月,“她告诉我你的琵琶有灵性,外人弹只是琴声,而你弹却能让别人听懂你的心声,可是真的?” 男子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手中琵琶,虽有迟疑,不过还是又伸手敲了下门框。 都说哑巴聪明,看来是真的,他还真是会举一反三,幽梦当下便听懂了,他的意思是在说“是”。 “那……”她小心翼翼地试探,“可否……让我一试?” 【九】南柯怅33┇琴声催眠(1更) 男子静伫良久,终将怀中的琵琶微微倾斜,左手指起落按相,右手指泠泠拨弹,四根银弦便这般在他青葱玉指间浮动,鸣吟出曼妙的乐章。而他自是眉目微垂,将万端心绪诸付琴音。 幽梦在门外全神贯注地听着,他的琴声细密,淅淅沥沥雨打芭蕉似地轻触着她的耳膜,情切切,意绵绵,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分外清幽。 渐渐听入了神,一个微妙的恍惚,她仿如进入梦中,那梦境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一片青瓦白墙,小桥流水人家。 不,这不是梦,是他用琴声借了她的双眼,透过现实的屏障,看到了他心底的幻象。 “湖畔人家,笔墨青山,小桥轻舟,渔歌唱晚……那便是江南的样子吧?”幽梦情不自禁道,“此刻它刻在你心里,真美……” 男子的琵琶未停,梦境还在继续—— 她缓步走过桥头,万籁空濛,烟雨里飘着淡淡的茶香,像是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双脚坚定地行走着。 最终,她穿过了街巷,站在一处富贵雅致的庭院外,牌匾上题着“苏府”。推开门,走进去,只见华室琼阁,玉瓦飞檐,苑里栽满杏花,粉如烟霞,柔风轻拂熏醉了远客,弱柳唤来归燕,飞舞徘徊…… “这是哪里?”幽梦被眼前的美景惊艳住,“莫非是你的家?” 男子没有回应,依旧弹着怀里的琵琶,只是弦音不再如之前江南烟雨般地幽缈舒缓,而是忽如疾风雷电,夜雨敲窗,铮铮哒哒地转入高昂。 那梦里的景象也变了,耳边呼啸着边鼓号角的争鸣,震耳欲聋的厮杀,仿佛只是眨眼之间,天堂就成了炼狱。她看到的,还是那座豪门幕府,只是那些恢弘的楼宇却已连同周围的草木,被尽数吞没于汹涌的火海之中,幽梦望着眼前那些象征过往繁华的景物逐渐化为灰烬,已是触目惊心,梦太逼真,身体觉得好热,她甚至能感受到那股烈火灼心的剧痛。 “战火……无休无尽的战火……”她凝重地嗫嚅着,“难道你的家乡也是毁于战乱?” 这时,门内的琵琶声像是一阵凄婉的呜咽,越来越弱,归于平静。 曲终时,幽梦也瞬时从梦里清醒。 男子收起琴面上的手指,似一种无力的卷曲,他背着光,低垂的眸子变得更加深暗,哀愁,透心彻骨的哀愁,似一片薄霜,覆盖住他清俊的眼瞳。 ◇◆◇◆◇◆◇◆◇◆◇ 立夏在雅座房里等候已久,仍不见幽梦回来,心下便有些急了。她焦躁地起身探出露台,望望楼下可有幽梦的影子,这会人来人往,因为刚才的乐师散了场,堂里的宾客已走了一半,但依旧还是人群熙攘的样子。 左看右看寻不见幽梦,立夏正要回屋,忽然瞧见正厅门口涌进来一群虎背熊腰的男人,手拿砍刀棍棒,气势汹汹,全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坊里一个仆侍怯弱地上前询问,反被那带头的大汉一把揪了起来,恶狠狠道:“叫你们老板出来!” 立夏看这架势很是吓人啊,心想不好,怕是这条街鱼龙混杂,乐坊老板生意上和人结仇,仇家找了江湖打手,赶今夜寻衅闹事来了? 仆侍被大汉悬空拎在手里,吓得浑身发抖:“这位爷,我们老板有事外出,近日不在坊中啊……” 大汉勃然大怒,粗暴将他扔在地上:“那就找个能管事的来!” 仆侍连滚带爬地逃走,过了一会从外面带来一个中年男人,像是这里的掌柜。他眉目和善,客客气气地上前招呼:“听说几位爷想见我们老板?” “他儿子欠了我们赌坊八千两银子,拖了快半年了,一个子儿都没还!”带头壮汉横眉道,“怎么样?子债父还了吧!” 掌柜一听懵住了,皱着眉头,仿佛根本不知此事。 “老大这次交代了,要么还钱,要么……”壮汉作势把刀往掌柜的眼前桌子上一插,“就拿人!” “哟,这可不是小数目啊……”掌柜着实慌张,脸上却要强撑笑颜,“我就是一小掌柜的,这一时半会儿的也做不了主,我看不如几位爷今儿就先回去,等咱们老板回来了,我定把此事相告,由他出面与贵赌坊商议,可好?”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大汉怒喝,一脸狐疑,“怎么我们一来,你们老板就不在?不会是存心躲债,跑路了吧?” 掌柜连忙解释:“哪能啊?你看这么大一家馆子还在呢,店里还有老老少少二十多口人在这,哪能说跑就跑?” “但愿你不是唬我。”大汉环顾了一遭,又道,“可是哥几个今天也不能空手而回,回去也不好交代,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掌柜正想着他要作甚,只听那大汉朝身后的手下雷霆一喝:“给我砸!” 【九】南柯怅34┇我算不算是你的知音呢?(2更毕) 这一声令下,手下们纷纷散去各处,不管东南西北,昏天黑地地打砸起来,顿时乒乒乓乓,杯盘碗盏、花瓶瓷器接连破碎,吓坏了那些还没走的客人,逃的逃,散的散,女人的尖叫声和器物碎裂声混成一片,此起彼伏。 “哎呦……大爷您可高抬贵手,别砸啦……”眼看着场面乱作一团,掌柜急得低声下气,连连讨饶,“我们这里还有客人,今后还得做生意呢……别砸啦……” “今日要不到钱,咱们就先在这立个威,好让你们长点记性,早日还钱!”带头大汉分明没有停手的意思,气势更加嚣张,“砸!” 立夏在露台上看得心惊肉跳,又心急火燎,她害怕极了,想赶紧走吧,可眼下也不知主子人在哪里,生怕她混在楼下,被那些打手给伤着。 不行!得去找找她才是! ◇◆◇◆◇◆◇◆◇◆◇ 后院,隔着一扇房门的男女尚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男人在一段沉默后又弹了一曲琵琶,这一次,节奏缓下了,听来沉重,因而更显意蕴深长。 顺着他琴声的指引,幽梦的意念又再次回到那片已成废墟的故园,淹没在皑皑白雪之下。青瓦屋檐上覆满积雪,她长立雪中,面对这一方苍茫的黑白天地,孤独如影随形,直到他停下跳动的指尖,收住了曲里郁结的心伤。 “烟雨楼台,水意江南。乱世笙歌,金戈铁马。苍山负雪,丝竹喑哑……走过三千繁华,到头来只是水月镜花。”幽梦回神,顿觉凄凉入骨,侧眸轻问,“乐师心里,想必是很沧桑的吧?” 他黯然放下琵琶,无声胜有声。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幽梦面含清浅笑意,想这或许可以安慰一下他,“谢谢你让我这个不曾到过江南,不识江南有多好的人,却能借着你的琵琶和曲子,领略到如此醉人心魄的风景。” 他怔了一怔,似是不曾料想她会感谢自己。 而此时幽梦业已心悦诚服,承认在音律造诣上,他确是个传神的人物。 “今夜你在歌台献艺,弹了几支曲子,我依稀听到杏花微雨的姑苏,听到桨声灯影的秦淮,听到烟柳画桥的钱塘……”说时,幽梦眼神迷离,无限神往,“那些地方,你都曾去过吧?” 他轻轻敲了一声门框。 “我不太走运,我这一生没有离开过京城,只能从诗文,和别人的言谈中听说江南,浮想它的样子。”幽梦扬起头,心情忽然变得很好,“我想终有一天,我也会去那些江南之地看看的,看看你曲中那些绝世独有的美好。” 他的脸上依旧淡然若雪,可听她说着那些遗憾,那些憧憬,他竟有一丝动容。 “乐师……”她在门外轻轻唤他,语气竟有些不明就里的羞怯,藏在她俏皮的笑意里,“昔有伯牙鼓琴,子期善听,高山流水。今有我在你门前闻琴读心,曲话江南,你说我……算不算得上是你的知音呢?” 他望着她倚在门外的影,陷入沉思。其实并非任何人都能用此种方式听懂他的心声,首先那必然也是一个深谙音律,善解风情之人,要说这样的人心有玲珑七窍,恐怕也不为过。 “今日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若是有缘,改日我便再来拜访。”幽梦深深吸了口气,自嘲道,“希望那时,不会再被你拒之门外。” 她蹲下将一物放下,随后便快步离开,而他豁然惊醒,不由自主就开了门想挽留,却已不见那女子踪影,只在收目低眉间望见门槛边躺着一柄折扇,他疑惑拾起,心知是她临走时留下的。 他将折扇展开,一面,绘着烟雨江南,一面,写着“南柯一梦”。 目光如水,瞬间心领神会,今日他为她弹了几支曲,她便送他一把扇,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还挺懂得礼尚往来。 想到这,他嘴角不经意地扬起一丝弧度。 “乐师!”就在他想阖门回房时,一个仆人惊慌失措地跑来找他,“不好啦苏乐师,前面来了一伙强盗,在咱们乐坊里捣乱,又砸又抢的……荣叔也拦不住了,您快出去想想办法吧!” 他怔在门口,眉眼顿时凝重了起来。 【九】南柯怅35┇幽梦摔下楼梯(1更) 回到乐馆厅堂,幽梦当即被眼前一片狼藉的景象惊呆了! 馆里仆侍们和宾客们抱头乱窜,桌凳倾翻、帘幕扯落,瓷器碎了一地…… 她不胜惶惑:怎么我就走开了一会,这里就跟被打劫过一样?我错过了什么? 这时她听到喧嚷里有几声男人的厉喝,便透过那些流动的人群看到不少魁梧大汉们正在持刀作乱,恐吓坊里人,乐坊掌柜的拉着其中一个壮汉哀求住手,反被大汉一掌挥倒在地。 幽梦有一个冲动想上去理论,可瞬间又被理智刹住了脚步,说好要低调行事的,而且眼下状况不明,来者势力不明,自己也未必打得过这些恶人,还是不要惹事为妙。 于是她只能步步小心,避开那些逃散而来的人群,急速奔上二楼雅室,可推开门却见屋内空无一人。 “立夏!”她慌地一把掀开珠帘,在同样空荡的露台上四处叫唤,“立夏!” 她心急如焚,想这破丫头去哪了?怎么不在房里等她呢?走时还叫她不要乱跑,她竟然不听话!现在外面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一群恶棍在那为非作歹,场面十分混乱,得赶紧找到她,好离开这是非之地啊! 她又匆匆跑出房门,穿过狭长的通道往楼梯那跑,可她丝毫不觉从她回到正堂后上楼,再跑出,她这一路行踪,都被暗处的一双眼睛给盯着。 仿佛是算好了时机,正当她心无旁骛奔跑下楼时,暗中那人用指尖弹出一枚暗器,割断了上方一个重物,猛然冲她坠落下去,正好砸在她附近的楼梯上,那快木阶倾折下去一角,刚巧是她下一步的落脚处,她受惊吓而猝不及防,祸不单行地在那畸形木阶上一脚踩空,旋即便失去平衡,惊呼一声从楼梯上翻滚下来…… 所幸楼梯不是很高,她也福大命大,滚落到地面时虽然磕得浑身疼,但总算没伤着要害。 更幸运的是她被人在混乱中看到了,青花纱裙的女子迅疾赶来她身边,蹲下急道:“公子你没事吧?” 幽梦吃力撑起身子,抬头略略一惊:“灵修姑娘?” 灵修眉眼担心地环臂抱住她:“来,我扶你起来。” “多谢。”幽梦被她温柔搀扶,可刚站起身就不敌右脚传来一阵钻心刺痛,“啊……” 灵修关切:“怎么了?” 幽梦吃痛地望望右腿脚踝:“刚才上面有东西砸落,我为了躲开,就不慎从楼梯上摔下来,怕是扭到脚了……” 灵修看眼她蜷缩的右腿,再看她表情着实痛苦,便下决心建议道:“我先找个安全地方带你避一避,然后再帮你看看伤得重不重?” 幽梦慌乱中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沉吟着点头应了。 ◇◆◇◆◇◆◇◆◇◆◇ 灵修就这么扶着一瘸一拐的幽梦缓慢行走,终又将她带回了乐馆后院,只不过这次进的是西苑,在那乐师住的东苑另一侧方向。 终于到了一间房外,灵修推开门,扶幽梦往里走。虽然屋里没点灯,有些黑,但灵修却十分熟悉环境地把幽梦扶到床榻上,正要抬起她受伤的腿脚帮她脱去锦靴,幽梦没被生人这么亲近过,顿时局促地低吟一声:“哎……” 兴许是年长幽梦几岁所以更沉稳些,灵修反而从容,看破她心事地温柔笑道:“反正都是女孩子,怕什么?” 幽梦咬住嘴唇不说话了,佩服这女子精锐的眼力,其实她知道,之前灵修去楼上雅室见她时就已识破了她的女儿身,不过没有拆穿,可尽管如此,幽梦还是有些无法消除的难为情。 【九】南柯怅40┇他对我十分无礼(2更毕) 幽梦又被丢弃在黑暗中,孤独地抱紧双臂,觉得周围异常寒冷,愈发阴森得可怕,那男人的影子和声音偏在脑海挥之不去,特别是他留话说还会再来找她,这让她害怕极了,她对那人一无所知,可自己却好像尽在他掌握之中……他到底是谁,带着什么目的而来?她不敢想。 这时有人走入,她猛一个战栗,惊叫出声,门口那人顿住,柔声说:“你别怕,是我啊。” 幽梦听出那声音,顿时舒了口气:“是你啊灵修姑娘?我还以为是……” “是什么?”灵修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点了一盏纱灯。 屋里光线逐渐明亮起来,召见幽梦慌张的神色,她不安地问道:“你告诉我,刚才进来的那是什么人?是乐坊里的人么?” “有人进来过么?”灵修转过身,一脸迷茫地望着她,“没有啊,可我并没有看到什么人从这里经过啊……” “怎么会没有?就在你进来前一刻他刚窜出去!”幽梦眉心一紧,万分笃定道,“一个男人!” “男人?”灵修怔了一怔,端起药酒走近床沿,“不可能的,这里是我的房间,不会有男人进来的,你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我不骗你,绝对不是我眼花,更不是幻觉!因为我夺下了他的簪子!”说着,幽梦用力举起左手,把握紧的那根簪子竖在灵修眼前,“这就是有男人来过的证据!这……”在目光落在簪上的那一刻,她不由自主地惊住了—— 这支墨玉簪,簪头雕着一朵形状别致的流云,此刻在她手里竟是如此眼熟,旋儿激起她脑中那些零星片段的回忆: 城南竹林,白纱云辇,帘中人用这支簪子打痛了她的指骨…… 洛阳集市,有个白衣男人蹲地上捡东西,长发遮面,她擦身而过,目光掠过其发顶,又一次瞥见这支簪子,可当她反应过来,回头去看,那白衣男子已消失于人海…… “这簪子……”而如今,它竟然就毫无预兆,诡异地出现在自己手中?那它的主人……不就是竹林辇车里的人?! 方才欺负自己的那个男人是…… 幽梦不敢再往下想,“啊!”的一声,惊恐万状地松手将簪子扔在床上,仿佛那簪子与它主人一样邪门! 灵修看她这样惊魂不定,亦不知所措,强颜道:“抱歉,我没有见过这根簪子……你说的那个男人?他是什么模样?” “太黑了我看不清……”幽梦不寒而栗,临近崩溃,“我只记得他的声音冷冰冰的,像是要勾人魂魄的鬼怪,他对我十分无礼,不光言语挑弄,他还……” 灵修目色费解,幽梦咬了咬嘴唇,把话吞回肚里,发狠道:“总之我如果知道他是谁,我一定要抓住他,把他碎尸万段!” “先别想太多,我帮你脚踝上点药酒。”灵修坐在床边端起她右脚细看,“哎?我怎么觉得……你的脚好像没之前那么肿了?” 幽梦顿觉心虚,不敢道出刚才的经历,脸红低下头,敷衍道:“兴许是我在你这歇息了会,瘀肿自己消退了……” 【九】南柯怅41┇可算找到你啦!(1更) 第九章:画楼枕春秋,南柯怅清狂 【41】 灵修像是信了,和善微笑,手心抹上药酒给她轻轻推拿:“那是好事啊,没伤到骨头真是万幸。” 幽梦被这一晚上接二连三的惊吓折腾得已是很疲倦了,因而不想说话,忽然听到屋外有人喧哗,一个耳熟的声音由远及近:“公子!——公子!——” 幽梦抬头张望,很快便见那掌柜领着一白面小生进来,不是立夏是谁?这会总算见到熟人,幽梦心头不禁一暖,简直要泪流满面。 “公子!”立夏见了她更是喜不自胜,一下就蹦到了床头,不顾外人眼光就抱住幽梦肩膀撒起娇来,“公子!我可算找到你啦!” 幸好人家灵修是明白人,知道这主仆俩都是姑娘装的,否则看到俩大男人这么卿卿我我地抱在一起,那不得别扭死? 幽梦平复激动的心情,故作出几分怒意嗔怪她:“立夏!你跑哪去了?怎么没在楼上房间等我?” 立夏被训得好生委屈,撅着嘴说:“我看到楼下出了乱子,担心公子会受伤,就急着到处去找你了呀……” “可不是?”那个被坊里人称作“荣叔”的掌柜,慈眉善目地帮立夏作证,“我看这位小兄弟在前头急得团团转,到处问人有没有看见他家公子,我就留了个心眼,向他打听他家公子是个什么模样,听起来倒觉得像刚才灵修姑娘所说,被你救下的一位受伤的客人?就带他上你这来碰碰运气了。” “真是多亏荣叔了。”灵修温和笑道,“不知我托你去请的大夫可曾来了?得赶紧为这位公子医治伤脚。” 经她这一提,立夏方才察觉这屋里一股子药酒味儿,而主子一直坐在榻上,右腿似有不妥:“呀!公子你这脚是怎么啦?” 幽梦故作轻松道:“下楼梯时摔了一脚,扭伤了,已经不要紧了。” 荣叔道:“那我再去瞧瞧,人到了就直接带来。” “不必了。”幽梦出言劝阻,“多谢你们的好意,今晚我已在贵处叨扰太久,不想再麻烦你们了。” 她侧眸看了看立夏,握住她扣在自己肩头的手:“既然我和立夏已经重逢,我看我们就先回去了。” 荣叔犯难:“可公子的脚……” 灵修也劝:“是啊,大夫就快来了,你还是给诊治一下比较放心。” 还是立夏心大,摆着手婉谢了他们:“没事没事,咱们府上就有专门的大夫,医术高明得很,回去后直接让他诊治就是!” “这样啊……”灵修想了想,转身嘱咐,“荣叔,你去给公子备辆车好了,公子的脚不方便,你在车上多准备一个软垫,给他垫脚用。” “好,我这就去安排。”荣叔应完便出去了。 幽梦见灵修如此关怀备至,这是个多么细腻入微的女子啊,对她的体贴颇为感动:“今夜多谢姑娘照顾,我改日再来登门拜谢。” 灵修恬淡摇头:“无妨,先把脚伤养好才是。” ◇◆◇◆◇◆◇◆◇◆◇ 公主府里众人这一晚上早已是急成了一锅粥,派出去的人陆续回来,都说寻不见人,谷雨她们更是焦灼不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九】南柯怅42┇他的吻,让她觉得羞耻又堕落(2更毕) 这时小崩子气喘吁吁地冲进风华楼,高兴得奔走相告:“回来了!回来了!主子她终于回来了!” 兰莹和谷雨那仨丫头皆是惊喜,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可过了一会,才看到幽梦被立夏还有其他两个侍女搀扶着进来,是单脚跳着走,众人的心又一瞬揪紧。 “公主怎么了?”她们异口同声问。 幽梦无谓笑笑:“没事,不慎扭伤而已。” 寒露顿时在立夏胳膊上轻拧一把,怨道:“你看你,怎么看着公主的?” 立夏理屈词穷,幽梦解围:“算了你们也别怪她,是我自己不小心。” 冬至吩咐一起送她来的那俩侍女:“去把御医叫来。” 兰莹满面愁容地走过来,落下目光看到她的脚,眼神更是不忍:“幽梦,你这一夜都去哪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幽梦拉着她手安慰说:“别担心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谷雨扶住幽梦道:“公主,很晚了,我们扶您上楼歇息吧?这脚恐怕得好好养几天了。” “嗯。” ◇◆◇◆◇◆◇◆◇◆◇ 御医来给幽梦看了脚伤,由丫头们给上了药包扎起来,告知已无大碍,休养些时日,吃些进补的膳食很快就能痊愈,众人这才放心。 婢女们送走御医,便是要出去让幽梦安寝了,兰莹也顺势跟她们离开,却被床上的幽梦突然拉住手。 她回头诧异地望她,只见幽梦满眼不舍,还有点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央求道:“兰莹,今晚你别走,留我这睡一宿吧……” 兰莹反握住她的手,温柔笑着走回她身边:“怎么了?” 幽梦不安垂眸,随便找借口道:“可能是脚伤闹的,我觉得有点心慌,有你在我旁边,我睡得踏实些。” 不对,睿智如兰莹,她一眼就看出幽梦有很重的心事,她好像在害怕什么? 谷雨没想那么多,但是颇为赞成:“也好,兰姑娘索性就留下吧,公主脚上有伤,行动不便,夜里若有需要,也好有个照应。” 如此,兰莹便点头答应了。 ◇◆◇◆◇◆◇◆◇◆◇ 夜入凌晨,幽梦与兰莹同榻而眠,可她那里能睡得着?心里脑里,全在想着今晚发生的事,只要一闭上眼睛,她仿佛便觉得自己回到了灵修那黑暗的小房间里,那个欺在她身上肆意妄为的男人,似梦魇一般纠缠不休…… 幽梦心里真的好乱,乱透了。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烦躁、焦虑,潜意识里有些栓不住自己的心绪,像要挣扎着脱缰而去的野马,总有一种很危险的感觉,难道,就是因为那个陌生男人的一场强吻,因为他说的那些诡异话在作祟? 他给她的,那算是生命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吻吧?虽然充满了强迫,可在他霸道的掌控下,幽梦却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把她吻得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感,脑袋里鬼使神差想到他说那个词,“舒服”。 幽梦纠结的闭紧双眼,使劲摇摇脑袋,试图摇散那些羞耻、堕落的意念。脸又烧得滚烫,她只能把脸埋进被子里。 这时她不由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噩梦,就在那场竹林“邂逅”的当晚,她梦见自己在深林里迷路,被一只黑豹追赶,那黑豹迎面扑上来,把她摁倒在地,可恍惚一瞬,黑豹就变成一个黑衣男人,覆在她身上静静地俯视自己,看不清面容,却能感觉他看自己的眼神阴冷而邪魅,足以唤醒她心底的恐惧。 不知那梦算不算是一个预兆,因为它跟今晚的情境太像了,梦里黑豹幻化的男人也戴着那只令她害怕的流云墨玉簪,而今晚的男人留下了这根簪子……究竟是噩梦催生了他,还是他编织了噩梦? 他真的就如这凄迷的黑夜一般,冰冷,神秘,不可捉摸。 【九】南柯怅43┇你心里可曾有过一个人,一日不见,思之如狂(1更) 这已经不知是幽梦第几回翻身,朝向内侧,呆呆望着黑暗里那扇微亮的窗,泛着雪白的月光,使她睡眼迷离,神色恍惚,不由心念一转,想到了梅自寒,那片洒在她心上的白月光。 想着他,心倒是不知不觉沉静了下来,只是隐隐觉得难过,联想今日之事,犹如避暑失贞,都让她无颜面对梅自寒,自己的身子如此不洁,她觉得这像是一种背叛,因为没能守住自己,她又一次背叛了心爱的男人,因而陷入深深的愧疚。 她对着身后轻如梦呓唤了声:“兰莹,你睡了么?” “没有。”睡外床的兰莹虽不像她翻来覆去,却也是平躺着久未合眼,她清楚听见身旁幽梦每一个翻覆间的心神不宁,知道她很烦恼。 幽梦倦怠不想转回,手指抠着金丝软枕上的斑斑绣花:“你怎么也睡不着呢?” “兴许是认床吧,我来府上还不久。”兰莹也只静静躺着不动,“你呢?你睡不着,是不是有心事?” 幽梦含糊道:“我在想一个人……” 兰莹心上一凛,恍如感同身受,平一平心神淡淡笑道:“是么?是什么人让你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一个我求之不得的人。”幽梦说,语气里飘出小女儿家的嗔怨,“自打住进这府里,我每天都在等着他,真是度日如年……” 兰莹双眸微阖,遮住眼底隐隐的忧愁:“既然如此,你就在心里一遍一遍默念他的名字,直到你将他唤入梦里。” 幽梦病恹恹道:“你也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么?” 兰莹沉静想了片刻:“会的。” “兰莹啊……” “唔?”兰莹不解她这欲言又止。 她看不到幽梦的脸上是一种怎样的委屈:“你心里可曾有过一个人,也令你像这样,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兰莹心似一叶落在湖面,微微荡漾,泛起涟漪万千:“有。” 幽梦恍若失神,沉湎于自己的思绪里,已是无心追问。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兰莹轻缓闭眸,“都过去了。” ◇◆◇◆◇◆◇◆◇◆◇ 清晨,梅自寒立于「楚月风华」的牌匾之下,垂目沉思许久。 那日皇帝宣他入殿单独谈话:“爱卿连日以来闭关著书,当真是辛苦了。” 他道:“为国为民,算不得辛苦。” 皇帝略作思量。“文渊阁是藏书之地,用于居住怕是过于简陋了……这样吧,即日起你就搬进风华园里去。”他和颜道,“那里环境清幽,山明水秀,自是对你心性有益,朕想你去那著书必定文思如泉涌,事半功倍。” 他一听霎时惊疑:“这恐怕不妥吧陛下?您不是将风华园赏赐给小公主做府邸了么?” 皇帝脸上窘迫地一愣,掩饰似地笑道:“呃,是这样不错,但也并不要紧,府园足够大,幽梦会安排一处独立的庭院供卿暂居,彼此也是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他正要辩驳,皇帝却又说:“而且你夜里著书,白天可以代朕教导她的学业,一举两得嘛。” 他甚觉情势微妙,拱手道:“微臣斗胆敢问陛下,让臣去风华园授业著书,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小公主的意思?” 皇帝顿了顿:“是谁的意思都不重要,你只需接受这片好意便可。” 他蹙眉:“陛下难道不觉得臣在公主府中会多有不便么?” 谁料皇帝不以为然:“爱卿你想多了,哪里有什么不便?她若对你不敬,你只管来告诉朕,朕治她。” “陛下……” “爱卿你就不要推辞了。”皇帝已不给他半分退路,“行李和著书所需,朕也都为你备好了,你安心去吧。” “……” 【九】南柯怅44┇被他吃得死死的(2更毕) 直到此刻,梅自寒仍心绪不宁,却自知已无临阵脱逃的余地,只能半分无奈又半分紧张地,抬手叩响了身前的门环。 不多久,府内家丁将门打开,梅自寒抬眸,瞬时便好似有一片风光袭来,映入他忧虑的眉眼…… ◇◆◇◆◇◆◇◆◇◆◇ “公主!”小崩子欢天喜地,像飞似地跑入风华楼楼下厅堂,“公主您猜猜是谁来了!” 因为昨日兰莹起兴说要练刺绣,这会幽梦正在和她凑一块赏一幅贡品的牡丹绣图,诧异抬起头:“谁啊?” “贵客!天大的贵客!”小崩子喜不自胜地直拍大腿,“公主您要是见了他可得高兴坏了!” 话说没多久,一袭藏蓝绣白梅长袍的身影便从门外走入幽梦的视线里,幽梦眼眸一亮霎时懵住,指尖忽地没了力气,那张轻盈的绣品飘然落地—— 兰莹将她这种种反应看在眼里,心下便是一片通透了。她抬眼仔细打量进来那人的面貌,见他遥遥若高山之独立,给人以西亭日暮和断桥残雪般风雅隽秀之感,眸色微冷如霜月皎洁,好一个清逸绝尘。 也难怪,幽梦对他如此痴迷了。 兰莹含笑不言,默默蹲下拾起了那幅刺绣。 梅自寒迎着幽梦望痴的目光倾下腰身:“微臣梅自寒,拜见公主。” “太傅……”幽梦恍然回神,一时欣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你终于来了啊太傅?来,随便坐,当自己家一样,别客气!” 面对她这份如火的热情,梅自寒不动声色:“公主,臣奉命前来,是著书和辅导公主课业的。” 不是来你这做客的。弦外之音在他淡漠的脸上不言自喻。 “你的来意我当然明白。”幽梦羞涩垂眸,掩不住嘴角一双桃花笑涡,“我已在此恭候太傅多日了。” 如此,梅自寒便更加确信,请他入府是她的主意了。气氛陷入尴尬的沉默里。 “那太傅准备何时教我念书啊?”幽梦心里跟流蜜一般,他便是最好的止疼药,仿佛脚伤也一下全好了,她迈着别扭的娉婷小步走去他身边,说着便主动拽住他宽大的衣袖,弱柳扶风似地轻摇慢晃,一边低眉顺眼旁若无人地娇嗔道,“还是等明儿再开始?今日我先陪太傅观赏一下我府中的美景可好?” 此刻的她十分小鸟依人,想到平日高高在上,强势自主惯了的人,这会竟像个年幼的小女孩儿,这般难得地流露出桃花怯怯娇羞之态,可让兰莹大开了眼界。 梅自寒甚不自在,侧眸一个清冷的眼神落下来:“公主,这于礼不合。” 幽梦怔怔望他,方才觉得举止不妥,慌忙收回手,低下头脸更红了,她轻声道:“太傅不喜欢,那我规矩些便是了。” 兰莹在一旁掩唇而笑,心想这丫头,还真是被他吃得死死的了。 小崩子机灵想给主子化解尴尬,笑逐颜开道:“公主,太傅的住处您看怎么安排才好?” “北府最好。”梅自寒一抹淡然,幽梦微微怔忡,他若无其事道,“是前曾听陛下提过,北府有「踏雪寻梅」之景。” 幽梦凝思想了想:“太傅喜爱梅花,原本「踏雪寻梅」那有座疏影轩是最适合不过了,只是眼下梅花皆已凋落,那里就显得萧索了。还是住南府的岁寒阁吧,够清静,离这也不远,太傅授业方便。” 她如沐春风,是个人都能听出她暗含其中的小心思。 小崩子作一作揖:“诺,奴才这就下去打点。” 梅自寒半转双眸盯着幽梦看,深寒的眼底有着如水的沉静,洞悉她的别有用心却不为所动。而幽梦也自是坦荡,扬起星亮的眉眼,微弯的唇角,与他久久对视—— 暂且先让你端着,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独处,还怕拿不下你? 【九】南柯怅45┇梅老师的摸底测验,作弊小抄什么的……(1更) 风华楼院中的博闻书斋被选作了幽梦的学堂。用过午膳,幽梦和兰莹分坐东西两方席位,梅自寒面朝她们独坐北位,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在正式授业之前,有些话臣是必须得说的。” 跪坐于下的幽梦、兰莹皆聚精会神听着。 “臣为师以来只教过太子、皇子。”梅自寒道,“因为他们将来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所以臣对他们分外严格。” 幽梦不由心花怒放:“那我就是你第一个女学生啦?” 梅自寒转过视线,神色寡淡地望着她:“公主既然选择做我的学生,那就要接受我的教学方式,我是不会对你有任何特殊照顾的。” 幽梦嘴角瞬间收紧,笑不出了。 “今日是为师教公主的第一堂课,不谈别的,从史学入门吧。”梅自寒平淡望她道,“公主贵为皇裔,又有郡君王爵,也须如太子、皇子那般,懂得以史为鉴,遵循礼义。” 幽梦被他注视得有些飘飘然,这是他第一次面对自己讲学,虽然冷漠严肃,却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魅力。 “论史,臣首推流传至今第一编年史书《春秋》。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梅自寒口若悬河,“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不读春秋,不识王道。” 不如兰莹听得那样专注,幽梦甚觉枯燥,她索然无味地收回目光。 “《左氏》、《公羊》、《谷梁》三传,解释春秋详尽。”梅自寒道,“你们且将《春秋谷梁传》中庄公十八年、二十七年、二十八年、三十二年的记述依次默书,再对此四卷作出自己的见解。” 幽梦恍觉一道晴天霹雳,难以置信瞪大了眼:什么?默书? 一个晦涩难懂的《春秋》就已经让她分外生疏了,还偏偏挑个她读都不曾读过的《谷梁传》?她哪里会默? “由此探知你们悟性深浅,方可便于为师因材施教。”梅自寒瞧见她那慌样,面无表情道,“开始吧。” 说罢他低头著书,等她们交上答卷。 兰莹随即提笔蘸墨,行云流水地书写着,幽梦却愈发地六神无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当真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 焦坐一刻,她不时探头想看兰莹写了什么,无奈距离太远,她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根本看不清。她只好瞥眼那专心书写的梅自寒,稍稍防着他些,然后唇齿间发出轻微的“呲呲”声引得兰莹注意。 兰莹疑惑抬头,见幽梦在对她使眼色、打手势,她顿时明白是要她江湖救急,遂将写好大半的纸页折成小方片,悄悄朝她丢去。 幽梦接住时,梅自寒恰好抬头,两少女顿如做贼心虚似地恢复端正,装作奋笔疾书的模样,直到他又垂眸落去,她们才舒了口气。 她们以为梅自寒著书时全神贯注无所察觉,殊不知她们一举一动的小聪明,都是没能逃过他法眼的,他只是没有说破而已。 幽梦铺开兰莹的纸张,小心翼翼对照抄写起来。 后来她抄得投入,不觉身外之事,当她写到「讳莫如深,深则隐。苟有所见,莫如深也。」一句时,覆在上层兰莹那张忽地就被一只手冷冷抽去—— 【九】南柯怅46┇你要是受不了,可以另请高明(2更毕) 幽梦一个寒噤,惊愕抬眸,只见梅自寒打量纸张片刻,一束幽冷的目光投向她:“这是什么?” 旁边的兰莹心跳加快,幽梦强笑着摸摸鼻子,掩饰心慌:“草稿……写得不好,作废了重写……” 说着便假装淡定自然地,伸手欲取回,却被梅自寒有意避开,他又瞧了瞧她案上正写的那张,凝眉:“为何你的‘草稿’会和这张字迹不同?” 幽梦困窘词穷,正是坐立不安,梅自寒便又转身拿起兰莹案上新写的那张,两相对比,脸色倏地黑下,冷眸斜视兰莹:“你若再帮她,你就出去。” 兰莹难堪地埋下头去,弱声道:“是……” “读书靠的是用心,不是偷懒取巧,耍小聪明。”随后他把幽梦所谓的“草稿”和“正稿”一并没收了去,叫她重新写,只给半个时辰。 ◇◆◇◆◇◆◇◆◇◆◇ 梅自寒批阅二人答卷,兰莹饱读诗书的才学自然是叫他满意的,可幽梦就…… 一张醒目的白纸黑字,只理直气壮写着“学生不才,不懂春秋”,被无情拎到幽梦眼前,她硬着头皮抬眼望去,纸后是梅自寒那张阴沉沉的冷脸:“这就是公主给新老师第一天的见面礼?” 她眼神飘忽地撇嘴:“往日我在宫里只学些女子该念的书,《春秋》、《谷梁传》讲那么多大道理,女傅又没有教过我,我怎么写得出……” “你还有理了?”梅自寒冷眼看她顶嘴狡辩,想她这脸皮真是厚得可以。 在他那双苍峰冷目斜视之下,幽梦顿时闭嘴,不敢再嘀咕半句,垂首郁闷地攥弄衣角。 “你说女傅没教过你?”看她一脸委屈,他却淡然道,“好,那现在我来教你。” 随后他便让幽梦坐在身旁,拿出一本随身带来的《谷梁传》,将里面记述庄公的三十二篇经文一一讲解给她听。他声如冷泉勾引着她的耳朵,可内容当真是乏味不堪,幽梦为他强忍着,很努力让自己表现出听得很认真的样子。 终于讲完最后一篇,梅自寒侧眸:“可都听明白了?” 幽梦偷瞄他一眼,点点头。 “既然明白了,那你就将今日为师讲的拿去抄写熟读,直到能倒背如流为止。”他说。 幽梦心口轰地一沉,不高兴了:“你故意为难我?” 他也不转回看她,只满口冷淡:“我说过,做我的学生,就要习惯我的教学,我不会把你当女孩看,你要是受不了,可以另请高明。” 听了这话,幽梦愣了有半晌,后来她干脆把心一横,拿起他案上那本《谷梁传》站起来就走,闷闷不乐地坐回自己位上,把书一摊,像是憋着一口气很用力地磨墨,然后一字一字地抄写起来,抄一遍便试着背一遍,记不住就继续抄。 梅自寒冷眼看她作气,丝毫不想迁就她。而她也在背书时有心无意把目光飘向他,嘴上絮絮背着,每个字都咬得极重,看起来无比幽怨。兰莹看她那架势,分明就是在和太傅较劲斗气,谁让他说她不行?那她就非要行给他看不可! 兰莹除了叹息也无话可说。 【九】南柯怅47┇近在咫尺,四目相对 待她抄写背诵几个回合,梅自寒望望已近黄昏的天色,便拿着自己的书稿起身欲走。 “明日卯时三刻,我会准时在这里讲学。”他在书斋门口驻足,冷声冷气的,引来幽梦抬头相望,他也没回头看她,“不愿继续的可以不来。” 他之所以对她严厉挑剔,施加课业压力,无非是想要她知难而退? 眼见他冷漠而去,幽梦郁闷撅起嘴,想这一天下来毫无进展,真够她懊恼的。 ◇◆◇◆◇◆◇◆◇◆◇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兰莹轻声蹲去幽梦身边,拾起她抄写在一旁的纸张,温和关怀道:“背到哪了?” “才勉强背到第十篇……”幽梦愁眉苦脸,双手抱头,“救我啊兰莹!我背不进去啊……我快疯了……” “经史是比较枯燥乏味些,除了领会和背诵,反复记忆,又没有什么能让你快速记住的诀窍。”兰莹不胜心疼地劝她,“我看差不多行了,先去用了晚膳,休息吧,剩下的明天再背。” “可是明天他又要教新的呀……”幽梦放下手,犹如看不到曙光又不甘心,“就像滚雪球似的,账只会越赊越多,我不想让他看轻我!” 兰莹轻笑:“你现在啊,活脱脱就是个情痴,为了打动心上人也是蛮拼的。” 幽梦忽觉时间如指间沙稍纵即逝,忧急道:“你先去休息吧,别管我了,你在这我反而静不下心来。” 兰莹温顺起身:“我去让丫头们弄点吃的给你送来。” 她出去以后,幽梦深吸一口气,继续抄写下篇。 后来寒露进书斋伺候她简单吃了点东西,端盘盏出来时下了廊阶遇到兰莹,兰莹用下巴指指屋内:“公主还在里头背书呢?” “是啊,怎么劝都不听。”寒露回头看眼透着光亮的窗户,有些哭笑不得,“跟了她这么久,我还是头一次见她念书这么用功的。” 兰莹摇着头无奈感慨:“爱情的力量真可怕。” 二人散去后,博闻书斋的灯火亮了一夜。 ◇◆◇◆◇◆◇◆◇◆◇ 翌日清晨,梅自寒带着一袭凉意信手推开书斋门,眼前景象令他意想不到地一怔—— 远远地,幽梦竟然正伏在书案上沉沉酣睡,在她手头、案上、周围地上,零零落落地铺满了写满字的纸页。 望着烛台上燃尽的残蜡,他心弦嗡颤:她不会一整晚都在这里抄写背书吧? 他轻步走过去,一路为她拾起散落的纸张,看着上面一篇篇的《谷梁传》记文,心头五味杂陈。 他跪坐在她身边很近的位置,不由自主地抬起眉眼,落在她安静的睡容上。往日灵动的五官,此时在他眼中变得格外恬美,诗上说的“芙蓉如面柳如眉”用在她身上并不为过,她当真生着一张极精致的美貌,带着她那个年纪应有的稚嫩,沉睡得不谙世事。这令他忽然觉得有一丝动容,仿佛有一幅旖旎的风景呈现于他眼前。 兴许是看久了,他内心的道德感又泛上,莫名就有些恼了自己:何为非礼勿视你不懂? 他心虚地扭转过视线,目光却不经意落上——被她压在臂弯下的那页纸张。短短两行字惹他眼神一凛,直觉感知那似乎并不是《谷梁传》里的句子。他好奇探过去想看清她写了什么,幽梦却在这时有了意识,她睫毛翕动着缓缓睁开双眼,下意识抬起头却正好从梅自寒的下巴上磕过,撞击感使她奇怪,她纳闷回头却刹那惊呆。 朝思暮想的容颜近在咫尺,仿佛有一缕烟火迸发,搁浅在彼此对视的一瞬间,万籁俱寂。 双双就这么看住,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九】南柯怅48┇谁让你这么秀色可餐? 这距离诡异得……与她脸近乎只有一线之隔,梅自寒强作镇静:“你醒了?” “唔?”幽梦刚睡醒还泛着迷糊,犹带一丝鼻音,“嗯……” 他面无表情:“天亮了。” 幽梦猛然惊坐而起,恍如石化:“天亮了?!亮了……了……” 梅自寒风平浪静看着她在那坐立不安,焦躁得像身上着了火。 她双手捂面急得大叫起来:“天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梅自寒瞬了眉眼,犹如隔岸观火的淡然:“我说过卯时三刻会来。” 幽梦捂紧了脸不愿再看他,想到自己半分未曾梳洗,脸上还带着宿夜的残妆,这么憔悴邋遢怎么能被他看到呢!还挨得这么近,真是欲哭无泪…… 梅自寒正襟,把拾来她那些抄写的经文往她案头一搁,淡漠道:“公主需要先去吃个早饭么?” 幽梦强忍难堪地站起来,别别扭扭地绕过他身旁,“那太傅在此等我片刻……”然后几乎是飞跑出的书斋,觉得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十分丢人! 她一路都在胡思乱想,止不住自己作怪的思绪,总是又浮现刚才与他那么近对视的情景,想到自己无所遮掩的丑态,两颊就烧得火辣火辣。所以她看到石台上放着盆刚打上来的井水,想也不想就一把一把地往脸上泼洒,水沁人心脾的凉,却仍然驱不散脸颊的滚烫,她真想一头扎进那冰凉的井水里去! 而被独自落在书斋里的梅自寒,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脸上依旧是踏雪无痕的平静,他理所当然地,顺手拿起先前压在她臂下,他原本想看的那张,眼底终于起了波澜,神光微动,竟见纸上写着—— “梅自寒,没心肝!” ◇◆◇◆◇◆◇◆◇◆◇ 当日傍晚,梅自寒又给幽梦讲完了《谷梁传》里记载鲁襄公的三十一年经文,依旧让她抄写熟读,自己却专心编撰书稿,并无去意。 幽梦试探地将目光递过去:“不是都下学了么?太傅怎么还不回去啊?” 梅自寒执笔蘸了蘸墨,轻描淡写道:“今夜臣在这里著书,顺便监督公主背书,以免你偷懒。” 幽梦忍笑撇撇嘴,小声地自言自语:“装模作样,想陪我就直说嘛,我又不会拒绝……” 梅自寒顿住,一记冷冽的目光投来,幽梦戛然闭口,假装什么都没说过,一脸无辜地扭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兰莹深觉气氛微妙,便识趣笑笑:“那我去让厨房准备两份晚膳,给你们送来。” 她找了合适理由离场,留给他们独处的机会。 ◇◆◇◆◇◆◇◆◇◆◇ 这是他们第一次共进晚膳,气氛本该是安静而美妙的,可幽梦面对这么个俊逸若仙的男人,哪还有心思吃饭?她也是毫无避忌,直勾勾地盯着梅自寒儒雅的吃相看,他不管是夹菜,还是拈着调羹低头喝汤,每一个动作都慢条斯理,叫她赏心悦目。 半晌无话的梅自寒被她看得也不拘谨,只是摆出平淡无味的口吻:“读书不认真,怎么连吃饭都这么心不在焉?” 她愣愣回神,理直气壮地调笑:“谁让太傅这么秀色可餐?” 梅自寒瞥她,面如冰山。 【九】南柯怅49┇他千万般不好,可她喜欢,就足以推翻一切 也许是早已习惯他这样一本正经的冷漠,幽梦倒也无所畏惧了,得了便宜还卖乖,大言不惭起来:“看着太傅,我还能多吃下几口饭呢。” 他淡淡放下碗筷,拿帛巾擦手,优雅地掖了掖嘴唇:“别贫嘴了,早些吃好早些背完,也好早些回房休息,为师可不想看你今夜再留这打地铺。” 提这一茬又使她想起早晨之事来,她垂眸泛起羞色:“太傅……早上在我旁边做什么?” 他顿了顿,不苟言笑:“检查你抄得认不认真。” “哦……”这么义正辞严说得好像蛮有道理?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瘪起嘴笑容却有些坏,“检查需要靠那么近么?” 面对她得寸进尺的发问,梅自寒故作淡然:“不靠近了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心肝?” “……”幽梦一时语塞,蓦然想起自己凌晨时昏昏欲睡,神志不清下在纸上写过什么,怕不是被他看到了?这…… 她羞愧难当,便也不敢再与他耍嘴皮子,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 后来,她就时而抄,时而读,直到深夜。 而梅自寒则是低头写着自己的书稿,心无旁骛,他当真是不管在哪都沉得下心来。只是难为了幽梦一边背书,还要一边分心,明明是自己心猿意马,却还要每每装作无心,不经意地偷窥他,生怕被他偶然抬头时逮个正着。 “我脸上有字么?”他一直感受到她的目光,却早习以为常,纵然与她说话仍不停笔。 幽梦像犯了错被长辈抓住的小孩,低眸不语,却听梅自寒冷若冰霜:“心无杂念,好好读书。” 可幽梦哪里管得住自己的眼睛,好似上瘾一般,每过一会就想去偷看他,只是每次他都毫无反应,幽梦心想这男人怎能有如此强大的定力,偏只知道在那写啊写啊,丝毫不见他抬头看自己一眼,如同当她是空气,不存在一般。 纵然心里有团火焰,可哪堪这样冷落?幽梦渐渐凉了心,失望中又暗暗生起气来,倒也分不清是在气他,还是在气自己。 他沉静如石,冰冷如雪,总是这样不解风情。 可他千般不好,万般的讨厌,她喜欢他,只这一点就推翻了全部。 说到底还不是自己没出息么?只能认了这份自讨苦吃的活该。 ◇◆◇◆◇◆◇◆◇◆◇ 亥正二刻,幽梦有些撑不住,捂嘴打了个呵欠。 梅自寒显然是听见了,垂眸执笔像是漠不关心地与空气说话:“会背了么?” 幽梦听到他声音顿时提了几分精神:“会了!” “那就合上书,背一遍我听。”梅自寒蘸墨,淡声淡语,“背完就可以去睡了。” 幽梦照做,把书反扣案上,念道:“经,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传,继正即立,正也……” 前面她背得还算流畅,可她偏不是什么安分之人,一边背一边还要不时地瞄两眼梅自寒,他写书全神贯注,暗想他一心不可二用,没准只是做样子在听,其实根本没用心听她背得如何,后面有几篇背得不算很熟,那应该能糊弄过关了。 她便这样美滋滋地盘算着,偷偷笑了起来。 【九】南柯怅50┇他脸颊微热,耳根都红了 她背至「襄公二十四年」。“经,大饥。传,五谷不升谓之大饥,一谷不升谓之嗛,二谷不升谓之饥,三谷不升谓之馑。四谷不升谓之康,五谷不升谓之大侵。大侵之礼,君食不兼味……”思绪突然卡壳,她反复咀嚼却想不起后文,“食不兼味……” “台榭。”梅自寒笔未停,漠然点她二字。 “唔!”幽梦恍然大悟,思绪涌来,接着背道,“台榭不涂,弛侯,廷道不除,百官布而不制,鬼神祷而不祀,此大侵之礼也。” 如此便真是服了梅自寒,居然能做到手写、耳闻两不误,他是比别人多长了颗心还是怎么滴?可就算是多一颗心,也该更加善体人意才是,怎又这般冷漠无情? 幽梦丧气一叹,只能认真背下去,不敢在他面前耍小聪明。 “经,五月,甲午,宋灾,宋伯姬卒。”幽梦念到「襄公三十年」,“传,取卒之日加之灾上者,见以灾卒也。其见以灾卒奈何?伯姬之舍失火……” 梅自寒笔尖蓦地凝滞,不自觉抬起了双眸,望着她陷入沉思。 这处记载的是鲁宣公之女,宋共公之妻伯姬。传道授业时他曾向幽梦讲述过她的典故: 婚礼典制中不论女方贵贱,男方除非天子,否则必须是要亲自迎亲的,诸侯王也不例外。而伯姬出嫁时,宋共公竟不亲迎,因而触怒伯姬,拒与宋共公同寝,直到宋国请来鲁国大夫当说客,才劝得伯姬与宋共公完婚。婚后十年,宋共公亡,伯姬始寡。至晚年,一夜宫室大火,宫人欲救伯姬出宫避火,伯姬年迈却仍坚守礼教,认为傅母不在身边,女子就不能在夜里出屋。她不顾宫人多次劝救,始终不肯出宫,于是抱守礼教而亡于火中,其贞烈被当时列国诸侯所传颂。 那会幽梦听完就皱了眉:“这伯姬是不是傻?出嫁时我还挺佩服她那股子桀骜不屈的傲气,怎么人老了,到了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反倒迂腐了?” 他冷眸训诫:“对先贤要心存敬畏,不可胡言妄语。” 她不服气:“本来就是嘛,她执念礼教上说的那些死话,也不视情况而变通,把自己活活烧死在大火里,这多不值呀?” 梅自寒缄默,看似是不愿搭理她,心中却有微动。 “你们这些君子啊、大男人啊,都称赞她忠贞守礼,可礼教束人心、缚人行,其本义难道就是要人读死书、认死理么?这分明是对礼教的曲解嘛!”幽梦也不顾他的反应自说自话,“我看她,就是个被礼教束缚蒙了心,走火入魔的傻女人啊……真是可悲。” 她不知,自己一时不平,随性议论几句,字字都敲打在他心上。 敢在他面前反驳和质疑儒学的礼教,在他教过的学生里,她是头一个。 如今她在专注背诵着:“遂逮于火而死,妇人以贞为行者也。伯姬之妇道尽矣。详其事,贤伯姬也。” 他不得不承认的是,她专心起来的样子很自信,衬得她更美丽动人了。 她身上有一种特质,是深埋在血液里蠢蠢欲动的叛逆,让他总觉得她不安分。 此刻梅自寒清楚看到了这一点,忽然感到很矛盾,她的叛逆带着韧劲,是于他所信奉的儒家礼义所不容的,可却正是她吸引人的地方,也着实吸引了他,要他出手压抑她这难得而魅力的天性,他竟又莫名地,于心不忍。 “经,十有一月,莒人弑其君密州。”幽梦大功告成,笑脸骄傲一昂,“我背好啦!我棒不棒?快夸我!” 正是出神的梅自寒经不住与她猝不及防的对视,心跳竟快了一拍,别扭地转过脸去,他也意识到自己心虚发慌得太过明显了,不由得脸颊微热,耳根都红了。 【九】南柯怅51┇漓风小哥哥复出了 “太傅?”幽梦见他这神情古怪,从未有过,顿觉不解,“你怎么啦?” 他垂着脸,呼吸有些乱了分寸,努力使自己恢复平静:“背完了?回去睡吧。”其实她后面背的,他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幽梦茫然:“那你呢?” 他口吻清淡:“我还不困,再写一会。” “哦……”幽梦沉吟,带着满心困惑离开了书斋。 梅自寒岿然静坐着,烛火在他微蹙的眉目中掩映出浮光掠影,凝衔住一片不明的心躁。 ◇◆◇◆◇◆◇◆◇◆◇ 数日后一早,沐漓风来到客栈,一眼便看见孟银尘拿着把蒲扇在那扇炉火煎药,他主动上前打招呼:“银尘,宝墨伤好些了么?” “伤筋动骨一百天,哪能好那么快?”银尘对他有些爱理不理,“还躺屋里歇着呐。” 漓风道:“我上去看看他。”说罢就转身进了客栈。 银尘一脸瞧不上地瘪嘴嘟哝:“无事献殷勤。”手里蒲扇被重重挥了两下,火苗蹭地一窜。 “说谁无事献殷勤呢?” 一个黑影盖住银尘,他眯着眼抬头,只见那是个大眼灵气,鼻梁高挺,五官颇有异域风情的俊美少年。 “哎呀溯溯!”银尘高兴得一把蹦起来,“真的是你啊溯溯!” 其实,这位叫肃溯的“少年”和宝墨有着相同的嗜好,那就是女扮男装。 “你怎么突然就来啦?嘿嘿,你想不想我?”银尘厚颜无耻地就往人身上靠,客栈人来人往的也不注意影响,肃溯还穿着男装呢,就不怕被人当作断袖。 “滚!我又不是来看你的,少给我像狗皮膏药似地贴上来。”肃溯翻着白眼嫌弃得不行,“宝墨呢?” 银尘没占着便宜还碰了一鼻子灰,装作满不在乎:“宝墨在屋里。” 她在屋里,那你怎么在这?肃溯带着好奇瞄过去,瞅瞅他手里的蒲扇和火炉上的药罐。“哎呦我的天,我还是难得见你个二狗子这么勤快呢!”她劈头盖脸就一顿调侃,“这药煎你喝啊?有什么毛病啊?脑袋被门夹了,还是缺胳膊断腿了?” 银尘拧起眉头给她一种想杀人的眼神:“你看看你,咱们好歹是哥们,你就不能指望我点好了?这药啊,是煎给我家宝墨喝的!” 肃溯当即粗暴揪住他衣襟问:“她怎么了?为什么要喝药!” 银尘尴尬地想掰开她的手,无奈道:“她前些日子在这得罪了人,让人抓住毒打了一顿,可伤得不轻,躺了好几天了……” “你这人怎么连自己妹妹都保护不好!要你何用!”肃溯狠狠甩开他,“废物!不跟你说了!” “哎哎哎?”银尘望着她抛下自己跑进客栈,觉得自己像个受气包,简直欲哭无泪,“溯溯!溯溯溯溯……我委屈……” ◇◆◇◆◇◆◇◆◇◆◇ 坐在床头的宝墨正试着抬脚举臂舒展筋骨,忽然听到不紧不慢的敲门声,本以为是银尘送药来了,但转念一想不对,二师兄向来没规矩惯了,肯定是直接推门进的,哪会这么耐心又有礼貌地敲门? 【九】南柯怅52┇我是不是很惹人讨厌? “谁啊?”她问了一声。 门外响起清润的男声:“我是漓风。” 宝墨心中掠过一丝微妙的惊喜,勉强撑起身子缓缓挪动到门边,为他开了门。 “你能下床走动了么?”漓风满眼疑惑,又有点担心,“刚才我问银尘,他说你还只能躺着的。” “你听他胡说。”宝墨在他面前是拘谨的,低头虚弱道,“他没事就爱小题大做,我早好差不多了……” 说着就要转身往回走,负伤的身子压得脚底一个不稳,漓风赶忙扶住:“你看你,明明没好还要逞强。” 宝墨被他扶着怪不好意思,便一句话也不说。 漓风将她扶到就近的椅上坐着,从襟怀里拿出个青瓷做的小圆罐子,说道:“我从驿馆拿来了上好的金疮药,是用我们云南特产的苗药炼成的,专治跌打损伤,我们王府的士兵受伤都是用它。” 宝墨不善言辞,简单说了声:“多谢。” “玉绍在存善堂照顾伤民,银尘在楼下煎药,两个师兄都顾不上你。”沐漓风看她这样行动不便颇觉心疼,“要不你去那坐着,我来帮你上药?” “呃……”宝墨顿时发慌,“不了不了,我自己来就好,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这有什么?”漓风不以为意地笑着,“我是玉绍的朋友,照顾他师弟是应该的,再说咱们也都是男人,没什么忌讳,你先把衣服脱了吧。”说着就要上前“帮忙”。 “不不!真的不用了……”宝墨连忙推开,刻意躲避着他,“你的药我留着,等晚上睡前我自己会擦,沐兄好意我心领了……” 走上楼梯的肃溯恰好到来,见门没关实,门缝里一个男人似乎在对宝墨动手动脚,正想冲上去教训,可从对话中觉得情况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决定先在外面观望观望。 “那你背上的伤怎么办?总得有人帮你一把吧?”沐漓风不解宝墨这拘束扭捏的反应,“这药越早用伤口好得越快,来……” 宝墨被逼急了口气一重:“哎呀我都说了不用了!你好烦呀……” 漓风蓦然僵住,好不尴尬。 肃溯见机推门而入:“敷药这种事我来就好!我来就好……就好就好……”嬉皮笑脸说着便从沐漓风手中抢走了药罐。 漓风狐疑望着这突然闯入的少年:“你是……?” “我是他朋友啊!”肃溯走过去一把亲热地揽住宝墨肩头,“好朋友!” 漓风见他们如此亲密无间,不像自己这般生分,意会地点头:“那好吧,给宝墨换药的事就交给你了。” “嗯,这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肃溯手轻轻一挥,神情自然得好像他在这就是多余。 漓风自是一愣:怎么?这难道是下逐客令了么? ◇◆◇◆◇◆◇◆◇◆◇ 院中银尘一肚子郁闷,使劲扇着炉火发泄,一抬头不禁瞧见沐漓风灰着脸从客栈走出来,看起来心事重重。 “噫,世子爷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银尘悠哉悠哉地给自己扇起风来。 “我在想一个问题。”漓风抬起忧虑的眉眼看银尘,“我看上去很惹人讨厌么?” 【九】南柯怅53┇漓风:我不断袖 银尘微妙地愣了愣,他向来对这些长得比他帅的贵族公子很没好感,在他看来,他们有钱有势,就会装腔作势。 “的确是有那么点啦。”他油滑笑道,“不过是什么让堂堂王世子有了这样的觉悟?” 漓风轻轻摇头:“我不明白,怎么我去给宝墨送药,他就一脸不待见我的样子?” 银尘低头从药罐里撇出一小口汤药:“你是不是说错话了?”说着端起来想尝尝那药的火候。 “没有啊,我只是一番好意,让他把衣服脱了,我好给他上药。” “噗——”银尘一口老血,把刚喝进嘴里的药喷了出来,“你真这么说了?” 漓风木讷地看着他:“嗯,可他扭扭捏捏不同意,后来他朋友到了,就把我赶出来了。” 银尘拿绢子擦擦嘴站起来,走到漓风身边挥着扇子瞎比划:“你看看,要你好心过头,也不管人家和你熟不熟就热脸贴冷屁股,找不痛快了不是?” 漓风垂眸,细思银尘这句,话粗理不粗,好像确实是自己冒昧了。 “像你这种衣冠楚楚、出身高贵,自以为风流倜傥能迷倒万千少女的公子哥儿,我可见多了。”银尘眯起邪笑的小眼神,摇着蒲扇就觉得自己化身成了诸葛亮,为无知的凡愚指点迷津,“咱宝墨可不傻,你这么殷勤很容易被当成是居心不良、另有所图的。” “银尘这话我怎么就听不明白了?”漓风侧目反驳,“且不说宝墨是玉绍的师弟,也算是我的朋友,他一无名二无利,又是个男人,我不断袖,就不会垂涎他的美色,那我图他什么?” 他这义正辞严说的……银尘心里发笑,原来这家伙是真傻啊? “现在我和你也说不清楚,反正早晚有天你会明白的。” 他扇子一甩扭头走人,又回去煎他的药了,徒留漓风百思不得其解。 ◇◆◇◆◇◆◇◆◇◆◇ 趁着为宝墨上药,肃溯听她自述完了她前些日子的英雄事迹。 “你看你这伤的……身上哪还有半点好?”轻揉宝墨背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肃溯看着心疼,也怒火中烧,“那恶棍也太仗势欺人了!竟让手下对你拳打脚踢伤得这么重,我非剁了他们不可!” “别冲动!”宝墨重重握住肩头肃溯的手,“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相府的确不好惹,我都已经吃过亏了,你别再去闯祸。” 肃溯被劝后好好想了想,为了平复怒意而转移话题:“刚才那个绿衣服的男人是谁啊?和你拉拉扯扯的。” 宝墨愣了愣,道:“他是我大师兄刚认识的好朋友,那天丞相生的那小王八蛋把我吊在集市上,他在最危险的时候救过我一命。” “这么英勇?那他岂不是也得罪那王八公子了?” “他是云南王的儿子。”宝墨轻轻一笑,“堂堂沐王府的世子,两家势力在朝廷上旗鼓相当,倒也不怕得罪……” 肃溯震惊,顺手一巴掌拍她背上:“天!他是传说中高富帅啊!” 宝墨吃痛一哼:“你轻点……” 肃溯赶忙给她揉揉,愧疚道:“抱歉抱歉,我一激动就下手重了……” 这没心没肺的丫头,宝墨疼得龇牙咧嘴,也懒得说她了。 【九】南柯怅54┇他将披风偷偷穿在了她的身上 “我看他对你挺好的,但看起来好像还不知道你是女儿身……”肃溯暗自琢磨,歪头望望她,“哎?你打算告诉他么?” 一提到漓风,宝墨百感交集,欲说还休地垂下头去。 肃溯看不懂她那微妙的神情:“我就随便问问,你怎么脸红了?” 宝墨极力掩饰着,连说“没有”将她敷衍过去。 ◇◆◇◆◇◆◇◆◇◆◇ 有了前几日的经历,幽梦在博闻书斋里挑灯夜战似乎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只要她夜里温习,梅自寒就会留下来著书,当然理由也不外乎是为了监督她,让她背书时有疑惑可以及时向他请教之类,至于有没有其他什么缘由,只有他自己知道,毕竟在他那张水波不兴、负雪万年的冰脸上,是不会给人看出任何线索的。 是夜梅自寒写得投入,耳边渐渐听不到幽梦的背书声,以为她背完了正在默书,也就没分心去看她。直到他摘录完一卷典籍,觉得肩周酸疼,一边给自己揉着舒张筋骨,一边不经意地抬眼—— 这一眼不看不要紧,一看可叫他五味杂陈,那个丫头,她又伏在案上睡着了! 早知道她会偷懒,这下被他逮着了吧?他拉下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脸色,无奈起身,顺路从身旁架子上取下自己的披风。 幽梦已经睡得梦里不知身是客,丝毫不觉梅自寒到了身边,一袭烟灰色毛领斗篷被轻轻覆盖在她的背上。 “春秋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 呓语喃喃,梅自寒听得发怔,侧眸凝视她睡貌许久,内心颇感滑稽,想不到她居然在梦里都在背着《谷梁传》。 他极轻盈地发出一丝笑的音节,起身阖上门出去了。 不扰人清梦,也算是一种“成人之美”吧。 独睡至三更,胳膊被磕得发麻而使幽梦苏醒过来,睁开眼的一瞬,她发觉自己的脸正埋在一团软软的毛絮里,惺忪睡眼渐将事物看清,才知是自己身上盖着一件披风,宽大的,是男子的样式。 她凛然一怔抬起身来,摸着披风毛领子柔软的质地,用真实的触觉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而那清清浅浅的梅花幽香一丝一缕地袭来,她再也无法否认这披风的主人是谁。 她和着加快的心跳,由此浮想联翩,想着他亲手将披风盖在她背上时那满眼温存的神态…… 她两腮绯红,笑醉其间不能自已,又不由得拉住领口,使披风更加贴紧身体,这上面有他的体温,有他的香气,她猛地深吸一口,暗香怡人,心潮澎湃暖得冒泡,仿佛比吃了蜜还甜。 ◇◆◇◆◇◆◇◆◇◆◇ 风华楼寝居,幽梦身穿那件烟灰色披风始终舍不得脱下,她兴致盎然,哼着小调手舞足蹈,牵着披风边角转着圈儿,看它随风铺展。 兰莹耷拉着双眼坐在床沿疲惫道:“亲爱的公主殿下,您半夜三更把我叫醒就算了,您要我陪你说话,难道就是要我坐在这,看你穿着那件披风跳一整夜的舞么?” 幽梦故作神秘地用手指触唇:“嘘,你知道这是谁的披风么?” 兰莹两眼无神地听她说。“我告诉你,是太傅的,呵呵……”她笑如银铃,红着脸陶醉许久,“在我睡着的时候,他把他的披风偷偷穿在了我的身上,怕我着凉。” 兰莹双眸微微张大,有些不可思议。 “神不知鬼不觉的,他不愿意让我发现,可还是故意留下了证据。”幽梦抱着两边斗篷角靠在脸旁,“虽然他外表看起来冷冰冰的,但心里是很关心我的。” 兰莹神色认真地望着她:“也许他对你的这份关心,只因为你是公主,又或者,是出于师长对学生的关心呢?” 【九】南柯怅55┇他已经动心了 “可是他如此重视礼教的一个人,怎能不忌讳男女授受不亲?”幽梦凝眉回望,“披风是他的贴身之物,不管是出于君臣还是师生的关心,都是不宜送出手的吧?” 兰莹道:“我劝你还是不要高兴太早了,现在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测,而他并没有给过你任何正面的回应,你也无法知道他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幽梦撅起嘴:“兰莹,你怎么非但不看好我、鼓励我,还一直在灭我志气、泼我冷水?你还是不是我朋友?” 兰莹委屈地躺倒,靠在枕上叹气:“你看你现在,为情痴,为情傻,沉迷感情不能自拔,连最简单的忠言逆耳都听不进去了。” 幽梦坏笑兮兮地猫过去,覆在兰莹身上挑起她的下巴邪魅道:“我知道了,你这是在嫉妒我。” “我不是嫉妒你,我是好心提醒你。”兰莹郁郁转过脸去,“不要陷得太深,在一切都还未成定局之前,免得最后会失望,空欢喜一场。” “不会的!”幽梦抿嘴笑得愈发自信,“我有很强烈的预感,他对我不是没有感觉,他已经对我动心了……” 兰莹淡淡望她一眼,气若游丝:“但愿如此吧。” ◇◆◇◆◇◆◇◆◇◆◇ 翌日早上将近卯时二刻,睡过头的幽梦才匆匆赶至博闻书斋。她刚一坐下,旁席的兰莹放下书卷,趣笑:“美梦舍得醒了?” “我哪有做梦啊?”幽梦嘟哝着翻书,突然想起什么,“哎,昨儿下学前太傅让我们每人论述一篇‘中庸之道’……” “你没写吧?”兰莹翘着小嘴斜视她,意料之中,谁叫她昨晚为那件披风亢奋一宿,把这么重要的事都抛之脑后了。 幽梦讪讪笑道:“你知道我对写那些长篇大论的最头疼了。” “放心,你那份我也替你写好了。”说着兰莹便从案头取了一份。 幽梦欣然接过,宠溺道:“就知道你最好了。” 梅自寒清楚幽梦腹中有几斤几两,所以兰莹故意将两份写得天差地别,自己那份深奥详尽,而幽梦那份则浅显粗略,免得被太傅一眼看出是枪手代笔。 幽梦在那埋头誊抄,兰莹瞅瞅门口,不乏焦急:“你得抄快点了,一会太傅来了,别被他看到了又得训你。” “知道了知道了。”幽梦随口答着,手中笔速加快。 近三刻,兰莹透过门远远瞧见梅自寒登了廊阶,顿蜷手握拳压着嘴唇,有意提醒两声:“咳咳。” 恰在他踏入书斋门一刻,幽梦收完最后一笔,将书卷盖在兰莹的底稿纸上,而后正襟端坐。 梅自寒看她一眼,见她规规矩矩坐着是有些古怪,但也没说什么,淡然坐去位上:“昨天为师布置的课业都写好了吧?” “好了。”兰莹回答着自觉起身,去幽梦那收了她的,再连同自己那份一并呈上,“太傅请阅。” 梅自寒先看了上面兰莹写的,确有许多真知灼见,他不禁颔首认可。翻至幽梦写的,那质量虽然高下立判,却也符合她的“文风”,可当他信手翻去第一页,竟见两页之间夹着小小一枚花笺,颇为醒目。 【九】南柯怅56┇凰游四海求其凤(幽梦情书表白太傅) 他目光重重聚合,见那花笺上面写着几行小字,是一阕词—— 「春工未觉,何处琼英早。夜半翦银河,到人间、楼台初晓。霏霏脉脉,不是不多情,金帐暖,玉堂深,却怪音尘杳。 天公谪下,暂落红尘道。颜色自还怜,怕轻狂、随风颠倒。冰心谁诉,但吹入梅花,明月地,白云阶,相照天寒好。」 但吹入“梅”花、颜色“自”还怜、相照天“寒”好。 这三句,岂不生生藏着他的名——梅自寒。 而“多情”、“冰心”这些字眼,又很快令他领悟了其中暗诉的深意。 这首词,如此精心,如此刻意,对他的撩拨之心昭然若揭,他下意识抬起冷眸,瞥向那毫无悬念的始作俑者。 幽梦此刻倒也镇定,不慌不乱地与他对视着,仿佛目光放在那已是等他许久。在他意味深长的“审视”下,她丝毫不掩饰自己逾礼大胆的行径,她不畏怯,甚至骄矜地轻昂下巴,唇边含笑嫣然,一股莫名的自信似是想说:没错,就是我写的,就是要写给你看的。 梅自寒不动声色看了她一会,左手将揭去的纸张放回,原封不动盖住了花笺:“差强人意,今日为师会为你们细讲《中庸》,听仔细了。” 而后收回眼去,又开始了他一本正经的传道受业。 他的视而不见不禁叫幽梦感觉到几分失落,那支《蓦山溪》也是咏梅的名曲之一,必是为他所熟知的,按理说那首词他不可能不懂,可作得却是这般冷漠。 ◇◆◇◆◇◆◇◆◇◆◇ 幽梦性子执着,她不会因为一次的挫败就放弃,从那之后每逢要交课业,她都会刻意在自己的纸页夹层里附送一份特别的“礼物”,每次的情书都不一样,且含义在逐渐递进,一次比一次更直白热切,仿佛对俘获他的芳心是志在必得。 可几次下来,他始终都是那么无动于衷。看过便是看过,然后继续教他的书,一切如常,也不会在课下与她多说什么。 再火热的心也经不起这一泼又一泼的冷水,可她又能怎么办呢?除了在心里默默嗔怨他不解风情,便也只能坚持着,与他日复一日地磨下去了…… 今日梅自寒从她花笺里看到的两句是: 「凰兮归故乡,四海求其凤。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上一句她故意改了司马相如“琴挑文君”的《凤求凰》首句,而下一句,则是用了卓文君的《白头吟》首句,拼凑在一起,若一唱一和,显得别有意味。 此情洁白如苍山之雪,更应如出云之月那般光明——接不接受我?你倒是表个态呀! 这是她美好的宿愿,她一腔暗恋与思慕,从来渴望得到他的正视。 在爱情里女子往往会因为礼节而压抑本心,羞于向男子表明心迹,认为那是不庄重,轻贱之举。她却与之相反,管他是谁,只要是心里认定的,便值得她去争取。 她虽然高傲,在梅自寒面前,却能抛开寻常女子矜持的心性,她愿意为了他,去做一只勇敢的“求凤之凰”。 可是那心爱的人啊,怎么冰冷到连一点回应都没有…… 【九】南柯怅57┇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太傅! 梅自寒念诵诗文走至幽梦和兰莹之间的过道,幽梦却因为心绪低落而无心听讲。 她怅然撑着头,听梅自寒冷郁的声音从身旁折返经过,他放下书解释奥义,执书的手恰从幽梦案头掠过,待他宽大的衣袖轻轻拂去,他便负手背后缓慢归席。而幽梦不经意地一个回眸,余光却捕捉到桌角忽然多出来的一片小纸条! 她满目惊喜地拿过来拆开,见那上面留着他的笔墨—— 「用心躁也。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 他在提醒她,课堂不是分心的时候,且以学业为重。 嗯……然后呢? 这模棱两可的回应着实叫她摸不着头脑,所以她决定进一步试探。 虽然她热情日盛,他却只会隔三差五地回复,而且渐渐地,不再亲手将纸条留在她书桌上,否则就太引人耳目了。他会在经过时装作无意地将纸条弃落地上,幽梦为了配合他不被兰莹发现,就会故意将笔或别的什么掉落,然后俯身去捡,再顺手将纸条拾回来。 「崎岖相怨慕,始获风云通。玉林语石阙,悲思两心同。」她给他的诗句中愈发透出闺怨。 而他这次的回复也更扑朔迷离:「彼交匪纾,天子所予。」 她的确是焦躁了,总这么被他吊着胃口,能不焦躁么? ◇◆◇◆◇◆◇◆◇◆◇ 这天她又写闺怨: 「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 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 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一张纸条滚落至兰莹脚边,她带着好奇,先幽梦一手将它捡起,在幽梦怔忡的注视中打开念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梅自寒闻声怔住而窘促回头,兰莹抬眼望望太傅又望望幽梦,从他们微妙的脸色中窥出端倪,再看回他时,兰莹懵然间已是换了复杂的口吻:“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太傅……” 梅自寒缄默如石,有些难以自持的尴尬,阴着脸走开了。 反观幽梦,倒是落得轻松愉快,似是在那抿着嘴偷笑。 ◇◆◇◆◇◆◇◆◇◆◇ 紫瑶宫里琴音方歇,便传出一阵文雅的争执声来。 相府千金归媛手执曲谱失望摇头:“你这支曲子美则美矣,只是好像沾多了脂粉气,未免太过缠绵。” 长公主姬幽弦不服道:“我反倒觉得,是你那曲子华而不实,略显空洞了些。” 归媛清高扬首:“这本是超脱世俗的意境,岂是凡夫俗子所懂?” “是是是,我不懂,那我倒要找个懂的人来听听,好叫你心服口服。”幽弦暗笑。 “谁?” “翰林院第一大学士,太傅梅自寒。” 归媛眉心一动,恍如被震慑住了。 此人年岁不及而立,听说那年朝堂论礼,他以一人之力舌战群儒,令那些老学究们都汗颜折服,很快就被提拔为翰林院首席院士,更接替了年迈老太傅的位置,一跃成为最年轻的皇家御师,因而享誉九州——这个名字,在他们这些注重才学的文人眼中,可是一种如神明般望尘莫及的存在。 幽弦笑得颇为得意:“我这就下帖子,请太傅入东宫来鉴别鉴别,看究竟是你的意境高,还是我的情韵妙。” 【九】南柯怅58┇他们是没有将来的(梅梦感情埋下隐患) 日光晴暖,兰莹独步园中,却是无心赏花。 昨日陪同幽梦进宫请安,咲妃留她在仪鸾殿上说的话,始终像块大石头压在心里,令她坐立不安—— “最近幽梦那边都还好吧?”咲妃话里隐晦,“可有什么异常?和太傅相处如何?” 她恭敬道:“回禀娘娘,公主一切安好,对太傅也以礼相待,并无特别。” 咲妃勾起妩媚的唇角:“兰莹,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有些事,对本宫隐瞒毫无益处吧?” 她跪地垂首:“奴婢不敢欺瞒娘娘……” “你要记住自己去公主府的使命。”咲妃虽笑,却寒意逼人,“本宫要你做我的眼睛、耳朵,小公主的一言一行你都要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一旦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你必须及时反馈给本宫。” 她倾身顺从:“是。” “不要忘了是谁救你脱离苦海,也不要妄想依附幽梦就能高枕无忧,她现在还是一个稚嫩的丫头,又能做主什么呢?” 兰莹缓缓抬起上身,被她话拨弄得心乱如麻。 “你自己掂量掂量,到底该听谁的?除非……”咲妃有意拉长语调,“你是还想再回到忘忧宫的煎熬日子里去。” 心绪被这些沉重的话语占据,使兰莹不由紧锁愁眉,出神间不觉有人走近:“兰莹。” 她恍若惊醒,回首见了来人,竟有些心虚怯弱:“太傅……” “怎么就你一个人?”梅自寒淡声问,“公主在哪?” 兰莹强颜笑出:“哦,公主有事出去了,要晚些时候才回府。” 今日休学,她到底是闲不住的人。 梅自寒点了点头,道:“我要进宫一趟,与皇上商谈今届科举事宜,只怕要耽搁上几日,近来就无法照顾到公主的学业了。” 兰莹沉静听着,见他负于背后的手拿出一张浅色信封:“我写了封书信向公主请示详细,你替我转交给她吧。” 兰莹垂眸接过手中,很快便在心底酝酿出什么,抬头笑道:“好,太傅您放心去吧,我会把话带到的。” 梅自寒颔首而去,无半分戒心。 回到房中,兰莹就着烛火将信拆开来看,见信上语气倒也平常,只交代了些请辞缘由,并提到应长公主邀约,两日后会与相府二小姐归媛在琼林苑以琴会友,建议幽梦也去听听,鉴赏学习。 兰莹不免唏嘘,想来太傅对幽梦实为坦诚。 “幽梦多情,可本宫不喜欢她和太傅在一起。”咲妃的声音再度回想耳际,“你要动用你的智慧,做到暗中阻挠却不留痕迹,明白么?” “娘娘这么做,难道不怕小公主伤心么?” “幽梦还年轻,容易被儿女情长蒙蔽双眼,所以看不清,他们是没有将来的。”咲妃轻轻叹息,“既然注定会伤心,那就长痛不如短痛,在她泥足深陷前结束这一切。” 记忆定格此句,攥信的手不由发紧,兰莹眉眼忧虑却把心一横,抬手将信纸递入烛焰深处,任那火舌渐把梅自寒的字迹斑驳吞噬…… 【第九章·完】 【十】锦瑟怨华年,多情空余恨1┇主角三人首次同框 东市有一家叫「陆离」的儒馆,是洛阳城中文人骚客汇集之地。 这日玉绍陪同漓风来到这,见他俯身在一个签牌上写下几笔,而后起身。 “底价我写好了,这幅画就暂且交给贵处保管了。”漓风拿出一卷画,与那标价的签牌一同递给身边一个儒雅的青须男人,“还请馆主你多多费心才是。” “一定一定。”馆主捋着髭须笑容可掬,“公子您应该明白这里的规矩了,墨宝在此出售,押金为二十文钱一天,至少五日一押。” 漓风想了想:“那我就先押个五日。”说着从腰间钱袋里掏出一粒豆大的碎银。 馆主将银豆子在掌心轻轻一阖:“公子,有些话咱们可先说好,等五日期满,此画无论是否售出,这一百文钱可都是不退的。” 漓风点头:“明白。” “那就祝公子的画早日遇见伯乐了。”馆主乐呵地拱手作揖。 漓风还礼:“承你吉言,告辞。” 站在儒馆门口,玉绍由衷赞赏道:“真亏漓风你有心,想到用这么个法子为伤民筹集善款。” 漓风淡笑:“绵薄之力而已,只是我担心高估了自己的画技,把底价定高了,到时买不出去,自己还倒贴了一百文钱,那可真是无地自容了。”说到这他笑容便有些自嘲的泛苦。 “不会的漓风,我方才看过你的画,栩栩如生,神韵极佳,我对你很有信心。”玉绍笑作一缕和煦春风,“洛阳这么人杰地灵,一定会有识货之人的。” 漓风抬眼望着他,倍感温暖,笑眼腼腆:“玉绍抬举了。我们去存善堂看看吧?” “好。”玉绍正有此意,摊手指路,“请。” ◇◆◇◆◇◆◇◆◇◆◇ 说来也巧,就在他二人离去不久,一身贵公子打扮的幽梦便也慕名来到了这里。 她偏头小声问她的“男侍从”冬至:“打听仔细了?就是这?” 冬至轻道:“是啊,这家就是洛阳城最有名的儒馆,日常会有许多名士出没,应该会有公主想要的贤才吧?” 幽梦点点头,主仆二人便走了进去。 此时一辆马车停在了街对面,一个叫“封狼”的男人走到车窗下,恭敬道:“公子,目标刚刚进了这间陆离馆。” 窗格上的帘子被一只白皙纤手从内缓缓撩起,帘后映出半张俊美绝伦的容颜,他冷冽的目光穿出,直射在陆离馆的门口,如锁定猎物的鹰隼,隐隐透出一股阴鸷,让人不寒而栗…… 幽梦和冬至进去后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正巧碰上一群儒生扎堆起哄说要对诗。都说这陆离馆人气足,多聚才俊之流。幽梦便不动声色地坐着,合起折扇在手中悠闲自在地旋转把玩,一边打量着那群所谓的“名流雅士”,物色着她的“贤才”。 “我先来起个头!”其中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窜起来,折扇于掌心装模作样地一拍,“琵琶声停欲语迟,似诉平生不得志。” “好!”座中此起彼伏的叫好,颇有些虚张声势的味道。 喧闹中又有个尖嘴猴腮的男人起身附和,只见他嬉皮笑脸,抖落满身的喜感:“人生在世不如意,不如自挂东、南、枝!” 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幽梦隔着大老远的距离都能感到满身的尴尬,还是自诩有才的读书人呢,真替他们羞愧。 “好!对得好!” “好好好!” “工整押韵,意境相合,宛如浑然天成!妙!妙啊!” “真是好诗!好诗啊……” 这还叫好诗啊?幽梦不禁扶额,掩藏起脸上无奈而嘲讽的冷笑,也不知冬至是听了谁的浑话,把她骗来这里,如今她想死的心都有了:我倒真希望有个东南枝,让你们集体吊死算了,省得在这丢人现眼! 【十】锦瑟怨2┇他从车上走了下来 冬至站她身后一时看得起劲,俯身把脑袋凑过去,饶有兴趣道:“公主,你听……” 刚开口就被幽梦的折扇柄轻敲一记脑壳,甜嗔道:“笨蛋,你叫我什么?” 冬至懵了一下,连忙改口:“公……公子,你听他们在那吟诗作赋呢,你要不要也去凑凑热闹?” 这说话要凭良心,她不说,幽梦还不来气呢。 “吟诗作赋?你看看,那些要么是附庸风雅的俗人,要么就是些阿谀奉承的小人,哪有半点真材实料?”幽梦铺开扇面遮蔽住自己,与她交头接耳地嘀咕,“我看呐,这里不会有什么贤才了,庸才还差不多,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的。” 冬至也于扇后心领神会地窃笑,笑着站回身去,忽听得一声锣响,幽梦随众人侧目,但见那台上的一帘幕布被人摘去,霎时间,一排字画尽现眼前。 一个身穿长衫的男人走上前,正是这里的馆主,他向众人作了作揖,笑得满面春风:“这些,就是本馆今日展出的墨宝了。诸位名士公子,如有看中的,价高者得!” 原来是拍卖墨宝啊?幽梦觉得这场面倒是有点意思了,便起身和那些儒生一同涌了过去,怀揣着一颗好奇心从那些字画前一一看过。 “这幅行书乃是由唐文山公子亲笔写就。”随着馆主介绍,座中一个眉清目秀的男人傲然起立,用余光清高地扫视左右,馆主摊手指他道,“众所周知,唐公子的墨宝每次都能在馆内以高价售出,已经蝉联榜首数十次,这一幅书法也是同样的不可多得啊。” 幽梦自顾眼前,馆主在旁那些吹嘘显摆,她半分也没听进耳里去,却在一幅画前驻足,聚精会神,越看越惊奇,犹如着了魔般。 “馆主,这幅《巫山云梦图》是谁画的?”她猛地唤住那正滔滔不绝赞美唐文山的男人。 馆主顿了顿,走上来一看,笑道:“哦,是一位穿绿衣的公子,这画上有他的落款,您瞧。”说着便手指角落的印章给她看。 幽梦仔细鉴别,轻呓:“叶……羽……?” “那位公子本是打算卖了这幅画,将赚得的银两拿去,赈济那些被国宴烟花炸伤的灾民。”馆主笑呵呵地捋着胡须,“公子您若是看中将它买去了,也算是功德一件啦。” 幽梦侧眸,爽气一笑:“好啊,馆主您不妨开个价!” 正当他俩商谈着,身边众人也都看着他们,没人留意到人群里,一个瘦高的男人带着锐利的目光,小心翼翼像是掩饰着什么,悄悄出了馆去。 对街那辆马车旁,隐于帘后的男子正与封狼说话,他冷眉入鬓,意味深长:“乔装混迹儒馆,想必是求贤若渴。” 陆离馆里潜出的瘦高男人来到车下,向他的统领封狼致意,再拱手俯面地尊呼车内:“公子。” 封狼狐疑侧目:“人都盯好了?目标可还在里头?” “统领放心,目标还在。”手下正是要向他们汇报情况来的。 封狼便问:“有什么异常?” 手下道:“启禀公子,目标在儒馆拍卖的墨宝中看到了一幅画,像是十分中意。” 车中男子不语,眼色却轻微一动,掠现敏感而警觉的光影。 “画?”封狼见车里没反应,便替他问了,“是什么样的画?” 手下抬了抬眼,有些犹疑:“属下离得远,有些看不太清……好像是一幅山水画?” 车内仍旧是一片沉默,那人似在推敲着什么,白玉凝霜的手指轻轻在折扇柄上摩挲着,蓦地,他做了一个决定。 就在封狼看不透他的心思,想开口请示时,他缓缓起身,便从车上走了下来。 【十】锦瑟怨3┇除却巫山不是云 “这位公子,您恐怕是第一次来吧?”当被问明价格,馆主故弄玄虚道,“咱们这有个规矩,不同于寻常的字画买卖。” 幽梦微怔:“什么规矩?你说说看。” “在我这陆离馆买墨宝,讲求的是个慧眼识珠。卖主往往会先给出一个底价,而相中的买主则须开出一个估价。”馆主手里比划着,“若恰好估中底价,分文不差,便直接以该价售出;若是估得低于底价,可以不买或者加价;若是高过底价,则将两者的差价收取一半,作为本馆的佣金。” 幽梦暗自寻味,坏笑打趣道:“那你们岂不是稳赚不赔了?” 本是暗讽他们贪利,那馆主倒也淡定,客气地笑笑:“文人笔墨本是无价之宝,他们愿意来此交易,还不都是赚个名声么?” “有意思。”幽梦漫不经心地笑着,将折扇敲几下掌心,“那就按你这的规矩来。” 馆主笑道:“那公子您请估价吧。” 幽梦转目,想好好打量那幅山水画,便安静凝眸望着,视线在画卷上游弋,画里淋漓展现了巫山十二峰绮丽壮阔的风貌,全图用墨淡雅,山和水的布置疏密得当,而最令人拍案叫绝的,非那藏身于缥缈云岫之中的巫山神女莫属,她芙蓉出水的曼妙身姿半没在湖水中,又被云雾掩映得若隐若现,当真是画里的点睛之笔。 幽梦恍如置身在那云梦里,不期然地念道:“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如此画意,便不由得令她想到此句,可语音落后不久,却听得身后某处,透过人群,传来一阵清幽温润的男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幽梦被那声音撩得心头一颤,猛地回头去看,视线飞越那些重峦叠嶂的人影,在字画台的尽头,远远伫立着一个淡青玉色长衫的男人,侧朝她腰身微倾,似在专注欣赏他眼前的字画,青丝如墨披肩垂落。 声音便好像是从他那传出的,可看他的样子,却又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关众人,难道他念诗只是巧合,并非故意为了应她? 幽梦正是疑惑,馆主笑着催问道:“公子,可估出价了?” 幽梦又陷入沉思,这时在她身旁不远,那个原本万众瞩目,却忽然被一幅不知名画作抢了风头的唐文山,此刻心里很不痛快,只听他冷冷地嗤之以鼻,不屑道:“这种没名没气的小玩意儿,反正也没人要,随便估个一二两银子,意思意思就拿走了。” 这话分明是说给幽梦听的,她却只是莞尔一笑,恍若未闻。 “我看未必吧?” 一声质疑忽至,幽梦与众人抬眸,只见一人影缓缓走来,正是方才站在彼端的青衫男子。 他不紧不慢走来幽梦身侧,极是随性自然,直接低头看画。“这幅画墨色浓淡干湿并用,极富于变化。”说着他转过半张脸,有意看向幽梦,“其飘逸浪漫,诗意浓郁,颇有东晋顾恺之之遗韵?” 幽梦瞬时感到有些发懵,倒不是为这男子的相貌,要说这人的确是生得仪表堂堂,却也不是什么惊艳众生的美男子,关键还是他那鉴画的悟性和妙语,每一句都说出了精髓,也点到了她的心坎儿上。 “无论是笔法还是构思,都叫人叹为观止。”青衫男子与她对视着,漫声淡笑,“这样的画技,我想是不该被几两银子埋没的。” 仿佛是遇到了知音人,幽梦心情甚是愉悦。“呐,总算是找到一个识货的!”她高兴地把手一甩,展开了折扇,半遮半掩地偏过头去,向那男人探问,“这位兄台眼光不错,不知怎么称呼?” 男子便手持折扇,翩然施礼:“在下复姓慕容,名‘湮月’二字。” 【十】锦瑟怨4┇慕容湮月的真面目 “哦,慕容公子。”幽梦领会地面带笑意,客气还了一礼,“你也对这画感兴趣?” 他垂眸浅笑,略带几分矜持:“诚然,虽说君子成人之美,不夺人所爱,但此画的确是世间不可多得的佳作。” 幽梦想了想:“那既然这样,就按馆主说的规矩来,价高者得?” 慕容湮月用微笑以示默许,馆主便欣然走上前来主持大局:“那就请二位公子分别给个估价,若能高过底价,谁的价更高一些,这幅画就归谁,如何?” 这时慕容提议道:“公平起见,劳烦馆主备些纸笔,我们各自将估价写下来。” 馆主点头,让侍从在两张书案上放好纸笔,由幽梦和慕容湮月各站一边,摊手邀请道:“二位公子,笔墨在此,请出价吧。” 慕容像是早有决定,很快便写好了,而幽梦执笔凝思半晌,最终才落笔。 在馆主示意之下,他们面面相对着,同时向对方举起手里的纸张,便也能看到对方写出的价格。当视线定格在慕容那隽秀如云的字迹上,他依旧保持云淡风轻的淡定,幽梦却立即就愣住了,身边那些围观群众也是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叹,馆主的神色最为惊讶,只因他二人纸上的估价竟然一模一样,全是那清晰醒目的—— 二百两! 这两人……是心有灵犀吗? “什么?!”唐文山难以置信拔高了声,“二百两?你们有没有眼光?这破画值二百两?”要知道他可是洛阳城里远近闻名的大才子,他的一幅字画也才勉强接近这个数。 “本公子说它值二百两,它就值二百两。”幽梦眼风自他脸上清凉一扫,“没准以后那画师名扬四海,他的画升值成了天价,千两、万两的黄金都买不来呢!” 慕容风度一笑:“是啊,在不识货的人眼里,它自然一文不值,但在知音人眼里,它就是无价之宝。”后一句他是看着幽梦说的,听来别有意味。 唐文山冷笑:“呵,天底下还有你们这样无知又自负的傻瓜!” “馆主,我们低估了不曾?”幽梦不想再理会他,而是按捺不住地催促身旁,“快揭了底价给我们看看吧。” “奇哉!奇哉!两位公子,这可真是奇了!”馆主一边惊奇感叹着,一边将画旁木几上的红布揭去,“叶羽公子给这幅画标出的底价就是二百两,不多不少!” “哎哟!……”四周人声瞬间沸腾了。 天下还真有这样的巧合,这底价估价竟分文不差,不仅得要卖主、买主都对这幅画有着极精准的品鉴眼光,还要他们犹如伯牙子期,有着高山流水般的默契才行。 那这局面可就有些尴尬了,幽梦与那慕容都出价二百两,且都估中了底价,那到底谁才有资格拿走它? 二人面面相觑了一眼,慕容唇角魅力地上扬:“我们都喜欢这幅画,又估了一样的价格,看来也是不胜有缘啊。” 幽梦正想着是不是得在二百两基础往上加价?倒不是怕价格抬上去,自己出不起,而是不甘心那差价高了,还得叫这儒馆吞去一半,想想都觉得好亏啊…… 见她眉眼间暗藏纠结,慕容眸光一转,当即便吃透了她的心思,从容说道:“我看不如这样吧,就由我来出这二百两,买下这幅画,送给这位公子,就当是结交一位朋友?” 幽梦始料未及地一怔,刚要推辞,慕容却泰然自若地笑着:“如此我们乐意,馆主也不必为难了。” 萍水相逢却要人家这么破费,幽梦甚觉窘迫,低头小声地婉拒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可慕容已不管她,兀自往案上搁下一锭金子,并从馆主手中接过了那幅画。 他持画赏了一番,便将它悉心卷合起来,递赠给幽梦:“有道是好马配好鞍,阁下气度不凡,堪配于此画之风雅神韵。” 这人真会说话,幽梦被他夸得,不禁有些神志飘然,也不管好不好意思了,晕晕乎乎地就把那画给接过手中,回神才不忘道了句谢。 慕容突然想到:“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我……”幽梦刚要道出,舌头却打了结,真名实在不便相告,想到自己封号“楚月”,便佯称,“我姓楚,世有「南柯一梦」说,且以‘南柯’作名。” “楚公子,幸会。”慕容意会而颔首,“今日在下还有要务在身,不得久留。今后阁下倘若常来陆离馆,你我还可有缘再聚,告辞。” 他作揖道别,幽梦目送他离去,见他举止颇有风度,器宇轩昂,心性又是如此慷慨,幽梦抱画在怀,只觉对这人好感倍增。 慕容湮月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当他漫步走出陆离馆,穿过街道,走到路边那辆马车外,再抬起眼时,在他脸上方才那些温润儒雅的笑色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一片阴沉的,犹如冰雪的晦暗。 封狼询问下一步指示:“如何,公子?” “给我打听一个人。”他冷声道,仿佛不带任何情绪,却足够慑人,回想在那幅画上最后留心看的一眼,角落的落款印章,“那个在陆离馆卖画的叶羽,查查他是什么来路。” “是。” 封狼应一声,打开车门由他坐进去。而在那一重车帘遮蔽下,无人可见,车里的男人目光阴冷,伸手往自己耳边,缓缓揭落了一张人皮面具,进而便露出他最原本的—— 那张俊逸无瑕,倾世无双的面容。 【十】锦瑟怨5┇怎么能动手打人!(1更) 这买卖虽然没叫馆主大赚一笔,但有幸目睹这难得的奇观,也叫他颇为高兴,便是笑容可掬地拱手向幽梦贺喜:“公子,看来您还真是这幅画的有缘人呐!” 幽梦听了更加喜上眉梢,却听身边有人冷嘲热讽。 “这是傻子遇上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唐文山随口嘟哝两句,把整个空气都弄酸了,“真没意思,散了散了。” 人群渐渐散去,幽梦把画卷转交给冬至保管,回眸又问起:“馆主,不知那位叶羽公子何日还会再来?” 馆主道:“他付了五日的押金,即使卖不掉,他五日后也会来领回画作的。” 幽梦便又随手从钱袋里拿了些许银两,放进馆主掌中:“这些权当是我孝敬馆主的,你再帮我个小忙。” 馆主本就见她穿戴贵气,还又是这么大方的主,不禁愈发地恭谨起来:“公子请说!” 她腼腆一笑:“等五日之后叶羽公子前来取画,你帮我挽留他片刻,就说这幅画的买主很仰慕他的画技,想亲自见一见他。” 馆主眉间掠过几许思量:“这倒不难,只是叶羽公子倘若问起您的名号,在下当如何介绍公子才是?” 幽梦凝思片刻:“你只管告诉他,是一位楚姓的南柯公子买了他的画,其他不必多说,到时我自会与他详谈。” 馆主作揖:“好,此事我记下了,公子您就放心吧。” “有劳。”幽梦微笑着,忽闻那座字画台后传来闷闷的一阵拳脚声,不胜喧哗,惹她好生疑惑。 她转头将目光穿过人群,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男子正被几个打手围在中间,拳打脚踢地伺候着,打手们骂骂咧咧,那男子低着头,怀里像抱着什么东西,痛吟哀怨道:“你们这些没眼光的,天大的宝贝你们不认得,说这是废纸……金山银山被你们当草,以后可别后悔……” 打手们下手更重:“还啰嗦!你走不走!再不走老子打断你的腿!” 这场面真是大煞风景,幽梦实在是看不下去,扬声怒喝:“住手!” 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骤然停手,回头见幽梦气势汹汹冲过来。 “这儒馆难道不是以文会友的地方?你们能不能斯文点?怎么能动手打人呢!”幽梦愤慨不已,馆主也跟来,顿时遭到她的质问,“馆主你来说说,手下人这般野蛮粗暴是何道理?文人德行操守还要不要了!” 馆主很是窘迫,不想毁了贵客对这里的好印象,遂连忙赔起笑脸:“公子息怒,都怪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在这胡闹,怎么赶都赶不走,惊扰到公子了,公子莫怪,莫怪……” 幽梦打量那缩在地上的年轻人,见他把头埋在袖子里,护着脸,生怕再被打,模样十分可怜,她不禁更恼:“他是什么人?为何要与尔等纠缠?” “他是馆中打杂的,原本是个落魄的读书人,腹中有几分才学。”馆主厌嫌地斜去一眼,“我见他可怜,就收留他在这混口饭吃,谁想他竟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要走便走,走前还想敲我顿竹杠!” 【十】锦瑟怨6┇意想不到的收获(2更) 这时地上的男子稍稍抬起头,似是想争辩什么,馆主哪里给他机会,抢话说:“我不依他,他就在这撒泼耍赖,每日来我这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名士,让他们看了笑话,这是要毁我馆里的名声啊……” 幽梦趁刚才那抬头间隙略略窥得那人相貌,还有他干净的眼神,觉得他并不像是个泼皮无赖之人。 “读书人是最重气节、讲道理的,不会无缘无故地撒野,这样太失礼了。”她义正辞严,不甚苟同,“也许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在问清楚之前不准你们再为难他!” “是是是……”馆主恭顺从命,然后无奈对那些打手挥挥手,“都撤了吧。” 他们点头哈腰地陆续退去,幽梦道:“这也没你的事了,你也去忙吧。” 馆主讨好地拱手笑笑:“好,公子您有什么需要再叫我。” 可幽梦只给他冷漠无声的回应,他颇感尴尬地离开了。 被打的男子坐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头也不抬,自顾用袖口擦着鼻血,一直擦一直流,那般的颓废凄惨,幽梦看得着实不忍,蹲下来递给他一张帕子:“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他接过帕子,一句感谢的话没有,就直接擦拭起来,直到血好不容易止住,他才缓缓张口。 “我这有件不可多得的宝贝,想借他这地方卖个好价钱,可他们都是些假充文人的草包,压根就不识货,非把我这宝贝贬得一文不值……”他越说越委屈,忽地哽咽住,以为鼻血又开始淌,便吸一吸鼻子,凄凉道,“我心里这口气咽不下,就和他们理论,他们觉得是我存心找茬,想闹得馆里鸡犬不宁,就叫人打我……” 说到“草包”,幽梦不禁想起了刚才那“对诗”和买卖字画的阵仗,心生一阵滑稽和认同感,被他这么一骂还真是大快人心。 斜眼看到他那鼻青脸肿的惨相,她又忽然想逗逗他,便忍俊不禁问:“是什么宝贝?拿出来给我瞧瞧。” 那男人谨慎瞄了瞄她,直到在心底确定眼前这人看着像正人君子,这才把捂在胸口拼命护着的东西拿出来,竟是一本不厚的书册。 幽梦拿到手中,书名令她一眼惊奇—— “这是班固的《两都赋》?!”她随手翻阅一遍,更是惊叹,“传闻都说它赋文已经绝迹了,只留下一篇序文,坊间虽有不少印本,但都是众说纷纭,难辨真伪……” 幽梦虽不是喜好藏书之人,但她念书时曾研读过《两都赋》序文,对赋中所描绘的长安和洛阳二京十分神往,也一直为看不到真正的《两都赋》全文而遗憾。 他双眼倏地炯炯有神,重重强调:“我这本可不是印本,是千真万确、如假包换的班固亲笔底本!” 幽梦心一凛,仔细端详书本,半信半疑:“这书虽然看起来陈旧,可要真是原作底本,那可就价值连城了,你又是怎么得来的?” 他神情变得为难起来,纠结一会才道:“我祖上太爷爷年轻时为了谋生,挖出过一个墓葬,这书就随那些陪葬品放在一口大箱子里,所幸保存完好,就是从他那代传下来的。” 【十】锦瑟怨7┇他是个耿直的boy(3更) “哦……”幽梦一听就乐了,发出阴阳怪气的声音,一边眯着眼,一脸坏笑地斜觑他,“看不出来啊,原来你还是个出自盗墓世家的人才?要不怎么说高手在民间呢是吧?” 他被损得好不自在,便扭过头不看她,憋屈地缩手抱住双膝。“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后来太爷爷金盆洗手了,从我爷爷那辈,子孙后代都开始读书了呢……”他噼里啪啦解释一通,“我知道这本书值钱,但那些满身铜臭的商人势利又奸诈,我拿它去当铺恐怕也换不了几个钱,白白糟蹋了。这才想来儒馆碰碰运气,我就指望能有个喜欢藏书,又识货的文人把它买去,倒也不算明珠暗投了,可来这的那些人呐……啧啧,也都是一群草包!唉……” 看他提起这的客人,那失望又嫌弃的样子,幽梦又忍不住一笑。“就当你说的是真,那你打算开多少价?”她挑了挑眉,“黄金万两?” 他犹豫着想了想。“我也不贪心,就要五百两……”一撞上幽梦邪笑的小眼神,以为她不信,他猛地将书夺回怀里去,加重语气,“这可是我的传家之宝!我是实在没办法才拿它来贱价卖的!” “既是传家之宝,怎又舍得拿出来变卖?” 他窘困垂首,显得无可奈何:“因为我急需一笔钱……” “要钱做什么?”幽梦追问,“家里亲人病了?救命钱?” “不,我早已父母双亡,就我孤家寡人一个。”他还真是个耿直的孩子,有啥说啥,半点也不知道藏掖和拐弯,倒把幽梦逗得十分有趣,“我要实现我的理想,那是一笔庞大的开销。” “你一个穷困潦倒的读书人,所谓理想无非是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幽梦装模作样地点头感慨,“当然,仕途漫漫,很多也是需要打点的,我明白了,你是担心无门无路的不好出头,所以想筹钱,孝敬某个大官去?” 他本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又心烦地咽了回去:“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反正他们听了都说我是疯子,我也懒得再说了,随便你怎么想吧。” 幽梦见他那挥手的洒脱架势,还真是有个性呢,便笑:“你这个人倒是有意思,这么一个闪闪发光的财神爷在你面前,你却不知多说点好话巴结巴结?” 听懂她言下之意,他两眼顿时放光地望向她:“你要买我的书?” “《两都赋》的确是我喜欢的,我看你这人这么实在,也乐得帮你。”幽梦笑了一半忽然犯难,“只是我出来得随意,身上没带这么多钱……能赊账不?” 他听罢恨不得一个白眼瞪死她!心想这人是不是在拿他当猴耍? 幽梦当然只是和他开玩笑,紧跟着才正儿八经地提议:“要不这样吧,你随我回府,我叫人取了钱给你,你开的价不少你分毫,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何?” 他本是有些心动的,可看了她片刻又低下头,迟迟不肯作声。 【十】锦瑟怨8┇丞相来向他问罪了(4更) “怎么?你信不过我?” “你容我考虑考虑。” “好。”幽梦转面唤了声,“冬至,取纸笔来。” 冬至闻声,很快便从就近的书案上取来纸笔递给她。她正要落笔,想给他立个凭据,忽顿住:“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时子迦。”他脱口而出,如信手拈来,“时来运转的‘时’,子虚乌有的‘子’,迦叶尊者的‘迦’,别写错了昂。” 幽梦噗嗤一笑,细细品味,意味深长地点头:“子迦,我这里有一个地址,府主人是我一位朋友,她有钱有势,最重要的,是她对你这本书一定很感兴趣。” “你朋友?”他一听觉得不对,不由皱起眉头,“不是你要买吗?怎么又变成你朋友买?” “呃……我和她亲得像一家人了,她买和我买都一样嘛!”幽梦窘然搪塞着,将写好的字条递给他,“有道是千金难买相如赋,你放心,只要她鉴别后是真品,为此一掷千金也在所不惜。” 他拿在手中,看看那一行娟秀的字迹,再抬头看看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他一时也琢磨不出,终只能迷失在她神秘的笑色里。 幽梦看他那懵样着实可爱,更加故弄玄虚:“你且拿回去慢慢考虑,等你想清楚了,确实想要这笔钱,并且愿意信我一回,不妨就寻着这个地址,去拜访拜访她。” 他一脸茫然:“这么阔绰,他是什么人啊?” “你先别问,只管去了便知。到时记得报上一声,是南柯公子介绍来的,她必会礼待于你。”说着她顺手展了折扇,怡然自得地摇晃着,“你若是能用才华将她打动,我想她定会许你一个繁花似锦的好前程!” 时子迦又陷入了沉默,幽梦知道他在做着复杂的思想斗争,索性起身,漫步走开,留给他一个潇洒不羁的背影—— “机会就掌握在你手中,抓不抓得住,就看你自己了。” ◇◆◇◆◇◆◇◆◇◆◇ 薄暮时分,夜渊回到极乐天,刚踏进正堂,花容夫人便掐着尖嗓,妖声妖气地迎上来:“哎呦渊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夜渊面若冰霜,眼神轻轻一瞥,看到了前方负手而立,背朝自己的归嵩,心下便起了思量。 气氛恍如冻住一般,花容夫人处在其中十分尴尬,便偷偷觑一觑他二人,媚笑着打趣道:“相爷来这都好半天了,这天底下除了皇上,可还从没有人敢让相爷久等的。” 归嵩微侧目,那一道冷冽的余光令她戛然闭口,不敢再多嘴。 夜渊将他们诡异的交流看在眼中,却淡然如常:“丞相突然造访,是否有重要指示?” “本相听说,这几日你常无故外出,愈渐频繁?”由于背着身,归嵩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沉闷。 自进来见他第一眼,夜渊就已预感他来有问罪之势,但他毫无畏惧,只稍作迟疑。“夜渊身上亦有师尊交代的任务,不敢怠慢,门派事务纷杂,还须我打点部署。”他从容不迫,应对自如,“不过我自会拿捏分寸,绝不耽误这里的学业。” 【十】锦瑟怨9┇等不及去见你的枕边欢了?(5更) 归嵩一言不发,脸色无痕却静得可怕。 感受到夜渊有意瞥向自己的目光,花容夫人愣了一霎,很快意识过来,强颜笑着帮圆场:“是啊相爷,渊公子有慧根,在此修习也颇为勤勉,各项技艺皆已炉火纯青,偶尔出去一二时辰,不影响的……” 气氛又僵了一僵,归嵩徐徐转过身来。“可为何有人见到,你曾多次出没于小公主在的地方?”他精明的眸子对上夜渊,唇边似有冷笑,“这不是巧合吧?” 夜渊静默相视,纵然被他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也没有半点想要逃避的心虚之色。 “怎么?这么快就坐不住了?”那种默认,挑衅出归嵩轻微的怒意,他口吻里透出嘲弄的味道,“怕是一向淡定的渊公子也心旌摇曳,等不及去见你将来的心头宝、枕边欢了?” “丞相是叫人在监视我么?”夜渊淡淡地勾出一丝笑,“对我这么不放心?” “本相从不喜欢自作主张的人。”归嵩的笑容却逐渐消失,“眼下你只须在极乐天提升自己的修为,公主那里你什么都不必去管,本相说过等时机成熟,自然会安排你去见她。”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夜渊面不改色道,“她既然是我的猎物,我想我有必要先了解她的习性和喜恶,日后方能投其所好,事半功倍。” “可你擅自行动,会打乱本相的计划,更有可能打草惊蛇!”归嵩陡然加重语势,他在努力压制着怒火,“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丞相尽管放心。”强烈的自信使夜渊目光变得异常犀利,“您的指示我一定服从,我也说过,我会有自己的办法。” 归嵩有一丝被震慑到,微弱而不易察觉。二人之间看似平静,但随时有股战火会一触即发,就连花容夫人在一旁看着都觉心惊肉跳。 “我从未向丞相保证过不会自己另做打算,但至少可以保证我所做的一切,都绝不会干扰到丞相您的计划。”话说到这,夜渊长长吸了一口气,随后故意放缓了语速,“丞相,还有疑虑么?” 在一阵安静的对峙之后,归嵩渐渐收敛了眼中的怒意,他冷漠转移了话题:“对于你各项技艺的考验将会在三日后举行,你且好自准备吧,可别辜负本相对你的厚望。” 夜渊倾身,向他拜行一礼,尽到应有的恭敬。如此,便算是二人互相给了台阶。 夜渊恰如一阵风翩然转身,无声走出正堂,望着他身影远去,归嵩心绪翻涌,沉沉舒出一口闷气:“看这身孤傲的劲,就像是一匹桀骜不驯的豹子。” 花容夫人好言相劝:“相爷,您别生气了,毕竟您今后还是要重用他的,犯不着在这时候就与他生了嫌隙,我看此人阴毒得很,别叫他在暗地里给您使绊子。” “他是大有用处,可也不能任由他随着性子,肆意妄为。”归嵩颇有深意地转来望她,暗示着一些隐晦的东西,“看来……本相须得为他加一项至关重要的考验了。” 【十】锦瑟怨10┇人去楼空,心更空(6更) “画先拿去裱好了,再挂去我房里,小心点别弄坏了,知道么?” 夜幕初降时,幽梦的声音传进风华楼的院子里,兰莹微笑着上去迎接她:“哟,回来啦?” “兰莹我跟你说,我今天在外面收获可不小!”幽梦迫不及待拉住她谈笑,“我遇到几个有意思的人,其中有个送了我一幅画,我喜欢得跟什么似的,简直是天人手笔,一会咱们一起看看!” 兰莹笑得矜持:“好啊。” “还有个人,既奇怪又好玩儿,他竟然在卖一本自称是《两都赋》的原书真品,还说是他祖上太爷爷刨了人家祖坟给挖出来的,噗……”说着幽梦便捧腹笑开,稍稍平复,“我让他过阵子把书送来府上瞧瞧,你家原来也藏书,古书你也一定看过不少,到时也好帮我甄别甄别?” 兰莹微有些木讷地点点头,幽梦恍然又想起什么:“对了,我可以先去问问梅太傅,他博览群书,一定对《两都赋》也有研究!” 她刚转身就被兰莹拽住:“可是幽梦,太傅他并不在府中。” “他不在?”幽梦暗吃一惊,眉头蹙起,“他去哪了?” 兰莹神色暗了下来:“晌午的时候就出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幽梦顿时泛起一丝愠意,一天的好心情一扫而空:“他连个口信都没留么?” 兰莹垂眸摇了摇头:“我想,兴许是有什么急事吧?又或者,他很快就能赶回来?” “那我去他房里等他去!” 幽梦决意扭头就跑向他住处的方向,兰莹心乱留她不住:“哎?幽梦……” ◇◆◇◆◇◆◇◆◇◆◇ 登上岁寒阁,推开门,卧室内光线幽暗,待寒露为她把灯点上,她才看清屋里的景象。床铺齐整,桌上书卷笔墨也都摆放有序,的确符合一个优雅男子的生活素养。 只是眼下那人不在,四周仿佛被空气冰封的静物纷纷落入眼中,人去楼空,心更空。 似乎总有一种,会一去不归的失落感萦绕心头。 她叫寒露退下了,一个人留在他的卧室里,四处徘徊,漫不经心地望着什么,想着什么,一缕锥心的幽愁无法排遣。 虽然知道擅闯男子的居室很无礼,然她此刻顾不得这些,她想他,却看不见他,就只能去他曾经待过的地方触景生情。 她驻足案前,抚摸着他用过的砚台、纸笔、和书籍,可那些都是冰凉凉的,丝毫感觉不到他的余温。她颓然地随手拿起最上方那本《尚书》,百无聊赖地一翻,里头似有书签卡住一页,她好奇打开将签子取出—— 「春工未觉,何处琼英早。夜半翦银河,到人间、楼台初晓。霏霏脉脉,不是不多情,金帐暖,玉堂深,却怪音尘杳。 天公谪下,暂落红尘道。颜色自还怜,怕轻狂、随风颠倒。冰心谁诉,但吹入梅花,明月地,白云阶,相照天寒好。」 是她偷偷写下,夹在课业里送给他的第一枚花笺! 幽梦目光凝滞,指尖亦僵固。 【十】锦瑟怨11┇太傅,聊聊朕的女儿吧(7更) 《蓦山溪》。 当日她写下这阕含情脉脉的美词,倾诉自己的一片冰心,他却是波澜不惊毫无回应。只怕他早已丢弃,如今却知他是好好收着的,夹在他平日常用的书中,是怕丢失,还是想随时能拿出来看看? 这样想着,幽梦忽觉心头被一股暖泉冲化开,鼻尖微微泛酸,心情不喜反而更难过了,暗嗔那不解风情的梅郎: 你既心中有我,又何不用心待我…… ◇◆◇◆◇◆◇◆◇◆◇ 翌日晌午,颐心殿中,君臣交谈许久。 梅自寒倾身道:“关于本届科举改革事宜,陛下的意思臣已领会,今日就将草案拟出,供陛下详阅。” 姬舜点头,眉目舒展:“公事咱们聊完了,爱卿,和朕聊聊我的女儿幽梦吧。” 梅自寒轻轻一怔,犹疑抬起目光。 “朕生的女儿,朕知道,不是个好打发的主。”皇帝却意味不浅地含笑,“她没为难你吧?” 梅自寒面上维持着风平浪静,内心却汇聚着千万股暗流的斟酌,他需要很小心,回答皇帝这一别致的话题。 ◇◆◇◆◇◆◇◆◇◆◇ 夜里兰莹至岁寒阁,站在门口徘徊良久,是她故意让幽梦和太傅之间生出的嫌隙,始终于心有愧。 她想把真相告诉幽梦,可每次话到嘴边,却又被咲妃的忠告叩响心门。 “兰莹,本宫有必要提醒你。”那时咲妃轻挑眉梢,“本宫在兰圃见你时,刚好发生了一件事,你还记得么?” 她小心翼翼地揣测:“娘娘所指的是……那个离奇死在兰圃泥地里的宫女?” “她叫杜鹃。”咲妃直言不讳,“曾经在避暑时服侍过太子殿下,更曾当众作证,澄清对太子不利的那些流言。” 提到太子,兰莹心里敏感一颤。 “你说一个如此忠心的奴婢,为什么又会死呢?” “也许……是她犯下了什么过错,得罪了宫里的一些人,又或者……”她微微抬眸,“是她不够听话?” “聪明。”咲妃利落赞赏,唇边冷意涔涔,“兰莹,你要记得,留在宫里当奴才,性命都如草芥一般任人践踏,不能贪心,不能违逆。他们的生死全在主子手里攥着,永远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当时杜鹃死得就很蹊跷,让兰莹第一次直面宫中明争暗斗的血腥,怎能不感到恐惧? 咲妃是个善于攻心的女子,兰莹当然能听出她是在暗示什么:“你是明白人,本宫给你重获新生的机会,你千万不要去做第二个杜鹃,否则那就太可惜了。” 心烦意乱的,兰莹藏好心事推门而入,还不曾开口,就被幽梦扑面而来的寒气凝了脚步:“你不要来劝我回去,我就赖在他这不走,非要他回来第一眼就见到我,向我解释个明白不可。” “我不劝你,难道我还不了解你的脾气么?”兰莹浅笑着,目光从桌上未动几口的饭食间掠过,“可你要等便等,怎么连东西也不吃?” 幽梦漠然:“我没胃口。” 兰莹凝眉而望:“难道他一日不回,你就一日不好好吃饭?” 幽梦狠狠一抿嘴唇:“他一日不回来,我就等他一日。” 【十】锦瑟怨12┇这算什么?暗度陈仓?(8更) “你到底是在跟谁怄气呢?”兰莹扶她臂膀,温言软语地劝着,“若是气他,怎的来作践自己?不过是他离开两日罢了,又没说不回来,你犯得着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幽梦冷冷别过头:“你别管我。” “我知道你是气他不辞而别,谁让太傅是那么沉静寡言又有主见的人,他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兰莹语重心长,“他毕竟是朝廷重臣,总不可能平白无故消失的,他就算不在这里,也该有政务要处理吧?否则他如何对陛下交代呢?” “他为什么要这样……”幽梦神情有些恍惚,幽怨哽咽,“说走就走,他把我这里当什么地方?把我又当成什么人……” 兰莹沉默半刻,心想幽梦这样的多情之人就是这样,心眼儿细,素日再沉着冷静,偏一沾上感情,惹来心头的牵念,就容易钻牛角尖,患得患失。 “你哪里是在意他的去处?说白了,你就是觉得他没有把你放在心上,庸人自扰了吧?”她一语道破,忽地轻笑,“不怕我们小公主上火,不声不响地走,也只有他能惹得起你这份心性,我看呐,他就是看中你在乎他这点,所以吃定了你呢!” 幽梦作气将双眸一扬:“我是什么人?怎会被他吃定?我吃他还差不多。” 兰莹低眉掩唇而笑:“不过换个角度想,他若做得毕恭毕敬,凡事都与你报备,反倒显得生分见外了呢。” 幽梦听完,冷傲哼了一声。 “好啦,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兰莹笑着拈起一小块枣泥山药糕,轻轻往幽梦嘴里一塞,她猝不及防倒也没拒绝,兰莹这头劝着,“你且安心睡一晚,等明早我们一起进宫,趁你去请安的时候,我多帮你打听打听,看看太傅可曾到过宫里?” 幽梦默默嚼着那枣泥山药糕,融化在嘴里的清甜使她微微牵动了唇角。 ◇◆◇◆◇◆◇◆◇◆◇ 到了第二日午后,太子幽寂与少师、少傅两位辅臣下了飞廊,途径太初宫外的复道,远远地,恰好见从颐心殿里走出的梅自寒转身绕过了宫墙一角,转瞬不见。 幽寂认出他的身影,狐疑道:“那人……是太傅么?” 少师也看到了,却垂首一边瞥他一边掩饰:“殿下,您看错了吧……” “胡说,那分明就是太傅!”幽寂呵斥,不胜困惑,“他不该在文渊阁好好待着么?为何能进出宫苑?” 少傅畏怯地拱手:“殿下有所不知,半月前陛下就已下旨将太傅请出了文渊阁。” 幽寂惊疑侧目,不可置信:“是父皇的旨意?” 少傅道:“非但如此,陛下也不知怎么想的,竟让太傅暂住于风华园中著书……” “风华园?!”幽寂重重咬住这三字,心被一把揪紧。 “是……”少傅说得诚惶诚恐,“说是以顺带辅导小公主学业为由,他这阵子可都是住在小公主府里的啊……” 幽寂心中恍如轰隆一声,地动山摇,这么大的事他居然被瞒到了现在,梅自寒到底是何方妖孽?施了什么法术,先是迷惑了幽梦的心志,现在又蛊惑了他圣明的父皇,如何能这般地纵容他! 这算什么?暗度陈仓了么! 【十】锦瑟怨13┇我看到…太傅在…(9更) 这是惯例的进宫之日,幽梦在仪鸾殿陪母亲说话至未时,她请辞去宫里走走。 今日陪她进宫的是寒露,她扶着幽梦亲近道:“公主,您如果想知道太傅在哪,为什么不干脆去问问陛下呢?” 寒露想,且不说他是皇帝,必然知悉臣子的行踪,而女儿与太傅之间这点细枝末节,他也都算是默许了的呀。 幽梦因怀有心事而走得缓慢:“这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我该自己解决,不必麻烦第三个人出面。况且如今我不知情形,不敢贸然惊动父皇,免得节外生枝。” 寒露领会:“那奴婢陪您去翰林院看看?” 幽梦点头应允,二人刚转了方向,恰见兰莹迎面走来。 “哎?兰姑娘?”寒露惊奇,“你从哪来啊?好一会不见你。” 兰莹也像是始料未及地一怔,挤出笑容来:“方才我被以前共事相熟的宫人拉去闲谈了几句,回头也找不见公主,就一路问了几个宫人,她们说好像看到公主去琼林苑了。” “我没去琼林苑啊……”幽梦听得莫名其妙,心绪不宁望着她,总觉得她的脸色有些许不自然。 兰莹笑着便有些犯愁:“是啊,哪承想我去了琼林苑,公主没见着,倒让我看到了……” 她像说错话似地欲言又止,幽梦追问:“看到什么?” 兰莹抬眼短促瞥过幽梦和寒露:“算了,没什么……” “寒露是自己人,有什么话直说无妨。”幽梦走近她面前,“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人?” 兰莹轻咬嘴唇,神情愈发为难:“我看到了……太傅……” 寒露怔忡,幽梦顿时紧张:“他在那里做什么?” “没……也没做什么。”兰莹不知怎么安抚她,只搪塞道,“兴许是我眼花,认错了人吧……” 幽梦使劲拉住她手腕,眸色凝重:“兰莹,我们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你有事就不该瞒我,更何况是关于太傅……” 兰莹凝思纠结片刻,方举目相视:“幽梦,你真的想知道?” “你觉得呢?” “不管知道以后会是什么结果,也不管到时自己好不好过?”兰莹眼底浮现出不忍之色。 “你知道你这样会更让我不好过么?”幽梦心里的不安又加重一层,“难道要我求你说么?” 兰莹半垂眸,一个决定落下心口:“好,那你跟我来。” ◇◆◇◆◇◆◇◆◇◆◇ 琼林苑繁花深处,长公主姬幽弦设下茶宴,应邀而来的太傅坐在侧席,深衣鹤氅静默如水,望着对面的相府千金归媛引弦而弹,琴声悠扬,渐入佳境: 玄起处风停云滞,人鬼俱寂,唯工尺跳跃于琴盘,思绪滑动于指尖,情感流淌于五玄,天籁回荡于苍天,仙乐袅袅如行云流水,琴声铮铮有铁戈之声,惊天地,泣鬼神,听者无不动容。[1] 幽弦盥手焚香,待归媛一曲抚毕,手势落去,拢袖不言。幽弦转面微笑:“媛儿此曲,太傅以为如何?” 梅自寒清冷的目光从弦上缓缓升起:“归小姐琴音如清风明月,超凡卓绝,意境里似乎有些清静无为的道家情怀?” 归媛淡然相视:“太傅闻琴,果真有高人一等的慧根灵性。” 梅自寒缄口,心觉此女好一股孤冷之气。 归媛漫声道:“不错,我作此曲,灵感确是源于庄子《南华经》里的《秋水篇》。” 他眼神略惊:“原来是归小姐自创之曲?” “可惜夏虫不可语冰,任凭有再大的学问,琴声入耳却不识曲意,那也是对牛弹琴。”对之一副少见多怪的不屑,归媛淡漠转过眼去。 梅自寒被她一语噎住,他可是学富五车的大文豪,琴技是天下闻名的,却被人这样讽刺,未免难堪。 【十】锦瑟怨14┇是我自作多情了(10更毕) 长公主瞧着他俩初次见面就落得这般尴尬,不禁浅笑解围:“我这个表妹向来直言直语,清高惯了,谁都不放在眼里,太傅不必介怀。” 梅自寒当然沉得住气,态度冷而不傲:“道家修身尚隐,万物归于自然,追求人性释放。想不到归小姐竟有这般不拘尘俗的心性。” “太傅您有所不知,她爹虽然是丞相,相府的家教自然是严苛的,可她对那些传世久远、名目堂皇的教条礼法却是不以为然。”幽弦耐心解释与他听,“对那些乌烟瘴气、尔谀我诈的官场仕途,那更是深恶痛绝了。” 梅自寒了然颔首。“难怪臣从小姐琴声里听出了仙山幽缈、和风淡荡之意,有如《阳春白雪》一般凛然高洁,曲中瑰意琦行,超然独处。”他缓将淡眸转向归媛,不知她心底暗惊,“心高者往往特立独行,其思想言行恰如此曲意境,难能可贵,却不为凡人所解。” “但太傅你却解了。”归媛蓦然相对,令他和幽弦皆怔,“可见太傅你不是凡人。” 梅自寒又再沉默,思绪万千。 “我看呐,你们两个算是同道中人。”幽弦颇有意思地笑起来,“太傅您瞧,她这冰刀似的嘴皮子也承认了,可鲜少有人能叫她心服口服的,您当真是媛儿的知音人。” 亭台之外,不远处隐蔽的密树花影里,一树花枝被人握折,那只涂着水红色蔻丹的手在柔软的花瓣间凛凛颤抖,传达着某种心痛。 亭中的琴声、笑声、说话声,声声听来都刺耳扎心,不由暗自相问: 你是她们的知音人,那你于我,又算是什么人? “你都看到了,这下满意了吧?” 兰莹似愁含怨的声音近在耳畔。 “看看那就是你一心倾慕的男人。”眼下兰莹似是比她还要气愤,“枉你这几日在府上为他牵肠挂肚,而他却在这里与人品琴论曲、谈笑风生……你苦闷你的,他逍遥他的,心里可曾有你?” 幽梦心口被她一句一句地绞出血来,眼底含泪,嘴上却破开一缕苍白苦笑。 兰莹见她这表情更是心疼:“我早要你收敛着些别陷太深,可你不听,偏是这样义无反顾地坠入情网……” 幽梦还是不说话,也没有上前的意思。 “还记得那晚,他不过是为你披一件披风,你就欢喜得飞上天去,一夜睡不着觉。”想起她那为情痴傻的样子,兰莹就觉得心酸,“你说他对你有心,才对你好,若真是那样我也为你高兴,可如今看他对其他女子都好,对你也并无特别了……” “你别说了。”幽梦颤声喝住她,竭力隐忍着眼泪,“我明白,是我自作多情了……” 兰莹换了种稍软和的口吻,手掌扶在她肩头上。“幽梦,虽然我承认太傅是那么高贵、典雅的绝世男子,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可我……”她凝噎,“我还是为你不值啊……” “不值也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幽梦恍然觉得心被掏空,大彻大悟似地垂眸,“走吧,就当我没来过,别叫人看见,脸更没处搁了。” 她像个逃兵似地狼狈离去,一向强势惯了的她,面对此情此景却没有上前示威讨伐,她的确是怯了,因为被她视作生命的自尊,早为他碎得一干二净。 长公主、归家二小姐,她们都是名满京都的大才女,有着冰雪雕琢的玲珑心窍,琴辞乐曲无不通透。她自是不及她们那般才华和悟性,岂有资格与他比肩论艺?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浅薄,也越不甘,抿紧嘴唇和双眸,低垂的头颓败一撇,滚烫的眼泪就滑落下来,嘲笑着自己往日那不可一世的高傲,此刻全部溃败,真是无能为力,卑微到了尘埃里…… 【十】锦瑟怨15┇太傅也是为情所动? “太傅,本宫如实相告了吧。”幽弦敬茶道,“今日邀您来品曲,其实,是要您来做个裁判的。” 梅自寒微怔:“要臣做裁判?” “原是我们姐妹闲来无事,想比曲为乐,便以‘秋’为题,各自谱了一曲。”幽弦笑着瞥那清高寡言的归媛一眼,“方才本宫弹的那曲《秋月冰心》,还有媛儿这曲《秋水长天》,都是我们自己作的,彼此争论不下,谁也不服谁,这才要太傅给个公正的点评。” 梅自寒心领神会。“长公主调亦曲折,意亦深远,抑扬顿挫,起伏虚灵,乃心静之作。”他垂眸回味,“《秋月冰心》分两半去品,一半秋月,是景;一半冰心,是情。公主寄情于景,融于其中,自有神奇之韵,非泛曲可比。” 幽弦暗暗点头不止,想他句句说在点上。 “而归小姐之《秋水长天》,则以意境取胜。初闻平淡,缓缓弹去,若不细心领略,自觉无味。”归媛淡然坐在那,自是留心听他欲扬先抑,“细细审之,却如一幅气运笔墨,日观沧海,夜宿仙台,风清月朗,碧波浩渺,天台巍巍,星汉迢迢……又见浪花激溅,海鸟飞鸣,空谷山林,郁郁葱葱,当真如置身仙境一般。” 待他品鉴于此,归媛早已冰固,他描绘的天地山海,竟与她心中之景毫无出入? 就连一旁的长公主,此时也露出不可思议的惊叹之色。 “而妙就妙在不疾不离,就入乱后,一收痛快。”梅自寒不觉异样,又道,“至于用调,归小姐法古而非立异。纵然多处轻描淡写,品其意境,余味无穷远矣。” 归媛似一座冰雕,端坐不看他:“太傅就直说了吧,你觉得谁好?” 梅自寒抬眼,毫不犹豫:“长公主的好。” 二女皆是一愣,而归媛更是不能自持,终于沉定不住地转眼来看他。 ◇◆◇◆◇◆◇◆◇◆◇ 幽梦两眼空洞,无精打采地走着,兰莹沉默着陪她走了一路,十分担心:“幽梦……你还好吧?” 她哪里会好?像生了重病,说话都有气无力:“兰莹,快陪我回府,我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兰莹扶住她,探头道:“那寒露你先陪公主出宫,我要回兰圃取件东西,很快就回。” “哎。”寒露点头,手臂绕过来托住幽梦。 这会幽梦已是丢了魂,哪里还会管她,兰莹便穿过小道,小跑而去。 ◇◆◇◆◇◆◇◆◇◆◇ 幽弦回过神来。“太傅,当着媛儿的面,咱们可要说清楚了,今日以琴会友,只论曲不论人。”她也是照顾归媛的气性和面子,才这样明着试探,“您可不是出于敬畏,因为本宫尊贵的身份才说本宫的曲好。” “二位皆是千金贵女,既然请了微臣来评,臣当是平心而论。若说曲意高远,自然是归小姐的《秋水长天》更胜一筹。”梅自寒坦然说,“可阳春白雪少有人懂,终究是曲高和寡,孤芳自赏。既然不同凡响,比了又有何义?” 归媛顿觉胸口郁结的闷气疏通了,眉眼依旧冷傲:“说得倒也是,引商刻羽,杂以流徵,不如做一枝独秀,一股清流。” “太傅听得这样深切,既是听出媛儿曲中之境,那想必,也是听出本宫曲中之情了?”幽弦提出一个似被他避重就轻的困惑,“凡人之所以是凡人,皆因有七情六欲。方才媛儿夸太傅并非凡人,如今太傅却说我这‘凡曲’好,莫非太傅是为情所动,如此清绝外表下难道也是一位性情中人?” 梅自寒心如弦惊,蓦地怔住。 【十】锦瑟怨16┇表面禁欲,内心死傲娇 寒露扶着病恹恹的幽梦,二人缓慢走出琼林苑大门,必须再穿过御花园,才能抵达府上车马所停那条出宫的甬道。 走在蜿蜒香径上时,迎面见两个身影远远走来,幽梦强自撑起身子,偏头将她们看清,竟是颍川公主姬幽柔和她的贴身宫婢。 她们主仆本是漫不经心地赏花、摘花,欢声笑语的,心情看上去不错。这一回头和幽梦的目光一撞上,也是不由得一怔,幽柔脸上的笑意瞬时拂去。 姐妹相见得猝不及防,彼此心想,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 喝下这杯茶,梅自寒便请辞离去了。 远望那人背影,归媛清冷道:“哼,原本我还以为他和我一样清心寡欲,想不到他只是表面禁欲,内里竟也跳脱不开尘俗,是个有情之人。” 幽弦听罢不禁笑了:“那媛儿你认为,太傅这般心思空灵,不染纤尘的男人,又会钟情于什么样的女子呢?” “是谁都好,我从不关心别人的情长义短。”归媛自嫌庸俗地撇过脸去,将琴谱理好,“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看几本书,多谱几支曲呢。” 幽弦笑容渐渐消逝,叹息这丫头非一般之冷,她是真的情冷,心冷。 ◇◆◇◆◇◆◇◆◇◆◇ 梅自寒垂首独行,面色阴冷,一抹化不开的惆怅徘徊眉间。 掩藏在西府海棠后的兰莹隔花窥见他走来,眼中灵光一闪,故意摇动枝叶发出“沙沙”的动静,顿时惊醒沉思的梅自寒:“谁!” 她不说话,屏息等他走近。 他警觉瞪着树丛:“是谁在那里?” 她一脸犯错的神态,低眉顺眼从树后走出:“太傅,是我……” “兰莹?”梅自寒略惊疑,眼神冷然一掠,“你怎么会在这?” “我……”她做贼心虚地,怯怯偷瞄他一眼,“我是碰巧经过此处……” “是小公主叫你来的吧?” 梅自寒冷声道破,她连连摇头:“不……不是的!小公主没让我来,是我……” 他以三尺雪寒的口吻将她凝住:“兰莹,你在为师眼中是个踏实的学生,你是不会说谎的。” “太傅……”兰莹片刻底气散尽,颓然低头,“太傅息怒,小公主也只是不放心你,才让我过来瞧瞧……” “不放心?”他真是信不过她那些蹩脚的说辞,冷冷暗嘲,“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太傅离府也三日了,公主见不到您,心中难免挂念,她又偏是个会胡思乱想的人……”说着,兰莹轻抬起眼尾,窥视他的反应。 梅自寒莫名愣神,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在心底暗生,脸上依旧阴沉:“所以她就让你来监视我么?” “没有没有……”兰莹矢口否认,“监视这话从何说起?她就是让我来看看,知道太傅在做什么,回去知会她一声也就罢了,仅此而已。” 他冷哼一声:“她倒是有意思,我留书清清楚楚地告诉她,今日我会来赴长公主的茶宴,明请她她不来,反倒让你在暗中给她探查敌情?” 【十】锦瑟怨17┇手撕绿茶婊(1更) 兰莹窘迫笑着解释:“今日这里有长公主和相府小姐,幽梦本不与她们亲近,又比不得她们的琴棋书画,难免自讨没趣,她来不合适。” “来此与长公主鉴赏琴曲,岂不陶冶情操?”梅自寒没好气地撇头,“偏叫她终日就只爱使小性,难登大雅。” 兰莹纳闷望着他,凭借她天性的敏感和细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今天这是怎么了? 虽说平日里他对幽梦就是冷冰冰的,不苟言笑,但也不曾这样嫌好道歹地嗔责。 若说是生气,怎又会在愠意里听出几分宠溺的味道? 如果换作是别的男人这样倒也罢了,从他梅自寒身上觉察出的,不免诡异…… ◇◆◇◆◇◆◇◆◇◆◇ “九皇妹?别来无恙啊,今日居然会在这里遇上?”幽柔笑容里释放出惯有的伪善,笑着又叹息自责,“哦,瞧我这记性,算起来,今天该是你惯例进宫请安的日子了。” 幽梦面无表情:“劳姐姐惦记了。” 幽柔不改亲切:“妹妹这几日在宫外过得可好?” 幽梦不冷不热:“托姐姐的洪福,自从远离小人,幽梦一切安好。” “是么?可妹妹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幽柔蹙眉作疼惜貌,“难道外面还有人说妹妹的是非不成?” 她又提旧疮,幽梦心口一凛,眼神更寒了。寒露见状便想给主子解围,恭谨笑笑:“颍川公主您多虑了,咱们公主昨夜受了点风寒,身子不适,奴婢这就要送公主回府歇息去了。” “妹妹虽说是一个人住在外面,可好歹也是锦衣玉食地供养着,怎么这身子还这样娇贵,说病就病呢?”幽柔声调一软,那娇花似的脸就跟变戏法似地,眼帘轻垂,一转瞬就变得哀色涟涟,话也说得别有居心,“反倒是那幽居在凄霜台的五皇妹,吃穿简陋,病痛缠身也无人理会,她才真是苦不堪言……”说着便用帕子去掖眼角。 她那惺惺作态的样子看得幽梦心里一阵反胃,她冷笑:“幽欣姐姐与你的关系向来是最好的,既然姐妹情深,皇姐你又这样心疼她,搬去那与她作伴岂不更好?” “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幽柔偏头从丝帕里挤出一双委屈的眉眼,“我一向循规蹈矩,又不曾去冒犯小人,更不曾被小人抓住把柄反咬一口,有什么理由去住冷宫?” 幽梦平静看着她装模作样:“有没有理由,相信姐姐心里很清楚。” 这一下,幽柔像是演累了,随她放下帕子,目光渐次冷暗:“我唯一清楚的,是你把五皇妹和她的母亲送进了凄霜台,让她们尝尽苦头。” “莫说她是作茧自缚,可如果没人帮她,她也织不出这样周密的好茧来。”幽梦不惧与她对视,“还请四皇姐牢记前车之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步其后尘,后悔莫及。” 幽柔沉沉闭口,怨愤的目光浮现杀气,幽梦微笑相迎,知道到她此刻有多窝火,心中不禁有些报复的快感。 这时寒露乖顺地配合主子,旁敲侧击:“公主大可放心,凭颍川公主这般聪慧过人的心性,井水不犯河水的道理,必是懂的。” “大胆贱婢!”陡然的一声怒骂,幽柔一耳光重重劈在寒露脸上,“我们主子在这里说话,哪有你奴才插嘴的份!” 对面的主仆顿被惊怔,寒露捂着痛脸,幽梦心疼地抱住她,转目怒瞪幽柔,却听她恶狠狠地指桑骂槐:“难道没有人教你宫里的规矩?你才这样不知死活!” 迁怒意味十足,这摆明了是拿寒露发泄,幽梦胸中地怒火被她“蹭”地点燃。 【十】锦瑟怨18┇打狗从不看主人(2更) 兰莹小声试探:“太傅,您对小公主……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误会?我就是看她太透。”梅自寒冷淡如初,“心思不放在正经学业上,动起杂念来鬼心眼就特别多,她这样能成什么气候?” “太傅教诲得是……”兰莹卑躬屈膝,“那我替幽梦问太傅一句,太傅您今日回风华园么?” 梅自寒不置可否,只转过一束清冷的目光看她,语气淡淡地反问:“她此刻人在何处?” “应是还在宫里吧。”兰莹犹豫地瞥他,斟酌道,“要等我一块回府。” “你带我去见她。” “唔?”她恍惚以为听错。 只见他冷傲地一昂首:“我要当面问一问她,她到底不放心我什么?”说着就负手迈出脚步。 兰莹心里忽然很矛盾,毕竟刚才看到幽梦心伤,她也不好受,此刻梅自寒的表现又令她出乎意料。 她终是愧了,悔了,意念又动摇了,想他若是真心对幽梦,即便被人从中作梗也能解了幽梦的心结,倒不如就随他们去了。 不过这样便负了咲妃的使命,葬送了她自己的前程。 兰莹沉下疲惫的心神,默默与他同行。 算了,看他们的造化吧。 ◇◆◇◆◇◆◇◆◇◆◇ 此刻幽梦怒不可遏,护着寒露质问幽柔:“姐姐有话好说,何必动手打人!” 幽柔气息平缓下来,又笑得妩媚动人:“妹妹你管教不好奴才,那就只能皇姐来代劳了。” 幽梦口吻冷至冰点:“寒露是我的人,你当着我的面打她,是故意想给我颜色看了?” “是又如何?皇姐打狗,可从来都不用看主人。”幽柔眼角笑意飞扬,十分招恨。 幽梦瞪她半晌,忽地嘴角轻轻一挑,不胜阴邪:“看来是幽欣姐姐摔得不够重,才没能唤醒四皇姐的觉悟啊?” 幽柔凝着冷笑,不由回想起前日,她随母妃偷偷去凄霜台探望那对惨遭幽禁的母女,看到她们面色蜡黄憔悴不堪,屋里除了简单的床被几乎什么也没有,终日吃的也都是残羹冷炙,凄凉落魄的景象看了直叫人心酸。 “四姐帮我!”那时幽欣紧紧拉着她的手沉膝跪落,“只恨我陷在冷宫这种地方,没能把幽梦推进地狱,我不甘心……四姐你一定要帮我报仇,除掉幽梦那个贱人,叫她永世不得翻身!”幽柔见她咬牙切齿,当然明白她对九妹恨之入骨。 幽柔恢复了神志,阴恻恻地逼近幽梦:“干出大逆不道的丑事,有父皇和你的母妃庇护,还有一群狐三狗四的朋友帮你,难道你就以为能瞒天过海,没人能把你怎么样了?” 幽梦本能将寒露往身后护送,以防她再遭幽柔狠手。 “我知道你也是有弱点的。”幽柔凝视她笑着,冷魅蚀骨,“这个弱点,也正是你和长皇兄为此撕破脸,正巧被幽欣听到你们乱伦的端由。” 幽梦敏感回过头去瞪她,见她红唇泛着血光,恍如念出咒语般吐落三字:“梅太傅。” 幽梦瞬间石化,被人窥探至心底的秘密,这种感觉是非常恐怖的! 【十】锦瑟怨19┇他爱冰清玉洁的女子,你是么?(3更) “我早看出你对太傅情有独钟,所以当你被流言缠身,在大殿上四面楚歌时我帮了你。”幽柔闲适地按了按头上的簪花,下巴点向身旁的婢女,“我特地让惜彤把话传去了文渊阁,让太傅知道你的处境,知道你已经是一个与兄长私通的不贞之女,他会如何看你呢?” 幽梦骤然觉得浑身发冷,她料想得没有错,太傅确已事先知情了,可她怎么都无法想到的是,那一天兄妹受审,所有人都齐聚凤藻宫分辨是非,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梅自寒,竟也遭到了奸人算计,何等阴险! 事发一早,幽柔料定当日凤藻宫里会有好戏,走前就特别嘱咐了自己的心腹惜彤,带去金银贿赂东宫婢女逸雯,由惜彤代为送饭,务必让文渊阁里的太傅听见,若遭太傅厌弃,必能对幽梦致命重创。 “就算父皇下令澄清了谣言,但在太傅心里难道就留不下半点疑虑了?”此刻幽柔已是毫不避忌,她用丝帕掩着嘴角偷笑,“谁看不出他是有洁癖之人呐?恐怕他会对你永远都心存一块疤,想来就无比恶心。” 幽梦体内已被怒火烧得血脉沸腾,她刚要上前,反被寒露一把抱住,管她是不是姐妹,若非拦得快,幽梦定会扑上去撕烂那个女人的嘴! 眼见她这般恼羞成怒,幽柔甚觉快慰。“幽梦啊幽梦,你真是太没有自知之明了,太傅是什么人?他可是出了名的清流雅望、高风亮节。”她轻蔑笑道,“他喜欢的女子不说别的,首先必然是冰清玉洁的身子才行,可你是么?” 幽梦心口轰然一沉,身子僵住了。 “你早已失身不纯,又被传得声名狼藉,他又岂会看得上你?” 这当真是毫不留情戳中幽梦痛处了,幽柔笑得愈加放肆:“真是贻笑大方了,呵呵呵……” 她掩面笑咯咯地离去,幽梦面无血色,死死瞪着她那背影,寒露在耳边哄劝:“公主,别听她浑说,她是故意说这些话来中伤你,你别中了她的圈套才好啊……” 幽梦稍作冷静,隐忍回眸轻抚寒露那半张发红的脸颊:“她打你那下不轻,还疼么?” 寒露释然摇头:“奴婢不要紧的,只要公主你没事就好。” 幽梦眼底恨意凛冽:“她作威作福打你在先,撕我伤口撒盐在后,此女用心险恶,以往总在人前假装柔婉,今日算是彻底露出了真面目,我又怎能轻易放过她!” 她踱步思索对策,仰首间,视线无意地飞去高处,黑压压的一物落入眼中,令她眉间一动:“有了。” 寒露顿觉紧张:“公主,您是要……” “寒露,你去帮我做件事。”不等她说完,幽梦回身将她拉住,凑近了一番耳语,她听完主子的话,沉静点头。 ◇◆◇◆◇◆◇◆◇◆◇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枯坐无味,归媛请辞。 幽弦问她:“媛儿,后两日你可空暇?” “何事?” “我要去一趟城郊的白马寺。” 【十】锦瑟怨20┇给贱人下套(4更毕) 见归媛眼神疑惑,幽弦便解释道:“那日寺里的禅师会开坛讲经,听说写下愿望放进福袋里,挂在寺中那面开光的佛墙上会很灵验。” 归媛想起曾在她宫里见到那些香烛供品,淡然意会:“唔,国宴那晚听你说过,快到你和驸马相识之日了。” “正是两日后。”幽弦点头沉吟,暗露神伤,“我去寺中祈福还愿,想为玉廷求个福缘……” “三年了,不会回来了。”归媛冷言,即便是他人心头旧伤,她也说得无关痛痒,“你该去请禅师超度他的亡魂,让他早登极乐才是。” “不,他没有死!”幽弦有些不能自抑的激动,“我强烈地感觉他还活着,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 嘲弄过幽梦之后,幽柔的心情更好了。她举步娉婷游弋花间,专挑那些色泽最艳、香气最浓的花采摘。 婢女惜彤趁此机会奉承道:“公主,您刚才那两下可威风了,一巴掌下去给足了下马威,小公主她脸都气白了。” “我就看不得她那轻狂的浪样儿。”幽柔把鼻间嗅的那支月季放下,扬眉冷嗤,“不过是投生了个好时辰,被钦天监那帮老神棍胡诌说是福星,就多得父皇宠些,再仗着自己有点姿色就得意上天了,全天下的男儿才俊还都得围着她转不成?” 惜彤笑意迎合:“就是说呢,看她平时伶牙俐齿,十张嘴都说不过她一张嘴,今个倒像是是锯了嘴的葫芦,一个屁都放不出来,真是大快人心呢!” 幽柔冷冷笑着,忽听得有人高声叫唤: “公主!——颍川公主!——” 她蹙眉回眸,见是寒露仓促奔来:“颍川公主请留步啊!” 幽柔费解:“怎么了?你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寒露不停喘气,急得小脸通红,“否则奴婢也不会心急火燎地追来求见四公主……” 幽柔狐疑打量她,惜彤催促:“究竟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你倒是快说啊!” 寒露焦灼,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方才咱们小公主听了公主您几句训斥,一时心气儿不顺,这会她……她正哭闹着要投河自尽呢!……” “啊?”惜彤瞠目结舌。 幽柔本也吃惊,须臾又不以为意地笑出声来:“你是在逗我呢?九皇妹有着堪比铁石的心肠,堪比城墙的脸皮,岂会这么弱不禁风,被我说个三言两语就寻死觅活的?” “换做往日倒也没什么,只是今日小公主偏和太傅吵了一架,本就心里不痛快,可巧刚又被公主您给提到了伤心处……”寒露咬咬嘴唇,“咱们小公主平时要强,那都是装出来给人看的,谁知道她对太傅竟这般上心,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 “哼,不就是个男人么?”幽柔冷蔑一笑,“九皇妹她也太想不开了。” 寒露点头道:“奴婢也是这么劝她的,可她不听,反而哭得更惨了……” 【十】锦瑟怨21┇不会真投河自尽了吧? “既是她要寻短见,你怎不赶紧拉着她,陪着她,好声好气地劝着她,跑来我这胡扯作甚?”幽柔甚觉滑稽,“丢她一人在那,万一真出了事可怎么好?” “奴婢要是劝得住她,哪还用得着来这搬救兵?”寒露“噗通”跪地,牵着幽柔裙角哀求,“奴婢也是实在没辙了才来劳驾公主,但求公主念在姐妹一场,随我去一趟!” “我?”幽柔斜眼睨她,“本公主何德何能啊?” “她总归是听了您的话才发作的,还得公主您去说几句软话劝劝她才好。”寒露卑怯地抬头,“就说您之前都是和她开玩笑的,先哄过她这阵子就罢。” 冷眼瞧这丫头心急如焚,说得有鼻子有眼,倒也不像是假的,幽柔暗自斟酌几分:“行了,你带路吧。你赶紧先去瞧着些,我和惜彤在后面跟着。” “哎!”寒露忙不迭地爬起来就跑。 幽柔主仆不紧不慢地跟随,惜彤纳闷道:“公主,您何必要管这闲事呢?她若死了,不是正合了咱们心意么?” “你懂什么?”幽柔白她一眼,嫌她目光短浅,“她丫头都已经找上咱们了,好歹都得去看两眼,若是幽梦真有个三长两短,父皇和她母妃追究起来,岂不要怪我们见死不救?到时麻烦的事在后头呢。” 惜彤觉得这事棘手:“这么说……小公主还不能死了?” “不怕她死,就怕她想死又不死,不去看看怎么知道她是不是只想哗众取宠?”幽柔笑容阴冷,“如果是真的,我就再多说两句‘好听的’刺激刺激她,让她死的决心更坚定些。到时就推说是她自己性子烈,一心寻死,咱们谁都劝不住,父皇知道我们尽力了也就不会责怪了。” 惜彤恍然大悟地俯首笑道:“公主果然高明!” ◇◆◇◆◇◆◇◆◇◆◇ 长公主幽弦是极端庄贞静的人儿,非只有在驸马白玉廷的问题上才能情绪失控。 归媛抬眼望了望她,无奈收去冰霜棱角:“罢了,我不和痴人说梦,你就当没听到。” “那你要与我同去白马寺么?”幽弦期许道,“我怕我一个人在路上太闷了……” “不了。”归媛半分也提不起兴趣,“寺庙里人多口杂的,我不喜欢热闹。臣妹告退。” 举目送她离开,又只剩幽弦孤身一人,炉里余烬残香,她垂眸望那一缕苍炱边冷却的瑶琴,心似一场喧嚣归于沉寂。 如果可以,她愿将愁绪研磨细腻,再一把投入香炉焚烧殆尽,便不会这般怅然失落。 谁又知那一轮秋月,一片冰心,琴瑟弭,凉凄凄,终究是虚设的良辰美景。 ◇◆◇◆◇◆◇◆◇◆◇ 幽柔和惜彤随寒露来到一棵大榕树下,却左右不见幽梦身影,不耐烦地责问寒露:“九皇妹人呢?” “哎?刚才还在这哭呢,怎么这一会工夫就……”寒露慌张四顾,一时不知所措。 “最近的池子在哪?”幽柔含着丝讽意冷言冷语,“不会真投河自尽了吧?” “哎呀主子您可别吓奴婢!……”寒露被她吓得瞬间崩溃,急匆匆哭寻而去,“公主……您在哪啊……” 【十】锦瑟怨22┇捅了马蜂窝 惜彤看着寒露跑远,小声询问主子:“公主,您看这怎么办?” 幽柔原地徘徊,感觉说不上来,就是有些奇怪。 ◇◆◇◆◇◆◇◆◇◆◇ 梅自寒与兰莹正从香径走来,蓦然听见有人哭喊,便双双停驻,举目张望。 “公主——小公主——”他们见一丫鬟跑过远处,三步一停五步一唤,“你在哪啊公主!——” “好像是寒露的声音?”兰莹越看越觉得不妙,“她在找谁?幽梦不见了么?!” 梅自寒被她这一说,亦忧心忡忡,转首间无处安放的目光恍惚从一棵榕树上飘过,高处的景象使他震惊。 兰莹有所感应也随他望去,霎时咋舌—— 只见那有个身形熟悉的少女刚好爬上树干,将身子固定在一截粗壮的枝桠里,手里拿着根长长的木竿子探向枝头,那里悬挂着硕大一个圆球似的马蜂窝! 而树上那女子非但不畏高,还早已脱了外衣兜住头,把脸面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当真是做足了准备。 那衣裳花色已被兰莹和梅自寒认出,不是幽梦是谁? 树下的主仆二人还未察觉,惜彤按捺不住:“公主,要不咱们回去吧?” 兰莹仰视不敢惊呼,却着实为树上的幽梦捏着把冷汗,见她手里的木竿试着捣鼓了几下,像是瞅准时机猛地用力一戳,那个大圆球便沉甸甸地坠落—— 惜彤听见异响,抬头大惊失色:“公主您看那是什么!” “啊——” 躲避不及,一个庞然大物在二女的尖叫中砰然落地,就掉在她们脚边,旋即像一朵炸裂的莲蓬,从那些密密麻麻的洞眼里飞出数不清的马蜂,恰似一团嗡嗡作响的黑雾,一下子就把幽柔和惜彤笼罩住。 “走开……”幽柔害怕得挥舞衣袖,却驱散不得,“救命!快来人呐!……” 惜彤抱着主子,也是不住惨叫:“救命啊!……快来人救救我们!……” 御花园里被惊动的宫人陆续跑来,可都傻了眼,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场面—— 幽柔和惜彤边扇边跑、抱头鼠窜,却根本无处可躲,蜂针刺刺戳戳地扎在脸上、身上,疼得她们哀嚎连连,越是拼死挣扎,就越是招惹得那些马蜂攻势凶猛。折腾一气累得精疲力尽,偏又祸不单行,混乱中被脚下的石子绊倒,主仆二人重重跌坐,惜彤怀里刚采的鲜花洒落一地。 幽柔扑在那些姹紫嫣红的花上,顿时触目惊心醒悟过来:“花……快把这些花丢开!快!统统扔掉!……” 惜彤闻声与她一起抓着地上的香花就奋力往远处抛撒,已是被折磨得发疯,就是这些招蜂引蝶的东西,让蜂群对她们穷追不舍,只怕她们这辈子都不想再碰这些花花草草了。 终于有一些胆大的太监看不下去,脱下袍子跑过去给幽柔和惜彤披上,一边忍受马蜂蛰咬,一边护着她们脱逃。 兰莹惊慌中不觉把一根纤指挨着唇畔,远观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正是心乱如麻,她惴惴不安地偷转目光去看身旁的梅自寒,见他眉眼中瞪出一股浓重的怒意,寂静无声,面色深沉得令人害怕…… 【十】锦瑟怨23┇最心寒,莫过于不愿听她解释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寒露兜了一圈跑回榕树下,幽梦大功告成后从树上下来,寒露正好赶来接应,顺手就去扶她。 刚站稳脚跟,这一对主仆就忍不住偷笑起来,寒露笑得肚子都疼:“公主您刚没看见,四公主和她那丫鬟,被马蜂蛰得有多惨……她们二人的脸肿得跟猪头一般!” “噗!”幽梦更笑得起劲,想想都觉得解气,“叫她们陷害和羞辱我,不自量力,今日就给她们尝尝我的厉害!” “哈哈……” 幽梦靠寒露扶着,笑弯的腰好容易站直,可刚一转身就冷不丁地,迎面撞上一道目光,令她笑容戛然而止—— 梅自寒,他竟是这般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她眼前。 她神色僵硬,惶然望着梅自寒冷冽的双眸,只觉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把锋利的刀子,透着逼人的寒气,直向她心底刺入! 兰莹站在梅自寒身后,直观感受着二人之间恍如凝固的气氛,暗为幽梦焦灼,想她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梅自寒主动来见她,彼此关系本有峰回路转的余地,怎生出这荒唐的一幕,还偏叫梅自寒尽收眼底? 她微微转眸窥探梅自寒:这下可怎么好?幽梦,你自己闯下这祸,你该如何收场?又要如何向他解释? 与幽梦同向而立的寒露趁机给兰莹使眼色,想她出面化解这冰封的局面。 “呃,幽梦呐……”兰莹勉强挤出一丝笑来,“你看,我替你把太傅带来了,他是特地想来见你的呢。” 幽梦心弦微动:“见我?……”她瞥向梅自寒的眼神变得柔软。 然他眼中却如严冬,滴水成冰:“我若不来,又岂会见到你的真面目?” 幽梦茫然语塞,顷刻间方寸大乱,想他是不是都看到了?又看到了多少? “看看你都做了什么?”梅自寒深感痛心,却隐忍着质问她,“那么大一个马蜂窝,你把它捅下来,放出毒蜂攻击颍川公主,她是你姐姐,你是在蓄意残害自己的手足同胞吗!” 她被问得猛然一怔,兰莹当即替她辩解:“不是这样的太傅!兴许是幽梦贪玩,这只不过是姐妹之间的玩笑,不慎开过头罢了,并非你想得那么严重……” “倘若今日我未曾来此,不知她犯下这荒诞行径,一切只是道听途说,或许我还有几分可能相信她是贪玩……可我毕竟亲眼看到了。”他目光像一层冷霜洒落在幽梦脸上,“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是怎样不顾身份、不顾礼仪,伤天害理,想给自己的姐姐招致灭顶之灾!” 幽梦深吸进满腔的委屈。“你看到?”她抬起头,眼底泪光闪烁,“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了?” 梅自寒与她对视着,一时间被愤怒的情绪噎住,无话可说。 “为什么你只看到我的过错?你又何曾看到她们是怎么害我的?她们构陷我、羞辱我、想置我于死地的时候你为什么就看不到呢!”她忽然觉得好讽刺,心口冷得发抖,“你什么都不问就劈头盖脸地来训责我,你可知她们……” “你住口!” 他厉声呵斥之下,她试图作出一半的解释就这么被硬生生地堵在喉咙里,化为苦涩。 【十】锦瑟怨24┇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要不要! “到现在你还全无悔意?”而梅自寒却比刚才更冰冷和严厉地看着她,“你还只想着把罪责往别人身上推,你到底还有没有一点羞耻之心!” 她抿紧嘴唇,鼻子酸麻酸麻的,眼泪将他的身影模糊。 他冷淡转过头去:“我不想再听你诸多借口,因为这样只会更让我觉得你是一个寡廉鲜耻、无药可救的小人!” 幽梦悲痛上涌,禁不住身子往后一个趔趄,看得兰莹心疼不已:之前的心结还未解,眼下又闹出这样大的误会,无疑是让二人的关系雪上加霜。 “主子……”寒露扶着幽梦对她好言相劝,“主子你千万别动气,有什么话好好地和太傅说,他会听的,啊。” 幽梦低头不语,潸然落泪。 “是啊幽梦,太傅说话是重了些,但他也是爱之深责之切呀!”兰莹能体会她的委屈,帮着劝慰,“你刚才是不知道,你又是爬树又是捅马蜂窝的,哪有姑娘家的做这些?我们在底下看着有多担心,这万一要是从上面摔下来……” 她没有说下去,可梅自寒沉默着却也没有否认什么,幽梦顺着兰莹的话去想,他难道也会心疼? 兰莹哽咽道:“太傅训你也不全是怪你,还有对你发自肺腑的关心啊……” “兰姑娘说得是啊!”寒露在耳旁接着劝,“主子,您什么都别说了,不如就给太傅认个错,他消了气就好了……” “我为什么要认错!”想不到这下可劝坏了,幽梦怒火刚有消退之势又轩然大起,“惩罚一个害我的坏女人是我的错么?为什么我必须忍受这一切?难道我生下来就该任人宰割、任人践踏吗!……” 兰莹慌忙走上去掩住她的嘴,眼色凝重道:“不要再说了幽梦,现在太傅在气头上,你硬顶撞他是没有用的,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千万不要弄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你们放开她!”想不到的是梅自寒冷冷发话,“让她说!” 幽梦和兰莹皆受到不小的震慑。 “今日我倒要好好认识一下这位小公主,看看她这张单纯无害的外表下,藏的,到底是一颗多丑恶的心!” 在他这句狠话的刺激下,幽梦一把挣脱了寒露的阻拦,大步冲到了他的面前。 “你问我的心有多丑恶?你不知道它里面都装着什么?那我挖出来给你看要不要!”她挨近他抬起高傲的眉眼,“你说我寡廉鲜耻、无药可救?我好歹也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你以为是谁给你足够的底气,让你可以毫不避讳、站在这里严词指责我的不是?” 他冷眸俯视,她端出架子只会让他更加不屑。 “是因为你是为人景仰的太傅?还是因为你是我父皇的宠臣,是他特许来教我的老师?”她却仿佛什么都不怕,步步逼近梅自寒,一声高过一声地质问着他,“你以为你就有多大的能耐?是因为你崇高的儒学修为,让你可以如此道貌岸然来批判我的德行?我告诉你都不是!” 眼见她如此无礼,还语带讥讽,梅自寒已是忍无可忍,四目相对间,战火一触即发。 “你之所以有恃无恐,完全是因为我的示弱,我选择了臣服,那是我在用我的方式宠爱你!” 她能旁若无人说出这番热烈似火,羞煞人的话,显然是彻底失控了,可当胸口被强烈的悲愤淹没,她已经不觉得害臊,而是象征性地手指地面:“就是这颗被你唾弃在地上,你一眼都不屑去看的心……它根本不听我使唤,它在一味地迁就你!” 心肺被剖开的一刻,天地安静了,梅自寒也惊住了。 【十】锦瑟怨25┇你何止是瞎了眼?你整个心都是瞎的! “我从不认为我是一个善良无私的人,我也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她从没有哪刻是像现在这样,一点都不畏惧他那双冰冷的眸子,心是如此坦荡,“你可以说我是睚眦必报的小人,可你知不知道这世上,仅你一人可以在我面前放肆,任你如何虐我伤我,却都不会遭到我的记恨和报复,你是唯一的……” 众人无法感知,她的直白反而令梅自寒有了微妙的怔动,在他清高冷傲的心底,悄然裂开了一个柔软的缺口…… 她动了情,便开始流泪:“是我给了你凌驾在我之上的地位,你在我心里被当做神一样来敬奉,只有你能让我放弃高贵的一切,让我放低自己,以最谦卑的姿态容许了你的高傲、你的冷漠,甚至是你此刻种种的不近人情!……” “你说这是你的选择,可你真的被驯服过吗?”他面无表情一针见血,“你永远不甘屈从于我的管教下,一边在心里敬畏我,一边又在心里叛逆我,这是你我最大的矛盾,我说得没错吧?” 她双眸上扬想收住些眼泪,努力用平静的姿态说:“所以你就可以不顾我的感受,去和你认为不叛逆的,那些端庄女子亲近?” 突然来的兴师问罪使他错愕,怔了一瞬,很快意识到她指的是长公主和归二小姐,真是莫名其妙! 这让梅自寒好一阵尴尬,可他也懒于辩解:“这是两码事,请公主不要强词夺理。” 在她看来,他的反应就像是一种逃避,她酸到发苦的心里一阵翻江倒海,丝丝凉意漫上心头:“你就是这样来回应我的?你拿着我对你的容忍和迁就,拿着我以爱为名所赋予你的特权,狠狠作践着我的真心……也只有你有这种机会了,别人有吗!……” 她又是苦笑,又是落泪,情绪愈发地不可收拾,让他觉得她就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点都不懂事。 “可现在你并不了解事情本质,只凭你看到的表象就把我否决,我是该说你一叶障目……还是该说你有眼无珠啊!” 梅自寒沉沉闭了闭眸。“我没有你这样冥顽不灵的学生,以前我只当你是任性妄为,不服管束,可今天我才知道,你是如此心肠歹毒,天生不化的劣根!……”他不再看她,“教出你这样失败的学生,是我梅自寒一生的耻辱。” 幽梦万箭穿心,呆滞了许久,忽地流泪惨笑:“我是你的耻辱?我令你蒙羞了?” “早知道你是这种人,我就不该在当初被你的假象蒙蔽,还对你心存一丝期待,幻想去改变你……”他低垂脸,声冷决绝,“你说得对,我有眼无珠,否则便不会直到今天才看透了你!” “梅自寒!”她第一次当面完整叫出他的名,竟是耗尽此生全部的恨意,“我也是今天才看透你……你的心当真比石头还硬!比冰雪还冷!比恶鬼还狠!……” 她悲痛欲绝的哭骂声把兰莹和寒露都吓懵了,唯有他忍痛,无动于衷。 “你这样对我……你何止是瞎了眼?你整个心都是瞎的!……”她恨而难遣,手掌用力在他心口上一推,然后便厌弃他如全世界,孤愤转身,抚泪而逃—— 梅自寒定在原地守着他遗世独立的清绝。兰莹沉重望她跑开,她忽然就明白了咲妃作为母亲那伟大的先见之明:他们是没有将来的。 因这两只尖锐的刺猬,真的太不合适了。 就算没有她在暗中那些作梗和拆散,他们的决裂也已成定局。相比于他们用利刺对彼此的伤害,她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加快了那天的到来而已。 【十】锦瑟怨26┇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一见幽梦跑了,还哭得那么伤心,可把寒露给急坏了,慌慌张张提着裙裾就去追赶,一路唤着公主叫她别跑,等等自己,本来为了骗颍川公主谎称她想不开要投河,哪承想竟一语成谶,这回和太傅吵得那叫一个山崩地裂,只怕她的天都要塌了,这要真出事儿了可怎么办! 幽梦哪里会听,哭天呼地地,甚像是哭昏了,头也不回地跑,甚至连跑过了谁人眼前都不曾留意—— “小皇妹?”御花园门外,幽寂望着那个许久不见,令她牵肠挂肚的身影,这不期然的一见,竟然哭成个泪人儿,怎是这般凄楚断肠的模样? 想是出事了?他心猛地一揪,正要上去追问,却被少师和少傅联手拖住,皆是忠言逆耳地劝他,小公主于他那就是个祸水,太子才刚摆脱那些流言蜚语,如今万不能再冲动上前招惹,应当避嫌才是啊! 幽寂挣不脱那两人,再一抬头,幽梦已经跑得没影了,无奈只能放弃,不胜懊恼地瞪着少师少傅:“就你们知道多事!” ◇◆◇◆◇◆◇◆◇◆◇ 兰莹倒是没像寒露那么心急去追,而是留驻香径上,对那出神的梅自寒望了良久。 “太傅,你……”兰莹唇间纠结万分,终于还是忍不住埋怨他,“幽梦再有不对,可您也不能对她说出那么狠的话来啊……这哪是一个柔弱的女儿家受得住的?太伤人了……” 梅自寒形如失魂,眸里荒成一片幽幽空谷:“奈何我伤她八百,又何尝不是自损一千?” 这话冷不防地,叫兰莹听迷糊了,她加重了看他的眼色,悉心揣摩,却难解他话里竟然透出一股……心若死灰的哀凉。 “也罢,执迷不悟的人怎么都不会醒。” 他已是无心再多说什么,转身袖风清冷,携带一丝寂寥独自离去。 兰莹恍了个神,忽然想通,本想追上去告诉他一些事,可快到园门才要跟上,刚打算开口喊他时,却见他与一华服男子打了照面,凝神认出那是太子,她心口猛然一颤,仓惶中低头退去一旁,顺势藏进花树堆里。 显然,幽寂并没有看到她,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梅自寒身上,目光由最初的意外渐渐凝聚出锋芒。 兰莹望见梅自寒倾身向幽寂行礼:“微臣,拜见太子殿下。” “竟然会在御花园遇见太傅?太傅近来很清闲啊?”幽寂眼底浮现一缕冷笑,“《盛国御览》一书著完了?” 梅自寒坦然应对:“国书尚未圆满,今日承蒙长公主相邀入园,品鉴琴曲。” 幽寂舒了舒眉,却并未放下戒备:“哦,是皇姐请太傅来的?这琴曲……算是品完了?” “正是。” “应该没有别的人需要太傅去交代了吧?”幽寂傲然审视于他,语气里是满满的深意,“若是不急着走,就来东宫坐坐吧,本宫已经很久没听太傅教诲了。” 说着他嘴角勾了一勾,尽显阴冷。梅自寒怔然抬眸,太子已淡漠转身,那种架势,根本不给他商量的余地。就连暗处的兰莹,也已觉察出二人之间,气氛异乎寻常地古怪。 ◇◆◇◆◇◆◇◆◇◆◇ 回府的马车里,空气宛若凝固了般,一直都无人说话。 兰莹和寒露一左一右地陪着幽梦,她始终是那般神思抑郁,无精打采的样子,看起来很让人担心。 兰莹目光垂落,见幽梦放在膝上的手像是受到什么刺激,突然使劲,越攥越紧,终于受不了地抬头大叫一声:“停车!” 车夫赶忙将车停在路边,正对着东市一条街,寒露被她这反应吓得有点懵:“怎么了公主?” 幽梦简单动动嘴唇:“我要下车。” 寒露掀帘看了看外面,犯了难:“可咱们府园还没到呢……” “我不管。”幽梦冷面起身,说话还带着鼻音,“我心口好闷,想下去走走……” “奴婢陪你……” “不用!” 寒露刚想站起却被她断然拒绝,不放心她一个人,还想追她下去,兰莹却一把拉住寒露的手,冲她摇了摇头,暗示她不必去。因为幽梦的心被悲伤牢牢困住了,这个时候,任何人都是无能为力的,一味强劝反而会适得其反,不如暂且由她任性地发泄一番。 ◇◆◇◆◇◆◇◆◇◆◇ 此时,夜渊处理完教中一些事务正当回程,与封狼二人路过东市,为了躲避丞相耳目,他今日特地戴着慕容那张人皮面具藏住真容。 “公子,属下命人查过了,关于那个叶羽。”封狼跟在身侧小声复命,“他在这一带留下的痕迹浅,有价值的情报很少,似乎不是本地人。” 夜渊缓了缓步速,冷声道:“那就深挖下去,我要的是滴水不漏。” “是。”封狼唯命是从,“不过属下得到消息,再过两天他会去陆离馆取那幅画的酬金,只要他一现身,我们的探子就能盯上。” 夜渊听后,点头默许。 【十】锦瑟怨27┇莫名的,撞入一人怀中(男主会不会哄人?) 幽梦浑浑噩噩地走在集市,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周围明明是人山人海,可倒映在她眼里却是一片荒凉,耳边也是静悄悄地,她听不到人群扰攘,车马喧嚣,只有梅自寒冰冷入骨的声音,盘踞在心底,像是狂风撕裂的呼啸—— “我不想再听你诸多借口,因为这样只会更让我觉得你是一个寡廉鲜耻、无药可救的小人!” “你之所以有恃无恐,完全是因为我的示弱,我选择了臣服,那是我在用我的方式宠爱你!” “你永远不甘屈从于我的管教下,一边在心里敬畏我,一边又在心里叛逆我!” “你就是这样来回应我的?……拿着我以爱为名所赋予你的特权,狠狠作践着我的真心……” 正如她控制不住去想,眼泪也是控制不住地落下,在脸颊肆意流淌,若非伤到心肝处,又怎会悲痛忘形,不顾身旁那些过往的路人,对她投以何种奇怪的眼光? “以前我只当你是任性妄为,不服管束,可今天我才知道,你是如此心肠歹毒,天生不化的劣根!教出你这样失败的学生,是我梅自寒一生的耻辱。” “我是你的耻辱?我令你蒙羞了?” “我有眼无珠,否则便不会直到今天才看透了你!” “你这样对我……你何止是瞎了眼?你整个心都是瞎的!……” 那些话排山倒海地涌上,她已经痛得不能呼吸,不堪忍受这样的折磨,只能狠狠捂住耳朵,流着眼泪,发了疯似地冲破人群,纵然泪水遮住视线,令她看不清方向,可还是丢开一切拼尽全力地跑,为了逃避心里那阵刺耳得,让人绝望的喧嚣…… ◇◆◇◆◇◆◇◆◇◆◇ 转过街角一个弯,人渐渐多了起来。夜渊沉色嘱咐封狼:“明日我要在极乐天接受考验,城里由你和居胥盯好,有什么事就去极乐天见我。” “是。”忠心耿耿的封狼出于好意,顺势提了一嘴,“极乐天听命于丞相,明日考验恐怕会对公子多加刁难,是否需要通知乐坊,安排灵修等人协助?” 他满眼无动于衷,吐息淡漠如雪:“你见过什么事是我没把握的?” 封狼心生敬畏,顿然垂首:“属下多嘴,请公子恕罪。” “丞相那边我会应付,你们只须做好我交代的事,其他不用管。”夜渊侧首道完,刚要回正却毫无防备被一个人冲撞入怀,令他一个趔趄,甚为疑惑,“嗯?……” 他本能身手扶着那人,稳住自己后退的趋势——眼前一片绫罗珠翠,他定神一看,见是一女子正低着头,看起来也是被撞得不胜慌乱。 封狼护主心切而扬声怒喝:“大胆!走路都不长眼!……”发了一半的火气被夜渊轻瞪一眼而强行收住。 他再回头去看那女子,她像是被吓到了,怯生生地,稍抬起头瞥他们,却叫夜渊凛然见着一双泪水汪汪,哭红的杏眸,她正委屈咬着嘴唇,欲言又止,娇柔孱弱的模样很是惹人怜爱,可她那张藏在梨花泪雨下的容颜,却始料未及将他和封狼都惊住了! 他们瞬时反应过来,她看自己的眼神也是一愣一愣的,似乎也觉得眼熟?不过夜渊旋儿意识到此刻自己是慕容湮月的相貌,便又能顺理成章地,处变不惊了。 他泰然自若望着她,装作一时没认出她的样子,唇边漾起温淡的笑意,给人春风和煦之感。“哪来的小仙女,缘何哭得这么伤心?”他右手靠近,指背轻轻拭着她颊上的眼泪,“看得人心都碎了。” 他指尖的力度,还有他呵护的口吻,暧昧却不轻浮,仿佛是一种情不自禁的流露,一切都来得那般自然。 幽梦神情呆呆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一眼对视显然是记起他了,顿觉得一阵窘迫,冷淡拂开了他的手,别过脸去,像是生怕被他认出自己就是那天的“楚公子”。 “你……”夜渊的演技恰于此时峰回路转,微怔而蹙眉,依稀对她有了印象,“你不是……” “我不是……我什么都不是!”她心乱如麻,双目噙泪矢口否认着,“你认错人了!” 说时挣开他的手,仓惶逃离,一恍就消失在人群中。 夜渊视线送她,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 这时封狼玩味地坏笑道:“还有这样巧的事?多亏公子事先有易容,否则被她撞见就坏事了。” 按照丞相的计划,他和“猎物”在正式见面前是绝对不能暴露真容的。不过今日这样的不期而遇,倒是让他有了意外的收获。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一如鲛人泣珠,公主的眼泪怕是比宝石还要珍贵吧? 他薄唇轻抿,微微上挑,宛如冰雪初融,一时间笑意不明。 眼神又须臾变冷,下意识地往四周瞧瞧,确定目光扫视之处没有丞相的眼线,才对封狼轻道一声:“别啰嗦了,走吧。” 【十】锦瑟怨28┇情伤自愈本就是一场以毒攻毒 啪!—— 风华楼上又传来重物落地的巨响,一盏琉璃果盘碎裂成渣。 那些汇集在楼下厅堂里的人们纷纷惊怔,冬至下意识瞧瞧顶上,流露淡淡的无可奈何:“这都折腾多久了?还没消停呢?” 立夏也是一筹莫展:“咱们真的要杵在这什么都不做,由她闹下去?” “可是谁又能劝得住呢?”寒露到底是身临其境过,知道原委的人,她显得比她们更心力交瘁。 这时楼上动静变得更加剧烈,不断有东西被噼里啪啦地打碎,间歇还传出女子发疯的乱喊乱叫—— 幽梦把自己一个人封闭在寝室里,狠狠将几案上的陈设一应推落,摔烂一切她所能拿起的物品,不管它们有多昂贵,此刻于她眼里都变得分文不值。 她哭不出来就空喊,一声又一声,以此舒缓压在胸口喘不过气的沉重感。她像一只狂躁的小狮子,之所以会如此崩溃,她把自己折磨到精疲力尽,是因为内心承受了巨大的悲愤,仿佛快要把自己逼疯了…… 听着楼上的响动,寒露黯然收回目光。“我服侍公主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她这样……”她眼底浮现的担忧越来越浓,“平日即便是受到再大的委屈,她都能沉得住气,冷静去想解决的办法。” “以前她能冷静处事,是因为没有触及她感情的防线。”独坐在角落里半晌无话的兰莹,一出口却是如此淡定,引得众人注目,她眸色幽深自顾说下去,“今天当着太傅的面她也亲口承认了,只有太傅能让她放下自尊,容忍和迁就是她的步步退让,直到退无可退,便只有那一个男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击倒她,伤她至心底……” 谷雨走上来满怀希望地恳求她:“兰姑娘,公主与你感情深厚,姑娘又看事透彻,你的话她最听得进去,不如您去劝劝吧?” “哪有伤口是不需要时间愈合的?”兰莹缓缓转过脸来,看她的目光柔和,“她此刻的心伤情痛,就好比是郁结在她身体里的脓血,这个时候我们谁都不要去劝她,由她发泄出来,自然就好了。” 谷雨以为她想袖手旁观,还想再求,兰莹却抢先开口:“我知道你们都很关心幽梦,我也不例外。” 她将目光放远,扫过在场的所有人。“你们也许体会不到我有多么心疼她。”她怅然若失,“只是她对梅太傅的这份眷慕,伴随着她的憋屈和自虐,这让她压抑得够深、也够久了,劝得了一时,却劝不了一世。” 在她的提点下,丫头们都无能为力地沉默了。 “情伤自愈本就是一场以毒攻毒。”兰莹微蹙的眉眼渐次垂落,恍如看透,“不经情毒彻骨,便无法根除她的心病。” ◇◆◇◆◇◆◇◆◇◆◇ 不知何时,寝室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兰莹脚步轻盈走入室内,望着此时瘫坐地毯上的幽梦,半个身子伏在几案上,乍看一动不动,仔细才看出她背上有缓慢的呼吸起伏。 兰莹跪坐去她身旁,望着她失神的模样,她并未睡着,而是睁着空洞的双眼,很乖,可是了无生气。 “我知道你已经很累了。”兰莹轻轻将她扶起,说话声似春风化雨的轻柔,“不如放开手,随他去吧。” “为什么他如此无情……”幽梦口气平静,憋红的双眼楚楚可怜,“我愿意拿出我全部的热情来打动他,我尊重并且珍惜他,我这样真心待他……他还是舍不得施舍我半点情意啊……” 兰莹心中隐隐作痛,表面装出淡漠:“也许他天生就是这样冷血,所以冷心冷情,你就当他是冰雪雕的塑像,外表再好看,也终非暖情之人。” 幽梦抬起眼帘,摇了摇头:“不是……若说他心冷彻底,他不会对我有过那些暧昧不明的反应,那是说不通的!” 感情往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用心感受着每一个微弱细节,才会心有不甘。 兰莹唏嘘:“幽梦,今日你对他说的话,我不知道他听到会怎么想,但我听了却是无比痛心……” 幽梦抿紧双唇,只因她一句话就温热了眼眸。 “你把他当成你心里的神,你为他放低自己的身份,宁愿做一个谦卑的信徒。”兰莹扶在她肩头的手加重,“从一开始,你决定爱他的时候,你就选择把自己放在弱势于他的位置,注定了你要被他牵制,受他折磨。” 幽梦静静望着她,泪如百川归海,蠢蠢欲动。 “你何苦为了爱一个人,爱到如此忘乎所以又身心俱疲,他哪里值得你这样了?”兰莹痛惜亦责备,语气里有一种要唤醒她的强势,“是你把他想得太好了,好到你不惜委曲求全,用消磨自己的本性来换他一眼顾念,你明明知道逼迫自己变成他想要的人,那是怎样的脱胎换骨,又是怎样的痛彻心扉啊……” 【十】锦瑟怨29┇伤我至深之人,偏得我心 幽梦泪落如珠。“我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就像着了魔一样,从见到他第一眼,我就把他留在心里了……”哭诉着,她不能自已扑向兰莹怀中,像是急需一个温暖的避风港。 兰莹毫不犹豫地抱紧她,像对待一个受伤的孩子,很小心地呵护着:“不要紧的……谁这一生不会往心里藏几个人呢?” “可他让我的心好痛……”幽梦栖在她肩头泣不成声,因为无助所以抱她更紧,“兰莹……如果可以,我多想拿把刀子……把他从心里挖出来……” “我明白!我明白的……”兰莹噙泪用力点头,她说的感觉她都能懂,“你放心,只是一时的不适应,慢慢就好了……” 幽梦闭紧双眸点头,洒落下大把热泪。 “你给自己一点时间,让他走出来。”兰莹抱着她,轻轻摩挲着她背后的细软青丝,自己脸上亦是清流漫淌,“如果一直走不出来,那就让他留在里面好了,因为那时你所不能忘记,执念于心的,已经不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最初留在你心里的影子,即便还有感觉,也不会让你牵一发而痛全身了。” 幽梦当真深感疲倦,好想在她肩头沉沉睡去,兰莹的话终于让她明白一个道理—— 此生落为情种,甘为情痛,却总有人譬如朝露,终究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她不得不认。 非我执念不忘,才使病入沉疴,无药可医,只是奈何世间,芸芸众生,能伤我至深之人,偏得我心。 ◇◆◇◆◇◆◇◆◇◆◇ 翌日设在极乐天的一场考验从晌午持续到黄昏,因为声势太大,大家都知道,考的是个尤物一般的男人,府里上上下下都赶过去凑热闹了,不过她们只能隔着一片荷塘,挤在两边的水榭露台上垫脚张望。 夜渊依旧是一袭白衣,素雪出尘。他被带到一座殿宇前的空地上,迎面站着花容夫人,还有其他几个少妇,都是这极乐天府极富威望,深谙调教之道的“老前辈”了。今日便是由她们几个作为考官,对夜渊的形容、举止、气质,各项才华、技艺、礼仪作周全的考量,能通过这里所有的关卡,那就说明他已经是个合格的面首了,当他有了这重身份,他才能更好地完成细作任务。 夜渊的美色是丞相亲自认可的,自然令所有人心服口服。考官们相继问了一些问题,他也对答如流,言谈举止甚为从容,他神色沉静,清冷中尽显优雅,那如谪仙一般的气质确是世间不可多得,考察外表的第一关很顺利就过了。 第二关是才技。她们让他以命题即兴作诗题词,以考验他的学识和文采;请来棋枰高手与他对弈,以试探他的智谋策略;要他研墨晕彩,绘出这里的风景和人像;更是拿出十八般乐器,让他一一上手,点着曲子听他鼓瑟吹笙。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都说“饰以罗縠,教以容步”是一个以色侍人的细作最为基本的技能。花容夫人便叫人推出好几个木架子,零零碎碎挂满男子的衣物和饰品,让他从中挑选、搭配,再穿到自己身上,以此洞察他的衣品和眼光。他前后换了六七套衣服,无不让考官们惊艳,他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不管什么款式质地,穿在他身上都衬得他容光胜锦,器宇不凡,颀皙傲岸,身形无可挑剔。 夫人们不得不在心里叹服,堪称绝世的美男子,必是要像他这般的,何种颜色的衣服穿上身都浑然天成,黑、白、红、青、灰、蓝、紫……给人风格迥异的韵致,玉树临风,养眼至极。甚至会让人有一种错觉,一切的颜色但凡被他穿过了,再有其他人穿,那便是自取其辱! 【十】锦瑟怨30┇无所不能的男主(我没黑他,真的) 随之而来的一项技艺是弄妆。身为男子,纵然要伪装成一个面首,他也不是妖娆柔媚的性子,自不必像个女人一样擦脂抹粉,但毕竟之后要长期侍奉女主,目标女子的地位还又非同一般,因而对于梳髻著妆这类手艺还是要掌握的。 胭脂粉黛被一应俱全地摆满桌台,等着他。他落目轻扫一周,淡问花容夫人打算怎么考他,花容夫人欲叫府里一个丫头素面而出,供他妆点:“若能将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画得美若天仙,便算你过了。” 他听罢不言,只含笑摇了摇头。花容夫人不解他的意思,便问:“怎么?公子没信心?” 他对这种拙劣的激将一点也没兴趣,唇角微弯,显得波澜不惊:“不,你的玩法太没新意了。” “新意?”花容夫人扬眉审视这个自负的男人,“公子打算如何玩出新意? 他故作悬念:“夫人姑且坐等,到时一看便知。” 方才为了便于他更衣,侍从在殿前的临水台上,用四座巨大的屏风树立东南西北,合围成一块露天的空地。他不想在施妆时被人打扰,叫来仆人将那张摆放镜奁和妆品的木桌子搬进屏风里。花容夫人命人点上一炷香,就给他这么多时间,然后他便转身走了进去。 夫人们等在外面,不时凑在一起小声窃语一番,都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他独自在那屏风里能玩些什么花样。 夜渊却是恍如隔世,半点也听不进外面的嘈杂,只是专心对着铜镜,有条不紊地摆弄妆品,在自己面上悉心绘作。最后他起手拔去簪子,散落满头青丝,嘴角衔咬着一根红色缎带,随手抓弄起头顶的一簇乌发,随性地盘绕起来。 ◇◆◇◆◇◆◇◆◇◆◇ 经过一夜宣泄,哭过之后又睡了半天,幽梦心情的确好些了。 用过午膳,她便在风华楼的暖阁里和兰莹学刺绣,她也不是心血来潮突然想学这小女儿家的玩意,只是这慢工细活需要极大的耐性和专注,兰莹说这能让她沉浸其中,从而忘却烦恼之事。 兰莹挨着她,十分耐心地指导:“从这儿走针……对……” “公主!……公主!”谷雨忽然闯入,喘息急促,“公主,太傅他……回来了……” 兰莹面色一滞,幽梦仓促抬头,那反应与其说是惊讶,倒更像是惊喜:“啊?” 兰莹暗中端详她,明显看出她于瞬息之间,把眼底流露的期待刻意隐藏,继而又摆出一副凌霜傲雪的冷漠:“他还回来做什么?” 谷雨原本还很激动,见幽梦这般冷酷,不免有些为难:“他说今日专程回来收拾自己的物品,带回去,今后就不再打扰公主了……” 一听这话,幽梦心口一沉,脸色转瞬阴暗:“他要走……” ◇◆◇◆◇◆◇◆◇◆◇ 花容夫人看着那炷香逐渐燃到了底,眼帘轻一抬,便见夜渊从屏风里走出来了。他云步从容,端平双臂,宽大的衣袖垂落,双手共举一把展开的折扇,扇面与袖恰好遮挡了容颜。 他停留在众位考官面前,轻将折扇转个角度,竖了过来,然后手扶扇面,缓缓往右推开,仅露出他的左半张脸—— 眉清目秀,纯净自然,看不出与他原来有任何改变。 夫人们面面相觑,花容夫人也觉得自己被耍了,抑住心头的清浅不快:“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她话音刚落,只见夜渊又将折扇一转,这回往左轻移,露出了右边的半张脸,她们看罢竟不由得,纷纷呆住,呼吸凝滞—— 右边那半张脸很明显是施了妆的,眉睫纤扬,星眸熠熠,清如朝露,翦水流光。腮上敷雪粉嫩,点缀过胭脂的酥唇红润鲜泽,自扇面移去便微微上翘,娇柔里透出一丝淡淡的邪魅和性感—— 他一纸折扇半遮面,那样脉脉含情地望着你,便在无形中释放出奇特的魔力,仿佛和他对视一眼你就会沦陷进去。 夫人们惊艳得说不出话,适才见他左脸素净,不着铅华,如今再看右脸,虽不浓艳,但在衬托之下反差甚大。恰巧他此时又身着红衣,想来也是别有用心,他用红色缎带在发顶系住一个右倾的女式小髻,配合着右脸这半面浓淡相宜的桃花妆,真可谓相得益彰。若非她们先入为主知道他是个男人,否则绝不会相信是眼睛欺骗了自己,站在她们眼前的,那活脱脱就是个绝美的妙龄女子! 一般以男子的面相而言,施上女妆会很诡异,甚至吓人,可他却能这般不动声色,以亲身实践告诉她们,把女子妆扮成美女算不得厉害,他自有着鬼斧神工的本事,能凭着一双妙手点石成金,以假乱真,把气宇轩昂的男子都化为柔情似水的娇娥——这哪里是弄妆,分明是易容啊! 这下花容夫人为首的那些人都叹为观止,不得不服。这一关,他毫无悬念地通过了。 【十】锦瑟怨31┇让他走!我不稀罕他了! 待他卸了妆,她们还考验他的“容步”,便是要他行走坐立,举手投足间施展礼仪。但见他步履如云,舒缓自如,只怕那样清逸隽雅的风姿,天下无人能出其左右。 除此以外,他们还准备了很多食材,让他用半个时辰做出一桌美味。那些五光十色的精美菜肴被一齐端到桌上,花容夫人与贵妇们雍容走来,他便一一指着说出其中的名堂,还给每道菜取了十分别致而格调的名字。她们拾起筷子逐一品尝,果真色香味俱全,片刻吊住人的胃口。府里的掌厨还是丞相从宫里挖来的,前阵子也一直教习夜渊烹饪技法,如今他这厨艺,恐怕已不输宫里的御厨了。 ◇◆◇◆◇◆◇◆◇◆◇ 一看幽梦脸色不好,谷雨忙说:“不过公主您别急,寒露正在劝他呢,我们一定替您把他留住……” “留他干嘛!”谁料幽梦矢口喝斥,口气犹如烈火喷薄,“谁让你们劝的!” 谷雨被她训懵了,呆在那不知所措。 “他可是我父皇面前的大红人,谁的面子他肯给?”幽梦牵一牵嘴角,冷嘲热讽道,“我这公主府对他而言算什么?他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何须请过我的示下!” 气氛着实尴尬,兰莹和谷雨都自觉闭口,怕说不好更激怒于她。 “他不是要走么?好啊。”幽梦兀自哼一声,“你去告诉他,让他加紧收拾,他一人忙不过来,你们就多找几个人帮他收拾,好让他趁早离开这里,以后在宫里也别让我再看到他!” 谷雨窘迫窥探:“公主……您确定要奴婢去这么对太傅说?” 幽梦疾步如风,将挂在黄花梨桁上那件烟灰色毛领披风一把摘落。“还有这件披风,你也拿去还给他!”说着她狠狠将它朝谷雨丢去,谷雨迟了一步没接住,披风便落在了地上,幽梦却是一眼不愿多看,“请他把所有的东西连同他的清高一并带走,我不稀罕他了,今日他走出风华园,我从此便和他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她誓言发得气壮山河,说罢把头一扭,重重踩着楼梯上楼去了。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留下两头不是人的谷雨,真是拿他们没办法可想,“好端端的怎么弄得跟仇人似的……” “幽梦她只是嘴上强硬,到底心还是没死的。”兰莹眼神清淡,蹲下去将披风拾起,“怨愤的火焰终将被渴望的潮水浇灭,她挨不过这两日。” 她到底还是太了解幽梦了,又那么会察言观色,自然知道她那些欲盖弥彰的心思。 “要我说,他们不过是在互相怄气,只要有人服个软,两人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把心结说开了也就没什么了。”谷雨心急又无奈,“何至于要闹到这般恩断义绝,不能回头呢……” 兰莹空洞垂眸:“都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人,服软?谈何容易啊……” “我还是先去太傅那看看,估摸着寒露也是不够劝的。”谷雨说着便要去兰莹手里拿披风。 “算了,还是我去送吧。”兰莹下意识地握紧披风,笑意清浅,“我怎么也算太傅半个学生,道理和情面上也该和他道个别。” ◇◆◇◆◇◆◇◆◇◆◇ 日渐西斜,夜渊业已度过层层关卡考验,只见那些考官夫人手持的考察卷目上依次填满对他的成绩评语,这些到时都是要呈给丞相看的,所以都须记述得客观详实。 不知不觉,空白的就只剩下花容夫人手中那卷最后一关考题。 临近水台的一面墙头上,瑟瑟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来,府中佳丽都不及她胆大而冒险。 【十】锦瑟怨32┇他白衣飘飘,御风踏云(男主专场2000字,必看) 瑟瑟脚踩树枝撑在墙头,放目朝水台看过去,心中不禁得意。还是这里好,又近,看得又清楚,都不用和那些女人们挤水榭了,她还生怕一个不好,被她们挤掉进荷塘里去呢。 夜渊已经换回他原本的衣服,被侍者引回殿前,夫人们相视而笑,对于他今日的表现都很满意,花容夫人赞道:“公子身怀绝技,八面玲珑,真是举世无双的奇才。” 他颀然肃立,笑意甚浅近乎无色:“夫人不必说客套话了,若还有要考我的,只管继续。” 花容夫人垂眸笑了笑。“身为丞相特选来极乐天深造的细作,从前两关的试炼来看,以公子的风华已是能够胜任了。”话说至此又生转折,“不过毕竟是丞相给的任务,十分艰巨,也必常充满凶险,仅声色佼佼者未必就能完成。” 他缄默不言,承接着花容夫人微笑的凝视:“一个出色的细作必须精于洞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立于任何混乱危险的局面都能从容应对,尤其要懂得识破错综复杂的干扰,抽丝剥茧,抓住我们所要的情报。” 她正说着,夜渊便见两支侍女从左右款款走来,在夫人身边站住,每人手里捧一只精巧的鸟笼,有灰羽的小鸟在里面鸣吟啁啾,很是动听。 “这十只云雀是由府中最优秀的十位佳丽分开饲养的,平日多受她们音律熏陶,已经被调教得很有灵性。”花容夫人稍稍指着雀笼说,“别看它们个头小,性子可机灵得很,身手敏捷又灵活,还能与主人对话,互通消息。相比常养于传递情报的信鸽,它们本身就已经是出类拔萃的细作了。” 夜渊看着那些鸟,不动声色,这样的话换作外人听,只怕真的是夸夸其谈吧? 花容夫人自认看出了他的犹疑:“不怕公子不信,一旦它们飞走,不经主人召唤,可是很少有人能抓住它们的。” 扫视过那些生气勃勃的笼中鸟,夜渊气定神闲地抬起目光:“夫人是想让我和这十只灵鸟切磋?” 正当这时,花容夫人提到的那十位佳丽也到了,携琴瑟琵琶、箜篌箫笛……每人手中皆是拿一件不同的乐器,绕成一个圆圈而坐,将夜渊环绕其中。 “容后十位佳丽将会在此一同奏乐,用音律指引云雀们四处飞舞。”花容夫人的表情愈发显得神秘,“每只云雀都只会听其主人的命令,公子要一一分辨,找出其中的规律,将十只云雀全数捕捉,但绝对不能伤到它们。” 他平静如初,一丝浅笑随着他缓慢的呼吸释放出来:“夫人的意思我明白了。” 而后他也转头对侍者轻声嘱咐了一句,侍者短暂离开,不多会就快步小跑而回,躬身向夜渊呈上一方托盘,上面放着一根素白如雪的长锦带。 “既然是凭音律捕捉,而不是简单依靠武力,我想夫人是不会介意我擅自为考验增加难度的?”在花容夫人奇怪眼神的注视下,夜渊拾起了盘中的锦带,“我不用看,只用听。” 花容夫人意味不浅地审视他:“公子是当真的?” 她真怕这男人过于自负,低估了这些云雀的本事,结果输得一败涂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闹出笑话,那可就下不来台了。 他动作优雅地将锦带蒙上眼,在脑后系紧,神色自若道:“开始吧。” 花容嘴角一勾,拭目以待地击了一声掌,他周围那些佳丽们便开始奏响乐曲,韵律和谐,起落有致,一听便是十人在私下特意练过许久的。随着她们声起,丫鬟们也纷纷拉开栓子,将十只云雀从笼子里放飞出来。 夜渊负手伫立中心,长久不动,静默聆听着周遭的一切。时有微风撩拂,带起他飘逸的衣摆和发丝,他那般遗世独立,物我两忘,于丝竹乱耳和窸窣风吟间,仔细寻觅着鸟雀飞过时轻轻扑翅的动静,同时他还要化整为零,将每件乐器的音律在千丝万缕中捋透。 如是又过了一会,众人见他迟迟没有反应,以为他是露了怯,心里没了章法,恐怕一只也抓不住了。也怪他自讨苦吃,谁让他事先还非要自作聪明给自己挖坑呢? 就在花容夫人心里暗笑着,却见他猝不及防,化作一个白影跃然凌空,卓绝的轻功使他潇洒自如悬浮高处,此时他在心底选定了其中一种乐器,在它鸣出下一个音符前毅然飞往檐角,张开的手掌迎风一阖,听得一声清脆的鸟鸣,一只云雀便不偏不倚落入他掌中。 众人还来不及惊呼,他又旋身飞往荷塘,在濒临池水的扶栏柱子的石狮上又抓住一只云雀。将它们放回既定之处,他便又起身往四处翩飞,追着飞鸟的足迹,竟是出手必中,箭无虚发,看得在场众人瞠目结舌,应接不暇,连惊叹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瑟瑟在墙头也早已看呆了,只见他白衣飘飘,御风踏云,颇有仙人之姿,那男人竟有着这样出神入化的好身手! 只顾目光流转,坚定不移地追随他,她却不知自己正身处画中,这景致,堪堪如词里写的那般生动—— 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 ◇◆◇◆◇◆◇◆◇◆◇ 岁寒阁中,梅自寒将案上最后一叠书卷打包成行囊,兰莹便在这时进来了。 “太傅。” 梅自寒停下手中活,抬眼浅望她一眼:“兰莹,你来了。” “太傅今日就要离府,我来送送你。” “多谢。” 他面无表情如此淡漠,兰莹望他的目光加深:“太傅不去向她当面请辞么?” 他微微一愣,兀自转过头去:“没那个必要。” 兰莹心寒道:“您真的不能原谅她?颍川公主一事值得您和她这样苦大仇深么?” 他说:“我和她之间的问题,远不止在昨日那一件过错上,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 “太傅当真心意已决了?” 梅自寒冷眸正视于她:“你不必再为她劝我,今日我梅自寒从这里走出去,就不会再回头。” 【十】锦瑟怨33┇太傅,望您这一去,此生无悔 瑟瑟本是为了看夜渊,视线下意识地一转,恰好瞥见丞相出现在游廊尽头,来得正是时候。他远远就看到夜渊在临水台上神乎其技的表演,早已听闻他武艺高超,今日也是第一次亲眼领教,那身白衣在飞天遁地间犹如溯雪洄风的幻影,可是让所有围观的人都大饱眼福了。 每当夜渊捉住一只云雀,对应的主人就会收住曲声,她的云雀便也会乖乖待着,不再乱飞了。没过多久,九只云雀已经在他行云流水般的凌厉身法下尽收瓮中,剩下最后的一只,自然也是手到擒来。 这时,瑟瑟猛一个激灵,望见他正冲自己迎面飞来,“呼”地掀起一阵风,吓得她立马屏住呼吸——就在她以为他伸出的手就要抓住自己时,他却只是挥手绕过她头顶,从附近的树枝叶子上掳走了第十只云雀。 迫近的关头,他显然是察觉到她的存在了,因而在面面相对时曾有一丝怔忡。瑟瑟看到他双眼藏在白色锦带之下,阻挡了彼此的眼神交会,她却依然能读懂他的表情,十分敏锐和警惕地瞪着她,她在墙头大气也不敢出,好怕他一生气就把她这偷窥狂给摔了出去…… 不过好在,他并没有出手,仿佛就当没发现她似的,握着手里的云雀转身又飞回水台那边去了。 最后一位佳丽的箜篌声停,他稳健落回殿前,放下云雀后揭落脸上的锦带,便在此时耳闻一阵拍掌庆贺之声,深沉冷毅,离自己有些距离。 他转头望去,无太多意外地对视住了丞相,他正站在游廊里,面怀笑意,不胜赞赏地望着自己。 丞相已是一个人在那,悄无声息地看了他半天了,他的表现着实精彩,这与其说是一场技艺考验,不如说是一场视觉享受。 ◇◆◇◆◇◆◇◆◇◆◇ 听梅自寒自述心念,口气那样坚决,兰莹颓然垂目:“其实我是替她还旧物来的。” 梅自寒这才看清她手里的披风,不由自主又是一怔。 “这件披风,自太傅亲手给她的那天,她开心了一宿没睡。” 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眼中依稀浮现那样少女情怀的幽梦,不禁令梅自寒心生怅意。 兰莹极轻地,像是自言自语:“她还是很在乎你的……” “我知道。” “你知道?”兰莹始料未及,敛了敛情绪,“原本兰莹以为,太傅心性清冷如雪,所以体会不到她的心意,可现在看来……太傅你竟是个明白人啊?” 他眼中毫无波澜:“明白人还是糊涂人,已经不重要了。” “正如太傅所说,您和幽梦的问题远不止昨日一件,你有千万个厌弃她的理由,可你也不能否认,你是她的系铃人,更是她的心伤药……”兰莹自知不该说这些,可却是出于本愿,她知道现在不说,以后便再也不会说了,“纵然您对她有千般心结,你再如何否定她的为人秉性,也不该去怀疑她对你的一片真情。” “兰莹你要记住,情,绝不能凌驾于礼法之上。”这便是他的底线,他顿了顿,恍如微弱叹息,“她做事轻浮,易生邪念,只怕来日会走上歧路,以后就需你常在她身边看着她,多做谏诤了。” 他对她,到底还是有几分牵念的,兰莹如鲠在喉:“是,我会的。” 言尽于此,那些较重的行李已被下人陆续搬出,梅自寒拿起轻便的包袱走至门口,却被兰莹一声唤住。 “太傅珍重,望您这一去,此生无悔。” 她说这话是极有深意的,梅自寒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本该心如止水,却莫名泛起一丝凉痛,不可言说。 【十】锦瑟怨34┇你们想对男主做什么! 归嵩接过那一卷卷题册翻看着,不禁感慨。“全部考题,夫人们给你的评价都很高啊?本相要恭喜你。”他容颜甚悦,抬头望向殿前的夜渊,威仪道,“你可以出鞘了。” 夜渊手执锦带躬行一礼,再起身与他相视,安之若素:“这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吧。” 还真是一点也不知道谦虚呢,归嵩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气氛变得凝固起来。 花容夫人察觉微妙,再次以笑容缓解:“考了一天,想必公子也是异常疲累了,我让丫头们准备了热水和药草,还是赶紧让她们伺候公子沐浴,好好歇息吧。” 归嵩用鼻息发出一声“嗯”的沉吟。 “告辞。” 夜渊向他们拜别后,被侍女领出了这座庭院。瑟瑟还舍不得从墙上下去,她的目光宛如粘在他身上一般,一直在探头探脑地眺望他,可他始终没往她这瞧一眼,哪怕是一点余光。 夜渊知道是她,早在刚才捕捉云雀时,他就闻出了她身上的脂粉香气,所以懒得去看。 待人群尽数散去,花容夫人走近一步,小声却郑重道:“相爷,您也看到了,此人实力强劲,不容小觑。” 归嵩深意颇长地转回:“比起当年的凤潋呢?” 花容怔了一怔,说道:“凤潋本就是美玉,一经雕琢更是惊为天人,夜渊若与凤君相比,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评价可是异乎寻常的高呢,毕竟凤潋曾是极乐天精心培养出来的一件完美杰作,一度让丞相和花容夫人都引以为傲。 可归嵩又想到夜渊高傲自负,不服管束的一面,眼神瞬间阴暗了下来:“那天本相特意要你加试的一项……?” 言下之意是在问她是否在今天夜里进行,花容夫人解释道:“我看今日安排甚是紧凑,渊公子片刻不停地试炼,必然耗损不少,不宜再费精神,还是先等他修整两天,养精蓄锐再做考验?” 听出她有拖延的意思,归嵩冷笑并用斜目睇她:“你是怕他了? 花容嘴角轻轻一抽,强笑道:“相爷这话说的……妾身有什么好怕的,还不都是为丞相的计划着想么?” 归嵩负手,看透一切地笑了笑。“本相知道你忌惮夜渊的气性和身手,担心摆不平他。”说着便用指尖从袖里衔出一个被压扁折叠好,巴掌大小的白色纸包,“拿着吧。” 花容接过手中,手指一捏便觉出其中是些粉末,心下有数却更加疑惑:“相爷,这是……?” 归嵩望着她,讳莫如深道:“一个人舍得放下自我,恣意沉沦,方能飞升极乐,他会乖乖接受考验的。” 这一切都被墙头的瑟瑟看在眼里,她直盯着干娘手里那个小纸包,看不明他们在密谋什么,要对夜渊做什么?可她隐隐觉得不安…… ◇◆◇◆◇◆◇◆◇◆◇ 又到了进宫请安的日子,自从入了四月,天气便是出奇的好。 正午,幽梦在仪鸾殿陪母亲用膳,缺显得食不知味,神情恍惚。 “怎么了?茶饭不思闷闷不乐的。”咲妃打量着自己容色憔悴的女儿,“谁惹你了?” 幽梦木讷抬起头,费力牵了牵嘴角:“没有,我就是没什么胃口……” 咲妃放下碗筷,目光温柔却泛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看来本宫的女儿长大了,有心事都不舍得和母妃说了。” “不是的母妃,您别多心了。”幽梦敷衍着,便有些坐不住,“我想出去走走,顺道去颐心殿里向父皇请安。” “去吧。”咲妃含笑应允。 幽梦缓缓起身:“儿臣先行告退。” 自她离去,咲妃心底便有了一番思量,此时兰莹走来:“娘娘,奴婢有话禀报,也许对您来说是好消息。” 咲妃收住思绪,锐利的眼神朝她飞去。 兰莹福了福,神情静婉:“娘娘希望看到的结果,怕是已经发生了。” 咲妃黛眉微扬:“你果真拆散了她和太傅?” “拆散他们的不是奴婢,而是彼此无法相融的性情。”兰莹将前些日子那对“怨侣”之间如何误会,如何争执,又是如何因“马蜂窝”一事引燃所有矛盾,种种不睦长话短说地告知咲妃,最后说道,“太傅前日已经搬离了公主府,如今二人正是冰封冷战,不相来往。” 【十】锦瑟怨35┇我在找你,可你在哪里?(2000+) 咲妃听后暗自点了点头,心有不胜感慨:“难怪我看幽梦郁郁寡欢的,便是知道出事了。” 兰莹谦逊颔首:“公主近日沉湎忧伤,不过请娘娘放心,奴婢一定会陪在她身边宽慰和劝解的。” 咲妃眼中浮现一抹疑虑:“你有把握他们这次能烟消云散么?可是在本宫看来,幽梦似乎还没有死心,只怕还会藕断丝连。” “就算小公主不死心,太傅那也是无法起死回生了。”兰莹泰然相视,“其实娘娘您比任何人都了解小公主,因为她是您的女儿,您早已在暗中看透一切。” 咲妃默默听着她说,精明的眸子倒映着一片深不见底的丘壑。 兰莹则显得从容不迫:“太傅有他做人的原则,而无论是他的立场或是气节,都是无法迎合小公主的,又如何给她一段至美而无瑕的感情?” “你做得很好。”咲妃望她的眼色愈深,嘴角勾上妩媚的弧度,“兰莹,你真的很聪明,懂得揣摩人心,本宫没有看错人。” 兰莹惶恐而谦卑垂眸:“奴婢深受娘娘提点,愧不敢当。” “本宫这个女儿啊,性子若再不改改,以后早晚被个‘情’字害苦,真是伤脑筋……”咲妃转弄着指尖的景泰蓝护甲,装模作样地发着感慨,一边若有所思,“本宫答应你,只要有机会,本宫一定会向陛下进言,洗清上官家的罪名,除去你官奴之身,重还原籍。” 兰莹听罢怔动,眼神幽幽一亮,再虔诚躬身:“奴婢,谢娘娘体恤眷顾。” ◇◆◇◆◇◆◇◆◇◆◇ 今天也是长公主去寺庙敬香还愿的日子,为了恭迎公主的玉辇车驾回城,洛阳城门已经封闭近一个时辰,严禁闲杂人等通行,城内外的百姓队伍大排长龙,在烈日烘烤下等得忧心如焚。 “兵爷,这有个孕妇快吃不消了,疑似有早产的征兆,请快放我们进城,我好找个地方给她医治!”闹哄哄的人群里传出一个急迫的斯文男声。 护军怒喝:“大胆刁民!竟敢惊扰长公主御驾!”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来人便和他们讲起道理,“都说医者父母心,所以在下来为孕者请命,可皇室难道不是黎明百姓的衣食父母么?” 步辇中端坐的高贵女子听闻那义正辞严的争执声,纤手轻拨开柔软幔纱,透过微缝窥望而去。 “正因为她贵为公主,眼下代表了整个皇室,所以才更应当体谅百姓的疾苦!”她见城门口有个面如冠玉的白衣男子,正和那些封锁城门的官兵据理力争,“放在她面前的可是两条人命!公主难道就没有颗爱民如子的慈悲心肠吗?” 她招手将侍女唤至身前,俯身侧耳交代了几句,随后侍女走到护军统领面前吩咐道:“长公主有令,先将前面的百姓放行入城。” 统领拱手领命,随后便开始调度军队了。 孟玉绍和别的好心人护着那孕妇进去,经过城门时他下意识地回眸,望向停在不远处的那座华贵扇舆—— 淡鹅黄薄纱隐约掩映一重娉婷身影,朦胧之间看不清面容,但颀长秀丽的下巴和脖颈线条却被阳光投在纱上,鬼使神差地,不禁使他脑海中形成了曾几何时从诗书中读来的印象: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诗经·硕人》所言极是,从此也令他在这青春弱冠的年纪,豁然懂得了何为“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他是出身正统的儒家弟子,自然知道这样对人张望浮想有失君子之仪,只是那十里春风的柔拂下,玉绍不知怎的竟有些迷了心神,恍如微醉,以致不由自主地看痴…… ◇◆◇◆◇◆◇◆◇◆◇ “公主,微臣可不敢骗您。”院门外,一位助教的学士毕恭毕敬,神色颇为难道,“太傅他这两日真的没有回过翰林院……” 幽梦努力保持平静,可眼底藏不住焦虑:“那你们可有人知道一些什么地方,是他平日可能会去的?” 那名学士细想想:“太傅在宫里除了翰林院、崇明殿、东宫太子府,各处的藏书库,剩下的也就是去面见陛下了。至于出了宫,他不喜应酬,多半也是待在自己府中深居简出,甚少与群臣来往。至于他究竟还会去哪,臣可就真想不到了。” 幽梦点头,羽睫无力垂落:“我知道了。” 得她默许,学士就进去了,她带着侍婢冬至沿林荫小道原路折返,愁眉深锁不得舒展,想到方才在颐心殿,她与父亲谈及—— “父皇……太傅已经不在儿臣那住了。” “父皇知道了。”姬舜轻描淡写道,笑容温和,“昨日他向朕递了折子,自称抱恙,请求告假休养几日,朕念他近来确实辛苦,就准了。” 她顺口道:“父皇觉得他会去哪呢?” 父亲略有踟蹰:“这……毕竟是太傅的私事,朕怎么好过问呢?” 她缄口低下头,难掩失落。 “幽梦,你和太傅……”父亲想关怀却又觉得不好开口,“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她浅声否定:“儿臣与太傅没事,不劳父皇操心。” 姬舜微笑:“没事就好,你们一个是朕心爱的女儿,一个是朕亲信的臣子,朕自然希望你们都好。”父亲的话是一语双关的,她听得出来。 幽梦收敛了回忆,心情更加抑郁了。如今找遍宫廷,却不见那人踪迹,看来,他是在有心回避自己啊…… 冬至性子敦厚内敛,不像立夏活泼嬉闹,不比寒露灵巧解意,也不如谷雨那般体贴,终日地嘘寒问暖,却自有她的沉稳和心细。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陪主子走了一路,本不想扰乱她的思绪,只是想起一事不得不提:“公主,咱们一会出了宫,要去趟陆离馆吧?” 幽梦恍在梦中,有口无心地嘟哝一句:“去那做什么?” “公主您忘了?”冬至提醒她,“日前您在陆离馆买了一幅画,不,是一位公子买下送你的。您惊叹画师的才华,便与馆主定于五日后,约见那位叫叶羽的公子,可不就是今日啊?” 【十】锦瑟怨36┇慕容兀自寻味起这个叶羽 仿佛脑子被雷劈了一下,幽梦顿然清醒过来:“是啊……你不说我还真给忘了……” 都怪这些日子烦心事给闹的,险些连那么重要的约定都错过了。 冬至问道:“那奴婢这就陪公主回府更衣?” 想到先回府再去的话,折腾一气怕是不早了,总不能叫人家画师久等。何况这会心情欠佳,她也实在懒得去换男装了,疲倦地摇摇头:“不必了,直接去吧。” “那兰姑娘……”冬至想要不要把兰莹也一块带去。 幽梦想了想,顾及兰莹那性子不喜欢抛头露面,觉得她应是不愿去那种全是男人的场合的,便说:“你去打发人备辆车,单独先送兰莹回府吧。” “好。” ◇◆◇◆◇◆◇◆◇◆◇ “叶公子,这是您那幅《巫山云梦图》售出的二百两银子,您收好。”陆离馆馆主笑呵呵地将一枚银锭子递上。 “我的画果真卖掉了?”漓风不胜欣喜地接过,这是他有生以来不以王世子之名,而是自食其力赚得的第一桶金,犹有些不可置信。 “银子可是货真价实地在公子手中了,我又怎么会骗你呢?”馆主笑容可掬,“说来我也没有想到公子的画竟如此好卖,挂出的第一天就被伯乐看中了,您的画作可是当天墨宝的售价榜首。” 这是极大的肯定,漓风听了喜出望外:“不知是什么样的贵人买走了我的画?” 馆主捋了捋思绪道:“其实,看中你画的有两位,也是像您这样风度翩翩、器宇不凡的公子,不过由其中一位买下,转手送给另外一位。最终得到画的那位公子,他自称姓楚,留名‘南柯公子’。” 漓风沉静,却寻思不出线索:“冒昧请问馆主,这位南柯公子是什么来历?” 馆主面露窘色:“惭愧惭愧,只因那位公子也是第一次来我们儒馆,并不相熟,也未曾在市井听闻此人名声,关于他的身份,在下也是知之甚少。” 漓风体谅地点点头,暗觉可惜。 馆主又道:“不过南柯公子对您似乎也很感兴趣,特地让我今日见了公子,代为传话,请公子务必多留片刻,他自会赶来相见。” “他要见我?” “在下看得出来,他对您的画情有独钟,非常仰慕您的才华。” 漓风得知自己画技如此受人青睐,心中也不免多了几分期待:“也好,我今日正得空,便在此等等吧。” 他也很想会会那位神秘的“伯乐”,说不定会成为志气相投、相见恨晚的知己。 馆主笑着拱手,客气地邀他上座,二人便谈笑风生地往楼上雅座走去,谁也不曾注意楼下厅堂云集的宾客之中,在那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孤身坐着一个人,夜渊——不,此刻应该算是“慕容湮月”。 他看似悠闲地斟茶自饮,不与任何人闲谈,可从沐漓风进来的那一刻,他冷澈的目光便暗暗落在那个穿绿衣的男人身上了。 从馆主的言行里,他能确定他就是那幅《巫山云梦图》的画师叶羽,但在这之前,封狼带给他的消息远不止这些。 似将一切了然于心,慕容品茶,兀自寻味起这个叶羽,竟然不是表面所看到的,这般寻常的文人墨客,关于他的身份背景,可是相当的有来历呢。 ◇◆◇◆◇◆◇◆◇◆◇ 马车驶过市集,幽梦百无聊赖地坐着,随手撩开了车帘朝外看,恰好见路边一个三五岁的小女孩儿,一只手被父亲牵着,一只手拿着糕点吃得津津有味。 “爹爹爹爹,今日拾花记的饼饵好甜……”小丫头忽然抱住她爹软语哝哝地撒娇,“什么桃花酥,甜得掉牙了,又没有梅花酥香,我不喜欢……我要吃梅花酥!” 她爹宠溺摸着她的脑袋:“傻孩子,这世上的花都是应着时令而开,如今已是四月,哪里还有梅花呀?”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沉沉落在幽梦耳中,恍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梅花香自苦寒来,一月初开,三月凋败。 一夕之变,一念之间。 吉光片羽,沧海桑田。 她忽又怀念起与他在溪亭梅林初见的光景,雪泥鸿爪浮上心头,恍然如昨……还有那场美入极致的邂逅,于山野幽园,细雨春寒,梅香酒冽,花开时节恰逢君—— 她忽地灵光一闪,矢口大叫:“停车!” 马车很快停下了,冬至不解其意:“怎么了公主?” “我们不去陆离馆了。”幽梦心谷已乱,肃然命令车夫,“出城,去翠屏汤沐,那附近有座梅园。” “公主,这个时辰您要去翠屏山?回来恐怕天都黑了。”冬至觉得不妥,“况且你与馆主约定好了,叶羽公子怕是也来了,总不能叫人空等……” 幽梦手心攥在胸口,目光笃定:“我暂且顾不得其他,心之所向,我必须去梅园!” 【十】锦瑟怨37┇这世上,多的是露水情缘 时近黄昏,日渐西斜,马车停在一座淡黄的院墙外,幽梦下了车踱至门庭,苦苦追寻的答案已近在咫尺,蓦然又情怯,止步不前,只能仰首空叹。 霞光深处,青瓦墙头,只见枯枝,不见梅影。 院内飘出琴声,起承转合,曲意委婉已抚过半阕—— 「霏霏脉脉,不是不多情,金帐暖,玉堂深,却怪音尘杳。」 幽梦屏息神凝,心弦随它凛然大动:正是那支《蓦山溪》! 昔曾以花笺寄词,被他夹在书页间,她岂能不识此曲? 「天公谪下,暂落红尘道。颜色自还怜……」 丝弦本是凉物,却依稀在那人指下有了温度,她驻足在槛外听,一如被那琴声吹散了心魂,耳中便只听得宫商起落,似幽幽悲鸣,扯痛柔肠。 「冰心谁诉,但吹入梅花,明月地,白云阶,相照天寒好。」 琴音止,像是一阵风吹得门徐徐打开了,抚琴人始料未及,迎着开启的院门抬起眼帘,一道丽影伫于庭前,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二月里那个雨天,她也是这样毫无预料地出现,红裙如火,灿若晚霞。 她并不急着走入,而是深情款款地和他对视,仿佛阔别多年后的重逢,掺杂着一丝欣慰,只是不自禁地就泪覆眼眸,眼里的他,如隔一川烟雨…… “我知道这很难,但我仍会去找他,有些话我还未曾告诉他。”午后在颐心殿,临走时她对父亲表达了决心。 父亲沉默半晌,不急于规劝,只殷切注视着她的眼睛:“幽梦,你还记得儿时,父皇给你讲过‘蜘蛛寻露’的故事?” 她深思一阵:“儿臣记得。” 那是在她不谙世事的孩提之年,她难得见殿宇檐下有蜘蛛,正吐丝结网,她指着蛛网问父皇何故如此,父皇将她抱在膝上,与她讲起一个关于蜘蛛的故事:有只蜘蛛结网自栖,一日,清风把一滴露水吹落网上,晶莹剔透,蜘蛛见之欢喜,露又被风吹走,触之不及。 “幽梦,世间多得是露水之缘,若是找不回,那就别再找了。”父亲讳莫如深,“如果被清风吹走是甘露的本意,找不到,就是他不愿回来。” 她好像完全听懂了父亲的意思,深深吸了口气。“儿臣记住了,多谢父皇点化。”她跪下拜别,“可有些事就连父皇也帮不了我,儿臣总要学着去面对,了结它,给自己一个释怀的理由。” 是她用知难而不退的勇气,最终说服了父亲,使他点下了威严的龙首。 此刻她凝望眼前伴琴而坐的男人,比起梅林初见,他依旧仙颜胜雪,着一袭恍如隔世的清冷,凌绝于天地之间。 她还记得自己初来梅园,早梅开时,他就在那里同样的位置,檐下露台玄关处坐着,素手纤纤,挽袖弄勺酿清酒,也是这样错愕不及的眼神望着她。 “抱歉梅郎,我总是这样不合时宜地闯入,不与你商量,令你讨厌,可这是我的选择,即便你此生再也不会见我。” 她亦如那日迈入门槛,沿着梅花落尽已荒芜的青石小道,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 他冷冽的眸光必然静若深海,否则又怎能掩藏住,他的心起波澜。 她便那样走近,似一段安静的回忆,来时满地斜阳,南风微凉。 ◇◆◇◆◇◆◇◆◇◆◇ 沐漓风在陆离馆中等了一个多时辰,终是不见人来。他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不禁问起身旁为他添茶的馆主:“你确定南柯公子约见的是今日么?” 馆主也是颇为尴尬:“确是今日,可为何迟迟不来……也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漓风沉下心:“言而有信是君子之道,我再等等,但愿他不会负约。” 【十】锦瑟怨38┇我想你了…跟我回去吧 幽梦径自走到梅自寒身旁,跪坐下来,陪他赏着天边的云霞。她望得如痴如醉,唇边凝着笑意,许久才说话。 “我第一次误打误撞来到这里,记得那时正逢梅花佳期,园里群梅怒放,白若雪,红似血,馥郁繁华,如临仙尘。”她满目神往,自言自语,“那天你就坐在梅花深处,我看见你,便如同用光了这辈子所有的好运气……” 很难想象在激烈的争吵之后,他们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说说话,虽然他只是静默听着,面色如水,寡淡无味。 “我至今仍觉得那是上天注定,馈赠给我们的缘分,也是我下定决心去‘纠缠’你的开始。” 她转过脸将柔情缱绻的目光递向他,而他像石像一般纹丝不动。 “可如今梅花都凋零殆尽了……”她放目扫过哪些光秃秃地梅树,映衬她此刻凄清的心境,“想不到这里在失去了梅花作景之后,竟是这般荒凉。” 他依旧无话,时间又在彼此的沉默中逝去一段。 她费了好些力才寻到新的话头:“梅花败了,你也不会再酿梅花酒了吧?” “会。”他回答得极是无心,“我每年都习惯留一些晒干封存的梅花备用。” 她勉强地挤出笑容:“也对啊,若是贮存得宜,干花也是能保留香味的。” “干花虽也能制酒,却已不再是当初的味道了。” 他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在她心上划下一道冰冷刺骨的长痕。 “梅郎,我想你了……”她低头声音卑微而柔弱,像个在长辈面前认错讨好的孩子,“跟我回去吧……” 他坚持不回头看她:“回何处去?” “回到二三月里,梅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她抬起泛红的双眼,“如果还能再往,那就回到你我初见之时……” “公主说笑了。”他冷声相悖,“四季花令有序,岂有梅开二度之时?” “怎么没有?”她笃定争辩,“民间自古就有‘二度梅’之说!” “那也只是传闻,非亲眼所见,就不值得相信。” 她戛然闭口,是啊,他就是个只相信自己一双眼睛,就能判定是非对错的人,有理也说不通。 可是这人,怎么就冷得不像真的?她双眸噙泪望着他,试探的手缓缓朝他侧颜伸去:“我们当真……再也回不去了?……” 指尖迫近他脸庞时,被他的手一把握住,她凛然一怔,他眸色凝霜:“回去,结果也是一样,不会变的。” “好……”她的心滑落谷底,“你说过不喜欢任何谎言,想必梅郎也绝不会说谎,那就请如实回答我。” 此时他终于转侧眼眸,俯落向她。 “在你心里,可有幽梦一席之地?”她仰望他不偏不移,“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分毫?” 他冷冷相视,凝结了半晌的唇开启了一条缝:“没有。” 幽梦忽地颓败,坚守至此的眼泪在那二字落地的一瞬,终于冲破了束缚落下来。手被他握着,却被他与生俱来的寒意感染,顷刻传遍了全身…… ◇◆◇◆◇◆◇◆◇◆◇ 沐漓风终于有些坐不住,步履消遣地走下楼,在周边悬挂的墨宝前随意看看,以此来打发时间。 他是个性子极好的男人,其实久等无妨,可如果他的“伯乐”,是个将承诺轻易抛却之人,那就未免太让他失望了。 看罢了一圈字画,他回身时不经意地望去一处,也不知怎的,就和坐在那的慕容湮月对视上了。 面对这突然的交集,慕容湮月表现得从容不迫,微笑着向他颔首致了个意,沐漓风也抿唇还了一笑,倒也没兴致上前结交,便又走向别处去了。 慕容收回视线,淡然喝茶,唇边凝笑:看来,你等的人不曾来赴约啊?真是可惜了。 他自然是知道他在等谁,买画的那天他就已料到那个“楚公子”会设法约见画师叶羽,故才特意交代封狼前去打探,未雨绸缪,他要比小公主更早知道叶羽是何方神圣,出于细作的敏锐嗅觉,公主所感兴趣的,极有可能就是她日后会去来往的,而这些人的底子,在他这里必须都像无杂的泉水,看得清清楚楚才行。 今早封狼突然向他汇报:“公子,属下得到消息,这个叶羽不是真名,他的真实身份,其实是沐王府的嫡出世子,沐漓风。” 他心一凛,眉峰浅蹙:“千真万确?” 封狼确定道:“经过属下再三核实,不敢有误。” 叶羽——沐漓风? 两个名字合二为一,被他玩味其间,也忽然令他想起了一些事:国宴之夜,由他一手制造的京城烟花暴乱,人群里曾冲出来一个年轻男人想要追赶他,后来被自己移形换影的步法给摆脱了。 他记得那人的长相,正是今日所见的叶羽,无巧不成书。 想到这里,他不禁冷笑饮下一口茶。那夜未曾与他交锋,没准以后还有机会。 也许,会是一个不错的对手。 【十】锦瑟怨39┇情中至苦:求不得,已失去(1更) 梅园,黄昏渐暗的光线里,一双手仍相缠定格。 “你敢不敢发誓?”幽梦兀自流泪,却撑起一股莫名的底气,“发下一个毒誓证明你没有说谎?” 他几乎毫不犹豫:“我梅自寒所言如有一句不实,我将终生寂苦,永世不得解脱。” 她惨笑着抽回手。“一定会应验的,因为你在说谎……”她试图撕开他那张冷漠的外表,“你若不爱我,怎会留下我写给你的《蓦山溪》词,珍藏在《尚书》里?……你又怎会千方百计,避我于这世外梅园,独自在此抚奏《蓦山溪》?” 梅自寒再缄其口,如同未闻。 “答不出了么?”她得意冷笑着,“冰心谁诉,但吹入梅花……谁怀着这颗‘冰心’谁心里清楚!” 他淡然转眸来看她:“纵然臣对公主有爱,也绝非公主所想之爱,所求之爱。” 她不忍听下去地扭头闭紧双眼。 “曾经我们是师生,我对你的确是过于期待了,但以后不会再有了。” 泪水刮得脸颊生疼,她麻木睁眼:“你一定要对我做得如此绝情……” 他浅浅吸了口气:“这梅园我已打算转手出去,以后公主也不必再来了。”说罢便起身而去。 “梅郎!……” 她呼唤一声追下台阶,猛一个冲劲地将他抱住,胳膊顺势屈成一圈,像绳环勾住他的臂膀,而将身子紧紧贴靠在他的背上。 “你别走……”他怔住,听她在背后呜咽哭诉,“不要让我逼自己去忘记你……” 他眉心狠狠一蹙,这样的话换作是一个意志不坚的男人听到,恐怕早已沦陷下去,融化成水了。可他不是别人,他是梅自寒。 “你今日这一走,我便不会再爱你,来年梅花再美都无关了,然而我可能……”她贪恋吸取着他身上那种久违的,令她心醉又心碎的清幽梅香,哪怕泪水沾湿了他背后的衣裳,也顾不得了,“可能要用尽我的余生来忘记你……” “公主一往情深,奈何错负真心,终非吾所爱。” 他沉沉瞬了瞬不堪负荷的眉目,抬手反握住扣在他肩上的纤手,力道由浅入深,直到掰开那道枷锁,他冷然离去,背上那片醒目的水迹渐行渐远,任由她在身后哭成个泪人。 其实在来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结果了,知道她今日带不回他,永远也带不回了…… 她泪眼朦胧,对他的背影恋恋不舍,掌心的余温转眼消散,带不走他青衫上一片泪光。 生世若飞花,既有相逢,便会有散场。离合悲欢,何必断肠? 她稍稍收住一些眼泪。其实,那只蜘蛛的故事有后文,只是当时念她年纪小,父皇没有说下去,但是今天父皇告诉她了: 露水被风吹走后,蜘蛛不甘,来世托生名门闺秀,欲嫁露水状元郎,奈何佳人有情,状元无意,状元更被皇帝赐婚,与公主结为金玉良缘,蛛儿抑郁成疾,溘然长逝,临终方才顿悟,于是放了手,随他去罢。 此时她就像那只蛛儿,纵然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可往往郁结心头,被人视作最珍贵的,便是“求不得”和“已失去”。 放了吧,放了也好。 多少无奈与彷徨,都在那一别之后,终无须再费心思量,终不再问今夕何夕,去路苍茫。 枯尽的梅花树下,她颓然半沉,蹲在斜阳晚风里,眼泪划过嘴角,化作一抹苦笑。 与他相识这一场,只当浮生如梦,梦如霜。 ◇◆◇◆◇◆◇◆◇◆◇ 夜渊刚进极乐天东苑,就见瑟瑟从墙边窜了出来,仿佛是故意守在这等他的一样。 他淡淡扫她一眼,语温冰冷:“你又想干什么?” 【十】锦瑟怨40┇碧纱帐内,她们只穿一件轻纱薄衫(2更毕) 瑟瑟眉目深切,看起来不胜忧心:“渊,你信我一次,我对你从来都没有恶意!” 以为她又像前几次一样想接近自己,心性肤浅又盲目花痴的女子向来令他厌恶,夜渊黑着脸,甚觉无聊地转头就想绕道走。 瑟瑟连忙阻拦,纠结万般地道出:“我真的是来好心提醒你提防我干娘,如果她给你吃什么、喝什么,你都千万要当心!” 他敏感斜视,正要揣度她话里的含义,这时走来一个侍女,令瑟瑟欲言又止。 侍女屈膝福了福:“公子,花容夫人有事相谈,公子回府后请先沐浴更衣。” 夜渊短促一滞,又将狐疑的目光投向瑟瑟,大概是在推敲这对母女,一前一后地找他,心机重重的,究竟是想唱哪出鸿门宴? 本来还想解释的,可干娘心腹在这,瑟瑟已是无法再多言了。她脑海里丞相给干娘那包药的情景总是挥之不去,虽然这么做有些胳膊肘往外拐,但从小在这里长大,极乐天的手段她也不是不知道,多少人因为不听话,或者闯了祸,最后被这的牛鬼蛇神弄得缺胳膊断腿,死无全尸? 她实在害怕以夜渊这种孤傲又嚣张,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性格,会得罪这里的权贵,担心他们会下毒来害他…… 夜渊就这么静静看她,从她焦虑的眼神能看出很多讯息,不过他此刻倒也无意深究,面覆霜雪地随那侍女走了。 ◇◆◇◆◇◆◇◆◇◆◇ “今夜请公子在此处歇息。” 沐浴罢,侍女将夜渊领进一间宽敞的屋室,他没来过这里,不由得放目往两边游走,但见室内陈设颇为香艳,墙上挂满各式美人图,几案摆放的也都是些白玉雕的美人像,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无不妖娆撩人,泛着迷幻的光泽。四周壁灯也皆笼上一层紫色纱罩,灯火将室内渲染出一片幽暗诡魅的格调。 尽处是一张被帘幔遮蔽的床榻,看上去很大,足够容纳十人有余,云雾似的纱帐里隐约透出几个人影。 花容夫人立于床前,唇边悬一丝诡秘笑容,见夜渊走近,与他说道:“公子连日于府上修习试炼,费神且辛劳。我极乐天府为公子准备了一份奖励,极是丰厚,以作为你圆满通关的嘉勉,请公子笑纳。”随后便给丫鬟们使了眼色,她们伸手将纱幔挽起,挂去两旁。 瞬时,一道活色生香的春光扑入眼帘,夜渊脚步忽一凝滞,凛然见那半垂的碧纱帐内,共有五个沉鱼落雁般的妙龄女子,如绽开的花瓣朝着不同方向,或半倚半坐,或横躺、侧卧于于衽席之上。她们身上只穿一件轻纱薄衫,香肩之下雾里看花,最是销魂。下半身风光更好,几双白生生的长腿无遮无掩,坦然横陈于香榻,彼此交叠着,使人眼花缭乱。 夜渊看过此景,颇显得无动于衷,淡然瞥向花容:“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花容低眉掩唇一声轻笑。“这是相爷的意思,为公子离府前精心准备的——”她抬起别具深意的笑眼与他对视,“最后一关考验。” 他清冷道:“该考的不是前天都考完了么?” “相爷特别关照要加此一项,妾身自然不敢怠慢。”说着,花容有意将余光往身侧一斜,宛如拿出了自己珍藏数年的绝世珍宝,神色极为自得,“这些……公子可还满意?” 夜渊以眼风淡扫,帐中那几个搔首弄姿的美女也都在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其春色横眉,体如白玉,那柔媚的眼波确能令男人意飞魂荡,骨酥神迷,难怪花容夫人言谈之间如此骄傲。 【十】锦瑟怨41┇最一招致命抓住女人的功夫,还是得在床上啊(1更) 花容自信笑着端详他,似在等他一个肯定的答案,末了却只得他薄唇微启,呵气成冰:“有这个必要么?” “当然有。”花容笑里透出几分阴冷,“公子难道不清楚,您离开这里之后,将会以怎样的身份去完成丞相的使命?” 他满脸淡漠:“夫人不必提醒,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您要成为小公主的面首,容貌才华那都是表面文章,而最一招致命抓住女人的功夫,还是得在床上啊……”话说到最后,花容竟不禁以袖掩面,阴阳怪气地笑出声来。 纱帐里的美人们也跟着莺声燕语地娇笑,连呼吸都带着对他的勾引,然他从容自若,斜目向花容反问:“是个男人都懂的道理,我会不懂?” 花容放下衣袖,又是一阵端详,那眼神很是隐晦:“公子是男人,自然很懂了,可……公子恐怕未必有经验呐?” 他漆黑的瞳孔如夜幕一般深邃,口吻淡若冷笑:“你觉得我不行?” “这我可没说,毕竟丞相韬光养晦了这么久的武器,自然不希望在关键时刻失灵。”花容笑得意味深长,“不过公子大可不必当成考验来对待,只管放轻松,尽情享受便可。” “不需要。”他直说,已是面无表情。 “公子您放心,本夫人为你精挑细选的这些‘御师’,都是我府中教养多年,色艺双绝的佳丽。”花容自说自话,得意得恍如要眉飞色舞起来,“她们虽不是什么含苞待放的黄花大闺女,但绝对是各个风情万种,善解人意,皆已修得一手极上乘的闺房秘技,我不怕自夸地说一句,她们比京城任何一座青楼里的头牌,都更擅长服侍男人。” 夜渊异常沉默,尽管那些绝色姝丽是那样直接热切地望他,她们自诩灼热得能将男人融化的目光,投到他这座千年雪山似的脸上,竟如隔绝了般毫无作用。 “公子与她们合璧双修,不仅能享尽极乐风流,她们还会在这场欲生欲死的美梦里,言传身教,把毕生的绝技和心得都悉数传授给公子,岂非一举两得?”花容话里步步引诱,势要将他引入堕落的圈套,“我想是男人都不会拒绝这等美事的吧?” “夫人没听清么?”他连眼都不抬,却寒意逼人,“我说,不需要。” 气氛忽然凝住,美人们都不笑了。 花容眼色暗下,收去所有笑意:“公子,您这样不识抬举,是有意不打算给丞相面子了?” 他勾了勾唇,似笑非笑:“即便是丞相此刻就站在我面前,我还是这句话,一个字都不会改。” 花容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隐忍愠意,忽地又诡异笑道:“公子心里不需要,可是身体呢?也不需要么?” 夜渊敏锐的眸子睇向她,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觉得身体在逐渐发热,那是种很奇怪的燥热,直射心底,再由花容那神情口吻一个暗示,他旋即意识到什么。 进而也想起瑟瑟的话:“我真的是来好心提醒你提防我干娘,如果她给你吃什么、喝什么,你都千万要当心!” 花容看穿他似地问出玄机:“经过方才一番沐浴,公子可觉得身体有些异样?” 夜渊不动声色地领悟,不愧是丞相,果真老谋深算,竟想用美色侵蚀他的意志,以便日后能更好地掌控自己。 他也暗笑瑟瑟那丫头终究想得太简单了,原来花容知道他心性戒慎,又精通医食药理,催情的东西自然很难让他从口入下,于是就将丞相给的媚药粉末掺入他净身的药浴里,然后便借着温热的水气,从皮肤渗透进他的体内,药力正随着血液流遍全身。 可他真是这么容易被人暗算的人么? 【十】锦瑟怨42┇不想和随便什么女人做这种事(2更毕) 见他脖颈与脸上开始隐隐泛红,花容便知道他体内的药效发作了,笑得愈发妖冶:“本夫人调配的药浴,后劲可猛的,足以唤醒男人体内烈火焚身一样的情欲吧?” 夜渊依旧能控制住均匀的呼吸,他缓缓垂目,嘴角微弯,一声轻嘲叫人脊背发凉:“哼,这种下三滥的伎俩对别人有用,对我夜渊根本是自取其辱的笑话!” 说罢他在身上自点几个穴道,起掌覆于胸口,欲用内力将药性逼出,这对他来说并不难,只不过需要一点时间,而内力的运作会使得药效在血液里彻底蒸腾起来,身体则会变得灼热百倍,如同在火堆里炙烤一般。 “公子这么煎熬又是何苦呢?”看着他在那不遗余力地运功,额头上泌出晶莹的汗珠滚落下来,花容夫人冷笑感叹,劝他放弃,“自尊这种东西,今后作为面首必然是要放下的,洁身自好的操守未免显得多余。今夜且当是寻欢作乐而已,哪有男人会不喜欢的?” 夜渊抬起冰冷的目光,锋芒凌厉。“面首怎么当,我心里自有分寸,丞相的指示我都会照办,但唯独这件事,我绝不答应。”他短促而寡淡地瞥眼暖榻纱帐,“服从不代表我毫无底线,至少我不想和随便什么样的女人做这种事。” “不想和随便的女人?那你想和谁?公主么?”花容掩面咯咯咯地,险些笑得背过气去,“公子你不是在逗我吧?您别忘了等你去了公主府中,你只是一介男宠,又不是名正言顺的驸马爷,公主的初夜只怕也未必轮得到你,如今公子这样不近女色,怎么?你还想着把清白身替公主留着不成?” “那就是我的事了,不牢夫人费心。”他被挑衅得不躁不怒,多数专注只放在掌下推助内力之上。 花容冷然收笑:“公子你这样忤逆不肯合作,相爷那边,我可就不好交代了。” “夫人只管去告诉丞相,或许我的话很不敬,但请夫人务必一字不漏转达。” 便在此时,药性已全部挥发,身体恢复自如,随他镇定自若地站直上身,对面的花容见状渐已惊心瞠目。 众人听到,他凉入骨髓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如果丞相不想他这极乐天里血流成河,那就彻底打消这些幼稚的念头,否则就算有师命在身,我也会取消我们之间的盟约!” 丢下这句冷冽的警告,他大步徜徉迈出门去,那一种誓不回头的架势,把屋里所有人都震慑住了。 花容夫人瞪视被他经过的门口,一团心火勃然怒烧,今夜他让自己如此下不来台,不禁暗恨咬牙,嘲笑着他的目中无人:“等到他日沦作公主面首,还不是被人玩弄的下贱命?竟还想着守身如玉,自命清高?真是可笑!” 翌日午后,丞相派人传来指示,说夜渊可以离府,为任务做准备了。随从便收拾好了行李等着,到时手下有专人来将他接走。 花容夫人等府内掌事出于规矩为他送行,他只是简单拜别,没有多话,自然也未有几分客套和谢意。 看着他来去如风,潇洒从容,不可一世的样子,花容夫人脸上在笑,心里却如冰天雪地一般,一片透骨的寒意。昨晚那般狂妄放话,强硬拒绝“特殊考验”的人,想不到丞相居然就这么放过了他? 瑟瑟跟在花容身后,望着他上了马车,渐渐驶远,心里失落极了:“娘,他以后会去哪?” “这不是你该问的。” 干娘一句话把她堵了回去,她旋儿瘪起嘴,好生郁闷。 【十】锦瑟怨43┇他一旦招惹上谁,可绝对没有好果子吃的!(1更) 花容夫人隔着背影传来冷淡的告诫:“以后这个人去哪做什么,是生是死都和我们极乐天没有关系了。” 五年前近乎同样的场景,她还是八九岁的年纪,也是这样跟随干娘身边,看她们用马车送走了一个叫“凤潋”的男子。她记得那男人生着一双风流邪气的桃花眼,不像夜渊这么冷傲、生人不近,他很爱笑,笑起来很好看,他的美貌仿佛能让世间瞬时变得春暖花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他走时穿一件红衣,宛如一团艳烈的火焰,随时想要燃烧的样子。他安静地站在那,比落日和晚霞还要耀眼。 后来,她就没再见过那个男人了,不会有人告诉她,关于凤潋的去向。凡是离开这里的人,都成了未解之谜,而留下的,不能做任何打听或是谈论,因为这是府里的禁令,如果被干娘知道是会受到惩罚的。 而今天,她不愿看到的一幕还是发生了,虽然一开始她就有很强烈的预感,夜渊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但真到他走的这刻,她比预想得还要难过,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到底是长大了,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夜渊乘坐的马车最终在视线尽头凝成一个点,瑟瑟忍不住低下头,用以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轻轻浅浅地叹息:“希望将来有一天,我还能再见到他……” 无奈花容夫人耳根子灵,还是听到了,她转回头,蹙眉打量女儿的神情,一下就看懂了,因而变得语重心长起来:“傻丫头,你这心思怎么就不能用对地方呢?” 瑟瑟心虚地偷瞥她,烦闷咬住嘴唇,什么也不说。 “那样的男人一旦招惹上谁,或是被他招惹上,那可绝对没有好果子吃的!”干娘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言尽于此,临走还要冲她数落一句,“真是愁死娘了。” 瑟瑟听了当然更不是滋味,也不敢回嘴,只能极不情愿地耷拉着一张脸,跟她进去了。 ◇◆◇◆◇◆◇◆◇◆◇ 这会的公主府里,春夏秋冬四婢连同小崩子,做完各自的活计,聚在风华楼的庭院回廊下乘凉,各个愁眉不展。 冬至有气无力道:“自从太傅这一走,多少天了,我都没见公主笑过。” “她和太傅这一路磕磕绊绊的,你们都没我见得多。”寒露慵懒靠在柱子上,“若不是动真心的,哪会这么掏心挖肺地对他?” “动真心才最是要命呢。”谷雨续她话说,“咱们这位公主呀,心可比针尖儿还细,放下身份倒追还被拒绝,还不得伤心好一阵?” “我就想不明白了,咱们公主哪点不好了?”立夏心里窝火,“一等一的模样,又得陛下欢心,要是娶了她,将来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大好的前途摆在那,多少王侯将相家的公子巴结还来不及,怎么梅太傅就是冷漠无情、不为所动呢?” “我看他未必不喜欢公主。”寒露淡淡道,“多半是装的。” 冬至诧异:“何以见得?” 寒露细细寻思。“从他有时看公主的眼神……当然是在公主察觉不到的时候了,好像也不是那么冷,甚至有一次我看见他偷偷地笑了!”寒露万分肯定,“是背着公主笑的!” “如果太傅也喜欢公主,那就开诚布公让公主知道嘛,何必要搞得这么别扭?”立夏憋屈道,“害得两人都好痛苦,我们在一旁看着也难受……” 寒露索然无味:“谁知道呢,也许他就是这么一个别扭的人。” “罢罢罢,不提他了,让他自作自受去。”谷雨倨傲地昂起下巴,生性柔顺的她难得如此冷蔑,“总之谁辜负了公主的一片真心,以后都有他后悔的。” 【十】锦瑟怨44┇为公主…找面首?(2更) 风华楼上,兰莹陪着幽梦凭栏望湖:“听说太傅今日恢复上朝了。” 幽梦眼里飘散着淡淡的哀愁,水波不兴:“一点也不意外,终归是要回到最初的陌路,过各自的生活,了无牵挂。” 想来不可思议,她和那人,就这么匆匆变成彼此生命里的过客,来时云淡风轻,去后踏水无痕。 兰莹凝眸掺杂些许心疼:“我以为你会恨他。” 她浅笑地摇了摇头。“本来我也以为。”说着缓缓垂落目光,“他让我这么痛苦,我该怨恨他,恨他的无情。但从我最后一次见了他,我反而恨不起来了……” “为什么?” “也许这就是我爱人的方式吧。”她落寞望回湖面,平静地,像是在轻轻地说给风听,“他来,我当他不会走。他走,我当他没来过……我想我对他的爱,远远超乎了我自己的预想。” 兰莹听后心里甚觉沉重,不作声了。 ◇◆◇◆◇◆◇◆◇◆◇ “要不……我去让膳房多做些花样奇特的点心来?”立夏鬼点子多,她提议,“我听说啊,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多吃点甜食能调理心绪,舒缓忧愁。” 谷雨泼她冷水:“公主本来就不大爱吃甜食,能有胃口吃饭都不错了,这个时候你就别去讨她烦了,昂。” 立夏无奈望天,双手合十:“唉……现在也只能祈求老天爷,让咱们公主快点振作起来了。” “要我看呐,咱们也不是只能干坐着等,啥也做不了,还是能帮帮公主的。”小崩子突然插嘴。 谷雨回头看他:“机灵鬼,你有什么好办法?” “你们还记得那天兰姑娘说,公主这心口里的伤愈合起来,就是一场‘以毒攻毒’?”小崩子走到她们几个中间,“那索性咱们就让她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冬至迷茫,“怎么个以毒攻毒?” 小崩子卖起关子:“你们想啊,公主这毒在哪?” 冬至道:“自然是在太傅啊。” “非也非也。”小崩子煞有介事地摇头,“准确说,这毒应是毒在:公主喜欢太傅,而太傅却不肯帮她解这相思之苦。” 有道理,丫头们且安静听他说下去。 “林子那么大,公主总不能吊死在太傅这一棵梅花树上吧?”小崩子摇头摆尾,像是要泄露什么天机,“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能再次打动公主的芳心,将她的心思转移了去,不再放在太傅身上,这病啊毒的,那不就都好了?” 冬至皱眉:“这不着边际的,你这会上哪去找个合适的人来让公主喜欢啊?” “要我说这也不难办,咱们托人到处去瞧瞧,多找些模样生得俊俏,性格又聪慧的年轻公子。”小崩子越说越兴奋,“最好啊还是才华横溢、风度翩翩又身怀绝技,嘴巴又甜,会疼人会哄人,能变着花样讨咱们公主欢心的。” 这法子够荒唐的,姑娘们听得目瞪口呆。 小崩子也不管她们什么反应,自顾自说得来劲:“咱们不妨就按照后宫佳丽选秀的标准,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潘安、宋玉每样风格都给公主来一个,不怕没有她可心的!” 寒露凝眉一语道破:“你说的这些美男子,可不就是面首了?” 【十】锦瑟怨45┇这是你们的凤妖孽,许久不见甚是想念(3更) 小崩子两手一摊,耸肩道:“这可是你说哒,我没说啊。” “这不妥,公主这么年少,还尚未出嫁,咱们就去给她弄一屋子男宠回来,这传出去像话么?”寒露断然反驳,“万一要是传到宫里,皇上和咲妃娘娘怪罪下来,咱们谁担待得起?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就是就是,你忘了前阵子东六宫的人造谣,玷污公主的清白,传她和太子、春陵君的闲话怎么说的?”立夏伸手就想上去掐他,“还嫌公主被她们脏得不够是吧?” 小崩子连忙一躲,讨饶说:“哎哟姐姐们,你们先听我说完,再来分辨我是或不是。”- 她们不约而同沉住气,全都盯着他瞧。 “咱们呐先去找,找不到也就罢,找到了悄悄带进府,至于要不要,还不都是公主说了算么?” 众人听罢皆陷入迟疑。 “公主要是喜欢,到了皇上、娘娘面前她自然能应对,也就不用咱们来担待了。”小崩子手背手掌拍给她们听,“这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让公主高兴起来,咱们得尽快帮她把太傅这一关渡过去才是!” 一阵沉默后,立夏斜眼探探旁人的反应:“小崩子说的……似乎也是个理儿?” 谷雨若有所思:“想来晋璇公主府上就是有男宠的,皇上也并无怪罪。若是真有人成了公主的心头好,陛下和娘娘那么疼爱公主,倒也不会舍得夺她所爱了……” 小崩子拍掌:“中,就是这个道理!” 寒露还是隐约不安:“你们这是要先斩后奏么?” 谷雨是这四个丫头之首,最终由她说定:“小崩子,这事儿就交给你了,不过你得仔细着办,毕竟不是什么体面事儿,你别弄得大张旗鼓的,全城的人都知道……” 小崩子卖乖笑笑:“得嘞,我办事你们放心!” ◇◆◇◆◇◆◇◆◇◆◇ 数日之后,凤栖梧回到府里,边走边吩咐手下人把该办的事办了,抬头看到他那个得力助手,也是跟随他多年的好友马济纮,站在院子里等着他。 马济纮约莫三十出头,笑容可掬地上前迎接:“君上,您回来了?” “老马你来得正好。”凤栖梧见了他精神一振,正有话想问他,“怎么样?公主府那有什么动静?还太平么?” “都说咱们君上风流多情,见异思迁,身边红粉知己无数,可如今看来,君上还是很重情义的嘛。”马济纮和他已是熟络得很,拿他打趣也不忌讳了,“前阵子您身在外头办事,也没见你怎么过问公主府的事儿,我还以为你忘了她呢,可这才刚回来,您就等不及关心小公主的境况了?” “你就别酸我了,我也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凤栖梧昂扬着眉眼飞去天边,笑得随性不羁,“她皇帝爹爹都点头遂了她的意,让她喜欢的人去府里陪着她了,哪还用得着我去关心啊?” 马济纮笑看他装:“那君上还问?” 凤栖梧偏头,故意拉下脸,却一点也不显得正经:“我这是例行公事。” 【十】锦瑟怨46┇从哪找来的这些美男子啊?(4更毕) 马济纮罢了罢了地笑着点头,说道:“其实倒也没什么不太平的,就是发生了一件似乎对公主不太好的事儿,对君上……我就说不准是好事坏事了。” 凤栖梧挑眉斜眸,眯长了一双桃花笑眼:“什么时候学会跟我卖关子了?” 马济纮随即收敛了笑容:“就在月初那会,我听眼线说,梅太傅从公主府上搬走了。” “搬走了?”凤栖梧诧异地眉头一蹙。 “听说是和公主吵架了,暂时没有要和好的迹象。”马济纮勾起半边唇,别有用意地冲他坏笑,“君上您自个看着办?” 这是在暗示他要懂得抓住时机“趁虚而入”,凤栖梧白他一眼,轻嘲:“真无聊,你当我是什么人啊?” 马济纮手顺势一摆:“君上管不管这事儿,我就不瞎操心了,不过我可给您提个醒,小心有人捷足先登。” 凤栖梧蓦地一滞,歪着头凝视他,用眼神问候他什么意思。 “这是祁爷那头人透露的消息,说是公主府的管事这些日子在街市里明察暗访,询问可有容貌俊俏,品性端良,才艺俱佳的公子哥儿……”说到这,马济纮顿了顿,有意望向凤栖梧,口气也变得耐人寻味起来,“看这架势,怕是在私下里给公主物色面首的样子啊?” 凤栖梧眉峰愈紧,神色透出阴翳,转头兀自思量着,不知是不是故意避重就轻说:“祁爷连这种小道消息都打听,突然间这么关注公主的动向?难道……是公会里有人提点他什么了?” 马济纮却想提醒他重点抓错了,便打趣道:“这小公主也挺有意思,太傅才刚走,她就急着找男人,看来也是耐不住寂寞,浪性风流的主啊?”这敢情好,和你正凑上一对,绝配! 凤栖梧轻轻蹙了蹙眉,这话听了,叫他隐隐就有些不高兴了。“别瞎琢磨。”他一脸严肃嘱咐道,“老马,这话先别对任何人说,待我亲自去一探虚实。” 马济纮也是见好就收:“这我明白,不用君上关照。只是祁爷的心思就很难吃透了,他安排手下人盯上公主,似乎要有什么行动?” “祁爷那边我会找机会问明白的。”凤栖梧斟酌片刻,虽有疑惑,却不至于心神燥乱,“总不会擅自行动,对我连声招呼都不打,他还从来没这个习惯。” ◇◆◇◆◇◆◇◆◇◆◇ 正是晌午,立夏连哄带骗地将幽梦拉上千帆楼。 “要我看什么?”幽梦见那几个心腹的奴才都在,兰莹也在,不禁纳闷。 立夏笑嘻嘻地拉她到扶栏,手往一处指去:“喏,公主你看。” 顺着露台往下望,正对着「烟柳画桥」景中最大的花园,此时繁华锦簇,柳色青青,花园里熙熙攘攘站着好些个年轻男子,目光一扫而过,只见芙蓉如面柳如眉,各个生得俊秀不凡恍如璧人,这偌大华丽的公主府几时这样壮观过? 满眼的姹紫嫣红让幽梦颇觉有趣,翩然勾起嘴角:“你们是从哪找来的这些美男子呀?” 【十】锦瑟怨47┇公主府选秀现场(1更) 立夏马上指着那罪魁祸首招供:“不瞒公主,这都是小崩子的主意!” 幽梦眼神斜来,小崩子顿时有种被出卖地窘迫:“公主……为了让您看到今日这样的盛况,给您找点乐子,奴才可是煞费苦心啊!” 幽梦哼哼笑了两声。“原来你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擅自就敢把那些来历不明的人往我这公主府里送了?你哪里是在给我找乐子?我看你分明是拿我当乐子,消遣本公主是吧?”幽梦虽笑却带威色,一时叫人分辨不出是否玩笑,“你这样恃宠而骄,就不怕本公主扒了你的皮?” 小崩子连忙弯腰作揖:“公主您息怒!奴才也是看您为了太傅的事儿终日闷闷不乐,吃不香睡不好,美娇娇的人儿愣是给瘦下去两圈了……” 幽梦脸色略略一僵,短暂失神。 小崩子偷瞥她,说得极是诚恳:“奴才和几位姐姐们都为您担心,给殿下找来这些个漂亮公子,一来让您养养眼,平日给您解解闷。二来咱们就是要让太傅那不识趣的家伙看看,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原本这些日子好些了,无端地再被人提起梅自寒种种,不免又叫她心上起了刺,隐隐作痛。 “咱们公主魅力无边,没了他照样逍遥自在,身边美男如云,缺他一个不缺!”小崩子瞧见她那反应,犹似打抱不平,有意说得更大声给她听见,“奴才定要帮公主寻遍这世上才貌双全,好得能把他比下去的美男子,折煞那梅太傅,叫他悔青了肠子!” “行了行了。”幽梦拉长脸打住他,心烦撇嘴,“说的都是些什么跟什么……你那心意本公主领了就是。” 人生还长,总有新人入梦,这点道理幽梦岂能不自知?虽然梅自寒负了她的真情,可找来再好的玉璧良人也终非是他,在她心里,他依旧是无人可比,不容他人亵渎的存在。 小崩子讨好地贼笑:“公主,您还要扒奴才的皮么?” 幽梦含笑白他一眼,作出无奈的口吻:“罢了,难得你们体谅我,费心尽力帮我张罗了这么一出好戏,我就看看吧。” ◇◆◇◆◇◆◇◆◇◆◇ 等人陆陆续续到齐,一切准备妥当,那些美男子便被分成五六个一组,掀前裾依次跪在屋外阶前,听司礼太监传唤便抬起头来,由屋内的公主当货物一般选看,其间除非公主有特殊指令,否则不得入室。 说到这些来应选面首的男子,他们事先已经在小崩子手里经过一轮初选,能入府由公主亲选的,自然都是色艺双绝的佳品。只见他们一排排如流水般地过场,珠帘后的幽梦也不问他们话,本就不当正经事儿做,只是走马观花略略看过,手一挥就叫他们散了。 其中也不乏很有才气的,会主动献上些诗稿、词作、丹青供她品鉴,也有鼓瑟吹笙的,总之有心侍奉者皆极尽之所长,只为俘获公主那双高贵的青眼。 可幽梦到底是眼光挑剔的人,非一般文采乐艺所能打动,所以献技而入选者寥寥。不过她对其中一对剪好的窗花倒是很喜欢,兴许是这才艺独特,又剪得栩栩如生,反而让她印象深刻,于是便让小崩子把那人记下了。 见他把写好的名签投入一个竹筒,她从那竹筒里随手抓了一把木牌名签铺成扇状,一边把玩一边打趣:“瞧你这阵势,敢情是要为本公主选秀,选上三千美男在我府上开座后宫么?” 兰莹也拿起一支,饶有兴致地翻看。 小崩子憨笑:“公主您不妨就瞧瞧,要是看中了哪些,奴才就把他们的名字记在花名签上,供您日后‘翻牌子’用。” 【十】锦瑟怨48┇就算有三千美男,你能全要了?(2更毕) 幽梦听罢,忍俊不禁地瞥眼兰莹:“听听,还‘翻牌子’呢,岂不是要我享受父皇那样的待遇,后宫‘佳丽’随我心情,挨个宠幸?” 兰莹矜持,笑而不语。 小崩子点头哈腰:“公主聪明,奴才的确就是按照宫里那套规矩给您置办的。” 后来她便看得仔细些,若是长相实在出挑,或是气质不俗,衣裳醒目的能让她多看两眼,或许她会随着性子在那排人中,点一个两个合眼缘的意思意思,小崩子给她一一记录。 “你是要本公主沉湎声色犬马,夜夜在美男寝宫里乐不思蜀么?”看他这一路忙活的样子,幽梦乐得自嘲,“我若是背了荒淫的骂名,你就是助纣为虐。”说着便冲他脑袋戳下一指,兰莹被逗得掩唇失笑,谷雨等人也是笑声如铃。 小崩子嘟嘴装无辜:“公主您可真会拿奴才寻开心,且不说奴才今儿没给你找来三千美男,就是一个不差找来了,公主您能一口气全要下了?” 幽梦一时语塞,无力反驳,只能仰首作出骄矜之态。 “总有看不上眼的吧?”小崩子说到点上,底气倒也足了,“那些被公主撂了牌子,落选的美男子,每人都会赏些银钱打发他们回去的。” 幽梦眼底灵光暗转,兰莹笑得文雅:“虽然我在宫里日子也久,可都禁锢在忘忧宫里出不去,我还真没见过宫廷选秀呢,不如今日就让我在幽梦这里开一开眼界?” 听她这么说,幽梦心生一计:“好啊,那我给你个机会,你替我去瞧瞧,来……”说着拉近兰莹对她耳语。 ◇◆◇◆◇◆◇◆◇◆◇ 又是一排被撂了牌子的玉人败兴散去,新一组即将顶上,却在这时听到司礼太监说:“待会公主就出来了,你们都放机灵点,可别失礼。” 这无疑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毕竟剩下来的那些男子谁不想亲眼见到公主,近距离之下让自己多几分被选中的机会呢? 兰莹身负幽梦的使命从楼里缓步走出,她仪态端庄气质高雅,美男子们被蒙在鼓里,不识庐山真面目,很自然地将她认作是公主。经过一座圆形花几时,发生了一点小意外,有个侍女正在给几上的花瓶插刚从园里采摘来的桃花,因为分心去看兰莹而将花枝插偏,误使花瓶倾倒,兰莹惊觉忙伸手扶稳,侍女合抱才免其摔碎的厄运。 众男子皆张望于她,本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但此景落入一双慧黠之眼,就变得不那么寻常了。 兰莹从容不迫,从那些如花似玉的美男身前走过,他们纷纷恭敬地下跪,齐声行礼:“叩见公主!” 而后对她的奉承话、吉祥话就纷至沓来,幽梦隔着珠帘连连讽笑,如她所料这些面首,果然是一群趋炎附势的俗人啊。 兰莹并不理会,自顾向前,直到一重荷色身影前,她的脚步停下了,转过她那双略带疑色的眼眸,平静地打量他:“为什么他们都拜我,你却不拜?” 【十】锦瑟怨49┇人面桃花相映红(1更) 男子长身玉立,那眉眼生得极是风流俊俏,他淡定一笑更是容光焕发:“小生要拜的是小公主,却不是姑娘你。” 兰莹微微一滞,自矜道:“你如何断定我不是小公主?” 不光她好奇,那坐在珠帘后看戏的幽梦,也被这微妙的一幕勾起了兴趣。 荷衣男子泰然自若地与兰莹对视:“方才姑娘来时,奴仆险些碰倒花瓶,您顺势上前搭了把手。” 在他的提醒下,兰莹又重拾那段已被淡忘脑后的记忆。 “试想公主养尊处优,天性高贵,未必会在情急之下出手相助。”他侃侃而谈,笑容愈发自信,“况且那婢子冲撞您后面不改色,只稍有些许余悸,您也不曾训斥,若是在真的公主面前毛毛躁躁差点闯祸,恐怕她早就吓得跪地求饶了。” 兰莹眉宇微扬,若有信服。 “再者……”他有意拉长语调,眼底露出一丝戏谑的味道,“公主贵为金枝玉叶,知大雅,必是对仪容极为注重,又岂会让自己耳上空空?岂非失了体面?” 兰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心中一凛:她近乎忘了自己一向清简惯了,怕累赘,如非庄重场合,平日里确有不戴耳饰的习惯。 面对他那样胜券在握的神色,兰莹莞尔笑来:“你观察得细致入微,又能言善辩,看来你很聪明?” 但见他唇角飞扬,弧度弯得恰到好处:“愚笨之人,不配有服侍小公主的资格。” 这回答,温顺而不卑怯,谄媚却不令人反感,这与身旁那些只知阿谀奉承的男人相去甚远。 兰莹瞬了瞬眉睫:“好吧,那你说说,你有什么过人之处?” 幽梦便在这时抬手,指尖将珠帘轻轻勾挽,探身送去更专注的目光。 兰莹微笑看着他,又道:“公主招募客卿,偏爱有才之士,你打算用什么才华吸引小公主呢?” 男子用余光瞥一瞥旁人,见他们正在挖空心思地写诗作词,轻说:“他们会的我都不会,但我会的,却也是他们无法东施效颦的。” 幽梦在暗处轻声一笑,侧眸道:“真有意思,这人身上那股轻狂劲儿,倒是有几分我当年初见凤妖孽的影子,来我这当面首只怕是屈才了。”说罢便起了身去。 片刻沉默,兰莹笑道:“这么大的口气,你很自信啊?” 荷衣男子笑靥如初:“我别的不会,只会千方百计,博公主一笑。” “好,我就姑且留下你,看你到底有多少本事。” 众人抬首,突然出现在兰莹身后,笑意凌人的,自是幽梦应声而至。 男子见之倾世风华,眼神骤然点亮,瞬间明白过来俯身行礼:“小生见过公主!” 随行而来的小崩子拿着木牌,在身侧看明白眼色,小声说:“公主,他叫映虹。” “人面桃花相映红?”幽梦勾唇玩味着,“好个艳丽的名字,你果真衬得起桃花。” 谷雨心下意会,当即点醒小崩子:“记在桃花名签上。” 男子俯面淡笑,幽梦端出公主该有的清高:“免礼吧,以后你就是我府上的人了。” 【十】锦瑟怨50┇想老牛吃嫩草?(2更毕) 映虹轻缓举目,眼眸里如拢一江春水:“公主方才将小生比作桃花,何不将那瓶中的桃花赏与小生?” 幽梦下意识回眸望向花几,开在那樽青花瓷瓶中,正是一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好景致。 “眼下正是桃花时令,满城桃花都开得千娇百媚。”她在男子的清甜嗓音中转回看他,只听他说着,“今日一见,才知公主府中开着世上最美的桃花,小生若能有幸撷得一枝,一定倍加爱惜,见花如见公主。” 听着他一语双关的赞美,幽梦傲然扬眉:“准。” 婢女把花瓶中的一簇桃花捧来递给映虹,他谢了恩,便如同那些被选定的男子,被内侍领去一旁歇息待命了。 “放肆!” 蓦地一声高呼打破花园的和谐,幽梦等人茫然望去,见府上一个小太监正揪住一个清瘦少年的衣领,严词厉色地施威:“你这没规矩的兔崽子,公主府里的点心你也敢偷吃?” 那少年一边挣扎一边道:“我肚子饿,忍不住就顺手拿一块怎么了……再说东西放这还不是给人吃的?” 太监眼色一横:“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个野小子在这胡闹!” “住手。”见那太监要挥手打他,幽梦情急劝阻,“放开他,由他吃去,我府上还缺他这点点心不成?别传出去,白白被人笑话。” 太监怯怯缩了回去,少年回头用青涩的眉眼看了看幽梦,许是不好意思,又低下头自顾啃起手里的四喜芙蓉包,一句话也不说。他生了张圆圆的脸蛋,吃东西时嚼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看上去稚嫩又可爱。 幽梦端详他讨喜的吃相,侧目打趣身边人:“他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呢,这也是你们给我找来的美男子?” 小崩子脸唰地一白,尴尬笑笑:“呃……公主您别看他现在小,但长得也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不是?这样好的底子若是在府上养个几年,如何不出落得一个标致的美男子啊?” 幽梦阴阳怪气地睨他一眼,没说什么,看回那可爱的男孩子。 “小吃货你过来。”她冲少年招招手,唤他到自己身前,“告诉我,你多大了?” 少年个头比幽梦还矮一些,有些吞吐说:“我十……不不不,我快十一了……” “十一岁?!”幽梦实在没忍住,冲小崩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都还没断奶的小娃娃,你也忍心找来给我当面首?不怕外人说我老牛吃嫩草的?” 小崩子以为她是要生气了,既惶恐又丢脸,无奈朝少年身后那小太监挥手道:“打发出去!” “别!”那少年一急,噗通跪在幽梦面前。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主子你别赶我走……我家穷得揭不开锅了,下面还有几个弟弟妹妹,爹娘快养不活我们了,才想送我出来找活干……” 幽梦笑意尚存,却很认真地俯视他,听他说话。 “可很多地方都嫌我太小了,怕我什么粗活重活也做不了,都不肯收我……”这孩子身上有种天然的淳朴气息,“我听说来这不光管吃管住,每月还有不少月例银子拿,我就过来试试了……” “我的月例银子可不是白拿的。”幽梦忍俊不禁,微俯腰身,轻捏一把他的小脸儿邪笑道,“你知道来这是做什么的么?” 小家伙到底年少无知,分明也不懂眼前这姐姐似的人儿语笑嫣然,又做出这轻挑的举动,皆是在有意调戏自己。他眼神憨憨的,瞅瞅小崩子:“公公说也不用做什么苦力活,只要陪主子说说话,把主子伺候高兴了就行……” 周遭的美男们都偷偷笑了,好个天真的小孩儿,他必是连最基本的道理,如何“伺候”都还不懂吧? 【十】锦瑟怨51┇公主,您今晚要翻个牌子尝尝么?(1更) 他们自顾笑着,幽梦姑且听在耳里,也不理会,然后煞有意味地瞄了小崩子一眼,小崩子被看得更心虚紧张起来,埋下脑袋大气不敢出一个,只听她对男孩叹了口气,收回手道:“也罢,既然你这么可怜,本公主就准许你留在这吧。” “真的?”少年满目惊喜地笑了,“我真的能留下来吗!” 幽梦倾身扶他起来:“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重阳生日,爹娘就顺手给我取名叫重阳。” “你人小,这样一本正经地叫你倒也无趣。”幽梦暗自思索着,“重阳是九月初九……这样吧,今后我就叫你‘九九’吧。” 男孩先是一愣,又连连点头:“好好好,九九是主子的人了,主子你说啥就是啥!” “听你叫我主子我还真不习惯。”幽梦宠溺望着他,“我比你大不了几岁,我这也不比宫里,不需要那么多规矩,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要是喜欢,叫我姐姐也行。” 这可把他乐得眉开眼笑:“姐姐好!公主让我叫姐姐,我好大的福气!那以后,我还不得跟着姐姐大富大贵了!” 他这般童言无忌,与年龄相符的天真浪漫被他表露无遗,引得幽梦和兰莹她们都不禁发笑。 幽梦细想:“九九重阳,属菊花令,可他年纪小,就先给他一支雏菊签吧。” “诺。”小崩子点头记下。 “今日就到这吧。”半天看过这么多形形色色的美男,幽梦着实有些审美疲劳了,懒懒偏头望着小崩子手里的木牌签子,“几个了?” 小崩子合起来数一圈,说道:“公主,算上刚刚那两个,一共留下来十个。” “有这么多么?”幽梦有些难以置信,混沌的脑子也着实没什么印象了,不过她也懒得去想,“找处大点的院落安顿了吧,我乏了。” 小崩子见她这就要走,心里没底:“主子,您不打算今晚就翻一个尝尝?” “翻什么翻!疯了吗你!”幽梦横眼瞪他,当下便有些愠怒,“真当我是什么人了?” 小崩子一头雾水:“那这些留着当摆设啊……” “不然呢?你说当什么?嗯?” 幽梦似笑非笑地反问,淡然转身就走,心思由他猜去。 走到湖边,谷雨追来递上信笺一封:“公主,这是春陵君刚差人送来的帖子。” 她拆开信帖看道,凤栖梧约她去城外踏青。她心里敏感一琢磨,她府里就有好风景,他怎不来府里赏?太傅刚一走,他便来约,只怕是听说了什么,又顾忌什么? 特意将她约出私会,踏青是假,探话是真,此中用意,她便了然于心,对谷雨嘱道:“你去回话,就说我明日得空,便可与他一叙。” “诺。” ◇◆◇◆◇◆◇◆◇◆◇ 这头兰莹款款经过小崩子身旁,见他正愁眉苦脸,不禁柔声打趣:“崩公公为了公主能重展笑颜,这几日奔波劳碌,当真是辛苦了。” 小崩子垂头丧气:“辛苦倒不必提,只是我这般良苦用心,公主却好像当成了儿戏,没见她一点上心的样子啊……” “为何不当儿戏?”兰莹扑扇长睫,“今日这出,说得好听是选秀,说得难听便是闹剧。本就是桩荒唐事儿,公主今日能给个面子,这样配合你,不叫你白忙活一场已是仁至义尽了,你还指望她如何上心?” 他委屈不已:“旁人说也罢,兰姑娘可千万不得这么说,我可是听了你的话才用这以毒攻毒的法子呀!” 兰莹拿团扇掩面哧地一笑:“你这哪里是以毒攻毒?我看,你这叫病急乱投医。” 小崩子更疑惑:“兰姑娘聪颖,还望您给奴才指点指点迷津才好?” 【十】锦瑟怨52┇你去空灵乐坊,找一位姓苏的乐师(2更毕) 兰莹挪开扇子,收敛笑色。“你看,已有太傅前车之鉴,能入公主眼的必非凡物。”她清瞳灵动,淡淡抿唇,“再看你找来的这些人,花红柳绿虚有其表,可都不及太傅一根头发,我看着都尚且如此,何况让公主来看呢?” 小崩子犯愁:“可这天底下哪有和太傅一模一样的人呢?” 兰莹笑道:“一模一样倒也不必,但这神韵、气质,眉宇间的华采,总得有三两分太傅的影子,性格也要像他……有些独特之处才是啊。” 像太傅那样……清冷而高洁? 小崩子犹如被当头棒喝:“明白了!我再去找找,这回一定更用心地找,专找些气韵脱俗,与众不同的!” 看他乐呵地就跑,兰莹垂眸摇着团扇,笑得清浅无味。 ◇◆◇◆◇◆◇◆◇◆◇ 过了午后,小崩子安排着将那些落选的美男子送回各处,打发在外物色“新人”的眼线们分头瞧了几个时辰,也都是一无所获。小崩子觉得这事儿怕是就这么黄了,只得垂头丧气地赶回风华楼。 刚一进院子巧地撞见立夏,她见他正愁眉苦脸的,便忍不住打趣他:“怎么了你?哭丧着一张脸,跟赌钱输光了屁股似的?” 小崩子睨他一眼,大吐苦水:“立夏姐姐您别笑话我,都怪我这脑子一热,自作聪明,非要揽下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立夏贼笑着拽拽他袖口:“怎么?你还在城里替咱们公主找相好的呀?” “嘘嘘嘘!”小崩子竖指压唇连声制止,一边冲楼里瞄,“姐姐小声说话,别叫主子听去了,不高兴就扣你月钱!” 立夏不以为然地挥手:“没有啊,我看公主今儿挺高兴的呀,指不定还会给咱们发赏钱呢!” “可长长心眼儿吧,我的好姐姐,你没见公主对今天来的那些公子,态度都模棱两可,随便看过就抛到脑后了么?”小崩子埋怨她不体谅自己,“我特地去向兰姑娘讨了心经,姑娘说非得是太傅那样特别的,稀世罕有的人才品貌,才入得了公主的眼,这可不是难为我么……” “如太傅一般,稀世罕有……”立夏喃喃自语,可却鬼使神差想起她陪幽梦夜游洛阳一事—— “我就是想看看,能迷住全城佳丽的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那时公主说,“我更想知道他的音律造诣与太傅相比,又是如何?” “公主……你说那乐师的琴艺,会不会真的比梅太傅还要高呢?” 小崩子哪知她失神想什么,只顾满面愁云地诉苦:“且不说别的,光是太傅那身登峰造极的文才曲艺,这世上还能找得出几个?” “哎?我倒是想到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取代太傅!”立夏眼里灵光一闪,又渐入踟蹰,“只不过那人也很清高,不屑与朱门权贵打交道,请不请得来就难说了,不过你可先去碰碰运气。” 小崩子马上来了精神,暗觉有戏:“姐姐您只管说,那是什么人?” 立夏神神秘秘地压低声说:“你去芷泉街,找一家空灵乐坊,想办法见见那儿一位姓苏的乐师。后话我就不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十】锦瑟怨53┇公主您要去空灵乐坊?(2000+ 1更) “好姐姐,你可帮了我大忙了!”小崩子如释重负,迎面向着立夏俯首作揖,恨不得将腰一弯到地,恭恭敬敬地行个大礼,“我这就瞧瞧去,这事儿要是成了,我回来可得好好孝敬您!” “去吧去吧,我这等你的好消息!”立夏见之欢喜,掩唇笑咯咯的,转身就进了楼里去。 ◇◆◇◆◇◆◇◆◇◆◇ 幽梦犯了春困,这会正侧卧在美人榻上小憩,要睡不睡的样子。兰莹坐在她脚头榻沿上读《史记》,将《魏公子列传》当故事讲给幽梦听,那繁琐的记文在她柔美的音色下变得生动有趣。 幽梦那姿态可算妖娆,双腿曲陈,左手撑腮,右手轻摇团扇,耳里听着兰莹抑扬顿挫,杏目一张一阖,显得慵懒自得。 待这一篇读完,谷雨正好将添置的新衣分去寒露和冬至手里,由她俩一人一手提一件立在榻前给幽梦过目,谷雨唤道:“公主,这些是近日新裁的春服,明个您和春陵君去踏青想穿哪件?” 幽梦微抬眼帘,淡淡扫过,玉手搁落团扇,柳枝似地扬起来,若是不想要的就稍指那衣服往旁柔软一拂,谷雨便能意会将它取走,另换一件供她瞧。 如是换过几遭,幽梦也不曾选定,怕不是都不喜欢,而是意兴阑珊,不想费心去看,权当消遣。 兰莹与她一起看着,瞧出她心不在焉,这样下去也挑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用下巴一指冬至左手,道:“那件杏色的不错,看着衬你。” 幽梦便懒洋洋地望过去,点个头:“就那件吧。” 谷雨招手让寒露冬至把剩余几件拿去收好,自己接过那件浅杏素雪绢纱裙,走到幽梦身前来给她细看。 兰莹顺手撩起一把纱袖试试手感,轻叹一声:“好轻柔的质地,到时只怕像是云朵穿在身上,风一吹都能飘了吧?” “可不是嘛。”谷雨被她逗笑,接她话说得颇为骄傲,“咱府上的缝人绣娘都是多年的老手艺了,这些衣服样式也都是极新、不落俗的,保证公主穿出去遇不到一个重样儿的。” 兰莹拉着那裙摆衣角,有意递过去想引起幽梦注意,帮她提点精神:“看来,多出去散散心也好,每次穿上漂亮衣服,人心情都舒畅了。” 幽梦明白她的意思,瞬目而笑。“好东西该拿来分享,我衣裳多穿不完,放着也是放着。”说着将眼神飞向谷雨,“去把那些新衣拿来,给你兰姑娘也挑挑。” 然后又冲兰莹挑了挑眉,大方地开下金口:“你随便挑,看中哪一件,全是你的。” “别!”谷雨正要去,兰莹忙将她喝住,“休听你家主子说笑,公主的服制岂是我能穿的?岂非僭越了礼法?” 幽梦不耐地闭上眼,嗔怪道:“只在宫外穿的,都是寻常便服,没那么多讲究。你喜欢就拿去穿,谁让本公主宠你。” 她这骄矜洒脱的口吻,说得那样自然,一点也不觉得肉麻,兰莹听着心里发甜,便也不拦了。 谷雨又把寒露和冬至唤回,自己也去拿两件过来,兴冲冲地说道:“这些衣服都是照着公主身段做的,所幸兰姑娘与公主身形相近,倒也使得。” 兰莹随手翻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新衣,虽然觉得好看,但样式都有那么些别具一格,难以形容,没有勇气和自信的人穿了就有点自取其辱的味道,好在她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便委婉道:“衣服也不是身形合适,穿了就好看,还须得气质相投才行。幽梦生来便是金枝玉叶,容光胜锦,想我寡颜淡色,恐也撑不出她那贵气。” 幽梦嫌弃地斜睨她一眼:“啰嗦,我就不爱听你那套三六九等的大道理,我说你穿好看就好看!” 这两人在一起同吃同住有一阵,腻歪久了,平日互相耍耍贫嘴已是家常便饭,兰莹听罢只低眉笑了笑,一点不怒。不经意瞥到黄花梨桁上挂的一件,眼神蓦地一亮:“哎?那件烟蓝色的于我瞧瞧?” 谷雨顺着她目光望去,当下便意会是那件水烟蓝的流晶玉羽裙,快步取来给她。近看这衣裳,间于烟灰与浅蓝之间,远看便直接就是蓝的,兰莹偏爱浅色尤其是蓝,所以远远看中这件并不奇怪。 她抚着裙面纱上隐约可见的暗绣,眼神里流露出不胜的艳羡:“瞧这羽毛的绣工,精湛得很呐,就如真的一般。” 她闲暇就喜欢钻研刺绣,对衣服上的绣纹自然格外在意。就连幽梦也被她勾得好奇满怀,这才探身仔细去看,只见裙上绣着片片白色雀羽,别出心裁,针法细腻,将羽毛绣得轻盈如生,又镶嵌了一些透明的碎晶石作点缀。这样的点睛之笔,衬在纱上更显得飘逸空灵。 看明白后的幽梦“唔”地一声顿悟,也算颇为认可:“这衣裳还有好寓意呢,乘风扶摇,青云之上,羽化而登仙。” 谷雨含笑问兰莹:“姑娘可喜欢?” 兰莹抬目看罢整件衣裳,又无奈摇了摇头:“可惜这袖上薄纱太透了些,手臂隐约可见,女子穿来轻挑,有失端庄。” 幽梦听她这样一说,险些翻着白眼气晕过去,又懒懒靠回榻枕上:“迂腐,赶紧丢了你那因循守旧的破眼光吧!” 兰莹讪讪而笑,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倒也不觉得可惜。 幽梦卧在那,如在思量什么,扇扇的手渐渐缓了下来。“你不喜欢也罢,我倒想起有人穿它也许更合适。”说着又转目看向婢女们,“谷雨,去,替我找个精致些的礼盒将这件包起,我今儿拿它去送人。” 谷雨犹疑:“送谁呀?” “一个只见过一面的朋友,她帮过我,我还份人情去谢谢她。”幽梦撑累了,便将左手贴在脑侧当枕,“顺道晚些时候给我备辆车,我午睡醒了要出趟门。” 谷雨追问:“主子想去哪?” “芷泉街的空灵乐坊。” 幽梦随口一说,刚巧立夏上楼入了室,便被她听去了,她对这地名敏感得很,忙问:“公主您要去空灵乐坊?” 【十】锦瑟怨54┇深深惊艳到了(2更毕) 幽梦在那已是十分倦意,闭着眼漫不经心道:“嗯,去看看灵修姑娘。”顺道上回还留下一个遗憾,那晚误打误撞羞愧难当,她这“知音”被一扇门隔着,与那传说的“天人”未能亲眼见上一面,今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便可了此心愿了。 不过这些话放心里想就好,不必告诉她们了,免得又惹她们好奇,问东问西,她这会懒得紧,只想睡觉,不想解释。 谁料立夏偏没顾着场合,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还有那苏乐师……?” 幽梦凛然睁眼,偏头一道寒光瞟过去,像是被人出卖了一样,啥也不说就盯着立夏看,看得立夏背脊发凉,旋即意识到自己多嘴讨打了,连忙吓得缩回脖子闭上嘴,不敢再说话,气氛登时变得诡异非常。 兰莹和其他那仨丫头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迷茫,刚立夏说漏嘴提了个谁?苏乐师?这是哪路大仙?怎么从没听幽梦提起过?而且看她和立夏这一前一后的反应,难道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谷雨笑着缓和:“公主,要不要选个丫头陪您一起?” 幽梦掩嘴打了个呵欠,语气有些混沌:“不用,不过小坐片刻便回,我一人去就行。” 说罢便又睡下了,这下旁人也都相应散去,不再吵扰她,唯独立夏心间噗通噗通打着小鼓: 前脚刚撺掇小崩子去乐坊请苏乐师,这后脚就听公主说要去乐坊,这万一……万一苏乐师性子清高回绝了小崩子,不愿入府,甚至为此不悦,等见了公主把这事儿说出来,公主回来必然要拿他们兴师问罪,那不就麻烦了? 她在心里默默祈求,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这事儿千万要顺利圆了才好…… ◇◆◇◆◇◆◇◆◇◆◇ 时辰尚早,空灵乐坊还未开市,空荡的厅室里,坊主韦长龄与小崩子相对一张矮矮的小木几而坐,二人相谈已有些时候。 韦坊主提壶为小崩子添了一杯茶,脸上带着谦和笑意:“公公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苏乐师那嘛……” 小崩子也是客客气气地笑着,引诱与威胁参半:“小公主的地位想必不用咱家多说,老板也知道那是何等的金尊玉贵。殿下对于此事也是极为诚意,老板如能说服苏乐师入府为门客,必以重金酬谢。” “承蒙公主青睐。”韦坊主维持恭敬,笑里透出为难之色,“此事恐怕……” 他话说一半,忽然听到身后某处传来低吟浅鸣的琵琶私语,弹了一段,戛然而止,复又再响,如是断断续续,虽不成曲,却余音绕梁勾人耳鼓,叫人好不过瘾。 小崩子皱眉侧耳聆听,疑云丛生:“这琴声是……?” 坊主自是听出其中端倪,了然淡笑。“答案就在那重帘子后面。”他小声示意小崩子往西侧那间琴房看,眼神故弄玄虚,“公公若是好奇,过去一探便知。” 小崩子按捺不住,便真的轻手轻脚走上去。离得还有些远时,他隔着珠帘隐约窥见房中有一人影,随之走近,便看出那是一个男子,他正优雅地盘腿而坐,左手扶着一把琵琶,右手在案上写了几笔,落笔后又去弹了一段,看来甚是专注。 小崩子好奇心愈发重了,已是停不下脚步,待他走至门口停驻,手竟不由自主去撩那重珠帘。 屋内男子垂眸抚琴,忽闻珠帘相触细碎作响,指尖凝滞,弦音骤止。 他微侧首,透过琵琶往门口望去,眸色清寒,覆上一丝淡淡的疑惑,亦有几分被人打搅后微薄的愠意。 而帘外小崩子在对视住他的那一眼,竟觉有一片冰雪仙尘照亮了眼前,那梦境般的容颜,将他深深惊艳到了,瞠目结舌呆在那,一时间说不出一个字来…… 【十】锦瑟怨55┇我不认识什么楚姑娘(1更) 距离当晚的开市还有半个时辰,坊里的乐师们纷纷更衣上妆、调试乐器,都在忙着为夜里的献艺做准备。而走廊尽头一间极为隐秘的屋子里,隐隐透出几盏微亮的烛火,室内以一排纱幔为界分隔成南北两半,白衣男子坐北朝南隐于纱后,视线穿过轻纱,朦胧可见对面坐着三个人,二男一女。 一阵风从开启的轩窗吹入,烛焰跟着晃动了几下,纱幔起伏摇曳,白衣身影若隐若现。 许久的安静后,三人中间坐的那名秀雅女子启声问:“公子,当真决定了,明日就要出发?” 冷郁的男声透过轻纱幽幽传来:“万事皆已具备,我教过你们最完美的计划,就是让一切发生得顺理成章。” 三人皆坐得十分端正,举目聆听示下。 “我可能要离开一段长久的日子。”纱里男子说着,目光平静扫过他们每一个人,“我不在时,乐坊的事就交给你和荣叔、韦叔盯着,你们暂时没别的任务,依旧主要负责与慕容山庄的物资接应,以及平日擦亮耳目,留意京城名利圈里的人事动向。” 三人聚精会神地听他吩咐,不约而同地点头。 “如果中途我那里发生意外,需要你们有进一步行动,我也会让封狼和居胥及时与你们联络。” “是。”女子轻应一声。 坐她左边的男人道:“公子您放心,您不在的日子,这里一切照旧如常,白天闭馆供伎人们修炼,一到夜里就歌舞升平,我们就是正经做生意的地方,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她右边的男人也随之附和:“是啊公子,我们会把一切都打理得井然有序,不让公子有半点后顾之忧。” 纱内尚未回复,这时,他们身后响起一阵清脆的敲门声。 众人一起缄默,暗生警觉。坐右侧的韦长龄离门最近,径直问:“何事?” 门外跪坐一个小丫鬟,低着头毕恭毕敬道:“回坊主,婢子求问灵修姑娘可在屋内?” 坐中间的灵修应声也回过头:“我在,有什么事,你说吧。” 丫鬟道:“灵修姑娘,外面来了一位自称姓楚的姑娘想要见你。” “姓楚?”灵修凝眉思索一番,暂无头绪,“我不认识什么姓楚的姑娘……” 丫鬟进而解释:“那位姑娘说,半月前来坊里听曲时不慎扭伤脚,幸得姑娘推拿照顾,今日特来拜谢。” 灵修顺势反应过来,心里也咯噔一下:“是她?” 与此同时,纱幔后的白衣男子也敏锐抬眸,直视于前。 “她这时候怎么来了?”灵修左侧的荣叔纳闷嘀咕,“她府里管事不是才刚来过么?” 可见那人来得突然,令在场四人都觉得出乎意料。 “半月前那次我不在,全是老荣和灵修招待的她,又有公子在幕后操控局面,她应该不会察觉什么。”韦长龄冷静分析事态,“今日应该只是个巧合,她是来找灵修的?” 随他话落,左右目光全投射在灵修身上,灵修微感不安,拿捏不定,遂抬眼请示纱内:“公子,你看我……” 只见白衣男子于纱后沉静缓慢点了下头,这是一个很明确的指示:随机应变。 【十】锦瑟怨56┇那夜在床上,你就不记得我了?(3000+ 2更毕) “我不声不响地过来,但愿不会耽误你献艺。”还是在上回待过的楼上那间雅座,幽梦亲手将一个礼盒向灵修递过去,“你上次照顾了我的脚伤,这是送你的谢礼,希望你喜欢。” 灵修打开盒子,将那件水烟蓝的流晶玉羽长裙拿出来,提在手上铺展开,由上而下地打量起来,不忍惊叹:“这样出挑的面料和做工,堪称精巧夺目……这件美衣价格不菲吧?” “灵修姐姐是清新脱俗之人,我若送些金银珠宝的一定会被你嫌弃。这件衣服刚做不久,是全新的,我见绣上有‘羽化登仙’之意,便想到姐姐这般身形高挑的美人穿才更有味道。”幽梦望望衣服,又望回灵修,眼里笑作漫天星辰,“到时你穿着它登台献艺,必定更加风光耀眼,惊艳众生!” 灵修听出这件衣裳是她特意定做的,甚觉承受不起。“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岂能收下?”她仓促叠好装回盒内,“不,你还是拿回去吧。” 幽梦将一双愁眉深锁,撅着嘴与她撒娇:“你不肯收,便是不愿交我这个朋友了?” 灵修转脸见她这副表情,心又软了:“这是两回事。唉……你弄得我好生为难,我也没什么好回赠于你的……” 幽梦便强调似地按住她手,不准她递回盒子:“你什么都不必送,收下就行!” “既然如此……”灵修想了一想,忽然神秘兮兮地笑起,“那我正好将手头这件东西送你。” 说罢她拿出一个精致的雕花小木盒子,原先像是刻意被她藏好的一样,向幽梦手边轻推过去。幽梦打开来,里面只有一张叠好的丝绢,在灵修眼神示意下,她将丝绢展开来看,才知绢上笔墨琳琅,原来是一支乐谱。 闻着绢面上颐神的清幽暗香,幽梦细细品读:“好缠绵的小调……也是江南曲风呢,光是看着就很灵动,若是弹奏出来必定非同凡响!” 灵修在旁微笑:“我就知道你肯定识货。” 幽梦从丝绢后抬起眼来看她,喜不自胜:“还是灵修姐姐有心,送我的礼物与众不同,又深得我心!” 谁知灵修苦笑撇了撇嘴:“我这也是借花献佛罢了,其实啊,这是苏乐师新作的曲子。” 幽梦遽然一惊,指尖微颤:“那这丝帕……” “自然也是他的。”灵修笑道,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幽梦暗想:丝帕这种东西,不是寻常关系的男女能送的吧?再看这两位乐师,不光是一对年轻的俊男美女,还在一处共事,朝夕相处,琴瑟和鸣,真是让人浮想联翩…… 幽梦敏感地用余光偷瞥她,心湖不由泛起一阵暗涌,为了掩藏心思,脸上仍故作平静,垂眸看绢上,这回仔细看的是丝帕,而非乐谱。 她见绢面下角绣着一枝粉白花蕊,不像桃花,也不像梅花,她小声探问:“苏乐师……他很喜欢杏花?” “是呢,竟被你一眼就认出这是杏花!”见她是真的聪明,灵修乐得与她打开话匣,“苏乐师最喜欢杏花了,他说多年以前在他老家的院落里种满了杏花。” 幽梦心神有些飘,目光游移道:“既是他谱的新曲,你怎能将它随手送人?” “有何不能的?这本来就是他的意思。” 灵修不以为意的一说,幽梦更加惊怔了。 在她茫然的注视下,灵修才莞尔一笑,娓娓道来:“那日就在你回去以后,他来找到我,询问我当晚可有对哪位女客提起过他和他的琵琶,我料想那便是你,虽然那夜你是一位‘公子’……” 回想那事经过,幽梦顿觉整个人都不好了起来,她尴尬别过头,脸上已是笑得愈发难看。 “我当时便觉得奇怪,何故他要与我打听你?”灵修尚未察觉,自顾说道,“他本是遮掩着不愿说的,经我再三追问,他才向我透露。那夜在他回房不久,有位声音不熟的姑娘,隔着房门向他请教曲子,后来与她抚琴闲聊间发觉,那竟是一位知音人。” 幽梦脸上发热而不敢抬头,只试探似地怯声道:“那他……没有提到我那夜擅闯后院,是如何冒昧的么……”不会连偷看他换衣服这种事也说了吧?那可就太丢人了…… 灵修不解她弦外之音:“没有啊,他只说姑娘天性不凡,心耳灵慧,对音律悟性极高,便让我找个机会,将此曲交给姑娘。姑娘若是喜欢,为它闲情逸致填一阕词,那就最好不过了。” 幽梦顿时觉得受宠若惊,还没从羞愧劲儿里缓过神,局促道:“我才疏学浅的,只怕难当大任,白白糟践了他这天籁神曲……” “姑娘千万别妄自菲薄。”灵修轻柔拍了拍她的手背,“苏乐师甚少与外人交心,赠人新曲更是不曾有过,如今开了先例,必是十分珍视姑娘才会如此。那我们,自然也该相信他的眼光,你说是不是?” 幽梦尽力抚平心绪。“那我试试吧……”顺势兴起一念,“对了,他今日在不在馆中?我能否亲自见一见他?” 谁料她刚问完,竟见灵修笑意一僵,旋而又变得阴郁:“他当然是愿意见你的,只可惜你来得不巧,苏乐师……他不在这。” “那明日呢?”幽梦不明真相,所以不依不饶,“明日他在不在?我可以明晚再来。” 灵修这才难掩失落:“他已经离开乐坊了……” “啊?”幽梦始料未及,心头又惊又急,又有些难过,一时百感交集,嘴唇嗫嚅半天,“离开这里……他去哪了?” “去一个他该去的地方。”灵修说着,意味深长却莫名地感叹起来,“他自诩出淤泥而不染,毕生追求清静,一心想要远离风尘,可最终……还是逃离不开这滚滚红尘。” 幽梦听得云里雾里,推了推灵修肩膀:“姐姐你别和我兜圈子,说明白些,他到何处去了呀?” 灵修转过一双凄婉的眉眼,话里透着无可奈何:“抱歉,关于他的去向,我实在不便相告,而帮他保守秘密,这也是他的意愿。” 幽梦手心力道弱了,黯然拂去,不胜遗憾:“那他还会回来么?” 灵修又叹了口气:“也许等过一段很长的日子,做完他要做的事,他还会回到这里吧。” “那我都见不到他了,他让我作这词又有何义?”幽梦低头看着手里的丝绢,纠结得无法言喻,“我又不能亲手交还给他……” 这时灵修说了一句话,语气更让她捉摸不透:“世事难料,如果有缘的话,也许你们会再见的。” ◇◆◇◆◇◆◇◆◇◆◇ 幽梦坐了一会,到灵修登台的时候,灵修本要留她听曲,可幽梦听说苏乐师已走的消息后就有些恍惚抑郁,也就没什么心情捧场了。 灵修看懂了,便不再强留,送她去到后门,面怀愧疚道:“真是对不住,前头开了座,来的客人多,门口路窄,人来车往的不好久停,只好劳驾你的车马改去别道停靠了。” 幽梦淡笑,并不介意:“不过多走几步路,不碍事。” 灵修与她出了门,指着眼前一条长巷说:“巷口不够宽,你那马车进不来,你要从这一路穿过去,天已经黑了,我送送你吧?” 幽梦连忙推辞:“不用了,你赶紧回去准备吧,别耽误你献艺,惹恼了宾客金主,坊主要扣你月钱的。” “那好。”灵修低眉浅笑,回头嘱托身后的婢女,“山茶,你提着灯送姑娘出巷。” “是。” 丫鬟提灯走到幽梦前面,幽梦冲灵修潇洒一挥手:“进去吧,我改日再来捧你的场。” 灵修笑着点头,不胜温婉,然后便阖门回去了。 那丫鬟快幽梦几步,提灯在前面探路,夜风呼呼地穿堂而过,那盏轻飘飘的纸灯笼被连连吹晃,这么折腾了几下,火竟然就灭了。山茶抬头估摸着离巷口还有段路,便愧赧地向幽梦屈膝请求:“姑娘在此等候片刻,我去换盏灯来。” 幽梦“嗯”了声,允她去了。山茶小跑时轻快的脚步声回荡在巷子里,逐渐远去直到消失。 风声不止,听着像人的呜咽。虽然一个人有点害怕,但幽梦渐渐适应了黑暗,而且夜空里浮云被风吹走,放出了明月,有皎白的月光照进巷子,也就显得不那么黑了。 为了分散注意,放松心里的恐惧,她从内袖拿出那张丝绢乐谱,迎着月光看起来。绢上绣的杏花在月下显得模糊,犹如几点深邃的墨色。 幽梦情不自禁地对绢叹息,像是自怨自怜:“你果然是个天人,我凡人想见你一面都难如登天……” 本想借着曲中美妙的意境平复心境,奈何这狂风太不近人情,偏在她失神时猛然一鼓作气,将她手里的丝绢吹了出去,她仓惶抬眸,见丝绢在半空飞舞着,被风带去好远,她拔腿去追,却总追不上。 好不容易这阵风停了,丝绢也落了下来,掉在不远处的墙边。她实在跑不动了,便停下弯腰,想喘两口气再去捡。可她不觉幽暗中出现一个人影,等她意识到不对,刚抬起身,眼前便看到有只手,先她一步,缓缓拾起了那张丝绢。 幽梦浑身一哆嗦,本能后退两步,惊慌失措地望着那黑影背对她站立,似在垂目端详刚捡的丝绢。 “你捡的那丝帕是我的……”幽梦强作镇定,冲那身影唤道,“快还给我!” 一阵寂静之后,一个清澈沉郁的男声乘着冷风而来,凛然灌入她耳中:“如果我偏不还呢?” “你的声音……”听着有几分耳熟,不,是一听到它就不自觉让幽梦浑身起了寒意,她吓得全身紧绷,踟蹰不前,“你是谁?我是不是认识你!” “脱臼的脚踝不疼了?” 那人似是在风里轻笑了一声,短促而微弱,幽梦听得却很清晰。 这话让她彻底惊呆了,她自然而然地想起那晚,在灵修黑暗的屋子里,发生的那件事…… 而更可怕的是那男人在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暧昧的语温在黑夜里显得尤为诡魅:“那夜在床上,你与我亲密过的温存才过去多久,你就不记得我了?” 【十】锦瑟怨57┇愿赌服输,我要为所欲为了?(1更) 风在耳边呼啸,每一声都让幽梦不寒而栗,愣愣地直往后退:“是你……” “惊喜么?”男人平静如常的语气,与幽梦的惊慌失色形成鲜明反差,“我说过我会回来找你,你看,我没有食言吧?” “说得谁要见你似的……” 幽梦小声嘀咕着,他已完全转至正面,她紧张地抬眼看他时,月光下那张惨白的脸差点没把她吓哭出来。 “呃……”她屏住呼吸定睛一看,方知情由,惊骇一瞬化为嗔怒,“干嘛用面具藏着脸!” 一张诡异的纯白面具,掩住一缕冷魅的邪笑:“你猜?” “我猜?我猜你就是个丑八怪!而且丑得惨绝人寰、天理不容!不然戴什么面具?”幽梦没好气地嘲讽他,以此为自己壮胆,“还是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没脸见人么!” “恰恰相反,我是怕你见到我的真容,再也忘不了我。”他边说,边一步一步走向她,“日夜想着我,我不见你,你反而会怨恨我。” 他步伐从容,尽管没有任何其他动作,却震慑得幽梦愈发慌乱,相对他连连后退。 “真是厚颜无耻。”幽梦被他扑面而来的气势压迫,而不敢和他对视,“谁给你的自信?我怕是几辈子没见过好看的男人,眼瞎了么,才能被你迷住!” 他停住,不再靠近,换作对她一种深沉的审视:“光用嘴巴逞能成不了大事,总有一天你会信的。” 她不甘示弱,仰首反去挑衅他:“对啊,嘴巴逞能算什么本事?有种把面具摘下来,让本公主看看你那副绝世尊容!” 他负起手,平心静气:“你想看?我可以给你机会,不过你要和我打个赌,赌赢我就依你。” 幽梦甚觉他在给自己下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上当,于是冷冷瞪他一眼:“无聊!我吃饱了没事干么,和你在这浪费时间?” 说罢她转身就想逃离这是非之地,没跑几步却又被他阴冷的声音绊住。 “你走?”他泰然站在那,扬起目光,丝毫没有去追赶的意思,“你只管走,那你的东西就别想要了。”说时他有意攥了攥身后某只掌心里的丝绢。 幽梦霎时感应到了,便不由停下脚步,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回头,可那张乐谱…… 真是不甘心啊! 她心里抓狂得想打人,他却像吃定了她似的,盯着她背影看,由她使劲挣扎,反正总会想通的。 终于,她如他所愿,怀揣一股怨气自觉跑回他身前,冷面相迎:“说吧,你想怎么赌?” 他满意地垂眸淡笑,缓将双手伸回前方,悬在她眼皮子底下:“你可看仔细了,千万别眨眼。” 然后便在她全神贯注的注视下,阖起双掌揉弄几番,再握拳分开,两只拳头冲她道:“现在你告诉我,丝绢在哪只手中?” 幽梦看得有些发懵,方才他两手近在咫尺,手速也不算快,就这么简单倒腾两下,可怎么就跟变戏法似的,偏没叫她看出一点破绽来? 他俯视着眼前呆滞的人儿,语带戏谑:“猜中,我就把面具摘下来,猜不中,你就要乖乖接受惩罚。” 幽梦无奈用下巴指了指他左手:“嗯。” “想好了?确定是这只?”他意会抬高左手就欲翻开。 “嗳等等!” 她忽而厉声喝住,手指蜷在下巴前犹豫不决,嘴唇一咬再咬,拿不定主意。他在上方看着她一切焦灼的小动作,表面不动声色,心里一阵想笑。 最终幽梦换了决定,指他右手:“是这只!” 他不再问任何,直接翻过右手,可惜掌中空无一物,她目瞪口呆,他语声清扬:“你输了。” 幽梦心慌意乱却不服:“不行,你把另只手也打开于我看,我怕你使诈!” 他却故意收回左手,不给她看。此举更加引她怀疑,她情急伸手去拉,他迅势将手藏于身后,她被激得好胜心全开,探身便往他身后凑去,却不知他正中下怀,顺势一个敏捷的旋步,一阵风似地擦身绕去了她背后,在她还反应不及,毫无防备之下,他右臂环上,像一个温柔的圈套,揽过她的肩头,单单只用一只手臂,轻而易举,就将她锁入了心口—— “太慢了小笨蛋。”眨眼之间,美人入怀,他自然得心应手,歪着头靠去她耳畔宣告胜利,“就你这反应,有空我还得帮你好好练练。” 彼此这样前胸贴后背地站着,幽梦知道自己又被调戏了!受不了身后男人的邪魅和亲密,她急得在他臂弯里挣扎:“你不肯给我看那只手,分明就是想耍赖!” “喜欢耍赖的是你吧?”他淡然反问,冷笑在耳,“总想趁我不备的时候偷袭我。”上次拔簪子想刺他的账还没和她算呢。 他手臂牢牢锁着她,使她挣了半天徒劳无功,直把幽梦气得跺脚:“是你先戏弄我的!” 他那张冰冷的面具就贴在她侧脸上,面具下的声音神秘而空洞:“机会我已经给过你了,是你没猜对,那么,愿赌服输?” 她本就羞恼,面生燥热,又被面具冰得急速升温。 他将下巴抵在她后颈,肆意欣赏她六神无主的样子:“别怪我轻浮无礼,今夜又落到我手里,我可要为所欲为了?” 幽梦骇然大惊,一作气拼尽全力,猛向他胸口推了一把:“你去大牢里为所欲为吧!坏人……” 二人刚有要分开的趋势,她还来不及逃,直被他胸膛反推之力震得后退一大步,他乘势而上,迎面负压过去,重重的一下,直接就将她后背抵在了墙壁上。 【十】锦瑟怨58┇品尝她的唇(2更毕) 冷不丁就变成这样面面相对,他权当这是她主动选择的姿势,似乎更方便了,他很满意。 男人那双阴冷的眸子穿透面具,俯视着怀中的猎物,漫声道:“刚才……你叫我什么?” 幽梦闭口不言,心思全放在怎么推开他,可撞墙那一下没留神,偏巧使她右手反扣,陷入后背与墙面之间,被自己身体给死死压住了,使了好大劲都抽不出来。 “坏人?”他冷眼看她挣扎,语气令人一阵恶寒,“看来今日我若不对你做点坏事,都对不起你送的好称呼。” “你……你不要脸!”幽梦慌极了,左手死命抵着他,尖声怒骂,“淫贼!你快放开我!……” “嘘,别乱叫。”他指背微凉,轻抚她的面颊,“破坏了气氛,我会很生气。” 幽梦把脸扭至极限,死也不愿被他碰触,可他的手指又顺势在耳根脖颈作怪,惹得她酥麻发痒,愈加难受。 感觉到她强忍之下的瑟瑟发抖,他停了手,邪气一笑:“公主殿下,你好像很害怕啊?” “废话!”幽梦恼怒瞪他一眼,“你也不看看这夜黑风高的,又是在这无人深巷里,偏偏还遇到你这么一个……” 与他戴面具的白脸对视一久,她就心里发毛,顿了顿,瞥向别处,语势不禁也弱了:“像鬼一样的男人,换你你不害怕啊?” 他憋住一股想笑的冲动,说道:“怕什么?我又不会伤害你。” 幽梦作气,下巴傲然一撇:“白痴才信你,上次弄疼我的是谁!” “蛮不讲理。”他偏头冷冷看她,“没我帮你接骨治伤,你脚能好利索了?” 她嘴皮一翻,没心肝地碎碎念一句:“我又没求你治。” 真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女人。她猜他一定这么想。 然他倾身往下,贴她更紧,手掌轻抱住她侧脸,于她耳边忽地就变了一种……近乎温柔的调调:“实话告诉我,还疼不疼了?” 她猝不及防地一怔,强撑住方才的冷傲,依旧没好气道:“我的脚的确好了,但你这样欺负我,别指望我谢你。” “这就对了,没让你白疼一场。”他从容自若道,“我对自己的手法向来很有信心。” 幽梦用夹在两人胸间的左手推一推他:“你能不能……别把你那张面具凑过来!真的很吓人好不好……” “你再好好看看。”他靠在那分寸不移,魅惑人心,“难道你不觉得,保持这样一分神秘感,也增添了许多情趣?” 幽梦反感地斜睨他:“你以为你谁啊?自以为是,谁要你这破情趣!” 她气不过,还挥手想捶打他,却被他用右手按死在了墙上,这下好了,两只手都被禁锢,她完全动弹不得了。 他便这样定定看着她说:“许是上次我给你的感觉不够深刻,才让你这么快就忘了?不如这回我再与你重温一番,帮你加深一点记忆?” 说着就冲她脸压过去,她扭头逃避,并失声骂了起来—— “你滚呐混蛋!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你啊。” “……” 幽梦恍的一下就懵了,木讷转头,斜去一道难以置信的眼神,那味道复杂的,如同在看一个怪物。 两人之间气氛仿佛冻住,就这么尴尬了好一会,他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的,仍是自然淡漠的口吻:“多显而易见,看不出来么?” 幽梦白眼他,却已做不出原来的强势:“能不能好好说话?” 他想了想:“唔,那含蓄点说吧,上回我已经付了定金,这回是不是该连本带利地收账了?” 幽梦心里点燃一把火:“你没病吧?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敢问阁下,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戏辱我!” 他镇定说:“我们之间无冤无仇。” “那你还这样对我?做人最基本的矜持呢?” “哼。”他反唇相讥,“你堂堂公主屡次流连风月之地,甚至收下陌生男人的丝帕,还好意思与我论矜持?” “喂,这根本不一样!”幽梦撇嘴,不屑与之理论,“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那你说,哪不一样了?” 她余光厌恶地划向他:“你手里的乐谱,是一位乐师赠我的。他秉性高洁,不近女色,绝不像你……卑鄙无耻,淫荡下流,十分讨厌!” “骂过瘾了么?” 此刻幽梦甚觉词穷,如果可以,她想将世上所有骂人的话,全部一字不落地赏给他! 他话里没了笑意,也没有怒意,因而才更耐人寻味:“即便你不信,我也要告诉你。你说的那位乐师,和你眼前的我,其实没有分别。” 语毕,他闲置的左手伸到下颌,拈住面具边角轻轻一挑,映在她余光里那张“白脸”便自下而上,缓慢揭落了去,月下玉容渐现—— 幽梦始料未及,正要回头看他,却在视线投去还未看清的间隙里,就被一重莫名的“黑雾”盖住眼睛,当她反应过来,眼前已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原来是他把摘落的面具顺手覆在她的眼上,紧跟其后落下双唇,瞬间封闭,将她惊愕的叫声吃了个干净。 他如这夜幕的黑色,黑成一种深重的执念,从今晚遇上她那一刻,就没打算放她走了。 她被无能为力地压在墙上,双臂发麻,眼若失明,除了那张嘴还有明显的感觉外,全身都仿佛快不是自己的了。 绵压与厮磨,他不急不慢地掌握着节奏。这不是他第一次品尝她的唇,却比上次更有滋味。她上唇稍薄,下唇柔软而丰盈,因为愠怒而微翘着,那简直是一种无声无息的勾引,令他控制不住咬了下去。 “疼……” 她含含糊糊嘤咛了一声,喉咙里有丝颤音,是惊惧所致,却又不明就里地透着点撒娇意味。 他很清楚地听到了,非但没有放开她,而是更用力地吮下去,他还记忆犹新,那天在接骨时,她是怎样吃痛咬破了他的唇,如今这便是大好的机会,他可以随心所欲,变本加厉地还回去,又岂会轻易放过她? 【十】锦瑟怨61┇公主拿出诚意,我要殿下专宠(1更) 到了地方,幽梦走下马车,远远看到凤栖梧如约候在古道长亭外的绿草茵里,她收拾一番情绪,努力将自己笑得春光满面,方才娇俏如铃地唤他:“栖梧!” 凤栖梧回眸见她小跑而来,顿时也笑逐颜开:“让我看看,好些日子不见公主,模样清减不少啊?” 幽梦带来一阵薰风飘然骤止,随口糊弄道:“前阵子发生太多让我心力交瘁的事,一会再与你细说。” 凤栖梧微眯起坏笑的双眸:“听说你府上新纳了许多美色?” 她尴尬一愣,疑惑睨他:“你怎么知道?” 他理直气壮地笑道:“公主府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关心的,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我的眼睛。” “妖孽,竟敢暗中监视本公主。”幽梦嗔怪着,却并不生气,反而觉得有股暖流涤荡于胸间,因为她知道,这是凤栖梧牵挂她的方式,虽然有那么点区别常理。 凤栖梧愈笑愈意味深长:“那么公主你……终究还是走上这条路了?” 幽梦想起他们曾在甘泉宫畅谈过男宠之事,当时她对此深恶痛绝嗤之以鼻,并且信誓旦旦绝不做那轻贱、放纵、不自重的女子,如今却颠覆自己往日贞烈的形象,便是以为要被他看轻了,忙正色辩驳:“不,你相信我,我和她们养男宠的理由不一样。” “那我倒想听听了。”凤栖梧饶有兴趣,“怎么个不一样?” 她欲言又止,为难地抿了抿嘴唇:“我现在还不能说,总之就是不一样……我若像那些孤寡女子,空虚难耐,才借养面首抚慰寂寥,又何必费尽心思找别人,直接向皇姑母讨要了你不是更好?” 不管她是心直口快,还是有意撩拨,能说出这样的话,已足够让他心悦,如吃了一口蜜糖,微微泛甜。 “那栖梧可真是求之不得了,不过我这人野心大得很,免不了要与公主那三宫六院斗法争胜,为了证明公主的诚意……”他俯身凑向她,笑容更加邪气,“我要殿下专宠。” 幽梦被他调笑得忽有种骑虎难下之感,却不想接招,于是嘴角含笑,倨傲地扬起下巴:“等真有那天再说吧,我会考虑的。” 他便就着台阶而下,笑得似是而非:“那公主说话算话,这是你我之间的承诺,可别忘了。” 幽梦心情复杂看了他一会,收了笑,轻轻叹了口气:“你若入我府中为客,教我些三头六臂、趋利避害的法子,我倒也安心了。” 他听出其中颇有意味:“怎么了?公主好像有心事?” 她脸色灰暗下来,不胜心累地望向别处:“一言难尽。” “从刚才一见到公主,我便瞧出公主眉眼深处,有些捉摸不透焦虑,和憔悴。”她终究还是强撑不下去了,他走近她,将心里话轻柔问出,“还在为太傅离开的事难过么?” “不关他。”她矢口否认,语声渐弱,“是我自己的事。” 他正色道:“既是公主的事,便是栖梧的事。” 幽梦愣愣与他对视一瞬,心觉动容,他寥寥一句话,竟有着如此沉重的分量。 【十】锦瑟怨62┇犯我小公主者,虽远必诛(2更毕) “都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幽梦在微风草香里踱着步,忧郁垂眸,眼底浮现越来越浓的不安,“我可能……遇到麻烦了。” “不管是什么麻烦,事在人为,都是可以解决的。”凤栖梧追步上来,轻扶她肩头,眼神笃定,“公主若是信得过栖梧,不妨告诉我,或许我能帮你一起想办法。” “这件事困扰我也已多时,我不知该如何对你讲起。”她心烦意乱地,望望他,又不知望去哪里,“约莫是从一个月前开始的,我好像在我不知情的时候,惹到了什么人……又或者,我好像被什么人给盯上了?” 他意识到情况不对,眉目深凝:“怎么回事?” 她纠结地抿了抿唇:“这感觉很奇怪,我一时说不上来……就是有那么一个男人,他就像是从噩梦里钻出来的一样,神出鬼没,如影随形,他于我有一种无形的威胁,让我害怕……” “男人?”凤栖梧心口一凛,眼里多出许多警觉。 试想以她皇室贵族圈儿的出身背景,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女子,他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男人,可以让她怕成这样? “那是何人?公主认识么?”他问她,可得到的答案,却只是她无可奈何的摇头。 “他的名字、身份、来历,我一无所知,甚至是他的相貌……”她说着,忧心如焚地回过头看他,“说来也挺可笑,他彻底现身与我接触有两次,但我竟然从未看清过他的脸,一次是因为屋子里太黑,一次是在昨晚,他带着面具,将我逼在深巷里,然后就……” 注意到凤栖梧看她的眼色正在逐渐加深,有种莫名而来的压力,令她戛然闭口,有些话不太好说下去了。 她有心回避地转了话锋,含糊其辞,以图浅显掩饰过去:“我摸不透他的行踪和目的,可他却能轻而易举将我玩弄于股掌……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凤栖梧看出她在避重就轻,强烈的预感在心里作祟,脸色阴得可怕:“我想知道他两次出现都对公主做了什么?” “一些不太好的事,总之我觉得是你做不出来的。”她心虚瞥了瞥他,“算了,我真的不想提起。” 他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压下了某种临近爆发的情绪,随之感慨:“真是一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啊……” 后来他看似陷入沉默,却在回响昨天刚回到府里,马济纮告诉他的事:“这是祁爷那头人透露的消息,说是公主府的管事这些日子在街市里明察暗访。” “祁爷连这种小道消息都打听,突然间这么关注公主的动向?难道……是公会里有人提点他什么了?”当时他是真觉得奇怪。 “祁爷的心思就很难吃透了,他安排手下人盯上公主,似乎要有什么行动?”马济纮这话在心里再度敲了他一下,再联想幽梦所说—— 他暗自琢磨着:不会真的是祁爷所为吧? 越想越觉得事态严重,看来的确有必要去祁府走一趟了,究竟是不是祁爷在暗中派人行动,骚扰到了小公主?他总得问个明白。 是还好说,弄清缘由就能劝服祁爷收手,可如果不是…… 他设想到这顿住了,不禁转回头,无尽深意地望向幽梦:那在暗地里招惹她的,又是哪路的妖魔邪祟? 幽梦自然不晓得他在想什么,只觉肚里有吐不完的苦水:“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别人,幸好你回来了,否则我真是惶惶不可终日了……” “公主你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我会帮你查清真相,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他微笑瞬了瞬眸,“不管是谁,犯我小公主者,虽远必诛。” 那认真的眼神抚慰过来,叫人安定,幽梦相视着点下头:“但愿他不会再出现了。” 他翩然勾唇:“今日说好是要陪公主踏青游玩的,不如我们去些好山好水、风光秀丽的地方走走?暂时忘掉这些不开心的事吧。” 幽梦沉静想了一想,眼中隐藏忧郁:“栖梧,我突然很想去一个地方,你陪我一起去吧?” 他明眸温存,仍是玩笑的口吻:“是天涯海角,还是龙潭虎穴?只要公主你一句话,栖梧奉陪到底。” 这戳心窝子的话听起来酥麻麻的,令她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便在低眉浅笑间往他肩窝推搡了一拳,嗔他:“就知道油腔滑调。” 【十】锦瑟怨63┇连一点念想的余地也不留给她(1更) 阳光照亮梅园的木门,铜环透着一点斑驳,一只手轻轻将门推开,绀色外袍的衣角掩映住一双沉郁的丝履,一步一踟蹰,徐徐走入园中。 登上台阶,路过琴案,纤长而宽大的手掌自上细细抚落,触觉生凉,可怎么也凉不过眼底,那一寸相思,一寸灰。 “太傅住久了风华园,再次回到本宫这太子府,是不是已经陌生了,感觉浑身不自在?”他想着那天争吵后在御花园撞见太子,他被请去东宫,太子与他寒暄道。 “殿下言重,臣并无此念。” “当年您一朝提拔,被父皇委以重任,成为辅弼东宫的重臣,突然又去转投我九皇妹帐下,这样左右逢源,不清不楚的,合适么?”太子保持风度和礼貌,却句句锋利,令他听着如芒刺在背。 他道:“殿下多虑了,公主离宫在外,学业无人托付,臣只是奉陛下之命,趁著书期内代为教辅。” “搬出父皇的旨意当挡箭牌?”他看到太子嘴角勾起挑衅的冷笑,“可本宫要提醒太傅一句,此事并未经诏令晓喻天下,名不正则言不顺。” 这话到底一针见血,令他无言以对。 “知道的人,或许能当你是在为父皇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我九皇妹有一腿,怕不是垂涎公主的美色,还是妄想攀附皇族裙带以谋取锦绣前程?”太子口吻里流露出虚伪的惋惜,“实在有损太傅的清望啊。” 那样刺耳的话,明显是在给他难堪,他唯有冷面隐忍,倾身作揖:“殿下不必担心,臣自有分寸。从今往后,臣会与小公主划清界限,也不会再回风华园了。” 太子满意而笑:“太傅果然明智。” ◇◆◇◆◇◆◇◆◇◆◇ 幽梦和凤栖梧到达梅园时,有几个仆人正在里面劳作,他们将一些家具和陈设封装入箱,陆续抬走,案头的琴也已经不在了。 幽梦见状心忧不已:“你们要把这些东西搬去哪?”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翁道:“这座园子已经卖给了新主人,这两日要把这里清扫干净,很快就会有新主住进来了。” “他真的卖了这园子……” 幽梦只觉一层寒霜蒙住心口,跟着脚底一轻,摇摇欲坠地转过身,便不再说什么了,独自失魂落魄踱下台阶。 白雪红梅天的闻琴初遇;崇明殿里的搀扶解围;宫楼下的误撞心门,窘然拾书,奉还的同时,便好似把心也交出去了。 她在文渊阁的惺忪烛火里抱着他哭;在书斋里彻夜诵读,醒来时与他咫尺间四目相对;听他讲学时或心不在焉,或大放厥词,被他冰眸一瞪又立刻规矩;熟睡时为她披衣御寒;花笺藏卷换他深意一眼,用纸条互传心声。 还有这座梅园…… 他曾在这里抚琴赏梅,望一帘烟雨,酿一壶清酒;他在雨后初晴的霞光中为她簪梅入髻,仅此一回让她看到,他唇边冬雪消融似的微笑;后来他与她对坐此地,握她之手,只为最后冷冷放开…… 一切好与不好,暖心亦或凉骨的回忆,此刻便如云翻雨覆,统统又浮上眼帘,方觉得那人好残忍,竟连一点念想的余地也不留给她。 【十】锦瑟怨64┇那就让他去吧,有栖梧陪你(2更) 梅园一空,世间又少了个被他留下痕迹的地方,她再也触摸不到了。 过去这些日子,身边人已不再见她落泪神伤,便都以为她已经走出来,一切都雨过天晴了,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并非表面上看到的那样云淡风轻,她还是在心底偷偷为他留下了一席之地,深种对于他的那份执念。曾经爱得再卑微和狼狈,再身心俱疲,那人留在心里,点滴的爱与回忆,都珍贵如昔。 即便被他冷声告诫了不必再来,她还是置若罔闻。他有他的坚持,她也有她的固执,也许还心存侥幸能再见他一面,可终不如他那般决绝,此番故地重游,不想竟成最后的道别。 年华光阴苦短,心上愁云不散,为谁念念不忘,画地为牢? 凤栖梧的声音由远及近:“公主,这片园子好荒呀。”他漫步环顾四周凋零的风景,心想这真不是一个适合散心的好去处啊。 “它以前不是这么荒的。”她有口无心地应着他,眼里一片浮光,恍若失神,“曾经的这里,很美……” 目光垂落,发觉地上有一瓣干枯的梅花,她蹲下将它拾起,拈于眼前凝望,恍惚中念出他说的那句:“干花虽也能制酒,却已不再是当初的味道了。” 凤栖梧听不懂她的自言自语,可却隐约猜到她来这里又这般触景生情,自然是为了缅怀什么。从他看到门外牌匾上那“梅园”二字开始,他就知道园子的主人是谁了。 “栖梧……” 耳边人唤他,他回神转头,见她忽然失了力气,像微风里的一朵云,轻飘飘地落地。 凤栖梧快步上前,蹲下来扶住她:“公主,我在。” “栖梧……他走了,我没能留住他……”她茫然无措地左右乱看,愈发哽咽,显得语无伦次,“我好像……再也无法爱他了……” 他眉心一沉,心生不忍:“那就让他去吧,有栖梧陪你。”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愿,还是做不到。 “栖梧见不得公主这样折磨自己,会让我觉得心疼。”他在耳畔唇语温存,下意识望了望周遭,那片繁华褪尽的寂景,“既然美好的时光已一去不返,你就把对他的想念都留在这里,关上门,也就不要再去想它了。” 就在他想收回眼光,却不慎瞥见那间竹馆的墙角处,依稀有一块明显的绀色布料被风幽幽吹动,那么突兀惹眼,将他视线生生一扯。 有人藏在那里么? 会是谁呢? ◇◆◇◆◇◆◇◆◇◆◇ 竹馆另一端,绀衣人靠墙伫立,目色沉沉,思绪暗生。 那日进宫议完科举,皇帝有意提起:“爱卿,和朕聊聊我的女儿幽梦吧。” 这当真是一个难题,令他不好回答。 他不是一个善于装糊涂的人,却在皇帝面前故作愚钝:“陛下……不放心小公主,还是不放心微臣?” 见他反问得如此巧妙,皇帝睿智笑了笑:“朕既让你去,必是放心爱卿无疑。不过朕想知道的是,你可愿,继续让朕放心下去?” 他听取弦外之音,沉思片刻俯身道:“陛下,小公主虽然顽性未除,却极赋慧根,能够教她,是臣之幸。” 【十】锦瑟怨65┇开启新的人生(3更毕,上卷终) 他在皇帝欣慰的目光中许诺:“如果可以,臣想,教好她。” 本来的确是这样想的,可仿佛就在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 时隔三日他再次觐见皇帝,告假却说:“陛下,臣有负重托,已无法胜任教导小公主一职。” 然而想不到的是,皇帝没有大起大落的震惊,也不问他缘由,只平静望他:“爱卿想清楚了?” “是。”他惭愧道,“臣枉为人师,总教公主不可说谎,而臣自己却出尔反尔,一再撒下谎言……” 皇帝心明如镜,将他所有的请求都默许了。 今日他来梅园收拾旧物,最重要的就是把琴装点,封存箱底。 方才,替他料理梅园的老管家前来躬身禀报:“太傅,老朽已遵照您的话告诉那位姑娘了。” 他寂静点头,纵容了自己又一个谎言——他并未将这里卖掉,他依旧是梅园的主人。 他并不是一个能轻易释怀的人,也许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会再抚琴了。因为他怕勾指落弦,在某个妄自失神的瞬间会无法掌控自己的意志,以致拨弹出一些乱心错曲。 无论是《簪梅篇》,还是《蓦山溪》,总会惹来太多不该有的回忆。 ◇◆◇◆◇◆◇◆◇◆◇ 虽不见其人,凤栖梧眼中却有精光一轮,大致看明白了。 “栖梧,你说得对,梅花傲骨清冷,并不适合我。”听着幽梦在他怀里失魂落魄道,“直到最后,他都依然坚决说他不爱……而我却曾心无旁骛地爱着他,爱到我已无法再继续爱他……” “公主,也许你并没有失去他。”他转头覆唇在幽梦耳边,轻语间倾尽温柔,“你就当他是以一种不同于你想要的方式……在爱你吧。” 在凤栖梧看来,遗忘或许是他们留给彼此最好的回忆,可谁又能笃定,在一朝春深酒醒,会否有人掷笔封琴,敷衍月明,以此长闭心门,掩耳盗铃。 他深信,一定会有人如此。 幽梦浑噩着,哪里能听懂他话中深意,只微抬一双泪眸,拈紧枯梅阖掌于胸口,心就此尘埃落定: 好,去吧。既不回头,何必不忘?你若无情,我便休。 ◇◆◇◆◇◆◇◆◇◆◇ “停——” 随着小崩子站在门口台阶上一个长声示意,一辆马车在风华园外停稳。 车厢门被随车的内侍打开,缓缓走下一个湖水绿长衫,怀抱琵琶的年轻男子。他发髻稍绾,大片未系之发披散在肩后,如上好的丝缎,光可鉴人。似女子般灵秀的叶眉之下是一双略带阴郁的眼眸,秋水浮光,婉兮清扬。 他举步优雅忽而驻足,蹙眉仰首,望着风华园高高的外墙,眼神仿佛充满了未知。 这时传来声响,又有一辆马车停在他身后。他本能转过身去,见那辆车上走下一个和他一样玉树临风的白衣男子,那人在落地后抬头望一眼门匾,收回时亦恰好与他对视。 他抱着琵琶颔首而笑,温润而腼腆,而白衣男子却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中的清冷高洁使人生分。 他们的来历都被模糊了,过去已不再重要,可当他们举足迈入这扇门,开启的,不知又会是怎样一种,新的人生。 【第十章·完】 【洛阳篇◆上卷·终】 【特殊告示】净网严格,有些章节被屏蔽,深感抱歉 亲爱的读者小仙女们,感谢你们阅读到此处,感谢你们对故事和角色的喜爱。?现在净网时期,感觉撩骚不起来了,不要说船啦,一切交通工具都不能开,吻戏都保不住,唉……算了我不挣扎了,现在开始渊总和世子你们都禁欲吧,小甜甜也很难有了,前面有不少屏蔽章节(多是渊总的撩骚戏了,就叫你不要骚了你偏不听!),内容断层造成阅读困扰,在此深表歉意。我会在公主府裙里备份【469951938】,验证时填下是华都读者或者任意角色名就可以进来啦,欢迎小宝贝们进来取阅? 【一】杏雨梨花雪,惊鸿照影来1┇檀奴苑(1更)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诗经·郑风》 经年之后,她信了一件事。 非你所系的良人,终会散如烟云,溯而不还。你命里注定的风华,他终会不期而来,与你共饮这盏情浓,相思酒。 于我眼前,这心若山海,颜比日月的公子,你可就是那诗里走出,入我幽梦的子都? 你若是子都,便容我问你一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 君可知? ◇◆◇◆◇◆◇◆◇◆◇ 公主府中安置男宠的院落原本叫「觅香苑」,后来在幽梦的授意下改为「檀奴苑」: “檀奴”本是美男子潘安小字,用来命名这群面首的住所,让她觉得十分贴切,无形中又显出一丝亲昵,和暧昧。 小崩子将新来的白、绿服色二位年轻男子带进檀奴苑,走入其中一间厢房,说道:“好了,你们两个就暂时住这吧。” 安顿面首的活儿是小崩子全权负责的,原本的计划是一人一间房,只是这二人来迟一步,檀奴苑客房都已住满,只剩这一间最大的双人居。若要另选他处,须得征得公主同意,可公主这会还未回府。 再者大家都是“后宫”中人,偏为他们两个搞特殊,那也不像话,要是被其他面首看去了,难免人心浮躁,多生是非,索性先不另做安排了,便只能委屈他俩先同住一屋凑合一阵,日后找个时机再与公主提议,公主发话自然没人敢说什么了。 他们倒是没什么意见,好在屋里还算宽敞,挨着东西墙各摆着一张床榻,所需的家私一应俱全,陈设清简却雅致。环境是好的,只是窗户朝北,采光不佳,略显阴潮。 水绿长衫的男子去了就近的床沿坐下了,安安静静收拾起自己的行李,而白衣男子则徘徊环顾了一会,微微蹙眉似乎觉得不适:“公公,这屋子不通风,能否劳驾换一间?” “你当这是旅馆呢还是客栈?”小崩子连日为这些男宠的事奔波,已是累得透透的了,当下便有些不耐烦,没了好口气,“你又是什么样的身份,咱们公主府给安排的住处,还由得你挑挑拣拣的?” 白衣男子一瞬缄口,无言以对。 “凡住在这檀奴苑里的人,在得到公主恩宠之前毫无分别,对你们的衣食住行也都是一视同仁的。”小崩子趾高气扬,当即让他们体会到什么叫狗仗人势,“奴才奉劝两位公子,既来之则安之,今后如有变动,全凭公主示下。” 白衣男子自是有些难堪,转面不语。绿衣男子默默听取,为免尴尬而专注做着手里的事,显得不问世俗。 “哎?两位小哥哥就是新来的么?” 柔嫩清扬的声音传来,绿衣男子诧异抬头,见门口站着个笑兮兮的男孩,正扒着门框朝屋里探看。 公主对这个孩子有些偏爱,冲着她的面子,小崩子对他还是挺客气的,打趣道:“哟,我的小九九,这才来几天?就已经轻车熟路、到处串门了?” “听说府里来了两位新人小哥哥,我就想来瞧瞧!”少年憨笑可爱地进来,先是走到白衣男子身边,“初次见面,我叫重阳,不过公主姐姐叫我九九,这位小哥哥怎么称呼?” 白衣男子稍稍望他一眼,清浅道:“在下离忧。” 九九点头,暗觉这人不易亲近。“唔……那小哥哥你呢?”他又凑到床边,坐在绿衣男子身旁,“你叫什么呀?” 绿衣男子倒不畏生,微笑打量他红扑扑的脸蛋,见这孩子眼神淳朴又真诚,顿时心生怜爱,便将行囊边写着他名字的木牌拿给他看。 九九瞅着木牌上两个字窘迫道:“我……我不识字……” “苏稚。” 突然插入的一声,将绿衣男子和九九都惊抬起了双眸。 【一】惊鸿影2┇这个漂亮的小哥哥,他叫苏稚(2更毕) 说话那人九九已然相识,正是那个与他一同进府,颇为招眼的面首映虹。 他今日穿着一身胭红色宽松纱衣,不声不响进来后就在九九身后看热闹似地站着,这时他笑意抚摩着九九的头顶,将他手里的木牌名指给他念:“你这位小哥哥,他叫苏稚。” 话至尾声处,他那眼神有意投向绿衣男子—— 那苏稚对上后,淡然却不失礼貌地颔首,九九笑得天真爽朗,如熟悉的亲友般拉住他:“哦,明白啦!以后我就叫你阿稚哥哥!” 苏稚对他会心一笑,大方地由他小手拉着,点了点头。 “你的名字真有意思。” 映虹阴阳怪气的一句,令苏稚蓦然一怔。 “竟然会有父母在给孩子取名时,希望他保持稚气未脱的样子么?”映虹玩味而笑,“永远活在懵懂无知的状态,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苏稚敛了所有表情,明显是听出他话里带着刺了,骤然连身边的气温都仿佛降下去几分,倒也是个极有涵养的人,未见动怒。 离忧本就不喜欢热闹,映虹与九九不请自来,已是令他心生烦闷,便一直置身事外地站在不远处,不和他们多话。这时他便像是对着空气,淡漠如水道:“取名是人家的事,阁下管得太宽了。” 映虹笑色微凝。“说的也是。”他掩藏窘色,和气地对众人笑道,“在下映虹,就住在东廊正对你们的一间厢房,以后我们可都是要一起侍奉公主殿下的人了,彼此多加照顾。” 他的客套无人回应,九九只顾把玩苏稚的名签牌子,忽然惊疑:“咦?阿稚哥哥,为什么你的木牌和我们的不一样?” 在苏稚不解的目光中,九九拿出自己的名签,平摊在两只手掌上对比给他看:“你看啊,我们的木牌上都是带花儿的。” 苏稚端详那上面的雏菊图案,正是匪夷所思,小崩子忍不住笑了:“带花?那是因为在当日待选时曾被公主另眼相看,指明入了花名签,这便是取个‘名花有主’之意。” 除了九九,众人听他说着,皆有所悟。 小崩子又接着道:“他日若是公主有心,奴才便会将所有花名签递上去,由她翻牌子,名列花签之人,自然就有优先获得公主宠幸的机会。” 他这样一说,那负手而立的映虹露出一丝莫名的骄色。离忧和苏稚都不作声,若有所思。 少不更事的九九眨巴大眼:“那这两个小哥哥也会有花名签吗?” 小崩子拢手于袖,笑眯了眼:“这个奴才可不好说,一切还得等公主见过以后,看她合不合心,合心自然会给。” 离忧面色平静:“那我们何时才可以见到公主?” 小崩子嘴角一扬:“公主贵人事忙,指不定哪天会想起来召见你们,或者亲自来苑里坐坐、喝茶、赏花,那也是说不准的事儿。” 这话说得叫人失望,不过离忧和苏稚脸上都无明显变化。 小崩子目光在映虹和九九身上扫了个来回。“正好你们二位也在,那就不用奴才多跑一趟了。”他郑重道,“这算是一句忠告吧,这往后的日子里,即使公主暂时不见各位,你们也都要循规蹈矩,用心学习府上的各项礼仪,好随时等候公主传召,至于见后能不能让公主满意,留作近宠,那就全看你们的造化了。” “明白了公公。”映虹笑面走去,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意味深长地按入小崩子手心,“我们住在这会安分守己,以后还要劳烦公公多加关照了。” 小崩子看着手里的银票,缓缓抬起笑眸:“嗯,是个识相人。” 这隐晦的一幕在众目睽睽下发生着,竟是那么理所当然。 【一】惊鸿影3┇想在这里生存,说白了就是争宠(1更) 交代完这些面首,小崩子今天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出门时不忘嘱咐一句:“诸位公子,都早些安歇了吧。” 他走后,离忧维持淡然神色,道出一缕轻嘲:“他不过是这府中区区一个奴才,也值得你这般讨好么?” “你一看就是读书人,骨子里清高傲物。”映虹丝毫不介意,只是说话也变得直接了,“可是进了这里,一切的清高和自尊都会变得一文不值,在公主的恩泽面前,迟早是要放下的。” 离忧目色渐沉,苏稚也在那头留心听着。 映虹唇边笑容依旧明媚,却显得讳莫如深:“以后像我们这样被挑选进来的男人只会越来越多,想在这里生存,说白了就是争宠,靠的是美貌和待人处事的手腕,而不是才华和学识。” 气氛恍如凝结成冰,多亏有单纯的九九,总是不顾旁人在说些什么,他自得其乐:“这是你的么阿稚哥哥?” 他指着苏稚床头的那把翡翠琵琶问,苏稚浅笑点头,将琵琶拿来抱在怀中,用手绢小心翼翼地擦拭。 那琵琶青身白面,绘山水底纹,点缀水晶和玉花浮雕,与他薄荷浅绿的衣衫相映成趣,将他整个人衬托得更加清雅绝伦了。 九九惊叹道:“我以为只有教坊里那些姑娘才会弹琵琶呢,你真厉害!” 苏稚俯面笑得含蓄轻柔,清澈如泉。 “会弹琵琶有什么可厉害的?”映虹似是不经意地感慨一番,“能留在这里的哪个不是色艺双绝呢?对于乐坊出身的人来说,这只是一项谋生的技巧罢了。” 听者自然是有心的,苏稚笑容渐渐消失:这人,似乎认识自己,对自己有几分了解? 映虹自知惹人不悦,却落落怡然,作揖告辞:“两位今日风尘仆仆地赶到,想必也累了,映虹就不在此打搅了,改日再会吧。” “阿稚哥哥,你生得真好看!” 盯着苏稚看呆许久的九九,就这般不合时宜地傻笑说,众人不觉映虹走至门口的脚步忽一凝滞,稚子无知的一句笑言却犹如针尖往他心口一刺。 苏稚面若羞花微垂,沉静而柔婉地笑着,好似夕阳照耀碧波。九九打从第一眼就觉得苏稚温和可亲,发自真心地喜欢他。毫无城府的九九直把心里话说出:“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小哥哥,公主姐姐见到你一定会很喜欢的!” 映虹置若罔闻,自顾徜徉而去。 “模样长得好就喜欢?”离忧翻着随身带来的一卷诗集,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难道公主是这么肤浅的人么?哼。” 最后那一丝暗讽的鼻音虽轻,却还是被苏稚听到了。其实想想也对,公主若非内心空虚,贪恋浮华,又怎会找来他们这些美男子养在府中作乐? 九九这时想起来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有几块秀色可餐的金乳酥,顺手就给他一块:“来,这是公主姐姐赏我的糕点,很好吃的,给你尝尝!” 苏稚接过他的好意,本是因为离忧的话而在意,但在面对九九这如火的热情和烂漫时,又不忍地强颜笑出。 【一】惊鸿影4┇众男沐浴,初起纷争(2更毕) 到了傍晚,面首们用完晚膳,有小太监陆续到各自房间,为他们每人分发一件干净的浴衣,然后领他们前往园中一处露天汤沐。他们虽然出身各不相同,但都不可避免地沾着市井气息,所以沐浴净身也是入府必须的礼节之一。 苏稚和离忧去得较迟,进入汤沐时看到其余面首都已经到了,他们多数泡在温泉中,偶有几人坐在池边谈笑,也有来往走动的。他们大多赤裸着身子,只有少数像苏稚离忧这般披着丝绸浴衣。 泉水沸且清,灵液中泛着微波细浪,素烟袅袅,水气濯濯,恍如梦里幽境。男人们个个体态精瘦,身形挺拔,光洁的肌肤掩映在氤氲白雾中,那如美玉和瓷器般无瑕的身子,的确是他们引以为傲的资本。 离忧并不觉得这画面很美,不自然地转过视线,尽管彼此都是男人,可毕竟没有过和这么多人一同沐浴的机会,儒生的廉耻心使他极不习惯与他们赤身相对。 一个留在汤沐服侍的小太监端着白铜盤匜走到苏稚身边:“奴才打来热水,先请两位公子盥洗双手。” 离忧和苏稚意会,正要伸手去盆中,忽闻冷冷一声“借过”,一个男人擦身而过时顺手将太监拨开,可是力道过重,太监手里没端稳,盆中热水直往面前的二人身上泼洒,离忧站得偏远也被泼了些许,而近处的苏稚就彻底遭了殃。 那滚烫的热水在苏稚身上掀起一阵灼痛,他猛然战栗抖动淋湿的浴衣,手忙脚乱地掸拂余热,太监惊慌之下忙拿帛巾为他擦身,口中连连认错:“啊……公子恕罪!奴才不是故意的……” 离忧自己无恙,急忙扶着苏稚:“你没事吧?” 这冲撞惊动了汤沐中的其他面首,映虹原本正靠在池壁上闭目养神,被太监的一声惊呼扰醒,双眼迷离地望向他们。 坐在池边踢水玩的九九也闻声跑来。“阿稚哥哥!”他拉住苏稚的手左看右看关切不已,“你怎么样啊?没被烫着吧?” 苏稚不想他们担心,遂忍痛摇头,装作一切如常。 离忧愤懑瞪住那莽撞的男子:“你这人,走路怎么这么不当心啊?” 那人回头全无愧色:“是我走路走得不好么?我倒认为是你们非要横在中间,挡住了我的去路!” 离忧愈加气恼,看一眼苏稚:“我们若挡了你的路,你好声说下便是,我们不会不让,这么烫的水泼下去,万一把人烫伤了怎么办?” 那男子冷声一笑:“哼,世上大路万千,你们非要和我走同一条。” 离忧一时语塞,苏稚凝眉而视。 “有的路,恐怕不是我说一声,你们就会让的。”那人冷傲转身,昂首阔步地走了。 “你……你这算什么态度!” 离忧正想上前拦他理论,猛被苏稚拉住,苏稚摇头示意离忧算了,他不想惹麻烦。 “公子请息怒,奴才重新再去打盆水来给二位公子洗手。”小太监躬身请示完,快步退了出去。 【一】惊鸿影5┇你们还没见过公主呢(1更) “真是岂有此理!”离忧怒气未平,黑面抱怨一句,“想不到这公主府里竟有这等蛮横无礼之人,日后还要和他同处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 “那个人叫晏鹊。”说话的是映虹,离忧和苏稚循声望去,见他并没有回头,怡然自得靠着池壁,“他是城里一个药材商人家的小儿子,虽然是庶出,但家境还算殷实,有点娇生惯养、目中无人的公子哥儿脾气,也是自然的。” 离忧气道:“既然他并不缺钱,大可留在家中当他的贵公子,过他锦衣玉食的日子,何必来这里当面首?” 映虹转过一张美艳的笑脸:“我想有一点你恐怕误会了,并非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是为了钱财。” 离忧不以为然:“那还能是为了什么?” 映虹笑道:“正如皇宫三年一度的选秀,那些秀女多半是出自官宦之家,亦或是名门望族,鲜有寒门出身,她们进宫千辛万苦想要成为妃嫔,爬上龙床,难道仅仅只是为了荣华富贵么?” 此言令离忧和苏稚陷入沉思。 “当然不是。”映虹稍敛笑色,“是为了圣宠、名分、地位,为了虚荣,为了受人仰望,光宗耀祖。” 苏稚眸色沉重地打量这个男人,他看上去了解这的每个人,总是高谈阔论,似乎很懂得人情世故。 映虹也正巧在看他,相视间笑得从容不迫:“小公主是郡君,我们是门客,虽然略有不同,可这里,的确就是专属于殿下一个人的后宫呐,道理是一样的。” 离忧轻哼:“我不觉得做一个面首,会有什么地位和荣耀可言。” “面首是卑微,可要看你是谁的面首。”映虹目光转向他,显得耐心又微带戏谑,“小公主毕竟是直系皇亲国戚,是皇上掌中最宠爱的一颗明珠,也是我朝唯一享有王爵的公主。” 离忧踟蹰,似乎有些被震慑到了。 “是她的尊贵吸引男人们来到这里,奢华,名利,这里有太多的诱惑让我们趋之若鹜。”映虹眼底晕开陶醉之色,“获得小公主的宠信,对于想要出人头地,跻身更上层名流的人来说,这绝对是一条捷径。更何况小公主本身,在男人眼中就已经是一种致命的诱惑,你们难道不这么认为么?” 他的话颇耐人寻味,离忧和苏稚看他的眼神不约而同变得复杂。 映虹恍然失笑:“哦,我都忘了,你们还没有见过公主呢。” 对面二人无语,暗想这算是什么?赤裸裸的炫耀? “小公主光艳动天下,也许光凭我嘴上这么说你们很难想象,但从那日我们见她的情景来看,公主的美貌,绝不负她皇族第一美人的盛名。”映虹犹似回味道。 九九也不胜赞同地点头:“是啊是啊!公主姐姐真的很漂亮啊!” 苏稚低头望着九九,眼中五味杂陈。离忧已不想再听这些闹心的虚言妄语,在苏稚肩头拍了拍,眼神指向那个人少而安静的角落:“走吧,我们去那边。” 苏稚默许,牵着九九与他同去。 ◇◆◇◆◇◆◇◆◇◆◇ 幽梦回来府上已近亥时,小崩子在风华楼里向她复命:“公主,您的面首,奴才都已经安顿妥善了。” “嗯。”幽梦揉揉困倦的脑袋随口一问,“他们都还乖吧?” “毕竟是精挑细选来侍奉公主的人,自然是懂分寸的。”小崩子满脸殷勤,“今晚奴才已经安排他们去瑶琳池沐浴净身过了。” 幽梦兀自点头:“好,今后他们就教给你管教了,你替我看好他们,教他们多懂些规矩,千万不能出乱子。” “诺。”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快抬进来!” 【一】惊鸿影6┇杏花神降临府中?(2更毕) 幽梦听是谷雨的声音,回眸见她指挥两个奴才将一座彩绘的塑像搬进来:“轻点,别碰到了!……哎哎哎,就放那个台子上去。” 幽梦看着纳闷,不知她在搞什么名堂:“这是什么呀?” 谷雨乖顺笑道:“哦,公主,这是百花女神像,自花朝节那会就已经开光供奉在花神庙了,奴婢们今日特地为您从庙里求来的,听说摆在女子的闺房中,最旺姻缘了!” 幽梦已然走近,仔细端详那座半尺高的塑像,雕得倒的确栩栩如生,她忍俊不禁:“民间的神话传说,你们还挺信这个。” 一同进来的冬至微赧:“公主您知道的,宫里人一直对鬼神常怀敬畏之心,忌讳颇多。” 一旁的寒露低眉似有心事:“说到这个我也想起一件怪事,记得咱们刚搬进府里来时,在拂杏园里新植了一片杏花树?” 她说时有意望向幽梦,见她点头示意略有印象,便接着说:“按理说杏花开在二月,花期早过了。本来奴婢还以为起码得等到明年二月才能看见那些新树开花,可谁想今日奴婢经过杏林,竟不知着了什么魔,那些杏树居然不声不响全开了!” 幽梦惊喜一怔,大感玄妙:“有这等奇事?” “当真是奇!”寒露扑簌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奴婢私心想,莫不是咱们府中福地洞天,引得杏花花神降临了?” 幽梦不屑地嗤笑一声,眼尾勾勒一抹邪魅:“看你们左一句花神,右一句花神,说得神乎其神的,跟你见过花神似的,那我问你们,花神是男是女,什么模样?” “哎?民间不是有传闻,说杏花神就是唐玄宗年间的贵妃杨玉环么?”立夏古灵精怪地插嘴,“因为她是在马嵬坡的一棵杏花树上吊死的,听说她的精魂不散,便留在了杏花树上……” 不待她说完,众人脸色全僵住了。 “呸呸呸!”寒露连忙啐几声呵斥她,“你在这胡诌些什么?多不吉利呀?” 立夏窘迫,轻轻自打两下嘴唇:“是奴婢嘴笨,说错话了……” 这时兰莹闲情摇扇,面带莞尔笑意:“是不是杨贵妃我不知道,不过我倒是想起,我们洛阳一带自古有个说法,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曾听家族里一位奶奶提过,世间真有花神,也是有办法遇见的。” 幽梦被她引去了目光,谷雨和那些丫头已是急不可耐:“兰姑娘你快说,是什么办法?” 兰莹缓步走来。“听说啊,在杏花完全盛开的日子里,你如果在清晨一个人去杏花林,把每棵杏树都摸上一遍,心里要虔诚默念:请见花神。如果能从中走出来而不迷路,就说明是杏花神显灵了,在为你指路,你也能见到花神了。” 众人听得全神贯注,幽梦却不以为然,反驳道:“这有什么难的?咱们府上杏林就那么大,任凭你走,也是不会迷路的。” “你先听我说完。”兰莹笑里也不乏几分认真,“这毕竟是沟通神明,自然有些禁忌须得注意着。未经花神允许而撞见仙颜是被视作无礼的,会冒犯神灵,所以这一切,都必须蒙着眼睛去做。” 幽梦保持她原有的平静,精明地半阖笑眼:“这是真的么?你可曾试过?” 兰莹驻足,低首浅摇:“这倒没有,幼时是我胆小,不敢胡来,长大了我在宫里,既无暇,也无那份闲心去做,若非今日提起,我早已将它忘了。” 幽梦眸光转淡,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却被眼尖的兰莹给捕捉到了,她娉婷走来,将玉手扶在幽梦肩头,勾引似地神秘笑说:“你要是感兴趣,不妨试试?” 幽梦轻瞥她一眼,像不愿被人拆穿心事,自命清高地仰首,唇角微弯:“无稽之谈,我才不信呢。” 【一】惊鸿影7┇现在不是打她主意的时候(1更) 位于洛阳城东一座金碧辉煌的豪宅,由其中一间宽敞大屋里传出男男女女、花天酒地地笑声。 凤栖梧面带微笑,偶尔点头致意,从那些醉生梦死的人群里穿行过去,走到内室门前,两边侍从躬着腰身,将门向左右拉开,栖梧褪了鞋履,只身一人径自走了进去。 室内只坐着一个穿黑色长袍的男人,身边站着他一个心腹的护卫。男人望着栖梧,信手端起刚斟满的酒水,眼底似有浅淡笑意:“这么晚赶过来,是特意来陪我喝酒的么?” 栖梧在男人对面几案前跪坐下时,房门恰好在身后关上了,他随性慵懒地笑了笑:“这两天回来也没闲着,舟车劳顿精神不佳,就不喝酒了,不会打扰祁爷的雅兴吧?” 男人垂眸缓放下酒杯,显得漫不经心:“我听说你是昨天回的洛阳,也算到了你会来见我,只是来得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事关重大嘛,栖梧当然要急着来提醒祁爷。”栖梧敛去几分笑容,平静道,“我走前陛下曾单独找过我,从他话里我能感觉到,他对洛阳城里怀有异心的前朝势力已经有所警觉,毕竟盛会之际,整个京都高度戒严,归丞相那边耳目也一定收得很紧,我想公会在接下去一阵子,恐怕得低调些了,别再搞出什么动静,此外还有……” 他别有用意的长声停顿,引起那男人抬眼向他看过来。 “祁爷做事一向沉稳有度,我也明白在黎明看到曙光以前,总有一段最黑暗的夜,也是最难熬的时候。”栖梧与他对视着,神情却很轻松怡然,“但有时太急功近利了,剑走偏锋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气氛突然就凝重了,可男人面不改色,口吻轻而冷冽:“什么意思?” 栖梧便与他开门见山:“小公主刚从皇宫脱离,都还没站稳阵脚,皇室那边自然也不会很放心她,不会这么快就把实权交给她,我不认为现在是打她主意的时候。” 男人看他的目光不偏不移,因而显得底气十足:“我只是让人在暗中多留意一下,打听她的日常动向,以免她在城里闯祸,或者发生不测,这很严重么?” 栖梧也略微沉下眼神,定定地看着他:“祁爷您确定除了监视,当真什么都没做过?” 男人短暂沉默一瞬,语声更冷:“你在怀疑我?” 栖梧便在这紧张对峙的时间里翩然笑开了,那么不知死活。“栖梧和祁爷是一条道上的人,早已不分你我,说怀疑伤感情。只是您手底下能人辈出,您确定他们……”他冲男人饶有意味地斜勾一边唇角,“也不会贸然添乱么?” 男人听罢眉心一沉,静静想了一想,侧首对心腹交代了几句,心腹便恭顺地走了出去,这时屋里就剩下他和凤栖梧二人。 “我让人去探探风,你坐会,很快就会有答复。”男人平了平心绪,说着又气定神闲地喝酒,“如果我手下人真有不懂事的,我会好好管教他们。” 凤栖梧看他在那举杯自饮,话题却并没有结束,而是隐晦暗问:“知道她府里招面首,祁爷不会无动于衷吧?” 男人刚喝下一口,酒杯不禁在嘴边停滞,眼光抬了一半又落下去,似乎故意不看栖梧:“没错,我的确安排了新面孔进去,不过我只是让他在公主府里找件东西,不会给我们惹麻烦的。” “您真的相信齐朝玉玺会落到小公主手里么?”栖梧眉心已然微蹙,他不喜欢他这样避重就轻的敷衍态度。 男人长舒口气,换上惬意的坐姿,语气也透出几丝懒意:“宁可信其有吧,公会里那群老家伙闹得厉害,我多留一手,也图个放心。” “这种事你可以交给我去做。”栖梧说得十分坦然和镇定。 “你?”男人狐疑扬起眼尾,颇有意思地看了看他,“我觉得你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 栖梧不依不饶,宛如与他较上劲一般。 男人似是语塞,一时间没想到什么好借口地搪塞说:“就是不合适。” 觉出栖梧又想强辩,他刚一启唇,男人就不耐烦地撇头用一股气势压下他,拖长了声强调:“你放心,我交代过那人分寸,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栖梧意识到他耐性到头,只怕再追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呼口气松了松脸部表情,顺便缓和气氛地转了话头:“梁城那桩房地官司,我都已经帮你摆平,祁爷您也可以放心了。” 男人也是神色一松,低头看酒,满意地勾出一丝淡笑:“我知道什么事只要放你出马,就肯定不会让我失望。” ◇◆◇◆◇◆◇◆◇◆◇ 这是离忧住在公主府里的第一晚,一天下来的际遇注定了他要辗转难眠。他朝向内墙侧卧着,床头点着一盏灯,本是枕臂看书寻找睡意,不经意的一个转身,让他看到纱帐外隐隐约约映出一个人影,他惺忪眯眼将他看清,原来苏稚也还没睡。 离忧见他坐在窗下的楠木圆杌上,仰首望月沉湎于某种思绪里。微凉的月光照进来,清浅而温柔地洒在他身上,如为他披上一件白色纱衣,使他透出一抹白玉般的光辉,那般的静谧朦胧。 离忧看得出神,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被苏稚的美貌折服,心想他当真是一个皎如明月,皓如冰雪的璧人。 只是他似乎也像自己这样满怀愁绪,离忧不知他在想什么,却也觉得情有可原,毕竟这里陌生的环境,复杂的人心,无不叫人忧虑。 【一】惊鸿影8┇你和她什么关系?(2000+,补昨晚第2更) 二人又闲聊一些琐碎事务,那心腹终于回来了,附在男人耳旁低语一番,栖梧见他那脸色一霎就黑了下去,眉头皱成深邃的“川”字。 “祁爷,事情没你说得那么简单吧?”栖梧扬目而视,似笑非笑,“还要瞒我么?” 男人心烦意乱地看了看他,没好气地吐落一句:“都是公会里那些太岁们自作主张。” 栖梧等他说重点,可男人气得半晌不想说话,在栖梧索求甚解的眼神下,心腹便替主人详细解释道:“是这样的君上,就在上月里,元老们曾经叫人跟踪小公主去了间乐坊,她在那里听曲,当时突然有赌坊的人过去闹事。你知道的,元老们一直都对小公主心存芥蒂……” 栖梧瞥了瞥他身旁坐着的男人,知道那心腹言下之意是说,元老们一直担心,小公主的存在会对祁爷在整个公会里的地位构成威胁,防范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心腹说到这就有些虚了:“是他们指使属下趁混乱在暗处动了手,把梁上半截给弄掉了,不过万幸没砸着公主,就是吓得她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栖梧听得心头一震,顺势就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们都老糊涂了吗?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只听他义愤填膺地怒喝,“这分明是故意想置公主于死地!” 男人抬头奇怪地望着他:“那么紧张干嘛?她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要知道在他那张春风得意的脸上,可极少能看到这样来势汹汹的怒火。 栖梧深呼吸抚平怒气,意味深长地审视他:“所幸公主并无大碍,若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皇室追究下来,祁爷能保证查不到您头上么?还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坐着。” 男人也郁闷,黑着脸转去一旁:“这件事是他们瞒着我做的,我会去找那些老家伙谈谈,不会有下次了。” 栖梧冷眸逼视,仿佛是在隐忍:“那除了这件事,还有其他更过分的么?” 男人斜去疑惑的目光:“还有什么?” “他们是不是也派人戴上面具,又是黑屋又是黑巷,几次三番轻薄调戏小公主?”栖梧怒视着直接摊牌。 “不可能!”男人反驳得斩钉截铁,“我手里人行事没这么下作,小公主是他们能碰的么?就算做过,刚才下去问的时候也一定会有人承认。” 栖梧怔了怔,细想间,火气消去一半。“不是祁爷的人那最好。”他已然恢复如常,只是看不到半点笑意,“但这同样也是个坏消息,暗中觊觎小公主的,不止有我们的人。” 男人微一愣神,进而眼神又变得异常敏锐,听凤栖梧冷静、确信无疑道:“我们有对手了。” 他陷入沉思,缄默片刻后,问道:“你和她什么关系?” 栖梧犹如措手不及地一窘,很快反应过来,然后就啼笑皆非地反问他:“祁爷您认为我和她是什么关系?” 他冷冷动了动唇:“不单纯。” 二人之间气氛像是被冻住一般,可谁也没想到,这僵局竟被凤栖梧用一阵轻狂笑声给打破了,笑得那样泰然自若不屑一顾,可在男人看来分明就是一种欲盖弥彰的掩饰,掩饰就是默认。 “笑你大爷。”他还是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眼色加重,镇定地对栖梧说,“别装了,你已经让我嗅到了一丝,痴男怨女才有的诡异味道。” “那是您鼻子出了问题,赶紧找大夫瞧瞧。”栖梧无所谓地耸肩,有恃无恐笑着对他说,“祁爷您只管放心,真正的忠心经得起任何考验,栖梧什么时候让您困扰过?” 男人低眉凝思,眸里冰雪融去一些,口吻也平和了:“时候也不早了,今晚就别回去了,留在这过夜吧。” 栖梧潇洒转身走向门口:“不了,我还是习惯一个人,你换别人陪吧。” 男人不胜反感,嫌他自作多情地眯起眼来:“我说过要你陪了?” “那就戒色。” 豪气万千地丢下这句,栖梧一把打开门,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留那个男人坐在那,一脸没辙地看着他,却在他走后突然自顾发笑。 ◇◆◇◆◇◆◇◆◇◆◇ 翌日清晨,幽梦独自来到拂杏园,因时辰尚早,府里的下人都还未起,园子显得空荡而寂静,唯有树上的鸟雀发出阵阵清啼。 果然如寒露所言,这里的杏树全都勃然盛放了。拂晓时下过一场小雨,因而此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薄雾,缥缈如出岫之云,沾衣欲湿。她在烟雾缭绕中缓步往杏林深处走,随着视线蔓延,团簇的花色时浓时淡,许是沾着雨露,所以更显轻盈而透明。朵朵杏花如雪如玉,洁净无暇,又是这般的旖旎含情,它们争奇斗艳占尽春风,丝毫未意识到自己开错了时节。 她知园中选植的是杏花中较为珍稀的品种,它有个雅致的名字「香腮雪」,只因它远看似皑皑的一片雪白,近看却是白里透红的粉色,宛如美人初妆,冰肌玉肤,那张红润面颊上透出的脂粉凝香。 一阵风起,花枝轻颤,落下漫天飞舞的花瓣,如浅粉的蝴蝶翩而不妖,不经意就扑面而来。幽梦仰面,边走边伸手去接那落下的花瓣,满眼迷离,满心沉醉,她知世间繁花千娇百媚,各有各的绮丽,只是她今日才知,自己一直错过的,这游离于梅与桃之间的杏花,竟是美得如此用情至深,叫人心碎。 她未察觉,一双皓雪明眸藏在杏花微缝中,深深望着她融在风景里,且行且笑的美妙身影…… 走了几个来回,幽梦再次回到杏林入口处,双手执一绺素纱,于杏花微雨中将眼蒙住—— 她像盲人一般伸着两手往前探路,一边摸索一边侧耳听林间的声音,一边留心数脚底的步子,觉得合适就摸一摸身边的树干,心上默念一句:请见花神。 方才她来来回回在这里做了周密的试探,园中有三十六棵杏树,彼此间大约隔了几步,该在第几棵处转弯,约莫何时能走出杏林,途径的方向如何,这些她算是了然于心:你就等着吧兰莹,我会亲身证明你说得那些似真非假的传言,终究都只是骗骗小孩子的故事。 因这一念分心,她恍惚觉得自己脚下多走了步数,遂又往后退去几步,可不料脚后跟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到,她“呀”地惊呼一声就抑制不住地失衡后仰,于是这样猝不及防,躺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双臂被人托住的一瞬,幽梦身子僵固,按理说这个时候,这里该是没有人的,难道…… “你是谁?” 【一】惊鸿影9┇她顺着那人的脸往上摸:你是男子?!(1更) 心慌若斯,她嘴上问着,却不敢贸然摘落眼上纱转过去看他,因为她想到兰莹说过,未经花神允许不得撞见仙颜,否则将被视作无礼而冒犯神灵。 对于那些神鬼之说,她谈不上全信,但始终心存几分敬畏,总归不是什么坏事。 可是她得不到任何回应,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她便撞着胆子又问:“你是花神么?” 身后那人微微怔忡,踟蹰着探首上前想看看她的样子。 “你别动!”她察觉他有动作,急忙将他呵住,强作平静地解释道,“我是这座府园的主人幽梦,无心冒犯于你。” 她念出身份的一刻,身后人恍然睁大了双目,那是种意想不到的错愕。 他倾下面容正对于她的侧颈,呼吸时必不可免,将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细腻的肌肤上,幽梦能感觉他离自己很近,耳边近乎能听到他轻柔的呼吸。 “好香啊……” 因为蒙着眼睛,幽梦的嗅觉和触觉变得十分敏感,她从没有闻过这种香,一点不像是凡人用的胭脂水粉,更像是与生而来,来自山野幽谷、天地沧海……那种超脱世俗,清逸绝尘的一种香,这令她更多了几分确信,那是仙人身上的味道。 她本能地稍转后侧,两人的脸就靠得更近了,一线之隔的嘴唇似欲贴上,她虔诚请示道:“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样子?” 说着,幽梦抬起了右手颤巍巍地往后方探去,一点一滴,那人懵怔着任她把手抚上自己侧颜。而他的目光始终沉静地俯落在她脸上,看到她唇畔晶莹,凝着一片粉白若雪的杏花瓣,清新纯净,着实可爱。 幽梦此刻的注意力全在手上,指尖是一缕温润微凉的触感,那感觉说不上来,有一种不明就里的熟悉,就像是经历一瞬的时空错乱,恍如置身黑夜,在那段深巷高墙之下,自己被一个诡魅的男人圈在怀里,他用面具遮蔽她的双眼,指背轻柔抚去她腮上泪痕,她就神情恍惚地也伸手去摸他的脸…… 对于本身就是极敏感体质的她而言,仿佛触觉都能通过皮肤,在指尖残留下深刻的记忆,那段画面竟然鬼使神差地浮现在脑海里—— 在她的脑海,同时也在他的脑海,心有灵犀一般。 他余光滑落,见她手正顺着自己脸颊往上摸索,像是一边摸一边用心去感觉,去验证某个猜想,直到抚至发顶,凭借身高估算,使她至少有了一半笃定。 “你真是男子?” 她心里顿时一慌,伸手就要去摘眼上的白纱,而他也像是感应到什么,顿时紧张试图抽身。 “你别走!” 幽梦随手扯住他髻上随着青丝垂落的发带,却没能阻止他倏地将自己放开,然后飞快地逃入杏花深处。 幽梦摘除眼纱仓促回头,却只能捕捉到一袭掠过的白影,在花影和雾色的遮蔽下一眨眼就消失了。 “你站住!……喂……” 幽梦惶然无措伫立着,低头望着掌心的发带,是方才那人逃走的瞬息,从他头上扯落的。 她不假思索地追向那白影消失的方向,迫切想要看到他的模样,不想竟在躬身穿过一枝杏花后,抬首就迎面撞上一人胸怀。 她懵然倒退两步,看清眼前之人:“是你?” 那人见了她亦有些意外,却并不慌乱,而是眉目含笑,恭恭敬敬地向她俯首作揖:“给公主请安。” 幽梦带着一丝狐疑打量他,见他穿一身白色的长襟睡衫,像是刚起还未修整,长发随性披散着。她甚至有意探着头去他后脑窥了一眼,并未见任何束发之物。 【一】惊鸿影10┇把被人脱掉的衣服,一件一件地穿回来(2更毕) “公主这么早就起身了?”他柔声问道。 “唔……”她眼神闪烁地搪塞着,“我听说园里杏花开了,就过来赏花。” 他会心一笑:“真巧,映虹也是来赏花,想不到公主也有此闲情雅致。” 幽梦下意识将握着发带的手藏于身后,看他的目光颇为谨慎:“你刚才有没有看到有人经过?” 映虹微一迟疑,虽然很快恢复,但那一瞬间的不自然还是被她捕捉进了眼帘。 “没有,这里一直都只有我一个人。”与她对视时他又仓促添上一句,“当然,小生并不知公主您也在此……” 幽梦沉默垂眸,暗自在心底拼凑着每一个细节和念想:白影、白发带、香味…… “公主您是在找人么?”映虹看出她有心事。 “没有,我随便问问。”她抬头轻描淡写掩饰过去,“我还有事要出府一趟,花你慢慢赏吧。” 说罢疾步擦身而过,留下一脸迷茫又败兴的映虹兀自失神。 ◇◆◇◆◇◆◇◆◇◆◇ “你想在府中招揽各路客卿,为你谋划,成为你的幕僚?” 凤栖梧眼底尚存几分笑意,眉峰却已然蹙起。 幽梦正色相视,坦然承认:“没错,我正是有如此大胆的想法。” “你是真打算向归氏宣战了?” 她眸光如刃,寒意逼人:“东宫党人一日不除,我和母妃就一日不得安枕,我势必要将长皇兄从储君之位上拉下来!” 凤府的花园忽然刮过一阵风,卷起瑟瑟凉意。 凤栖梧沉默瞬了瞬眉睫:“所以那些男宠,只是你用来暗藏玄机、迷惑东宫的障眼法?” 她气息短暂凝滞:“是,我的确有此打算,不过这只是其中一点理由罢了。” 他沉目凝视道:“还有更重要的理由?” “古来贵族皆以贤名吸引有志之士投奔帐下,为其效力。可我徒有郡君之衔,一无实权,二无功绩,又被小人败坏名声,世间贤良恐怕都对我避而远之。”她苦笑着叹了口气,“我若强自辩驳,哭冤卖惨,非但洗不白自己,反倒显得我矫情。我思来想去,既然不能顺水推舟,那我不如反其道而行,将错就错?” “将错就错?” “本来我并没有想到这茬上,是小崩子那狗头军师先斩后奏,已然把美男都带进了府里,神奇的是这居然点醒了我?”她哭笑不得说,“好吧,世人若觉得我荒淫,那我索性豁出去,大大方方地养上一群面首,放纵给他们看,起码我是胸怀坦荡的人,不怕他们说。” 栖梧那笑容凝在嘴角僵了半天,愣是没想到怎么回她。 她便自顾自地说,同时别有居心地看他:“但身为我的面首,不能只有个肤浅的皮貌,我要将他们以春陵君为目标去培养,教他们做到知书识礼,才华横溢,人事通达。” 栖梧顿觉被她戴上一顶高帽,让他偏只能享受,而不能脱下来,他便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笑得一言难尽。 “到时不必我说,世人睁眼就能看到,从我公主府里走出去的面首,各个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才学见识不输文人墨客,他们就是我的活招牌!”她愈说愈有自信,“而就算是世人眼中再卑贱不堪的面首,都能得到我的礼遇和善待,如此惜才的郡君伯乐,何愁良骥不来?” 听她夸下的海口,栖梧笑着垂目深叹:“你这,是在挑衅人间信奉了几千年的正道啊?” “挑衅若成,我便成为举世之惊叹,若不成,我依然还是一个笑话。”她不乏认真之色,“只不过比原来惹笑的人更多而已,没太大分别。” 他斜眸,瞥给她一记宠溺的眼光:“就喜欢你这洒脱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她卖乖似地笑笑:“韩昌黎不是也说,‘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而那些个美男子,多来自市井百姓,我亦可从他们口中,了解世间百态,民生疾苦,于我眼界也是大有益处。” 他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我正需要用他们来明修栈道,好掩护真正的良才为我传道受业,而皇后和丞相见我沉湎声色犬马,便会觉得我已消磨斗志,就算我有门客三千也不成气候,对他们难以构成威胁。”她顺势着,对他敞开心扉,“只有老虎放松了戒备,我才有反扑的机会。” 栖梧拂去笑容:“可这样也是有代价的,公主的名誉恐怕就要因此蒙尘,世人必会将你误解成一个骄奢淫逸的女子。” “那又怎么样呢?” 她说得这么不痛不痒,令他语塞,而那之后的话更叫他心口悸动,无言以对。 她说:“原本穿在我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人强行脱去,在经历过至深的羞耻和绝望之后,我所要做的,便是把脱掉的衣服,亲手一件一件地穿回来。” 【一】惊鸿影11┇凤栖梧:我好像上了贼船?(1更) 凤栖梧沉默酝酿了满肚子的话,想劝她,又不想劝,终只能矛盾地问她:“真的决定好了?不回头了?” 幽梦抬起一汪忧瞳,声色冷凝:“此身早已蒙尘,我还坚守着别人眼中贞洁烈女的假象,自欺欺人么?” 栖梧只觉心口隐隐作痛:“可你毕竟还待字闺中,到了适婚之龄,你很快就会与一个绝配于你的人成婚,你将来夫君的眼光,你也不在乎么……” “绝配?”她念此二字倒吸一口凉气,“你认为我还能再如愿以偿,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么?” 凤栖梧静静望着她,想她这样的年纪和身份,人生本该是一道烂漫的风景,可从她眼中却只看到一片荒芜。 “世间只有一个梅自寒,他走了,我的爱情便死了。”她说时眼底覆上水光,看来还是动了情的。 他忽觉一阵无力:“你还会再遇到其他爱人。” 她却执拗道:“可我不会再像当初爱梅自寒那样地爱他了。” “可能你爱他更胜于梅太傅。”他说得淡然,可他心里有预感那会发生,世上哪有十分绝对的事呢? “那是以后的事了。”她看破红尘似地,惨淡笑着垂下眼帘,“让他顺其自然地来吧,眼下我无暇去考虑那些。” “看到你是如此振作,我真不知道,是该替你高兴,还是该为你担心。”他满眼不舍,尽管她说话时的语气,表现得不乏成熟理智,可在他眼里,她依旧只是个故作坚强的小女孩。 “你当然该为我高兴。”她理所当然地抬起头,“你所说的名誉和归宿,和我这颗想要复仇的决心比起来,实在是微不足道。” 凤栖梧妥协似地垂眸,笑容宠溺地点了点头:“好吧,既然是你决定的事,就去做吧。” 她稍稍收敛情绪。“栖梧,我听说你结交甚广,富豪权贵、能人异士,你在东西二京皆有人脉。”她倾身凑近几分,看他的神色逐渐加深,“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样的人,合适的时机,多为我引荐引荐。” “公主想要的人……”他习惯性地勾起嘴角,“栖梧算作之一么?” 她唇一弯,恬美道:“如果你不算,我今日就不会来与你说这些了。” 他笑而不言,自顾在心底回味那份甘甜。 “这是关乎我前途和性命的大事,你该知道我心里有多么信赖你?”她想让他知道自己并非在开玩笑,“经过此前种种,我已万分认定,将你视作自己人。” 他笑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味道:“我好像,莫名其妙就上了贼船。” 幽梦也受他感染,绷紧的脸色一霎松开,戏谑道:“是啊,贼船已经开了,可能要面对惊涛骇浪,你怕不怕?” 他顺手在她后脑上轻抚一把:“你如此相信我,那栖梧也必不负你这份信任。但愿我也能担得起,你对我的期望。” 她乖顺沉浸在他给的呵护中:“栖梧,我虽然无法夸下海口,说认识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但至少目前来说,你是。” 夕阳透过窗,在二人相对的视线里铺开一片金色的光晕,映衬下就连目光都变得温柔了许多。 【一】惊鸿影12┇何人初见月(2更毕 或许这是男女主最正式的相见) “虽说你对那些面首多是出于利用考虑,但他们毕竟都是一群鲜活诱人的美男子。”说到这,栖梧眼中多了一些试探,“可以是虚情假意,也可以是发自真心,哪怕是为了单纯的好奇也罢……我想知道,你会真的去亲近他们么?” 幽梦神色凝重地想了想:“我不能十分肯定地回答你,也许会吧。” 她的诚实让他感慨,却又是意料之中:“看来你对他们的印象并不差。” “你曾说男宠之中也有例外。”她舒展笑颜,“不靠近了看,又怎么知道他们之中,会不会有你说的那个‘例外’?” “我私心希望你不会再遇到,比我还例外的‘例外’了。”他笑着蹙眉,演得那样逼真,“我会嫉妒的。” 幽梦被他调皮的口吻逗得低眉一笑,便想和他聊些有趣的事:“你见过在这个季节盛开的杏花么?” 他闲适淡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但是我没有见过。” “现下我府中就有,你可以去见见。” 他眼神倏地点亮:“有意思。” “有意思的还不止这些。”她故弄玄虚,“如果我告诉你,我还见到了司杏花的花神呢?” “花神?” “我听信了兰莹的话,早上去了杏林寻仙,结果真的遇上了。”她沉思道来,飞向他一记耐人寻味的眼色,“我虽然没有看清他的样子,但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香味,是个男子。” “男子……”凤栖梧心下斟酌,“男子常用的香我倒是熟悉,说说看,那是一种怎样的香味?” 她左思右想,不得其解:“这香味我很难描述,但是如果再闻到,我一定能认出来!” “公主可曾想过?”他将双手撑住几案,朝她缓缓凑近过来,语气里带着一丝暧昧的低沉,“到底是真花神,还是有人故意在装神弄鬼?” 幽梦定定坐着看他:“你的意思是?” 他随意玩味道:“公主,万一这位‘杏花神’,就是你的三千美男之一呢?” 幽梦掀起一帘深邃,定格在他藏满智慧的眉眼,他的笑,甚让她觉得,英雄所见略同。 ◇◆◇◆◇◆◇◆◇◆◇ 等到夜里,幽梦回到公主府,在穿过回廊时,听到远处有隐隐约约的曲声,音色清脆,如珠似玉的圆润,又不乏幽缈空灵之感。 她脚步渐止,暗问身侧:“这是何人在弹琵琶?” 谷雨侧耳听了会,猜测道:“公主,听声音像是从檀奴苑那儿传出来的?” 她旋儿转身,临时改变方向前往檀奴苑。 月凉如水,她循声而去,远远地,便在银澄澄的白月光下看到一个男子,他穿着单薄的衣裳,安静地坐在亭廊长凳上,只将背影对着她,左肩头探出长长的琴首,他正物我两忘,抱着琵琶玎玲玎珰地弹。 曲中意: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谷雨正要传唤,启口时被幽梦挥手制止。她便这般悄无声息的站在那人身后,放目悠远,听他抚那一曲—— 春江花月夜。 【一】惊鸿影13┇她望着他,只一瞬间就凝住了呼吸(2000+ 1更) 静听弦生意境,月色入微,潮汐退落,自是曲近尾声之时,幽梦下了回廊台阶,信步徜徉过去。 男子指尖离弦,方觉余光角里出现一袭人影,眼帘倏而掀开,回眸时她已走至身前。 他瞳孔略微睁大,闪现一丝讶异,却只清浅一眼便垂面,将五官隐在了夜色里。那青涩的神态弄得幽梦一阵莫名,看来他并不认得自己,才显得这样生分。 谷雨看他也眼生,想是新来的,便温顺提点他一句:“这位公子别愣着,你眼前的可是小公主。” 他迅势将琵琶放作一旁,迎着幽梦俯身跪去。本以为他会立马开口,对自己说几句吉祥话,可气氛却是出人意料的安静。 见他低着头默不作声,幽梦主动走上前去,女子的端庄与矜持全然抛到脑后,纤纤玉指不胜亲昵地,挑起了他的下巴——恍然间,月光如一拢轻纱,缓缓洒在他的脸上,幽梦便借着那片清华,于水色朦胧下得见了他的容貌。 斯是丽人,乌发垂肩,面如冠玉,眼波潋滟,看她的眼神似这溶溶月色一般的温柔,夹带几许轻浅、我见犹怜的无辜之色,纵然直接与她对视却并不慌乱。 那一眼她的确是惊艳的,毕竟这男人的姿色放在她这座美男云集的檀奴苑,可算百里挑一,以至于……她望着他,只一瞬间,竟不自觉凝住呼吸,脑海也停止了思考。 “公主?”谷雨看她形如痴状,唤她也不动,只得轻扯她衣袖,“公主……” 幽梦如梦初醒,长嗟一声:“哦……” 待她理了理失而复得的思绪,顿觉场面尴尬,于是冷艳微笑着,故作体面地望回眼前人:“你方才弹的那支《春江花月夜》,很是动听。” 适才觉得没有见过这人,转念一想,昨儿早上出门时小崩子拦住她,好像提到了会有新人入府? “你是昨日刚选进府来的面首吧?”她问。 他下巴枕在她柔软馨香的指尖,轻轻点了点。 她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翕动嘴唇,却迟迟不说一字。 幽梦指尖稍使力一抬:“本公主在问你话,你为何不答?” 他眉心好看地蹙着,纠结的眼神渐渐让幽梦看懂了,她不禁皱起眉头:“竟然是个哑巴?” 他抿唇,眼眸沉沉闭上,似是回避着她眼底的轻蔑。 “这个小崩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她冷淡收回手,絮絮叨叨地发起牢骚,像是对谷雨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要他自作主张,怎么什么人都往我府里送了?” 仿佛只有这样清高似雪、冷傲如霜,强撑出一家之主的威仪,才能挽回之前失态,在不经意间折损掉的面子。 而那个被她放开的男子,像一株被人遗弃在风里的野草,歪斜着身子,轻轻张开了双眸,幽梦身影已在余光里走远。不怒自威,若即若离,轻挑戏谑却又保持必要的分寸,是她告诫自己必须要掌握的,对待这些面首的最佳方式。 “真是可惜了,原本还指望你今后能为本公主解闷儿。”扫了兴的她一路唏嘘短叹着,“可谁让你口不能言?空长了一副好皮相,光会弹个琵琶有什么用呢。” 回廊里传来她的挖苦,声声刺耳,他维持着一身平静,却掩不住眸里混沌不清的阴影,既像失落,却又不像。 ◇◆◇◆◇◆◇◆◇◆◇ 当晚小崩子听闻传讯,入了风华楼,瞧见幽梦脸色不对,便笑嘻嘻地迎上去:“公主,您找奴才有什么吩咐?” “吩咐?”幽梦坐在那,玩弄手里那把小巧的拂菻折扇,皮笑肉不笑地瞥他,“你现在不是能耐大了么?还轮得到我来吩咐?” 小崩子装傻充愣:“奴才可就听不懂了,主子这气从何来啊?” “你昨个擅自做主弄进来一个面首?”幽梦抵住下颌,一节一节缓缓阖上扇,也收住了笑,“你是怎么挑拣的?连他是个哑巴都不知道么?” 小崩子恍然大悟:“公主您说的应该是苏稚公子吧?” 幽梦像是随便一听,没过多在意:“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问他什么也不说,琵琶倒是弹得不错。” 小崩子两手一拍。“会弹琵琶那就更错不了了!”他突然没来由地兴奋道,“咱府里的面首就他一个不会说话,倒也不是天生的,只是好像在小时候受过一场刺激,突然就失语了。” “我不管他是怎么哑的,至少你得明白,那些面首我留着大有用途,不是养闲人。”幽梦不耐地瘪嘴,“我要足够机灵的、懂事的,会看人眼色处事的,你把这么一个不会说话的人放我身边想作甚?” 这一大盆凉水泼的……要知道那人可是小崩子手里的一张王牌,就指望拿他来讨公主欢心了,可哪承想赏赐没讨着,还挨了一顿训,只怪主子这性格呀,实在是太刁钻古怪,难以捉摸了。 本来引以为傲的心血被人这样弃如敝履,小崩子不禁撅嘴,拉下脑袋委屈巴巴地说:“公主,这苏稚哑归哑,可他的确是天姿国色啊!只可惜人无完人,老天爷非让他落下这么个缺陷,其实他也挺可怜的……” 幽梦愈发觉得有意思:“你可怜他?是想把我这里当慈善院呐?” 小崩子一听急了,便抖胆反问她:“就他那鹤立鸡群的相貌,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啊,公主您摸着良心说,看着他难道就不觉得赏心悦目?” 恍如被他戳到软肋,幽梦怔了怔,想到刚才还鬼上身似地将那人看呆了,心里一阵泛窘,又不愿承认是自己花痴,便冷笑道:“只看外表?那你是说本公主没内涵喽?” “不不不,内涵也是有的,公主您不是最爱钻研诗词乐舞么?这就是天大的内涵呀!您看他正好是个乐师出身,必然精通音律,那一曲琵琶可谓名动洛阳!”他连忙改口拍她马屁,原本幽梦勾着嘴角听他在那天花乱坠地吹着,他乐得把一腔苦心倾倒而出,“公主您是不知道,奴才可是费尽周折,磨破了嘴,才把他这样的神仙从那空灵乐坊里请了出来!” 他滔滔不绝地剖心明志,竟浑然不觉幽梦在那脸色已然僵住。 “他是那里最红的乐师,听说因为模样生得太好,又弹得一手好琵琶,全洛阳的姑娘都要被他迷疯了!恨不得天天跑去给他捧场,每逢他登台献艺,台下都座无虚席,那叫一个……” “你说什么?”眼下幽梦已是再也坐不住,噔地站了起来,“空灵乐坊?!” 【一】惊鸿影14┇他像梦一般,来到了她的身边(2更毕 2000+) “对啊,就是空灵乐坊!”小崩子看不懂她这反应,随口又强调一句,“芷泉街的空灵乐坊!” 幽梦心跳忽然就乱了,嘴唇颤着问他:“你方才……提到那男人叫什么名字?” 小崩子一愣:“他?苏稚啊。” “苏稚……”幽梦若有所思,神情变得呆滞,情不自禁地嗫嚅起来,“空灵乐坊……琵琶……苏稚……苏乐师?” 小崩子不知她心底正排山倒海,不以为意地附和:“是,乐坊那里人就称他为‘苏乐师’,没毛病啊。” 这太出乎意料了,幽梦宛如受到惊吓,不觉中缓缓将手掩到唇上,目光凝重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想到曾听乐坊外那个卖梨的老头说:“听说那位乐师是个相貌极好的年轻男子,颇有仙人之姿,琴技又高,想不迷住女人的心窍也难了!” 后来她坐在乐坊里向侍者求证:“这苏乐师真的是天人下凡?” 侍者说:“公子,您看看楼下的贵客,那些上流圈儿里的贵族小姐可都是冲着他来的,他若不是天人,怎能如此受追捧呢?” 等到灵修曼妙的歌喉和着琵琶悠扬弥散,她手执扇柄撩开一拢珠帘,视线望去,那歌台隐暗处坐着一个白衣男子,低眉弹奏怀里的琵琶,一曲将尽,他曾稍稍抬首,却因为太远,那相貌终未能被她看清。 之后灵修来奉茶时与她聊起:“不瞒公子,我们这位苏乐师,虽然在音律上有过人的天赋,可他却不幸身患哑疾,无法一展歌喉。” 她便好奇,甚至带着调笑的味道:“他既然是个哑巴,那他如何教会你们唱他的曲子?” 灵修说:“苏乐师教唱不必口耳相传,一切的玄机,就在于他的那只琵琶。” “不就是琵琶么?有什么特别的?” “或许公子不信,他的琵琶有灵性,别人弹,只是普通的琴声,而只要是他弹,就能用弦音让人明白他心之所想。” 后来她就是为了验证这一点,悄悄潜入了乐师们居住的后院。她在那间透着灯的屋外探身将眼凑上,竟不慎窥见有个男人在里面更衣,脱得一丝不挂…… 男人听到她尖叫声走到门后,“你……你是苏乐师么?”她忍着难堪问他,“如果是,你就敲一声,不是就敲两声?” 等到男子放下了戒备,他在她背后的门框上轻轻敲了一声。 她问出心中疑惑:“我见过坊里的灵修姑娘,她告诉我你的琵琶有灵性,外人弹只是琴声,而你弹却能让别人听懂你的心声,可是真的?” 他沉默一会,又敲下一声。 她鼓足勇气:“那……可否……让我一试?” 没想到他会答应,然后就用手里的那把琵琶,带她领略了一场至美、至伤的江南。从烟雨到霜雪,蕴藏在他的曲声里,那依稀可辨的山高水远,岁月柔长,给了她刻骨铭心的悸动。 她听完就想矫情地调侃他一下:“乐师,昔有伯牙鼓琴,子期善听,高山流水。今有我在你门前闻琴读心,曲话江南,你说我……算不算得上是你的知音呢?” 当时这话问出口,她便觉得难为情了,哪有这样恬不知耻将自己比作先贤的?简直羞死人了,于是她丢下折扇便跑了,想不到后来竟然从灵修口中得到了他的回答:“那夜在他回房不久,有位声音不熟的姑娘,隔着房门向他请教曲子,后来与她抚琴闲聊间发觉,那竟是一位知音人。” 她听后欣喜不已,灵修还交给她一方杏花丝帕:“他只说姑娘天性不凡,心耳灵慧,对音律悟性极高,便让我找个机会,将此曲交给姑娘。” 可当她陶醉着提出想见一见他,灵修却说:“他已经离开乐坊了……” 她难掩失落:“离开这里……他去哪了?” “去一个他该去的地方。”灵修说得那样隐晦,“他自诩出淤泥而不染,毕生追求清静,一心想要远离风尘,可最终……还是逃离不开这滚滚红尘。” “姐姐你别和我兜圈子,说明白些,他到何处去了呀?” “抱歉,关于他的去向,我实在不便相告,而帮他保守秘密,这也是他的意愿。” 那时她百思不得其解,他所要去的“滚滚红尘”,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甚至以为他可能去了天涯海角,可能穷尽此生都再也见不到他了,可她怎么会想到…… 她遗失心底寻觅不得的人,竟是这样无声无息,仿佛梦一般来到了她的身边。 此刻她再想到灵修最后说得那句,令她听不懂的话:“世事难料,如果有缘的话,也许你们会再见的。” 豁然觉得百感交集,明明很值得高兴的事,却让她害怕一个不留神,就莫名其妙地哭出来,这种一如心头至宝失而复得的心情啊,只有她自己能明白了。 可是一想到就在刚才,她那么故作高傲,轻挑地捏着他下巴,讽刺他是个没用的哑巴,她就万般懊悔得想咬舌自尽! 她难以自持地埋怨小崩子:“你怎么不早说他是空灵乐坊的苏乐师呢!真是……”我被你害死了! 小崩子脸上大写的委屈:“奴才倒是想说啊,可公主你逮着奴才就一顿说教,您得给奴才说的机会不是……” “糊涂啊!”幽梦无力地,垂首扶额,听着像是在骂他,实则却是在骂自己,“我错大了……” 小崩子见她这样严重顿时慌了,立马服软地劝:“公主您消消气儿,要是真不喜欢他,奴才明个就把他送走?” “别!” 幽梦矢口阻止,像一道惊雷,直将小崩子吓成个懵瓜。 她意识到自己过激,今晚她这一前一后的态度确实太反常了,唯恐小崩子胡乱揣测她,便收口作出一抹淡然:“算了,暂且留下吧,闲来无事听听琵琶也好。” 小崩子立马大喜:“奴才就知道,那位公子是合您心意的。” 幽梦懒得解释,白他一眼:“他们每个人的出身,你都仔细着些,千万别让一些不干不净的人混进来,明白么?” 小崩子知道她在暗指什么:“公主放心,奴才会为您明察暗访,保证他们的底子比白纸还干净。” 幽梦点了点头:“嗯,你去帮我办件事。” 小崩子勾出一丝坏笑试探道:“公主是要请苏稚公子前来一叙?” “当然不是。”她冷声驳斥那没正经的,端得一脸郑重其事,“其实今晚我叫你来,并非是为苏稚。” “那是为何?” 她抬起右手,那根白锦缎裁制的发带悬于手指。 “公主您这是……” “你拿着这个,去檀奴苑。”她把发带递给他,沉下眼神和语气,“替我想个合适的由头,问明这是谁的东西,带他过来见我。” 【一】惊鸿影15┇李代桃僵(1更) 小崩子拿在手里,横竖瞅不出个名堂:“公主怎么突然对一个发带感兴趣?” 幽梦瞥他一记冷眼:“别多问,快去。” “诺。”小崩子不敢耽搁,小跑出了楼去。 正因凤栖梧提醒过她一句话:“万一这位‘杏花神’,就是你的三千美男之一呢?”与她所想不谋而合,她不容许这件事悬在心上成为疑点,她要查出早上杏林里那个男人是谁,以此洞察下去,或许就能解释当她抚摩在他脸上,那阵诡异的熟悉感。 至于苏稚…… 在得知他就是那位在洛阳风月场名声大噪的“苏乐师”后,她沉下心推敲起前因后果:初见那晚,我们一直隔着房门交谈,未曾见过彼此相貌。而我也是隐姓埋名地去和乐坊人打交道,按说他是不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就是说,刚才我以公主姿态戏弄他,他其实全当我是个素未相识的陌生人,不会将我和那天女扮男装的客人想到一块去的。 那眼下的情况就是,我知他是苏乐师,他却不知我是“知音人”?我们之间还隔着一层窗户纸,我该不该去捅破它呢? 幽梦自然是遏制不住想见他的冲动,想让他知道自己就是当晚在门外听他弹曲的“知音”,也想拿着丝帕告诉他,她很喜欢这支曲子,一直想要当面谢谢他,可天意弄人啊。 彼此这兜兜转转,像是应了一场天注定的缘分才会相遇,而本该很美好的第一面,竟被自己的无知给破坏了。想到这她突然就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了。 此刻心乱如麻,实在不宜与他贸然相认,但关于“杏花神”的事,方才靠近苏稚时,她也曾有心留意了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并不是那种香,或许可以排除了。 她倦意而缓慢地坐回身去,勉强按捺心绪,静待结果。 ◇◆◇◆◇◆◇◆◇◆◇ 苏稚抱着琵琶回到寝居,见大伙都聚在院子里,不知出了何事。 人群中间传出小崩子的声音:“奴才这么晚来,怕是打扰各位公子休息了。只因奴才奉公主之命,特来找一个人。” 苏稚缓步走上前,静观事态发展。 小崩子道:“今儿公主在园子里丢了根簪子,不知是否被哪位公子给拾去了?” “府上这么多人,谁都可以捡到,怎么偏偏来问我们?” “公主是怀疑我们偷窃么?” 面首们纷纷质疑,小崩子淡定从襟中抽出发带,扬于手中:“这是公主发现遗留在那的东西,请诸位公子看看,这是男子之物,难道不是从你们身上掉出来的?互相认一认,可有觉得眼熟的?” 视线聚焦在他手里的发带上,苏稚目光一怔。 “奴才奉劝各位公子,该是谁的就站出来,当面把话说清楚,公主是不会怪罪的。”小崩子扬高了声调,“可如果没人承认,一旦等公主查了出来,滋味儿可就不好受了。” “公公,这发带是我的。” 一个沉毅的男声划破众人,苏稚错愕抬眸,见映虹从人群走出,对小崩子客气笑道:“可我并没有捡到公主的簪子。” 小崩子犹疑打量他:“映虹公子,你可看清楚了?当真是你的?” 映虹泰然自若:“确是小生不假,今早在拂杏园,小生也曾见过公主,还与她说了几句话。” 周遭一片哗然。 “既然如此……”小崩子见他气定神闲,不像是在说谎,而又再无他人出面承认,他便信了,“那就劳驾公子随我走一趟了。” 直到映虹被带走,众面首七嘴八舌地议论揣测,才刚入府就被怀疑成小偷,他们都为映虹的前途堪忧,而只有苏稚眼中密布的愁云,似乎与他们都不一样。 【一】惊鸿影16┇仿佛要把自己往他胸口送去(2更毕) 幽梦在殿中等得有些久了,百无聊赖发着呆,攥在手里的拂菻折扇随她性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案面。 小崩子便在这时回来,复命道:“公主,您要的人,奴才给您带来了。” 幽梦迫切抬头,目光落在他身后进来的映虹脸上,顿生惊疑:“怎么是你?” 映虹随小崩子远远站在门口,眼神无辜:“公主……映虹真的没有见过您的簪子,望公主明察!” “簪子?” 幽梦一时没反应过来,奇怪地瞟向小崩子,小崩子搪塞地干笑两声:“哦,簪子的事已经不重要了,你人到了就行。” 说罢他走至跟前,把发带呈上还给主子:“公主,您看这……?” 幽梦看了一眼,又轻瞥映虹:“这发带是你的?” 映虹垂首恭顺道:“回公主,是小生的。” 幽梦令小崩子:“你先下去吧。” “诺。” 眼下殿里只剩他们二人,幽梦将发带拿在手里把玩,语气显得漫不经心,却满满都是试探:“既然这是你的发带,我想你应该知道,本公主究竟为何找你吧?” 映虹暗自斟酌:“因为……小生今早也去了拂杏园。” 幽梦回忆着早上见他时的样子,他的确是穿白衣,头发也是散开状,种种细节与该有的情形倒是吻合,可她的直觉有些不明缘由,就是觉得不是他。 她眸色清淡:“我的确见过你,可这并不能证明,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公主是想找什么人呢?” “我并没有看清楚。” “可当时园子里就只有公主和小生两个人在。” “是么?”幽梦看他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那你当时为何躲着本公主?” 他被问得蓦然一怔。 “既有心逃走,又为何半路停下来等本公主追上,再见你时你那么若无其事。”她语速如破阵之曲由缓转疾,拔高了音调,句句掷地有声,“这前后判若两人,自相矛盾,你又如何解释?” 映虹不敢看她,眼神慌乱闪烁。“小生……小生该死!”他支支吾吾闷声跪地,“求公主饶恕映虹的大不敬之罪……” 幽梦冷眼望他此举:“你如何不敬?从实招来。” 他说:“小生一早便在园中,偶见公主游园赏花,一时情不自禁,只想上前和公主说上几句话,却机缘巧合,误将公主抱在怀中……” 幽梦暗暗吃惊,望他的眉眼愈发紧蹙。 “当时公主问我是谁,我不敢说,因为我毕竟冒犯了您金尊玉贵的娇体,我怕说出来会被公主惩罚……” “真是你……”幽梦怔怔自语,那样与男子紧密相贴的画面难免叫人令人羞臊,面颊不禁生出一丝燥热。 他竟能将当时的情景道出,若非亲历,又岂能描述得这般详尽? “后来小生怕公主摘了面纱认出我,这才心慌而逃。”他说得极是小心,余光不时去试探她,“可公主追来,我自知逃不出去,只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企图将此事蒙混过去……” 沉默许久,幽梦深深吸了口气:“你起来吧。” 映虹虽然起身,却是双手交垂,低眉顺眼地伫着,不敢多言,幽梦便也站起,轻举莲步踱向他去。 “你刚才,说出那么多顾虑?”她走至映虹身前,迫近而直接地仰视他低垂的眉目,“你很怕我么?” “怕公主是自然的,这种怕是出于对您心存敬畏,因为您的高贵,可望而不可及。”他的脸上漾起一丝好看的红晕,犹含浅笑,“但其实……映虹内心是爱您的。” “爱?”这在她看来可不是一个能轻易说出口的字眼,幽梦饶有兴趣地玩味道,“什么样的爱?” “有美一人,见之不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他轻缓抬起长睫,瞳孔里柔波缱绻,“映虹对您,正是这种发乎于肺腑的爱,公主您一定懂的。” 幽梦抿着嘴唇不置可否,笑里愈发透出邪气,倾身缓缓凑向他,忽而覆掌勾住他的肩膀。 “公主……” 映虹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出格举动惊到了,而她接下去的动作更是大胆,双脚一踮,仿佛是要把自己整个人往他胸口上送去。 就在映虹以为她会这样热切柔媚,亲吻自己侧脸时,她的嘴唇却在他颈畔停住了,只不过轻轻一嗅,眼底瞬息万变,她心里就有了分辨。 【一】惊鸿影17┇你…想为我侍寝?(1更) “你好香啊……”幽梦作沉醉貌,将温热的吐息撒在他袒露的锁骨上,令他觉得奇痒难当,“告诉我,你用的是什么香料?” 映虹自然也很享受这暧昧的氛围。“这是用山檀配鲜桃花调制而成的香,叫……”只见他眼尾柔美轻颤,似在清浅地朝她暗送秋波,“「花间露」。” 幽梦沉目而笑,心下分寸笃定,却未在脸上表露任何:“你平日,都是用这种香么?” “我是个专一的人,多年来只用这一种香。”映虹已然放松下来,进而语气中飘出淡淡的轻佻,“不知公主喜欢这个气味儿么?” 她斜眸相视,恍如一朵罂粟魅惑笑着:“喜欢极了。” 说罢她便将他放开,转身走回,映虹想她竟是如此若即若离的小妖精,恐怕是有意这样欲擒故纵地撩拨他?他怕错过这绝佳的时机,便急忙甜声唤道:“公主,夜已深,不如就让映虹……伺候您安寝了吧?” 幽梦脚步凝滞,听懂这言下之意,心下一个冷笑,并不急着表态,而是从容走回座椅坐下。 她坐姿娇美,身段凹成诱人的曲线,扬起剪水双瞳望着他,轻柔勾了勾手:“你过来。” 映虹顺从地走上前,模样乖觉地跪在膝下:“公主……” 幽梦顺手拾起案上的拂菻香扇,用扇柄就近轻挑起他的下巴,笑意撩人:“你……很想侍寝?” 他面带羞色,如盛放的桃花,灼灼动人:“自从进了风华园的门,就是公主的人了,岂会不想得到公主的宠眷?” 幽梦抽回扇去,笑色不减:“心急什么?你在面首之中如此出众,还怕本公主冷落了你么?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 他旋儿露出抑郁之色:“只怕是公主嫌映虹身份卑贱,不配为公主侍寝……” “胡说。”幽梦故作宠溺地嗔他,轻抚他的面颊,“你既是我亲自挑选进来的人,自然是我喜欢的,又岂会嫌弃呢?” 她这一抚对男人有惊人的杀伤力,顿如星火将他心头摇曳的野草瞬息点燃—— “公主!”他不能自已,猛倾身将她拥住,言辞愈发浓烈,“只怪公主魅力太大,从见您第一眼,我就被您深深吸引住了!莫说是我,换作任何一个男人,恐怕都无法克制对您的爱意,请公主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尽心尽力地服侍您……” 幽梦闭住眼,心生抵触想挣脱,却深知冷静对待,从心里震慑他才是明智之举。 “并非我不愿让你侍寝,而是凡事都有规矩。面首在我府上,要守我这的规矩,我身为公主,也要守皇室的规矩。”她保持镇定,扬着纤长的玉颈,傲慢里透着威严,“宫里有一套礼法,是我不得不遵从的。” 映虹恍惚失了力气,颓然地将她放开:“公主的意思,是必须将完璧之身待到新婚之夜,留给将来的驸马?” 她心思暗转:“是,也不是。” 对着映虹急切想求知的目光,她正襟危坐。 “我想你知道我与其他公主不同,我有独一无二的郡君头衔。”她郑重其事道,“在我大幽王爵之中,郡君地位等同于诸侯亲王,他日我承袭爵位,便是一方国主。” 他目露虔诚:“映虹明白。” “不,你明白得还不够。”她冷然否决,“我虽是女儿身,可我享有王爵,在我的领地就有绝对的权势。即便驸马是我的夫君,也必须屈居在我之下,对我称臣。” 她眼中深意盎然,如寒潭之水不可估量。 “将来在封地郡国是如此,眼下在我的公主府里也是如此。没有人可以凌驾于我,任何时候,任何事。”便在这时,她冷透的眼眸锋芒毕露,“包括夺去我的贞洁。” 这话好似一把尖锐的刀子刺入胸口,令他倒吸一口凉气。 【一】惊鸿影18┇我心里,一直很想见你(2更毕) “初夜这种事嘛……尽管那是必经之礼,但总归是要见血,某种意义上也是对我身体的侵害,是对我郡君地位的僭越,大逆之罪。”幽梦说着,把手搭在他的肩头,示意他放轻松,“所以为了避免这个忌讳,礼制上是不会让驸马与我共度初夜的,而是会在婚礼前挑选一位年轻精健的男子,由他指引我完成生命里第一次男女之间的试炼。” 映虹凝固成一座石像,只觉得肩膀上那只手充满邪力,仿佛要生出长长的利爪嵌入他的皮肉。 “这个于我而言特别的男人,我们管他叫‘御内选侍’,人选由我来定,自然是从檀奴苑里物色了,我找你们入府栽培,也正是出于此番考虑。”幽梦微俯身,脸缓缓凑近,直视他的双眼,“可他毕竟是伤过我身子的人,他的存在又会令驸马觉得不光彩,所以在完成他的使命之后,他会在婚前被秘密处死。” 听闻这末尾的一句,口吻虽不严厉,甚至透出一丝微弱的笑意,却叫映虹触目惊心,此刻他面已苍白,毫无血色。 “映虹,我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有意吓唬你,我只是不忍心瞒你,让你早些知道真相。”她柔润的纤手又抚摩在他的面颊,“你想要做那个……牺牲自己,成全我初夜的御内选侍么?” 此刻他已心神大乱,崩溃伏于她面前:“公主……映虹是真心想要长伴公主身边,即便是做牛做马……” 幽梦轻轻一笑。“我当然明白你的心意,我也不想为了一时的欢好,而把你送到绝路上去呀。”他被托着下巴重新抬起头来,见她目色怜爱,声甜娇媚,“你这么美好的一个男人,要是死了,那不是太可惜了么?” 他身子有些颤栗,翕动嘴唇:“公主对映虹的恩宠,映虹永生铭记,惟愿鞍前马后侍奉公主!” 她唇角上扬,笑得更加妖冶。“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就好。只是这件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尤其别让檀奴苑里的其他人知道,否则谁都不愿意来当这个御内选侍,要出乱子的。”她故意睁着天真无辜的大眼凝视他,“这个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好不好?” 他沉沉点头:“公主放心,映虹一定会守口如瓶。” “那就最好不过了。”幽梦惬意收回手去,眼眸微垂,“你是个聪明人,想摸准我的脾气不难,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想要留在我身边长长久久地伺候,必须谨记一点。” 她看似柔声软语,却叫映虹听得后背发凉。 “我啊,最不喜欢别人欺骗我,否则,后果是会很严重的。”四目相对,方知她秋水清寒,“记住了么?” 映虹规规矩矩地点头,半点不敢再轻浮于她。 “至于这根发带……”幽梦将它绕弄指尖,“就送给本公主做个纪念吧。” 映虹眼含愁云,他本是擅弄风情的,在勾引女人这件事上还从未失过手,只怪他之前看公主年少,想来正是女子清纯懵懂的年纪,便以为她好骗,如今惊觉她心性不浅,手腕阴狠,才知最初自己掉以轻心,的确是太过小看她了。 ◇◆◇◆◇◆◇◆◇◆◇ 风和日丽,幽梦漫步在回廊里,忽然间前方远远走着一个男人,身影令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苏乐师!”她矢口一唤,提裙小跑地向他追去,直到顺手一把搭在了胳膊上,轻扯他的衣袖,“你别走,我有要和你说。” 他停下了,转过身恭顺地与她行礼,却显得淡漠疏离。 幽梦窘迫抿了抿唇,怯生生地垂眸望他:“你还记不记得你在空灵乐坊的时候,有天夜里,一个陌生女子去你房门外听你弹琵琶?” 他迟疑着缓慢平身,带着满眼的不确信和她对视。 “那人便是我。”她生怕吓着他,所以压低了声,说得轻如细雨,“其实我心里一直很想见你,可惜总没机会……” 她拿眼尾试探地看过去,见他正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凝视自己。 “还有……昨夜在檀奴苑是我不对……”她摒弃身份悬殊,低着头,怯弱而诚恳地向他道歉,“我不该言语讥讽你,请你原谅我。” 他长久伫着不动,望她的那双明眸,安静如一片深海,能让人随时沦陷。 【一】惊鸿影19┇说白了,他并不喜欢眼前的自己(1更) “你……”幽梦微抬眼帘,怯怯偷觑他,“你对我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 那张犹如冰封雪覆的容颜,本已好看到了极致,又因为失语而显得异常沉默,使他本能透出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四目相对着,这样平静地看她有一会,他突然回避似地转过脸,那表情仿佛弃置一切的淡然,她吐露的消息再重要,他只当没听到。 “你是不相信我说的话么?”幽梦不堪他这样冷落,情急之下拿出那张边角绣杏花的帕子,径自递入他眼底,“你看,这张丝帕可以证明我没有骗你!” 他眼神浅浅一怔,从那丝帕划向了她,她也在恳切地等他回应:“这是灵修姑娘亲自交到我手上的,乐谱是苏乐师所作,没错吧?” 幽梦见他眉眼微蹙,从她说出实情至此,看不到他有一星半点的惊喜,那样温温淡淡的情绪最是折磨人了。她便读懂他心里的纠结,他不是不信,而是在介怀,说白了,他并不喜欢眼前的自己。 “请你入府不是我的本意,我事先压根就不知道你来了这里,我……我并没有想过要轻贱你。”幽梦慌乱解释着,却觉得自己嘴巴变得好笨,不管说什么都像在越描越黑,不禁在心底暗为自己着急,“昨晚只是一场误会,我不认识你,才会那样对你……” 这时,他轻轻从她指尖抽走了丝帕,幽梦刚一抬头,竟见他垂眸攥着丝帕两边,“哗啦”一声—— “哎?不要……” 幽梦惊惶一呼,却未能阻止那丝帕在他双手交错的力道下撕成两半,而他眸里洒下的目光,依旧是一片沉静如水的淡漠…… 幽梦看着一记心痛,就这么打个战栗醒了过来,她恍惚看了看,正是半夜不知几时,她侧睡在榻上,双臂屈放枕畔,顿时紧张坐起来就去看掌心,丝帕还在,完好如初。 所幸刚才的一幕,只是个梦。 她原是躺着手握丝帕,翻来覆去地看乐谱想心事,也不知怎么就睡着的。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苏乐师这道心结堵在那,都快堵成魔障了。 这梦发得突然,又那么真实,也不知是不是一种预兆,苏稚……会不会真的和梦里一样冷漠无情? 她握紧丝帕藏入胸口,心想着:我留给他的印象一定很糟吧?灵修说他性子清高,对那些自恃权贵就轻薄亵渎他的人深恶痛绝,而我一定也被归为了那种人。 这时与他说穿真相,他也许并不会高兴,因为我可能颠覆了他的想象,会让他大失所望,甚至觉得自己有眼无珠,竟然会把这种女人当知音,以致自生厌弃之感?可别又落得……变成第二个梅自寒。 那不是她想要的结果,所以告诫自己,这次千万不能冲动,一定要小心翼翼处理与他的关系。 眼下她需要冷静下来,先暗地里观察他一阵子,顺便给他一点时间,让他适应这里的环境,适应她这个公主,直到渐渐对她改观,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倘若他对她也能心存好感,撑得起他们坦诚相待,那时再把真相告诉他不迟。 ◇◆◇◆◇◆◇◆◇◆◇ 翌日早间,听着屋外的嬉笑声,苏稚将门打开一条微缝,看过去,正对东廊映虹的那间厢房。他的窗户开着,可看见邻屋几个面首都在他房中,围着映虹谈笑风生,像是说着昨晚的事。 从他们对话中听得,映虹昨夜在公主寝居那待到很晚才回,似乎是获得公主宠幸了。 苏稚长久伫立门边,眼中光影流转,一抹复杂神色。 原以为映红会因公主失簪之事受到责罚,却不想他脱颖而出先得雨露,自然惹得不少人眼红。那些面首少不了谄媚奉承之辞,亦有向他打听公主闺房之事,以满足自己的“兴趣”。映虹皆是一笑置之,寥寥敷衍几句,而后淡定饮茶。 苏稚看得出,此刻他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原以为是李代桃僵,想不到竟是鱼目混珠,这里还真是一个人心险恶的地方。” 身后离忧好像看穿一切似地,不冷不热说道,自言自语却有意被他听见,苏稚不动声色,依旧望着外面。 离忧坐在书案旁,原本是看自己的书,对身外事漠不关心,但苏稚看那头出神又落寞的样子,皆被他看在眼里,不由生了好奇:“你是在难过么?” 【一】惊鸿影20┇你是在有心避宠么?(2更毕) 苏稚回头淡淡看他一眼,不带任何情绪地顺手将门阖上,径自去床头取了熨洗干净的衣物折叠收纳,仿佛丝毫没有被离忧的话影响到什么。 “那根发带是你的吧?” 离忧声落,苏稚手不自然地僵在衣服上。 “我看着有些眼熟,像是你髻上扎过的东西,可是后来就没看到了。”离忧语气轻松平和,如同只是随意闲聊一般,“而且你昨天早上也不在房里。” 苏稚转过脸,眼神有些警惕,离忧却如常笑了笑说:“你放心,我不会去向崩公公、甚至公主透露些什么,只是我很奇怪,昨晚你为何不站出来承认?否则今天得意的就该是你了。” 苏稚黯然垂下头去,眼神里像是藏着千言万语。 “你是在有心避宠么?” 苏稚微怔,而后点了头。 离忧忽然就对他另眼相看了。“你还记得那天映虹在温泉说过么?”他注视着苏稚轻轻抬起的目光,“来到这里的男子,或为名利,或为虚荣,或为公主美色。” 苏稚坐在那,安静地听他说。 “身在檀奴苑,人人都想得到公主的宠爱,好依附她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你却不要,那你到底是为什么而来这里?” 苏稚默默走至案前落座,取来纸笔写下二字递给离忧,离忧凝目看罢,颇惊。 “报恩?” 苏稚黯淡的眸色里依稀浮现那一幕—— 三天前,坊主韦长龄与他促膝长谈:“苏乐师,这些年你跟着乐坊走南闯北,确实也帮了我们不少忙,要我拉下脸来求你,也实在是难以启齿。” 他垂眸盯着坊主敬来的茶,无动于衷。 “都怪我那败家子成天好赌,差点连乐坊都输光了,如今我们正需资金周转,指望有贵人,一解燃眉之急。”韦坊主顿了顿,一缕深长的目光飘向他,“而小公主那边,我们也着实开罪不起啊……” 他举目相视,见坊主焦灼不已,若非乐坊真有难处,断不会出此下策。 “如今她指了名要你入府侍奉,你若拒绝,只怕咱们乐坊也不会有好下场了。”韦坊主在他肩头拍了拍,“这件事关系到你和乐坊的命运,你且好好斟酌吧。” 当时韦长龄与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小崩子就隔着房门在外听着。如此说服了他,他便像是被乐坊卖身进了公主府一样。 想到这,苏稚别过脸,眼中已有逃避之意。 “罢了,我不再打听你的私事。”离忧合掌将纸片揉成团,“如果你觉得我今日窥探了你的秘密,我便说些我自己事以作补偿。” 苏稚搁笔,略带诧异地望着他。 “说来也巧,其实我来这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得宠。”离忧语气淡泊,“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是一样的,不同于那些凡夫俗子。” 苏稚睁大双眸,用简单的手势问他:那你又是为何? 此时离忧转过脸去,眼神如布阴雨,晦暗不明:“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那种神情让苏稚深觉不安,手指无力地松弛下来。 ◇◆◇◆◇◆◇◆◇◆◇ 薄暮,幽梦清闲,就独自在园子里散步,有些兴致,所以专挑些平日还没怎么去过的地方,看看那里不一样的景致。经过多日调理舒散,她自太傅走后抑郁的心情已经好多了。 沿「曲径幽篁」景观通往西边,府园西角的苑楼没安排人住,一直空着,所以显得格外幽静。 她绕过一方庭院,出了月门,步下台阶时远见河边有棵参天如伞盖的棠梨树,花开得正是绚烂,树下蹲着一个白衣男子,背向她像是在刨地上的泥土。 “你在做什么?”她问着,稍加快步伐走了过去。 白衣男子暗自一怔,回首见了她,赶忙起身作揖:“檀奴苑离忧,见过公主……” 【一】惊鸿影21┇依稀见到是梅自寒站在眼前(1更) 幽梦端详眼前这人清秀陌生的容颜:“我并没有见过你,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公主?” 离忧低垂眉眼,平静道:“公主是风华园之主,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自然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尊贵之气,直觉告诉我,你就是公主。” 幽梦听他说话婉转,却也并非曲意奉承,挺叫人舒服。“算你有眼光。”她眼神瞥了瞥他身后地上,“我刚才看到你蹲在这棵梨树下,鬼鬼祟祟地在挖些什么,难道我这园子底下还埋了什么宝藏不成?” 他余光暗转,不卑不亢:“离忧不是挖宝,而是埋物。” “那你埋了什么东西?” “只是一张简单的书稿。” 幽梦不禁愈发好奇:“你为何要将书稿埋在此地?” “离忧之所以要将它埋在这棵梨树下,是因为自古棠梨多承贤人事迹。”这时他抬起头,正视她道,“「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茇。」说的正是召公奭曾在棠梨树下搭结草棚,处理政务,为百姓所传颂。” 幽梦心头暗惊,想不到他一介面首,竟有这样惊艳的谈吐,似乎有着匪浅的学识? “《尚书·金滕》篇中提到武王病重时,周公旦告天祈福的册文,据说也是埋在了武王殿外的一棵棠梨树下。”他讲述时神情清淡,转目望向身后那棵花开若雪的梨树,他沉思间不时有片片梨花飘洒,铺落在脚下,而他身穿白衣,轻盈飘逸,宛如就是树上落下的洁白梨花,那其中的一朵幻化成人。 此时幽梦凝望的视线里,花似人,人如花,人花共处融为一体,相映成画。 “后来三监在民间散布流言,称周公以摄政为名图谋篡位,更向幼主周成王进谗言,使周公蒙受猜忌,直到一场天灾降临,雷电劈开梨树和埋于其下的金滕,露出册文,成王看过方知在其父病重之时,叔父周公曾向天明誓,愿以身献祭,替兄长武王去死,以为世间留下一位明君。成王才终于明白叔父这颗赤忱的忠心,得以让周公贤名流传青史。” 他站在梨花盛放的风景里被衬托得仙逸若斯,幽梦忽然觉得很美,一种美到心碎的感觉。她恍然如梦,眼帘模糊的一瞬,依稀见到是梅自寒站在自己眼前,而离忧这一份温淡的从容,沉郁的清冷,又在无形里增添了几分神韵,因而更像了。 当他以这般相似的神态,滔滔不绝谈今论古,给她看到犹如星辰耀眼的才气,这无法不叫她动容:“所以你也是要效法先贤,做这棠梨树下一位智者,好留下你的一世贤名?” “不,我只是效仿周公撰写祝文,为我家中重病的亲人祈福。”他未转回目光,看着树上的梨花陷入失神,“我也希望上天开恩,许我替他们去死。” 幽梦心底又是闷然一震,柔肠百转,长叹道:“天可怜见,上苍一定会感动于你这份炙热的孝心,让他们早日康复的。” 他徐徐转过脸,倾身俯首:“多谢公主不怪罪我的荒诞之举。” 梅自寒是从不会对她这样恭顺的。幽梦凄然淡笑,如梦初醒。 ◇◆◇◆◇◆◇◆◇◆◇ 因幽梦执意要将她一群面首培养成名士,小崩子便奉命去城里挑了两个颇有名望的教书先生,聘来府中坐馆,每日为公子们授予儒经之学。今日先生进了府,小崩子正是要将面首们陆续带过去见见先生。 他们来时,立夏刚好经过,翩翩公子三五成群,好一片养眼的好风光,她就忍不住好奇想去凑热闹。 小崩子站在正堂门口等着他们,他们进去一个,他就在名册上对应处做个记号,人差不多到齐了,就差离忧和苏稚。 立夏跑去他身边,边探头看看那些面首,边和小崩子闲聊:“你把他们都叫来念书,怎么着,你来教啊?” “姐姐别闹,人家正经先生在里头坐着呢。”小崩子白她一眼,余光见有人来,定睛一看,“哎?苏稚公子,你怎么没和离忧公子一起来啊?” 立夏嬉笑着抬起头,毫无防备撞见迎面走来的苏稚,瞬间惊呆,两眼泛光地感叹着:“哇哦……天呐这也太俊了吧……” 【一】惊鸿影22┇您不喜欢苏乐师?(2更毕) 立夏和其他仨主管婢女一样,平日只须料理主苑,檀奴苑那边事务是不用她们操心的,自然不大能有机会见着那些男人的面。但公主这回把南府里临近主苑的「骛远台」划分给公子们做学堂,必经之地倒也入了她的视野范围,这一眼足足让她大开了眼界。 苏稚没太在意她的反应,自顾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离忧在哪。 立夏一阵晕乎,那男人举手投足间每一刻都在加剧他的美貌,璀璨得叫人移不开眼:“这位……也是檀奴苑的公子么?” “立夏姐姐你不知道他么?”小崩子扭头冲她打趣意味地笑着,“他就是你那天提醒我去空灵乐坊请的苏乐师啊。” 苏稚一听这话,目光顿时警觉地从他俩身上扫个来回,心下沉思。 立夏更是惊喜得合不拢嘴,直盯着苏稚笑:“原来你就是苏乐师啊!想不到你真被请来咱们府上啦!” 苏稚淡然无色,不自在地避着她的热情。 立夏饶有兴趣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啧啧赞叹:“还真的是‘天人之姿’……难怪全城的佳丽都疯了一样跑去给你捧场!” 说着竟喜不自胜地掩住嘴,仿佛生怕自己欣喜若狂,一失控就尖叫起来。 苏稚尴尬笑了笑,顿时见立夏眼珠一转,故作神秘,像是揣着什么小心思拔腿就跑,留下他和小崩子一头雾水地站在门口。 ◇◆◇◆◇◆◇◆◇◆◇ “离忧?”她细细品味,“你腹中有才华,你的名字一定有典故吧?” 他道:“我曾听闻公主通晓礼乐,想必对《楚辞》不会陌生吧?” 她下意识地垂眸,兀自将落在衣袖褶皱里的一瓣雪白梨花拾起,拈于指尖赏看:“《楚辞》瑰丽清扬,辞采风雅,我很喜欢。” 离忧被她这不经意的神态吸引,清浅一怔又强自回神。“《山鬼》篇最后一句写道:「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他唇边隐隐约约浮现笑容,“这正是离忧名字的出处。” 她缓而抬眸,拈花微笑:“的确是好名字,不过相比于《山鬼》里的‘离忧’本义,我更希望你的名字能被赋予另外一种含义。” 他凝目注视她清澈的瞳孔,有些始料未及。她将梨花递入他掌心,说: “希望你和你心中最牵挂的家人,都能远离世间的一切忧愁。” ◇◆◇◆◇◆◇◆◇◆◇ 等到幽梦回到风华楼,正想更衣,卸去一身疲惫。 “公主!”立夏尖俏的喊声由远而至,“公主公主!……” 她刚回头,还没反应过来,立夏就一团火球似地冲过来,紧紧扯住了她的胳膊:“公主啊!那个……奴婢要和您说件大事儿……” 幽梦纳闷瞧了瞧她:“什么事啊,把你高兴成这样?” “公主您不是一直想见空灵乐坊那苏乐师么?”立夏欢喜得像只麻雀,叽叽喳喳,“他现下就在咱们府中呢!奴婢刚见了,可真是差点就亮瞎了奴婢这双眼,世间竟有那么英俊的男人啊……” 幽梦却倏地沉下脸,显得有些败兴:“你说他啊?我已经知道了……” “公主你见过他了么?” “见过了。” 她回答得总是那么无关痛痒,这让立夏茫然不解:“那公主你怎么……一点都不开心呢?您不喜欢苏乐师么?” 她扬起抑郁的双眸,意味深长道:“比起喜欢,我更想珍惜。” 立夏担心地扯了扯她:“怎么了嘛……公主?” 幽梦淡淡拂开她的手,心事重重:“有些事情,我和你三言两语地也说不清楚,总之我现在不太好去面对他。” 立夏察觉出了点猫腻:“啥情况啊公主?你们之间好像有故事哎?” 她却避而不答,只轻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一】惊鸿影23┇你会不会对她一见钟情呢(1更) 夜色笼罩瑶琳池,苏稚独自一人坐在温泉水中闭目养神。他特意避开众人,等他们离开后才单独过来沐浴,本是想求个清静,也避免再与人发生矛盾。 可事与愿违,两个坏心眼的面首躲在屏风后撺掇合计一阵,趁他不备,便将他放在一旁的浴衣给偷走了。 等到苏稚醒过神来,随手往池边架子上凭空摸索一番,转头一看才知浴衣不见,同时,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嬉笑声。他抬首见那两个偷去他浴衣的面首,正躲在门后看他笑话,只可惜夜太黑,也有帘幕挡着,看不清是谁。 “哈哈……你看他那个怂样!” “呵,让他就这么光着屁股走出去,看他的脸往哪搁!” 被苏稚发现,他们并不觉得羞愧,反而理直气壮甚至猖狂。苏稚自然蹙眉凝视,愠意融入温热的池水,把他熏灼得一阵燥热,但看着他们离开把浴衣也带走,想必是不会还来了,他又便定了心神,慵懒地没入池中。 他一直平静坐着,也不去想刚才的事,不料这时一件薄衣被一双手覆盖到他背上,他凛然一怔,身后响起离忧那温和的,令人安定的声音:“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也好,逃避也罢,可这里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 是他看到刚才发生的一幕,眼见苏稚被欺负,便无奈脱下自己最外层的薄衫借他蔽体,这使得苏稚心里的滋味有些复杂。 离忧半蹲在池边,将苏稚两肩的衣物披好,顺手扶着他肩头郑重道:“有些人是不会因为你的隐忍避让,就放弃针对你的。” 如同一针见血戳中了苏稚心事,水雾缭绕中他目色愈发凝重。 “可能我运气好,我傍晚那会见过公主了。” 离忧看似漫不经心地提起,原本失神的苏稚豁然醒来,眼神如烛火一曳。 “她似乎比我预想的要更可爱些。” 苏稚回头,见离忧嘴角被灯火映出和煦的微笑。 离忧顺其自然地与他对视,开着淡淡的玩笑:“不知你见到她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会不会对她一见钟情呢?” 苏稚觉得并不好笑,相反,他陷入与幽梦两次在府里见面的回忆中—— 一次,他隔着花枝,窥见她在杏花微雨中蒙眼寻仙,小心翼翼地探路,抬手接住漫天飞花,脸上洋溢着少女的天真烂漫,的确我见犹怜;可第二次,她在月下轻媚地挑弄他的下巴,鄙夷地嫌他是个哑巴,又是那么居高临下和冷傲无礼…… 离忧看不透他深深的思虑,只是颇带几分认真地望着他:“虽然留在身边侍奉她并非你我本愿,但若只将她看作是一个寻常女子,而非公主,能与这样曼丽的佳人相伴,其实未必是件坏事。” 离忧内敛却也坦然流露对公主的好感,她似乎总给人不一样的感觉,一人千面,可她到底是怎样的人呢?苏稚迷惘了。 ◇◆◇◆◇◆◇◆◇◆◇ 接连几日的晴天终于迎来了一场春雨,但雨天的公主府还是一如既往地忙碌。 用过早膳不久,谷雨吩咐手下婢女将那些新运来府中的布料整理分类,选出其中一些合适的,留着给檀奴苑的公子们裁剪新衣。她还嘱咐小崩子将他们带来,裁缝要给他们量身段。 面首们来后依次进入内屋,脱下外面的衣饰,不多久便完事各自离开。谷雨在外堂与丫头们做别的活计,忽然那裁缝从里头出来找到她:“谷雨姑娘,方才从这走出去的公子呢?” 谷雨那会埋头正忙,也没留神,便探头看了看:“我没见到啊。” “那位公子把他扇子给落下了。”裁缝递给她一把折扇,“劳烦姑娘物归原主。” 谷雨顺手展开折扇,像是见了熟物,眼帘轻微一怔。 【一】惊鸿影24┇杏花微雨人独立(2更) 那扇面上,一面绘烟雨江南,一面题“南柯一梦”。 谷雨是心明眼亮之人,自然看出了点端倪,但也不太敢确定。于是随口冲那裁缝点了点头:“行了我去瞧瞧,你进去忙吧。” 说罢她撑开一把纸伞跑出殿外,在烟雾濛濛的细雨中往檀奴苑方向赶,不久果真望见前方出现个男子身影。 “前面那位公子,请留步。” 她扬声一唤,那人便停住了。他转过身,正是苏稚。 谷雨被他的相貌惊了一惊,忙笑说:“奴婢是公主身边的侍女掌事谷雨,方才在绮罗殿内拾得一把折扇,可是公子遗落的?” 苏稚顿像是反应过来,微露慌张,谷雨将扇递去,他接过一看,恢复宁和之色,与她微笑点了点头,眼神透着谢意。 “是公子的就好。”谷雨温婉道,“原本我看这扇的样式,倒和咱们公主有一把挺像,一眼差点还以为是公主的呢。” 这本是谷雨有心的试探之言,但见苏稚满眼疑惑地看她,她便又低眉从容一笑:“不过那是公主在来洛阳不久,一次无意在家字画店里看中,便买了回来,她一个姑娘家,用处也不多,就偶尔拿出来赏玩看看。” 到底是会看眼色会说话的丫头,她那意思是,既然是在市井买到,那出现一模一样的也不稀奇。 苏稚会意却陷入沉思,谷雨施个礼便自行回去了。 ◇◆◇◆◇◆◇◆◇◆◇ 这场雨也困住了幽梦,她今日不便出行,只得留在府里与兰莹作伴。 午后,天色更加灰蒙蒙的,雨水来势不急,只淅淅沥沥地落着,洒在脸上绵软轻盈,微凉却舒服。 苏稚就这般颀身长立着,享受风雨最温柔的吹拂。 “来到这里的男子,或为名利,或为虚荣,或为公主美色。身在檀奴苑,人人都想得到公主的宠爱,好依附她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你却不要,那你到底是为什么而来这里?” 也许这个问题在苏稚心上徘徊良久,记得在他刚来时,他的答案是很明朗的,可现在却很模糊,他好像越来越迷茫了,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杏林深处有座「杏花天影阁」,幽梦在阁里陪着兰莹画丹青,冬至和立夏在旁边侍奉着,已经打发了近半日的时光。 天青云深,雾霭沉沉。幽梦一边听雨,一边品茶,一边看兰莹笔下行云流水,将阁外的烟雨入画,虽然枯燥,但闲情逸致倒也惬意。 “公主你看,那雨里好像站着个人呢。” 立夏凭栏远眺忽而惊奇唤了声,幽梦上前探望,见那杏花微雨中掩映一重玉色身影,迎风而立,清逸若仙。 “是檀奴苑里哪个公子吧?”冬至猜想,但檀奴苑美男众多,仅凭背影幽梦并不能看出是谁。 立夏又看两眼,嘀咕着:“是呢,这雨也不小了,他也不打伞,好奇怪呀。” “我去看看。”幽梦兴致使然道,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她右手摊开,冬至见状便伶俐地把墙边一把油纸伞递到她手里。幽梦不用她们跟着,让都留下伺候兰莹作画,独自拿着伞闲步走下楼台。 【一】惊鸿影25┇我怎么舍得看不见,那一张清秀完美的脸(3更) 枝头杏花凝着雨露,凉瑟瑟,颤巍巍。一阵风起时,苏稚抬了抬半阖的双眸,细雨清濛扑面,夹带丝丝凉意,将他目色洇染得忧郁而迷离。 “你是谁?……是花神么?”脑海中浮现,是那日清早,他在身后扶住濒临跌倒的公主,她在惊慌之下,问得他云里雾里。 耳畔却又回响,离忧那微许兴奋的声音:“可能我运气好,我傍晚那会见过公主了。她似乎比我预想的要更可爱些。” 可爱?是不是就像那天她在这杏花林里,唇角沾着一点花瓣,和他说话的样子? 顺势,那心底的声音又变成她的。 “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样子?”记忆的画面仍在继续上演,好像她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你真是男子?” 此时苏稚心跳乱了一拍,他飞快转移思绪,不愿再想下去。 此时幽梦执伞走在杏花丛中,行至一棵树下,她忽地停住脚步,透过雨帘,赫然认出雨中人竟是苏稚…… 她脚步踟蹰,正犹豫着要不要折返,又觉得自己这样太过心虚和刻意,总这么逃避也不是办法,见就见吧,作得自然些就好。于是做了几个深呼吸,当给自己鼓舞士气。 ◇◆◇◆◇◆◇◆◇◆◇ “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也好,逃避也罢,可这里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离忧的声音又似回荡雨中,“有些人是不会因为你的隐忍避让,就放弃针对你的。” “你是昨日刚选进府来的面首吧?”这是他见公主的第二面,却是公主真正见他的第一面,那晚月色撩人,只因身带缺陷煞了大好的风景,“竟然是个哑巴?”她的厌弃表露无遗,然后无情放开了他。 “真是可惜了,原本还指望你今后能为本公主解闷儿。”他清楚记得她在余光里走远的婀娜身影,扬着傲慢的小声调,“可谁让你口不能言?空长了一副好皮相,光会弹个琵琶有什么用呢。” 这两个声音如此在心里交替盘桓,苏稚怅然闭眸,心如洒遍了清霜冷月光,这样他反而不觉得花瓣沾雨落在脸上有多凉了。 尽管他知道离忧句句都对的,可他违逆不了自己的心意,他好像真的无法说服自己去喜欢上这样冷傲善变,令人捉摸不透的女子。 “好一个「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一阵清越悠扬的女声飘入耳际,苏稚恍然梦醒,睁眼望向身后,一袭倩影执伞而来—— 十样锦色的留仙长裙,外覆浅紫半臂春衫,随她越走越近,伞檐循循上移,瓜子小脸的下巴尖露出来,胭脂淡抹的嘴唇弯弯翘着,一双翦尽春光和秋水的明眸渐于檐下浮出。 当那张璀璨的容颜完整呈现在他眼前时,苏稚的气息恍若凝结。 他鬼使神差想到离忧那个问题:“不知你见到她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会不会对她一见钟情呢?” 苏稚忽地惊醒,微微倾身无声行礼,幽梦知道他有难言之隐,便也不和他计较了。 “下雨了,你都感觉不到么?”她缓步身前将他圈入伞下,“怎么还在这里站着,动也不动?” 他抬起身,眼眸自下而上定格在她的视线里。 “发什么楞?快拿着呀。”幽梦把伞柄往他面前一杵,为了迎合他的身高,她需要把伞举得很高,“一直要本公主这么举着,手很酸你知道么?都不知道心疼一下?” 苏稚怔忡着伸手去接伞柄,她的手不及撤离,不慎被她握于掌下,微妙的碰触令彼此眸光一颤。幽梦闪电似地抽回手,伞便彻底转交到了他手中。 【一】惊鸿影26┇你美得像幅画中仙(4更) 幽梦随手拿出袖里自用的丝绢。“你看看你呀,脸上全是雨,头发也淋湿了,长得美也不能这么任性。”迎着他安静的目光,她从眉心擦到脸颊,“这里风景有那么好么?值得你这样流连忘返?” 许是觉得此刻的样子有点狼狈,苏稚不自然地想转过脸去,却被她双手合抱所止:“你看着我。” 苏稚脸陷于她两掌之中,被固定了面向,只能睁大眼睛看着她。 幽梦这般目不转睛端详许久,终于忍不住感慨:“唔……那晚月色朦胧,本公主没太看清楚,今天仔细看你,原来你生得这么好看呐……” 心想难怪小崩子都说他虽哑,但长相极好,可以将功补过。 他令人窒息的美貌,足以让人原谅他一切的不完美。 “你美得简直不像真的……” 她一边惊叹,一边借着机会在他脸上摸索,内心感受着它是否与记忆中曾摸过的那张脸有点滴的相似…… 苏稚不明所以地望着她,乖乖地任由她摸,一点也不反抗,但心里却忍不住暗想:你好歹也是个体面的女子,对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这样亲密真的好么? 也许她觉得自己是她的男宠所以无所谓,想怎么放肆都行,随她高兴就好? 幽梦摸了半晌,像是被他这谜样的眼神看得久了,不免有些难为情,那种探索体会的心神也分散了。她以戏谑的口吻掩饰心虚:“当然,本公主知道我自己也很好看,幸亏你不是女子,否则我非嫉妒死你不可。” 说罢,她便装作自然地,轻轻放开,可收手时的指尖却软了,竟有那么些诡异的舍不得。 本就只有她一个人在说话,冷却下的气氛就更尴尬了,她找话打趣他:“好吧,大概是你长得太美了,美得连老天爷也嫉妒你,所以才不让你说话吧?” 苏稚一愣,不知该给他何种表情。 “人们常说天妒红颜、天妒英才,我看这俩词用在你身上都不合适。”她古灵精怪地想,“你美得就好似天人下凡,你是‘天妒活神仙’吧!” 苏稚脸上的愁云呼地被风吹散,他不禁垂眸,双唇泛开。 “你笑了?”幽梦惊喜捕捉他这迷人的瞬间,“神仙一笑,福星高照!你笑就是说明,天要放晴了。” 她顺势望向杏花林外的天空,而苏稚抿着微弯的嘴角望她侧颜,心头一缕释然,轻松了很多。 幽梦回眸,将他从上到下地打量彻底,欣赏着他的卓然清姿。“致伞在风林,低冠入云窦。”她眼神惊艳,“我真想把你这么美的样子画下来。” 他撑伞,衣袂拂动的姿态几近飘然,彷如仙人随时会踏云归去。 “只可惜我画技太差,纵然画出你的皮相,也画不出你的神韵。”幽梦翩翩举眸,笑意莞尔,“而现在,我只能把你画在我的眼睛里了。” 苏稚眼底含笑,像是默许了她所有的念头。 本是两望烟水对视得好好的,谷雨撑着伞,出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尽头:“公主,该用膳了,咱们快回去吧,不然雨要下大了!” 幽梦被唤得慌乱侧眸:“哦……” 可总得……说点告别的话吧? 【一】惊鸿影27┇当我喜欢很多人,就不会只对一人情有独钟(5更毕) 幽梦冉冉升起视线与他交会:“你喜欢我府园这片杏花么?” 他不假思索地点头。 “那就常来看看吧。”幽梦说得,有那么些的一语双关,然后更像是命令地关照他,“不过别再淋雨了,好歹是本公主的人,要是着凉生了病,我会心疼的。” 苏稚木讷见她说完此句转身,以手遮雨小跑去谷雨伞下,走时匆忙不顾,那张给他擦过雨的绢子从袖间飘落。 她被谷雨撑伞相扶走去几步,谷雨顺口提起:“公主,奴婢想问您个事儿。” 幽梦此时尚有些心不在焉:“嗯,你问吧。” 谷雨道:“奴婢今日抽空帮公主整理那些书画藏品,突然发现公主那柄配男装用的烟雨折扇不见了?就是背面题着‘南柯一梦’的那把。” 幽梦心口一乱,穷于应付:“哦,那是……我有次出去不小心弄丢了。” “是这样么……”谷雨琢磨着,下意识侧眸,用余光瞥瞥身后渐远的男人,“今早奴婢捡到苏稚公子的一把折扇,看着就像公主那把,奴婢还以为是公主私下赏赐给公子的。” 幽梦霎时顿住,心绪涌得厉害,她驻足回望过去,苏稚也恰于此间抬眸,眼神穿过迷蒙烟雨而交集在一起,悄然凝固。 相依伞下鬓私语,半为遮雨半遮羞。 原来他还随身带着那把扇子…… 她暗自想着,然后先于他转回头,这次便是真走了。 谷雨不解:“难道奴婢猜对了?” 她轻道:“不,可能只是像吧。” 她终不愿承认,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这是她藏在心底的秘密。 路上,谷雨见她这样依依不舍,忍不住好奇道:“公主,您喜欢苏稚公子么?” “喜欢啊。”不想她竟答得如此坦然,“他美成这样我能不喜欢么?” “可你似乎也很喜欢其他几位公子……”谷雨戛然闭口,恍惚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幽梦却不以为意:“是啊,他们各有各的好,我都喜欢。” “公主……您怎么突然这么放开了……”谷雨知道主子不是滥情之人,早些日子她对太傅的痴迷可都是有目共睹的。 “放开不好么?”幽梦的笑容逐渐淡去,“只有当我喜欢很多人,我就不会只对一人情有独钟,也不会再为那人神伤……那种日子我过一次就够了。” 她们融入烟雨淡成一抹画景,苏稚拾起了石子路上的丝绢。 离忧曾说:“虽然留在身边侍奉她并非你我本愿,但若只将她看作是一个寻常女子,而非公主,能与这样曼丽的佳人相伴,其实未必是件坏事。” 苏稚的目光从丝绢上抬起,终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她去,忽然如释重负地笑了。 ◇◆◇◆◇◆◇◆◇◆◇ 夜里,苏稚又把那柄折扇找了出来,独坐床沿,就着温柔的烛火细看。 墨色淡雅,将水乡之景描摹。扇的主人留下它时曾说:“我不太走运,我这一生没有离开过京城,只能从诗文,和别人的言谈中听说江南,浮想它的样子。我想终有一天,我也会去那些江南之地看看的,看看你曲中那些绝世独有的美好。” 再想到今早谷雨那句有心无意的话:“原本我看这扇的样式,倒和咱们公主有一把挺像,一眼差点还以为是公主的呢。” 怎能不叫人浮想? “你还不睡?”离忧在对面榻上,看他对着一把扇呆呆看了半天,便调侃道,“扇中也有‘黄金屋’和‘颜如玉’?” 苏稚恍若未闻,纹丝不动。离忧便更起了兴趣,走到身旁与他一起看,这时他已将扇翻至背面。 “南柯一梦……”离忧顺口一念,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他,“哪个梦?” 【一】惊鸿影28┇有新的意中人了?(1更) 哪个“梦”?苏稚不期然怔了怔,甚觉他这问得微妙,总不能告诉他……是“姬幽梦”吧? 离忧见他一脸茫然,料想是自己问得太玄虚了,便解释说:“我的意思是,我见你看这扇子这样出神,想必它与你一定有段渊源?” 苏稚缓缓垂眸看扇,眸色在灯火掩映下显得异常温柔。 经过这两天相处,他和离忧倒也算得上气性相投,已经是可以交心的朋友了。离忧看他这神情,仿佛眼中写满了故事,便确信扇中大有文章。 “你不介意我随便猜猜的话……”离忧微眯眼,试探道,“兴许这扇子是个特别的人送你的?而这送扇之人,甚至还是一个,促使你想要避宠的缘由?” 苏稚眼神飘移,露出一丝心乱迹象,唇边衔着一缕清淡苦笑,他终是回避了这个问题,顺手将折扇阖起,放至枕畔,然后探身吹灭了床头的那盏灯,睡下了。 ◇◆◇◆◇◆◇◆◇◆ 雨后的早间是舒适的,幽梦和兰莹在千波湖畔的千帆楼上赏了会晨景,闻着清新空气,望着白雾深处霞光初现,身心俱悦。 幽梦踱着步,就像是突然的心血来潮,她坐到了露台中央的琴案前,将苏稚曲作的丝帕摊开在左手掌上,一边看,一边对照谱子试着弹奏起来。 兰莹走到她前方不远处停下了,笑意悠长地端详她。想她今日竟有如此好兴致,竟然与自己抢琴弹了。她便耐着性子听她抚曲,更从她低眉含笑的神色中窥见几许异样,那是种陶醉的少女情态,兰莹依稀记得,上一次见她这样,还是太傅住在府上的时候。 只是忽然地,幽梦就弹不下去了,怅然望着丝帕,不知在想什么。 兰莹款步走上前,信手在那弦上撩了几串音符:“怎么不弹了?” “曲是好曲,可惜我弹不出味道,越听越心烦。”幽梦叹息道,“终归还是要他本人弹才入神髓。” 兰莹疑惑猜测“他”是谁?心想总不至于是梅太傅吧?然后顺手拿起她掌中那方丝帕,看了片刻:“这调颇有江南风韵呢?只是我看这曲中章法,起承转合,倒有点不似古琴之曲?” “是琵琶曲。”幽梦坦言,“我随手用琴弹着玩儿罢了。” “幽梦,你近日颇有心绪。”兰莹将丝帕轻轻放回,出于关怀而点破,“你是不是有新的意中人了?” 幽梦嘴角僵了一僵。“没有……”她干笑着低下头,“你不要多想,我现在哪有什么意中人啊?” 兰莹不说话了,只是看她的目光更加幽深,看来咲妃对女儿的了解是极透彻的。 幽梦,她真是一颗多情种。 这时小崩子走上楼台,躬身请示:“启禀公主,檀奴苑公子们此刻快到楼下了,他们来向公主请安。” 幽梦点了点头:“你去领他们楼外等候吧,我一会就下去。” “诺。” 小崩子谦声告退,兰莹见方才的话题已被打断,便也无心续上了,就此沉默下来。 【一】惊鸿影29┇千万不要对他们动真心(2更毕) 幽梦扬目远眺,看着那些正在走近的男人,神游似地唤道:“兰莹。” 兰莹回神望她,她依旧望着楼外:“你说他们,为什么会来呢?” 兰莹顺她视线望过去,柔婉笑了笑:“刚才小崩子不是也说了,是来向你请安,这是礼节。” “我不是问这个。”她淡淡道,眼底有些说不清的迷惘,“他们都是心甘情愿做我的面首么?” “那是自然。”兰莹回道。 “可是为什么呢?”幽梦又问,“他们来这臣服我的目的?” “这个问题……”兰莹微顿,复笑,“其实你心里应该是最清楚的啊。” 她觉悟地自嘲冷笑:“是因为我能给他们想要的东西,我所代表的皇室,是他们想要高攀的靠山。” “你不也是想利用他们么?”兰莹说,“我想这就是互利互惠,各取所需吧。” “难道就没有例外么?”幽梦问她,“他们之中有没有人是真心为我而来?是因为想结识我这个人,而不是去讨好一个公主。” 兰莹深信不疑:“他们此前都不认识你,兴许只听过你的名声,对你并不了解,又何来真心?” 幽梦低头将帕子收好,笑得更加讽刺:“如果没有,那我真是挺可悲的……” “你在庸人自扰了。” “我承认。”再抬首时,面首们已走至楼下,他们脸上都笑意盎然,幽梦看在眼里,却并不动容,“只是我突然觉得,他们每个人都像戴着面具一样,看不清楚。” 兰莹沉下口吻:“所以你心里就更不能糊涂,与他们相处时,你可以欣赏、喜爱他们,但千万不能对他们动真心。” 幽梦终于收回视线,颇认同地点了头。 ◇◆◇◆◇◆◇◆◇◆ 男人们聚在楼前空地上互相闲谈,直到公主携兰莹走出,他们纷纷缄口,恭敬行礼:“公主万安。” “免礼吧。”幽梦颔首从他们眼前端庄走过,一路用目光扫过每个人,当与苏稚对视住,她浅浅怔了一下,苏稚则是安静自然地凝视她。她动了动嘴唇,最终也只是冲他舒眉展笑,并未说话。 小崩子手捧一沓纸张呈上:“公主,这是昨日先生让公子们做的课业,请您过目。” 幽梦接过来,说道:“容我带回去好生看看,你先带他们去学堂吧。” 小崩子与众人复礼,渐次离去。 后来小崩子再回到风华楼时,幽梦正在里面与兰莹一起翻看面首们的课业。 这其实只是一次摸底,幽梦也知道他们良莠不齐,所以当看到有些人写的实在乏善可陈,甚至像九九这种年纪小又不识字的孩子,她也并未抱太大希望。 翻到苏稚写的那篇,她仔细看完了,虽然字迹隽秀,但内容并不出挑。她心想苏稚只是个乐师,文韬武略毕竟不是他的专长,如此便释然笑了。 “哎?这个人写的倒是颇有水准。”耳边听得兰莹惊喜一声。 幽梦不禁探头去看,兰莹递来纸张,说道:“你看他,论点纷呈,道理阐述得有条不紊,满满的真知灼见,一看就是读过书的料。” 幽梦细看落款,眉心一跳。“离忧……是他啊?”她恍然大悟地转面对兰莹说,“我对他有印象,与他交谈过一面,挺博古通今的样子,的确是个有才之士。” 兰莹若有所思,手里加重力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妨在今后多加留意此人,考察他的学识和人品,若真是个可造之材,就对他重点栽培。” 幽梦点头,侧眸一唤:“小崩子你过来。” 小崩子前来俯身:“奴才在,但凭公主差遣。” 幽梦嘱他:“你去转告两位先生,叫他们对离忧多些照顾。” “诺。” “哦,还有……”他正要走时,幽梦又将他叫住。 他见主子转身去墙边的木架子上,往一个盒子里翻找起来,不多会便拿出两个空白的花名木牌,一左一右地攥着,可忽而迟疑了,右手在木牌上颇费心思地摩挲一阵。 最终,她只在左手的那块写上名字,将它交给小崩子:“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小崩子低首看了眼花签上的人名,顿悟:“明白明白,奴才这就去办!” 兰莹有心看了一眼,幽梦留在手中的那块花签。 是杏花。 【一】惊鸿影30┇梨花玉郎(1更) 下了学,离忧与苏稚携伴回到檀奴苑,不想竟在庭院里见到小崩子和他随侍的徒弟小太监,像是特地在这里等他们。 小崩子一见他俩,立马笑呵呵地迎上来:“哎?离忧公子,见到您回来真是太好了。” 离忧淡然道:“公公找我?” “公主赏赐您一个好东西,奴才奉命特地给公子送来。” “赏赐?”离忧有些意外,“给我?” 小崩子转身,打开小太监手里的锦盒,取出一枚精致的签牌,双手奉与离忧:“恭喜公子,您入了公主的花名签了!” 离忧和苏稚双双一愣,而小崩子声音洪亮,也已引得院里、廊下,散布于四周的面首纷纷侧目。 映虹正与邻屋两个面首坐在石桌边喝茶闲聊,听闻此事顿生警觉,茶杯凝固手中,他回眸见小崩子向离忧殷勤拱手:“只要花名签在手,他日受宠晋升,长伴公主左右,那也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离忧垂眸端详签牌,背面写着他的名字,苏稚也在一同细看,翻过来,正面绘着花木浮雕:“是梨花……” “正是梨花。”小崩子眉开眼笑,“公主说那日是在梨花树下见到公子,必是与梨花有缘。而公子身上又有梨花的淡泊和清雅,她很欣赏公子的才华,说日后有机会,还会与公子畅谈古今天下事。” 苏稚眼中浮光一现,似有喜悦与惊羡交杂。而远处映虹斜视的目光则愈描愈深。 梨花寓意高洁,是君子品性,离忧瞬间明白这小小一块木牌的含义,和它被人赋予的期望。他依然是淡淡的口吻:“有劳公公转达了。” 小崩子倒是热情,对他的态度比往日要恭敬多了:“那奴才就先告退,不打扰两位公子休息了,只望能早日带上公主的口谕,前来传召公子。” 是个人都能听出这所谓的“传召”便是暗指侍寝,离忧抬眼,微笑太浅而近乎没有:“公公慢走,不送了。” 小崩子一走,庭院里就七嘴八舌议论开了。坐在映虹身边的那俩面首说得最大声,也最刺耳—— “梨花有什么好的?白惨惨的一片,看着就晦气。” “是啊,哪像桃花,鸿运当头这么吉利?” 离忧听罢,脸色顿如乌云压城,但他忍而不发,置若罔闻。 映虹自知这样的气氛是太尴尬了,便也不和身边人嚼舌,而是起身走向离忧,笑色柔和:“真是要恭喜你了离忧,这么快就得到垂青,看来公主对你的印象似乎很好?” 离忧清浅望他一眼,不苟言笑:“客气了。” “哎?我记得你们两个好像是一天进府的吧?”映虹故作疑惑,目光在离忧和苏稚间来回穿梭,“怎么离忧都已经拿到花名签,苏兄那边还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想套近乎却在离忧那碰壁,忽地就把目标转向旁边,一时叫苏稚难以自处。 “我想命运对于真正优秀的人是公平的。”离忧微扬下颌,目光清冷不看映虹,“阿稚迟早会得公主恩宠,只是时机还未到而已。” 映虹微怔,旋儿又笑。“也对,以苏兄这么出众的相貌又怎么会被埋没呢?”他颇有意味地望着苏稚,“苏兄完美堪比天人,而唯一美中不足恐怕就是苏兄的哑疾了,不能与公主畅谈古今天下事,当真是一大憾事……” 攻击别人的软肋,在伤口上撒盐,这样的话换谁听了都不会舒服。尤以“畅谈古今天下事”一句最是尖锐,本是小崩子调侃离忧的话,如今反用到不能说话的苏稚身上,甚为讽刺。 苏稚面色沉凝,虽有不快却懂得忍耐,他只把脸别去一旁,对映虹淡漠无视。 “不过离忧你先受宠也好,只要你当苏兄是朋友,总是能提携帮衬的。”映虹又将视线放回离忧这头,笑容愈发诡异,“眼下离忧在檀奴苑里炙手可热,日后见公主的机会自然不会少,若是能在公主面前稍稍提点两句,公主的目光便很容易放到苏兄身上了,是不是?” “映虹是在教我们怎么做么?”离忧冷淡得头也不回,“以后的路我们自己会走,就不劳阁下操心了,管好自己的事吧。” 映虹终于闭口,唇边笑意犹存。 离忧已视他为空气,对苏稚道:“走吧,这里太吵,我们进屋去。” 映虹诡魅笑着目送他们进去,心中暗憋着几分怨妒。 【一】惊鸿影31┇我无法把他当成一个男宠去对待(2更毕) 离忧关上房门,心里才终于落得清静。“看到了么?”他倦意低着头,说与身后的苏稚听,“我才刚见过公主,与她聊得投契,留下个好点的印象,就已经惹得那些人争风吃醋,还意图挑拨你我的关系。” 苏稚的手轻轻扶上他肩头,然后泰然自若地微笑,摇头。 离忧抬首,看他作得一脸无谓,内心便是五味杂陈:“我知道你不介意,一个有心想要避宠的人,又怎么会与那帮俗人一般见识?” 苏稚收回手,像是把一切都释然了,兀自往房里踱步。 “你可以不争朝夕,也可以当我是多管闲事,但我还是要好心地提醒你。”离忧目光随他移动,眼色在逐渐加深,“既然到了这里,也许将来还有很长的日子要在这里度过,你就该好好地为自己打算,如果你无法得到公主的宠爱,那么你就失去了最强大的庇护。” 苏稚却气定神闲坐上床沿,拿起枕边的折扇,展开捧在手里看入了神,离忧说的什么,仿佛都与他无关。 离忧见他这么不当回事,不由加重语气:“你会孤立无援,那些人就只会当你是蝼蚁,毫无怜悯地踩在脚下。” 苏稚这才抬起头,与离忧四目相对,用一抹清淡的眼神,承接离忧满眼的殷切。 ◇◆◇◆◇◆◇◆◇◆◇ 那枚留下的杏花签也并没有放回去,而是被幽梦攥在手里,看了又看。 兰莹打量她神态已久,说道:“你手上的东西,是为了一个名字而留的吧?” 幽梦指尖从杏花浮雕上抚过:“栖梧曾说,杏花是最适合我的花。” 兰莹道:“既然心里已经有了合适人选,那为什么不写上去呢?” “他和别人不一样。”幽梦音色沉郁,“我想我无法把他当成一个男宠去对待,他不会开心的。” 兰莹凝视她:“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她却清风一缕地笑了笑:“如果你也像我这样,体会过一个梅自寒,就会知道一颗珍贵的‘冰心’,需要你呵护得多么小心。” 兰莹眼眸微瞠:“我没有听错吧?你竟将那人与太傅相提并论?” “人可以相比,但是感情却不能。”幽梦抬头看向她,“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觉得我分不清么?” 兰莹无话反驳她,虽然看出她最近有心事,但整个人的感觉与那时牵挂太傅的样子还是不同的,或许是痛过、伤过以后,心境变了吧。 幽梦又看了眼手中的杏花签:“我终究会让他明白,他想要的尊重和理解,我都可以给他。”说着阖紧掌心,珍藏入袖。 ◇◆◇◆◇◆◇◆◇◆ 翌日幽梦外出去了凤府。午后公子们下了学,离忧被先生单独留下了,苏稚就和九九一起回檀奴苑。已经临近傍晚,但还不到晚膳时辰,九九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正好途径膳房,从里头飘散出烹煮食物的香味,更是惹得九九猛咽口水。 他们看到立夏站在门口与几个丫头说话,九九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热乎地拉住立夏手,一边甩晃一边撒娇:“立夏姐姐,立夏姐姐,今天有没有好吃的?” “你呀,就知道嘴馋。”立夏宠溺地戳他脑门一指,随后对身边丫头说,“带小公子去膳房,看中什么点心直接拿给他。” 丫头们领命,立马将那乐不可支的小家伙带进膳房里去了。 这时立夏看到苏稚正站在不远处,目视九九去的方向,一丝好奇油然而生:“那个……苏乐师?” 苏稚闻声转回正视她。 “奴婢有个问题想问问你。”立夏眨着灵气的大眼,“按说你在进府以前,应该已经与咱们公主有过一面之缘了吧?” 苏稚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轻轻摇头。 “怎么会呢?”立夏觉得奇怪,心想这不可能啊,“上个月你在乐坊挂牌献艺的晚上,我还陪公主去那听曲了呢!” 苏稚顿时眉峰一蹙,眼神里写满了:你确定? “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立夏口吻笃定,生性爽直的她丝毫没想太多,只将实情脱口而出,“那晚公主分明说要去找你,可后来乐坊里闹乱子,她还把脚给扭伤了!” 她只顾说,哪里知道这二人之间发生了多少曲折? 而她看到苏稚脸上的神情,此刻已经彻底懵了。 【一】惊鸿影32┇亲亲抱抱举高高(划掉,没有“亲亲” 1更) 关于那一夜的乐坊之行,幽梦回府后也没多和人提起,所以公主单独见苏乐师的情景,立夏也是全然不知。而今看来,请来苏乐师是她和小崩子二人的自作主张,公主本人对苏乐师倒像是冷冷淡淡,没多少热情,这是令她十分想不通的地方。本来她和小崩子都以为,以苏乐师的姿色和才艺,必定能很容易就打动公主吧。 立夏苦恼说:“我还以为……你和公主早就相识了呢。”真是白忙活一场,叫人失望。 苏稚怔懵着,眼底不知怎的,隐隐约约浮现出一抹惊喜之色。 便在这时,九九欢天喜地地跑出来了,他一把拉住苏稚,提着手里一大盒打包好的点心,乐呵呵地显摆说:“阿稚哥哥,你看我拿了很多好吃的,走,我们边玩边吃去!” 说罢就将苏稚给拉走了。 ◇◆◇◆◇◆◇◆◇◆◇ 到了黄昏,幽梦才从凤府回来,见天色还早,就有意绕了些远路,从「烟柳画桥」的百花香径通向风华楼,顺道看一看沿途在这个时节最好的风光。 行至一处墙脚,高处被风吹晃的影子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抬眸见墙头探出了几串淡紫色的禾雀花——那是以木藤缠绕墙内一棵大树,蔓生而出的枝桠,花朵像藤萝一般地吊挂成串,形态极为别致,乍一眼真像是几只相依的雏鸟团簇在一起。 她从小喜欢这种花,因为小时候她捉不住麻雀,就有人采下过一朵禾雀花,放在掌中冒充小鸟来逗她开心。 此刻她见到,像是唤醒了儿时记忆和童真童趣,不禁又想要,无奈这根木藤被高高的墙头架着,凭她的身高即使踮起脚,伸足了手也只能用指尖稍稍触及一点花底,她便只好跳着去摘…… 蹲在远处捉蟋蟀玩的九九透过花丛看到这一幕,兴奋指给身旁的苏稚看:“阿稚哥哥你看,那有个小姐姐!” 苏稚放目而去,见一个穿着侍女衣裳的少女正在墙边,有下没下地跳起来,想去摘墙头的那串禾雀花。 九九看她蹦蹦跳跳的样子,像只兔子一样实在很有趣,便拉着苏稚说:“小姐姐采花够不着,咱们去帮帮她吧?” 苏稚觉得这样不好,凝眸冲他摇摇头。 九九才不管那么多,强行把苏稚拽走:“没事的,来嘛!” ◇◆◇◆◇◆◇◆◇◆◇ 幽梦这头蹦跶了十几下,指尖从花串上来来回回地扫过,可就是无法摘落。 她一门心思全放在那花上,没注意有人到了身后,在她又一次起跳后,忽地一双手支住了她的小蛮腰往上一托,她猝不及防地升空,手本能乱抓地扯下一串禾雀花—— “啊……”她像只受了惊吓的小猫失声尖叫,“谁啊!你放我下来!……” 身后人轻轻地将她放回地上,她满眼惊慌地回头,先看到一个做了坏事还在那笑嘻嘻的少年,可那少年一看清她的脸立马傻了眼:“公主姐姐?” “九九?”幽梦也是始料未及,等不及多说而往后看,正对她身后近挨着一个无比俊美的男人,“你……苏稚?” 【一】惊鸿影33┇他的眼神有点温柔,是自己想多了?(2更毕) 苏稚和她对视倒很沉着,淡淡笑着点头。 想到他刚才那无礼吓坏她的举动,幽梦捂着胸口,羞恼得一时气急:“你大胆!竟敢对本公主如此放肆!” 苏稚旋儿垂首,听她训斥。全是九九出的馊主意,可他毕竟还是小孩子,眼下锅也只能自己背了。 眼看着幽梦是真生气了,九九连忙跪下认错:“公主姐姐息怒!是我拉阿稚哥哥过来的……” 幽梦嗔怒:“你们串通好了来捉弄我么?” “不不不!”九九委屈郁闷地解释说,“原本我们还以为是哪位丫鬟小姐姐在这,看她千辛万苦摘不到墙上那花,我们就好心想帮她一把,可谁想您会穿这件衣裳,叫我们认不出来……我们事先并不知道是公主姐姐啊……” 想起自己那些窘态竟全被人看见,幽梦脸颊一热:“岂有此理!居然敢笑我矮!” “没有没有……姐姐不矮,是花儿开得太高了……”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什么也不懂。看着九九在那一心辩驳却越描越黑,懵懂憨厚不免滑稽,苏稚垂眸忍俊不禁。 很不幸,他的表情被眼尖的幽梦捉个正着:“你还笑!” 苏稚瞬时收敛,与九九一样乖巧地望着她。 幽梦来回看他俩一眼。“即便是把我错看成府里的丫鬟,就可以这么没规矩了?”她强作高傲,“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 说到底,她还是怪苏稚刚才太轻浮了。也许对待这些男宠她有她的做法,对他们轻浮是天经地义,但被他们轻浮就是以下犯上! 况且……在她眼里,苏稚像是那种随便对女孩动手动脚的人么? 九九讨好地拉住她手,可怜巴巴地仰望她:“今天吓到公主姐姐是我们不对,姐姐要罚就罚我吧,不要责怪阿稚哥哥了……” 禁不住那样无辜柔弱的眼神,幽梦心软了。“都起来吧。”她目光着重停留在苏稚脸上,“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苏稚定定看她的眼神,令她觉得怪怪的,之前几次见面,他看自己都带着生分的敬畏感,可今天,却莫名亲切和温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嗯嗯!”九九坚决保证,“不会了不会了!以后我们一定会乖乖的!” 幽梦就此作罢,却抵不住心烦意乱,黑着脸疾步离开。 ◇◆◇◆◇◆◇◆◇◆◇ 兰莹入风华楼幽梦寝室,见冬至刚伺候她换下一身侍女衣裳,她正把玩着手里的禾雀花。 冬至欲将衣裳带去浆洗,走至兰莹身前行礼,兰莹顺手摸着她手里的衣物,纳闷道:“哎?你今日不是去见春陵君么?为何要穿成这样?” 幽梦微笑抬眼:“我是去见栖梧了,他想把他结交的几位名士介绍与我认识,可这些人呢,全都有些特立独行,心志又清高,最不屑与权贵来往,以拉拢为目的的接近会让他们十分鄙夷。” 兰莹意会地点点头。 “栖梧认为我不适宜直接用公主的身份示人,免得他们以先入为主的印象将我拒之千里。”幽梦说着走来,“于是就特别关照我,让我去前一定先换上侍女穿戴,他们在屋里说话,我就装作在栖梧旁边侍奉的小丫鬟,为他们斟茶倒水,暗中观察,听听他们的高见,看与我究竟是不是同道中人。” “交个朋友还有这么多路数?”兰莹笑吟吟地打趣,“不过他们难道就没怀疑,怎么春陵君府上竟还有这等国色天香,颠倒众生的小丫鬟呢?怕不是春陵君的私宠?”说着一手执扇,一手去幽梦脸上揩油。 幽梦忙躲闪,轻嗔:“去去去,我去栖梧府里都是去办正事,被你说成什么了?” 兰莹团扇掩面,笑得千娇百媚,这时看见她手里的一串花穗:“唔?咱们府上也有禾雀花么?从哪摘来的?” 幽梦看一眼手中,笑说:“就开在百花香径那的一座院子里。” “哦,那里靠近檀奴苑吧?”兰莹若有所思,“禾雀花寓意快乐,据说是仙人为了惩罚那些偷吃作物的禾雀,而施法将它们绑成一串串地,吊在木藤上变化成的,所以它会长得如此惟妙惟肖,和真的禾雀一样。” “原来你也认得这种花呀?”幽梦再一次折服于兰莹的见多识广,“它可不常见。” 兰莹笑着摇扇:“你忘了我之前一直都是服役于行宫的春晖苑么?那里多的是奇花异草。” 幽梦的好奇心又被勾起,一把贴近兰莹身去,挽着她问:“都有些什么花呀?快跟我说说。” 兰莹禁不住她撒娇,便滔滔不绝与她聊起了自己在花圃的那些经历…… ◇◆◇◆◇◆◇◆◇◆◇ 深夜的风华园已陷入沉寂,一处隐秘的楼阁,一个神秘的身影站在露台,双手抱着一只灵巧的白鸽,发出低弱的“咕咕”声,那人手掌在白鸽头顶轻轻一抚,它就瞬间安静了下来。他的手探出露台往上一抛,鸽子便扑腾翅膀飞入漆黑的夜空,不复踪迹…… 过了一会,相府廊下,鬼武抬手任空中飞落的白鸽停栖在臂上,他取下鸽爪上的信件,拿着它快步走入议室呈给归嵩:“相爷,收到夜渊的飞鸽密报。” 归嵩接过,展开那张小小的纸片,上面写着: 「未雨求贤,掩于声色。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归嵩眉头敏锐地蹙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身旁郭奉听他自言自语念出这几个字,便知事关重大:“丞相,公主府那边有异常?” “根据夜渊潜伏风华园多日以来的观察,他想提醒本相。”归嵩回头看他,“小公主看似收纳了不少面首,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真正的目的是想建立自己的幕府,为她绸缪办事。” 郭奉眼中聚光一亮。“小公主竟有此胸襟,必有所图。”他走进一步,意味深长,“看来这丫头的心思着实不容小觑啊?” 归嵩冷笑:“她的确有点小聪明,心中是比寻常女子更有丘壑,不过这不代表她就能成气候了。论起权谋,她还是太嫩了。” “想谋权干政?她这是在玩火啊……”郭奉勾起嘴角,“丞相打算怎么做?要向陛下进言,请他管束一下这位不知分寸、不守规矩的小女儿么?” “不,本相非但不去揭穿她的野心,还要不动声色看她玩下去。” 郭奉意外一愣,看丞相的样子,似乎已经酝酿好了一个很大的阴谋。 “如今时机不成熟,陛下也会心存偏爱,最多不过略施小惩。本相是皇亲,名义上多少也算小公主的长辈,理应好好教教她。”归嵩笑得愈发阴森,“早晚有天会让她知道,什么叫玩火自焚。” 说罢,他将纸条置入烛火深处,冷眸深不可测,看着它被火焰吞噬。 【一】惊鸿影34┇只有我能喊的专属爱称(互撩 1更) 这日午后的阳光很暖,幽梦在「烟柳画桥」的小花园里闲坐赏花,翻阅《管子》一书。后来去那玩耍的九九和苏稚看到了她,九九就跑去她身边坐着,她闷的时候就和他说话。而苏稚坐在远远的长廊下,专注弹着他那只翡翠琵琶,曲声潺潺物我两忘。 幽梦当他是在有意弹琴为自己助兴,便也留神听着,这正是他写在丝帕上的,那首颇带江南风情的小调。因为听懂其中款曲,幽梦的心弦便好似也被他拨乱了,五味杂陈地颤动着。 他琵琶的技艺的确是极好的,每个音色都弹拨得珠圆玉润,就好像他的外表,找不到一点瑕疵。 九九不懂赏曲,他对石桌上的那几碟糕点很感兴趣,挨个拿来吃,每样都觉得好吃,压根停不下来。索性一手拿一个,左啃一口右啃一口,最后剩下点全往嘴里塞。 幽梦看他吃得急,也不怎么喝水,生怕他噎着,拍着他的后背说:“哎呀你慢点吃,这些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唔……”他一边吃一边傻傻地笑,“吃公主姐姐赏给我的点心,和听阿稚哥哥弹的琵琶,真是人生最美妙的事了!” 幽梦饶有兴趣:“我总看到你粘着他,你和他关系很好么?” 九九毫不犹豫说:“对呀,他是整个檀奴苑里我最喜欢的小哥哥!” “他又不会说话,你为什么喜欢他呀?” “因为他脾气好,很有耐心,愿意陪我玩儿,不像其他哥哥总是爱理不理的,要么就叽叽歪歪说些我听不懂的……”九九眨着大眼睛,嘴里嚼着糕点,“还有啊,阿稚哥哥长得很好看呐,我觉得他是那些小哥哥里长得最好看的!” 幽梦下意识把目光投向苏稚,他妙手落弦续续弹,姿态清雅,丝毫不显得风尘味。 她翩然一笑,轻捏住九九鼓起的腮帮:“人小鬼大的,不过英雄所见略同哦。” 九九被她宠溺得更加卖乖,笑容甜甜地吃饼饵。这时苏稚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幽梦俯面凑近九九,像是一种要商量大计的架势:“哎,你把他喊过来。” “哦。”九九什么也不问,听话地点头,抬首冲廊下呼唤,“阿稚哥哥!” 苏稚捂着琴面,正思考接下去要弹什么曲子,闻声诧异地望过来,喊他的是九九,他所对视的却是幽梦,仿佛是顺其自然地,就朝她这看过来了。 九九使劲挥手:“阿稚哥哥,这里有好吃的,一起过来吃呀!” 苏稚眼波流转,大概知道是谁的意思了,便将琵琶小心竖靠在廊柱边,起身往这里走来。 他先是倾身向幽梦作揖,幽梦面含微笑:“不必多礼,坐吧。” 苏稚便在她另外一边轻轻坐下,填满了那张三人圆石桌。 “一开始我只是听到你名字,却不知你名字里取的是哪个字。”幽梦转眸似是漫不经心地提起,“我便猜,是志在千里的‘志’?还是玲珑玉致的‘致’?还是智勇双全的‘智’……” 说着,幽梦取了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一笔一画写下一个字。 “所有好寓意的字都被我想了个遍,直到那天看了你们的课业,我看过你的笔迹。”幽梦落目纸上,“才知,居然是这个‘稚’……” 苏稚安静望着她,见她神色复杂,怕是不合她心意了? “这个‘稚’含年幼与柔弱之意,虽然衬托你的气质,幼稚却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她缓缓抬眼,意蕴深长,“我可以……为你取一个特别的称呼,只唯独给我一人唤么?” 这种请求的口吻,其实以他们的身份,她大可不必如此。 苏稚那目光不胜温和,以点头默许。她欣然将纸张放回至桌上,盯着那个“稚”字看至出神。 【一】惊鸿影35┇这是在报复他,还是想撩拨他?(2更毕) “我府中的面首既以归属于我,那自然不必留其姓氏了。他们都叫你‘阿稚’,倒无伤大雅,只是显得你太无趣了。”幽梦眼皮下那个“稚”字透出玄机,忽然令她灵光一闪,“哎?我倒是想到一个绝妙的好名字,给你用最合适!” 说罢她将宣纸裁开两半,左半保持“禾”字不动,又在右半边添上几笔,转眼间,“隹”就变成了“雀”字。 她将两半纸正对他放好,有意将两半之间隔出空隙。“呐,以后我就叫你这个名字了。”她一手托腮一手指给他看,暗露娇羞地坏笑着,“是专属于我一个人对你的昵称,可爱吧?” 苏稚眼帘垂落,见她把“稚”拆为“禾”、“隹”二字,又将“隹”字改成“雀”,合起来,那自然就是“禾雀”了。 这意味是很微妙的,因为就在昨天,他曾将她抱起来去摘一串禾雀花,如今她想私密地叫他“禾雀”,这是在报复他,还是想撩拨他? 总之不只像是一种心血来潮的调侃,显得别有居心。 他安之若素地抬起目光,交会在她眼底明媚又神秘的光晕里,用眼神传递着:你喜欢就好。 ◇◆◇◆◇◆◇◆◇◆◇ 过了几日,幽梦又扮作侍女前往凤府,这次她陪凤栖梧于雅轩中会见了城中两位法学大家,顾道清和裴劭之。 “不知两位先生近日都在读什么书?”凤栖梧坐主位,郎朗笑道。 顾道清道:“在下前两天又把《管子》一书拿出来翻阅,虽已读过百遍,仍觉获益良多。” 裴劭之认同:“管仲提出「尊王攘夷」之国策,尊天子,抗戎狄,固守中原安定,就连孔老夫子都称之为‘仁人’。” 幽梦跪坐在凤栖梧身侧,专心致志地听他们笑谈。幸好数日前凤栖梧曾与她通风报信,贴心提醒她:“我即将引荐给你的两个人尊崇法家,尤其信奉管子,你回去记得通读《管子》一书和其他一些诸子百家典籍,温故知新,免得到时候云里雾里,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高谈阔论,凤栖梧瞥去余光,见幽梦静坐如石一动不动,以为她在开小差,便握拳掩唇,轻轻咳嗽一声:“咳。” 幽梦茫然看他,只见他有意将自己的茶杯往她面前一搁,一副骄矜的主人姿态,暗示她此刻是个斟茶递水的小丫鬟,别光顾坐着不做事,演戏也得入木三分才是。 幽梦领会过来,扶着茶壶帮他倒满,这时又听他谑笑,小声嗔怪:“屁股粘住了,使唤不动了?还不去给两位先生添茶。” 幽梦羞红脸,沉吟一声,抱着茶壶走去,先给就近的裴劭之斟茶,后绕到顾道清身旁跪坐。 “不错,管子辅弼桓公,强齐图霸。九合诸侯,不以兵车。”凤栖梧又回到与他们的谈话,微笑道,“礼让天下,实乃华夏第一相。” “说到‘礼’字,君上请恕裴某唐突。”裴劭之一语惊人,“只是近日略有耳闻,君上与当今圣上最年幼的女儿楚月公主,似乎来往甚密?” 听闻有人歪打正着地提到自己,幽梦冷不丁地一怔。 【一】惊鸿影36┇恰好撩到敏感处(1更) 气氛颇有些尴尬,幽梦正斜着眼角觑凤栖梧,那邪里邪气的小眼神儿如在提醒:喂,问你呢妖孽。你看着办,说话小心点啊,得罪了我以后有你受的。 凤栖梧眼光从她脸上轻轻掠过,自然看懂,十分淡定地笑笑:“哦……我与小公主是宫中相识,坦诚相待,我将她视作知己。” 所幸他的回答没叫幽梦失望,她抿住嘴角暗暗窃笑,心里舒爽着:算你识相。 顾道清顿时凝重,扬声质问:“君上怎么会与这样的女子成为知己?恐怕有损君上的清名。”这话真叫旁边的幽梦听得刺耳,她斜目睨过去。 凤栖梧从容自若与他相视:“我不认为有什么不妥。” “昔日城中曾有传言,暗指这位公主堪比文姜,与太子有乱伦行径。”顾道清兀自说得轻蔑,丝毫不觉身旁有个隐忍怒意的小丫头,正歪着头张大眼睛,诡异地盯着他看。 幽梦心知,顾道清既然崇拜管子,必然对其辅佐的齐桓公“爱屋及乌”,而桓公之兄,便是那位与其妹文姜乱伦而臭名昭著的暴君齐襄公,这对兄妹的秽行自然为顾道清所不齿,肯定要被他一黑到底。 凤栖梧将她的脸色看在眼里,淡然道:“那些只是谣言,是小人的兴风作浪,陛下已经代表皇室澄清过了。” “是谣言,也总有谣言兴起的由头。”裴劭之语带讽意,“皇室要捍卫天威,真相终被掩埋,再多澄清,只怕是欲盖弥彰。” “噫!你这……”顾道清猛然一哆嗦,惊呼起来。 原来是幽梦太过专注听他们议论自己,而忘了正在给顾道清倒茶,热腾腾的茶水从壶中流出倒满茶杯,她浑然不觉,茶水溢出洒在几案上,又顺着桌沿流淌到顾道清身上。 凤栖梧在那头看得真切,趁他们不注意时隐隐一笑,心里哭笑不得:这鬼丫头,哪里是一时失手?分明是故意使坏啊。 不知是被烫到还是被吓到,顾道清焦躁不已:“怎么搞的!你真是……” 幽梦匆忙拿手绢为他拭衣。“抱歉啊顾先生,我是不小心才把水弄洒的……”毕竟她对他们那些话不可能不介意,所以说话难免阴阳怪气,“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怪罪于我。” “梦梦你又失礼了。”那头凤栖梧见状,嗔怪却不乏宠溺的味道,“总是这么笨,快回来我这坐着,免得你再毛手毛脚的。” 自打假装凤栖梧的侍女,对于他取的“梦梦”这破称呼,幽梦一直很嫌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此刻却只能配合地颔首:“是,君上。” 当她回到凤栖梧身边跪好,他转过脸,语气轻柔故作责备:“你啊,要我说你多少回?做事呢就认真做,怎么能三心二意呢?” 她面上露出一丝乖觉的笑。“是是是,君上的话奴婢记住了,多谢君上教诲。”她恭顺垂眸,借着几案的遮蔽,把手悄悄伸去凤栖梧腰上,轻掐一把他的软肉,像从牙缝挤出,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皮笑肉不笑道,“这会我不和你计较,看我事后怎么孝敬你……” 凤栖梧被她那只作怪的手恰好撩拨到了敏感处,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又见顾、裴二人都在看着自己,为免被看出端倪,他暗中伸手去后腰,捉住幽梦的手悄悄放了下去,有意识地握紧一把,那手劲如同在告诫她:坐好,不准皮。 然后他自己正襟危坐,浅笑如常:“呃……婢子不懂事,怪我调教得不好,失礼处还望先生包涵。” 幽梦瞧着他那假正经的模样,低头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了没笑出声来。 【一】惊鸿影37┇幽梦怒怼直男癌:你们好像说本公主坏话?(2更毕) “方才道清所提之事是否谣言,暂且不谈,只是最近我也略有耳闻,自小公主出宫不久,就在自己府邸广纳面首?”刚才被意外打断,裴劭之又重回话题,“这样骄奢荒淫的女子,君上还是少接触为妙。” “劭之所言极是。”顾道清附和,“《管子·牧民》有言:「国有四维,礼、义、廉、耻,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如果身为皇室贵裔都不能恪守礼义,奉行廉耻,岂非国之祸患?” “但《牧民》也说了,「仓廩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幽梦不再哑忍,出乎众人意料地反驳,“可见管子所认为,财政远在人的思想和行为之上,自强求富才是国之根本,先生却把国家安危系于一位女子的德行,这样断章取义,会否太过蒙昧?” 她言语辛辣,好似一耳光扇他们脸上,毫不留情。 顾道清严厉瞪她:“欸?我们在这里说话,岂容你一个丫鬟插嘴?” 幽梦正面相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丫鬟也是人,为何不能讨论国家大事了?” 那二人被反问得一时语塞,凤栖梧转目含笑,温和如水:“又没规矩。” “《孟子》曰:「管夷吾举于士。」”幽梦无视他,不卑不亢,“先生所敬重的管子尚且出身低微,更曾沦为阶下囚,先生既然心慕圣贤,本不该这么轻贱下人。” “想不到君上府中一个小小的丫鬟竟这般伶牙俐齿,似乎颇有见识?”裴劭之双眼半眯,流露笑色,“好,裴某就洗耳恭听,小丫头,你且对国政说说你的高见。” 幽梦坐直,这样就有了更足的底气。“《管子·牧民》篇有言:「不务天时,则财不生;不务地利,则仓廩不盈。」”她铿锵有力道,“管仲入相,主持齐国政务,与百姓同好恶,流通货物,积累资财,逐步使齐国国富兵强,最终襄助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众人皆安静聆听,就连凤栖梧也干脆直接转侧,始终这般意味深长笑而不语,欣赏着她滔滔不绝而又迷人的样子。 她倨傲扫视过顾、裴二人,说道:“是以百姓生活富足,国库充盈,礼仪才能得到发扬,政令才能畅通无阻。这便是治国根本。” “丫头好悟性!”裴劭之神色化为赞赏,“竟能吃透《管子》精髓,想必这番学识多是受了君上大人的影响吧?” 幽梦眸光滑向凤栖梧,清浅对视一眼,她抿唇而笑:“君上的确教会我不少做人的道理,不过论起「人君南面之术」,还得仰仗诸位贤士为我多做提点了。” “呃……这……”顾道清对她的话表示一头雾水。 裴劭之甚为犹疑:“「人君南面之术」乃是帝王治国之道,你一个丫鬟,需要懂这些?” 此时幽梦便笑得愈加玄妙。“还得多谢春陵君费心安排,让我能有此机会与二位先生畅谈国事。”她恍如放下所有包袱,满不在乎地笑着,“实不相瞒,我就是春陵君口中的知己,也是你们所非议的,骄奢淫逸、是非缠身的楚月公主。” 那二人神色顿如霜凝,凤栖梧早知会如此,眼眸低垂,嘴角弯似弦月。 【一】惊鸿影38┇纵容私欲?兽性之为?(1更) 顾道清一抹窘色,向栖梧投去求证的目光:“君上,这不是开玩笑吧?” 凤栖梧缓抬笑眸,慢条斯理道:“小公主曾被皇上破例授予郡君之位,日后她将如那些诸侯王统治一方疆土,提早学些治国方略,对她也是有益。” 裴劭之旋即与顾道清俯身拱手,正面跪拜幽梦:“公主,请恕我等失言,之前多有冒犯……” 幽梦徐徐瞬了眉眼,笑容不褪:“罢了,你们指出我身上的污点,不过是想提醒春陵君远离污浊,相信你们也是好意,与那些造谣诽谤我的人不同。” 他们仍是诚惶诚恐地伏着,凤栖梧好声解围道:“两位先生不必紧张,公主是诚心想来与二位结交,你们不必因为她摆明了身份而觉得拘礼。” 裴劭之和顾道清这才抬起上身,互相对视了一眼,一言难尽。 “只是方才听你们所言,似乎对本公主纳男宠一事颇有微词?”幽梦挑动秀气的眉梢,“那我倒想请教二位先生,《战国策》里记载:「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国人非之。」先生对于此事如何看待?” 二人面色一滞,翕动唇齿像是在酝酿措辞。 “先生是否也如世人,认为管子在桓公宫中开设七百官妓,纵容私欲是兽性之为?”幽梦不给他们思考的余地,步步紧逼,“倘若如此,管仲亦有污点,那他在你们心中,还能算得上是一位‘仁人’么?” 他们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相信先生都会懂得管子此举用意:一来繁盛商业,增加国家的财政赋税,二来保护良女不受侵害,利于民生的长治久安;三来为朝堂吸引游士,招纳贤才;四来送妓与敌,兵不血刃。”幽梦有条不紊地陈述,“正是因为利国利民,齐国受用,才会使得列国争相效仿,一时官妓大兴,沿袭至今。” 裴劭之拱手:“公主所言极是。” “既然管仲愿推行此计,必是深谙人性。”幽梦一语道破,“儒家孟子尚且说「食色性也」,管子虽为法家先驱,却主张以黄老之道,解决儒、法、名,诸子百家之间的分歧,使道融汇于百家思想,又岂能固执保守,灭尽人欲?” 这一问,更是让那两个法学大家哑口无言。 “管子的思想开化,海纳百川的确为人钦佩。”凤栖梧很是时候地以感慨来迎合她,“栖梧本身也是从一位面首走至今日,虽然也曾遭尽白眼,但此时照样能与先生这般的贤士品茶论世。如此感同身受,所以我也并不觉得,公主蓄养男宠是一件过错。” “纳不纳男宠是我所欲,却非我所求。”幽梦昂扬纤颈,眼神略显骄矜,“你们不可因为我府上有几位帮我排忧解闷的美男子,就妄下定论,在还没有见过我本人,了解我本性之前,就将我认定是一个失德之人。” 经此一句,裴劭之和顾道清再次心悦诚服,倾下了行礼的身子。 ◇◆◇◆◇◆◇◆◇◆◇ 午后,幽梦陪凤栖梧同至门口,亲自为两位法家送行。 当他们乘坐的马车驶远,凤栖梧牵一丝坏笑转过身,趁幽梦不备,勾指轻刮她的鼻子:“果然还是沉不住气了。” “但我表现不赖啊。”她沾沾自喜地仰视他,“你看我都说得他们无言以对,不敢再唾弃我了。” 凤栖梧负手,耐人寻味地点头:“嗯,看来这些日子的诸子百家没白看,否则说起来哪会这么头头是道?” 她得意扬着下巴:“我怎么也是跟堂堂大儒梅太傅学过《春秋》、识过大义的人,这点慧根我还是有的。” 他谑笑着俯面,凑近了看她:“真的烟消云散了啊?连太傅都舍得拿来调侃了?” 【一】惊鸿影39┇她眼神像泉水,给他一种安定的力量(2更毕) 经他一个玩笑,幽梦犹如败了兴,笑容微微转淡:“栖梧,你说顾道清和裴劭之,他们两个也该对我放下戒备、消除鸿沟了吧?下回我来你这,也不必再穿侍女衣裳了吧?” 凤栖梧佯装很认真地思考半刹,斜眸把一缕温暖阳光落在她认真的脸上:“岂止是消除了鸿沟?恐怕下次即使你不来我府中,让他们亲自登门,去你风华园里谈经论道,那也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 凤栖梧的话果真应验了。 这日,离忧接到小崩子传话,说公主想见他。他跟着小崩子去往北府,走了许久未至,看着周遭越发陌生的风景,他不安试探:“公公,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公主是因为何事要召见我?” 小崩子和颜悦色有意隐瞒:“不急,公子去了就知道了。” 他们进了一处院落,离忧望见门匾上写着「贤集雅苑」,苑内环境清幽,园以叠石取胜,洞壑宛转,怪石林立,水池萦绕。入口有玲珑石笋、石峰、丛植牡丹及白玉兰,还有几棵苍翠的松柏,霜干虬枝,亭亭似盖,都是些色香清雅的花木,衬得庭园景深意远。 小崩子带着离忧绕过池塘上的九曲石桥,来到一座精致的水榭,名「燕誉轩」。离忧一眼看出这名字出自《诗经·小雅·车舝》:「式燕且誉,好而无射」。从这的景致和各处楼阁取名可见一斑,这座雅苑像是专为文人墨客打造的。 轩门紧闭着,屋里却传来阵阵笑声,离忧侧耳细听,像是有几个男人在里面,令他犹疑,这时有人嗓音浑厚:“所谓「形不正者德不来,中不精者心不治。正可饰德,万物毕得。」……” 似乎是在谈论《管子》,这笔墨浓重的治国之道往往是男子主张,公主难道也在其中?她会对这种枯燥晦涩的话题感兴趣么? 他不禁疑惑地看向小崩子,见他轻声叩门,里头瞬间安静,小崩子贴在门上软声细语:“启禀公主,离忧公子到了。” 过了会门被里头的侍女打开,幽梦从中走出,和离忧对视便莞尔一笑:“你来啦?” “公主。”离忧倾身行礼,“不知公主召离忧前来,所为何事……” 幽梦不由分说,很自然地将手搭在他手腕上:“来,你先进来。” 离忧下意识垂眸,袖口上她的手指染着水红色的蔻丹,秀美动人。这份从容的亲密忽然令他无所适从,一切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她拉进轩室内。 他见厅中坐着五个男人,年纪约莫在而立至不惑之间,皆是须眉青衫,缓带轻裘,魏晋风骨,气质斐然。 “诸位先生,我带来一位朋友。”幽梦将他拉至众人面前,“这是离忧,他读书万卷,是个才子。” 随后他又为离忧把在座的几位都介绍一遍,其中两个是顾道清和裴劭之,剩下的三个便是由他们带来的法家同仁。 离忧识礼地躬身,向她们作揖。裴劭之闲适捋着青须,眯眼打量他:“这位公子姿仪甚美,想必是公主的面首之一吧?” 虽然他语气里并无轻慢和讥讽之意,但万众瞩目下还是叫离忧颇觉得不自在。 “不错,他虽然是我的面首,但他很有才华。”幽梦站在身旁,泰然一句便定了他的心神,他转侧脸,见她正笑容柔婉看着自己,“我特地带他来一起向诸位请教,还望几位先生多加关照了。” 离忧默默与她对视着,她眼神像泉水般清澈透亮,不染纤尘。其实他藏于内心有着不为人知的自卑一面,可她目光馈赠的真诚,却给他一种安定的力量,蓦然就令他重拾起久违的信心和勇气。 【一】惊鸿影40┇为什么对我这么好?(1更) 那些人此时已是幽梦的客卿,与她的关系自然不在话下,对于她引荐的人物,即便是一个卑微的面首,他们也都能一视同仁地与之交谈。他们先是问了离忧平时都喜欢读什么书,对法家思想有何真知灼见,对于国情民生又有哪些独到见解,离忧到底是腹中有墨水的人,这些他都能从容应对,得到了在场所有名士的肯定。 幽梦也会参与其中谈谈自己的看法,但更多时候是沉静听他们讲,看着离忧与他们论道时口若悬河,意气风发的神态,她欣慰地展露笑颜。 后来离忧还受邀与其中一位棋艺精湛的周勿庸先生切磋,二人对弈两个时辰难分胜负。幽梦靠近离忧身侧,看他行棋稳健,步步为营,一点也不急躁,沉著中却也暗藏几分杀气。 最终他以半子之差险胜了这一局,周勿庸拍手连声称赞:“妙!妙!周某已经很久没有棋逢对手了,公子技高一筹,周某输得心服口服!” 旁人对他亦是赞不绝口,至此离忧的才华在众人心中大放异彩。 离忧露出难得的笑容,谦逊腼腆:“哪里哪里,是先生谦让了。” 幽梦含笑望他侧颜,眼神欣慰,却也思绪良多。 精于棋艺之人必然心思缜密,沉稳有余,且胸怀谋略,如此看来,离忧的确是个值得栽培的好苗子。 ◇◆◇◆◇◆◇◆◇◆◇ 黄昏,幽梦和离忧走出贤集雅苑,并肩漫步在清风斜阳里。 “怎么样?”幽梦唇边一抹笑,似盛开在天边玫瑰色的晚霞,“与那些贤士接触之后,可曾觉得眼界开阔许多呢?” 离忧配合她的步速,侧眸道:“离忧很感激公主能给我这样难得的机会,让我能和真正的贤人交往,如果没有公主的引荐,恐怕他们都是不齿与我这种卑贱的人说话吧……” “那几位法家前辈近日会留在我府中做客,你可时常去向他们请教,我看他们也都很欣赏你。”幽梦随手拂开飘于眼前的柳枝,姿态甚美,“还有风华楼附近的博闻书斋,我在那里添置了不少藏书,你若是想读书了可以随时过去。我若未出府,多半也会在那。” 离忧动容又踟蹰:“可是公主,府上有规矩,我们这些做面首的,只能在「烟柳画桥」和周边几处境内走动,其他地方都是不能踏足的,尤其是您的风华楼。” “这有何难呢?”幽梦笑着取出一枚精致白玉,“我给你一块玉牌,你拿着它,可以自由出入府中各处,想出府也是可以的。” 离忧接过玉牌握于手中,玉上似乎还留有她掌心的余温,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他冉冉升起一帘五味杂陈的眸色:“公主,你为什么要对离忧这么好?” 她平静相望,夕阳浮光在她眼底搁浅:“为什么我对你好,一定需要理由呢?” 他蹙眉,眼神闪烁:“因为我想,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对一个人好,就算不是有所企图,也会有特别的缘由……” 【一】惊鸿影41┇她的爱情始于容颜,陷于才华(2更毕) “离忧,你看着本公主。” 幽梦唤他的声音有些郑重,离忧不得不举眸正视她。 “需要什么特别的缘由?”幽梦殷切而坦荡道,“就凭你这个人,难道还不够?” 她相信人的气质与生俱来,虽然无形,却投影于人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她可以感受到。 离忧看她入神:“公主的眼睛,虽然清晰可见,写着您对离忧的欣赏,但还夹杂着一些特别的感情,如隔烟雨,离忧看不懂。” 他看不懂,为什么她的眼神,透过他,仿佛在看另外一个人? 她妥协似地轻叹:“我好像没办法对你解释清楚,权当我是惜才吧。” 离忧语塞,看着她有心回避而给予一个敷衍的理由,虽然这理由值得他高兴,他却感到一丝莫名的失望。 “不瞒你说,我对一个人的好感,往往始于容颜,而陷于才华……”她缓缓踱步,看起来黯然神伤,“离忧,你相信么?我是一个会因为才华而心动的人。” 他信,因为她怅然若失,那样由心而生的神情由不得他不信。只是听着她隐藏在话里的深意,他忍不住猜测,那曾有过让她心动的,该是多么惊才绝艳的人呢? 她似心驰神往地仰首:“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我看不下有才之士被埋没,他们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去施展抱负。” “所以公主特地在府中设下这座「贤集雅苑」?”他倾目而望,已为她夕阳下的剪影深深着迷。 她收回目光转过来看他,笑容如此刻时光静好:“「贤集雅苑」,顾名思义只有贤者才有资格进入。除了那些德高望重的名士大家,我还会招揽一些才智过人的寒门学子,让他们也住在贤集雅苑,并尽我所能地扶持他们,帮他们谋得更好的前程。” 熏风潜渡一缕玉兰香,他心口凛然悸动:“公主礼贤下士,胸怀似海,若是托身男儿,必是一代明君。” “难道我是女子就不可以么?” 她矢口一问把离忧怔懵:“公主……” 气氛微妙凝滞,她眼神转淡,强颜笑笑:“没什么,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再陪我走走吧。” 离忧恭顺,陪着她走到西山日暮,余晖落尽,只是这一路彼此都很沉默。 幽梦满腹心事,因为她没有告诉离忧,之所以待他如此特别,是因为他身上有梅自寒的影子,她想以离忧的资质,也当如梅自寒那般华彩耀眼,可她终无法说出实情,怕说不好会令他误解,使他难堪。 而离忧因为她的深藏,还有刚才那有心无意,又匆匆掩饰过去的失言,窥知她心里有一个多么可怕的念头…… 想至此,他便忍不住转目去看看她,她步态安然,垂眸不语,可他觉得,她的心很深,如沧海深渊,装着许多他无法看透的秘密,这是一种致命的吸引—— 他,愈发想去了解她。 ◇◆◇◆◇◆◇◆◇◆◇ 晚膳后,小崩子带来了许多赏赐,不光有金石玉器,还有一些古玩字画,都是公主赏给离忧的,可把檀奴苑的其他面首给眼红坏了。 映虹在廊下凝眸伫立,眼瞧着太监们把礼物一件一件地搬进离忧房内,他一言不发,面如死寂,而身旁面首们则嘘声一片:“有什么了不起的?” 太监们络绎不绝摆弄下,房间顿时华丽亮堂了许多,苏稚见此情景,以为离忧必是很高兴吧,可回头看他独坐案前却是一脸的悒悒不乐。 苏稚无法问他什么,只是那晚深夜,苏稚浅眠中听到离忧榻上有窸窣声响,似是有人轻手轻脚地起身,然后打开门出去了。 苏稚撑手坐起,黑暗中望着对面那张空空的床榻,莫名心绪不宁。 这么晚了,他要去哪? 【一】惊鸿影42┇她不为人知的秘密(1更) 为了隐于黑夜不被发现,离忧特地披上一件深色的外衣,多行暗处,把沿途一些重要的楼苑都记录在一张纸上,并绘制成简单的地形图,方便以后探访。 他现在有公主特赐的玉牌,可以自由前往府中各处,虽然探查地形这种事白天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做,但白天人多,有些事做起来,就不能很好地掩人耳目。 他趁守卫换班,戒备最放松的时刻悄悄潜入了「金风玉露」境内,这一带与公主平日起居息息相关,算是公主府里最核心的区域。 离忧先是在河边找到了幽梦傍晚时提过的那座博闻书斋,轻声推门而入。室内漆黑,他点了根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线,观察室内的陈设和布局。目光从架子上摆放的书籍匆匆掠过,多是些常见的四书五经和百家典籍,并无特别。 他在斋内转了一圈一无所获,细想也对,既然公主能准许他进入书斋,那这就不算是个私密领地。何况她是那样聪敏谨慎的女子,又怎会将重要的物品藏得如此显眼,让人轻易就能看到? 所以,想要知道她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恐怕还是得进入她居住的风华楼才行。 他阖上门小心翼翼出了书斋,忽地听到有人呼唤:“立夏!” 他旋即藏身于墙壁后,听着是公主那两个近身侍女在说话。 正要回房的立夏站住,见谷雨从风华楼里出来:“怎么了谷雨姐姐?找我有事儿?” 谷雨道:“明日公主进宫请安要穿的那件宫装,整理妥帖了么?” 立夏笑呵呵的:“早就准备好啦!” “你先去将它取来,明早穿前还得再熏半个时辰香呢。” “嗳。” 立夏听话转身,快步从离忧视线里一晃而过,他稍稍探出头张望,见她进了西边一间屋子,不久便捧着一套折叠好的华服,小碎步送进风华楼里去了。 直觉驱使离忧穿过院子,潜入立夏刚进的那间房,这是专属公主的衣饰库。立夏走时大意,忘记熄灭屋里的灯火,这让离忧置身其中,看到满屋都挂着公主的衣裳,五彩缤纷眼花缭乱,他不禁感叹她的奢侈,这里起码上千套的美衣,就算一天一换也能穿上好几年。 他走到墙角竖立的一座红木橱柜前,随着双手打开柜门,珠光宝气直逼眼帘——那里头一层一层存放的全是她的首饰,珍珠玛瑙,金银宝玉,烧蓝点翠,无一不是价值连城。 事前他曾跟一位贵人立定契约—— “我要在里面待多久才可以脱身?” “期限?那得看你够不够机灵了。” “怎么?” “你要在那待到,你找到我要的东西为止。” 这时,离忧将那些锦匣一件一件打开,像是在仔细翻找着什么…… ◇◆◇◆◇◆◇◆◇◆◇ 黑夜里一只信鸽被人抛出,再次按照既定的方向飞入相府,鬼武收获情报交给丞相,归嵩看罢,便知晓近日有几位法家名士住在公主府里,且名单被一一罗列,倒映在归嵩深沉的眼瞳…… 【一】惊鸿影43┇你……怎么是你?!(2更毕) 离忧从风华楼院子出来时,恰好遇上一队卫军巡逻,幸好他反应敏捷,很快藏入暗处避过了风头。 几经辗转,他终于回到檀奴苑,轻轻开门走进房中,隔着纱帐隐约看见苏稚睡在榻上的身影,很平静,他便放心了。然后脱下外衣,卧榻盖上被子,阖目睡去。 他不知,面墙侧卧的苏稚其实根本没有睡着,背朝离忧的那双眼警觉睁着。他把离忧进屋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心里惴惴不安地揣测着:深更半夜,离忧出去这一个多时辰到底去了哪,又做了什么? ◇◆◇◆◇◆◇◆◇◆◇ “子迦,我这里有一个地址,府主人是我一位朋友。你且拿回去慢慢考虑,等你想清楚了,确实想要这笔钱,并且愿意信我一回,不妨去拜访拜访她。” “这么阔绰,他是什么人啊?” “你先别问,只管去了便知。” 这天日头正盛,时子迦站在「楚月风华」的牌匾之下,府门紧闭,他仔细再看看手里的纸条,抬头望望门庭,又左右环顾了一番:没错啊,地址写的就是这里啊,可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试探地敲敲门环,府门打开,看门的小厮眯眼打量他:“你是谁啊?” 他拱手客气笑笑:“在下时子迦,经一位南柯公子介绍,特来拜见府主人。 “哦……”小厮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进来吧,我带你去见她。” “好。”时子迦随他穿过长廊,曲曲绕绕走了许久,他随口道,“敢问这位小兄弟,这座府邸如此恢弘华丽,不知你家主人身份是……?” “你这么孤陋寡闻的吗?”小厮鄙夷地斜视他,“这是咱们楚月公主的公主府啊!” 子迦张口结舌:“公主?!” “对啊,就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小公主。” “……” 时子迦险些腿软走不动路:这状况不太对…… 正当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小厮已将他带到一处会客的厅堂:“到了,你就在这等等吧,我去叫人请公主过来。” ◇◆◇◆◇◆◇◆◇◆◇ 风华楼里,幽梦刚从宫中回来不多久,刚用过一些茶点,侍女们把碗盏撤去,小崩子躬身进来:“公主,刚刚看守来报,说一位自称叫时子迦的书生登门求见。” “时子迦?”一旁伺候幽梦漱口的谷雨纳闷抬头,“哪个时子迦?公主您认识么?” 幽梦将含的那口水吐入漱盂,用巾帕轻掖嘴角:“时子迦……” 几番思量下,她终于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是那个盗墓世家的后人,要卖《两都赋》底本给我的时子迦!” 丫头太监皆诧异望着她,这都多久前的事了?若非他今日又突然造访,恐怕公主都将他抛之脑后了。 “这人是个奇才,我得见见。”幽梦兴致盎然地笑着,起身交代,“小崩子,你去招呼人沏茶奉点心,不可怠慢。谷雨,你去账房取五百两银票来。” “是。” ◇◆◇◆◇◆◇◆◇◆◇ “府主人是我一位朋友,她有钱有势,最重要的,是她对你这本书一定很感兴趣。有道是千金难买相如赋,你放心,只要她鉴别是真品,为此一掷千金也在所不惜。” 回想那日南柯公子的话,时子迦在厅房焦灼等候,推敲着眼前的情势,好生觉得诡异:南柯公子的朋友……是小公主? 忽听得一声通传:“公主到!” 抬首便见着白茫茫地天光里走进来一个女子,她衣饰华贵,步态娉婷,只是当他将目光定格在那张脸上,他惊愕得下巴都要掉了—— “你……怎么是你?!……” 【一】惊鸿影44┇将这位公子请去沐浴更衣,晚上为我侍寝(1更) 见到他这反应,幽梦像是意料之中,勾唇谑笑:“怎么?认不出我了?”然后大大方方地向他走去。 “你不是南柯公子嘛?”时子迦被满头的困惑搞得烦躁起来,“怎么又变成楚月公主了?” “对啊。”幽梦一脸的理所当然,“我是楚月公主姬幽梦,「南柯一梦」,南柯公子就是我,我就是南柯公子。” 这真是一团乱麻!时子迦摆手表示接受不能:“慢着你等我先捋一捋……” 他又一次回想那天的情景—— “你朋友?不是你要买吗?怎么又变成你朋友买?” “呃……我和她亲得像一家人了,她买和我买都一样嘛!” 亲得像一家人?谁买都一样? 时子迦恍然大悟,重重一拍脑门,这是一人分饰两角啊!于是扶着额无言以对,心想你们皇室人真会玩儿…… 幽梦嘴角一扬,闲适走去木椅坐下:“你今日来是终于想通了,决定赚我这五百两银子了?” 子迦扶住肩头的包袱窘迫转过头,不甚敢正视她:“书我已经带来了,不知道公子…不,公主您那天的话还作不作数?” 幽梦傲然扬声:“本公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谷雨。” “是。” 谷雨乖顺地走至子迦身前,将银票双手奉上。 幽梦点点下巴:“这里是五百两银票,你可以当面点清。” 时子迦拿着那几张热乎乎的银票,怕是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银号和官印都清清楚楚,的确是真的,真到烫手。 幽梦看他那表情实在有趣:“没问题吧?” 他怯生生地抬眼:“没有。” “那你的《两都赋》……?” 幽梦手掌柔软一摊,子迦便识趣地取下包袱,打开将里面那本书递给谷雨,再由她呈给幽梦过目。 幽梦拿着书,顺手翻过两页,权当是验过了。 子迦把银票折好了揣入袖口,总觉得这里不宜久留:“既然我们已经成交了,我也就不打扰公主了,多谢公主的慧眼,在下告辞……” 他匆匆作揖而后转身,却不料幽梦使了一记眼色,他顿时被门口的侍从拦住去路。 子迦慌乱无措地回头:“公主,你这是……” 幽梦坐在那邪魅笑着:“唐僧入了盘丝洞,还想随随便便从这里走出去?” 子迦勉强挤出一丝难看的惨笑:“公主,书我也都已经交给你了,没有再让我留下来的必要了吧?” “谁说没有?是你想不到。”幽梦站起,笑意翩翩,“来人,将这位时公子请去沐浴更衣,好吃好喝地招待着,晚上送到我风华楼里来。” 话音刚落,时子迦就被人扣住肩膀,他本能挣扎:“公主?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幽梦徐徐走向他,笑得嫣然生媚:“我什么意思?当然是要你侍寝啊!” “侍寝?!”这话对时子迦当即如五雷轰顶! 幽梦却是那么自然,堂而皇之就走到了面前。“你不知道我府里的规矩,凡是进了我的园子,被我看中的男子,就是我的面首了。”说着她故意把手伸向他脸,令他躲闪不及,“何况子迦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眉清目秀,我不留下享用,实在太可惜了。” “不,公主……这误会有点大……”子迦强掩饰心慌意乱,嘴角僵硬的笑容更像是在抽搐,“我只是来卖书的,可不是来卖身的啊……” “我不和你啰嗦,在这里我说了算。”幽梦笑出一缕威色,“把他带下去。” “公主!公主你听我说啊公主!……”子迦被侍从强行拽走,他一路呼喊,“你不能这么对我啊公主……银子我不要了,您放我走吧……公主……” 叫声渐渐远去,幽梦终于强忍不住,弯腰笑疼了肚子,这皮一下真的很开心。 【一】惊鸿影45┇公主这么见异思迁?(2更毕) 今日先生就授了一堂课,公子们早早下了学,正在殿室内七嘴八舌地闲聊着。 只听疏桐发起牢骚来:“也不知道公主心里怎么想的,平常也很少见我们,话都没说上几句,却每日要我们读书习字,我们又不要去考状元……”说着他便将案头的书本随手翻两下,乏味地一丢。 旁边的珝逸一听便乐了,打趣他道:“你还真别说,凭公主那样的身份地位,在朝廷中还能摸不出个门道?由她去暗中‘疏通疏通’,没准那状元还真就出在咱们这了呢。” 疏桐悻悻地撇撇嘴:“那也轮不到我。” “嘿,你不是叫‘疏桐’么?”珝逸却愈发觉得有意思,“小疏桐,小书童嘛!” 众人哄堂大笑,疏桐那张脸唰一下就红了,伸手推珝逸:“去去去!哪凉快哪待着。” “就是,苏东坡那词里写的‘缺月挂疏桐’你没听过?”溪吟也忍俊不禁地调侃他,“名字取得这么风雅,你也该是读书的料啊!” “我说你们……”疏桐偏着头,拿这些家伙没辙,“一个个的嘴怎么那么欠呢?” “你们也别抱怨了,我想公主这么安排一定有她的用意。”笑声里,络真握着书,泰然微笑道,“咱们在这日子清闲,多读读书也好,就当长长见识,我就后悔长这么大,爹娘没让我去好好念书。” “听听,人家络真多有出息?”映虹慵懒斜倚着疏桐桌角,拾起被他弃置一旁的书本,卷起来指指络真又指指疏桐,“你都不懂笨鸟先飞、勤能补拙的道理?你再看看人家离忧,不也是因为一身才气满腹经纶,才得公主如此青睐嘛。” 说时,他有意将一个眼神冲角落瞥过去。离忧正坐在那沉心看书,应是听到有人提起自己,却冷着脸一言不发。苏稚坐他邻桌,像是在安静地陪他。和离忧一样,他也没有参与众人的谈笑,只稍稍用余光掠往身后,知道他们都在用异样的眼神看离忧。 映虹见他俩都没反应,也不再自讨没趣,低头又教育起疏桐来:“所以啊,多读点书,好处多着呢。”说罢又把书甩回了他面前。 溪吟起身冲大伙挥手:“今儿书也念完了,走吧兄弟们。” 众人便相继动身,行至角落,溪吟兴致盎然地唤道:“哎?离忧、阿稚,我们约了一会去千波湖边钓鱼,你俩要不要一起去啊?”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九九原本在那听他们一伙人笑话疏桐起劲,时不时也跟着他们笑,这会一听说要去钓鱼,顿时欢呼雀跃,还连忙扯苏稚衣袖,“阿稚哥哥一起去吧!” 苏稚则是礼貌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溪吟又把目光转向离忧。这时离忧坐直身子,声色淡漠:“不了,我一会要陪同公主,去北府看望几位法家先生。” 溪吟顿像是倒了胃口,酸不拉几地嘀咕一句:“又要陪公主啊……” 众人皆是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珝逸戳溪吟背,让他继续走,并阴阳怪气道:“人家现在可是公主面前的大红人,能像我们这么没事做闲得慌么?” 晏鹊忽然想起什么:“哎对了,我刚才来骛远台的路上,见下人将一个生面孔的男人带去北府了,模样挺年轻新鲜的。” “谁啊?”众人纷纷侧目,就连离忧和苏稚也各是一怔,留着心在听。 晏鹊说:“我也好奇,就向下人打听了两句,据说好像是个书生,特地来府上拜见公主,公主喜欢,就留下了。” “又是书生?” “怎么现在书生都不读书赶考,都想着往公主裙带上攀了?” 众人腹诽着,又不约而同地看向离忧那。离忧兀自端坐着看书,当什么都没听到。 映虹笑着感慨:“看来公主品位高雅,是真偏爱读书人啊。” “可离忧才刚拿到花名签没几天呢,和公主正打得火热,公主昨晚不是也才赏赐过他么?怎么这一转眼又弄进来个书生?”疏桐瞄着离忧的脸色,不胜纠结地揣测道,“公主……这么见异思迁的么?” 晏鹊低眉,颇有意味地一笑:“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公主的心思没那么好猜啊。” 刚说完,只见离忧冷冷起身,不屑理会这些人,拿着书就走,苏稚也旋即跟他出去。 剩下那些面首里,有几人像是正中下怀,暗自嘲讽地笑了。 离忧走在路上,乌云覆面,发泄似地自言自语:“搬弄是非,就知道搬弄是非,眼不见心不烦。” 苏稚都听到了,在旁拍肩,让他淡定,离忧便只得强压下怒意。 走到岔路口,离忧说:“好了阿稚,我要去见公主了,你先回去吧。” 苏稚点头,二人就此别过。 ◇◆◇◆◇◆◇◆◇◆ 之后,离忧陪着幽梦赶到贤集雅苑,刚进苑她便说:“离忧,你先去燕誉轩同先生们聊天,告诉他们,我很快就来。” 离忧疑惑:“公主要去哪?” “去见个朋友。”她匆匆说完便独自往庭院深处走,头也不回。 离忧呆呆地望她走远,且是那么心情愉悦的样子,便想起方才听晏鹊提到有个书生来见她,被她留在府中的话来。 顿时,心中便觉愁云翻滚,有些不是滋味。 幽梦走进时子迦住的厢房看他时,他已经换上一件浅灰色锦缎长衫,是上好的面料剪裁,显得清雅、玉树临风。 幽梦轻摇拂菻面扇,宛如欣赏一件玉雕:“唔,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了件体面衣裳,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活脱脱像个风流俊俏的贵公子。” 时子迦却扭头侧坐,看也不看她。 幽梦瞥眼桌上未动的食物,漫声笑道:“为你准备的饭菜怎么不吃?不合胃口?” 他昂首冷淡道:“君子不吃嗟来之食。” “哟,好大的气性。”幽梦笑吟吟地放下折扇,凑近了看他侧颜,“敢在本公主府上不识抬举的男人,你是第一个。” 当然,梅自寒不算。 “你留得住我的人,可你留不住我的心。” “哦?那子迦的心里都装着些什么?” 【一】惊鸿影46┇不如一刀杀了我吧!(1更) 时子迦憋着好一股怨气,对她爱搭不理,幽梦便坏笑着凑他更近,紧盯着他气呼呼的侧脸看,话音更撩:“难道是你心爱的姑娘?” 他猛然转面,涨红了脸如狂风呼啸般否认:“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 幽梦哪想他反应这么大,微一愣,然后“噗”地一声就笑开了花,笑着垂眸,展扇掩唇:“看你的样子,你是一点也不想为本公主侍寝了?” “我时子迦虽然出身低贱,但也知道‘尊严’二字怎么写,公主若想把我当成一个没有自尊的男宠,那不如……”他气结地把头一横,“不如一刀杀了我吧!” “你就那么抵触本公主么?”幽梦声音变得娇柔,“难道你觉得我不够美?还是不够柔情似水?” 娇滴滴的美人坐在那,百般献上风情,问世间又有几个男人能坐怀不乱?可时子迦偏是心窍不开,只听他义正辞严道:“公主自然是美,可美丽不是放纵自己的理由,它该为你的高贵锦上添花!” “果然是个呆子,呵呵呵……”幽梦忍不住用扇柄拍着桌子巧笑不止,“罢了罢了,你这么没情趣,我也不再逗你了子迦。” 他茫然侧眸:“逗我?” “你放心,本公主是好男色,但我也绝不缺美男,不至于饥渴到要强占良家汉子的地步,而且我从来不喜欢强人所难。”她说得气定神闲,十分坦荡,又拿出几分认真之色,“你就放心在这里住下吧,我会奉你为客卿,而非男宠。” 这下子迦又受宠若惊地懵了:“子迦一介落魄书生,公主……公主为何要这般以礼相待?” “因为本公主除了美男,更喜欢贤才。”她已没了方才的谑浪神貌,不怕对他坦言,“我多与仁人志士结交,增长我的远见和心智,凡能被我看中者,必有一技之长。” 子迦与她对视着,陷入沉默,犹在心下思量。 “你住的这座「贤集雅苑」,便是我专为德才贤士和寒门学子所造,子迦有鸿鹄之志,又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住在这里最合适不过。”她目光殷切,“我如此求贤若渴,这份心意,想必子迦定能体谅吧?” 子迦探问:“公主是想栽培我们这些没有出路的读书人么?” “你很聪明,也很有性格。可要说出路,我这里就是最好的出路。”幽梦正身危坐,浅笑中自有沉着与笃定,“本公主,愿意帮你们实现心中的抱负。” 有些话不想说得太透彻,但聪明的人一定会懂。 ◇◆◇◆◇◆◇◆◇◆◇ 当晚,幽梦与诸位名士畅谈百家学说至深夜,众人讨论过于热烈和专注,不知头顶栖着梁上君子——皎白月光照耀着一个神秘的黑衣人,他躬身蹲在燕誉轩的屋顶上,揭开一方瓦片,窥视窃听着轩内的一切。 时子迦原本在房里睡得好好的,忽然被一阵腹痛惊醒,也不知是吃坏了什么东西,那感觉就如兵临城下势不可挡,无奈他只能捂着肚子出屋直奔茅房。 畅快宣泄一场总算舒坦,可他刚回房屁股还没坐热,腹中山雨又来,难忍之下他便又去如厕。从那之后便是没完没了…… 他如此在寝室与茅房之间辗转几个来回,不说别的,光是两条腿就已经跑软了。 不知是第几次从茅房出来,他浑身乏力靠在廊下一根柱子上,已是累得走不动路,正当他生无可恋仰望头顶一方星空,祈求老天爷别再这么折磨他,让他能安稳睡个好觉,忽然一个飞行的黑影划破夜空,从他的视线里一掠而过! 【一】惊鸿影47┇我看到一个飞檐走壁的黑影(2更毕) 子迦顿觉醒目,聚神盯着它看,只见那黑影中途落下过几处屋顶,身手敏捷像猫一般,奔跑跳跃却不带半点声响,不一会就跑远而变得形同虚幻,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被此景吓懵的子迦半晌回不过神,暗想刚才那鬼鬼祟祟的黑影是什么人?不,万一不是人而是…… 他毛骨悚然地打了个寒噤,安慰自己是堂堂读书人不该迷信鬼神:没事的没事的,一定是我拉了一晚精神恍惚,老眼昏花了…… “嘶——” 钻心的一痛令时大才子折腰,猛抱住刀绞的肚子,适才看到黑影,情绪过分紧张分散了注意,近乎忘了腹里不适,这会又翻江倒海地闹腾起来,疼得他什么都不想管了,先解决“内务”要紧…… ◇◆◇◆◇◆◇◆◇◆◇ 次日早间,给贤集雅苑送早膳的丫头回来禀报说时子迦病了,幽梦便急匆匆地赶去看他。 时子迦经那一宿折腾已是虚脱,四肢无力仰躺在床上,双眼一张一阖地,也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只恍惚听见房门被人打开,幽梦笑意而至:“子迦,我听说你在我这水土不服?” 子迦望着那几个虚晃的人影走到床沿,像个沧桑的老头子,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长长的“嗯”。 幽梦担心道:“我来看看你,顺便带府里的御医来给你瞧瞧。” 御医在她授意下坐在床头为他把脉,幽梦站在旁边探视,见他脸色苍白,整个人病恹恹的没有精神。 “怎么样?公子身体无大碍吧?” 御医起身回复:“哦,公主放心,公子只是脾胃虚寒,调理阵子就好了。” 幽梦这才舒了口气:“嗯,那你速去开方抓药,近日公子的病情就由你多留神了。” “是。”御医提着药箱出去了。 送走御医的冬至把房门关上,幽梦回头故意黑着脸望时子迦,嗔怪道:“你说你平时都怎么糟践自己了?怎么会脾胃虚寒呢?” 时子迦在那有气无力道:“我看我就是过不来好日子,穷养的烂命一条,粗茶淡饭将就惯了,公主府里的锦衣玉食反而是无福消受了……” “少给我无病呻吟的。”幽梦不爱听地,冲他肩头就是一拍。 子迦立马提了口气,随之发出哀鸿遍野的惨叫:“呃……我已经是伤残人士了……公主还打我,好残忍……” 幽梦忍俊不禁,往御医诊病时坐过的脚凳上一坐:“你倒是挺会卖惨的,可本公主对待贵宾,当然要挑上好的吃穿用度来款待,还能寒酸你们不成?” 子迦沉默了一阵,像在想些什么,蓦然滑来一道怪异的眼神,对视幽梦,不再装得半死不活:“公主,您这么大一个公主府,每天出入的人也不少了,住着真的安全么?” 幽梦得意扬眉:“我府里有父皇亲选调配的千余骑精兵守卫,还有两支曾在御前护驾,武艺高超的侍卫,共计二百人。各处境内都设有关隘,进出都得查检,当然安全啊。” 子迦便问:“那夜间守卫巡逻的时候,也需要翻上房顶去巡察么?” 幽梦笑容一僵,顿觉古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子迦缄口,眼神瞥了瞥冬至,似有心避忌。 幽梦劝他:“无妨,这里没外人,你说就是。” 这时,子迦强撑住虚弱的病体,侧着起身凑近幽梦,神色认真:“昨晚我闹肚子去茅房,回来时看到一个会飞檐走壁的黑影,就在贤集雅苑的几栋楼上,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了。” “黑影?” 幽梦猝然心惊,眼色凝重如墨,气氛登时变得不妙了起来。 【一】惊鸿影48┇我一定要把内鬼揪出来!(1更) 回去的路上,冬至紧跟幽梦,压低声道:“公主,时公子所提事关重大,您有何打算?” “如果子迦的话是真的,那我公主府的安危可就堪忧了。”幽梦蹙眉,心事重重地推测,“而且黑影是在贤集雅苑发现,那里住的都是我的客卿,难道来人是想对他们不利……” “公主,以防万一,还是增派些人手,前去雅苑保护诸位先生吧?” 她停驻转身:“你速去传令,将府上的护军统领和侍卫长都叫来见我。” “诺。” ◇◆◇◆◇◆◇◆◇◆◇ 当天夜里,离忧轻启房门步入黑暗,见案前正坐着一个身影,令他猝不及防地一怔:“谁?” 身影微动,将烛火点燃,借着渐亮的光芒,离忧看清那人,心口总算平复:“阿稚……你还没睡啊?” 苏稚缓缓抬头,烛光映亮他善意的眸子,他做手势问:我在等你,你出去这么久去哪了? “我……”离忧强笑着避开他的目光,“我就是睡不着,去外面的花园里走走。” 苏稚淡笑着点点头,不再追问什么,起身去了自己的床榻,安静放下纱帐睡去,离忧以为这一夜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虽然他心里还是隐隐地感觉不安。 ◇◆◇◆◇◆◇◆◇◆◇ 与此同时,冬至正十万火急地登上风华楼:“公主,有情况!” 同样还没入睡的幽梦,正被时子迦提到的“黑影”困扰得无法安枕,她警觉回眸,见冬至递上一张卷好的纸条:“就在刚才,偏门附近高楼里蹲守的卫兵察觉异常,于是放箭截获一只信鸽,从鸽子身上取落了这封密文,护军统领特命奴婢将它交给公主。” 白天她秘密召见护军统领和侍卫长,并没有像冬至提议的,让他们紧急驻守贤集雅苑,无缘无故调兵只会惹人怀疑,让人知道府里出了大事,反而会节外生枝。所以她要两位统领私下安排人手,夜晚隐藏在府里的各个死角,尤其是无人居住的高阁,更是要盯紧。 “丧心病狂……”看完密信,幽梦握纸条的手几近颤抖,她咬牙切齿地怒骂,“简直丧心病狂!” 冬至被她的神情吓到:“怎么了公主?信上说什么?” “写信之人要我府中完整的地形图,以及守卫的布防情况……”幽梦脸色煞白,一缕冷笑划过战栗的嘴角,“他要这些做什么?想掌控我府上的一举一动,岂不是要让我变成一只笼中鸟,只要时机成熟,我随时可能在睡梦中就被……” 冬至难以置信:“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对公主府图谋不轨!” “还能有谁?”幽梦瞪出透骨的恨意,“丞相还真是厉害,竟能将手都伸到我的公主府里来了!” 冬至心惊胆寒:“多亏有时公子提醒,好在我们发现及时,还不至于酿成大祸……” “可是显而易见,我府里已经混进丞相的耳目。”幽梦朝冬至举起指尖的纸条,声色冷凝,“谁是要接应这封密信的人,就是公主府内潜在的威胁,我一定要把他揪出来!” 【第一章·完】 【二】双叶萦双枝,脉脉乱如丝1┇终究是取悦别人的工具(2更毕) 这不过又是公主府中一个寻常的午间,时光安逸,离忧在窗前看书,苏稚在墙边擦拭着他的琵琶。 侍女芮儿将饭食端进房内,唤道:“两位公子请用膳吧。” 她将其中一盅盖子开启,顿时鲜香弥漫,令人生津开胃,离忧道:“是什么这么香?” 芮儿是个活泼的姑娘,她嫣然一笑:“是枸杞红枣鸽子汤。” “鸽子汤?”离忧微疑,苏稚也不禁侧目。 芮儿解释道:“前两天公主狩猎打下了一些鸽子,看着近日燥热,便吩咐膳房炖了鸽子汤,给各位公子滋补调理。”说罢盛了一碗放到离忧面前。 离忧垂下面来,看着碗里香气扑鼻、色泽诱人的汤羹,唇边含笑:“公主对我们真好,总是会想着我们。” “鸽子汤有清热解毒、益气补血、养颜补肾之用,最适合养身了。”芮儿又盛一碗给苏稚,贴心嘱咐道,“苏公子请慢用,这鸽子汤味道好着呢。” 离忧抬眼望她:“这些鸽子都是小公主亲手打下的?” “是啊,你们别看公主平时娇滴滴的,骑上马背挽弓射猎的时候可是很勇敢呢!”芮儿捂嘴笑了笑,显得娇俏可爱,“她这次只抓到鸽子觉得不过瘾,说是还要捕捉一只更大的猎物!” “是么……”离忧有些心不在焉,想起那天傍晚幽梦在贤集雅苑外同他说的话,一时感慨,“她的确有些男儿胸襟。” “对了,宴会在即,不知两位公子准备得如何了?”芮儿顺口一问。 苏稚和离忧茫然:“准备什么?” 芮儿奇怪地看看他们:“公子还不知道么?过两日公主会在府上置办一场茶会,邀请与她交好的贵女们前来游园赏花,其中不乏皇室宗姬和权贵千金,都是些身份显赫的名媛,公主想让公子们多准备些才艺,到时可在宾客前表演助兴。” 离忧思索一会:“此事我们倒不曾听说。” 芮儿愣了愣,以笑宽慰:“准是来人传话时给疏漏了,所幸现在知道也还来得及,公子们好好准备吧。” 离忧一副淡淡的口吻:“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芮儿福了福,笑着阖门而出。 离忧怅然抬起眼帘,一如默契地与苏稚四目交会:“看,咱们终究不过是一件取悦别人的工具。” 苏稚听后,微然一笑,云淡风轻。 ◇◆◇◆◇◆◇◆◇◆◇ 天公作美,茶会这日的天气好得出奇,晴空澄碧,万里无云,怕是再这么暖下去,离夏日也不远了。 谷雨、立夏和小崩子在门口迎接贵宾,那些手持请帖的贵女,各个打扮得明艳动人,宛如五光十色的彩云,一团团、一簇簇地涌进风华园里。 幽梦和兰莹相伴,在「烟柳画桥」的绮罗殿里等候她们,寒露和冬至在旁奉茶伺候。 袁尚书之女袁晓芹见到幽梦就热乎地寒暄起来:“小公主真是不够意思,你这府邸这样气派,都不叫姐妹们来开开眼界!” 宗正大人的次女严若瑜与她同来,一起打趣着幽梦:“就是说呢,听说小公主搬来这里也一月有余了,居然现在才请我们来,还以为你都把我们给忘了。” 幽梦也是笑脸迎人,一手拉着一个,轻车熟路地与她们客套:“这是说的哪儿的话?前个月我刚搬进来,府上要料理的事务多,不得空请姐妹们来聚聚,今日你们在此尽兴游玩,若是喜欢,就是想多住些时日也无妨。” “那这样,咱们可就不客气啦!”袁晓芹灿然笑道。 “谁要你们客气了?都是好姐妹还跟我客气,那不是拿我当外人么?”幽梦笑色如许,“冬至,带两位千金去园子里赏花。” “诺。” 这俩名媛结伴徜徉在姹紫嫣红的花园中,严若瑜对美景流连忘返:“这儿真漂亮,连花都开得比别处要娇艳。” 袁晓芹拉近她几分,低声说:“哎,你听说了么?” “什么?” “小公主这府上最好看的可不是这些奇花异草,也不是这园里的山水亭台。” “那是什么?” “她府里最好的景致,可是那好些个年轻的,风华绝色的美男子!”袁晓芹说得眉飞色舞。 严若瑜惊诧不已:“啊?真的?” 【二】双叶萦2┇她在外的闲话还少么?(1更) “听说小公主前些日子纳了不少面首,没准今日还能让我们瞧瞧。”袁晓芹挤眉弄眼道。 “那可真是太好了!”严若瑜用眼神管管四周,压低了声道,“要说小公主胆子也真大,也不怕被人说闲话。” “她在外的闲话还少么?”袁晓芹一脸不以为然,“还不都是有皇上和她母妃宠着,没人能拿她怎么样嘛?” “说得也是。” 毕竟人多嘴杂,她们也只敢小心翼翼地议论,免得叫人听去,不时与路过的其他贵女打照面了,还要强颜欢笑地点头致意,这便是她们所要掌握的,名门淑女的礼节。 ◇◆◇◆◇◆◇◆◇◆◇ “九皇妹!” 幽梦正和其他名媛说话,听这响亮的一声,抬头见姬幽然从殿外走进来。皇室里宗姬来了五位,但公主头衔的也就只请了这位皇七女,因为八位公主里只有她和幽梦走得较近些。 “七姐来啦?”幽梦顿时喜笑颜开,拉着幽然的手嗔怪道,“我看你许久未至,还以为林娘娘不肯放姐姐出来呢。” “哪能呢?”幽然生母林昭仪与咲妃交好,自然不会阻止女儿与幽梦来往,她羞愧地吐了吐舌头,“怪我粗心大意,都快出宫了才想起送你的礼品忘记拿上,这不又返回多耽搁了一会。” 幽梦佯装埋怨:“姐姐你人来就好,带什么礼物?就爱瞎费心。” “礼多人不怪嘛。”幽然爽朗一笑,拍着幽梦的手背下意识环顾,“我这一路进来,见你这园子里好山好水,当真是风光无限啊,我觉得比咱们宫里还好看呢!父皇眉头不皱就把它赏给了皇妹你,真是让我们都羡慕死了!” 幽梦亦是如沐春风:“姐姐过奖了,一会你先在园子里随处逛逛,等闺秀们都到齐了,我就请大伙去共赴午宴。” “好啊好啊!” 幽梦有意凑近了她说:“中午咱们就不过分讲究排场了,好吃好玩的都安排在晚宴上,自然少不了投壶那些把戏,姐姐可还要再与我比试了?” 幽然连连摆手:“不不不,不比了不比了!国宴上我算是彻底领教了九皇妹的本事,哪还敢再班门弄斧、自取其辱?” 幽梦忍俊不禁:“怕什么?大不了再罚酒呗,喝醉了就在我这住一宿。” 幽然看了看四周人群,轻声提醒道:“哎,九皇妹,你这次设宴邀请了皇姑母没有?” 幽梦道:“帖子倒是给她府上送去了,不过来人回话,说皇姑母前几日去了老君山里踏青,还要去太清宫里祈福,怕是要过个十天半月才回来。” 皇姑母这一去把凤栖梧也给一并带走了,否则幽梦会把他也请来赴会,如此对于夜里的计划也好多个人照应。 幽然沉吟:“可惜了她不在,那就只能下次再请了。” 幽梦乐观而笑:“是啊,来日方长,等皇姑母回来,我会单独请她来府上一叙,到时也不会忘了姐姐的。” “嗯!那你先忙着,我去玩了。” 招呼好了幽然,幽梦走出殿外翘首张望,终于看到星宿那熟悉的身影,她强行收敛笑色,瘪嘴不乏撒娇的味道:“可算把你盼到了,每次都姗姗来迟!” 【二】双叶萦3┇让这只狐狸显露原形(2更毕) 星宿憨笑着捏她脸颊:“我这不是来了嘛?还一个劲地念叨我,这么怨妇当心以后没人要。” 幽梦一把拍去她手,昂起不高兴的小脸:“我们都好些日子不见了啊,就不许我念叨念叨你了?” 星宿看她宛如一副小媳妇儿的架势,不禁地,眼里浸足了宠溺之笑。 “来,你过来,我介绍个好朋友与你认识。”幽梦一边拉她进殿,一边冲里头正埋首核对宾客名单的女子唤道,“兰莹!” “嗳。”兰莹应一声,含笑端庄走来。 “星宿,这是我失而复得的儿时玩伴,她叫兰莹。”幽梦给她俩互相介绍,“兰莹,这就是我经常和你提起的好姐妹,武大将军的女儿武星宿。” “幸会。”星宿端详,这是个乖巧,讨人喜爱的姑娘。 “兰莹见过武大小姐。”兰莹颔首,笑容恬美,“我现在是幽梦身边的伴读女官,长期住在府中,一直听她提起你,听多了我也就愈发好奇。今日见了本尊,武大小姐果然是英姿飒爽,气宇不凡。” 星宿被夸奖得有些难为情:“哪里哪里,我觉得你才真是人如其名,兰心蕙质呢!” 幽梦受不了地鄙视她们:“哎哟我说你们两个,一见面就实力互吹,赞美个没完,都不觉得我这个文物双废的人站在旁边很尴尬么?” 兰莹和星宿皆被逗笑,星宿更是坏笑着打趣她:“我说幽梦怎么搬进公主府里就不去与我相见了,原来是府上有了新朋友,就不需要我陪了,你喜新厌旧啊?” “我哪有!”幽梦扬起倨傲的下巴,把她俩的手同时握紧拉在一块,“你们两个正好一文一武,就好像我的两只手一样,都是我的好姐妹,那你们自然也是好朋友了,彼此的还客气什么?” 星宿看回兰莹,愈加和善可亲:“幽梦说得是,你也犯不着对我拘着礼,直接叫我星宿就是。” 兰莹相对而言较为腼腆,她点头轻声道:“好,就听幽梦的。” 幽梦等来星宿总归是要说正事的,但外面人来人往,说话不方便,她便将星宿拉进内殿,让兰莹留在外面代她招待来宾。 幽梦沉下眉眼,不再是方才嬉笑的神色:“星宿,其实今日这场茶会,并不像表面看到的这么简单。” 星宿亦随之谨慎:“有什么特别吗?” “我府上出了细作。”幽梦眼神透亮,锐利如锋,“我怀疑是丞相安插在这里的眼线。” “竟有此事?!”星宿大惊失色,“知道谁是细作么?” 幽梦一筹莫展地摇了摇头,将前些日子府上出现黑衣人,后来又在深夜捕捉到一只信鸽,信上提出要她府中详情,这些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星宿,星宿听得一阵恶寒,想不到幽梦表面安逸,实际竟处在如此危机四伏的环境里。 “我府里人多,排查起来不易,而且也容易打草惊蛇。”幽梦思虑道,“所以我必须想方设法,先将他困于我府中,事事受我掣肘,然后再请君入瓮,让这只隐藏的狐狸自己显露原形。” 星宿见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便知她已有了应对之策:“你打算怎么做?” 【二】双叶萦4┇今晚,是一场博弈(1更) 幽梦做了个深呼吸,目光随她思绪轻移:“两日前我已经放出消息,并用鸽子汤给予暗示,细作心中有鬼必然戒慎,他知我截了他的信鸽,便知我已有所防范,这些日子他就得安分些,以不变应万变,暗中观察我这边的动向。” 星宿听之点头,默认她分析得颇有道理。 “但是多日不和外面取得联系,他幕后的主人就会知道他在这里出事了、暴露了,彼此之间无法照应,他们就会自乱阵脚,只要有任何一方先沉不住气,那对他们来说将是大大的不利。”幽梦道。 星宿顺势推测:“所以一个聪明的细作,就一定懂得进退,他需要抓住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自己现在的处境传达,好让主人那边放心,两边相安无事,等细作成功蛰伏下来再谋大计。” 幽梦点头。“的确。我知道他需要这样的时机,那我索性就顺水推舟,亲自为他提供一个机会。如果不出我所料,趁着茶会人多事杂,今日就是他行动的最佳时机。”幽梦驻足回望星宿,目光笃定,“我已在府上布好天罗地网,只要他敢现身,我就能抓住他!” 星宿心头浮上一抹疑虑:“如果他足够多谋,他可能也已经猜到今日你会设局,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未必不会铤而走险。若要与你暗中博弈,那就要看谁的道行更胜一筹了。” “据我那个寄住府中的朋友亲眼所见,那细作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可见武功不弱。”幽梦也是心存隐忧的,“所以今晚如果真动了手,恐怕少不了你的帮忙。” 星宿果决道:“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只管让我知悉整个计划,我定会全力相助。” 不愧是与她义结金兰的人,幽梦相视而笑:“今晚的计划除了府里的守卫,我只让兰莹和那几个心腹知晓,到时他们几个会一直留守宴会,密切关注宴席上的每个人,其间有任何的轻举妄动,都会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星宿想到夜里的行动是如此紧张刺激,不禁有些热血沸腾和迫不及待:“那我呢?我还需要留下赴宴么?” “我和你另有安排。”幽梦把手覆于星宿手背,想了一想,“容后我会带你去和护军统领、侍卫长他们碰面,由他们告知详细的蹲守计划,并带我们巡视府内各处的布防,你懂排兵布阵,中途如果你有更好的布局,或者觉得哪里不妥,尽管提出来。” 星宿点头,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愿意相信她的决断。 ◇◆◇◆◇◆◇◆◇◆◇ 清河公主幽然这会也没和其他贵女作伴,独自在花园里执着轻罗小扇扑蝶玩。她左扑右扑,正是不亦乐乎,忽地没留神脚底,被石头给绊到了,“啊”一声一头跌进前面的灌木丛里。 还没感觉疼,顿时就有双手将她搀扶起来,耳边随之便传来轻柔的男声:“小姐你没事吧?” 她忙得只顾形象,埋头拍打身上沾的树叶,随口絮叨:“什么小姐?我是公主。” “公主?”身侧的男人大惊,低首请罪,“恕在下冒昧了……” 这时幽然才反应过来,回头见那人颀立着,是个明眸皓齿的英俊男人,眸光凛然一惊:“你是谁啊?” 男人抬眸窥她一眼,又低眉顺眼地作揖道:“在下络真,给公主请安。” 幽然饶有兴趣地端详他:“你是公主府里的人?” 他微微点头,目光不经意从她身上掠过,蓦地一滞:“公主,您的衣裳勾坏了……” 幽然顺势低头,方才瞧见自己最外面穿的那件大袖纱罗衫,袖口被树枝刮开了一条口子,她提着袖子皱眉嘟哝起来:“哎呀……怎么就坏了?一会还得赴宴呢,还不得被人笑话……” “公主,我看它只是扯坏个边角,应该不碍事。”络真柔声劝道,“您若是愿意,便脱下由我为您缝补缝补,可解燃眉之急。” 幽然新奇得眼神大亮:“你还会做针线活?” 络真笑容清甜,又显得不胜腼腆:“家中开着裁缝铺子,自小学的手艺。” 幽然暗想这件外衫本就只起装点作用,里面还穿着襦裙,脱了倒也无伤大雅,再张望附近也没人,便放心了。 “那好吧。”她轻快地脱下外衫递过去,“给你。” 络真接过罗衫,拿去一块就近的石头上坐着,再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取出针线,手法熟练地缝补起来。 幽然索性也在他身旁不远的大石头坐下,托着腮偏头看他在那补衣,修长而白净的手指,牵引一针一线,十分专注的神情。又像是知道她脱了外衣,觉得非礼勿视,因而有意避着,不用余光看她。 从这角度看他侧颜,轮廓俊朗且柔和,睫毛纤长,轻颤眨动的样子甚美,幽然不由得就看出了神。 【二】双叶萦5┇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2更毕) 络真指尖灵巧地收了线头,抬头将罗衫奉还:“好了。” 幽然如梦初醒地一怔。“这么快啊?我看看!”她展开衫子仔细瞧刚才破损的袖口,不由惊叹出声,“哇,你这手艺……不比宫里那些缝人绣娘差呀。” 见她欢欢喜喜地穿上,络真垂眸轻笑:“公主过奖了。” “七姐原来你在这?我们到处找你呢。” 二人正要说话,忽然传来幽梦的声音,他俩纷纷回头,透过繁花缭乱的枝影,幽梦已雍容而至,身后还簇拥着几位名媛。 络真旋而躬身行礼:“拜见公主。” 幽梦颔首示意他平身,幽然便欢快地跑去她身边。 “九皇妹。”她热乎拉住幽梦手,用下巴指了指络真的方向,在幽梦耳边轻问,“他是何人啊?” 幽梦看向络真,从容一笑:“他是我府上的门客。” “唔。”幽然沉吟一声,便不再多问。 而身后那些贵女里,有些眼尖的就已瞧出端倪,严若瑜与袁晓芹更下意识地对了一记眼神,双双意会而窃笑。 虽然幽梦委婉说是门客,但从络真那极好的相貌,她们就已心照不宣。 幽梦顾及这般场合,便含笑露出几分威仪:“络真,今日园里女眷众多,你先回避吧,夜里我会命人安排你们赴宴。” 络真恭顺再拜:“是,络真告退。” 他从分支的小径离开,逐渐淡出众人视线,幽梦收回目光,顺势掠过旁边的幽然,见她还翘首冲小径的方向张望,颇有依依不舍的神态。 这一眼幽梦便心知肚明,却看破不说破地与她笑着:“走吧姐姐,我们去用午膳。” 幽然回神说好,挽着幽梦走。贵女们跟随其后,皆是各怀心思,想到方才只是那单单一个面首,就已经这般的惊艳夺目,那可以想见,小公主府上那座传说中的后宫华苑,又该是何等的活色生香,锦绣如云? ◇◆◇◆◇◆◇◆◇◆◇ 入夜,华灯初上,歌舞升平,公主府沉浸在一片热闹祥和的景象里,那些把酒言欢的人们恣情享乐,殊不知这夜色诡谲,暗地里已万事俱备,静候一场充满悬念的交锋。 宴会被设在「波心冷月」湖畔的清华台,这里地势空旷,视野辽阔,让宾客们在宴饮之中亦能观赏湖光月色,甚为惬意。 终于到了府上男宠们献艺的时刻,这是在座名媛佳丽们藏在心里,对于今晚最大的期待了。 按照顺序,映虹先款步登上宴台,走至幽梦席前,俯身道:“公主,小生这就下去准备了。” 幽梦点头默允,他刚退下,身旁便已传出贵女窃窃私语的笑声,竞相议论着映虹是何等美色撩人、风情万种,幽梦维持着优雅的坐姿,听在耳里,笑而不语。 再一曲歌舞奏罢,映虹便登了对面的戏台,此刻他换上了一件淡杏色的戏服褶子,画了戏妆,乾粉匀面,眼膛和眉心略染胭脂。他要唱一段最拿手的南戏,选的正是《牡丹亭》里一出《游园惊梦》,很是应景。 幽梦放目戏台,听得入神。映虹唱柳梦梅,小生的扮相甚美,一双桃花眼流波转盼,水袖柔婉。戏腔曼妙,柔媚清扬,唱的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袁晓芹盯着台上的戏妆映虹观察良久,忽然顿悟过来,探首对一旁的严若瑜道:“我就说他看起来眼熟,这下总算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个‘画堂春’戏班子里的台柱么?” 严若瑜团扇半遮面:“听说‘画堂春’被巨富祁王孙给包了,按说映虹该是他府上的人呐,怎么又成了小公主的面首?” 袁晓芹也想不通:“谁知道呢?没准是祁王孙为了巴结小公主,特地送来的礼物呢?” 面首们的席位都摆在台下的空地上,离忧与苏稚邻桌而坐。 “你听那《牡丹亭》里有一句唱得极好。”离忧蓦然出声,唤得苏稚侧目,听他动容念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苏稚见他目光放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远远地,落在宴台主位,幽梦的脸上。 离忧感慨得甚是忘我,更像是自言自语:“也许世间的感情正是如此,分不清虚实,看不透真假,只教人不知不觉,就沦陷了……” 苏稚回眸看了看离忧,又看回幽梦,似乎懂得了什么。 【二】双叶萦6┇苏稚离忧同台献艺(1更) 眼下幽梦并没有看他们这里,而是凝神望着戏台上,正吴侬软语吟唱的映虹,心无旁骛陶醉在戏里。 众多戏曲中她是极爱《牡丹亭》的,不光是戏文里所描绘的那段香艳绮丽的故事,更胜在《游园惊梦》的那个“梦”字:柳梦梅,他便是杜丽娘梦中之“梅”。 而戏文之外,何人名中有“梦”,又何人名中有“梅”? 她亦如杜丽娘,曾忘乎所以爱上了一个梅花般高洁的男子,醒后才知是大梦一场,清欢怅。正因与戏中人如此微妙的契合,杜丽娘之情,才最令她感同身受。 幽然不大爱听戏,又没人和她聊天,耐不住寂寞,遂朝幽梦端起酒杯:“来,九皇妹,我们姐妹难得相聚,这一杯我先敬你!” 幽梦回过神来,纤指拈拾酒杯,微笑相迎:“你我姐妹一场,本就同气连枝,姐姐今日愿赏脸入府,幽梦十分高兴,日后还望多与姐姐互相扶持,同舟共济。”说罢以袖掩面,与幽然同饮。 映虹唱罢,又有面首陆续献了才技,助兴之下,贵女席上觥筹交错,意兴更盛。 星宿自知今晚有使命在身,刻意地不去饮酒,以保持绝对的清醒。终于,在一次与幽梦不约而同目光交会,得她一个眼神示意,星宿当即领会,于是起身,不动声色地离席。 她的离开并不引人注目,但还是被苏稚看入眼中,几经思量,既无头绪,便也不曾放在心上。 星宿依次前往各处守卫的布防点,叮嘱卫军加强戒备,不可放过每一处异常。 宴会这头的鼓噪仍在继续,离忧徐徐登上宴台向幽梦行礼:“公主万安。” 幽梦见了他颇感惊喜:“离忧可也准备了才艺?” 在他身后,内侍们端上来一张长桌,上面摆好文房四宝,他垂首道:“离忧不才,只会些舞文弄墨的伎俩,只怕要让公主和诸位名媛见笑了。” 幽梦莞尔一笑:“离忧不必自谦,诗词歌赋皆属大雅,我的这些姐妹都好风雅,你只管展示出你的才华便是。” “是。”他轻缓起身,“只是离忧要流利施展这一才艺,还需有一人从旁相助。” 幽梦问道:“你要何人相助?” 只在这时,便听戏台上传来一声清越悠扬的琵琶声,引得幽梦和女眷们举目望去—— 戏台上的纱幔是垂下的,朦胧之中掩映着男人的清姿,他独自坐着,怀抱琵琶指落行云,如涓涓细流润湿心田。 虽然隔着一重纱,幽梦还是本能就认出了他,朱唇暗启,轻柔呢喃:“苏稚……” 此情此景,顿叫她想起初次光顾空灵乐坊,远看他在歌台上抚奏琵琶的画面。 离忧执笔蘸墨,凝思一阵:“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他一边吟诵,一边将此句写于纸上。 闻声,幽梦不禁又转回看他,他即兴而作的词,与苏稚所弹的曲,一样惊艳耳目。 听一段幽曲,他又念:“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晚风柔和,纱帘拂动,苏稚的身影若隐若现,曲声泠泠,回响于清辉夜色,宛如天籁。 离忧握笔聆听,再念写下:“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弦音渐缓,似一声一声的轻叹,幽梦黯然垂眸,恍惚觉得苏稚的琵琶曲中藏着诉说不尽的哀愁。 只听得离忧念道:“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幽梦听出词是女子的口吻,因此将愁绪道出得颇为细腻,也许这正是离忧的巧心之处。 【二】双叶萦7┇九张机:郎若有情妾无意(2更毕) 贵女席中,严若瑜摇着团扇,长吁短叹:“唉,瞧那写词的翩翩公子这般养眼,只是可惜了,那边戏台上放着纱,愣是看不出弹琵琶那位长什么样……” “谁说不是呢?”袁晓芹附和道,“可光听这琵琶曲韵,竟不由让我想到芷泉街那个,名动洛阳的苏乐师。” “苏乐师?”严若瑜微怔,“你说的可是空灵乐坊里的那个仙人?” “是啊,听着感觉很像他,弹曲时也爱遮个帘子。” “那你再仔细看看,到底是不是?” “我怎么会知道?要能看清早看清了。”袁晓芹郁闷地瘪瘪嘴,“况且那空灵乐坊的苏乐师很孤僻,从不肯见客,我也没见过他本人,听说神秘得很……” 严若瑜疑惑:“从不见客?那他‘天人之姿’这话究竟是怎么来的?” 袁晓芹猜想:“许是何时,被城里哪个运气好的给无意撞见了,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就这么传开了。” 严若瑜琢磨着:“应该不会是他吧?他既然那么清高,怎么会放下脸面,来给小公主当男宠?” 袁晓芹冷嗤一声:“要真是他,那也不奇怪,毕竟小公主有天子撑腰,财大气粗的,这洛阳城里敢和皇室作对的能有几个?” ◇◆◇◆◇◆◇◆◇◆◇ 离忧接着念写:“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轻纱遮住一拢淡淡的白月光,苏稚翕动长睫,自风中抬起眼帘,正对远处、宴台中心那光艳动人的女子。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离忧落笔生花,挥洒自如又写下一行。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旋律于苏稚指尖起承转合,流淌在曲中的情思便是这样,如月下枝叶的疏影,层层叠叠,愈积愈深。 “八张机,回纹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 幽梦注意到离忧在写完此句时,眼神在纸上幽幽停滞了,如是做了一番长思。 良久他边念边写道:“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苏稚轻拢慢捻,琴声淙淙,清丽如春江之水,灵澈如秋露之风,随着离忧写罢渐入尾声,最终化为蛩声轻鸣,绕梁不绝。 幽梦收回目光凝望离忧,眼底笑意渐浓。欣赏过他们二人合作的词曲,只觉心旷神怡,她拍掌称赞:“你们各有所长,能将才华珠联璧合,相辅而就,真是浑然天成,令人赏心悦目。” 墨已干,离忧移开镇子,将词作双手呈上:“离忧身无所长,将此拙作《九张机》敬献公主。” 幽梦目光流转纸上,墨香淡淡,沁人心脾。 兰莹同在一旁欣赏,对其赞不绝口:“这首《九张机》文彩俊逸,格律精工,又情意缠绵,当真是首好词。” 幽梦抬起一双期许的美目:“离忧,你的才华堪比价值连城的珍宝,是上天的恩赐,你终有一日要像天上的星辰,大放异彩。” 离忧含笑不语,他清俊的脸上容光焕发。 ◇◆◇◆◇◆◇◆◇◆◇ 此时星宿站在一处高楼,隐约可听见清华台那的丝竹乐声,她撑住扶栏俯瞰公主府里灯火辉煌的夜景,逐渐陷入沉思。 然在她猝不及防中,一阵刺耳的喧哗划破黑夜—— “有刺客!”西边顿时人声鼎沸,惊动四面八方的守卫,“快来人抓刺客!……” 定是目标出现了!星宿神经一瞬绷紧,目光如炬号令护军:“统统跟我来!” 【二】双叶萦8┇这就是你们说的刺客?(1更) 离忧因一首《九张机》受到嘉赏,九九眼巴巴地望着,一骨碌从位子上爬起来,欢脱地跑上宴台,面向幽梦有模有样地行一个大礼,然后笑嘻嘻地说道:“公主姐姐,哥哥们都有赏赐,九九也来向姐姐讨赏啦!” 幽梦长袖掩唇,笑靥如花:“想要赏赐当然可以,不过姐姐忌讳的就是不劳而获,你总不能没有表示呀。” 九九眨巴眨巴大眼,假装听不懂的样子。 幽梦便故作端庄,瞄一眼台下的离忧、映虹等面首:“你看那些小哥哥每人都献了才艺,你有没有准备什么好看好玩儿的,逗姐姐们乐一乐呀?” 九九犯难地挠挠头:“我……我的才艺是吃饭可以嘛?” “吃饭?”幽梦一愣,哭笑不得,“这算什么才艺?” 九九红着脸,憨态可掬地笑着:“我最擅长吃,我可以给大家表演吃东西,变着花样吃,吃很多很多东西!” 说着就嘟起嘴巴子,作出一副弱小、可怜、又无助,但就是能吃的神态。 幽梦忍不住低眉一嗤:“噗……难道要吃座金山银山?” 身旁矜持的兰莹也不禁捂嘴偷笑,众贵女全都被他那天真可爱的模样逗乐,一个个笑得前仰后翻。 男宠们也是笑声朗朗,映虹笑看九九在名媛中傻乎乎地哗众取宠,离忧笑着垂眸,犹似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众人的欢笑里,小崩子悄悄走到幽梦身侧,低语道:“公主,有情况。” 而后俯身对幽梦耳语一番,她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眼神变得警觉。 众人渐渐笑停,气氛趋于冷却,幽梦却在这时优雅牵唇,笑对满座:“府上有些琐事需要我去拿个主意,幽梦先失陪一下,姐妹们继续玩乐,我去去就来。”为打消她们的疑虑,幽梦决定挑一个丫头随行,选了侍女之首的谷雨。 名媛纷纷点头,幽梦起身,临走不忘侧眸嘱咐剩下的那几个心腹:“兰莹,你们留在这里,好好侍奉客人们饮宴。” 兰莹与她交换了眼色,心里有数地点头,目送她下了宴台。 步出戏台的苏稚正要归席,走到清华台下,恰见幽梦带着一群随从离开,不知要去往何处。他看到幽梦的脸色异常冷峻,像是有大事发生,心底便生出一抹疑云。 他默默走向席位,正打算落座,不巧那有个小太监,躬着身给离忧添完酒水,不知他走近身后,一转身竟毫无防备撞上了他,那端在手里方壶中的酒水倾洒,溅湿了苏稚的衣衫。 “奴才该死,冒犯了公子……”太监俯首致歉,响动引起了台阶之上的兰莹侧目。 离忧见苏稚宽和,没有为难那个太监,却低头看着自己前襟那大片水迹,一筹莫展。离忧知道他一向爱干净,自然受不了身上沾着刺鼻的酒香,他和颜悦色道:“你衣服弄脏了,快回去换一件吧,免得在贵人面前失礼。” 苏稚举目,点头认同了他的提议,旋儿向附近的人们作一作揖,歉意地告退。 兰莹伫立宴台边缘望着他们,心下思量片刻,已大致看出始末,没有再上前细问。 ◇◆◇◆◇◆◇◆◇◆◇ 幽梦带人匆匆赶到西边某座楼阁下,那里密密匝匝围满了守卫,见到她当即行礼。 她急切问:“什么情况?刺客呢?” 护军统领面色窘迫,将一物呈上:“公主请看……” 幽梦拿过手里细瞧,见那是个草人,绑得结结实实,还被人特意用碎布料拼成一件衣裳包裹着。 “什么玩意儿?”幽梦莫名其妙地瞟向统领陆坤,“这就是你们给我看的刺客?” 【二】双叶萦9┇调虎离山:即刻封锁檀奴苑!(2更毕) 那陆坤无比汗颜地低着头:“回禀公主,方才有护军看到这几栋楼间有人影穿梭,便以为是刺客出没,末将紧急调动兵力赶来捉人,不想却只找到这个……” 幽梦气得语塞,恨不得把那草人甩他一脸,但看到周围这么多人,为了顾及颜面暂且忍住了:“星宿呢?她在什么地方?” 正当此时,头顶传来星宿的声音:“幽梦!你快过来看!” 幽梦抬头,见星宿攀在高楼的房梁上正冲她招手,像是有什么重大发现。 幽梦又飞快地带人上楼,走到平台上,双脚跨过一滩水洼,一眼瞧见地上放着一个奇怪的小匣子,是星宿刚从房梁上取下的。 “这是什么?”她绕着匣子走了一圈,实在看不懂那是什么名堂。 “这是一个很精巧的机关。”星宿拆开外壳给她看,原来匣子里面别有玄机,“有人将它放在梁上,并用细而坚实的绳索连接着附近的几座楼。” 星宿起身走到扶栏边,凭她目测判断,用手指了几个可能的方向。然后走到那片水洼旁,抬头仰望房梁。 “最后他还在主绳上悬挂一袋冰块,这就能很好地解释。为什么这里会有一大滩水迹?”她的手从梁上指到地上,再去匣子那蹲下,亲手操作演示给众人看,“那人算好了时间,等到冰块全部融化,主绳没了重量,就会触碰到这个机关,随之切断绳索。” 幽梦见她的手在匣中某个部位用力一按,随着“喀嗒”一声,幽梦便看到锋利的刀片如吐舌一般露出,划过那截断裂的绳头。 “绳索尽头正是固定着你手里拿的这个草人。”星宿下巴扬起,指向幽梦手中,“只要绳子一断,它就会飞射出来,然后沿着绳子的轨迹在楼宇间穿梭,造成黑影飞过的假象,引起这里的守军警觉,很容易被当成是刺客了。” 在星宿的点拨下,众人茅塞顿开,彻底领教了这个高明又阴险的伎俩,不服都不行。 星宿神色凝重正视道:“幽梦,设计出这个机关的是个绝顶高人,他的才智和手段绝对超乎你我的预料,我们都中了他的调虎离山计。” “因为听到有刺客,府上大部分兵力都涌向这里,而其他那些布防点就有了缺口……”幽梦心乱如麻,越想越糟,“可恶!他居然声东击西!” 得知被人戏弄,她怒不可遏地举起草人想发泄,可就当她要狠狠摔落,手忽而在半空停住,直盯着那草人看出了神。 气氛僵了一会,她终将手缓缓放下,转身把草人递给侍女:“谷雨,你好好看看这布料,查查它的来历,也许会有线索。” 谷雨摸着布料仔细察看。“公主,这是散花绫。”她心头一凛,目光骤亮,“奴婢想起来了,这批布料是半月前采购入府,全都用去赶制檀奴苑公子们的便服了!” “檀奴苑?”幽梦凝眉沉思,预感有什么东西正在浮出水面,“这么说,细作就出在本公主的面首之中了……” 虽然行动扑空,那人再精明但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嫌疑人的范围也因此被缩小,这也算是今晚一个意外的收获吧。 “来人,给我即刻封锁檀奴苑!” 幽梦当机立断地发令,陆坤统领率护卫领命:“是!” “小崩子,你速去清华台找兰莹。”幽梦多留了几分心眼,“问问她今夜那些面首里可有人离席,或有异常举动。” 小崩子俯首:“奴才遵旨。” 她毅然转身下楼,雷厉风行:“其他的人都跟上,我要趁夜抄检檀奴苑!” 【二】双叶萦10┇师兄身份暴露了?(1更) 兰莹在贵女席中奉了一圈酒,再绕回主位时,竟发现旁边的偏席空着,姬幽然不知所踪,她忙问附近侍女:“清河公主呢?” 侍女支支吾吾:“清河公主坐不住,觉得闷,就吵着要去找小公主了……” “府园这么大,你们也不跟着她,太疏忽了。”兰莹数落道。 侍女们满脸委屈:“清河公主不让我们跟着……” 兰莹无奈,但也不予深究,转身走下宴台。 离忧在筵席上枯坐许久,不见幽梦回来,心头忽觉不宁,正是起身要走,却不想与兰莹迎面相遇。 兰莹笑意清浅却耐人寻味:“离忧公子,你不辞而别要去哪?嫌这里的宴会无趣么?” 离忧微一愣神,淡露笑颜:“不,酒宴甚好,宾主尽欢。只是离忧有些不胜酒力,正是要回去歇息了。”他作势扶住额头呈微醺之貌。 “那好。”兰莹和善笑着对身后两个侍女道,“你们两个跟随公子回苑,公子如有不适,务必悉心照料。” “诺。” 婢女们屈膝应承,双双走到离忧身旁,令他有一丝无措,但在兰莹微笑的目光下,他不便推辞,只好任由她们跟着,别扭地从兰莹眼前走过。 清华台离檀奴苑近,走走就到了。一进苑,离忧就等不及想支走那两个婢女:“好了,已经到了,我要就寝了。” 婢女不敢怠慢:“奴婢们为公子烧点热水,伺候公子梳洗。” “不必了,这些我自己来就好。”他脸上泛着淡漠的倦色,“你们都回去伺候吧,留在这我反而不自在。” 俩丫头相视一眼,因为并不知确切内情,所以未曾领会兰莹的本意是想要她们监视离忧的,就没有刻意留下,向他福了福便离开了。 等到确信她们出了院子,离忧便探至后院,其他面首都还在宴会上,料想苏稚也该更衣回席了,此时檀奴苑里当是空无一人,他连厢房都未回,便悄悄绕过庭院楼阁,从后侧隐蔽的小门钻了出去。 ◇◆◇◆◇◆◇◆◇◆◇ 府园东侧的偏门开启,门外候着一位诡秘少女,她把自己如血般艳烈的红妆藏在一袭黑色的斗篷里,抬眼望向开门的男人,对视之下兴奋难抑:“师兄!” 男人走近,沉声低语,已经听不出他原本的嗓音:“玓泣,你听好,师兄暂时不能和你们联络,戚陆任务未归,你要妥善安排城中的耳目。” 她暗自一惊:“师兄身份暴露了么?” “应该还没有,不过公主已经有所警觉,今日她设下圈套想引我现身。” “相府那边该如何交代?” “你把这封信交给丞相,请他放心,暂且按兵不动。”他拿出一封信函交给师妹,“只要时机合适,我自有办法向他提供下一步计划,他知道怎么配合。” “是。” 玓泣收好信,拢好斗篷帽子,谨慎地张望四周,在黑夜的掩护下遁走。 男子轻轻阖上门,疾步穿过院落,耳尖的他听到远处有异响,便纵身一跃跳上屋顶,远见一片火光似长龙渐渐涌来,那是卫军手里的火把,看这阵仗,去的好像是檀奴苑的方向。 他凛然蹙眉,嘴角暗勾:西园那边设下障眼法拖住小公主,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回过神了,看来她比自己预想的要聪明些呢。 他深知此刻绝不能回檀奴苑,否则无异于自投罗网,他得先找一处藏身,处理掉身上这件夜行衣,再想想怎么避开嫌疑。 于是他在高处潜行,放目物色起地形来,心里很快就有了结果,然后果断飞下,隐于黑暗…… 【二】双叶萦11┇苏稚和离忧去哪了?(2更毕) 没过多久,檀奴苑被守军重重包围,星宿和谷雨陪幽梦待在院子里,看那些卫兵分散各处,忙进忙出地搜罗着。 这时小崩子匆匆赶来:“公主。” 幽梦回眸:“怎么样?” “奴才问明白了,兰姑娘和寒露她们寸步不离盯紧了宴席,其间晏鹊、苏稚、离忧、溪吟、珝逸、络真几位公子都曾离开过,时间或长或短。”小崩子细细道来,丝毫不敢遗漏,“而苏稚公子更因侍从打翻酒水弄脏了衣裳,请辞回来更衣而至今未还。还有离忧公子自称不胜酒力,兰姑娘让两个丫头送他回来了。” “那苏稚和离忧该是在苑中了?” 幽梦心里蒙上一层迷雾,正欲推敲,护军统领陆坤前来复命:“启禀公主殿下。” 她问:“可有发现?” 陆坤示意她看苑里的情形:“末将让人把这里每个角落、每间房都搜了一遍,暂未发现任何异常,现只剩下这最西边的一间厢房还没搜,灯亮着,敲门无人应。” 小崩子朝那瞄了眼,矢口道出:“这间正是苏稚和离忧二位公子的寝室。” 幽梦心头恍有一抹烛光被挑亮,她不由分说走到那扇房门外,亲手推门而入,房内点着灯,却并未见到苏稚和离忧的身影,她旋儿惊疑:“房里怎么一个人也没有?他们不是都回来了么?” 她警惕地观察这间房,目光倏忽落在苏稚的床榻上,那里随意地放着一件淡绿长衫,幽梦拿起来轻轻闻了闻,顿有浓烈的酒香扑鼻,看来这就是苏稚那件沾了酒水,褪换下的衣裳,那他人去了哪里? 幽梦拿着衣裳黛眉深蹙,唤道:“陆统领。” 陆坤上前一拜:“末将在。” 幽梦转身郑重指示:“你留一部分人在这里盯着,剩下的人沿檀奴苑往周边搜索,一定要把苏稚和离忧给我找到。” “末将遵命!” 陆坤随即调度护军分头行动,谷雨小声地试探幽梦:“公主,您急着找两位公子,难道怀疑他们是……?” 幽梦满肚子疑团一时难解,不免心绪怅然,随手把衣裳放回榻上:“在找出真正的细作之前,今晚离席的每个面首都有嫌疑。” ◇◆◇◆◇◆◇◆◇◆◇ “公子,这药早晚各煎一例,一定记得按时服用。” 听完御医嘱咐,络真提着几袋药包离开了药房。 而姬幽然这头正从一条林荫小道穿出,越走越觉得不像是自己来时的路,四周还杳无人烟的,便一下没了主意。 “这是到哪了啊真是……”她犯愁地叉腰嘀咕,“我还不信就走不出去了。” 她硬着头皮又选了一条岔路,刚一拐弯就和络真迎面撞上,吓得她尖叫一声:“啊……” 络真也怔忡着,先借月光看清面前的女子:“清河公主?” “是你啊?”幽然也认出他来,连拍胸口喘气,“真是吓死我了……” 他赶忙俯首认错:“络真失礼,惊扰公主尊驾,请公主恕罪。” 幽然却突然心情大好:“算了算了,我这半天也看不到人,遇见你正好。” 络真不明所以地打量她:“公主不是在清华台饮宴么?怎么会独自一人来这?” 幽然小脸一绷:“别提了,九皇妹喝一半就跑了,我想去逮她回来,可哪想这里重峦叠嶂如迷宫一般,把我都给绕迷路了。” 络真清浅偷笑,温和道:“公主第一次来,不熟悉这里的路是自然,不过你放心,络真会为您指路。” “好啊。” 幽然刚说完,便听到一声古怪响动,紧跟着就是人的脚步声,异常急促。 “哎?嘘……”她本能一拽络真要他噤声,二人一起蹲下,隐没在树丛里,透过缝隙朝外窥望。不多久就见一个神秘的黑衣人,风驰电掣地闪过眼前。 暗处二人愣了半天,幽然才木讷地回过神,转面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求证络真:“你……看到了么?” 络真怔懵着点点头,低声道:“刚才有个黑影蹿过去,很快就不见了。” 那就不是自己眼花了,幽然倏地起身:“这下不好!九皇妹这公主府里怕是闹贼了!快跟我去叫守卫!” 说罢就一把拉住络真冲了出去,络真猝不及防,垂眸望着被她握紧的手,心情顿时在风中凌乱…… 【二】双叶萦12┇温泉中那个赤身裸体的男人!(1更) 第二章:双叶萦双枝,脉脉乱如丝 【12】 时候一久,清华台这也开始躁动了。 宗姬们愈发坐不住,索性发起了牢骚:“小公主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就是,七公主也不知道去哪了。” “哎呀都没人陪我们说话了,无聊死了!” 兰莹笑着柔声细语地相劝:“众位贵女莫急,小公主定是有要事处理,很快就回来了。” 有宗姬觉得更奇怪:“这大晚上的能有什么要事啊?再不行,咱们找她去!” “好好好!我们也去!”她刚站起来,严若瑜就也跟着瞎掺和,“正好我还想看看这府里的夜色呢!” 袁晓芹娇柔地摇着团扇:“是啊,光在这吃喝,不但撑得慌,还有些醉了。倒不如去走走,既能看风景,又能消食醒酒,何乐而不为呢?” 兰莹受幽梦之托,不能离开清华台,只能设法安抚在座:“贵女们稍安勿躁,你们对府里不熟,等小公主回来,由她带领你们去园里赏景岂不更好?” “兰莹,你不是幽梦的密友嘛?”一位宗姬半疑半笑地打量她,“反正你也一直在这里住着,府里各处的路你肯定熟,不如就由你带我们去吧?” 兰莹很是为难:“这……” 她们哪由得她再推却,一把将她拉走:“还犹豫什么?快过来,别扫了大伙的兴。” 兰莹骑虎难下,无奈被她们几个名媛给拖拽而去。 ◇◆◇◆◇◆◇◆◇◆◇ 幽梦这头的调查陷入僵局,无从进展,几个人沿着苑墙外的小道走着,星宿提议:“我先去那些被忽略的布防点再察看一下,或许会留下什么痕迹,是我们没发现的。” 幽梦觉得有理:“好,那你多加小心。” 眼下暂无头绪,幽梦也预感到不能把宾客晾在那太久,所以想带着谷雨和小崩子赶回清华台去,可就在这时一个侍从疾步赶到:“不好了公主,离忧公子找到了!” 幽梦惊喜交加:“他在哪?” 侍从慌张道:“公子被人发现晕倒在了花园的小路边上。” “怎么回事?”幽梦的心骤然揪紧,“他不要紧吧?” 侍从道:“人还是好的,只不过晕乎着,怎么也叫不醒……” “走,我们快去看看!”幽梦发下决断,又不忘回头嘱咐,“谷雨,你去请御医!” “诺。”谷雨应声小跑便去。 小太监在前面领路,幽梦带着小崩子加紧赶路,在百花香径走了一段,因为周遭太过安静,所以“咕咚”一声在寂夜里就显得尤为明显。 “什么声音?”幽梦猝然停步,犹疑侧耳,“你们听见了吗?刚才好像有水声?” 小崩子举目观察地形,若有所悟道:“回公主,这片林子后面就是瑶琳池了,那儿有温泉,发出水声也不奇怪。” 幽梦却无法打消疑虑:“瑶琳池?陆统领可曾带人去看过?” “应是去过了。”小崩子想了想,不以为意地笑了,“不过那里的汤沐是露天的,周围只有几座供人休憩的亭子,鲜有遮蔽,也藏不住人呐。” 可幽梦却觉得刚才那声音太过古怪,怎么听也不寻常,便当即转向,径直穿过林子抵达瑶琳池汤沐之外。那里的竹门是不关的,只挂着一道帘子,幽梦随手一掀,探头朝里张望了一圈,那些亭子檐角都挂着冬瓜灯笼,照亮了汤沐里的一切,小桥蜿蜒连着几个池子,温泉烟雾缭绕冒着热气,石块嶙峋突兀,此刻都暴露在她的视野里。 小崩子劝道:“公主你看吧,我说这根本没法藏人,咱们还是快去看看离忧公子吧?” 有一股很强烈的预感,趋势着幽梦的双脚想要进去,她说:“你先在这守着,我进去看一眼便回。” 说罢幽梦独自进了汤沐,她从那几个亭子下一一经过,愈走愈深,烟雾也渐渐变浓。 生性敏感的人,往往直觉都是准的,她提着裙裾迈上石桥,当她刚在某个池子边落脚,不经意地抬眼,竟赫然撞见那池水中站着一个人影,险将她吓得魂飞魄散! 她本能捂住嘴,透过弥漫的雾气定了定神,细瞧之,站在水中央的竟是一个赤身裸体、散尽乌发,此刻也和她一样猝不及防、满眼惊愕的男人—— 苏稚! 【二】双叶萦13┇抱紧他光滑炽热的身躯(2更毕) 除了泉水和那些飘忽不定的雾气,氤氲在他周围,他的身体根本无所遮蔽,一时白玉无瑕,明晃晃地刺激了幽梦的眼睛,使她失声尖叫了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下意识地用纱袖遮住视线,低眉一想更心绪烦乱,“该死,我忘了你不会说话……” 苏稚被她这举动也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本是斜靠在石头上,听到声响才站起来张望,谁知闯入的会是她?虽然这样的相见难免不堪,但他也没有像女儿家那样羞怯地立马钻进水里去躲藏起来。 幽梦无奈地,又强自镇定心神,小心翼翼地从袖后探出双眼,欲露还掩不甚敢直视他,生怕视线所及,看到不该看的:“禾雀,现在开始我问一句,你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每个问题都要如实回答我,好么?” 苏稚倒是没那么惊慌了,不偏不倚地看着她,点头。 “你……是因为在宴会被酒溅到了,所以才回来更衣,并且来这沐浴净身?” 幽梦目光飘忽,想看又不敢看,好生纠结,她余光感觉到苏稚是点了头的。 “你一直都在这么?” 他再次点头。 “有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他摇头。 幽梦觉得之后的问题必须正视他的眼睛,才能判断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于是她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鼓足勇气,缓缓放下袖子,视线尽量避开他一丝不挂的身体,而直接定格到他的双眼。 “那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或者可疑的事情发生?” 虽然隔着一重水雾,但依然能感觉到他认真的目光,他在摇头。 一定是被温泉的热气熏的,她觉得自己脸颊滚烫得能烤熟鸡蛋,这里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她愈发六神无主,眼睛也不知该看向何处,索性转了身:“我先出去了,你赶紧穿好衣服过来。” 苏稚心领神会的点头。 她往回走了几步,就在快要上桥时,不经意瞥见池边的石头下依稀漂浮着奇怪的东西,光线暗看不清楚,只觉得是黑黑的一块,她不由停下来凝目细看:“这是什么?” 苏稚茫然地看过去,见她步步靠近池边,弯下腰把手朝石头那儿伸了过去,忽然石缝草丛里“呱”的一声,跳出了一只硕大的青蛙,这令全神贯注而毫无防备的幽梦瞬间吓哭:“啊!——” 她尖叫着后退一大步,运气偏这么不好,又不慎踩滑了池边的卵石,整个人当即就往后仰了下去…… 苏稚看得眼帘一瞠,赶忙张开双臂想要扶住她,却稍迟一步,没能阻止她“扑通”一声栽倒进温泉之中。他怕她溺水,急忙俯身把她从水里打捞起来,她则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立马抱紧他光滑炽热的身躯,剧烈挣扎溅起好大一股水花,像喷泉似地从天而降,把相拥的二人淋个彻彻底底…… ◇◆◇◆◇◆◇◆◇◆◇ 兰莹被那几个贵女拉着正好散步到了百花香径,一路都看到有守卫穿行,她们对这边的情形很是费解。 “哎?这里怎么这么多卫兵啊?” “他们都在这干什么?” “难道府上出什么事了?” 她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而兰莹也不知从何解释,正当这时,她们每个人都听到了幽梦入水时那阵撕心裂肺的尖叫。 从另个方向赶来的幽然和络真也听到了,双双懵住,幽然迷茫道:“那不是九皇妹的声音么?什么情况!” 兰莹那的一群人蜂拥而上,和循声奔来的幽然络真撞上了,见小崩子和一个小太监站在那,一脸大事不妙正要往里冲的架势,结果被这么多人一同到来给绊住了。 众人挤在瑶琳池门口,大眼小眼地面面相觑,气氛变得诡异了起来。 【二】双叶萦14┇你很过分……(2000+ 1更) 苏稚双臂揽住幽梦后背,借助腰力带她站了起来,她瑟缩着贴紧他胸口,像经历过一场混战,脑海一片空白…… 直到喷溅在脸上的水花落尽,她终于试着睁开双眼,神志逐渐清醒后,惊觉自己靠着一个男人鲜活的胴体!她旋即如过电,浑身一麻,倏而移走枕他胸前的半边脸,可抱紧他腰的手未及放开,她就在抬头一瞬被他俯视的眸子牢牢勾住了—— 一束电光石火,自四目相对的刹那迸发,内心深刻的一丝悸动让她忘了思考,她居然……居然和一个从不敢幻想的男人如此亲密?而他就这么拥着惊魂未定的她,环在她背后的双手也未松开。 ◇◆◇◆◇◆◇◆◇◆◇ 贵女们都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幽然和络真:失踪有一会的孤男寡女一起出现?有意思。 络真颇不自在,幽然却懒得管她们,自顾叫住小崩子:“小崩子你回来!你在这做什么?我九皇妹呢?” 小崩子左顾右盼,一时局促地不会回答:“公主她……” 幽然从他那眼神瞧出了端倪:“她是不是在里面?” 小崩子支支吾吾:“是……不过……” “是就行了,咱们进去找她!” 幽然说着就要往里冲,却被络真拉住,他面露尴尬,低声道:“公主,这里面是温泉,您不方便进去……”不好说得太明白,这其实是男子专用的汤沐…… 可幽然倔强反驳道:“你刚才不是也看到,府里好像进了贼,又听见九皇妹在里面大叫,不进去看看如何放心得下?” 说罢她便拨开小崩子径直走入。她这一进去,那些名媛也纷纷跟上,谁叫她们都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小崩子想拦也拦不住,兰莹也是没辙,只能跟着进去,她也为幽梦那声尖叫担心得紧。 ◇◆◇◆◇◆◇◆◇◆◇ 此刻幽梦浑身湿透,纱衣贴身,发髻凌乱,像一只落汤鸡依偎在苏稚怀里,狼狈得有些可爱。 他嘴角浮现一丝若隐若现的淡纹,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替她拂开那些淋湿后沾黏在额前的碎发,使她眼前豁然开朗。 这情景顿叫她回想起初次去空灵乐坊擅闯后院,不慎窥见他在房中更衣露体的窘事,可那时毕竟还有层门纱隔着,一切都是朦胧的,可这回却是真真切切,不光看得见,甚至还摸得着…… 她视线控制不住地落下去,看到他胸腹上的肌肉轮廓清晰,皮肤白皙如玉,凝露晶莹,每一寸都看得她血气上涌,仓惶间收回目光,像做了亏心事似地,心虚怯怯地望向他。 他还是那么安静,眼神不慌不乱,大有种“你随便看,我不收你钱”的气势。 幽梦恍惚不能动弹,睁大双眼懵懵地看着他,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心跳急促加快,他那张脸美得令人窒息! “九皇妹!你在里面吗?” “小公主——” 众女的呼唤声交叠入耳,幽梦如梦初醒,一边惊惶地回头张望,一边试图放开苏稚,可苏稚却在此刻做出她意料之外的举动,猝然收紧双臂,箍住她的腰肢——幽梦侧脸冷不丁又撞上他胸膛,她顿时慌了,一心只想挣脱,可扭动身体与他蹭触间,忽觉下面有个奇怪的东西硌着自己,她怔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脸颊烫得犹如火烧! “禾雀你……别闹……” 她挣扎得更是用力,苏稚却充耳不闻,忽又迎面倾压,她不敌后仰,他便顺势将她放倒,使她背靠着温泉池边的一块礁石躺下。人声已越来越近,幽梦急得想叫喊,苏稚却是淡定覆在她上方,竖食指压唇,目光深切地看她,她终戛然闭口。 人群终于涌上桥头,男男女女许多双视线直勾勾地看过来,洒落在他二人身上—— 这一看可不得了,他们全都目瞪口呆,简直下巴都要脱臼了:此时的幽梦竟然仰面半躺在温泉里,而且身上还压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美男,二人正湿身相拥,脸面相凑,双双转头看来的表情,活脱脱是被人撞破了好事之后的惊慌! 这…… 这画面也太香艳了吧?美到让人不敢直视。 姑娘们纷纷扭头的扭头,捂面的捂面,红着脸窃笑私语不止。 “九皇妹你也真是的……”幽然一边难为情地回避着,一边又要打趣幽梦,“去了那么久不见你回来,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哪晓得你躲在这里快活着……”络真暗地里扯她衣袖让她别再说下去。 幽梦蹙眉闭紧双目,不胜心烦,心想这下误会大了。不过停止了挣扎倒也令她顿悟了苏稚刚才那番反应,他应是知道情势紧迫,纵然他们放开彼此,由她跑上岸去,也终会被众人撞见,他们一个光着身子,一个全身湿透,到了这地步,想解释也解释不清了,索性顺其自然,正常人看到这场面也不好意思久待。 “好了好了,咱们还是快走吧,别打扰小公主的美事了……” 名媛们心里可都识趣,也都乐得成人之美,于是你推我攘地往回撤,只有兰莹手足无措站在那,看着羞愧至极的幽梦,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解决眼下这混乱的局面,只好随她们出去了。 幽梦一只手保持着勾住他脖颈的状态,苏稚明显感觉到后腰上她的另只手因为紧张而不由自主地攥紧,他便垂眸看她,只见她把头埋得很低,缩在臂弯里抵住他的肩窝,脸红到了耳根。 他倏地一展眉目:真想不到往日举止乖张大胆的她,竟也会有羞怯到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也庆幸他们这会姿势巧妙,他能半身没入水中,否则他就要被那些女人给看光了。 温泉终于又恢复宁静,苏稚始终望着怀里的女子。许是感受到了他炙热的目光,幽梦畏畏缩缩地抬起眼来,几次想开口却欲言又止。 若是能说话,他一定会很关心地问她一句:你还好吧? 她神情委屈,咬了咬唇,微微嘟着嘴嗔他:“你很过分……” 【二】双叶萦15┇无限柔情地往她唇瓣靠近……(2更毕) 苏稚清浅一愣,他其实很想问问她,说他过分,到底过分在哪? 是强行要她和自己泡在温泉里演这出好戏?可这也是事急从权啊,两人互相看都看了,碰也碰了,谁也不吃亏,何况自己还没穿衣服,明显是她赚了吧? 还是说“过分”在……他眸色一晃,意识到了什么,暗想那完全是在这种情形下男人都会有的正常反应吧? 月光柔和漫洒,银光淡淡笼罩着他,四周烟水迷蒙,他绝美的仙颜隐在薄雾中,显得很不真实。他手撑石壁,歪着头,长长的乌发自肩一侧柔顺垂落着,那微湿的模样完全是在诱惑人心。 她轻垂眼睑,不敢与他对视。他此刻目光全被她生气时微翘的嘴唇吸引着,犹似情不自禁地俯面,无限柔情地往她唇瓣靠近…… 她感觉到了,在他即将碰到时忽然扭头向旁,并且用手给了他胸口一记推力,他怔在那,从她别扭的表情里看出她不愿意,眼底一束光熄灭渐冷。 她什么都没说,翻身绕过他的臂弯,他有所感应而配合地起身,看她在脱离自己后提着湿重的衣裙,蹒跚地蹚着泉水走向池边。 衣服全凝在一块,上岸时有些费力,苏稚体贴上前,扶她手臂想帮她一把,却被她作气一般冷漠推开,宁可自己艰难地爬上去。 苏稚霎时愣住,仿佛看不懂她,这是在闹什么小情绪呢? ◇◆◇◆◇◆◇◆◇◆◇ 这一夜就这么折腾地过来了。 晚宴散后,除了星宿,名媛们陆陆续续被送回各府。 送完客人,忙碌一宿的幽梦终于得空,便待在离忧房里,坐在床头照看他,兰莹、谷雨、苏稚、御医也都在。 离忧眼皮微微翕动,迷离睁开,幽梦眉间的担心总算舒展:“离忧,你醒了?” 苏稚亦关心地上前一步。离忧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见到她自是不胜惊喜,撑着就要起身:“公主?我……” “你先躺着别动。”幽梦扶着他又躺下,郑重凝视道,“离忧,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晕倒在花园里的?兰莹不是让婢女送你回来了么?” 离忧眉心蹙起,眼神有些迷茫,却似在努力回忆:“是,本来我的确是想在房里就寝的,怎奈酒劲愈甚,令我头痛不堪,我便想去花园走走,醒醒酒,可我突然看到有个影子闪过……” 在场众人皆是一怔。 “影子?”幽梦顿时紧张,“什么影子!” “那影子从树丛里穿过,约莫是个个高的男子。”离忧抬起不确定的目光与她交会,“只可惜当时太暗,那人又是一晃而过,我没有看清。” 男子……幽梦低眉思量:草人、机关、散花绫、面首、男子……她串联起之前的种种线索,似乎对上了。 她扶在离忧臂上的手加重力道:“后来呢?” 苏稚疑惑地看着他,见离忧眉头皱得更深,显得有些痛苦:“后来我觉得那人可疑,就想追上去看看,可就在这时,有人在背后敲了我一棍……我眼前一黑,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幽梦听罢陷入沉思,眼底的光线却是锃**人。 兰莹云里雾里地自语:“这事情真是越发离奇了。” 这时幽梦站起道:“我们先出去吧,让离忧好生休息,没准等他恢复了,还能再想起什么来。” 离忧尽其所能地俯身行礼:“多谢公主体恤。” 一行人渐渐出了厢房,幽梦走在最后,临出门经过苏稚身前时,他正满怀心绪地看她,而她忽然意味深长地停驻,眉眼不抬,神情寡淡,只用彼此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出来,本公主有话对你说。” 【二】双叶萦16┇你若想被我宠爱,本公主便给你宠爱!(1更) 苏稚随幽梦去了苑外,站在月门一角,她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裳,发髻也重新梳理过了,微风吹得她鬓角发丝轻盈,一飘一飘的,月光清淡地洒在身上,为她增添了一缕柔媚。 沉默良久,她试着抬眼正视他。“我想我们之间似乎有点乱,有必要理清楚一些。我先说吧,今晚在瑶琳池的事……”她微顿,目光不自在地飘走,“我不是有意要去偷看你的……” 他眼波微漾,平静地告诉她,他明白。 “我解释完了,那么换我来问你。”她骄矜昂首,冷下语温,“你希望得到本公主的宠爱么?” 他始料未及地一怔。 她却紧紧凝视,拿出一股强势:“是,或不是?” 他若有所思地垂眸,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连你自己都不确定么?” 幽梦百感交集,他若说不是,则难免叫人伤心,若说是,又显得别有居心。好像不管怎么选,她都不会高兴。 这时,她目光软了下来:“我无法看透你心里在想什么,但你想听听我的想法么?” 他重新对望住她,轻轻点头。 她说:“外人都以为,你们的存在,只是一群陪我淫逸享乐的男宠,就凭你来我府中这些日子所经历和看到的,你觉得是这样么?” 他不动声色,可眼神明显是迟疑的。 “在我眼里,你们虽然是我的面首,但我却像对待客卿一样,尽量保留对你们的尊重。”她目露殷切之色,认真道,“我一直认为,你和离忧,是檀奴苑里的两股清流,出淤泥而不染。” 他沉静如水地听着,并无波澜。 “离忧向来清雅高洁,可你给我的感觉,却比他更清冷疏离。”她吸了丝凉气,“你好像一直不大愿与本公主接近?” 他眼底掠过一丝犹豫,似乎蕴藏着许多秘密,一言难尽。 “如果你是有意疏远我,不想被我爱重,那方才在瑶琳池,你对我做的那些……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隐隐有些局促,而对面的苏稚望着她,眸色被月光映得通透,近似含情脉脉,看得她有丝迷惘和无措,直到彼此又静默许久。 “今晚的事我也不会再对外人诸多辩解和澄清。”她说,“我知道你有哑疾,也不可能出去乱说什么。” 她表达着对他的放心,可她又怎知就算他不哑,难道他就一定会乱说么? “但毕竟被那么多人看到了……女人总喜欢搬弄是非,我不可能堵住她们的嘴。”她轻叹了口气,“很多时候,对于解释也无用的事,我会懒得再去解释,我就只能将错就错。” 他眼中掠现一丝诧异,将错就错?这词,用的颇有意思。 “我不知道这么简单的解释你会不会明白,现在一定有很多人以为我在温泉与你偷欢……”她顿了顿,似是酝酿措辞,“在外人眼里你一定是我十分宠爱的面首,没关系,我表面上也会那样去做的,但实际是什么样的,你知道就行。” 苏稚眉眼里神采微扬,一如被她的话点亮。 “我喜欢说话和做事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的人,我这就算是把话挑明了,剩下的就是你自己去考虑了。”她忽又鼓足底气,扬声道,“你若想被我宠爱,本公主便给你宠爱,本公主说到做到!” 苏稚是聪明的,他很快领会了她的用意,因而在垂眸间有一丝清浅的失落划过,背着光,她不曾看到。 ◇◆◇◆◇◆◇◆◇◆◇ 明月西斜,幽梦和心腹们聚集在风华楼里,一同分析着眼下的形势,商讨对策。 “今日行动失利,只怪我们太低估了对手。”星宿没有亲手抓住细作,她无疑是失望的,“幽梦,今晚之事你有何看法?” 幽梦自始至终沉默,听她们讨论着,把零零碎碎的线索在脑海里反复拼凑,一边神色凝重地看着桌上,那六块写有不同面首名字的木牌名签。 “排除掉离席片刻就回,在时间上无法完成任务的溪吟。”她用手将溪吟的名签翻面,视线移至络真的名签上。 她想到七姐临走时,特意将她拉到一处悄声说的话:“九皇妹,先前我逛你园子迷路,遇到络真便让他带路,可正聊着聊着,我们就看到一个黑影穿过了花园……” 她送走幽然便去私下询问络真:“你之前一直与我七皇姐在一起?” 络真不知她究竟想问什么,莫非身为她的面首却擅自接近其他公主,她要怪罪?因而有些戒慎,不过还是坦诚道来:“是,我从医药堂取了药回来,在半路遇见了清河公主。” 虽然幽梦看他的眼神耐人寻味,但也不再深究下去,放他回去休息了。 兰莹提醒幽梦:“络真公子在宴席上曾向我请示,说是饮酒后突然胃疼,便去药堂取药了。” 目光定格了一会,幽梦终说道:“络真也可以暂时排除嫌疑了。” 星宿不解:“为何?” 幽梦神秘有趣地笑着,却故意不点破:“他啊,运气好得很,有个很厉害的证人保他呢。”说着也将络真的名签翻面,和溪吟那块一同移走。 剩下的四块名签并列排成一行,她微凉的眼风逐一扫过:“那么就只剩下苏稚、离忧、晏鹊、珝逸。” 目光在四个名字间徘徊着,看出了神:“他们四个人,既不为人知地失踪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能证明他们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让我不得不怀疑。” 【二】双叶萦17┇你既清心寡欲,又何苦来招惹我?(2更毕) 谷雨纳闷道:“离忧公子不是被人袭击,打昏过去了么?他应该也能排除嫌疑了吧?” “被人袭击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兰莹表示质疑,“毕竟事发之时只有他一个人,谁能保证他的昏迷是事实,还是演技?” 幽梦目色凝滞一会,点头道:“兰莹说得对,此人是丞相精心挑选来的细作,既然要在我的公主府里做好长期潜伏的准备,必得擅长伪装自己,不会演戏就太差劲了。” 谷雨发出轻轻的一声“哦”,领悟后方知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幽梦眸光轻抬:“苏稚也一样,虽然表面上他好像一直都待在瑶琳池,但是谁能证明?” 这时立夏忽然极不合时宜地偷笑,被幽梦斜眼逮了个正着。 幽梦当然知道她在笑什么,无非是听到了关于自己的闲话。 “外人笑也就罢了,咱们自己人也这样?”她仰首自矜道,“你们千万别真的以为我和他在一起寻欢作乐,所以我是他的证人?我说了,那只是个意外。” 寒露怕主子生气,故意用玩笑的口吻道:“公主说得是,就算是真要寻欢作乐,也不至于把自己弄得头发衣裳全湿透了,可不难受?作乐也不是这么个作法呀……” 众人掩唇窃笑,幽梦懒得理她们,兀自将目光重新落回案上的名签,若有所思:“所以这四个人,看似都能解释自己的去向,却都无人可以作证,除非有确凿的证据洗脱嫌疑,否则就都不能轻信,还得多加观察才行。” 兰莹长长舒了口气:“总算现在嫌疑范围锁定在了这四个人之中,排查起来也容易些了。” 幽梦却是愁眉不展:“我现在最担心的,如果细作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两个,甚至更多……他们在府中缔结脉网互相照应,那恐怕就更难对付了……” 兰莹听得瞠目心惊。 “的确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星宿抱臂托着下巴做思考状,“我去所有布防点仔仔细细地勘察过,居然连一个脚印都没留下,这个人的轻功相当了得。” “武艺高强,又会放机关,还懂得筹谋算计,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兰莹张口结舌了好一阵,只能深深地叹服,“这人的本事是要逆天啊……” 星宿忽有一计,放下手正视幽梦:“要不这样,我去试探他们四个人,看到底谁有武功底子?” 幽梦没有立即表态,而是踱着步,沉思良久才道:“既然他们选择隐藏武功,就绝不会轻易暴露出来,哪怕我们暗中下黑手让他们猝不及防,也很难把握个‘度’,试浅了,他们也未必就沉不住气亮出身手,试深了,又须深到何种程度?难道要将他们打个半死不残的才能证明不会武功?对于无辜的人岂不很冤枉?” 她这一番思虑不是没有道理,星宿也语塞了。 幽梦终是摇头:“这法子略显得盲目了,还是暂且先不试吧,等到哪日我们实在无计可施,必须如此时再作考虑。” 兰莹试问:“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 “等?”幽梦眼里漾起不屑,“那是在坐以待毙。” 兰莹和星宿不禁对视了一眼,彼此暂时都还没有十拿九稳的计策。 “不管怎么说,那细作定是已经成功将消息传出去了。”幽梦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今日既已打草惊蛇,他就会藏得更深,那就只能引蛇出洞。” 这个时候她们需要的是耐心,还有冷静,幽梦在众人期许的目光中转过身,眼神里透出一抹邪笑—— “我们要从长计议,必须想一个更缜密和周全的办法,他想要什么,我们就用什么来当诱饵。” ◇◆◇◆◇◆◇◆◇◆◇ 夜深人静,檀奴苑已沉入梦乡。 “如果你是有意疏远我,不想被我爱重,那方才在瑶琳池,你对我做的那些……又是什么意思呢?” 苏稚独步迈下廊阶,颀伫月下,眼底倒映着一片清辉,阴郁迷离。 “我喜欢说话和做事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的人,我这就算是把话挑明了,剩下的就是你自己去考虑了。”她骄傲的声音在耳,不容他辩驳,“你若想被我宠爱,本公主便给你宠爱,本公主说到做到!” 而此时的幽梦却被心事扰得,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侧卧下来,托着那张乐谱丝绢,却是看不进半个音符,眼前直在浮现月色迷雾下的瑶琳池,自己被他相拥入怀,压在身下,覆唇向她,心中无端难过: 你留着那把折扇,便是在乎那位“知音”,你既清心寡欲,又何苦来招惹我?为什么……要让我觉得你居心不良,你对我每个眼神和举动,都好像是在有意的撩拨,那么自然而然,难道你本性就是如此? 幽梦始终不敢去想,如果当时她没有躲闪,没有逃避,接受了他的吻,那之后会发生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她亦不知,那人顶着风露长立中宵,直到月华流泻,沾衣如雪。 【二】双叶萦18┇从没见过苏稚生气(1更) 这日临近午膳时辰,苏稚和离忧对坐着,经过一阵休养,离忧的身子已无大碍。 “阿稚,听说我养病这两天,你常陪伴公主?” 离忧像是不经意聊起,苏稚微怔,垂目点头。其实也没做什么,不过就是给她弹弹曲,陪她散散步,见过几面罢了。 离忧笑得有些不自然:“茶会那晚我喝多了,被人打晕后什么也不知道,后来也是听他们提起,说你和公主在瑶琳池……” 苏稚旋儿抬起眼帘,揣测着离忧的语气。 离忧故作淡然:“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也没别的意思。” 苏稚便放下那双戒备的眸子。这时有侍女进来,为他们把饭菜一一摆好:“公子请用膳。”而后端盘退下。 离忧顺手去端自己那份,唇边笑意清淡:“我想公主应该很喜欢你吧?” 苏稚没有回应,总觉得他话里味道怪怪的。他想先喝口甜汤开开胃,可他拿着汤匙搅弄两下就放下了,离忧看不懂他一副倒了胃口的表情:“怎么了?” 苏稚还未表示,这时九九跑了进来。“阿稚哥哥!离忧哥哥!”他兴致勃勃地呼喊着,“今天天气好好哦,我们去园子里放风筝吧!” 跑来看到满桌子饭菜又一脸怔懵:“哎?你们才吃饭呀?” 离忧浅浅一笑:“是啊,等我们吃完再去放风筝吧。” “好!”九九可高兴了,低头看桌上,“咦?阿稚哥哥你这汤看起来好好喝,正好我有些口渴,让我喝两口呗!” 这小吃货看到吃的就两眼放光,也没注意到苏稚脸色不对劲,正要端起汤碗来喝,不料苏稚忽然来了一把火气,挥袖一拂,怒将汤碗打碎在地,“嘭!”—— 九九被他吓到了,离忧也吃了一惊。 “阿稚哥哥你……” 九九从没见过苏稚生气,在他眼里苏稚的笑容比阳光还要温暖,他像泉水一样温和到没脾气,可他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一反常态对他这样?是自己做错什么了吗? 在苏稚愠怒的目光中,离忧望向洒在地上的汤羹,顿时触目惊心,九九更是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失声尖叫:“这……这汤里怎么有只死老鼠!……” 那老鼠个头不大,像是刚生不久,可当真恶心得人一阵反胃。 离忧心里透亮,眼神倏而冷却:“哼,这都不知道是第几次了,真是够缺德的。” 自从那晚苏稚和小公主在瑶琳池“鸳鸯戏水”的消息被传开后,他的霉运就接踵而来,他的饭食里总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死虫子,看着让人十分作呕,今天这只死老鼠也是丧病到了极致,简直叫他忍无可忍,他才会这样生气。 “是谁啊这么恶心人!”九九看一眼就止不住地干呕,“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 “吃饭?”离忧冷笑一声,“恐怕再过不久,连命都要没了。” 九九呆住,难以置信地看他:“啥?” 离忧用眼神瞥了瞥苏稚:“九九,你没发现,最近在这檀奴苑,所有人的矛头都指向你阿稚哥哥了么?” 九九一头雾水:“为……为什么呀?” “为什么?”离忧笑看那扭头冷漠状的苏稚,“当然是因为公主喜欢你阿稚哥哥啊。”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这句听来颇有些讽刺,苏稚闷闷地瞬了瞬眉睫。 “公主姐姐喜欢阿稚哥哥?这是好事啊!他们不都应该对阿稚哥哥更加恭敬,来巴结讨好他么?”九九想当然道。 “呵,讨好?”离忧嗤之以鼻,“那些明面上笑脸迎人,暗地里给你使绊子的人,你又能拿他们怎么样?” “真是太可恶了!” 【二】双叶萦19┇后宫起火,家宅不宁(2更毕) 九九像只被点燃的炮仗跳了起来:“我不能让他们这么欺负阿稚哥哥!我要去告诉公主姐姐,让她评评理!” 说着他就气咻咻地跑出去了,苏稚没拉得住他,回头看离忧的目光带着几分埋怨。 “看我做什么?”离忧冷淡道,“怎么,你又想息事宁人?” 他说不看,可苏稚看得更是大义凛然。 “你觉得我不该对一个小孩子说这些?”离忧也“唰”地拉下脸色,“那你想过没有,你这样放纵下去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今天还只是些死虫子、死老鼠,再之后呢?你能保证他们不会在你饭菜里下毒?” 苏稚微弱一怔。“你该忍够了。”离忧一句话又使他敏感侧目。 “我知道你不愿意在公主面前乞怜,不想让她觉得你娇宠谄媚,总是有求于她。”离忧口气极尽淡然,却掩盖不住他眼底的精明,“你不方便说的话不如就让九九去说,他正合适。” ◇◆◇◆◇◆◇◆◇◆◇ 九九在风华楼找到了幽梦,急不可耐地拉着她,把自己所见、所闻,一肚子的火全吐了出来,幽梦听完事情大概,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他们就在阿稚哥哥的汤里放只这——么大的死老鼠!”九九用手很夸张地一比划,“可气人了!幸好他没吃!” “好了好了,你说的这事姐姐听到了,心里也有数了。”她轻拍九九气红的小脸,挤出一丝微笑来哄他,“你就不要气了,好不好?” 九九直率,说话也无所顾忌:“公主姐姐,他们都是因为你喜欢阿稚哥哥才这样欺负他的,您可一定要为他做主啊!” 幽梦敛一敛眉目,酝酿起了心思:“你放心,姐姐明白该怎么做的。” 随后她抬首吩咐:“谷雨,你去传令膳房,让他们重做一份膳食给苏稚送去,不容有任何差错。” “诺。” 谷雨欠身告退,幽梦牵起九九的小手温柔细语:“小九九,这件事交给姐姐来处理,你先回去吧。” “嗯!”九九乖顺地跟着谷雨一起出去了。 幽梦心累地耷下脸:“你们看看,家宅不宁了,这都叫什么事儿?” 细作的事还未了,自己的后宫俨然又起了火,可够叫她心烦的。 “其实也不奇怪,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兰莹是个明白人,不以为意地垂眸浅笑,“苏稚本就相貌出众,又因为瑶琳池一事而被误会成你的新欢盛宠,难免树大招风,遭到其他面首嫉妒。” 幽梦眸光清寒:“我见惯了后宫那些女人斗法,原以为只有女人善妒,爱惹起这些是是非非,没想到男人也这么喜欢争风吃醋,让人不省心。” “谁让他们一个个都巴望着被你宠爱呢?”兰莹端给她一杯茶,让她降降火,“男人总归是好斗的,而你就像是天上的日月,对他们而言是唯一的,为了追逐你的光华,自然会引地得他们互相争胜。” “看来男人的嫉妒心,真是一点也不逊于女人啊。”幽梦握着茶杯感慨,不由得想起自己那霸道强势的长皇兄,“一旦男人的占有欲爆发起来,那简直比天崩地裂还可怕……” 兰莹听出这话味道不寻常,斜去眉眼:“你见识过?” 幽梦扫来一缕余光,嗤声冷笑,她不想谈及那人,遂转移话题:“只是可怜了苏稚,明明知道我是逢场作戏,却不能道出真相,还要人前人后地受人刁难,真是委屈他了。” 兰莹道:“如果他能排除细作嫌疑,日后你想宠幸他也未尝不可。” 幽梦呷了口茶:“小崩子。” 小崩子上前躬身:“公主有何吩咐?” “接下来的日子你给我把眼睛放亮了,密切留意檀奴苑那边的动静。”幽梦目光投落下冷傲的威仪,“我总觉得这些面首不安分,生怕他们有人在暗中搞鬼,把我府里弄得乌烟瘴气。” 小崩子保证:“公主您放心,有奴才盯着他们,谁要是敢不规矩,奴才一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我虽然暂时不会宠信他们任何人,也断不能纵容他们胡闹。”幽梦微抬下颌,眼神里透出狠绝,“他们可以在我这衣食无忧,安逸享乐,但想在我这挑事找麻烦,就绝对不行!” 【二】双叶萦20┇离忧的心魔到底是什么(1更) 午后的博闻书斋沐浴在一片安宁祥和之气里,身体复苏后的离忧在这,又回到与幽梦同窗共读的美好时光。 二人对坐于两张席案,正是一同研读《管子》。 “夫玉之所贵者,九德出焉。夫玉温润以泽,仁也。邻以理者,知也。坚而不蹙,义也。廉而不劌,行也。鲜而不垢,洁也。折而不挠,勇也。瑕适皆见,精也。茂华光泽,并通而不相陵,容也。叩之,其音清搏彻远,纯而不杀,辞也。是以人主贵之,藏以为宝,剖以为符瑞,九德出焉。” 离忧干净而明亮的嗓音回荡于室,幽梦听着悦耳,转面望着窗外的风景——黄昏的阳光斜照进来,将她拢于一片金黄的光晕里,她就这般安静地坐着,眼帘半阖,眸里带一丝微凉的哀伤,美得像梦境中人。 “仁、知、义、行、洁、勇、精、容、辞。”离忧放下书卷,敛眉而笑,“管子以玉的九种品德来喻人,当真是精妙又贴切。” “是啊。”幽梦回过神,淡笑道,“所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能具备这九种品德的人,那是当之无愧的君子了。” 离忧凝视她恬静的容颜,不自觉间心有动容:“那在公主眼中,离忧称得上是君子么?” 幽梦微错愕,唇边盛开一朵绚烂。“当然。”她亦有些好奇,“为什么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因为有些时候,我的举止、想法,自认都不算合乎一个君子的标准。”他垂下头,声音渐沉,“我心有魔,莫如君子纯净。” 幽梦眼睫轻颤:“那离忧的心魔到底是什么呢?” 他看上去变得焦虑了:“我的一位亲人,她死得不明不白,我却没有办法查明真相,还她一个公道……” “他是怎么死的?” 他苦笑着摇头:“怎么死的?是谁害死的?为什么会死?这些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她是死于权贵之手。” 幽梦神色认真地看着他:“如果你知道仇人是谁,你想为他报仇么?” 他踟蹰一阵。“想,可我觉得很难做到。”说着,他抬起沉重的双眸,“不光是因为那人有着我无法撼动的地位和权势,还因为我一直犹豫,下不了决心。” 他的眼神像被一团雾包裹着,幽梦迷惘了。 离忧装作无谓:“算了,都是不开心的事,不说也罢。” “离忧,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幽梦用目光定住他飘忽不定的心神,“你如此有才华,为什么不去考取功名,而要放下自己儒生的清誉,来这里做我的面首?” 许久的缄默后,他说:“我从十二岁始入科举,每年都会进京赶考,虽然会试都能名列前茅,可总会在殿试之后名落孙山,至今仍是徒有个秀才之名。” 幽梦怔住,瞳孔因为惊讶而放大。 而他只是惨淡笑着:“渐渐地我明白了,我一介寒门,空有一身才学,却无门无道,结交不了朝中的权贵,又怎会有登科及第的机会?” 幽梦对离忧所说的经历并非没有感触,想到朝政由归丞相把持多年,官场黑暗已是可想而知,而官员的选拔就更是成了重灾之地,不知有多少像离忧这样的贤才被明珠暗投。 “你可曾听说,我父皇采纳了当朝太傅梅自寒的主张,自今年起新设了一场春试,名为「百儒春科」,将由各地举荐、在历来科举中未能入选的优异考生荟萃于东都,由太傅亲自命题和主考,再由父皇亲自遴选和决定,殿试就定于五月初十。”这是在一次回宫请安时,幽梦听说到的,“梅太傅为官清廉,高风亮节,你应该有听过他的名望吧?” 提到梅自寒,便如触及心上的白月光,令她眼神都不由变得温柔缱绻。 【二】双叶萦21┇唤出心底最柔软的名字…“公主,您在叫我?”(2更毕) 离忧目光泛起微澜,对视中只觉幽梦殷切如许,她道:“这次由太傅掌控全局,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寒门布衣,在他眼里没有分别,全都得凭真才实学取胜,这难道不是你最好的机会?” 他失落低下头:“我的确被举荐而获得了春试资格,但是亲人突然离世,对我打击实在太大了,我恐怕没有心力再应付这场春试……” “不要紧,明年还有机会,而且你现在有我。”她就这样脱口而出,没有一点的犹豫,令离忧错愕抬眸,迎上她笃定的目光,给他无穷的力量,“明年春试我一定能帮你拿到名额,到时亲自送你进宫应试!” 离忧顿觉心口很暖,情不自禁地笑了,宛如梨花一般清雅出尘:“那日公主说,对离忧好是因为惜才,如果因为公主的垂青,而终能顺利走入仕途,这对离忧来说当真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幽梦略显迷茫,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离忧入府侍奉公主,原是指望能借助公主的权势,有朝一日能查明我亲人的死因。”他愧疚地低落眉眼,“公主,请原谅我对您有如此可耻的私心。” 幽梦呼吸凝结了片刻,了然后缓缓颔首:“如果我真的可以帮你,你大可以告诉我,不必有所忌讳。” 离忧眼角颤抖,心很难平静下来。他终究是性情中人,抵不过这样贴心温热的真诚,在与她对望的一段光阴里,他仿佛遇到了尘世间最美好的人。 他含着一丝凄楚的笑垂眸,重拾书卷:“离忧再为公主读一读《管子》,读一读君子九德吧。” 幽梦默然相允,看着他全神贯注地念起: “是以,水之精麤浊蹇,能存而不能亡者,生人与玉……” 她安安静静地听,思绪越来越涣散,也许是夕阳的光线于此时流金溢彩,把一切都照耀得不真实,光影在她眼中起了微妙变化,让她的眼睛开始说谎—— 男子的身影晃了晃,她恍惚看到是梅自寒坐在她的面前,捧着书细细品读,就连声音也变成他的,沉郁而清冷: “是以圣人之化世也,其解在水。故水一则人心正,水清则民心易。一则欲不污,民心易则行无邪……” 她木讷地张着嘴,双眸泛起烟波,挣扎许久,才终于极轻地,唤出了心底最柔软的名字: “梅郎……” “是以圣人之治……”离忧念到一半,听幽梦一唤便凛然怔住,他疑惑抬起头,只见她貌若痴状,神色哀婉,他深感不解,“公主?” 幽梦呆滞地醒过神来,眼前梅自寒的幻象退去,终变回离忧的模样,她看清后心头顿时空落落的。 她这样很让离忧担心:“公主,您在叫我么?” 她垂眸藏着眼里的泪光,按了按额头,故意笑得云淡风轻:“没有,我只是……一瞬间走神了而已。” “公主是累了吧?”离忧满眼温和,体贴相劝,“不如我们今天就读到这里,您先回去休息?” 她点点头,神不守舍地站起来,离忧眼见她走出书斋时黯然失落的样子,明显有心事,而敏感的他也不禁暗生疑云,方才听她冷不丁冒出那句,依稀唤的是……梅郎? ◇◆◇◆◇◆◇◆◇◆◇ 事过一日,膳房和往常一样忙碌,厨娘将烹妥的菜肴分盘装好,陆续端进隔壁屋子,那里面有一张大桌台,每次檀奴苑的伙食做好了都会先摆在这里,每只木盘边角都挂着牌子,再由侍女进来按照木牌上的名字,把它们送去各处。 趁着厨娘又送来一批饭菜,关上门回膳房忙去了,一个男人小心翼翼地开门溜进来。他在桌边徘徊,翻看木牌找到苏稚的名字,打开一盏瓷盅盖子正要加点“料”进去,却忽然被一只手扼住了手腕。 【二】双叶萦22┇拉下去!等候公主发落!(1更) 那人回头,便迎上小崩子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珝逸公子,你鬼鬼祟祟跑来这膳房,又偷偷摸摸地想做什么呐?” 殊不知小崩子早就埋伏在这等着他了,珝逸心一慌,强作镇定道:“我就是进来看看今天吃些什么?” 小崩子冷冷睇他一眼,捏着他手腕举起来,露出他攥在手里的小布袋:“这是什么?” “这是……” 珝逸窘迫,小崩子一把扯过布袋,翻开一看,里头放着几只死蟑螂,都是黑不溜丢大个的。 小崩子瞪眼朝珝逸一斜:“你好大的胆咂,想要把这玩意儿,放进苏公子的膳食里去啊?” 珝逸赶忙狡辩:“不……公公,你误会了,其实这是上好的药材,我看苏兄近来气色不好,所以添点药材进去,让他补补身子。” “哦!……”小崩子声调夸张得跟唱戏似的,阴阳怪气地笑了,“药材啊?” 珝逸本是强作傻笑,被小崩子陡然拔高音量给震住:“你当本公公是白痴么!” 犹如被人侮辱了智商,小崩子恼羞成怒:“居然还想蒙骗洒家?要不我把你这‘药材’丢你汤里去,你给我喝得一口不剩,本公公就信你!” 珝逸干笑得像嘴角抽搐:“这不好吧公公……” “再要不,洒家让人去抓只活的蜈蚣来给你也熬汤喝?那可大补啊!” 珝逸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十分难看。“公公你别这样……”他慌张掏出两个银锭子,往小崩子手里塞,“这点小意思,孝敬公公你,这事就这么算了,你就当我是和苏兄开个玩笑……” “开玩笑?本公公可没想和你开玩笑!”小崩子一把推开他的银子,指着手里的布袋警告他,“你这往小了说是滋事捣乱,往大了说,那可是伤人害命啊!” 珝逸登时急了,拉扯住小崩子的衣袖:“公公,你就原谅我这回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下次呢?等你去见了公主,看她原不原谅你!”小崩子示意左右,眼神狠狠一勒,“带走!” “公公!……”珝逸“噗通”就给他跪下,央求道,“求公公开恩,千万别将此事告诉公主!” 小崩子冷眼蔑视脚下的男子,用力将拂尘一甩:“先把他给我关起来,等我禀明了公主,再由殿下发落!” 侍从们一拥而上把珝逸给拖走,他一路仍在苦苦哀求:“公公……公公我知错了!……公公求您饶了我吧……公公……” 小崩子撇嘴摇摇头,等到那烦人的吵闹声终于消失,总算耳根子清净。 ◇◆◇◆◇◆◇◆◇◆◇ 今日苏稚和离忧顺利用过午膳,其间倒没发现什么异常,他们都觉得是九九去提过之后,公主严令膳房加强监管,所以就不会发生类似事情,日子总算能太平了。 可到了傍晚,忽然听见小崩子在苑外通报,公主驾到。 面首们闻声纷纷走出厢房,在院子里面朝庭门,跪地恭行大礼。 “都起来吧。”公主端庄优雅地走进来,面带柔媚笑意,“我刚从府外回来,顺路经过,就来看看你们。” 苏稚和离忧生性低调,不喜喧闹,所以都站在离她最远的地方,但她视线却有意冲他们这里飘过来,并且短暂停留了一瞬,也不知看的是他俩中的谁。 因为难得见公主亲自光顾檀奴苑,面首们个个兴致盎然,溪吟更主动提议:“公主今日外出又有哪些见闻趣事,不妨和我们分享呗!” “是啊是啊!”其他人也跟着起哄。 幽梦轻瞬眉眼,笑靥更是娇美:“趣事嘛倒是真有一件,不过在说之前,我先给你们讲个故事。” 【二】双叶萦23┇无比坦荡,执起苏稚的手(2更毕) 比起他们的亢奋活跃,映虹安静笑着,看上去就温顺乖巧多了:“好啊,公主的故事一定十分有趣。” 幽梦用目光扫过他们每个人,然后闲庭信步道:“故事发生在西汉时期一位皇帝身上,汉元帝刘奭,当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府中有一位品级较高的姬妾,人称司马良娣。” 面首们散开立在两旁,每个人看上去都聚精会神,津津有味地听着。 幽梦顺着他们让出的空道,一边往更里头踱步,一边含笑说:“传说这位夫人貌美而多才,颇受太子宠爱。在她生日那天,太子特地为她置办茶宴,可她却收到一份匿名贺礼,打开一看,盒中竟放着一只死状凄惨的老鼠……” 众人顷刻瞠目色变,露出惊骇貌。苏稚和离忧不算特别惊奇,只像是预感到什么似地,暗暗加深了眸色。 “良娣属鼠,在自己生辰当日收到这般恶毒的诅咒,那娇弱的美人顿被吓得一病不起。弥留之际她向太子哭诉:妾非死于天命,是那些不受太子宠爱的姬妾,因为妒忌而咒我如此……”幽梦停下脚步,煞有介事地垂眸神伤,黯然唏嘘着,“太子悲痛欲绝,在良娣死后一直郁郁寡欢,更因为良娣那句临终遗言,而将众多姬妾都弃之门外。” 随她故事讲完,庭院里已经变得鸦雀无声,气氛宛如凝结。 这时疏桐牵强一笑,打破了这尴尬的静谧:“呃……这位太子,还真是一位专情之人啊。” 幽梦回头看他一眼,笑得故弄玄虚:“好像是这么回事儿,可重点不在这里。” 疏桐便缄了口。其他面首们多垂着脸,互相用余光传递眼色,像是心里有数了一般,唯离忧和苏稚面不改色。 幽梦忽地一转面向,像是心血来潮地抛出话去:“离忧,你说重点在哪?” 离忧冷不防地接过话,迎着众人投向自己的目光,镇定说道:“重点在,姬妾因妒心争宠,伤人性命,令太子痛失所爱,此事恶劣,损人而害己。” 苏稚在旁静默聆听,不动声色。 幽梦霎时收去笑意,音色冷凝:“说得对,可眼下在我府中就有人想要兴风作浪,扰得公主府人心躁乱,不得安宁,你们认为本公主该不该罚他?” 众人皆是一怔,纷纷流露慌色。 在他们面面相觑着不知如何应对时,幽梦沉色而狠厉,扬声道:“把人带进来!” 语毕,就见俩小太监搀扶一个虚弱的男人进了院子,众人一看竟是珝逸,身后衣服上还有道道醒目的血痕! 幽梦冷睨之一眼,昂首道:“不要以为公主府里日子过得舒服,就可以胡作非为,我这也是有家规的。” 那时她刚一进府园大门,就听小崩子说人抓到了,是珝逸在苏稚的饭菜里面动手脚,且人赃并获,直叫她无言以对!居然用这么荒唐的法子去整人,这哪里像是一个有脑子的人该干的事儿? 他们愕然瞪大了双眼,看着珝逸一瘸一拐地被人搀着来到公主面前,瘫然跪地,惨兮兮地请罪道:“公主……珝逸知错了……” 见这情形,苏稚和离忧顿时转面,十分默契地对视一下,心中皆已了然。 方才那顿板子打下去,虽不至于丢掉半条命,但也是皮开肉绽,够他在床上躺好几天了。 “今日我赏了珝逸三十板子,既是给他一个教训,也是给你们一个警醒。”幽梦冷冷扫视着在场众人,一字一字寒意慑人,“日后若再有人敢惹是生非,本公主,绝不轻饶!” 众人俯首作揖,以表顺从。 珝逸虽然罪不至死,但也不能轻罚,幽梦必须先拿他来开刀,给檀奴苑里那些还想犯事的男宠做个榜样,也希望他从此能长点记性,以后住在府里就知道要安分守己。 幽梦嫌恶地瞟眼地上的珝逸:“把他送回房。” “谢公主……”珝逸孱弱地伏地叩首,随后忍着痛,由那俩小太监搀扶行走。 当他经过台阶与回廊附近的苏稚碰面时,苏稚显得平静而淡漠,珝逸则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从方位上只有苏稚离忧看得到,那眼神却叫人印象深刻,苏稚兀自体会着。 “听说有人看不惯我宠爱禾雀,就不让他好好吃饭?” 公主一声谑笑的口吻,众人又是一怔,苏稚扬目而去,见她从容自若,步步娉婷,径直走到自己面前。 “那今日起,就让禾雀来为我侍膳吧。”说着,她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下,无比坦荡而又自然地,执起苏稚的手。 苏稚虽然有些诧异,但眼神自下而上,从她手升到脸上,犹显得波澜不惊。她正仰面看他,脸上笑得十分温柔和宠溺。 就连离忧也呆住了,而她却无所顾忌,以娇柔之力拉着苏稚跟自己走,如同宣告什么似的:“如此一来,他的膳食将会和本公主的一块准备,再有人想投放蟑螂、老鼠什么的,只管来。” 苏稚就这么听话地被她给拉走了,留下满院石化的好风景。 【二】双叶萦24┇哪有你这样侍膳的?真没诚意(1更) 薄暮降临,阁楼灯暖,侍女陆续走进厅室,呈上各式菜肴。 主位上的幽梦坐姿秀雅,转过头,端详起不远处偏席上的苏稚,他笔直坐着,来来往往的侍女不断穿梭,将盘盏搁在他面前的几案上,他的目光却保持平视,半分也不乱看,规矩和涵养自然流露,脸上始终带着那份安静和从容,因而显得格外赏心悦目。 “你好像是第一次光顾我的风华楼。”她俨然一笑,语声动听如柔波轻拂,“怎么?很紧张么?” 苏稚徐徐递来视线,眼底隐含着一丝笑,轻轻摇了摇头。 “既然已经钦点你来侍膳,那以后只要我在府中,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你都是要陪本公主一起吃饭的,也不知我府上饭菜合不合你的胃口。”她微露骄矜之态,眸色忽然一亮,“对了,你喜欢吃什么?” 苏稚卷抬眼帘,不意她这一问,却并无太多想法,毕竟她才是主,一切当然听她的。 “一会给你纸笔,你好好列一份你想要的食谱,我让她们照着做。”她似调侃地,低眉拾起筷子。 苏稚便也随她执筷,将一叠蒸鱼端来近前,用筷子分离出鱼腹上最肥美的一块肉,夹至空置的小碟中。 幽梦正打算开吃,可菜未入口,就被余光里苏稚的举动给吸引了。她看他垂眸沉静,手指修长,灵动驾驭那双筷子,专注剔着肉里的鱼刺,神情举止十分优雅。 那画面说不出的宁静美好,她心中暗生惊叹:连吃鱼都这般细碎讲究,真是一个精致的男人。 幽梦像是被他迷住了,忘了自己也要吃饭,就这么一直盯着他看,直到他停下手,将筷子搁在盛鱼肉的小碟上,然后将它端起,不急不慢走来幽梦眼前,跪坐在她对面的案侧。 幽梦看得一丝愕然,不解其意:“你这是……” 他与她对视一眼,复又拾筷,从碟内夹起一小块雪白的鱼肉,平稳送到她嘴边,薄唇凝着让人舒服的浅笑。他想,这是应尽的侍膳之礼。 幽梦受宠若惊似地愣住,回过神没有直接享用,而是敛藏心头甜意,故作娇嗔地打趣道:“确定挑干净了么?如果我还吃到刺怎么办?” 他眼神稍一滞,并不因她的傲慢拒绝而窘迫,很是自然地将手收回,将筷尖的鱼肉送入自己口中,抿含着咀嚼起来,在他那张绝世玉颜的映衬下,鱼肉似乎变得加倍鲜美,看得人食欲大增。 咽下第一口,他毫不犹豫又夹取一块,还是当着她的面,堂而皇之自己吃下,一副不管外界,淡漠绝尘的神情,这下轮到幽梦不自在了,想这人怎这般不解风情? “你……你还真就这样只顾自己吃了……”她郁闷地撇过脸去,不想把不快表现得太过明显,只能轻声嘀咕,“哪有这样侍膳的,真没诚意。” 苏稚听到后用眼角颇有意思地偷觑她一眼,嚼着鱼肉的嘴角不禁勾起,随即从置筷的盘中另换一双干净备用的,又夹起一块朝她递去。 她瘪嘴不动,故意冷他一会,他便举着手不离,她觉得这小小的惩罚过了瘾,后才张口含入,藏不住嘴角的坏笑。随着鱼肉的鲜香在口中弥漫,她的笑容也愈发清甜。 经他尝试过两口,果然已经没有鱼刺了。 饭后她用帛巾拭唇。“禾雀,正好你在这,有件事或许你还能帮到我。”她说着便抬头看他,“一会陪我出趟府吧?” 苏稚不经意地,目光有些疑惑。 她微笑说:“是这样,我今日在外结识了几位名士,他们方从西域一带云游回来,带回来不少西域乐谱,也送了我一些,我便想趁此机会,研究研究胡乐。” 他会意,很认真地听她说。 “不过我刚搬来这里不久,物资尚未置办齐全,府上一件西域乐器也没有。”她想了想,余光飘向了他,“我想你擅弹琵琶,追本溯源那也是从西域而来的琴,对胡乐应是有所通晓?” 他以平静的目光表示默认。 她兴致盎然道:“待会我们换身便服,去夜市寻访几家胡商铺子,采购几件上好的乐器,你替我参考参考。” 他微笑点了头,自然是乐意奉陪的。 【二】双叶萦25┇“喂!干什么的?”(2更毕) 马车将幽梦和苏稚带到市口,他们便下了车,沿着长街向南,在人群里并肩而行。 街上华灯熠熠,星布珠悬,皎如白日,洛阳城的夜市总是这样繁华,叫人流连忘返。 苏稚陪幽梦步行至一条蜿蜒长巷,两旁林立着各式各样的商铺,幽梦指了指前方说道:“大幽对洛阳商市有着严格的管制,我特地打听过,从西域和北境来的外族商贩都聚集在这条街上了。” 这条街巷在这已经有不少年头了,洛阳人管它叫驭马道,因为最初来这的多为西北两地的马贩子,后来他们与中原通商发达了,才渐渐有了其他商品,便也形成了规格像样的商肆。在这开店的商人主要来自西夏、高昌、龟兹等西域诸国,以及北边的金人和辽人,也有常居边境的汉人。 站在巷口看,街道深不见头,苏稚放目四望,不时有奇装异服的外族人经过,显得鱼龙混杂。幽梦指着某处示意苏稚:“我们去那家店看看。” 他们进的这家店铺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店里琳琅满目摆满了西域风情的货品,老板是个戴头巾、胡须花白的老头,一直跟在旁边热情地招呼他们:“小店绝大多数的宝贝都是日前新到的,公子,姑娘,你们随便挑。” 幽梦走到放置乐器的角落,冲老头笑道:“我想买几件乐器,老板方便的话,让我这位朋友试试手?” 老板很是客气和爽快:“好,您喜欢哪件,随便试。” 幽梦便笑吟吟地戳了戳苏稚胳膊,他意会地走过去,先从一眼看到的月琴挑起。只见他一把一把地拿起,抱在怀中试弹几串音符,侧耳仔细听着音色,过轻或过沉的都不满意。幽梦看着他一脸认真,在那试琴的样子,十分令人沉醉。 终于他在试完一把之后抬起眼,冲她点亮一束目光,她便明白是他看中了,于是笑着连连点头。 之后的乐器全都由苏稚拿主意,他选定了就行。最后老板把他们要的那几件乐器拿到后仓去装点,苏稚心细敏锐,怕这些外族商贩使欺诈手段,例如在打包时以次充好,便要跟他过去盯着,临走让幽梦留在店里等他回来。 幽梦本以为他们很快就能办好,可等了很久,她有些无聊,便走出店外看街市的夜色。忽然她看到有成群穿胡服的男人,驱车运着许多木箱经过,她本是好奇就多看了两眼,可奇怪的是,她注意到其中有两个男人穿着巡防营的军官服制——巡防营的统领不久前刚在国宴烟花案中被革职,整个巡防营正处在敏感时期,这大晚上的还敢有人擅离职守,与一群胡人搅在一起,看来十分诡异啊…… 幽梦觉得不对劲,等队伍过去,她就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跟着,不时在一些店铺前徘徊张望,装作逛街的样子,才不引人怀疑。 终于,她跟到巷末很隐秘的一角,几乎看不到行人,那支队伍停了下来。 幽梦躲在墙角探着头窥望,见其中一个巡防营军官接过胡人手里一包东西,领头的胡人说:“我们还有几批货,要过几天才到,到时进城没问题吧?” 巡防营的人说:“得趁早了,不然等新统领上任,就不知道是什么情形了。” 又有其他胡人发声:“新统领又怎么样?我们四爷神通广大,有的是办法摆平。” 那俩巡防营的便笑笑,不说什么,然后就原路返回,经过幽梦眼前时,她灵敏地往后一缩。 “四爷吩咐了,这些粮食和药材必须严密看牢,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听到那群胡人说话,幽梦又悄悄探出身。 “明白明白!您回去以后只管告诉四爷,请他放心!” 幽梦正在那推敲胡人的这些货和巡防营能有什么关联,猝不及防,一声厉喝当头盖下:“喂!干什么的?” 她被吓得浑身一震,慌张回头,见一个虎背熊腰,满脸大胡子的男人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她强作镇定地笑笑:“我……我来买东西……” 男人显然信不过她,因为这附近黑灯瞎火,根本没一间店铺:“买什么东西!”这凶神恶煞般的男人手里还拿着把弯刀,明晃晃地逼着她。 “买……”幽梦眼神四处乱飞着,猛然朝他身后凭空一指,“就买你后面那个!” 魁梧大汉顺势回头去看,幽梦便趁那当口拔腿冲了出去,她不敢往来时的方向跑,因为那样会直接撞上那支胡人队伍。 大胡子很快反应过来,冲她大吼:“喂你别跑!” 喊声惊动了那群胡人,带头的问:“怎么回事!” 大胡子挥刀指墙那头:“刚才有个丫头躲在那,一定看到你们接头了,不能留她活口!” 带头的不假思索,挥手下令:“追!” 幽梦慌不择路地沿着深巷跑,那些胡人就纷纷提刀跟在后面追,她边跑边狂喊“救命”,可脚下的路也不知要通向何方,愣是遇不到半个人! 眼看着就要被他们追上,紧急关头幽梦听见高处一声巨响,像有什么东西被狠狠踩断,然后倏地就落下一个颀长黑影,只觉一阵飓风迎面呼过,幽梦完全来不及反应,就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拦腰一勾,整个人不受自控地被带跑,在那手臂的牵引下飘移似地划出半个圆弧,一眨眼,就重重撞进一个黑衣男人的怀抱里! 【二】双叶萦26┇你手在干吗啊喂!(1更 今晚请尽情享用男女主小甜饼) 男人右手箍在幽梦后腰,使她夹在臂弯下,贴紧自己身侧。幽梦像只受到惊吓的小鹿,下意识地缩在那男人怀里,只见他抬起左臂,左手戴着一只铁质的青黑色手套,宛如一只瘆人的鬼手,顺势朝那些追来的胡人一挥,指掌顿时飞射出细长的白色丝线,顷刻击中全部的胡人,丝线如从他们体内穿透,令他们在片刻的凝滞后纷纷倒地,乒呤乓啷一阵刀具落地声响,那些个胡人全都不动了…… 幽梦瞠目结舌看着这场景,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眼都来不及眨的,她骇然惊呼:“你把他们都杀了!” 男人镇定收回那只“鬼手”,冷道:“不然呢?” 这熟悉的声音一下唤醒幽梦心里的记忆,她紧张抬头:“你杀的是胡人,这很麻烦,他们背后主使和官府都不会放过你!” “等他们抓到我再说。”男人不屑道。他身穿长黑披风,宽大压低的斗篷帽子和面巾浑然一体,将他的大半脸遮住,双眼掩藏在一片阴影之中。 幽梦朝他帽檐下盯了良久,都只能看到一团黑,无奈放弃。这时他收回的左手划过幽梦眼前,她目光不由落在那只青黑的铁手套上,刚才他就是用它一击全中杀光了所有胡人,这让敌人在弹指间灰飞烟灭的杀伤力简直大到惊人! 而这件杀人利器虽然透着噬骨的凉意,但看着却着实酷炫,戴在他手上,尤其再配合他今夜的这身装束,竟让她鬼使神差觉得,在他诡谲的神秘感中有一丝奇特的……令人怦然心动的冷魅。 她好奇刚才飞出去的那些白线到底是什么,便忍不住伸手朝他“鬼手”的指尖摸过去,差点摸到时,头顶突然坠下他重重一声冷喝:“别碰!有毒!” 她猛地一哆嗦,霎时从他怀里弹开,连退出好几步远,眼神惊恐地望着他。 而他气定神闲轻吐一句:“身上没有。” 幽梦猝然一愣,觉得他这话味道古怪,仿佛对她存在某种暗示和勾引,便有些羞恼,撅嘴嘟哝:“那我也不能随便抱……” 谁让这男人实在太危险了,危险到……感觉站他旁边说句话随时都有可能出事! 他在手腕处摩挲一阵,关闭手套上操控剧毒天蚕丝的机关,吐息冷如冰霜:“你已经抱过了。” 她不服,扬声表示抗议:“是你拉我过去的!我什么都没做,明明是你先动的手!” “所以呢?觉得吃亏?”男人镇定转过脸,面朝她以及地上的死尸,语气阴冷,“还是怪我没把你交给他们?” 幽梦用余光瞥了眼身后,那些死得横七竖八的胡虏,怎能不让她心有余悸?“那倒也不是……”她底气弱了,忽觉理屈词穷,“只是想不到……你居然会救我?” 他侧目,口吻轻嘲:“怎么?你以为我除了吻你,就没别的本事了?” 幽梦脸色“唰”地就不好了,两只手紧紧捂住嘴,像只炸了毛的猫高度戒备着。 看她这剧烈的反应,他直接发出一声冷笑:“紧张什么?对着一群死人,你想我还不想呢。” “谁说我想了!”幽梦放手怒斥他,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男人!真是无耻无赖到了极点! 迎着她那张气呼呼的脸,他迈出阴冷的步伐,渐渐向她靠近,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直到一步之遥,他伸出右手,在她试图躲避却根本做不出任何抵挡下,蛮横而坚决地一把托住她的腰肢揽入怀底,力道之大,气势之盛,使她甚至被迫踮着脚,方能更近地仰视自己。 他声冷而邪魅:“公主身边美男环绕,男欢女爱怕是比谁都懂,还敢说不想?” “本公主有没有美男关你什么事!要你多嘴……”幽梦恼羞成怒,正捶打他胸口,忽然感觉到身后情况不妙,旋即矢口尖叫起来,“喂!你……你手在干吗啊喂!……” 原是那只手在说话时已顺着她的腰暧昧下滑,腻在她珠圆玉润的丰臀上,一边时轻时重、时缓时急地弄揉,一边俯面对她邪声低语—— “正如男人贪恋女人的身体,女人也会痴迷男人的魅力。”他说出的每个字都想毒药一般,猛烈渗入心田,“要敢于正视自己的好色之心。” 幽梦被他话给蛊惑了心神,挣扎闭目间竟于脑海浮现那晚的瑶琳池,苏稚也像他这样拘着自己,当时她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愣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居然盯着苏稚裸露的身躯看得入神,他胸腹上性感的肌肉线条历历在目……后又被他压倒在温泉里,眼看着他欺身在上,温柔中带着与他气质不相符的霸道……他浑身上下每一处,无不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时空恍若交叠,她的思绪彻底紊乱了,男人的话真像是应景而生,所以当他说出“女人也会痴迷男人的魅力,要敢于正视自己的好色之心”时,这对幽梦而言最是一针见血,直戳软肋! “下流啊你!……”她被惹得酥麻难忍,受不住他手的动作,狂挣而大骂,“臭流氓!不准再对本公主放肆无礼!……” “还有注意你的态度,不准再对恩人大呼小叫。”他渐渐停了手,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傲,“否则下次还救不救你,我就只能看心情了。” “滚!谁稀罕你救了!”他的理直气壮令她抓狂,“本公主!宁死也不要你救!” “好。” 他冷答一声,就这么搂着她,忽地就驾起轻功带她腾空飞去,骤然失重的感觉使她慌得顺手抱紧了他,不敢睁眼…… ◇◆◇◆◇◆◇◆◇◆ 不消片刻,他带幽梦飞到了一座高楼的屋顶上,如置身平地的他安稳落座,却将她直接轻推放倒,使她顺其自然地后仰,侧坐于两腿之上,斜靠在他怀里。 幽梦抵触此男,当然是极不想要这样诡异又亲昵的姿势,可人在高处又被他控制着,她胆子再大也不敢乱动了。 【二】双叶萦27┇在我怀里护其他男人,这是件很危险的事(2更毕) 因为这里视野开阔,夜幕更如深海,显得浩瀚无垠。银月悬在夜空,于天地间罩下一层朦胧轻纱,淡淡的,柔柔的,气氛被渲染得清冷醉人。 可是姬幽梦,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会和这样一个男人,以这样荒谬的方式,在这样奇怪的地方,相拥赏月! “我只要一放手,或者推你一下,摔下去就没命了。”男人冷眸邪笑,俯视着怀中人,“怕不怕?” 幽梦无奈将双手勾挂在他脖颈上,不敢用余光瞥望身下风光,弱声道:“你一定要这样么……”霸道疯狂,恃强凌弱,过分! 他似笑非笑:“我会怎样,取决于公主你乖不乖。” 这话说得暧昧,令幽梦一时难以适应,艰难咽了口气,小心抬起试探的眼尾:“在你眼里什么才叫‘乖’?” 男人沉默了一阵。“首先你得算清一笔账。”他慢条斯理道,“当日是我帮你接骨治好的脚,今晚替你解决了这些想要追杀你的胡人,你又欠了我个人情。” 她郁郁寡欢地埋下头,抿紧嘴唇:“嗯……” 看她低眉顺眼,委曲求全的样子,他暗勾唇角:“你欠我的真是越来越多了,找时间还了吧?” “在那之前,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我……”幽梦缓缓抬起头,却依旧只能对上一片黑暗,她心里惴惴不安地打着鼓,好容易才鼓足了勇气问,“你到底是谁?” “一个对你有所企图的男人。”他直言不讳,仿佛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她强撑已经为数不多的底气问:“有什么企图?” “你说呢?”他一下就堵住了她的嘴,犹似在暗中轻笑,“你心里不是很清楚么?” 她缄默好一阵,才怯声怯语道:“只是这么简单么?” 他用耐人寻味的口气说:“我可不像你今晚带来街市的那个男人,不光心里有和我一样的企图,还想和你谈情说爱。” 听出他在讽刺苏稚,幽梦忙扬声辩驳:“不,他不是你说的那么庸俗!” “你很护着他呢?”男人语调急转直下,像是有意吓她似地把手一松,再顺势将她放得更低,随之整个人覆压下来,冷笑逼近,“在一个男人怀里护其他男人,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幽梦被他那一吓,心差点蹿出喉咙,然后扑通狂跳着,说话都失了力气:“你就那么想占有我……” “这对我来说是种乐趣。”他说。 “那我呢?” 男人怔忡看她,仿佛没听懂。 “我的乐趣呢?”她平复好心跳,话里透着委屈,“难道我就得毫无乐趣地接受你?” 他反倒不以为然:“为何会觉得毫无乐趣?” 幽梦抿唇,在心底酝酿起一些属于她的阴谋诡计,于是作得楚楚可怜:“你既不告诉我你叫什么,也总是藏着脸,故意不让我看……每次都是神出鬼没地出现,你这样只会让我害怕,何来乐趣……” 听她这样娇嗔地埋怨自己,男人笑意渐浓,听话语似乎也柔软了许多:“真的很怕我?” 幽梦以为他上当了,便愈加壮胆向着他,扑簌起大而无辜的眼眸:“至少你该让我看看你的样子,眼熟,就不陌生了……” 说着她娇媚的手如柔荑,缓向他斗篷下隐匿的那张脸伸去,却在将触及面巾时被他右手猝然握紧—— “我的特殊身份决定我不能暴露姓名和相貌。”他凝视她坦诚说道,冰冷的字句渐令她花容失色,“那些知道我名字,又见过我真面目的人,都已经被我杀了。” 幽梦怔得身子发僵,手在他掌心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你……你是做什么的?” “杀人放火,窃夺机密,**美人……”说到这,他有意压低了身,凑她更近,显得邪气盎然,“只要我喜欢,想做什么都可以。” 幽梦翕动僵硬的嘴唇:“你真的是坏人……” “是。” 她倒吸一口凉气,呆滞地陷入缄默。 “所以呢……”男人放开她的手,用一根食指轻轻戳着她隆起的左胸,柔软的质感使他惬意,边戳边玩味道,“你也就不要在这里动什么小心思,妄图刺探我的底细,想着事后叫人抓住我。” 被识破后还反遭戏弄,幽梦隐忍着,心虚地小声问他:“那如果我看到你的脸,你也会杀我么?” 他毫不犹豫:“会。” 幽梦却说:“你不会。” 他饶有意思地舒了舒眉:“公主的自信从何而来?” 皎白的月光下,幽梦目色涟涟:“你如果想杀我,刚才就不会救我。” 他沉默着想了一想:“我杀人都会有理由,不杀你,是因为还没有杀你的理由,你不要擅自为替我找一个理由。” 幽梦顿像是泄了气,神思忧虑:“那我对你一点儿都不了解,只能任你摆布?真像是一场噩梦……” 眼见她这般失落,男人突然像变了个人,声音异乎寻常地温柔:“公主,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幽梦面色一僵,眉头难看地扭曲起来,瘪着嘴巴,好像吃了馊掉的隔夜饭。 他问:“你那什么表情?” 幽梦瞬时绷起脸,语声要多冷有多冷:“第一,我不认识你。第二,我不会轻易爱上任何人。第三,你除了为我医脚和刚才救我之外,做尽了令我讨厌之事!” 他极富耐心地听她说完,眼神十分有趣。 她斩钉截铁、郑重其事,一字一顿铿锵有力道:“所以!我绝对不会爱上你!” “那我们走着瞧。”他暗笑着,倾身拥她入怀,虽然极似恋人的亲密,却贴在她耳畔阴恻恻地吹气,“我会在公主爱上我的那一天,让你看清楚我的样子,给你一个惊喜。” “……” 幽梦惶然瞪大了双眼,正要思考这男人有何意图,却不料他就此横抱住自己,又是一阵腾云驾雾的轻功,她在天旋地转中,迷迷糊糊就被他带回了地面。 ◇◆◇◆◇◆◇◆◇◆ 落脚处是在某个巷口,几步之外出去就是热闹的东市主街。 已经让她站稳脚跟,男人却好像还不愿放开她:“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真舍不得和公主分别,不知下次见面又在何时?” 幽梦别过头,一脸冷艳:“哼,但愿永远不会有下次。” 他淡然自若:“我无所谓的,其实多久见一次都一样。” 她敏感一怔,感觉他阴凉的手像蛇一样伸上来,轻抚着自己的面庞: “因为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你看到,和看不到的地方,我都在那里,看着你” 语毕旋身飞去,一如上次,转瞬消失在无尽的黑夜里。 ◇◆◇◆◇◆◇◆◇◆ 幽梦在大街上浑浑噩噩地,走了好久才回到马车停靠的市口,抬眼便见到苏稚站在车下,忧心忡忡地张望时正好对视自己,那一眼让幽梦心口好暖。 她快步冲了上去:“禾雀……” 苏稚扶着她双臂,凝神打量她,眉眼里全是担心。 她不想解释自己失踪这么久都去了哪,又发生了什么,只强颜说:“没事了,我们快回府吧……” 后来坐在马车里,她始终一言不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苏稚坐在侧边,安安静静地陪她,可看她如此凝重的神情,无法不为她担忧。 幽梦呆坐着,忽有一只温暖的玉手,轻柔握住她膝上的手背,她错愕抬眸,对上苏稚清润的星眸,他没有恶意,一心只想安抚她。 可为何她耳边莫名回响,那个冰冷邪魅的声音:“我可不像你今晚带来街市的那个男人,不光心里有和我一样的企图,还想和你谈情说爱。”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就有点害怕苏稚的目光了,因而不由自主地收手,从他掌下轻轻退出。 苏稚看明了她的举动,手亦僵住,眼睫无力垂落,盖住一片黯然失落的愁雾。 【二】双叶萦28┇唯有深交,才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1更) 洛城四月,春如许:上有莺飞九天,云栖成海,下有熏风十里,花香遍野。 “想不到在这洛阳城郊看似不起眼的山野湖畔,竟有如此颐人秀丽的风光。”星宿在柳林绿荫里闲步徜徉,惬意地感叹着。 金玄月行她身旁,忍俊不禁:“武大小姐平日军务繁忙,又岂是寄情山水、风花雪月之人?自然无暇领略那些,即便近在咫尺的美景了。” 星宿笑着瘪瘪嘴,假装一脸苦相:“你就别取笑我了,自从回了洛阳,我爹就把我放生了。” 玄月便含着笑,静静听她诉苦。 “我赋闲在家,其间除非有要紧事急召我回营,我爹一般不用我总往军营里跑。”她作势叹了一声,“怕是嫌我年纪不小,怕我嫁不出去,所以逼着要我学当大家闺秀了。” 玄月暗藏心思地抿唇微笑,又作纳闷状:“既然清闲,那我约请小姐一次还这么不容易?” 星宿赧笑:“只怪事不凑巧,你找我那会,我应邀去小公主府上住了几日。” “小公主……”玄月玩味着,欲言又止地停下脚步,“真看不出来。” 星宿也随之站住,不解地回头看他:“唔?” “我原本以为,以星宿这般豪情潇洒的性子,你的闺中密友一定也和你一样侠肝义胆、英雄气概,必不似寻常女子吧?”玄月淡笑着,斟酌用词,“但我对那位公主略有耳闻,其口碑……似乎有些骄纵孟浪,真没想到,画风如此大相径庭的两个女子,竟能意气相投?” 星宿顿时敛去几分笑色,颇认真道:“市井里对于她的种种传言,很多都被人添油加醋过,她本人不是那样的。我和她是一起玩到大的朋友了,必然了解她的为人,唯有深交相处过,才能发现她的可爱之处。” 玄月深意望她:“你很维护她。” “那当然,她被视为我武星宿最好的朋友。”星宿说得不胜笃定,“我们义结金兰,如果有人欺负她呢,我一定打得他不能自理!” 玄月听罢俊朗笑开,垂眸感慨:“人生得此金兰,夫复何求?” 星宿道:“近日她府里遇到了一些麻烦,她一个人摆不平,我免不了要常去与她走动。”故而常有爽约,意欲请他多作包涵。 玄月信服地点头:“星宿与公主情比金坚,让我体会到了,何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这诗说得真好,我还记得李白写友情就写过一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星宿粲然一笑,“我对小公主的情谊,就是这一片冰心!” 玄月饶有兴趣地眯起双眸:“真是令人羡慕,只不过……「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此句不是王昌龄所写么?” “呃……”星宿窘迫一愣,“这个……” 玄月眼神似在寻思:“莫非……是王昌龄抄了李白的诗?” 星宿已然羞红了脸,强撑笑颜,却不自在地低头说:“可能是我记错了吧……看来我有空真该多读点书了,嗯……” 玄月心里甚觉她神态可爱,嘴上便为她找起台阶:“不不,兴许是我读了假诗,我回头再找些诗卷看看。” 这气氛虽然尴尬,空气里却依稀飘散着一丝,香甜微暖的味道。 这时玄月的心腹阿劾铎走了过来,请示道:“四爷,属下有要事禀报,可否借一步说话?” 玄月微顿后转面道:“星宿,我先失陪一下。” 星宿爽快道:“好。” 玄月便与阿劾铎去了稍远的地方,问他:“什么事?” 阿劾铎凝重地压低了声说:“四爷,昨晚我们在驭马道那死了十几个弟兄。” 玄月听罢,眉峰顿然深蹙,脸上如乌云压城似地,凝聚出一股阴戾之气。 【二】双叶萦29┇苏稚遭人陷害(2更毕) 玄月转过脸,以冷澈的声音问道:“货怎么样?” 阿劾铎面露愧色:“属下不力,让那些货都不翼而飞……” “谁干的?”玄月形如冰封,阴冷的字眼近乎是从唇齿中挤出。 他的气势令阿劾铎不敢逼视:“如今凶手尚下落不明,我们也仔细验过尸首,奇怪的是他们身上竟找不到一点伤口,但体内含有剧毒,却查不出毒物从何而来,皆是像这样无端暴毙……” 玄月此刻沉默得可怕,透出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力量。 阿劾铎怒道:“这摆明是和我们金国作对,不知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不过属下还是会奋力追查!” 玄月双目微阖,眯出犀利的锋芒:“已经掌握的线索有哪些?” “推算时间来看,他们是在昨晚接货以后被人所杀。”阿劾铎试探地望向他,“属下推测,此事会不会和巡防营有关?” 玄月负手深思:“听说将会有新任将领走马上任,巡防营怕是也不安分了。” 阿劾铎当即请求:“事关重大,底下人的情绪未免也受到影响,四爷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玄月思索着,深沉地点了点头。 他疾步返回湖边,面对佳人又换回那张温和友善的笑脸:“星宿,我生意上出了点情况,需要我回去处理,恐怕今日我无法再奉陪了。” 只见星宿大方一笑:“无妨,正事要紧。你快去吧,有空改日再聚。” 玄月保持笑容,颔首道:“告辞。” 当他转身离去,身影渐远,留下孤身一人的星宿,她瞬时如倦怠地收去所有表情,徒留一缕轻描淡抹的闲愁。 说心里一点都不失落,只怕也是假的。 ◇◆◇◆◇◆◇◆◇◆◇ 午后,又到了面首们温泉沐浴的时辰,众人纷纷赶往瑶琳池,苏稚走到半路想起自己的浴袍没拿,遂又折返檀奴苑,进屋拿了浴袍,再关好门出去,却不知身后有扇窗户启了条小缝,他整个行踪都被藏在窗后的一双眼睛给窥探彻底。 一个时辰后,面首们都陆续回来了,离忧和苏稚走在最后,二人并肩而行,离忧与他闲聊无意讲起一些趣事,苏稚听得津津有味,脸上泛着笑意,走进院子时恰被房里的晏鹊看到,苏稚的笑脸令他怒火中烧,他重重合上手里盛放财物的盒子,快步冲到那二人面前。 被他这一挡道,苏稚和离忧蓦然愣住,抬眼见晏鹊一张杀气腾腾的黑脸,不解他是何来意。 “哟,很高兴啊?”晏鹊斜勾着嘴角打量苏稚,“发了不义之财当然春光满面了。” 苏稚发懵,离忧不满他这阴阳怪气:“你什么意思?” 晏鹊那目光就像涂了毒药的刀子,恶狠狠地剐在苏稚脸上:“苏稚,想不到你外表看起来斯文体面,私下净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苏稚疑然瞠目,离忧怒斥:“喂,有话就好好说,干吗开口就骂人?” 晏鹊冷瞥离忧一眼,又重新瞪回苏稚:“我何必跟一个贼好好说话?” 离忧旋即上火:“你说谁是贼!” 晏鹊愤然昂首:“我刚发现我带来的金砖少了两块,有人说看到苏稚在大家一起沐浴时独自回来过,还进了我的房间,不是你偷的还会是谁?” 苏稚蹙眉凝视于他,无惧他的蛮横质问。 “阿稚回来只是拿他的浴袍,为何进你的房间?”离忧大义凛然辩解道,“你说谁看到了,叫他出来对质!” 晏鹊却不以为然,对苏稚极尽嘲讽:“贼就是贼,装副上好的皮囊也藏不住你那贪婪的本性!” 离忧认为他是在无理取闹,便也拿出强势态度来和他反驳到底:“你说话要凭证据,怎能含血喷人!” 晏鹊冷眼投向他:“好,我现在就去找证据!”说罢就冲向他们的厢房。 “你站住!”离忧大步冲上去,把他拦在门口,“你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找回我自己的东西,让开!”晏鹊猛挥手将离忧手臂推开,然后一脚踹开了房门,毫不客气地翻查起来。 “你快住手!此事未经崩公公上奏公主,你有什么权力搜查我们的房间!”离忧忍无可忍,上前阻止他的肆意妄为,“你实在太无礼了!住手!……” 晏鹊全然无视离忧的呵斥,一边拨开他的手,一边把他们的物品翻得更乱。苏稚身正不怕影子斜,理直气壮地站在屋里,一点也不去拦他,看他能翻出什么。 这时晏鹊找到苏稚睡的那张床,在床头那一堆叠好的衣物里大肆翻找,忽然他的手停下了,苏稚目不转睛,只见他转身时手里竟握着两根金砖,闪闪发光刺痛人双眼,苏稚难以置信地怔住。 离忧也惊呆了,晏鹊拿着金砖在他面前得意地晃了晃,冷笑:“这下没话说了吧?” 【二】双叶萦30┇苏稚离忧,蛇鼠一窝的贼(1更) “怎么会……” 离忧喃喃低语着,转过惶惑不安的目光,见晏鹊走到苏稚面前,炫耀似地手持金砖逼视他:“金砖可是在你床头找到的,现在我捉贼拿赃,你想抵赖也没用了,跟我去见崩公公!” “慢着!”离忧怒喝一声,冲到二人中间,不准晏鹊带走苏稚,“我不相信是阿稚拿了你的钱,他有公主宠爱,以后自然赏赐不断,还会在乎你这点金砖?” “没准是他贪心不足,一直嫉妒我家里有钱呢?”晏鹊嗤笑,“偷了就是偷了,难道你还想包庇他不成?” 除了去找公主玩的九九此时不在苑中,所有面首都被争吵声给吸引过来,站在一旁看戏,对苏稚指指点点,映虹于人群中静默观望,眼神忽明忽暗颇有玄机。 离忧据理力争:“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为什么你一口咬定阿稚不放,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 “解释?”晏鹊放肆笑着,大庭广众之下手指苏稚,“他一个哑巴能解释什么?” 苏稚深受其辱,眉心蹙紧一团,却只能默默忍受。离忧心急如焚地拉住他手臂:“阿稚,你快告诉大家,金砖是不是你拿的?” 苏稚倾目相望,拿出千万分的笃定摇头。 “他当然不会承认了!”晏鹊看不惯他俩在那一唱一和,“离忧,你如此维护他,等不及地帮他说好话,难道你和他是一伙的!” 离忧又被狠气了一口:“喂!你少在这里冤枉好人,你别欺人太甚!” “哼,蛇鼠一窝的贼,偷东西不敢承认,还能摸着良心说自己是好人么!” “你!……” “吵什么吵什么!”小崩子的声音打断了双方的争执,众人回头,见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踱进院落,一脸烦躁,“大老远的就听见院子里在闹腾,想造反啊?” “公公,你来得正好,苏稚他偷了我的钱!”晏鹊等不及跑去,手捧金砖给小崩子看,“我这两块金砖,就是在他床头找到的!” “哦?真有此事?”小崩子两眼迥然一瞪,“唰”地瞟向苏稚。 苏稚直视他,面无惧色,即使身处如此不利的局面,他也能保持着一份冷静与坦荡。 离忧上前为其分辨:“公公,此事蹊跷,阿稚说他没做过,请公公不要听信一面之词!” “公公,我看你真的要好好彻查此事,千万别让苏兄含冤。”映虹蓦然开口,唇角微微上扬,“毕竟离忧和苏稚同住一室,若是苏兄被扣上偷窃的罪名,只怕离忧也很难洗清了。” 离忧恼羞成怒地瞪住他:“你在说什么?” 映虹这番伪善的说辞,看似求情,其实分明就是在煽风点火,想把他也拖下水! 小崩子觉得这事棘手,眯着眼打量晏鹊手中:“金砖都长一个样,你凭什么能断定,这两块金砖就是你的?” “我带来的金砖是我家钱庄特制,底下都刻着晏氏的标记,公公请看。”他把金砖翻开指给小崩子看,那里的确都刻有一个小小的“晏”字印。 晏鹊斜眼蔑视苏稚,嘲弄道:“如果不是他偷的,金砖总不可能自己长脚,跑到苏稚的床上去吧?” 苏稚抿紧嘴唇,周围人的目光带刺,几近将他扎得千疮百孔。就算换作正常人,在这种场合下也是百口莫辩,何况他还是个哑巴。 ◇◆◇◆◇◆◇◆◇◆◇ 幽梦用过茶点,正带着九九在花园散步,顺道想把他送回檀奴苑去。走着走着,他们就离苑外不远了,听见里面纷纷扰扰,再走近些,便已能够听清楚他们的对话。 【二】双叶萦31┇把苏稚关押起来,择日审问(2更毕) 幽梦停下脚步,仔细听。 她先是听到离忧义愤填膺的言辞:“我信得过阿稚的为人,他来到这里一直谦逊克己,与世无争,我敢拿自己的性命为他担保,他绝对不会做出鸡鸣狗盗这等无耻之事!” 苏稚转头,满怀深切地望着离忧,能在这时不畏旁人眼光,也不顾自己也会沾上污点,而毅然选择站在他这边力挺他,这让他十分感动。 “你为他担保?”晏鹊笑翻一个白眼,“你的担保值几个钱?落魄的穷书生一个,真把自己当德高望重的大圣人了?可笑。” 幽梦站在苑外安静听着,牵在手里的小九九纳闷抬起双眼:“公主姐姐,你听里面好像在吵架?” 幽梦没有回应,而是聚精会神听里头的动静,她想,她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你们一个是乐坊里卖笑弹曲儿的伎子,一个是考不出名堂就自甘堕落的读书人,除了卖弄肚子里那点墨水就一无是处。”晏鹊睥睨苏稚又扫到离忧,说不出的嫌弃,“你俩还真是天生一路人,都那么下贱,寡廉鲜耻。” 这话听得离忧面红耳赤,仿佛全身的血都在上涌。“士可杀不可辱,我们出身是不如你,但岂能因为出身富贵就肆意践踏别人尊严!”离忧怒目而视,握紧了拳头,战火一触即发。 “他们好像又在欺负阿稚哥哥和离忧哥哥!不行!我要去帮两个小哥哥……” 九九按捺不住地想往院里跑,被幽梦猛一把拉住,小家伙呆呆回头,只见她表情异常严肃地冲他摇头。 现在还不是时候,急也没有用,她要先捋清思绪,想想该怎么处理此事。 离忧毕竟是识礼的,他一忍再忍,不想再与晏鹊口舌之争,冷冷扭过头看小崩子:“公公,我相信阿稚是无辜的,这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看不得阿稚得宠,欲除之而后快!” 小崩子皱着眉头,叹了口气瘪嘴道:“离忧公子,口说无凭,洒家也不想冤枉苏公子,但你们拿不出证据,证明苏公子是清白的,洒家也是很为难啊……” “那就拜托公公请公主来一趟,离忧会当面澄清!”离忧拱手,清高的他第一次对这个阉人施礼。 “公主来又怎么样?”晏鹊自恃有理地扬起下颌,“难道你觉得公主宠爱苏稚,就会徇私枉法?” 幽梦听闻此句,眼底幽幽燃起一道精光。 晏鹊底气愈发足,扬声道:“公主既是一家之主,也是一郡之君,如果在这种小事上都不能公平处置,那将来又如何服众?如何得民心?” “说得好!”幽梦的声音便在这时响彻庭院,在众人的惊吓中由远及近,“本公主今日就让你们看看,我处事到底公不公平?” 众目所视,公主应声而至。只见她牵着九九从容走进院内,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们连忙俯下腰身,恭恭敬敬地行礼:“拜见公主殿下!” 她冷傲扫视了院子里一干人等。“本公主做事有原则,一向公私分明,既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她视线在苏稚脸上做了些许停留,然后有意滑向晏鹊,“当然,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晏鹊被她看一眼而变得畏怯,他垂首用双手将金砖捧高过头顶:“公主,晏鹊财物失窃,适才在苏稚床头搜出我丢失的两块金砖,求公主公平裁夺!” 幽梦斜视那金砖一眼,无限深意地望向苏稚。“既然人赃并获,那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堂堂一朝公主,怎能容得我府里有手脚不干净之人?”她看苏稚的眼神是没有半点温度的,声音也一瞬冻结成冰,“小崩子,先把苏稚关押起来,择日审问。” 【二】双叶萦32┇他的眼神问她:你会相信我么?(1更) 公主的旨意发下,晏鹊便笑得更得意了,苏稚微显错愕,几乎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就被侍卫给按住带走了。 “公主!”眼看苏稚被蒙冤扣押,离忧急愤交加,拱手劝阻,“此事疑点重重,您不能仅凭两块金砖,和晏鹊的三言两语就给阿稚定罪啊!” 幽梦看向他,神色寡淡道:“是非曲直我心里自有分辨,你先回房里去冷静下来再说。” “姐姐……公主姐姐!”九九也焦急地摇晃她的手求情,“阿稚哥哥是好人!您不要抓他……” 往日一向被幽梦宠着的宝贝疙瘩,这回却如撞上了冰山,她用严厉的口吻告诫九九:“你也回房,不准再闹。” 九九被她那脸色吓闭了口,离忧看着她,心里隐隐作痛,想她怎会如此善变,前后判若两人。 “公主您就这么武断么?”她转身将要走,却被离忧低沉的语声止住。 他一直觉得她是性格温和之人,她的内心一片柔软,可她今日的冷漠令他觉得无比陌生:“阿稚是被人冤枉的,您不查明真相就把他关起来,这对他不公平!” “公平?”幽梦非阴非晴地回过头,冷澈的眸子直逼向他,“公平不是你嘴上说说就会有的,你就等着看好了,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公平。” 说罢她扬长而去,檀奴苑又恢复了平静。映虹低眉暗笑,与那些面首相继散了。 唯剩离忧和九九呆呆伫着不动,九九只知道为苏稚担心,而离忧则比他更多一份沉重的愁绪。 为什么?他突然一点也看不懂她了? ◇◆◇◆◇◆◇◆◇◆◇ 夜深人静,公主府的囚室有一种渗入骨髓的阴冷,苏稚绝世而幽独地站在泥墙前,仰首透过一扇被木柱隔断的小窗,望着有限的一小块星空。月光惨淡,倾泻于他周身,拉下他长长的影子,这一夜注定他无法入睡。 幽梦独身一人步入牢房,因为怀揣心事所以走得很慢,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驻足于苏稚那间囚室外,缦立远视。 虽然她脚步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但苏稚还是像有所感应似地转了身,与她隔着牢门四目相望。 此时的苏稚浸透在月光里,显得比平时更安静了。他的眼睛里没有怨愤,没有惶恐,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焦虑。有的,只是一种月华流水的坦然。 那样一种眼神,凝望着她,仿佛是在无声问: 你会相信我么? 同样问题,在她决定来牢房探视之前,谷雨也曾问过:“公主,您真的相信苏公子会偷人财物么?” “我没有所谓的相信与不相信。”当时她淡然回答,“我只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唯有事实才能说明一切。” 此刻苏稚就站在自己眼前,带着一重迷雾。这是怎样一个男人?该有怎样一颗坚定的心志,才会在身陷囹圄、前路渺茫时,还能如此的临危不乱。 正如她私下对谷雨说过的:“在他们那些漂亮的脸蛋下,有太多我看不清的东西。” 谷雨试探:“那您打算怎么处置苏公子呢?” 怎么处置? 幽梦长久地凝视苏稚,没有说一句话。 两人默契保持这份优雅的平静,不知苏稚从她清冷的眼神里又能读懂多少。 “此刻他身上只可能背负两种真相,一是实罪,二是陷害。”幽梦不动声色,心底重复着她的决定,“若是前者,苏稚就必须受到惩罚。如果是后者……” 她密长的睫毛轻轻落下,结束了与他这场无声的对话,在他视线尽处转身走远,苏稚扬目送她离去,万千深意于她背后,渐渐虚化成一抹光影—— “如果是后者,我就必须解开这个迷局,才能彻底洗清他的污点。” 【二】双叶萦33┇公主,你真的很让我失望(2更毕) 翌日晌午,博闻书斋,幽梦独自坐着。 “公主,离忧公子自称身子不适,今晚就不过来了。” 寒露的回话一直在耳边飘着,离忧在和她赌气,他的刻意回避在她意料之中,虽然她并不怪他,却还是在她心头笼罩了一片阴云。 为了缓解郁闷的心情,她选择读一卷《孟子》,唯有心静下来,才能理顺烦乱的思绪。 她看的是《梁惠王上》一篇,其中有一句:「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 她的目光在这一句上停留许久,暗问自己:我当如何,既能明察秋毫,又能顾全大局? “形不正者,德不来;中不精者,心不治。正形饰德,万物毕得。” 那是《管子·心术篇》里的句子,说的是内外兼修之人方可得万物,此刻传入耳际念道它的,正是离忧的声音! 幽梦蘧然抬眸,只见离忧已经站在书斋门口。 “我以为你不会再想见我。”她搁下手中的书卷,有意作得清冷淡漠。 离忧眉眼低垂着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神情忧郁道:“公主,离忧无法不见你,现在我寝食难安,只求公主听我一言……” “我听,又是为了苏稚吧?”她泰然正坐,换上一抹恳切的眼神,“可离忧你要明白,我要的不是任何人的求情,而是实实在在的证据。” “证据是需要去查的,你这样关着阿稚无非是想审问他,可他根本不能说话,你又能问出什么?”离忧愁眉深锁,语速急迫,“难道你想要对他用刑,屈打成招么?” “证据是要查,那你说如何查?”她冷峻反问道,“该从何处下手?” “有人向晏鹊指认阿稚进过他的房间,但阿稚没有,我想必是那人作假,甚至是他拿了金砖想嫁祸给阿稚!”离忧说出心里那一线希望,“公主您该去仔细审问这个通风报信的人。” “你怎知他说的就一定是假话?”幽梦却是回应淡淡,“苏稚中途回来过,当时你有和苏稚在一起么?” 他怔忡:“我……我没有。” “你不在场,你就无法证明苏稚到底有没有进过晏鹊的房间。”幽梦就此推翻,“就算让你们双方对质,那人偏要说苏稚进去过,你又能如何反驳?到头来还是没有结果。” “我虽然没有看到,但我相信阿稚是清白的。” “你相信,那只是你的直觉,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争执就这么加剧起来,素日心灵契合的二人,埋藏在彼此观念里一些不可避免的分歧,也终因此事初见苗头。 离忧一时语塞,看她的神色愈发深重:“公主,难道您就这么信不过阿稚的为人吗?” 她正视着他的眼睛,微许沉默,然后沉定道出:“我不信你们任何人,我只信真相。” 离忧僵了好一瞬,心口冷得发疼。“公主……”他眼神清澈,因而藏不住难过的情绪,“您真的很让我失望。” 她眼波微动,依旧平静:“是么?有多失望?” 他的胸口像是被石头压着,每一个呼吸都在痛:“原本我对公主满心敬慕,认为您会是一个心细如尘、明辨是非的女子,可你却听信小人之言,不分青红皂白地妄下定论,您的轻率只会让无辜的人含冤受辱,我看不到您作为郡君该有的英明……” 幽梦兀自解压地瞬了瞬眉眼:“你是想说我糊涂,不分好坏么?” 他垂眸,缄口不语。 “离忧,你不懂我……”她眼帘半垂,嘴角泛起一缕苦笑,“我会不明白被人冤枉的滋味么?” 她语声幽冷,透着薄雾似的哀怨,莫名地使离忧恻隐,他暗暗抬眸,想去窥探她此刻的表情。 【二】双叶萦34┇不要逼我用公主的身份命令你(1更) “你看不到我的过去,我长于深宫十五年,被人羞辱,被人算计,被人构陷……多少次险些丧命,阴谋和危机如影随形。”幽梦并不介意与他对视,让他看到自己眸中浸染的哀伤,“我所走来的每一步,都无法用你所谓的‘信得过’、‘信不过’去衡量,而是冷静的思考,和耐心的等待。” 离忧听得心惊,脸上不禁浮现出悲天悯人的神色。 幽梦深呼吸着扬高看远:“并非我昏聩,我只是不想自己感情用事。” 离忧终于懂了,环境造就了她谨慎的性格,使她心防极重,要想得到她的信任,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他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离忧告退……” 在他起身行礼时,她恢复往常的语态说:“晚上我邀请了檀奴苑所有人去绮罗殿鉴宝,包括你。” 他缓缓站直了身:“离忧可以不去么?” 幽梦瞬时拉下脸:“不要再用‘身子不适’这么拙劣的借口,一点新鲜感都没有。” 她严肃中却透着淡淡娇嗔的味道,他淡漠别过脸:“我不想和那些人站在一起,听他们的冷嘲热讽。”他已经能预见到时的场景,他会因为苏稚这件事受到牵连,而被他们戳指脊梁骨。 她脸上的黑云越积越深。“离忧,我的确对你比对他们更多一份珍视,但你不能因此就忘了你是谁、我是谁。”她的口气骤然降至寒冬,“这是起码的分寸,任何时候,都不要在我面前任性。” 他默默背过身去,将情绪悉数掩藏。 “今晚,你必须去。”她目光似火,凛凛灼烧着他的后背,“不要逼我用公主的身份,命令你服从。” 她冷言震慑,他心乱如麻。 ◇◆◇◆◇◆◇◆◇◆◇ 夜里,除了被关押在监牢里的苏稚,所有面首齐聚一堂,三三两两讨论着今晚的聚会有何特别。离忧与九九站在一起,不和其他人说话,恍如与世隔绝。 幽梦雍容华贵地坐着,柔美清笑:“今晚我请你们来,是想让你们与我共同鉴赏一件……稀世奇宝。” 面首们霎时安静,纷纷将目光投向幽梦。 “数日前的茶会上,我一位好姐妹送给我一颗绝世的通灵宝珠,晶莹剔透,灿若星辰,就在这个盒子里。”说着,她拍了拍掌下那个红漆木盒子。 面首们都盯着那盒子看,好奇心被油然勾起。 “这颗宝珠颇有来历,听说最初是被西王母供奉在瑶池之畔的神像上,后来将它赐给女儿瑶姬,因此被带来人间。”幽梦扑簌着灵气逼人的双瞳,将传说讲得颇为生动,“等到瑶姬死,葬于巫山,宝珠藏在山中数千年,汇聚天地之灵,珠内又寄宿了瑶姬的一缕仙魂,因此有了非凡的神力。” 男宠们蠢蠢欲动,七嘴八舌的叫嚷起来—— “既然宝珠如此传神,就请公主快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吧!” “是啊公主,快让我们开开眼界吧!” “就是,我们都等不及了公主!” “不急,我们先说说这宝珠怎么个神法。”幽梦正襟危坐,面着笑意,“传闻它可为生者织梦,也可为死者招魂。” 听到“招魂”一词,离忧心头凛然一怔。 幽梦道:“织梦一说,便是让人手握此珠入睡,可梦见心想之人、完成心想之事,譬如楚怀王就曾获得过这颗宝珠,借助它在梦里与神女相会,共赴云雨……”说到这她不禁脸红,低下眉眼,含羞掩唇那一笑,当真是千娇百媚,酥化了男人的心。 这些男人谁不知道楚怀王与神女的风流韵事,只是被她提起,又是这般欲语还羞的神色,真是别有一番情趣,也令他们谑笑不已,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一撩一撩地痒着。 【二】双叶萦35┇攻心之计(2更毕) 幽梦笑着又故作几分矜持道:“至于招魂之说嘛,我猜想,或许它有起死回生之效?” 众人神情不尽相同,有人急不可耐,有人浮想联翩,而离忧却清浅蹙了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对了,它还有第三种神力。”道此,幽梦便笑得玄妙莫测,“这通灵宝珠又叫‘真话珠’,顾名思义,它只能听真话,听不得假话。” 映虹饶有兴趣地望着她手下那盒子,听她说得神乎其神,不由也很期待一睹那颗宝珠的庐山真面目了。 幽梦笑容渗出邪魅:“凡是有人摸着它说了假话,就会受到瑶姬的诅咒,将他的手腐烂成一具白骨。” 这骇人听闻的传言瞬间令众人惊懵,幽梦欣赏着他们错愕的表情,依旧笑靥如花:“为了验证传说真假,不如我们今晚就来试试吧?” 映虹仰首而笑:“公主想要怎么试?” 幽梦轻敛长睫,手摇拂菻折扇,显得随性不羁:“简单,我找个人来摸着这颗珠子,然后问他一个问题,他说真话自然无事,若是说了假话,我们就看看他的手会不会烂掉。” 这红色的盒子做工精巧,在正对男宠的一面有两扇闭合的半月形小门,幽梦将它打开,便呈现出一个幽深的洞口,看不清宝珠,却透出一道幽幽的亮光,显得阴森诡秘。 那圆洞就像一张恶魔之口张开在那,等着将人吞噬。面首们不禁面面相觑,惴惴不安。 早料到他们没人愿意,幽梦闲适道:“人我已经选好了,带上来。” 当她扬眉宣下一道口令,小崩子和两个侍卫将一人领进殿来,众人望之皆惊:“苏稚?” 幽梦理所当然道:“反正他现在也是收押待审,戴罪之身,不如就借此机会,由他来做个示范,就当是审问了。” 面首们窃窃私语,议论着公主的做法形同儿戏。 而幽梦却对非议置若罔闻,望着被领到近前的苏稚,问道:“禾雀,你敢不敢接受通灵宝珠的考验?” 苏稚与她交换了目光,点头。 “好,那你现在就把手伸进盒子里,摸着那颗宝珠。” 在幽梦阖起折扇的指示下,苏稚照做地把手沿着洞口探入盒子,果真摸到了一颗冰凉圆润的珠子。 他眼眸抬起,暗示幽梦可以了,她微露笑意:“现在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拿那两块金砖?” 苏稚握着宝珠,毫不迟疑地摇头。 “没有?……”幽梦沉吟,放目看向众人,“大家都看到了?他说没有。你们定会有人觉得他在说谎,那就请他把手拿出来,给各位看一看。” 苏稚的手缓缓退出,冉冉举高示于人前,宽大的衣袖坠落下来,露出他白皙纤长的手臂,他那只手棱角分明,肌肉匀称,形态柔美,宛如精雕细琢的玉器,美得无半点瑕疵。 “唔……手没有烂呢?”幽梦满眼惊奇,“到底是他说了真话,还是这颗宝珠是假的呢?” 众人都缄默了,既不愿承认苏稚无罪,也不敢明说公主的宝珠是假。离忧心上逐渐晴朗,也预感此事并不寻常,似乎有着更深的寓意? “真是令人苦恼啊……”幽梦心烦意乱,执扇柄敲打手掌,忽生一计,“哎?不如这样吧,你们每个人都来试一试,如何?” 面首们为之一怔,抬起不安的双眼。 “因为偷金砖的贼必是出在你们之中,如果你们所有人摸过宝珠都安然无恙,那就足以证明宝珠是假的,关于它那些传言不可信。”幽梦煞有介事,指尖“嗒、嗒、嗒”地,以很慢的速度轻叩掌下木盒,“如果它是真的,那你们当中说谎的人,可要小心喽。” 她眸底笑意渐冷,浮现出一抹威胁的味道,经不住她这口吻,面首中开始有人脸色微妙,心里七上八下不安稳了。 【二】双叶萦36┇宝珠会指出,是谁在说谎(1更) 幽梦扫视一众反应,不怒自威地坐直身子:“来吧,谁先开始?” 在这一片鸦雀无声里,“姐姐,我来!”九九兴奋举高了手,自告奋勇地跑到幽梦座前。 幽梦眯眼瞧着他,再看看其他人,笑得不胜讽刺:“好,别看你这小家伙人小,但勇气可嘉,就让九九先来。” 九九也学着苏稚的样子,把手伸进木盒里,等到幽梦问他有没有偷拿金砖,他响亮地否认说没有,然后拿出小手无比自豪地伸给她看:“姐姐你看,我是个诚实的好孩子哟!” 苏稚在旁边看着他,唇边隐有欣慰之笑。 “嗯,九九最乖了!”幽梦故作宠溺地捏着九九脸蛋,然后扬目看向其余面首,“小孩子都做了表率,现在该轮到你们了。” 气氛凝固了一会,映虹从容走出人群,来到盒子前,与幽梦相视一眼,浅笑着伸入盒中,完成了对他的考验。 有人带头,那些面首便陆续有所行动了。络真、溪吟、疏桐、珝逸等人依次经过幽梦跟前,在她眼皮子底下伸手入盒,面对她的问话,看着她的眼睛说没做过。 晏鹊一直有些踌躇不决,等到身边人都悉数验过,自己接受已是势在必行,他边走边低声自语:“试就试,苏稚明显是贼,他摸了都没事,我还怕什么?”语毕将手放了进去。 离忧刻意迟疑将自己留到最后,不是因为他害怕,而是他想先看一看众人在接受考验时各自的反应,想从中窥出几分端倪。终于轮到他时,他凝视幽梦的眼睛,也是大大方方地将手放入,心正则不慌,对一切处之泰然。 所有人都通过了宝珠的“验谎仪式”,走回原来的位置站住,这时幽梦慢悠悠地站起:“你们把手都伸出来,让我看看。” 面首们撩起袖子,等不及地举高了,展示自己的清白:“公主您看,我们的手都没事!” 就在众人以为她要宣称宝珠是假,这场荒谬的审问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她的嘴角却浮现一丝诡笑,宣:“熄灯。” 殿室里的灯火在面首们猝不及防的慌乱中尽数熄灭了,四周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而唯有那个盛放宝珠的盒子,还有那些面首所站的地方,半空中鬼火似地闪动着许多绿莹莹的光团—— 那是他们的手,此时正与那盒子发着同样诡异,冷色的光亮。 “这……” 他们纷纷看向自己的手掌,不明所以,私语迭起。 幽梦于正前方看着那一团团晃动的绿光,目光渐次扫过,终于在两团绿光之间相隔的空隙处,看到了她要的答案,瞬时心明几净,她的嘴角在暗中悄然勾起。 她缓缓移步,渐朝那个“空隙”走去,彼端几个面首忽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蓦然地,黑暗中好像有个人的手猛被抓住—— “所有人的手都在发光,为什么你却没有?”幽梦的质问寒气逼人,喝道,“掌灯!” 侍女们将灯依次点上,殿内又循循亮堂起来。 苏稚伫立在原处,用视线去追寻幽梦,不禁一怔,见她正紧紧抓着一个男人的手腕,目光冷厉地瞪视他。 【二】双叶萦37┇真相大白:他处心积虑独占公主的宠爱(2更毕) 当周围的一切都能看清,面首们惊觉幽梦就在眼前,而那个被她抓紧手腕的珝逸,此刻正是面色惨白,形如死灰般难看。 “听过《摸钟辨盗》的故事么?”幽梦眼神瞪紧他不放,冷声道,“把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让他们好好看看。” 寒露依言打开了木盒,将里面的珠子取出,双手呈递,幽梦用另外一只手拿过来,那颗宝珠在她掌中,的确浑圆透亮,只是并没有她说的那么光彩夺目。 “根本没有所谓的通灵宝珠。”在珝逸那双逃避躲闪的目光下,幽梦启唇,勾出森森冷笑,“这不过是一颗寻常的琉璃珠罢了,不过我在上面撒了许多萤粉,它无色无味无毒,但是在黑暗中就会发出萤火虫一般的光芒。” 众人恍然大悟,再次低头看自己的手掌,此时灯火明亮,掌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玄机。 “凡是刚才摸过宝珠的人,都会沾上这种粉末,熄了灯,手上自然就亮了,而没有发光的,就是害怕受到诅咒,所以不敢碰那颗宝珠,真正的偷金贼!”随着声声递进,幽梦看珝逸的眼神愈发冰寒彻骨,“你现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说罢她狠狠甩开了他的手,厌弃不已,众人皆是措手不及,惶然看向珝逸。 “冤枉……冤枉啊公主!”珝逸心慌意乱,大呼着跪落在地,“不是我干的……小生是冤枉的公主……” “你还敢喊冤枉!”幽梦横眉冷对,“那你倒是告诉我,为何不愿摸那宝珠?” “因为……”珝逸想狡辩,脑海却是一片空白,“因为……” 幽梦嗔怒:“你手上半点萤粉不沾,不是心虚是什么!” 其实方才他把手伸入盒子时,手掌只是悬空,而并未触及“宝珠”,心里忐忑不安,脸上却要强作镇定,所以尽力避着不和幽梦对视,幽梦眼睛毒,看他这反应已经略有生疑,直到熄灯后彻底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珝逸颤声道:“可能……可能是小生没用力摸上,所以不曾沾到萤粉?” “一派胡言!”幽梦厉声驳斥,“这个时候还想糊弄本公主,看来不对你用刑你是不会招了?来人!” 珝逸心防乍破,凄然伏地:“公主……小生也是一时鬼迷心窍了……” 幽梦旋儿又落下视线,见他在脚底不住磕头。 “那日因膳房之事,小生受到公主责罚,便觉得一切都是苏稚所害。”被他提到自己,苏稚不禁一凛,听珝逸道,“是他处心积虑独占公主的宠爱,我气不过……” 幽梦听此言论,只觉污浊不堪,眉目愈发深重。 “昨日他们都去沐浴,我看到苏稚中途一个人回来过,所以就趁他走后把晏鹊的金砖藏在了他的床上……”珝逸不敢再有任何隐瞒,和盘托出。 昨日他因养伤所以没和众人一起去温泉沐浴,开启一条窗缝窥见苏稚拿了浴袍阖门而去,他想到自己的伤全因苏稚而起,不禁妒火中烧,一心想要苏稚失宠。 这时他又想起晏鹊有个习惯,每天都会把他带来的那些金砖拿出来看看,有一次就被路过窗边的珝逸给看在眼里。而他知道晏鹊也是看不惯苏稚的,二人一向不和,于是便生出这离间之计,先去晏鹊房里偷拿两块金砖,将它藏于苏稚床头的衣物中,等到晏鹊回来查看金砖发现少了两块,他再时机恰当地吹吹耳旁风,晏鹊自然就认定了苏稚是贼,又怎会放过他? “那次你在苏稚饭食里动手脚,本公主放了你一马,只对你略施小惩,你居然还敢在我这里兴风作浪!”幽梦长长吸了口气,兀自点头,“看来你是执意想藐视我府里的规矩,存心要与本公主作对了!” 【二】双叶萦38┇剁去他一根手指(1更) 受不住她这般威势,珝逸惶恐道:“不……小生怎敢与公主作对?只因小生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了……” 情势紧张,众面首皆不作声,这时映虹一脸怒色道:“珝逸你也太混账了!” 他突然插嘴,自然吸引去全场目光,幽梦悠然转盼,看他那眼神颇有意思。 映虹暗向她递个眼色,又说:“公主一直都希望我们在檀奴苑能和睦共处,你嫉妒苏兄受宠,为这点小事就怀恨在心,挑拨他和晏鹊的关系,实在是愚不可及!” 离忧眯着眼斜视他,听他说完,便不忍滑稽地笑出:“唔,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总喜欢落井下石啊?” 映虹被人狠狠一刺,转面反驳:“离忧,我是在为苏兄抱不平,他差点就被人害惨了,要不是公主明察秋毫……” “呵。”离忧一脸的不买账,轻嗤道,“我记得昨天阿稚被栽赃的时候,你可没少说风凉话吧?” “我……” “你们都给我闭嘴。”幽梦冷面呵斥,坚决指着地上的珝逸,“现在本公主要审问这个祸害,其他人,别给我煽风点火的。” 映虹只好缄口,冷睇离忧一眼。他们都听出公主这话虽是冲着两人说,话锋却明显更针对映虹,而袒护离忧。离忧便觉得出了好大一口气,胸口舒坦多了。 珝逸自知大难临头,一边磕头一边哀求:“公主开恩……小生知错了……求公主开恩呐……” “我已经给过你机会,是你不思悔过,越来越放肆!”幽梦傲然仰首,眸覆冰雪,不愿多看他一眼,“我这次若再轻饶,岂非姑息养奸?本公主的威名还如何立足,如何服众!” 珝逸慌得噤声,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朝她望去。 “你屡屡挑衅,为非作歹,我府中容不得你。”她心意已决,将眉眼一横,“来人,给我把珝逸押下,他既然行窃,那就先剁去他一根手指,再逐出风华园!” 一听这话,珝逸震惊如石,在场的面首也纷纷瞠目,包括离忧和苏稚在内,都不曾想过他们这位娇艳如花的公主,本该有着女子柔软的心肠,关键时刻竟是这般杀伐决断,残忍无情。 她丝毫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威色凛然:“留下断指送他做个纪念,我要他这辈子都记着,偷窃财物、栽赃嫁祸是什么下场!” 珝逸攥住她的裙边凄声道:“公主!求求你公主……您就饶了我这回吧……公主……” 幽梦冷眼看他,不为所动,狠狠把脚一缩,挣脱开他的手:“带走!” “公主……我再也不敢了……公主……” 珝逸无力地哀嚎着,在面首们惊惶的目光中被拖出殿外。 “今日,你们可以当我是杀一儆百,我就是要你们知道。” 苏稚在幽梦身后看着她,见她背影肃立,说出来的话令人倍感寒意。 “我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做我的面首就要学会安分守己。”她有意将犀利的眼色扫遍众人,“若再有人敢动别的心思,暗中搞鬼被我知道了,我绝不会仁慈!” 她暗指的,绝非面首们私下争宠这种事,更多的,是那位至今尚匿藏在深水之下,伺机而动的细作,那才是她最大的心头之患。 ◇◆◇◆◇◆◇◆◇◆◇ 当众面首在小崩子的引领下渐次散去,谷雨走入殿中,近身道:“主子,您让奴婢去暗查公子们的衣物,有消息了。” 她说的,是那个草人身上的散花绫。 那种深色布料用去做了面首们的便服,他们人手一件,这也是幽梦目前能握在手里,仅有的线索。 【二】双叶萦39┇你们两个赶着私奔啊?(2更毕) “一定有人不见了那件散花绫裁制的便服吧?”幽梦警惕问道,很显而易见,既然衣料被剪碎了穿在草人身上,那现下拿不出衣服的,就基本可以断定是细作无疑了。 谷雨面色却并不轻松:“正如公主所料,公子们前阵子确有人遗失常服,可查到的结果却不止一位,而是好几位。” 幽梦蹙起好看的眉头:“好几位?”这可出乎意料。 谷雨说道:“奴婢将服侍檀奴苑的丫头都召集起来逐一问过,她们说从浣衣房登记的日志来看,其实早在茶会前两日,檀奴苑的衣物经浣洗晾晒后,就接二连三地有丢失,只是浣衣房怕上头怪罪,又见那些公子们好像也未察觉和过问,就一直未将此事上报。” 幽梦按捺渐已烦乱的心绪问:“有哪些人?” 她想,以那晚作案时间推断,疑犯落在离忧、苏稚、晏鹊和珝逸这四个人里,如今再以失衣情形比对,或许可以从中排除一二? “主子怀疑的四人皆在其中,还有一些没嫌疑的人也丢过。”谷雨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眼神加重了道,“几天之内,衣服全都不翼而飞,而且丢的都是那件散花绫,要说巧,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这是障眼法……”幽梦深感棘手,一筹莫展,“他料到了我们会去从布料下手,查他们的衣服,他这样一捣乱,混淆我们的视线,就彻底把自己给掩护住了……此人心思缜密啊。” 谷雨心里也急,不胜埋怨那浣衣房的下人掉以轻心,没把衣服盯住,坏了大事:“那这条线索又断了?” 幽梦暗恨而咬牙,语气发狠:“这只狡猾的狐狸,我不信抓不住他。” 说罢她下意识摇了摇头,沉色走出殿去。 ◇◆◇◆◇◆◇◆◇◆◇ 这一夜不平静,公主巧用她的智慧和魄力,不光在男宠面前成功立威,同时也警告了那位深藏不露的细作,让他知道小公主并不是一个软弱无能,可以任人鱼肉的女子,她有的是办法把他揪出来,所以请好自为之。 回去的路上,离忧和苏稚同行,说着体己话。 离忧感慨颇深:“原本我看公主把你关起来,还以为会对你动用私刑,逼你认罪,看来真是虚惊一场。” 苏稚淡淡一笑,仍旧是那样波澜不惊。 “万幸公主机敏,帮你洗脱了罪名。”离忧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只可惜那珝逸,因为一时恶念铸成大错,终尝断指之痛,从此沦落市井,变成一个残废。” 提及珝逸的下场,苏稚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在他们看来,珝逸这人既可恨又可怜,虽说这是他咎由自取,但砍断手指的惩罚确实残酷了些。 “你们两个走得挺快啊?都不等我,赶着私奔么?” 前方传出娇俏女声,苏稚和离忧蓦然停住,只见香径支路上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迎面笑吟吟地打量他们:“怎么,一个个都绷着脸,很不想见到本公主么?” 他们尴尬地互看一眼,强颜笑出。其实他们都憋着一肚子话想对幽梦说,幽梦自然明白。 她径自对上苏稚的目光,笑意莞尔地走近他:“好啦,总算是真相大白,还你公道了。” 苏稚无法用嘴巴表达对她的感激,唯有腼腆躬身,极尽虔诚,朝她行礼致谢。 他在幽梦微笑的注视下缓缓平身,凝一汪秋水明眸,与她脉脉相望,彼此似有心灵感应,此景仿佛又回到昨夜——他们在牢房里也是这样相顾长立,那一阵对视,在对方眼底暗藏了千言万语。 那时幽梦没有问他任何,因为不管他承认或是否认都不足以让她相信,但是她却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种微妙的东西:信任。 你可以不信我,但我相信你,不问缘由。 【二】双叶萦40┇是你们逼本公主变成腐女的!(1更) 即便身陷监牢,苏稚也表现得从容不迫,不急着向她辩解,只是用眼神传达出一份发自内心的信任,他相信她,一定会查出真相,给他最公平的结果。 这让幽梦心里是震动的,当时她鬼使神差地有了一股冲动,想要为了他这份难得的信任,她一定要想办法拨开迷雾,离开牢房时她便是如此下定了决心。 离忧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飘移,望着那彼此凝视却不说话的二人,眼神如同粘在了对方脸上,任凭外人怎么用力都无法分开似的。一股酸酸的味道在离忧心底油然而生。 “公主,只怪我之前太意气用事,不知你心里早有妙计,还和你赌气。”离忧便上前几步,走至幽梦身边,歉意地轻垂双眸,“是我错怪了公主,离忧惭愧……” 幽梦忍俊斜视他,摆出一副清高的架子。“你还知道道歉啊?”然后她饶有兴致地对苏稚笑话离忧,“禾雀你是没看到,当我下令把你关起来,离忧他心急的那个样子,苦口婆心地劝我不成,就哀怨我是非不分,恨不得再也不想理我了。” 说着还娇嗔地睨离忧一眼,弄得苏稚很不自在。 离忧脸色泛窘,干笑:“阿稚你别当真,公主她是说笑的,言过其实了。” “我才没有,本公主可是实话实说。”幽梦俏皮地扬着下巴,视线在他两人间扫来扫去,阴阳怪气,“唔,本公主就纳闷了,你们两个都是我的面首,按理说你们都该把我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怎么会对彼此这么关心,都超过对我的关心了?” 她这一问不禁令苏稚和离忧全都窘住了,不知该作何表情。 “你们总是这样同进同出,感情越来越好,这会和你们站在一起,我怎么感觉怪怪的?”幽梦故意蹙着眉头打趣他们,“好像你俩才是一对似的,我倒显得多余了?” 苏稚和离忧面面相觑,她这话荒唐的,简直让他们无言以对。 幽梦看他俩对视更觉得有“内涵”,愈发抑制不住自己的邪恶幻想,假意拉长脸:“这样不行,看来我得把你俩分开住才放心。” 离忧实在困窘,由不得她再这样浮想联翩下去:“公主您又说笑了,离忧与阿稚只是知己之情,挚友之义,又非断袖之癖,怎能与我们对公主的心意相提并论?” 幽梦心思一转,坏笑起来:“好啊,那你倒不妨说说,你对本公主又是怎么个‘心意’呢?” 离忧蓦地一怔,眼眸半抬不抬,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这……” 苏稚微侧眸,分明看见离忧脸上透着一丝不可描述的红晕,他便有所领悟了。 幽梦喜欢极了他那可爱的表情:“算了,你不想说就别说了,别弄得好像我在欺负你一样。” 离忧羞怯地低下头,悄悄舒了口气。 幽梦转过温和的眉眼看苏稚:“禾雀,我权宜之下将你关进囚室,昨夜一定没睡好吧?如今事情已经平息,你好好回去休息吧。” 苏稚点头,又施一礼,正要走时,离忧弱弱道:“那离忧……也一同告退了……” “你别走。” 【二】双叶萦41┇你心于我,又交出了多少?(2更毕) 幽梦干脆利落的一句,强势而有力,使离忧怔住。 幽梦又端起她那清高骄矜的架子,翻着眼皮想了想,煞有介事地对他说:“我看今晚月色不错,你陪我去散散步吧。” 苏稚也很诧异地看了看他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当他们三个站在一起,已经不能愉快聊天,气氛变得这么诡异了? ◇◆◇◆◇◆◇◆◇◆◇ 幽梦与离忧并肩徜徉于千波湖上的白堤长桥,明月朗朗,高悬夜空,蟾光流泻,树影婆娑,远处的楼宇在迷蒙的月色中隐约可见,四周笼罩在一片恬静与祥和的氛围里。 离忧打破沉默:“公主,您是打从一开始就决定要为阿稚平反了么?” 幽梦沉默片刻:“你为何这么觉得?” “虽然您当时表现得种种不近人情,好像断定了金砖就是阿稚偷的,狠心将他贬入大牢,也许都是您有意而为?”离忧猜测,“或许您是想让真正的贼人放松戒备?而且您今晚这番精心的布局,看起来就好像是有意在帮阿稚洗清嫌疑。” 幽梦信步走往桥中央,迎上一片月光,坦然笑着:“其实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有先见之明。” 离忧颇意外地看着她。 “我并不确定这法子能奏效,我也是在赌。”她说,“在我看到黑暗中有一双不会发光的手之前,我并不能完全确定谁才是真贼,我也无法保证禾雀能不能因此洗脱罪名,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敢把手伸进盒子里去。” “为什么?” “因为……”她停下脚步,眼前又浮现苏稚在囚室里与她对望的深邃目光,“我没有见过像他那样坚定的眼神了。” 离忧没吃透她的意思:“他心里一定是希望公主相信他是无辜的。” “离忧,白天在书斋,有一句话我并不是为了气你而说的。”幽梦转面看着他,“我说过不信你们任何人,只信真相,这是真的。” 离忧木然地翕动了嘴唇:“即使是此刻再听到公主这么说,离忧依然觉得隐隐作痛。” “人之相处,贵乎交心。这个道理我明白。”此刻她美丽的双眸,被月光映照得清亮如许,“但是离忧你也问问自己的心,你心于我,又交出了多少? 他不安地低下头,陷入一种深深的矛盾里:“我……我不确定……我也不知道像这样糊里糊涂,到底是对是错……” 幽梦感觉到了他内心的煎熬,洒脱地转过身,仰望明月:“我不喜欢强人所难,如果连你自己都分不清楚,那就日久见人心吧。” 湖面上忽然起了一阵风,幽梦打了个寒噤,抱着双臂抵挡清寒,又忍不住捂鼻,轻声打了个喷嚏。 一直在身后看她,根本无心赏月的离忧,见状当即脱下自己的外衣,为她披上御寒,她瑟瑟一颤,怔忡地抬眼看他。 他为她披好衣裳,细语柔声:“虽然已是暮春,天气渐暖,但夜里风还是很凉的,公主出来记得添件衣裳,保重身体。” 【二】双叶萦42┇不用担心我,我很好……(1更) 这是二人相识以来,第一次靠得这样近,仿佛连对方的呼吸都可以捕捉。 幽梦依恋地望着离忧侧颜,那句温柔的关怀,像一剂毒药使她迷失了心志,渐渐地看成了痴。 只怪他的披衣之举牵动了她某些回忆,想到曾几何时在书斋挑灯夜诵《春秋谷梁传》,梅自寒趁她睡着,而将自己的披风披在她身上,那种温暖的感觉……至今让她心潮暗涌,仿佛是又回来了。 她恍若失神地转眸望向湖面:“你不用担心我,我很好……” 其实她也有些混沌不清,不知这句话究竟是说给离忧听,还是说给那已沉睡心底的梅自寒? 离忧留意她这发呆的样子,月夜清凉,柔柔地漫过心间,这一瞬觉得月光里的她好美,美得让人怜惜,那是种情不自禁的心动,似一股无形之力牵引他的手缓缓抬起,暗暗伸向她垂在衣裳外的那只手—— 相距咫尺将要触及时,她的手突然毫无征兆地一动,吓得他仓促收回手去,生怕被她发现什么。而她只是伸手去将一缕被风吹乱的鬓发捋到耳后,并非有所察觉。离忧的心在“扑通、扑通”跳着…… 她顺头发的姿态很是温柔,有清风盈袖,下意识地转过脸,见离忧埋着头似有心事,不禁有些奇怪:“你在想什么?” 他心虚道:“没有……没想什么……” 幽梦打趣地笑了:“你啊,多数时候看你是个直肠子,并不喜欢拐弯抹角,有时候就神神秘秘,好像藏着什么不让我看到一样。” 离忧悄用余光探她:“公主多虑了,离忧哪有什么可藏的?” “你性情耿直,重情重义,可昨天你们在檀奴苑吵得不可开交,这样对禾雀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会让事情更难收场。”她拾步复行,踩着月光往桥下走,“所以我只能先把禾雀关起来,暂且先将战火压住,再从长计议。不静下心,怎么能想出一个既保住禾雀,又顾全大局的好办法呢?” “公主设下今晚的陷阱,以攻心之法逼贼人主动现形,当真是兵不血刃,离忧心悦诚服。”他紧跟在后,会心一笑,“也总算让我明白,做事不能只凭一时冲动,与公主的冷静和善断比起来,离忧还是不够沉着了……” 她斜给他一丝坏笑的眼神,得意地挑了挑眉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过本公主呢,的确是被你给气到了,你以为就这么随便说两句好话,就能把本公主哄开心了?” 他踟蹰道:“那公主要离忧怎么做才能消气?” 她故作冷漠:“这种事还得我教你?自己想。” 离忧苦想一阵,甚觉无计可施:“好难想啊……而且离忧身无长物,也拿不出什么来逗公主开心。” 她慢悠悠地眨眼:“如果你真的想不出来,那就先欠着,等你想到了再来找我。” 离忧一脸茫然,她却已经背着手,一蹦一跳,像只轻快的小云雀跑到前头去了。 真是个古灵精怪、难以捉摸的女子。 【第二章·完】 【三】心魔缚作茧,波诡念生邪1┇女鬼(2更毕) 深夜,风华楼寂静无人,幽梦的房门被一阵阴风吹开,发出“吱呀吱呀”地声响。门外洒下一片清冷幻白的月光,一个影子飘过走廊,在那一袭雪白的衣袂下露出赤裸的双脚,停在卧室之外。 幽梦被一种神秘的感应惊醒,房里一片漆黑,她侧身撑坐起来,撩开纱帐朝外看去,远远地,见门口站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在风里微微晃动着。 “是谁?”她眯着眼睛问,“谁在那里?” 那人不说话,却轻飘飘地进入房里,动作慢得出奇。 “是兰莹么?” 幽梦又问了一声,那人依旧很安静地走着,向她靠近。幽梦渐渐看清那身影的轮廓,不是兰莹,也不是她猜测的任何人,但的确是个女子,全身穿着白衣,长发披散,被风吹得凌乱飘然,周身恍若散发幽幽的白光,幽梦触目惊心:“你是谁!” “公主……”女子终于开口,发出幽怨的哭泣声,“我是被你害死的宫女杜鹃啊……您不认识我了么……” “杜鹃?……”幽梦颤栗地往后一缩,“你来干什么?” “公主,您难道忘记了,我是怎么死的?”杜鹃哭诉和呜咽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楼宇,显得凄凉而绝望,令人毛骨悚然,“我的手脚被人按住,冰冷的毒酒被硬生生地灌进我的嘴里,腐烂着我的血肉……那酒好苦……好苦……您知道我有多疼么……” 她在步步逼近,幽梦害怕得蜷紧身子。 “是你!”杜鹃陡然拔高音量,手指幽梦凄厉道,“是你害死了我!都是因为你!” “不!我没有害你!”幽梦断然否认,“你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我母妃惩罚你,是你罪有应得!” “哈哈哈……”杜鹃陷入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仿佛连五脏六腑都可以笑出来,“我罪有应得?哈哈……” 笑着笑着,她又凄婉地哭了起来:“我做错了什么?我所做的不过是千辛万苦想得到太子的宠爱,是你偏要在那时候闯进来……是你惹怒了太子,一切都是你自讨苦吃!怨不得我……” 幽梦不甘心地反驳:“胡说!如果不是你在香里放依兰,皇兄就不会……” “我从未想过要害你,可你和你的母亲心狠手辣,因为你丧失的贞洁,就把你们的仇恨无情发泄在我身上!”杜鹃捂住胸口,悲愤控诉着,“你恶毒的母亲甚至踩着我的尸骨上位,她把我丢弃在肮脏的烂泥里,让我遭受凄风冷雨,好冷……那下面真的好冷!你为什么不下来陪我啊哈哈哈……” 在她不寒而栗的笑声里,幽梦瑟瑟发抖。“你已经死了,不要再来纠缠我!滚!”她一边呵斥,一边拿起枕头朝杜鹃砸去,“你滚啊!快滚!——” 然而枕头却从杜鹃的“身体”里穿透过去,她连顿都没顿一下,外物的撞击对她毫无作用,幽梦惊呆了。 “我含冤而死化作孤魂野鬼,而你却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杜鹃边走边阴森森地诡笑着,“可现在我死了,就算你是尊贵的公主,你也已经命令不了我什么了,我要你杀人偿命!” 幽梦心惊胆寒,被恐惧支配着无助摇头:“不……来人呐!快来人!……” 她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可是楼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丝人气。 “人都到哪去了!你们快出来!……” “滴……滴……滴……” 杜鹃的靠近带来一阵空灵的水声,一滴滴地落在地上,滴水声很小,可是映衬在寂静空荡的环境里却很清晰,声音越来越大…… 幽梦的视线被吸引去看地上,那正走向床边的,杜鹃惨白的双脚,幽梦惊恐瞪大了双眼——不!那不是水!是血!她的身体在流血,她的裙边像浸透过鲜血,一片嫣红…… 杜鹃身上的血在源源不断地流淌着,而她却在冷笑:“没有人会听到你的呼喊,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幽梦本能地往后退缩:“你别过来……” 但她还是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了,最终抵达床边。 她跪着缓缓地爬上床,带着她那一身的血污。幽梦终于看清她的样子,她长得很美,依旧像生前那样美艳,只是脸色惨白,面颊消瘦,掩在她长长的黑发下,显得诡魅而妖冶。 她就这么近近地瞪着幽梦,用她那双空洞的眼睛,睁圆了,凸得像要掉出来的眼珠子一动不动,怨气很重,一如她临终时那样的死不瞑目。她身上的血腥味浓烈刺鼻,掺杂某种毒酒的香味,幽梦至今记得那种味道,是它夺去了杜鹃的性命。 杜鹃阴狠狠地凝视着,忽然就有鲜红的血水慢慢从她眼里流了下来,腐蚀着她那苍白、凄美的容颜。幽梦害怕极了。 “你母亲毒杀我,而你却冷眼旁观,你是她的帮凶,你看!”她猝然握住幽梦的一只手,举高了给她看,“我的血……你手里沾满了我的血!” 她的手凉得像块冰,幽梦目光滑落,看到自己手上鲜血淋漓,红得令人发怵:“啊!……” 她尖叫一声猛甩开手去,杜鹃却在这时狠狠掐住幽梦的脖子—— “我会永生永世地纠缠你,用良心的愧疚,用无尽的噩梦折磨你!”她一边诅咒着,一边推着幽梦躺下去,扼颈的手愈发缩紧,“我要你像我一样痛苦地死去,你会死于你最亲信的人之手……” “不……不要……”幽梦濒临窒息,喉咙被那双冰凉的手掐着,使她艰难地发不出声。 杜鹃在上方狰狞地欣赏她痛苦的表情,血珠滑过她邪笑的嘴角,滴落在幽梦脸上:“你害死我,会有人替我报仇的,一定会的……” 幽梦垂死挣扎着想掰开她的手,却徒劳无功:“不是……我没有害你……我没有……你放开我……救命……” “幽梦?” 隔壁屋里的兰莹听到叫喊声被惊醒,端着一盏纱灯进来,走到床边掀起纱帐,竟见幽梦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双眸紧闭,在那翻来覆去地打滚…… 【三】念生邪2┇公主是被不干净的东西吓出病的!(1更) 兰莹被她这样吓坏了,急忙上前使劲拍喊:“幽梦!快醒醒啊幽梦!” “救我……我没害你……你放手……” 幽梦原本还在神志不清地说胡话,渐渐地就被兰莹叫醒了。她停止身体的扭动,手劲也松了,终于能恢复顺畅的呼吸,也逐渐有了意识。她缓缓睁开双眼,兰莹的影像在视线里变得清晰—— 纱灯温暖的光芒里,兰莹正忧虑地望着她:“幽梦,是我……” “兰莹!”能再次看到那双熟悉又亲切的眉眼真是太好了,幽梦喜极而泣,猛扑上去一把抱紧兰莹。 谷雨带着两个在别屋侍夜的丫头,也一道被吵闹声惊扰过来,很快就把房里的灯全点亮了。 幽梦颤栗的身子紧贴着自己,兰莹能深深感觉到她的恐惧:“幽梦你怎么了?” 幽梦趴在她肩上抽泣,从喉咙里挤出的每个字都在颤抖:“有鬼……她掐着我的脖子!满脸是血……” “不,没有鬼的!”兰莹十分温柔地顺着她的后背,“别怕,你只是做噩梦了。” 被她安慰着,幽梦将要平复下来,可忽然感觉手心一片黏腻,她翻开手掌,看到刺目的腥红,顿时又惊恐万状——“我的血……你手里沾满了我的血!”梦境里杜鹃的话又浮现耳畔。 “啊!血……”她狂乱尖叫着,“是杜鹃的血!她真的有来过!……” 兰莹怔忡着低头,同为女子的她一眼看破真相。“幽梦你冷静听我说!”她抱紧幽梦双臂要她镇定,“没有任何人来过,这是你自己的血,你仔细看看!” 幽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床褥上被她坐过的地方染红了一大块血迹,她霎时懵住了。 兰莹轻抚她呆滞的面颊,柔声劝慰:“你只是信期到了,没事的……” 在兰莹目光安抚下,幽梦终于平静,心有余悸地望望四周,仍旧摆脱不掉噩梦的阴影。 婢女来为幽梦换上干净的床铺,兰莹坐在床沿,贴心握住她的手说:“我知道细作的事让你很焦虑,你最近是太伤神了,弄得自己疑神疑鬼的。” 虚惊一场的幽梦倚靠床背,面容似虚脱一般,看上去不胜疲惫。 兰莹扶她躺下,替她盖好被子:“这几日哪里都别去了,就在床上躺着休息,我让谷雨她们为你做些安神补血的膳食,好好调理一阵。” 幽梦乖顺地点了点头,倦意闭眸。兰莹垂眸望着她握住自己的手,许久都不愿放开,心里既担忧,又有些疑惑。 幽梦方才在惊吓中失口喊出的名字,“杜鹃”? 她似乎有点印象。 ◇◆◇◆◇◆◇◆◇◆◇ 晌午离忧和苏稚同行回檀奴苑,离忧脸上愁云惨雾:“本来我想去见见公主,可谷雨告诉我说公主病了,暂不见任何人。” 苏稚错愕地抬眼,想问他什么病。 “一定是昨晚我陪她去千波湖散步时,湖面风大,让她受了风寒。”离忧蹙眉,万分自责,“真是让人担心啊……” 苏稚摇头安慰他不要多想。他们走进院子里,看到几个面首凑在一块神神叨叨的,他们放缓脚步,听见隔壁屋疏桐的声音:“你们听说了么?公主这次病得不寻常。” 溪吟犹疑:“什么意思?” 和公主有关,苏稚和离忧也不由驻足,侧耳留心。 疏桐故弄玄虚道:“我听说啊,公主是在半夜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被吓出病的!” “不干净的东西?”络真纳闷道,“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疏桐嫌弃地白他一眼,怪他不开窍,非要他挑明:“就是说咱们这府里……闹鬼!” 众人纷纷吃惊,苏稚和离忧也蓦然一怔,不约而同地转面对视。 【三】念生邪3┇在你心里有没有一个人,最不希望他是细作?(2更毕) 风华楼里,冬至向主子复命:“公主,您交代的事都已经吩咐下去了,那批货应该在三日内就能置办妥善,还有栖霞观的那些道士也已经请到了。” 幽梦正食一碗活血解郁的玫瑰雪耳,搅动汤匙喝下几口,放下了:“好,午后你再去趟武府,替我送封信给星宿。” “诺。”冬至拿起案上的信笺,退下了。 兰莹望着她们主仆这般默契,笑着埋怨道:“你啊,真是片刻也闲不下来,说好的要休养生息,你又开始折腾。” “哪里是我想折腾?只是那细作不除,我又怎么睡得安稳?”幽梦翻搅羹里的食材,勾起邪魅的嘴角,“正巧我近日被梦魇所扰,索性就借此来大做文章,陪那细作再玩儿一次。” 兰莹沉下忧虑的眉眼:“自从茶会那次打草惊蛇,再想引他出来,只怕不容易了。” 幽梦抬起头,似是无足轻重地问:“兰莹钓过鱼么?” 兰莹看着她,摇摇头:“没有,但我看别人钓过。” 幽梦轻笑:“钓鱼最重要的就是有耐心去等,只要我们的鱼饵足够诱惑,大鱼自然会被吸引上钩。” 兰莹见她笑得那般自信,内心也见晴朗:“看来你为他准备的鱼饵很不一般啊?” 幽梦有意不说破,笑容里透出一丝阴狠:“这次,我绝不会再让他逃出我的手掌心。” 兰莹想了想现在的局势,不禁感慨:“经过那日茶会,我们把目标锁定在四个人身上,如今少了一个珝逸,如果他是细作,被赶出府倒也一了百了了。” “珝逸几次陷害禾雀,计谋拙劣,做事又冲动,可见他是一个城府不深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细作的料。”幽梦并不乐观。 “那现在嫌疑最大的,还是离忧、苏稚、晏鹊三位公子。”谷雨一边为她们添茶,一边随她们一同分析,“公主您觉得,在他们三人之中,哪一个更像细作?” “他们都不像,但正是因为不像细作,才最适合隐藏身份。”幽梦思考时习惯性地把指背抵在嘴角,“等着看吧,结局往往会出人意料,真正的细作,也许正是那个最不像细作的人。” 谷雨点点头,因为善解人意又好奇,投去一缕试探的目光:“那在公主心里,有没有一个人,是您最不希望他是细作的?” 幽梦眉目倏忽一滞,兰莹也体察到这问题的敏感性,举眸凝视着她,想知道她会怎么回答。 幽梦语塞了好一阵,心头辗转千般,终是轻叹:“你真是给我出了好大一个难题,这问题太难选了。” 在最终的结果出来之前,她不愿去给他们分轻重,这是她的有心避忌,因为她不愿在看到细作那张脸时,发现暗中和自己作对的,竟是自己最看重的那一个,她害怕面对那种失望。 这时寒露进来了:“公主,府里闹鬼的秘闻一经散布,已经传得人尽皆知,这会檀奴苑的公子们都聚在苑外要求见公主,说是担心公主的身子。” 【三】念生邪4┇她就赖在他胸口发抖(1更) 幽梦心思玲珑,悠闲清淡地一笑:“哼,不知这些所谓的‘担心’里,有多少是谄媚奉承,虚情假意。” 谷雨手轻柔扶她肩上:“公主放宽心,总归还是有一些真情实意的。” 否则她刚问幽梦那个问题,众人皆无情,幽梦就不会这么难选。 兰莹见她意兴阑珊,便对寒露道:“让他们都散了吧,就说公主需要静养,都别来惹公主心烦了。” “是。” “不。”寒露正要走,幽梦出声制止,“这个时候我不该回避他们,相反,我需要他们其中一个人来,借他的嘴把我现在的境况传出去,撞鬼之事才更加可信。” 谷雨和兰莹皆不作声,相信她做的决定总会有她的道理。 “那公主想见谁呢?”寒露倒有些迷茫了,笑得不胜俏皮,“苏稚公子?还是离忧公子?” 幽梦眼帘低垂,陷入一阵沉默,笑意不复踪迹。 ◇◆◇◆◇◆◇◆◇◆◇ 寒露再次走出风华楼院落,那些被守卫拦住的面首们还在跃跃欲试,坚持想进去。 “寒露姑娘,你就让我们见见公主吧!” “我们真的很担心公主啊!” “是啊!” 寒露走到离忧面前,苏稚与他站在一起,两人看起来都十分焦虑,离忧问道:“寒露姑娘,公主她还好么?” 寒露扬首微笑:“各位公子请放心,公主已无大碍,只是精神欠佳,需要静养一些时日。” 男宠们纷纷踟蹰:“那我们……” 寒露声音清亮:“公主有命,请离忧公子入风华楼探望,其他公子就请回吧。” 苏稚微怔,离忧甚觉意外,其他面首就无法淡定了。 “什么?只见离忧一人?” “这……” “怎么能这样?” 在他们此起彼伏的抱怨声里,离忧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公主真的要见我?” 寒露摊手指向院门:“离忧公子,请随我来吧。” 离忧下意识回头望了望苏稚,苏稚与他颔首告别,眼神示意他去也好,可以替自己看望公主。 男宠们失望而归,离忧便也带上苏稚的心意,追随寒露拾阶而上,苏稚一路目送。 ◇◆◇◆◇◆◇◆◇◆◇ 这是离忧第一次进风华楼,惊叹此处的雕梁画栋,美轮美奂,恍如置身梦境。 登楼时,离忧已无心欣赏四周美景,一心惦记着幽梦的安危,他小声问起:“寒露姑娘,公主到底是怎么病的?难道真像传闻里说的那样,撞见鬼魅后被梦魇缠身?” 寒露脸上沉静如水:“公子去见了她就知道了。” 不久二人抵达卧室之外,寒露推门而入,轻声道:“公主,奴婢将离忧公子带到了。” 离忧看到卧榻上躺着一人,听到动静转过脸来,正是一脸愁容的幽梦,离忧情不自禁唤道:“公主!” 幽梦见了他亦是欢喜,细语喃喃:“离忧……” 离忧疾步奔至床前而忘了礼数:“公主你怎么样了?” “离忧我好怕!……”幽梦悲呼一声,顺势扑入离忧怀中,令他猝不及防,她就这样赖在他胸口,眼泪扑簌而落,“我看见鬼了……她一直缠着我!她要害我啊……” 离忧虽不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但她在怀里颤抖得厉害,他哪还忍心放开,便温柔轻抚着她的后背:“不怕不怕,公主吉人天相,百邪不侵。” 幽梦与他贴得更紧,孱弱呜咽着:“我现在都不敢入睡,只要我一合眼,她就来找我,想把我掐死在梦里……” 离忧拥着她直到她稍稍平复,他才缓缓将她扶正,柔声说:“公主你别怕,和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您真的撞见鬼了?” 幽梦眼泪汪汪地点头:“是真的……她真的好可怕……” 她娇美柔弱得好似一朵垂露的玫瑰,看得离忧怜惜不已,他捧住她两侧脸颊轻轻地为她抹泪,低头看着她:“您看到的鬼……是什么样子的?” “是一个女鬼。”幽梦立马紧张地抱住他手腕,“穿白色的衣裳,她头发很长,长到拖在地上,遮住了半张脸,一点一点地向我靠近……” 离忧双手怔住,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我看到她脸上全是血!她掐住我的脖子,我不能呼吸……”幽梦越说越怕。 【三】念生邪5┇夜里也要留下陪我(2更毕) 离忧垂眸思量:“虽说离忧乃读书人,本不该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但看到公主这样,我……” “离忧你一定要相信我!”她将离忧的手一把握紧,“我没有骗你,那女鬼现在还留在风华园里,到了深更半夜的时候她就会出来,时隐时现……不光是我,很多人都看到了!” “我相信你的公主!我信你!”离忧覆上另一只手,把她的两只小手紧紧包裹在掌心,内心无措,“可总这样也不是办法,公主打算怎么做?” “我已经让人去城外的栖霞观请一些法力高强的道士,让他们来府中驱鬼作法,很快就到了。”她说时,离忧惊奇瞠目,“可是我这两天还是好怕……” 离忧殷切道:“公主,这几日不如就让我留下来照顾你吧?” 幽梦抬眸一怔:“什么……” “我毕竟是男子,阳气重些,那些妖魔鬼怪也不敢太过猖狂的。”离忧挤出笑容来劝慰她,“有我在,它们就不会轻易近公主的身。” 幽梦凝思片刻,升起炙热的目光:“好,我特许你从今日起可以自由出入风华楼,夜里你也要留下来陪我……” 离忧相视着,沉吟点头。 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对男人是有致命杀伤力的,此刻他很清醒,心里涌起一股坚定的力量,他想保护这个女子。而他不知道的是,从他踏入这座楼开始,每一步都将在她的算计之内。 当时寒露问她,要请哪位公子前来,毕竟这人是整个计划中极为关键的一环,所以她在心里做了一番权衡,最终说道:“禾雀不会说话,他未必能很好实现我想要他传达的意思,还是让离忧来吧。” ◇◆◇◆◇◆◇◆◇◆◇ 趁着幽梦午睡,离忧带上她送的玉牌独自出府,经过多番打听,找到了隐藏在喧嚣市井中一家神秘的店铺——「浮魅阁」。 他一进门,就觉得室内的光线很幽暗,陈设多是人偶、面具之类,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造型诡异的植物盆栽,整间屋子充斥着瘆人的阴邪之气。 里头小木桌旁坐着一个体态沧桑、面色阴沉的老妪,约莫六十多岁。她像在闭目养神,听着桌上的一盅石锅,锅里沸腾着翠绿的汤汁,不知在“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散发出一阵刺鼻的药味。 离忧走上前问:“你就是湘婆婆?” 老妪缓缓睁开眼,气韵年迈地发出长长一声“嗯”,她那表情一动,顿时牵起满脸的褶子。 离忧沉色道:“小生遇到了一些麻烦,听说婆婆有很多替人消灾解难的妙法,可是真的?” “老婆子本事不少,通灵占卜、请神看相、驱邪下咒……”她眯着眼,似笑非笑地打量离忧,“不知公子,你是要……?” 离忧从衣襟里拿出一块包好的布帕,小心拆开,取出里面的东西递给她:“请婆婆帮我看看此物。” 婆婆定睛一看,只见他手里拿的,竟是一只发黑的银镯子。 ◇◆◇◆◇◆◇◆◇◆◇ “公主,离忧公子的确是出了府。”谷雨伺候幽梦起身时说。 幽梦披衣坐榻,略带几分好奇:“他去哪了?” 谷雨道:“派去盯梢的便衣侍卫跟踪他到了西市,兜兜转转绕进了一家叫‘浮魅阁’的铺子里,就没再出来。” “浮魅阁?”幽梦暗自玩味,“名字听着有些香艳呢,是卖什么的?” 谷雨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幽梦见她神情窘迫,便随口猜道:“不会是青楼妓馆吧?” “应该不是,离忧公子识礼,岂是那种放浪淫邪的男人?”谷雨笑着辩解,“既是公主门下座客,总得顾及公主的脸面,又怎敢背地里瞒着公主去寻花问柳?” 幽梦故作冷漠:“但愿如此。” “据探子形容,这间铺子开在隐蔽清冷之地,周围人烟稀少,这倒也不像风月会馆的做派。”谷雨想了想说,“可究竟里面是做什么的,要么得进去瞧瞧,要么得等探子在附近打探一番,方能一窥虚实。” 幽梦心里有数地点头,那就只有等离忧回来,亲自问问他了。 ◇◆◇◆◇◆◇◆◇◆◇ 和离忧交谈一阵过后,老婆婆送走了离忧,这时楼上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飘在阴暗空荡的屋内,显得轻盈而冷魅:“湘婆婆。” 婆婆赶忙上了楼,站在阁楼的一间房门外,恭敬道:“夫人,你找我?” 阁楼的那扇小窗边坐着一个穿深紫覆纱天鹅绒华服的女子,梳着高髻,青丝委地,手里正给一只刚做好的面具胚子描绘上色,她不回头,只是平静地问她:“方才下面来的是何人?” 二人在楼下说话,她其实都消遣似地听了一些,饶有兴趣。 “是个年轻俊俏的公子,说是怀疑自己被鬼缠身了。”婆婆说道。 紫衣女子专注在面具上作画,勾出一笔诡魅的图案:“你看到了么?” “看到了,的确是有。”婆婆压低了声,显得阴气森森,“他带来的那只银镯上附着邪气。” “那你帮他驱散了?”紫衣女子气定神闲地问道。 婆婆却流露淡淡的阴诡微笑:“没有,那是一只善鬼,不会害他。” 紫衣女子放下面具,在淡金色的夕阳光线里半转面,勾起邪魅的唇角,漫声打趣:“婆婆办事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按规矩啊。” 做她们这一行,极尽巫蛊之术,终日与神神鬼鬼打交道,心自然要狠,受到任何感情支配,包括怜悯,其实都是一种忌讳。 【三】念生邪6┇是侍疾还是侍寝?心知肚明(1更) 回到府里,离忧先是回了趟檀奴苑,打算收拾几件衣裳和用物,带去风华楼暂住些时日。他刚进院子就被面首们前前后后围堵住了,他们拉着他问长问短,都迫不及待地打听公主的病情。 离忧搪塞不过,只好照实说:“公主她的确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人没事,只是很害怕,过两天就好了。 疏桐一声乍起:“那这么说,府里真的有鬼了?” 他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的面首全都躁动起来,交头接耳地非议着。 “别开口闭口就是鬼的。”离忧顿时摆出一张黑脸,不胜反感,“道听途说的传闻,不足为信。” 映虹觉得蹊跷:“可若不是鬼怪,公主又是被什么给吓成这样的?” “就是说啊,难怪我觉得这里一到晚上就阴风阵阵的……”溪吟嘟哝。 疏桐脸色异常难看:“我听说这一带阴气很重,在建成这座园子后死过不少人啊!怕不是风水不好,此处动土冒犯了鬼神?” 其他人立马跟着附和,说得要多邪门有多邪门。 “你们……你们说的好吓人啊……”九九在人群里瑟瑟发抖,捂住耳朵大叫,“我晚上都不敢一个人睡,不敢去上茅房了……求求你们不要乱说了啊!” “呵,你看你胆小的怂样。”溪吟反而更想调侃他,“我跟你说啊,鬼呢,最喜欢抓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屁孩了,吃了你的肉,喝了你的血,它才会法力大增呢!” “噫!溪吟哥哥你讨厌!”九九骂完就往离忧身后躲。 离忧稍稍安抚住他,然后抬眼冷视他们:“眼下公主需要静养,听不得这些的污七八糟的东西,你们就别在这里危言耸听了。” “也是,到底是府里有鬼,还是人心里有鬼,谁说得清楚呢?”离忧转脸,见那映虹笑得阴阳怪气,低垂眉眼像是自言自语,却含沙射影,叫人听着很不舒服。 离忧忍了口气,正色道:“不管有没有鬼,很快就会有道士来府中作法驱邪,但愿能把这里的小人也一道辟除。” 映虹目色一凛,透出寒意,离忧却泰然自若,丝毫也不畏惧。 旁人倒是不关心他俩这番明枪暗箭的交锋,只是沉浸在他们的是是非非:“也不知道那些道士道行够不够,能降服那只鬼吗?” “若是降不住,只怕公主要一病不起了。” 这些话离忧听着晦气,片刻不想再待:“我不跟你们说了,你们自便吧。” “离忧行色匆匆这是要去哪?”映虹话里带刺,“莫非是公主交代了什么事要你去办?” 离忧扬首,不客气地淡声道:“没有,我只是想回去收拾一下,得在天黑前赶回风华楼,否则公主见不到我,她会害怕。” 这赤裸裸炫耀的口吻,可是令在场人都吃惊了,晏鹊蹙眉:“你还要去风华楼?” 离忧理直气壮:“我已经得到公主特许,在她养病这几日,我都会留在风华楼为她侍疾。” 说罢就负手转身,向台阶走去。 “这样的好事居然都能被他给碰上?”晏鹊目光紧咬着离忧不放,心有不甘。 络真只是略有几分羡慕:“看他的样子,夜里怕是也不会回来了。” 疏桐酸讽道:“是侍疾还是侍寝,大家心知肚明。” 离忧对身后的议论充耳不闻,拾阶时抬眸,迎面见苏稚站在廊下,脚步蓦地定住。 苏稚对他浅浅一笑,却在这时听映虹别有用心地感慨:“能在风华楼过夜,与小公主朝夕相伴,这样的殊荣,就是连苏兄也不曾有过啊……侍膳也是侍,怎么不连疾一起侍了呢?” 他笑话苏稚被人抢了饭碗,夺了宠爱,这使得离忧和苏稚相视颇为尴尬,离忧不由加快步伐,旋即带苏稚远离是非之地。 【三】念生邪7┇你相信这世间真的有鬼么?(2更毕) 回到房中,二人各怀心事。不用苏稚问,离忧就把他见公主最真实的情况详细复述一遍给他听,外面那些人他是半句也不想透露,可苏稚不一样。 “公主认定自己见鬼,以致惶惶不可终日。”离忧长叹道。 苏稚用疑惑的目光问他此事是否当真。 “我亲眼见她崩溃无助,泪流不止,看起来不像是假的。公主本是性格坚强的女子,何至于怕成这样?”离忧说来心疼,“况且就算是假,她这般处心积虑地演戏,又意义何在呢?” 苏稚陷入沉默,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公主府里总让人觉得不太平,好像疑云重重。 “阿稚,你相信这世间真的有鬼么?” 苏稚愣愣地看向离忧,见他站在窗边,神色阴郁,便觉他这话问得颇有深意。 苏稚摇了摇头,不知是说不信,还是不知道。 “我信是有的。”离忧淡淡说着,满怀惆怅地眺望窗外,“它们一定也会有感觉,有想见的人……” 苏稚在身后忽有一种雾里看花之感,从那几晚离忧悄悄外出不知去向,他就知道离忧身上带着秘密,这个秘密或许和公主有关,可他始终是个哑巴,嘴上不能问,心里也不想问,只能就这样看着离忧,渐渐把自己走进了迷雾深处。 ◇◆◇◆◇◆◇◆◇◆◇ 离忧去到风华楼不见幽梦,听侍女说楼附近供奉有一座神祠,因为公主一直觉得心慌,就去那拜拜。 幽梦刚点上一柱香,离忧就赶到了神祠,她回头语气淡淡地问他:“你去哪了?” “我……”离忧轻声道,“出了趟府。” 幽梦点了点头,便不再说什么,回头闭上双目,双手合十地诵起经来。 她心里期望着,离忧能主动和他交代,他出府去做了什么,他去的那座“浮魅阁”又是什么地方?可他一直默默陪伴在身后,什么也没说,幽梦心底便有一片阴冷。 一个时辰后,他们回风华楼,天已经完全黑了。两人在路上走着,幽梦显得很安静,不太想说话。忽然刮起一阵风,将离忧手里提着的流苏灯笼给吹灭了,幽梦紧张一缩,瞬时往离忧身边靠拢。 “公主莫怕。”他一边安抚,一边用火折子将灯重新点燃。 火光逐渐明亮起来,照见幽梦不安的神色,“走吧。”他有意挨着她,让她多一些安全感。 耳畔响起一阵“簌簌”声,二人仓皇抬眼,只见一个白影从他们头顶飞过,转瞬即逝,令他俩双双怔住。 离忧警觉地环视四周,看回幽梦时她已吓得脸色发白。 “你也看到了是不是?”她颤声嗫嚅,眼神飘忽不定,“是她来了……她总是在夜里神出鬼没……” “没事的公主,有我在这里,她不敢接近的。”离忧不由揽过她的肩背,呵护道,“走吧,我送您回房。” 幽梦点点头,像只惊慌失措的小兔躲在他的臂弯里,因为后怕而不住地回头张望。 ◇◆◇◆◇◆◇◆◇◆◇ 离忧去了风华楼,今夜苏稚要独自在房里度过,他正站在窗边,给窗台上九九送他的小盆栽浇水,视线里忽地落下一片白,他警觉掀起眼帘,见那瞬息闪过的像是白色的衣裙边角,令他凛然生疑。 他匆匆走出厢房,来到后院,在层层叠叠的树影里穿梭寻觅,猝不及防又有白影飞过,他慌忙看去已是无法捕捉,气氛静谧而诡异。 他并不是那么害怕,却还是小心翼翼,缓慢地迈出每一步,谨慎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他想他看到的,应该就是近日传言纷纷,闹得公主府里人心惶惶,谈之色变的“鬼影”。 是好奇也好,怀疑也罢,他都想亲眼看看,那是真的妖邪作祟,还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三】念生邪8┇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1更) 夜深人静,莲漏空鸣。 离忧借着脚凳坐在床头,手捧药碗望着榻上的幽梦,轻柔道:“公主,喝点安神汤吧。” 幽梦倚靠床背,面无表情:“我不想喝。” 离忧温和微笑:“谷雨说汤里加了蜂蜜,不苦的。” 幽梦冷冷别过视线,闷不作声。 离忧看她脸色阴沉,权当是方才遇到“鬼影”,她还在惊吓里未缓过神,便舀一勺汤药递到她唇边,体贴相劝:“公主是不是累了?喝了安神汤,您睡下会舒服些。” 幽梦口吻却如冰冻三尺:“我说了我不喝,我也不想睡。” 听出她带着一股怨气,离忧嘴角僵了僵:“怎么了公主?” 幽梦清浅睨他一眼,像是自言自语:“我怕我一睡着,你又不知去向,去偷偷摸摸做一些不想让我知道的事。” 离忧心里咯噔一下,强颜笑道:“怎么会呢公主?” 看他笑得那么牵强,幽梦直视他的眼神又加深一层:“离忧,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离忧心虽忐忑,却努力保持笑容:“公主你这么聪明,离忧有什么事可以瞒住公主的眼睛?” 幽梦冷面道:“你也学会油嘴滑舌了么?” 离忧霎时敛去所有笑意,低下头不说话了。 “离忧,现在我给你机会,好好反思自己的言行举止,想到什么现在坦白还来得及。”幽梦故意不说破,显得冷漠而骄矜,“当然,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说,但是本公主的机会是宝贵的,失去了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给。” 离忧心绪复杂沉思了一会,点头道:“我明白了,公主是怨我今日趁您午睡那会不辞而别。公主想知道我出府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 幽梦见他一边说着,一边去衣襟里拿出一只小巧玲珑的锦囊,串着红绳,递给她时,她茫然不解:“这是何物?” “公主近日被鬼魅缠身,弄得心神不宁,日渐憔悴,离忧看着十分心痛,却无能为力。”他眉眼低垂,不胜阴郁,“我便去街上托人百般打听,终于找到一位民间高人,向这个老婆婆求了一枚护身符,希望您将它戴在身上,能为公主消灾辟邪。” 幽梦眉心颤动:“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不抬眼:“公主心存疑虑,我说得再真,你也不会信。” 幽梦心口泛暖,语声顿时软下许多:“既然你对我有这份心意,为什么不早拿出来给我?” “离忧本想服侍公主喝完汤药,再给公主一个惊喜,却不料公主这么在意,一直绷着脸,倒像是离忧做了错事……”他流露淡淡的委屈,说着就要将护身符收回。 幽梦一把拉住,硬是连着护身符将他的手夺进掌中,撒娇似地摇晃,撅着嘴说:“好啦,是我不对,我不该错怪你。” 见她竟然会用哄人的口吻道歉,离忧抿唇浅笑,煞有介事地搅动调羹:“那这碗安神汤……” 幽梦自是舒展笑颜,好一股气壮山河的豪迈:“我喝!” 离忧便一勺一勺地喂她喝下,笑得很是温柔:“这才对嘛,毕竟是谷雨她们花好几个时辰熬出来的汤,公主要是因为生离忧的气一口不喝,岂不是白白辜负了她们的心意?” 幽梦挂下脸佯装不乐:“原来你心疼的,是谷雨那几个丫头的心意,却不是心疼我……” 离忧瞥她,哪有这样曲解人的,竟和丫头们吃起飞醋来了。 “公主平日多沉着敏慧,竟也会这般小孩子心性?”他用绢子为她擦好嘴,无奈淡笑,“心疼谁都好,若是遇到个不领情还爱使小性的,再多心疼也是白疼。” 幽梦歪着嘴巴干笑:“哦,你看你现在嘴皮伶俐的,是不是我把你宠坏了,都敢跟本公主抬杠了?” “也许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坏坏偷笑着,飞快地瞟她一眼。 幽梦捕捉到,作势挥起她的小拳拳:“还顶嘴?信不信我打你?” 离忧掩不住心头一阵甜蜜,笑眯眯地把空碗放回案头,回眸时她正昂着下巴,他便下意识地愣住:“嗯?公主行将就寝,颈上的首饰怎还不摘褪了去?” “你说这璎珞啊?”那串穿珠玉花链的金项圈十分夺目,隔着睡服垂在锁骨处,衬得少女既娇媚又可爱,幽梦双手提起它兴冲冲道,“这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母妃给我的,她说这璎珞中间嵌的玉石有灵性,能辟邪护体,养人精气,眼下府里有邪祟,我便取它来戴上,图个平安嘛。” 离忧瞧见那项圈中央果然缀着一颗玉石,不禁心中一紧:“这么传神?公主可否将美玉借离忧一阅?” “好啊。” 幽梦大方地伸手去后颈解落项圈,交付离忧手中。离忧望着那串精美绝伦的璎珞,轻抚那颗水滴状的无瑕白玉,耳边又回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你要在那待到,你找到我要的东西为止。” “您要我找什么东西?” “一块玉。” 【三】念生邪9┇只要公主想专宠一人,就会有人独守空房(2更毕) 离忧紧盯着掌心的白玉,眉眼愈蹙愈深,直到幽梦挥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他才恍然惊醒。 “喂,你在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幽梦好奇地端详他。 他清声,掩饰地笑笑:“果真是块好玉,看得离忧眼睛都移不开了。” 然后便双手将璎珞奉还,幽梦却一脸傲慢地仰首:“光还来就行啦?” 离忧又是一愣,她嫌他不开窍地轻嗔:“真笨,为我戴上。” 他惊奇地睁大眼,虽然始料未及,但还是照做了。 当他提着璎珞,倾身绕去她脖颈后方,用他半生不熟的手法替她佩戴时,脸不由得挨她很近,几乎贴上她雪玉似的香腮,他不由自主地稍转目光,见她正享受似地在笑,不管是那细腻的肌肤,还是那清甜的体香,都在无形里撩得他迷失心魂,呼吸仿佛都要停止了。 戴好璎珞,她终于心满意足地躺下去,离忧替她盖好被子。 虽然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独处,但这里毕竟是她的卧房,又是在床前,可谓女子的私密之地,又看她这样娇滴滴地侧卧着,暧昧的暖意叫他既兴奋,又羞怯,又局促,所以低垂双眸,暗涌着千思万绪。 她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柔情脉脉:“要你一直陪着我,片刻不息,很累吧?” 他笑容腼腆,倾尽满眼的温柔:“能留下来陪伴公主是我的荣幸,离忧绝无怨言。” “我可以就这样抓住你的手睡去么?”幽梦半张脸贴在枕上,目光依恋,“这样我可以把你带进我的梦里,我就不会害怕了。” 离忧觉得此刻她好乖,像个柔弱的孩子,便愈加地心生怜爱。 “当然可以了。”仿佛是心里期待许久而不敢做的事终于实现,他欣慰不已,用温暖的手掌盖住她的手许诺,“如果这样能让公主睡得安稳,不再被梦魇惊扰,离忧愿意彻夜守在公主身边,寸步不离。” 幽梦惬意地闭眸:“好,那我睡了,你别骗我。” 她恬美的睡容,让离忧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每一寸五官都让他百看不厌。这是他第一次能有机会如此坦然,不用有所避忌地看她,发觉她唇边隐隐藏着一丝笑,宛如清水芙蓉的纯净,而少了平日的高傲和盛气,让人看了更想亲近,甚至愿意掏心挖肺,不惜一切地去宠爱。 这张让太多人为之痴迷的容颜,恍如倒映成他眼里的星星,闪闪发光,璀璨迷离,终使他望而失神。 只是一瞬的情不自禁,他微微俯身,向她熟睡的侧颜探去,当唇与她的脸颊近在咫尺,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肌肤光滑的质感,却在这时停止了靠近。 他终是没有碰触到她,怅然收了回来。 选择克制,便如同选择放弃,他暗恨自己没有勇气再近一分。可与其说是怯懦,却不如说是清醒,每每发乎于情,却又总是不合时宜意识到自己的卑微,配不上她的高贵,这始终是他无法逃避的心结之一,是他心里越不过的槛。 ◇◆◇◆◇◆◇◆◇◆◇ 翌日清晨,映虹和晏鹊坐在院里的石桌上品茶闲聊。 晏鹊把不爽全写在脸上,映虹笑道:“晏兄看起来心烦意乱?是不是昨晚也被邪祟侵扰了?” “邪祟不就在檀奴苑里么?我哪天不被侵扰?”晏鹊冷哼一声,“我讨厌的人,一个可以在温泉与公主寻欢作乐,一个被特许留在风华楼侍疾,如今檀奴苑里最风光的就是他们两个,怎能不烦?” 映虹悠闲笑着,提壶斟茶:“看开点,别自寻烦恼了,就当他们运气好吧。” 晏鹊闷闷不乐:“他俩本来就一个鼻孔出气,如今双双得宠,若是联起手来,左右缠住公主,哪还有我们的一席之地?” 映虹呷了口茶,兀自望着茶面笑:“你以为苏稚和离忧关系真的牢不可破么?” “难道不是?” “别忘了,公主多情。”映虹意味深长放下茶杯,“对于仰慕她的男人来说,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晏鹊探首凑近一些:“映虹此话何意?” 映虹朝苏稚房门的方向飞去一个眼神。“只要公主想专宠一人,剩下的就会独守空房。”他自在垂眸,笑得讳莫如深,“你就等着吧,总会有人心里长牙的。” 【三】念生邪10┇找到他们的弱点(1更) “我就是不甘心,论资质我自认不输他们任何一个,凭什么公主就只想着他们?”晏鹊喝茶也压不下心里的怨愤,“也不知道他们给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汤。” 映虹一阵想笑,打趣道:“你要是有迷魂汤,也去给公主灌灌呐。” 晏鹊被戳了痛处,颓然道:“我当然也想引起公主的注意,苦于一直都没有机会。” “机会往往是需要自己去争取的。”映虹有意抬了抬眼,“如果你觉得公主那边难以进展,不妨换个角度,从你对手身上想想办法。” 晏鹊顿如醍醐灌顶,眼神豁然一亮:“但求映虹为我指点迷津。” 映虹唇边笑色加深:“每个人都有弱点,但如果这个弱点被放大到足以影响公主的喜恶,你还怕会踢不掉这颗绊脚石么?” 晏鹊沉思片刻:“你是说,要我去找到他们两人致命的弱点,再暴露给公主看?” “弱点,自然是被人藏好了,不愿被别人知道的秘密,就看你能不能发现了。” 映虹与他对视不过寻常之色,却将精明与深算敛藏话中,晏鹊听得自然有心,眉眼渐蹙,顿悟地点头。 ◇◆◇◆◇◆◇◆◇◆◇ 晌午,栖霞观里请的几个道士来到府中,幽梦亲自接待了他们,与他们详说府上近况,他们提议先带上一些轻便的法器,分散巡视府园各处,探一探那作乱的鬼魅究竟藏身何处,又是怎么个来历,还有道行深浅,才能对症下药,幽梦应允。 一个时辰后,道士们相继回来,其中有位穿玄色道袍,位分最高的道士告知幽梦:“公主,贫道已经探明,贵府的确不干净,那是个含冤而死的女鬼,怨气极重,如不趁早驱除,恐怕公主会有性命之忧。” 离忧陪在幽梦身边一同听罢,忧心忡忡,幽梦迫切道:“不知道长可有办法对付?” 栖霞观是洛阳最负盛名的道观,这些道士又都是观中修为至深的高人,替人驱邪消灾的本事自然不在话下,他们自信可以为公主府消灭这个厉鬼。经过一番商讨,他们算出后天是做法吉日,也好有足够的时间准备器物,堪选法场,摆好阵仗,后天夜里就开坛做法。 由于布置法场时忌阴,不便女子踏足,幽梦便只好委派离忧跟随几位道长,由他代为协助。 半天忙于会客,幽梦还未用过午膳,直到离忧带道士下去安顿了,谷雨才好去膳房传膳。 幽梦独自在厅室里踱步思虑着,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如果不出意外,细作就该在后天的法事中显露原形了,心情变得颇为期待,她暗暗握拳。 正想得出神,没发现有人走到身后,但有一股甜丝丝的香味窜入她的五脏六腑,顿时撩得她饥肠辘辘,她忍不住咽下口水,诧异回过头,竟瞧见风采照人的苏稚静候身侧,手捧一个稍稍打开一角的食盒,在那调皮地坏笑。 “禾雀?”她不胜惊喜,“你怎么来了?” 【三】念生邪11┇美食诱惑:抓住她的胃(2更毕) 苏稚笑着垂落眉睫,美食辅以美色,顺其自然地把幽梦往桌边引。 他原本就在膳房,知道她最近食欲不佳,打算做些可口又养身的小菜给她尝尝,也算报答她在金砖一事上帮他平反。可听说她今早与栖霞观的道士议事,到现在都没吃饭,就比那份正式的午膳先到一步,送这些糕点来给她垫垫肚子。 他将盒盖打开,里面摆放着粉、紫、橘、白四色菓子各一枚,皆是不同的花样,看起来玲珑剔透,让人胃口大开。 幽梦眉开眼笑:“这些都是你做的?” 苏稚认真地凝视她,含笑点头,眼神里泛着光,柔波潋滟。 幽梦惊艳地看着那些糕点,随手拿起一块紫色的细瞧:“看不出你这么心灵手巧,这些都叫什么名堂?” 苏稚也是有备而来,呈给她一张信笺,他将糕点的名字、配料都写在上面了,像是料定了她会好奇,当真是心思细腻。 幽梦见那笺上写着,这种糕点叫「四季如意菓」,四种花样便是代表着四季所特有的景物:粉色以鲜花入馅做成花朵状来喻春;紫色则是夹杂果粒以喻夏;橘色便是用南瓜和谷物制成,喻秋;白色是牛乳做的雪团,撒上细碎的椰蓉,便是喻冬了。幽梦看完真是叹为观止,他的别出心裁,温柔体贴,像一把火烘得她心头暖暖。 她把手里的紫菓儿含入口中,细细品尝它香甜软糯的口感。“嗯!有很浓的果酱,酸甜酸甜的。”她忍俊不禁斜觑苏稚,“你被我发现你有新才艺了,这么擅长烹饪,当心我把你发配到膳房当伙夫去,到时候天天给本公主做好吃的!” 苏稚怎会在意她开的玩笑,只是定定看她,笑出了点别样的意味,他抬起手,在幽梦不解的目光中伸向她,托住她的侧脸,当他用手指轻柔抚去沾在她嘴角的果粒屑,幽梦终于反应过来,低头羞得面颊泛红:“呐……好丢脸啊,不准笑我。” 苏稚怎能不笑?只是这种笑不带半点讥讽,而是打心眼里喜欢她这样自然、可爱,眼底和指尖都在毫无保留地表达宠溺。 这一幕被门口的离忧全程目睹,看着苏稚亲昵地为公主拭唇,他如鲠在喉,心里像被人打翻了五味瓶,愁云滚滚的,不是那么舒服。 幽梦抬眼时正好看到了他:“哎?离忧你回来啦?怎么站在那不进来。” 苏稚心想:讲讲道理啊公主,这种场合让外人怎么进来? 离忧恍然惊醒,缓步走入,挤出一丝笑容道:“公主,道长们已经选好了地方,在着手准备法事了。” 幽梦微笑点头:“嗯,这两天要辛苦你多帮他们打点了。” “是。”离忧颔首,目光滑落至身旁,“阿稚你也在这里?” 苏稚扬起他清亮如水的笑眸,幽梦解释道:“午膳还没送来,禾雀怕我肚子饿,就亲手做了些糕点来给我开胃,你也尝尝?” 离忧保持柔和的声色:“不了,离忧从小不爱吃甜食。公主也少吃点吧,不然待会饭菜上来又吃不下了。” 苏稚察言观色,觉出离忧虽然笑着,神色却微微不自然,对自己的态度亦有些冷淡,但愿是自己多想了吧。 幽梦想了想,觉得有理:“好,我就先只吃一个,剩下的我留着慢慢吃。”说着冲苏稚飞去一个笑眼,苏稚欣然对视。 离忧望着他们这般默契,心又闷闷发堵。 外面的内侍高呼传膳,离忧恭顺上前:“公主,离忧陪您用膳。” 幽梦点头,又关怀望向苏稚:“禾雀吃过了么?没吃就一起吧。” 苏稚正想表示,离忧浅笑道:“公主,檀奴苑膳时已过,我想阿稚应该已经吃过了。” “这样啊……”幽梦一笑释然,“那好吧。” 苏稚自觉起身,行礼告退。 他转了身将要经过离忧身侧,只听离忧忽然开口向他保证:“阿稚你放心,这些日子有我在,我会照顾好公主的饮食起居的,你就不用太操心了,多歇着吧。” 苏稚淡淡颔首,擦肩而过。 都说哑巴内心是很敏感的,虽然离忧还是他平时的口吻,但他这句话,还有他今天的反应,总让人有一种怪怪的…不对劲。 【三】念生邪12┇苏稚这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地要去哪(1更) 苏稚出门,看到丫鬟们在长廊上依序排成一列,立夏正亲自检验那些即将送入的膳食,突然恼怒把碗盖一阖:“糊涂东西!” 苏稚被惊扰,边走边留意那头的状况,只见立夏黑面教训其中一个丫鬟,和旁边膳房的管事婆子:“公主正当月信呢,你们给甜汤里加这些碎冰,公主身子能受得住么?” 那婆子慌忙认错赔起笑脸:“立夏姑娘恕罪,这蜜雪燕窝平日炖好,冰块都是放惯了的,老奴一时粗心,顺手就添进去了……” “还挺有理的?”立夏拧紧眉,不客气地呵斥,“赶快端走!” 婆子轻声道“是”,那丫头旋即屈膝,双双红着脸退下了。 只是件琐事,苏稚看过便罢,依旧沿着他的路徜徉而去。 ◇◆◇◆◇◆◇◆◇◆◇ 月上三更,晏鹊起夜回房经过转角时,刚好听见有人开门,转眼见是苏稚从房里出来,他急忙躲到一根廊柱后面,巧妙地借黑暗掩护住自己。 晏鹊双眼缓缓从柱子后探出,看到苏稚披着一件青色长衫,手里拿着一个看似香炉的东西,冒着冉冉白烟,他手掌掩着香炉一侧挡风,快步走下台阶。 晏鹊窥视着苏稚在庭院里摸索,见他举止十分怪异,好像要暗中搞些什么名堂? 此时他又想起映虹说的:“弱点,自然是被人藏好了,不愿被别人知道的秘密,就看你能不能发现了。” 苏稚走得很是小心,不时抬头张望四周,晏鹊恐他发现,顿把身子一缩,躲藏得更为隐蔽。他看到苏稚脚步急促地出了院子,暗想:他这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地要去哪里? 心中暗自窃喜,映虹果然说得没错,每个人都有秘密。今晚真是意外的收获,晏鹊甚觉自己在黑暗里发现了一丝缺口,这也许会是一个通往黎明的契机: 苏稚,千万别让我抓到你什么把柄,否则你一定会哉在我手里。 ◇◆◇◆◇◆◇◆◇◆◇ 乌云蔽月,凉风习习。 颀长的灰白身影轻轻推开一扇门,步入一座空置的庭院,穿行于无边的黑夜—— “你回来了?”在这座冷香别苑里徘徊良久,他停下了,对着空气自说自话,“我知道你是回来找我的。”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别人都害怕你,但是我不怕。”他举目望着凄凉的夜色,“我相信你对我还是和生前一样好,你不会伤害我。” 他双眸愈渐覆盖上一片哀伤的水雾,恍如看不透这尘世。 “我知道你心里有太多的不甘,你希望我查出真相,为你沉冤昭雪……” 他忽然哽咽住,许久才道:“如果你在,你就出来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他沉于伤痛,未觉身后树影里藏着一双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听着这一切。 ◇◆◇◆◇◆◇◆◇◆◇ 次日早,离忧遵照幽梦的意思,将檀奴苑众人带去道士选定的几个地方,与他们讲述法事前后所必须注意的忌讳,以防他们在仪式上出错,坏了大事。 行至千波湖畔,一列运货的车队缓缓行驶过他们眼前,每辆马车上都装满成箱的货物,起初并不引人注目,只是其中一辆的车轱辘不慎卡住了石块,马车倾斜掉下一个箱子,落地的冲撞力使得箱盖打开了,里面的物件撒了出来…… 众人纷纷望去,那竟是一些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青铜器——酒具、灯具、人俑……其中最醒目的,要属一面镶嵌玛瑙、绿松石和各色宝石的青铜镜。 男宠们又是错愕,又是好奇,不约而同都看住不走了。 【三】念生邪13┇连环计(2更毕) 这时小崩子从队首气冲冲地跑来,一边怒喝那些车夫和随从:“怎么做事的!这么没轻没重!要是弄坏一件,公主怪罪下来,拿你们的脑袋都赔不起!” 随从们慌慌张张地伏地捡拾起来,映虹打量着地上散落的物件,漫不经心道:“公公,这些是什么呀?” 小崩子转身立马换了副憨态可掬的笑脸,向男宠们行礼:“回诸位公子的话,这些都是积存下来的旧物了,公主命我等将其挑拣、修缮,再封存入库,以作后用。” 映虹与其他面首作顿悟状:“哦。” “都装好了吧?装好了继续走!”看随从将箱子搬回车上,小崩子吆喝队伍重新启程,不忘对男宠们俯身告别,“诸位公子还有要事吧?那就不耽误公子们了。” 队伍渐渐驶远了,面首们也陆续走上长堤,苏稚踟蹰地站在原地,遥望那支渐远的车队,好像有什么想不明白。 离忧也有疑惑,发现身边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便随意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走吧阿稚。” 苏稚回神点个头,与他并肩同行。 ◇◆◇◆◇◆◇◆◇◆◇ 小崩子忙完差事立马回了风华楼,他毕恭毕敬地朝幽梦躬身:“公主,按照您吩咐的,事情办成了。” 幽梦翻着手里的《三十六计》书卷,随口问道:“怎么样?确定一个不漏,都看到了吧?” “车队当着公子们的面走过,其中一箱古董掉落,撒得满地都是。”小崩子凑近一步,挤眉弄眼的十分机灵,“奴才敢肯定,他们都注意到了这些东西不同寻常,那‘特别’之人一定会分外留心的。” “很好。”幽梦痛快地放下书,露出嘴角深邃的笑意,“剩下的就交给星宿了,我们坐等她的好消息。” 案上放着她看的那本《三十六计》,正摊开的那一页上记述着第三十五计—— 「连环计」。 ◇◆◇◆◇◆◇◆◇◆◇ 深夜,一个黑衣人悄悄潜入公主府的库房,在其中一间储物室里找到了白天被车队拉来的那些箱子。他将它们一一打开,发现里面陈放的全是古董,除了白天看过的那些青铜器,还有陶器、瓷器、玉器、金器,各种奇珍异宝。只是成色不新,似尘封已久,看着倒像是……贵族墓葬里的陪葬品。 “这些货都清点过了吧?”门外想起脚步声,说话人是小崩子,“可有遗漏、损坏的?” 黑衣人迅疾飞上房梁隐藏起来,门瞬时就被推开了,小崩子和库房管事丁峤走了进来。 “都清点过了,货品都完好无缺,这是账本,公公您若不放心可以再核查一下。”丁峤递上一本账目。 小崩子拿过去随手一翻。“嗯,我稍后会送去给公主过目。”他蓦地加重神色,煞有介事地敲着账本警告丁峤,“我跟你说这本账可太重要了,上面记的可都是公主购置这批古董的详细活,关系到她的身家性命,可一点错漏都不能有!” 梁上黑衣人心头一紧,目光旋而滑落在他手里的账本上,聚精会神地听着。 【三】念生邪14┇事情似乎变得有趣了(1更) “公公,咱们这些古董都是从那弄来的呀?”丁峤纳罕扫视过满室的箱子,惊叹道,“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看起来都是价值连城啊!” “自然是咱们公主有门道。”小崩子神神秘秘地说道,“告诉你,这些都是公主以外人的名义,从盗墓贼手里倒卖来的,途中兜兜转转,可花了不少心思。” 丁峤大吃一惊:“这可是私买私卖啊!” “那可不?要是被朝廷知道,是要获罪的!”小崩子直接道破事情的严重性。 丁峤不解:“公主冒这么大风险,要这些古董做什么?” 小崩子咂嘴,白他一眼:“你傻呀?当然是为了财路啊!咱们公主府的开销这么大,光靠宫里的例银和皇上那头的赏赐,早晚坐吃山空!” 丁峤不说话了,黑衣人已然听出其中不小的玄机。 “而且公主日后和朝中大臣来往会愈渐频繁,免不了有花银子打点的地方,不给府里谋座金山银山能行么?”小崩子不愧是小公主的心腹,知道的内幕就是比别人多,“公主想吧,先用低价把货买回来,再陆陆续续地托内行高价卖出去,到时候金银可就源源不绝地流进来了!” 丁峤恍然大悟:“难怪近日公主在城郊各地收购了不少园林、牧场、田产,想必也是用来放债收利的吧?” 黑衣人耳朵又敏感一动,他们似乎又透露出了大情报。 “嘘嘘嘘!”小崩子直竖起噤声的手势,恨不得去捂住丁峤的嘴,“你小声点!这些都是不能放在明面上见人的黑账,每一笔都会由公主亲自过问,账本连同这些货还要藏在没人知道的地方才放心。” 丁峤自觉压低声:“咱府上这么大,放哪合适呀?” “这个公主也拿不准,等明儿栖霞观的道士会给她指个明处。” “这跟道士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古董,毕竟是刚从死人墓里刨出来的东西,阴邪晦气得很,公主怕给府里招来不干净的东西,坏了家里的风水。”小崩子瘪嘴摇摇头,“所以才特地让那些道士来做场法事,开过光以后才能安心留为己用呐。” 丁峤明白地点点头。 黑衣人心头迷雾渐开,原来道士入府不是为了驱鬼,所谓府上有女鬼作祟,公主被梦魇缠身,吓病不过是在演戏。 借驱鬼的幌子“洗清”这些来路不当的古董,掩护公主私下的黑色产业才是她最真实的目的?事情似乎变得有趣了。 小崩子顿时又想起:“哎,我之前给你一张名录,让你把其中一些特别的宝贝挑出来,单独存放,你照做了没?” “公公您放心,都在这个箱子里呢。”丁峤拍了拍其中一个箱子,打开来,“您看。” 黑衣人探头仔细地望过去,隐约可见那箱子里有着一樽上好的青花瓷瓶,小崩子随手拿出几件来看,有白玉雕的观音像、青玉雕的花卉盆景,几个精致的紫水晶鼻烟壶,还有其他不少罕见的宝物。 小崩子一一放回,点了头:“嗯,这些都是这批货里数一数二的宝贝,世间绝无仅有的珍品,是公主指明要送给几位大人的,到时会记在另外的账目上,别弄混了。” “是是是,错不了。” 小崩子下意识望了望房里,没往梁上看:“那我就先走了,这阵子库房你得多留心了,加派人手盯着,确保万无一失。” 丁峤点头哈腰地应承:“小人定会恪尽职守,请公公和公主放心。” 小崩子将走,丁峤摊手给他让道:“公公请。”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去,给这间房上了锁。 【三】念生邪15┇鱼已经上钩了(2更毕) 等到屋外彻底没了动静,黑衣人从房梁落地,环视着周围大大小小摞满整仓的宝箱,一丝诡魅的笑意浮现嘴角。 倒卖古董,私置暗业,谋取暴利,还企图贿赂朝臣? 条条都是重罪,她将一个女子不该有的精明与野心淋漓展现,相信丞相对此会十分感兴趣的。 他以细作娴熟的手法打开了门锁,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遁入了黑夜,等他回去住所换下这身夜行衣,他将又变得和寻常人没什么不同了。 当然,并不是真的神不知鬼不觉,他进出和离开的全过程,其实都被暗藏在对面楼顶的武星宿看得一清二楚,虽然他蒙着面,但只要他出现,一切都好办了。 星宿也是特意穿上便于隐藏的黑色装束,在这里守株待兔了一夜,总算皇天不负。她扬起满意而自信的唇角,轻身飞下高楼,暗自回到一行人商讨行动的房中,护军统领陆坤和寒露都在。 陆坤刚刚埋伏在别处,用于黑衣人出没时锁定目标行踪,比星宿早回一步,他赶忙上前与她交换消息:“武大小姐,目标业已逃走,我们是否要去追赶?” “不必。”星宿冷静果断道,“寒露,你这就回去通知小公主,鱼已经上钩了。” 寒露心领神会而笑:“好!” ◇◆◇◆◇◆◇◆◇◆◇ 幽梦在自己房间里坐着,握着茶杯静静喝水,沉定地眉眼里藏下无尽期待。过了一会,离忧轻启房门而入。 “你回来了?”幽梦抬眸,见到他便莞尔笑了,“道长那边准备得怎么样?” “都差不多了。”离忧微笑走来,“公主你还没睡?” “你不回来我怎么睡得着?”幽梦嘴唇微翘,娇嗔道。 离忧笑得十分爱怜,自然而然坐在她身旁,柔目相望:“等明日道长们顺利做完法事,府里就安宁了,公主也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她垂下眼帘,敛起一腔深意:“我也希望是这样。” 这时,寒露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夜宵进来,话里有话地笑着:“公主,您要的鱼汤炖好了。” 离忧诧异地看着幽梦:“公主不是过了戌时便不再进食么?” 毕竟是女子,在一颗爱美之心的驱使下,难免想要保持纤巧的身形,幽梦羞赧垂面:“我久坐肚子有些饿了,嘴巴馋想吃点鲜的,你也喝点吧。” 离忧用汤勺将那白兮兮、香喷喷的汤羹舀进小玉碗里,忽然觉得奇怪,不禁又在汤里搅弄几番,问道:“怎么这碗里只见汤不见鱼?” 寒露明眸一亮,解释道:“哦,鱼在锅里呢,兴许是欠了些火候,得用文火精炖才够入味。” 幽梦旋然听懂她言下之意,点头,带着意味不明的浅笑:“看来我是得明天才能吃到鱼了,你下去吧。” “是。”寒露持托盘退出,关上房门。 “公主。”离忧将小碗的鱼汤端给她,趁机道出心头疑惑,“今早离忧带他们路过千波湖时,见小崩子领了一支车队过去,车上有许多箱子,其中一箱掉下来,掉出了几件青铜器……” 幽梦端着碗明显一怔,神色稍许不自然,离忧察觉这微妙的瞬息,试探道:“公主也有收集古董的爱好么?” 谁知幽梦瞬时拉下脸来,口气冷淡:“离忧,尽好自己的本分,不该你过问的,不要问。” 离忧心一颤,默默结舌,点头沉吟:“公主恕罪,是离忧多嘴了……” 幽梦却已无心再谈,怡然自得地端着碗小口喝汤,香滑爽口,意犹未尽:“你也尝尝这鱼汤,鲜美得很。” 离忧恭顺接受,心下微乱。 【三】念生邪16┇仪式不能见血(1更) 翌日正午,幽梦与檀奴苑众位面首齐聚于千波湖南岸,道士带领他们观看法场,以作最后叮嘱。 男宠们肃立在旁,玄袍道长与幽梦走出法场:“公主,贫道已经准备好一切事宜,只待吉时一到,即刻开坛做法,必叫那女鬼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轮回!” 离忧伴随幽梦站在其身后,听道士这般严词厉色,心不由一惊。 幽梦眼看着一切都已经布置妥善,也就放心了:“那就拜托道长了。” 道士谦卑稽首。“贫道惶恐,由于府中以公主为尊,到时在仪式中公主须坐帘后主位,贫道带着弟子在坛前施法。”他挥动拂尘指向法场后方有屋檐垂落珠帘遮蔽的一处明堂,辞色更加郑重,“不过切记,整个驱鬼仪式不能见血,血光会助长厉鬼的怨气。故而忌红,所以在场之人切不可穿戴红色之物。” 幽梦流露领悟之色,眼神尚有忌惮:“不知那女鬼现在如何?” 道长捋了捋青须:“贫道已将女鬼暂时封印在冷香别苑,彼处乃极阴之地,众人在法事完毕之前绝不可擅闯别苑,否则就会打破封印,放出女鬼,后果不堪设想!” “冷香别苑是么?好。”幽梦心中有数地点了头,扬眸对在场所有人道,“道长的话你们都听到了?” 她是特意说给那些面首听的,口气里透出不容商榷的威严。 “即刻起冷香别苑将视为府中禁地,非本公主授意,任何人不得擅入!” 男宠与仆从悉数俯身:“谨遵公主旨意。” 离忧也像他们一样,低首臣服于她身侧,只是眉目幽深,似怀揣满腹心事。 ◇◆◇◆◇◆◇◆◇◆◇ 当夜亥时,公主换上祭礼装束由婢女搀扶步入明堂,道士们焚香三柱,开始做法。 苏稚站在角落,看那玄袍的道长挥舞手里的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他的弟子则是绕着法场以特定的顺序走动,两手相扣指节交错,口中诵念经文,有的漫天抛撒符咒,有的以柳枝洒落甘霖,也有的摇动铜铃,场面神圣,颇为壮观。 公主照道长所言端坐明堂,沉静注视着珠帘外面的景象。施法过程中到了既定时辰,公主要将法台上供奉的三杯神茶饮下,寓意借天地之灵增强体内正气,自此不受鬼魅邪祟侵扰。 苏稚望着侍女将三杯茶端至帘外,珠帘被掀开一小块,公主一双酥手伸出,依次接过侍女奉上的三杯茶,于帘后饮毕。 苏稚注视着那双修长玉手,眼神不安颤动,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脑海中的回忆飞快闪现,记得前日他去给公主送「四季如意菓」时—— “嗯!有很浓的果酱,酸甜酸甜的。”公主亲手拿起其中一块放入口中,细嚼慢品,“你被我发现你有新才艺了,这么擅长烹饪,当心我把你发配到膳房当伙夫去,到时候天天给本公主做好吃的!” 当时他有留意过公主的手,她有一双近乎完美的手,宛如一块精心雕磨的羊脂美玉,冰葱欲滴,纤匀而柔软,即使再挑剔的人也挑不出瑕疵来。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指甲上染着藕粉色的浮绘花蔻丹,衬得她手指更晶莹动人。 可刚才从珠帘后伸出来的那双手,虽然也很美,指甲上却是素净无杂的。 他知道蔻丹自成形至褪尽起码要半月的时间,除非被人为刻意破坏,否则怎会在短短两天之内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而且还有一点,帘后人手形微长,细看还是有些美中不足的。 苏稚双眉蹙起一丝疑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明堂里坐的女子……并非公主? 【三】念生邪17┇细作自投罗网:竟然是你?!(2更毕) 顺势地,苏稚又想起那天,他送完糕点出来,恰好在回廊听见立夏训斥送膳的侍女、婆子:“糊涂东西!公主正当月信呢,你给甜汤里加这些碎冰,公主身子能受得住么?” 而午时道长曾说:“不过切记,整个驱鬼仪式不能见血,血光会助长厉鬼的怨气。” 公主如在信期,便是身上染血,触犯仪式大忌,公主若真看重这场法事,有岂会无所顾忌? 这更加深了他的猜测,种种迹象皆表明,明堂里的只是个替身,那真正的公主此时又在何处? 犹如被笼罩在不安的迷雾中,苏稚正欲细细推敲,一抬头竟发现原本站在自己对面的离忧……不知在什么时候不见了! 他顿时预感到事情不妙,眼下局面愈发扑朔迷离,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公主对今夜有“预谋”,而离忧,他一定是冲动地想要做什么傻事了……不可以…… 这形势不禁让人心乱如麻,苏稚再也按捺不住,趁着道士来回穿梭,人影杂乱,他悄悄退后离开了法场。 只是他的行踪都被暗中观察他的晏鹊给捕捉到了,所以在他前脚刚走,晏鹊后脚就尾随而去。 离忧站在幽静的冷香别苑门外,颤抖伸出手,终是揭开了贴在门上的两道黄色符咒…… “吱呀”一声,苑门被人缓缓推开了,幽梦屏息抬眸,倒映在眼底的人影逐渐清晰,她放大的瞳孔,惊愕之余窜动着灼灼烈火—— “竟然是你?!” ◇◆◇◆◇◆◇◆◇◆◇ 自法事开场前的半个时辰,幽梦就已经在这冷香别苑的轩室内坐着了,她在静心等候一个人的到来。 以她为首,陪她守在这的还有星宿、寒露、冬至,以及陆坤带来的一些侍卫。 等了半天不见人来,寒露不确定道:“公主,我们已经做好充足准备,那细作真的会自投罗网么?” 幽梦沉思。“计划应是没问题的,我先是让星宿在夜里穿上白衣神出鬼没,尤其要让嫌疑人看到。由此制造府中闹鬼假象,佯装我被女鬼吓病,令府里上下人心惶惶。再故意让车队装载古董暴露于人前,只要是个人都会好奇,但只有真正的细作才会起疑。”她将计策重新梳理,“他想探知我公主府中的一切秘密,只要是关乎我的利益,这都是他的职责所在,他不会无动于衷。” 星宿补充道:“所以昨晚我和陆将军埋伏暗处监视库房,都目击到有可疑人物出没,细作在库房一定会听到,公主让小崩子故意和丁管事说的那番话,便会知道公主在暗中倒卖古董,广置私产以谋取暴利,甚至还想贿赂朝臣,这些罪名对公主来说都是致命的。那么他接下来所要做的,就是找到确切有力的证据,好交给丞相,完成他的使命。” 幽梦点头:“不错,而最好的证据,就是那些我特地准备的‘古董’,还有记录我所有黑色产业的账目。” “那他一定能想到账目和古董被藏在冷香别苑么?”冬至还是有些想不通,“仅靠道长说此地封印女鬼,那一两句暗示?” “通过我们上一次交手,已经能肯定他是一个心思缜密、冷静而多谋的细作,越是复杂的迷局就越容易影响他的判断,从而使他相信。”星宿分析,“他这么聪明,若我们挖的陷阱过于浅显,他必能轻易识破。所以公主才会这么大费周折,处心积虑地设下这一串连环计来对付他。” 冬至和寒露若有所悟,就差最终那一下点拨。 “女鬼传闻是为引蛇出洞,古董引诱他愿者上钩,道长做法是声东击西,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步。”幽梦沉色冷笑,“请君入瓮。” 【三】念生邪18┇装?你接着装(1更) 冬至豁然开朗:“奴婢明白了,道长们在那边做法,普通人只会以为他们真的是在驱鬼,而对冷香别苑有所忌讳,因此不敢前来。只有那心中有鬼的细作,他识破了公主的‘障眼法’,才会认为这无人敢来的府中禁地,正是藏匿证据的最佳地点。” 星宿也笑了:“没错,这正是我们设身处地,以他的心思来推敲而出的结果。” “当真是妙!”寒露欢欣鼓舞,“公主这出精妙的连环计,一环一环地套下去,这次一定能抓住那细作,令他插翅难逃!” 幽梦正襟危坐,笑容渐渐阴鸷:“我会擦亮眼睛好好看看,到底是谁这么有本事,不知好歹,敢和本公主作对!” 而就在刚才,她终于等到了那一刻,有人推开了苑门,她看清了那个意料之中却又意想不到的男人:“竟然是你?!” “公主……” 眼看着屋里气氛肃杀,簇拥着这么多人,众目睽睽的,阵势着实吓人。 而在幽梦阴狠的瞪视下,那莫名闯入,手拿符咒的晏鹊顿时懵了:“我……” 他绝不曾料想到,就在半刻之前,这座别苑外到底发生了什么,致使他阴差阳错地落入陷阱,进而变成公主的猎物—— ◇◆◇◆◇◆◇◆◇◆◇ 那时离忧偷偷来到别苑门口,他不知苏稚也正在匆匆赶来的路上。 苏稚心中回想道长的话:“贫道已将女鬼暂时封印在冷香别苑,彼处乃极阴之地,众人在法事完毕之前绝不可擅闯别苑,否则就会打破封印,放出女鬼,后果不堪设想!”他猜到离忧要做什么,所以竭力加快了步伐。 看着门上封印的符咒,离忧内心煎熬许久,终是鼓起勇气将它揭落,而就在他把门推开一条小缝,他的手猛被人拉住,还来不及反应,他就被拽进了旁边茂密的树丛里。 “阿稚?!”离忧看清眼前之人,震惊至极,“你怎么会来这……” 而苏稚紧紧拽着他不肯放手,目光恳切直冲他摇头,很明显是在阻止他去做想做的事。 离忧正要与他争辩,二人余光里又闪现一个身影,他们仓皇转眸,透过树缝看到来人竟是晏鹊,二人皆是一惊,默契地蹲低身子藏好。 他们见晏鹊站在门口停留和张望,像是在寻觅着谁,然后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符咒,再看了看微启的苑门,迟疑些许,最终推门踏入…… 树丛里的离忧和苏稚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 此时此刻晏鹊的处境是尴尬的,本来跟踪苏稚好好的,来到冷香别苑,一晃眼不见了苏稚踪影。以为他进了别苑,心里还暗自庆幸,想到可以告发他违抗旨意擅闯禁地,正要抓他个现形,怎料走进来苏稚没找着,反而和小公主一行人迎面撞上?这…… 公主不是在法场坐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禁忌之地? 面对公主冷酷的质问,他完全不知所措,紧张的气氛却让他瞬间预感到自己闯下大祸,他惶然跪地,颤声道:“不是我……公主……” 幽梦阴恻恻地勾起嘴角:“原来你就是那个潜伏多日的细作?又是飞檐走壁,又是机关又是演戏,可把你能耐坏了。我费尽苦心找了你这么久,你真是藏得够深的啊。” “细作?什么细作……”晏鹊抬首,面容呆滞,“晏鹊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装。”幽梦眼中冰刀霜剑的寒光投射向他,“你接着装,让我看看你还能不能再把我骗过去?” 他急切地高声辩驳:“公主!这之中一定有误会!” 【三】念生邪19┇是苏稚引我来的!是他要陷害我!(2更毕) 都这时候了还死鸭子嘴硬,看得在场众人气愤不已,寒露一个箭步冲上去,指着晏鹊气势汹汹地怒喝道:“你个阴险狡诈的奸细,千方百计混进公主府,妄图以美色接近公主,更在之前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晏鹊被骂得一愣一愣的。 寒露道:“要不是公主这次用计把你揪出来,你那条狐狸尾巴还不知道要隐藏到什么时候!” 晏鹊恍如被雷劈到,一下子反应过来,更是惶恐得无以复加:“不……不是的公主!我不是细作!……我真的不是细作啊!……” “如果你不是心里有鬼,干吗见到公主要这么害怕?”冬至冷睇他,“好像知道她要将你扒皮抽筋一样?” 晏鹊思绪一片紊乱,支支吾吾:“因为……因为公主亲口下令,不准我们任何人踏足这里,但是我却触犯了禁忌,所以我才……” “那你说,你为什么违抗我的命令,擅离法场,闯入这冷香别苑!”幽梦重声掷落,怒而施威。 晏鹊畏惧地看她,急得浑身战栗:“公主,我是跟着苏稚来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苏稚?”幽梦眉心一凛,心间滑过一丝狐疑。 “没错是他!”晏鹊一口咬定,“他鬼鬼祟祟离开法场,我好奇就跟着他,是他把我引过来的!完全是他要陷害我啊公主!……” 幽梦放缓语气:“你说苏稚引你而来,可本公主并没有看到他,你又如何解释?” “我追他到门口他就不见了,我看到门开着,以为是他进来了……还有这道符!”他突然想起,急忙将手里的黄符举高示众,“在我赶到时符就已经被人撕下来了……” “无凭无据,你让本公主怎么信你!”幽梦恨恨拍案,“你现在死到临头为了脱罪,当然是想着胡乱牵扯一通,混淆视听,好把别人拉下水了?” “不是这样的公主……晏鹊没有说谎,我真的是冤枉的!你要相信我啊公主……” 他矢口否认,这时幽梦朝旁边的星宿使了记眼色,星宿大步上前,拽起晏鹊的胳膊使劲反向一掰,只听“咯哒”一声清脆的骨骼错位,晏鹊顿时痛得面色扭曲,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都这样了你还不反抗?”星宿扭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动,施以轻蔑的冷笑,“明明身手了得却还要装作不会武功的样子,就不怕我把你这双手脚都给废了!” 晏鹊脸色痛成一片惨白,嘴唇也失去血色,满头大汗,虚弱地望着幽梦:“公主……我不是细作……我不是……” 冬至见状小声道:“公主,这家伙嘴硬得很,始终不肯招认,现在要怎么做?” 陆坤拱手请命:“公主,不如让末将把他带下去,严刑审问,不怕他不招!” 幽梦长长呼吸以作深思。“此事还有诸多疑点,暂时无法定案,须彻查清楚。”她冷静下令,“陆将军,你先将此人关押起来,严加看管,等候本公主发落。” “末将遵旨!” 幽梦又威严嘱咐众人:“今天这里发生的事不得泄露半句,对外便称是晏鹊违抗指令,法事期间擅闯禁地,因而禁闭受罚,不准任何人去牢房探监!” “是。” ◇◆◇◆◇◆◇◆◇◆◇ 幽梦带着星宿等人回到法场,道长们的法事已进展到接近尾声,她悄然走入那群面首身后,溪吟最先发现了她,慌忙行礼道:“拜见公主。” 其他人也纷纷行礼,心里不胜惊奇。 她装模作样,表现得安之若素,好像什么状况都没有发生:“你们有没有看到晏鹊?” “晏鹊?”溪吟环顾周遭,“他之前还在这,去哪了这是?” 幽梦问:“知道他是何时离开的么?” “只怕是有半个时辰了,公主。”回答她的是络真,他是个眉眼柔顺,让人觉得温厚的男子。 幽梦注视他:“你亲眼看他走的?” 络真俯面:“回公主,是。” 幽梦点了点头,装作无意地往远处看,见苏稚和离忧站在一颗柳树下,他们二人皆神情肃穆,不苟言笑,苏稚专注望着道士做法,离忧在旁嘴型动着,似乎在和他说些什么。 “那苏稚呢?”她顺势问道,“他一直都在这么?” 众男暗自一怔。 【三】念生邪20┇如果我想出卖你,今日便不会拦你(1更) 络真觉察到公主的到来有些古怪,但不敢妄自揣测,于是茫然抬眼望向苏稚那边。 “应该是吧……”他转回头似是而非地说着,“他站得离我们远,我们就不曾太过留意……” 幽梦便不再和他们说什么了,而是兀自走向苏稚和离忧,被离忧余光捕捉,他转过眼,一见她便愣住。 “公主?”他诧异地望望明堂方向,“您不是在里面么?” 幽梦淡然道:“里面那是兰莹。” 见他们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幽梦自矜扬首:“本公主月信在身,不便出席法事,就请兰莹穿上祭服坐在那里,代我完成仪式,不可以么?” 他们听罢都有些不好意思,苏稚忍俊别过脸去,离忧垂眸干笑:“哦……原来如此。” 幽梦不偏不倚直视苏稚:“禾雀,我希望你诚实回答我,仪式中途你有没有离开过法场?” 苏稚微怔忡与她对视,轻轻摇头。 “可是有人告诉我,看到你刚才去过冷香别苑?” “不可能!”离忧矢口反驳引得幽梦侧目,他却坚称,“阿稚一直和我在一起,他哪都不曾去过。” 幽梦意味深长地看他:“离忧,你当真确定你们一直都在这里?” “我确定。”离忧毫不犹豫道,眉头蹙起,“公主,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你要怀疑阿稚?” 幽梦忽而舒展了面色,像一阵风吹开唇边的微笑:“没事,兴许是下人们看错了,你们不用放在心上。” 离忧和苏稚默默相视一眼,彼此心中皆是波涛暗涌。 ◇◆◇◆◇◆◇◆◇◆◇ 回到檀奴苑厢房里,二人心事重重,他们都知道自己刚才有多危险,公主没有深究下去,也许真的只是侥幸。 离忧坐立不安,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们都看到晏鹊进了冷香别苑,那后来他人呢?怎么一直都没见回来?” 苏稚静静坐着,神色也不轻松。 “公主为何又来问你?”离忧忽然感到不对,停止踱步,转身望他,“难道晏鹊是跟你去的?” 苏稚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当时情形那么紧张,天晓得晏鹊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又为什么要进别苑。 “那你为什么会去那里?” 在他这声尖锐的质问下,苏稚抬眸用一种愠意的目光看他:明知故问么?还不是因为你? 离忧读懂了,语气也弱了:“你想说,你是去拦我的?” 苏稚放空地看向别处,那是一种默认的表现。 “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离忧追问着,一步一步走近他。 苏稚感受到他乌云压顶的气息袭来,抿了抿嘴唇。 他阴沉沉地俯视苏稚:“我的秘密……你知道多少?” 苏稚像是被逼得没法,叹了口气,取纸笔写给他:“如果我想出卖你,今日便不会拦你。” 离忧领会那字里行间的深意,双目睁大。“原来你早就知道公主在冷香别苑里设下了陷阱?”他无法遏制有些要崩溃的情绪,“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稚只能无力摇头,因为公主的心思没人猜得透。 “你不觉得今天的事真的很奇怪么?”离忧扶着他肩,深感这其中的阴谋气息颇浓,“公主故意不在法场,守在她亲口下旨的禁地,她到底在等谁?是晏鹊么?她抓晏鹊仅仅是因为他的擅入?还是因为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苏稚被他接二连三地问懵了,他目色深重,恍如置身在一个浩瀚的迷局,无形中有人织了一道网,而他们就像是困在蛛网上的猎物,看着网越织越密,把自己层层包裹,他们无法逃脱。 可是那织网的,到底是谁呢? 【三】念生邪21┇一只手撩过去,往她脸蛋上掐(2更) 晏鹊入狱后,陆坤对其审问一日,还是没套出什么有用的话来。幽梦知道这事急不来,毕竟细作受过特训,想撬开他的嘴巴不容易,只能先和他耗两天,消磨去他的意志,才能攻破他的防线。 这日晌午,幽梦从匣子里选出一张香方,拿在手里细看。这是昨日进宫请完安,回府途中遇到一个人,给她的惊喜—— 当时马车出了宫门不久,正驶在集市的街道上,突然就毫无征兆地停下了,像是被谁给拦下的。幽梦纳闷掀开车帘,对上一张熟悉又纨绔的笑脸,顿时喜出望外。 “栖梧?”她欢快地跳下车,直奔他面前,“你回来啦!” 凤栖梧柔媚瘪着嘴,装得一脸委屈:“可不,上回一别,足足有半月不见公主,我都快害起相思病了。” 幽梦不耐他油腔滑调,翻个白眼坏笑道:“所以你就来这拦本公主的马车?” “这不是守株待兔么?”他卖乖地躬身作揖,“算到公主今日要进宫,栖梧便恭候于此,特来向公主请安。” “免了免了,你还跟我假客套什么?”幽梦挑眉道,“哎,你陪皇姑母外出那么久,老君山可还好玩儿?” 栖梧煞有介事地深思:“唔,称得上山清水秀,福地洞天,空气很清新,是个放松身心的好去处。适合夏天去避个暑什么的,烦闷的时候也可以去那住住。” 幽梦谑笑:“这么说,你这半月过得挺逍遥自在啊?” 他怡然自得地负手:“还行吧,你皇姑母不是祈福,就是和一群老道士参研道法,成天待在道观里,也没人管我,我就漫山遍野地游历,时而遇上一些熟人朋友,就和他们一起喝茶闲聊,泛舟钓鱼。” 幽梦不禁打趣:“去个老君山也能遇到朋友?春陵君的人脉真是遍布大江南北啊。” “听过一句话么?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本君广结善缘,朋友很多,相好的也不少。” 他愈说愈口无遮拦,有意拖长声,斜眼睨向那正板着脸,闷闷撅嘴的幽梦,她那笑里藏刀的表情看得他一阵恶寒。 “不过嘛……”他旋儿一只手撩过去,就往她脸蛋上掐,那吹弹可破的柔腻手感令他爽极,边掐边调笑她,“打心眼儿里喜欢的,就眼前这么一个。” 幽梦生无可恋地扭过头,故作冷漠道:“春陵君,请自重。” 心说这是哪家的规矩?当街对着妙龄小姑娘,大庭广众就动手调戏上了。 栖梧这才收回手,解嘲地咳两声,依旧嬉皮笑脸:“好了不和公主闹了,今日栖梧急见公主,也是带来了一点小礼物。” 说罢递给她一沓卷好的纸张,她好奇解开系带,随手翻看起来,眼神变得锃亮,惊呼道:“这些……都是好难得的香方呢!” “我遇到的那些朋友里,有几人在老君山附近买了园子隐居,他们特别好香,人生一大乐事,就是四处收集香料方子。”栖梧眉宇间流露得意,“这些可都是他们的私藏,得亏我和他们关系好,才能轻而易举地要来,就知道你会喜欢。” 幽梦看得目不转睛,唇边笑意盎然:“简直太让我意外了,这里面有些方子我已经找了好久,听说都失传了。” 栖梧说:“除了这些香方,我还要再告诉你个好消息,相信你会感兴趣的。” 幽梦诧异抬头:“什么?” 他说道:“月末在城郊将有一场‘四海香会’,这是洛阳最大的香道盛会,自然会吸引来很多文人墨客、贤才雅士。公主一定不想错过吧?” 幽梦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扯着他衣袖说:“这么大的好事,我肯定要去啊!” 【三】念生邪22┇人情债,肉偿(3更) “筹办这场盛事的,都是香道圈里的名流,我那些朋友也在其中。受他们邀请,以往的香会我曾来观摩过两回。”栖梧津津乐道,“到时来自各国的香料名品都会在里面展示,绝对让你大开眼界。” 这还只是听他描述,幽梦就已经两眼放光,无限神往了。 “他们在会场品香、玩香,还会设‘斗香赛’,香友们纷纷拿出自己调制的奇香,也有现场做的,切磋合香技艺。”栖梧绘声绘色道,“最后,他们把成品交给那些德高望重的香师和雅士品鉴,直到选出这一届的‘香魁’,能在众多名士里脱颖而出一鸣惊人,这也是出人头地的好机会啊。” 幽梦听得一阵心痒,浅浅思量后暗下决心:“嗯!我一定要调出一款最独特,让他们刮目相看的香来!” 栖梧笑眼看她,就知道她想抓住这个机会,只要她香技一举夺魁,她便能成功打入那个庞大的文人圈,此后将会源源不断地有贤士来和她结交。 “这些香方对我真是太有用了。”幽梦爱不释手地将纸张捂在胸口,羞答答地抬眸,“栖梧,你在我开拓人脉的路上帮我这么大的忙,我该怎么谢你啊?” 他抿了抿唇,笑得暧昧而邪恶:“好说,人情债,肉偿。” 幽梦面色霎时一僵,作势将香方塞回给他:“那我还是不要了。” 栖梧轻柔握着她手阻拦:“嗳嗳,这就是公主想歪了,栖梧的意思是,公主请客吃顿饭,山珍海味,以肉佐酒,不过分吧?”他歪着脑袋凑向她,欣赏着她被自己调戏后羞涩又憋气的样子。 “好啊,吃饭可以,干脆你这就跟我回府,我好酒好菜地款待你。想我搬去风华园那么久,你都还没去过呢。”幽梦骄矜地嗔怨道。 他摇了摇头:“今晚怕是不行,栖梧一会还约了朋友,不能奉陪了。” 幽梦嫌弃地斜视他:“又没空啊?你比我父皇还忙呢?” “那不是外出潇洒半月,手头积压了很多事要处理么?”栖梧讪讪而笑,“时候差不多了,我得走啦,过阵子我一定去你府上蹭吃蹭喝。” “好,一言为定!”幽梦笑着目送他离开。 ◇◆◇◆◇◆◇◆◇◆ 这一个时辰,幽梦都极致忘我地沉浸香里,案上摆满了瓶瓶罐罐,装着各式的香料。她把挑选好的香料放进陶钵里捣舂研磨着,一边探头看案上那张《千金月令香方》。 “沉香二两……丁香皮二两……”她对照方子取料,一步一步有条不紊,“苏合油一两……” 这时谷雨进屋禀报:“公主,离忧公子来了。” 幽梦忙着手里的香料,不抬眼随口道:“请他进来。” 离忧褪去鞋履入了这间香室,向她行礼:“离忧拜见公主。” “免礼,过来坐吧。”幽梦微笑看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忙碌起来。 离忧跪坐在她身边的蒲团上,望着几案上的大小器具,不由新奇:“公主在制香?” 【三】念生邪23┇不准彻夜不归(4更) “是啊。”幽梦恬美笑道,“月末我要和春陵君去赴一场香会,到时会和那些文人斗香,以前在宫里随一位娘娘学的制香手艺,许久没好好练了,技巧都生疏了。正好栖梧送了我几张好方子,我便拿来温习温习。” 香炉里飘散出缕缕轻烟,离忧深深吸了一口,觉得全身筋骨都舒展开了,惬意道:“品香修身,堪称大雅,似乎洛阳一带的文人都喜欢。” 幽梦莞尔侧眸:“那离忧喜欢香么?” 离忧赧然垂眸:“香乃名贵奢华之物,离忧一介清贫,自是无缘触及。” 幽梦呵护说:“没关系,以后你有的是机会跟我接触香。等我这香调好了,我给你做几个香丸,放在香囊里,给你随身佩戴着。” 这话暖得人心欲化开,他轻道:“离忧敬谢公主美意。” 幽梦便专注调配香料,不再说话。 安静一会后,离忧小声问:“公主,听说你把晏鹊给关起来了?” 幽梦挑了一匙香料粉末撒入香炉,不以为意道:“他犯了错,我当然要惩罚他。” “他会被一直关着么?” “他什么时候认错,我就什么时候放他出来。” “擅闯禁地后果这么严重么?”离忧想到那天自己差点就进去了,心有余悸,“公主会如何处置他?” 幽梦停下手中活,奇怪地看他:“怎么了?又不是禾雀被关了,你突然这么关心干吗?” 他窘笑一下:“不是离忧要关心,而是檀奴苑里人心不宁,总有诸多猜测。” 幽梦无趣地阖上香炉盖,以手扇风助长香气,悠闲自在地闻了闻:“那就让他们猜吧,你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是。” 幽梦再回头看他时,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有心事?” 他垂目拱手:“离忧有一事,特来请示公主。” “你说吧。”她一边应许,一边翻找下一剂香料。 他道:“今夜离忧想出府见一个朋友。” 幽梦心绪敏感地回眸:“什么朋友?” “是我在家乡念学时一位同窗,今年春试他也来应考。”离忧娓娓道来,“往年科考前我们都会在洛阳相聚,已经变成习惯了。算算日子他也该到洛阳了,可他不知我来了公主府,一定还会等我,我不想爽约,不知公主能否通融?” 幽梦想了想,觉得他不像在说谎:“好啊,你去就是了,不过得赶在宵禁前回来,不准彻夜不归。” 最后那娇嗔似的口吻让他欣然觉甜,含笑俯面再行一礼:“离忧遵旨。” ◇◆◇◆◇◆◇◆◇◆ 后来,幽梦通过对比香方,发现自己手头还是有些香料不全,必须得出府购置一趟。这时她想到两个月前做梅花清酒时急缺兰膏,寒露带她去城里一家叫「拾花记」的香品铺子买到,便又唤来寒露,主仆二人换上便服再去惠顾。 「拾花记」这间别致的小店主卖各式香品香料,也卖胭脂水粉,因而女客云集。 正巧,这天瑟瑟被花容夫人放了大假,准许她带着一个婆子去集市游玩,此刻她也逛进了这间铺子,被店里琳琅满目的香品和妆品惊艳到合不拢嘴。 【三】念生邪24┇有一种没来由的敌视(打脸伪情敌 5更) 瑟瑟兴致勃勃地上前询问:“老板,你这有卖蔷薇水么?” “有!”那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立马转身,从货架上拿出一只精致的琉璃小瓶,乐呵呵地摆在柜台上,“姑娘,这就是大食国特供的蔷薇水,货真价实。” 瑟瑟瞄了一眼:“多少钱?” “二十两一瓶。” “二十两?!”瑟瑟刚想去拿,近乎被吓得蹦起来,“我没听错吧!” 她那刺耳的尖叫声也惊到了不远处,正点燃一支线香试味儿的幽梦,她拈香疑惑地朝瑟瑟这边看过来。 店老板保持笑容:“姑娘,你没有听错,的确是二十两。” “你打劫啊!”瑟瑟怒斥着从腰间的小荷包里也取出一个琉璃瓶,举高了显摆着,“这是我刚从别家店里买的蔷薇水,才卖一两银子,你这却要二十两?分明就是黑店嘛!” 老板听罢一句也不辩驳,只是一边摇头一边耐人寻味地笑。 瑟瑟被激得气急:“哎?你笑什么!” 这时幽梦走到她身边,气质高贵而不失礼貌地微笑:“姑娘,不介意让我看看你手里那瓶蔷薇水吧?” 瑟瑟回头狐疑地打量她,不知为何,就在她看到幽梦脸的那一刻,心中竟觉得一股莫名的似曾相识感?可她明明就没有见过这个女子啊…… 她把琉璃瓶递给幽梦,幽梦仔细看了看,又凑近瓶盖闻了闻,心中很快有了答案。 “与我们中原制香不同,大食国的蔷薇水是以蒸馏之法来提香。听说大食国人以白金为甑,采蔷薇花蒸气成水,屡采屡蒸,积而为香。”幽梦把玩手里的琉璃瓶说,“异域蔷薇的香气馨烈非常,故而大食国人将其贮存琉璃瓶中,覆蜡密封,用来保证它的香味透彻,打开后隔着数十步都能闻到,将水洒在衣裳,可经十数日而不消散。” 她一番妙语连珠,引得众人瞠目结舌,啧啧惊叹。尤其是那位店老板,其实当幽梦走出来时,他眼神就颇不寻常地愣了下,像是见到意想不到的熟人。而此刻,更是被她的谈吐和阅历折服。 至于瑟瑟,她也在很努力地回想,自己到底是在何时何地见过这样一个人,哪怕见过相像的也好,可就是想不起来。虽说素昧平生,但她心底却觉得那女子的脸,让她很不舒服,甚至有一种没来由的敌视。 “姑娘这一瓶香味儿清淡,瓶口也不见封蜡?”幽梦敛眉而笑,将琉璃瓶还至瑟瑟手中,“很不幸地告诉你,姑娘,你买到假货了。” 瑟瑟大惊:“假的?!” 幽梦淡看她这少见多怪的样子:“大食国将蔷薇水视为国宝,朝贡我朝皇室,其珍贵可想而知。市面上货真价实的蔷薇水,是绝对不可能一两银子卖给你的。” 这时老板呵呵笑了,望着幽梦赞道:“这位姑娘当真识货。”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都在笑话,瑟瑟不甘心地瞪老板一眼:“那我怎么断定,他们这的就是真的!” “因为皇室里用的蔷薇水我见过,既是大食国的贡品,那不可能是假的。而我这个人对香味儿敏感,闻之则不忘。”说着,幽梦信手接过老板手中的琉璃瓶,观察品闻,“老板这瓶闻起来,和皇室里的味道是一样的,而且瓶子上也有封蜡,所以一定是真的。” 瑟瑟斜眸嘟哝:“皇室里的东西你也能见过?吹牛吧你。” 寒露早已看不惯瑟瑟的娇蛮和嚣张,冷笑着扬声说:“这位姑娘千万别看不起人,皇室里用的蔷薇水,我家小姐还真有!” “俗话说的好,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老板笑着打圆场,转面问瑟瑟,“姑娘,这蔷薇水你还要么?” 瑟瑟倨傲仰首,冷蔑道:“这真假虚实的谁分得清楚,不能就听她嘴上说说,万一遇到骗子呢?” 寒露气不过她嘲讽主子,想与之理论,被幽梦给拦下了。 只听瑟瑟傲里傲气地说:“保险起见,我还是不买了,我再看看别的。”说完就扭头往别处走,远离她们。 寒露背过身,低声对幽梦抱怨:“公主,这人没见识还不承认,怕是拿不出这二十两银子,死要面子活受罪。” 幽梦轻轻笑了笑:“别管她。” 【三】念生邪25┇未来少夫人?(6更毕) 瑟瑟又在店里逛了逛,走到一炉做样品展示的燃香前,闻后满意笑了。 “嗯,这香的味道不错,很合我意。”她脆声一唤,“老板,替我包一些,我要拿回去熏我的房间。” 幽梦也在附近,不禁拿眼角斜了斜她,露出一脸的难以置信:“你不是开玩笑吧?” 瑟瑟内心不爽,蹙眉瞪她:“我哪里像在开玩笑!” “你看,这是「升霄灵香」。”幽梦用下巴一指,示意她看香炉前的牌签字样,“这是在人死后超度亡魂时,点燃此香,引渡灵魂升天,只熏死人不熏活人。” 幽梦淡定眨着大眼瞅她,瑟瑟瞬时面如死灰般难看。 “不要了!”她犹如炸裂似地怒吼道,恨恨把脸一撇,“我要换这种香!” 她气急败坏地随手点了一款香,幽梦又淡若寻常说:“这是「深温香」,是寺庙里斋戒沐浴,礼佛用香,也不适合女子闺房里用……” “喂!你这个人……”瑟瑟气炸了要,忍无可忍地冲幽梦喝道,“怎么这么讨厌啊!我又不认识你,你非对我指手画脚的,还让不让我买香了!” “我没有不让你买,只是看你对香知之甚少,所以才好心提醒你。”幽梦却是十分冷静和坦然,似笑非笑地斜觑她,“如果不懂用香的种种禁忌,肤浅用香,轻则贻笑大方,重则大病伤身啊。” “我……”瑟瑟气红了脸,“我不用你管!”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幽梦无所谓地耸肩:“行啊,如果你是真的想买香,又不爱听我劝,那你不妨请教下这位老板,凭他丰富的经验,必会推荐你用最合适的香。” 瑟瑟愣了一会,转而冷笑起来:“哼,你那么自鸣得意的样子,你很识香啊?” 幽梦骄矜一笑:“我也是略懂略懂,自幼研习香方,调制香料,被我亲手制成的香,多的不敢说,不下三千总有吧。” “呵,也不过如此嘛。”瑟瑟嗤之以鼻,“根本比不上我家中的姐姐们。” 幽梦倒觉得有趣了:“不知你和你的姐姐出自何等的名门望族,对香如此有研究?” 瑟瑟邪气勾唇:“哼,可曾听过……「极乐天」?” 当这三字从她唇齿中咬出,柜台后那老板的脸色顿时就变了,他警觉地盯住瑟瑟。 “极乐天?”幽梦玩味道,“没听说过,那是什么地方?” 瑟瑟仰首,阴阳怪气道:“原来你也挺没见识呢。好奇么?” 幽梦笑得风度翩翩:“愿闻其详。” “那里便是我家,我家里有很多姐姐,各个善于制香,她们对香的见识和手艺无人能及。”说着,瑟瑟斜来一抹挑衅的眼神,“你可敢与她们比试比试?” 幽梦垂眸想了一想,为了能在月末的香会胜出,她对制香急需新的发现,来激发她的灵感。而从刚才对这丫头的种种考量来看,她对香没什么见识,想必是不会出自什么书香门第了,可她夸下海口放话在这,不免也勾起了幽梦的好胜心,幽梦对自己的香技还是很有自信的,反正香会上也是斗,不如先去会会她的姐姐了。 如此想来,幽梦便大方地点了头:“好啊,我正想寻访世间最独特的香,就随你去领教一番。” 瑟瑟正中下怀,邪笑步出店外,幽梦和寒露紧随其后。 她们前脚一走,店老板神色慌张,十万火急地叫来手下:“快!即刻传讯封狼统领,让他想办法联络少庄主!” 手下迷惑:“可……少庄主不是交待过,不发生紧急情况,我们不能有任何轻举妄动,也不要联络他,谨防暴露?” “未来少夫人被居心不良的人带去极乐天了,你说这事急不急!” “未来少夫人?”手下摸不着头脑,“谁啊?” 老板猛地推他:“别多问了,赶紧去!” 【三】念生邪26┇树欲静而风不止(1更) 时已近黄昏,天边晚霞似火,隐隐透出一抹诡谲的紫晕。 幽梦和瑟瑟站在各自的马车之外,幽梦给瑟瑟一个眼神:“你带路,我们跟着。” “不。” 瑟瑟冷声拒绝,正要上车的幽梦不禁停住,回头疑惑看她。 “我家中规矩严格,不熟的人不能让她知道我家住哪。”瑟瑟瞥了眼自己身后,“所以你上我的车,我带你回去,事后再送你回来。” 寒露讽刺道:“这算什么规矩?又不是神仙洞府,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 瑟瑟傲慢昂着下巴:“我家就是这个规矩,为了防止引狼入室。” 幽梦不骄不躁,嘴角划过一丝清冽的微笑:“不想让外人记住路线,对自我防守严密,这样的地方,似乎很神秘啊?” 瑟瑟得意地与之对视:“神秘才会让人好奇,你们可以觉得我是在故弄玄虚,因为我家,真不是一般人能去的。” 幽梦稍许思量:“好吧,就听你的。” 她带着寒露就往瑟瑟的马车走去,走到面前瑟瑟却说:“嗳,我只邀请了你一个人,她不能去。” 幽梦微怔地回头望寒露,寒露当即不乐意,据理力争:“我必须跟我们小姐在一起!小姐去哪我去哪!” 瑟瑟轻蔑摇摇头:“既然你们不配合,那算了,各自打道回府吧。” 语毕就要转身,幽梦唤道:“你等等。” 瑟瑟回头冲她看过来,幽梦上前一步问道:“你家姐姐真的会和我切磋香技?” 瑟瑟傲然道:“当然,就看你敢不敢去?” 幽梦垂眸轻盈一笑:“有什么不敢的?” 然后她转眸,覆住寒露挽在她臂上的手说:“寒露,你让车夫去东市口等我,戌时三刻前我一定回来。” 寒露急得挤皱眉眼:“小姐……” 幽梦轻拍她手背:“放心吧。” 随后便在寒露不安的注视下,上了瑟瑟的马车扬长而去。 ◇◆◇◆◇◆◇◆◇◆ 檀奴苑,一扇敞开的轩窗,对着一片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景象。 突然一块石子像是长了眼睛,从高大茂密的树叶丛中飞出,以风雷之势射入窗内,“咻”的一声,被屋里的男子并指接个正着。 他镇定剥落下那张包裹在石子外的纸团,展平后见字: 「小凤凰在极乐天」。 看完后,那双原本沉定淡漠的眉眼瞬间蹙紧,宛如凝成深不见底的沟壑,拳头一把握烂了纸团。 幽瞳一转,一些计策便在心中酝酿。 ◇◆◇◆◇◆◇◆◇◆ 通往府园西门的小道上,离忧正准备登上马车,苏稚突然出现,离忧迟疑放下帘子,走过去问:“阿稚,你怎么来了?” 在苏稚表明来意,想和他一起出府,去乐坊看看那里的朋友,离忧想了想就同意了。 他们一起坐上车,经过府门时,离忧出示公主赏赐的玉牌,守卫顺利放行。 马车先驶到芷泉街,离忧让车夫停车,把苏稚在空灵乐坊门口放下了,对他说道:“阿稚,你就先待在乐坊里吧,我去见完朋友,回头再来接你回府?” 苏稚点头,离忧复又上了马车,苏稚目送他离开。 离忧要去的地方是洛阳城东,于是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到东市,让他在市口下车。 他刚从车上下来就看到一辆差不多的马车停在对面,他一眼认出那是公主的专座,而寒露正坐在车厢外和车夫聊天,正巧回头也看到了他,惊奇喊道:“离忧公子!” 离忧纳闷地走上去问:“寒露?你……你在这做什么?” “等公主啊。”寒露一脸愁苦道。 “公主?”离忧看看四周,“公主去哪了?你没跟着她么?” “我陪公主上街买香料,遇到一个脾气古怪的姑娘,她请公主去家中做客,还不准我跟着。”寒露掩不住焦虑,“公主说戌时三刻前回来,我就只能在这里等她了。” 离忧费解:“什么姑娘啊?她家住哪?” 寒露寻思:“说是叫什么……‘极乐天’的地方?神神秘秘的,愣是不让我们知道在哪。” “公主说戌时三刻是么?”离忧垂眸,心下估算,“我也差不多那时可以回来了。” 寒露又说:“可是公主一个人去,我很不放心啊……” 她原本就在和车夫抱怨这事,这会见到离忧,总算有人能和她分担了。 离忧劝她:“你先别担心,我尽早过来和你一起等公主,一会我再去街坊打听打听那地方在哪,公主若是没回,我们也能找去。” 寒露这才喜笑颜开:“好啊好啊!还是公子聪明!” 离忧淡淡一笑,转身去做他的事了。 ◇◆◇◆◇◆◇◆◇◆ 他步行至一座豪宅,门外站着好些身材魁梧、凶神恶煞的男人,纷纷用不善的目光打量眼前这斯斯文文,一脸书生气的离忧。 离忧镇定自若道:“我来见祁爷。” 【三】念生邪27┇大变态!臭流氓!你放我下来!(2000+ 2更毕) 有侍者将离忧带进府里,穿庭过院走了好一段路,经过一条抄手游廊时,不远处正对的一间屋子里,有一伙人正在饮宴。透过半开的木门,坐在门边的男人不经意转头,恰好看到离忧走过,视线便一直跟着他,直到他拐弯不见。 “那张生面孔是谁?”他暗自一问。 身边喝酒的朋友也探头瞧了瞧,说:“不知道,没见过。” “看样子是去找祁爷的。” “来啊春陵君,咱们接着喝!”有人醉醺醺地喊他。 凤栖梧回眸带笑,桃花眼一眯,不胜邪魅。 ◇◆◇◆◇◆◇◆◇◆ 进了屋子,独自面对那个穿黑色锦袍的男人,离忧端坐道:“祁爷,我想我找到你说的那块玉了。” 男人默然掀了眼帘,离忧顿觉一道冷冽的目光向他袭来。 屋外回廊里,凤栖梧拦住那个原路折回的侍者,柔和笑道:“刚才你带进去的那个男人是谁?” 侍者恭敬道:“属下也不知道,只知他要见祁爷,说有要事相告。” 栖梧眉宇微垂,眸中蕴含无数思量。 “此刻祁爷正在屋内单独见他,支开了所有人,他们说什么,属下一概不知。” 放走了侍从,栖梧已然走至屋外,轻步从容,侧身靠在门角,潜心听着—— “祁爷,你知道‘极乐天’是什么地方么?”离忧问。 对面男人看他的眼神颇为犀利:“为什么突然打听这地方?” 他说:“因为今日小公主只身一人,被人带去了‘极乐天’。” 栖梧在门外听闻此声,眼光倏忽一跳,眸色愈渐加重。 屋里男人亦是冷眸一凛:“什么时候的事?” 离忧道:“应该有一会了。” 栖梧没有听到他们之后说了什么,只是在那冷酷的男人发下行动示意前,他就已先自快步离去,不留话半字,走得毅然决然,抛下了那群还在等他回去喝酒的弟兄。 ◇◆◇◆◇◆◇◆◇◆ 行驶的马车里,瑟瑟时不时拿余光偷瞥幽梦,可当幽梦对视过去,她又冷淡瞟回,若无其事的样子。发生的次数多了,幽梦倒也习惯了,只是瑟瑟这一路都有意不跟她说话,直到马车停下,婆子先下车,再伸手扶瑟瑟下去,幽梦见没人搭理,索性从容不迫自己走下了车。 天已经完全黑了,马车的车厢壁上挂着一盏小风灯,用微弱的光芒照亮身前的一块地方。幽梦适应了昏暗的环境,发现不远处是一面长长的高墙,蔓延过去,有扇朱门挂着灯笼。 “到了,这里就是我家。”瑟瑟站在门外,冲她唤了一声。 幽梦不禁仰首把视线越过高墙,只见墙里有几座楼阁亮着灯光,远远的,似星火。可这门庭如此狭小冷清,怎么看都不是正门。心想以她这样的身份去别人家里竟然只能走偏门,这待客之道也是可以。 瑟瑟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却理所当然:“我娘不喜欢我擅自带客人进府,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进去通报一下,请示我娘。” 幽梦淡然颔首:“请便。” 瑟瑟和婆子扣门进去以后,车夫也将马车给驱走了,没了风灯照耀,幽梦所站之处顺势又融进黑暗里。她扬目环顾周遭,发现除了这座神秘庄园,目光所及居然再没有一户人家,这到底是人住处?建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恍如与世隔绝。 正当这时,她隐约听到有人在吹叶笛,清脆悠扬,穿透黑夜飘入耳际。 那曲子很动听,使她好奇地回过头,顺着笛声方向寻去,笛声也愈渐清晰了起来。 当她拐过墙角,顺着小径走到一棵大树下,觉得笛声就是从上头传来,却戛然而止。她疑惑抬起头,视线里有几片树叶缓缓飘落,她刚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来不及思考,树上发出一阵窸窣声响,一个黑影便当头落下——她以为自己会被砸,却是被人一股强劲推倒了墙壁上。 幽梦从剧烈的冲击中恍过神,只觉某个坚实的胸膛抵着自己,那种熟悉的感觉立马点燃她的记忆,她惊愕抬眸:“又是你……” 头顶上的男人音色冷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这次他还是穿着那身黑色长披风,没戴上宽大的帽子,脸上又戴着面具,却不是上次那惨白吓人的全脸假面,而是换了一种只遮上半面的黑色眼罩,勾勒出几道鬼魅的花纹。 如果不是时机不合适,幽梦真想问问他,你到底有多少这种不人不鬼的装备? 此刻她只能愣愣地仰望他,显得有丝无措:“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有人带我来的。” 他说:“我不管谁带你来的,你必须马上跟我离开。” “凭什么!” “凭现在跟你说话的人是我!” 他阴冷的口气充满不善,说着就要拽她走,幽梦拼死赖在原地:“你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他手心加重了力道。 幽梦更想挣脱:“你放手!不然我喊人了!” “不识抬举。”他冷冷吐落一句,倾身一个拦腰,霎时就将幽梦扛上了肩头。 “哎……”幽梦冷不丁被倒挂在他背上,吓得疯狂大叫,“混蛋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男人并不理会,直接扛着她飞奔,仿佛于他而言,她只是一个会动的麻袋。 幽梦在他肩上手舞足蹈,不,是张牙舞爪,已经毫无形象可言:“来人啊!救命啊!有人强抢民女啊!” “闭嘴!”男人用臂弯勾紧她两腿,她还是乱动个不停,男人甩手就往她屁股一拍,脆生生的,宛如打不听话的小孩那么自然,“不准吵!” 那一掌把幽梦都打懵了,但回神后她更加崩溃地捶打和谩骂起来:“大变态!臭流氓!你放我下来!” 男人充耳不闻,该有多强大的臂力和脚力,扛她跑的速度都快赶上飞了。 “你说你每次见我都有什么好事儿!手脚不规矩,嘴上更不规矩!除了欺负我还是欺负我……你就是个——大!***!” 肩上的小冤家还是不肯合作?他勾唇一记冷笑:“你恐怕还不知道大、***真正‘淫’你是什么样子,待会让你见识一下。” 幽梦又是一惊。“喂你……”她捶他拍他,趴在他后背野蛮撒泼,“我不准你乱来!你听到没有!我不准!” “你有选择么?” 他淡定回敬完,便不想再搭理她,正是竭力快跑,忽闻一声厉喝:“把人放下!” 他警觉抬首,只见一黑衣人凌空而落,带来一束凄厉夺目的银光,正是那人从腰间拔出的一把软剑,柔软地在空中划过一道银弧,蛇一般扭动着朝夜渊打了过来—— 夜渊疾速闪避,肩上的幽梦听到动静也愕然扭过头来看,却不敌夜渊带着她旋身几圈,简直要晃花了眼。他终于站定,顺手“卸货”似地把幽梦放下,她压根站不稳地,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由他扶着脚底还在打飘。 男人也不管她了,放手去应付那个突然出现的麻烦。幽梦就这么晕晕乎乎地抬头看他们,两个黑衣人面面相对地站立着,令她发昏的脑袋更迷糊了,完全搞不清这状况:“咦?……” 夜渊镇定冷视道:“你是何人?” “我与阁下相同,都不便以真面目示人,但我又与阁下不同。”十步开外黑衣蒙面的男人似乎透着微弱笑意,“你想带走她,我不会让你带走她。” 【三】念生邪28┇男主打架,女主吃瓜(2000+ 1更) 缺月挂于天边,夜风呼啸而过,天地间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 两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月下,长发飞舞,衣袂飘然,形似鬼魅,却有仙人之仪。 幽梦从方位上靠夜渊更近,在他身后畏畏缩缩地站着,恰如惊弓之鸟,默默观察着眼前的形势,不敢有轻举妄动。 对面之人未梳发髻,以蒙面的黑布稍拢青丝于后,他说话时平心静气,诙谐中暗带挑衅。夜渊听闻其言,本能想到他是极乐天派来阻截自己的杀手,遂谨慎凝视,目露寒光:“没有人可以挡我的去路。” “可我已经挡了。”那人说道,负手持剑立于背后,语声微扬,不惧暴露自己的嚣张和狂傲。 “那我就从你的尸体上踏过去!”夜渊语气猝然加重,如泰山压顶,喝罢便风驰电掣冲那人飞奔过去,显示出他的绝世身法,奔行中犹如谪仙一般飘逸—— 黑衣人亦是反应迅猛,顿时持剑相迎,莲步生风,眨眼间二人便交会在一起。 那人剑术套路潇洒,轻快敏捷,动若海上蛟龙、空中飞凤,静似崖间苍松、擎天玉柱。其剑刃虽看着柔软,剑势却是异常凌厉,招招夺命。夜渊赤手空拳地与他过招,频以指节击开迫近的软剑,即便手无寸铁,那般灵活过硬的拳脚,每每雷霆震落,竟丝毫不见弱势。 交手中黑衣人笑道:“阁下果真好身手!” 夜渊眸若冷电,轻哼。“彼此彼此。”他回应也不忘接招,在对手浮光掠影的攻袭中寻找突破,“世间能在我十招之内不败的人并不多。” 两人手腕相抗,互相制约,因而有机会四目相对。那人紧盯住夜渊的眼睛,那双掩藏在诡魅假面下深邃的幽瞳,迸射出阴冷入骨的眼神,杀意随之弥漫开来。 蓦地,夜渊旋身挣脱,轻功一跃,双足离地后双掌翻覆运气,挥出一片绚烂的光幕,势如破竹直冲对方袭来。地上的男人一个旋步,收剑举臂,硬是接下他那一掌,与夜渊掌心接触的一瞬冲劲,让他顿觉此人内功深厚。四周空气被他们僵持的功力所迫,化为一阵厉风,将他们的衣摆和发丝全数震开。 二人全神贯注,攻守交替,正是打得难分难解,奇丽的招数和光影令一旁的幽梦眼花缭乱,因为他们都身穿黑衣,打斗中俨然看不出谁是谁。 骤然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暗想:我为什么要傻傻站在这里,看这两个怪人比武? 他们两个,一个是她害怕、讨厌的大坏蛋,另一个突然出现的也不知是好是坏,可直觉告诉她,他们当中胜出的一方最后一定会来抓她!且看他们都武功都如此高强,面对这俩身份不明、来意不明的男人,耗下去只怕对自己不利……这个时候谁都信不过,应该相信自己! 于是她下定决心:现在不跑,更待何时啊? 男人们还在彼处对打,幽梦这头却在悄悄撤退,她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一边打量局势,一边冲两团黑影暗暗窃笑,小声自语:“你们接着打吧,打一夜都行,本公主不奉陪了。” 说罢她转过身,小心翼翼踮着脚走路,像猫一样,趁乱脱离了夜渊他们的视线范围。 ◇◆◇◆◇◆◇◆◇◆ 祁府,锦服男人肃立院中,他俊挺的身姿显露威仪,被黑夜衬托得愈发冷酷。他正用一双幽深的眸子扫视阶前,那几十个被召集而来的手下,他口吻冷厉告诫他们:“今晚任务紧迫,恐有恶战,不成功,便成仁。” 在他身旁,一位自他父辈就开始在府上效力,跟随他多年的老管家,眼神里写满忧虑:“祁爷,极乐天是丞相的地盘,今夜我们若与之交手,便是公然与归氏为敌,今后只怕免不了腥风血雨……” “两家交锋在所难免,这些年祁氏一直韬光养晦,避其锋芒,如论实力我们并不怕他。今晚事出突然,关乎齐人部族的将来,我们必须确保公主的安危!”他面色坚决,箭在弦上的关键时刻却不见某人,他愠怒蹙眉,扭头质问身侧,“不是让你们去把凤栖梧找来么?” 顿时有手下禀报:“祁爷!君上他……他在半个时辰前就已经换好衣服,带着宝剑急匆匆地出去了!” 他眉心一颤,内心哭笑不得:“这家伙……居然跑得这么快?” 稍后一战本是要凤栖梧指挥的,如今他却单枪匹马地去了,其用心当真耐人寻味。 ◇◆◇◆◇◆◇◆◇◆ 其实幽梦暗地逃走时,夜渊是用余光瞥到的,但对手的剑一直紧逼自己,令他分身不暇,他只能一边出招对付,一边见缝插针地窥探幽梦去向,内心甚想摆脱这个黑衣人,而去追赶那个不让他省心的丫头。 幽梦跑着跑着就迷失了方向,她根本不熟悉附近的环境,分不清东南西北,甚至心存侥幸想返回那座庄园求助,可回去的路又在哪里? 正手足无措之时,她忽然看到一座城墙,内心大喜,心知城楼上必有守军,这下有救了! 她不顾一切地往城墙下面跑,夜渊凛然见状,心中大惊:糟了!她不能去那里! 正是这一念分神,被对方识出了破绽,软剑在那人手中一翻,随着变招笔直刺出,尽管夜渊抽身闪避,却还是被那剑刃于侧腰轻轻一划,连同披风在内,划出一条不浅的口子。 夜渊脚步一溜,后退五尺,背脊顺势贴靠一棵树干,对手剑气的余风依旧逼人,摧得枝头落叶纷纷飘落,夜渊屹立风叶之中,冷魅慑人。 那一刻,黑衣人挥剑站定,余光瞥见刃尖沾有一片血迹,桃花美目似流水一般滑向夜渊,心中不免感慨:自己与他来来往往打了这么多回合,如今才略见胜负。可方才夜渊那招明显力不从心,觉得他是有所顾忌,这才败于下风。 眼前这男人,招法独特,与身带来阴森诡异的气息,颇叫人捉摸不透。 【三】念生邪29┇确认过眼神……??(2更毕) 鲜血从伤口里渗了出来,血迹顺势而下,一滴一滴落入地面,顿时在地上溅出几朵斑驳的红梅。 夜渊垂眸看了一眼,却并未用手去捂腰伤,表情也毫无变化,好像一点事都没有,这让对手不由心生敬畏。夜渊看向他,他也在注视夜渊。 他们都在等着彼此,看谁会先出下一招。 ◇◆◇◆◇◆◇◆◇◆ 幽梦跑到城楼下,见城门紧闭,却无一兵一卒看守,觉得十分古怪。她沿着阶梯快步登上城楼,赫然见屋檐下台基上围坐着几个男人,没穿盔甲,竟在那里纵情喝酒。 幽梦一下懵住了,她的到来也被那些男人发现,他们回头用醉醺醺的目光打量幽梦,笑出一脸淫邪。 “哟!哪来的小妞?真漂亮啊!” “是极乐天里的姑娘吧?” “府里的姑娘这么晚怎么会来这里?” 他们喝醉了酒,一通胡乱猜测,幽梦听得一头雾水,很快意识到这些人根本不是守城的士兵,正想往回跑下城楼,只听男人厉喝:“一定是偷溜出来,想逃跑!” “咱们抓住她去见花容夫人!” “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嘿嘿嘿……” 幽梦回头见一个男人已经踉踉跄跄走向自己:“小妞来陪大爷们喝喝酒,等大爷们高兴了,一会让你爽快爽快!” 男人色眯眯地盯着她,满嘴的淫言浪语,伸手就要往幽梦脸上摸,幽梦气得踢出一脚,当即踹在那男人圆挺的肚子上,他一个趔趄后仰,直接跌坐在地上。 “呸!”幽梦狠啐他一声,骂道,“你们算什么东西?一群不知死活的酒鬼!也想轻薄于我?也不看看你们脖子上长几个脑袋!” “嗬!性子倒挺烈?”男人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好一个泼辣娘们儿,大爷我喜欢!” “上!抓住她!” “一会有她好受的!” 后面的几个男人也悉数向她走来。 幽梦情急之下眼神一瞥,随手从墙根抄起一根木棍,噼里啪啦就一顿拳脚地怼上去——虽说在宫里那些年,除了学习骑射,还学了点防身的皮毛,但终究是武艺不到家,对付一两个宵小之徒还好说,但如果面对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 前几个单独上的被她打趴下,但后面的男人蜂拥而至,前赴后继将她围住,不多久手里的木棍也被扯没了,她慌乱中被一个男人从身后擒住,男人大手有力地扭住她一只胳膊,她挣扎几下徒劳无功,眼看着面前那些男人摩拳擦掌,纷纷淫笑着向她逼近,她奋力一记肘击,狠狠打中了身后男人的鼻梁,终得以脱身。可她还来不及高兴,不多久又被困住。 ◇◆◇◆◇◆◇◆◇◆ 不远的夜渊和黑衣人都听到了城楼处有打斗声,不约而同地望过去,双双忘记了要继续较量。 就在他们犹豫不决时,忽然听到一声女子的惨叫,凄厉划破夜空,双双瞠目色变! 原是城楼上一个男人扑上去抓幽梦,她无奈以全力抵挡,将他推开,可自己也被力道反冲逼至墙边,脚底没站稳,身子后仰,正好从城墙的凹缝中一头栽了下去。 惊闻幽梦失足坠城,夜渊一股血气直冲大脑,顿像一支离弦之箭蹿射出去,却不料被黑衣人捷足先登,但见他宛若蛟龙一般腾跃而起,向着城楼飞去—— 幽梦在狂风中疾速下坠,本以为必死无疑,却在半空坠入一个温软的怀抱,她吓得睁开眼,眼前一片黑,她以为救自己的是那个坏蛋,抬头一看却不是? 竟是那个今晚突然出现的,以黑布蒙面的黑衣男人。 他双手托住幽梦,也正凝目相望怀里这片温香软玉,那眼神含情脉脉,似带着柔波浅笑。 幽梦仰躺在他掌心,近乎呆滞地看他,那温柔的目光,不禁在心底惊起一阵熟悉的感觉。 男人驭轻功带着她稳稳落地,终才心疼开口:“没事吧?” 他问得很轻,好像生怕吓着她,可幽梦心里还是咯噔一下:这个声音…… 怎么好像一个人? 她心里隐约浮现一个名字,可当下惊魂未定,她不敢确定。 夜渊就站在一旁,冷眼看完这一场英雄救美的好戏,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无尽的冷漠。 这时城楼上那几个探头张望的宵小,见有黑衣人接住幽梦还飞下楼去,登时大喊:“不好!有刺客!” 他们边喊边敲响城楼里的那口大钟,“当——当——当——”地,响声传去很远,惊动八方。 ◇◆◇◆◇◆◇◆◇◆ 极乐天内,一座楼宇正堂,瑟瑟把今天街上发生的事给花容夫人讲了一遍:“娘,就是这么回事儿,我把人给带回来了,现就在偏门外面站着。” 花容夫人白她一眼:“你让娘怎么说你好?和人斗气都斗到咱们府里来了?” “那不是她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子让人很不爽嘛……”瑟瑟郁闷撅嘴,“您就让几个懂香的姐姐出来,狠狠地赢她一把,挫挫她的锐气,女儿心里也好消气了……” 花容夫人蹙眉嗔责:“也不看看咱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这般胡闹?” 瑟瑟刚要回嘴,却凛然听见“当、当、当”的一阵闷响,像是城楼那边的警报声。 花容夫人顿时警觉,扬声怒喝:“怎么回事!” “夫人!”有手下十万火急地冲进来,“禀报夫人,外面有几个刺客企图偷袭极乐天!” “混账!”花容夫人拍案而起,“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擅闯我极乐天!速去召集人马,务必给本夫人抓住那些刺客!” ◇◆◇◆◇◆◇◆◇◆ 黑衣人轻轻将幽梦放回了地上,像是故意挡在她面前,不让人接近似地,侧身面对夜渊,得意说道:“胜负已分,我们还要再斗么?” 他的语气听来轻松愉快,夜渊只字未回,只是淡漠斜去目光,瞟向他身后的幽梦。 幽梦怯怯地和他对视,犹不敢看他太久,仓促收回眼又抬向旁边那个救自己的男人,心里百般纠结:是不是呢?……究竟是不是他呢?…… 气氛正当僵持,突然一伙人的出现打破了平静—— “花容夫人有令!抓住这些刺客!” 呐喊之下,人群如潮水用来,顷刻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 【三】念生邪30┇小公主被一个神秘人截走了(1更) 黑衣人与幽梦环顾周围,那些人各个面露凶相且手持武器,形势不容乐观啊……幽梦暗自捏把冷汗,偷觑夜渊,却见他目不斜视,盯着黑衣男人,一副阴森森的口吻:“帮手挺多。” 黑衣人滑稽道:“是么?我还以为都是你的人。” 夜渊冷道:“没必要。” 杀手里带头的怒喝:“来者何人!何故擅闯我极乐天!” 黑衣人从容笑道:“各位,似乎发生了一点小误会,我们无意惊扰贵庄,只是……” “废什么话!直接打完走人!”夜渊重声打断,旋即出手挥出一掌,强劲的功力生出飓风,瞬间掀翻面前的一排人! 他犀利果断的一招把幽梦都看呆了,杀手们迅势猛扑,黑衣人已不能置身事外,一触即发加入战斗,但见他挥臂将幽梦往后一揽,使她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尚算安全。 “乖乖躲我身后别乱跑。”急促说罢便以软剑击杀他这边的敌人。 幽梦惊心不已,眼见两边杀红了眼,四周一片刀光剑影,斗杀厮搏之声震耳欲聋。 二男在打斗中不免移形换位,却始终保持幽梦在中,有他们身手敏捷默契庇护,混战中竟无一人可近得她身。 得一线空暇,夜渊与他后背相近——“真想不到,刹那前的对手,转眼后的帮手。”黑衣人偏头谑笑,“我居然会和你合作?” “我会让你更想不到。”夜渊冷冷一句,又挥掌打死两个,“对手只有死了才不是对手!” 黑衣人一惊,暗想这人内心够阴暗,顺势瞟他侧腰:“你还有伤,别硬扛啊。” 夜渊满眼冷傲,唇角一勾:“解决他们足够。” 幽梦心惊肉跳听他们对话,突见一杀手袭来,惊呼:“哎小心!” 话音未落,那人就已被黑衣人斩落剑下。 夜渊虽以伤体迎战,却丝毫不减他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气势,蓦地手腕一翻,一把暗器脱手而出,黑衣人亦长剑如虹溅起一道银光,两边残余的杀手应声倒地,他俩收起攻势,近乎一气呵成同时完成。 近处的威胁虽已消除,可城楼上还有一群乌合之众,他们眼看杀手悉数落败,竟已在城楼备好箭阵,且听一声令下,瞬间万箭齐发射向三人—— 幽梦惊怔,值此千钧一发,不意暗中有人握住她手一把拽去,回神已陷在某人怀里,她惊觉那是夜渊,他正双手将她拥紧,其中一只扶她后脑靠住胸口,如是带她疾步旋转,接连躲避那些漫天袭来的箭雨,那一瞬,幽梦竟无端有丝心悸。 她全身僵硬依他怀中转出的十余圈,可算是她此生遇到最大的一场惊心动魄——无数箭支与他们擦身而过,甚至穿过发丝,但凭他沉稳矫健的身手和步法,足以保她毫发无伤。 黑衣人也不闲着,自己躲箭之余,飞速施展剑诀划开一片绮丽的光幕,而后长剑挥洒,刺眼的剑气直冲而起,爆发出闪电似的威力,光幕斩灭了四面八方激射而来的箭芒,连带箭支反射回去,城上众人无不中箭毙命。 箭阵过后,夜渊稍自站定,怀里幽梦恍恍惚惚,他并未松手,而是更用力抱紧,不多念想便带她腾跃而起,黑衣人察觉后返身来追,夜渊已飞至半空,并眼疾手快投出一颗烟雾弹,落地即炸开一团灰白的浓雾,将其周身包裹。 顷刻后黑衣人自雾中显形,待浓雾消散,夜幕漆黑,早已不复夜渊踪迹,只闻其声,似穿破九霄云层,冷厉贯耳—— “今日到此为止,人我带走。你我之争,改日再战!” 黑衣人深蹙双目,恼恨自己太过投入作战,因而忽略了幽梦,竟被人有机可乘。 “君上!” 祁府派来的一队人马匆匆赶到,却见尸横遍野一片惨状,急忙拥簇其身后追问:“君上,眼下是何情况!” 黑衣人单手揭落黑布,凤栖梧那张惊艳尘世的容颜赫然呈现,他瞪着无边黑夜,无法再拿出往日笑容,阴沉道出:“小公主被一个神秘人截走了。” “啊?”手下纷纷错愕。 表面看来虽然平静,可无人知道凤栖梧此刻有多愤怒,心中千万个不甘,更担心那被人掳走的幽梦,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三】念生邪31┇你骗走了我的心(2000+甜!2更毕) 祁府,黑色锦衣的男人回到厅室之内,一边坐等手下消息,一边继续和离忧交谈。 离忧垂目说道:“祁爷,我想尽快离开公主府。” 男人满目深沉:“怎么,公主对你不好?” “不,公主对我很好,所以我不想骗她。”离忧怅然道。 男人微嘲:“你只是在那帮我找东西,骗她什么了?” “有些事祁爷未必能懂,是我过不了心里这关,还有公主府频繁出事,愈发让我觉得人心叵测……”离忧心情沉重,“我想我不适合再在那里待下去。” 男人眸色里透出一股精明的寒意:“你动真心了,读书人。” 离忧不置可否,只对视道:“祁爷别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 “答应你的事我自会办到。这样吧。”男人有意压低身,向他凑近几分,“你想办法将那块玉带出来,容我辨识辨识,来换取你想要的。” 离忧紧闭双唇,内心矛盾复杂溢于言表。 ◇◆◇◆◇◆◇◆◇◆ 夜渊架着幽梦穿越一片幽深密林,他放开她,独自走向湖边。 幽梦四处张望,除了湖面上反照的一点月光,周围黑得吓人,她大声朝男人抱怨:“喂!你把我带来这什么鬼地方啊!” 夜渊冷漠不答,径自在河边蹲下,然后脱去披风。 幽梦看到他奇怪的举动便也不说话了,他却忽然抬头,冷冷问她:“你打算一直站那看着?” 幽梦没好气地扭头:“那我不看就是了。” 他短促气结,轻抿唇。“真拿你没办法。”扬声不客气地唤她,“过来帮忙!” 幽梦悻悻踢着小石子,慢吞吞地走过去:“你这算是求人帮忙的态度么?” 他语温冰冷:“我没求你。” 幽梦不情愿地到他身边:“好好好,你要我怎么帮?” “拿水。”他瞥眼湖面,“给我清洗伤口。”说罢就去解自己腰带。 “我不!” 幽梦一声否决斩钉截铁,夜渊不禁停手,冷眸斜视她。 她瘪嘴说:“你伤在那么奇怪的地方,还脱衣服……男女授受不亲……” 他无语瞬眸:“这里没别人,少给我矫情。” “我哪里矫情了……”幽梦撅嘴嘀咕,瞥见他已敞开上衣,露出腰上那块深色的伤口,她想到绝佳理由,失声惊呼,“我我我……” 夜渊不耐又看向她,只见她佯装惊慌:“我会晕血!……” 不想再看她耍花样,他一把拽住她手腕扯了过来,幽梦身一倾,直扑他胸前。 “今晚我不救你怎么会受伤?”他握紧她的手,近近逼视她,“我是为你伤的,你付出点回报理所应当。” “真不讲理……”被他松了手,想到之前他抱她避箭一幕,幽梦好生委屈,“好嘛好嘛,我勉为其难帮你一次!” 他微微后仰,露出光洁诱惑的上身。她避开视线,闷闷地从袖中拿出丝帕,浸了水,俯身在他侧腰伤口处轻轻擦拭,偶尔又像怕弄疼他似地抬头看他一眼,帕子沾满血污,她又去浣洗,如此反复几次。 等她擦净了伤处淤血,薄而狭长的伤口形状便得以显现,幽梦惊疑:“你这伤口……不像是弓箭射伤的啊?” “是他那把剑。”他淡然道,幽梦凛然抬眸。 意会之后她竟想笑,嘲讽地勾起嘴角:“原来是你自己技不如人啊?活该。” 夜渊冷冷睇她,她努努嘴,又低头去给他擦拭。 “那个人是你朋友?”他问得不冷不热。 幽梦心一咯噔,不想说穿,扬首反驳:“什么朋友?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可他保护你的意图很明显,他也是去救你的。” “这我怎么知道?”幽梦碎碎念说,“你们每个人都神神秘秘的,谁晓得你们有什么意图……” 她终于全部擦净,收了帕子站起身:“嗯,好了。” 他轻瞟一眼,语气不满:“这就好了?” “不然呢?” “你有没有常识?不包扎起来伤口会感染的。” “你这……”幽梦憋屈望望四下,“这荒郊野外的,你让我到哪去找东西给你包扎啊!” 假面下他目光逼人:“你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摆设么?” 幽梦低头一看,瞬间明白过来,抱臂护胸道:“你休想!” 她刚说完,就“嘶”的一声,夜渊已经直接上手,狠狠扒下了她的外衫,惊得她破口大骂:“喂!你混蛋!……” “你知道这是荒郊野外,我把你困在这根本没人知道。”他宣告胜利似地举起外衫给她看,“你不合作,更混蛋的事我都做得出来。” 幽梦欲哭无泪,终于知道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无奈拿去她的外衫蹲下来,正要帮他包扎,他说:“等一下。” 她不耐烦地瞪他:“又干吗?” 他转身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小瓶递给她:“先把药敷上。” 幽梦当即石化,反问他:“你都随身带着药,就不能把绷带也一块带上嘛!” 他却得意仰首,作出一副欠揍的腔调:“我忘了。” “什么人啊?简直不可理喻……”幽梦愤懑夺去药瓶,推他一下,“坐直了。” 他配合地以手撑地,挺着腰板供她上药。她手指轻柔地在他伤口抚摩着,那种疼中带痒的感觉让他内心起了微妙变化,他垂落目光,见那女子躬着身,半趴在自己身上,十分认真地给自己涂药,便忍不住抬起一只手,迟疑片刻,终是抚上她的后脑,一下一下顺她的头发。 幽梦自然是感觉到了,但忍住没发火,想尽快上完药,给他包扎好,远离这个臭流氓! 可谁知他的手得寸进尺,越来越放肆地顺着她后背摸下去,直到腰上时,她再也忍不住了,抬头瞪目呵斥他:“敢问阁下你那手是什么意思?” 他对视着,仍旧摸得坦然:“是你说我手脚不规矩的,我又何必规矩?” “那你是在明目张胆地占我便宜么?” 他邪魅坏笑:“我只是在找一些事,合理转移疼痛的感觉。” “转移疼痛是么?”幽梦一咬牙,狠狠重压他腰间的伤口,惹他吃痛一凛,她嚣张道,“那我就让你找回这种感觉!” 他眸底燃起一丝怒火,一把箍住她娇臀往怀里一推,令她整个人贴上自己,然后钳住了她刚才弄疼他的手腕,幽梦挣脱不得,慌张道:“你……放手……” 他的脸暧昧贴近,近乎抵住她的脸,道出低沉而蛊惑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你生了一张会欺骗男人的脸?” 幽梦不自在地避开他视线:“莫名其妙……我骗你什么了?”你要不来惹我,我压根不会碰见你。 “你骗走了我的心。” 这一句宛如毒药,渗入心底,幽梦不可置信地转目,懵住了。 【三】念生邪32┇大侠,求放过……(2000+继续甜!1更) “你的心?” 幽梦恍若听错地重复一遍,夜渊沉默以对,邪笑覆唇。 “你的心不好好在这么?”她有意装傻地朝他胸口推了一把。 他眸光清浅一垂,又翩然抬起:“那是因为你在这,它才在这。你不在,它就想着你。” 幽梦闷闷撇嘴:“说的什么鬼话?跟念经似的,听都听不懂。” 他微笑:“我知道你能听懂。” 幽梦怯怯睇他:“可我们才只见过四次面……” 他反问:“那些和你天天见面的人,你可曾动心?” 他这话一语双关,试探意味是极浓的。 幽梦警醒,不落他圈套里,强说:“这是两码事,现在最关键问题不是这个,而是……” 她欲言又止,他追问:“是什么?” 她作气地看他:“我不认识你!” 他勾了勾唇道:“你从楼梯摔断腿,我帮你接骨治脚。你被胡人追杀,我不惜得罪异族,杀光胡人救你脱险。今夜在极乐天,我又为你大开杀戒,因为担心你的安危还舍身忘我受了伤。” 旧账被他一页页翻开来算,幽梦忽然觉得无地自容。 “见你四面,我恐怕要为你得罪尽这世上有权有势的人,一个随时可能为你丢掉性命的人,你还不认识我?” 自己被他说得好没良心,幽梦理屈地瘪嘴:“你一天不让我看到你的脸,对我而言你就是一个陌生人。” 虽然他几次三番帮她救她,可依旧没有充分的理由证明他是个好人。 她弱弱地看向别处:“你让我充满了不确定,我怎么敢喜欢上你这种人……” “喜不喜欢,那只是一种感觉。”他手掌轻柔抚上她的脸颊,又捏着下巴使她转回来正视自己,“看不到真面目,这样感情才更真实,不是流于外表肤浅的皮貌,你说是不是?” “可是不经互相了解就能轻易送出手的喜欢,那是滥情。”她争辩道。 他沉默了一会,再道:“公主,如果我们不能两心相悦,那我对你所做出的一切行为,都只能算是我单方面的强迫?” 幽梦垂眸轻嗔:“亏你还知道……” 他冷笑:“但是你也别忘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幽梦愣了愣说:“那你说多少钱,我回府取给你?” “你我之间的恩怨想用钱解决?”他冷声冷气地摇头,“不够。” 幽梦尴尬地假笑:“阁下真会说笑,我们哪有什么恩怨啊?” 夜渊冷眼看她装得一脸无辜,眸底藏笑。“本来是没有,可我费尽心思对你,你却是怎么对我的?”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她虚伪的假面,“偷偷想着怎么套出我的底细,怎么抓住我,甚至想置我于死地,刚才还在我伤处使那么一手……” 幽梦理屈词穷,不就是刚才作气掐了他一下么?暗想这男人怎这么记仇,真小心眼! 他看穿了一切,冷言嗔她:“谁叫你这没心肝的小东西,总是恩将仇报。” “就算是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那我道歉!”幽梦像个被训斥的小孩,撅嘴认错,“我道歉还不行么……” “道歉?”他又是冷冷摇头,“不够。” 幽梦有些急地看他:“那你还想怎么样?你刚才已经占过我便宜了……” “你知道男人都是贪心不足的。”他理直气壮说。 她软绵绵地请求:“就少贪心那么一点点?” 他淡然瞬了瞬眸。“之前是我手不规矩,那现在……”说着,他不怀好意地凑上去,贴着她脸问,“我嘴巴也想不规矩,你给不给?” 那会他将她扛在肩上,她情急失口骂他的话他都还记着,并且要一一履行,这可怕的男人…… 幽梦没辙,只好举着一双无辜柔弱地大眼,向他暗送秋波,尽显娇滴滴地神态:“小女子无才无德,还不会武功,看在我这么没用的份上,大侠,求放过……” 夜渊竟不禁笑出声来,这一笑并不冷。“你这么不情愿,不想被强迫,那我就用什么来交换吧?”他想了想,在她疑惑的目光中说,“除了让我摘下面具,你可以在我身上问一件你想知道的事。” 幽梦凝视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渊。” “渊?” 他淡笑点头。 “要说真话。” “我跟你说的每句都是真话。” “可是我……”好像也没问出什么线索来,感觉这问得好亏,这让幽梦急了。 “你要的我已经给了,该你兑现了。” 说着他便探过身来,就要吻她。 “哎?……”幽梦旋即抬手,以掌心挡住了他的嘴唇 他停住,很有兴趣地打量她,她纤指轻轻捂着他薄唇往后推开一些。 “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可以做,阁下为什么一定要沉湎于这些庸俗的男欢女爱呢?不如……”幽梦眼底飞快地流转心思,娇媚而笑,“不如我们赏赏月色、数数星星、吟诗作对,岂不浪漫?” 他握住她柔软的手说:“你觉得有什么事,能比你更让人有欲望?” 然后淡定移开她的手,他的唇就欺了过来,轻啄上她那微凉的红唇,她过电似地后移躲开。只见他又来追,面具下那双泛着情欲的眼瞳,柔魅得似要滴出水般,渐渐凑近,她面上骤时一热,刚要开口说“不要”,却被两片温热的唇瓣堵住。 擒着她还没含吮两下,她就又跑了,身子尽力地往后仰,可她终是陷在他怀里,又能躲到哪去? 此时的夜渊俨然失去了耐心,不想再和她玩下去,忽然出手扣住她的后脑,然后像老鹰叼小鸡似地猛扑到她的嘴上。 幽梦被吓到了,顿觉自己身子变软,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闻到他身上清幽的淡香,甚至感受到他的呼吸……他温润炽热的唇紧紧压迫,她还想继续挣扎,他就开始轻轻咬她的唇,带着某种霸道和诱惑。 方才被他拨开的右手,此刻顺势抵在这个男人胸前,每当她想用力推一推他,他就用更大的臂力收紧她,禁锢她,无视她的挣扎…… 【三】念生邪34┇吃醋的样子很可爱(2000+ 1更) 约莫只是过了一眨眼的工夫,夜渊就从林子里出来了,把拾掇的柴禾和狩猎成果冲幽梦面前一丢:“想吃什么自己挑。”轻说一句就去一旁生火了。 “哇……”收获不少嘛?幽梦蹲下去,兴奋地打量起那些昏死状的野鸡野鸭,还有几条鱼,忽然看到一只野兔。 她捏着兔耳提起来,皱眉看了看又丢下,拍拍手说:“这个还是放生吧,下不去嘴。” 夜渊冷眼睇过来:“这是我抓来的。”便是在质问她一个不劳而获等吃的人,凭何唾弃他的心血? 幽梦反驳:“谁让你抓它了?” 他淡然道:“你在深山老林想吃东西,这可是上好的野味。” 幽梦自恃有理地嗔他:“你怎么可以吃兔兔?兔兔那么可爱,你居然吃兔兔!” 夜渊一时竟哑口无言,长长瞬眸,平复满心不畅:“那就都放生了,一了百了,天下太平。” 幽梦不乐意了:“都放生了那我吃什么?” 他一脸冷漠:“什么都别吃,矫情之人饿死活该。” “我……”幽梦被他呛到,这已经是今晚他第二次说她矫情了,她委屈兮兮,“你不要这么不讲理嘛,我只是说可爱的不要吃,不可爱的那就……将就一下也是可以的。” 他看了看地上的动物,清冷一哼:“可爱的不吃,那就真只能吃你了。” “喂你……”幽梦拧起眉头表示不服,“什么话?我不可爱吗?” 夜渊已经懒得理她,叉着鱼在火堆上安安静静地烤起来。 幽梦坐在旁边,托着腮看他专注的样子,没人和她说话,她就觉得好闷,有意想引起某人注意地扬声说:“好好烤啊,半生不熟的我是不会吃的。” 夜渊暗自瞥她一眼,淡漠得像没听到。 “但是也别烤过火,鱼肉呢要保持它鲜嫩多汁的味道才好吃。”幽梦也不嫌尴尬地继续自说自话,“烤焦了那就更不能吃了。” 夜渊翻转鱼身换一面来烤,冷笑:“看公主娇生惯养,一身细皮嫩肉,味道一定不错,不如把鱼拿走,换你上来烤如何?” 幽梦睨他一记白眼,傲然昂首:“我有什么好吃的?吃你还差不多……” “吃我?”他余光意味深长地滑向她。 “……”幽梦顿时语塞,和他对视一眼立马心虚转回,想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他却不肯放过她,语声透着邪魅:“再说一遍,当真要吃我?” “烤你的鱼啦!”幽梦不耐捡起一块木头渣子朝他丢过去,“乱想什么乱想!满脑子邪恶……” 不过,打偏了。 随着火候渐佳,鱼肉炙烤后飘散出浓郁的香味,一阵接一阵窜入幽梦的五脏庙里,引得她腹中云雷翻滚,一直在暗暗地咽口水,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烤鱼。 夜渊岂会不知她这馋相,烤好了便将鱼叉递给她,她欢天喜地地接过去,想大快朵颐无奈烫手,只能先将它吹冷些。他不动声色欣赏她那傻样,却见她吹着鱼突然发呆。 幽梦想到那天,苏稚将剔去鱼刺的鱼肉夹来喂给她吃。也不知怎的,他坐在那安静细致地挑鱼刺,温文尔雅的姿仪,总是一遍一遍地在脑海浮现…… 夜渊看出端倪,冷郁开口:“不是饿么?怎么不吃?” 幽梦恍然回神,一时忘了场合,笑说:“没有啊,只是看到这鱼,让我突然想到,我府里的禾雀为我侍膳时,每次都会把鱼刺剔得干干净净的给我吃。” 他暗地一怔,什么也没说,转面去烤第二条鱼,但脸色已经不对了。 幽梦没注意他的反应,颇有意思地笑着:“他好像也挺爱吃鱼……” 不料夜渊突然一张阴沉冷脸转过来,强势欲夺她手里的鱼叉:“爱吃不吃,不吃就扔了,省得挑挑拣拣。” 幽梦慌忙拉住,愁眉苦脸道:“我没说不吃啊!” “吃个鱼哪来那么多戏?”他语带愠意,冷得像块冰,“你要是嫌刺多,回府找你那贴心的男人来给你挑。” 说罢就甩手转回身继续烤鱼,一副再不想理她的架势。这股无名火发的,幽梦心里一万个委屈。 “你这人好没意思,我不就是想炫耀一下我在府里的待遇嘛?你看你个暴脾气……”幽梦郁闷地抱鱼蹲坐,也扭过头不想理他,“没我家禾雀一半温柔……” 她最后那句嘀咕,夜渊还是听到了。 他自顾烤鱼,却在她无所察觉间微微勾了嘴角,颇耐人寻味的笑。 ◇◆◇◆◇◆◇◆◇◆ 离忧离开祁府时,恰于游廊与回府的凤栖梧等人遇见,他们在擦身时互视一眼,离忧见他们都穿夜行衣,且手拿刀剑,自知对方是不好招惹的角色,自觉收回不光不再多看,匆匆离去。 栖梧侧身,一直锋芒犀利地目视离忧,直到他走出月门,栖梧才拾步复行,心事重重地往内庭深处去。 这座府邸的主人已经在屋外等着他,见到他时面色亦很是凝重:“适才收到飞鸽传书,极乐天那边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我已让手下密探四处搜寻小公主的下落。” 栖梧丝毫不见笑意:“当务之急,我们必须要弄清楚,截走小公主的人究竟是何来历。” “你有线索吗?” “我只知道这个人来意很奇怪,并不是极乐天中人,却对小公主志在必得。”凤栖梧俊眉微蹙,“我怀疑他就是公主和我提起过的,屡次在暗中骚扰她的男人。” 男人静思道:“那他岂不是对公主有非分之想?”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栖梧舒散一口气,“此人不露真容,武功极高,恐怕远在你我之上。” 男人加重眸色:“你打不过他?” 栖梧冷笑:“讽刺的是交手时我侥幸赢他半招,刺伤了他。” “他没有对你使出全力?” “我想他是看出我对公主没有恶意,才会留手。” “他武功招数有何特点?” “我学了他几招,祁爷要亲自领教一下么?” 与栖梧精亮的目光相迎,男人默然接受。 【三】念生邪36┇你脖子上这块红斑是什么?(1更) 朝霞如锦,鸟鸣山幽,于晨曦微暖的照拂下,幽梦睁开惺忪的睡眼,发觉自己侧卧在湖畔的落叶丛中,身边是一堆燃尽的柴禾,犹飘散着袅袅青烟。 她撑起身子环视四周,空气里笼罩着一片淡淡的白雾,树林在薄雾里透出深深浅浅的绿影。 盖在她身上的一件黑色披风落了下来,她下意识握住它看,便顺势让她回想起那个男人,还有昨晚发生的一切。 一抹红晕攀上面颊。 她随手掀开披风,却见一片桐树叶从里面掉落出来,她拾起捧在掌心,叶面上有用树枝蘸木炭灰写下的几行字: 「公主睡相甚甜,一顾难忘,相思断肠。改日必再与美人相逢,共赴良辰美景,醉卧白云乡——渊」 她不记得后来是怎么睡着的,是靠在他怀里,枕在他肩上睡的。在她进入梦乡后,他用披风盖住她,几次披风滑落,他都亲手拉上来替她掖严实了,然后就这么搂着她,半坐一宿。 侧过脸,垂眸欣赏她的睡容,或许是他这一整夜唯一的乐趣。 这些她无从得知,因为这会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这件披风,不禁在她心头平添一缕清浅的失落。 幽梦望着树叶,暗自叹了口气,然后将它卷在了披风里。 “公主!” 她听见远远地有人在叫她,便站起身去寻,声音由远及近,不止一个人,有男有女。再近些,她便听出是寒露和离忧的声音,她赶忙应一声:“我在这里!” 一群人很快找到了她的方位,寒露急匆匆奔到她面前:“太好了公主!你真的在这里!” 幽梦拉着她,抬头见薄雾中又渐次走出两个身影,是离忧和苏稚。 她大感意外:“离忧、禾雀?你们怎么都在?” 寒露忧虑道:“昨日傍晚,奴婢在集市遇见离忧公子,他回来后和奴婢一起在东市口等公主,公主说戌时三刻必回,可我们左等右等都不见公主回来,我们到处找也找不到,托人打听也没个消息,把我们一伙人都急死了……” “昨晚我到了极乐天门外,还没进去,就被一个黑衣人带到这里……后来的事我也不记得了。”幽梦避重就轻,有意隐瞒了重要部分长话短说。 苏稚凝视她,见她眼神颇不自然,明显是在隐藏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昨晚离忧忙着和寒露一起找公主,已然把乐坊里的苏稚抛到了脑后,等天亮后开了早市,离忧才去接他。 “万幸公主安然无恙。”离忧走近幽梦,语声温软地关怀说,“离忧生怕公主一个女孩只身在外,发生什么不测……” 幽梦强颜淡笑:“我没事,你们别担心了。” “公主?”离忧忽然探首凑近了,打量幽梦脖根处,“你脖子上这是怎么了?有一块很奇怪的红斑啊?” 他这一提醒,众人的目光齐齐看过去,那道红斑着实明显。 幽梦连忙捂住,霎时回想到昨晚一幕,那男人压在她身上,非是在她脖颈吮了半天,弄得她好疼,一定是那混蛋留下的! 苏稚看她在那暗暗咬牙,眼神里透出一股子怨气,怔了半天才说:“没事,就是被哪只毒虫子咬了一口!” 苏稚眸光重重一凛,哭笑不得。离忧也是一愣。 “不会吧公主……”寒露贴近了看,用手指去摸那块红斑,“看着也不肿,也没伤口,就是淤着红血丝,估计得好几天才能消退吧……疼不疼啊公主?” 幽梦偷用余光瞥过离忧和苏稚,毕竟想到昨夜种种,心中难免羞耻,还又是当着两个男人的面,总提这茬让她好生难堪,她只好随口搪塞着转移话题:“不疼。那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寒露说道:“这事说来也奇怪。” 今早他们去东市口,车夫在那留守一夜,还是没等到公主。他们正为此焦急,这时有个布衣杂工装束的男人走过来,对他们说:“诸位快去西郊平安邑旁十里地,那有一片紧挨湖泊的桐树林,你们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男人撂下这番话就走了,没有给他们再多细问的机会。 “我们就是听了那人的话,决定死马当活马医,来这里找找公主。” 寒露将情况一说,幽梦蹙着眉头,心中便有数了。 知道自己在哪的只有他,所以那人一定是渊派去的。 她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与他们一起上了回府的马车。 行驶路途中,车厢里一直很安静。苏稚坐在侧座,暗暗窥视着幽梦的方向,见她两眼无神,膝上放着那件包成团的黑色披风,眉宇中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在她出神时,她那双手不经意地在披风面上摩挲着,沉湎于一段悠长的愁绪:就当是我做了一场梦,梦醒后,终归要回到正常的生活。 这一路,苏稚将她美丽的神态刻在眼底,看得真真切切。 【三】念生邪37┇若是遇上太傅,岂不尴尬?(2更毕) 回到府中,幽梦虽然很累,但还是先去军务处同陆坤见了一面。 “公主,能用的法子末将都试过了,可那晏鹊还是一口咬定自己不是细作。”陆坤自知办事不力,面色为难,“末将怕出人命,用刑难免谨慎一些,不敢太狠,眼下只等公主裁决。” 幽梦沉思道:“那就先缓他一日,等明日本公主进宫请安回来以后,我亲自审他。” “末将遵命。” 这时,幽梦道出今天找他的第二来意:“陆将军,我想向你打听一事。” “公主请说。” “将军可曾听说,洛阳有个叫‘极乐天’的地方?” 陆坤想了一想,摇首道:“末将孤陋寡闻,不曾听过。” 幽梦又道:“将军在调入我府前,是隶属巡防营军部的。那将军可知洛阳至今存有一些特殊地域,那里有空置的城墙,未曾有巡防营的兵力驻守?” 陆坤听完,神情变得颇为复杂:“有,不过此事说来话长。” 只见他取来一张洛阳城的疆域版图,铺开请幽梦看。 “洛阳曾经是前朝的旧都,前朝末期靠世家大族维系,他们在皇族的庇护下,形成势力,盘根错节,即便是现在,他们在洛阳的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他指着版图上一些区域说,“而前朝难免会给这些世家大族的人物赏以封邑,多半是远离主城,环绕于洛阳周边一带。” 幽梦俯身,视线在版图上游走,密密麻麻的地名映入眼帘,令她蹙眉。 “我朝在陛下决定迁都后,对洛阳都城做了新的规划,保留了主城及周边一些重要采邑,建起新城墙用以防护,其用意也是与前朝部分顽固的旧贵族划定楚河汉界。”陆坤说道,“而那些前朝遗留下,旧有的城墙就被废弃了,有些已经拆毁,而没拆的那些,应该就属于一些旧贵族们的势力范围,外人多半无从进入,久而久之,那里就成了鲜为人知的秘境。” 幽梦留意平安邑附近,并没有看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便抬头提出质疑:“我知道前朝那些旧贵族一直是父皇的心腹大患,既然他们的根基在那,那父皇为什么不想办法,施以打击和兼并?” 陆坤笑了笑。“这件事,我想等大幽在洛阳站稳脚跟,陛下会去做的。而且当年营建东都的方案是交给丞相负责的,丞相也是洛阳大族出身,必然最熟悉这里。”他余光瞥到版图上,笑得耐人寻味,“这是由丞相亲手规划,呈给陛下的东都,我们最终在版图上看到的是这样,但往往真实的情况并不会完全呈现出来,隐藏于其中的许多‘秘境’,就只有丞相自己知道了。” 他点到即止,幽梦也瞬间领会。 她想,极乐天之所以如此神秘,又临近一处空置的旧城墙,想必背后一定有庞大的势力在掌控。 ◇◆◇◆◇◆◇◆◇◆ 次日清早,谷雨立夏将熨帖齐整的华丽宫装伺候幽梦换上,发式也梳得繁复高贵,戴了一套新做的首饰。 湖水蓝的华服明艳动人,宽大的裙摆铺开,离忧伫立在一旁被惊艳得险些说不出话来。 “公主,您今日要进宫请安么?”他柔声道,眉眼里含着心事。 幽梦正低头欣赏这身新衣裳,漫不经心道:“嗯,在正式分封以前,三日一请安是规矩,我逃不掉。” 他凝视她侧脸,试探道:“如果离忧记得没错,今日是五月初十,春科殿试的日子。” 她正托着广袖打量上面的精美刺绣,被他一提稍稍愣住,后感慨地抬起目光:“是啊,殿试即设在太学府的成均殿里,共设儒、法、玄学三科。如果你没有放弃,眼下你可能已经在考场里奋笔疾书了。” 离忧犹豫再三:“公主,您今日能带我进宫,去太学府看看么?” 幽梦睁大了双眸,疑惑地看着他。 他垂眸,显得有些窘迫:“没能参加这场科考,离忧心里自是不胜遗憾的,但太学府一直是我所向往的殿堂,我真的很想去看看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亲眼目睹它的崇高和神圣。” 幽梦眼神飘忽,似有难言之隐:“你的心情我明白,只是……” 他赶忙道:“离忧知道这不情之请会让公主为难,皇宫也不是我们闲杂人等能进的,但离忧知道分寸,不会四处乱跑给公主惹麻烦,只要能站在太学府门外远远地看着就足够了。” 幽梦心里不是滋味,她哪里不知道离忧是个安分的人,倒也不是怕他惹麻烦,凭她的身份,带个人进宫倒也不难,只是梅自寒是今日太学府殿试的主考官,来来往往的怕是难免要遇上,彼此疏远多日,再见岂不尴尬? 但离忧有此心愿,她又不忍心拒绝。 【三】念生邪38┇他听到,有关她的风月闲话(1更) “若真要带你去,我自然也有办法。”幽梦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色,窥之心绪,“只是你确定不会触景伤情?” 离忧沉落眉眼,幽幽宣出了肺腑:“看到莘莘学子进入太学府应试,他们可能会因此前程似锦,感触难免会有的,只是对我而言并不失落,而是感同身受,我看着他们从太学府的门庭进出,便好像自己也去过了一样。” 幽梦听罢,决心已有,点头道:“好吧,你先去换件衣裳,待会就随我的马车一起进宫,到时我会让马车停在离太学府最近的宫道上,你待我向父皇母妃请完安回来,我就带你去太学府那走走。” 他满心动容,躬身作揖:“离忧,多谢公主成全。” ◇◆◇◆◇◆◇◆◇◆◇ 晌午,从翰林院走出的梅自寒正准备赶赴第二场儒学殿试,在通往太学府的宫道上,两位没有封号的宗姬正是迎面嬉笑走来。 “姐姐,我刚在请安时见到小公主了。” 与梅自寒擦身而过时,他听其中一人道,脚步蓦然怔住。虽然自知不该去留意有关那女子的消息,却是心不由己。 “她好像有些日子没来找我们叙旧了?”另一位宗姬好奇,“不知道在府里忙什么?” “还能忙什么?自然是和她府里那些美男子们呐……喝喝酒,戏戏水,寻欢作乐了,嘿嘿……”身边人摇着团扇,谑笑不止。 这两人偏巧是那日被幽梦请去府里赴宴的宗姬,只是这些话传进梅自寒耳中,使他瞠目心惊。 那姐妹忍不住扯她一把,慌忙看看四周:“你小声点,当心被人听到了,传到父皇耳朵里就坏了。” “听到了也没什么,反正这事迟早传开,纸是包不住火的。”执扇的宗姬不以为然,“而且你看小公主向来行事高调,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哪里像是怕被父皇责罚的样子啊?你没见她在茶会那晚是怎么风情万种,跟那个光着身子的面首,在温泉里搂搂抱抱的?” “噗……” 想起那时香艳暧昧的场景,二人不忍发笑,柔指与香扇掩着芙蓉面,闲步离去。在这座幽深寂寞的宫闱,你的风月闲话,永远会变成别人趣味盎然的谈资。 笑声渐远,却并未带走梅自寒心里的喧嚣,他在长长的高墙下站了许久,眼如蒙尘,视线里再看不见他物。 自梅园封琴之日,他修身养性,不去见她,更不去想她,思念于他而言是奢侈的矫情。 《盛国御览》尚未著完,正巧又逢春试来临,为了筹备这场殿试,他比以往更加沉著,也更清心寡欲,用忙碌的政务、浩繁的书卷,日夜不分地禁锢着自己,也一点一点消磨着,自己心弦初动的痕迹。 经过这大半个月的冷静,心事早已化作风平浪静的纸张,可听人不经意地提及,那么猝不及防,顷刻间又被人揉得皱皱巴巴。 真是无可奈何,别人口中的她,再一次沦陷在污浊的非议,丑恶的世俗里,那么的荒唐和不堪。 ◇◆◇◆◇◆◇◆◇◆◇ 从后宫出来的幽梦,带着寒露往太学府赶去。 太学府位于皇城东南,与皇子们尚学的国子监崇明殿相邻,始建于齐朝初代帝王宣宗年间,是名副其实的东都至高学府。 梅自寒与几位作为副考官的翰林院学士巧遇,站在太学府偏门外畅谈公事,闲聊起早上第一场玄学殿试中考生的表现。 他只是不经意地侧目,便看到一袭熟悉的身影掠过,视线瞬间凝滞—— 那女子并未留意到他,信步走到宫道旁一辆马车下,扬着她青春明媚的笑靥,对车里说了什么,只见车帘掀开,一个年轻男子从车内探身而出。 【三】念生邪39┇自古新欢胜旧人(2更毕) 梅自寒望着她,与车上的男子相视而笑,她甚至抬起一只手掌由男子握住,拉他下了马车,看起来不胜亲昵。 那男子的面容是陌生的,远看却是眉清目秀,玉树临风,与她站一起,自有一股郎才女貌的相配。 梅自寒不禁联想到路过那两位宗姬的话—— “还能忙什么?自然是和她府里那些美男子们呐……喝喝酒,戏戏水,寻欢作乐了……” “而且你看小公主向来行事高调,天不怕地不怕的,你没见她在茶会那晚是怎么风情万种,跟那个光着身子的面首,在温泉里搂搂抱抱的?” 回神再看,他们已经并肩走远了,梅自寒顿觉一丝秋风扫过,心里空如明镜。 到底是她年少,心性尚浅,感情来得易,去得也易。从当初一声声甜嗔的“梅郎”情深意浓,到如今的新欢胜旧人,实现这场残酷的物是人非,原来不过是转眼之间。 身旁的学士唤他,提醒科考时辰快到了,梅自寒匆匆收回思绪和目光,作回淡漠如常的样子与他们走进门,前往成均殿。 走在路上的他犹在沉思,他一时间衡量不出,失去了自己的看护和引导,她这样,算得上是一种自甘堕落么? 他唯一可以确信的是,他再也管不到她,也不必去管了,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 他为此难过。 ◇◆◇◆◇◆◇◆◇◆◇ 遥想三百多年前的盛世,因齐朝大兴儒学,四方学士云会京师洛阳,宣宗遍访雅儒,采求经典阙文,于府内设立“五经博士”,广纳天下才子,严选入府供其深造,不光每年科举三甲多出于此,直接提拔保送入朝廷的良才亦是不胜枚举。 沿袭至今,府中太学门生已逾万人。 学府景色亦是东都一绝,琼楼玉宇,青瓦白墙,颇具水墨江南的风情,和古色古香的格调。 幽梦与离忧沿着太学府的围墙,绕着漫长的宫道随意徜徉着。道路两旁遍种奇花异草,千朵万朵,唯见绿茵如雪初降,甚是清丽,她心旷神怡,脚下一片轻盈。 “前朝看重门第,虽然太学府里名门子弟很多,但这些年也不乏布衣出身的士子。”她与离忧闲聊着这一面墙之内的事,“听说他们因为家境贫寒,所以格外努力,比那些贵族公子们表现都好,都想着将来能一脚踏入仕途,出人头地。” 阳光普洒在这遍眼皆是的粉墙黛瓦之间,有些院墙上还铺陈着茂密的爬山虎藤蔓,被绚烂光线拉下一条条狭长的阴影,翠绿欲滴。 稍稍抬眼,便可看见院里楼宇那突兀横出的飞檐,还有楼台上迎风飘扬的旗帜,无不向世人展示着今朝泱泱盛世的风姿。 离忧清扬神往的目光,漫漫飘过蔚蓝天穹下美丽而庄严的学府,唇边衔一缕淡淡伤感的笑:“听说这里走出过太多有名的士大夫文人,我年少梦寐以求的心愿,就是能来到这里,如今也算得偿所愿了。” 他心想,能在这座学府里念书,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吧? ◇◆◇◆◇◆◇◆◇◆◇ 成均殿中,本次春试第二科,儒学殿试正在举行。 梅自寒坐在主考官的位置上,沉静望着殿堂上那乌压压的一片脊背,各地举荐的百名学子正在专注答卷,而第一排最西边那个位置却是空着的。 本该坐在那里的考生在第一场玄学殿试中就缺席了,梅自寒虽然教学严苛,为人冷峻,但对于品学优异的儒生是极为爱惜的,所以这个学生若确实资质过人,并且能在三场殿试结束前赶到,给他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他仍愿意给他机会。 他心存期待地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案上的那卷考生名录上,随着视线缓慢移动,他终看到那个缺考的名字,上方用朱红作了圈点—— 「杜梨」。 【三】念生邪40┇他是我永远求而不得的男人(1更) 以高大的正殿成均殿为中心,两边的殿阁鳞次栉比,楼宇间有回廊环绕,檐牙高啄。院里有参天的古树,坐落在树丛中成片雪白的楼群,露出一个个烟青色的琉璃瓦顶,像嵌在雪地上一样,远远望去,恰似一座青碧的岛屿。 朱漆大门顶端悬着一方赭色金丝楠木匾额,其上“太学府”三字乃是三百年前的孔门之后、儒林先贤所题,庄重之感油然而生。 “方院士,请留步。” 翰林院院士之一,这场殿试的副考官方国桢,转身见梅自寒向自己走来。 “太傅?”他忙恭敬行礼,“下臣悉听太傅指教。” “方院士,我向你打听一个人。”梅自寒道,“你可知本届春试里有位叫‘杜梨’的考生?” “哦,太傅问的是他啊?”方国桢想了起来,说道,“杜梨是滨州举荐来的考生,据说才华横溢,初试三科成绩名列前茅,尤以儒学见长。只是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他中途放弃了殿试的机会。” “他人还在洛阳么?”梅自寒问道。 方国桢面色一窘:“这个下官就不清楚了,不过太傅翰林院库房调取今届应试考生档案,里面应该记录过他当时入住的客栈。” 梅自寒点了点头,心中有了决断。 ◇◆◇◆◇◆◇◆◇◆◇ 走完一圈,幽梦和离忧回到马车旁,离忧扶她登上马车,他再上去,两人就准备出宫了。 可就在幽梦抬手要放下帘子,目光不经意地一瞥,看到太学府门口说着话的两名官员,其中一人风骨傲雪,侧颜如旧,顿使她血液凝固,望眼欲穿。 今日来此心怀忐忑,最怕的就是面临这一关,所以一直都有意回避着他可能经过的地方,本以为不会遇见了,奈何末了临走时,还是躲不过。 离忧看出她这异常:“怎么了公主?为何不走了?” 幽梦凝眸,眉睫轻颤,泛起烟波浩渺,百般压抑和隐忍,迟迟收不回目光:“离忧,你看到那边,穿着黑色官服的那个男人了么?” 离忧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旋即锁定了目标,点头。 “你觉得他怎么样?”她问得很轻,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什么。 离忧静默打量那人一会,分析道:“他看起来严肃沉稳,器宇轩昂,应是个位高权重的大臣吧?” “他就是创立‘百儒春科’的主考官,当朝太傅……”她不自然地顿了顿,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呼之于口,“梅自寒。” 时至今日,那个名字自她嘴里念出,依旧能唤醒她肺腑深处别样的温柔。 离忧微怔,不可置信地又转回看他:“我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年轻……” 在他的印象中,以传闻里太傅取得的成就来看,能达到他现在的程度绝非一朝一夕,那得需要多少年的资历沉淀,离忧甚至以为他已经是个须眉花白的老翁了。 幽梦唇角慢慢漾开涟漪:“他有着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渊学,入翰林院不久就升为首席院士,任皇家御师执教不过两年,却是成效显著,诸皇子学业进步神速,其人政见清明,深为我父皇所器重。” 离忧莫名失落:“看得出公主十分仰慕他?” “是的,他在我心里有着很高的地位,我非常敬重他。”幽梦坦言,暗自垂下眼帘。 “可是公主,为什么您看他的眼神……会如此哀伤?” “因为……”她恍惚凝噎,苍白苦笑,“他风华卓越,却是我永远求而不得的男人。” 离忧哑然失语,她的诚实真像一双残酷的手,把他的心猛烈揪痛。 【三】念生邪41┇原来离忧,不过是一个人的替身 幽梦却没有察觉到离忧的难过,还是没忍住又看回梅自寒。 “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了,现在看到他感觉陌生了,想来竟有些不可思议,就像做过的一场梦一样,原来我当初,曾经那么的喜欢他。”她唇边泛着笑,眼里却噙着泪,“喜欢到发疯……” “那现在呢?”这是第一次,她专注望着另外一个男人的样子让离忧心疼到无能为力,他哽咽道,“公主还喜欢他么?” 幽梦沉默良久却只是颓然:“我不知道……也许还是喜欢的,不管悲欢离合,爱过的人,我不会忘记。” 我会永远在心里留一块地方给他。 后来,她淡淡地放下了帘子,逼自己隔断了远望旧爱的视线。 梅自寒说完话,目送方院士离开时,顺着方向看到一辆刚行不久的马车,碾过香尘辘辘驶去,在他心上牵起一丝微妙的感应,于是久久地,无端望出了神。 ◇◆◇◆◇◆◇◆◇◆◇ 自茶会那日,夜渊借同门师妹玓泣的手将密信传至丞相,其后一直杳无音讯,今日丞相终于又收到了他的密报。 鬼武窥见丞相阅信时深重的眸色,关心道:“相爷,公主府那边……没事吧?” 归嵩深沉地阖上密信:“夜渊说公主设下连环计来套他,不过在关键时候被他识破,他不光没有暴露,反而还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替死鬼。” 鬼武眼神一惊:“他几次摆脱小公主的圈套,看来的确有两下子啊。” “不愧是情报神教鸿蒙阙出来的门徒,他真是一个天生的间谍。”归嵩转过脸来,笑得阴诡莫测,“如今他又提出一计,需要本相配合他。” 鬼武问道:“那我们要怎么做?” 此时郭奉走了进来,俯身行礼:“丞相,您找我?” 归嵩点了点头:“郭奉,你今日替本相去一个地方。” 郭奉神色安定,随时等候他的指令。 “如果这件事能顺利完成,小公主的疑虑应该就会打消了。”归嵩深深吸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那我们特地为她准备的,夜渊这颗好钉子,也算是彻底地楔进去了。” ◇◆◇◆◇◆◇◆◇◆◇ 马车行驶在回府的路上,车厢里离忧坐在侧座,默默看着里座的幽梦,她垂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倏而抬起眉眼,诧异迎上他的目光:“为什么一直看着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梅太傅。” 幽梦迷茫一愣。 他黯然垂眸,神色清淡地补充一句:“他真是一个让我羡慕的人。” 幽梦怔忡地语塞一阵,终于释放出慰藉的笑容:“你不必羡慕他,我相信凭你的才华,几经雕琢,你也可以青云直上,甚至与他比肩。” 他倾目相望,问得极尽深意:“公主希望我变得和他一样么?” 她笑出动人的暖意:“这有什么不好呢?我一直相信你是金子,是暂时被砂砾埋没的珍珠,不会永远暗哑,总有一天会发光的。” 她回答得很是自然,不知是没有听懂他的弦外之音,还是故意的避重就轻,罢了,他也不想追问了,低头用惨淡的笑容来掩饰,那份彻悟后的满心颓然。 原来,我在你眼里再真,再好,再视若珍宝,终究不过是一个人的替身,用来替代你心里绝无仅有的美好。 ◇◆◇◆◇◆◇◆◇◆◇ 午后郭奉带了一箱金银来到城中药商最有名的“晏氏药行”,一听是相府贵客,药行老板晏世荣亲自出来迎接,此人正是晏鹊的父亲。 二人在里头相谈甚欢,过了半个时辰郭奉才出来,晏世荣殷勤相送。 街市上人来人往,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暗处一双眼睛看到了,正是公主府陆坤派来的便衣密探。 【三】念生邪42┇你才是公主要抓的细作!(1更) 是公主吩咐他们最近要对晏家人实施布控,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及时汇报,陆坤才让他从今早就一直蹲守在晏氏药行附近,负责监视晏家人的一举一动。郭奉的出现无疑是个重大情况,他当然会密切留意。 “之前相府从你这采购的那批人参、鹿茸质量上乘,丞相很满意,说以后还会照顾你这生意的,这些是丞相命我带来的赏金。”郭奉示意随从们把箱子搬过来,稍稍打开一角,满箱的黄金光芒耀眼,“只要老板这药行办事得力,丞相还有重赏,只需他金口一开,四面八方的客源还不都向你这涌来?就算垄断整个洛阳的药材市场也是指日可待啊。” 晏世荣眼一怔,卑躬屈膝道:“不敢当不敢当,小人就是个普通的生意人,不敢有什么痴心妄想,是丞相太抬举小人了。” 郭奉爽朗笑道:“晏老板就不要客气了,想我们丞相家大业大,整个家族里所需的,上贡皇室的,还有丞相身边那些朝廷大臣们享用的,大大小小的药材、补品供应起来,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还不得有劳老板尽心协力着?礼尚往来是应该的。” 商人重利,晏世荣自然也不例外,郭奉诚意如此,他便也不再推辞,心安理得让下人接过了箱子,毕恭毕敬地拱手:“劳烦大人走此一趟,还请大人回府转告丞相,丞相交代的事,小人定会全力办妥,请丞相放心。” “好,有晏老板这句话,丞相果真没看错人。”郭奉拱手还礼,“咱们就此别过,晏老板也不必送了。” 随着郭奉一行人离开药行,密探也迅疾转身,顷刻隐入了人群。 ◇◆◇◆◇◆◇◆◇◆◇ 公主府的牢房日夜有卫兵轮流把守,送饭的内侍提着食盒步入牢内,趁着那几个狱卒埋头吃饭,他起掌挥起一阵邪风,狱卒们如入定般全都不动了,在他解除之前,他们会维持这种状态,且毫无意识。 他顺手拿走了挂在墙上的那串钥匙,然后顺其自然走向最里面,那间关押重要犯人的囚室。 晏鹊像曾经的苏稚被关在里头,不过他可不比苏稚好受,既被星宿拧折了一条胳膊,到现在还在钻心刺骨地疼着,又被陆坤连日地大刑伺候着,身上穿的那件白色囚服已经褴褛不堪,混杂着一条条鞭挞的血痕。 他颓废瘫坐,虚弱地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以减轻疼痛。听到开锁声,他缓缓将疲惫的双眼睁开一条缝,见有内侍开门放下食盒,把饭菜一碗一碗端出来。 很奇怪,那内侍做完事非但不走,反而站起身,不急不慢地向他这里看过来。 当那内侍将头一点一点地抬起,整张面容彻底呈现在晏鹊眸中,瞳孔随之放大到极限,真实折射出心底的震惊:“是你?!……” “是我。”那人淡然开口,更是出乎晏鹊的意料。 “你怎么会来?” “我来感谢你。” “谢我?”晏鹊眼里跳过一丝茫然。 “谢你那日在法事中跟踪我,做了我的替死鬼。”对面之人唇角微动,漾开一丝慑人的冷魅。 “果然是你陷害我……原来你才是公主要抓的细作!”晏鹊愤怒但远远盖不过恐惧,他大喊大叫,“来人!救命!快来人!……” 可是喊了半天都无人应他,他惊恐回望,只见门口男人安然若初地看着他,气定神闲伸出食指压在唇上,给他一个噤声的动作。 晏鹊紧张而不安地死死瞪住他,他淡淡冷笑:“我总是乐于欣赏,人在绝望中垂死挣扎的样子。” 说着便向他走了过来,晏鹊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危险气息正在迫近…… ◇◆◇◆◇◆◇◆◇◆◇ 幽梦回府后,护军统领陆坤称有急事求见:“公主,果然有情况!” 随后陆坤把手下打探来的情报逐一陈述,幽梦凛然皱眉:“这么说,晏氏家族暗中的确和丞相有勾结?” “据密探所报,相府军师郭奉在晏氏药行与晏鹊生父见面,两人在里面密谋许久,晏父也收下他不少好处,此事千真万确。”陆坤肯定推断,“且从郭奉临走交代的话里可见,丞相与晏家一定来往频繁,交情匪浅。” 兰莹若有所思:“晏氏一族如果真是丞相那一边的,那晏鹊奉命为丞相办事,倒的确说得通了。” 幽梦心里已近通透,转面授意:“陆将军,即刻传令牢房,夜审晏鹊,务必要他招认细作身份,更要亲口供出他的背后主谋!” 陆坤拱手:“遵命!” “公主!不好了!”正当这时,小崩子大呼小叫地跑了进来,“大事不好了公主!” 幽梦被惊扰不由生烦:“嚷嚷什么?到底什么事?” 小崩子心急火燎道:“天大的坏消息!方才狱卒来报,说晏鹊突然在牢里……暴毙了!” 【三】念生邪43┇一山不容二虎(2更毕) 噩耗来得太过突然,令幽梦、陆坤和殿室里所有人措手不及。 “死了?!”幽梦骇然大惊,“怎么死的!” “是中毒!”小崩子细细禀报,不敢遗漏半分,“不过让御医检查过了,饭菜里没毒,狱卒也都说牢内并没有发生任何异常,晏鹊身上没有其他致命外伤,现场也没有打斗痕迹,像是他服毒自尽……” “他这个时候自尽?”幽梦神情很是纠结,难以置信。 “公主,末将听闻干细作这一行的有个行规,幕后黑手往往会以其家人牵制他们。”陆坤说道,“凡是行踪暴露,自知很难有活命的可能,就须抱着必死的决心,为免牵连自己的家人,他们绝不能透露出背后主谋,所以事先都会准备一粒毒药,藏在身上隐秘的地方,等到需要的时候,自我了结。” 幽梦眼光一滞:“你说他是畏罪自杀?” 他甚有把握:“从目前我们掌握的证据来看,这种可能最大。” 兰莹沉目点头:“陆将军所言不无道理,晏鹊家中经营药材,想弄到毒药并非难事。” “种种迹象皆表明,晏鹊的细作身份业已坐实,可是他这一死,线索也就断了。”幽梦面布愁云,焦虑踱步,“而最可恨的,是对于他幕后的主使就无法再追查下去了……” 本来以为千辛万苦抓住了细作,离真相已经不远,也对自己将来的翻身看到了希望,可现在刚揪出的一点头绪又被掐断,这种前功尽弃的失望萦绕心头,使她郁闷不已。 冬至沉色提醒她:“公主,那晏鹊的尸首如何处置?” 寒露说:“人是死在咱们府上的,他毕竟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嗣,只怕不能草草了事。” 冬至细想更觉慌乱:“是啊,万一他家人闹上官府,必然是要惊动宫里的!” “但他的尸身是一定要还给晏家的,不过得好好想个理由,怎么堵住晏家人的嘴。”兰莹正为此事费神。 幽梦踱了几步停下来,在思考中无意识地抬起手来:“小崩子,你命人把晏鹊的尸首处理干净了,要‘风风光光’地运回晏家去,他们如果追问死因,就说他在我府内的驱邪仪式上私闯禁地,触犯诅咒,这才招至横祸,再送上一百金加以抚恤。” 兰莹觉得不妥,质疑道:“幽梦,你不要忘了,晏鹊家是经商的,家里并不缺钱,区区一百金换一条人命,他们会息事宁人么?” “我也想知道他们会不会。”幽梦意味深长地转回来,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我并非想要他们罢休,我就是要看看他们的反应。” 兰莹也算是心思灵巧的女子,这会却听不明白了。 幽梦说道:“凡是心里有底的人,就会比我们更清楚,他们的儿子为什么会死,事情闹大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兰莹陷入缄默,寒露和冬至交换了眼色。 幽梦微微眯起明眸:“他们若是敢闹,证明晏鹊还有几分可能是无辜的,若是不敢闹……” ◇◆◇◆◇◆◇◆◇◆◇ 晏鹊之死一经传开,便在府上掀起不小的风浪,檀奴苑众人疑心惶惶,皆在私下议论此事。自从晏鹊在法事上擅闯禁地被关起来,没有人见过他最后一面,突然就不明不白地死了,他们不禁猜测,莫非是小公主暗中处死了他? 擅闯禁地固然有罪,可真的罪大至死?想必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吧? 一时间众说纷纭,他们愈发觉得公主府里弥漫着阴谋的味道,仿佛笼罩在沉沉的乌云之下,人人自危。 与此同时,苏稚和离忧二人,亦被推到了风口浪尖,都说晏鹊是想与他们争宠,却被他们联手害死。 谣言也不知因何而起,竟还流传出一个说法: 一山不容二虎,一府……自然容不下二“雀(鹊)”。 【三】念生邪44┇果然是心虚了(1更) 知悉事件来龙去脉的人,对外依旧秘而不宣。小崩子遵照主子的吩咐,用上好的棺木运送晏鹊尸首回到晏家,并送上公主的抚恤金,为一个男宠的后事做足了面子。 晌午小崩子回来复命,说到的情况是这样:在晏家人得知儿子死讯后固然悲痛,晏府上下犹如哀鸿遍野,但晏父为首的表现却颇不寻常。他们对于公主府给出的理由虽然惊愕,倒也没有过分追问、抗议,也不曾对公主表达怨恨,而是默默收下了礼金,平平静静接受了儿子“过错”致死的说法,着手置办丧事去了。 “晏家若是来闹,难保我不会将细作的事说出来。”幽梦心里终得云开见月,一片明朗,“果然是心虚了。” 兰莹暗想:“他们不追究晏鹊的死因,看来丞相那边已经打好招呼了?” 幽梦表示认同地点头,感慨万端:“除掉晏鹊这根眼线,但愿府上真的能风平浪静。” 晏鹊的落网让她如释重负,对离忧和苏稚的怀疑也姑且算是消融了,为此她不由觉得庆幸,毕竟在她眼里,他们始终是檀奴苑里的两股清流,幽梦不想二人被是非流言所扰,所以下了一道指令,让他们双双搬出了檀奴苑,改入「曲径幽篁」的棠棣轩,分住东西二厢,院外就种着她和离忧初见时的那棵棠梨树。 《诗经》里说: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古人素以棠棣之花喻比兄弟,幽梦只当这是对苏稚、离忧友谊的肯定,却不知这样微妙的伏笔,也是对将来莫大的讽刺。 ◇◆◇◆◇◆◇◆◇◆◇ 相府,归嵩负手而立,郭奉入室拜见,施礼道:“相爷。” 归嵩神情闲适:“晏家那边,事情办得如何?” “丞相放心,属下事先已向晏父道明,晏鹊在为丞相办事,颇受重用,只是计划横生变故,晏鹊恐会有性命之忧。”郭奉从容笑道,“属下业已给出承诺,此番晏鹊若有不测,丞相会以千金安抚,日后对于整个晏氏药行也会格外照顾。” 想起晏家人那群浅薄又势利的嘴脸,郭奉就忍不住内心暗嘲,他又道:“失去一个庶出的儿子,却换来整个家族源源无尽的好处,我想这笔买卖,对于商人世家而言,他们是算得清的。” 归嵩缓缓转过身。 “如此他们便会忌惮本相,而不敢与小公主争辩,只要他们忍气吞声就此作罢,公主之前有再多的怀疑,也会对晏鹊的细作身份确信不疑了。”他望着郭奉,满腹阴谋诡计,皆被藏在他心机叵测的冷笑里,“试问一个寻常家庭,又怎会放任儿子的枉死而无动于衷呢?这不合人之常情。” “混淆视线,弄假成真,丞相此计着实高明。”郭奉拜服。 “这还得多亏了夜渊机警,是他提出了要好好利用晏鹊这枚‘伪棋子’,并与本相里应外合。”归嵩舒展眉头放松下来,像是等待一场好戏,“这下好了,暴露的危机消除,他可以继续在公主府蛰伏下去,好进一步得到公主的信任了。” ◇◆◇◆◇◆◇◆◇◆◇ 午后幽梦去了北府贤集雅苑,走在回廊里,见时子迦一个人坐在花园的凉亭里,悠闲喂着桌上一只鸟笼里的珍珠雀。 她与他对坐石桌前沏茶品茗,亲手为他倒茶,春风笑语:“好些日子没来看你了,你过得挺逍遥自在啊。” 时子迦干笑一下,瞥着那笼中鸟,话里有话地自嘲说:“我就是被公主养在府上白吃白喝的闲人一个,哪像公主你每天都要为府内外那些大大小小的事伤脑筋?” 幽梦呷了口茶,有意感慨:“现实逼我如此,我也是无可奈何啊。” 子迦不急着喝茶,沉下眼色:“公主,听说那个细作死了?” 【三】念生邪45┇封存在离忧心底的秘密(2更毕) 幽梦难掩可惜地放下茶杯:“是啊,死得颇为蹊跷,但很多人都觉得他是畏罪自尽。” “公主也信他是自尽么?” “闯入我陷阱里的只有他,他也根本洗不清嫌疑,我还暗中叫人去调查了他的家人。”幽梦蹙眉,“所有证据皆表明内鬼是他,由不得我们不信。” 子迦想了想,直觉上这事顺利得有些过头,可思绪如同乱麻,便懒得再想,一如妥协道:“死了也好,往后你这府里终于能太平了。” 幽梦仍有芥蒂:“若不是我昨日进宫请安,又带离忧去太学府转了转,耽搁了些时间,我还能早点回来审问晏鹊,也不至于现在死无对证了。” 子迦耳根灵敏一闪,饶有兴趣转了话题:“太学府昨日可热闹?” “那是自然,百儒赴试,才子云集。”看着他,幽梦顿时想起来,“对了,子迦你也读书,才学也算上乘,怎不去参选春试?” 他一副闲情自在的样子,喝茶淡笑:“子迦自认不是个适合在官场生存的人,也不会有地方官愿意推荐我吧,就不去凑那热闹了。” 幽梦见他这样洒脱,不禁打趣:“莫非子迦志在四方,不愿为功名所累?” “公主,鸿鹄之鸟又岂愿困在笼中?”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桌上鸟笼里那只安逸的珍珠雀,“它自然是想云游四海,翱翔八荒,看看这幅员辽阔的江山,是何等壮丽如画。” 幽梦陷入长长的深思,渐渐领会,她垂眸点头:“我明白了,等我处理好这些日子以来的琐事,我会好好为你打算的。” ◇◆◇◆◇◆◇◆◇◆◇ 黄昏,澄晖普照,万籁清濛。 苏稚推开卧室的轩窗,一片霞光便照了进来,薰风暖暖,吹起了他飘逸的长发,他清俊的身影融在温柔的光线里,像一副被虚化的丹青。 新住处很宽敞,也很清静,楼宇和院落周边的环境十分雅致。 换来这样一个好地方,远离了许多纷扰,按理说人的心情也该是变好的,但他心底仍郁结着一丝愁云,轻然抬眸,放远了目光,在院门前的那棵棠梨树前蹲着一个人,是离忧,背影亦如画而孤绝。 苏稚这样安静地看他蹲在那,刨开树下的一堆土,把一个木盒子埋了进去,合土的时候他似是迟疑了一会,像沉浸于某种深情和不舍,久久不得遣散。 苏稚眼明心亮,他知道,那被埋入土壤藏在盒子里的,定是封存在离忧心底的一个秘密。 古人云:犀角通灵,燃之有异香,捧香夜行,可见鬼魅。 那一夜苏稚在香炉里点燃了这种玄妙的灵犀香,他悄悄走出檀奴苑,试图以香寻觅传言中扰乱公主府的“鬼影”,可他却不料在冷香别苑的阴暗处,看到恍如梦游的离忧,见他失魂落魄地在院子里徘徊,自说自话着一些惊人的言语—— “你回来了?我知道你是回来找我的……别人都害怕你,但是我不怕。我相信你对我还是和生前一样好,你不会伤害我……我知道你心里有太多的不甘,你希望我查出真相,为你沉冤昭雪……如果你在,你就出来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那时苏稚听懵了,他不敢相信眼前人是离忧,他在跟谁说话? “生前”……难道,是在和鬼说? 那晚离忧看起来很痛苦,仿佛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纠结,他无法挣脱出来,后来他几近崩溃说出的话更令苏稚震惊: “你是被人害死的对不对?被谁!你的死和公主到底有什么关系?你出来吧!让我见见你……告诉我真相……” 隐约窥得这骇人秘密的苏稚,心情同样不好受,既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公主,出卖离忧,但是他又害怕离忧会因为那个秘密对公主做出什么事来…… 离忧和公主,两个都是他很担心的人,他难以抉择。 出于友情,终不能眼看离忧犯傻,所以他在法事上拉走了想要闯入冷香别苑的离忧。而此刻看着离忧在梨树下埋物,其心事难测,苏稚便更是愁肠百转。 当夜趁着离忧睡下,苏稚提灯去了梨花树下,偷偷把那个盒子挖了出来,打开后见里面放着一卷竹简,轻轻展开,目光铺陈—— 有些出乎意料地,苏稚读懂了一些,人心深处缠绵悱恻的…… 情思。 【第三章·完】 【四】清风知我意,明月寄君愁1┇沐世子为小公主选的礼物?(1更) 是夜,仪鸾殿中丝竹和鸣,咲妃抱一只螺钿紫檀四弦琵琶,坐在暖殿中央,一双黛眉温婉低垂,泠泠弹拨。身后十几个乐女给她伴奏,凤箫瑶琴百转千回,却始终无法做到喧宾夺主,她这一曲《春庭雪》极是曼妙。 辛夷姑姑侍候在旁听了许久,柔顺笑道:“娘娘,这么多年了,您的琴技还是这样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咲妃只稍稍抬了抬眼,弦上起落的手指白得浮光,和曲漫不经心道:“这琵琶许久不碰了,偶尔拿出来弹弹,手法都不禁有些生疏了。” 辛夷正想接话,这时凉儿走入殿内,屈膝道:“娘娘,沐王妃在殿外求见。” 咲妃手指旋儿顿在琴弦之上,弦音袅袅嗡颤,她欣然抬首:“快请。” 随后她吩咐那些乐女退出殿去,凉儿正引着沐王妃进来,便迎面见到这些乐女手持乐器陆续走出,再一转目,便见着咲妃怀抱琵琶从座椅上起身,相视之下王妃不禁愧赧:“哟,妾身来的真不是时候,打扰娘娘雅兴了。” 咲妃将琵琶交由辛夷收好,明眸善睐地笑着,不胜亲切:“王妃说的哪里话,本宫不过一时无聊,弹一曲打法时间罢了。” 沐王妃不吝赞美:“妾身素闻娘娘通晓曲艺,善歌舞,一曲琵琶更是名动天下,方才在外一听果然非同凡响。” “王妃过奖了,本宫出身于前朝宫廷,自幼便修习乐舞,几十年下来也姑且算得熟能生巧。”咲妃眼神略带试探,“本宫倒听说王妃在嫁于王爷之前曾是乐坊中人?” “呃……”王妃局促一愣,想那咲妃平日似乎没少摸过她的底? “王妃不要误会,本宫没有贬低之意。”咲妃舒展眉目,笑若清风明月,“只是想来我们同是爱乐之人,想必王妃也能弹得一手好琵琶,若是能有机会与王妃坐着共弹一曲,切磋切磋,兴许也能成为知音。” 王妃谦逊道:“不敢。妾身出身市井,也只能弹弄些俗曲罢了,岂可与娘娘的天籁之音相比?” 咲妃垂眸一笑,向她走近:“王妃难得来次宫里,你我也就别这么客套了。” “娘娘说得是,今日妾身前来是向娘娘献礼的。”说罢,她让随行而来的丫鬟捧礼盒走上前去。 “献礼?” 咲妃诧异,只见王妃亲手打开了礼盒盖,露出一座碧绿通透的精美玉雕。 “那日听娘娘提起,小公主生于仲夏,妾身便托王爷向陛下打听,得知公主生日是在六月十四?”王妃转回看她,莞尔一笑,“妾身估摸着公主生日也快到了,便将我们带来的那块南国独有的缅甸翡翠,打造了一件玉器特来呈献,它色泽呈碧,祝贺公主的碧玉韶华最适合不过了,也算是我们王府的一片心意,望娘娘不要嫌弃。” 碧玉映在眸中,咲妃神色动容:“王爷与王妃真是太客气了,只可惜幽梦今日不曾进宫,不能亲眼看看王妃的贺礼,否则她该高兴坏了。” “原本妾身也是想亲自送去公主府的,可想到公主年少,怕是与我这远乡来的妇人生分,贸然造访就显得唐突了。”王妃瞥眼玉雕,示意丫鬟双手奉上,“所以还是先送来娘娘这,再由娘娘转赠给小公主更为妥当。” “难为王妃为幽梦想得如此周到,那本宫就替幽梦谢过王妃与府上的美意了。”说着,咲妃也让凉儿代为接过,由她细细端详那玉雕的形态。 王妃说道:“翡翠虽是王府家传,这件玉雕的样式却是我儿漓风亲自选的。” 咲妃心头闪过一束敏锐的光,颇有些意外地望向她。 【四】清风意2┇漓风问:那是一个怎样气质的女孩?(2更毕) 王妃讪讪而笑:“漓风与公主未曾见面,不知公主喜好,希望能入得公主眼吧。” 咲妃眼波暗转,了然于心地牵起红唇:“世子的眼光如此不俗,看来他的心意也全在这玉雕上了,相信幽梦会喜欢的。” 不愧是琵琶造诣深厚之人,说话也总是那么弦外有声。 ◇◆◇◆◇◆◇◆◇◆◇ 沐王妃自己心里明白,方才对咲妃说的话里多少有些言过其实,关于这件礼物,确实是漓风挑的不假,只不过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半个月前一日清早,漓风去驿馆厅堂拜见母亲。厅室里来了几个匠人,他四顾望望,见桌子上摆满了千姿百态的玉雕,令他不胜疑惑:“母妃,您叫我?” 王妃忙招呼他走近:“漓风,你快来帮母妃看看,这些玉雕哪个样式好?母妃拿不定主意了。” 漓风匆匆扫过一眼,小声说:“母妃,咱们云南府里的玉雕已经够多了,为何还要在洛阳买?到时长途跋涉地运回去多不方便?” 王妃不以为然地拍了拍他手背:“母妃不是要给自己买的,是为了给人做贺礼。” “给谁啊?” “是……”话到嘴边,王妃顾及儿子的感受,觉得有些事还是暂不说破为好,便搪塞说,“是你父王在朝中一位关系不错的大臣,他家千金要过生日。” 漓风意会地沉吟一声。 “既然是送女孩子,寓意当然特别一些。”王妃拉着他手兴致盎然地指给他看,“来来来,你来挑!” “可是母妃……”漓风尴尬而犯难,“儿臣也不曾给女孩送过礼物啊……这叫我如何挑得?还是母妃拿主意吧?” 王妃却不以为然:“你们再怎么说也是同龄人,年轻人自然有年轻人的审美,母妃信得过我儿子的眼光!” 漓风被母亲的这番道理打败了,却并不急着挑选,而是从容不迫道:“不知母妃说的那位千金,芳龄几何?” “年方十六。” “可是洛阳人士?” “算是吧。”王妃见儿子这样刨根问底,心眼细得很,莫非是在有意套她的话? 漓风想了想,又问:“母妃可曾见过?那是一个怎样气质的女孩?” 王妃暗自回想印象中幽梦的样子:“见过两次。有些机巧玲珑的性格,生得很好看,气质也高贵。” “这样啊……”漓风心头有一种隐隐的预感,仿佛母亲所指那人并不是一般的贵族身份,再一想父亲久居云南,在京都之地与他交情深的官员恐怕也是屈指可数,那目标似乎也很明显了,甚至往大了想,该不会是…… 他看破却不道破:“女子如花,而洛阳盛产的牡丹是花中之魁,吉祥富贵,洛阳名媛皆爱牡丹,不如就雕牡丹吧?应该不会错的。” “牡丹?”王妃思量着,听闻前朝皇裔的咲妃就钟爱牡丹,想必她的女儿也会受熏陶和感染吧,遂点点头,“牡丹国色天香,倒的确衬得上她,只是光有牡丹似乎有些单调了?” 漓风正想好好琢磨,王妃却已有眉目,她想到公主是近月半的生日,恰逢月圆,不由灵机一动:“有了,不如就在牡丹花上再雕刻一轮满月,凑个好事成双。” 玉匠们点头应承下来,漓风淡雅笑容里泛着一丝窘迫:“母妃,您这是寓意‘花好月圆’,对方只是过个生辰,又不是要出嫁,您送这个不合适吧?” 王妃浅浅白他一眼:“十六的女子了,嫁人不是迟早的事么?你别管那么多,母妃心里有数,一定很合适。” 如此,一向恭顺懂事的漓风也不好再说什么。 ◇◆◇◆◇◆◇◆◇◆◇ 沐王妃走后,咲妃雍容走至案前,静静欣赏着那樽栩栩如生的玉雕。 凉儿满目惊艳道:“绿莹莹的,就跟眼下春末夏初那阳光下的树叶似的,奴婢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好看的玉呢。” 辛夷姑姑也是看得转不开眼:“看这玉色,可是国宝级的上等缅甸翡翠呢。”想必此刻主子心里也是很高兴吧。 她们都能识货,咲妃又岂会不知它价值连城,是世间罕见的美玉?她手指轻抚着冰凉的玉身,漫声而道:“雕的是‘花好月圆’,恐怕这里头暗藏的用意,要远胜过玉本身。” 【四】清风意3┇若能与沐王府联姻自然是好(1更) “娘娘,您不是一直想试探沐王府的态度么?如今王妃这么大手笔,似乎是诚心在向您示好?”辛夷有意凑近,压着声说,“看来沐王府一家,对小公主也是十分中意的?” 咲妃收回手,笑出一抹深沉。 辛夷见主子不说话,瞧出她眉间似有疑虑:“娘娘是怕皇上那边不同意?” “不,陛下不会反对的。”咲妃沉思道,“沐王府是盘踞在南境的一只猛虎,甚为陛下忌惮。若将幽梦嫁给沐王府的继承人,用姻亲做纽带只是表面文章,实则幽梦的爵位高于沐王府,陛下便有足够的理由将世子留于京中为质,从而牵制沐王府的雄厚实力,将来亦可潜移默化实现兼并,对陛下是有益的。” 既然皇帝也会认可这门亲事,辛夷便更加费解:“那娘娘是在担心……?” “本宫一心想为幽梦寻个好归宿当靠山,沐王府坐拥南国十八郡,权尊势重,又有强兵在手,若是真能联姻自然是好,只是幽梦这丫头的心思……”想到女儿那桀骜不驯的性子,她无奈摇了摇头,“想掌控住,怕是难了。” 辛夷安慰道:“娘娘,公主已经长大了,也懂事了。总有一天,她会明白娘娘的苦心的。” “就是长大了,才管不住。”咲妃闷闷吸了口气,“凉儿。” 凉儿应声:“是,娘娘。” “你明早出宫去一趟公主府。”咲妃说,“昨日幽梦来我这抱怨,说本宫送她的那些珊瑚扶桑总养不好,你养花的手艺精,去她府上住一阵,一来帮她料理料理园艺,二来正好将沐王妃的贺礼给她送过去,三来嘛……” 她拉长语调,有意顿了片刻,回过眼来意味深长地看凉儿:“这终身大事也是近在咫尺了,确实需要有个人在耳旁提点提点。” 凉儿困惑:“可是娘娘,小公主与奴婢不算亲近,若由奴婢去传达娘娘的意思,只怕公主未必会听。” “你说的话她听不进去,但总有人说,她是会听的。”咲妃早有打算,“你去找一个人就好了。” 凉儿试问:“娘娘说的可是兰莹姑娘?” 咲妃默认,直接道:“你替本宫传句话给她,那丫头聪慧,一点就透,定会知道如何去引导公主的。” “诺。” ◇◆◇◆◇◆◇◆◇◆◇ 翌日幽梦与兰莹方用过早膳,便听谷雨进来通传:“公主,娘娘身边的宫人凉儿姑娘来了。” “让她进来吧。”幽梦点头允了,顺势对身旁兰莹道,“一定是母妃让她来帮忙养珊瑚扶桑的。” 兰莹心领神会。不一会谷雨就带凉儿进来了,凉儿跪地恭恭敬敬地行礼:“奴婢凉儿,见过小公主。” 母亲的心腹也算自己人了,幽梦便不过分端着:“免礼吧,可算把你盼来了。” “公主,奴婢今日来是奉了娘娘的旨意,给公主带来一件稀世之礼。”说罢,凉儿指示小厮把礼盒端上来。 盒盖一揭,那碧绿欲滴的翡翠便叫众人眼前一亮。 “这玉雕晶莹剔透,看这花朵惟妙惟肖的,仿佛都被雕活了般,着实精美。”幽梦伸手摸着那清凉玉润的触感,叹为观止,“只是我生日还早,母妃为何这时要送我礼物?” 凉儿笑道:“公主有所不知,这玉雕其实是沐王妃送的。碧玉碧玉,岂不正是应了公主二八芳华,如花似玉?” “沐王妃?”幽梦敏感地怔住了。 她顺势想到国宴当晚,沐王妃曾来拜会母妃,其间有探问过自己的年纪,母妃笑说是仲夏日生,想必那时沐王妃便在心里记下了。 而当沐王妃得知她快十六岁时,耐人寻味说了一句“是该打算了”,她脸上的表情,至今令幽梦戒慎,甚至抵触。 【四】清风意4┇那个男人,她莫名觉得眼熟(2更毕) “正是呢,公主您仔细瞧瞧这玉,可是货真价实的上品翡翠,乃是与南国相邻的缅甸特有。”凉儿兴致勃勃,将玉捧得更高更近些给她看。 幽梦心中已有思量,目色迟疑,笑里也显出几分牵强:“玉是好玉,只是这又是花又是月的……”说不出哪里诡异。 凉儿忙道:“王妃说这是世子挑选的样式。” 幽梦眼帘一抬,眼神更加复杂。“世子啊……”她旋儿又想起国宴那阵,耳边似乎总被人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个男人,“这倒是有意思了,想我与那沐王府世子素未谋面,彼此不知底细,他送个‘花好月圆’给我又是什么意思?” “其实什么意思,主子心里难道还不清楚么?”谷雨眨着水灵灵的眸子反问道,“花好月圆”向来说的是良辰美景、双喜临门,在场哪一个不是明白人呐,她讨喜地坏笑说,“何须要见面?咱们公主美名远扬,普天之下的仰慕者众多自然不在话下,从长安排到洛阳,眼下怕是又从洛阳排到云南去了呢!” 被她打趣得,凉儿和兰莹纷纷掩唇,低眉一笑。 “又油嘴滑舌了。”幽梦嗔她一句,自矜道,“好吧,既然是沐王府的心意,我就姑且收下吧。谷雨,替我将它摆在绮罗殿里,那儿常用于会客,由它去镇一镇,蓬荜生辉……不,是锦上添花,够气场。” “是。” 谷雨笑吟吟地从凉儿手里捧走玉雕,之后幽梦便带着兰莹和凉儿步出楼外,沿着百花香径边走边吐苦水:“我上月进宫请安,见母妃宫里的珊瑚扶桑开得特别好看,她见我喜欢就赏了我几株,可到底是名贵的花儿,骄矜的很,自从移植到我府上,长势就不见好,可把我愁死了。” 说时已走到她养扶桑的那片花圃,兰莹望着那一簇郁郁葱葱的绿篱可惜道:“都说这花要开了花才好看,不开花就只有这满树的绿叶子。” “要说兰莹也是在行宫花圃里待过的,可就连她也对这种花无可奈何。”幽梦看了看兰莹,又满怀期待地看向凉儿,“听母妃说你很擅长养花,她的珊瑚扶桑就是你平日料理的,我就求母妃借你几天来救个急,你要是再不来,那么好的花恐怕要死在我手里了。” 凉儿正顺手摸着一片叶察看情形,从容笑道:“公主莫急,奴婢奉娘娘之命,就是来为公主解决珊瑚扶桑难题的。” 幽梦才算放心:“那敢情好,你若真能养好,让它们开花,本公主定会去向母妃美言,必有重赏。” “奴婢遵旨。” 凉儿行了礼便走进花圃的扶桑丛中蹲下,仔细检查每一株扶桑的根、茎、叶和土壤湿度。 很快,她找到了问题的根源:“公主,您的扶桑久不开花是因为这过于阴寒了。” “阴寒?”幽梦纳闷地环顾左右,感知四周的温度,“可眼下已是五月,天气挺暖和了呀。” 凉儿从灌木丛里站起来,正视她解释着:“公主,珊瑚扶桑性喜温暖、湿润,极不耐阴寒干旱,须得日光充足才行。” 幽梦越听越糊涂了,她自是知道这珊瑚扶桑是南方花木里的观赏名品,习惯了南方的湿热气候,才挑这个时候种下,指望它能在五月初里开花,抓住点春天的尾巴,似乎没什么不对啊,而且母亲宫里那些不也开得挺好? “如今这里虽然保证了土壤湿润,养料精华,但因为公主府湖广水多,气温相较于别处还是要偏寒些的,而且您再看那里。”说着凉儿手指花圃南边的一排楼,“那一片楼宇高阁阻挡了大片阳光,使得这些花日照不足半日,又怎能长好呢?” 幽梦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你说该怎么补救?” “倒也不难,就是麻烦些。”凉儿耐心道来,“公主您先让府里的下人尽快置间暖房出来,奴婢和兰姑娘将这些花枝子连根土挖出,到时先用盆栽移植在暖房里养一阵子,等到入了五月末,气候真的暖了,我们再重新找快好地将它移进土里就好啦。” 听罢,幽梦点头:“好,那这里就交给你们了,我先照你说的吩咐下去。” “恭送公主。”凉儿屈膝送别,幽梦走后她便深意笑着走到兰莹面前,“来吧兰姑娘,你在行宫兰圃待过,移植花卉的手法不用我说你肯定很熟了,咱们这就动手吧?” 兰莹戒慎地与她对视一眼,鉴于凉儿是咲妃的心腹,兰莹多少设了点心防,嗯了声就自顾蹲下去劳作了。 ◇◆◇◆◇◆◇◆◇◆◇ 檀奴苑里一众公子也趁着今日的好天气出来散步,他们远远地聊着笑着,熙熙攘攘的人声引起了凉儿的注意。 苏稚和离忧远从西苑赶来,又习惯清静,便不知不觉脱离人群走在最后,听他们闲谈也没有参与的兴致,这时络真心绪不宁地问起:“这件事真的不需要告诉公主么?” 疏桐不满他的纠结:“咱们不是商量好要给公主惊喜么?说出来还有什么意思?” 络真缄口不语,映虹和善笑着拍他肩:“你就放心吧,等明晚公主亲眼看到我们为她做的一切,她一定会很感动的。”毕竟这法子是他提议的,他对此很有信心。 溪吟说:“那一切都按计划进行,到时谁负责去将公主带过来?” “当然是谁平日和公主走得最近,就让谁去了。” 在映虹阴阳怪气的指引下,众人纷纷转头,望向队伍最后的二人,苏稚和离忧莫名尴尬地对视一眼。 “我去吧。”离忧淡淡说道,“正好一会我要去陪公主下棋。” 苏稚点点头,映虹颇玩味地笑了。 凉儿翘首张望着,看出了神,尤其是走在末端那两人其中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莫名让她觉得眼熟。 “那些人……”她疑云暗生,顺势问起兰莹,“公主府里缘何会有这么多年轻公子?” 兰莹正在刨挖一株扶桑,忽而顿住,挤出一丝干笑:“他们……暂住在府上,算是公主的客人吧。” 凉儿脸色颇严肃地看她:“兰姑娘,你和我说实话,那些男子可是公主的面首?” 【四】清风意5┇天作之合的姻缘(1更) 兰莹也收了笑容,自顾低头忙活:“凉儿姑娘,有些话心里明白就好,说得太开就没意思了。” 凉儿隐忧蹙眉:“公主私自在府里蓄养男宠,不怕陛下和咲妃娘娘怪罪么?” 兰莹缓缓站起身。“我想我只能这么说吧,很多事不是你看到和以为的那样,公主不是喜欢胡闹的人,做什么事,她心里都有分寸。”她目光幽深地对视凉儿,“至于回了宫,提与不提,姐姐是聪明人,知道权衡利弊。” 凉儿口气微冷:“你想让我对此事守口如瓶,连娘娘也不告诉么?” “除非你希望她们母女失和。”兰莹犹带一丝浅笑,“可是这样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不是么?” 母女若是吵开了,两败俱伤,咲妃也不会因为凉儿揭发了女儿不检点的作风而奖赏她,气恼之下恐怕只会迁怒于身边无辜的人。 凉儿眉心凛了凛:“流言会像野火一般蔓延,你以为这种事能瞒多久?” “公主是个有担当的女子。”兰莹长舒一口气,“真到那日,由她亲口去向娘娘解释,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么?” 凉儿垂目暗自思量了一番:“好,此事我可以暂时不向娘娘提起,但有件事我也必须知会你一声,这也正是娘娘此番让我特地来找你的原因。” 兰莹泰然道:“娘娘有什么吩咐,还请凉儿姐姐明示。” “沐王府送来的贺礼你也都看到了?” “是,很名贵的美玉。” “关于那玉的含义,我想你也看明白了吧?” 兰莹缄声不语,大致是猜到话题会如何进展了。 “这世上的婚姻向来讲求门当户对,公主贵为皇女,自然是要与王公贵族家的嫡子珠联璧合了。”凉儿平视她,笑着说,“而在咲妃娘娘心里,放眼天下,能成为她和皇上乘龙快婿的人选,非沐王府的世子莫属。” “所以娘娘是想让我当个说客,帮她撮合公主与沐世子的一桩姻缘?”兰莹表现得极为平静。 难怪咲妃会说她蕙质兰心,这姑且算是凉儿第一次单独与兰莹打交道,却对她的心思聪颖是欣赏的。 凉儿说:“那位世子品貌出众,德才兼备,乃是人中翘楚。再加上沐王府这偌大的家室,麾下还有数十万镇守南国的军队,与王府结姻,自然是小公主最好的归宿。” 兰莹清浅叹了口气:“的确是最好的归宿,却未必是她的选择,公主不是个愿意被人束缚的性子,带有目的的婚姻恐怕她是不会接受的。” “所以娘娘才需要你去旁敲侧击。”凉儿一语道破玄机,“娘娘的意思是,你先不要对公主把话挑明,免得她不高兴,只需暗示着,适时地晓之以理,多在她耳边提点沐世子的优处,长此以往,公主对他必然心生好感,到时联姻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兰莹忽觉得心灰意懒,咲妃为女儿的考虑自然是好的,可幽梦会因此陷入被动,连婚姻大事都要被自己的母亲算计,太可悲了。 她心里是真不想揽这趟子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嘴上却不能明着回绝,只好淡淡说:“我明白了,我会努力照娘娘的吩咐去做的。”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份上,那有些事就别怪我旧事重提了,关于府上那些风流倜傥的公子……” 兰莹扬目,瞥见凉儿欲言又止,一脸郁色。 “皇上、娘娘,还有沐王府,他们三方都是十分看重这场联姻的,自然不希望被任何人、任何祸端从中破坏。毕竟是王族嫡子求婚,必是想求个品貌端庄、清清白白的淑女作世子妃,可公主身边环绕这一群美男……这话要是传到王府耳中,必定多生揣测。”凉儿强颜微笑道,“姑娘敏慧,与公主聊天时,还是适当劝诫着些吧。” 兰莹听罢,心中愁云又添一层。 【四】清风意6┇输赢哪比得上公主开心重要?(2更毕) 晌午,离忧陪幽梦在风华楼的院子里下棋,他落下黑子时轻声问道:“公主,明天夜里可否得空?” 幽梦拈着一颗白子,疑惑抬眼:“怎么了?” 他腼腆笑笑:“没什么,就是这两日没怎么见到公主,想和您说说话,明晚公主愿不愿意陪我去千波湖畔走走?” 幽梦被他那羞色惹得心头一片柔软,她垂眸会心一笑:“好啊,刚料理完府里那些乌烟瘴气的破事儿,我也是该散散心了。” “谷雨姐姐你去哪了呀?”回廊下的立夏迎面见谷雨进了院子,兴冲冲地跑上前去,“怎么一早上都不见你?” 谷雨握着个红色的首饰盒,一脸温婉如水的笑意:“哦,我出府去了趟市集。” “你手里拿的什么呀?”立夏好奇拿来打开看,“这不是去年公主生日,咲妃娘娘送她的那对缠臂金么?” 谷雨旋儿发愁:“是啊,公主有一阵子不戴它了,我想着等她今年生日时兴许还得戴上,昨日就拿出来仔细看了看,可不知怎的,左臂钏上少了颗金珠子。” 立夏拿起左手那只仔细一看,只见上面有断裂的缺口,刻有生辰的十二颗金珠就缺那一颗:“哟,还真是,这像是被扯掉的?” 谷雨郁闷摇头:“公主也没提过这事,不知道是怎么坏的。” 立夏机灵地朝不远处飞去个眼色:“公主在那亭子里呢,要不先去问问她?” 谷雨顺势一瞧,见主子和离忧坐那有说有笑地下着棋,略想想:“也好。” “开花三十目,打吃!”幽梦欢快地落下白子,干脆利落又霸道地没收了离忧困于其中的几个黑子,手指点着棋盘数了数,顿时喜上眉梢,“嘿?这么说我赢了啊!” 离忧温润而笑:“是啊,离忧恭喜公主了。” 其实原本的局势他已将她吃死,他完全有机会赢她,只是他耍了个花样故意落子于别处,放了她一条生路,她才得以反败为胜。 幽梦望着棋局思来想去,斜眸坏笑:“我与你下好半天了才赢这一回,说,究竟是我侥幸,还是你有意让我?” 离忧腼腆垂目,笑容泛着宠溺:“与公主对弈,棋局输赢,哪比得上公主开心重要?” 这话听着真让人心里发甜,幽梦忍俊不禁地抿弯了嘴唇。 这时谷雨携立夏而至:“公主,奴婢冒昧打搅一下。” 幽梦收住笑,抬头问:“何事?” “公主可还记得娘娘送您的这对缠臂金?”谷雨呈上首饰盒,打开拿起一只臂钏给她看,“这只上面少了颗珠子,是什么时候丢的,公主可还有印象?” 离忧被吸引去了目光,聚精会神盯着谷雨手里的臂钏看,见幽梦沉默蹙了一蹙眉,而道:“我不记得了,没准是我戴的时候没留神,勾住了什么东西给扯掉的吧?” 立夏哭笑不得地数落天天:“公主,这纯金的链子都能扯断,这得使出多大的力气啊?” 离忧暗自咬了咬下唇,望那臂钏的眼神莫名凝重。 【四】清风意7┇如果连身边的人都靠不住(1更) 幽梦尴尬地怔了怔:“那现在你们是打算……?” “奴婢想这臂钏儿是娘娘给公主保平安的生日礼,有一点损坏总归是不怎么吉利。”谷雨看着那玩意儿,一筹莫展,“今年生日公主兴许还要戴它赴宴,如果到时被娘娘看到了只怕要不高兴,必会怪罪奴婢们保管不善,所以今日就带它去街上的金饰铺子里修补修补,可那些金匠看过,都说臂钏和珠子浑然一体,雕工了得,他们都打不出一模一样的来。” 离忧安安静静,一边若有所思地听着。要说以皇家的财势,一对金饰而已本不值得深究,没准是丫头们小题大做,穷担心罢了,可怎么就如此叫人心神不宁呢? 幽梦回想起来:“这对臂钏儿是我母妃当时在长安请人定做的,手艺独此一家,正因别人模仿不来才有名。” 谷雨一听心凉了半截:“呀,那这一来一回,算上工期怕是也来不及了。” “公主生辰快到了么?”离忧蓦然插入她们的谈话中,“是哪一日?” 谷雨转过头说:“六月十四,千载难逢的黄道吉日!” 离忧双瞳倏地放大,不知为何震惊。 又听立夏笑呵呵地炫耀说:“这是为公主十五岁的生日专门打造的,所以每颗珠子上都刻有公主的生辰,你别看这些珠子个头小,能在这红豆大的圆珠上刻字,那手艺才叫一绝呢!” 离忧陷入莫名的思绪里,不再说话。 “你先收着吧,到时看母妃的意思随机应变,她若是不提也就算了,若是她真指明要我戴上,我便用袖子将它遮住,小心些也能应付过去。”幽梦暂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安慰她们,“实在不行,有我给你们担待着,不会让母妃为难你们的。” 谷雨脸上的愁云霎时被风吹散:“有公主这句话,奴婢们就放心了。” 她与立夏福了福,双双离去。 离忧望着她们笑逐颜开,带首饰盒入了风华楼,幽梦见他望得出神,便邪魅打趣:“眼睛都看直了,这是看上她们哪一个了,我许给你?” 离忧窘促地收回目光,对她淡淡笑道:“公主想到哪去了?我只是在想,公主对这几个奴婢真好。” 幽梦云淡风轻地笑着,随手在棋盘上一颗一颗地拾掇棋子,显得怡然自得:“因为她们都对我好,心里向着我,我自然不会亏待她们。” 离忧被棋盘上她那纤长灵动的手指吸引:“公主这么信得过她们?” 她眼神一瞬飘向他,觉着他这话问得有些古怪,但她无心推敲下去,微微扬起嘴角:“她们都跟了我有些年头了,对我一直忠心不二,如果连身边的人都靠不住,那不是太可怕了么?” 稍许凝滞后,离忧含笑对上她的目光:“是,希望公主的眼光不会错。” “哗啦啦——”,幽梦随性地把棋子朝钵里一丢,便起了身:“我下棋下累了,想去花园走走,顺道看看兰莹那儿珊瑚扶桑移植得怎么样了,你也先回去吧。” “嗯。”离忧随之施礼送别。 ◇◆◇◆◇◆◇◆◇◆◇ 食了午饭,春夏秋冬四个掌事丫头带着其他婢女在风华楼各处清扫起来,谷雨正拿着鸡毛掸子扫门窗上的灰尘,忽见凉儿行色匆匆而至,便问:“姑娘这是怎么了?看上去这样着急?” 凉儿轻叹口气:“唉,原是兰姑娘在摆弄珊瑚扶桑时不小心,被那些花枝子把手划伤了,公主叫我回来取些药去给她包扎。” “兰姑娘受伤了?”谷雨不由关切,“伤得严重么?” 【四】清风意8┇有机会,将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2更毕) 凉儿说:“口子倒是不深,可就怕她那只细皮嫩肉的手上留下疤痕。所以公主特地嘱咐我,要拿她用的那只小绿瓶的药膏,说擦起来凉凉的,伤口愈合快,还不留疤。” “她说的是清荟露。”谷雨瞬间意会过来,“就在公主卧房那只柜子里放着,我去给你取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你们忙你们的。” 凉儿心急,也不想麻烦她们,便径自进了公主寝室,她站在柜子前,随着两扇柜门打开,黑暗中的一切被打上光线扑面而来,凉儿眼眸抬起,竟猝不及防被那柜子里某个诡异景象惊呆了。 那一眼,险些让她尖叫出声…… 她头脑空白愣了有好一会回不过神,屋外的谷雨见她进去一直不出,也没了动静,不禁靠着门探头唤道;“找到了么?要不要我帮忙?” 凉儿慌忙惊醒,一时间有些六神无主地回应道:“哦不用了……我已经找到了。” 她眉眼深重地盯着柜子里看一会,心中似闪现过无尽挣扎,最终颤抖地伸出手,将那只淡绿色的小药瓶拿出,在慌乱的目光中把柜门阖上,最后透过一丝门缝留下她别具深意的一眼。 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到了门口还强颜冲谷雨笑笑,与她结伴走下楼去,可这一路她都走得惴惴不安,心跳扑通扑通地难以平复——就在刚才,她分明在柜子里看到了…… 一个人。 ◇◆◇◆◇◆◇◆◇◆◇ 幽梦和兰莹坐在花圃外的石凳上,一边等凉儿取药回来,一边拿沾水的手帕为兰莹清洗伤口,幽梦很轻柔地擦拭着,刀子嘴豆腐心地嗔怨她:“你看你真是太不小心了,多好看的手啊就这么弄破了。” 兰莹牵动嘴唇,淡淡的,比微风更轻盈:“小伤而已,没什么大碍。” 幽梦白她一眼:“说得轻巧,手对女子来说可是第二张脸,你都刮花自己的脸了,还不知道心疼?” 兰莹怅然:“我一个罪奴出身的宫女,挂个伴读女官的头衔,又不是你这样的金枝玉叶,犯不着自命娇贵。” 幽梦被她酸得好不自在,闷闷抬起眼:“怎么说这种话?以后不准你这么妄自菲薄地糟践自己,我不爱听。” 兰莹头一撇,解嘲笑了笑:“你当我是自怨自怜吧,想起以前在忘忧宫里,过着最下等宫女的日子,谁也不把我当人看,能活着都不容易了,哪还会去关心这双手怎么样……” 正说着,她见凉儿远远走来,便很适时地闭了口。 “公主,您说的药膏我拿来了。” 幽梦接过手里看了眼,确信道:“没错是它了。” 凉儿主动上前想帮忙,幽梦却有意将她支开:“你先去花房里忙吧,我给兰莹敷药就好。” “诺。” 凉儿顺从地走开了,幽梦拧开瓶栓,往兰莹伤口上倒出适量晶莹剔透的凝胶,用指尖轻轻抹匀,趁着没人打扰,又可与她说起体己话:“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你跟了我,做姐妹的哪有再让你去吃苦的道理?” 幽梦嘟嘴吹了口气,吹得那抹过药的伤口凉丝丝的,说来也是奇怪,本来被她手指揉着,兰莹还觉得那伤口有些微微刺痛,可这药渗透进去,很快就不觉得疼了。 兰莹打趣地低眉一笑:“你打算让我跟你一辈子?” 幽梦听着甚觉有趣,满目漾出温柔又俏皮的笑意:“当然不会了,我还想着等你罪名消除,有机会为你找户体面的好人家,将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呢。” 兰莹倏忽一窘,脸红低下头去:“你在说什么……” 【四】清风意9┇如果上天安排你和他在一起(1更) 幽梦抬起笑眼:“害羞啦?这又没别人,有什么可害羞的?” “你光会说我,也不看看你自己?”兰莹忍不住反唇相讥,“害不害臊啊?你自己都还没嫁人呢,净想着瞎操别人的闲心。” 幽梦悻悻撇嘴:“我现在日子过得逍遥,正是一个人自在潇洒的时候,对男人心无所念,我嫁谁去啊……” “你的婚事可随意不得,不由你说,只须想到天子嫁女,那驸马必定是一位精挑细选、举世无双的男子。”兰莹有意凑近她,带着半分的试探,“就好比沐王府世子那样的?” 瞬息之间,幽梦手里的动作随她脸上的神色一并凝滞。 兰莹见她面色阴沉了下来,不由收住了话匣,幽梦偏在这时转侧脸,笑得阴阳怪气:“沐王府世子?他怎么样了?你倒是说啊。” 兰莹勉强微笑。“他家世煊赫,风采卓群,是这权贵圈里数一数二的俊杰,堪得上人中龙凤吧。”她照凉儿传达咲妃的指示,将那沐世子使劲往好里说,“还有,你看他为你挑选的贺礼,那‘花好月圆’的意味还不明显么?他多半是借这玉雕向你示爱吧?” 幽梦秀颈微昂,眼里透着无关痛痒的冷淡:“如果真是这样,那恐怕他要失望了。” 兰莹语塞,想不到她拒绝得竟这样干脆。 “我知道我母妃很看重我的婚姻大事,她也很想与沐王府这般的名门望族亲近,在她心里应是很喜欢这位世子吧,但那又怎么样呢?”幽梦不以为然地斜眸冷笑,“我连他本人都没有见过,也不知他相貌能不能入眼,万一长得不好看……又或者,他会是一个让我很讨厌的人呢?” 兰莹故作迷茫:“会么?可我听说这位王世子生得玉树临风,仪表不凡,而且文韬武略,既是有口皆碑的美男子,又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你没理由讨厌啊。” 幽梦发出一声嘲讽的鼻音:“想把一个人吹上天还不容易?你又不曾亲眼见到,没准关于他的这些传言都只是夸夸其谈罢了,他根本没那么厉害。” “那你难道就不想亲眼见见他?” “我为何要见他?”幽梦半垂双眸,遍显乏味之色,“跟他又不熟。” “亲自见过,才知他是否真如传闻所言,是那么完美的一个人。”兰莹睁大那双慧眼,似在无形地引诱,“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好奇?” 幽梦轻轻地,一笑付之:“我怕好奇害死猫。” 她竟不觉得,她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某个坏蛋了。 兰莹缄默了好一阵,酝酿措辞。“幽梦,如果有一天沐世子真的要走进你的人生……”她口气温软,“我是说如果,上天安排你和他在一起,你愿意接受这段姻缘么?” “我干嘛要去想这种如果?”幽梦有些不耐,想这种事只会给自己找不痛快,“我又不是恨嫁闺中没人要的怨女。” 兰莹问得愈发小心:“你心里……是不是还没放下梅太傅啊?” “胡说!”幽梦一口否认,强作淡然,“梅太傅是谁?这人我认识么?完全不记得了。” 兰莹知道她在自欺欺人,暗想着,你也就嘴上死撑的本事了。 “如果不是因为太傅,那你如今依然紧闭心门,避讳姻缘之事,又作何解呢?” “我……”幽梦被她一激,倒是非要和她辩出个理了,“谁说我紧闭心门了?你看不到我府上有那么多男宠么?我很喜欢他们的。” “真的么?”兰莹离她防线更近一步,“你确定这种‘喜欢’是发自内心,真切想要的感情?” 幽梦恍如被猫儿咬了舌头,蓦地就回答不出了。 【四】清风意10┇难道杜鹃的死和她有关?(2更毕) “男宠终究是男宠,你总不能和他们过一辈子吧?”看穿这一切的兰莹一如妥协似的,转目望去远处,道出一丝淡淡的惆怅,“你这座公主府,总归还是需要一位男主人的。” 她说的,都是现实里无法避免的处境,幽梦不是不懂,可她不愿去想,所以只能沉默着。 兰莹神情专注地看着幽梦,眼底似停有一片温柔的云霞:“可我时常在想,到底什么样的男人,才会再次让你动心啊?” 幽梦再也无法忍受地,抬起她敏感多疑的目光:“你今天好奇怪啊?怎么感觉你心事重重,故意要与我纠结这些烦人的东西?” 相视一眼,兰莹心虚地避开,干笑着:“没有,我不过是有感而发,可能是凉儿的到来,让我想起过去一些不好的经历了,就啰嗦了几句,你别多想。” “凉儿?”她很成功地转移了幽梦的注意,“你和她之间有过节么?” “那倒没有。”兰莹试图轻描淡写,“只是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让我心存芥蒂吧。” “什么大事?” 兰莹顿了顿,决定还是说了。“那天春晖苑的花圃里被人挖出了一具刚死不久的女尸……”随着记忆翻开,她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是个与你我差不多大的年轻少女,长相清秀,听说是被毒死的。” “然后呢?”幽梦的脸上没有太多震惊的痕迹,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所以显得异常平静。 “后来……你母妃带着凉儿闻讯赶至,由娘娘亲手接管此事,当时凉儿指认出了那具尸体,似乎是认识的?” “是不是叫杜鹃?” 她这一问把兰莹问住了,由她细细回想当日情景—— 凉儿指着女尸大呼:“娘娘您看,是她……那是杜鹃啊!……” 咲妃微惊:“你可看清楚了?当真是杜鹃?” 凉儿万分肯定:“不会错的,那日奴婢与她一同进的宫,她穿的就是这件衣裳!” “对……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兰莹心头豁然一亮,再然后,便想到咲妃私下对她那些攻心之言—— “兰莹,本宫在兰圃见你时,刚好发生了一件事,你还记得么?” “娘娘所指的是……那个离奇死在兰圃泥地里的宫女?” “她叫杜鹃。” 兰莹忽觉心乱,一股凉意漫上心口,顷刻席卷全身,她不由自主念出来:“杜鹃……杜鹃!” 名字在她唇间反复摩挲,也连带着使她想起一件怪事,那夜幽梦做恶梦说被女鬼缠身,当时她神志不清嚷嚷杜鹃来过,还说“手上有杜鹃的血”……当时兰莹就觉得奇怪想问了,为什么她会突然梦到“杜鹃”?能让幽梦落下这么重的心病,可见她们不仅认识,难道杜鹃的死和她有关? 咲妃冷魅的声音爬上耳鼓:“你说一个如此忠心的奴婢,为什么又会死呢?” “也许……是她犯下了什么过错,得罪了宫里的一些人,又或者……是她不够听话?” “你是明白人,本宫给你重获新生的机会,你千万不要去做第二个杜鹃,否则那就太可惜了。” 随着回忆拼凑,越来越多的线索指向咲妃母女,兰莹变得紧张起来,以一种惊恐的目光看向身边的幽梦,而幽梦只是一种极为淡定的了然貌:“那我明白了。” 想到杜鹃凄惨的死状,兰莹不胜恻隐,试探道:“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那了,真是太可怜了……” “如果你知道她为什么会死,恐怕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就不说她死有余辜了,她的死也一点都不冤枉。”幽梦眉眼阴沉,冷若冰霜,“只能说,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 【四】清风意11┇知道这个秘密对你没好处(1更) 不敌她语气中充斥的刻薄与无情,兰莹心猛一颤:“幽梦?你的话为何这么奇怪?关于她的死,你是不是知道真相?” “如果我告诉你,毒死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母妃。”幽梦镇定自若转过脸,与她对视,“而母妃赐她毒酒的时候我就在场……” 兰莹瞠目结舌:“人是娘娘杀的?!她为什么……” 幽梦那密长的眼睫在微风中轻颤,覆盖住满目的清寒:“因为杜鹃……被虚荣蒙蔽了双眼,被自己的私心驱使,犯下了她承担不起的大错,代价就是以她的性命偿还。” 兰莹惶然嗫嚅:“我听不懂……”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幽梦不带半分感情地说着,“当时只要我开口为她求一句情,我母妃便会放过她,但是我没有……我狠下了心肠。” “所以你是眼睁睁地看她被娘娘毒死……”兰莹心口都在凛凛发抖。 “对,毒酒穿肠,七窍流血。”幽梦似不愿想起地闭阖双眸,“她死得很痛苦,很凄惨。”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兰莹难以置信,突然觉得她好陌生,根本不像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幽梦,“你不是这么冷酷无情的人啊……” 幽梦转过脸,目色幽深似寒潭。“我对她无情,是因为她犯的错在我身上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恶果,我本和她无冤无仇,却要为此承受无比惨痛的不幸……”气息被压抑凝结住,她顿了好一会,又冰冷道,“我不可能原谅她,虽然事后我也曾为她的死后悔过,但如果回到当时,在她被灌下毒酒之前,我依然不会为她求情。” “她到底犯了什么错?”一丝恐惧在兰莹心底蔓延,“会让你如此痛恨她?” 幽梦深深吸了口气。“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知道这个秘密对你没有好处。”她唇角勾出一抹冷艳而诡魅的蔑笑,“知道的人,除了几个位高权重的还活着,剩下那些无权无势的人,他们大多都不得好死……而我也不想再提了。” 既然如此,兰莹也不再逼她了,她颓然垂首,想到咲妃高贵端庄的表面下竟是如此的心狠手辣,不免感伤:“我们宫女的命果然如蝼蚁一般,卑贱得一文不值,生死全在于主子的一念之间……” “兰莹,我母妃在毒杀杜鹃时告诫过我一句话。”它深深刻在幽梦心里,伴着她清冷幽绝的声音道出,“在宫里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深渊,后宫就是这么残酷,如果你没有与之相配的好命,就绝对容不下你飞上枝头的野心……” 兰莹心惊怔住,似乎从她的话里渐渐洞悉了杜鹃之死的缘由,终究还是免不了,成为女人们在后宫争斗中的牺牲品。 “杜鹃,就是死于自己的野心,她死了倒也解脱了,却把深不可灭的痛苦留给了活着的人。”幽梦眼底噙着一片翻涌的泪光,她隐忍而使语气变得阴狠,“你知道么,她真的该死……” 兰莹不言,气氛沉入凝重的静默里,此时在她眼前的幽梦恍如一团迷雾,令她越发看不透了。 ◇◆◇◆◇◆◇◆◇◆◇ 深夜,苏稚将厢房的支摘窗放下来。 已经很晚了,可都没有见离忧回来,因为有些要紧事要和他商量,苏稚便披上外衣出了棠棣轩。他沿着幽篁曲径走,直到走近河边,看到那棵高大的棠梨树下坐着一人。 苏稚脚步顿住,仔细看出那人竟是离忧,依旧穿着那身白衣,就着河畔石头独坐,整个人映在梨花枝影里,被月光照耀出一片忧郁的惨白。 他在喝酒,握着酒壶一口一口地灌着自己,看起来失魂落魄。 【四】清风意12┇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恨她吗!(2更毕) 余光里有人影晃动,离忧便眯着双眼,茫然抬头望去。 “阿稚……”他眸光涣散,随性举起酒壶,冲苏稚醉意醺醺地笑着,“你来得正好,来,陪我一起喝……” 苏稚果断上前,一把夺去他手里的酒壶,不让他再喝。 “哎?给我……快还给我……”离忧马上急得与他争抢,可他愣是不给,“你干吗不让我喝!” 苏稚单手沉定有力地扶住他的肩膀,把他按下去坐好,用郑重的眼神劝他不要再喝,都已经醉成这副德性了还喝什么喝? “你不要管我!”离忧不领情地挥臂挣脱,“我就是要喝醉了才好!” 苏稚毫无防备地被他推开一步,趔趄着险些站不稳,而离忧也因为冲劲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摇摇晃晃,全身散发着一股颓废之气,他惨笑:“喝醉了我就可以不用去想,喝醉了我就不会难过……” 苏稚真的很担心他现在的状况,他平时几乎滴酒不沾,今夜又岂会无缘无故在这里买醉?他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喝酒么?”他忧伤地看着苏稚,用手指戳着自己的左胸口,“因为我这里很痛,它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它在流血……” 苏稚显得无可奈何,虽然很想帮他,可不知该怎么帮。如果自己能开口说话,那么便可以倾听他的心事,再宽解他,总好过现在这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越来越抑郁、消沉,此时的离忧俨然就是一根绷紧的弦,他真怕他会不会突然就在某个瞬间彻底崩断了自己,进而做出伤害自己,甚至伤害别人的事来。 “我一直想要的真相……可我怎么会想到,真相竟然这么残酷……为什么她会是这种人!……”离忧眼里噙满彻骨的哀痛,朝苏稚歇斯底里地发泄出来,“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恨她吗!……” 恨他?他是谁? 那个在他心里捅下一刀的人是谁? 苏稚怔忡,无法追问,亦不敢细思,因为在他心底已经隐隐有了一丝预感,他害怕那个预感在离忧口中得到验证…… ◇◆◇◆◇◆◇◆◇◆◇ 翌日早晨,离忧在一阵鸟语啁啾中苏醒,宿醉使他头昏脑涨。 他扶着脑袋吃力撑起身子,苏稚恰在这时进来,念他夜里空腹饮酒,特地去膳房给他端了碗暖胃的小米粥。 他关切地看了离忧一眼,把碗搁在床头的木几上,离忧看见他眉间心事重重,不免谨慎起来:“昨天晚上……是你送我回来的?” 苏稚点头。离忧强颜笑着,试探道:“昨晚我喝多了,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苏稚瞬时敏锐一瞥,思虑片刻便要离去,那欲言又止的眼神怎能不叫离忧紧张? “阿稚!” 苏稚在门口被他唤住,离忧追上来,手扶在他肩头:“你实话告诉我,我到底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苏稚缓缓回头,满眼深意地望着他,彼此回忆起昨夜在梨花树下的情景,离忧的记忆零零碎碎,可他的确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四】清风意13┇只要你不去伤害公主,我可以保密(1更) “这么说你都知道了?”离忧手心一轻,心顿时沉了下去。 苏稚默认而又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别处,气氛陷入尴尬。 “你能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吗?”离忧心乱如麻,神色愈发凝重,“你知道说出去会有什么后果的,我可能会活不成……” 苏稚蹙眉相望许久,终是用纸笔写下,告诉他:我可以帮你保密,当做一无所知,只要你不去伤害公主。 离忧手执纸张,垂落眉目,沉默良久。 “你觉得我会伤害公主?”他犹似无力地苦笑,“怎么可能呢?公主在我心里占据着那么重要的位置,我如何忍心伤她?” 苏稚愿意相信这是他的真心话,都说人的五感若是损坏一处,其他感官就会变得异常灵敏,所以不会说话的他,眼睛是很明亮的,而眼睛连着心,他便是这样敏感又细腻地洞察着一切,自然能看出离忧对公主这份特殊的感情,早已在不觉中日益笃深。 他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示意离忧趁热把粥喝了,再好好休息一会养好精神。离忧答应了,然后将他送出了寝室。 离忧两手扶着门框,透过门缝望着苏稚的背影,心里沉淀着复杂的思绪: 阿稚,现在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你随时都可能破坏我的计划,所以我不能再让你留在这里,原谅我…… ◇◆◇◆◇◆◇◆◇◆◇ 暮色四合,离忧带着幽梦沿湖畔走,幽梦禁不住心里头好奇:“离忧,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离忧放缓脚步,微笑回眸:“公主别急,一会你就能看到了。” 如是又走了一段,快到长堤时,幽梦远见湖面上漂浮着点点星光,一闪一闪地移动着。 “那是什么?” 她被吸引住了,新奇地加快脚步走近了去看,原来那在水波之上漂荡的,全是形态各异,一盏盏好看的河灯。 她被湖面的璀璨灯影迷醉了双眸,不觉那白堤桥头,原本簇在湖畔放灯的一群男人里,有人看见她,便提醒身边:“快看!公主来了!” 众人便各自起身,一排人影陆续向她走了过来,一同行礼:“公主万福。” 望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群面首,幽梦惊喜语塞:“你们……怎么都在这?” 离忧在旁温和软语:“公主,这些河灯都是为你而放的。” “为了我?”幽梦不由诧异,又看往男宠们,见他们有些人手里还都捧着刚点燃,未及释放的河灯。 “只因前些日子,有邪祟闹得府里不得安宁,也让公主受了惊吓,大病了一场。”人群中映虹微笑垂首,柔顺道,“如今鬼魅已被法事消除,映虹便想到这个办法,与大家一起亲手做了这些河灯,以为公主消灾求福,愿公主从此百邪不侵。” 幽梦看了看他们,又转目看看湖面上那些美丽的河灯,心中流淌过一阵暖意:“好难得的心意啊,你们对我如此关怀,本公主真是高兴。” 听到这句话,男宠们也都不掩喜色,能博美人一笑,便不枉他们前两日那么辛苦地熬夜做河灯了。 “眼下已是月末,到了该发月例银子的时候了。”幽梦灵机一动,宠爱地望着他们,“这样吧,回头我会吩咐谷雨,让她多拨出一半月钱,趁着府里糟心的事过去了,本公主心情好,你们每个人都有赏。” 众人更是喜上眉梢,映虹眉眼里写满了柔情:“只要公主您平安无恙,顺心如意,我们做什么都愿意。” 幽梦唇边凝笑,下意识扫过他们每个人,忽觉少了一人,生疑道:“哎?怎么不见禾雀?” 【四】清风意14┇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2更毕) 离忧顺势望了望:“哦,兴许是还没来吧。” 幽梦本不会多想,可恍惚又听离忧在那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句:“近日阿稚也不知是怎么了,时常见他郁郁寡欢,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幽梦敏感侧眸,有意问道:“你们同住棠棣轩,朝夕相对情同手足的,他有什么事还不对你倾诉么?” 离忧干涩地牵一牵嘴角:“公主说笑了,且不说阿稚本来就口不能言,性子也落得安静,若人心里真藏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隐秘,又怎会轻易告诉别人呢?” 幽梦渐渐隐匿了笑容,他这么一说,不禁让覆盖在她心上的疑云更重了一层。 离忧被她看得窘促,便想转移话题:“公主,我陪您去那边走走吧。” 得她默许,他们便沿湖边缓步徜徉,逐渐远离了人群。 幽梦一路无言,离忧试着打破沉默:“公主,您别怪离忧多心,这两天我隐约感觉到,你好像总有些闷闷不乐的?” 幽梦眉心微蹙着:“我也说不上来,这心里就是有些不明就里的烦乱,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不管发生什么事,离忧都会陪在您身边的。”离忧真挚道出,“虽然凭我的出身和能力,我无法为公主做什么,或许我不配成为公主的依靠,但在公主烦恼苦闷的时候,离忧愿意与公主一起分担。” 幽梦蓦地停下脚步,徐徐转身,用一双深邃的眼瞳凝视着他:“离忧,你这些话,都是发自真心的么?” 他双唇微动,恍若凝滞。“公主您这样问,会让我感到好难过。”他失落撇过脸去,“我离忧从来就不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我说不出好听的话来奉承您。您若是觉得不真,离忧也无话可说……” “不,我不是在怀疑你什么,而是对我自己感到无奈。”幽梦心口一紧,解释得很不是滋味,她怅然转去,望着前方的渺茫夜色,“命运有的时候,真的很让人无能为力,就好像沐王妃送来的那件生日贺礼,明眼人都看得出那是什么意思,我心里不想要,却不得不装作欢喜的样子收下来。” 离忧轻抬眼帘,看上去很小心翼翼地问她:“公主,您也会违背自己的心意,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即使在事后您会后悔,也必须去做么?” 她微微转目,意味深长:“试问这世上,有谁是可以真的无所顾忌,只为自己随心所欲地活着?” 离忧一霎缄口,恍如一根尖锐的银针刺中了心上。 他便听着幽梦叹惜道:“我们终归要受制于人,被更强的力量束缚着,屈服于命运的安排,这就是凡夫俗子啊……” 他信服地点了点头:“公主说得对,离忧明白了。” 幽梦本是要继续走,却听离忧在不经意回眸时惊诧了一声:“咦?这里怎么有一只河灯?” 她随之看过去,见他探身蹲去河畔,伸手在石缝中捣鼓片刻,终而捞出一只精巧的河灯。 离忧笑着将它捧在手上:“兴许是顺着水流飘到这,被石头卡住了,也不知是谁放的。” 他好奇使然,随手将放在灯芯里那张折好的小花笺取了出来,打开看了一眼,笑容瞬间僵住。 幽梦察觉不对劲:“怎么了?” 他抬头强颜笑笑:“没什么,公主。”然后下意识将花笺折入手心。 幽梦看出他这不寻常的小动作,便更觉得古怪:“上面写了什么?” 离忧试图遮掩:“就是一些对您祝福的话罢了……” “给我。” 幽梦用冰冷的口吻命令他,使他不得不照做。只见她拿着花笺默读一遍,包括那落款的人名,都让她惊愕。 离忧在旁看着,只见她目如胶凝,眉头于瞬息之间蹙成深渊。 【四】清风意15┇他只是为了报恩,不是为你(1更) 花笺上面写着: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终使吾身受桎梏,不得欢颜。」 「寄予此灯,望苍天垂怜,赐以良机,早得解脱。」 「——苏稚」 名字扎眼地摆在那,幽梦执花笺的手轻轻发抖:“这是禾雀写的……” 离忧心慌意乱想要辩解:“公主,或许阿稚他……” “他就这么不想待在这里么?”幽梦仿佛根本听不进他的话,目光落在那几行小字上,化作空洞的痴状。 离忧半哄半劝道:“公主您别生气,我想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阿稚心里应该不是这么想的……” “他心里怎么想,难道在这张纸上写得还不够明白么?”幽梦抬起那双冷透的眸子,看着他,让他知道他一切的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他在我的公主府里住着,犹如被关在囚笼里一般煎熬,他多么渴望自由?想从我这座监牢里走出去!” 离忧便在这一瞬妥协,垂眸叹了口气:“虽然我无法摸透阿稚到底在想什么,但是想到我们曾在檀奴苑里同住一间屋子,那时我曾与他推心置腹,他用纸笔与我交谈,其间有聊起过他的身世。” 幽梦双目睁了一睁,更加全神贯注地听他说下去。 “他说自己因为天灾人祸而背井离乡,曾于江南之地四处流浪,是城里那家「空灵乐坊」的主人收留了他,让他在乐坊弹琵琶,把他捧成了坊里的台柱。”离忧顺着思绪娓娓道来,“他在那里过了几年安逸的日子,但自从定居在了洛阳,乐坊主的儿子嗜赌成性,败光了家里的钱财,还欠下一地巨债,坊主无力偿还……阿稚才貌双绝,适逢公主您招纳面首,坊主不得已,才在无奈之下献出阿稚,以换取您这里丰厚的佣金,勉强维持住乐坊的生计,用他一人自由之身,保住了乐坊的招牌。” 听说了这些,幽梦不期然地怔住了。 “阿稚他无心求宠,所以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在府中一直处事低调,从不主动与公主亲近、讨好公主的缘由?”离忧举目望她,眸色凄凉,“因为他来公主府,只是为了报恩。” “这些事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帮他一起瞒着我?”幽梦偏首,看他的眼神透出心寒,“你们对我还真是坦诚啊?” 离忧面露愧色:“阿稚是不愿被人知道这些的,我也不想您因此事对他心存芥蒂。” 幽梦冷漠转回头,深深长长地呼吸,话语不带半点温度:“你就当今日没捡过这只河灯,我们在这说的话你也别和他提起。” 离忧窥视着她如覆霜雪的侧颜,心头思虑万千:“是,离忧明白。” 幽梦用余光淡淡瞥他一眼,兴致全无:“早点回去歇着吧。” 离忧躬身送别,幽梦独自离去。苏稚写在河灯里的那张花笺被她攥在掌心,依稀随着她的心情在一点一点地变凉。 这一路她想了很多,关于苏稚给她的那些记忆—— 他站在杏花微雨里失神,当时便让她觉得他身上有一丝淡淡的忧郁气息,递伞给他时,他握到她的手,既像有意,又像无意。 她在温泉猝然撞见一丝不挂的他,被他湿身相拥,还强行推她入水想吻她,混乱中她碰触到了……自皇兄侵犯以来就一直令她心生畏惧的——男人坚实而炙热的身体。那感觉真叫人羞耻…… 她看不懂这位若即若离的苏乐师,时而清冷如雪,时而又叫人心乱意迷。 他在背后趁她不备,偷偷抱起她去摘树上的禾雀花,她拆了她的名字改叫他禾雀,想不到这昵称真是一语成谶,他的确就像她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美丽却不会歌唱。原来在他心里,渴望的依旧是那方辽阔的,能让他自由高飞的苍穹…… 【四】清风意16┇栖梧:你不喜欢我花天酒地,我以后只和你好(2更毕) 这一晚幽梦自然没有睡好,但她并未急着找苏稚来当面把话问清楚,因为觉得这时候,她自己更应该冷静地想一想吧。 翌日,她决定暂时忘记这件事,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因为栖梧应了昔日之约,今天要入府拜会,她要设宴款待。 谷雨把凤栖梧领到风华楼见她,二人简单寒暄两句,幽梦便有意支走了旁人,而将他单独拉进厅堂内室,还谨慎地想把门关上。 栖梧见她此举颇有意思,便邪恶笑了,趁她关门后转身时一把搂住了她,俯面就要往她耳畔亲昵:“冤家这是等不及了,刚见面就急着与我办正事?” “你说什么呢……”幽梦在他怀里慌乱失措,使劲推搡着,“放开!” 栖梧这才停止暧昧,依依不舍地放了她,眼里尽是意犹未尽的笑色:“怎么了?你难道不是想我想坏了,我这就依你,和你温存温存呐?” 幽梦白他一眼,嗔道:“别给我不正经,本公主是有话问你。” 见她这样严肃,栖梧心下有了几分明白,眼神假装无辜:“问我什么?” 幽梦板着脸:“你站好。” 栖梧便听话站着不动,她在几步外端详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那眼神说不出的诡异。 他正想开口问她是不是不喜欢自己今日这身装束,她却快步走至眼前,伸手往他脸上来,用手掌遮住他鼻梁下的半张脸,只露出他一双含笑的眼眸,似桃花一般明艳醉人。 幽梦就这么看着他,不断将他与脑海中那蒙面黑衣人的眼睛比对着,总觉得很像,但又不能十分确定。 正当他犹疑着,栖梧握着她的手轻轻移开,柔声笑道:“公主玩什么呢?” 幽梦未收手,直勾勾地盯着他问:“初八那晚你在哪?” “初八?……”他皱起好看的眉头,装起糊涂,“好些日子了呢……我不怎么记得了……” “仔细想!”幽梦冷声逼他。 他有意揉捏着她的手,恍然大悟:“哦,那日啊?我在外面应酬呢。” 幽梦斜眼睨他,脸上写着大大的不信。 他强调说:“和几个名士朋友在一块喝酒到很晚。” 她阴冷而精明地逼视他:“当真?” 他忙攥紧她手往胸口送:“当然真!我怎么会骗你呢?” 她急着与他算账,暂且先忍了他这些不规矩的小动作:“你确定没有去别的地方?” “我有好多朋友可以作证呢。”他挺直腰杆,显得大义凛然,“你若不信,我这就把他们都叫来,你问问。” 幽梦沉默着撇过脸去,料想以凤栖梧这圆滑的性格,他若抵死不愿承认,任她再怎么威逼利诱,他都会这么没完没了,和她耍着花枪,没意思。 “怎么了?”栖梧见她有些不高兴了,便邪魅兮兮地靠近她,“突然这么在乎我的行踪?想栓牢我不成?” 幽梦又是一记白眼。“德性,我没事栓你这红粉堆里的浪蝴蝶?”她冷笑扭头,“谁想理你?” 他一听更是来劲,又放肆地想搂她入怀,一边说着甜话哄她:“好好好,我答应你,你不喜欢我出去花天酒地,我就再也不去找其他红儿粉儿的,以后只和你好?” 幽梦不耐地推他:“别闹了行不行?你是来我府上做客的,快开席了,跟我去用膳吧。” 他放开她,正襟坏笑:“就我们两个?” “我是主,你是客,我好酒好菜招待你,还不够么?”幽梦冷嘲热讽,“你是觉得闷么?那好,我去叫些歌舞姬来,为你表演助兴。” 他说:“那倒不必,公主您府上不是有三千美男么?” 幽梦眉梢一挑:“怎么个意思?” 他勾着嘴唇:“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把他们都叫来侍宴,人多热闹。” 幽梦狐疑凝视他,越看越觉得他动机不纯:“你在打什么鬼主意?你我叙旧,要点着那么多灯作甚?不觉得尴尬么?” 她这比喻不禁把他给逗笑了:“你只管叫来,我不嫌他们晃眼,就怕他们看到我,才真的如临大敌呢。” 幽梦冷嗤一声:“简直自负得忘形。” “公主,你不是说要把他们都培养成我么?”他自信而坦然,“不如你今日就把所有法宝亮出来,让我瞧瞧公主的品位,是不是好苗子,我一看便知。” 他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幽梦心下思量起来,并不住地用眼神往栖梧身上扫着,想他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男人,看人眼光必是毒的。 今日以宴饮为名,让府里那些面首会会春陵君这样的名流,给他们开开眼界。凤栖梧此人以男宠之名步步攀升,直至跻身贵族,也算是他们的前辈了,必然有过人的交际手腕,能从他身上学点做人说话的技巧也不错。 【四】清风意17┇简直把自己当成主人了(1更) 中午的筵席又是设在清华台,露天而临湖的绝佳方位,暖风阵阵掠过,吹得人神清气爽。 凤栖梧陪着幽梦坐在主位上,面对着阶前伫立的十个面首,有人明艳,有人清丽,亦有人素淡,就像园中千姿百态的花卉,各领风骚地盛放在那。 他们以五五人数,分成前后两排,倾身向主位行礼:“公主万福。” “这位是我的朋友春陵君,今日莅临我府,是本公主的座上宾。”幽梦手指身旁,仪态万千地向众人介绍,“来,你们一起见见他。” 一听说春陵君的大名,底下人都如雷贯耳惊了一惊,随之便有窃窃私语声暗自流出。离忧和苏稚都站在后排,虽然不作声,但离忧穿过前排人影定格在栖梧脸上的视线,明显是错愕的。 他一眼认出,此刻幽梦身边坐着的,正是那晚他在祁府走廊打照面的男人,当时与他擦身而过,那人眼睛像鹰一般犀利地盯住自己,想到他那时的目光,离忧至今觉得不寒而栗。他不禁缩首,把头压得很低,仿佛生怕凤栖梧看到自己。 惊讶归惊讶,礼数还是要的,众人异口同声:“拜见君上。” 凤栖梧斜身靠向幽梦,一副潇洒慵懒的坐姿:“今日有幸蒙公主相邀,本君便借此机会做个顺水人情,请大家来一同赴宴。一来图个热闹,二来,本君也想结识一下诸位,毕竟同是公主的客卿,日后只怕免不了要相互关照的。” 众人作揖:“得见君上,荣幸之至。” “各个都这么知书达理、风度翩翩,可见公主调教有方。”男人的虚荣感在这一瞬间得到了极大满足,栖梧打趣地看眼幽梦,又笑道,“不过今日只是寻常家宴,不必拘着了,众卿都入座吧。” 他们依序走入东西两旁的席位。开了席,每个人都是如坐针毡,哪有什么心情用膳,全都暗自把目光投向主位,看那凤栖梧是如何颠倒众生,柔情献媚,又是如何善解人意,一边为公主夹菜添羹,一边与她谈笑风生,他们这些外人都活脱脱地成了背景,被视而不见。 疏桐低声嘟哝:“你看他那个春风得意的样子,简直把自己当成公主府的主人了。” “谁让他是公主的贵宾,公主和他交情深厚呢。”溪吟轻笑。 “春陵君到底是位名士。”络真看着凤栖梧那般惹眼的存在,不骄不躁,“虽然民间对他的风评褒贬参半,但不可否认他在贵族圈里的名声很大,整个洛阳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谁不知道他也是像咱们这样,从给人当男宠熬出头的?”溪吟嘲讽道,“他能有今天的地位,无非是因为攀上了晋璇长公主的裙带,沾着皇亲国戚的光罢了。” 络真连忙嗔他:“嗳,小声说话,当心被听到,公主会不高兴。” 何况凤栖梧这样笑里藏刀的男人,一看就不是善茬,他能混到现在的水准,难道还会缺手段?若是不小心得罪了他,他面上一团和气,可暗地里有的是办法给你穿小鞋。这样一想,他们几个有都老老实实不说话了。 “原来他就是春陵君……”另一侧席的离忧还没有从那晚的“邂逅”中缓过神来,尤其那时看到凤栖梧身穿夜行衣,手拿利刃,那种阴冷肃杀的态势,与今日笑脸迎人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心乱之下他不禁喃喃,“公主和他居然是认识的……” 苏稚坐他旁边,原本也在看着主位,听离忧自言自语便不由得耳根一凛,双眼虽不转回看他,心思却已顺着他的话推敲下去,总觉得他这几句嘀咕大有玄机。 【四】清风意18┇凤哥哥是好看,但没有阿稚哥哥好看(3K+ 凤苏较劲) 栖梧正与幽梦欢宴,忽见映虹手执酒杯,翩然走上台阶,恭敬一礼:“今日君上大驾光临,我等如沐祥瑞,于此良辰美景,小生敬公主与君上一杯。” 栖梧侧眸打量他一番,眼神倏地一亮:“哟,这不是‘画堂春’里的名角儿嘛?” 之前祁爷包“画堂春”的场子,栖梧也没少去听,自然对那台柱很有印象。 映虹垂眸酣笑:“承蒙君上记得,映虹更是三生有幸。” 栖梧邪笑着瞥幽梦一眼:“怎么你也拜倒在小公主的石榴裙下了?” 映虹与他对视一眼,从容不迫道:“是公主府福地洞天,方能吸引人杰,且看君上如此丰神俊秀,气宇非凡,是这洛阳城里一等一的风流人物,您都慕名而来,小生自然想来沾一沾这里的福气。” “很会说话啊,不愧是唱大戏的名角儿呀,说得比唱的还动听。”栖梧笑里带刺,扎得映虹面色一僵,栖梧视若无睹地端起酒杯,故作疑思,“不过你这杯酒,说清楚了,究竟是敬本君,还是敬公主呢?” 映虹重拾笑容:“公主是府主,君上是贵宾,此酒同敬二位尊上。” “有意思。”栖梧邪魅笑道,“你合敬我二人,莫非是觉得本君和公主般配,将我视作这府里的男主人,你想顺理成章,敬我和公主个永结同心,百子千孙?” 映虹顿觉窘迫,台下众人也一下紧张,齐刷刷地看过来。幽梦脸色骤变,十分难为情地,挥手推了栖梧一把,蹙眉嗔他:“瞎说什么呢!” 栖梧全然不顾这场面有多尴尬,笑呵呵地弯了腰,顺手就揽住幽梦往自己怀里靠,弄得幽梦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苏稚和离忧面如冰霜,冷眼望着那凤栖梧在公主身边极尽放浪形骸,亲昵放肆之态,他说的话,真是一点都不好笑! 映虹站在最近处,自是最难堪的,他保持礼貌而牵强地挤出一丝笑:“公主与君上尽兴,映虹退下了。” 当他转身走下台阶,栖梧渐渐收了笑,冲映虹背影沉默看了许久。 “据我这两个月的考量,所有面首里他是最会察言观色的。”幽梦一边摇着团扇,一边挨近了栖梧身侧轻说,“而且能说会道,会讨人欢心。我觉得,他举手投足跟你最像。” 栖梧回眸,笑得讳莫如深,后来只用淡而不屑的口吻说了三个字:“差远了。” 幽梦有些不可置信:“真的么?” “最多只像个三两分的皮毛,内里可是天壤之别,而且此人面相……” 这是说给她的悄悄话,栖梧最后点到为止沉了声,却是意味甚浓—— “靠不住。” 虽是在贬低她的人,但幽梦摇着扇儿沉思,颇有认同之感。 就在这时,坐在苏稚和离忧同侧的九九,因为闲得发慌,有下没下地往上抛玩手里的苹果,一不留神没接住,苹果骨碌碌地滚到了宴席中央…… 旁边的苏稚和离忧纷纷拿同情的余光斜觑这倒霉娃,九九傻眼地望了望四周,没人帮他,他只好灰溜溜地躬着腰身,像老鼠似地偷偷跑过去捡苹果。 那小家伙,大庭广众地蹲在最显眼的中央空地上,当然引得台上的幽梦和栖梧注目,他们不说话了,幽梦拉长脸训诫道:“九九,你也太顽皮了,怎么在贵客面前失礼?” 做错事的九九怯怯抬头,瘪着嘴吐舌头。 幽梦无奈白眼他:“还不快回去坐好?” “是……”九九缩着脑袋跑回座位上,旁边苏稚下意识按他后颈一下,算是小小的惩罚,要他长记性。 这小插曲算是过去了,反倒让栖梧留意到了九九,他越想越有意思,不禁打趣幽梦:“这小鬼也是你的面首啊?” 幽梦面色一窘,自矜笑了笑:“我觉得他性格憨憨的,挺可爱,拿他当弟弟养。” “哼,真看不出你还玩‘养成’呢?”栖梧扬声坏笑,幽梦被他笑得很不自在,见她脸红他更是起劲,“本以为公主喜欢成熟稳重些的男子,如今看这鲜嫩幼齿,原来你也会好这一口,佩服佩服。” “九九才多大,我能对他有什么歪念?”幽梦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他心窝,“你思想真龌龊!” 二人正是打情骂俏,九九竟然端着一盘水果走了上来,幽梦诧异道:“嗯?九九你怎么来了?” 小家伙把水果盘往他们案上一放,学着大人的模样行礼:“刚才九九失礼了,特来将这些水果奉上,望公主姐姐和贵宾哥哥不要生气。” 幽梦一愣,渐渐转笑,表情滑稽得很。栖梧斜眸瞧着九九,勾起性感的唇角:“呵,看你人小,倒是挺懂事的。” 幽梦顺水推舟,一扫方才被他笑话的恼意:“是啊,九九乖巧得很,所以我才疼他。” 栖梧别有意味地瞬目,和善道:“九九,念在你年纪小,公主又这么给你面子,你可以叫我凤哥哥。” “凤哥哥?”九九半懵半懂地问,“是凤凰的意思么?” 栖梧笑意加深:“对,凤凰是百鸟之王,凤是公鸟,它的羽毛光彩夺目,是世间最好看的一种鸟。” 他的音量足以让台下的每个人都听到,苏稚安然端坐,离忧也是面无表情,他们都听出栖梧在刻意地炫耀什么。 “凤哥哥是好看,但你没有阿稚哥哥好看!” 童言无忌的一声,打破了凝结的气氛,幽梦凛然一怔。 “阿稚哥哥?”栖梧不由收住笑意,微蹙眉放眼望去台下,来回扫视,“哪一位,是你说的阿稚哥哥?” 幽梦神情恍如凝固住,莫名不安地望向台下某处,只见那边席位上不紧不慢走出一个男人,穿着清水浅绿的儒雅长衫,走至阶前,向主位施礼。 那人不染铅华,凌霜傲雪的清姿倒映在栖梧眸中,令他眉睫暗暗一紧,似笑非笑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苏稚缓缓抬头,赢上他的目光,这时幽梦凑近栖梧,小声对他解释:“他有哑疾,不能说话。” “哑巴?” 栖梧似乎是故意很大声地反问出来,瞬间将苏稚推到了十分尴尬的境地,幽梦埋怨地瞪栖梧一眼,对他这种做法很是反感。 栖梧却不知死活地笑了起来,看看她又看看台下的苏稚:“公主啊,想不到你真是什么奇特的口味都有,令我刮目相看。” 幽梦自行找着解嘲的法子,趁着众人不注意,拔了髻上一根簪子随手一掷。 “哎呀……”她佯装抚摩发髻而突然惊呼,“我的簪子呢?……我头上那根簪子怎么不见了……” 栖梧的视线被成功转移,他关切地探身过来问:“簪子不见了?” 幽梦装作很心急的样子,低头在身子周围寻寻觅觅:“是啊,不知掉去哪了……你快帮我找找。” 栖梧自然俯身和她一块找,而苏稚方才一直有留心幽梦的神态,所以把她的举动都看在眼里。此刻他安之若素地步上台阶,径直走到几案边角,将那支遗落的簪子拾了起来。 当他双手将簪子递给幽梦,她始料未及地怔住。 “找到了?”她强颜笑着就要接过,“就是它。” 凤栖梧见状忽地灵机一动:“哎?光顾着说话,我都忘了把礼物送给公主了。” 幽梦手未伸到苏稚掌心,不经意停滞而回头,见栖梧将一只精巧的锦盒放在她面前,温柔笑道:“公主,打开看看。” 幽梦只好收回手,打开锦盒,里面嵌着一支璀璨熠熠的步摇,她将它拿在手上细赏,钗头是淡绿叶簇浅杏粉的玉花,缀着几串珍珠流苏,做工十分精致。 “这根步摇是我精心为你挑选的,它最名贵,最别具匠心的地方,就在这花芯的每颗宝珠上。”栖梧指着那些圆润通透的玉石,有意说得绘声绘色,“它们是经一颗上百年的宝石雕凿的,叫「灵眸点漆」。” 苏稚手里还拿着他捡的那支簪,呆呆地在案角望着她,幽梦存心避着他的目光,只看手里的步摇,轻描淡写地说道:“是很漂亮,很有灵气。” “喜欢么?”栖梧俨然忘了苏稚的存在,语声愈显暧昧。 幽梦敷衍地点了点头:“嗯。” “那我给你戴上。” 不等幽梦同意,栖梧就夺了她手中的步摇,顺手将她揽入怀中,拢着她的发髻,极富耐心而仔细地,将步摇佩戴在他认为最完美的地方。 幽梦半推半就地依着他,头低垂着却忍不住用余光去瞥苏稚的方向,冷不丁地就和苏稚视线交错,窥见他眼底含着轻烟薄雾似的,清冷阴郁的寒光,她心口莫名有些刺痛。 “那些旧的首饰丢了就丢了,不必可惜,新的会更好。”栖梧含沙射影地说着,怜爱轻抚她好看的髻端,早将某人视作空气而眉开眼笑,“看,多适合你啊,这支步摇一戴,把公主衬托得更加美若天仙了。” 苏稚冷冷看着这一切:绾青丝,佩簪花……这些恩爱眷侣间才会做的事,就在他眼前真实而自然地发生着。 欣赏之后,他不动声色,亲手将她的“旧簪”归还至案上。 【四】清风意19┇凤妖孽继续作死(2000+) 栖梧借机凑近幽梦,腻歪好一阵才舍得把目光转向别处,像是恍然惊觉苏稚还在这的样子,清咳两声维持虚伪的庄重,扬目望着苏稚道:“方才说话被打断了,本君正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苏稚垂落的视线一直盯着栖梧的左手,它正环在幽梦腰侧舍不得放开,就连同自己说话时,他那左手都还在明里暗里地“作祟”。 “他姓苏,单名一个‘稚’字。”边说,幽梦顺势掰开栖梧右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出“稚”。 “苏稚……”栖梧有所悟地,凭他在洛阳城里耳目通达的人事脉络,竟一时在脑海中搜寻不出这样一个人名,便又疑惑地抬眸看向苏稚,“以前是做哪行的?” 苏稚镇定自若地和他对视着,在他清澈的瞳仁中,丝毫不见畏惧和卑弱之势,这不禁让栖梧心底生出一些别样的重视来。 “他在一家乐坊里当乐师,但很少挂牌,所以没几个人见过他。”幽梦语气淡淡地道出,不看苏稚。 “乐师……?”栖梧眉心微凛,侧首望她。 正想接着细问他是在哪家乐坊从艺,却听座中映虹忽然提议:“是啊君上,苏兄弹得一手好琵琶,何不让他就此演奏一曲,以助雅兴?” 幽梦神色一滞,栖梧看出来点什么,玩味地笑视苏稚:“这点子不错,那就有劳苏乐师弹两首你最拿手的曲子,本君洗耳恭听?” 在座的都看出,凤栖梧是故意让苏稚下不来台,请他当众献艺,取悦嘉宾,无疑是把他当成府里卑贱的艺伎,满含轻薄讥弄之意。 苏稚精致如玉的脸上,清冷不见愠色,他在片刻的静默之后,如同应下了栖梧的请求,就欲转身下去准备。 “不必了。” 幽梦冷声唤住,栖梧笑色顿时僵硬,狐疑地转头看她。 苏稚也不意她突然阻止,眼帘徐徐掀开,见她傲然危坐着,眸里透着一片心烦。 苏稚思索着他们刚才一点一滴的交集,从一开始他就感觉到她今日对自己的态度很不对味,这种反常并不是因为有凤栖梧在她旁边,而是发自她内心的一种疏离感,这令苏稚五味杂陈,甚觉郁闷,也不知哪里惹到了她。 “眼下我乏闷无趣,不想听琵琶。”她冷淡地瞥苏稚极短促一眼,“你先回座吧。” 栖梧洞察她微妙的情绪,便没有再说什么,由苏稚轻轻行一行礼,和九九一同下了台阶,还席去了。 “不听琵琶,那咱们来对对子怎么样?” 苏稚回到座上,耳里听到凤栖梧对幽梦殷勤讨好的哄声。 幽梦平了平心绪,不失仪地重展笑颜:“好啊,你起头。” 栖梧稍稍坐直,谑笑:“那我出个上联,公主对下联?” 幽梦欣然相允。 栖梧微扬下颌,正凝思,恰一阵微风拂过,将他鬓发撩开,那感觉十分舒爽,只听他漫声吟出:“「风高秋月白」。” 幽梦浅浅一想,念道:“「雨霁晚霞红」。” 座下的面首纷纷为她叫好,栖梧笑容宠溺道:“刚才那个简单,难不倒你,我再出一个,你可对得上来?” 幽梦得意昂首:“对就对,我才不怕。” 栖梧见她面色红润,如初熟的蜜桃,分外喜人,暗自垂眸望去杯中美酒,双眸迷醉望她道:“「酒量微熏琼杳颊」。” 幽梦酝酿着,下意识望去地上,见微风扬起掉落地上的花瓣,旋而有了灵感:“「香尘没印玉莲双」。” “「香尘没印玉莲双」……”栖梧细细品味,眯起笑眸,“公主此句情境颇妙,当作何解?” “我想到了西晋的石崇,他有一典,被记在《拾遗记》中。”栖梧和座下众男皆是津津有味听着,幽梦兴致盎然地说道,殊不知正一点点地落了他的圈套,“相传石崇恋足,曾将水沉香研成碎尘,撒在象床上,然后让他宠爱的姬妾从尘上走过,以观其足印大小和形貌,此典便叫,「步香尘」。” 其实照栖梧这般见多识广的阅历,他岂会不知这一典故?不过是装作不懂,故意引诱她说出罢了,眼下他正中下怀,便可顺其自然地调戏。 “公主对男女之间的闺房趣事知道得还不少呢?”他一边坏笑着,一边垂下眼眸,“只不过……”他视线竟像长了脚,顺着幽梦的裙摆滑落下去。 幽梦感应到了不对,猛然将双脚一缩:“喂!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公主这双玉莲小脚。”他邪魅的目光紧盯着她的脚不放,那表情一看就知他脑中正浮想联翩,“莫说石崇那样的‘恋足癖’了,恐怕换作任何一个男人,看到公主这小脚玲珑的模样,都会爱不释手吧?” 笑着便将手往她裙下伸去,想去摸她的脚,幽梦情急狠拍他一掌:“去你的!” 他贼手挨了打,才乖乖收回,脸上是那么意犹未尽地醉意:“光是我心里这么想想就已经够销魂了,真要是有机会褪了公主的鞋袜,看看那双白嫩纤巧的足儿,只怕会心甘情愿被你用脚践踏而死……” 他不顾场合的调笑,早已惹得台下的男人们心如野草,他们竭力维持仪态,各自忍着能出卖他们邪恶心思的笑容。九九听不懂大人的污话,但也跟着傻笑,只有离忧和苏稚不笑。离忧觉得臊,只当没听到,而苏稚则是用表面的淡然和冷漠,压抑心中的一团怒火。 幽梦被栖梧这些热辣露骨的言辞惹得羞愧极了,面上顿如火烧,连连捶打他:“天杀的你凤妖孽,竟敢如此口无遮拦地戏辱我!本公主今天非拔光你的牙!” 栖梧捉住她两手,把她当个宝贝疙瘩护在怀里,怜爱不已地哄劝:“公主莫生气,栖梧只是开个玩笑,我们接着对对?” 幽梦作气推开了他,为了缓和这羞人的气氛,她只得默许。 栖梧一扫方才那般戏谑,柔声曼妙:“「锦缆春江,横笛洞箫通碧落」。” 幽梦唇间轻轻呢喃,半晌不得解。 “如何?”栖梧怡然自得,“公主对不上了?那快来罚酒!” 幽梦骄矜地睨他一眼:“哎?你等等,我对不上,可我还有帮手呢!” 栖梧不屑勾唇:“帮手?你只管把他叫出来,让本君领教领教。” 幽梦便仰首冲人群唤道:“离忧!你来替我对!” 座中离忧凛然一惊,如梦初醒一般,心也忐忑地打起鼓来。 苏稚见他神色怪异,可公主的呼唤迫在耳畔,离忧只能纠结着起身,缓缓走向阶前。 待他行礼后,渐次抬起的一张面容顿令栖梧目色一瞠,彼此在祁府的一面之缘就此浮现,栖梧心领神会,唇畔牵动起一丝耐人寻味的弧度。 【四】清风意20┇公主,这些菜是苏公子亲手做的(送给你们做宵夜) “知道她府里招面首,祁爷不会无动于衷吧?” “没错,我的确安排了新面孔进去,不过我只是让他在公主府里找件东西,不会给我们惹麻烦的。” 栖梧回忆着他和祁爷的那场夜谈,再端详那颀立阶下的离忧,他整个人看上去气质清雅,神色肃穆而显得局促不安,甚至不敢和自己对视,似乎心里有数,知道自己认出了他,正在揣摩着他……这样一想,栖梧愈发觉得有趣。 幽梦不觉这二人之间暗藏玄机,只佯装不乐地嗔怪离忧:“怎么磨蹭好半天?要本公主喊你那么多声才过来?” 离忧眼神惴惴地闪烁道:“公主恕罪,方才……离忧走神了。” 栖梧含笑盯着他,仿佛看离忧强撑镇定是一种乐趣。 五月初八,正是这个男人去祁府通风报信,告诉祁爷小公主被人带去了极乐天,他的出现旋即引起了栖梧的注意。栖梧对他异常警惕,除了他天生有着敏锐的嗅觉之外,还因为离忧那张脸颇有些眼熟,让他不由自主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死去已有些时日的女子。 “公主,这个人……”栖梧故意装作不认识,饶有兴趣道,“就是你的帮手?” “他叫离忧,是个饱读诗书的才子!”幽梦扬着俏脸,显得神气极了,“凭他的文采,一定能对出你刚才的对子!” 栖梧敛眉一笑:“好啊,我等着。” 幽梦迫不及待地看向阶前:“离忧,方才栖梧出的那上联,你可有解?” 离忧为难地挤出淡笑:“公主,离忧因为走神没听清上联,可否请君上再说一遍?” 幽梦转面对栖梧使了一记眼色,栖梧意会而瞬眸道:“你听好,本君出的上联是,「锦缆春江,横笛洞箫通碧落」。” 幽梦不胜期待地鼓励道:“离忧,本公主对你充满信心,已经对这妖孽放了话,你可千万不能叫我打脸啊。” 离忧抿唇,谦逊颔首:“离忧尽力一试。” 他暂且藏好那些焦虑的心绪,只专心应对眼前的考验,让自己沉浸在浩瀚的辞海。不经意地,他目光飘到了幽梦发髻上,那支凤栖梧新送的步摇在阳光下灿然炫目,上面的珍珠流苏随着幽梦转头而轻轻摇曳着,十分俏皮可爱。 他便由此联想到之前她掉落发簪之事,漫漫辞采溢出心头。 他念道:“「华灯夜月,遗簪堕翠遍香街」。” 凤栖梧和幽梦双双一愣,都没想到离忧会如此巧妙地“借题发挥”。就连安静坐于人群的苏稚,也为他这妙句所吸引,再度望回了台上。 “好!对得好极了!”幽梦忍不住为他鼓掌,转眸冲栖梧炫耀,“怎么样?我捡到宝了吧?” 栖梧风度不减地笑出来:“的确有点墨水,不介意我再考考他?” 幽梦果断代表离忧接下他的挑战:“放马过来,我们离忧才不怕你!” 栖梧则淡定看向离忧,离忧比之前有了不少底气,拱手道:“请君上赐教。” 栖梧以视线漫扫府园美景,最终又落回幽梦身上,顿时有了上联:“「内苑佳人,满地风光愁不尽」。” 不消片刻,离忧从容对上:“「边关过客,连天烟草憾无穷」。” “好!” 这回台下所有人都为离忧欢呼,颇有种一致对外的架势,因为总算是有人为他们出了口气,压下了凤栖梧那嚣张狂傲的气焰。栖梧对此颇有领悟,笑而不语。 “好样的离忧!”此刻幽梦心也仿佛向着她府里的人,斜眸笑对栖梧,故意要他好看,“咱们现在换过来,离忧出上联,你来对。” 栖梧微笑默许,离忧已经骑虎难下,不好推却,只得恭谨道:“那……君上请恕离忧抖胆僭越。” 栖梧爽快道:“吟诗作对是风雅美事,没什么尊卑之分,你出就是。” 离忧想了想,念道:“「鹤舞楼头,玉笛弄残仙子月」。” 栖梧沉目凝思,半晌不见他作声,幽梦窃喜,逮着机会笑他:“这就没招了?” 栖梧笑容邪气地朝她瞥来,语声透着勾人心魄的暧昧:“「凤翔台上,紫箫吹断美人风」。” 他边念,边作势凑到幽梦脸旁,无限陶醉地长嗅一缕,来自她身上的独有芬芳,吓得幽梦把身子缩回。 这分明就是在有意撩拨! 他放肆的举动也把离忧惊到了,他缓了会神,又道:“「十月塞边,飒飒寒霜惊戍旅」。” 栖梧正歪着身子玩弄幽梦的一绺青丝,听他又出一对,不禁陷入沉思。 “这个我来!”幽梦嫌弃拂开栖梧那只作怪的手,望着离忧对道,“「三冬江上,漫漫朔雪冷鱼翁」。” 底下人极力为她叫好,离忧笑中漫出柔情:“公主妙解。” 见他俩如此默契,此刻凤栖梧反倒成了陪衬,他不甘地挑衅道:“看来对对子是你的强项,本君换个法子考你一考。” 幽梦看不懂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你想怎么考?” “咱们不妨来品诗。”栖梧感慨道,“我见今日这番情景,不禁想到李白那八首《宫中行乐词》中的一首。” 离忧探问:“君上说得可是……「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 栖梧笑着问他:“正是,你说它好不好?” 离忧预感他话里有陷阱,慎思道:“词好,却不适合用在这。” 栖梧见他敢于反驳自己,不禁眯起笑眸:“哦?为何?” “词中最末一句,「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离忧沉着道来,“该词乃是李白奉诏为玄宗一位宠爱的歌姬所写,为了讨好玄宗,李白将歌姬比作能歌善舞的赵飞燕。而今日坐在这里的,是尊贵的小公主,既非歌姬,也非飞燕,所以不妥。” 幽梦听出几许意味,暗暗蹙起秀眉。 栖梧轻瞥她,不以为然与之争辩:“飞燕能作‘掌上舞’,是倾国之佳人。你们恐怕还不知道,咱们小公主也是长袖善舞的美人,凭她的花容月貌,难道还不配与飞燕相比?” “但赵飞燕毕竟是红颜祸水,下场凄惨。”离忧正色说道,“公主天之骄女,自不必与之相比。” 栖梧被他反驳得一时语塞,幽梦玩味出一丝冷笑,挑着眉梢斜视他。 “凤妖孽,你厉害啊,之前有人讽刺我是齐文姜,你现在又笑我是赵飞燕?”她傲慢坐直,不想再理他的样子,“我现在很怀疑我们之间的友谊,怕是要缘尽于此了。” “冤枉。”栖梧马上作得一脸委屈,凑到她耳边哄说,“你如果是赵飞燕,我甘愿为你做汉成帝。” “滚,真不要脸……”幽梦忍俊嗔他,他俩这般亲昵地咬耳说悄悄话,看得离忧很不舒服,他不自在地扭过头去。 幽梦意识到了,便恢复矜持地望向他,面带赞赏的笑意:“辛苦你了离忧,你回座吧。” “是。”离忧恭顺退去。 远远地,谷雨亲手端着一份膳食走来,苏稚见之亦起身,随谷雨一同登上台阶。 幽梦不解其意,谷雨笑着解释:“公主,这几道菜是苏公子亲手做好了,特地让公主品尝的。” 幽梦恍惚怔住,心忽然像是被揉皱了,她眼神复杂地看向苏稚,而苏稚也在看她,一汪秋水脉脉含情。 【四】清风意21┇我做错了什么?(1更) “这是「兰香乳雁」。”谷雨将托盘中的美味佳肴一一端出来,摆在台面上,指着一碗晶莹剔透,颜值颇高的甜品说,“这是「砂糖冰雪冷元子」,清凉甜润,公主一定喜欢。” 谷雨服侍她多年,知道她身子不耐热,故在春夏时令贪食冷物,但这回幽梦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太冰了,先放一会吧。” 谷雨只得将它放远了些。苏稚始终望着幽梦,虽然她已不再看他。 而凤栖梧却是别有滋味地打量苏稚脸色:“真看不出,原来苏乐师不光会弹琵琶,还很精通厨艺啊?” 苏稚眸色寡淡地转向他,不露半点情绪。 谷雨又端出一盘色泽金黄的菜肴讨好主子:“那公主不如先尝尝这道「百宝山鸡脯」,肉是先蒸后烤,最后以蜜酱入味,十分鲜香。” 幽梦眉间微许不耐:“看着好腻,我吃不下。” “那就尝尝这碗「白莲鱼羹」?”谷雨温和而耐心道,“它口味儿淡,还配着荷叶莲藕清热祛火,能舒缓心情燥郁。” 幽梦又是一副倦怠的口吻:“可鱼刺多,吃着也闹心。” 谷雨有些发懵,似乎意识到主子不对劲了。而就在这时,苏稚主动倾身,拾起筷子夹出一块鱼肉,有条不紊,一根一根,细致地挑出刺来,此举把凤栖梧和谷雨都看呆了。 他那优雅专注的模样,就如第一次为她侍膳时,不经意间打动她的小细节,幽梦心湖泛滥,暖而发酸,嘴上却故作冷漠:“你不用挑了。” 苏稚执筷的手指凝滞住,尚未抬眼,便听她弦外有声:“你看刺在其中,大大小小,密密匝匝,你挑得完么?” 鱼里的刺能挑尽,可心里的刺挑不尽,一切都是徒劳。 苏稚颓然地轻放下筷子,一双清郁的瞳仁望着她,只想问她到底怎么了,他做错了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冷落他? “这些菜看起来都不错啊,我尝尝。”栖梧很不自觉地打破沉默,更自顾夹起一块肉脯丢嘴里咀嚼起来,“嗯!色香味俱全,口感甜而不腻,公主不吃可惜了。” 他用美好的吃相引诱幽梦,幽梦却轻轻摇头不感兴趣。 苏稚颇为不满地加重了眼色,几乎是瞪着凤栖梧,这是他专程做给公主吃的,怎能容得别的男人染指? “真不腻,很好吃的,来,尝尝看。”栖梧才不管他是什么眼神,一边自己吃得开心,一边夹起一块递到幽梦唇边,宠溺地哄着她,“别辜负人家苏乐师的一片心意嘛,乖,就吃一口。” 幽梦迟疑一瞬,用余光扫到了苏稚的表情,忽觉为难,推脱不掉只好吃下了。 栖梧欣赏着她嘴巴微动的美态:“是不是很好吃?” 她食不知味地点点头,匆匆与苏稚对视又转移,不痛不痒地说道:“这宴席上的菜肴自然有御厨备办,你多操这份心又是何必……” 苏稚眼中掠过一丝茫然,他无措凝立住,凤栖梧调笑道:“乐师别不高兴,公主是关心你,怕你累着。” 苏稚冷冷睇过去,见栖梧有意慵懒地斜下身子,将幽梦揽住:“好了,这里有本君陪着公主,你也回去坐吧,好好用膳,别再搞不清自己的位置了。” 他轻嘲的暗示有些刺耳,苏稚听懂了,幽梦低着头也没有作声,苏稚行了礼便退下了。 落寞走回席位时路过离忧身边,离忧伸手轻叩住他肩头安慰:“阿稚,可能公主只是饱了,暂时吃不下别的,你别往心里去。” 苏稚并没有看他,只是面无表情将离忧地手拿开了,然后清寂怅然地落座,看得离忧也心神不畅了。 苏稚自斟自饮,耳边犹听见凤栖梧甜言蜜语哄幽梦的声音:“我难得来次你府上,你别不高兴嘛。” 幽梦回应淡漠:“我没有不高兴啊。” 栖梧将她两手合抱在掌心,俯下脸,亲密抵住她额头:“公主啊,你的眼睛已经写满了不高兴,你要我读你的心事么?” 幽梦怕被看穿,便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他:“谁让你刚才暗讽我是赵飞燕了?我要罚你!” 他粲笑:“好,怎么罚?” 幽梦想了想:“我也出对子给你对,对不上就自罚三杯!” 栖梧爽朗而笑,拍着她的脸蛋说:“好好好,只要你高兴,想怎么都行!” “就用李白那首《宫中行乐词》的头两句来对你。”幽梦来了几分兴致,“「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你爱不爱?」” 栖梧拧着眉头玩味起来。 “对不上么?”幽梦冷傲瞥了瞥案上的酒杯,“你懂的。” 却见他唇角魅惑勾起,有意拉长声:“你……真的要我对?” 幽梦不喜他卖关子,催促道:“快对快对!对不上就罚酒!” “那你听好了。”他微仰首,音色清亮,“「洞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你怕不怕?」” 他斜来笑眸,幽梦喃喃细品,却不得要领:“这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栖梧却只是重复她的问题,闲适地端起酒杯喝一口,愈发笑得内涵。 底下的一众面首也渐次领悟透了,于是偷笑的偷笑,喝酒的喝酒,装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幽梦看着他们的反应,更觉古怪,拽着栖梧追问:“你别糊弄我,快仔细解我听听!” 栖梧邪笑瞥眼台下:“你看他们都听懂了,公主你却不懂?” 幽梦寻思这不应该,底下那些男人都来自市井,其中有些人家境不好,读的书未必有她多,要说是她才疏学浅,孤陋寡闻,她可就不服了。 栖梧看她的神情越发耐人寻味,她越急,他就越喜欢。 “你不说,我就问别人去。”幽梦耐心到头,甩开栖梧侧首唤道,“离忧,你可听懂栖梧对的那句了?” 离忧霎时像坐在钉板上,承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面红耳赤得不敢迎视她,纠结道:“公主……这个……” 栖梧得意地一勾唇角:“他不好意思说,还是我来告诉你吧公主。” 【四】清风意22┇你在威胁我?(2更) 说着就将幽梦拉进怀里,贴在她耳畔小声道:“这一句的情境,说的是男女行房、阴阳互补之事,你且细想想,那是什么‘洞’?又是什么‘壶’?剩下的,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你……”幽梦领悟后脸唰地就红透了。 台下见她懂了,更是如释重负地,一下全乐开了。 幽梦咬牙切齿地嗔骂凤栖梧:“你怎对得出如此下流的淫言浪语来!简直俗不可耐……” 栖梧却悠闲自在地笑着:“非也,这叫雅俗共赏。” 幽梦冷面甩开他,作势要与他这不正经的划清界限。 栖梧为了不尴尬,便提议座下的美男讲笑话听,谁能博得公主一笑,他重重有赏。那些好表现的人自然跃跃欲试,可几个笑话讲过,身边的人是逗笑了,幽梦却还是显得意兴阑珊,纵然是笑,也只是敷衍浅笑。 无奈还得栖梧亲自出马,他先不说这是笑话,只说是个谜,便勾住幽梦的好奇心来听。 他道:“有三位友人结伴同行,途中遇一人身穿破裤,三人起兴调侃。一人说:这人好像猎户张豝。另一人说:不然,还似渔翁撒网。又一人说:你们说的都不对,依我看来,那人像一座多年的破庙!” 幽梦摇着扇,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为何像破庙?” 栖梧半眯起他迷人的桃花眼:“你猜猜。” 幽梦云里雾里,摇了摇头。 台下已陆续有人偷笑,栖梧故作失望地白她一眼:“公主还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幽梦更是迷茫。 栖梧笑道:“我问你,庙里最多的是什么?” 她说:“当然是和尚。” “那……”栖梧那笑越来越邪恶,“和尚便是‘秃子’,人身上也有俩‘秃子’你知道不知道?” 这把幽梦给问懵了,心下却隐隐有了预感,料想那不是好话,可这时再说不想问也来不及了,那妖孽已然堵不住他的嘴。 “后面的‘秃子’男女都有,只是前面的‘秃子’嘛……”栖梧说着,邪意盎然地瞟向台下,然后坏笑着挑她下巴,“我和他们都有,你没有。” 下面人笑得都快断气了,幽梦石化得无言以对,栖梧却还在那没脸没皮地坏笑:“那人穿着破裤,前也看见‘和尚’,后也看见‘和尚’,不是破庙是什么?” “流氓!”幽梦羞恼得连挥团扇拍打他,边打边骂,“哪听来的这么多浑话!下流极了!” 栖梧淡定拂开扇,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嘴脸:“这还不是寓教于乐,好让公主多长点见识?” 幽梦气得再也不想理他,经他这样一闹,她整个人都觉得燥热起来,不住地摇扇给自己降火,栖梧在一旁乐得直笑,她那羞臊的神态,真是可爱得叫他欲罢不能。 在众人癫狂放浪的笑声中,离忧这样的读书人已是坐不住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而他身边不远处的苏稚,静默如石,闭着双目,似要隔绝一切纷扰。 他一手握着杯,一手暗藏在案几下,看似自然垂放膝间,却不为人知地握成拳头,紧逼到了极限。 ◇◆◇◆◇◆◇◆◇◆ 饭后,一行人绕着千波湖畔赏景,面首们三三两两地散去,有喝多了回去休息的,也有沿湖垂钓消遣的。 幽梦和栖梧坐在湖心亭中喝茶,望着那些自娱自乐的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这时栖梧远见湖岸一棵垂柳旁,站着孤身一人的离忧,眼神里不禁透出几许锋芒,他起身简单与幽梦说了声:“我出去走走。” 幽梦允了,自己懒得动,独自品着上好的青针茶。 栖梧前脚刚走,余光便见亭口走进来一个人,幽梦下意识回眸,眼帘旋即映入一袭清水浅绿的衣衫…… ◇◆◇◆◇◆◇◆◇◆ 离忧看到凤栖梧正笑意叵测地走向自己,心里一虚,顿时就想装作没看到,转身要离开时,栖梧却不紧不慢地抛出一句:“本君只是想找人聊天,大才子不赏脸么?” 离忧无奈只能留步,眼看栖梧阴邪的笑容逼近:“你帮祁爷做事,他没少给你好处吧?” 离忧勉强挤出一丝笑:“离忧不懂君上在说什么。” 栖梧眯着双眸,探首与他面面相觑:“你在我面前说谎,有必要么?咱们都已经在祁府见过了。” “那晚啊……”离忧装着糊涂,“恕离忧眼拙,没能认出君上。” “祁爷安排你入公主府,恐怕不是做眼线这么简单吧?”见他并不如外表这么老实,栖梧便索性和他开门见山,“他有没有让你找什么东西?” 离忧沉色道:“君上如果想知道的话,直接去问祁爷便是。” 栖梧站直,笑意变得更加瘆人:“哼,嘴巴倒是挺紧的,你不怕我向公主挑明你的底细?” 离忧像是云淡风轻地苦笑:“离忧就是个一穷二白的书生,不像君上财大气粗,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我想公主也未必知道,君上也是祁爷座下的幕僚之一吧?” 栖梧似笑非笑地拧起眉眼,阴恻恻地审视他:“你在威胁我?” “不敢,只是看在祁爷的份上,我想君上不会为难自己人。”离忧镇定自若说完就转了身,擅自结束了话题,然而—— “杜鹃是你什么人?” 还没走两步,离忧就猛然怔住了。 他咬住嘴唇缓了会神,终于恢复平静地回过身,微笑正视栖梧:“我不认识君上说的这个人。” “不认识最好。”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栖梧便没有再深究下去,而是意味深长地笑道,“算是本君善意的提醒,你可以自命清高,但千万别不自量力。” 离忧僵在那,只觉凤栖梧那只手似鬼魅攀上自己的肩头,在那里停留着,以诡异的节奏轻拍着,配合他说话时阴冷的口吻。 “好好完成祁爷交代的任务,做你该做的事。”他就站在离忧身侧很近的位置,收起了笑意,斜眸睨向他,“如果你对这里,对公主,还动了其他私心杂念,我和祁爷都不会放过你。” 【四】清风意23┇夜访“小情人”(3更) 面对眼前的苏稚,幽梦努力保持自然:“栖梧为人是比较狂妄自负些,他今天说的话有些过分,你听过就算了,别放在心上。” 苏稚衔住了她的目光,眼神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夹杂失落。 “你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幽梦心有不忍,“是在怨我么?” 他安静伫立着,不置可否。 “怨我辜负你的好意,对你视而不见?” 虽是相顾无言,可她这么细腻的心思,怎会没有感觉? “我不好好看你,是因为我看不懂你。”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带着一丝不甘,“我真的看不懂你啊……” 他长睫无力地颤了一颤,诉说着和她一样的迷茫。 “什么四季如意菓,什么兰香乳雁,什么砂糖冰雪冷元子、百宝山鸡脯、白莲鱼羹……”幽梦悉数他为自己做过的,不禁苦笑,“每次喂我吃鱼前都先把刺挑得干干净净……你这么费尽心思地讨我欢心是为了什么?” 若是为了报乐坊之恩,你大可不必如此。 他微蹙的眉眼,凝成一片忧郁的深海,幽梦心口隐隐作痛,她避开了,扶了扶额站起来:“我好像话说得太多了,你就当我喝醉了,睡一觉就好。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不用管我。” 刚与他擦身,他迅疾出手,将她始料未及地牵绊住。 掌心力道一拉,彼此又变成了面面相对。 ◇◆◇◆◇◆◇◆◇◆ 栖梧敏锐的视线飘过,捕获湖心亭里执手对视的二人,不由沉思:“那个人……你跟他熟么?” 离忧看到了,冷声回答:“我们是朋友。” 栖梧道:“你要多盯着他一些,做好防范。” 离忧淡然:“我只听祁爷的吩咐做事。” 栖梧回头狐疑地打量他:“你这是哪里来的骄傲?公主很喜欢你是么?” 离忧缄口不言。 “不错,我的确看出来,公主很看重你的才华,但你也不要高兴太早。”栖梧扬眉望向亭中,“你身边还有个很大的威胁呢。” “你是说阿稚么?” “我看人不会错的,虽然我还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但他一定不简单。” 离忧微弱牵动嘴角:“不,阿稚根本没有争宠之心。” “是么?”栖梧轻嘲,“他能亲手奉上那么多美味佳肴去讨好公主,你就别自欺欺人了。” 离忧按捺波动的心绪说:“是公主选他去侍膳的,他才会做这些。” “我跟你说个道理吧,你别不信。”栖梧转身,在离忧莫名的注视下直言不讳,“当男人想要俘获一个女人的时候,最好的办法,要么抓住她的胃,要么征服她的身。” 离忧震惊了,仿佛不能接受。 栖梧冷笑:“现在你还觉得,他没有争宠之心么?” ◇◆◇◆◇◆◇◆◇◆ 湖心亭中,幽梦垂眸望着苏稚牵住自己的手,再一想他写在花灯里的那些话,顿觉讽刺。 “我已经明白你的来意。”她冷淡说,“你以后不用再挖空心思地对我了。” 苏稚被她这话弄得一头雾水,幽梦却已趁他疑惑时掰开了他的手,态度决然走开了。 ◇◆◇◆◇◆◇◆◇◆ 深夜,风华楼已陷入静谧,一个黑影从高处飞下,落在了高阁的露台上。 他在公主寝室门外站了许久,最终把门缓缓推开了。 他不发出一点声响地走进去,室内只点着一盏微弱的立地纱灯,将房间照出犹如月光的轻柔意境。 公主的宽大卧榻四周垂着纱幔,朦胧透出睡在榻上的人影,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似乎睡得很沉。 他缓步到了床沿,撩开纱坐上去,然后像她那样侧躺下,贴着她的后背,顺势将手绕着腰身探过去,她被卷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幽梦有了知觉,骤然惊醒,正翻身要看,那个人影也瞬移到她上方,她刚想尖叫,就被一只手掌捂住了嘴…… 【四】清风意27┇能睡上小公主的床,是男人梦寐以求的愿望吧?(1更) 他忽而将视线垂落,手掌游走在她丝滑的床褥上,笑得愈发迷醉。“公主这张香榻……可曾被男人睡过?”他抬头,探身逼近她惊愕的眼瞳,“不准说谎,我看得出来。” 她怯怯望他说:“从没有。”除了今夜你这不速之客。 “好极了。”他顺手一拍床褥,慵懒惬意地侧躺下来,靠在了她的旁边,“那今晚我不走了,留下享用它。” 幽梦如惊雷炸起,转身瞪他:“你要在这睡?!” 他理所当然地笑着:“能睡上小公主的床,这是男人梦寐以求的愿望吧?” “不行!” 他迅雷不及掩耳地伸手,强行将她拉倒在怀里,冷声逼问:“你再说一遍,行还是不行?” 她怒斥:“不行就是不行!” “那就这样,我现在出去杀你府中的人?”他手指邪魅捏住她的下巴,挑高了问她,“你每说一句不行,我就杀一个,杀到你说行为止,怎么样?” “……”幽梦语塞,满心恐惧看着那丧心病狂的男人。 “那么从谁开始呢?”他假意思索,“是那个与你同住一楼的伴读女官?还是你那几个近身的婢女?或者……是你养在檀奴苑里的那些美男?” 捕捉到她眼里的恐慌在愈渐加剧,他忽然歪头一笑,如同想出绝妙的好点子:“就你说的那个乐师如何?” “不要!你别杀他……”幽梦慌乱扯住他的衣襟矢口阻止,顿然意识到这是他的试探,这么护着苏稚反而会将夜渊激怒,于是连忙改口,“我不准你动他们任何人!” 他冷魅笑着,似乎对她的反应很满意:“那么公主你同意了?” 幽梦纠结地咬住嘴唇,迟迟不肯点头,攥他衣服的手无力松开了。 他犹如拿到了她的特许,转过身轻松一跃下了床,掀帘走到床内侧的空地上,就那么背向她站着。 幽梦不安转过脸,视线透过朦胧的纱幔,看到那男人不紧不慢解开自己的腰带,当着自己面前,那动作正在拉开衣襟——幽梦惊恐之极,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她叫唤不出,只见他将衣裳完美褪落了下来,露出男人挺拔健硕而又性感的后背…… 那白玉似的人儿站在那,男人极致完美的体型,诱人的轮廓和曲线隔着纱,若隐若现,极大刺激了她的双眼,她的瞳孔在悄然放大,顿时有种近乎窒息的感觉。 ◇◆◇◆◇◆◇◆◇◆ 离忧因为凤栖梧的到来也是一夜失眠,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已经起了蝉鸣,更让他心烦不已,无奈他只能披衣起身,打算去对屋找苏稚聊天。 他秉烛穿过走廊,来到苏稚房外,敲了两声门,不见动静,便小声呼唤:“阿稚……阿稚……” 半晌无人回应,他首先想到的并不是苏稚出去了,而是担心他在里面出事,于是在几番思虑后推门而入。 “阿稚?” 他又喊了一声,用烛光照向里屋,才发觉床上是没有人的。 奇怪……自己整晚没睡,并未听见苏稚有开门出屋的响动,他不声不响地去哪了? 离忧暗自琢磨着,下意识将目光落在苏稚床头的那堆衣物上,他信手拾起来看,外衣里包裹着一件素白的里衣,也没觉得哪里特别,就准备放下了,可就是那不经意的一瞥,竟让他看到那件里衣的左襟处系带下方,赫然醒目地沾着一块血渍! 离忧拿着里衣呆住了,鬼使神差想到凤栖梧说的那话:“当男人想要俘获一个女人的时候,最好的办法,要么抓住她的胃,要么征服她的身。” 他不敢去想,苏稚从内到外换了衣裳会否是去…… “他一定不简单。”凤栖梧这样评价苏稚,“现在你还觉得,他没有争宠之心么?” 离忧瞠目立住,执衣的手不禁颤抖起来。 【四】清风意29┇怕是要被“捉奸在床”?(1更) 幽梦被她叫得心儿咯噔一下,顷刻呆若木鸡。料想必是方才那坏脾气的男人一脚踢翻木箱,害它落地发出沉重的巨响,惊动了偏屋里熟睡的婢女们,谷雨不放心,这才过来探明状况。 幽梦边在心底暗骂夜渊那厮闯祸精,边用眼神试探地往上飘了过去,可男人冷冷盯着她,双臂锁着她,完全没有要放开和逃遁躲藏的意思。 外头谷雨的拍门和喊声越来越急促,眼看着就要进来,幽梦心都要跳出胸口,慌忙应答:“我……我没事的谷雨……” 说完才发觉自己声音颤抖得厉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门外谷雨随意披着一件外衣,终于听见里头传出人声,不禁松了口气,可听主子声音别扭,细弱得犹如哭腔,不免牵肠挂肚:“公主,方才奴婢听一重响,像是你屋里来的,生怕是主子做梦不当心,从床上滚落了?” 她猜测的画面太生动有趣,以致夜渊忍不住轻声一笑,身下幽梦窘迫推了推他,示意他别出声,表情宛如在责备一个调皮的孩子。 他这才有意识地从她身上翻去床内侧,却仍旧贴紧她后背,以胁迫之势环住她肩膀,“该怎么应付,公主你看着办。”他沉着声与她冰冷耳语,不胜邪魅,“若是让那丫头进来看到不该看的,可别怪我杀人灭口了。” 幽梦心如乱麻,为了不拖累无辜的谷雨,她是断不能有向她呼救求援的念头了。 谷雨见她又是半天无回应,更觉奇怪:“公主?” 幽梦定了定神说:“没有,是我刚口渴下床喝水呢,不小心踢翻了凳子,不碍事……” 这话一听便是要打发谷雨走了,夜渊在背后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愈发腻紧了她的颈子,并奖赏性地在她脸颊印下一吻。 幽梦怕弄出动静,遂不敢与他反抗,只能暂且由着他放肆亲昵,暗在心底叫苦不迭。 谷雨听后总算安心,温婉一笑:“公主没事就好,那奴婢就先退下了,不打扰主子休息。” “嗯。”幽梦望着房门外的人影离开,当真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好在谷雨没怀疑,不然要是进来,看见她床上睡着这么白花花、香艳艳的陌生男人,还腻歪地搂紧了她,这让她怎么给谷雨解释这赤身裸体的男人是谁?就算夜渊不杀她,她估计都能被这场面吓傻。 经刚才那么一吓,她额头上的汗都要出来了,可转念一想觉得不对,自己这般心虚是为何?她活脱脱像个与人偷情的女子,生怕被人捉奸在床一样…… 想到这她就一股子委屈,愤懑转头嗔怪夜渊:“瞧你干的好事!” “这好好的气氛差点被人破坏,关键时候公主倒是不笨。”他已等不及想往她身上钻,“好在碍事的人走了,我们也可继续。”说着就俯身要吻她。 谷雨这头已经走到拐角,忽想起公主屋里的茶具在白天未曾换洗,茶壶里的水是早上盛的,必是所剩不多,眼下这天干物燥的,公主夜里容易口渴,觉得还是添些为好,便又折返而去。 “继续……继续什么继续……”幽梦死命推搡着身上的男人,不准他碰自己,“真把我逼急了,我一定会喊人的!” “喊。”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我不怕你喊,你喊谁进来我杀谁,今晚我便要和公主共赴巫山,任谁也别想破坏你我欢好!” “你!……” 幽梦从也不是,不从也不是,急得都要哭了,可就在这时谷雨已经回到门口,敲了声唤道:“公主,奴婢进屋为您添些茶水。” 床榻上纠缠在一块的男女同时转头,紧张看向房门。 “不要……”幽梦惊恐之中还来不及阻止,门已经被推开了。 【四】清风意33┇你想造反啊?(1更) 幽梦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他一双幽瞳也正冷静俯视着她,又问了一遍:“整个天下,够不够?” 幽梦怀疑地眯起眼凑向他:“以天下娶我……你是想造反啊?” 他的脸上云淡风轻:“若是献上一座江山,这么贵重的聘礼,我想没人比我更能娶得起你。” 幽梦冷下口吻:“你知道么?就凭你刚才说的一番话,我完全可以禀告父皇,让他将你这乱党五马分尸!” “不过在那之前,公主你已经被我先奸后杀了。” “……”幽梦一口气噎住,想这人怎能如此面不改色,不痛不痒说出这种话来! “同样是死,死前能快活一场何乐而不为?”他冷笑垂眸,随性抓住她的手揉捏着,“况且我和公主死后到了阴间,还能再做一对恩爱鬼夫妻,我们继续快活。” 幽梦抽了抽嘴角:“哼,想得倒是挺美的。” 他斜眸:“想试试么?” 幽梦黑面把手挣脱:“好了玩笑到此为止。” “我是认真的。”他说,唇边没了笑意。 “认真?”幽梦倨傲仰首,“这天下是大幽的天下,是我姬氏皇族的天下,我怎么可能让你篡夺它!” “是姬氏的天下,却不是你的天下。”他清冷一嘲,“有什么意思?” 幽梦怔了怔,半开玩笑的口吻试探他:“你是让我做女皇帝么?” 他勾唇反问:“难道你不想?” 幽梦觉得这是陷阱,她不能对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暴露自己对于政治的野心,于是敷衍道:“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 “而是做不做到的问题。”他俨然看穿了她的心思,定定望着她,“你信不信,我可以帮你实现。” 幽梦蹙眉陷入凝思,猛然意识到自己正和一个男人彼此脱光着靠在一起,不聊风花雪月,却聊着这么严肃的国家大事,是不是太过嘲讽了? “我们把话扯远了。”她有意回避,枕在他肩头,消遣地把玩他散落的头发,口气闷闷的,“之前你问我为什么不愿意,其实除了你负不负责以外,还有个很重要的东西,我觉得你给不了我。” 他淡问:“什么东西?” “安全感。” 他缄口了有一阵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她抬起头,郑重其事地望他:“安全感,你知道安全感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么重要么?” 他看着她长发垂落,遮住肩下一些重要的地方,蜷在他怀中的模样很是惹人怜爱,他忍不住去轻抚她侧脸:“救你几回了,你还感觉不到?我一直都在保护你的安全。” “不只是这样。”她坚定说,“我要的安全感,还是能随时地随陪伴在我身边。” 他手掌凝滞住,思考着她的话,眉间忽见迟疑。 她目光恳切:“你身份神秘,我掌握不了你的行踪,只等着你想见我的时候自己出现,而如果我有很重要地事想见你,那我根本没有办法联络你……” 他醒过神,轻道:“这个容易。” 语毕朝着内侧打开的轩窗吹了一声奇怪的口哨,很快便听见轻盈的“噗”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窗台上,幽梦抬眸望去,顿感惊喜:“哎?怎么有只猫?” 瞳孔里幽幽的绿光在窗台闪烁着,那是一只纯黑的猫,身上毛黑得发亮,若不是窗外有淡淡的月光,它融在黑暗里根本看不清是个什么玩意儿。 “看到它脖子上那串铃铛了吗?”夜渊冲猫简单做了个手势,就将它招来了床头,他抱住黑猫熟练取下铃铛,拧开给她看,“以后你有急事想联络我,就把小纸条塞进去,然后给它挂上,它就能明白,跑去找到我,我会在最快的时间赶来见你。” “那如果没有急事呢?” 幽梦指尖把玩着两半铃铛,低着头,故意说得轻柔暧昧,好像不想被人听到,不过,只是“好像”。 他自然还是听到了,也听出了其中意味,因而含着一丝浅浅的坏笑,抬起双眸,一眼望见她脸上的红晕。 他顺势放了手里的猫,侧身向她靠过来,拥着她,在她耳边邪魅入骨地吹气:“刚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她抿着唇,羞色可人,只敢很小声地问:“我说,如果我没有急事,我也能用这法子找到你么……” 【四】清风意38┇这红斑…好像人的嘴唇啊?(2更毕) 清晨,窗外一片云蒸霞蔚,晴暖日光照进来,漫漫爬上床榻,幽梦指尖微动,渐渐被温暖唤醒了意识。 “喵呜……” 迷糊中听见一声猫叫,幽梦眯着惺忪睡眼望过去,一只黑猫俏丽的身影沐浴在晨曦中,一下将她彻底清醒了过来。 “小豹子?”她喃喃着半撑起身子,掌心猝然握住一方丝帕,她错愕看着它,一时百感交集。 如果昨晚渊没有发现这张帕子,或许他们可以相安无事地度过长夜。 她这样想着,攥紧帕子彻底坐起来,发觉薄被下的自己一丝不挂,便又扶着额头,心烦意乱地去找寝衣,不过意外的是,它们都在床尾井然安放着。 她不多想,拿起来穿上,可翻遍了床头床尾,枕边被褥,就是找不见她那件心衣了! 黑猫坐在那,一脸淡定地看她下了榻,焦躁地走来走去,在地上找了一圈,愈发坚定了心里的猜想。 该死的……一定是被那家伙偷走了,这么变态的事他肯定做得出来! 当然她并不知道,她身后看她的那只猫,其实还成了他的帮凶。如果她知道,当下她一定会二话不说,直接拎着那猫从窗口丢出去,要多远丢多远。 她只能先去衣橱里拿件干净的心衣将就穿上,匆匆穿好寝衣,然后蹲在地上,打开木箱后发现,物品都已经被人捡拾起来,放回箱子里了,不用她再收拾。 握着他的流云墨玉簪,无意识地用簪尖戳手指寻思,她心里不免有些微妙触动,种种细节可以证明,那男人虽然脾气差,阴晴不定的,但倒算是一个细致入微,颇有条理的人。 意识到正对他产生好感,她顿时逼自己醒过来,将簪子放回去,闷闷阖上盖子。 她回眸望着床头那只黑猫,它也正冷静而幽艳地看她,彼此用目光无声地对话。 “以后它归你养,你要好好照顾它。养熟了,它能帮你大忙。”回想那男人说过,“如果你和别的男人亲热,甚至让别的男人睡上这张床,不小心被它看到的话……小豹子,一定会把他咬得体无完肤。” 她感到背后一阵恶寒,黑猫悠闲晃动着尾巴,深邃的瞳孔凝视她,从她昨晚见到它开始,就一直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欠扁样。 她忍不住嗔它一句:“你真是越看越像他。” ◇◆◇◆◇◆◇◆◇◆ 空旷的瑶琳池中,苏稚走出雾气缭绕的温泉,卸除身上的浴巾,正要换上干净的浴衣,这时身后传出一声:“你受伤了?” 他微怔而回头,对视住离忧清淡的眸子,旋即意识到他刚看过自己的侧腰,那里贴着膏药。 苏稚轻笑摇头,表示小事而已,并无大碍,淡然披上浴衣。 “昨夜蝉鸣聒噪,扰人清梦,我好不容易才睡着。”离忧像是漫不经心地与他闲聊,“你睡得怎么样?” 苏稚点了下头,显得云淡风轻。 离忧不再说什么,转过身望远处,嘴角笑意渐渐消逝。 你昨晚睡得安稳么? 可为什么,我开着窗,对着你屋门守至天明,都没有见你回来? ◇◆◇◆◇◆◇◆◇◆ 寒露和冬至进屋伺候幽梦梳洗,她坐在镜前,赫然看见镜中脖颈那一块醒目的红斑,顿时眉眼一蹙,焦虑地抚摩上去,不禁又想起昨晚的情景—— 她被抱住一阵啃咬,仿佛欠了他八辈子债没还似地,她无奈只能学着他之前对她的样子,去舔舐他的耳朵,给他吹热气,本以为这样就能让他软和一些,可加剧兴奋后的他更加蛮横。 幽梦疼得直哆嗦,在他耳边柔弱抗议:“你为什么总一副如狼似虎、色欲狂魔的样子啊……” “我只对你如此。”说着他就埋首又要吮他颈侧。 “别别别……”幽梦抗拒躲避着,“你上次……咬在我脖子上的红印,我一连挨了好几天才消下去……” “永远消不掉才好。”他掰过她的头继续咬。 “可是多难看啊……”幽梦难受得都要哭了,“重点是解释起来很麻烦啊……” “你完全可以说是毒虫咬的。” 他冷淡一句让幽梦呆住了,这不就是她上回的说法么?是巧合吗?她心虚地斜眼瞄着脸旁的男人:“这不好吧……” “那就随他们猜去。”他勾起阴邪的嘴角,“我就是要把欢痕留在最显眼的地方,让他们都看到,就知道有人已经占有了你。” 她嗔怨:“怎么这样……” 完全不考虑别人感受的吗? 幽梦甚觉棘手地哪妆粉敷上,可是杯水车薪收效甚微,那红斑怎么敷都遮盖不住,最后她只能惆怅地把粉盒一丢,愁眉不展。 寒露为她梳头时眼尖看到了,甚至还特地留心多看了两眼才问:“公主啊,你脖子上怎么又长这种红斑了?” “呃……”幽梦窘促捂着脖子装糊涂,“我不知道啊,睡醒了就有了……” 寒露想不通:“上回你说是在树林里被毒虫咬了,可这屋里、床铺,奴婢们都有仔仔细细地打理,不可能有蛇虫鼠蚁的呀……” 在那拧帕子的立夏听到她们说话,也好奇地凑上来:“什么红斑呀我看看?” “就这儿。”寒露指着幽梦颈上说,“公主前阵子刚长过,褪了好些天才不见,这会又长了。” “难道是起疹子了?”立夏用指尖感觉那里是否有小疙瘩之类,“痒不痒?” 幽梦不耐道:“不疼也不痒,你们别操心了,我想应该没什么大碍,还是和上回一样,过几天就好了。” 寒露不太放心,劝道:“若是总这么无端由地起红斑,为了公主的身体着想,还是得叫御医来瞧瞧了。” “我怎么觉得……”立夏探头更凑近了些去看,越看越匪夷所思,“这红斑的形状……那么像人的嘴唇啊?” “胡说!”幽梦心口一颤,怒气涌了上来,红着脸嗔她,“好个不正经的丫头,你家嘴唇长这样的?” 立夏被训后瘪瘪嘴,寒露忍俊不禁地在她手背上抽了一下,两人就都乖乖闭上嘴干活,不敢再提这事了。 【四】清风意39┇这个人,对你很重要吗?(1更) 天野飘渺似笼云纱,朝晖沐处万物空明,幽梦喜欢在这样的好天气登高望远。 伫立千帆楼上,沿着千波湖一路看过去,可以看到远处的洛川。 幽梦望着薄雾中的孤帆远影,兰莹在身后的琴台优雅弄弦,只依稀听出是《诗经》里的曲子,具体是哪一支,她神游在外,无心分辨。 她沉浸在昨夜至今早的回忆里,有些事让她纠结着。她不知道渊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怪自己睡得太沉吧。但她好像做了一个很荒诞的梦,梦里她感到有人在吻自己,现在想来肯定是渊吧,可当时她很吃力地想睁开疲惫的双眼,从微弱的眼缝里望出去,看到的一张脸很模糊,但是那感觉越来越熟悉,熟悉到仿佛是她每天都能看见的那么一个人,甚至有意识驱使她认定,那个人很像苏稚……苏稚?这太不可思议了。 当时她困极,倦怠的大脑做不出任何思考,后来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就觉得梦里那个男人伏在眼前和自己说话,他说……“别爱上苏稚”。 “苏稚”吻了她,又叫她不要爱上“苏稚”……这是自相矛盾的,根本说不通。 醒来后,她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她只能说服自己是在做梦,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才会借着渊身体带给她的触感,把那想成是苏稚的脸。 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吧? 这样一想,她又不禁苦笑,笑那苏稚竟已如此神通广大,可以潜入她的梦境了,即便是从前在很倾心梅自寒的时候,她也很少梦到梅自寒,可苏稚呢?与她交集没有那么多,彼此也是若即若离的,他却已好几次被她梦见了,这说明什么? 她自嘲地抬起头,欲借晨风吹散万缕愁绪:幽梦啊幽梦,想想梅自寒的前车之鉴,你可别又自作多情了。 浮云深处掠过一行飞鸟,此刻她听清兰莹的琴声,是一曲《郑风》。 世人时有贬低《郑风》教人放纵***,但幽梦却很喜欢《郑风》里那种热切大胆、自由烂漫的情致。其中她最喜欢的两首,除了《山有扶苏》,剩下就是兰莹抚的这首—— 《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她和着兰莹的琴曲,悠悠轻吟,“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多美好的感情啊…… 她想。黯然神伤。 念及此诗,她便浮想杏花烟雨里的苏稚,那长衣翩翩,飘逸若仙的美态。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真挚的爱意,总不如诗里唱得好。她清浅叹息,举目望不尽湖水两岸愁红惨绿,皆随着晨雾涣散,淡成天际最后一抹云彩。 有人走来身后:“公主。” 她回神,并缓缓转过身,与眼前一袭清逸的离忧四目相对:“你怎么来了?” 他温润笑道:“刚去北府看望几位先生,听说公主没去,就来这看看你。” 她垂眸,语气搪塞:“我是打算一会再去的。” 离忧走近她,与她同站在扶栏边:“公主,您面露倦色,可是昨夜没有睡好?” 她转面迎风,淡淡道:“不,昨晚我睡得很好。” 离忧缄默,一丝讽刺油然而生,她这句,怎么和今早瑶琳池某人的回应如出一辙呢? 他眉眼里浮现忧虑:“可方才……我见公主神思抑郁,公主有心事?” 她望着湖面,恍若失神地问他:“离忧,你说人的心思,怎么就那么深啊……” 他微怔:“公主您指的是?” 她目光愈渐空洞,启唇轻如风声:“有人心若山海,深不可测,我真是看不懂他……” 他隐忍酸楚,倾目望她侧颜:“这个人……对你很重要吗?” “我现在很矛盾,不知该不该放下。”她似是而非地说着,“趁一切还没有生根发芽的时候,放下他……” 忽有风来,吹开她肩畔的长发,离忧正专注看她,不敌那脖颈一抹刺眼的红印,猝不及防落入眼中。 他敏感的眸子瞬时瞠了瞠,藉由她刚说的话,还有她说话时落寞的神情,他莫名觉得关乎苏稚。 苏稚昨晚一夜未回棠棣轩,而今早公主的脖子上就多了这块红斑?他真的……无法不将这两件事联想到一起去。 【四】清风意40┇生日和喜欢的人一起过,才会快乐(2更毕) 离忧竭力压制住哽咽的情绪:“公主……见过阿稚么?” “嗯?”幽梦耳根一凛,顿时疑惑地看他,“什么?” 离忧淡淡怅然道:“你昨晚,是不是见过阿稚?” 幽梦心里避讳谈及苏稚,便流露出些许不耐:“没有。我从昨天散了宴席就没再见过他了。” 她的态度看在离忧眼里,就成了一种说谎,让他心酸不已。 幽梦觉得他有点奇怪:“你怎么问起这个?” 他害怕被她看出端倪来,强颜道:“没什么……今早起来看阿稚闷闷不乐的,还以为他昨天惹公主不高兴,被公主罚了。” 幽梦骄矜昂首,故作冷漠:“我是那么无理取闹的人么?” 他摇了摇头,释放出笑意:“不聊那些烦恼事了,咱们想想开心的,毕竟公主生辰在即,应该保持愉悦的心情。” 幽梦认同地提起情绪:“嗯,你说得很对。” 他成功转移了话题,又问:“公主生日打算怎么过?” “说实话,我还没认真想过这事儿呢。”她浅笑望他,“离忧你有什么想法么?” 他想了想说:“生日是一个人在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日子,应该和喜欢的人一起过,才会快乐和难忘。” 说时,他有意用余光向她试探过去,如果她能立马应上一句:“那我想和你一起过!”他心里该有多么高兴啊…… 可她好像并没有深究他的话,而是若有所思:“以往都是在宫里,和父皇母妃,还有那些皇族宗亲们一起过的。今年不同,我自立了门户,还是想在府里办一场寿宴,热闹热闹。” 他敛藏怅色,微笑相视:“那不如,把大家都召集在一块,群策群力,为公主办出一场最精彩的生日宴!” 幽梦总算来了些兴致,偏头对他表现出欣赏的笑容:“有道理。” 随后她便下旨,让下人明日在绮罗殿备置午膳,邀请兰莹、子迦和众面首一起聚会。 可就在当晚,夜深人静之时,有个黑影悄悄潜入了绮罗殿中,找到沐王府送来的那座「花好月圆」玉雕贺礼,打开随身携带的罐子,将里面一些不明的红色液体涂抹在了玉雕底座不显眼的位置,然后阖门出去,一夜风平浪静。 ◇◆◇◆◇◆◇◆◇◆◇ 次日午间,幽梦进宫请了安回府,便如约在绮罗殿的内堂设宴,邀请的所有人都来了,包括棠棣轩的苏稚、离忧二人。 席间她提起,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自己的二八芳辰,道理上讲是要进宫去和父皇母妃过的,但毕竟这是她住进公主府以来的头一个生日,也该多办点喜事镇镇家宅,所以到时公主府里的生日宴是免不了的。方才在宫里,这提议已经被父母恩准了。 她今日召他们前来,一是答谢他们那晚为自己放河灯的心意,二则让他们想想,六月十四那天的生日宴能玩点什么新意,让府里好好热闹热闹。 座中酒暖飘香,公子们也都兴致高涨,你一言我一语地是提了不少好点子,幽梦便酌情挑选,觉得不错的就让小崩子记下了。 再到后来,差不多酒足饭饱,幽梦也不想管着他们了,便由着众人自得其乐。她与兰莹同座,谷雨、寒露和凉儿也都在旁伺候着,一群姑娘家凑在一块有说有笑。 在兰莹拈袖掩唇嫣然一笑间,凉儿不经意瞥见她被扶桑花枝刮伤的手背。 “姑娘让我看看。”她一时好奇,便将兰莹手拉过来细瞧,“哟,这药还当真是神了,才弄伤的口子,擦了三四天的药居然就愈合了,就连结的疤也开始蜕皮了!” “这清荟露是南国进贡的灵药,皇上特地赏赐给公主的,可名贵了,据说是用上好的龙角荟萃取而成,对烧、割、烫和虫咬伤的伤口都管用。”谷雨热情洋溢,如数家珍地说给凉儿听,“最神奇的是它还能滋养皮肤,每日拿它涂抹伤口,疤痕会祛得一干二净,皮肤比原来还要白嫩!” 凉儿听得两眼发光,轻放开兰莹手,而后颇有意味冷哼了一声:“可惜那颍川公主就是没这个好福气,要是她也能用上这么好的清荟露,她那张被蜜蜂蛰伤的脸啊也早好了。” 幽梦呷一口淡酒,饶有兴趣地斜来笑眸:“怎么?宫里有那么多医术高明的太医给她治疗,她的伤还没好?” 【四】清风意41┇玉碎(1更) 细想那日,她捅下马蜂窝整幽柔,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吧?若不是凉儿提起,她自己都快忘了这事儿了。 凉儿言不由衷地唏嘘:“也怪她倒霉吧,她招惹的那些蜂子毒得很,太医还说她的体质对这种蜂毒有敏症,所以躺在宫里调养了大半月才见好。” 幽梦拈着酒杯,与兰莹清浅地交换一记眼神,那天兰莹都看到了,幽柔是怎么惹上那些马蜂的,她俩都心知肚明。 凉儿没留意她们,自顾说着:“这好是好了,但伤口在愈合时还伴有少许余毒,脸上瘙痒难忍,想她怕是忍不住去用手抓了,抓破了溃烂了不说,还硬生生给落下了满脸的疤痕,好好的一张脸都成麻子了!” 众人听得一愣,又忍俊不禁地笑出,幽梦也不想显得自己不厚道,敛藏起半分窃喜之色:“这么说,我四皇姐的脸已经毁了?” 凉儿撇撇嘴:“可不是呢,终日把自己锁在寝宫里,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打人骂人摔东西,死活都不敢出来见人……” 幽梦作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怡然自得问:“敏娘娘那儿怎么说?” “敏妃娘娘都愁怀了。”凉儿唏嘘道,“四公主原本在年底前也是要定亲的,如今模样坏了,亲事怕是也悬了。” “奴婢看她这是活该!”那天同在场的寒露终是按捺不住,偏巧当时幽柔还故意当着幽梦的面打了她一耳光,寒露对幽柔自然是怨愤非常,“谁让她当初和那骊山公主串通一气来害咱们公主,还说出那么多难听话来中伤公主,如今她破了相,看她以后还怎么嫁人,真是恶有恶报,大快人心!” 凉儿听着也觉在理,若有所思地对幽梦道:“那天在御花园里,好些宫女太监都看到那马蜂窝当头砸下来,好巧不巧地砸中了她,恐怕真是命里注定要有此报吧?” 幽梦邪魅勾唇:“你真的相信是天意么?” 凉儿脸上一僵,心里暗暗打鼓:“公主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幽梦从容自若地放下酒杯,洒脱不羁地笑道:“我自认不是什么博爱众生的大善人,气量还是有的,虽不至于睚眦必报,但那些不自量力、屡屡犯我的小人,我也绝对不会让她好过。” 话不必说得太白,凉儿已经吃透了,她勉强挤出笑容来:“公主说得有理,那些害人的人,终要自食恶果。” 正说着,楼下传来“啪——”的一声巨响,清脆脆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什么声音?”幽梦眉心敏感地一蹙。 “这声音……”谷雨竖着耳朵,仔细分辨着,“好像是从楼下正堂里传出来的?” 幽梦心觉不妙,赶紧带着众人下楼赶至正堂,那里空无一人,毕竟面首们用完膳,好些人都已陆续回去了。 幽梦放目扫视殿内,试图寻找声音的源头,当她瞄到那座摆放翡翠玉雕的高脚木几,那樽「花好月圆」竟已化作破碎的玉块散落在地,不复原本生动夺目的姿态。 幽梦与身边人纷纷瞠目,当场愣住。 【四】清风意42┇谁身上有伤口?(2更毕) 约莫用了一炷香时间,幽梦下令将之前在殿里的众人又重新召集过来。此刻绮罗殿堂内如布阴霾,杀气沉沉,与方才宴上的祥乐气氛形成鲜明反差。 幽梦端坐主位,手边放着那盘拾掇起的玉雕碎片,半垂冷眸而问责:“谁干的?” 一众面首皆在,汇聚于前,只是垂首肃立,缄口无声。 幽梦淡漠扫视众人,合起手中的拂菻香扇道:“及早招认了,或许本公主还能从轻发落,不要考验我的耐性。” 公子们私下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抬头。 疏桐细碎叨叨:“我听说打碎的这件玉雕是价值连城的翡翠,还是沐王府送的,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倒霉,真是手欠……” 溪吟心里本是有点端倪,但听疏桐这话就慌得不敢再细想:“天呐,那可赔不起啊……” 疏桐冷声嘲讽:“赔?拿什么赔?难道拿咱们的项上人头去赔啊?” 听着他们在那窃窃私语,苏稚和离忧虽沉静,内心却都忐忑着。 殿里鸦雀无声,眼看着幽梦的脸色越来越沉,兰莹用相对和善的口吻问道:“方才有哪些人在正堂待过的,你们彼此可曾留意?” 面首们自顾左右,溪吟不安瞥了瞥他身后一侧的两人,蹙着眉,心头不胜疑惑地泛起嘀咕:“我刚才好像看到离忧和阿稚从殿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 虽然只是极小声的自言自语,可还是被身旁的络真听见了,络真素来敦厚不爱惹事,遂急忙拉扯溪吟袖角,让他别多嘴。 这时小崩子眯上双眼唤道:“小九九?” “啊?”九九突然被喊,心咯噔一下,像个小懵瓜望过去。 小崩子拧着眉头问他:“平日里就属你最顽皮,是不是你在这殿里头到处乱跑,把玉雕给撞倒了呀?” “不不不!不是我啊……”九九连忙否认,“我刚跟子迦哥哥在外头草丛里捉蛐蛐儿呢,我没有打碎玉……公主姐姐你相信我……” 他可怜巴巴地朝幽梦看过来,幽梦没立即表态,而是顺势把目光递向了身旁的时子迦,他是客卿,因而没和面首们站一起。 子迦接住她那眼神,意会而肯定道:“是啊公主,这孩子没说谎,我俩刚的确都在外面,不知道殿内发生什么事。” 幽梦兀自点了点头,危坐。“我再问一遍,到底是谁打碎了这樽玉雕?”她面若冰霜,有意扬高了声调,“若依旧无人承认,那就别怪我,你们所有人都要受罚。” 子迦上前一步,指着她手边的木盘说:“公主啊,我能……看看这玉雕不?” 幽梦疑惑地看他一会,终是点头准了。 子迦将那些碎片一个个拿起来检查,忽然发现线索:“公主,您仔细看看这几块玉,是不是有点不一样?” 幽梦警觉接过,只见那几块原本碧绿的玉片上,竟然有些许暗红色的斑点。 “这仿佛像是凝固的血迹?”幽梦眉心蹙起,心下顿时有数,“这么说,打碎玉雕的人很可能被玉片给割伤了?” 苏稚瞧见她看玉的神色愈发不对,心中顿时生出一丝不祥之感。 幽梦抬起锐利的双眸,威势慑人冷视道:“这玉上沾了人血,既然你们都不肯承认,那么只好劳烦崩公公,带你们每个人进内室,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检查,看看谁身上有刚割开不久的伤口了。” 她这话一放出来,底下的人就各自有了不同的反应,有人松了口气,也有人依旧愁眉苦脸。 苏稚暗暗瞠目,情况对他极为不利。 离忧正要挺身而出,可身边之人却先他一步迈出了人群,令他错愕不及:“阿稚……” 在众目睽睽之下,苏稚就这般从容走至最前,正对公主跪下,幽梦不胜惊疑,简直难以置信:“是你?……” 【四】清风意43┇你走吧,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1更) 她想苏稚一向规矩本分,谨小慎微,这种冒失闯祸的事绝不可能会是他做出来的。 这时离忧步履匆匆而至,跪在苏稚身旁:“公主!玉雕不是阿稚打碎的!是我……” 话未说完,他的手臂被苏稚重重扼住,下意识垂眸,见苏稚正用深重的余光劝他别再说下去,伴随他清浅的摇头。 幽梦见他们这般反应,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眉目,但还是发下冰冷的口吻:“禾雀,真的是你做的?” 离忧辩解不得,只能眼看着苏稚抬头迎视公主,坚定地点了头。 “你打碎的是沐王妃送给我的贺礼,代表了整个沐王府的心意,这才刚送来几天就给打碎了……你让我怎么向我母妃交代?” 苏稚沉静的脸上浮现一丝愧疚,看得出也是无心之过。 幽梦不忍责怪他,可此事实在有些棘手,偏偏那晚河灯花笺上写的那些话又使她对苏稚长了根心刺,两件事叠加起来,自然惹得她心烦意乱,她作气扭过头,轻声嗔怨一句:“你真是太不知轻重了。” 苏稚微垂双目,安静地听她训诫,神色不卑不亢,始终保持着一份属于他的淡定与清高。而身后那些面首,对他亦是口舌纷杂,其中不乏有幸灾乐祸的。离忧在旁几次挣扎着想开口,但终因有所顾忌而忍住了。 幽梦蹙眉斟酌片刻,抬起一片愁云似的深瞳,纠结而不失幽怨地望着苏稚:“且不说它名贵,但它于我和沐王府的关系的确是有影响的。” 至于有什么影响,明白人心里都懂,她也不愿细谈了。 “况且玉器有灵,玉碎本是凶兆,又是碎在公主生辰前夕,这多不吉利啊……”兰莹暗觉可惜地闭上眼,说不下去。 若是往大了深究,此玉是沐世子所挑,暗合他想与公主“花好月圆”之意,如今碎了,岂不是寓意这段联姻难以圆满?兰莹想到咲妃若是知道了,必然气得不轻,不会轻饶苏稚。 幽梦听后更不是滋味,心想这是有多不喜欢自己,才给她招惹这样的晦气?怕是天意让她这座公主府留不住他了。 “于我这公主府而言,你已是个不祥之人,看来你是无法再待下去了。”她轻叹一息,转了眸,作得极尽淡漠,“你现在就去收拾一下,今晚你就走吧,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 苏稚惶然掀开眼帘,不可置信地望向幽梦。 离忧此刻的震惊不亚于他:“公主,你当真要因此事驱逐阿稚么……” 幽梦一个冷眼飞过去,堵住了他的嘴:“本公主已经决定了,谁都不准求情,否则连你一块罚!” 离忧只好无奈闭口,身后的非议声更嘈杂了,谁也想不到仅仅是一个玉雕,就能让公主下狠心赶走她那么宠爱的苏稚,看来,苏稚在公主心里的分量也不过如此,只是表面看着得宠,公主爱的,可能也只是他一副出众的皮囊罢了。 映虹在暗中悄悄斜觑那挨罚的苏稚,唇边勾起一丝天助我也的邪笑。而旁边的九九可难过坏了,委屈兮兮地挤皱眉眼,央求道:“公主姐姐……您别赶阿稚哥哥走啊……” 幽梦置若罔闻,漠然与苏稚对视,说得极富深意:“至少本公主这双眼睛看得很清楚,知道什么人该留,什么人不该。” 苏稚瞳光闪烁,似冰雪一般的清澈,眼底虽有幽愁,却不含怨愤,他也没有做出任何想要为自己辩解和争取的举动。 真是世事难料,纵然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但他必须承认和面对,只是这突然发生的一个意外,就让他与她缘尽于此了吧。 【四】清风意44┇远离彼此,也是一种保护(2更毕) 回到棠棣轩,苏稚很快就打包好了行囊,兴许本来就身无长物,除了几身衣裳,还有那把跟随自己多年的琵琶,也就没什么东西可收拾了。 更多的时间被他用来伏案写信,他安静地写下满满一页纸张,倾诉着对于某人的临别箴言,他希望那些被自己所牵挂的人,在他走后都能平安无恙,还有他心里那些挥之不去的担忧,一种总觉得要出事的预感,他自知这一走,便无力再阻止任何,可他仍要规劝。 他只求这封信,能成为挽回局势,挽救一段悲剧命运的最后希望。 写完之后,他悄无声息地潜入,把信封搁在那人书案上。 ◇◆◇◆◇◆◇◆◇◆◇ 幽梦刚回到风华楼便问谷雨:“给苏稚准备的那些体己都打点好了么?” 谷雨手捧一只木盒递过来:“都在这了公主,您再查验一下,看少不少?” 幽梦意兴阑珊地摇头推开:“不了,你给他送去吧,这也算是我能给他的最后一点心意了。” “是。”谷雨欠身退下了。 兰莹心知那盒子里定是备了数量可观的银票和金砖之类,为了苏稚出府后在外面的日子能好过些,不想他凄苦落魄。 “真是难为你了,明明是想遂了他的愿将他放生,却还要给他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走,让彼此都有台阶可下,不至于太过难堪。”她忍不住唏嘘,“你也不想他因为打碎玉雕而受到娘娘责罚?做主子能做到这仁至义尽的份上,恐怕也只有你了。” 有时主动的远离彼此,也是一种保护。听见有人能如此懂她,幽梦也就不说什么了。 ◇◆◇◆◇◆◇◆◇◆◇ 这时离忧和九九一同进了棠棣轩的院子,九九愁眉苦脸地埋怨着:“哎呀离忧哥哥,你为什么不去求公主姐姐留下阿稚哥哥啊……” “求了有用吗?”离忧淡淡瞥他一眼,也是不胜心烦,“求了公主就能改变主意?” “可是……” “可是?可是什么可是?你以为我不想阿稚留下来?” 二人正说着,抬头便和屋檐下的苏稚打了照面,他凝眸伫立,似是在等候他们。 “阿稚哥哥……”九九一看见他立马靠上去,依依不舍道,“你不要走……我们再去求求公主姐姐好不好……” 苏稚垂眸挤出一丝微笑,摇摇头,轻抚九九的脑袋,不管发生什么,他永远是这样与世无争的淡然。 而后他缓缓抬起眼眸,深邃凝望离忧,离忧心绪复杂道:“阿稚,我知道你是为我顶罪,替我受了罚,我却没勇气向公主承认,要你背下黑锅,含冤受屈……我有愧于你……” 苏稚心领神会,目光因谅解而变得柔和,他低头上前一步,在离忧臂膀上极尽深意地拍了一拍,要他也能明白自己的心情。 离忧安慰道:“但愿公主只是一时冲动,等她气消了,也许还会找你回来的……” 苏稚黯然一怔,嘴角极微弱地抿起,漾开浅浅的苦意。 “我知道你厌恶这里的明争暗斗,也许离开这,你会过得更开心。”离忧轻叹,“也罢,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珍重。” 【四】清风意45┇生死同寝,与子同归(1更) 离忧颀立檐阶,一直目送苏稚出了庭院,脑中犹在回想当时—— 他们在绮罗殿中用膳完毕,见公主并无留他们闲聊之意,离忧便约苏稚同回棠棣轩。经楼下正堂时恰好无人,他兴起放缓脚步,观赏起殿中的富雅陈设。当他闲适走到那樽「花好月圆」玉雕前,颇为好奇地打量起来。 “阿稚,你过来看。”他召唤苏稚靠近,“这件玉雕据说就是沐王府送给公主的生辰礼,果然是巧夺天工啊……” 苏稚微俯身凑上去赏玉,耳边蓦然听离忧叹息一声。 “这玉上雕着‘花好月圆’,多好的寓意啊……”他话里有话地感慨着,“其实咱们公主才是世上最美的一块玉,不知有多少名门望族的子弟在觊觎着她……” 苏稚自然听出他在暗指沐王府的世子,清淡看他一眼,不露声色。 离忧忽感酒劲上脑,一手扶额,一手顺势撑在了高脚木几上。苏稚赶忙扶着他,不胜关切离忧那显出病态的面色,他连说“没事”,脚底却虚浮得厉害,蓦然就支撑不住身子向侧倾倒,苏稚措手不及没扶稳,就牵连着被他带倒下去,同时遭殃的还有那架高脚木几—— 因为离忧失衡后顺手挣扎,木几吃不住他的拉力,竟也瞬间倾翻,案台上那樽玉雕就此滑脱,沉沉坠落在地,砰然碎开,将倒地的二人惊呆。 苏稚迅疾起身扶好木几,望着一地碎玉正当踌躇,离忧也终于缓过神来了。 “糟了!”他见状大惊,“打碎玉雕非同小可,快走!” 他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直把那怔懵的苏稚一起拉出殿外。 后来公主审问此事,无人敢应,直到她提出要让每个人验伤口,苏稚自知有伤在身,必定难逃追问,便独自承担所有罪过,帮离忧开脱。 人太善良和心软,就容易被人利用。离忧感同身受地远望苏稚背影,终于如释重负。 他以为自己是了解苏稚的,可他终没有看懂苏稚临走前那丝苦笑的真正意味。 ◇◆◇◆◇◆◇◆◇◆◇ 兰莹对于这事谈不上赞成与反对,只觉得有些若有似无的惋惜:“但愿他是个聪明人吧,能体会到你这份良苦用心,若是不懂,指不定心里还会怨你无情?” “怨就怨吧,他对我本就无几分真情实意,我又何必在意他今后对我是喜非恶?或许他根本不会记得我。”幽梦口气淡淡的,神情也是淡淡的,“其实我早就在犹豫要不要放下,若非他今日闯祸,我也未必下得了这样的决心。” 寒露奉一盏茶来,搁在幽梦手边的木几上,扶着她肩柔声说:“苏公子就要走了,公主您真的不去送送他么?” 幽梦心尖忽一阵风起,涟漪微漾,眼里便无端失神:“我该去么……” ◇◆◇◆◇◆◇◆◇◆◇ 和苏稚惜别后又顺道把九九送走,离忧独自回了棠棣轩,顿有一丝门庭冷落的凄凉感扑入心扉,令他不禁缓下了脚步,心绪怅然地走上台阶,经过回廊,一路寂静无声。 他在岔路口不经意地驻足,转目望向苏稚曾住过的东厢房,此时人去楼空房门紧闭,离愁别绪又扰心头,徒增伤感。 他不堪寂寥,强自低头前行,推门而入,回到自己房中。 他习惯性地走至案前,目光滑落,不曾想那竟有一封书信静默摆在案上。 他轻拾起来褪了信封,展开的信笺上墨香残留,满满一页墨色落入眼眸,皆是苏稚的字迹。 苏稚用这封信与他说了许多交心话,因为这极有可能是他们最后的交谈了。 愈往下读,离忧眉目愈发深重,那临至末了的几句尤为戳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卿为重情之人,既慕公主风华,何不真心相待,朝夕相依? 公主福慧,嘉人可托,卿自当惜之如金,不求生死同寝,但求与子同归。勿再执念前尘宿怨,错负良缘,以令抱憾终身。 愿卿珍重,诸事顺遂。 友苏稚,亲笔。」 读完时,心已是不可遏制,沉沉发抖。 想不到……苏稚看起来与世无争,对一切似乎都不甚关心,可内里竟是这样心思细腻,精于洞察之人。 他愈发笃信凤栖梧的观点,苏稚真的不简单,就连公主都说他…… 心若山海,深不可测。 【四】清风意46┇公主不肯原谅你(2更毕) 夜幕初至,公主府各处皆陆续点上了灯。 在棠棣轩与离忧和九九道过别后,苏稚背着一只行囊和他的琵琶独自离开。走到府园偏门,他的脚步趋于缓慢,心情阴郁,似乎还有什么放不下。 “苏公子,您还是快走吧。”候在门口为他送行的小崩子,见他步履踟蹰,便有些不耐地催促道。 苏稚走上门庭台阶,抬起殷切地眉眼似要向小崩子恳求什么,又不禁回头看了看园里,目光所去正是那座高高耸立的风华楼。 小崩子从他眼里看出留恋的神色,知道他想见公主一面,当面辞别,可他撇撇嘴爱莫能助地说道:“公主不肯原谅你犯的错,奴才也不好留你。出了门不远会有马车等候公子,不如趁着天色不晚,早些上路吧。” 苏稚目色倏忽黯淡了下去,扶着肩头的行囊缓步跨出门槛,小崩子故作惋惜地摇摇头,就准备招呼看守关门,偏在这时有人走来,一个手势止住了他们,她就默默站在门内,凝视着苏稚走远的身影。 门外苏稚落寞走去几步,像是感应到什么,终是忍不住停下而回眸望去,这一眼,既是始料未及,亦如命中注定一般地与她对视住了。 “你的心不属于这里,我便不会强迫你留下来。”目光尽处那女子语温清淡道,“你走吧。” 苏稚身若凝固,心有千言而长久不动,用微蹙的眉眼望着她,仿佛要借这最后的一眼将她铭记。 “现在我还你自由,祝你在离开之后,寻一方你想要的天地,好好珍重吧。”可她相视的眼眸清寒如雪,没有不舍,“权当我们没有在彼此的生命里出现过,我想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她的话令他心口滋生出一缕寒意,他想就算自己这张嘴能说话,此刻怕是也说不出什么了。 两扇门徐徐渐阖,就此将两人交会的视线,一点一点地隔断。 苏稚始终不曾移开双眼,透过那最后一条细狭的门缝,见她神色怅然,如闭心门一般,避开他的目光转身而去。 ◇◆◇◆◇◆◇◆◇◆◇ 离忧自读罢信后,就一直耿耿于怀,只因苏稚在不知不觉间,已将自己看穿得如此透彻。甚至连他对公主那些模棱两可,自己都难以分辨的情愫,苏稚却能一针见血地道破。 他想,这便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 离忧为他有苏稚这么个知他懂他的朋友,既心灵震撼,又莫名深感畏惧。 而这信上言辞切切,剖心挖肺宛如自诉,足可见苏稚对公主…… 只怕也是动了心念了。 ◇◆◇◆◇◆◇◆◇◆◇ 府苑大门已然阖紧,门内一人渐远,门外一人长伫,从此他与她,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她想,也许从来都是。 苏稚,究其气韵,他和梅自寒是一类人,幽若莲华,清雅绝尘,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她融不进他们的境界。 她想与他们交心,奈何她是世俗之人,她脱离不开人的欲望,所以她知道自己无法摆脱渊,那对她来说像影子一样的情人,他们纠缠在了一起,他强势而迷情,对她步步紧逼,令她随时可能沦陷。 她不敢设想以后,一边与渊相拥软榻耳鬓厮磨,一边又和苏稚寄情山水琴瑟相和……苏稚会自嫌自弃,而且渊是不容他的,准确说他容不下任何男人,所以她更不能,让苏稚变成她的软肋,成为渊对她屡试不爽的威胁。 她豁然明白了,这样身心蒙尘的她,的确不适合染指那些站在云端上的男人,因为他们太干净,干净得让她不忍亵渎,不忍破坏心里的那份美好。 当初她撒下情网,以爱为茧想缚紧心中人,可梅自寒主动挣脱,令她痛不欲生。如今她对苏稚的珍惜,相比梅郎有过之而无不及,与其将来免不了要伤害他,伤害彼此,不如趁自己还清醒的时候,在泥足深陷前,她亲手放他一条生路,这样对彼此都好吧。 幽梦顺着香径走,鬼使神差地入了拂杏园,许久不来,她微微错愕,见那开错时节的杏花眼下已凋谢去了五六成。 她站在一棵树下,指尖托起一枝杏花,目色溶溶,便又回想那场杏花春雨,站在雨里的苏稚,落花粘在他衣间发上,点滴斑驳,伴他入画。 如今园里一片萧瑟,她想等这些杏花落尽,春日便真的过了,它应是不会再重蹈覆辙,再错开一次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苏稚终于回过神,默默背着行囊转身,沿着长巷形单影只地行走,月光轻染衣裳,映着他遗世独立的清华,恰如来时,眉眼淡如水。 “你好像一直不大愿与本公主接近?”那晚月色微凉,不及她清眸动人,“如果你是有意疏远我,不想被我爱重,那你对我做的那些……又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此刻她再问他同样的问题,或许他会不顾一切这样告诉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四】清风意47┇原来他一直都是为我留在这的(1更) 幽梦在花间的吊椅上独坐着,心事随着秋千在风里起起落落。情绪一直处在苏稚离开的失落里缓不过来,却非为他不愿留下而难过,毕竟他在心里还达不到爱人的程度,她犯不着为一个,仅有几分特别的好感,却不抵她心灵深处的男人而执念不忘。 她只是想到了不久前,苏稚还曾亲手做出「四季如意菓」来给她吃,温柔擦着她嘴角的碎屑,可那样细腻入微、用心待她的男人,原来心里并没有她。 其实没有她倒也无妨,她也不是那种缺爱的人,哪能全天下的男人心里都眷恋于她?那是不切实际的。 然而苏稚之所以能在这些面首里多得她几分青眼,正因他与离忧有相似的地方,身上透着一种“真”,他们不会为了她尊贵的身份而讨好她,他们会将真实的情绪暴露给她。 一边真诚贴心地对待她,一边又私心算计着怎么离开她,这就是她不能看懂的苏稚。弥漫在他眼神和微笑里,触动人心的温柔,难道也都是他千方百计伪装出来的么? 这才是她难过的症结所在。 她最厌恶人心的虚伪,正因为自己必不可免地活在虚伪里,被迫学着身边人一样变得虚伪,她才对难得发现的一点“真”视如珍宝。可那些让她信以为真的美好,到头来却只是一种假象,这比最初就让她知道不美好,更加令她失望。 “公主!” 谷雨急匆匆寻她而来,她茫然抬头,见谷雨手里捧着个眼熟的木匣子:“公主,苏稚公子留下了您赏给他的那些体己钱,一分都没有带走。” “什么?”幽梦始料未及,旋而停下秋千。 “奴婢也不明白他怎就这么心高气傲,就算心里怨着公主也别和钱过不去啊……”谷雨愁苦埋怨着,“公主不是还说他来咱们府上当面首就是为生计所迫,可眼下这一走,不取分文,这不是自相矛盾么?真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还有这把折扇!” 幽梦双眸一怔,敏感望去,之间谷雨又从肘下取出柄折扇来递给她说:“这扇子是与钱箱一起留在公子房里的,公主您说这又是什么意思?” 幽梦迅势展开折扇,正对的「南柯一梦」四字,瞬间扯痛了她的眼。 谷雨见她神情复杂,两手颤抖地翻过扇面,望着水墨淡彩的江南烟雨图发呆,便忍不住回想:“这扇子我原先也见公子用过,乍看还以为是公主赏他的,可你们都否认说不是,奴婢也就不多问了,可如今这扇儿,为何又到了公主手中?” 谷雨当之无愧是她所有侍女里最心思聪敏的一个,对于这把折扇的来龙去脉,其实她心里早猜透了七八分,不过一直看着主子的眼色说话,不乱嚼舌根,到头来反而像是误了大事? 幽梦黛眉深蹙,心乱如麻,抑不住回忆辗转心扉:他抱她去摘禾雀花;温泉突然对她献吻;侍膳时专注而优雅地为她挑鱼刺;亲自下厨给她做那些精美吃食……他种种体贴与柔情,近乎错觉地对她亲昵、宠溺,甚至撩拨心弦的举止,难道都并不是在刻意地讨好她? 是她心防太重?总是不肯相信他,反而怨他:“我不好好看你,是因为我看不懂你。我真的看不懂你啊……” 其实很早以前,给他取昵称的那个午后,他故意用琵琶弹奏丝帕上的乐谱,就已经在暗示她了……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幽梦吃惊得用一只手捂住嘴,眼眶泛起暖潮,扇上那画亦如烟似雾地缥缈起来,“他都知道……” 谷雨看她这样纠结,心里急坏了:“知道什么?” “他早知那人是我,可我还以为他蒙在鼓里,不是他疏离我,竟是我在回避他……”她泪水暗涌,苏稚,远比她预想得更聪明,也更温情,“原来他一直……都是为我留在这的……” 谷雨愁容满面:“公主说的话,奴婢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她实在想不通就这一把扇子,竟能看出多少玄机来? 幽梦无心再解释,毅然起身便冲了出去,直叫谷雨错愕不解。 她健步如飞跑回偏门,又令看守开门,迫切蹿下台阶,缦立远视,可眼前长巷空空,已不见人迹,徒见那宛若银霜洒落心头,一地寂寞清冷的白月光。 【四】清风意48┇苏稚,真是好一番心机!(2更毕) “公主……”谷雨追她出来,走近了,便看清她眼底的不舍和失落,“要着人去追赶么?兴许还能把公子找回来?” “不了……”幽梦黯然收回视线,隐忍着将眼泪悉数藏好,“人都已经走了,哪还有再追回来的道理?” 他既然还了扇子,便是还了当夜的“知音情分”,他心已经死了,不会回来了。 她清冷苦笑,喃喃自语:“是我与他无缘,算了吧。” ◇◆◇◆◇◆◇◆◇◆◇ 翌日幽梦忙完诸事空闲下来,又一个人去拂杏园里坐了一会。 石桌上铺展着那把烟雨折扇,枝上杏花窸窸窣窣地被风吹落,有时是一整朵,有时是细碎的花瓣,有意无意地撒在桌上,轻巧灵动地点缀在扇面上,使那画里的旖旎江南更显得生动含情。 “他们之中有没有人是真心为我而来?是因为想结识我这个人,而不是去讨好一个公主。” 此刻她终于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在回想起苏稚因金砖失窃一事而关在牢里,那晚她去看他,为什么他会有那么坚定的目光?现在她明白了,他不是在求她,而是信她。 唯有交心,才会信任对方。 可她亲手丢弃的,是颗多么难能可贵的真心啊…… 离忧走入园中,远望她寥落背影,柔声一笑:“公主,我找了你半天,原来你在这?” 她端坐不回,眉眼里水波不兴:“你找我做什么?” 离忧听出她声里透着冷淡,便主动上前,努力作得兴致盎然:“离忧是想和公主去书斋品读圣贤,上回我们读到……” 不等他说完,幽梦就偏首回绝:“我有点累,看不进书了,你自己去吧。” 离忧被她冷得一瞬缄口,走到她身边,桌上一物顿时令他心惊:“这把折扇是……” “是我的。”她急促应了声,顺势就将折扇合拢,并清淡敷衍,“我随便拿出来看看。” 离忧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掩饰的迹象太明显了,不过她手速再快,他也已经认出了那把扇子。 那正是苏稚像宝贝一样珍藏着,时常会如她这般“拿出来看看”,看完就藏在枕下的那把折扇,如果记得没错,那扇的背面,一定写着「南柯一梦」。 “南柯一梦”?他余光暗自斜向了她:莫非她就是……苏稚朝思暮想的那“一梦”? 他感到莫大的讽刺,原来这区区一把折扇,似乎还是她和苏稚暗度陈仓的信物么? 幽梦并不知他在想什么,自顾赏着眼前的杏雨落花,正坐着轻问一句:“你的伤没事了吧?” 离忧茫然回神:“唔?” “你手臂上的伤口。”幽梦眼尾瞥向他,想到苏稚在认罪时,离忧曾试图辩解,当时苏稚为了阻止他,颇有深意地按了他手臂那块地方,她是留了心的。 离忧莫名垂眸看自己手臂,她似无关痛痒地说着:“从玉上沾的血迹来看,应该伤得不轻吧?要记得找御医看看。” 他心里骤时乱了分寸:“公主,我……” “你不必多说了。”她冷声打断,不胜平静,“其实昨天在殿上我就看出真相了,玉是你打碎的,苏稚为你顶了罪,他是替你受罚被赶出府的。” 离忧总算明白她对自己为什么如此淡漠,她是被人给误导了啊? “公主你听我解释!当时情况是……” “你什么都不用解释。”幽梦拾起折扇起了身,淡淡看向他,“我不会再追究这件事,母妃那边我也会想办法担待下来,你还是……做好你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说罢她便离去,将他一个人留在瑟瑟冷风里。 离忧垂首拂开衣袖,露出光洁无恙的臂腕—— 他根本没有受伤,玉雕上的血是事发前夜涂好的,那也不是人血,是膳房里在白天处理剩下的牲畜血,他偷偷弄过来,趁着夜深人静不被发现,悄悄抹在玉雕上。 因为他知道苏稚身上有伤,从那件里衣的血迹来看伤口一定是新的,所以只要公主留意到玉雕上的血迹,就一定会查到苏稚身上。 只是他没有想到,苏稚会不等验伤就主动认罪,看起来是要给自己开脱,装好人?其实在暗中摆了他一道,故意让公主的视线转移到自己身上,认定苏稚是无辜的,从而怜惜苏稚,看轻了自己…… 苏稚,我总算看透了你,真是好一番心机! 【四】清风意49┇既然放不下他,为什么不去找他?(1更) 幽梦在香室里待了近乎一整天,面对几张熟悉的香方,竟觉得无所适从,明明都是按照方子上来,以前也都成功调配过好几次了,可今天不知为何,就是调不出预想中的香氛。 “白芷五分……香墨一分……茴香三分……” 她轻念着方子,用香匙精细地取着每种香料,依次融入香炉之中,静待香味成形,她又凑近闻了闻,凝重蹙起眉目,无奈将香灰倒尽,又失败了…… 离忧经过窗外,远远望着她,她专注于制香而忘乎外界,丝毫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谷雨端茶过来,他顺便问道:“公主还在制香啊?” 谷雨望了望窗内,略带无奈地笑道:“是啊,说是香会快到了,公主至今都还没想好要用什么香去比试,不免有些焦虑。” 离忧点点头,便让谷雨进屋去了。 他在外面看着,见幽梦一直愁眉紧锁着,郁郁寡欢的样子,他心里便如蚂蚁撕咬一般: 我知道你在为他心烦意乱。虽然我不懂制香,但至少我明白制香是务求心静,忌讳浮躁的。你越是急于求成,就越容易失误,所以你总是调不好它。 等到幽梦从香室出来,与离忧打了照面,他鼓起勇气问道:“既然公主放不下阿稚,为什么……不干脆去把他找回来呢?” 幽梦凝立着,看了他有好一会都说不出话来。 “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她开口时,眼神冷得没有温度,“简直放肆。” 她这般回应,让离忧心寒得无药可救。 ◇◆◇◆◇◆◇◆◇◆◇ 新建的花房之外,一处隐蔽的角落,在这夜阑人静时分竟燃起了灼灼火光,伴着冉冉青烟。 凉儿将手里的纸钱投入火盆,对着那火焰恍若失神,自言自语:“你我的交情虽不深,但也算相识一场。都是同病相怜,给人当奴才的命,我又怎会不懂你?” 一阵阴风吹过,感应似地将火苗吹得更明亮些,那些纸钱被火舌迅速吞噬,斑驳成一团灰烬。 凉儿又从竹篮里拿了一把纸钱丢进去,语气也变得哀伤:“我知道你走得很痛苦,也有许多的怨气未消,现在我多烧些纸钱给你,让你在路上走得顺畅些,你就安心去吧,别再留恋人世了……” 风似乎小了些,火焰灼烧的速度也渐趋缓,凉儿看此状况,心情无比复杂。 “我想这世上还有你牵挂和放不下的人吧?”她殷切恳求道,“你若在天有灵,一定要好好地保佑他,别让他再去冲动地闯出什么祸事来,让他平平安安的才好……” 这时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重人影,她感觉到了,旋而转过头去,将那人认了出来。 “你……”她错愕地站起身来,眉眼里凝着深深的忧虑,“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你究竟想做什么!……” 那人不答,面如死灰地与她对视着。 凉儿不禁侧眸瞥眼那火盆里燃烧的纸钱,心急如焚地说了重话:“难道她的死还不够警醒?你还想把自己也赔进去么?这不值得……不值得啊公子!……” ◇◆◇◆◇◆◇◆◇◆◇ 翌日幽梦从宫里回来,心情阴郁地和谷雨走到风华楼,见离忧在楼外等着他,满面愁云,似已恭候多时。 她心里有数,边走边问:“离忧,你特地在这等我,看起来心事重重,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离忧行礼作揖:“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公主的眼睛。” “如果你又想为苏稚的事劝我,那就不必了。”幽梦神情寡淡地瞥向一边,“他人已经走了,我不会再去找他。” “公主误会了,离忧今日前来不是为了阿稚。” 【四】清风意50┇梅太傅:我向你打听一个人(2更毕) 离忧挤出淡淡的释然之色:“阿稚离开便是与这里无缘,谁也强求不得,好聚好散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幽梦清浅勾唇,笑与不笑并无二致:“那你还纠结什么?” 他抬眸道:“离忧求见公主,是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公主应允。” “你说。” 离忧拱着手,面带一丝迟疑:“离忧离家着实有些日子,十分挂念家中体弱多病的双亲,不知他们近况如何……” “你也想走么?”幽梦倨傲仰首,口气极尽冷漠,“可以,你直说便是,本公主这就让人为你打点,让你衣锦还乡,像苏稚一样重获自由。” “不!离忧并非此意!”听出她今晚带着火气,生怕点着了她,离忧连忙温言软语地解释,“我答应过要陪伴公主,公主不赶我走,我怎么会走呢?” 幽梦闷闷地端详他,姑且耐着性子听他把话说完。 他眼神恳切:“离忧只是听说洛阳城郊那座白马寺香火旺盛,明日是斋戒日,寺里有普法禅会,祈福会很灵验,所以想请公主带我去那听经,烧香拜佛,为亲人求个平安。” 幽梦心一松,沉目作思量貌:“是这样啊……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念在你一片孝心,依你便是。” 离忧舒展眉眼:“多谢公主成全。” 她装模作样叹息道:“正好我也想出去走走,当是散心了。” “是。”离忧如惯着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时谷雨提醒道:“公主,白马寺离这还是有些路途的,若想当日赶回来,恐怕明儿清早就得动身了。” 幽梦“嗯”了一声,对离忧道:“你快回去歇息吧,养足了精神,明早好赶路。” 他恭顺倾身:“好,离忧这就退下了。” 在他转身离去的一瞬,眼底似有几分微妙波澜,可幽梦未曾察觉,她只带着歉意嘱咐谷雨:“突然决定要去白马寺,恐怕还得有不少东西要准备,为免明早仓促,今晚就累着你些了。” 谷雨抿唇,笑靥柔婉:“公主说得哪里话?服侍好公主,张罗好府里的吃穿用度、人员出行,不是奴婢们分内的事么?” 幽梦一听便放了心:“那好,明日也不必过分招摇,替我备件便服,就当去郊外踏青,一切从简吧。” “嗳。” ◇◆◇◆◇◆◇◆◇◆◇ 自早朝散会,梅自寒去翰林院处理了一些事务,直到午后才得空暇,他便抽身去了宫外,来到西市一间简朴的客栈。 他四处环顾了一番,走近柜台处,掌柜便客气招呼:“客官您是要住店?” 梅自寒沉色道:“我是本朝翰林院御师梅太傅。今日来此,是想打听一个人。” “太……太傅大人?”掌柜惊愕地睁大眼,这贵客临门蓬荜生辉,令他顿生敬畏,“恕小的眼拙,有什么吩咐您只管说!” 梅自寒平静自若地问他:“数日前的「百儒春试」是京中一大盛事,那之前可有一个应试的考生,曾投住过你的客栈?他叫杜梨。” 【四】清风意51┇有人来给他送了一具尸首(1更) “杜梨……”掌柜凝眉寻思一阵,坚定说,“有!的确有这么个人,不过约莫一个半月前就走了!” 梅自寒眉目瞬然纠结,暗想过去这么久的时间,怕是走很远了,即便是在这偌大的洛阳城里想找到一个人,也如大海捞针。 掌柜小声问他:“怎么?那书生……他高中了?” “不,他弃考了。”梅自寒说,口气稍显淡漠。 “弃考?”掌柜觉得匪夷所思,“怎么会这样呢……那书生当时勤奋苦读,在我们眼里,那可是相当的有才华!我们都以为他这次很可能金榜题名的!” 梅自寒冷眸微垂,浮现思虑。“本官也正是为此事费解,此考生在滨州地区的几次乡试选拔里成绩始终第一,以他的资质极有可能在殿试中脱颖而出,名列三甲,至于他为何弃考,本官也想当面问问。”他忽然想到,“他走前可曾说过什么?亦或,发生过什么变故?” “真要是好好想起来,确有发生过一些不寻常的事儿。”掌柜的越回想,神色越犹疑,“小人记得,就在上个月,月中的一日,客栈里突然来了一伙人找他,将他带到后院人少的地方,给了他一件东西。” 梅自寒加重眼色:“什么东西?” 掌柜嘴角一个抽搐,流露出一丝为难:“既然大人问了,那说出来也不怕晦气,那是一人的尸首,像是特地送来给他认的……” “尸首?”梅自寒顿然惊愕,“谁的尸首?” 掌柜瘪嘴说:“我们在旁边看着,也不知道是谁的,是个死了有一阵的姑娘,可能是那书生的什么亲人吧,或者是相好的?因为他当时跪在尸体边大哭一整天,哭得好生伤心……” 梅自寒心头疑云渐浓:“后来呢?” “后来?”掌柜又想了想,“原本那书生落魄,已经连房钱都交不出了,哪还有钱去给死人办后事?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几天他突然就有钱了,不光结清了几个月的房钱,也将那具尸体给安置了,然后就说不住了。” 梅自寒问道:“在他结账辞行那日,可曾提起要去何处?” “没有,他说要走,我们都还以为他是回乡去给人发丧了,过些日子再回京应考,可谁想到他就这么一声不响地放弃了呢?真是可惜了……”掌柜连声叹气,眼神不经意地一瞥,顺势从堂里宾客那瞧见什么人走进来,矢口便唤,“哎?五贵!” 门口一个瘦高男人应声猛抬头看过来,他叫张五贵,这条街上的人都认识,是个无业游民,专门给人干些投机倒把的活计,平日常来这里吃饭。 “五贵你来,我问你个事儿。”掌柜招手将他唤来,等他走到柜台前,便当着梅自寒面问他,“你还记得一个多月前,咱这住的那个姓杜的书生,最后不是被你给带走了么?他去哪了你知道吗?” 五贵暗地里偷瞟了梅自寒一眼,心下觉得有点不对劲,怕是有人来找那书生的麻烦,自己可不想被连累了,于是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眼神飘忽着随口说:“什么书生?我不知道啊……” 梅自寒用一双冷目注视着他:“那书生叫杜梨,你如果知道他的下落,请如实相告。” 五贵有些被他的气势震慑到,掌柜忙在一旁劝他:“这位是太傅大人,他可是朝廷命官,他今日来找杜梨,必是有要紧事儿,你心里有数,可别隐瞒啊!” 五贵心口一跳,一听是当官的,立马底气就虚了。他眼神怂地又再看了看梅自寒,见他依旧是冷眼盯着自己,便更畏惧了,换上一脸的谦卑,摊手请他去角落的桌子那坐下说话。 【四】清风意52┇你好像有很重的心事?(2更毕) 五贵要了些酒菜,梅自寒承诺这顿他请,自己却不沾酒,也不动筷,单看那五贵独自喝下两杯酒,像是为了壮胆。 “太傅大人……”他磨磨唧唧,酝酿了好久才弱弱开口,“你找那穷书生做什么呢?” 梅自寒面无表情道:“他成绩优异,却无故弃考,本官想见见他,问明缘由。” 五贵歪着头摆摆手:“那我看大人还是别问了吧,不考科举是他的选择,没准儿他都已经找到更好的路子去升官发财了。” 梅自寒余光睇去:“此言何意?” 五贵放下酒杯,探了探身凑上来,小声卖弄起了玄虚:“大人您知道……风华园么?” 这敏感的地名灌进梅自寒耳中,无疑是一道忽闪的雷电划过了他的心头,令他瞬间怔住…… ◇◆◇◆◇◆◇◆◇◆◇ 卯时的天色渐亮,天空淡蓝淡蓝的,朝阳还未探出云端,却染上一层瑰丽的朝霞,空气里弥漫着丝丝薄雾,一辆马车停在府园门外。 幽梦穿着茶色披风,由小崩子搀扶登上车,回头对车外的谷雨嘱了一句:“你一人随行去就好,让寒露她们都留府里照看着,若遇事要有个人拿主意的,可暂且问问兰莹。” “诺。” 谷雨应了声,将车帘轻轻放下,而后招呼车队启程,她自己则与车夫并肩坐在帘外,马车前后跟着一些便衣侍卫,佩剑骑马护送。 离忧也在车里坐着,只是垂首默不作声,陷在一片沉沉的思绪里。 幽梦搴帘透过车窗望了一会风景,直到出了城门,兴许是嫌车里太安静了,她转回头望向离忧,问道:“你怎么了?无精打采的样子,夜里没睡好?” 他踟蹰回神,轻轻翕动嘴唇:“不,我只是在想,一会去了白马寺,在给家人烧香请愿时,我该说点什么。” 她目光不经意飘到他身侧,见那紧挨他放着一个包袱,不禁起了好奇心:“那里面装着什么?” 他的手旋即抚摩在包袱上:“哦,没什么,只是我带的一些香烛和贡品。” 她纳闷皱起眉头:“这些谷雨她们都会准备好呀,你干吗多此一举?” 他笑得有些牵强:“我还亲手抄写了一些经文,打算带去庙里,敬香的时候一起烧了。” 幽梦看他眼神深了一层:“离忧,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有很重的心事?你的眼里,似乎带着一些……让我猜不透的忧虑?” 他稍抬眸,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有些心累的倦意:“没有,只是太想念双亲了。离忧很好,公主不必牵挂。” 幽梦眼底掠过浅浅思量,心存疑虑,不过她放弃了追问,只对他温和笑着:“既然是为家人求福,那自是应该满怀希望,心诚则灵。” 他点点头,抬起清澈的笑眼来看她:“公主说得是。今日也是为公主散心,离忧确实不该这么愁眉苦脸的,扫了公主的兴。” 幽梦稍显自矜,低眉浅笑:“你想通就好。” 辚辚马车携一众远去,马蹄声便一路随行,划破了这静谧的清晨。 【四】清风意53┇墙外遇故知(1更) 幽梦一行人抵达白马寺时已是晌午,他们先在山脚一处农家饭庄用了些斋菜,再沿着山路的石阶走上去,一边欣赏沿途的风景,等到了山顶的寺庙,恰好过了正午,离忧便直接赶往佛殿,听那儿的得道高僧讲经去了。 幽梦是坐不住的人,也不爱听经,就带着谷雨去佛殿外的大香炉那上了几炷香,祈求父皇母妃圣体康健,也求自己府上从此安稳太平,愿能从此顺心如意。 而后为了等离忧,她又为自己求了一支签,可是找不到解签先生,谷雨便拿着签到处去询问,这一去也是许久不回。侍卫们因为带刀剑不能入院,幽梦百无聊赖徘徊几番,便有些耐不住了,于是只身一人在寺庙里四处闲逛来打发时间,不知不觉就远离了她那些便衣侍卫的视线。 她渐走到一面佛墙下,见墙上密密麻麻悬挂了许多各式各样的锦囊福袋,五颜六色的,衬得那墙面宛如锦绣一般。每只锦囊后面都系着一条红色缎带,写着人名。 幽梦顿时想到刚进寺庙时见有不少小贩在卖类似这样的锦囊,稍稍两眼她便看明白了,这墙是给香客许愿用的,每一只锦囊里都写有一个心愿,而红带上写的便是许愿人的名字,他们把愿望悬挂在这佛门圣地,日夜沐浴佛光惠泽,期盼着终有一日能心愿成真。 也许因为这会佛殿正在讲经,大多香客都去那虔诚参拜了,所以许愿墙这里倒显得人烟稀少,清静许多。 幽梦觉得新奇,也想给自己许个心愿挂上,但很快就打消了念头,只因她有一瞬间的迷茫,不确定自己究竟该写什么,非无所求,只是她最大的心愿难以道破,它太沉,太重,唯恐这佛墙不堪承受,想想还是罢了。 她想,或许她更应该去买个福袋,替离忧为他的家人挂上,也不负他这一片孝心。 幽梦沿着墙下的小道一边走,一边将目光扫过墙上的那些许愿福袋,越走越深,不觉身边已没了人。偶尔兴起也会托起一两个来细看,看着缎带上的名字浮想联翩,猜测那锦囊里究竟许了个什么愿?亦或是祝父母福寿康宁?亦或是祝儿孙前程似锦?亦或,是些求姻缘的善男信女,愿与恋侣两情长圆? 想到这,她不由失落垂下脸,黯然唏嘘。 姻缘…… 仿佛从梅自寒走后,它就成了一个奢侈的妄想,很难再如当初,那般倾心入骨地眷恋一人,这心里究竟是空的,还是满的?她分不清了。 望着掌中那只属于某个名叫“秦弦”的陌生人的红色福袋,幽梦凄然抬眼,心不由己地幽幽道出:“墙内若是因,墙外可是果?万事缘何有这般因果,可叫我轮回甘堕……” 她不知这座墙的外面也挂了许多福袋,而来这座山上游赏的沐漓风此刻亦如她一般,正独身立于墙下,竟是毫厘不差地面对面,与她只是一墙之隔—— 他刚挂上自己的那枚福袋,便听到墙那头传出一女子幽怨的心声,那般清晰而真切,透过石墙穿入耳畔,令他好奇而抬眸。 秋水翦愁,她以寸寸柔肠相问:“你为谁一念成佛,又为谁一念成魔?” 本就是说给自己听的,没想过有谁来解,可她神情落寞,刚把手里的福袋放下,只听墙外传来男子温润的回应:“佛由心生,魔亦由心生。执念若深,便是心魔。世人心有魔,佛心亦有魔。是佛是魔,皆不过是一念之间。” “是谁?”幽梦心里一惊,仓惶抬头,盯着那面墙警觉问道,“是谁在外面说话!” 【四】清风意54┇你就当我是一阵风,吹过就忘了(2更毕) 听出她声里惊慌,漓风便故作轻松地一笑:“我和你一样,一个普普通通,来此地拜佛的许愿客。” 隔着墙,幽梦带着防备问:“你在外面多久了?” 他坦然道:“没有一时也有半刻了吧。” 幽梦暗自回想,顿觉不安:“那我刚才说的……你都听到了?” 只听那男子笑意清扬,不胜坦荡地说着:“听到啦,不过你放心,我也没听出什么长短来。何况我也不是本地人,在这也没什么熟人可供我去泄密的。” 幽梦心绪不宁,刚要与他争辩,他却抢她一步再道:“我来洛阳只是短暂停留,很快就会走的,你就当我是一阵风好了,吹过也就忘了。” 他都这么说了,幽梦便不好再和他纠结下去,只是心下犹有些难堪,为了缓解尴尬,只好转移话题:“你来许的什么愿啊?” “一年前我和一个人约定,来年春日要在长安相见,可是我失约了。”他回答得很是大方,“现在我不知她的境况,听说白马寺香火旺,许愿很灵,我便来此挂个福袋,希望她平安。” “是女子吧?”幽梦敏感听出端倪,“那是你的心上人?” 他闪过一瞬清浅的迟疑:“算是吧。” “这么重要的约定你都负了,你就不怕她生气?”幽梦忽然来了兴致打趣他,“倘若她再也不理你了,怎么办?” 漓风听完便笑了,漫着无尽宠意:“不会,她心性好,爱笑,有什么不开心的就吃点东西,过会就好了,没心没肺得像个孩子。” “心性好,就能成为你无故爽约、有恃无恐的理由?”幽梦轻嘲,心想这样的男人要是遇上自己,她是不会让他好过的。 漓风讪讪道:“她向来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我相信这样随意洒脱的性子才不会轻易生气,更不会不理人。” “那可不一定。”幽梦勾了勾唇角,“你太小看女孩的心思了,我们对待在乎的人,会将他的承诺看得很重。” 漓风流露浅浅愁容:“可我的确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我也不想这样的。” “这就不关我的事了。”幽梦一脸怡然自得的神态,“我猜她现在一定盼星星盼月亮地希望你去找她,你欠她一句解释。” 漓风静立沉思片刻,反来调笑她:“你打听了我这么多,总归要有个礼尚往来,也和我说说你呗。” “我?”幽梦不期然一愣。 “说出来吧。”他戏谑的笑容变淡,却多了几分暖意,“你就当我是这面不会说话的佛墙,把你的心结说出来,你就能痊愈了。” 幽梦微怔忡,心口隐隐作痛:“我……” 他平视着墙面,一如与她对望:“你也有一个念念不忘的人,他化作你的心魔,让你很难过吧?” 这来自陌生人的关怀,使她鼻尖一酸,眼眶也跟着泛暖:“你有没有体会过,你很喜欢的那个人,她却不喜欢你……或者她是有那么些喜欢你,可她却因为一些原因,逼着自己去冷落你,疏远你,甚至离弃你,让你感觉不到她的喜欢?” 梅自寒这样对她,她又以同样的方式对待苏稚。 漓风跟着她话里左绕右绕,终于绕出个究竟来,窘迫地笑笑:“这么复杂的么?” “人心哪有不复杂的?”她微赧而垂眸,苦笑道,“世上就有一些人,害怕正视自己的感情。” 漓风渐次敛起笑容:“如果真是这样,任凭我再多努力都换不回她的眷顾,那我也只能无奈道一声,有缘无分吧。” “有缘无分……”她轻喃,伴着一丝叹息颓然笑出,“感情若是中了此毒,便真是无药可解了……好吧,我认。” 听她这样情绪低落,漓风亦有些不忍地揪起心来。 “你也不用太钻牛角尖了,放宽了心想,其实就算有缘有分,也未必就能圆满了。”他努力找着不落俗套的言辞,用尽量豁达的口吻来安慰她,“不是还有很多情深缘浅的人,纵然经历过相知相许,生死患难,最后却依然逃不过天各一方,那种结局才更加遗憾不是?” 她沉默良久,想着他说的遗憾,轻柔启唇,语温微凉:“有缘无分和情深缘浅,如果命运让你必须选一个来当做你爱情的结局,你会怎么选?” 漓风瞬时被她问住了,不由怔在了墙外。 【四】清风意55┇你就叫我叶羽吧(1更) “你问得也太刁钻了吧?”过了好一会,漓风才无能为力而忍俊开口,她那设问简直像个圈套,让人为难得无法做出选择,便只能半开玩笑地数落她,“我好心在这里开导你,你非但不感激我,怎么反而还诅咒我?” 幽梦不料他嗔怨自己,竟是被他逗笑了,自矜扬起脸道:“因为我嫉妒你啊,谁让你还有一个相隔万里,却可以彼此想念的人?而我拥有的就只能是回忆了……” 其实她最懊恼,梗在心里难以释怀的是,为什么她发自内心喜欢的人,总会与她擦肩而过,这样下去,她对人只会越来越难以交心,难以深情。 彼此这样隔着一面墙笑着,漓风眸色愈发明亮,浮光潋滟的,凝成湖水一般的清润,折射出他心底的善良:“不用嫉妒,我想上天之所以不让你和他在一起,是因为它为你安排了更好的人,他可能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和你相遇吧。” 幽梦猝然一怔,笑容渐隐。那陌生男子的话这般温暖,像春风吹得她心里一阵柔软,忽然就有了希望:“更好的人?有多好呢?” 漓风想了一想:“你的将来我不能擅自断言,但如果换作是我,对于我所认定的女子,我一定不逃避,我会让她知道的。我要惜她、护她,用尽我一生的光阴来守她。” “真的?”幽梦持保留态度,心想海誓山盟谁不会说啊? 他柔目低垂,唇边沾着暖意融融的微笑:“朝饮白露,夕眠苍霞,直到地老天荒,就算世人都弃她、负她,我也不弃不负,纵然是要我,舍尽这世上的万千繁华。” “你真能这样将她供奉在心上?”幽梦聆听着,不胜动容,却又黯然失落,“如果她有残缺呢?” 漓风暗自一愣,她咬了咬唇,换一套更贴切的说辞来暗示他:“如果在认识你之前,她就已非白玉无瑕?即便她声名狼藉,饱受世人诟病,你也能做到?” 他仔细体会着她的问题,说道:“动情之人是盲目的,何为‘倾心’?我想那便是得鱼忘筌,她既深得我心,就足以原谅她一切的不完美。” 幽梦深深吸了一口气,止不住,眼帘泛潮。 “虽然这堵墙隔断了你我的样子,虽然我们素未相识,互不了解,但我仍旧想对你说一句。”她轻轻走近一步,情不自禁伸手抚着墙面,宛如轻抚情郎面颊般温柔含情,随之道出无尽羡慕,“那个被你放在心里的女子,她真幸福……” 漓风似心有感应,也是不经意地轻抚石墙。 “你也一样啊。”有那一瞬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意念,竟鬼使神差地说出,“那个被你藏在回忆的男子,他也很幸福。” 那一双手掌之间,看似被一堵墙隔着,两心的距离却已不远,仿佛近在咫尺。 “看来……你我都是世人口中的情种,能在这里遇上也是有缘了?”幽梦终于释然,抬起一汪碧水清灵的眼瞳,“墙外那颗情种,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么?” “我……” 听着墙内俏皮意味的巧笑,漓风却有些无法割舍的顾虑,毕竟那时他十分坚信,他于洛阳只是过客,遂不想和这里的人事产生太多瓜葛。 他有意隐瞒道:“你就叫我叶羽吧。” “叶羽?”不想这却使她耳根一凛,惊而色变,“可是「一叶知秋」的「叶」,「吉光片羽」的「羽」?” 他听不懂,为何她的语气里有一种莫名的喜悦:“正是,有哪里不对么?” 她抑制不住加剧的心跳:“叶羽公子,你是否曾在城中陆离馆中挂名出售一幅《巫山云梦图》?” 漓风眼瞳微张,暗自惊喜,感觉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你怎么会知道?难道你见过那幅画?” “我岂止是见过!我还……”幽梦兴奋得有些不能自持,话到嘴边又噎住,她怕口不择言泄露了身份,提醒自己先将思绪捋一捋,方才仓促改了口道,“我还见我一位朋友,她与人竞拍你那幅画,最后对方用二百两银子买下来送给了她!” “你的朋友?”漓风疑惑思量,心头豁然开朗,“莫非你那位朋友,就是南柯公子?” 【四】清风意56┇一阵猛烈的晕眩感席卷而来(2更毕) 幽梦唇边有朵清莲瞬间怒放,像是有什么宝物失而复得,令她高兴得想哭,便喜不自胜地点头:“对!你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她和陆离馆老板说好,本是要见你的,只是被一些事情耽搁了,你不要怪她爽约啊……” 漓风心情也跟着激动起来,当初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如今只觉得妙不可言:“世上竟有这等巧合之事?那他今日可与你同来白马寺?” 幽梦难耐心悸,可碍于这面高墙不得相见,她举目仰望,左顾右盼,急切寻找着连接外面的出口:“叶羽公子,你站在那里不要走,我现在就带‘他’过去见你!” 可当她隐约见到石墙尽头有扇不起眼的小门,正要转身去寻,却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一人缚住了身体—— 她毫无防备陷入一个怀抱中,只觉那人有力的臂膀一下子就禁锢住了她,她本能挣扎,想要大声呼喊,离她仅一墙之隔的叶羽会听到的!可不及那人迅疾捂住了她的嘴,掐灭了她短促的嘤咛声,并且他掌中含着一块帕子,散发出浓烈的异香,难以回避地被她吸入口鼻。 很快,一阵猛烈的晕眩感席卷而来,幽梦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还在不断加强的香气,终使她身子发软,只是在她阖眼的一瞬,依稀在朦胧的视线里看到捂她嘴的那只手臂,袖口的衣料花色似乎很眼熟,那么像……可她真的已经来不及去想,渐渐在那人怀中失去了知觉…… ◇◆◇◆◇◆◇◆◇◆◇ 墙外的漓风丝毫不觉里面发生了什么,否则以他的正义感又岂能无动于衷?但凡是她能发出一声求救被他听见,他都能警觉地越过墙头,赶去救她,可命运怕是在故意捉弄,偏没有给他们足够的时机。 如今他只能按她说的,站在原地等,这一等便是很久,久到了他开始怀疑人生。侧耳听着里面已经没有动静,他暗想通往院内的月门就在末端,沿着石墙走便能找到,按理说出来本不该花很长时间,她不会是迷路了吧? 越想越奇怪,也越觉得不放心,他快步跑向月门穿入其中,又反向跑回他估摸原先他们说话时站着的地方,那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他张望的目光滑落下来,不慎被地上的一物给勾住,他蹲下去拾起来,那是一支颇为精致的步摇,珍珠流苏顶上嵌着淡绿叶簇浅杏粉的玉花。 心尖莫名被一缕失落感萦绕,他便这样不由自主,手握那支步摇望至失神。 也许在当时,彼此皆是不知,世上除了有缘无分和情深缘浅,还有一种更微妙的缘分—— 两个被缘线牵绊住的人,未必就能应着天意千里相会,他们总是擦肩而过,在各自的人生里兜转着,做着彼此触摸不到的影,明明很近,却始终无法交集。 像是自己遗落的半个灵魂,可能终有一天会邂逅,认出彼此,再互诉一句相见恨晚,珠联璧合。 也可能,终其一生不会相遇,就这么淡淡地来,淡淡地去,淡淡地,错过了一辈子,也未可知。 【第四章·完】 【五】前缘误终身,公子徒离忧1┇太傅再临公主府(1更) “大人您知道……风华园么?” 梅自寒边走边回想昨日,客栈饭桌上张五贵与他说的话。 那时他一听说“风华园”三字,心中便是猝然微动,不过面上却依然表现得无风无雨:“当然知道,洛阳规模最大的一座皇家庄园,它如今已是楚月公主的私人府邸了。” 五贵睁大眼,显得神神秘秘:“小的要说的,就是那位公主。” 无意被人提了“故人”,仿佛触碰到梅自寒心底某个隐秘的禁区,那些封存的记忆他不愿回想起,便抵不住一阵想要回避的情绪,他微蹙眉:“本官问的是杜梨,关公主什么事?” “大人不是想知道那书生的去向么?”五贵撇了撇嘴,“他此刻就在风华园中,给那位小公主当面首呢!” 梅自寒身子一僵,像石像一般静坐住,顺势便想到殿试那日途径宫道时,曾听两位宗姬谈论某人,说她在府里与一众美男子寻欢作乐…… 如今又听到这样的消息,当真是令他震惊,又甚觉不堪。他重重阖紧双目,似欲藏住眸中痛心失望的神色,既是为她,也是为杜梨。 等他定了定心神,他浅露怨愤道:“春试在即,他放着大好的功名不去考,而去当个以色侍人的面首?为何如此自甘堕落!” 被他念出口的终究只有杜梨,没有半分关于她。 “他缺钱呀。”五贵不以为然,不想竟道出一些暗含重大线索的话来,“你说他一穷困潦倒的书生,自己都顾不过来了,偏偏他有个在宫里做事的妹妹又病死了……” 梅自寒心一惊,很快想通了什么:“这么说,掌柜提到曾有人来找过杜梨,带给他一具女尸,就是他的妹妹?” “是啊,是宫里头来的人,把尸体送到他手上,也给了些钱打发他去操办后事。”五贵絮絮叨叨,已然关不住话匣子,“他因这事受了刺激,怕是也无心应考了,手头又拮据,无奈之下求我带他去祁爷的当铺典当东西,祁爷到底是见过世面的高人,便给他指了条路。” 梅自寒苍青的眉峰轻然一挑:“祁爷?” “就是咱洛阳城有名的巨贾祁氏,听说那家世显赫的,祖上也曾当过皇亲国戚,放眼东都乃至天下,如今那些豪门望族里,能和丞相爷那归氏家族比个高低的,恐怕也就剩下祁家了!”五贵感慨万端着,眼里简直要放出万丈金光来,只见他竖着根大拇指冲梅自寒歪头道,“现在那当家的主,在道上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人称:祁王孙。” 梅自寒对他人的浮华背景并不感兴趣,只是觉得其中颇有玄机:“他一个商人,怎么有心思去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书生指点前程?” “祁爷消息灵通,知道那位刚迁居风华园不久的小公主正四下招纳贤士,凡美容止、精辞赋、善音律者皆可奉为客卿。”五贵说得头头是道,“祁爷见杜梨怀中有才,又生得眉清目秀,就明敲暗打地让他去试试,结果自然很顺利地就被选上了。 梅自寒听罢不再说什么,心口一阵寒意,只要一想起那搅在浑浊是非中的女子,眼神就变得更加清冷幽绝。 后来五贵那个缺心眼的,看不穿他的脸色有多难看,偏偏那么不合时宜,还又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更让他心灰意冷的话,他说:“其实吧,祁爷虽说眼光独到,倒也不算逼良为娼,归根到底还是那书生自愿的。祁爷和他心里都有谱,公主想要貌美风流的才士上门,说的好听是客卿,说穿了那不就是男宠嘛!” 终于还是走到了此生最不想来的地方。风华园正门之外,恰逢他落下脚步,万千思绪也被悄然敛藏。 【五】前缘误2┇太傅是说,那个杜梨在我们府上?(2更毕) 离开并不算太久,梅自寒想。 他抬眼望向那扇,还不甚陌生的朱红门庭,一缕惆怅油然而生。 本以为自己封了心,绝了情,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抽离,彼此便不会再有交集,自己的生活也不会再为她泛起波澜,可总是这样世事难料,纷扰的尘缘终是无法隔断,无论走到哪里,似乎都能听到,有关她的点点滴滴。 原来,遗忘只不过是一种拙劣的,自欺欺人的伎俩,有时越想逃避的事,越是会接踵而至,越想逃避的人,就越是会猝不及防地闯入命里。 接到小厮通传的寒露快步走来门口,与梅自寒对望一眼后终能确定是他,不是做梦,却还是抑制不住满眼惊奇:“太傅?!” 他知道她在奇怪什么,他的出现的确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想当初毅然决然,说好不会再来,怎料今日又这般不明就里地来了,着实可笑。 ◇◆◇◆◇◆◇◆◇◆◇ 府里来了贵客,一家之主不在,丫头们商量下觉得,兰莹与幽梦亲近,是公主的伴读女官,曾与幽梦在太傅门下同窗共读一阵,又端庄识礼,待人亲和,在丫头们心中早已算半个主子。 况且公主临走也有交代,她和谷雨都外出时,府中要务如有需要,兰莹可以拿主意,所以无论从宾主、还是师生的身份来看,让兰莹接待太傅,都是十分合宜的。 “难怪今日清风送爽,人也觉得格外精神,真没想到太傅会来。”兰莹从容地将这稀客引入绮罗殿里攀谈,刚见到他时,她还以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多日不见,太傅依旧还是那副生人勿近、举世独清的高冷风范,兰莹便请他上座,她笑靥淡雅,分寸间仪礼周至:“只可惜不凑巧,幽梦今日一早就出行了,现在还未归来,不能亲迎太傅。” 嘴上说这些客套话,其实她心里庆幸着,幽梦与太傅毕竟已经绝交,二人都分开这么久了,再见免不了尴尬添堵的。况且他留在幽梦心底那些旧情伤也不知是否痊愈,今日错过了与他相见,对幽梦也未必是件坏事。 梅自寒只淡然点了点头,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无妨,我今日来风华园,并非是为了见公主。” 兰莹不禁纳闷:“那太傅的来意是?” 梅自寒说道:“我来找一个叫杜梨的书生,听说他这阵子都住在公主府里。” “杜梨?书生?”兰莹不胜疑惑,轻念这陌生名字,凝神想了一想,毫无头绪,“太傅是不是弄错了?公主府里没有这个人啊……” 梅自寒无心理会她是不是在刻意隐瞒,仍是寡颜淡色道:“我打听到一些可靠的消息,说那书生寄居在公主门下当客卿,更深入隐晦的话,不必我再说下去了吧?” 照顾到某人的面子,他点到即止,奈何兰莹话听一半,更加一头雾水。 这会幽梦那几个心腹的仆人也都在殿里,听了太傅的话,一个个的也都在仔细寻思,互相问问有印象没有,然后都纷纷摇了摇头。 小崩子皱着眉头,因为当初招面首那事归他管,所以想得最为卖力,脑海中终于浮现出一点模模糊糊的线索。 “对了!有……有的有的!”他突然咋呼起来,使得众人一惊,“的确是有这么个人!” “小崩子,你在说什么胡话?”离他最近的冬至轻声嗔怪,“咱们府上哪有叫杜梨的人?” “离忧……”小崩子喃喃念出一个人来,然后越发肯定,“离忧公子!当初在应征门客时,我记得他简单提了提自己的姓氏和户籍,好像就是姓杜的!” 【五】前缘误3┇快去白马寺!公主有危险!(1更) 小崩子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把除梅自寒以外的所有府内人士都打懵了。 兰莹眼神里尽是不可思议,迷迷糊糊地问他:“离忧……就是杜梨?” 小崩子重重点头,梅自寒负手吸了口气:“既然确定了,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寒露窘迫回道:“那可真是太不巧了,正是离忧公子提议今日要去白马寺祈福,眼下他已跟随公主一起,轻车从简,早就出了城了!” 她话音刚落,门口突然传来“啪”的一声,众人转头去看,见是那奉茶而来的凉儿,不知何故,在刚跨进门槛时把手里的茶具给打碎了。 更令人不解的是她此刻像受到了惊吓,魂不守舍的样子,脸色发白,双目呆滞,嘴里在轻轻碎念着:“白马寺……” ◇◆◇◆◇◆◇◆◇◆◇ 此时漓风已经在白马寺那面祈愿墙下独自站了许久了,偶尔有闲散的路人经过,挂上锦囊福袋,他下意识地环顾着,多番留意,却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人来往。 手里也一直握着那支捡到的步摇,将它看了又看,绝对是上等的材质和手艺,做得真是精美啊……能配上这步摇的女子,想必也是气质高贵,不落凡俗。 直觉告诉他,这很可能是之前与他隔墙说话的那位姑娘遗落的,只是她到底去哪了?不是说要去找她的朋友南柯公子,带他来见自己,可他等了这么久,为何还不见她出现? 随着时间推移,漓风隐隐地担心起来。 ◇◆◇◆◇◆◇◆◇◆◇ 冬至眼疾手快跑上去,蹲下与凉儿一同捡拾茶具碎片,一边小声数落她:“你怎么了?这么不小心?今儿太傅来府上做客,你居然当面失礼了……” 凉儿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只是眉眼里汇聚着越来越多的不安,冬至近看她的手竟然开始颤抖,好生古怪。 “太傅,您找离忧……”兰莹顿了顿,迅势改口,“那位杜梨公子,是有什么急事么?” 梅自寒直言:“他原本是要参加春科殿试的考生,我来问问他何故弃考。” 寒露在迷惑中依稀想起:“奴婢曾隐约听公主提起,好像离忧公子的一位亲人死于非命,因为深受打击,所以放弃了科考?” 兰莹倏地变了脸色,梅自寒心里亦感应地怔了一下,好像一些东西终于对上了。 却在这时,凉儿像中邪一般,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大声冲众人呼喊:“快!快去把公主找回来!我担心公主会有危险……” 众人都被她莫名的叫喊声惊呆了,冬至近在身旁却错愕得仿佛没听清:“你说什么?……” 凉儿已不堪忍受心内如火般的焦灼,近乎绞烂手里的帕子:“适才你们说的那位杜梨公子……他不寻常,他把公主带去白马寺是有目的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弄得我们云里雾里的……”立夏也跟着急了,“凉儿姐,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清楚啊!” 【五】前缘误4┇耸立在她眼前…竟是一座孤坟!(2更毕) “离忧公子有什么问题?”寒露听出凉儿话里大有文章,竭力保持冷静地催问她,“他要做什么?公主怎么会有危险?” “我……我也摸不准……”凉儿心急如焚,“可当我听到白马寺,我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慌得很,我有不好的预感……” 兰莹神色忧虑,疾步逼近并紧紧拉住她的手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凉儿自然是知道,可她怕自己慌乱之下口不择言,说了不该说的话……毕竟此刻在这的,可都是不知“内情”的人啊! 那件事可大可小,大到能捅破了天去,有咲妃给她的压力迫使着,凉儿不敢说透,便只能强劝:“姑娘,来不及多问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咱们得赶快带上人,去白马寺找到小公主和杜公子!我怕再晚就来不及了啊……” 兰莹本来迷茫,可这下被她激得也生出不少慌张,心乱得放了她手,却在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只能顺势转头去问梅自寒求助:“太傅,您认为如何?” 梅自寒亦是眉目深重,心也在平静的湖面之下暗暗揪起,他冷声道:“贵府的事我不清楚,但凉儿你所担心的,可是公主会有性命之忧?” 凉儿现在是有苦说不出,都快急哭了:“这件事说来当真千头万绪,奴婢可以在路上再向您解释,但是太傅大人,您相信我!杜公子用心不纯,他真有可能对小公主不利啊!……” 梅自寒问她们:“公主出行可带护卫?” 寒露答:“只带了谷雨姐姐和不多的侍卫随行。” 兰莹慎思道:“要去山里找人,看来我们得多带些人手才行!” 不想梅自寒竟斩钉截铁,先她一步下了指示:“寒露、小崩子,你们速去找陆统领,让他召集府里二百护军,即刻启程,以最快速度赶往白马寺!” 寒露和小崩子当即点头:“好!我们这就去!” 气氛紧张得像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兰莹垂眸,忐忑自语:“我放心不下幽梦,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立夏和冬至也都按捺不住,异口同声地嚷着:“还有我!我也要去!” 梅自寒尚能保持镇定,转头对兰莹说道:“全都去恐怕不妥,你们三个留守府中照应,以防再有变数。” 听他这么一说,立夏和冬至才终于安静下来,但兰莹却在他转身要走时矢口一唤:“太傅!” 梅自寒怔住,回头见兰莹满面愁容,眼底泛着烟波,似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时过境迁,虽然兰莹已经不能确定,小公主如今在您心目中还有多少分量,但希望太傅能暂且放下昔日芥蒂,只求您向我保证一件事……”她纠结地咬了咬唇,“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把幽梦平安无恙地带回来!” 梅自寒沉默了短暂一瞬。 “我会的。”这句听来平静而冷毅,之后便大步流星迈出殿门,消失在兰莹焦虑的目光里。 ◇◆◇◆◇◆◇◆◇◆◇ 午后阳光温暖地照射下,幽梦渐渐恢复了意识,她趴在地上,像刚睡醒似乎地睁开惺忪双眼,身上还是有些疲软无力。一片陌生的景象倒映在她模糊的眼帘,蓦然觉得自己好像置身在荒郊野外,某个密林深处,此刻静谧得只听见此起彼伏凄厉的鸟叫声,还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她环视一圈,见空地周围种了许多棠梨树,许是山里气候阴寒,所以直到现在满树梨花还开得很盛,一眼望去银妆似雪。 她茫然收回视线,定格在正前方不远处,可飞入眼的画面险将她吓得魂飞魄散! 那……那竟是一座孤坟! 【五】前缘误5┇睡在这墓里的,是我妹妹(1更) 坟头土堆高高耸起,看起来还像是新坟,坟前没有墓碑,只立着块简单的木牌,牌上却没有写字。 在这幽深的山野里,冷不丁地看到这种东西着实吓人,看得幽梦瞠目结舌,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而正当这时,她忽然听到一个清冷沉郁的男声,像是从幽冥之地传来:“公主,你醒了?” 声音很耳熟,幽梦循声望去,那男子一袭白衣,低头跪坐在她身边十余步开外,她顿时怔住了:“离忧……” 她这一吓也完全清醒了,试着挣扎几下,赫然惊觉自己双脚被麻绳紧绑着,双手也被绑在胸口,顿叫她头脑发懵。再抬头看向离忧,见他正用一种平淡无奇的奇怪眼神,看着自己这番徒劳无功的挣扎,那目光静若一潭死水,冰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她恍惚中记起了一些事,就在她昏迷之前,她在那面佛墙下与墙外的叶羽说着话,突然就被人从身后抱住,那人用帕子捂住她的嘴,她在挣扎中用眼角瞥到了那人素白衣袖上的浅黄绣纹,当时便觉得很眼熟,像是不久前刚从某个熟人身上见到过…… 马车上她见到过一个,看上去有点特别的包袱,她还问过:“那里面装着什么?”可当时被敷衍过去。 此时和离忧对视着,她就统统想明白了,便也觉得一股寒意窜上心头:“为什么……” “我想事到如今不该再对公主隐瞒了。”离忧显得很平静,“其实我原本的名字,叫杜梨。” 幽梦虽然有些诧异,却并没有感觉哪里不对,可他接下来说的话,才真正让她心惊胆寒。 “睡在这墓里的,是我妹妹。”他偏过头去,目光空洞地望向那座无字孤坟,“她叫杜鹃。” 名字被念出口的一刻,幽梦晴天霹雳地呆住了,下意识地一把头一转,眼睛死死盯着那块空白的木牌,已说不出完整话来,只剩下魂不守舍地嗫嚅:“杜鹃……” “看着她……”像是早已料定了她的震惊,离忧轻缓地转过眸子,波澜不惊道,“公主,您不想说点什么吗?” 她眼神悲凉地与他交会:“说什么……” 离忧眸色清寒,说话时从喉咙里泛出一丝隐忍的伤痛:“关于她的死,公主心里必是知晓全部真相的吧?” 幽梦忽地缄口,嘴唇发凉。许是侧卧着不舒服,她蜷起双腿,用被绑缚的手掌撑地坐起上半身,眼神黯淡地垂落下去:“是又如何?你想听我亲口告诉你真相,然后杀了我,为她报仇?” 离忧怔了怔,忽而也像她一样轻轻垂眸,颓然苦笑。 “公主,你不该这么聪明的。”他是在说她,也是在说自己,“有时人活得很痛苦,就是因为自己太聪明,把一切都看得太透。” “是么?”幽梦轻抬眼尾,斜去一抹嘲弄的怒意,“可恰恰相反,我觉得自己蠢极了。” 她含怒自骂的口吻蓦地让离忧愣住了,竟词穷得无言以对。 她看着他,睫毛微微颤动着:“想到一个人带着仇恨,蛰伏在我身边这么久,处心积虑地想杀我,而我却浑然不知……” 【五】前缘误6┇我撕心裂肺地恨着公主(2更毕) 纵然那时有细作在府上搅出一连串风波,离忧也曾在嫌疑之列,她也并未想到要去深入调查他,甚至还让他近身陪伴自己,通过他来算计那些面首。当然,也算计了他。 在她心里,离忧只是一个壮志未酬的书生,他的背景该是何等的清白如纸?可就是这么干净通透的一个人,到头来却骗了她! “原来我从未看透过你,如果我曾对你心存多一点怀疑,我完全可以查到你的底细。”幽梦咬着嘴唇,心痛得抽搐起来,可她却憋着一股傲劲,不愿让他看出自己有多难过,“我就这样被你蒙在鼓里,你告诉我,究竟是因为我太蠢,还是有什么别的理由让我鬼迷心窍,才会如此亲信你,看重你?” “公主……”离忧凄然闭眸,心防溃败,“离忧终究让您,错爱了。” “别给我说这些虚情假意的话!让我觉得矫情透了,我不要听!……”她故作的强势中透出哽咽,“一句‘错爱’,就可以把你辜负本公主的期望与信任一笔勾销吗……” “公主现在一定非常恨我,就如我也撕心裂肺地恨着公主。”他无力瞬了瞬眉眼,“既然公主什么都不肯说,那就让离忧先来讲一个故事吧。” 幽梦愤懑缄口,现在满脑子都是对他的恐惧和怨气,哪有心情听他讲什么故事? 他感觉到她的抵触,却毫不在意,兀自转眸看着夕阳柔光里的那座荒冢,眼神忽然变得柔和起来:“关于我和她的,就算公主不想听,也希望你能耐着性子听完它,因为……公主或许是这世上最后能听离忧倾诉心声的人了……” 这番话依稀使幽梦触动了,他口吻一如他融在日光深处的侧影,寂寞如雪,可却是前所未有的亲切,和自然,就这样被幽梦看在眼里,便觉得此时他所面对的,仿佛那不是一座坟,而是一个久违的亲人。 ◇◆◇◆◇◆◇◆◇◆◇ 荣县是滨州东南最不起眼的县城,俨如落在沙堆里的一枚珠蚌,暗自蕴育着临海的一个小渔村,古朴、清贫,却很宁静。离忧生于此,长于此,这里便埋藏着他的过去,占据他心底一段悠长的,凄苦却温馨的回忆。 他叫杜梨,是家里的长子。在他家破败的小渔舍外,院子里有棵高大的棠梨树,村里有老人说那是仙人种下的,秋天能结出硕大而香甜的果子。 就在他出生那日,恰逢梨花盛开,一片雪白美不胜收,而棠梨又名“杜梨”,他因此得名。 幼时家里找人给他算过命,说他天性不凡,这落魄的小渔村留不住他,他该走一条读书入仕的道,将来考取功名,飞黄腾达。而且,读书还能让他命里遇见贵人,可以改变他一生的际遇。 爹娘听了算命的话,从小就不让他和村里其他孩子那样学着去海边打鱼,而是竭尽所能供养他去县城里读书,指望他有朝一日能扬眉吐气。 四岁那年,妹妹出生了,兄妹俩一起长大,感情甚笃。他常和妹妹在棠梨树下玩耍,给她摘果子吃,那段时光也算是无忧无虑。 妹妹生得很美,比渔村的所有女孩都好看,站在那些平庸而土气的丫头里,她绝对是一颗耀眼的珍珠。可是在爹娘眼里,再好看的女孩也不会有大作为的,只是为家中生计多一个出力的人罢了。他读过书,也见过一些世面,他想妹妹这样标致脱俗的美人,就好比是春秋时代越国山村走出的浣纱女西施,一旦被人发现,捧入掌中,就能大放异彩。 杜梨深知,一如限制了自己的才华,渔村,同样也埋没了妹妹的美貌。 【五】前缘误7┇杜氏兄妹(1更) 因为他是村里唯一能去县城念书的孩子,妹妹也总是以此为傲,可遗憾的是,他的仕途并不顺利。 十二岁那年他初经科举,小小的年纪却在乡试一举夺魁,因而在荣县名声大噪,从此成为远近闻名的才子。后来他又在滨州会试里脱颖而出,可生平第一次赴京赶考,结果却名落孙山。 起初他年少,不懂其中有什么门道,只当是自己才学尚浅,还须精进,等到来年再试。可后来接连数年都是如此,上天仿佛是故意要捉弄他似的,总将他止步于殿试之外。 渐渐的,他不再认为是自己学艺不精,当他看到那些在皇榜上高中的名单,多得是才学修为远不及他的贵族子弟,他终于懂了,这个皇朝选拔官员看的不仅仅是才能,还有富贵的门第和出身。 年复一年地应考和落选,就这样到了弱冠之年。爹娘年纪也愈发大了,为了替他们减轻负担,他不再去城里读书,而是留在渔村,一边温书自学,一边等着每年科举的日子。闲暇时会教村里的小孩子念点书,认点字,偶尔也会趁家人去县城卖鱼时,接点文人的活计,或者卖卖字画,以此挣点微薄家用。 虽有秀才之名,可终究是个郁郁不得志的才子,因为屡试不中而难免遭人白眼,但他心里仍未放弃,他还在等着算命说的那天,终能遇见他命定的贵人,助他脱离现实的困苦,一飞登天平步青云。 一日傍晚,他为了排遣胸中苦闷,去海边散步,后来就在一片礁石上坐着。旁边不远处就是一片用石墩围成的渔场,成排的竹竿上晒着许多长长的渔网,在海风里时起时落地摇曳着,不时会有浓郁的鱼腥气扑面而来,对于从小生活在这里的他来说,他早已习惯了。 他安静坐在石头上,面朝着那片海,孤独而幽远地望着。已是斜阳夕照,一片晶莹的碎光落在海面上,水波潋滟,涌起他无边的思绪。 隐隐约约地,海面上远远传来渔歌声,是一艘艘的渔船回来了,像这样的好天气,村里的青壮年都是会出海捕鱼去的,除了他之外。 他看到三五成群的渔民把渔网和鱼篓陆续从船上搬下岸,聚集在沙滩的一块空地上,那些依然鲜活的鱼群在不断翻滚和跳跃着,渔民们欢声笑语,分享着他们满载而归的喜悦。 他看着那些淳朴的笑脸,忽然觉得十分羡慕,可他融不进其中,只能这样隔岸观火地看着,然后不知不觉地陷入一阵迷惘。 “阿哥!” 他正发着呆,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妹妹,她正顺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礁石向他攀爬过来,临近时他伸手拉了她一把。他知道爹也跟着那些渔船回来了,而娘和妹妹也早已在家中做好了晚饭,才让妹妹来叫他回去。 “你又在看日落呀?” 妹妹站上他坐的那块礁石,问他一句,他简单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 见他迟迟不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于是她也索性挨着他身边坐下:“好吧,那我陪着阿哥一块儿看!” 远山连绵,海风拂面,金色的夕阳把天地万物都染上一层温柔的光晕。海鸥成群地飞来,啾鸣与徘徊着,杜梨看它们拍打翅膀,低低地掠过水面,然后又带着眷恋飞向远方,他的心仿佛也跟着它们远去了。 妹妹性子不像他这么安静,每次与他待在一块,总喜欢和他谈天说地,聊她与那些同龄女伴间的趣事,可这些他都不感兴趣,多半也都是回应寥寥。因为身边没有一个真正理解自己的人,他越来越内敛,也越来越忧愁。 妹妹抬起头,纳闷地望着他,那张被脉脉斜晖一笔一笔勾勒出的俊朗侧颜,看着便叫人陶醉:“阿哥怎么不说话呀?你在想什么?” 他还是远望无边无际的大海,风在耳边呼呼吹过,他低声宛如自语:“我在想……我读书这条路是不是走错了?也许我该和他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简单单地,过平静的日子。” “为什么呀!”妹妹的心一把揪紧,脸上顿时没了笑容,“阿哥不是很喜欢读书的吗?” “可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还是一无是处,反而一直在拖累爹娘和你……”悉数这些年怀才不遇的心酸,他眼里神色暗去,语声轻得可能随时都会淹没在海风里。 “谁说的!”妹妹听了很不服,有些气恼地,扬着透红的小脸说,“我阿哥聪明,是最有学问的人了,他将来要当大官儿,还要带我和爹娘去京城住大宅子,让我们享不尽的清福呢!” 他不由转过脸,看她时眼底泛着温和如水的笑意:“妹妹也想去京城么?” 【五】前缘误8┇望帝春心托杜鹃(2更毕) “当然想啊!”哥哥每年进京赶考,回来便时常与她讲起京城有多么富贵如云,京中生活又是如何的锦绣多姿,天真年少的女孩自然也会心驰神往,“所以阿哥你一定不能放弃,我和爹娘都等着那一天呢!” 海风逆着吹来,起伏的波浪被一层一层带到他面前。他不再说话,而是面含微笑,朝妹妹伸去手,不胜轻柔地帮她把被风吹乱的碎发捋到耳后。 那天他在风和海浪声里听懂了妹妹的心思,也许是受了他的感染吧,妹妹也变得越来越向往渔村外面,那广袤繁华的尘世。 他很明白,他们兄妹的心一直是自由不羁的,都想飞得更高更远,不想一辈子都被埋没在这里。 只是那时他们都不懂,太过好高骛远,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 ◇◆◇◆◇◆◇◆◇◆◇ 初春一日,妹妹跟爹娘去县城卖完鱼回来告诉他,各地正在为皇室迁都大量征选宫人,而她也已经报了名,过几天就要去县城衙门里和其他入选的姑娘们会合,然后会有人带她们去京城。 “妹妹你要进宫当宫女?”杜梨立马紧张地拉住她,“怎么突然做这样的决定?” 她却异常兴奋:“阿哥难道不觉得这样很好么?进了宫每个月都有俸禄拿,听说在宫里管吃管住,要是遇到主子一高兴,随手就是一顿打赏,我就可以帮家里挣更多的钱,还可以攒下钱给阿哥入京当盘缠,就不用每次都向乡亲邻里借啦!” 听了妹妹这番话,杜梨心里很不是滋味,说到底还是自己没用,总是考不中,苦了爹娘和妹妹。 “而且我也等不及想去看看阿哥说的京城是什么样子了!”妹妹对这事满怀期待,把一切都想得十分美好,“到时阿哥在宫外读书备考,我就在宫里日夜祷告,等着阿哥的好消息!” 他沉默了好一会,生怕这一次,又会辜负妹妹的期望。 离乡前日,妹妹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有鱼有肉,以他们的家境来说已经算是山珍海味了,之所以如此难得地破费一下,是因为他们都知道一旦进宫,宫人将会常年于深宫服役,熬到了年纪才会遣返还乡。以后兄妹恐怕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坐在一起吃饭,所以她一定要哥哥好好品尝她的手艺。 他心里是很不舍的,可口的饭菜却让他难以下咽,可他为了妹妹,还是装作高兴的样子,在她面前吃得津津有味。 吃了一半,妹妹突然失落道:“阿哥,那天选人官问我名字,我说不出来……我不想到时进了宫被他们随便叫唤,所以阿哥,你快给我取个好听的名字,好不好?” 杜梨愣了愣,这才想到村里女孩自从生下来,一般都是不会给取名字的,最多爹娘随意想个简单的叫法,方便平日里呼喊用。 他便停下碗筷,认真想了片刻,倏而念出一句诗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妹妹就叫‘杜鹃’吧?” “杜鹃?”她眼睛里闪闪发光,“那是什么意思?” 他说:“是一种花,也是一种鸟。” 她便好奇:“它们长什么样呀?阿哥见过么?” 他颇有些为难,浅笑着低下头去。“杜鹃花和鸟,传说在蜀地才有,我也没有见过,不过看书中描述的,应该很漂亮吧。”话说到这,他又兴起补充一句,“就像妹妹一样漂亮。” 她听罢开心极了,脸上乐开了花:“还是阿哥见多识广!那我就叫杜鹃啦!” 那时她欢呼雀跃的样子,说明了她真的很喜欢这个名字,可他终究还是少了点心眼,绝不曾想到过,「杜鹃」,这个名字会给她,给他们兄妹,带来多大的厄运。 【五】前缘误9┇入宫,终究是一条不归路(1更) 经过那一夜辗转反侧,杜梨想到一个念头,因为不放心妹妹头次离开家人,千里迢迢地入京,而算起来春日殿试的日子也快到了,所以他最终决定,起身收拾一下行李,翌日和妹妹一同进城,再一道上京,一来兄妹在路上能互相照应,二来提前到京城适应下来,也好为殿试早做准备。 杜梨跟随官差队伍日夜兼程,走了近一个月才到达当时的帝都长安。一入城门,兄妹还来不及多作道别,前来接人的宫吏便将杜鹃和其他新到的宫人给领走了。 他一路追行至皇城宫门外,看着妹妹跟宫使走过了护城河,宫门外有禁军把守,他便进不去了。 他始终记着妹妹留给他最后的印象:她在门里回过头,一直冲他挥手,大喊着要他安心应考,她会在宫里等他好消息之类的话。她娇俏的脸蛋上洋溢笑容,带着她对宫廷生活美好的希冀,一步一步后退着,直往深处走去…… 直到那扇宫门阖上的一瞬,杜梨都不会有那种未卜先知的料想,这是一条不归路,他再也看不到她了。 岂知今日宫门一别,换来的,竟是阴阳相隔? ◇◆◇◆◇◆◇◆◇◆◇ 他只是如往年一样,找了间便宜的客栈住下,一半刻苦攻读,一半找着能做的活计,好在妹妹每月都会托人捎给他一些钱,如此倒也能勉强维持他在京城的吃穿用度。 她还在宫里结识一些会写字的朋友,托他们的笔写信给他,告知自己的近况。不多久,他便得知妹妹被调配去咸阳的甘泉宫服役,虽然离了京城,倒也不算太远,只是兄妹间书信来往不便,他许久得不到她的消息。 那一年春试,他又意料之中地落选了。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他也不觉得有多失望了,相比而言还是对妹妹的牵挂更深一重吧。 可当他正准备写信告诉妹妹,他打算先回去了,来年春天再来,要她好生保重云云,仿佛是突然得到上天的眷顾,朝廷派人将一纸诏书送到他手中,告知他明年春初皇室迁都洛阳,特设一场“百儒春试”,当朝太傅主考,于各地举荐考生中甄选百名优异士子,免乡试会试,直接参赴殿试,终由圣上亲选,而他就在名额之列。 这让他喜出望外,认为是自己时来运转,出人头地的契机到了,可伴随而来的也有许多困扰,他若在此时返乡,来年便是直接赶赴洛阳,妹妹却可能还在咸阳,一个在东,一个在西,鞭长莫及。可如果选择留在长安备考,那每日的生活开支又将令他头疼不已。 最终他还是放不下妹妹,决定在长安暂时住下了。为了维持生计,他四处找活做,体面些的,能给客栈酒肆当一阵子账房先生,差些的,他便给人代笔写写书信和文章,甚至为有白事的人家撰写挽联,但凡是文人能做,不昧良心的事儿,他都是来者不拒的。中途他曾因为手头拮据,交不出房钱而换过几次住处,最落魄的时候他也曾住过破庙,雇主家里的柴房也睡过。 流落长安的那半年,他一介书生,却几度把自己过得像个乞丐,风餐露宿,甚至忍饥挨饿,尝尽了世态炎凉。但为了心中的抱负,也为了妹妹,他咬牙挺住了,他胸怀一丝不灭的信念,再难的困境,再大的风雨,也终会苦尽甘来。 ◇◆◇◆◇◆◇◆◇◆◇ 暮春的一次来信里,妹妹告诉他,她在甘泉宫里见到了他说的杜鹃花!姹紫嫣红的花朵,开在阳光里特别好看。他当然为她高兴。 他知道,入宫,对妹妹而言,的确是让她长了不少见识。可他不知道,宫里的日子也像毒药一般渗透,渐渐改变了她的心性。 【五】前缘误10┇她死前似乎受了很多苦(2更毕) 作为兄长而无法阻止的是,妹妹变得自负和虚荣起来,不再是原本在小渔村里淳朴的小丫头,她开始有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那种渴望飞上枝头,麻雀变凤凰的野心在她心里日益滋长,这对她来说是一种非常可怕、又危险的诱惑。 入夏,他看到皇室里一些人前往甘泉宫避暑去了,可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兄妹二人断了联络,不知为何,他就是收不到妹妹的音讯,他每次好不容易托人送进宫去的信件也都是石沉大海。他也试着托人帮他打听,皆是无果。 他自然会担心妹妹在宫里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妹妹会在皇亲避暑之时闯下了大祸。 甘泉宫,因为她一个大胆冒险、却欠缺熟思的举措掀起了轩然大波,得罪了宫里几位最有权势的主子,她自己也在那件祸事里险些丧命,亏得有人将她藏在装行李的马车里偷偷带出甘泉宫,才最终导致她下落不明。 杜梨整日牵肠挂肚,一天得不到妹妹的消息,他就一天不敢离开长安,他生怕妹妹突然哪天来信却找不到他,便只能在每日寝食难安的忧虑中挨过秋和冬,直到第二年春至,皇室已然迁都,春试在即,他不能再等了,这才匆匆收拾,赶往洛阳去了。 ◇◆◇◆◇◆◇◆◇◆◇ 到了洛阳,他见此地繁华不输长安,虽然还是心神不宁,但也怕过分焦虑会影响应试,便强迫自己往好处去想,比如想到妹妹会不会已经在去年什么时候先自己一步到了洛阳,被调入东都皇宫里侍奉也说不定呢?因为行程仓促所以来不及告诉哥哥一声? 他便这样安慰自己,努力定下心神,好将全部的精神都放到学业上,想着自己这回若能高中,便有机会进宫面圣,到时或许能请求陛下,恩准兄妹二人团聚。这样一想,心里便又充满了希望。 其实他猜对了,不过只猜对了一半。杜鹃的确已经身在洛阳,却不在宫里。 春陵君凤栖梧,那个在危难关头救下杜鹃的男人,由他一手安排,杜鹃自从被潜送出甘泉宫就一直藏在他的府中,后来也是跟他去的洛阳。她被圈禁在凤府暗无天日的密室里。 凤栖梧对她说这是一种庇护,唯有她被当作“死人”在这个世间销声匿迹数年,等到世人都已忘记她的存在,她才能安全从这里出去,重获自由。 可以她那种单纯的心性,她终究低估了凤栖梧的城府,他根本不会放她走,而是在心里做着另一番打算。她想象不到,从她见到这个男人开始,她就已经沦为他的苦心经营与谋划中,一颗隐秘的棋子。 他心里一直在盘算着哪天,用一种一本万利的方式,把这颗棋子用出去,发挥出他想要的效果。 杜梨是更不会知道妹妹的处境的,他甚至不知盛夏那会妹妹突然音讯断绝,他曾在前前后后托人带给妹妹的信,其实全部都落入了凤栖梧的手中。 每当杜鹃绝望得哭喊想寻死,或者不听话试图反抗时,凤栖梧便拿着这些信,一封一封地读给她听,以此给她希望,帮他撑过了这半年来昏暗的幽禁岁月。 他也以此掌握了杜鹃的软肋,想要束缚一个人的灵魂,使她彻底臣服于自己,以她最在乎的东西加以牵制,这无疑是最好的枷锁了。 临近殿试的最后两个月,本该是他最发奋用功的时候,可最让杜梨意想不到的一件事还是发生了,这件事足以改变他一生的命运,在贫困与孤独的苦熬中,他没有等来他的贵人,却等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噩耗——妹妹死了。 ◇◆◇◆◇◆◇◆◇◆◇ 宫里来的那些人,当他们把妹妹的尸体带到他面前,告诉他妹妹是在宫里伤寒不治,突然间死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懵了,只觉得眼前忽然一黑,仿佛天塌下来了一般,四周天旋地转着,令他控制不住地跪倒在妹妹身边,揭开覆盖住她的那张白布,他看到自己的妹妹冰冷僵硬地躺在那,脸色铁青,双眼紧闭,嘴唇已是苍白无人色…… 他再也抑制不住满心的悲痛,堂堂男儿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垂泪痛哭起来,那哭声动地,听得在场之人皆是不忍。宫使和客栈里的人,有些好心的就上去劝劝,可实在劝不住,渐渐地也都散了,留他一人在后院舒解。 兴许是看他哭得太伤心了,宫使里随行的一位姑娘刚要走出后院又折了回来,她半蹲在杜梨身边,十分怜悯地望着他,哽咽着相劝:“公子,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难过了……” 他扶袖拭面,抽泣得缓不过神:“我妹妹不像是简单病死的……她死前似乎受了很多苦……你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五】前缘误11┇有些疑惑放在心底,不要问(1更) 回忆至此,离忧坦言道:“那个好心过来安慰我的姑娘,她叫凉儿。” 幽梦不可思议地嗫嚅:“凉儿?……” 他面无表情说:“她自称曾在我妹妹生前,与她共事过一场,总算有点交情,所以出宫来送她最后一程。” 幽梦努力回想,母妃毒死杜鹃那日,凉儿的确就在殿内,在这整件事里,她已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 “我明白了……”幽梦一阵心寒,“是凉儿把这一切告诉你的,包括杜鹃是怎么死的、凶手是谁、又是因何而死?” “不。”离忧冷淡否认,“凉儿姑娘什么都没说,她在有心保护那些凶手……” 说着,他有意将目光转向幽梦,带着刺骨的鄙夷和恨意。 幽梦缄默,心口恍然被堵住。 “她不肯说,就让我更加断定,我妹妹的死,一定和皇宫里的一些人有关!”他边说边又陷入回忆。 ◇◆◇◆◇◆◇◆◇◆◇ 当时面对杜梨的坚持追问,凉儿语塞了好一阵,眼底噙满了泪道:“公子,有些疑惑放在心底,不要问,为了你好……” 听她这么一说,杜梨就愈发觉得妹妹的死有问题了,一时悲愤难平,泣声争辩:“死在这的,是我的亲妹妹!人非草木,血浓于水……我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对一切都不闻不问,就这么算了吗……” “可世上,不是所有的谜题都能求个结果和明白的,强求下去,只会把你害了……”凉儿也跟着落下泪来,凄怆望向平躺在草席之上的女子,语声凝噎,“公子,你听我一句劝,眼下杜鹃姑娘尸骨未寒,后事还是要早些料理的。” 杜梨怔忡了,经她提醒才意识到妹妹不能一直就这么放在这。 “你们兄妹是外乡人,公子又赶考在即,不便将尸首送回乡里发丧,索性就先将她火化了?”她暗暗抹去一把眼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规劝他,“但姑娘毕竟是客死异乡,只怕魂魄不得安息,你拿着宫里给的抚恤银子,先将她带到城郊的白马寺,那里的和尚心善,请他们先为姑娘做场法事超度她的亡魂,你再将骨灰暂放于寺里的灵堂处供奉着,由她庇佑着你去应考。等到你殿试高中,登科及第那日,你便可风风光光带着她一起,衣锦还乡……” 他听罢许久不作声,只是苦涩吞咽着眼泪,心里难受得很,想到自己都悲惨成这样了,莫说身负至亲死亡的痛苦去应试能否中选,就算真中了,原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却要带着妹妹的骨灰回去,又如何面对家中二老?这一下喜事变丧事,啼笑皆非,想来真是讽刺。 其实凉儿是有心对他隐瞒,杜鹃之死的实情,牵扯到宫闱深处一个天大的秘密,受到那件事牵连,已经死了太多人,剩下的知情人谁都不敢捅破,因为人人都想活命,谁也不愿变成杜鹃这样啊。 杜鹃死于鸩酒之毒,而横死之人的怨气往往是很重的,因为担心杜鹃的冤魂弥留世间,无法解脱,凉儿才提出让杜梨请白马寺的和尚诵经超度。 宫使进来催促,要凉儿不能再耽搁,得赶紧跟着回宫去,她应了声再望回那失魂落魄的杜梨,最后又郑重做了一番劝慰,“公子,你现在是杜鹃姑娘最放不下的人,可一定要保重自己才是。凉儿祝你金榜题名。” 说着她把自己腰间的钱袋取下,塞进杜梨手中,那是她自己攒的一些体己,决定送给这对苦难的兄妹,略尽一点绵薄心意,毕竟相识一场,她更曾全程目睹过杜鹃的死状,对杜鹃自然是很惺惺相惜的,甚至想到是因为自己上殿作证,指认杜鹃偷取了依兰花,令真实案情浮出水面,才最终导致杜鹃被咲妃毒死,凉儿对此是很内疚的。 此刻她只望杜鹃能早日安息,来生投个好胎,不再命苦,而她的哥哥也能尽早走出伤痛,振作起来,有个好前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 ◇◆◇◆◇◆◇◆◇◆◇ 幽梦听到这里,更是觉得痛惜:“凉儿劝你走,可是你不走,你想留下来报仇?” 离忧噙泪而冷笑:“本来我并没有想到这么多,只怪我当时留了个心眼,在我妹妹尸体上发现了一些线索。” 【五】前缘误12┇找到真凶后,以命偿命(2更毕) 那日在后院,杜梨始终是无动于衷地呆跪着,泪水凝结在眼眶里,一副没了念想,生无可恋的模样。如是出神许久,凉儿早已离去,他才终有些缓和过来,垂落双眸,万分悲悯地望着妹妹,看一眼又是痛彻心扉。 他不自禁地伸手去握妹妹的手,想像小时候那样去呵护和温暖她,他有太多话来不及对她说,她却再也听不到了……就在他沉湎哀痛之时,妹妹的手蜷在他掌中,拳头握得牢牢的,这让他心里突然一紧,觉得有些奇怪,便松手仔细打量起来,越看越觉得妹妹手这样紧握着很反常,仿佛在生前最后一刻,是拼死想要抓住什么似的。 死去多日的时间,已经让杜鹃尸身变得冰冷而僵硬,他费了好些力气才把她的手掰开,然后便在她掌心里发现了一颗…… 小小的金珠子? 他把珠子拿在手里好生端详着,是纯金做的,比红豆还小些,上面连着短短一截的细金链子,链头有被扯断的迹象…… 杜梨心中愈发地迷雾重重,他隐隐觉得这珠子来历不寻常,妹妹生前这样死死地攥着它,会否是想留下什么线索? 从看到尸体第一眼他就觉得妹妹不像是伤寒不治正常病故的,而如果妹妹是被人害死的,那她生前最后见到的人一定就是凶手,这颗珠子会否就是在行凶途中,妹妹挣扎着从凶手身上扯落下来的? 难道……她是想要暗示自己,珠子的主人就是杀害她的凶手?要哥哥为她沉冤昭雪! 他越想越不安,不是害怕,而是有一股力量在血液里沸腾,促使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查明真相,绝对不能让妹妹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他听了凉儿的话,先将妹妹的尸身带到白马寺,寺里的和尚念他身世可怜,又痛丧至亲,便同意为杜鹃超度了。 住在白马寺的那几日,他为了排遣心中伤痛而去附近的山里散步,莫名就走入了一片梨树林里。那时梨花才刚开一点,却是雪白可人,令他一下就想起老家渔舍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棠梨树,此时应是也已梨花满枝,皑如覆雪了吧? 兄妹年少时在树下玩耍的情景恍又浮上眼帘,那时海风吹过院落,吹晃树枝,洁白的梨花便像落雪似地,纷纷扬扬随风飘舞下来,白茫茫,一层一层堆满了他的回忆,可转念想到妹妹走了,如今只剩他孤身一人,不禁觉得心头凄凉,忧伤地闭上双眸,一如轻轻关闭了那段记忆,势将它永远封存心底。 他突然改变了决定,不打算将妹妹火化了,而是暂且先将她埋在这梨花林中,等四周的梨花都开好,便像是自己一般守着她,陪着她,与她诉尽那些还来不及说出的牵挂。 妹妹入土,新坟修好,他在坟头立了块木牌作碑,却没有在墓碑刻下逝者名号,也许他是想过有一天会来将她迁走,带妹妹还乡,又或者他并不想别人知道这是谁,就没人可以打扰她,让她安静地长眠于此,也永远留在自己心里。 帮忙下葬的人都走了,他独自在坟前凝立许久,痴痴望着那块空白的墓碑,默默祈愿:睡吧妹妹,这里有梨花陪你,哥哥要去做件很重要的事,查出你真正的死因。你若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哥哥,早日找到真凶,把他带到你的墓前向你忏悔,然后以命偿命。 妹妹死时身无长物,唯有臂上戴着一只平安镯,是娘送给她的。他留下了那只银镯,当作一个护身符带在身上,寄托念想,只待查明真相,真凶伏罪之日,再随妹妹入葬,了此牵挂。 他当然也已做好了觉悟,前路凶险,自他踏出这一步,就很可能一去不回。 【五】前缘误13┇金珠疑云(1更) 幽梦望着这深藏不露的男人,难以想象他所经历的那些痛苦,可以把一个善良温润的书生,逼成如此冷酷阴险的面目,而她仍有疑惑:“你怎么知道,那颗金珠子是我的?” “我不知道。” 他回答得那么冷静而干脆,这更让幽梦置身迷雾。 “寻找真相的这一路,我走得磕磕绊绊,但是我始终相信,妹妹的冤魂会在冥冥之中指引我,否则不会让我在最手足无措的时候,得到一个……”他定定看她,眼神冷得像把刀,“能亲近公主的机会。” 幽梦心里隐隐作痛:“所以你从一开始来到我的公主府,就是带有目的的?” “是。”他毫不犹豫地承认。 只这一字,就已足够令她伤心,但他没有告诉幽梦,一些关键而重要的内容—— ◇◆◇◆◇◆◇◆◇◆◇ 杜梨从白马寺回城,也带走了那颗金珠子,那是妹妹拼死留给他的唯一线索,他自然看得比命还重。 他几乎把洛阳城里所有的金器行和珠宝店都去了个遍,皆是无人识得此物,只推测说是某件珠宝穿戴上的配饰,可能是耳环,也可能是簪钗,细究下去却又说不出是什么名堂。 如此便没了头绪,杜梨整日为一颗珠子奔波,连学业也无心顾及了。直到有天张五贵来他投住的那间客栈下面吃饭,碰巧见杜梨向掌柜打听城里哪还有打造金器首饰的店铺,当掌柜起疑,问他为何作此打探,因为量他一个穷书生落魄如斯,手里恐怕也不会有闲钱去买金银珠宝。杜梨不想引人猜疑,便假称自己有件金器想要出手,可惜不懂行道,怕被人宰了,便想多走访几间铺子瞧瞧,估量估量价格。 掌柜还有些将信将疑,可那投机惯了的张五贵却在一旁侧耳听得仔细,心里盘算着怎么从中捞点好处。等杜梨问完就要上楼去,五贵把他拦住,稍作忽悠就将杜梨带到他那张桌子坐下,一边给杜梨添酒一边套起近乎。 杜梨心里谨慎,遂不饮酒,只问他:“你当真知道哪里有人识金货?” 五贵喝了口酒,咂咂嘴:“我和你说,这洛阳城里最高档的金银楼,八成以上都是祁爷的私产,所以你问来问去价格也都差不离。” 杜梨沉思,回想近日探访经历,确如他所说那般。 看他露出失望之色,五贵笑道:“杜公子,你要真想卖你这件宝贝,兄弟我倒可以给你找个好门路。” 杜梨满腹疑虑地瞥他:“愿闻其详。” “祁氏名下有家典当行,那里坐馆鉴宝的李老先生见多识广,是远近出了名的‘活古董’了!他那双火眼金睛鉴别过各路珍宝无数,但凡是经他手里掂量过的东西,绝对是一瞧一个准。”五贵与他煞有介事地说着,“老先生做人也实在,断不会坑你,你把宝贝带去,先由他估一估价,他收不收咱们另说。我可再替你寻个靠谱的主,让你卖个好价钱,到时别忘了给兄弟点好处,当作跑腿费,你看中不中?” 杜梨听了他的话,好生斟酌一番,终是点下头,答应随他先去典当行见见那位李老先生,或许从他那里可以问到关于这珠子的一点来历。 ◇◆◇◆◇◆◇◆◇◆◇ 次日五贵把杜梨带去他说的那家典当行,须发花白的李老先生接过珠子,用他那只水晶制的鉴宝镜对着照了几遭,然后抬起头,用很古怪的眼神打量起眼前的杜梨。 五贵见老爷子迟迟不说话,心里便有些没底:“李老,你瞧出啥道理了么?这珠子可值钱?” 李老爷子没理他,而是微微眯起眼,愈发扑朔迷离地看杜梨:“公子,你这珠子……来路正经么?” 杜梨顿时被他给问住了,心里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 【五】前缘误14┇富可敌国--祁王孙(2更毕) “我说李老,你这是啥意思?”五贵拧起眉头,歪着脑袋望老爷子,打包票似地拍拍杜梨肩膀,“这位公子可是个正正经经的读书人,绝不做那偷鸡摸狗的事儿,珠子来路当然没问题了!” “可以这珠子的成色和雕工……我说实话公子别见气。”李老爷子牵强笑了笑,“这不像是公子这样身份的人,能拿出来的手笔啊……” 杜梨知道自己这身穿着暴露了家底,以往遭多了白眼,倒也习以为常,便沉住气问:“那老先生您说,能拿得出这种东西的,该是什么样的人?” “必然是大富大贵!”李老将珠子拈在拇指食指间,举高给他们看,“你们可别小看这小小的一颗珠子,这可是上等的紫磨金,本就世间罕见,又雕刻得这般精巧喜人,就这么一颗豆大的珠子,随便放到咱们祁氏的黄金楼里,那都是四五千两起手的交易!” 一听这话,五贵眼睛都直了,冲杜梨笑得合不拢嘴:“行啊兄弟,你这可是天大的宝贝啊!” 李老又道:“况且这珠子看起来不落单,应是缀在某件首饰上的陪衬,供得起它的,就算不是皇宫里那些居高位的主,也得是食邑万户之上的达官显贵!” 杜梨心悦诚服,点头轻道:“先生果然好眼力。” 李老心头一怔:“那这珠子……” 杜梨承认:“确是宫里来的。” 通往内厅的那扇紫檀木半圆隔断门后坐着一个男人,正捧一本账簿随手翻阅,听闻杜梨提到“宫里来的”,耳根敏锐一凛,顺势抬起头,隔着珠帘侧目朝他望去。 疑思渐浓,男子放下账簿起身,步伐轻缓,掀了珠帘走出,尚未引起外堂人的注意。 “哦?”李老那双慈眉善目变得殷切起来,“宫里的东西?怎的流落在外?公子你可得拿捏透了,若是来路不明,搞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五贵登时变了脸色,杜梨有心遮掩,安抚众人道:“是个贵重之物不假,不过请先生放心,这是我一位亲人留给我的,算不得赃物。” 这时那个从内厅走来的男子已经走到李老案前,很随性自然地摊开一掌,李老便像是十分恭敬的样子,旋即把金珠放到那人掌中。 杜梨心生几分警觉,那男子右手拇指上戴着枚白玉扳指,一看便是上乘玉色,价值连城。他指捻金珠,翻覆细看,沉郁的面色下似乎藏了许多玄机。 “这是近已失传的蛛丝镂金雕法。” 听他兀自念叨那一句,杜梨一头雾水。 “顾名思义,工匠雕刻它时所用的刀只有蜘蛛丝那么细。”说着,男人忽而抬起一双冷澈的眉眼,径直看向杜梨,“这种雕法不外传,听说只有长安一家老字号金店里的老匠人还会这门手艺,除了他亲授的徒弟,至今无人可以效仿。” 杜梨沉默端详此人,见他长发披肩,一撇弧度饱满的斜刘海,发顶拢一小髻,由一枚竖长形玉珩发冠给束着。身形颀长俊挺,穿墨黑长衫,灰白玄纹,上好的丝绸质地,外披一件对襟敞开的柿色长袍,领覆宽大一片黑貂毛边。 他面相看起来挺年轻,应是与杜梨不相上下的年岁,却被这身穿戴衬出了凡人所不及的雍容华贵。 “哟!祁爷!”五贵喜出望外大喊一声,连忙腆着脸凑上去,满嘴的吉祥话倾倒而出,“小的今儿真是福星高照,竟能在此见着祁爷的面呐!祁爷您生意昌隆,万事顺心!” 杜梨心惊:他就是那位叱咤商贾,富可敌国,全洛阳家喻户晓的祁王孙?! 【五】前缘误15┇帝女临朝,主天下大盛(1更) 那祁王孙不愧是整日在大世面里混迹的主,对五贵这种小人物的阿谀奉承无动于衷,置若罔闻。 “长安的金器,进了洛阳的皇宫?”他面无表情,仍旧傲然直视杜梨,口吻有一丝冷漠的诙谐,“只怕是一件特意打造的贡品,定然价值不菲,你那位亲人又是缘何而得?” 他那目光冷冽而慑人,令杜梨暗生畏惧,不甚敢与他对视:“她在宫中做事,运气好,是她家主子打赏的。” “随手一赏就是千两金,这位主子看来很阔绰啊?”祁王孙饶有兴趣地玩味道,“令亲,可有说他是在宫里哪个主子处侍奉的?” “这个我倒不知。”杜梨搪塞道。其实金珠主人的身份也正是他要调查的重点,只是觉得眼前这男人异常精明,看着也非善类,不便与他透露个中细节,生怕被他套出什么严重的把柄来。 “我明白了。”祁王孙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把珠子亲手交还给杜梨。 五贵见这场景顿时就急了,用胳膊肘推推那木头似的杜梨:“兄弟,祁爷在这,你还不赶紧说点好听的,许教爷相中了你的珠子,他金口一开,绝对是个不得了的价!” 祁爷正以种不置可否的眼神望着杜梨,似在试探他的反应。 然而杜梨却将金珠攥紧手里:“我先不卖了,容我回去考虑考虑,告辞。” “哎?”五贵一愣,“我说你怎么……” 可惜他话没说完,杜梨就已经头也不回地出去了,走得相当顺利,没有任何人挽留和阻拦他。 五贵忙转身给贵人赔笑脸:“祁爷您别见怪,我这就追去问问他!” 祁王孙负手而立,冷目望着那二人走远,心下蕴着千思万绪。 李老爷子这会却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偷觑他,蓦地听祁爷冷声问道:“看出什么来了?” 李老业已憋了太久,这才向他傲岸的背影小声道:“祁爷,那颗珠子,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啊……” “我知道你对那书生话没说透,把一些最重要的事藏住了。”祁王孙转了身,眼风清冷划向老爷子。 李老恭顺道来:“不瞒祁爷,在那珠子的雕花下面,寻常人肉眼看不见,可在老朽宝镜下却是一眼现形,那分明刻着一串生辰八字。” “写的什么?” 李老探身,更近他,声音也压得更低:“壬戌年,六月十四。” “壬戌年,六月十四……”祁王孙呢喃着,又转身思量,交叠于背后的手轻轻动起来,摩挲着那枚白玉扳指,恍如自语,“黄道吉日,福星降世,帝女临朝……主天下大盛?” 这对于他和麾下势力而言,有着至关重要的含义。李老知道利害轻重,方才当着外人面故闭口不谈:“诚如祁爷所言,珠上雕的,正是那位小公主的寿辰。” “有点意思。”祁王孙暗自勾弄唇角,隐约可见一抹轻弧,“近来我正愁计划里还缺那么一颗棋,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 杜梨把珠子带回去,又辗转思虑几日,越发感到棘手。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金珠是长安一家金店造的,独一无二的雕刻技法,上贡于皇室里一位贵主享用……可仅靠手里这些零零碎碎的线索,根本无法断定这颗珠子到底是谁的。他暗恨自己只有这一双手一双腿,就凭他一个人的本事想要触及那座巍峨的皇室?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想他必须寻找一些可靠的人,借助他们强而有力的手段来实现目的。这时他鬼使神差,或者可以说是顺其自然,想到了一个人—— 祁王孙。 【五】前缘误16┇世上没人可以白要我的人情(2更毕) 终于,他又去了那间当铺,通过李老爷子见到了那位,传闻能在洛阳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祁爷,你想买我的珠子么?”杜梨在隐秘的内室与其交谈。 祁王孙眼底依旧是那种目空万物的冷傲,反问他:“你舍得卖给我么?” 他说:“可以,但不知祁爷愿意出多少价?” 祁王孙下意识抚了抚袖扣:“原本你那珠子我可以出到三千两至少,不过珠子上被人刻了字,贬值了。” “刻字?”杜梨眉心紧蹙起来。 祁王孙将手搁在一旁,作出一副漫不经心地姿态:“若是刻别的倒也罢了,只可惜偏刻上一人的生辰八字,珠子便有了归属,日后若想在我店里出售,还得再费周折。” “生辰八字?”杜梨心口顿时揪住,紧张追问,“谁的生辰八字?” “必然是它原主人的啊。”祁王孙淡然瞥他一眼,“我早说这珠子是特意为某人打造的贡品。” 杜梨警觉这线索相当有价值,凝目问道:“祁爷可否告诉我,珠子上的生辰是何时?” 祁王孙抬眼作思索状:“唔……好像是某月十四吧,前面的年月被消磨了,看不太出来。”有些关键的东西,被他刻意抹去了。 杜梨并未察觉到祁王孙是在装模作样地隐藏什么,只是好不容易获得的头绪就这么断了,暗自为此感到失望。 他垂下头,祁王孙就在暗暗地观察他。“这样吧,你若诚心想卖,我便与你打个折。”他竖起一根指头,“一千两,如何?” 杜梨心知售珠并非本意,所以并不在乎他出的价,抬头道:“好,一千两就一千两,不过祁爷可否再另外帮我一个忙?” 祁王孙眼露微芒,早看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就等他开口这一刻,于是泰然自若地看他:“说说看。” “我知道祁爷您神通广大,势力遍布京都。”杜梨努力平静自己的语气,以便在谈判时能有充分的底气与他对视,“祁爷能否想办法,帮我查到这颗珠子的真实来历,它的主人是谁?” “这是你的珠子,它有什么来历你反来问我?”祁王孙清冷一笑,闲适地垂了垂眼帘,“既然是令亲所给,你直接问他不就行了?” “我那位亲人……”杜梨顿然哽咽,有苦难言,“她在宫里,我很难见到她了……” 祁王孙再度看向他,眼神透着犀利:“你为何想要打听珠子的主人?” “关于这件事……祁爷可以先不问么?”杜梨纠结再三,以恳切的目光注视他,“若祁爷信得过我,等到您查出结果那天,我再将实情相告?” 祁王孙静默洞察他眼底的秘密,忽然又笑了。其实只要是他感兴趣的事,并不需要当事人亲口说出来,他也有的是办法查到。 “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说着他身子后仰,换了个洒脱大气的坐姿,“好,我可以答应帮你调查,不过一码归一码,做生意讲规矩,我用一千两只是买你的珠子,你再想托我办事,就得付出相应的报酬,世上没有人可以白要我的人情。” 杜梨心下唏嘘,这祁王孙不愧是个商人,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有利可图。 他怯声说:“祁爷,要不那一千两我就不要了……” 祁王孙反驳:“欸?钱你照收,不要以为我想白吞你那珠子,我可不想这件事传出去,让别人以为我在欺诈你,败了爷的名声。” 他这么霸气,反倒让杜梨更为难了:“那祁爷的意思是……”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祁王孙语势沉落,看他的眼神也颇有玄机,“我帮你打探这颗珠子,礼尚往来,你也去为我做件事。” 杜梨微微怔忡,心中惴惴不安:“祁爷……想要我做什么?” 【五】前缘误17┇简直是在逼良为娼(1更) 过了些时日,一辆马车如期抵达祁氏名下一座高档雅舍之外,下来几个侍者,将一位面如冠玉的公子迎上了马车。从那日起,他便改了名字,不再叫杜梨。 《九歌·山鬼》篇有言:「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从此,他就叫离忧。 亲离,则心忧。 坐在马车里,他心事满怀,犹在回想他和某人的契约—— “什么?祁爷您要我去公主府里当面首?” 祁王孙开出的条件让杜梨震惊,祁爷本人却是不以为意:“你去那锦衣玉食,又可与美人相伴,这可是件美差啊。” 想他手下多少人排着队,挤得头破血流,想从他手上争取到这独一无二的天价名额,只可惜他们良莠不齐,祁爷选人眼光又一向挑剔,但凡有一点瑕疵都会被他淘汰,他都看不上的人,凭什么让公主看上? 他不是没考虑过凤栖梧,但凤栖梧毕竟在贵族圈闯出了名声,他的存在太过惹人注意。而凑巧的是,那会凤栖梧在外城办事,一时也赶不回,也就瞒着他了。 祁爷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在洛阳没有根基,不会有多少人认得他,内里聪明,但外表看上去绝对“干净”的男人。他为此斟酌、踌躇,反反复复找人选了好久,直到这个书生的出现,才让他眼前一亮。 杜梨冷面反驳:“我一介读书人,最重名节,怎能放下一身清白,去做那谄媚下贱、自取折辱的男宠?” “竟把气节看得比命还重,儒生做到你这地步已是迂腐。”祁王孙不禁冷笑,“抱守那些陈规礼教,只会让你越来越贫穷,贫穷则限制你的想象。你若执意不肯变通,读再多的书你也难成气候。” 杜梨愈发义正辞严:“士可杀不可辱,这是卖己求荣的勾当,祁爷的要求我绝不答应!” 祁王孙顿时黑脸:“好,那咱们原先的交易就一笔勾销,你以后也不必再来。” 杜梨心潮翻涌:“祁爷您不觉得是在逼良为娼么?” “我没有逼你,这件事你不做,我还会找别人去做。”祁王孙淡漠道,“小公主本就名声惊艳,她那门槛高,我手里的名额很宝贵,多得是人想为我效力,顺便也能去巴结那位金枝玉叶。” “祁爷,为何您想安插自己人进公主府?” 祁王孙冷眼睇他:“我做事和你一样,都是事出有因。我不刺探你的底细,你也不要过问我的缘由,这才叫公平,合作才会愉快。” 杜梨缄口,沉思片刻又问:“那我去了公主府,我还能全身而退么?” 祁王孙眯起双眸,似笑非笑地打量他:“你看你,说得这么严重,公主府又不是冥府地狱,公主也就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儿,又不是吃人的母老虎,只要你在里面规矩本分,不惹麻烦,还能让你缺胳膊少腿的么?” “那祁爷能给我个期限么?”杜梨正视他,“我要在里面待多久才可以脱身?” “期限?”祁王孙颇有悬念地顿了顿,“那得看你够不够机灵了。” “怎么?” “你要在那待到,你找到我要的东西为止。”祁王孙道,“事成之后,我会告诉你金珠主人的下落,你留下珠子,拿钱走人。” ◇◆◇◆◇◆◇◆◇◆ 为了妹妹,杜梨决定忍辱负重。 不过祁王孙却是个相当谨慎的人,在他们立好契约,他就先将杜梨请出了原先落脚的客栈,为他在东市最繁华地段另外安排一处居所,供他暂住几日,并要他改了名字。 杜梨明白,祁王孙这么做,是为了模糊他的过去,到时公主府的人明察暗访,便无法轻易摸清他的底。 临行前最后一面,祁王孙叮嘱他:“你只管放心去,余下的事我都会帮你妥善打点,你不必有任何后顾之忧。”以他财大势大的家世,想在洛阳藏好一个人,易如反掌。 从此,杜梨这个人,便好似在人间蒸发了。如果不是太傅调阅考生档案查到他,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浮出水面。 正由于事先没和凤栖梧通过气,没将人带去给凤栖梧瞧瞧,这也导致杜梨和杜鹃这层隐秘的关系无法揭穿,终究成了祁爷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的地方,为今日埋下了祸根。 【五】前缘误18┇终于遇见他命里的贵人(2更毕) 他带着“离忧”之名,踏入那座美轮美奂的风华园,这里的一切都在向他招摇,展示着他一辈子都不曾见过的奢华与富庶。 他心知充斥其中的纸醉金迷,一定很容易将一个人的本心改变,但至少在刚踏进去的那一刻,他曾真的希望自己守得住,不会变。 他见到了与他同天进府的美男苏稚,在路上就已听内侍提起,他要和另一位公子同住一屋。他便顺口打听了一下那是什么人,他可不希望和品行不佳的人同住,那简直是种折磨。内侍说是从城里一间乐坊请来的乐师,患有哑疾。一听是个哑巴,离忧倒也放心了,毕竟哑巴安静,平日也不会吵闹。 苏稚给他最初的印象,宛如一件精美的瓷瓶,好看而不中用,甚至弱不禁风,一碰就碎。但转念一想,那些沦落到这里当男宠的人,不都是这样么? 和苏稚挤一间屋子他没意见,因为凭他过去的际遇,再差的环境他也住过。 虽然他骨子里有儒生的清高,但由于出身贫苦,常年混迹于市井底层,倒也不会轻视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对苏稚这位室友,他既没太多看法,也不想主动亲近,最多只是不讨厌而已。 但他看不惯映虹,那么油滑的男人,知世故而八面玲珑,笑得总是那么虚伪。与其听他说话,还不如听苏稚弹琵琶,悦耳得多。 初见公主那一面,他本是在香径踱步,排遣忧闷,偶然遇上公主的马车回府,小崩子点头哈腰地侍奉在侧,可以断定她的府主身份了。 离忧隔花窥见,足足被公主的美貌惊了一惊,心中又不禁感叹这大好的花样年华,若是妹妹还活着,倒也和这位公主差不多大了。 而公主初见他的那一面,就是他的有心设计了。 他本无意撞见公主游园,便悄悄跟着她,趁她不注意就从旁路绕至那棵棠梨树下,做出挖土的怪异举动,好引起她的注意,然后拿出满腹经纶,同她高谈阔论,这不过是他的看家本领罢了。他知道公主对他的印象不错,而公主的一颦一笑,也在不经意里打动了他。 ◇◆◇◆◇◆◇◆◇◆ 后来他去瑶琳池,恰好遇见正被人戏弄的苏稚,心生同情,便借衣为他蔽体。他与苏稚聊到了公主,想到苏稚好像还没有见过公主,便调侃地问他:“不知你见到她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会不会对她一见钟情呢?” 说这话时,他是有几分认真的,因为公主身上一袭芳华,的确有让人一见钟情的资本。 可瑶琳池的种种风波,也终让他见识到了,其他男人对苏稚的敌意,大概是他生得太过俊美,美到让天下男人嫉妒,他们才会有强烈的危机意识。离忧本不屑如此,但映虹一番话却点醒了他,他终于开始相信:想在这里生存,必须学会一种手腕,那就是争宠。 争宠么?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没有哪一本是教他这项生存技能的,所幸他也不想长久待在这,只求能尽快对祁爷有个交代,他也能早日脱离苦海。 但他有点看不懂苏稚,他看出小崩子拿来的发带暗藏玄机,映虹冒名顶替了苏稚,但他看破不说破,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知道分寸,从不多管闲事。正因为苏稚也是如此,他们才能聊到一块,走成一路人。 从发带一事起,苏稚也承认在刻意避宠,他是为报恩而来。他甚至总拿出一把折扇,安静地看上良久。每当他看着那把扇子,他的眼神就变得异乎寻常的温柔,仿佛沉浸在某种回忆里。离忧曾暗自猜测,男人会否只有在看着自己深爱的女子,才能流露出那样的刻骨柔情? 入了公主府,却还要上学念书?这点是离忧万不曾想到的,或许这只是公主特别的癖好,让他觉得颇有意思。不过儒经之学正是应了他的专长,他自然不遗余力地表现自己。比美貌、城府、交际段数,离忧可能比不过他们,但比文才,从那些才疏学浅的男宠里脱颖而出,他还是很有自信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很快就收到了公主所赐的花名签,是他最爱的梨花,却也令他伤感,因为历尽磨难,他此刻的心境已不再如梨花洁白,一尘不染。 他知道在公主府里,花名签是区别于普通男宠的身份象征,公主以花喻人,是寄托欣赏的。 毫无疑问,公主看重他的才华,甚至将他引荐给贤集雅苑里那些名流雅士,半生的怀才不遇,这颗消沉的心,终于体会到被人重视、被人赞誉的成就感。他似乎感觉到,被压抑着封存于心底的能量正在释放,而公主,就是打开他心门,指引他找回自己的那只手。 从那时起,他便对幽梦心存感激,恍如真的遇见,命里注定的贵人,每逢想到这里,他心里、眼里都是热的。 【五】前缘误19┇他不只是假想敌(1更) 那天在贤集雅苑,公主最令他惊叹的不是权势,而是她的心胸,像天与海一般的广阔,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阅人阅事,一点也不肤浅,这是颠覆他预想的. 刚来这时,他几乎如同所有人那样,认为她是一个养尊处优、骄奢淫逸的贵女,可那日却像是重新认识了她一般。她竟是那么礼贤下士,注重学问和修为,俨然一位圣明的君主。还有她,藏在女子躯体里蠢蠢欲动,那颗蓬勃的野心—— 她不甘平庸,她想在惊世的火焰里盛放,化为一只凤凰,飞上凡人莫及的天穹之顶,她目光所掠的,是整个天下。 她不明说,但离忧已经有了预感。 这种念头,对女子来说无疑是可怕的,更何况是对她这样年纪的女子,她的心,必须足够的坚韧,才能在这漫长且凶险的路途走下去。 公主将府中通行的玉牌赏给他,是为了让他多和北府的前辈来往,这也方便了他去完成祁爷交代的任务。 ◇◆◇◆◇◆◇◆◇◆ 祁爷要的,是一块玉。 “那块玉乍一眼看通体白净,但你如果拿在手里仔细看,里面会有几缕像是血丝的印记。”动身前祁爷曾提醒他。 “血丝?” 杜梨不明白,祁爷则讳莫如深:“如果你在公主府里找到这块玉,过来告诉我,我就会安排你离开,功成身退。” 关于玉的底细,祁爷没和他透露太多,但他想祁爷既然那么想要,这玉一定牵扯着一个大秘密。 他开始展开行动,趁夜里苏稚熟睡,他独自潜入主苑,博闻书斋和公主的衣饰房他都进去找过,没有祁爷说的那块玉。他手脚利落,几次外出虽未被守卫发现,却被苏稚察觉了。当他那夜回屋,苏稚问他去哪,他强掩慌张地搪塞过去,好在苏稚没有追问,毕竟这件事颇有利害,他不想牵连无辜的人。 离忧思来想去,这玉如果是件宝物,那公主一定会将它放在贴身处珍藏着,所以玉极有可能在她日常起居的风华楼里。但是要怎么避开公主及其心腹的耳目,悄悄去风华楼一探究竟呢?没过多久,公主在府里置办的游园茶会给了他机会。 他料想那晚公主势必要在宴会上陪同贵宾,她近身的丫鬟也都会忙于宴饮和侍奉,风华楼应该就被空着了,到时她们分身不暇,正是他探查风华楼的好机会。 因为能博公主一笑,茶宴也成了面首们争宠的舞台,他们都会一展所长,争奇斗艳,离忧与苏稚本不屑如此,但为了不让公主失望,离忧提议:“我精文采,你善音律,不如我们双剑合璧?” 苏稚也觉得这点子不错,于是二人合计一番,最终商定,以合作一曲《九张机》来为公主助兴。 公主果然很喜欢,她满目惊喜地看他写词,可当他写到「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一句,蓦然牵痛了心弦。 原本因为命途不济,妹妹身故,他的心早已被忧伤占据,只是如今,心里似乎又添了一些新愁,他下意识地抬头与幽梦对视一眼,似有感应:脉脉乱如丝,只因含情。 从那之后,他写下的《九张机》,句句相思,句句愁。 他想他不该在今夜听映虹唱那段《牡丹亭》,那样他就不会知道,何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 后来公主因故离席,不过看方向并不是想回风华楼。苏稚被侍从洒酒弄脏了衣裳,独自回檀奴苑更衣去了。离忧坐着耗了一会,琢磨着该如何脱身。兰莹拦住他,他佯称自己不胜酒力,头疼得厉害,想回房歇息,兰莹却好像信不过他,特地吩咐两个侍女跟着他,一路将他送回檀奴苑。 回去后他三言两语摆脱了那俩侍女,也没顾得上回房看看苏稚,就直接从庭院后侧的隐蔽小门穿出。正打算绕道前往风华楼,却忽然看到一个黑影闪过……他确定自己看到了!是个身形高俊的男人,背影看着莫名眼熟。他正想追上去看看,后脑却猛遭一记闷棍,他就昏头倒下,之后就不省人事。 醒来时他已经躺在檀奴苑自己的床榻上,一屋子的人围着他看,公主就坐在床沿守护着他。 他在睁眼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她?这让离忧莫名惊喜。又得知她很担心自己,心中倍觉温存。可是当一行人离去,他很快就听其他面首议论,说公主方才在瑶琳池与苏稚“鸳鸯戏水”,还被众人瞧见,当时苏稚赤身裸体,紧拥公主在怀,画面好不香艳。 苏稚回来时,离忧没有立即向他求证此事,而是盖着被子装睡,却是彻夜难眠,心里很不是滋味。 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晚宴上,不过在场的只有他和公主,没有其他人。公主坐在对面安静地凝视他,他正挥毫写着那阕《九张机》。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写完最后一笔,他想公主一定都能听懂。可抬首,却见公主视线偏移,她在看的不是自己,而是…… 他也随之转过头去,苏稚?! 他不知是何时出现的,就站在身旁不远的地方,吸引走了公主全部的目光! 离忧心里焦急,这一急就彻底醒了。醒来后他豁然明白,苏稚就是自己种种焦虑和不安的来源: 纵有双叶萦双枝,奈何花却只有那唯一的一朵。 【五】前缘误20┇与皇室为敌,而她就是其中一员(2更毕) 似乎就是从那件事上,离忧就对苏稚有了心结,有时他真的无法克制自己,在对待苏稚的情绪里,莫名带着若有似无的敌意。 第一次明显表露出来,便是苏稚的甜汤被人放进死老鼠,偏巧又被九九这孩子撞上,苏稚自然什么都不会说,只是冷冷打碎碗,可离忧却有意问:“九九,你没发现,最近在这檀奴苑,所有人的矛头都指向你阿稚哥哥了么?” 九九小孩子家又能懂多少人情世故:“为……为什么呀?”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公主喜欢你阿稚哥哥啊。”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他在说这话时,心里弥漫着多浓的酸味儿。 只是那时他还未意识到,他在吃醋。 ◇◆◇◆◇◆◇◆◇◆ 那日离忧与公主对坐博闻书斋,双双沉浸在夕阳里,那是他们第一次,推心置腹吧? 他问她:“那在公主眼中,离忧称得上是君子么?” 她毫不犹豫地承认,可他却隐晦道:“我心有魔,莫如君子纯净。” 那时他不敢告诉她实情,他怀疑妹妹的死和皇室中人有关,他的复仇执念,很明显就是在与皇室为敌,而她恰恰就是其中一员。 所幸公主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知道,这是出于她对自己的尊重。她待人好像一直是那么冷暖得宜,既不会太过生疏,也不会太过亲近,总是把握着刚刚好的火候,令人舒服的同时,又在不断地期待,期待与她更近一步。 她问他为何不考取功名,他便坦言自己是如何怀才不遇,本是自揭伤疤,在她面前他倒也不觉得难堪了,毕竟她是那样的怜惜他,鼓励他,更许诺来年春天一定会争取名额,保送他入“百儒春试”。 他甚觉感动,是她坚定的眼神,让他看到了一丝曙光,久旱的心终逢甘霖。 甚至有那么一瞬,他几乎可以认定,她就是小时候算命说的,能助他在仕途功成名就的,那个“贵人”? 心头温暖的同时,他也逐渐感觉到,自己正在难以自拔地沦陷……她在他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他就越来越不安。当时他也说不清楚这种不安到底来自于什么,直到过了很久,他才明白真正让他害怕的,是捉摸不定的命运。 可就在他快要沉醉在她给的温暖时,她忽然神不守舍地,冲他喊了一句——梅郎。 是的,虽然声音轻盈而含糊,可他切切实实听到了那声……梅郎。 他茫然看着她,顺势想起她曾说:“我对一个人的好感,往往始于容颜,而陷于才华……我是一个会因为才华而心动的人。” 当时他便揣测她说这话的暗喻,便是她心里有人,如今这声“梅郎”,便更是加深了他这种推断。 他黯然失落,却不敢问她什么,因为他怕问得太多,就会被她讨厌。可这就像一根刺,扎在心里,那么令他难受。 ◇◆◇◆◇◆◇◆◇◆◇ 苏稚深陷金砖失窃一事,也终让他领略到公主冷酷无情的一面。 当他在书斋据理力争,苦口婆心力证苏稚清白,却换得她漠然一句: “我不信你们任何人,我只信真相。” 如箭穿心。 她说的不愿感情用事,竟是那样武断的固执,就像是当头泼下一盆冷水,令他无比心寒。 可偏在自己对她有了心结,一心想要疏远她时,她又意想不到地演了一出戏,用“宝珠试奸”的伎俩,逼真正的窃贼显露原形,这份沉着的心志,和灵巧的智慧,顿叫他叹服不已,从而更对她刮目相看。 她真是一个不断给人惊喜的奇女子。 他想,这便是在她身上,远胜过相貌、财势这些外因,而真正吸引人的地方。 不可否认的是,他已经彻彻底底地被她吸引住、迷住、把心锁住了。 但这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公主对他?恐怕未必也这样,从她严惩珝逸,帮苏稚洗刷冤屈的举动来看,一个女子竟下令砍断人的手指,对陷害苏稚的人能下那么狠的决心,足可见她心里,将苏稚看得也是很重的。 他对公主,对苏稚,又无端莫名地,陷入了这样一种矛盾的情绪里。 后来他陪着公主,在千波湖的白堤石桥上漫步赏月,互诉心扉,她问他:“人之相处,贵乎交心。这个道理我明白。但是离忧你也问问自己的心,你心于我,又交出了多少?” 这话问得他黯然心痛,蔓延出一阵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因他终于认清他们现在的关系,任凭他们再彼此珍视,再彼此欣赏,可在他们之间总隔着一扇心门,彼此无法进入,所以很难得到对方的信任。 可是那晚的月色真的好美,迷乱了他的心神,以致他险些遏制不住心底的冲动,不止一次地想要牵住她的手,想要抱住她,告诉她即便不能完整交心,但他却能万分确定,他已经爱上她了。 【五】前缘误21┇那女鬼会伤害她么?(1更) 命运就是会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开下玩笑,把原本美好的一切瞬间打碎。 当公主府里传出“闹鬼”秘闻,本就云谲波诡的府园变得更加人心惶惶。但离忧还是觉得自己足够幸运,可以成为檀奴苑里唯一能为公主侍疾的男人,如此便能自由进出公主寝居,常伴身侧,两人自然更加亲密。 他看到那被梦魇缠身,病态虚弱的女子,顷刻心疼得不能自已,再等她哭着扑入自己怀中,他的整颗心都乱了。 她说在梦里见到一个长发女鬼,想要掐死自己。他本不愿相信,可她惊惧而泣,情貌那样逼真,又由不得他不信。再仔细听她描述,那梦中骇人的“女鬼”,为何令他心神不宁,越来越不安,他莫名联想到自己枉死的妹妹……因为就在几天前,他忽然发现那只从妹妹手腕上脱下的平安镯,不知怎么就变黑了。 以前他听村里的老人说起,银饰能感知邪气,亦能为它的主人预示灾祸。妹妹的银镯刚变黑,公主就遭遇“鬼魅”侵扰,两件事发生得如此巧合,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在指引什么? 向来不太信鬼神的他,自从妹妹死后,他对那些怪力乱神之“阴事”也变得敏感起来。没来公主府那会,为了调查妹妹的死因,因为查不到头绪,他曾想过找人为妹妹“招魂”来问出真相,几经打探,他知道了一处神秘店铺——「浮魅阁」。 他愈发坐立难安,终于趁着公主养病午休,他带上通行玉牌独自出府,去到那座隐蔽在巷陌深处里的浮魅阁,找到传闻中的通灵奇人“湘婆婆”,让她看看那只银镯有何玄机。 湘婆婆看完之后,告诉他的话令他惊痛心扉,她说在他身边一直跟着一个女鬼,倒不是为了伤害他,甚至像是在保护他。可这女鬼含着莫大的冤情,因此怨气极重,使她长久滞留于阳间而无法投胎。 离忧心痛欲裂,那不正是他的妹妹么? “但是这女鬼似乎不大愿意你和一个人来往,所以镯子才会变黑,这是她在提醒你。”湘婆婆又说。 离忧心鼓一沉:“谁?” “现在公子身边最亲近的女子。” 最亲近的女子?那不就是公主? 他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那女鬼会伤害她么?” “暂时不会。”湘婆婆安详闭目,嘴角含着深意的笑容,“但以后会不会,老身可就不好说了,总之是一段孽缘。” 离忧有些六神无主,如果婆婆说的都是真的,妹妹不希望他和公主来往,莫非真是妹妹的冤魂去梦里吓公主?难道公主与她的死有关?甚至…… 他不敢再往下想,但还是为公主求了一道护身符,然后慌乱地回到公主府,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还要在照看公主时努力表现得平静自然,生怕被她看出来。 在喂公主喝安神汤时,他看到了公主脖子上的那串璎珞项圈,说是她母妃送的。也许是心性敏锐吧,他请求看看那块玉,公主倒也大方,摘下璎珞给他细赏。 他见那白玉通透无瑕,形貌似一颗冰凝的水滴,握着沁凉无比,他边用指尖摩挲着,看得出神,发觉玉中有几丝鲜红的纹络—— “那块玉乍一眼看通体白净,但你如果拿在手里仔细看,里面会有几缕像是血丝的印记。”祁爷的话顿在脑中作响,他看这块玉的眼色也加重了起来。 莫非……这就是祁爷想要的那块玉? 他为公主重新戴好璎珞,本想再问些关于这玉的线索,可公主却换了话题,说已经请了栖霞观的道士来府里做法驱邪,他顿时就慌了。 公主和府里的安危是大,可他也不能任由那些道士,在不明缘由之下,把自己的妹妹打得魂飞魄散啊! 不行……他得想办法阻止! 【五】前缘误22┇从不敢告诉你,很喜欢你(2更毕) 能留在风华楼里过夜,是檀奴苑那些男人渴望而求之不得的事,近身陪伴公主的那几个日夜,他们都以为离忧必定多承恩宠,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与公主绝无逾越雷池,最多……不过是守在她床边,由她握着自己的手,酣然入梦。 当手溺在她掌心,他心头甜蜜,从没有觉得这样温暖,以前的自己未尝过男女之情,所以不懂得,为一人心动是什么滋味,直到望着她恬美的睡容,他情不自禁微笑时,他才恍然顿悟,原来心中人的眉眼芳唇,一寸一缕皆是画,只要看着她,就再也舍不得移开目光。 他趁她熟睡时,忍不住满心怜爱,伸手轻轻抚捋着她的云鬓,看到梦里的她呼吸平稳,轻盈,他也会安心。恐怕就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这样安静看她的眼神有多温柔。这是发自内心的喜爱,无关情欲。 如果不是礼教和理智束缚,他可能真的无法克制自己,亲吻她沉睡的容颜。 公主……你知不知道,离忧从不敢告诉你,他很喜欢你。 把你当作自己最珍贵的宝物去喜欢,不……说什么傻话?他根本拥有不起你这样的珍宝,这是莫大的奢望。 ◇◆◇◆◇◆◇◆◇◆ 道士入了府,更加确定了有“女鬼”作祟的说法,还是个含冤而死的厉鬼。得公主授意,离忧陪那些道士巡视府园时,道士在一旁交代,他都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在阳奉阴违地盘算着,怎么保护妹妹的魂魄不被伤害。 当他回到楼里,看到公主竟和苏稚在一起,苏稚做了可口的点心讨她欢心,还亲密地用手指抹她唇角,他心里又不痛快了。 以前并不介意苏稚亲近公主,是因为自己对公主未动心念,姑且只将她视作知己好友,可现在情已生根,独占之心便也因此而生,爱情是自私的,它让心变得狭窄,只能两情相悦,容不下第三人。 ◇◆◇◆◇◆◇◆◇◆ 夜里他照旧守着公主入睡,确定她睡着了,他便轻身步出风华楼,寻去白天道士说藏有“女鬼”的冷香别苑。 “阿稚你相信这世间真的有鬼么?” 他曾这样问苏稚,苏稚不置可否,他便说:“我信是有的。它们一定也会有感觉,有想见的人……” 所以他深夜赶到冷香别苑,希望妹妹听到自己的呼唤:“如果你在,你就出来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最近困扰在他心里的事真的太多,他快被压得喘不过气,他也不想再这么拖下去,想尽快有个解脱。 “你是被人害死的对不对?被谁!你的死和公主到底有什么关系?你出来吧!让我见见你……告诉我真相……” 如果和公主无关,就别再缠着公主,她是哥哥深爱的人,你不要伤害她…… 那一晚,他几乎喊到精疲力竭,可他不知他这一切行踪,都被树丛后的苏稚看到,他今夜点着一炉“犀角香”,也是为寻“女鬼”而来,不巧撞见离忧。 虽然并不知悉全部事由,但从他喊话里已经能够隐约预判,再运用聪慧的头脑,苏稚渐渐拼凑得出一个惊人的秘密—— 离忧带着血海深仇藏身在公主府……而他的冤情,或许和公主有关? ◇◆◇◆◇◆◇◆◇◆ 道士做法的前一天,有一批来历不明的青铜器被运入府中,掉落出来的时候,离忧和其他面首刚好经过。苏稚盯着那些东西看出了神,离忧倒是没怎么多想,毕竟他此时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怎么帮妹妹度过那场法事? 当晚道士布置好了法场,就等着明日开坛。离忧心想今晚是最后的机会,他必须请走妹妹的鬼魂,否则就来不及了! 于是在道士走后,他又悄悄潜入了冷香别苑,将带来的纸钱焚烧,嘴里念念有词。 他迫切想要杜鹃听懂他的心声:别再流连于此,有什么冤屈和执念都交给我,哥哥会去帮你了结。 ◇◆◇◆◇◆◇◆◇◆ 做完这些回到风华楼时,公主在吃宵夜,却只喝鱼汤,不吃鱼。 寒露说鱼尚在锅里煨着,得须精炖才能入味。 当时,他并未听出这主仆二人话里暗藏玄机,不知公主已为了明天,布局了一场好戏。 【五】前缘误23┇她有一个“神秘情人”(1更) 等到了第二天,他本以为妹妹应该“走了”,却听道长说,他已将“女鬼”封印在冷香别苑,一会做法必叫她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轮回! 众人听着欣慰,离忧却是心惊胆颤:这么说妹妹昨晚没被送走?一定是被道士的符法困住了,那就必须在道士做法时再冒险进入,解除封印才行。 公主下了禁令,任何人在法事中不得擅闯冷香别苑,离忧惴惴不安地等待时机。终于当法事进行至一半,他见人来人往,场面颇为混乱,公主又端坐在明堂里,心想应是不会被人发现了,便悄然离开法场,抄最近的小道去了别苑。 可他始料未及,手刚揭下那道黄符,就被跟踪而来的苏稚给拉走了,之后的事更加扑朔迷离,他们躲在暗中又看到晏鹊赶来,他俩一头雾水地看着晏鹊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 他是匆忙中被苏稚硬拖回法场去的,二人皆在推敲整件事,越想越想不通,而更叫人意外的是,法事临近完毕时,公主竟然神出鬼没走进了院子?! 明明该坐在明堂里的公主,此刻竟然从外面走来,并且似有预谋地走到他和苏稚眼前……离忧呆滞了好一瞬,心虚的他料想事情不妙,以为公主是来问罪自己,可公主却质问苏稚中途有没有离开法场,去过冷香别苑? 离忧更懵了,冷香别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缘何被牵扯进去的不是自己,反而是看起来最无辜的苏稚?他想也不想就为苏稚作证,因为深知自己和他系在一条绳上,一损俱损。 公主的表情很耐人寻味,似乎还有疑虑,却没有追问下去。 后来他才明白,所谓“封印”和“驱鬼”全是假的,这些都只是障眼法而已,真正的情况是,公主瞒着他们所有人,布下了一张网,想要抓住一条“大鱼”。 那是一条怎样的“鱼”,是晏鹊么?为什么要抓这条“鱼”?离忧浑然不知。 他只知道如果不是苏稚及时赶到,把自己拉走,那他自己就会误打误撞地栽进网里,十分冤枉地就当了那条“鱼”。如果是那样,那等待自己的后果又会是什么?会像后来的晏鹊那样,先被关进牢房,然后不明不白地就死了……他心有余悸,不堪设想。 只是通过这件事,他对公主和苏稚都不免警觉了起来—— 那公主之前都是在演戏么?没有撞邪,没有鬼魅,就连要他侍疾期间,她所呈现的柔弱和病态,也全都是她伪装出来的样子么?难道整件事都是她酝酿的一个阴谋?她居然……会是那么城府颇深的女子? 他一时接受不能,只要一想到她躲在自己怀里哭,求他保护,都是为了更好地利用他,他就后背一阵发寒,心觉这女人太过可怕,外表的骄矜,远不如内心的险恶。 而苏稚……他好像也不是那么简单,不动声色,却在暗中看穿了一切,深知洞悉了他的秘密? ◇◆◇◆◇◆◇◆◇◆ 此事对离忧的影响太大,让他愈发觉得府中诡异,人心叵测,不禁心生逃离之念。至于对公主这种不清不楚的感情,他真的不想再沉沦下去,嫉妒、猜疑、焦虑、甚至惶恐……这些坏情绪每天围绕着他,再这样下去,自己早晚有天会被逼疯的! 于是那夜他托词出府去见朋友,实则偷偷见了祁王孙,把公主的那串璎珞告诉他,以此寄望祁爷帮他离开公主府。可祁爷却将信将疑,并不能十分确定。他让离忧在府中暂待几日,想等过些日子再给他答复。 离忧便又问起金珠的下落,却见祁爷避重就轻,推说是派去长安寻访的人还没回来,等离忧正式从公主府里脱身,应该就能知道详情了。 离忧隐约觉得祁爷是在敷衍自己,兴许他根本没有把自己的事放在心上,这个奸商,谨慎圆滑,真是只阴险的老狐狸。无奈只能再回公主府里,心想求人不如求己,还是自己想办法,走一步算一步吧。 那晚公主失踪一夜未归,第二天早上才找到她,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从那之后公主的行为和脾气就变得很古怪。也许男人不该生有这样灵敏的直觉,有些可笑,他竟开始怀疑公主并非“独善其身”,而是在暗处藏着一个,他们都不知道的“神秘情人”。 【五】前缘误24┇喜欢到发疯,喜欢到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2更毕) 转眼到了春试之日,公主和他并肩走在太学府外面的小道上,感觉像做梦。公主安慰和鼓励他,答应会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凭实力考进太学府深造,成为一代鸿儒,听得他心潮跌宕。 她的话听来那样真诚,令他本想离开的心又动摇了。 如果有什么舍不得走的理由,便是那雨雾朦胧的女子。她像个谜,才会令他着迷。 可为什么,在学府门外遇到太傅梅自寒时,她忧伤的眸中透着星星点点的温柔……无论是对自己,对苏稚,对府里的任何男人,她都从未流露过这样的眼神。 她说:“那是她求而不得的男人。” 她不知这一句话,能让离忧的心在瞬间支离破碎。 “原来我当初,曾经那么的喜欢他,喜欢到发疯……” 也许在说这话时,她只要一回头便能看见,在她身边,离忧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她—— 公主,难道您感觉不到,离忧对你,也是如此,喜欢到发疯…… 这时他想起她曾说过的:“我是一个会因为才华而心动的人。” 还有她在夕阳里梦呓似地唤了他一声:“梅郎……” 梅郎……梅自寒…… 原来他就是被她藏在心底的那个人。 离忧无法知道他们的过去,可他却如梦初醒,这些日子以来,公主对他诸多关照,欣赏与厚爱,都是夹杂用意的。在她眼里,他只是被当作了一个替身。 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可又能如何?他已经陷进去了,收不回来。 这颗心,饱尝相思之苦,却无人可诉。 最终,他只能将它化为笔墨,刻写在一卷竹简上,就像与她初见时假装的那样,把竹简放在盒子里,在夜深人静时埋至棠棣轩外的那棵棠梨树下。 也是从那夜开始,原来的离忧仿佛是死了,他亲手葬了自己,随那寸寸相思长埋入土。 前有幽梦,后有离忧。 为何总有人愿意去以身献祭,以证明那样一个道理—— 当初你曾为这情字有多走火入魔,就会在受尽情伤之后,有多失魂落魄。 ◇◆◇◆◇◆◇◆◇◆ 人心惶惶的“闹鬼”风波总算过去,可这些日子古怪的事一件接一件,好像每个人的心情都多少受到了影响,特别是晏鹊的死,更是让檀奴苑里充满了危机感。 大概是为了驱除晦气,也为了讨公主的欢心,有天在往骛远台散步时,映虹提议每个人亲手做些河灯,等夜里去千波湖那放了,为公主祈福。这法子得到了檀奴苑的一致认可,苏稚和离忧便也答应了,因为这种事参与了没坏处,若是不做,就怕被些小人把话流出去,说他们对公主不诚心。 他们走在百花香径上商量这件事时,奉命而来的凉儿正与兰莹在料理那些珊瑚扶桑。凉儿远望见那些成群走过的男子,心里顿生警觉,当她看到队伍最后的离忧,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窜至心底,觉得他的相貌与杜鹃的哥哥十分相像,虽然当时只有一面之缘,却给凉儿留下了深刻印象。可她还不敢确定,更不敢贸然上去相认,只安慰自己可能是眼花了,也可能只是长得像,认错了。 离忧并没有看到凉儿,后来他去风华楼见公主,陪她下棋。在连赢几局后,他有意在棋中设局,令公主在毫无察觉之下赢了自己一回。公主眉开眼笑的同时,他脸上陪着她一起笑,心里却冷冷地嘲讽自己:为了讨好公主,你也变得会去玩弄心机么?从前的你是不会这样的。 人的潜力都是被逼出来的,原来当你真正觉醒想去算计别人的时候,也许你的手段和绝情程度,并不会输给任何人。 他甚至强迫自己回避本意,他不愿意承认,其实他这样的心机,只是单纯地希望她开心而已啊。 谷雨和立夏拿着一个盒子来找公主,从里面拿出一对夺目的缠臂金给公主看,他从她们话里听出,这是公主的母亲咲妃自去年送给女儿的及笄之礼。她们讨论说不知臂钏上怎么少了颗金珠子,像是被人用很大力扯断的一样。这些话被离忧听到了,自是无比惊心! 她们不知正当说这话时,有颗金珠就在离忧腰间那枚贴身荷包里放着。 【五】前缘误25┇你我今日对立的局面(1更) 离忧紧盯着那只臂钏看,听公主说道:“这对臂钏儿是我母妃当时在长安请人定做的,手艺独此一家,正因别人模仿不来才有名。” 这让离忧不禁想起,祁爷也曾说过:“这是近已失传的蛛丝镂金雕法。这种雕法不外传,听说只有长安一家老字号金店里的老匠人还会这门手艺,除了他亲授的徒弟,至今无人可以效仿。” 长安金店……特意定做的皇室贡品?被扯断后丢失的金珠…… 离忧不安试探道:“公主生辰快到了么?是哪一日?” 谷雨对他没有防备,顺口就答:“六月十四,千载难逢的黄道吉日。” 他联想到祁爷的话:“若是刻别的倒也罢了,只可惜偏刻上一人的生辰八字,珠子便有了归属。” “生辰八字?谁的生辰八字?” “必然是它原主人的啊。” “祁爷可否告诉我,珠子上的生辰是何时?” “唔……好像是某月十四,前面的年月被消磨了,看不太出来。” 六月十四……六月十四! 这是公主的生辰…… 到了这一刻,所有的细节,似乎都吻合上了。离忧已然震惊得脸色苍白。 他心乱如麻魂不守舍,就连公主同他说话,他都听得朦朦胧胧,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 为不让公主看出什么,他勉强维持镇定地问她,为何那么信得过谷雨她们? 她反问:“如果连身边的人都靠不住,那不是太可怕了么?” 他嘴唇凝固一瞬才说:“是,希望公主的眼光不会错。” 表面上看,他是针对谷雨她们说的,实际上,他是在说自己。 ◇◆◇◆◇◆◇◆◇◆ 虽然事态至此,他还是有些不能接受,宁可带着万分之一的侥幸,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他,终于公主走后悄悄潜入风华楼,在她寝室那座储物的大木柜里,他找到了刚才被谷雨捧在手里的珠宝箧。 他将那只破损的缠臂金拿在手心里,一手从荷包拈出了金珠,屏住呼吸,渐将凑近臂钏那细微的缺口处—— 金链断裂的形状拼接相宜,周围剩下的十一颗金珠都是最有力的铁证,那颗金珠在比对之下简直与它们浑然一体。 如今臂钏是完整了,可他的心念却在一瞬间粉碎彻底,他已无法再自欺欺人,必须强迫自己认定…… 妹妹拼死攥在手里的金珠,就是公主这只臂钏上掉下的。 心城轰然坍塌,一丝凛冽的痛楚自心底蔓延出来,那感觉让他几欲窒息。 可这时他听到有人进来,他来不及多想,奋身钻进木柜里躲藏起来。来人也是始料未及地打开柜子找东西,就这么和他怔然相对。 那惊愕的一刻,他和凉儿双双认出了彼此。 凉儿险些被他吓掉了魂,可谷雨在外面喊她,她匆忙间顾不得许多,手足无措地拿了药瓶就关上柜门出去了。离忧瞬间瘫在了柜子里,心口越来越闷,等外面没人了,他才从柜子里走出。 ◇◆◇◆◇◆◇◆◇◆ “我不敢想象,如果那天进来的不是凉儿,会有什么后果……” 离忧苦笑的样子倒映在幽梦眸中,此刻她心绪倒也平静下来了,只是神情恍惚,心凉如水。 “可能我会因此暴露,就不会有你我今日对立的局面吧?”离忧望着她,眼神在暗暗发狠,“凉儿她的确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一直隐瞒着我的身份,也坚决不肯把真相告诉我,就是害怕我终有一天会报复你!” 幽梦颓然地垂眸一笑:“只是她没想到你会这么聪明,仅凭一颗金珠就能找到我的头上。” “是含冤而死的妹妹不肯瞑目,是上天想要帮助我们兄妹沉冤昭雪。如果那天不让我在场,看到谷雨拿出公主的缠臂金,我就不会知道这些。”他咬着牙,字字心如刀绞,“可当我知道真相是如此残酷,为什么我会后悔去查……如果再有机会重来,我宁愿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幽梦想这就是命吧,冤冤相报何时了啊?不过她倒也问心无愧,只是放弃挣扎似地点点头:“没错,你妹妹……是我杀的。” “到现在了你还想骗我?” 离忧冷声质问之下,幽梦惶惑地抬起眼帘,他不留情面道:“害死我妹妹的凶手不是你,而是你的母亲,咲妃娘娘!” 幽梦怔住了。 【五】前缘误26┇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2更毕) “公主,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离忧近乎是在瞪着她,仇恨的双眼透出血红之色,“你和兰莹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他万分笃定的目光让幽梦感觉到了一阵恐慌,手攥得太紧,指甲掐疼了自己的掌心。 ◇◆◇◆◇◆◇◆◇◆ 当时离忧从风华楼离开后,一路上他的心都沉重得像被巨石压着,头痛欲裂,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走着,也不觉自己正在往哪里走,只是忽然听到兰莹说话的声音: “如果不是因为太傅,那你如今依然紧闭心门,避讳姻缘之事,又作何解呢?” 许是这话过于敏感,离忧脚步一顿,不自觉地探进树丛后,仔细窥听起来。 而后便是公主的话音:“我……谁说我紧闭心门了?你看不到我府上有那么多男宠么?我很喜欢他们的。” “真的么?”兰莹问她,“你确定这种‘喜欢’是发自内心,真切想要的感情?” 离忧听着,可公主却沉默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兰莹便说:“男宠终究是男宠,你总不能和他们过一辈子吧?你这座公主府,总归还是需要一位男主人的。” 这句冰冷残酷的话,清清楚楚地被离忧听进耳里,自尊如被人狠狠践踏,心情顿时苦涩得不可救药,在他那双忧郁的眉眼下,嘴角惨淡地抽搐着:我只是你的男宠,你高兴时就对我好,你的恩宠可以当成廉价的施舍,可我终究像尘土一样卑微,对你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原本他是不想再听下去的,刚要转身,她们又提到了凉儿,让他心中又猛然一个激灵,一时忘了要走,可他万不会想到,他接下来听到的,会是怎样心碎的事实。 “那天春晖苑的花圃里被人挖出了一具刚死不久的女尸……”兰莹说,“是个与你我差不多大的年轻少女,长相清秀,听说是被毒死的。” “然后呢?”公主的声音很平静,透着一缕麻木的冷淡。 “后来……你母妃带着凉儿闻讯赶至,由娘娘亲手接管此事,当时凉儿指认出了那具尸体,似乎是认识的?” “是不是叫杜鹃?” 从公主口中喊出妹妹的名字,这让离忧瞬间如一箭穿心。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预料到,自己有朝一日听说妹妹死时最真实的经历,竟会是在这样的场合下。 “对……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兰莹回忆着忽然尖叫,“杜鹃……杜鹃!” 离忧竭力忍耐着听下去,公主,却依旧保持着那份事不关己的漠然:“那我明白了。” 然后便听到兰莹唏嘘:“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那了,真是太可怜了……” “如果你知道她为什么会死,恐怕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就不说她死有余辜了,她的死也一点都不冤枉。只能说,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 公主的话顿像是一双无情的手,活生生将他的心撕成两半! 他深爱的女子,此刻竟如此刻薄地谈论着,同样令他深爱的妹妹…… 就连兰莹听她这么说,也很吃惊:“幽梦?你的话为何这么奇怪?关于她的死,你是不是知道真相?” 离忧强自从心痛里回神,他的手一下扒紧了旁边的石头,他要用全部的精神意念去听,不放过任何一个字。 公主用阴冷的声音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毒死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母妃。而母妃赐她毒酒的时候我就在场……” 离忧震惊的双眼,在那一刻瞪大到了极限。 兰莹惊呼:“人是娘娘杀的?!她为什么……” 离忧完全陷入呆滞中,这就是……他千辛万苦,不惜一切想要的真相啊…… 【五】前缘误27┇苏稚被驱逐,是我一手促成的(1更) “因为杜鹃……”公主忽然哽咽了一下,离忧听不懂那一声意味着什么,“她被虚荣蒙蔽了双眼,被自己的私心驱使,犯下了她承担不起的大错,代价就是以她的性命偿还。” 兰莹声音颤抖着:“我听不懂……” 离忧惊心瞠目,他绝不信妹妹是这种人!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然而公主的话却更让人迷惑,“当时只要我开口为她求一句情,我母妃便会放过她,但是我没有……我狠下了心肠。” “所以你是眼睁睁地看她被娘娘毒死……” 离忧那双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眼里浸透了哀伤,还有对于一个人痛心疾首的失望。 “对,毒酒穿肠,七窍流血。”公主把画面描述得淋漓尽致,令听者都历历在目,“她死得很痛苦,很凄惨。” 听到这里,离忧不堪重荷地闭紧双眸,心在绝望的悲痛中被绞碎成千片。 耳边听见兰莹还在抑郁急切地追问:“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不是这么冷酷无情的人啊……” “我对她无情,是因为她犯的错在我身上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恶果,我本和她无冤无仇,却要为此承受无比惨痛的不幸……”公主像是遏制不住悲愤,情绪忽然变得激烈,只是听着她的声音,离忧便能想见她那狠毒的样子,“我不可能原谅她,虽然事后我也曾为她的死后悔过,但如果回到当时,在她被灌下毒酒之前,我依然不会为她求情。” “她到底犯了什么错?会让你如此痛恨她?” 兰莹问的,也是离忧想知道的。 可公主却刻意隐瞒这最重要的真相:“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知道这个秘密对你没有好处。知道的人,除了几个位高权重的还活着,剩下那些无权无势的人,他们大多都不得好死……而我也不想再提了。” 兰莹伤感道:“我们宫女的命果然如蝼蚁一般,卑贱得一文不值,生死全在于主子的一念之间……” “兰莹,我母妃在毒杀杜鹃时告诫过我一句话。”公主语气再度冷硬了下来,“在宫里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深渊,后宫就是这么残酷,如果你没有与之相配的好命,就绝对容不下你飞上枝头的野心……” 她话里寒意逼人,仿佛把离忧全身的血液都冻成了冰块。 他不知妹妹到底因何而死,可他却已能确信,妹妹是死于一场残酷的宫廷阴谋。而公主……她与妹妹的死有着逃脱不开的罪责! 仅是想到她臂钏上被妹妹生生扯断的金珠,他就能够感觉到妹妹临死前,公主就站在她眼前,而她紧抓着公主的手哭喊求饶、痛苦挣扎的样子,她被灌下毒酒必定肝肠寸断,口吐鲜血,遭受多少折磨? 妹妹,很疼吧…… 脑海浮现那样惨烈的场景,令他痛不欲生。 “杜鹃,就是死于自己的野心,她死了倒也解脱了,却把深不可灭的痛苦留给了活着的人。”然而话说至此,公主她竟然毫无悔意,“你知道么,她真的该死……” 离忧心死得彻底,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室贵族,在他们眼里毫不起眼的一条人命,可对他来说却是从小一起长大,血浓于水的妹妹啊! 他不觉此刻自己望着公主的方向,已是瞪得满眼血红,眼泪撕扯着眼眶,他隐忍强烈的恨意,痛到咬牙,表情狰狞如一张鬼面。他更全然不觉,自己那只抓紧在石头上,用以支撑身体的手,因为用力太狠,手指已经在石头上磨出了猩红血迹。 后来他也不想回棠棣轩,就在那天夜里,平日几乎滴酒不沾的他,竟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 ◇◆◇◆◇◆◇◆◇◆ 被他这样撕破脸,幽梦确有几分难堪,她自嘲:“真没想到,你纵有千种办法知道我那段不光彩的过去,却怎么也不敌被我亲口说出……而我更想不到,你倒是挺沉得住气的。” 离忧毫无畏惧地和她对视着,决裂的冷光清晰可见。 “既然你早已知道真相,必是恨我入骨,每当看到我,就该有杀我报仇的冲动了。”幽梦回想就在前两天,他还兴致盎然讨论怎么给自己过生日,还在无微不至地关心她,现在却全部推翻,她心都凉透了,“可这些日子,你待我依旧和善,怎么还可以做到那么若无其事,把所有的心事都埋在心底,藏得滴水不漏,叫我看不出半点异样?好坚韧的心志啊……” 他唇角轻斜,挤出难看的苦笑:“非我心志坚韧,而是公主那几日一心只系在阿稚身上,被他牵绊得喜怒无常,对任何事都心不在焉,又怎会看到我的反常?” 幽梦顿觉难以自持:“你……你何故说出这种话来?这是我跟你之间的恩怨,与苏稚何干!” 她紧张的样子,真是看得离忧可气又可笑,暗想都到这节骨眼上了,她的言语和态度里,还这么明显地护着苏稚? 一股凛冽的酸楚袭来,腐蚀了他的肺腑,他牵一牵唇,惨淡笑着:“他若真的置身事外,还会落得今天的下场么?” “你什么意思?”幽梦心头猛地一颤,“苏稚他……” “有个秘密恐怕公主还不知道吧?”他淡然自若地抬起眼来,一字一句道,“阿稚被驱逐出府,其实是我一手促成的。” 幽梦震惊得许久说不出话:“你说什么?是你……?” 【五】前缘误28┇感情面前没有朋友,只有敌人(2更毕) “他紧张你。” 离忧平淡说出这四字,对幽梦有着倾覆山海的力量,她的心狠狠抽痛起来。 “就像公主此刻关心他一样,他也一直很关心你,不想你受到伤害。”眼见她如此神情,离忧就愈发恨,愈发地想去刺激她,“不先把他弄走,我怎么施行我的复仇计划?” “你陷害他?”幽梦无力哽咽着,“你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他知道的太多!”他理直气壮地加重声道,“我说过的,人一旦太聪明,把一切都看透了,就是一种痛苦。” 幽梦被他气势震懵住,眼泪蠢蠢欲动。 ◇◆◇◆◇◆◇◆◇◆ 那夜在一片惨白的月光下,离忧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河边,一口一口地想灌醉自己,他要忘掉今天发生的一切,忘掉公主的那些话,他多希望那只是一场噩梦,只要自己大醉一场,醒过来,就还会是原本美好的样子。 苏稚找到了棠梨树下酗酒的他,夺去酒壶劝他不要喝,他指着胸口失控地对苏稚控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喝酒么?因为我这里很痛,它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它在流血……” 他醉醺醺地痛哭起来,书生的体面全顾不得了,只是在眼泪里,他好像又看到公主的那张脸,在温柔地对他笑着,可他心痛得更加剧烈,闭紧双眼不想再看。 他无助地抱住自己,缓缓蹲下身去:“我一直想要的真相……可我怎么会想到,真相竟然这么残酷……为什么她会是这种人!……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恨她吗!……” 如果只是单纯的恨,他不会崩溃到如此地步,可恰恰这恨不偏不倚来源于心里,那一份深切入骨的爱意。 “她冷眼旁观,害死了我妹妹……我亲妹妹啊!……” 为什么偏偏是她!不可以是别人吗!不可以吗! 他说出口的话,已如晴天霹雳一般,把苏稚惊呆在那。 “你知道吗?我竟然爱上了她这样狠毒的女人!……”在苏稚震惊的目光里,他发疯一样地攥紧了苏稚的的衣矜,用满腔恨意的泪眸死死瞪住他,“我爱上了自己的仇人,我却还在她身边守护,异想天开想和她长相厮守……你说我多可笑?我才是真的该死!……” 苏稚回神想稳定住他的情绪,他却突然像是发泄光了力气,虚弱无力地滑落下去,跌坐在苏稚身前。然后不再歇斯底里,只是一直低头,悲声压抑地哭个不停…… ◇◆◇◆◇◆◇◆◇◆ 第二天宿醉醒来,离忧不太记得昨夜醉酒的情形,可从苏稚诚恳的眼睛里,离忧确定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他惶恐地求苏稚保密,苏稚却要他发誓,以绝不伤害公主作为条件。离忧答应了他,不过那只是表面上。 在他心里复仇的火焰烧得正旺,已经不可能熄灭。他要精心设计一场复仇计划,但苏稚势必会盯紧了他,甚至会从中作梗,所以第一步,便是要想办法解决苏稚这个麻烦。 那是他的知己,要对好朋友出手,说不愧疚是不可能的。可报仇的决心,以及他对苏稚那些或深或浅的醋意,让他的愤恨战胜了愧疚。 他先以苏稚的口吻写了一张花笺,以前为了谋生,他常做“枪手”帮人代笔写文,因而模仿字迹这种事根本难不倒他。快到夜里放灯的时辰,他骗苏稚说走时匆忙忘记拿打火石,也不想借用檀奴苑那些男人的,于是想请苏稚回去取下,他将他俩做好的河灯先带去湖边等他。 苏稚一点也没有怀疑,直接就折回了棠棣轩。他一走,离忧就把事先写好的花笺拿出来,将它偷龙转凤,藏在苏稚的一盏河灯里,再把那只河灯藏在稍远些的一处石缝里。 看着那些面首都已在陆续放灯,按照约定的时间,公主也快到了。离忧蹲下去,快速点燃了全部的河灯,把它们放生后,他便立马去找公主。 此时他已收拾好了情绪,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他将公主带到大家放灯之地,她没见到苏稚,心里便有些奇怪。然后离忧又按照设想地带她往那处石缝边上走,看准时机,在公主眼皮底下捞出那盏藏好的河灯,再之后,便是引导公主去看那花笺上的字。 离忧心如明镜,要让苏稚离开这里,则必须离间他和公主,而公主心思细腻且敏感,心防又重,得知苏稚并不想留在自己身边,她必会生出芥蒂。 他的字迹足以以假乱真,从公主看完花笺后失落的神情便可断定,她信了。 这么拙劣的伎俩,她都信了。 ◇◆◇◆◇◆◇◆◇◆ “花笺是假的……”幽梦心痛噙泪,“不是苏稚写的……” 苏稚留扇与她诉衷情,她就始终觉得花笺这一点很矛盾,现在她明白了,他没想过要离开她。 “原谅我公主。”离忧强忍着不甘和怨愤,此刻心如刀绞,“你对阿稚太用心了,好得让我嫉妒。你们之间的情愫越来越浓,那是我不想看到的。” 幽梦瞬时泪水决堤,大声质问他:“你不觉得自己很过分吗?他没有害过你!你为了自己的私心,如此算计他……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他声音冷澈:“以前或许是,但自从我发现你们背着我暗通款曲之后,我就不再当他是朋友了。” 幽梦错愕得落下泪来,他到底在说什么?暗通款曲? 他抿唇,眼神说不出的幽怨:“在心属同一人的感情面前,再深厚的友情都会瓦解成灰烬,只剩下互相竞逐和厮杀的敌人。” 【五】前缘误29┇这些事他都没做过!没有就是没有!(1更) 这些残酷话如刺锥心,幽梦潸然泪下,眼里全是对他的失望:“你疯了……疯得无药可救,你不是我心目中的离忧,我心里的离忧他不会……” “你也不是我心目中的公主了。”离忧漠然相对,“我曾多么敬重你,欣赏你?我觉得你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我愿意拿出我所有的忠诚和才华报效你、追随你。可在我认识到你的恶毒荒淫面之后,我发现你和外面流言所诋毁的,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听着,顷刻翻江倒海流下更多眼泪来:“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话,看来我们真的是白相识这一场了,我现在于你眼里就是这么不堪的人?……” “难道不是么?”他严词厉色,不允许自己为她的泪容心软,“你放任你的母亲滥杀无辜,一边在众人面前作得优雅矜贵,一边又私下和苏稚苟且行乐!” 气氛如冻结地凝滞一会,幽梦几度哽咽失声。 “你知道么?你说的这些,不光是对我的侮辱,更是对苏稚的亵渎!”幽梦理直气壮地反驳,“苏稚是正人君子,不是你说的淫恶之徒,自他入府,他对我以礼相待,一向都很有分寸,我和苏稚是清白的!” “清白?”他险些冷蔑地笑出声,“众目之下鸳鸯戏水算清白么?” 幽梦怔了一怔,那晚的瑶琳池……于她只是一场香艳的误会。 “你私自召他去风华楼侍寝算清白么?”离忧想她终于理屈词穷,便冷笑,“你们之间有多少细枝末节的猫腻,难道我不会思考?不会感觉、不会判断吗?只有你们两个,暗渡风月后还遮遮掩掩,你们是不是还想联手,把我当傻子一样欺骗!” 幽梦试图静下来,深吸一口寒气:“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有多少误会,但你不该把对我的怨恨,迁怒到苏稚身上,不管是向我出卖你,还是你所谓的和我偷欢,这些事他都没做过!没有就是没有!” 离忧眸色依旧清冷如霜:“公主你也不必这么激动,毕竟阿稚并没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只不过被赶出了公主府,这对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他继续留在这里,就意味着我会继续和他作对,而且还会等着有一天,被你喜新厌旧。” 她深蹙眉头,嗫嚅:“我喜新厌旧?” 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说,至今看到梅自寒仍会难过的她,竟被说成是“喜新厌旧”?如果再次动心,接受一段新感情,可以被认定为“喜新”,那“厌旧”从何而说?不管旧情新情,爱情友情,她都尽了心力去珍惜,她不过是想要善待每一份真挚的情谊啊…… 可离忧看到的却不是这样,他是什么身份,兰莹的那些话早已一针见血:男宠就是男宠,对他们怎么会有真感情? “其实公主很清楚,我和阿稚都不过是你的玩物,你想宠幸谁都是天经地义,凭你一时兴趣罢了。”他摆出一副明白人的架势,毫无避忌地问她,“而在这府内府外,公主到底还有多少情郎?你算得清么?” 这尖锐的质问顿叫幽梦哑口无言,他对自己成见已深,无论她怎么解释,他都不会信的。 ◇◆◇◆◇◆◇◆◇◆ 离忧觉得公主有“情人”,且这种直觉在不断加重,他想知道那是谁。凤栖梧入府做客那日,他在大庭广众下和公主表现得那么亲密,这让离忧本能怀疑过,凤栖梧就是她的“情人”,可细想又觉得不对,如果公主想要藏匿这位情人,便不会又突然将他召至府中,把“奸情”公之于众。 直到那晚他去过苏稚房中,看到他换下的衣物,得知他彻夜不归,而公主在第二天脖子上就出现了“欢痕”……她和苏稚都说谎掩饰,可什么都清楚了。 被最信赖的人欺骗是什么感觉?怒火足以吞噬一切吧?他想报复苏稚,所以就有了后来,打碎玉雕一事。 玉碎后他有意拉着苏稚落荒而逃,在外面又假装十分惶恐:“怎么办……都怪我不好,闯了这么大的祸,还连累了你……” 苏稚反倒比较冷静,他处变不惊,只是面色凝重望着离忧在那焦虑地走来走去。 “那玉如此贵重,公主必然是要怪罪的,等她追查下来,我们肯定逃不掉被严惩……”离忧突然顿住,下定决心似地说道,“不行,此事是我引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一会公主问起来,你什么都别管,就让我独自承担吧!” 苏稚不说话,面色渐入深沉,仿佛一片深邃的夜幕,那双冷俊的瞳孔宛如星辰,幽幽闪着亮光,似乎正在思索事态,寻找对策。 离忧只是嘴上这样安慰他罢了,他当然不会告诉苏稚,那玉雕上已事先被涂抹了血迹,即将等待他们的,又会是怎样阴诡的局面。 【五】前缘误30┇苏稚,根本是假仁假义的伪君子!(补) 所有人被召回问话,好像知道要死到临头了,在踏进绮罗殿前一刻,离忧故意提起:“你还记得金砖一事么?” 苏稚脚步一滞,侧眸看他。 “当时珝逸偷金砖陷害你,公主下令砍断珝逸的手指,可见恼怒至极的公主,绝对是很可怕的,她会令我们意想不到的心狠。”离忧声音近乎透着绝望,“这次我打碎沐王府的名贵贺礼,她会不会一气之下砍掉我这双手!……” 苏稚眼睫微弱颤了颤,未作任何反应,但他的眼神流露,那短暂的一瞬,他想了很多。 后来的事幽梦都知道了,苏稚挺身而出,替离忧顶了罪。离忧也终于将他那些阴谋和盘托出。 ◇◆◇◆◇◆◇◆◇◆ “阿稚临走前给我留了一封信。” 离忧提到此事,幽梦霎时警觉地睁大泪眼。 离忧看出她眼里的渴望:“公主想知道信上,他都和我说了我什么吗?” 她稍稍遏制流泪,轻笑:“我想以他容忍的性格,他只会说些劝勉你的话吧?” 离忧淡然摇了摇头,浅浅勾唇:“他看似在对我说,却句句都是在念你。” “我?” “他放不下你啊。”离忧看她在那装糊涂,索性说穿了,“他知道我心里有你,所以他甘愿退出,把你让给我。” “让?”幽梦心里一痛,甚觉滑稽,故作高傲,“本公主是什么人?是你们可以说让就让,让得起的?” “他是希望我陪在你身边,好好地珍惜你,爱护你。”他冷淡相视,对她的曲解无动于衷。“他以为我被爱情感化,我就可以放下仇恨,不去报复你。” 幽梦心里更不是滋味:“可你根本不会放弃报仇的……” 他又勾弄一抹讽意:“所以你说他是不是很傻?” 幽梦冷冷一睇:“你有什么资格说他?” “他在你心里那么好么?”离忧隐忍酸楚,“你以为他洁白无瑕,从没有私心杂念对么?” 她眼神没有丝毫犹疑,无声默认,最是伤人。 “别再自欺欺人了公主,你明明就已经看出他心思很深了。”离忧本不想说这些的,可她的表现逼得他不吐不快,“那日他在碎玉前主动为我顶罪,真的是他心善,顾念与我的友情么?不是!” 他猝然加重的语气令幽梦猛地一怔,瞪大了略带疑惑的双眼。 “他是想用苦肉计,故意让你看出元凶是我,他要替我受罚,以此骗取你的同情,并且反咬我一口!”离忧向她悉数着苏稚的心机,暗恨地咬牙,“他这样用心险恶,公主便会觉得他是君子,而我是懦夫,他就是要你看轻我!” “不是……” “只可惜他千算万算,他没想到公主会真舍得赶他走,呵。”离忧嗤笑,“苏稚,根本是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幽梦沉默着与他对视良久,离忧在等她醒悟过来,可他想错了。 “是你陷害他在先,现在还反来怪他算计你?你饱读诗书的是非观和羞耻心哪里去了!”她凛然质问道,“你越这样污蔑他,我越是看不起你。” 她的话如此令人心碎,这一刀下去,终生难愈。离忧眼神一弱,浸透了心酸:“看来你还是选择相信他?” 幽梦有些不忍,避开了他的目光:“这样的你……让我如何相信?” 他瞬了瞬眸,抑不住满心悲凉。“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不在乎你信不信我了。”他苦笑道,“只是公主现在一定很后悔吧?” 幽梦重新看回他,只见他眼底似有朦胧泪意:“后悔你当时的决定,留下我而赶走了他?” “别说了……”她知道这个问题让彼此都不会好受,何况这世上也没有后悔药可吃。 可离忧偏不放过她,嘲弄的意味越来越浓:“是你亲手赶走,一个处处为你着想,很认真地对待你,临走都不忘做最后的努力想要保护你的男人……你看他多爱你啊?” “你不要再说了!……”幽梦泣声呵斥他,隐忍着凛凛心痛,“反正我今日难逃一死,留在我府上也没什么意思了,我相信苏稚离开我他一样可以过的很好!” 他笑得愈发苦涩,双目陷入某种心死后的无神之貌:“看到公主难过却逞强的样子,我真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你不高兴?”幽梦噙满泪的冷眸斜向他,“你今天和我说这么多,狠狠伤我的心……不就是想看我现在的样子?你该满意了吧!……” “公主,您今日的痛苦,全是你一手造成的。”他亦冷下声,不带半分怜悯,“你该自食苦果。” 幽梦静静凝视着他,脸颊被泪水灼得生疼。 ◇◆◇◆◇◆◇◆◇◆ 她不知苏稚走的那夜,离忧曾顺着苏稚离开的方向来到偏门处,却看到公主落寞地站在门外,向着空荡的长巷失神。 “真那么舍不得么?” 他很轻地暗问一句,只有风能听到。而此时他凝视的目光,冷得没有温度。 他不胜讽刺地想:公主你还真是个多情之人啊,心中既有一个放不下的梅太傅,又有一个纠缠不清的凤栖梧,还一边对我眷顾着,一边对苏稚留恋着。 爱情本不该是自私的么?为什么您就可以那么三心二意? 在你心里,难道离忧真的比不上阿稚重要么? 他恍然又在心上,将苏稚信里箴言默念一遍: 「不求生死同衾,但求与子同归。」 生死同衾…… 他僵固的嘴角苦涩上扬,在他转身之后,心也随之落下一个近乎疯狂的决定—— 也许只有死,才能和心爱之人永远在一起。 【五】前缘误31┇太傅,公主她不见了!(1更) 离忧终于等来了,他编造精心的借口,说服公主陪他去白马寺敬香祈福。听公主吩咐说要轻车从简,他内心不免暗喜,这正于他的计划大为有利。 赶路时,他在马车上心事难抑,手在膝上紧紧握着,心中一遍又一遍捋着他的计划,他反复告诫自己,绝不能出一丝半点的差错。 公主看出他心神不宁,便关切地问他:“离忧,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有很重的心事?你的眼里,似乎带着一些……让我猜不透的忧虑?” 他安慰她说:“没有,只是太想念双亲了。离忧很好,公主不必牵挂。” 说着为了放松紧张的双手,他下意识伸去摸了摸身旁的包袱,公主绝不会知道,那里面除了敬香用的经文和供品,还有麻绳、迷药,和匕首之类,这些暗藏杀机和他险恶意图的东西,都是他事先准备好的。 此刻他无端想起了苏稚,感慨万端: 对不起,阿稚,我不能遵守与你的约定。我心已是仇深似海,当初爱着公主的离忧已死,你说的“真心相待”和“朝夕相依”,不可能了…… 他这样想着,不由转过头,视线轻轻落在了公主身上,她正掀帘,专注看着窗外的风景,丝毫嗅不到危险逼近的气息。 他抿了抿唇,暗地握紧拳头:妹妹,哥哥来了,带着我们的仇人。 ◇◆◇◆◇◆◇◆◇◆ 到了白马寺,他谎称自己去听经,公主说在外面等他,可他只是去佛殿坐了一会便出来了。 他悄悄在暗处窥探着公主的行踪,想等侍卫放松戒备后伺机行动。终于,公主在百无聊赖下独自去了庙里的祈愿佛墙,被墙上的那些福袋所吸引,在那一站就是好久。 他耐心等候着时机,终于等到附近除了公主再无他人,他将事先备好的迷药倒在手绢上浸透了,然后走了过去。 就在公主想要转身,他一鼓作气,纵身而上捂住了她的嘴,他看着公主在怀里徒劳无功地挣扎,最终在迷药的侵袭下失去反抗之力,他唇边竟勾现出一丝,像他这种人是不会有的,阴毒且冷魅的弧度。 睡吧公主,离忧想带您去个地方,去见一个人。 ◇◆◇◆◇◆◇◆◇◆ 寺院里谷雨握着一支签,正焦灼踱着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身边的护院和尚手捻佛珠,和善地安抚她道:“女施主莫要担心,贫僧已叫弟子在寺中打探,一定能找到贵府走失的千金。” 谷雨神情勉强地点头,这时寒露冲进来,高声唤道:“谷雨姐姐!” “寒露?你怎么来了?”谷雨闻声抬头,见她还拉着凉儿,再一看,梅自寒也快步走了过来,更惊,“太傅大人?” “姐姐快别多问,我们都是不放心公主,怕她有危险才来。”寒露一把握住她手,左右旁顾,“对了,公主呢?” 一看是朝廷来人,又听说丢了的竟是堂堂公主,身边一众僧人皆大惊失色。 “我正为这事急呢!”谷雨两手握紧成拳,眉眼显得焦虑不堪,“公主……她不见了!” 【五】前缘误32┇事情真的严重了!(2更毕) 寒露和凉儿都惊怔住了,梅自寒冷静蹙眉:“何时不见的?” 寒露也好声劝抚:“姐姐别慌,到底怎么回事?快把当时情形告诉我们。” 谷雨懊恼又自责地咬咬嘴唇:“快一个时辰了……那会公主求了支签,我去给她找解签的先生,可回来就找不见公主人了……” 寒露问:“侍卫们没盯住么?” “这里有好几间佛殿,侍卫们身上带着刀剑,有凶煞之气不好进来,就都在院外候着了。”谷雨长叹口气,心却委实放不下来,“我不见了公主,赶忙让他们去寺庙各处找人,到现在都还没消息……” “那杜公子呢?”凉儿像是有所预判,矢口追问,“他人在哪?是否和公主在一起?” “杜公子?”谷雨一脸迷茫地看她,“谁是杜公子?” 寒露随即解释:“就是离忧公子!” 谷雨微微一愣神,然后更加交集:“离忧公子当时在佛殿里听经,我刚也去佛殿找过了,离忧公子也不知去了哪里!” 众人听之,心纷纷一沉,谷雨尚不明其中缘由,只觉他们每人脸上都好像被乌云覆盖住一样,凝重得很。 “坏了……”凉儿慌张嗫嚅,“得赶紧找到他们!” 谷雨问她二人:“怎么了?”可是她们都不回答。 “既然寺庙找遍了都没有,那我们只能带人去附近的山林搜寻。”梅自寒当机立断,侧首疾呼,“陆统领。” 陆坤拱手领命:“太傅放心,末将这就去安排!” 梅自寒抬头看了看渐沉的暮色,眼神与口吻加重:“动作要快,得趁天黑之前找到公主才行!” ◇◆◇◆◇◆◇◆◇◆ 等半天也不见人的沐漓风,手握那支精美步摇,沿着这面长长的佛墙已是走了许多个来回。他愈发猜测那姑娘会否已经走了?许是突然有什么急事吧?否则不会这么无礼,不打声招呼就走的,叫人又是空等一场。 又或者,她曾经回来过,但是和自己错过了? 不禁回想他在墙外面的时候,虽不时有香客游人进出寺院,但大多看起来都很平常,唯一让他多留意两眼的,便是看到一个年轻的白衣男人,双手横抱一女子出了院门往林子里走,漓风见那女子偏头偎紧了白衣男子心窝,仓促间看不清脸,似是睡着了。虽然觉得有点奇怪吧,但一直盯着人家怀里的姑娘看总归失礼,他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也没再往下想。 眼看着天色不早了,漓风叹了口气,小心将步摇收好,便也打算回去了。 因为不知公主和离忧去向,白马寺便成了盘查重地,陆坤在梅自寒授意下,特意留了一队人马,严密把守住寺庙的各个出口,安全起见,在找到公主之前不能放任何人离开。 正想下山的沐漓风发现百姓拥堵院门,走近一看,门外有士兵立哨戒严,气氛看上去相当紧张,他便诧异询问四周香客:“敢问发生何事?怎么会有这么多官兵?” 随之便听有人抱怨:“天晓得他们在查什么,硬是不放我们出去。” 又有人说:“哎?听说好像是有人丢了。” 漓风微惊,身边人开始揣测:“丢个人能惊动这么多兵,那身份肯定不得了吧?” 漓风一边听,一边四处观察着,这时看到一个器宇轩昂的男人,负手穿行人群,和身边一个穿着甲胄,将军模样的人,不时交谈着什么。 当男人冰霜冷颜从眼前经过,漓风颇觉得眼熟,仔细一回忆便想起来了,那人是当朝翰林院的首席御师梅太傅,国宴那晚的四海升平台,漓风曾在官员宾席中见过他,因此留了几分印象。 望着他们一行人步履匆匆,消失在院门外,漓风暗想:竟已轮到太傅带兵过来寻人?那恐怕事情真的严重了! 【五】前缘误33┇误入歧途,被仇恨毁灭的男人(1更) 幽梦一言不发地半坐着,被束缚的手脚已近麻木。 “我还记得在宫门外与她分别时,她说阿哥要在外面好好念书,她会日夜祈祷,阿哥定能考个状元来,然后就能带着她风风光光地回家去……”离忧痴痴望着孤坟,说了许久的话,恍然笑出,“多天真的丫头啊……” 不远处的霞光里,离忧提起杜鹃时温柔的神情,无端看得幽梦心生讽刺。她知道杜鹃本性并不坏,可她被利欲迷失了双眼,有了她不该有的野心,也许正是她的天真害了她。 “在给妹妹下葬前我找仵作验过了,她不是伤寒,而是被毒死。” 听他说着,那天杜鹃被母妃处死的情景又浮上眼帘—— “那么幽梦,你愿意原谅她么?”母妃问她,“如果你肯帮她求情,母妃就饶她一命。” 而她却对杜鹃足够的冰冷狠绝:“我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 说完,就转身回复母亲:“母妃,您请随意吧,我不会为她求情。” 在那之后,杜鹃就被强按住,灌下了毒酒……幽梦啼笑皆非,只觉得一阵心累地闭合双目目,同时关上了回忆。 “你们这些活在皇宫大苑里尊贵的主子,一个不高兴,就是一杯毒酒,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离忧冷笑着,用极尽淡然的口吻说出这些话,却遏制不住悲从中来,“而我却失去了我唯一的妹妹……” 他说着转回头,对视住泪眼迷蒙的幽梦。 “当他们把尸体送到我面前,妹妹就那样冰冷地躺在我怀里,而我必须亲手把她埋葬,看着往日鲜活漂亮的妹妹,那么一点一点地在我面前,变成这一堆黄土……”他颤抖地伸手指向坟包,交替失声和哽咽地质问她,“你能体会我心里的那种痛吗……” 幽梦看着他,眼泪猝不及防地流了下来。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在为这个误入歧途,被仇恨毁灭的男人心疼。 “我想你永远都不会明白,这种失去至亲的痛苦。”离忧眼神骤冷,仿佛在逼自己狠下心肠,只心无杂念地痛恨她,“你只是一个骄奢淫逸,丧尽良知,冷血又无情的女子!” 在他扑面而来的谩骂下,幽梦压抑地紧阖眼帘,顷刻泪雨滂沱,不为自己辩解一字。 ◇◆◇◆◇◆◇◆◇◆ 寺庙一直封闭着,被困其中的百姓十分躁动,毕竟太阳都快下山了,人群里多有妇人要赶回家做饭带孩子。 漓风见状亦心忧,待护院和尚经过时,便连忙将他拦住询问:“大师,请问贵寺到底出了何事?为何这些官兵把守出口不放我们下山?” 和尚行了一礼,面带愧色:“施主有所不知,今日有位公主来蔽寺烧香,不慎走失,惊动了朝廷,正是带兵来寻。” “公主?”漓风暗吃一惊,“哪位公主?长什么样?” “贫僧也未见过那位公主,那几位女施主是她府中婢女,最知其中详情。”和尚说着,往人群中指了一指。 谷雨、寒露和凉儿此刻分散几处,趁着香客多聚集在这,正挨个向他们打听公主的下落。 “你们有谁见过一个相貌英俊的白衣公子,高高瘦瘦的……他身边可能还有个美貌的姑娘,约莫这么高……”谷雨恰好问到了漓风附近,向众人描述着离忧和幽梦的大体相貌,一边对他们身形、发式和穿戴做着比划,“她身上穿着茶色的披风……” 漓风暗暗蹙了眉眼,像是触发到了某段记忆,他冲谷雨说道:“我好像见过那样的一男一女,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谷雨怔了怔,旋而转回头看他,喜出望外道:“公子您快说说看,不管是不是他们,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会去找的!” 漓风点了点头,手指祈愿佛墙的方向:“差不多一个时辰前,我看到……那个男人抱着那个姑娘,从寺院那头的偏门出来,然后一路往东边的树林去了。” 这时寒露和凉儿也都凑了上来,兴许是太过着急了,她们不多想就认定他说的都是真的,而且有股莫名的确信,他看到的一定就是公主他们! 谷雨当机立断:“走!我们赶紧通知太傅和陆将军,让他们带人往东边找!” “嗯!”寒露和凉儿异口同声地回应。 “真是多谢这位公子了!”谷雨临走感激地望了漓风一眼,匆匆丢下这么一句话,强笑的脸上盖不住担心之色。 她们走得太急,以致都顾不上向他问名道姓。其实作为唯一的目击者,她们如果邀请他协助找人,他也会义不容辞答应的。 漓风目送她们,心中有些不明的纠结。虽然他并不认识那位公主,也知道皇室中人关系复杂,他的身份未必适合蹚这这趟浑水,但毕竟公主失踪非同小可,大到国家安定,小至人情道义,漓风自然希望能帮到她们。 【五】前缘误34┇别害怕,他这就过来了,会没事的(2更毕) “我的妹妹真该死么?” 良久,离忧以平静的语气问幽梦。她缓睁泪眼,却沉默不语,他便扬声再问:“公主,你说……她真的该死吗!” 幽梦启唇,语声意外地平和:“她该不该死,不是你说了算。” “那是谁说了算!”离忧怒斥道,“是你们这些吃人的贵族,是你们手中,生杀予夺的权力说了算吗!” “不,是她自己。”幽梦那语气清冷得,宛如一潭死水,“是她亲手造下的孽说了算……” 离忧被一股悲愤堵住胸口,许久才能找到呼吸:“公主……你虽然不是杀害我妹妹的直接凶手,但却是你的母亲杀死了她!这已经够让我悲痛欲绝了,事到如今您还要再往我胸口上插刀子么?您当真就是那么冷血的一个人,眼里没有半点温情可言么……” “傻瓜,你根本一无所知……”幽梦鼻尖酸涩,虽然平静,眼泪却在无声坠落,“你什么都不懂……” 你看不到我心里最深的痛,你不懂是什么把我变成你说的那种人,你不懂…… “那你就应该让我懂!”离忧宛如撕裂的狂风在呼啸着,“到底真相是什么?她为什么非死不可啊!……” 幽梦噙泪,冷视着他的狂躁:“就算我告诉你真相又能怎样?你妹妹就能死而复生么?当初的事就可以不用发生?而我就可以不必遭受屈辱,不必再做噩梦了么……” “至少我能求个明白!”他一腔执念而忽略她的话中深意,“我不想就这么看着妹妹枉死,我要帮她沉冤昭雪!” “你已经知道真凶是谁不就够了?”她凄然冷笑一抹,“还问那么多做什么?真相未必好看,为什么非要我把一切都说穿了?” “因为你对我不是一般人,你是我所爱的人啊!……” 他剖心挖肺的一声呐喊,幽梦彻底懵住了,泪水凝结在眼眶里忘了掉落。 “我从来没有告诉公主,我有多爱你……”在声嘶力竭后,离忧近乎沙哑地颓败下去。 好不容易,幽梦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有所回神,瞬间泪落成珠:他说,他爱我? 离忧看出了她的不确信,更是心如刀绞,无法承受她对他的感情有任何犹疑:“可你的身份决定了你的残忍!我怎么能爱你呢……你是我仇人的女儿啊!我的良心将会遭受多严厉的谴责?……我对公主的爱越深,我就越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是任何人都行,为什么偏偏是你呢公主……” 幽梦垂落眼睑,一时哭笑不得:“也许这是天意……” “天意要你我生来就是云泥之别?”离忧不甘地追问,“是天意要我们变成仇人么?” 她听着异常心酸,自顾落泪,不说话。 “好……今日我便要违逆这天意!”说着他愤然从地上跃起,换作一种阴冷的口吻,“公主,想必您的母亲一定很爱您吧?” 幽梦蘧然抬头,警惕的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赫然看清他手里握着一把匕首! “我虽然杀不了她,可如果我让她失去自己最心爱的女儿……”他边说着,缓缓摘落了刀鞘,以一种沉醉的眼神,欣赏着刀刃上慑人的寒光。 “你爱我却杀我……”一股凉意直窜心底,幽梦顿时觉得头破发麻,“只是为了报复我的母妃?” “死的人解脱了,活着的人却是生不如死!”这类似的话是她说过的,现在他连本带利地还给她,“你母亲也将尝到和我一样的痛苦,这样的报复足以让她痛不欲生!” 幽梦瞬间想到了母亲,想到她将来的孤苦无依,任人欺凌……这让她愈发地惶恐起来。 “我会在这亲手了结我们的恩怨,以命偿命,告慰我妹妹在天之灵,而后我便为公主殉情,陪您一起上路。”语毕,他已迈出沉重的脚步。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看他缓慢地一步一步走来,不能动弹的幽梦平静等待着死亡逼近。 这时她仰视的目光稍移,竟猝然瞧见在离忧身后有个人影,那竟是……竟是…… 数日前被他赶走的苏稚! 她瞳孔不禁放大,心仿佛都在一瞬跳停了。 但离忧以为她是恐惧所致,就没有察觉身后异常。 苏稚正轻步向离忧靠近,并用眼神向幽梦传达讯息,摇头让她别出声,也别害怕,他这就过来了,她会没事的。 【五】前缘误35┇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和你在一起(1更) 苏稚在后面亦步亦趋,等候下手的时机。 “今日你要杀我,本公主无话可说,但你有想过这件事的后果么?”幽梦为了配合苏稚,佯装与离忧说话以吸引他全部的注意力,“谋害一朝公主,这是多大的罪名?皇室会放过你么?” 他轻声冷笑:“需要想什么后果?我今天将你弄到这里,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你真的无所畏惧么?”幽梦凝视他,语重心长道,“那你家中的高堂呢?” 离忧蓦地一怔,不得不说,她的话一语中的,杀伤力惊人。 “就算你以死谢罪,皇室追究下去,难道还要你年迈的父母来为你背负牢狱之灾,甚至灭族之刑?”幽梦愈发残酷地说破,“你不是很重孝道么?他们痛失一双儿女,后继无人,还要受到株连,这些你都不在乎了?” “我没有保护好我的妹妹,已经是愧对双亲了,让我看到他们伤心的样子,我宁可死!”他阴冷苦涩的嘴角隐隐抽搐,“所以我必须报仇,他们会原谅我这不孝的儿子。” 幽梦不忍唏嘘:“离忧,你真的疯了……” “换作是你,终日活在这爱恨不得的煎熬中……你能不疯吗?”离忧又是猛地一颤,瞪她的眼里除了仇恨,还透出一股男人特有的占有欲。 幽梦正要启口,却又生生被他打断。 “你是高贵的公主,你的美丽和多情注定你不会只属于一个男人,而留在你身边,就要做好和别的男人分享你的觉悟,这就是爱你的代价!”他气势汹汹,将她震得无言以对,“每当我想到这,我就难过得不能自已……” “别的男人……”幽梦不胜讽刺地一笑,眼泪楚楚欲滴,“他们走的走,散的散,连你也背叛了我,我身边还有谁……还有谁真心待我?” “这样也好,我不用再矛盾了,只要离开这人世苦海,我便能和公主永远在一起了,公主也将只会是我一个人的……”他下定决心似地,复又拾步向她走近,“生不能同衾,死则同穴!” “你想多了。”幽梦抬起泪眸,浅笑迷离,“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话音刚落,离忧茫然愣住,对她神色语气很是费解,后脑忽然挨了一闷棍,顿觉头晕目眩,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随着离忧瘫倒下去,身后的人影渐渐显露出来,幽梦迫不及待掀开眼帘,对视住苏稚的一瞬,犹如感受到了万丈光芒。 苏稚将手中木棍一扔,顾不上倒地的离忧,他下手有分寸,不会重伤他的。 苏稚不遗余力地跑到幽梦身边,蹲下来扶着她双臂,四目相对交换着依恋和不舍,浓烈而痴缠。 “禾雀,你怎么会来这……”幽梦自与他分别不过数日,却似半世不见,此刻他毫无预兆地出现,犹如做梦一般,惹她心潮一阵上涌,“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 苏稚来不及回应,眉眼沉静垂落,拿出最快的速度,解开她手腕的绳索,然后又侧俯下身,解缚她的双腿,心里只有一个念想:必须尽快带她离开这里! 而这时神志恢复的离忧则从地上爬起,摸着发疼的后脑,抬头一见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苏稚,正在为公主松绑,他惊得瞬时清醒过来,不由妒火中烧。 他持刀飞快地跑向二人,苏稚背对离忧看不到,一心专注给幽梦解绳子,幽梦抬头便看到了,顿时失控尖叫出来:“离忧!他又来了!……” 苏稚迅疾回身,离忧身影已覆压而来,苏稚本能挥手,紧紧握住离忧的臂腕,不让他手里的刀落下来。 “你还是要来多管闲事……”离忧吃力与他较着劲,突然发狂地以一股蛮力将苏稚推翻,“你给我闪开!” 旋即将那把尖锐的匕首怒朝幽梦刺去,“没有人可以破坏我的复仇大计!”伴随离忧愤怒的嘶喊,“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公主!”幽梦惊得花容失色,苏稚却千钧一发地纵身侧倾过来,毅然横挡于幽梦身前,虽拼尽全力握住离忧袭来的手,却已阻止不住匕首落下的冲劲。 “离忧不要!……”幽梦凄厉惊呼,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匕首迸射寒光,狠狠刺进了苏稚肋下…… 鲜红的血顷刻从伤口溢出,幽梦惊恐悲恸得放声哀嚎: “禾雀!——” 【五】前缘误36┇他将一缕温热,长久印在了她的唇间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发生得快而猛烈,令人措手不及。 离忧仿佛也被这景象吓懵了,慌乱之下拔去匕首,踉跄地后退好几步,神情呆滞地望着他们。 自刀离体,苏稚伤处更是血流不止,似花朵绽开一般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裳,明艳,炙烈,宛如红莲业火。 幽梦倾身抱住他,握他手和他一起按住伤口。苏稚抬眼望着她,明明受伤的是他,她却比自己还要害怕,泪珠断线似地泣落,哭得声音发抖:“禾雀……你怎么样……” “你为何要替她挡这一刀?你想替她去死么……”离忧伫在那,显然是被二人亲密依偎,患难与共的画面深深刺激到了,痛心疾首地质问苏稚。 苏稚忍着胸间剧痛,和幽梦一起抬眸望向离忧,眼神无尽悲悯。 离忧愤恨地怒斥他:“这是我和她两个人的恩怨,不关你的事,你为什么要插手!” 为什么?这还需要问吗?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已经说明了一切。 苏稚清澈的眼底,没有丝毫的怨恨,只有殷切的祈求:离忧,不要伤害公主,我不想看你再错下去! 离忧分明看懂了他的眼神,因而变得更加心绪狂乱:“苏稚!你明知道我爱她,却还要抢走她!” 幽梦泪流满面,却在这时感觉到苏稚反手将她握住,那种牢牢贴紧胸口,誓不放手的笃定。她怔懵地低头看过去,他俩的手都已浸透他的血,看起来更像是融合在了一起。 心头泛出一缕温泉,那一刻也不知为何,她不再觉得无助和害怕,只是因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而更凛冽地痛彻心扉,她偎紧苏稚,泪如雨下哭出了声。 苏稚果决地一把揽住她,抵靠住自己的肩窝,俯首将一缕温热,长久地印在了幽梦唇间。 深情一吻后,他又转去轻盈吻了吻她的额头,安抚的意味极深:乖,别哭,一切都会好的。 离忧见状瞠目,直至醋海翻腾,发颤的手指住苏稚:“你真是一个小人……答应会放弃公主,如今却又回来,你从一开始就想和我争抢!” 幽梦再也隐忍不住,心中点燃一把怒火,回头呵斥他:“够了!你已经伤了他……他若是死了,我陪他一起赴黄泉!” 气氛顿时僵住,她愤然挣脱苏稚,起身就向离忧冲过去,那一瞬苏稚挥手想拉,却指节滑脱,没能拉住。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么?”她凭一股豁出去的勇气,一步跨到离忧眼前,直面他道,“我现在就告诉你!” 离忧不意她突然逼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而于此时,幽梦踮脚凑去了他耳畔,轻声却明晰地与他说了一段话。苏稚侧卧在地看着他们,一点也听不清,却看到离忧的脸色由怒转惊,最后竟如天崩地裂,变成一种不可置信的悸动。 幽梦收回头,双目无力低垂着:“这就是你要的真相,满意了么?” “不……”离忧眉目深重地看她,竭力摇头,“你骗我……这不是真的……” “你不信?”幽梦冲他扬起苦笑的余光,然后一把握紧他还拿着匕首的手,“那你现在杀了我!带我去下面找你妹妹,我们去阎王面前对质,来!” 【五】前缘误37┇从未想过我的人生,会出现两个意外(1更) 幽梦与离忧拉扯,那把匕首几次与她的身子擦肩而过,苏稚看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身子猛地一颤,暗想她是疯了吗?怎能做出如此危险的举动!他捂着血流不止的胸口,竭力向他们移动过去。 想杀的人就在眼前,可离忧的手在颤抖,他如同失了所有力气,再也提不起那刀子。 “你在犹豫什么?”她看到他这挫败的样子,便更觉得心寒,“只要你带我找到杜鹃,你就会知道,究竟是我无法面对她,还是她无法面对我!” 此刻她应是觉得苏稚受了重伤,要活不成了,所以一股悲伤上脑,她也在一心求死。 她的问心无愧更令离忧心防大乱,嘴上却仍要强撑,不愿妥协:“我……我不相信这是真的……” “离忧,你是一个好哥哥……”忽然地,她的语气变了,变得柔软却哀伤,“我也为人之妹,可我怎么就没遇上一个,像你这么爱护妹妹,永远不会去伤害她的好哥哥呢……我想这就是我最大的不幸吧?” 苏稚手捂胸口,不得不沦为置身局外的看客,听他们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只见离忧脸上的表情,此刻正发生着十分微妙的变化,离忧看她的眼神,仿佛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惜。 “离忧,你知道我对你倾注了多大的希望?”幽梦一手扶在离忧胸膛,难过得攥住他的衣衿,“我心里为你勾画了多好的前途,可这些你都不要,你亲手把它们都毁了!……你如此的辜负我……” 她像个失望透顶而撒泼的孩子,歇斯底里着,又埋头痛泣。那放肆刺耳的哭声,瞬间揪痛了离忧的心脏,他俯看着怀中爱恨不能的女子,木然呆立着,任由她攥握和捶打,心疼得闭上眼。 “你说你爱我,可你爱得多么自私……”她抬起一双哭肿的眼,声泪俱下地控诉着,“我如此看重你,你却反过来伤害我……在你心里,对我充满了仇恨和欺骗,这算什么爱!……” “我也不想事情会走到这一步……”他握紧她的臂膀,已是两眼猩红,“我真的很在乎公主,可我也爱着那可怜的妹妹……你们都是我无法割舍的人!” “你妹妹已经死了,人的确是我母妃杀的,我也的确是见死不救,你想报仇那便冲我来!不要再伤害无辜的人!”她视死如归,悲愤地挥手示意苏稚的方向。 离忧朝那望去,对视着苏稚虚弱的目光,眼神又变得纠结起来:“阿稚他……他不该出现!” 幽梦突然魅惑地冷笑着:“我对你已经很失望了,但我想通了,也不怕了,你不是想一命抵一命么?我的命你拿走就是!” 说着她便动手去夺离忧手里的匕首,离忧百般推脱,苏稚惊而失色,对他们争抢的动作大感不妙,生怕她稍有一个不慎误伤了自己,毕竟她现在情绪激动到已失去理智,那架势看起来就像是要和离忧同归于尽! “公主!你放手!”离忧钳住她的手腕,使尽全力怒吼着将她掰开,“你……不要再逼我了!——” 随他一臂挥下,幽梦不敌这强势的推力,后退着重重跌坐在地上,吃力撑起身,泪眼凄惶地仰视他。 “公主……”他轻唤她一声,又轻瞥了苏稚一眼,哽咽道,“自从我踏入公主府那天起,我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出现两个最大的意外,一是结识了阿稚,二是我真的……爱上了公主……” 此刻离忧看她的眼神满含热泪,恨意在一点点地消退,取而代之漫出他全部的爱意,如月色溶溶,柔情似水:“此生终究是离忧有愧于你,负了您这一世的厚望……” 幽梦貌若痴状,心口凛凛作痛,眼泪愈加收不住了。 【五】前缘误38┇谁说你像他?你一点都不像他!(2更毕) “若你肯原谅我,原谅我那不懂事的妹妹,原谅我们因为无知而犯下的过错,那便就此了结这一场恩怨……”离忧颤抖的手,带着匕首移至颈侧,“请许我……来生再见吧!” 以此倾目相望,奉与他满心的眷恋和深情,同时驱使利刃狠狠划下—— “不!——”幽梦痛得扼紧心口,凄厉的哭嚎顿时划破四野,“离忧!……” 苏稚惊心瞠目,大脑嗡的一声化为空白,只见鲜血从离忧脖颈喷溅而出,洒落在满地的梨花上,刺眼的白,刺眼的红,混成一片,美到凄绝。 而离忧孱弱的身躯也终因耗尽力气,虚脱地倾颓下去,那惊慌无措、悲痛到断肠的幽梦,便像是发了疯般,一边撕心裂肺叫着他的名字,一边不顾自己哭得有多狼狈地向他爬过去,直到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在最残酷的真相,和至深的决裂之后,他终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因而选择如此决绝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算不清的纠葛。 那些寻她而来的队伍便在这时赶至,谷雨、寒露和凉儿的呼声灌入耳际:“公主!……” “都别过来!” 幽梦怀抱离忧,悲怆的一声厉喝,让所到之人都在苏稚身后止了步,可望着眼前这样惨烈的场景,所有人都惊呆了。 画面就这样静止了一会,人群里缓慢走出一个沉毅的身影,他无惧幽梦的命令,愣是堂而皇之绕过苏稚。 苏稚一个警觉而抬眸,见那个陌生男人走到幽梦身后不远处站定,冷郁深沉凝望她的背影,在他看似平静的眉眼下,内心却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起伏—— 他看幽梦的那种眼神,令苏稚不安到皱眉。 幽梦仿佛还未察觉,可离忧的余光捕捉到了那个男人,他虚弱地稍转侧脸,认出他之后,眼底浮现复杂的神色。 “那个人……”离忧翕动嘴唇,抑制不住满心的酸楚,“我做了他这么久的替身……我累了,可以解脱了……” 幽梦顺着他视线望去,对上个久违而熟悉的人影,虽然本能认出了他,可满眼肆虐地下着大雨,梅自寒,安静地站在那,如被这铺天盖地的雨雾模糊了面容,她根本看不清,此刻在他的眼睛里,有着何种情绪,是悲愤是怨怒?她亦无暇顾及。 “公主,下次我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可不可以看清楚我……”离忧躺在怀中,气息微弱,她呆滞地低头看他,他悲哀乞求,“不要再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你所有的喜爱、欣赏,还有期待……都只是因为我,不再是因为我像谁……” “离忧你这个傻瓜!”她忍不住哭骂道,“你以为从同到尾,我对你好都只是因为他吗……谁说你像他?你一点都不像他啊……傻瓜!……” 这句就算是谎话,离忧也听得满足,牵了牵疲惫的嘴角,却更显苦涩:“公主……是天意要我们无法相爱,我认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五】前缘误39┇舍弃他,接受我,二选一(1更) 幽梦喉咙堵得发疼,艰难吞咽下眼泪,唤道:“谷雨寒露!你们快点来帮忙,扶禾雀和离忧回白马寺,他们都受了重伤,急需救治……” 丫头们恍然惊醒过来:“哦……” 她们双双蹲在苏稚身旁,这才看清他胸前一片嫣红,寒露忙问:“苏公子,你还好吧?” 苏稚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流了这么多血,怎么会没事? 谷雨急切搀住他手臂:“公子坚持住,先跟我们去白马寺,那里的和尚颇通医术,一定有药物,先为你止血要紧!” 苏稚默许,就要被她俩扶起时,离忧在那端很用力地将幽梦拉住。 “不必了公主……”他扭头,生无可恋地望着孤坟,“我妹妹在这,我哪都不想去……我想最后一点时间都能陪着她……” “起来……”幽梦气他这时候还和她使性子,使劲想拉他,“你起来!现在就跟我回去,让大夫给你们疗伤……以后……以后我天天带你来看她都行……我要你们都活着!我命令你活着!” 离忧微弱牵动嘴唇,笑容苍白:“如果我活下去,公主就能舍弃阿稚,接受我么?” 幽梦怔住了,木然转头看向苏稚,苏稚也犹如定在那里,不理会谷雨她们怎么叫他、劝他,就是决然不动,只是倾目凝视幽梦,仿佛幽梦不走,他也不走。 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割哪块都不是,幽梦心被撕扯成两半,顷刻又急哭了:“离忧你听话……不要让我为难……” 她不肯做决定,其实已经暴露了她的决定。离忧得到最终的答案了,眼神苦涩得透出一抹决绝:“得不到公主的爱情,那我活着比死还痛苦……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我不想……” 幽梦抱着离忧的脸无力摩挲着,哭得声堵气噎:“既然把我当作仇人,你只需恨我,讨厌我,你为什么要爱上我!……你没必要这样折磨自己……你可以不必如此的……” “可离忧并不是公主认为的那样,品性完美的君子……离忧也有私欲,会懦弱,会嫉妒……”他的眸子在愈发空洞,不复往日光彩,“当我发现爱上公主这样不该爱上的人,我曾经想用我所有的意志去抵抗它,可这颗心……偏是要这样执拗地,为公主跳动着,我违逆不得……” 幽梦俯身拥他更紧,瞬间泣不成声:“你不要这样……傻瓜……” “公主,对不起……”这句最真诚的道歉,为妹妹的过错,为自己的执念,为所有的辜负和伤害,他眨动眼睫,泪珠就滚落眼角,“别怪我爱的太自私,可爱情的真面目,不就是自私的么……” “不……不是……”事到如今,幽梦哭得头昏脑涨,已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否认什么。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他哽咽着,低语呢喃,“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幽梦怔忡地抬起眼,惜字如金地看他念完。 “写给公主的《九张机》……句句都是真的,离忧对公主的心是真的,想一生陪伴守护公主的承诺都是真的……” “我知道……”幽梦连连点头,震落下更多的眼泪,“我都知道……” 离忧又将视线蔓延去苏稚和梅自寒所在的方向,苦笑道:“可我到头来,还是比不上他们啊……” 苏稚眸色凄伤,梅自寒意味深长,他们都在看着幽梦,可这次幽梦哭得没有力气,回头去看他们任何人。 “我也就只能……无私这一回,我终究还是舍不得带走你啊……”离忧看回身边的泪人,她无价的眼泪打落在他脸颊上,牵绊住他的目光,所以那么恋恋不舍地望着她,“公主,我最后还有个心愿,你能答应我么?” 【五】前缘误40┇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2更) 幽梦没有犹豫地点头:“你说……” 离忧似是在心里做了一番挣扎,苦笑道:“这愿望难以启齿,我不想被别人听到,公主靠近些……” 幽梦没太多想,流着眼泪轻缓俯面,渐向怀中人靠近—— 她刚想把耳朵凑上去听,离忧趁其不备扬高了下颌,如同用尽余生全部的力气,强行贴上她柔软而轻颤的唇瓣,幽梦吃惊睁大双眼,离忧却已遗忘周遭万物,只专心烙印下这凄苦,却缠绵的长吻。 这一幕清晰真切地发生着,梅自寒不自禁地瞠目,藏在他深邃眼神里的,像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又像是一种无法接受的隐痛。 苏稚虽有短暂的讶异,但相比而言却显得较为沉静,星眸翦水,浮光潋滟,覆盖着一望无际的悲伤。 他知道离忧是故意的,故意做给他看,因为他刚才对幽梦的那一吻,给了离忧强烈的打击,他嫉妒而不甘,所以逼着幽梦在他们之间做出选择,幽梦没有答应他,放弃求生欲望的他,临死也要憋着一口气,争取到她这一吻,仿佛这样才够扯平了。 扯平?连活下去的机会都不要了,用自己的性命只为了跟爱的人赌气?想不到离忧沉稳一世,到最后的关头,反倒任性得像个孩子。 这一阵寂静的吻后,彼此脸上也如历经风雨的洗礼,离忧终于放松地枕回她臂上,流露一丝心愿已了的快慰:“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幽梦眼睫被泪水扯动,缓张开眼,凝望他苍白的容颜,顺着他念的诗句,眼前又浮现与他邂逅的惊鸿一面,他在梨花树下倾身向她作揖,温文尔雅,白衣胜雪。 “不……别念!你不要念了……”她恨不得伸手堵住他的唇,因为她知道诗的后两句是什么,她害怕听到。此刻她满手鲜血,像怀抱一个无助的新生婴儿,呼吸越来越轻…… 他却好像听不到她在放声大哭,嘴唇仍旧翕动着,只是声音渐渐弱了:“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他轻声念罢,一道清泪滑落,带着令人心碎的哀痛,凄然闭目。 从此以后,这人世对他的亏欠,他对这人世的留恋,皆随那些未能流出的泪水,沉入他孤寂的眼底,封存心海,不再泛滥,也无迹可寻。 可他却把无尽的遗憾留给了她,自他沉寂后,那些隐忍积蓄下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再度陷入崩溃,哭到声嘶力竭,几欲窒息。 她不忍凝视他凄美的面孔,强把混沌的视线抬起,却左右无所适从地,不知看向何处,最终她只能把头深埋,抵着他的肩窝放声痛哭。 “离忧……” 这个名字,代表自己曾满怀期许的一段青春,它正逐渐丧失着体温,她多么不舍,迫切地想要留住他,因此双臂环紧,将他深深锁入怀中,一声一声地唤着他,那哭声让在场每个人听来都肝肠寸断。 【五】前缘误41┇情深不寿(3更毕) 梅自寒凝立在不远处一动不动,望着眼前一双人就此阴阳两隔,听到他们那些惜别之言,不免触景生情。说到相思相忆,他本能想到那时在繁音馆的琴房里,他用一曲《探芳信》暗示她,兰膏渍红豆,便是相思相忆的滋味,他们都曾尝过,可最后,他舍弃了这段缘,不愿再陪她共饮情酒。 他犹记得断情之日,她在梅园也是这样伤心欲绝,哭着抱住他挽留道:“你今日这一走,我便不会再爱你,来年梅花再美都无关了,然而我可能……可能要用尽我的余生来忘记你……” 不再爱他,便是去爱别人。他当时不以为意,可如今见她抱着其他男人的尸首痛泣,久久不愿放开,若不动情,何以至此? 只是这一天,未免来得太快。 梅自寒看她的眼神夹杂痛惜和酸楚,心里却在暗暗嘲弄自己竟有了这些可耻的私心杂念,有些事他必须承认,原来,对于她是否真会移情别恋,他还是在乎的。 苏稚也在同一天,失去了一位挚友,尽管这位朋友曾算计过他,离忧暗中使的那些小伎俩,他其实都知道。所以他也始终是清醒的,在他多次劝诫而无果,甚至用自己的离开、退让,求离忧悬崖勒马,他却还是执迷不悟,苏稚就预感今日的悲剧已是避不可免——公主和离忧,轻则两败俱伤,重则必有一死。 离忧一死,恩怨已了,只是可怜了公主,她将在漫长的愧疚与追忆里度过。看她沉湎于失去离忧的悲痛里不能自抑,哭得那样凄惨,苏稚只觉得胸口发堵,紧接着就头脑晕眩,他在众人注视下捂胸倒地,不省人事。 “苏公子!”寒露见他昏厥,惊慌失措地呼喊起来。 谷雨惊觉后亦大声唤幽梦:“公主!您快看看苏公子!他流血过多,昏过去了……” 她们这一喊,才终于把幽梦喊回现实,她失魂落魄地从离忧冰冷的怀中抬首,看到苏稚面色苍白伏在地上,丫头们围着他,怎么叫都叫不醒,她形如枯死的心仿佛又瞬间复活,狂跳不息。 “救他!”她发疯地冲人群嘶喊,泪雨倾泻,“他不能死……一定要救活他!……” 珍视的男人她已经失去一个,绝不能再失去第二个,她承受不住那样惨痛的绝望。 落日终倾颓,风在山谷间不倦不休地吹拂,此时这里成片的梨花好像着了魔,或许是感知到生命的逝去,而为此凭吊;又或许是它们也已开到寿终,所以想倾尽一世的绚烂,化作缠绵白雪,被山风吹得漫天纷飞,一地苍茫。 她凄凉枯坐着,浑浑噩噩。泪水中那些梨花,像誓言被命运撕成了碎片,惨淡而孤绝,一层一层落在她和怀中男子的身上,堆叠成一场无法挽回的诀别,最终,情深不寿,而思忆若殇。 周围雪地里尚有他溅落的鲜红,红与白相间地倒映在她眸中,有些人,注定变得刻骨铭心,正应了那个道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第五章·完】 【六】曲赋高唐梦,香思岁寒殇1┇原谅我,所有的不堪(1更) 昨晚一群人回到公主府时已经很晚了,幽梦还来不及从离忧死去的悲痛里缓和过来,就又要把全部的心神都放在那重伤昏迷的苏稚身上。 她急令御医要用一切办法救活苏稚,御医只能使尽浑身解数,又是扎针又是开药。许多人聚集在棠棣轩帮忙,而幽梦自己更是衣不解带,在苏稚床边彻夜守候,因为太过担心,离忧没了让她心里一直难受着,中途又断断续续地哭了好几回,兰莹和谷雨她们也都是折腾一宿,寸步不离地守在身旁劝着她。 至于梅自寒,他协同陆坤统领处理完白马寺的善后事宜,稍迟于公主的队伍回到府中,因为知道幽梦此刻的心情很不好,所以并未急着找她商谈要事。 在他向府里人了解了一些情况之后,已经到了深更半夜,这一日奔波赶路,大家都有些疲累,寒露劝他在府中暂住一晚,他也并未推辞,还是他之前住过的岁寒阁,自他走后,那里一直空着,便好似某人心里始终给他留着一席之地,无可取代。 他想这事已闹出轩然大波,断不会轻易平息,于情于理,他都不能置身事外,不和公主交代一声就走的。 清早通过寒露帮他传话,幽梦在他临走时赶来,与他在薄雾清渺的香径上见了一面。 彼此面面相对地伫立着,幽梦脸色苍白,一看就是精神不佳,显得很是憔悴。静默良久,她眉眼柔弱轻垂道:“我真的一点都没有想到,你会去救我……” 梅自寒语声清淡:“是巧合,也是注定。” 虽然心冷如雪,但他不可否认,为了找杜梨而与她重逢,这是偶然中的必然。 “自上回梅园一别,我与太傅已是许久未见。”她说话时气息微弱,缓抬忧郁眼眸,“岂料再见,竟会是为了离忧……” 听出她最后的哽咽,他眼神沉了一沉:“人死已不能复生,保重自己。” 虽然这句再烂俗不过的关怀,从他嘴里听到并不温暖,但已足够使她动容,心里一阵柔软,便垂眸苦笑:“我明白……事情已经发生了,任谁也不能回到当初从头来过,就算我心里再对不起离忧,我也只能好好活着,用以后的日子去怀念他。” 他沉默一瞬,说道:“我从翰林院档案库调阅过杜梨以往的考卷,是个好苗子,可惜了。” 虽然他没有真正接触过离忧本人,但从他卷上的字字珠玑,梅自寒亦能感知此人上好的品学和修养,如果不是误入歧途,梅自寒定会拾起他这颗,被埋没太久的明珠。 “我一心想帮他,期待着有一天,能把他雕琢成像你一样耀眼的人。”幽梦蹙着哀伤的眉目,这般坦诚地望着他,“可命运弄人,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眼底还是那习惯的温度,凝视道:“有些事强求不得,看开了吧。” “昨日陷于祸事,幽梦不顾场合的失控,又被太傅看到我不成体统,礼仪尽失的丑态……”她抿着嘴唇,像个犯错的孩子低下头,“一定又令太傅生厌了吧?” 他略有迟疑道:“公主言重了,臣并无此念。” 幽梦唇角微弯,勾勒一抹浅浅的满足:“太傅虽然清冷,却有一颗仁慈大爱的胸怀,请原谅我过往对您的种种不敬。” 梅自寒心一悸,像是料想不及她会突然这般恭谨。 “希望您可以原谅一个不懂事的女子,因为她的肤浅和幼稚,以及她自以为是的深情……所给你带来的困扰,对你造成的亵渎。”幽梦轻缓抬起眼来,泪水盈眶,百般隐忍,“原谅我……所有的不堪。” 【六】高唐梦2┇从此我爱上的人,都不再像你(2更毕) 梅自寒不由自主地怔住了,她眼神里那柔弱中透着倔强,我见犹怜的神伤,令他隐隐心痛,但他终没有表现出来,极力作得淡然:“我该走了。” 幽梦点点头,又问:“我想这件事应该已经闹大了,太傅今日入朝,免不了须向父皇复命的吧?” 他道:“毕竟牵涉到了人命,陛下圣明,必会问起因果。” 幽梦上前两步:“这件事对皇室来说虽然不光彩,但其中有许多隐情,太傅并不了解,恐怕您也无法向父皇解释详尽。” 他领会其言下之意,沉下口吻:“公主希望臣怎么做?” “我不想为难太傅,只求太傅面见父皇时,能为我适当斟酌,留些余地,让他对此事给予宽限。”她目光恳切道,“待我平复两日,进宫拜谒请安,我会亲自向父皇交代原委。” 他瞬目想了想,后道:“我会先安抚圣心的。” 性寒如他,就连宽容,都是表达的如此淡漠。 “太傅……” 她欲言又止,梅自寒递去目光,似很耐心地等她说完,可她翕动了半天嘴唇,终究只说出一句,包含千言万语的—— “谢谢你……” 说罢她便径自转身,将他隔绝于身后,没有让他看到,自己再一次为他流下的眼泪。 谢谢你曾有一瞬牵挂,顾念我的安危,毅然调兵前去救我。这份惦记,尽管你不会承认,但我能隐约感觉到,你有。 谢谢你在我闯下如此难堪的大祸之后,没有表现出我原以为的蔑视,还可以保持平静地和我说话,耐心听取我的想法,尊重我的意愿。 谢谢你用无情的离弃,教会我“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的道理,我在你给的伤痛里成长,变得坚强……也终让我对后来的人,后来的感情,都设下重重心防,不再像当初那样,一心动则冲动,忘乎所以地陷落,而毫无保留。 梅自寒,究竟此生我遇见你,是幸与不幸? 我可以不用知道答案,只是失去过离忧,也终于让我有了看淡你的决心。 我希望,从此以后,我爱上的人,都不会再像你…… ◇◆◇◆◇◆◇◆◇◆ 梅自寒凝望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眼神忽如春风化雨似地软和了,褪去了霜雪的严寒,郁结出一种罕绝于世的柔情,可她终是看不到了。 她的那句谢,诉尽她深伤之后的彻悟与释怀,却并不让他好过,听着更像是一句惩罚,刺痛心扉。 他敛眸转身,神情萧索。离开,如来时那般孤寂。 其实距离他们上次分别才一月有余,并不算太久,可心却已经陌生得相距万丈山海,今日这场恍如隔世的交集,也让两人都明白一个事实: 所谓物是人非,便是像他们这样的人,注定回不去了。 ◇◆◇◆◇◆◇◆◇◆ 幽梦落寞而幽缓地独行往棠棣轩去,一路清风扑面,泪痕还未干透,冷不防听到谷雨迎面小跑过来,急切唤她:“公主!苏公子……苏公子他醒了!” 幽梦旋儿收住啜泣,惊喜万分地抬头:“真的!” 【六】高唐梦3┇千言万语不敌一句:我想你(1更) 尽管幽梦破涕而笑,脸上还挂着晶莹泪珠,谷雨坚定握住她的手笑说:“是真的!太医说公子福大命大,这一回算是挺过来了……主子您快去看看他吧!” “嗯!”她欣喜得直点头,这才记得抚面拭泪,高兴坏了竟有点手足无措。 ◇◆◇◆◇◆◇◆◇◆ 棠棣轩里有不少人留守,内侍在外屋通传公主赶到的消息,御医刚替苏醒后的苏稚把完脉,起身随众人散去一旁,有意为公主让路。 仰躺在枕上的苏稚缓慢转过视线,便见到幽梦快步走来,带着一丝疲惫的笑容沿床边坐下,目光温柔:“禾雀,你终于醒了。” 苏稚下意识想撑起身子,却使不上太多力气,幽梦便亲手扶他一把,并将软枕竖起来垫他背后,由他靠着,这样舒服些。 然后她转头吩咐房里人:“这里有我就好,你们都先下去吧。” “是。” 谷雨等人行礼告退,带着御医一同出去了。 关上一道房门,此处就成了只有他们二人的小世界。苏稚负伤沉睡这一宿,像是太久没有见她,见她一眼立马有了精神,虽然气色不好,但眼睛里却已如万千星辰,灵光焕发。 幽梦被他看得起了羞涩,酝酿千般,终于抵不住心头一阵暗涌的暖流,情不自禁之下冲破了礼数,倾身伏在了苏稚怀中,而又生怕压迫到他的伤口,有意放轻,避着那里。 苏稚只是微愣,很快就适应了她的亲昵,更是配合地将双手环在了她腰背上。 幽梦侧首靠在他肩窝,手扶着他脖颈,软语温存:“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苏稚欣慰而虚弱地淡笑,手在她背上轻轻顺抚。 “你离开我府上这些日子,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幽梦下意识搂他更紧,像是害怕他再被人夺走,“我本以为你没有那么重要,走就走了,但后来我发现根本不是这样,你走了,我心都空了,做什么都不对……” 苏稚感觉到她说话间,她的睫毛因为隐忍而在他颈畔颤动着,弄得他脖子上痒痒的。而随着她越说越多,便觉得那痒麻之间,隐约有温热的水滴沾上皮肤,他不禁俯面,扶住她的肩膀,她只好抬起头看他,眼周红红的,果然是哭了。 “我想你。”她噙泪说着,泛红的鼻尖一颤颤的,神态楚楚可怜,“可我不敢去见你,因为我知道被人伤心的滋味,你本就不是个乐意与人交心的性子,我那么对你,你一定又会把心紧紧锁起来,不会再对我打开了……只是没想到在我最危险的时候,你还会出现,不顾性命地救我……” 她心想这男人,好得超乎预料,定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好。 苏稚听她诉说别后的种种心绪,懊悔、思念和担忧,都毫无保留地映在她真挚的泪眼里,清晰可见。他心生怜爱,抱住她侧脸,让她枕回了自己怀中。 “我一整晚都在担惊受怕,生怕你再也醒不过来,那我怎么办……”幽梦就势贴紧,珍惜他给的柔情与抚慰,“幸而上天将你还给了我……” 谷雨端盘盏进屋,瞧见这一幕,强自适应过来,温婉笑道:“公主,苏公子刚醒,肚子还空着呢,奴婢让膳房熬了些米粥送过来。”然后转头将盘盏搁在了床头几上,出去了。 幽梦这才依依不舍地从苏稚怀里起身,也顾不得尴尬,视线一转端起案头的小碗:“来,先吃点东西。” 苏稚安静地望着她微笑,像个乖顺的孩子等着她喂。幽梦一手托碗,一手执汤匙搅弄,低头吹散余热,舀了一小口先兀自品尝试温,这粥熬得稀软酥香,入口即化,她觉得放心才递给他,由他缓缓食下。 【六】高唐梦4┇交心(2更毕) 苏稚身伤未愈,吃不下太多。而身为一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公主,幽梦也是头一回这样体贴入微地照顾别人。 她本是极耐心温柔地,看着苏稚细嚼慢咽,只是莫名的,此情此景竟让她想起,不多日前她在风华楼因“女鬼”惊吓之事装病,钦点离忧为她侍疾,当时离忧也是这样没日没夜地照料她,亲手捧着碗喂她喝安神汤,当时她还对他赌气,不肯喝,他就好声好气地哄她…… 越往下想,浓烈的悲怆越是涌上心头,她瞬时将碗放回案上,在苏稚诧异的目光里捂住嘴,眼泪像断了线似的,说掉就掉,源源不绝。 苏稚见她此状不由惊慌,他紧张得忍着伤口疼痛而撑坐起来,只为靠近了看她,轻握住她捂嘴的手腕试图移开,用不胜担心的眼神问她怎么了。 “没事……”幽梦也没反抗,就把手放下了,露出那张梨花带雨的泪容,“我只是……想到离忧了……” 苏稚黯然地轻垂眼帘,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他知道现在特殊时期,让她忘记发生的事很难。 幽梦止不住眼泪,哽咽道:“他那么温和善良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苏稚颤动双眸,扬起满眼的心疼,不禁抬手贴她面颊,以指背轻柔拭泪,一下一下,这熟悉的触觉,熟悉的力道,本应唤醒她心里某些零碎记忆,可她此刻沉浸在巨大的哀痛里,人已变得昏昏沉沉,不那么敏感了,因此并没有感觉到异样,曾几何时也有人用同样的动作对她。 “这的确错在于我,怪我没有早些发觉他的身份,把真相告诉他,才让他心结变得越来越重……”被他这样安抚,她更难受,眼泪流得愈发汹涌,“也错在我……我对他期望过甚,而忽视了他对我的感情……” 想到离忧在临死前说过一句让她心碎的话:“离忧不是公主认为的那样,品性完美的君子。离忧也有私欲,会懦弱,会嫉妒……” 终究是她一厢情愿地高看了他,把他想得太过完美,一心只想把他培养成人中龙凤,她看重他的才华胜过他这个人,以至于忘了多去关心他的想法。利用她的财力和人脉,为他铺好一段锦绣前程,她以为,这就是对他好,却从未好好地正视他,他作为凡人的七情六欲,作为男人的独占之心,好像就这么被她故意忽略了。 可他并不是圣人,不是梅自寒那样超然物外,可以忘情绝爱、不食人间烟火的神。 幽梦面对此时极尽柔情的苏稚,终于,坦诚打开了心扉:“至于男女之间的那种感情,以前我也有意回避着你,我不愿去想,因为内心不愿意拿你们任何人,当作谁的替身来托付深情,我才一直克制、逃避着,我逼自己心冷情绝,因为我害怕动情……” 苏稚在那一瞬听懂了,手指也蓦然凝住了。 原来在爱情里,她把心门关得那么紧,她怕自欺欺人、稀里糊涂地错下去,然后顺理成章借离忧麻醉自己,将她在太傅身上未能满足的情意转移到离忧身上,她会控制不住,再一次沦陷在感情里。 对他也是如此,尽管他不像梅自寒。 “虽然我承认他身上的确有太傅的影子,我也确实有几次神志不清地把他看成了太傅……” 苏稚听着她在耳边哭诉,心里却似五味杂陈,暗自思考着被她口中反复提到的一个人:太傅——就是昨天带人赶至山谷解救公主,并且走上去一言不发,一直望着公主的那个男人。 下意识地,他的眸色在背光中,阴沉黯淡了下去。 【六】高唐梦5┇陪着你,等你好起来(1更) 事到如今,幽梦总算可以把压抑在心底的感情都释放出来,每一句都很诚实:“在离忧自尽的那刻我才明白,他活得有多真实,他只是他自己,不是任何人,他在我心里也是有分量的……” 这举足轻重的“分量”,是只属于离忧的一席之地,无关他像不像任何其他人。 “可我明白得太迟了……我这么糊涂!我愚不可及……”幽梦情绪越来越激动,最终不堪忍受地,抱着脸边苏稚的手失声痛哭。 苏稚倾目相望而不忍,无声中看透了一切。 太傅是她未能决意斩断的旧念,但她绝不曾想过,她因为无法彻底忘怀前者,而间接加剧了离忧的心魔。 “终究是我的矛盾拖累了他……”她已是泣不成声,“我不该那么犹豫不决,让他总是活在爱与不爱、似是而非的焦虑中,我该早些向他表明立场,让他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也许他的心就可以安定下来,不那么胡思乱想……” 后悔,是这世间最痛的觉悟,可时光不能溯回从前,因而他们都无法知道,如果当初她换一种方式对待离忧,和这份感情,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了? “我练就了一身不被感情所伤的本领,却也在无形里用感情伤害了别人……”这番痛彻心扉的领悟,使她恨透了自己,“我说他自私,其实最自私的是我!是我把他逼到走火入魔,他才会那么恨我,恨到想亲手杀了我……” 见她挥手想乱动,苏稚一把摁住她两只手臂,防止她在失控之下伤到自己。 “他恨得对,这样的我是很讨厌,我自己都讨厌……可他最后为什么就放弃了?为什么不再恨下去了……” 她呜呜咽咽地问着他,苏稚当然知道答案,如果可以,他也想告诉她:离忧之所以不再恨你,是因为在他心里,爱早已远胜于恨,只是他不知如何去爱你。 “他昨天,就那么睡在我怀里,逐渐没了呼吸……身体一点一点地变凉……” 苏稚眉目深重望着他,她那样悲伤无助的样子,扯得人心肠生疼。总归在她眼里,他还是个值得信赖的倾听者。 “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我再怎么忏悔也于事无补,离忧回不来了……我也告诉自己要忘记这些,可是好难……我做不到……”她哭得喘不过气,“他的离开让我好难过……” 苏稚明白她的感受,因为被爱而获得一个人的原谅,并不会让她的良心好过,伴随着这种爱所带来的愧疚,其实比死还要难受。 “昨天还好好地在我面前,与我说着话的人,今天说没就没了……要我怎么承受……”她那双哭肿的杏眼抬起来,悲戚戚地向他求助,“禾雀,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不能这样下去,心就像是要死了一样……” 苏稚毫不犹豫将她拥入怀中,她丝毫没有反抗,甚至表现出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悸动,回应似地抱紧了他,把脸深埋在他胸口上,眼泪得到最酣畅的宣泄。 她哭了好久,他都一直抱着她,直到她趋于平静,他胸前的衣裳早被她泪水浸透,湿湿凉凉。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他……”而只要一想到他,她就会变得十分脆弱,遏制不住满心悲伤地哭出来,她落泪道,“我想他……可我只能这样无能为力地想他……” 苏稚用左臂温柔拥揽住她的身子,右手垫在她脖颈上,使侧脸紧贴住她的额头,这对她来说应是一个安稳舒适的姿势,帮助她心神宁和,不受外界侵扰。 他手掌温存,覆她后脑轻轻地顺抚:我怀里可容纳你全部的喜怒哀乐,你若想他,那便想吧,我就在这陪着你,等你好起来。 【六】高唐梦6┇人人自危(2更毕) 白马寺之事一经传开,檀奴苑里顿时炸开了锅。面首们聚在一起议论此事,每个人都一副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 “这事真奇怪,公主明明是带着离忧去的白马寺,怎么最后带回来的却是苏稚?”溪吟百思不得其解。 “离忧他……他死了?”疏桐脸色煞白,半天下来还是难以置信,“这是真的吗?” 络真亦是神情凝重,轻声道:“是刚才崩公公说的,应该是真的。” “可这也太突然了吧!”疏桐瞠目结舌,完全接受不能,“好端端一个人……居然就死了?” 溪吟暗自嘀咕:“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撞上苏稚的?离忧又是怎么死的?苏稚好像也受了重伤……” 一连串的问题堆在一起,使事情看起来扑朔迷离。 疏桐忽如一道惊雷乍起:“难道……是苏稚杀了离忧?!” 在场所有人闻声色变,纷纷怔住。 “不会吧……”溪吟费力牵动嘴唇,“若真是这样,公主还不得把苏稚抓进大牢,哪能把他再带回来,还求医问药地照顾着?” 眼看着这里人心惶惶,络真沉着脸告诫他们:“我看你们还是不要瞎猜了,出了这种事,大家心里都不好过,听说公主整日以泪洗面,你们再添些流言蜚语,让府里不得安宁,只会加深公主的痛苦。” “可看他俩弄成这一死一伤,的确惹人怀疑,指不定真是他们打起来了。”想到这,溪吟忍不住唏嘘,“亏他们平日里关系那么要好……” 一直沉默的映虹突然不冷不热道:“关系再好,一遇上咱们多情浪漫的小公主,对人对物难免有个偏爱,一旦不能雨露均沾,就算是亲兄弟,也难保心里没几分怨念啊。” 他这话不禁听得在场一阵恶寒,顿时人人自危,疏桐后怕道:“要真是这样,咱们这公主府还怎么待下去啊?都闹出两条人命了……” 溪吟也是心慌意乱:“是啊,我也觉得这府里越来越恐怖了,总是接二连三地出事,原先只是珝逸被打和砍断手指,接着就开始死人,且都死得不明不白,先是晏鹊,又是离忧……下一个该轮到谁了?” 络真叹了口气,正是对他们无话可说,冷不丁从人群里传出一阵愤怒的哭声:“你们不要再说了啊!” 众人一个激灵,转头看过去,只见那个被人忽视的小九九,此刻已经哭得肝肠寸断,一边拿袖子擦眼泪,一边咬着牙,泪水汪汪地瞪他们:“离忧哥哥都死了……阿稚哥哥也差点死了,你们还说他们的坏话,没良心!……我讨厌你们!……” 说罢又是呜呜大哭,众人被个小孩训斥不免难堪,可顾及眼下情势特殊,不想再生事端,就都没和他计较,悉数缄了口。 ◇◆◇◆◇◆◇◆◇◆ 祁府,凤栖梧行至华楼之外,两边的侍从拉开门请他进屋。 他进去便是一贯谈笑风生的口吻:“祁爷恨不得下十二道金牌连夜叫我过来,什么事这么急?” 对面黑色锦衣男人阴沉着一张脸,他一抬头,便是一阵寒风扑面:“今日我得到一个消息。” “哦?”栖梧不禁站住,依旧不改笑色,“让我猜猜,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坏消息。”男人压根不给他猜的机会,冷声冷气道,“不能再坏的消息,我的线人死了。” 栖梧稍稍一愣,故作轻松道:“你的眼线那么多,不知断的是哪一根?” 祁爷冷眸注视他,不怕吓住他而清晰道出:“小公主府。” 栖梧顿时没了笑容,皱起眉头:“那个叫离忧的?” 祁爷双眼一眯:“你见过他?” 栖梧嘴角上扬,一声轻笑:“岂止是见过,我和他还很有渊源呢。” 【六】高唐梦7┇小公主,到底扮演什么角色?(1更) “渊源?”祁爷狐疑打量他,“什么渊源?” 但见栖梧走上前,正色道:“其实,就算祁爷今天不请我来,栖梧也正准备提醒祁爷,尽快收回这枚棋子了。” 祁爷目光冷凝:“理由?” “这个月初八,那书生来过府上,见了您一面,祁爷还记得吧?”栖梧问道。 祁爷平心静气,缓缓瞬了瞬眸,以示默认。 “我就是在那晚见到了他。”栖梧说道,“当我知道他就是祁爷送给小公主的‘礼物’,我便开始在暗中调查他了。” “调查?”祁爷眉心微动,似笑非笑,“你是不放心他,还是不放心我?” 栖梧负手,笑得十分坦荡:“别怪我先斩后奏,你安排这么个人,也没事先和我打招呼啊。” 祁爷微怔而自矜,不想和他争论这个谁先不仁谁后不义的问题:“那你说说,你都查到了什么?”口吻里竟有一丝期待。 “离忧,本名杜梨,滨州荣县人。”栖梧悠然踱步,侃侃而谈,“在荣县那十里八乡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秀才,只不过时运不济啊,一直没考上功名。祁爷若留意过京都的文人圈,就该知道今年科举改革的消息。经滨州举荐,杜梨拿到了今年春科殿试的名额。” 祁爷语声冷蔑:“不入仕途,名声再响亮,他也只是个秀才,在我眼里一无是处,根本不值一提。” “重要的不是他是什么人,而是他有个妹妹,叫杜鹃。”栖梧倏而站定,仰首看他。 祁爷下意识垂目:“这我已经知道了,他妹妹进了宫,不久前死了。” 对于一个要被自己利用的人,他怎么可能不摸清他的底?只是当时有很多事,他看破不说破,为了让杜梨更好地完成计划。 栖梧那双桃花眼好看地半眯着,眼神耐人寻味:“祁爷……你就只知道这些么?” “我还知道,他在四处调查他妹妹的死因。”祁爷饶有兴趣地迎视他,互相打着哑谜,“就是这么巧,他找上了我,请我帮忙,寻找真凶。” 栖梧笑意渐隐:“你答应了?” “这是我和他交易的筹码,我当然会答应。”祁爷坦言,“不过他是个很谨慎的人,并没有直接告诉我关于他妹妹的事,这些是我查到的。” “那祁爷知道凶手了?” “不一定对,但至少八九不离十了。” 栖梧再次陷入了沉默,藉由他天生的敏锐和强烈的直觉,他在心里推测某种可能性。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小公主?”祁爷换了坐姿,不打算再和他兜圈子,“她在杜鹃的死亡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栖梧抬起头,面色深沉:“这件事,说来话长了。” 祁爷冷道:“那你长话短说。” 之后,栖梧好好整理了一番思绪,将他如何幽禁杜鹃,直到皇室闹出乱伦丑闻,他带杜鹃上殿作证,平息这场风波,帮助公主脱罪诸事告诉了祁爷,不过公主被太子强辱之事他并没有揭穿,只敷衍说是杜鹃在甘泉宫企图勾引太子未遂,皇后利用此事大做文章,想拉咲妃母女下水。 听完他的叙述,祁爷将信将疑:“你说,是你带他妹妹进的宫,然后她就死在了宫里?” 栖梧承认:“她的出现对太子很不利,成为一国储君的污点,必然为皇后所忌恨。” “那人是皇后杀的?” “不,是咲妃。” “咲妃?”祁爷更疑惑了。 “皇后和咲妃一向水火不容,两个女人明争暗斗,总要有些手腕,当然也会有人牺牲。”栖梧说道,“如今咲妃得势,杜鹃就是个牺牲品罢了。” 祁爷兀自点头,一副意会之态。宫里的水有多深,可以想象。 “皇后出身归氏,是丞相的一母同胞。而咲妃是前朝后裔,姜氏血脉,也就是您的同族。”栖梧偏头,试探地递去目光,“祁爷,我想你明白该如何摆对立场吧?” 祁爷沉思片刻,冷声道:“咲妃在后宫里做了什么,我不关心,那小公主呢?” “小公主当时在场看到了这一切,没有阻止她的母妃。”栖梧有意给他悬念,“至于她为什么不阻止,祁爷如果感兴趣,将来有机会,你可以亲自问公主。” 【六】高唐梦8┇我就假公济私怎么了(2更毕) 祁爷突然想到派遣手下去长安打探来的消息,问道:“去年你也陪晋璇公主去了甘泉宫避暑,其间皇室是不是为小公主打造了一对缠臂金?” 栖梧有印象:“是有这回事,正是咲妃送给女儿的生辰礼,我还见过。” “那就对了。”所有细节关联起来,祁爷豁然开朗,“那缠臂金上有颗金珠被杜鹃拿到了,然后就落到了杜梨手中,他正是以此为线索,想顺藤摸瓜查出凶手。” “竟有此事?!”栖梧脸色骤变,怪他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早说! “要不是我从中阻拦,恐怕他已经查到公主头上了。”祁爷仍旧气定神闲,暗笑,“这个小丫头,做事也不知道干净利落点,还给人留下把柄,真是太不小心了。” “你还说好意思说风凉话?”栖梧反来嘲弄他。 祁爷莫名其妙地抬起头,见他一脸愠色:“怎么?” 栖梧质问他:“你明知杜梨有可能会找公主的麻烦,你还派他去接近公主?” 祁爷不以为然:“谁让计划里时间紧迫,除了他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栖梧义正辞严:“你有考虑过公主的安危吗?” 祁爷嘴角冷冷一勾:“金珠的事我都给兜着了,我可以半虚半实地糊弄他,在洛阳一没钱二没势,他一个穷书生就有多大能耐?难道还能上天么?”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而且他已经上天了!” 栖梧猝然加重语气,祁爷不禁愣住,才反应过来,杜梨已经死了。 栖梧又道:“你的计划如果万无一失,那为什么又会发生今天的局面?” 祁爷阴下脸,沉思起来,他也想知道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栖梧强压下怒火:“人是怎么死的?” 祁爷摇头:“具体情况暂时还不知道,目前探子打听来的消息,只说人是昨天死的,公主和他去了白马寺,似乎遇到了行刺。” “什么?”栖梧刚平复的情绪又被激起,“行刺?!” “据说昨天公主府出动了不少护军,去白马寺封山救人。”祁爷先不理会他的焦躁,兀自把话说完,“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杜梨难道身份暴露了?这件事惊动了宫里,皇上彻查下去,会不会从杜梨身上查出什么?” 栖梧面无表情:“祁爷有没有想过最坏的可能?” 祁爷侧目,给以愿闻其详的眼色。 栖梧说:“杜梨行刺公主?” 祁爷眉头微挑:“他有胆子这么做?” “如果他知道公主和杜鹃的死有关呢?” 祁爷再次缄口,似在推算这种情况发生的几率。 “一个人想复仇的决心,恐怕不是你可以阻挡的。”栖梧说道。 祁爷眼底覆上一重忧虑:“这的确让人头疼。” “你当初就不该冒这个险,把杜梨送进公主府!” 栖梧这一句重话,让祁爷顿觉哭笑不得。 “听听,你那满肚子怨气,说到底还不是紧张你那宝贝公主?”祁爷撇过脸,不想理他似地轻嘲,“假公济私。” 栖梧也被他气得够呛。“行,就算我假公济私,我想保公主平安难道有错么?”他争辩道,“别那么道貌岸然批判我,谁都会有私心,你只是还没遇到,一个能让你假公济私的人而已。” 【六】高唐梦9┇情人眼里出西施(1更) 祁爷被他奚落得难堪又不是滋味,也知道说不过他,便漠然转移话题:“你说……杜梨死前会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比如你跟我?”栖梧一语挑明他的顾虑。 祁爷起身从主位走了下来,讳莫如深道:“我现在除了担心皇帝那边会有什么行动,最担心的就是公主那里,如果知道杜梨的幕后主使是我……” 栖梧轻笑:“怕什么?不是还有我么?” 祁爷负手向他走了过来,一路用诡异的目光审度着他。 栖梧则不慌不躁地笑着:“凭我和小公主的交情,她就算知道是祁爷在背后操控这一切,我也可以稳住她,大不了开诚布公,直接拉她入伙。” “你确定,你能搞定她?”看着他信心十足的样子,祁爷忍不住泼他冷水,“别忘了我们的身份对她而言,可能是盟友,也可能是反贼,万一亮了底牌把人家吓住了,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栖梧眼神也相当有趣:“其实初八那晚,我去极乐天救她之后,她就已经有点怀疑我了。” 祁爷步伐怔住,思量一会,忽然意味深长地睨向栖梧,微带笑意地感慨:“唔,看来她不笨啊?” “你和公主接触过么?还是谁在你耳边拨弄是非,让你对她有个‘笨’的印象?”栖梧冷嘲热讽,还他一记白眼,“人精着呢。” 听出他在句句维护她,祁爷斜视着栖梧,内心直想冷笑。 “行了,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看她什么都好。那你觉得面对接下去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我们又该如何筹谋?”今夜就是找他来商量对策的,祁爷没好气地,冷冷瞥他一眼。 栖梧沉色道:“还是先沉住气,别自乱阵脚,过两天洛阳要办「四海香会」,我邀请了小公主。如果不出意外,她一定会来参加这场盛会,到时我先找机会探探她的口风,看她对杜梨和我们的底细知道多少,然后我们再随机应变。” 祁爷负手,静思着转了个面向,点头,“那就照你说的去做吧。”忽又想起一事,转回对栖梧说道,“对了,杜梨上次来有向我透露,公主珍藏有一件璎珞,挂坠上嵌着一块血玉,疑似就是我们要的东西。” 栖梧警惕蹙眉:“齐朝的国玺残玉?” 祁爷默认,冷叹:“可惜他没能给我弄出来,人就死了。” “没告诉元老们吧?”栖梧想要是让那些老太岁知道了,他们又要不太平了。 “没有。”祁爷语势冷静果决,“暂未确定的事我不会声张,我有分寸。”毕竟事关重大,他也不想帮会里人心不稳。 “那就好。”栖梧走近一步,非常认真地凝视他说,“祁爷谨记一点,小公主对我们很重要,有栖梧从中牵线维系,她和我们结盟是早晚的事,但希望祁爷能以杜梨的教训好生自省,以后,别再瞒着我自作主张了。” 祁爷拉长脸,满眼冷傲,虽有不满,但还是忍下了。 ◇◆◇◆◇◆◇◆◇◆ 寂夜深深,风从湖面上一阵阵地吹拂过来,凉儿心事重重,伫立在围栏边的盆栽前,手扶着一枝花叶正出神。 蓦地,身后传来女子轻柔话语:“原来这些珊瑚扶桑已经不知不觉地开花了?” 凉儿回头见是幽梦,眼神慌了一闪:“公主……” 幽梦看她神色紧张地想行礼,便淡淡道:“免了。” 凉儿低眉顺首,不安地觑她:“外面更深露重的,公主怎么不留在轩内照看苏公子?” 幽梦走到就近的露天石桌凳,坐下漫声道:“禾雀睡下了,我正打算回风华楼,顺路经过,见花房这还亮着灯,就过来看看。” 凉儿给她端了一杯热茶,只见她眉眼里凝着些许幽静的伤感,语温清冷:“有些话我一直想问你,你也坐吧。” 凉儿只好在她身旁落座,低着头不敢看她,显得很是拘谨。 “现在这里只有我和你,没有外人。”幽梦察觉到她对自己的戒慎,似乎在有意安抚她,“你不妨和我聊聊……” 话说一般忽然顿住,凉儿疑惑地看向她,发觉幽梦暗自握紧双手,试图压抑眉间的忧愁,直至酝酿良久,她才终于抬起忧郁的双眸:“和我聊聊杜梨,和杜鹃两兄妹吧。” 凉儿霎时惊住。 【六】高唐梦10┇娘娘那关,可不好过啊(2更毕) 凉儿心里压着块大石头,神情愈发慌张,嗫嚅说:“公主……杜公子已经走了,您别太难过了……” “我是很难过,你呢?”幽梦不会给她搪塞自己的机会,“你难过么?” 凉儿垂面低语,有些哽咽:“好好的一条人命没了,又怎么会无动于衷……” “凉儿,离忧在临死前,和我讲起许多他过往的经历,其中也提到了你。”幽梦径直看向了她。 凉儿逃避不过她的目光,旋即跪到地上:“公主!奴婢对天发誓,在公子面前都管住了自己这张嘴,绝对没有乱说话!……” 幽梦视线滑落下去,泰然自若地伸出手:“我今天不是来向你问罪的,你先起来。” 凉儿由她牵起身,瑟缩地站立住。 幽梦平静看她:“如果我怀疑你泄密,我就不会坐在这里,好声好气地和你聊天,而是直接将你绑到母妃面前,让你去和她交代了。” 凉儿心里犹忐忑不安:“谢公主如此信任奴婢。” “其实说到底,这次若不是你及时请太傅他们出兵白马寺,我可能也凶多吉少了……我反而应该感谢你才是。”幽梦忽而唏嘘,看向远处,“凉儿,你和谷雨差不多大吧?” 凉儿回答:“是的公主,谷雨姑娘与奴婢同岁。” “在我十岁的时候,谷雨就被调遣来服侍我了,这些年她待我极好,不管是以前在宫里,还是现在府里的事务,她都帮我料理得尽善尽美,虽然名分上我们是主仆,但她却像姐姐一样亲。”悉数过往,幽梦温和地看回了她,“凉儿也是一样,年纪上,我也可以叫你一声姐姐。” 凉儿连忙缩首:“奴婢不敢,公主莫要折煞奴婢了……” 幽梦清浅一笑:“凉儿的心性,也像谷雨一样温良柔顺,善解人意,我母妃喜欢你,想留用你,必然也是看中这一点,所以我想你不会让母妃失望,或者令我困扰。” 凉儿领会她的意思,正是暗指她和太子的那个秘密,便狠狠点头:“公主说的是。” “听说你在杜鹃死后,曾经接济过离忧?”幽梦直接问道。 凉儿怯生生地望了望她:“奴婢只是……看杜公子孤零零的太可怜了,稍稍尽点心意……” “你真善良。”幽梦像是累了,笑容有些无力,“谢谢你啊凉儿……” 凉儿蹙眉,对她这话很是不解。 她凄然笑道:“离忧这一生很苦,你却让他感受到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温暖,我替他谢谢你。” 凉儿听罢五味杂陈,蓦然想起数天前的夜里,离忧也曾来过这片花房—— ◇◆◇◆◇◆◇◆◇◆ 那天午夜梦回,凉儿心里不踏实,便蹲在花房外的暗处角落里,悄悄地为杜鹃烧纸,口中还念念有词:“我知道你走得很痛苦,也有许多的怨气未消,现在我多烧些纸钱给你,让你在路上走得顺畅些,你就安心去吧,别再留恋人世了……” 谁知离忧突然来了,听到她说的这些话,心口骤然发冷,怪她瞒着自己,不肯吐露实情,如今觉得良心不安,又在这偷偷烧纸祭奠,真是虚伪。 所以他冷笑一缕,也不上前,就一直站凉儿背后看着她。 “我想这世上还有你牵挂和放不下的人吧?你若在天有灵,一定要好好地保佑他,别让他再去冲动地闯出什么祸事来,让他平平安安的才好……” 说完这句,凉儿便像是突然有了感应一般,转过身来,看到离忧。 “你……”她急忙质问他,“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你究竟想做什么!……” 离忧冷冷望着她,缄口不答。 她便侧眸瞥眼那火盆里燃烧的纸钱,神色十分忧伤:“难道她的死还不够警醒?你还想把自己也赔进去么?这不值得……不值得啊公子!……”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来这?”离忧落下冰冷的目光,“我想做什么?那都轮不到你管!” “不……”凉儿心慌哽咽,“公子你千万别做傻事……” “其实你一早就知道真相吧?”离忧对她的好心不屑一顾,“但是你碍于她们的权势,你不敢说,你到现在都还想帮她们掩盖罪行!” “我……”他愤怒的气焰逼得凉儿无力辩驳。 “公主……是她母亲毒死了我妹妹,而公主当时也在场,她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离忧越说越激动,恨不得将提到公主的每个字都咬碎,“她就是个帮凶!” “不!公子!事情远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凉儿扼腕痛惜,潸然落下泪来,“公主她也有苦衷,公主的痛苦不是你能想象的……” “那她就可以夺走我妹妹的命吗!”离忧被泪憋红了双眼怒吼道。 “公子……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凉儿泪流不止,“杜鹃她真的有错……在这件事里,公主,她也是一位受害之人啊……” 离忧怔了怔,他试着抚平情绪,可泪水映出的眼神依旧寒意彻骨:“那你告诉我,我妹妹到底做错了什么?公主受了什么伤害?和我妹妹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凉儿揪心嗫嚅:“我……我真的不能说……” 残存的理智警醒着她,她必须像哑巴一样死守住这个秘密。 “你不说,就不要阻止我去恨她。”离忧瞪视她,冷冽的瞳孔里浮现杀气,“她们母女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真以为老天爷看不到吗?就算老天爷不管,我也不会放过她们!” 凉儿心口猛然一沉,她无比惶恐地瞪住离忧,而他却不再给她反驳和商榷的余地。 “杀人,就该偿命!” 说完就丢下她,决然而去,势如倾覆山海,走入一场万劫不复。 ◇◆◇◆◇◆◇◆◇◆ 从那刻起,凉儿就预感到离忧要闯祸,想不到才时隔一日,他就把公主骗去了白马寺…… 想到这,凉儿已是眼眶湿润,声轻如雨:“其实最让杜公子难忘,深受感动的,莫过于公主给他的温暖吧?” 幽梦也是含着眼泪,嘴角抽搐似地苦笑:“我一手造成了他的痛苦,他们兄妹二人的死,都和我脱不开关系,我对他……是孽也是劫,有什么温暖可言?” “公主别这么说自己,一切都是命数。”凉儿温软劝慰,亦深感自责,“如果奴婢当时不曾去过晋璇公主府中侍奉,就不会遇到春陵君,君上见不到我,也许就不会带我和杜鹃上殿对质,也就不会害她枉死了……” 容后,凉儿便把她进宫前一些回忆,如实告诉了幽梦:那时她还在晋璇公主府中料理园艺,也算过得无忧无虑,一日凤栖梧造访,当时凉儿正陪着晋璇公主游园赏花,聊起她在甘泉宫里的日子,恰好被凤栖梧听到了。栖梧便在私下里找她,问了她一些有关去年盛夏避暑的情况,其中就提到了依兰花失窃一事。通过交谈,栖梧渐渐洞穿了事情始末,他曾偷偷接凉儿回凤府,让她远远地见了一眼,那被幽禁在密室中的杜鹃,然后告诉凉儿,这个宫女犯了大错,皇上皇后都想杀她,而凉儿必须随他上殿说出“实情”,否则杜鹃就是她的下场。 所有的路,都是被人铺好的,她和杜鹃一样身不由己。 幽梦一边点头,一边抹去眼泪:“能和你把话说开了,我心里舒服多了。” 凉儿还有些话,不得不善意地提醒她:“公主,过两日您进宫,娘娘那关……可不好过啊……” 幽梦拭泪的手僵在脸旁,心中有数。 母亲一定会问起离忧的真实身份,并且就会知道她府里这些面首的存在,还有苏稚……她把这个受伤的男人带回府中,母妃必定会追责到底。 ◇◆◇◆◇◆◇◆◇◆ 翌日清早,苏稚被温暖的晨曦唤醒,他眯着双眼,缝隙里窥见一个身影坐在床头,待他视线清晰,便发觉那是幽梦,正拿着那把展开的烟雨折扇,垂目望得出神,唇边微染笑意,显得静谧而温婉。 苏稚微笑暗想:她何时来的?起这么早,夜里一定又没怎么睡吧? 想着,他下意识地稍转头,便惊动了幽梦的余光,她顿时转过脸,那笑颜更是沁人心脾:“你醒了?” 他有意起身,幽梦顺手来扶,苏稚便垂下双目,不经意望去她手里的折扇,落在那一蓑旖旎的江南烟雨上。 【六】高唐梦11┇我调皮的苏乐师(1更) “这把扇子……”幽梦也随他一同看去,腹中积蓄着千言万语,“那天你离府的时候留给我。真的……不想要了么?” 苏稚暗自轻瞥,见她一脸委屈的神情,虽说惹人生怜,可这事要追溯起原委,只怕最感到委屈的应该是他吧? 他心说:我怎么可能不想要?是你不要我罢了。 幽梦也不管他在想什么,自顾蹙眉,碎声细语:“可经本公主手里送出去的东西,就算扔了,也是不会再收回来的。” 那口吻说得何其认真,不只是一般小女孩儿的嗔怨,苏稚听进心里去,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或许我突然换这样的称呼你可能会不习惯,可是……”她徐徐转过脸,颊上漾起一丝绯红的娇羞,“我调皮的苏乐师,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发现我是这扇子的主人呢?” 相近与她对视着,苏稚眼底依稀有柔云缱绻,似笑非笑。 要说何时知道?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刚来府上不久,托了谷雨和立夏俩丫头的金口得知,总算,他不笨。 “大骗子啊,你骗得我好苦。”幽梦娇嗔地撅起嘴,作气偏过头去,“为什么不早点让我知道……” 苏稚目不转睛,贪恋她那可爱的表情,暗中那只手沿着扇面滑落到扇骨根处,轻覆住她执扇的手,有心无意地摩挲着:你还不是一样,早知道我是苏乐师,却一直瞒着我,装作和我从未相识,天底下就属你最会磨人。 幽梦被他这小动作撩拨到了,为了缓解羞臊,低头在袖中翻找着什么,不一会拿出一方丝帕,将它铺展在折扇上,苏稚一眼认了出来。 她凝望杏花刺绣,神色有些忧郁:“你送我的这张乐谱,我一直都留在身边,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期待着与你相见,却又害怕被你拒之千里……” 苏稚双眼从丝帕看回了她,眼神里竟是满怀期待的笑意,他真是爱极了这样听她说出自己的心事,朴实而真诚的道白往往最动听,也最能撩人,胜过世间的一切情话蜜语,那感觉酸里带甜,让人欲罢不能。 她闷闷道:“你知道么?有一次我做梦,梦到拿着丝帕向你坦白,告诉你我就是你的‘知音人’,可你却大失所望,甚至讨厌我,然后就狠心将这丝帕撕成两半……” 苏稚听她说话一顿,他眼神便跟着一滞,似是没想到,她还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呢? “当时我的心都碎了,难过得一夜没睡着……” 她幽怨地翘起芳唇,惹得他心里一阵怜爱,忍不住伸手轻捏她的脸颊,显得放肆而亲昵,可她没有躲闪,也没有生气,甚至嘴角隐隐勾起笑色,形成一股撒娇的美态。 “乐谱是灵修姐姐给我的。”她一边任由他捏着脸,一边说道,“那天我本想去见你,可还是迟了一步,灵修说你离开了乐坊,却不说你去哪了……” 终于,他也好像捏过了瘾,收回手,安安静静地听。 “你走得那么急,都来不及让我见一见,我连你的相貌都不知道,还‘知音人’呢……” 她作势瘪了瘪嘴,苏稚听她这好一股娇蛮怨气,忍俊不禁地一笑,简直颠倒众生。 幽梦察觉他笑便回过头:“可偏是这样惹我好奇啊……那阵子我时常在想,那位倾倒全城女子心的苏乐师,他到底长什么样?得有多好看,才能堪上‘天人之姿’这四个字?” 她边说着,竟也学他刚才的坏样,手不规矩地伸到他脸上,肆无忌惮地抚摩起来。 “我还以为,我与你就这样错过了,也许这辈子都无缘再见了,那素未谋面的苏乐师,或许只能这样遗憾地,留存在我的幻想里了……” 【六】高唐梦13┇小孩子不要多问(1更) 不知过了多久,寒露端着早膳进来,一眼看到亲密相偎的二人,自是窘迫一愣:“公主……”她想着该不该回避。 他们倒也没觉得不自然,幽梦依旧赖在苏稚怀里道:“没事,你放下吧。” 寒露把早膳放在案头,努力适应了他们这样,说道:“公主,檀奴苑的公子们听说苏公子伤情好转,都急着赶来探望,这会就等候在院子里了。” 幽梦微侧身,摇了摇二人交缠的手,问苏稚的意思:“你想见他们么?如果不想,我可以让他们走,不打扰你养伤。” 寒露明眼人看得出来,其实幽梦是不想被人打扰他俩缠绵二人世界。 正要出去赶人,苏稚迟疑了一会,却摇头暗示幽梦不必如此。既然他答应要留下来,那么以后还是得跟那些男人打交道,不论真情实意还是做做样子,他们来总归是一番好意,别把关系弄僵,将来不好相处。 “好吧。”幽梦看懂了他的眼神,有些扫兴地抬头吩咐寒露,“去请他们进来吧。” “是。” 寒露轻应了声便出去了,幽梦也顺势脱离了苏稚怀抱,彼此甚是不舍地松了手,由她站了起来。 不多久寒露就领着面首们进屋,他们先迎面朝幽梦行礼请安,再簇拥到苏稚床边,对他嘘寒问暖。 “看苏兄这气色,像是好多了。”映虹一脸和善暖笑,转身温润凝视幽梦,“公主,不知苏兄伤势如何了?” 幽梦强作自然道:“哦,御医说已经没有大碍,不过伤了元气,还需服药和食疗,调理一阵才能彻底康复。” 映虹明显舒了一口气。“那真是太好了。”他又笑着望回榻上,“苏兄,听到你没事的消息,我们都为你高兴。” 苏稚不失礼貌地还以微笑,又听溪吟道:“阿稚吉人自有天相,这次能死里逃生,还真是多亏老天保佑啊。” 疏桐亦随之附和:“是啊是啊,不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们一直“死”不“死”的,幽梦听着别扭,不禁浅蹙眉头,眯眼睨了过去,疏桐接住她那眼神,心里一慌,顿时乖乖闭嘴。 幽梦若无其事,骄矜而笑:“你们都有心了,今日能来看望禾雀,他很高兴。我替禾雀,谢谢你们的祝福。” 众男宠听罢一愣,她这话味道好怪异,什么叫“替他谢”?这迷之好像一家人的亲昵感是怎么回事儿? 他们低头,暗自地面面相觑,耐人寻味而又不得其解。 络真心态平和,真挚笑着对苏稚劝道:“总之平安就好,阿稚这些日子什么都别想,安心地把身子养好就行。” 苏稚点头应许,这时人群里炸出一声哭腔:“公主姐姐!” 众人皆错愕看去,只见九九已冲到幽梦身边,弄得幽梦低首蹙眉,有些不知所措:“九九……” 九九拽着她的手哀求道:“姐姐……究竟离忧哥哥他……他为什么会死啊……” 经他一句话,屋里气氛一下子冷透了,众人无不变了脸色,苏稚更是无比担心地看向幽梦,她已是陷入哀痛,黯然神伤地嗫嚅着:“离忧……” “姐姐你告诉我,是谁杀了离忧哥哥……又是谁害阿稚哥哥受了这么重的伤……”九九眼泪汪汪地瞥向苏稚,令苏稚如坐针毡。 幽梦隐忍地别过脸,眼眶却已泛红:“这件事太复杂了,姐姐三言两语的说不清楚,小孩子就不要多问了。” “我不!”九九却倔强地不依不饶,“我就是想知道!姐姐告诉我是谁,九九恨死那个人了……九九要打死他!……” 【六】高唐梦14┇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对一个人好(2更毕) “不……”幽梦沉重的语声里明显透出哽咽,“不要问了……” 听出她此刻有多难过,苏稚眉眼深皱,暗暗攥紧了被褥。 九九不死心地摇晃她的手:“姐姐……你告诉我嘛……” 在众人一片沉默中,络真赶忙上前,蹲下来扶住九九弱小的肩头,温和劝道:“好了小九九,公主每天都要照顾阿稚哥哥,你看姐姐现在多累啊,你又惹她伤心了,咱们什么都别问了好不好?” 九九委屈地撅着嘴:“可是……” 络真稍使力拉他:“乖啦,到阿稚哥哥那里去看看他,哥哥们陪你聊天。” 他终于能够把那不懂事的小孩拉走,硬是把他塞去苏稚床头,堵着他不让他再回去烦幽梦。 幽梦那手被九九一松开,顿像是卸去一道重重的枷锁,心也突然被抽空了,痛意便如潮水一般涌了进来,只觉得一阵排山倒海,她承受不住那种心疼欲裂的压迫感,便突然不顾众人反应,在苏稚关切的目光里毅然冲出房去。 她走了,苏稚心也沉了。 ◇◆◇◆◇◆◇◆◇◆ 幽梦迫切想逃离房间里压抑的空气,她在外面尽情地深呼吸,以图遏制那些不断想窜上心头,足以让她痛断肝肠的情绪。 可她双脚还是不听使唤地往对面走,来到离忧生前住过的那间厢房外,凝立了好一会,最终还是拾阶而上,积蓄了足够的勇气,才将房门缓缓推开。 房间里空得只剩床铺、桌椅和四壁了,他所有的遗物,连同那些他用过的东西,她都已经让人收拾好送去了白马寺。他的尸身也放在寺中,由那里的高僧接连超度数日而后安葬。她害怕睹物思人,所以有关他的一件东西也没有留下,不愿再给自己任何念想,到时都是要随他入土,或者在他墓前焚烧的。 尽管如此,在面对这间被他住过的空屋时,她还是心痛到窒息,即便一无所有,她依旧能感觉到他曾在这里留下的痕迹,甚至有一种错觉,离忧只是暂时去了别处,一会还是要回到这里来休息的。 她多希望这是真的,而不是她自欺欺人的安慰。 “公主,你为什么要对离忧这么好?” “为什么我对你好,一定需要理由呢?” “因为我想,人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对一个人好,就算不是有所企图,也会有特别的缘由……” “需要什么特别的缘由?就凭你这个人,难道还不够?” “公主的眼睛,虽然清晰可见,写着您对离忧的欣赏,但还夹杂着一些特别的感情,如隔烟雨,离忧看不懂。” 记忆里的声音如此真切,还温热地徘徊耳边,幽梦牵了牵嘴角,凝聚满心的苦涩。 “我可以就这样抓住你的手睡去么?这样我可以把你带进我的梦里,我就不会害怕了。” “如果这样能让公主睡得安稳,不再被梦魇惊扰,离忧愿意彻夜守在公主身边,寸步不离。” “好,你别骗我。” 她承认,那时握着他的手,只是她刻意的伪装,可现在那双手再也触摸不到了,如今恐怕真的只能在梦里相逢了。 【六】高唐梦15┇世上哪有后悔药(1更) “人之相处,贵乎交心。但是离忧你也问问自己的心,你心于我,又交出了多少?” “我……我不确定……我也不知道像这样糊里糊涂,到底是对是错……” “如果连你自己都分不清楚,那就日久见人心吧。” 日久见人心……直到最后他表明心迹,她才意识到他不光把心交给她,更交给了爱情。可早知他交心付出的代价是如此惨痛,她宁可从未这样问过他。 初见那日,他说到他名字的出处。 失神间,幽梦兀自轻吟:“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思公子兮……” 个中隐喻,可堪回味,此时她幡然醒悟。 离忧,我后悔了,我不要你的忠心,不要你的爱情,不要你背负我的期望,我对你已无所求,你甚至可以不必认识我…… 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 “公主,您也会违背自己的心意,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即使在事后您会后悔,也必须去做么?” “试问这世上,有谁是可以真的无所顾忌,只为自己随心所欲地活着?” 想到这,幽梦更是苦笑不止。 现在想来,当时他这么问,其实就是在暗指她任由母妃毒杀杜鹃一事,从前她坚定认为是杜鹃自作孽不可活,就算良心不安,回到当初她依然会要她死,是因为没有充分的理由令她反悔,可现在她却动摇了,早知离忧会因此而丧命,她在当初在一念之间,定会仁慈地放杜鹃一条生路。 可是这世上,哪里有后悔药啊…… “我们终归要受制于人,被更强的力量束缚着,屈服于命运的安排,这就是凡夫俗子啊……” 当真是一语成谶,他们都败给了命运,所以后来他说:“公主……是天意要我们无法相爱,我认了……” 过往与他相处过的一幕幕,都滚雪球似地凝在一起,越滚越大,越滚越重,幽梦痛彻心扉无力承受,不敢再在这里待下去,匆忙阖上门,快步往庭院里奔跑,直到她站在空旷无人的院子里,无助地举目四望,才惊觉眼帘早已被泪水遮盖,无论看向哪,都是一片模糊。 “自从我踏入公主府那天起,我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出现两个最大的意外,一是结识了阿稚,二是我真的……爱上了公主……” “我从来没有告诉公主,我有多爱你……” 他的声音依旧如影随形,仿佛他就在身边,从未走远。 “可你的身份决定了你的残忍,我怎么能爱你呢……你是我仇人的女儿啊!” “当我发现爱上公主这样不该爱上的人,我曾经想用我所有的意志去抵抗它,可这颗心……偏是要这样执拗地,为公主跳动着,我违逆不得……” “此生终究是离忧有愧于你,负了您这一世的厚望……” 她不堪负荷地仰首,于暖阳之下沉重地呼吸,彷如随时会昏厥痛死过去。 “公主,下次我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可不可以看清楚我……不要再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您所有的喜爱、欣赏,还有期待……都只是因为我,不再是因为我像谁……” 她身心俱疲地紧闭双眸,眼泪便顺着眼角滑落,任由悲伤流得酣畅淋漓。 她此刻的心境,正如离忧学她说的那句:死的人解脱了,活着的人却是生不如死。 她和着颤抖的哭腔念出,他瞑目前最后的遗言: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世间最长的相思,莫过于阴阳两隔。 “公主。” 来自于一个男人温柔的声音,轻轻地,在她的身后出现。 【六】高唐梦16┇不枉他生前那么喜欢你(2更毕) 幽梦孱弱睁开眼,呆滞地转回身,泪水遮蔽了双眼,在她朦胧视线里,映着一个颀长俊秀的身影,他徐步走至身前,然后安静地站在那,神似故人。 ◇◆◇◆◇◆◇◆◇◆ 东厢房里的男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或者三两个站一起闲聊。九九挨着苏稚坐在床头,苏稚的宽松睡服照顾到伤口所以微微开敞着,九九便望见他胸腹上缠绕了好几圈的绷带,心疼道:“阿稚哥哥,被刀刺在这里……很痛吧?” 苏稚稍许微笑,也不想吓到小孩子,就放松地冲他摇摇头。 “当然会痛了。”溪吟忍不住插话,“再偏一点就是心脏,那可是会送命的!” 九九有点吓懵,又低头难过道:“到底是谁这么狠的心啊……” 苏稚自然是不会告诉他真相的,这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太复杂,也太残酷。他安慰地揉揉九九的头发,又在他后脑拍了一拍,要这小家伙振作起来,别总想那些消极话。 九九经他安抚仿佛又重现生机,抬起那双纯真灵秀的眸子,殷切诚恳地望他:“阿稚哥哥,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啊,九九还等着你陪我玩呢。” 苏稚五味杂陈,想到这孩子刚刚猛提幽梦的伤心事,把她活活逼走,他就有些说不出的哀怨。 昨天抱着幽梦让她痛快发泄一场,本来她已经快好了,哪想今日又被九九不懂事地给刺激一场,这下可好,她那么敏感脆弱,又得耗费多少心力去哄? 他暗暗不待见九九一眼:这可都是拜你所赐啊小东西,真是破坏气氛的高手,看你年纪小,又不忍心怪你。冲你惹的这祸都不想理你,好了也不陪你玩。 ◇◆◇◆◇◆◇◆◇◆ 幽梦眨落眼泪,定住视线,这才看清楚那个男人,哽咽道:“络真,你怎么出来了?” 络真低首面怀哀色:“离忧之死的确令人惋惜,络真自知人微言轻,但还是祈求公主能早日走出悲伤,积郁则伤肝,公主千万要爱惜自己的身子。” 幽梦敷衍地点了下头:“谢谢你关心我,可是我真的很难释怀……” 她又忧郁得看往别处,泪意汩汩上涌,在眼眶里泛滥成灾。 “我舍不得离忧,我控制不住地去想他,不管我走到哪里,仿佛眼睛里看到的,都是他……”她不顾身份地倾吐着。 络真叹道:“逝者已去,离忧若地下有知,看到公主对他如此挂念,为他流下这些情意深重的眼泪,他会很欣慰吧,也不枉他生前,曾那么认真地喜欢公主。” 幽梦目光凝滞:“喜欢我……” 络真举目,不胜诚恳:“是的公主,离忧对您的喜爱很含蓄,也很真挚,络真一直都看在眼里。” 幽梦百感交集,苦笑:“连你都看出来了,却只有我当局者迷,我果然很蠢啊……” “不。”络真矢口辩驳,“未必是公主看不出,而是可能被一些无法避免的纷扰所牵绊着,令公主不能坦诚相待,因此回避了他的感情。” 幽梦不自觉地回眸凝视他,这是她头一回如此用心地审视络真,这男人,忽让她有种肃然起敬之感。 【六】高唐梦17┇珍惜眼前人(1更) 络真的容颜在她眼里虽也是清秀姣好,却并不如离忧、映虹他们出众耀眼,与苏稚那样眼眸含星,自带仙气的男人,更是无法相比。 更重要的是,络真的性格也敦厚,平日很少惹出什么动静,令她关注不到他,这不失为一种韬光养晦的智慧。看似不显山露水的,其实是个明白人,默默在一旁,把人情世故都看得透彻。 “络真,要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聪明就好了。”幽梦说道,又不禁怅然改口,“不……还是别太聪明了,离忧就是因为太聪明,才被我赋予期望,他才会活得那么辛苦……” 她由衷希望被自己看重的人,以后都不要再受这种折磨了。 络真轻松无畏地浅笑:“被公主期望当是一种荣耀,这对离忧是好事,公主为何要将过错归于自己?” “因为我曾经的一念之差,做出过一个错误的决定,而让离忧负担了他难以承受的压力,他很痛苦,以致误了终身。你知道么……”幽梦自责自怨着,太过哽咽而顿住,“离忧,他是自尽的……” 络真闻言瞠目,怔住片刻。他应该算是府里不曾亲临现场,而第一个知道准确真相的人。 “络真以为,人做出任何的决定,不管对错,都是自己的选择。离忧以自尽来解脱,这也是他的选择,不是我们可以强求的。”在静思过后,络真沉着道,“我们都不要为了前人错误的选择,而去耿耿于怀。所以公主不要再自责了,因为您再如何内疚,折磨自己的心,离忧也是不可能复活了。” 幽梦噙泪点头,认同他说的:“以前我不觉得,是离忧用他的死让我知道,我是真的错了,可我已经没有办法去弥补了……” “所以公主更应该放下过去,珍惜眼前人。”络真别有深意地说道,“别再给自己留下同样的遗憾。” 幽梦泪眼迷茫地看他:“珍惜眼前人?” 他朝身后,自己走出来的东厢房,清浅瞥去一眼:“不光是离忧,在那间屋子里,不是也有人很喜欢公主,一直在默默地关心公主,比任何人都要担心公主现在的状况吗?” 幽梦意会他暗指的是谁,说道:“那个人,我一直都想珍惜,以后只会更加珍惜。” 络真清笑:“那就最好了。我想离忧在天之灵也会守护公主,如果知道公主如此放不下他,为他神伤消瘦,抑郁成疾,他也不会去得安心的。” “是啊,是得振作起来,我不能就此消沉下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幽梦唏嘘着,轻手为自己抹掉眼泪,“还有很多人,很多事要面对呢。” 那座巍峨皇宫里的父母,便是眼下当务之急,最先要过的一关。 ◇◆◇◆◇◆◇◆◇◆ 早晨的凤藻宫格外热闹,东六宫妃嫔齐聚一堂,这是在她们纷纷解了禁足之刑后难得来这么全,自然是有事为她们津津乐道。 虞修华惊奇不已地与众人说道:“小公主在外生了祸事,有男人为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弄得一死一伤,你们听说了么?” 敏妃不屑冷笑道:“当然听说了,这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 “小公主嘛,不奇怪。”何淑媛掩唇窃笑,“早在太子那事儿上,咱们不是就看出她是个祸水胚子,虽说是远离了后宫,可不管去哪里,都是掩不住骨子里那股风流浪性。” 冤孽啊,闲话说就说了,好端端的提什么太子?这是不知道自己在哪么? 坐她旁边的瑞嫔听出这话不妙,赶忙轻咳两声,提醒她往主位看。何淑媛愣愣望去,正巧接住皇后一记厌恶的白眼,吓得淑媛霎时闭嘴,惶恐低头作认错貌。 【六】高唐梦18┇有这样不争气的女儿,真是家门不幸(2更毕) 殿里气氛僵住了,瑞嫔连忙开口解围,“淑媛妹妹的意思,是说小公主太没分寸了。”为了让皇后听着舒服,她又强颜笑着感叹,“女不教,母之过嘛。” 何淑媛接住瑞嫔给的台阶,连声附和:“是啊是啊,咲妃有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女儿,还真是家门不幸了。” “谁说不是呢,出了这事,可把西宫主子的脸都丢尽了,陛下那头估计也气得不轻。”敏妃冷冷端坐,心里还记着女儿幽柔因蜂毒毁容之事似与幽梦有关,对咲妃母女怎能不恨。 皇后恍若置身事外,听妇人们嚼够了舌根,这才转面问道:“皇上那边怎么说?” 太监领侍徐茂春恭敬俯首:“娘娘,奴才听说,小公主今日进宫,陛下正是要将她留在颐心殿问责此事。” 皇后暗自思忖片刻,心上有数地轻哼一声:“行了,这事掀不起多大水花了,看热闹的都散了吧。” 众妃皆是疑惑,皇后却已不再多言,毕竟她和那位皇帝已是几十年的夫妻了,一桩人命案子能被他搁置多日,皇上能耐着性子不查,而是等着先私下询问自己的女儿,这结果不是已经明摆着,是存心护着那块宝贝疙瘩,想息事宁人了么? 皇后心里亮堂着,想这事最后,多半还是交到咲妃手上,轮到她这当娘的去操心,哼。 ◇◆◇◆◇◆◇◆◇◆ 颐心殿中,皇帝屏退了全部侍者,连平日贴身侍奉的内侍长卫长福也支走了,殿里的气氛略显沉重。 “你母妃原本也想过来,是朕回了话,让她不必来了。”姬舜正坐在书案前,沉色凝视自己的女儿,“朕不想有任何人来打扰,就我们父女二人,好好地聊聊。” 幽梦跪立着,肃然垂眸:“是。” 姬舜道:“关于白马寺发生的那件事,太傅简单和朕说过了,但其中还是有很多疑点,太傅说,你会亲自向父皇解释?” 幽梦恭谨道:“启禀父皇,在那日伤人事件中丧生的公子,他叫离忧,是女儿的一位朋友。” “朋友?”姬舜眉峰稍挑。 “是,朋友。”幽梦坚定承认。 姬舜目色变得犀利:“可父皇听到一些不一样的说法,很多人都说,他是你养在府中的面首?” 幽梦柔婉举目,眼神透着一丝坚忍:“父皇,近在宫闱萧墙,远在市井巷陌,对女儿的流言从未停止过,会被传得多么不堪都不奇怪,父皇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了。” 姬舜瞬眸:“好,且当他不是男宠,就是你的朋友,他又为什么会死?” 幽梦神色哀伤:“离忧,他是一位怀才不遇的儒生,虽然出身寒门,可他谦逊守礼,穆如清风,儿臣十分欣赏他的品学,是才与他来往。” 姬舜锋芒不减:“那此事当中还有一个受伤的男人,他又是谁?” 终于还是问到重中之重,幽梦心上一凛,努力保持平静道:“他是我请来府中的乐师,叫苏稚。” 姬舜短促一滞,想了想:“你继续说。” 【六】高唐梦19┇清官难断家务事(1更) 幽梦平心静气,拿出自己斟酌好的理由,说道:“那日,儿臣去白马寺烧香祈福,顺道与苏乐师和离忧,相约去后山踏青采风,途径山野不幸遇到一伙山贼,他们不光掠夺财物,还对儿臣欲行不轨……” 姬舜双目睁大,充满了犹疑。 但女儿的神情却是自然的,不胜沉痛,看不出什么破绽:“两位公子看不下他们的恶劣行径,于是仗义出手,上前与凶徒搏斗,无奈二人不敌,双双中刀……是他们拼死保护,才让女儿免遭受辱……” 姬舜问:“那些山贼呢?可曾缉拿归案?” “离忧被伤了要害,儿臣愤而自揭身份,呼唤侍卫,山贼们眼见失手杀人,又得知我是公主,当即吓得落荒而逃。”幽梦抿唇而自责,“只怪儿臣掉以轻心了,那日带去的侍卫不多,事发之时也并未让他们留守附近。当卫军赶到时,山贼已经逃至无形……” 姬舜威仪正视她:“事情始末,当真就是你说的那样?” 幽梦悲声戚戚,几欲落泪:“实情如此,儿臣不敢欺瞒父皇。可离忧终因此不治身亡,痛失一位挚友,儿臣真的很难过……” 姬舜舒展了眉头,看她的目光柔和许多:“你的心情父皇明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离忧没能躲过此劫也是命数,你要早日节哀。” “是,父皇。”幽梦诚挚相望,“缉拿山贼的事,儿臣会命人去办的,但离忧是读书人,儿臣想保全他的清誉,苏稚负伤也需要静养,所以儿臣恳请父皇别再深究下去,我不想离忧去到黄泉路上,还要受到人世纷扰,不得安息。” 姬舜敛眉凝思半晌,终于点了龙首:“你去见见你母妃吧,朕想出了这件事,作为母亲,一定非常关心你现在的处境。” 这话放出来,就是表明他不再过问此事,全交给咲妃去发落了,包括教育这个女儿。 “是,儿臣告退。” 伏地行完礼后,幽梦起身出了颐心殿。 ◇◆◇◆◇◆◇◆◇◆ 面对女儿模糊的背影,姬舜慨然长叹:“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这时,太保公孙易安从书案后一重帘幔里走了出来,方才父女一番交谈,他都藏在那仔细听着,自然是皇帝令他为之。 公孙易安面悬微笑,从容走至案前行礼道:“陛下可记得,梅太傅当日陈言,他去公主府正是为了找这位离忧公子,因为他本是今届春试的考生之一,只是无故缺席。太傅也呈上其档案,记录这位公子本名杜梨,祖籍在滨州荣县。” “朕当然没忘。”姬舜深沉道,“虽然太傅有心帮幽梦,可为人臣子必须向朕尽忠,所以有些实情他是不会瞒朕的。” “而且据公主府护军统领陆坤将军所言,他和太傅带兵赶到山谷时,两位公子虽已重伤,确实无法判断凶手是何人。但现场也并未发现有激烈搏斗的痕迹,所以公主自称遇到山贼袭击,恐怕……”公孙易安意味深长地闭了口。 姬舜眼里弥漫一片深云,犹在暗中看透了一切:“朕何尝不知她编造谎言,是在有意保护一些人,不想让他们牵扯其中,恐怕这件事背后的真相,要比表面看到的更加残酷。” “那陛下是否要从杜梨那书生的身世查下去?” “不用了,幽梦既已向朕保证,相信她能处理好。”姬舜长长舒了口气,试图驱散种种忧虑,“她不想让朕彻查此事,那朕就不查了,不妨让风波就此平息,也让朕看看她的办事能力吧。” 公孙易安心领神会地拱手:“陛下英明。” 【六】高唐梦20┇在那些名门望族心里如何立足(2更毕) “小公主私纳面首,与一众男子厮混胡闹,更引发恶斗,致公主险遭遇刺……这么大的事你们竟然都知情不报,本宫要你们两个废物何用!” 仪鸾殿中,咲妃正雷霆大怒,一改往日温婉之仪。 凉儿跪在地上怯声道:“娘娘息怒……公主府上有面首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外人讹传,那些公子都只是公主的门客,公主和他们虽有交情,却也恪守礼法,只是寻常的友人罢了……” “混账!到现在还强词夺理想蒙骗本宫,本宫不给你点颜色,你是不会知错的!还有你兰莹!”咲妃怒目一转,瞪向跪在一旁的兰莹,“你是不是忘了本宫交代你去公主府的使命?” 兰莹俯首道:“奴婢不敢。” “你不敢?本宫看你是翅膀长硬了,明知公主犯错,非但不加以指正,还跟着公主一起疯!”咲妃冷艳道,“若非这次闹出人命,惊动了合宫上下,你们还准备隐瞒本宫到什么时候!” 兰莹起身,容色镇定而不乏认真:“并非奴婢们有意隐瞒,而是公主这么做确实有她自己的理由,但求娘娘心平气和地与公主谈谈,她会让娘娘明白她的用心的。” 咲妃眼神中透出狠厉:“公主有错,本宫自然会去问责,但本宫现在问的是你,你却在为你的失职找借口!” 兰莹正是无话辩驳,只听殿外传入沉定的女声:“她们说得没错,儿臣的确别有用心才会培养那些面首。” 咲妃循声抬眸,对视那从容不迫,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女儿。 幽梦用目光扫视过跪地的兰莹和凉儿,正视母亲道:“祸是我一个人闯出来的,不关她们的事,请母妃不要为难她们。” 她来得正好,咲妃愤怒中夹杂着痛心:“幽梦,母妃一直以为你长大了,也懂事了,所以趁着你父皇赐你公主府,才会放手给你绝对的自由,任由你去当家做主,经营自己的人生,可你就是这么让母妃失望,伤母妃的心么?” 幽梦心里一软,诚挚跪落在她身前:“儿臣错了,一切缘由自会对母妃坦白,母妃你先不要生气。” “我能不生气么?”咲妃不忍骂她,只能深沉殷切地看她,“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是我全部的希望……你知不知道,为了你将来能走得更加一帆风顺,母妃一直在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心,想为你促成一段金玉良缘,让你受到更强大的保护……可眼下你却生出这样的祸患,传出去,你在那些名门望族的子弟心里还如何立足!” 幽梦缄声,她们心里都明白,名门望族再多,咲妃最看重的,不过一个沐王府。 “那天你告诉我,说沐王府送的玉雕被你不小心打碎了,母妃虽然心里不痛快,但念在你主动认错,而且态度诚恳,确实是知错了,连句重话都不忍心说你,可你是怎么向母妃保证的?”咲妃气不过,一并翻出旧账来,“你说以后一定谨言慎行,他日有机会,必定礼尚往来,小心与沐王府打好交道,这就是你说的谨言慎行?” 【六】高唐梦21┇我真是一个生性下贱的女孩么(1更) “母妃,您的良苦用心女儿一直都懂,女儿也从未想过要辜负您的期望,我真的有在好好谋划将来。”幽梦捧出满腔赤诚,“因为那不只是我的将来,更是属于母妃和我,我们母女二人的将来!” 咲妃不禁动容:“那你为什么弃女子的德行于不顾,不知检点,年纪轻轻就纵情男色,你是在自轻自贱、自毁名节吗!” 母亲每个严厉的字眼,都如荆条痛打在幽梦心上,但她还是隐忍苦楚,轻道:“不是。” “你知道外面的人如何看你么?”咲妃以为她还不思悔改,阖目摇头,“你知道东六宫那些阴险的长舌妇,她们都是怎么笑话你的!你如此放纵的行径简直让母妃颜面扫地……” “她们怎么说我?无非是说我不知廉耻,是勾引男人的妖魅。”幽梦冷冷牵动唇角,“我在那些小人妒妇们眼中,早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女子,即便我循规蹈矩,我做得再多好,她们还是会想方设法地泼我脏水,让我声名狼藉,两个月前那件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 “那你就可以放任自流,自甘堕落么?”咲妃知道她痛,既然记得那种痛,为什么还不懂得约束自己,反而落人口舌。 “外人这么看我都情有可原,我不在意,可是母妃,难道就连你也信不过我么?”幽梦抬目,隐忍着涓涓泪意,“您亲手抚养女儿长大,亲眼见我遭遇过什么……难道女儿在您心中,真是一个荒淫无耻,生性下贱的女孩么?” “在母妃心里,你当然是最好的,永远都是。”咲妃意识到话说重了,伤了她的心,转瞬又心软了,“你是上天赐给母妃的礼物,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幽梦抿唇,眼眶温热。 “但是你擅自在府里养那群风流浪荡的美男子,不光败了你的名声,更将你陷入这危险之地,白马寺一事,你难道还没有觉悟么!”咲妃揪心不已,自己的女儿每天都活在怎样的危机里,她不敢想象同样的事还会不会再发生,府里还会不会再有人想行刺幽梦! 幽梦噙泪望了望身后的兰莹和凉儿:“想必她们已经告诉母妃,藏在这件事背后的真相了?” “是,母妃全都知道了,那个死去的男人,他是那个贱婢的哥哥。”咲妃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性质有多严重,“是你招纳面首和门客才让他有了可趁之机,此人隐姓埋名蒙混入府,以男宠的身份接近你,伺机对你下手,以报杀妹之仇,何其险恶的用心?你说这难道不是引狼入室!” 幽梦争辩:“不,尽管他身份如此,可我依然相信离忧最初入府,本意不是为了杀我而来,凭我和他相处过一阵,很多细节可以让我确定,他对我是有真心的。” 她并不是一个完全感性的人,但至少在这件事上,她愿意彻底感性一回。 “说什么真心?我的女儿,你为什么还是这么糊涂!”咲妃气得痛心疾首,“当他把刀子刺向你的时候你就该清醒了!” “他是有足够的机会杀我,可如果他对我都是虚情假意,没有什么能动摇他想报仇的决心,那母妃你认为女儿还能活到今天,还能够安然无恙地在你面前么?”幽梦语势如破阵之曲,昂扬而上,“当时他宁愿选择自尽,也无法对女儿下得去手,是他放弃了!……” 咲妃顿被女儿强烈的气势怔住了。 “母妃,你不曾听到他在临终时对我说过什么。”幽梦潸然泪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管他曾有过多大的恶念,他曾差点犯下多严重的过错,他死前在我怀里说的那些话,我都深信不疑。” 【六】高唐梦22┇该让它结束了(2更毕) 她这番自恃有理的顶撞,咲妃不知该怎么说她,恨铁不成钢地蹙眉,长久瞬目,这时兰莹开口帮幽梦撑场:“是的娘娘,离忧公子品性高洁,温润如玉,若抛除后来他绑架公主,欲复仇行凶那事来看,他不失为一个正人君子。” “君子?”咲妃和女儿较量正憋着火没处发,兰莹自己撞上来,怎能不迁怒于她,“他放下尊严去当面首,企图谋害公主,这种人还能称得上君子?” “他人已经死了,母妃就留点口德吧。”幽梦悲悯道,“他来我府中当面首也是出于无奈,我欣赏他尊重他,他也是愿意坦诚相待的,只是后来得知了杜鹃的死因,仇恨使他发了狂……” 咲妃深吸一口气:“你告诉他的?” “没有。”幽梦有条不紊地陈述,“儿臣事先并不知他和杜鹃是亲兄妹,也是直到事发那日才,从他口中听说他的本名叫杜梨。事前儿臣何故向他提起一个不相关的女子?况且牵涉到甘泉宫‘那件事’……儿臣也不可能告诉任何人。” 咲妃眼底疑色渐浓:“这从道理上是说不通,那母妃可就奇怪了,关于杜鹃的死,本宫已将上下做好打点,按说该被掩藏得天衣无缝才是,那杜梨到底是如何得知真相的?” 幽梦其实知道是自己和兰莹说话被离忧听取,但眼下为了保护兰莹,她不能明说,索然无味道:“这的确是个迷。” 这时咲妃心神一跳,阴冷的目光向凉儿投去,凉儿顿时慌了:“娘娘……不是我……” 咲妃寒意慑人向她迫近:“送杜鹃尸首出宫的人里也有你,当时你应该有见过她哥哥吧?” “娘娘明鉴!”凉儿无奈将情形道出,“奴婢那日的确是见过杜公子,可奴婢是断不会将实情告诉他的!只怪公子太聪明,当时就怀疑杜鹃并非死于伤寒,奴婢守口如瓶,也劝他不要多想,赶紧了了妹妹的后事,可是……可难保在我们回宫以后,公子实在不放心,他会不会私下找人验尸啊……” “就算验尸,知道杜鹃是被毒死,那他怎么就能肯定谁是真凶?”咲妃思量,“杜鹃被毒杀在我这仪鸾殿,那日在场的除了本宫和公主,就剩下身边几个心腹,如果不是他们出卖本宫,那知道这个秘密的还能有谁?” 凉儿急哭:“不!娘娘……奴婢真的一个字都没说过!” “当真一个字都没说过?” “奴婢对娘娘忠心耿耿,绝不会背叛娘娘的,娘娘您相信我……” “儿臣相信不是凉儿泄露的。”幽梦心生恻隐,想着怎么保住凉儿,说道,“母妃,现在追究是谁泄露了秘密,已经没有意义了。” 咲妃看向女儿,终使凉儿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儿臣让人查过了,杜氏兄妹的老家在滨州荣县的一个小渔村,世代以打渔为生,没钱没势没背景,民风很淳朴。”幽梦垂眸唏嘘,“他们二人这一死,家中只剩下一对年迈多病的孤寡老人,再也经不起什么风浪了。事已至此,我想也不会再有所牵连,该让它结束了。” 【六】高唐梦23┇那个叫苏稚的男人,请让他离开(1更) “杜家的人不会再来惹麻烦,那皇宫里的人呢?她们不会拿此事来做文章么?”咲妃反问她,“还有你父皇,他那么心思精明的一个人,你能查到的他都能查到,你查不到的他也能查到。到时旧事重提,杜鹃一事很可能死灰复燃,母妃和你都会很麻烦。” “儿臣当然明白其中利害,不过母妃也大可放心,儿臣在颐心殿已向父皇主动认错,以合适的理由搪塞过去了,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父皇也答应不会再深究下去。”幽梦安抚她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再连累更多无辜的人了。” 她暗指的不光是杜家兄妹的死,而是造成这场悲剧的根源,那件折磨得她身心俱疲的事。 咲妃领会,长长呼出郁结在胸口的闷气,冷睇凉儿:“看在公主帮你说话的份上,本宫就再信你一次,望今后真能如你所言,对本宫忠心耿耿。” 凉儿哭着叩头:“奴婢遵旨,谢娘娘恩泽……谢公主美言……” 咲妃便不再管她,而是又想起一事,便问幽梦:“母妃还听说,那杜梨的后事,你要一手操办?” “是。女儿终究有愧于他,生前没能让他显达,死后就不能再让他寒酸而去。”幽梦诚实说出自己的想法,“另外我还会每月都以离忧的名义,给他荣县老家捎些钱物,再请人奉养他的双亲,直到他们百年归去,入土为安,我的良心才算好过吧。” 咲妃忧思深重地点头:“我的女儿至情至性,对人对事,始终坚守着你自己的一份道义,但是幽梦,你所做的决定母妃都愿意支持你,任何事母妃都可以谅解你,唯独一件,你必须体谅我这个做母亲的,万事只想为女儿好的心情。” 幽梦预感到一丝不妙,举目相视:“母妃的意思是?” “答应母妃,你今日回府后,立即解散你的一众面首,此后不准再有来历不明、千奇百怪的男人围绕在你身边,包括在白马寺斗恶中受了伤,如今正被你放在府里疗养的……”咲妃用不容商榷地口吻说,“那个叫苏稚的男人。” 幽梦瞠目,怔住了。 咲妃却看穿她心思,冷言告诫:“不管你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都请让他尽快远离公主府,远离我多情的女儿。” 气氛冻结了有一会,幽梦沉着而冷淡地说:“我不会答应。” 咲妃眉心凛冽一惊:“你说什么?” ◇◆◇◆◇◆◇◆◇◆ 静心堂矗立在东西两宫交会的宫道上,这处用于供奉西王母圣像的祠堂,犯错的嫔妃及宗姬常在这里罚跪思过。 两侧房梁上挂满了历代德高贞顺女子的画像,幽梦却只是面朝王母像,僵直跪立在蒲团上,眼神空洞得如一潭死水。 母女的交锋犹在耳畔:“你不答应?” 她是那样坚决迎视母亲愠怒的目光:“原谅我母妃,只怕这一次,女儿要违背您的期望了。” “幽梦,母妃不是在和你商量,这是母亲的命令!” 【六】高唐梦24┇能承受多少诋毁,就能担负多少赞美 “那些不遗余力想要中伤我的人,他们不会停止攻击,如果我在这时候解散檀奴苑,便是证明我心虚,非但落人口实,我所付出的心血更会付诸东流。”母亲的强势只会让她更坚定,“我一定要向世人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我会让他们看到,今日我姬幽梦能承受多少诋毁,将来,我就能担负多少赞美。” 咲妃心口被女儿一腔魄力震慑,目光杂糅万千种情绪,既欣慰,又担忧,还不忍。 “至于苏稚……儿臣已经下了决心,自离忧之后,我不会再辜负任何一人对我的真情。”她倔强的眸子忽而漫出一片温柔,“苏稚,他曾用性命保护过我,无论如何,我都要留下他。” 咲妃知道再这样下去没有结果,还会伤害母女感情,便心累拂袖:“母妃不想再和你争执,你去静心堂罚跪两个时辰,好好反思你的言行。” 幽梦以虔诚一拜默默接受,兰莹主动请求:“奴婢有错,未尽劝勉公主之责,有负娘娘重托,愿与公主一同罚跪。” 咲妃自然是准了,两名少女就一起被打发到了这里。 兰莹跪在幽梦身后,眉目深重地望她背影:“你这次感情用事,执意违逆咲妃娘娘,弄得母女生了心结,何苦呢?” 幽梦清淡的瞳孔里无一丝波澜:“我不是违逆她,我是在坚持我自己的路。” “为了一个男人,值得么?” 幽梦眼底不见一丝迟疑:“他觉得为我舍弃性命值得,我就值得。” 兰莹不胜忧虑:“你对他动了真感情?” “我想是的。”幽梦轻道。 她永远记得那一幕,苏稚被离忧刺中那一刀,伤口血流不止,她慌得抱住他,捂住他胸口大哭,在那种生死关头,他反而无所畏惧,握紧她的手,搂住她,吻她,仿佛只要彼此还可以拥抱在一起,人生就还是充满希望的。 幽梦的心已融化在回忆的暖流中:“有些事,在他扑过来替我挡下那一刀的时候,我就已经无法改变了。” ◇◆◇◆◇◆◇◆◇◆ 夜里回府,幽梦两腿肿得不轻,走路都要人扶着,不方便过去探望苏稚,怕被他看出什么。只待丫头们为她热敷和推拿一夜,次日她腿脚好些了,才去棠棣轩看他。 廊阶下,她正好碰见太医从屋里出来,便向他打听:“孙御医,苏公子的伤怎么样了?” 御医将伤势如实相告,二人交谈一阵,幽梦点头让他下去了。 进屋以后见苏稚还在熟睡,她便轻悄悄地在床沿坐下,静静望着他。 越望越深,她眉心一簇,不由想起母妃的话:“那个叫苏稚的男人,不管你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都请让他尽快远离公主府,远离我多情的女儿。” 她沉重的眼帘落了下来,手不禁轻盈抚上苏稚胸口,缓缓下滑,移至腰侧,凝住。 “臣已经替公子把过脉,从脉象上看,公子恢复得很好。腰上的伤口已经在愈合了,胸前伤略深,虽已无大碍,但彻底痊愈还需要些时日。”庭院中,御医如是回复她。 她一听顿时觉得奇怪:“腰上还有伤口?” “没错啊,公子身上有两处伤,一处最重的在肋下,一处在侧腰,伤口长而微薄,单看伤口的样子,形成时间似乎早于胸肋处的刺伤,但也不能十分确定,但微臣可以判断,也是刀剑之类的割伤。”御医还以为她是知道的,“公主您当时亲眼见到两位公子受伤,没留意到这些细节么?” “我当时……太混乱了……” 幽梦一直不愿回想当日决裂的情景,离忧持利刃相逼,苏稚曾以身躯殊死抵挡,她看着二人搏斗已经惊慌失措,她严重怀疑当时自己只顾着哭喊,泪眼朦胧间会否错过了什么,她不能肯定离忧在把刀刺进苏稚胸口之前,是不是在彼此僵持间就已经错手划伤他侧腰了? 她含糊道:“可能是我记错了……” 她没有再和御医纠结这个问题,但疑虑已在她心头蒙上一层阴影,挥之不去。 她的手在苏稚腰间轻抚,隔着衣裳,看不见那道伤。 她顺势联想到那天在绮罗殿,经子迦提醒,她发现碎玉上疑似沾有凝固的血迹:“这么说,打碎玉雕的人很可能被玉片给割伤了?……既然你们都不肯承认,那么只好劳烦崩公公,带你们每个人进内室,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检查,看看谁身上有刚割开不久的伤口了。” 然后苏稚出来认罪,离忧想为他辩解,苏稚有意在离忧手臂上按了一下,本是示意离忧别再多言,却让她怀疑上了离忧。 “你手臂上的伤口,从玉上沾的血迹来看,应该伤得不轻吧?”所以她不痛不痒地问过离忧一次,“玉是你打碎的,苏稚为你顶了罪。” “他在你心里那么好么?”离忧在死前也曾重提此事,“你以为他洁白无瑕,从没有私心杂念对么?” 幽梦手停在苏稚腰上,想到的越多,目色就被描摹越深。 “别再自欺欺人了公主,你明明就已经看出他心思很深了。那日他在碎玉前主动为我顶罪,真的是他心善,顾念与我的友情么?不是!” “他是想用苦肉计,故意让你看出元凶是我,他要替我受罚,以此骗取你的同情,并且反咬我一口!他这样用心险恶,公主便会觉得他是君子,而我是懦夫,他就是要你看轻我!” “苏稚,根本是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离忧那些话像潮水一样涌上,令她不安起来。 她还想到一些……更匪夷所思的画面:那晚渊擅闯她寝居,她亲手为他敷药——是腰上的剑伤……还有第二天早上她迷迷糊糊地做梦,以为是苏稚睡在自己身边,这些……如果在她大胆的设想下,可以串联出一个非常可怕的结果—— 苏稚和渊…… 不!她立马打断了自己的思绪,不愿再想下去,这不可能! 此时她望着苏稚,垂目失神:腰间的刀剑伤……究竟是不是巧合呢? 一瞬间,手被人碰了下,她猝然惊醒,视线正巧落在苏稚睁开看她的眼眸里,他柔情的眼神像星星一样动人。 再低头,只见她抚在他腰上那只手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里,她努力隐藏好种种忧虑,冲他会心一笑:“还早,你再睡会儿。” 他轻点下头,故意把她的手拉上胸前,更用力地握紧,仿佛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放开似地,由她贴着自己心上,他才微笑闭上眼,一脸心满意足地睡下。 幽梦安静俯视着他迷人的睡容,随着他渐入梦境,她嘴角的笑意也在逐渐消失。 告诉我,这是我的多虑么? 我该怀疑你,还是相信你…… 【六】高唐梦25┇得公主一知己,此生无憾(1更) 初夏的贤集雅苑显得充满生机,除了满眼翠绿,木质回廊的顶棚上还挂满了紫藤萝。幽梦和时子迦坐在廊下的石桌上品茗,她正抬头出神,视线透过那些淡紫色的秀丽花穗,一路望至池塘中央的燕誉轩,一些旧人旧事,旧情旧景,不禁又在心上徘徊。 “公主啊……”子迦看出她的心事,为她添茶道,“我想‘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别人已经给你说过太多了,子迦就不多说了。” 幽梦恬淡微笑,心领了他的关怀,依旧望远,眼里添了几道哀伤:“明天就是离忧出殡的日子,我要去好好地祭拜他。” “那个书生以前常和公主来贤集雅苑,子迦见过他几面,虽然接触不多,子迦也不了解他的为人,但看公主如此重视他,又和子迦一样是读书人,人品应是不会差的。”子迦平心而论,解嘲地一笑,“我想,人家是英雄惜英雄,我们就是书生惜书生。” 他说的很有道理,都是郁郁不得志的寒门学子,难免惺惺相惜,幽梦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他:“我多希望离忧也能像子迦活得这么洒脱,不用被那些尘中俗事困扰,结果也许就不一样了。” “人生在世就这么短短几十年,还有像离忧这种二十出头,年纪轻轻就……” 子迦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戛然闭口觑她一眼,她并没有责备。 “人活着不就为了开心吗?”子迦故作轻松的口吻,“如果总是让自己烦恼这、烦恼那,那真是白活了,一点意义也没有。” 幽梦释然长叹:“就像子迦说的,我们都应该找到,自己活在世上的意义。” 这时,子迦收了笑容,神色变得十分认真:“公主,今日请公主一叙,也正是为了向您请辞,子迦以茶代酒,先干为敬。” 说罢,他恭敬地双手举杯,仰首饮尽。 幽梦深意望他此举,沉默片刻说道:“你之前与我谈及你的理想,你要化作一只鸿鹄,遨游四海,饱览江山,当真已经决定好了?” 他放下茶杯,举目淡笑:“离忧这件事其实最好地证明了,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不知到底哪个会先来。” 幽梦哑然,深为他这话所折服。 “不能再等了。”他语气慵懒,眼神却很坚决,“子迦是时候动身,去实现我人生的意义了。” 幽梦垂目凝思一会,收起了那些五味杂陈的心绪:“好,本公主不会食言,只要是子迦的理想,我就会竭尽所能地支持你。” 对视她真诚的笑眸,子迦又敬她一杯:“此生有幸得公主一知己,子迦死而无憾。” 这杯,幽梦与他同饮。饮毕她放下杯盏道:“此行是你展翅翱翔的第一站,想去哪?有计划了么?” “子迦想去泰山。”他说着,抑不住心潮澎湃而站起身,一边踱步一边仰望天际,“泰山为五岳之长,群山之尊,子迦打算先往曲阜,朝拜圣儒孔子,再登泰山之巅,领略它一览众山小的雄壮气魄。” 幽梦不禁被他这腔豪迈感动,含笑低头自语:“泰山……那里也离滨州很近,子迦不如顺带帮我一个忙吧。” 【六】高唐梦26┇幽梦和子迦的约定(2更毕) 子迦转身,殷切道:“公主只管说就是,只要不违背仁义道德,子迦都不会拒绝公主。” 她也随之起身,脸上透出神伤和疲惫:“明日离忧火葬后,我会取出一半骨灰,安排一些人把它送回滨州,去荣县那的一个小渔村,那是离忧的家乡。” 子迦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想那里应该很美,必是离忧心里最牵挂的地方。”她缓步走至廊亭边缘,与他并肩共赏夕阳,“我那些侍卫就一并安排在子迦的队伍里吧,陪着子迦一起云游,路上保护你。” 子迦欣然点头。 她眼神变得幽深:“由你亲自带领他们去滨州荣县,一来子迦可以做我的眼睛,帮我看看他的家乡。二来,我对外宣称离忧是为当朝公主护驾身亡,舍生取义。你且带他的英魂回归故里,将他的骨灰撒入海中,能够沉睡在让他心灵最宁静的地方,我想他可以安息了。” 听完她所有这些话,子迦对眼前这女子油然生出许多钦佩。 “公主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女子。”他长长一个呼吸,毅然许下承诺,“好,子迦答应你,一定带离忧回家!” 幽梦转侧身与他相望,感激的眼底笑中有泪。 ◇◆◇◆◇◆◇◆◇◆ 白马寺后山那片梨花幽谷,故地重游,清风微凉。 梨花林里的那座孤坟已被修葺一新,相邻地竖起一座新坟,墓碑上分别刻着杜梨、杜鹃的名字。两座墓都浇筑上好的泥浆,砌了护围,显得风雨不摧。对平民百姓的身份来说,能有这样规格的墓葬算是很奢华了。 苏稚走下马车,缓缓向着梨花林深处走去,远远看到墓前的幽梦半蹲着,亲手为杜梨墓碑前斟满三杯祭酒,然后再执袖角,在每一杯的酒水里都搁入一朵梨花。 她穿着一身素淡的浅灰裙衫,略施薄妆,显得那么纯净,又孤独得让人心疼。 不知不觉,苏稚已经走到她身后,她才察觉地回过头,对视住他清澈温和的瞳仁,她便衔起一丝轻笑起身嗔怨:“不是让你在府中养伤,多休息么?怎么非要下床,还赶路过来?” 离忧生前和苏稚关系匪浅,虽然纠葛颇多,恩怨难解,但在这样特别的日子,苏稚还是想来送这位朋友最后一程。 他无谓地笑笑,上前用双臂拥揽住幽梦,将她扶至墓碑前,一起跪坐下来。 原本在礼节上,公主是不能跪平民的,但她今天只是以一个寻常人的身份过来,与她曾经的挚友道别。 杯中雪白的梨花漂浮在酒水面上,被微风吹得一晃一晃,宛如逝者的感应。 看到此景,幽梦空寂的眼中蓦然泛起涟漪。梨花本意就有离别伤情,寄托哀思之意,又是离忧在她心里的化象,如何不惹她牵念,黯然神伤? “我想他……”她痴痴望着墓碑上离忧的名字,浮想着他的音容笑貌,眼睛瞬间红透,泪水也淌落下来,“我真的好想他……” 苏稚转首,哀悯地望着她,揽在她背上的手紧了一些,摩挲着她的手臂,试图减轻她的难过。 【六】高唐梦27┇我心里最好的人(1更) “希望他在那边过得好。”她说。 在幽梦悼念离忧时,苏稚一直在身边陪伴,拥揽扶持着幽梦双臂,一边深意款款凝望墓碑,一如在道:放心走吧,不必再有牵挂。以后,我会照顾好公主的。 幽梦顺应苏稚的抚慰,敛了敛悲伤情绪,执袖端起墓前的酒杯,将酒水一一倾洒入土。 拈住最后一杯酒,幽梦举起泪眸,深切望着离忧的墓碑道:“我原谅你们了,希望你们也原谅我……我们这一世的恩怨一笔勾销,你们也都安心上路吧,不要再带着任何愧疚和不甘去投胎……” 说完,她轻柔翻转手腕,将这最后的一杯薄酒祭洒。 后来,他们为兄妹二人烧纸钱。 离忧虽然身无长物,但在他遗物中有两件重要的东西,一件是幽梦赏给他通行公主府的那枚玉佩,她将它与离忧的衣冠,陪他一半的骨灰一起入了葬。 还有一件,就是那块象征他身份的梨花名签,此刻就放在她身边的一个木匣里。 幽梦从木匣里取出一张纸,打开,正是离忧写给她的那首《九张机》。 有关离忧所有的东西都随葬的随葬,焚毁的焚毁,唯独就剩下这首词,和这块花名签了。 《九张机》是离忧所赠,其实已经算作是她的东西,是留下,还是随他而去,幽梦已在心底挣扎许久。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一边想着离忧当时奋笔挥毫的模样,她噙着泪念完,只觉那字字渗着离忧的心血,读罢又是泪痕满面。 但这是她最后一次念它们,她终究阖上纸张,随那梨花名签一起投掷进了火盆中,看着它一点一点地被火焰吞噬。 苏稚微带错愕,望着泪水涟涟的她,没想到她连那么喜欢的《九张机》也烧了。 那是她和离忧最后的羁绊,化为灰烬。 她想,她是时候放下了。 ◇◆◇◆◇◆◇◆◇◆ 入了府园,幽梦对搀扶自己的苏稚说道:“禾雀,棠棣轩虽然僻静,如今却显得分外冷清,离主苑也远,等你养好伤,就不要住在那了,我已给你另选一座居处。” 苏稚稍稍意外,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小崩子忙问:“那公主意欲让苏公子迁住哪?” “就住……”幽梦凝思着,脸上蓦然泛起一抹烟霞,“高唐台。” “高唐台?”小崩子惊疑,随行的谷雨也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苏稚不甚明白他们为何如此吃惊,只听幽梦含笑念道:“惟高唐之大体兮,殊无物类之可仪比。” 苏稚旋儿领会,她念的,是宋玉的《高唐赋》。 “梦怀高唐,朝云暮雨。”幽梦向他递来一汪秋水,柔波潋滟,“我把巫山最好的景致收入府中,配我心里最好的人,当之无愧。” 他与她对视着,两人的目光就仿佛一缕暖热的胶漆,融在一起怎么也化不开,小崩子看清形势后顿然应承:“是,奴才这就下去打点。” 幽梦微颔首,只要视线回到苏稚身上,就变得格外温柔:“高唐台离风华楼很近,尽揽四时风月,它还毗邻拂杏园,每逢春日,我便能与你在那赏杏花。” 她含情脉脉地说完,便抿着唇角,与谷雨离开了。苏稚一直目送着她,那种依恋的感觉渗入心扉,甜入骨髓。 他尚不知,方才小崩子和谷雨之所以惊诧,那是因为他即将要入住的地方,于府中地位特殊,公主在入府之日便曾选定—— 高唐台,是将来她要留作大婚的婚房之地。 【六】高唐梦28┇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2更毕) 翌日,幽梦亲自去为子迦送行,一直将他送出了洛阳,送到边城外的古道上。 风卷残云,沙尘飞扬,萋萋芳草掩没马蹄,远处屹立着几座城楼,在它上空,一轮斜阳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橘红色的光晕里,显得古朴而苍凉。 一行人伫立在道口,幽梦和子迦也相继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望子迦此去一路平安。”她面带微笑说着。 子迦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公主送了我这么久,子迦憋了一路,无数次想让公主不要再送了,可每次话到嘴边就说不出来,真是舍不得啊……” 幽梦抿了抿唇,神情温婉而恬淡:“虽知远游是你的选择,但我还是想问问子迦,如今这一走,归期何日?” “短则几个月,长则……”子迦稍作迟疑,后扬起坚定的笑眸,“半年吧,一定回来!” 她点点头:“我给你准备的盘缠应当足够你用上半年了,你安心在外游历,路上若遇到什么难处,写封信八百里加急寄给我,我一定尽快给你解决。” 子迦心里一暖,不自在低下头絮叨。“惭愧啊……公主待我如此诚心,子迦却无以为报。”自言自语了一番又抬头看她,“这样吧,公主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只管说,只要子迦有那个本事,一定给你带回来!” 幽梦静默想了一想,说道:“我要你每到一处地方,都为我用心寻觅一件当地才有的宝贝。不求贵重,但求特别,即便只是一块石头,它若能有不同寻常的意义,亦或蕴含动人的故事,你都可将它带回来,赠与我,到时再亲口讲与我听。” 子迦听罢笑容犯僵:“公主果然很独特啊……好,子迦记住了。” 他竭力用诙谐的口吻,和轻松的姿态,只为掩饰心里的不舍,可所有的伪装还是融化在她真挚的目光中。 他暗暗收起笑对她说:“这里风大,公主快些回去吧。” 幽梦还是那么岁月静好地笑着:“你安安心心地上路,不用挂念我。” 他自嘲道:“这话应该我对公主说,你千万不要挂念我在外面过得好不好,会不会饿死、冻死在哪……” 幽梦瞬间黑脸,嗔他:“临行在即,不准说这种话!” 他连忙改口:“好,呸呸呸!不说了不说了……子迦走了。” 幽梦视线落在他怀中,他手捧骨灰坛认真道:“还有离忧,我带他一起走,公主珍重。” 她忍住伤感的情绪,给他殷切的目光:“你也是,要记住不管走多远,都不要忘了最初的路。我会一直等你回来,我公主府的大门也永远都为你敞开。” 他强撑笑着点头,暗藏千言万语,转身走到前方的队伍里,骑上属于他的那匹马,队伍便随之启程。 幽梦于马车下缦立远视,见他骑行一会又将马停下,在道上打着迂回,回头冲她唤道:“回去吧公主!” 从此羁旅天涯,子迦能给公主的,也许只剩下祝福了。 她静静相望着,抬手向他挥别,眼中早已迷蒙。 【六】高唐梦29┇天下无不散之筵席(1更) “回去吧……” 犹如自语,低低地唤完这声,子迦也象征性地一挥手,然后强迫自己转回身,面朝凄艳如血的残阳,和一望无际的苍茫古道,独饮下满腔苦涩: 住在公主府的日子里,我虽然一直是个局外人,但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清,太多人为了爱情,为了利益,甚至为一些不可告人的企图,他们都不遗余力地想留在公主身边,却唯独子迦想要离开。 不是子迦愚笨,不珍惜公主的情谊,也非在子迦心里,把公主看得不重要。而是我这双眼睛仿佛看到了未来……未来? 公主如此耀眼,堪比天上的日月星辰,注定要大放异彩,以后只会有更多的人,不断吸引到你的光辉之下。纵然公主心里有一片广阔的天海,可您的身边却会拥挤得令人窒息,任何人想争取一席之地,都必须做好付出惨痛代价的觉悟…… 离忧,他就是这场争逐里的牺牲品,但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以后围绕公主的斗争只会愈发惨烈和残酷,请原谅我,子迦如此懦弱无为,早早退出了这场战争,不光为了保全自己,也因为子迦天性漂泊,早就习惯了随遇而安,不与人争朝夕。 浮云悠悠,我心亦悠悠。 公主……子迦最好的朋友,后会有期。 天空飞过一排鸿雁,哀鸣嗷嗷,仿佛将他的心声传递,幽梦听着,不禁在风里流下惜别的眼泪。 子迦,你如何料定我不懂你? 我若不懂你,又为何放你独去? 我知道你在逃避什么,每一份信任与期望,都是要寄托深厚的感情,我把它放在离忧身上却失败了,此刻你不敢承担,我不怪你。也许像你这样,看似消沉避世,实则懂得急流勇退、韬光养晦的人,不失为一种真正的大智慧。 遥看前方长路迢迢,故人驭马踏尘而去,她视线尽处的身影渐融入天边,化作一抹霞光深景。 ◇◆◇◆◇◆◇◆◇◆ 午后光景,清幽静谧,幽梦侧卧美人榻上,撑着脑袋得片刻安宁,稍作休憩。 “公主……”忽听见有人一声声地唤她,并轻柔摇晃她撑脸的手臂,她惺忪睁开眼,那张令自己思念到心痛的容颜,此刻近在咫尺,眼神依然是那么清润如水,“公主……” “离忧?”幽梦惊喜坐起,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回来了?离忧……” 可这时他却站起来,瞬时往后退了好几步,轻盈得像一朵云。 她惊惶无措道:“离忧?你为什么要离我那么远?为什么不到我身边来……” “公主……”他忧郁的眼瞳泛着清笑,“离忧要走了,来向你道别。” 心又一瞬揪痛,幽梦哀求:“不!离忧……你别走……” 她伸手想扑上去挽留,却不慎从榻上翻下,整个人摔在了地上,艰难撑起身看他。 离忧不忍地走过来,在她身边蹲下,伸手轻抚她的面颊:“公主这样……让离忧如何舍得下牵挂?” 他边呵护着,边为她擦拭泪水,幽梦心如刀绞。 “可我们终究阴阳相隔,公主身边的人再不是我,离忧再也不能侍奉公主了……”他唇角漾起一丝苦笑,“好在还有阿稚,他答应会替我好好照顾公主,他一定不会食言的。” 幽梦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如此的坚决和义无反顾,就是不准他走。 可他眼里尽是怜惜和无奈:“既然他是公主选择的人,那我祝愿公主,永世不悔。倒也不负离忧这般割舍与成全了……” 幽梦抓着他,把脸浸在他手掌心里,哭得更是伤心欲绝。 【六】高唐梦30┇我是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公主,别哭了,把您对离忧美好的回忆都埋在心底吧,剩下那些痛苦的、悲伤的,我都会带走的。”很奇怪,离忧几乎没怎么用力,就轻而易举将幽梦的手放开了,深情道,“再见了公主……” “离忧……” 幽梦伏地哭喊,他的身影却逐渐淡去,消失无踪。 她尚未意识到这一切只是虚幻,口中絮絮低语:“离忧……离忧……” 就这么念着,念着,终于把自己给念醒了。 醒后见自己仍撑头卧榻,惊觉满面泪痕,冰冷如霜。 谷雨见她醒来,两眼通红,便半跪在榻上探身来看,递上帕子温声软语地关怀:“公主又做梦了?” 幽梦执帕拭泪,已无法再睡,便轻道:“我出去走走。”而后便起身下了榻,独自出了楼外。 ◇◆◇◆◇◆◇◆◇◆ 幽梦犹如失魂落魄,信步往棠棣轩走去,尽管知道那里已经空了,可冥冥之中似乎就有一种力量牵引她去。 临近苑外的那棵棠梨树,花还开着,却已入迟暮之态,尽显凄凉。她远见树下有人,一袭素纱白衣,长身玉立,仰首望着梨花出神,那份仙渺出尘的清姿不经雕饰,却自显风仪。 幽梦凛然心悸,忽以为见了故人,不自禁地颤声唤出:“离忧……” 树下的冰清玉人闻声回眸,与她四目相对,她怔住了,如梦初醒—— 那是苏稚,只是他碰巧今日穿了白衣,又恰好站在这里,便和记忆中初见离忧的样子极为神似,惹她看花了眼…… 苏稚伤势初愈恢复得不错,光洁白皙的脸上气色也显好了。他安静地望她,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迷人光泽,削薄的嘴唇轻抿出一抹笑,淡雅如雾,这让他原本冷俊的气质里自然流露出不尽的温柔。 其实他并不爱笑,唯有眼前人是她,才会如此。 而她失落而又尴尬地低下头,不发一言。他缓步走了过来,眼里全无责备,怜惜轻柔地握住她手,牵她往梨树下走。 幽梦有些疑惑,望着他蹲下身去,捡起一根树枝,在那些纵横交错的老树根旁挖起土来。 他怪异的举动更加触动她的回忆,她呆滞住了,只觉他与脑海中离忧的幻象重叠,一切又仿佛回到了最初—— “你在做什么?”那时她带着好奇而问,“我刚才看到你蹲在这棵梨树下,鬼鬼祟祟地在挖些什么,难道我这园子底下还埋了什么宝藏不成?” 他说:“离忧不是挖宝,而是埋物。” 她问他:“那你埋了什么东西?” “我只是效仿周公撰写祝文,为我家中重病的亲人祈福。我也希望上天开恩,许我替他们去死。” 心中浮想离忧说的话,眼见苏稚挖掘的地方,一个木盒边角显露出来,幽梦便忍不住也蹲下,亲手抚开盒子上的泥土,随着它越露越多,情绪也暗暗涌了上来。 终于,在两人一起努力下,盒子完整呈现。苏稚帮她取出,她拨开扣锁打开盒盖,里面放着一卷竹简。幽梦颤抖的手小心翼翼拾起竹简铺开看,那些映入眼帘熟悉的字迹,瞬间将她逼得热泪盈眶—— “幽梦……幽梦……幽梦……” 竹简上笔墨深深,原以为诉尽的千言万语,却终不曾想过,只写下这一个名字,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他是写过《九张机》的人,凭他灿若星辰的才华,他怎会词穷到无言落笔? 可是千言万语也比不上这个名字,所有痛苦和甜蜜的根源都是她,宛如在他心间辗转反侧,一遍又一遍,深情地呼唤。 原来我就是埋在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幽梦这样想着,眼泪汩汩流落打湿竹简,融上干涸的墨色。 【六】高唐梦31┇以爱人之名,留在我的身边(1更) 这竹简看得她如刺锥心,到后来不禁捂住嘴,失声痛哭。 苏稚看她心伤若斯,自然也是心疼得不能自已,张臂将她拢在怀里,让她在悲痛时能有个慰藉。 幽梦边哭边将竹简合起来,紧紧地捂在心口,哽咽地唤着“离忧”,就像他在竹简上写她的名字一样,不停地唤。 苏稚望着怀中泣不成声的泪人,下巴抵住她头顶摩挲着,以心相诉:这是在我们刚搬进棠棣轩的第一天夜里,我看到他埋在这棵树下的。我想这是他写给你的,最动听的情话,好好收着吧,毕竟它现在是唯一的证明,他用心地爱过你。 ◇◆◇◆◇◆◇◆◇◆ 黄昏时的拂杏园里,苏稚和幽梦依偎坐在那把秋千吊椅上,乘着微风轻轻悠悠地摇晃,来来回回画着圆弧,沐浴在玫瑰色的霞光中。 苏稚敞着臂弯由幽梦软软靠着,她歪头枕在他肩上,眼神夹带一丝慵懒和疲惫。 “禾雀。”她柔软的声音轻盈入耳,“就在中午我梦到了离忧。” 苏稚下意识地转过脸,俯视着肩头恹恹欲睡的她,听她说着:“他来和我道别,说在他走后,便换作你来照顾我……” 苏稚眉心一紧,掌心滑上来揽住她肩膀,让她贴自己更近。 她眷恋着他胸怀的温暖,忧郁道:“他还说,你是我的选择,叫我永远都不要后悔……” 在秋千的缓慢起伏中,苏稚凝眉,感触颇深地沉思着。 幽梦忽然低下头,他随之看过去,见她从袖中拿出一块木牌来,浅粉的杏花浮雕栩栩如生。她翻转至背面,其上“苏稚”二字令他眼光一滞。 “这杏花名签我早就想给你了……”她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挲,直到现在,除了他,她找不到第二个,能配上杏花的男人。 苏稚顺势想起来,拥有花名签的面首,意味着在府中享有高人一等的地位,就像皇帝赐给妃嫔名分似的。可从他入府以来,不管她对他亲近、偏爱与否,她都从未给他任何花名,现在想想,原来她是在考察他么? “杏花,被我赋予爱的含义,所以我不会轻易托付。”幽梦微微仰首,倾尽了她那宛如春风十里的柔情,在他耳畔道,“你愿意,以爱人之名,留在我的身边么?”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最郑重的告白。 苏稚毫不迟疑,覆掌执她之手,与他十指相扣,将那枚杏花签紧紧阖在了彼此掌心。 幽梦心满意足地笑了,清灵的眸子如同沾了桃花露水一般,柔美中泛着羞怯,就这么静静挨着他肩头,她从未有过这种甜蜜的感觉,腮上如同染了晚霞的色泽,显得明媚动人。 苏稚稍稍侧脸,用余光欣赏她娇羞的神态,嘴唇离她只一线之隔,她被看得愈发不好意思,便闭上眼假寐。 她那双粉嫩出水的唇瓣映在苏稚眼底,像初熟的樱桃,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但苏稚并没有这么做,既不想扰她好梦,更不想破坏此刻,彼此像隔着一层曼妙轻纱,那份朦胧清甜的心境。 他心神安宁地抱着她,秋千回荡在风里,轻摇慢晃的力度,像他一样温柔。 ◇◆◇◆◇◆◇◆◇◆ 此时兰莹站在香径上,远远望着这一幕,内心五味杂陈。 她想起那日陪幽梦在静心堂罚跪,出来后被咲妃单独叫去训话,咲妃一脸凝重:“幽梦执意要留下那个叫苏稚的乐师,实在令本宫头疼。” 兰莹劝慰:“娘娘莫忧,苏乐师对小公主有救命之恩,公主感恩图报,对他关怀照顾也是人之常情。” “一定没这么简单。” 【六】高唐梦32┇你知道弃子的下场么?(2更毕) 咲妃目色清寒道:“本宫生的女儿,本宫最清楚,她多半又是动了感情。” 做母亲的如此精明,令兰莹无话可辩。 “刚赶走一个梅自寒,转眼又来一个苏稚……”咲妃无奈瞬目,口气责怨,“我的女儿,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让母妃省心?” 兰莹弱声道:“娘娘爱惜公主,自然不想母女失和,还是先不要勉强公主,顺其自然……” 咲妃霎时黑脸,怒嗔她,“顺其自然?如何能顺其自然!和幽梦共结连理的只能是沐氏王世子,这联姻大计岂能被一个身份低贱的乐师破坏?”咲妃看透似地兀自点头,“看样子幽梦是被苏稚迷住心窍了,此人必是个祸患,留不得!” 兰莹忧虑道:“但那苏乐师的人才品貌确属上乘,他对公主又这么好,只怕公主不会轻易割舍……”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咲妃睇来一抹阴邪的余光。 兰莹懵住:“娘娘……” 咲妃笑得令她毛骨悚然:“当时你既然能天衣无缝拆散幽梦和太傅,这区区一个乐师,想必不难吧?” 兰莹旋即跪落,哀声恳求:“娘娘,奴婢虽然很想为娘娘分忧,但奴婢亲眼见过太傅走后,小公主是何等悲痛、郁郁寡欢,奴婢真的不愿意再伤害小公主了……” 咲妃听罢沉默片刻,徐步走去,将兰莹轻柔搀扶起来。 “兰莹,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本宫明白你不忍心,但本宫这燃眉之急只有托付给你。”只见咲妃眸光暗转,拍着兰莹手背道,“这样吧,本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兰莹对她突然转变的亲切口吻很是疑惑。 咲妃道:“其实国宴之后不久,陛下就已决意赦免你叔父和婶婶的罪名,并且派人前往沧夷,接他们回京。” 兰莹喜出望外:“这是真的么?” “这朝中大事,本宫岂敢造谣?”咲妃加重了眼色看她,语重心长,“你也是上官家的后人,难道你不想也随他们除去罪名,发还原籍,像你的叔父婶婶一样回归家族,重振家业?” 兰莹心潮澎湃:“能和叔父婶婶团聚,奴婢自是求之不得。” 她这样的反应在咲妃预料之中,咲妃微笑瞬了眉眼,犹显得深意漫漫:“放心,只要你替本宫办好这件事,让小公主和沐世子能成功结姻,本宫自然会去向陛下道明你的身份,请他开恩。” 兰莹踟蹰闭了口,整个心都纠结起来。 “机会本宫已经给你了,就看你能不能把握。”说着,咲妃放开她的手,眼底透出冷冽的杀气,“如果你不行,非要逼到本宫亲自出手,你知道以本宫的手段,对那苏稚可就不会留情了。” 兰莹一下听懂她的话,也顺势想到她处死杜鹃那事,其残酷足以证明咲妃此人有多心狠,对于苏稚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她有的是办法让他消失…… “到时,你也将变成一枚弃子。”咲妃阴冷冷地斜目提醒她,“你知道弃子的下场么?” 【六】高唐梦33┇我叫祁妙,只是一个商人(1更) 兰莹顿觉自己和杜鹃没有分别,只要咲妃动了杀念,她完全可以悄然无声地弄死自己,然后再像杜鹃那样埋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也没人知道。就算叔父向皇上提起有这么个侄女在宫中服役,十年过去了,宫里经过这么多物是人非,想打听一个宫女的过去已是难上加难,再经咲妃从中遮掩,只要简单伪造她在十年间已病死的假象,一切都将石沉大海,而无法追查。 想到这些,兰莹深感恐惧,周身被寒意笼罩着。 如今望着幽梦和苏稚相拥在秋千上缠绵悱恻,他们越来越亲密,感情也越来越深,面对这段羡煞旁人的两情相悦,兰莹愁肠百转。 怎么办……我又要再当一次坏人。 心里真不好过,毕竟毁人感情这种事,不说幽梦知道后会不会原谅她,她自己就不能原谅自己。 ◇◆◇◆◇◆◇◆◇◆ 祁府门外,一对夫妇下了马车,老管家祁泰来亲自恭迎,将他们引进门中:“二位请。” 这时心腹祁麟走入室内,向主位端坐的男人复命:“祁爷,属下将人安全送到了。” 男人抬起深沉的眉眼,不消片刻,老管家便领着那对夫妇进来了。 他用精亮的目光打量着他们,二人皆是布衣素缟,男的年纪大约在三十七、八岁,身躯凛凛,相貌堂堂,有着不惑之年的丰神俊朗。女子与他年岁相适,气质相宜,是个明波流慧的秀美少妇,即便如此清简的装容,也难掩其丽质风韵。 那双从容冷毅的眸子,已经可以让他断定,眼前这中年男人,确是前朝的大司马上官啸武不假,身边正是他的夫人慕容紫涵,始终挽着他的手臂,偎紧了他。 上官啸武也在端详主位上的年轻男子,心知那便是府主了。 主人清了清声打破沉默,摊手相邀:“二位尊客,快请上座。” 上官啸武便带着妻子走向旁边的席位落座,侍女们自觉上前,为他们斟茶、摆放糕点。 “我想你们一定有满肚子的疑惑,不知从何问起?”主位男子说道。 上官啸武举目迎视,见那男子一身黑底暗绣的锦衣,穿着低调却自显华贵。 他泰然自若道:“先容我介绍一下自己,我姓祁,单名一个‘妙’字。” 上官啸武眉心微凛:“祁王孙?” 祁妙淡然一笑,眉宇间透着一丝冷俊:“王孙只是道上的诨名罢了,其实我是一个商人。” 上官啸武放不下心里的戒备,尽管面对的只是一个二十出头年轻人,可他从面相上来看,就不是一个简单平庸的人:斜飞的英挺俊眉,浑如浓墨。双目深邃有神。高鼻梁,天生傲骨。一张不喜欢笑的冷酷唇形。这样深刻的五官,嵌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配合小麦色的皮肤,显得面色阴沉,晦深莫测,其威力必定不容小觑。 “这些年我们夫妇二人虽然流落在外,但偶尔也能听说一些有关京城的消息,故略有耳闻。”上官啸武平静瞬目,而道,“洛阳祁氏,富可敌国。” 【六】高唐梦34┇暗杀(2更毕) 祁妙眉眼清浅一敛,微有冷笑:“那些传闻夸大其词了,我若真的富可敌国,当今皇上还能睡得安稳么?” 上官啸武平心静气地勾唇:“这个就要去问皇上了。” 这番对视中,祁妙的目光犹如蹦出几缕寒星,锋芒慑人:“祁某自幼就听过上官将军的威名,今日有幸得见,将军果然仪表不凡,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 上官啸武却笑出几分儒雅和谦逊:“祁爷抬举了,我只是一个刚被赦免的庶民,不是什么将军。” “很快就是了。”祁妙讳莫如深道,“将军和夫人此番回京,可谓任重而道远,祁某心如明镜。” 上官啸武下意识地转目,与妻子紫涵互相交换了眼色,愈加谨慎,他保持镇定地说道:“看来祁爷的确神通广大,耳目足以遍布朝野。” “方才我已经说过。”祁妙似笑非笑,冷眸泛着精明的光,“我只是一个商人。” 上官啸武与那在年纪上足以做自己晚辈,气势上却远胜过自己的男人,彼此以眼神交锋,暗自陷入回忆—— 那是在半个月前的正午,他与紫涵刚吃过饭,正在山里的工地上服役,突然有一伙官兵找到他,给了他一道圣旨,得知皇帝特赦了他们的罪名,并且还招他回京担任巡防营统领,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实在振奋人心。 啸武恭敬接旨,紫涵更是喜极而泣,因为他们苦尽甘来,终于可以回家了。 然而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才刚重获新生,还沉浸在回乡的期待与喜悦中,一场灾难也正等着他们。 那队官兵也负责接送上官夫妇回京,紫涵在马车里紧紧依靠着啸武,忽然说自己心神不宁,好像要出事。啸武知道她的直觉一向很准,但还是拍着她的手安慰她不要多想,只是突然被上天眷顾,一时还不适应,过于紧张罢了。 当车队行驶至一段崎岖山路,突然有一群黑衣蒙面人从天而降,挡住他们去路。马车骤停,自然令上官夫妇警觉,只听外面响起了打斗声,啸武打开车门,见官兵正和一群来路不明的黑衣人厮杀,且来者凶悍异常,个个出手狠辣,那些官兵根本不是对手,几乎是只要刺客手起刀落,就有官兵倒地身亡。 上官啸武眼见情势不妙,旋即跳下车,随手从尸体间拿起一把刀就冲进人堆里,和官兵一起作战,抵御刺客袭击。 紫涵也随他从车上下来了,帮他一起对付黑衣人。他们夫妇都是习武之人,紫涵虽不如他武艺精湛,但底子也不赖,他们默契配合着,相互庇护着,黑衣人被成功斩杀不少。 刺客中为首的那人,正颀然静立在人群外,脸上戴一张惨白瘆人的面具,显得阴邪诡异。他冷眼看着他们打斗,随手掷出一件酷似鸟笼形态的暗器,啸武敏捷闪避开了,暗器却一把扣在了他身边一个官兵的脑袋上,随着那人手中链子一收,“鸟笼”顺势飞回,只见那官兵整颗头颅竟都被切去,只剩下一具骇人的无头躯干,踉跄着倒在地上,鲜红的断颈在不住地往外渗血。 【六】高唐梦35┇奇货可居(1更) 这血腥的一幕着实将众人吓到了,啸武惊骇瞠目:“是血滴子……” 他赫然回头,瞪住那个手持“鸟笼”的刺客首领,透过白色的面具,那人显然也在阴冷地与他对视。啸武料想这些训练有素的杀手定是受人指使,特地在此布好天罗地网,只为截杀他们夫妇,看来今日是难逃恶战了。 他坚毅嘱咐一句要紫涵小心,随后便持刀飞奔而去,白面人手里的血滴子又经释放,像凶残的猎鹰在空中盘桓,发出刺耳的嗡鸣。上官啸武挥刀将其挡开数次,其中最危险的一次,血滴子离他仅一线之隔,锁链一圈一圈缠紧了他的刀,他使出全力,幸有极为矫健的身法才得以挣脱。 当他终于近身和白面人搏斗,更惊觉此人足下生风,移形换影,身手十分了得。啸武接连中他数掌,眼看要招架不住,附近山上忽有巨响,撼天震地如雷鸣一般。众人抬首,见山上不断有巨石滚落,势不可挡。 啸武在这流放十年,熟知这里的地势特别,气候多雨。伴随暴雨就常有“走山滑地”的灾难发生,运气稍不好就容易遇上。 那些黑衣刺客猝不及防,很多被山间滚下的巨石砸中,不禁乱了阵脚。眼看着滚石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啸武已顾不得许多,当即飞身上去护住紫涵,直将她往旁边带跑。白面人迅势上前追赶,可几个石头下来,他不得不躲。 当他和几个手下前往安全处避过了这阵险情,山间又恢复平静,他们重新跑回交手地一看,山路已近乎被堆叠的巨石堵死,那些来不及逃脱的杀手和官兵,毫无例外都被砸得血肉模糊,现场一片惨烈。 白面人环视着寻找上官夫妇的尸首,不见踪影。他原地站了许久,始终没有动静,想他们一定像地上躺着的那些人,都是凡夫俗子血肉之躯,顶着几千斤的石块,不被压死也被活埋,不可能有生还希望了。 他终确信无疑,带着残余的手下撤离,急于赶回京都复命去了。 而就在刚刚巨石轰然倾覆,上官夫妇经历生死一线的关头,他们所处的地面突然毫无征兆地塌陷,二人脚下一空,顿时如坠深渊…… 啸武搂紧怀里的紫涵,当他们意识清醒,发现自己正跌坐在一条阴暗的地道中,周围有一群不明身份的人看着他们。 “你们是什么人?”啸武警觉质问,护紫涵更紧。 来人未曾多言,在检查他们并未受伤后,强迫上官夫妇跟他们走。然后就通过这条不知何时开凿的密道,将夫妇二人秘密护送入京。之后的事就很清楚了,他们被带到了这里,见到了幕后的“救命恩人”。 “既然祁爷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做事必然计较利益。”回想于此,上官啸武终于打开天窗说亮话,“不知祁爷如此大费周章,救我夫妇二人,并一路护送我们回京,所为何求?” 祁妙闲适饮茶,不急不慢道:“多显而易见,商人自然懂得奇货可居的道理,我施与将军恩惠,自然是想结交这位朋友,与他合作。” 【六】高唐梦36┇对付共同的敌人(2更毕) 上官啸武暗自思量:“恕啸武愚钝,我实在想不出,我与祁爷合作的必要。” “那就请将军好好想想,究竟是谁在幕后,非要置你们于死地?”祁妙目光凛冽,宛若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因而显得盛气逼人。 紫涵挽紧丈夫,不胜焦虑地唤他:“啸武……”他覆住她的手略作安抚。 “我回京中任职,对其威胁最大的人……”上官啸武顿了一顿,近乎笃定地道出,“丞相?” 祁妙唇角翩扬,十分赞赏上官的聪明:“那会是你我共同的敌人。” 上官啸武却洒脱一笑:“是么?可啸武回来是为了和夫人安安稳稳过日子,不想与任何人为敌。” “可就在丞相向你们派出杀手的那一天起,形势已经容不得你选。”祁妙边说,边淡定地为自己添茶,仿佛再严肃的话题于他,都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皇命在那,你也不可能置身事外,毕竟上官家族复兴的希望全寄托在将军你一人身上。” 啸武缄默,祁妙的话太一针见血了,他的确有想过回来后即向皇帝请辞,拒绝一切官爵军务,但重振家族的信念又在心里动摇着他,令他踌躇不决。 “如今的洛阳,已经不是将军离开以前,记忆中的那个洛阳了。京中势力错综复杂,人人都想寻求一座坚不可摧的靠山。”祁妙口吻自在,作手势请他们也用茶,“将军若想保得一家平安,最好还是答应与祁某合作,我们一同对付那位强大的敌人。” 上官啸武沉落下眉眼:“此事……还是容啸武再考虑考虑吧。” “没问题。”祁妙爽快而答。 啸武带着紫涵起身:“那我们,就不叨扰贵府了,告辞。” 可他们刚走到厅室门口,两边的护卫便同步跃出,横挡住他们的去路,一股杀气和敌意扑面而来。 “丞相并不知道二位还活着。” 此时祁妙幽冷起身,上官夫妇转身瞪住那不善的男人。 “我想上官夫妇意外身亡的消息很快便会传至皇上耳中,你们眼下的行踪可都是藏于暗中的。”祁妙淡然直视二人说道,“为了保证二位的安全,我会安排一个隐秘的地方,供二位暂时居住和休养,等过阵子,寻个合适的时机,我自安排将军进宫面圣,听封受命。” 这摆明了是一种幽禁!上官啸武内心震动,无法不惊叹祁妙此人,他竟可以不动声色,把威胁人的话说得如此冷静,那精致雕刻的眉眼与唇角,无不张扬着他的高贵与优雅,蕴藏着无穷无尽的锐气,于他孑然独立间,周身散发着一股傲视天地的魄力。 啸武意识到此时身在龙潭虎穴,他们夫妇受制于人,拼个鱼死网破毫无价值,不如先退一步,保全自己和紫涵,再作打算。他舒展面色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先谢过祁爷的美意,恭敬不如从命了。” 识时务者当为俊杰,相视之下,祁妙满意地颔首:“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我也有足够的耐心,等你考虑清楚。” 【六】高唐梦37┇天下至美,唯苏郎而已(1更) 这日幽梦亲自前往高唐台,登了楼,经过长廊便听见远处传来泠泠淙淙地琵琶声,像山野幽泉漫漫流淌,润泽人心。 她不自觉地放缓脚步,门口留守的两个婢女看见她,纷纷恭敬屈膝,正要往殿内通传,幽梦却打手势制止了她们。 她示意婢女们都继续留守殿外,而她独身一人轻步走入殿室,安静站在那扇镂空雕花的隔断门边,透过半拢的纱幔窥探过去—— 苏稚一袭白衫,如月似雪,坐在室外开阔的圆形露台上,低首垂眸,怀抱青绿玉琵琶,衬着楼外云遮雾绕的远山虚影,容光皎皎,宛若天人。 他时而轻抒素腕,玉手轻挑银弦,琴音悠扬似一线香,萦绕在白云碧水之间。 一曲将尽时,她穿过隔断,向他走了过去。他才如发觉似地,轻柔抬眸,那如水的目光便含情脉脉递了过来,指尖华丽转过几个尾音,幽幽收住。 幽梦亦是满目柔情,语笑嫣然:“你别停下,接着弹。” 然而苏稚只扶着琵琶静静看她,这样如痴如醉地看她都不够,哪还有心思弹琵琶? 待到幽梦走近了,他右手离琴邀约,她自然伸手覆他掌心,由他握住,并以轻缓的力道牵引而去,直到身前。二人四目相对,眼底流不尽的蜜意缱绻。 ◇◆◇◆◇◆◇◆◇◆ 夜里幽梦伏案,于纱灯柔雅的光线里铺开花笺,掌心捧着丝绢乐谱,甚觉此曲天籁,必得配上一阕好词,将来吟唱出来,才更显得完美动人。 灵修将乐谱转赠她时也曾提议,要她亲自填词,以求与苏乐师的佳曲珠联璧合,也算圆满了他俩这段“知音”之情。 幽梦不禁羞涩,宛如粉霞扑面,执笔而凝神,白天登高唐台时,探望苏稚的情景历历在目—— 那时二人一站一坐,她居高临下,腮上微红,低垂着桃花笑靥对他撒娇:“我还没听尽兴呢,苏郎再为我弹一曲可好?” 情到浓时,便不知不觉换了称呼。 这样柔美的神情与口吻,甜得男人心都要酥化了,又岂能不依她? 他这才恋恋不舍放了她的手,再次抚上琴面,起弦辗转,泠泠拨弹。 那旋律飘然未久,她便听出来了,正是杏花素帕上,他赠她的那支曲子——这是第一次,听他心无旁骛,将它完整地弹奏。 这是他们心尖上的默契,只有彼此懂得,他只会弹给她听,别人没有机会,她对此深信不疑。 幽梦乖顺地蹲下身去,两手交叠着,伏在苏稚的膝盖尖上,像只粘人而乖顺的小猫,这般亲昵偎着心爱之人,美目轻扬,暗渡柔波,现在换她来仰视他。 她看到苏稚纤长的手指在琴面上灵动起舞,近而真切,每一指落下,都仿佛扣动她的心弦。这曲子本就作得缠绵悱恻,此刻更是倾尽了他所有的柔情,袅袅娜娜,不可休思。 幽梦的视线往上飘去,滑过他削尖柔和的下巴,以这角度望他,那精致的容颜恍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不得不叹服那天工造物的本事,怎能将一个男人生得这般俊美?幽梦心里这样想着,那张脸没有半点瑕疵,当真是美到了人心坎里。 她依稀都要望醉了,这时苏稚似有感应地垂落双目,安静与她对视着,他眼神明亮,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眉宇间隐然有一股飘逸山水的清气。 世间不会有女子能抵住被苏稚这双眼眸直视多久的,它实在太诱惑,幽梦自然被他看得脸颊透红,她含羞而娇笑,目光却不偏不斜,底气十足地盯着他看,已然不知矜持为何物。 【六】高唐梦38┇原来苏郎也会害羞么?(2更毕) 苏稚也这样淡定地看着,看着……眼角渐微微上扬,眼神里洒落万点星光,愈发多了宠意,终而扬首,兀自转向天边的浮云,薄而清淡的唇,迎风泛着柔光,似乎抿出浅浅的涟漪。 难道他反而不好意思看她了么?真是…… 原来苏郎也会害羞么?可真太难得了。 相依无话,琴声琳琅,唯东风与你,可共春花秋月,岁暮朝夕。 她伏膝,一声一声心唤苏郎,我不求天长,只愿天长若此时,便可像这样眷你眉目,在我眼瞳,永不涣散。 静夜温柔,幽梦自灯影中渐渐回神,心口甜蜜不已,一阵思绪涌来,她边暗自回味,边凝笑落笔…… ◇◆◇◆◇◆◇◆◇◆ 翌日高唐台上,幽梦又与苏稚相伴,先是听苏稚弹了几曲,趁他弹累歇息时,一时心血来潮,拿起他的琵琶抱在怀里,随着性子弹拨两声。苏稚毫不介意,只是宠溺地望着她,由她耍去。而且他知道幽梦也会弹。 幽梦自小在母亲的熏陶下学习乐舞,琵琶是母亲最拿手的乐器,自然也曾亲手教过她,技巧功底她都有,一些名曲也都会弹,只是不能和母亲、苏稚这样炉火纯青的境界相比。 一方长长的香木软榻上,苏稚紧挨她坐着,时而纠一纠她的指法,其间难免要身体碰触,摸个小手什么的,亲昵得叫人脸红。幽梦心里酥甜,又如小鹿乱撞,指尖便更没了章法,屡屡弹错,他便将整个怀抱都贴上来,覆在她背上,手臂顺势环过去,没商量地就扣在她腰间,仿佛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幽梦不甚适应,下意识地侧眸,见他不动声色,故意不与她对视,却明眸淡笑,令人沉醉。他近在脸旁,下巴几乎抵在她肩头,缓慢轻柔地呼吸,他倒是平静,奈何幽梦脸颊都被他气息拂热了,遂垂首将注意转回琴上,心旌飘摇,不敢再去看他。 至于这究竟是教人学琴,还是吃人豆腐,彼此也都心照不宣了。 弹着弹着,她就弹到了那支丝帕新曲上。 他正温柔环抱住幽梦,握着她那只右手,一道在琴面上轻拢慢捻的,忽听她在耳畔低语:“你送我的这支江南小曲,着实缠绵。也许苏郎不知,我私下正在为它填一阕词。” 苏稚顿时握紧她手停在弦上,望她那眼神明显是热切,想求一阅的。 她却羞容半垂,显得扭捏不顺:“才只是一篇潦草的初稿,令我不甚满意。我想再拿它来修一修,等尽善尽美了再给你看。” 苏稚不依不饶,非是缠紧了她,想用一股亲热劲儿逼她就范,她腻在他怀里半推半就地娇嗔:“苏郎想看也不是不行,不过……要拿点什么来和我交换才好。” 苏稚正当犹疑,这时谷雨进来了,直接就见着一对贴身拥搂的璧人,正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登时有些拘谨。 不过那俩腻歪着,也都没有放开彼此的意思,反正这也不是头一回被谷雨撞见,索性都不拿谷雨当外人了。 谷雨定了定神,微笑说道:“公主,奴婢来问您示下,今日午膳想在何处用呢?是传风华楼还是高唐台?” “就传这里来吧。”幽梦本是半侧躺陷在苏稚怀里,这会抱着琵琶渐渐坐直,娇媚瞥往身后,“我跟禾雀一起用膳。” 苏稚也随她一起坐起来,一脸从容自若的神情。 “是。”谷雨颔首,“那公主和公子可有特别想吃的菜肴,奴婢吩咐膳房烹制。” “特别想吃的……”幽梦故意扬长了语调,佯装思量,后与苏稚娇俏而笑,“我想吃禾雀做的!” 【六】高唐梦39┇他连认真做饭的样子,都是美的享受(1更) 苏稚眉峰微扬,饶有意思地看她,幽梦装作迷茫记不清的样子:“好像叫什么乳雁、什么鸡脯、什么冷元子……还有那什么鱼汤?” 谷雨瞬时会意:“可不就是春陵君来咱们府上做客那日,苏公子做的那几样?” “对!就是那些!”幽梦前一会还兴致盎然,一回头就赖在苏稚怀中黯然皱眉,“我当时胃口不好,都没好好尝尝,真是可惜……” 瞧见她对情郎温软撒娇的模样,谷雨不由得掩唇一笑。 “事后想起那几道菜来,还真挺有食欲的,就总惦记着,一天吃不到,我这心里就不安宁。”她顺势将手掌捂在苏稚心口,语气病恹恹的。 苏稚静静笑着望她,心想这小妮子可不讲理,分明那次是她故意作气给他受,不肯吃他做的菜,进而便宜了凤栖梧那张欠嘴,如今又这样来娇嗔自己,反倒是他的不是了? 幽梦仿佛看穿了他的意思,姿态更显柔顺,那只手便像猫儿的小嫩爪似的,在他心口上挠啊挠的:“难得今日正好有机会,不如就让咱们苏乐师亲自下厨,为我解馋可好?” 苏稚温柔握住她的手,可不能让她再挠了,再挠心都酥了。 想到方才她还说,要他拿什么来做交换,才能看一看她的词作,这会若不依着她,岂不让她有了反悔的由头?苏稚想罢颇觉无奈,暗嗔这丫头典型的假公济私,坏透了。 谷雨看懂了这愿打愿挨的情势,他俩这恩爱的场面也实在看得人脸红,哪能再待下去?便欠身道:“那奴婢这就去膳房,让他们收拾一处宽敞的厨间来,再备好食材,等候苏公子取用。” 这样一来,苏稚更是无法拒绝了,真是一对好主仆! ◇◆◇◆◇◆◇◆◇◆ 幽梦去膳房看苏稚时,他已经做好了两道菜。因为要用的食材已经在谷雨吩咐下备好,一些细碎的活计,例如生火、腌渍和烘烤之类,也都有仆人给打下手,所以苏稚只需负责最主要的调味和烹制环节,做起来当然快。 幽梦看到那盅「砂糖冰雪冷元子」已经冰镇在那,便忍不住想去偷食,可手刚一朝它伸过去,苏稚就当机立断将碗端走,放到高处由她够不着。幽梦没得逞,无比哀怨地望着他,他却若无其事,继续摆弄手里的食材。 她未必不知苏稚是心疼她,不让她饭前先吃甜食败了胃口,而且空腹食用这冰冷之物,对胃不好。 他要做的最后一道菜是「白莲鱼羹」。他轻挽起袖子,将手伸入陶罐,取了一块浸泡在内的豆腐出来,用刀细细切块。幽梦挨在他身旁看着,只见他修长的手指按在豆腐上,优雅灵动,指上沾水,显得比那豆腐还要白嫩。 幽梦看得两眼迷醉,只怪他这样绝色的男人,就连认真做饭的样子,都叫人有种美的享受! “我刚来的路上遇见九九了。”她在一旁无事可做,为了打发时间,便与他闲聊起来,“他和我抱怨呢,说你伤养好了也不去找他玩儿,还问我你最近都在忙什么?” 苏稚顺手将切好的豆腐码放在空盘中,回头浅笑地看她,他在好奇她究竟是怎么回九九的。 幽梦看出了他的意思,一只手勾他肩膀示意地摁两下,毕竟两人身高有差,他得配合地俯低一些,方便她凑去他耳畔,故作神秘地笑道:“我说啊,你阿稚哥哥呢最近有正事要做,因为我在培养他如何处理咱们府上最大的‘内务’问题。” 苏稚听罢忍俊不禁,心笑她大言不惭,府里最大的“内务”还能是甚?还不就是寸步不离地陪她,终日像蜜糖似地腻在一块,把她伺候高兴了? 【六】高唐梦40┇猝不及防地…亲到了(2更毕) 幽梦对自己那种说法还颇有些自得:“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反正说了他也不懂,索性骗骗他就打发了。” 苏稚凝笑摇了摇头,又取了一截嫩藕放至砧板上。 “然后他就和我吐苦水,说没有你在旁边罩着他,溪吟和疏桐他们那几个就老欺负他。”幽梦继续和他分享九九的趣事,“就说昨天吧,他们觉着天热想下水游泳,但九九是个旱鸭子,平日也就只敢在温泉里扑腾扑腾了,咱们府里那湖水多深呐?真让他下去他哪里敢啊?” 苏稚微笑听着,一边专注地将藕切成均匀的薄片儿,指下发出阵阵清脆。 “他死活不肯去,可那几个冤家又偏不放过他,非要把他往湖里拽。”幽梦表情生动地说着,“美其名曰是为了教他游泳,可据他自己描述当时的情形,他们野蛮得跟强盗似的,最后把他扒得只剩一条裤衩子了!噗……” 说到这,幽梦忍不住捂嘴笑出了声,苏稚也抿着好看的薄唇,垂眸笑得不失风度。 笑了一会,幽梦才停下来接着说道:“然后他们就架着他的胳膊腿,把他在水里摁啊摁啊……他说他那时一边挣扎,一边嚎叫,小崩子急忙赶过去,这才阻止了他们,本想瞧瞧发生什么事,还以为在杀猪呢!” 想着那样的画面,幽梦已是哭笑不得,苏稚亦是无奈。这时有婢女将烤好的鸡脯端了过来,放在灶台上供苏稚下一步烹制。那浓郁的鲜香霎时飘来,被幽梦吸进一口,瞬间窜入五脏庙里,勾得她食欲大振! 她不禁靠上去,探头将下巴紧贴在苏稚的胳膊上,直勾勾地盯着那盘鸡脯,暗自咽着口水。 苏稚领会到她的心思,不禁停手,一脸拿她没辙地去盘里拈了一小片鸡脯肉,顺手递去她唇边,她想也不想就含住,依旧靠在他身上,心满意足地咀嚼起来。 她邪笑扬起眼尾,偷觑这美君郎,秀色可餐,越嚼越有滋味。 咽下方觉得意犹未尽,心想自己这阵子似乎太粘苏稚了,一天不见他,心里就不踏实,蓦然叹息道:“今天我好好陪你,明天……我想我不能再沉迷你的美色了。” 苏稚眼帘微怔,切藕的刀速跟着缓和下来。 她说:“我和栖梧约好了要参加一场「四海香会」,还想和那些名士斗香,迫在眉睫的事了,可我到现在还没准备好呢。” 听她提起凤栖梧,苏稚脸上笑意全无,只是木然地切着藕片,其实他很不愿听到这个名字。 幽梦不觉他这异样,自顾说着苦恼:“我要闭关钻研两日,有点突破,才不至于在香会上丢脸吧……” 苏稚身子忽然一颤,伴随刀具磕碰砧板重重的声响,幽梦一听便觉得是他切到手了,赶忙探首去看:“你怎么了?” 有道是关心则乱,她太急着凑去看他是否安好,不料苏稚突然回头,彼此挨得很近,两对唇瓣竟毫无预兆地贴在了一块—— 幽梦犹如窒息地睁大双眼,二人相视的眼神里似有一瞬电光石火迸发。在那之后两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双双愣在原处。 他的唇柔软,微凉,感觉很舒服…… 等等! 舒服是什么鬼? 【六】高唐梦41┇吻…不似他本人的妖冶(1更) 怕是中邪了!幽梦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掩饰慌乱而慢慢地收回嘴唇,想不被发现,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其实那怎么可能? 苏稚神色仍称得上淡然,她则做贼心虚地垂下眼眸,把头埋得很低,不敢直视苏稚的眼睛,呆呆站着,微窘。 可是气氛太安静了,安静得令她无地自容,她便极轻缓地吸了口气,试图放松自己,下意识别过脸,轻轻瞥了砧板一眼,这一眼可把她吓得花容失色,失声惊呼:“血……你的手在流血!……” 苏稚这才转过脸去,见自己左手食指正泌出鲜红的血水,他什么也不想,淡定将食指蜷屈贴在唇间,轻柔含吮着,脸上始终是一片无风无雨的宁静。 幽梦傻傻看着他,竟被他深深吸引住了,暗想这男人莫非真是从诗画里走出来的?为什么连这种奇怪的小动作,都可以表现得如此优雅,叫人赏心悦目? 承受她长久的目光注视,苏稚含着指背转过脸来,眼神只略带几分诧异,并无责怪之意,幽梦却脸红了。 “我……我看我还是别在这东拉西扯地让你分心了……”她难为情地低头轻道,眼神飘忽不定,“我回高唐台里去等你……” 可刚转身想要逃避,就始料未及地被苏稚给拉了回来。 她无措地凝立住,苏稚牵住她的那只手颇紧,有股誓不放手的笃定。手心温热,迅势将暖流传遍了她全身。 幽梦紧紧抿着唇,根本不敢去看苏稚。听着不远处那口锅里“咕嘟咕嘟”煮沸的汤汁,像是此时自己那杂乱无章的心跳声,只觉得……脸阵阵发烫。 少顷,苏稚偏了偏头,似乎俯低了些,人也自然而然地向她偎近。 幽梦感应到了,心里更如小鹿乱撞,强作镇定地翕动嘴唇:“怎么了……” 她话音刚落,苏稚便伸手一拉,径直将她拢入怀中。 幽梦恍若受了惊吓,怯生生地抬起一汪水眸,见他目光炯炯,一如拿定了她。而他下唇因刚吮过手指的伤口,他未察觉那残存着一丝猩红血迹,这无心插柳地点缀,便如一抹胭脂,沾在他原本清透淡雅的薄唇上,泛着明艳魅惑的色泽,因而显出一种不似他本人的妖冶,暗暗透着邪气的性感,诱惑得她怦然心动。 无来由地有点害怕,她正想着该不该摆脱?该如何摆脱?这时苏稚缓缓伸出手,附在幽梦滚烫的面颊上,手掌柔软如云,轻轻地抚摩着。 幽梦胸口顿时一软,险些化作一池春水,瘫在他怀里。 他当然不愿错过幽梦这难得的娇羞神情,气氛这般暧昧地烘托着,尚可一亲芳泽的大好机会,是个男人都不会想在这时候放手吧?如果有,那一定是傻子。 他指尖缓缓游移过来,轻柔摩挲着她的唇瓣,俯看她那眼神简直宠得能腻死人。 她无法承受苏稚这般炙热的凝视,像团烈火,太灼人了。 而他火热的气息正朝她脸上覆压下来,她启唇急促唤了一声:“苏郎……”瞬时被他嘴唇捕获住,连同她未发完的尾音,干净而彻底地被他吃透了。 没有过分犹豫地,他用舌尖抵开了她的双唇,游入其中,肆意捕捉他要的感觉。 这几日下来的相处,二人自是愈发亲密了,若是换作先前那般如胶似漆,牵个手、揽个腰,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她倒也由得他。 要说他去白马寺搭救她那次已经吻过她了,本不该这么生涩,可当时在情急之下,悲痛和惊惶足以淹没理智,而且只是吻,没有深入。 然而此刻,突然间不经商量就嘴对嘴缠绵上了……好吧这种事也确实没什么好商量的。 【六】高唐梦43┇就当我没来过,你们继续(1更) 得苏稚眼神示意,立夏才真的放下心来:“是……” 她蹑手蹑脚地经过二人,俨然如做贼一般将手里那碗蜜酱轻轻放在了灶台上。 回身走到门口正要掀帘,莫名来了一股勇气,于是回头半卖乖半淘气地坏笑:“公主啊,奴婢什么都没看到,这就退下。您和公子就当奴婢没来过……你们继续?” 苏稚忍不住粲然笑开,低头看怀里的宝贝疙瘩,还是死死赖着自己,却不耐烦地嗔立夏:“你快出去!” 立夏这才识趣,出了膳房一路捂嘴偷笑,恰好在外面撞见了寒露。寒露也有事想要进里头找人,立夏旋而拉着她走远一些,寒露满是不解,立夏便附在她耳边把里面的情形都小声说了一遍,寒露听罢也是吃惊不小,下意识回头望了望,一脸的难以置信。 都是年轻烂漫的姑娘,那场面提着便叫人面红耳赤,立夏又拉着她胡乱拉扯一通,二人便笑呵呵地离开了。 ◇◆◇◆◇◆◇◆◇◆ 厨间里没了外人,幽梦才逐渐适应下来,从苏稚怀抱中轻轻松开。 她怯生生地抬眸,见苏稚正盯着自己,眼神灼灼。 幽梦想起方才种种,羞情怯意更甚,颊上透着一层水粉似的红霞。苏稚低头便是见到这番精致,怎能不喜欢? 他灼热的目光一直锁在她身上,心都揪紧在了一块,一丝莫名的兴奋窜入脑海,使他再想与她亲热。 只见他唇角微微一勾,略带几分邪气,顺势就俯下面来,幽梦却别扭地推住,暗想他是真要像立夏那坏丫头说的,还要“继续”么? 她将双手抵在了苏稚胸前,扭过脸,语气显得委屈而娇柔:“不要了……” 苏稚当她是故意撒娇窕逗他呢,嘴上说不要,他就非要不可了。幽梦接连躲了几下过去,拧着眉头,眉眼里添了几分认真,嗔怨道:“苏郎别闹,先好好做饭呐!” 苏稚停住手,幽梦见机一推,便将他推开了。 幽梦那手柔枝似地在他衿上将离不离,留恋不舍地抚弄两下,口吻坏到不行:“我还饿着呢,别叫我等急了。” 说罢巧笑一声,不胜娇媚,苏稚顺着她手收回的方向望去,她已如一只轻巧灵动的小鹿跑远了,仿佛要跃入深林里去,留他在那静谧抿唇,笑目清扬。 ◇◆◇◆◇◆◇◆◇◆ 用过午膳,一伙人在花园里散步游玩遇上了。他们在九九的提议下放风筝,九九一人放一只,苏稚和幽梦同放一只,兰莹不好动,便和几个侍奉的丫头坐在长廊荫凉处看他们耍。 线轴握在幽梦手里,苏稚在身后抱着她,不知是有意无意,他的两只手正好就一左一右,攥着幽梦的两只手,牵引着她放线收线。 他控制得极富技巧,那风筝越飞越高,翱翔于云端,幽梦在他怀里自得其乐,心旷神怡,仿佛是苏稚带她飞上了天似的。 跟他们相比,九九的风筝显得不争气,忽上忽下总放不好,也飞不高,小家伙费了好些劲都不得要领,一回头见他俩放得轻松又自在,心里好不气恼,便扬声唤去:“阿稚哥哥!” 【六】高唐梦44┇公子样样都好,就是出身不好(2更毕) 苏稚微怔而回头,只见九九满脸哀怨:“阿稚哥哥别只顾着姐姐嘛,我的风筝上不去,你也来帮帮我呗!” 苏稚正犹豫去不去,幽梦一把拉紧他的手不让,然后回头冲九九盛气凌人地坏笑。 “九九,自己的事要学着自己做,不能总想着麻烦别人。”眼看九九撅嘴卖弄委屈,她则不买账,越说越霸道,“还有啊,你阿稚哥哥是我这边的,只会帮我!” 小家伙自讨没趣地埋怨道:“哥哥就是偏心,有了公主姐姐都不要我了!” 幽梦和苏稚都被他那副憋屈的怨妇样逗笑了,但也只是笑,谁也不去管他。二人笑着下意识地相视一眼,彼此好像默契地凝滞一瞬,然后又像没甜够似的,苏稚俯面,额头贴额头地抵着她,幽梦垂目抿唇,面泛桃花。 四周再锦绣繁华的好风景,都掩映不住这对金童玉女,真真的羡煞旁人。 望着他们相依的身影,不远处的姑娘们在檐下你一言我一语,艳羡地感叹起来。 “你们发现了么?公主这阵子总和苏公子在一块。”冬至道,她是最不喜欢管闲事的,连她都察觉到二人关系不一样了。 兰莹始终面无表情,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听她这一句,心情更阴郁了。 “看样子,公主是愈发喜欢苏公子了。”寒露坐在回廊长凳上,歪着身子靠着廊柱浅笑,“但不知公主对他这般情意,比之先前她对太傅,可见高低?” 兰莹不禁蹙了蹙眉,想到那时她奉命拆散太傅和幽梦,幽梦对太傅那般痴心,已是让她颇费脑筋,如今幽梦和苏稚双宿双栖,近乎形影不离,再想拆散怕是不容易。倘若幽梦比喜欢太傅更钟情苏稚,那可就头疼了。 “苏公子才貌卓绝,一双巧手能弹琴、会做菜,对公主也比太傅要温柔贴心。”谷雨满目欣赏,夹杂几分惋惜,“公子样样都好,可惜就是出身低了些。” 立夏心最大,歪着头精怪笑道:“你们说,抛开苏公子的出身不谈,他和公主倒真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兰莹若有所思,又听谷雨道:“谁说不是呢?你们看公主现在笑得多开心?哪是太傅那会能比的?” 丫头们纷纷点头赞同,经历过梅太傅和离忧两次重大的打击,公主心里必是千疮百孔,如今能得苏稚深情治愈,自然是件好事,也更叫人感怀,幽梦此刻这幸福来得多么不易。 “无论如何,苏公子眼下都已是公主心尖之人,这点谁都看得出来。”谷雨温婉目视那对恩爱眷侣,不胜欣慰道,“公主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众人视线纷纷递去,见幽梦正仰首欢笑,沉浸在纸鸢的乐趣中。 不觉中苏稚暗将低处的手移开,轻轻环在了她的腰上,怀抱也随之收紧,幽梦有所感觉。他半俯下身子,只为能与她贴得更近,索性将下巴垫在她肩头,和她脸贴脸地腻在一起。 幽梦含羞稍稍转侧,眼见着苏稚视线随那风筝飘在天上,清澈的瞳孔倒映出流云万千,暗藏不住的似水柔情。 她心许,若是能让时间停住,他们永远像这样,多好? 【六】高唐梦45┇两情欢洽---意可香(1更) 次日晌午,苏稚来到香室之外,谷雨站在廊阶上,向他行礼示意:“苏公子,公主在里面制香,暂不宜打扰。” 室内幽梦闻声,不禁停下手中活计,眉间升起一掠喜色。 “是禾雀来了?”苏稚正要走,忽听香室内传出幽梦的声音,带着甜美笑意,“让他进来吧。” 这毫无悬念,她亲口下的命令,只会为苏稚一人破例。 谷雨轻柔一笑,顺从地请苏稚入内。 幽梦正在香案前故作忙碌,一边捣着瓷罐里的香料,一边半抬长睫扬目而去,觑着门口走来的俊逸男人。 “说好今天潜心闭关,不能再耽于你的美色,你还偏要来引诱我……”她低垂芙蓉面,含羞娇嗔,“怎么?想我了?” 苏稚默认似地抿唇而笑,徐步走到她身旁跪坐下来,目光转至香台,信手拾起她手头的那张纸页品读,上面记着一则香方——「黄太史四香之:意可香」 “这黄太史四香,如今我只合成其中一种,小宗香。”幽梦当然不介意他看,只是在他面前也毫无保留,黯然失落道,“我今日练习调制的是意可香,但不知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总是不得要领,屡试屡败。” 苏稚放下方子,抬目以关切之色问她为何如此惆怅。 “都说「霈然鼻端意可香」,香谱里有记载,这是南唐时期的宫廷香。传闻江南宫中有美人,名‘宜娘’,甚爱此香,故其初名‘宜爱香’。几经辗转,流传至北宋的沈立、梅尧臣,再到黄庭坚,就被发扬光大了。”幽梦嫣然含笑,说得绘声绘色,“都说它香韵不凡,意者闻此香,可‘化鼻为耳’,如沐天籁之音,飘然欲仙。” 苏稚聚精会神地听着,光是听她描述,就已经是种活色生香的享受。他不禁暗想,莫非她是想用这「黄太史四香」去香会比试? 她低眉望着香炉唏嘘:“可再看我调出的意可香,虽然闻起来美妙可人,但温馨之中,总是缺了它独有的那份禅意。” 苏稚听罢,不动声色,自顾取来一个空瓷罐,就着香方拾取对应计量的香料,倒在细密的纱网筛子上,悉心过滤几遭,去其糟粕。 看他细致入微的神情,轻车熟路的手法,比她还要到位,幽梦一愣愣的,颇感意外:“苏郎……也懂制香?” 苏稚只微微一笑,握住她的右手,牵执她去完成后续步骤,依次将那几味香料汇入瓷罐,然后他坐近了,双臂环住她,一手与她同握瓷罐,一手与她抓握香杵轻轻研磨起来,二人合力,一下一下,将罐子里混合的香料捣碎。 彼此脸颊相偎,仿佛再难、再枯燥的事,只要是他们一起做,就会变得妙趣横生。 其间幽梦不时侧眸去偷窥苏稚俊颜,而他装作未察觉的样子,目光专注在制香,那精致的眉宇映在幽梦眼里,竟像在她心里点了火似的,只怪他做事时心无旁骛的风范,实在令人着迷。 她想,如果世上真有仙人,就该是苏稚这样的。 【六】高唐梦46┇片刻离了他都不行(2更毕) 直到那一炉香焚成,他才转过面来,顺手端过香炉让幽梦品鉴。幽梦初只试探地浅浅一闻,发觉那香味清淑,闻之使人心境空寂,灵台通透,自有一股定心静气之意,便是她千辛万苦追求的“禅意”了。 她屡试不成,偏叫他这双妙手一试便成了,这让幽梦如何不惊喜? “上天为什么要将你赐给我……”幽梦怯生生地望向他,眼里尽开桃花,“你知道么?你美好得简直过分,总是不停地给我惊喜。” 这种感觉真是让他既欣喜,又害怕,因为这样下去,她会迷恋他,不可自拔。 苏稚清朗笑着,揽住她的腰肢,将她锁紧在怀。 幽梦沉溺在他的柔情里,眸色迷离道:“我的苏郎,你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苏稚笑得愈加温存。案台上那炉醉人的意可香,似这段情燃烧正旺,香韵如余音绕梁,袅袅不绝,又如空山磬音,直入人心。 ◇◆◇◆◇◆◇◆◇◆ 日薄西山时,侍奉在外的谷雨传膳去了,苏稚正好去了后院,要将他们在晌午做好了放在空地曝干的香料饼子收回来,留幽梦一个人在香室里继续捣腾。 蓦地有人启门走入,幽梦正埋头看着炉火,信口唤道:“苏郎可算回来了,快来帮我瞧瞧,我这炼出的香蜜颜色怎这般奇怪……” 门口顿时传来女子轻柔的嗔怨声:“也不抬头看看,开口苏郎闭口苏郎的,你真是片刻离了他都不行。” 幽梦微微一愣,抬头见是兰莹,正缓步朝她走来。 “兰莹?是你啊……”她有些窘迫地干笑说,“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了?”兰莹悻悻瘪嘴,睨她说,“瞧你这重色轻友的丫头,如今有了相好的情郎,都不待见我这做姐妹的来看你了?” “这又是说的哪里话?”幽梦被她打趣得面上一热,强颜道,“我不过就做香太投入了,一时不曾留意罢了。” 兰莹端庄优雅地在香案对面沉身,整衣危坐,抬起一双柔和的美目望过来,眼神里已没了戏谑:“幽梦,我们已经有好久,没有像这样静心坐着,促膝长谈了。” 幽梦不敌她这忽然的语重心长,眼色犹疑:“有么?” 兰莹垂目,作势扫了眼案上琳琅满目的香品,轻叹口气:“你现在眼里只有你的苏郎,一有闲工夫就和他腻在一块,哪还想得到我啊?” 幽梦听得有趣,嘴角往上一斜:“瞧着怨妇似的口气,怪我冷落你了?” 兰莹漫不经心道:“冷落我不要紧,你自己清醒就好。” 幽梦僵了一僵,眨眼没了笑意:“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兰莹犹豫着抬眼看她,语气凝重:“幽梦,你不觉得,你最近和苏稚,有些太过火热了么?” 说曹操,曹操到。这会苏稚正端着一盘刚收纳的香料饼子走到室外,听见里面传出交谈声,留心分辨出是公主和兰莹的声音,更似乎提到了自己? 他不由敛步,于门边站定。 【六】高唐梦47┇你觉得我在玩弄他?(1更) 幽梦垂落双眸,故作淡然,以掩饰她的难为情:“我已和他两情相悦,两心相许,平日多在一起相处,那是再自然不过的。” 兰莹有一丝气结,努力不让自己焦急:“那你对他这情、这心,比当时给太傅的还要多么?” 太傅?隔墙有耳,听得苏稚心上一凛,目光也变得尖锐起来。 “为什么要和太傅比?他们根本是两个不同的人,一个是过去,一个是现在,我不喜欢拿他们比较。”幽梦拉长脸,有些不高兴了,“只要我知道,我现在爱的人是苏稚,这就够了。” 兰莹眼神试探她:“你确定……你是真的爱他么?” 幽梦理直气壮道:“我当然确定!难道你觉得我在玩弄他的感情?” 兰莹微怔,笑得不胜牵强:“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对他的感情,来得有些突然,迷迷糊糊的,让我看不清楚。” 幽梦想了想她说的话,郁闷敷衍:“我早就跟你说过,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外人不需要看清。” 兰莹黯然:“是,我是外人……” 幽梦方觉自己说重了话,于心不忍,语塞了。 兰莹纠结片刻,才又开口:“幽梦,虽然我知道,感情的事外人不好多嘴,但我当你是最好的姐妹,才来劝着你,我不希望你再犯糊涂。” 门外的苏稚在亲耳听到幽梦的肯定回答后,还来不及长舒一口气,兰莹的话又再度让他的心悬了起来。 “犯糊涂?”幽梦蹙着眉眼望她,“你指什么?” “你说你对苏稚是爱,可我更觉得,那是在离忧过世之后,你们忽然就感情升温了?”兰莹知道这话说出来必会让她不快,所以她边察言观色,边小心措辞,“这让我不得不猜测,莫非是离忧的死令你觉得,你在离忧生前对他不够好,没有好好爱惜他,因而将对离忧的愧疚与悔恨,转移到了苏稚身上?” 幽梦矢口争辩:“我没有!” “我也明白,苏稚毕竟舍身替你当了一刀,这次他能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你对他必然多生感激,你想报恩。”兰莹伸手至案上,握住幽梦的手,想稳住她的情绪,“你比以前更加倍地珍惜苏稚,会否也是抱着一颗,想要自赎和补偿的心?补偿苏稚,也就是补偿离忧?” 此刻,苏稚冷漠的脸上如覆霜雪,眸色在愈渐加深。 “你越说越离谱了!”幽梦强势抽回手,忍着薄怒道,“我对离忧有愧不假,可这并不会影响我对苏稚的情意……不要以你的想法来衡量我,我和苏稚并非突然就有感情,自我们相识以来,过程中有多少千头万绪,是你看不到而已。” 兰莹语塞,强自平了平心绪,清幽叹息:“好,就算我的话你听不进去,那你的母妃呢?” 幽梦忧虑咬住嘴唇,被她问住了。 兰莹递进一步:“娘娘的话,你也忘了么?” “我没忘……”幽梦轻道,底气却明显不如刚才。 “娘娘会任由你们发展下去么?”旁观者清,兰莹如何不知她处境堪忧,“幽梦,这是你无法逃避的问题。” 【六】高唐梦48┇一寸相思,一寸灰(2更毕) 幽梦心生倦意而无力垂目:“母妃那边,我自会应付。” “你能怎么应付?”兰莹残酷地揭穿她,“除了得过且过,拖一天是一天,你还能有什么办法,让娘娘接受苏稚这么平凡无力的身份?” 幽梦将一抹抵触的目光递向她。 “如果没有,你拿什么说服娘娘,让她打消把你嫁给名门望族的念头?”兰莹知道她不满,但还是要说,“一个来自市井的乐师,一个不能说话的男人,让他成为你的驸马,你说这可能吗?” 苏稚在外冷冷听着这一切,眉心忽起一丝波澜。 幽梦兀自冷笑:“今日这些话,都是我母妃让你说的吧?” 兰莹见她识破,便默认了。只是她有苦说不出,不愿将咲妃对她的那些胁迫坦然相告,只能委婉道出:“她是你母妃,自然是为你好。” “为我好?你就跟我母妃一样,总有那么多德行操守、门阀世族挂在嘴上,试图用那些礼法教条约束我的一言一行,告诉我这不可以,那不可以,看起来都是为我好,可我不喜欢这样!”幽梦势如破竹,将她许久以来压抑的愤恨倾倒而出,“我厌恶极了你们那种世俗的姿态,我想得到我要的爱情,活成我想要的样子,不可以吗……” “可这是你贵为皇女的宿命啊!”这情势虽已发展为争执,但兰莹犹在好言相劝,“幽梦,我劝你,最好不要和娘娘作对,倘若娘娘被逼急,下了狠手,做出什么不近人情的事来,那就真伤到母女感情了……就算不为你自己,也要为苏稚着想。” 沉默半晌的幽梦,忧心忡忡地抬眼看她,听她说下去。 兰莹殷切相视:“苏稚是无辜的,凭他的力量根本无法和皇室对抗,如果因为爱你,而遭受灭顶之灾,你对他的愧疚,会比离忧深重千百倍……” 兰莹看人看事总是那么透彻,句句都说中了要害,幽梦的心好像被煎熬着,陷入无尽的迷惘中。 兰莹看她这样,心里也不好受,郁郁起身道:“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苏稚听到动静,忙快步退至转角处隐藏起来,兰莹走出香室,径直下台阶离开了。 苏稚在暗中扬起余光,望着那女子渐渐消失在曲桥尽头、柳色如烟的暮光中。不得不承认,她今天为他们,带来了很大的烦恼。 香室里,幽梦安静独坐,说不出的心烦意乱。她不知苏稚正端着木盘守在外面,在他晦深莫测的眉眼里,潜伏着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 苏稚就这样等她平复了有一会,他才步态安然地走入香室,装作什么都没听到,温和如常地望着幽梦。 她坐在那,没有抬头迎接他的目光,而是兀自点燃一线香,神情落寞,似是有感而发,幽然念道一句诗:“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苏稚听出这是李商隐的《无题》名句,那位擅写情事的诗人,天生的多愁善感,总是将感情写得如此哀婉缠绵。对于此句中的两个典故,苏稚是懂的。 前半是说西晋司空贾充,帐下有一幕僚,名韩寿。贾充之女贾午,一日掀帘从窗格窥得韩寿年轻俊美,遂起思慕之心,以晋帝赏赐其父贾充的西域异香相赠定情,此典便是广为人知的「韩寿偷香」。 后半,则是说魏陈王曹植的那首《洛神赋》了。曹植漫步洛河之畔,洛神宓妃赠玉枕与其幽会。 苏稚走近了,他看到幽梦拈着那炷香,把它插在香炉中,火星下沉,香灰一点一点地剥落下来,她望至失神:“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念着,那双忧郁的星瞳缓抬而起,苏稚从她眼底看到了依恋,不舍,还有忧虑,它们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块,使她备受折磨。 他不忍地蹲去她身边,拉住她的手,张臂抱住她,她这难过的样子太惹人疼惜了,苏稚迫切地想吻她,她却转脸避开了他的唇。他明白,她不想以如此糟糕的情绪应付本该甜蜜快乐的事。 苏稚也不强迫她,就简单抱着她,听她枕在肩上低诉:“禾雀……你说我们这样,究竟是对是错?” 【六】高唐梦49┇他必须做点什么了(1更) “我虽然身为公主,看似尊贵,却有太多我掌控不得的事。” 于她背后,苏稚眉目幽深,安静领会她说的意思。诗中那两则男欢女爱的典故,正是暗合此时的公主和他,他们也像贾氏与韩寿,宓妃与陈王,心有情愫却女尊男卑,地位悬殊,碍于身份的隔阂无法公开相恋,而只能私相授受,过着一如偷情的日子。 “对你,我承诺不了任何,一个受人敬仰,高尚的名分,一个绝对安稳的将来,我恐怕都无法亲口许你。”幽梦受不住压力,把憋在心里的话都真诚倾吐出来,“我甚至……可能连一个完整的我都给不了你……” 苏稚敏感侧目,总觉得她最后一句话,似乎大有深意。 幽梦主动从他怀里离开,看了眼他握自己的手,目光冉冉攀上,含情脉脉地望他:“禾雀,即便是这样的我在你眼前,你也会紧握住我的手,永远都不放开么?” 其实,相比贾氏韩寿,他们更像宓妃陈王,至少韩寿在“偷香”之后,因其身上的香味被贾充察觉,贾充洞悉这段私情,终将女儿许配给韩寿,也算落了个好结局。而曹植忍受着被流放的寂苦,只能在这亦真亦幻的梦境中,与宓妃享受短暂的快乐,梦里贪欢两情圆,不知梦醒在何处。 他和幽梦又何尝不是这样,能多一刻拥抱,就贪恋对方的体温不放,彼此拥有的只有现在,谁也不敢期许将来,毕竟将来,有太多的未知之数在等着他们,这正是她悲观消极的源头。 他的另外只手沿她鬓边侧脸轻抚而下,顺势也覆在了她手背上,将她双手合抱在温热的掌心,然后看着她,坚定地点头。 也许前路注定满布荆棘,我仍愿与你携手并行,风雨相依,荣辱相惜。 幽梦看懂他眼神里说的,抑不住满心感动,再次扑入他浩瀚的胸怀,喜极而泣。 苏稚动情覆手揽她后背,心知她深受兰莹那些话的影响,她的不安全感一旦涌上,心就随时可能会动摇。 暗暗地,在他柔目深处,温存之中,凛然透出一丝锐利的精光。 看来为了好好将她稳住,他必须做点什么了。 ◇◆◇◆◇◆◇◆◇◆ 风华楼寝殿内,寒露为公主换上新的床铺,正想去关窗,蓦地就愣住了。 立夏也干完手里的活,转头见寒露一动不动站在窗边发呆,好生奇怪。 “看什么呢?”她边问边走过去,瞥到窗口一团黑影,不禁惊喜地笑了,“哎?这窗台上怎么坐着一只黑猫?” 寒露小声抱怨:“也不知哪里来的野猫,不声不响地坐在这,我一回头看到它,差点没把我吓死……” 她们都知道寒露怕猫,立夏倒是很喜欢,她兴奋提议:“不如咱们将它捉来玩吧?” “别!”寒露赶忙拉住她,“这猫看上去就不是好惹的主,爪子尖得很,当心它挠你!” 立夏瞅瞅那猫,正慢悠悠地晃着尾巴,一脸悠闲淡定地看着她们两个,她古灵精怪地睨寒露说:“那就把它搁这不管?你就不怕它窜进屋里来乱跑乱跳的,碰坏贵重东西?” 寒露下意识环顾屋内,确实有不少陶瓷、琉璃、玉器之类易碎的摆设,若不把那小东西撵走还真不放心,便扯住立夏胳膊,怯生生地往她身后躲:“那你去捉,我可不敢……” 立夏得意仰首,笑她一句胆小鬼,可刚迈出一步,黑猫仿佛看穿她的动机似地,轻巧跃下窗台跳入房间,飞快地从二人脚边窜过,吓得寒露尖叫着后退一大步,险些跌倒。 立夏赶紧去追,边追边喊:“哎?别跑啊小猫!到姐姐这里来,姐姐给你小鱼干吃!” 那猫高傲得很,一点也不想理她,在屋里东跑西跑,愣是不让她追上。 立夏乐此不疲地追赶着,眨眼追到房门口,这时幽梦和谷雨、冬至刚好进屋,立夏险些和幽梦脸对脸地撞上,亏得及时刹住脚步,呆立着和幽梦面面相觑。 幽梦莫名其妙地瞪大双眼,谷雨带着轻责口吻问立夏:“怎么了?冒冒失失的。” 立夏缓过神来,生怕主子怪罪,忙给她赔笑脸:“我……我在追猫呢。” 【六】高唐梦50┇“白猫”与“黑猫”(2更毕) “猫?”幽梦拧起眉头,心想不会是…… “在那!”寒露在里头指着一处大喊,“就在那!” 幽梦顺势看过去,一团黑黑的东西像毛线球一样蜷在床角,果真是那只小豹子。 立夏顺口说道:“那是寒露在窗台上发现的猫,我们正打算弄走,没想到它跑公主房里来了……” “这黑猫我也见过。”谷雨见怪不怪地笑道,“前阵子还没有,就这几天,进进出出都被我看到好几回了,时常在这楼的前庭后院转悠。” 立夏一听又来了劲:“是么?看来它喜欢这呀?我一定要把它捉过来!” 说罢她提着裙摆,又追着那猫瞎跑一气,可最后累得腰杆都直不起来,扶着膝盖在那气喘吁吁地发牢骚。 幽梦想起渊留下猫时说过,他已将它驯养出豹子一般的敏捷身手和攻击力,今儿立夏这么追它,它没咬她恐怕已经算是很客气了。 这么想来,幽梦忍俊不禁:“那是被人调教好的猫,性子相当灵敏,你们又怎能捉住呢?” 说着她径自朝黑猫走去,蹲下去只冲它稍稍伸出手,那黑猫便主动凑近了,用额头蹭着她的膝盖,她张开双臂将猫一把抱如怀中,看得在场丫头惊奇不已。 “好乖啊!”立夏艳羡得两眼放光。 冬至也笑说:“公主,这猫似乎很听你的话!” 黑猫乖乖伏在幽梦臂弯里,幽梦一边抚摩它的脑袋,站起来说:“其实这猫是我捡回来的,一直忘了告诉你们了。” “公主捡的?”谷雨恍然大悟,“这么说,这些日子一直是公主在养它?难怪它总在咱们风华楼附近出没呢。” 幽梦意思意思地点头,表示知情。 寒露在众人谈笑时一直畏畏缩缩地躲在远处,不敢上前。“公主怎么想要养一只黑猫呢?而且是……”说着她目光滑落,眼神流露出一言难尽之色,“这么黑的黑猫。” 小豹子被人嫌弃了呢?幽梦不以为意地揉揉猫头:“黑猫怎么了?” 寒露瘪着嘴,轻声嘟哝:“都说白猫富贵,黑猫不吉利。” 幽梦付之一笑:“只是谣传罢了,我还听说黑猫能辟邪呢?” 只在这转念之间,幽梦心上忽有灵光一闪: 黑猫……白猫…… 这意象鬼使神差,唤醒了藏在她心底的一个疑惑。 她想到孙御医说的那些话:“公子身上有两处伤,一处最重的在肋下,一处在侧腰,伤口长而微薄,单看伤口的样子,形成时间似乎早于胸肋处的刺伤,但也不能十分确定,但微臣可以判断,也是刀剑之类的割伤。” 便是从那时开始,她就有点怀疑了。可这些日子以来,她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和机会,查看一下苏稚身上的伤口,她总试图让自己打消这层顾虑,说服自己对苏稚不该再有戒备,可心里的感觉一旦起来,又着实让她不安…… 这“白猫”与“黑猫”,究竟是不是同一只猫? 蓦地她有了一个念头,或许这办法可作试探,验证一下她的猜测。 【六】高唐梦51┇不知道在外面鬼混什么,让他自生自灭吧(1更) 丫头们皆不知她在想什么,立夏笑呵呵地说:“管它黑猫白猫呢,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 “我可用不着它抓老鼠,在我闷的时候和我作伴儿就行。”幽梦一边摸着小豹子,一边低头看它,小家伙慵懒在腻她怀里,惬意得都快睡着了,她提醒她们,“只是这猫脾气不太好,你们平日见了它多留神些。” 这话刚说出口,她就瞄到寒露脸上那畏惧幽怨的小神情,不禁笑了:“若是实在害怕,可以不管它,就当没看到,但千万别去招惹它。要是被它咬了挠了,可别来找我哭。” 除了寒露,其他仨丫头都挺高兴,冬至笑着问道:“公主,您有给这猫起名字么?” 幽梦兴致盎然地抬头:“有啊,它叫……” 话到嘴边她突然顿住,心想“小豹子”这名是那家伙取的,当时她就嫌弃得不行,好好一猫叫什么不好,非得叫“小豹子”?怎么听怎么别扭,颇有点自卖自夸的味道,夸得又不够风雅。 虽然这归功于它有个自负的主人,也要把猫养得和他一样自负,但这自负的名字若是告诉别人,总觉得很傻,一定会被她们笑话,不行不行,她得想个清醒脱俗、好听又好记的名字才是! 见她在那想半天,慢慢不说出来,很是吊人胃口,立夏等不及地催问:“叫什么叫什么?” 幽梦眼珠一转,说道:“叫煤球!” 众人齐刷刷地一愣,皆是哭笑不得:“煤……球……?” “喵呜……”小豹子忽然发出不满的叫声。 “看,它都答应了。”幽梦装模作样地在它脑门一拍,心想都说取贱名好养活,本公主没叫你招财、来福什么的已经够你男主子面子了,你就知足吧。 “呵,奴婢还以为,公主会给它取个很诗情画意的名字呢……”立夏勉强地牵起嘴角说,一副大失所望,难以下咽的表情。 冬至反倒觉得有意思:“为什么要叫它煤球啊?” “因为它黑啊?”幽梦理所当然道,“它没事就爱把自己团成一团,黑不溜丢的,看上去就像个煤球。” 这比喻太形象有趣,姑娘们都被她逗笑了。她们说说笑笑的是很开心,可她看不到手里抱着的小豹子,那是一双多么哀怨的眼神,它怕是等不及跑回某人怀里,告状他把自己甩给了一个多不靠谱的女主子! 谷雨随她们笑了一阵,稍稍收敛:“都说猫不容易养熟,可公主捡来日子还没多久,怎么这颗‘煤球’就变得这么温驯了?”就好像是被公主从小养到大的,那感觉真神奇。 幽梦笑容一僵,不好透露是渊教它的,便搪塞说:“可能……就像人和人之间有敌友之分,人和猫之间也是需要缘分的。” “那公主,这煤球吃什么呀?这么黑,总不可能是吃煤灰长大的吧?”立夏真是越来越喜欢这只猫了,兴冲冲地打趣,“它吃不吃小鱼干?” 幽梦尽是潇洒:“它自己会解决,我不用管它吃喝呀。” 立夏笑僵了:“公主是在开玩笑吗?” 幽梦安然若出:“没有,我说真的。” 冬至也觉得不可思议:“公主……你都是这么养猫的么?” 她们难以想象,以她这种养法,这猫是怎么活下来的,还能和她这么亲近? “它啊,平时都是被我放养的,偶尔高兴就回来看看我。”幽梦悻悻垂眸,望着那黑猫,言辞间含沙射影,更像是一种指桑骂槐,“总是神出鬼没的,也不知道在外面鬼混什么,反正我也管不了他,索性让他自生自灭吧。” 她们听不出弦外之音,立夏急道:“那不行,乱吃东西会生病的,我去让膳房每日准备些猫粮,特别是小鱼干什么的,是个猫都会爱吃小鱼干!” 这丫头这么殷勤,幽梦当然不舍得让她扫兴,于是点头准她去了。 心里有些不明就里的烦闷,她又对其他三个说:“没什么事了,你们也一起退下吧。” “诺。”丫头们结伴而出,替她关上房门。 幽梦怀抱“煤球”走到月牙桌旁,顺手将猫放到案上,它蹲在那也不走,只是淡淡然望她,仿佛她此刻的喜怒哀乐它都能看懂,但是与它无关。 【六】高唐梦52┇约见夜渊(2更毕) “如果你和别的男人亲热,不小心让它看到的话……小豹子,一定会把他咬得体无完肤。” 幽梦对视着黑猫深邃魅惑的瞳孔,耳边恍然回响某个声音。 她顷刻陷入一种不安的情绪里,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夜,那个蛮不讲理的男人非要在她房里过夜,她不同意,他就扬言要杀光她府里人—— “那么从谁开始呢?就你说的那个乐师如何?” “不要!你别杀他……” 一个是出尘的神仙,一个是暗夜的鬼魅,他们真可能是同一人么? 幽梦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暗暗渗出冷汗:如果是,那他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为何要骗我? 如果不是…… “那他给你的乐谱你就珍藏着,放在枕畔,每夜拿它睹物思人?” 她至今都记得,当时渊因为一张丝帕而发狂的样子,那完全是对待情敌才会有的表现。 “我现在才发现,你真是一个善于迷惑和折磨男人的高手。”他欺压在自己身上,火山爆发似的独占欲,简直让她窒息,“这些我都不要,我只想要你。” “你答应不碰我的!” “我反悔了。” “你会断子绝孙的!” “那我可以不要子孙后代,听清楚,我要你。” 那晚渊是因为吃她和栖梧的醋,才来惩罚她。一个凤栖梧都尚且令他如此,如果他知道自己对苏稚的感情,并且想和苏稚长相厮守地恩爱下去,他又会何等的天崩地裂?她不敢想象。 她好像曾在梦里听见渊对她说:“别爱上苏稚,可不可以?” 好像不管真相是什么,都会很麻烦,她进退维谷了。 渊还明确警告过她:“你知道吗?你总是在逼我。” “我没有……” “你的心总在飘摇不定,那我只有这样才能驯服你!” 幽梦心慌意乱地闭上眼,想强行关闭回忆,可他的声音还是穿透一切地袭入心扉:“我要你记住一件事,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想也不行。” 和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比起来,苏稚脆弱得多,他显然是无力招架的,可她不希望任何人去伤害苏稚,可在强势的渊面前,她又能怎么保护他? 瞒不过的。 她和苏稚的事,根本瞒不过渊的。 这样想着,她不堪忍受,缓缓睁眼,纠结地看向小豹子,它也在静静地看她。 “看到它脖子上那串铃铛了吗?以后你有急事想联络我,就把小纸条塞进去,然后给它挂上,它就能明白,跑去找到我,我会在最快的时间赶来见你。” 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 一念之间,幽梦做了一个决定。 她取来纸笔,踟蹰了一会,最终落笔写下一行字。 随后她便摘下黑猫脖子上的铃铛,将小纸片捻成小疙瘩,放进那空心的凹槽里合好,重新拴在了猫项圈上。 她将猫抱至门口,往地上一放,又在它脑门上轻轻一拍,猫像是瞬间领会其意,四肢轻快地跑走了。 幽梦徐徐站起身,一路目送它跑至没影,无尽的忧愁悬在心口:去你该去的地方,找你该找的人。让所有困扰我的谜团,就在今晚见分晓吧。 ◇◆◇◆◇◆◇◆◇◆ “那如果没有急事呢?” “没有急事?那就是单纯的想见我?想我?” 片刻之后,黑猫跑到一处庭院,穿过一排茂盛的垂杨柳,浓荫里站着一个男人,玉色长衫,颀秀清雅。 猫在他脚边停下了。 他余光垂落,和黑猫对视了一会,闲适倾身,从它项圈铃铛里取出了那颗豆大的纸疙瘩。 绿茵中他的身影被斜阳拉长,冷澈的目光落在铺平的纸条上,见字如晤: 「今夜子时,枕星洲一叙,有要事相谈。——幽梦」 【六】高唐梦53┇是他来了?(1更) 夜近子时,苏稚尚未就寝,高唐台侍者皆已退去。 他打开殿门,却见小崩子正一脸笑意迎人地站在外面:“哟,苏公子还没睡呢?” 苏稚浅浅一怔,薄唇淡笑而点头。 小崩子恭敬道:“正好,奴才奉公主旨意,怕是要来打扰公子了。” 苏稚听说公主有事找他,目露疑色。 “公主明日会见名流需用到一些乐谱,可苦于香会一事分身不暇,只好劳烦公子为殿下查阅典籍,将所要曲谱一一摘录下来,奴才好带回去呈献给殿下。”说着,小崩子双手奉上一纸卷书,“这是公主罗列的曲目清单,但请公子过目。” 苏稚接过来翻开一看,只见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好多曲子,还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隐世之作,若是想全部摘录,恐怕需费上一二时辰至少。 从他微蹙的眉心中窥见迟疑,小崩子又客客气气地笑笑:“公主说是有急用,否则也不会这么晚还忍心让公子费神。” 苏稚沉思片刻,蓦然阖起纸页,对小崩子舒眉浅笑,示以应允的眼色。 小崩子躬身道:“那好,公主已事先命人将乐曲类典籍都置入高唐台书房中了,奴才这就随公子同去,侍奉公子直到摘录完毕。” 苏稚眸光暗转,收笑步出殿外,小崩子一路跟在后面。 ◇◆◇◆◇◆◇◆◇◆ 至于幽梦,她早早去了枕星洲。 地处湖畔最僻静一带,由栈桥连接着湖中星罗云布的几片沙洲,洲上建着精巧的楼阁,供人炎夏时节去那纳凉避暑之用。 栈桥周围的水面上飘着一些点燃的莲花灯,装点着静谧而寂寞的深夜。幽梦提前在一间水榭里坐着,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今夜只有她一个人,附近也没有守卫,连贴身的侍婢都没来。 今夜无月,却有风,还有一片星辉清朗。 水榭四周不起墙闱,只悬挂纱幔遮蔽,夜风习习吹过,轻纱曼舞,伴着初夏的蝉鸣时起时落。 ◇◆◇◆◇◆◇◆◇◆ 高唐台书房,苏稚潜心摘录着乐谱,书案上点着一线香,淡雅怡人。 待他写完一篇,他下意识抬头,见小崩子一直守在案边,为他勤快地伺候笔墨。 小崩子谨记着公主的关照:“今夜我让禾雀抄乐谱,你必须时刻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抄完之前莫让他再去别处,知道么?” “奴才遵旨。” 小崩子察觉到苏稚在看他,便抬头殷勤一笑,苏稚神色淡漠地收回目光,继续伏案书写。 小崩子自是缄默不吵扰苏稚,室内静得只剩书卷翻页声,线香随着时间,在一点一点地向下燃烧…… ◇◆◇◆◇◆◇◆◇◆ 河灯星影,清风小筑。 幽梦独坐其中,守着一方小竹案悠然品茶,静心等候一个人来赴约。 枕星洲离主苑尚远,她既已命小崩子在高唐台看住了苏稚,若他就是渊,他必不可能兼顾这里,无法在短短的一时半刻抄完乐谱,他就无法准时赶到,结果只能失约。 她边等,边想。水榭外漆黑的夜色中,远处有个人影似御风而来,临近时足尖轻盈点水,踩过几盏莲灯,飞落栈桥的同时,他有意挥臂,运功推出一掌。 幽梦喝茶丝毫不觉,直到一阵强风贯入纱帘,水榭内外的灯笼烛火齐齐被吹灭了,四周顿陷入一片黑暗中。 本来伏在她身旁安睡的那只黑猫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一个激灵坐起来,抖了两下身子振奋精神,然后不声不响地跳开,一股脑地冲了出去,拦都拦不住。 幽梦紧张地坐直,心想,莫非是他到了? 【六】高唐梦54┇做点更有情调的事(2更毕) 黑猫跑至栈桥上,在一人脚边蹲坐住,男人倾身,轻柔摸了摸猫下巴,猫乖顺无声。 他能来? 那他就真不是苏稚了…… 幽梦带着不安和疑虑起身,缓缓向外走去,刚走到水榭入口,垂在眼前的一片纱帘上,朦胧映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她不由定住,与帘外人隔着一层薄纱面面相对,小声试探道:“渊,是你来了?” “你第一次约我相见,我怎能不来?” 熟悉而幽冷的话音刚落,男人迅势俯面,幽梦毫无防备,只觉面前的轻纱夹裹着一缕热气压迫而来,不偏不倚吻在她的唇上。 柔软的薄纱覆在彼此唇瓣间,厮磨出暧昧的质感,很快便被他们的吐息给湿润了。 幽梦恍如惊醒似地后退一大步,纱上留下一个湿湿的唇印。 他站直,冷声道:“才多久没见?你就又不乖了。” “没有……”幽梦慌乱低头,“只是我不喜欢一见面就这样……斯文一点。” “斯文?”他暗觉好笑,语气带着戏谑,“怎么才叫斯文?” 幽梦定了定神,抬首掀纱帘而出,自然而然走到男人的身边,与他并肩站在水榭外狭长的露台上。在这没有月光的夜晚,视线里显得异常昏暗,唯有水面上漂浮的莲花灯闪着微弱的亮光,影影绰绰,照不清他的面容。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枕星洲么?”她面朝那座木栈桥向远处延伸去的方向,看似与他平静闲聊,“在这一片远离人居的水域,视野足够开阔,是我府中最适合在失眠时,一个人观星、发呆、想事情的地方。” 他始终在看她,虽然她的神情不够清晰,但还是从语气里听出,她有心事,所以失眠了。 她抬起头:“你看今晚的夜空,万里无云,每颗星星看起来都那么干净。”四周也无半点喧嚣,只有耳边的风肆意吹拂,夹杂阵阵的流水声。 他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没有穿夜行衣和黑色的长披风,而是穿了件浅色的轻便长衫,显得很是飘逸。脸上也没有任何遮罩物,并不像匆忙之中来不及准备,反而像是某种刻意。 黑暗中他浅勾薄唇:“你大半夜的把我叫到这,不会只是为了陪你看星星吧?” 幽梦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他:“不,我只是觉得这里安静,很适合说话。” “是很安静,不过只用来说话太浪费了。”说着,他踱步向她走近一步。 幽梦伫立不动,心却是悬了起来。 “你故意支开了所有人,与我在如此有情调的地方幽会。”他双手轻扶幽梦双肩,仿佛察觉到她的紧张,又从她肩头柔缓滑落,直至揽住腰侧,便将她整个人圈在臂弯里。 他的脸低垂一些,鼻尖正对鼻尖,二人近在咫尺地对视,却看不清彼此的样子。 星火微芒之下,他们侧颜勾勒的轮廓在逆光中化为美妙的剪影,他启唇,声轻而魅惑:“我想我们也应该做点更有情调的事,莫负此时良辰美景。” 【六】高唐梦55┇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1更) 幽梦愁容渐显,似是不愿受他蛊惑,稍稍用力推开了他的怀抱。 这样的冷落疏远自是令他不快,但还是保持镇定:“怕什么?这里不比你的寝居,我们可以尽兴地重温旧梦,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被人打扰。” 幽梦漫不经心捋了捋被吹乱的鬓发,轻说:“我想你误会我的用意了。” 他低沉后的音色更撩人耳膜:“你主动约我,不是想我么?” 她不为所动:“我约你来,是有话想跟你说。” 他却像有预判似地避重就轻,仍是用声音撩拨她:“有什么话,可以容后再说,先等我解了你的相思之苦,反正夜还很长,我可以一直陪你观星、发呆、想事情。” 他手臂又想来拥搂自己,幽梦起手挡住,“不,渊你听我说,我希望……”她咬了咬唇,道,“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他脸色微微一沉,气氛便随之凝固了一瞬。 “我猜你应该是困了。”他依然平静,轻抚她的脸颊,只是语温明显冷了几分,“什么都别说,我现在也不想听。” 幽梦不耐拂开他的手,重重说道:“我不困我很清楚,我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岸上的蝉声难道就不能消停会么?听得人心烦!”他几乎没等她说完就强行扭过头,势如破竹压下了她的声音,“我真想让它们永远闭嘴!” 知道他有意想避开话题,百般隐忍,还是被自己激怒了,幽梦有些害怕,但还是鼓足勇气抓住他的手臂:“渊……你不要这样,能不能心平气和地,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 他转回一双冷眸:“你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想办法,怎么才能彻底地摆脱我?” 幽梦低头,心虚气弱:“更准确地说……是请你放过我……” 他眉心微凛:“放过你?” “渊,我是认真的,我不想再和你见面,也不想再和你做那些……”她忽然顿住,声音渐弱,“我不想做的事……” “什么是你不想做的事?”他情绪得以平复,语气却冷得瘆人。 “多数时候都是被你强迫,但我承认我也确实有那么一两次,是自愿的……”幽梦小心翼翼地偷觑他,“任何肌肤之亲,情欲之欢,都是我不想做,更不该做的。” “你是想说,我和你之间,建立下的关系只有情欲,没有感情?”他阴恻恻地盯着她,“你对我的记忆,难道就只有这些了?” 幽梦犹豫了一下,冷淡地豁出去一句:“实不相瞒,你留给我的,真没什么好印象。” 他沉默不语,加剧了气氛的冰冷,让人不寒而栗。 空灵乐坊她脚受伤,接个骨要被他强吻。深巷里走个夜路要被他强吻。在湖边为他包扎伤口要被他强吻。请凤栖梧做客,逢场作戏也要被他强吻,不,那次已不只是强吻那么简单了……他得寸进尺,一次比一次过分,这是在对她心防的步步攻陷。 “你总是那么强势、霸道,不讲道理……”那些交集在脑海中一幕幕浮现,幽梦深感无力。 【六】高唐梦56┇要么强过我,要么乖乖被我强(2更毕) “那又怎么样?”他冷冷道,仿佛言下之意是,我就是这么一个强势、霸道、不讲道理的男人,你奈我何?你要么强过我,要么就乖乖被我强。 “难道你就不能顾及一下我么?”幽梦抬眼,幽怨地望向他,“你每次的出现、离开,还有你对我的所作为,都像暴风雨一样,来得既突然又猛烈,从不问我愿不愿意,喜不喜欢,难道这就是你想留给我的回忆么?” “想得到善待,就得先学会被驯服。”他阴冷的每个字都在暴露他可怕的掌控欲,“反抗,只会让你更加精疲力尽。” 幽梦不甘地争辩:“或许你很享受逼我屈服的过程,可我和你在一起,时刻都像被人勒着脖子,我喘不过气……除了害怕,就是更害怕!” 就没有一丝半点的快乐么?他眼底尽是冷漠:“既然我在你心目中是这么不可理喻的一个人,你又凭什么相信我能被你说服,放过你?” “因为我不想拖泥带水。”她试图平复说,“在事情变得更糟之前,我们好好谈谈。” “谈什么?以后不再见面?”他冷笑,“你觉得我会答应么?” 幽梦抿唇,内心愤懑不已:“我已经没有再和你见面的理由了……” 他一把捏住她的下巴,指节力道颇重。“见面的理由,我说了算,你想要和我谈判,就该给我一个满意的条件。”他就这么端着她的脸,强势而邪魅,“为什么不再和我见面?” 幽梦纠结地蹙紧眉眼,终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你喜欢的人还少么?”他又一声冷笑,“这理由说服不了我。” “我爱他。” 她紧跟着脱口而出,看似轻盈短促、微乎其微的一句话,却让他怔住,指尖也黯然松了。 她不顾他的反应自顾说着:“我真的很爱他,我想尽我全部的努力去爱他……” 他深沉的目色又加深了:“可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那人不是你,我的身边不能再留下你的位置……”她眸里泛起愧色,“所以很对不起,我必须和你把话说清楚。” 他的唇冰封了好一阵,连呼吸都冷透骨髓:“他是谁?” 她直说:“苏稚。” “为什么是他?” “没有为什么,我在遵循自己的心意。”她坚定道。 他隐忍的眉心似乎燃烧着一团火焰:“那你告诉我,他那双手除了弹点琵琶,写点乐谱,跟你吟风弄月之外,他还能为你做什么?” 她淡然道:“我不需要他为我做什么,至少在他面前,我没有负担,很放松,很舒服,这样就很好……”这一点,也是你永远做不到的。她再心里如是说。 “这样很好?”他冷冽而不屑地反问她,“你不是想要安全感么?他能给你?当你在胡人和极乐天那惹了麻烦,他能有几条命,可以从杀手堆里活着救你出来?” “我……”幽梦想与之争辩,奈何词穷。 “如果这些他做不到,我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他!” 这话重如泰山地落下来,将她的心震得地动山摇,他语气依旧冰冷,可却莫名令她心里一软,有想哭的冲动。 【六】高唐梦57┇杀了我,所有问题都解决了(1更) “苏稚虽然不会武功,没你这么强大,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不想保护我,当我遇到危险,他也会不顾性命地救我。”很多时候,幽梦嘴上强硬,可她并不是真的没心肝,谁对她好,她心里都记着,此刻她诚恳的眼神足以证明,对于渊曾给她的那些爱护,她是有感触的,“可能,这是你们唯一的共同点……” 他眼神似烛火幽幽一闪,呵气成冰:“可是你要他,不要我?” 不要我…… 他那么强势的男人,说这话的味道却形成反差,真像个要被人遗弃的孩子,在倔强地控诉他的委屈,叫人心疼。 幽梦听得好难过,她竭力忍着酸楚:“渊,也许你心里喜欢我的程度超乎我的预想,不只是我所以为的情欲那么肤浅,在我们曾经的交集里,你可能出于深情而不止一次对我宽容过,尽管我不能完全看透你,但我也并非一点都感觉不到,否则我不会有那几次‘自愿’……可是对不起,现在我只能选一个,感情之事真的无法勉强……” 他唇角冷冷一勾:“既然不能勉强,那我便去杀了他,一了百了。” “不要!”在他刚一转身,幽梦近乎带着哭腔,死死拉住了他的手。 “我心里已经为你破例多次,可你还是那么不识好歹。”他不回头看她,固执地屹立在黑夜中,冰冷决绝,“最真实的我,绝不会把选择权交给别人,除掉其他选择,斩断一切会让自己犹豫不决的念头,才是我的一贯作风。” “杀人、杀人!还是杀人!”她真是受够了,“每当你想威胁我,杀人总能成为你最好的手段!” “这不是威胁,是我对你的惩罚。”他说,不带任何感情和温度。 “我爱着苏稚,你去杀了他,那我再爱上别的男人,你还要再杀一次?”她心寒道,“我不选你,你就不会停止杀戮,对么?” 他冷若冰霜:“只要我还活着,不是没有可能。” “你杀光全天下的男人有用么?我就会爱你了?”他的冷血心性在顷刻之间,让幽梦对他的那些感动和心疼化为乌有,她悲愤道,“你只懂得掠夺和占有,杀人是换不回爱情的,你到底明不明白!” 他猝然转身,像一阵狂风逼近了她:“我不需要明白,如果你想得到解脱,那只有一个办法。” 在幽梦错愕的注视下,他迅势抽出佩在腰间蹀躞上的一把匕首,含在唇齿间狠狠褪落刀鞘,然后强行塞进她手里,沉重地命令她:“杀了我,所有的问题都不复存在。” “不……”幽梦声音颤抖,手也在颤抖。 他抓紧她的手不给她退缩,逼视她的目光比这利刃还要锋利百倍:“你只要一刀刺下去,不会再有人威胁你,阻止你,你可以放心地和任何男人双宿双栖!” 幽梦又惊又怕,急得泪水横流:“渊……你放手……别逼我……” 他见她哭成如此惨相,不禁没了那些压迫之念,待他的手劲一收,匕首旋即从她虚软发颤的手心滑脱,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六】高唐梦58┇欠命可还情,那欠情还什么?(2更毕) 他寒声问:“既然你那么爱苏稚,求我放你们一条生路,那我给你机会,你为何又下不了手!” 她看不到深黑的夜幕下,他眉眼间凝着一丝隐痛,只顾自己慌张落泪:“你救过我几回,我不能恩将仇报……” “是么?”他心冷而声冷,这是他最不想听的,最烂的借口。 幽梦心口快疼疯了,就像被许多刀子剜绞着。 “你对我真的无情么?”他重重覆掌锁住她的双肩,“好好问问自己的心,究竟是如你所说,虚伪的知恩图报,还是你根本舍不得让我死!” 在他倾山倒海的呼啸中,幽梦心防溃不成军,若非他架着,她或许会哭得瘫倒。 很难吗?他不过是要她承认心里有他,这时只要她哪怕一丁点肯定的回应,也可以使这个男人不那么冷漠伤人,她明明点个头就可以温暖到他…… 可他再如何强硬逼迫,终究没有在她的哭声里换回,他要的回答。 幽梦啜泣不止,他冷冷放开了她,她转身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扶栏边上,泪眼望着脚下动荡不平的湖水,如她心情这般潮起潮落,不断拍打着栈桥和木桩。 她忽然,想起了离忧。 “我不喜欢强迫别人,也不喜欢被人强迫,可就在不久前,我也曾像你这样对待过一个朋友,握着他手里的刀,逼他和我做个了断,可最后……”她扼住胸口,潸然泪下,“他用刀划破了自己的喉咙,令我永远失去了他,是我逼他的……” 他冷眼望着她哭泣的身影:“你是不是想说,如果我再逼你,或者我真去杀了苏稚,你也会用刀划破自己的喉咙?” 她抬起泪眸,在水雾朦胧间望着迷茫的夜色:“渊,你知道么……苏稚已经为我死过一回了,我欠他一条命,就还他一世情!” 他再度怔住,心鼓犹被擂地隐隐作痛:“好个欠命还情。” 那敢问,欠情呢? 欠情还什么? 难道她能还的只有眼泪和一句对不起? 幽梦听不见他的心声,淹没在泠泠水声中低泣:“是谁都好过是你,如果是你杀了苏稚,我更会痛不欲生的……” “为什么?” “因为在我心里,我不想将你视作仇人。” 他暗落双目,沉默的一瞬,想了很多。 幽梦幽咽了一股眼泪,逼自己镇静,并用清冷的语气说道:“自今诀别,请让我好好珍藏对你的情分,不要把它变成仇恨……” 情分? 他心念凛然一动:她这算是承认了么? 不等她再说下去,他再也顾不得任何,大步一跃迈到她身边,想一把抓住她刚才那句话似地。强拉她回身落进自己怀中,一手抚过她的背,低下头便噙住她的唇! 还是老样子,直入主题,没有一丝一毫的过渡,他的吻总这样不知温柔为何物,爱意在唇齿间放纵,暧昧地磨着她,如火如荼地燎着她。 他坚实而有力的胸怀宛如枷锁,紧紧贴着她,令她挣扎不得逃脱不得。 其实幽梦也并没有反抗,她像往常习惯了由他支配,唇瓣上沾着微微凉意,如一片柔嫩的柳叶,柔软单薄地辗转在他唇中。 【六】高唐梦60┇我的傻丫头(2更毕) 借着他做出那种让她扪心自问姿势,幽梦紧闭双眼,点头低吟一声:“嗯。” 他的手从她胸前移开,压住了她的手臂,阴沉逼近:“为了他?” 她不再作声,咬着嘴唇,犹如等待一场风雨,任由他接下去的一切动作。 他不按常理地执住她手,抬起来贴到自己脸边,想让她感受什么似的,一点一点移动着。 手背依稀感觉到他的睫毛如蝶翅扑簌,幽梦宛如惊醒地睁开眼,这才意识到他今天没带面具,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在灵修的小房间里那样,他让她手触碰到的,正是他真实的眉眼。 见她呆住,他嘴角勾起满意的冷笑:“你知道我今天来见你,为何不戴任何伪装?” 她不敢细思,弱声嗫嚅:“为什么?” “这不正是你一直想看到的?” 幽梦惶惑,可他后来的话更叫她心颤:“你今晚费心了,不惜用这拙劣的美人计,就为了证明我是不是你所以为的那个人。” 原来他……早就把她看穿了,他真的是魔鬼吧! 他握紧她的手问:“还记得我对你的承诺,我会在你爱上我的那天,让你看清楚我的样子,然后给你一个惊喜?” 幽梦心一下提起:“你是说……你要……?” 她瞪大眼睛,谜底就在上面,近得都能感觉他呼吸洒在自己脸上,可她聚精会神盯着看,却怎么也不能从黑暗中看清他的脸。 他捕获她的心思,清幽道:“如果你今天选的是我,我就会点亮这里所有的灯,不过很可惜。” 听到他这么说,幽梦地心剧烈翻覆着,分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遗憾?失落?还是想收回决定? 他心下冷笑,这样也好,她想和他一刀两断,那也不必记住他的样子,永远做一对陌生人。 可他的口气还是掩藏不住失望:“因为你聪明,我才会喜欢你,但是你今天却做了一个最愚蠢的选择。” 幽梦不敢眨眼,因为眼泪在眼眶里颤抖,随时可能滑落:“我不明白……”她觉得他在暗示一个很大的秘密,像是不可泄露的天机。 他俯面,将唇贴到她的耳边,冷魅得摄人心魄:“越是美好的表象就越容易欺骗你,我的傻丫头。” 她彻底陷入不安当中,刚想开口,他却从她身上离开了,不带任何眷恋。 幽梦疑惑地稍抬半身,见他走出纱帘,捡起掉落的匕首,回身起手惊如风雷,随着“嘶”的两声裂帛脆鸣,悬挂在门口的几片纱帘纷纷飘落,像柔软的云朵轻覆在幽梦身上,恰到好处地遮住重要部位。 她惊愕地看着这一切,帘幔落尽后,他们也终能毫无阻隔对望着。 幽梦难以置信他的做法,在这种关头,他没要她? “姬幽梦,你可以自负你在男人眼中的魅力,但你最好记住一个道理。”他的语气不明,既不像嘲弄,又不像挑衅,冷若冰霜,“男人未必都喜欢女人主动的投怀送抱,你可以取悦我,但理由绝不能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 这话听得幽梦脸颊起火,她攥紧身上纱捂住胸口,像在竭力遮蔽自己的难堪。 “你用自己的底线证明你有多爱他,现在我也让你看到了我的底线。”他站在风里,身影幽独,“但愿你将来有一天,不会后悔你今天的决定。” 他说罢转身,幽梦也坐了起来,望着他背离自己,孤绝而去,沿着漫长的栈桥走入黑暗,最终和夜色融为一体。 心志强大的男人必然懂得自制,尽管她常令他失控,让他疯狂,但他会很快恢复冷静,心终究高傲如雪,有些东西上了心,他是绝对不会逾越的,因为…… 她,就是他的底线。 【六】高唐梦61┇对一个人忠诚,就是对另一人的背叛(1更) 当幽梦呆坐着终于缓过神,她急忙穿好衣服,步履匆匆跑出了水榭,直到跑到栈桥中央才停下,举目四望,渊早已没了踪影。 怎么?我在找他?我为什么要找他?还想把他追回来不成? 她惊觉自己这反常之举,脚下的方向又迷失了。 “你逼着我心烦意乱。”他曾欺身于她说,此刻风又把他的声音吹入心扉,“逼着我因为放不下你,而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你面前……” 像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在栈桥上,她心想着,他这一走,应该不会再来了。 可有些人你越是想要遗忘,就越是事与愿违地变得深刻起来。 为什么……她并没有预想的那样,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心反而更沉重了。 “喵呜……” 轻盈的一声猫叫,她回眸俯视远处,栈桥上有两点小绿光,一团小黑影正在向她靠近,她有些意外。 “你怎么没跟他一起走呢?”小豹子到了脚边,幽梦俯身将它抱起,藏在怀里听她倾诉心事,“是你不要他,还是他不要你了?” 这到底是问猫,还是在问自己,恐怕连她也分不清楚。 选择对一个人忠诚,可能就是对另外一个人的背叛和抛弃,伤害已是在所难免。 她抱紧了小豹子,用脸蹭触它毛绒绒的脑袋,仿佛想寻求一点慰藉。终而抬起头,眼里似一种送别的落寞,漫向一望无尽的黑夜: 再见了,那个随着夜幕降临而来,又随着夜幕消逝而去的男人。 不再见了,渊…… ◇◆◇◆◇◆◇◆◇◆ 高唐台书房,小崩子伏在案上,右手还握着墨条搁在砚台边,睡得正香,忽感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两下,他猛然惊醒,正对上苏稚淡漠的眼眸。 “奴才怎么睡着了……”小崩子两眼迷茫,窘迫地低头认错,“奴才失礼!失了大礼……还望公子包涵……” 苏稚轻点了下头,表示不介意。 小崩子这才觉得有点自在,挤出略带谄媚的干笑:“公子有何吩咐?” 苏稚没太多情绪去搭理他,只淡然瞥了瞥砚台,小崩子垂目,一见那砚台上干涸的墨迹,当下就领会了,赶紧添了清水适宜,卖力研磨起来。 他一边磨,一边暗暗拿余光偷觑苏稚,见他在翻阅典籍,目光随着手指在书页间移动,心无旁骛,很专注的样子,手边已堆了一叠抄好晾干的乐谱。 看起来一切如常,除了自己不知从何时开始犯困,许是书房里太安静,磨墨的活有枯燥,磨着磨着,眼皮就开始打架了,昏沉的脑袋也跟着一上一下拜起来。 小崩子不安想:我这睡了多久啊? 眼珠转动着,不经意瞄到了案边的香炉之上,那支线香只剩半截,还在青烟袅袅地燃烧。 不由得心念一动:才半炷香的时间,应该无伤大雅吧?姑且也算得“寸步不离”了,明日公主问起来,他也好交代,苏公子仁善,应是不会提他睡着之事的,何况他也不会说话。 这样一想便安心了。 ◇◆◇◆◇◆◇◆◇◆ 幽梦回了主苑,信步走到了高唐台,她不放心,要去看看苏稚在做什么。 她穿过月门,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那座亮灯的楼宇良久,心绪百转,决定登楼。 可她没走几步,发现墙边几棵树下落满了残枝败叶,按说庭院每天都有仆人打扫,不会这么乱。而且除了落叶,还夹杂有一些黑黑的小东西,起初只是一个两个,后来就越来越多…… 她心觉奇怪,亦步亦趋,终于忍不住提灯凑近一照,顿时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在那些树叶上密密麻麻躺着的居然都是…… 死蝉?! 【六】高唐梦62┇浮魅阁(2更毕) “岸上的蝉声难道就不能消停会么?听得人心烦!我真想让它们永远闭嘴!” 幽梦惊得后退一步,顿时响起在枕星洲的水榭外,渊愠怒之下曾这么抱怨过一句。 莫非……是渊来过了? 他来这做什么?他不止一次说过想杀苏稚,难道…… 她心猛地一沉。 不!不要…… 不敢再往下想,她转身不顾一切地往楼上跑,可她一时没想到苏稚人在书房,只习惯性地见到殿室里空无一人,这让她更慌了神,心口剧烈跳动着,他的琵琶还在,可是人不见了! “禾雀!你在哪……”她发了疯一样到处找他,叫他,“禾雀……” 喊声传至书房,苏稚凛然一怔,抬头和小崩子对视,小崩子也正一脸惊愕。 “公……公主的声音!”他愣愣道,“她好像在叫公子您呢?” 苏稚果断将书笔一丢,疾速起身。 ◇◆◇◆◇◆◇◆◇◆ 幽梦穿过正殿,扯开帘幔跑上露台,那里也是空荡荡的,眼里全是泪,正当她濒临崩溃得想蹲下去哭,背后一个温暖的怀抱飞速扑上来,抱住了她就要下沉身子—— 幽梦惊怔地回过头,在混沌不清的视线里,苏稚正深情相对。 她害怕这是做梦,转身扑进他怀里,生怕他会突然消失,所以紧紧抱着他,不准他走。 眼见她无缘无故地这样激动,苏稚既是费解又很担心,不禁抱着她脸颊,探首覆住她的唇,一阵酥软缠绵,吻到她平复下来。 离开他的唇后,她脸上已是梨花带雨:“你去哪了……” 苏稚莫名一愣:不是她让他去书房抄乐谱的么? 幽梦恍然想起来,一切是自己神经过敏了。她自然不会将今晚发生的事告诉他,还有院子里那些树上掉落的死蝉,何至于让她如此牵挂他的安危……得知他安然无恙,幽梦又喜极而泣。 “你不要有事……我只有你……”她哭着偎紧苏稚胸口,不断呜咽着让苏稚听不懂的话,“我只有你了……” 苏稚柔顺着后背安抚她,目色渐沉。 ◇◆◇◆◇◆◇◆◇◆ 数日后辰时,幽梦来到深巷中的一处神秘店铺,她伫立门口木讷抬首,眼神空洞地望着牌匾—— 「浮魅阁」。 谷雨曾向她提起,离忧到过这个地方:“派去盯梢的便衣侍卫跟踪他到了西市,兜兜转转绕进了一家叫‘浮魅阁’的铺子里,就没再出来。” 当时她就不胜好奇:“浮魅阁?名字听着有些香艳呢,是卖什么的?不会是青楼妓馆吧?” 此刻幽梦身临其境,却不是为探究竟而来,仿佛意志不受自己控制,有一种无形之力在驱使双脚迈入阁中,在那片幽暗诡异的氛围中,一个低沉而阴冷的声音响起,禁不住让她浑身起了凉意—— “你终于来了?” ◇◆◇◆◇◆◇◆◇◆ 公主府内,高唐台正厅俨然乱成了一锅粥,寒露拉住匆匆赶来的立夏:“怎么样怎么样?找到公主了么?” “没有啊,整个府上都找过了,连个影子都没找到!”立夏焦虑地望了眼身后,“兰姑娘也说没看到……” 【六】高唐梦63┇公主看起来怪怪的(1更) 兰莹紧随其后步入正厅,沉静劝道:“大家先别着急,幽梦不在府里,会否是她出府办事去了?” 谷雨笃定摇头:“每当公主要出府,一定会事先把行程都告诉我,再由我去为她安排车马,几时出发,几时回来,要带什么人,府上需不需给她备饭……这些她都会说的,不可能这么悄无声息地出府。” 苏稚站在她们身后,看着分头寻找的丫头们陆续赶过来会合,都说没见到幽梦,目色更加凝重了。 “而且公主近日忙着准备香会事宜,也不怎么出府,就前天被武大小姐约出去过一次。”寒露瞥到了他的不安,揪心道,“我想如果公主不在香室,就应该在高唐台陪苏公子,没想到公子这里也没有,真是奇了怪了。” “有了有了!”冬至声音急促传入,“有公主消息了!” 众人一怔,皆急不可耐看向门口:“快说!” 冬至一边平复气喘边说:“我从看门小厮那问到,有人见公主一早让他们备车,什么也没说,只说要去西市……” “去西市?”谷雨疑惑不解,“好端端的去西市做什么?” 兰莹追问:“是公主一个人去的么?” 冬至回道:“小厮确说是一个人,而且他们还说,公主看起来怪怪的?” “怪怪的?” 姑娘们纷纷惊疑,苏稚眉心蹙紧,目光敏锐地盯住冬至,她接着道:“照他们的话说,公主看起来没精神,就好像……好像没有睡醒?”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苏稚深沉的眉眼变得更深沉了,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谷雨问道:“你们最近有见公主反常,或者哪里不舒服么?” 其他几个丫头都摇头,在她们印象里,幽梦这样的“反常”好像就是突然来的,一点征兆都没有。 “幽梦做事有分寸,她不会贸然做事也不交代一声,让我们一群人为她担心的。”兰莹思虑道,“会不会遇到麻烦了?” 众人正是一筹莫展,小崩子突然闯入:“谷雨姐姐!这有位先生说有急事想见咱们当家的!” 谷雨上前,迎面见小崩子领进来一个灰衫男人,觉得面生:“你是……” 男人拱手行了个礼,浅笑:“哦,在下是城里的一位算命先生。” 苏稚与他对视一眼,眼神微弱一凛。 谷雨眉眼掠显一丝心烦,但还是尽力沉着道:“不好意思,府上暂不需要看风水。” “不不不,姑娘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灰衫男人挥手说道,“在下冒昧造访,是专程想告诉你们,关于小公主的下落。” 谷雨连带着众人大惊:“你知道公主在哪?!” ◇◆◇◆◇◆◇◆◇◆ 昏暗的小木屋中,幽梦徐徐睁开眼,惊觉自己被反手绑定在背后的一根粗木柱子上,周围有很多刑架、铁链、枷锁之类的器物,使这屋子看起来就像一座刑房。 她转动着目光,突然落在一具白森森的人头骨上,而在那之后映入眼帘的景象更使她吓得魂飞魄散,恐怕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六】高唐梦64┇祭品(2更毕) 四周墙壁上点着几盏烛火,照见眼前不远处一座长形石台,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手脚被绑在石台的四个角上,整个呈“大”字型躺在台面上,他扭动身躯想要挣脱,却显得那么无力。石台边站着一个穿黑斗篷的人,弯着腰,显得体态矮小,宽大的帽子遮住脸,看不清相貌,甚至分不清是男是女。黑衣人手里握着一把刀,笔直插进男子胸口,然后沿着一条线缓缓往下滑,汩汩鲜血顿时顺着切口流出来…… ◇◆◇◆◇◆◇◆◇◆ “你说什么?公主被人……下蛊了?” 面对众人那骇然之色,灰衫男人镇定道:“我不光知道公主被人下蛊,还知道是谁对她下的蛊。” 他们异口同声:“谁?” “在西市一条隐巷中,有一个叫做「浮魅阁」的地方,那儿的女主人是个道行很深的蛊师。”他说。 “浮魅阁……”谷雨呢喃着,这熟悉的地名渐让她想起离忧曾去过那里。 寒露顿悟:“难怪公主要去西市……” 立夏尖叫起来:“不对啊!我听说蛊术很邪的,有人专用它来害人,公主岂不是很危险!” 众人脸色“唰”地变白,苏稚负于背后的手暗自握紧。 兰莹犹疑打量那男人:“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淡定笑了笑:“我说了,在下是个算命先生。” 兰莹缄口不语,不太相信鬼神之事的她,总觉得这人在故弄玄虚,但又对幽梦的安危深感担忧。 ◇◆◇◆◇◆◇◆◇◆ 密室里,男人凄惨哀嚎着,血的颜色强烈刺激着幽梦瞪大的瞳孔,她感觉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想叫叫不出声,因为嘴里被人塞了布团。 “看到了吗?”黑斗篷慢悠悠地开口,用低沉苍老的声音问她。 幽梦隐约觉得那是个老妇,有种形容不出的诡异,她说话时并不抬头,依旧执刀在男人身上有条不紊切割着,像是沿着某种特定的纹路,薄如蝉翼的利刃一寸寸滑动,幽梦眼睁睁看着那人的皮正从他血肉上剥离开来,所到之处一片猩红,触目惊心…… “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人在这座祭台上,被放干了血,活剖了心肝,但他们都不如你。”穿黑斗篷的老太婆熟练地剥着皮,似是阴森森地冷笑,“小姑娘,你真是不可多得的祭品。” 眼见那人短时间还死不了,却要活生生地经受这非人折磨,他的血水四溅,渐渐爬满了石台。幽梦被恐惧逼得狂乱挣扎,拼死想喊叫呼救,却只能发出尖锐的“呜呜”声。 “把她的眼睛蒙上吧。”老太婆淡然道,“看不到,就不会害怕了。” 于是就有人上前,用黑布条蒙住幽梦的双眼,她瞬间陷入黑暗中,虽然再看不到那样血腥的画面,可男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依旧在灌入耳中,她害怕得泪流不止,使劲想挣脱,绳索磨得手腕剧痛,额头青筋都被勒出了形。 老太婆却还在阴笑,冷冷安慰她说:“仪式要很有耐心,别急,很快的……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那声音,宛如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六】高唐梦65┇苏稚开口说话(也许这是你们期待已久的 1更) 高唐台气氛僵持,众人皆已是火烧眉毛,这个陌生男人的到来实在令人不安,生怕这是一个圈套。 男人见兰莹始终不能对自己打消疑虑,便道:“事关公主安危,鄙人也不敢信口雌黄,诸位若信得过在下,我可以带你们去解救公主,只不过,需要府上人配合我。” “好,若如先生所言,我这就请侍卫统领安排人马,与你去趟浮魅阁!”谷雨拿定主意,“若真能找到公主,府上必有重谢!” 寒露附和:“谷雨姐,我跟你一起去吧!” “且慢。”男人抬手拦住她们,郑重说道,“那地方很阴,不适合你们这些女孩子去,不知府上可有男主人?” 谷雨微露难色:“我们公主尚未婚配,府上没有男主人。” “这样啊……”男人若有所思,“那找个既让你们放心,又能做主的男子也行。” 谷雨思量着要不去找陆坤将军,苏稚却在这时挺身而出,走入众人视线。 立夏登时反应过来,全身的亢奋劲:“对啊,就让苏公子去吧!” 兰莹心念一动,悄悄将余光斜向苏稚,心中别有滋味。 谷雨默默权衡了一下事态,陆坤将军虽然稳重,也有凌厉的身手,可眼下尚不知公主是个什么处境,暂不宜声张,免得又像上回白马寺那样惊动宫里。 她心想,既然公主爱重苏稚,那苏稚去或许能更顺利一些? 她下定决心,走到苏稚身边,恭行大礼,万般殷切道:“那就拜托公子和这位先生,务必将公主找回来了!” 苏稚眼神灼灼,坚定点头让她们放心。 ◇◆◇◆◇◆◇◆◇◆ 嘀嗒、嘀嗒……那是血水滴落的声音,透出丝丝凉意。 因为一些不明原因,仪式似乎突然中止,屋里人都出去了,也有好一阵不见石台上的男人惨叫,怕是已经断气了。 幽梦蜷坐在地上,想到自己就跟一具尸体同处一室,不禁毛骨悚然。 忽然她听到外面起了打斗声,不知是什么人来了,能不能救自己一命?越逼近希望越是心急火燎地妄图挣脱。 眼前仍是一片充满未知的黑,蓦地,她感觉有人冲到了自己身前,一把按住了她的双臂,这碰触有一种莫名的似曾相识感,紧接着那人就扯掉她嘴里的绢布,幽梦惶恐一怔:“你是谁!” 只听一个清润的男声道:“公主别怕,我是来救你的。”说着就已经解开了捆绑她的绳索。 那一声,竟像泉水轻柔地流过心田。幽梦错愕地伸手想抓住他:“我怎么……听不出你的声音……” “那你可记得?”在她屡屡慌乱的抓空后,男人决然握住她的手,“即便是这样的你在我眼前,我也会紧握着你的手,永远都不放开。” 说着她曾问过的话,幽梦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另只手就去给她解眼上的黑布罩,后脑的结扣松开了。 “公主,我是禾雀。” 眼前的黑影应声而落,恍如一片雪光照射下来,幽梦颤抖地睁大瞳孔,仿佛循着宿命的指引,毅然撞入对面那一双—— 如冰雪般澄澈俊逸的眼眸。 【第六章·完】 【七】星辰非昨夜,神女风月浓1┇八卦新男友(2更毕) 幽梦遇险浮魅阁一事虽可说是祸从天降,但似乎又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若问此事缘由,还得追溯到前日,从姐妹间的那场聚会说起—— 城东夕水斋,洛阳最高档的茶楼之一,富豪名流常爱光顾之地。除了茶,这里的糕点也是洛阳一绝。 侍者呈上刚沏好的云雾茶和各式精美小点心,幽梦隔着缕缕茶烟,冲对面的女子娇笑:“怎么突然有心情约我出来喝茶?” 暗想,你可不是这么闲情风雅的人啊。 “想你了呗。”星宿随性地翘起唇角。 “得了吧,你要是想我,怎么不去我府上找我玩儿?”幽梦斜眸打趣,“还是嫌我府里的茶不好喝?” “那不一样,去你府上,就是你做东,什么都得你费心安排。”星宿豪气地摊掌指着案上,“今个这顿茶,我请。” 幽梦眼珠灵动一转,心里有数似的,饶有兴致地端起茶来细品:“咱俩这情分早就不分你我了,还跟我瞎客气什么?” 趁她喝茶,星宿目光探过去,并压低声:“幽梦,我遇到一个难题……想请教你。” 幽梦握杯一滞,旋而笑了:“我就觉得你今天找我有特别用意,你才不会无事献殷勤,说吧。”语毕将茶杯搁置,做出洗耳恭听之貌。 “幽梦,有些话我可能问起来很唐突,你别生气。”星宿迟疑地抿了抿唇,“你现在……还喜欢太傅么?” 幽梦怔了一怔,敛去半分笑色,以故作淡然的口吻道:“喜欢,但已经不是以前那种喜欢了。” 星宿听得迷糊:“有分别么?” “当然有啊。”幽梦扬起灵秀水眸来看她,“以前我对他那种喜欢,是男女间的思慕之心,感觉就像吃饭喝水那么不可或缺,莫名地让我依赖和渴求,但现在不同了。” 星宿听她说着,眼神很是认真,似在用心体会幽梦说的那种感觉。 幽梦的口吻愈发释然:“现在我对他的喜欢,只有景仰之情,就好比他是一件耀眼的瑰宝,只要他还在那里流光溢彩,我就能欣赏到他的风华,得不到也没关系,只是有点遗憾。” “能这么快放下对他的‘思慕之心’……”星宿不禁佩服她在感情里如此收放自如的本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幽梦在思绪里坦然一笑:“可能……这也是要看机缘吧,我遇到了比他更好的人,自然就看淡了。” 星宿听出这话的玄机来:“你是说,现在你心里的,是另外一个男人?” “嗯。”幽梦对她倒也不遮掩,大方点头,那笑容似乎还显得很自豪,“他叫苏稚,以前是个乐师,不过现在定居我府中了。” “定居?”星宿吃了一惊,“他也是你的面首么?” 幽梦轻说:“名义上算是,但我不想这么看他。” 星宿蹙起眉心,寻思道:“苏稚这个名字,我怎么觉得有点印象……” 幽梦提醒她:“你还记不记得,我在府上开茶会那日,请你来帮我抓细作?” 星宿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当时那四个怀疑名单里就有他!” 【七】风月浓2┇你想要我教你怎么撩汉?(1更) “那四人之中,一个犯错被我赶走,一个就是被逮住的真细作,在牢里畏罪自尽了。还有一个……也死了。”提到离忧,幽梦不禁哽住,暗想白马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星宿也一定听说了,就不和她细说,免得让自己难受了,苦笑轻叹,“现在就只剩下他了。” 星宿意味深长:“那这苏稚,还真是大浪淘沙,百里挑一啊?” “更正!”幽梦抬首,神情娇俏,“是万里挑一,不,独一无二!” 星宿好一阵语塞,眼看这沉醉在爱情里的小女人,满脸的桃花春意在荡漾,便忍不住酸她:“看来你现在很甜蜜啊?” 幽梦抿住唇,半羞涩半得意地偷笑着,忽然意识到不对:“哎?我们好像把话题扯远了,不是要说你的事么?” 星宿却像舌头被小猫勾住了:“我……” 幽梦板着脸数落她:“星宿,你性子一向直率,对我也是有话就说的,什么时候学会拐弯抹角了?” 星宿一脸为难:“不是我非要和你绕圈子,只是吧……这事不太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的?吊人胃口,别磨叽了,痛快说出来。”幽梦联想方才星宿有意提起自己的旧情,又见她这吞吞吐吐难为情的样子,顿时猜出了七八分,不禁坏笑着斜觑她,“是感情的事吧?” 星宿蓦地愣住,窘迫道:“你怎么……这么容易就猜到了?” 幽梦抿嘴笑着勾住星宿肩膀,将她拉近,用指头轻轻点着她发烫的脸颊,“谁让你这小脸上,都挂满了情窦初开的颜色呢?”说笑着,她得意端起茶杯,“小样,还想瞒我?我可是过来人了,这都要是猜不出来,我还怎么混啊?” 星宿被打趣得败下阵来:“我承认在这方面经验很匮乏,所以才来请教你嘛。” 幽梦险些被一口茶噎住,拧起眉头,不胜嫌弃地瞄向她:“说的什么话?好像本公主情史很丰富一样。” 星宿连忙揽住她赔笑脸:“不是,我是说,交际一直是你的强项,不像我这种舞刀弄枪长大的人,你平日里结交那么多朋友,一定深谙人和人之间的相处之道,尤其是和男子。” 幽梦依旧斜视,挑着柳叶似的眉毛:“和男人的相处之道……?” “我相信小公主能得到众多男子的仰慕,除了与生俱来的魅力,那最重要的就是你待人处事的技巧了?这东西我不擅长。”星宿扶着她,引她配合地低下头,二人窃窃私语状,“你平时都是怎么和他们交往的,支我两招呗?” 幽梦觉得莫名其妙:“问得这么宽,这让我怎么说啊?” 星宿微怔,理了理思绪:“就是当你和一个男人相处时,怎么才能让彼此更自在,并且,最好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幽梦用耐人寻味的眼光审视她一会,语气更是耐人寻味:“你是想让我教你怎么撩汉?” 星宿脸上的笑容瞬时一僵,然后越笑越假,扭过头掩饰自己的难堪:“咱能别说这么直白么,真是……” 【七】风月浓3┇去向他表白啊,女追男,隔层纱!(2更毕) 幽梦邪笑着装无辜:“你既然想要我帮你解决难题,那我们总得对症下药不是?” 星宿斗不过她,口气一松:“好吧,就当你说的是那么回事儿。” 被套住了吧?幽梦半眯眼假装回想:“我好像记得,国宴不久你进宫看我那回,有向我提到一位‘金公子’?” 只怪这妮子心思太聪明,看人时眼又尖得很,真是啥也瞒不过她,星宿终于妥协:“就是他了,我也不像你,随时有机会结识新面孔。”她被人戳破了心事,因而语气闷闷的。 “那和我仔细说说,他是什么样的人?”幽梦乘胜追击,“都这么久了,你对他多少也该有些了解了吧?” 只见这时,星宿脸上浮现一丝恬淡的微笑:“他的名字,叫金玄月,人如其名,有种清风朗月的气质。” 幽梦见她刚提两句就犯起了花痴,忍俊不禁地嗤了一声:“芳龄?” 星宿抬眸说:“近双十。” “唔……”幽梦玩味着,冲她挤眉弄眼,“和你还算相配。” 星宿含羞道:“他说他家乡在北疆一带,这半年都在洛阳经商。” “还有呢?” 星宿顿了一顿,瘪嘴说:“没了。” “这就没了?”幽梦直接对她无语。 星宿耸了耸肩:“他告诉我的只有这些,要说人家家里和生意上的事,非亲非故的我也不好多问。” “这说了半天,你们还没进展到那一步啊?”幽梦大失所望,心想这丫头太没出息了。 “他生意忙,要经常外出,我有时也会被爹召去军营,在那一待就是十天半月,大多数时间我们都错开了。”星宿说着自己的难处,“不过就像撞大运,这两个月来还是见过几次面的,我们现在算是朋友吧。” 幽梦拿幽怨的小眼神儿横她:“你不是想一直和他做朋友吧?”如果是,那你今天就没有来找我的必要了。 星宿没底气地瞥她一眼,作得一脸无能为力:“没办法更近一步,那也只能这样了。” “你去向他表白啊,看他怎么说。”幽梦眨着大眼,随口就是一句。 “要我向他表白?”星宿错愕得张大嘴巴,“这怎么可以呢!” “有什么不可以的?”幽梦不以为然。 星宿鼓着嘴嘟哝:“要我腆着脸倒追男人?我好歹是女孩子啊!” “你提枪上马百步穿杨,把一群男人打得落花流水,还有你和男人近身格斗,空手接白刃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你是女孩子呢?”幽梦勾弄唇角,一顿妙语连珠的调侃。 “我……”星宿理屈词穷,强辩道,“那不是情况不一样嘛,得区别对待啊!” “要知道自古有句老话,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幽梦又把她肩膀勾过来耳语,“你看我对太傅就是倒追啊。” 星宿慢悠悠地睨去一记白眼:“那你追到了么?” 这扎心扎得够狠,害幽梦咋舌地吸了口凉气,“好吧,我承认中途是出了点小小的意外,当时我离成功就差一丢丢。”她昂首,强作骄矜之态,“不过我现在的苏郎也算是我追来哒,他在洛阳有万千少女迷恋,他不能说话,肯定是我先表白的喽!” 【七】风月浓4┇拿得起就要放得下(1更) “倒追这种事……”星宿没辙地抱怨道,“换作你肯定敢,但我不行啊……” “扭扭捏捏,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啊。” “我只是觉得这样一点都不矜持……” “那你就矜持好了。”幽梦放开了她,托着腮自说自话,“不过他作为一个商人,常年在外面走南闯北的,一定有很多机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女人,兴许哪天他就娶回来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哼。” 星宿的心一下揪了起来,郁闷垂眸:“虽然我知道你是在激将我,但话粗理不粗。” 幽梦顺势转过脸,笑得正义凛然:“所以你一定学会一招,先下手为强!” 星宿幽怨地瞄了瞄她:“那如果我表白了,他拒绝,那我不是很没面子……” 幽梦收起笑容,手搭在星宿肩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星宿,你知道为什么你和他关系僵在这,迟迟没有进展么?” 星宿茫然望着她,缄声不语。 “就是因为你顾虑太多。”幽梦说着,不由想到她和苏稚在刚认识不久,彼此还没把话挑明时也是这样,碍着面子,不知道他若即若离地在想什么,弄得自己总是患得患失,“面子是大,但就像你说的,要视情况而定,像这种时候呢,面子可以稍微放一放的。” “可是……” “不要可是也不要但是。”幽梦箍紧臂弯,揽着她说,“想我当初对太傅那么磨人的感情都过去了,难道你还不如我洒脱?” 星宿被她这一问噎住,又说不出话来反驳了。 “我相信你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就算他拒绝你,那又怎么样?你又不会少块肉。”幽梦看她开始沉思了,便接着给她鼓舞士气,“你还是那个英姿飒爽的武星宿。到时你抹得开脸就继续和他做朋友,抹不开脸,大不了就再也不见他,反正他行商居无定所的,你和他也没那么容易碰上。” “我承认你说的很有道理,可要我直接去问他喜不喜欢我……”星宿一想到那个场面,就肉麻得浑身不自在,“我说不出口。” 幽梦瞬目,静静一想,“你不喜欢开门见山,那咱们就玩一个迂回战术,此战术的奥义皆在于两个字。”她神秘兮兮地点着头笑,“试探。” “试探?”星宿追问,“怎么试探?” “我记得你夸过他文采不错,你不妨给他写一手藏头诗。”幽梦配合手势,声情并茂地解释给她听,“把重点字例如:「我爱玄月」!暗藏在每一句的开头,合起来看,就是你要对他说的话。他若是有心,就一定能看懂,说不定他也会用藏头诗来回应你。若是无意,他大可装作没看懂,只回你一首寻常诗,让彼此都有台阶可下。” “写诗啊……”星宿听着就不靠谱,犯难地皱眉说,“不行不行,这对我来说太高深了……” “不难的呀,你不会写,我可以教你啊!”幽梦信誓旦旦保证。 星宿愁眉苦脸地求放过:“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我腹中这点墨水,连三字经都背不全,能背出的诗句更是用一只手就能数得出来,上回我错把一句「洛阳亲友如相问」说成是李白写的,就被他笑话了,怪难为情的……” 幽梦愣愣地笑起来,隔着回忆都能闻到她的尴尬:“也对,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诗词歌赋重在积累,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何况作诗这种事确实不像是你的风格,强行去做就显得太刻意了。” 星宿朝她递去求救的目光:“那你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试探出他对我有没有意思?” 幽梦眼神一沉:“有。” 【七】风月浓5┇提到苏稚就来劲(2更毕) “你赠他一件信物。”幽梦说着无奈瞄向她,“这个总算简单吧?” “信物?”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你可千万别小看男女间的礼尚往来,这可是有大学问的。”幽梦清了清声,换好坐姿,又到了摆弄见识的时刻,“如果他与你互换了信物,那就代表定情了。” 星宿默许了她的说法:“那你说,我送他什么好呢?” 幽梦道:“可选余地有很多啊,只要是你的东西就行,比如你的发簪啊、荷包啊……” 不等她再说下去,星宿忙打住她:“不行不行,这些脂粉气都太浓了,别说他用不上,我都不怎么用的。” 幽梦抿了抿唇,若有所思:“这样啊……” “哎?你和你的苏郎有交换过定情信物么?”星宿逮着机会反去逗她。 幽梦才不怕她呢,提到苏稚更叫她神采奕奕:“当然有啊,而且我不瞒你说,早在我们还未正式见面,初次打交道的时候就交换了。” “啊?”星宿一脸的不可思议,“没见面就交换了信物?你们都送了对方什么东西?” “我送给他一把折扇,他还了我一张写有乐谱的丝帕。”想起来这些就觉得甜蜜,幽梦如沐春风地笑着。 “这都可以啊……”星宿甘拜下风,心说这两人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心思都那么浪漫。 “送香囊吧。” 幽梦轻说一句,星宿木然抬头,一瞬间错觉了,以为她不是和自己说的。 “我说,你送他香囊吧。”幽梦字正腔圆地强调一遍,“通常来说,高贵而风雅之人都有品香之趣,而且洛阳这一带更是喜香成风,他若是一位雅致的男子,你送他一个雅致的香囊,最自然不过了,还显得你很有品位。” 她这般侃侃而谈,星宿算是信服了:“好是好,可这香囊……我从不碰那些针织女工,得花多久才能学会啊……” 幽梦宠溺地白她一眼:“傻瓜,哪用得着劳驾你亲自动手?” 星宿说:“不亲手做的话,会显得没有诚意。” 幽梦摇头:“以独到的眼光精挑细选,用了心,也不失为一种诚意。” 星宿细想她说得也有道理:“那去哪可以买到精致不俗的香囊?你给我指个明处?” “你真是问得太是时候了。”幽梦笑呵呵地品茶,“再过几日,洛阳会有个「四海香会」,数不尽的文人雅士,还有各国最负盛名的香商都会云集在那,以香会友,你还怕挑不到好货?” 星宿眼神倏地一亮:“「四海香会」?听起来好新鲜啊。” 幽梦又笑:“我朋友凤栖梧邀请了我,我会去和他们斗香,你不如也去吧?就当是为我助威。” 星宿与她一拍即合:“好啊!所幸往后一阵子我空闲得很,正愁没处打发呢。” “别忘了把你中意的那个金公子也一起带上,就当给你们制造机会,培养感情啦!”幽梦提醒她,“我想他会很乐意开开眼界的。” 星宿微微一愣,似乎在想合不合适。 【七】风月浓6┇女为悦己者容(1更) “理由我都替你想好了。”幽梦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他不是个商人嘛,肯定要把南北的货物进行交易,相互流通了,没准他能相中几件香料香品什么的,带回北方去卖呢?” 星宿暗自想笑:“看不出,你还挺有生意头脑?” “各行各业各种道上圈里的朋友结识多了,听他们交谈也多了,自然就见多识广了。”幽梦淡定喝茶,显得悠闲自在。 星宿说:“也好,省得我们下次约见面都不知道去哪,这下有着落了。” 幽梦又道:“到时在香会上,我还可以陪你一起,物色一个既别致,又最适合他的香囊,你觉得如何?” “有你在旁帮我参考,还能有什么问题呢?”星宿的困扰已被迎刃而解,心情好生畅快,“你的提议我接受了,只是送他香囊之后,他还赠我礼物,难道就可以确定他喜欢我?万一不是真心呢?”没来由的,又生一念。 幽梦兀自寻味:“也对,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商人嘛,难免都有点花花肠子,也难保他不会玩虚的……” 听她这么说,星宿心里更不是滋味。 幽梦瞧见她那败兴之色,当然不想她临阵脱逃,便用胳膊肘拱了拱她:“那你更应该带他来了,让我的火眼金睛来会会他,给你把把关。” 星宿望着她不说话,看上去好像还是缺点信心,幽梦劝道:“放心啦,我也会把我家那位也带上的,就好像拿出自己最值钱的宝贝,我们互相品鉴。” 星宿想那日的四人聚会一定非常有趣,不禁哑然失笑。 “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我得先做件事儿。”幽梦当机立断地放下茶杯,起身就牵星宿手,“走吧。” 星宿迟疑:“去哪啊?” “带你去买点胭脂水粉什么的。”幽梦说。 “买那些做什么?我府中并不缺,只是用得少。”星宿不大乐意。 幽梦从上到下地打量她一番,皱起眉头:“不是我说你,你平日里打扮都太清简随性了。” 幽梦并非嫌弃她,其实星宿底子生得很好,但常年军旅生涯让她习惯了像男人一样粗略生活,也养成了这种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性格,就算闲时换回女装,她也只会像这样,薄妆寡淡得近似素颜,头发也只用个最简单的发式一束,装点用的珠钗簪花一个没有。 星宿低头看看自己这身穿戴:“可我觉得这样就挺好的呀,我不习惯浓妆艳抹……” “记住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幽梦重重抱住她双臂,说得煞有介事,“想想到时能让你心心念念的金公子眼前一亮,我就必须得给你换身行头!” 星宿眼神一滞,似是被她的话说动:“那好吧……听你的就是。” 幽梦笑逐颜开:“那还等什么?走吧!” 后来,幽梦就拉着星宿去城里最好的绸缎庄,要给她挑几匹好看的缎子裁制新衣。就衣裳的花色来说,星宿偏爱深色,不爱那些亮丽的红啊粉的,说它们显娇气和艳俗。 所以她接连挑了几匹,不是烟灰就是绛紫,贴在身前比给幽梦看:“怎么样?适合我吧?” 幽梦恨不得把头都摇断:“太老气了,还是我来给你挑吧。” 说罢她豪迈上前,让老板把店里适合年轻姑娘,最新、最好的布料全都拿出来,然后很认真地从中挑选着。她不时举起布料贴近星宿作参详,经过不断地比较,她终于给星宿选定了两匹合眼的锦缎,并付双倍定金,让裁缝加紧赶工,要在三日内剪裁出样式不俗的美衣。 买完衣料,星宿又和她去了珠宝店。望着那些琳琅满目的首饰,星宿眼花缭乱,别说挑了,想想都麻烦,感觉脑袋快胀成两个大了,要不是幽梦紧紧攥着她,她肯定早逃得没影了。 幽梦却是安若泰山,她对这种情景早就习以为常,更乐此不疲地握了满手簪钗,一支换一支地放到星宿头上看效果,一边试戴一边啧啧打趣:“不错不错,我家星宿美美的。” 星宿一脸的拿她没辙,索性随了她去折腾,灵机一动抢了幽梦手里一支钗,也学她的样子给她插髻,宠溺地嗔她:“再美也美不过我家幽梦啊!” 二人这般你来我往地嬉闹着,欢声笑语不绝,这幅青春灵动的好风景,就连旁边的路人看了都不胜艳羡。 【七】风月浓7┇那刺青很是眼熟(2更毕) 一个时辰过去,她俩已经买了好些东西,可怜了身后那些公主府的随从,大包小包拎了满手。星宿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没带跟班,最后还得专程给她送一趟。 “等我们买完要用的东西,明儿我会让寒露去你府上。”幽梦拉着星宿边走边说,“她是个心灵手巧的丫头,最会给人梳妆了。到时让她教习菡儿一两日,由菡儿学几个适合你的发式,还有妆面,这样以后她就知道怎么给你打扮,让你每天都漂漂亮亮的!” 星宿觉得她好像个老妈子,啥都要管,忍不住斜眼她:“你为我想得还真周到,谢谢你啊。” “那必须。”幽梦喜不自胜,“本公主的好朋友走出去光彩照人,我也有面子啊!” 「拾花记」是她们今日最后一站了,前阵子幽梦来这买香料,顺手带了些妆品回去,用着觉得挺好,尤其是这的敷粉和胭脂,搽上特别滋润,便要给星宿也买一些。 “哟,楚姑娘来了?”店主陶朱看到幽梦,赶忙热情上来招呼,“这多日未见,姑娘越发明艳了,险些叫在下认不出来。” 星宿真想抢幽梦话回他一句:那当然了,被爱情滋润的女子能不容光焕发吗? 自从那日幽梦和瑟瑟为了一瓶蔷薇水在店里起争执,她一番高谈阔论征服了在场所有宾客,促使蔷薇水名声大噪,贵女们慕名而来争相抢购,以致从那以后店里的蔷薇水时常断货,老板乐得嘴都合不拢,自然把她视为天大的贵客。 幽梦笑得粲然而不失矜持:“老板真会说笑,今天我带了朋友过来,想在你这买点妆品。” 陶朱更是喜上眉梢:“承蒙姑娘惠顾,这是本店最上好的胭脂水粉,两位贵人慢慢挑。” 他亲自带着幽梦她们走到妆品货柜前,幽梦兴致盎然地试用起来。 她打开一盒香粉,用团好的小纱囊蘸取一点,敷在手背上轻柔抹匀,又是看成色,又是闻香味,显得经验老到。 不时她还把手背伸过去让星宿也闻闻,看她喜不喜欢这味道。可星宿并不懂这些,也没兴趣瞎掺和,幽梦问她意见她就“这个好、那个也好”地敷衍着,只管由她挑了便是。幽梦嫌弃地睨她一眼,不想搭理她了,星宿更乐得清闲。 正当幽梦专注擦拭各种胭脂,想比较哪种颜色更适合星宿,星宿眼神不经意地一瞥,看到不远处一个穿皂色衣裳的男人,付钱买了一盒香粉。因为光顾这家店的多为女客,女人堆里突然出现个男人就显得特别惹眼,星宿出于好奇就一直暗暗偷觑他。兴许是因为天热,男人下意识地将衣袖捋到胳膊肘上,小臂露出一个黑色的刺青,令星宿眼皮莫名一跳。 那刺青的形状很是眼熟,星宿兀自沉思,猛然想起两月前她为黑豹袭击幽梦一事调查摧心丹,深入黑市遭到一群凶悍的打手伏击,杀了他们之后,她从每人身上都发现一模一样的刺青,像是某个组织特有的标志…… 刺青?对!就是这种刺青! 【七】风月浓8┇该不会是个傻子吧?(1更) 就在星宿想通,回过神时,那男人已经拿着香粉出了店,她本能追上去。 “你去哪?”幽梦见星宿跑开,纳闷地抬头唤她,星宿不回,人已到了门口,幽梦只好放下胭脂,匆忙嘱咐陶朱,“老板,帮我把这些包起来,我回头来拿。” “好。” 幽梦追上星宿:“我还没挑完呢,你怎么走了呀?” 星宿犀利的目光始终在人群搜寻,来不及细说:“我刚看到个熟人,有要紧事想问问他,你在这等我回来。” 三言两语交代完,她就头也不回地冲进人群里。 “哎你别丢下我呀!”幽梦一头雾水,拔腿跟在后面追,“等等我啊星宿……” 两人突然十万火急地离开,不禁也引起了店主陶朱的注意,毕竟他对幽梦的身份是很清楚的。因为不放心,他暗中放出一个眼线追踪过去,也正是他这多留心的一举,后来及时救了幽梦一命。 星宿见幽梦执意跟着自己,情急之下也无暇劝她,索性就由着她了。 她俩来到某处墙根,幽梦累得气喘吁吁:“星宿……你到底想找什么人啊……” “先别问。”星宿轻道,全神贯注地四处张望,“之后我再告诉你。” 终于她视线又捕捉到了那个男人,眼见他走入一个巷口。 “我看到他了。”星宿急忙拽住幽梦,“来,跟上。” “哦……”刚缓和过来的幽梦愣愣跟着她走。 深巷中,二人保持一段距离地跟在那男人后面,他似乎有所察觉,就在他停下回头的一瞬,星宿反应灵敏地扯住幽梦一同闪进拐角,男人什么也没看到,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就接着走了。 墙角探出两个脑袋,见他并未发现自己,她们才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当来到男人经过的那处转弯口,她们都愣住了,那人竟然消失在了视线中。 她俩无奈在这曲折的深巷中徘徊,这里就像个迷宫,密布着无数转弯和岔口,她们一时无法确定,男人到底走了哪条路。 就在她们手足无措时,星宿不经意瞥见墙角坐着一个小乞丐,靠墙闭着眼,仰头在那晒太阳睡大觉,星宿走上去拍了怕他,小乞丐陡然惊醒,脏兮兮地脸上一双大眼倒很清灵,扑闪扑闪,迷茫地望着她俩。 星宿沉声:“我问你,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男人,刚刚从这里经过?” “男人?”小乞丐眯了眯眼,奇怪地瞅着她们,“每天从这经过的男人很多啊。” 星宿便和他大致说了下那人的相貌身形和穿着。 “哦……”小乞丐阴阳怪气地拖长音,“虽然我刚睡着了没看到,不过我大概知道你们说谁了,他经常来这的。” 幽梦便问:“你知道他去哪了么?” “知道啊,这一片我可熟了。”小乞丐神气十足地昂着鼻孔看他,“很多人来到这都不认路,找不到地方,可我不一样,这巷子里东南西北,随便指一处,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到!” 星宿为之一振:“那你带我们去找他!” 小乞丐一脸贱笑,抬起一只手,冲她们有意思地搓搓手指。 星宿意会地掏出两枚铜板,“哐当”一声丢地上的破碗里:“给。” 小乞丐低头一看,笑容瞬间僵硬:“才这么点啊?打发叫花子呢你们?” “你不就是叫花子么?”幽梦挑着眉梢淡定看他。 那小乞丐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顺手扶了扶头顶的破布帽子:“哦,也对……呃不对!” 看他自个在那颠来倒去,好像吃错了药,幽梦和星宿无语地面面相觑: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七】风月浓9┇三个小不正经(2更毕) “虽然我是个叫花子,但我也是有追求的,你们为了找人想从我这得到线报,总得给点好处吧?”小乞丐耸起肩膀,卖乖地撇撇嘴,“江湖规矩哎。” “好了好了,服了你了。”幽梦懒得再和他纠缠,自掏腰包取出一枚银豆子递给他,“嗯?” 小乞丐迅势拿去,脸上笑开了花,露出一颗黑不溜丢的大门牙:“还是这位姐姐好,不仅人长得漂亮,出手也大方,嘿嘿……” 幽梦白他一眼:“别拍马屁了,赶紧办正事儿!” 小乞丐把钱揣怀里,豪迈拍拍胸口:“行,跟我走吧!” 小乞丐起身后与星宿差不多高,带着她们东绕西绕,直到一个路口停下了,一座二层高的楼阁出现在她们眼前。这时前门打开,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幽梦一眼认出:“就是他!” “嘘。”星宿轻声打断,迅疾将三人引至暗处窥探。 “浮魅阁?”幽梦沿着那扇门往上看,牌匾上的名字使她眉心一紧,“浮魅阁……” 她兀自寻思着,总觉得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终于,她想到了。她曾设连环计套细作,那时她装被吓病,召离忧侍疾,他擅自出府,被她派去的探子跟踪,说他去了一个叫「浮魅阁」的地方。 她带着满腹疑惑,让离忧自己交代,他便拿出一枚护身符说:“公主近日被鬼魅颤声,弄得心神不宁,日渐憔悴,离忧看着十分心痛,却无能为力。我便去街上托人百般打听,终于找到一位民间高人,向这个老婆婆求了一枚护身符,希望您将它戴在身上,能为公主消灾辟邪。” 想至此,幽梦心绪复杂地回头问那小乞丐:“那座楼里是不是住着个老婆婆?” 小乞丐点头,满目诧异:“是有个老婆婆,你怎么知道?” 幽梦却不说话了。 和那个男人一起出来的,还有个妙龄女子,两人站在墙下说话,彼此挨得很近。 “那女的是谁?”星宿问道。 “她是那楼里的小丫鬟,和你们要找的那男的是相好的,男的经常来看她。”小乞丐一副见怪不怪的口气。 幽梦勾起嘴角,想笑不笑地睨他:“这些你都知道?” “因为我常年都在这里要饭啊。”小乞丐理所当然道,“这里什么人我不知道?” 幽梦竟无言以对,心说这小不正经的,平时一定没少偷看人家幽会吧?也不怕长针眼? 他说的果然没错,只见男人边说边笑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物件送给女子,正是他之前从「拾花记」买的那盒香粉,它家的盒子是特制的,所以很好认。 女子收了香粉,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当即在那男人脸上亲了一口,殊不知墙角三人正看得津津有味。 等他俩终于腻歪够了,互相道了别,男人转身往回走,星宿果断提醒:“他来了,快藏好!” 于是三人又默契地缩首躲回墙后,男人从路口径直走了过去,没发现她们。 小乞丐小声嘀咕:“人走了,你们不追么?” 【七】风月浓10┇小乞丐的善意忠告:千万不要……(1更) 幽梦默不作声,星宿轻说:“暂时不用了。” 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因为心里清楚那男人绝不是什么善茬,与其直接抓他调查,倒不如从那个小丫鬟身上想办法,可能更容易一些。 “那男人可是道上混的,你们找他干什么呀?”看到男人走远,小乞丐开口问道,“他欠你们钱?” 星宿搪塞说:“没有,我看他像个远方亲戚,不关你的事,你别瞎打听。” “哦……”小乞丐不情愿地瘪住嘴。 这时幽梦望见那小丫鬟推门进了楼去,忽道:“星宿,我想去那楼里看看。” “别啊!”星宿还没回应,小乞丐就矢口打断,脸色异常难看地劝她们,“我听说那座楼很阴邪,里面有个不知道做什么的女主人,阴里阴气的,除了她还有个老婆婆,和刚刚那个小丫鬟,在这住了好几年了,也不怎么和人打交道,成天门都是这么紧关着,要多神秘有多神秘……” 幽梦说想进去,其实星宿也正有此意,但警惕心让她有顾虑,所以不胜狐疑地蹙着眉,幽梦却较为坚定:“越是古怪,我就越是想要进去一探究竟。” 其实她是想去见见那个老婆婆,问她一些关于离忧的旧事。 星宿终也下了决心,点头:“好吧,我陪你。” 她一心记挂着那个刺青,想查出刺青背后的秘密,想那男人刚才既能自由进出这座楼,那么这「浮魅阁」和楼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嫌疑,她也想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见她俩心意已决,小乞丐不禁打起退堂鼓:“那要去你们去,没我什么事了吧?” 她们回头望着小乞丐,星宿和善道:“你走吧,多谢。” 小乞丐原路返回,像是心里有包袱,小跑几步又站住,回头冲她们喊道:“喂,你们进去以后,不管她们让你们吃什么喝什么,你们都别碰啊,还有……千万不要告诉她们,你们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对于他这噼里啪啦的一通忠告,星宿和幽梦皆是一头雾水,互相对视了一眼,都觉得小乞丐好像知道什么内情。星宿还想再问,小乞丐却已不愿再说,扭头跑走了。 ◇◆◇◆◇◆◇◆◇◆ 星宿和幽梦走到楼外,敲了敲门,不多会门被打开了,正是刚才见到的那个小丫鬟,她疑惑打量着她们:“你们是……” 星宿正酝酿说辞,还是幽梦反应快:“哦,我们是经人介绍的,来此找一位老婆婆,想求个平安符。”幽梦借着离忧说过的话说,显得也比较有底气。 “湘婆婆今日有事外出了,要日落方可回来,二位改日再来吧。”丫鬟说着就要关门。 “哎无妨!”幽梦旋即拦住,“我们可以进去等她。” 那丫鬟用信不过的眼神打量她们,星宿清浅笑了笑:“哦,我们事比较急,想尽快见到婆婆。” 丫鬟垂眸若有所思,幽梦见机塞给她两粒银豆子当茶钱:“打扰了。” “那好吧,二位请进吧。”丫鬟终于放下戒备,重新把门敞开,将客人迎了进去。 ◇◆◇◆◇◆◇◆◇◆ 一进里堂,幽梦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要知此时可是临近五月末,正当初夏,可这屋里的阴冷之气却如寒冬,是分分寸寸透进骨子里的。 她和星宿一边走,一边都在四下环顾,厅室内陈设虽井然有序,但却多为光怪陆离、诡魅妖邪之物:墙上挂满花花绿绿的面具,架子上放着大大小小的人偶,纱灯的蓝紫幽光忽明忽暗,置身其中,便好似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让人浑身都不自在…… 【七】风月浓11┇神秘女子---魅夫人(2更毕) 幽梦忍着愈发强烈的寒意,探身偎近了星宿,有意压低声道:“那叫花子说得没错,这里的确很阴邪。” 星宿拉住她的手,冷静道:“我们万事小心。” 得她安抚,幽梦胆子大了一些:“嗯。” 小丫鬟端茶水而至:“两位请用茶。” 她刚把杯盏放至案上,便听有个幽冷的女声唤道:“碧蚕。” 小丫鬟应声回头:“夫人?您叫我?” 幽梦和星宿不约而同地抬头,循声望去,只见通往二层的楼梯上慢悠悠走下一个紫衣女子,天鹅绒里裙,外衣覆黑纱,长长的裙摆铺在身后,随她双脚一步步落下,年久的楼梯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由远及近。 小丫鬟已走到楼梯下恭候,听她吩咐:“你去地下货仓,给我再取些胚子上来,一会我要绘色。” 春蚕恭顺欠身:“是,夫人。” 这时,紫衣女子的目光扫到了幽梦和星宿:“这两位是……?” 她俩一和女子对视,便觉得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迎面袭来。 碧蚕回道:“她们是来找湘婆婆求平安符的。” 紫衣女子听罢略作一想,又将冷艳的目光投落。 “婆婆的平安符固然灵验,但也不是谁都能求到的。”她似笑非笑,步态从容走向她们,“二位是如何打听到此处的?” 二人也已顺势起身,幽梦随机应变道:“是……是从我家七舅姥爷的表侄媳妇儿那听说的!”说着理直气壮地扬眉一笑。 看她在那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星宿不禁汗颜,心下佩服得想给她竖大拇指:姑娘你真能扯,撒谎都能面不改色的,水土不服就服你。 女子心里有数地垂眸,淡淡牵唇:“原来如此,那看来,的确是有缘人了。” 星宿在暗暗端详此女:“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女子泰然直视她道:“我是这座「浮魅阁」的主人,知道的,都叫我‘魅夫人’。” “魅夫人?”星宿微微一点迟疑,旋而舒展笑容,“幸会。” 女子嘴角依旧是那种冷淡的弧度,让人不敢靠近。 幽梦满眼好奇地张望着:“这里这么多面具和人偶,都是你做的么?” 魅夫人不冷不热道:“是啊,我闲下来就喜欢亲手绘制人偶面具,打法时间。” “还挺漂亮。”幽梦发自内心地感叹,觉得这些玩意虽然古怪,却充满了神秘感。 魅夫人很轻盈地一声冷笑:“难得有人觉得它们漂亮,你眼光很独特。” 幽梦随口回应:“是么?不过看久了就有点吓人。” “这里每一张面具,都代表一个化身。”魅夫人渐收住笑,“既有神明,也有恶鬼。” 幽梦微怔,不禁收回欣赏面具的视线和她对视,又是一阵寒意窜上脊背。 魅夫人却丝毫不在意她的感受,自顾说着:“我享受在空白面具上,一点一点画出他们的过程,因为在我画下的每一笔,我都能感觉到他们不一样的情绪,愉悦、嫉妒、疯狂、嘲笑、仇恨……” 她那些字句犹如有催眠之效,令幽梦无端想起了渊。 【七】风月浓12┇也许他的真面目,比面具更可怕(1更) 他们有几次相见,在无人的深巷,在极乐天的漫天箭雨里,在她寝居的软帐香榻中,他都带着类似这样的诡异面具,把他的情绪隐于其中。 她再想,在一片混沌的记忆中,渊曾亲手摘落他的面具两次,一次在深巷幽暗的月光下,她被他逼在墙角,纯白面具揭开,他便遮住她眼睛吻了上来,短促的瞬间不足以令她看清。而另一次,他侧卧身旁,确有摘下面具露出面容,却在她半梦半醒之间,虚实难辨。最懊悔的便是最后一次见他,他覆在身上凝视她,脸上没有任何遮蔽,但她又亲手错过了一次“看清”他的机会。 只是这次以后,他应是不会再回来了,便在她心里变成一个永久的谜。 “你永远不知道藏在面具下面的,会是一张怎样的面孔。”魅夫人十分贴切她心境地说道,“也许他的真面目,比面具更可怕。” 这时,幽梦的视线定格在一张半截的黑色面具上,四周镶嵌着璀璨的金色花纹,看起来很精致,透出一抹冷艳的尊贵之气,就像……渊。 幽梦惊艳得,似是被它勾引去了魂魄,情不自禁地将手伸向面具,仿佛揭开它,就可以看到她想要的答案。 “我的东西……”魅夫人语声轻幽,原本还是正常的,却猝然加重,“何时由得你想碰就碰了!” 幽梦身子凛冽一颤,像梦被惊醒,在她急忙收手的瞬息,手指不慎刮到面具花纹锋利的边角,顿是钻心一疼——幽梦本没有注意面具下方的木架上摆放着一个黑陶罐子,划破指尖泌出一滴血珠,顺势就滴落在那个小黑罐里,“嘀嗒”一声,好像是一杯水。 她吃痛吸了丝凉气,本能含住指尖止血,星宿紧张地凑上去将她扶住。 “怎么了?”她关切问,“没事吧?” “没事……”幽梦浑浑噩噩,心虚地望向魅夫人。 “真是无礼的人啊。”魅夫人对她的自作自受付之冷笑,“小姑娘,如果你再随便乱动,我会砍掉你的手哦。” 幽梦好像真的被吓得不轻,眼神畏怯地闪烁道:“抱歉,恕我唐突了。” “千万不要小看这里每件东西,它们看似没有生命,只是一些不会说话的死物,但没准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小玩意,都可能……”魅夫人愈渐阴沉,神情也随之暗下,“随时会要了你小命。” 幽梦恍如全身凝固,惊惶得说不出话来。 “看来我们今天是等不到婆婆了。”星宿感到此地不宜久留,有意在幽梦肩头拍了拍,“不如我们先回去,免得家里人担心,改日再来拜访?” “我也正有此意。”幽梦配合她强作镇定,“那我们告辞了。” 魅夫人冷魅如初:“不送。” ◇◆◇◆◇◆◇◆◇◆ 二人出来后走在巷子里,星宿不时地侧眸看看幽梦,终忍不住问:“你怎么样?” 她看出幽梦在楼里就神不守舍,不免有些担心。 幽梦可能是手指还疼,下意识握着那只手贴在胸口,强颜淡笑:“我还好,就是被那个魅夫人吓到了。” 星宿颇有同感:“那女子阴诡无常,绝非善类,我猜她身上应该有些常人没有的本事,所幸没为难我们。” 幽梦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要跟踪那个男人?” “因为在他身上有一块不同寻常的刺青。” 说着,她牵过幽梦一只手摊开来,用手指笔画,在她掌心画出大致的图案:那种形状看起来,像是一团妖冶的火焰环绕着一颗星。 幽梦不得其解,只能茫然望着星宿。 【七】风月浓13┇饲蛊之血(2更毕) “那次我去黑市调查摧心丹,惹来一些地头蛇的注意,他们很明显是察觉到了什么,想阻止我继续调查,后来尽数死于我剑下。我在他们身上看到过同样的刺青。”星宿解释给她听,“我怀疑他们是一伙的,这个组织一定和黑豹一事脱不开关系。” “你是说……”幽梦心陡然一沉,“他们都属于丞相的地下势力?” 星宿点头默认。 幽梦警惕回头,望着她们刚走来的方向:“那「浮魅阁」和那个魅夫人,会不会也和丞相有关?” 星宿想了想说:“这个我暂时不能断定,但从刚才的观察来看,魅夫人的身份确实可疑。在摸清她们底细之前,我们还是别招惹为好,免得打草惊蛇。” 幽梦沉思,愈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两人便不再逗留,尽快出了巷子,打道回府。 ◇◆◇◆◇◆◇◆◇◆ 夜里湘婆婆回到阁中,将木架上的小黑罐取下一看,神色大惊:“这罐子今日有谁动过了?” 收拾厅室的碧蚕闻声而来,一脸迷茫:“没有啊婆婆,自从你放在这,没有你的吩咐,我怎么随便敢动它呢?” “那这里头……” 婆婆正疑惑,话未说完,魅夫人缓步走近:“怎么回事?” 湘婆婆把黑罐递上:“夫人,我刚才发现养在罐子里的,那只濒死的‘中害神’突然活过来了。” 魅夫人探目一看,只见那罐底一只蛊虫正扭动不止,她立即接过陶罐闻了一闻,眉头蹙起:“是人血的味道。” 湘婆婆眼神颇不寻常:“夫人你也闻出来了?” 魅夫人目色凝重,没说话。 湘婆婆眼神锃亮,显得阴森诡异:“这只蛊是万里挑一的好苗子,只是很难养活,老身供养它近半年,一直都不见起色,如今不知食了谁人之血,竟有如此奇效?” 魅夫人于沉思中想起一个细节,幽梦不经允许擅自触摸墙上的一张面具,遭她厉喝时好像把手给划破了? 她便心里有数,随手将黑罐还给婆婆,冷哼一声:“怕是那个冒失鬼弄的。” 婆婆生疑:“夫人指的是……?” 魅夫人拢了拢发髻,索然无味道:“就是今天来阁中造访的那俩。” 婆婆不明所以:“今日有客?” 碧蚕抢着答:“对啊,说是来找婆婆你的。” “老身并不知晓此事……”婆婆忧虑望着魅夫人道,“夫人,你说她们会不会是来惹麻烦的?” “两个不知深浅的黄毛丫头。”魅夫人冷淡勾唇,“不足为惧。” 见她一副不想深究的架势,婆婆踟蹰一会,有些话终究没能藏住。 “夫人,老身今日外出,未能亲眼见到您说的那俩丫头,但仅凭她那一点血,就已能让此蛊起死回生,可见这丫头不是一般人。”她走近,低声道,“她血内含有一股灵气,若是能全部取用饲蛊,必对我们十分有益,所以我想……” 不等她说完,魅夫人挥手打住:“婆婆不必说了,炼蛊用的人茧我自会提供给你,无需你另作打算,以免惹祸上身。” 【七】风月浓14┇不对劲(1更) “可是您送来的那些人,资质都太低劣了,养出来的蛊品也不好,远不如这……”婆婆可惜地望望手中黑罐,眼里便多了几分殷切和渴望,“她的血,可是血中瑰宝。” “她既身带瑰血,就必然与一个不凡的命格相生相辅,强行以她献祭,弄不好会被反噬。”魅夫人口吻坚决,“婆婆听我的,你我想在这洛阳相安无事,就别轻举妄动。” 婆婆见劝不过,只好躬身:“是,老身知道了。” ◇◆◇◆◇◆◇◆◇◆ 风华楼,幽梦侧卧美人榻上读《香乘》,本来好好的,忽觉头昏脑涨,心绪烦躁,愣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她放下书卷揉了揉侧额,收效甚微。 她不知此时的浮魅阁暗室中,湘婆婆正对着桌上的黑罐静坐着,旁边香炉里点着三炷香,她用一根竹筷轻敲罐壁,里头那只蛊虫便开始扭动起来…… 随着她敲击的节奏愈渐密集,蛊虫动得越是厉害,幽梦的头也愈发疼了。 幽梦还以为是自己在外奔波一天,累了,便不再强迫自己看书,灭了几盏灯,宽衣歇息了。 翌日醒来,刚开始精神倒是不错,也就忘了夜里头疼之事,只是间或时有耳鸣,总觉得周围有人在说话,转头环顾又不见任何人,也不知是怎么了。 她以为是自己昨夜头疼没睡好,只是小事,就没放在心上,也没跟人说起,给自己点了炉宁神香,将就着翻阅香谱。 九九在附近玩耍,看她一人坐在亭子里,便上来讨好,看到石桌上放着几碟果脯蜜饯,不由嘴馋:“姐姐在吃什么好吃的呢?我也尝尝!” 他顺手从一碟五颜六色的什锦豆子里抓了一把就往嘴里塞,刚嚼两下脸色就变得异常难看,连忙吐出:“呸呸呸!” 幽梦惊见他这样没规矩,微怒瞪他:“你干吗?” “姐姐没吃出这豆子是生的么……”九九瘪着嘴,嫌弃地指着那碟什锦豆说,“这么腥,姐姐居然吃得下去?” 原是膳房的婢女不当心,在配餐时拿错了货,误将生黄豆混进去了。幽梦不知此事,看九九这么大反应,不禁狐疑地也伸手拾了两颗放进嘴里。 “没有啊,我吃着挺香,哪里腥了?”她仔细嚼着,除了有点硬以外,并没有哪里不妥,“你看你成天好吃,来了我这嘴都变刁了!” “可这真的是生的呀!”九九委屈极了,以前竟没发现她口味这么奇怪。 这时,苏稚从香室回来了,手中也执一卷香谱看着,听到二人争论,他疑惑抬头。 九九还是不停地辩解,幽梦且当他是在使小性子:“就算是生的,也好吃啊。” 九九见怎么说她都不信,气急之下望见苏稚走来,俨然遇到了大救星:“要不让阿稚哥哥也尝尝!这生豆子是不是很难吃……” 苏稚旋即拾了两颗浅尝,虽未不文雅到像九九那样吐出来,但眉眼微蹙,目光颇为严肃地瞥向幽梦,不等幽梦开口,他便扶住她双臂好生端详她,似要看气色有无异样,幽梦却只是一脸茫然。 【七】风月浓15┇杏花神再次降临了(2更毕) 这一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可在次日凌晨时,幽梦被梦魇惊醒,心燥和耳鸣似乎变得更严重了,她总觉有个声音在耳边萦绕,低沉地唤着她,后来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她听到那阴冷的声音在和她说: 来浮魅阁…… 就此幽梦的心神恍如被封住了,她不受自控地起了身,匆促更衣,跟着那声音的指引走,独自到了浮魅阁。 “你终于来了?” 她站在黑暗中,有人和她说话,不像是魅夫人的嗓音,听着要苍老许多。 那人念了一句她听不懂的咒语,幽梦感到一阵晕眩,倏忽倒地而不省人事。 当她再度醒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被人绑在这间密室中了。 她惊恐的双眼被泪水淹没,那黑斗篷的老者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将那个作为祭品的男人皮一点一点剥落下来,她承受不住那样残忍血腥的画面,胃里已是翻江倒海,她害怕,想吐…… 直到眼睛被蒙上,她昏天黑地地哭着,过了一会,密室里的人像是得到某个指令,不知何故都出去了,唯独留她在这,而石台上被献祭的男人也渐渐死透了。 心在漆黑的死寂中饱受煎熬,每一个瞬息都变得十分漫长,她感受到了濒死的绝望。 自己今日怕是在劫难逃,她会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府里人只怕连她的尸首都找不到,想到苏稚……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心痛不已,泪水流得更凶,这时也不经意地想到了渊。 想到那晚他说:“你不是想要安全感么?他能给你?当你在胡人和极乐天那惹了麻烦,他能有几条命,可以活着救你出来?如果这些他做不到,我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他!” 真是可笑,她曾经几度身陷险况,关键时刻总有渊突然出现,为她披荆斩棘,救她脱离水深火热。可是这次,他也不会来了,她被困在这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再没有人可以救她,迎接她的结局,便是必死无疑。 她不甘可是无能为力,在她近乎放弃挣扎时,她恍惚听到屋外传来刀剑厮杀,她立马停止抽泣,屏住呼吸,试图用耳朵分辨外面的情形,求生欲再次点燃。 她竭尽所能想发出声响,让人知道她在屋里,蓦地有人破门而入,分不清敌友。正当她不知所措,只听那脚步声匆匆奔到自己面前,嘴里布团被取走的一瞬,她本能惊呼:“你是谁!” 那人扶着她说:“公主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幽梦自幼对嗓音美妙之人情有独钟,像这般动听的男声她必然过耳不忘,此刻双眼被蒙,什么也看不见,按说耳朵应是变得更加灵敏才是,可她努力搜寻记忆却无果。 他的声音陌生,但他身上散发的淡香却莫名熟悉,那是一种久违的,曾被她寻觅过的香味,一下子勾起她的回忆—— 拂杏园杏花初开,当时她蒙着双眼在杏林寻仙,险些绊倒,一个男人从后面抱住,她摸着那人的脸:“你是花神么?好香啊……” 对!就是那种香味,超凡脱俗,清逸绝尘,一模一样的味道! 【七】风月浓16┇人心最不能经受失望(1更) 拂杏园那次让他逃走了,她以扯落的发带为线索,寻找那位神秘“花神”,映虹主动承认,她差点就信了,若非她有意凑上去闻了他身上的香味……那时她就知道映虹说了谎,没有拆穿他。 后来她败了兴,懒得再找,就把这事抛到脑后,渐渐淡忘了。 可如今眼前这人……他就是真的“杏花神”? 她难以置信,又非常迫切:“我怎么……听不出你的声音……” “那你可记得?”男人冷静而从容,为她解开了绳索,“一个受人敬仰,高尚的名分,一个绝对安稳的将来,甚至是完整的你,你可能都无法许给我?” 幽梦心口猛烈一震:“你……”这种话她没有对第二个人说过。 “可这又如何呢?”他握住她等不及想碰触自己的手,“即便是这样的你在我眼前,我也会紧握着你的手,永远都不放开。” 幽梦已然愣作石雕,只剩遮眼的黑布还没取下,他伸手去她脑后:“公主,我是禾雀。” “你说你是禾雀?!” 他刚要摘,幽梦就激动拉住他,他手不得不停住。 “你会说话……”她心乱如麻,手颤抖地伸上前想抚摩他的脸,舌头也在发颤,“你居然会说话……” 他轻抿唇,眼底漫出柔情:“是的公主,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开口了。”说时使了手劲,替她解开了黑布。 他们之间最后一道屏障彻底从眼前消失,一如她在杏花林里眼纱被摘落的一瞬,好像时空交错重叠,久违的光亮刺得她本能眯起泪眸,在一片迷离的光晕中,那个人,从模糊到清楚…… 眉眼如画。 他没有骗她,那的确是苏稚的脸。 若非他掌心温热,暖到她心痛流泪,她定会以为那是幻觉,或者只是一场梦。 ◇◆◇◆◇◆◇◆◇◆ 是夜,高唐台正殿,苏稚和幽梦对坐长榻,相望已久。 “你是从何时恢复,又可以说话了?”幽梦放在膝上的两手被他握着,对他像重新认识了一般,想到又能听到他的声音,心中总有些按捺不住地期待。 “白马寺。”他说,一边在她手背摩挲着,“从离忧刺下那一刀,我醒过来以后。” “已经有些日子了啊……”幽梦若有所思,微觉郁闷,“为什么要瞒着我?” “因为我明白一个道理,越是珍贵的东西就越容易失去。” 他认真凝视她,幽梦微微怔住:“失去什么?声音?还是我?” “我这嗓子,因意外而失,又因意外而得,我不知道这次是彻底痊愈,还是只暂时恢复一阵。”他低敛眉目,泛着浅浅苦笑,像雨点打落在原本平静的湖面上,“我怕太高兴,说了太多话,得意忘形了,上天什么时候又把它收回去了。” 幽梦瘪瘪嘴,摇晃他的手,语气若撒娇:“你这叫杞人忧天。” 他抬目温柔淡笑:“起码保持我已习惯的状态,我还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变,公主看不到更好的我,就不用担心哪天我又不能说话了,公主心里会有落差。” 幽梦明白他的顾虑,不曾有过期望,就不会有失望,道理是一样的。他真是个居安思危的人啊。 “人心是最不能经受失望的,因为一旦失望,就离厌弃不远了。”他意味深长地轻叹。 她拉下脸佯装不快:“傻瓜,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一个肤浅、善变,轻言背弃的女子么?” 他摇头:“公主不是,只是现实相逼,让我不得不和公主一样迷茫。” 幽梦一时语塞,好像有种被他一语中的的感觉。 【七】风月浓17┇听他讲过去:一夜之间家破人亡(2更毕) 苏稚清淡的眸子隐隐浮现出忧郁之色,像一幅写意的山水:“也许是我们不够确信彼此的心意,才会有所隐瞒,逃避,装作不在意。” 这不禁让幽梦想起最初那阵子,他们摸不透彼此在想什么,所以若即若离的关系,那种滋味真是太折磨人了,她颓然道:“好像是这样……” “不过以后不会了。”他将她双手合拢于掌心,眼神脉脉似星辰,“以后的路,我会和公主一起走,虽然不知能走多久。” 幽梦抿唇望着他,心里觉得好暖,好踏实。 “那一天,也许是公主不再需要我,也许……”他顿了顿,用微凉而戏谑的口吻说,“是我不在了……” 幽梦心狠狠一抽,忙抬手堵住他的唇,嗔怨:“不要说了,那天不会来的!” “我很幸运。”他重新捉住她的手,微笑里有一丝惆怅,“当年我因为一场刺激而失语,白马寺一事,于我又是一场刺激,可能是它让我因祸得福吧,我的嗓子失而复得。” 幽梦靠近一些望他,小心翼翼地,仿佛怕揭了他的旧创:“那你可愿告诉我,当初你这哑疾究竟受何刺激才发作的?” 他沉默望她一会,目光如一场秋雨过境,变得冷郁萧索。 “在我五岁那年,一伙乱军闯入家中,屠尽我满门宗族,我亲眼看到一群老弱妇孺,被他们绑在院子里,然后被一把火活活烧死,我在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他说时很平静,没有哀伤,仿佛那只是别人的故事,“第二天醒来,我就不会说话了。” 幽梦瞠目,不敢相信他曾经历过这些,心中的震惊和哀悯难于言表:“可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用琵琶引我看到的那座水乡庄园?” 他点了点头。 她不禁联想那时从乐曲幻境中看到的情景,一座恢宏华丽的“苏府”顷刻间覆灭于火海之中,那般逼真地历历在目,她甚至隔着久远的时空,看到一个五岁的小男孩趴在大火之外某个角落,眼睁睁得看着这一切,他在放声哭喊他的亲人,哭到声嘶力竭,哭到再也哭不出声…… 她越想越心疼,不由眼眶一热:“那你的仇人呢?” 知不知道苏家还有个他活在世上,会不会还在追杀他?她不禁为他忧心起来。 他有意避开她的目光,眼神冷漠地轻轻摇头,幽梦不太明白他的意味,是说不知道?知道但是无能为力?还是单纯的不想提? 罢了,那是他的伤疤,她不再追问,扶着他双肩柔缓将其拥入怀中,宛如呵护一个孱弱的孩子:“过去的伤都忘了吧,你有我。” 真奇怪,两人像是反过来了,竟换成她在用胸膛庇护他了。 苏稚享受着她的宠爱,温热的吐息轻洒于幽梦锁骨:“公主,我能说话这件事,暂时别让其他人知道,公主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好不好?” “为什么?”幽梦不解地低头看他,“这是好事啊。” 他语温清冷:“人言可畏,我不想那些好事者拿此事来做文章,说我在借机争宠,从前的伪装都是在博取公主同情。” 幽梦明白了:“你有你的傲气,我理解。好,我答应你。” “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闭口不言的日子。”这样倚着她,苏稚也觉得放松惬意,“除了公主,我没必要,也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说着,他舒适地闭上双眼,想就这样,枕在她胸口那片馨香酥软的白云乡上,直到安然睡去。 幽梦揽着他,含笑轻嗔一句:“好任性哦。” 也许除了母亲,男人只会在真爱的女子面前卸下防备,任性得像个小孩。 【七】风月浓18┇那人,不简单(1更) 深夜的浮魅阁诡异如常,阁楼内灯火轻晃,似人心晦暗不明。 “婆婆,我之前不是明确告诉过你,你炼蛊所需的人茧我都会帮你解决,你怎么瞒着我擅自做主呢!”女子厉声道。 湘婆婆面露愧色,垂首道:“老身是看那丫头百年一遇,大好的瑰血放着不用,太可惜了……” “可是你冲动行事,你知道那丫头是何人么?”魅夫人忧心忡忡,“她是小公主啊婆婆!没有上面的命令,我们谁都动她不得!” 湘婆婆心中慌乱:“我万不曾想到,这丫头的身份会如此厉害,难怪她的血有灵性……” 魅夫人来回踱着步,甚觉棘手:“虽说我及时将你召回,留下公主性命,未曾酿下大祸,可这次我们惹了很大的麻烦,可能连我也兜不住了……” “这次是我疏忽了。”婆婆懊悔但为时已晚,她瞬了瞬沧桑的眼眸,正色道,“这样吧夫人,若是上面问责,非要我们浮魅阁对此事有个交代,您就只管将老身交出去,由我一人承担,与夫人无关!” 魅夫人更是揪心:“婆婆怎么说出这种话?你与我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视我如亲生女儿一样照料,我怎能背弃于你?” 婆婆动容,嘴唇轻颤:“是我不听劝告,一意孤行,拖累夫人了……” 魅夫人长吸一缕,握住婆婆手殷切道:“事已至此,我唯有试着与上面交涉,但求能保婆婆一回,不过你千万要答应我,不可再有下次。” 婆婆沉重点头:“夫人你放心,老身日后一定万事都听您的安排。只是老身还有一点不明白,今日到底是何人救走了公主?他是怎么找来浮魅阁的?” “这个……婆婆你就别多问了。”魅夫人似有很重的顾虑,脸色愈发阴沉,“总之那人,不简单。” ◇◆◇◆◇◆◇◆◇◆ “公主,昨日在密室行凶的恶徒皆已全数正法,但并未找到您说的那位……穿黑斗篷的老者?” 侍卫长凌士勋将调查一夜的案情如实禀报,幽梦一言不发地听着,神色凝重。 苏稚端来一碗药,幽梦接过去,皱着眉头强忍喝下。这生地、白芍、元参、连翘、柴胡煎出来的药,味道着实难耐,但苏稚从昨晚就关照她要喝,还要接连服上几日,才能根除蛊术余毒。每碗药皆有苏稚盯着,她不喝不行。 喝完她用帕子揾揾嘴角,谷雨怕她因昨日之事受了惊吓,精神欠佳,一直在旁给她揉侧额。 凌士勋道:“属下怀疑那人可能事先得到消息,故闻风而逃。” “定是那浮魅阁的人干的!”谷雨义愤填膺道,“竟用巫蛊之术谋害公主,简直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兰莹提议:“幽梦,不如我们将案情上报京兆尹府,让他们带人彻查那座浮魅阁。” “我有个疑问,需要你们先回答我。”幽梦打手势让谷雨停下,暂时先不用揉了,她平静环视众人,“昨日是谁将我的下落通知府上,好让苏稚带人救出我的?” 说时她转去目光,视线里苏稚正安静地待在一角,为她调制一炉宁神香。 【七】风月浓19┇贵人相助(2更毕) “是个面生的中年男人。”兰莹凭记忆描述了那人的穿着样貌,“自称是个算命先生。” 寒露点头补充:“就是他告诉我们,公主被浮魅阁下了蛊,连解蛊毒的方子也是他留给苏公子的吧?” 说着她朝苏稚递去求证的目光,苏稚点头默认。 幽梦忙问:“此刻人在何处?” 寒露垂目摇头,犯愁道:“昨儿苏公子救到公主,队伍回府时就不见那人踪影了,也没留下个姓名。” 幽梦意会,遗憾轻叹:“看来本公主是得贵人相助,方能度过此劫。” 凌士勋旋即拱手:“属下已经让人在城中四处寻找这位算命先生,一旦找到便将他带入府中面见公主!” “他既有心帮我,却不愿留下协助我们破案,可见他有自己的顾虑,不想过深卷入其中,以免惹祸上身,他这是在自保。”苏稚抬头见幽梦口气豁然却是一脸心事,“也罢,找到找不到都是命,不必强求。” “属下仔细查过那间密室,里面的人骨、各式刑具,虽能证明有人曾在那里动用私刑,但暂时查不到那屋子和浮魅阁的直接关联,至于死在密室中,那具被剥皮的男尸……”凌士勋稍顿,看看这里女孩居多,重口的话不便说太多太细,“属下查到他的身份,是京中一户菜农,家中无妻无子,邻里说他欠了巨债,曾有人上门追债。” 幽梦眉心一动:“他的死一定与此有关。” “这是欠了哪里的高利贷,不光赔上性命,还给活生生扒了皮……”谷雨想想都觉得发怵,一阵反胃。 立夏也不舒服,暗骂:“太残忍了……简直没人性!” 幽梦是亲眼领教过那活人剥皮场面的,心里阴影自然比她们都重,但她此刻必须镇定,才能稳住全府上下,她冷峻道:“士勋,你尽快将所有尸首移交京兆尹府。你只需提醒府尹的是,密室来源,和向菜农放贷的债主,二者是本案的调查重点,至于该怎么查,那是他们的事,我们等结果就行。” 凌士勋悉心记下:“是,属下遵命。” “除此以外,其他的话别多说,特别是我被幽禁之事,绝对不能声张。”幽梦郑重嘱咐,“若是府尹问起我们公主府与此案有何牵扯,你就告诉他们,那个菜农长期向我府中供菜,但近日突然失去音讯,公主府派人查访,最后只找到了他的尸体。” 寒露提出质疑:“公主,那些家伙胆大包天,对您又下蛊又绑架,害您险遭不测,这么严重的案子全权交给京兆尹,您就不过问了么?” 幽梦淡然反问她一句:“你们怕是忘了父皇寿宴上,有人用黑豹刺杀我不成,就借机陷害我的事了?” 丫头们纷纷唏嘘,那件事发生时她们都在场,至今仍是心有余悸,怎么可能会忘? “还有一件事,可能你们也曾听闻过。”幽梦喝了口茶,口吻闲适道,“国宴前夕,洛阳码头发生过漕帮灭门惨案。” 众人又是一记心惊肉跳,苏稚眼睫微颤,不由侧目向她看去。 【七】风月浓20┇这个人权倾朝野,是我的宿敌(1更) “这两件事看起来没什么关联,前者我是当事人,后来我也设法查了,可那个涉案的驯兽师被人拿去喂了狮子,死无对证。至于后者,漕帮老大连同妻子、帮众,全部被人屠杀,我听说刑部给了一个江湖寻仇的定论。” 众人聚精会神,听幽梦将两桩案子摆出来重新分析。 “一件发生在宫里,一件发生在民间,但它们有个共同点:手段之残忍,情节之严重,影响之恶劣,可最终都变成了无头案,不了了之。”幽梦勾起冷淡的唇角,“还看不穿其中玄机么?” 兰莹最先领悟:“幽梦的意思是,在这些悬而未决的案件里,必定有个强大的幕后黑手,他在操控着局势和走向,会给我们设置重重阻碍,让我们再怎么查也是徒劳。” “能给你们看到的结果,都不是真相,不过是被人分饰太平的幌子而已,于真正的凶手而言,根本无关痛痒。”幽梦深以为然。 “但想到那些人精通蛊术,就不免让人提心吊胆。”冬至忧虑道,“这一定不是他们第一次作案,如果就这么放过他们,难保他们以后不会再害人……” “并非我不想查,而是以我目前的实力,手伸不到那么远,我们掌握的证据又太少了,即便直接面呈父皇,告诉他洛阳城内有人滥用巫蛊伤天害理,最后不过是抓几个替罪羊出来平息风波。”幽梦自知时机尚未成熟,若过分插手此案,恐会有人参她干权越界了,“此事尚有诸多疑点,在我摸清楚水有多深之前,我们要稍安勿躁。” 丫头们还是觉得不甘:“可是……” 幽梦一个眼神安抚她们:“听我的,我自有我的用意。” 她们不再异议,凌士勋恭敬受命:“属下明白了,这就照公主的吩咐去办。” 幽梦突然想起某个细节:“对了士勋,你检查那些凶徒的尸体时,可有在他们身上发现刺青?” 苏稚眸光一凛,缓缓向幽梦飘了过去,认真观察着她的神情。 “刺青?”凌士勋愣了一下,“什么刺青?” 幽梦努力回想当时星宿在自己手掌画出的图案:“大概是……火焰环绕星辰,那种形状的刺青。” “这倒好像没有……”凌士勋茫然思索,不过反应够快地俯首保证,“属下会再命人仔细查验一遍,如有发现会立刻禀告公主!” 幽梦点了点头:“有劳,你下去吧。” 侍卫们走后,她又对众人道:“好了,这事就此告一段落,大家都各自回去,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是。” 众人行礼告退,苏稚是她默许留下的。 幽梦心中疑云不散,踱步沉思:怎么会没有刺青呢?难道我和星宿怀疑的方向错了,浮魅阁与丞相没有关系? 走着走着,手腕忽地被人拉住,她抬头,迎上苏稚温和的目光:“公主,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你不妨告诉我,昨日之事你判断的幕后黑手究竟是何人?” 幽梦感慨万端地叹了口气:“这个人权倾朝野,算是我的宿敌了。” 苏稚探问:“莫非是丞相?” 幽梦侧眸瞥他,吸了丝凉气,心想他直觉好准。 【七】风月浓21┇我都是你的人了(2更毕) “三个月前,我父皇寿辰,宴上有人曾试图用一只黑豹想置我于死地,事后我一直怀疑是丞相所为,毕竟他手腕那么强硬,城府又那么深,栽赃嫁祸、杀人灭口,他什么事做不出来?”幽梦冷笑,“只怪他做事太干净了,很难让我查到有价值的线索。” 苏稚缓缓瞬目道:“你认为这次被人下蛊,也是丞相害你?” 幽梦若有所思:“表面上看,这事与浮魅阁脱不了干系,但我和她们无冤无仇,她们为什么要下蛊害我?多半是受人指使。” 苏稚微敛眉,略带犹疑:“刚才公主有意提到的那个刺青……” “哦,是这样的,那日我和星宿逛街看到一个男人,星宿认出他手臂上的刺青疑似与黑豹之案有关,我们是为了跟踪他才去的浮魅阁。”幽梦道出始末,“我们见到阁主魅夫人,是一个阴阳怪气的女人,没准就是她暗中趁我不备,对我下的蛊。” 听着是有几分道理,苏稚又问:“可她怎么知道你就是小公主呢?” “这也正是我匪夷所思的地方。”幽梦眉心微蹙,“除非她事先就知道我的底细,故意让那个男人引我们过去?那丞相可谓处心积虑啊……” 苏稚意会,眉目沉定道:“所以公主不让府里人轻举妄动,是在忌惮丞相?” “放长线,才能钓大鱼。”幽梦耸了耸肩,语气好似自嘲,“若浮魅阁真是丞相的爪牙,又岂是能被我轻而易举除掉的?我知道,最厉害的敌人往往深藏水底,而她们蛊术再毒,都不过是为虎作伥罢了。” 苏稚又瞬了瞬眸,不尽的优雅闲适,唇边清漪微漾,心笑她:还挺沉得住气啊。 见他不说话了,幽梦回头望着他,边走近,边怅然若失道:“其实朝廷和皇宫里的事,我不该跟你说太多的,我自己过惯了这种被人算计的日子,但我不想连累你。” 苏稚抬眸,一瞬收了表情:“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都是你的人了,还不能分担你的烦恼?” 幽梦微微一愣,窘迫地干笑:“什么‘你是我的人’……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苏稚终又收起那一本正经的架势,张臂将她搂入怀中:“我的意思是,爱人本就该如此,相互扶持,荣辱与共。” 幽梦倚靠在他心口上,抿着嘴唇,羞涩甜蜜地偷笑起来。突然间觉得,以前那样默默无声的他已是极好,如今开了口,便像是又给他镀了一层金。 会说话的苏稚,杀伤力简直惊人! “公主毕竟是女儿身,有事不要一个人扛着,看得我好心疼。”他柔目温存,容许她在自己怀里偷偷想各种小心思,“不管旦夕祸福,都该让我和你一起面对。” 幽梦听了心里更甜,也更暖,手指暧昧摩挲他的衿口:“昨天幸亏你及时赶到,否则我就真回不来了。我又欠了你一条命……” 话刚出口,她不期然地想到渊。要说欠命,她欠渊更多,还绝情地抛弃了他。也不知他身在何处,是不是还过着那种杀人放火的日子…… 似乎感觉到了她在发呆,苏稚拢了拢臂弯:“巫蛊凶险阴毒,害人于无形,一定把你吓坏了吧?” 幽梦回过神,不敢回想昨日情景:“说不害怕是假的,当时我怕得要命,一想到再也看不到你,我就……” 苏稚抱她更紧:“就当是一场噩梦,醒来就好,别去想了。” 幽梦娇柔地伏在他胸膛:“嗯。” 苏稚轻说:“晚上跟我去个地方。” 幽梦从他怀中抬起头:“去哪?” 【七】风月浓22┇乐坊小聚(1更) “去见一些老朋友。”苏稚故意吊她胃口,浅笑,“我看你最近压力很大,不如出去放松放松,帮你压压惊。” 幽梦嫣然一笑:“好,都听你的。” ◇◆◇◆◇◆◇◆◇◆ 天色向晚,一辆香车停在空灵乐坊门外。 车上走下两个人,门口的侍从抬眼一看,顿惊:“苏乐师?” 苏稚淡笑颔首,那侍从连忙跑进去奔走相告:“天呐大家快来看!苏乐师回来啦!” 韦长龄和荣叔正在正堂说话,听到消息疾步而出,二人将信将疑,侍从喜不自胜:“坊主,千真万确!真是苏乐师回来了!” “好……”韦长龄心潮澎湃地握拳击掌,“赶快恭迎!” 侍从们将客人迎进正堂,荣叔笑得满面春风:“阿稚回来,太好了!” 这时他们一转眼看到苏稚身旁的幽梦,纷纷一愣,顿时谦卑俯身欲行大礼:“公……” “哎哎哎?”没唤完就被幽梦打断,她亲昵挽住苏稚臂弯,娇俏笑着,“不必拘礼,今晚我可是托了苏大乐师的面子,不介意我来蹭吃蹭喝吧?” 苏稚顺着她,垂眸矜持微笑。一见他俩这微妙的姿势神态,韦长龄和荣叔瞬间什么都明白了,面面相觑地互换眼色。 “甚好甚好……”韦长龄笑容可掬地摊手,“两位快请进来坐吧。” ◇◆◇◆◇◆◇◆◇◆ 今夜其实是坊主韦长龄的生日,他们便在最大的一间厅室里置办几桌酒席,供坊里上下一起聚聚,热闹热闹。 苏稚陪幽梦坐在寿星桌上,虽说幽梦是个外人,但到底见过世面,平日里广结善缘,即便置身于这一群陌生人里也是怡然自得,一点儿也不拘束。 “他们都是我在乐坊的朋友。”开席不久,苏稚为幽梦一一引见乐坊众人,就从她另一侧座位开始,“灵修,我不多说,你肯定认识了。” 幽梦转头和身边的灵修对视,彼此会心一笑。 “荣叔你也应该见过了。”苏稚的手移动着,“这位是坊主,韦叔。” 被苏稚介绍过的人都依次起身向幽梦行礼,幽梦颔首致意。 都介绍过后,众人开吃。韦长龄自斟一杯,感慨笑道:“我是真没想到,阿稚能在我生日这天赶回来……” 荣叔赶紧添上一句:“这都多亏了公主的隆恩。” 韦长龄点点头:“是啊,韦某在此先敬公主这位大贵客,您来了,乐坊简直蓬荜生辉,这里只有些家常便饭,不成敬意,公主莫要见怪。” 幽梦巧笑:“我已经说了,今日我是微服出巡,不拘小节,何况韦叔才是今天的寿星,我可不能喧宾夺主啊。” 韦长龄微窘,手持酒杯僵在那,幽梦旋即端起酒杯:“不过坊主这杯酒,我领了。” 语毕含笑饮下,丝毫不扭捏造作,短暂的尴尬便在她这一笑、一杯酒里化解了。 在这之后,酒席上的氛围就变得和乐融融,不再因为幽梦的存在而拘谨。 幽梦和他们打成一片,也是本着一副热心肠,不禁聊到:“韦叔,不知令郎的麻烦解决没有?” 韦长龄愣了一下,旋即反应到她问的是他儿子欠赌坊钱那事儿。 幽梦觉得这事可大可小,不然也不至于把苏稚都贡献出去,等于和她签了卖身契。 她暗暗瞥了苏稚一眼,他也正望着韦长龄,幽梦探问:“我认识一些有头有脸的朋友,在洛阳还是说得上话的,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韦长龄接下苏稚的眼神,憨厚一笑:“多谢公主关心,犬儿惹的麻烦都解决了,为免他再留在洛阳闯祸,上个月我托人将他送回老家去了。” 幽梦心领神会地点头,这话就算说过了,众人接着喝酒。 【七】风月浓23┇回娘家(2更毕) 酒过三巡时,荣叔打趣道:“还是阿稚面子大,能够请来公主做嘉宾,你们看,长龄往年生日从没像今天这么高兴。” 经他一说,众人齐齐望向韦长龄,他脸上已露微醺。 “我是真高兴啊,好像一家人团聚的感觉。”他笑呵呵地看向苏稚,“不过我最高兴的,还是听到阿稚的哑疾痊愈了。” 苏稚薄唇微弯,始终是那么风度优雅。 “想必是沾了公主的福气啊。”荣叔和善的眼神在这对佳偶间穿梭着,说得幽梦都不好意思了。 “本来禾雀要带我出府放松,却故意卖关子不说去哪,现在我知道了。”她甜笑着,娇嗔地睨苏稚一眼,“原来是回娘家。” “娘家?” 荣叔等人笑愣,很快就反应过来,是小丫头有意调戏苏稚呢,苏稚倒在那波澜不惊,笑而不语。 “有意思有意思,我们就是阿稚的‘娘家人’?呵呵……”韦长龄笑得合不拢嘴,“往后不在娘家,阿稚啊,还望公主多加照顾了。” “放心,我肯定把你们的苏乐师养得白白胖胖的,而且啊……”幽梦坏笑着转头看苏稚,“既然是一家人,我会常带他回来看你们的。” 众人都大笑说好,苏稚眼含清笑,表面看起来很平静,可酒桌之下暗藏玄机,就在幽梦说话时,他就一直握着她的手,偷偷地摩挲,幽梦甜酥了想抽回来,他就硬拉住不放。 灵修离得近,瞥见他俩在桌下的小动作,肺腑里翻涌起万语千言。 “我眼见你们兜兜转转的缘分,如今这般情投意合,我真为你们高兴。”她举杯,仪态很是端庄,“灵修敬你们一杯,祝愿你们这对有情人,能永远比翼双飞,琴瑟和鸣。” 苏稚目光含笑领了她的心意,幽梦带着几分腼腆道:“姐姐言重了,若非姐姐从中牵引,也许我与禾雀根本无缘相识,你也算是我们的红娘了。” 灵修欣慰地凝视她:“红娘我不敢当,就让我以一个朋友的立场,见证你们一路走下去吧。” 她俩愉快地共饮此杯,回神见荣叔喊了几个乐师,低声和他们说了几句,他们就陆续起身离席。 幽梦疑惑:“哎荣叔?你们怎么不吃了?” 荣叔憨笑:“这生日归生日,但是咱们乐坊到了时辰,开门迎客的规矩还是不能免的。” 幽梦意会,不舍地望着灵修:“好姐姐,那你一会也要登台献艺么?”难怪见她在席上很少喝酒,也就敬韦叔和自己的时候碰过杯子。 灵修拉着她手说:“是啊,不过我稍晚一些,可以再陪你说会话。” “那好。”幽梦求之不得呢。 ◇◆◇◆◇◆◇◆◇◆ 大家吃饱喝足,都渐渐散去做自己的事了。 苏稚难得回来一趟,自然要在乐坊多待上几刻,四处走走,重温往日情怀,幽梦则有灵修陪着。 她二人坐在歌台背面,那座巨型山水景观的泉池台阶上,正聊着,忽听到一群小孩的吵扰声:“苏哥哥!……苏哥哥!……” 【七】风月浓24┇感觉全世界都是我情敌(1更) 幽梦被喧闹打断,不禁探着头望去,只见不远处,供乐师们休息的后厅那,苏稚正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有男有女,高矮不齐。 “乖。”苏稚微笑轻抚几个小孩的脑袋,“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听话,每天都用心练琴?” 孩子们扬着笑脸,争先恐后地回答: “有!” “有啊有啊!” 苏稚恬静瞬目,唇边涟漪清浅:“好,一会奏乐给我听,让我看看你们进步没有。” “嗯!” 孩子们跃跃欲试,都抢着想和他说话,问这问那,问他去哪了,为何这么久不来看他们,还有问他带回来的那个小姐姐是谁云云。苏稚被小家伙们缠得脱不开身,却笑得相当内敛,并不多言。 幽梦暗自在那偷笑,饶有兴趣地小声问灵修:“那些小孩子,全都是乐坊收的弟子?” 灵修也正温婉怜爱地望他们:“是啊,为了谋生,他们很小就被爹娘送进乐坊调教来了,也有些无父无母的孤儿,荣叔他们看着可怜就收留了。” 孤儿?幽梦心中被她一点,似有所悟:“苏稚好像挺喜欢和他们待在一块儿的样子。” 苏稚昨晚和她提起过自己的童年,她想,他的不幸遭遇,大概和这些孩子同病相怜,所以很照顾他们吧。 灵修眼神不胜温馨:“以前他在乐坊,有空就会手把手教他们习琴,孩子们都很喜欢他。” 这话听得幽梦心里一阵微妙,再看看那些孩子,假装郁闷地瘪嘴苦笑:“真讨厌呢,感觉全世界都是我的情敌。” 灵修禁不住她那矫情的语气,转过脸来,忍俊道:“所以你要好好珍惜他,不要让他跑了。” 幽梦感觉像捡到宝一样,得意挑了挑眉暗自窃喜:“他来这家乐坊多久了?” “比我久,至少有七八年的光景吧。”灵修浅思。 幽梦想到苏稚自诉身世,五岁时便家破人亡,后来的人生不知都经历了什么,想必也是大起大落吧? 灵修怅然感叹着:“以前我们没有定居洛阳,都是跟着坊主他们辗转于天南地北,四处漂泊。” 听她这么说,幽梦更加心疼苏稚了:“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但我不好意思直接问他,我猜你应该知道。” 灵修回头,用眼神示意她直说。 幽梦羞涩垂眸:“苏稚他如今……多大年纪啊?” 灵修嘴角有趣地轻扬:“我说三十而立你信么?” 幽梦长大嘴巴,脸瞬间拉长,瞪大眼反驳她:“骗人的吧?他看上去哪有那么老?” “但人经历得太多,心岁就容易老成。”灵修似苦笑了一缕,愈发意味深长,“苏稚心里可不止三十了。” 这不用她说,幽梦也知道苏稚心性成熟,否则怎会给她心若山海之感?可还她偏就忍不住好奇,拉住灵修胳膊不依不饶:“那说真的,他本身到底春秋几何?” 灵修不直接说破,而是反问她:“公主你几岁?” “我?”幽梦一手比一,一手比六,“我再过不久就二八芳华了。” 灵修点了点头:“那他差不多长你五岁。” “五岁哦……”幽梦对绕手指,挨在下巴下画圈圈,心思彻底飘了:他风华正茂,于她还算是个鲜嫩的小哥哥呢,不错不错,真是越想越配啊…… 她就这么自我陶醉着,把自己甜得傻笑出来,灵修见她粉面娇羞,一脸的桃花春色,不禁打趣:“知道他没那么老所以开心么?” 幽梦立马恢复骄矜,遮掩失态:“没有啊……我不过是随便问问,其实我根本不在意他的年龄好么?” 【七】风月浓25┇神仙也会动凡心(2更毕) “真的?”灵修的小眼神透出邪气,“就算他再多长你五岁,也不介意?” “当然是真的。”幽梦翘着嘴角,然后鬼鬼祟祟地嘀咕,“我怎么会嫌他老呢……” 心说太傅比我大那么多岁我还喜欢过呢,谁让她一直觉得,被时间沉淀过的男人才更有味道呢? 灵修莞尔一笑:“那我告诉他去,他听了肯定很开心。” “哎别啊我的好姐姐!”幽梦急了,一把拉住她,“让他知道我在背后扒他是非,这多难为情啊……” “我真羡慕你。”灵修宠溺在她脑门上一拍,“不,你们俩都让我羡慕。” 幽梦有些看不太懂她的意思:“嗯?” “常言道,只羡鸳鸯不羡仙。”灵修凝视她,“我羡慕你们两情相悦,如此真挚地爱慕对方。” 幽梦甜蜜又羞怯,爽快拍着灵修肩说:“那我也祝姐姐,早日找到你的有缘人!” 灵修只是淡淡一笑,转过脸不说话了,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伤色。 “对了姐姐,不如你帮我一个忙吧?”幽梦突发奇想,“我和苏稚有个约定,我看今晚的场合挺适合我去履行它,但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灵修提起兴致:“什么约定?” 幽梦笑着将她拉近,耳语一番。 灵修眼睛一亮:“这主意听着很不错呢。” 幽梦有点为难:“可是……姐姐你知道我的身份,不方便就这样抛头露面的,我怕被人认出来。” 灵修握住她手:“放心,这一切我都可以安排,跟我来吧。” 语毕就把幽梦拉出了正堂。 苏稚陪着那群孩子练弹唱,身后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那样灵气逼人的丫头,就算是神仙也会动凡心吧?” 苏稚不回头,语气尽是种你并非在跟我说话的漠然:“韦叔,你喝多了。” 韦长龄无谓地摆摆手:“是有点多,不过还清醒着。” 苏稚听懂他话里有话,转过身注视着韦长龄。 “我看咱们还是……”韦长龄拿眼神轻瞥孩子们,“借一步说话吧?” 苏稚眼底浮现一抹深沉,默许地随他上楼,前往一个安静地,相谈一刻。 ◇◆◇◆◇◆◇◆◇◆ 惯例到了灵修登台的时间,台下的宾客早已迫不及待,她不愧是乐坊台柱,还未开演,底下那些为她捧场的达官贵人就已按捺不住,开始接二连三地给打赏了。 可等了半天,最终只等来她的贴身丫鬟山茶,朝在座福了一福,笑吟吟地说道:“对不住各位爷,我们灵修乐师嗓子不大舒服,需将养一日,今夜恐怕就无法给为献曲儿了。” 座中顿时嘘声一片:“我们都是专程为了灵修姑娘而来,怎么说不唱就不唱了” “就是,爷的曲票可都是真金白银买来的啊!” “太不厚道了!” 宾客纷纷表达不满,山茶安抚众人:“不过姑娘说了,她自己身体有恙,可不能白糟蹋贵人们的曲票和打赏,所以找来一位曲艺精妙的新乐师,来替她献艺。” 【七】风月浓26┇你是我的心之所向(1更) “什么新乐师?肯定不如灵修姑娘好,不听不听!” 台下当即有人不乐意了,认为是乐坊故意借灵修乐师的人气来捧新人,更有认为是想鱼目混珠敷衍他们的,但多数体谅灵修的人也都欣然接受了,甚至出于好奇,一个劲儿地打听起那位新来的乐师。 山茶急于回避,乖顺行礼:“各位主子稍安勿躁,新乐师一会就来。” 苏稚和韦长龄说完话,从二楼雅室出来,正好听到这么一出,苏稚眉宇微动:“乐坊收了新人?” 韦长龄也正纳闷呢:“没有啊。” 苏稚旋即望回,楼下本是一片喧闹,歌台上的纱幔悄然放下,这习以为常的开场,让四周一下变得鸦雀无声。 就在众人疑惑、期待时,纱内灯火幽幽亮起,映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她抱着一把琵琶优雅独坐,身形仪态丝毫不输灵修,渐有琴声清淙流出。 稍稍一听旋律,苏稚便怔住了。 他见那女子身穿浅绿长裙,外披一袭白色纱衣,宛如出水芙蓉,不胜的清丽飘逸。她玉指轻灵抚过一段前奏,婉婉启唇: -山有扶苏- -蓁深蒂固- -盈盈丹蔻- -长生南国兮- -隰有荷华- -漫沼蔽天- -纤纤素荣- -自濯清涟兮- …… 那歌喉曼妙而空灵,透着清水莲香和兰草幽甜之感,台下宾客皆陶醉忘我了。 山有扶苏,木生红豆。扶苏其实并非红豆,她心思奇巧,将此意象合二为一,便为扶苏赋予了“相思”之意。 听出词中深意,苏稚星眸半眯,漾出一抹惊喜,不自觉缓步往扶栏边踱近,他确定,那是她。 歌台上的幽梦淡妆从容,修长的玉指一下一下抚过琴弦,轻拢慢捻,凝神吟唱: -幽木休思- -梦阑疏星浅- -心灰难灭- -许君岁欢颜- -苏世独立- -稚叶花相掩- -无怨争艳- -悔宿昔一别- 听,这几句颇有心思。 意蕴藏头,连起来便是…… 苏稚心有灵犀一点通,远远望着她,薄唇轻扬。 幽梦始终弹得十分流畅,必是私下潜心练过许久,才至这般纯熟。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这支缠绵的江南小调,在她精致不俗的辞藻和低吟浅唱中,散发出动人心魄的韵味。 -青峰归鹤- -翠微云岫烟- -兰舟浮荇- -露草碧玉田- -壹志不迁- -壹志复还念- -几经流年- -渡花月风雪- 唱至此句,幽梦缓抬眼眸,认定了心之所向,柔目缱绻迢递而去。 苏稚伫立扶栏边,依稀接住她的目光,亦是含情脉脉。 初见那日,她也像这般站在高阁,折扇启帘,被他一曲琵琶勾弄耳鼓。 此时此刻,他们的身份和位置互换了,亦是同样的惊鸿一瞥,显得别有一番情致。 -当采相思蔻- -再折江南莲- -绣作鸳鸯锦- -缀我嫁衣肩- 这几句,幽梦唱得极是动情。 好一个“绣作鸳鸯锦,缀我嫁衣肩”…… 红豆寄相思,白莲明高志。苏稚听懂了她的深情独白,不禁有了沉沦之感。 -淑离婵媛- -拂袖卷帘- -倾舍珠玑- -适我所愿- 曲声泛着涟漪,清清泠泠,渐入尾声。 幽梦眼中浮光潋滟,噙满一池秋水,唇边却浅凝笑意,幸福溢满心扉。 苏稚静立高处,负手远望她,那一瞬由衷感怀:好美的女子,好美的心。 ◇◆◇◆◇◆◇◆◇◆ 苏稚都已沉醉,更不必说那些附庸风雅的宾客了。他们鼓掌叫好,吵着闹着要幽梦再来一曲,还要她走出纱帘现身一见。 幽梦落落起身,半抱琵琶遮掩羞色,学着正经乐师的样子,微颔首欠身致意,然后绕过屏风走下歌台。 灵修在那里等她,一见她来就欣喜地将她拉住,眼神流光溢彩的:“天呐真看不出来,咱们小公主的琴技歌喉,竟是如此出神入化!” “嘘。”幽梦连忙竖指压唇,“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灵修难掩赞赏之情:“这亏得你是公主,不会与我同行,否则可叫姐姐哪里寻活路去?” 幽梦都被夸得不好意思了:“姐姐真是会说笑,就我这水准,和姐姐比起来差远了。” 两人正谈笑风生,余光里,苏稚缓缓向这边走来。 【七】风月浓27┇夜景有什么好看的,看我(2更毕) 灵修不经意抬头便看到了他,那一路直射在幽梦身上,简直要把人融化的眼神,灵修看了都浑身发麻,不禁打趣:“唔,看来有人按捺不住了。” 幽梦顺势回头,和苏稚对上一眼就娇羞垂眸,轻道:“禾雀……” 灵修这下抓住了好机会,等不及地要调侃他俩:“正好,快请苏乐师来评评,咱们小公主方才弹得可动听,唱得可醉人,可叫你魂销骨酥?” 苏稚笑意更浓,幽梦难为情地推灵修手:“姐姐你够了!别再拿我开心了……” 灵修收手抱走她怀里的琵琶,知道苏稚来,二人必是有许多交心话要说,也不想再碍着他们,笑盈盈地走开了。 二人相对站着,谁也不说话,就这样矫情了许久。 直到苏稚先忍不住了,抬手轻捏幽梦脸颊,笑得云淡风轻:“想不到你这么皮,我一转身你就到台上去抢灵修生意了。” “我哪有啊……”幽梦乖乖低着头,装委屈,“不就一时技痒,借贵宝地活动活动筋骨,还怕我砸了你们空灵乐坊的招牌不成?” 他稍稍偏头:“砸坏招牌无妨,砸到我的心,你要怎么赔?” 他平静的口吻莫名透着丝魅惑,幽梦扭头避开他戏谑的手指,含羞轻嗔:“无理取闹。” 苏稚顺势放下手,将她牵住:“哪也不许去了,来陪我。” “哎?”幽梦急忙挡住要被他圈入怀的趋势,“先容我去更衣,这还是灵修姐姐的衣服呢。” 苏稚只好放了她,淡笑:“你这样穿也挺好看。” “讨厌。”幽梦心花怒放,脸上装矜持地甜嗔他,“你等我一会。” 她冲他娇俏地眨眨眼,追着灵修的方向去后屋了。 ◇◆◇◆◇◆◇◆◇◆ 幽梦换回自己的衣裳,苏稚将她带到乐坊最高处的露台上,楼下便是车水马龙的芷泉街。放眼望去,夜黑星稀,如一幅巨大的藏青色帷幕,笼罩着人间一排排辉煌的屋顶,高低错落灿若星河,瑰丽的京都风情一览无遗。 苏稚伸长手臂拉着幽梦,她懒懒地走在身后,目光流连于楼外的万家灯火:“没想到在这角落看洛阳,夜景很美啊……” 话音刚落,苏稚便一步逼近,将她抵靠在一根廊柱上,然后肆意欣赏她不知所措的慌样,“夜景有什么好看的?”他微微俯首,“看我。” 他脸贴得好近,幽梦心跳漏了一拍,强作镇定:“你就不怕我看多了会腻?” “那也得看。” 幽梦微愣,小心打量他:“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霸道了?” 他眸中被灯火掩映出一片华彩:“我一直如此。” “骗人。”幽梦眼神无辜地望他,“我刚认识你的时候怎么没发现?” “怕吓到你。” “笑话,你当我是被吓大的?” “那我以后越来越霸道。”他眯眸,唇角暗勾,气氛越来越暧昧了,“你怕不怕?” “你敢!”幽梦扬着下颌娇嗔,“当心我不要你。” “你试试。”说着就一俯而下,含住她的唇。 【七】风月浓29┇你在灯火阑珊处(2更毕) 集市上完全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店铺楼阁的檐角挂满红灯笼,灯火辉映,青春俏丽的姑娘从中穿过,她们身着那些绮罗锦绣,皆被照耀出一片姹紫嫣红的胜景。 笙歌阵阵,幽梦徜徉其中,视线随着这明暗交织的彩光迷醉起来,突发感想地吟诵一句:“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苏稚淡雅笑着,与她十指交缠,不愿被摩肩接踵的人群冲散。 渐渐走到主街,两排架子上悬挂五颜六色的花灯,真像两面由珠宝砌就的墙壁。 “好多花灯。”乱花渐欲迷人眼,幽梦艳羡道,“真好看。” “喜欢?”苏稚侧首俯看肩头,“我们去买两盏?” 幽梦摇摇头,甜蜜撒娇:“我要你留着手牵我,而不是提灯。” 苏稚拿她没辙地笑了,与她放缓脚步,细细赏灯。幽梦发现每盏灯上的彩绘都是一个灯谜,灯下也挂置着笔墨,供游人解谜。 有些灯上已经被人写了谜底,有些还是空白,幽梦越看越觉得有意思,不由看出了神。 苏稚眼神一瞥,似乎穿过人群捕捉到什么,探首去她耳边道:“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幽梦心思放在灯谜上,随口“嗯”了一声,苏稚便快步离开了。 ◇◆◇◆◇◆◇◆◇◆ “哥哥哥哥!我要那一盏!”沐王府的小郡主沐璃雪无比兴奋,指着架子上一只惟妙惟肖的兔子灯叫嚷。 漓风看过去,这时璃雪身边的小洄也欢呼雀跃:“璃雪姐姐挑的好看!我也要!” 璃雪拧起眉头,冲小洄鼻子上轻刮一指:“你个小赖皮,什么都要跟我学,没出息!” 小洄卖乖道:“才没有跟你学呢,只是因为璃雪姐姐最有眼光了!” 璃雪心想这小鬼头倒挺会说话,不禁得意扬眉:“那是!” 看他俩这样时好时坏,充满童趣的样子,漓风笑得宠溺又无奈,转身对小贩说:“老板,那种花灯给我来两个。” 小贩笑容可掬:“这位公子,我们灯市有规矩,同样式的灯,一位客人一次只能买一盏。” 漓风犯了难,璃雪这下可高兴了:“哈?那就买给我吧,让小洄重挑一个去!” 看她这么霸道,漓风温和劝诫:“璃雪,你是姐姐,要懂得谦让。” 璃雪不服,小洄闷闷嘟嘴:“就是,前不久漓风哥哥才刚给你讲过《孔融让梨》的故事,难道你忘了?” 璃雪一个犀利的小眼神斜过去:“那梨是弟弟让哒!” “哼。”小洄心想她这人不讲理惯了,扭头不理她。 漓风两面为难,便又和小贩好言协商:“老板,我弟弟妹妹都喜欢那盏灯,能不能通融一下,我出双倍价钱!” 小贩负手,笑眯眯地指着灯墙说:“这样吧公子,只要你随便在这些灯里猜出一道灯谜,我就多送你一盏!” 小洄激动地拉扯漓风衣袖:“好啊好啊!漓风哥哥快猜!” 璃雪嫌弃地白眼他:“你放心好啦,哥哥那么聪明,一定能猜出来的!” 漓风饶有兴致地昂首,沿着灯墙漫游,寻找还未被人猜出的花灯…… 【七】风月浓30┇一帘幽梦,十里柔情(1更) 此刻幽梦漫不经心走到一盏灯前,被花灯上的彩绘吸引:上有浮云遮明月,下有碧草惹蝴蝶。 谜面写道:打秦观词一名句。 周围同款灯笼上有人猜是《蝶恋花》,便用其中佳句「晓日窥轩双燕语,似与佳人,共惜春将暮」作答,此外还有答《临江仙》里「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云云,但都不对。 不管是《蝶恋花》还是《临江仙》,都只能应一半画景,总有一半无法代入。 如此一想,幽梦直接否定,跳脱开那些圈套,低头思量起秦少游的其他名词,很快有了答案。 她取笔蘸墨,在灯面上边写边启唇沉吟: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此时伫立灯墙之后的漓风,也在同一盏灯上,心中默念此句,落笔生花。 二人被重重花灯相隔,未曾留意彼此,这般巧合,一如那日在白马寺的佛墙两端,他们倾诉心事,却终未相见。 二人近乎一道收笔,幽梦身边的另一灯贩瞧见她写的,笑呵呵赞不绝口:“姑娘好聪明,猜对了灯谜,可挑一盏灯带走。” 幽梦不知还有这等好事,喜出望外指着她刚解谜的花灯说:“那我就要这盏吧。” “好嘞。” 小贩客客气气地替她将灯摘落,那块空缺处透出沐家兄妹的身影—— “哥哥好棒!” 璃雪和小洄在那头为他鼓掌叫好,小贩信守承诺地取了两盏兔子灯给漓风,这下皆大欢喜了,两小屁孩终于不用闹了。漓风只顾倾身递灯给他俩,视线未曾看过来。 街上人多,淹没了他们的欢笑。而这头的幽梦也只注意低头看自己的灯,没多旁顾就转身复行。 至此,两人视线未有一刻交集。 ◇◆◇◆◇◆◇◆◇◆ 幽梦回头往之前约定等苏稚的地方走,一边把玩手里的花灯,走了几步忽然顿住,只因她随手把灯转至背面,又是一句「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那清逸隽秀的字迹……原来已有人先我一步猜到谜底了么? 她纳闷想着,又摇摇头。刚一抬眼,只见对街一群小孩围着一个年轻男子,他穿蓝海松茶色的衣衫,束身样式,显得身形颀长而俊挺,只是看起来有些面熟。 “大哥哥,你帮我们点燃好不好。”一个小女孩扬着甜甜的笑脸,手执一根焰火棒递给男人。 男人淡淡一笑,很温和地蹲下身去,用木签子取火,一根一根点燃孩子们手里的焰火棒,“呲呲呲”地接连迸出银亮火花,“哇!”那些小家伙被逗得一齐拍手欢呼。 便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幽梦脑海中的一段记忆也被点亮了—— 父皇寿宴次日,她出宫见过星宿,从武府出来之后,曾跟踪一行人去过南郊竹林。当时她误入陷阱,紧急关头有个男人从草丛飞出来,替她接了坏人一掌,并且抱住她飞闪出去。 落地后他关切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此刻眼前,正是那人。 【七】风月浓31┇惹他不高兴了(2更毕) 她还记得,时隔两日,他们又在国宴阅兵的城楼下重逢。 他吃惊认出她:“小公主……?” 她也故作惊奇:“天呐!原来你就是丞相麾下的冷无双将军呀?!幽梦早已耳闻将军大名,听说冷将军曾代表相府,为我大幽立下赫赫战功,心里自是仰慕已久……” “只怪无双有眼不识泰山,事先不知您是公主。” “那日有幸得见将军本尊,当真是人如其名,勇武无双。” “公主言重了。” “只待改日,幽梦再寻闲暇备好茶酒,酬谢将军恩情。” 当日只是为了摆脱窘境,不得已而临场发挥的一句客套话,想不到在今晚又见面了。 幽梦想起他的名字来,暗念:冷…无双? 其实自打公主府里出了细作,幽梦对丞相的忌惮又加深一层,受此启发,便也从那时动起了心思,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果能在相府也安插自己一枚眼线,帮他探查相府的动静,她就能化被动为主动,处境就好很多了,起码可以在危险来临之前收到风声,自己也能做好防范。 但她放眼门下,此时人才单薄,没有合适的细作人选,更何况不经长期有素的训练,她怎敢轻易将什么人,放到相府那样的龙潭虎穴里去啊?只怕活不过一日便到阎王那去报到了。 以目前状况来看,这法子很难行得通,除非…… 利用反间计,将相府里的人暗中笼络过来,为我所用? 那倒不失为一个事半功倍的好办法! 但相府手下那么多,她对他们又很难知根知底,到底选谁好呢?这又是一个问题。 直到今日偶遇了他—— 所幸人来人往,冷无双并未察觉幽梦在对街看他良久,而是语重心长告诫那些孩子:“街上坏人多,你们几个不要乱跑,都赶紧回家,别让爹娘担心知道么?” “嗯!”孩子们纷纷听话点头。 幽梦望着此幕,感慨良多:想不到身为丞相府的鹰犬,还有这样温情的一面呐? 幽梦心里想着:他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坏啊? 其实他有着更不为人知的一面。就在片刻前,冷无双独自站在暗处,望着明亮的灯火下,沐漓风和璃雪他们和乐融融的画面,心中既温馨,又失落。 那些都是他无法相认的弟弟和妹妹,碍于他现在的身份,还有相府和沐王府两家的特殊立场,他只能偷偷用这种方式慰藉思念之情。 ◇◆◇◆◇◆◇◆◇◆ 焰火也放完了,孩子们都心满意足地散开了,冷无双兀自起身,走入人群之中。 幽梦好奇心未止,视线追随着他,忽觉手心被一个软软的东西温热一把,她错愕回头,撞入苏稚微蹙的眉眼。 她刚想唤他,就被他一脸严肃地堵住:“还让你在那等我,你又乱跑。” 幽梦立马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语气明显是在撒娇:“我赏花灯呢,一不留神就多走了几步,你别生气嘛……” “几步?”他冷冰冰,不苟言笑,“我险些寻你不得,你是存心想急坏我?” “没有啊……”幽梦装傻,一把捧起手中花灯,歪着脑袋从灯后探出来偷觑他,“看,这是我猜灯谜赢的花灯,漂亮么!” 她还想大献殷勤地把花灯送给他,苏稚却只索然无味地轻轻拂开花灯:“被浮魅阁抓去下蛊的教训,你这么快就忘了?” 幽梦不喜欢他这样板着脸,难以接近的样子,但她理屈,只好甜声哄他:“好啦是我不对,我保证下次再也不乱跑了,好不好?” 他冷漠睨她一眼,轻道:“不省心。” 【七】风月浓32┇我没羞没臊,就你高贵冷艳!(1更) 除了撒娇,幽梦还有第二个绝招:转移话题! “对了,你刚去哪了?”她兴致勃勃,目光滑落到他手上,“这什么呀?” 他刚才就是用这东西暖了她的手掌呢。 “我知道这条街有种花糕很好吃,不过是流动小贩居无定所,所以很难买到。”苏稚情绪寡淡地拆开纸袋,露出几个雪白雪白的糕点,“刚才我看到老板又在摆摊,不想错过,就去买来给你尝尝。” 那花糕的模样很是讨喜,幽梦带着惊喜拿起一块,咬一口品尝起来,口感香甜软糯。“嗯……”她挤眉弄眼,表情浮夸地大赞,“简直人间美味啊!” “很好吃么?”苏稚在旁淡定看她演,“那是不是吃了它,以后我做的东西都吃不下了?” “当然不会了!”她断然反驳,掷地有声地反驳,“这怎么能跟你做的食物比呢?” 苏稚斜视她,唇边隐有笑意,却瞬间被他强行收敛,连眼神也看向别处,非要做出一脸淡然,好像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嘿,还傲娇上了? 幽梦无奈咬咬嘴唇,埋头粘到苏稚胸口,温声软语:“对我而言,不管是什么,只要是你做的,都是谁也替代不了的,因为里面有样东西,世上独一无二。” 苏稚神色明显软了一些,垂眸望怀里,幽梦也正举着水汪汪的无辜大眼看他:“你知道是什么吧?” 这暗示得已经够明显了,苏稚终于一声轻笑打破冰封:“没羞没臊。” 幽梦郁闷瘪嘴,但还是妥协地,把手里咬了一口的花糕主动献到苏稚唇边:“是,我没羞没臊,就你苏大乐师高贵冷艳!” 她那个神态啊,简直谄媚到不行,然而苏稚无动于衷。 “给个面子啊。”幽梦蹭了蹭他,声音更娇柔,“别事后又说我吃独食……再别扭就是恃宠而骄了?” 苏稚瞥她,一副怕了你的眼神,偏头含了一口在嘴里,他吃东西时的嘴型真好看啊…… 幽梦幸福得冒泡,总算是哄好了。 ◇◆◇◆◇◆◇◆◇◆ 翌日一早,苏稚就被幽梦请到了香室。 “禾雀,我想过了。”她认真说出自己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我决定不用「黄太史四香」去参加香会比试了。” “怎么了?”苏稚沉身而坐,显得很有耐心,“又有哪里被难住,想不通了?” 她摇摇头:“是我觉得这四种香名气太大,那些玩儿香的大雅名士都知道它,保不齐到时会有很多人都选用这四香去斗,我做得再好,那也很难脱颖而出。” 苏稚道:“那你是想改选一种冷门香,避开竞争对手,以巧取胜?” “要多冷门呢?”幽梦撑着脸,语气耐人寻味,“最冷门的,不过是一种从来没人知道,谁也不会调的香。” 苏稚领悟道:“你是说,你想重新研制一种,属于你的香?” “不是‘我’,是‘我们’。”幽梦侧身握住他双手,笑颜明媚,“我想和你共制一香,用来纪念你我之情,多有意义啊?” 苏稚轻敛长睫,笑意腼腆:“倒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先说说,想要营造怎样的香调、香氛、还有香境?” 幽梦沉思片刻,“凡寄情之香,其味多沁甜、温馨,令人欢愉,但我觉得这样还不够。”对视他清澈眼眸,她有感而发,“情中自有酸甜苦辣,想以一香带出这全部的滋味,便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初闻此香,清淡悠扬,如沐春风。待闻之益久,芳韵渐浓,香气馥郁中虽有甜润缠绵,但又与苦寒交融,历经沉淀,终得苦尽甘来。尾香幽谧,令人心静,方觉它意犹未尽,回味无穷。” 苏稚安静听她说完,微有笑意自他眼角眉梢处漾开,似月下湖水拂过一缕清风,柔波澹澹。 【七】风月浓33┇稚梦合香(2更毕) 花去小半时辰用于准备,香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香盛,幽梦抱着一本空白香簿,持笔站在案前,如面对漫天繁星,一时没了主意。 “我依据香性挑选了沉香、丁香、白檀、白芷、川穹、龙脑等百余味经过炮制的精品香料。”苏稚温和道,“试着多做一些香方,我陪你一个一个试,直到配出你认为最好的那款香。” 听他这句话,幽梦顿时有了动力:“嗯!” 在那之后,幽梦潜心钻研香谱,试香料,任何细碎繁琐的步骤,都有苏稚不辞辛劳地辅助她,适当地提点她。二人齐心协作,愈发地默契了。 幽梦在簿上一点一点地罗列香方,她说一味料,苏稚就对应将它取来,称好计量,放入香盛备用。 幽梦挑选香料时,苏稚就在一旁用纱筛过滤,去除杂尘。 幽梦慢火炼蜜时,苏稚就替她把将要用的香材切片洗净。 幽梦没有头绪时,苏稚就拾取未曾用过的香料,先试着给自己闻,再去给她闻,给她新的灵感。 …… 周而复始,一炉一炉香在满怀期待中焚成,每一炉都倾尽二人心血。可这些香合出来的效果,最多不过是差强人意,多的,则是不尽人意。 幽梦闻香而摇头,香簿上的那些方子,一个接一个,被她画叉淘汰。 一天下来,幽梦疲倦又失望地靠在苏稚怀里,苏稚侧脸贴着她,柔声劝道:“别急,我们还有时间。” ◇◆◇◆◇◆◇◆◇◆ 这一次,幽梦不再拘泥于那些常规名贵的香料,而是另辟蹊径,想到了用鲜花鲜果,还有新鲜的香草入香。 她取少量沉香剉碎,玫瑰带露水摘取一碗,以瓷盒盛之,纸盖入甑蒸。食顷取出,去花留汁浸沉香,曝干,再浸,反复数次,直至沉香透烂。 又以丁香为臣,甘松为佐,龙脑为辅,配以苏合油,用来提炼清甜味调的初香。 苏稚已帮她将红枣煮去皮核,随那香花浸过的沉香一同合香,蕴育浓郁中香。 幽梦拈一片银丹草,轻嗅,将叶片研磨碾碎,与雪梨汁调匀,苏稚用香勺舀取,往香末中精准滴入三滴。 最后,他们将合好的香品隔火而熏。苏稚手执羽帚,扫去香炉外沿的粉末。待香味逐渐逸出,他摊出手势请幽梦品鉴。 幽梦仿佛有很强烈的预感,努力平复着心绪,缓缓探身凑近。 闻香之后,她神情僵住,就在苏稚以为这次又败了,正想安慰她时,幽梦轻抿的嘴唇微弱扬起,她转头凝视着他,终于强忍不住地笑开了,冲他坚定地点头,眼底泛着泪光,似花叶上的晨露,晶莹剔透。 苏稚从她的表情变化中看懂了一切,欣慰而会心一笑,心中也为她高兴。 ◇◆◇◆◇◆◇◆◇◆ 临行前夜,幽梦在高唐台正殿的长榻上小睡苏醒,近日为了香会耗费了太多心神,如今香已大功告成,绷紧的弦一下松了,她连等苏稚洗个澡的工夫都能睡着。 苏稚沐浴完毕,换了寝衣自屏风后走出,伫立烛台架前,顺手拾灯剔挑了挑焰心,放落灯罩,视线不经意飘忽过去,见幽梦双臂交叠趴在长榻扶手上,眼神惺忪呆滞,像一只慵懒的猫。 【七】风月浓34┇心给我,就不慌了(你们稚真的变骚了! 1更) 苏稚有心逗她,便放轻脚步地走近,假装只是路过,手指有意无意地在她脸上滑蹭。 她瞬间提起精神,这才懒洋洋、慢悠悠地坐起来,怀中抱着一盒香盛,里面是窖藏好的香品:“禾雀,你说属于我们的这款香,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苏稚身上的纯白寝衣清透、干净,略显飘逸。微湿的如墨长发垂落白衣之上,将他衬得更仙气四溢了。他漫不经心地在她身边落座,思索的神情掩藏不住清冷高雅的气质。 “宋玉《神女赋》中,曾以「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此句盛赞巫山神女之美。”他转过脸,不紧不慢道,“不如就叫它……「明舒晔温香」,公主认为如何?” 幽梦细细品味,“听起来独特又有情致。”她好奇地轻扬眉梢,“只是苏郎为何会想到《神女赋》?”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他眼角含笑,随性捉住她的手,声音沉了下来,“在我心里,你就是那赋中的神女,举世无双。” 幽梦心里一暖,脸就红了,低头轻笑:“那,你与我在高唐台相会,我若是神女,你是楚王还是宋玉?” 她想凭他这副冰肌玉骨,仙姿妙颜,形神应像宋玉更合适。 苏稚俯着身子探过去,她眉眼低垂着,他就故意放低自己,近近仰视她娇羞之貌,一本正经却声色撩人:“楚王宋玉皆风流,你觉得我像么?” 幽梦稍稍用余光一瞥……天!他这姿态也太勾人了——颀长优雅地半卧,似琉璃玉雕一般,湿发很自然地披散着,如此这般的冰清玉人,清新俊逸里还透出一丝妩媚与性感,魅而不妖,令她近乎产生一种错觉,看他就像……像一只成了仙的白狐化作人形。 幽梦心尖一酥,瞬间从耳根麻遍了全身,犹不敢看他:“你这样让我心里好慌……” 他眼眸眯起,薄唇微扬:“心给我,就不慌了。” 语毕就送上温唇,轻轻含住了她的唇瓣,一下一下,亲吻摩挲着,异常地缓慢轻柔,因而弥漫出撩拨的情趣。 幽梦起初纹丝不动坐着,静若处子地由他享用一番,当他想要更多时,幽梦推住了他,羞怯娇嗔:“好了别闹了,明日香会设在白云山的玉皇山庄,不少路程呢。你早点歇息,养足精神才好与我起早赶路啊。” 苏稚便不继续了,顺势往后一倒靠上软榻,头枕在她膝上,很是惬意。唇如淡樱,随性道:“这「四海香会」声势如此浩大,想必这洛阳的富豪名流多半都会去凑热闹吧。” 幽梦悠闲把玩起他垂下的一绺长发:“那是自然了,洛阳成了皇都,身价地位自然都跟着涨了,听说各地都有香商慕名而来,到时斗香赛上胜出的新品香会被疯狂抢购吧。” 他不管那束头发,由着她皮:“公主,明日还有哪些人会和我们一起去?” 幽梦想了想:“唔,我打算带两个贴身丫头过去帮我打下手,其他人员,谷雨都会安排好的。” “你不是还约了武将军的千金么?”他记得有听她提过这么一嘴。 【七】风月浓35┇优雅邪魅,像一只狐狸(2更毕) “星宿嘛,她会和一个‘特殊朋友’同行,就不和我们一起了。”幽梦有意没点破,顿时想到,“哦,兰莹也会去。” 苏稚沉静一瞬,似心领神会。其实入府这么久,他和兰莹的关系一直都很生疏,而且他知道兰莹看他的眼神很怪异,尤其上回偷听到她和公主的谈话,他就更觉得兰莹对他不友善了,似乎很不喜欢他和公主走太近 幽梦不知他在想什么,自顾道:“此次香会盛况空前,除了文人雅士,一定也会有很多像兰莹这样的才女名媛。”她想兰莹会喜欢这种场合的吧? “多是去附庸风雅、争奇斗艳罢了,其实她们未必懂香。”苏稚起了神,面上虽有浅笑,眼神却如寒星,莫名清冷。 “噫?”幽梦停手放了他的青丝,挨近一些,怔怔看他,“说得好像你很了解啊?” 苏稚眯眼笑而不语,眉宇间的优雅邪魅,更像一只狐狸了。 ◇◆◇◆◇◆◇◆◇◆ 天高气爽,熏风骀荡,油壁香车出了城,缓向西南而行。 车内苏稚与幽梦同坐里座,兰莹坐侧座。苏稚安静,兰莹也不多话,幽梦掌控了一车的气氛,不时与他们聊起香会种种,满怀憧憬。有她在,车内才不至太过冷情。 这一路上,苏稚执住幽梦的手就没见松开,好容易松一次,竟是拿手绢给幽梦擦拭额角香汗。兰莹望着他那贴心之举,两人你侬我侬,如胶似漆,眼里仿佛只看到彼此。 这可苦煞了兰莹,与他们同车真是度日如年,心中无奈想:她尚在这里,他们都能旁若无人地亲昵温存,简直无法想象,若是她不在,这两人得腻歪成什么样? 兰莹暗暗摇头,只好避而不见,装作低头看书。 幽梦察觉到了,便娇声推一推苏稚:“你规矩些,看把兰莹惹得都不自在了。” 苏稚瞥了眼兰莹,见她装模作样翻着手里的香谱,他稍自敛眉望向窗外,独自赏起了风景。 幽梦觉得,他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淡淡的郁闷和委屈,在他身上罕见的孩子气,惹得她心头一阵怜意。 “我哪里有什么不自在?你们高兴就是。”兰莹双目沉在书中,若无其事道,“我啊,真该和寒露冬至她们挤一车里去。” 幽梦听出她在酸自己,便反唇相讥:“那车里堆满香料货物,能挤下她俩都不错了,哪还有你的位置?” 兰莹不抬眼,淡雅一笑:“我宁愿挤她们去,不妨碍你们。” 幽梦这下也没话接了,虽然不好意思,但也舍不得苏稚,回头见他还是在望窗外,便偷偷摸摸,主动将手伸过去,暧昧勾弄他的手指,大有认错求和之意。 苏稚起先作得无动于衷,不过没禁她撩逗几下,他就端不住了,忍俊回眸,她正抿唇窃笑,他翻掌握住她手,看她那眼神既幽怨,又宠溺。 ◇◆◇◆◇◆◇◆◇◆ 入了白云山腹地,一路行径过佛手古栎、八仙幽谷关、九曲瀑布、月牙潭等绝妙胜景,幽梦拉苏稚换到侧座,依偎共赏远处的湖光山色。兰莹也掀开她那侧的车帘,谁都不想错过这大好的景致。 【七】风月浓36┇玉皇山庄:香会胜地(1更) 玉皇山庄毗邻玉皇湖而建,车队在湖畔停下,幽梦一行人下了车,兴奋眺望那片闻名遐迩的玉皇峰——它奇峰俊秀,婀娜多姿,林深幽谷,绿意不绝。 这白云山不负盛名,山间常年白云缭绕,仙山灵气犹存,峰顶的道教圣地「玉皇阁」隐于雾中,宛如海市蜃楼一般缥缈。 苏稚伴幽梦徜徉至湖边,清风徐来,碧波荡漾,当真是风景如画,美不胜收。幽梦尽情地深呼吸,觉得心旷神怡。置身在这白云仙境,竟幻生出一种“人在画中游,云在树上飘,水在空中舞”的奇妙感受来。 山庄坐落在白云山的山腰之中,依山傍水,钟灵毓秀。她放眼而去,座座精致的亭台楼阁,掩于青峰绿水之间,与繁华的洛阳城遥遥相望,一处是红尘,一处是仙界。 鉴于幽梦此番是低调参赛,怕到时人多嘴杂的被认出来,所以在下车前,她和兰莹就都戴好了面纱。 苏稚、兰莹陪她先行入了庄。寒露和冬至则留在外面,安排随从卸货。 他们来得还算早,可这里已经门庭若市了,果然如传言的那般,万人云集。好在凤栖梧靠谱,事先有帮她在庄内租好一间雅致香舍,供她安放货物和人员休憩,而不必像那些毫无门道的宾客,只能自行摆放桌椅,或者干脆站着,在大院里吹风晒太阳。 苏稚轻将幽梦拉至舍外,低声道:“你在此等我,我四处走走,替你打探打探虚实。” 这是他俩私下就商量好的,在比赛前苏稚会尽可能帮她搜集一些有用的消息,来了哪些人参加斗香赛,竞争对手里有哪些实力强劲之人,他们时下最为热议的又是什么香,诸如此类,好让幽梦心里有个底。 幽梦轻说“好”,苏稚走后,她就回到屋里,与兰莹一起接应属下们送来的货品,多是她比赛调香要用的香材、香料、香具一类。 待货运送到一半,有个丫鬟进屋行礼道:“请问哪位贵人今日是要参赛的?” “我是。”幽梦走上前,一眼便认出这是庄内侍奉香会的香奴,因为她们的衣裳都是统一样式的。 “姑娘有礼,奴婢来通知贵人,一会请记得前往香堂报名及领取香牌。” “好,我记着了。”幽梦端庄颔首,“不过我初来乍到,不熟悉贵庄地形,请告诉我香堂在何处?” 丫鬟便带她到门口,大概指了一个方位,幽梦道了谢,那丫鬟便走了,还得去知会其他客人。 苏稚还没有回来,香舍里暂时只有她和兰莹二人,望着忙碌摆放物品的兰莹,幽梦说道:“兰莹,我去香堂报名,你守在这里吧。” 兰莹想陪同她去,但香舍又实在脱不开人,便点头应承了她:“好,你去吧。” 幽梦踟蹰一瞬,有些羞涩:“一会要是禾雀回来,你帮我告诉他一声,免得他担心。” 瞧这牵肠挂肚的小样,兰莹给了她一抹嫌弃的表情:“好啦,我知道了,你快去快回,路上多留神。” “嗯。” ◇◆◇◆◇◆◇◆◇◆ 山庄内隐蔽一角,一座阁楼后院,封狼、居胥,还有「拾花记」店主陶朱,正对一个眉眼冷俊的男人恭敬复命。 【七】风月浓37┇好奇一个女人?(2更毕) 男人长身玉立,负手背对他们三个,音色沉定而冷峻:“我得到线报,今日香会,我们的目标一定会来。” 阳光掠过飞檐殿角,穿透浓艳繁花,金澄澄地洒在他脸上,泛出一层梦幻迷离的光晕,美丽得近乎不真。 封狼抱拳道:“公子,属下已探过形势,山庄各处皆是香客,十分便于掩护,今日是绝佳的行动机会!” 男人轻微点头,冷目幽深:“我已经通知了师妹玓泣,刺杀的事交给她去做就行,你们从旁策应。” 众人拱手齐道:“是,我等悉听公子吩咐!” ◇◆◇◆◇◆◇◆◇◆ 山风穿林而过,亭外落花如雨。 山庄北面一处清幽雅苑,雨亭中独有一人,黑色锦衣,沐光而立。 他犹在沉思昨晚之事—— 在他的祁府议室,凤栖梧临走时说:“明日便是香会了,你可要与我同去?” 他冷眸沉浸于一卷记录要务的竹简中,不动声色,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小公主明日可是会去的。”栖梧又提醒一句,故作强调而扬高了声,“她要去斗香,有需要的话,我可以设法安排你们见一面。” 他冷淡地将竹简放落,抬眼不见半分兴趣:“我很忙。” 栖梧干笑着摆摆手:“好,当我什么都没说,我自己去。” 看着栖梧悠闲自得地转身,大摇大摆迈出室外,他冰凝的眼色倏忽一沉。 此时幽梦正循着香奴的指引往香堂走,可七转八绕地迷了方向,不知不觉就进了这处雅苑。 因为不时有风吹过,她下意识地抚住面纱,将它戴紧一些。 脚下的路让她愈发觉得不对,想找个人问问吧,可这苑里很奇怪,空荡荡的,半天也不见人,和外面人潮汹涌的景象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她加快脚步行走于长廊,忽地余光一凛,转目透过那片花木繁深,于枝叶遮挡下,隐约瞧见一个修长的身影,背身站在雨亭里,遗世独立,遥远得像一个梦。 心中不禁暗喜:终于见到人了! ◇◆◇◆◇◆◇◆◇◆ 祁妙享受这片清静,殊不知,把自己站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嘴上再怎么说不来,最后还是来了,到底还是抵不过,这心上的莫名好奇啊。 好奇? 好奇一个女人?呵。 正当他心下自嘲,背后有根鬼鬼祟祟的食指,正缓缓向他伸过来,他骤然眼神一沉,迅雷不及地转身,不由分说一把攥住那人手腕—— “喂!”有人受到惊吓又吃痛尖叫,在那不停地倒吸口凉气,“快放手……疼……” 幽梦仓促中抬起头,不由得双目一怔,朝阳淡淡的金辉漫洒,勾勒出男人的面部轮廓,直让她觉得孤高清冷,宛若星辰,触不可及。 祁妙定睛,见那是个戴面纱的女子站在阶下,眼神清灵又无辜地望他,他淡漠将她盯住:“你是何人?” 幽梦蹙眉用眼神示意他看手,她的手臂就像芦苇一样被他抓着,那么用力,不知道怜香惜玉,也总该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吧? 见他仍是警惕地打量自己,不肯松手,她无奈撇嘴:“我就是个路人,冒昧问一下,你知道香堂怎么走么?” 【七】风月浓38┇为什么蒙着脸?因为丑啊!(1更) 祁妙这才没好气地放开她,眼神依旧冰冷。 幽梦揉着发疼的臂腕,也是郁闷得不行,她不过就是想问个路而已,但看这人在这一动不动的,想事情想得出神,怕突然出声吓着他,就想先用手指戳戳他的背,可还没碰到呢,他就这么大反应,胳膊都差点被他给扭断了…… “迷路了?”他见她那么委屈,就没有温度地问了一句。 心想他这是良心有愧了?幽梦自轻纱下嘲讽又尴尬地一笑:“是啊,我没来过这里,所以……” 祁妙似乎没耐心听她说完,径自走下雨亭,负手往东走,幽梦领会地跟上。 见他步伐从容,对这里环境很熟悉,像走在自己家一样随意,她不禁对这人产生几分好奇。 可他走自己的路,始终一言不发,仿佛当幽梦不存在。不想气氛太安静,她便试探问道:“你……是香师?” “不是。” “那是来品香、求香的雅士?” “我对香没什么兴趣。” 幽梦一愣:“没兴趣那你来干吗?” “凑热闹。” “凑热闹?”幽梦更无语,“那为何外面那么热闹你不去?却待在这冷冷清清的地方,而且只有你一个人?” “我不喜欢被人打扰。” 这……这不自相矛盾么? 他态度冷傲得令幽梦心怔,暗想口气这么拽,这人应该大有来历吧?难道是哪个圈里的名流大家? 再一愣,她顿时吃透到他言下之意,自己这贸然闯来问路的,也算是一种打扰了?想到这,她心虚地埋下头。 “我不是有意的,谁让这一路走来,只见到你这个大活人。”她以故作洒脱的口吻说,“就当我们有缘吧。”心中暗暗补上一句:遇到你这个野蛮人,算我倒霉。 祁妙微怔,顿有种微妙之感,稍侧目:“你也是来参加斗香赛的?” “是。”她抬头轻笑,如风清扬,“来见见世面。” “为什么蒙着脸?” 幽梦饶有意思地斜视他,眼睛笑得像两弯月牙:“因为我丑啊,不想被人看到。” 他不信丑还能这么乐观的,不痛不痒道:“有多丑?让我看看。” 幽梦摇头又是一笑,邪气更浓:“我满脸都是麻子,怕吓到你。” 祁妙心底暗笑:这世上还有人能吓到他? 他转回目光向前,淡然若初:“既然丑到不敢见人,那何必还来这种人多喧闹的场合?” 幽梦自矜冷嘲:“怎么不能来了?这是香会,又不是比美,我研的香好就行,和我容貌有什么关系?” 祁妙眼风朝她清浅一扫,嘴角暗勾:“你倒是很自信。” ◇◆◇◆◇◆◇◆◇◆ 山庄外碧湖之畔,眼看着马车上的货终于要卸完了,寒露和冬至高兴地给自己揉揉肩,活动活动筋骨。 寒露没留神,胳膊肘戳到路过的某人,她纳闷抬头去看,那人也顺势停住,与她对视一眼,冷郁的双眸露出惊疑:“寒露?” “太傅?”寒露也是一脸喜出望外,赶忙欠身,“奴婢失礼,见过太傅!”冬至也一同行礼。 “无妨。”梅自寒挥手让她们免礼,意识到哪里不对,“你们也来此?” 莫非…… “我们是陪公主来的!”果然不出所料,寒露如实相告,“公主今日要参加那斗香赛。” 她不曾留意,梅自寒眉心有一瞬微凝。 “太傅也是观摩香会的?”寒露觉得自己有点明知故问,这次香会诚邀天下名士,像他这样的大文豪,来此品香会友,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 梅自寒轻点头,径自复行:“我被请来,做香赛评判。” 语温淡淡的,飘散在风里。 寒露和冬至双双石化。 【七】风月浓39┇走错片场的霸总祁妙(2更毕) 终于又回到山庄东苑,将要走下游廊时,祁妙停下脚步,用眼神轻瞥前方:“到了。” 幽梦欣喜抬目:“那里就是香堂了?谢谢你啦。” 他也没半点表示,见她轻快往香堂正殿跑去,他就站在廊前,没有急着走,而是一直在看她。 幽梦原本兴致盎然,却不想,被殿门口的女香使泼了冷水:“今日斗香赛的名额已满,姑娘请回吧?” “满了?”幽梦错愕,接受不能,“我大老远地赶过来,就为了参加斗香,能不能通融一下?” 女香使面无表情:“抱歉,这是规矩,我也做不了主。” 幽梦心生烦乱,低头琢磨着要不要找凤栖梧来想想办法,可他这会人在哪呢? “什么规矩?” 正纠结着,耳畔骤然响起冷泉似的男声,幽梦诧异抬头,正是方才给她带路的男人。 女香使不认得祁妙,以为只是寻常香客,所以口气并未放软:“上面有规定,本次香赛只设二十人名额,这位姑娘来晚了。” “加一个。”祁妙冷眸盯着女香使,眨都没眨一下。 女香使似是被他直视得有些畏怯,垂首不情愿地嘀咕:“规矩是举办香会的香道主,和香商会长定的,又不是多个人多双筷子那么容易,能不能多添个名额,我还须一级一级请示上面的意思……”这么吃力不讨好的活,她当然不愿意干了。 “那就让负责香会的司礼香使长过来。”祁妙冷言,“我和他谈谈规矩。” 他的语气像一道命令,丝毫不容商榷。 女香使没办法,只好让身边的一个香奴进殿去喊人,这一出看得幽梦一愣愣的,暗想这人非亲非故的竟然会帮自己出头?而且他把她们都震慑住了,这么霸气的么? 她刚想说话,只见那个所谓的司礼香使长被香奴请出来了。 那是个中年男人,径自走向女香使,一脸不耐烦地问她:“怎么回事?” 女香使拿眼神斜了斜幽梦和祁妙,低声抱怨:“于掌事,比赛名额已经满了,这两个人非要在这纠缠不清。” 于掌事厌嫌地瞅过来,刚一对上祁妙就晴天霹雳似地怔住,那两颗眼珠子都差点迸出来了。 幽梦亲眼见到那人的表情有多生动,顷刻之间变得笑靥如花,他弯腰作揖,正要开口谄媚,祁妙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别废话。” 于掌事窘迫僵住,祁妙余光往身旁一瞥,冷道:“香赛名额多算她一个,行,还是不行?” “行行行!您都主动发话了,我们哪能不给爷的面子!”于掌事一边点头哈腰,一边侧首呵斥那没眼力见的女香使,“还不快给这位姑娘香牌!” 女香使见这场面也慌了神:“是……” 她恭敬地取一枚香牌递给幽梦,身边香奴也跟着见风转舵地客气起来:“姑娘,请过来这边记名。” 幽梦闻言上前,取了笔墨。祁妙目光轻掠,窥见她在香牌上写的是:楚月。 趁她听香使嘱托其他事宜时,祁妙给于掌事递去一记冷漠的眼色,于掌事意会,便随他走远一些,怕是知道好日子到头了,忐忑的心上拔凉拔凉的。 【七】风月浓40┇你打算怎么谢我?(1更) 祁妙负手停驻,于掌事等不及地俯首认罪:“爷,我们是真不知道您也来了,没听上头有关照啊。” 祁妙对他的解释毫无兴趣,侧目望着女香使的方向,“那个丫头脑子不够灵活,不会看人眼色,我手下怎么能有这种人办事?”说着睨向于掌事,“你知道怎么做了?” “明白明白,鄙人一会就打发她去别处。”于掌事提心吊胆,连连点头,又献殷勤地探问,“只是爷刚才推荐入赛的那位姑娘是……” 话没说完,就被祁妙狠狠瞪住,于掌事慌道:“属下多嘴了!” 祁妙漠然让他退下去,这时幽梦也从香堂出来了。 “哎?你还在这啊?”她看见祁妙,顿时喜上眉梢,“正好,你这次帮了我大忙,我要好好谢你!” 祁妙脸上波澜不惊:“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幽梦拿出交朋友的惯用伎俩:“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家住何处?改日到我府中坐坐,我请你吃饭?” “我不随便自报家门的。”祁妙唇角的弧度,淡到近乎无形:“而且想请我吃饭的人很多,我未必有空。” “那算了。”幽梦悻悻瘪嘴,不会有人喜欢拿热脸贴冷屁股的,不过她很擅长在尴尬时转移话题,“他们好像都很怕你?这香会是你开的?” 他眼底映出冰天雪地:“香会虽然不是我开的,但我只要一句话,就可让他们办不成香会。” 好大的口气啊……幽梦愈加狐疑:“你到底什么人啊?” 他神情淡漠:“你问长问短打听我的事,这些和你比赛有关么?” “没有啊。” “那问这些做什么?浪费时间。”说罢他兀自转身,说走就走,干脆利落。 “哎?”幽梦没好气地望他背影,自嘲道,“这人真奇怪。” 她闷闷转身往回走,猝不及防撞进一人怀里,她吃痛捂住额头,抬头一看,居然是苏稚! 幽梦作出一副楚楚可怜样:“怎么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撞疼我了……” 苏稚微微牵唇,拿开她的手,亲自给她揉,眼神里尽是宠溺:“兰莹说你去领香牌,怎么去这么久?” 幽梦讪讪一笑:“是我一开始没找对路,报名时又生出波折,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 “怎么了?” 幽梦笑着摇摇头:“没事了,都解决了,我有贵人相助啊。” “什么贵人?”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就在那边……”当幽梦转身望回去,已不见祁妙踪影,“他已经走了。” 苏稚牵住她说:“我们回去吧。” “嗯。” ◇◆◇◆◇◆◇◆◇◆ 二人回到雅舍,所有货品都已经放好了。 幽梦走到案前,亲手将香盛一盒一盒打开,清点有无遗漏。寒露在旁辅助,几番欲言又止,终试探说:“公主,您知道今日斗香赛的评判有谁么?” 幽梦顾着整理香盛,有口无心问:“谁啊?” “梅太傅。”寒露道,“刚才奴婢看到他了。” 幽梦心里咯噔一下,慌得没抓稳手里的香盛,把里面的紫檀给碰撒了。她急忙捡拾,但她不自然的神情都被苏稚捕捉到了,刚才寒露说的,他也都听到了。 【七】风月浓41┇来,晒晒我们的老公吧(2更毕) 寒露暗自为她捏把冷汗,生怕她到时在赛场毫无防备见到太傅,心里一紧张就乱了分寸,以致比赛失利,所以才事先告诉她,好让她有个准备。 幽梦定了定心神:“没事,是他又如何?我做好自己就行。” 有她这句话,大家姑且放心了。 这时冬至进来:“公主,您看谁来了?” 幽梦闻声望去,恍若迎接到一束春光,令她不胜惊喜:“星宿!” 今日的星宿……简直太美了! 上穿簇新的浅草绿交领上襦小衫,下着一条莲叶青色曲水织金连烟锦裙,上下搭配得浑然一体又层次分明,都是那天幽梦亲手给她挑选的布料,还配了相称的腰封,堪称画龙点睛的一笔。她这身衣裳,不论颜色还是样式,或是做工,都是一等一的出彩,又不会显得太过花哨惹眼。 幽梦一直都觉得星宿好看,果不其然,经过精心装扮之后的星宿,绝对担得起“花容月貌”四字,难怪连兰莹都差点认不出她来了。 “幸有幽梦相邀,让我出来大开眼界。”一屋子人对着自己发痴,星宿也颇觉得不好意思,讪笑道,“想不到这白云山的景色真是太美了,让人流连忘返。” “景色再美,也不及人美啊。”幽梦热情拉住她两手,上下打量,真叫一个百看不厌,“看看咱们武大小姐,今儿真是艳惊四座呢!” “少取笑我了。”星宿白她一眼,转目致意,“兰莹。” 兰莹相视一笑,和幽梦那乐开了花的样子相比,她自是矜持从容多了。 这时星宿转向另一边,看到那一直在幽梦身后微笑注视她们的男人,从那一副极好的模子,星宿就有数了:“这位就是……” “没错,他就是苏稚。”幽梦肯定了她的猜测。 星宿大方一笑:“我是武星宿,幸会。” 苏稚端袖行礼,尽显温文尔雅之态。 星宿将他好生端详,心说:难怪幽梦这丫头会被他迷得七荤八素,这个叫苏稚的男人,他的确俊得不像话。 幽梦旋而想起她们的约定,小声问星宿:“那你有没有……把‘他’带过来啊?” 谁料星宿作得一抹淡然:“带谁啊?他说没空,不过来了。” 幽梦大失所望:“啊?……真扫兴!” “骗你的啦!”星宿随之又峰回路转地笑开,“他来了,人就在外面。” 幽梦迫不及待:“是么!快带我去瞧瞧!” “哎,低调点。”星宿扫了扫屋里这么多人,稍稍按下幽梦的热情火焰,方才拉她出去。 幽梦走时不忘回头召唤苏稚:“禾雀,你也一起来!” 三人出了雅舍,看到檐下果然立着一人。 “玄月。”星宿唤他一声。 男子转过身,幽梦只觉眼前豁然一亮,心里也开始合着各处细节估量起来:那男子衣着不俗,华贵而不浮夸,其衣品值得肯定。相貌着实生得俊美,与苏稚一般,都是面如冠玉的翩翩佳公子,看上去是二十上下的年轻面容,只是眼神里依稀透出光彩,那是种超于年纪的沉稳与锐气。 【七】风月浓42┇苏稚和公主穿的情侣装?(1更) “我来为你们介绍,这位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幽梦。”星宿对玄月一一指过他俩,“这位是苏稚,苏乐师。” 男子倾身行礼:“在下金玄月,久闻小公主盛名……” “别!”幽梦赶忙阻止他拜,警惕地望望四周,“快别多礼,今日我是乔装打扮,隐姓埋名来参赛的,别暴露我的身份。” 玄月直起身,若有所悟地笑道:“难怪公主会戴着面纱。” 幽梦坦然道:“你也看到了,来香会的人太多了,也不知水有多深,我不以真容现身,是不想传出去,给自己招惹是非。” 玄月与星宿交换一记眼色,意会地点头:“公主是个谨慎之人呢。” 说着他将目光投射在苏稚和幽梦身上来回穿梭—— 幽梦身穿一件藕荷色齐胸褶裥留仙裙,裙上的花样很别致,白色绣花裙头裹着淡粉的上襦,外披一件茶白色鹭鸶花语大袖衫,头上梳着高而倾斜的灵蛇髻,髻上别一根紫水晶簪子,整个人仙气十足。虽然一方轻纱半遮面,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就像繁星熠熠闪耀着。 再看苏稚,与她袖衫同色的茶白长衫,矜口和袖缘别出心裁地加了藕荷色镶边,这种颜色偏脂粉气,本不适宜男子穿戴,但穿在他身上,竟一点都不俗气,反而添得几分阴柔清秀,愈发地与众不同。 玄月舒眉而笑:“看苏兄这穿着,似乎是特意迎合公主的装束,相得益彰?” 苏稚对视他,眼底水波不兴:“阁下好眼力。” 他这一开口,幽梦和星宿都愣了一愣,星宿向幽梦投以询问的目光:“怎么……他会说话?” 星宿事先并未向玄月提及苏稚患有哑疾之事,故而玄月被她这话问得有些懵,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幽梦旋即反应过来,打圆场说:“哦,经过我府上御医诊治,禾雀的嗓子已经痊愈了。” 星宿了然貌,由衷替他们高兴:“真是恭喜啊。” 幽梦含笑心领,苏稚也露出淡淡的笑容。 幽梦突然起了小心思,偷偷在星宿手上拉扯一下,将她带远一些,然后压低声,用只有她俩才能听到的音量说:“星宿,他早上见你第一眼的时候什么反应?” “他啊……” 星宿回想当时,他们约在玄月的客栈外会合,其实她比约定的时间早到,车马都是由玄月准备的。可当他出了客栈,在马车下一边徘徊,一边张望,就是望不到星宿正离他不远。 最后星宿无奈,偷笑着走上去,拍拍他的背:“等人呢公子?” 玄月回头看到焕然一新的她,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万不曾想到,她会如此将自己精雕细琢了来见她,除了镌刻在眉宇间的潇洒英气,她身上已看不到习武征战的影子了。她这身穿戴,既清新脱俗,又端庄大气,宛如从天而降的明珠,美得无法形容,那种美直入心扉,令他久久难以回神。 “怎么了?”星宿见他呆愣着,心里愈发没底,低头看看自己,“是不是不习惯我穿这样?” “不,你太适合了……” 【七】风月浓43┇苏稚VS玄月暗中较量(2更毕) 玄月简直移不开眼,平日能说会道的他,此刻竟然语无伦次了起来:“这真是你……我……原谅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你的样子,已经想不到任何诗句来赞美你……” 看到他窘迫而无所适从的样子,星宿垂面笑得十分羞赧。 直到现在,她和幽梦说起那时的情景,她的脸上都沾满红晕。 幽梦听着都好甜蜜,再看星宿那神情,怎能不去逗她:“看我说得没错吧?这招对男人很管用!” 星宿看着她,眼神很动人:“幽梦,谢谢你为我这么费心……” 幽梦豪迈将她抱住:“费什么心了?别总和我客气!” 星宿掩不住少女情怀:“不过麻烦的是,以前独处只是我不自在,现在他也不自在了。在来时的路上,马车里只有我们两个,我都不怎么敢和他说话……” “他不自在?”幽梦十拿九稳地笑了,“他不自在那就对了!” 星宿茫然一怔,幽梦又探过头低声说道:“从我刚才对他的观察,他应该是个心性沉稳而八面玲珑的男人,那他只会在喜欢的人面前害羞啊,害羞到不知所措。” 这种话一说,星宿脸上更是烧得朝霞似锦。 那两个被晾在一边良久的男人,只见她俩神神秘秘,好似有说不完的悄悄话,这是不管他们死活了么? 苏稚和玄月像有默契感应,尴尬地对视一眼,想着怎么打破这种局面,不如咱俩也聊聊吧? 玄月先起了话题:“听闻苏兄是位乐师?” 苏稚从容点头。 “恕玄月冒昧,不知苏兄出自……” “芷泉街,空灵乐坊。”苏稚直说。 听到他们说话,幽梦和星宿不约而同转回头。他俩都身材挺拔,差不多高,细看之下,方觉苏稚稍许高出一些。 “这家乐坊很有名,可惜我没去过,改日我一定会去听听。”玄月谈吐文雅,谈笑间自显风流。 苏稚则显得清冷高雅,屈臂负手,谪仙之姿:“随时恭候。” 幽梦走到苏稚身边,满眼好奇:“你们在聊什么?这么投机?” 苏稚侧眸,瞬时对她漾出魅惑笑意:“男人的话题。” 玄月也打趣地笑道:“是啊,你们聊你们的,我们说我们的。” 怎么?还嫌她叨扰了不成?幽梦瘪嘴嘟哝:“那你们倒是继续啊。” 苏稚真听她话,继续说道:“玄月是做什么生意的?” 玄月也很大方地回答:“马匹、丝绸、茶叶、毛皮都做,也做药材,只要我觉得是不错的商机,就会抓住。”他气质不凡,只需用眼神扫一扫,唇边便带起几分漫不经心的笑,那笑容似有魔力,极易令女子沉醉。 眼前这两个男人站在一起,一样的玉树临风,一样的风姿卓绝,幽梦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画面实在太养眼了。 “玄月籍贯何处?”苏稚又问。 玄月笑容和煦,眉眼清晰:“燕云之地,北方的边陲小城。” “那应该没少和胡人打交道吧?” 苏稚轻描淡写地一问,玄月轻描淡写地一怔。 他很快恢复泰然:“是,我有很多货物要经驭马道交易,确实会认识不少胡人。” “听说那一带不太平。”苏稚依旧淡若清风。 【七】风月浓44┇凤妖孽带来一个新人小哥哥(1更) 玄月暗自领会,也是不尽的感慨:“苏兄所言极是,就在一个月前,那里有一群胡人被杀了,案子已经闹到了典客大人那,至今还没查到凶手。此事你们可有听闻?” 星宿惊奇地睁大双眼,表示并不知情。 幽梦则心虚地扭头望向别处,神情不自然,因为她知道这是渊做的,那晚发生的事都还历历在目呢。 苏稚却面不改色,仍只是淡笑:“那玄月可要小心了。” ◇◆◇◆◇◆◇◆◇◆ 下了香阁,凤栖梧与香师沈云卿并肩而行,沿着悠长的游廊往东苑走去。 沈云卿一身白衣,清淡如水,他感叹:“这届香会比往年要热闹很多啊。” “毕竟是泱泱皇都举办的香道盛会,举世瞩目,勋贵云集。”栖梧放目扫过人来人往的广场,侃侃笑谈,“作为斗香赛的主评判之一,我看云卿今日又能大饱眼福了。” 沈云卿道:“我代表鉴芳林出席香会,且看今年香师竞技,会不会涌出卓越的新香和新人。” “顺道借此机会物色高徒一二?”凤栖梧戏谑道。 沈云卿温和敛眉:“栖梧见笑了,我这个人眼光挑剔得很,传道受业更是草率不得。” “所以「香林七君子」里唯独云卿没有徒弟。”凤栖梧侧目调侃,“你是真不打算给自己找个接班人了?” 东都至尊香学名门「鉴芳林」,共有顶级香师七人,「香林七君子」便是香道与文人圈内对他们的雅称。 沈云卿步态从容:“其实收徒这种事,不仅要看香师的天赋资质,还要讲究缘分,我从来都不强求的。” 凤栖梧道:“大好的研香手艺后继无人,最后会沦落到失传,我是为你可惜。” 沈云卿不甚在意而摇头,又道:“我记得栖梧提过,你有个朋友也会来参加本界香赛,是什么人?” 凤栖梧顿步:“怎么?我若报出她的名号,云卿一会评鉴时可会给个特殊照顾?” 沈云卿也负手停下,回头淡漠望他:“你我相识多年,还不了解我的脾气?” “自然,云卿待人虽然随和,但对于香事绝对认真。”栖梧笑着用折扇轻拍云卿胸口,“正所谓,香品如人品嘛。” 云卿扬首复行,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特殊照顾我是不会有,不过我会多加留意他在赛事中的表现,但愿他不负所望。” 这时栖梧目光不经意飘出游廊,穿过重重花影,看到那个熟悉的淡紫色身影,唇边忽如风来,吹开涟漪一片。 “云卿,我还有些朋友在茶厅等我,我去会会他们。”他道。 云卿颔首:“正好,香道主淳于先生方才着人请我过去,我也须去为香赛准备了。” “那我们暂且别过。” “回见。” ◇◆◇◆◇◆◇◆◇◆ “星宿,你们来时有没有经过月牙潭?”幽梦兴冲冲地问道。 “好像没有……”星宿寻思无果,转头问道,“玄月你有印象么?” 玄月道:“是经过几处水泊,但不知哪个是月牙潭。” 【七】风月浓45┇凤苏二人又暗地掐上了(2更毕) 幽梦津津乐道:“潭口那有个瀑布,若逢丽日照射,瀑布周围会呈现出道道彩虹,五光十色的,可仙了!” “真的?”星宿兴奋望回玄月,“那我们可要去看看!” 幽梦神采飞扬地描述着:“人若站在瀑前,则有彩虹缠身,人走虹移,很是奇妙呢!” 大伙听她说得绘声绘色,突然有个清扬的声音传来:“月牙潭瀑布那有没有彩虹我不知道,但此刻正有一道彩虹,她就盛放在我眼前。” 众人一同转回,幽梦顿时喜上眉梢:“哎?栖梧!” 她没看到就在那一瞬,苏稚的脸色有一丝浅淡微妙的变化。 凤栖梧悠然走来,合扇便要作揖:“栖梧拜……” 幽梦旋即推挡他扇柄:“我化名参赛,礼都免了。” 栖梧站直,心领神会地往她旁边瞥了一圈,有意绕过了苏稚,笑说:“这些都是公主的朋友?” “嗯,这位是春陵君凤栖梧,这是武将军之女星宿,这是金玄月金公子,这是苏稚,你上回见过的。”幽梦依次介绍道,扬目而笑,“他们都是来捧我场的。” 栖梧牵唇:“那公主今天可要好好表现才行了。” 幽梦笑着不经意将眼光滑落下来,见凤栖梧身着一袭红衣,长发如墨,比他身后的繁花还要浓烈,再配合他招牌似的邪气笑容,他张扬无忌的美,灼眼到令人失神。 幽梦怔愕着,审视他这骄阳烈火般的装束,啧啧称赞:“哇……凤妖孽,你今天穿这么红火?来成亲啊?” 栖梧邪魅睨她,旁若无人道:“又不是跟你,成哪门子亲去?” 气氛一下凝住,玄月和星宿笑僵,星宿还暗自偷瞄那头面无表情的苏稚。 幽梦干笑两声化解尴尬:“他这个人就爱开玩笑。” 星宿与玄月也各自用强颜欢笑来配合她,唯有苏稚冷郁的脸上,风雨不动安如山。 幸而不管在哪,幽梦总是善于把握气氛:“不过这次还真的要多亏栖梧帮忙,幸好他在香道会里有人脉,才能轻松为我多弄到几张请柬。” 她这话是对星宿和玄月说的,星宿很自然地接话:“星宿和玄月多谢春陵君费心。” “客气,小公主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凤栖梧眼神随意一掠,故作惊疑,“噫?这不是公主府上的苏乐师么?” 苏稚想被忽视也难,他眉眼里仿佛结着寒霜,镇定自若地向栖梧颔首致意。 栖梧不改谑笑:“乐师也陪公主来参赛?” 栖梧来府做客那日曾故意找茬苏稚,幽梦心知二人有芥蒂,遂想从中维护,便粲然一笑:“是啊,其实苏稚也是个研香高手,为了准备香赛,他也帮了我不少忙。” “是么?那天在公主府初见,乐师就烧得一手好菜,对香也有研究?”栖梧挑起眉梢,笑得阴阳怪气,“看不出乐师如此多才多艺啊,难怪这么会讨公主欢心。” 苏稚嘴角微动,似笑非笑,冰冷如雪的眸光凝视着凤栖梧。 “别说这些了,还是聊聊香会吧。”幽梦迫切要将话题从苏稚身上转移,“栖梧,既然你来了,那不妨告诉我,待会斗香赛的一些情况吧?” 【七】风月浓46┇莫名的失宠感(1更) 栖梧收回看苏稚的视线,点了点头:“我现在已经掌握的消息是,本次香赛共比三场,晌午一场,午后两场,具体规则要等每场比试开始前才能公布。主评判有五人,香道长淳于嘉,香商会长谢怀明,资深香师沈云卿,儒学大家唐如海,还有一个,你猜猜?” 幽梦垂眸,抿出一丝索然无味的苦笑:“不用猜了,梅太傅嘛。” 星宿惊得睁大眼眸,苏稚也将余光递去,他们都在暗中观察幽梦的反应。 栖梧也愣住,原本还想吊她胃口呢,可她这一点都不惊讶的表现让栖梧觉得好失望啊……他暗地吸了丝凉气,复笑:“你已经知道了?” 幽梦语温淡淡:“也是刚知道不久,意料之外,但想想也不觉得奇怪。” 栖梧偏头试探:“可要我与上面疏通疏通,比赛时帮你行个方便?” “才不用呢!”幽梦一口回绝,“我要凭真本事去斗香,不搞那些投机取巧的猫腻,没意思。” “好,有志气。”栖梧目露欣赏之色,“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幽梦有意往旁边移了两步,离某人更近了些:“我和苏稚苦心钻研,终于在前两日调制出了一款绝妙的新香,打算拿到比赛上用,我对它充满信心!” 苏稚垂目,接住她柔情似水的目光,作为回应,他释放出微笑,暗暗牵住了幽梦的手,这细小而暧昧的动作,皆如风吹尘埃,落入栖梧眼里,刺得眼睛疼。 “看你这么信心十足的样子,我就放心了。”栖梧面色闪现短暂的阴翳,但很快恢复寻常,他笑对幽梦道,“香会来宾里还有我不少朋友,我去打个招呼,香赛的告示一会就会张贴出来,别忘了看。” 幽梦莞尔一笑:“好,我会记得看的。” “那么栖梧就先失陪了,各位慢聊。” 在与星宿、玄月分别交会目光道别后,栖梧兀自退出了聊天,转身的一瞬,所有笑意皆随风飘散,化作烟云。 身后四人又继续欢快地交谈起来,他步步远离,幽梦清甜的嗓音萦绕在耳。 只听新人笑,哪听旧人哭? 谁来告诉他,这莫名失宠之感是怎么回事? ◇◆◇◆◇◆◇◆◇◆ “公主,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快回去准备一下吧。”苏稚侧首,轻声提醒。 幽梦欣然答应:“嗯,好啊。” 星宿热心道:“要斗香了么?需不需要我们帮忙?” 幽梦笑说:“不用,有苏稚陪我就好,何况比赛过程中,香殿除了参赛的香师和评判,其他人是进不去的。” 星宿了然貌地点点头。 幽梦瞥了瞥她和玄月,有心给他们制造独处机会:“我看这样吧,你们两个难得来这种场合,不如去随便走走,赏赏风景,散散心吧?” “我依稀记得南苑有个香品展,各国香商都在那摆摊,好像很热闹。”玄月很识时务地提议道,“星宿,不如我们去那看看?” 他这话不禁让星宿想起那日在茶馆,幽梦提到送香囊一事,便说:“好啊。” 【七】风月浓47┇醋意(2更毕) “其实我也很想去香展来着。”幽梦趁热打铁地鼓动他们,“正好,我要应付比赛脱不开身,你们先去香展熟悉环境,见到有什么好东西,回来告诉我。” 星宿表示赞成地在幽梦肩上一拍,然后就与玄月一道离开了。 目送走他们二人,苏稚兀自低头一笑,幽梦纳闷歪过头:“笑什么?” 他唇色淡雅,如凝朝露:“我笑你今日怕是要输了。” 幽梦有些不高兴了,亏得自己这么宠他,他怎么忍心贬低她呢,不是真爱! 她郁闷瘪嘴:“何出此言?” “因为你一心二用。”苏稚看她的目光不禁带了几分戏谑,“你不光是来斗香的,还是来给人当红娘的。” 幽梦被他逗得忍俊不禁,讪讪抿着嘴偷笑:“被你发现了啊,谁让星宿是我好朋友呢?她看中的人,拿不定主意,我就帮她考察考察,参详参详。” 他收起笑,一本正经地问道:“那你可是也让星宿帮你,考察考察、参详参详一下我?” 幽梦暗想这男人心思真细,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他,牵强而不失撒娇意味地低头浅笑:“是有一点啦,我不以身作则,怎能说动她把心上人带来呢?” “好一个以身作则。”苏稚口吻冷淡,“她考察完若说不好,你便将我扔了?” 幽梦旋而抬头,郑重其事望着他:“怎么会呢?你都已经是我的人了啊……呃,这是你自己承认的!” 苏稚就喜欢假装生气惹她紧张的样子,让她不觉害臊,不吝说甜言蜜语地来哄他、撩他,他不忍轻笑:“知道了,小红娘。”说着在她鼻尖一刮。 幽梦就顺势被他揽进臂弯里,二人往雅舍走去。 远处回廊尽头,一双清郁的桃花美目,将这郎情妾意的美景收入眼底。 花开得多绚烂,心就有多寂寞。凤栖梧负手长立,眸色黯然: 傻瓜,我穿这么耀眼,不过是希望你想我的时候,回过头,我站在人群里就能被你一眼看见啊。 ◇◆◇◆◇◆◇◆◇◆ 品香阁外,孟玉绍望着那些辛勤劳作的仆人,把一箱一箱的货物分类贮存,那些都是各地新供的上等香材,是由香商会赞助的,留着在香展出售,以及赠送给那些知名的香师。 “怎么样,玉绍,今日可算让你大开了眼界吧?” 玉绍闻声回头,迎上唐如海和善可亲的笑眸。 他躬身作揖:“承蒙唐老先生厚爱,让晚辈能有机会随行在侧,而有幸目睹此番香会盛况。” 唐如海捋了捋白须:“玉绍平日可研香?” 玉绍保持着拱手之姿:“香道博大精深,玉绍不才,鲜有涉猎,只算得略知一二。” 唐老爷子顿时兴起:“好,那老夫便来考考你。” 语毕,他从那些打包好的精美香盛里挑出三个,摆在长桌一角,笑道:“玉绍可能辨出,这三味香料是什么?” 玉绍缓步上前,依次从打开的香盛里拾镊子小心翼翼各取一片,闻其味,观其形。 不消半刻,他从容放回香盛,摊掌依次指过:“唐老先生,这三味香料分别是:杜衡、郁金,和玄参。” 唐如海眼眸一怔:“确定?” 【七】风月浓48┇儒家仁医---孟玉绍 玉绍敛眉一笑,手捧香盛娓娓道来: “此为杜衡,《楚辞》里将它视为君子佩戴的香草,辛温无毒,以其入香,可缓解风寒头痛发热,亦可舒缓痰气哮喘。” “郁金,俗称姜黄,味苦寒,无毒,活血行气,通经止痛。” “玄参,又称馥草,味苦而微寒,亦无毒。”玉绍一一将它们放回,“可治咽喉痛。” 唐如海眼中迸出欣喜的光彩,对他大为赞赏:“你果真识香。” 玉绍谦虚笑道:“其实绝大多数香料都是药材,晚辈只是把医书上学的,和师父教的,融会贯通而已。” 见他虚怀若谷,属绝佳的人品,唐如海更对他刮目相看:“呵呵,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孟氏医馆能培养出你这么出色的传人,你师公可以含笑九泉了。” 这话顿叫玉绍惶恐,拜俯道:“晚辈愚钝,学艺不精,不敢和师公、师父比肩而论。” “想当年,老夫与你师公孟清远,上官崇伦、还有太保公孙易安,四人同出一门,教学相长。可后来天意弄人,老孟走了,上官受儿子的文字狱牵连,也郁郁而终……如今只剩老夫和公孙太保,也都是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了。”回想起往事,唐如海感慨万端,“就指望你们这些年轻有为的后生,能将我们儒家大义,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 玉绍温润道:“唐老先生在儒家德高望重,您的身子还很健朗,只要万事多放宽心,定能长命百岁,颐养天年。” 唐如海面露一丝苦笑,“我这阴雨天就痛风的老毛病缠身几十年,时好时坏,当年全靠你师公针灸药熨,才暂且将它治住。后来老孟遭了难,举家离京,久无音讯。”说到这些不幸事,唐如海微微顿住,良久开口,复又诉尽内心苦楚,“腿脚关节痛这些年又开始不停地复发,发作起来可谓夜夜难眠,严重得几天下不来床,洛阳的名医都瞧遍了,药也服了不少,不管用啊……老夫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写信给你师父。” 玉绍深知,原本唐老先生是想请孟清远的嫡系传人,也是他的女儿孟素樱亲自过来诊治,但孟神医心系医馆,不能久留洛阳,便让长徒孟玉绍代为赴诊,也算对玉绍的一场考验和试炼,这正是玉绍此番来洛阳的原因。 唐如海不胜慈爱地拍拍玉绍肩:“幸亏还有你啊,继承了这门好医术,每每你为老夫针灸推拿,老夫便觉得舒坦,好像你师公又回来了一样。” “若是师公在,他必能做得比玉绍更好,更周至。”老爷子既怀念师公,也是为了夸玉绍,玉绍心里动容,“老先生是福厚之人,只是风寒痹症极难根治,此病急不得,须慢慢调理。” “可我怕你一回临安,我的腿脚无人照料,又要受苦……玉绍想不想留在洛阳,老夫可帮你开设一间医馆,做皇城脚下一代名医,将孟氏医术发扬光大?” 玉绍忽地被问懵了。 【七】风月浓49┇洛阳第一才子(2更毕) 可他再看唐如海的神情,并不像突发奇想,似乎早有念头,想留下玉绍:“要是你能常留在身边,我倒也放心了。” 玉绍恭敬婉拒:“老先生的心意晚辈明白,只是师父对玉绍有恩,玉绍还是想回到临安继承医馆,亲手侍奉师父,以尽孝道。” “我也知道你师父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又把一身的医学精髓传授于你,定是舍不下你,盼你早日回去的。”唐如海不无遗憾地点头,“罢了,老夫不强求,留京的事你再仔细考虑吧。” 玉绍垂首,陷入沉思,总觉得辜负老人家一番盛情,心里很过意不去,但他确实不想违背自己的初衷。 这时,唐家少爷,唐如海最宝贝的孙子唐文山被侍从给请来了。 玉绍抬目,正好唐文山也冷睨了他一眼,眉眼间有些不耐:“爷爷,你叫我来何事?” 藉由唐如海的威望,唐文山得以挂着洛阳第一才子的虚名,故而心高气傲,对玉绍也一直不大待见。 “这有一些新到的芸香,是爷爷特地留给你的。”唐如海递给他一盒香盛,嘱咐道,“你且拿回去,好好护书吧。” 玉绍心里暗自感叹,芸香价高,若是换了寻常家境,多半只消受得起用必栗香制成香饼后,置于书房护书,可唐家不愧是洛阳的世家大族,在用香这等奢侈事上从不吝惜。从这一点也可看出唐如海是真疼孙子,什么都想给他最好的。 “就这点小事啊,你让富贵给我送过来不就好了?”富贵是唐文山的跟班小厮,唐少爷不满地发起牢骚,“还要我亲自跑一趟。” 唐如海脸瞬间拉长,斥他:“富贵能给你送芸香,他能代替你读书继承家业吗?” 唐文山被训得理屈词穷。 “爷爷送你芸香,名义让你护书,实则鞭策你用功读书!”老爷子火气上头,指着孙子骂起来,“你倒好,不思进取,成天就知道吃喝玩乐,你……” 唐文山不敢大声顶撞,只能撇着嘴碎碎嘀咕:“爷爷,好端端的干吗发火?就不怕气坏身子?” 玉绍也扶着老爷子劝:“是啊唐老先生,切记保重身体,戒焦戒躁。” 唐如海强自平复:“爷爷让你陪我来赴香会,一转眼就不见你,不好好在爷爷身边待着,又跑哪里去厮混了?”他是怕唐文山去哪里惹祸,香会人多,一旦失礼就会给家族丢脸。 “我不过与几个同窗好友在一起吟诗作对,互相切磋文采,难道这也不行么?”唐文山嘟哝着瞟向老爷子身旁的玉绍,一脸看不惯,“再说了,不是有他陪你么?” 这可把玉绍尴尬到了,唐如海一听,反而护着玉绍,厉声呵斥:“是,有他陪我就好,玉绍是真不知比你强了多少倍!” 唐文山一阵气结,不痛快道:“好好好,他比我强,也就会点开方抓药的本事,像他这样的大夫,京城里满地都是。” 玉绍不想激化爷孙矛盾,遂低着头默不作声,对于唐文山的蔑视和嘲弄,也尽力不去在意。 【七】风月浓50┇美人,交个朋友吧(1更) 唐如海也是气得不轻,怒指唐文山道:“身为儒家子弟,做人要谦逊识礼,爷爷平时都是怎么教你的?” 唐文山斜视玉绍,冷冷哼了一声:“谦逊识礼的站在这,爷爷你要是看我不顺眼,我走就是了。” “作孽的,看来十八年前老夫真该拿你验验亲,你到底是不是我孙子?” “爷爷你说什么呢?”唐文山被他这话臊到了,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只因这话里大有内涵: 当年唐如海的独子恋上风尘女子,后来生下唐文山这孙子。但唐家在洛阳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又是礼教思想很重的儒家巨擘,唐如海顾着家族脸面,孙子他可以承认,但一个败坏门风的青楼妓女当儿媳他绝不认。由于一直不肯让文山生母进门,所以这些年来,爷孙俩才会有这么深的心结。 这些陈年旧事虽不光彩,但老爷子信任玉绍,在玉绍给他治病时,闲来无事就曾当故事讲给他听过。玉绍心里明白,老爷子这事做得有些不近人情,太过拘泥于门第观念和世俗眼光,这正是前朝遗留给洛阳贵族的风气,只是作为外人,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居然当着一个外人面被自己爷爷怀疑血统,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唐文山脸上挂不住,不想再待这受气:“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朋友都还在等我呢。” 说着又瞪孟玉绍,没好气地,近乎命令的口吻:“你好好照顾我爷爷听到没?”说罢就拂手作气而去。 “回来!你给我回来!……”唐如海连唤他几声,他都不回头,老爷子气得跺脚,“作孽,真是作孽啊……” 老爷子气不顺,玉绍轻轻给他捋背,好言相劝:“老先生对文山公子别太严厉了,说的都是气话,别伤了和气,晚辈知道您是为他好。” 唐如海渐渐平复下来,甚觉心寒:“还是老孟家的教子有方,要是我这孙子能有你一半懂事,老夫睡着了都能笑醒。” 玉绍笑意温和:“令孙公子只是有些年少气盛,本质还是好苗子,老先生多给点耐心。” “耐心?”唐如海轻哼,“老夫都给了他十八年的耐心了,还不够久啊?” 玉绍瞬目笑道:“您老别担心了,他总有一天会明白您的苦心。” 听了他的话,唐如海暂且把怒火放下了:“走吧,老夫该去香殿了。” 玉绍应了声,便一路搀扶着他去。 ◇◆◇◆◇◆◇◆◇◆ 幽梦站在布告栏前,仔细阅读斗香赛的相关事宜,这时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走到身后。 “这位美人儿,如此身姿绰约,我见犹怜,不介意与小王交个朋友吧?” 背后冷不丁冒出这一声轻浮浪语,幽梦耳根一凛,当即听出那是何人,无语地翻上白眼。 她带着一脸生无可恋的嫌弃眼色,缓缓转过身来,六皇子姬幽珲稍稍一愣:“美人还戴着面纱?” 幽梦不发一言,冷冷睨着他,看他如何造作,如何丢人现眼。 “有意思,保持一份神秘感,更有情趣。” 【七】风月浓51┇祁妙识破幽梦身份(2更毕) 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最能勾起男人的征服欲了,他谑笑着上前一步,作势朝她伸去扇柄,就欲挑她的面纱:“想必在这面纱之下,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吧?” “是不是倾国倾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她一开口,姬幽珲脸色就不对了,幽梦歪着头,皱眉瞅着他,“六哥你别闹了好么?是我啊。” 听声音就像,她这么一叫,姬幽珲彻底石化了:“你?九……九妹?!” “别来无恙啊?”幽梦轻嗤一声,乐意欣赏他的窘态,“我的六皇兄。” 幽珲局促地上下打量她:“你也来香会?” “不可以么?” “你来这做什么?” “我是来正儿八经地研香品香,不像有些人,打着香会的幌子就想着招蜂引蝶,沾花惹草都惹到自己妹妹头上了?”幽梦理直气壮讽刺道,“节操掉得满地都是,还有没有点皇子的风范啊?” 姬幽珲被她骂得灰头土脸,知道这丫头不好惹,只能认怂:“好好好,这次是我失误,冒犯到九妹了,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就当没看到我,告辞!” 执扇抱拳一礼,他转眼就溜得没影,幽梦冷眼看着,见惯了这浪荡不羁的六皇兄,所作所为就像个滑稽小丑一样,惹人发笑。 ◇◆◇◆◇◆◇◆◇◆ 祁妙坐在茶厅二楼的露台上,正对楼下的布告栏,不过是对那有一面之缘的戴纱女子多留意几眼,就将方才发生的一场闹剧看在眼里,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大致情形算是看明白了,有人便宜没占到,落得个自讨没趣。 果然没过多久,姬幽珲灰溜溜地回来了,二话不说就往藤椅上一躺,自顾在那生闷气。 祁妙闲适地为自己斟一杯茶,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怎么?你这阅女无数的情场浪子,也有失手的时候啊?” 姬幽珲听他这嘲弄的口气,便知道他都看到了,心中更是堵得慌,只怪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 他大力地给自己扇风消火:“别提了,算我倒霉,遇到这么个小妖精,我哪里敢得罪她啊!” “你可是皇子,连一个女子都搞不定?”祁妙唇角一勾,淡然喝茶。 姬幽珲冷笑:“哼,我又不是我长皇兄,偏好她这口,抓不着狐狸还惹了一身骚。” 祁妙听出他意味不浅,握杯一滞,斜眸:“你认识那丫头?” 姬幽珲不屑地脱口而出:“当然认识,她是我妹。” 祁妙脸色一沉:“你妹?” “对,我妹。”姬幽珲随口又确认一遍,心念忽而一动:自己搞不定幽梦那小东西,没准眼前这位神通广大的爷能降服她啊。 他不禁起了邪念,想拿妹妹来讨好祁妙,若是成了,这不更有利于巩固他俩的盟友关系么?想到这里,他便坐起身,有意冲祁妙邪魅地挑动眉梢:“我漂亮的小九妹!” 祁妙猛将视线转回,俯视楼下,那蒙面女子还在看告示,他深邃的眸子透出一缕锋芒:“你说她就是小公主?” 【七】风月浓52┇确认过眼神,是要成为情敌的人(1更) “皇室里最受父皇宠爱的宗姬,还赐了王爵,一会勾引太子,一会蓄养男宠,身上总有说不清的是非闲话,也算是咱洛阳城响当当的一位风云人物了。”就知道他会感兴趣,姬幽珲也随他一并看过去,语带轻嘲,“可不就是她了?” 祁妙顺势想起她在报名时在香牌上写下“楚月”之名,低喃:“她叫楚月?” “楚月是她的封号。”姬幽珲闲适说道,“只是大家‘小公主’前、‘小公主’后的喊溜了,就不怎么提封号了。姬幽梦,这是她的全名。” “幽梦……”祁妙玩味着,那女子伫立于视线尽处,面纱被风吹拂飘逸,令他不由想起与她之前的一段插曲—— “为什么蒙着脸?” “因为我丑啊,不想被人看到。” “既然丑到不敢见人,那何必还来这种人多喧闹的场合?” 当时他帮她,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是莫名有种想帮她的冲动,大概是觉得那丫头说话挺有意思? “你这次帮了我大忙,我要好好谢你!” “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家住何处?改日到我家中坐坐,我请你吃饭?” 他喜欢自信的人,愿意给自信的人机会,这是他经商下本的职业病。 “小公主明日可是会去的。”栖梧故意提醒他,“她要去斗香,有需要的话,我可以设法安排你们见一面。” 只是他想到的,不光有她,还有凤栖梧。 每当谈论起这个小公主,凤栖梧总是一副很紧张的样子: “祁爷谨记一点,小公主对我们很重要,有栖梧从中牵线维系,她和我们结盟是早晚的事,但希望祁爷能以杜梨的教训好生自省,以后,别再瞒着我自作主张了。” 祁妙冷酷的唇线牵扬出一丝浅弧,想不到就这么和她误打误撞地碰上了,真是越想越有意思—— 原来她就是凤栖梧心里惦记的那丫头啊? 就在这时,苏稚走到幽梦身边,要带她回雅舍。 突然闯入的男人顿令祁妙目光变得警觉起来,他全神贯注地观察他们,见他们一举一动皆是打情骂俏的味道,祁妙眉心微动。 两人要偕伴同回,幽梦稍走于前,苏稚也似乎察觉到什么,兀自停下脚步,朝着祁妙的方向仰首—— 顿觉一道寒光朝自己射来,祁妙并没有回避,而是镇定相迎,二人就这么四目相对,视线恍如凝固。 那两双冰冷的眸子,互不示弱,无不透着睥睨天下的孤傲,对于彼此的探究也在凝视中化为潜流暗涌,这凌霜傲雪的对峙,使得周围的气温好像都下降了几分。 那是在香堂外和幽梦独处过一时,貌似相谈甚欢,而被他看到的男人。他又在看幽梦么?很关注她? 苏稚心里推测着。 幽梦发觉他没跟上,就折回来拉他,他才平静地收回视线,仿佛一切都未发生地跟她离开了。 ◇◆◇◆◇◆◇◆◇◆ 星宿与玄月二人刚去幽梦说的那个月牙潭一游,见识到了瀑布下沐光而生的彩虹,正是心情欢畅地往山庄南苑走。 玄月随性提起:“星宿,你觉不觉得,苏兄与春陵君之间,似乎有股火药味儿?” 星宿微愣:“没有吧?他俩不是挺融洽的么?” “你没发现么?苏兄都没和春陵君说过一句话。” “好像的确如此哎……”星宿细想,“我知道幽梦和春陵君一直走得蛮近,苏稚可能为此介意吧?” 玄月笑得颇有意味:“苏兄对公主有情,有情人的眼睛里是揉不得沙子的。” 星宿听后一笑付之,正徜徉着,不远处湖畔停下一辆朱轮华盖马车,车帘掀开,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女踩着脚凳走下车来,顺手扶了扶自己的发髻,又理理衣裳和裙摆,看得出是个很爱美的姑娘。 星宿目光一滞,盯着那女孩看了一会。 见她放慢脚步,玄月问:“怎么了?” “那个好像是无量侯府的千金小姐。”星宿轻说,“国宴的时候有见过。” 玄月暗自一怔:“无量侯陈睿?” “嗯。” 玄月的心像是触动到了什么,眼神有些紧张地望过去。 视线中的陈思乔很是夺目:上身穿了一件石榴红底的百蝶穿花衫儿,下身是缠枝花纹八副裙,乌黑的发髻上戴一支八宝蝴蝶钗,两边各簪一枚缠丝镶玉花钿,脖子上挂着珍珠链长生锁的璎珞项圈,耳上的红玛瑙坠子很配这身衣裳。她整个人看上去鲜亮明艳,似天边落下的一缕彩霞。 如此的繁花似锦,映衬着她大好的豆蔻年华。 星宿喃喃自语:“那女孩儿……有些怪。” 玄月心头一怔,看她:“怪在何处?” “我听说无量侯就这一个独女,自然视作掌上明珠般宠爱。”星宿说道,“按说她这样的年纪、样貌、出身,身边该是有不少同龄女伴围着才是,可国宴当晚,她却只陪他父亲坐着,始终不与其他贵女结伴。” 玄月若有所思:“你是说她性格孤僻?” 星宿淡淡摇头:“我没和她说过话,也不了解她的性格,只是看到她总是独来独往的样子,心里怪有些同情她的。” 玄月黯然垂眸,眼底蕴藏一抹别样的愁绪。 星宿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唏嘘道:“你看她今天也是一个人来,兴许是身边遇不到一个知心的朋友吧。” 正说着,附近楼阁上忽然传出一阵笑语,引得玄月警觉抬头,只见楼上扶栏边簇拥着几个女孩,皆是绫罗珠翠的贵女打扮,其中一个说:“她来了!快!” 旁边几个便快速蹲下,各自端出一碗水来,她们探头望着思乔走来的方向,似乎就在等她靠近。 玄月意识到情况不对,眼神随即一瞥,发现路边有个摊贩在买各式花色的纸伞,他顿如离弦之箭,在星宿愕然的注视中飞步上前,一脚踢起一把,纸伞落到手中迅势撑开,玄月随即执伞凌空一跃,猛将迎面而来的思乔抱入怀中! 【七】风月浓53┇异乎寻常的怜爱(2更毕) 思乔措手不及,只觉倏地就被人带上了空中,不由自主地旋转一周。近乎与此同时,几碗水迎头泼下,“哗哗啦啦”——悉数淋洒在玄月的那把伞上。 思乔像只受到惊吓又不明状况的小兔子,瑟缩在玄月怀中,水珠顺着伞檐落下,她一抬头,水墨青莲伞下一张俊美的容颜映入眼帘,皎若明月,令她蓦然怔住。 星宿站在不远处,望着玄月怀抱思乔,撑着伞如谪仙一般落回地面。虽然看懂了他英雄救美实数仗义,但心里还是有些莫名的犯堵。 玄月放开思乔,收了伞,拧着眉头仰视——楼上想整思乔的那几个贵女,也根本不料会有这一出,眼见计划被人破坏了,纷纷心虚地缩回去,怕被下面人看到。 星宿走上前看望思乔,语气温和:“陈小姐,你没事吧?” 思乔这才愣愣缓过神:“我没事……方才是怎么回事?” 星宿和玄月交换一记眼色,星宿拍着她肩说:“没事就好,你差点被水淋到,是我这位朋友及时将你拉开了。” 思乔感激地望玄月:“哦,谢谢你。” 玄月相视一笑,星宿静静看着,也许是她多心了,她总觉得玄月看思乔的眼神很特别,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怜爱。 这时一群女孩笑盈盈地从楼里出来,将思乔团团围住,就是刚才那几个作祟的贵女。 “思乔啊,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就是,我们等了你好久啊!” 她们故作亲热地拉扯思乔,思乔羞赧地向她们道歉,说自己有事耽搁了,似乎对她们方才的所作所为一概不知。 星宿心下惋惜:这姑娘太单纯了,一点心眼儿没有,很容易被人欺负的。 那些贵女似乎都被玄月的容貌所惊艳,脸红笑着窃窃私语。玄月却只淡定地折伞奉还,然后眼神微冷,似笑非笑地看她们:“在下奉劝几位姑娘,如果以后想玩水呢,就去人少的地方玩,别伤及无辜。” 思乔一愣,向她们投去疑惑的目光,她们却开始装傻充愣:“你在说什么啊?听不懂……” “你们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明白。”玄月冷眸扫视她们一圈,“陈小姐是在下的朋友,如果再被我看到,就别怪我不客气。” 玄月也不怕得罪人,就这样义正辞严地给思乔撑腰,的确震慑到了那些顽劣丫头,有人小声说:“别理他了,我们走吧。” 贵女们听罢,没好气地瞥玄月他们几眼,很快就都散了。 刚才玄月那番话,让思乔大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此刻独自面对两个陌生人,不免有些尴尬。 星宿看出她不自在,便主动寒暄:“真没想到会在这里巧遇陈小姐。” 思乔抬头,眼神很是困惑:“这位姐姐,我看着有些面熟,可我想不起来了……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姓陈?” 星宿从容一笑:“我叫武星宿,我的父亲是镇北大将军武直,你应该在国宴上见过我吧?” 思乔暗吃一惊:“哦,原来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武姐姐!思乔有礼。” 她想欠身,顿被星宿拦住:“哎,我向来不拘小节,你对我别这么客气。” 思乔低眉浅笑,玄月一脸和善,认真端详她:“你叫思乔?” 思乔看他一眼便羞涩低头,红着脸道:“是啊……” 星宿为她介绍:“这位公子名叫金玄月,你叫他玄月哥哥好了。” 思乔不敢看他,柔声轻唤:“玄月哥哥。” 玄月牵唇:“你一个人来的?” 她年纪尚小,父母怎么放心让她让她独自来这人多又远的地方?想想也是奇怪。 【七】风月浓54┇心里不大舒服(1更) “其实,也不算是我一个人来的……”思乔轻声道,显得有些腼腆和拘谨,“相府的归媛姐姐今天也会来,我爹让我跟着她就好。还有刚才那几个官宦家的小姐妹,我们也事先也约好了。” 玄月和星宿又互看一眼,不知该说什么,都觉出思乔这丫头脸皮薄,怕说得不好更令她难堪。 似是怕他们不信,思乔抿了抿嘴唇,精致的脸蛋上泛着丝丝红晕:“听说这里有香会,大家都喜欢凑热闹,想给自己买点香粉什么的。” 星宿有意瞥了眼那些贵女走的方向,清浅一笑,宛如微风:“那些真的是你朋友么?” 思乔迟疑了一会,低头说:“算是吧……” 星宿点到即止地缄口,不好再说下去了,她向来不喜欢在背后议论别人,更不想让思乔或者玄月觉得她是一个喜欢拨弄是非、挑拨离间的小人。 玄月踟蹰半晌后开口:“不如……” “思乔小姐!” 玄月看香会人多,偌大的山庄又地形复杂容易迷路,他本想提议由他们送思乔去找她说的那位相府千金,可是被一声呼唤打断了。 思乔抬头,见是归媛的贴身侍女跑过来,向他们福了福:“可算等到思乔小姐了,我家小姐让我过来,接你去她那边。” “哦,好。”思乔回首与星宿玄月道别,“那么我先走了?” 二人点头以微笑相送,思乔转回头,怀揣着千思万绪随那侍女离开。 星宿收回的视线不经意掠过玄月,他还在望着思乔渐渐走远的背影。星宿隐约觉得,玄月的眼神里有故事,而且是一段忧伤的故事,因为他眼底分明带着不舍。 她努力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舒眉而笑:“我们也走吧?” 玄月这才回过神,笑着点一点头,眼里的那抹不舍也旋即消失了。 路上玄月还是和之前一样与她聊天,她都能表现自然,从容应对。 可为什么这心里,总觉得不大舒服…… ◇◆◇◆◇◆◇◆◇◆ 长公主姬幽弦也来了香会,此刻正与相府的千金归媛一块作伴,闲庭漫步。 幽弦今日装束雍容华贵,步态端庄而优雅:“媛儿怎么了?都不说话。” 归媛随意走,随意看,兴致寥寥:“表姐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知道我不爱说话。” 幽弦转目望这冰山似的美人,嗔怨:“你沉默是金倒好,可是闷坏了我。” “你嫌闷?可我还嫌这里太闹了。”归媛面无表情,过眼的绿肥红瘦皆当无物,“早知会有这么多人,我就不来了。” 幽弦宠溺斜她一眼:“就当是陪我好了。” 归媛淡淡道:“不只是陪你,我爹还让我照顾思乔呢。” “思乔?”幽弦惊奇地顿住脚步,“就是陈侯爷家的女儿,和咱们归墟自小定下娃娃亲的那个思乔?” 归媛点头:“是她。” 幽弦禁不住好奇:“这女孩儿多大年纪了?和归墟相称不相称?” 归媛也不甚清楚,只记得比自己小几岁:“好像……刚过十四?” 幽弦不合意地瞬了瞬眸,颇有些担心:“小了些,铁定降不住你那混世魔王的哥哥。” 【七】风月浓55┇眉清目秀,白衣胜雪(2更毕) “那也是他们的事,有爹做主,轮不到我操心。”归媛云淡风轻地看风景,那么无关痛痒。 幽弦将手扣她臂弯上:“那思乔这会人在哪?容我见见,看这丫头品貌如何,如若心性聪慧易于栽培,倒也尚可。” 归媛意兴阑珊道:“我让蒹葭去接她了,应该快来了。” 幽弦点头,视线扫过一丛灌木,被绿叶间的绮丽花朵吸引:“哎?媛儿你看,那是什么花?” 归媛无动于衷,幽弦快步走近,见那花朵生得精致,形似梅花,却又像紫薇成团结簇,色彩繁多,她数了数,共有红、粉、橙、黄、白五种颜色,宛如璀璨的宝石镶在翡翠绿叶上。 幽弦惊叹:“一簇花上竟开着这么多种颜色,看着好生漂亮,不如让我采一朵为媛儿戴上吧?” 归媛漠然扭过脸:“我不要,花花绿绿的戴头上多俗气?” 幽弦不以为然:“文人素来推崇「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茶花。” 归媛还是冷着一张雪颜,一点也不曾被她打动。 “别扫兴了,赏花、簪花也是雅趣嘛。”幽弦嫣然一笑,伸手就要去摘。 “此花有毒!姑娘莫要碰它!” 重重一声如暴雨急促落下,幽弦“啊”了一声,吓得后退一步,就连远些的归媛也怔了一怔。 她们循声转面,见香径上站着个年轻男子,眉清目秀,白衣胜雪。 男子见二人惊色,旋即俯首作揖,彬彬有礼:“在下孟玉绍,正巧经过这里,无意冒犯二位姑娘。” “孟玉绍?”幽弦疑惑打量他,有种说不出的眼熟感。 玉绍眉眼不抬,满怀歉意:“请姑娘恕罪,适才玉绍鲁莽,吓到姑娘了。” 幽弦恢复平静,拢袖指着灌木丛上的五色花道:“你方才……说这花有毒?” 玉绍颔首,柔目轻扬,眼神温润如水:“是,此花名‘如意草’,源自天竺,其气味、花粉皆有毒,若不慎接触,轻则使皮肤瘙痒难忍,重则呕吐、腹泻,有性命之忧。” 幽弦亭亭玉立,自矜一笑:“你倒是挺有见识。” “因为在下是个大夫,识得此花毒性。”玉绍敛眉道。 “大夫……” 幽弦心念一动,想到那日,她去白马寺祈福回城,守城军为迎接她而将城门封闭,有个白衣男子曾大胆拦下她的仪仗,自称医者,讲一通民生多艰的大道理,苦求护军放行,只为救一个临盆在即的孕妇。 再一看眼前人,分明就是那个男子。 当时她坐在纱辇中,隔帘窥探,他必不知自己正是长公主,她也不打算点破。 “好吧,那就多谢你及时为我们提了个醒。”幽弦扬起颀长白颈,拂袖转身,自显高傲,“媛儿,我们去别处走走。” 玉绍平心静气地目送她们,甚觉那女子身上透着与生俱来的尊贵,令人望尘莫及。 ◇◆◇◆◇◆◇◆◇◆ 斗香赛第一场比试在即,苏稚和兰莹陪同幽梦抵达香殿,待她向香使出示香牌,方可以试香人身份进入香室,而苏稚、兰莹,还有陪其他试香人比赛的随行者,都必须止步于近门的一排纱帘之外。 【七】风月浓56┇太傅不会令幽梦分心吧(1更) 纱帘内还设有一座巨大的山水刺绣八合屏风,用于隔挡观客视线,令其无法干扰试香人,或为试香人提供作弊之机。 幽梦绕过屏风,缓步走入品香室,兀自用目光观察周遭环境:此间香室坐北朝南,光线柔和,透气无风。古色古香的家具,搭配古朴写意的盆栽,室内布置得简雅整洁,使人置身其中,很快便有沉静内敛之感,极适合融入香境。 二层楼处有三面悬浮的观香台,互不相通,幽梦仔细望了望,香室内是没有楼梯通往二楼去的,心想观台入口一定是在东、西、南三面的室外,那些观台一定是给身份极为尊贵的宾客准备的。 比赛的试香人全部到齐,共二十一人。 幽梦又暗地环顾一番自己的对手,想起方才在雅舍准备时,苏稚曾悄悄同她说道:“即将在香殿比试的二十一人里,皇亲国戚者有,世家大族者有,研香术业者亦有。像公主这等身份高贵者,如长安傅氏、洛阳唐氏和谢氏、金陵颜氏,皆是举足轻重的豪族;除此之外,还有数位官僚及权贵子弟。剩下的,即使家境算不上大富大贵,亦无权无势,但至少也是出自三代以上的书香门第。还有两位来自香学名门「鉴芳林」,是林中七位香师座下的侍香门徒,他们极有可能成为你最有力的竞争对手。” 香赛评判皆已落座,最前端长桌的五把椅子上,坐着凤栖梧说的那五个人。 “「四海香会」诚迎四海宾朋!”司礼香使长于掌事出面致辞,将他们一一介绍,座次如下:太傅梅自寒坐于最东端。其次是鸿儒唐如海。最中间的,就是天下闻名的「鉴芳林」首席香师,沈云卿。他西侧的二人分别是香商会长谢怀明,和当下香道界的盟主,也是举办本届香会的香道主,淳于嘉。在他们身后,坐着陪审的评判若干人,身份也多为香师、香商、香道界名人。 幽梦收回目光,兀自深呼吸一缕,内心说不紧张是骗人的,因为她从苏稚给的讯息里得知,斗香者中有代表唐氏和谢氏两大家族的人,那评判中的唐如海与谢怀明自然不是摆设,必要时放点水也很容易。 还有「鉴芳林」的两名弟子,沈大香师在评鉴时也难保绝对公允,不可能一点儿私心也没有吧?总不至于折了「鉴芳林」的面子,砸自家的招牌。 唯有自己,初次参加斗香,没什么经验,所以不敢招摇,有意隐瞒了身份,因而在众多斗香者中无亲无故,显得毫无优势……不对,不是还有梅太傅么? 幽梦心口凛然一抽,暗将一记眼神飘向主评席的最东端,猝不及防和梅自寒的目光撞个正着!他居然也在看她? 此刻香室外,苏稚负手而立,透过纱帘和刺绣屏风,望着一排排朦胧的身影。 “梅太傅坐在那当评判,但愿不会令幽梦分心吧……” 兰莹在旁怅然感慨,引得苏稚侧目。 【七】风月浓57┇挑拨(2更毕) 兰莹平静地转过脸,对上苏稚探究的眼睛,她气若幽兰,天然无害地淡笑道:“公子你有所不知,在你入府之前,太傅曾在府上住过一阵,为幽梦授业。” 苏稚眼神微微一滞,转头望回室内,情绪并未有太多变化,只是脸色却明显深沉了许多。 兰莹也随他一起看过去,不急不缓地,宛如自言自语:“太傅学识渊博,幽梦一直很仰慕他,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误会,太傅严厉训斥幽梦失德,伤了幽梦心,太傅也离开了公主府……” 苏稚宛若冰雕,不动声色地听着,觉得像是有针尖在密密匝匝地刺心。 “不过话说回来,那日太傅带兵赶赴白马寺救回幽梦,倒是令人意外,看来他表面再怎么冷酷无情,心里还是关心幽梦的。”兰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我想两人应该也冰释前嫌了,真希望这次斗香,幽梦若遇到什么难处,太傅能帮帮她。” 她只是一副寻常聊天的口吻,但苏稚心里明白,这些话,她是有意要说给自己听的,想扰乱他的心神,未免居心叵测。 ◇◆◇◆◇◆◇◆◇◆ 梅自寒静视幽梦,眼里依旧是霜雪般的冷冽,和往常并无二致,无惊无喜,叫人看不出半点情绪。幽梦心里便惴惴不安地打起鼓来,猜想他是不是认出自己了? 还是别认出来吧,让他看着这个品行不佳、口碑低劣,曾被他狠狠厌弃过的学生在这当众斗香,他会否觉得很丢脸…… 想到这,她不禁悻悻垂下头,不再看他。的确怪尴尬的,可她强迫自己不能再去想些有的没的,搞不好会影响待会斗香的心情。 如此一想,她觉得自己认识梅自寒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或许他也有心回避,尽量在这场香赛上不与她产生任何交集。何况他是那么严谨认真的男人,断不可能为她抛弃原则于不顾的。 这时,于掌事终于说完了他冠冕堂皇的祝辞,宣布比试开始:“请诸位香师入座。” 幽梦随众人一道行礼,入各自身边的席位以跪姿坐定。每一席配置方桌、软垫各一张,方桌略高于膝盖。 “斗香赛第一场比试,是辨香。”于掌事面朝试香众人,扬声唤道,“献香。” 随后便有二十一位香奴手捧托盘应声而来,井然有序地站在每位试香人身边,齐齐跪落,将盘中的“炉瓶三事”,也就是香炉、香盒、香瓶各一只,还有包括香匙、香夹、香箸、探针在内的一套香具,轻轻放在方桌上。 且听于掌事细说规则:“现已为每人呈献‘炉瓶三事’,须在座各位识出香炉品类,以及辨出香盛内所置香材、香料,并道出其中典故、来历、或与之相关,在其制香时务必注意、谨记事宜,多多益善。” 那些训练有素的香奴们放好香品,再然后,伺候试香人们以新鲜花瓣浸泡的清水净手,并以丝绢拭干,又近乎是同时起身,陆续步出室外。 【七】风月浓58┇香扇美人(1更) “每位香师拿到的香品都各不相同,本场比试,意在考察各位香师对香道的了解和见识。”于掌事语毕抬手,“请。” 香使点上计时香,众人便各自上手,全神贯注钻研起自己案上的香品。 苏稚在外耐心静候局势发展,只听兰莹温婉道:“我们要对幽梦有信心,她一定能顺利晋级的。” 沉默的苏稚自然也是这么想的。 ◇◆◇◆◇◆◇◆◇◆ 幽梦平复好了心绪,先打开那盒香盛,发现里面有两个隔层,各放置一两左右的香材,她拾起香箸一一夹拾起来,仔细观察、品闻,再放回。 香瓶是特制的琉璃瓶,盛着淡黄的透明液体。她动作娴熟地打开瓶盖,近置鼻前,右手徐徐扇风,令香味一点一点进入呼吸,指引着她的思绪…… ◇◆◇◆◇◆◇◆◇◆ 南苑的香展宛如一个热闹的市集,星宿和玄月从一排排香商货摊中穿行而过,各式各样的香品真叫人眼花缭乱。 五湖四海的香商都聚在这里,其中不乏来自大食国、波斯、缅甸、天竺的异国香料商人,身着奇装异服,用浮夸的肢体动作,和带着浓重口音的劣质汉语争相叫卖着,看着十分有趣。 “姑娘,这些香扇做工精美,每一把都物超所值,您喜欢就买一些吧?” 玄月闻声,漫不经心地望去,见那卖扇的货摊前站着的妙龄少女,正是思乔。 思乔双手柔缓展开一把折扇,目光落在扇面的绘画上,未曾注意到不远处的玄月和星宿。 随后,她在折扇、圆形和芭蕉型的团扇里各自挑了一些,不过都是空白扇面的半成品:“我只要这些,不需要上面有画和字。” 老板替她把扇子包好,她便让身后的婢女蒹葭拿着,二人转身走了。于她经行之处,微风里似乎总有一缕孤独,如影随形。 “看到她总是独来独往的样子,心里怪有些同情她的。”他想到星宿说的话。 已经看不见思乔身影了,玄月强自回过神,继续陪星宿游玩。 星宿这一路上都有在暗中留意,想看看玄月会不会对其中一些事物特别感兴趣,如果有,她便能偷偷买下来做礼物。 但玄月重点停留和观望过的,大多都是些胭脂香粉的铺子,这就让她费解了,她印象里男人不该喜欢这些。 说来也巧,他俩逛着逛着就走到了一家店,星宿抬头望着眼熟的招牌,「拾花记」?这不就是那天幽梦带她去的那家么?原来他们也在这里租了铺面。 进去后,星宿认出了店主,可她今日妆容装束变化甚大,陶朱愣了半天犹不敢确信。 “这位姑娘不是那日……楚姑娘的朋友?”陶朱热情相迎。 星宿笑得大方得体:“是啊老板,这么巧又在这里见面,你们也来参展?” 陶朱笑呵呵道:“我们拾花记的招牌可不只在洛阳响亮,就算和举国内外的香商放在一起比,我们也是名列前茅的!” 星宿表示信服地笑着,玄月见二人聊得投机,轻声问道:“星宿,你和店老板认识啊?” 【七】风月浓59┇定情信物?(2更毕) “是啊,虽然才只见过一面,老板在洛阳东市开了店铺,前不久楚姑娘刚带我去光顾过。”星宿说着凑近玄月,压得很小声如同唇语,“楚姑娘就是幽梦。” “哦,原来如此。”玄月意会地点点头。 “楚姑娘可是我们店里的熟客了。”陶朱佯装看不出他俩在通什么气,眉开眼笑道,“她时常照顾本店的生意。” 星宿也配合说:“可不是,我今日搽的胭脂水粉就是出自拾花记,那丫头推荐的。” 玄月脸不红心不跳地来了一句:“是么?怪不得这么好看。” 他这句,算是甜言蜜语吧?可又不油腔滑调得令人讨厌,星宿愣愣瞥他一眼,羞涩地低下头忍笑。 陶朱笑眯眯地打量他们,真是郎才女貌,羡煞旁人。 玄月见星宿不接话,便转而打趣陶朱:“既然是熟客,那一会老板可要舍得多给点优惠了?” “一定一定。”陶朱客气地将玄月往里指引,“公子想要什么?这边请。” 星宿心猿意马地随便看看,后来她见玄月付钱买下一盒胭脂,特地打包在一个精致的锦盒里。 心里不禁疑惑,顺势想到幽梦曾说,如果男女之间互赠信物,就代表定情了。 难道……是送给我的? 星宿甩甩脑袋,十分嫌弃这自作多情的念想,但又有万分之一的侥幸,希望真是这样。可她人就在这,为什么不直接送呢? 难道也是想给她一个惊喜? 星宿强按下那些不着边际的思绪,装作没发现的样子走到玄月身边,趁他又在那里低头挑选成品合香,星宿忍不住套他话:“玄月也喜欢香料、香粉么?” 玄月微带一丝诙谐的淡笑:“我对香研究不多,只是平日若得空闲,或是会客谈生意,也会点上一炉香,增添意境嘛。” 星宿领会他的意思,他可不想让洛阳这里的客人觉得,他是个北方来的大老粗,不懂风雅。 她又问:“那你每次回北方,也会在货品中备些香料去卖吧?”这也是幽梦告诉她的。 “聪明。”玄月眼眸半眯,津津乐道,“其实北疆一带的女子也用香,好比金国、辽国的百姓,虽不如南方活得精致,但他们对中原的香料、茶叶、丝绸都很是喜爱。” 星宿讪笑:“这就叫物以稀为贵嘛。” “只怪这天下的女子,无论出身在天南地北,都是有颗爱美之心的。”玄月悠闲自得地把玩一盒香料又放下,换另一盒。 星宿灵机一动:“那你先挑着,我去那边看看?” 玄月侧眸点一点头,回头继续问陶朱打听价钱和香性。 星宿出了店铺,心里惦记着方才路过,看到附近有几家铺子有卖香囊,有玄月在她不好挑选,怕被他看出心思,失了惊喜感。 ◇◆◇◆◇◆◇◆◇◆ 于掌事再度走到人前,说道:“各位可以给出答案了。” 然后依照座次,斗香者逐一为评判、观客介绍自己的发现和见解。 当别人在说时,幽梦也在悉心听着,这水准高低果然是高下立判。 【七】风月浓60┇佼佼者(1更) 虽然来这斗香的都有两把刷子,但除了根基深浅、博闻强记之外,这场比试也是在碰运气,运气好的,拿到手就是自己熟知的香品,运气不好,遇到自己不曾见过的,那自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下香盛中的这味香材,似沉香,但比之沉香更加温软。”正说话的是唐氏族人唐珪,他看上去胸有成竹,“在下可以肯定,此为奇楠,而且属于奇楠中的极上乘,乃是产自交趾国的珍品白奇楠。” 评判们皆是眼前一亮,尤其是主评五人身后的那些,不乏对他交口称赞的,更不必说此时的唐如海脸上,该是何等的扬眉吐气骄傲之色。 事前于掌事介绍时有提,本次斗香所用香材、香料皆由香商会名下的香商提供,而那些千奇百怪的香炉,则都是「鉴芳林」的珍藏,可谓荟萃了香道界的奇珍异宝,让人大开眼界。 香商会长谢怀明笑道:“都说奇楠是沉香之精华,唐公子可否告诉我,何故白奇楠的市价会如此高于沉香?” 幽梦端详此人,他代表了整个香商会,必然是要利用香赛,好好为自己的香材宣扬宣扬了。 唐珪礼道:“在下认为奇楠之精,便在于,它是最适合用作单独熏香的香材。” 谢怀明扬眉:“为何?” “其香味儿纯正,变化灵动,无烟熏火燎之感。出香时长,可发香一二时辰甚至更久。再者,奇楠用起来相当节省。”唐珪捧起香盛俯看一眼,不紧不慢道,“且以香盛中的量而言,这些奇楠可品三十次有余。” 谢怀明听罢不胜满意,他身边的大香师沈云卿亦面带微笑:“奇楠熏香,可有哪些禁忌?” 唐珪即答:“奇楠不可直接燃烧,否则腥臭难闻。” 沈云卿轻“嗯”了一声,唇角保持上扬着点头。从他那一笑中,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一轮唐珪的表现很出众,应是排在前列了。 ◇◆◇◆◇◆◇◆◇◆ 二楼东侧贵宾席上,太子姬幽寂一身珠冠华服,傲然俯视着楼下香室,眉眼与坐姿无不彰显他的矜贵冷艳。 这场香会,说白了就是民间私设的富豪文人雅集,与官场和宫廷并无太大关联,太子本人对此也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梅太傅应邀来当主评,皇帝姬舜便点了名,让幽寂、幽弦也跟着太傅过来,一来增长他的见识,二来代表东宫,代表皇室,借此机会和那些名门望族们打打交道,以示皇室对他们的重视,同时也让他们知道,皇室的威严无处不在,他们再如何的富贵如云,都注定大不过天,因为整个天下都是皇室的。 “皇弟,第一场香赛已经开始了么?” 长公主姬幽弦与相府小姐归媛姗姗来迟。 “嗯。”幽寂与长姐行颔首之礼,说道,“让他们猜香炉和香料。” 幽弦牵动唇角,望向台下:“听起来有点意思。那皇弟觉得这些人中,有哪些出类拔萃的佼佼者,最有希望夺得这次的香魁?” 【七】风月浓61┇一场高雅的作秀(2更毕) “香魁是谁重要么?”幽寂一副漠不关心的姿态,“没准都已经内定好了,这不过是香商与豪族串通起来,借香师和文人的手,争奇斗艳抬自家名声,一场高雅的作秀而已。” 归媛望着香室内低调而名贵的陈设,语温淡漠:“虽是作秀,台面也的确是做足了。” 算上外面那些,应是花了不少钱,还算撑得起「四海香会」的噱头。 太子眼神瞥过去,这才注意到他这个表妹也来了,不用猜都知道是皇姐带她来的。 他与归媛向来有些性格不和,互相看不顺眼,便弯起嘴角不冷不热地打趣道:“媛妹可是洛阳首屈一指的才女,怎么没报名,也参加一下这个斗香赛?赢了也是为相府长脸啊。” “因为有人跟我讲过一个道理。”归媛淡然的视线轻移,飘向主评席上穿深蓝绣白梅长衫的男人,“阳春白雪,曲高和寡。既然注定不同凡响,我又何必与凡夫俗子争胜?”口吻尽是不屑一顾。 那天琼林苑请太傅品琴论曲,长公主也在,她自是听出了玄机。幽寂不明所以,向来不喜归媛这份如冰雪般冷漠的心性,什么阳春白雪?说白了就是孤芳自赏自命清高罢了,便转过头不再理会。 “对了,太傅呢?”幽弦为不冷场,顺势把话往梅自寒身上引去,“太傅除了琴技卓绝,听说也是品香大家,他做评判是否有看中的?” 幽寂冷眸望着梅自寒道:“太傅从坐在那开始就一句话都没说过,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或许他也不关心结果。”归媛说。 “也对,看看和太傅坐在一起的评判们,其实都有自己支持的人。”幽弦微凉的目光从斗香的二十一人当中掠过,“那些人的输赢成败,无不牵涉背后家族的利益,唯独太傅没有。” “太子,下一场怎么比?”归媛的语气生分,即使是在私下,非庄重场合,她也不喜欢喊他表兄。 幽寂倒是无所谓她的态度,连眼也没抬:“看主评席最中间那个人。” 幽弦和归媛纷纷转目,望向那个坐姿优雅的白衣男子。 “沈云卿,顶级香师,享有「香林七君子之首」的美名,被香界奉为神话的存在。”幽寂眸光平静,寒着声道,“据说第二场比试由他负责,规矩他定。” ◇◆◇◆◇◆◇◆◇◆ 玄月走出「拾花记」,四处张望却不见星宿,决定边走边找她,但不觉脚下漫无目的,去的,却是方才思乔离开的方向。 他徜徉到了一池河畔,周围花红柳绿,风光旖旎。 玄月闲情放目,一个石榴红的娇小身影进入他的视线,似一团火焰,点亮了他明澈的瞳孔。 思乔独坐在河边一块平坦的石头上,蜷屈双膝,手里执笔不知在写些什么,不时抬一抬头,望望远方。 玄月走上前,轻唤一声:“思乔。” 思乔抬起一汪杏花水眸,满眼透着惊喜:“哎?玄月哥哥?”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七】风月浓62┇不该看到那一幕(1更) 玄月顺势沉身,蹲在那石头旁,这样就和思乔一般高了:“不是说会有个相府千金照顾你么?” “你说归媛姐姐啊?”思乔脸上浮现一丝尴尬,努力用笑容掩饰着,“她和长公主要去观赏斗香赛,我不懂香,那种大场合,我去了也说不上话,还不如一个人到处走走,反而自在些。” 玄月近近看她,这丫头继承了母亲的好血统,五官着实生得精致,肌肤白里透红,娇嫩水灵得就像刚蒸好的白玉豆腐,虽然少女的青涩气息还未退去,但底子不俗,待她长成了,必是倾城之色。 青春、美貌、还有富贵的出身,她身上几乎汇集了世间女子向往的所有美好,可在她这身锦衣华服之下,本该焕发着明媚与朝气的脸庞,却不知何故,淡淡地覆上一丝阴郁,一重萧瑟,寂寞得让人心疼。 玄月意会地垂落目光,见她把扇子铺在膝盖上,身边放着一些水墨和油彩:“你在画画么?” 思乔不好意思地笑笑:“闲来无事,随便画着玩儿。” 他见旁边已经放了一把绘好的折扇,随手拿起来欣赏,将扇与眼前景色对照了一番,方知那一片烟柳翠幕掩映的,正是河对岸的亭台。 那般迤逦的美景,皆被她浓淡相宜的笔墨,融会在这一扇风华之中,玄月便觉得十分动容,眼底柔波潋滟:“思乔画得很好,仿佛把风景都给画活了。” “玄月哥哥谬赞了。”思乔被他夸得羞色愈浓,又带几分诧异,“对了,怎么没看到武姐姐?你们不是在一起的么?” 玄月低眉浅笑:“方才我们各自走散了,我也在找她,不知不觉就找到这了。” 星宿那头终于挑到了一只满意的香囊,付了钱,她急忙赶回「拾花记」,却被陶朱告知玄月早已离开。她追出店外,四顾不见玄月踪影,正当疑惑之时,陶朱指着一处说:“好像看到公子往那去了,定是去找姑娘了。” 星宿道了谢,不多久也辗转到了河边,手里还高兴地握着香囊。蓦地,远远望见玄月蹲在那,旁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女孩,仔细一看竟是思乔。 星宿手心一紧,脚步顿住不再上前,笑意也自唇边渐渐消散。 ◇◆◇◆◇◆◇◆◇◆ “思乔,哥哥刚才买了一盒胭脂,想把它送给你。”玄月指尖拈着那枚锦盒递给她,“看看颜色衬不衬你?” 思乔接过去,极爱惜地打开盒盖,一瞬间被惊艳到了。 与此同时,远处那棵柳树后的星宿也怔住了。 “好漂亮的胭脂……”思乔抬起头看玄月,阳光映在她那双乌黑的眸子里,闪闪发亮,“为什么要送我呢?” “因为……”玄月这才意识到仓促间还没想好理由,眼神不经意滑落,心中灵光一闪,“哥哥喜欢你画的扇子,可以将这把送给我,做个纪念么?” 星宿睁大双眸,睫毛轻颤却不敢眨眼,还是有些无法相信,原来他买胭脂是要送给思乔的。 【七】风月浓63┇自作多情(2更毕) 更让她心绪不宁的是,那天她问幽梦:“你和你的苏郎有交换过定情信物么?” “当然有啊,我送给他一把折扇。” “这都可以啊……” 从幽梦的话中可以确定,折扇也是能当作定情信物的。 思乔拿起折扇看了看,脸上神采飞扬:“当然好啊,只要玄月哥哥不嫌弃。” “怎么会呢?” 玄月接过她扇子的那一刻,星宿不堪地别过脸。 这种自作多情的感觉,真让她羞愧得无地自容,亏得那天她还兴冲冲地和幽梦讨论该送他什么,最终决定送香囊,她还说:“不亲手做的话,会显得没有诚意。” 幽梦却劝她:“以独到的眼光精挑细选,用了心,也不失为一种诚意。” 此刻她目光低垂,望着掌心那枚精雕细琢,‘沧海生明月’图案的白玉香囊,心里一阵讽刺。 原来他已经和别人互换了信物。 一盒胭脂,换一把折扇,还是人家亲手画的,你怎么比啊? 玄月说:“有情人的眼睛里是揉不得沙子的。” 她想,她终于领悟这句话的意思了。 星宿深深吸了口气,兀自缩手将香囊收回袖中,然后悄无声息,转身,黯然离场。 ◇◆◇◆◇◆◇◆◇◆ 此时香室内是「鉴芳林」弟子何慎微在作答。 唐如海捋白须,慈眉善目地笑着:“「鉴芳林」珍藏的香炉,何公子定然识得。” 何慎微颇显自得,起身恭敬一礼:“那就让在下为诸位介绍「鉴芳林」的这件稀世珍宝。” 沈云卿泰然端坐,眉目微含笑意,众人洗耳恭听。 “此乃西汉的「青白朱玄四穴连体铜熏炉」。”何慎微指着案上的香炉,不紧不慢道,“此炉由四个互不连通的小方炉合铸而成,炉盖上各立一神兽,正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可同时焚烧四种香料,焚烧时香味儿混合,其效颇与后来的合香相似,是在合香问世之前,盛行于宫廷的名贵香炉。” 他自信地与沈云卿对视着说完,沈云卿气定神闲地点头,他欣然落座。 “「鉴芳林」果然人才辈出。”香道主淳于嘉笑容可掬地说道。 沈云卿只是淡笑,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身后已经传出窸窸窣窣的称赞声。 于掌事道:“好,下一位。” 幽梦的名额是后来加的,故而座次排在末位,眼下终于轮到她了。 她从容起身的一瞬,牵绊着梅自寒的眼神也跟着明亮起来。这里仅她一人佩戴面纱,显得分外引人注意。 她不顾满座异样的眼光,尽到礼数:“在下楚月,长安人士,自幼习香。” 在二楼的三面观台上各有一人,随她话出便是心神一凛,除了西看台的凤栖梧,南看台的祁妙,最惊疑的,莫过于东看台的太子幽寂了。 他难以置信,心无法平静地暗自揣测:小皇妹的声音? 苏稚在帘外凝视幽梦颀秀的背影,深沉的目光泛出一丝浅笑,不觉变得柔和许多。 翘首以盼终于等到幽梦出场,兰莹也是难掩欣喜:“是幽梦!总算到幽梦了!” 【七】风月浓64┇杀出来的黑马(1更) 恐怕连幽梦也不知道,此刻有多少双眼睛在明里暗里,充满期待地看着自己。 唐如海听完她简要的介绍,尚不知其根底,一如往常面带和善的微笑:“这位姑娘打算从哪件香品说起?” “我先说香瓶吧。”幽梦拈住瓶壁,示于众人,“此香闻起来清幽雅致,我想这只琉璃瓶中所盛的,应是由「鉴芳林」三年前研制的一款叫做「花庭旧雪」的精油,原料是玫瑰花。” 在场众人明显怔了一怔,沈云卿安之若素,看她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你从何断定,这就是我鉴芳林的「花庭旧雪」?” “因为鉴芳林栽种的玫瑰世间无二,有十种不同之香味。”幽梦娓娓道来,“研香过程一定采用了蒸馏之法,将蜜、甜、香,三味合一,使其芬芳四溢,属花油之冠。” 记得当年鉴芳林这款精油一经推出,旋即震惊整个香品界,她还特地买了几瓶,专门研究过其中的奥秘。 “玫瑰虽然花香浓郁,但提取精油却不易。”幽梦作势凑近鼻尖闻了一闻,说道,“像「花庭旧雪」这么高的纯度,每提炼一两的花油,就需要耗费至少一千两上好的玫瑰花,所以市价堪比黄金,我说得对么,沈香师?” 接住她飞来的眼神,沈云卿勾起他风度翩翩的嘴角:“的确是「花庭旧雪」,还是我亲手研制的。” 他话音刚落,满座的窃窃私语声已如潮水迭起,他们原以为这末尾的丫头无门无户,在二十一试香人中显得无足轻重,多半是要沦为陪衬了,不料到了最后关头,竟然杀出一匹黑马,都不禁揣度和打听起来,亦开始对幽梦刮目相看了。 凤栖梧伫立西侧观台,那张明艳的脸上,因薄唇上扬而更显得活色生香。看着幽梦在那滔滔不绝,给自己争得个漂亮的开头,他既欣慰,又享受,仿佛幽梦是代表他去参赛的。 和他相比,苏稚听着香室内的动静,则是眼波清淡,不见喜怒。他心里并非不为幽梦高兴,而是他知道,接下来,她会做得更好。 香商会长谢怀明有些坐不住了,不能只让她说鉴芳林的好,也得夸夸他的香材不是?他便主动问道:“那就请姑娘再说说香盛中的两种香材吧?” 幽梦恭顺打开香盛盒盖,“左边这一味是郁金,李白的《客中行》有言:「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以郁金来喻酒香,可见其香味之盛。它还是味药食同源的香料,既可入药,亦可为泡茶酿酒、烹制菜肴作提香之用。”幽梦有意活跃气氛,扯了些题外话,“听说拿郁金叶包裹烹调出来的食物,会散发一种特别的香味儿。” 评判们饶有兴趣地笑了笑,都不说话,等她继续。 “至于右边这一味嘛……”幽梦言归正传,“想必就是‘沉檀龙麝’中可与沉香齐名,价逾黄金的珍品,龙脑了。” 谢怀明追问:“可知是何种品类的龙脑?” 幽梦用香箸轻柔拾取一片,“细观之,形如梅花片,色如冰雪,应该是龙脑中的无上佳品,梅花龙脑。”她一边翻覆观察,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而且看这成色,必是生于深山幽谷里的千年龙脑树,无损之木的树脂方可结出此等奇香,就连盛产龙脑的波斯、大食国使臣,恐怕都只会将这种圣品龙脑作为国礼,进贡给我朝皇帝,至于民间?有市无价。” 想不到这丫头如此慧眼识珠,谢怀明哈哈一笑:“说得真好,作为对你的奖励,姑娘,这盒梅花龙脑,我就将它送给你了!” 【七】风月浓65┇刁难(2更毕) 一听这话,幽梦赶忙将龙脑放回,手捧香盛喜出望外地对谢怀明行礼:“那我却之不恭了,多谢谢老板赐香!” 她心里有数,谢怀明随便一句话就送她好东西,不全是因为他心情好,他出手阔绰,也是在无形中显摆香商会的雄厚实力。 身边其他试香人见状,无不显露艳羡之色,先前他们之中虽也不乏答辩出色者,但评判主动给予奖赏,这还是头一回,何况送的还是价值连城的梅花龙脑,那已不光是纯粹的物质奖励,更蕴含了来自评判的欣赏及肯定。 祁妙所在的南侧观台上,纱帘是垂下的,他隐于其中,静默观望方才那出好戏。心腹祁麟已是第二回走入观台,俯首汇报要务,请他回去处理,祁妙背对他,仍是那样沉默着一点头,以示知情。再一挥手,让他先退下,显得那么无动于衷。 “可不简单。”香道长淳于嘉低声感慨,令身边的一众评判可以听见,“这丫头的眼光,毒辣得很。” “方才你在说郁金时,提到‘药食同源’?”沈云卿忽生一念,嘴角边噙着一丝笑,“那我再考你一考。” 幽梦从满座惊叹声中回过神,直视沈云卿,只见他神情自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好像什么都了然于胸。 “除了郁金之外,还有一种药食同源的香料,其气芳香,能通九窍,药性也温厚,作用是驱寒发汗。民间有一种叫作「神白散」的药方,便是以它为君药,配以葱、姜、甘草等几味辅药,可治时行伤寒。”沈云卿唇边笑意加深,“姑娘可知我说的是什么?” 幽梦陷入沉思。他给的提示已然不少,香道虽与医药养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类似药效的香料有很多,但她毕竟没有深入研习过医术药理,突然问起「神白散」这么个医药偏方,倒是令她迷茫了。 ◇◆◇◆◇◆◇◆◇◆ 东侧观台上,长公主幽弦被勾起好奇心:“他说的那什么香料,你们知道么?” 归媛沉默不语,幽寂冷道:“这沈云卿真是狡猾,明是在问香,实则涉及医药,摆明了是在刁难她。” “不好,怕是正巧问到幽梦短处了。”兰莹见幽梦半晌不作声,心中暗暗担心,“苏公子,你知道「神白散」是什么吗?” 苏稚转目望着她,兰莹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似乎并非想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想看穿她的心思,令兰莹莫名觉得一阵寒意涌上,兀自扭过头不再看他。 幽梦暗自斟酌着,方才对于自己的赞赏声渐渐冷却下来。她下意识抬头,目光转移,不知怎的就落到了梅自寒身上。 梅自寒并没有在看她,而是事不关己地端起茶杯浅呷一口,再放回案上,一切看起来都很平常。可就是他放茶杯的细微举动,惹得幽梦心里一紧: 正常人握杯的手势是自然弯曲,或托着茶杯底座,而他却只留了三根手指在杯壁上……没错,是三根! 幽梦怔住了。 【七】风月浓66┇恩师之泽(1更) 思绪一发不可收拾,竟如脱缰之野马,抑制不住地飘回初春,烟雨迷蒙,与他在梅园意外的邂逅,他教会她酿梅花清酒。 “梅花清酒,顾名思义,是以梅花为引,调制而成的香酒,其养身功效贵在和气血、辟外邪、调五脏。凡有香而无毒之花皆可制酒,最常见香花譬如梅、兰、桂、菊、玫瑰、蔷薇,还有茉莉。” 他一边讲述着香酒入门,一边手执长柄汤匙翻搅着瓷盅里的佳酿。 “我先以花叶蒸露,入酒增味。现在,还差一些不可或缺的调味辅料。” 她问:“哪些辅料?” 他沉色道:“《楚辞·九歌》有云:「蕙肴蒸兮兰籍,奠桂酒兮椒浆」。很早以前的先民就已尝试,以一些药食同源的香料制酒,我所指的,便是像这些,郁金、花椒、白芷、宫桂、菖蒲、牛膝芸芸。” 说时,他摊掌从案上的二十余种香料上经过。 “香料在你手中,每个人都能调出不同的味道。”他说,“这才是品味香酒乐趣所在。” “我曾研习过调香,所以多数香料我还是认得的,好比郁金。”她望着那些五花八门的香料,有些无从下手,“但我是第一次调酒,这些食用香料倒并非我常用,故不甚了解,一会我自行配比,我怕用不好,糟蹋了这酒……” 他听闻后低眉伸手,把那些盛放香料的碟子排成工整的几排,说道:“我现将所有辅料依序放好,容后你在调酒时我会用手指比划,提醒你。” 她疑惑望着他,见他十分优雅地将右手衣袖拉上一些,露出好看的手腕,衬托得那手更修长精致,夺人眼眸。 “我每做一个手势,你就知道该放哪味料了。”他右手垂在左边袖口,正对她,蓄势待发,“待你熟悉了这里所有的香料,记住它们的性状,我便不再提醒。” 容后,梅自寒便一一为她解说起每种香料的特性和作用,当讲解到白芷时他是这么说的: “白芷因香而名,也因香入药。其香能通窍,能上达,亦能辟秽。” 按照当时的香料顺序,被他放在第三位的就是白芷! 幽梦灵光一闪,豁然开朗。便在这时,苏稚心中亦有个答案浮出水面:白芷。 “因香而名,也因香入药……”幽梦轻声喃喃自语着。 沈云卿温和笑道:“姑娘若是不知也无妨,毕竟这与本回合的考题无关。” 幽梦却在此时抬眸,镇定迎上他的目光:“是白芷。” “白芷。”观台上,归媛近乎与之同时地轻声道出,幽弦和幽寂姐弟俩不约而同地侧目看她。 沈云卿心房猝然一震,笑容明显凝滞。 “芷生于下泽,芬芳与兰同德。”幽梦眼里熠熠生辉,像泉水一样透亮,“白芷因香而名,也因香入药。其香能通窍,能上达,亦能辟秽。”她将那人传授的知识倾倒而出。 也许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在她说出答案的一刻,梅自寒的脸上闪过一丝放松的痕迹。 【七】风月浓67┇化被动为主动(2更毕) 唐如海呵呵笑道:“怎么样大香师?可曾叫她说中了?” 沈云卿的脸上如风过湖面,碧水微涟:“对于香材香料,你的确见多识广,而且天资聪颖。我很期待,看你在第二轮比试中当如何表现?” 语毕,评判们对幽梦更是连声赞好,谁都能听出他这话的隐含之意,便是确保她晋级了。 “那请问这位姑娘,可识得你面前这只香炉?” 幽梦转过头,望着旁席的青衫男子,正是「鉴芳林」门生,何慎微。 幽梦略微思量,暗觉此人似有挑衅之意,低头望至香炉道,“这香炉为美玉所制,炉盖造型奇特,有雕镂高耸起伏的峻峭山峦之形,下设盛盘,可注热水,润气蒸香,象征东海。”她说时,一边用手指给众人演示着,“当炉腹内焚香时,袅袅香烟便从可从炉盖上,从这层层镂空的山形中缕缕散出,缭绕于炉体四周,弥漫于居室庭轩。加之水气蒸腾,便可呈现缥缈的山海幻象,宛如云雾盘绕海上仙山,极为生动。有山有海,应是「绿玉博山炉」的样式。” 只听何慎微轻声一笑,颇为自得:“算你有眼光,这的确是孙氏的「绿玉博山炉」,乃我鉴芳林数一数二之珍宝。” 他的炫耀,还有众人的惊叹,幽梦都仿佛没听到似地,自顾说道,“我曾在书中看到这样的记载:「孙总监千金市绿玉一块,嵯峨如山,命工治之,作博山炉,顶上暗出香烟,名‘不二山’」。”她顺手捧起香炉,双眸耐人寻味地一眯,“做工的确是很传神,但可惜的是,它终究不是原炉。” 沈云卿笑容瞬间隐去,眉心微蹙。 兰莹暗自为幽梦捏起一把冷汗:幽梦这可失言了,只说香炉的好便可,怎么能当着沈云卿的面说这种话?那会让他原本的好印象荡然无存。 祁妙、凤栖梧,还有以太子为首的东宫贵宾,此刻皆被她的大胆之言怔动了目光。 苏稚依旧冷漠、平静,不带丝毫情绪。 面对满座嘘声,何慎微当即黑了脸:“什么?你竟敢说我们鉴芳林的珍炉是赝品!” “慎微,不得无礼。” 沈云卿轻声嗔责,何慎微不得不强压怒火。 “别紧张。”幽梦冲他故作轻松地一笑,笑眸可人,“赝品倒不至于,只能说,是仿品。” 何慎微怒目而视,语气隐忍:“姑娘须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你凭何而论?” “因为真正的「绿玉博山炉」原炉,早在前朝就已呈入洛阳皇宫,此刻就放在文渊阁中。”幽梦轻瞥梅自寒一眼,“你不信?问问太傅啊。” 太子曾以著书为由,软禁梅自寒于文渊阁多日,幽梦好不容易去阁中见到他时,他的书案上燃着一炉香,正是那「绿玉博山炉」,所以她确信无疑。 众人纷纷向太傅投去求证的目光,梅自寒波澜不惊道:“诚然如此。” 这是梅自寒在香赛说的第一句话,如此便将“仿品”之说给坐实了,这在无形中给了旁边的沈云卿一记狠狠的难堪。 【七】风月浓68┇这哥们真不禁逗(1更) 何慎微犹觉得不服:“原炉若在宫中,那便算是秘闻,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而且连存放在宫中具体哪一处,都说得如此清楚,不得不叫人怀疑。 幽梦不想将皇室身份暴露,转动灵气的眼眸搪塞道:“所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能知道,自然是机缘巧合喽。” 她倒会故弄玄虚,可祁妙已在暗中看穿一切,嘴角扬起一抹轻弧。这中途祁麟已经多次来请,可都被祁妙屏退了。 而评判席上除了梅自寒,其他人也都是神情多样,都觉得这丫头没这么简单,尚不知她的出身背景,但一定颇有来历。 幽梦为了转移众人视线,又放出豪言壮语:“而且我不光知道这些,还知道方才诸位所讲述的香炉里,其中至少有三成都是仿品。” 质疑的嘘声愈加强烈,沈云卿心里又添几许讶异,面上却只是微微一笑。 何慎微已是忍无可忍,就当他要发作时,幽梦抢了他的话头。 “就拿阁下桌上的「青白朱玄四穴连体铜熏炉」来说吧。”她口若悬河,完全不给何慎微开口机会,“此炉原主人是西汉初年,南越王国第二代越王赵眜,也就是赵佗之孙,号文帝。在他死后,那只青白朱玄炉正是他的陪葬品之一,已经随葬地下上千年,此时应还在南国境内,如若今日我们在此得见原炉,莫非是他的陵墓被人掘开了不成?” 这话顿把何慎微呛得无言以对,他如坐针毡,暗自将眼神飘向那头的沈云卿,大有求援之意。 幽梦看他急的,便与他开起玩笑:“可此事也并未见任何文献记载啊,难道是你挖的?” 高台上凤栖梧不禁失笑,眼帘微垂而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士别三日,这妮子的毒舌工夫又见长了,真是调皮。 更不必说香室内是如何一幅哄堂大笑的场面了,何慎微脸“唰”地一红,又“唰”地一白。鉴芳林出来的香师不仅香技超群,君子品性也是享誉四海的,怎能受到如此羞辱?于是重声呵斥她:“简直一派胡言!” 沈云卿瞬了瞬清润的眼眸:“好了慎微,你也不必再与这位姑娘争辩了。” 何慎微愤而拱手:“沈香师,她亵渎了我们鉴芳林的声望,分明就是来挑衅的!” 幽梦心想不好,玩笑开大了,谁承想这哥们这么不禁逗,都误以为自己是来踢馆的了?她得想办法,给沈云卿和在座的鉴芳林人士找个台阶下才行,嗯! 沈云卿却在她意料之外地先声夺人:“这位姑娘言之有理,我鉴芳林虽网罗香界奇珍异宝,但确有几件香炉,因为一些原因苦寻不得,便仿书中记载的原炉而作,林中香师自行珍藏,以弥补心中遗憾。” 不愧是心性沉稳,香艺卓然的顶级香师,关键时刻依旧拿出了他的气魄,使四周的非议声渐渐平复。 “楚月认为,是不是原炉并不重要,因为研香之人,贵在于意,而不在形。”幽梦举目注视沈云卿,说得不卑不亢,“我们传承香道的精华和神韵,是为了追求更高的心灵境界,绝非只在于熟知一种香,得到一件香炉,这么肤浅的满足。” “说得好!”幽梦的说辞太深入人心,以致香道长淳于嘉情难自胜,重拍一掌而对她赞不绝口,“说得太好了!” 此刻梅自寒的目光亦直射而去,尽管幽梦目不斜视,却能用余光感知他在看自己,意味深长。 绣屏之外,兰莹动容笑开,兀自感叹:“真不愧是幽梦,见过世面的女子就是不一样,到哪都能撑得住场。” 苏稚舒展了苍青如墨的眉峰,眼神里透着星火阑珊似的笑,那笑意虽浅,却是极温柔的,像潮水一样暗涌爱意。 【七】风月浓69┇树大招风(2更毕) “这丫头心思的确厉害。”长公主幽弦俯视台下,语声冷艳而矜贵,“处变不惊,从容有余,看她这八面玲珑的做派,竟与我们的九皇妹有几分神似?” 听不出皇姐此言是认真还是玩笑,幽寂心里稍稍忐忑了一下,表面装作淡然:“是啊,想不到第一轮临近末了,竟还能有这么大的惊喜。” “只怕这不是惊喜。”归媛冷声道,“她发挥太过于淋漓尽致,但树大招风,得罪了沈云卿,下一场由他主持的比试,恐怕不那么好过了。” “我倒不这么认为。”幽弦不甚苟同,“你们看她能言善辩,既敢于道出真相,又顾全了鉴芳林的颜面,沈云卿心里还得感谢她。” 归媛似是冷笑了一缕,不反驳她。 ◇◆◇◆◇◆◇◆◇◆ 楼下香室内,主评判们互相交流了一会,直到沈云卿示意于掌事过去,于掌事俯首听他低语几句,方走到人前,扬声笑道:“辛苦了各位香师,本届斗香赛第一轮比试已经结束。” 众人正襟危坐,翘首等待他宣布比试结果,可那于掌事却让大伙都失了望。 “请诸位香师先行用膳,稍作休息。”他客气道,“几位评判大人将从诸位当中选出十人,进入下一轮比试,晋级名单容后会在告示栏张贴出来,敬请参阅。” 听说不是当场出结果,还要再等等,众人起身施礼,陆续散了。 幽梦临走时恍若失神,不禁望向梅自寒,又单独向他行了一礼,沉静的眉眼俯落下去,满含深意。 是谢他方才于暗中的提点,还是为他曾经给予过的那些指引?很多很多,也许千言万语,都凝聚在这深沉的一拜之中了。 梅自寒端坐如初,目光一路追着幽梦,亦暗藏无尽深思。她清新秀丽的背影步步渐远,绕过屏风,便消失不见了。他却盯着那座屏风,很平静地,出了好一会神。 ◇◆◇◆◇◆◇◆◇◆ 幽梦从纱帘穿出来,一眼便瞧见了在那等她的苏稚和兰莹。 苏稚上前一步,很自然地将她手握住,目色轻柔含笑,一切的鼓舞和勉励都尽在不言中。 兰莹真是为她高兴:“幽梦,刚才第一轮比试,你真是大显神威了,我就知道一定能晋级的。” “其实方才在里面,有几个对手实力与我不相上下,可能我比他们多了一点小运气。”幽梦低头颇有感触道,“也不知道下一轮要比什么。” 这时,何慎微和同门曾瑞萱经过,眼神复杂地望了幽梦一眼。 “幽梦,你刚刚为何要揭鉴芳林的短?”兰莹嗅到一丝危机,“看破不说破,也不至于让他们这么没面子啊。” 幽梦视若无睹地轻笑:“我是看那何慎微太嘚瑟了,想压一压他的气焰。” “就不怕沈云卿记仇?” 幽梦随性按了按发髻:“香能将人心境历练豁达,沈云卿都已修炼到了这程度,若是还心胸狭隘,也是负了他顶级香师的盛名啊。” 她的道理总是很多,兰莹说不过她,便矜持一笑:“我看你的表现已经给各位评判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后面的比试,他们会更加关注你的。” 幽梦觉得也是这样,点点头:“嗯,不过现在我饿了,我们先吃饭吧,比赛的事之后再想。” “好,寒露冬至她们已经在雅舍把午膳给备好了,我们这就回去。” 语毕,三人走出香殿。 通往雅舍的曲廊上,幽梦在中间,苏稚和兰莹一左一右陪同在侧,三人并肩走着。 兰莹忽然顿步:“对了幽梦,适才你作答辩时,似乎只有其他评判对你百般考察,好像从未听到太傅问你什么……” “呃……”幽梦窘迫一滞,暗自将余光往旁边的苏稚浅浅一掠。 【七】风月浓70┇祁爷的“破例”(1更) 苏稚敏感侧眸,视线沿着肩头洒落幽梦侧脸,不过她脸微垂,神情看得并不清楚。 兰莹恍若未觉她不自在:“太傅认出你了吧?” “许是认出了。”幽梦轻说,垂眸抿开一丝释怀的淡笑,“不过都无所谓了,我尽自己的努力,发挥我最好的水平,太傅也会认可我吧。” 兰莹会心一笑:“你心宽就好,我生怕太傅在那左右了你的心情。” “不会。” 幽梦清声淡语地笑着,左手像个小偷,悄悄伸进苏稚垂落的广袖中,指尖一下下地勾弄他小拇指。苏稚觉得痒,便暗地将她握住,不由她再顽皮,而这正是她要的回应。二人便这样藏在两片交叠的衣袖中,十指相扣,享受着只有彼此才知的温存。 兰莹不经意抬头,看到评判们相继从香殿走出,往曲廊的另外一边去,与梅自寒同行的是唐如海,两位鸿儒颇有话题。 望着那石青色长袍的白须老人,兰莹呆愣住。 是唐爷爷…… 她心下认出,唐如海和她的爷爷上官崇伦是世交,同是登峰造极,闻名遐迩的儒家泰斗。 ◇◆◇◆◇◆◇◆◇◆ 香室内只剩下香道长淳于嘉和于掌事还没走,年近四十的淳于嘉摸着短须道:“于掌事,方才最后那个丫头什么来历?” 于掌事凑近道:“不瞒淳于先生,那位叫楚月的姑娘,是祁爷推荐进来的人,指明要为她破例加这一个名额。” 淳于嘉眼神似烛火倏忽一亮:“哦?祁王孙什么时候也对香道感兴趣了?” 虽然叱咤商贾的祁妙在香商界也有份额,但也多是他名下的香商在经营,他本人几乎是从不过问的。 “我也觉得奇怪。”于掌事百思不得其解,“但楚月姑娘在名册上只留下姓名,籍贯长安,其他并未多留只字片语,也没听说过长安有哪家楚姓的研香名门呐?” 淳于嘉召来一个手下:“你去查查,有什么线索立即告诉我。” “是。” 手下行礼告退,淳于嘉目露精明之色:“既然能成为祁爷的‘破例’,绝非等闲之辈。” ◇◆◇◆◇◆◇◆◇◆ 祁妙出了香殿,心腹祁麟急切上前,俯身行礼。 “祁爷,不是说只来半日便回么?”祁麟不解他一拖再拖,迟迟不走是何道理,以他向来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做派,这点太反常了,祁麟焦虑催促,“公会里还有诸多事务等着您去处理。” 祁妙却是步履从容,无关痛痒的一句:“把我今日的行程都取消了。” 祁麟懵了,以为自己听错,呆滞看着他。 祁妙傲然走于前并不回头,声色中透出冷酷的坚定:“我要留在这,看完斗香赛再走。” ◇◆◇◆◇◆◇◆◇◆ 用过午膳,长公主姬幽弦在庭院散步,无心将目光一掠,发现草丛里有团雪白,细细微微地动着。待她定睛一看,见那是只白绒绒的小兔子,蹲在那里吃草。 幽弦心里一阵怜爱,想将它捉来作伴,可刚要靠近,白兔灵敏地跳闪而过,然后一蹦一蹦地跑开了。 【七】风月浓71┇变态!没人性!(2更毕) 幽弦不死心,跟在后面追,追到一座花园里。 这里曲径幽深,繁花遮掩,白兔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孟玉绍也正急着找什么,路过花园一角,余光瞥见路边草丛疑似有东西在动,他走近拨开密草,发现是那只白兔在四肢扑腾,像是被什么给绊住了,白毛球似的短尾上系着一条红绳。 玉绍双眼一怔,他忙将那些纠缠的藤蔓茎叶弄开,把白兔抱了出来,看到它的后腿,玉绍眉峰蹙起。 幽弦穿过一排花木,转弯时忽见地上蹲着一个男人,他正将一只兔子摁在地上,雪白的兔毛上红彤彤的沾染了大片鲜血,男人手里拿着一支细长的银刀,正要对白兔下手。 “住手!你……”那血腥景象令幽弦触目惊心,她矢口大叫,“变态!你在做什么啊!” 玉绍怔然停手,错愕抬眼,与一脸惊恐的幽弦面面相觑。 眼前女子这身惊艳夺目的打扮:孔雀蓝的杭绸月华裙,腰间系着一条璀璨的八宝缂丝腰带,发髻上佩戴几支华丽的金钗,耳上挂着一对与衣裙颜色极相称的蓝宝石坠儿,阳光下晶莹欲滴——是她? 幽弦也是心头一颤,见这男人一身雅致白衣,干净得一尘不染,眼神清澈如水,看上去,真不像是一个会虐杀动物的变态。而且……他们晌午还见过? “是你?”幽弦霎时认出他来,更是怒火中烧,“你不是大夫么?不是满嘴的仁心仁术么?怎么连只兔子都不放过?你人性何在啊!” 玉绍被她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直接给骂懵了,愣愣反应过来,赶紧解释:“姑娘误会了,在下并非在伤害这只兔子,而是它刚才被毒棘草缠住,我要在它腿上开一伤口,把积瘀的毒血放干净才行,否则它会没命的!” 幽弦茫然一愣,将信将疑:“真的?” “姑娘若是不信,在这看着我便是。”玉绍镇定自若低下头,“我若害了它,你再骂我不迟。” 幽弦抿紧嘴唇,有些理屈词穷。她将双手藏于广袖中暗自握紧,冷漠高傲地站在原地,看着那男人以熟练的手法为兔子开刀放血。 虽然过程看起来着实叫人肉疼,幽弦尽量回避着,不甚敢直视那鲜血淋漓的场面,但因为不放心又屡次探首,小心翼翼地窥视,见那白兔虽然孱弱,但腿脚会时不时地动两下,以示它一直活着。最后玉绍从腰间医药包里扯下一小段绷带,将兔腿包扎好。 “好了,没事了。”玉绍轻柔将白兔抱于掌中,用怜悯的口吻轻责,“听好了小珍珠,这不比咱们家里,有毒的花草很多,下次千万别再乱跑了啊。” 听他语重心长地教育白兔,幽弦愣了愣:“你说这只兔子是你的?” 玉绍回眸淡笑,像手里的白兔一样温和:“是啊,我养它快三年了,它很聪明,懂得分辨草药,每当我去山里采药都会带着它,它能帮我节省不少时间。” 幽弦心绪微乱,想到是自己方才追赶这只兔子,才害它被毒草绊住受了伤,心中暗生愧疚。 【七】风月浓72┇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怀(1更) 幽弦冷冰冰地看他一眼,刚转身,就被玉绍唤住:“这位姑娘请留步!” 她扬起秀美玉颈,冷漠如雪:“怎么?我刚才错怪了你,你想要我赔礼道歉?” 得知“名兔有主”,还差点因为自己的无知冤枉了好人,她自是觉得不胜难堪,可皇长女高贵的自尊心,要她端得如此矜持高傲,她拉不下脸道歉,才不想待在这和他说话。 玉绍温润地轻垂眉眼:“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这小珍珠受了伤,我得带它去仔细清理伤口,再给它上药包扎一下。” 说着,他看了看血淋淋的兔子,担心自己满手是血的样子被不明群众看到,就像刚才吓到她似的,又闹出什么误会。 “只是它这模样实在不宜见人,在下对山庄不熟,所以请问姑娘,可知哪里有个僻静之地,方便我照顾它?” 幽弦沉思片刻,“你把它带到茶厅后面的院子里,那有几间空雅舍。”她依旧冷眸不回,“我会让我的侍女去为你打点一下,药箱甚的,也会给你备好。还有什么需要,你只管和她说。” 玉绍舒眉倾身,即使沾染血污也不减儒雅之姿:“多谢姑娘慷慨相助,姑娘若是方便可留下芳名?容后入院看守问起来,我也好给个说法。” “我姓秦。”幽弦淡然道,“不必担心,他们会让你进来的。” 她封号是秦阳公主,所以每逢在宫外的不便场合,她也会有意隐姓埋名,取“秦”字为姓,取“弦”字为名,以掩盖公主身份。 玉绍领会再拜:“秦姑娘,有礼。” “免了。”幽弦冷冷丢他一句,便信步离去。 玉绍微怔地抬头,目光凝结在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上,满园花香氤氲,不及那样华贵的女子,美丽如斯,却也清冷如斯。 她垂在臂弯上的那条披帛迎风吹开,轻纱飘然,带走了她行云流水般的优雅。 ◇◆◇◆◇◆◇◆◇◆ 离下一场斗香比试还有些时间,幽梦独自到雅舍外寻了一处清静地,站在一片紫藤花架下温习香谱。 她手捧书卷,眉眼低垂。微风轻拂,紫色花穗错落有致地垂挂下来,衬托着她一袭淡紫的衣香鬓影,远远望去,人与花相映成趣,凝作一幅曼丽清雅的仕女图。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身后忽起一声轻佻笑语,同时有只手臂伸了来,趁幽梦不备便揽住了她的腰肢,顺势一勾,将她一个旋转拽进了心窝,俯眸戏谑道,“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怀?” 幽梦大惊失色,回头一见那双迷离的桃花眼,顿时恼羞成怒,嗔骂:“凤妖孽!你好大的胆!这是你胡闹的地方么?赶紧给我放手!” 凤栖梧连声大笑,笑得那叫一个邪魅张扬,哪管她如何挣扎,硬是箍紧了她的细腰,由她挣脱不开,还在她耳畔暧昧撩人道:“方才在香赛看你舌灿莲花,出尽了风头,好丫头没给我丢脸,我特来奖励奖励你。” 说着唇就往她香腮上凑,想一亲芳泽。 【七】风月浓73┇玉皇山庄的主人(2更毕) “别闹!”幽梦扭头躲避,心说这叫哪门子奖励?摆明了是来占她便宜,她掰不开他的贼手,便在他手背上清脆拍打,“你我孤男寡女这样搂搂抱抱又拉拉扯扯的,别人看见多不好……” 栖梧挑着眉梢,笑得更是邪气猖狂:“你从我便是,看谁敢来说个不好?” 幽梦誓死不从,这时二人身后又传来脚步声,还有漫不经心的笑声。 “栖梧,我说你这风流浪荡的性子能不能收敛些?”这温雅的男声叫幽梦听来颇为耳熟,“怎么到哪都不忘招蜂引蝶?” 栖梧这才松了手,幽梦像只受惊的小鹿从他怀中跳出去,抬头一看来人,竟然是香赛的主评判之一沈云卿! “沈香师?”幽梦匆忙整理衣发,慌色难掩。 方才她被凤栖梧身影挡住,沈云卿看不见她,这会看到了,眼神便耐人寻味起来:“哦,是楚月姑娘啊?我们又见面了。” 凤栖梧斜觑她那被人捉奸似的心虚样儿,甚觉有趣:“云卿?来得正好,她就是我与你提起的那位朋友。” 幽梦诧异地看他,他用下巴一指对面:“沈云卿沈香师,你们在香赛上认识过了,不用我再介绍了吧?” 幽梦愣愣点头,方才被栖梧那样一闹还正好被他瞧见,有失体统有失体统……直叫她羞愧不已,因而不敢过久地和沈云卿相视。 沈云卿似乎看懂了他们的表情,假装淡然,笑得亲切又随和:“还有这等巧事?幸好没把楚姑娘淘汰,让她顺利进了第二轮,不然栖梧可有得哀怨我。” 幽梦观察着二人互相调侃的架势,心知他们交情不浅。细想也对,凤栖梧早就说过他在香道界有很多朋友。 她瞟了凤栖梧一记白眼,轻嘲道:“香师你才是评判,我们表现的好坏你说了算,怎么还要看这妖孽的脸色?” 沈云卿呵呵一笑:“谁让栖梧面子大?虽然他不是主评人,也非主办盛会的香道领袖,但他却为香会帮了不少忙,连香道长淳于先生都得敬他三分。” 幽梦将余光睨去,只见凤栖梧一脸的潇洒得意,不禁又笑:“哦?他都做了什么好事啊?” 沈云卿笑着,用手掌在栖梧肩头拍了下:“这回还真是托了他的福,若非他千金玉口,向祁王孙借到了玉皇山庄,怎能有这样一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来置办这场香会?” 幽梦眉心一滞:“祁王孙?” 脑海中对这名字似乎有些许印象,但却不是日常生活中随手可以触摸的,她苦苦寻思,找不到谜底。 沈云卿气定神闲地沉吟:“不错,祁王孙就是这座玉皇山庄的主人。” “坐拥玉皇山庄?这么有钱的主?”幽梦估算着这块风水宝地的天价,惊叹得睁大双眼,“他是做什么的?王孙……?是王族后裔么?”可她怎么从没在皇室里听过这号人物? 栖梧听出她并不了解祁妙,心头不由松了口气,口吻随意道:“他是个生意人,因为财富多得吓人,道上有传言他的祁氏金库好比一座金山,能买下百余座像洛阳这等规模的城池也不在话下,所以才戏称他为‘王孙’,以示敬畏。” 幽梦顿然僵住,勉强挤出的假笑更像是嘴角抽搐:“这么夸张的么?” “未见得夸张。”沈云卿脸上有一片无风无雨的平静,“祁王孙主要经营的是房地和珠宝生意,看看这玉皇山庄的气派,据说这在他名下众多的地产里,只是九牛一毛。” 幽梦下意识地环顾山庄盛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说不出话来。 【七】风月浓74┇你亲我一下,我就帮你(1更) “好了,别聊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聊聊香会吧?”栖梧有意转移话题,她的确有必要认识一下那位祁王孙,但不是现在。 沈云卿像是被提醒到了什么,优雅淡笑:“说到香会,我恐怕不能再耽搁了,第二轮斗香在即,我须回去准备准备。” “哎?”栖梧顿给幽梦使一记眼色:“好丫头,你赶紧将他拦下。” 幽梦不解地看看沈云卿,又看回凤栖梧:“为何?” “怎么那么笨啊,沈兄可是待会第二轮比试的主考官呐。”栖梧谑笑着瞥沈云卿一眼,俯首朝幽梦凑近几分,眨了眨眼,满是宠意,“他负责出题,想不想我从他嘴里套点有价值的提示,让你在下一场不费吹灰之力成功过关啊?” 幽梦骄矜仰首:“所以呢?” “你亲我一下,我就帮你。”说着他果真厚颜无耻地把脸凑了上来。 沈云卿笑而不语地看好戏,见幽梦一巴掌轻拍在妖孽脸上,然后高贵冷艳地推开。 “楚姑娘会是这样亵渎香道的人么?”沈云卿轻敛眉峰,“想想她在上一场最后说的那几句话,我想凭她的傲气,她断是不屑于用任何投机取巧的手段,让自己胜之不武。” 栖梧歪过头,饶有趣味地看他:“从你的话里,我听出你很欣赏我家小丫头?” “这并不奇怪,优秀的人值得被欣赏,可我更希望她不负自己的天资,也不负我们的期望。”言尽于此,沈云卿转过笑眸凝视幽梦,“楚姑娘,我们香室见。” 幽梦颔首施礼:“好,香师慢走。” 她和栖梧并肩伫立,目送沈云卿离开。 过了一会,她回过头,见凤栖梧闲来无事,似乎闲得手痒,竟仰首去折紫藤萝的花穗子玩,她走近了问:“栖梧,方才你们说的那个祁王孙,是个传奇人物啊,你和他很熟么?” 栖梧手一滞,心下生了几分敏感。 嘴上作得慵懒淡然:“还行吧。” “可我从沈香师的口中听出,祁王孙很给你面子?” 幽梦也只是单纯的好奇,可到了凤栖梧耳中,他就无法不怀疑,这精怪的丫头是不是想试探他什么。 他随手丢了紫藤花穗,笑得潇洒不羁:“我在贵族圈儿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平日会跟很多像他这样的人打交道,不必觉得奇怪。” “哪路的神仙你都请得动,你也挺神通广大的。”幽梦打趣道,其实心里真的很羡慕,他能有这么四通八达的人脉,到哪都吃得开。 凤栖梧渐渐隐去笑色:“前些日子我不在,听说你府上出了不小的变故?” 幽梦微怔,神色黯然:“你说的是离忧那件事吧?” 他点头,负手轻叹一声:“当我听到你在山上遭遇行刺,我真是为你心惊肉跳。” “是啊,经过那件事以后,我愈发相信一个道理。”幽梦心里微凉,语气也微凉,“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心。” 栖梧转过深意的目光:“他真是为你护驾而死的?” 幽梦眸色平静:“你能这么问,那说明你是不信的。” “因为我知道,他是杜鹃的哥哥。” 幽梦惊怔地望他,他不以为意:“公主,凭我在城中的关系,我想查一个人的底细很容易。” 【七】风月浓75┇我怕哪一天,你再也不需要栖梧(2更毕) 幽梦轻移视线向远,眼神变得空洞:“有时我会想,如果那天你没有带杜鹃进宫,她也许就不会死,那离忧就不会死……” 栖梧却冷声反驳:“如果杜鹃不贪心,不在香里放依兰算计太子,你就不会……” 她用力握住他的手臂,令他的话戛然而止,她低头淡淡道:“咱们都别争了,是是非非,永远无解。” 栖梧心中酝酿着,想以最自然的方式切入,只为试探她:“我和那离忧总算有过一面之缘,还记得我在你府中做客那日,他与我品诗作对,那意气风发的样子,至今还让我历历在目啊……” 幽梦有心无意地将目光滑落至面前的小溪,她唏嘘:“可惜了,他的大好才华。” 他也目露惋惜:“我看出你对他很是青睐,所以他的死一定令你非常难过。” 紫藤花瓣随风飘舞,一片一片地落在水面,泛起涟漪。 她失神望着,顿是触景生情:“付出的心血,都像这流水落花,一去不回了。” “那他呢?”栖梧步步接近,“他临终时,有和你说什么吗?” “说了很多。” 他微微一怔,掩藏得不留痕迹:“关于他的过去?” “多半是他和妹妹之间的回忆,然后就是……那些和我算不清的旧账情债。”她语气有些自嘲。 “没其他了?”若是没提过祁府,一切就都好办了。 她怅然若失地摇头:“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些?” “因为放心不下你啊。”他侧目凝视她,近乎是不经思考地回答,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真有种冲动,想紧紧抱住她,“越是不了解你的处境,就越想知道,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过得好不好?” 幽梦不期然地怔住,似流淌出一泓温泉,漫漫滋润了心田。 “谢谢你栖梧,伤心的人和事都过去了。”她灿若暖阳地微笑着,“我很好。” 为不让他担心,她决定报喜不报忧,前几日中蛊毒的事就不和他说了。 那笑容,莫名让栖梧心里隐隐作痛:“我觉得你变了好多,那个让我心疼又怜惜的小女孩长大了。” 幽梦似是默认了:“你知道最能改变人的是什么?” 他说:“是时间。” “对。”幽梦轻叹,“世间万物都抵不过时间,白驹过隙只是一瞬,物是人非却是一生……” “公主啊……”栖梧欲言又止,抬起的手本想抚摩她的面颊,却在半空凝滞,迟疑片刻,最终落在她的发上。 幽梦回头奇怪地看他,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望着她,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缓缓轻抚她的后脑,眸里盛满了怜爱,像紫藤花下清澈见底的溪水,仿佛随时可能溢出眼眶: 我怕,我真的怕。 我怕时间给你带去太多的“别人”,而让我们越来越远。 我也怕什么时候,我们再相见,彼此就只会礼貌地寒暄,不再贴心倾诉。 我最怕哪一天,你再也不需要栖梧,即使受了委屈,你寻求安慰的人再也不是我。 每当有了这些害怕,我就会自私地觉得,变得坚强,对你而言其实是一件坏事。 但是幽梦,请你相信,不管时间如何改变,再经历多少物是人非,我会一直在。 【七】风月浓76┇稚梦撞见太子(1更) 阳光照耀着凤栖梧的美丽颜容,睫毛投落下纤长的阴影,唇角微扬,沉静得异常温柔。 幽梦渐渐在他深切的注视中打消了疑虑,也对他莞尔一笑,没有推开他的亲昵。 二人都未察觉,苏稚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不远,将这一幅温馨的画面尽收眼底。 他冰雕似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唯有那双墨玉的瞳孔,静若深寒。 ◇◆◇◆◇◆◇◆◇◆ 随从进入唐如海休息的雅舍,请示道:“老爷,外面有位姑娘吵着闹着要见您。” 说时人已经进来了,是个蒙面的娉婷少女,唐如海满眼狐疑:“你是……” 女子瞬时解下面纱,声色哀婉:“唐爷爷!您不记得我了?我是兰莹……上官兰莹!” 唐如海顿惊:“你是上官家的人?那上官崇伦……” “他是我爷爷!”兰莹眼神坚定。 唐如海又是一惊。他凝眉思量片刻:“老夫似乎想起来,上官膝下的确有个小孙女儿。” 说着他眯起眼眸,又将兰莹仔细打量,印象里当初那个稚嫩的小女娃,如今都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唐爷爷,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兰莹撑出笑,可又止不住悲从中来,“十年前上官家遭了难,家父病死狱中,兰莹随母亲充入掖庭为奴,母亲也不在了,如今只剩我一人,还有那流放在外生死未卜的叔父和婶婶……” 唐如海紧紧握住她手,眼里尽是心酸慈爱:“孩子,你受苦了。” 兰莹托着他手顺势跪地,万般恳切道:“兰莹今日有幸在这里遇见唐爷爷,天可怜见,求您一定要帮我……” 唐如海赶忙将她扶起:“你快起来,到底怎么回事?你慢慢告诉爷爷。” 兰莹噙泪道:“兰莹听说皇上已经赦免了叔父婶婶的罪名,而且派人去接他们回京了,可我一直没有他们的消息,我很担心……” 唐如海目光骤亮,摸着胡须深思:“老夫也不曾听闻他们有回来,沧夷距京城路途遥远,可能有事在路上耽搁了,你再等等?也许就快到了。” 兰莹并不能就此放下心来,神情很是纠结:“我也希望是这样,不过碍于我的身份多有不便,无法及时和他们相见……我想拜托爷爷,您平日可否多帮我打听打听?” 唐如海郑重点头:“好,你放心,这事包在爷爷身上。” “待他们回到京中,举目无亲,兴许也会来拜见唐爷爷。”兰莹俯首恳求,“兰莹在此托句话给唐爷爷,如果您见到叔父和婶婶,请转告他们,他们的侄女兰莹还在人世,请他们一定去楚月公主府寻我!” 听出她这话里的大有文章,唐如海不禁怔住。 ◇◆◇◆◇◆◇◆◇◆ 凤栖梧走后,幽梦又看了一会香谱,直到苏稚来唤她。 二人偕伴回雅舍,路上忽然有个男人叫她:“小皇妹!” 幽梦脚步一顿,不得已转身,华服男子快步走至身前,一激动抱住她双臂,脸上带着难以言表的惊喜:“原来我没认错,真的是你啊小皇妹?” 苏稚见这情景,心弦敏锐一紧。 【七】风月浓77┇太子逼苏稚下跪(2更毕) 幽梦有些不耐地推开幽寂手,了然无趣地抬了抬眸,淡漠欠身:“见过太子殿下。” 幽寂收回尴尬僵住的手,对她嘘寒问暖:“没想到你也来斗香,真是太意外了,别来无恙?” 幽梦冷若冰霜,爱搭不理:“我很好,谢皇兄关心。不过香是为自己而斗,我并非代表皇室,不用大张旗鼓人尽皆知。” 苏稚在旁看着,明显感觉到这对兄妹关系特别,幽梦对太子的态度实在太过于冷漠,不符合常理。 幽寂隐忍被她讽刺带来的不快,脸上仍是强颜欢笑:“之前的比赛皇兄一直在看,你表现很出众,所有人都对你刮目相看,尤其是当你猜出白芷……” “是么?”幽梦却是一脸无关痛痒,“我想我更应该庆幸,当时拿到的香料不是依兰。” 幽寂一下被刺到心门,气氛瞬间冻住,苏稚暗用余光端详幽梦,甚觉她这话耐人寻味。 幽寂终于忍不住沉下脸,冷声质问:“小皇妹,你一定要让皇兄如此难堪么?” 幽梦淡淡瞥他,适可而止地施礼,“是臣妹失言了,皇兄见谅。恕臣妹还要赶赴第二场香赛,不能奉陪。”语毕拉住苏稚衣袖,“禾雀我们走。” “慢着!” 他们刚迈出一步,就被幽寂厉声呵住。 “在你走之前,你先告诉我。”幽寂阴冷地目光转向苏稚,“他是谁?” 幽梦若无其事:“我朋友。” 太子身边的侍者顿时呵斥:“大胆贱民,见到太子殿下,竟敢不下跪行礼!” 这就让苏稚很尴尬了,训他就是在给幽梦颜色看,他不想自己成为太子找茬的理由而连累幽梦,正要沉身,手臂却被幽梦一把拉住,苏稚敏感侧目,她手劲里透着一股不可扭转的坚决,无论如何也不让他跪。 幽寂的眼神也猝然加重,幽梦冷眸中暗藏锋芒,泰然相对,分毫不愿退让。 “民间香会并非重要场合,皇兄贤德,胸怀宽广,想必不会在意这些虚礼。”她不卑不亢道,“况且这里人多,堂堂太子为难一个平民,恐怕场面……不好看。” 幽寂垂目兀自一想,“好,看在小皇妹的面子上,本宫不计较。”他边说边瞪住苏稚,眼神充满敌意,“但皇兄好奇你这位朋友,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你如此袒护?” 苏稚对视他,平静,淡然。幽梦也是一样,不过比他更寒气袭人:“这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但与皇室的颜面有关。”幽寂冷声道。 幽梦目光一凛,神色因情绪压抑而变得更加深沉。“幽梦已经说过,今日参赛只代表自己,无关皇室身份。皇兄既然观赛,必知我用的化名。”她言尽于此,微微颔首,“下一轮斗香快开始了,臣妹告辞。” 说罢就拉着苏稚走,苏稚略有迟疑但见她走得毅然决然,便遏止住了回头的冲动,只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轻瞥后侧。 幽寂转身斜视那走远的二人,怒意的眸子里寒光凛凛,显得深邃而阴鸷。 【七】风月浓78┇人中龙凤沐世子 湖畔茶楼的一间厅室内,沐漓风于清幽茶香中沉静端坐,看着一群贵族长辈正与父亲谈笑风生,其间不乏有人注意到他,进而对他评头论足赞不绝口。 “世子仪表堂堂,一看就是人中龙凤啊,还是王爷有福气!” “十八岁就率军阅兵,年轻有为,能教出这么好的儿子,我等只有羡慕的份。” 赞美儿子即是赞美其父,沐王爷从容而有魄力,手握茶盏呵呵笑道:“你们都少夸他几句,不然等他骄傲了,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哪里哪里,世子还是很谦逊明理的。” “王爷不必多虑,世子的前途一片光明!” 这样的场合漓风并不十分适应,他终觉得待不住,起身走到人前,行礼请示:“父王,儿臣想出去走走。” 沐王爷和颜点头:“你去吧,不过别走太远,早些回来。” “是,儿臣明白。” 漓风作揖后兀自走出茶室,临出门犹听见身后长辈的闲聊之声,有人问起沐王爷:“近年来南国的民情可还安稳……” “世子可曾婚配?” 真是要命。 漓风鼓嘴呼了口气,走为上策。 ◇◆◇◆◇◆◇◆◇◆ 雅舍居室内,孟玉绍刚为白兔上了药,包扎好,双手伸入盆中清洗血污。长公主的侍女采苓巧笑道:“公子要的东西,奴婢都给你备好了,还有什么需要,您再叫我。” 玉绍温和道:“多谢这位姑娘,你去忙吧。” 采苓阖门而出,之前她按照玉绍说的,给他找来一只竹篮,里面垫着些棉絮棉布,玉绍便将白兔抱到篮中,让它暂时窝在那休息养伤。 收拾妥了一切,玉绍看了眼盆中污水,不想再麻烦人家采苓姑娘,便自行端起水盆去院子外面倒了,再去打井水将水盆和绢布洗净。 回头时,漓风刚巧也从茶厅出来,抬头便看见了他,不禁暗喜:“玉绍?” 玉绍应声望去,欣然而笑:“哎?漓风?你也在这?” 漓风笑意温暖,回头望望茶厅:“是啊,我随父王来的,他在里面和朋友喝茶。” 玉绍也和他一样心情舒畅:“真巧,我是跟主持香会的一位老先生来的,他是我师公的友人,也是我的病人。” 漓风低头见他手里拿着盆,不解:“那你这是……” “哦,我随身带了一只兔子,受伤了,刚给它清理一番。”玉绍窘笑着解释。 漓风意会,提议道:“我正打算去香会转转,玉绍得空么?要不一起?” “好啊,反正老先生去当香赛评判了,我闲着也是闲着。”玉绍说着,兀自看了看手里的累赘,“等我一会,我把东西放了先。” 漓风微笑相允。 ◇◆◇◆◇◆◇◆◇◆ 雅舍外的廊凳上,幽梦正和寒露、冬至交代之后的香会事宜,告诉她们要带哪些东西,让她们再清点一遍,下意识的一个抬头,望见星宿走上廊阶,幽梦粲然笑道:“星宿你回来啦?” 星宿努力展颜,故作常态地走过来,亲切拉住她的手:“我刚经过布告栏,看到你晋级下一轮了,恭喜你啊幽梦。” 【七】风月浓79┇喜欢,但不一定要拥有(2更毕) 幽梦将星宿的手反抱在掌心,宠溺地拍着,“比赛的事我自己会把握,你就不用操心啦,安心和你的玄月逍遥去吧,哎?”打趣着忽觉不对,探头望望星宿身后,“他呢?” 星宿假装茫然:“不知道啊……” 幽梦愣了愣:“你们没在一起么?” “本来是,但中途逛着逛着……走散了。”星宿撇撇嘴,想作出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幽梦察觉她笑容有些牵强,沉下眼神看她:“星宿,你怎么了?” 星宿越想遮掩就越不自然:“我没事啊。” “你好像不大高兴?”幽梦凑近了将她好生端详,脸色又是一沉,“你和他该不会是吵架了吧?” 星宿极尽淡然,眼神却在乱飘:“怎么会呢?我和他有什么好吵的……” 看来这丫头不说实话,幽梦正想好好盘问盘问她,耳边传来一声:“星宿!” 她俩纷纷回过头去,透过游廊扶栏,看到玄月正快步走来。 幽梦有意偷觑星宿,发觉她神情拘谨,有些不知所措,玄月还是像之前那样温文尔雅:“我正到处找你呢,原来你已经回来了?” 星宿抿唇淡笑:“呃,是啊,我也没找到你,就想先回幽梦这,看她比赛情况如何。” 幽梦总觉得他俩之间怪怪的,气氛突然安静,幽梦怕他俩尴尬,便主动找话题问:“你们去香展玩得开心么?” 星宿敷衍地轻点头:“挺有意思的。” 玄月显得稍有兴致:“各国香品云集,五花八门,简直什么都有,让人大开眼界。” 幽梦还想探究,这时寒露走来唤她:“公主,香赛要用的物品都准备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说时,苏稚也过来了。 “好。”幽梦凝神张望一番,“兰莹呢?” 冬至道:“兰姑娘用了午膳就不知去哪了。” “她可能也自个找地儿玩去了,这丫头平日在府里闷久了,难得出来透口气。”幽梦比试在即,倒也顾不得她,“罢了,随她去吧,禾雀跟我去香殿就好了。” 苏稚点点头,从寒露手里接过收纳香具香品的百宝箱。 幽梦起身拉住星宿手嘱托:“星宿,我们该去第二轮比试了,兴许要花上一个时辰,你们自便?” 星宿笑着鼓舞她:“你去吧,我在这等你的好消息。” 幽梦点头,兴致盎然地挽住苏稚:“我们走吧。” 一行人离去,雅舍顿又门庭冷落了下来。 星宿心中有结,觉得与玄月独处不自在,便沉默步下廊阶,往庭院徜徉。 玄月感觉到了什么,略作犹疑后还是跟上去了。 星宿停驻在一树鲜艳的月季前,安静地赏花,怅然若失。 “看这么久?”玄月走至身旁,唇边飘着一丝谑笑,“很喜欢这朵花么?” 星宿不作声,目光依旧落在花上,点了点头。 “喜欢的话,我把它摘给你。”说着,玄月便一手握着合拢的折扇,一手探向花枝。 “不用了。”星宿果断将他唤住,“喜欢,但不一定要拥有。” 玄月缓缓收回手,转头奇怪地看着她。 【七】风月浓80┇是,我是挺喜欢她的(1更) “这花美则美矣。”星宿眸里有种平静的深意,“可我还是喜欢它远远开在枝头的样子。” 玄月凝视她良久,再一次被她的装容看得入迷:其实她这件衣裳并没有什么显眼的花纹,只因在挑布料时,幽梦了解她不喜华丽繁复的心性,所以特意摒弃了那些最受时下贵女们欢迎的花饰,唯在衣缘处用暗金色的丝线绣出些水波纹理,看着简单,却丝毫不显单调,还很落落大方。 星宿假装无意地瞥向他手:“玄月何时多了把扇子?” 玄月垂目看了眼,笑得毫无反常:“方才在香展的一家香扇店里,看着合意,便买了。” 说起谎来还真是淡定呢。 星宿心生凉意,觉得不胜讽刺,表面依旧作得随和:“不介意给我看看吧?” “当然。”玄月爽快地将折扇递去。 星宿接过手中,缓缓展开,眼帘微颤地望着那片山水亭台,“真漂亮,画得栩栩如生。”她别有意味地感叹,“看来这画师的心思着实灵秀。” 只怪她神态静婉而迷人,玄月依稀没听清她在说什么,自顾望她出神。 她今日的发式偏贞静温婉,佩在她乌黑发髻上那支秀丽的翡翠簪,似将这整个初夏的绿意都收入其中,因而显得生机勃勃。髻根处簪着一青一白两朵玉莲花,玉质温润,雕工精湛,而最别出心裁的地方,便是那其中一朵莲花的莲心,故意制成了空心。 一阵风吹过,枝叶微晃,一缕阳光穿过缝隙洒在她的脸上,将她整张脸衬托得愈发明媚。玄月不忍眨眼,心中暗自惊叹:好一个清新脱俗的女子! 他盯她看太久,也不说话,星宿转过疑惑的双眸:“为何这样看着我?” 玄月回神不禁笑出:“我在想,站在花下的星宿如此楚楚动人,难怪世人常拿你们女孩子比作这些花儿。” 星宿听了却未见得高兴,反而当成男人惯有的花言巧语,付之淡漠:“各花入各眼吧,世上花有千种,女孩儿也有千般,那玄月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玄月怔忡:“我?” “不介意让我猜猜?”星宿故作泰然,将一缕余光探过去,“玄月喜欢思乔吧?” 只见玄月神色一滞,星宿本以为他会辩解,不想他却坦然承认:“是,我是挺喜欢她的。” 星宿心口一痛,顿有寒意弥漫出来,语气也跟着寒了:“所以你在「拾花记」买的那盒胭脂也是想送给她的?” 玄月又是一怔,拂去所有笑意:“星宿很在意那盒胭脂?” “不……”星宿微微牵动嘴角,掩饰她的难堪,“我为什么要在意呢?和那些娇贵的千金小姐不同,我并不喜欢用胭脂水粉。” 在玄月眼里,她本是个开朗豁达的女子,总是那么从容不迫,哪怕不经意的一个微笑,都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矜贵,可此刻的她却不一样,似乎心事重重,像在极力隐忍着什么,掩藏着什么,不肯让他知道。 【七】风月浓81┇你在跟谁说话?(2更毕) 玄月凝目而视:“你怎么了?” “没什么。”星宿抿唇,笑得更加苦涩,“我不过是好奇,因为玄月并不像是多情孟浪之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刚认识的女孩如此上心?” 玄月心里一沉,急道:“你误会了,我关心思乔,对她好,是出于一些特别的理由。” 星宿蹙了蹙眉,怎么他的话,听起来如此苍白呢? 她淡淡一笑:“哦?那我倒想听听,是什么理由?” “因为思乔她……”玄月忽然顿住,语声渐沉,“她像我妹妹。” “你妹妹?”星宿抬眸,最初是始料未及的眼神,之后又慢慢变得不相信起来。 玄月预料到她的犹疑,长长吸了口气,负手道:“我妹妹和我生母住在一起,我常年见不到她们,心中不免有很多思念和牵挂,你能明白的吧?” 星宿似有领悟:“她们在北疆么?” 玄月轻浅摇头,眼底泛着失落:“她们其实离我很近,但仿佛远在天边,即使偶然在路上遇见,她们也未必能认出我来。” 星宿窘迫地低下头,神情复杂:“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对思乔一见钟情呢……” “怎么可能呢?哪有哥哥会钟情自己的妹妹?”玄月轻笑,“那是非分之想,不合天理的。” 星宿只是配合他笑笑,没再说什么了。 ◇◆◇◆◇◆◇◆◇◆ 幽寂黑着脸回到香室,走进二楼东侧的观台上,归媛已经端庄坐在那了,见他回来,只淡淡瞥去眼神致意了一下,不发一言,看上去像座冰雕的美人。 幽寂刚在幽梦那吃了瘪,正是满心不爽,倒也懒得去搭理归媛,便自顾坐在那生闷气。 随身的内侍在一旁俯首帖耳,谄媚样十足地劝道:“殿下息怒,依奴才看呐,净是那小公主不识好歹,殿下如此抬举她,她反倒处处和您作对,更与来路不明的男子亲近,不知检点……” 被他这哪壶不开提哪壶,幽寂更是来火,一记阴狠的冷眼瞪过去:“你再给本宫多嘴一句试试?” 内侍吓地跪在地上:“奴才不敢,请殿下恕罪……” “哼。”不远处传来冷冽一声嘲讽,“一个人清静自在不好么?何必去自讨没趣呢?” 幽寂迅势转头,怒视归媛那清高孤傲的侧影:“你在跟谁说话?” “一个受了窝囊气,就迁怒于别人的人。”归媛纹丝不动,端坐如初,寒气阵阵袭来。方才内侍那些话,她自然是听到了,也听透了。 “虽然你是我表妹,但你最好记住。”幽寂加深了冷眸,也加重了语势,“本宫是太子!” “那就拿出点太子的气度。”归媛反唇相讥,丝毫没有被震慑到,“若是让姑姑看到你这样子,恐怕也未必会对你客气。” 幽寂气结,不料她竟拿母后来施压,只得暂且忍下怒意,冷声问:“我皇姐呢?” “不知道。”归媛心说你还知道关心你姐?冷冷补充一句,“兴许觉得闷,出去逛香展了。” 如此幽寂彻底闭了口,不想再和她多说一句话。 【七】风月浓82┇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1更) 星宿光顾的那家香囊店里,长公主幽弦也挑中了一枚白玉镂雕花鸟纹香囊,侍女采蘋付了银子。 幽弦将香囊握在手里,本体是枚方形的白玉,雕花很是精美,记忆中她曾有一枚很相似的,只是碎了。 望着它,她情不自禁地入神,心里一点一点地,将那段破碎的时光拼凑重拾起来—— 光阴溯回,两匹骏马潇洒地越过原野,马蹄溅起一路花香。 “玉廷哥哥等等我!”鲜衣少女在马背上扬声呼唤,“我才刚学会骑马,别叫我追不上你!” “你安心骑,能追上!”英姿俊美的少年纵情挥鞭,正是意气风发,豪情疏狂,“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两匹马载着青春的身影,一前一后,驰骋于浩荡的天地间。 那年她十三岁,白玉廷十六岁。 后来她随他下了马,二人执手牵马并行,直到一处碧草丰美的湖畔,他们放马吃草闲游。 玉廷去湖边取了清水给幽弦解渴,幽弦握着水囊回头,见他走到自己的坐骑旁,嘴角含笑,怜爱轻抚马颈上茂密的鬃毛。 “这个给你。”幽弦轻步走去,将一物递给他。 玉廷握于掌心摩挲着,雕镂的花纹中心嵌着一片实玉,刻着竖写的「玉廷」二字,他柔雅粲笑:“真好看,是香囊么?” “玉是我特地向父皇求来的,还去找高僧开过光。”幽弦又从他手里拿回,亲手给他佩在腰间,“以后你要随身带着,保你平安。” 他顺势握住她离开腰侧的手,俯首低眉,软语温存:“幽弦的心意,我会用一生好好珍藏的。” 岁月一恍,到了临别的那场黄昏,她和白玉廷并肩伫立在长安城楼上,眺望幽幽古道,沐浴夕阳。 “玉廷一定要去从军么?”她放远的目光有些空洞。 “戎马沙场,青史名扬,守我河山疆土,这一直是我的志向啊。”玉廷转过面来,笑着望她侧颜,不胜温柔,“知我如你,幽弦不会反对我去吧?” “好一个雄心抱负,这才是我所仰慕和青睐的玉廷。”她垂眸强撑出一抹笑来,“你去吧,我在宫中等你回来,你定要保得自己平安康健。” 玉廷动容允诺:“此去边关,必不负卿之所愿。” 翌日,她便也独自站在城楼,他们曾相依过的地方,目送他的军队出了城,他背上的披风翻飞,恍若身披万丈落日余晖,灼烈耀眼,最终消失在尘沙飞扬的苍茫薄暮里…… 幽弦满腹心事,因而将步履放得极慢,无神的双目一直看着手里的香囊。 “前面就是香展了,听说很热闹。”沐漓风指着前方不远的路口说道。 孟玉绍心潮上涌:“是么?我等不及要大开眼界了!” 他和漓风加紧脚步,穿过路口拐角时恰与转弯的幽弦撞上,幽弦也是猝不及防,香囊从指间滑脱,落地,带着所有美好的回忆碎成两半。 她如梦初醒,本能瞪向那罪魁祸首。 被她那一瞪,玉绍也是骤然一懵:“秦姑娘?!” 【七】风月浓83┇只是像,却不是他(2更毕) 幽弦的侍女采蘋不识玉绍,愤怒埋怨道:“你这人真讨厌,我家小姐刚买的香囊,还没用就被你打碎了,你该当何罪!” 玉绍忙后退一步,对幽弦深鞠致歉:“姑娘别生气,是在下冒犯了……” 幽弦瘪了瘪嘴,终是没说一句话来,采蘋可就没那么好脾气了:“道句歉就算完了么?你个冒失鬼!” 漓风见不惯一丫鬟这样盛气凌人,便开口帮忙解围:“姑娘也别得理不饶人,香囊在何处买的,我们再去买一个,赔给你家小姐就是。” “嗬!”采蘋暗笑这两人口气倒不小,殊不知眼前这位可是当朝长公主,得罪了金枝玉叶都不知道。 她刚要同他们理论,却被幽弦拉住了,幽弦望着地上碎裂的玉香囊,轻叹一句:“算了,反正也只是像……” 她的神情并不似惋惜,而是一种厌弃,玉绍看得一头雾水。 “再像也不是原来那只了。”她沉着脸自言自语,唤采蘋,“走吧。” 随后便拂袖而去,还是那样冷漠矜持,不多看香囊和玉绍他们一眼。 “秦姑娘……” 玉绍唤她不回,兀自怔了片刻,然后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香囊拾起。 漓风转过身,望着一脸惆怅的他:“你认识刚才的女子?” 玉绍淡淡点头:“今日在香会上也算有过三面之缘了。” 他点到即止,没再多说下去,因为他深知与那清冷高傲的女子,再多的相遇,也不过是萍水相逢。 ◇◆◇◆◇◆◇◆◇◆ 幽梦和苏稚入了香殿,陪同者照旧只能守在屏风纱帘外等候。 香室内已经摆好香席,由于上一轮比试后淘汰十一人,本轮便撤去十一席位,且变换了香席阵型,入围者的十个座位被排放成半圆弧形。 主评席依旧坐北朝南,不过这次只坐了梅自寒、唐如海、谢怀明、淳于嘉四人。 至于大名鼎鼎的香师沈云卿,他则被安排在一个特殊的香席,处于十人圆弧和主评席的中心,形成一种众星拱月之势。 幽梦入室时,除了沈云卿,其他评判都已到了。她和梅自寒稍稍对视一眼,然后像其他试香人那样,走到各自的香席入座。 过了一会,众人眼前有一掠白影晃过,便知是沈云卿进来了,于是纷纷起身,待他走到席前,不约而同地向他行礼。沈云卿颔首回礼,众人皆随他跪姿坐定。 “本届香赛的第二轮比试,由我来主持。”沈云卿气定神闲,用目光环视那些面朝他而坐的试香人,“前一场是辨香,这一场,我们来品香。” 两名香使前来为沈云卿的香席摆放香品香具,再从半圆弧的两头往中间,依次为每位试香人发放一套笔墨和花笺。 沈云卿边将物品依照他的习惯摆好,边好整以暇地微笑:“我最新研制了一款香,名为:「雪中春信」。尚未将它公开于众,今日,便由在座的诸位来试香吧。” 听闻此言,众人都感到十分荣幸,荣幸之余又隐约不安,毕竟是出自大香师沈云卿之手的杰作,绝非凡品,只怕自己火候不够,很难领悟出它的真谛。 【七】风月浓84┇有一位贵人给她撑腰(1更) 待沈云卿做好准备,给予示意的眼神,于掌事扬声宣:“试香!” 香奴十余人端琉璃水钵进来,跪在沈云卿、主评判和所有斗香者案前,等于掌事说了“净手”,众人将手伸进花瓣清水中盥洗,再用绢帕拭干,香奴们依次退下。 之后,沈云卿打开案上那只鎏金的仙鹤云游香炉,采用的是「隔火熏香」之法,先在炉内埋好香灰,将一截香炭烧透成灰白后埋入灰中,再将香灰堆成小山,用香箸在“山顶”扎出一小孔,后倾斜香箸,在香灰表面轧出一棱棱的长印,研香之内行人都懂此乃“打香筋”,为香灰的空气流通和装饰美观之用。随后他拾起银叶夹,夹住银叶片轻放于香灰中的火窗上,稍压使之固定。 “诸位放心,「雪中春信」虽然是我亲手调制的合香,但配方隐秘,只有我一人知晓,连我鉴芳林出身的学子都是不曾试过的。”这时他抬头对众人极尽风度地一笑,“所以我可以保证,这一轮比试绝对公允。” 他把话说在前头,大有安抚众人之感,也是给坐在那的两位学生何慎微和曾瑞萱留足台阶了,虽然旁人多半折服于沈云卿的人品魅力,但未见得一点担心也没有。 待火温合适,他又用银叶夹夹起香盛内的一块香品,放在银叶片上。 修长的玉指阖上香炉盖,静息凝神,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优雅得令人享受,令人沉醉。 炉盖上飘起袅袅青烟,丝丝暗香便随之逸出,远闻之,似雪中寒梅,恬淡清幽,逐渐沁人心脾。 沈云卿右手执起香炉,轻放至平展的左手掌上,右手弯曲搭附于炉外壁,就于鼻前品闻一番,后放回香案。 “容后我会将此香交由诸位品鉴,待其走过三巡,我再收回。”他正襟危坐,慢条斯理道,“届时请教诸位,于花笺上写出合香中的‘君臣佐铺’,多多益善,若能写出完整香方,自然更佳。” 语毕,他挥手示意,便姗姗走来一位香使,小心翼翼将那炉香放于托盘上,而后端至主评席最东端的梅自寒。 幽梦座次最末,因而在方位上离梅自寒最近。她见他右手执炉颈放于左手,礼仪尽得无可挑剔,以不输于沈云卿的娴熟和优雅,脸上还是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完成闻香、品香的过程,然后由他开始,依次往右传递。 待主评席最西端的香道长淳于嘉品闻后,香炉便传到了第一位入围的试香人手中,幽梦记得那人,因为他是香商会长谢怀明的侄子,谢去非,在上一轮亦是表现不俗。 香炉在寂静无声中传递着,每个人都专心致志地品鉴,净心悟道,试图捕捉那馨香带来的每一丝灵感。 ◇◆◇◆◇◆◇◆◇◆ 二楼西侧观台上,凤栖梧手持折扇,双臂交叠优雅地抱于胸前,俯视着楼下半圆环香席最末端,那个小小的淡紫色身影,眼底含着无尽的笑意。 得力助手马济纮站在身侧,完全了解他心思地笑道:“君上,方才我和香会殿侍闲扯,从他那打听到个消息,有点意思,君上肯定会感兴趣。” 栖梧目光并未转移:“说来听听。” 马济纮故作神秘:“我听说,小公主今早报名那会去晚了,原本于掌事已经不让她进了,是有一位贵人给她撑腰,掌事才破例给了她香牌,所以这次斗香赛多了一个名额,便是她。” “有这种事?”栖梧眉心微蹙,用扇柄尖抵着下巴琢磨,“这丫头遇到麻烦怎么没来找我?” 马济纮恨铁不成钢地闭眸一瘪嘴,他关注的完全不在重点好么? 【七】风月浓85┇皇叔划船不用桨,全靠浪!(2更毕) “我就说嘛,该提前给淳于嘉通个气。”栖梧兀自抱怨一句。 马济纮笑眯眯地提醒他:“君上您更应该关心的是,帮助小公主解围的那位贵人是谁?” 栖梧转面,半眯桃花笑眼,暗示他可以不用再卖关子了。 可马济纮偏不遂他愿:“这个人君上您认识,此刻他就在香室之中。” 栖梧本能地将视线投到楼下,有能力坏香会规矩的人,无外乎评判席上那些名流。 他先是望着沈云卿,心中推敲:之前三人交谈,确能看出沈云卿对幽梦颇有几分欣赏,但正式比赛之前他们是不相识的,所以不大可能是他。而她认识淳于嘉、谢怀明、唐如海的可能性也渐渐在他心里排除了,直到目光定格在一个深蓝云锦绣白梅长衫,神色清冷的男人身上—— “难道是梅太傅?”栖梧暗自一惊,他想到梅自寒此人表面看来清心寡欲,但对于幽梦似乎总有些细说不清的羁绊,这是凤栖梧的直觉,从太傅带兵去白马寺救人就不难看出,不,要更早些,在太傅和幽梦刚决裂,栖梧陪她去梅园怀旧,他看到暗处躲藏的那个身影时,他就有这种直觉了,这次会不会是梅自寒顾念往日情谊,帮了她? “不,是祁爷。”马济纮果断否决了他的猜测。 “祁爷?”栖梧警觉回头,一脸的匪夷所思,“他也来了么?” 马济纮扬起下巴,朝南侧观台那使了记眼色,笑而不语。 栖梧顺着他的暗示望过去,只见南观台上垂挂着轻薄的白色纱帘,隐隐映出其中一道深沉的身影,像藏着一个谜。栖梧凝视着,一丝有趣的浅笑自他唇边勾起。 ◇◆◇◆◇◆◇◆◇◆ 玉皇山庄的东苑用于承办斗香赛事,南苑供香商主办香展,北苑为庄主私用,暂不对外开放。 至于西苑,有几处天然温泉汤沐,自然就成了达官贵人们的主要休闲区域了。他们不为参赛而来,也对香展上的货品不感兴趣,纯粹只是来这放松身心,与一众友人逍遥享乐的。 走进西苑的苑门,里面就是另外一番天地了,水榭楼台遍布,以座座小桥相连,处处雕梁画栋,似珍珑锦绣的江南园林,入眼的尽是诗情画意。 不过,也有煞风景毁气氛的。 “无言独上青楼,月如钩,寂寞公子贪恋美人羞。”湖面传来谑浪轻浮的男声,与这清幽雅致的环境十分违和。 画舫靠岸,走下一个身穿绛紫五蝠祥云纹袍子,头戴青纱镶紫玉珠冠的俊美男子,左右手各拥搂一个香软的美人儿,悠哉悠哉地走进临湖的一座精美小楼。 “衣带断,云鬓乱,尽风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随性吟诵着自创的淫艳版《相见欢》,若是叫李后主听了,怕是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公子啊,这还没到晚上呢,哪里来的月儿?”左边臂弯里这位,柔媚伏在男人左胸口,嗲声嗲气,“念什么诗啊?” 右边那位也扭动着纤细的水蛇腰邀宠:“就是呢,何况这里也不是青楼,是玉皇山庄啊公子。” “欸,你们不懂,这叫情趣。”应他们话的这位主,便是当今天子的幼弟,姬影小皇叔。 【七】风月浓86┇就喜欢你这臭不要脸的(1更) 姬影从美人馨香馥馥的颈子嗅上面颊,在她耳畔邪魅道:“有你们两个相陪,能消受这等艳福,此地不是青楼,但更胜于青楼啊。” “这玉皇山庄可是洛阳一等一的黄金宝地,别说进来享用了,平日咱们想都不敢想,可得多谢烛公子带我们来开了眼界!” “公子说了今晚让我们陪你,可不能反悔啊!” “是你们不能反悔吧?”姬影在外“交际”须顾着皇室颜面,所以就拿个“烛公子”的名头掩盖身份,他淫荡的大手在美人腰臀上来回掐揉着,邪笑道,“今儿大爷要在这风流快活,你们一个都不准走,谁要是走了,爷可要让她好好吃顿鞭子。” “公子真会说笑,这儿美得跟仙境一样,我们怎么舍得走呢?” “就是啊,我们心里只装着公子您,还能去哪呢?” 姬影往那俩小妖精脸上各亲一口:“你们只要把本公子伺候高兴了,不管你们想要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儿!” 俩美人儿顿是“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这时有个手下进来禀报:“爷,有个叫元永顺的商人要见您。” 姬影从温香软玉堆里抬起头:“让他进来。” 说罢,他放开她们,兀自慵懒地靠坐在软榻上,那两位美人儿也是相当贴心,一个绕到靠背后面给他捏肩,一个则蹲在榻旁为他捶腿,令他好生惬意。 不多久,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腆着大肚子进来了,一见到软榻上的华服男人,两眼便是一眯,笑得一脸谄媚:“烛公子,您还记得元某吧?” 姬影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摇着折扇,姿态愈显风骚:“当然记得了,元老板别来无恙啊?” 元永顺笑呵呵道:“托您的洪福,近来诸事顺遂。” 姬影挑了挑眉,那把折扇摇得越发悠闲散漫:“那元老板今日有何要事啊?” 元永顺拿出一个纸包,走近榻前双手奉上:“公子,这是本店新制的香汤药浴,元某特地拿来孝敬您的。” 姬影搁下扇,接过香药包,旋即放到鼻子前嗅了嗅,有股馥郁的草药香气,眼眸半眯:“怎么个用处?” 元永顺指着香药道:“您只需在沐浴前将它浸泡在浴池中,一炷香后您再进去熏洗上半个时辰,可以疏通经络、调理元气,最重要的是,这里面有几十种名贵香药,能滋阴补阳,若是长期洗用,包您啊……” 姬影不禁将目光斜向他,眼底兴致更浓了几分。 元永顺故作神秘地一笑,俯首更加地靠上前来,凑在姬影耳边低声说:“每晚都能在床上金枪不倒,夜御十女那都不在话下!” “嗯?”姬影骤时拧起眉头,原本一脸淫笑的元永顺立马收住,以为他要怪罪。 可姬影绷紧的脸色突然一松,接着就是哈哈大笑,一边用巴掌把元永顺的脸拍得啪啪作响,宠溺得像对待一只忠心的狗,啧啧夸奖道:“永顺啊永顺,你还真是很懂我啊?我就喜欢你这臭不要脸的德性!” 说罢又是一阵轻狂浪笑。 【七】风月浓87┇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2更毕) 姬影笑着躺回榻上,外袍随意敞开,里衣松散,领口微张,露出性感的锁骨和胸肌线条。这一幕香艳得,当真能把人看得情不自禁红了脸。 元永顺也恬不知耻地随他一起笑,极尽巴结讨好之嘴脸:“公子您若是用着好,可要在您的圈儿里帮我推荐推荐,抬抬小店的名声呐?” “好说。”姬影爽快地在他肩上一拍,“你带了多少来?留下吧,爷容后便试试去。” 元永顺转身从随行奴才手里接过一个木匣,恭恭敬敬放在姬影榻旁:“这箱子里共有十包香药,公子笑纳。” 姬影点头收下了他的礼,元永顺刚走,他就将手里的香药包递给其中一位美人,她们善解人意欠身告退,去温泉池中浸泡香药,供他待会香汤沐浴。 一炷香后,姬影进入他的私人温泉,美人帮他褪去衣衫,他缓缓坐入池中,双臂向两边伸展着,扶池壁靠坐。温泉水滑,香韵缭绕,他不禁闭上眼,神情享受。 ◇◆◇◆◇◆◇◆◇◆ 第一巡试香接近尾声,香炉由第九位的「鉴芳林」门生何慎微传给幽梦。幽梦以左掌为托,右手执炉,双手并用接过香炉,衔接之礼完善。 她缓缓将香炉执于鼻前,右手的袖子垂落遮于面前,按照品香之礼,她凑近右手拇指处闻香三次:第一次初品,感受香味;第二次鼻观,体验香趣;第三次意受,神思联想。 “幽梦,其实斗香,斗的不仅仅是香,还包括斗香者的礼仪与悟性。”幼年随妍嫔习香时,她曾如是教导过幽梦。 凡是参与过斗香会的人,心里都很明白这点,所以每个人都会竭尽所能,把每个细节发挥到最好。 品香时,幽梦调匀呼吸,轻吸、慢呼,呼气时抬头离炉右转。其间摒弃杂虑,放松全身,任由那幽幽清香从鼻尖渗入,她闭上双眼,用心去感受其中美妙的香境。 待她品完,香使已在旁等候,她将香炉端回沈云卿案上,如此便视为“一巡”完毕。 ◇◆◇◆◇◆◇◆◇◆ 玄月和星宿在东苑散步,玄月看了看太阳的方位说:“第二场斗香快过半了吧?” 星宿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是啊,也不知幽梦那边如何了。” 玄月转头看着她,笑容和煦:“放心吧,小公主那么冰雪聪明,我们都对她有信心。” 星宿强撑一抹笑地点点头,随着转面又渐渐敛藏,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你去向他表白啊,看他怎么说。” “要我向他表白?这怎么可以呢!” “有什么不可以的?”幽梦的声音在心里回响,“女追男,隔层纱!” 幽梦还说:“先下手为强!” 星宿提起一股勇气,不经意地,启唇似梦呓:“玄月。” “嗯?”玄月脚步微顿,回眸望她。 “我……”话到嘴边,星宿又霎时凝滞。 看她抿住唇,欲言又止的样子,玄月好像看懂了什么,温和而耐心道:“星宿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七】风月浓88┇梦式撩汉套路教学现场(1更) 星宿踟蹰半天,终泄气地垂落脸庞:“是……可我突然忘记要说什么了……” “没关系,那就等想起来再说。”玄月嘴角依旧留着淡淡的暖笑,转回头,“随时都行。” 星宿在心底暗恨自己怯懦,说出来就好了,有那么多顾虑做什么? “那如果我表白了,他拒绝,那我不是很没面子……”她也曾这样问过幽梦。 幽梦说:“就算他拒绝你,那又能怎样?你还是那个英姿飒爽的武星宿。” 可是武星宿,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你却一点也潇洒不起来呢?如果你也能像幽梦那样一往无前,为了追求爱情放得开一切,多好? 她悄悄用余光轻瞥身旁的玄月,心里在想着那天傍晚,她和幽梦走在街上。 “那我表白之后,下一步要做什么?”她问幽梦。 幽梦勾着唇角坏笑:“来,我手把手教你撩小哥哥的秘诀,要用心学哦。” 星宿随她停下脚步,二人并肩站立。 “从现在开始,假装你是金公子,而我是你。” 幽梦扬首说完,她们又恢复行走。 “当你们在散步的时候,别只顾着说话,要留意你和他的手。” 幽梦边说边落下目光,看两人之间,星宿也随之看去。 “你的手别离他太远。要随着走路时的自然晃动……”幽梦说着,纤纤玉手在前后交替时蹭到了星宿的指背,“就像柳枝儿似的,有意无意拂过他的手。” 星宿代入自己和玄月,一时窘促,便将手移开了。 “这个小动作呢,就是在激发对方潜意识里想牵你手的冲动。”幽梦继续她的言传身教,“可如果对方没反应,那你就坚定点,牵住他的手。” 星宿结舌:“我牵他?” “那不然你等着他来牵你?”幽梦嫌弃她一眼,“主动权在他手上,那就不是你能控制的了,你如果耐得住,那就等吧。” 星宿为难地抬起自己手望着:“牵手……多尴尬啊……” 幽梦一脸认真道:“想要一举拉进彼此的距离,这个手是一定要牵的。” “可是好端端地,突然去牵人家手,不会很奇怪么?” 幽梦冲她摇摇食指,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问:“姑娘,心眼儿别这么实在,谁说牵手一定要刻意去牵到的才算?” 星宿茫然一怔。 “你只需要一点小技巧。” 说罢,幽梦转身和她继续走。 “当你走着,走着……突然!” 幽梦装作崴脚一个趔趄,“哎?”星宿猝不及防,急忙伸手去扶。 不料幽梦紧紧抓住她的手,并举起来在她眼前炫耀:“看到了么?这样不就牵到了?” 星宿睁大眼,愣愣望着她们交缠的双手,若有所悟。 “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本能反应上去扶一把,这就是你最好的下手机会。” “可这不还是刻意牵到的嘛?”星宿嘟哝,心说这样还显得更有心机呢。 幽梦嫌她孺子不可教的扶额,“拜托,刻不刻意你自己有数,别让他看出来不就行了?”她再次强调,“这可是很实用的套路,你一定要记住啊。” 星宿拗不过她,无奈道:“行吧,我找机会试试。” 【七】风月浓89┇被人下绊子(2更毕) 星宿照她当时说的,手来回晃动,确实有那么几次碰到了玄月的手背,她怕显得刻意,就只稍稍触及,可是太轻,太无关痛痒了,玄月可能都没有感觉,更别说会给她什么回应了。 要不要装崴脚呢? 万一崴得太假,被他看出来那不就丢脸了? 就在她百般纠结,毫无防备之下,一团温热覆上手背,将她包裹住。 她惊醒似地看到,玄月竟然……牵了她的手! “这么犹豫的么?”闻声,她怔然抬头,对上他清澈璀璨的眼眸,那笑意仿佛在暗示他等了太久,等到等不及了,“看来还是得我来。” 星宿心口一软:“我……”非常想解释,却愣是词穷。 “可以什么都不用说的。”玄月牵唇加深了笑容,十分大度的样子,兀自转回,牵着她一路走下去。 星宿的神志已然不知飘到何方,呆呆地跟着他走。 走过和风清扬,走过繁花似锦,她心绪复杂,安静望着眼前的男人,他被阳光晕染的身影,美得不够真实。 明明应该喜悦的,却莫名想哭。 就这样了么? 虽然和预想得有点不同,但是这样,挺好的。 她低下头,终于还是笑了。 ◇◆◇◆◇◆◇◆◇◆ 香室内,第三巡传炉品香正当进行中。 何慎微品完,惯例将香炉递给右手位的幽梦,只等她完成这最后一次的品鉴,对他们而言最艰巨的考验就开始了。 幽梦做好手势去迎接何慎微手中的香炉,然而就在交接那一瞬,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幽梦摊开的左手掌还未伸到香炉底座,右手更是连香炉壁都没碰着,何慎微便松了手,那香炉“嘭”的一声落到地上,打翻在二人香席之间。 幽梦措手不及地懵了,其他试香人脸色骤变,沈云卿和评判们也都凝目向她看过来,香室内的气氛仿佛一下冻结住了。 三面观台上,幽寂、栖梧、祁妙等贵客都各自一怔,近乎同时地瞪紧双目,原本好好的斗香赛,竟突生这般转折。 苏稚站在屏风外,虽看不到具体情形,但听闻声响便觉得不妙,而且心算时间,差不多也传到幽梦那了,眉峰不禁蹙起。 “你……” 幽梦还没作声,何慎微竟抬起袖手,颤抖地将她指住:“你竟然打翻了香炉!糟蹋了沈香师的宝贵心血!” 幽梦瞠目结舌,明明是他故意的! 她顷刻沦陷在四周的非议声中,拧眉盯着何慎微,心说你这恶人先告状的本事,可以啊。 何慎微一心想从气势上压过她,怒斥道:“你这种无礼之人,不配留在香席,更不配与各位雅士斗香!” 幽梦已从怔懵中恢复过来,冷眼看这戏精是如何用他出神入化的演技,煽动在场看客,真是想不到在这大雅之堂,竟敢有人来编排她? 此刻她感受到无数灼热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沈云卿在看她,梅自寒在看她,几乎没人不在看她,他们分别带着不同的情绪,更多的是把她当成一个笑话。 ◇◆◇◆◇◆◇◆◇◆ 东观台上,归媛将事态尽收眼底,语气清寒:“看吧,先前得罪了鉴芳林,这么快就被人下绊子了。” 【七】风月浓90┇蹊跷(1更) 幽寂冷声道:“我看是那何慎微故意摔了香炉,栽赃嫁祸。” “你们觉不觉得这件事颇为蹊跷?”幽弦也在关注台下,眼神不胜狐疑,“不像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 归媛神色一滞,稍稍转侧余光。幽寂则是彻底转过脸,请皇姐明示。 “就算是那何慎微在上一轮被狠狠打了脸,心里赌着一口气,要在这轮故意陷害那丫头当作报复,但毕竟是自家大师香亲手研制的新品,说摔就摔了?”幽弦思量着,总觉得说不通,“他再胆大妄为,也不敢轻易摔了师门至尊的精华吧?” 事后回了鉴芳林,他对沈云卿也不好交代。 幽寂眉眼深蹙:“皇姐是说,何慎微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得到有人默许,或者就是有人在幕后指使他做的?” 幽弦轻轻摇头:“这不好说,毕竟那丫头上轮太招眼了,她所影响的,可不止是何慎微一个人的面子,更是整个鉴芳林的名誉。” “会么?”归媛不冷不热地反问,“沈云卿如此德高望重,难道自损心血,毁了这场香赛,只为刁难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 如此显得他心胸狭隘,那他这么多年树立的君子之风可不得大打折扣? 幽寂冷哼了一声:“但愿他不是故意使坏,否则香会之后,他也会很麻烦。” 归媛不动声色,自然是听懂了他话里的内涵。而幽弦尚不知那楼下的蒙面少女是幽梦,所以对幽寂这话就有些云里雾里,不得其解了。 ◇◆◇◆◇◆◇◆◇◆ 局势愈发紧张起来,令香室内许多人都如坐针毡,不知接下去会如何发展。 幽梦对峙何慎微,至此未出一言。 回想方才接炉时,香炉正好被他二人的宽阔衣袖挡住,除了他们本人,恐怕谁也没看清香炉究竟是从谁手里落下的,眼下何慎微占了先机污蔑她,即便她坚决反驳,又有几人信她?甚至在这里,多数人并不会在意这件事谁对谁错,他们更感兴趣的,反而是她与何慎微的表现,会以何种态度来应对这尴尬局面,这才是他们一分高下的关键。 认错她不甘心,兴许还会被罚出香室,不认错,可难道要这么僵持下去? ◇◆◇◆◇◆◇◆◇◆ 西观台上,马济纮摇头叹息:“这丫头太不当心了,一失手闯了这么大的祸,她在这场香赛怕是只能止步于此了。” 站在他身边的凤栖梧问:“何以见得?” “君上也知道,品香中打翻香炉,是非常严重的礼节失误。”马济纮说道,“而且面对的主考官是沈大香师,香还是他的作品,岂容有人当众给他这般难堪?” 栖梧却是一脸的平淡无奇:“我看未必。” “君上难道觉得沈香师会故作宽容,不和她计较么?” 栖梧两眼一眯,优雅得像只狐狸:“公主若因此事被淘汰,一会我倒要去问问那个沈云卿,他是怎么教门下弟子的。” 这么看来,凤栖梧是深信小公主是无辜的?那马济纮倒是觉得稀奇了:“君上,小公主孤立无援,您不下去帮帮她么?” 【七】风月浓91┇当初你不信我,这次你会信么?(2更毕) 栖梧安然看着幽梦,嘴角噙着一丝笑:“不用,这是沈云卿对她的考验,相信她自己可以解决。” 马济纮煞有介事地朝南观台张望,嘟哝道:“祁爷那头好像也没动静?” ◇◆◇◆◇◆◇◆◇◆ 何慎微犹在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指责幽梦,她却恍若未闻,沉默着转过头,看向一个人。 梅自寒。 他坐在离自己右手边不算太远的地方,宛若精致的冰雕,面色沉沉,也在注视她。 其实,更准确说,是幽梦的余光先感受到他的注视,就像是在不知不觉间,被那双冷淡的眸子给吸引过去的。 太傅,当初你不信我,那现在……你会相信我么? 她的眼神似在这样问他。 梅自寒眼中没有问责之意,很平静,像深秋的湖水波澜不惊。 只是那样沉定宁和的目光,已足以让幽梦感觉到莫大的慰藉。 何慎微看不穿她这样看梅自寒是何用意,莫非是指望以梅自寒的视角能看出真相,然后出面为她作证?这样一想,何慎微心中不免打起鼓来,他不确定梅自寒有没有看到,更不能确定,他会不会为这丫头出面。 除了梅自寒,看台上的凤栖梧、祁妙、太子,他们中任何一人都有能力帮她解围,但此时却又出于自己的想法而按兵不动,他们都在静观其变,想看她要如何为自己化解这场危机。 幽梦缓缓地,从梅自寒身上收回目光,顺势落到沈云卿身上。 她与沈云卿对视着,只觉他还是那样气定神闲,高雅出尘,似有浅淡笑意,暗藏在他眼角和眉梢处,令她看不明朗。 幽梦眉眼微垂,想了一想,眼中的情绪被纤长的睫毛掩盖住了。 她心里清楚得很,在这等雅致庄重的场合,她必须懂得克制情绪,言行间绝不能失了风度,否则就算能证明清白,她也会因为举止失礼而被直接淘汰出局。 也许这正是沈云卿和何慎微二人的意图,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众人都在等着幽梦表态,这时却见她起身,缓步走到那只打翻的香炉后面,取来香席处的软垫,双膝跪在垫上,朝着香炉虔诚拜伏—— 香炉再往前,便是对着沈云卿的方向。 沈云卿目光一怔,满座都被她这出人意料的举动震惊了,不知她身份的还好,那些知道她身份的人,看到堂堂公主对一位香师行此大礼,心里自然五味杂陈。尤其是在幽寂眼中,她屈尊降贵地叩拜平民,这么做是不分尊卑,不顾礼法,她可知她折损了皇室的天威? 何慎微回过神,反而有些瞧不上她的惺惺作态,不屑嘲弄道:“你以为向沈香师磕头赔罪,这事就能了了?” “阁下这话错了。”幽梦边说边平起上身,从容正视沈云卿道,“我拜的并非沈香师,而是这炉「雪中春信」。” 满座哗然。 沈云卿又是一怔,但似乎很有兴趣听她说下去。 幽梦颀直跪立软垫,平视他,不卑不亢:“香道之中最贵的不是人,而是香,每一位研香者都须对香怀有虔诚之心。” 绣屏外的苏稚清冷伫立,眼底凛然划过一道暗芒。 【七】风月浓92┇香不可沾尘,香师亦不可蒙尘(1更) 果然不出他所料,尽管幽梦之前一直沉默不语,他却已有感应,觉得室内突发状况,必是出在她身上的。 “所谓地上三尺有尘埃,研香者自求内在修养,必定深谙香道中一个‘净’字,身净、心净、神净。”幽梦说着,目光垂落,清浅望了地上的香炉一眼,“故香不可沾尘,香师亦不可蒙尘。” 沈云卿目不旁视,从她眼神里看到了清者自清,问心无愧的坦荡。 “可今日却有双手,将一炉香弃于尘埃,令它沾染上世俗杂念,大好的精华变成糟粕,如此亵渎,我为之心痛。”幽梦唏嘘道。 试香人之一的曾瑞萱香席在她斜侧,冷眼质疑道:“可打翻香炉的不就是你么?”她便是鉴芳林的另外一名弟子,亦是何慎微的同窗好友。 幽梦抿唇淡笑:“那不重要。” 毕竟她从来都没有承认是自己做的,她只说了,是“有双手”打翻了它。 她如此自信又镇定的样子,对某些人来说堪比一种挑衅,曾瑞萱冷嘲:“那什么才重要?” “重要的是人性与香,二者可以相得益彰,融会贯通。”幽梦边说,边转过头,别有深意地看向何慎微,含沙射影,“你把香置于何处,你的人性就在何处。” 何慎微被她说得顿有些招架不住,脸色发白,明显地局促不安起来。 “她说的……”东观台归媛轻喃,眉眼若霜雪清冷,“似有几分道理。” 南观台上的祁妙敏锐嗅到一丝局势反转的气息,不自觉将身子前倾,似不想错过每一个精彩的瞬间。 试香席上谢去非礼貌地笑道:“姑娘说得极好,可我要请教姑娘,你说香道之中最贵的是香,所以你才拜它。可我觉得,那是你当着沈香师的面,打翻了他新制的「雪中春信」,心生惶恐而故意找借口开脱。” 幽梦不骄不躁地将视线转去他那,很有耐性地听他说完。 “倘若这炉香不是沈香师而作,只是我们在座的普通人,研制的普通香。”谢去非抬手指了指身侧,他这些话颇有向沈云卿奉承示好之意,“若香不名贵,你也会这般虔诚么?” 身边试香人纷纷点头,流露赞同之色,曾瑞萱更是轻嗤以鼻:“我看,只是装腔作势,哗众取宠罢了。” “香无贵贱之分,人也无贵贱之分,有贵贱之分的,只是人的身份。”幽梦敛衽自矜道,拢袖轻指香炉,“在香面前人人平等,莫说我是一个凡夫俗子,就算我是一朝公主,面对这炉被糟蹋的圣品,我今日也能跪得下这双腿。” 众人心头皆为之一振,来自高处三面观台上的目光,各有意味:幽寂是被震慑到的错愕,祁妙有些出乎意料,栖梧则更多的是欣赏。她“舌战群儒”这气魄,表现得比他们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出色。 而一直在余光尽头看她的梅自寒,虽然不动声色端坐如初,眼中却隐约有波光微动。 她这话一放出来,心胸与气度高下立判,无疑是往谢去非和曾瑞萱那俩自诩香道名门出身的子弟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而那始作俑者的何慎微更是心惊胆寒,自愧自责感像刀剑剐着他,他始终低着头,愈发臊得面如火烧。 苏稚听着香室里的动静,听她处变不惊临危不乱,义正辞严以一敌众,心中也是暗觉痛快。 何慎微起了身,走到幽梦身旁,与她一同跪立:“适才慎微与姑娘交接香炉时不慎失手,毁坏沈香师的心血,惊扰了诸位品香,慎微在此向沈香师和诸位请罪。” 语毕,他举袖深揖。 【七】风月浓93┇沈香师有意收她为徒?(2更毕) 这戏剧性地一幕,倒是令在座的试香人,以及观台上的贵客们,都觉得意外,又有趣。 此时的何慎微,已不复方才的倨傲姿态,转侧身,心悦诚服道:“姑娘虚怀若谷,方才在下言语中若有冒犯,请姑娘包涵。” 幽梦莞尔一笑,不胜的淡雅从容,颔首还礼。 事已至此,众人都把目光放到了沈云卿身上,他面带微笑,点头说:“都起来吧。” 语温平和,冷暖适宜,不带半点怨责。 幽梦便与何慎微双双起身,回至各自的香席上坐定。 沈云卿视线如风,柔和而有力地从半环形香席间扫视而过。 “研香之人,最难能可贵便是有颗至纯至净、至美至真之心。”最终,目光落在幽梦脸上时,他有意停下了,“香师切不可因为,被赋予的期望越高,名声越大,就忘了自己的本心。” 鉴芳林有沈云卿在内的顶级香师七人,被香道界奉传为“香林七君子”。虽然何慎微和曾瑞萱都是鉴芳林的得意门生,却都不是沈云卿座下的嫡系弟子,故对于他们的人品和香技,沈云卿虽然认可,但未必完全认同。 幽梦承接住他眼中的深意,见他轻轻挥一挥手,香使走过来将地上的香炉香灰收拾妥善。 “既然三巡品香业已完成,我们言归正传。”他平心静气道,“请诸位解答香方吧。” 众人便各自低头,望着案上的香笺,凭着三次试香的记忆和感触,专注推敲起香里的成分。 经过方才那样一折腾,众人对「雪中春信」的印象都多少有些减退。 ◇◆◇◆◇◆◇◆◇◆ “别怪沈云卿眼光高。”西观台的凤栖梧执扇柄敲了敲自己肩头,显得怡然自得,“看来,要做他的亲传弟子,的确不容易啊。” 马济纮略惊:“君上,您是说……沈大香师有意收小公主为徒,所以才有这场试探?” 栖梧笑眼一眯,嘴角勾出迷人的弧度:“那也得等她过了这两轮斗香再说。” 第一轮辨香,考察的是香师对香道的认知与了解,这只是一个入门。第二轮品香,原本看似是考他们对于香的悟性,但是有了中间这段小插曲,就等于是特地为幽梦安排了一场“加试”,为的,是考量她的品性。 香品即人品,这是沈云卿研香一贯信奉的道义。 心性聪慧,固然可以得到他的另眼相看,但纯熟的技艺水准,却也是香师不可或缺的资质。如果幽梦不能在这轮比试内入围,那么即使心性再好,在沈云卿眼里也是欠缺火候的,不是他要的可塑之才。 马济纮颇认同地点头,又暗自为幽梦捏了把冷汗:“可小公主毕竟比别人少了一巡试香机会,方才又成了众矢之的,但愿她的心志沉稳,不要因此受影响为好。” 他这番话,也正是屏风外面苏稚的心声,相比于幽梦刚为自己化解一场尴尬处境,他更关心她的试香结果,她能不能凭借仅有的两次品香,尽可能将香方钻研透了,在劣势中反败为胜? 【七】风月浓94┇有她在,比赛会越来越精彩的(1更) 香师试香,不光要拿出娴熟精练的技艺,至关重要的,是心境,这点比之手法更难以掌控。 同样的一炉香,经不同香师之手制成,或经不同心境的人品闻,其散发的意蕴,产生的感悟都是千差万别的,品香之趣正在于此。而如果心被打乱,就会忽略其中许多举足轻重的细节。 斗香,斗的不止是香,香师的表情、语气,都被评判们看在眼里。他们在比试过程中一切的言行举止,都是在斗。 “看着吧,有她在,比赛会越来越精彩的。”栖梧说着,眼神有意识地从南观台一飘而过,口气愈发地耐人寻味,“她从不会叫人失望。” 他知道在这香室内外,此刻拭目以待的,可不止他们。 ◇◆◇◆◇◆◇◆◇◆ 幽梦端庄伏案,一边凝思,一边在香笺上记录「雪中春信」的香气特质,基调、浓郁程度、形成的香雾烟形……以她对香气与生俱来的敏感,还有习香多年积累下来的经验,推测着它的「君臣佐辅」,还有其他的配料。 初香带有淡淡清凉的花香调,沁甜怡人;本香甘醇细腻,质感偏温和暖性;尾香清淑而凛冽,香味儿微辛,余韵悠长。 她心想:在几类主香中最易调出花果香气的要属沉香和丁香,至于这花果之气究竟源自哪里,她尚且不好定论。 再说本香,其诸多特质使她本能联想到檀香。檀香多产于湿热地区,其香味醇厚温暖,尤其是老山白檀。檀香天生燥火气重,所以配香前须对其炮制,祛其燥火,才能使香气更加纯正。多数檀香的尾香略有辛辣和腥气,不过可用清茶淋洒和浸泡,晒干后再用酒和蜂蜜煎沸浸渍,密封后再次阴干,可以加固檀香的香醇气韵…… 幽梦心中暗自惊叹,这「雪中春信」不愧是顶级大香师调制而成的合香,香味儿绮丽多彩而极具迷惑性,虽然其中的香料特征鲜明,却又有许多种错综复杂的组合方法,看似简单易想,实则不可捉摸。 她反复地斟酌推敲,想到得越多,思路就越杂乱,以致花笺的香方处,迟迟未落一字。 这时梅自寒侧目,在他眼神示意下,一位香使款款走近,听他低声作了一番吩咐,而后退出。 过了一会,那香使回来,手中抱着一把瑶琴。 幽梦搁笔抬头,带着几分疑惑望去,于掌事恭谨笑道:“值此品香盛会,太傅大人愿抚琴一曲,为香席增添情致,请诸位香师聆听。” 在座的多来自文人雅士的圈子,都知道太傅梅自寒的名望,更知他精通音律,琴艺超凡,但毕竟是众生仰望的泰斗,普通人很难有机会领略。听说他要一展琴技,无不觉得荣幸,翘首以盼。 幽梦心神一阵恍惚,像一片落叶飘荡在起伏的湖面,好久没有听他抚琴了,想不到再次听见,竟会是在这样的场合。 侍者为他置好了琴案,他起身徐步走去,沉静落座,抬起一双深蓝白边的广袖,露出纤长白净的手指,轻轻放在琴弦上,一声、两声地拨动,渐有清泠的旋律流出,回荡在满室的氤氲香氛里,缥缈若仙。 而此中,却有真意跌宕—— 「晚晴风歇。」 「一夜春威折。」 「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幽梦不觉将手支着下颌,歪着脸望他,侧耳听得如醉如痴,辨出那是一曲《霜天晓角》,也是咏梅之作。 此刻倒映在她眼底的梅自寒,长发倾泻,修长的手指悠悠拨动琴弦,俊逸的眉目微垂,琴音清扬,使人心旷神怡,如至仙宫。 「胜绝。」 「愁亦绝。」 「此情谁共说。」 「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 那曲声描绘出一幅诗意画景:那年初春上林苑,红梅覆雪,梅林溪畔,长衫男子独坐寒亭,焚香抚琴,宛若谪仙。 回忆如水纹晕开,又见他最初模样。 他在琴声中将自己流放,无人可见他冰雪般的容貌下,掩盖着怎样的沧桑。 幽梦心绪回到了二三月的梅园,她仿佛又再次看到了那片繁盛的早梅。与他坐在细雨如织的屋檐下,瓷盅里绿蚁新醅,梅香清冽。 【七】风月浓95┇幻境(2更毕) 她在空濛雨色中抬起头,便望见花瓣从枝头一片一片地飘落,似当初一点一滴凋零的感情,每一片,都烙在心上。 她和他,雪泥鸿爪,一切美好的过往,都注定要被时间碾碎,终而掷入这盅岁月的浓酿,至今再品,还觉得意味悠长。 想到这,抵不住眼里波光微颤,幽梦从回忆中清醒。阳光透过窗棂斜照进来,斑驳的光晕落在梅自寒脸上,愈发显得那熟悉的面容如兰似玉,清雅高洁。 他的琴声如水,淙淙漫过心头,似一剂良药,竟有着安定心神的作用。在那天籁之音中,幽梦悄然收回了目光,垂眸望着花笺,心愈发平静了下来。 她知道,此刻只需凝神忘我,遵循自己的心,就能找到答案。 ◇◆◇◆◇◆◇◆◇◆ 藉由试香中香炉传过三巡,香气早已弥漫了整个香室,就连绣屏纱帘之外的苏稚也能清晰闻得。 他双目闭合,将神思遁入空明之境,已然抛却外物杂念,听不见任何是非喧扰。 他沉着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讯息,可郁结在他眉心的神识,正在溯其香境,每一丝嗅觉都在捕捉,捕捉那香里暗藏的秘密…… 坐在香席上沉思的幽梦,不知不觉也入了他的“境”,眼前仿佛生了白雾,旁边的人都消失了,香室内熟悉的景物也都跟着一应褪去,进而化为一片冰天雪地。 幽梦不禁打了个激灵,惊觉自己置身在了奇怪的景象里。待那重触手可及的雾气渐渐散去,薄雾中依稀可见亭台的飞檐,周围盛开着一片梅花,寒梅枝头初雪千放,白里透着艳艳鲜红。 远远地浮现一抹红,有个人影,撑着红伞从雪地走来,花瓣和雪吹落在他素白的衣衫上,伞檐遮住了半张脸,她眯着眼,看不出那是谁,只觉得那感觉很熟悉。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近了她,近到可以看清他时,白雾又变浓了,他被淹没在一片纯白中,她不禁伸出手,却只触摸到一片虚无的凉意。 恍惚间,有一缕暗香从她鼻间飘过,她低下头,见香案还在,案上的东西也还在,只不过,案角多了一只香炉,鎏金的质地,炉盖上傲立一只仙鹤,轻烟袅袅,栩栩如生。 这不是沈云卿的香炉么? 她疑惑着将手伸去,正想端来仔细瞧瞧,还未碰到炉壁,一只白皙的手掌突然伸出,握住了她。她凛然一惊,回眸见身边坐着个男子! 那把红色的纸伞撑开在雪地上,倚靠着香案。他青丝垂泄,完美的五官在雪景映照下浑然深刻,宛若精致的冰雕。 与他对视一眼,她便又安定了,只是非常诧异:“禾雀?” 他怎么会……突然来到自己身边了? 而且她不应该正坐在香室里斗香么?那这白雪红梅的又是什么地方? 她料定是自己产生了幻觉,眼前的苏稚只是一个幻象,可他掌心的温度却又那么真实。 真让她想不通。 “什么都别问,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抛开所有的杂念,忘记所有无关之人。”苏稚加重了手心力道,眼神灼灼,“你相信我么?” 【七】风月浓96┇心神被人夺走了(1更) 凝望这双清澈的眼瞳,似星河璀璨,若深海浩瀚。幽梦顷刻感受到了一股力量,强烈灌输进她的心里,因而在她清亮的眸子里,满满盛的都是认真。 “我信你。” 他似放下心来,轻盈地扬起薄唇:“信我,便是信你自己。” 语毕,苏稚亲手端起香炉递给她。 “这炉香……”幽梦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因而心跳加快,手指颤抖。 苏稚不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幽梦将香炉接到手中,以规范的礼仪闻香三次——的确,那香味儿丝毫不变,正是方才打翻的「雪中春信」。 “记住香味了么?”苏稚轻声问道。 幽梦点头沉吟:“嗯。” “那我们就此开始。”说着,他拿走香炉,放回案上。 ◇◆◇◆◇◆◇◆◇◆ “你说她不好好写方子,坐在那发什么呆啊?”西观台上马济纮探究地望着幽梦,她好似神游在外,他又瞥了眼只剩一短截的计时香,忍不住犯起嘀咕,“小丫头,时间可不多了啊……” 凤栖梧亦是一脸的狐疑,目光牢牢吸附在幽梦身上。 “君上,你看小公主是不是先前有哪里出了差错,所以没能闻出那款香的门道来?”马济纮生怕是自己看得不仔细,中途遗漏了什么,但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但她有见识,也聪明,总不至于一点也写不出来吧?” “不对劲。”栖梧沉声道了一句,他看幽梦这情态,根本不似普通的发呆。 寻常人发呆,目光会显得空洞无神,而像她这样的,看着不动,眼神里却隐隐有束火焰在窜动着,倒更像是心志被人控制了一样。 可又会是谁呢?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在这么人多的场合,不费吹灰之力,毫无征兆地将一个人心神夺走? “再这样下去,肯定是要被淘汰的。”马济纮见他不说话,也不想办法,只能自己干着急。 南观台的祁妙也感觉到了异样,他看到楼下所有试香人都在苦思冥想、奋笔疾书,即便想不出,也会努力尝试着去写。只有她,呆呆握着笔,对着空白的花笺,跟入定了一般,半天也不见动静。 祁妙暗想:这丫头不会到了这关头,反而掉链子了吧? “那丫头怎么了?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也不动。”东观台的长公主姬幽弦也很是不解,“方才还见她能说会道的,这就露怯了?” 归媛清寒淡漠地望了幽梦一眼:“品香礼节上的危机,固然可以用一张巧嘴化解,但辨香,还是得拿出真本事的。” 幽寂一言不发,在他凝重的脸上,眉头一直紧锁着。 沈云卿坐在香席之中,自然最能察觉到幽梦的怪异,他看她这样严重地走神,心里虽觉得奇怪,但出于比赛公平,也不好去唤她。 ◇◆◇◆◇◆◇◆◇◆ 梅雪香境中,幽梦丝毫感觉不到外界人们的眼光,她在钻研那炉香。 “海南沉水香。” 苏稚沉色说道,似心有灵犀地,幽梦也是意念一动,执笔在花笺写下。 “再来。”苏稚又道,“白檀。” 近乎是他念出的同时,她也想到了。 【七】风月浓97┇与你灵魂羁绊,我何其有幸(2更毕) 后来,几乎是随着苏稚每一声落下,她就有更多的答案潜入心中:丁香……甘松……零陵香……豆蔻…… 幽梦的思绪渐渐明朗,下笔也愈发行云流水,顺畅起来了。 她突然就开始动笔了? 那些关注她的人皆是一惊。 蓦地,幽梦收住笔锋,目光从写一半的香方上扫过,依旧愁眉不展。 “我总觉得还差一些……”她忧心忡忡地抬眼,望向苏稚,不怕告诉他实话,“方才我跪拜香炉时有意去闻,觉得那余香中有一丝味道很熟悉,但是我并不能确定。”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幽梦比旁人少品一巡香很吃亏,其实不然。 只有她自己知道,就在她于众目睽睽之下,跪拜那炉打翻的「雪中春信」时,她趁着俯首之机又好好地闻了那香,并且暗中观察香灰和香品的燃烧情状,种种细节皆可作为推敲依据,所以这也是她决定要“拜香”的原因之一。 虽然这是一种投机取巧的小聪明,但不可否认在无形中,她掌握了很多别人发现不了的线索。 “其实你心里已经明白,整个第二轮比试,都是沈云卿对你的考验。”苏稚握紧她的手,再次安抚她的心神。 幽梦被他一语中的,她确是这样想的,从第三巡的传炉开始,她就已经一步步走进了沈云卿的试探之中。 苏稚伸手轻抚她侧脸,为她拨开碎发,势如要拨开那些干扰她的迷雾:“好好想想,沈云卿对你说过的每句话。” 幽梦坚定点了点头,努力回想,终于她想起上一轮比试中,沈云卿曾亲自考她一题:“除了郁金之外,还有一种药食同源的香料,其气芳香,能通九窍,药性也温厚,作用是驱寒发汗。民间有一种叫作「神白散」的药方,便是以它为君药,配以葱、姜、甘草等几味辅药,可治时行伤寒。姑娘可知我说的是什么?” 没错,还差最后一味隐藏的香料——白芷。 当苏稚与她同时用心声念出“白芷”后,她终于胸有成竹,从容不迫地将白芷写在了香笺上。 沈云卿虽然儒雅亲和,是个很有风度的男人,但他屹立于香界之巅的高贵也为他带来了自负,「雪中春信」被研制得如此成功,必然令他引以为傲,这合香中的每一味配料,必定都是他精挑细选,因而也是无可挑剔的。 保守香方谜底是他享受的过程,但他又急于想要炫耀,所以便会用一些微妙的时机,将香方透露出一些,好比白芷,他提问幽梦的时候便是一种“透露”。 他敢问,因为他确信品香之人绝对猜不到。 在这场考验中,是品香也是辨香,但辨的,不止是香,更是人心。 幽梦视线中的白雪红梅愈发模糊,旖旎幻景皆如潮水般退去,她又回到了香室里,周围的人事景物又都恢复如初了。 她垂落双眸,望着花笺上被自己不知不觉写下的香方,一瞬间,豁然明白了。 方才,她是真的进入了「雪中春信」的境界里,那是香的世界。 可苏稚为何也能进来? 这一点她尚无法解释,或许,他们都对香有着不俗的悟性,而且彼此心心相印。 “禾雀,谢谢你……” 她不禁动容得眼眶生热,细语呢喃。 有你陪伴,我才能找到答案。 能与你灵魂羁绊,我此生何其有幸? 似乎感应到她的心声,在那座绣屏之外,苏稚缓缓睁开了双眼,唇边晕染开一丝淡笑,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而艰巨的使命,故而显得心满意足。 这份信心既是对自己,也是对她。 【七】风月浓98┇女杀手(1更) 临近西苑的一座院落,有个香奴手端一盘香品刚进屋子,一袭红影轻盈飞落,火焰似的裙摆翻飞,宛如红莲盛放,腰间和后背缀着金翎饰物,显得诡魅妖冶。 这个叫玓泣的少女,光看她稚嫩的外表,世人绝对想不到,她会是鸿蒙阙门下排名第三的女杀手。 今日她带着师兄布置的任务,蛰伏在此已有些时候了。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厢房外,顺着敞开的门缝窥探,里面只有那香奴一人。 她轻步潜入房中,待那香奴放好物品将要转身之时,她出手往她后脑一敲,香奴旋即倒地不省人事。 等到玓泣再次走出屋子,她已经换上了香奴服,发式也换了。她从上到下已经与其他香奴无异,唯独那双精亮有神的眼睛,泛着阴冷的寒光,令人不敢逼视。 她将那个晕倒的香奴扶到隐蔽些的地方,又将她腰上的香囊取下,松开系带,从里面拿出一块写有香奴姓名的香木牌,她叫莲枝。玓泣简单看过一眼,便将木牌放回香囊,然后佩在自己腰间。 院外水池边的凉亭里坐着几个贵女,她们闲来无事,正是东拉西扯地谈笑,其中有个许姓的贵女不经意往亭外看去一眼,瞥见陈思乔独自坐在不远的假山石上绘扇。 她低声唤住那些女伴,让她们也往那看,众女看后互换眼色,默契偷笑。 兴许是太无聊了,她们又想用什么法子捉弄思乔取乐。这些贵女里最有威望的是贾氏,许氏凑到贾氏耳旁说了什么,贾氏听得很是合意,只见她轻摇团扇,嘴角浮现出一抹奸邪的弧度来。 “这不是思乔嘛?”贾氏带着那群贵女,步态袅娜地走到假山边,“怎么一个人坐在这,也不与我们玩耍?” 思乔微有些诧异地抬头望望她们,生疏而又不失礼貌地浅笑:“哦,思乔只想安静画完这些扇子,就不去打扰姐姐们了。” “说什么打扰的话?你来了我们更热闹呀。”贾氏故作热情,拿出一只雕花的小圆盒子,“思乔妹妹,我刚在香市买了一盒香粉,她们闻了都说好,你也闻闻看?” 思乔并不愿与她们打交道,但她们这么多人在这,面上也不好拒绝,便点头轻说:“好吧。” 贾氏将香粉盒递给她:“边上有个小红钮,按一下,盖子就能打开。” 思乔接过去,照她说的,按了那个红色按钮,盒盖果然自己开了,一股浓烈的气味儿也顷刻飘散出来,伴随些许飞末窜到思乔脸上,甚至落进她眼里,一阵辛辣灼热之感顿时爆发、席卷开来……这盒子里的,哪里是什么香粉,分明就是白胡椒粉! 思乔被狠狠呛了一口,急忙丢了粉盒,攥紧手绢捂住口鼻,遏制不住喉咙和鼻间的痒意,她一边咳嗽一边打喷嚏,双眼被刺激得直欲流泪…… 她这难受的样子在贵女们看来很是滑稽,她们挨在一块,肆意笑开了,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的,还得互相搀扶倚靠才行。 【七】风月浓99┇心疼他,还是心疼自己(2更毕) 思乔明白了是她们看准自己温顺怯弱好欺负,就故意让她出洋相给她们取乐,心中自有诸多羞恼和委屈却不能言,只怪那胡椒粉的厉害让她眼睛都睁不开,只能强自承受着。 香奴装扮的玓泣从院里走出,刚好看到这一幕,一名贵女遭到一群贵女的嘲笑,被欺负的那个看起来孤立无援,确有几分可怜,不过玓泣冷眼看了一会便离开了。她要赶去和师兄碰头,有自己的任务在身,不想惹出事端。 辛辣劲头渐渐过去,思乔好不容易缓过来,心里虽然恼火,但到底是有涵养的名媛,还是忍住了,也不和她们再多说一句话,转身将折扇和笔墨打包,抱起就走。 她要重新找个清静的地方,绝不愿再和这群恶女遇上! ◇◆◇◆◇◆◇◆◇◆ 梅自寒清越灵动的琴音犹在绕梁,推动着她的心境。时而如雀鸟入云,时而又如江水浩荡。他指尖扣动的每一丝清响,都是回忆剪下的一缕春光。 焚香,抚琴,二者皆是大雅。 而梅自寒所奏的曲子,与沈云卿营造的香境又甚是贴切:寒梅盛放,当是雪中春信。 等到所有香料都被罗列出来,完整的香方亦是水到渠成。 最终幽梦写下: 「沉香为君,白檀为臣,丁香为佐,甘松为辅。」 「海南沉水香一两切碎,白檀二两半用银石器炒制,丁香一钱半研成粉末,甘松五分研粉,零陵香七钱半、白芷二钱、豆蔻一枚,均碾为细末以练蜜调和,置于净器窖藏,烧法如常。」 随她落下最后一笔,梅自寒的琴声亦渐渐收尾,渺渺低回,清幽淡雅,如浮云聚合,风起云散,却余韵悠长。 计时香燃尽了最后一点芬芳,香使收走了众人花笺,统一交至沈云卿手中。 幽梦座次最末,花笺自然也在最下面。沈云卿一页页翻看,她就在耐心静候。 翻到她那张时,他的眼神明显呆愣了一瞬,更不禁抬眼朝她看了过来,开始只是有些犹疑,后来眼神一点点地变化,褪去了疑色,多了几分凝重。 方才他一直在观察她,先是出神半天,就在他以为,她终写不出什么来的时候,她开始动笔了,那么心无旁骛、胸有成竹地写着,令他的好奇越来越重。 幽梦垂下眼,心中暗自揣测:莫非是自己疏漏了什么,所写香方还是与他的答案有出入? 她以为沈云卿会开口问她什么,可是没有。她看到的,只是沈云卿转头朝于掌事点了点头。 于掌事便上前,宣布比试结束,又和上一轮一样,容后会将入围名单公布在布告栏上。 沈云卿将依据每人的花笺,择优评定,在座的十个人,又将有五人会被淘汰。 众人陆续地起身离席,幽梦却坐着迟迟不动。她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向梅自寒,他仍坐在琴案前,像其他评判一样,低头评阅着沈云卿分给他们的花笺,神情很是专注,似乎并未察觉她在看他。 幽梦倾目望他这一霎,心里忽觉得有些难过,准确说,那种难过的感觉是心疼,却不知道是心疼他,还是心疼自己。 【七】风月浓100┇相思不露,情深入骨(1更) 只要幽梦一想到,在他们分开以后的这些日子,自己遭遇了许多事,几乎把甜蜜忧愁,惶恐悲凉,人生百味都尝到了,她就觉得心酸得想要落泪。不知他是不是也一样? 不,他不一样,他已将自己沉淀为一杯淡漠的清茶,他的世界没有轰轰烈烈,没有浓墨重彩,有的只是心如止水,始终如一的平静。 看懂了他,幽梦眼帘微颤,轻弱地牵了牵嘴角,欣慰而又苦涩。 梅自寒,我知我不幸,莫过于烟雨浮云,人生总这般聚散无常。 我亦知我幸,幸而与你还能再见。 最幸,是在我看到你,览尽万象之后,眉眼依旧无恙。 幽梦释然,兀自轻叹一息寒凉,缓缓收回了目光。 就在她彻底转回的一瞬,梅自寒搁下手里的花笺,冷郁的双眸微微怔动,渐抬起—— 视线所趋,便是她的方向。 看着她在那垂首收拾香案上的物品,于他寒冽的眉睫中,似有迷雾流淌。 其实他封琴已久,再碰琴弦,并不存在突然的心血来潮,今日既然能破例,当是为那特别的一人。 他的关心从不轻易流露,即使想助她一臂之力,也不会让别人看出来,不想让她发现,甚至不想让自己察觉。 以琴声,静心神。 也许这就是最符合他行事作风,最隐晦,也是最好的办法。 未来依旧不可预知,新人,新故事,随时会来,就像芳菲终有歇尽时。 而过去,终会随着这段日渐喑哑的琴声,像梅花落入清酒微苦的杯盏,随旧事慢慢搁凉。 ◇◆◇◆◇◆◇◆◇◆ 姬影已在温泉里泡了半个时辰,他全身放松得近乎睡着了,无意识地挠挠脖子,突然被女子的尖叫声惊醒:“啊!公子!你……” “吵什么?”姬影眯开困倦的双眸,极不耐地往池边看去。 “公子身上……”那俩美人皆已花容失色,说话都结巴了,“那……那是什么啊……” 他当是一愣,低头见自己手臂、肩膀、胸口起满了红疹,密密麻麻,令他触目惊心:“怎么会这样……” 意识到情况不对,他迅势窜出温泉,冲到那面立地镜前,镜面照出他全身都是红疹,脸上也是,而且那些红疹很痒,让他忍不住去挠,愈挠愈痒。 两位美人一见此状更是惊惧,生怕他是得了什么病,会传染给别人,故缩在一旁不敢靠近。 “还愣在这做什么!”姬影怒喝她俩,“快去找大夫啊!” “是……”二女忙不迭地披好衣裳跑出汤沐。 ◇◆◇◆◇◆◇◆◇◆ 玉绍跟漓风来到西苑,正沿着莲池漫步,周围风景宜人,玉绍直觉得赏心悦目:“漓风,你就住这么?” 漓风微笑点头:“是啊,等我父王见完朋友,再过两日就回驿馆了。” 他们经过姬影居住的小楼,这时姬影快被身上的奇痒逼疯了,随便搭一件外袍,下面裹着浴巾,就这么衣衫不整、跌跌撞撞地跑出楼来,看到有人就扑了上去,把漓风和玉绍都吓懵了。 “救命……” 这男人全身红肿,面目全非,他们还以为大白天撞鬼了呢! 【七】风月浓101┇三个男人一台戏(2更毕) “来人……”姬影已经四肢无力,口齿不清地叫唤着,“救……救命……” 说着就要瘫倒,漓风顺手扶住他,“喂,这位仁兄……”他一言难尽地打量着姬影,“你怎么搞成这样?” 姬影除了痒,感觉整张脸都麻痹了,牵不动抽搐的嘴角,实在苦不堪言:“救我……我需要大夫……快……” 他的脸就像被人狠狠揍过,肿得跟猪头一样,漓风纳闷地转头:“玉绍,你看他是不是中毒了?” “我也不敢肯定。”玉绍也在瞠目观察此人,“不过我看他这样,倒像是荨麻疹发作了?” 说着便握住姬影手腕替他把脉,姬影紧张地瞪他,玉绍解释:“放心,在下就是大夫,帮你看看。” “大夫……我到底肿么了?”姬影仿佛遇到救星,一边求救一边仍不住地在身上抓挠,舌头也肿了,说话含糊不清,“我现债全身都好热、好痒……简直蓝瘦得要命啊……我还有救吗……” “阁下体内阳火过盛,血行加速,乃是血热之兆。”玉绍仔细听过他的脉象,抬头郑重嘱咐,“先找个地方,我替你好好诊治。” 姬影狠狠点头:“好!你们跟我来!” 他没有力气,就指了指身后那栋小楼,玉绍和漓风二人合力将他搀扶进去。 他们让姬影在长榻躺平,玉绍拿出随身携带的简易医药包,一边为他银针刺穴,一边询问:“你这红疹是因为血热、血毒引起,阁下吃了什么?” “吃了……就是寻常的酒肉菜肴啊……”姬影寻思着,玉绍忽用银针扎破他的手指,挤压出血,姬影“嘶”地抽了口凉气,“还有俩小妞陪我用膳的,她们吃了都没事啊……” 玉绍又问:“那你身上的红疹是何时开始发作的?” “就刚刚!”他一提红疹,姬影就浑身发痒,忍不住去挠,“我正泡着温泉呢……突然就冒疹子,痒屎我了……” 玉绍微怔地抬头:“温泉?” 姬影挠了一半停下手:“对!会不会……是那温泉水有问题?” 漓风镇定道:“温泉在哪?” 姬影忍着红疹的痒和针刺的疼,龇牙咧嘴说:“就在后院!” 漓风和玉绍当即去到后院,玉绍俯身用小茶杯掬了点温泉水,将一根银针插入水中,静置片刻,银针并无变化。他又闻了一闻,不禁蹙眉。 他们回到楼内,玉绍说:“在下方才检查过了,泉水没问题,但是那池中有很浓烈的药草气味,你在水里添了什么?” 姬影心里一怔:“对了,我想起来了……是我一个朋友做香料生意,他今儿送了我一些香药包,让我泡着沐浴用。” 玉绍警觉:“什么香药包?可否让我瞧瞧?” 姬影扭头冲桌上指了指:“还有些没用过的,就债辣个箱纸里。” 玉绍从箱内取出一包,拆开后,看着里面混杂的香药,他拈起来观察嗅闻,逐一辨别,有党参、牛膝、黄芪、石决明、鹿茸、何首乌之类。 直到他捡起一截风干的药草,审视之下,他若有所悟地点头:“恐怕问题,就出在这香药包里了。” 【七】风月浓102┇有补肾壮阳之效(1更) 姬影心惊又痛恨,骂骂咧咧:“好你个元永顺……看着人模狗样的,竟敢下毒谋害本大爷!” 玉绍转过脸看他:“不,阁下你误会了,我想给你香药的人也是无心,他只是忘了提醒你一句,这其中的大部分药材都是无毒的,只有一味特别的香药,七风草。” 望着那棵被玉绍拈在指尖举高给他看的药草,姬影挑眉:“有毒?” 玉绍轻笑:“通常是无毒的,但用不好就有毒。” 姬影听糊涂了:“什么意思?” 玉绍娓娓道来:“七风草性温,有补肾壮阳之效,但它不可与酒同服,阁下提到你方才有饮酒,又经温泉熏蒸,加剧了七风草的燥性,你这血毒便是由此而生。” “说了这么多,你倒是帮我治好啊……”姬影躺在那,像只猴子一样东挠西挠,“再这么痒下去,我浑身上下都要被我抓烂了……” 玉绍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适才我已为你施针,放血祛毒,但这只是治标不治本,只能暂且遏制你的痒症。所谓表在血毒,根在脏腑,五脏之毒不除,血毒就无法清除干净。”玉绍收好香药包,走近床榻,“阁下还须药食调理,内服外敷,方能根除你这血热红疹。” 姬影真是受不了他那慢条斯理地温吞性子,此刻他又痒又燥,恨不得扒了自己这层老皮才舒坦:“那你赶紧开方纸啊,我让人去抓药!” “这山庄附近也不知哪里有药房……”玉绍沉思片刻,“这样吧,我回东苑去找唐如海唐老先生,他应该能给我些香药应急。” “那就有劳了。”姬影眼神扫视他俩,“对了,还未请教二位……” “哦,在下孟玉绍。”玉绍施礼。 “沐漓风。”漓风轻轻点头致意。 “好,我记下了,你们若能将我这红疹治好,我必重金酬谢。”姬影暗想今日出了大丑,绝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皇叔身份,便说,“你们叫我烛公纸好了。” “烛公子客气了。”玉绍浅笑转侧,“漓风,恐怕我分身不暇,也得你帮个忙。” 漓风道:“你说吧,救人这种事义不容辞。” 玉绍一手屈于腹前,一手背后:“我想请你去找到那位向烛公子提供香药包的商人,让他交出香药的完整配方,我需要知道他这香药是如何调配、炮制的,如此我下药才能更精准,以免药性相克。” 漓风心领神会,转目望姬影:“烛公子,那商人此刻在哪?” “他叫元永顺,他的店叫宝香堂,人债哪……”姬影挠着痒想,“多半是债东苑找些香师,试他店里的新品吧。” 玉绍听罢在漓风肩头轻拍:“好,那我和漓风就分头行动,我负责找药,你负责找人。” “可是玉绍,那你打算把他……”漓风不确定地瞄向姬影,“就这么撂搁这?” 玉绍蹙眉:“烛公子病成这样,没人看护是不行的。” 漓风环顾这座空荡的小楼:“你这楼里怎么连个丫鬟都没有?” “本来是有的,但我毕竟带着俩妞啊,婢女啥的杵债这多碍眼……” 漓风和玉绍互相交换了无语的眼色。 【七】风月浓103┇你们在干什么龌龊事啊!(2更毕) “肿么了嘛?大家不都是男人嘛,应该懂哒?”姬影掩饰窘态地觑着他俩,“我看有俩妞服侍就够了,就让其他人退下了。” 玉绍笑而不语,心说怪不得你要用这么“大补”的药浴呢。 漓风探身别有意味地拍拍姬影肩:“兄弟悠着点,当心身体被掏空啊。” 要不是看姬影这家伙可怜,真想说他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你们先等等,我出去找个人来。”漓风主动说完这声,便出了楼。 思乔抱着一包袱的扇子和笔墨颜料,独自漫步到这附近,舒缓被那些贵女欺负的糟糕心情。 漓风望见思乔,不由快步上前行了一礼:“这位姑娘,可否耽误你一点时间?人命关天!” 思乔愣愣望着他:“出什么事了?” 漓风语气急迫:“我有个朋友,遇到了些麻烦,想请你帮个忙。” 思乔一头雾水:“我……我能做什么……” “姑娘先跟我来,到了再给你解释!” 漓风说罢便转身回楼,思乔怔懵着,还没弄明白什么状况,双脚就不听使唤地跟他进去了。 “玉绍,我找到人帮忙了!” 漓风穿过珠帘时喊道,室内的玉绍和姬影为之一振。 “是么?”玉绍旋即从椅子上站起,迎上去,“太好了!” 姬影吃力地探身看过去,一个娇小的身影跟着漓风从珠帘外进入,石榴红的衣裙很是明媚,不由得令他眼前一亮,只是再细看,那少女低着头,模样看起来十分稚嫩。 思乔怯生生地抬眼,姬影刚被玉绍施针,身上又痒,衣服都没穿好,这坦胸露乳的放浪样被思乔瞧见,顿时吓得她捂眼大叫:“天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男人们面色一窘,生怕被小姑娘误会他们在这干什么龌龊事。 玉绍忍着尴尬劝抚:“姑娘莫怕,这位公子突发奇疾,我们要赶去为他取药,遂想劳烦姑娘代为照顾一下。” 思乔为难地挪开手,眼神小心翼翼地往榻上探去,窥见那人满身红斑,面庞发肿,不禁在心里念叨一句:真惨…… 那模样看着挺吓人,思乔有些畏缩:“他什么病啊……” “是血热疹,放心,不会传染的。”玉绍喂她吃下定心丸。 思乔到底心善,且看玉绍和漓风的谈吐也不像坏人,便点了头:“好吧,不过你们要快去快回啊,我恐怕不能待太久。” 玉绍欣然允诺:“姑娘放心,我们一定尽快赶回。” 思乔又点了点头,漓风也含笑致谢:“有劳。” 玉绍和漓风走后,思乔怯怯望了眼病榻上的男人,有些无所适从。 姬影自然也看出了她不自在,便往旁边的椅子那抬抬下巴,有气无力道:“随便坐吧,反正我这样也招待不了你。” “嗯……”思乔强忍笑地瘪瘪嘴,缓缓挪过去,僵硬地坐下。 为了缓解尴尬,她随处张望着室内陈设,蓦然将视线落在长榻扶手上,姬影未穿的衣物正松散地挂在那,一条用金丝和玉片连缀的奢华衣带霎时吸引了她的目光—— 思乔心里一惊:听说当今天子曾将一条名贵的金缕玉腰带赏赐给他的幼弟影王,那眼前男人便是…… 【七】风月浓104┇住手啊殿下!(1更) 思乔惴惴不安地转目望向长榻,将男人仔仔细细地端详,终于辨出几分他原本的相貌来,惊愕道:“你……你可是影王殿下?” “唔?”姬影愣了一下,眯眼望着她,本来脸上浮肿就显得眼睛很细小了,这下完全变成了两条缝,“本王都这样了你还能认出来?” 思乔微窘地指向扶手:“我认出了你那奢华的金缕玉腰带。” 姬影更加狐疑:“那你又是谁?肿么会知道本王……还有本王的裤腰带?” “我是思乔,国宴那晚在宫里,我差点掉进荷花池,是殿下你救了我。”思乔探究地望着他,“有印象么?” “国宴?唔……”姬影见过的美女太多,他得好好想,终于恍然大悟般,“哦?你就是辣个小丫头啊?” “是我。”思乔眼见当日潇洒不羁的影王爷,如今搞得这么狼狈,不免唏嘘,“殿下你……你怎么会弄成这副德(性)…呃,尊容啊?” 姬影原本身痒就够难受了,又在小姑娘面前丢了大脸,还是个认识的小姑娘,一世英名就这么毁了,这种晚节不保的感觉真是……他不堪回首地扭过头去:“别提了,一言蓝尽啊……” 听他说话就像大舌头,思乔关切地走近一步:“那你还好吧?” “好?”他简直欲哭无泪,“肿么可楞好啊……我都痒屎了,我……” “哎!你别抓啊!”思乔情急地拦下他张牙舞爪到处乱挠的双手,“殿下,你忍一忍,千万别再抓了!” “可是我痒啊……我忍不住啊……”姬影到底是男人,虽然病得有些虚弱,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的臂力还是轻而易举挣脱了思乔。 思乔抓不住他,急道:“你看你都抓破皮、流血了……到时留下疤,会很丑的!将来还怎么娶王妃啊?” “我不管!本王就是要抓!”姬影痒得直在榻上打滚,“丑屎也比痒屎好啊……好痒啊……” “痒……怎么办……”思乔心急却又无措,眼神飘忽间,不经意看到扶手上还放着他的折扇,眼帘顿是一怔,“有了!我给你扇风!” 她旋即将折扇取来,展开后凑近了对着他不停扇,不知疲倦地扇,要让他觉得凉爽。 “你冷静下来!尽量别去想它,不想就不痒了!”她宛如在哄一个三岁大的小孩子,尽管这男人比她大了十岁不止。 姬影翻来覆去地哀嚎:“没用……根本没用……我还是痒啊……痒……” 思乔是真拿他无计可施,早知道会这样,在漓风和玉绍走前,她一定会拜托他们先把姬影给绑起来,那就天下太平了。 “听话啊影王殿下!”思乔手酸,换了一只手,不时还要去拉扯他,“你别再抓了……殿下……住手啊殿下……殿下……” 亏得小楼附近没人,否则不知情的听了,指不定会误以为里面的男女在做什么好事呢。 ◇◆◇◆◇◆◇◆◇◆ 身穿香奴服饰的玓泣,穿过庭院,来到约定的隐秘地点,男人已经在那等她了。 【七】风月浓105┇如花似玉(2更毕) “师兄。”玓泣轻唤一声。 男人冷眸深沉,背对她道:“玓泣,今日行动,做得干净些。” 玓泣点头道:“师兄放心,我绝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居胥已经打听好了,目标容后会去西苑泡温泉。”男人微转身,递给他一件小物,“这个你拿着,见机行事。” 玓泣从他指尖接过那枚精巧设计的红玛瑙戒指,看一眼便心领神会:“我知道了。”说着将戒指藏入腰间存放香牌的小荷包里。 ◇◆◇◆◇◆◇◆◇◆ 一位香奴将幽梦请到香殿前的广场,指着一个体态微胖中年男人说:“姑娘,就是这位元老板找您。” 幽梦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他,不明所以。 “楚姑娘,鄙人是宝香堂的东家元永顺。”男人呵呵一笑,两颊的肥肉高高鼓起,“悉闻楚姑娘在香赛上表现过人,连过两轮已经入了决赛,元某特来向姑娘道喜。” 幽梦大方得体地笑道:“我只是晋级而已,又并非拿了香魁。说白了,只是比那些没入围的人,更多了一次机会罢了,没什么可喜的,不过还是多谢元老板了。” “姑娘谦虚了。”元永顺客气笑着,转身示意随行的婢女上前,她手上端着一盒香盛,元永顺说道,“这是宝香堂即将推出的一款新品香粉,名曰:「如花似玉」。姑娘可愿赏脸一试?” 幽梦当即领会,这是香商为自家抬名声的惯用伎俩,趁着香赛找些出色的香师合作,让他们在公众场合携香露脸,为他们店里的招牌或新品稍作推荐,便能很快在圈内打响知名度。 幽梦敛眉轻笑:“元老板客气了,只是我有点困惑,望老板先为我解疑。” 元永顺眯着笑眸:“姑娘请讲。” “入围决赛的另外四位香师,各个都比我名气高,何况还有师承鉴芳林的两位弟子,元老板想请人试香,为新品谋个好销路,那何不去找他们?反而来找我这名不见经传的新人?”幽梦自矜道,“要知道在香道界,他们说话可比我有分量多了。” 元永顺眼底神光转了一转,说道:“我们这款香粉是专为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研制的,当然请姑娘试用更为合适了。” 幽梦微微挑眉:“不对啊,那四人之中还有一位姑娘,便是鉴芳林的曾瑞萱,曾香师。” 元永顺侃侃而谈:“曾香师业已成名,找她试香的香商必然趋之若鹜,我又何必与他们挤得头破血流,只为争曾香师金口一言的名额?争不到,便给自己添了一肚子怨气,就算争到了,可能还与其他商家同享此特权,那就不稀奇了。” 幽梦瞬了瞬眉眼,揣度着他的意味,浅笑似谜。 “而楚姑娘就不同了,您虽是香道界的后起之秀,前两轮斗香的成绩却令人刮目相看,刚刚那第二轮你更是拿了沈香师给的最高分,诸位评判和嘉宾可都对您赞赏有加啊!我相信,姑娘在决赛一举夺魁也是很有希望的!”说着,元永顺便向她竖起大拇指,“您必将成为最具潜力的新晋香师!” 【七】风月浓106┇反手就是一记耳光(1更) 其实幽梦心里明朗得很,曾瑞萱本人因出身香道名门,在香师圈内也算小有名气,自然心高气傲,眼高于顶,元永顺去找她,就是有求于她,必然要低声下气些,他的香品要沦落至备选项的地步,与其他香商牌子一起供她挑选。 而元永顺虽说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亦有自己的气性。他虽不曾亲眼观摩斗香赛,但对赛况是很关注的,香殿里两轮下来,哪位香师表现得更为惹眼,受好评更多,他都有详尽地打探过。最后他选中了幽梦这匹杀出来的黑马,认为她奇货可居,倘若因这场斗香赛成名,她必然能赢得更高的声望和瞩目。这让他看到了商机,越比别人早下手,对他的宝香堂就越有利。 这样看来,这个元永顺还真是眼光独到,精明得很。 本着愿与聪明人打交道的兴致,幽梦一笑莞尔:“难得元老板如此看重,押我这注,那我自然要卖老板一个面子。” 元永顺愈加得喜笑颜开,吩咐婢女:“请姑娘试香。” 婢女微微屈膝,将托盘捧高,俯首道:“姑娘请。” 幽梦轻手打开盒盖,拈起香粉扑沾取少许香粉,轻柔贴在自己手背上抹匀,闻其香味,察其色泽。别看元永顺这人长得油腻,可他这香粉却不俗,有几分意思。 元永顺望着她手中试香的动作,轻柔而优雅,衬得那手莹润修长,白皙如兰,忽令他心旌摇曳。他暗地抬眸打量幽梦,虽见她半张容颜隐藏在薄纱之下,但这双手却是足够诱惑,叫他认定眼前必是一位美人,因为只有倾国倾城的美人,才能配得上这双完美无瑕的手。愈想,他愈发心痒了起来。 “这款香粉里用的,都是极名贵的护肤香料,是我祖传的秘方。长期敷用,能使肌肤细腻红润有光泽,吹弹可破。”元永顺不胜自豪地如数家珍,“元某敢对姑娘打包票,能研出这等精品的,仅我宝香堂一家。” 幽梦点头:“嗯,这香粉的质地确是很晶莹通透啊。” “那是自然了。”元永顺边笑边顺势拉过幽梦的手,在她光滑的手背上肆无忌惮抚摩道,“我的香粉经姑娘这双柔美的玉手一试,那才叫一个绝配啊!” “你……”幽梦惶然抽回手,反手就是一记耳光,狠狠甩在元永顺脸上,“你这人怎这般无耻!” 周围人惊闻动静,纷纷向这里看来,其中还有苏稚,他正巧路过,被堵在围观的人群外面,把情势都看在眼里。 元永顺捂着脸装无辜:“姑娘怎么好端端动手了?我不过是为你试香啊。” “你还有脸问我?”幽梦承受着四周异样的眼光,更是恼羞成怒,“你这猥琐的登徒子,竟敢借试香轻薄于我!” “姑娘,你可别冤枉好人啊!”元永顺撑着底气反唇相讥,“你说我轻薄你?可有谁看到了?” 幽梦微怔,目光扫视周遭,都是来看热闹的,就连那个在场目击的婢女也因畏惧主子威势,端着香盛老老实实退缩在后,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多话。 【七】风月浓107┇你非礼她,就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啊(2更毕) 元永顺得意冷笑:“就凭你一面之词,说出去,谁信啊?” 苏稚脸上布满愠色正欲走出,凛然听得一声厉喝划破人群:“我信!” 苏稚转眼望去,只见太子阴沉着一张黑脸,带着一个贴身护卫冷峻走来。 太子的出现使局势变得复杂起来,苏稚斟酌后决定暂不出手,换到个偏隐蔽的角落静观其变。 “有人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女子?”幽寂负手踱近,冷眸里锋芒慑人,“我倒要来看看,谁这么无法无天!” 元永顺不识他是太子,瞧着幽寂年轻,竟还不觉死到临头地挑衅道:“你又是谁?来这多管闲事?我劝你说话小心点儿,大爷我可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幽寂的护卫狠踹一脚,“唉哟”一声仰倒在地,肥胖的身子半天爬不起来。 “大胆刁民!竟敢对太子殿下无礼!”护卫厉声呵斥,“你是不想活了吗!” 众人纷纷惊怔,不约而同地朝幽寂跪拜,弄得幽梦手足无措。 “太……太子?”元永顺这下慌了,赶紧挣扎着爬起来跪好,“草民有罪!草民该死!不知太子大驾,求殿下饶命啊……” “你的确该死,敢对这位姑娘不规矩,你知道她是谁么?”幽寂缓步走到他身前停驻,微俯身,冷冽的目光一点一点地逼向他,“你连她都敢动?她可是……” “殿下请慎言!”幽梦扬声斥断,不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道破她的身份。 幽寂怔了一怔,心领神会,冰刀似的眼神像要生生剐了元永顺:“楚月姑娘是本太子很重要的人,你非礼她,就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啊?” “草民不敢……草民……”元永顺趴在那瑟瑟发抖,“这一切只是个误会,草民适才只是试香时不小心碰到了姑娘的手,草民不是故意的……求殿下开恩……” “光求本宫就够了?”幽寂冷冷直起身,“你冒犯的可不只是本宫吧?” 元永顺立即反应过来,换个面向,对幽梦拜俯:“楚姑娘!刚才是小的不对,是我没管住自己的手,对您多有得罪……姑娘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小人吧,我再也不敢了……” 幽梦扭过头,不想看到这张恶心的嘴脸。 “给姑娘重重磕一百个响头,本宫给你数着,磕不响你试试。”幽寂负手伫立,像一尊倨傲的雕像,寒气逼人,“如果楚姑娘不满意,那就磕到她满意为止。” 元永顺丝毫不敢迟疑,“砰、砰、砰”地叩起首来,很快额头就磕破皮,紫红的伤口流出血来。 幽梦并不心疼他,只是被这么多人看着实在难堪,堂堂太子为她出头,她可不想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故一言不发转头就走,幽寂情急拽住她的手腕,嗓音压得极低:“小皇妹……” 幽梦顿住,回头望着他,眼神冷漠得如一块千年寒冰。 “谢谢。” 道完这句没温度的谢,她重重将手抽脱开去,幽寂再一次被她遗弃在风里。 苏稚冷视这一幕,心觉这对兄妹的关系,真是愈发耐人寻味了。 【七】风月浓108┇为什么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稚哥哥心疼了…1更) 幽梦虽走,但不经恩准,元永顺还在那不停磕头,幽寂心烦意乱,转头又对他狠踢了一脚,元永顺重重侧摔在地上,幽寂犹不解恨,咬牙切齿地怒骂:“狗东西!让你动手动脚!让你不知死活!” 他满腔怒火地还想再拿他发泄,正要下脚,“殿下!”护卫赶紧拦住他,劝道,“这里很多人在看着,请殿下息怒。” 幽寂环顾四面八方看他的眼光,强自压下怒意:“滚!” 元永顺惶然叩谢,连滚带爬地跑开人群。 幽寂望着他那抱头鼠窜的猥琐身影,不禁扬声厉喝:“给本宫滚得越远越好!再让我看到你,本宫剁了你的手!” 说罢凌厉拂袖,快步经过一排花木,未觉苏稚正站在树后,他目睹全程,微垂的眼眸里深藏一抹阴鸷的冷光。 ◇◆◇◆◇◆◇◆◇◆ 兰莹形单影只,落寞地在路边走着,忽与两名男子擦身而过,正是幽寂和他的护卫,这短促的一瞬交集,倏地点燃兰莹的心火,她急忙顿住,回头,那人渐行渐远,没有一点要停下的迹象。 也许她戴着面纱,走路时又低着头,幽寂也因为心里憋着一股气,心事重重健步如飞,所以并没有注意到她。 可她还是认出了,是他…… 当她还被困在行宫兰圃里受苦,被宫人欺凌时,是他突然出现,像一道曙光,照亮她凄苦灰暗的人生。 他走到身前说:“你起来,跟我走。” 她卑微得,近乎把头低进尘埃里:“奴婢不敢……” 他便亲手扶她起身:“来。” 他将她带到河边,用手绢轻拭着她唇角的瘀血:“如果本宫有心帮你脱离苦海,还你自由呢?” 她惶然抬眸,看到了他眼底的确信:“虽然不能保证清除你身上的罪名,但本宫愿意一试。” 回忆浮现眼帘,惹得兰莹感慨万端,至今仍记得那天他牵住自己手,带她跑出花圃时,他温热的掌心和眼神里,尽是要为她遮风挡雨的坚定。可如今,他们错过,却见他独步离去,不再为她驻足。 她不想就这样变成陌路人,踟蹰几步,依依不舍,手在腰前攥紧,直到快要看不见他,她暗下一记决心,终拾步跟上。 心唤着:殿下,等我…… ◇◆◇◆◇◆◇◆◇◆ 寒露和冬至站在雅舍的走廊下聊天,看到幽梦冷面走来,二话不说就大喊:“寒露,快去打水来!” 寒露莫名地望望冬至,眨眨眼:“出什么事了主子?” 幽梦重声道:“没事,我要洗手!” “哦……”寒露闻见她身上的火气,片刻不敢磨叽,匆匆去井口打了一盆清水来。 幽梦扯过帕子,将手浸在水里狠狠擦洗起来,可怎么洗都觉得不干净,一想到刚刚那肥头大耳的元永顺在她手背上摸啊摸的,她就恶心得想丢掉这只手换只新的! 寒露和冬至在旁看得一愣愣的,都不知她在恼什么。 这时苏稚回来了,两丫头宛如见了救星,屈膝一福,有意高着声唤:“苏公子。” 幽梦不由一滞,这才有所收敛,挥手让丫头们把水盆端走倒了,她还攥着手绢在手背不停擦着。 “怎么了?”苏稚过来揽住她,低眉轻语,“第二轮比试拿了第一,还不高兴啊?” 她难看地弯起嘴角:“高兴。” “你这是高兴的表情么?”苏稚俯落视线,望着她不停歇的手,“那么用力擦什么呢?” “没什么。”幽梦不想那不开心的事被他知道,搪塞道,“就是不小心碰到了脏东西,想好好擦掉。” 苏稚握住她的手端起来,看到她那磨红的手背,心如明镜地问她:“为什么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七】风月浓109┇给他放放血(2更毕) 幽梦忽地怔住了,五味杂陈地望着苏稚,“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的,为什么埋在心里一个人承受?”他说着,出人意料地俯面,在她手背上轻柔地吻了又吻,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一点都不脏,他眼里的她就是最好的。 她胸口顿时被一股暖流堵住,喉咙发苦,眼眶不禁一热,她迅势别过脸,千辛万苦地将泪意隐忍了下去。 苏稚抬头却看到她,那双美丽的,被生生瘪红的双眼。 他的问题不光指元永顺,还暗指太子——她那些谜一样的过去。 她心里又何尝不介怀?方才又见到了那个人,他想对她好,可她无法让自己对他心软。 她舒解了一会,终于想到了可供转移的话题:“禾雀,你知道么,方才在比试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 苏稚作出新奇而认真聆听的样子。 “说它是幻觉,可却又很真实……”幽梦恍惚道,“好像做了一场梦,我还在梦里看到了你。” 苏稚清瞳微睁:“看到我?” “你问我相信你么,我说信,然后你就和我一起钻研出了香方。”幽梦欣慰地握紧他手,“禾雀,你说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垂眸清浅一笑:“或许,是我们太想念彼此了。” 她急切追问:“那梦里发生的是真是假?” 他缓缓抬首,凝目相望:“你希望它是真,它就是真的。” ◇◆◇◆◇◆◇◆◇◆ 当兰莹追到一座富丽堂皇的楼外,眼见幽寂上去了,门口的侍卫手持刀剑严禁生人进入,兰莹很是失落地转身,却又不舍离去,便在附近徘徊,不时地抬目仰望楼上。 幽寂负气走至露台,兰莹望见他,心里便又有了希望。可幽寂没向她这看过来,兰莹远远见他脸色似乎很不好。 重重一掌拍在栏杆上,方才发生的那事总在脑海挥之不去,他也不知在气什么,看到妹妹被人欺负,他心中恼火固然是真,但气成这样,多半还是被幽梦那冷若冰霜的态度给弄的。他亲自教训那个好色商人帮她出气,她却不领情,这样没心肝的妹妹他怎么不气?可他终是恨不起来,没法对幽梦发泄,只能把十倍的恨意迁怒于元永顺。 想到他那淫荡的脏手碰过幽梦,幽寂就恨得牙痒,这对他来说近乎一种侵犯,他不能容忍。当时只罚他磕头,踢他几脚太便宜他了,不给他放放血,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他眉头一蹙:“来人!” 侍卫长拱手待命:“殿下有何吩咐?” 幽寂冷道:“你带几个人,去找到方才那个商人。” 侍卫长暗惊:“殿下是要?” “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调戏本宫的小皇妹是什么下场。”幽寂神色暗沉,愈发透出阴狠,“不过下手留点分寸,别弄出人命就行。” 侍卫长虽觉不妥,但不敢违逆,遂恭谨俯首:“属下领命。” 归媛缓步走来,她刚出门,恰好听到了这一切。迎面遇见那侍卫长,他稍向她行礼,便匆匆离开。 归媛的余光跟着他,心下不安,回头冷面质问:“太子这是要做什么?” 【七】风月浓110┇他已有美人相陪(1更) 幽寂不回头地睨了归媛一眼,脸色比她还冷:“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那也不关皇室的事,不关东宫的事么?”归媛铮然反问。 幽寂沉默不言,将怒火压抑在眉心深处。 归媛眉目紧锁,端庄大气地走近道:“你与人结怨,私下伤人,此事若是传到皇上耳中,质疑殿下失德,你叫姑母如何为你担待?” 幽寂转目瞪她,似有火星迸射而出:“本宫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归媛淡淡冷笑:“太子不听劝告,非要一意孤行,我真是为姑母忧心。” “哼。”幽寂不吃她那套地勾起唇角,“你完全可以当什么都不知道,少在母后耳边嚼舌根。” 嚼舌根?她屑于做这种事么? 归媛心寒得闭口,不再多说一字。 兰莹在楼下纠结过良久,本是想高声唤殿下,以引起太子注意,可刚鼓足勇气,就看到归媛出现了,这令兰莹心里一堵,勇气也消散了。 她垂落忧伤的眼瞳,怅然想:原来他已有美人相陪,我自是不该再打扰他。毕竟像我这样的身份,于他而言又算得什么? 算了。 ◇◆◇◆◇◆◇◆◇◆ “孟玉绍……孟玉绍!……”西苑小楼里传出姬影一声声的哀嚎,“他肿么还不回来啊孟玉绍……” 思乔看他喊了这么久,肯定口渴,好心给他端来一杯放凉的茶水,拍着背哄他:“殿下你别急,先喝点水,孟大夫他应该就快回了!” 姬影一激动把茶杯给推翻了,摔碎在老远的地方:“痒……好痒啊……” “殿下您再忍耐一下……”思乔也是好性子,念他救过自己一命,要是换作其他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经他这么闹腾,稍微自私些的早就不管他了。 思乔无奈望着摔碎的茶杯,目光收回时看到红木椅上放着自己的包袱,急中生智地将它拿过来,快速打开,拿出里面的扇子喊姬影:“殿下你看。” 姬影在胸口抓个不停,不耐烦地瞥去:“看什么啊?” “你看,我这有好多扇子。”思乔将扇面展开,一把一把地递给他,兴致盎然地与他分享,“有折扇、团扇……上面还画着各种风景,有山水、有楼阁、有花草,还有蝴蝶呢!” 姬影愣了一愣,不经意地也停手不抓了:“这都是你画的?” 思乔抿唇一笑,显得娇俏可人:“嗯,殿下觉得可好看?” 姬影撇嘴:“不好看。” “呃……”思乔霎时一窘,双眼郁闷地耷拉下来,“思乔知道自己的画技不行,但殿下……也不要这么直接嘛……” 姬影见她一脸挫败,便有些于心不忍:“本王也只是谁便说说,你别放债心上。你看我现债浑身痒得要屎,哪有心情看你那些扇纸画得如何啊?” 思乔转过她那双灵巧美目:“我就是要用别的什么,来分散你的注意,你才不会觉得痒啊。” 姬影又是一愣,凝视她清澈如水的瞳孔,这善良的丫头,忽然让他心里有些异样。 【七】风月浓111┇本王觉得你好看(2更毕) 思乔看他这样呆滞,纳闷道:“殿下……为什么这么看我?” 姬影也是不过脑地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本王觉得你比扇纸好看。” 思乔羞怯低下头,心里正甜着,又觉得哪里不对,拧着秀气的眉头斜视他:“你这是什么比法啊?我是活的,扇子是死的,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姬影兀自一笑,她还听不出,他是在夸她漂亮呢,谁让这丫头的眼睛里,有着绝世的好风景,让人沉醉啊…… 他忽地又扭过头去,似在刻意回避什么,语气像个任性的孩子:“可我不想看扇纸……” 思乔难得见他安分了些,看来自己的法子见效了,就顺着他说:“那我们就不看‘扇纸’,我陪殿下聊天?”她还故意学他大舌头,着实俏皮。 姬影不待见地斜眼睨她:“聊什么?” “唔……”思乔想着什么话题可以像故事一样扩展开来,讲很长很长,“那就聊聊,殿下为什么会来香会?又有哪些精彩的所见所闻?讲给我听听呗?” 这会的姬影有点呆萌,回想起今日情景:“我本来带了两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来这看风景、泡温泉,还想逍遥快活,可后来……” 思乔不由收了笑,余光偷偷斜过去,她那小眼神里,怎么就有点嫌弃呢? 不是一点,是很嫌弃! “一个杀千刀的香料商人,他给了我一份药浴香包,我用它来泡沼,然后……然后本王就成了这副模样……”姬影绕啊绕地又说回了痛处,身子便又燥了起来,“哎呦好痒!……又开始痒了……” 思乔赶忙扯住他手臂:“殿下别动手挠!挠破了会感染,你的病会更严重的……” “我就要挠!”姬影推开她的手,刚消停不久,又变回那只浑身长虱的猴子,“我要给滞己止痒……我要孟玉绍开药救我……我要孟玉绍!……孟玉绍你在哪……孟玉绍!……” “好好好!我去给你找孟玉绍!”思乔受不了他的大喊大叫,心说再这样下去,你不疯我都要疯了!她也是心累不已,“我现在就去外面,看看孟大夫回来没有,殿下你在这等我!不要再抓了……” 姬影躺在榻上左右打滚:“你快去啊……” 思乔看他实在闹得厉害,只好跑出小楼,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沿小路往东走,在西苑门口冷不防撞到个迎面走来的香奴,正是玓泣。 “对不起……”思乔慌乱道歉。 玓泣觉得她有些眼熟,但只福了一福,没说什么就走了。 思乔下意识地低头,看到一枚小荷包掉在地上,便将它捡拾起来,追上玓泣:“姑娘,这是你的吧?” 玓泣看了眼自己腰上,荷包果然不见了,赶紧接过来,轻声道谢:“多谢小姐。” 她语气有些淡漠,但思乔心急也顾不得许多了,恳切望着她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玓泣微怔,可思乔已不给她推脱的机会就说:“我朋友病了,我要照顾他,你帮我去东苑找一位叫‘孟玉绍’的大夫,请他快回来为我朋友医治,他真的很难受,拜托了!” 【七】风月浓112┇我们有在哪见过么?(1更) 和她对视片刻,玓泣忽然想起来,她就是那个被一群贵女欺负调笑的少女,可能是出于同情,也有欠她奉还荷包的人情,亦或是禁不住那般殷切渴求的目光,玓泣终于点头:“好,我去就是。” “谢谢……”思乔感激地望着她原路返回,心想终于不用将影王落单了。 ◇◆◇◆◇◆◇◆◇◆ 溪水潺潺,紫藤萝花架附近有一座凉亭。 幽梦从木箱里取出几本香学名著,还有一些散装的香谱香方,随手往石桌上一搁,因为专注翻书,找她要的相关记载,没留心用镇子压好香方,一阵风起,将纸页吹得四处纷飞。 她急忙放下书本,跑下凉亭去捡,有几张被吹得远了,甚至有落到溪畔,栖在鹅卵石上摇摇欲坠。她怕纸张被水冲走,就先去捡那些。 漓风沿着溪边走来,看到玉绍已经在那等他:“玉绍,我没找到元永顺,不过宝香堂的人将香药方子给我了。” 本来没有元老板的同意,他手下是不肯给的,是漓风道出这香药害得烛公子出红疹,差点出了人命,他们怕吃不了兜着走,就老老实实抄了份方子给他。 看到他攥在手里的香方,玉绍欣然一笑:“那太好了,我也从唐老先生那求到了些香料,可作药用。我们快回西苑去看看烛公子吧。” “嗯。” 他们刚一转身,便有一张纸被风吹到了漓风胸口,顺势落在他手中,他拿起来看,见是一页香方,迷茫地抬头张望,远见一茶白外衫的少女蹲在溪边像在捡东西,漓风便明白这香方是她遗落的。 他热心上前,边向她走去,边捡起这一路散落的纸张,玉绍便也跟他一起捡。 幽梦捡到临溪的那几张已经有些湿了,不过还好,没浸染到字迹,笔墨还未晕开。她用绢子吸干水分,轻轻吹了几下,转身正要去捡其他的,却不防一只修长精致的男人手,先她一步拾起她眼前的纸页,再并入一沓递给她。 “多谢。”幽梦轻声道,一边接过而抬头,对视住漓风的眉眼时,暗自一怔。 那是个俊逸清雅的男子,身上穿了件浅绿色窄袖直裰袍服,袖口和领口有银丝绣成的竹叶暗纹,腰封上缀着一枚吉羊白玉佩,垂下长长的墨绿丝绦,看上去甚是雅致。 他生着一双浅棕色的眸子,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落到他脸上,竟微妙地令他眼中泛出一圈浅碧的光泽,如琉璃般澄澈美丽。 他眼中倒映的幽梦又何尝不美?灵蛇髻上的紫水晶簪子在阳光下反射出绚丽的光晕,而她面纱之上的那双清瞳,流光溢彩,更胜似星辰烟火。 可漓风却有点看不懂她的眼神,好像在不明所以地探究他。 这时,玉绍也走过来,将他捡的那些奉还,却见这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发呆,他纳闷地来回扫视他俩,怎么了这是? “我们有在哪见过么?”幽梦恍然如梦,站起身,始终茫然看着漓风,这种似曾相识之感令她不解,“我看你有些眼熟?” 漓风愣愣地泛开微笑:“是么?我听姑娘的声音也有点耳熟。” “你这么说我也觉得……”幽梦更加困惑了,潜意识里,他依稀是自己试图寻找的人,可就是想不起来,“那我们真的有见过?” 漓风伸手,往自己侧脸比划了一个手势,幽梦张了张眼帘,没立刻领会过来。 玉绍便温润笑道:“姑娘,你不揭下面纱,我朋友又如何将你认出呢?” 幽梦怔忡,鬼使神差地默许了,手指抚到耳畔的面纱一角。 【七】风月浓113┇不切实际的妄想(2更毕) 面纱正要揭开时,冬至找了过来:“主子,香会来人了,可能有关于比赛的要事通知,您快跟我回去吧?” 幽梦微窘地看了眼漓风他们,点头:“好。” 随后她又道了句谢,便和冬至去凉亭取了木箱,双双离开了。 谜底终未揭开,漓风像站在一团迷雾里,和玉绍相视一眼,不知该说什么,玉绍说:“走吧,烛公子该等急了。” 漓风应允,梦醒似地望着空空两手,顿时手心一紧:“糟了,我误将香药方子混在那些纸里,被那姑娘拿走了。” “这……”玉绍怔住,“我们快去追回来!” “好!” ◇◆◇◆◇◆◇◆◇◆ 兰莹去附近文馆借了笔墨,写了一页花笺,将它折好,再次来到太子歇脚的那座楼下。她请求守卫帮忙,她可以不见殿下,但希望殿下看到这封信。幸好那些侍卫心肠不太硬,看她这么诚恳又急迫,就答应帮她了。 “殿下。”侍卫上楼,于露台拜见幽寂,“有人托属下将这个转交给殿下,说您看过自会明白。” 幽寂接过手中,启开花笺,眼眸凛冽一怔。 归媛察觉其异样,在旁暗用余光轻掠,见那笺上画着一株兰花,花旁题写一首诗: 「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虽照阳春晖,复悲高秋月。 飞霜早淅沥,绿艳恐休歇。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 “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幽寂轻念着,心口隐隐发颤,思绪也黯然飘回初见那日—— 蕙质兰心的少女问:“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他道:“我是清风,赏花人。” 他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道:“兰儿。” “兰儿……”幽寂恍若失神地念出,后又如惊醒一般,拿着花笺冲下楼阁,询问侍卫:“这信笺是谁送来的?” 侍卫道:“回殿下,是个蒙面的姑娘。” “人呢?” 侍卫面色犯难:“她留下这封信就走了。” 幽寂迅疾转身去追,风声簌簌过耳,听来都是他们说过的话: “奴婢不信太子是那种人。” “那你觉得本宫是哪种人?” “在奴婢眼中,太子您是一个温和、善良,又满怀正义的君子。您又怎么会做出那种泯灭人伦的事呢?” “你并不了解我。本宫比你看到的,以为的,要复杂得多……” 兰莹形容落寞,走的,确是他追赶的方向,但相距甚远。 “在这座巍巍的皇宫里,人心都会变得冰冷麻木,想找一个能陪自己说上几句话的人,实在太难了……” 幽寂寻累了,终于停下了脚步,望着空寂悠远的香径,心问:“兰儿,是你么?” “是我。”兰莹心有感应,步履不停。 我出了宫,既然已经远离你的世界,我就不该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妄想。 我也不该打扰你,但我还是心存侥幸,希望你会记住我。 如果看到花笺你还能回想起我的样子,那我也心满意足了。 ◇◆◇◆◇◆◇◆◇◆ 漓风和玉绍来到雅舍院外,探首向内张望,玉绍不确定道:“是这么?” 漓风低语:“好像看到她们是从这进去了。” 冬至端着刚沏好的茶水从偏屋走出,经过时看到他俩,还有几分印象,便上前问:“二位公子,你们有事?” 漓风看到冬至便知来对了,显得彬彬有礼:“这位姑娘,方才与你一起走,那位戴面纱的姑娘……” 冬至微笑:“她是我家小姐,你们找她?” “对,就是你家小姐。” “可她正在会客。” 漓风按捺急切的心情:“之前她香方撒了,我们帮她捡起来,但不小心把我的一张香方给混进去了……” 【七】风月浓114┇嫌弃的神情(1更) “这……” 冬至错愕一愣,漓风又道:“那香方我们有急用,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冬至点点头:“那公子你稍等,我这就进去,帮你问问我家小姐。” 漓风和玉绍心里一松:“有劳。” ◇◆◇◆◇◆◇◆◇◆ “规则就是这样,最后一轮的比试,便是由香师自行发挥,可以拿出自己合好的香品,也可以现场合香。”于掌事不紧不慢地将情况告知幽梦,“最终由在场所有评判一一试香,选出本届的香魁。” 幽梦心里有数,莞尔一笑:“其实我也猜到会出这种比法,还是多谢于掌事相告。” “应该的。” 他笑得十分客气,幽梦以为他只是例行公事,要将第三轮比试规则提前告知所有入围的香师,但其实不然。 除她之外的另外四人都是有斗香经验的,所以对决赛规则也已了然于心,无须于掌事提醒。而幽梦是第一次参赛,又是祁爷钦点的名额,于掌事怕她应对不及,就格外照顾一下,也是看在祁爷的面子。他觉得这丫头和祁爷之间一定存在什么特殊关系,适当讨好一下她,一旦她得了香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没准他也能获得祁爷的赏识。 于掌事打着他的如意算盘,拱手笑道:“那我这就回香殿,不在此多作叨扰了,姑娘容后参赛记得带齐合香器物。” “好。”幽梦点头,“寒露,替我送送于掌事。” “是。” 寒露和于掌事前脚刚走,冬至便走了进来:“公主,外面来了两位公子,说是刚才帮你捡香方,把他们的方子给混进你这了?” 幽梦转头:“有这事?” 嘴上疑惑归疑惑,幽梦还是走去案前,找到方才拾掇的那叠香方,一页一页查阅起来,果然发现一张眼生的。 “看来,这张就是他们的香方了?”她细细读来,愈发蹙眉,“可是这方子的配料和制法,怎么那么奇怪啊……” 冬至问:“公主,有哪里不对么?” “这方里君臣佐辅,好几味都是补肾壮阳的药材。”幽梦那口气真是耐人寻味,“尤其是这七风草……” 冬至一听,脸色也变了,压低声问:“公主你是说……那两位公子是在补……” 幽梦回眸睨她一眼,她便不敢说下去了。 幽梦不耐地把香方合起塞她手里:“哎呀这是别人的事了,我们别管了,你把方子还给他们吧。” “是。” 幽梦觉得拿着这样的方子太烫手了,就不亲自出去送了,免得尴尬。 寒露送于掌事出院时也见到了漓风和玉绍,因为在白马寺有过一面之缘,寒露对漓风的相貌也颇为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这时冬至出来了,将香方递上:“公子,您看是这方子不?” 漓风打开察看一番,在他低眉垂目的间隙,冬至则是用一言难尽的眼光在打量他:真令人难以置信,看上去那么年轻精健的男子,居然就…… “就是这张,多谢姑娘。”漓风欣然抬头,对上冬至那种疑似嫌弃的神情,笑容便是一滞。 【七】风月浓115┇他是公主的恩人(2更毕) 他眼神探究地盯着冬至,冬至立马恢复如常,强颜道:“是就好,耽误公子事了。” “无妨。”漓风表面淡笑,可心里觉得冬至那眼神,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好像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她知道了一样,搞得他浑身不自在。 一旁的寒露百般思量,总算是想起来了,一边指着漓风走近说:“这位公子,你……” 冬至诧异回头:“怎么了?” 寒露望着漓风道:“我想问问,这位公子可曾去过白马寺?大概是……大半个月前?” 漓风浅思,暗生疑惑:“有,姑娘何故问起这个?” 寒露又小声探问:“那日寺中曾发生一件大事,公子可有印象?” “大事?”漓风眉心微动,有所领悟。 寒露稍稍提示:“比如有贵客失踪?” 漓风坦然道:“我听寺里大师说,好像是有位公主失踪了?” 寒露终于确认,笑逐颜开:“果然是你啊公子!” 冬至那天没去白马寺,故不明状况:“寒露,你认识这位公子?” 寒露兴奋点头:“那天我们能及时找到公主,可是多亏了这位公子给指的路!” 冬至惊奇:“是么?” 漓风也是始料未及,好生端详寒露,确是当日在寺庙询问公主下落的那几个婢女之一。 同时,他心中大惊:“等等,你是说……你们小姐,就是那日在白马寺失踪的小公主?” 既然被他猜到了,那也不必掩饰了,寒露讪笑:“对啊,不过公主今日斗香多有不便,所以隐藏了身份,请两位公子不要声张。” 漓风还没缓过神,玉绍则是怔愕地抬起视线,看着一处:“你们说的公主……是她么?” 大伙顺着他目光望过去,只见幽梦从雅舍出来,沿游廊走到向阳的一侧,将那几张沾了水的香方挂在一截竹架上吹风晾干。她太专注做事,没留意院门外的几人。 漓风远远望着那茶白淡紫的身影,清风吹拂她的面纱和外衫,看上去清新飘逸,宛如降临凡尘的广寒仙子。 “对,她就是我们公主。”寒露轻道。 漓风望得入神,不禁道:“不知那日……你们公主可安然无恙?” “多谢公子关心,我们公主没事。”寒露会心一笑,“可她还不知道这事呢,我去告诉她,她一定会当面对公子道谢的。” 漓风觉得此事不值一提,想要阻止她,但寒露和冬至已经进了院子,往幽梦的方向去了。 路上,冬至小声道:“寒露,我们这样泄露公主身份合适么?” 寒露劝道:“别担心,这只是特例,那位公子帮过公主,算是公主的恩人,而且他也不像坏人啊。” 冬至便不作声了。 ◇◆◇◆◇◆◇◆◇◆ 漓风站在院外有些不知所措,按说既然拿回了香方,他就该走的,可那俩婢女进去知会她们公主,虽然没明着要他等,但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似乎不太合适。 玉绍云里雾里地问道:“漓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那位公主……” 【七】风月浓116┇下黑手(1更) 漓风也有些不明就里的迷糊,不知怎么给他解释:“这事有些一言难尽,其实我并没有见过公主,只是机缘巧合地帮了她一次。” 玉绍寻思:“刚那位姑娘说公主失踪?” “那件事闹得挺大,可谓轰动京城了。”漓风不太好说,“玉绍应该有听闻吧?” 玓泣从他们身边经过,漓风唤他这一声,便正好被她听见了。她心一紧:玉绍?孟玉绍? 她顿时想起思乔的话:“我朋友病了,我要照顾他,你帮我去东苑找一位叫‘孟玉绍’的大夫,请他快回来为我朋友医治,他真的很难受,拜托了!” 玉绍在唐家诊治唐如海的腿疾时,确有听他们三言两语地提起过:“据说是小公主前往白马寺烧香遇到了山贼?有人替她护驾,被刺身亡?” 漓风点头:“正是此事,当时我也在白马寺,可我看到的情形,却和后来传闻的颇有出入……” 他印象中公主是被一个年轻男子抱出的白马寺,那时她似是昏睡了,那男子也不知是什么身份,但这事不能细想,越想就越觉得蹊跷。 玉绍刚想再问,玓泣走过来,向他欠身行礼:“敢问这位公子,您可是孟玉绍,孟大夫?” 玉绍话头被打断,转面道:“我就是,怎么了?” 玓泣垂首说道:“奴婢从西苑而来,受一位姑娘嘱托,特来寻找孟大夫,请您尽快赶往西苑,她说那位朋友病情很严重。” 玉绍一下揪了心:“遭了,险些将正事忘了。” 漓风便说:“那我们别再耽搁了,救人要紧!” “嗯,多谢姑娘提醒,告辞。” 玉绍说完,二人便匆匆离去。 玓泣下意识地瞥了眼这座雅舍,也走了。 ◇◆◇◆◇◆◇◆◇◆ “真有此事?”听完寒露说的,幽梦只觉得不可思议,还有这样巧合的事? “千真万确啊公主,那日在白马寺,是他给我们提供了线索。”寒露确信不疑,“若是谷雨姐姐在,她应该也能认出来。” 幽梦回想白马寺一事,并未和什么陌生男子打过照面,虽然那男子方才捡来她的香方,她一眼就觉得在哪里见过,可的确不是在白马寺见的,似乎要更早…… 寒露有些自责:“当时我们急着找你,都忘了向那位公子说声谢了。” 幽梦回神:“他人现在哪?” 冬至说:“就在咱们院外。” 幽梦不由分说,快步寻了出去,寒露和冬至也跟着她,可到了院外,早已不见漓风和玉绍身影。 “哎?人呢?”寒露四顾寻找。 冬至推测:“公子来要方子时就说有急事,想来是赶着回去了?” 幽梦问道:“可曾问到公子姓名?” 寒露咋了咋舌:“呀,瞧我这记性,刚就顾着说话,忘了问了……” 幽梦微蹙眉,心头漫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遗憾。 ◇◆◇◆◇◆◇◆◇◆ 从广场逃跑的元永顺独自走在小道上,对刚才的事还心有余悸,不时用袖口擦擦额头的伤口。他正要赶回西苑,自己为宝香堂在那租住了一处屋舍,蓦然从天而降一个大大的黑布口袋,将他稳稳套住…… 【七】风月浓117┇给我留下他一双手(2更毕) 元永顺像个被捕的猎物,慌乱挣扎:“谁……谁抓我啊……” 一伙人簇拥而上,瞬间给他一个五花大绑,带头的男人对手下使了记眼色,几人合力将布袋扛起,元永顺在布袋里嗷嗷叫唤:“来人!救命!救命啊!……” 他被他们扛到了临近西苑的一片红桦林里,这里地势偏僻,人迹罕至,任凭元永顺怎么呼救都不会有人听到。 他身上的黑布袋终于被揭开,他惊恐地望着面前七八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认出带头之人,正是当时站在太子身边的侍卫长。 “你们……”元永顺一下明白了幕后指使,因而更是心惊胆颤,“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侍卫长阴冷勾唇:“别怪我们太子爷无情,要怪,就怪你色胆包天,惹了不该惹的人。” 元永顺惊觉这事还没完啊?太子不肯轻易放过他,便又是一阵猛烈磕头:“小人真的知错了,求各位大爷饶命……求大爷为小人求求情,小人再也不敢了……各位大爷就放小人一条生路吧……” “放了你,我们怎么回去向殿下交代?”侍卫长冷冷望着他,命令手下,“动手。” 那群便衣侍卫旋即围着元永顺一顿拳打脚踢地伺候着,元永顺肥胖的身子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哀嚎惨叫。 侍卫长记着太子的话要留他一命,看情形差不多可以了,招呼手下停手。走前他瞥了眼元永顺,打成这半死不残的样子,怎么也得在床上躺几个月,够他受的。 “走。” 他一声令下,侍卫统统跟他走出了红桦林。 过了好一会,元永顺才算恢复知觉,他挣扎着挪到一棵树下,撑着树干缓缓站起身,踉踉跄跄,拖着虚弱又沉重的身子,每迈一步都异常艰难。 走了十余步,头顶的树叶忽然沙沙作响,他刚抬头,就见两个矫健的身影从树叶丛中跃下,毅然挡住他的去路。 “你们……你们又是什么人……”元永顺骇然,他不认识眼前的两个男人。 封狼和居胥冷睇他一眼,二话不说,直接将他胳膊反手扭到背后,元永顺疼得龇牙咧嘴,毫无抵抗之力,又像猎物一样被他们架着往树林更深处去。 红桦树的树皮呈红褐色,光泽鲜艳,远观如人被剥了皮渗血的躯体,如斯背景衬托着一个白衣男人,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和妖冶。 封狼和居胥将伤残地元永顺丢在了他身后,恭敬道:“公子,人带到了。” 元永顺狼狈又慌张地抬起头,望着那重陌生的白衣背影,不知又惹到那路的牛鬼蛇神了:“我不认识你们,我们无冤无仇……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白衣男子未转身,眸色阴冷:“最愚蠢的人,就是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元永顺惊怔,又听封狼问道:“公子打算如何处置?” 白衣男子唇角微弯:“太子没有做完的事,我替他做完。” 元永顺彻底懵了,他来回扫视这几个男人,他们和太子到底是不是一伙的啊? “给我留下他一双手。” 【七】风月浓118┇刺杀(1更) 留下他一双手。 元永顺没有听错。 白衣男子声冷如雪,眼底一片平静:“活着要。” “是。” “不……救命……救命啊……”元永顺大惊失色,顿时挣扎着想逃,却被封狼一把摁在地上,随之“呲”的一声,居胥拔出了腰间的佩刀,一道银光照亮了元永顺惊恐至极的双眼。 男人凄厉的惨叫响彻树林,那片红桦树在阳光下,似乎红得更凄艳夺目了。 ◇◆◇◆◇◆◇◆◇◆ “兰姑娘回来了?”寒露在游廊唤了声。 兰莹微微颔首,走上廊阶入室,坐在香案前摆弄香盛的幽梦抬起头,不胜疑惑:“兰莹,你去哪了?这么久都不见你?” 兰莹藏着有关太子的心事,忧郁的脸上强撑出一丝淡笑:“我看山庄景色好,就不知不觉地走远了。” 幽梦瞧出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兰莹垂眸掩饰:“没什么,许是走了太多路,累着了。” 幽梦扬着下巴冲旁边指指:“那你去那边长椅上躺下歇会。” 兰莹点了点头,先不急着去长椅那,而是走到幽梦身前道:“决赛何时开始?” “快了,还有不到一炷香时间。”幽梦下意识望了望门口,“我等苏稚回来就一起去香殿了。” “他去哪了?”兰莹心说你俩总是形影不离的,他怎么舍得丢下你,独自跑开了? 提到这,幽梦就忍不住撅嘴嗔怨她:“还不是看你半天不回,我不放心,便让他去找找你。” 兰莹甚觉过意不去,牵住幽梦两手,淡雅抿唇:“虽然我错过了你第二轮比试,但听说你晋级了,我真为你高兴。可惜我身子乏,恐怕决赛又不能陪你去了。” 幽梦翻覆上她的手背,轻轻拍道:“没事,你好生歇息,香殿那自有苏稚陪我。” 兰莹柔声鼓励:“一会最后一轮,你再接再厉,我会等你的好消息。” 幽梦满怀期待地点头:“嗯。” ◇◆◇◆◇◆◇◆◇◆ 西苑一座温泉汤沐,几个香商会名下的知名客商,正安逸地泡在池水中。 玓泣混在一列香奴中,手端茶具走到汤沐入口,那里有几十个保镖来回巡逻着,更有专人拿着银针一个一个地试探香奴手里的茶水和点心水果。 还真是谨慎呢。 香奴们被放行进入汤沐后,玓泣在心里冷笑一句。 香奴陆续蹲下放至吃食,玓泣则趁众人不备,偷偷拿出了荷包里那枚红玛瑙戒指,稍戴在食指的第二指节处。她放目温泉,终在一个边角上找到了她这次的目标:姑苏商人甫阳。 她镇定走到甫阳身边,为他附近石头间的小木几上搁置茶杯,倾壶斟茶时,她暗自斜起眼尾,偷觑那闭目养神的甫阳。收起茶壶时顺势用食指轻扣茶杯,那颗经过特制的玛瑙珠碰触杯壁瞬时嵌入,挤出一滴毒液,混入茶水中立即消融。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无人察觉到她这细微的小动作,她平静地起身,端着茶具又前往其他客人处。 【七】风月浓119┇纵欲过度了(2更毕) 姬影的私人小画楼里,玉绍也煎好了药,端上来喂姬影服用。 姬影躺在榻上,思乔还在为他扇风驱热。 玉绍刚用调羹喂了他两口,漓风递上来一只陶瓷药钵:“玉绍,你看我捣得够碎了吧?” 方才玉绍用几味清凉止痒的药草和了药泥,请漓风帮忙研磨。玉绍探头看了一眼:“够了,搁着吧,一会给烛公子敷上。” 姬影努努嘴:“敷上就不痒了?” 玉绍舒眉一笑:“它能很快压制痒感,你信我便是。” “那还等什么?”姬影迫不及待地把衣裳拉敞开,“现在就给我敷啊,赶紧赶紧!” 思乔顿时羞得别过脸去。玉绍无奈,便将喂药的活托付给了思乔,他亲手给姬影涂抹红疹。 思乔吹着调羹体贴喂他:“公子,小心烫。”事先姬影有关照思乔,让她在外人面前别称他殿下,替他掩藏身份。 敷药是细碎活,姬影身上的红疹又多,玉绍和漓风便分工合作,用软木挑子一下一下,极有耐心地敷着。 敷他下身时,思乔专心喂药,故意回避着不看。等到她那边的药都喂完了,玉绍他们才只将姬影下半身刚刚敷好,替他拉上裤子。 热心的思乔放好药碗,对玉绍说道:“我也来帮忙吧?” 玉绍便用小碗分出些药泥递给她,让她给姬影敷脸。 思乔接过,旋即有一股沁凉的药草香窜入姬影鼻腔,他不禁好奇抬起头看了看她手里的碗,一坨黄绿黄绿的,这卖相叫人反胃啊…… 思乔挑出一勺刚要给他敷上,却见姬影拧起眉头,一脸嫌弃道:“你要把这屎一样的什么玩意儿涂我脸上?” 思乔无语地瘪瘪嘴:“那公子你这大花脸是治还是不治了?你要想脸就这么肿着、痒着,我没意见啊。” 姬影瞬时又作得凄惨苦相:“当然要治啊。” 思乔娇俏一笑:“孟大夫他们已经给你抹了不少,那你感觉如何?” “身上凉凉的……”姬影集中注意去感觉,“哎?别说,还真……不怎么痒了!” “所以孟大夫的药很管用啊。”思乔嗔他,“你就别嫌好嫌丑的了。” 玉绍和漓风听了也暗自偷笑,姬影妥协地两眼一闭:“好吧我不说了,你涂就是。” “对嘛这样才乖。”思乔一边笑着,一边给他敷脸,动作很是轻柔。 ◇◆◇◆◇◆◇◆◇◆ 汤沐内,口渴的甫阳端起放凉的茶水慢慢饮尽,玓泣暗中望着他,嘴角勾出心满意足的冷笑。 那毒液的药效不急,小半时辰才会发作,这样她有足够的时间脱身。 “杀人啦!” 汤沐外突然划破一声高亢的尖叫,玓泣凛然一怔,目光凌厉地探去。 那叫声惊扰了整座汤沐,贵客们纷纷惊醒,外面的保镖也全力戒严,胆小的香奴们竞相缩在一起。 玓泣冷静如常,眉宇间隐隐闪动着不安。 ◇◆◇◆◇◆◇◆◇◆ 姬影身上的药泥终于敷好,玉绍感慨地提醒他:“烛公子,这药虽可压下你的血热之症,但照你身子这状况,想彻底痊愈,还得重在日常调理,要修身养性,否则随时都可能复发的。” “我身纸?我身纸肿么了?”姬影扬起下巴,不甘示弱地反驳,“我觉得记己好得很!” 玉绍兀自浅笑,挑明了道:“事前听你脉象,你内火旺盛,轻微肾阳虚,明显是纵欲过度了,要多加注意保养才是啊。” 漓风听着一愣,眼神有趣地斜视姬影。思乔不自在地扭过头,红着脸偷笑。 姬影瞥见思乔这样,顿时觉得好尴尬,没好气地白玉绍一眼:“孟玉绍,你说话就不楞隐晦点含蓄点么?当着人家小姑凉的面呢……就不楞给我点面纸啊……” 他大舌头的口音又引得思乔笑出了声。 【七】风月浓120┇命案(1更) 玉绍故作一本正经,忍俊道:“我是大夫,事关病人的健康,当然只能实话实说了。” 这时外面传来骚动,众人纷纷收了笑。漓风走出楼外看情况,见很多人争相往红桦林方向跑,他拉住一个管事的仆人问:“发生何事?你们为何如此惊慌?” 那仆人脸色难看:“公子有所不知,树林里发现一具死尸,上头正到处找人去辨认尸体呢!” 漓风颇惊:“怎么死的?” 仆人骇然道:“像是被人杀的,看衣衫穿得体面,不知是哪位达官贵人,只怕是谋财害命啊……” 漓风放了他,转身回到楼内。 玉绍见他神情凝重:“怎么了漓风?” 漓风道:“他们说红桦林那边发现一具尸体,正在辨认。” “尸体?” 玉绍和姬影皆怔愕,思乔更是惊得一个颤栗。 漓风想了想:“具体情形尚不知晓,我想去现场看看。” “我陪你一起去。”玉绍说道,转面嘱咐思乔,“陈姑娘,还请你留下照顾公子了。” 思乔点头应允:“好。” 她下意识地侧眸瞥向姬影,姬影的小眼神也在瞄她。 思乔是姑娘家,年幼胆怯,定是不该去那种地方的。至于姬影,发生这么大的事,他其实按捺不住好奇,也想去一看究竟,奈何这一身红疹,又涂了难看的药泥,就这么出去恐怕要被当作妖魔鬼怪吓死一群人了,那就只好……又落下他俩作伴了。 ◇◆◇◆◇◆◇◆◇◆ 香殿内,斗香决赛在即。 百无聊赖的六皇子姬幽珲也入了二楼的南观台,他倒不关心幽梦能不能夺魁,只是闲得没事做,索性和祁妙一起观赛。 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祁妙说着话,祁妙自顾喝茶并不理他,这时身后的帘幔被人开启,姬幽珲不禁回头,只见凤栖梧用扇柄挑着帘幔,探进一张春风得意的笑脸,姬幽珲略感惊喜:“春陵君也来了?” 祁妙闻声转过清冷的眸子,凤栖梧整个人已进来,冲着祁妙笑眯眯道:“祁爷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来了香会,怎不派人知会栖梧一声?” 祁妙凝着一脸不苟言笑的淡然:“是六皇子要来,我陪他罢了。” “哦?”凤栖梧邪气地笑视姬幽珲一眼,“栖梧昨日相请,祁爷借故推脱了,今日却陪殿下前来?看来六皇子的面子比栖梧大得多啊?” 祁妙不动声色,姬幽珲笑呵呵地打圆场:“春陵君,跟谁来无所谓啦,反正都是来凑热闹,一会咱仨好好喝上一杯。” 凤栖梧笑着将目光移回到祁妙侧颜:“我有的是时间,就要看祁爷赏不赏脸了?” 姬幽珲配合地起哄,祁妙仍是端得像座冰山,他的心腹祁麟突然进来:“祁爷。” 祁妙望向他,祁麟却用谨慎的目光轻扫左右,祁妙意会地起身走出观台,默许凤栖梧跟来,走到一处无人之地,祁妙示意祁麟:“说吧。” 祁麟沉色道:“禀告祁爷,属下刚接到消息,说西苑发生命案!” 栖梧瞠目一怔,祁妙眉峰蹙紧:“怎么回事?” 【七】风月浓121┇挑衅祁爷(2更毕) “尸体确认了,是个叫元永顺的香商。”祁麟如实道来,“他被人发现死在红桦林里,全身是伤,双手也被人砍了。” 这桩骇人听闻的凶杀,令祁妙和凤栖梧心头都覆上一重阴霾,栖梧晦暗的眼眸凝视祁麟:“抓到凶手没有?” 祁麟忧心地摇摇头:“暂无头绪。” 栖梧神色更显阴沉:“你多带些人,去西苑处理善后,封锁消息,香会期间权贵众多,影响太大,切不可让此事传开,祸及山庄和祁爷的名声。” 祁麟悉听其言,又闻祁妙冷声补充:“记得找人验尸,重点排查树林周边,寻找目击者和可疑人等,不得放过任何线索。元永顺带来的人也要留意,尽量向他们问些有价值的,行事要隐秘。” 祁麟抱拳:“属下遵命。” 祁麟退下后,凤栖梧愈发觉得棘手,垂目感叹:“这事不简单啊。” 祁妙虽然保持着异于常人冷静,但也知道他们现在的形势有些被动:“我们得赶在官府接手前查到点什么。” 想到作案手段如此凶残,而且明目张胆地弃尸山林,如此自信又嚣张,有恃无恐,真凶的身份一定不容小觑。没准查下去,牵连甚广。 栖梧作了番思量:“到时官府那边来交涉,我会替你摆平。” 祁妙冷眸幽深,凛凛有光:“官府来人我倒不担心,我只关心谁是凶手。” “你觉得凶手行凶的目的,真的只在那个商人?”栖梧侧目观察他的反应,“还是故意想扰乱香会,甚至对祁爷造成不利?” 他说得没错,祁妙确实感受到了强烈的挑衅,冰冷的口吻透出阴狠:“敢在我的地盘上犯事,就是和我作对,我定要揪出这个大胆狂徒!” ◇◆◇◆◇◆◇◆◇◆ 香室内,五位入围决赛的试香人皆已就位,评判们亦各自落座,由于掌事宣布比试细则。 与前两轮规则不同的是,在决赛场上,每位斗香者皆可携带一位侍香之人,便于制香时从旁辅助,幽梦很自然地带了苏稚。 这里的人并不知西苑那发生了什么,但气氛里却也显得有些微妙,只因祁爷擅自为香赛增加名额的消息不胫而走,在评判席中已然传遍,近乎所有人都很惊讶: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楚月,竟然是祁爷推荐来的? 她在前两轮的表现本就引人注意,这层关系一出,更是成了人们热议的对象。众人对她好奇,而其中要属沈云卿的兴趣最浓,因为凤栖梧也和他提起过楚月,那她等于是祁王孙和春陵君双重推荐的人选,其身份和实力,都不可忽视啊。 香道主淳于嘉清了清声:“在上一轮的比试中,我们有幸领略「鉴芳林」大香师沈云卿的绝妙香技,一同品鉴沈大香师的精美新作。而这一轮,我们反过来。由入围的五位香师制香,我们来试香。” 受了他的赞美,沈云卿也微笑着表态:“规则于掌事已经说过了,那就请诸位拿出绝活,尽兴发挥。我们拭目以待。” 【七】风月浓122┇稚梦虐死一群单身狗(1更) 梅自寒沉静端坐,听到身后怯怯私语,是那些作为陪审的评判在交头接耳,他们似对幽梦评头论足,各自掂量着轻重,想一会评鉴时是否需要给祁爷面子。 这不禁令梅自寒心生疑云:祁爷?莫不是当日他找杜梨时,张五贵提到的那个富贾祁爷?怎么,他和幽梦也有关联? 视线里一男一女绕过屏风走了进来,众人暗暗惊叹,女子蒙着面纱,男子有着倾城之貌,明眼人一看,两人的衣衫宛如一对,这俊男美女的画风着实养眼。 苏稚陪幽梦寻了香席入座,打开百宝箱,将带来的香盛、香具井然有序摆放案上。 从进了香室开始,幽梦就敏感地觉察到许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但当局者迷,她不知具体缘由是和祁妙有关,便不安地低声问身旁苏稚:“禾雀,你觉不觉得,那些人在偷偷议论我?他们看我的眼神好生奇怪啊?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苏稚自然也感觉到了,稍稍用眼风扫过四下,轻声安抚她:“没事,你专注制香,别在意旁人的眼光,保持心静,摒除纷扰。” “嗯。”幽梦听了他的话,便兀自垂落目光,不再旁顾。 依照香席礼节,于掌事宣:“试香!” 香奴们端琉璃水钵入内,二人一组,分别跪于五方香席左右。 于掌事又宣:“净手!” 苏稚先给自己净了手,等幽梦盥手完毕,他亲自取了帛巾,握住幽梦纤手轻柔擦拭,幽梦不意他此举,微愣,不过没说什么,柔顺地低下头,心里暖,面颊发烫。 这样的亲密,在大庭广众下发生得如此自然,不禁也惊到了一些看客—— 梅自寒早已看出苏稚和幽梦关系特殊,前两轮比试,苏稚都有在室外等候,不离不弃。而且白马寺一事,苏稚受伤他也曾目睹,其实他该有数了,苏稚不只是幽梦府上的男宠,更是她现在的情郎。想到这,他黯然移开了视线,目色清寒,心里有些隐隐刺痛。 祁妙和凤栖梧在外面讨论凶案,自是没有看到这一幕。可那东观台的太子却见到了,他将阴冷的目光瞪住香席上的二人,心中极是不快。 这次香席的排布又换了新阵型:中间横置一席,两旁各竖置二席,轮到谁,谁就坐到中间的香席上去,面朝评判席,另外四人在旁观赏。 香使绕室一圈,为每位试香人和评判的案前都发放了花笺和笔墨。于掌事说道:“每出一香,品香一巡,都请诸位在香笺上写下品香心得。” 本轮斗香顺序是:唐珪、谢去非、曾瑞萱、何慎微、幽梦。 最后一席才到他们,苏稚与幽梦静坐着,先耐心观望其他对手试香。许是这场有苏稚陪伴,幽梦便觉得安心许多。 唐珪步至中央香席,施礼后坐定。 按常理来说,第一个出场的总归会有些紧张,因为谁也不想沦为那“抛砖引玉”的那块“砖”。可唐珪看起来气定神闲,面相沉稳,丝毫看不到任何不安定的心绪,他一套熏点手法行云流水,如他第一轮辨香作答时那般胸有成竹,不禁令幽梦心中生出叹服。 【七】风月浓123┇观沧海(2更毕) 传炉巡香开始,香使先将唐珪的那炉成香端至主评席东侧梅自寒面前,他优雅品过,向右手位传给唐如海。唐珪是唐氏家族的后人,便是唐如海的晚辈,唐如海品闻后笑眯眯地望了唐珪一眼,赞赏流于眼中。 香炉传到沈云卿手中,沈云卿细品三次,抬头凝视唐珪,面带微笑:“此香何名?” 唐珪起身,郑重行礼:“回沈香师,此香名为:「观沧海」。” 幽梦心中一惊,深感这香名取得贴切,虽然香还未传至她这里,但香味已经弥漫开来。那是种纯净厚实的芳香,确有丝丝微咸,似海风清爽吹拂,叫人心旷神怡。 等到香炉终于传到,苏稚替她接过来,她早已迫不及待。端捧在手,幽梦望着唐珪精心准备的这只博山炉,约五寸大小,紫光檀的底座,群山外观的炉盖,汩汩白烟逸出,的确形成一道山海幻景。 细闻其香,幽梦身临其境,恍如见到那百川交汇,奔流到海不复还的景象。那片蔚蓝的海面起初很宁静,波光粼粼,浩瀚无垠。渐渐起了风,细浪起伏,一层层地涌向海岸,拍打礁岩。随着香气愈盛,海水也愈发的波澜壮阔,幽梦领略到那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盛景,心头深深为之震动: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此香是大气磅礴的,香师的心也是广袤无穷的。 而后,海水归于平息,杂香消退,终化为一缕清冽纯正的尾香。 苏稚为她研好了水墨,她执笔将满怀的感悟写于香笺之上。苏稚便在一旁看着她,那样安静沉醉的神情,苏稚望得入迷。 ◇◆◇◆◇◆◇◆◇◆ 玉绍和漓风赶到红桦林,林中已经围了很多人,但都不敢靠近尸体。 他俩毅然决然跨过一片干涸的血迹,蹲下去察看尸体,他们不知死的正是元永顺。 只见尸体浑身是伤,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围观群众在后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谁家的这是……” “真惨啊……” 玉绍出于医者本能,伸手想触摸尸体,被漓风拦住:“诶,还是等仵作来吧。” 玉绍轻松一笑:“没事,我通医理,检验尸体难不倒我。” 漓风便收了手,由玉绍探了探元永顺的脖颈尸温,从他皮肤的僵化程度推测:“这人死了应该快半个时辰了。” 漓风问:“死因如何?” “他的双手被人砍断,但不是致命伤。”玉绍顺着血迹,抬起元永顺残缺的手臂,观察腕处切面的血肉,“从伤口来看,应该是在活着被人砍去的。” “那断手呢?”漓风警觉抬头,询问西苑掌事,“尸体旁边怎么没见到断手?” “我们也不知道啊……”那掌事缩着脖子,愁眉苦脸道,“按说这尸体这么吓人,谁敢碰呢?要说断手被林子里的野猫野狗给叼走了,也是有可能的……” 不,现场并没有被野兽破坏的痕迹。 直觉告诉漓风,断手极有可能是被凶手带走了,那动机是什么?这一定是本案的关键。 【七】风月浓124┇下这么重的手,莫非是仇杀?(1更) “看这样子,他死前一定遭受过猛烈的毒打施暴。”玉绍剥开元永顺的衣裳,他裸露的身体可谓遍体鳞伤,触目惊心,玉绍试着按压几下他的胸腔腹腔,“内脏严重破裂,这是致死原因。” 解衣时,漓风也顺势看到尸体身上的贵重物品:“钱袋还在,腰上玉佩也在,可以排除劫财的可能性。” 玉绍继续检查伤处,不由感叹:“下这么重的手,一定有什么深仇大恨吧?” 漓风沉思,也觉得是寻仇的可能性最大:“如果能确定死者身份,倒是可以排查他有什么仇家。” 这时玉绍将元永顺歪斜的头翻转至正面,也是鼻青脸肿,不料人群中有人惊呼:“他……他不是宝香堂的元老板吗!” 漓风和玉绍迅疾回头,见一个仆侍模样的男人指着尸体瑟瑟发抖。 “宝香堂?”漓风为了姬影的红疹去要香药方,才刚打过交道,瞬时想起来,“元永顺?!” 仆侍点头如捣蒜:“对对对!他早上还跟我家主子喝过茶!” 玉绍费解地望向尸首:“这事可就蹊跷了,烛公子那正找他,他就死了?” “让开!让开让开!”急促而威严的呼喝声由远而至,“这里要办正事,闲杂人等都离开!” 漓风和玉绍望去,围观众人散开条道,祁麟带着一队山庄护卫赶到,西苑掌事恭敬行礼:“您来了,祁麟大统领。” 祁麟冷目扫视周围:“我奉命来处理此事,为了不影响香会,我们要尽快把尸体运走,封锁现场。” 漓风警惕地双眼一眯,祁麟果决地一挥手,便有护卫对尸体动手。 “慢着。” 祁麟循声睇去,漓风从容不迫地走上前:“这明显是桩凶杀案,案情可大可小,阁下想要草率处理?” 祁麟理直气壮地看他:“我等也是奉了庄主之命,这里有很多贵宾出入,不能惊扰到他们。” “你不等官府查办,就这么把人弄走?”漓风凝视他,目色透出慑人的锋芒,“这不合规矩吧?” 祁麟用审视的眼神在他身上一转,又看了眼蹲在那察看尸体的玉绍:“你们是官府的人?” “不是。” “那你们又有什么权力碰尸体?”祁麟反来质问他。 漓风坦然道:“因为在下这位朋友是大夫,我陪他检查尸体,可以找到一些线索。” “官府那已经有人去联络了,我们先将尸体带去安置,会有专门的仵作负责验尸,就不劳二位操心了,带走!”祁麟的态度丝毫不让,雷厉风行发下命令转身便走。 护卫用担架把元永顺的尸身仓促运走,漓风还想争取一下,被玉绍唤住:“算了漓风,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我们不好过分插手。” 围观人群也渐渐都散了,漓风蹙眉:“我感觉这个庄主有问题,他让手下带走尸体,就像急于掩盖事实真相,做贼心虚。” 玉绍也有自己的忧虑:“方才你说元永顺是被仇家杀的,我心里倒是为烛公子捏把冷汗,他可别牵扯进去才好。” 【七】风月浓125┇一波未平一波又起(2更毕) 毕竟姬影和元永顺在香药的事上结了梁子,也就有了杀人动机。 “不可能是烛公子做的。”漓风当即否决,他沉着有余地分析着,“你想,烛公子出了热毒疹,都病成那副鬼样了,又有思乔姑娘在旁看护,他哪有机会出来杀人?” 玉绍只是想得更深远一些:“我也这么认为,但今日山庄人满为患,鱼龙混杂,即使防范再严密,也难保不会出事。” 漓风深有同感:“是啊,那些有钱有势的主,如果想杀人,完全可以不用自己动手。” 玉绍心头咯噔了一下:“你是说,让手下行事,或者雇凶杀人?” 漓风还未及默认,便听到有人大呼小叫着,急匆匆地跑过来:“大夫!大夫……” 他们疑惑转身,见一个仆人冲上来一把拉住玉绍,气喘吁吁地问他:“你是大夫吧?” 这人是一路找一路问,刚好散去的路人中有热心的,指着玉绍的身影告诉他,说那人好像是个大夫,他才拼了命地跑来找他。 玉绍扶着他关切问:“我是,怎么了?” 那人正是姑苏商人甫阳的管家,他像抓着救命稻草似地恳求他:“大夫,你快去看看我家老爷吧!他……他好像中毒了!” “中毒?!”玉绍和漓风同时一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 第二位试香人,轮到谢去非。 唐珪来到谢去非案前,谢去非起身与他互相行礼,以示交换席位。 唐珪在原本谢去非的位置坐下时,谢去非也已走到了中央,唐珪使用的香炉、香具已被香使收走,进而被谢去非御用侍香人换上了他的物品。 谢去非向评判行礼后落座。他采用的是纂香之法,取广口的白玉香炉,将打好图案的香纂,填上香粉,后脱模成型,点香。一举一动也是极尽优雅,流畅得令人赞叹。 火星沿着纂香的纹路缓缓移动着,蔓延出黑色的轨迹。纂香图案本身就是一大意境,因而谢去非这款香,相较于唐珪那一炉,除了品闻,更多了一份视觉的享受。 香炉传到香道长淳于嘉手里,他先不急着闻,而是津津有味地观察香形,问道:“此香何名?” 谢去非行礼道:“回淳于先生,此香名:「霓裳」,灵感源于《霓裳羽衣舞》。” “好。”淳于嘉和颜漫声道,顺势与身旁的香商会长谢怀明相视一笑,“令侄这香制得颇为传神。” 谢怀明是谢去非的从叔父,谢去非得到香道长的这句夸赞,也令当叔叔的他脸上有光,不过嘴上还是免不了谦虚客套:“先生谬赞了。” 香炉传到幽梦这席时,那只纂香已近燃至尾声了。 幽梦与苏稚一同捧在手里赏看,才知淳于嘉为何说它传神,原来谢去非打出的纂香图案十分精妙,不是寻常的花鸟和字,燃尽的香灰似黑线勾勒而出的,竟是一幅姿态妖娆、翩翩起舞的唐朝仕女图! 幽梦眼帘微微一怔,随着香气漫入鼻尖,神志便有些恍惚…… 【七】风月浓126┇藏龙卧虎(1更) 她望着那幅纂香侍女图,脑海里画面生动浮现: 锦绣长安城中屹立着一座恢宏奢华的宫殿,正是华灯初上,绰绰灯火如璀璨的宝石,照亮了酒浓香暖的舞殿。风情万种的舞姬头戴步摇冠,身着霓裳羽衣,流波转盼,眉目含情,纤腰似柳枝般柔美,舞裙长袖迎风翻飞,若白云升起,若细雪纷扬,一时丝竹缱绻,佩玉鸣鸾,令人目眩神迷。 随着舞乐消弭,纂香焚尽最后一缕繁华,黑色的香灰呈现出最完整的图案。 《霓裳羽衣舞》为唐玄宗所作,贵妃杨玉环最善此舞,而如斯瑰丽华美的香境,不禁让幽梦想到了杜牧那三首《过华清宫》: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新丰绿树起黄埃,数骑渔阳探使回。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 「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云中乱拍禄山舞,风过重峦下笑声。」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幽梦轻念着,恍然顿悟,“对,就是荔枝!” 这合香里能隐约闻到荔枝的香甜。 除此之外,幽梦还从烟形、香味里推敲到,谢去非能合出这等精美的纂香,想必用的都是很名贵的香材香料,光是“沉檀龙麝”起码就占了三样,每一味都是上品。 香商会近乎盘踞着香品市场的半壁江山,所以对香商龙头的谢家来说,香料来源不是问题,而且像是故意为了炫耀庞大的家世,一出手,就是如此豪气。 幽梦忍不住歪过头,对苏稚很小声地感慨起来:“这香……真是高调、奢华、有内涵啊……” 苏稚唇角微弯,笑得内敛而沉稳。 研香之人都会明白这个道理,品香虽是雅事,却绝非普通人能玩得起的。玩香,说白了就是烧钱。再有天赋的香师,要达到炉火纯青的造诣,都需要通过周而复始地试炼,从而积累出大量的经验。这些经验,可都是用真金白银堆积出来的。 就好比幽梦手里的这炉纂香,制作工艺相当复杂,它很难一次成型,她无法知道谢去非为了合成这款香,反复尝试了多少次,但她知道,无论每一次的试验成败与否,那都是将白花花的银子,如眼前这般化为青烟,消散于天地间。 由此可以想见,谢怀明作为香商会长,为谢去非提供了多强大的后盾。这也不禁叫幽梦暗自惊叹,这四海香会,果然是藏龙卧虎啊。 ◇◆◇◆◇◆◇◆◇◆ 玓泣站在河边,轻旋指节,褪下那枚红玛瑙戒指,“叮咚”一声投落河中,嘴角浮现一丝冷笑,销毁了这最后的物证,任凭他们再怎么查也查不到她头上了。 “大夫,快……”甫阳的管家带着玉绍和漓风赶至汤沐,“我家老爷就在里面!” 玓泣闻声一惊,闪避到暗处观望,只见那个姓孟的年轻大夫被管家请进汤沐,像是要为甫阳诊治?心里顿觉不妙,她轻身跃上墙头,借茂密的树叶作隐蔽,伺机窥探里面的情形。 【七】风月浓127┇以身犯险(2更毕) 玉绍看到甫阳时,人已经躺在池边不省人事,嘴唇发紫,鼻息微弱,他赶紧听了他的脉象,还有救。 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会尽全力把患者从鬼门关拉回来,这是他行医多年秉持的信念。 他迅疾为甫阳施针,扎过他几个穴位,甫阳渐渐有了知觉,手指轻微一动,落入玓泣眼中。她阴狠瞪住他们,心想自己好不容易下的毒,这是师兄交给她的刺杀任务,岂能被人就这么破坏? 就在玉绍在甫阳眉心轻轻捻动银针,全神贯注之时,玓泣朝他掷出一枚细小的暗器,漓风惊觉危险:“小心!” 他厉喝一声随手捡了个果盘甩出去,撞掉那枚暗器时,它离玉绍的脖颈只有一线之隔。 玉绍惊怔,漓风迅势抬眸,盯住暗器飞来的方向,失手的玓泣闪电一般跳下墙头,心知漓风身手了得,不好对付,遂仓促撤退。 玉绍固然惊慌,但也不忘救人,他稳了稳心神,保持沉着地施完针。 事前为了姬影的红疹去找唐如海借香药,幸好玉绍当时多留了个心眼,将几味特别香药装进一个小香包里,他将香包拿出来,贴到甫阳鼻前让他闻,这香药虽不能解毒,却有醒神、催吐之效。甫阳吸了几口,果然起了反应,突地挺身,猛往旁边吐出一滩秽物。 漓风以风驰电掣的速度追出汤沐,奈何玓泣轻功太好,他还是没能追上。 他在院外四顾张望,方才在紧要关头,他短促掠过墙头那一眼,依稀看到是个香奴打扮的少女? ◇◆◇◆◇◆◇◆◇◆ 谢去非离席,换上了「鉴芳林」的曾瑞萱。 她拿出的香品,是一支线香,看似普通,可经她手插入那只精巧的花鸟景观香炉中,便浑然一体,形成一个诗情画意的香境。 巡香时,谢怀明问她香名,曾瑞萱施礼答:“此香,名「朝华春曦」。” 这名字,听着便叫人如沐春风,和它的形态一样诗意。 香炉传到幽梦手里,她潜心品闻,轻道:“其香微辛,凉气窜动,配方有很明显的梅英鹅梨。” 苏稚表示认同地点了点头。 幽梦再品:“本香是浓郁的花香,余韵有股清冽的杏仁奶味。” 丝丝清甜直窜入喉,幽梦轻阖眼眸,放空了身心,恍若步入山野。这里凉风习习,绿意澄净,充溢着花香蜜韵,鸟雀隐藏在枝头,发出动人心弦的啼鸣…… 这幽幽甜香,圆润、沁凉,使人如处晨曦之下,仿佛心都跟着柔软起来。 这般香境,不光使人领略春日的灵动,更感悟到生命的蓬勃、更替,和绵延不息,充满了希望,这便是这款香的精髓所在。 这时,一阵清风拂过,吹得浓香散去,只余淡淡清香,粉色的花朵于漫山遍野的青绿中沉寂盛放,余香幽远。 幽梦徐徐睁开眼,心神好生惬意。 ◇◆◇◆◇◆◇◆◇◆ 曾瑞萱试香完毕,就到了她的同门何慎微,这也是幽梦之前的最后一位了,幽梦不由得比刚才更提起几分精神。 【七】风月浓128┇曲水香(1更) 但见何慎微施礼落座后,采用的是曲水铺香之法,他事先已用模具将香粉压制成图案,其上覆以蜡纸,颠倒模具后撤除模具,香印便以图案的形态铺在了蜡纸上。 曲水香属印香的一种,取古人「曲水流觞」之雅意,以沙石为曲水,以香尘为羽觞,极是写意和传神。 何慎微将方形广口的青花瓷香炉内盛水,再将蜡纸放于水面,点燃香尘,蜡纸燃烧后沉于水底,印香图案则浮在水面,这是曲水香最为巧妙的地方。 此法虽风雅有趣,做起来却需要极沉著的耐性。 成香后,空灵缥缈的香烟落入所有人眼中。唐如海捋着白须问道:“此香何名?” 何慎微深揖道:“此香,名「晓星秋露」。” 幽梦心念一动,蓦然想起先前曾瑞萱的那线香,名「朝华春曦」,何慎微的曲水香,名「晓星秋露」? 这一春一秋,一朝一夕,这番匠心独运,宛如一唱一和,形成极妙的呼应。 幽梦琢磨着何慎微与曾瑞萱,敢情还是一对儿啊? 苏稚接过那只青花瓷的香炉,端住与她一同欣赏,其中的曲水香图案惟妙惟肖,出乎幽梦意料的是,何慎微并未像谢去非,以仕女图喻霓裳羽衣舞,那样直白地雕刻香形,名是「晓星秋露」,图案上无星也无露,有的只是一弯新月,一朵菊花,便将“秋意”淋漓展现。 此香微凉,气味清淑,蕴藏若有若无的菊花淡香。较之「朝华春曦」若漫步山野,给人以万物复苏,生机盎然的春意,「晓星秋露」则似遁隐江湖之间,援琴作金弄石,更多了几许禅意。 晓星与秋露,皆是稍纵即逝的美好。幽梦闻香,融入一缕恬澹寂寞的香境,览星空之浩渺,观宇宙之无穷,使人不经意地想去思考,方觉光阴短促,生命易逝—— 我试图去寻找,那曾被夜空遗落的星火,却只看到星海里的万千扑朔。 香尘燃尽,幽梦心头为之一怔:不愧是鉴芳林走出的弟子,香境果真是清新脱俗。 ◇◆◇◆◇◆◇◆◇◆ 漓风回来时,玉绍已经用针法控制住了甫阳体内的毒性,急忙问道:“漓风,方才偷袭的是什么人?” 漓风肃然道:“是个女子,我看她对你出手,必然是想阻止你施救,那她极有可能就是下毒之人。” 只怪对方逃得太快,他没能看清楚脸面。 玉绍听了心惊胆寒,管家焦急地攥紧两手:“孟大夫,我家老爷他怎么样了?” 玉绍劝他:“别担心。”然后便请漓风帮忙,欲借助他的内力排毒,漓风当即同意。 他们扶起甫阳,漓风盘坐在他身后,运功传进他的后背,一股真气在甫阳体内流动,直到他吐出一口发黑的浓血,他终于吃力地睁开眼,玉绍见状,神情得以放松下来:“他体内的毒血已经排出,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 管家对他们感激不尽:“好……真是多谢你了大夫,也多谢这位公子。” 【七】风月浓129┇她旁边的那个男人(2更毕) 漓风起身,将虚弱的甫阳放倒在仆侍手中,玉绍关照他们:“你们先扶老爷进去,让他好好休息一下,等他醒来再喂他服些汤药,过两天就没事了,这是药方,你拿好。” 管家接过药方,高兴得跪下朝玉绍拱手:“大夫医术高明,救了我家老爷一命,老爷醒来一定会好好酬谢您的。” 玉绍赶紧将他扶起:“救死扶伤乃医者本分,不用客气。” 看着仆人将甫阳搀扶进楼里,玉绍想到还要追查元凶,便问:“对了管家,你家老爷究竟是为何中毒?” 管家满面愁容:“他一直在和几位朋友泡温泉,泡得好好的,突然就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然后变成这样了……” 玉绍记得姬影也是因为泡温泉出事,第一想到的便是这池里的水,他蹲下取了一些水,试针,无异常。 漓风追问:“其间可曾服用过什么?接触过什么?” 管家想了一想,指着池边的小石桌说:“吃的左右不过是这些茶水、糕点,其他几位老爷也吃了,都没事啊?” 漓风眼神沉定:“那很明显就是针对你家老爷了。” 玉绍又用银针在盘盏的食物里一一扎试起来。 漓风望着空荡的汤沐,不禁起疑:“那一起泡温泉的那些人呢?” 管家无奈叹了口气:“老爷出了事,他们全给吓跑了。” 银针探入甫阳喝过的半杯茶水中迅速变黑,玉绍目光一凛:“茶里有毒。” 漓风警觉看过来,管家顿时大惊失色:“啊?!” 这所有的茶水和糕点,可都是玉皇山庄供应的,竟然出了问题? 那就必须得让山庄的人有个交代了。 ◇◆◇◆◇◆◇◆◇◆ 香使将香炉端走,放回何慎微案上。 苏稚平视前方,沉着声问:“感觉如何?” 幽梦只觉压力好大,两手攥在一起,轻声说:“一言难尽。” 苏稚瞬了瞬眸,仿佛意料之中:“品过他们四人的合香,最看好哪一个?” 能进决赛的都是精英,若让她来评判,那四种香各有特点,唐珪的大气广博;谢去非的奢华绮丽;曾瑞萱的清澈灵动;何慎微的禅意深邃…… 幽梦无解地摇摇头:“他们每一个,都叫人叹为观止。” 每一个,都足以成为她的强劲对手。 主评判们纷纷点头示意,于掌事笑对何慎微:“请更换香席。” 何慎微缓缓起身,施礼,走到幽梦案前。 苏稚稍扶幽梦站起,幽梦抬眸,真诚注视何慎微,浅笑如水,不吝赞赏:“「晓星秋露」,好香。” 何慎微还以从容的一笑,显得豁达明朗:“我更期待姑娘的香。” 语毕,他们互相行礼,何慎微落座,苏稚随幽梦步至中央香席。 二人的出场可谓使全场眼前一亮,无论是主评席,还是三面的观香台,总有那么几双眼睛,迸出不寻常的光彩,仿佛这一刻,期待已久。 祁妙俯视台下,眉心猝然一皱,眸色变得凌冽:“在她旁边的那个男人……” “你说苏稚?”凤栖梧也在看他。 【七】风月浓130┇你有危机意识了吧(1更) 祁妙还记得在茶厅与苏稚的那一眼对视,令他印象很是深刻:“他什么身份?” “是她府里的乐师。”凤栖梧语气平淡。 祁妙冷冷地说了一句:“我看没那么简单。” “连你都看出来了?”凤栖梧似笑非笑,眼神里暗藏阴鸷,“我第一眼见他,就觉得他深藏不露,有这样一个人在公主身边,恐怕不是好事啊……” 听出他可耻的私心,祁妙暗嘲:“你是有危机意识了吧?” 凤栖梧放荡不羁地轻笑一声:“也许未必是我一个人的危机。” ◇◆◇◆◇◆◇◆◇◆ 幽梦和苏稚向评判们深揖之后,以跪姿坐定。 “从现在开始,净空记忆,平复心神,忘了他们的香,只相信自己。”苏稚端坐,香案遮蔽下,暗中握紧幽梦的一只手,依旧是只有她能听到的轻声,“相信我。” 幽梦感受到他掌心传递而来的力量,心便沉淀下来,目视前方道:“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 待香使将他们的香品、香具一应摆放完毕,幽梦便起手焚香。 作为侍香人,苏稚在旁只能做些拾取香料、传递工具之类的辅助工作,而整套焚香礼节须得由主香人,也就是幽梦亲自完成。 苏稚从锦盒内端出香炉,幽梦在炉中放入香灰,至七八分满,用香箸插至炉底画圈松动,使炉灰蓬松透气。 之后,她用香夹将苏稚取出的香炭放至炭炉上,由上至中至底,烧至微呈白色,以手试温,确定烧着后静置一会,使香炭的异味挥发干净。 长公主看出了端倪:“你们看那丫头,用的也是隔火熏香。” 归媛点破:“适才第二轮比试,沈云卿便是用此法焚制的「雪中春信」。” 用同样的方法,难免会让人很自然地拿来比较。 幽弦点点头,眼神隐有担忧:“我看前面四个人在焚香时都有意规避了这种手法,只有她敢这么公然挑战沈云卿,发挥得好倒也罢,若稍有差池,就显得班门弄斧了。” “皇姐此言差矣。” 坐在那许久不说话的幽寂突然出声,使得幽弦和归媛各自将目光投向了他。 幽寂望着幽梦心无旁骛地整理香具,心绪莫名牵扯:“我倒觉得她并非有意和沈云卿比试,她只是在尽力地做好自己。” ◇◆◇◆◇◆◇◆◇◆ “幽梦,你觉得对一个研香、品香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幼年,妍嫔指引幽梦初入香道时,曾问过她这个问题。 “当然是鼻子啦。”天真年少的幽梦把香想得很简单,“如果一个人都闻不出香味,那他还怎么制香啊?” 妍嫔笑着摇了摇头:“很多人都会像你这么觉得,认为鼻子是对香最重要的感官,但其实并非如此,鼻子,只是用来辨香而已。” “那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幽梦,身为一个出色的香师,调香的手法有多纯熟,焚香的动作有多优雅,那都只是表象。”妍嫔的谆谆教诲浮响耳畔,“重要的是心。” 此刻在四海香会的决赛场,面对众多香学名家,她在意念深处,仿佛又能与妍娘娘隔空对话:“心?” “嗯。” 【七】风月浓131┇想抱她入怀的冲动(2更毕) 那时,妍嫔极富耐心,手把手地传授她各种焚香手法,隔火熏香是被当做重中之重来教的。 “唯有你的心能沉静,面对手里的香,神清气定,谦逊平和,心无挂碍,才能以最好的状态,最高的水准,完成一场香席。” 妍嫔如是说过,幽梦想到此句,感触良多。 沉静,切忌心浮气躁,患得患失。 她默默提醒自己,愈发地投入进去。 苏稚就近地观望着她,她兀自端去香炉,理灰,开炭孔,入炭,梳炭,压灰,打香筋……面纱之上眉目从容,一双纤纤玉手不急不躁,快慢适度,且每个细节都精准到位,流畅自然。 见她那般有条不紊掌控着焚香节奏,苏稚深知,此刻她已身心合一,给人安宁祥和的气息,虽然香尚未制成,但他仿佛已经闻到一丝美妙空灵的香韵,正从她心中飘逸清飏。 苏稚心湖飘落一叶,漾起一圈涟漪。只怪这样的她,美得动人心魄,让他不禁想要抱她入怀,但又不愿打扰到她,只能强行忍着那种冲动。 虽有沈云卿金玉在前,但幽梦一套流程下来,手法娴熟,礼仪也丝毫不差。 众人见她抬手时,薄纱衣袖轻盈滑落,呈现那只皓雪凝霜的手腕,一只珊瑚珠手串儿便露了出来。朱红的宝珠,粒粒圆润饱满,晶莹剔透,是件举世难得的饰物,这般戴在她手腕上,衬得她手臂愈加的纤细白腻,着实令人赏心悦目。 接下来便是入香。 苏稚打开香盛,取出一枚窖好的锥形香品,将它切成花生仁般大小,放置在银叶上。幽梦用香夹把银叶带香放至香炉内开好的火窗上,稍稍整理银叶位置,最终阖上炉盖。 沈云卿和梅自寒皆目不转睛地观察她,浅淡的袖衫软裙,秉承了魏晋之风的轻薄飘逸,潇洒清灵。 她头上梳绾的灵蛇髻更是相得益彰,因此髻恰是始于魏晋时期,那时的女子追崇飞仙式的高髻,喜欢高而危斜的形式。据传灵蛇髻乃是由曹魏文帝皇后甄宓所创,甄后视蛇之盘形而得到启发,因而仿之为髻。 髻式变化无常态,随时随形而梳之绕之。从前面看,她的发髻上仅有一支紫水晶簪子,简约无华的样式,比金钗清透,比宝石高雅。从后面看,发髻上压着两支龙眼大小的白色玉花。虽无南金翠翼,明珠星列的繁华致饰,却显得韵味灵动。 其实,有的人根本不需金钗雕饰,珠玉点缀,因其本身,就是一颗光彩夺目的珍宝。 众人被她外貌惊艳的同时,也豁然想起—— 甄宓,便是洛神的化身。 而幽梦,似乎感觉不到旁人或惊叹、或痴迷的目光,只潜心焚着香,那样的安静,优雅,使人沉醉。 苏稚递来一片羽帚,幽梦用它清扫香炉边缘的细碎香尘。香炉静置片刻,香味逐渐稳定而弥漫出来,幽梦执炉冲香使点头示意,香使便姗姗而来,端走香炉,第一位仍是传至梅自寒手中。 【七】风月浓132┇百鸟朝凤(1更) 那只香炉,是瓷质的彩绘百鸟朝凤熏香炉,看上去清淡雅致,古意漫生,既能彰显皇家的华贵,又不拘泥于常规形式,每一处皆可见设计者的心思灵巧。 她和苏稚研制的那款香经过窖藏后,各种配料的香气互相融合、摧发,达到了极致,熏点时又以银叶衬香,效果愈佳。 梅自寒长眉入鬓,面上沉静若水,托着浅蓝色的香炉,头微低,宽大的衣袖垂下,掩住半张脸,眉眼微垂,似帘幕轻遮,窥不见他眼底那一泓深秋的寒潭。修长的手指覆在炉壁上,袖角微晃间,一缕清雅的光华折射出来。 闻香,品香,听香。 梅自寒三次试香过后,静默片刻,才徐徐抬眼,看向幽梦。 幽梦与他对视着,眼里有敬畏,也有期待。 等着他说些什么,亦或问她些什么,至少证明他对她,不,是对她的香,是关心和在意的。 可她却见梅自寒转过头,将香炉递给唐如海,之后正襟危坐,淡漠如初。 幽梦垂下眼,抿住嘴唇,不自觉地有些失落,隐隐不安。 苏稚似是感觉到了她的焦虑,暗中握了握她的手,才使她有所缓和,放平心态等待结果。 唐如海手捧香炉,观察到炉壁上凤凰羽毛上有几处别出心裁的气孔,其作用是泄火气和防止火灰溢出,同时也令香烟盘旋回绕,香气持久,品香时观烟效果极好。 紫气东来,凤凰呈祥,当真是好寓意。 “楚姑娘,可否告诉老夫,你这香炉有何来历?”他似乎对这香炉很感兴趣,“是哪位大师的杰作?” 幽梦微赧:“此炉名「凤凰游」。不怕诸位笑话,其实,这香炉是三年前,我亲自设计的。” 闻言,在座无不惊怔。 她娓娓道来:“我将样式画图,选定尺寸,然后特地送到宜兴,请均窑的名家大师烧制。” 更值一提的是,其色彩渐变而有层次,就连炉身上彩绘的百鸟和凤凰,也都是她一点一点,亲手画上去的,因而此香炉在世间是独一无二的。 唐如海蹙眉眯眼,细细打量这丫头,猜她到底是何方神圣? 满座已是惊叹不绝,只因像她这般,既有合香天赋,又有极致审美,懂得以形配神,在香道界即便是功成名就的香师,能将这两种素养兼备者,也是屈指可数。 而画出这只香炉时,她尚不及十三岁。 ◇◆◇◆◇◆◇◆◇◆ “好特别的香味儿啊……”长公主幽弦不禁感叹,“本香中似乎有沉香?可又和素日闻到的沉香气味不太一样……” 归媛微蹙眉,亦在认真品味:“确有沉香,只是炮制时用了特殊方法,使沉香中浸入了花香,二香混合,才叫人捉摸不透。” 幽弦心悦诚服地点头:“如此,香味便有了层次,闻起来更加醇厚,却又灵动了不少。” 归媛默认了她的说法。 只是出人意料的是,香炉经过沈云卿之手时,他也没有说话,沉默的脸色近乎有些凝重,这让幽梦更不安了。 她想,难道是自己调制的这炉香触犯了什么禁忌?为什么梅自寒和沈云卿会是这么冷淡的反应? 【七】风月浓133┇自作多情了吧?我没请你来(2更毕) “看起来不太妙啊。”祁妙扫视着主评席上的一众脸色,怕是幽梦那香水准不够,未能取悦到那些评判。 “祁爷这素来对香没兴趣的人,也会在乎公主合的香好与不好?”栖梧兀自推敲着,漫声而笑。 祁妙冷傲的余光睨向他:“有问题么?” 栖梧装糊涂地用扇柄点点额头,嬉皮笑脸:“祁爷,你不是说今天很忙么?不需要回公会处理要务?” 祁妙转回视线,倨傲扬首:“你不必费心,我自有我的安排。” 这是暗指他多管闲事了么?栖梧很无所谓地淡笑:“想来,祁爷还是很在意比赛结果的。” 祁妙一副无关痛痒的口吻:“只是这场比赛还算精彩,让人有看下去的欲望。” “没有祁爷施压,换来公主的参赛名额,就不会有这种精彩了吧?”栖梧眼神邪魅,意味深长地飘向祁妙那清冷侧颜。 祁妙清浅一怔:“我那也只是碰巧。” 解释就是掩饰! “巧合还是刻意不重要,因为香会那些人都知道,公主是祁爷安排进去的,那祁爷自然就会被当成公主背后的靠山。”栖梧走近与他比肩,歪着头饶有趣味地看他,“这不正是祁爷想看到的么?” 祁妙目不斜视,透出与生俱来的矜贵与冷艳:“先等她拿了香魁再说。” ◇◆◇◆◇◆◇◆◇◆ 香炉在香室内不断传递着,空气里氤氲着柔润的芳香,众人愈发觉得神思恍惚。 一瞬间,他们的心志如同羽化登仙而去,飞越了千山万水,来到一处翠微云岫,烟雨缭绕的仙境——云梦泽上云梦台,神女赋中神女峰。 一只璀璨夺目的金色凤凰掠过天际,它的五彩羽翼恍若拂开画卷,铺展出巫山两岸的景致,桃花绿水,遍地香草,松涛阵阵,猿声清啼。一袭淡紫纱裙的神女伫立高台,头上的步摇冠垂下四条流苏,她将绝世的容貌藏在一拢面纱之下,湖光山色,云雨轻柔,晕染了她凭栏远眺的目光。 初香清澈而空灵,便如最初的神女,她是安详的,也是寂寞的。她静静地在山林中成长,默默积累成一抹馨香,无怨无悔地降临尘世,用自己高洁的生命,滋润尘世间高傲的灵魂,抚平他们精神深处的皱纹。 直到雨色风吹去,那蓦然闯入云雾的男子,明眸淡唇,长衫广袖,青丝如瀑,他的俊雅姿貌,惊艳了这一帘的山水。 她吐气如兰,带着些许警惕:“你是谁?” 他温润行礼:“在下宋玉,字子渊。” 她眉心微动:“宋玉?” 他举目,淡笑间有一缕和风清扬:“我应神女之邀,前来巫山,赴一场梦。” “自作多情了吧?”神女不屑地甩脸,“我并没有请你来。” 语毕,她淡漠地转身离去,自有一番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 然而他没走,他终日守在她居住的云梦台下,他将满腹的才华和情思皆化为笔墨,在绿野幽涧的石壁上题写赋文,倾一身心血写尽她的美。 香,在循序渐进,一点一点地变浓和深刻起来。 【七】风月浓135┇再深的感情,放下了,就烟消云散了(2更毕) “朝生……”她如往昔,唤着凤凰的名字,泪水涟涟。 在汹涌的火焰中,朝生用它宽大的凤翼环绕住她。不舍不弃,誓要与她一起沉入火海,相拥涅槃。 便在那一刻,幽梦焚制的那一炉香,似欲燃尽其魂魄一般,浓烈到了极致。 神女为了找回爱人,甘愿堕下尘世苦海,她亲手打破了自己的梦境。 从此,世间再无巫山神女。 原来,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香室里的所有人,几乎都被震撼了。 烈火逐渐熄灭,众人也陆续醒过神来,惊觉幽梦用那一炉香,为他们造了一场绮丽香艳,缠绵悱恻,又怅然若失的美梦。 不同于前面四个人,她这炉香的精髓,在于“情”。 ◇◆◇◆◇◆◇◆◇◆ 浓郁的本香也趋于温淡,尾香闻起来,凉丝丝的,窜入鼻息,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此香……” 梅自寒幽幽出声,幽梦微怔地看过去。 他平静问:“何名?” 她平静答:“回太傅,此香名:「明舒晔温香」。” “有何典故?”这一句是沈云卿问的,口吻中有清浅的迫不及待。 幽梦转目相视,清淡若芙蕖:“出自宋玉之《神女赋》:「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神女赋……”沈云卿呢喃着,似恍然大悟。 他晶亮的眸子不禁落在她身上,从未像此刻这样想去打量她的模样。 斗香,对于香师的仪容气质也是素有考究的,形象要与所营造的香境相宜,这一天穿戴什么衣服首饰,就显得尤为重要。 因而今日,她特地选了这件素雅仙气的裙衫,就是为了配合巫山那缥缈的云雨幻境。 众人见她的衣着打扮,竟与香境景致契合得天衣无缝,她……她不就是香境中的巫山神女吗! 若他们方才所见的美景是一幅画,她便是真正的画中人。 许是觉得意犹未尽吧,沈云卿兀自回想品「明舒晔温香」的整个过程:起初当他捧着香炉,见那缕缕轻烟从炉眼中悠然而出,好似古典婉约的江南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 初香清爽高扬,恬静大方,就像初遇“神女”时的感觉。 本香愈发的明朗、丰盈、温和可人,便如“神女”坠入爱河。 香味随着感情发酵愈发爽快和浓烈,直到倾覆于一场大火,好似涅槃后的灰烬,余香曼妙不绝,渺渺地飘荡着,连着人心的哀婉,便成就了这一炉“心香”。 想到这,沈云卿便觉得有丝遗憾,他稍自收回思绪,问道:“我无意打听你的香方,但不知为何,品至最后,会不自觉地有一种,想要流泪之感?” 幽梦坦然道:“因为尾香中我添加了银丹草,其性辛凉,配合鹅梨的酸凉之性,便有了催人落泪的效果。” “你为何要添此一笔?”若故事在火海中收尾,让“神女”的爱情成为轰轰烈烈的永恒,岂非更好? 幽梦轻轻移走视线,停留在梅自寒眼眸中。 “因为再深刻的感情,放下了,终会有它烟消云散,香尽心凉之时。” 【七】风月浓136┇香境(1更) 苏稚心弦轻颤,有一丝难以名状的不安,他浅浅瞥去余光,窥探她。她平静的脸上淡泊得如一幅水墨远山,他忽然很害怕有一天,自己也变成了她口中的那个“放下”。 梅自寒望着她,眼底似冰雪初融,闪过微微的怔动。 那一霎他依稀读懂了这个女子,当她焚制这炉香时,她将情意融入香中,而她的灵魂已然与香共生。 除了拥有对香味儿敏感的天赋,她还有一种可能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觉,终使她能在那芬芳的,幽远的,难以触摸的广袤世界里,寻觅到她要的真谛。他想,她当真是懂香,悟出香之精髓的人。 ◇◆◇◆◇◆◇◆◇◆ 南观台上的祁妙和凤栖梧也甚为震惊,方才炉壁上的凤凰和百鸟,竟似活了一般,腾云驾雾,他们的心神便随之飘入了仙境。真是沐浴香中,又得情趣,心境极佳。 “小丫头的香有问题……”祁妙拧着眉头,探究地远视幽梦,“似乎有致幻之效?” 栖梧瞬目道:“应该不是,沈云卿那等资深的香师坐在那,谁敢在大庭广众下耍这种手段?” 祁妙说:“我也觉得不像,但那幻象又该怎么解释?” 栖梧沉下面色:“我想公主什么都没做,她可能就有这种,我们外人理解不了的天赋异禀吧。” 他看幽梦的眼神认真,泛着温柔的光泽。不知为何,当他看到香境里的那只金羽凤凰,为了神女而守护巫山永生不离,不惜奋身浴火,他便深深悸动,似有种感同身受的共鸣。 其实,除了以沉香为君,她的「明舒晔温香」在配方成分上并没有任何惊艳的地方,只是这情,这境,丝丝入扣,独独触到了人心最柔软的角落。 ◇◆◇◆◇◆◇◆◇◆ 待繁华落尽,年华凋朽,入骨的情深才历历可见。 沈云卿也不说话了,他深切地感受到,这炉香化身而出的“神女”,她灵动高贵而又朴实无华,奇妙深邃而又平易近人,虚无缥缈而又真实可闻。她的香气是那么完美无瑕,不可言喻。 他不禁示意香使,又将香炉传回至他手中,已经只剩一点淡淡的余香了,他想极力挽留似地,握紧了香炉。他感到世上最珍奇绝妙的香,正被他端捧在手中,静静品香之时,原先充满想象,先入为主的感觉,便在一瞬间轰然地,崩溃瓦解了。 此刻心思净静孤持,而那香须是沉淀的好。沉静,无声色之虞,却沁人心扉。 而世人遥想神女之情,蜿蜒千年,起于何时,已无从知晓。 ◇◆◇◆◇◆◇◆◇◆ “方才那是什么?”长公主幽弦恢复神志,百思不得其解,“是幻觉么?” 可是那些画面如此逼真,巫山的一花一叶都触手可及,甚至能感觉到云雾烟雨弥漫在脸上的凉意。 “是香境。”归媛冰雪的瞳孔中浮现光华。 幽弦转过头,云里雾里地看她:“香境?什么是香境?” 归媛认真与她对视着:“是一位颇有名望的香师告诉我的,需要对香的悟性、修为达到一个极高的程度,才可以蕴出香境。” 【七】风月浓137┇就赌她会赢(2更毕) “他们可以香作为媒介,把人带入一种神奇的境界中,它栩栩如生,令人置身其中,难辨虚实。” “你是说,那个丫头……”幽弦难以置信地回头俯瞰台下,“她的香技已经如此出神入化了?” 幽寂也和她一样的吃惊。 归媛凝重地望向主评席最中间:“我不敢断言,但我想沈云卿应该最清楚。” ◇◆◇◆◇◆◇◆◇◆ 既然决赛的五位试香人皆已试过香,接下来,就是评判们决定的时间了。 于掌事站出来致辞:“祝贺五位香师成功试香,五位主评大人将依据你们三轮的表现,斟酌片刻,选出自己最满意的一位。” 他说着,会场精心安排了一出,主评席上空落下五绺彩绳,正对五位评判,绳上系有钩饰,按于掌事的话说,每位评判相中了谁,就会把谁的名签香牌悬挂在面前的彩绳上,谁的香牌被挂出最多,谁就是香魁。 于掌事摊手:“本界香魁将花落谁家,我们拭目以待。” 本以为评判们会很果断地给出选择,但他们或独自沉思,或低声交谈,或观望局势,都有些拿不定主意。就连唐如海和谢怀明,也未率先挂出唐珪或谢去非的香牌,形势便有些叫人看不明朗了。 其实也不难怪,只因一场决赛比出了真功夫,每个人都太优秀了。 只是时间拖得越久,试香人和观客的心就越不安宁,香室内的气氛就像炉灶上烧着一壶热水,愈发躁动起来。 ◇◆◇◆◇◆◇◆◇◆ 长公主也在密切关注台下的动向,彩绳上依旧空空,迟迟不见有人挂牌,她不免有些心焦:“那些评判,看起来都很纠结啊?” “试香五人,评判也是五人。”归媛喝了口茶,耐人寻味地冷笑,“若是出现一人一票的局面就有意思了。” 幽弦打趣道:“那你们觉得谁会投那丫头?” 归媛抬眸试探:“楚月?” 幽弦视线漫向幽梦的香席:“虽然结果和我们无关,但我却私心希望那丫头夺得香魁。” 这倒让幽寂感到好奇:“为什么?”皇姐应是不知道那是幽梦的吧?那还这样帮她说话? “她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幽弦眼底似笼罩一层薄雾,“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感觉有她在,比赛才会这么精彩。” 幽寂瞬了瞬眸,语气不明地说一句:“她的确有实力。” 归媛冷淡地望去主评席:“可谁会投她,这真不好说。” “那我们不妨打个赌?”幽弦转身对这一双弟妹,兴致盎然地提议,“就赌她会赢。” 幽寂、归媛纷纷看她,不置可否。 ◇◆◇◆◇◆◇◆◇◆ 等待结果的过程是煎熬的,苏稚转头望见幽梦眼底焦灼,悄悄握住她的手,感到她手心湿湿的,温声轻笑:“怎么出这么多汗?” 幽梦讪讪低头,不瞒他说:“有点紧张。” 苏稚抿唇,笑意更显清雅:“不用多想,结果是什么不重要,你已经做得很好。” 幽梦欣慰地点点头,眼神晶莹动人。 【七】风月浓138┇太傅的选择(1更) “就快出结果了啊。”祁妙一脸深沉地望着下面,“你可曾为了小丫头,去香会高层做过打点?” 暗话是说他太了解凤栖梧的为人了。 “我倒是想,但公主不让。”凤栖梧唇边噙笑,“她有她的骄傲,想证明自己,就会拿出真正的实力。” 祁妙心里微怔,轻轻地,嘴角浮出一抹若隐若现的弧度:“我虽然欣赏她的骨气,但光有实力是不够的。在如今这种场合,难免要吃亏了。” 凤栖梧听懂他弦外之音,有实力,也得有后台。 他转目扫过主评席,主评判里唐如海和谢怀明多是内定了要选本家族的人,淳于嘉和他们虽然没有直接利害,但维持整个香道同盟,选人一定也有他的想法,知道选谁对自己更有利。至于沈云卿和梅自寒,他们二人的心思很难摸透,却正是幽梦获胜的希望。 ◇◆◇◆◇◆◇◆◇◆ 五位主评判之间虽谈不上拉帮结派,但彼此间确实有些细枝末节的关联。 沈云卿独善其身,必是顾着鉴芳林的门生,旁人也就不指望他了。 事前谢怀明已有意拉拢香道长淳于嘉,让他能在最终的决选中投谢去非一票。虽然香商会财大势大,于香道同盟确有不小的影响,以后换届选举免不了有仰仗香商会的地方,但淳于嘉是个处事圆滑,颇懂得见机行事的人,凡事不会把后路堵死,所以他表面对谢怀明客客气气地应付过去,却没有明确答应。 唐如海和梅自寒同为儒家人,交情也是不差的,唐如海本想着,太傅在香赛上若没有自己培植的族人或亲信,说动他卖自己个人情,为唐珪投上一票,应该不难。 他笑眯眯地将目光转向身边的梅自寒,正要对他提点一下唐珪的好,暗示暗示,可一见梅自寒那冰霜冷俊的脸色,登时被冻住一般,失了底气,最终说出口的只是一句:“太傅可想好了?” 虽然在朝廷位高权重,但梅自寒对这位儒家前辈还是很恭敬的,他礼貌地轻点头,旋即起身。 他的举动引来全场注意,幽梦眼帘猛烈一颤,望着梅自寒亲手悬挂香牌,近乎屏住了呼吸。 挂稳后,他的手落下来,香牌在空中轻轻摇晃着,一个名字赫然映入众人视线: 楚月。 唐如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在场震惊的不少,苏稚眉睫亦闪过一记微颤,目色加深。 幽梦简直不敢相信地捂住嘴,他竟是在座第一个,选择自己的人。 心口暖流肆意翻涌着,她的眼角溢出泪,忽然觉得很满足。就算拿不到香魁,但今日能当众得到他的肯定,这是她梦寐以求的,足够了,自己的努力已不算白费了。 其他评判对于太傅的选择多少有些意外,当然,这取决于他们并不知道太傅和她之间有一重特殊的关系。 祁妙表面不动声色,心下也为之一振,那是种事情照自己心意发展,看到希望的怔动。 凤栖梧垂落眼眸,平静想了一想,又似想明白了什么,兀自翩然一笑。 【七】风月浓139┇夺魁(2更毕) 在众人的揣测和议论声中,梅自寒安之若素淡然落座,完全不顾别人的眼光。 幽寂看到此幕,清冷嘲讽一声:“哼,还算他有良心。” 归媛凝目远视梅自寒,不说话。幽弦抑制不住惊奇:“真没想到,太傅会是第一个做决定的人。” 本来还以为他对比赛漠不关心呢。 外人纵有万千猜疑,但对于梅自寒而言,他是问心无愧的。就算她不是公主,不曾当过他的学生,单凭她今日的表现,他也会心甘情愿地选她。 唐如海面上略微显得失望,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这么一来,唐珪落选基本算是毫无悬念了。 众人见沈云卿沉思良久,手握幽梦的香炉尽是爱不释手的神态,想来,他对这香是极为中意的。但大家也都不会忘了一件事,沈云卿,他是鉴芳林的香师。 当他放下香炉,拿起何慎微和曾瑞萱的香牌,抬起目光与他们二人分别对视了一会,似在权衡。两位弟子的眼神无不满怀期待,事关鉴芳林的荣誉,也关乎他们个人的前程,自然寄希望于沈云卿,能多给他们一点青睐。 谢怀明坐立不安,愈发觉得棘手,看看其他评判,淳于嘉还在观望,似在等着沈云卿先做抉择。 淳于嘉心里总觉得有道坎跨不过,让他举棋不定。纠结的根源,便在于他本人并不十分看好谢去非,有些想选楚月,但鉴芳林和香商会同样令他看重,所以他想先看看沈云卿选谁,从他选的人、楚月与谢去非三者之间再做一个比较,方能确定他更倾向于谁。 终于,沈云卿手握香牌站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牢牢锁定在这个男人身上,他将香牌悬挂在彩绳上,松手后,全场错愕—— 那只香牌上的名字不是曾瑞萱,也不是何慎微,而是楚月! 何慎微和曾瑞萱怔忡着互看一眼,睁大了瞳孔。 幽梦还未从太傅给的震撼中回过神,转眼又跌入一个更大的震撼里。 她不可置信地探身,小声问苏稚:“禾雀……我没眼花吧?他挂了我的香牌?” 苏稚回眸,用微笑定她心神:“没错,沈云卿选了你。” “可是怎么会……” 幽梦脑袋一阵发晕,这时沈云卿端捧香炉向她走来,步态优雅。 “你这香感动了我。”他亲手将香炉奉还,笑容和煦,“楚姑娘,我很荣幸能在此认识你。” “沈香师,我……”幽梦有许多疑惑,奈何她突然词穷。 沈云卿挥手打住:“不必奇怪,我只是顺从自己的心意。不管结果如何,今日我选了你,希望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幽梦心一怔:“什么条件?” 苏稚凝目端详沈云卿,见他故作神秘地一笑:“这个,我们赛后再说。” 然后他便转了身,从容回到主评席。 就在这时,淳于嘉也下定了决心,暗道:“沈香师都舍得放弃自己的门生,让我也坚定了心里的选择,甚好。” 如此,也算给了祁爷面子,一举两得。 他迅势起身,将楚月的香牌挂上,如释重负。 香室内响起了惊呼之声,三位评判选了同一个人,显而易见,大局已定。 【七】风月浓140┇占有欲过盛可不是好事(1更) 苏稚在耳边温柔提醒:“公主,香魁是你的了。” 幽梦惊喜不已,激动得说不出话,第一次斗香便折桂,惊艳京都之地的文人墨客,贵族名门,她做到了。 唐如海和谢怀明暗地交换了眼神,知道不管怎么选都改变不了结果,索性一拍即合,也都挂上了楚月的香牌。唐珪和谢去非见状,心里虽然有些不甘,但也明白两位长辈的用心,这么做,顺应形势,是为了不使他们难堪。 “全票获胜?”祁妙眯着眼,流露有趣的笑色。 栖梧眼底欣喜的柔光近乎溢出来:“这丫头看似弱小,可她身上却有着无穷无尽的潜力,今日她实至名归。” “看来,这本钱值得一下。”祁妙似自言自语了一句。 栖梧薄唇微扬,装起糊涂来:“祁爷说的是香,还是人?” 祁妙听出他话里有话,一脸淡漠:“有分别么?” 栖梧爽快地轻笑:“如果是香,祁爷向来不问香事,难道这次是想买断「明舒晔温香」的配方?香商会那头可是会很有压力的。” 祁妙不置可否,区区一个香商会,他祁某人还从没放在眼里过。 “可如果是人……” 祁妙目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坚决:“香也好人也罢,为我所用都是迟早的。” 栖梧早已习惯了他这种自信,但还是意味深长地笑着,善意地提醒:“祁爷,占有欲过盛可不是好事啊。” 祁妙转过头,用阴晴不明的眼神凝住栖梧:“那要看你怎么理解了。” ◇◆◇◆◇◆◇◆◇◆ 台下掌声如潮,幽弦得意扬眉:“看,我赢了。” 幽寂掩藏喜悦:“皇姐看起来很高兴?” 幽弦淡笑莞尔:“自家妹妹替皇族争了光,当然高兴。” 幽寂愣了一下:“原来皇姐已经知道了?” 幽弦含笑回过头,望向幽梦:“瞧她那身形和声音,还有那‘楚月’二字的化名,多明显?再看不出来,就是皇姐笨了。” 幽寂不说话了。 归媛其实早知道了这个秘密,静默听着,像一座美丽的冰雕。 于掌事笑呵呵地走来香席:“恭喜楚月姑娘,您是本届的香魁了。” 幽梦识礼道:“今日香赛让我受益匪浅,多谢诸位评判的指点,还有与我同台竞技的每一位试香人。” 她仪态从容地,放目扫过唐珪、谢去非、曾瑞萱和何慎微的香席:“我们互相切磋,互相精进,楚月在此承让了。” 他们纷纷颔首致意,心悦诚服。 于掌事方才从香道主淳于嘉手里拿过一个锦盒,此刻便将它呈献给幽梦,她打开见是一座精致的沉香木雕,再次抬眼,这一回,她错过于掌事肩头,看到了不远处眼含清笑的梅自寒。 虽然那笑容似水中的波纹淡到几乎没有,但于他这样冷傲的男人而言,已极是难得。 这时,淳于嘉的手下悄悄进入香室,走到淳于嘉身旁复命,淳于嘉听他耳语后脸色骤变,疾步来到幽梦身前撩袍跪落:“草民拜见小公主殿下!” 幽梦顿是一懵,苏稚蹙了眉峰,香室里俨然炸开了锅:“公主?” 他们戒慎、敬畏、惊慌,始料未及,表情各异。 【七】风月浓141┇山雨欲来,阴谋的气息(2更毕) 观台上的东宫贵宾,祁妙和凤栖梧,皆是深深一怔,终究纸是包不住火的,总算是在她获奖之后,她的身份对结果不会有影响。 “不,你们误会了,我不是公主……”看着众人接连跪拜行大礼,幽梦有些慌乱无措,“你们都快起来!” 也有少数没跪的,比如梅自寒、唐如海和沈云卿,他们觉得情况不明,暂且维持庄重。 淳于嘉恭敬道:“殿下,我们已经确认您的身份,之前不知是公主尊驾,若有怠慢,望公主恕罪。” 幽梦搪塞不过,无奈承认:“先生言重了,我不得已隐瞒公主身份,化名参赛也是图个公平竞争,还望诸位见谅。” 淳于嘉率众不敢起身:“公主代表皇室莅临,我等荣幸之至。” 东宫贵宾将这耐人寻味的一幕收入眼底,幽寂冷眉一挑:“看到了吧,皇室对洛阳贵族的威慑力。” 这可不是幽梦想看到的场景,她平声静气地安抚满座:“我来这只是个人名义,并非皇室有意安排,大家不必紧张。” 如此,淳于嘉他们互相看看,才稍稍撤去心防,依次起了身。 事出突然,幽梦想她留在这只能徒增尴尬,转头和苏稚对视一眼,从容说道:“香赛结束,我那还有要事,就先走一步了,告辞。” 她与苏稚匆匆出了香室,赶回雅舍再议,留下那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 ◇◆◇◆◇◆◇◆◇◆ 凤栖梧将迷人的桃花眼眯成狭长状,漫出一层疑虑:“消息是你放出去的?” 祁妙盯着楼下,目色冷冽:“不是。” “那她身份怎么暴露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存心想查,总归是会有收获的。” 栖梧意会地点点头:“既然众人皆知她是小公主,那她在山庄内的安全保障已不可忽视,得加强防范了。” “这个自然。”祁妙冷应一声,“你放心,我会安排的。” “我去她那看看。”栖梧像托付任务似地在他肩头拍两下,转身步出观台。 他刚走,祁麟就进来了:“祁爷,尸体已经安置妥当,死者身份也已查明,是宝香堂的香商元永顺。” 祁妙背影深沉:“宝香堂的人可曾联络?” “都圈禁于一处等候审问,另外西苑还发生一事。”祁麟顿了一下,“不知和命案有无关联。” “说。” “方才又有个姑苏商人在温泉中毒,叫甫阳。” 祁妙蹙眉回头,狐疑的寒光划过眼底:“中毒?” 祁麟说道:“人险些丧命,不过被唐如海老先生带来的一位随身大夫及时救下了,暂无大碍。” 祁妙眉宇肃然,憎恶的怒火自黑瞳迸射而出:“到底是何人如此猖狂?屡屡在我玉皇山庄兴风作浪!” “毒物查到了,是那人所喝的茶水有问题。”祁麟拱手道,“属下已命人,对当时在温泉附近的人严加盘查。” 祁妙兀自平复,睫毛阴影盖住眼底冷光:“加派人手盯住西苑,再多找些医师前去照顾,看是否还有别人中毒。” “是。” 祁妙心头笼上阴霾,似山雨欲来,云谲波诡,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异常,极浓烈…… 阴谋的气息。 黑暗处的那双手,到底想干什么? 【七】风月浓142┇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1更) 匆匆赶回雅舍的路上,幽梦小声抱怨:“这事儿真是奇怪,到底是谁把我身份泄露出去了?” 苏稚心平气和道:“身份虽然公开,但所幸并未对你造成恶劣影响,公主不必担忧。” 幽梦愁眉苦脸地看他:“香会来了这么多名门贵胄,我来斗香这件事很快就会传遍洛阳,也会传入宫中,就怕有人借题发挥……” 苏稚掂量掂量手里的沉香木雕,用战利品安抚她,扬目清笑:“公主在斗香赛一鸣惊人,夺得香魁,就算被皇室知道了,也会以你为傲的。” “但愿如此吧。”幽梦抚摩锦盒,怅怅然道,“你是不知道宫里那些人,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别闹出什么风言风语就好。” 寒露和冬至已经在院子门外等候了,一见他俩,就手拉手欢快地簇拥上来。 寒露娇俏笑着欠身行礼:“恭喜主子,贺喜主子,艳压群芳拿下了香魁,奴婢们可要向您讨赏来啦!” 幽梦暗觉好笑地一愣,心想她们这消息够灵通啊:“你们怎么知道我拿了香魁?” 冬至湖水似的眼眸里波光粼粼:“公主您是没看到,就在刚刚,咱们院儿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 幽梦微怔:“怎么回事?” “都是各地的香商。”寒露挽着她道,“听说主子赢了比赛,都抢着要买您的合香配方呢。” 冬至附和:“可不是呢,好多商人送来合作请柬,都在屋里放着呢,等着公主您去挑选。” 苏稚听后若有所思,幽梦想他们真是懂得抢占商机,幽幽叹了口气:“我赢是赢了,但我的身份也暴露了。” 丫头们暗自一惊:“为什么呀公主?” 幽梦与他们往里走,困扰地摇摇头:“我也不明白,淳于先生突然就跪下来对我行礼,弄得大家都知道我是公主了。” 其实这问题出在他们随行的小厮身上,车夫和小厮们都被安排在院子后面歇脚,比赛那会他们无事可作,就凑在一块嗑瓜子聊天,顺口提到主子和府里的事儿,就给说漏了嘴,喊公主成了习惯,三言两语的没注意避讳称呼,就被淳于嘉的手下给听去了。 幽梦回了屋,随手拿了些请柬,与苏稚一起看。兰莹事先已经给她按照地名归类好了,那些香商过来也都是她接待的。 “他们每个人都诚意十足,出的价一个比一个高。”兰莹低眉浅笑,打趣地看向幽梦,“你打算与哪家香商合作?” 幽梦语气透着丝慵懒:“其实我并没有打算卖「明舒晔温香」。” 兰莹微微一愣,复笑:“「明舒晔温香」可是这一届的香魁,如果只用作私藏,不经世人流传,会不会有点可惜?” “再容我想想吧。”幽梦揉着脑壳,将请柬放回盒子里,“我现在头昏脑涨,也懒得选,先放着吧。” 苏稚兀自轻笑,很懂她的心思,「明舒晔温香」好比是他俩的爱情结晶,若是标上价码,沾上了铜臭,便是对爱情的一种亵渎。 “香魁!”屋外传来熟悉的呼唤声,“楚大香魁!” 幽梦倏地一怔,那妖孽的声音太好认了。 【七】风月浓143┇择日不如撞日(2更毕) 院外那邪气浮夸的谑笑不止:“有贵客登门造访,楚大香魁怎么闭门不见啊?” 寒露惊奇道:“这不是春陵君的声音么?” “栖梧?” 幽梦疾步跑出屋外,看到院门处不仅站着凤栖梧,他身边还有沈云卿,她喜出望外:“你们怎么来了?” “当然是给你道喜来了。”栖梧眯着眼睛打趣道,“瞧咱们这小仙女,拿完香魁就走人,好大的气魄!” 沈云卿笑而不语,风度天成地站在那,和凤栖梧一红一白,对比鲜明,叫人赏心悦目。 幽梦被他调侃得不好意思,垂眸讪笑:“我哪有啊?快请二位贵客进来。” 寒露、冬至恭敬上前,将二人请入院子里来。 到了廊阶下,沈云卿朝幽梦躬身行礼:“公主。” “沈香师不必多礼。”幽梦拦在他臂上,粲然笑道,“你还将我当成是那个没名没势,不懂规矩的小丫头就好。” 沈云卿抬目,笑意温和:“那殿下可还记得,你我之间还有个约定?” 幽梦稍稍一想:“沈香师在挂出我香牌时说,希望我答应你一个条件,不知是什么?” “作为一个香师,若能将自己这一身香学造诣传承下去,此生便也无憾了。但我对继承人的天分和品性要求极高,高到苛刻的地步,所以研香多年始终没能有个亲传弟子,我一直觉得自己会后继无人,但是今天,我看到了希望。”说着,他满怀深意地凝住幽梦。 幽梦讶异地张了张口:“沈香师的意思是……” 栖梧忍不住笑话她:“傻丫头,还叫得这么见外?赶紧改口吧。” 幽梦还怔愣着不敢相信:“您真的要收我为亲传弟子?” 沈云卿说道:“第二轮比试,你打翻我的「雪中春信」,但是你不惜放下尊贵的身份跪在香炉前,虔诚地祭拜那炉香,用你的机智化解了困局,那时我便看出,你既是在拜香,同是在拜我。” 幽梦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我还以为……香师你会怪我呢。” 栖梧忍笑轻嗔:“傻瓜,那分明是云卿在考验你啊。” 她一愣:“考验我?”果然和她猜想的一样,沈云卿是故意那样安排的。 栖梧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她在考验的品性是否浮躁,是否会因为被人冤枉,而失了香师应有的礼数。” 幽梦心下吃惊不已,原来那时起,沈云卿就有意收自己为徒了。并非她所以为的,想故意报复她之前抹黑鉴芳林,让她当众下不来台。 “不得不说,那时你使了一点小聪明。”沈云卿微微一笑,眉眼间风清云朗,“可我已当众受了你三拜之礼,这样的徒弟,我又怎么能拒绝?” 幽梦羞赧抿唇:“香师真的是澄怀明理,胸襟广阔,幽梦佩服。” 沈云卿目光真切:“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成为公主殿下的香学之师?” 她抬起灿若星辰的眼瞳:“能拜沈香师为师,幽梦三生有幸,求之不得。” 栖梧痛快地以扇击掌:“好,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拜师吧,我来做你们的见证人!” 【七】风月浓144┇拜师(1更) 寒露和冬至备好茶盏,就在这片院子里,幽梦向沈云卿行礼敬茶:“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这时,梅自寒带着一个侍从走到院外,恰好见这一幕,不由站住,不动声色地望着。 “来。”沈云卿倾身,将她轻柔扶起,目色怜爱。 梅自寒触景生情,不期然想起自己入公主府为她授业的日子: “那我就是你第一个女学生啦?” “公主既然选择做我的学生,那就要接受我的教学方式,我是不会对你有任何特殊照顾的。” 如今想来,心上竟有一丝温馨和动容。 可他同样忘不了后来的决裂:“我没有你这样冥顽不灵的学生,以前我只当你是任性妄为,不服管束,可今天我才知道,你是如此心肠歹毒,天生不化的劣根!教出你这样失败的学生,是我梅自寒一生的耻辱。” “我是你的耻辱?我令你蒙羞了?” 梅自寒阖上回忆之门,望着院内和乐融融,心境如经秋雨,凉意萧瑟。 “既然公主殿下已经是云卿的入室弟子,那本届香魁还是属于鉴芳林,一举两得。”凤栖梧拍着沈云卿肩笑道,“云卿这步棋走得高明。” “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我沈云卿唯一的弟子。”沈云卿说着,拿出一串连缀白玉的香珠,“这串香珠玉牌,是我入鉴芳林求学第一日,由我的师父亲手交给我的,现在我将它传授于你。” 幽梦接入掌中,见此物乃是鉴芳林的身份象征,顿时感受到它不可言喻的分量:“我一定好好珍藏,用心跟师父学习研香。” 沈云卿轻扬唇角,笑得让人如沐春风。 院外,侍从轻唤:“太傅。” 梅自寒恍然回神,侍者请示:“您不进去么?” 梅自寒收回凄冷的目光,轻说:“走吧。” 仿佛只是路过,一转身就悄然离开。 ◇◆◇◆◇◆◇◆◇◆ 西苑小楼里,姬影的病情有所好转,随着药泥渗透,他身上的红疹也不那么痒了。 思乔一直陪在身边,给他端茶递水扇扇子,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姬影坐起身,慵懒地靠在软榻上,眯眼打量思乔,越看越觉得有趣:“小丫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思乔稍稍抬眸:“殿下你问吧。” “你为何要这么尽心尽力地照顾本王?” 思乔唇边含笑,清纯可人:“因为在国宴的荷花池边,殿下曾救过我一命,今日我有机会照顾殿下,就当是报答你的恩情,我们也扯平啦。” 姬影勾了勾嘴角:“你倒挺懂得知恩图报的。” 思乔余光滑向他,见他脸上的药泥渐干,颜色淡化,黄兮兮地沾在脸上,很是滑稽,惹她噗嗤一声掩唇笑开。 “笑什么笑?”姬影瞬间拉下脸,“听你说得那么诚恳,还以为你很有良心呢,结果还要笑话我是不是?” “没有。”思乔别过脸,尽量不看他,“只是觉得你这样挺可爱。” “可爱你个头,不准笑了。”姬影拧着眉头睨她,见思乔还是忍俊不禁的样子,“你看你还偷笑!” 她压根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总是要小心翼翼偷觑他,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喂!” 【七】风月浓145┇美人如花隔云端(2更毕) 姬影本想发火震慑震慑她,但看到她那娇俏水灵,惹人怜爱的模样,脸色便绷不住了,终而丢了架子开怀大笑。 他这一笑,思乔便像是得到特赦,也跟着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姬影一边笑,一边无奈地戳了她脑壳一下,思乔顺势一歪脑袋,二人相视着,都觉得这一瞬,无忧无虑的感觉真好。 ◇◆◇◆◇◆◇◆◇◆ 沈云卿走后,凤栖梧将公主一行人带到北苑,走进一处精致秀丽的庭院。 栖梧与幽梦并行于回廊,笑说:“这座别苑是为你准备的,我都已经打点好了,公主在香会这几日,你和你的亲友、随从都住这里。” 幽梦放眼一望,觉得这苑里环境着实养眼:“可我也听说所有宾客都是住西苑的啊?” 原来她还不知西苑发生了什么,栖梧顿了半刻:“西苑那边已经安置许多客人了,不比这里清静,而且那里出了点状况,我得为你的安全考虑。” 毕竟北苑是庄主祁妙的住处,这里的防守会更加严密。 幽梦敏感侧眸:“出什么事了?” 栖梧不想给她增加负担,淡然一笑:“没什么。” 幽梦蹙眉细想:“来的路上我好像看到有官府的人经过,刚才就想问了。” 见糊弄不过,栖梧沉了声道:“西苑那里死了个商人。” 幽梦惊愕:“真有此事?” 苏稚如被晾置,走在后面,冷森森地看着他们。 栖梧停下脚步,转身看她:“京兆尹府既然来了人,那案子就交给他们去调查了,你们安心住着,不用胡思乱想。” 幽梦抿唇点了点头。 栖梧想赶去和官府的人碰面:“我还有事,晚点再来看你。” 幽梦应允:“好,去忙吧。” 碍眼的人终于走了,苏稚走到幽梦身边,覆手环上她肩头,将她拢近身侧。 入了楼,寒露和冬至将人员和行李做了安顿,公主、苏稚、兰莹、星宿、玄月的房间都在楼上,一人一间,寒露和冬至紧挨着公主合住一间,其他仆侍则睡楼下偏厢。 ◇◆◇◆◇◆◇◆◇◆ 天色渐晚,幽梦闲来无事,独自走到别苑的花园中,花圃植了一片牡丹,夕阳下开得姹紫嫣红,格外喜人。 幽梦沿着鹅卵石小道闲适漫步,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的清香,她不禁在灌木前驻足,拢袖折下一朵雪白的栀子花。 不远处一座相邻的苑落,高高的角楼之上,阳光照射着琉璃瓦的飞檐,泛起一片雪光,幻彩迷离,穿过朦胧的晚霞清辉,落在一袭黑衣之上。 祁妙负手立在高楼,俯视别苑里的她,霞光明艳,模糊了他的容颜。 他望着那个清灵的女子摘下花朵,凑到鼻前嗅香,一阵清风吹过脸庞,拂落了她的面纱,倾世的容貌淋漓尽现。 那一瞬,祁妙不自觉睁大了眼眸,也忘记了思考。 斜阳深处,佳人倚花如画,瑰丽云霞盛放天际,宛如为她披上一层华美锦衣,再美的风光在她身后都只能甘作背景。 黑衣临风遗世独立,他静水流深似的瞳孔恍如凝滞,唇边带起一抹浅弧…… 【第七章·完】 【八】飞花轻似梦,丝雨细如愁1┇你相信命定之缘吗(1更) 别苑里晚饭差不多做好,就等玄月和星宿回来,大家一起吃顿饭,熟络熟络。 幽梦从花园回来,楼下正堂来了一名侍女,见了她恭顺行礼:“奴婢见过公主殿下。” 幽梦端庄道:“免礼。” 那侍女穿戴考究,似乎属于侍女中的高阶品级,举手投足很有气质:“奴婢芙蓉,奉我家主子之命,特来请殿下共进晚膳。”说罢双手奉上请柬。 幽梦见请柬上并无落款,阖上请柬问道:“你家主子是谁?” 芙蓉垂眸浅笑:“正是本庄庄主,祁爷。” 幽梦心下一惊:“祁王孙?” 芙蓉脸上的笑意未有丝毫改变:“是,祁爷请殿下用膳,也是有意与殿下商讨您的那款「明舒晔温香」。”许是怕幽梦推脱,有意这么说,显然都是主子事先关照好的说辞。 幽梦甚感意外,想不到连祁王孙都对她的香感兴趣:“只请我一人么?” 芙蓉微抬明眸:“那是自然,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公主这么大的面子。” 幽梦想了想,嘱咐寒露和冬至:“那我去见见庄主,你们好生伺候两位公子和姑娘们用膳。” “是。” ◇◆◇◆◇◆◇◆◇◆ 芙蓉带着幽梦往祁爷的住处去,中途要穿过一条很长的走廊。由于京兆尹府的官吏亦在附近的楼里议事,漓风前去打听了一下案情进展,这会返回西苑,便从长廊另一头走了过来。 幽梦本在欣赏沿途风景,转而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一怔。 待他越走越近,面容愈渐清晰,二人隔着宽敞的廊道迎面走过,幽梦终于记起这浅绿衣衫的男子,正是午后溪边为她捡拾香方,后被寒露告知,他就是白马寺提供她去向的好心公子。 她蓦然顿步,转回头—— 漓风原本在沉思案子,无心旁顾,但那瞬擦身而过的交集,在他心头产生微妙的感应,脚步也下意识停下了,比她稍稍迟疑地转回,终与她视线交会。 她是公主? 那袭曼丽倩影,轻纱覆面,漓风心中豁然明朗:白马寺走失的……小公主? 二人仿佛相望入定,幽梦刚要开口,芙蓉在旁提醒:“殿下,祁爷还在等您,请勿再耽搁。” 她手心微微攥紧,终是欲言又止地转过身,复行而去。 漓风怔怔伫立,目光追着她,心底生出一丝奇怪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只是莫名觉得,他们好像早已相识,不该是表面作的这般陌生。 ◇◆◇◆◇◆◇◆◇◆ 芙蓉带幽梦走过几处不错的景致,将她引至一座清幽水榭,微笑欠身:“殿下请在此稍等一会。” 幽梦点头,芙蓉先行进去,察看一切是否准备妥当。 幽梦漫不经心地张望,踱步至另一端曲桥折角,风拂纱帘,帘子起伏间若隐若现地,映出一个颀长的黑色身影,男人身穿锦衣站在那,感觉有人在靠近,他徐徐回了身。 幽梦一眼认出他来,不就是那个给她带路,又在报名时帮她摆平香使的野蛮人么? 她顿是惊喜一笑:“哎?真巧啊,你怎么也在这?” 心道这回幸亏离他还不够近,不然吓到了他,又要被他反应过激,然后“不折手断”了。 祁妙两手负在背后,端得那叫一个风平浪静:“我为何不能在此?” 幽梦没往深处想,挑了挑眉梢:“你也是祁王孙请来吃饭的?” 祁妙微怔,眼神掠过一记不易察觉的心思,有意不说破:“算是吧,不过我想先确认一件事。” “什么?” 幽梦疑惑望着他步步踱近,一股令人屏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她不知是心惧还是怎么,被逼得不由自主往后退…… 【八】花雨愁2┇少一点套路,多一点真诚(2更毕) 可没退出两步,他便迅雷不及地出手——毫不留情!一把扯去她的面纱,幽梦彻底懵住! 他手握面纱,眉头舒展地端详幽梦,嘴角划出一丝冷笑:“果然是个骗子。” 幽梦不禁抬手,抚摩面颊,旋即羞恼瞪他:“你好无礼!” 祁妙墨色的冷眸似笑非笑:“我们拿出真面目交朋友,少一点套路,多一点真诚。” 幽梦心说莫名其妙,正想和他理论,芙蓉走了出来,抬眼见到那黑衣男人,怔了一怔,十分恭谨地垂首道:“祁爷,晚膳都已备好,可以入座了。” 幽梦倏而睁大眼,指着眼前的男子,张口结舌:“你……你就是祁王孙?!” 祁妙微扬眉宇,那是种近乎淡漠的镇定,满眼的理所当然。 芙蓉拿眼神偷瞄这二人,情态微妙得有些诡异,却忍住不敢笑。 ◇◆◇◆◇◆◇◆◇◆ 拾花记铺面,楼门已然紧闭,一群人聚在楼里商议要事。 玓泣换了一身便服,垂目站在冷傲的男子背后,负罪道:“师兄……” 男子闭着双目,音色低沉:“任务失败了?” 玓泣眼中渗出愤恨和不甘:“本来一切都在计划之中,若非那个叫孟玉绍的大夫突然赶到,甫阳必死无疑。” 男子轻开眼帘,露出一双凄星冷月的眸子:“孟玉绍?” 玓泣冷静地将当时情形道出:“是他替甫阳解了毒,我后来再想出手补救,可他身边的朋友挡了一招,那人武功高强,我担心暴露身份,引来山庄守卫,就及时逃脱了。” 男子不说话,这时居胥拱手道:“公子,属下已经查过了,和孟玉绍一起救下甫阳的正是沐王府世子,沐漓风。” 男子依旧沉静如水,宛如天神一般地肃立着,他的冷漠远比怒火更令人惧怕,手下们皆是紧张得后背冷汗涔涔。 玓泣紧紧抿了片刻嘴唇:“师兄,是我办事不力。” 男子开口,呵气成冰:“没关系,一计不成,我们再作打算。” 得知沐漓风牵涉其中,事态就变得复杂了,幸好玓泣没和沐漓风交手,否则只怕更要节外生枝。 玓泣想尽快将功折罪:“那师兄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官府介入,山庄也已戒严,暂时不宜行动。”他语气不重,却让人不敢违背,“你先回去。” 玓泣眉心一蹙,只好作罢:“是。” 玓泣走后,男人幽幽地转移视线,轻瞥一眼桌上的长形木盒,眼底平静得不见一丝波澜:“封狼,别忘了晚些时候,将这份大礼给庄主送去。” 封狼拱手:“属下明白。” 他接着又道:“居胥,我要你通知城中耳目,给我调查一些情况。” 居胥打起精神:“不知公子想查什么?” “太子和小公主。”他用唇齿冷冽地抛出每个字,“这二人的关系,事无巨细。” “是。” 交代完任务,男人转身,正要出门又忽然顿住,似乎想起一件事,冷声透过深沉的背影传来:“告诉我,孟玉绍在哪?” 居胥回答:“应该还在西苑,甫阳住的湖滨小楼。” 【八】花雨愁3┇以后每天都要这么开心(1更) 夜色初降湖滨小院,甫阳的管家将孟玉绍留在楼下交谈:“大夫,我家老爷醒了,这会神志也清楚了。” 玉绍亦随之精神振奋:“那太好了,你就按照方子煎药,每日服用三次,还要注意饮食清淡。” 管家和仆人们欢天喜地地应承:“是是是,我们一定照做。” 玉绍进了院角的厨房,看丫鬟们药可煎好,顺势望见桌上他的药箱旁放着一包药,捆扎的细绳上附着一张药方,他拆开一看,诧异问道:“这包药是哪来的?” 煎药的丫鬟停下扇子,抬起头说:“刚来了一位白衣公子,说想请大夫试试这药妥不妥帖,可您不在,他就将药放下走了。” 玉绍觉得奇怪,拿着药包追出院外,果真在不远处瞧见一个独自行走,颀长的白衣身影,玉绍唤道:“阁下请留步。” 白衣男子停驻,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望着玉绍。 柳眉星目,面若冠玉,墨色青丝流水般地泄在肩头,正是苏稚无疑。 那张绝美的脸对玉绍而言是陌生的,他快步上前,举着药包问:“请问此药可是阁下留下的?” 苏稚半分不曾看药,直视他。气定神闲:“是。” 玉绍凝目观察他的气色:“阁下是有哪里不舒服么?” 苏稚敛眉道:“近日在下偶感风寒,有些咳嗽,已经瞧过大夫,抓了一些药,但不太放心,听说孟大夫医术高明,故来请教一二。” 玉绍又再仔细看过方子:“荆芥、姜活、柴胡、川穹、甘草……的确都是治风寒咳嗽的良药,只是其中茯苓的剂量似乎过于多了?” “哦?有何不妥?”苏稚微微眯眼,睫似蝶翼覆在他白皙莹润的面颊上。 “茯苓利水消肿,渗湿健脾,有安神之功效,但多服会导致阴津不足,容易上火。”玉绍清笑着,将药包与药方奉还。 苏稚轻呵:“明白了,多谢孟大夫提点。” 玉绍和颜悦色:“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都说‘是药三分毒’,一味药材放多,也会引发不良之症,看来做人真的要很小心,万不能多此一举,适得其反,最终惹祸上身。”苏稚不紧不慢地将视线抬起,眼瞳泛起清冽之色,“孟大夫,你说是不是?” 玉绍疑心而蹙眉:“阁下此言何意?” “只是有感而发。”苏稚轻阖眼眸,密长的睫毛盖住一片寒光,似笑非笑,“你我并不相识,可我随便一点小忙你都愿意帮,可见大夫是热心人。那不妨保管好你的善心,我们有缘再见,告辞。” 玉绍越发觉得他话里有话,可不等他细问,苏稚已然走远。 “玉绍。” 他正疑惑着,漓风一声呼唤打断他的思绪。他转身望着漓风快步走来,随口回应他:“漓风,你回来了?” “是啊,方才你在和谁说话呢?”漓风远远望见了苏稚,不过没看清容貌,只看到一掠白色的身影。 “一个不熟的病人,来向我问个药。”玉绍简单一提,“对了,树林那件凶案有进展么?” “官府既找人验了尸,也派人去树林取了证,可还是没找到凶手的蛛丝马迹。”以漓风的尊贵身份,自然能从北苑打听一点消息,他略带讽刺地轻笑,“甚至连断手也没找到,他们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找到目击者了。” 玉绍唏嘘:“抓不到凶手,西苑只怕要人心惶惶了。” 漓风问道:“甫老板怎么样了?” “人已经清醒了,再服几剂药就没事了。” 总算是听到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了,漓风想到这一天下来,玉绍忙进忙出地接了多少病患,都替他感到疲累:“那你也算清闲了吧?” 玉绍一副习以为常的淡笑,点了点头。 “走,先去我那。”漓风在他肩头一拍,“吃了饭,我们去看看烛公子。” “好。”之前甫家人留他吃饭,被玉绍婉拒了,这会漓风相邀,他岂能不乐意? ◇◆◇◆◇◆◇◆◇◆ 夜色静谧,道路两旁的落地亭灯幽幽点亮,发出明月般的澄黄光芒,一对风采卓然的男女从灯火中徜徉而过。 “星宿,今日过得开心么?”玄月轻问身畔。 星宿微微抿唇,略微矜持:“开心啊。” “那以后每天都要这么开心。”玄月沉醉在她的笑色里。 【八】花雨愁4┇嫌她不够热情?(2更毕) 星宿尚不习惯被男人说暖心窝子的话,不好意思地转侧,抬头望着夜幕:“天黑了,我们快去找幽梦吧。” 玄月应了一声,转头不经意地捕捉到一个人影:“星宿你看,那人是不是苏乐师?” 灯火有些耀眼,星宿眯着眼睛仔细看,前方的白衣男人身形颀长,步伐稳健,的确很眼熟。 “对啊,好像就是他。”星宿试探地喊一声,“苏公子!” 那人果真停下来了,他们快步追上去。 苏稚缓缓转过身,他在一地清辉的映衬下愈显朦胧,带着谪仙似的飘逸,眉目平静道:“玄月,星宿。” 玄月笑出几分惊奇:“苏兄,这么巧在这遇见?” 星宿也觉得奇怪:“你怎么没跟幽梦在一起?不用陪她参赛么?” “比赛已经结束了。”苏稚神情自若,“公主府的人今晚不回城,我替公主来找你们两个,回去吃饭。” “原来都结束了啊……”星宿后知后觉,心想自己这朋友当得太不称职了,“结果怎样?” 苏稚弯唇,柔光中笑得清雅绝伦:“公主斗香夺魁,我们好好为她庆祝一下。” “真的吗?”星宿摆出个欢喜的手势,“太棒了!” 玄月也高兴地看她:“我就说公主天资聪慧,一定会赢的。” 苏稚明澈的眼神在他俩之间扫了个来回:“你们二位,应该也不急着回去吧?” 星宿确信道:“我和家里说好了,要外出几日,我随幽梦。” 玄月问:“那我们晚上住哪?” 苏稚瞬目而笑:“都安排好了,你们跟我走就是。” 他们三个赶到别苑,却被告知幽梦受庄主邀约去赴晚宴,一时半会的回不来,苏稚眉心不自然地蹙了一蹙。 他们围坐一张圆桌开了饭,只是少了主角,吃得也不热闹,偶尔是星宿和玄月说两句,偶尔是她和兰莹说两句,苏稚全程冷颜。 ◇◆◇◆◇◆◇◆◇◆ 漫无边际的夜,纱幔重重,隔花弄影。 侍女芙蓉为幽梦斟酒,面对满桌山珍海味,幽梦却是心不在焉,兀自端详着主位上的黑衣男子,一分一寸紧扣回忆,令她想到早上在香堂门口,于掌事是如何对他卑躬屈膝,唯命是从,当时她便觉得他身份不一般了。 “他们好像都很怕你,这香会是你开的?” “香会虽然不是我开的,但我只要一句话,就可让他们办不成香会?” “你到底什么人啊?” 此刻见他,更觉得他眉目清冷而高傲,浑身散发着一种月出天山的冷静。 “祁王孙,就是这座玉皇山庄的主人。”沈云卿曾说。 “他是个生意人,因为财富多得吓人,道上有传言他的祁氏金库好比一座金山,能买下百余座洛阳这等规模的城池也不在话下。”凤栖梧曾如是评价。 “看看这玉皇山庄的气派,据说这在他名下众多的地产里,只是九牛一毛。”沈云卿亦曾附和。 所有关于这个男人的描述,在脑海交叠盘旋,令她莫名地肃然生畏。 “是不是这些菜不合胃口?”祁妙见她许久不动筷,扬声道,“来人,把菜全部撤了,换新的。” “不必麻烦了。”幽梦恍一回神,撞入他冷漠的眼眸,“菜肴已经很丰盛了。” 祁妙淡然望着她:“公主看起来不太自在。” 幽梦心虚垂目:“你想多了。” 祁妙显得饶有兴趣:“不是说要请我吃饭么?” 言下之意是嫌她热情不够了?幽梦撇撇嘴:“现在是你请我吃饭。” “都一样,重要的是你可以结识一下我。”他自斟一杯,淡定地递来目光,“现在我给你机会了。” 幽梦怔怔地抬起眼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心想这人还真是自负得可以。 【八】花雨愁5┇心机女和毒舌男(1更) “我真没想到,你就是祁王孙。”幽梦轻声嘟哝了一句。 祁妙两眼一眯:“你这口气,到底是惊喜还失望?” 幽梦淡淡道:“都不是,只是稍有些不能适应罢了。” 本来她设想中的祁王孙,会是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可不曾想他这般年轻,就已经活成别人口中的神话了。 “公主是尊贵的皇亲国戚,可以不必学他们叫我王孙。”他极轻地一笑,“我姓祁名妙。” 幽梦怔住,眼神尽是不确信地看他。 祁妙不顾她什么反应,兀自端起酒杯:“这杯我敬你,恭喜公主成为香魁,从此在香道界崭露头角。” 幽梦嘴角生硬地一抽:“你的名字还真是与众不同,妙……不可言啊。” “公主也挺不拘一格的。”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放着大好的出身相貌,却故意装模作样,带着面纱说自己丑,以另类的方式博取更多的关注,很有心机啊。” 幽梦脸色“蹭的”阴暗下来,十分听不惯他这尖酸带刺的口气:“祁爷说话都喜欢这么损的么?” 祁妙微微昂首,一本正经地炫耀:“很抱歉,我这人说话不够中听,因为除了钱,我真不懂得该如何讨女孩儿欢心。” “是你不屑吧?”幽梦冷嘲,心道你这财大气粗的架势,自然有的是女人投怀送抱,千方百计地讨你欢心,你还需要讨好她们么?哼。 祁妙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算了,不毁气氛了,我们还是聊点正经的。” 幽梦听得又是一记不爽,拿小眼神斜他:“我何时不正经过?” 祁妙稍顿,装作对她的鄙夷视而不见:“好,那我直说了,我想买你的香方,价格你随便开。” 幽梦愣了一愣:“据我所知,祁爷好像并不重视香品生意吧?” “这不重要。”他说,“你只要相信,凭我的本事,我可以在一个月之内,让你的「明舒晔温香」驰名天下。” 她翩然一笑:“好啊,那就用一百座洛阳城的价格来换吧。” 祁妙顿是一愣,黑着脸看她:“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 “怎么没有?”幽梦一脸的理所当然,“是祁爷你自己叫我随便开价的,现在我开了,难道你又要反悔?” 谁让凤栖梧说他可以买得起一百座洛阳城的?她还偏就不信了。 这哪里是狮子大开口?这分明就是在耍他吧? 祁妙心里有数地冷哼一声:“那我是不是还得请你父皇先给洛阳估个价?” 幽梦不禁笑了,不打算再胡闹下去:“祁爷的经商实力有目共睹,我自然不会怀疑,只是我不明白,祁爷,你为何喜欢我的香?” “因为一个商人敏锐的直觉。”祁妙凝视她说,“它能帮助我们名利双收。” 她耸肩而笑:“如果是这样,那祁爷还是找别人合作吧。” 祁妙眯起双眸,眼底写满:你确定? 幽梦正色道:“实不相瞒,我研制这款香的初衷,并非为了名利。” 她投入了感情,在她看来,感情是多少金银都换不来的。 “从来没有人拒绝过我。”祁妙的语温冷了几分。 幽梦牵唇:“那看来,我开了个很糟糕的先例。” “错过这次机会,「明舒晔温香」将很难再有前景。”他话里有话,“你可要想清楚了。” 她听出一丝胁迫的意味,祁王孙没叼入嘴的肥肉,还有谁敢去叼?怕不是想被他封杀得一干二净? 幽梦沉着道:“如果有一天,祁爷有了比利益更在乎的东西,也许你就会明白,我今日为何拒绝你。” 祁妙不可察觉的一怔,看她的眼神加重了。 ◇◆◇◆◇◆◇◆◇◆ 饭后,星宿独坐房中,望着手里的白玉香囊,抚摩出神。 一阵敲门声惊醒了她,她仓促将香囊藏于枕下:“谁啊?” “是我啊星宿。”幽梦在外唤道。 【八】花雨愁6┇愿我如星君如月(2更毕) 星宿起身开了门,展露笑颜:“幽梦?你见庄主这么快就回来了?” 幽梦抱着一本簿子洒脱道:“只是一顿饭而已。” 星宿彻底开门:“快进来。” 幽梦陪她坐上床头:“星宿,今儿我整日都在比赛,也无暇顾及到你,可我一直想问问你,你和玄月还好吧?” 星宿淡笑:“挺好的,相处愉快。” 幽梦暗暗舒了口气,看他俩午后那样,还以为他们闹别扭了。 星宿眼角下滑:“你手里拿的什么?” “这是我特地给你带来的秘密武器。”幽梦自豪地举起书簿,正对她道,“看,我精心摘录了这本《情诗情词必读三百篇》,集历代名家之心血,你一定要反复诵读,将它们烂熟于心。” 星宿拿过来翻了几页,嘴角十分尴尬地上扬:“一定……要么?” “别的诗你可以不学,但情诗你一定得会。”幽梦不容质疑地勾过她肩膀,“这样一来你肚里有了墨水,等你和玄月花前月下之时,你若想出其不意撩一撩他,就可以信手拈来啦!” 星宿头都大了,但又顾及到这是幽梦一笔一划亲自抄写下来的,不忍心白费她的心血,无奈道:“好吧,我尽力而为。” 幽梦对她充满信心,拉着她手提议说:“那我明日便和你去香展挑选香囊?” 星宿却道:“不用了,香囊我已经买好了。” “买了?” 星宿将枕下的香囊取出来给她看。 “眼光挺不错嘛。”幽梦握着香囊两眼放光,“怎么没送给他呢?” 星宿眼底掠过一丝迟疑,却不想道破:“我突然觉得时机还不成熟,想再观察观察。” 她没把今天思乔带来的误会告诉幽梦,不想她担心,而且她也不愿自己像个怨妇。 “也好。”幽梦不再追根究底,在星宿手背一拍,表示支持她的决定,“好事多磨,你自己好好把握。” 星宿点头:“你也不用太担心我,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幽梦便起身:“那我回房了,你早点休息。” 星宿送她出了房门,阖上门,又是一脸落寞。 她兀自坐回床沿,信手翻开那本诗集,目光被一句诗锁住,她不由自主地轻念: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 幽梦在过道上走了一段,推门进了房间,径自往床铺一躺,疲倦地闭上眼,这一天下来可把她累坏了,现在万事大吉一身轻松,她最想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觉。 本来也没感到奇怪,只是忽然觉得眼皮覆上一片阴影,她将眼睛眯开一条缝,苏稚那张帅到人神共愤的脸赫然映入眼帘—— 他正双手撑在床上,趴在上方直视着她,眉眼间带着笑意。 “啊……”她顿时吓得一激灵,瞪大眼瞅他,“你怎么在这?” “你还问我怎么在这?”苏稚有趣地眯眸,低头又俯近了一些,“你个小糊涂虫,招呼也不打一声就闯进来,耍流氓啊?” 幽梦顿觉不对劲,心里一慌:“这是你的房间?” “不然呢?”他挑了挑眉。 【八】花雨愁8┇正常就寝,不是为了那个……(2更毕) 他这样的请求……意味着什么? 不,他的口气不似请求,更像是命令。 她细思恐极,觉得这样不好,可根本来不及拒绝,刚想推开他时,他反应更快地扣住她手,捧着她的脸不准她逃离,马上暴露他蛮横夺取的本色,又是一番激烈的夺吻,将她所有想拒绝的念头统统堵了回去。 他要她留在这里过夜? 幽梦惴惴不安,心跳得更加慌乱,以前从未有过,即使在府里的时候,与他在高唐台亲密温存至夜晚,她也终会回自己住处,男女之间那条最后的底线,她始终难以逾越。 可面对如此魅惑的他,她无法保持清醒。双手不由自主伸上来,抱住他的头,身体更紧密地贴着他。随着吻不断加深,苏稚收拢双臂,渐将她反抱在怀里,一边吻一边抱她坐起来。 放开她之后,她很自然地靠在他怀里,听见他的心跳也不平静。 “为什么要我留下?”她轻声问,眉心微露不安之色。 苏稚搂紧她的腰肢,臂弯像温柔的枷锁:“你无法体会到,每当你离开我的怀抱,我的心就空了,这样的夜晚很难熬。” 听他这么一说,她忽然也这么觉得了,抬头仰望他,纠结的情绪绞在眼底:“可我们不能……”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的瞳孔水色明亮,宛若星辰,有动人的涟漪漾开,“放心,我不会的。” 幽梦便又安心地伏回他怀中,靠了一会。 “那我们也总得沐浴更衣才能睡吧?”她这话一说出口顿时觉得很有歧义,慌忙改口,“呃不不不,我是说正常就寝,不是为了那个……” 她这样的欲盖弥彰更是引人遐想,他忍不住地一声轻笑:“难道我不懂?” 幽梦面如炭烧,红透地垂下脸轻道:“懂就好……” ◇◆◇◆◇◆◇◆◇◆ 幽梦在别苑温泉沐浴完毕,苏稚已经换好了衣裳,在汤沐外等她了。 他牵住她的手,将她带到高阁露台观赏夜色。 夜深人静,一晚弦月爬上了夜空,洒下清幽淡雅的月光。 这美丽多情的夜,除了他们,无眠的人还有很多。 漓风和玉绍也在一处风雅秀丽的景致,举杯望月,谈天论地,分享酒逢知己的喜悦。 星宿握着那枚香囊不厌其烦地看,想着白天玄月主动牵她手的情景,二人并未将话说破,她尚不知这种亲密该如何定义。她愈发捉摸不透那个男人,却也好像真的为他沦陷进去了,变得患得患失,心绪不宁。 兰莹亦有她自己的心烦意乱,推开窗,让微凉的风透进来,远望空落的湖光山色,念着心上人的太平安好。 楼下的一方池子里遍植白莲,承载所有不眠之人的心事,静静盛放,寂寞如雪。 褪了发髻和首饰的幽梦,长发如瀑地披散在身后,洗尽铅华,方显得清雅出尘。 明月在天,檀郎在侧。她歪过头,轻轻靠在苏稚肩上,眸中溢出满足而沉醉的笑意: “多希望,这世间所有的美景都有你陪我同看。” 【八】花雨愁9┇很久没人能让他这么动怒了(1更) 这一日下来,山庄出了好些乱子,祁妙今晚自然也是不会回城了。 北苑弥烟阁,正厅里烛火晃动,恰似眼下诡谲不明的事态。 祁妙眼眸半垂,负手站在那,宛如一座阴寒的冰雕:“官府那边怎么样?” 凤栖梧环抱双臂,一手抬起,下意识地抵着下巴说:“没太大收获,已经把尸体带走了,暂时不会影响到山庄。” 祁妙面无表情:“那就好。” 这时祁麟抱着一个扁长的木盒进来禀告:“祁爷,有人给您送来一件礼物,要您亲自打开。” 祁妙转过身:“何人送的?” 祁麟旋而感受到一股寒意:“手下呈上来的,说来人未留姓名。” 祁妙踱步上前,打开盒盖的刹那触目惊心——盒内竟赫然放着一双断手,一看便是被利刃齐齐斩落,断截处的血早已干涸发黑,渗出白森森的骨骼。 祁妙瞪得眼帘发颤,眼里似有天地雷霆,积蓄至顶点,那铺天盖地的怒火爆发出来,他一掌将木盒劈落:“岂有此理!” 木盒轰然坠地,摔得四分五裂,那两只断手横躺在地上,死气沉沉得像两截木头,显得诡异瘆人。 栖梧镇定地看断手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弧:“这是在公然示威,挑衅祁爷啊?” “在我的地盘行凶杀人,还嘲讽我们抓不到他?看来此人很是嚣张。”祁妙强忍地冷哼一声,目光凶狠凌厉,已经很久没有人能让他这么动怒了。 祁麟畏惧他的气势,硬着头皮道:“祁爷,这会不会是个阴谋?” 祁妙沉默,凤栖梧说道:“我那边查到几个目击证人,有意外的收获。” 祁妙冰冷的目光滑向他,栖梧语气讽刺:“元永顺也是个不怕死的,据说有人看到他在决赛前曾调戏小公主,二人发生口角,这时太子赶到了。” 祁妙目光一沉,眉头拧成深邃的“川”字:“太子?” 栖梧正视他,眼神更多了几分阴险:“太子狠狠教训了他一顿,让他当众下跪磕头,并曾扬言要砍了他的手。” 祁妙呼吸一凝,略带惊疑:“竟有这种事?” 栖梧眼眸危险一眯,笑容加深:“祁爷,栖梧认为这是个好机会,我们可以顺水推舟,把局势引向对我们有利的一面。” “你有何妙计?” 栖梧有意静了片刻,轻轻扇动他那卷长的睫毛,笑得颇为自信:“计划实施起来不难,只是我们需要六皇子的协助了。” 祁妙转身慢悠悠地踱了几步,思考的神色在眸中流转。 ◇◆◇◆◇◆◇◆◇◆ 幽梦意识朦胧,歪倒的头顺着苏稚肩膀重重一磕,蓦地惊醒了过来,头顶的苏稚瞬时侧眸,语声轻柔:“困了?” 从她半晌没声就知道是了。她睡意惺忪,窘迫地笑笑:“嗯。” 苏稚缓将身子移开,旋即一个打横,将她抱在怀里,气定神闲:“回去就寝。” 幽梦恍如吓到似地,睡意顿时去了一半,心慌意乱地仰躺在他臂弯上,勾着他脖子猜测,他会不会真抱她回他的房间? 【八】花雨愁11┇我们两情相悦,没什么见不得人的(1更) 幽梦被他调笑得无地自容,羞愤地在他心窝推上一拳,轻柔柔的力道,配上他最喜欢她那娇嗔的口吻,可把他给甜坏了:“你之前诉苦说晚上我不陪你,心都是空的,那现在我在你怀里,你能睡安稳了吧?” 苏稚噙着微笑,将她极大限度地揉进怀里,幽梦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渐入梦境。 ◇◆◇◆◇◆◇◆◇◆ 翌日,幽梦早早醒来,怕吵醒苏稚,偷偷摸摸地摸下榻,手脚轻盈得像只小猫。 取了床头的外衫披上,刚起身要走,手腕忽地被人拽住,她一回头就望见苏稚那柔美的睡姿。 “我要先回去啦,不然丫头们找不见我就糟了。”幽梦近似讨饶地轻声说。 可苏稚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刚睡醒的眸子有些迷离,眼波淡淡的,如笼一层烟雾。 她只好凑上去蹲在床头,在他脸颊吻了一吻:“乖啦,你再睡一会,等她们为我梳洗完我再过来。” 苏稚顺势将她拢进怀里,温存了好一番,这才依了她,放她回去。 吃过早膳,苏稚随手翻着香商送来的请柬:“公主,你真不打算售出「明舒晔温香」的配方么?” 幽梦转头望着他:“你不赞成我这么做么?” 苏稚清淡笑了笑:“公主怎么做,自然有你的道理。但好香就如同一位有才之士,才华若不能彰显于世,被埋没了难免觉得可惜。” 幽梦意会地点点头:“我也不是要埋没了它,只是这香里有我们的感情,我不想被别人消遣。” 他唇边笑意消散无形:“我们两情相悦,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幽梦愣了一愣,急于解释:“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明舒晔温香」和你一样,在我心里都是无价之宝,你说我不好好珍藏你,为了利益去和别人分享你,你会愿意么?” 她真的很会说话呢。苏稚心里生出微妙的感觉,平静看她一会:“我明白,你是不想世俗的铜臭味玷污了「明舒晔温香」。” “良驹也须遇上伯乐,否则也只是明珠暗投。”幽梦执起他衣袖一角把玩着,“「明舒晔温香」在我手里攥着,自然是件宝贝,可一旦将它公开了,就会引来成堆的人跟风,落到那些附庸风雅的人手里,反而掉价了。” 苏稚道:“所以我们换个角度想,公主所关心的问题并不在于香商们出价高低,而是什么样的人才配得到这款香。” 幽梦消化了他的话,沉吟一声:“你接着说。” “所以我们不妨看看,哪一家香商为它量身制定的计划更符合你的期望。” 幽梦想了想:“昨天我大致看了一些,没看到什么出彩的,看多了也眼花。” “我倒挺看好这一家的。”他拿出一封精致的请柬,“出价十万两,放眼这些香商,价格高过它的比比皆是,但他们提出的售香策略,却是别人没有的。” 幽梦接过手里一瞧,双眼睁大:“拾花记?他们也想要「明舒晔温香」?” 【八】花雨愁12┇江南首富,慕容山庄(2更毕) “他们在请帖里说,将来这款香只会卖给有情人,无论贫富贵贱,无论有无婚嫁,必须得是恩爱眷侣成双成对一起购买才行,新婚燕尔凭庚帖入店,还可免费送他们一份,当作是新婚贺礼。”苏稚扬了扬眉,“不符合要求的人,有钱也买不到。” “哎?”幽梦抬眉,笑吟吟地歪头看他,“这法子听起来,倒是有新意多了?” 苏稚见她心动了,便趁热打铁:“请帖上还说,他们会为「明舒晔温香」定制特别的香盛礼盒来包装它,至于香盛的样式也会请示公主的意见,他们会先做点样品出来供公主挑选。” 幽梦对拾花记的印象本来就不差,说道:“其实我常光顾这家店,他家卖的香品的确精美,而且这家店的老板我也算熟了。这样吧,我们一会就去香展商铺找陶朱老板,坐下来好好谈谈。” 苏稚微笑颔首,果然在这件事上,只有他能说服她。 ◇◆◇◆◇◆◇◆◇◆ “你说什么?”消息不胫而走,传到祁妙耳中,他诧异地凝滞手中茶杯,“小公主将香方卖出去了?” 祁麟拱手道:“经过属下详细打听,消息千真万确。” 祁妙冷视道:“成交价是多少?” “十万两。” 十万两?祁妙心下冷嘲一声,就算再多十倍的价钱,他也不会皱下眉头,可公主拒绝了他的天价,却被十万两给打动了? “买家可是香商会的人?”他想知道究竟是谁捡了这么大的便宜。 “是一家叫做「拾花记」的香商,属下查过了,并不在香商会名下。” “拾花记?”祁妙兀自寻味,他素来不怎么看中香商这块市场,到底对这品牌不甚了解,“什么背景?” 祁麟已在第一时间传讯给府里的百晓生江自流,他将江自流给的情报如实汇报:“店主陶朱,虽然负责整个拾花记的经营,却也只是个挂名老板,真正掌控命脉的东家,是姑苏的慕容山庄。” 祁妙眼神一沉:“慕容山庄……” “据江先生所言,这个家族是江南首富,近乎垄断了江南近九成的产业,在江南一带很有名望。”祁麟接着又道,“庄主慕容岚,三年前退隐之后,一直过着田园山水的生活,不过他膝下有个独子名叫慕容湮月,慕容家族名下产业现在多是由这位少庄主掌管。” “慕容湮月?”经商多年的敏锐嗅觉,让祁妙对这个对手起了兴趣,“他又是什么角色?” 祁麟泛起一丝为难,“关于这位少庄主,能查到的具体资料很少,生意上的往来都由专人代劳,他本人几乎不在公众场合露面。”他又想了想,“听说近些年,慕容湮月多在江南和洛阳两地走动,但行踪不定,非常神秘。” 祁妙面色更沉:“传讯给江自流,让他接着查,我要知道慕容湮月和他家族的底细。” “是。” ◇◆◇◆◇◆◇◆◇◆ 回府后第二日,幽梦进宫请安,她获香魁的消息竟然已经在宫里传开了。 【八】花雨愁13┇赐她一个乘龙快婿(1更) 皇帝和咲妃都在颐心殿里,皇姑母晋璇公主也在。 “想不到咱们幽梦一鸣惊人,把那么多名门望族都比下去了,真是给皇室长了好大的脸啊!”晋璇公主简直笑开了花。 姬舜也是满面春风,咲妃慈爱轻责:“不过还是有些自作主张,这么大的事,竟然都瞒着父皇和母妃。” “母妃,儿臣想证明自己的实力,而且我这是第一次斗香,我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会赢,所以事先才没有声张。”幽梦赧然垂面,“儿臣这也是,为了皇室的声望着想嘛。” “好在幽梦是块金子,该赢的还是赢了,皆大欢喜。”晋璇公主和蔼地拉住她手,拍了一拍,“你父皇该好好赏你才是。” 姬舜含笑赞同:“这次幽梦促进了皇室和各方贵族的关系,自然是要赏的。正好丫头生辰也快到了,过会就让你母妃随朕看看礼单,多添一份,一起赏。” 咲妃微微欠身,温婉应承。 “我看那些金银绫罗、奇珍异宝的,陛下赏多少都不重要。”晋璇公主笑眯眯地打量着幽梦,再有意往皇帝那头瞥去,“眼下这最重要的,还是得赶紧找个乘龙快婿了。” 幽梦一下慌了:“皇姑母……”她红着脸想让姑母打住。 晋璇公主哪里肯依她,热乎地将她那手拉进怀里道:“幽梦去年过生日那会,这话就已经提过了,当时忙着筹备迁都和国宴,现在清闲了,可以好好打算了。” 咲妃心里自然高兴,转头看皇帝的意思,只见姬舜和颜悦色地点头:“皇姐说的是,朕会让礼部着手准备驸马择选大典,若是顺利,就安排在这个月吧?” 幽梦一瞬僵住,晋璇公主合意地笑道:“这事啊越快越好,没有什么赏赐,比赐她一个优秀的驸马更完美了。” 幽梦沉目咬住嘴唇,心若火焚。 瞥见女儿那古怪脸色,咲妃很顾场合地牵起笑容:“臣妾便替幽梦谢过陛下和晋璇公主美意了。” 看着他们一个个的你唱我和,就这么给她安排好了,幽梦连推辞的机会都没有。 ◇◆◇◆◇◆◇◆◇◆ 过了未时,姑侄俩相约一起出宫。 在回程的马车里,晋璇公主拉住幽梦的手说起体己话:“幽梦呐,我看你在外‘闯荡’也有些日子了,想来结识的贵族子弟一定不少,可有合心的?” 幽梦心里乱着呢,脸色阴郁地摇头,晋璇公主不依不饶:“这会就咱们两个人,你不妨和姑母说说?” 幽梦知道姑母比起宗族里其他长辈都要开明许多,但她也不能随便将苏稚的事对她坦白,只能先作试探:“皇姑母,我的驸马一定得是名门望族才可以么?” 马车转了弯,墙根一块偌大的空地上堆积了不少货物。 “我们姬氏一族自平民崛起,门第倒不是皇族最看重的地方,只是你在公主的位分上又有了郡君头衔,你父皇母妃又如此疼你,必然舍不得你下嫁普通人家。”晋璇公主拍着她的手背,语重心长。 【八】花雨愁14┇街头暴乱(2更毕) “选名门望族的继承人当驸马,一来出身高贵,在身份、脸面上都配得起你,二来通过联姻,也能维系皇室与豪族的关系,为你父皇分忧嘛。” 姑母动之以情又晓之以理,幽梦眉眼间隐藏不住忧虑:“可皇姑母你也知道,幽梦天生就不是那种相夫教子的品相,我既有王爵在身,关乎治家立业我要学的还有很多,暂时不用急着完婚吧……” 晋璇公主便有些不爱听了,“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亘古不变的习俗,即便是王侯将相也不例外,成了婚你心也就定了。”她揽过幽梦肩头,好言相劝,“何况分封以后你那偌大的家业,操持起来多不容易?多个人帮衬你,你也省点心啊不是?” 就在这时,众人毫无防备,货堆上遮罩的大黑布被人一把掀开,十几个持刀的暴民显露出来。 幽梦两手攥在宽大的衣袖间,纠结摩挲:“姑母你不懂,我……” 话未说完,便听得马车外谁人大喊一句:“杀了那些皇室狗贼!” “上!” 暴民一拥而上,车外护卫紧急戒备:“保护公主!” 幽梦和姑母凛然一震,护卫和暴民已经厮杀在了一起。已入仲夏,为了通风考虑,这两马车没有车门,且左右镂空,纱帘也是挽着的,她们能直观看到车外的混乱场面。 晋璇公主惊慌失措:“这……怎么了这是……” 幽梦转头见姑母那头一把利刃迎窗刺入,矢口惊呼:“姑母小心!” 她猛扑上去,抱着晋璇公主趴下身子,因而躲过那致命一击——窗外一声惨叫,幽梦小心翼翼地抬眸,只见那暴民的脸痛苦到扭曲,忽然一个战栗,带着他的刀抽离出去,轰然倒地的一瞬,也露出了他身后手持长枪的伟岸身影。 锋利的枪尖一抹鲜红,幽梦心里一怔:冷无双?! 没等她反应过来,冷无双就瞬间闪入人群,跟卫军一起击杀其他暴民,那杆银枪在他手里浮光掠影,疾如流星,动作一气呵成,潇洒自如。 他身法真的太快了,一时刀光剑影,血洒四方,眨眼之间就将那些暴民给制服了。 地上还有几个没死的也纷纷沦为俘虏,在冷无双授意下被卫军押走。 他环顾四周,确保不会再有危险,方才快步走回窗下,抱拳请罪:“末将救驾来迟,令二位公主受惊了。” 晋璇公主看他觉得眼生:“你是……” 他冷静垂目道:“末将冷无双,隶属相府军部,拜见晋璇公主、小公主。” 幽梦知道他带领的军队有协助巡防营守护洛阳治安的职责,方才应该就在附近巡逻。 “幸好有你及时平乱。”晋璇公主自拍胸口,长长舒了口气,心有余悸道,“免礼。” 冷无双道:“那些暴民余众会被押送刑部审问,末将先护送二位公主回府。” 晋璇公主欣慰点头:“有劳这位将军了。” 冷无双下意识地轻瞥幽梦一眼,转身上马,挥了挥手,调度车队和卫军启程。 幽梦一直在暗暗打量,那张脸浑如雕刻,冷俊非凡,一些大胆的念头便在她心底盘算起来。 【八】花雨愁15┇幽梦利诱冷无双(1更) 幽梦的风华园更远些,队伍就先将她们送至晋璇公主府上。临走时,晋璇公主殷切嘱托,让冷无双务必亲自随行,直到将幽梦平安护送回府,冷无双毅然领命。 军队浩浩荡荡抵达风华园,门口迎接的小崩子眼见这般阵仗,不禁愣住。 冷无双肃立车下,恭请小公主下车。幽梦探出身子,搭着小崩子的胳膊走下来,笑颜明媚地走到冷无双身边,盛情邀请他入府坐坐。 冷无双以要赶往刑部提审暴民为由,本想婉拒,但她又说针对刚才的暴民行刺一事,想先听听他的分析,冷无双不好回绝,遂令军队先留在府外等候,他独自一人被请入了公主府的大门。 进了主苑,幽梦吩咐小崩子:“本公主要先行更衣,你且将冷将军带至绮罗殿用茶,不可怠慢。” “诺。” 幽梦径自往风华楼去,小崩子则带领冷无双走了另外一条路。 苏稚散步中听闻公主回府,当即想去见她,经过千波湖上的白堤长桥时,便和小崩子他们迎面相遇。 小崩子停下来,端着拂尘倾身作揖:“苏公子有礼。” 苏稚稍稍颔首,步态闲适地与冷无双相对走近。 冷无双沉默着将目光渡了过去,只见那男子白衣如雪,映衬一张精致的容颜,他亦侧首望着自己,二人擦肩的一瞬,白衣男子似极清浅地扬起眉宇,漆黑如墨的瞳孔中隐有色彩流动。 冷无双心下一怔,只觉他看自己的眼神似笑非笑,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而他就这样不紧不慢地从肩畔走过,白衣化为光影。 冷无双神情凝肃,虽然对那男子好奇,但初来乍到,和公主又不熟,对于府上的情况也不好多问。 一炷香后,幽梦到了绮罗殿,用上好的茶点招待冷无双,想借着与他攀谈的机会,试探一下他的人品。 “那些暴民的身份尚不能确定。”冷无双身穿银甲,显得英武俊朗,“我想极有可能是些逆心不死的前朝遗民,刑部会彻查此事,公主不必担心。” 幽梦端详着他,并未太在意他说了什么,只是莞尔一笑:“总之今日多亏冷将军出手相救,我和皇姑母才能安然无恙。这点心意,还望将军收下。” 她侧眸示意之下,小崩子端着一个木盒上前,当着冷无双面打开,金银珠宝发出夺目的光彩,令无双眼帘一怔。 他赶忙起身,单膝跪地,郑重拱手:“保护公主是应尽的本分,末将不敢居功。” 幽梦仪态优雅,平心静气地笑着:“将军客气了,算上南郊竹林那次,冷将军都救过幽梦两回了。” 经她提醒,冷无双也想起了那日情景,也预感到这女子动机不纯。 “我这个人一向恩怨分明,你不光是我的恩人,还是大幽的良将,我一直都很钦佩将军的英雄气概,不知幽梦可有这个荣幸,与将军交个朋友?”幽梦坦然直视他,微微挑眉。 无双沉着转移视线:“公主言重,末将既然已经受了公主茶礼款待,权当是领了公主这份心意,不过这些赏赐还是请公主收回吧。” 这是真不给她面子啊?幽梦笑而不语,气氛有些僵住,无双镇定垂目:“末将还有军务在身,实在不宜久留,告辞。” 他行礼后毅然走出殿去,幽梦也不挽留,兀自端坐着,唇边的笑容愈发透出冷魅。 冷无双,你接着装,我就不信你真有这么正直,我总会找到你的弱点。 ◇◆◇◆◇◆◇◆◇◆ 姬舜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巡防营副统领匆匆赶来拜见:“启奏陛下,今日申时,晋璇公主和小公主的车驾在城中遭遇暴民袭击!” 【八】花雨愁16┇不管未来发生什么,都不想和你分开(2更毕) 姬舜听闻此事瞪大双目,似雷霆之势重重拍下奏折:“什么!二位公主可曾受伤!” 副统领赶忙劝慰:“陛下放心,幸得冷无双将军迅速带兵赶到,平息暴乱,二位公主皆平安无事。” 姬舜稍稍松了口气,眼眸不禁一眯:“冷无双?” 副统领抬头,不解皇帝为何狐疑:“正是相府护军统领,冷无双。” 姬舜蹙眉沉思片刻,怒道:“那些暴民是什么人?竟敢行刺皇室宗亲!” 副统领道:“冷将军留下几个活口,已送至刑部大牢候审。” 姬舜旋即下旨:“宣刑部尚书入宫,朕要他严查此事!” “是!” ◇◆◇◆◇◆◇◆◇◆ 幽梦站在高唐台的露台上看夜景,夜空飘过几朵乌云,好似她情绪低落,心事沉沉。 苏稚走入殿室,远见她独自倚在扶栏边上,身姿曼妙却显得尤为孤独。 凭他敏锐的直觉,他感到今日一定发生了什么,否则她不会这样闷闷不乐。于是,他做了个手势让侍女们悉数退下,径自向她轻声走去。 幽梦正失神,忽觉背上一暖,一双手臂从后而来,环住她的腰肢。她回眸,鼻尖正好贴在苏稚的脸颊上,不由得低眉一笑,妩媚又柔情。 他吻了吻她的耳垂,极尽宠溺:“怎么好像不太开心?” 幽梦沉溺在他的怀抱里,故作淡然:“没有啊。” 他不信,搂她更紧:“今日进宫出什么事了?为何公主回府有那么多卫兵护送?还有你请来府里做客的将军又是?” 幽梦轻道:“她是相府的冷无双将军。” 他眼中浮现一丝犹疑:“相府的人?” 她点了点头,随即解释道:“今日我和皇姑母出宫的时候被暴民袭击了,是他带兵救了我。” 他顿时放开她,扶她转身正对自己,眉眼间皆是紧张:“怎么会有暴民?公主没受伤吧?” 她浅笑着安定他:“没有,我一切安好。暴民的来历刑部那边已经在查,我想我父皇也该知道了。” 他声色阴郁:“对不起。” 她顿觉茫然:“你为何道歉?” 他凝视她说:“你发生危险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幽梦心口暖得发颤,笑里透出丝丝甜蜜,可长辈们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眼下这最重要的,还是得赶紧找个乘龙快婿了。” “朕会让礼部着手准备驸马择选大典,若是顺利,就安排在这个月吧?” 心就这样被丢进了冰窖里,笑容渐渐变得苦涩起来:“禾雀……” 苏稚看出她的异样:“怎么了?” 她苦笑着摇摇头,伸手将他拥住,紧紧贴在他的胸膛,可她还是堵不住来自心底的喧扰。 “我的驸马一定得是名门望族才可以么?” “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亘古不变的习俗,即便是王侯将相也不例外,成了婚你心也就定了。” 幽梦心乱而迷茫,不由得将他抱紧,贪恋他怀里的温度,这份苦恼她选择独自承受,终不忍心告诉他。 她对着他的心口说:“相信我,不管未来发生什么,我都不想和你分开。” 【八】花雨愁17┇骑虎难下(1更) 翌日早朝,君臣聚集一堂,探讨昨日的公主遇刺一事自然成了第一要务。 刑部尚书费岑呈上奏疏,诚惶诚恐道:“陛下,臣连夜审问,犯人业已招认。这些暴民源于民间一个反动组织,近年来秘密结社,意图反抗我朝。臣已联合兵部端了他们的窝点,将其余叛党一网打尽,听凭陛下发落。” 姬舜看过奏疏,目光凶狠凌厉,满是杀气:“这群前朝余孽,胆敢如此猖狂,不将他们全部诛杀,难解朕心头之恨!传朕旨意,一众叛党于明日午时枭首示众!” “臣遵旨!” 费尚书归位后,丞相归嵩一声高呼势如破竹,震惊肃穆的朝堂:“陛下,臣有本奏。” 姬舜平复心神,朝他看去:“丞相请说。” 归嵩持玉圭走至殿前,拜道:“昨日二位公主遭遇暴民袭击,实为叛党作乱,却足以令京城安防暴露严重弊端。臣认为,选定新任巡防营统领一事,已是迫在眉睫,请陛下三思。” 姬舜垂目略略一想,沉吟道:“嗯,朕已着人去打探上官啸武和他夫人的下落了。” “如今朝野皆知,他们在回程途中突遇山体走石,兵部派去的人马全数殉难,有些人甚至尸骨无存,上官夫妇想必已是凶多吉少。”归嵩语势笃定,眼中暗藏笑意,“陛下何不另觅良才,尽快接管巡防营,也好整肃东都治安。” 姬舜故作思索:“丞相的担忧不无道理,只是这人选嘛……” 归嵩立马说道:“陛下难道忘了?昨日危难当头,正是这位冷无双将军及时调兵平乱,成功解救二位公主,维护了城内安定。” 姬舜心下一笑,早料到他会借冷无双护驾之事来做文章。 冷无双走出武官席,在归嵩身后诚挚跪地:“丞相谬赞,末将奉命协助巡防营,保卫都城自是末将分内之事、应尽之责,末将绝不敢居功。” 这时文武百官中不知是谁作了表率,出口称赞:“冷将军沉着果敢,忠勇可嘉,堪当大任。” 那人话音刚落,一呼百应,霎时,大殿内议论之声不绝。 冷无双肃然垂首,归嵩的神情却颇为自得。 看来丞相是早有准备啊?姬舜心中有数地舒展眉峰:“冷将军这次立了大功,朕自当好好封赏,但一码归一码,巡防营的问题还须多加慎重才行。” “回想国宴之际,微臣就曾向陛下举荐冷将军,可陛下担心其对中央兵制军情缺乏历练,想对其再作考量。”得群臣响应,归嵩的底气愈发足了,“当日陛下亦曾首肯,若军中再无合适人选,就将巡防营交给冷将军。如今上官啸武在短期内回京希望渺茫,冷将军又为公主护驾,有功在身,接替统领一职可算实至名归。” 姬舜不为认同,但见朝中对冷无双的呼声越来越高,已近势不可挡,不禁感到骑虎难下。 “陛下!”就在这时,公孙易安快步走入大殿,“老臣来迟,望陛下恕罪!” 归嵩转身看到他,眼眸危险地一眯。 【八】花雨愁18┇苏稚上位(2更毕) 对于老家伙今日缺席朝会,姬舜心里有数,但在归嵩和群众面前却要故作姿态,故意板着脸问责:“公孙太保,早朝这等重要的大事,你何故来迟啊?越老越自在了?这大殿之上是朕大,还是你大啊?” 公孙易安笑呵呵地走上御前,朝天子深深鞠了一大躬,看似赔罪,却颇有些卖乖的味道:“臣今日出门遇见两个人,特地带来面见圣上,或许他们可以为陛下分忧。” 归嵩似预感到了什么,面色又阴暗了几分。 姬舜将他的不安窥入眼中,装模作样地一本正经道:“哦?是何人呐?” 公孙易安笑道:“此刻人就在殿外,等候陛下召见。” 姬舜昂首:“传。” 公孙易安回头唤了声进来,便见一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与一个秀美少妇携伴走入殿中,跪伏在天子脚下,齐声道:“罪民上官啸武、慕容紫涵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冷无双暗自一愣,归嵩却是顷刻怔成了一座石雕,他难以置信地瞪着二人:他们还活着?这怎么可能! “原来是上官夫妇?”姬舜看见他有趣的表情,心中甚是痛快,但表面仍是若无其事地望回殿中央,“朕已赦免你们的罪名,平身吧。” “谢陛下。”啸武和紫涵起身肃立。 公孙易安笑眯眯地捋白须:“如今上官啸武已安然归来,陛下也可安心了。” 姬舜就势问道:“上官啸武,朕即日钦定你继任巡防营统领一职,你可有异议?” 啸武毅然抱拳:“陛下圣明,不计草民过往之罪,委以重任。承蒙陛下赏识,啸武必定鞠躬尽瘁,不负皇恩!” 姬舜欣然颔首:“好!” “恭喜上官将军。”公孙易安了却一桩心事,眯着笑眼望向身旁的归嵩,“眼下大局已定,丞相也不必再为巡防营牵肠挂肚了吧?” 归嵩眼里尽是漠然,嘴上仍要维持庄重地冷笑:“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公孙太保可谓为陛下殚精竭虑啊,着实令本相佩服。” 公孙易安笑得更是酣畅:“哪里?老夫可没什么功劳,一切都只是人心所向。” 归嵩听罢笑而不语,藏在广袖中的手已然握出青筋。 ◇◆◇◆◇◆◇◆◇◆ 午后,檀奴苑众面首被请到了绮罗殿,前些日子幽梦忙于香会,又去了白云山两日,已经好久没跟他们聚聚了。 “恭喜公主。” 面首们都知道她拿了香魁,一个个嘴巴都跟抹了蜜似地奉承她。 幽梦敛眉一笑,仪态甚是端庄:“今日请你们来,是为了两件事。” 她特意让苏稚坐在身侧,引来许多异样的眼光。 她却丝毫也不在乎,拢袖指着案上的香盛说:“这里面放的,便是我斗香夺魁的「明舒晔温香」,容后禾雀会亲手熏点一炉,让你们也品一品。” 他们为之一振,眼睛里放出惊喜的光来。 “是么,我们荣幸之至啊!” “能品到公主的绝世好香,可是千载难得的机会呢!” 幽梦保持微笑:“不过呢,我有个前提。” 众人收住声,抬头望着她。 【八】花雨愁19┇公主府首席男宠(1更) “焚香、品香是大雅之事,是每一位文人雅士都应该掌握的技能。”幽梦的目光从席间扫过,“为了你们将来都能更好地跻身上层名流,我希望你们都能对香道有所了解,甚至精通。” 她看到他们中间有些人的眼神变得讶异起来,她视而不见地自顾道:“一会禾雀焚香之后,我和他会亲自给你们示范品香礼仪,你们要认真看,认真学,表现最好的人本公主有赏。” 面首们面面相觑一番,心中别有滋味。 幽梦转侧,对苏稚笑着点头示意,苏稚便净了手,将「隔火熏香」之法行云流水地演示一番,配合幽梦对每个步骤的解说,座下面首们聚精会神地观察,不时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待香焚成,幽梦又言传身教地与苏稚演示如何品香、如何传炉,以及如何在花笺上书写品香感悟。 再后来,幽梦命谷雨将香炉端去给面首们,她和苏稚则验收成果似地观望他们传炉品香。其中有些人悟性可以的,或者本身就有点底子的,做起来也倒有模有样,差强人意,有些就真得好好练了。 “禾雀的香道造诣深厚。”幽梦扬声道,“即日起,他会负责你们的香学教导,你们有不懂的可以向他请教。” 面首们暗自偷觑着苏稚,见他端坐在公主身边,俨然一副男主人姿态。 自打苏稚从白马寺受伤回来,公主对他便是万般宠信,不光被赏赐高唐台,终日和公主在一起出双入对,就连香会也只带着他去,如今他在府里的地位高得吓人,这位首席男宠,竟让人有种当了驸马的错觉。 映虹看苏稚的眼神尤为复杂。其实除了天真的九九,谁心里不觉得怪异呢? “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尽心雕琢自己,成为像他这样举止优雅的名士。”幽梦浅浅弯起芳唇,笑色倾城,“不要辜负本公主对你们的期望哦。” 面首悉数敛藏内心想法,俯首作揖:“是。” 后来,幽梦给他们每一席发了一些香料和香具,让他们也试着调制一炉香。 他们忙碌着,幽梦说道:“容后我们会一一品鉴你们调的香,然后挑选一位侍香人,平日辅助禾雀和我研香。” 这侍香人的身份,相当于是苏稚的半个学徒,眼下苏稚是公主面前的大红人,跟在他身边,自然有更多的机会被公主赏识。出于这层考虑,面首们对这位分都有些期待。 待品过哪些良莠不齐的香,幽梦柔声问:“禾雀,你看他们之中,谁可以成为你的侍香人?” “我啊我啊!”九九自告奋勇地嚷嚷,“阿稚哥哥,你选我啊!” 幽梦板着脸嗔他:“侍香是正事,不是玩儿,你那香品太差了,先练好底子再说。” 被当众批评,九九好没面子,兀自吐了个舌头,灰头土脸地缩了回去。 苏稚淡若清风地笑着,从众多香炉中端出一只来递给幽梦,幽梦再次一品,确有几分潜力。她仰首问:“这炉香是谁调的?” 【八】花雨愁20┇夜渊?苏稚?同一人?(2更毕) 面首们四顾张望,只见座中有个翠衫男子翩翩起身,施施然走到中央,深揖道:“禀公主,是我。” 幽梦端详他,虽然他在众面首中不够出挑,她很少关注到他,但还是记起他的名字来:“是鸣柳啊?” “是的公主。”他低眉垂眼,看起来清秀乖顺。 幽梦与苏稚相视一笑,便感到放心地点了点头:“我相信禾雀的眼光,那么从今天起,你就是他的侍香人了。” 鸣柳稍稍抬头,又向苏稚行了一礼:“鸣柳会用心学的,还望苏兄多指教了。” 苏稚轻轻颔首,眼中有笑,却没有温度。 ◇◆◇◆◇◆◇◆◇◆ 相府,归嵩手握一封诏书览阅。窗外艳阳高照,但整间议室却沉浸在压抑的氛围中。 “上官啸武执掌印绶,即日走马上任,统帅巡防营。”他如刀削成的面容刻满冷峻,说着抬起阴沉的双瞳,看向阶前一个黑衣男子,“这件事你怎么交代?” 郭奉和冷无双坐在偏席上,不由得互看一眼,皆是意会:对于上官啸武的刺杀行动,戚陆失手了。 戚陆拱手垂面,眉宇冷静:“整个行动过程,属下业已向丞相禀明,确保无人生还才离开。” “那上官夫妇为何又活着回京了!”归嵩重声将诏书叩在案上,怒火喷薄而出,“莫非他们长翅膀飞了!” 戚陆未答,只听室外传来清冽男声:“人算不如天算,丞相不必动怒。”这声音,沉稳中透着一缕自信。 归嵩惊愕地抬眼,郭奉与冷无双也纷纷转头,两扇门向左右拉开,一个纯白的身影逆光而来。他孤高冷傲,每落下一记缓慢的步伐,都带着难以言喻的阴森之气,此人诡魅得,好似从地狱深处走来一般。 待他面上的浮光褪去,容颜尽显,冷无双猝然怔住:是他? 他顺势想起昨日在公主府的白堤石桥上,那个迎面走来的白衣男子,掠肩时瞥他的目光里暗藏诡异浅笑……这不正是那人? 无双凝目盯着他,那男子则目不斜视走到归嵩案前,举袖作揖:“夜渊拜见丞相。” 眼眸深沉一眯,归嵩冷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举目注视,眼底凝着霜雪:“戚陆有过,我身为师兄自然难辞其咎,特来向丞相请罪。” 他有种与生俱来的强者气势,在他面前,归嵩倒有些发不出火,兀自阖眼平了平心绪:“既然来了,那就都认识一下吧。” 这话像是一道指令,郭奉和冷无双都各自起了身。 “这么说来,那日丞相让我去南郊竹林等的人……”冷无双牢牢盯着他,“就是这位渊公子?” “正是。”苏稚泰然承认,邪笑覆唇,“丞相和冷将军费心了,为了迎接我摆下这么大的阵仗。” 冷无双心下一阵恶寒,那天他和苏稚手下居胥交手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以及他说出要丞相“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那样狂妄的话,还有一手制造漕帮灭门案和烟花爆炸案的主谋,那个加入相府就未曾露面的特聘幕僚,他潜于水下隐藏至今,总算显了真身。 【八】花雨愁21┇诱惑并掌控小公主(1更) “这位渊公子,与戚陆师出同门,皆是鸿蒙天尊派来协助相府的高人。”归嵩不带语温地说着,“不过他的任务是长期潜伏于小公主府中,他在那有另外一重身份。” 郭奉眯眸,冷无双亦探究地望过去。 “暗中我与你们是同僚,但走在晴空白日下,我就是公主府里的乐师。”白衣男子眼帘半垂,羽睫下掩着一丝冷意,“苏稚。” “苏稚……”冷无双轻喃,眉目加深。 说是乐师,其实郭奉和冷无双都明白,他隐晦的身份其实是面首。 归嵩淡淡扫视过无双、郭奉二人惊奇的脸色,说道:“他之前未曾在相府公开露面,想必你们两个对他都不甚了解,那就请渊公子自己说说,他在公主府里的表现吧。” 语毕他一挥手,郭奉和冷无双重新落座,苏稚则与戚陆走向另一侧偏席,沉身以跪姿坐定。气氛异常安静,苏稚一开口,周遭便漫出一阵寒意。 “我于暮春入府,迄今近两月,负责探查公主府内一切动向,重要情报及时反馈给丞相,以及……”他有意顿了一声,薄唇微扬,“诱惑并掌控小公主。” 对面的冷无双和郭奉眉心一颤:美男计? 想来也是,毕竟他生有这极好的皮囊,确实具备色诱的资本。 ◇◆◇◆◇◆◇◆◇◆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苏稚便和众人从头细说,谈起他在公主府中的种种经历,不过字字句句皆由他自己拿捏着,有些“情况”,比如他私下又以“夜渊”的身份和公主相处,他是不会说的。 入府第一日,公主没有召见他,但他一点都不心急,他有着异于常人的自信,知道局势会掌握在他手里,一点一点发展成他要的样子。 他走进拂杏园,看到满园新植的杏树,花期已过,光秃秃的枝上不复生机。他师承鸿蒙阙,身怀许多逆改阴阳的绝学,他自有枯木逢春的本事,掌风拂过,化腐朽为神奇,那些杏树竟在一个时辰里出芽至开花,自那时起,他便已为他们的美丽邂逅埋下伏笔。 只是没想到翌日清晨,公主就被突然盛放的杏花引来。那天,也正好是他体内冰虚毒发作的日子。此毒至阴至寒,是入教当日,师尊在他们师兄弟、妹体内种下的,驾驭邪术可以更好地控制他们。寒毒发作起来痛苦不堪,除了师尊,他们本人的功力无法根除,只能依靠师尊给的冰虚丹暂时压制毒性。 那天拂晓他服下冰虚丹,独自在瑶琳池泡了一个时辰,借助温泉水的热性加深药力,待他驱散寒毒,出浴后在拂杏园遇见了幽梦。 那时她蒙着双眼在杏花树下摸索,他便躲在粉白如雪的花枝里,看着她在那自娱自乐,她要摔倒时,他本能蹿出去扶住她,那丫头就像说梦话似地问他:“你是花神么?” 冰虚丹在血液内消融后,会散发一种清凉入骨的异香,似体香浑然天成。她玉指纤柔地抚上他的面颊,惊觉他是男子后就要摘落眼上白纱,他觉得现在不是相见的好时机,迅疾抽身遁入迷雾花影,而将一绺发带留在了她手中。 【八】花雨愁22┇走入他精心编织的情网(2更毕) 当夜他在花庭长廊下弹奏《春江花月夜》,她的出现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他故意装聋作哑,看似被她厌弃,却不过只是他的试探,他想知道一件事,姬幽梦,是不是一个光看脸就对他神魂颠倒的女子,好在她不是那么肤浅,但并不影响在他意念里能很快拿下这个女人的决心,还有信心。 公主果真在檀奴苑寻找发带的主人,他不动声色,淡定地让映虹钻了空子。那时他事事低调,不主动接近公主,而是用更多的时间观察府中的人事与情势,尤其是檀奴苑里的那些对手。他很乐于清闲地站在幕后,坐山观虎斗。 毕竟从入此局开始,他的目标就只有一个,便是她,姬幽梦。 其他人说得好听是对手,可却从未被他放在眼里过,都是留着什么时候可以被他利用的垫脚石罢了。 雨天,他故意在谷雨面前留下折扇,她不是一般侍女,她掌管府中的诸多内务,料理公主的日常起居,凭她对公主的了解,她自然能看出扇子的玄机。 就连抱公主采摘高处的禾雀花,也是在识破她身份后的刻意为之。 诱敌深入,这是他善用的攻略方式。不主动撩拨,而是暗地伏好线索,等着她来发现他,好奇他,不经意地打动她。 杏花微雨,公子如玉,是他为公主营造的一场梦,而她顺理成章地走入梦里,走入他精心编织的情网。 ◇◆◇◆◇◆◇◆◇◆ 郭奉坐在对面,聚精会神地端详苏稚:“听说你入府不久就暴露了行踪?” 苏稚对视他,一丝轻笑覆在唇边:“是,所以公主借茶宴之机想引我现身,不过最后还是被我给骗了。” 郭奉显得饶有兴趣,语气略带挑衅:“你如何看出茶宴是个圈套,为了引你这条毒蛇?” “因为我未雨绸缪。”苏稚浅勾的唇角,让那张脸多了一份妖邪,“在我正式入府以前,我就已经在公主府里安排了我的人。” 这话令郭奉、冷无双,甚至是归嵩都不禁一怔。 他说的那个内应正是芮儿,她看上去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丫鬟,但却在公主迁住风华园当日就已被苏稚偷梁换柱,送进公主府里先扎根下来,为他收集府内情报,待他入府后可为他从旁策应。 茶宴前两日,芮儿为檀奴苑送午膳,故意和苏稚、离忧聊起茶宴,给他们盛鸽子汤。苏稚用指尖从她端来的碗底摩挲下一片小纸条,正是芮儿写字提醒他茶宴有猫腻,让他做好防范。 经过多番调试和勘测地形,他在西苑选定一座空楼,设好机关,等到宴会上冰块化尽,触碰到机关,草人的障眼法骗去府中卫军,也将公主引走,他便可以实施他的行动了。 他有意走到侍从身后,令他转身不慎将酒水洒在他衣衫上,以此为理由告退,换上夜行衣,师妹得到指示会在暗门接应他的密信。 原本一切水到渠成,但离忧在那晚也有计划,他看到苏稚伪装后的黑影,想追上去细看,被芮儿在背后一棍子敲晕了。 【八】花雨愁23┇冒着危险,也要闯入她的生命(1更) 清河公主和络真在暗处看到的黑影也是苏稚,他俩不明状况地跑去找幽梦,那时幽梦已经发现不对,带人抄检了檀奴苑。 苏稚无法回苑,便暂且藏身在瑶琳池,落水的声响惊动了幽梦,她赶到温泉,看到却是脱去夜行衣后一丝不挂的他。 原本会相安无事的,若非她眼尖,差点看到他藏于石缝下的夜行衣。她伸手想去水中拾取,他必须阻止她,余光瞧准了附近石头上蹲坐的一只青蛙,他暗自在水下运功推波助澜,弄得那青蛙千钧一发时跳起,吓坏了她,更叫她失足摔入了温泉。 虽然害她这么狼狈有点不厚道,但在这点小戏弄对他而言却很有趣,所以就有了他们在水里那香艳的一幕。 那时他将她逼在礁石上,俯身想亲吻她,不光是对她初作试探地有心撩拨,其实他也有些被月光迷失了心智,有些情不自禁,可她居然回避了,倒是令他意外。 他知道公主会从草人身上的衣料着手调查,也已事先吩咐了芮儿,去浣衣院将相同布料的衣物偷去,公主自然查不到他头上。 芮儿在府里的身份相当隐蔽,大大小小地帮了苏稚不少忙。要说配合,从她第一次去空灵乐坊,结识“苏乐师”那晚就开始了。幽梦忽悠立夏出了府,芮儿当即就给乐坊传递了消息,称公主男装出府,苏稚那头得到线报自会安排城里的眼线盯住。 苏稚和灵修联手演了一场戏,灵修前往雅厅向公主献茶,欲擒故纵,让她对“苏乐师”好奇,然后跟踪苏稚去到后院。苏稚知道她在屋外偷窥,故意脱光了自己,反正以后都是他的人,他不介意现在就给她一饱眼福。 她不好意思与他相见,他就隔着房门陪她吟弄风雅。她对音律的悟性使他颇为惊奇,所以他趁她沉醉时,暗自用琴声对她施了灵犀术。 灵犀术是他修炼摄魂术的一种,需要施术者与受术人拥有相同的媒介:声音、气味,甚至是对彼此的念想,皆可作为媒介。再将她引入由他营造的一个“境界”里,可以是她的回忆,也可以是她从不曾经历的场景。他用弦音操控着她的心绪,令她可以窥见他的过去,这无疑是相当大胆的尝试。 曲终人散。他以为她已经走了,直到灵修急匆匆地来找他。 “出事了公子!”她告诉他,“乐坊有人闹事,公主从楼梯上滚下来,脚伤得不轻……” 他自然不会放下她不管,他可不希望自己的猎物还没等到自己出马,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但他尚且不能用苏乐师的身份去见她,为免以后节外生枝,丞相会有不满。 那就只能用“真面目”了。 可哪想这真面目去撩她,就如食髓知味,一撩就撩上了瘾。否则他又怎会趁月黑风高,将她堵在深巷里“叙旧”、“培养感情”? 就像她自己说的,他很享受让她害怕,逼她屈服的过程。明知这样不好,但他屡试不爽,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也要让“夜渊”闯入她的生命。 【八】花雨愁24┇进不得公主心,就近不得公主身(2更毕) 在渊面前,她的伪装无所遁形,会给他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姬幽梦,一个比表面看来更让他感兴趣的她。 而他私下做的这些,他不会让相府的人知道,他从未想过要完全受制于丞相,受制于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 “公主心性戒慎,进不得公主心,就近不得公主身。” 苏稚说得意味深长,丞相冷目微垂,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冷无双问道:“既然公主怀疑府中有奸细,那她一天不抓住内鬼,就一天不会安心。你又是怎么彻底打消她顾虑的?” “容易,找一个合适的替死鬼就行。”苏稚望着他,笑容敛去,眼底渐寒。 原本他只想在檀奴苑挑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来背这口锅,可那阵子晏鹊总喜欢跟踪他,他索性装作不知,由他跟着。到了道士“驱鬼”那天,这枚棋子就派上用场了。 公主府“闹鬼”一事上,他从一开始就觉得蹊跷,有神秘的白衣“鬼影”从他窗前掠过,他捧着灵犀香出去寻“鬼”,却不想撞破了离忧的秘密。 不得不说,那次的连环计,公主做得确实高明,他险些就栽进去了,好在他心思敏锐,善于洞察,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即时反应过来。 不过晏鹊就很倒霉了,白白成了落网之鱼,只怪他心术不正,自作自受吧。 苏稚一点也不同情他,反正初见时晏鹊就用热水泼过他,后来珝逸拿晏鹊的金砖栽赃陷害他,晏鹊就曾羞辱过他和离忧,旧仇新恨正好一并清算了。 郭奉顿悟:“那日丞相命我去晏氏药行送礼,原来也是为了配合你的计策?” 说着他与丞相交换了一记眼色,丞相默认了。 “那只替罪羊呢?”冷无双径直盯着苏稚。 “死了。”苏稚旋即道,神情里尽是无关痛痒的淡漠。 冷无双加深了目色:“也是你做的?” 苏稚一声轻笑,眉眼间溢出一丝睥睨。 他去囚室毒杀晏鹊的情景浮现心头,那种人,怎么可能让他活着? 郭奉心觉此人阴毒,出手狠辣,面上端得从容浅笑:“既然小公主已经相信晏鹊就是细作,又为何将你赶出府?” “离忧。”他沉声道出一个名字,“那个死在白马寺的面首,他暗中离间我和公主。” 对面的人听着有些不可思议,苏稚便将他和离忧之间一些过节,检点后说给他们听。 放河灯的夜里,离忧说他没带打火石,可苏稚明明记得他出门时有将打火石藏进衣袖中。心里虽然疑惑,但表面上还是装作平常,答应回去取打火石,却在走远一些后躲在暗处,看着离忧在河灯里做着什么手脚。从那时起,他便知道离忧在算计他了。 他也看得出离忧打碎玉雕是刻意,为了嫁祸给他,离忧甚至想拿他腰上的伤口做文章。 他不能验伤,否则公主就会知道他是夜渊的身份,所以他必须挺身而出,替离忧揽下过错。但他也有意掐住离忧的手腕,利用公主敏感多疑的这一心性,成功将离忧拖下了水。 【八】花雨愁25┇攻城为下,攻心为上(1更) 他在离府前特地留下那把折扇,对公主心防是致命的一击,她终会明白一切,明白他不言不语的平静下,为她煞费的苦心。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在谋算人心这件事上,世间少有人能与之匹敌。 “公主对我生了芥蒂,我必须以退为进,静待时机。”苏稚说道,双眼平静无波。 离开公主府的那几日,他自然是待在乐坊里,而他的耳目却从未停止过对公主的关注。 那夜风清月冷,层层纱幔垂落,他独坐窗下抚奏琵琶,一双莹白的纤手扣在琴面上,丝丝弦弦地拨弄,是赠与她丝绢上的江南小调。 他眼帘低垂,微凉的眸色在月光下清晰可辨。心里算着日子,他要等思念在她心里滋长到足够的分量,他便可以回去了。 冷风漫入纱帘,吹拂着他的风华绝代 灵修走入,琴声戛然而止。 她垂目将情绪藏在昏暗中,低道:“公子,我觉得你这次回来,有些不太一样了。” 面前的男子,还是那般清冷出尘,可光阴在他身上起了微妙的变化,原因是什么,她心里清楚,可不敢出口求证。 他背影似要融化在月光里,缥缈清幽:“灵修,看好乐坊,不用管我。” 灵修缄默着别过脸,这时居胥走来:“公子,芮儿那边来消息,明日小公主会去白马寺,带着那个叫离忧的。” 苏稚目色凛冽一沉,沉默片刻:“准备一下,明天我去白马寺。” 居胥请示:“公子想带多少人马?” “我一人足矣。” 他知道,成功回归她身边的时机到了。 临走时留给离忧的那封信,是为了狠狠刺激他的心魔,加速他对公主的报复。 他尾行公主的人马去白马寺,一直隐藏暗中,直到离忧把公主带去了山谷幽林,他奋不顾身地冲出来为公主挡刀,假装不敌,让匕首刺入肋下三分,会流很多血,但不会致命。当公主上去与离忧争辩,他适时地点了自己的穴道止血。 这一切都在他算计之内,但他不会否认,唯独那个吻,是在他没有任何思考下给她的。 “好大一出苦肉计啊。”郭奉拍了两声手掌,漫声感慨,“为了俘获公主的芳心,你也是蛮拼的。” 苏稚唇角一勾,笑得阴沉诡魅:“至少现在,公主对我已经非常信任,我可以自由出入她的府邸。” 归嵩阴鸷地眯起眼眸打量他:“确定没有半点怀疑了么?” 苏稚维持着冷笑,静若寒潭。 要说公主对他还有什么怀疑,那便是他身上的两道伤口,令公主怀疑他就是夜渊,故而多次想要试探他。 当他收到小豹子传递来的密信,她约他夜会枕星洲,他便知道这是一个局,但他不得不赴。 她故意让小崩子来绊住他,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在书房点的那支香,对没有武功内力的普通人来说就是迷香,小崩子想香氛中很快就失去了意识。他就有了足够的时间赶往枕星洲,并且还有小崩子来给他做不在场证明。从枕星洲回来后,他再换上一支寻常线香,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下一段时光,暂且打消了她的怀疑。 【八】花雨愁26┇阿稚,你对公主可是动真心了?(2更毕) 韦长龄生日那晚,苏稚带她回乐坊小聚。韦叔将他请至楼上雅厅,关上门说话。 韦叔神色认真地问他:“阿稚,你坦白告诉韦叔,你对公主可是动真心了?” 韦叔和荣叔虽然现在直属他的部下,但毕竟跟随养父慕容岚多年的心腹,也算是苏稚的长辈,他对他们还是恭敬的。 可面对韦叔这个问题,苏稚面无表情:“韦叔,你找我来就想问这个?” “这些年来,不管你在外面做什么,你都有自己的打算,无需我们过问。”韦长龄语重心长,“但像这样,将一个女子带回来与我们结交,这是第一次。” 这说明在他潜意识里,他已经想让公主和他的势力融合在一块,这是自己人才有的待遇。 苏稚沉默了一会:“韦叔,你只要记得,我的初心不会变。” 韦长龄眼中的忧虑不曾减弱:“那以你现在的立场,小公主是敌是友?” 苏稚背身伫立,一袭白衣冷傲如雪:“这不重要。” “重要。”韦长龄递进一步,“你为丞相效力,便是与公主为敌。倘若公主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你有想过将来要如何面对她么?” 苏稚深海似的瞳光幽幽一滞,沉声道:“那我就不让她发现。” 韦长龄微怔,终而叹了口气:“有些谎言瞒得过一时,但瞒不过一世。” 苏稚不再接话,转身开门走出去,正逢公主顶替灵修登台献唱。 他远望着歌台上的清丽女子,神志不觉飘走。 就连韦叔都在身后称赞不绝:“真是天生的好嗓子,唱得这般动情,必是希望有人懂得。” 苏稚静默不言,沉沦在她深邃的眼眸。 “你不妨扪心自问,到了真相揭穿的那天,你忍心伤害她么?”韦长龄言尽于此,由衷地在他肩头拍了一拍。 苏稚忽有一瞬悸动,只因她的眼睛里有日月星河,美到动人心魄。 ◇◆◇◆◇◆◇◆◇◆ 那夜在洛阳灯市,他之所以临时走开,说是去给幽梦买花糕,其实是他看到了人群中的封狼,封狼用眼神传递给他重要讯息,他也正好要与封狼交代香会的刺杀任务。 封狼告诉他:“寒公子回京了。” 他低声问:“任务办得如何?” 封狼回答:“据公子说,行动中遇到滑山走石,山路被封,那支官兵队伍无人生还。” “可曾确认上官夫妇尸首?” “尸体都被压在巨石下方,勘察起来不易,公子在援兵赶到前撤离。” 苏稚闻此情形,当即便觉得不妙,果不出几日,今早便得到上官啸武受命统领巡防营的消息。他知道戚陆事情没办好,丞相必然问责,担心师弟一个人不好交代,所以才要亲临相府。 “所以这件事该怎么处理?”归嵩傲然昂首,“本相想听听各位的意见?” 戚陆冷目不抬,语气阴森诡异:“丞相,暗杀一次不成,就来第二次,即使他回到京城,我们依旧能让上官啸武死得不明不白。” “不可。”郭奉断然否决,“如今上官啸武既已任职巡防营统领,便是朝廷重臣,此时行刺目标太明显了,陛下必定会怀疑到相府头上。” 归嵩沉吟着转移视线:“苏稚,你认为呢?” 【八】花雨愁27┇相府四俊(1更) 苏稚轻轻瞥了眼郭奉,平静对视归嵩道:“郭军师所言有理,上官啸武手握兵权,自然有所防范,确实不能贸然行动。” 归嵩蹙眉眯眼,似笑非笑的口吻令人不寒而栗:“那你们该如何将功折罪?” 苏稚轻垂双眸,一抹淡笑划破唇角:“上官夫妇既然能死里逃生,背后一定有高人相助。” 归嵩怔了一怔,扣在案上的手不由握紧。 “能从戚陆手中把人救走,必然做了周密的部署,此人实力不容小觑。”苏稚料想归嵩此刻是如何芒刺在背,他却安然自若,“找出在背后与丞相做对的人,这才是当务之急。” 归嵩沉思了一会,“那调查劲敌的任务,就交给你和戚陆了。”他扫视着两边客席,眼神变得耐人寻味,“你们四个,现在代表我相府明部,都是自己人,要懂得团结合作,各司其职。” 郭奉和冷无双暗自领会地相视一眼,丞相这是警告他俩不要排外,至少不要明目张胆地排外,遂抬手恭敬道:“属下谨遵丞相吩咐。” “外界一直很看好相府为首的几位精英,还给你们取了个雅号。”归嵩饶有兴致地勾唇道,“相府四俊。” 座下四人皆沉默,神色不尽相同。 “俊”,当世俊杰,人中翘楚,而且有着卓尔不群的风姿。 ◇◆◇◆◇◆◇◆◇◆ 散了议会,郭奉、冷无双和戚陆自行离开,归嵩将苏稚单独叫到花园里,陪他散步。 苏稚步态闲适:“丞相关照过,我和戚陆隶属明部,暗部的事自然不宜过问,但浮魅阁擅自对小公主下蛊一事……又算是哪一出?” 在任务划分上,公主府归他管,暗部再一声招呼不打就对小公主动手,这已经是侵犯到他的权利了。 归嵩停下脚步,回头漫不经心地一笑:“魅夫人已经向本相解释过了,她并非有意为难小公主,只是个误会。” 苏稚目色清冷:“丞相既然这么说,那就大事化小了。” 归嵩斜视他:“怎么,小公主怀疑这事与本相有关?” 他说:“她没有确切的证据,暂时不会深究,但以公主的心性,我想她不会放弃调查此事。” 他还记得那天,若不是九九央他过去尝尝那碟生豆子,他也不会发觉公主被人下了蛊。他在门派里研习过蛊毒,知道寻常人吃生豆子会感到腥涩难咽,而中蛊之人吃着却是香的。于是他立即传讯居胥,调查公主近日有和什么人接触,最终从陶朱那里得到消息,查到浮魅阁。 公主被浮魅阁诱去后下落不明,居胥乔装成算命先生来公主府搬救兵,故意支开其他人,只让苏稚带侍卫前往。 他俩坐在马车里探讨形势,其间苏稚的冰虚毒发作,他服下一粒冰虚丹压制毒性,居胥看他的眼色不无担忧:“公子,你还好吧?” 他挥手示意无碍,让他继续汇报浮魅阁的情况。 “阁主是个女子,江湖人称魅夫人,来自苗疆一代,精于巫蛊之道。”居胥详细道来,“我们查到她的本名,叫萧紫芸。” 【八】花雨愁28┇我们也是一路人(2更毕) 苏稚眉眼冷冽,心中开始权衡事态:“确定是她做的?” 居胥道:“陶朱前日曾派人跟踪小公主,发现她和武大小姐进了浮魅阁。” “她去那做什么?” 居胥迟疑了一下:“这个暂时不明,可能是去查什么吧?” 马车行至巷口停下,居胥警惕抬头:“到了。” 居胥带着苏稚和侍卫穿过深巷,来到浮魅阁附近,侍卫统领凌士勋正要冲进去救人,居胥立马将他拦住:“大人稍安勿躁,在下与苏公子先行入阁,确保公主安全再行动,您先带人守在外面,没有我们的示意千万不可乱来。” 凌士勋询问地看了眼苏稚,毕竟他才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见苏稚默认地点了点头,凌士勋就带着侍卫去各处蹲点。 碧蚕打开门,见两个陌生男人站在外面,面色沉得吓人:“你们是什么人啊?” 他们不回话,居胥直接将碧蚕推开,苏稚冷峻从容大步迈入院中,碧蚕惊呼:“哎?你们怎么能擅闯呢……” 楼门轰然破开,苏稚犹如身带寒风席卷而入,迎面见到一个明媚妖冶的紫衣女子,怒目瞪住他们:“什么人这么没规矩?敢不请自来!” 居胥抬目而笑:“这位就是魅夫人?” “放肆!”萧紫芸怒斥他道,“我浮魅阁是你们想闯就闯的?” 苏稚眼神透着彻骨的严寒,以不容商榷的口吻道:“把小公主交出来。” 萧紫芸拧眉:“小公主?” “我们已经查到,小公主从你这回去就被人下蛊。”居胥扬声开门见山,“夫人若不想让此事闹上皇宫,就赶紧放了小公主。” “荒谬!”萧紫芸厉声驳斥,“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小公主,你们分明是来找茬的,看来要我请你们走!” 语毕,一道紫色掠过,如惊鸿幻影直逼苏稚。苏稚镇定后撤一步,微微侧身,同时袖手一挥,迎招而上,稳稳接她一掌。萧紫芸杀意更甚,频频与他过招,却无不被他化解。 他始终是那般气定神闲,交手时翻飞的雪白衣袖,与飘逸的墨色长发,凝成一幅美妙的山水画卷。 萧紫芸身手也不差,一个旋转间青丝飞舞,露出了后颈的肌肤,一块墨色印记赫然落入苏稚眼底,惹他目光一凛。 他掌风凌厉,直接劈向萧紫芸,那道冷风突至,她全然不敌只得飞身闪避,落地后止不住一个趔趄,暗惊此人的强大功力。 苏稚手腕回转,长发顺着风势垂落于肩侧,声里没有一丝温度:“你是丞相的人?” 萧紫芸凛然一怔:“你怎么知道?” “你颈后的刺青。” 他此句道出,萧紫芸本能抚住后颈。 “天枢星火,丞相暗部天枢盟的特有记号。”他平静的语气里溢出自信。 而幽梦和星宿所要追查的,正是这枚刺青。 萧紫芸警惕瞪住他:“你到底是何人?从哪听来的这些秘密?” 苏稚微抬眉眼,眸底浮现诡异的冷笑:“相府明部特聘幕僚,夜渊。” 萧紫芸又是一怔。 他冷魅地一声轻呵:“说来,我们也是一路人。” 【八】花雨愁29┇疑云重重(1更) 天枢盟既然称之为“暗部”,便是深藏于地下,不能被人轻易查到的势力,但苏稚掌握着网罗天下的情报组织,在他和丞相合作之前,他就已经把天枢盟查得差不多了,包括天枢盟有“魑魅魍魉”四位副统领,各司其职,与大统领鬼武一同掌管天枢盟的运营。 只是他今天才知道,这四位之中最神秘的“魅”,其真身便是这位魅夫人。 萧紫芸这才收起攻势,不满地审视他:“既然同为丞相效劳,又为何来我浮魅阁闹事!” 苏稚眉峰冷傲,锋芒睥睨:“我说过,我是来找小公主。” 她精致秀气的眉头蹙起:“小公主不在我这,你找错地方了。” “那得我找过再说。”说着迈出一步。 “慢着!”她厉声将他喝住,“你凭什么断定小公主被我下蛊?” 他停在她身侧,阴冷斜眸:“她前日来过阁中。” “前日……”她嗫嚅着,飞速翻转记忆,不禁想到那两个丫头,还有当晚发现罐子里的“中害神”复活,双目瞠住,“难道是湘婆婆?!” 她大感不妙,旋即画下一道符,指尖夹着符纸就烛火烧毁,这是她和婆婆互通音讯的特殊方法。 湘婆婆很快给了回应,公主果然在她手上,幸好联络及时,婆婆那边的仪式还未对公主下手。 萧紫芸当即召回婆婆,并提出和苏稚演一场戏,让他以“最自然”的方式救出公主,并且会给他解蛊的方子,条件是他必须说服公主不再深究此事,说白了就是保浮魅阁安稳,保湘婆婆周全。苏稚答应了她。 救公主的同时,他给了她两个惊喜:一是他的声音,二是被她视为“杏花神”的香味。 从他偷听到兰莹对公主说的那些话,他就决定不能再沉默了,她的心在动摇,有些话不说出来,只会加深彼此的误解。至于那香味的秘密,他却无法告诉她,只有当他毒发时服了冰虚丹才会有,他本人并不想让她总闻到这种香,闻到越多,他就越容易暴露身份。那两次只是巧合,他避不过。 其实萧紫芸的担心有些多余了,公主出于自己的考虑,暂且放过了浮魅阁,但她提到的刺青、漕帮灭门案又不得不令苏稚警惕,因为她对丞相的怀疑很深重,也很精准,她甚至将对丞相的敌意直接暴露给了苏稚。 “还有那件胡人被杀的案子……”归嵩意味深长地收住声。 苏稚不以为意地冷笑:“怎么?典客府那查到什么,为难到丞相了?” “那倒没有。”归嵩眼底尽是老谋深算的冷光,“只是我们原本计划挑起金国人和巡防营的矛盾,可以让皇上心急,我们再顺水推舟让冷无双代表巡防营解决此事,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可如今上官啸武回来了,他必然会彻查营中与异族勾结的一干人等,你截下的那批货对本相而言没什么用了。” “丞相此言差矣。”苏稚漫不经心地踱步,话锋中带起一丝寒意,“那批药材掌握在您手里,金国人一定很想拿回去,也许将来对丞相可以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八】花雨愁30┇别让公主起疑(2更毕) 归嵩随即一记冷哼,傲慢地嘲弄道:“本相不屑与那些胡人打交道。” 苏稚嘴角的笑容愈发诡异,声音也更低沉:“万事无绝对,也许他们会有求于您的。” 他自然不会告诉丞相,那晚他杀死那些胡人,除了要他们的货,更是为了救公主。 他陪公主去驭马道的胡商铺子里买乐器,中途他以清点货品为由离开公主的视线,实际上他是前去与手下会合,换上他们准备的“夜行套装”,不想在关键时候公主乱跑,险些被胡人抓走,幸好他及时出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用天蚕丝击杀完胡人,趁着夜色和他的“小情人”在屋顶叙旧那会,他的手下就在另一端截取胡人的货物,然后偷偷地送给丞相。 归嵩细想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正要放下心来,复又想起一事,步履踌躇:“还有一件事,也令本相困扰至今。” 苏稚斜去目光:“请丞相明示。” 归嵩眉峰沉凝:“上个月初八,有两个黑衣人擅闯极乐天,杀了很多护卫。” 苏稚心弦微微一紧,表面平静道:“他们目的是什么?” “似乎是为了救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归嵩面露狐疑,“花容夫人没见到面,不知是谁。” 苏稚豁然开朗:看来那件事,并不是极乐天故意抓走公主的。 那是瑟瑟自己闯的祸,而花容夫人为了替她担待,对那“来历不明的女子”自然不会多提。 他假装关心地问:“凶手可曾抓到了?” 归嵩黑着脸摇头:“这件事暗部追查快一个月了,一直没有头绪。” 苏稚暗自瞬了瞬眉眼,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很明显那两个黑衣人是故意和本相做对,他们和救护上官啸武的人极有可能是一伙的。”归嵩推测着转过身,用一种冷傲的眼神打量他,“本相希望借助你的势力,查到这个幕后黑手。” “没问题,丞相给我点时间。”苏稚好整以暇地一笑,正好他也想知道,那天来救公主的另外一个黑衣人是谁。 归嵩点点头,负手道:“今日就这样吧,你尽快回去,别让公主起疑。” 苏稚拱手行了一礼,从容离开。 ◇◆◇◆◇◆◇◆◇◆ 皇帝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六皇子姬幽珲疾步走入,躬身拜道:“儿臣参见父皇。” “平身吧。”姬舜随意应了声,目光依旧埋在奏折里,执笔批注着,“今日何故来找父皇?” “父皇,儿臣日前赴白云山观摩四海香会,不想山庄竟发生一事,情节颇为严重,已然激起民怨。”姬幽珲稍抬眼觑了觑他,保持拱手之姿,“儿臣特来禀明父皇,请父皇圣裁。” “香会?”姬舜从奏折中抬起一双微蹙的眉眼,仿佛嗅到一丝不妙,“发生何事了?” 姬幽珲双手呈献一纸笔墨,俯面道:“请父皇看看这个。” 内侍长卫长福上前接过,转而呈递给皇帝,姬舜拿来抖开纸张,视线掠过其中,遏制不住的震惊,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握纸的手也不禁颤抖。 【八】花雨愁31┇状告当朝太子纵横不法(1更) 半个时辰后,太子姬幽寂来到殿外,门口内侍宣:“太子觐见!” 获了恩准,幽寂一进去便觉得气氛不对,肃重得近乎压抑,令他感觉到一股寒意,他恭谨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姬舜面色浓如一池化不开的墨:“幽寂,你可知父皇今日召你来所为何事?” 幽寂垂面:“儿臣不知。” 来时他已用余光看到站在一旁的姬幽珲,六弟嘴边似笑非笑,一直在不怀好意地望着自己,虽然觉得怪异,但眼下无暇深究。 “你不知?”姬舜克制着怒火,“那你就好好想想,前些日子你瞒着朕都做了什么好事?” 幽寂迟疑了一会,小心斟酌:“儿臣素来专注学业,近来一直在向诸位老师学习理政,不敢懈怠。” “理政?”姬舜冷声一哼,“你就是这么学理政的?” 幽寂鼓起勇气看向姬舜:“儿臣委实不明白父皇的意思。” “还要朕再说得更明白点么?”姬舜声色愈加阴沉,“上月月末。” 幽寂沉默一想,不禁茫然:“那日儿臣与皇姐去了四海香会,代表皇室为太傅助阵,震慑贵族。而且……这也是父皇的意思啊?” 姬舜忍无可忍地将一方叠好的纸张摔下书案:“你自己看!” 那纸落在幽寂脚边,他拾起来,铺展开见是封诉状,状告当朝太子纵横不法,指使手下行凶,杀害香商元永顺并砍其双手,草菅人命天理难容,罪列其状,可谓字字诛心。 幽寂大惊失色,颤声道:“不……父皇,这一定是小人的诬告,儿臣没有做过!” 早料到他会辩驳,姬舜目光瞪得紧:“一群平民如何敢诬告一朝太子?” “是刁民居心叵测,想搅乱我大幽朝局!”幽寂据理力争,“儿臣连这个元永顺是谁都不知道,又如何与他结怨,派人去杀他?” 幽珲赶紧接话:“皇兄,这死掉的元永顺你可真见过,那天他惹到了你,你还当众让他罚跪掌嘴来着你忘了?” 居然是他?幽寂转过脸,心下惴惴:“他死了?” “可不,尸体就在京兆尹府里放着呢。”幽珲作出十分棘手的样子,“元家的人成天跪在市口喊冤,臣弟经过时看到了,怕他们这样闹下去影响不好,这才接了他们的状子,苦口婆心好声安抚他们,他们才肯回去等消息。” 幽寂木然地转回望父亲,对上天子愤怒的双目,心口轰然沉落,感觉指尖冰凉,近乎握不住那状纸。 “事关重大,儿臣不敢耽搁,所以马不停蹄地赶来见父皇,让父皇尽快拿个主意来平息这场风波。”幽珲看着皇帝脸色,不遗余力地煽风点火,“皇兄啊皇兄,你这次可捅了大娄子了!” 幽寂急道:“父皇,我……”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姬舜拍案怒斥。 “父皇,那天实在事出有因。”幽寂撩袍重声跪落在地,“儿臣之所以和他结怨,全是因为那元永顺色胆包天,他竟敢轻薄小皇妹!” 姬舜眉峰一跳:“幽梦?” 【八】花雨愁32┇你的机会来了(2更毕) 幽寂恳切道来:“是,小皇妹化名参加香赛,元永顺不知她是公主,便对她举止轻浮,正好被儿臣看到,我就……” “即便是护妹心切!”他尚未说完,就不敌幽珲义正辞严地抢话,“皇兄你大可以将人先拿下,等刑部对他公开惩处,断不能私下就把他给杀了呀!” “我没有!”幽寂厉声驳斥,不多看六弟一眼便转回,愤而拱手陈言,“父皇,儿臣确有将他当众训诫,但他跪过之后那事也就作罢了,他的死真的与儿臣无关啊!” “你不承认?”姬舜眼神像刀子剐着他,“看来不拿出证据,你倒觉得是父皇冤枉了你。” 语毕他给卫长福使记眼色,卫公公端着个小木托盘走到幽寂身前,幽寂瞥见盘中之物,顿时怔得面色煞白。 “这是出自你东宫的令牌,你不会不认得吧?”姬舜冷声问。 幽寂将令牌拿至手中望着,眼底尽是不可置信的惊色。 幽珲欣赏着他那表情,内心暗爽:皇兄啊皇兄,你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令牌是怎么来的吧? ◇◆◇◆◇◆◇◆◇◆ 三日前的深夜,幽珲被请到祁府议室,祁妙和凤栖梧都在那里等他。 他见二人端庄肃重这架势,不像是请他来喝酒的,便问:“找我来什么事儿?” 凤栖梧浅笑着道:“六殿下,你的机会来了。” 他一头雾水地听他们把事情始末,还有他们即将施行的计划说了一遍,有些不敢确定,挑着眉梢:“你们要我……弹劾我的长皇兄?” 栖梧嘴角噙着胜券在握的笑:“太子的罪名一旦坐实,这对东宫的打击可是很大的,殿下您不想获得陛下的器重,把太子拉下储君之位取而代之么?” 幽珲心动地落下眉梢,顺势看向祁妙,他坐在主位,一脸默认的严肃表情。 栖梧看穿他小心思似地瞥眼祁妙,翩然一笑:“当然,我和祁爷都会辅助你的。” 祁妙点了点头,冷俊开口:“我们把路铺好,你照着走就行。” 幽珲还是信得过祁妙的,二人互利互惠这么久了,祁妙没道理坑他不是?他便同意加入这个计划:“好,我这就去京兆尹了解案情,回宫上报父皇。” “且慢。” 凤栖梧唤了一声,幽珲刚转身又不禁停驻。 栖梧缓步走到身边,将手掌扣在他肩上道:“揭发太子之前,殿下还需再请一场东风。” 当夜,一个手脚利落的手下伪装内侍潜入东宫,趁太子那几个贴身侍卫换班睡下后,偷走了其中一人的令牌,将它交给六皇子手中时,万事俱备,幽珲难抑窃喜,用方巾掩住唇边阴邪的冷笑。 ◇◆◇◆◇◆◇◆◇◆ “这枚令牌在发现元永顺尸体的树林里被人找到,你怎么解释?”姬舜目光凌厉地质问幽寂。 姬幽珲心里是最清楚的,他负责拿到令牌,然后交给祁妙,之后的事都由祁妙给打点妥了,他只需要出面弹劾,递交状纸,皇帝自会传召京兆尹呈上人证物证。 幽寂看到令牌,心里也乱了分寸:“父皇,儿臣确有命人暗中教训元永顺,但也只是打了他一顿,没有杀他啊!” 【八】花雨愁33┇你还有什么资格坐在储君之位上!(1更) “简直混账!”姬舜勃然大怒,“你就这么把人给活活打死了!” “没有啊父皇!”幽寂矢口争辩,“儿臣事先就警告过他们,出手别太重,不可弄出人命,他们确保走的时候元永顺还是活着的!” “父皇,府尹让仵作验尸的结果证明,元永顺正是死于严重内伤,说他肝胆俱裂……”幽珲稍稍一顿,耐人寻味地睨了眼幽寂,“儿臣设想,会否是皇兄的侍卫殴打元永顺时下手失了分寸,外表看着只是轻伤,可实际上已经伤及内脏,得不到及时医治就……” “但儿臣也绝没让他们砍下他的双手!”幽寂愤恨瞪他,掷地有声道驳回他,“很明显这是有人在侍卫走后又下了毒手,故意栽赃给儿臣,求父皇明鉴!” “不会吧?”幽珲蹙一蹙眉,故作茫然,“可京兆尹找来不少当时在香会的证人,他们都说有听到皇兄对元永顺放狠话,要砍掉他的手啊?” “那只是我一时之气!”幽寂岂料当日一个冲动会惹来这么大的麻烦,已是心乱如麻,“这件事我做的是有不妥,但父皇您相信儿臣,儿臣绝对没有杀人!” “现在砌词狡辩有用吗!”姬舜气得头疼,瞬了瞬目,又痛恨地训斥他,“你身为太子,竟如此胆大妄为伤人性命,你让我皇室如何在百姓心里立足!” 幽珲见机附和:“是啊皇兄,此事都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如今更是一纸诉状告到了父皇这,皇兄若不给百姓一个交代,恐怕……” 幽寂满心委屈,只觉百口莫辩:“父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儿臣真的没有杀人,求父皇明察!”说着就俯首叩拜。 姬舜握紧拳头,痛心疾首:“枉朕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你寄予厚望,让你学习理政,是盼着能早日让你监国,朕如此器重你,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朕失望!” 幽寂凄然抬目,甚感无力:“父皇,儿臣是被人陷害的……” “如今证据都摆在眼前了,你有动机,也动了手,你与此事定然脱不了干系。”姬舜越想越恼怒,语势直下如天地雷霆,“纵容手下欺凌百姓,犯下如此罪恶行径,这种残暴不仁的混账,失了民心,你还有什么资格坐在储君之位上!” 幽寂身子一颤,幽珲在旁闻言,自是不胜暗喜。 这时,门口内侍进来禀报:“陛下,丞相于殿外求见。” 姬舜眼风冷冷扫过去:“让他进来。” 丞相快步走来,深重地看了太子一眼,行礼道:“微臣拜见陛下。” 姬舜冷视归嵩,不和他兜圈子:“丞相急忙赶来,想必也是为了太子杀人一事吧?” 归嵩恳切拱手道:“陛下,案情多有蹊跷,此事还需进一步调查核实,未经彻查就将太子定罪怕是不妥。” “人证物证俱在,太子也已承认派人殴打那商人,还要如何彻查?” “太子侍卫伤了人,确实难辞其咎,理应严惩,但人究竟是不是他们杀的,可先交由刑部审问。”说着,归嵩又是大义凛然地一礼,“臣愿意全力督促京兆尹查明此案,找出真相,力求给太子一个公正的裁决。” 姬舜嘴角阴冷一勾:“这件事涉及东宫,朕认为丞相你不方便插手。” “陛下……” “幽珲。” 不等他再强劝,皇帝就决然唤了六皇子。 幽珲旋即上前,倾身待命:“儿臣在。” 姬舜目不斜视:“朕命你协同刑部和府尹,审查一干人等,尽快给朕一个结果。” 幽珲瞥了瞥身边灰头土脸的丞相和太子,顿时大快人心地拱手,有意扬着声,说得特别有底气,也很得意:“儿臣遵旨!” 这是父皇第一次对他委以重任,而且一来还就是查办太子,他当然来劲了。 【八】花雨愁34┇你男人给你的能不好么?(2更毕) 这时,姬舜又俯落视线,厌恶地瞪着幽寂,那种交杂失望与憎恨的眼神,在他强暴皇妹那次,父亲也是用同样的眼神看他,给他的感觉就像,父皇恨不得从没生过他这个儿子。 “你是朕的嫡长子,就该知道身为太子该如何给皇室子弟当个表率,可你实在让朕难堪,令整个皇室蒙羞!” 父亲的话像鞭子狠狠抽打在幽寂心上,他一腔愁苦凝结在眉宇间。 姬舜以冷厉的口吻宣:“即日起,太子禁足东宫,给朕好好反思!” 归嵩暗自一怔,望向地上的幽寂,他眉眼不抬,颓然伏地:“儿臣领旨。” ◇◆◇◆◇◆◇◆◇◆ 晌午那会,拾花记派人送了十余种香盛样品来府上给公主过目,幽梦便拉着苏稚坐在湖畔凉亭里一起挑。鸣柳也在。 “没想到他们办事效率这么高。”幽梦拿着那些五颜六色的香盛玩赏,笑逐颜开地问苏稚,“还都挺漂亮的,你觉得呢?” 苏稚浅笑着点头,示意挑她喜欢的就好。 那些香盛做得着实精美,形态也是别具匠心,每一件都让她爱不释手:“还是你有眼光,挑中了拾花记,光是香盛就让我感觉到诚意了。” 苏稚笑而不语,暗说拾花记是我的店,你男人给你的能不好么? 幽梦最终挑了一款雕镂同心结的红色香盛做新婚包装,又挑了一款银色花朵样式的做寻常包装,将两只交给苏稚,调侃道:“你抽空将这两只送去拾花记给陶朱老板,顺道帮我问问,剩下来的这些,我能不能自己留着做个纪念?” 苏稚一脸拿她没辙地笑笑,那宠爱的柔情近乎从眼角溢出来,心道:你这贪心不足的丫头,莫说是要几个香盛,就算你要整个拾花记,我都肯给你。 鸣柳被晾在一边,看他们这样浓情蜜意,浑身的不自在。 这时幽梦留意到他,笑吟吟地道:“鸣柳,昨个禾雀想必又教了你一些香技,不如你就为我们焚一炉香吧。” 鸣柳应允,有条不紊地配香调制,他的手法已经很熟练了。 待他焚完,幽梦满意地望着他:“学得很快嘛,不错,是可造之材。” 鸣柳温顺俯首:“谢公主赞赏。” 入府这么久,终于被公主青眼相看了,他心里如沐春风。 “喵呜……” 不经意地听到一声猫叫,幽梦回过头,见立夏抱着小豹子逛到附近,小豹子是听到幽梦的笑声,开口唤她呢。 幽梦心生怜爱,对立夏碎碎念:“你怎么把它抱来了?” 立夏笑呵呵的:“奴婢刚喂它小鱼干呢,看它吃得有点多,就带煤球出来耍耍。” 苏稚眼眸耐人寻味地一眯:煤球? 怎么?这猫才送她多久,她就等不及给改了名字了? “馋鬼。”幽梦兀自嗔了一句,这阵子立夏总拿小鱼干讨好那猫,它现在和立夏已经蛮亲近了,至少肯给她抱了。 幽梦瞬时想起渊说过,这猫不喜欢她和除他以外的男人亲近,而之前亦曾怀疑过苏稚就是渊,如此倒想“试”他一试了。 她有意靠近苏稚,双手搂在他腰上,偎在他胸口扬声唤道:“立夏,将煤球抱来我瞧瞧。” 【八】花雨愁35┇不准你伤他!(1更) 立夏应了声,抱着黑猫向凉亭走来。 小豹子转动着碧绿的眼珠,看到苏稚,那眼神顿时柔软了许多。 那毕竟是它认的大主子,幽梦顶多算个小主子,小主子是娘,大主子那是天。 那黑色的小东西被一点一点地抱近,不安的气氛加重,苏稚洞穿了幽梦的动机,镇定地凝视黑猫,给它一记眼神暗示,那猫突然就变得狂躁不已,“喵呜!”伴随凄厉刺耳的猫叫,它从立夏手中窜了出来,一下跳到了石桌上,“咚”地碰翻了香炉,全身绷紧地瞪住苏稚。 立夏吓了好大一跳,苏稚和鸣柳怔住了,这完全出乎幽梦的意料。 黑猫凶狠地向苏稚扑过来,幸好苏稚身子一歪,灵敏地闪避过去,没被它猫爪挠到。 “煤球!你疯啦!”幽梦矢口尖叫,“住手!” 可那猫就像疯魔了一般,完全不听她的,又要往苏稚身上扑,苏稚又是一闪,可鸣柳就悲剧了,那猫阴错阳差地扑到他身上,他本能抬手捂住脸,手背却被猫爪抓出几道血痕。 黑猫的攻击目标还是苏稚,这时幽梦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挡在苏稚身前,瞪住小豹子:“坏东西你快给我住手!不准你伤他!” 她是那么坚决,令背后的苏稚心中一怔。小豹子还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发出敌意的叫声,苏稚又暗自给了它一道眼神,黑猫脸上的怒意渐渐消退,转身跳下石桌跑开了。 幽梦这才舒了口气,回头望着苏稚关切道:“你怎么样?没事吧……” 她眼里不胜紧张,心里愧疚,都是她不好,她不该拿这种事来开玩笑的。苏稚摇摇头,心想这丫头诡计真多,还好自己够机警,这一关总算过了。 “快给我看看,伤哪了没有?”幽梦拉着他双臂,不放心地到处看。 鸣柳捂着流血的手背,委屈地望着他们,公主只知道关心苏稚,可他才是真正受伤的人啊…… 确信苏稚安然无恙,幽梦才终于放开他,也注意到了鸣柳的存在。看到他手受伤,她眼神怔了一怔,赶忙唤醒一旁吓傻的立夏,瞥眼鸣柳说:“立夏,快带公子去包扎一下。” 立夏骤然回过神:“哦……” 鸣柳脸色难看,抿着嘴唇跟立夏走。看到公主和苏稚那么恩爱,这让他既羡慕,又不甘,心中很不是滋味。 ◇◆◇◆◇◆◇◆◇◆ 归嵩和幽寂一起走出御书房,走下殿前台阶,二人心情都相当沉重。 幽寂压抑许久终是开口:“舅舅,你相信我,这事真不是我做的。” 归嵩兀自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陛下正在气头上,他看到那些证词、证物,就认定你与香商之死有关,形势对你如此不利,你有十张嘴都说不清楚。” 幽寂眼中蹿出火焰,愤愤不甘道:“舅舅,您一定要帮我,我觉得有人在背后搞鬼,他们想害我!” 归嵩冷冷睇他:“也只能怪你做事不够稳妥,给那些幕后小人留下了把柄。” 幽寂心又凉了半截:“我承认,这次是我疏忽了。” 【八】花雨愁36┇像是警告他,也是警告自己(2更毕) “我会帮你解决好元家人的善后,让他们不再闹事。”归嵩负手踱步,目色凝重了起来,“不过你那几个侍卫,怕是保不住了。” 幽寂怔了一怔,终也只能点头:“我明白。” 且不说刑部会对他们严刑拷问,就看父皇气成那样,不管结果如何,他们都是逃不了要被问斩的。好在对他这个儿子再痛恨,目前也只是将他禁闭,没直接削了他的太子位,这已是极大的仁慈。 “自打去年出了甘泉宫那事,陛下就已经对你心存芥蒂,如今你又闯下这么大的祸……陛下他能不对你的德行产生怀疑吗?”归嵩想到幽寂处境堪忧,对他也有恨铁不成钢的懊恼,“太子啊,你真的要好好反思了。” 幽寂沮丧地低下头:“舅舅说的是,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冲动了。” 归嵩手掌覆上外甥肩头,语重心长:“想想你的母后,你是她全部的希望,万不可再行差踏错,否则就真离废储不远了。” 幽寂感到他手劲又加重几分,像是警告他,也是警告自己。 ◇◆◇◆◇◆◇◆◇◆ 午膳后,映虹经过鸣柳窗外,见他在那摆弄香具,温习新学的焚香手法。映虹目光不禁落在他缠绷带的左手上,眉心一凛。 他和颜悦色地走入房中:“鸣柳,你没去香室啊。” 鸣柳抬头,浅笑:“映虹哥。” 映虹瞄了眼绷带:“你手怎么受伤了?” 鸣柳讪讪地一声轻笑:“哦,被公主的猫抓的。” 映虹眯眼:“公主的猫为何抓你?” 鸣柳稍显迟疑地看了看手,语气让人捉摸不透:“本来它是朝着苏稚去的,结果扑错了人,误伤了。” 映虹暗地思量一番,复笑:“你这两日跟着阿稚习香,肯定收获颇多吧?” “我还是个新手,一切都得慢慢来。”鸣柳还是挺聪明的,知道怎么说话不会得罪人,“不过苏兄还是很有耐心的,他开始教我辨认香料了,香室里贮藏的香料我都可以用,除了……” 映虹顿时听出玄机:“除了什么?” 鸣柳回想香室内的橱柜是像药房那样分出许多抽屉和隔层的,用来存放不同的香料。而唯独最角落一排,高处的几个抽屉,苏稚取用完香料都会上锁。鸣柳看到了,就好奇问那里面是什么香料,苏稚只是沉着脸摇摇头,示意他不必知道。 鸣柳作出一脸茫然:“除了有一些特别的香料,被他放在很隐秘的格层,好像有诸多禁忌,他让我不要乱碰。” 映虹假装不在意地笑笑:“可能是很名贵的香料吧。” “我觉得也是。”鸣柳蹙了蹙眉,有意无意地提起,“昨天我看他窖了一坛香,好像是为公主调制的。” 映虹听得更是留心:“那是什么香?” 鸣柳回想当时的情景,他看到苏稚将合好的香放在那只青花瓷坛里,盖上盖,又在坛口周围密封上一层蜡。 “从制香到封坛,都是他亲手完成的,一点也没让我帮忙,也没给我看过香方。”鸣柳耸耸肩笑,“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挺神秘的。” 映虹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八】花雨愁37┇有一种很神秘的香,会迷住女人的心窍(1更) 傍晚时分,几个面首坐在花园的石桌边纳凉。 “「延安郡公蕊香」:玄参半斤,洗净尘土,置入银器中,以水煮熟……”疏桐捧着一卷香谱在那吭哧吭哧地背诵,“麝香二钱,研成细末,滴乳香二钱,二钱……” 背一半突然卡壳,他绞尽脑汁就是想不起来,溪吟忍不住朝他翻个白眼。 “我说你差不多行了,别背了。”他嫌弃地睨着疏桐,心想公主又不在这,做样子给谁看呢,“就算你背下这整本香谱又有什么用?公主就宠幸你了?” 疏桐不以为然:“话不能这么说,公主看到我这么努力求上进,多夸奖我两句也是好的。” 映虹自顾喝茶,忍俊不禁。 溪吟嘴角勾起一抹嘲弄:“你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人家阿稚的本事啊。” 鸣柳刚好走进院子,溪吟那句话分明是对疏桐说的,但鸣柳听到了心不由一紧,到底还是太敏感了。 疏桐自嘲地把香谱一搁:“就不奢求能像阿稚那样了,我要是能有鸣柳那学香的天分,跟着阿稚混,也就不愁没机会在公主眼前晃哒了。” 鸣柳听着他们闲扯又聊到自己,不禁放缓脚步。 映虹余光一瞥,隐约看到了鸣柳走近的身影。 “出息。”溪吟没好气地酸疏桐,“你还真指望跟着阿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 疏桐斜眼他:“不然你有更好的办法么?” “人家拿到手的宠爱凭什么分给你?洗洗睡吧啊。”溪吟拍拍他的肩说。 被他泼了一盆冷水,疏桐悻悻地感慨:“也不知道阿稚魅力怎么就那么大,能得到公主的专宠……” 映虹心思一转,有意提高些音量说:“哎,我听到过一种说法,据说有一种很神秘的香,男人一旦对女人用了,就会迷住女人的心窍,让她离不开自己。” 鸣柳耳根一凛,一步迈到竹林后面,贴近了听。 疏桐怀疑地瞅住映虹:“真的有这种迷情香么?” “谁知道呢?”映虹淡然笑着喝了口茶,显得那么随意,“好像香市里是流传着这样一张香方,只不过平常人很难得到罢了。” 溪吟眼神加重,压低声道:“你们说阿稚那么卖力地钻研香物,会不会她对公主用的就是这种香?” 映虹握茶杯僵在唇畔。鸣柳心中大惊,顺势联想到了苏稚窖藏的那坛香。 “不会吧……”疏桐挤出一脸难以接受的表情,“他这么下作的么?” 溪吟冷笑:“人心叵测,也许他会为了公主的宠爱,无所不用其极。” 鸣柳心乱如麻地听着,不安得咬紧了嘴唇。 疏桐又问:“那这种香用多了没坏处么?” “当然有啊。”映虹假装不知鸣柳在偷听,煞有介事地说,“这香意在迷惑人的心智,长期使用会令人心脉受损,甚至可能会永久痴呆的。” “天呐!”疏桐一声炸起,鸣柳惊呆在原地。 疏桐慌道:“那这么做可是在谋害公主啊!阿稚他……他不敢的吧?” 映虹淡定地瞄他一眼:“我可没说阿稚有用这香啊,全是你们自己在瞎猜。” 疏桐不说话了,心里扑通扑通地打鼓。 映虹摆出一张人畜无害的好人脸安慰他们:“你们听听就好了,没根据的话还是别乱说了。” 溪吟也觉得不妙:“映虹,那如果他真用迷情香,有没有办法验出来?” “这个嘛……”映虹犹豫着,暗自用眼神极短促地瞥过竹林,沉着声道,“香料就像药材,总是相生相克的。我听说只要在迷情香里加入一种香料,就能破坏它的香性,从而在点燃它之后散发出非常难闻的气味。” “什么香料?” “精纯的依兰花粉末。” 鸣柳心上一亮,眼神迸出精光。 【八】花雨愁38┇如此便可以除掉苏稚(2更毕) 溪吟疑惑蹙眉:“那是什么花?完全没听过啊……” 映虹深意地牵了牵嘴唇:“一般人是不知道的,只有特别懂香的人才知道怎么用它。” 溪吟和疏桐各自领会地点点头,这时竹林后的鸣柳也似下定决心,悄然离开了。 ◇◆◇◆◇◆◇◆◇◆ 夜里,苏稚走出香室,将门阖上,回高唐台就寝。 等到他身影走远,鸣柳才从暗处出来,确定苏稚不会再来了,他便悄悄潜入香室,来到香药橱柜前。他将每层抽屉都翻找一遍,还是没有依兰,他踌躇着抬起头,看到角落上锁的那些抽屉,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 鸣柳表面看着乖巧温顺,而其实,他是一个心地阴险,两面三刀的人。他既对苏稚恭敬,又对映虹友好,以一种左右逢源、扮猪吃老虎的做派存在于檀奴苑中,他低调了太久,自然渴望着大放异彩的那天。 他想办法撬开锁,当打开第二层隔间时,他惊喜地看到一只木盒上系着写有“依兰”的标签。他用小瓶取了一些,又将盒子放回,抽屉锁好。 然后,他走到放置窖香的架子旁。上面放了几只差不多的坛子,每只坛壁都贴了一小片红纸,上面记录着香名,还有放入的时间。 鸣柳找到苏稚亲手封藏的那一坛,香名为「南琴」。他将它抱了出来,忽然又做贼心虚地往门那看了看,确信无人后拿出小刀,将坛口的那一层蜡纸小心翼翼地剔开。他怕留下痕迹,因而动作很轻,心跳越来越快,握刀的手心也渗出冷汗,禁不住地发抖。 等他终于开启坛盖,看到里面放着几块锥形的白色香品,稍稍犹豫了一会,想自己既然走到这一步,那就没道理临阵退缩。于是他拿出小瓶,将瓶里的依兰花粉末全部撒进坛子里。然后阖好盖子,用火折子烘烤蜡纸,待它融化后恢复原样,再次把坛口封住了。 他将坛子抱回了架子上,甚至确保它转回原先的面向,做完这些,他百感交集,长长舒了口气,近乎觉得手脚发软。 他并不想毁了苏稚的香,只是在听了映虹那些话后,鬼使神差地想试一试,如果他能用这种办法试出香里有问题,他就可以向公主揭发苏稚的险恶用心,如此便可以除掉苏稚。 他对苏稚顺从,但并不意味着会对他忠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接近苏稚是为了学习他的香技,这样能有更多的机会让公主注意到自己。他满怀期待地以为,自己立下大功,就能取代苏稚,赢得公主的宠爱。甚至不失为一种正义之举,这样一想,心里便觉得轻松多了。 他盯着那坛子呆呆看了良久,仿佛对视着苏稚的脸,阴冷地勾起唇角:苏稚,你可别怪我,如果你真对公主用了迷情香,那就是你咎由自取的。 鸣柳恍然回神,惊觉自己在香室里停留太久了,环顾了一下,确定没有留下蛛丝马迹,终阖门出了香室。 他身影疾步闪过,不觉暗中有一双深邃的眼瞳,悄无声息,冰冷地看着他离开。 这个立于幽暗、宛如鬼魅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苏稚。 【八】花雨愁39┇幽梦那个小贱人!(1更) 方才鸣柳在香室鬼鬼祟祟,苏稚就一直站在屋外,不必亲眼所见,他已能猜到鸣柳在里面做什么。 苏稚走进香室,开启了「南琴」香的青花瓷坛,望着里面“异样”的香品,一丝凛冽的杀气自他眼底掠现。 ◇◆◇◆◇◆◇◆◇◆ 藉由丞相的财力和人力维护,元家人同意撤诉,太子府的那些侍卫也都承认是因为私人恩怨而殴打元永顺,并非受太子指使。最终,官府以侍卫伤人误使其致死的结论定案。 太子虽不用背负直接杀人的罪名,但纵容手下犯法的污点依旧难以洗清,要被禁足到皇帝满意才能出来。 除此之外,教不严,师之惰,太子的那群御师也被殃及,目的是为了代替太子平息民愤,给百姓交代。梅太傅位居内阁,自然是不会动的,但辅助太子的少师和少傅二人就成了领头的替罪羊,他们被下令同那群犯事的侍卫一同处斩,而其他一些相对不重要的东宫御师也被革职。 这件事对东宫造成残酷而深重的打击,如经一场血洗,整座东宫都布满阴霾,充斥着血腥味。 这日幽梦进宫请安,正在仪鸾殿同母亲说话,辛夷姑姑突然对咲妃耳语,说的正是太子那事。 咲妃听罢有些不可置信:“这是真的么?” “千真万确啊娘娘。”辛夷说得极是肯定,“刑部一早便押人送去刑场了。” 咲妃一脸阴翳,幽梦不解:“出什么事了母妃?” 咲妃看向她,似笑非笑地道:“太子,他又闯祸了。” 幽梦神色一滞,听母亲始末道出。 “你说长皇兄他……”幽梦听得瞠目结舌,“他杀了那个商人?” “不管他有意还是无意,那一条人命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咲妃冷笑着呷一口茶,“太子被你父皇罚在东宫禁闭思过了,他的几个老师也都跟着遭了殃。” 幽梦的心一瞬揪紧:“那……那太傅呢!” “你放心,太傅没事。”咲妃懂她心思地安抚道,“你父皇想拿东宫御师开刀,杀一儆百,但他器重太傅,不会让他背这黑锅的,只是罚了半年俸禄,算轻的了。” 幽梦这才松了口气,心却难以放下,因为她知道这件事是因自己而起,当时她被那个商人调戏,被皇兄撞见,皇兄拿权势压着他,逼他磕头赔罪,她看不下那场面便走了。她以为皇兄罚过那人也就算了,可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么严重的地步啊…… 想到这,她不禁有些良心不安:皇兄当真会为我杀人么? 她不确定。虽然他对皇兄厌恶,但在这事上她却无法幸灾乐祸,反倒是对他既同情,又愧疚,心情复杂。 咲妃望着女儿这一脸愁容,大抵猜到了几分,冷淡道:“不管怎么说,总归是太子失德,惹了民怨,不值得同情,留给皇后苦恼去吧。” ◇◆◇◆◇◆◇◆◇◆ 凤藻宫。 皇后听说这一消息,气得狠狠摔碎一樽名贵的青瓷花瓶。 长公主在旁好声劝慰:“母后息怒,凤体要紧。” “又是为了幽梦那个小贱人!这妖孽到底要祸害幽寂到什么时候!”皇后咬牙切齿地骂着,恨不得即刻冲到西宫去把那对母女撕成碎片,心里绞着疼,她只得死死地捂住胸口,“幽寂也是个没出息的,好端端的又去招惹她,竟然还为她去杀人!” 幽弦心里也很不好受,但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还是忍不住帮他说点好话:“幽寂只是年轻气盛,也怪儿臣疏忽,在香会没看住皇弟,才让他犯下大错……” 皇后怒火攻心,急得狠狠拍案:“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幽寂都被你父皇禁足了……” 【八】花雨愁40┇他不会和祁秒硬碰硬,除非触到了他的底线(2更毕) “但父皇至少留住了幽寂的太子之位,这已是万幸了不是么?”幽弦叹了口气,幽幽道,“等父皇消了气,会放他出来的,母后就别担心了。” 想到继甘泉宫强辱幽梦一事之后,幽寂又为自己的失德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皇后心口冷得发疼,涩涩地一笑:“你父皇对他这个儿子,如果还存有希望,恐怕也消磨得所剩无几了。” ◇◆◇◆◇◆◇◆◇◆ 东宫获罪的消息传到苏稚耳中,他丝毫不意外,不焦虑,甚至没有一点情绪起伏,依旧不动声色地饮茶。 丞相若是知道元永顺其实是他杀的,不知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暴跳如雷呢? 想到这,他心里冷笑了一声。 至于他为什么要把元永顺的断手送给祁妙? 那是在警告他,不要把手伸到他“不该碰的人”身上,否则,就会跟元永顺一个下场。 祁妙那边尚不知苏稚底细,但苏稚早在几年前,着手将他麾下的所属势力逐渐渗入洛阳时,就开始对洛阳各大家族做深入调查,祁氏首当其冲,并且他也研究祁妙手下庞大的黑色势力,如今就算不是滴水不漏,也能探得他六七分底子来。 不过他一直没有对祁氏出手,不到必要时刻,他不会和祁妙硬碰硬,除非,祁妙触到了他的底线。 虽然他和丞相是盟友,立场上应该帮着东宫才是,但丞相并不了解他,他不会绝对地服从于任何人,更不会永远帮着谁。他只为自己而活,他会不择手段搅乱朝局,看皇子们为了储君之位手足相残,看丞相和祁王孙两方,洛阳最大的权贵势力斗得你死我活。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要的,是颠覆这天下。 ◇◆◇◆◇◆◇◆◇◆ 今日,是「南琴」香的出窖日,苏稚约了公主未时在高唐台试香。 他写了一张字条,让婢女传给香室里的鸣柳,字条上说,苏稚将窖好的「南琴」香装在香盛里,走时忘拿了,就放在香案上,请鸣柳温习完功课后代为取来。 鸣柳看罢,对婢女点头说会照做。他拿来香盛,像是不放心,顺手打开看了一眼,确是那晚他从坛中偷窥到的白色香品。他亲自送去高唐台,正好看看这香到底会不会在依兰的催化下散发臭味。 离未时还有小半个时辰,映虹也来了高唐台,见一侍女端着刚沏好的茶水正要入院,他忙将她叫住。 侍女福了一福,惊艳于映虹的美貌,怯生生地低着头不敢看他。 映虹瞧出她的心思,眼底溢出怜爱,伸手去她脸蛋上暧昧一抚,笑眯眯地问道:“阿稚可在里头?” 侍女的脸一下红了,埋得更低:“回虹公子的话,苏公子确在楼里,正等公主过来呢。” “哦。”映虹凑近了,故意地险些亲到她的脸颊,“对了,你叫什么?” 不敌他这般暧昧劲儿,侍女羞怯道:“奴婢珍儿。” “珍儿?唔。”他嘴甜地夸她名字好听,装作漫不经心地垂眸,顺手揭开茶壶盖,“这什么茶,这么香?” 珍儿柔声细语:“公子,这是银毫沏的龙脑香茶。” 趁她不注意,映虹暗将手里一颗药丸投入茶中。 【八】花雨愁41┇怎么在这睡了?会着凉的(1更) 随后,映红好整以暇地阖上盖:“行了,你进去吧,帮我带句话给阿稚,就说我们兄弟几个的香纂总打不好,不知道为什么,怕公主看了不高兴,所以想请他来檀奴苑教教我们,不会耽误太久的。” 珍儿自然很乐意为他办事了,含羞笑着屈膝:“诺。” ◇◆◇◆◇◆◇◆◇◆ 鸣柳拿着香盛往高唐台去,回程的映虹远远见到他,灵机一动,快速扯散了发髻,垂下一头如丝如缎的乌发,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 鸣柳看到了他,打招呼道:“真巧啊映虹哥。” 映虹抬眼见他,瞬时舒展了眉眼:“鸣柳,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快来帮我个忙。” “怎么了?”鸣柳纳闷地走上前,望着他长发披肩的美态,不明所以。 映虹作势仰首,望了望身边的树丛,苦恼地一笑:“我刚经过树下,不慎被树枝勾了头发,发髻散了,总不能这样疯疯癫癫地见人。正好你手巧,帮我重新梳一个吧?” 鸣柳一直想维护他和映虹的关系,当然不好拒绝他这小小的请求,而且也不耽误多少时间,就答应了。 映虹便就着路边的大石头坐下,将发带递给鸣柳,鸣柳也是顺其自然地将香盛递给映虹,请他暂拿一下。 鸣柳站在身后,在映虹发顶绕出一个髻,给他系发带时,映虹装作不经意地问起:“这盒香是要送去哪儿啊?”说着好奇地打开香盛看。 “唔,这是苏兄的合香,让我给送去,他和公主要试香。”鸣柳顾着给他梳髻,没留意映虹偷梁换柱,从袖中取出一块类似的香品,换走了盒里的那块。 发髻梳好了,映虹盒上盖,转身奉还:“多谢鸣柳了。” 鸣柳接过香盛腼腆一笑:“举手之劳嘛,别这么客气。” “那你快去吧,我不耽误你正事了。”说完映虹转过身,唇边的笑容变得狡黠。 ◇◆◇◆◇◆◇◆◇◆ 鸣柳到高唐台时,苏稚去了檀奴苑,他稍稍等了一会,公主来了。 “公主万安。”鸣柳施礼道。 “免礼。”幽梦疑惑张望着,“禾雀呢?” 鸣柳微笑:“苏兄临时有事走开一下,很快便回了。” 幽梦点点头,看到石桌上有本鸣柳带来的香谱,便在那落了座:“那你先进去把香点上吧,我在院子坐会,等等他。” “是。” 侍女递上茶点后退下了,幽梦边喝茶边翻阅香谱打发时间,没看多久就感到发困,书卷上的字迹渐渐模糊起来,她摇了摇头,还是抵不住倦意…… 鸣柳熏好一炉香,走出正厅时,见幽梦伏在臂上睡着了。 “公主?”他快步走上去,拍着肩膀唤她,“公主怎么在这睡了?会着凉的。” 可幽梦睡得沉,丝毫没有反应。 “公主……” 他见唤不醒幽梦,只好轻轻放倒她,让她顺势滑落进自己怀中,然后举双臂抱着她走进殿室,将她轻放在美人榻上,他自己则坐在旁边的圆凳上守着她。 离她不远的香案上,那只香炉冒着白烟,飘散出淡淡的馨香,藏着一种极似茉莉的气息。 【八】花雨愁42┇手还在不断剥她的衣裳(2更毕) 鸣柳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被她的睡相深深吸引住了。 虽然小公主以美貌闻名,可以前没什么机会近距离见到公主,即便是见了,他也畏怯地不敢直视,因而他竟不知,公主生得这样好看。 那是一张犹如丹青描绘的绝世容颜,浓密而纤长的睫毛轻覆在白皙的皮肤上,宛若安静的蝴蝶栖息在那,完美的鼻翼线条下,粉唇如樱,泛着琉璃的光泽。 那唇色无疑是一种引诱,一丝微妙的感觉在他心里滋生,好像有蛇虫在他心里游动,使他愈发不安。他有些慌张地转过脸,想逃避什么,可越逼着自己不看,心里就越想去看她。 他小心地用余光偷看幽梦,她手自然垂在脸侧,显出娇柔无力的姿态。他视线缓缓落在她的胸口,那里伴随着呼吸上下起伏,鸣柳看着心潮澎湃,面颊像火烧着似的发烫,觉得口干舌燥。 身体里那年轻而蓬勃的欲望在如火窜动,他握紧拳头还是无法冷静下来,心里那股无法遏制的冲动,他想……非常想,想把它发泄出来。 于是他起了身,坐在榻沿,终于鼓起了勇气,先试着伸手去轻抚她的脸蛋,那细腻光滑的质感从指尖传至心底,令他更加难以克制自己了。 他忽然想到这里是苏稚的住处,当苏稚回来,这一切的美梦都该醒了,公主又将回到苏稚身边,他不甘心。 所以他更要抓住这场梦,不惜一切地抓住。 这一刻,他放弃了思考,俯身吻在幽梦脸颊上,一点一点地往嘴唇游移,同时他的手也灵活地,开始解她外衫的领扣…… ◇◆◇◆◇◆◇◆◇◆ 檀奴苑中,苏稚亲手示范了如何打香纂,映虹顿悟地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苏稚想到幽梦应该已经在高唐台等他了,起身便要离开。 “阿稚别急着走啊,再坐一会,他们两个还没学会呢。”映虹有意想挽留他,并用下巴指指一旁的溪吟和疏桐。 那两人不明状况,只知道点头:“是啊是啊,也教教我们呗。” 苏稚望了他们一眼,心里觉得很不对劲,映虹像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不让他回高唐台。他脸色一瞬冰冷,错开映虹径自走出院子。 映虹愣愣唤他:“阿稚……” 疏桐低头琢磨着:“他不肯留下教我们,那我们就把香带去高唐台,不就行了?” 溪吟也是豁然开朗:“对啊,听说公主也在那试香呢,我们去见见公主!” 映虹始料未及地一怔:“你们……” 他俩一拍即合地追着苏稚出去了,哪管映虹私下有什么计划。映虹怕他们坏事,他只好也跟着去了。 ◇◆◇◆◇◆◇◆◇◆ 苏稚健步如飞地回到高唐台,冲进殿室时赫然看到那香艳一幕—— 鸣柳整个人压在公主身上,已经脱了幽梦的外衫,并解开了腰封,上襦亦被拉扯下一半,雪白的香肩坦然外露,鸣柳埋首腻在她的脖颈上,正贪婪无度地亲吻着,手还在不断剥她的衣裳…… 苏稚顿时气血上涌,疾步冲了上去,一把揪住鸣柳的衣矜,鸣柳猝不及防,对上苏稚凶狠凌厉的目光,只见一团怒火在他眼底熊熊燃烧,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 【八】花雨愁43┇苏稚趁公主熟睡,各种手脚不规矩(1更) 疏桐、溪吟和映虹也在这时赶到。 “苏……”鸣柳还未及多说一个字,就被苏稚狠狠摔在了地上,那力道重得,势如要将他摔得粉身碎骨。 苏稚平时虽然清冷,不苟言笑,但到底端得优雅出尘,又冷静从容,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是这么暴力,像化身愤怒的修罗,门口那三人看到此景都惊呆了! 鸣柳痛得闷哼一声,这一摔差不多把他给摔醒了。 溪吟愕然地扫视他俩:“怎么回事啊?” “就是,为什么好端端的动手了?”疏桐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上前劝架,他们几时见苏稚这样发怒过? 眼神里凝着冷笑,映虹暗暗盯着苏稚,一丝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 鸣柳吃力地撑起身子,不只是震惊,他更恼羞成怒地大吼一声:“苏稚!你……” 苏稚冷冷瞪他一眼,敛住满身杀气,什么都没说,转头关心地去看幽梦,赶紧扶她坐起来,并将外衫给她罩上,毕竟这么多男人在场。 他惊讶地发现幽梦不是睡着,而是昏迷了,随即拿出一枚随身佩戴的香囊放在她鼻前,香囊里有醒神的草药,她吸了一会慢慢恢复意识了。 她缓睁开惺忪睡眼,扶住发昏的脑袋,嗫嚅:“禾雀……我怎么了……” 昏昏沉沉的,记忆犹如出现了断层,她模糊记得自己在院子里喝茶看香谱,却不知为什么睡在榻上。 苏稚抱紧她,她却垂眸望见自己衣衫凌乱,顷刻意识到什么,不由攥紧领口,与此同时她闻到了,弥漫在四周那种熟悉的味道,唤醒了她心底一段不愿记起的,痛苦的回忆—— 甘泉宫流觞洲,她被一个男人覆压身下,她挣扎地抓碎了案上的茉莉花,剧烈的疼痛,残酷的羞辱,令她生不如死…… 幽梦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掐得手心生疼,她惊心瞠目:“这香味……”说着猝然扭头,死死地瞪着那只白烟缭绕的香炉,眼眶瞪到近乎撕裂。 那双通红的眼眸,透着痛恨和怨毒,他们从未见过她有这样可怕的眼神。 瘫坐在地上的鸣柳懵怔着,站在不远处的映虹、疏桐、溪吟都望着她,大气不敢出一个,殿里气氛彷如凝固了一般。 苏稚捧住她的脸试图关心,却被她一把推开,她强自下了榻,踉踉跄跄地走到香案前,捧起那只香炉,他们看到她的眼睫和手指在颤抖,那是一种夹杂着愤怒和恐惧的神态,他们还来不及领会,就见她举起香炉,用足了力气,将它重重地摔落地上,随重响而至的是她天崩地裂的怒喝:“谁干的!” 男人们身子一震,全都懵了。 “这香里为什么会有依兰……”幽梦怒视散落的香炉和香灰,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们,“为什么!” “依兰?”溪吟喃喃着蹙起眉头,感觉到了几分蹊跷。 苏稚一道杀人的眼神瞪向鸣柳,鸣柳顿是一个激灵,仓惶跪地,“是他……”他坚定地指着苏稚,“公主,这南琴香是苏稚合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苏稚睁大双眼,怒意暗涌。 溪吟和疏桐又是一怔,唯有映虹冷眼看着这一切,嘴角满意地微弯。 “苏稚亲手制成这香,便是今日要为公主点的。”鸣柳强忍着慌乱说,“方才他回来见公主睡着,便将我支开,可我走了两步,想起将香谱落下了,便回来取,可我一进来就看到……” 幽梦眼神一瞬紧迫:“看到什么?” “看到苏稚趁公主熟睡,在为公主宽衣解带,各种手脚不规矩……” 幽梦惊得后退两步,不敢相信他说的。 【八】花雨愁44┇这个局套住了他,他死定了(2更毕) 分明是这家伙干的好事,竟被他反咬一口,此刻苏稚神色铁青,冷厉地盯着鸣柳,鸣柳犹不敢和他对视。 “我本想阻止他,他却恼恨我坏了他的好事,将我推倒,还要打我……”他作得无辜而卑弱,继续着他那一通颠倒黑白的本事,猛地转身望向映虹他们,“他刚才想揍我,你们都是有看到的!” 映虹眸色一凛,沉默不语。溪吟和疏桐还没怎么反应过来,被这情形弄的一愣愣的。 幽梦转过脸望着苏稚,眉眼中说不出的纠结。苏稚镇定地与她对视着,眼神没有一丝闪烁,充满了殷切与坦荡。 他不会这么对我的…… 幽梦越想越不能接受,心烦意乱地怒斥鸣柳:“你胡说!” “公主若是不信,大可命人去香室取来他窖香的坛子!”鸣柳言之凿凿,豁出去地抖出一切,“那瓷坛里还有剩余的香品,那些就是证据!” 幽梦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中,若依他所言去查证,便是证明她怀疑苏稚了。 这时苏稚转过视线,落在了映虹脸上,映虹暗自微怔。他从苏稚的眼神里看明白,苏稚方才在檀奴苑教他们几个打香纂,他们是一起赶过来的,鸣柳却诬赖他非礼公主,映虹他们完全可以做不在场证明,只要他们一句话,鸣柳的谎言就会不攻自破。 然而映虹却淡漠移开了目光,作得那般若无其事。溪吟已经意识到形势严峻,怕惹祸上身,故也紧闭其口不敢多言。而疏桐忧虑地望了望苏稚,本是想说什么的,刚启了个口型就被映虹给一眼瞪住了。 苏稚心中一阵讽刺,目色渐寒地望着他们,看来不会有人来帮他作证了,因为他们都嫉恨他,都想置他于死地。 他们都以为,凭他一个哑巴,无法自证清白,今日这个局套住了他,他死定了。 幽梦自是不愿苏稚蒙受不白之冤,终于想清楚了,抬目冷声一唤:“来人,去把瓷坛取来。” 不消片刻,仆侍们抱着几个相似的青花瓷坛进来了,横着站成一排。 幽梦扬首给鸣柳一个眼色:“告诉我,哪只坛子是。” 鸣柳徐徐起身,双腿跪得有些麻木,颤巍巍地走到那排坛子前,他边走,边察看坛壁上的红纸,忽然指着其中一坛大呼:“是这只!” 他亲眼看着苏稚把香放进去,他亲手打开过这坛香,红纸上有香名和入窖时日,不会认错的。 苏稚丝毫不慌,冷眼看他演戏,精美的脸上如覆冰霜。 幽梦深深吸了口气,似下定决心地瞬了瞬眉眼:“备香炉。” 侍者端上一只完好的香炉,鸣柳指的那坛香也被端了过来,幽梦亲自取一块香放入炉中熏点,香烟逐渐溢出。 暗中,映虹掩在广袖中的双手不由握紧。 幽梦俯首闻了一下,眉峰顿然蹙紧。看着她那神情,鸣柳心头莫名地笼上一层不安。 幽梦转过冷瞳凝住鸣柳,做了个命令侍者端过去的手势:“你闻闻,与刚才是一个味儿吗?” 【八】花雨愁45┇这男人心态强大到可怕(1更) 香被端到了眼前,鸣柳皱眉咬着嘴唇,僵硬地探首过去,馨香入鼻的一刻他懵了:“怎么会……” “你亲手指认的香,我试了没问题,那你点的那炉香到底是怎么来的?”幽梦眼中寒气凝聚,浑身积蓄着一股凌厉的杀气。 一旁的映虹面色凝重,垂着首想自己的心思。 鸣柳呆滞地抬头大喊:“这不可能!” 他是绝对不会想到,那香是在他给映虹梳髻那会给调包了的。 他愤然冲到那只青花瓷坛前,目光穿过坛口探进去,看过香品后双目凛冽一怔,抬手颤抖地指向苏稚:“是他……是他把香给换了!” 苏稚横眉冷对,依旧含怒不言,众人心中暗暗叹服,这男人心态强大到可怕,真是太沉得住气了。 “你之前不是振振有词说,苏稚故意调制这香,就为了今天用在我身上么?”幽梦察觉鸣柳说的话前后颠倒,踱步逼近他,“他既有心对本公主不轨,又何故要把香换了?” “他一定换过香!”这点鸣柳也想不通,只能一口咬定苏稚不放,心越来越乱,一时失了分寸,竟慌不择言,“那晚我开坛放依兰的时候,看到的香明明是白的,可如今却是黑的,府上除了公主,有香室钥匙的就只有苏稚和我,不是他换的还有谁!” 话音刚落,苏稚平静的脸上起了微妙变化,他淡雅的薄唇,亦勾起一丝诡异的冷笑。 “那晚……”幽梦冷瞳倏地睁大,怒意窜上心头,阴沉的字眼近乎是从齿缝挤出,“你、放、依、兰?” 鸣柳顷刻意识到自己不打自招了多可怕的事,穷于辩解:“我……我是防着他害公主,才放入依兰试试他的香……” “混账!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幽梦勃然大怒地斥断他,“依兰花能催情你不知道吗!” 被她那一吼,鸣柳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催情?难道刚才他看着公主,心里那么冲动,就是因为依兰所起的作用吗? “不……不是这样的公主!是苏稚做了迷情香,我想证明它,才偷偷放了依兰,两者香性相冲就会……” “你给我闭嘴!”幽梦一腔怒火冲口而出,听不下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狡辩,“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你以为本公主是那么好糊弄的!”这无疑是在侮辱她的智商。 归根结底,鸣柳是被映虹的那些话给误导了,他根本不知道依兰花的作用到底是什么,所以他在放依兰时都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公主,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想害你,我是为了你好……”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再做无用的争辩。”鸣柳循声望去,苏稚正冷漠地望着他,唇动有声,“说出实情会更好。” 鸣柳和溪吟他们都震惊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映虹不可置信地低道:“他会说话?……” 再看公主,好像并不惊讶,看来早就知道这事了。 苏稚并不理会他们诧异的神情,冷淡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鸣柳:“你口口声声为公主好,所以就背着我私放依兰,想利用迷情香玷污公主,再企图事后嫁祸给我?” 鸣柳瞠目结舌着,苏稚又冷冷逼他一句:“这就是你说的,为公主好?” 也正是因为依兰有催情之效,苏稚才将它锁在香橱的隐秘处,在无法看清鸣柳的品性以前,他不会让他碰这么危险的东西,只是日防夜防,人心难防。 幽梦震惊得说不出话,瞪向鸣柳,只觉全身血液都被冻住了。 她当真是看不出来,鸣柳这副乖顺怕事的外表,竟能有这份胆子,敢欺负到她头上来了? 更想不到,这次又是拿依兰花作祟,她险些在同样的坑里栽两次跟头!这叫她如何不恼恨? 【八】花雨愁46┇黑了心肝了(2更毕) 不知有映虹在背后算计,事情发展的和预料完全不一样,鸣柳抵死不认:“没有!我没想这么做,是你含血喷人!” “那我再告诉一个真相,为什么这坛子里的南琴香是黑的?”苏稚瞥了眼那个青花瓷坛,薄唇隐藏笑意,“因为南琴香经过窖藏,它会由白变黑。” 鸣柳张口结舌,彻底懵了。 “你点香的时候没发现么?现在才来大惊小怪?”幽梦眼神像刀子一般剐着他,“还是说,你点的那块香就是白的?那就不是南琴香了!你到底点了什么香!” 鸣柳凌乱得不知如何解释:“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幽梦厌恶地撇过脸,这家伙先是信口雌黄,漏洞百出说不过了,又开始装疯卖傻。 鸣柳拜伏在她脚下:“公主!我是听映虹跟他们说依兰花和迷情香相克,才想用依兰试探这香是不是迷情香,我没想过会这样的……” 苏稚陡然将一束冷光睨向映虹,怪不得他今天要把自己引去檀奴苑,举止神情那么古怪,果不其然,一切都是这家伙在暗中搞的鬼! “喂!你神志不清了吧?”映虹瞬间变脸,不接苏稚的目光,而是愤然怒斥鸣柳,“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啊?” 溪吟也赶忙和他撇清关系:“就是就是,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我们压根不知道这些的好么!” “我都没听过依兰花是什么……”疏桐火上浇油,没好气地嘀咕。 “你这人真是黑了心肝了,临死都要拉我们当垫背!”映虹瞪鸣柳一眼,这才转目看向苏稚,眼神竟变得友善起来,“我们今日都是跟着阿稚来的,我们可没看到阿稚有对公主无礼,反倒是你,之前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就不知道会做些什么猥琐事了……” 苏稚恶心地扭过脸,这种虚伪的事后诸葛亮,他只会在心里嘲笑他。 映虹向苏稚投诚实属无奈,他也不料事情会变成这样。原本他是想来个一石二鸟,借刀杀人,企图挑起苏稚和鸣柳的矛盾,为此他旁敲侧击地向鸣柳打听苏稚制香的习惯,好找机会下手。 他明知鸣柳在偷听,还故意说那些话,就是为了诱骗鸣柳在苏稚的香里放依兰。只是他并不能确定鸣柳会不会真敢这么做,或者担心以鸣柳的本事找不到依兰,所以他做了两手准备,用自己准备的成品依兰香,在路上拦住鸣柳实行调包。 他把苏稚叫到檀奴苑教他们打香纂,是为了拖延时间,好给鸣柳和公主制造独处的机会,孤男寡女终会在依兰的催发下意乱情迷。 以防公主不愿,他还特意在茶水里下了舒眠药,一心想要促成鸣柳和公主的好事。 等时间差不多了,他会和苏稚回高唐台“捉奸”,苏稚看到他们苟且,必然会翻脸,苏稚和公主有了芥蒂不说,鸣柳更会为了自保而把黑锅甩给苏稚,硬说是苏稚合了迷情香,设计了他和公主……这是非黑白搅和在一块,谁也说不清楚,最终的结果是他二人都被公主所恶,都不会有好下场,这就是他的原计划。 【八】花雨愁47┇你说下一个会轮到谁呢?(1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映虹当鸣柳是螳螂,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这条毒计的确足够狠辣,可他终未料想一些事,更低估了一些人,没看清谁才是蝉,而谁又是真正的黄雀。 苏稚太警惕了,提早赶回了高唐台,虽然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但水已经被搅浑。可是映虹千算万算没算到两件事,一是苏稚的哑疾居然好了,二是公主对依兰竟会痛恨到如此地步。 “你们……”鸣柳眼见映虹如此奸猾,终于明白自己是被人给算计了,甚至以为疏桐和溪吟就是映红的托,他们三个故意串通一气地来整他,于是痛心疾首地诅咒他们,“你们这群落井下石的混蛋,早晚会遭报应!” “我给过你机会了。” 苏稚冰冷的声音入耳,鸣柳惊惶地回过头看他。 自从选鸣柳做侍香人起,他就在试探鸣柳的人品和忠心。他在合南琴香时种种故作神秘,当着鸣柳的面封香入坛,贴上红纸标签,引起鸣柳的怀疑,就是想看他会不会动歪念。果然不出所料,在那个深夜,鸣柳对坛里的南琴香动了手脚。 当时苏稚开启香坛,一闻便知里面放了依兰。他以为鸣柳这么做只是为了嫁祸他,他就不动声色取出那些香,再用事先存放在别处的备用南琴香换上,重新封蜡。 至于今日他放在香盛里,让鸣柳取来熏点的,即使不被映虹调包,那也不是真的南琴香,而是与窖藏前的白色南琴很相似的另一种香,无毒,更无依兰。这也是一场试探,如果鸣柳乖乖将那香拿过来用,或许他会放过他。 “可你非要走这条路,谁都救不了你。”说出这句话时,苏稚眼底无风无雨。 鸣柳用这愚蠢而拙劣的伎俩,如果只是想算计苏稚,那他本是不必死的,但是他碰了幽梦,便是踩到苏稚的底线,他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苏稚缓步走到鸣柳身前,居高临下,冷眸溢出一丝睥睨:“你最大的错,是用你的无知,亵渎我和公主的感情。” “公主……”鸣柳恍然认清了处境,膝行至幽梦身边,拽着她的裙裾哀嚎,“公主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公主……” 幽梦狠狠一避,挣脱了他的手,宛如躲瘟疫一般。 “想毁我的名节是吧?给我把这大逆不道的小人拖出去。”她漠然抬首,以冰冻三尺的口吻下令,“杖毙。” 面对她如此狠厉的惩罚,映虹、溪吟和疏桐都震惊了。 门外进来两个侍卫,鸣柳吓得脸色煞白,顿时声泪俱下:“公主!饶命啊……” 幽梦冷冷伫立着,丝毫不去看他凄惨的哭相,已是不计后果,不容商榷:“拖下去!” 苏稚冷眼望着鸣柳被侍卫拖走,求饶的哭喊声铺洒一路,他冰封的脸上毫无怜悯之色。 看着鸣柳就这么被苏稚给反杀了,映虹心下大乱。 他以为借鸣柳算计了苏稚,殊不知中了苏稚顺水推舟的计中计。 正当映虹惶恐无措,苏稚步态闲适地向他走过来,停在身畔,近乎与他相向着并排一线,声线低沉,只有彼此能听见。 “鸣柳的依兰香是从哪来的,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映虹紧张地扭过头瞪住他,苏稚却似请他放轻松地勾了勾唇。 “谁想动公主一根寒毛,我会让他万倍偿还。”苏稚说着,将手掌覆在映虹肩上,微微探唇离他耳朵近了些许,弯出一丝犹如罂粟般妖冶剧毒的浅笑,“映虹,你说下一个会轮到谁呢?” 映虹瞬间惊呆在原地,身旁男子的诡异冷笑令他不寒而栗。 余光之中,公主远远地站着,只能看到苏稚的后背,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苏稚对他说了什么。 【八】花雨愁48┇所有害过他、想要害他的人都死了,他就是魔鬼(2更毕) 映红追溯着自己来公主府的日子:珝逸被废指驱逐,晏鹊暴毙狱中,离忧于白马寺遇刺身亡。 紧跟着离忧一死,苏稚便如逆风回归,他这一回,便是荣获专宠,傲立檀奴苑一众面首之中,叫人不得不感叹公主府变天了,格局已经形成了苏稚独大之势,今日妄图争宠的鸣柳又被杖毙…… 这一切似乎都跟苏稚有着脱不开的关系,所有害过他、想要害他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死了。这男人简直是个魔鬼! 映虹今天算是彻底领悟了,他们之所以千方百计总斗不过苏稚,那是因为他们都被苏稚的外表给骗了! 苏稚,远比他们更深不可测,也更阴毒狠辣。 ◇◆◇◆◇◆◇◆◇◆ 夜里幽梦没有去高唐台,独自坐在湖心亭里,侧身倚靠着栏杆,望着湖面倒映的一弯残月。 湖水幽深,月华如银,苏稚身披清辉,如谪仙一般走来。 他优雅地在她身边坐下,启唇似柔和的风声拂过耳畔:“还在想鸣柳的事?” 幽梦倦怠地将下巴磕在臂弯上,显得意兴阑珊:“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下手太狠了?” 苏稚望着她,语温清冷:“他想侵犯你,死有余辜。” 幽梦心烦地瞬目,鸣柳的所作所为的确令她憎恶,可她知道,她恨的不只如此简单,她之所以狠了心要处死鸣柳,是因为他用了依兰香,这是她不可触碰的禁忌,那种味道,她到死都不会忘的。 苏稚目光风平浪静的,却似看透了她的心思,轻说:“依兰花,似乎是公主的逆鳞?” 幽梦心弦一颤,不安地望向他,嘴唇纠结地开了又合。 他伸手轻抚她的鬓发,柔顺地滑到脸颊,眸色疼惜道:“这三个字背后,到底有什么很严重的秘密,会让公主的眼睛里充满仇恨?” 心在隐隐作痛,幽梦还是强撑出一丝淡笑,“没那么多秘密,你不要多想。”她掩饰地垂目,“我只是……受不了被人用如此下作方式的对待吧。” 苏稚指尖生起一缕凉意:“你对我还是有防备。” 其实仔细想来,不管他们之间再如何亲密温存,她近乎不曾与他聊起过她的过去,可那段他触摸不到的,没有他陪伴她走过的十五年,却正是他想探究的秘境,尽管有些过去,知道了会令他难过。 “没有。”幽梦缓缓靠上来,手臂绕过他背后的蝴蝶骨,紧紧抱着他,一点一点地将脸埋进他半边肩膀,“谁的过去不会留下点旧伤疤?但总有一天会过去的……” 她强烈隐忍着,怕被他听出哭腔,就在她说完,眼泪汹涌地坠下眼眶,她赶紧俯首,用他的肩头遮住,借他衣裳揾干泪水,不敢啜泣。 那天,他从相府回头又去乐坊待了片刻,居胥向他复命,告诉他祁王孙那边有异常,恐要借元永顺之死嫁祸太子。 他便问起之前让居胥查太子的事,居胥说:“去年皇室宗亲在甘泉宫避暑,我们安排在长安宫中的眼线没有随行去咸阳,不知甘泉宫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但还是查到一些疑点。” “比如?” “服侍太子的一众宫人在一夜之间全部失踪,听说是被秘密处死了。” 苏稚心绪一沉,听居胥接着道:“而幕后下杀令的人,不是皇帝,就是皇后。” 苏稚旋即意识到,一般要如此赶尽杀绝的理由,除了极深的憎恨,那便是要杀人灭口,掩盖住一些不能公开的真相,通常是关系到了某些人的利益,甚至是身家性命。 居胥说:“那时的甘泉宫风声鹤唳,太子突然以督建东都为名,被遣送至洛阳,长达半年不曾回京。” 苏稚沉默了一会终问:“还有呢?” “还有就在此事发生前一日,甘泉宫花圃丢了一种名贵花药。” “是什么?” “依兰。” “依兰……”苏稚眉心蹙紧,阴郁地汇聚成深海。 香会上,幽梦揶揄太子:“我想我更应该庆幸,当时拿到的香料不是依兰。” 她性子还算沉稳,不易激动,今日偏又为这依兰近乎疯魔。 想到这,苏稚抬手覆住她的后背,微微侧眸,看她趴在自己肩上,装出一副睡着的安静模样,可衣上晕开的一片水迹却那样刺目。 心中不禁漫生出一丝无奈: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八】花雨愁49┇玉树临风沐世子(1更) 沐王府下榻的国宾驿馆,世子住的院落里下人们忙作一团。 侍女为漓风换好了衣裳,梳好了发髻,沐王妃还是不放心,非要亲自动手,给他收拾各处细节。 漓风这套衣服是新制的,白色长款交领中衣,左襟处有一块烟青色的水波纹,同色的暗纹锦缎收腰,腰封上以黑色绳扣系着一枚琉璃玉环。 外袍为两层,里层是雨丝锦质地,淡淡的碧水色,绣着喜鹊栖白玉兰的图案,外层是薄纱的天香绢。对襟各有一串蓝色碧玺珠坠饰物,缀下长长的浅色流苏。 王妃在他外袍的右襟别上一支玉花银叶胸针,坠下一弧细长的白银链子连缀着中衣,最终以一颗蓝色碧玺珠固定在交领口的边缘。 沐漓风直挺挺站立着,任由母亲摆弄,好生不自在:“母妃,今天什么日子?为何要儿臣穿戴得如此隆重?” 沐王妃故作神秘地一笑:“一会你就知道了。”说罢又去漓风的对襟上拉扯一番。 当她终于满意了,迫不及待拉着漓风手往外走:“你跟母妃来。” 漓风满腹疑云地被她拉到花园里,中央空地上摆放着一张长桌,铺陈着笔墨纸砚和颜料,还有一张竖长的空白画纸。案前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拱手对他们母子行礼:“下官见过王妃、世子。” 沐王妃伸手示意:“画师免礼。” 漓风诧异地望着男人,刚要开口就被母亲抢了话:“画师,人我已经带来了,你可要非常用心地画,把我儿子画得又帅、又美,似神仙一般!” 看母亲那眉飞色舞的样子,漓风尴尬得笑都笑不出来。 画师好生打量着这位王世子,他是真的好看,玉样的面上,嵌着一双纯然明眸,晴天丽日下,一身的春光乍现。 “世子一表人才,天生底子就好,怕只怕我穷尽这一身技艺,也难以描绘出世子的三分神韵。”画师恭敬而谦逊地笑道,“不过下官还是会竭尽全力,争取把世子爷的风采都画出来!” “好!”王妃乐得捂住嘴笑,“画得好,王府不会亏待你的。” 画师已经选好一处最美的景致,请漓风站在前方,漓风照着做了,两首垂放身侧,显得没多少兴致。 王妃站在一旁看着他,碎声嘀咕:“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画师刚要落笔,王妃恍然大悟地急忙打住他,冲侍从高唤:“世子手里太空了,拿把折扇来,快!” 侍从很快取来折扇,正要递给漓风,王妃先一步出手夺了扇子,她拾起儿子的手让他握扇,一边很有经验地念叨:“拿着折扇好,显得你更英俊潇洒,风度翩翩。” 折扇本来是阖起的,就这么被她左放放、右放放,一定要给儿子摆出一个最帅的造型。 “这样……”她调整漓风的姿态,锁眉撇嘴地摇摇头,忽然决定把折扇展开,“不,还是这样……” 漓风已经快要被她搞崩溃了,但天生柔顺儒雅的性子,让他在母亲面前忍而不发。 【八】花雨愁50┇漓风也要去参选驸马了?(2更毕) 王妃将他最终定型,后退两步看看,很是合意,拍了拍儿子的胸膛:“这样就好多了。” 漓风生无可恋地蹙眉:“母妃……” “乖儿子,不要愁眉苦脸的。”王妃亲昵地拍着他两边脸颊,指尖沿他嘴角拉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要精神饱满,神采奕奕的,画出来才会好看。” 画师请示:“王妃娘娘,可以了吗?” 王妃含笑走开:“可以了,你画吧。” 碧衫人伫立花庭,执扇的手腕上戴着一只黑曜石手串,串尾延伸出一段,衔着一颗菱形的蓝色碧玺石。 高髻束于发顶,佩着精致的银冠,显得身形更颀长俊挺。墨色长发泻落身后,如流水散开,发尾扣了一枚翠绿玉环,那样的清丽雅致。 他就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男人。 画师用妙笔勾勒出轮廓,不时地看向漓风。 那一身清华的男子颀立于阳光下,美得不沾尘埃。 王妃走到案边饶有兴致地看画师作画,这时走来一个婢女,屈膝道:“王妃,王爷请您过去。” 王妃沉吟一声:“那画师你先画着,我去王爷那看看,一会再来。” 画师稍稍停笔:“好,王妃慢走。” 沐漓风没有取错名,他站在那,当真是玉树临风,挡不住耀眼风华。 见母亲走远了,他才开口问道:“画师,你可否告诉我,你究竟为何要为我画像?” 画师执笔一顿,疑惑地抬起目光:“王妃没有告诉你么?” 漓风心头升起一团阴云,摇了摇头 “这是礼部传下来的指示,将我们这些宫廷画师都派往各个名门望族,为适龄的权贵子弟绘制画像,采集入宫。”画师舒展眉眼,爽朗笑谈,“为的,就是这个月里,皇上要给他的掌上明珠小公主,招选一位乘龙快婿。” 漓风瞬间怔忡:“你是说,这些画像,都是为了选驸马做准备的?” “正是。” 漓风不禁忧心忡忡,想到从香会回来后的某天夜里,他经过父王母妃的居室,门未阖拢,他不经意听到父母在屋内交谈—— “听说昨日,陛下宣了礼部尚书。”沐王爷道。 王妃坐在那剥莲子,好奇抬眉:“朝中又要办什么大事了?” “陛下本就有意借着今年的国宴,王侯将相云集京都,想为他的小女儿楚月公主挑选如意郎君。”沐王爷说着褪下外袍,“昨日召礼部便是为了此事。” 王妃擦了手,起身上前接过他的袍子,给他挂在屏风架上,顺手抚平衣上褶痕,问得漫不经心:“可就是咲妃生的那个小公主。” 王爷点头:“举国上下的名门子弟,凡到了适婚之龄,都被列入参选名单。” 王妃抚衣的手指凝滞,轻叹道:“这么兴师动众地挑女婿,看来皇帝对这个女儿,当真是爱重得紧呐?” 沐王爷从容地踱至长榻坐了下来:“小公主有王爵,相较于其他皇女还是不一般的。” “那咱们漓风也要去参选了?”王妃转过身看他。 王爷侧身端起炕几上的茶杯,饮了口茶:“作为我们沐王府的世子,和公主又年纪相仿,应该逃不了。” 漓风在外听着,心口一下子揪紧。 【八】花雨愁51┇皇帝的女婿都不好当(1更) 王妃意料之中,却又流露怅然之色:“果然是这样……” “怎么,你不希望我们儿子当驸马?”沐王爷听出她语气特别,想到事前曾让王妃试着与咲妃打过几次交道,还未好好问过她的想法,“还是不喜欢那位小公主?” “我倒是挺喜欢那小公主的,可我怕漓风不喜欢她。”王妃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介意的却是,关于小公主的口碑,前阵子城里总有些不好的传言,她听了难免受影响,当然,也希望那些不是真的。 沐王爷轻声一笑,意味不明:“且不说公主的位分在咱们王府之上,是我们应该敬畏的角色。若真的选中了漓风,到时天子赐婚,大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能有不喜欢的道理?” 漓风听到父亲这样说,心更是沉到寒潭之底。 “我倒并非想要高攀皇室,只是没和小公主长日相处过,不知她心性到底如何,就怕她从小娇生惯养,被皇帝和咲妃宠坏了。”想到自古以来,皇帝的女婿都不是那么好当的,王妃就难掩忧虑,“我们漓风那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说得好听是温润如玉,说得不好听那就是……” 她欲言又止,沐王爷眯眼看过去,想听她说下去:“就是什么?” 王妃吸了口凉气,面色阴沉下来:“就是一颗软柿子。” 这当真是亲娘的口吻?沐王爷忍俊不禁地笑开:“青青,你太看扁你儿子了。”笑着又自顾低头饮茶。 都说知子莫若父,沐王爷虽然平时和漓风的相处没有他母妃那么多,但他对儿子的性格是很了解的。在他看来,漓风虽然看似温顺,但其实他很有主见,只是他不喜欢锋芒毕露,沐王爷知道他这是在韬光养晦,厚积而薄发,可是在他心里,却暗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等他爆发出来的那天,他会大放异彩,令世人惊叹。 “儿子很好,我当然知道。”王妃眼底尽是舍不得,“可看着这么好的儿子,若是摊上个刁蛮任性、胡作非为的主,只怕漓风要受委屈。” 沐王爷搁下杯盏,起身走到王妃身边,抚慰地拥住她双肩:“你想得太多了,这种事还是让它顺其自然吧,该是他的缘分,想逃也逃不掉。” 漓风在门外抿着双唇,凝思良久,终是心绪沉重地离去。 如果当晚听到父王母妃那么说,他还可以心存侥幸,但画师的到来就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没想到这么快,招驸马的旨意就传来了。 ◇◆◇◆◇◆◇◆◇◆ 这日幽梦入宫请安,咲妃让她跟着一起去南柯殿。 自幽梦搬出宫外住,这座配殿就一直空着,皇帝也不打算安排其他妃嫔和宗姬入住,这样幽梦有事需在宫里过夜时便还可以住在那里。 殿宇两边有长长的飞廊,幽梦随着母亲漫步长廊,望见过道两侧皆悬挂了各式男子画像。幽梦看着那些画像,一路都闷不作声,心里感觉怪怪的。 母女走到殿门前的台基上,那里拼接铺着几排长桌,桌上堆满了画卷。 【八】花雨愁52┇我不想选驸马(2更毕) 咲妃随手从案上拾起一卷,展开看过又放下,换另外一卷。如此看了几卷后,她漫不经心地问道:“陛下让礼部采集来的,王孙公子们的画像,可都在这了?” 辛夷姑姑双手交叠腹前,恭谨憨笑:“娘娘,这是初选,先从这万千人里选出品貌出众、家世煊赫的一百人,之后再作精选。” 咲妃点了点头,继续选看。 这些待选的贵族子弟中,但凡被挂起来的,都是样貌和家世极为出众的佼佼者,特别优秀的甚至被装裱了画框制成了单扇屏风,座屏和挂屏皆有。 咲妃若再看到还不错的,便会让内侍给挂上,有些不满意的也会被替换下来。 幽梦沉默地待在一旁,偶尔意思意思地走两步,看两卷,兴致寥寥。看到这些贵族男人,此刻被当成商品货物似地供人挑选,心里便一阵讽刺。她随便母亲做主,爱挂谁挂谁,因为她知道,不管怎么选都一样,她对这里的每个人都不感兴趣。 这里有数百卷的画像,光凭咲妃一双眼睛绝对是看不完的,而且挑花了眼也会审美疲劳,这时候,心腹的“推荐”便会成为事半功倍的办法。 因此事先已有不少家族,为皇帝和咲妃身边的心腹塞了许多好处,让他们在主子面前为自家公子、少爷们的多美言美言,便有更大的机会被选中。而心腹们将这种事视为财路,自然会乐此不疲地帮忙。 “这是南平郡公膝下的嫡子,闵秋叶,年双十。”辛夷姑姑看准时机地递上一卷画像,眉开眼笑,“生得风流倜傥。” 咲妃看了一眼,觉得闵秋叶面相略显轻浮,但公爵的庞大家世在那,她还是点点头,辛夷便将画像交由内侍挂上了。 “这是兵部侍郎的二公子,阮景容,年十九。”辛夷又取来一卷,请咲妃过目,“虽然排行第二,但却是家中的嫡长子,自幼才华横溢。” 咲妃颔首默许。 辛夷余光一扫,又执起一卷道,“这个是陇西大将军之子,傅钧,年二十六。”说着顿了一顿,似是想解释,“他十二三岁便从军了,也是个少年将军,忙着建功立业,因而耽误了成家,确是英武不凡。” 咲妃侧目稍看一眼,略显迟疑:“这年纪和幽梦比起来,还是大了些。” 辛夷打趣道:“年长也有年长些的好处,知道疼媳妇儿。” 咲妃听罢抿唇而笑,显得温婉优雅,又将视线转向女儿,见她垂首在那根本没在听,而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唤道:“幽梦,你且看看,可有中意的?” 幽梦和母亲对视一瞬,又因为底气不足而垂眸,眉头浅蹙地嗫嚅:“母妃,我……” 咲妃见她眼神闪烁,看起来很是纠结,不禁加深了看她的目光,嘴角依旧留着笑容,却明显冷了几分。 在母亲的审视下,幽梦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出:“我不想选驸马。” 辛夷姑姑手一抖,睁大眼,小心翼翼地望向咲妃,看到她在女儿说出这句话后,那丝笑容瞬间僵固,像变了天,阴气沉沉:“你说什么?” 【八】花雨愁53┇母妃在这世上一日,苏稚就绝不可能成为你的驸马(1更) 寂静深夜,风华楼。 幽梦屏退了所有人,独坐殿中,自斟自饮。 本是夏夜,她美丽而忧愁的眼眸却映出犹如秋意的萧索。 微醺的她神志有些恍惚,视线稍移,拾起手边一幅竖构的画卷,她握住上下两边缓缓开启,随着卷轴滚动,一袭清俊的碧衫人渐次闯入眼帘—— 午后在南柯殿前,她神色凝重地对母亲说:“我不想选驸马。” 母妃克制着愠意,语气冷得没有温度:“你说什么?” 她知道这么说不好,母亲一定会生气,可她努力压抑了许久,还是违逆不了自己的心。 幽梦豁出去地直说:“母妃,我不爱他们,我不想为了利益和他们在一起。” 咲妃冷漠的眉宇不见起伏:“你不爱他们,那你爱谁?” 幽梦抿紧嘴唇,心情难受地煎熬着。她不是不肯说,而是不敢说,她怕一旦说出那个名字,母亲就会冲上来给她一个想打醒她的耳光,甚至马上下令把她那心上人处死! “不要跟我说是那个苏稚。”然而咲妃却冷静地一语道破,不落风雨,也不留情面。 幽梦惊惶抬眸,楚楚可怜地望着她:“母妃……” “你不要求母妃,没有用。”咲妃冷傲打断她的亲情招数,声色决绝,“只要母妃在这世上一日,只要我还是你的母妃,他就绝不可能成为你的驸马。” 这句话说出来,幽梦像被母亲弃落在冰窖里,心都寒透了。 辛夷懂得看情势,知道这场合外人没法待了,赶紧给所有的内侍和宫女们重重使了眼色,带他们一起退下了,殿前只剩下那对母女。 只是短短的一段沉默,幽梦却已憋足了眼泪:“母妃,你真的忍心葬送女儿的幸福么?” “这不是葬送,是爱护。”咲妃冰雪的眸中夹杂殷切,“母妃都是为了你好。” “母妃你何必自欺欺人?”幽梦气不过母亲的专制,扬声顶撞道,“这驸马根本不是为我选,而是为你自己选的吧!” “荒谬!”咲妃厉声呵斥,“你怎么可以这么跟母妃说话!” “难道我说的不对么?”幽梦悲愤地扼住胸口,据理力争,“你所谓的为我好,难道不都是你欲盖弥彰的私心吗……” “你该长大了幽梦。” 幽梦不期然地一怔。 咲妃看着自己情绪失控的女儿,心寒又心痛,眼神冷成一道冰霜:“难道你看不到归氏现在权倾朝野吗!” 幽梦愤懑地抿紧嘴唇,忍着眼泪往别处看,她不想听这些。 咲妃见她逃避,更是心如刀绞:“这些年来,咱们母女在这深宫里无依无靠,全凭你父皇一人偏护,东宫那对母子仰仗着外戚势力,对我们一直是虎视眈眈,千般暗害万般倾轧……” 怎么会有这么不明事理的女儿,咲妃恨不得把心肝揉碎了给她看。 “想想吕后是如何对待戚夫人的,再想想你长皇兄对你又做过些什么?”她不得不狠下心,揭了女儿的旧创,即使知道幽梦的心在滴血,她还是要说,“想想你和母妃所受的屈辱,你就知道这个驸马对你有多重要了。” 【八】花雨愁54┇被宿命牵绊,这一世逃不过彼此(2更毕) 听着母亲的一片苦心,幽梦却是一记冷笑,眼底泪水泛涌,悲伤像茫茫深海随时会淹没了她。 “既然这件事根本由不得我,那母妃何必还要虚情假意,如此大费周章地为我选这一场驸马?”她无力地瞬了瞬羽睫,滴落妥协的眼泪,“不如请母妃直接给我一个名字不就好了……” “沐漓风。” 满足她的请求,咲妃气定神闲地说出,幽梦再次怔住。 “招亲排场是做给你父皇和世家大族们看的,而放眼普天之下,尚能牵制归氏的,莫过于沐王府。”咲妃边说,边有意识地往某个方向踱步,“能够令丞相、甚至你的父皇都深为忌惮的,便是手握重兵的云南王沐容柒。” 幽梦视线随着母亲蔓延过去,直到咲妃停驻在一幅精美的座式屏风前,望着画中人说道:“而他的儿子,整个沐王府的继承人,只有他能配得上我的女儿。” 幽梦失魂落魄着,脚步宛如不听使唤地走上前,缓缓抬起了目光—— 画中男子身着浅水碧色华服,纤细白皙的手上握着一把折扇,他身形高挑,相貌堂堂,是足够让世间少女都心仪的良婿人选。 他在众多的画像里何其夺目,犹如珠玉落在瓦石间。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是在看到他画像的第一眼,让人本能想到的一句话。 玉有多美,他就有多美。 今日是第一次听说沐世子的全名,幽梦自是可以感受到他惊艳世人的气质与风华,眼里却没有期待,只是呆滞地自言自语:“果然是他……” 那时仅透过一幅画,她还不足以认出,画中人是她曾经见过,甚至悄无声息、擦身而过多次的那个人。 她尚不知,挂在她风华楼里那幅《巫山云梦图》的原主,还有白马寺那道佛墙外安慰她的叶羽,堪堪是这画里的男子。 他们早已被宿命的缘线所牵绊,这一世逃不过彼此。 后来咲妃回去了,让她独自留下,站在画前考虑清楚。 夕阳漫洒下淡金的色调,碧衫男子在丝绸般的光影交错中,如仙如梦。 她在那幅画像前凝立良久,最终她让人从屏风里取出了画,将它带回府中。 此刻于风华楼,她望着画中男子,他似湖水清幽,又如月下的睡莲安静盛放。 耳边不禁响起兰莹的话:“幽梦,如果有一天沐世子真的要走进你的人生……我是说如果,上天安排你和他在一起,你愿意接受这段姻缘么?” 你愿意么? 她幽幽轻声,扪心自问着。 ◇◆◇◆◇◆◇◆◇◆ 国宾驿馆外的湖边上,有人和幽梦一样烦恼,他形单影只,睡意全无,手轻扶着一棵树站定,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此时月色正好,月光穿过树梢温柔地照射下来,粼粼的光影碎在水中,映着天上的星子。 漓风心绪幽然地抬起头,一双忧郁眼瞳盛满了清凉如水的月光。 眸色愈渐迷离,他又不禁想起那场分别,也是这样冷月如霜的夜晚—— 天近拂晓,他牵着马在亭外的古道边等到荞荞,长话短说地把情况告诉了她。 她大惊:“什么什么?你是要赶我走么?离开大理,那我去哪?” 【八】花雨愁55┇我不喜欢你,你也未必喜欢我(1更) 荞荞对他这突然的请求措手不及。 她一个孤女,自小在山野长大,在这世上没有亲人,除了漓风也没有别的朋友。 从没离开过大理的她,对外面那广袤的世界充满未知,她缺乏必要的生存和交际能力,不懂得待人处事,她连汉文都不认识,只靠着一把师父传给她的宝剑行侠仗义,这样单纯的一个少女,让她漂泊异乡,漓风当然是不会放心的,奈何形势所逼。 “这也是权宜之计,我父王下旨在南国境内通缉你,大理你是待不下去了。”他果断地把缰绳递去她手中,眉眼间藏着不舍之情,“这支商队里有我信赖的朋友,你跟着他们走,他们会把你带去中原。” “可我在中原什么人也不认识呀……”荞荞握紧缰绳,神色更慌了。 “别担心,我已经为你做好了打点。”他坚定地安慰她,“等到了长安,他们会为你找一处落脚,你先在那住着。”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明年春天吧……”他低头沉思一会,“到时皇上会举办国宴,我们一家都会入京朝拜。” 看到他那样,荞荞心也变得沉重起来:“那我在长安等你,你一定要来!” 漓风点着头,突然毫无征兆地将她紧紧抱住,附在她耳边道:“你一定不知道在汉人的礼节中,这代表什么吧?” 荞荞一霎回不过神:“唔?什么?” “算了,也许你去了长安就知道了……”他的笑容微微泛苦,放开了她,“时候不早了,启程吧。” 荞荞上了马,在古道上打着迂回,一直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他。 “珍重。”他迢递向远的目光被渐隐于月色里,似是说与自己听,心却亦如她,默默地期待重逢。 明月亭,我策马而去,一路烟霞踏过长林。 雁过留声,唤醒离别人,带着年轮,笑看那红尘。 可令他没有料到的是,就在送走她不久后,天子会下令将建国二十年的国宴盛典改至新建的东都洛阳举行,他去不了长安了,简直造化弄人。 今晚,皎皎月华之下,他满怀愁绪,转念又想起在香会上与那位小公主的一面之缘。他为她拾起香方,他们在长廊两端不期而遇,他们四目相对。 那天她蒙着面纱,一双眼睛像浸在水中的水晶,清亮澄澈。 世人说她很美,也许她比传言得还要美,可终究不是南国那身骑孔雀,头戴花环,俏丽可爱的少女。 望着头顶明月,纵是那净白的月光听懂了他,也无能为力。 ◇◆◇◆◇◆◇◆◇◆ 幽梦呆呆望着手里的画像,碧衫人皮肤白皙,长发如缎。 单从画像来看,这男子着实生得貌美,父亲的霸气,母亲的精致,全都融进了他的五官里。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好复杂,清秀中透着一抹俊朗,俊朗中又透着一丝温柔。但在那些温柔与俊朗中,又有着他独特的空灵,一身清风霁月,掩藏不住的风流韵致。 可是他再好,看着他,那种潜在的陌生感都令她心生抵触。 “你到底是谁啊……”她对画自语,“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 画中人无言相对,她便有些气恼,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什么是你而不是他?” “为什么非要闯入我的命里来?为什么!”她越问越激动,握画的手不禁颤抖,“我不喜欢你,你也未必喜欢我,你不是我要的人,我不要!——”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一声,厌弃地将画卷扔在地上,回头便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不管不顾地仰头饮尽。 她想麻痹自己的痛觉,她想忘记那些逼近眼前的现实。 寝殿外厅,白衣身影穿过层层纱幔,如破云而出的皎月,缓缓渡到了幽梦案前。 她怔然抬眼:“禾雀?……” 【八】花雨愁56┇他递近沾着酒色的唇,封住她醉话连篇的嘴(2更毕) 苏稚垂眸俯看着她,只见她脸上漾着两圈红晕,噙泪的眼神有些木讷,像个可爱却无助的孩子,那么惹人心疼。 他绕过案台,牵衣跪坐在她身边,试图扶住她的双肩好生看她。 “你来得正好,来……”幽梦憨笑着又倒了一杯酒递给他,“陪我一起喝!” 苏稚接过酒杯,垂目不饮,保持着他惯有的平静,眉眼微蹙:“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 “为什么……”幽梦被问得一阵茫然,红着脸傻笑说,“因为我高兴啊!” 苏稚转侧脸,眼神写满质疑:你确定这是高兴吗? 幽梦恰在这时酒劲上头,脑袋一晕地倒向他,苏稚顺势握紧她的手,却来不及阻止她侧脸闷地砸在他胸口上,幽梦恍恍惚惚,也没觉得疼,感觉像靠着一个舒服的枕头,便索性趁着醉意也不顾形象了,手扶住他胸膛,爽快地抚摩起来。 苏稚低头看着怀里的色女,一脸无可奈何,却是由着她玩闹。 “今日我进宫,我父皇母妃让我去看了一大堆男人的画像……”她说着,张开双臂浮夸地一甩,言不由衷地苦笑起来,“他们要给我挑一位好驸马……呵……” 她那笑声瞬间冰封住苏稚的心,他扶她坐直,凝肃地望着她。 “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好事啊?”她笑着笑着,眼眶忽然就红了,“值不值得高兴?” 苏稚不说话,兀自将那杯酒饮尽,烈得喉咙发疼。 虽然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可未免来得太快,快到他还来不及想清楚,下决心,做打算。 幽梦看他喝了,兴致更是高涨,再给他跟自己的酒杯添满,“来来来,我们再喝几杯,就当是庆祝我……”她自豪地拍了拍自己心口,“我,姬幽梦,很快就要有驸马了!” 她拈着酒杯和他碰杯,他寒着声道:“公主,你喝醉了。” “没有……”她不以为然地摇头,“我清醒着呢,我若是醉了,怎么还会难过呢……” 苏稚怔了一怔,见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撑不住了,一溃而散,眼泪就那么猝不及防地落下来,他看着心痛。 而她昂着脸,手掌一下,手背一下,倔强地抹掉眼泪,却藏不住哭腔:“要什么驸马啊……为什么我的驸马不能是你……” 苏稚倏而俯面,朝她递近沾着酒色的双唇,瞬间封住她醉话连篇的嘴。 幽梦微愣,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气息已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沉迷在他轻柔的吻里,很快安静下来,泪海愈加泛滥。 吻过瘾,苏稚放开她的唇,缓缓远离着,她泪眼婆娑,梨花带雨,任谁看到这样的她,心都会融化成一汪春水。 他捧住她的脸,手指拭泪:“别哭了。” 幽梦还是听他话的,努力遏制悲伤,由他扶着歪倒头,顺势靠在了他的肩上。 她平复着情绪,不经意地便醉过去了。 苏稚发觉她睡着,打横将她抱到了床榻上,她眼角的泪迹还未干涸。 他扭转目光,下意识看到了放置酒水的案台下,依稀掉落着一幅画卷。 他踱过去拾起来,轻展开卷轴,画中人令他眉目深蹙,角落还题着一列小字: 「云南王世子·沐漓风·年十八」 他目光冷澈,陷入沉思。 【八】花雨愁58┇我不准任何人染指你!(2更毕) 幽梦醉得沉,身体的感觉不断传入到她梦里,她虚实不分,嘴里含糊不清地梦呓着。 她沦陷在梦境里,画面一点一点地开启,她看到四周的景物很熟悉,是甘泉宫流觞洲……太子的寝居! 她被人压倒在书案上,那人疯狂撕扯着她的衣裳,她心里极想反抗,可却觉得四肢动不了,她只能柔弱哭喊:“不要……” 一声连着一声喊在了现实中,苏稚自然是不知她做着什么样的梦,以为是她半推半就的羞语,唇与手愈加放肆。 “你只能是我的,我不准任何人染指你!” 他心里这样想着,且这种意念在不断加深。 他吻她不停,她的手抵在他胸膛上使劲推,为了更好地控制住她,他手一下落在她腰际,往怀里用力一带,她整个人都贴在了他怀中,瞬间被他的灼热包围,燃烧起来。 她唇间还是呢喃着说:“不要……放开……”,苏稚只得又将脸抬起,以唇舌将她堵住。 幽梦逃脱不开那场噩梦,只觉唇上一缕炙热传来,像火苗一样迅速从她唇边蔓延开来,和内心的恐惧相互碰撞,交织,她挣扎着豁然清醒,用力睁开了双眼—— 眼前有东西挡住了视线,身上有个男人贪恋地吻着她的唇,他如扇的长睫扫过她火烧的脸,带起点点绯红。 她慌乱地低下头,迷离的视野变得清晰起来,但醉酒和噩梦让她产生了幻觉,俯在她眼前的男人……那竟然是皇兄幽寂的脸! 她呼吸逆流,猛烈地一颤,苏稚感觉到她这异常的怔动,有意识地停下,抬起头,出乎意料地撞入她漆黑的瞳孔里,她眼中闪耀着无法言喻的震惊和害怕。 幽梦看到的人仍是幽寂,苏稚看不懂她看自己的眼神,就在他错愕间,她已是难以自持,抬手就甩了过去,一记清脆的耳光响彻了整个殿室! 苏稚本能地歪向一边,霎时懵住了,他白皙的脸上亦落了几道印痕。 在那一刻幽梦彻底醒了过来,这才看清眼前那不是皇兄,而是苏稚! 苏稚缓缓转回,似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她,惹她心口一震,心跳乱得不像话:“是你?……” 听她这怪异的口气,苏稚眉心一凛,竟然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这是带着某种失望的情绪,语温冷入骨髓:“怎么?你以为是谁?” 凤栖梧?还是梅自寒?还是别的什么人? 幽梦被他看得心里发慌,本来因为打错人觉得很愧疚,可被他这讥讽的口吻,还有阴冷的眼神,弄得异常难过,冰寒渗入骨髓,凛凛作痛。 “我……”她嗫嚅了半天,羞愤至极,“我没想到你也会羞辱我……” 苏稚更是看不懂她了,一把怒火逼上心头,他一下忘了自己此刻不是夜渊,重重钳住了她的手腕:“我羞辱你?” “难道不是么?”他突然这般一反常态,她委屈得鼻尖泛酸,“你刚才在对我做什么……” “你认为这是羞辱么?”苏稚心里一寒,眼神冷厉地绞着她,恨不得想要挖开这女人的心,看看她到底在想什么! 【八】花雨愁59┇苏稚,你不可理喻!我不想看到你!(1更) 他眼神像是一把刀子刺进她的胸口,心疼得如此猛烈,眼泪夺眶而出,想到幽寂对她的所作为,想到渊曾也像这样把她禁锢在床榻上,剥光她的衣裳,想一步步地侵犯她,想到鸣柳对她用迷情的依兰香…… 刚才苏稚又趁她喝醉想对她下手…… 她忽然看透似地,呵呵地一声冷笑,流下更多的眼泪:“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这样?要么蛮力强迫,要么趁人之危?” 上方他的目光似深潭,简直要溺毙了她:“你不喜欢男人碰你,我也不可以?” 他如此不甘,为什么她拿他和其他男人相提并论?难道他不该被放在独一无二的位置上,是她心里的那个“特别”吗? 插在胸口的那把刀在残忍剜绞着,“我对你不一样,你就可以随心所欲索要我的身体?”幽梦泣声怒喊,“连你也把我看得如此轻贱吗!” 苏稚似有轻笑,“我怎么敢轻贱你?”逼视她的黑瞳闪着凄冷的光,“你是公主,我是面首,轻贱的是我。” 幽梦泪眸怔住,隐忍地盯着他。 而他接下来的话更寒透了她的心:“我不配碰你高贵的身子,是我以下犯上了?” 幽梦心痛又急切地哭诉:“我没这么想……我只是……还不能……我不想这样……” 她是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无法把关于皇兄那件事的真相告诉他。 苏稚看她这样苍白又无力的辩解,最终徒然地放开手,自她身上离去,坐在一角,冷淡的眼底有几分悲沧,又有几分嘲讽:“原来我在公主心里的分量不过如此,是我自视甚高了。” 幽梦也吃力地撑起身子,胸口有什么东西堵着,压抑到喉咙,她哽咽着:“你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他淡漠瞥来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你要哪种?要我跪地认错,向你求饶么?” “苏稚!你够了!”她受不了地爆发出来,“你今天真的好过分!” 而且他这种冷傲无礼的态度,好像完全都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错,也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伤人吗? 幽梦不想再待在这,急促地下榻穿好丝履,外衫都没披就要走。 刚起身,苏稚迅雷不及地扣住她的手,声色冷澈:“去哪?” 幽梦不肯回头,重重道:“不要你管!” 苏稚清冷地一哼:“我惹你不高兴了,所以你要急着另寻新欢,投入凤栖梧还是谁的怀抱?” “你……”幽梦一下气白了脸,回过头,嘴唇都失去了色彩,双眼带着满腔愤怒瞪他,“苏稚,你不可理喻!我不想看到你!” 呵完这句,苏稚手劲倏地一松,幽梦狠狠甩开了他,径自跑了出去。 苏稚呆坐在榻上,脸上依旧冷得像冰块,心里却像被人挖去了一块,他也很气,很烦,愤恨到想杀人! 这次又要打死多少棵树上的蝉才能平复下来? 幽梦一口气跑到露台上吹风冷静自己,忽然觉得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像被全世间抛弃了一样,只有自己孑然一身,很孤独,也很悲凉,不禁抱着双臂滑落下去,蹲在了栏杆旁,失声痛哭许久。 【八】花雨愁60┇思念像野草疯长(2更毕) 等她哭累了,酒也差不多醒了,她失魂落魄地走回寝殿,苏稚已经离开了。 她走到空寂的床榻前,望着被他褪下的外衫遗落在床褥上,真实反映着当时他有多么疯狂,他想霸王硬上弓的情景,还有他说那些话的样子又浮上眼帘,幽梦心绪又凌乱了一地。 苏稚,你终究不懂我。 ◇◆◇◆◇◆◇◆◇◆ 翌日到了午膳时辰,谷雨已经传好了饭菜,可苏稚迟迟不见来侍膳。 谷雨不知他俩昨晚吵架,翘首张望着,嘴上念叨:“这苏公子真是怪了,往日总是很早就来,今儿怎么了?奴婢去高唐台看看吧。” “不用去了。”幽梦清楚他是故意和她冷战,心气儿也上来了,拾起筷子重重一叩,“爱来不来,我自己吃。” 谷雨懵地转回头,看她气呼呼地夹菜吃饭,意识到不对劲了。 一顿饭吃完,苏稚真的就没来。谷雨看幽梦脸色很难看,欲言又止了好一会,终是不敢多问。 饭后幽梦去博闻书斋看书,却总是静不下心,心里不是乱就是空,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神思不由自主地就飘了。 她好想看一眼苏稚,好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像她想念他这样想她? 放下书,两手纠结地攥紧,随着怨愤消散,思念就像野草疯长。 她不能再这样六神无主,终下定决心地走出书房,前往高唐台。 苏稚在高阁殿外的露台抚奏琵琶,清寂的琴音传入幽梦耳中,她放轻脚步,背靠在隔断门后聆听着,往昔甜蜜温情的画面一幕幕涌上心头,他曾坐在那弹琵琶,她像只温驯的小猫伏在他的膝尖,仰望他绝世的容颜,他眉眼清澈,含着羞怯回避。 幽梦一阵心伤,终是无法相见,悄然无声,落寞离场。 ◇◆◇◆◇◆◇◆◇◆ 冷战第二日,她去香室,不料苏稚也在,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 幽梦定定望着他,眼神里写满渴望,可他什么都没说,淡然地别过脸去。 幽梦心里有些难过,又不甘,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苏稚转身走到香药橱柜前,一层一层地打开抽屉存放香料,尽是故作忙碌的姿态。 幽梦默默走到他身边,低着头,似酝酿半刻,缓缓递去双手,抱住了他那只闲置垂放在身侧的手。 苏稚蓦地一滞,他的手微凉。 她用指尖摩挲着苏稚掌心,柔柔的,痒痒的,这是她惯用的撒娇伎俩。 以前总是百试百灵,可这回他无动于衷,用她的体温,怎么也暖不了他的手。 他清浅地转过余光,望着低处的她,在她以为他会给她回应时,他冷漠地抽回手,幽梦愣在当场。 她眼帘轻颤,眼睁睁地看他手脱离而去,如刺锥心。 他又自顾去整理香料,当她如空气一般。那样静默无声,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哑巴的样子。 可起码,那时他对她不这么冷。 ◇◆◇◆◇◆◇◆◇◆ 冷战第三日,苏稚在骛远台学堂里教其他面首们制香,幽梦走到门外,启开一条门缝远远地看着他。 【八】花雨愁61┇我对人对事,从来都是很认真的(1更) “每一炉香,都是由时间沉淀出来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苏稚端坐主位,平静如水道,“品香,品的是一种意境。” 案上的香炉里,紫檀香冉冉升起,他那如白脂玉雕的容颜,便氤氲在淡淡的烟雾中,俊美而仙气。 虽然他目不斜视,但敏锐的余光已经捕获到了门缝后幽梦的存在,只是不动声色。 “今日就到这吧。” 他说完这句,面首们纷纷起身,优雅作揖,然后出了堂室。 他们陆续从幽梦眼前经过,微带惊讶地向她行礼,不多言,都明白她是来找谁的。 九九看到了她:“咦?公主姐姐你怎么在这?”小家伙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欢快地拉住她手。 “来看你们香学进修得如何?”幽梦挤出一丝笑容,余光里苏稚正向他们走来。 九九昂着头,笑得阳光灿烂:“我学得可认真呢,姐姐有没有好吃的奖励我啊?” 幽梦不自然地偷瞥苏稚,搪塞着九九:“有啊,你先回去,一会我让小崩子给你送去。” “嗯!” “九九。”冷郁的男声传来,浅绿的颀长身影随之而至,“昨天教你的那些香料记住几个了?” 九九窘了一窘,底气不足地道:“我……我差不多全记住了。” “差不多也是差,你跟我去香室再温习一遍。”苏稚冷道,有意不看某人。 “可是马上要吃晚膳了啊……”九九噘着嘴,有意斜了一抹小眼神往上看,大有向幽梦求救之意。 苏稚面无表情:“学完再吃。” 九九有些被他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吓到了:“阿稚哥哥你好奇怪,公主姐姐,你说阿稚哥哥是不是来月信了?” “……”苏稚差点没一个眼神瞪死他。 幽梦怔愕又无语地看九九:“你这说的什么话?” 然而九九一脸无辜,说出的话更让她哭笑不得:“虽然我也不知道来月信是什么,但有次玩耍,不小心听立夏姐姐和几个丫鬟小姐姐说,要是生了种病就会心情很烦躁,你看阿稚哥哥突然这样,明明就很像来月信了嘛……” 幽梦窘迫地扶额,心说:立夏你看你把这孩子带歪的。 “阿稚哥哥,你要是真病了,赶紧让大夫瞧瞧吧……” 苏稚冷森森地逼近一步,脸色要杀人了:“再胡闹,揍你。” 九九吓得慌忙闭紧了嘴巴。 幽梦低头看了眼九九,又注视着苏稚,温和地解围道:“他还只是小孩子,不用这么严苛吧?” “我对人对事,从来都是很认真的。”苏稚淡淡转过,与她视线交集,眼底凝着一片冰天雪地,“我希望别人也能一样认真,做不到,那何必开始?何必谈将来?” 幽梦被狠狠噎了一口,翕动了半天嘴唇,终不知该如何回应。 难道我不认真么? 一阵心酸袭来,幽梦如鲠在喉。他已领着九九错开她,径自离去,不带半分留恋。她怔了一怔,只觉得有人在她心尖插了密密的针,一线线地缝过。 ◇◆◇◆◇◆◇◆◇◆ 月上中天,幽梦在高唐台寝殿里等苏稚,他的冷战让她备受煎熬,受不了再这样下去了,一定要找他好好谈谈。 苏稚入了殿,一见到她在,寡淡的眸子旋即转向一旁,转身就走。 幽梦疾步冲上去,用力拽住他的手臂:“你不要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苏稚侧眸,看到她忧郁的眼里透着恳求,他冷漠道:“到底是谁在折磨谁?” 她委屈地低下头,心酸得想要落泪:“这些天来,你对我不理不睬,冷若冰霜,就算心里有气,也该闹够了吧?” 他一双幽瞳似夜中月,荡起冷冷清辉:“公主说过不想看到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幽梦蹙眉急道:“你明知我那都是气话……” “那耳光呢?”他漠然凝着她,“也是气话?” “那是……” 【八】花雨愁62┇公主,我想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做得到吗?(2更毕) 幽梦解释不清,但真的对那耳光十分愧疚:“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对你,我道歉……” 他轻呵出一丝冷气:“公主,你还是不明白我们之间到底怎么了。” 幽梦焦虑又茫然地看他,心说我也想知道我们怎么了啊,为什么就那一夜之后,我们之间就有了这么重的芥蒂? “问题并不在于你说过什么,而是在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苏稚摊牌地问。 幽梦满眼纠结:“我没想什么啊……” “真的么?”苏稚嘴角冷冽地一勾,“你若没有心结,为什么拒绝我?” 幽梦被他问懵住了。 “又怎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他再紧逼一步。 她手握拳,艰涩地咬着嘴唇:“我……我只是不想……”那是她的心病,却无心药可医。 “不想什么?”苏稚不接受她的模棱两可,“是单纯不想,还是不想和我?” 幽梦难以启齿:“禾雀,那种事……真的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的,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他口吻里带出一抹轻嘲,“等到你和正宫驸马洞房花烛夜后,你才可以属于我,是这样么?” 幽梦心口被狠狠撞了一下,他非把这事上升到谁“先来后到”的份上,这简直是在给她难堪,让她无地自容。 “你为什么要故意说这种话来刺激我?”她难过地哽咽着,“你明知道驸马这件事已经让我够烦了……” “可这是我们都无法逃避,必须要面对的现实不是么?” “那你就是想这样……和我一起去面对么?” 他反将双手抱住她的双臂,冷酷而坚决地问她:“公主,我想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做得到吗?” 幽梦的心被撼动了,她垂落羽睫,盖住一片复杂的心绪:“我……我不知道……” 他倏而松了手,眼底自嘲地划过一丝冷笑:“我在你心里,终究是可有可无。” 不管是作为夜渊,还是作为苏稚,结果都一样,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挫败。 “不是!”幽梦笃定地否认,眸中绞着泪,“我不敢轻易对你许诺,可并不代表我不想。” 他凝视她,眉睫上犹如缀着星光,笑得苦涩凄凉:“那么公主,你告诉我,为了嫁给驸马,你会舍弃我么?” 幽梦牵起他的手,紧紧握着:“我不会不要你,除非你想走。” 他笑得更心寒:“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为了那场政治婚姻,为一个你不爱的男人守身如玉?” 幽梦痛苦地摇头:“我不是为了婚姻,更不是为了那莫名其妙的驸马!” “那到底是为什么?” 他冷声逼问着,可谈什么守身如玉?她本身就已非冰清玉洁,只是那件事,她实在说不出口。 “告诉我,你的心结到底是什么!”他加重了语势,不问出结果不罢休。 幽梦抿紧嘴唇,抵死不说,眼泪一滴滴,无声地落着。 “是太傅么?” 头顶一阵阴寒,她抬起泪眸,恍若没有听清:“什么?” “梅太傅。”苏稚冷目绞着她,每个字都寒到骨髓里,“他是公主从前所爱之人,并且还在府里住过一阵子,在我出现之前。” 【八】花雨愁63┇你和凤栖梧总不算一点事也没有吧(1更) 香会上兰莹旁敲侧击暗示苏稚,言语中透露出太傅对幽梦很重要,也许到现在他们还放不下彼此,她想让苏稚对幽梦生出嫌隙。那些话到底还是起了作用,当时他忍耐不说,不代表他不介意,他将醋意积压在心里,直到此刻彻底地爆发出来。 幽梦怔愕得眼泪都忘记落下:“这些你都是听谁说的?” “那不重要。”他愠意的瞳孔似漆黑的深夜想将她吞噬,“我只想知道,公主你会否认么?” 幽梦伤心地瞬了瞬目,抿落更多泪水:“他确是让我心仪过,可都已经过去了……” “想来太傅在府中那些日子,你们很恩爱吧?”想到她那晚醉酒与他缠绵,惊醒时失望地问出那句“是你?”,他的独占欲就涌了上来,化为唇齿间的讥讽,“你很乐意与他亲热,所以你的身体接受不了除他以外的男人……” 幽梦猛然睁大双眼,愤怒地吼住他:“你住口!” 他冷睨着眼前激动的女子,像一只炸了毛的猫。 “我不许你这么说他!”她掷地有声地似在警告他,“他一身清白穆如清风,把他搅进这些乱七八糟的是非里,这是对他的亵渎!” 苏稚狠狠抽了口气,像是在极力克制,生怕胸中的怒火爆发出来,可将她活活烧死! 她平了平情绪,噙泪说道:“即便我不再爱他,可我依然敬重他,我容不得别人诋毁他。” 苏稚双目微怔,褪去几分凌厉,落寞得让人心疼:“你这么维护他,看来,他依旧住在公主心里,是你可望不可即的白月光啊?” 他一句话,太过辛辣刺骨,堵得她无力还口。 “既然你忘不了他,那就去找他,让他来当驸马!”苏稚故作平静地说出这句,她看不到他暗中已痛恨到咬牙,“你们双宿双栖,我会滚得很干净,不打扰你们。” 这说的到底是什么话啊! 幽梦听后都要崩溃了,“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和太傅有什么关系?”她愈发委屈,瘪红了眼,泪光盈盈,“你不觉得你在无理取闹吗?” “是我无理取闹了么?”他不禁重重捏住她的下巴,逼她仰视自己,“你就连睡在我的身下,心里都在想着别的男人!” 天……他这是生了多大的误会,幽梦心被扯痛,心城轰然坍塌。 她仰面对着他,泪雨倾洒:“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暂时不能与你行房,这与太傅无关!” “与太傅无关,那凤栖梧呢?”想到香会那日,她曾与凤栖梧并肩站在日光倾城的紫藤花下,凤栖梧轻揉抚摩她长发,那痴情怜爱的暖意几乎要溢出眼眸,而她却不闪不躲,自然地由他亲昵着,苏稚捏她下巴的手劲猝然加重,“你和他总不算一点事也没有吧?” “你到底在想什么!”幽梦从不知苏稚会如此的霸道狠厉,占有欲爆炸,简直变了个人似的,“总要拿别的男人说事儿,你吃错药了吧!” 这哪里是吃错药了,这是吃了上千年的老陈醋啊。 【八】花雨愁64┇我要在凤府过夜,不回来了!(2更毕) 苏稚冷冷甩开了手:“我是吃错药了,那是你给的毒药!” 幽梦美丽的脸庞如被他厌弃地丢向一边,她心痛至极地咬唇,愤而抬头,泪光汹涌地瞪他:“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对你感情认不认真,我问心无愧!” 此句掏心挖肺地甩给他,幽梦决然转身,抹着眼泪跑开了。 苏稚怔在了原地,当她走后,他竟有一丝虚脱的感觉,脚步沉重地走到屏风前,扶着屏壁缓缓瘫坐在地上。 从没有人让他如此地费尽心力,却又感到无能为力,他透彻地明白,这个女人已经让他爱进了骨子里,可他抓不住她。 想不难受,除非不爱她。 可想不爱她,就得剜刀入心脏,把她从血肉里挖出来。 ◇◆◇◆◇◆◇◆◇◆ 晌午,谷雨安排了车马供幽梦出行,苏稚恰好从道旁经过,两人不期而遇。 “苏公子。”谷雨欠身行礼。 苏稚淡淡点个头,目光飘向幽梦。 幽梦不自在地避开,随便看哪,就是不和他对视。 谷雨来回瞧着他俩,不懂这是闹什么别扭了。气氛安静得太过诡异,谷雨笑说:“公主今日去果园林场巡视,可要多带些人帮忙呢?” 她言下之意便是让幽梦带上苏稚,两人在一块,相处机会多了,自然很快就能和好。 “谁说我是去果园林场了?”幽梦旋即拧起眉头,脑子转得飞快,“我今儿明明是要去栖梧府上!” 苏稚眼眸掠过敏感地怔忡,不过外面看来并不十分明显。 谷雨愣了一愣,霎时反应过来,主子这是故意使性子给苏稚看,又不能反驳她,只好恭顺俯首:“是……奴婢记错了。” 幽梦瞥了眼苏稚,故作骄矜:“好些日子没见了,我要和春陵君好好叙叙旧,不用给我备饭了。” 苏稚听完这句,兀自转身往里苑走,一身的云淡风轻。 谷雨拿她没辙,柔声道:“那公主几时回来,奴婢好安排坐乘去接您?” 幽梦看他就这么走了,气急得咬住嘴唇,打死不肯唤他。 她本来借凤栖梧说事,想以此刺激苏稚,想让他吃醋地冲上来拦住自己,不许她去凤府,她甚至希望他能服个软,说点好话哄哄她,那她肯定就不去了。可苏稚一点反应也没有,听了就跟没听到,一副随便她怎样的架势。 她心里恼得很,也烦躁得很,故意扬高声道:“我要在凤府过夜,不回来了!” 说罢一气之下登上马车,重重甩落帷幔。 谷雨愕然张口,还不等她多问,马车就启程开走了。 脚步怔在路上,苏稚脸色依旧平静如水,眸里却阴寒得可怕。 ◇◆◇◆◇◆◇◆◇◆ 凤府,安逸的午后时光,悄然于花园的绿意间消磨着。 荫凉的葡萄架下,幽梦侧卧在一把长形藤椅上闭目小憩。 凤栖梧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有意撩起自己一绺青丝,拈着发尾去扫她的鼻尖。 幽梦一手垫在腮下,一手用指尖拂开,心烦地蹙眉,却不睁眼,轻嗔他:“别闹。” 【八】花雨愁65┇谈情说爱,就非得谈到床上去么?(1更) “我说你个小丫头可搞笑?”栖梧放开头发,俯身将下巴搁在藤椅边上,脸对着脸,眯着桃花眼看她,“你大老远地跑我这睡觉来的?” 心说你偌大的公主府难道连张榻子都没有么? 幽梦闭着眼睛,语气懒洋洋的:“我累不行啊?” “累?”栖梧玩味地坏笑,声音低得暧昧,“怎么,昨晚累着了?” 幽梦双眼猝然一睁,冷艳地白了他一眼,被他这一扰,也是无心再睡了。 栖梧轻捏着她下巴,撩骚地摩挲着:“我手头活全放一边了,专程陪你,你不理我是几个意思?” 幽梦索然无味地拂开他的手:“你们男人是不是都那样啊?” “哪样啊?”栖梧感觉她的口气很有意思,装糊涂地反问她。 幽梦又把余光睨向了他,像审视物件一般:你别给我装小清新了。 那眼神看得栖梧一阵恶寒,他委屈巴巴地一笑:“你这么看我干啥?我又怎么了嘛?” 幽梦抿了抿唇,淡漠道:“你们和女子谈情说爱,就非得谈到床上去么?” 栖梧愣了一下,然后很坦荡地承认:“很正常啊,不以交欢为目的的谈情说爱,不是耍流氓么?” 这厚颜无耻的……幽梦都不知道该拿什么话来回敬他了,但她坚信苏稚不是这样的人,他和自己在一起不是为了情欲。 “可现在时机不对……”她纠结地望着栖梧,“而且你知道的,甘泉宫那件事后,我就一直对那种事有阴影,我放不下……” “谁要睡你了?”栖梧不禁有些好奇,“未来驸马?” 幽梦差点没一眼瞪死他:“能不能好好说话?粗俗。” “我觉得呢,时机对不对,男人想不想,都是借口,真正严重的,是你的心病。”他微笑的眉眼里带出一丝认真,“你心里有道坎过不去,才会觉得那种事很可怕。” 恍如被他一语中的,幽梦仰躺过去,双手抬起,在空中消遣地玩弄丝绢。 “其实男女之事是很欢愉的,只是你需要一个人好好地引导你。”栖梧作势撑着脑袋,歪头看她,美目流转,“我很擅长的,而且卖相又这么好,包你满意。” 幽梦绞着绢子,不耐地嗔他:“你就别闹了行不行?我已经够烦了。” “我很有诚意的。”栖梧笑眸凑近,秋波涟涟,“考虑一下?” 幽梦连着绢子放下手,转侧脸,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妖孽,我们是好朋友,平时是可以不拘小节,但不要拿这种事开玩笑。” 好朋友,三个字让他心里一抽,他瞬时收了笑,轻快地翻身上榻,搞得幽梦措手不及,近乎被吓懵了。 他弓着身,青丝从肩侧柔顺地垂落,黑瀑似地悬挂在二人交会的视线开外,将他衬托得俊美非常。 “我是一个男人。”他居高临下,直接而淡定地俯视她,说时眼底竟无一丝戏谑。 他什么情况啊这是……幽梦张着大眼,茫然无措地望他:“我知道啊……” 他嘴角似勾起一弯新月,醉人的桃花眼犹如深不见底,声音沉着却春意撩人,极具蛊惑之力:“那我会让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语毕,他认准她的红唇为目标,不偏不倚,望着他缓缓沉落下来,幽梦呼吸凝滞。 在二人双唇即将碰触到的一霎,她恍若清醒似地,倔强地扭过脸,栖梧也停滞在了半空,透过她眉眼中无声的拒绝,他仿佛看到了她的心。 他挨近着也不动,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眼神里如有一束烟火黯然湮灭,只剩清冷寂寞,似一片漆黑的夜,无星无月。 【八】花雨愁66┇说好的今晚陪我睡呢?(2更毕) 用晚膳的时候,栖梧看幽梦一直都心不在焉,食不知味的样子,便向她说了一个提议。 “去老君山?”幽梦愣着停住筷子,诧异地看他。 他在身侧淡定地挑了挑眉:“嗯哼。” “你不是才去过不久么,又去?” “不是我去,是你去。” 幽梦更是听糊涂了。 栖梧亲自夹了一块烤鹿肉盖在她饭上:“我看你近日心情不好,不如去个好山好水的地方散散心。” 幽梦沮丧地垂下脸,不想说话。 栖梧见她这食欲不振的神情,不禁又道:“而且鉴芳林就在老君山,你不想去拜会你的师父?” 这是他一个人魅力不够,拉上沈云卿一起勾引她呢? 幽梦想着自打拜师还真没好好和沈云卿聚聚,她这徒弟当的确实不像话,瘪着嘴道:“师父他老人家是香界神话,我当然想和他多学点东西了。” 栖梧痛快地在她肩头一拍:“那你去个三五日,我在那有座园子,借给你住,就当是去那避暑,再和云卿交流交流香道,何乐而不为?” 避暑散心……要不要带上苏稚呢? 她在心里纠结着,如果不带苏稚,她就算到了那,也一定整日跟丢了魂似的。带上吧,虽说冷战多日,相处起来会很尴尬,但不妨趁此机会修复一下二人的关系。 她终于说服了自己,兀自点头:“那我回去准备准备。” “哎?”她刚要起身就被栖梧拉住,他将她稳稳摁回了席上,不满地皱起眉头,“又不急着明天走,还有,说好的今晚陪我睡呢?” 幽梦气结地想捶死他:“说什么你……” 他转而换上一副不知死活的坏笑脸,眸色妖媚:“陪我,和睡,分开来,不冲突。” 她如坐针毡地找了半天理由,小眼神瞄着他:“我想吧……我一个未婚女子,名声很重要的,在一个男人家中留宿总归是不好……” “这话说的。”栖梧放浪地一笑,口气尽是不以为然,“你要是已婚女子,那就更不好了。” 幽梦又被他呛了一口,板着脸道:“你正经点行不行?” 他骄矜地一昂首,颠倒众生:“我不管,是公主说了要留下的,你不能言而无信。” 幽梦很是为难,讨好地扯他衣袖:“你就当我抽风了,我是真的得回去了,实在不行,我改日带着礼物来向你赔罪?” 栖梧转侧脸,从她眼中看到归心似箭的迫切,暗暗叹了口气:“公主,你坦白告诉我,是不是今夜我强行把你留在我这,你就会不开心?” 幽梦怯怯地抬起目光,抿唇点头。 “那你回去吧。”栖梧温温淡淡地道了一句,扣在她肩膀的手无力地滑下来,却是无所适从,不知该放哪。 幽梦察觉到他的异样,认真地望着他,只见他缓缓垂眸,掩藏不住失落地道:“虽然栖梧很想念公主,想时时刻刻看着你,但不想看到你不开心。” 这话说得叫幽梦很不好受,可刚想开口,他就已经决意地转头高唤:“来人,替小公主备车。” 【八】花雨愁67┇渊总PK凤妖孽,两男神第二次交手(1更) 幽梦很敏感,栖梧这时表现得越平常淡然,她就越觉得良心不安:“对不起啊栖梧……” 她真的内疚,因为想到自己是为和苏稚赌气才来,今日确有点利用凤妖孽的感觉。 栖梧这种对感情风月游刃有余的男人,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不说破,唇边抿着淡笑:“没关系,我不怪你。” 凤府门口,幽梦从马车里探出头,望着车下的白袍男子:“栖梧,那我就先回去了,你早些睡。” 栖梧微微点头,嘴角眉梢都噙着笑:“路上小心。” 幽梦沉吟着坐回车里,听他肃然嘱咐车旁那一队精锐护卫:“你们几个,一定要把公主安全送到府里,听到没?” 护卫郑重抱拳:“请君上放心!” ◇◆◇◆◇◆◇◆◇◆ 马车走了有一会,一群黑衣人来到了凤府的高墙之下。 “公子,您为何不以真身光明正大地请回公主?”居胥蒙着面,小声问那带头的冷俊身影,“何必要用这么冒险的办法?” “若是苏稚来请,她是不会回去的。”黑暗中传出夜渊阴沉的声线,他将绝美的面容藏在半张黑色雕花面具下,他不打算告诉手下,他和幽梦最近闹了多大的矛盾。 居胥不明所以,但觉出苏稚有很重的心事,仰首张望道:“春陵君这宅子挺大,守卫也森严,也不知公主会在何处。” 苏稚寒着声道:“先上去探探虚实,别打草惊蛇。” “是。” 说罢,苏稚带领他们跃上房顶,头顶月光如银,一群黑影如风如电,穿梭在凤府的各个角落,他们一边勘察地形,一边寻找公主的行踪。 栖梧回到寝居庭院,尽管他们手脚再轻,还是没能逃过妖孽灵敏的耳朵。 他迅疾回身,警惕瞪着高处:“什么人!” 苏稚微怔,冷静果决呵了句:“走。” 一众黑衣人纷纷随他撤离,敏捷跳跃,从一排房顶落至又一排房顶,眼看就要跑出凤府,这时一抹银白掠过,似一道幻影在瞬息之间挡在了身前。 苏稚猝然顿步,漠视前方,眼神冷厉如刀。 他看到一张俊美无瑕的脸,披散的长发在月下飞舞。 他们一个漆黑似夜幕,一个皎白似月光,在广袤无垠的天穹下肃杀对峙。 凤栖梧凝视着这群不速之客,勾起玩世不恭的笑意:“这几位是哪路的朋友?深夜擅闯本君府邸,是何道理?” 从他不声不响飞上房顶的本事来看,苏稚料想凤栖梧武功必然不差,干净利落地冷道:“路过。” “你觉得我会信么?”栖梧冷笑,话锋中带起一丝寒意。 “随便。” 他阴冷的话音一落,便聚起一阵寒风袭向栖梧,其身手矫健,惊若飞鸿,每一步都在释放杀气。 栖梧则安若泰山,待对方逼近时使出一个华丽的旋身,顺势抽出腰间的软剑,这一闪一避,不过瞬间,身手也是俊得很。 相近的距离让栖梧看清了对手的样子——一身黑衣,面戴诡异的黑色面具,如缎的长发高束于脑后…… 这形象,不就是那晚在极乐天截走公主的男人么! 【八】花雨愁68┇去把我男人找回来!(2更毕) 栖梧凛然瞠目,如临大敌:“是你!” 呵斥的同时愤而出剑,像是为了一雪前耻,剑气嗡鸣着向苏稚击去。 近乎同时,苏稚也从他使的软剑和剑法认出了栖梧,他正调查那晚在极乐天救公主的黑衣男人是谁呢,贱里贱气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那晚分心受他一剑,今晚可不会再让他有机可乘了。 二人皆是奋力过招,一时间黑白身影交错,难分难解。 ◇◆◇◆◇◆◇◆◇◆ 谷雨笑盈盈地迎接幽梦进了府,凑她耳边道:“奴婢就知道公主会回来的。” 她太了解主子的性格了,一切只不过是气话,哪能真留在男人家中过夜? 幽梦噘嘴斜她一眼:“那你还不派人去接我?” 谷雨一听这话霎时懵了,“嗯?”她回首幽梦身后空无一人,不胜疑惑,“难道苏公子不是去接公主回府的么?” “他怎么会去接我?是栖梧让人送我回来的……”幽梦郁闷地嘟哝着,突然觉得不对劲,“等等,难道苏稚出府了?” 谷雨纳闷的就是这个:“可不是呢,一个时辰前公子便独自出去,奴婢问他去哪他也不说,我还以为他是到春陵君府找公主去的。” “他就这么走了?”幽梦心想会不会是苏稚等到夜里,看她真不打算回来,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她急道,“不行,赶紧备车!” “哎?”这才刚回来又要走?谷雨拉着她,“公主你是要……” “去把我男人找回来!”幽梦豪气万丈地说着便迫切地往门口跑。 ◇◆◇◆◇◆◇◆◇◆ 居胥和一众手下也纷纷涌上加入战局,栖梧以一敌众,迅势施展剑诀,挥洒一道炫目的剑气,顿如流星四射,黑衣人中除了苏稚以强劲内力腾空避开,其余手下皆被剑气击中,就连居胥也受了伤。 栖梧见苏稚无恙,接连使出第二道剑杀,苏稚黑袖一挥,似在风中荡起层层水波,那凌厉的一掌带着澎湃的气息击向栖梧,顷刻破开了他的剑气,剧烈的冲击令栖梧不得不提气飞闪开,再落地时已后退十丈之远。 而掌风所过之处,轰然惊现一道鸿沟,顿时烟尘四起。 栖梧持剑一震,没想到竟有人能一招截住他的剑杀。 苏稚沉下手臂,又起一道掌风,正欲击出,天边忽然升起一束蓝色烟火,似流星划过,那是他手下势力传讯的信号,来源于芷泉街的方向,不禁令他犹豫了一下:莫非是乐坊有情况? 他最终放弃再战。 待面前的烟尘散去,栖梧发现那群黑衣人皆已走远,尤以那为首的男人更是足下生风,飞檐走壁,越来越快,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栖梧眯眼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心中暗叹,果然是个绝顶厉害的人物,今日他来莫非又是为了幽梦? ◇◆◇◆◇◆◇◆◇◆ 乐坊后院,灵修很肯定地告诉幽梦:“公主,我不骗你,苏稚他是真没回乐坊。” “连乐坊都没回……”幽梦心一下沉入海底,“那他到底会去哪里……” “怎么了?”灵修见她郁郁不乐,心里有数地问,“你们难道吵架了?” 幽梦心累地垂眸:“这次是他不要我了吧……” 【八】花雨愁69┇伸手搂过她的腰,冷傲强势不减当年(1更) “怎么会呢?”灵修表情僵了一僵,强作笑颜,温和如水地宽慰她,“小两口吵架是难免的,有什么心结别拖着,越拖越严重,把话说开就好了。” 说开?可幽梦觉得,这心结说不开,说开了,她只会更无法面对他。 她无力地摇了摇头:“算了,我不该这么晚还来打扰你的,告辞。” 她正欲转身,灵修唤住她:“你要去哪?” 幽梦怅然道:“他既然不在这,我留下也没意思。” 灵修心知荣叔已经给苏稚放了消息,他看到一定会来,便劝幽梦:“你不妨在这等等,也许过会他就来了呢?” 幽梦认定苏稚是气她去凤府过夜才走,他定是以为她真是那么轻浮任性的女子了,所以这是铁了心要和她一拍两散了么? 她凄然苦笑道:“我了解他的性格,他并不想让我找到他。” 灵修心绪复杂地望着她,暗想:你自认为你了解他,其实一点也不。他的心太深,你根本看不透他,其实在这世上,任何人都看不透这迷雾般的男人,除了他自己。 幽梦道了别,惆怅转身出了后院,因为时辰太晚,乐坊已经打烊,前门已经关上了,只能从后院出去,穿过那条她曾走过的深巷。 就是她第二次遇到夜渊,被他逼到墙壁索吻的黒巷。 事情过去多日,她已忘记当时的恐惧,又或许是心里太过惦记苏稚,对于外在环境倒显得不那么在意了。 她就这么在巷子里两眼无神,失魂落魄地走着,走过一个岔口,因心情抑郁而脚步缓慢。 她全然不觉就在自己经过不久,从那岔口里窜出来一群黑衣人,带头男子的目光敏锐锁定了她,扬声厉喝:“站住!” 幽梦如梦初醒似地顿住,这声音…… 她木然地一点一点转过身,对上那黑衣男子诡魅面具下的幽瞳,心口顿像是被人撞得乱七八糟,语声轻颤:“渊……” 奇怪的是,今夜在此见到他,虽然惊讶,但害怕的劲头很快过去,为什么会有一丝……久别重逢的欣喜? 不过她努力克制着,不让这种情绪表现出来。 “三更半夜的你要去哪?”男人冷冰冰地向她走了过来。 如果本来还想关心他两句,问他近况如何,那此刻所有的热情也都被他这一盆冷水给泼灭了。 她悻悻地扭过头,无关痛痒吐落一句:“逛街。” 苏稚凝起眉头,冷声里透着愠意:“都宵禁了你逛哪门子街?” 幽梦也是不冷不热的:“要你管?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被她提醒他是被她甩过的男人,苏稚一阵来火,停在她身前,伸手搂过她的腰,冷傲强势不减当年:“你要再这样说话,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似是又回到当初的感觉了,幽梦畏怯地抬眼偷瞄他,又顺势看了看那些站在不远处,他带来的黑衣人手下,见他们中有人互相搀扶,好像受了伤,她不禁一愣,小心翼翼地斜视他:“你……你这是刚在哪杀人放火完了?” 她忍不住打量他,其实是有点担心他是不是也受伤了,但转念一想,她怎么能为一个坏人担心! 【八】花雨愁70┇要么,我送你回去,要么,你跟我回去(2更毕) 苏稚好像看懂了她纠结的内心戏,轻声一笑:“怎么?对我们杀手的生涯感兴趣?” 幽梦骄矜地昂起下巴:“我才没兴趣呢,知道得太多会被灭口的。” 苏稚忍俊不禁地又一笑,“所以啊,没事别一个人出来乱晃。”他俯首阴森森地凑近她,“因为像我们这么危险的人,都是喜欢在晚上行动的。” 幽梦忍不住一个寒噤,惊慌地后退了几步。 苏稚看她这怂样,心里一阵想笑,也不吓她了,于是换了一副相对平和的口吻:“我送你回府。”说着下意识地伸手想揽她肩头。 “我不要!”幽梦抵触地推开他,“我现在不想回去。” 她觉得苏稚不在,回去心也是空的。纵然她嘴上闹着要在凤府过夜,最后还不是心软地回来了?她当然明白若是今晚真不回来,苏稚肯定不会原谅她的。她终是不忍真的伤他,可没想到,苏稚竟然能抛下她一走了之,她不服,凭什么他能走得那么潇洒? 苏稚看出她还在和自己赌气,她不知她所气的那人此刻就近在眼前,不知他此刻压抑着多么强烈的冲动,想把她拥入怀中,怎么都不放开。 可现在他是以夜渊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他必须克制。 “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我送你回去。”他脸色一下深沉了,“要么,你跟我回去。” “跟你回去?”幽梦听不太懂地眯眼睨他,“回哪?” 他极尽冷艳:“你说呢?” 幽梦试探道:“回你的土匪窝,当压寨夫人?” 苏稚强忍不住地嘴角微微上扬,幽梦犹如得到他的默认,一口拒绝:“我不去!” 说着转身就走,苏稚迅疾出手在她背后点了一穴,幽梦浑身一麻,瞬间没了意识,身子虚软地滑落,跌进苏稚接她的怀抱里。 苏稚俯视怀中,眼神深不见底,掺杂着幽怨与宠溺。 这叛逆的女人,非要这样才能学乖。 ◇◆◇◆◇◆◇◆◇◆ 受伤的手下都交给乐坊安顿了,荣叔给苏稚备了一辆马车,苏稚抱幽梦坐进车内,居胥坐在车外赶马,马车缓缓启动,他扬鞭问道:“公子,我们要去哪?” 车内静了片刻,传出沉定的男声:“抄小路,去霁月庄。” 居胥神色一僵,犹疑地侧眸:“公子真的要带她去吗?” 苏稚垂目望着怀里昏睡的幽梦,冷道:“我自有分寸,别多问。” “是。” 以他现在的身份,确实不宜送她回公主府,而若要换作苏稚,等她醒来又不好解释,索性另寻一处地方过夜了。 其实去哪都好,只要她能在自己怀里,他就安心了。 ◇◆◇◆◇◆◇◆◇◆ 在马车的颠簸中,幽梦渐渐苏醒了过来,惊觉自己靠在男人肩上,她猛然从他怀里坐直,惊慌失措地瞪他:“你要干什么……” 他不转回看他,神色冷漠:“一会你就知道了。” 幽梦紧张又不安:“你带我去哪?” 他却不再回答她的问题。 直到马车停下,居胥的声音传入:“公子,到了。” 【八】花雨愁71┇从不留无用之人(1更) 车门被打开,苏稚径自下了车。 幽梦怯生生地将脑袋探出来,见马车停在了一座庄园门口的道路上。 她迟疑着赖在车里,苏稚伫立车旁,冷道:“下来。” 幽梦惧怕他,只好硬着头皮探出身,扶着车壁正要落脚,苏稚趁她不备拦腰抱住,一把将她带到了地上,刚一站稳,幽梦就慌张地推开他。 “男女有别,别动手动脚的……”她警惕地环视四周,灯笼照亮的「霁月庄」三字撞入眼帘,“你把我带来这什么地方!” “土匪窝。”他学着她的说辞淡漠道了一声,直接迈上台阶进门。 “!!”幽梦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浑身僵住。 居胥让小厮驱走了马车,走到她身边恭敬摊手:“公主,请吧。” 到了他的地盘,幽梦已是骑虎难下,想不进去都不行了。 她跟在苏稚身后,不敢靠他太近,所过之处,手下和仆人见了他都要俯首肃立,敬称他一声:“少庄主。” 看到他有如此庞大的势力,幽梦心下忐忑,对这个男人的身份真是愈发好奇了。 他手下人对她又何尝不好奇?这霁月庄可是属于苏稚私人势力的秘密基地,虽然他在洛阳据点众多,但霁月庄作为核心,关系着他在洛阳的全部情报网络,而今日是他第一次带外人入庄,还是一个女子? 以前纵然是同为女子的灵修,身为他的部下,不逢紧要大事,不得他传召,也是不能来的。 他们纷纷用警觉而探究的目光审视着幽梦,这让幽梦心里毛毛的。 幽梦跟着苏稚走到正堂外,封狼站在门口,躬身向苏稚行礼:“公子,阿裕回来了。” 苏稚冷面问:“如何?” 封狼迟疑了一瞬:“他任务失败了,还是您亲自处置吧。” 苏稚眉眼一沉,转身对幽梦说了句:“你先在这等我。” 幽梦没说话,他就带着居胥进去了。 廊下只站着两个侍女,幽梦见没别人把守着,胆子也就大了起来,悄悄踱到门边,向内窥探着。 她看到渊威风凛凛地走到主位,冷漠地坐下,两边站着十几二十个手下,一个男人跪在正中央,卑躬地低着头:“少庄主……属下办事不力……” 苏稚冷眼俯瞰着瑟瑟发抖的阿裕,不带一丝温度:“东西呢?” “属下本来可以拿到名册,但对方实在太狡猾了,他们突然又换了地方……”阿裕伏在地上,心惊胆颤地乞求,“少庄主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可以把名册拿回来!少庄主……” 不等他说完,苏稚就挥袖飞出一道流光,出手之快,身边人根本来不及阻挡,便听到阿裕一声痛苦的闷哼,旋即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掀了出去,重重撞上墙壁,反弹地摔落在地上——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逼近眼前,门口的幽梦惊呆了。 屋内手下也心神震动,他们见阿裕趴着,浓稠的鲜血自耳鼻溢出,想必已是五脏俱毁,接连吐出几口血,挣扎了两下就咽了气。 苏稚手腕回转,目中凝聚着森森寒意,形成一种傲视天地的睥睨:“我手下从不留无用之人。” 【八】花雨愁72┇想偷看他洗澡(2更毕) 幽梦俨然被这血淋淋的场面吓懵了,苏稚都走出了正堂,到了她眼前,她才一个激灵地回过神来,急忙别过脸说:“我什么都没看到!” 苏稚哼出一声冷笑,意味不明:“我如果怕被你看到,就不会带你来。” 他知道以这丫头的好奇心,她肯定会在外面偷看的,也好,趁此机会震慑震慑她。 幽梦抬起头,诧异地盯着这凶残的男人:“他不就是事情没办好么?你随便抽几十鞭子,惩罚他就好了,何必要打死他呢?” 她说得还真是轻巧,苏稚冷漠道:“他在敌方阵营暴露了身份,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已经算是厚待他了。” 幽梦简直无言以对,苏稚也不想再和她讨论此话题,转头勾了一指,唤来廊下那两个婢女:“先送公主回房。” “是。” 幽梦没有选择的余地,被她们带去了浴房,里面有一方宽敞的浴池,烟雾萦绕,飘着馨香的花瓣。 蓝衣侍女手捧一叠干净衣裳:“奴婢沉鱼。” 紫衣侍女则端着洗浴用的帛巾和香膏:“奴婢落雁。” 二人恭顺地齐声道:“伺候公主沐浴更衣。” 幽梦听着很是有趣,噗嗤一笑:“照你们的名字,你们这是不是还有‘闭月’和‘羞花’?” 沉鱼垂目微笑:“公主聪慧,确有。” 幽梦仔细端详她俩,模样的确都生得很标致,心说那家伙连对丫鬟的审美都这么高呢? 想到有钱人家的少爷都喜欢配置一群国色天香的侍婢,这样他们来了兴致就能随意宠幸,将来可收做小妾姨娘什么的,没准渊也是这么想的。 幽梦想得多了,莫名觉得有些发堵,她郁闷地咬住嘴唇,狠狠一甩脑袋:那个如狼似虎的变态,他想怎么样,关我什么事啊! 她褪了衣裳,曼妙的玉体漫入池中,沉鱼和落雁在一旁服侍她洗完了澡,换了一身丝质的长裙寝衣,再把她带到一间规制堪比宫殿的卧房。 室内陈设雅致,床铺很大,垂着纱幔。 沉鱼、落雁欠身道:“请公主在此歇息。” 幽梦一头长发披散着垂落身后,执梳子慵懒随性地梳理着,欲言又止地问:“那个……他呢?” “他?”落雁故意装糊涂。 幽梦不耐地撇嘴:“就是那个不苟言笑,成天喜欢戴着面具的怪男人啊。” “公主是问我们少庄主啊?”沉鱼意会道,眉眼间皆是窃笑。 幽梦不懂夜渊手下人为何有的唤他少庄主,而有的却唤他公子? 沉鱼说:“少庄主已处理完事务,此刻应在另外一处沐浴吧?” 幽梦心中灵光一现,装作漫不经心:“在哪?” 沉鱼和落雁互相看了一眼,暗藏深意,似在斟酌着什么。 ◇◆◇◆◇◆◇◆◇◆ 照着沉鱼、落雁二人的指引,幽梦找到了那片露天温泉。 她倒也不是成心好色想偷看男人洗澡,而是她想借此机会验证一个困扰她的老问题—— 渊和苏稚是不是同一人? 虽然之前有在枕星洲之约试探过一次,渊的完美赴约按说应该打消她的疑虑了,可她不看到身上的伤口就不死心。 此刻他在沐浴,就是绝佳的机会。 【八】花雨愁77┇敢爬上我的床,你也是勇气可嘉(1更) “没哪里不对。”他云淡风轻地敛眉,“你觉得有歧义,是因为你太不正经了。” “我……”幽梦脸“唰”地一红,这男人为什么总能轻而易举的一句话就堵得她无力还口?好气哦! 为了争一时之气,她抱膝瑟缩在墙角。后来实在坐不住了,身子一歪,下巴磕在旁边的楠木小圆杌,活活把自己疼醒,然后揉着僵硬发酸的脖子,眼睁睁看着床上男人舒舒服服地睡大觉,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凉—— 我为什么要遭那种罪啊? “想清楚了么?” 男人平静的口吻打破她的逼真幻想,她神志清醒回到现实中来,窘迫得难以自持。 岂有此理?我堂堂一个公主,被一个男人带回家还沦落到只能睡地板?这传出去不得笑掉别人大牙?我姬幽梦在上流圈儿里还怎么混啊? 她暗自将厌恶的目光滑向床边,男人泰然自若地望着她,眼神犹如挑衅,她腹诽道:可是真的要跟他睡一起么?他可是个恶魔啊,和他睡随时都有可能晚节不保…… “我这床,可是江南上好的蚕丝被。”他有意扬着声,甚至还故作享受,垂眸轻抚着丝织的床褥,“特别柔软光滑,最适合呵护公主这身细皮嫩肉了。” “过分……”幽梦轻声骂了一句,冷傲地问他,“你睡觉不会有什么恶趣味吧?” 他抬起头,唇边勾起一丝优雅的谑笑:“怎么?你是不是不敢啊?” 幽梦受不过他的激将,把心一横:“有什么不敢的?” 她强撑着王者般的傲气,昂首绕到床内侧,脱了鞋履:“你别怕我磨牙打呼说梦话就好。” 说罢侧卧上榻,一把扯过被子盖住自己,冷冷地背对他睡。 他侧眸用余光望着身后的丽影,心想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了,她睡觉什么品性他会不知道么? 于是他也自在地躺下了,嘴角始终留着那抹坏笑。 幽梦一直保持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的姿势,心里不安稳,分不清是因为害怕渊乱来,还是愧对苏稚,良心不安,反正就是难以入睡。 安静了有一会,她忽然遏制不住冲动,转回身看他睡了没有。见他两眼放松地闭着,她便暗自舒了口气,又转向内侧,脸刚碰到枕头,清冽的声音令她后背一寒:“别装了,我知道你睡不着。” 她抿唇故作镇定:“你不也没睡嘛?有什么可奇怪的?” 苏稚幽幽地睁开眼,微带戏谑:“你不敢睡,是在防着我么?” 怕他又向那次深夜闯入她的寝居,逼她,欺她? 幽梦恍如被他戳中软肋,闷闷道:“谁让你是高度危险分子呢?” 他翩然冷笑:“可你却敢爬上我的床?也是勇气可嘉。” “过奖。”幽梦不冷不热回他一句,把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自言自语,声音听来有些迷糊,“形势所逼啊……” “你安心睡吧。”他侧了个身,朝着她的方向,慵懒闭眸,嘴角噙着淡笑,“若我真想把你怎么样,就算你醒着也没用,你又打不过我。” 幽梦狠狠皱了眉头,心说你这人耍流氓还有理了? 她忍不住转身,枕着臂弯,与他面面相对:“反正都睡不着,不如陪我聊聊天吧?” 能把你聊困了也是好的,起码我安全了。她这么腹诽着。 苏稚再次睁开双眼,目如寒星:“你想聊什么?” “聊聊你。”幽梦定定望着他,“你为什么要选一份……如此危险的职业?” 她担心这样的问题会触碰他的禁区,所以问出口时有些犹豫。 他静默了一会,终说,“有些事可以选,有些事没的选。”他的声线因低沉而动听,“变强,这本身就是一件危险的事。” 幽梦虽不能完全吃透,但莫名觉得有道理:“那你在外杀的那些……都是什么人啊?” “形形色色的人,金主想要他们死的,或者师尊不想让他们活的。”他的口气很是轻松,“也有妨碍我的人。” 金主选定的刺杀目标,比如镇淮帮的朱万荃,他威胁到了丞相,所以必须死。 师尊想杀的人,多半出自江湖各大门派,成为了师尊的绊脚石,就会让弟子们为他踢除。 除此以外,多是苏稚自己想杀的人,好比香会上的元永顺、甫阳,还有曾经的晏鹊,都是因为得罪过他,或者要为他的阴谋铺路,才让他起了杀心。 幽梦听罢,心顿时一紧:“你会滥杀无辜么?” “会。” 【八】花雨愁78┇实力宠妻(2更毕) “会。”他近乎没有迟疑,“如果他们必须死。”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的良心不会痛么?” 他性感的薄唇冷冷勾起:“当你承受过惨绝无望的痛苦,良心会不会痛,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幽梦低下头,不说话了。 “你呢?” 他不期然地一问,幽梦怔忡地抬眸:“我什么?” 他一如要看透她的心:“为什么这么晚还一个人出来?” 她心情低落,却掩饰地撇撇嘴:“闲的。” “你看起来有心事?” “心事有很多,但我不想说。” “那苏稚呢?” 幽梦怦然一愣。 他饶有兴致地说下去:“他怎么不陪你,不听你倾诉心事,安慰你,宠你,变着法子哄你开心?” 她不耐地闭上眼帘:“不要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 他始料未及地愣住,这似乎,是他曾说的话吧? “哎,你知道么?”见他不说话了,幽梦把眼神斜过来,戏谑道,“你这表情就像个怨妇。” “我能不怨吗?”看到她如此心烦意乱,苏稚心头也似打翻了五味瓶,“你那么狠心地抛弃我,就为了跟他在一起,怎么,一切似乎不是那么圆满?难道他也不能让你开心么?” “他不要我了。” 幽梦轻声地,像说着梦话,虽然想装得满不在乎,却根本藏不住失落和委屈。 苏稚微微一怔,隐藏心绪说:“这倒是有意思,金尊玉贵、倾国倾城的小公主,这只闪闪发光的金凤凰,他会不要?” 幽梦假意入睡,想避开有关苏稚的话题,眉心却明显蹙了些许:“他不看重这些。” “那他看重什么?” 她被问住了,眼帘徐徐开了一半,目色空洞,不发一言。 “连你自己都不确定了么?”苏稚心里有丝隐痛,“你曾那么笃定,矢志不移地想爱他,如今也动摇了?” 她心乱如麻,低声否认:“我没有……” “我想知道,你可有后悔,甩了我而选他?” 幽梦毫无防备地一愣,凝目看向他,他绞着她的眼神问:“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选他么?” 她咬了咬唇,纠结万分:“我不想说这些,我饿了……” 关键时刻说出如此大煞风景的话,苏稚头疼地眯住眼:“你怎么总在跟我独处的夜里喊饿?故意的么?” 想到那次在湖边她说饿,他就特地去树林给她打野味,这女人被惯得一身坏毛病,难伺候得紧。 这会饿是真的,只怪她在凤妖孽那因为心情不好,没好好吃饭,她哀怨嘟哝着:“我也不想这样,只是这会胃里空得很难受……” 苏稚真是败给她了,冷冷翻了个身,下榻披了外衣,一句话不交代就出去了。 幽梦没好气地看着他走,不就说了句饿么?至于摆个臭脸不理人? ◇◆◇◆◇◆◇◆◇◆ 约莫过了一炷香,侍女落雁端着一盘吃食进来,盈盈笑道:“公主,我们为您准备了宵夜,过来用点吧?” 幽梦欣然走过去,她绝对想不到,苏稚听说她饿,起床出门是去给她弄吃的去了,他亲自下厨煮了碗桂花汤圆,配了一碟养胃的糕点,还有一盘水果,真是生怕饿坏了她。 幽梦尝了一口,圆子香滑软糯,口感棒极了,她以为是落雁做的,就扬着笑脸夸奖她:“手艺很不错嘛” 苏稚有交代不可透露是他做的,落雁讪讪一笑:“公主喜欢,那便多吃一些。” 幽梦越吃越喜欢,不禁打趣:“一会我跟你家主子商量一下,让你到我府中做事,不能埋没了你这好厨艺。” 苏稚正好走到门外,听到她把挖墙脚的话说得大言不惭,禁不住嘴角上扬。 【八】花雨愁79┇“我想问你个问题。”--“爱。”(1更) 落雁心思灵巧得很,听后假装一慌:“那可使不得,知道奴婢去攀高枝儿,少庄主怕是会不高兴的。” 倒是个忠心耿耿的丫头,幽梦笑而不语。 苏稚兀自在外站了一小会,没有进去,而是转身下了台阶,心事沉沉地走向庭院,途中不经意地拂开蔷薇花枝,漫步于月下。 幽梦指尖的汤匙在碗里随性搅拌,欲言又止了几次,终是没憋住:“你们少庄主……他这会在哪?” 落雁懂得做戏要做全套,一脸茫然道:“奴婢也不知道啊,不过少庄主应该就快回来…陪公主就寝的吧?” 她那坏笑的意味,显然是知道幽梦和他们主子“同床共枕”了,而且都这么晚了,主子还亲自下厨,以他那么谨慎的性子,能让他带进府来,又这么掏心挖肺对待的女人,那地位不是少夫人是什么? 幽梦险些被一口汤圆噎住,急促地咳嗽起来。 落雁赶紧给她拍背:“公主您没事儿吧?” 幽梦好容易平复下来:“行了没事了,你先退下吧。” “是。” 落雁出去后不多久,幽梦有些坐不住,起身踱到门口,刚一开门,便正好看见那男人的身影,背对她坐在台阶上,似在赏月。 幽梦微怔,机灵地想了一想,转身走到桌旁,随手从果盘里拾了两颗橘子,然后走出屋外,来到他身边。 苏稚没回头,交握的双手撑在腿上,坐姿潇洒:“一个人睡太寂寞,叫我回去陪你睡?” “才没有呢。”幽梦傲娇地翘起嘴唇,“我刚吃饱,出来活动活动,不想长膘嘛。” 他无语地睨过去,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橘子上,这真的叫“不想长膘”? 幽梦笑眯眯地,顺势递给他一颗:“嗯?” 他高贵冷艳地扭过脸,宛如一座冰山。 “不要拉倒。”幽梦悻悻收回手,兀自蹲在台阶上,与他比肩而坐。 她想打破沉默的气氛,抬头仰望夜空,没话找话地感慨:“月色真美啊。” 他仍是不为所动,幽梦偷瞥他一眼,作势剥起橘子:“你说你一个人坐在这,发呆,不闷么?” 他神色寡淡:“有你给我解闷,我高兴着呢。” 幽梦轻声一笑:“自作多情,我才不是来找你的呢。” 说着,那颗橘子正好剥完,她刚要吃,不料苏稚快速伸手,毫不客气把橘肉给夺走了,一瓣一瓣悠闲自得地吃起来。 幽梦气不过地同他理论:“哎?刚给你你不要,这会抢现成的?” 他淡定地偏过头:“怎么,你吃我的住我的,我让你剥个橘子,你还不乐意了?” 幽梦瘪着嘴,心说分明是你强行把我带回来的,还怪我喽? 看她气呼呼的样子,苏稚不禁浅笑,将剩下的最后一瓣橘肉递到她唇边,她怔了怔,他也没有收回的意思,幽梦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张口笑纳了他的美意,一边咀嚼,一边白眼他:“无赖。” 他恍若未闻收回手,淡然道:“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也不知道。”幽梦揉着手里剩下的那颗橘子,语气低落,“他不要我,但我的人生还得继续啊。” “他不要你,我要你。” 几乎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幽梦睁大双眼地望着他,他理直气壮道:“留在这给我当压寨夫人,哪也别去了,我养得起你。” “那怎么行呢?”幽梦没发觉其实心里是有过一丝甜蜜的,只是很快被理智吞噬,“我是公主,如果这么任性的话,皇室肯定要追究的,万一外面天塌了怎么办?” “天塌了我给你顶着。”他坚决的拉住她的手,“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天。” 幽梦没说话,轻轻抽回了手,他见她穿得单薄,便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它披在幽梦背上,她心念狠狠一动,一股暖流袭来,近乎将她融化。 苏稚为她整理衣裳,她缩在他臂弯里,禁不住轻唤他:“渊……” 他有感应地侧首,朝她递去静听的目光,她仰望着男人俊逸的面部轮廓,眼神柔软:“我想问你个问题。” “爱。”他简单明了地道出,毫不迟疑。 “……” 幽梦有一瞬心脏跳停,她是想问他刚才的话是不是认真的,可就连自己都还没酝酿好怎么问,他就已经一针见血地给了答案,简单,却比预料的更深刻,这让她五味杂陈,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但你并不爱我。” 【八】花雨愁80┇你在逃避我?(2更毕) “但你并不爱我。”他语声清寒地说着,“一个让我得不到的女人,足以变成一件折磨我的利器。” 她望着他冷俊的侧颜,有点心痛:“做你们这一行的,能轻易付出感情么?” 他不看她,眼底映着清辉冷月光:“不能。” 她吸了口凉气:“那还谈什么爱与不爱?也许哪一天,我就成为你要下手的目标。” 他眉心一紧,怔住了。 “到那个时候,你也不会手下留情的,对不对?”幽梦直接摊牌,不留余地地追问。 他沉默片刻,似乎在心里权衡挣扎,终清冷如雪地开口:“也许吧。” 幽梦信服又心寒地点头,完全意料之中,她决意起身,将外衣脱下来还给他:“所以我真实地活在阳光下,而你却只能与黑夜为伴,我们不该发生任何纠葛,还是做陌生人比较好。” 她转身就走,苏稚一把将外衣丢在地上,疾步追上她,紧抱着她的手臂,强迫她正视自己:“你在逃避我?” 她倔强地仰首,不偏不倚地对视着反问他:“我不该逃避么?你若心无顾虑,就不会害怕被我看到真面目。” 他不说话,看她的眼神深得可怕。 “如果将来你为了使命不惜伤害我,伤害到我身边,那些我所在乎的人……”她抿了抿嘴唇,目光透着坚决,“我不能把我的感情,我的一生,都交托给一个捉摸不定,如此危险的男人手里。” “怎么你就赌定了我会伤害你?”他含沙射影地问她,“也许比我更大的危险就在你身边呢?” 幽梦蹙眉,忍受不了他的离间:“别跟我说是苏稚。” “也许你根本分不清。”他伸手环住她的后腰,俯面凑近,目色愈发深切,“他会伤害你,但我不会。” 被他眼底的火焰炙烤着,她心慌意乱,忽生一股勇气:“那我现在就证明你说的话。” 语毕她便伸手,苏稚瞬间意识到她要揭开面具,情急出手,又在她背后点了一记昏睡穴,幽梦指尖还不及碰触面具,整个人就昏沉地倒下去了。 苏稚顺手扶住她,横托在怀,兀自轻舒了口气:“你还真是贼心不死啊?” 见心爱的女人此刻乖顺伏于胸口,他便抱她进了屋去,将她放在床榻上,自己躺下去,半坐半卧地靠着她。 他扶着幽梦躺在自己怀里,枕着他的胸口,他用双臂环抱着她,轻手取下了眼上的面具,搁落在一旁,露出完整的,俊美至极的容颜。 “你这坏东西,总是能轻而易举,把人的心弄乱。”趁她深睡不醒,他在她头顶自言自语地说着,“真是天生的恶魔。”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她恬静的睡相,密黑的长睫搭在粉嫩的脸颊上,睡得不谙世事,不管他在说着什么,那么没心没肺,又那么惹人怜爱。 苏稚禁不住情愫上涌,捧住她的脸,俯面在她眉心烙下深深一吻,然后近在咫尺地望着她,眼里溢出柔情。 “我已经快分不清,到底该以哪张面目来对你,你才能完全地接受我。” 他终放开了负担,安心地拥着她,度过漫漫长夜。 【八】花雨愁81┇貌似彻夜不归的不只我一个?(1更) 翌日早间,幽梦孤身一人地醒来,沉鱼和落雁进屋:“奴婢们伺候公主梳洗,请公主用早膳。” 幽梦拾起沉鱼托盘里的梳篦,将长发从颈后捋到一侧肩头,轻轻梳弄着:“你们主子呢?” 沉鱼低眉答:“少庄主有要务在身,一早就出去了。” “哦。”幽梦轻轻一声,答得那么漫不经心。 不过在婢女们看来,她这么关心她们主子,她们都窃喜得如食蜜糖,落雁走上来搀扶幽梦起身:“少庄主关照过,我们已经备好了车马,待公主用过早膳,就送公主回府。” 幽梦听了不说话,看来走前是见不上面了。 ◇◆◇◆◇◆◇◆◇◆ 回到公主府,谷雨心急地上来拉住幽梦:“主子,你这一夜到底去哪了?可急死我们了……” 车夫在乐坊外面的街道边候她一夜,也不见她回去,消息传到府上,把谷雨她们焦急了一晚上都没敢睡。 “是我疏忽了。”幽梦心疼地握住臂上谷雨的手背,自愧道,“没找到苏稚,倒是偶遇了一位旧友,就去他府上借宿了,没知会你们一声。” 虽然主子无端在外面夜不归宿,很不寻常,但她素日交友甚广,谷雨也就没往深处问:“奴婢还以为,您又去春陵君府上了。” 谷雨回想刚刚送公主回来的那辆马车,确实不像是凤府来的。 幽梦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我这有件要紧事,明日我想去老君山鉴芳林,拜访我的师父沈云卿,大概会住个三五日,你去打点一下。” 谷雨心里估摸了一番:“行程问题倒不大,只是随行人员的安排上……” “你看着办吧。”幽梦很是信任地说。 谷雨试探地瞄她:“那……可要带上苏公子?” 幽梦掩饰着心中的期待,故作冷傲:“他人都不知道在哪,怎么带?” 谷雨窘迫地忍着笑,小声说:“已经回了。” 幽梦心神一振:“何时回的?” “一个时辰前。” 别的话谷雨没多说,因为她知道,主子定会耐不住,亲自去问的。 果然,幽梦沉默地想了一会,就转身往高唐台的方向去了。 ◇◆◇◆◇◆◇◆◇◆ 入了院,幽梦见苏稚正坐在雨亭的石凳上吃早茶,她径自走向他。 谷雨使眼色屏退了院里的仆侍,自己也远远地候在月门一角。 “昨晚你去哪了?”幽梦拾阶步上雨亭,不冷不热地问。 苏稚早已用余光瞥见了她,手中茶杯一滞,面无表情:“怎么,公主怪我擅自离府,要来治罪了?” 幽梦停驻在亭口:“你没回乐坊。” 他淡漠地放落茶杯:“你关心我的去向做什么?” 幽梦深深吸了口气,似在隐忍怒意:“苏稚,你真的要这样对我?” “貌似彻夜不归的不只我一个?”他平静地转过脸看她。 怎么?他这是在对自己兴师问罪了? 幽梦不满他这样的理直气壮,这令她很生气,也被气伤了心,所以决定不将昨夜因为舍不得他又回来,还出去找他的事告诉他了。 “是,我是去栖梧府中过了一夜。”她撇开视线轻声冷笑,“我们相谈甚欢,一直聊到了很晚。” 苏稚淡定如水地看她演,心中暗笑:真厉害,说得我差点就信了,可也不知昨晚在温泉被我搂在怀里,还和我躺在床上聊天的人又是谁呢? “倘若公主喜欢这样,今后请您随意。”他凝视她,目色清冷。 “你还是没交代你去哪了。”幽梦拿出警告的口吻。 他似笑非笑:“我也想找个能与我相谈甚欢,让我乐不思蜀的人。” “那你找到了么?” 她眼神凌冽绞着他,要是敢说是,本公主跟你没完! 【八】花雨愁82┇他现在算是我的情敌了?(2更毕) 苏稚从她含怒的眼底看到一丝醋意,心里便有些莫名的小开心,不过还是冷声冷气地反问:“你希望我找到么?” 幽梦倏地咬住唇,心乱如麻。 “晚枫客栈。”他漠然吐落一个地名,令她不禁一怔,随之他又装作无关痛痒地补充,“不信的话叫人去查。” 语毕,他又与世隔绝似地低头喝茶,表面态度再如何强硬,他对她到底还是留了不忍的。 幽梦也足够聪明地洞悉了他的“让步”,只是心头气未消,还得端着高傲的架子:“我才没心思去查你呢,明日我要动身去老君山避暑几日,你一起去。” 口吻里的撒娇被他听到,可他不喜欢她这种盛气凌人的态度:“我身子不适。” 幽梦怔了一怔,强自压下愠意:“好啊,你只管拒绝好了,你不去,我就让栖梧陪我去!” 苏稚闻言,杯壁上的手指猝然握紧,毅然起身而来,似冷风过境,近距离地压迫着她:“怎么?他现在公开摆明了算是我的情敌了?” 幽梦底气十足地扬首相对,以默认做着挑衅,那眼神分明在说:你不要本公主,有的是人要我! 他清亮的眼眸覆盖冰雪:“用其他男人威胁我,这种激将法真的很差劲。” 虽然差劲,但的确有效。 “是么?”她若无其事地勾了勾嘴角,“那我换个方式,我以公主的身份,命令你去。” 他浅蹙英眉审视她:“既然凤栖梧能让你高兴,我只会让你不高兴,那何必非要我去?” “因为本公主要你看着我如何高兴,作为你昨夜不告而别一夜不归的惩罚。” 她自恃有理地道出,将他怔在了原地。 她神色一松,无所谓地耸肩,“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她凝着他,一字一句不容商榷,“不服憋着。” 此刻苏稚眼里的她,明艳张扬,宛若一只霸气全开的孔雀,扬着她美丽高傲的头颅,径自转身而去。 他当真是被气得不轻,真是愈发拿她没办法可想,或许真的只有“渊”能治住她。 ◇◆◇◆◇◆◇◆◇◆ 与白云山神似,老君山也是钟灵毓秀,风光旖旎。山中树木茂盛,处处可见有山泉从石缝中溢出,此山又以灵泉飞瀑闻名,崖顶和石壁落下万丈白练,穿过那满目的郁郁葱葱,错落有致地遍布着,看着是那样的震撼心灵。 传闻老子在写成《道德经》之后,便骑着青牛而去,到此山中归隐修炼,后得道成仙,被道教尊为太上老君,故得名“老君山”。 峰林之间一步一景,步移景换,景景如画,故有“十里画屏”之称,幽梦一行人便下榻在了这幽谷中的「醉秋苑」。 这座别苑原本是晋璇公主购置了,后来送给凤栖梧的房产,建筑样式清新淡雅,颇有魏晋时期的飘逸风骨。 队伍抵达别苑时,天色已近傍晚,苑里有凤栖梧指派的侍者接应他们。 谷雨姑且让大伙安顿下来,没有安排别的行程,第一日就这样过去,幽梦没太和苏稚说过几句话,还是那般若即若离的冷战状态。 【八】花雨愁83┇鉴芳林(1更) 第二日一大早,幽梦便动身赶往鉴芳林拜会沈云卿去了,把苏稚留在了别苑里。 攀上百余级的石阶,到达一座三门牌楼下,题刻有「鉴芳林」大字,只要进了这门,便是鉴芳林的主殿范围了。 洛阳的文人雅士都知道,鉴芳林香名之盛,其大门绝不是用银子可以打开的,林中香师犹如神仙高立云端,皆是出身贵族,有着外人难以估量的势力,历来有多少土财主,仗着财大气粗贸然擅闯,结果连鉴芳林的台阶都没能摸着,人就被请出去了。 传闻里最神秘、也最神圣的香学名门,伫立在其脚下,望着这座令凡夫俗子可望而不可即的风雅殿堂,幽梦感到肃然起敬。 一位身穿浅杏色衫裙的姑娘从牌楼内走出,朝幽梦恭敬行礼:“奴婢乃广寒殿殿侍郦姝,特奉沈香师之命,在此恭迎小公主殿下。” 幽梦随她进去,因为是初来乍到,这一路上,郦姝一边指引幽梦看沿途的风景,一边与她介绍着鉴芳林的概况。 幽梦从她话里了解到,鉴芳林有七大香殿,分别由七位最顶级的香师掌管,而“七君子”又以沈云卿为至尊,他不仅负责广寒殿的事务,还可以对整个鉴芳林做出决策。 ◇◆◇◆◇◆◇◆◇◆ 郦姝正与她说着,迎面走来两个人,一男一女,幽梦一眼认出来,正是何慎微和曾瑞萱。 他们见了幽梦也很惊喜,不过知道了她的身份,难免显得恭谨:“拜见公主殿下。” 何慎微用眼神提醒曾瑞萱与他一同行礼。 “我们已经是同门了,不必如此拘礼。”幽梦亲切地摊手示意他们平身,“在外我是公主,走进鉴芳林,我就是新来的弟子,师兄师姐请多指教。” 何慎微真是愈发喜欢幽梦的性格了,早已将香会上二人的过节抛到九霄云外,他清朗笑道:“自香会一别,多日未见,小师妹别来无恙?” 幽梦颔首间莞尔一笑:“诸事顺遂,多谢师兄挂念。” “虽然你是新入门的弟子,但修为却在我们之上,更是沈香师选择的亲传弟子,在鉴芳林地位可是不低的。” 幽梦讪讪笑着,不经意转移视线,看到曾瑞萱有些怏怏不乐,怕是何慎微对自己太过热情,惹得心上人吃醋了。 她心思一转,试图化解而微微含笑:“我还要去看望师父,就不打扰师兄师姐了。” 何慎微随即后退一步,让开道路:“好,师妹请便。” “告辞。” 目送幽梦跟着郦姝往广寒殿的方向去,曾瑞萱长长地感慨一句:“沈香师如此看好她,将来这鉴芳林怕是也要她继承了。” 何慎微凝着面色告诫她:“瑞萱,这话不可再说,叫师父和其他香师听去要挨罚的。” 曾瑞萱悻悻瘪嘴:“好,我知道了。” 何慎微下意识回头,望了眼幽梦走远的身影,换上一种劝慰的口吻:“其实你看看小公主的身份如此特别,她有自己皇室的爵位要继承,怎么可能留在鉴芳林只当个香师呢?” “说的也是。”曾瑞萱被他这一提点,顿时通透了似的,心情也放开了。 【八】花雨愁84┇师徒共黑凤妖孽(2更毕) 鉴芳林虽然远离市井,但它的高雅风气并不能免除世俗的一切纷扰,譬如,七位香师之间是存在利益竞争的,所以有时候,这里的人际关系并不如表面看到的那么和谐,只是幽梦第一次来,尚未发现林中的水有多深。 幽梦左顾右盼,似乎对这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郦姝笑着提醒她:“公主,前方就是广寒殿了。” 幽梦抬目仰望过去,一座殿宇临山而建,其周围古树盘踞,绿荫成林,石壁间山瀑飞溅,在下方汇聚成一汪清澈的水池。 在那层层叠叠的石阶之巅,立着一口巨大的青铜瑞兽香炉,此刻正燃着熊熊火焰,香烟蒸腾如云,弥漫至数里可闻。 幽梦随郦姝拾阶而上,走至一半,下意识地抬起目光,见那碧瓦飞檐,雕栏玉砌的殿楼前,赫然站着一个长衫广袖的身影,好似天宫中的仙人,那般光彩夺目。 九天之下,有君一人,白衣胜雪,遗世独立。 幽梦不禁被惊艳地眯起眼眸,清爽的笑声穿过石阶飞扬而上:“师父,徒儿来看你了,想和你讨茶吃!” 沈云卿屈臂放置腰前,俯瞰那娇小可爱的身影,怜爱又温柔地笑出来:“好徒弟,快上来,为师用最好的茶招待你。” 幽梦听了心情大好,就连脚下的步伐也变得轻快许多:“我这就来!” ◇◆◇◆◇◆◇◆◇◆ 师徒相见并未急着研香,而是在沈云卿古朴大气的香室里畅谈人生。 “此番来老君山避暑还是栖梧提的,近日我便暂住在他的醉秋别苑里。”幽梦忍俊不禁道。 沈云卿喝了口茶,若有所思地点头:“栖梧原本也是想来的,临出行时被事情绊住了。” 他们不知内情,其实是祁爷公会里有人出了事,凤栖梧被祁妙找去商量对策,栖梧再对祁妙提及有黑衣人夜闯凤府,再加香会上有人搞鬼,几件事联想起来颇为蹊跷,栖梧不得不放弃来老君山的计划,从而协助祁爷手下的密探调查这一系列的诡异事件。 提到凤妖孽,幽梦便有些按捺不住好奇,眉飞色舞地打听起来:“师父和栖梧很早以前就认识了么?” 沈云卿浅浅思量:“算起来,我们相识也快七年了。” 幽梦兴致盎然:“那太好了,快给我说说他的黑历史吧!” 沈云卿无奈又宠溺地笑笑:“他整个人站那就是一黑历史,还需要说么?而且他这人脸皮厚,不怕黑。” 幽梦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得对极了!” 沈云卿眯眼看着她笑:“不过为师倒是对我的好徒儿更感兴趣。” 幽梦愣了一愣:“师父……你想知道我什么?” “你这一身香技是跟谁学的?” 幽梦回想往事,唇边噙着浅笑:“不瞒师父,在我幼时,宫中有一位卞氏的娘娘,是她教我学会了制香。” “长安卞氏?” 沈云卿眉心微动,作为香道翘楚,显然他对于西都那座书香门第是有了解的,曾经盛极一时,名满京都,只是几年前没落了。 “对,不过那位娘娘在我十岁的时候……不在了。” 【八】花雨愁85┇与生俱来的能力(1更) 对于那些宫廷秘闻,幽梦避讳地搪塞过去,有些怅然:“自打妍娘娘走后,我就只能自己钻研了。” 沈云卿轻叹一息,眼底流转不尽疼惜之色:“如果你这天分被埋没,那该有多可惜?” 幽梦重新振作起情绪,扬首娇笑:“所以让我又遇到一个这么好的师父,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沈云卿被她说得心中甚甜,陪她笑了一会,神色渐渐认真:“你说的那位娘娘,有和你提过……‘香境’么?” “香境?”幽梦蓦然一愣,略显羞赧,“确是有,不过并没有提太多,可能我那时太小,妍娘娘怕说得太深奥,会叫我听不懂。” 沈云卿眸中神采奕奕:“那幽梦是如何看待‘香境’一说的?” 幽梦若有所思:“我记得当时妍娘娘告诉我的是,每一炉香都蕴藏一个故事,有故事的香才有了灵魂。而香境,就是用香把这故事讲出来。” “就好像「明舒晔温香」里的巫山神女和宋玉?”沈云卿顺势接话,兴趣愈发浓厚。 幽梦怔怔地望他,有些不明就里:“师父,我在研出这种香的初时,并没有看到那个香境,但是在斗香赛上,不知为什么……它就出现了……” 沈云卿思量着,意会地点了点头:“提炼香境不是每个香师都能做到的,需要至高的修为,配上足够的机缘。” 幽梦道:“妍娘娘并未教过我如何提炼香境,但是我似乎生来就可以看到别人的香境?” “所以你是有天赋的。”沈云卿温和道,微笑中感慨悠长,“香境可谓香道中的最上乘绝学,很多香师终其一生地探索,也领悟不到它的精髓。” 幽梦知道沈云卿一定深谙香境之道,用充满探知欲的眼神注视着他。 “由浅入深,香境会经历三重段位。”沈云卿看懂了她的渴望,不吝相授,“第一重,便是洞悉香境。” 幽梦颇有感悟,正如她在决赛那会,将四位对手的香捧在手中,每个人的香境她都看到了。 “你可以融入别人的香境中,那个世界,只有你能看到,制香的香师都未必可以。”沈云卿道。 唐珪的沧海幽澜; 谢去非的霓裳舞韵; 曾瑞萱的绿野花海; 何慎微的秋夜星辰。 她身临其境,他们香境中的每一个细节,她至今仍深刻地记得。 “第二重,便是释放香境。”沈云卿端然道,“在制香时,香师运用自己的功力,将香境呈现于众人的脑海中,形如幻觉。” 这便正如她所焚制的那炉香,不知不觉中释放出了香境,把香室里的每个人都带到了巫山,穿越了千年的时空,只为见证一段凄美的爱恋。 沈云卿犹想起决赛当时,他见幽梦放出香境时,他内心是绝对震惊的:“虽然释放香境只是让别人做了一场梦,事后不会有任何影响,但相比于第一重,已是厉害许多了。” 幽梦困惑的是,她能达到第二重香境,不是靠刻意修炼,而是与生俱来的能力,而且她并不能说释放就释放,只能“随缘”。 沈云卿显然是看懂了她的疑惑,接着说道:“至于第三重,最高深莫测,也是最难修炼的绝技,控制香境。” “控制香境?”幽梦迷茫地重复道。 “没错,不管是别人的香,还是自己的香,都能游刃有余,掌控其中的万千变化,随心所欲地支配它。”沈云卿肃然点头,“无论何时、何地、施于谁,如何开启香境,如何关闭香境,都在香师的一念之间。” “如此神奇……” 这神乎其技的香境,像仙人法力一般令幽梦惊叹。 【八】花雨愁86┇苏稚:公主曾经喜欢过太傅吧?有多喜欢呢?(2更毕) “这种顶级的香技修炼起来也是十分危险的,因为道行不够的容易被反噬,走火入魔。而它一旦成功,便和邪门歪道所使的摄魂术有异曲同工之效。”沈云卿不觉加重了神色,“倘若心术不正者操控香境,将他人心志困于香中,甚至可杀人于无形。” 幽梦惊怔地睁大双眼。 很显然,以她目前的修为,尚不能达到这种境界,但沈云卿一定可以。 还有一个令他们都想不到的人,已将香境之术练就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那便是苏稚。 还记得第二轮香赛比试,幽梦的那片刻“失神”,正是苏稚开启了一场只能容纳他们两个的“私人香境”,他们置身在「雪中春信」的世界里,他指引她悟出了香方,然后又将她平安地送回现实。 当时沈云卿全神贯注地端详幽梦,已经察觉到了玄机,但他不敢贸然打破香境,或者擅自闯入其中,因为他怕这样会使幽梦误伤。 在他考量、物色亲传弟子的这些年,论研香品香,资质优异者众多,但能让他看到香境的,只有她一个。 因而,她才足够特别。 ◇◆◇◆◇◆◇◆◇◆ 山中气候多变,到了傍晚的时候,天色有些阴沉,露出山雨欲来的迹象。 谷雨端着晚膳来到苏稚的居处,见他伫立廊道,背后是两扇朝左右拉开的雕花门,正对着庭院出神。 谷雨福了福:“公子,您在等公主么?” 苏稚缓缓转过脸,恍惚地道了声:“唔。” 这不置可否的语气,像是刻意表现得淡然。 “如果公子想等公主的话,那就不必了。”谷雨温婉地一笑,“因为公主去了鉴芳林,今日是赶不及回来的。” 他眉心微凛,语温淡漠:“她何时回来。” “一两日吧,公主并不曾明说。” 谷雨说罢,将托盘中的膳食端入室内,摆放在木几上。 她出门,见苏稚仍未有进去吃饭的意思,不禁迟疑了些许:“公子,你们二人之间的事,奴婢不方便过问,但奴婢关心公主,这些日子有些情势也都看在眼里,你们有什么误会不妨好好聊聊,莫让心结越结越深。” 苏稚清寒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公主曾经喜欢过太傅吧?” 谷雨顿是一怔,不甚明白他的口吻:“公子是如何听说太傅的?” 他白净的脸上如覆冰雪:“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即可。” 谷雨妥协地,挤出一丝淡笑:“是,的确喜欢过一阵子,不过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有多喜欢呢?”苏稚看来并不打算让它就这么“过去”。 谷雨笑容僵了一僵:“这个……不好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越是模棱两可的回答,才越是给人以足够想象的空间。 从苏稚的直觉判断,幽梦对太傅还是存有旧情的,他并不介意她有过去,但是他介意她不忘了那段过去,随时可能死灰复燃的感情,他是不能容忍的,特别是看到她竭力维护太傅时的样子,他就嫉妒得发疯。 像他这样高傲的人,敢与天地比狂,最怕的就是,本不会嫉妒谁,突然哪一天就开始嫉妒了。有个人出现,夺走了属于他最宝贵的东西,就能粉碎他的自信。 如果她心里为太傅留了一席之地,那他真想替她把那块地方挖得一干二净,让她心里只容得下他,可他知道真那么做,她会疼,他舍不得她疼,而自己又不能释怀,所以才一直和她这么别扭着。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想她,内心有多渴望与她重归于好,想和她亲密无间,想好好的抱一抱她。 可就连这点心愿,如今都只能借用渊的身份才能实现。 他兀自凄凉地一笑:终究是我太心急了啊…… 【八】花雨愁87┇良师益友(1更) 谷雨这丫头口风还是很紧的,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苏稚意味深长地看向远处:“太傅住在府上的时候,他们朝夕相处,想来定是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吧?” 谷雨听出不浅的醋意,惶然道:“公子您是在介意公主和太傅么?” 苏稚闭口不答,面色比此时的天色还要阴沉。 “虽然奴婢人微言轻,但还是要劝公子多放宽心,大可不必因此挂碍,因为公主对公子的心是认真的。”谷雨殷切地说着,“太傅是太傅,而公子是公子,公主她分得清楚。” 他侧颜向她,寒着声道:“既然我不该揣度太傅,那么太子呢?” “太子?”谷雨犹如谈虎色变,浑身一个战栗。 苏稚捕捉到她这不寻常的反应,气势冷冽地转目相对:“他和公主又如何?” 谷雨强笑着掩饰慌乱:“太子与公主是同宗的兄妹,不过因为两位娘娘的关系,他们并不亲近,也不常来往。” 苏稚眼神变得锐利,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是么?” “公子可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谷雨紧张地辩解,“您切莫相信那些谣言!都是小人恶意捏造,为了毁公主名声的,如果连公子你都不相信公主,那公主会很伤心的……” 苏稚平静地望她一会:“我知道了。” 他转身进了屋子,不再追问任何,因为他知道谷雨一心维护幽梦,什么有价值的话都不会说的。 ◇◆◇◆◇◆◇◆◇◆ 翌日,沈云卿传授了幽梦一种独门奇香,在他的悉心指导下,幽梦逐步完成。 她双手离开香炉,划出一个圆满收尾的手势,沈云卿柔目清雅地望着:“做得很不错。” 幽梦抬起脸,一双星眸闪闪发光:“师父,你收我为徒时曾说过,你对徒弟的要求会很严苛,可你对我,却似乎又足够宽容?” 沈云卿凝视她,毫不遮掩他的欣慰:“那是因为你达到了我的期望,甚至远远超过。” 那目光带来太热切的期许,她不堪其重地收了笑,阴郁垂眸:“师父,我……”猝不及防地哽咽住。 沈云卿笑容一滞,语气依旧温和:“你心里有什么困惑?无妨,说出来。” 幽梦再次举眸:“当您生出要收我为徒的念头,那时你不知我的真实身份,可后来你知道了,也没有改变主意?” 他很平静地看着她道:“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与你的身份无关。” 幽梦心情更沉重了:“我的意思是……楚月这个人落落无名,却正是胜在她一片空白,没人会去计较她的过去,但小公主不一样,她背负着那么多是非,京城内外传遍了她的风言风语,多数人更愿意相信,她是一个德行不佳的女子。” 沈云卿不说话,表情也无变化,安静而耐心地听她说下去。 “我不知道师父可曾听过有关我的传闻,又听过多少?”话说开了,她倒也豁达了,“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在明知我满身污点之后,还毅然地要收下我?” 她脸上表现的,那种习以为常的淡然,不禁令沈云卿微怔,寻常人面对他这样卓尔不群的男人,总是想掩盖自己的短处,可她却能坦荡地自揭伤疤,因而显得与众不同。 “难道您不怕,收我这样的人为徒,会玷污了您的一世清名?” 当初正是因为这点,梅自寒却步了。 沈云清安定地看她,目光和煦:“因为我认识你,不是通过那些市井的流言蜚语,而是透过你的香,看到你最真实的模样。” 幽梦不禁怔住,他真的和梅自寒不同,梅自寒往往只相信表面看到的她,而沈云卿却是以香观人心,看到了她的内在。 【八】花雨愁88┇坊间曾有传闻,公主和太子有染(2更毕) “我不在乎你的过去,因为我们研香之人,从来不是凭借过去的成败来研香,而是凭借一颗最纯粹的,虔诚信奉香道的心。”他说着和当年妍嫔极相似的话,轻柔地垂落目光,定格于香炉,“而一个人的心,便在这香里。” 幽梦也望向香炉,炉盖上白烟浮动,使她若有所悟。 香品,即人品。这是沈云卿的信条。 沈云卿不紧不慢地说道:“一个人焚出一炉香,这炉香的层次越高,品香人的修养就越高。因此,品香的过程,实际就是人性在不断地自我调整,也是人自我完善的过程。” 听君一席话,幽梦深受感动。当年她寄情于梅自寒,将他视为良师与良人,正是因为坚信在他的指引下,她会变得越来越优秀,而某种程度上,更像是她的一厢情愿。 而如今,第二位恩师却告诉她,也许世人眼里的她不够美好,甚至连她自己都信了世人的眼光,但在他眼里,她却是再好不过的。他愿意给她,胜过梅自寒十二万分的确信,他这双手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一点一滴,将她琢磨成玉。 “幽梦,记住了,这炉香的名字叫……”他稍顿,凝视着她,字句清晰,“「初心」。” 幽梦被触动地嗫嚅:“初心……” 对于陷入泥沼的人,最温暖莫过于,在绝望时能有人向她伸出一只手,不顾一切地想拉她出绝境。 沈云卿缓缓起身,踱至窗前,伸手将窗推开,一片清辉照射进来。 “你看,这便是我们所身处的,大千世界。” 顺着他声音的指引,幽梦眯着泪眼往窗外望去,远处苍峰翠岭,山水成画,繁花如梦。 沈云卿沐光而立,声如清泉滋润心田:“它万紫千红,唯有你敞开心扉,接受万物,才能让人性和香,最完美地结合。” 幽梦承接住他殷切的目光,眼含热泪,却微微牵动唇角,那样的温柔和恬静,宛如破云而出的一缕曙光。 ◇◆◇◆◇◆◇◆◇◆ 午后,苏稚坐在廊亭内焚香,凉爽的风阵阵袭来,带着泉水的清冽。 他俊美的脸上覆着极尽深沉的表情,亘古无波的眼底看不出情绪。他只是驾轻就熟用着他已习惯的步骤,隔火熏香,阖上炉盖,看似风雅,实则并不享受,他只是想借香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回想那日居胥和他的那场密谈,兀自在心间梳理起一些事情的因果—— “公子,太子受元永顺一案牵连,被禁足东宫,东宫御师中的少师、少傅,还有太子麾下一众侍卫,皆被斩首。” 这一切似乎都在苏稚意料之中,他只是冷声问:“让你查的事呢?” 居胥迟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太子和小公主之间,确实有些猫腻,公子若想深究,属下恐怕会影响您和公主的……” “感情”二字还未及出口,苏稚就冷冷打断了他:“照实说,不得隐瞒。” “是。”居胥详尽道来,“属下查到,太子生母为皇后归氏,正是丞相的胞姐,她与小公主的生母咲妃素来水火不容,兄妹二人不睦是情理之中,只不过……” 他耐人寻味地一顿,引得苏稚冷光递向他。 居胥深感压力地说道:“坊间曾有传闻,诟病小公主红颜祸水,勾引储君,二人乱伦恶行堪比襄公和文姜兄妹……” 苏稚眉心蹙紧,脸色更深沉阴暗。 “当公子在极乐天接受特训期间,民间曾因讽诗《载驰》闹得沸沸扬扬,暗喻的正是太子和小公主。”居胥愈发不敢看他,“彼时两位殿下深陷丑闻,公主更因此事被逼得验身以证清白……” 居胥看不到,苏稚负在背后的手暗自握紧成拳。 有什么字眼,牵扯痛了他敏感的神经。 【八】花雨愁89┇我受够了,不要再折磨我了(1更) “不过很快,皇室就下诏令澄清了此事,还处决了造谣的一干人等。”居胥畏惧他的气势,说话时一直俯首抱拳,不敢直视,“从那之后,小公主就迁出了皇宫,在风华园自立门户。” “这样的谣言,从何而来?”总归不可能是空穴来风,苏稚兀自踱步,微眯的眉眼中露出一丝阴鸷与狐疑,“可我从香会那日所见情形判断,倒像是太子对公主有什么非分之想,而公主对太子,反倒十分排斥,如同瘟疫避之不及。” 若说她有意勾引太子,而她的表现又是说不通的。 苏稚愈发觉得,她的过去就像一个谜,被流言错综复杂地交织着,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居胥还说过:“公子,关于这对兄妹,属下还查到去年的一些事。” “说。” “去年夏日,皇室尚未迁都洛阳,一些皇室成员曾去往咸阳的甘泉宫避暑,在那期间似乎发生了什么,服侍太子的一众宫人在一夜之间全部失踪,听说是被秘密处死了。就在此事发生前一日,甘泉宫花圃丢了一种名贵花药,依兰。” 苏稚蓦地顿住步伐,回过头眼锋犀利地盯着他。 “而幕后下杀令的人,不是皇帝,就是皇后。” 苏稚保持沉默,深蹙的眉峰酝酿着深不见底的心思。 “那时的甘泉宫风声鹤唳,太子突然以督建东都为名,被遣送至洛阳,长达半年不曾回京。”居胥以他从事密探多年敏锐的嗅觉,将打探的消息拼凑起来,“还有小公主的郡君爵位,也是在那时被授予的,因为发生的时间很近,属下不知这几件事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太子、小公主、依兰花、宫人之死、王爵…… 承载这些线索的甘泉宫,绝对不寻常。 以苏稚过人的谋略,深邃的城府,他几乎可以认定,有关她过去最关键的秘密,就藏在甘泉宫的那段时光了。 ◇◆◇◆◇◆◇◆◇◆ 幽梦回到醉秋别苑,双脚不由自主地就往苏稚院里走,远远地,闻见一股熟悉的暖香,从浓烈到淡凉—— 「明舒晔温香」。 她凛然怔住,心被深深地触动了。 那曾融合他们深情爱意的香,如今闻起来,竟会那么难过。 而除了她,能制出「明舒晔温香」的只有他。 她苍凉哀婉地目光缓缓抬起,落在庭院中白衣如雪的男人身上,他背对着她,手握书卷专注品读,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到来。 香在幽梦心头积淀,浓郁到一种痴狂的境界,她忽然被一股暖流冲破束缚,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思念,不顾一切,把什么都豁出去地穿过月门—— 苏稚正在沉思,后背突然受到猛烈撞击,一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背,令他猝然一怔。 女子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那么用劲,那么笃定,透露着她多么无助,害怕他会狠狠挣脱自己,再绝情离去。 苏稚定了定心神,声音冷得没有温度:“你舍得回来了?” 她出去一天一夜,对他来说度日如年。 幽梦侧首密无空隙地靠在他后背,泛着哭腔道:“苏郎,我受够了……苏郎不要再折磨我了,求你了……” 她一声声“苏郎”地唤着,似愁含怨,终于向他妥协了,那般会撒娇的她,对男人杀伤力太大,近乎要融化了他的心,只要意志再一松懈,他就会立马转身拥吻她。 可他告诫自己要稳住,不可以那么快沦陷,恢复平淡的眸里依旧清寒如雪:“你对我折磨得不是很开心么?” “我们原本好好的,为什么变成这样……”她满腹委屈地抱着他,像抱着一个冰块,眼泪止不住地滑落下来。 【八】花雨愁90┇你嫌我脏?(2更毕) 两个高傲的人碰上了就是这样,明明放不下彼此,却总是对彼此故作冷漠,不愿表现出更在乎对方的样子。 可这样下去,总觉得他们会越来越远,幽梦柔声低泣:“我想你,你不想我么?” “想。”在略微的凝滞后,他沉声道出这字。 当然想,怎么可能不想?他这几日也是受尽煎熬,逼着自己不去拥抱她,那需要极大的意志力。 “想就好……”幽梦潸然落泪,“我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丢盔卸甲的俘虏,我认输,我投降了好不好?” 苏稚沉默无声地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他想听的不止是她一句认输,苍白无力。 她急切地将心里话宣泄而出:“我厌倦了争吵和冷战,我不要我们再这样互相伤害下去,我怕我们哪一天就彻底陌生了,不再搭理对方……我要我们还回到之前,每天都能开开心心的样子……苏郎……” 说到最后,她已近央求的口吻,足够令男人心软了,然而苏稚却又想到居胥说:“坊间曾有传闻,诟病小公主红颜祸水,勾引储君,二人乱伦恶行堪比襄公和文姜兄妹……” 他平静地握住腰上她那双手,使它们松开了自己,转过身阴郁地俯视她说:“可心结已经堵在这里,我不能豁达得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幽梦有些气急,梨花带雨地噙着泪:“有什么心结啊!就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这梗就过不去是么?不就是我没答应与你……” “根源并不在这里!”他冷声打断,仿佛意识到语气有些重,强自平复了一瞬,“是你过分的反应让我觉得,你之所以拒绝,不愿意把自己交给我,是因为你心里有别人,而这个人又是谁?” “没有!”她泪水汹涌地反驳,“这都是你的胡思乱想!” “那公主你能坦诚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她茫然哽咽:“什么……” 苏稚望她的目光变得幽深,甚至可怕:“你宝贵的身体,可曾献给过别的男人?” 幽梦毫无防备他这一问,怔得后退一步,险些瘫倒。 他依旧平静,只是眼底分明划过一丝失望,似星火陨落:“公主不能当机立断地否认,这足以说明……有过了?” 幽梦心乱地攥紧两手,指甲掐疼了掌心,泪眸深处暗藏一股倔强:“所以你如此在意这个,是计较我的贞洁,你嫌我脏?”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冷漠凝视她:“告诉我那是谁。” 她嘴唇颤抖,泪光汹涌:“一定要么……一定要这么逼我?” “公主第一个男人。”他眼中结出一层厚厚的冰雪,“是梅太傅吧?” 她愤而闭目呵斥:“够了!你为什么总是要扯到太傅!” “因为相比于太傅,我更不愿相信你和太子有什么!”他掷地有声地回答,眼神绞着她。 她心口重重一堵,寒意便弥漫开来,她泪眼朦胧地勾起一丝苦笑:“怎么在你眼里,我已经是个人尽可夫的女子了?” 【八】花雨愁91┇这残酷的过去牵扯出来多少男人(1更) 听着如此残酷的字眼,苏稚很难受,眉心凛冽地一蹙:“你在曲解我的意思。” 她笑里的苦涩不可遏制:“我真没想到,你会如此疑心我。” “我疑心,是因为我在乎你。”他重声道,“想消除你我之间的误会,你就更应该把事实真相告诉我。” “告诉你?”幽梦又是一阵冷笑,“你有想过我把一切告诉你之后的后果吗?” 他沉默不语,简直让她心如刀绞:“那时我又该怎么面对你……” 他不忍地望着这女子,心底藏着多少话不能告诉她:幽梦,你不懂我为何如此执念,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到?我明明可以用摄魂术操控你的心志,引诱你说出来,甚至用香,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到你过去的心境,看看那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有很多种办法知道真相,但我依旧只想听你告诉我,难道不是因为我相信你说的,相信你不会骗我? 所以他再不忍,还是要固执地坚持:“如果你一直欺瞒我,我便无法与你和好如初。” “好……”幽梦彻底地伤了心,噙着泪大彻大悟似地点头,“你既然如此不在乎我的感受,那我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苏稚听得微怔,心里划过一阵刺痛。 “我现在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真相。”她无力地缓缓抬头,望着他道,“我的确已经失过身了。” 他眉眼霎时变得紧迫,不知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惊是怒。 “但……你不用再猜忌太傅了,我和他什么都没有发生。”幽梦心寒地和他对视着,“第一个占有我的男人不是太傅,就是我的长皇兄!” 苏稚心头如海啸肆虐,强烈克制着自己,他这样凝重的眼神,就像冰锥一样直插心底,痛得幽梦不能呼吸。 “去年避暑一日,也是像这暴雨将至的天气,皇兄喝了很多酒,他还中了催情香,然后……然后他就夺走了我的贞洁!” 他眼中掠过一丝震惊:“你不是自愿的?” 事先虽已设想过了她和太子不伦,但高估了皇权的威慑力,他不曾想过她是被强迫的。 “我怎么可能自愿!……”幽梦被他问得气结,她一时哭笑不得,手足无措地说了更严重的话,“我被他压桌子上,他对我禽兽不如,我怎么骂他、求他,他都没有放过我……” 画面感直逼眼帘,苏稚的心在顷刻间被撕得粉碎。 “当时避暑有那么多皇亲国戚,他怎么敢……”苏稚说不下去,目色透着不可见的恨意,近乎咬牙切齿。 “因为他是太子啊,他母亲是皇后,舅父是丞相,归氏外戚掣肘着我父皇的皇权,这庞大的权力让他可以为所欲为!” 她故意表现得不以为然,让他心头狠狠一抽:“可即便如此,皇上毕竟也是你的生父,他怎能容忍此事发生!” “这正是帝王家的无情之处,为了皇室的颜面,也为了社稷的安稳,只能牺牲我啊……”她笑得颤落眼泪,笑得四肢百骸都阴冷冷地疼,“你以为我这郡君的殊荣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苏稚蓦地怔住,事前居胥也提醒他了:伴随着太子去往东都,公主就获得了爵位,时间相隔太近,不得不引人联想。 “这王爵,是我父皇不能废黜太子,他觉得亏欠我才封的,他是为了补偿我!……” 她告诉他残酷的实情,那是她一生抹不掉的耻辱。 苏稚语势软和了一些,很不是滋味地问道:“太子对你有不伦之情?” “那是他一厢情愿的执念,也是我的噩梦,我从来不愿和他乱来……”她急于向他证明什么,“当时他就像现在的你,疑神疑鬼,觉得我和凤栖梧有染,用强行羞辱我来发泄他内心的不满!” 这话太有内涵,苏稚万不曾想到这事还和凤栖梧脱不了关系。 “意外么?”幽梦恍如读懂了他的情绪,惨淡弯起唇角,“我再告诉你一件更意外的,关于离忧……” 他心念大动:“离忧也与此事有关?” 都已经这样了,幽梦也不想再隐瞒他了:“你恐怕不知道,离忧有个妹妹叫杜鹃,去年夏日就在甘泉宫,她不仅目睹了整件事的经过,她甚至成了皇兄作恶的帮手,因为皇兄房中的那炉依兰香正是她点的!她企图勾引皇兄,偏巧那时我去了流觞洲,而我的皇兄失控了……” 【八】花雨愁92┇最初的猎物,如今的爱人(2更毕)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明朗了:“所以你才会那么恨依兰花?” 她默认地,将泪水覆盖的视线转向一旁:“这件事发生后,皇后为了保住皇兄的储君之位,把流觞洲的宫人赶尽杀绝!” 宫人连夜失踪,居胥亦曾提及,原因果然比预料得更严重。 “杜鹃是唯一的漏网之鱼,她侥幸从甘泉宫的杀戮里活了下来,今年仲春,我被流言诋毁,栖梧把杜鹃送入宫中为我作证,想洗去我的污点,可她私用依兰的事也兜不住了,我母妃对她恨之入骨,便用毒酒赐死了她。” 这时苏稚也想起,离忧曾在梨花树下喝酒,一边买醉一边声嘶力竭地嘶吼:“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恨她吗!……她冷眼旁观,害死了我妹妹……我亲妹妹啊!……” 当时苏稚已有洞悉离忧对幽梦的仇恨,但没有深入去想,如今看来,仿佛一切皆有注定。 “离忧恨我也正因如此。”想起那位故人,更令她痛彻心扉,“他将我诱骗去白马寺,在杜鹃的墓前,他想杀了我,为他妹妹报仇!” 苏稚回想白马寺一事,原本离忧咄咄相逼,可就当幽梦冲上去,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之后,他整个人都瘫软了,最后更是出人意料地自尽。 “那日离忧苦苦逼你说的真相便是这个?” “他听说杜鹃的所作所为以后很愧疚,他觉得无法面对我,便自裁了。”幽梦失魂落魄地走了几步,沉重地抬起目光,“自从离忧死后,我就以为这件事彻底过去了,可你又偏让我想起它,还要我亲口说出那些不堪……” 其实从化身苏稚这重身份,接近她那一天开始,他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公主有可能已非完璧之身,因为她蓄养面首,本身就给人一个荒淫放荡的形象。可相处久了他发现不是这样,公主也许表面作得放荡不羁,可她内心有着极强的自律和戒备,即便是对他这样的爱人,再深爱,再亲密,也不会让他完全拥有。 起初他不看重她的贞洁,因为只当她是猎物,绝不会有想和她天长地久那些虚妄之念,可现在不同了,她已经入了他的心,是他不许别人染指的爱人。 尤其当那晚,他以夜渊的身份闯入她的寝殿,她宁死不肯从他,哭闹着说他不会对她负责,他才开始怀疑她还是处子,不得不说,当时他是有些莫名惊喜和期待的。 可他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不管是夜渊还是苏稚,她都不愿接受,竟是出于一场强辱给她带来难以愈合的重伤。 “我明白了。”他讳莫如深地点头,虽然难过,但他不怪她。 她没有听出他的心声,冷睨他:“你明白什么?” 他的怒火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她浇灭,取而代之是一种剧烈的心疼,压抑在胸口,语气似乎习惯了淡漠:“其实这没什么。” “没什么?”幽梦震惊地愣在当场,心里的伤口又被撕裂很大一块,“你怎么可以说得那么轻松?” 他呼吸微凝,用尽量平和的语气,犹如在对她解释:“我是说,我不会介意。” 【八】花雨愁93┇男人都是虚伪的动物(1更) “你不介意?可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眼下幽梦已是被他弄得心防高筑,不禁冷言冷语地嘲弄,“男人都是虚伪的动物。” 他怔了一怔,预感他正在失去她的信任,如刺锥心:“你在厌恶我么?” “是你脸上怜悯的表情令我厌恶。”幽梦撇开脸,不愿再看他。 他坚定地大步一迈,逼近她身前,顺势殷切地扶住她双臂:“幽梦……” “你别碰我!”她情绪强烈地推开了他。 苏稚被她推得后退一步,惊愕望着眼前这倔强的女子,像只刺猬,连他都已经亲近不得了。 她双眼通红地瞪着他,自尊心在一瞬间被粉碎成渣:“你逼我连最后一丝脸面都丢掉了,这下你高兴了!” 她泣声吼他一句,决然跑开,他想挽留的手莫名失了力气,僵在了空气中。 只怪她的心太高傲,她一直害怕将这个秘密告诉他,她不愿被他厌弃,更不愿被他怜悯,因为她知道,当你会对一个人施与同情心时,便是觉得她可怜,那本身就已经是站在看不起她的立场上了。 当她的尊严被无情撕开,也就宣告着他们结束了。 ◇◆◇◆◇◆◇◆◇◆ 谷雨在饭桌上摆好膳食,幽梦情绪低落地坐在那,握着筷子呆滞地夹菜,食不知味地吃了一点,这时苏稚走了进来。 谷雨一抬眼:“公子?” 她惊疑唤了声,幽梦如梦初醒地怔住,抬起头看向他。 谷雨会心一笑:“公子来得正好,陪公主一起用膳吧。” 苏稚没说话,定定望着幽梦,见她郁郁寡欢,哭过的杏眸尽显疲惫,不由得暗自心疼,他走上前坐在她对面。 他一来,幽梦便感到好大一股不自在,筷子在碗里倒腾几下,索然无味道:“你自己吃吧,我没胃口。”说着就把碗筷搁下了。 苏稚忍着不快,侧眸吩咐谷雨:“你先下去吧。” “诺。” 这时的确该让他们独处,谷雨欠身告退。 苏稚拾起筷子,主动为幽梦夹菜,幽梦端着一脸的冰霜:“不用假惺惺的,我不需要你这样。” 苏稚全无波澜,又亲手为她盛了一碗汤,目色清淡:“你想怎么样都行,但是不要拿你的身子来和我赌气。” 他将那碗汤羹放在她面前,她不领情地扭过头,清冷得像座冰雕。 苏稚心累地瞬目,幽幽叹了口气:“闹够了吧?” 幽梦甚觉讽刺:“真是好笑,这件事从一开始到现在是我在闹么?我想变成这样么?” 到底是谁先燃起的这场战火,无端地生出这些折磨,她质问他究竟是为何? 苏稚再一次压下愠意:“好,错在于我,你先吃饭,吃了再和我慢慢清算。” 他这态度真是让人不爽,她愤懑地盯住他:“苏稚,你认错能稍微拿出点诚意么?” 他则平淡如初地对视她:“不想我们再争吵和冷战,你说过的。” “你现在才想与我和好?”她决然地冷笑,“晚了!” 她曾主动去找他、哄他多次,甚至放下身段,低声下气地求他和好,他都那样对她,如今她的耐心已经被他消耗殆尽,心都已经被他伤透了。 “那你是想如何?我们就此一刀两断?”他端坐着,开门见山地问她,“这段感情说不要就不要了?” “感情?”幽梦心里一阵刺痛,“你尊重过我的感情么?难道一定要做那种事,才能证明我是爱你的?” 苏稚也凝重了脸色:“我说了,我们的问题不在于此,而是公主你有心病,你放不下,所以你才觉得那种事是多么十恶不赦令你恶心!” 她回避地低下头,轻声嗫嚅:“就算我有心病,它也会痊愈的,我只是需要时间……” 【八】花雨愁94┇你大可去找别的女人啊!(2更毕) “你受过伤害,仅靠你自己一人压抑着,那根本无法痊愈,为什么不让我帮你?”看着她想把自己缩回壳里,封闭自己,苏稚痛惜,却又无能为力。 “帮我?你怎么帮?”她抬眼,嘴上虽在笑着,眼神却如寒冬,“用你年轻的身体,和你泛滥的情欲来帮我么?” 每当她受伤,嘴巴便成了她用于自保的利器,曾经会说多少蜜语甜言,如今就有多少尖酸冷冽。 苏稚怔住了,竟不曾想这只小刺猬是如此扎人。 她太年轻,太要强,在她用尽力气说出这些伤人之言时,完全不会去考虑这些话还能不能收回。 “不要作得那么高尚了,我算是看清你们男人了。你这么心急不就是想得到我的身子么?你以为得到我的身体,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掌控我?”幽梦倨傲地轻呵一声,“你要实在急,忍不住的话,你大可去找别的女人啊!” 苏稚衣袖间的手紧握成拳,声色厉如雷霆:“你说这些话,不光是在侮辱我的人格,更是在侮辱我对你的感情!” 她永远不会明白,他对一个女子动真心,付出真感情,是一件多么来之不易的事。 幽梦不知是被他这样的架势震慑到,还是被自己的情绪隐忍到了极限,倏忽又红了眼,眸中的强势蜕变为颤抖的泪光:“你若真的在乎我,在乎这段感情,便不会让占有欲蒙蔽了你的眼睛!” 说罢,她一鼓作气地站起,疾步欲走,经过苏稚身畔时被他冷冷问住:“你要去哪?” 她抿唇克制泪意,高傲地扬起下巴:“去哪都好,就是不想见你。” 苏稚阴郁侧眸,她的身影已化作风中一叶,掠过他的眼角。 屋外传来谷雨的惊呼:“公主?天都快黑了,您还要出去么?” 苏稚静默坐着,除了幽梦呵斥不准谷雨跟着,就再未听到她的说话声。 “公主,这天色看起来会下暴雨,您就别出去了吧?……公主!……公主!……” 谷雨的声音在急切追逐,可幽梦仍旧置之不理。 谷雨只好又跑回屋里,见苏稚沉静地坐那,背影落寞。 “公子?”谷雨急匆匆地跑至他身旁顿住,“您和公主到底又怎么了?她什么话也不交代,这是要去哪啊?” 苏稚面色冰凝地起身,沉沉道了一句:“简直任性。” “公子,你快去把她追回来吧!”见他径自走出屋去,谷雨不放心道,“一会就要下大雨了,公主又没带伞,这淋湿了铁定要生病的……” 苏稚抬头望了望阴沉晦暗的天空,迟疑了片刻,却没有去追幽梦,而是往自己的住处去了。 对于他的冷漠,谷雨始料未及地懵在原地:“公子……” 苏稚快步回到居室,找到自己那两个装行李的箱子,许是心情堵得慌,他暗自提了口气,然后打开其中一个,挪开上面几层的便服和饰物,不起眼的角落处有一枚精巧的机关,他轻轻一按,箱内的隔板便自动向两边打开,露出暗格,掩藏其中的黑色夜行衣和诡魅面具显露出来。 不到万不得已,自是不会轻易拿出使用,望着这身隐秘装备,他此刻的脸色就如外面的天色,深沉得可怕…… 【八】花雨愁95┇见到他,仿佛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老朋友(1更) 出了别苑,幽梦也不管脚下的路通往何方,憋着一口气跑到湖边。对面湖岸的山壁上垂着一片宽阔的瀑布,有雪白的清泉汩汩往下倾泻,湖心横亘着一座长长的平坦木桥,桥下水流湍急。 阴雨天气下的山色更显空濛,她放目望着远方,漫山遍野的碧树青草,绿荫如水涨满眼帘,又顷刻被眼泪覆盖,她忽然很害怕这样的孤独,天地间唯她一人的孤独。 “去哪都好,就是不想见你。” 违心的伤人话,就像锋利的双刃剑,伤人又伤己,可她还是为了破碎的自尊,对苏稚说了,现在她并不觉得痛快,反而更加失落。 心里难过极了,在这把双刃剑下,越深爱的人,越能轻而易举被伤到,一挥见血。 这里胜在安静,没人来打扰她,原本她哭得并不厉害,可偏在这时下起雨来,且来势迅猛,雨水细密地打在湖面上,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幽梦像傻瓜一样立在凄狂冷雨里,眼泪便像受了雨水的蛊惑,更是流得肆无忌惮。瀑布的流水声响彻山谷,浩荡不息,正好,可以淹没她的哭声,她可以在这里,新伤旧痛,一并得到畅快淋漓的宣泄。 换上黑衣的苏稚,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一片山石之间,处于她视野开外,沉默无声地伫立着。 他看到她无助地站在雨里哭,心顿时裂开千疮百孔,这倔强的女子,宁可一个人躲在这淋雨、自虐、痛心彻骨,也不愿重回他的怀抱,他没有厌弃她,他还想为她遮风避雨,她为什么就是不信? 难道真的要把心挖出来给她看? 他气她刻意隐瞒在先,又侮辱他感情在后,而她却气着他的无理取闹,他只是急于想占有她,也不看看时机对不对。眼下她被选驸马的事弄得烦躁不已,在她最迷茫和焦虑的时候,他非但不给她慰藉,不与她共同进退,反而强行撕开了她的伤疤,让她的心乱上加乱。 归根究底,这高傲如雪的两个人,彻头彻尾,完全没有吵对在一个点上。可是误会必不可免地滋生了,让两人受尽折磨,身心俱疲。 幽梦哭得有些累了,想找个地方歇一歇,又觉得无处可去,最终浑浑噩噩地走上平木桥。 她淋着雨走,约莫走到桥中心时,一双黑色软靴映入她低垂的眼眸。 她怔愣着,抬起苍白的面容,泪水和雨水混成一片,显得孱弱而又狼狈。对视着那黑色诡异面具下深邃的幽瞳,她虽然惊诧,却没有害怕。 你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在我遭受风雨,无人可以依靠的时候,你反而会是那个随时随地出现,给我安全庇护,永远不会离弃我的人么? 她以为自己生了幻觉,眨着婆娑的泪眸,呆呆望着他,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倒映在他眼中,令他呼吸一凝,心都揪在了一块——她太需要人疼了。 苏稚和她闹得很僵,以目前的形势,他不便以苏稚的身份来见她,若想安抚住她,权宜之下,不得已只能“请出”夜渊了。虽然她强势尖锐,但在夜渊面前就是一只纸老虎,正因他知道她内心畏惧夜渊,放夜渊出马,多少还是能够控制住她的。 可是这一次不太一样,幽梦这般与他不期而遇,虽然他眼神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依旧是那种亘古不变的冷傲,但却仿佛是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老朋友,令她莫名感到欣慰。 她嘴唇被雨水冲刷脱了色,微弱地颤抖着,他的名字还未唤出口,他就不给她机会地将她一把拽入怀中,一手落在她腰际,一手捧住她的脸,毫无商量的余地,凶狠霸道地覆上她的唇…… 【八】花雨愁96┇即便会死在他这样危险的男人手里,她也愿意(2更毕) 他狂烈的吻,像暴雨铺天盖地而来,似在她心里点燃了火,她整个人都陷在了他紧密的怀抱中,瞬间被他的灼热包围,冲动的感觉在身体里燃烧起来,她流着眼泪热切地回应他,唇舌翻云覆雨地搅弄着,双手不由自主环紧他的腰背,那么迫切又强烈,这是她对夜渊从没有过的迎合,不,这已经不能算是迎合了,甚至可以说是主动。 这些日子以来,她积郁在心里的忧愁太多了,多到她不堪重负,她急需用这个吻释放出来,这样的宣泄,比一个人想难过之事想到哭泣来得更舒服,也更痛快。 雨水疯狂而肆意地冲洒在二人脸上、身上,他们浑然不觉,只是投入地吻着彼此,两人的嘴唇都在激烈交战中变得充血而红肿,泛着诱人的光泽,她已经顾不得嘴唇被他吮咬得麻木和疼痛,就是要和他痴缠,即便会死在他这样危险的男人手里,她也愿意。 虽然她自己也不清楚,这种疯狂的念头究竟是源于何处。 她被他挑高了下巴,仰面承受着他的激吻,这样的姿势对她而言是费力的,又不断有瓢泼的雨水倾洒脸上,冰冷如刀割,丝毫未见减缓之势,很快她就犹如虚脱一般,绵软地瘫在他怀里,总是忍不住想短暂分离片刻,缓一缓再来,却又舍不得,恨不得将彼此吞下去…… 待到过了这阵劲头,他觉得她已经平复下来了,才一点一点地放开她,有那么一瞬间,两人嘴唇好似粘连在了一起,轻微地拉扯了一下才断开,双方竟不知为了这个吻,用了多大劲,又投入了多少心力。 幽梦恍然清醒,觉得方才自己那样……着实是太疯魔了,低垂双眸不敢看他,眼里不知是泪还是雨,犹豫着该和他说什么,他却二话不说直接打横抱起了她,转身就往桥对岸走。 幽梦不安地缩在他怀里,哭后透着浓浓的鼻音:“你要带我去哪……” 他一声不吭,目视前方走得果决稳健,在他那张冷俊、凝定的面色上,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 后来,苏稚将她带到林中一座空置的水榭,露台坐落在一片莲池之上,面水一侧坠着白色纱幔,台下掩映着漫天如沼的莲叶,盛开着业火十里的红莲,远远望去,在缥缈的烟雨中宛若仙境。 这是供贵客歇脚避雨,观赏山间风景的地方,亦属于醉秋别苑的地界,只是相对隐蔽,因而人迹罕至。 苏稚在水榭里没找到蜡烛,只有屋檐挂了一排的灯笼可供照明,因而显得有些昏暗。他在壁炉里生了火,用青铜炉点了一些暖香,将淋湿的外衫挂在衣架上熏烤,又从花厅小舍里找来一块干净的毛毯,目光迫切地寻找幽梦。 她自从来到这,被他放离怀抱以后,就蹲坐在水台边缘的一角,蜷缩膝盖把自己抱成一团,浑身湿透的她正冷得发抖,连绵不绝的水珠从她衣上滑落,滴在身下的珍珠色毛毡上。 “把湿衣服脱下,别着凉了。” 他在身后沉声说了一句,可她置若罔闻,只顾抱着自己,一副不想被人打扰的样子。 【八】花雨愁105┇从此不再相见(2更毕) 幽梦有些恍惚,怎么就一夜不见,他好像又变了个人? “我不会再逼你做不想做的事。”他到底还是妥协了,还是舍不得她,“幽梦,回来吧,不要让我失去你,那比死还难受。” 回来,回他的身边去。 她眼眶忽地一热,蠢蠢欲动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她还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这让她有些茫然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靠在他肩头酝酿了半晌,抚去了眼泪,放开他低声道:“天放晴了,我想出去走走,有什么话回来再说。” 这才刚回来,又要出去? 苏稚敏锐洞察她藏着一些特别心思,便想牵她的手:“我陪你去。” 指尖刚触碰,她不自然地移开,假意将一缕鬓发捋到耳后,又拢了拢发髻,显得漫不经心:“不用了。” 她的声音,透着相隔千里的疏离。 苏稚微怔,心里很不舒服。她没再说什么,自顾转身绕开了他,袖角轻轻刮到了他的指尖,他手指似冰封地一瞬凝滞,那寒意顿时传递进心里,隐隐作痛。 她身影自他瞳孔中掠去的瞬息,他的眼神也失落地黯淡下去。 ◇◆◇◆◇◆◇◆◇◆ 幽梦又独自回到水榭,慢悠悠地踱着步,走到莲花池边,万株红莲中,一盏被风吹落的白色灯笼漂浮在水面上,她蹲下去将它拾起,捧在手心落寞地欣赏。 她不由自主想起昨晚的情景,脸上烧得滚烫。她怅然将灯笼放在水榭一角,信步往里边走,手扶纱幔穿入花厅,里面摆放着简单的家具。 她被桌角的物品吸引去了目光,走近一看,发现是那只黑色的半截面具,底下压着一页书信。 她一手握住面具,一边将信展开,还记得误闯极乐天,与某人在湖边度过的那一晚,这信上的字迹隽逸,和当时桐树叶上的一样好看: 「你说过,一旦我碰你,便或杀你,或永远都不见你。」 幽梦黯然唏嘘,她确有说过这样的话,可她已不能确定,昨晚发生那些之后,她会不会还坚持如此。 「昨夜清欢缠绵,在理智与你之间,我选了你,与你做过这一夜夫妻,我亦此生无憾。」 幽梦默念此信,不知他在写尽这些字句之后,亲手摘落眼上的假面,像是留给她最后的纪念而搁置在信纸上,完成了他有史以来最难的使命,了却一桩心病,如释重负。 「既然你心里容不下我,不甘被我拥有,那我信守承诺,离开你,从此不再相见」 看到此句,幽梦心皱成了一团,执信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你大可当我是一场噩梦,你放心,以后噩梦不会再侵扰我的爱人——渊。」 心不可遏制地痛了…… 痛得那么清晰彻底。 爱人……他用这样的称呼来唤她,让她既欣慰,又难过。 她握着信,向水榭外缓缓地抬起头,雨霁后云蒸霞蔚的景象,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崭新无尘,那么充满希望。可那片妖娆的红莲映进眼底,却如滴落的心头血,凄美而浓烈,晕染开来,满目皆伤。 苏稚悄无声息地追随她到了水榭,她终究还是会回到这里,其实他早知道。 他伫立在不远的莲池岸边望着她,见她独自走到水台边上,俯身褪了丝履放在一边,然后整个人坐在了水台上,双足顺势落下去,浸入清澈的池水中,惬意而慵懒地斜靠在身侧的廊柱上。 沁人心神的清凉漫过双足,愿这山泉之水能洗去所有迷惘,让她躁动的心绪都冷却下来,她便能看清自己这颗心,究竟想要什么。 苏稚徒见她一脸失落,心中自是百感交集,渊不再见她,这不正是她要的吗?她看到信难道不该轻松笑出来么? 然她静若秋水地垂眸,忧郁的目光落在手中信纸上,呆滞地看了一会,突然出人意料地,攥着边角轻柔缓慢,将信一点一点地撕成碎片。 苏稚凝视的眼神有些看不透,她撕碎的,到底是昨晚那令她不堪的回忆,还是那信上不再相见的承诺? 当她撕完,她朝着池水抬手,指尖松开,让清风吹散了那些碎屑,一如缠扰她的忧愁,她亲眼望着它们烟消云散,然后放下手,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脸上是一种看破红尘、不问俗世的清冷表情。 苏稚已然走入水榭,来到她的身后,她余光已经察觉到了他,却依旧出神,一言不发。 他又上前走了两步,在她身畔沉下身,陪她一起坐着,一起看红莲似火,雨过天晴。 “幽梦,别再惧怕过去或将来,因为你有我。”他冷静说着,平视风景的目光中透着坚决,“我会在你身边。” 我一直在。 他暗自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以夜渊之名。 幽梦恍如被触动,缓缓转过脸,目色沉静地望着他,他也转回,却是低头将她膝上最近的那只手紧紧牵住,用体温暖着她受伤后空寂的心,不让它变冷。 她动容地放下心防,侧首靠在他肩头,湿润的眼瞳映着一片清水红莲。一只水鸟飞入视野,在一朵红莲枝头稍稍停栖,然后又展翅高飞,翱翔在广袤的天空。 她心下暗问:究竟什么时候,我才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受任何人事牵制? 他似是感应到她的心声,收拢手臂揽紧了她的肩头。 一阵风吹过水面,涟漪万千,波光潋滟,倒映在她凄美的眼眸里,平添了一丝…… 不可言喻的想念。 【第八章·完】 469951938,群。担心还是有人看不到,我写的明显点。 【九】情人怨遥夜,命牵红鸾劫1┇与子偕老(1更) 醉秋别苑,幽梦住的三层小楼外是一大片郁郁青青的梧桐树林,北面环山,山石簇拥一片湖泊,湖心有一亭,名为「偕老亭」。 凉亭前后由九曲连桥接通两岸,湖畔群山呈深碧一色,山头戴了点白雪,湖水波光粼粼,清明如玉。 幽梦与苏稚于亭中相对而坐,远望那片葱翠浓郁的山林,岚霭悠悠萦绕在山间,水连着山,山连着天,山水草木,犹如一幅水墨画卷。 “这山里的景致,看着的确是叫人心旷神怡啊。”瀑布的清响中,苏稚握着一杯茶,将远山碧水倒映在清澈的瞳孔。 “沿途的风景再美,也总美不过游子心中对故乡的一片向往,你似乎很少与我提起你的故乡?”幽梦慵懒地撑着侧额,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转过头看他,“苏稚,你的故乡在哪?” 他亦缓缓转回,浅笑微然地对视她道:“江南。” 正因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所以他的曲子里才总是伴有难以消散的江南情怀吧? 她其实早知是江南,可不禁又问:“何处江南?” 他轻敛长睫,瞬了瞬清俊的眉眼,声若清泉:“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是姑苏啊……”她瞬间意会,心头漫过无尽感慨。 世间山河苍茫万里,也必然只有钟灵毓秀的故土,才能生养出这精致绝伦的男人。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姑苏人杰地灵,的确配得上你。”她眼神迷醉地望着男人的容颜,深深地信服,“你喜欢那儿么?” 他不紧不慢地搁下杯盏,垂落的双眸微显沉郁:“心乡吾乡,魂牵梦萦。” 好一个“心乡吾乡,魂牵梦萦”。 那一瞬间的动容,令她对江南更加心驰神往,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那以后我们就一起住在那,在青山烟雨中白头偕老?” 他错愕地抬眼,像是在猜测说出这样的话,是否只是她突然的心血来潮。 幽梦被他深邃的眼眸吸引住,二人脉脉相望着,他终是笑了,笑得满目温存。 “好。” 那日,「偕老亭」埋下了他们一句誓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们都是那样心比天高的人,竟也曾有过一念之差,为了对方,心动到想要放弃一切名利荣华,只做一个平凡人,云淡风轻地过完一生。 ◇◆◇◆◇◆◇◆◇◆ 傍晚,礼部派遣使臣来到国宾驿馆,手持皇榜,笑脸迎人地拜会漓风:“恭喜世子爷,您顺利通过了驸马的首轮甄选,这个月末入宫面圣,参与正式的皇婿择选大典!” “这么快么……”都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漓风轻声嗫嚅着,木讷地接过那道皇榜,脸上全无喜悦之色。 礼部使臣权当他是惊喜过头,生性腼腆而不知该怎么表达高兴了,遂别有深意地劝慰他:“不快不快,大典之上能和小公主见面,被陛下和小殿下亲自相选,入选的那些王孙公子,哪个不是心潮澎湃,迫不及待啊?” 听他这么说,漓风兴致更差了,淡淡嘘了口气:“我知道了,有劳大人告知。” 【九】红鸾劫2┇荞荞出走,下落不明(2更毕) 使官从王府侍者手里拿到打赏的红包,恭恭敬敬地俯身:“应该的应该的,下官这就回礼部复命了。” 漓风维持表面的礼数:“送大人。” 侍从将使臣送出了驿馆,沐漓风的小厮顺心领了一人穿进院子来:“世子,这位先生想见您。” 漓风一抬头,见是自己久违的好友高明辉,顿是又惊又喜:“高兄,你怎么来了?” 高明辉一言难尽地抿了抿嘴唇,愁眉苦脸道:“漓风,我真是愧对你的信任……” 漓风顿觉不安:“怎么了?” 高明辉下意识地自顾左右,确认没别人在场才道:“去年你托付给我商队的那位姑娘……她……” 漓风神色紧张地一怔:“荞荞她怎么了!” “我不曾照看好她,她在上月月初离开商馆,与我们失去联络了……”高明辉愧疚不已,不敢看着漓风的眼睛。 漓风深重地蹙起眉峰:“你说什么?荞荞出走了?” “她听说皇室迁都到了洛阳,所有官员都赶往洛阳朝圣,那时就急着想去洛阳见你。”高明辉急切道,“我们将她劝住了,可两个月下来,她一直等不到你来找她,就突然收拾了行李,怕是一个人上洛阳找你来了!” 漓风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一个人来洛阳?” 高明辉道:“是啊,我不放心,就带了些人一路找从长安找到洛阳,可路上也没碰到她,所以一到洛阳就赶紧找到你,问问她是不是已经与你会合了?” “我不曾见过她。”漓风心下惴惴的,像被人点着了火,“我一直以为她会留在长安的。” 高明辉脸色一沉:“这下糟了,她一个小姑娘家,也不知到没到洛阳,即便是到了,她在城里人生地不熟的,汉文也不怎么认识,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听他这么一说,漓风更加坐立不安了。 他忍着内心煎熬,好不容易熬到陪家人用过晚膳,一回房就火速提了剑冲出院子,他去马厩牵了自己的坐骑,独自走出驿馆。 “世子!世子!”刚跨上马背,就见顺心也冲了出来,“爷!这大晚上的,你这么心急火燎,这是要上哪啊!” “别吵!”漓风冷声斥他,“我要出去一趟,别惊动我父王母妃!” 顺心放心不下:“世子您要出去多久?” 漓风沉思半会,低道:“两三日吧。”这其实是敷衍的说法,他也不知道会去几日,总之不找到荞荞他是不会回来的。 “不行啊世子!”顺心紧紧拉住他的马鞍和衣袍,“再过半月您就要进宫参选驸马了,这几日可有的忙,王妃娘娘准要盯着你,好生准备这啊那的,宫里说不定还要来人传授参选礼仪,你怎么能在这节骨眼上走呢?” 一说到这一茬,漓风自是不胜心烦:“眼下我顾不得许多了,我要去找人,时间拖得越久,越怕她会有危险。” 顺心听出不寻常的味道来,不禁好奇:“爷,您要去找什么人啊?” “一个对我很重要的……” 话将出口,他不知为何迟疑地顿了一顿。 “朋友。” 【九】红鸾劫3┇儿臣不想当这个驸马(1更) 顺心哪管他去找什么朋友,问题是不好交差:“那如果王爷王妃问起来……” “你就当什么都没看到,不知我几时走的。”漓风不耐地说。 顺心拧出一张苦瓜脸:“爷你这不是难为我么?” 漓风不再理他,自顾坚决地扯动缰绳掉转马头:“驾!” “哎哎哎?世子爷!”骏马挣脱了顺心的手疾驰而去,顺心怎么也唤不住,急得欲哭无泪,“世子爷您快回来!王爷王妃知道那是要扒了我的皮的!爷!……” ◇◆◇◆◇◆◇◆◇◆ 漓风沿着官道驰骋一路,就快赶到主城城门时,发觉身后有一队人马在追赶自己,他稍稍往后看了一眼,旋即加快了马速。 后面的队伍也加速飞驰,甚至比他更加迅猛,尽管漓风已尽全力想摆脱他们,最终还是被他们给超越了。 队伍渐渐包围住漓风,令他不得不勒马减速,在那些阻挡住他去路的人中,漓风认出前方带头的那个男人,是身穿便服的王府军队统领厉英飞。 “厉将军,你这是何意?”漓风驾驭骏马在原地踱步,冷静地凝视这群便衣的王府护军,“如此大张旗鼓,难道是要抓犯人么?” 厉英飞在马背上朝他拱手行军礼:“世子言重了,末将是奉命追随世子,好护送世子回驿馆。” 漓风目光变得紧迫:“你奉谁的命令?” “奉本王的命令。” 一道冷厉威严的男声代替厉英飞回答,带着一股震慑人心的魄力,穿透夜色,从漓风的身后传来。 漓风不禁转身,望着后方那些稍迟赶来的军队在这一瞬纷纷散开,恭迎一位大人物的出场,渐渐地,一个身穿锦袍、仪表堂堂的中年男人骑马出现,看得漓风心口一震:“父王?” 沐容柒闲适地骑行至儿子身边,微笑着与他对视:“怎么?不满为父的决定?” 父亲虽然在笑,却令漓风感到好一股压力,他顿时下马,恭敬地俯身行礼:“儿臣没有不满,只是父王为何拦我?” 沐容柒俯落视线,仿佛一切都已了然于心,却故意含沙射影:“为父是担心你,在关键时刻被一些东西冲昏头脑,分不清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漓风保持谦逊之姿,语气透出坚决:“儿臣很清醒,确实有很重要的事才会不辞而别。” “为今还有比选驸马更重要的事吗?”沐容柒眯着眼眸问道。 漓风微微一怔,说道:“三个月前儿臣已经失约,我的良心无法安稳,不想再失信于人。” 沐容柒没有当即接话,而是从容不迫地下了马,负手走近漓风,离他一步之遥时停驻,端着儿子的手臂引他站直,温和却深意地看他:“皇榜已经送到了沐王府,你这一走,便是失信于皇室,你让谁去替你参选这个驸马?” 漓风阴郁地蹙眉,避开了父亲的直视:“那漓风索性对父王坦白吧,儿臣不想当这个驸马,大幽有那么多精英子弟,除去儿臣,小公主依然能挑选出她的如意郎君。” 是谁都可以,但不能是我! 【九】红鸾劫4┇和她私奔,再也不回来?(2更毕) “你已经入了初选,此时临阵退缩,让王府如何对皇室交代?”沐容柒声色未变地问他。 漓风想了想,无关痛痒地道:“就说儿臣身染恶疾,需要安养,皇室不会招一位病秧子驸马……” “荒谬!”沐容柒厉声呵斥,脸上顷刻间浓云密布,“你竟敢有如此天真的想法,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父亲难得如此严厉地训斥他,漓风不禁怔住,自知他这一向沉稳的儿子,此刻却说出如此轻率的话,着实让父亲失望了。 “漓风,你是想给陛下和丞相一个发难沐王府的理由吗?” 在父亲的质问下,漓风殷切抬眸:“儿臣一生背负的,莫过于王府的荣辱,父王和母妃的期望,断不会置王府于不义。” 沐容柒感慨地点头:“既然如此,你就知道该选哪条路。”说着,他顺势移开了身子,不再挡住漓风的视线。 漓风看到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一面通往主城和驿馆,一面是他心之所向,想要寻找的去处—— 一个虽然自由,却充满未知的将来。 他深深地踟蹰了:“父王,请体谅儿臣的一片苦心,那个承诺对儿臣真的很重要。” 沐容柒凝目审视他:“是承诺重要,还是你许下承诺的人重要?” 漓风抿了抿唇,胸口藏着他所珍视的宝物,不想被人看到:“都重要,现在最要紧的是我得找到她,她在外面无依无靠,随时可能发生不测!” “找到了,然后呢?” 漓风被问住了。 他确实还没有想好,如果找到荞荞,眼下这样的时机,又该如何安置她? 荞荞先前得罪过王府,尚且有罪在身,是沐王府通缉的逃犯,断是不能被王府所接纳的。 “难道和她私奔,再也不回来?”沐容柒看穿了儿子心底隐藏的一丝念头,尽管它微乎其微。 漓风坚定地看着父亲,眼神灼灼:“父王你知道儿臣绝不可能做出那么不顾礼法、大逆不道的事。” 沐容柒知道他不会,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他甚至比自己想象得更要坚韧。 他暗自舒了口气:“不是父王不讲情面,非逼着你去当驸马,而是父王要你明白一个道理。” 漓风聚精会神,唯恐风声太大,淹没了父亲话中任何一个重要的字眼。 “人生来被命运安排在多高的位置,就注定要承担多重的使命。”父亲眼神深刻得,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你是沐王府的嫡子,就要明白‘世子’,这二字不仅仅是一个头衔,更被赋予了你今后所要担负的责任。” 漓风诚恳注视着那双与自己神似,却比自己成熟锐利的眼眸:“父王,真的不能给我一点时间么?” 沐容柒缄口不言,那冷冽的目光将气氛冻结住,似乎是让他自己权衡,自己给自己答案。 “就三日!三日以后不管结果如何,儿臣一定回来!”这是漓风最后的争取,他信誓旦旦地承诺着,“父王你相信儿臣能说到做到,我会进宫参加择选大典!” 这对于漓风来说,他已经让步、妥协了,他不强求一定要和荞荞有美好的结局,他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漓风,你长大了,想做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就要先学会顾全大局。”沐容柒掷地有声,字字重叩他心门,“你要对这个家负责,对王府治下,南国十八郡的子民负责!” 这沉重的一言,像泰山压顶,瞬间堵得漓风无力还口。 “比起你心中的那个人,他们孰轻孰重?” 言尽于此,沐容柒抬步,就要迎面掠过漓风身侧时,不意他突然一问:“父王,如果陛下和公主真的选中了儿臣,我又当如何?” 沐容柒顿然停在他肩畔,眉目平视前方地一凛,似黑夜,暗露无尽的深沉。 【九】红鸾劫5┇公主很久没亲我了(1更) 漓风也未转面,却直接寒着声问:“担上这世子的头衔,儿臣就真的……此生注定要为了责任,再与幸福无缘了么?” 父子俩并肩而立,沐容柒抬手覆在漓风肩头,“在你尚不能确定幸福究竟为何之前。”借着短促的停顿,手煞有深意地拍了两下,“接受命运的安排。” 父亲说完这句就径自走了,漓风呆立在原地,双目睁大却颓然无光。 接受命运的安排? 父亲手掌的力道不重,语气也不强硬,却足以击溃他心底所有的坚持。 说得再隐晦,他也听懂了。 厉英飞已经带着队伍跟随父亲离开,漓风再度抬首,望着他原本要去的方向,被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他并非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却从未像现在这样迷茫过。 不是无法选择,而是根本没有退路。 ◇◆◇◆◇◆◇◆◇◆ 夜晚,博闻书斋。 幽梦将几卷读完的竹简装入防尘锦袋,一一放回书架上,回头下意识地瞥了主位的案几一眼,发现苏稚居然伏在那睡着了。 前阵子去完白云山,又去了老君山,舟车辗转的,加上他们又闹了一次大矛盾,最近都没怎么休息好。今日刚回府,想是累了吧? 幽梦不禁有些心疼,脚步轻盈地走过去,隔着书案在对面跪坐下,歪着头,探下身子,正对苏稚侧脸,静静地打量他。 他睡容静美,呼吸均匀,精致俊秀的眉眼,诱惑微弯的唇形,一分一寸都美好得不忍打破。 幽梦看他看成了痴,愈发地情不自禁,探身往他脸上靠过去,刚想亲吻,却发现他脸埋得低,够不到他的嘴唇。 她无奈地缩回,又换了个角度去试,还是差那么一丢丢。 她纠结地上下起伏,来来回回换了好几个方位,只怪他伏案的角度太刁钻了,想在不弄醒他的前提下偷亲到他的唇,这真是个技术活。 正当她一筹莫展,犹豫要不要继续的时候,伏在那的男人十分淡定地,闭着眼睛却勾唇浅笑:“公主要是再不亲,我可真睡了啊。” 幽梦吓得一个激灵,瞬间坐直,郁闷地嗔怪他:“好你个苏稚,居然装睡骗我!” 他这才缓缓睁开眼帘,露出水色明亮的星眸,清浅地觑了她一眼,敛住笑说:“公主很久没亲我了。” 幽梦心动地一怔,他说这话时,神情和语气都算平常,只是眸中隐隐可见失落之色,迷之让她听出一缕撒娇和幽怨的味道。 自从他们上回闹别扭,她就对他热情冷却了些,似是收心了些,如今虽然和好,相处起来还是有些不自在,亲密接触也少了很多。 她不知道,她和渊那晚发生的事,对她心里有没有或多或少的影响。 想到这,她便觉得做了亏心事,很对不住他,想要补偿似地,眼神变得轻柔:“那你别动,我稍稍满足你一下。” 苏稚转了面向,乖乖伏在那里等她,她绕过书案跪坐在他身边,将脸凑过去,一线之间,他突然出手,臂弯勾住了她的脖子。 幽梦猝不及防被他给带倒下去,失声惊呼:“哎呀!你无赖!” 【九】红鸾劫7┇小公主逛青楼?(1更) 暮色初降,笙歌四起,灯火辉煌。 下了辇车,穿过芷泉街富贵如云的繁华,今日幽梦一身锦衣公子的穿戴,站在一座雕梁画栋的楼阁外面。 “撷芳楼……”她眯着眼睛仰视门头牌匾,“是这么?” 引荐她来的坊丁打着包票说:“小的见影王爷最常光顾的就是这家,错不了。” 幽梦从没逛过青楼,但知道她的小皇叔姬影常爱流连烟花之地,便花钱托人几番打听,终才找到了这里。 她给了赏钱,打发坊丁退下,她便独自走进去,门口顿时涌上一群穿着清凉、妆容浓艳的女子。 “大爷!进来玩儿!” “这位爷第一次来吧?看着好生面生,不如您就跟我来吧!” “不,您还是跟我吧!” 她们娇声软语,殷勤地拉扯她,都被她别扭又冷漠地用折扇柄挑开了。 幽梦自顾在大厅闲情漫步,莺莺燕燕呢喃的情歌萦绕在耳畔,她一边摇着折扇,一边四处张望,楼里到处是寻欢作乐的恩客,时有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被粉头搀扶着,满嘴****地说着胡话,手在美人身上肆意玩弄,过眼皆是奢靡之风。 那些穿红戴绿的姑娘穿梭其中,经过时不住地朝她抛媚眼,在她们眼里,这贵公子模样的幽梦,看不出是女扮男装,只这般玉树临风地站在那,她倒是块上好的生肉。 她让跑堂的给老鸨带了话去,没过多久,就见一个花枝招展的中年妇人,迈着风骚的步伐快速地迎上来,笑得像朵花似地问她:“您就是楚公子吧?” 幽梦自矜地昂首,努力拿出男人的腔调:“没错,我交代你们的事……” 数日前她曾让人送了一大笔订金过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老鸨笑着道:“公子,您要的宝贝我已经给您挑好了,您请随我上楼验货。” 说着就摊开手,盛情邀请幽梦往楼梯走。 上楼梯时幽梦闲来无事地往楼下俯看,只见大厅中央的舞台上,舞妓们挥舞云袖,跳着洛阳城里最盛行的舞蹈。领舞的女子有一头漂亮的青丝,长至脚踝,发尾用红绸相系,背影着实勾魂,其他伴舞围着她旋转,宛若盛开的牡丹,而她就是花芯。 嗯,舞姿很美,不过我跳得肯定比她好看。 幽梦暗自在心里嘀咕一句,对于自己的舞技她还是很自信的。 “王妈妈,我出了这么多银子,你可别敷衍我。”幽梦转动灵巧的心思,一边随老鸨踩着阶梯,一边斜着眼神睨她,“庸脂俗粉的我可不要。” “公子您放心,我保证你找遍咱们洛阳的秦楼楚馆,都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了!”老鸨不仅笑得谄媚,还不自觉地用她那翘着兰花指的肉手拈执绢子,热乎地揉起幽梦肩膀,“保管您满意!” 幽梦浑身不自在地用扇柄拂开她的手,并下意识地掸了几下灰尘,内心嫌弃得要死。 老鸨被她这别扭反应弄得不免尴尬,悻悻地瞥她一眼,心说都到这地方了还假正经,男人,呵。 但看在她是财神爷的份上,老鸨还是忍住了,依旧笑脸迎人,她把幽梦带到三楼的一间客房外。 “就在里面了。”她笑盈盈地冲幽梦招招手,“来,公子您瞧。” 幽梦走过去,老鸨推开房门,霎时有淡淡的花香扑鼻,幽梦用扇柄挑开了珠帘,探身进去,这房间宽敞,里面挂着不少名贵字画,摆放着精美的瓷器花瓶。 她绕过圆形的雕花隔断门,便看到一座屏风前有一女子,穿着流云镶边的红色裙衫,姿态婀娜,正是低眉顺首地站在那。 见幽梦和老鸨走近,女子依依欠身:“芳菲见过公子。” 【九】红鸾劫8┇你会不会服侍男人?(2更毕) 那声音甜而不腻,若黄莺出谷,男人听了必定欢喜。 “芳菲姑娘?”幽梦兀自玩味着,有意地伸出折扇,用扇柄尖挑女子的下巴,邪笑,“告诉我,你都会些什么?” 芳菲微垂芙蓉面,红颜娇媚:“奴家什么都会。” “什么都会?”幽梦故作油滑地眯起笑眸。 老鸨在旁得意地一笑,用看掌上明珠似的目光打量芳菲:“公子,芳菲受过我多年调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那……”幽梦迟疑了一下,“会服侍男人么?” 老鸨一听这话,顿时噗嗤一声地乐了。 幽梦皱着眉头,不满地睨向她,这时芳菲启了樱桃小口,眼底泛着烟波如水的笑意:“奴家会不会服侍男人,公子试试不就知道了?” “咳……”幽梦险些被她的话呛道,掩饰尴尬地自整衣襟,“那到不至于,我找姑娘,可是有要紧事想请姑娘帮忙的。” 她可不是楼下那些好色的男人,来这里嫖妓找乐子。 芳菲原已听鸨母大致说了缘由,莞尔一笑:“公子客气了,您既然已经付了银子,想要奴家做什么,只管吩咐便是。” “今晚我想见的那位朋友就会来,我都安排好了。”幽梦点头说着,给老鸨一记眼色,又瞥了瞥芳菲的位置,“到时你记得把人给我带来。” 老鸨顺手扶着芳菲,赶忙应承:“是是是,我们呐,一定会早早在那等着公子的。” 幽梦这下放了心,一丝窃喜飘向眉梢。 ◇◆◇◆◇◆◇◆◇◆ 自从上官啸武接管了巡防营,守城军队就愈发地井然有序起来,渐渐也就不需要相府的兵力协助了,直到相府军被彻底架空,这正是皇帝希望看到的局面。 冷无双不必再每日带人巡逻城镇,只需负责为相府练兵,以及守卫相府的安全,军务经过调整后,人都清闲了不少。 今夜他早早换了便服从营地回城,路上被一个打渔的鱼贩给拦住,鱼贩匆匆忙忙说认得他是带兵巡城的冷将军,并报案称河边有人呼救,冷无双不多想,就跟他过去了。 鱼贩带他来的这条河远离繁华街市,风景却很宜人,水面泊着十几只美轮美奂的画舫,月明星疏,灯影婆娑,一看便知是富人包了那些楼船,游河赏月用的。 鱼贩站在栈桥上,瞄了眼身旁的冷无双:“将军,我刚就是在这听见有人喊救命。” 冷无双凝目望了望四周的环境,只觉一片祥和,不像出事的样子:“说清楚,到底在什么方位?” “好像就是从那艘船上传来的!”鱼贩指着其中最大的画舫说道。 冷无双一跃凌空,踩着一排排楼船的屋顶渡向河心,直奔那艘楼船而去。 岸边的鱼贩见自己任务完成,便趁冷无双不注意就跑了。 冷无双在半空依稀听见有清幽的琴声在河面荡漾,他收住轻功,落在了船头的甲板上,仔细听,琴声正是从画舫内传出来的。 他全神贯注,步伐轻盈而警惕,靠近楼门时,琴声戛然而止。 【九】红鸾劫9┇幽梦计诱冷无双(1更) 冷无双暗觉其中有玄机,屏住一口气掀开了帘子,只见船室内灯挑香暖,甚为华丽。 一袭红衣倩影独坐琴案前,女子察觉动静,兀自收起弦上的十指,盈盈弱水似地抬眸,朝门口的冷无双看了过来。 冷无双见那女子长发似水,面容极美,悬空在琴上的那双手更不必说了,白净得犹如玉雕,那粉嫩的指甲就像刚捞出水的珍珠,泛着柔和清润的光泽。 在她那双卷翘的睫毛下,杏目被烛火映衬得无辜而动人,见了这陌生男人竟丝毫不见惧色。 冷无双不禁恍了会神,强自清醒过来,虽然心下有几分诧异,但还是拱手赔礼:“在下是城中的护军将领,听闻有人报案,便在附近巡视,不慎惊扰到姑娘了,见谅。” 红衣女子拢着袖掩唇一笑,十分娇媚地轻道:“小女子芳菲,在此焚香抚琴,等候一位有缘人。” 冷无双越发感到情况不对,敏锐的直觉在暗示自己此地不宜久留:“既如此,在下这就离开,不打扰姑娘会客。” 他刚一转身,芳菲便站起来唤道:“将军留步!” 冷无双犹疑地转回头,见芳菲已款步向他走来,面泛桃花,低眉浅笑:“将军便是奴家要等的人。” 无双眉心一凛:“等我?” 芳菲娇笑着,指着一旁的席位:“将军请坐。” 无双伫立不动,谨慎地端详她:“姑娘,我们认识吗?” “以前不认识,今晚不就认识了?” 一声清扬的戏谑从高处传来,无双迅势抬眼,只见一位雪白锦衣的公子正手摇折扇,漫不经心地沿楼梯走下。 待那公子逐渐步入楼下正厅,容貌被船室的灯火照亮,冷无双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小……” “冷将军!”没等他道破,幽梦就“唰”地合扇,一手扣在他肩上,并有意加重了声,作出一副彼此很熟的样子,“你我相识一场,今日难得有缘在这里聚聚,又是当着绝代佳人的面,可千万别不给面子,来来来,快请坐!” 说着她冲芳菲使了眼色,芳菲会意地退避一些,迎他们入座。 听出她在刻意隐瞒身份,无双嗅到了浓浓的阴谋味,脸色一下暗了下来,戒慎的目光斜向幽梦,声线沉得极低,犹如唇语:“殿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幽梦不以为然:“我想和将军交朋友嘛,把你喊到府上你又不自在,那么我就只好,找来这么个僻静又有情调的好地方,同将军叙叙旧了。” 她边说边将那折扇绕着指尖旋转把玩,语气像在卖乖,她男装的样子落在冷无双眼里,不羁中透着一股痞气。 他沉色道:“不可,我还要……” 又没等他把借口说完,幽梦猛地一推,将他摁在了位置上,半点不和他商量地直接做主,扬声一唤:“芳菲姑娘,你来陪将军坐着,为将军斟酒。” “是。”芳菲柔顺地走过来,恰好坐在了席位的入口,挡了他的去路,她这聪明的配合让幽梦很满意。 【九】红鸾劫10┇这种男人得注定孤独一生的吧?(2更毕) 芳菲端起酒壶斟满一杯,双手举杯呈向无双,起落间带起一袖芬芳:“将军请。” 无双拘谨地接过去,却只是将酒杯搁回案上,点滴不沾。 幽梦在对面看他对芳菲的热情并不回应,暗自思量着要怎么加热气氛,才能方便她进入主题:“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冷将军年轻有为,可这般年纪却还未成家室,身边没个贴心人儿照顾可怎么行呢?” 无双神色冷淡地说道:“冷某军务繁重,日子过得粗糙也无妨,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话不能这么说,自古美人配英雄,你看这位芳菲姑娘如此楚楚动人,不如将她纳回家做个侍妾,不光能有个风花雪月的人给你解闷,晚上还有人给你暖被窝,如此美事夫复何求?”幽梦勾唇坏笑。 无双不禁一愣:她这一副经验老到的架势真的好么?想不到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却对男女风月之事如此熟练? 他也不想自己竟被她这直白的窕逗话给臊到了,眼神不自在地闪到一边,脸色绷得更紧:“公子请莫跟在下开玩笑。” 幽梦莫名很喜欢他那个反应,笑意更浓,“本公子可是很认真地再给将军解决单身困扰。”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爽快地拍在案台上,“这是芳菲姑娘在撷芳楼的卖身契,我已经付过定金了,只要将军愿意,我马上就叫人将剩余的赎金全部送去,芳菲姑娘从此就是你的人了。” 无双下意识地侧身,对芳菲发出一声惊疑:“你是青楼女子?” 芳菲当即尴尬地笑僵,对面的幽梦亦愣了一愣,还以为他早就看出来了呢,原来这么呆萌的么? 不过芳菲也是见惯场面的,倒也懂得如何应对,端得是弱柳扶风,一阵的娇柔婉转:“将军,你介意奴家的出身?” 无双顿时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呃,姑娘,我无意冒犯。” 幽梦很适时地调节气氛:“将军你大可放心,芳菲姑娘虽然出身青楼,但一直是卖艺不卖身的,而且她才貌双绝,可是要代表撷芳楼去角逐今年洛阳城花魁的人呢。” 她的话令无双心头一亮,当即有了拒绝的好理由,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既然要当花魁,我就更不能收下公子的美意,不能误了姑娘的前途。” 噫…… 芳菲怔忡地斜去眼神凝住他,幽梦在那头哭笑不得直想扶额,暗想这种男人得注定孤独一生的吧? 芳菲耳边别着一朵芙蓉绢花,脸低垂下来,娇颜比花更妩媚:“芳菲不在乎当不当花魁,只想离开风尘,觅得一个好归宿。” 幽梦顺水推舟:“芳菲姑娘不仅生得倾国倾城,她还柔情似水,善解人意,将军一定会喜欢的。” “如果公子觉得芳菲姑娘很好,那不如自己收回去当侍妾吧,冷某没兴趣。”可无双又是不解风情的一句,堵得幽梦和芳菲气结。 幽梦一瞬黑了脸,暗说这男人怎么钢筋铁骨刀枪不入啊?她真想上去掐死他! 【九】红鸾劫11┇勾引男人不是你的专长么?(1更) 幽梦忍着内心想掐死他的冲动,体面地保持笑容:“冷将军别这么扫兴,当真不需要再考虑一下?” 无双暗用余光瞥了瞥身边的芳菲:“公子如果总是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恐怕这样的朋友,冷某结交不起。” 幽梦正想劝,无双却已果断地站起身,声色冷毅:“在下还有事,告辞。” 说罢,径自从芳菲身后绕着离开席位。 “冷将军……” 幽梦急切唤他,他却头也不回地走出船室,徒见那重被他身子碰过的帘幔,留在风里幽幽晃动。 这是他第二次拒绝她了。 幽梦郁闷地想,这男人是当真不识抬举! 却在这时,芳菲在对面的位置上,抬袖掩住朱唇,一声别有意味的轻笑传入幽梦耳中。 幽梦听见这笑声不禁更恼,蹙眉睨她:“你笑什么?也不帮我留着他。” 芳菲笑着,从容又淡定地和她对视:“这样的男人,芳菲怕是没本事留住。” “什么叫没本事?”幽梦不满地眯起眼眸,“你可是撷芳楼的头牌,勾引男人不是你们的专长么?” 可芳菲偏只坐在那,一不主动二不热情,话也不多说几句,全由她幽梦在那操心,把控全场,简直没有青楼女子该有的职业素养。 芳菲知道她气,也不为自己解释,只是饶有兴致地笑着。 幽梦见这女子气性如此圆滑,就像那凤妖孽似的,总挑衅得让人生气却又无可奈何,她也不想失了仪态,故作冷傲地提醒她:“现在人走了,你任务也就失败了,按契约规矩,我不会给你赎身,你还得留在撷芳楼当花魁。” 芳菲倒是半分也不在意,扬起明眸往她脸上一荡:“勾引男人未必要我们青楼女子出手,其实你也可以啊。” “我?”这会幽梦心里有些焦躁烦乱,故而没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这种事不让你们这样的小妖精去,反倒让我这么一个“大老爷们”去?她讽刺地苦笑:“你别开玩笑了。” 芳菲却是以为她听懂了,只是有意跟自己装傻,便更邪魅地一笑:“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不用试,你看面对你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儿,他都能无动于衷、坐怀不乱,可见他是一个多么不解风情的男人,他就是块木头,不,是石头。”幽梦说得万分确信。 芳菲笑眯眯地望着她,心说小样你还给我装,当真以为姐姐看不出你是女儿身么? 方才冷无双在这,芳菲虽不多言语,却有在暗中仔细观察冷无双,她发现冷无双虽然和幽梦面对面地坐着,看似镇定自若,却由始至终都未敢正视幽梦的眼睛,并时不时伴随着眼神闪烁,那种感觉倒不像畏惧眼前这女子,反而像是一种害羞的回避。 这堪堪微妙的情态,连幽梦都未曾察觉,偏是被心细如尘的芳菲瞧进了眼底,才让她觉得这般有趣。 芳菲像是随便来了句感慨:“其实想要打动冷将军这样看似冷酷无趣的男人,并不是不行,只是你没找对路子。” 【九】红鸾劫12┇闷骚之人(2更毕) 幽梦听出她要给自己支招的意思,顿将求知心切的目光飞去:“不知芳菲姑娘有何高见?” 芳菲心里有数地垂眸一笑:“闷骚之人嘛,总归就那么回事儿,内心戏多却不肯让人看到。” “闷骚……”那照她这么一暗示,幽梦觉得自己也算是个闷骚之人啊? 芳菲又道:“闷骚之人,一但被人勾出火来,超过了爆发的临界点,那就只骚而不闷了。” 幽梦想来觉得很有道理,“我明白了,原是今天我在这,他不好意思,自然放不开,等改日,我再找机会安排你们独处,你使出看家本领去撩他,没准就能让他兽性大发了。”重拾信心后,她不胜看好芳菲地鼓励道,“到时你一定要给我拿下他!” 这说了半天等于白说了啊?丫头你就不能靠点谱?芳菲一瞬收了笑,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审视她:“这就是你想到的对策?” 幽梦此刻还不觉自己完全偏离了芳菲想要指引她的方向:“难道不好么?” 芳菲彻底无语,懒得把话挑明,只不冷不热回她一句:“你再想想。” 幽梦这就不懂了,难道她刚才那些暗示的话,还有更深层、更内涵的意思? 芳菲看她这当局者迷的懵懂样儿,便觉孺子不可教地摇摇头,心里觉得好笑,亏这妮子一个劲儿地吐槽冷无双不解风情,只怕不解风情的人,不止冷无双一个。 ◇◆◇◆◇◆◇◆◇◆ 此番拉拢冷无双的计划虽然失败,但做事有始有终,幽梦还是用辇车将芳菲送回了撷芳楼。 冷无双没收下芳菲,幽梦就暂不为芳菲赎身了,不过付出的定金她不会要回,就当是打赏给老鸨和芳菲的辛苦费了。她关照芳菲和王妈妈说清楚这事,免得到时说她赖账。 芳菲的确善解人意,并未表现出任何不快,幽梦也不想在这烟花之地多留,转身就要回去。芳菲送她下楼,二人走在楼梯上,竟听见楼下厅堂门口一阵哭喊吵闹。 “娘啊……娘……” “小春……” 幽梦停了脚步,诧异地望过去,见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女童在嚎啕大哭,孱弱的身子被撷芳楼的壮丁打手拖拽着,而门边跪趴着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正拼命地想扑向女童,却也被看门的拦着,脸上亦是泪水横流。 “行了,别哭哭啼啼了,你闺女在这吃的好,住的好,我不会亏待她的。”王妈妈厌嫌地睨着这对母女,给手下们使记眼色,“带下去!” 女童大哭和挣扎,手不断伸向妇人:“你们不要带我走……我要我娘……” “小春……”妇人抬起泪眼哀求老鸨,哭声令人肝肠寸断,“你们放了我女儿……她还小……她什么都不懂……” “放了她?”王妈妈冷冷一哼,拍着手里的一张纸,“看看这卖身契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从今以后,你女儿就是我女儿了,老娘钱都付了,哪还有放回去的道理?” 妇人呜呜痛哭,幽梦看不下去,便问芳菲:“这怎么回事啊?” 【九】红鸾劫13┇把亲生女儿买进妓院(1更) 芳菲大致是知道些情况的,尖俏的下巴指了指那可怜的妇人,说道:“那女人的丈夫欠了赌债,家里拿不出钱,就和王妈妈谈了价,把女儿卖了换钱,回去接着赌。” 幽梦震惊而又气愤:“把亲生女儿买进妓院?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禽兽不如的父亲!” “世态炎凉,身处在这市井底层,什么肮脏丑恶不会有的?”芳菲一副见怪不怪的口吻,目光有意地往幽梦身上转了一转,笑得耐人寻味,“像你这样出身高门大户,泡在繁华乡里的达官贵人,自然是不会见到了。” 幽梦没理会她揶揄的话,自顾又把头扭向了那对母女,气不过地嘟哝一句:“岂有此理!” 妇人不停地给老鸨磕头:“王妈妈,求你把女儿还给我,欠你们的钱我会还上的……” “还?那么多钱你得还多久?老娘可没那么多耐性。”王妈妈不耐烦地看看左右手下,怒眉一横,“你们都是死人呐?落在这给客人看到像什么样子?还不快带走!” “是!” 那些魁梧壮汉们正要将女童拖走,楼梯上传出一声威严怒喝:“住手!” 壮汉们不禁停手,王妈妈皱着眉头,回头往上看,只见幽梦身带威风地走下楼,王妈妈顿时换上一副客气笑脸:“哟,是你啊公子?” 幽梦走过去就开门见山地问:“王妈妈,你花了多少钱买了这丫头?” “足足二十两呢!”王妈妈以手比划着,满眼心疼地瞅着女童,“要不是看在这小丫头模样生得有几分标致,我怎舍得拿出这个价钱?” 买回来的丫头须从小开始调教,直到她挂牌下海的那日,越是好的苗子,花费在她身上的代价就越大。 幽梦铺开折扇轻摇胸口:“我给你双倍价钱,你把她让给我,如何?” 小春的母亲睁大泪眼,懵怔地望着幽梦。 留在楼梯上的芳菲也不曾想幽梦会做出如此仗义之举,正是眯着杏眸,饶有兴趣地注视她。 王妈妈却有些为难:“公子,您不是要买走芳菲的么?” 幽梦煞有介事,深沉地垂目一想,昂首冲女童一指:“芳菲没帮上我的忙,她身价高不划算,我改变主意了,就要这小丫头。” 王妈妈狐疑地抬起头,和楼梯转角平台上的芳菲互换了眼神,芳菲微微点了个头,王妈妈便作了一番斟酌。 她想芳菲留下也好,至少芳菲能争个花魁,继续做她的摇钱树。而小春年纪太小,王妈妈眼下也看不出她能有多大前景,也不知将来能不能给她一个好回报,这笔账她还是算得清楚的。 “好吧,既然公子看上了,我也不能和贵人抢人,索性就依了公子。”王妈妈权衡后点了头,命令手下,“放人。” 壮汉们一松手,小春就等不及地扑进母亲怀中,妇人抱着小春,捂着她的脸,不舍得再将她放开。 王妈妈带着手下去别处了,妇人抬头朝幽梦看过来,脸上泪水未干。 “公子你行行好,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千万别把她带走……”她戚戚艾艾地哭诉起来,“我愿意给公子做牛做马,偿还女儿的赎金……” 【九】红鸾劫14┇眸中浮现欣赏之色(2更毕) 幽梦目露和善,风度翩翩地笑了笑:“这位大嫂你放心,我赎下你女儿,只是不想她沦落风尘,不会让你们母女分开的。” “真的……”妇人怔忡,眼泪似泉水般地流淌下来,“那真是太好了,我们这是上天保佑,遇到大善人了,小春快……快跪下谢谢恩公!” 她赶忙拉着女儿一起跪在幽梦身前,小春稚嫩的声音里揉着哭腔:“谢谢恩公……” 幽梦鼻尖一酸,被她们闹得好生窘迫,旋即去拉她们:“你们不要这样,都快起来。” 妇人怀抱小春,感激涕零地道:“恩公大恩大德,我们娘俩无以为报……” 幽梦平了平心绪:“先不说这个,你们接下来怎么打算?” 妇人哽咽:“恩公若是恩准,我想带小春回家。” “你确定还要回家么?”幽梦不放心地看看小春,又看回妇人,“你男人品性那么恶劣,简直不把你们娘俩当人看,我看这种人还是当断则断,否则保不齐哪天,他又把你女儿卖了。” 妇人自然知道她说的有理,却也是无可奈何,止不住抽泣:“可是……我和小春不回去,也就无家可归了……” 幽梦问道:“大嫂你平日以何谋生?” 她低泣:“家中有块菜田,再做些女红活计,勉强贴补家用,糊口度日罢了……” 幽梦微微沉吟,扇柄轻敲掌心,认真地想了一想:“这样吧,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来我府上,我会让府里的管事为你们安排一份差事,从今以后,你们娘俩就算在我府里服役,吃住我包了,月钱照领,等偿还了赎金,你们去留自定。” 妇人一听便觉得心动,不禁又有些迟疑,因为她不相信这么好的事能被自己给撞上。 其实让母女二人为她打工还钱,这只是托词,幽梦不会真的要她们那四十两银子的,她们领了月例银子,上交来的赎金部分,到时幽梦会额外替她们攒下,随便找个由头再以打赏的方式发还给她们。这样一来,明面上她们就不算白受幽梦恩惠,她们也落得安心。倘若将来她们想恢复自由身,也不至于身无分文。 幽梦看出了她的疑虑,又道:“不知大嫂和小春愿不愿意来我府上做事?” “愿意!”妇人喜极而泣地连连点头,“我们当然愿意了,能为恩公这么好的人效劳,是我们前世修来的福气!” 幽梦甚觉欣慰:“那好,你们先回家收拾一下行李,未免你那恶棍丈夫和你们纠缠不清,我带人和你们一起去。” 毕竟青楼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为了安全起见,她今日是带了几个便衣侍卫来的,所以有他们罩着这对母女,倒也不怕她男人耍无赖不肯放人。 如此便不再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妇人抬袖子抹去泪水,露出笑颜:“恩公说什么都好,我们都听你的!” 幽梦便带着母女二人离开青楼,芳菲在高处旁观这一幕,唇边弯起一丝柔美的弧度,眸中亦浮现欣赏之色。 她的贴身婢女走至身后,欠着身小声道:“姑娘,祁爷那边派人来传话,明晚会接您过去一趟。” 芳菲回过神,面色从容:“我知道了。” 【九】红鸾劫15┇一刀一刀地割,每一刀都不致命(1更) 马车上,小春的母亲说她乳名中有个“惠”字,幽梦便叫她“惠娘”。 她把惠娘母女送到一间破败的农舍,侍卫和马车等在门口,幽梦和她们进了屋,果真是家徒四壁。 “家里怎么没人啊?”幽梦随意张望着,“你男人不在么?” 惠娘心中暗恨,厌弃地说道:“他卖小春拿了钱,肯定又去赌了。” 幽梦转回头,果断对她们说:“那甭管他,你们收拾收拾,我尽快带你们回去。” “嗯!”惠娘快步走到一只简陋的木柜前,唤了声,“小春,过来帮娘一起收拾。” “好!” 她们母女埋头收拾起衣物和体己,幽梦百无聊赖下走到外屋,不经意瞧见角落有扇后门,还是虚掩着,心头便觉得有丝异样。 天生敏感的好奇心驱使她朝那扇小门走了过去,轻轻打开门,皎洁的月光顿时照射进来,她清楚地看到屋后是一片树林,显得幽深而静谧。 她本是想收回视线的,却在垂落下的那一眼,赫然看见地上有一片未干的血迹! 不妙的预感笼罩心头,她缓缓将视线向远处蔓延,一道一道滴落的血迹,形成了一条通往树林的路径。 她后背一阵发寒,但双脚却不受自控地顺着那条血迹,一步一步地走进树林。走了一会,她听到林中传出怪异的声响,乍一听像是鸟兽的低鸣,还有“嘀嗒、嘀嗒”的流水声,回荡在这空寂的夜色下,不禁叫人毛骨悚然。 她闻到一股很浓的血腥味,警惕心和危机感不断提醒自己别再走下去,赶紧回头,可当她停下脚步就要转身的一刹,透过一丛密草和树缝,猛然看到可怕的一幕,险将她吓丢了魂,若不是死死捂住嘴,她一定会尖叫出声—— 不远的那棵树上用绳子倒吊着一个男人,与其说那是一个人,不如说那已经是一团血肉模糊的躯壳。 而在他下方,背对幽梦还站着一个人影,穿着黑色的长斗篷,手里握着一把尖刀,利刃在月光下反射出夺目的寒光。 黑衣人用刀在倒吊的男人身上一刀一刀地割着,每一刀都不致命,却能让他快速流出血水,树下放着一只罐子,男人的血便滴落在其中,他听见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地流逝,身上的疼痛便加剧十倍,可他叫不出来,因为他的舌头已经在最初就被活生生地绞断了,他只能生不如死地忍受着千刀万剐,忍受恐惧和绝望。 “像你这种肮脏卑劣的血,只配饲养最下等的蛊虫。”黑衣人一边落刀,一边冷魅地嘲笑,是个女子的声音,“被你亲手卖掉的女儿,是不是叫小春?” 听到小春的名字,幽梦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一个趔趄,踩响了脚下的树枝,黑衣人顿然警觉。 幽梦心说不好,什么都不顾拔腿就跑,可那黑衣人化作一团黑影一闪而过,瞬间就挡在了她的身前。 “你……”幽梦强作镇定,喉咙却忍不住发颤,“你要干什么……” 借着一束月光,黑衣人倒是先认出了她,口吻略带惊奇:“小公主?” 凑近了听这声音……竟是如此耳熟! “你认识我?”幽梦错愕地盯着她,“你是什么人!” 【九】红鸾劫16┇帮一个杀人凶手隐瞒罪行(2更) 黑衣人抬手将斗篷帽子放了下去,露出一张冷艳的面容,幽梦呼吸骤然凝固:“魅夫人!” 萧紫芸反而镇定得像个老熟人,冲她邪魅地勾起唇角:“公主殿下,别来无恙?” “多谢关心,我很好,可我似乎打扰你的雅兴了?”幽梦下意识地瞥眼身后男人吊着的方向,强作平静,内心却怕得要死,“你就当我没来过,告辞。” 萧紫芸发出一声阴森蚀骨的冷笑:“殿下看到不该看的,我会轻易放你走么?” 幽梦转过脸,微怒地拧住眉头:“怎么?又想抓我回去炼蛊?” 萧紫芸稍稍一怔,仿佛被她逗到了,笑得颇为自得:“看来上次那件事,把你吓得不轻啊?” “你确定那只是吓么?我差点连小命都没了好么?”幽梦没好气地道,眼前女子的淡定简直是一种目中无人的挑衅。 萧紫芸反倒一脸若无其事的坦然:“上次的事只是一个误会,湘婆婆抓错了人。” “抓错了人?你们就险些放干一个公主的血?”幽梦想她怎能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所以公主没有深究,湘婆婆也得以保全,我倒要感谢公主宽宏大量。”萧紫芸从容不迫,仿佛丝毫没被她震慑到。 “既然如此,那今天我也冒犯到了你,就算我们扯平了。”幽梦觉得这女人阴气太重,还是不招惹为好,“今晚在这里发生的,我是不会说的。” “帮一个杀人凶手隐瞒罪行?”萧紫芸眼神玩味地打量她,“公主难道不觉得是在助纣为虐么?” 幽梦倨傲地扬着玉颈:“我只是觉得我没必要多管闲事,你我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况且人是你杀的,我也没帮你什么,谈不上助纣为虐。” 眼底流光暗转,萧紫芸不禁轻嘲:“我原本以为,公主是个天真善良的女孩子,想不到也挺冷血无情啊?” 幽梦不在乎她的讥讽,她很清楚自己并非对杀人无动于衷,而要看杀的是谁,被杀的理由又是什么。 “这个人……”她又把目光落到那血肉模糊的男人身上,“就是小春的父亲?” “你也认识小春?”萧紫芸有些意外。 幽梦淡定地对视她:“我刚把她从青楼赎出来。” 萧紫芸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嘴角噙着一丝晦暗不明的笑:“倒是做了一件好事呢。” “本来我就准备让她们母女去我府中安顿下来,彻底离开这个恶棍,想不到你却把他给杀了。”说到这,幽梦的竟莫名觉得大快人心。 “你有你扬善的办法,我有我惩恶的做派。” 萧紫芸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说着,她缓慢地走向那棵树下,拿出一只随身携带的琉璃瓶器,取了男人的血,然后习以为常地用绢子擦去手上的血污。 幽梦瞠目看着一个女人在自己面前,泰然自若、驾轻就熟地做着这一切,鲜血盛在琉璃瓶中,在月光下泛着魅惑的腥红,衬托得那女子更妖冶和阴森了。 【九】红鸾劫17┇不要相信你身边最亲近的男人(1更) “这个男人嗜赌成性,眼睛里已经没有亲情,没有人性。”萧紫芸割断绳索,男人重重摔在地上,她冷睨着男人濒死的身体,如同蔑视一只蝼蚁,“他欠了黑暗组织一笔巨债,是他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像他这样越陷越深,已经沦为市井的渣滓,只会拖累他无辜的家人,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萧紫芸在相府暗部的身份让她知道很多内幕,在黑市上放贷的正是天枢盟,而偿还不清债务的这些人,多半都难逃一死。 “黑暗组织?高利贷?就像我在那间秘密刑房里看到的那个菜农?”幽梦不由想起那人被扒了皮,逐渐放血至死的骇人场景。 萧紫芸默认了。 “我今日不杀他,他迟早也会落到我手上,成为我蛊虫的祭品。” 语毕,萧紫芸打开一只小盒子,指尖轻轻一弹,一只蛊虫便从盒中飞出,从男人身上的血窟窿里钻入,瞬间如在他体内裂变出千万只蛊虫,啃噬着他全身的血肉和内脏。男人痛苦得扭曲成一团,因为承受不住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他竟开始失控地狂抓自己的伤口,为了驱赶那些游走在他浑身血管里的蛊虫,血淋淋的皮肉被他一块一块地撕扯下来,幽梦看得头皮发麻,一阵反胃,赶紧扭头闭上双眼。 “公主很害怕吧?”萧紫芸气定神闲地问她,眼神里却有种陶醉和享受,宛如在欣赏自己的艺术杰作,“是不是觉得这种死法很残忍?” “你平日养蛊炼蛊,全是杀活人取血,剖心挖肝……”密室那次她曾亲眼领教过浮魅阁的手段,如今这景象比当时更加血腥凶残,“魅夫人,想必你的双手已经沾满鲜血了吧?” “我的确杀人无数。”萧紫芸抬起目光,很坦荡地承认,“也许你会觉得,想我这样心如蛇蝎、穷凶极恶的女人,死后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但问心无愧的是,我为炼蛊所杀的人,都是该死之人。” 她时常潜行于黑夜,看尽平民百姓所受的苦难,然后她会找个机会,将那些灭绝人性、恶贯满盈的人抓住,将他们做成炼蛊的人茧,因为在她的信仰里,做成人茧后,人的灵魂就破碎了,就无法再投胎转世,这是她对人渣最恶毒的惩罚。 虽然身处天枢盟,完成上面交代的任务,会有很多无可奈何,可她不会滥杀无辜,这是她的原则,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破例。 幽梦忽然有些看不懂这个女子,争辩道:“即便该死,也该让律法来处死他们,而不是像你们这样滥用私刑。” 萧紫芸看着她,极富深意地冷笑:“世上总有一些事,是律法管不了的,也总有一些人,是律法不敢管的。” 幽梦暗自一怔,有种被她触动的感觉:“所以你觉得你是在替天行道?” “我没有那么正义。”她冷傲地俯视那倒在血泊中的男人,他已被蛊虫折磨得奄奄一息,“我只是,看不下这些抛妻弃子的败类。” “你似乎格外憎恨这种男人?”幽梦听出微妙的意味,试探地问道,“所以你要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折磨他到死?” 萧紫芸却是似笑非笑地抬起眉眼:“小公主,你还年轻,经历多了,自然就能看清那些男人的真面目了。” 幽梦很不爱听她这故作深沉的口吻:“你是在教育我么?” 萧紫芸轻笑:“我没那资格,但我有一句善意的忠告想送给你,也许你未必会听。” “什么?”幽梦问时,心口隐隐地浮现不安。 “不要轻易相信男人,尤其是……”萧紫芸耐人寻味地一顿,“你身边最亲近的男人。” 【九】红鸾劫18┇心性聪慧,善察人心(2更毕) 此刻萧紫芸脑海想到的,尽是当日闯入浮魅阁向她索要小公主,那白衣如雪深藏不露的男人,他是丞相安排在公主身边的眼线,对公主不可能忠心的,萧紫芸很清楚这一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幽梦感觉她的话大有深意,她身边最亲近的男人,不是苏稚还能是谁? “我点到即止,听不听由你。” 萧紫芸冷漠说罢,兀自打了个响指,蛊虫又从男人体内飞出,飞回盒子里,男人终于解脱地一命呜呼。 幽梦迈出一步想让她把话说清楚,她却已经带着血瓶轻身跃入了黑暗,转瞬不见踪影,留下一片肃杀和诡魅的气息。 真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子啊…… 幽梦惶然怔了片刻,看着男人惨烈的尸体,不敢再耽搁,匆匆逃出了树林。 ◇◆◇◆◇◆◇◆◇◆ 马车驶至风华园门外,今夜是谷雨侯驾。 “公主回来啦?” 谷雨掀开帘子,将从车内探出身来的幽梦扶下车,听到她那声招呼,车里的惠娘和小春都惊呆了:什么?公主?! 她们不知所措,是幽梦回头唤她们一声:“你们也下来吧,到了。” 这下轮到谷雨惊讶了,她望着在幽梦之后走下车的一大一小:“她们是……?” “谷雨,这位是惠娘,这是她的女儿小春。”幽梦指着来人介绍道,“从今日起,她们母女就住在我府里了,日后你给她们安排活计,月例银子就给中阶侍女的同数。” 谷雨微微一愣,但没多问,很快反应过来:“是,奴婢会做打点的。” 幽梦又对惠娘她们说道:“这是谷雨,是府里的掌事丫头,你们跟着她就行,有什么不懂和难处,都可以和她讲。” 惠娘难以置信,目光郑重地打量幽梦:“恩人,原来您是公主啊?” 幽梦讪讪一笑,高贵清雅的气质自然流露:“我出行在外不方便,不是有意隐瞒的。不过你们不必觉得害怕,我府里虽有皇家的禁忌,但我不是个残暴的主,下人在我这还是活得比较自在的。” 惠娘甚觉这女子心性聪慧,善察人心,一句话就安抚住了她,端得和善,却也不失威仪,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当家做主的魄力,实在难得。 “是啊,只要规矩本分,对主子忠心,公主是不会亏待你们的。”谷雨有意扬着声,顺着幽梦的话提点她们。 惠娘想不到皇室出身的公主竟能如此亲民,不禁牵着女儿再次跪在幽梦身前:“公主再造之恩,民妇宁死不敢忘,日后一定尽心尽力,好生地伺候公主。” 幽梦欣慰地微倾身,抬手示意:“快起来吧。” 惠娘和小春起身,谷雨温婉地走上前,手搭在惠娘臂上道:“惠娘,你们跟我来吧,我先带你们去找间屋落脚,今儿也晚了,你们娘俩就先休息吧,有什么规矩明日我再开始教你。” 惠娘颔首:“好,劳烦谷雨姑娘了。” “应该的,别客气。”谷雨笑着便去牵小春的手。 【九】红鸾劫19┇越是美好的表象就越容易欺骗你(1更) 风华楼公主寝殿,丫头们齐聚一堂,听幽梦将今晚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通,立夏代表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那她们娘俩也挺可怜的。”冬至垂目思量,神色怜悯。 “是啊。”幽梦怅然感慨,“惠娘那混蛋丈夫已经死了,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小春又那么小,还是先不要告诉她们。” 何况人死得惨不忍睹,惠娘母女听了怕是不会好受。 “能将亲生女儿卖进青楼,这样的人与畜牲何异?”寒露愤愤不平地骂道,“坏事做绝,也是有报应的。” 谷雨比起她们对惠娘母女的同情,她更多一层忧虑:“公主,你当真见到人是魅夫人杀的?” 幽梦转目望向她,神情凝肃地点头。 谷雨试探:“要不要……” 那“报官”二字还未说出,幽梦就心领神会,挥手打住她:“不必,由她去吧。” 丫头们便有些不解了,要说上回浮魅阁对公主下蛊,救援赶到时人已经跑了,他们没有证据针对浮魅阁,可今日都是幽梦亲眼所见了,她怎么还愿意放她一马? “我知道这种话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会信,因为我也有点迷茫了。”幽梦回想着她和魅夫人在树林里的对话,不禁深思,“那魅夫人虽然阴阳怪气的,但我有种不明就里的预感,她好像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 她自称从不为了炼蛊滥杀无辜,单从她杀死小春生父这事来看,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她确是有正义的一面,留着她,兴许还能多为世间消除一些害虫。 “算了,不想了。”幽梦揉了揉脑壳,抬眼间换了话题,“谷雨,寿宴筹备得怎么样了?” 谷雨恭谨答:“差不多都妥善了,一切都井然有序,请公主放心。” “宾客的请柬都送出去了么?” “除了宫中的几位主子,都送了。”负责请柬事项的寒露回答。 主要还是一些关系不错的公主和宗姬,还有皇姑母。 “好,那些给我留着,明日进宫请安,我亲自去送。”皇室宗亲地位更尊贵,这样会显得更有诚意,她抬手冲她们挥了一挥,“你们也都回去歇着吧,寿宴将至,有你们劳神费心的,好生养精蓄锐。” “诺。”丫头们纷纷欠身,“奴婢告退。” 她们将门带上后,幽梦对镜独坐,双手伸向耳畔,卸下耳垂上的玉石耳钉。因为耳坠戴得久了,耳洞变得很明显,换上男装很难掩饰住,她也懒得藏了,索性用两颗低调的耳钉戴上,既不显得突兀,又不会娘里娘气,甚至还增添了几分纨绔子弟的邪魅痞气。 这法子是跟凤栖梧学的,那妖孽就时常佩戴耳钉,当他长发在风里不经意地撩起,露出耳上的耳钉,她就说不出的惊艳。 幽梦将褪落的一对耳钉递向盛放耳饰的首饰盒,扣上盖时目光下意识瞥到旁边,挨着首饰盒放着另外一只锦盒。 目光被鬼使神差地定格住,手亦不由自主地伸过去,打开盒盖—— 一只黑色的半截面具,在盒中静置着,花纹泛着诡魅的光。 “你永远不知道藏在面具下面的,会是一张怎样的面孔。” 心中浮想着魅夫人说过的话,幽梦缓缓伸手拾起了那张面具,将它拿近了看。 她捧着面具,指尖沿它眼周雕刻的花纹游走摩挲,顺其自然地,想起了它的主人。 “也许他的真面目,比面具更可怕。”魅夫人如是说。 而面具的主人,在枕星洲被她遗弃的那晚曾说过一句,与魅夫人此言异曲同工的话: “越是美好的表象就越容易欺骗你,我的傻丫头。” 【九】红鸾劫20┇想他了(2更毕) 今夜魅夫人对她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忠告:“不要轻易相信男人,尤其是,你身边最亲近的男人。” 她真的在暗指苏稚么?何故她要如此提点?她是不是知道什么? 困惑太多了,她不安地思考着,越想越坐不住,披了件薄衫就匆匆出门,独自往高唐台走去。 走得匆忙,连面具都忘了放回顺手带走了。 ◇◆◇◆◇◆◇◆◇◆ 高唐台楼上的一间屋子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长寿灯,这些都是苏稚特地让城里最好的手艺人连夜赶制的,今日送到府上,苏稚站在灯海中,要亲手在灯面上题写祈福祝辞。 侍女珍儿端着笔墨在旁候着,其间已唤过他几回,请他回去就寝,毕竟寿宴还有几日,写完这些灯并不急于一时。 而每次苏稚头也不回,只是淡淡回应:“我还不困,再写几盏。” 珍儿与他对话时,幽梦一双丝履恰好走到了殿门之外。 她不急着进去,隔着半拢纱帘朝里望,见那长身玉立的男子被灯火映出柔和的光晕,侧着身,大半个背影对着她。 “公子,这些灯都是要在寿宴当晚,一一点亮了放去天上么?”珍儿不胜新奇地望着满屋纸灯。 苏稚兀自点了点头,微倾了身,执笔在灯面上书写。 “早就听说将愿望写在长寿灯上,亲手为心爱的人放灯,会特别灵。” 珍儿说到此句,门外的幽梦心弦被触动了,她静默无声地盯着苏稚看,他幽深的眼眸暗藏柔情,他说:“我希望她从今以后都能好好的,平安,快乐。” 幽梦顿觉心口一软,就连珍儿都被感动了:“公子对殿下真是一往情深,用心良苦。” 苏稚笑而不语,那笑容真是让女子着迷。 “不要轻易相信男人,尤其是你身边最亲近的男人。”萧紫芸说的那些话如野草缠满心头,令她愈发迷惘。 她这般望着苏稚,轻声自语:“如果连你都不能相信,我又能相信谁呢?” 心口有些发闷,她转身而去的瞬间,苏稚余光察觉到了她的一掠裙纱,不禁收了笑转过头,殿门处已经空无一人。 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走? 苏稚怅然若失地想。 幽梦走到空旷的庭院里透口气,脚步幽幽停滞,她下意识地垂首,将手里握的那半截面具缓缓抬起,高举着,在夜空下与它面面相对,面具被月光洇染得更清冷诡魅了,仿佛渊那张脸近在眼前。 那晚在霁月庄,也是这样的清濛月色,他毫不犹豫地承认说爱她,可她却拒绝得干脆彻底:“我不能把我的感情,我的一生,都交托给一个捉摸不定,如此危险的男人手里。” “怎么你就赌定了我会伤害你?也许比我更大的危险就在你身边呢?” “别跟我说是苏稚。” “也许你根本分不清。他会伤害你,但我不会。” 幽梦失神抚摩着面具边缘,陷入茫然的漩涡:渊,魅夫人,为什么他们都含沙射影地要我提防苏稚?苏稚真是一个充满危险的人么? 【九】红鸾劫21┇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的错觉(1更) 此刻苏稚亦漫步到了高楼露台,目光落在她身上,悄然无声扶着栏杆伫立。 他见她身影孤清,手里拿着那张面具,看到失了神,不禁眼帘一怔,眼神加深。 “你到底是谁?”她轻声问着面具,将它当成了某人。 然后情不自禁地,手持面具靠近自己,轻柔舒缓地戴在了自己脸上,柔婉的手指从面具上移开,月光勾勒出侧脸的线条,学着他的样子,被面具遮住了半张容貌,因而沾着一丝邪性和妖娆。 高处的苏稚见她此举,眼里带着几分好奇和惊艳,近乎看呆了。 幽梦兀自透过眼上那两块空洞仰望月夜,似在用心体会,感受他眼中的世界——那神秘深邃,难以靠近的世界。 你拥有了我,却始终不让我看到你的样子…… 你真的不会再见我了? 苏稚被她美丽落寞的神态,惹得心神颇乱。 你在想我么? 想那个真实的我。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对渊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想念。 虽然她从未亲口承认她爱渊,但对她而言,渊毕竟成为过她的男人,达到过身体上最深的亲密,他不太懂她这样的女人,是不是一旦建立了那种关系,两人之间便有了无形的羁绊,就会莫名牵肠挂肚。 那如果真是这样,“苏稚”怎么办? 他竟然开始困惑了。 天杀的,真是让人烦躁,他又一次当了自己的情敌,这次更诡异,为什么他会有一种,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的错觉? ◇◆◇◆◇◆◇◆◇◆ 翌日在书斋,苏稚在一角的茶几上烹茶,偶尔抬起头,透过一排水晶帘子,看幽梦在书室内走来走去,不停摇晃团扇,想驱散满心困扰:“我就想不明白了,他一个护军统领,居然敢几次三番拒绝本公主的美意,到底是谁给他的勇气?” “你也是够执着的,被拒绝这么多次还没放弃。”兰莹饶有意思地轻笑,假意翻过一页书卷,“看来你对这个冷无双,是志在必得啊?” 珠帘后的苏稚安静听着,心中暗暗沉思,这丫头可了不得,为了掣肘相府,居然打起了冷无双的主意,真是敢想敢作。 幽梦转头认真地看着兰莹说:“他是个人才,要是能为我所用,以后大有益处。” 兰莹收了笑,缓缓放下书,眉眼微垂思虑道:“可是相府的墙脚又岂是好挖的?他若能轻易变节,丞相那么精明的人又如何能提拔他成为心腹?” “丞相得到冷无双的忠诚,自然有他收买人心的办法。”幽梦怡然自得地摇扇,一下一下轻拍自己胸口,“通常来说,打动男人的无非两点,财富,女人。” “可这两点你不是也都试了么?”兰莹费解地抬起眉眼,“他这个人,既不贪钱,又不好色,你又暂时又不能给他多高的地位,他又岂会冒险背叛丞相?” “之前我也是这么觉得,伤脑筋。”幽梦随意走两步,“不过芳菲一番话,倒似乎点拨了我?” 【九】红鸾劫22┇他喜欢男人?!(2更毕) 兰莹不以为然,牵动嘴角,笑得甚是牵强:“一个青楼女子的话,能有几分道理?” 幽梦将扇缘掩唇,娇媚风情地一笑,流波转盼地觑她:“这你就不懂了,她虽是青楼女子,但她见过的男人可比我们多多了,什么样的她没见过?所以她很容易摸透男人的心思,扪心自问,这种本事是你我所不及的。” 茶水沸腾,苏稚启盖,杓出水面上翻涌的茶花碎末,手指洁白似玉,莹润如脂,在茶具间灵动地翻飞变换,看似优雅淡泊,不参与她们的对话,却是听得更留心了。 兰莹心里可不觉得阅男无数是种本事,有些哀怨幽梦的故弄玄虚,瘪了瘪嘴:“好吧,你倒是说说,她教了你什么好办法?” “芳菲姑娘说冷无双是闷骚之人,让我从这处去想,可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幽梦深深地蹙起眉头,片刻后,心中豁然一亮,“我明白了!” 兰莹洗耳恭听地望着她,她却掷地有声:“他喜欢男人!” 珠帘后,苏稚的眉心轻轻一凛,神情有些微窘。 兰莹大失所望地闭上眼,数落她:“你怎么尽想这些不着边际的?” “你看啊,冷无双对芳菲的妖娆美貌毫不动心,一个单身二十年的正常男人能这样冷淡?说明什么?”幽梦朝她走过来,说得头头是道,“而且芳菲还暗示让我去引诱冷无双,但芳菲眼中我分明是男子,那不正是说明,冷无双有断袖之癖?” 兰莹就这么被她带偏了,尴尬地寻思着:“这种事……真不好说……” “怪不得我看他有哪里不对劲呢。”幽梦越想越有道理,“我最近时常听到一种说法,相府幕僚当中最厉害的四个人,被称作‘相府四俊’,冷无双就是其中之一。” 茶水沸了第三回,书斋里茶香四溢,苏稚给自己斟上一杯,微微放凉,气定神闲地端起来,听闻她说到那“相府四俊”,分明与他息息相关,他却端得淡定如常,兀自慢悠悠地品茶,眼神带着几分邪笑飘向了她。 幽梦也是自顾自地说着:“他们四个大男人成天待在一块,说不准哪天就日久生情了,哎你说,他们四个不会都断袖吧?自产自销,自给自足?” “咳!……”苏稚冷不丁的,被刚喝下的茶水呛着了。 听到这声短促的咳嗽,幽梦紧张地回过头,关心苏稚怎么了,他抬袖稍稍一挥,轻道:“没事,你们继续。” 幽梦这才放心地转回,苏稚的目光未从她身上移开,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我是不是断袖,难道你还不清楚么? 方才被苏稚那一声打断,倒是提醒了兰莹什么,她端庄自矜地浅笑:“你要真怀疑冷无双有那怪癖,找个人试试他,不就知道了?” 说着,余光颇有意思地一掠,瞥的正是珠帘后苏稚的方向。 幽梦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没吭声。而苏稚那端已是敛去所有笑意,眼底结了冰霜。 【九】红鸾劫23┇公主,你是硬生生地想将我们掰弯呐(1更) 傍晚时,溪吟和疏桐奉命赶至湖心凉亭,一齐倾身作揖:“拜见公主。” “免礼吧。”幽梦收回远眺风景的视线,目光别有深意地在他俩之间流转,“你们两个,入府也有些时日了吧?” 二人迟疑地把头微微一抬:“是。” 幽梦故作闲情地欣赏指甲上新做的蔻丹,说得漫不经心:“你们二人资质并不差,但数月来在我府上却没什么大作为,表现也是不尽人意。” 二人心下一慌,以为公主觉得他俩没用,要赶他们走了,溪吟旋即拉着疏桐跪下:“公主对我二人的栽培,我们没齿难忘,还望公主别厌弃我们。” 幽梦放下手,眼神犀利地投向他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本公主有个重大任务要交给你们。” 他们怔忡地互看一眼,顿觉一丝曙光从天照落下来。 “公主有何吩咐?我们义不容辞。”溪吟恳切地对视幽梦。 “对,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疏桐也诚挚点头。 幽梦唇角微弯:“上刀山下火海那倒不必,我要你们去帮我钓一条大鱼。” “钓鱼啊……”疏桐个缺心眼的,以为她说的只是字面意思,犯二地笑了起来,“这有什么难的?我们闲来就经常钓,公主你等着,我现在就……” 幽梦睨着他,声色明显地冷凝下来:“相府将军冷无双,就是你们要钓的鱼。” 疏桐被她盯得不由打了个寒噤,笑容一瞬僵在嘴角。 溪吟预感不妙,用眼神试探着:“公主,您是要我们……” 疏桐心里直打鼓:“应该不是我想的那种‘钓’吧?” “没错,正是你们想的那样。”幽梦危坐,开门见山,“拿出你们的魅力来,使劲浑身解数,让他喜欢你们。” 二人懵怔了好一会,神情都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溪吟小声问:“公主,这种事你怎么不让苏兄去啊?” 幽梦嘴角冷冽地一抽,废话,苏稚是谁?她能舍得让他去出卖色相?还是勾引一个男人! “就是啊,就算不让阿稚去,让映虹去也好啊……”疏桐碎碎地嘟哝,“他姿色过人,比我们更懂得与人打交道,兴许由他出马,那冷将军一定手到擒来。” 映虹是比他们有能耐些,但幽梦心里记着栖梧评价映虹时说过的那三字,“靠不住”,加上鸣柳用依兰那件事上,映虹的表现颇为可疑,导致她对映虹有所忌惮,故此事不曾考虑他。 看他们这推三阻四的样子,幽梦便有些不耐地板下脸来:“怎么?你们两个不愿意?” 溪吟一筹莫展地俯低头:“溪吟是男子,素来不好男色,公主您又何苦为难小的……” 疏桐也委屈地望她:“公主,你是硬生生地想将我们掰弯呐……” 幽梦黯然叹了口气,流露几分不舍:“我还不是看你俩在府里太没长进了?给你们一个立功的机会,你们都不要?” 溪吟和疏桐不说话了。他们心里也都明白,今日若是拒绝了她,以后这公主府,他们怕是也待不长了。 【九】红鸾劫24┇好一出美男计(2更毕) 气氛僵固了良久,溪吟终无可奈何地妥协:“只要公主高兴,那我们……就尽力而为。” 幽梦喜上眉梢地抬头,放出豪言:“好,谁要是把冷将军给本公主拿下了,我重重有赏。” ◇◆◇◆◇◆◇◆◇◆ 今日,告假的冷无双到集市采购物资,看到街道两旁摆着许多贩卖各类手工艺品的货摊,那些美丽的小玩意儿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不禁放慢脚步,随意地欣赏起来。 走到一个别致的货摊前,架子上挂着拨浪鼓和风筝,柜子上摆放泥人、布偶,各式琳琅满目的玩具,小贩热情地招呼他:“客官,您随便挑!” 这些东西都极富童真童趣,他捧起其中一只红底黄花的布老虎,思绪涤荡。 他还记得,自己和沐王府的璃雪妹妹属相都是老虎,所以在璃雪两岁时,他送了一只彩绣的布老虎给她,她像个宝贝似地珍藏着,一晃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那只布老虎不知还在不在,但璃雪那只小老虎倒是依旧活泼可爱。 不远处的货柜后探出两个身影,正鬼鬼祟祟地窥视无双那边。 “溪吟,就是他吧?”身穿藕粉色锦衣长衫的疏桐,手里提着一只鸟笼,小声问旁边。 溪吟的衣服是淡雪青色,他仔细观察着冷无双的一举一动:“嗯,咱们得想个法子接近他才是。” 二人今日被精致打扮过,皆是粉嫩甜美的画风,疏桐无奈地瞅瞅溪吟,再瞅瞅自己,这娘里娘气的模样,感到浑身不自在:“你说咱们是吃饱了撑的么?收拾得如此体面出来,就为了钓男人?” 溪吟也郁闷,懒得搭腔,一直盯着无双那,琢磨该怎么出手。 这两身衣服都是上等真丝用料,价格不菲,只是款式实在阴柔,领子和袖口竟还镶着一圈花边,疏桐扯着袖角的花边:“你瞧瞧,这都什么玩意?” 溪吟烦躁地白了他一眼:“这是公主的命令,你敢不从?” 疏桐瘪着嘴,也还他一记白眼:“公主吩咐的事自然要办,可我俩这一世英名,怕是要毁了。” “别念叨了,公主这会没准藏在什么好地方,盯着咱俩一举一动呢。”溪吟到底比疏桐多几分心眼,下意识地环顾了周遭说。 这时疏桐拍了拍他的肩膀:“人就在那了,你上。”说着就把手里的鸟笼推到溪吟怀里。 溪吟悻悻抱住鸟笼,瞪他说:“我上就我上,到时我把人拿下了,立了大功,公主提拔我、宠信我,你可别羡慕嫉妒恨。” “嘁。”疏桐嗤之以鼻,望着溪吟故作从容地向目标走去。 ◇◆◇◆◇◆◇◆◇◆ 冷无双正在玩赏货摊上的手工艺品,耳边忽然传入诡异的叫唤:“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那声音尖锐而沙哑,音调还很滑稽,像个老太太,无双不禁抬起头,拨开面前架子上的一只风筝,只见对面站着一个淡雪青长衫的男子,他手托一只精美的珐琅鸟笼,悠闲吹了一声口哨,逗弄笼子里的那只五彩斑斓的鹦鹉,眉眼间尽是玩世不恭的风流美态。 【九】红鸾劫25┇天生一对(1更) 冷无双恍然大悟,他当是谁在那扯着公鸭嗓念诗呢,原来是只鹦鹉,它扑扇着翅膀,摇头晃脑念得有模有样:“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可它似乎就只学会了这两句? 溪吟意识到有人在看他,便转过脸来,与冷无双一对视,故意作出惊喜之色,如沐春风地颔首:“小生见过冷将军。” 无双疑惑打量这年轻俊俏,穿得……嗯,一言难尽的男子:“你认识我?” 溪吟抬眸,绽开纯然无害的笑颜:“冷将军威名赫赫,在这洛阳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他在谈笑间还有意对无双暗送秋波,这让无双觉得很不自在,稍稍点了个头,转身便要离开货摊。 “将军。”溪吟快步追了上去,拦在了无双身前。 二人站在街边,正对他俩上方,是一座茶楼的二楼露台。一个姿容明艳的少女倚靠扶栏独坐,身穿白罗花鸟裙,外覆一层风酥纱衫,她一边饮茶,一边探首,正是饶有兴致地欣赏楼下一幕。 在无双戒慎的注视下,溪吟倾身一礼:“请恕小生冒昧了,我抖胆介绍一下自己,小生溪吟,家人在城中开了一间别馆,经营奇花和珍禽。” 无双顺势瞥了眼他手中的笼子,那只鹦鹉颈背上覆着鲜红的毛色,尾羽却是蓝绿相间,显得华美俏丽,他看回溪吟,表示意会地沉吟:“幸会。” 溪吟手托鸟笼浅笑:“小生今日有幸得见将军,不知将军可愿赏脸,与小生畅游,共赏花鸟?” 无双预感这人来意不单纯,遂寡言淡色道:“我是个粗人,对花鸟这种风雅之事没有研究。” 见他推辞,溪吟忙劝:“欸,很有意思的将军……” “天生一对!永结同心!”话未说完,那只鹦鹉突然咋呼起来,“天生一对!永结同心!……” 冷无双莫名其妙地看向鹦鹉,眉头拧成一簇。这时茶楼上的少女不禁笑了,纤长的兰花指掩住红唇,她不只是觉得有趣,更是得意于自己的“杰作”,能想出这花哨点子的,自然非她姬幽梦莫属。 那天她问用什么办法可以撩动冷无双的“铁石心”,溪吟借着自家是花鸟商,便提议可以用鹦鹉勾起冷无双的好奇心,再加以接近,于是为了向幽梦展示成效,溪吟教鹦鹉学会了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可幽梦觉得这样还不够,在她的示意下,溪吟又花了半天时间,才教会鹦鹉念这句“天生一对,永结同心”,可溪吟自己听着都觉得别扭,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冷无双眼中充满质疑,溪吟稍稍一瞥鹦鹉,笑容尴尬地解释:“哦,我养的这只鹦鹉很调皮,它看到登对的人站在一起,就喜欢说这么两句。” 无双瞬间感到一阵恶寒,英朗的眉毛皱得更深,抬头用“你确定?”的眼神看他:“可这就你跟我。” 溪吟理所当然地笑道:“那正说明小生与将军有缘了。” “天生一对!永结同心!天生一对!永结同心!……”鹦鹉在笼子里叽叽喳喳,叫得更是欢畅。 无双冷漠道:“我觉得……你的鸟怕是吃错什么东西了,或者脑子不太好,赶紧找大夫看看吧。” “怎么会呢将军?我这鹦鹉好的很,不信我拿出来给你瞧瞧?” 溪吟说着便勾去栓子,打开笼门,手刚要去抓,那只鹦鹉竟自己飞了出来。 “呀!我的鹦鹉!”看着淘气的鹦鹉在空中乱飞,溪吟一慌张说漏了嘴,“这鹦鹉可名贵了,是替小公主养的,定金都付了,求将军帮我抓回来!” “小公主?”无双心下闪过一道亮光,原来如此。 【九】红鸾劫26┇我不能呼吸了…… 这陌生男子突然出现,又对他如此殷勤,原是受人指使。 这个小公主,屡教不改,鬼主意怎么那么多? 冷无双不动声色,兀自从地上拾起一颗石子,幽梦在楼上盯着他,笑容逐渐消失。 “天生一对!永结同心!”鹦鹉一边飞一边叫,“天生一对!永结同心!天生……啊!……” 冷无双瞄准了目标,果断出手将石子丢掷出去,那鹦鹉叫着叫着忽然就被砸中,凄厉惨叫一声,便从空中摔了下来,无双施展轻功飞去两步,将它接住。 当他拎着倒挂的鹦鹉走到溪吟身前,溪吟看着鹦鹉双眼紧闭,嘴巴张着一动不动的样子,溪吟有些发懵:“它……它死了?” “没死,昏过去了。”无双冷淡回答。 “哦……” 溪吟呆滞地接过鹦鹉,又听冷无双无关痛痒地说道:“不过脑子可能真的摔坏了,节哀。” 溪吟又是一愣,怔怔地抬眼看着无双,暗想:这男人是不是面瘫?怎能如此淡定说出这种话? “劳烦你告诉小公主一声,我不喜欢花鸟,请她不必再费心了。” 无双也不和他拐弯抹角了,直接撂话走人,溪吟傻愣地站在原地,心中强烈怀疑,冷无双真的喜欢男人?怎么他看就不像呢?公主是不是情报有误啊…… 此刻幽梦在高处眼看这一切,也听到了冷无双最后说的那番话,眼角划过冷艳的锋芒。 溪吟灰头土脸地来到湖边,疏桐站在一棵垂柳的树荫里等他。 “喂,你说公主会不会在有意玩我们啊?” 溪吟一边走一边抱怨,那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像他笼子里那只被打昏的鹦鹉一样萎靡不振,疏桐便忍不住笑话他:“哎呀呀,我就说你不行吧,你个小垃圾。” “说什么你!”溪吟气得拿眼睛横他。 “公主都说了,冷将军闷骚,闷骚你不懂啊?”疏桐贱笑着拍拍溪吟胸口,“像你那么矜持端庄,冷将军怎么会喜欢你呢?” 溪吟冷哼:“你行你上啊!” “我上就我上!你看着好了。”疏桐被激得好胜心全开,作势拉扯一把衣襟,昂首阔步地朝目标走去。 无双因为衣摆上沾了些污渍,此时正蹲在湖边,握着衣角用湖水搓洗。 疏桐远远望着他,心一横,自言自语道:“哥今天豁出去了。” 他就近找了棵树站着,无双洗干净了衣裳,站起身,一回头便看到了疏桐,见他手扶树干,身子歪斜,整个人有气无力,无双好心地走上去拍他肩:“你怎么了?” 疏桐抬头,冷无双一惊,又是个美男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胸口突然好痛……”疏桐假装难受地闭紧双眼,气若游丝,“我不能呼吸了……” 他低吟着就往无双身上倒,无双急忙扶住,心下暗生犹疑:“哎?你什么情况?别装病啊。” 疏桐娇弱蹙眉,病恹恹道:“这位大哥,你看我这样哪里像是装的?” 无双斜眼睨他,心里想着:我看你哪里都像装的。 疏桐看懂了他质疑的眼神:“你不信?那你就来摸摸!” 【九】红鸾劫27┇本将军不好你这口(1更) 说着,疏桐就情急之下一把握住冷无双的手,强拉着往自己胸口送:“你摸摸我的心,是不是跳得好快……” “喂!”无双大力挣脱他的手,“好好说话,大男人的别动手动脚……你自重啊!” 此时幽梦正躲在一丛灌木后面,像这样的好戏,她当然是不会错过的。为防止被冷无双发现,她手里还抱着两簇树叶杂草,举在头上做掩护。 疏桐马上做出一副被他吓到的样子,委屈兮兮地垂目:“大哥,我这么虚弱,你想见死不救么?” 无双冷吸了口气:“你有病,我可以带你去看病,但你注意点分寸,我是个将军,不想惹来流言蜚语。” “将军?”疏桐故作吃惊,抬起一双恳切而无辜的美眸,“小人无礼了,但求将军扶我去看大夫可好?” 无双嫌弃地扫他一眼,心里并不情愿,但又不想落个见死不救的恶名,只好默许地将他扶起。 疏桐刚站起来就故意使坏,扶着额假装头晕,猝然靠到无双怀里,手掌顺势捂在他胸肌,一边摸着,一边含羞地娇嗔:“将军……你的胸膛好结实呢……” “摸哪呢?” 无双威严冷酷地问他,疏桐稍稍收敛,感觉到冷无双在有意和他保持距离似的,只简单用双臂搀着他行走。 为了追上他们,幽梦的小身影不得不在灌木丛里穿行,像只狡猾的狐狸,树枝树叶不敢离手,时不时地蹲下,看他们二人如何进展。 两人挨得近,疏桐想趁机拉近关系,便找话撩他说:“将军,你属什么呀?” 无双微怔,冷若冰霜:“问这做什么?” “人家好奇嘛。” 疏桐有意学着姑娘撒娇,无双整个人都不好了,真想甩了这货一走了之。 不过他还是维持住风度说:“在下肖虎。” “真哒!”疏桐喜上眉梢,“那可真是太妙了!” 看他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已完全不见了病态,无双不禁凝起眉头盯他。 “我属羊,将军属虎,有道是‘羊入虎口’,我和将军真是绝配啊!”疏桐嬉笑着,手掌在无双胸前轻轻一推,神情暧昧,俨然一个娇滴滴的女子。 幽梦在树丛里看得津津有味,拼命捂住嘴,生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她心想:看疏桐平日里那么废柴,想不到关键时刻又骚又浪,简直骚得冒烟,浪得够劲儿呐,哈哈! 果然她手下的人都是潜力无穷的,缺的只是给他们表现机会。 此时的冷无双,竟是一张比吃了屎还难看的脸色,心生怨念:搞什么?今天这么邪门?怎么净遇到这些阴阳怪气的男人! 他正无语地瞥向一旁,眼角不经意捕获,树丛里一抹细微的动静,心头豁然明朗。 “难怪我会心跳加快。”疏桐见无双不说话,还以为他上钩了,便加大火力去撩他,“谁叫将军生得如此英武,看得小生都不好意思了……” 正当他就势想靠在无双怀里,无双漠然往后撤了一步,疏桐一个趔趄险些摔趴下去,只听身边男人冷冰冰地问他:“你玩够了么?本将军不好你这口。” “噫?” 疏桐懵在当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冷无双就已一个箭步冲向树丛,有女子惊呼一声,旋即就像只兔子,被冷无双大手无情地拎了出来。 “哎呀你干吗!”幽梦不肯合作,一路挣扎,“放手!……你放手!” 她是猝不及防地被抓,手里还拿着“隐身”用的树枝,疏桐望着她如此窘态,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冷无双你放肆!”无双的手紧扣在幽梦肩上,幽梦挣脱不掉,便故作强势地怒斥他,“你敢对本公主如此无礼!” 【九】红鸾劫28┇和我做朋友吧,冷将军(2更毕) 无双这才松了手,面不改色,“公主,请恕末将多有得罪。”他抱拳致意,不卑不亢,“但你需要跟末将解释一下,你在做什么?” “我……”幽梦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理屈但不愿承认,眼神到处乱飘,“我就是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路过看戏啊。” “看戏?”见她这般理不直气也壮,无双平静的脸上微沾怒意,“公主平时都这么无聊,请人演戏给自己看么?” 幽梦被噎了一口气,高傲的自尊让她仍然狡辩:“我哪有啊……” “他。”无双瞪了疏桐一眼,又转目瞪向某棵大树后面,“还有养鹦鹉的那位。” 这时躲在树后的溪吟心跳咯噔一下,自知暴露了,也只好畏畏缩缩地走出来。 幽梦这下真没法解释了,冷无双已经识破了她的计策,冷声质问:“他们两个都是公主找来,愚弄末将的吧?” 幽梦着实难堪,到了眼下这地步,也只能自己收拾烂摊子,便无奈地冲那二人挥了挥手:“你们都先回去吧。” “是。”疏桐和溪吟如释重负,匆匆行了礼,等不及地逃离这是非之地。 他们走后,气氛被冰封住了,幽梦怯怯地偷觑无双:“冷将军,你生气了?” “究竟是末将哪里得罪了公主,所以你总是变着花样来整我?”无双黑着脸,不去看她,“还请公主明示。” “不是的不是的!”幽梦摆手,矢口辩解,“我以为将军会喜欢……” 他凛然飞来一记冷眼,害她把送到嘴边的“男人”二字又硬生生地吞回肚子里。 “这种话对正常男人而言是很严重的羞辱。”无双义正辞严地说道。 幽梦石化:嗯?正常男人? 看到她被震慑,无双又不禁缓和口吻:“末将不敢要求公主认错和赔礼道歉,但请给予末将最起码的尊重。” 幽梦看他如此一本正经的样子,终于怀疑自己是误会了:“你真的……不是龙阳之好?” 无双气结地一怔,隐忍愠意:“我不知道公主到底有多少误解,但求您赶快停止你那些……邪恶的幻想!” 幽梦窘迫地撇撇嘴:“你又不喜欢金银,又不喜欢美女,又不喜欢男人,那你到底喜欢什么?你告诉我啊!” “我想要的公主未必能给。” “想要更高的军衔还是官位?”幽梦倨傲地扬着玉颈,自信溢于眉眼,“我可以去向父皇举荐你。” 无双不为所动:“公主不要白费心机了,你我不是一路人,就该井水不犯河水,免得给彼此惹来麻烦,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末将告辞。” 他转了身去,幽梦连忙唤他:“将军你先别走,先听我把话说完!” 无双脚步定住,头却不回:“不必说了公主,你心里有何企图,其实无双都明白。” 他只是不想和一个顽劣的小女孩一般见识。 幽梦不甘心地问:“你真的不愿与本公主结交?” “公主想让末将成为您的盟友。”他眼底一片冷寂,“抱歉了公主,末将没有那个本事。” “不是盟友,是朋友呢?” 他刚走出一步,却听她如此说,不禁顿住而回头:“朋友?” 幽梦殷切地望着他:“对啊,和我做朋友吧,冷将军。” 【九】红鸾劫29┇冷无双,你活该单身一辈子!(1更) “朋友应该是真诚的,而非带着利用之心。” 无双沉默了一会,淡漠留下这句,决意离开。 “将军你等等!”幽梦急切去追,“将军……啊!……” 心急火燎的,不慎崴了左脚,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摔下去,无双听闻呼叫瞬时回头,见她坐在地上,摁着腿蹙眉沉吟:“好痛哦……” 他莫名有些紧张,可又想到此女诡计多端,绝不可轻易相信,刚想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住,冷淡注视她:“公主又在耍什么花样?” 幽梦抱住那条受伤的腿,在脚踝处一边按摩一边怨念:“我算是知道你为何光棍一条了,因为你太不懂得怜香惜玉,活该单身一辈子。” 无双被她揶揄得一个怔忡,有些难堪地反驳:“这与我单身何干?” 幽梦都不想搭理他了:“你没看见人家脚都扭伤了,你还站在那说风凉话……” 无双这才上前,蹲在她身旁,看她揉捏的地方,想出手,却又不好意思,有些手足无措只好请示她:“末将为公主察看一下伤势?” 幽梦没好气地睨他一眼,不过还是稍稍提起裙边,又将锦袜褪到了脚踝,无双清楚看到,那是有些肿了,不由得心生几许内疚。 “几个月前我曾因为一次意外从楼梯滚下,那时我这只脚就脱臼过。”幽梦悻悻说着一些他不知道的陈年往事,把两个男人一块批判,“后来虽然被一个丧心病狂的男人给治好了,但一直落下个病根,我这脚走路不注意就习惯小崴一下,方才急着追你,又弄伤了……” 无双被她说得更内疚了:“公主认定是末将的错,末将也不会反驳,那我们就不必再兜圈子,公主直说吧,要末将怎么做才能赎罪?” “本公主摔倒了,本公主脚很痛,需要有人温暖、有人关怀才能起来。”她蓦地侧脸看向他,嫣然一笑,娇媚得甚至邪魅,“将军若能抛开身份、不计前嫌,助本公主东山崛起,幽梦必定铭记在心,不会忘了将军的功劳。” 这一语双关的话,无双听罢,眉色如初:“说人话。” 幽梦被他气到了,顿时收去所有笑容,又回到冷若冰霜的高傲脸:“我脚扭伤了,行动不便,劳烦冷将军送我回府。” 无双斜目瞥着她,心下思索着形势,虽然男女授受不亲,彼此的身份使他不能僭越,但总不能真把她一个人丢下不管,罢了,眼下只有一个办法了。 他心一横,背过身去,“公主,请恕末将得罪了。”说着便拉住幽梦的胳膊搭上自己肩头,然后轻轻松松地将她背起。 幽梦有些吓到,自过了孩提年纪,她已经很久没被人背过了,这种感觉既生疏,又亲切,就像儿时父皇曾在私下里背过她,还逗她说:“父皇是只大老虎,背着你这只小老虎,小老虎在背上要听话,不准淘气。” 想到那些温馨的幼年光景,幽梦忍不住偷笑出声。 冷无双在前方听见了,不胜疑惑:“公主笑什么?” “没什么。”幽梦赶忙捂住嘴掩饰,“就是看你这么正直的男人,如此卖力为本公主做牛做马的,也挺好玩儿的。” 无双郁闷地不说话了。 背上的人很轻,却是上半身覆压着,紧密贴着他,少女的温软特征被无双感觉到,他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双手还抱着她的大腿,彼此碰触间难免多生暧昧,心里怪怪的,他只能逼自己专注走路,尽量不去想什么私心杂念。 他不出声,幽梦觉得他好闷,只能找话和他聊天:“哎,冷将军,相府的待遇很好么?” 他木讷回过神:“公主何故问这个?” “好奇呗,我在想丞相究竟给你多好的待遇,才让你这么死心塌地给他卖命啊?” “这不是公主该管的事。”他冷漠道,“少做无谓的刺探。” 幽梦悻悻瘪嘴:“好吧,你不说就算了。” 如此安静地过了一会,幽梦又来了兴致:“将军,你真的属虎?” 男人不苟言笑:“真的,这种事没必要说谎。” “那你比我大八岁哎!”她故意很大声地惊叹,口气讨打得不行,“将军你好老啊,很多男人像你这么大别说成家了,孩子都会跑了!” 听她说完,无双已是额冒黑线。 【九】红鸾劫30┇讨厌中又有点小可爱(2更毕) 他越发觉得自己香像着个熊孩子,若她不是公主,他真想把她给扔了,要多远有多远。 无双忍耐着没有反驳她,而是暗自一算,原来这丫头是属狗的,又不禁腹诽:是不是属狗的都这么……讨厌?好像又算不得讨厌,因为讨厌中又有点小可爱。 好吧,无双也找不到更好的词了。 “不行的将军,赶紧娶一房妻室,生儿育女吧。” 他心累地瞬了瞬眼眸:“我还年轻,不劳公主操心。” “不年轻了将军!”幽梦蹬鼻子上脸地打趣他,“你都快中年了,还当自己是小伙子呢?” 领教到她的毒舌,冷无双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文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觉得芳菲姑娘挺不错的,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幽梦又在坏笑着鼓动他,一门心思地想将芳菲说给他做妾。 一听这话,无双决定彻底闭口,沉默是金。 “将军?你倒是说句话呀?” “……”某人装死中。 “将军?将军!” “……”某人仍然在装死。 “冷将军!冷——无——双——” ◇◆◇◆◇◆◇◆◇◆ 好在进城找到马贩,冷无双雇了一匹马,将幽梦放在马上,牵着马送她回府。 溪吟和疏桐早他们一步回府,两人想起今天发生的事,真是丢脸丢到家了,只想快点回去把衣裳换了,不然被檀奴苑其他人看到了,肯定要沦为笑柄,可偏不凑巧,他们在半路碰到了苏稚。 苏稚用耐人寻味的眼神打量他们这身装扮,二人被他看得无地自容,纷纷扭头回避,苏稚淡然问道:“你们俩怎么穿成这样?” 溪吟郁闷叹了口气:“别提了,这都是公主的意思。” “公主?”苏稚不由得牵起唇角,显得兴趣盎然。 “她让我们去套路那个冷无双。”疏桐简单解释一句,懒得说太多细节。 苏稚却瞬间意会了,眉目清浅地一扬,似在心头做了番斟酌:“公主现在何处?” 溪吟说道:“和冷将军在一起,应该也快回来了吧。” 苏稚立即转身,不顾他们诧异的目光,径自往风华楼去了。 ◇◆◇◆◇◆◇◆◇◆ 冷无双将幽梦送至府邸,得知公主的腿脚受伤,小崩子虽然关心,可他和旁边侍从却因为身份卑微,不敢碰主子那千金玉体,只好又烦请冷无双将幽梦从马背上抱下来。 无双背着幽梦进风华楼时,赶至不远处的苏稚恰好看到,眉眼狐疑一蹙,疾步跟了进去。 无双将幽梦轻放在座椅上,苏稚走进众人视线,他担忧地望着幽梦:“怎么回事?” 幽梦怕他误会,又有些尴尬,就没立即回答,想酝酿清楚了再说。 冷无双与苏稚对视一眼,彼此很默契地假装是陌生人,无双镇定道:“公主不慎扭伤脚,我送她回来。” 又扭伤了? 苏稚担心她又像那回在乐坊伤了筋骨,一紧张忘了其他,只顾蹲下为幽梦检查伤脚,正想帮她脱鞋袜时幽梦急忙推住他,暗自瞥眼一旁的冷无双,面上不禁泛红,拘谨地轻声提醒苏稚:“有外人在。” 【九】红鸾劫31┇将军会变成公主的裙下之臣?(1更) 苏稚只好放了手,无双在后面望见二人微妙的举止,心头掠过几许清浅的不自在。 好在这时,小崩子也将孙御医带到了,苏稚起身,二话不说横抱幽梦穿过珠帘进了内厅,让御医好好替她瞧瞧。御医检查完说无大碍,未伤及筋骨,苏稚才算放心。 趁婢女给幽梦上药,他兀自步出外堂,冷无双依旧站在那里。 无双见他走来,便问:“公主没事吧?” 苏稚淡笑:“只是轻微扭伤,擦点药休养几日便好,有劳将军挂心了。” “既然无碍,那我回相府了,你替我转告公主一声。” 无双正要转身,苏稚平静说道:“今日多亏有将军,还专程送公主回来,聊表谢意,不如喝杯茶再走吧。” 无双犹疑地回头,打量苏稚脸色,心里预感苏稚想约自己私聊,正好,自己也有话要对他说。 ◇◆◇◆◇◆◇◆◇◆ 高唐台清幽雅致的茶室里,炉火葳蕤,龙脑茶弥漫出沁人心脾的芳香,苏稚与冷无双隔着一张小木几相对而坐。 “丞相将公主交给你,你这任务怕是没办好啊?” 面对冷无双语气不明的一问,苏稚望着壶中沸腾的茶水,那双清瞳淡定地抬起:“将军何出此言?” 无双泰然自若地正视他道:“她胆子太大了,想将手伸进相府里,你也不管管吗?” 管管?这是默认了公主现在很听他话么? 苏稚内心一阵想笑,薄唇微扬:“这有什么好管的?你就当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意思意思陪她玩耍就好。” 无双眉心微蹙,眼锋变得犀利:“你这么放心她?” “我该不放心什么?” 苏稚气定神闲地反问,端起茶壶,为无双杯中优雅地添茶。 放下茶壶,他重新看回冷无双:“不放心真让她抓住机会危害相府?还是不放心在公主的百般纠缠下,冷将军受不住诱惑,转而变为公主的裙下之臣?” 他脸上虽然在笑,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的阴冷。 无双脸色深沉几分:“你这话就过分了。” 苏稚以平静的微笑,与他做着无声的对峙:“将军不必动怒,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你坚定不移地忠于丞相,公主挖不动你,对你失去了兴趣,自然会放弃的。” 无双沉默着,斟酌了他的话,说道:“此事我暂且不会告诉丞相,不过公主如果再乱来,闯了祸,丞相问责下来,你去替她解释。” 苏稚慵懒地瞬了瞬双目:“放心,我不会让将军难做的。” 彼此通过气,冷无双也就没什么可说的,而且苏稚给人无形的距离感,让他不舒服,便起身离开了。 苏稚目送无双的身影,顺势想到幽梦,想到她近日的种种荒诞行为,连冷无双都被她搞得困扰不堪,他心中顿生一缕无奈,不禁自言自语地轻笑:“真不让人省心。” ◇◆◇◆◇◆◇◆◇◆ 一大早,幽梦和兰莹刚用过早膳,小崩子脚步匆匆地过来,将二人请往苑外。 “府上来了两位客人,请见公主和兰姑娘。” 幽梦心里纳闷,若说来人想见她倒是不奇怪,可怎么会突然想见兰莹呢? 【九】红鸾劫32┇一家团聚(2更毕) 毕竟兰莹过去在忘忧宫当宫女,出了宫便在她府中当伴读女官,一直都是默默无闻的,知道她的人并不多。 到了主苑门口,幽梦看到那站着一对中年夫妇,正想询问,身边的兰莹却怔住了,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二人,启唇哽咽地唤出:“叔父,婶娘……” 幽梦旋即一愣,只见那中年男人抬头看过来,用不确信地眼神打量兰莹:“是兰莹啊?” 少妇挽着他的手臂,欣喜难耐地点头:“是她,真是……” “叔父,婶娘,你们可算回来了!”兰莹情不自禁地冲上去,拉住夫妇二人的手,还没说几句,眼泪就落了下来,“这些年兰莹一直在牵挂你们,祈求你们能平平安安的……” “真是好孩子。”慕容紫涵伸手将她拢入怀中,这温情的一幕被幽梦看在眼里,她不胜动容,便不作声,不想打扰了他们。 紫涵怜爱地抱了一会,又放开兰莹好生端详,含着泪笑道:“咱们兰丫头一晃长这么大,女大十八变,险些叫你叔父婶娘都认不出了。” 兰莹羞怯地低头一笑,顺带抹去眼泪:“可叔父和婶娘倒是一点都没变,兰莹一眼就认出来了。” 紫涵感怀地叹了口气:“怎么能不变呢?毕竟都十年了……” 这一句感慨将三人的记忆又带回十年前,想起那场家道中落的变故,他们每个人心头都不禁笼上一层凉意。 兰莹振作了一下,望向上官夫妇,强撑出笑颜:“总之今日又能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 上官啸武将手掌覆在兰莹肩头,心中很是喜悦,却能维持庄重:“是唐世伯昨夜赶到府中告诉我,说我们的小侄女儿兰莹在小公主府中,让我们早日去相认。” 兰莹便想起香会上,她偷偷去拜见唐如海,托他打听叔婶下落并将近况转告,不胜感激地点头轻说:“多亏了唐爷爷,我们才又能一家团聚。” “是啊,听说你的消息,可把我们高兴坏了。”紫涵欣慰地看看她又看看啸武,“你叔父和我昨个一夜都没睡好,天一亮就迫不及待地动身,赶来公主府见你。” 得知叔父和婶婶如此牵挂自己,兰莹倍觉温暖。 这时上官啸武转开视线,错过兰莹肩头看向幽梦,她一直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他不多迟疑而径自走上前,拱手俯面:“臣上官啸武,叩见公主殿下。” 紫涵也随之反应过来,面带愧色地俯首:“公主,我们夫妇二人见了久违的侄女儿,太激动了,一时忘了礼数,还望公主恕罪。” 幽梦目色宽容,唇边扬起温和的笑意:“将军和夫人是兰莹的亲人,不必多礼。” 上官啸武非但不平身,反而掀起衣摆跪了下去,在幽梦错愕的注视下,他诚挚道:“臣这些年流放在外,顾不得兰莹周全,承蒙公主庇佑,对兰莹照顾有加,臣感激不尽。” “夫君说得是,请公主受我们一拜。”紫涵也快步到他身边,与丈夫跪成一排。 兰莹情绪受到感染,竟也跟着跪下了。 【九】红鸾劫33┇祁爷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1更) 虽说君臣有别,但两个长辈级的人物突然这样跪拜自己,着实令幽梦受不住,何况兰莹也跪她,更让她为难。 “使不得。”她急忙劝说,先将兰莹搀扶起来,“都别拘着礼,兰莹,快扶你叔父和婶娘起身说话。” 兰莹恭顺地照做,将啸武和紫涵双双搀起,三人在幽梦面前都有些窘迫。 “将军,夫人,你们太客气了,我视兰莹为好姐妹,只可惜我没能更早找到她,让她在宫中受了多年的苦……”幽梦深切地凝视兰莹,“久别重逢,想必你们有很多话要说,两位快请进来坐吧。” 午膳自然是幽梦请上官家的三位一起吃的,席间他们互相聊聊近况,不经意地也会聊起兰莹的爷爷,还有她的爹娘,那些已经故去的人,缅怀于心,徒增伤感。 幽梦知道这家人阔别十年,再相见必然有说不完的体己话,而她若在一旁,他们是会不自在的。于是饭毕她找了个理由离开,临走特意关照兰莹,让她带叔父婶娘在园子里转转,陪陪他们。 到了夜晚,幽梦也没刻意叫人去请兰莹,但还是吩咐膳房,为那一家三口准备了一顿晚饭。 吃了饭,兰莹送叔父婶娘离开府园,回头时向谷雨打听,得知幽梦在博闻书斋。 ◇◆◇◆◇◆◇◆◇◆ 夜幕深沉,上官夫妇坐在回府的马车中,紫涵依靠着啸武,眉间浮现忧色:“照今日所见,小公主对兰莹也挺好的,不知兰丫头愿不愿意回来。” “公主府再好,终究比不上自己的家更踏实。”啸武长抒了口气,“把兰莹接回来,我们亲自抚养,也算告慰父亲、大哥和大嫂在天之灵。” “说的是啊。”紫涵心境微凉,“可我还是有点担心,你现在又入朝为官了,伴君如伴虎,何况你还受制于祁王孙……” 啸武轻覆住她的手背,让她心安,沉默思量着眼前的形势。 那日祁妙从香会回来,除了联络人手,安排太子杀人一事,百忙之中还去了别馆,探视上官夫妇。 “将军考虑清楚了么?”祁妙与他在庭院里品茶,悠闲自得地问起。 上官啸武从容不迫,甚至面带一丝淡笑:“是不是啸武一日不给答复,我夫妇二人就会永无止境地在这幽禁下去?” 祁妙冷傲地反问他:“将军真的要考验我的耐性?” 啸武放下茶杯,抬首说道:“我可以与祁爷结盟,但祁爷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 祁妙眉目不见波澜:“说说看。” “第一件,啸武生死无碍,但今后无论祁爷做任何打算,都请不要连累我的夫人。” 祁妙似呵出一声不易察觉的轻笑:“将军真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祁某佩服。” 啸武不理会,自顾道:“第二,我虽是前朝旧部出身,但我有原则,如今天下既已改朝换代,啸武就绝不做谋逆造反之事。” 这一句,当真一针见血,丝毫不留情面地刺中了祁妙的野心。 他很冷静,未将情绪表现在脸上:“还有一件呢?” 【九】红鸾劫34┇认真做事的样子,好看得简直过分(2更毕) “最后一件。”啸武严肃地望着他,“祁爷想与我联手,无非是想借巡防营的势力对付丞相,但巡防营的首要职责是捍卫东都治安,当以除暴安良为己任,一切危害洛阳百姓的祸事,啸武都不会参与。” 好一个忠肝义胆,大义凛然的上官啸武。 祁妙在心里轻嘲,冷目相对:“所以这些,就是将军的顾虑?” 上官啸武直言:“祁爷若能做到,啸武便交下你这位朋友。” 祁妙对视着,寒意逼人地牵动嘴角:“上官将军,看看你眼下的处境,你真的有立场与我谈条件么?” 啸武陷入沉默,这时心腹祁麟走近,面带急色,俯首禀报:“祁爷,刚得到消息,皇室晋璇长公主与小公主在城中遇袭,疑似前朝暴民所为。” 祁妙心弦一紧,急忙转头询问:“小公主如何?” 祁麟说道:“被相府的冷无双带兵救下了,幸无大碍。不过此案惊动了兵、刑二部,看皇帝的意思,是要彻查前朝遗民了。” 祁妙脸色顿时暗沉了下去,想了一会:“你先下去,此事待我回公会再议。” “是。”祁麟退至院外等候。 “恐怕眼下的事态由不得祁爷更多耐性了。”上官啸武意味深长地感慨,方才祁麟话里的“相府冷无双”几字他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祁妙转目看向他,眼眸眯起一道危险的冷光。 啸武淡定笑着与他正面相迎:“祁爷若再迟疑,这巡防营,就要被丞相收入囊中了。” 显而易见,他们都料到了此事是丞相在捣鬼,形势颇为严峻。 祁妙声色冷冽:“我可以送你入朝,不过这个月我手下公会有件大事,需要将军和巡防营的协助。” “只要不违背我刚才说的三件事,悉听尊便。”啸武神情坦荡。 之后,祁妙亲自写信一封,盖了自己的印信,将纸张卷合收进信筒,又将密封的信筒交给一个手下,郑重嘱咐:“将这封密信,送至公孙太保手中。” 啸武目睹手下接走了信,似笑非笑地道:“想不到内阁之一的公孙太保,也是祁王孙的盟友?” 如此看来,祁妙表面不动声色地经商,他的手果真已经伸到朝廷之内,伸到皇帝的身边了。 祁妙当着他的面交付信件,当然是故意让他知道这事的,今后上官啸武在朝中免不了要和公孙太保互相照应,祁妙对此不以为意,颇耐人寻味地一笑:“他和你一样,流着前朝的血脉,但对这个王朝是忠诚的。” 正因公孙易安与祁妙有这重隐秘的合作关系,他才能受到祁氏周全的保护,所以多年来在朝中稳居内阁,对皇帝正义谏言,却不受丞相迫害。 后来,公孙易安按照信上的指示,于次日一早赶来别馆接走了上官夫妇,将他们带上早朝大殿,面见了皇帝,粉碎了丞相的奸计。 至此上官啸武尚不能明白,祁妙要他帮的忙到底是什么。 ◇◆◇◆◇◆◇◆◇◆ 兰莹进入书斋时,幽梦正在检点书籍,将书签牌子挂上对应的锦袋口,方便日后查阅。 兰莹走近了,就站在一边看着,觉得幽梦在那认真做事的样子,好看得简直过分。 【九】红鸾劫35┇你会不会怪我自私,不顾姐妹之情?(1更) 幽梦余光早已看到了她,有意漫不经心地整理书籍,耗了一会时间,可见兰莹只望她却不说话,而手里的书也放好了。 “陪完你叔和婶了?”她调侃着转过头,脸上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所以有空过来陪我了?” “他们已经回去了。”兰莹垂眸颇显矜持,“幽梦,谢谢你的招待。” 幽梦娇嗔地小白她一眼:“以后再这么客气,我不理你。” 兰莹卖乖似地抿着唇,低下头:“我叔父和婶娘膝下无子,而我双亲已故,晚膳时,婶娘提议我搬回去和他们一起住。” 幽梦微怔,却并未太过意外,仿佛早已料到会如此:“那你的意思呢?” 兰莹抬眼看向她,没说话,幽梦看懂了她的犹豫。 “你不必看我。”她看兰莹的眼神丝毫未变,还是那样温和友善,“你怕我会反对么?” “得到你的允许,这是规矩。”兰莹轻声道。 “你虽然是我的伴读女官,但我从未想过用君臣关系束缚住你,你不是卖身给我的奴婢。”幽梦缓步向她走去,“我知道你心里也很想回,那个属于你的家,对不对?” “如果我选择回到他们身边,而不再陪你共渡风雨,你会不会怪我自私,不顾姐妹之情?”兰莹认真凝视她问。 “怎么会呢?”幽梦洒脱笑着,“你和家人都经历了重重磨难,如今终于又再团圆,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 兰莹忧郁地别过脸:“幽梦,你对我太好了……”只怕我曾经的所作所为,受不起你这份真挚的友谊。 幽梦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今日你叔父提起,他是从一位世伯口中听说你的下落?” 兰莹坦言:“那位唐爷爷,便是香会评判之一的唐如海老先生,你应该记得。” “原来是他?” “是,他和我爷爷是世交。” 幽梦暗暗思量:“他是怎么知道你在我府中的?” 兰莹如实相告:“在香会上我见到他,就托他去帮我打探叔父婶娘的消息。” “这种事你为何不让我帮你?”幽梦眉心微蹙,有些不满,“我似乎从未听你提起过。” “你要掌管公主府的家业,时常还要在外奔走,广交友宾,往来应酬,操心的事已经够多了。”兰莹淡淡苦笑,“何况这里还有你看重的人,为了一份感情你付出了许多心力,我不想再把自己的包袱负担在你身上,给你添麻烦。” 其实不光如此,兰莹更担心的是咲妃那边。如果她托幽梦打听叔婶下落,幽梦自是会尽心尽力去帮她,只是幽梦不明情势,难保她不会去请示母妃。若是惊动了咲妃,咲妃就知兰莹私下动着小心思,那样对她反而不利,所以这件事,还是瞒着她了。 幽梦假意为兰莹衣肩抚平褶痕,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你身上一点,就是总为我着想,害怕欠我人情。” 兰莹垂目望着她的手,被一语中的而不反驳。 “如果我们是朋友,就不会计较这些,明白么?”幽梦抬目相视。 兰莹轻覆住她的手,会心一笑:“我明白,你宠我呗。” 幽梦又伸出另一只手,摸着兰莹颈侧柔顺的青丝:“这件事,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但是你要知道,我心里是舍不得你的。” 兰莹愈发难过,握幽梦的手不禁收紧,但想及咲妃对她的那些威胁,一再地要她拆散幽梦感情,兰莹就逼自己下了决心:“我没有别的朋友,自然也舍不得你,不过幽梦,也许我离开你,对你反而是好的。” 幽梦听出一丝古怪:“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九】红鸾劫36┇坐在男子的大腿上(2更毕) 咲妃手腕凌厉,幽梦都未必招架住她的母亲,所以有些话,兰莹觉得还是不说破为好,遂只牵强浅笑:“以后没有我在你耳旁唠叨,你就要学着独自面对很多事,越来越坚强,这不是好事么?” 幽梦被糊弄过去,装作不爱听地睨她:“说得好像我们以后都不再见面了一样,那是不可以的,即便不住在一起,也依旧要常来常往,不要淡了你我的友情。” 兰莹心里一阵暖意暗涌,动容点头:“嗯。” “明日我进宫,会向母妃请个示下,准许你脱离公主府,恢复自由身。”幽梦沉思着说道,“而你叔父那边,我想他也应该会奏明我的父皇,念在上官将军的一片忠心,我父皇定会恩准,赦免你的罪名,并撤销你的奴籍,这样你就又是官家小姐了,可以和你的叔父婶娘,过平静安宁的日子。” 兰莹欣慰笑出,唇色淡雅:“听你这么一说,我对将来的人生又充满希望了。” “不过兰莹,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幽梦抬起殷切的目光。 “什么?” “陪我过完生辰再走,多给我几日与你相处的时光。” 幽梦凝视她说完,兰莹情不自禁地将她拥住,于她肩头目光深切,不舍之意尽数藏于心底。 幽梦,你的心比我想象得坚强,以后我不在身边的日子,你要好好保重。 ◇◆◇◆◇◆◇◆◇◆ 奢华绮丽的贵宾客房,灯火幽暗,丝竹奏响靡靡之音,正是一片香艳的景致。面容绝艳的女子身穿半透的舞衣,站在赤色地毯上,和着乐声,舞动着婀娜多姿的身体,委实令人着迷。 案前坐着个自斟自饮的男人,他身形颀长,长发如黑色锦缎落在身后,用一根发带简约束着,显得慵懒随性。 他手握酒杯细细品尝,一双醉人的桃花眼,一直盯着珠帘外翩翩起舞的美人,那水蛇似的纤腰扭得销魂,他抿入口的美酒都愈发香醇了。 一曲舞罢,奏乐的伎子纷纷退出去,那女子莲步款款,酥手拂开珠帘走了进来。 男子目光不偏不移跟着她,嘴角邪魅地勾起,顺势朝她伸出一只邀约的手,女子很有情趣地将兰花玉指搭在他掌心,他轻轻一拽,她一个轻盈的转身,眨眼就坐在了男人的大腿之上。 “君上怎么净知道喝酒,都不夸芳菲舞技长进了没有?”女子扶着他肩头娇滴滴地撒娇。 凤栖梧搂住她的腰,油腔滑调地笑道:“你跳得那般好,我只顾看你,脑子里全是你,哪还想得起话来夸你啊?” 芳菲被他逗得心花怒放,偎着他甜美地娇笑起来。 栖梧谑笑着在她粉腮亲了一亲:“听说前些日子小公主找上你了?” “她?”芳菲微微一愣,娇媚地抿唇笑道,“倒是个有趣的人儿。” 栖梧笑眸眯起:“哦?连你也觉得她有趣么?” 芳菲想着那日在画舫上,幽梦调侃冷无双的场景,不由得自顾笑起。 栖梧被她勾起了好奇心,暧昧挑着她下巴:“说说看,她究竟怎么个有趣了?” 【九】红鸾劫37┇你怕祁爷,难道你就不怕我?(1更) 芳菲应承着他的撩拨,柔媚万千地烟视他:“我告诉君上,有没有好处呢?” 栖梧惩罚意味地用力捏她下巴:“你这小东西现在学坏了,什么话都只和祁爷说,越来越不把本君放在眼里了?” “果然是从祁爷那听来的。”芳菲作出一脸委屈,“祁爷那样凶狠,他的话我能不听么?” “你怕祁爷,难道你就不怕我?” 面对那张邪魅逼近的脸,芳菲瑟缩着柔声道:“她女扮男装地来找我,竟是要我帮她去勾引一个男人。” 栖梧心下一凛:“谁?” “冷无双。” “相府军部统帅……”栖梧呢喃着陷入沉思。 “外面传的相府四俊之一呢。”芳菲眨着无辜的大眼,“小公主想去讨好敌人家的鹰犬,你说稀奇不稀奇?” “看来她已经在打相府的主意了,能挑中冷无双,想来也是动了一番脑筋的。”栖梧心中有数,唇边笑色成谜。 “可那冷无双不领情啊。” 栖梧眼神邪气地飘向她:“他没被你的魅力打动?” 芳菲闷闷噘着嘴:“我瞧他装得一本正经,像是心有所属了。” 栖梧十分宠溺地捏了捏她的下巴尖:“你还真懂男人的心思啊?” 芳菲卖乖地贴紧他胸怀,在他耳畔媚笑道:“我不光看出他有这心思,我还看出他心里的人,就是小公主呢。” 栖梧脸上明显闪过一道凝滞,没有接话。然后又觉得像是情理之中,很快便释然地恢复原样。 “可小公主呢,迷糊得很,我都那么暗示她了,她还是没开窍,还以为冷无双是个断袖呢,噗……”芳菲说着,忍不住掩唇,笑声如铃。 “公主她是故意没往那处想。”栖梧斜着余光,一副指教她的架势,“当真凭她的慧根,她若想用美色去诱惑一个男人,那还不手到擒来?只是她不愿罢了。” 芳菲听出他话里的意味很不寻常,便收了笑,质疑地望着他:“君上你这么了解她?” 栖梧勾唇凑近,邪魅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了解女人,你了解男人,这不是理所当然么?” 她故作失落地垂眸:“芳菲看透那么多男人,可唯独对君上看不透。” “如何看不透?”凤栖梧饶有兴致,装模作样地问她。 芳菲一手按在他左边胸口,轻柔地抓了两下,像个小媳妇哀怨花心丈夫的口吻:“君上这心啊,怕是藏着什么人,所以提到她的时候,眼神都好温柔,温柔得让芳菲嫉妒。” 栖梧低头看了眼自己左胸,有道被她抓出的褶痕,那么显眼,仿佛真是他心上生出的皱纹,难以抚平。 看着它,他渐渐敛藏了笑意,眼神深邃似海。 ◇◆◇◆◇◆◇◆◇◆ 再过两日便是自己的生辰了,冬至陪着幽梦去集市闲游,顺道采购一些喜欢的,或是生日当天要用的物品。 恰好这日,相府大公子归墟也在街上闲逛,一抬头看到了幽梦,马上迫不及待地凑上去,热情地唤她:“九妹妹,咱们可真有缘,能在这里遇上!” 幽梦冷淡地睨了他一眼,对他那副玩世不恭的嘴脸爱答不理。 归墟倒是不嫌冷场,仍旧与她套近乎:“九妹妹,听说你要选驸马了?” 【九】红鸾劫38┇冤家路窄(2更毕) 幽梦一愣,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让她看归墟更不顺眼了,不耐地拧起眉头:“我选不选驸马关你什么事啊?” “当然关我的事啊!”他理所当然地昂起下巴,大言不惭,“这种事怎么能少了我的份呢?我也要去报名!” “就你?”幽梦冷嘲热讽地斜视他,感到滑稽得要死,“你个文武双废的货,去比什么?比卖蠢还是比犯二?” 她那毒舌的功力直叫归墟汗颜:“九妹妹你别看不起我啊,我好歹是丞相家的大公子,给我留点面子嘛……” “呵,别怪我不给你面子,恐怕你爹都不会舍得让你来我这当驸马的吧?”幽梦说到这,眼神有意往他那边一飘,“难道他不怕我吃了你?” “这话说的。”归墟恬不知耻地憨笑,还以为她在窕逗他呢,于是拱了拱她胳膊,配合着一脸邪恶,“你还能怎么吃了我啊?” 幽梦瞬间拉下脸,大倒胃口。 ◇◆◇◆◇◆◇◆◇◆ 相约逛街的孟宝墨和肃溯二人皆是穿着男装,从幽梦对面远远走来,宝墨一个抬头,顿时认出了归墟,不禁停下脚步,那日集市吊打之仇,让她心生恼恨,手心暗暗握紧。 肃溯诧异地看她:“怎么不走啦?” 宝墨下巴朝归墟的方向一撇:“那家伙就是找人埋伏、狂揍我一顿的相府大少。” 肃溯蹙眉好生地打量归墟,下意识地摸着下巴,做出老谋深算的模样:“哦?就是那个小王八蛋啊?” 此刻归墟只顾嬉皮笑脸地讨好幽梦,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们。 “真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闯进来。”肃溯摩拳擦掌地冷笑一声,把指节捏得咯哒作响,“看我不好好教训他,给你报仇!” “慢着溯溯!” 肃溯正要撸起袖子上前,被宝墨一把拽住,肃溯纳闷地回头。 宝墨静下心说:“这龟儿子仗着自己爹是丞相,在洛阳横行霸道,可他毕竟财大势大,我们明着动他肯定是要吃亏的,不如智取。” “怎么智取?” “你没看那龟孙花枝乱颤的,跟只哈巴狗似地围着那妞打转么?” 肃溯不禁又转回去看了一眼,这回注意到了归墟身边的幽梦,却如宝墨所言。 宝墨轻声一笑:“很显然,他很喜欢那妞,那我们就尽情让他在意中人面前出出洋相,看那妞还会看上他?” “哦~~”肃溯发出恍然大悟的怪声,冲她挤眉弄眼,此时看宝墨的眼神竟有些崇拜起来了。 ◇◆◇◆◇◆◇◆◇◆ 幽梦这边也正乐得讥诮归墟,她忽然想到什么:“对了,我好像记得你是有未婚妻的吧?好像是那无量侯府的掌上明珠,陈家大小姐?叫什么来着?” 归墟一脸索然无味的表情:“那小丫头叫什么未婚妻?我不认可的。” 幽梦不以为意地一勾唇:“那你先回去和你爹商量吧,别在这碍我的事儿,我还要置办生日宴呢。” 说着便错身绕开了他,径直迈进一家卖家居摆设的店铺。 【九】红鸾劫39┇怀里掉出一件红肚兜(1更) “生日宴?说到这个……”归墟疾步跟着她,这时迎面撞上一个人,正是女扮男装的肃溯,归墟厌恶瞪她一眼,肃溯赶紧点头哈腰地赔笑脸。 肃溯和宝墨合计好了,为了整归墟,她特地粘上假胡子,她这长相对归墟来说只是个陌生的路人,而且撞得不重,只是轻轻那么一碰,归墟一门心思想追上幽梦脚步,就没和肃溯计较,放她过去了。 可归墟绝对想不到,就在肃溯撞到他那短暂的一瞬间,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往他衣襟兜里揣进了一个好东西,出手太快,归墟毫无察觉。 归墟追幽梦进了店铺,只见幽梦正拿着一张购物清单,对照着挑选货品,他快步上前,续着方才被打断的话埋怨她:“九妹妹你太不够意思了,生日请柬也不送我一份。” 幽梦甩不掉这跟屁虫,心里实在讨厌,但表面还是作得一派和善,甚至卖乖:“是么?您这么大的贵人都给遗漏了?我回府定要问问管事的丫头,好好给她们长长记性。” 归墟被她哄得高兴,一把抢来她手里的清单,爽快地掷下豪言:“好,我正愁不知送妹妹什么礼物好呢,今儿你在这里挑,甭管大件小件,黄金白银还是玉做的,全记在本公子账上!” “我怎么好让归墟哥哥破费呢?”幽梦假装羞涩地低眉,手指柔媚地又从他手上将清单拽了回来。 “矫情,咱俩谁跟谁了,还跟我客气?”归墟宠溺地斜觑她笑,“我要真成了你的驸马,别说钱了,我整个人都是你的,还分什么彼此啊?” 说罢他更是摆谱,直接拉开衣襟想去里头掏银票,想彰显自己的阔绰,进而赢得幽梦的好感,可衣襟一松,顿时就从里头掉出一个红艳似火的玩意儿。 “呃?……”归墟大感莫名其妙,盯着地上,那竟然是一件性感的红肚兜! 幽梦也瞠目愣住,周围看客全都看傻了眼,回过神后就开始对他们指指点点,脸上尽是鄙夷的神情。 “瞧瞧,都掉出什么呀?” “大白天的,都不嫌臊。” 归墟都懵了,完全不知道这玩意儿从哪来的,而此刻店门外,肃溯正扒着墙壁看好戏,一边捂着嘴在那偷笑。 “该不会就是他旁边那小美人儿的吧?” 话头落到幽梦身上,她霎时涨红了脸,引起这样难堪的误会,幽梦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噫……现在的小两口可不得了……” 幽梦实在忍不住了,羞恼地瞪住归墟:“真是丢人现眼!” 骂完就转身带冬至走出了那家店,东西也不买了,她只想赶紧离开归墟这二货越远越好,远到不再被人看出他们认识。 “哎九妹妹!”归墟委屈极了,急忙追了出去,“你别走啊!听我解释,我也不知道……” 过门口时没防着躲在那的肃溯,她飞快伸腿绊了他一脚,害他失去平衡直接栽下去,从石阶滚到平地上:“啊呀!” 他扶着摔歪的发冠跌跌撞撞爬起来,再看幽梦,已经走出好远一段路了。 “九妹妹!你等等我!” 【九】红鸾劫40┇你和他交情很好么?(2更毕) 归墟奔跑着,经过路边的一个水果摊,没注意宝墨背对他站在那,她手里有块刚吃完的西瓜皮,瞅准时机地往地上一丢,刚好被归墟一脚踩中—— “九妹妹!嘶……” 他前脚收不住,双腿大开,狠狠在地上滑出一个华丽的劈叉,身边路人很明显听到“哗啦”一声布料撕裂的声响,清脆脆的,四周的空气都凝固了。 听到他那声惨烈的哀嚎,幽梦也不禁停住了,她回头看到人群中,归墟正销魂的一字马坐在地上,疼得嗷嗷叫,那狼狈的德性,让她忍不住倒吸口气,十分无奈地闭上眼摇了摇头,还是快走吧,实在看不下去了。 “少爷!”归墟的跟班随从们涌了上来,连忙将他搀扶起来,替他掸灰的掸灰,理衣服的理衣服,“少爷您没事儿吧!” 归墟知道裤裆开了,死死扯着蔽膝布护住胯下,以防走光。 “你,去跟着看小公主去哪了。”他用眼色命令一个随从,强忍着两腿拉伤的酸痛,又对其他人说,“你们还傻站着!赶紧找家成衣店,好让本公子买条新裤子穿上啊!” “是是是……” 随从们连连应承,不敢耽搁,立马分头行动去了。 归墟他们走后,宝墨和肃溯阴谋得逞,两人边笑边会合。她们看着归墟捂住裆部,一瘸一拐的滑稽背影,简直笑得肚子疼,然而好戏不会这么快就结束的。 猫吃老鼠,当然要慢慢玩才有趣。 ◇◆◇◆◇◆◇◆◇◆ 归墟换了裤子,重新走回大街,身边围着一群随从,听他哀怨地嘟囔:“真是活见鬼了,老子今天不宜出门吗,怎么衰成这样!” “少爷您消消气。”狗腿子们给他扇扇。 顺着手下人指引,他找到了夕水斋,幽梦逛累了正在里面吃茶点。 他厚颜无耻地走过去,在她同桌坐下来,幽梦嫌弃地白他一眼,他倒不以为然,自顾在那抱怨:“这群刁民真没素质,西瓜皮到处乱扔,要不是无双将军不再协助巡防营,我一定得叫他好好管管这事,不然咱东都的环境都成什么样了?脏乱差!” 一听他提到冷无双,幽梦心里稍稍一怔,释放甜软的笑容,有意套他话说:“那个冷无双是你们相府的将军,你私下和他交情好么?” “有什么好不好的,他就是我爹的小弟,和我没太大交集,平时偶尔打个照面。”归墟一脸看不上,想了想又说,“不过他功夫好,必要时拿他当个保镖使使还凑合。” 幽梦心下思量,扑扇灵动的美睫:“那他这个人,平时都有什么爱好呀?” 归墟轻声一笑:“他能有什么爱好?一介武夫,闲暇时无非舞刀弄枪、读读兵法,想找人说话,就是找块木头,也比他有趣多了。” 幽梦不说话了,想着该怎么利用归墟,套出更多有关冷无双的情况,这时归墟突然反应过来,狐疑地盯着她:“咦?九妹妹,你怎么突然对冷无双感兴趣了?” 幽梦思绪被打断,不禁愣住。 【九】红鸾劫41┇你敢说本公主丑!(1更) 宝墨和肃溯也来到了这座茶馆,宝墨稍稍将目光一瞥,就瞄到了归墟,她小声提醒肃溯:“你看,他们在那。” 肃溯也看到了他们,宝墨琢磨着这回该对归墟玩点什么新花样,肃溯突然想起什么,手往后腰摸索两下,摸出一个青灰色的小瓷瓶,窃笑:“幸好我把这秘密武器带在身上,今天真是派上用场了。” 宝墨不解:“这里面是什么?” “是你二师兄研制的新药啊。”肃溯挑动邪气的眉毛,“听说人一旦中招,就会精神错乱,颠倒黑白,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那个孟银尘,虽说也学了一身医术,可不像大师兄孟玉绍那么勤奋又踏实,偏偏正才不足歪才有余,平时就爱钻研调配一些稀奇古怪的药物。 一想到自己那又贱、又蠢萌的二师兄,宝墨就难掩嫌弃地挤出假笑:“他平时那么二了吧唧的人,你确定他给的药真的靠谱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肃溯坏笑着拱她胳膊,“哎,你带针了没有?” “带了。”宝墨取下腰间的小包。 像这样一套简易却实用的医药包,是母亲孟素樱亲手配好了,给了他们师兄妹三人一人一个。虽然宝墨没有像两位师兄那样潜心学医,她甚至谈不上有什么医术,最多只会一些急救护理的常识,比起师兄孟玉绍那样治病开药,妙手回春的本事,她差得太远了。 尽管她不算个大夫,但还是把医药包随身携带,因为这样她可以随时拿出来,看看它,就想起母亲,减轻一点思念之苦。 宝墨从包里取了一根银针给肃溯,肃溯拈着银针,打开软木塞子,把银针探进去浸泡药液,唇边的弧度加深:“你就等着看好了。” ◇◆◇◆◇◆◇◆◇◆ 幽梦心态沉稳,被归墟怀疑也没表现得不自在,很无所谓地搪塞他:“我就随口问问,谁让近日总听到那些花痴少女,说你们相府四俊怎么怎么厉害,各个帅到没朋友。” 归墟听罢冷笑:“相府四俊,我堂堂相府大公子,除了冷无双和军师郭奉,另外两个我都还没见过呢。” 这反倒勾起幽梦的好奇:“哦?那另外两位是什么人?这么神秘么?” “听说是我爹特地从外面请的,具体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反正他的事不让我管,我也懒得管。” 归墟边说边低头喝茶,这时乔装成跑堂的肃溯有意从他身后经过,指尖暗藏银针,趁其不备,快速朝他屁股戳了一下。 “嘶……” 归墟猝然感到一丝刺痛,倒抽凉气,摸摸屁股什么也没有,转过身也不见有什么异常的人站在那,肃溯在刺完他那下已经迅速闪人了。 “你怎么了?”幽梦看不懂他这奇怪的反应。 归墟也纳闷犯起嘀咕,回过头下意识地看向幽梦,那一眼差点把他吓死——眼前那女人脸肿得比猪头还大,满脸的麻子和褶子,眼皮耷拉着,两片厚实的嘴唇外翻,露出两颗硕大的龅牙。 “我靠!你个丑八怪是谁啊坐在这……”他吓得虎躯一震,连忙往后缩。 幽梦气得瞪大双眼:“什么!你敢说本公主丑!” 【九】红鸾劫42┇你个大猪蹄子,我们绝交!(2更毕) “九妹妹的声音?”总算耳朵还没瞎,归墟觉得哪里不对,狠狠眯了下眼睛,再睁开看到的还是那个丑女,他拍着桌子骂道,“不对!你这么丑怎么可能是九妹妹!” “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说我丑?”幽梦已是火冒三丈,咬牙切齿地怼他,“你眼睛是瞎了还是瘸了!” “你丑得我都要吐了好么?还要我看?”归墟捏着脖子,俯首作干呕状,一边冲她不停摆手,“恕我直言,你实在太辣眼睛了,看不起看不起,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他俩这么一闹,惹来很多看笑话的人,而罪魁祸首肃溯则躲在一旁,远远看着他们互撕,肚子痛,笑到扶墙直不起腰。 “归六神!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幽梦气死了,怎能忍受这等奇耻大辱,猛扑上去攥住他的衣襟,气势汹汹地怒喝,“我姬幽梦长这么大,从没有人说过我丑!你去死!!!” 归墟推挡着,那张比癞蛤蟆还恶心的脸逼近眼前,他强忍着作呕的冲动:“喂你干吗!你个丑女想非礼我啊!快给我住手……” 看他们那样狗咬狗地乱成一团,宝墨在角落都看呆了,暗自惊叹:“哇哦,二师兄新药这么神……” 幽梦被归墟推开,满肚子火没处发泄,抄起桌上那杯茶就往他脸上泼去:“你给我清醒一点!” 茶水迎头洒落,归墟脸上溅开了水花,受到这般冲击,他被蛊惑的神志逐渐恢复了。 “我怎么了?”他如梦初醒,摸着脸上的水珠,满眼迷茫地看着对面——那手握空杯,正气咻咻瞪他的幽梦,她的脸已经变回原来的样子,“九妹妹你干吗泼我?” “很好玩么?”幽梦寒着声反问他。 “嗯?”归墟不明所以。 他无辜的反应再次激怒了幽梦,她狠狠摔碎了茶杯,重声厉喝:“我问你像刚才那样羞辱我,是不是很好玩!” 众人被此女野蛮暴力的举动,还有厉如雷霆的气势震慑住了,归墟更是被她吓得身子一抖,急忙好声好气地哄:“九妹妹你别生气,刚刚发生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啊……” “你还给我装疯卖傻!”幽梦不吃他那套,“你刚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我是丑八怪!” “我……这怎么可能!”归墟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嘴巴像抹了蜜油,一时间妙语连珠,“九妹妹你倾国倾城风华绝代,你就是天上的小仙女,就算我眼睛瘸了也不可能说你丑啊!” 看他这前后颠倒、判若两人的疯样,幽梦呵呵冷笑:“你这个心口不一的大猪蹄子,我们绝交!” “不要啊九妹妹!”归墟凄惨地大呼一声,大步追上,抱住她双臂,拦着她不让走,“我刚才一定是鬼上身了,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全都不知道,你不要生气啊好妹妹……” “你鬼上身?”幽梦反唇相讥,“真是好笑,那你有哪天没被鬼上身么?就你这白痴,居然还有鬼能看得上你?” 归墟瘪着嘴,一副宝宝心里苦的表情:“我记得刚才好像有人用针扎我屁股,然后觉得疼,后来的事我就忘了……” 【九】红鸾劫43┇等着她来自投罗网(1更) 幽梦听他这么一说,这才感到事有蹊跷异,进而陷入一种深思的情绪里,暗暗打量周围的人。 宝墨从他们争执的话中听到幽梦自称公主,也仿佛嗅到了一丝危机,想给肃溯使眼色让她赶紧撤,可肃溯这会偏就没看她,而是端着一盘糕点,完全沉浸在成就感和喜悦中不能自拔,她自言自语:“才一点点就那么刺激,再给你加大剂量,让你爽到飞起!” 随后她又偷偷从袖里拿出药瓶,将无色透明的药汁滴落在每块糕点上。 很不幸,她那些小动作都被眼尖的幽梦捕捉到了,归墟还在不遗余力地解释、道歉、哄幽梦,幽梦不动声色,兀自在心里酝酿对策。 宝墨想上去阻拦肃溯,但被围观群众挡着,来不及了,肃溯已经端着那盘“加料”的糕点奔着幽梦他们去了,而幽梦正摆着一张冷面,在那等着她来自投罗网。 “九妹妹,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这回吧?” 归墟见幽梦阴着脸不说话,这更让他心慌意乱。肃溯很是时候地走到二人身边,拿出一副和事老的姿态,笑嘻嘻地道:“两位客官都别吵了,吃点点心消消火吧?” 归墟不耐烦地打发她走:“没看到爷正忙着呢,没心情吃,快拿走!” 幽梦却拦住:“欸?这点心看着不错,那就吃点吧。” 肃溯殷勤地将盘子摆放桌上,转身欲走,幽梦猝然喝住:“慢着。” 肃溯心里咯噔一下,归墟也愣住,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俩。 肃溯硬着头皮回头,只见幽梦展露笑颜,却不怒自威,让人不寒而栗:“这位小二辛苦了,赏你块糕点尝尝。” “呃……”肃溯表情窘迫地一僵,又立马强颜欢笑,“我们怎么能碰客人的东西呢?这不合规矩啊,要是被老板看到了,我要挨骂的。” “少废话!”幽梦瞬间黑脸,“客官让你吃你就吃!” 说罢她亲自端起那盘糕点递到肃溯嘴边,肃溯畏惧地扭头至极限:“别别别……别这样……” 幽梦丝毫不给她商量的余地,神色透出阴狠:“吃!” 归墟看不懂了,本来在和他算账的幽梦,怎么突然转变,去找一个店小二的茬? 肃溯怎么也想不到会把自己坑了,她想逃离,奈何幽梦紧揪住她肩头的衣裳不放,正当紧要关头,一个盛满甜品的瓷盘飞了过来,幽梦发觉后敏捷地侧身一避,那盘甜羹直接贴到了归墟脸上,只听他嚎叫一声,盘子从脸上滑落下来,落地而碎,他生无可恋,脸上沾满粘稠的汤糊,狼狈之相引得在场哄堂大笑。 “竟敢偷袭本公主!”幽梦凛冽抬眸,高声呼唤外面的侍卫,“来人!护驾!” 一群侍卫提剑闯入,此时一个疾风似的身影冲出人群,上来拉着肃溯就跑,却还是被侍卫给拦住去路。 “唔,原来还有帮手?”幽梦冷傲望着面前两人,“背后捣鬼,总算是显露原形了啊?” 宝墨和肃溯愣在当场,只好转回身,迎接幽梦的审视。 归墟定睛一看,顿时认出了宝墨,恼羞成怒地冲上去,恶狠狠地盯着她:“我说我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原来是你这小混蛋在背后阴我?” 宝墨拿出底气,横眉冷对他这二世祖:“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阴你了?” “你还不承认?上回的教训怕是没记住,你又来搞事,今儿本少爷不扒了你的皮,我就不是东都小霸王!”归墟骄横地放出狠话。 幽梦默默听着他俩对话,斜眼瞧归墟:“怎么?你认识他们?” 【九】红鸾劫44┇男人嘛心胸放开阔一点(2更毕) 归墟瞟一眼肃溯,“这个我没见过,不过这个嘛……”然后他眼神又别有意味地滑向宝墨,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臭小子,我们还真是冤家路窄了。” 宝墨冷冷地蔑视他,他一脸的污秽,幽梦实在看不下去,嫌弃地瘪住嘴:“你先把脸擦干净,丢不丢人?” “呃……” 归墟这才想起来,今天又被泼茶又被泼汤,自己这张潘安宋玉似的俊脸还真是多灾多难。 随从俯身递上一块帛巾:“少爷,给。” 归墟没好气地扯过帛巾就往脸上擦,宝墨和肃溯见他对幽梦唯命是从那怂样,就像个妻管严,心里唾弃,又莫名觉得暗爽。 这世上总归是一物降一物的。 “你们两个是什么人?为何行刺本公主?”幽梦倨傲地正视她们,“若是不说清楚,那就对不住了,我要请你们去刑部走一趟了。” 啥?刑部! 肃溯一听慌了,宝墨努力保持镇定:“公主殿下,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误会,我们并没有行刺你。” 归墟忍无可忍,指着自己脸问她:“那么一盘汤水丢过来,这亏得是砸中了本少爷,要是砸到我们小公主如花似玉的脸,你们有几个脑袋给砍的!” 归墟有意对幽梦谄媚,幽梦只是用眼风冷淡扫了他一下,没有理会。 宝墨摸摸后脑,装无辜地干笑两声:“那个啊……只是手滑,男人嘛心胸放开阔一点,不要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 “我呸!”归墟肺都要气炸了,“呵!手滑?你给我站那,也让本少爷来对你手滑一个试试!” 宝墨给他一记白眼,不想搭理他。 “就算刚才你是手滑,但我手里这盘糕点,总归是逃不掉吧?” 幽梦垂眸似笑非笑地一句,让宝墨和肃溯顿时都变了脸色。 幽梦目光从糕点上安然自若地抬起来,对视心慌的宝墨,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只要我找个人来验一验,就知这里头有什么名堂了。” 归墟眨巴眼半天才终于听明白,然后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宝墨:“好家伙,敢情你们还在糕点里下毒啊?” “胡说!”宝墨矢口反驳,“这糕点没问题。” “如果糕点没问题,你们每人拿一个吃下去,倘若你们安然无恙,我便信了你们的话,此事作罢,放你们走。”幽梦收了笑,用神态告诉她们,她是认真的。 宝墨只觉这女子气场甚强,眼底锋芒如刀剑一般阴冷逼人,她的侍卫就在旁边,不能硬碰硬。 宝墨低头凝重地望着那盘糕点,如果不照做,那她和肃溯都要被押去刑部,少不了一顿严刑拷打,若是真被钉上行刺的罪名,那可是会被杀头的! 不行不行,这终究是我和那二世祖的私人恩怨,不能连累溯溯,还是让我一个人扛下吧,看刚才龟孙那试药的效果,应该不会太严重,左右不过发场疯,药效过去就好了。 于是万众瞩目之下,宝墨咽了口唾沫,缓缓伸出手,从幽梦盘中拾起一块糕点,渐渐递近自己。 【九】红鸾劫45┇贱人配狗,天长地久!(1更) “宝墨,不要啊……” 肃溯在旁心急如焚,使劲拉扯宝墨手臂小声求她,毕竟银尘只给了她药,却没有给她解药,宝墨这要是吃下去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她可怎么向她两个师兄交代啊…… 快到嘴边时,宝墨望着手里的糕点,蹙眉陷入踟蹰。 幽梦见她迟迟不张口,便知她输了,不禁清冷一笑,眉眼溢出得意:“不敢?” 宝墨眼神很纠结地看她,一言难尽。 归墟则在一旁看乐了,甚至还嚣张狂妄地激将她:“怎么了?别怂啊小老弟!” 在幽梦的攻心之下,宝墨终于认输,索性和她直说了:“这里面放的不是毒药,只是一种……会暂时让人神志不清的药罢了。” 幽梦星眸狐疑地一眯,肃溯以为她不信,就有意瞄着归墟提醒她:“就是把美的说成丑的,也没那么严重。” 幽梦心里有数,勾唇笑了:“所以你们是承认,刚才归大少抽风,是你们所为喽?” 宝墨望着她恳切坦言:“那只是我和他之间的过节,我并不想误伤公主,也请不要为难我这位朋友。” 看她这么维护肃溯,幽梦笑意加深:“你倒是很讲义气。” 归墟负手大摇大摆地在宝墨和肃溯身后踱步:“小公主明察秋毫,亲手捉到你们两个大胆刁民,企图投毒造反,人证物证俱在!” 她俩真想回头给他一拳让他闭嘴,他肆意用幽梦来撑气场,拿着鸡毛当令箭,愈地发趾高气扬:“今天你们不光开罪了本少爷,更险些伤了堂堂小公主,我告诉你们,你们全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肃溯忍不住怼他,“什么造反?少给我们扣高帽子,我下药没别的理由,就是单纯看不惯你怎么了?”说着她又斜觑幽梦,“能和你这个辣鸡在一起的,恐怕也不是什么好鸟!” 幽梦被连带着一起骂进去,两眼狠狠瞪紧。 祸是自己闯的,肃溯绝不能让宝墨一个人背锅,干脆豁出去了:“俗话说的好,贱人配狗,天长地久!” 幽梦凝着她,冰冷的字眼近乎从齿缝挤出:“你说谁贱人?” 肃溯和宝墨不约而同,齐刷刷地瞟向了归墟,下巴意思意思地一指:“嗯。”就他。 归墟顿时拧起眉头,窝火地想打人。 幽梦对他的反应视若无睹,只是阴恻恻地继续问:“那,谁又是狗呢?” 肃溯被她看得有些怯了,眼神飘忽不定,这时宝墨又用下巴指了指归墟的方向:“嗯。” “嗯???”归墟眉头拧得都快掉了。 要闹了要闹了!贱人是我,狗特么还是我?!你们骂人是认真的吗? 但是他又不能明着和她们理论,让她们改说公主是狗,只好委屈兮兮地望向幽梦,实力卖惨:“九妹妹,你看看他们,竟然敢这样骂我,还有没有王法了?你要替哥哥做主啊!” 宝墨灵机一动,立马很机智地回了一句:“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所以看到小公主,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不打狗了。” 幽梦听懂了她的含沙射影,暗示她是主人,归墟则是她的狗,对她言听计从,甚至是在狗仗人势,这样拐着弯骂人,却又像是奉承,似乎并不讨厌呢。 归墟又气又想笑,什么叫“到此为止”?犯错的可是她们两个,这居高临下的姿态算怎么回事儿?反倒是她们把他给原谅了? 然而更出人意料的是幽梦居然答应了! 幽梦心情大好,唇边似皎月出云地一笑,极尽释然:“好吧,那就算了吧。” 归墟愣得下巴都要脱臼了:“九妹妹你……” 你们这就愉快地决定了?都不考虑我归某人的感受的吗? 【九】红鸾劫46┇商量婚事(2更毕) 幽梦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淡然得跟没事人似的:“你有意见?” “我……” 归墟气结,看看宝墨和肃溯那两家伙,正冲他挑着眉毛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 他再回头却只得到幽梦一记冷眼,终究敌不过她的强势,只得低头认怂:“我没有……” 幽梦冷笑:“没意见就好。” “少爷!”就在这时,相府管家急匆匆地冲进来,“您在这里啊少爷?我找您老半天了!” 归墟正憋屈呢,一肚子火没处发泄,管家来得正好,接了归墟一招狮子吼:“什么事啊!!!” 管家被吼懵了:“丞相……丞相他正找您呢!” 归墟眯着眼,脸上大写的不耐烦:“他找我作甚?” “府上来了贵客,要少爷回去见见。” “他自己不会见么,要我去见什么?” 管家见这人多嘴杂,稍稍压了点声:“是陈侯爷带着他家小姐来了。” 幽梦听到了,眉头不禁一挑,暗觉有趣。 归墟却是半点兴趣都没有:“你回去告诉我爹,说我忙着呢,没空。” “这……” “这什么这?再闹我抽你!”归墟提脚就要踹他。 “好啦,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幽梦阴阳怪气地劝,引来归墟注目,她知道内情,于是嘲讽他,“千万不要怠慢了未婚妻和未来老丈人,否则你爹可要好好教你做人了。” 被她这么一说,归墟心里顿时没底了,强作镇定地说道:“那我就先回去应付应付。” 幽梦轻笑一缕,丝毫没放在眼里。 归墟这一日被宝墨她们整得够呛,幽梦又老揶揄他,他留在这也没什么意思,就沮丧地带着他的人走了。 他一走,宝墨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窃笑着目送走灰头土脸的归墟,视线收回时才发现,幽梦正在看她。 宝墨蓦地怔住了,幽梦却甚是淡定:“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们和他之间,到底发生什么过节了吧?” ◇◆◇◆◇◆◇◆◇◆ 归墟回相府先换了身衣裳,穿过花厅,走入会客的正堂,父亲归嵩威严地端坐在主位上,他稍稍俯身拜了一下:“爹。” “嗯。”归嵩冷声冷气地应他,不大待见地点了点头,“过来见过陈侯爷。” 归墟站直,转过身望了望客座,无量侯陈睿正笑眯眯地看他,他不喜欢在长辈面前拘束,习惯用戏谑的口吻寒暄:“侯爷,你看上去又年轻不少啊。” 陈睿呵呵一笑:“贤侄,近来安好?” “我?”归墟随口回应,“挺好的。” 陈睿侧首,收起笑意:“思乔,怎么坐着也不叫人?没规矩。” 身旁的少女这才抬起头,朝归墟看过来,眼神畏怯而拘谨:“归墟哥哥。” 归墟淡淡地和她对视一眼,无关痛痒地“嗯”了一声,又笑着看回陈睿:“侯爷既然来了,那就当自己家一样,别客气。” 光是凭那短暂的一眼,归墟心里仿佛就已认定,这女子不是自己的菜。 归嵩也不再拐弯抹角,沉着声道:“今日陈侯爷将思乔带来,让你们见个面,正是为了商讨你们的婚事。” 犹如晴天霹雳,归墟瞬间怔忡地扭回头:“不是……爹你是在开玩笑么?” 【九】红鸾劫47┇你知道,同床异梦有多可怕么?(1更) 归嵩拿一张冷脸对着他:“为父何时与你开过玩笑?” “您老要这么急么?”归墟郁闷地瞥了眼思乔,不顾场合地抱怨,“你看她才多大啊?能懂个啥?” 大庭广众被一个男人这样批评,还是自己的未婚夫,思乔难堪地低下头,就连一旁的陈睿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 归嵩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揶揄他:“你倒是老大不小了,可你又懂什么?” 归墟被父亲一句话狠狠噎住。 “婚姻大事,须当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父和未来亲家公详谈即可,你带思乔去府里转转吧。”归嵩稍稍正襟,懒得和他废话。 思乔悄悄打量归墟,看出他有些无所适从,陈睿对思乔示下:“去吧。” “是。”她乖顺颔首,起身随归墟出去。 ◇◆◇◆◇◆◇◆◇◆ 归墟对思乔没多少热情,兀自去了花园,长廊屋檐下挂着一排鸟笼,养着他那些花花绿绿的名贵鸟雀。 思乔保持一段距离地跟着他,见他停驻游廊赏鸟,她也远远靠着一根柱子,看看四周的风景,不发一言。 内敛的性格让她大多数时候都显得很安静,不像其他千金小姐咋咋呼呼吵闹个不休。 “喂,我说你也别在这傻愣着了,自己玩去吧。”归墟悠闲地吹口哨逗鸟,漫不经心地说一句,也不看她。 思乔转回视线,垂首温声细语:“爹让我跟着归墟哥哥,相府有相府的规矩,思乔不敢随处乱跑。” “你还是那个老样子,乖巧听话,胆小怕事。”归墟说着下意识地瞄向她,见她娇颜如花,尽是含苞欲放的美好年岁,不禁勾唇一笑,“长得倒是很好看,出落得愈发水灵了。” 思乔脸颊微红:“谢归墟哥哥夸奖。” “你急着嫁人么?” “嗯?” 思乔毫无防备他这一问,诧异地抬眼。 归墟给自己心爱的珍禽喂食,语气很是随性:“你是不是急着想早日嫁进相府,给我当老婆啊?” 思乔臊得脸上滚烫,羞恼地别过脸:“归墟哥哥缘何这般讽刺思乔,这是丞相和父亲的意思,并非我要求的……” 归墟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自顾轻松地说道:“我倒是一点也不想成亲呢,尤其是找个像我妹一样的老婆,既冷得像座冰山,又不懂情趣,让人一点亲近的欲望都没有。” “归墟哥哥是觉得还没有玩够,所以尚未有成家之心吧?”她说得不冷不热,竟有些反击的味道。 归墟当即就不爱听了,嫌恶地斜视她:“不要做出一副你好像很懂我的样子,你这种每天待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木愣丫头,能有什么见识啊?” “从小我娘就告诫我,女子无才便是德。”思乔不甘示弱地反问他,“难道作为妻子的本分,不就是待在家中侍奉长辈,相夫教子么?” 归墟怔了一怔,心中更加确定,他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呵呵地轻笑一声,满是嘲弄,又有丝无奈:“你知道,同床异梦,这个词有多可怕么?” 思乔深深地怔住了,抿住嘴唇不说话。 【九】红鸾劫48┇你要我与你探讨闺房之乐?(2更毕) “我是真怕啊,成亲以后要对着一个,除了贤惠什么优点都没有的妻子,每天都要见面,却没什么可说的,我会觉得好闷,好没自由。”归墟嘲讽的眼光在思乔身上一扫。 他天性不羁,相比而言,他还是更喜爱幽梦那种时而柔媚,时而又泼辣的女子。 思乔却是冷静地沉下口吻:“那种感觉的确是一种折磨,那是因为我们还不够了解彼此,也许相处久了,我们会有共同话题的吧?” “也对,感情是需要培养的。”归墟顺着她的话,“我问你,你会打马球么?” 思乔望着他,木然地摇头:“那是男子做的,我若去学,父亲会训斥我不成体统。” “可我时常和圈里的哥们斗马为乐啊,你一点都不懂怎么进入我的圈子啊?”归墟不以为然,想到幽梦也是贵族女子,她就会骑马,以前也常和他们男孩子一起打马球,那姿态潇洒的可不输男人。 思乔想了想,眼神如在试探他的反应:“我可以……看归墟哥哥和他们打。” “那你分得清宝马良驹么?”归墟完全没有被打动的迹象,“你知道哪种马更适合赛跑,哪一种又更适合打马球么?” 思乔一脸懵,不知是想气还是想笑:“归墟哥哥除了马球和马,难道就没有别的乐趣了?” 归墟嘴角又是不屑地一挑:“本少爷乐趣多得是,那投壶、划拳、牌九、双陆棋你总该会一样吧?” 思乔呆愣住,一个活生生的纨绔子弟形象跃然于她眼前。 归墟看出答案,想这女子的生活真是毫无乐趣,不禁烦躁地抱怨:“我跟你说什么你都不懂,真是对牛弹琴。” 思乔失落地垂下双眸:“归墟哥哥,难道你就没有……稍微顾及我一点的爱好么?” “顾及你一点?”归墟听不太懂。 “就是让我也容易喜欢上,容易去学会的事。” 归墟觉得好笑:“你想怎么个容易啊?” 他放开鸟笼,慢悠悠地踱步靠近思乔,思乔听出他笑意里的玩世不恭,谨慎甚至畏怯地望着他。 “莫非,你要我与你探讨闺房之乐?”他俯面谑笑着,伸出手抚上思乔脸蛋,“教你如何男欢女爱?” 思乔猛地后退一大步:“归墟哥哥!请你自重!” 归墟回味着指尖那丝柔嫩滑腻的触感,放浪一笑:“那么矜持做什么?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这些事将来迟早要做。” 思乔强烈反驳:“未过门就还不是妻子,你我还须遵守礼仪,不可逾矩。” “你看你那死脑筋。”归墟十分看不惯女人在自己面前装清高的样子,“我不过是在教你,将来该如何讨你夫君我欢心罢了。” 他抬步又要上前戏弄,思乔黑脸呵斥:“归墟哥哥若再这样,我定会去告知丞相!” 归墟停住了,耐人寻味地看了她一会。 “呵。”直到他冷冷弃落一声嘲笑,“真是没劲。” 说罢转过身,迈着他浪荡的步子,扬长而去。 思乔被形单影只遗落于游廊,怅然抬目,望着那些华丽的鸟笼,突然难过得想哭。 在她嫁入相府之后,也许她就会像这笼里的金丝雀,一辈子被囚禁着,供人玩乐,直到抑郁而终。 那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九】红鸾劫49┇情有独钟(1更) 幽梦屏退了侍卫,邀请宝墨和肃溯坐下喝茶,宝墨便将她和归墟的那些过节讲给幽梦听。 “原来是这样。”幽梦恍然大悟,又忍俊不禁,“我说国宴那天他怎么鼻青脸肿地去见我,原来是被你揍的?真是太有趣了。” “若非他当街调戏良家少女,我也不会对他下那么重手。”宝墨义愤填膺地握紧拳头。 “他这个人就是欠揍,嚣张跋扈惯了,何况归氏家族在洛阳立足百年,根基很深,如今家中出了一后一相,归氏子弟在城里自然敢仗势欺人了。”幽梦淡定如常地喝了口茶,对宝墨投以欣赏的眼色,“你敢当街收拾他,我倒觉得,打得好。” 这倒是令宝墨窘迫了,她憨笑地挠了挠头:“之前看公主和他在一起,还以为你们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幽梦垂目自嘲:“我和他算不得什么朋友,或者说,我们很难做朋友。” 宝墨和肃溯对她这话听得云里雾里,都感到其中大有文章。 “他这个人虽然一无是处,只会表面耍狠,但你得罪了他,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幽梦想起来什么,目露关切之意,“听他刚才和你说话的口气,他报复你了?” “可不是呢!”宝墨正要点头,肃溯却等不及抢了她的话说,“公主你是不知道那个小王八蛋是怎么欺负我们宝墨的,不仅找人群殴她,还把她吊在集市,在烈日底下暴晒……” 她越说越激动,宝墨怕她口没遮拦地说错话,赶忙扯了扯她的肩头,示意她住口:“溯溯。” 幽梦含怒而微怔:“他还真是无法无天了。” 肃溯点头如捣蒜:“所以我们今天对他做的,根本一点都不过分!” 幽梦大义凛然地坐直:“下次见了面,你们就称是我朋友。如果他以后再敢欺负你们,你们只管来找我告状,有我为你们撑腰。” “真哒!”肃溯瞬间有种抱上大腿的感觉,还是这么结实的一根金大腿,“那太好了!我们以后有人罩了!” 幽梦看着这心直口快的少年,面相颇有异域色彩,一双灵气的大眼睛很是讨人喜欢,不过她尚未看出她俩是女扮男装,想到天色不早,而自己还有货物要买,便主动告辞:“今日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宝墨起身相送:“好,公主慢走。” 幽梦带着冬至离开,肃溯望着她那雍容典雅的步态和身姿,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居然结交到了公主,那金枝玉叶的气质,果然是和普通女子大不一样!” 宝墨拍了下她的肩膀:“别花痴了,赶紧回去吧,我们还要给二师兄去买只烧鸡呢。” 肃溯与她勾肩搭背地往街上走:“好啊,咱俩把鸡腿一人一只分了,不要留给他。” “那他肯定要闹了。” “闹啥?敢闹就只给他鸡屁股吃!” “……” ◇◆◇◆◇◆◇◆◇◆ 拾花记店内,幽梦甄选了一些精美妆品,吩咐冬至:“让他们将这些胭脂水粉都悉心打包起来,寿辰那日众多千金贵女临门,宴后是要向她们还礼的。” 冬至颔首:“是,奴婢会清点齐全的。” “公主。”在后堂忙完的店主陶朱疾步上前,就要行恭迎大礼。 幽梦和善地拦住他:“陶老板不必客气,你还当我是那个楚月姑娘就好。” 陶朱讪讪捋了捋山羊胡子,示意手下呈上一件礼盒:“听说过两日就是公主殿下的芳辰,小店为此准备了一份薄礼,还望殿下笑纳。” “老板你太客气了。”幽梦欣然打开,见礼盒内嵌着一罐色泽明艳的口脂。 陶朱自豪地解释道:“这盒口脂是本店的香师特地为公主调制的,它有个很动人的名字,叫「情有独钟」。” “情有独钟?” 【九】红鸾劫50┇虚情假意的男人(2更毕) “情有独钟?”这四字如一双无形之手,悄然抚过幽梦心弦,令她凛然心悸。 “是。”陶朱笑容可掬,又道,“为了配得上这名字,这盒口脂当属绝版,世间独一无二,只配公主您一人拥有。” 幽梦甚为珍惜地望向罐中,伸手欲抚,却不舍地停滞在罐口边缘,那口脂做得细腻又精致,想它点缀在自己双唇,该是何等的美貌不俗? 只这般想着,不禁如痴如醉,嘴角笑意盎然:“真是有心了,颜色很漂亮,是我以前从未用过的颜色。” 陶朱两眼眯起,笑得异常神秘:“相信它一定会很适合公主殿下的。” 他没有告诉幽梦的是,拾花记的幕后东家是苏稚,拾花记的首席香师也正是苏稚。这盒口脂是苏稚亲手调配,送给她的生辰礼之一。 她是他的情有独钟,自然独一无二。 幽梦心中生出几分好奇,暗想到底什么样的香师,才能做出如此美妙的佳品,是男是女? 她不禁问:“不知你们那位香师可在店中,可否与我一见?” 陶朱怔了一怔,有心遮掩:“香师为了研制新品,时常要外出‘采香’,今日不在店中。” 幽梦略显怅然地阖上礼盒:“好吧,那你替我谢过他这份心意。” “应该的。” ◇◆◇◆◇◆◇◆◇◆ 出了店,将要打道回府,冬至搀扶幽梦正准备登上马车,一个灰衫男人不声不响走到她身后。 来人正是居胥,他恭敬地俯首抱拳:“公主殿下。” 幽梦回头,惊讶地盯住他:“我认得你,你是渊的手下?” “正是,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居胥扫视其左右,冬至正一脸疑惑地望着他们。 幽梦心中有数,沉下语气对冬至道:“你且在此等我片刻。” “是。” 幽梦独自跟随居胥,沿巷子走至一处无人高墙下,她开门见山地问:“是他让你来找我的么?” 居胥观察她的神态:“公主似乎不大乐意提及我们公子?” 她眼神阴郁,不置可否:“有什么话?说吧。” 居胥道:“公子惦记公主生辰就快到了,想给殿下送上一份美好的祝福。” 幽梦听罢先是一愣,又涩涩地勾起一丝冷笑:“那他自己为何不来?” 以为她在质疑某人的诚意,居胥连忙解释:“公子有要事在身,暂时无法与殿下相见。” “借口。”幽梦冷冷驳回,“他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杀人放火。” 居胥怔了半刻,内心复杂:“看来公主对我们公子成见很大?” “难道我说得不对么?”幽梦抬起亘古无波的冷眼,“你回去告诉他,一个虚情假意的男人,我不需要他的祝福。” 居胥无奈地低头淡笑:“属下真是替公子委屈,枉他如此将公主放在心上,您却对他冷漠无情。” “谁让他对我……”幽梦想到老君山水榭的那段回忆,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了回去,脸上说红就红了,掩饰地扭过脸,“总之是他有错在先,怨不得我无情。” “公主喜欢雪么?” 【九】红鸾劫51┇满城飞雪之时,便是公子在陪你(1更) 不意他这一问,幽梦抬头:“喜欢又如何?” “如果殿下愿意,公子想在您生辰当晚,陪您看一场雪。” “你在逗我么?”幽梦当他是在说梦话,“这六月的天,炎炎盛夏,如何会下雪?难道有天大的冤情么?” 居胥却沉色道:“公主先莫猜测,等到了那时,自然就会明白。” 幽梦想了一想,“故弄玄虚。”冷漠说完转身就走。 “请公主切记!”居胥有力的呼唤将她双脚停在了巷口,“当月明星稀,流萤漫舞之时,便是公子在想你。当长夜繁华,满城飞雪之时,便是公子在陪你。” 幽梦心头拂过一丝暖意,不过还是未作停留,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巷子。 ◇◆◇◆◇◆◇◆◇◆ 六月十三,幽梦进宫请安,明日就是寿辰了,她与皇帝、咲妃,还有晋璇公主,一起吃了顿晚膳,当作是给她暖寿。 晋璇公主面露微醺,笑盈盈地打量幽梦:“我记得幽梦及笄仿佛还是昨天的事,这一眨眼,又是一年了。” 幽梦含羞而笑,咲妃略带失望地打趣道:“只是今年的寿辰,我们的小寿星自立门户,不再与我们同过寿宴,而是要在公主府亲自操办。” 皇帝听了不说话,晋璇公主思量着点头:“这样也好,一来为她的新府邸添些喜气,二来也锻炼了她持家办大事的能力。” 咲妃温婉垂眸:“晋璇公主所言极是。” “明日儿臣府中寿宴,父皇忙于朝政,母妃又要遵循宫规礼仪,皆不便赶来赴宴,放眼这宗亲长辈里,幽梦只能向皇姑母讨个吉祥,还请姑母不要推辞。”幽梦抬着水汪汪地大眼看姑姑,模样很是乖觉。 “来,我一定来。”晋璇公主迫不及待地应允,已是喜上眉梢,“没准儿这是幽梦成婚前最后一个生日了,我当然要来了!” 幽梦神色微微一僵,还是极力保持着笑容,不让长辈们看出异常。 咲妃顺势接话:“晋璇公主说笑了,明日不过是个简单的小寿宴罢了,待到幽梦婚宴,那就真要晋璇公主费心主持了。” 说着,她有意往女儿那瞥了一眼,这含沙射影的告诫,令幽梦如坐针毡。 “说到婚事……”晋璇公主按捺不住好奇地看皇帝,又看看幽梦,“不知上回初选的王孙公子中,可曾让幽梦相中几个合眼的?” 幽梦眼底写满了小心思,咲妃怕她说出什么不喜欢、不满意、不想选的话来,赶紧替她回答:“画像毕竟与本尊有差别,公子们究竟品貌如何,还得在月末的驸马择选大典上再作考量。” 咲妃是不会表现出她已经内定了沐王府的世子做驸马,必须让幽梦亲口说出来,否则敏感多疑的皇帝会对她心生猜忌。 “说得也是,皇家挑女婿是得慎重一些。”晋璇公主认同地点了点头,疼爱地拉住幽梦手道,“丫头啊,择选大典上可要好好擦亮眼睛,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可要不得。” 幽梦柔顺道:“多谢姑母关心,幽梦也觉得姑母所言甚是,可一个人的内在好坏,光用眼睛是未必能看得出来的。” 晋璇公主微怔:“哦?那幽梦心里是如何想的?” 【九】红鸾劫52┇一切看起来还都很美好(2更毕) 幽梦话里有话,灵动的美目扫视着在座长辈:“既然是为我选驸马,那不妨听听儿臣的见解?” 姬舜饶有兴致地看向女儿,咲妃看出了她别有用心,顿有一丝不妙预感飘上心头。 幽梦余光亦感觉到母妃在警惕盯地着自己,故意不和她对视,而是底气十足地请示姬舜:“父皇,我想亲自设置关卡,考核诸位名门子弟,看谁才是我的天命良人。” “胡闹。”咲妃忍不住地轻嗔。 姬舜眼神透出几分笑意,沉住气问道:“你有什么主意?” 幽梦卖乖地一笑:“具体的我还没想好,不过儿臣保证,我会让整个大典既隆重又有趣,诸位想来观摩的皇亲也好一起热闹热闹。” “幸福掌握你自己手中。” 咲妃一听这话,十分忧虑地望向皇帝,刚想劝阻,姬舜却已爽快答应:“好,朕就依你。” 晚膳后,母女同行离开,走在悠长的飞廊里,咲妃脸色阴沉:“你向父皇提议,要亲自负责择选大典,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幽梦作得一脸无辜:“没打什么主意啊,儿臣不过是想让所有人看到,我是在很用心地选驸马,而我选的驸马,当之无愧,是举世无双的男子!” 咲妃岂是能被她糊弄过去的,忍住不快,口吻清冷,“既然你父皇首肯了,母妃也不能再干涉你,但还是提醒你记住一点。”她目视前方,眼中尽是不容违背的威严,“选驸马不是儿戏,不要拿你的将来开玩笑。” 幽梦仿佛料到了她会这么说,端得泰然自若:“母妃放心好了,若沐世子真是我命中注定的驸马,那么不管我如何设计,甚至是刁难,他都会脱颖而出,站到足够高的地方,与儿臣比肩而立。” 她这话说出口是相当叛逆的,却足够有气魄,无所畏惧。 咲妃脚步怔住,忍不住转面,用诧异的眼神打量女儿,看来,她猜得没错,幽梦是真想在择选大典上耍什么花样,好让沐漓风当不成驸马了? “寿宴在即,儿臣还要回府督促。”幽梦欠身施礼,眉眼间水波不兴,“母妃保重,儿臣告退。” 咲妃忧虑望着她渐行渐远,忽然觉得,眼前这样的女儿……好陌生。 ◇◆◇◆◇◆◇◆◇◆ 翌日清晨,幽梦跪坐在一面雕花的大圆镜前,她已经换上了新制的华服,寒露在为她梳理发髻。 一袭胭脂色的烫金花纹大袖衫,随奢华的裙摆铺开在地,宛若盛放的牡丹,倾城绝代。 她望着镜中红妆明艳的自己,不经意回想起去年今日,她在甘泉宫宗祠神殿,接受及笄之礼,母妃亲手为她簪发,皇后对她训导,皇姑母为她祈福……那些画面还历历在目,恍然如昨,想来真是感慨良多。 二八十六,碧玉韶华,一切看起来还都很美好。 她不禁伸手,轻抚自己红润的面颊,镜中人做着同样的动作,眼眸尽览此刻,她所拥有的青春与美貌,恍若不真。 “公主,苏公子来了。”谷雨站在靠门的位置请示道。 【九】红鸾劫53┇她唇色看上去,就像刚被他狠狠吻过一样(1更) “让他进来吧。” 幽梦放下手,温柔应了一声,继续端坐着,不打断寒露梳头。 苏稚徐步走入室内,视线顺势落在镜面上,与她的倒影视线交会,双脚渐停,他就在她身后,相隔不近不远的距离,将她描绘在眼里、心里。 她不回头,向着镜里的他娇羞一笑,彼此都没有说话,谁都不想打破这温情脉脉的凝望,像是一种对彼此不动声色的撩拨。 晨曦漫射进来,柔和的淡金色光线化作一层纱衣笼罩住她,仿佛将她整个人都诗化了。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眼神愈发地陶醉,幽梦透过镜面窥见他嘴角浅凝弧度,顿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幸福溢出心扉,有他相伴,既温暖,又满足。 待寒露梳好了发髻,扶着幽梦起身,幽梦将侍女们都先屏退了,室内只剩她和苏稚二人。 他像只优雅的狐狸眯起眼眸,笑意缱绻地端详她,她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他嘴角诱惑地一弯:“公主似乎变了,变得和往日不太一样。” 她以为,他是在说她的新衣和新妆,下意识低头望望自己:“那苏郎觉得,今日我妆容如何?” “公主丽质天成,尽可惹得百花争妒,你今日的装扮娇娆若斯,只是……”他迟疑地走近几步,更认真地看她,含笑的目光落在她两半酥唇之上,眼神变得迷离,“今日这唇色,似乎略微浓艳了些?” 幽梦微怔:“是么?我看看。” 她紧张地转身,探身凑近了圆镜去照。 她今日涂的正是昨天从拾花记带回的那盒新口脂,苏稚认得出自己的杰作,垂眸暗笑,笑容里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因他总是留意到,每次吻过她以后,她的嘴唇就会呈现微肿之态,色泽如雨后的玫瑰,泛着潋滟露水,香艳欲滴,特别的勾引他。所以他才精心尝试,调配出这类似的颜色,可怜她还蒙在鼓里,欢欢喜喜地用了,还以为是为自己的美貌锦上添花,殊不知却给她男人享受去了,这男人的心思当真是坏得很。 如今她唇色看上去,就像刚被他狠狠吻过一样,还甚是自然,不曾亲近过女子的男人是不会明白其中乐趣的,只单单觉得好看,可他是见得多了,自然懂其中的奥秘。 说白了,有些事自己暗爽就够了,不必说穿。 “原是今日我换了新口脂,以前不曾用过这颜色,仔细看,好像是有些浓了,我将它擦淡一些吧。” 他邪笑加深,她天真的样子真是令他爱得不行。 话落不久,她去梳妆台上取丝绢,刚握在手里,苏稚就从背后拦腰抱住了她,她猝不及防被他手臂一个力道转回正面,陷落在他温暖的胸怀。 她慌张地抬眸望着他,他唇边噙笑,眼底如缀星光:“这种事怎么好让公主亲自动手,还是我来为公主擦吧?” 语毕不给她任何反应时间,就将脸覆压下来,瞬间含住她香甜的红唇。 “唔……” 【九】红鸾劫54┇公主可是不爱我了?都不肯给我亲了(2更毕) 幽梦浑身一个战栗,生怕画一早上的妆被他碰花,便有些扭捏地推着他,不想激得他劲头更甚,她越不顺从,他就越想去征服她。 为不让她反抗,他指尖挑高了她的下巴,柔软的舌舔过她的唇瓣,使她在片刻的大脑空白之后,终于半推半就地从了他。 柔滑的口脂似蜜糖在彼此唇间融化,润湿感增添了情致,不禁惹他兴奋,然后就贪婪忘我地吮舐起来。 幽梦再一次在他吻里败下阵来,身子变得酥软,原本想推开他的手,此刻放弃了挣扎,挨在两人胸口之间,不知所措。 被他压迫得呼吸困难,手不自觉地攥住他的衣襟,仿佛溺水之人抓着救命稻草不肯放弃。她唇齿间轻吟不绝,传入男人耳里,那般娇柔酥骨。 他辗转反侧地吻,感觉到她快闷得晕眩时,才稍微松开,让她喘上几口,吸入新鲜空气,可不等她彻底满足,又温柔眷恋地欺上。 二人唇舌厮磨,他吻得很深,也觉得有点窒息。他自知只要离开这块狭小的空间便可得到解脱,可偏偏舍不得怀里的人,舍不得放手,怕自己稍稍一放手,她就绝情狠心地逃走,两人便再无机会如此亲昵了。 他竟未发觉,自己何时情深至此?情深到,情不自禁。 好不容易尝过了瘾,他依依不舍地放开她,眼里透着意犹未尽地怅色:“公主可是不爱我了?为何觉得没以前乖了,都不肯给我亲了?” 幽梦害羞地咬唇:“我哪有啊……” 一抬眼,不由瞧见他嘴唇沾上了她的口脂,被二人厮磨着给晕染了,着色还挺均匀,唇角也不花。 那张性感的薄唇泛着红润的色泽,非但不突兀,反而莫名地有些可爱,也很是邪魅。 她依偎在他胸口,忍不住手执丝绢轻轻擦拭他温软的嘴唇,满心怜爱地笑他:“你看看你,将我的口脂都吃下去了……” 他享受着她的柔情,唇角微弯:“谁让公主如此香甜,我怎么都吃不够。” 说着俯面又要亲热,却被她手掌挡住了嘴唇:“哎……” 他眉心微微一蹙,不满足地望着她,用眼神示意她把手拿开。 幽梦脸上虽然一本正经,可对他说话还是那么温柔:“今日是重要场合,宾客们就快来了,我得过去迎接,不可再胡闹了啊。” “好吧。”他失落地收回脸去,“那等晚宴散了,公主定要好好补偿我。” 幽梦听出一股孩子气,好像很委屈的样子,不禁调侃:“这么等不及么?来日方长……” 还没说完,他就一拢臂弯,将她狠狠撞在了心口。 “看到如此动人的公主,此刻我什么都不想,只想用我全部的力气抱紧你,不让你离开我怀抱半步。”在她看不到的背后,他的眼神深情似海。 幽梦被迫抵住他的肩窝,这男人黏起人来还真拿他没有办法:“好了好了,依你便是。” 他忍俊不禁:“今日你是寿星,我自然要多亲几下,让我也沾点福气。” 他编织这精妙的理由,她都不好意思拒绝了?幽梦斜眼他,忍着笑意,甜蜜娇嗔一句:“讨厌。” 【九】红鸾劫55┇你要选驸马,那苏稚怎么办?(1更) 晌午时,宾客陆陆续续来得差不多了,下人们忙前忙后得伺候,幽梦也不闲着,她得和每个客人都嘘寒问暖地聊上一会,维系好彼此的友谊,让众人感到宾至如归。 客卿之中的文人雅士都聚在贤集雅苑里,与贵女们是分开的,她得南府北府两头都兼顾着。 这会,她正和赏花的三两贵女说着话,末了关照:“那边有客人,我先失陪,你们随意就好。” 随后,她还不忘嘱咐附近的侍女:“立夏、冬至,照顾好众位贵女。” “诺。” 不多久又换了一处,几位贵女坐在亭子里纳凉,等不及地唤她过去聊天:“小公主,你府上的茶点真是好吃!” “是么?”幽梦手持拂菻面扇掩唇而笑,“那尽管吃,不够就让丫头们去添,茶和点心多得是,就怕你们跟我客气。” 贵女们咯咯咯地,挨一块笑得花枝乱颤。 出了亭子,她听到一个明亮的嗓音叫她:“幽梦!” “星宿!”她春光满面地迎上去,“你来啦?” 星宿穿着一身淡雅蓝色的织锦长裙,裙身上不规则地绣着洁白的风信子。乌黑的秀发半绾成对称的惊鸿髻,留取一半流水似地披在身后,左右各挑一绺在披发上拢成小环,增添了活泼气息。发髻上佩戴一支缀珠白玉簪,点缀一些玉花辅助,虽然简洁,却不胜清新脱俗。 她走来一把握住幽梦两手,有意卖乖:“今儿我总算没迟到吧?” 不用再向数月前的茶宴那样被她哀怨了。 幽梦骄矜地嗔她:“是是是,今日的星宿乖得很!” 星宿将手里提的礼盒递给她:“送你的,祝你生辰快乐。” 幽梦接过来,不胜惊喜:“准备了两份大礼?这么客气?” “这份是我的。”星宿一手一个,指着礼盒解释,“这份,是玄月的。” “金公子?”幽梦喜出望外,“他也给我送礼?” “可不是,礼物是特地从北疆带回来的。” 幽梦不禁打趣:“看看,还是冲着你的面子呀,这就叫爱屋及乌?” 星宿假装不爱听地皱眉:“说得什么话?你怎么成乌鸦了?你是公主,他巴结你那是自然。” 幽梦愧赧:“你看我都没想到要邀请他,太过意不去了。” 星宿不以为然地摇头:“今日这里很多皇亲国戚,你若将他请来,要我如何自处?要是传开了,那些丫头还不得笑话我?” “你是怕他来到这万花丛中,风光无限好,一不小心就被其他贵女勾走了吧?” “嘿?你看你这嘴巴讨厌的。”星宿作势要打这小杠精。 幽梦收敛几分笑:“说真的,你们最近如何了?” 星宿用很平常的口吻道:“香会之后见过一次面,还在观望吧。” 幽梦想到前些日子,她的感情遭遇低谷,对于星宿和玄月的状态,幽梦莫名有些羡慕,垂下脸,怅然若失:“也许像你这样不急不躁反而更好。” 星宿看出异样:“你和苏稚不好么?” “我们……”幽梦一言难尽。 “还是那么如胶似漆地恩爱吧?” 幽梦抬起忧郁的眼眸:“你应该听说了我要选驸马的事吧?” 星宿怔了一怔:“听说了,礼部将声势弄得那般浩大,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我岂能听不到?” 幽梦苦笑一缕,眼帘无奈地耷下:“这场劫数,我怕是躲不过去了。” “那苏稚怎么办?” 幽梦被她问得怔住,迟迟不答话,星宿便有些心急,追问:“他听说以后该是很不好受吧?” 幽梦心里如压着千斤巨石:“我也不知道,我和他将来会如何……” 【九】红鸾劫56┇有些人啊,得管好自己的眼睛(2更毕) 星宿不愿看她这般消沉,先自行振奋一下精神,然后挤出尽可能自然的笑容。 “好了,今天是好日子,咱们不说这个了。”她手殷切地覆在幽梦肩上,“你要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幽梦亦强颜欢笑地点头:“嗯,我皇姑母应该快到了,我得去门口迎接她,你先坐下吃茶,或者四处走走,我让兰莹陪你。” “好啊。”星宿在幽梦要走时又将她唤住,“哎等等。” 幽梦疑惑地回头看她,星宿歪头凑近她坏笑:“今晚不会再要我给你抓细作吧?” 这话不禁又让幽梦回想起数月前的那场茶宴,那曲折离奇的一晚,使得幽梦回味不绝,因而低眉浅笑:“放心好啦,今晚就只是赴宴,其他什么都不用管,敞开吃敞开喝,喝醉了就在我这过夜,我客房都给你备好了。” 星宿见她恢复常态,总算安心:“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 奢华的朱漆无窗马车停在风华园外,清河公主姬幽然手扶车帘,望着这座恢宏的皇家园林,兴高采烈得早就坐不住了:“皇姑母,我们到了!” 她将晋璇公主搀下马车,车前骑马同行的凤栖梧也从马上下来,自觉走在晋璇公主身侧,桃花眼清浅一眯,将门口迎接他们的妙龄少女映入眼帘,毫无悬念地惊艳到了。 她穿着烫金的胭脂软纱云烟罗衫,翘立的荷叶领下绣着金片,细腰以云带约束,更显出不盈一握的曲线。身下是逶迤曳地的金色缎面散花裙,臂弯上悬挂一条金色丝绸披帛,这红与金的配合,让她整个人都雍容华丽起来。 头上梳高髻,松散的青丝披于双肩之上,略显柔美,发髻左右佩戴相同的宝石金钗,长长的金流苏垂落至耳侧,映得她面若芙蓉。与头饰同款的耳坠也相当别致,耳垂上是嵌珍珠的纯金花瓣,耳坠则是用细金链子悬挂的一片金叶子。 她白皙的肌肤犹如刚剥壳的鸡蛋,睫毛纤长而浓密,如蒲扇一般微微翘起,一双水亮的灵眸媚意天成,泛着珠玉般的光泽,却又凛然生威,莲花移步地走下台阶,与他视线交会一眼,莞尔一笑,酒窝在脸颊若隐若现,让人心生怜爱,栖梧便觉得如沐春风,目光再也移不开了。 她从上到下,最惹他注意的,便是她今日的唇色。 以往见她,她偏爱粉嫩一些的口脂,淡淡抹上一层,便衬出满满的少女感来。而今日这颜色绯红莹润,勾勒出一丝轻熟而妩媚的风情,莫名撩着男人心里的火,让他这样的男人看了不禁想入非非,甚想扑上去亲一口。 他不鄙夷自己这邪恶的念头,心说这丫头,真的是长大了啊。 幽然见到幽梦也甚是欣喜:“九皇妹!” “七皇姐有礼。”幽梦笑着颔首,随后便向迎面走来的晋璇公主欠身,“幽梦给皇姑母请安。” 晋璇公主慈爱牵住她的手,引她站直,宠溺地嗔怨:“又不是在宫里,别那么多繁文缛节了,自在些。” 幽梦听姑母说话,余光却一直感觉凤妖孽在看她,而且是那种如痴如醉的看,她都被看得不好意思了,泛红的脸转向一边。晋璇公主察觉到她的异样,稍稍瞥了眼栖梧,他看幽梦看得入神,已然忘了旁人,缱绻情意全流露在桃花流水般的美目里了。 “咳咳。”直到晋璇公主昂首给了警告,栖梧才顿时清醒,装无辜地看晋璇公主,只听她含沙射影,“有些人啊,得管好自己的眼睛才是。” 【九】红鸾劫57┇你也认识祁王孙?(1更) 栖梧当即听懂了晋璇公主的讽刺,作出一脸委屈:“公主,不是您让我们自在些么?” 哟,这是还拿她自己当挡箭牌了?晋璇公主夹杂宠意地嗔他:“我怕你太自在了,自在得把魂都弄丢了。” 栖梧乖觉地闭嘴不再抬杠,用油滑的笑容来化解尴尬。 看到他挨训,幽梦低头偷笑,满是幸灾乐祸的味道。 栖梧见她偷偷笑话自己,不乐意了,忍不住调侃:“谁让我们小公主今天这般好看,跟天仙下凡似的,哪个正常男人看了不心动啊?” 幽梦娇嗔地白他一眼,不理他。 “那好啊,从今儿起我就把你留下来,待在幽梦身边,让你看个够?”晋璇公主乐得揶揄他,可谁能保证这话不是在有意试探呢? 幽梦这下窘了,忙一脸苦瓜相说:“可饶了我吧皇姑母,他在我这岂能消停?还不得上房揭瓦弄得我公主府永无宁日?我才不要这妖孽。” 她形容凤栖梧那画面感俨然像只猴子,晋璇公主呵呵一笑:“听到没有,幽梦嫌弃你呢。” 栖梧看着这对姑侄联合起来挤兑他,本着好男不跟女斗的原则,自顾笑而不语,不和她们一般见识。 幽梦不能让他们都一直在这站着,便要请他们进去:“七皇姐和栖梧都来过我府上了,只有皇姑母是第一次来,幽梦可要带姑母好好转一转,看看府里的景色。” “如此甚好!”晋璇公主拉着她的手,再回头看看幽然和栖梧,“你们也都跟着,人多了一块聊聊天,更热闹。” “我……”幽然迟疑着,“我肚子饿了,我先去找点吃的填填肚子,一会再来陪你们。” 晋璇公主默许了,幽梦看出她在悄悄酝酿什么心思,不过没多问,而是吩咐谷雨:“带清河公主去用茶点。” “诺。” ◇◆◇◆◇◆◇◆◇◆ 幽梦挽着皇姑母,陪她沿着千波湖畔散步。 走上白堤石桥,放目两岸山明水秀的景致,晋璇公主忍不住感叹:“这园子真是不错,难怪当年你父皇东巡一眼就相中了,用了三年扩建,才有了如今的规模。” 幽梦听着姑母赞美,心中暗自欢喜。 “自从小公主入驻,这风华园更是名声大噪,现如今世人谈及,只道这是公主府,而鲜少再说风华园了。”栖梧走在晋璇公主另一侧,眼底噙着坏笑斜觑幽梦,“到底还是人比园子更传神啊。” “春陵君少取笑我了。”幽梦故作矜持地浅勾唇角。 晋璇公主却道:“栖梧此言倒也在理,东都富庶,豪华园林遍地皆是,倘若原主人未曾割爱,将风华园双手奉上,献于皇室,恐怕它也未见得能有现在的名气。” 幽梦一听这话,不禁好奇:“献风华园给我父皇的原主人,是谁啊?” “是洛阳的旧贵族,祁氏。”晋璇公主说道。 幽梦心中大惊,不由和凤栖梧对视了一眼,栖梧没作声,幽梦不可置信地道:“那这么说,我这公主府,原先也是祁王孙的房产?” “你也认识祁王孙?”晋璇公主疑惑转过脸来。 【九】红鸾劫58┇凤妖孽,你和他什么关系!(2更毕) 幽梦微微一愣,也不打算隐瞒什么,颔首道:“回皇姑母的话,幽梦在香会上与他有缘见过一面。” 晋璇公主意会点头:“听说他这个人不好打交道。” “何止啊?”幽梦想到香会上祁妙对她的傲慢态度,心里就一阵气恼,“说话可让人讨厌了,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说话也是话里带刺,扎得人很不舒服,好像谁都欠他钱似的。” 栖梧耐人寻味地盯着她看,从她话里听出不寻常的味道来,暗自琢磨:有猫腻啊?敢情祁爷对这丫头已经有过什么特殊举动了,还是瞒着我不让我知道的? “他可不缺钱。”晋璇公主甚觉有趣地轻声一笑,“他金库里的钱财若是全上交国库,我大幽上下君臣子民,皆可不劳作、不经营,乐享十年、二十年国祚,也都不成问题。” 光凭一个祁王孙,就能养活一个国家?幽梦想来都觉得难以置信,悻悻嘲讽:“他还真是富可敌国啊……” 晋璇公主缓慢踱步,端得优雅稳重:“所以你父皇忌惮他,也看重他,想通过他的支持,站稳皇室在洛阳各大贵族心中的地位。” 幽梦心下推敲:“总算他识时务,懂得献风华园向皇室示好,给洛阳的世家大族做了表率。” “风华园,只是他作为旧贵族,向新王朝臣服的第一件礼物,此后皇室小到物资的供给,大到水利、军防、慈善……诸多重要的工程建设,都有他的功劳。”晋璇公主看破许多事地说道。 幽梦又是一惊,不曾想祁妙以其财力给皇室做了如此强大的后盾:“如此说来,他也算是半个皇商了?” 晋璇公主点头:“可以这么说。” “他与皇室缔结盟约,想必父皇也没少给他好处,皇权庇佑下他的势力越做越大,近乎全洛阳的人都怕他,就连那些权贵也都敬他三分。” 幽梦想那男人在洛阳如此呼风唤雨,不可能只是个富商这么简单,细思下去,恐怕父皇是想借助祁氏之财势,制衡那雄踞官商两道的外戚归氏,不能让丞相只手遮天。 “我算是明白了,为何他能顶着‘王孙’这样高调的诨名,而父皇却不治他大逆不道之罪。”她彻悟地自言自语。 “行了小公主,你就别再说祁王孙坏话了。”栖梧听她一路揶揄祁妙,十分有意思,心里暗戳戳地笑着她,又忍不住逗弄她,“要是传出去,被他听到了,他一生气收回这风华园,你可得睡大街了。” “他敢!”幽梦气不过地冷眼横他,“我堂堂公主,他若冒犯到我,父皇自会替我做主。” 栖梧笑得更是轻狂:“就怕到时皇上以大局为重,在明君与慈父之间难以取舍,为了能与祁氏长期合作,反而帮理不帮亲了。” “不可能!” “我觉得很可能。” “哎?凤妖孽,为何你口口声声都护着祁王孙?帮着他来贬低我?”幽梦拧起眉头审视他,“你和他什么关系?” 【九】红鸾劫59┇本公主睡大街也不要你!(1更) 栖梧被她这样质问,这口吻倒像是妻子指着背叛的丈夫,问他外面养的狐媚子,他一阵好笑,泰然自若:“我只是就事论事。” “你分明就是得了祁王孙的好处,所以才如此吹捧他!” 栖梧不知死活地放声大笑,笑完又宠溺地望着她说:“不过,倒也不打紧,要是哪天你真流落街头了,还有我收留你呢。” 这味道怎那么奇怪?收留她做婢女还是小妾? “你……”幽梦一时没找到话反击,没好气地娇嗔一句,“你个坏心眼的家伙,本公主睡大街也不要你!” “呵呵……”栖梧认识她这么久,岂会不知她傲娇的性子,被逼急了就爱说口是心非的话,所以半分也不在意。 看着这俩冤家斗嘴,晋璇公主甚是觉得有趣,笑呵呵地感慨:“你们两个啊,都是天生的伶牙俐齿,谁也不饶了谁。” 幽梦彷如看到了靠山,连忙挽紧姑母的臂膀求援:“姑母你评评理,这人他存心气我。” 晋璇公主转侧,煞有介事地板着脸:“栖梧,玩笑闹归闹,但别忘了今日是幽梦生辰,她是寿星她最大,你就不要再捉弄她了,否则她真和你置上气,我可不帮你劝和。” “公主教训的是,栖梧不该和小公主开玩笑,是栖梧错了。”栖梧温顺地俯首听话,又抬起头,笑眯眯地讨好幽梦,“我这就给小公主赔礼道歉,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 幽梦得意地用眼角睨他:“哼,这妖孽仗着有皇姑母宠爱,越来越没有规矩,在我这都蹬鼻子上脸了,皇姑母回去可要好好收拾他。” 晋璇公主听罢雍容地一笑:“梦丫头,你若真不待见他了,从此便在府上下个禁令,不准他再踏进风华园半步。” 栖梧惊愕地偷瞄晋璇公主脸色,像是在猜她说着玩还是认真的,幽梦捕捉到凤栖梧滑稽的表情,犹如抓住了他的软肋,笑得不胜邪魅。 如此相谈甚欢地漫步,不知不觉,三人已经快走到长桥对岸了,幽梦目光不经意地一飘,落在岸边一个长衫飘逸的男人身上。 与他清俊的眉眼对上,她心口一怔,侧首请晋璇公主示下:“姑母,我先失陪一下。” 晋璇公主“嗯”了一声,她和栖梧的视线都随幽梦漫过石桥,到达那名仙气十足的男子身前,栖梧认出了苏稚,也许是男人嗅到危险气息的本能,他的眼眸眯成一线。 幽梦笑意清扬地与苏稚面面相对,望着他,眼神都变得格外温柔:“你怎么来了?” “今日是公主寿辰,我想亲自下厨,做几样公主爱吃的小菜。”他浅笑道,其实他是想她了,只是找个理由来见见她罢了,“想吃什么?” 幽梦柔声劝他:“寿宴的菜肴早就定好了,宫里还来了御厨,你就别忙活了,安心坐着等吃吧。” 苏稚敛了笑,清冷的目光错过她肩头,有意渡到凤栖梧身上:“上次某人来府上,公主就拒绝过我的心意,这次又是为他?” 【九】红鸾劫60┇男女之间会有纯粹的友谊么?(2更毕) 幽梦知道他对凤妖孽有敌意,今日这场合,又有长辈在,可别让二人又起了冲突。 “你不要多想,上回是咱俩在闹别扭,刚好栖梧来了……”她连忙温声软语地解释,又怕越描越黑,想想还是算了,妥协道,“那好吧,你就随意发挥,只要是你做的,我都爱吃。” 她说的甜话,听了真叫男人心情舒爽,苏稚满意地看回她:“那我这就去准备了。” 幽梦想了想,又郑重地嘱咐他:“今日府里热闹,我要忙着礼待贵客,檀奴苑那边照顾不到,你多替我看着他们,千万别让他们闯祸,惊扰了贵客。” 苏稚心领神会:“我知道了,你放心。” “嗯。” ◇◆◇◆◇◆◇◆◇◆ 他俩说着话时,晋璇公主和凤栖梧皆未转开视线。 苏稚身着白底锦缎,绣着清雅的蓝紫印花,如墨的青丝在微风里起起落落。 远观他那苍山覆雪、明月惊鹊的清姿,晋璇公主半眯诧异的眼眸若有所思:“这公主府里,还有这等绝色的男子?” 栖梧回过神,含沙射影地介绍:“公主,此人是府内的乐师,小公主将他视为知己,很是爱惜。” “知己?”晋璇公主一声嗤笑,意味似轻嘲,“这话换作给咲妃听去了,怕是会气得不轻。” 栖梧装着糊涂:“公主何出此言?” “男子与女子之间会有纯粹的友谊么?”她反问。 栖梧愣了一愣,小心斟酌:“这不好说,也许是有的。” “两个年纪如此相仿,又相貌出众的男女,待一起久了,若说不会看对眼,我是不信的。”晋璇公主平静却深意地望着幽梦和苏稚,随后又转过脸,挑着眉梢看栖梧,笑得颇有内涵,“栖梧你认为呢?” 栖梧被看得莫名慌乱,未接话,只是垂目从容,用一丝清笑掩饰过去。 ◇◆◇◆◇◆◇◆◇◆ 清河公主幽然支开了婢女,独自一人沿着百花香径走,在临近檀奴苑的池塘边,终于见到了她想见的身影。 九曲桥上的络真没有察觉她,而是俯身摆弄着扶栏上零零碎碎的鲜花嫩叶,然后模仿它们的姿态,在手里的画册上专心致志勾勒出纹理。 幽然不想就这么直接走过去,徘徊想了一想,弯腰从草丛里捡了颗小石子,朝络真附近的河水里一丢,“咕咚”一声,骤然溅起一片水花,络真被惊得一怔,愣愣转头看过来。 幽然做了坏事还理直气壮,自在地将两手背在身后,脚步轻快地走上曲桥,络真看到她真是喜出望外,翩然笑着也不忘倾身行礼:“络真拜见清河公主。” “免礼。”幽然灿若骄阳地走到他面前,“本公主碰巧经过这,老远看到你,全神贯注地做什么呢?” 她作势俯看石栏,络真抿唇微笑:“也没做什么,就是打发时间罢了。” 幽然从中拾起一朵,眼神定住:“这……不是合欢花么?” “公主说得没错,正是合欢。”络真点头,“小公主六月生辰,合欢花应季而开,也算是个吉兆。” 幽然好奇抬眸,目光掠过他手里的画册:“你为何将这些合欢花叶摆成不同的形状来作画?” 【九】红鸾劫61┇驸马一旦入府,苏稚难有一席之地(1更) 络真下意识地垂目望向画册,“我见合欢轻盈红润,极似女子娇柔之态,便突发奇想。”他坦言,顺势将画册递上,“若是将合欢花的图案绣在衣裙上,必定能将少女气息展现得淋漓尽致。” “你这想法真是别出心裁。”幽然翻看他的画册,花纹绘制得精美绝伦,忍不住赞赏,“而且我听说,合欢花有夫妻恩爱的寓意,若是拿来绣嫁衣,一定很惊艳吧?” 络真瞳孔微微睁大,诧异却又听得津津有味,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忙羞涩地别过脸,指尖把玩着那朵合欢花穗,言不由衷地解释道:“呃……你别这么看我,我不是在说我自己,我是想到九皇妹这个月要选驸马,想来她的好事也快近了,所以……” 络真被她不经意地提醒,笑容渐渐隐去:“小公主有了驸马,府内怕是又要变天了……” “你这么说是何意?”幽然对他这句感慨异常敏感,歪着头望他,“你不想她有驸马?” 她在想,莫非络真是因为喜欢幽梦,所以才排斥驸马? 络真终日生活在公主府,与幽梦长期相处,这是最自然不过的想法,她的心顷刻揪成一团乱麻。 然而此刻络真嘴角扬起一丝淡笑,有些许自嘲:“驸马有或没有,还轮不到我去想。” 驸马的存在对其影响最大,最为介意的,当然应该是苏稚了。檀奴苑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驸马一旦入府,岂能容忍公主身边有苏稚的一席之地?虽然他们无人能阻挡驸马的到来,但不乏有些好事者,就等着看苏稚的好戏了。 可惜幽然并不能看懂络真的心思,有个问题悬在心上,不太好问出口,可不问吧,憋在心里又难受,她挣扎了半晌终于开口:“络真,你身为九皇妹的面首,她平日对你好么?” 她知道络真是幽梦的人,自是不该对他有什么觊觎之心,但是她又克制不住地去在意,想知道他和幽梦的关系。 “好。” 络真很平静地回答,幽然的心情顿时被打翻,一股酸味弥漫开来。 “她对我们鲜有不好的。”络真又添一句,脸上一片云淡风轻,“只是这般好,胜于奴仆,而止步于主人与客卿,她习惯与我们以礼相待,并不亲近。” “真的?”幽然紧绷的心弦霎时松开,想也不想地说,“那就好。” 络真回眸,奇怪地看着她,她干笑着解释:“呃,我的意思是,听到九皇妹这么有分寸,不曾亏待你,这样也不错……” 络真并不笨,他从她慌乱里瞧出了几分微妙,会心一笑,温和如水:“公主,一月不见,别来无恙?” “我啊……我一直都挺好的。”幽然面颊泛着红晕,羞怯中微带惆怅,将脸转向一边。 “那公主,为何看上去郁郁不乐?” 幽然怕被他瞧出心思:“没什么,只是我整日待在宫里,难免有无聊的时候,就动手倒腾些珠宝首饰,也就这点爱好了,不像我九皇妹活得那么滋润,每天都丰富多彩的。” (今晚除夕,祝大家新年快乐!) 【九】红鸾劫62┇幽梦平日是怎么管教面首的?(2更) 她会做首饰?络真眼前一亮:“是么?公主还真是心灵手巧。” “随便做着玩儿,反正也拿不出手,只能孤芳自赏了。”幽然下意识垂眸,望着指尖的合欢花,轻抚花穗,“今日见你用合欢花绘制衣饰纹理,倒是给了我灵感,我回去也试试,看能否以合欢作为点睛之笔,做出相应的饰物来?” 一缕暖意在络真心间涤荡开,这是种心灵契合之感,仿佛遇到了志同道合之人,他不禁说道:“真希望络真能有幸,亲眼见到公主的惊世之作。” 幽然羞答答地瞄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他们一个爱设计衣裳,一个爱钻研饰物,配在一起也算天作之合,其实像这样志趣相投的两个人,彼此欣赏就够了,如果不是身份有别,一切都会顺理成章许多。 映虹从檀奴苑出来,远远望见他们二人在曲桥上谈笑风生,走近了,更觉得他们在眉目传情,不禁握拳掩唇,假装不经意地咳嗽两声:“咳咳。” 二人双双一惊,像被人扰醒了好梦,转过头,络真先是尴尬地一愣,又强作平常地打招呼:“映虹,是你?” “我远远见到一幅郎情妾意的景致,乍一眼没看出来,还以为是小公主和苏兄呢。”映虹谑笑着踱向二人,作揖道,“原来是清河公主,小生失礼。” 幽然瞧着这唇红齿白的男人,眼神有些冷淡:“我在茶宴那日已见过你,你可是戏台上那个‘柳梦梅’?” 映虹温顺笑道:“承蒙公主还记得。” “那天你在台上唱戏,台下的名媛佳丽都在议论你,可见你在风月场很有名气。” “小生惶恐。”映虹微抬身,笑盈盈的目光往络真那一瞥,“小生再有名,也只是浪得虚名,怎比得上络真,不光小公主欣赏,连清河公主也对他另眼相看。” 幽然脸色一沉,心中暗觉不爽。络真怕给幽然招惹流言蜚语,传到幽梦耳中,让两位公主平添误会就不好了,遂赶紧解释:“映虹你多虑了,我和清河公主只是偶遇,并非你想得那么特殊。” 映虹不以为然道:“哎,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你又何必当真呢?” “真是放肆。”幽然毫无预兆地冷傲呵斥,“本公主许你开玩笑了么?” 映虹始料未及地懵住,笑容僵在了嘴角,就连络真也被她吓到了。 幽然好似换了个人,气场十足,眼光犀利地盯住映虹:“还是你觉得本公主位分不及九皇妹,所以你就可以肆无忌惮,给本公主难堪?” 映虹有一瞬错觉,还以为她被幽梦附体了,慌张地俯首认错:“小生不敢,是映虹多嘴了,请公主殿下息怒。” 幽然哼出一声冷笑:“看来我要好好问问九皇妹,她平日是怎么管教面首的?这么没规矩。” 映虹心下惴惴,不知所措,络真想着怎么解围。 “公主,今日是小公主寿宴,大好的日子,何必闹得不愉快呢?”他温声软语地劝道,“算了吧。” 【九】红鸾劫63┇你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换了一个又一个(3更毕) 当幽然和他对视,眼神便柔软了不少,“嗯,有道理。”看回映虹时又恢复漠然,“这没你的事了,你且退下吧。” 映虹如获大赦,恭敬深揖:“是。” 待映虹走远,幽然重新舒展笑颜:“像这种人啊,给点阳光他就灿烂,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就不能和他客气。” 络真看她这变脸变的,着实汗颜:“公主刚刚真是吓坏我了,我还以为你真的生气了。” “我就是看不下他阴阳怪气地酸你,给他点颜色看看。”幽然说得理直气壮。 “其实人与人针锋相对,倒不如以和为贵。”络真意味深长,“公主府表面安逸,却是人心复杂,在这里唯有低调做人,不去惹是生非,才是生存之道。” 幽然有些怏怏不乐:“你嫌我多事啊?” “当然不是!”他很在乎地否认,又腼腆垂眸,“公主肯帮我出头,络真很高兴。” 幽然听了这话,笑得心满意足。 ◇◆◇◆◇◆◇◆◇◆ 明月当空,洒落清辉一片。 适逢晚宴在即,晋璇公主坐在至尊客席上,抬首张望一番:“欸?幽梦呢?” 身旁的幽然佯装不乐意了,噘着嘴嗔怨:“皇姑母怎么就只记挂着九皇妹?难道幽然陪您说话还不够,不如九皇妹会讨您欢心?” 晋璇公主宠溺地拍她手背:“你这丫头,尽会胡思乱想,我是看寿宴都快开席了,寿星都还没到,满座的宾客都在等着给她敬酒呢。” 幽然轻笑,十分乖觉地握住她手:“姑母莫急,许是府上事多纷杂,要她费神些,过会就来了。” “嗯。”晋璇公主点头,目光落在另外一侧空落的席位,幽幽说道,“这一转眼的工夫,栖梧也不知跑哪去了。” ◇◆◇◆◇◆◇◆◇◆ 幽梦本是要往设宴的清华台去的,只是路经湖畔时,不慎被月色迷醉了心神,就不由停下脚步,眺望波光粼粼的湖面,呆呆地站了许久。 “最近还好吧?” 温柔的男声不期而至,她恍然回过神,转身对上那双正在靠近的,清澈的桃花美目。 栖梧眉宇似染月光,笑意温存,已不复白天那般戏谑:“去了趟老君山,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她低眉浅笑,那神态有一种与世无争的恬静:“好多了,栖梧,谢谢你如此关心我,处处为我着想。” 他还是不适应她对自己这样客气,转目放远了思绪:“日子过得真快,这是你我相识后陪你过的第二个生日了。” 幽梦微怔,心里温暖又莫名难过,觉得物是人非,不知该说什么。 “还记得去年今日,我在甘泉宫看你行完及笄之礼,你向我讨礼物,我说以身相许?”他自说自话,眸里月色溶溶,沉醉在一些美好的回忆里。 “记得。”她轻声回应,唇边泛着清浅涟漪,“我不会忘记那晚在清露苑泛舟游湖,你送我的一场荷风霁月,那份美到心碎的感动,它一直在我心里,不曾随我变老。” 他掩藏不住失落地笑着:“这一年来,你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换了一个又一个。” (今晚加更一章,祝大家春节快乐,顺心如意!) 【九】红鸾劫64┇栖梧意乱情迷表白幽梦(1更) 栖梧说着,不禁转过脸,深切地望着她:“多数时候我只是个旁观者,目睹你那些细微的变化,一年让你经历了很多,也成长了很多。” 幽梦未曾转面与他相对,却能感受他目光的炙热,也不明白自己在回避什么,解嘲地笑了:“你这伤春悲秋的口气,倒像不喜欢如今的我了?” “不管我的小公主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他不假思索,却极是认真地道出,桃花眼底漾着似水的柔情,怜惜得让人心疼。 此刻他脑海翻涌的画面,是他们最初相识那段光景,幽静的午后,他坐在画意小楼的长榻上,而她像猫儿乖顺伏在他膝上小憩,醒来后,她告诉他,她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里她走过茫茫无边的白雪,雪里盛放着一朵鲜红的玫瑰,她想去摘,却被刺破了手指,鲜血沿着花瓣滴落在雪地上…… 他至今仍记得她那个梦。 有些话到了嘴边,他终究不舍得说破: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可我还是有一点私心,会希望你无论经历多少,心底都能始终保留一分纯净的土壤,用以栽种你梦里的那朵玫瑰,那是你最初的天真烂漫,不要让它凋谢。” “你怎么了?”幽梦察觉到他的反常,极力表现自然,笑容却牵强,“这不像你该有的样子啊。” “我这个人潇洒惯了,面对人生再多烦恼都可以一笑而过,可即便如此,有时我还是会难过。”他善于逢场作戏,从不会将脆弱的一面暴露人前,可眼下却似魔怔了,直将肺腑深处的真言倾诉于她,“我常难过地问自己,明明我认识你足够早,可为什么当你身边需要一个人时,我却总去得那么迟?” 幽梦怔愕得瞪大双眼,心弦如被人狠狠划过,发出惊天绝地的震颤,嘴唇翕动半天,说不出话。 “我总是来不及在最好的时刻赶到,他们对你如何?我对你又如何?” 想来刚认识那会,她心里眼里藏着梅太傅。太傅走了,苏稚又接踵而至。 她的身边竟是那么拥挤。 他换不到她的回应,无奈垂首,颓然苦笑:“你真是狠心,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我啊……” “你是不是喝酒了?”幽梦小心翼翼地将余光斜向他。 他瞬间调整心情,恢复了放荡不羁的状态:“寿星都还没出席,我喝酒像话么?” 幽梦觉得这样独处很不自在:“那……反正快开席了,随我一起入座去吧,不然皇姑母问起来,不好交代。” 栖梧也不再说下去了,就当刚才是自己一时抽风吧,沉默着跟上她。 ◇◆◇◆◇◆◇◆◇◆ 幽梦和栖梧登上清华台,顿时吸引住了众人目光。 幽梦径直走向主位,栖梧则绕去晋璇公主的席位,晋璇公主侧首望了望他,见他面色阴郁,觉出几许异样。 侍女为栖梧斟上酒,许是为了掩盖愁容,栖梧果断地端起酒杯,音色爽朗:“值此良宵佳宴,我等敬贺公主芳辰,愿公主光耀日月,福寿安康!” 幽梦不禁一愣,五味杂陈地看着他,晋璇公主对他此举也颇为诧异。 【九】红鸾劫65┇这个男子,真是想不惹人注意都难(2更) 兰莹与星宿同席,视线都落在凤栖梧身上,她们双双感受到不大对劲的气氛。 “春陵君说得对!”还是星宿机敏,一鼓作气地站起来举杯附和,很适时地解围,“敬小公主!” 故而满座纷纷响应,一时祝辞四起,恭贺殿下千岁。 幽梦拈住袖角,右手端起案上的酒爵,端庄优雅地举高面对众人,带着与生俱来的魄力:“感谢诸位盛情赴宴,今夜好酒好菜与尔同乐,我先干为敬,还望诸位尽兴,宾至如归。” 说罢,她以袖掩面,仰首饮尽此杯。 在她落座之后,晚宴正式开始。栖梧也安静地坐下,悠扬的丝竹声里,灯火映照出幽梦唯美的身影,他双目凝视,迟迟不舍移开。 这时不知是座中哪位贵女发出一声惊呼,引得众人望向台下,一个长衫飘逸,玉树临风的男子,带着两列侍女,每人手端一盘珍馐,正缓缓步上台阶,他冰雪雕琢的容貌,顿时惊艳了在座的无数双眼眸。 贵女们一个个屏住呼吸,尖叫和私语此起彼伏地传来。苏稚则心无旁骛,一步一步迈上台阶,于幽梦案前停驻,率领身后的侍女倾身行礼。 幽梦点了点头,苏稚放下盘盏,安之若素地绕去她身畔,跪姿坐定。 栖梧波澜不惊的眸色,随着苏稚的出现悄然加深。 而苏稚却有着惊人的镇静,仿佛眼里只看得到幽梦,其他人都被屏蔽了。他顺手接过侍女呈上的佳肴,搁置在幽梦面前。 “这是我精心为你做的珍珑腰果。”他拾筷子夹起一颗,笑意清淡却很温柔,“裹在腰果外的这层肉松,是由猪、羊、牛三种瘦肉煮熟后研磨成丝,再烘焙而成,很是鲜香开胃,尝尝看?” 幽梦在所有女子艳羡的目光中,低头含入那颗腰果,咀嚼知味,笑得像个孩子:“嗯,好吃。” 晋璇公主见此一幕,双眸犀利地一眯,心想这个男子,真是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栖梧心思暗转,凑近了她道:“公主光是吃菜饮酒,可有觉得乏闷?” 晋璇公主似笑非笑地半转侧脸:“你有什么解闷的法子?” “小公主身边那位惊才绝艳的苏乐师,听闻其琵琶弹得出神入化,栖梧都还未有幸领教过呢。”一边说着,栖梧一边将挑衅的眼神飘向苏稚。 幽梦和苏稚都听到了,晋璇公主勾起了兴致:“既如此,幽梦,可否请这位乐师弹奏一曲,以助雅兴?” 幽梦怔然语塞,姑母的请求让她左右为难,正想找话应对,不料苏稚淡定道:“尊上既然想听,苏稚却之不恭。” 幽梦睁大眼瞳望着他,晋璇公主满意地瞬目,栖梧正中下怀,得意地弯起唇角。 侍女取来了琵琶递给苏稚,他微微倾斜抱入怀中,指尖摁着琴弦说道:“今夜是属于小公主的,我便将此曲,献给小公主。” 语毕眼帘低垂,玉指在四弦之间灵动起舞,一串悦耳的前调鸣吟,似珠玉落盘,幽梦不禁心神一振:“等会。” 【九】红鸾劫66┇鸿雁在云鱼在水(3更毕,给大家拜年!) 苏稚倏忽收住琴音,众人皆疑惑地望向幽梦。 “这首《清平乐》,我也会唱呢。”她兴致盎然地对视苏稚,“索性就让禾雀弹,我来唱,大家一起高兴。” 栖梧脸色凝滞,她又一次用她的情商,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了苏稚天大的面子,这种偏爱,实在叫人嫉妒。 幽然看不穿他们几个有什么暗战,也是图个热闹,便乐不可支地起哄:“太好了!好久没听九皇妹一展歌喉,今日可是有耳福呢!” 苏稚微露浅笑,淡雅从容,指尖勾挽再次起弦,弹拨出天籁之音。 幽梦和着曲声,释放出她黄莺出谷的嗓音,宛若甘霖洒落众人心田: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 「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 歌声与琴声痴缠,相得益彰,听得满座如痴如醉。 “他们,一个弹得动听,一个唱得醉人,给人一种珠联璧合的感觉。”星宿兀自说道,眸中神采奕奕,望着主位上的二人,世间最美的风景,最好的年华,莫过于此,星宿不胜动容地问,“这般天造地设的佳偶,若是能长久在一起,幽梦会很幸福吧?” “可他们终究一个是鸿雁,高高地飞在天上,另一个则是水里的鱼,相隔如此悬殊的距离。”兰莹眉心微蹙,难掩忧虑,“飞鸟与鱼怎可相爱?” 星宿疑惑地看她:“你很不看好他们?” 兰莹苦笑着,似妥协地叹了口气:“罢了,只要幽梦高兴就好,以后我也没机会再劝她了。” 星宿越发听不懂了:“你这话怎么怪怪的?” 兰莹对视她道:“陪她过完生日,我便要离开公主府了。” “离开这?去哪?” “回家。”兰莹微笑道,“上官啸武正是兰莹叔父,我已经和叔父婶娘相认了,以后会和他们一起住。” “原来你是上官家的后人?”星宿惊喜地睁大双眼。 兰莹敛眉轻笑:“不像么?” “不,我只是惊讶,毕竟上官氏乃洛阳数一数二的名门世家。” “那是十年前的上官家,十年前的辉煌了。”兰莹神色落寞,将过去轻描淡写,“我的家族经历太多变故,早已物是人非了。” 星宿若有所悟:“你要回去,幽梦不曾挽留你么?” 兰莹心里是难过的:“她尊重我的选择。” 星宿怅然点头:“我知幽梦是重情之人,在你走后,她必然会很挂念你。” 兰莹抬起目光,望着月光下柔情似水的幽梦,幽幽低叹:“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是真的舍不得她。” 此刻幽梦凝望苏稚,唱得投入,未知星宿与兰莹说了什么——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 「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瞧那难舍难分的眼神。”晋璇公主意蕴悠长地感慨,在她成熟睿智的眼里,有些前景已能想见,“将来在这府上,驸马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这一句虽然装作自言自语,却叫栖梧听见,很不是滋味。 他沉默注视幽梦,心海一片潮汐起落,隐隐作痛。 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你一缕剪影飞过天际,飞得太快,竟不曾发现,水里恋慕你的鱼,并不止一条。 【九】红鸾劫67┇不要怕,栖梧陪你面对(1更) 宴席过半,众人吃饱喝足,免不了要来点既能助兴,又能消食的乐子。 幽梦应邀与他们比试投壶,待幽然投出所有箭支,九九和小春站在壶边,小春数壶里的箭数,九九则将那些掉落地上的箭羽拾掇起来。 “清河公主投中了四支!”小春欢呼雀跃道。 十支中了近一半?幽梦不禁窃笑,看来幽然这丫头的技术还是长进不少的。 栖梧仍旧在席位坐着,远观台下那片空地上,投壶的人来来往往,终于轮到了幽梦。 幽梦握着箭,左右看了看,苏稚也不知去哪了。 身边人皆在享受狂欢,她却有些莫名的心神不定,走神时不经意地想到父皇和母妃对她说,过了生辰,就该筹备驸马的择选大典了,苦恼的事终要到来,今夜就像是最后的盛宴,欢笑中总不免带着隐忧。 幽然在旁一个劲地催促她投,栖梧望着她,闲适喝了口酒,排遣寂寥。 “小公主加油!”小春站在那头,捂着嘴为幽梦呐喊助威。 九九抱着捡来的箭,憨笑道:“小春妹妹,一会等他们都投完了,我也给你露两手。” 小春将信将疑地望他:“你会投么?” “当然了!”九九将头神气地昂起,“我平日经常练的!” 幽梦先投了七支箭,因为心不在焉,发挥不稳,只中了四支。想是有些急了,后又放手投出两支,接连不中,这完全不是她该有的水准,到底是心浮气躁了。 眼看着幽梦就要和她打平手,幽然得意洋洋地打趣道:“九皇妹这是喝飘了使不上力,还是故意让我?” “自然是故意让你。”幽梦嗔她一句,想再投,手上已没了箭。 她正要招呼侍者取箭,柔和的男声自身后传来:“公主在为何事分心?” 她回眸见栖梧手里握着箭,正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她怔忡着不答话,栖梧举起双掌献上箭支:“且将它当作你的烦恼,你放手扔出去,心才能定。” 幽梦迟疑地拿住箭,却陷入呆滞。 栖梧一步迈至她身后,手臂环绕上去,握住她持箭的手,覆唇于她耳边,这暧昧的姿势令幽梦不免心慌,只觉阵阵暖风撩着耳膜: “不要怕,不管未来有多艰险,栖梧始终都在身边,陪你面对。” 语毕,便牵引她的手,将箭矢瞄准壶口,用力一掷,箭羽划过一道弧线,“叮咚”一声稳稳落入壶中。 “中了!”九九在那头拍手叫好,“中啦中啦!公主姐姐好棒!” 幽梦惊醒似地,迅疾从栖梧怀里挣脱,栖梧满目深情,她却窘迫低着头,不敢看他。 幽然不服气了:“这是君上帮你的,不算不算!” 她这一闹,很好地化解了二人的尴尬,自栖梧帮她投了那支箭,幽梦心情确实放开了些,她自信地笑对幽然:“那我凭本事再投中一支,叫你心服口服。” 箭在指尖正欲出手,却听小春惊喜万分地呼喊:“哇!你们快看呐!” 幽梦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浓如墨色的夜空,朵朵烟花陆续蹿升,在黑暗中竞相盛开,迸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洛阳城的上空瞬时绚丽到了极致。 【九】红鸾劫68┇愿我三生烟火,换你一世迷离(2更毕) 星宿被眼前美不胜收的画面惊呆了:“这是哪里放的烟火?” 烟火络绎不绝,四面八方都是,兰莹心中亦非常疑惑:“有些看上去甚远,不像是府里人放的。” 星宿玩味地勾起嘴唇:“偏偏选在今晚,看来是有人特意为幽梦庆生啊?” 兰莹不说话,因为那些烟花来历真的太神秘了,难道是皇室所为?除了皇室,还有谁会为了幽梦,如此高调在京城上空放满烟花?这得花去多大的代价? 然而此刻皇城之中,一座高耸的宫阙之上,皇帝与咲妃相依而立,远望烟花绽满星夜,与城中的万家灯火相映成画。如此盛况,甚至比国宴当晚还要热烈。 帝妃二人亦对此景颇为费解,虽然洛阳极为繁华,几乎每晚都有人放烟火,可今晚的烟火却是那么特别,让人莫名感受到,一种想要付出全部,燃尽生命的热切。 而在城中另外一处,祁妙从公会回到府邸,刚掀开车帘要下车,就被烟火迸开的光芒刺痛眼睛,他深沉地眯眸抬首,烟花点亮了整个夜幕,他恍然想起今日是六月十四,某人的生辰,那这倾世倾城的烟火……他旋即明白了什么,目色加深。 “天呐这些烟花真漂亮!”姬幽然被烟花迷得眼花缭乱,已经完全忘记和幽梦投壶的事了,她兴奋捂住嘴,却还是忍不住大喊大叫,“络真你看这边!那边也有!” “是的公主,我在看。” 络真站在她身旁,听她尽兴地欢笑,凝视她那张被烟火掩映,忽明忽暗的脸,显得更加精美了,他渐渐也随着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烟花再美,可不及一起赏烟花的人美。 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烟花绽放,花魂还来不及印入脑海,它就转瞬即逝,不过奇怪的是,它们并不像寻常烟花那般,在凋零后就立即消散得无影无踪,而是化作破碎的星辰,金光闪闪,似流萤飞舞,又似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 今晚空灵乐坊很难得地歇业了,乐坊一群人相聚在城郊的河岸边,荣叔和韦叔在忙碌地燃放烟花,他们怕伤着灵修,不让她帮忙。 灵修便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她仰望夜空此起彼伏的烟火,时而绚烂时而寂寞,不由得轻声感叹:“为了宠爱一个女子,公子这回可谓煞费苦心。” 乐坊只是今晚行动的据点之一,封狼和居胥,都各自带队分散在洛阳各处据点放烟花,甚至他们事先送烟花和银子给城中的百姓,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燃放。 为了给小公主献上这份大礼,苏稚几乎动用了他在城中的全部势力。 韦长龄听见了她的感慨,兀自点了点头:“阿稚虽然什么都不说,也不愿承认他对公主的感情,可我们都看得出来。” 他稍稍一顿,意味深长。 “这世上的珍宝他能拥有千分,便会舍得给她万分。” 正如今晚,以他的身份本不该被全世瞩目,却不惜冒险,用世间最珍奇的烟花垄断了洛阳的夜色,他这是在想向天下人宣告,公主是他不可染指,独占心头的挚爱。 灵修甚是动容:“但愿公子这一片真心,公主都能明白,不要负他。” 【九】红鸾劫69┇柔媚时是温香软玉,狠起来又如吃人的厉鬼(1更) “公子想在您生辰当晚,陪您看一场雪。” 轻盈悠扬的金色霰雪从天而落,倒映在幽梦清澈的瞳孔中,眼神流露出几分痴迷,她蓦然想起昨日居胥在巷子里与她说的话: “请公主切记!当月明星稀,流萤漫舞之时,便是公子在想你。当长夜繁华,满城飞雪之时,便是公子在陪你。” 长夜繁华,满城飞雪…… 原来指的便是这个。 她无法遏制思念如潮起潮落,使得心间暖流暗涌: 月华如练,星河万里,你赐我一场烟火倾城,可是你不见我。 渊,此时你在何处? 所有人都聚在清华台为公主贺寿,府园边陲,依山傍湖的枕星洲就显得格外冷清。 于众人视野消失许久的苏稚,此刻正蹲在水榭的栈桥上,只有那只叫“小豹子”的黑猫陪着他,慵懒地趴在一根扶栏柱上,尾巴一下一下悠闲地打着卷儿。 周围水声潺潺,他的脸上一片宁静。 他打开火折子,点燃了引线,一束烟花迅势升空,绽出万千旖旎。 他缓缓抬眼,星火染亮深邃的眸子,他迎着风,颀身长立,孤独遥想清华台那边的她,看到他这份深沉的心意,会否感动? 若能有一分一毫的感动,他也会觉得欣慰。 ◇◆◇◆◇◆◇◆◇◆ 栖梧陪在幽梦身边,沉默仰望烟火许久,终而启唇谑笑:“公主,你在外面结识了何方神圣?才能显得出这般神通?” 幽梦心虚别过脸,瞳孔里忽明忽暗的光芒似星火闪烁:“你在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她自然是不愿让他知道渊的存在。 “这不是寻常的烟花,是南浦工匠世家「万凤朝凰居」所造的圣品,一束烟花价值千金。而且随着「朝凰居」隐世,这种烟花已经绝迹,无数富人花重金想请他们后人重出江湖都被拒绝了,有钱也买不到。”栖梧抱臂下意识地捏着下巴,故意作出沉思之貌,“这烟花有个特别的名字,叫「金风玉露」。” 幽梦心弦悸动:“很美的名字……” “美的不止是它的名字,还有它背后的传说。”栖梧眸色带着引诱望向她,“公主可曾听过?” 幽梦抬起头:“没有,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我想听。” “那段传奇,可追溯到三百多年前,当时群雄割据,人才辈出,天下分裂为五大强国,鼎立于中原大地。”栖梧说着,负手而立,“最南边的楚国,曾有过一位杰出的女君。” “女君?” 幽梦心算着往前追溯三百年,那不正是前朝,姜姓齐朝尚未统一的时期? 虽然历朝历代皆有为前朝编纂史书的惯例,可因为齐朝中期,翰林院发生过一次走水,将那段分裂时期的文献焚毁无数,因而今人对于那段历史难以窥见全貌,幽梦对于五国的了解就更少了。 “传言她风华绝代,智计百出,近乎无所不能,是列国君主都想争抢的尤物。”栖梧唇角邪魅地弯着,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那个久远的故事,那个惊艳百年的人物,“可她又以铁腕强权著称于世,阴狠毒辣,杀人如麻,弑姐杀妹、屠戮政敌,血洗同族中一切反对她的势力,甚至曾在一场战争中设下毒计,弹指间令敌国二十万大军灰飞烟灭。” 幽梦睁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只怪他描述得那样逼真,仿佛所有的画面都历历在目。 “她柔媚时是男人喜欢的温香软玉,狠起来又如吃人的厉鬼。”栖梧转过脸,望着她震惊入神的模样,淡然轻笑,“她就是这样一个使人着迷,又令人心寒畏惧的女子。” 幽梦叹为观止地小声嗫嚅:“这女子真可怕……哪个男人可以降服住她?” 【九】红鸾劫70┇那个冠绝天下的男子,向城楼上的女子求婚(2更毕) “她一生有名的事迹太多了,其中之一便是,她年轻时就亲手训练一众名媛,教会她们权谋与才艺,还有作为间谍必备的技能。她们随她纵游列国,凭借美色与智谋,将诸国权贵,上至君王、皇子,下至王侯将相,尽数玩弄于股掌。”栖梧笑里兴趣愈发浓厚,“为了雄图霸业,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的意思是,她只是玩弄、利用那些男人,实现她统一列国的心愿,但她最高的信仰只有自己,绝不将真心交付任何男人?”这样的女子,既让幽梦敬佩,可震撼之余,又不免心疼她的孤独。 栖梧不管她有多吃惊,自顾说道:“她的雄才伟略,还有高明的外交手腕,令楚国实力日益强大,最终她回归楚国,扳倒了她强劲的摄政王长姐,又翦灭其他政敌,历尽千难万险,终于成为一国之君。” 幽梦蹙眉提出质疑:“为何我所读过的经史典籍,帝王世袭名单之中并未记载这位奇女子?” 按说如此巨大的功碑,即便详细史料被焚毁,名字经过世人口耳相传,总该会留下的。 栖梧敛眉道:“也许是后世朝代的君主不满于女子专政,不承认她的女君正统,便让史官抹除了她在正史文献中的笔墨。也有说是她自己刻意为之,总之这是个未解之谜。” 正因无人知道真相,也为这传奇女子蒙上了一层面纱,让人更想探秘她那绮丽妖冶,又波谲云诡的一生。 幽梦承认她被这个故事,和这位女君吸引住了:“她和那种烟花有何关系?” “在她尚未登基,还是楚国王姬的时候,她在皇室虽然是顺位继承人,却被政敌迫害,无奈北上极寒之地,入燕国为质,借机潜伏燕国,刺探敌情。”栖梧侃侃而谈,“燕国众皇子中,属懿亲王最为出众,他想谋夺储君之位,看中了楚国王姬的才智,二人就此结盟,各取所需。就像所有动人的故事里都会发展的那样,懿亲王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欲娶其为妃,可王姬不愿,前后拒绝了他十次。” “十次?”幽梦憋住想笑的冲动,“她不爱懿亲王?” 栖梧顿了一顿,复笑:“我想是爱的,只是那时她有比儿女私情更看重的东西,而且她知道,她终究不可能长久地留在燕国。” “那他们究竟如何?”幽梦迫切想听他说下去。 “他们在漫长的几年里并肩作战,相互扶持,直到王姬归楚,懿亲王便追她到了楚国。”栖梧像是说得口渴,便从侍从手里接过一杯酒,浅饮一口再接着道,“王姬梦寐以求想让楚国一统江山,普天之下尽归姜姓,所以第十次拒绝时,王姬曾说,除非你将燕国之雪请来楚国,我便嫁你为妃。” 当乾坤既定,五国合一,天下不再有燕楚之分,那燕国的雪自然就是楚国的雪。 幽梦被这种野心与气魄,深深地震住了。 “懿亲王知道楚王姬爱雪,但楚国常年气候温润,四季如春,几乎不可能下雪的,所以这无疑是王姬故意在刁难他。” “那他怎么办?”追妻之路如此坎坷又漫长,幽梦很想知道这个男人,论雄心智谋是否配得上王姬,“这天南地北就是两个世界啊?” “懿亲王没有放弃,他斥金访遍名匠,终于造出了这种绝世烟花,并为它取名「金风玉露」,特地在求婚当晚点燃,用来铭记他对王姬的爱意。”栖梧心驰神往地说道,“听说那晚,夜空绽放烟火,王姬立在城楼之上,而懿亲王站在城下,当着楚都千万百姓的面,以一国之姿公然向王姬求婚,让全城的百姓,都见证了他们的旷世恋情。” 听凤栖梧说着,幽梦不禁抬起眼眸,望着夜空漫漫飘落的金雪,幻想三百年前的时空,懿亲王送给楚王姬的那场求婚烟火,一定比现在的还要壮观。 栖梧也如身临其境,入戏地说道:“也许三百年前,楚国百姓最津津乐道传为佳话的,都是那一夜,都城的夜空下起了金色的大雪,一下就是一整夜,而那个冠绝天下的男子,豪迈问着城楼上那万千风华的女子,在雪停之前你想清楚,你可愿嫁与本王?” “这一次,王姬被感动了?”幽梦恍若失神,哪个女子能抵挡住这份执着,这份痴心? “感动是一回事,她同样也需要懿亲王的力量助她上位,所以从那之后,她多了一个身份。”栖梧稍顿,而后道出,“懿王妃。” “那后来呢?”幽梦心潮澎湃,“他们可有长相厮守?” “王姬继位楚国女君后,更是杀伐决断,励精图治,为楚国开疆拓土,将楚国版图一路往北推进。只可惜终其一生,都未能完成统一天下的霸业,所以她的头衔止步于女君,未曾到达女帝。”他故弄玄虚地看她,“你猜猜这是为何?” “因为懿亲王?” 【九】红鸾劫71┇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1更) “因为懿亲王?”幽梦一如猜到了故事的结尾,忧虑地沉落眼睫,“强大的女子注定和强大的男子惺惺相惜,而懿亲王继承了燕国皇位,他们从夫妻变成了宿敌。” 栖梧认同地点了点头:“因为他们的结姻,燕楚两国联手,远交近攻,将其余三国逐一吞并。最终,北燕与南楚划江对峙,他们有约定,有生之年不会对彼此出手。” “可最后,他们都回到了各自的母国,延续各自的信仰。”幽梦轻喃,一丝遗憾萦绕心头,“没有在一起?” 栖梧无可奈何地苦笑:“身为两国的君主,势均力敌,想在一起很难吧?” 幽梦心知他说得有道理,毕竟两个都是高傲的灵魂,坐在王的宝座上,谁也不愿意对对方俯首称臣。 “不过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万里山河总归还是会有人来统一。”栖梧以洒脱的姿态说道,“这个人就是前朝的开国皇帝,齐宣宗。” “齐朝……”幽梦震惊,这才突然意识到他所讲的故事里,有个被她忽略的细节——楚王姬是姜姓,而齐朝的皇室也是姜姓?这会是巧合? 而且从三百年的时间推算,女君之后的确与齐朝建立的年代吻合。 “没错,他便是那位女君的儿子。”栖梧洞察了她的心思,有意补充了一句,石破天惊。 幽梦暗自梳理着一重隐晦的关系:母亲咲妃是出自齐朝,姜姓皇室嫡系血脉,那如此说来,幽梦与那位女君也是颇有渊源,是女君的后代?这不禁令她对女君肃然起敬。 “那宣宗生父可是懿亲王?”她急切追问。 栖梧从她眼底看到了期待:“你希望是么?” 幽梦毫不犹豫地点头,栖梧心领神会地淡笑,果真是少女的情怀,对于美好的爱情,总是期待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他默认道:“宣宗随了母姓姜氏,这个皇姓在统一后得到保留,并且设立「万凤朝凰居」,广招能工巧匠,包括当年炮制烟花的那些人,用他们的巧手造出珍宝无数,皆是为了纪念他的母亲。宣宗改国号为‘齐’,或许也是寄予了天下归心,父国与母国融为一体,龙凤齐鸣的宿愿吧。” 幽梦虽然深受感动,可她还是为二人的分离难过:“所以他们守着各自的江山,却忘了当初同舟共济,风雨相伴的人是谁……” 栖梧沉默了一会,眉宇间敛去笑色,异常认真地凝视她:“身处国君的位置上,总会遇到一些无可奈何,无法跟深爱之人在一起。” 他话里有很浓烈的暗示意味,幽梦怅然抬眸,金雪纷纷,她摊开手掌缓缓伸出,雪花落在指尖,在这一瞬,她似乎懂得了懿亲王为烟花取这名字的含义,情不自禁地启唇吟念——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 按照宴射仪程,府里请了杂戏团,特地设于饭后,给宾客表演角抵戏,艺人准备的节目很丰富,汇聚天南地北的风俗,精彩绝伦,引人入胜,其中最有趣的当属变戏法了。 【九】红鸾劫72┇大变活人(2更毕) 那位颇有资历的戏法师站在戏台上,恍如有千变万化的本事,他巧妙运用光影,变幻出一对栩栩如生的金龙,遨游于众人视线,上演着二龙戏珠的盛景,满座宾客无不惊奇,刚要好生细看,金龙的影像就消失不见了。 接着,他又拿出一块方绢子左右翻转,随手挥舞两下,毫无征兆,眨眼之间就从他手心飞出一群白鸽,众人明明已经目不转睛,可还是不得要领。 接着他又拿出一截木棍,又是于众人眼前挥舞几下,以示木棍并无异常,可当他的手再次沿着木棍首尾滑过,陡然松开,木棍竟不声不响幻化成一块火红的绸布,随他迎空一甩,散落漫天的彩带花瓣,神乎其技的表演令众人应接不暇,欢呼连连。 在涌动如潮的掌声中,杂耍艺人们抬出几卷布幔,将它们一一展开,合成一个四方的区域,足有一人高。 戏法师面向主位恭顺作揖:“下面的这个幻术,小人斗胆请今晚的寿星小公主,上来与我一同表演。” 幽梦不明状况,有些谨慎和迟疑,幽然却在一旁心急火燎地鼓动她:“去吧九皇妹,一定很好玩儿的,让我们开开眼界!” 看着满座皆投来渴望的目光,幽梦不想扫了众人的兴,便起身走到戏台前,问那戏法师:“需要我如何配合你?” 戏法师撩开前边的布幔,露出那块空荡的区域,躬身摊手相邀:“请殿下进入此中,然后闭上双眼,什么都别想。” 幽梦依言进入,面朝宾客站立,布幔便被缓缓放落下来,遮住了她与众人的视线。 外面的看客能通过光照看到她映在布幔上的身影,幽梦独自站在四合布幔里,对外面的世界充满未知,只听戏法师又提醒她一句:“殿下,请闭上双眼,心无杂念。” 幽梦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绪,缓缓闭目,戏法师在帘外向宾客做了几个玄虚的手势,他的身边飘出白色的烟雾来,渐渐吞噬了他身后的布幔。待他双臂张开潇洒地一挥,台上迸射出一道刺眼的白光,众目睽睽之下,封闭的布幔像是受到一股强劲气流的挤压,而纷纷向四面撑开,烟雾散去,众人看到原本幽梦站的地方,此刻却是空无一人。 宾客们各个探首张望,又面面相觑,觉得匪夷所思。 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凭空蒸发了? “哎?九皇妹人呢?”幽然一脸懵怔地与晋璇公主对视一眼,立马紧张地质问戏法师,“你们把九皇妹弄哪去了!” 戏法师恭谨而不失从容,笑容可掬地安抚道:“公主不必担心,小公主眼下被我送去他处游玩,过一会她自然就会回来了。” 幽然一头雾水,栖梧微蹙眉心,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 方才闭上眼后,幽梦一瞬间没了意识,像是睡了一觉,再次醒来时只觉得周围异常安静,不复宴席上的人声喧嚷。 她疑惑地睁开眼,眼前一道帘幔恰好掀开,阴影褪去,一张清俊的容颜染上皎洁月光,猝不及防映入眼眸。 她顷刻呼吸凝滞:“禾雀?……” 男子浅笑,目色缱绻地望着她:“被吓到了么?” 【九】红鸾劫73┇他不吝将世间所有美好的字句都馈赠与她(1更) 那笑容有着春风化雨的魔力,能让女子的心瞬间为之柔软。 幽梦羞怯地转开目光,神情懵懂:“还好,只是我为何一眨眼就来到了这?好神奇啊。” “这正是戏法的玄妙之处,说破了就无趣了。”那个杂戏团是苏稚安排的人,他自然深谙其中玄机,牵住她的手,“来。” 他将幽梦从帘幔后拉出,幽梦这才发现自己身处在凫庄楼顶的露台之上,下方便是广袤的千波湖,天呐……凫庄距离清华台可不算近,她是怎么瞬移到这的? 她越想越觉得奇怪:“这场大变活人的戏法是你特意安排的?” 他停驻,转身认真地俯视她:“我只想找个机会,能与你好好独处,不被任何人打扰。” 幽梦心底泛着温暖的甜蜜,环视四周,放着许多精美的纸灯,不禁愣住了:“这些灯……” 苏稚覆上另一只手,将她手合在掌心:“快子时了,我们一起将这些长寿灯放了可好?” 他这般温存,幽梦岂能不依他?自然娇羞地垂眸,乖顺点头。 幽梦扶着灯壁,苏稚俯身,趁他用火折子点灯底燃料的那段时间,她漫不经心欣赏起灯上的字迹,又想起那晚,苏稚一笔一划地在这些灯上题词,越看越觉得动容。 那些话说着千般体贴,万般呵护,祈求她此生能被时光眷顾,韶华不负,长乐永宁,福泽连绵,好花常开月长圆,伊人不改朱颜面……他不吝将世间所有美好的字句都馈赠与她。 蓦地,视线落在一句——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不知何故,幽梦一见此句,心中便狠狠抽痛了一下。 她忧郁地望向苏稚,他垂首点灯,灯火橘色的光晕映照在他脸上,眉眼愈发温柔,美得恍如梦境。 她柔肠百转,几次想唤他,却又不知该和他说什么,终而欲言又止。 苏稚点完灯,抬头的一瞬,幽梦强自拂去怅色,彼此含情脉脉地相视,不由自主地笑了。 他们一同将灯举高,轻缓松开手,由它缓缓地乘风飞去,升入烟火绚烂的星空。 十六盏长寿灯,代表了她十六岁。 望着它们依次飘远,仿佛将她的思绪也带走了。她知道暗处有一个人,也在陪她过着生日,可他们无法相见,唯有明月共此时,点亮星辰,烟花才不那么寂寞。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这一句不知何时生根发芽,在她心里恍然深刻。 在等候小公主回来的时间里,戏法师又拿出他的绝活,取悦满座的嘉宾。 幽然看得兴致高涨,不住地拍手叫好,听到她笑,络真就忍不住转过脸,视线穿过人群偷偷地寻觅她。 所有人都乐在其中,只有凤栖梧,对台上种种的光怪陆离不是那么感兴趣。他不经意抬眸望向夜空,看到许多点燃的纸灯从湖上的夜空飞过,聪明如他,大致知道公主在哪了,又和什么人在一起,因而心头别有一番滋味。 周围欢声笑语的繁华,始终掩不住他眼底的落寞。 【九】红鸾劫75┇都惹到小公主头上了?(1更) “世家子弟都想做皇上的乘龙快婿,唯独我这个例外。去竞选驸马,这只是我父王的期望罢了。”漓风颓然苦笑着,眉间浮现忧色,“如今我最挂怀的,是我一位朋友,我失去了她的音讯。” “哦?是什么朋友?长相有何特征?” 玉绍本是热心地问一问,见漓风怔了一怔,又怕漓风嫌他多事,便腼腆笑着解释:“玉绍虽无权势,但可以托唐府的人帮忙,相信他们是洛阳大族,对当地情形总算比较了解,而且我平日在城中走动,也会多帮漓风留意的,希望能尽一点绵薄之力。” 漓风抬头对上玉绍真诚的眼神,不由感到一丝慰藉:“多谢你这么有心,她是……” “我算是被你们打败了!” 话说一半,忽然被一阵大声的喧哗打断了,他们循声望去,见是孟银尘和宝墨、肃溯三人一同从院门走了进来。 “你们居然把我的‘其乐无穷神仙水’就这么给糟蹋了?那可是我研究大半年的心血啊!”银尘喋喋不休地哀怨那俩女中豪杰。 肃溯也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们也不知道你那药的反应会那么大嘛……” 宝墨郁闷得不说话,眼神一飘,刚巧看到了玉绍和漓风,心想坏了,这事可不能再提了。 “溯溯啊,我不是告诉过你,那药只能让你在遇到危险,万不得已时防身用嘛?”银尘只顾数落她俩,没注意玉绍和漓风就在前面不远看着他们,“你拿它去捉弄人,万一被大师兄知道了,我又要挨骂了……” 宝墨暗示地拽他袖子,下巴朝那头一撇,银尘这才稀里糊涂地望过去,只见玉绍在那拉长着脸审视他:“被我知道什么?” “呃……”银尘一瞬窘住。 玉绍蹙眉扫视他们:“你们几个又背着我去惹是生非了?” 宝墨想着怎么圆过去:“师兄,我们……” “呐,这个锅我可不背!”银尘赶紧跳到玉绍身边,指着宝墨和肃溯批斗,“惹是生非的是她们两个,不关我的事啊师兄!我可乖了嗯!” 宝墨无语地白眼他,肃溯咬牙切齿:“二狗子你瞧你那怂样,怕挨骂就出卖我和宝墨,真没义气,我们鄙视你!” “讲道理啊溯溯,我可没让你们去对归墟用药啊,那不是你们自作主张的嘛,还怪我,我委屈……”银尘说着噘起嘴,表情可传神了。 玉绍大惊:“什么?你们又去招惹相府大公子了?” “呵,不止呢,这次买一送一,不光惹了相府公子,还顺带得罪一个小公主。” 银尘在那不嫌事大地火上浇油,肃溯和宝墨心里恨啊,好想上去抽他一顿:狗东西,你到底是哪边的! 沉默半晌的漓风忽地眉峰一凛:“小公主?” 宝墨怔怔看向他,点头说:“是小公主不假,可我们事先也不知道他们会在一起,毕竟我们又没见过小公主……” “你们……”玉绍恨铁不成钢地瞬目,简直心累,“你们真是把祸越闯越大了,都惹到小公主头上了?” 【九】红鸾劫76┇肤白貌美大长腿(2更毕) 宝墨急忙劝抚:“不过小公主并非骄横无理之人,她在听我们说完龟孙的恶行之后,反而还夸我们干得漂亮呢。” 玉绍愣住:“真的?” “是真的,师兄,我发誓。”宝墨万分笃定地睁大眼,眼神示意身边,“溯溯可以作证,不信你问她!” 这倒是挺新鲜的,玉绍稍稍侧首,有意说给漓风听:“看来小公主并不难相与?” 宝墨觉得他俩之间好像有什么秘密似的,漓风暂不道明,向宝墨她们求证:“你们见到的小公主,她长什么样?” “她?嗯……个头差不多这么高。”肃溯在自己颧骨边比划了下,笑眯眯地回想幽梦长相,有些意犹未尽,“柳眉星目樱桃嘴,肤白貌美大长腿,大大的眼睛好像会说话,总之很漂亮很漂亮,漂亮到难以形容就对了。” 漓风照她说的推算,差不多就是了,虽然他并没见过公主的真实容貌。 银尘贱兮兮地讥笑肃溯:“人家穿着衣服,你还能看出大长腿?” 肃溯理直气壮:“她衣裳束腰呢,我难道不会目测么?” 银尘又笑,那个表情贱到不行:“目测?万一人家裙子底下踩高跷呢?” “闭嘴你个杠精!”肃溯劈头盖脸地一通呵斥,“踩什么高跷?难道公主是侏儒吗!” 他俩一番斗嘴真是让玉绍、漓风听得哭笑不得,宝墨实在没脸看,都在一旁扶额了。 “依我们所见,公主不仅漂亮,气质还很高贵优雅。”平一平心绪,宝墨又对他们说道,“不过要说好相与,那也未必,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发怒的时候像天雷地火一样强势,不是一般男人能驾驭的。” 漓风意味深长地点头:“众说纷纭,市井传闻里的她,还真是变化无穷。” 宝墨小心地打量他:“你为何这么关心小公主啊?” 漓风怔住,玉绍替他解释:“你们说的小公主这个月就要选驸马了,而漓风就是竞争人选之一。” 小伙伴们都惊呆了,而宝墨看漓风是眼神更是复杂。 肃溯笑呵呵地瞅着漓风:“是吗?那世子你可真是赚到了啊,那么一个大美人要是被你娶到了,你可要让全天下的男人都羡慕死了!” 漓风不说话,个中滋味只有自己体会,别人是不会懂的。 “刚宝墨不是还说小公主强势,不是一般男人能驾驭的么?”银尘斜眼肃溯笑道。 肃溯嗤之以鼻:“世子是一般男人么?” 银尘霎时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肃溯睥睨着他,含沙射影:“我奉劝某些人,不要总拿自己去拉低所有男人的品质,那是自取其辱。” “我这不是在替世子担心么?”银尘瘪嘴嘟囔,“你们看他这么好脾气,要是当了驸马,以后肯定是个妻管严。” 沐漓风脸都白了:你们吵架为什么要殃及无辜啊? 玉绍黑面训斥:“银尘,休得胡言。” 银尘悻悻地闭嘴了,肃溯在幸灾乐祸地偷笑,只有宝墨,目光一直停留在漓风身上,心里五味杂陈。 【九】红鸾劫77┇宝墨问漓风:你喜欢小公主么(1更) 已经好些日子没下雨了,午后的天气很是闷热,肃溯坐在荫凉处乘凉,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扇着从银尘那搜刮来的大蒲扇子,一副放荡不羁的做派,她自恃穿着男装,自己爽就行,也就不顾得什么形象不形象了。 “溯溯。”银尘端着茶杯,屁颠屁颠地走上去,“天这么热,我刚煮的凉茶,来喝点,去去火。” 说着揭去杯盖,顿时一股清香扑鼻,肃溯整个人都觉得清爽许多,她接过茶杯,斜眼瞧着银尘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样子:“干吗?发骚啊?” 银尘眨着无辜的大眼,卖乖地憨笑:“没有啊,我就是来找你聊聊天哈。” “看到你我就犯困,咱俩聊不下去。”肃溯漠然地摇摇头,兀自喝茶,“你把宝墨叫来,我要和她聊。” “看到我犯困?”银尘小眼神瞄向她,邪恶地笑了,“莫非阁下言外之意是……你想睡我?” “噗!”肃溯没忍住,铆足了劲一口凉茶喷他脸上,银尘瞬间石化,她擦擦嘴,半点也不心疼他,“狗咂,你是存心想笑死我的吗?” 银尘哀怨地瞅着她,没辙,只能自认倒霉地给自己擦干净脸。这时宝墨洗好了一篮瓜果走过来,想给大伙解渴消暑,银尘看到了,直接上手掳走一个梨,坐回肃溯身边,一脸谄媚地递给她:“来,溯溯,吃个大鸭梨,从此没压力。” 宝墨在一旁看着,嘴角笑不动似地一抽:我洗的水果,你倒很会借花献佛啊? 肃溯握梨啃了一口,咀嚼声清脆:“嗯,不错,挺甜的。” “你累不累?我给你揉揉。”银尘又去给她捏肩捶背,当主子一样伺候着。 肃溯吃着梨,享受地眯起双眸:“嗯,舒服。” 宝墨忍不住吐槽:“二师兄你看你个没出息的样子,你还好意思说人家沐世子是妻管严,我看你才是妻管严!” “有你这么跟师兄说话的吗?”银尘只顾揉肩,端出架子来,“我不理你。” 宝墨也懒得理他了,转身望见漓风远远地站在池塘边,时不时地撒饵料喂鱼,与世隔绝了一般,对他们的对话毫不在意。 她走过去,从竹篮里取了个梨子递给他:“给,这梨可甜了。” 漓风怔了怔,还是接过去,颇有风度地一笑:“谢谢。” “谢什么,跟我客气。”宝墨将篮子放在一边,她随性蹲在池塘边上,自己也抱着个梨啃起来。 漓风没说话,宝墨吃了一半梨,打破沉默:“你真的会去当驸马么?” 漓风眉眼微微一动,怅然道:“参选驸马的不只我一人,决定权在于皇上。” “那如果皇上选中了你呢?” 他安静了有一会,终说:“那就是无法改变的事,我只能接受了。” “你喜欢小公主么?”宝墨吃着梨,假装不经意地问起,却在等待他回答的时间里,牙齿磕在梨皮上许久不敢咬下去。 漓风怔忡转过脸来看她,她作得不以为意:“怎么?不让小弟我八卦八卦?” 【九】红鸾劫78┇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就是一种痛苦(2更毕) 漓风涩涩地一丝轻笑,像风拂开水面的涟漪:“我都没有好好地认识过她,谈何喜欢?” “可是她那么漂亮,我想等你认识了,总归是会喜欢的……”说出这话时,宝墨的心酸不溜丢地皱成一团,“男人嘛。” “我不否认,美丽的女子,的确更容易打动男人,但不是每个男人都会只因为一张美丽的皮相就付出真心。”漓风坦荡地说道,若说身为男人自己却不喜欢美女,他自己都会觉得虚伪吧? 宝墨不说话了,梨肉嚼了又嚼,心里酸了又酸。 “二狗子!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死你!” 银尘在那头不知又怎么惹到肃溯,肃溯在后面追着他打,两人这般嬉笑打闹,看在漓风眼里,令他不甚羡慕。 他忽然想到父王说的话:“在你尚不能确定幸福究竟为何之前,接受命运的安排。” 漓风看着银尘和肃溯,有感而发:“其实像他们这样无忧无虑的,就很幸福了。” 宝墨纳闷地抬头看他,想他难道是看出肃溯是女儿身了?才会有这番感慨?那他知不知道自己也是女孩呢? 她忍不住调侃:“你一个含着黄金珠宝出生的王世子,要什么有什么,怎么还说出这样的话?” 他眼底平静无波:“王世子又如何,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就是一种痛苦。” 宝墨自言自语,“我真的,挺羡慕小公主的。”说时又心虚地偷瞄漓风,怕被他看出心事,“以前不觉得,但今天突然就羡慕了。” “我们仰望高处,总觉得站得越高,就活得越幸福,而我们的幸福,又何尝不在别人眼中呢?” 宝墨迷茫地望着他,见他云淡风轻地笑着,然后缓缓转过脸来,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 “宝墨,不必羡慕公主那样尊贵的出身,亦或出众的美貌,也许她有她的无奈,她的苦恼,只是你看不到而已。” 宝墨黯然失落地低下头,默默啃梨,只将心事说给自己听。 不,你没有领会我的意思,我羡慕公主,不是因为她尊贵,也并非因为她貌美,而是她可以仅凭这两点,借着一场选驸马大典,就能毫不费力地成为你的妻子。 溯溯说,如果你成了驸马,会让全天下的男人都羡慕,其实我不觉得。 我反而认为,小公主能嫁给你,她才是让全天下都羡慕的女子吧? ◇◆◇◆◇◆◇◆◇◆ 今日又是青鸾装小乞丐日常乞讨的一天,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地坐在街角,地上放着一只破碗,路人来来往往地从她面前经过。 “大爷大妈大哥大姐们行行好,给点钱吧……”她眼皮耷拉着,一副要死不死的德性,冲路人有气无力地吆喝着,“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多少赏点吧……” 然而人们只是冷漠地经过,丝毫不看她一眼。 穿了好几天的脏衣服,将后颈捂出痱子,她一边挠痒痒,一边白日做梦地嚷嚷:“有没有钱啊……老天爷你干脆行行好,给我掉个富婆吧,让我抱抱大腿也行啊……” 【九】红鸾劫79┇组织内部混入奸细(1更) “有没有钱啊……可怜可怜我这没爹没娘没人疼的小乞丐吧……”没人搭理,青鸾喊着也越发没热情了,索性慵懒地侧卧下来,单手撑住脑袋,对她而言,乞讨反而像是一种自娱自乐的消遣,“来吧来吧,随便赏吧,金银珠宝我不挑,鲍参翅肚我也喜欢……” 这浮夸的做派引得路人频频回首,瞧她那悠闲自得的样子,活脱脱一大爷,哪里像是个乞丐? 她并不理会路人怪异的眼光,张大嘴打了个哈欠,毫无形象可言,犯困地眯起眼:“再不给钱我就要饿傻了,给点钱吧……” “叮咚”两声,破碗里掉进两枚铜钱,她猛然睁开眼,一骨碌坐直,见那铜钱中心的孔洞上穿着一根红线,眼神骤然紧蹙—— 这是上线给她传讯的暗号。 “说吧,什么任务?” 蒙面男子掏出一只暗藏密函的竹筒递给她:“这里有份绝密情报,接头地点已在锦囊里写明,你务必在半个时辰之内赶到,自会有人在那接应。” 竹筒上果真系着一只黑色的小锦囊,她点头接下,这时上线又道:“你只有半个时辰,只许早不许迟,切记!” 交代完任务,上线就迅速离开了。青鸾打开锦囊,从里面取出一卷小纸条,她用手指将它捻平整了,见纸上写着三字: 「荀彧祠」 青鸾不认识那俩字,本能念错成形态相似的字。 “苟……或……祠……”她玩味地呢喃,眉头皱了起来,“狗货祠?” ◇◆◇◆◇◆◇◆◇◆ 城中一家宾客如云的酒楼,郭奉独自坐在靠里的一张桌上,看上去丰神俊朗,风度翩翩。 他带来的一群便衣手下,此刻都分散在酒楼各处,装作寻常吃饭的客人,只有一个贴身护卫站在身边,四处张望一番,眉间浮现焦虑之色:“大人,目标还没出现么?” “急什么?”郭奉眉目低垂,正是气定神闲地品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等等。” 护卫犯起嘀咕:“属下想不明白,丞相让人把线索交给大人,我们直接抓人就好,何必要如此大费周章,令眼线一环一环暗中传递?” 郭奉搁下茶杯,沉声而道:“丞相的规矩,向来是明部不得插手暗部的事,不让我和暗部有过多牵扯,也是防着我,怕我知道太多。” 护卫意会地缄口不言。 “况且这次的行动不光关系到丞相能否抓住那些乱党,还是暗部与苏稚的一场较量。”郭奉说着,目光幽幽抬起,陷入深沉的思绪—— 那日丞相在议室召见四俊,从苏稚口中听闻一件大事,甚为震惊:“前朝乱党中有重要人物会在这个月碰面?” “他们发现组织内部混入奸细,想要大肆清洗一遍,便联络各地的分会长,严加盘查手下人脉。”苏稚神情寡淡地说道,“这次是其下第二大分会,江南分会派代表来洛阳,向总部复命,手里一定会带着名册。” 郭奉旋即提议:“丞相,只要我们拿到名册,再顺藤摸瓜地查下去,不怕查不到乱党领袖究竟为何人。” 归嵩甚觉认同地点头,转面看回苏稚:“你有把握么?” 苏稚道:“我只能告诉丞相,他们的接应时间及地点。” “两方接头人是谁?”郭奉问道。 “他们不傻,为了掩护如此重要的机密,必然会安排许多分身。”苏稚面色沉着,冷峻的线条恍若雕刻,“在正式碰面之前,他们会想尽各种金蝉脱壳的办法来分散我们的耳目,我的手下一直在排查,必须在行动当日才能获取最终线索,将他们一网打尽。” 【九】红鸾劫80┇苏稚向暗部挑战(2更毕) 归嵩看他的眼神变得复杂,兹事体大,他不放心完全交给苏稚去办,怕他会在暗中动手脚,于是装腔作势地说道:“你要留心公主府那边,无需在为行动费神了,只管将线报来源告诉本相,本相自会交给暗部去安排。” 苏稚看穿他的心思,淡然道:“我不认为暗部能完成这个行动。” 归嵩顿然蹙眉,冷厉的双眸眯出锋芒,眼前之人的轻狂傲慢令他颇为不快,质疑暗部,便是质疑丞相,室内气氛被冰封住了。 苏稚泰然自若,唇角微扬:“如果暗部轻举妄动,稍有差池,让乱党趁机逃脱,那我们数月以来的部署不就功亏一篑了?” 归嵩眉心微微一动,他说的也有道理,但并不能打消他的疑虑。 见二人僵持着,郭奉倾身作揖:“相爷,属下有一提议。” “说。” “既然丞相担心渊公子,渊公子又信不过暗部,那不如来一场公平比试,看看两方谁能更快、更精准地将线索送达。” 归嵩沉思片刻,别有深意地望着苏稚:“郭奉此计甚好,本相也想亲眼领教一下渊公子的情报实力。” 郭奉又道:“倘若丞相放心,属下愿做这个评判,负责最后的收网行动。” 归嵩不偏不移盯着苏稚:“夜渊,你可有异议?” 苏稚从容对视:“那便如丞相所愿,我会配合郭军师,正式向暗部挑战。” 郭奉回神至当下,想到苏稚每次面对丞相的威严,都能表现出如此自信甚至挑衅的姿态,不由得叫人心惊胆寒。 “即便鸿蒙阙自诩情报势力天下无敌,但丞相培养多年的暗部也不是吃素的,办事能力自然不在话下。”护卫俯身凑近,道出郭奉内心想法,“苏稚这个人,实在太过狂妄了。” 郭奉轻笑:“是不是徒有虚名,还是真有本事,今日便可见分晓了。” 说罢广袖一挥,继续好整以暇地喝茶。 ◇◆◇◆◇◆◇◆◇◆ 这次行动中,青鸾正是属于暗部一线,不过她只是其中一个小环节,她不知任务目的为何,不知幕后主使是谁,她所要做的,就是从上线处拿到情报,再顺利地交给下线。 可这回的任务却难倒了她,她不认识锦囊里所写的那个接头地点,于是只能满大街地问人:“那个……你知不知道‘苟或祠’在哪?” “走开,不知道。” 她看起来邋里邋遢,路人大多不愿和一个乞丐接触,几乎不经思考就匆匆避开了。 她又拦住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哎,大爷,您知道‘苟或祠’么?” 老头听得一头雾水:“啥祠?老夫在洛阳活了几十年,从没听过什么‘狗货祠’!” 眼看着时间不断流逝,青鸾不禁有些急了,她只能加快脚步,尽可能问多些人。 “你知道‘苟或祠’么……” 刚巧幽梦送完兰莹去上官将军府,回程路上经过市集,想随便逛逛,刚下马车没走几步,就不慎被青鸾撞了一下。 幽梦厌恶地拧起眉头,正想训斥,忽然认出她来:“是你啊小乞丐!” 【九】红鸾劫81┇有钱有颜的可爱小姐姐(1更) 青鸾顿是一愣,做探子做久了,即便别的本事没有,但过目不忘认人的水平还是练出来了。 何况容貌如此出众的人,她没理由不记得,于是没一会工夫,她就喜出望外地大笑出来:“是你?那个有钱有颜的可爱小姐姐!” 被她嘴甜地这么一夸,幽梦心情立马好了,就不和她计较了,骄矜扬眉:“你在这冒冒失失地干什么呢?” “我……”青鸾心想不能透露太多机密,粲然一笑,“我在要饭啊。” “真的?”幽梦怀疑地打量她。 青鸾习惯性地摸摸鼻子,感觉有希望了,便油腔滑调地觑她:“像你这样气派的贵族小姐,想必平日去过很多地方,见过不少世面吧?” 幽梦看出她在酝酿什么小心思,唇角勾弄出一抹优雅:“你想说什么?” “我有个难题想要考考你,看你是不是真的见多识广。” “好啊,你说说看。” 青鸾笑呵呵地探近脑袋,小声问:“你知道‘苟或祠’在哪里么?” “狗……货……祠?”幽梦凭耳朵听出这等诡异的地名,表情尴尬地看她,“有这么个地方么?” “当然有啊!”青鸾挺直胸脯打包票,“有人托我去那送东西,事成答应给我一两银子呢!” 幽梦满脸地不信:“可是这么奇怪的地名,你不会是被骗了吧?” 她总觉得办什么事值得给个乞丐一两银子?这不是天上掉馅饼么?听着就不靠谱。 青鸾心里急,笃定地坚持:“不可能的,一定有这个地方!” 幽梦妥协,转念一想:“那请你帮忙的人,他是怎么和你说的?没给你指路么?” “他就写了个字条,让我送去这里。”说着,青鸾便将纸条递给她看。 幽梦定睛一瞧,那白纸黑字,分明清清楚楚地写着——「荀彧祠」! 她脸上表情瞬间垮下,无语地斜视青鸾,笑得像嘴角抽搐:“大哥,这两字念‘荀(寻)’、‘彧(玉)’好么?” “呃?”青鸾窘迫地愣住,还听岔了音,“熏鱼?” “荀!彧!”幽梦一字一顿,重点地给她纠正,简直哭笑不得,“还狗货?你有没有文化啊?” “我……”青鸾羞愧难当,一情急便强词夺理,“我要是有文化能沦落到来当乞丐吗?我咋不去考状元啊?” 面对她这套反驳,幽梦竟然无言以对,愣愣睨着她:“嗯,说得好有道理啊,在下大写一个服。” 青鸾厚脸皮地拱拱手,干笑:“承让承让。” “如果是荀彧祠的话那就没问题了。”幽梦不和她耍贫嘴了,顺手梳理发丝,悠然自得,“跟我走吧小乞丐。” 青鸾一听有点懵,莫非她要一起去? ◇◆◇◆◇◆◇◆◇◆ 小郡主沐璃雪跟着乳娘来到集市,乳娘忙着买菜,一时间没盯住她,活泼好动的她就东转西转自己跑开了,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吉祥酒楼门外。 墙角边站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臂弯里揣着一根稻草绑成的木架子,架子上一枝独秀,只有一串糖葫芦插在那。 她不知道这人是苏稚手下的眼线之一。 【九】红鸾劫82┇这串糖葫芦只卖给有缘人(2更毕) 红彤彤亮晶晶的糖葫芦立在那,璃雪已是两眼放光,什么都顾不得了,拔腿冲上去,指着架子欢呼雀跃:“糖葫芦!我要一串糖葫芦!” 这小贩守在这,就等着郭奉来接应情报了,面对这突然闯入的小丫头,他只是漠然地睨了她一眼,没有搭理她。 璃雪不由急了,若非个头矮够不着,她肯定自己伸手抢了:“大叔,我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我要买你的糖葫芦!” 小贩那幽怨的小眼神又滑落回她身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小丫头,你走吧,我这可不是一般的糖葫芦,你怕是买不起。” 璃雪瞬间懵住,仿佛听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笑话:“什么?你说我买不起?” 郭奉恰在这时走出酒楼,本想看看外面的情形,不料正好看到这一幕。 小贩不动声色,璃雪叉着腰,笑得娇蛮又得意:“呵呵,你怕是不知道我泱泱大南国有多么富庶?我告诉你,在我们南国,哪怕是路边随便一个乞丐,一天要到的赏钱,没准都能买下你的糖葫芦,听清楚,是你架子上插满时全部的糖葫芦!” 又是那刁蛮任性的沐王府小郡主啊?还真是吹牛都不打草稿呢,郭奉眯眸含笑,不声不响地站那看好戏。 听她大言不惭地显摆,小贩不为所动:“随便你怎么说,现在糖葫芦只剩这唯一一串,只卖给有缘人。” “大叔,你相信我,我就是你说的有缘人!”璃雪立马变脸卖萌,大眼无辜地央求道。 “你?”小贩挑着眉头,一脸怀疑地打量她。 “没错!你把它卖给我,我保证你从此以后生意兴隆,财源滚滚,走上人生巅峰!” 郭奉左看右看,不作声,但笑得停不下来。 小贩眼珠一转:“你说你是有缘人,那我要考验考验你。” “你想怎么考验?” “你接我一句暗号,对得上,我便将糖葫芦送给你。” “没问题,放马过来!”璃雪想也不想地答应,想我小郡主的聪明才智,还能被你个破暗号难住么?不存在的。 小贩清了清声,说道:“天王盖地虎。” “你是二百五!”璃雪很有节奏地脱口而出。 “嗯?!”小贩眉毛都险些挤掉,恨不得拔下竹签戳死她,“哪来的熊孩子?一边玩去!” “哎哎哎?”璃雪不服气了,要和他理论,“多押韵呐?我对得这么好,你干吗不卖给我呀?有钱你都不赚,你是不是傻!” 郭奉也是服了这丫头,一边笑一边摇头。 小贩无奈握着糖葫芦架换地方,不想再和这丫头胡搅蛮缠。 “哎?你别走啊!我对了你又不给我,大叔你太赖皮啦!” “要对上口号才能买糖葫芦?”璃雪正不依不饶地嚷着闹着,蓦地听到一个风趣的男声,回过头,那眼熟的身影翩翩而至,笑意悠扬,“那不如让在下来试试?” 璃雪懵然一怔,一下想了起来,他不就是那个在大街上撞掉她的糖葫芦,还冤枉她偷他钱袋的无赖鬼嘛! “小郡主有礼。”郭奉昂首阔步走到身边,先是泰然自若地向她作揖,又指着那串糖葫芦笑道,“我也想要这支糖葫芦,兴许我能答上你的暗号。” 【九】红鸾劫83┇你是小孩子,你不懂(1更) “不行!”某人不乐意了。 郭奉转回头,和颜悦色道:“怎么了小郡主?” 璃雪气势汹汹:“这糖葫芦是本郡主先看上的,你不准跟我抢!” 郭奉慢条斯理道:“这不是先来后到的问题,而是你得按规矩来,这小贩才能将糖葫芦卖给你。” “我从没见过买东西还有这样的规矩,我不服!” 郭奉谑笑:“郡主你这可是蛮不讲理了,要是被沐王爷知道了,又要罚你背诗文了吧?” 一想到背书,璃雪头都大了,郭奉看她理屈词穷,便请小贩开始。 “好,阁下请接对。”小贩心下估摸,此人恐怕就是自己要等的人了,便道,“红酥手,黄滕酒,两个黄鹂鸣翠柳。” 璃雪心急却插不上话,只见郭奉潇洒负手,眉眼像宝石一般流光溢彩:“长亭外,古道边,一行白鹭上青天。” 小贩认可地“嗯”了一声,璃雪恍然大悟,心说:原来是对诗啊?要是哥哥在就好了。 可是……他们念的,为何迷之耳熟,好像有哪里不对,又好像没哪里不对? 璃雪百思不得其解,那两人也都将她晾在一边,当作空气。 这时小贩又提一句:“天苍苍,野茫茫……” “我知道!”璃雪心头一亮,高声抢过话头,小贩和郭奉都疑惑地瞟向她,她充满自信地昂起小脸,“这个我知道!是「风吹草低见牛羊」!” 虽然她平日贪玩,不好读书,但这首诗她还是记得的,郭奉见她得意地眉飞色舞,她是铁了心要和他抢糖葫芦了。 谁料小贩眯了眼,摇头而笑:“非也。” “啊?”璃雪张口结舌。 “是「一树梨花压海棠」啊,笨。”郭奉小声嗔她一句,语气温和,眼底尽是邪魅的笑色。 “啥?”璃雪凌乱了,“这和我学过的不一样啊!” 郭奉眯着好看的眼眸,唇边勾着神秘谑笑:“我华夏千年文化博大精深,你学到的只是皮毛罢了。” 璃雪气咻咻地道:“我读书少你别骗我。” 郭奉又是一笑:“我骗你个小屁孩有什么好处?” 璃雪郁闷地嘟着嘴,这人真是讨厌得很! 唇间又不由将那两句连一块,兀自小声地念:“天苍苍,野茫茫,一树梨花压海棠……哎?好像很通顺啊?” 郭奉听到了,哑然失笑。 小贩对郭奉说道:“这位公子,我这还有最后一句,看你能否接上?” “阁下请赐教。” “后宫佳丽三千人。” 郭奉浅浅思量,别有内涵地轻笑:“铁杵磨成绣花针。” “……”璃雪彻底懵了,不知该给出什么表情。 郭奉瞄到她那滑稽样,暗觉有趣,笑而不语。 “怪叔叔,这诗真是这么念的?”璃雪权当自己是在不耻下问,哦不,是虚心求教,“我怎么好像听别人念的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郭奉眉宇微扬,故弄玄虚道:“我念的,这是大人的版本,你是小孩子,你不懂。” 璃雪的确是听不懂他话里有什么内涵,但却觉得自己的认知都在今日被彻底颠覆了! 小贩乐呵呵地笑道:“公子对得好,这串糖葫芦是你的了。” “这都可以啊?”璃雪不懂为何会有种被人耍了的感觉。 郭奉伸手拈住那串糖葫芦的竹签,轻松一拔,斜眸对璃雪笑着:“小郡主,承让了。” 璃雪一脸愠色地嘟哝:“那么大人了还和小孩抢糖吃,真不害臊!” 郭奉丝毫也不在乎她的嘲讽,兀自拿着糖葫芦,从容自得地走进酒楼去了。 ◇◆◇◆◇◆◇◆◇◆ 到了荀彧祠正门口,青鸾只能跟在幽梦身边,不然会被看门人轰走。她看到有三五成群的文人墨客在此游园瞻仰,终于将藏在心里的一个疑问问出口。 “小姐姐,你为什么也到狗货祠……” 【九】红鸾劫84┇大事不妙!大事不妙!(2更毕) “小姐姐,你为什么也到狗货祠……”她喊顺了口,被幽梦嫌弃地投来一记斜眼又赶紧改口,“哦不,荀彧祠来呢?” “这个问题,我该怎么给你解释呢?”幽梦故作斟酌的样子,低眉一笑,“你知道荀彧是谁么?” 青鸾懵懂地张大眼:“不知道啊,不过百姓能给他立祠,他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吧?” 幽梦望着她,语笑嫣然:“这你倒是说对了,荀彧是东汉末年人,给曹操当过谋士,还为曹操举荐了不少能人志士,给曹操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他在洛阳当过官,因为清廉正直,在百姓心里很有名望,因而东都至今都有百姓在供奉他,我也曾来凭吊过他几次。” “哦,小姐姐你懂得真多啊!”青鸾笑呵呵地拍她马屁,“那你为什么来凭吊他呢?你也崇拜他么?” “是啊,史书上说荀彧这个人长相俊美,清流雅望,甚有君子之风,且好熏香,久而久之身带香气,世人称之为「荀令留香」。我也是喜香之人,难免觉得惺惺相惜,心怀敬佩。”幽梦仰首望着门前树立的荀彧石像,感慨万端,“荀彧,他真是一个完美的人,不过就是下场不太好,死得太憋屈了。” 青鸾很好奇:“那他是怎么死的?” 幽梦想了想:“嗯,被气死的。” “被气死的?!”青鸾下巴差点掉了。 幽梦近日读了不少三国史书、人物传记,所以对那段历史尚能侃侃而谈:“因为曹操这个人呢,骄傲又多疑,他多年征战,做大做强了,就想加封自己当国公,可汉室的皇帝还在那呢,荀彧不同意,告诉曹操这么做就是不忠,曹老板生气了,后果很严重,趁着一次宴会,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赏赐荀彧美味佳肴,结果荀彧打开食盒,里面却是空的,他就活活被气死了。” “啊?”青鸾难以置信,啧啧嘴,“难怪世人骂曹操呢,狗货帮了他这么多,一言不合就把他气死了,这曹操也太无情无义了!” “没办法啊,谁让君臣信仰不同呢?知不知道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啊?”幽梦看开了,毕竟这种事自古以来并不少见。 青鸾撇撇嘴,突然意识到自己来这不是玩的,正事还没做呢:“坏了,光顾着说话了……小姐姐,现在什么时辰了?” 幽梦看看西斜的红日:“申时了吧。” “糟了!”青鸾急得跺脚,“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哎?你怎么……”幽梦莫名其妙望着她,青鸾像身上着火似地,一溜烟地跑开了。 ◇◆◇◆◇◆◇◆◇◆ 郭奉进去酒楼后,护卫顿时打起精神,走上来问道:“大人,外面有动静吗?” “相爷的人还没来,这是苏稚那边送来的情报。” 郭奉冷静说着,拧下串上的第一颗糖葫芦,果然有张字条依附在竹签上。 他将字条取出,仔细展开后看了一遍,纸上笔墨精炼地将目标讯息列出。 他心下密密推敲:苏稚这份情报靠得住么? 【九】红鸾劫85┇请二位回府上聊聊(1更) 通过密信郭奉得知洛阳这边的接头人,是禧宁绸缎庄的二东家姚权,情报描绘了他的身高和大致相貌,腰上的“姚”字佩令是其标志。 分舵派来代表叫左鲸鹏,是个武馆教头。情报中有提醒,左鲸鹏极有可能会乔装易服来掩饰自己的身份,但是此人右手手背有两道显眼的刀疤,可以辨认。 护卫与郭奉一同看过这份情报,心里尚存一丝疑虑:“大人,不知此情报是真是假,我们当真要冒险?” 郭奉眸色深沉:“暗部的情报迟迟未到,眼下我们无法对比,只能暂且信其有了。” 他握紧字条深埋掌心,抬首用敏锐的目光扫视酒楼各处,忽然定格在一个男人身上,他侧腰挂着一枚佩令,雕刻“姚”字。 郭奉盯着他,稍稍点了点头,护卫旋即意会,对四周埋伏的手下们使了眼色,告诉他们目标已被锁定,但不要打草惊蛇。 等了一会,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走了进来,引起了郭奉的注意。他先是站在堂口张望一番,视线落在姚权酒坛口的几朵栀子花上,这是接应暗号,然后就往他的饭桌走了过去,郭奉的视线便跟随着他,一点一点变得紧迫起来。 “你来啦?”姚权笑呵呵地起身,虽然他与来人也是素未谋面,但却装出老朋友的熟稔,摊手示意,“快请坐,想吃点什么?随便点。” 壮汉撩袍随意地坐下,扬声招呼:“小二,先给爷来两斤卤牛肉下酒!再抄几个招牌菜!” “好嘞!” 郭奉在壮汉挥手的一瞬间,赫然注意他的右手,有道长长的颜色偏深的印字,确实像疤痕,他喃喃低语:“手上有刀疤的男人……” 想必就是情报说的左鲸鹏了。 姚、左二人丝毫不觉危险的气息环绕着他们,就连这小二也是郭奉安排的人,他趁着招呼的间隙,瞄到了左鲸鹏右手背的刀疤,转过身便给高处的郭奉传递眼神,暗暗点了点头。 郭奉心领神会,在二楼过道上慢悠悠地踱步,继续按兵不动地观察他们。 菜肴被陆陆续续地端上,姚权吃了两口,放下筷子,声音压得低沉:“无论如何,名册是最总要的,上面很重视。” 左鲸鹏痛快地喝下半碗酒,郑重说道:“堂主你放心,事关公会兴亡,名册我一直都有妥善保管,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姚权点头:“那就好,一会吃了饭,你便将它交给我,我给送到公会,上面也好早做安排。” “成。” “应该是他们没错了。”郭奉终于等到时机成熟,遂将目光一沉,“上。” 护卫即刻吹了声发令的口哨,这时左鲸鹏正要与姚权透露机密:“不瞒姚堂主,那名册就在……” 话说一半,酒楼四处隐藏的便衣侍卫纷纷拔出刀剑,一拥而上,顿时将姚权和左鲸鹏包围住。 二人大惊,姚权强自保持镇定,冷厉扫视左右:“诸位是什么人?” 郭奉步伐闲适地走下楼梯,从容不迫地走入众人眼前:“我等奉丞相之命,想请二位回府上聊聊。” 【九】红鸾劫86┇看不出这妞如此小身板,里面倒是很有料嘛(2更毕) 姚权抬起头,故作平静地一笑:“这位官爷,小人并不认识丞相,不知有什么好聊的?” 郭奉安逸地瞬了瞬眸,嘴角勾出阴邪的弧度:“这个,恐怕是丞相说了算。” 左鲸鹏是个习武的粗人,不喜欢慢声细语地和人讲道理,被郭奉等人一激,登时恼怒地拍案而起:“我们只是在这吃饭聊天,又没犯法,丞相凭什么抓我们!” 近身护卫持剑厉喝:“朝廷近日在彻查乱党,你们有很大嫌疑,丞相只想弄个清楚。” “你有什么证据怀疑我们是乱党?”姚权正视郭奉。 “有没有证据,抓回去自然有办法知道。”郭奉眼神冷下几分,唇边笑意不复踪迹,“带走。” 左鲸鹏正想出手,忽感一阵头晕目眩,捂住额头,手脚也使不上力,姚权大惊失色,想来是那些菜里放了蒙汗药? 刀剑架在他们的脖子上,姚权和左鲸鹏最终还是被一群侍卫押出酒楼,这一幕被等候在外的姚权心腹看到了,他顿觉不妙,匆忙转身隐入人群,抄近路赶往公会通风报信去了。 ◇◆◇◆◇◆◇◆◇◆ 青鸾跑遍了整个祠堂,都没见有特殊记号的人来和她接应,心下更是惴惴不安:“完了完了……坏了大事了,这下可怎么办……” 幽梦穿过院子,看到了她,不禁走上前问:“何事啊这么急?” 青鸾像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地到处看:“我来晚了,那人等不到我,怕是走了,我任务就完不成了啊……” “瞧你那点出息,不就一两银子?能把你急成这样?”幽梦勾唇笑话她,“还真是小乞丐,好像掉进了钱眼里,把钱看得比命还重呢?” 青鸾有苦说不出:“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我任务失败,我要倒大霉了,我要……” 她心急火燎地,下意识地一回头,正好瞧见幽梦遮着额头望天抱怨:“这天怎这么热啊……” 她拈着手绢擦拭额上香汗,又甩动绢子给自己扇凉,顺手拉开外衫的衣襟通风,青鸾视线径直落在她起伏有致的胸脯上,女子特有的旖旎春光在那傲立着,美丽的弧度在薄纱襦裙下若隐若现…… 青鸾眼睛都看直了,心里惊叹不已:哇噻!看不出这妞如此的小身板,里面倒是很有料嘛?到底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小姐,平日活得多滋润,得多会保养,才能把这对“小白兔”养得这么白白胖胖的? 幽梦余光感觉到了异样,转过脸,视线随青鸾看呆的轨迹落下来,停在自己胸口,气血上涌地浑身一激灵,立马扯衣襟挡住。 “喂!你看什么看!”她恼羞成怒地呵斥青鸾,“这么放肆,当心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青鸾悻悻扭过头,瘪嘴碎碎念,“小姐姐这般好看,叫人管不住眼睛也情有可原啊。”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况且那么美的宝贝,要是没人欣赏,那不是‘暴诊天物’了嘛。” “你还说!”幽梦白眼嗔她,强忍着想笑的冲动,“小没正经的,是‘暴殄天物’啦!” “舔?”青鸾不禁邪恶了,自顾玩味,“原来是这么念么……” —————— (感谢君临殇、lichunzhi1993、允心的月票,感谢香草妹纸的推荐票,感谢戴戴、yan9966、陌离殇、夏夏、虎爷等小天使的打赏,爱你们!没有进群的小伙伴还是欢迎你们进来哦,要闷骚大家一起闷骚嘛,一个人闷骚多没意思233) 【九】红鸾劫87┇你个怪叔叔,就知道欺负人(1更)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小乞丐看起来脏兮兮的,见她两次,看她说话做事也是颠三倒四的样子,脱线得让人哭笑不得,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缘分,使幽梦觉得她迷之讨喜,蠢得很可爱,以致她这般调笑冒犯她,她都没忍心追究。 当然,她还不知道,小乞丐是个女儿身。 尽管被骂了一通,趁幽梦不注意,青鸾的小眼神还是会时不时地偷瞥过去,往她胸口看一眼,再低头看看自己,胸前那一马平川,真是无法直视,青鸾不由得在心底哀怨:人和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啊? ◇◆◇◆◇◆◇◆◇◆ 沐璃雪没买到糖葫芦,又找不到乳娘了,正气呼呼地坐在酒楼对面台阶上,托着两腮独自生闷气。 手下人已将姚权和左鲸鹏押去相府,郭奉悠闲自在喝完他那壶茶,才独自从酒楼走了出来,呆坐在那的璃雪,他一眼便瞧见了,不禁一愣,有些意外:这小丫头还在这呢? 想到之前与她在糖葫芦小贩那闹的笑话,趣味盎然的嘴角又暗自上扬。 他转身走回酒楼,将他遗落在桌上的那串糖葫芦拾起来,有意负手藏在背后,悠哉悠哉地穿过马路,向璃雪走去。 一双黑色的锦靴自璃雪眼前出现,她目光顺着男人深蓝衣袍的下摆往上抬去,对上郭奉笑眯眯地眼眸。 他口吻一如既往地戏谑:“小郡主,你一人坐在这,就不怕被人牙子盯上,将你拐卖了去?” 璃雪看到他就一头气,一股脑地蹿起来,气鼓鼓地仰视他:“谁敢拐卖本郡主!我父王一定发兵抄了他的家!” 郭奉笑了一笑,很是淡定地垂着两眼,看她那张因发怒而红扑扑的俏脸:“讲讲道理啊,到时你被卖到哪个深山老林、穷乡僻壤的,谁知道你是郡主啊?” “我……”璃雪怔然语塞,逞强道,“那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郭奉作思索貌,继续煞有介事地逗她,“或者卖到哪个黑心财主家,白天给他们劈柴挑水,做烧火丫头,到了晚上就锁柴房里,压根连一点儿出去的机会都没有,日子一久,自然就没人知道你了。” “你个怪叔叔,就知道欺负人!”璃雪说不过他,作气地往旁边甩脸,“我不理你了,哼!” “我这是在好心提醒你,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郭奉委屈的小眼神斜她。 “你居然说我是狗?!”璃雪不服气地指住自己,像团燃烧的小火球,“上次你把我的糖葫芦弄掉了,今儿你又抢了我的糖葫芦,还骂我是狗,我……我讨厌死你了!我讨厌你!打死你!” 她挥舞着小拳头就要往郭奉身上打,郭奉眼疾手快,留一只握糖葫芦的手在背后,另外一只手迅疾伸出来,牢牢摁在她脑门上,推挡住她的攻势,她被迫定在原地无法上前,手张牙舞爪地乱挥一通,就是够不着他。 “哟,看不出这人小,脾气倒挺大?”郭奉看着她在掌下挣扎,这不依不饶的犟劲倒是威猛得很。 【九】红鸾劫88┇有一种甜宠叫“萝莉养成计划”(2更毕) 她撒泼撒得着实可爱,郭奉忍不住调侃:“沐王府不愧是沐王府,南境猛虎之国养出一只小老虎,只可惜太嫩了,老虎爪子还没长硬实,挠不疼人,呵呵……” 他放浪形骸的笑声更加激怒了璃雪,她使劲挥着拳头冲他去,动作就跟狗刨似的:“打你!我打死你!打你打你……” 手够不着,她还伸脚踢他,可这男人腿长手长,她连他衣服边角都没碰到。 郭奉谑笑:“小丫头,你要是将我打死了,可就真吃不到糖葫芦了。” “唔?”璃雪陡然懵住,“你说什么?” 余光里出现一串糖葫芦,郭奉将摁在她脑门的手收了回来,面带笑容蹲下身子,如此便和她差不多高。他将糖葫芦举到她眼前,引诱意味地晃了晃:“小郡主,上回我害你糖葫芦掉地上没吃成,这支糖葫芦我请你,当作赔你的。” 璃雪木讷望着糖葫芦,愣愣接过来,眉头又忽地一皱:“上面少了一颗?” 郭奉微窘:“呃……我尝了一口,太甜了,还是更适合给小孩子吃。” “那你还抢得跟真的似的?” 璃雪埋怨地将糖葫芦含进嘴里,郭奉心下感叹,这丫头可真单纯,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面对陌生人给的吃食,想也不想就吃了,也不怕他在里面下毒,唉,终究还是糖葫芦魅力太大了。 蓦然听得清脆的“嘎嘣”一声,像是冰块被咬碎的声音,他再看璃雪,她五官全挤在了一块,他还以为她是被酸到了,她捂着半边脸叫嚷:“哇……这什么糖葫芦啊?硬得跟什么似的,宝宝牙都要嗑掉了……” 郭奉忍不住地嗤笑出声:“是你牙不好吧小丫头?吃太多糖蛀牙了吧?” “谁说的!”璃雪理直气壮,“本郡主牙口好得很!好得能咬死一头牛!” “吼?这么厉害?”郭奉饶有兴致地俯视她,“那敢问小郡主怎么一个人出来玩?王爷和王妃能放心你?” “本来我是跟着奶娘出来的,可她就顾着买菜,不带我玩儿……然后我就走啊走的,走丢了……”璃雪嘟着嘴抱怨道。 郭奉站直,做出大义凛然的姿态:“这奶娘太不称职了,既然小郡主不认识路,那就由我这个怪叔叔送你回驿馆吧。” 璃雪鄙夷地睨他:“你?” “怎么?信不过我?” “你看上去就是坏人!” “那坏人给你糖葫芦你还敢吃?” “你是坏的,但糖葫芦是好的!”璃雪说着就把糖葫芦往怀里藏,生怕被他抢走似的,郭奉又被逗乐。 “呵呵,你可真是有意思。那好吧,你既然不让我送,就一个人继续在这待着吧。”他作势仰头望望日头,“天快黑了,我也要回家吃饭了。” 听他方才说了那些拐卖她做烧火丫头的话,璃雪不禁也有些害怕,连忙追上郭奉,拽着他的衣袖:“哎哎哎,怪叔叔你等等!” 郭奉停下,装作不耐地回过头:“有何贵干?” 璃雪瘪着嘴:“你是不是真的肯送我回家……” 【九】红鸾劫89┇你才没人要呢!(1更) 郭奉有意摆出架子,慢声慢气地惹她心急:“我只能送你回驿馆,你家在云南呢,老远了。” 璃雪拿他没辙,无奈地气鼓了腮帮:“好嘛,我说的就是驿馆啦。” 郭奉微俯身,手指轻轻点着她的眉心:“小丫头,请求别人帮忙呢要客客气气的,难道你父王母妃没有教你,对人要懂礼貌么?” 璃雪郁闷地掸开他的手,作气别过脸去:“我父王母妃也不会随便准人戳我的脑袋。” 这牙尖嘴利的小东西,郭奉不再戏耍她,站直迈开步子:“好了,还不走?太阳都快下山了。” 璃雪悻悻地跟在他身边,但他长腿一迈就比她多走许多,她不得不加快脚步才能跟上他。 郭奉见她三两步一小跑的样子着实可爱,故意不放慢脚步,一边一本正经地劝道:“你啊,少吃点糖葫芦,真的会甜掉牙。” “你个怪叔叔,我才不要你教育我呢!”璃雪倔强地唱反调,自顾吃着糖葫芦,咬不动外面的冰糖,只能慢慢含吮,等它稍稍化开才咬。 “还有啊,不要总是开口一个怪叔叔,闭口一个怪叔叔的,我有那么老么?”郭奉眼角睨着她,心想自己也不过才二十有二,也算得风华正茂,怎么到了一个小丫头嘴里就这么老了? 璃雪得意地舔着糖葫芦:“有啊有啊,你看上去都能当我爹了还不老?” 郭奉风度翩翩地一笑:“行啊,你要叫我爹我没意见。” “你敢占我便宜!”璃雪顿时板起脸来,“你得修八辈子福才能遇上我这么好的女儿,省省吧你。” 郭奉觑她一眼,暗自腹诽:那我真是三生有幸,没有你这样刁蛮任性的女儿啊,不然有得我头疼的。 “我听过民间有种说法,女儿是爹爹上辈子的情人。”他不还口,璃雪就更得意,愈发口无遮拦,“那你当不成我爹情有可原喽,因为我上辈子不可能看上你呀!” 郭奉被她揶揄地无言以对,只能一笑解嘲:呵,别看她小,倒是鬼灵精得很,敢情她还知道“情人”是什么意思? 看来传闻沐王爷在内妻妾成群,在外情妇众多是真的,连他女儿都被耳濡目染了。嗯,有意思。 郭奉勾着嘴角反唇相讥:“像你这样凶巴巴的女孩子,又这么毒舌,一点都不讨喜,当心长大没人要啊。” “讨厌你!说谁没人要?”璃雪俨然一只炸了毛的小猫,“本郡主这么可爱,怎么会没人要!” 她气得一脚踢上去,郭奉腰身一扭,噙着笑灵敏地闪避开,她踢了个空,他脸上洋洋自得,她便更加气恼。 “哼!你才没人要呢!你没人要!……” 她一直踢,他就一直躲。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就这么嬉闹在夕阳余晖之下,凝成生动而又美丽的剪影。 ◇◆◇◆◇◆◇◆◇◆ 祁府雅苑,两个丰神俊朗的男人正当博弈。 祁妙指拈黑子,摩挲许久才搁置盘中。 看出他心事重重,栖梧漫不经心地落下白子:“祁爷今日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九】红鸾劫90┇栖梧夜探相府(2更毕) 祁妙眉眼不抬,声色里弥漫着一丝深沉:“江南分会那边近日要来人。” “哦?”栖梧瞬间意识到是和公会清查内部的任务有关。 他刚想细问,祁麟走入室内,肃然拱手:“祁爷,禧宁绸缎庄来人急报,姚堂主和江南分会的来使左鲸鹏今日在吉祥酒楼会面,却遭遇丞相的人埋伏,双双都被带去相府了。” 栖梧面色一怔,祁妙指尖黑子重重扣在棋盘上,冷厉蹙眉:“此事当真!” 祁麟说道:“姚堂主的心腹亲自来报信,相信不会有假。” “相府来抓人……”祁妙陷入沉思,风声收得这样及时,看来公会里的确混入了不少细作。 “他们是冲着名册来的。”栖梧沉着望着棋盘,黑白交错,俨然形成一局死棋。 祁妙心神震动,急忙追问祁麟:“名册呢?” “左鲸鹏正是要将名册交给姚堂主,毫无防备人就被抓了,名册一直由左鲸鹏保管,暂且也下落不明。”祁麟目露忧色,“属下担心,他若将名册随身携带,会否也已落入丞相手中?” 栖梧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不禁感慨:“若真如此,那形势对祁爷大大不利啊。” 祁妙脸色又阴沉几分:“就算丞相尚未拿到名册,以他的手段,势必会对姚权、左鲸鹏严刑拷问,逼他们交出名册。” “那我们就必须想办法,尽快将姚堂主、左鲸鹏二人救出来,并且要比相府更快找到名册!”祁麟心急火燎地说道。 “眼下情况不明,贸然行动只怕打草惊蛇,祸及二人性命。”栖梧沉目一想,凝重地看向祁妙,“不如让我潜入相府,先刺探一下情形,再做部署。” 祁妙转头和他对视,深邃地瞳孔凝成夜幕,逐渐浮现出默许之色。 ◇◆◇◆◇◆◇◆◇◆ 相府刑房,昏暗的灯光中,左鲸鹏被吊在刑架上,手脚被铁链牢牢束缚,狱卒挥舞皮鞭连抽他几十下,停下来喘气的工夫,左鲸鹏身上已是血痕累累,全身无一处好皮,但他仍旧咬紧牙关,如炬的眼神迸出恨意。 凤栖梧身穿夜行衣伏于房顶,揭开一块瓦片,脸上蒙着黑布,锐利的眸光透过空洞探入室内。 “真是贱骨头,还不肯招?”狱卒头领走上前,将炭火盆里烧红的铁烙拿起来,冲左鲸鹏胸前用力按下,滚烫的铁烙和皮肤接触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刑房里顿时传出撕心裂肺地惨叫,左鲸鹏无以舒缓灼痛,挣扎的双手近乎扭曲。 在他们上方,栖梧一双眉目皱得更深,但他稳住自己,不能轻举妄动。 狱卒看着虚弱的左鲸鹏,仍是不吭一声,不禁气愤地啐了他一口:“看你们嘴硬到什么时候!” 刑房外一间密室里,归嵩负手伫立:“郭奉,今日一事,依你所见,夜渊那头靠得住么?” 郭奉作揖道:“属下是根据他手下的情报捉人,验证了,应该无误。” “暗部表现如何?” 郭奉稍显迟疑:“相爷,属下不知中途出了何种变故,暗部并未能将情报及时送达。” 归嵩顿觉被人打脸,转过质疑的冷眸:“什么?” 【九】红鸾劫91┇栖梧洞悉夜渊相府勾结(1更) “属下在吉祥酒楼等候许久,都不见暗部人来送信。”说着,郭奉向一旁的鬼武递去一道目光,“此事,相信鬼武大统领会给丞相一个交代。” 鬼武自知难辞其咎,旋即拱手请罪:“相爷,属下查过了,是九霄宫派出的一个探子不识字,以致未能及时赶到荀彧祠,误了接线时辰。” 归嵩本是要发火的,可听到这里又不免感到啼笑皆非,他收拾了好一会表情,才勉强维持庄重的姿态,冷笑:“连个荀彧祠都找不到,九霄宫的探子是干什么吃的?这样的人也能毕业吗?” 鬼武也不胜难堪,九霄宫虽不属他直接掌舵,但毕竟暗部众多门派归他统筹,暗部掉了链子,他怎么也算失职了,只敢恭敬回话,不敢直视丞相:“属下已经传令九霄宫,严惩此人,今后不得再委以重用。” 此时栖梧已从刑房离开,黑夜中摸索至此,听闻有人说话,便一闪身附到门边,手指抠开一块窗户纸,目光从小洞穿透进去,一边侧耳细听虚实。 “所幸相爷有先见之明,采用双线来传递情报,一条出错,也不至于整个行动落空。”郭奉说道。 鬼武谨慎抬眼:“只是丞相,我们对姚权、左鲸鹏审讯一日,他们还是没有交代名册的下落。” 归嵩沉下眼色:“那就传信通知夜渊,让他抽空来一趟,鸿蒙阙最擅长攫取机密,相信他们一定有法子让犯人开口。” 栖梧在门外听得心惊肉跳:鸿蒙阙?夜渊? 他顺势回想起一事,他去极乐天解救小公主,公主却被一个神秘男子截走,他模仿那男子的武功招数与祁妙比试,观战的江自流曾道:“祁爷,我见方才君上所使,招数奇诡,变化无常,颇有蛰居在长白山一带的阴阳秘教,鸿蒙阙之风。传闻此派门徒众多,素来神出鬼没,行凶作恶,近十年将湖中掀起的很多风浪都和他们有关。” 栖梧兀自点头:如今看来,鸿蒙阙确已和丞相暗中勾结,可有件事很奇怪,若那晚的神秘男子真是鸿蒙之人,那为何又对极乐天大打出手?难道不怕丞相问罪? 他正出神思考,凛然听得一声怒喝:“什么人!” 栖梧当即惊醒过来,扭头匆匆跑开。 归嵩等人在室内议事,惊闻外面的侍卫吵嚷:“有刺客!” 他们纷纷瞪目,门窗上映出外面人来人往的影像,脚步纷杂地乱作一片:“快来人!抓刺客!” 看守刑房的侍卫长进来回话:“启禀丞相,适才发现有一黑衣人出没,恐怕是想劫走刑房内的囚犯。” 归嵩厉声呵斥:“还不快追!” “是!” 今日暗部丢脸,鬼武急于想将功折罪:“丞相莫急,属下这就前去捉拿!” 不料归嵩挥手打住:“不,你去盯着刑房,黑衣人交给戚陆。” 鬼武微怔,见他不容商榷的脸色,只好抱拳:“属下遵命。” 郭奉眼观局势,兀自上前一步:“丞相,听闻姚权等人被抓,看来他们坐不住了?” 归嵩冷漠不言,背后的手却暗自握紧成拳。 ◇◆◇◆◇◆◇◆◇◆ 栖梧持剑御敌,边打边退,凭借非凡的身手越过重重屏障,在打伤二十几个相府守卫后,纵身跃上房顶,趁乱脱逃。 此时业已宵禁,深夜的长街空无一人,栖梧飞檐走壁,以其凌厉的轻功,将成队的追兵甩至身后。 他疾步如风,穿过纵横交错的巷陌,却在临近巷口时猝然收住步伐,一股危险的气息使得凤目抬起,冷光之下,去路被一个修长的身影拦住。 【九】红鸾劫92┇栖梧重伤向幽梦求救(2更毕) 栖梧见那男子满身戾气伫立着,双手交叠抱着一把剑,不发出半点声音却寒气逼人。 此人正是相府四俊之一,鸿蒙阙排名第二的杀手戚陆。 栖梧一瞬握紧剑柄,自知难逃一战,便将心绪沉定下来。 “擅闯相府者,别想活着离开。”戚陆阴冷说道。 栖梧无所畏惧地冷笑:“那要看你本事了。” 戚陆拔除剑鞘随手一掷,似一道闪电向栖梧袭来,栖梧后掠两步,接下他来势汹涌的攻击,二人奋力过招,剑刃发出凄厉的嘶鸣。 交手中栖梧分外留意他所使的招数,于层出不穷的变幻中看出,戚陆出招极似夜袭极乐天截走幽梦的神秘男子,但高手的直觉让栖梧相信,武功虽同出一脉,却不是那人。夜渊与栖梧已有两次交手,武功之强劲,绝对在戚陆之上。 栖梧借着一瞬契机念启剑诀,噬命的剑气追月而来,戚陆敏捷飞开,那剑气呼啸而过,将路边的货架和招牌劈成两半。 栖梧抬目找寻目标,正当此时,几只毒镖似流星划过夜幕,栖梧挥剑连连挑开,暗器与剑刃相碰,迸射出耀眼的火花。 他集中心神对付那些细小的毒镖,不觉戚陆从高处化风坠落,挥剑刺向栖梧,栖梧察觉时虽极力闪避,但还是差了一步,长剑穿过栖梧右胸,一股剧痛自整个胸腔裂开。 戚陆看出此剑不足以致命,毅然收手拔出剑刃,刀口再次硬生生地划过血肉,栖梧重重抽了一口冷气,迅势捂住流血的胸口。 戚陆垂握青锋,殷红的鲜血沿着银白的剑身滴落,栖梧指缝间更是血流如注,有那么一瞬,他几乎痛到不能呼吸,脑海浮现一张脸,顿时给他一股强烈的求生欲,让他舍不得就这么死去。 当此危急关头,栖梧忍痛观察四周形势,算出此处离某个地方倒是很近,权衡自己的伤势,实不宜再运功抵抗,若能尽快赶到那个安全地,便可有一线生机。 戚陆本想给他致命一击,但想及丞相要求留活口,正是这一迟疑,栖梧拼尽全力使出轻功,化作一道光影,戚陆大惊失色,栖梧却已在他反应的瞬息提剑飞去,身如惊鸿消失在夜空中。 ◇◆◇◆◇◆◇◆◇◆ 风华楼,公主寝殿透出柔和的光晕。 幽梦褪落衣衫,满身光洁,披上一件雪纱质地的浴衣,正系着腰带,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开门关门声,她以为是出去拿洗浴物品的谷雨回来了,就没多想,随口问道:“谷雨,热水可准备好了?我赶紧洗个澡,还要去高唐台一趟。” 可是屋里静悄悄的,许久无人回话。 她奇怪地走出隔断,穿过屏风,边走边问:“谷雨?我和你说话听到没有?怎么不应我啊?” 将要走近门口,暗处突然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腕,将她猝不及防地拽向墙角,她本能惊呼一声,被人圈搂着快速旋转一圈后,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压在墙壁上,一只手掌旋即覆上嘴唇,堵住了她的尖叫。 她忍住惊恐定神一看,眼前一身夜行衣之上露出的,竟是凤栖梧的脸! 【九】红鸾劫93┇被他碰触的地方沾了斑斑血迹(1更) 栖梧强撑到这,所剩元气已经不多,他微弱地气喘,手指竖在唇沿,眼神急切地注视幽梦,请求她配合自己,不可叫嚷。幽梦看懂后愣愣点头,他才放开了她。 “凤妖孽?你……”幽梦完全分不清这什么情况,“你怎么不声不响地来我这?” 她见栖梧装束怪异,那张原本俊美的脸,此刻透着骇人的惨白,嘴唇也无血色,而且在他惯用的龙涎香之中,她还闻到一股很浓的血腥味。 她发现自己浴衣上被他碰触的地方沾了斑斑血迹,骇然失色。 他正要开口解释,殿门外传来谷雨的呼唤:“公主。” 栖梧紧张戒备,幽梦轻声安抚他:“别怕,谷雨是我心腹。” 栖梧这才放松下来,只听谷雨站在门外道:“热水已经备好,可以沐浴了。” 幽梦镇定回应:“好,你先去吧,我一会就来。” 谷雨应声,门上的身影转身离开。栖梧终在这时支撑不住,身体挨着幽梦虚软地滑落下去。 “栖梧你怎么了!” 幽梦惊愕地想扶他,却不堪重负,被他一起带得跌坐在地上,靠近他胸怀,血腥味更浓,她的手恰好摸到他的胸口,手感一片黏腻,她低头望着满手鲜血,顷刻呆若木鸡:“你受伤了!” 她的脸在他眼中愈发模糊,他伸手想去抚摩,虚弱地喃喃低语:“幽梦……” “栖梧……栖梧!……” 幽梦在耳边的呼唤越来越轻,他抵挡不住倦意,靠在她怀里昏厥过去…… ◇◆◇◆◇◆◇◆◇◆ 戚陆的手下们在一个岔路口会合,向他复命:“寒公子,我们追着血迹赶到这里,血迹就没有了。” 戚陆蹲下身子,盯着墙角的一块滴落状血迹,鹰隼似的眼睛在黑夜里透出冷厉的光。 手下又道:“我们已经把周边的屋舍楼馆都搜查过,除了一个地方。” “何处?”戚陆背对他们,阴气森森地站立起来。 手下转向西边:“再往前走一段,便是风华园。” 戚陆心下敏锐地一凛:小公主府…… ◇◆◇◆◇◆◇◆◇◆ 回到相府议室,戚陆将情况如实上报,归嵩和郭奉、冷无双都在。 “属下带人循着血迹追到风华园附近,目标不知所踪。” 听他提及“风华园”这一敏感地名,归嵩狐疑的眸子不由一眯。 戚陆道:“顾及到小公主的权势,属下不敢擅自进府搜查。” 归嵩负手转过身:“你怀疑黑衣人是小公主派来的?” 郭奉眼底浮现阴险的冷笑:“若真如此,那小公主便和那群乱党是一伙的,丞相可趁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不排除这种可能。”戚陆平静垂眸,“但除此之外,属下还有一种推断。” 归嵩深吸口气:“本相愿闻其详。” 戚陆道:“相府守卫森严,刑房又设在相府隐秘之地,外人若想踏足简直比登天还难。” 在场之人皆目视他,愈发听得聚精会神。 “可来人却能不惊动府内守卫,避开重重机关,轻而易举潜入刑房,如此对相府地形了如指掌,完全不像是外人所为。” 听懂他弦外之音,郭奉点破道:“寒公子认为,相府中有内鬼?” 【九】红鸾劫94┇脱衣自证清白(2更毕) “如若刺客真在公主府中,我自然可以联络师兄多加留意。”戚陆抬起双眸,波澜不惊地对视归嵩,“倘若只是刺客故意留下的障眼法,想误导我们将视线转向公主府,那么便于他此刻藏身,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归嵩心下推敲起来:“你认为此人,可能就在本相府中?” 这时戚陆转向冷无双,面无表情:“戚陆冒昧问一句,事发当时,冷将军身在何处?为何迟迟不见现身?” “我在自己房中,有什么问题?”无双面不改色地反问道。 “府中出现刺客,这么大的动静你听不到么?” “刺客出现在刑房附近,不属于我今晚的当值范围。”无双底气丝毫不弱,“而且我在房中看兵书太投入了。” “将军可否解衣证明?” 无双眉峰凛然深蹙:“证明什么?” 眼见二人对峙,归嵩不禁开口:“戚陆,你这是何意?” 戚陆目光凛冽地逼视无双:“属下在和黑衣人交手时,曾一剑刺穿他的胸口。” 无双瞳孔掠现一丝薄怒,却面无惧色:“这么说,你是怀疑我当时不在场,便是你口中的黑衣人?” “属下只是为相府的安全考虑,请将军配合。”戚陆语气强势,他知道那个黑衣人武功高强,不同于常人,所以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戚陆,你竟如此无礼,质疑本将军的忠心。”无双亦加重语势,与他针锋相对,“要知道本将军跟随丞相可比你久。” 戚陆冷眸暗笑:“将军拒绝查验,难道心中有鬼么?” “你……” “两位稍安勿躁。” 郭奉及时劝阻,收住了二人一触即发的战火。 “冷将军,既然寒公子有此疑虑,你不妨解开衣袍,让大家看个明白,以证明你对丞相忠诚不二,也让那些企图离间的小人心服口服。”郭奉有意说得理直气壮,虽不看戚陆半分,暗指的意味已经足够明显。 戚陆无视他话里的揶揄,高傲的脸上如覆冰霜。 无双不再迟疑,卸下佩剑和蹀躞扔在案上,然后从容不迫解开上衣,果断地褪落下来,挺身立于灯下,将精健光洁的胸膛示于众前。 看到他完好无缺地胸脯,戚陆眼帘微怔。 无视冷视他:“如此,可够证明末将清白?” 戚陆淡然垂首,朝他拱手致歉:“是戚陆无礼了,望将军恕罪。” 无双冷漠地转向他处,不接受他的道歉。 “好了。”归嵩适时劝和,带着绝对的威严,“既然误会一场,澄清了也就罢了。当务之急,还是联络苏稚,让他查明公主府可有异常吧。” ◇◆◇◆◇◆◇◆◇◆ 昏睡近一个时辰,凤栖梧总算恢复了意识,惺忪的眼睛眯开两条缝,映入眼帘是一片陌生的暖色床帏。 “栖梧……”有个轻柔的声音在唤他,带着压抑的哭腔,“你终于醒了……” 他转侧脸,女子坐在床沿,如画的眉眼由模糊渐渐清晰,看到她那对好看的远山黛忧郁蹙着,眼神如此含情,他心里一阵欣慰,忍不住怜爱地伸手摸上她的脸颊:“你在为我担心啊?” 【九】红鸾劫95┇我最信任的人只有你(1更) “你在为我担心啊?” “废话,你差点吓死我了!”幽梦扼紧心口,含怨地嗔他一句,又急忙转过脸,“孙御医,他怎么样了?” 孙御医恭谨地站在床尾,和颜悦色道:“公主不必担心,君上的伤口虽然失血较多,所幸未伤及要害,眼下血已经止住,静心休养,补足血气便可痊愈。” 幽梦这才舒了口气:“那就好……” 她望了眼栖梧此时的状况,必须卧榻将养些时日,否则她不放心。 “君上暂且会在府中养伤,你且悉心诊治,再开些进补的方子。”她对御医说完又嘱咐谷雨,“谷雨,你将药方配合食疗,为君上准备一日三餐。” “是。”御医和谷雨异口同声地应承。 “公主,关乎栖梧性命,我受伤的事切不可外传。”栖梧握着她一只手贴在胸口,目光深切,不舍地轻揉着,“眼下我最信任的人只有你。” 幽梦不胜心疼他这病容,就没将手抽走,而是会意地侧眸命令身后:“你们听着,今晚发生的事必须绝对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能提起。” 御医和谷雨互看一眼,意识到情势严重:“是。” “你们都先退下吧。”幽梦瞥眼床头木几上的一套用物,“药留着,我会亲自给君上换药。” 谷雨送御医出去,关好门。 当时凤栖梧昏倒,幽梦不便将他留在自己房中,便选了风华楼里一间紧挨自己的客房给他住下了,此刻栖梧衣衫敞开,幽梦望着他绷带包扎好的胸口,担忧不已:“凤妖孽,你感觉如何?” 栖梧将她手攥紧在掌心里,难得有这种揩油的好机会,他怎么也不愿放开,抿唇坏笑:“放心,死不了。” “还说这种话,担心死我你才开心?”幽梦想好好教训教训他,看到他柔弱无力的俊颜又于心不忍,最终只好闷闷咬住嘴唇。 这算是因祸得福吧?栖梧觉得在这种时候,能这样看着她真好,温柔的宠意从眸里溢出,突然生了念头,什么都不想做了,不再为了任何事去冒险,只想在这里守着她。 他的视线不由滑落,别有意味道:“公主更衣了?” 幽梦低头看看自己,语气埋怨:“那不然呢?那件浴衣都被你的血给沾上了,我不换能行么?”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件纱衣实在太薄太透了,方才事出紧急,她顾不上去想,但现在想来,那满身的春光定是被他看尽了! “亏大了。”他非常遗憾地瘪瘪嘴,一副肠子悔青的口吻,“早知道多看两眼了。” 幽梦打他手背:“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正经!” “我是不想你难过。”他认真地望着她,哄她,“笑一笑。” 幽梦实在笑不出来:“到底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栖梧故作轻松地一笑:“没事,被仇家追杀而已。” “仇家?”幽梦紧张一怔,“什么仇?” 他有趣地斜觑她:“我拐了人家老婆……” “去你的!”幽梦作气地轻推他肩头,“你个没正经的,要真这样,我就不管你了,你被人打死算了。” 她恼地扭过头,栖梧撑起半身,腆着脸凑上去,在她脸旁嬉皮笑脸:“我知道你舍不得的。” 【九】红鸾劫96┇苏稚撞见幽梦和栖梧独处一室(2更毕) 幽梦气没消,故意不看他:“那你还不说实话。” 栖梧敛去笑,不再那么轻浮:“公主,此事异常凶险,你不知道最好。” 她转回头,眼神凝重地与他相望,想及他重伤昏倒的样子,心就揪成一团:“可我不能眼见你有危险却无动于衷,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帮你?” 栖梧沉目寻思一会,正想开口,忽然响起了两声敲门,二人顿时警觉起来。 谷雨才走,且被她关照了,应是不会再来的,幽梦试探地问:“谁啊?” “公主,是我。”清润的男声传入。 幽梦微惊地轻声嗫嚅:“苏稚……” “公主还没睡?” 问着,苏稚就径自启门而入,幽梦心觉不妙,想阻止已来不及,栖梧心生一念,顿时拉住幽梦的手腕用力一拽,幽梦毫无防备地倒下去,伏在栖梧身上,这一幕正好被进来的苏稚看在眼里。 苏稚见到二人如此亲密的姿势,眼神瞬时冷冽几分:“公主。” 幽梦想起身,但栖梧有意用一股力道禁锢着她,她很快明白过来,栖梧是要借用她的身体和衣物,恰好挡住他包扎的胸前,为了配合他,只好维持趴着的姿态,内心焦灼:“你怎么来了?” 她虽然换去那件薄纱浴衣,但此刻身着的便服还是显得单薄,苏稚压抑着情绪,语气冷到没有温度:“公主说好了夜里会来高唐台一叙,可我一直等不到你,就过来看看。” 他冷睨着凤栖梧得意的笑脸,心想原来是有“客人”在啊,怪不得分身不暇。 从栖梧的视角能清楚看到幽梦纠结的神情,她强作平静:“今夜不方便,我改日再去。” 听出她敷衍的口气,苏稚心中甚是不快,冷漠地盯住栖梧:“君上为何会在府中?” “本君为何不能来?”栖梧反唇相讥,笑容桀骜,偏是不怕他误会,甚至就希望他误会,他乐得假戏真做,“本君想公主了,过来看看她,难道还需要得到苏乐师的批准?” 幽梦一听这话坏了,栖梧这摆明了是在挑衅苏稚,不禁暗地用眼神瞪他,让他好好说话,栖梧却当没看到。 “公主府也不是任何人想来就来的地方。”苏稚冰霜不侵的表面下埋伏了汹涌杀气。 “看来,苏大乐师不欢迎我啊?”栖梧潇洒自在地垂下双眸,看着怀中人,谑笑中暗藏锋芒,“公主,现在这公主府,究竟是你说了算,还是苏乐师说了算?” 幽梦被弄得左右为难,眼下只能先稳住局面,轻声嗔怪栖梧:“你别闹了,赶紧歇息。” 栖梧这才适可而止,幽梦顺手扯下缎带,将纱幔放下遮住他。 “禾雀,栖梧是我请来的客人,在我这住几日,教我下棋呢。”幽梦抬起身,也好声好气地劝着苏稚,“时辰不早了,你也回去就寝吧。” 栖梧趁她说时,有意将手掌覆在她背上,温柔的抚摩,偏要亲昵给苏稚看,苏稚眼神冷厉如刀,蜷在袖中的手握紧到发颤,面上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看来是我打扰你们叙旧了,你们自便。” 【九】红鸾劫97┇与他两情欢洽的时候,你又可曾看到我的失落?(1更) 他素来知道凤栖梧不老实,心里总惦记着幽梦,以往若被他看到些暧昧不明的举止,还可说他捕风捉影,小肚鸡肠甚的,今天这可是明摆着在他面前越轨了吧?而且他们怎能作得那般坦然,尤其是幽梦,连回避的意思都没有么? 苏稚实在看不下他俩卿卿我我,冷着脸步出房外,关门时并不算刻意用力,但就是下手很重,“嘭”的一声,狠狠撞疼了幽梦心口,她知道事情严重了,急于起身去追:“禾雀……” 还未离床一步,栖梧就出手将她拽住,迎着幽梦责怨的眼神,栖梧佯装柔弱和委屈:“我伤成这样,这个时候你忍心抛下我不管?” 幽梦不是滋味地低头,好声哄他:“他看到我们这样想必是误会了,我去和他解释清楚就回来。” “你担心他误会,怕他吃醋。”栖梧放荡不羁地勾唇,笑容却微微泛出苦涩,“你就这么在乎他?” 幽梦心烦意乱,不想多作解释:“你不懂……” “我怎么会不懂?”栖梧反问着她,将她又拉回床沿,真切地凝望她。 你如此在意他的心情,难道我就不会吃醋,不会难过? 你每每护他,亲近他,与他两情欢洽的时候,你又可曾看到我的失落? 由始至终,不懂的人只有你而已。 ◇◆◇◆◇◆◇◆◇◆ 出了风华楼,苏稚脸上一直是阴冷瘆人的表情,她就那么不加掩饰,毫无避忌地趴在凤栖梧身上,风华楼是她的寝居,她留一个男人在楼里过夜? 越想,他越觉得抓心挠肝,想将凤栖梧撕成碎片。 正当他走在墙下,一束幽蓝的焰火升空,他警觉抬眸,望着焰火消散的轨迹,料定手下有要事传讯。 很快,他在一处隐蔽角落与戚陆碰面。 “师兄,今夜有黑衣人刺探相府,似乎想劫走那两个乱党。”戚陆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苏稚背身对着他站立,面色融入黑暗中:“人没抓住?” “我追着他一路到这附近,他就消失了。”戚陆走近压低声,“我怀疑他潜入了公主府。” 苏稚沉默不语,眉峰凛然蹙紧。 “师兄今夜可有察觉什么可疑人物进入府中?” 可疑人物?苏稚本能联想到凤栖梧,此人来得毫无预兆,压根就没听幽梦提起他会来,若非突然造访,难道非要他接受是幽梦和凤栖梧故意瞒着他,两人在夜里偷偷私会么? “莫非是他?” 听他低喃,戚陆警惕:“师兄想到何人?” 苏稚没立即说破,他也需要先做确认,便反问:“戚陆,你先告诉我,那个黑衣人有何特征?” “他蒙着面,看不清长相,不过他在交手时被我刺中一剑,应该伤得不轻。” “有伤?” 苏稚沉定心神,回想方才他进入风华楼的那间客房,看到那二人调情固然生气,但总不至于气昏了头,一些怪异的细节还是不能忽视的,比如他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药味儿,而且目光瞥过床头时,确实好像在木几上看到了一个打开的医药箱,里面除了瓶瓶罐罐的药物,就是绷带、纱布之类的了。 【九】红鸾劫98┇凤栖梧这人关系复杂,暂且留着他(2更毕) 他眉目间的阴云逐渐拨开,薄唇勾出新月般冷魅的浅弧:“那就错不了了。” 戚陆追问:“是谁在与相府作对?请师兄明示。” 苏稚阴气沉沉地道出:“凤栖梧。” 戚陆旋即抱拳领命:“我这就去抓人。” “不可。” 他刚一转身就被苏稚冷厉地喝住,惶然回过头,苏稚提醒他道:“凤栖梧现在有小公主庇护,你就算奉丞相之令,搜查公主府也必须有个足够的由头。” 戚陆犹如当头棒喝,不禁缄口垂首,思索局势。 “况且以公主的性子,她岂能容你说搜就搜?”苏稚保持清醒的头脑,眼神愈发冷酷和阴鸷,“她会想方设法替凤栖梧掩护,再严重的还会搬出她皇姑母,那就节外生枝了。所以想轻易从她手中带走凤栖梧,那是不可能的。” 凤栖梧正是想到这一点,才冒死躲进幽梦的怀抱,苏稚越想越恨,当真是凌厉的好手段,叫人投鼠忌器,就算知道他在这,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那眼下我该如何行事?”戚陆甚觉棘手,有些拿不定主意。 “先稍安勿躁。”苏稚冷静说道,“我会盯紧他,先对他观察两日,看他有什么动静。” “可丞相那边……”戚陆担心抓不到人,这次无功而返,到了丞相那不好交代。 “你对丞相先不必多言,免得他们沉不住气,轻举妄动打草惊蛇。”苏稚沉着踱了两步,背光的脸上越来越晦暗,“明日我会去趟相府,亲自与他商量对策。” 戚陆信得过师兄:“好,那我这就告退了。” 苏稚侧眸点头,戚陆轻身一跃,遁入漆黑夜色。 ◇◆◇◆◇◆◇◆◇◆ 一早,相府四俊齐聚议室。 “你说春陵君就是昨晚的黑衣人?”归嵩眯住狐疑的眸子,凝视苏稚那张风雨如晦的脸,“还有夜袭极乐天的也是他?” “根据我的观察,加上戚陆提供的线索,基本可以确定是他了。”苏稚泰然自若地跪姿端坐着,“现人就在小公主府中。” 郭奉斟酌片刻道:“相爷,春陵君此人看似无权,但平日与各路权贵、名门望族皆有来往,又有晋璇公主撑腰,小公主维护,恐怕暂时动不得。” 归嵩陷入沉思,苏稚说道:“郭军师的顾虑我们也想到了,而且依我之见,凤栖梧虽然在和丞相作对,但他应该不是乱党首领,他背后一定有条更强大的巨鳄。” 归嵩踱步想了一想,认同地点头:“凤栖梧这人的人脉关系复杂,牵一发动全身,暂且留着他,让他给我们带来更多价值。” “丞相,师兄,抛开小公主不谈,凤栖梧的人脉里就属晋璇公主地位最高,威胁最大,那在背后指使他的,会不会是晋璇公主?”戚陆问道。 “晋璇公主虽然有权有势,但向来不干预政事,凭她和皇帝的关系,也没必要作乱,除非好日子过腻了。”苏稚面无表情地分析着,眼神沉若寒潭,“况且她早年丧夫,膝下也没能留下个一儿半女,她谋反图什么?所以她应该可以排除嫌疑。” 归嵩听着着实在理,抬首冷笑:“眼下这局势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九】红鸾劫99┇苏稚施酷刑折磨犯人(1更) 苏稚眉眼间掠过一道暗芒:“丞相想揪出这群乱党并不难,如今他们想急着救人,无非是怕我们先一步从犯人身上拿到名册,这正是一个引蛇出洞的好机会。” 归嵩停下脚步,回头饶有兴趣地端详他:“你的意思是?” “我们可以将计就计,放出假消息,让他们的耳目传递情报,然后自投罗网。” 归嵩会意:“你想以姚权和左鲸鹏为饵?” “不错。”苏稚自信从容道,“再过几日便是大暑,按照惯例,城中百姓会在夜里举行驱暑避瘟的庙会,我们就选在那天行动。” 归嵩和郭奉、戚陆全都聚精会神,听他细致道来。 “到时由戚陆带队,将犯人押送刑部,我会埋伏暗处,一旦他们来救人,我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苏稚和戚陆交会过眼色,转而看向郭奉,“郭军师当晚就和我们兵分两路,你负责去拿名册,路线我们好好商量一下。” 气氛陷入一种凝滞,归嵩最终默许了他的计划,但深沉地看他:“说到名册,你有把握拿到手吗?” “撬开他们的嘴。”苏稚阴冷地一顿,唇角阴恻恻地勾起,“不难。” ◇◆◇◆◇◆◇◆◇◆ 刑房里传出惨绝人寰的哀嚎声,姚权手铐脚镣地被关在幽暗的牢房,透过木栅栏,正好可以看到那套刚送来不久的新刑具—— 左鲸鹏被迫平躺在一张木桌上,手脚各自分开,用结实的麻绳绑在两根齿条上,左右各站一个施刑的狱卒,他们扳动刑具上的手柄,两根齿条就朝相反的方向转动,带动捆绑左鲸鹏手脚的绳索一点一点地收紧,从而拉伸他的四肢,让人慢慢煎熬着,韧带逐渐被拉至极限,骨骼濒临脱臼,浑身的皮肤和筋骨都犹如在被撕裂。 这种“肢刑”近似将车裂之刑放慢了速度,注重让犯人在漫长的时间里,体会被五马分尸的过程。 这种刑罚不显伤,不见血,看上去并不痛苦,可让犯人所受的痛感却是深入骨髓,难以忍受的,因为可以根据犯人的表现和承受力调整力道,让人受尽折磨却难以致死,特别适合拷问那些嘴硬的犯人,狱卒并不费力,却可以令受刑之人生不如死。 “你知道我们要什么。” 一个低沉而冷魅的声音传来,左鲸鹏虚弱地抬起头看向声源,姚权也紧迫地瞪住双眼,想看个仔细。 那是个颀长的黑衣男子,脸上带着半张面具,形如鬼魅地站在刑具旁,尽情欣赏着左鲸鹏受刑的样子:“我鸿蒙阙有酷刑无数,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保证你从未见过。” 姚权被震住了,鸿蒙阙?这阴毒邪魅的男人来自鸿蒙阙? 苏稚对左鲸鹏种种,自然是故意作给姚权看,说给姚权听,眸色透出冷艳:“说出来,就不必再受这种痛苦。” “你杀了我!杀了我!”左鲸鹏不堪承受,痛得大汗淋漓,青筋暴起,两眼圆瞪,他声嘶力竭只想求个痛快。 “你不说出我们要的,我不会让你死。” 【九】红鸾劫100┇你和我在一起,他插足进来算什么?(2更毕) 苏稚气定神闲地说出这句话,那种无关痛痒的语气,在如此骇人的气氛里显得异常冷血,和残忍。 姚权默默望着此景,想到左鲸鹏毕竟是武馆教头出身,习武之人体格健硕,他坚强的毅力可以熬过相府刑房里的鞭刑和铁烙,但是在苏稚带来的这种可怕刑具下,就被折磨成这般惨状,近乎被扒去了一层皮,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如何不叫他心惊胆寒。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左鲸鹏求死之心愈发强烈,苏稚抬臂打出一个手势,狱卒便停了手。 “我再问你一次。”苏稚就近蹲下,左鲸鹏粗重地喘息,看着面具下,一双幽深冷峻的瞳孔直逼眼前,阴冷的声音恍如冰封住人的血液,“名册在哪里?” ◇◆◇◆◇◆◇◆◇◆ 午后,幽梦与苏稚相遇于百花香径,她见苏稚来的方向,像是刚出府回来。 她踟蹰了些许,嘴唇翕动,终而平心静气地问他:“你去哪了?” “去街上走走。”他回应得不冷不热。 幽梦轻呵一声,阴郁垂眸:“我以为你又要和我闹冷战,玩失踪了。” “同样的伎俩再玩有什么意思?”他撇过脸,声音放轻,宛如自言自语,“你习惯了反而更觉得我可有可无。” 幽梦没听清:“唔?” “何况我真那么做了,你会在意么?”他看着她的眼睛问。 她不假思索:“会啊。” “会的话,你还会堂而皇之,把凤栖梧留在府里,和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压抑火气,胸口堵得难受,“你昨晚是在他房里过夜的吧?” 幽梦急道:“禾雀,昨晚我是和栖梧在一起,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稚感到一阵心寒:“总说不是我想的那样,那你倒是告诉我,究竟该是什么样?” “我……” “我到底该如何去分辨你们的关系?” 她刚想解释,转念又想起昨夜,栖梧握着她的手放在胸口上深切叮咛:“公主,关乎栖梧性命,我受伤的事切不可外传。眼下我最信任的人只有你。 她对栖梧有承诺,必须帮他隐瞒,便欲言又止了。 苏稚看她这样,心里更是泛酸:“你自己也解释不清了吧?” 幽梦看他的眼神充满疼惜:“对不起,我让你难受了……” 你明知我难受,那为何还要如此?他自嘲地一笑:“公主,你能否告诉我,我现在这样,算新欢还是旧爱?” 幽梦慌乱无解:“什么新欢旧爱的?” “凤栖梧比我早认识你,若他是旧爱,你和我在一起,他现在又插足进来,算什么?” 幽梦被他问得懵住。 他递进一步,寒着声问:“还是说,在公主眼里,我们这些当不了驸马的男人,再多几个都无所谓?由着你高兴便好?” 幽梦吸入一丝凉气,努力平复心绪,深情望着他道:“我对栖梧,和对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他目光如雪地漫过去,“你不要再自欺欺人地告诉我,你只当他是朋友,是知己。” “我是把栖梧看得很重,这点我不否认。” 苏稚凛然一怔,感觉心被狠狠刺中了。 【九】红鸾劫101┇要自己的后宫和睦相处,你是要雨露均沾么?(1更) “纵然我心里有除你之外的男人,但我始终明白,朋友也好,知己也好,他只会被我放在,他该在的位置。”她说这些话时神色坦荡,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用来取代你。” 这话让苏稚听了,整颗心就像被丢进了冰窖里,阴冷冷地疼着。 “即便你能克制你对他的感情,但你无法阻止一个男人对你萌发爱意。”他平静的眼底波澜暗涌,“我没说错吧?” 面对这么一个快被醋海淹没的男人,幽梦真的气不起来,语声甚至变得温柔下来:“我知道你很委屈,给我一点时间……” “给你时间做什么?” “这些时日栖梧需要在我府中度过,你多少忍耐一下,我希望你们和睦相处。” 苏稚嘴角生硬地一抽:“和睦相处?要自己的后宫和睦相处?怎么?你是要学习你的父皇,雨露均沾么?” 幽梦被他挖苦得很不是滋味。 “等他回去以后,一切事情都明朗了,我会给你个交代。”幽梦认真说道,“但在此之前,原谅我不会多做解释。” 苏稚凄然笑了一笑,四周遍像是入了严冬,冰寒彻骨:“那如此说来,这段日子不管你们多恩爱多亲热,我都不能干涉?” 这是要他当个瞎子一样,假装看不到自己女人和别的男人偷欢,戴了绿帽子也不要介意? 幽梦辩解:“我只是想照顾他,没想别的。” “我被打入冷宫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栖梧这次来得太突然,情况又不能说透,这让幽梦一筹莫展,“你让我冷静地想一想,我现在也是一团乱麻。” 苏稚目色凄凉,她在这件事上如此优柔寡断,是在明确表示,她心里割舍不下凤栖梧了? “多久?”这二字问出口,轻薄如空气,像是他无奈的妥协。 幽梦咬了咬嘴唇,举棋不定,毕竟她也不能预料栖梧的伤何时才能痊愈。 “算了我不逼你。”他阴沉的脸转去一边,“逼急了又要像老君山那样了。” 被他一提醒,幽梦自然想到老君山他们吵得不可开交,顺势又想到渊就在那时“趁火打劫”了,心里头感觉怪怪的,有些嗔怨地低道:“你真的很爱吃醋啊?” 苏稚被她那撒娇的口气弄得一怔,“你很享受这种感觉吧?”他不禁揶揄她,“所以你多和凤栖梧腻歪在一起,多让我吃点醋,酸死我算了。” 幽梦慢悠悠地抬起长睫望他,心说:你口是心非的样子还真是可爱呢。 他不理她,她就走近他身前,手掌轻抚他胸口,踮起脚尖,在他唇瓣印上香软一吻,令他始料未及。 “这个酸不酸?”他怔忡地看她,她却娇媚一笑,嫣然生春,“只给你,不给别人。” 她这一撩,悄然褪去了周围的冰天雪地,又变得春暖花开。 他不说话,用冷漠脸色遮掩着内心的悸动。幽梦迷恋地仰望他,眼底有几分无奈,男人的独占欲,真是无药可解啊。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缓和了不少,还是有些闷闷不乐:“你对我说得好听,到了凤栖梧那还不是顺着他?像只修炼千年的老狐狸,他一缠着你,你就没辙。” 幽梦忍着笑,眼神无辜地狡辩:“哪有啊?” 正当这时,谷雨走过来,小心翼翼地请示她:“公主,春陵君有急事想见您。” 幽梦尴尬地一怔,心虚地瞄向苏稚,他犹如一语成谶,冷眼讽刺:“看,我说什么吧?” “好了好了,他难得来做客嘛,你不要总和他置气。”眼看着本来就快哄好了的,气色又不好了,幽梦只能再劝,“他既然说有急事,我先去看看他。” 苏稚没好气地看别处:“就他事多。” 【九】红鸾劫102┇好好给她上一课,让她知道“欠调教”怎么写(2更毕) 幽梦好爱他那个故作高冷的调调,情不自禁捏住他的下巴,暧昧地晃了晃,牵引着他垂首靠近自己,彼此嘴唇近在咫尺地相对着,她笑得那般邪魅撩人:“你呀,吃醋吃多了会变怨妇哦,哼。” 她如此轻浮挑弄着他的美色,苏稚很想反击,但她已经转身跟谷雨回风华楼了。 他恨自己此刻不是渊,否则面对这样放肆油滑的她,一定会二话不说将她掳进房中,关上房门,把她扔在床上,像水榭那样好好地给她上一课,让她知道“欠调教”三字怎么写。 但眼下没办法,苏稚掌控不住她,只能自己生闷气了。 ◇◆◇◆◇◆◇◆◇◆ 凤栖梧在房内写好了从相府刺探来的情报,幽梦敲门唤他:“栖梧?” 他匆忙折好信笺塞进竹筒,再将竹筒放入一只锦囊中系好:“进来吧公主。” “栖梧,急着叫我来何事啊?”幽梦启门穿过屏风径直走向他,关切地加快脚步,“是不是你伤势又严重了?” 栖梧将锦囊握在手心里,起身回应:“伤没事公主,你别担心。” 幽梦看他穿着单衣站在案前,霎时蹙眉:“你怎么不躺着休息?伤没好就下床乱跑?” 嗔怨的口吻叫栖梧听着心里甜,他宠溺地拉住她一只手,歪着头戏谑地讨好她:“公主,既然你这么关心我,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幽梦望了望被他握住的手,有些不自在:“你说吧。” “最近仇家盯上我了,我不方便出去,我说过现在只信得过你。”说着,他抬起另外一只手,“我这里有只锦囊,里面有封很重要的密信,需要你帮我送到一个地方,交给一个人。” “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不过这一路会比较麻烦,需要辗转多处。” 他急需将姚权、左鲸鹏的境况,还有鸿蒙阙的消息通知祁妙,但昨晚惊动相府,再隐蔽也难保身份不会暴露,公主府外面想必有很多相府暗鬼在盯着他。 出于谨慎考虑,他不能亲自去冒险,思来想去,目前最适合帮他送信的只有幽梦,因为她够机灵,又值得信任,不会出卖他。幽梦平日也常在外走动,不容易引起暗鬼们的怀疑。 “你帮过我那么多,这次也换我来帮你,我不怕麻烦。”语毕,她接过了那只锦囊,兀自在掌中翻转细看。 “此刻栖梧的身家性命就握在公主手里了。”栖梧欣慰地望着她,“我希望公主答应我两件事,第一件,就算你再好奇,都不要打开看里面的信件。” 幽梦把玩锦囊的手凝滞住,安静想了一想:“好吧,那第二件呢?” “你只能独自前往,按我教你的路线走,每到一处都会有人与你接应,再指引你到达下一处。”他扶住她双肩认真道,“路上不管遇到什么熟人,向你问起,你都不能说出此行的目的。” “任何人都不能说?” “对,包括你自己的心腹,还有,你再亲密的人都不行。”他含沙射影,情绪里带着莫名的厌恶。 幽梦试探道:“比如苏稚?” 【九】红鸾劫103┇苏稚派人跟踪幽梦(1更) “聪明,看着就一副天然无害,实际心机叵测的样子,你身边我最想防的人就是他。”栖梧坦荡不羁地微扬唇角,对于苏稚的忌惮他直言不讳,“如果你不想我出事的话,那就绝不能让他知道我们之间的秘密。” 这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幽梦也是头疼,她轻轻呼了口气:“我明白了。” “我现在教你怎么做,你不能写下,只能记在脑子里。” 幽梦郑重点头,表明自己会用心记,栖梧便将她拉至书案旁,与她细细道来:“明日一早,你先去这里……” ◇◆◇◆◇◆◇◆◇◆ 翌日清晨,幽梦打扮得清新简约,正要出府,半路遇到苏稚,他如往常那般体贴关怀:“公主,这么早就出去?” 幽梦本能想到栖梧的提醒:“你身边我最想防的人就是他,如果你不想我出事的话,那就绝不能让他知道我们之间的秘密。” 她释放柔媚的笑容:“是啊,今日要办的事有点多,早去早回嘛。” 虽然她表现趋于完美,但苏稚心细如尘,嗅觉敏锐,还是察觉到了她眼神里不自然的闪躲:“要去哪?我陪你一起?” “不用了。”幽梦见拒绝得太果断,怕他多想,又找了个委婉的借口,“我要去武府看星宿,那晚在寿宴上就约好了。” 苏稚微微思量,不再强求:“好吧,那早些回来,我等你用晚膳。” “嗯。” 幽梦答应之后便自行离开,苏稚转过身,目光深邃地望着他,既然要去见星宿,又怎会有“办很多事”的说法?以她和星宿的关系,何须如此郑重其事,又行色匆匆?何况他和星宿也认识,如此生分地避着他见面,那就更不寻常了。 ◇◆◇◆◇◆◇◆◇◆ 幽梦刚走不久,苏稚便在隐蔽处见了婢女芮儿。 “公子,奴婢看到,送去春陵君那的膳食都是专门准备的。”芮儿悉心汇报着,她去过厨房,趁谷雨还没去取膳,曾偷偷揭开盖子察看,那煲汤里透着一股很浓的药材味儿,细作的嗅觉让她认出,这些药都是补血用的。 苏稚听罢点头,看来凤栖梧这次的确伤得不轻。 “而且据奴婢观察,春陵君住在风华楼,一直没有出来过。”芮儿又道,“其间都是公主进去见他,二人说话也都将旁人支开了,有谷雨姑娘守在附近,奴婢无法靠近听他们说什么。” “昨日她在那待了多久?”苏稚冷若冰霜地问道。 “奴婢看到,公主是快戌时出的房间。”芮儿小心翼翼说道,“今儿一早公主便出去了,独自坐车走的,那四个心腹的掌事女使,一个都没带上。” 苏稚脸色更阴暗几分:“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是。” 随后,苏稚就传讯给城中眼线,让他们暗中盯紧幽梦,无论去了什么地方,都要及时汇报给他。 他心中已经有所怀疑,幽梦可能是在帮凤栖梧做事了,不过在拿到确凿证据以前,他暂且按兵不动,不去过问她的事,但他必须用自己的势力保护好她,以防她轻举妄动被丞相的暗鬼发现,那就糟了。 【九】红鸾劫104┇幽梦玩转间谍生涯(2更毕) 幽梦乘坐辇车到了市口,稍稍探出窗,看时机差不多了,便扬声一唤:“停车。” 车夫将车赶到路边停下,幽梦走下车,嘱咐他道:“你将车停在老地方,等我一会,我去集市给武大小姐买几件礼物。” “是。” “时间若耽搁久了,你去找个地方喝茶吃饭。”说罢,幽梦打赏了些碎钱给车夫,车夫应承了。 幽梦循着记忆里栖梧告诉她的方向走,来到一家店铺外,只见招牌上刻着「隆兴古宝」四个字,心说:就是这了。 “当你到了这家古玩店,先随便看看,当作你想买礼物。”栖梧的话回响于心间,她漫不经心地走入店里,“你在玉器附近多停留一会,老板一定会过来问你话,探你口风。” 苏稚手下一个眼线看到她进去,便躲在暗处观察。 幽梦左顾右盼,装作寻常光顾的样子,果然有个男人走上来,热情地招呼她:“姑娘想买什么?本店这些玉器可都是稀世罕见的珍品,价格在这市面上也是最实在的,童叟无欺!” 幽梦笑而不语,摩挲着手心一块玉佩,眼底暗藏心思。 “这时你拿出我的玉佩,有意问问他,让他估价。”昨日凤栖梧如是说。 “老板,你看我这玉佩的成色如何?”幽梦摊开手掌,余光感应到有人在偷窥,便有意侧了个身,不让旁人看见那玉佩,同时问古玩店老板,“若是在你这店里,能卖出多高的价?” 老板一见那玉佩上雕的凤凰,眼神猝然一凛,他顿时抬头,又好生地打量了一下幽梦:“姑娘,能让我仔细瞧瞧吗?” “可以。”幽梦将玉佩交给了他。 老板谨慎看了一会,压低声道:“姑娘,这玉是无价之宝,小店可不敢收,您还是看看其他的吧?” 幽梦接回玉佩,又想起凤栖梧说:“看到这枚玉佩,他们就知道你是我指派去的人,然后你随机应变,他们会配合你。” 幽梦装模作样地选了个蓝玉髓手串,让老板打包起来。老板将礼盒递给她,幽梦打开盒盖看了一眼,放在里面的除了手串,还多了一只小巧的玉如意,她有意识地抬起头,老板与她交换眼色,确信地点了点头。 “老板会给你一件信物,你带着信物去「知味观」,它能助你顺利通过第二道关卡。” 一切都和凤栖梧所说的相吻合,幽梦走进这家江南茶馆,苏稚的眼线们也跟到了茶馆,混在周围的客人里。 幽梦找了张空桌坐下,唤了声:“小二。” “来嘞!”店小二快步跑来,取下肩头的抹布,为她殷勤地抹桌子,“客官想吃点什么?” “我要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配一碟临安特色的蛋黄酥。”她照着凤栖梧教的话说,“不过我怕甜,不要椰蓉。” 小二一脸为难:“姑娘,馅儿都是和好的,您这不要椰蓉,咱们可做不了啊。” 幽梦不以为然,故意提高音量:“怎么就做不了了?我就要不放椰蓉的蛋黄酥!” 这时在柜台记账的店老板听到声音,目光探究地朝这头望了过来,心说这丫头,说出了暗号? 【九】红鸾劫105┇一切都在栖梧掌握之中(1更) “姑娘,您这不是难为我么?”小二是个不知情的,只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锦衣玉食惯了,在这耍大小姐脾气。 幽梦无所谓地取出两粒碎银子,轻轻扣在桌上:“为不为难,你再好好想想。” 小二眼巴巴地望着:“这……” “怎么了?”店老板走了过来,一眼就瞧见幽梦桌上的那个礼盒。 小二犯愁道:“掌柜,这位姑娘想吃没椰蓉的蛋黄酥……” 老板客客气气地赔笑脸:“姑娘,蛋黄酥里若无椰蓉,会大大减弱它的鲜香口感,就不够好吃了。” 幽梦打开礼盒,假装拿起那袖珍的玉如意随意玩赏:“你拿来便是,不好吃我也买单。” 原本从她口中听到“要吃蛋黄酥不要椰蓉”这样的公会暗语,他心下已经有几分眉目了,但恐怕是巧合,不敢贸然接应,这才到近前来试探。眼下看到那玉如意,他终于确定了。 他笑容可掬地作揖:“好,就照姑娘的意思,我们吩咐厨房给您做现成的,不过要劳烦姑娘等上片刻了。” 幽梦心里想着凤栖梧的提醒:“你点了不加椰蓉的蛋黄酥,倘若老板执意拒绝或爽快答应,此人万不可相信。若见他推三阻四,最后答应你但是要你等候,那便是自己人。” 为了放她出马,凤栖梧是做过周密打算的。考虑到公会里的人大多不认得她,所以不会轻易相信她,她无法一步登天接触到公会内部核心,只能用这种环环相扣的办法,让她一点一点探索,熟悉信物和暗号,同时也能很好地掩人耳目,甩掉那些跟踪她的探子。 看来一切都在栖梧掌握之中,幽梦稍稍点了个头:“嗯,你们做吧,我不急。” 苏稚的眼线看完这一出,不懂其中玄妙,自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觉得很平常,便自顾低头喝茶。 ◇◆◇◆◇◆◇◆◇◆ 到了复命时辰,眼线离开茶馆,跑向对街的一座楼里。 二楼雅间垂着一排纱帘,帘内隐约站着一个俊逸的身影。 “小公主先是去了古玩店,买了一件礼物,接着又去了知味观吃点心,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眼线跪地说道。 帘中人抬起一只手,示意他退下了。 此时茶馆内,老板将点心亲自端上桌:“姑娘,新鲜出炉的蛋黄酥来了,您好好尝尝,保证一粒椰蓉也没有。” 幽梦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嗯,这味道我很满意,你去忙吧。” 老板恭敬退下了。碟子里一共有四块蛋黄酥。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安全,然后将蛋黄酥一块一块的拿起来,每块都小心翼翼地掰开,终于在其中一只馅儿里发现带有提示的字条,就暗藏在那揉碎的蛋黄泥里。 根据字条指示,她的下一站行程,是出门左拐第五间的衣料铺。 她快速将字条放进礼盒中,留下茶钱就赶紧走了。 到了那家衣料铺,幽梦将玉如意和字条,还有凤栖梧的玉佩都给店主看过,店主便意会了。他佯装拿出一件成衣,请幽梦去里间试穿。 【九】红鸾劫106┇幽梦再会祁王孙(2更毕) 幽梦揭开帘布走入里屋,里面有人备好了一身男装,让她换上,随后又给她换了男子发髻,沾上胡须,将她彻底地改头换面。 随后她被一个侍从由后门带出,外面停了一辆马车,她不作迟疑,上了车,虽然对她的身份已经确认,但侍从还是依照公会规矩,生人前往公会必须蒙上眼睛。 苏稚那些埋伏在外的眼线们自然不知她会乔装易容,只是左等右等不见小公主出来,等到他们明白过来时,马车早就已经走远了。他们慌忙给彼此打眼色,派了几个人去给苏稚报信,这回跟丢了小公主,肯定难逃一罚。 ◇◆◇◆◇◆◇◆◇◆ 公会里十几个元老都在,围着祁妙,你一言我一语,炸开了锅。 “祁爷,你说该怎么办吧?” “人就要押往刑部了,一旦进了刑部,那可就别想活着出来了!” “是啊……如果刑部正式提审下来,皇上会不会查到咱们?” 祁妙环视左右,冷静说道:“各位元老都先别急,我们先等凤栖梧回来,以他打探到的形势再作定夺。” 他们怎么能不急?旋即便又人抱怨:“这都一天一夜了,君上那边杳无音讯,人也不知去哪了……” 其他元老也都跟着附和起来,毕竟他们都将期望寄托在凤栖梧身上,他的身份太特别,也太重要,他不仅掌握相府的动向,还能借助晋璇公主取得皇帝的信任,影响皇帝的判断,相当于是公会埋在皇室的“暗线”,故而他能以出色的智谋辅助祁妙,运筹帷幄。 众人如坐针毡,七嘴八舌地争论时,祁麟疾步走入:“祁爷!君上派人来送信了!” 这个消息令所有人为之一振,满座安静下来,祁妙起身,声色沉定而威严:“大家稍安勿躁,待我见过线人,问明情况,自会回来与你们商议。” ◇◆◇◆◇◆◇◆◇◆ 幽梦被侍者领进偏厅,眼睛依旧被蒙着:“喂,我说你们差不多行了吧?” 她是千辛万苦来送信的,如今倒像是被他们绑架来似的。 祁妙刚走到门外,就听见女子不满的抱怨声:“能不能把这玩意儿摘了先?” 他脚步一滞,顿然从这声音听出几分熟悉的味道,祁麟在旁小声说道:“祁爷,替君上传信的正是此人。” 祁妙点头给了一个眼神示意,手下将幽梦眼上的布条摘了,幽梦眯开双眼,好不容易适应光亮,望着那走进视线的男人,眼睛差点掉出来:“祁王孙!” 祁妙也认出了她,瞧见她一身男人扮相,脸上还贴着骚气的小胡子,眼神不禁玩味起来:“是你?” 幽梦一把将胡子捋掉,狐疑地盯着他:“栖梧那么大费周章地安排我来,就是为了见你?” 祁妙冷傲地问:“凤栖梧人呢?” “他受伤了。” 祁妙眉眼变得紧迫:“伤得重不重?” “他被人一剑刺进胸口,差点就没命了。”幽梦忧心忡忡地说道。 祁妙心头松了口气,然而面上却似波澜不惊:“没死就好。” 他这口气,把幽梦都听懵了! 【九】红鸾劫107┇凤妖孽,你到底把我当什么?(1更) 幽梦被祁妙那无关痛痒的神态弄到气结,然后愤怒地质问他:“你太冷血了吧!他不顾性命地为你打探情报,你都不在乎他的生死?” 祁妙冷淡瞥她一眼,阴阳怪气:“你这么在乎,足够他高兴了。” “你……”幽梦语塞,想到栖梧昨夜流了那么多血,伤重昏迷的样子,她就心疼不已,“可他始终不肯告诉我,到底是谁伤的他,他又为何会受伤?” 这是在怪他差点害死凤栖梧了?祁妙淡定得像没事人:“你不必如此看我,我也不知他经历了什么。” “可总归是为你办事才受伤的吧?他伤成那样还费尽心思,让我把这只锦囊亲手交给你。”幽梦从腰封里拿出锦囊,愤恨地举在他眼前晃动,反衬之下祁妙显得是那么没良心。 他沉默看她一会,将锦囊拿来拆开,取出密信,读信的表情逐渐深沉。 信上提到左鲸鹏已被拷打得不成人形,丞相尚未得到名册,但要借助鸿蒙阙的势力对付祁爷,其中还重点提到一个人——夜渊。要祁爷多加防范,请江自流查明此人底细,越详尽越好。 祁妙意识到形势严峻,刻不容缓,放下信看回幽梦:“他人在哪?” “在我府里。”幽梦眉头紧锁,郁郁不乐,“这段日子他会在我那养伤,你别去打扰他了行不行?” “事关重大,我急着找他来公会商量对策。”他的口吻不容商榷。 幽梦深感不安:“你们在暗中密谋什么?会把他置身在一个……这么大的危险里!” 祁妙漠然转移视线:“这个你回去问他更好。” 幽梦怔住,眼下这情况……足可见栖梧和祁妙关系匪浅,为什么有一种被栖梧“欺骗”很久,被他利用的感觉? “不过想知道这一切,必须是公会的人才行。”祁妙洞察了她的心思,耐人寻味地审视她,“你今日所做这些,已经算是加入我们了。” 幽梦咯噔一下乱了心跳,矢口否认:“我可没答应啊,我今天只是帮栖梧送信,其他的一概不知,不要莫名其妙就把我拉上贼船!” 祁妙暗自想笑,不过还是平静地同她说:“我这就叫人送你回去,你也替我带封信给栖梧,我会再联络你们的。” 说罢顿了一顿,又添上一句:“替我照顾好他。” 幽梦心说你这是良心发现了?不禁扬着眉梢,冷冷嘲讽他:“这个不用你说。” “你很在乎他么?” “……” 幽梦愕然看去,祁妙正用一种说不出的微妙眼神,似要看穿她。 她心里一慌,一时竟说不出话。 ◇◆◇◆◇◆◇◆◇◆ “公主,你回来了?”幽梦一进屋,栖梧就等不及上来关怀她,“事情进展顺不顺利?你见到人了么?” 幽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见到了,东西我也已经给他了。” 栖梧被她看得心里发虚,强撑着笑颜道:“那就好,公主怎么这种脸色?他欺负你了?” 也不知祁妙都跟她说了什么,怎么她一回来态度就这么冷淡? “谁能欺负我?我只想好好问问你。”幽梦气他这个时候还在装傻,“凤妖孽,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九】红鸾劫108┇你究竟是什么人?苦心经营的又是什么?(2更毕) “我原以为,世上人心难测,可栖梧永远不会欺骗我,不会利用我,而今日见了祁王孙,却让我动摇了。”她心事重重地踱步,又驻足,回眸望向他,重复着那句话,“凤妖孽,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栖梧瞬间收了笑,望着她,极是认真地回答:“公主视栖梧为何,栖梧只会把你看得更重。” “是么?”幽梦嘴角涩涩一弯,“那你为什么说谎,瞒了我那么多事?” 他缄声片刻,内心太多无可奈何,始终凝视她:“那么多我瞒的事里,公主最介意的是什么?” “你究竟是什么人?”幽梦目光宛如在看一个陌生人,“你所苦心经营的又是什么?这些我都想知道,包括你和祁王孙的关系!” 栖梧沉默地望她:看来,祁妙什么都没告诉她,还是要我来当这个坏人啊? “你们不止普通生意应酬那么简单,你一直都在帮他做事,还有他的公会……”幽梦直截了当问了,“你们那个公会是做什么的?” “你别着急,坐下来。”他轻柔扶她坐在圆凳上,双手留在她肩头,眉眼不胜殷切,“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不会再隐瞒你。” 幽梦眼神泛起微澜:“真的?” 他兀自站直,深沉地踱了几步,停下来说道:“我们的公会,叫齐昌会,是祁爷的父亲祁琛一手创立,如今的公会长便是祁爷,他统领公会一切事务。” 幽梦目光追随着他,丝毫不移:“你是他的谋士?” 他默认,接着道:“我和他相识那年,他只有十二岁,却已经年少自立,沉稳有余,很有领袖风范了。” 他被烛火勾勒的侧颜,美得令人窒息,从他眼神里幽梦可以看出,他对祁妙溢于言表的欣赏。 “而那时,我还只是个怀才不遇的剑客,籍籍无名,一心想找到一位明主,一展抱负。”他向身后转侧眼眸,语气变得不胜温柔,“栖梧是后来改的名字,我的原名叫‘凤潋’。” 幽梦惊讶地瞠目,而凤栖梧从容不迫,将那段回忆道来—— “凤潋?”那是个寒冷的风雪天,祁琛坐在华贵地辇车中,透过掀起的车帘,将跪在雪地上的白衣男子好生端详,“你当真是凤氏的后人?” 坐在祁琛身边,他十二岁的独子祁妙,因为好奇而稍稍探出身,见那白衣男子伏着身,尽显恭敬,其声澄澈如泉:“是,凤潋始终铭记先祖遗训,愿为祁爷效力。” 祁妙抬头,想看看父亲的反应。 “凤氏已经没落了,你这些谋略对我来说一文不值。”祁琛垂眸,索然无味地扫了眼手里的竹简,然后随手丢出车外,“你回去吧。” 竹简清脆地落在白衣膝前,凤潋微抬身,眼底掠过一丝凝重,却未再强求。 祁妙看着他,一身素白,就像个雪人一动不动。 祁琛的马车扬长而去,竹简安静地躺在那,就这么一会,已经覆上了一层白雪。 天地恢复安静,凤潋这才伸手拾起竹简,将上面的落雪拂去,白净的双手冻得有些发红。 【九】红鸾劫109┇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偏偏要靠才华?(1更) 北风呼啸,凤潋爱惜地将竹简卷合放回行囊,提剑在风雪里孤独行走。不知走了多久,身后又响起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和车轮声,他不由站住,带着一丝诧异回头,还是祁府的那辆马车。 他心头又重新燃起一丝火焰,马车停在了他身前,车帘掀开,这回却不见祁琛,只有他那个年少的儿子。 凤潋心又莫名凉下半截。 祁妙躬身探出车厢,却并未下车,站在台面上,这样他就比凤潋更高一些。 凤潋谦逊地低着头,下巴却忽然被少年有力的手指挑起,便生生迎上一双半眯的眼眸,冷毅的声音漫出戏谑:“你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偏偏要靠才华?” 凤潋泰然自若地轻笑:“莫非小祁爷喜欢我这张脸,更胜于竹简上那些字?” 他的镇定倒是博得祁妙几分青眼,收手将他放开。 “我父亲教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祁妙和他说话的口吻,俨然像个大人,“你想出人头地,就要从最卑贱的身份做起。” 凤潋不动声色:“世人眼中卑贱者,有如奴才,乞丐,娼妓,不知小祁爷所指,是哪一种?” “你这样倾国倾城的美貌,只当个剑客实在太可惜了。”祁妙眸里映出凌绝冰雪的孤傲,“从此,你便跟我吧。” 说罢转身坐回车内,凤潋听懂其意,倾身作揖:“是,少主。” 不觉中换了称谓,祁妙很是欣赏他的聪慧。 ◇◆◇◆◇◆◇◆◇◆ “凤氏?”幽梦听他自述过往,对他产生极浓厚的兴趣,“你的家族是何来历?听起来既庞大又神秘,和我说说吧?” 栖梧望着她伶俐的模样,决定满足她的求知欲,眼里噙满温柔笑意:“公主还记得,生日宴上,我给你讲的,楚王姬的故事么?” 幽梦微愣,又茫然地点了点头。 “楚王姬成为女君之后,封了三大功臣:尹佩瑜、苏淇澳、凤清尘。”栖梧说道,“他们位列三公,一直延续到齐朝统一后。这三大家族皆忠于齐室,女君在世时便立下死誓,世代拥护女君子孙,姜氏后人。” “如今这三大家族怎么都销声匿迹了?”幽梦感叹时代更迭,浪花淘尽千古英雄,心中不免暗生凉意。 “尹佩瑜本就是世家大族出身,智计卓然,曾被女君赞许为她身边的张良,他虽在宣宗年间屹立朝堂,但其后代多早夭,家族日趋凋敝,熬不过齐朝中叶便消亡了。” 栖梧垂眸喝了一口茶,再道:“苏淇澳执掌军权,拥兵自重,他的后人承袭爵位,成了雄踞江南的第一军阀世家。苏氏一族倒是人丁兴旺,不过后来,在与你父皇的斗争中覆灭了。” 幽梦颇为震惊:“夷灭全族?” 栖梧沉色点头,继续说道:“至于我们凤氏一族,我祖上凤清尘,师承纵横家学派,与女君是同门师兄妹。” 幽梦不可思议地张口:“你的祖上,与我母妃的祖上,是师兄妹?” 【九】红鸾劫110┇我想有个孩子何难?生便是了(2更毕) 栖梧点了点头,亦为之欣然:“他们舌灿莲花,善结盟游说之术,周游列国,精于外交,乱世时自能大放异彩,而在齐朝统一之后,宣宗专于内政,所以这种合纵连横的外交政治就很难再有用武之地了,凤氏的权力逐渐被架空,除了出使邻邦,凤氏传人大多赋闲在家,成了挂名公爵。” 幽梦听来唏嘘,以一种调侃的语气劝慰他:“难怪你这么会交际,原来是祖传的啊?” 他习以为常,脸上一片云淡风轻:“自凤清尘之后,我们凤氏九代单传,等传到我这一代,就剩我一根独苗了。” 幽梦吃惊地瞪大眼:“那你至今还膝下无子,你是想让凤氏绝后么?” 栖梧洒脱不羁地笑着,又别有用心地看她:“这个不急,我想有个孩子何难?想要的时候,找个可心的姑娘,生便是了。” 幽梦莫名起了羞色,意识到话题扯远了,仔细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 “你说三大家族世代忠于姜氏,所以你才投靠祁妙。”她不解地问道,“可祁王孙,他不是姓祁么?” “这我就不得不提一个人了,齐晟宗,你母妃的爷爷,也就是你的曾外祖父。”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晟宗有一异母少弟,后来被封了端王。” 话中人与自己沾亲带故,幽梦不禁听得更认真了。 “随着齐朝式微,端王府亦日趋没落,端王嫡子已经没啥爵位可继承了,而且受当时动乱的时局所逼,这位嫡子流落到了民间,就将家族改名换姓,潜心经营,成为富甲一方的商贾。”栖梧将目光转向她,期待着她的反应,“他改过之后的名字便是‘祁琛’,而他的儿子就是现在的祁妙,他们确是姜氏后人不假。” “天呐,那这么说……”幽梦推算着这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不可置信地指住自己,“祁妙他岂不是我族舅?” 栖梧噙一丝淡笑点头:“虽然隔了三代,但确实可以这么说。” 幽梦再去回想他刚说的,他与祁妙的初遇,眼神变得古怪:“他把你带回去,让你做他的男宠?” 栖梧望着她,没有答话,眼神不由自主地放空,一些过往片段略过脑海—— 他入祁府后,与祁妙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们同进同出,祁妙每到一处,身边总带着这个叫凤潋的美男子,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关系暧昧,而祁妙也懒得澄清。 那日微雪,他在庭前舞剑,流光闪耀,翩若惊鸿,年少冷俊的祁妙身着貂毛领的黑色披风,伫立在檐下的台阶上,沉默的脸上还是那种与年纪不相符的成熟。 他安静望着风雪里那恣意潇洒的身影,一剑飞雪,一剑光阴。 幽梦见他出神,以为他是默认了,小声嫌弃道:“天,我这舅舅从小就这么不正经。” 栖梧忍俊不禁,宠溺地笑道:“当他面你可不能这么说,他会教训你的。” “那我父皇知不知道你们凤氏,还有祁氏的过去?” “你父皇若不精明,这江山早就姓归了。” 他耐人寻味的一笑,幽梦便听懂了。 【九】红鸾劫111┇我永远不会与小公主为敌(1更) “我父皇英明神武,心里跟明镜似的。”她说着又陷入一团疑云,“祁王孙是齐人,那我父皇不会猜忌你们意图谋反么?” 栖梧收了笑:“丞相也好,沐王府也好,祁王孙也好,你父皇不会给任何人绝对的信任,他需要的是制衡。” 他的话一针见血,幽梦沉默了。 “祁氏虽是前朝后裔,但经商多年,早已不涉政治,论威胁远不及丞相和沐王爷,陛下姑且不会动他。”栖梧说道。 “那你们成立那个齐昌会又是为何?” 她的眼神透出警惕,栖梧不禁笑出:“原来公主你是在担心我们会造反啊?” “祁妙流着前朝的血脉,而你们凤氏拥护的是女君后人。”幽梦振振有词地说道,“我不信你们一点私心没有,不想复辟前朝。” “商人是最讲究互利互惠的,倘若大幽的国君能保祁氏千秋万世荣华富贵,祁氏又何必与皇室做对?”说着他轻轻一顿,加深了看她的目光,“而我,永远不会与小公主为敌。” 幽梦眼波微动,似一片桃花落在心尖,惹得心弦一颤,暖意融融。 “寿辰那日,我皇姑母说,父皇想利用祁氏,收服洛阳那些旧贵族?” “祁妙比任何人都清楚,祁氏现在最大的敌人是丞相,此人想利用外戚身份专权,他日太子一旦登基,祁氏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幽梦暗想:那这么说,我和祁氏也算殊途同归了? “昨日丞相抓了我们公会的重要人物,妄想从他们口中套出公会机密,进而瓦解整个公会。”栖梧眉心凝重地蹙紧,“我正是因为此事,冒险刺探相府才受的伤。” 幽梦愕然:“丞相竟然私自抓人?都不和我父皇商量的么?” “因为他手里还没有证据,这是先斩后奏。”栖梧沉着道来,“不过昨日我亲眼从刑房看到,相府已经对我们的人严刑逼供,一旦他们熬不住,让丞相拿到证据,丞相就会堂而皇之递交刑部,到时再以乱党罪名上奏,令皇上陷于被动,无法庇佑我等,祁妙、我,甚至你皇姑母,但凡是丞相想铲除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幽梦惊得说不出话,竟不知局势潜流暗涌得厉害。 “祁氏若倒下了,便等于翦灭了你父皇的一只羽翼,那丞相对皇上的威胁就会更大,我想这个道理公主一定明白。” 她惶惶不安:“那现在该怎么办?你们想救人么?” 他低叹一息:“公主,我告诉你这些,就是希望你认清形势,不要再怀疑我,栖梧不会害你的。” “我真的想不到你会有这么惊人的身份嘛……”她心乱如麻,“你说你,外人都以为你是我皇姑母的男宠,你暗地却和祁王孙是一伙的,我能不紧张嘛?” “有些人觉得纵横家就是墙头草,朝秦暮楚,事无定主,反复无常,其实我们只是懂得变通,设计划谋多从我们主观的政治立场出发。”栖梧坦诚道,“准确说,其实我有三个立场,同时听命于三个人,祁爷、丞相,你父皇。” 幽梦更是一惊:“你还为丞相办事?!” 【九】红鸾劫112┇凤凰会为了一个信仰守护很多年(2更) 他平静如常:“很奇怪吧?但那重身份,局中局,是用来骗丞相的。” “怎么说?” “当年祁妙继承家业后,羽翼渐丰,为了将来能与归氏抗衡,便要我去接近丞相,卧底相府。” 幽梦怔愣了半晌:“还有这种操作?” “丞相看重我的美貌,决定将我培养成一个出色的面首,然后再利用时机,将我送到晋璇公主身边,为的是腐化你的皇姑母,多给她吹枕边风,如此丞相手中便多了一枚筹码。”他定定地看她,“你皇姑母在陛下面前说话分量有多重?我想不用我多说吧?” 幽梦惊叹眼前这位厉害的三面间谍:“连我皇姑母都被你们算计了?” 他不否认,眼底起了一层忧虑:“但是经过昨日一事,我在丞相那边的身份很可能藏不住了。” “那你岂不是很危险?”幽梦甚为惊慌,手心冒出冷汗,“如果你暴露,你就是枚弃子了,他不会留你的……” “即使丞相知道我背叛了他,但我至少还有皇上和晋璇公主两座靠山,他投鼠忌器,不会轻易动我。”他深蹙的桃花眼含情脉脉地凝视她,“比起我自己,我更担心你的处境。” 幽梦不解:“我怎么了?” “丞相能用这种办法算计你皇姑母,就能用同样的办法算计你。” 幽梦心口轰然一坠,她不禁想到了晏鹊,那群面首刚入府不久,她就发现他是丞相的细作,为了抓出他,她可是费了不少心思。 原本风波平息已久,她的心也放下了,可今日被凤栖梧这么一提醒,心里又有了种不祥之感,说不上来,许是晏鹊死得尚有疑点,就是莫名觉得,危机还未解除。 ◇◆◇◆◇◆◇◆◇◆ 凤栖梧至今记得,他从极乐天学成归来,暗中与祁妙见的那一面,两人置酒对坐,许久不曾这般交心畅谈。 “前路未卜,以后在外行事多加小心。”祁妙沉声嘱咐,多日不见,他似乎更加稳重了,虽然才十六岁,却已能独当一面,眉眼间透出的英气时常令人不敢逼视。 凤潋阔别这半年,整个人也似脱胎换骨了一般。 “承蒙少主关心。”他举起酒爵,亦是满眼意气风发,“少主,我敬你。” 祁妙冷声道:“既然已经换了身份,以后不要再叫我少主。” 栖梧将那杯酒饮尽,不胜感慨:“从今以后,我便不再是过去的凤潋了,所以名字我也改了。” “改成什么了?” “凤栖梧。” 祁妙不动声色地怔了片刻。 “凤凰会为了一个信仰守护很多年,直到它在梧桐树下浴火重生。”凤潋幽幽地抬起笑眸,“祁爷,以后就叫我栖梧吧。” 他沉默地望他片刻,语气不见起伏:“选择这条路,你会后悔吗?” 凤潋千思万绪地怔住,在他心里,始终记着祁妙对他的一份知遇之恩,他平静道:“如果告诉我,我所走的这条路,将来依旧能和祁爷同舟共济,那无论生死,我都不后悔。” (感谢今天真爱小天使们投了不少月票,我加更为敬,爱你们!今日4更) 【九】红鸾劫113┇我说过,以后不骗你了(3更) 幽梦为栖梧又上了一遍药,并帮他包扎好,扶他往床上躺好,这才将祁妙的信交给他。 栖梧看完信,神情始终冷郁深沉,幽梦坐到床边,关怀道:“情况很严重么?” 栖梧目光从信上抬起,没有明说,而是问她:“他还说过其他什么话吗?” “他说会再联络我们的。”幽梦说着,别有意味地看他,“最后还说了句要我照顾好你。” 栖梧微微一怔,没说什么。 幽梦歪着头,笑眯眯地凑近他:“他还是惦记你的?” 栖梧懂她邪恶龌龊的小心思,宠溺地白她一眼:“他是怕我死了,没人帮他想计策。” 幽梦安静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哎,他是不是真的断袖啊?” 栖梧眼角轻轻扫她:“调皮。” 她卖乖地瘪嘴:“我就是好奇嘛,想知道你们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是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栖梧淡然合起信,可不能再让她想入非非了,便转了话题:“倘若公主还记得,你曾经去过极乐天,然后有两个黑衣人为了救你,与那边的守卫大打出手?” 栖梧突然提及此事,幽梦猛然心惊地抬起头,看着他嗫嚅:“你……你是说……” “我就是其中一个。” “那个蒙面人!”幽梦惊呆住,“我从城墙摔下,是你接住了我!” “是。” “果然是你!”幽梦回想当时情景,那双藏在黑布下的邪魅眼眸,她不禁有些气恼,“那天我就觉得像你……你骗我骗得好苦!” 栖梧温柔望着她,劝慰道:“公主,那时我不便透露身份,请你原谅我不得已的隐瞒。” 幽梦郁结难消,闷闷瘪嘴:“若非这次你受伤,瞒不住了,只怕你还会继续骗我吧?”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住她脸颊,眼神缱绻动人:“我说过,以后不骗你了。” 幽梦怔了一怔,自他掌心抬起忧虑的双眸:“那极乐天是什么地方?” “既是一座供丞相拉拢权贵,腐化朝臣的高档私人妓馆,又是丞相暗部情报势力之一。” 他不留情面地说破,幽梦抽了一丝凉气,愣住了。 “与寻常谍报组织所不同的是,那里出来的细作,会不会武功反倒是其次,美色才是最大的利器。”他波澜不惊地说道,“我就是在那里受训,从而脱胎换骨,变成一个真正的面首。” 幽梦心惊胆寒:太可怕了,如果那天不是渊及时赶到,她进去了…… 她不敢想下去。 “说到这件事,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 栖梧仿佛唤醒幽梦的神志,她敏感抬眸和他对视:“你是不是想问我,那天带走我的另外一个黑衣人是谁?” “起初我见他强行带你走,便想他绝非善类,但后来他又为你大杀四方,如此保护你,我想他应该不是敌人。”栖梧顿了片刻,显得意味深长,“但昨日就那么不凑巧,我听丞相亲口说出一些事,就不得不为你担心了。” “丞相说了什么?” “公主知道「鸿蒙阙」么?” 【九】红鸾劫114┇公主和夜渊之间……颇有瓜葛?(4更毕) “公主知道「鸿蒙阙」么?” 幽梦茫然摇头:“没听说过。” “一个以情报、暗杀为主业的江湖邪派,已经和丞相秘密勾结。”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幽梦瞳孔似烛火微微一晃,试图遏制一些猜想:“这又如何?” 他一直在观察她的神色:“那晚救你的,戴着面具的黑衣人,他所使出的,正是鸿蒙阙的武功招数。” 幽梦激动地冲口而出:“不可能……” “我偷学他的招式,回去和祁爷一同钻研,他的门客江自流看出了门道。”栖梧耐着性子,分析给她听,尽管她的反应令他失望,“这位江湖百晓生对武林之事了如指掌,他从不轻易下定论,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基本不会出错。” 幽梦底气彻底泄了,脑袋像颓败的花朵耷下去,心口冷冷地作痛,她扪心自问:你这是怎么了?你为何要急于帮他否认?其实你并不了解他,你不是早就认定他不是好人么?可当你听到他是丞相那边的,你为何又如此难过?如此不甘心…… 栖梧大致看明白了,心平气和地说道:“看来公主和他之间……颇有瓜葛?” 她倔强憋住泪意,矢口反驳:“能有什么瓜葛?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他连名字都没有告诉过你么?”栖梧自然是不信的。 幽梦嘴唇翕动,暗觉他在套她的话,转过脸道:“没有。” “昨夜丞相谈及鸿蒙阙时,倒是提到了一个名字,夜渊。”栖梧如在与她博弈,一子一子地落下,步步为营,循序渐进逼近她的心房,“据江自流掌握的消息,此人是鸿蒙阙排名第一的杀手,江湖人称‘渊公子’。” 渊…… 想到他身边那些死侍,倒的确唤他“公子”。 幽梦的心沉入寒潭之底,难受地闭紧双眼。 栖梧那么聪明,明明看出了答案,却有意问她:“那个戴面具的家伙武功相当厉害,会是同一个人么?” 幽梦不说话,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打开门独自出去了,栖梧望着她反常的样子,心里亦是五味杂陈,看来问题严重了。 幽梦顺手关上门,背靠在门上,仰望清幽的夜空,心被生生撕扯着,可想见那人的冲动如此强烈,她太想找他当面问个清楚了。 混蛋!大骗子! ◇◆◇◆◇◆◇◆◇◆ 公会那边进一步收获消息,事态越发紧急,祁妙做了精心安排,让人接了凤栖梧和幽梦到他一处隐蔽别苑,共商大计。 栖梧直接被请进了议室,幽梦则被找了个理由支开了,不是信不过她,而是不想让她蹚这趟浑水。 幽梦回头发现栖梧不见了,就到处找他,找着找着就找到了议室,听见里面传出栖梧和祁妙的声音,她正要推门进去,却听祁妙说道一句:“听说丞相会派出那两个鸿蒙阙的高手,由他们亲自护送人去刑部,夜渊和寒泽,江自流说,武林中死在这二人手里的不计其数。” 幽梦心口猛烈一抽,惴惴不安地停下脚步,索性贴在门上听。 【九】红鸾劫115┇被祁妙舅舅训了:还说不是小孩子?(1更) “我和他们交过手,当真是深不可测。”栖梧俯视着桌台上的地形图,眉目深重地蹙着,“看来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恶战。” 祁妙颇为认同地点头:“此行十分凶险,我这次挑选的,也都是麾下武艺高强的精英,必须全力以赴,将人救出来。” 随后,两人便在屋里将大致计划梳理一遍,确认了埋伏地点,末了凤栖梧问道:“晚上的行动你都交代下去了吧?” 祁妙点头:“嗯,不过我担心到时还有变数,夜里你必须到场,确保万无一失。” 栖梧镇定说了句:“那是自然。” 这时门被轰然推开,二人惊怔,抬头便看到门外一脸急迫的幽梦。 祁妙脸上顿如乌云压城:“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有没有规矩了?” 幽梦大步迈进室内,上前就理直气壮地质问祁妙:“你疯了吗?让他去?” 祁妙冷漠相对:“有什么问题?” 幽梦怒不可遏:“他伤还没好,你就又让他去拼命?你有没有人性啊!” 栖梧一见她冲进来是为自己,心里感动得紧,但又着急想将两人稳住,别在这时候吵起来。 祁妙性格虽冷傲,但总算沉得住气,冷淡瞟她一眼:“情势危急,小孩子别瞎掺和,一边玩去。” 幽梦气结地指住自己:“你说我是小孩子?你……你放肆!” 祁妙端得冷若冰霜:“还说不是小孩子?男人在说正事的时候,你跑进来吵吵闹闹。” 幽梦气不过:“你有那么多手下,何必非要他去送死?” 祁妙扭头走远了些,懒得理她,栖梧忙将幽梦拉到一旁哄:“公主先回去吧,我伤势已经无碍,夜里我只需盯着他们,又不要我拿刀拿枪上去砍人,公主不必担心。” 幽梦不光记挂他的伤势,还出于对夜渊的担忧。她心知渊武功那么好,一听说他要去和渊决斗,幽梦怎么能不担心?何况她心里多不愿意看到这两人对峙,她左右为难啊。 她倔强甩开他的手:“你骗我,刚才我分明听到他和你说,今晚任务是何等何等危险,而且你伤势如何我都问过御医了,你糊弄不了我,总之我不准你去!” 祁妙冷眼旁观这对痴男怨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情爱的酸臭味,不甘做空气的他寒声道:“我才是他老大,他去不去得听我的。” 幽梦被激怒了,一时情急,换成威胁他们的口气:“好,你如果非要栖梧去也行,我也要去!” 二人同时惊愕。他们看不穿幽梦的心思,其实她也多少有点私心,期待夜里能见到渊。 “什么?你别胡闹了。”栖梧严肃告诫她,“今晚我们要对付的都是一等一的江湖高手,极度凶险,不是儿戏。” 幽梦立马抓住把柄:“哦!你也承认晚上很凶险了是不是!果然你刚才说那么轻松是在骗我……” 栖梧心累地瞬目:“危险那是针对你来说,我不一样。” 幽梦不依不饶,斩钉截铁:“我不管,总之你受了伤,我必须在旁边保护你!” 【九】红鸾劫116┇死了没人替你收尸(2更毕) “我不管,总之你受了伤,我必须在旁边保护你!” 她如此执拗,祁妙却是嗤之以鼻:“不是我笑你,你屁点武功都不会,你怎么保护他?” 幽梦愤懑转过脸,昂着脸反唇相讥:“没武功怎么了?你武功高强,你有种别让他帮你,自己上啊!” “…………” 祁妙被她狠狠呛了一口,沉默半晌才冷冰冰地道:“好啊,你想去是吧?尽管去吧,反正死了没人替你收尸。” 幽梦咬咬牙,怒火从喉咙里烧上来:“你嘴巴好毒哦,这就咒我了?” 她手叉腰就要加大功力把他怼回去,栖梧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拽回跟前,大有孤立祁妙之感,让她别和那种不懂怜香惜玉的男人一般见识,像个宝贝疙瘩地哄:“好了公主,你听话在府里待着,我任务结束就回来,我答应你不会有事的。” 幽梦倔强地望着他:“我不!要去一起去,要么大家都不去!” 栖梧拿她没有办法,形势已经十万火急,他的语气近乎央求:“公主,事情紧急……” “你的性命就不紧急了?”幽梦视线落在他胸口,心疼得眼眶泛红,“万一你伤发作了,没人照顾你怎么办……” “公主!”栖梧加重声,本想用责备的口吻对她,终究还是没舍得说狠话。 祁妙看他俩在那拉扯,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别拦,让她去,让她看看明晚是如何血雨腥风,她就知道怕了,就当给她练练胆子。” 幽梦凌厉转过脸:“好!一言为定!” “不行!”栖梧瞪住祁妙,“我不同意!” 幽梦急切道:“你老大都同意了,你得听他的。” 栖梧不说幽梦的不是,却将锋芒对准祁妙:“你清醒点,这事不是闹着玩的。” 祁妙也是毫不客气地冷睨他:“你搞不定她,就别想来搞定我。” “栖梧,你就答应我陪你一起去吧?”幽梦也软下了口气,攥住他的衣袖,满眼真挚,“我们是什么?朋友,老铁了!你们混江湖的不就讲究一个“义”字吗? 栖梧无言以对,祁妙忍俊不禁,也不知为何莫名就想笑,心说:你好像也是刚加入我们的“江湖”不久吧? “可是……”栖梧也有自己的顾虑,如果夜渊看到幽梦,天知道又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幽梦强撑出一抹笑:“别可是了,为朋友就该两肋插刀啊!” 祁妙暗自冷笑:“当心把自己插死。” 他说得很小声,假装是在自言自语,还以为某人不会听见,不料幽梦愤然吼他:“你闭嘴!你个毒舌男,我看你是嫉妒我和栖梧的革命友情吧!” 祁妙嘴角抽动:“呵,我嫉妒你?我和他建立革命友情的时候,你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还不知道在哪玩泥巴呢。” “你很嚣张啊?”幽梦也不甘示弱,“栖梧现在更在乎我,不稀罕你了,你能怎样?气死你!” 栖梧在旁莫名听出这两人在为自己争风吃醋的味道,一时哭笑不得。 —————— (女主在行动中会不会见到渊总呢?) 【九】红鸾劫117┇有你这么护犊子的吗?(1更) 祁妙今日算是领教到了这丫头嘴皮子有多厉害,刚想教育她,又被栖梧拦住了:“好了好了,祁爷你也别生气了,好男不跟女斗。” 祁妙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有你这么护犊子的吗?” 这词用得微妙,栖梧干涩地苦笑,因为幽梦坚持要去,祁妙也准了,他一张嘴说不过两张嘴,无奈也只好同意了。 祁妙负手走到幽梦面前,眼神挑衅地俯视她:“好,我倒要看看你晚上怎么大显神通。” 幽梦鼓足了勇气,头昂得高高的冲他:“谁不去谁是小狗!” “可把你能耐坏了啊?”祁妙俯眸逼近她几分,嘴角悬挂冷笑,“保持住,到时也要这么英雄气概,千万别怂,别吓得躲到老凤屁股后面不敢出来。” 幽梦气壮山河地将头一甩:“哼!” ◇◆◇◆◇◆◇◆◇◆ 大暑在洛阳风俗里算是个很要紧的节气,为了驱除妖邪,祈福农事,这夜城中百姓拖家带口成群结队,提灯沿着长街游行欢闹,他们皆身穿节日盛装,脸戴各式花样的面具,从西市涌向东市,浩浩荡荡穿梭在各处街巷,要把祥乐的氛围传播到每个角落。 东市主街的一排高楼上,栖梧包了祁爷名下一家叫“琼花楼”的酒馆,他和幽梦待在二楼的一间雅厅里,桌上布了酒菜,幽梦却坐不住,站在窗口探身朝外面看。 栖梧坐在桌边,见她六神无主的神情,话音慵懒地打趣道:“怎么样?洛阳的风光不错吧?” “不是说很凶险么?”幽梦望着楼下灯火如昼的繁华街景,半点没有要交锋的紧张气氛,“咱们还能这么悠闲?” “还不都是为了你?”栖梧装模作样地嗔怨她一句,“祁爷虽然准你来参与行动,但到时下面刀剑不长眼,你在这看着就好,我得盯着你。” “是我盯着你吧?”幽梦不服气地转过来,倨傲地向他走去,“你把计划该安排的都安排了,今晚你就安安分分地待在这,等他们的好消息。” 栖梧笑而不语,端起酒杯正要喝,幽梦立马黑脸抢过来,重重地扣回桌上:“哎呀你别喝酒!你身上还有伤呢。” 见她这样关心他,栖梧心里高兴,桃花眸子半眯起来看她:“不喝酒多无聊呀?” 她决意将酒壶酒杯全收走了,放得远远的,他津津有味地看着,她和自己作气的样子,越看越喜欢,眼神也愈发地不怀好意,忽然出手将她髻上的一根钗子给抽去。 “哎?”幽梦本能捂住发髻,厌嫌地白他,“你干吗呢?” “公主这支珠钗好看,这会我手闲得发痒,借我把玩把玩?”他低眉端详着珠钗笑道。 幽梦心想这不是什么重要物件,便由着他,但还是多嘴娇嗔了他句:“瞧你那副轻浮纨绔相,姑娘家的首饰你也要玩儿。” “这支钗做工精美,南珠也莹润饱满,是上等货色,可不及我送你那支「灵眸点漆」好。” 他说的,便是之前去她府上做客,送她的那支步摇,还是他从祁妙珠宝店里精挑细选的。 栖梧手里摩挲钗头,顺势抬眸:“哎,怎都不见你戴上?可是不喜欢了?” 幽梦窘迫地愣了一愣,迅势又强颜欢笑:“怎么会呢?原是我自己不小心,不知遗落在哪了……” 东西是在白马寺丢的,落在那处佛墙下面,被一位有心人给拾走了,她只能当是和自己无缘,事后念想了一阵也就不想了。 “掉了?”栖梧佯装不满地拧起眉头,“公主,去年我送你的杏花香囊你丢了,今年我送你的步摇你又丢了?” 【九】红鸾劫118┇会害死很多人(2更毕) 经他这样一说,幽梦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垂着脸不说话。 “公主,你对栖梧送的东西怎就这么不爱惜呢?”他得寸进尺地凑上去,铁了心不肯放过她,偏要看清她难堪的神态,“公主果然不爱重栖梧,哪天你一个不小心,把我也丢了去?” “你这话酸得我胃疼。”幽梦撇开脸,内疚地说道,“想着我也不是故意的,去白马寺那日都还戴着呢,后来离忧出了事儿,我整个人都昏天黑地的,回头再想起来时,发现步摇就不见了。” 原来是那天丢的?栖梧心下一抽,笑容瞬间僵住,也不忍心再逗她了,慢慢坐回了身去,换了体谅的口吻:“好吧,那如此说,那步摇丢得好,就当为你挡了一灾了,改日我再送你支更好的,你千万别再丢了。” 幽梦抬着眼角看过来,松了口气地淡笑:“怎么都好,你不生气就行。” ◇◆◇◆◇◆◇◆◇◆ 押送犯人的队伍已从相府启程,朝着既定的路线去了。 苏稚穿着黑色披风,周身包裹在黑暗里,半截诡魅面具透出一双阴森的冷眸。 那日在相府刑房,他用肢刑残酷折磨着左鲸鹏,齿轮转动,绳索扭伤筋骨,令他生不如死。 “我再问你一遍。”中途苏稚让狱卒停手,缓缓俯身,平静却阴狠地逼近过去,“名册在哪?” 左鲸鹏奄奄一息:“在……在临安送来的那批绸缎货里……” 苏稚满意地勾起嘴角,姚权气得在身后的囚室里放声呐喊:“你胡说!你这样会害死很多人的!” 不难怪左鲸鹏变节,只怪这身心俱虐的刑罚太痛苦了,一点一点瓦解人的意志,左鲸鹏能咬牙熬到这份上,已是超过常人极限。 而在那之后,左鲸鹏已是没什么作用的废人一个,苏稚给了他个痛快的死法,留着姚权做人质,引乱党上钩足够了。 姚权自知秘密一旦说破,公会的危局再难挽回,对左鲸鹏的叛变痛心疾首,一边咬牙切齿一边痛骂他和相府之人,苏稚兀自站直身,恍若未闻,颇为得意带着居胥离开刑房。 大暑之夜,远处街道上百姓狂欢的喧嚣传入耳际,居胥跟在苏稚身后,小声问道:“公子,您既然已经撬开了左鲸鹏的嘴,为何不亲自去拿回名册,而把立功的机会交给郭奉?” “放心,他拿不到的。”苏稚步伐稳健,声线低沉。 居胥心惊:“莫非公子早有安排?” 苏稚停住脚步,幽幽抬头,长街灯火璀璨,点亮了他漆黑的眼瞳:“不,有人已经快我们一步,将名册拿走了。” 居胥明白了,公子已然料定拿不回名册,便要郭奉去背这个办事不力的黑锅。他随苏稚看向同一个方向:“寒公子那边,应该快到主街了吧?” 苏稚静默无声地望着远处,似夜一般深沉莫测。 ◇◆◇◆◇◆◇◆◇◆ 戚陆带着一队人马行走在主街,他和手下皆穿黑衣,戴白色面具,在今夜这样特殊的节日,混在人群里,打扮得再诡异都不奇怪。 【九】红鸾劫119┇试出他的软肋(1更) 队伍押送着一辆囚车,人质被关押在囚车里,身上换了鬼怪服饰,头上戴着夜叉面具,用以掩饰他的遍体鳞伤。旁边的百姓经过,看到此景,并未看出这是在押送真犯人,还以为是他们故意扮演鬼差,押送恶鬼去地府做的噱头。 戚陆从容阔步走在队首,不时用锐利的目光扫视左右,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祁妙带着手下精锐埋伏在暗处,昨日他和凤栖梧在别苑碰面,对今晚行动制定了十分周密的计划,他想到栖梧说过:“我研究过洛阳的地形,从相府到刑部只有两条路。” 一幅精心绘制的地形图铺展在案台上,相府和刑部两处地标各自被插上了小旗。 “一条路程最短,但必须横穿东西二市主街,大暑那晚有庙会,主街人满为患,也最容易发生变数。” 栖梧手执一根细木棒,将路线比划给祁妙看。 “而另外一条,就是主街西南的百家巷官道,曲折绕远,但是相对僻静,可以掩人耳目,悄无声息地进行。” 祁妙冷凝的目光在地形图上移动:“你觉得他们会走哪条路?” “走哪条路不是重点。”栖梧神情轻松,随手在路线周边指了几处位置,“因为他们的目的在于引我们过去救人,他们会在附近设下埋伏,一旦我们落入陷阱,他们就会群起而攻,将我们一网打尽。” 祁妙认同地深蹙眉峰:“那我们两条路都要做好部署。” “祁爷,明晚要对决两位鸿蒙‘杀神’,行动异常艰险,你确定要亲自上阵?”栖梧眼神飘向他。 祁妙对自己的武功还是有信心的,站直了身道:“多一分力量,便多一分把握,这两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让我亲自会会他们,看他们到底有多厉害。” “鸿蒙阙实力如此惊人,我认为与其强攻,不如智取。” 祁妙目中生疑:“如何智取?” “他们二人武力强劲,强强联合牢不可破,我们集中火力打他们两个必然吃力,如若能引走其中一个。” 说时,栖梧用木棒将代表目标的两枚棋子挑开一段距离,再道:“将他们分开,各个击破,扰乱他们的阵脚,我们再伺机救人,就会增加成功的胜算。” “引走其中一个?”祁妙眼眸眯出异样的光来,“哪一个?” 栖梧似笑非笑,语势笃定:“夜渊。” 祁妙沉默思考片刻,说道:“他在鸿蒙阙排在首位,听说此人心思缜密,多谋善断,他会轻易上钩么?” “那就看我们的鱼饵够不够分量。” “以何为饵?” 栖梧眸光暗转,暗藏不可捉摸的笑意:“如果我的判断没错,这一招定能试出他的软肋,我有信心。” 祁妙点了点头,负手踱步,忽然幽幽自语:“夜渊,真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栖梧不经意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由上而下打量他的身形,顿觉心头一亮:“祁爷,我突然想到一个办法,虽然有点冒险,但非常适合你。” 祁妙转身,眼神探究地望过来。 栖梧有意不说破,故弄玄虚:“你可愿配合我?” ◇◆◇◆◇◆◇◆◇◆ 眼看着囚车队伍在一点点靠近,祁妙握剑的手愈发紧迫。 时机一到,他冲身后挥出个下令的手势,事先编排好的一路人马便率先冲入人群,剩下的一路则继续与他留在原地待命。 囚车之外兵戈骤起,接二连三地有相府侍卫被杀,戚陆带人全线戒备,就等他们自投罗网,他如一只凶猛的猎鹰飞入乱党丛中,手中的利剑一经挥开,便像一道道闪电划破夜幕,出剑之快、之狠,可在瞬息之间割破敌人的咽喉。 【九】红鸾劫120┇你若不来亲自向她解释,我便送她去见你(2更毕) 饮血的剑鸣此起彼伏,祁府手下很快就倒地一群,殷红的血水四溅,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街上的百姓惊恐万状,纷纷作鸟兽散。 戚陆于厮杀中放出一枚响箭,埋伏在百家巷官道口的苏稚敏锐抬眸,顷刻捕捉讯号,居胥惊道:“乱党出没了!” 祁妙这边也是有备而来,其中有几个手下成功接近到囚车,他们挥刀劈开锁链,正要将里面的人质拉出,不防那人猛然揭开夜叉面具,赶来援救的齐昌会门人骇然大惊,囚车内的并不是姚权!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那人顿势从宽松的衣袍内抽出利剑,一剑刺穿其中一人的身体,众人节节败退,都知这是陷阱,还好祁妙和凤栖梧早有准备,门人继续依计行事。 还有一些门人并不专注搏杀,而是趁乱将那些倒地的相府侍卫尸体拖走,留作后用。 ◇◆◇◆◇◆◇◆◇◆ 栖梧心里推算着,预感时间差不多了,便起了身。幽梦坐在靠窗的雕花椅上,一手撑住茶几,冷艳托腮,望着他一举一动。 “慢着。”他刚打开门,她就叫住了他,“你要去哪?” “我坐得太久了,腰酸背痛。”他嬉皮笑脸地转回来,故意捶捶肩膀,甩甩手臂,“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我也觉得身子不爽,我陪你一起去活动筋骨?”说着幽梦就站起身,朝他走了过来。 这丫头盯得可真紧啊?不行,必须让她留在这。 栖梧心生一计,面上假露几分尴尬,又小声凑她耳边坏笑道:“我是内急,公主可要与我一起?我不介意的。” “你这家伙……”幽梦窘得脸颊一红,真是没嘴说他,“好了你快去吧!解决完赶紧回来。” “那你在屋里等我。”他温柔笑着,在她脸颊宠溺地拍了两下,转身走出雅厅,又对站在门外的侍卫严厉叮嘱,“你们两个,给我寸步不离地守在这,若公主有任何闪失,唯你们是问。” “是!” ◇◆◇◆◇◆◇◆◇◆ 居胥观望主街上的纷乱战况:“公子,属下是否要去支援?” “不急。”苏稚冷峻道,突然预判地耳根一凛,随之空中便有一声异响袭来,苏稚敏捷地旋身闪避,一道银光从眼前掠过。 居胥警惕回身,起手做出御敌之姿,却不见半个人影,只有一封信,被一把飞刀钉在苏稚前方的树干上。 居胥拔下飞刀,将信封撕开,取出里面的信件,还有一支女式珠钗,他疑惑地将这些一同呈给苏稚过目。 苏稚看到他递来的珠钗,眼眸狠狠地一怔,脸色骤变,急忙启信默念: 「阁下知我是谁,我亦知阁下是谁。你我互知根底,小公主却不尽然。我已将渊公子为丞相效力之事告诉公主,奈何公主不信,急于求证,此刻就在名轩馆三楼、玉兰厅内等候阁下。半炷香后,你若不来亲自向她解释,我便送她去见你,给她一个眼见为实。」 他认得这支珠钗,确是幽梦的不假,一把怒火直窜心头,他愤然握紧珠钗,一字一句,噬骨恨意如从齿缝挤出:“凤栖梧!” 【九】红鸾劫121┇你和公主到底是什么关系?情人?(1更) 光是看他信上写的话,苏稚就恨不得将凤栖梧碎尸万段。 居胥也看了信,郑重相劝:“公子,他这个时候让你过去,很明显是调虎离山。” “他竟然拿小公主来威胁我。”苏稚阴狠瞪紧双眸,话里带出不尽寒意。 “春陵君用心之毒可见一斑。”居胥想了想,“不过凭他和公主的交情,公主在他手里不会有事。” 苏稚阴冷的眼底浮现一抹心痛:“他自然不会伤害公主,他的目的,是要当着公主的面揭穿我,公主会恨我……” “公子,这都是攻心之计,春陵君若顾念公主安危,未必真会将公主带来此处,公子此时千万得稳住才是。”居胥不希望他在这个时候意气用事,导致计划功亏一篑。 “我不能赌这个万一。”他冷漠否决,道理他都懂,可幽梦一旦搅和进来,便足以动摇他的心神,令他瞻前顾后而无法投入行动,而且两边交手稍不留意就可能误伤到她,这比让她知道他的身份更令她担心。 “可即便公子现在去,春陵君已然向公主告发,公主又如何能信你?” “我先将她带到一处,确保她安全,任务结束再去和她解释。”语毕,苏稚便决然转身。 “那我们的行动怎么办?” 居胥迫切质问住他,苏稚回头望着货车上的大木箱子,陷入沉思。 “公子一走,万一他们来突袭……” 苏稚冷声告诫:“你记住,非我和戚陆指示,原地待命,不可妄动。” 居胥还想挽留,他已轻身一跃,化风而去。 “公子!” ◇◆◇◆◇◆◇◆◇◆ 苏稚以黑夜作掩护,悄然落在名轩馆的屋顶上,他半蹲半跪着俯视楼下。 明知这是一个陷阱,但关乎她的安危,再艰险他还是要来闯。 观察好地形,他轻盈跳上三楼露台,走廊上并无守卫。寻至玉兰厅外,他果断推门而入—— 幽梦在屋里独自待了许久,越发坐不住了,不禁埋怨栖梧,他怎么去那么久啊? 由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人在屋里,她并不知此刻隔着一条街,对面那座叫“名轩馆”的楼里正发生着什么。 望着这间空无一人的厅室,苏稚阴沉地蹙紧眉头。 “渊公子果然守时啊?”身后传来一声不羁的谑笑。 苏稚转过身,正好见凤栖梧抬手拨开珠帘,不做任何乔装掩饰,万分从容地探进身来,苏稚凝视他步步走近,学着他的句式却声色冷魅:“春陵君果然不怕死。” 栖梧好整以暇地站住,皮笑肉不笑地与他寒暄:“这是我与阁下第三次见面了吧?” “我不想听你废话。”苏稚冷若冰霜,“你用公主引我过来,我来了,我只想知道公主在哪。” “你想见公主啊?”栖梧好奇地眯起桃花笑眸,“你真的关心公主么?” 苏稚冷笑:“不然我来此,难道是和君上叙旧么?” “看你这么紧张,我倒是很好奇,你和公主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栖梧作思索貌,复笑,“情人?” 苏稚隐忍怒意:“无可奉告。” “可她的情人不是苏稚么?” 【九】红鸾劫122┇你是她的敌人,她不会见你!(2更毕) “可她的情人不是苏稚么?”栖梧无视他的反应,自顾有趣地追问,“那你的存在岂不是很尴尬?” 他在肆意挑衅苏稚的底线,苏稚用尽全身寒气,冷冷盯着他,缄默无声,手心暗暗握紧。 栖梧仍旧不知死活,勾着嘴角嘲弄:“对了,你不会不知道她身边有个叫苏稚的男人吧?” 话音刚落,对面黑色衣袖翻飞,一道掌风霸道地切过栖梧身侧,他身后的一座屏风被硬生生地劈成两半,轰然坍塌。 栖梧用眼角余光扫了扫地上那惨烈的“分尸现场”,淡定轻笑:“火气倒挺大啊?” 苏稚漠然收回手,方才那一下他若不故意打偏,那么此时一分为二的就是凤栖梧。 “你在乎公主,却跟随丞相。你帮公主的敌人办事,就是她的敌人,公主她不会见你!” 栖梧句句掷地有声,边说边轻抚腰际,释放出他所佩的凤鸣软剑,一剑砍断柱子上一根绳索,四面墙壁顿时投射暗器无数,如细密的流星雨点洒落,相互碰撞迸射出耀眼的火花。 苏稚临危不乱,或飞身闪避,或持剑挑开,剑风凌厉四射,穿花吹雪不沾衣,那惊鸿掠影的姿态甚是潇洒。 待这一阵暗器平息,他稳步站定,凤栖梧的一群精锐手下乘势闯入,顷刻将他包围起来。 苏稚眼风冷扫四周:“你以为用这种拙劣的诡计就能困住我?别做梦了。” “论阴谋诡计我恐怕远不及你。”栖梧望着眼前这只气焰嚣张的困兽,柔媚的脸上冷笑彻骨,“公主若是看到你此刻为她而来,不知会是什么心情?” “我和公主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苏稚怒喝一声,一个箭步冲向栖梧,目光狠戾更胜于剑光,一股凛冽地杀气强势袭来。 “一切威胁到公主的祸害,我都要帮她铲除。”栖梧挥剑相迎,两把剑在瞬息之间交叉在一起,互相制衡,银色剑芒映亮两双凶狠的眸子,栖梧丝毫不惧苏稚眼中的杀气,“我要摘下你的面具,让公主看清你的真面目!” “除非你有这个本事。” 苏稚厉声说道,奋力回身一转,将剑抽离这个僵局,栖梧和手下群起而攻之。 ◇◆◇◆◇◆◇◆◇◆ 祁妙和部分手下仍然埋伏在原地,路边躺着不少相府侍卫的尸体。 看到名轩馆发出的传讯,祁妙果决喝令:“快,把衣服换上!” 手下快速剥下尸体上的衣袍,还有他们的面具,悉数穿戴在自己身上。 祁妙也将精心准备的半截诡魅假面覆上眼周,不得不说,他此时此刻的装束,像极了一个人。 这便是栖梧的计策,他偶然见祁妙身形酷似夜渊,且冷魅的气质也很接近,便想到这鱼目混珠的法子。 由栖梧将真夜渊引走,祁妙再依计带着那些乔装后的手下冲到百家巷官道口,居胥一眼没认出他是冒充的,惊喜道:“公子?你回来了?” 祁妙点了点头,浑身透着生人勿近的高冷,令人难辨虚实。 【九】红鸾劫123┇你一直都在骗我……(1更) 居胥又关切追问:“公主她怎么样?” 祁妙反应很快:“她没事。” 为求逼真,栖梧还特地让公会里的拟声高手,凭他记忆里夜渊的声音,训练祁妙模仿夜渊说话,用一夜时间,将声线学至七八成像,足够以假乱真了。 祁妙看了眼居胥身后的大木箱,心知姚权就在那里,沉定说道:“情况有变,我们速将人质转移去别处。” 居胥不禁质疑:“公子,不用等寒公子那边解决了,赶来与我们会合,我们一起将人送至刑部?” “不必了,我自有打算。”祁妙冷傲负手。 居胥感觉有些不对劲,他迟疑不决,手下们也不敢动手,祁妙威严地瞪过去:“还愣着干什么?” 居胥不好反驳,只好让手下们驱赶货车,跟着祁妙走。 ◇◆◇◆◇◆◇◆◇◆ 祁妙带着队伍经过名轩馆和琼花楼夹裹的那条道上,路过琼花楼时,幽梦久等栖梧不回,正坐立不安,倚着窗台往外看,猝然望见楼下的队伍—— 队首的男人一身黑色披风,脸上覆着诡异的半截面具,顿时惹她心念大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渊…… 她心跳狂乱不已,双手紧紧攥着,指尖掐得掌心生疼。 随后她又认出,走在男人身后不远,摘了面具的居胥,心腹跟随,那便加深了她的猜测。 她见他们用马车拉着一个大木箱子,想到栖梧说今晚相府送人去刑部,他和公会要安排救援,所指莫非就是这支队伍? 心里豁然明朗,也心寒成冰:如此看来,渊真是相府的人了? 别人说得再言之凿凿,都敌不过亲眼所见。她对那男子心存的一切侥幸,都在这一刻尽数瓦解,所有念想碎成废墟。 一阵浓烈的心酸涌了上来,好像有把刀插进心口,狠狠剜绞着: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 她逼迫自己强忍住情绪,保持镇定和清醒,转念一想,栖梧这么久没回来,肯定是去下面埋伏救人了! 心又慌得无药可救,说不清更担心谁,她就是不能看他们打起来。 她急忙跑向门口,打开门正要冲出,被栖梧留在门口的两个侍卫拦住:“公主,请勿离开此处!” 幽梦心急如焚:“我去找凤栖梧啊,他都去了多久了还没回来?” 侍卫们彼此手臂交错,语气坚决:“君上很快便回,请公主回屋等候。” “我猜他一定是掉茅坑里了,你们去把他捞上来!”幽梦迫切想推开他们。 俩侍卫皆是面如菜色:“公主您别开玩笑了。” “就让我下楼找找他嘛!” “公主,您不要让我们为难。” 幽梦看他们如此不合作,气急败坏生出一丝邪念:是你们逼我出损招的。 她装作妥协地一挥手:“好吧好吧,我进去就是了。” 她转身面向屋内,前脚刚踏进门槛,顺势就从袖兜里摸出一瓶药粉,拔去塞子又突然转回,趁俩侍卫正低头关门时毫无防备,她握着药瓶奋力一撒,白色齑粉喷薄而出,不偏不倚撒在二人脸上。 二人被迫吸入粉末后,旋即头晕目眩,顷刻倒地不省人事。 【九】红鸾劫124┇大事不好!公主不知去向!(2更毕) 幽梦暗自窃喜,这药粉是栖梧交给她防身用的宝贝,竟然用在他自己的人身上了,估计栖梧知道得活活气死。 幽梦仓促收起药瓶,不敢再耽搁,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跑出琼花楼。 ◇◆◇◆◇◆◇◆◇◆ 居胥观察着队伍行进的路线,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他紧盯着“夜渊”的背影,终于鼓起勇气将队伍喝住:“等等!” 祁妙脚步凝滞,眉目深邃蹙起,预感到了什么。不过他还是镇定转过头,沉默着以一种质问的眼神看向居胥。 居胥缓步朝他走近:“公子,您走前对属下交代过一句话,还记得么?” 夜渊临走时说:“非我和戚陆指示,原地待命,不可妄动。” 祁妙自然答不上,但底气依旧很足:“你在质疑我?” 面具下那双越看越陌生的眼眸,终让居胥万分笃定:“你根本就不是公子!” 随着一声厉喝,他对祁妙拔剑相向,其余手下都懵了,手足无措地望着二人。 既然如此,祁妙便不再演下去,一道冷冽的命令划破黑夜:“杀!” 随后,他带来的那些乔装的手下纷纷摘去面具,向着身边的敌人毫不留情一通砍杀,原本一队人马顿时拆分成两路,瞬间厮杀成一团。 就在他们专注交锋的时候,鬼武带着相府暗部的一群手下赶至一个隐秘岔路口,他是奉了丞相指示,瞒着夜渊和戚陆过来的,目的是在暗中盯着夜渊的一举一动,若夜渊党人在行动时有任何可疑的小动作,事后都要向丞相汇报。 看到主街上一伙黑衣人交恶,鬼武急忙挥手让自己的人停下。 “什么情况?”他带人藏匿在墙壁后偷窥,看不明纷乱局势,“夜渊怎么跟他自己人打起来了?” 手下问道:“大统领,我们是否上去援助?” “不,现在情况不明,不可贸然出动。”他冷声喝止,凝眉望着那身手凌厉的黑袍男子,“先待我观察仔细。” 交斗中,居胥愤恨瞪住祁妙,快速取出一只焰火匣,冲天释放出组织特有的蓝色焰火,关键时刻,他不忘将如此紧急的情况传递出去。 主街的戚陆看到了,名轩馆里的苏稚也看到了。 还有追赶队伍而来的幽梦,她也懵然看到了焰火。 居胥扔了焰火匣,径直上去对付祁妙,他虽然不是祁妙的对手,但也是拼尽了全力。 幽梦循着打斗声响从拐角跑出来,这激烈搏杀的一幕毫无悬念被她看到。 ◇◆◇◆◇◆◇◆◇◆ 苏稚原本在名轩馆与凤栖梧打得难分难解,从雅厅打到了屋顶,栖梧也是世间少有的用剑高手,他身轻如燕,凭借超卓的武艺,才能接连避过苏稚几个杀招。 栖梧自知身上有伤,运功太久随时可能令伤口发作,所以并没想过要如何逞强,打败夜渊甚至是抓住他、杀他,他只是想缠住他拖延时间,让祁妙那边能成功救走姚权。 二人又从屋顶打到了路面上,这时栖梧手下有个侍卫急匆匆地赶来报信:“君上,大事不好了!公主跑出琼花楼,不知去向!” 前一瞬还在持剑相搏的两个男人,仿佛约好一般,下一瞬就全部怔住了。 —————— (咳咳,鉴于常有宝宝吐槽我更新慢、更新少、不够看,好吧我有个宏伟emmmm我自己觉得宏伟的计划,那就是加油屯稿,达到我有20万字屯稿的时候,我开始给你们日更4000字,虽然还是不够吃,比起日更8000+、1万+的大神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对我而言确实是一种挑战了,起码比现在的2000+要好,我也希望自己能早日实现这个目标,给自己一点压力,早日完结这篇文。只有宝宝们也能积极回应,积极加群,有票投票,没票留言,时常和我分享你们的感受,我才能充满动力,每天都热爱码字哈!最后再宣一下:469951938,群,备注华都读者,来吧为我加油吧!) 【九】红鸾劫125┇那么舍生忘死地护着那人,这让他万箭穿心(1更) “你说什么!不是让你们看好公主吗!”栖梧勃然大怒,咬牙启齿地呵斥手下。 这个手下也是刚到那边雅厅,发现两个兄弟全倒在地上,而屋里已经空无一人,结结巴巴地解释:“君上,屋里没有打斗的痕迹,公主应该是自己跑出去的……” 苏稚已没耐心听他们废话,主动脱战,顿如离弦之箭蹿射出去,一眨眼就遁入无边的黑暗中。 栖梧见他飞走,再也淡定不得,提剑纵身一跃,顷刻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 幽梦看着那群打打杀杀的黑衣人,有的戴面具有的不戴面具,但装束看起来明明是一伙人啊……真是令人费解。 而居胥不知为何,竟然和渊打起来了?这又是什么情况? 而且她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凤栖梧,这妖孽没来救人么? 太多的困惑在她心里像野草一般纠结成团,她踟蹰不决,眼看死伤越发惨烈,情势危急,她也顾不得许多了,拔腿跑到祁妙身后,还隔着好几步距离就已按捺不住,满心焦灼的情绪冲口而出—— “渊!” 祁妙不期然地愣住,转侧脸,看到那女子无助地站在夜色中,嘴唇翕动,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居胥抬头见了她,脸上惊现一道错愕,但很快反应过来,趁着祁妙愣神又对他出手。祁妙警醒地后掠两步,不得不集中意念与居胥过招。 “夜渊”不理她,幽梦不禁更焦急了,这是故意装作不认识她?还是因为说了此生不见的话,就彻底将她当成陌生人了? 鬼武对夜渊本就有诸多不满,觉得自他出现就在丞相面前抢风头,暗部更是因为他被连连扇耳光,私心一旦上来,就想除掉这颗眼中钉。 鬼武暗中见他们相持不下,正是背后偷袭的好时机,便凌空从树枝跃下,如一阵黑色旋风,径直向祁妙背后袭去。 幽梦看到危险逼近,震惊得瞪大双眼,一种害怕失去的感觉让她忘记了思考,她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从后面紧紧抱住“夜渊”的腰身。 苏稚和栖梧几乎同时赶至附近,一个落在屋顶上,一个落在露台上,俯视下方,赫然撞见那一幕—— 幽梦抱着一个男人,鬼武那一掌已无回旋余地,重重打在她的后背上! 祁妙被人抱住又受到突然的一股冲劲,惊愕地侧眸,完全意料之外地见那女子靠在自己背上,神情十分痛苦。 苏稚和凤栖梧双双惊呆。 苏稚尚且不知幽梦为何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为那个黑衣男人挡下那一掌,可他看到了她的义无反顾,那么舍生忘死地护着那个人,这让他万箭穿心。 从未见她这般勇敢,谁能值得她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竟比她自己的性命还要看重? 情势逆转得出人意料,就连鬼武都错愕定住,许久缓不过神。 幽梦后背灼烧般地疼,旋即感到一股内力崩裂,犹如穿透她的心肺,顿时喉口一阵腥热上涌,忍不住吐出一大口血来。 在那一瞬祁妙的心脏近乎跳停,眼眶瞪得濒临撕裂,屋顶上的凤栖梧,神情与他如出一辙,只是眼底那撕心裂肺的痛意,来得更加汹涌。 幽梦孱弱地往地上滑,祁妙迅势转身两手扶住她,抬腿对鬼武就是霸气的一脚,冲劲之大,竟将他一下就踢到了三丈开外,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苏稚眼见她重伤,当即从露台跃下,奋力地想往她那跑,像要抓住一个即将永远离开自己的女子。 可脚刚落地,心口猝然一凉,像被冰锥刺穿般的疼痛席卷全身,他不禁一个踉跄跌跪在地,强忍着钻心彻骨的阴疼,手指死死摁在地面,留下十道凛冽的抓痕,他很快意识到,是寒毒…… 【九】红鸾劫126┇他自认是个薄情寡恩的男人,不对女子动情(2更毕) 本不应该是今天的,可在他看到幽梦受伤吐血那一刹,急火攻心,催动了体内的冰虚之毒,让它提前发作了! 幽梦吐了血,元气大伤,在祁妙臂弯再次虚脱地滑落下去,祁妙急忙托住她的腰背,她虚软的身子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你在做什么!”祁妙声冷而凝重,情急之下即使不刻意矫饰,也和那人的声线十分之像。 她仰面伏在祁妙怀里,神志已经模糊,好像在笑,却那么无力,恍如牵扯不动沉重的嘴角:“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欠你的,今日总算是还清了……” 祁妙一阵迷茫,他确有在暗中帮过她,可她又是如何得知的? 为他出生入死的人很多,但危难关头肯为他去死的女人却从未有过。祁妙沉默俯视着奄奄一息的幽梦,心里恍然乱了分寸。 他自认是个薄情寡恩的男人,既不对女子动情,也不信女子会对他有什么真情实意,那些主动投怀送抱的女子,凡是有利可图,才会对他好,多半是得了他的恩惠,亦或者,看中他雄厚的家资,总之都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罢了。 可眼前这乖张叛逆的女子,和他就好像上辈子的仇家,一见面就唇枪舌战,谁也不让谁,在他看来,除了长着一张好看的皮囊,她一点都不讨喜。可就在今晚,她却忘了自己不会武功,非要逞能,不惜拼上性命,心甘情愿地,救了他一命。 她是着了什么魔啊?祁妙一边想着,一边情不自禁地伸手,轻抚幽梦的侧脸,拂开碎发,想要好好地看清楚她。 她脸色苍白,唇边沾着一线血迹,气若游丝,虚弱得让人心疼:“让我看看你,即便……你是我的敌人……” 她孱弱的手缓缓伸上来,握着他的半截面具,一点一点,将它摘下,祁妙真实的容貌呈现在她眼前。 她的瞳孔浮现一丝讶异,渐渐洇开了泪水,像破碎的星光撒在眼睛里,闪闪发亮,美得动人心魄。 苏稚伏在阴暗处,身上没有抑制毒性的冰虚丹,短短一会的工夫,寒毒已经发作至七成,他的手脚像被冰封住,动弹一分都要他痛不欲生,他无法上前,也喊不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她躺在别的男人怀里,明明只有十几步,却如隔万千山海。 随着意识渐弱,幽梦感觉越来越虚浮,魂魄仿佛要抽离自己的身体,她以为自己活不成了,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对这爱与恨都无法说出口的男人,苦涩地一笑:“能见你一面,我死而无憾了……” 说完,她便疲倦地合眼,挨他胸口昏睡了过去。 “姬幽梦!”祁妙情急呼唤,她却半点都听不见了。 栖梧从屋顶飞下,挥剑杀开一条血路,语气坚决地呵斥祁妙:“快带公主走!” 栖梧看出祁妙慌了,他比祁妙更心疼和紧张幽梦,但他不能慌,这个时候必须有人保持清醒。 祁妙被他喊醒,定了定心神,手臂下沉将幽梦横托在怀,迈开箭步从生路逃脱。 【九】红鸾劫127┇苏稚被寒毒侵体,已经走火入魔了(1更) 幸得在之前的混乱打斗中,木箱中的姚权也已被齐昌会门人救出来了,凤栖梧和一群手下拼死掩护,帮助怀抱公主的祁妙,还有被手下搀扶的姚权,从计划好的密道撤离。 看到幽梦被人带走,苏稚脸色阴沉痛恨到了极致,宛如和那面具融为一体,化作一个真正的厉鬼,眼里透着嗜血的光芒。 愤怒、不甘,还有心痛,肆意推助着血气上涌,翻卷成浓烈的恨意绞在眼底。 一念之间,他的内力如山洪决堤,冲破了冰虚毒在他体内的封印,强大的力量爆发出来,他暴喝一声,势如破竹凌空跃起的一瞬间,风云变色,整个天地似乎都为之撼动了。 那道黑影疾速掠过居胥身边,居胥震惊地抬眸:“公子!” 居胥也是鸿蒙阙门徒,见惯了冰虚毒发作时的样子,一看便知道苏稚被寒毒侵体,已经走火入魔了。 忠心的居胥不能看他这样毁灭自己,拼尽全力冲上去死死地拖住他,阻拦他追赶祁妙和凤栖梧等人的冲动:“别追了公子!公子体内冰虚毒发作了,还是快为自己解毒吧,否则毒性遍布全身,会经脉尽断!” 然而苏稚对他的劝阻充耳不闻,奋力想要挣脱居胥的束缚,他力气大得惊人,居胥双臂撑至极限,仍无法站稳脚跟,反被苏稚拖着前行。 “公子!”居胥声嘶力竭地喊他,“你冷静下来!解毒要紧,冷静啊公子!” 他要怎么冷静下来?他的女人在他眼皮底下被人打成重伤,生死未卜,还被别的男人带走了,那便等于是将他的心也挖走了,他如何还能冷静! “公子,只有你好好的,才能去把公主救回来,你死就一切都没了,公子!” 苏稚嘶吼着迸发狂性,居胥被他一道内力冲开,重重地摔落在地上,当即捂胸吐了血。 苏稚束起的长发亦被震开,夜色下四散地飞舞着,形如鬼魅,他整个人立于阴风之中,双目血红,俨然一个主宰地狱的冥王。 居胥负伤侧伏在地上,惊恐而忧心地望着他:不好,公子已然失了心智,再这样下去,谁都控制不住他! 戚陆解决完主街的乱党,顺着焰火指引赶来此处,他从高处飞下,望见满地尸首,一片狼藉,货车上的木箱也空了,顿时神色大惊:“发生何事!” “寒公子!快……”居胥伸手指向前方,“快阻止渊公子,他体内的寒毒提前发作了!” “师兄!” 戚陆急忙跑去察看,正想伸手扶住苏稚,却被苏稚重重的一掌打在胸口:“滚开!” 戚陆趔趄着一连后退好几步,他错过了太多,他不懂是什么原因致使师兄发狂,但他不放弃,立即从腰间取出自己携带的一粒冰虚丹,强行送入苏稚口中,并用疏通经络的功力帮苏稚吞咽了下去。 之前被祁妙打伤而跌落在一旁的鬼武,自苏稚冲出来的一刻就被吓到了,他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切,难以置信。 【九】红鸾劫128┇你真的忍心,弃我而去么……(2更毕) 背身站立的那个男人,面容依旧绝世无双,保持这气吞山河的肃杀姿势已久,可他浑身散发阴森恐怖的气息,青丝起伏,披风翻飞,在乌云冷月的映衬下,他身上的阴邪之气凌绝天地,仿佛要将天地万物撕碎。 意识到情况不对,鬼武爬起来就想逃跑,苏稚犹如有预判,僵硬地转回身,鬼武被他一眼瞪住,那双血红的眼睛布满杀气——是他,刚才背后偷袭,打伤了幽梦。 鬼武仿佛读懂了他想复仇的眼神,不敢再与他对视,跌跌撞撞地跑,苏稚一道掌风挥了过去,鬼武被击中而直接摔趴在地,他赶紧翻身,望着苏稚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手里的一把长剑垂至地面,剑尖在地上清脆划动着,那声音,就像是鬼差前来索命时拖拽的铁链,鬼武只觉那把剑在一点一点剔着他的骨骼,致命的压迫感席卷全身。 他从没见过一个人会有如此凶狠诡异的眼瞳,已经彻底地魔化了,那眼神渗透恨意,似要活活剐了他。 鬼武吃力地贴着地面挪动身体,连连往后退避,一脸的恐惧和不知所措,苏稚像一只凶猛的黑豹扑上去,将鬼武压在身下,挥剑欲朝他砍下时,鬼武拼了命地大声呼喊:“我是丞相的心腹,你不能杀我!” 挥剑的手顿时凝滞在半空,苏稚血红的冷瞳瞪着他,鬼武竭力保持镇定,却无法克制声音的颤抖:“夜渊……你……你若杀了我……丞相一定不会放过你!” 片刻瘆人的沉默之后,苏稚阴冷地开口:“你最好祈祷公主没事,否则,我会用残忍百倍的方式,让你给她陪葬!” 说罢将手中剑换了方向,毫不留情地刺下,深深扎进鬼武的右边大腿,鬼武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鬼武望着那像修罗一般血腥恐怖的男人,他向来知道夜渊身手不凡,但却从未领教他如此狠辣的一面,此刻夜渊如要杀他,便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戚陆和居胥都被他疯狂残忍的行径吓怔住,懵了好一会才一同冲上来拉拽苏稚,他才终于住了手,没把鬼武的整条腿切下来。 苏稚被拉起身后,戚陆怒视抱腿痛呼的鬼武:“还不滚!” 只见从暗处跑出三五个黑衣人,都是鬼武带来的手下,他们合力将鬼武扶起来,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苏稚再次从戚陆、居胥手中挣脱,转身往反方向走,仿佛有执念拉着他去找她。 走了几步,他被胸口裂开的一阵剧痛冲得轰然跪地,勉强扶着长剑支撑住身体,顿时喉咙灼热,一大口鲜血破唇而出,浓烈地洒在地上。 戚陆和居胥大惊失色,难道冰虚丹也已经控制不了他的毒性了吗? 因为情伤牵动,急火攻心,这场寒毒发得太过猛烈,令他元气大伤,方才服下的冰虚丹与寒毒互相冲撞,才使他身体难以负荷。 苏稚捂着胸口,身子半倾地跪在地上,抬目始终望着她被祁妙带走的方向,嘴唇被鲜血染出一抹凄艳,眸中褪去了凶残戾气,只剩下一望无尽的悲凉。 那条路上,已经杳无人迹,思念像月光迢递漫长。 你真的忍心,弃我而去么…… 【第九章·完】 ———— (你们都觉得今晚渊总要和祁妙凤妖孽决斗抢公主是不是?我偏不!哈哈,我不按套路来也不是第一回了2333这章结束了,下一章很很很很很精彩,你们会看到,祁王孙对女主情迷深陷√,渊总和女主重逢,感情急剧升温√,女主揭开渊总面具√,选驸马大典,漓风和幽梦正式的见面√,总之下一章会很撩,很激情,是你们闷骚党的最爱,爱我吧!) 【十】比目何辞死,鸳鸯不羡仙1┇是我害了她(1更) 祁府一间客房里,幽梦昏迷在榻,祁妙号令门下神医,徐氏两兄弟被一同叫来为其医治。 凤栖梧坐在床头,看着年长的徐望闻给公主号脉。 “公主伤势如何?”祁妙立于床沿,严肃问道。 徐望闻收回手,叹了口气:“公主脉象虚弱,可见那一掌下去,伤得不轻呐。” “这一掌若是伤在习武之人身上,或许影响不大。”其弟徐问切适才也做过一番察看,摇着头道,“可公主不会武功,根骨柔弱,受之一掌就可大可小了。” 凤栖梧听不得他俩这般怨声叹气,仿佛公主已经没救一般,心中勃然烧起一把火,用力抓住徐望闻的手臂,逼迫地警告:“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都要给我救活她!” 徐望闻怕他,恭谨拍着栖梧的手背安抚:“君上莫急,我们自然是会尽力的。” “用最好的药,最珍贵的补品。”祁妙侧眸对徐问切说道,声色沉着,“医治公主花费的一切开销,一律记在我账上。” 徐望闻起身,向祁妙鞠身一礼:“两位尊上放心,方才我为公主施了针,公主已无性命之忧,只是受了内伤,体内气血郁结,要想醒过来,只怕还需要些时候。” 栖梧忧心不已地看回幽梦,她眼唇闭着,有种不谙世事的柔和,就像平时睡着那般恬静,只是气色不好,看得栖梧一阵心疼。 祁妙亦蹙眉向那女子望了过去,担忧不似栖梧表现得那样明显:“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尽快醒过来?” 徐问切点头:“有,请内功深厚者为公主运功疗伤,借用内力为她疏通经络,行气活血,便可助她苏醒。” 栖梧听罢丝毫不做犹豫,立马将幽梦扶坐起来,自己则盘膝坐在她身后,以双掌抵在她背上,专注运功为她疗伤。 此情此景,倒是看得祁妙有些怔动。 源源不断的热流自栖梧掌心灌入幽梦体内,随着血液流向全身,栖梧额上渐渐泌出细汗,如此不间断地发功,让他内力消耗很大。那日受了剑伤,原本自己就气血两亏,如今再强行动用内力,胸上的伤口也越来越疼。 后来旁人陆续出去了,只剩祁妙和他俩。 运功一个时辰,栖梧感到不支,只好收了功力,手掌一松,幽梦顺势倒入他怀中。 祁妙望着他怀抱幽梦依依不舍的模样,想劝他,语气却莫名冷淡:“你身上也有伤,别勉强自己。” 栖梧紧紧倚靠幽梦后背,她头歪着,侧脸贴着他脖颈,他在她头顶喃喃自语:“是我害了她。” 祁妙不禁拧起眉头:“你在说什么傻话?” 栖梧眼神空洞,难以遏止内心的自责:“是我害她变成这样,我不该想出这么冒险的法子,不和她商量就擅自以她做诱饵,是我害了她……” “我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跑出来。”说到当时的情景,祁妙现在想来都百思不得其解,“那你怎么不让人看好她?” 栖梧心里难受,他事后等那几个手下醒来也问过了,知道是幽梦撒药粉弄晕了他们,是她自己偏要出逃,外人拦也拦不住。 栖梧大致洞悉了她不顾风险也要出去是为了什么,有些气她,又不忍心气她,最后只能让自己心里发堵:“说起来这么危险的行动我们就不该带着她!” 祁妙听出他埋怨的味道,霎时黑了脸:“你这是在怪我了?” 那日幽梦坚持要来,栖梧不同意,祁妙非但不帮忙劝她,还一个劲地激将她,现在好了,人躺这了,栖梧怎能不怨? “你不答应让她来,她在府里好好待着,还会受伤吗?”他抬起愠意的目光,冷冷注视祁妙。 【十】鸳鸯辞2┇关心则乱(2更毕) “我不让她来,她就不来了么?”祁妙不曾想他把这丫头看得这样重要,平日里疼着哄着宝贝着,他也就不说他了,现在居然为了她来教训自己,心里千万个郁闷,不禁也来了气,“亏你和她认识这么久,她什么脾气你不知道?” 栖梧被他噎得没了声,垂首脸贴脸地靠着幽梦,难受了好一会。 “是,所以还是怪我。”他心里懊悔得想掐死自己,“我后悔让她知道那么多,不该让她和公会扯上关系,将她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所以我想过了,以后公会再有什么事,我们担着,不要再拖她下水!” “什么叫拖她下水?”祁妙非常不爱听这话,仿佛是他们使尽了手段拐她进了火坑。 栖梧赌气不说话,祁妙大步迈到床沿,加重声道:“她既知道你我的身份,又参与了行动,不与我们结盟还能怎样?你觉得她和齐昌会还能脱尽干系么?” 一把火窜上心头,栖梧扬声驳斥:“她都已经这样了!你还要逼她?” 气氛尴尬一僵,栖梧不由看了眼幽梦,生怕吵着她,又压下了音量:“公主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两个就等着拿命向皇帝交代吧,谁也逃不掉。” “相信我,她不会有事的。”祁妙已经平复心绪。 栖梧也收了声,心里如滚油烹过似的。 “你现在是关心则乱。”祁妙有些无奈地看他,“去睡一觉,我保证她在我这很安全,我会照顾好她。” 栖梧愣了愣,置若罔闻。 祁妙覆掌于他肩头,郑重的口吻似命令:“去。” 栖梧这才听进去了,想到自己休养好了,才能继续给她疗伤。 他将幽梦放倒躺回榻上,给她盖好被子,亦步亦趋,回头看了好几眼才走出去。 ◇◆◇◆◇◆◇◆◇◆ 屋里只剩下祁妙和昏睡中的幽梦了。他安静站在床边,用一种深邃的目光望着她,不禁回想起一些曾与她交集的过往。 香会那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蒙着面纱,双瞳翦水地笑着:“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家住何处?改日到我府中坐坐,我请你吃饭?” 一直以为她是个无忧无虑,思想单纯的小女孩,可她却在香赛无数名门贵胄前艳惊四座,她用香技实力证明了她有自信的资本,她还多愁善感说出那句人生感悟:“再深的感情,放下了,终会有它烟消云散,香尽心凉之时。” 后来他站在角楼上,悄然无声地俯视着她,她折花闻香,清风作弄地吹开她的面纱,令她国色天香的娇颜被他看见,旖旎如画地沐浴夕阳里,带着少女的青涩与灵气,当时他心里莫名暗喜:是块当红颜祸水的好料子。 他本想着,借着买香的机会接近她,会对他们的关系有个不错的开始,可她却在晚宴上拒绝与他合作,眉眼里透着不畏艰险的笃定:“如果有一天,祁爷有了比利益更在乎的东西,也许你就会明白,我今日为何拒绝你。” 祁妙一边想着那些事,一边不由自主地坐在床沿,侧身端详着她的睡相。 【十】鸳鸯辞3┇这发乎内心的怜爱,来得猝不及防(1更) 突然有些不适,想到昨天她还神气活现,在他面前耍威风呢,今日就虚弱地沉睡在这,祁妙黯然叹了口气。 “我倒要看看你晚上怎么大显神通。” “谁不去谁是小狗!” “可把你能耐坏了啊?保持住,到时也要这么英雄气概,千万别怂,别吓得躲到老凤屁股后面不敢出来。” “哼!” 想到他们针锋相对的画面,祁妙不觉嘴角破开一缕笑,一如穿透乌云的阳光,好似在嘲笑自己,为何要跟个小孩子斗气?难道自己也和她一般大了么? 可是没一会,他又不笑了,他想到就几个时辰之前,她奋不顾身冲上来抱住他,替她挡下一掌,内伤之下口吐鲜血…… 祁妙蹙着英朗的眉峰,眼里浮现一丝心疼,低声问那睡着的女子:“这么勇敢的么?” 她毫无反应,除了呼吸,感觉不到一点生机。 他好像忽然领悟了一些,凤栖梧那么潇洒不羁的一个人,又为何会对这丫头如此痴迷? 祁妙出神地想下去,当时错愕地抱她在怀,她看他的眼神很悲伤,却是如此深情,温柔得让祁妙都被迷住了:“让我看看你,即便……你是我的敌人……” 摘下他的面具后,她眼里噙着泪,嘴角却在笑:“能见你一面,我死而无憾了……” 感觉到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祁妙强自回过神,看她的目光又加深了一些。 “冲出来的那一刻,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他轻声问着,仿佛不受意志支配,缓缓将手伸向她,指节极轻柔地触碰她的脸颊,这发乎内心的怜爱,来得猝不及防,令他自己都惊诧不已。 不行,得赶紧让她醒过来。 他告诫自己,想到徐氏神医说的话,他赶忙又将幽梦扶起,像凤栖梧那样坐在她身后,双掌覆背,为她运功疗伤。 他全神贯注,不知疲倦,她不知在她昏迷的那晚,那个和她互相看不顺眼,毒舌又讨厌的男人,曾废寝忘食,接连几个时辰地用内力治疗她,直到她无意识地又吐了一口浓血,他拥揽着她,小心翼翼地为她擦净,体贴不输凤栖梧。直到将她放下安睡,才终得以放心离去。 走出她房间时,天光恰破晓。 ◇◆◇◆◇◆◇◆◇◆ 翌日醒来,祁妙想去看看幽梦的情况,走到门外,见婢女们都守在廊下,便责问她们为何不在屋里照料着。 侍女畏怯道:“春陵君一早便来探望公主,说不用我们照顾,将奴婢们都打发出来了。” 祁妙点了点头,挥手让她们都去别处忙了。 他轻声踱至门口,将门打开一条缝,目光平静地探进去,看到栖梧用一只手臂托着昏睡的幽梦,一只手执汤匙,旁边木几上放着药碗,他频频回身,一点一点舀着汤药喂给幽梦喝。幽梦没有下咽的意识,药汁不时会顺着唇角滑落下来,栖梧就不得不放下汤匙,拿丝绢给她擦拭。 看到她这样,栖梧心里着实难受,可偏偏什么都做不了,心如刀绞地疼。 【十】鸳鸯辞4┇他心痛得想去杀了那个男人(2更毕) “都是我不好……”栖梧紧紧抱着她,自言自语起来,“是我害你卷入这么危险的旋涡里。” 他想,昨晚要是没走那一步,他留在琼花楼陪着她,而不是去和夜渊打斗耗时间,那她便不会跑出去,被人打伤了,这件事让他深深地自责。 “我好恨,我为什么要拿你去冒险!”他咬牙切齿地忍着心痛,一想到昨夜她重伤吐血的一幕,心都要碎了,“如果你出事,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祁妙在门外看着,静默听着,觉得喉咙像是肿了,堵得厉害,他想,可能只是一宿没睡的缘故吧? “幽梦,醒醒好不好?你已经睡了好久了,醒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吧,不然你是想把我这个话痨憋死么?”他像往日那样戏谑的口吻逗她,可嘴角像有千斤重,苦笑没一会就撑不住了,眼前好似蒙了一层雾,越来越模糊,“幽梦,乖了,别任性了,醒过来啊……” 幽梦斜靠着他的胸膛,脑袋歪倒,耳朵就听着他的心跳,可任凭这男人千般哄,万般求,她还是没有半点复苏的迹象。 栖梧不信她不醒,将她扶正了面对自己,两手抱着她双臂,凑近她耷拉下来的脸,细致入微地观察她。 “你为了救他,连命都不要了么?”他心痛得想去杀了那个男人,“他值得你这样对他?” 他自然知道幽梦那一下是替夜渊挡的,可门外的祁妙没听出来,他以为栖梧话里的那个“他”是指自己。 “笨丫头,我受伤时,你怨我害你担惊受怕,现在就舍得让我担心你?”栖梧嗔怨着她,眼泪就止不住地坠下眼眶。 他很久没这么动情了,这些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多少次游离于生死边缘?他的心已足够坚忍,他以为会谑浪笑敖地过完这一生,可在这不省人事的女子面前,他竟放下了所有体面,自顾落泪,仿佛回到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他不舍地将幽梦放回枕上躺好,俯身将侧脸靠在她的额头,手掌眷恋地捧住她的脸,宛如至宝抱得紧紧的,生怕她被人夺走。 因为知道她不属于自己,换作平常,他很难有这样与她亲近却不被她推开的机会,所以他才格外珍惜。 “好了我不骂你,你就别装睡了。”泪水涌出眼眶,顺着眼角滑下来,滴落在她的发间,“只要你醒来,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什么都肯为你做……幽梦……” 祁妙将门阖上了,脚步凝重,默然离开。 ◇◆◇◆◇◆◇◆◇◆ 幽梦醒不过来,因为她的心神深陷在一个梦境里。 梦中她看到自己穿上巫山神女的那身衣服,一个银发如瀑,黑色长袍的男人拉着她跑,他们好像在逃亡,跑到茫茫雪山之巅,他们站住了,面对万丈悬崖,似乎无路可去。 “执意跟着我,会万劫不复。”他牵着她的手,回过头,温柔地问她,“瑶儿,你害怕么?” 男人的面容是模糊的,她却坚定地说道:“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是洪荒炼狱,我都不怕。” 【十】鸳鸯辞5┇从陌生人,突然就变成肌肤之亲的情人(1更) 银发男子倾身将她拥入怀中,交错在她肩头漫声笑:“真是叛逆啊,我正喜欢你如此。” 因为都是叛逆的人,所以,他引她谪仙成魔,而她,也愿意跟他去冒险。 “可我们不得不分开了。”他放开怀里的她,一只手掌覆盖在她的眼眸上,缓缓驱动着幻术,“闭上眼睛,再给自己一个梦境,这一切结束前不要醒来。” 他不忍心他受刑时凄惨的样子被她看到。 “我会找到你么?”她哽咽着,两行热泪自他掌下溢出,沿着脸颊滑落。 泪水灼痛了他的掌心,他心疼欲裂,沉声道:“会。” 只要你坚持将我放在意念里,不管去哪,我都如影随形。 当眼前的遮蔽消失,她睁开眼,又是第二重梦境。 这一次,她梦到了自己,是姬幽梦该有的模样。 一个神秘的男人,身穿黑色的披风,用面具遮着脸,将她抱在怀里,用轻功带她飞过夜空,身下是一片万家灯火的海洋。 她抬眸,定定望着男人的侧颜,虽然被面具遮蔽,嘴角邪魅的笑容却令她莫名熟悉。 画面倏忽一变,那个男人将她逼在一座墙下,面具下的一双幽瞳冷魅而妖冶,他用指尖挑高了她的下巴,迷恋地亲吻她。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梦境,画面总是毫无章法地变换着,转眼又换了一出,深夜里她冲出街道,对那个黑衣男子的背影呼唤:“渊!” 她冲过去,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就被那个男人抱在怀里。 “让我看看你……”她摘下他的面具,可他的脸还是很模糊。 她噙泪而笑,心里难过,总觉得想抓住什么,在挣扎之间,意识逐渐恢复了。 她缓缓睁开眼,望着朦胧而陌生的环境,强撑着坐起来,感觉腰背疼,身体没太多力气。 也许是重伤,昏迷太久的缘故,她脑海一片混沌,不太记得之前的人事了,逻辑也很混乱,但心里却记挂着一件事,便是昏迷前她曾亲手摘下渊脸上的面具,然后就看到祁妙的脸…… 那这么说,渊的“真身”就是祁妙? 她开始回忆之前种种,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她见祁妙也就三次,香会是第一次,帮栖梧送信是第二次,第三次就大暑之夜,她为救他受伤了。 第三次姑且不论,前两次见面,他们之间已有不少亲密,可祁妙竟一点未表现出和她是“旧相识”,反而镇定自若,那他……当真是演戏的高人啊! 而且栖梧是祁妙的幕僚,凭他们的交情,祁妙想必早已知晓凤栖梧与她的关系,那数月前栖梧来她府中做客,渊在夜里偷偷潜入她府上,闯入她寝殿,还因为吃栖梧的醋那样对她?若他将栖梧视为情敌,平日里他们见了面又是如何相处的? 有些事很矛盾,她想不通,脑子昏昏沉沉的,所以急着想见祁妙一面,好当面问清楚。 她总觉得这个男人深不可测,身上带着太多的秘密,她急于知道真相,可离真相越来越近,又莫名有些焦虑,想到一个陌生男人,突然之间就变成和自己有过肌肤之亲的情人,这种感觉真是让她毛骨悚然,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见了祁妙又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十】鸳鸯辞6┇见了朝思暮想的人(2更毕) 屏风外传来脚步声,她诧异地转头望去,栖梧端着一碗汤药进来,和她一眼对视便惊住了。她见他慌乱地将药放在圆桌上,快步向她奔来。 “公主!”他欣喜若狂地抱住她双臂,不相信地盯着她看,“你醒了!” “栖梧……”幽梦被他摇晃得头更晕了,“你别摇我,我头晕……” 栖梧赶紧克制,知道是自己太激动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问。 他强自恢复平静,坐下来说道:“是祁王孙的一座秘密别苑,叫露晞苑。” 幽梦努力回想前情,揉着昏昏沉沉的脑壳:“那夜你们有行动,我出去找你,后来的事我不记得了……” “你受伤了。”栖梧直接告诉她,“我们将你带回来,你昏睡了两天。” “两天?”幽梦脸色骤变,“那我府里不是乱成一锅粥了?” 她急得要下榻,换衣服回府,可她元气不足,站起来就头晕目眩,摇摇欲坠的。 “哎?”栖梧赶忙扶她坐下,柔声劝道,“你这回伤得不轻,身体很虚弱。你先安心在这里养伤,府里和宫里我自会帮你去打点。” 幽梦迟疑想了想,暂且也只能如此了。 她心里有不少疑惑,想当面问问祁妙,可又怕栖梧多心,贸然问了显得奇怪,便思量着怎么过渡了去。 “那公会里的事情都解决了么?”幽梦偏过头问,“人可曾救到了?” “救到了,也和你一样在养伤呢。”栖梧不紧不慢地说道,像是已替她拿定了主意,“以后公会的事祁爷都会处理的,你不用再为那些费神。” 幽梦点头说好,稍稍犹豫:“那祁爷……此刻在哪?” 栖梧看出些许端倪,但没说破,“在前厅和元老们说话,一会过来看你。”他藏起那些顾虑,半开玩笑道,“你还没痊愈,我会警告他,少说两句宽慰话便好,不许损你、气你,免得又伤了身。” 这是料准了她和祁妙一见面就得公鸡互啄呢?幽梦低头忍俊不禁地轻笑。 栖梧看她笑了,心里轻松多了,端过桌上的药碗:“来,先喝药吧。” “嗯。” 栖梧一匙一匙地喂她喝,体贴细致,眉眼里都噙着怜爱的笑。 ◇◆◇◆◇◆◇◆◇◆ 婢女们伺候幽梦吃过午饭,将床榻上的小方几撤了,她见栖梧出去许久没回,便问丫头们他去哪了,她们便告知幽梦,君上出了露晞苑,说是随她皇姑母进宫回话去了。 幽梦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有些不踏实,不知凤妖孽会怎么向父皇说起她眼下的状况。 正寻思着,听见外头婢女传话:“祁爷来啦!” 幽梦心头猛地一颤,听着开门声和男人稳健的脚步声,她竟莫名六神无主了起来。 “祁爷万福。”屋里的婢女欠身施礼。 幽梦抬头望过去,便和祁妙的视线交会上了,他还是一件低调华贵的暗纹云锦袍子,正定定望着她,漫不经心地应了婢女们一声,眼神半分不离幽梦:“这一觉睡得香,舍得醒了?” “呃?”幽梦呆愣了一霎,恍然觉得不好意思,羞怯地别过脸,“嗯……” 见了朝思暮想的人,奈何这样的难为情。 【十】鸳鸯辞7┇你怎那么矫情呢?(1更) 祁妙觉得她这表情很是有趣,怎么一觉睡醒倒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温柔乖巧了,是他的错觉么? 他作势往婢女们那一看,瞧见她们手里端的饭菜:“刚伺候公主用膳呢?胃口怎么样?” “挺好的。”幽梦低着头,抢了婢女的话道。 祁妙走近了,正在一一察看她的伙食,几样滋补的药膳几乎未动,揭开瓷盖,也就那盅人参炖鸡汤喝了些。 “挺好就吃这么点?”祁妙冷漠如雪地望着那排婢女,“是不是你们几个没服侍好,公主连饭都吃不下?” 婢女们听得心里一慌,端木盘的手都在发抖。 幽梦解围道:“没有的事,是我服了苦药没多会,嘴里没味道,吃两口就饱了。” 其中一个婢女连忙强笑:“可不是呢,爷您想想,公主这都两天没进食的人了,内里虚弱着呢,也吃不消大鱼大肉啊。” 祁妙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你们去厨房,让他们熬些清淡的米粥,配些小菜来。” “是。” 婢女们恭顺退了出去,幽梦听出他是有意将丫头们支走,此刻屋里只剩他俩,她不免愈发地紧张起来。虽然紧张,可目光偏是高高抬着,仿佛在害怕什么,又在期待什么。 祁妙转身,与她四目相对,看出她明眸似水,含着微妙的情意,欲说还休。 他端得泰然自若,缓缓地往床榻走来,每近一步,幽梦的心就跳快一分。 临至床沿,幽梦终于承受不住,差点一慌神就将“渊”喊出了口,可如今知道了他的真面目,心中困惑多,心思也多,话到嘴边就卡住了,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兀自收回目光,身子蜷缩着,显得无所适从。 她也知道自己这样的表现是太过于心虚了,祁妙见她这般欲言又止的样子,自然更觉得奇怪,他可猜不透幽梦的心思。 “怎么了?”他淡定俯视着她,“看见我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躲什么?” 幽梦被他说得更害羞了,害羞到喊他任何称呼都觉得不好意思,脸颊飘着两朵红晕:“没有啊,只是听说你一直在忙,没想到这会突然就见着你了……” 这小女子的娇羞情态可把祁妙弄得有点懵,看她脸红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他稍稍偏头:“你不希望我过来?” 幽梦不敢和他对视,只敢用小眼神偷瞄他一眼:“有什么希望不希望的?你来看我自然是一番好意,我也不好赶你走不是?” 祁妙莫名想笑,眼眸微微一眯:“你怎那么矫情呢?” 一种不可言说的宠溺从看她的目光里溢了出来,之前觉得她矫情,倒也懒得理她,可今日觉得她矫情,却是打心眼里喜欢。 幽梦闷闷瘪嘴:“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对你矫情也不是一两回了。” 言下之意是,被“渊”说矫情也是家常便饭了。 这下祁妙真没忍住,勾唇轻笑一缕:想不到这丫头还挺有自知之明,脸皮可真厚。 “再说了,女子矫情些怎么了?”幽梦仿佛听到他的腹诽,扭头娇嗔地白他一眼,蓦然后背抽痛,“唉……” 祁妙瞧见异样:“怎么了?” “好痛哦。”幽梦故作柔弱,撒娇似地抱怨,“还浑身没力气……” “哪儿痛?”祁妙边问着,边顺势坐到床沿,近挨着她。 “自然是背上。” 幽梦话音未落,祁妙竟伸手摸到她后背的伤处,惹她敏感一个颤栗,他感觉到了,却装作没事人似的,在她伤处轻揉起来。 他这份亲昵,表现得如此自然,便让幽梦心里多了几分确信,抓住一切机会吃她豆腐,渊对她就是这副德性。 【十】鸳鸯辞8┇祁妙幽梦互撩(2更毕) 祁妙见她没有拒绝之意,便也大胆了许多,将另外只手覆到她肩头,扶着她往自己怀里靠近,幽梦近乎完全当他是渊了,也就自然而然被他吸引过去,默默倚靠在他身上。 她以为,被这个男人宠爱,是她天经地义的特权。 幽梦伸手捂住肩膀,下意识地扭着脖子往后看,一眉一眼都是女子的娇弱柔媚:“当时挨了那一掌,觉着骨头都被打散了,可怜我这后背疼成这样,铁定青了一大块,难看死了。” 祁妙看出她在有意撩拨,装出一本正经,手依旧给她揉着:“那可不,当时你晕了,我们将你带回来检查伤势,你背上可是有个好深的手掌印呢。” 幽梦震惊瞪大眼,过电似地从他怀里闪开,坐直了瞥他:“你看到了?” 祁妙理直气壮:“我不能看?” 幽梦气结,莫名理屈地低下头,虽说已经有过肌肤之亲,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但羞耻心还是让她心生嗔怨:“你怎么这样……我好歹是个公主,你半点都不爱惜我的名节……” 祁妙瞧着她这矫情样儿,故作无奈:“当时你危在旦夕,我这救人要紧,谁还顾得了什么礼数啊?” 幽梦闷闷抿唇,心说:你趁机占我便宜还卖乖,真是无赖。 “那你看到我受伤,是不是很紧张我?”她低着头小声嗫嚅。 他淡定反问:“你说呢?” 她不说话,祁妙望着她倔强的背影,有一瞬冲动想把她拉回怀里,手刚伸出,将触碰她后背时,她忽然道:“想不到你瞒了我这么多事。” 祁妙猝不及防地一愣,手指凝滞,兀自领会她的意思:“公会里都是搏命见血的事,我当然不方便告诉你,你若是想听,我会由浅入深,一件一件慢慢让你知道的。” 幽梦怪他又是渊又是祁王孙,装神弄鬼地隐藏身份,而祁妙却会错了意,可这答非所问衔接倒是自然,幽梦也没听出什么不对:“那我问你啊,你声音怎么了?” 祁妙微怔:“我声音?” “是啊,虽然我见你不多,但你戴着面具和我说话时,嗓子不是这样的。”幽梦回过头,道出一点疑虑,“我听着声音要压得低些,冷些,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不大一样。” 戴面具?祁妙以为她问的只是大暑行动那会,便自然而然道:“那是我有意变了声,端得低沉冷漠些,才能震得住人呐。” “声音也是能说变就变,变成另外一个人么?”幽梦想及渊神通广大的本事,不由得有点信了。 祁妙认真道:“那是自然,我们行走江湖,总归会遇到不便,变个人声掩藏身份,很正常啊。” 幽梦心想那冷魅的声音,原来是假的,不禁有些失落:“可我听着陌生,不习惯……” 祁妙扶住她双肩,身子探过去,像是抱住了她,嘴唇覆在她耳畔,故意学着渊那般低沉道:“那就多听听,听得多了,自然就习惯了。” 这暧昧来得猝不及防,幽梦险些瘫软了下去。 (我知道你们有人变心吃这对了2333) 【十】鸳鸯辞9┇真拿我当压寨夫人了?(1更 2000+) 祁妙虽外表生得冷俊,不食烟火,但到底是个男人,好色的本性还是藏不住的。他先是见幽梦甘愿为他牺牲,如今又见她少女怀春羞情怯意,殊不知幽梦将他错当成另外一人,还以为她种种撩拨之态,皆是真心对他,不禁令他这高傲的男人心神飘摇,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终而误会了幽梦对他有情,而他也情不自禁地对她有了好感,所以十分乐得配合她暧昧下去。 也许男人没有不喜欢调情的,他暗暗地将手探了下去,又去揉捏幽梦后背,为了增添情趣,这次有意捏得重了,幽梦低吟着要推开他:“哎呀你下手轻点儿……” “别乱动,轻了不好化瘀。”他口气像哄,更像命令。 “可你下手太狠了,我疼……”幽梦蹙眉责怪他,“都不懂怜香惜玉么?” 祁妙不停手,冷哼一声:“知道疼才好,给你长记性了,看以后还敢不敢胡乱去逞英雄了?” “我哪里是逞英雄了?”幽梦被他弄得身子摇晃,心里一阵委屈,“我是看到那人想偷袭你,眼看着就要伤到你了,我不会武功,没法子救你,脑子里一片空白就上去了……” 祁妙没等她说完,猛将她抱住放倒怀里,逼得她正视自己,他眼里带着不可言状的迫切,顺手捏住她的下巴:“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我。” 幽梦和他对视着,眼底有些慌乱:“问就问吧,干吗突然这么严肃,怪吓人的……” “你告诉我,那晚你跑出来护我,连命都豁出去了,真是自愿的?” 幽梦暗惊,这强势冷酷的做派,不是渊是谁?她怯生生地说道:“原本我看到你经过,心里特别乱,脚步也不听使唤,就想着赶紧去找你,没想到你会和他们打起来?” 祁妙沉住气:“你找我做什么?” “我想见你,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可我又怕你分神,只能在一边傻站着……”幽梦心跳加速,不由自主,将心里话倾倒了出来,“可突然看到你有危险,我就……” 她正说着,祁妙已没耐心再听,毫无预兆地低首,瞬间吻住她的唇。 幽梦双目睁大,呼吸犹如凝固,他像是要引她投入进来,双臂愈渐收拢,当他驾轻就熟欲将舌尖渡入她口,幽梦手抵着他胸口,一鼓作气地推开了他。 她心慌得厉害,不懂这是怎么了,以前渊和她亲密总戴着面具,这回见了真容,倒像是变成一个陌生人,令她莫名排斥,她想她真的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他的脸。 祁妙不解她这反应,方才还撩他撩出火,怎么这会就不乐意了?还以为她故作清高,于是玩味地笑道:“怎么?不喜欢?” 幽梦强作镇定,有意避着他的目光:“说话就好好说嘛,做什么呢……” 她不看他,他就捏住她的下巴逼她回头:“我原以为你一无是处,就像个花瓶,除了脸蛋俏,看不出你哪里好。” 他毒舌的劲又上来,幽梦哑口无言。 他忽然魅惑地弯起嘴角:“可不曾想,你这偷人心的本事,倒是这般厉害。” 幽梦一头雾水,刚想问他何意,他的唇又袭了过来,幽梦来不及躲,可就在差点碰上时,外面传来婢女的请示:“祁爷,公主的药煎好了,是现在服侍用药还是?” 他俩都不料婢女来得这样及时,就这么嘴对嘴地互相看住。 关键时候被人打岔,祁妙不禁有些败兴,但还是收回身,作出庄重威严的姿态:“药得趁热喝才行,进来吧。” 见婢女们端着药盏进来,幽梦一脸苦相,怨声载道:“啊……又要喝药啊……” “你受的可是内伤,得花好些日子,耐心调理才能将元气补回来,你也不想落下病根吧?”祁妙淡淡望着她道,许是为了掩饰刚才意乱情迷的失态,这会故意对她冷漠。 婢女将药盛出,他径自起身过去,端过药碗,用汤匙徐徐搅拌着,低头为她吹凉。 “可栖梧走前刚喂我喝过一次。”幽梦冲他背影不满地抗议,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因为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呃……” 不能在他面前提别的男人,她怎么将这禁忌忘了! 祁妙手里的动作蓦然顿住,吹了一半药幽幽地转回身,随他视线投来,一股寒意也弥漫开来。 “他喂你喝,与我喂你喝的不是一种药。”他黑着脸,端药向床边走近,“怎么,你肯喝他的药,不肯喝我的药?” 一不高兴就甩脸子,果然是他的风格。 “不就一碗药么,也能弄出这么大醋劲……”幽梦不满地小声嘀咕,“我喝就是了。” 祁妙听到了却当没听到,不冷不热地坐到她身旁,“你这么坐久了也不舒服。”说着他张开怀抱,“来吧。” 幽梦看懂了他的意思,知道他脾气不好,这会便顺着他了,她轻轻靠在他怀里,他双臂环着她的腰伸在前面,歪头端碗弄勺,搂着她一口一口地喂药。 婢女们看他俩如此亲密的姿势,不禁互看一眼,皆是脸红偷笑。 幽梦看到她们笑,脸颊更是滚烫,用手往祁妙腕上轻推了一下:“你矜持点,丫头们在看呢。” “看就看呗。”他不以为然,“以后你也不用和我客气,这苑里的下人你随意差遣。” 幽梦纳闷了:“我又不是从今往后都养在你这,等我养好了伤,没两日便要回了。” “你是大夫?” 幽梦被问得一愣。 “你身子何时痊愈,自然有我手下的神医给你诊断,他们说你好了,你才叫好了。”他气定神闲地说着,将空碗递给了婢女。 幽梦听他这意思,难道要她在这住上好一阵?她心想不妥:“可我……” “你们都听好了。”祁妙冷傲正坐,直接堵了她的话头,“日后务必尽心尽力地服侍小公主,就拿她当当家主母般看待。” 婢女们怔愣着大眼瞪小眼,俯首应承:“是。” 祁妙“嗯”了一声,便让她们退下了。 门一关上,幽梦就忍不住抗议:“你这说得什么话?真拿我当压寨夫人了?” 【十】鸳鸯辞10┇你认错人了(2更毕) “压寨夫人?”这是她和渊之间的玩笑话,祁妙自然不懂这词有何“内涵”,不过倒觉得有趣,索性顺着她道,“我祁王孙什么都有,就是没个明媒正娶的压寨夫人。” 幽梦顿时想起那夜在霁月庄,渊说要娶她的话,便以为祁妙是在暗示什么,含羞地垂落眼眸,轻说:“我明白,你财大势大,可毕竟刀头舔血危机四伏,你这心防极重,日子动荡着,也不便成个家室。” “娶妻生子又有何难?”祁妙望着红颜若斯,不禁轻笑,“只是这世间的女子大多畏我、怕我、奉承我,想挑出个真心实意的当一辈子枕边人,那就很难。” 幽梦忍俊不禁地抬头揶揄他:“谁敢嫁你啊?城府这么深,你也太会装了。” 祁妙眉毛一挑:“我装?” “原先在玉皇山庄,我去香会第一次见你,你便装作不认识我。” 祁妙这就有些听不明白了,虽然他很早前就开始关注她,可香会上见她本尊确实是头一回啊。 “非但如此,你还跟我摆谱,不准我跟你套近乎。”幽梦一心拿他当渊看,心里藏了不少小情绪,“你说,这不是装,是什么?” 祁妙似懂非懂,伸手想去抚摩她脸颊:“那会咱俩还不熟。” 幽梦一听更来气了:你都对我“那样”了还和我不熟?你把本公主当什么? 她负气推开他的手,冷笑:“是啊,咱们的确不熟,那你说,现在何必又对我这么好?” 祁妙认真凝视她,实话实说:“女人对我来说,简直是唾手可得,可我有过那么多女人,只有你肯真心为我死,我当然要好好待你。” “慢着你等会儿!”幽梦冷不丁心里一抽,惊呆了,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你刚说什么?” 祁妙当真被她弄得莫名其妙。 她皱着眉头,难以置信地重复问道:“你有过很多女人?” 祁妙波澜不惊地凑近了,直勾勾地看她:“你觉得对我这样体面的身份来说,有很多女人很奇怪么?” 他若无其事的态度简直是在挑衅,幽梦勃然大怒,抄起软枕就往他身上砸,边砸边骂:“你个大猪蹄子!你上回睡在我旁边不是这么说的!” 她这一失言,可把祁妙惊得一激灵,“睡”在她旁边? “我?”他顺势接住软枕,完全不知她说的“上回”是哪一回,“我说什么了?” “你这是在给我装失忆么?”幽梦气得冷笑,却比哭还难看,“那夜你将我困在水榭,丧心病狂要了我,事后抱着我说……说我是你第一个女人,还说我会是你唯一的女人!可你现在又说……” 祁妙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这可是听出不得了的事情啊! “我们……”他错愕,又用耐人寻味的眼神瞄她,“做过那事?” 幽梦看清了男人的这副嘴脸:“呵,你现在得逞了,不在乎了,就翻脸不认账了!” 祁妙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虽然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但不明不白的锅我不能随便背。” 幽梦语塞,愣愣望着他,感觉浑身被冰冷的雨水浇过一般,从头凉到脚,从身凉到心。 “虽然你可能会很失望,但我还是要告诉你。”祁妙平静而冷淡地说道,“你认错人了。” 幽梦呆若木鸡:“我认错人?你不是他?” 祁妙坦然凝视她道:“我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玩儿了你还冒充我的身份,让我知道,我会让他死得很难看。” 还用得着等到那天么?幽梦现在就已经很难看了,她目光呆滞嘴唇颤抖:“你不是他……怎么会……” 【十】鸳鸯辞12┇撩而不从,是何居心?(2更毕) 幽梦见自己今日闹出这么大的笑话,还惹上这么个阎王,她都跟这混蛋男人说了一堆什么鬼话?现在被他抓住了把柄,他以后指不定要怎么笑话她、威胁她呢。想到这,她就羞愤不已,想死的心都有了。 看不惯她无辜柔弱可怜兮兮的样子,以为她是装出来的,祁妙咬牙发狠话:“既然有本事去撩男人那把火,就不要在我面前装什么贞洁烈女!” 幽梦心酸地憋着眼泪,憋到憋不住了,突然哇的一下哭出声来:“你个没良心的,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这么对我……” 祁妙被她搞得一懵,然后又对她刮目相看:可以啊,开始耍无赖了都? 他稍抬起头,眼神褪去了几分凌厉:“横竖还不都是你闯出来的祸?撩而不从,是何居心?” “我……”幽梦哽咽,莫名理屈,“可我也不是故意的啊……” “你这还不是故意?”祁妙又欣赏了一眼自己被人扒开的衣裳,眼睛眯出狼一般的阴险狡黠,“要是你故意了你还得了?” 幽梦不说话,止不住地抽泣,那表情俨然在说,她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祁妙幽幽地叹了口气:“也罢,我嘴毒你也不是第一天领教,听说女人是需要哄才听话的,怪我不会哄着你。” 幽梦将脸倔强地扭向一旁,对他这没诚意的“哄”不屑一顾。 “那我换个话说吧。”祁妙嘴唇追了上去,在她耳畔道,“既然我们两个都淫荡,那就谁也别嫌弃谁了,凑一起没羞没臊地过日子吧?” 幽梦作气推开了他:“滚!谁要跟你过日子!” 祁妙挑着她下巴,威逼利诱道:“祁王孙这泼天的富贵,跟了我吃香喝辣,要什么有什么,多少女人求之不得?” 幽梦狠狠挖了他一眼:“我堂堂公主,又是不是勾栏瓦舍里的娼妓,会稀罕你的臭钱?” “你不稀罕,可你父皇稀罕呐。”祁妙歪着头,离她嘴唇更近了。 看他神情自得,幽梦惶然一怔,想到皇姑母说,祁王孙在背后用财富支持着父亲的皇位,她这心里着实慌了。 “我父皇若是知道你如此羞辱我,必会将你碎尸万段!”她强撑底气,恨恨瞪他。 “那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了。”他犹如胜券在握地笑道,然后便从她身上起开了。 幽梦终于能喘口气,赶忙坐起来,只见祁妙下了榻,走两步又回头看她,从容自若地穿好自己的衣裳:“你好好考虑吧,但愿我下次来,你能改变主意。” 这场面真像是已将她吃干抹净,完事以后还一脸餍足的神态,幽梦怒斥他背影:“无耻之徒!” 祁妙置若罔闻,径自关门出去了,幽梦一连捶了好几十下枕头,发泄一腔怒火。 ◇◆◇◆◇◆◇◆◇◆ 霁月庄,苏稚在房内苏醒过来,想起幽梦被打伤,又被人带走一幕,只觉全身神经绷紧,他旋即起身下榻,快速穿好衣服。 戚陆恰好进来,看他恢复神速,自然感到高兴:“师兄,你醒了?” 【十】鸳鸯辞13┇一堆烂摊子,总得有人收拾(1更) 苏稚点了点头,神色淡漠地披上外衣。 戚陆宽慰道:“总算毒性暂时被压制住了,不会危及师兄性命。” 苏稚不带情绪地问他:“居胥回来没有?” 他让居胥去打探祁王孙、凤栖梧的行踪,自然是为了找到幽梦的下落。 戚陆道:“还没有。” 苏稚脸色顿时变得晦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师兄,相府那边派人来请了好几次,丞相在等我们回去复命。” “什么时辰了?”苏稚寒声问。 “辰时。” 苏稚阴沉着脸,转身迈步:“走,去相府。” 戚陆劝道:“师兄还是等身体完全复原,再去见丞相吧?” 反正去了那也是挨骂,也不在乎早一时半刻了。 苏稚心里有数,目光深沉地转侧:“一堆烂摊子,总得有人收拾。” ◇◆◇◆◇◆◇◆◇◆ 相府议室,归嵩冷冷扫视在场四人,最终将目光定格在苏稚身上:“整个行动是你负责的,计划是你安排的,结果一败涂地。” “丞相息怒。”苏稚平静抬起眼眸,丝毫不见惧色,“属下斗胆请示相爷,行动中并无鬼武大统领的职分,他为何会在现场?” 归嵩不禁怔住。 “大统领去做什么,想必丞相比我们都要清楚吧?”苏稚似笑非笑。 “我们的人正和乱党交手,鬼武大统领竟出手偷袭我师兄!”戚陆理直气壮地说道,“致使我师兄寒毒复发,那些乱党才趁乱将犯人给救走了!丞相想要说法,那就请大统领出来先给个说法吧。” 归嵩两眼狐疑地眯住:“怎会出现这种事?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苏稚淡笑:“我也希望只是误会,不过丞相既然如此信不过我们师兄弟,那为何还要将我们留在身边养虎为患呢?” 归嵩缄口片刻,做了个深呼吸,“这件事,本相自会向鬼武问个明白。”他移开阴冷的目光,漫向郭奉,指桑骂槐地感慨,“可现在不光人被救走了,名册也没拿回来,你们让本相很是失望啊。” “名册?”苏稚装起糊涂,转头淡然地瞥着郭奉,“名册的任务不是交给郭军师了么?” 郭奉脸色变白,苏稚微挑眉梢:“怎么?郭军师那也出了差池?” 那日他在刑房,用酷刑撬开左鲸鹏的嘴巴,得知他将名册藏在他运送的那批绸缎里,苏稚并没有立即将此消息告知丞相,而是留了一手,他让自己手下先去左鲸鹏的货仓探查,发现那批货已经转移,留下的不过是些掩人耳目的空箱子罢了。他再顺势往下一查,便知道了其中猫腻,不便亲自插手,权衡之下才让郭奉去拿名册。 郭奉回想当夜情景,肃然俯首:“相爷,属下带人赶到货仓时,发现货都没了,问了管事才知这批货被巡防营的人给查没了。” “巡防营?”归嵩顿然皱眉,“他们怎么会动那批货?” “听说是上官将军的命令。”郭奉微抬眸,将情景如实道来—— 那晚他十万火急地赶到巡防营的城中驻地,询问上官啸武:“将军,听闻近日临安来的一批绸缎被巡防营扣下了,可有此事?” 上官啸武从容不迫道:“确有,前几日我们接到商贩举报,说有人为了获取暴利,在这批货里以次充好,我们将绸缎全数缴获,仔细检查。” 郭奉说道:“我奉丞相之命调查乱党一案,我们得到消息,那批货里藏有重要证物,还请将军容我查验一番。” “即便是要查验,也是京兆尹府带着陛下亲笔御批的公文过来查验才是吧?”上官啸武的眼神很是耐人寻味,“丞相私自过问巡防营,恐怕不合规矩啊。” 【十】鸳鸯辞14┇丞相发觉苏稚与公主私情(2更毕) 郭奉颔首而笑:“实不相瞒,我们已经抓到了犯人,犯人业已招认,只是尚且证据不足,待我们从货里搜出罪证,丞相自会呈献陛下。” “那就等你们有了证据,确定我手上的这批货果真和乱党有关,再过来查吧。” 他毫不客气的一句,不禁令郭奉怔住,而上官啸武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否则相府不经兵部传令就到巡防营来指手画脚,传到陛下和朝中大臣们的耳中,知道的会说丞相为陛下殚精竭虑,事必躬亲,不知道的还以为丞相是介怀啸武抢了他麾下冷无双将军的位子,故意借题发挥为难末将呢。” 郭奉表情尴尬地一僵,敛眉沉思片刻,复笑:“将军言重了,丞相与将军都是为了社稷安定鞠躬尽瘁,将军若协助丞相剿灭乱党,也是大功一件。” 啸武笑容浅淡,透出一股无形的距离感:“在下虽然只是一介武将,但懂得凡事都要讲究法度,陛下未有指示,啸武可不敢擅自越权。” “不就是查看几匹绸缎么,何至于要惊动陛下?”郭奉一笑翩然,“将军,有些事是可以变通的。” “大人还是请回吧。”啸武像是不耐地兵书往案上一搁,“你说再多,在我这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郭奉无功而返,陈述事实:“属下连夜赶赴巡防营问明此事,上官将军不肯让属下验货,故才未将名册拿到手。” 归嵩脸上是一片讳莫如深的神情:“上官啸武如此阻挠,莫非他已经拿到了名册,想自己去向陛下邀功?” “如果他真想这么做,此刻名册已经到了陛下手中,该是陛下来问丞相的时候了。”苏稚不紧不慢地说道。 归嵩缓缓转过身,深沉地望着他:“你身上的毒,不要紧吧?” 苏稚作揖:“蒙丞相体恤,属下已无大碍。” 归嵩沉吟:“嗯,近日为了捉拿乱党,你着实费心了,回公主府好生安养吧,若无要事可不必过来,免得叫公主看出端倪。” “夜渊正有此意,这就告退了。”苏稚行了一礼,镇定离开。 ◇◆◇◆◇◆◇◆◇◆ 散了议会,归嵩去看望了鬼武。 “丞相……”鬼武左腿缠着绷带,挣扎坐起,“夜渊他都说了什么?” “你糊涂!”归嵩指着他厉声训斥,“本相让你暗中盯着夜渊,以防他在行动中偷偷背着本相搞小动作,本相几时要你背后偷袭他了!” 鬼武慌了神,连忙辩解:“相爷,当时我见他们打成一片,眼看犯人就要被救走,一时心急,就出手相助。” “这么说你还是一番好意?”归嵩负手,威严凝视他,“那戚陆为何说你偷袭夜渊,还逼得他寒毒发作?” “他们师兄弟自然一个鼻孔出气,想陷害我!” “他们何故陷害你?” 鬼武仔细回想:“属下并没有打伤夜渊,那时突然冲出来一个女子,阴错阳差,误中鬼武一掌。” 归嵩眉心一凛:“什么女子?” “是小公主。” 归嵩怔住,眉头拧得更深。 【十】鸳鸯辞15┇英雄终究难过美人关(1更) “确定是小公主?”归嵩逼视鬼武,眸中透出阴险的冷光。 鬼武笃定道:“当时夜黑风高,虽然属下没有看清楚那女子相貌,但分明听到那群乱党在撤离时,有人大喊一句,带公主走!” 归嵩转过身,沉思着踱了几步:“如此说来,小公主真跟乱党有关系了?” “不光如此,夜渊毒性发作,失心发狂真正的原因,是属下失手打伤了小公主。” 归嵩陡然变了脸色,回眸瞪住他:“真有此事?” “属下的这条腿是怎么伤的?”鬼武咬牙切齿,回想着那个周身散发戾气,从幽冥地府走出的冥王似的男人,“当时夜渊曾扬言警告属下,如果公主有事,他会让我陪葬!” “夜渊……”归嵩玩味地念着那名,不禁冷笑,“看来,英雄终究难过美人关啊。” 与此同时,走回住处的郭奉也在推敲局势。 “他这招真是够狠,自己计划失手,反倒让我和鬼武来背了黑锅?”郭奉心里憋着一股气,暗讽苏稚,“果然阴险。” 他心腹的护卫问道:“大人,丞相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郭奉冷哼一声:“丞相不追究,是因为他们还有利用价值。” ◇◆◇◆◇◆◇◆◇◆ 栖梧回了露晞苑,和祁妙关上门来说事。 “皇上那边怎么说?”祁妙问他。 栖梧答道:“我借口称云卿入京授业,小公主去了他的香社,和她师父闭关研香去了,这些时日难以露面。” “他就没怀疑?” 栖梧兀自一笑:“咱们这位陛下,心明眼亮,有晋璇公主在,他还是暂且信我的。不过咲妃娘娘倒是担心公主,怕她耽搁了驸马的择选大典。” 祁妙听到这话,心情莫名不爽,低头望着面前的一只大木箱子。 栖梧走上来,望着箱内的一堆丝织物,有些不解:“这些就是名册么?” 祁妙随手拿起其中一片,将它浸泡在一盘特制药液中,不消片刻,丝帛上浮出密密麻麻的字迹来。 栖梧豁然觉得眼前一亮,祁妙由衷感慨:“幸亏我们有上官将军这个好帮手,才免了许多麻烦。” 一个月前江南分会决定派人来京,启程前分会领事便转告左鲸鹏一行人,来自上面的指示,万一到了洛阳发生什么不测,一定要尽快命人将货转移。左鲸鹏手下眼见他被抓,只能依计行事,把货交到巡防营手上,才是最安全的。 所以,这也正是祁妙与上官啸武提及的,请他帮的一个忙。 上官啸武之所以查没那批货,检验次品只是个由头,其实是祁妙当机立断,派人去请上官将军施以援手了。啸武拿到货,就看出这些丝织不寻常,不过他没多问,秘密交给祁爷那边了。 栖梧意味深长地点头:“看来祁爷当时的未雨绸缪是对的。” 祁妙找人将那些丝帛取出来,浸过药液后逐一誊写成册。 栖梧看着这场风波总算平息,说道:“好吧,总算人也救到了,名册也拿回来了,终于可以喘口气了,我去看看公主。” 他忽然提到幽梦,祁妙不由自主地怔住。 【十】鸳鸯辞16┇这里简直就是个狼窝!(2更毕) 栖梧从他那表情看出些许微妙,眯着精明的眸子问他:“我不在的时候,你没欺负她吧?” 祁妙用眼风冷漠地扫他,懒得和他多话。 栖梧还未料到这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漫声谑笑:“不用你说,我直接去见了她便知道。” ◇◆◇◆◇◆◇◆◇◆ “公主,感觉怎么样?”栖梧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坐上床沿,捋着幽梦的碎发,心疼道,“气色还是不好啊?有没有哪不舒服?” 幽梦没哪不舒服,气色不好那是被气的,她扯住他的衣袖央求:“栖梧,我想回去,你快带我走吧!” 栖梧微愣:“现在?” “对啊,我片刻都不想待在这!”对她而言,这里简直就是个狼窝!有只狼在虎视眈眈地觊觎她。 “怎么了?”栖梧温柔笑道,“住在这里不习惯?但毕竟是祁王孙的地盘,待遇不会差的,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跟我说,我去替你解决,我解决不了的,不还有祁爷吗?” “他?”幽梦气不打一处来,“他就是个无耻又无赖的臭流氓!” “……”栖梧笑容僵住,谨慎望着她,“他欺负你了?” “他对我……”幽梦不堪提起祁妙对她的种种纠缠,“总之我就是不想留在这,再待下去,我迟早会晚节不保的!” 栖梧以为她在使小性,舒展眉眼,宠溺地握住她两手劝慰道:“公主,你的伤还未痊愈,而且,最近外面风声很紧,丞相那边随时会有动作,你若出去,难保他不会找你麻烦。” “可是……” “你且安心在这将养一阵,等我和祁爷处理善后,你的伤无碍了,我再送你回去,好不好?”栖梧低下头,好声好气地像在哄个孩子。 幽梦愁眉苦脸:“可我一直躲在这也不是办法啊,我父皇母妃多日不见我,他们总会怀疑的。” 栖梧眉梢眼角都是暖意柔和的笑容:“这个公主不用担心,我已经请示陛下,说公主随师父沈云卿去闭关习香了,而且我也已将消息送去公主府了,权当是给你报了平安,还是能拖延一阵子的。” “可这又能拖多久呢?月末我就要选驸马了……”幽梦纠结地缄了声。 栖梧心神有些不畅:“公主很想选驸马?” 幽梦藏不住忧虑:“不是我想,而是这事重要,礼部都提上日程了,我父皇母妃断不会由着我缺席,损皇室颜面的。” 栖梧沉思一会,将手扶在她臂上:“你放心,我来安排,不会让你为难的。” ◇◆◇◆◇◆◇◆◇◆ 夜里,祁府书房亮着灯,气氛有些僵持。 祁妙见栖梧神色寡淡地坐了半天,自己也有意沉住气,不主动问他,终于等到他开口:“再过两日,我就送公主回府吧。” 祁妙暗自一怔,并不明显,转过头望着他:“为什么这么突然?” “你问我?”栖梧淡然喝了口茶,“你心里没数么?” 祁妙缄默一会,想来是那丫头和他说什么了,不禁冷冷勾唇:“看来你是想对我兴师问罪啊?” 【十】鸳鸯辞17┇等我什么时候高兴了,我再放你走(1更) “我想好了,等她出了这祁府,她就和公会再无关系。”栖梧搁下茶杯,抬起清冷的双目,有意补充一句,“和你也没关系。” 祁妙嘴角的笑意荡然无存:“她知道了这么多,如何置身事外?” 栖梧也沉下面色:“以前我赞成你拉她入伙,但经过这件事,我不会再让她冒险,你别忘了她是如何才受的伤。” 祁妙斟酌后冠冕堂皇道:“她怎么也算我的救命恩人,她在这里,我可以更好地照顾她,保护她,有什么不好?” 栖梧冷眼瞧着他假模假式的样子,真当他看不出来他的私心? “她为什么救你?你有想过么?”栖梧暗示意味地看他,“你就没觉得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祁妙是明白人,他心里也正为此忧虑:“你是不是没把我冒充夜渊的计划告诉她?” “我怕她知道以后会破坏我们的计划,所以我瞒了她,结果事情却弄成这样,比我担心的还要严重。”栖梧语气加重。 “这么说,她想救的不是我,是夜渊。”祁妙什么都明白了。 “我能感觉夜渊是她的秘密,虽然她从没跟我提过。”栖梧有些心烦意乱,“什么样的理由会让一个女人,不惜为一个男人去死?” 感情。 二人心照不宣。 祁妙蹙眉:“她这样太危险了,所以我们才更要为她拨乱反正。” 栖梧冷嘲:“拨乱反正?难道你想告诉她,那个鸿蒙阙的夜渊不是好人,你要离他远远的?那她又凭什么相信你是好人?” “夜渊投靠的是丞相,那是她的敌人。”祁妙寒着声道。 栖梧勾起一丝苦笑:“她有自己的思想,在她眼里,也许我们和夜渊都没有好坏之分,都只是在利用她。” 祁妙不爱听地瞬目,坚决道,“无论如何,现在时机不合适,你想送她走,我不会同意的。” 栖梧原本只想稍稍试探一下他,并不会这么快就送公主走,可如今祁妙这态度,让他心头覆上一层乌云。 “祁爷,我希望你之所以想留下公主,是真的为她好,而不是有什么私心。” 祁妙冷漠不语,栖梧这过分的保护欲同样令他不悦。 ◇◆◇◆◇◆◇◆◇◆ 夜里,祁妙进了幽梦的居室,将婢女都屏退了。 幽梦看到门口的他,心神慌了一刹,强作镇定:“你又来做甚?” “来看你啊。”祁妙边走淡然地说道,身后的房门被出去的婢女阖上了。 幽梦头一撇,冷若冰霜:“那你看到了,可以走了。” 他不紧不慢地走到床沿,突然毫无征兆地握住她下巴,逼她抬起头来迎视自己:“你还真是当祸水的料啊?我刚走,你就等不及到凤栖梧面前告状?” 幽梦眼底掠过一丝慌乱,料想是栖梧和他说了什么,不耐地扭头,狠狠甩开他的手:“你可别冤枉我啊,我只说我要走,没说别的什么……” 祁妙站直,负手冷厉地俯看她:“那我不妨直接告诉你,我不准。” “你凭什么不准?”幽梦愤懑地抬头瞪他。 “因为你让我不高兴了。”他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等我什么时候高兴了,我再放你走。” 【十】鸳鸯辞18┇我要你服服帖帖,做我祁王孙的女人(2更毕) “你这算什么?你敢软禁本公主!”幽梦指着他,又重拍床板,“你好大的胆子!” 祁妙用一根手指,面无表情,挑开了幽梦指他的那根手指:“如果你不想考验我的耐心,那就好好考虑一下,我要的结果呢?” 幽梦眼神乱飘,故意装糊涂:“我有什么好考虑的?” “我要你从今以后服服帖帖,做我祁王孙的女人。” 他说得无比淡定,却叫幽梦结结实实地愣了半晌,回过神激动得险些跳起来:“你疯了吧!我可没兴趣陪你玩!” 祁妙猝然半身前倾,幽梦本能后仰,他就这么一点一点逼她倒向床铺,她两手撑定,祁妙冰冷的眸子悬在上方,似欲勾去她的魂:“你可以试试,我是不是在玩?” “喂,你不是喜欢男人嘛!” 祁妙愣了一愣,保持镇定:“谁告诉你的?” 与此同时,他心里生出一个答案:凤栖梧。 幽梦用实力装傻:“外面都这么传你的啊……祁王孙好男色……” 他不置可否,寒意逼人地说了句:“女人也可以。” 幽梦瞠目结舌了好一会,眼底藏不住畏怯:“你有那么多女人,为什么非要我不可?” 他定定望着她道:“我什么样的女人都有过,唯独没尝过公主是什么滋味。” 她脑子转得飞快,想到拒绝的好借口:“不行!眼看着我就要选驸马了,你不在人选之列,我不可能嫁给你!” 他不屑地轻嘲:“少拿驸马当幌子,你若是真在意驸马,会在婚前就将你清清白白的身子交出去么?” 幽梦被戳中软肋,很是不甘地抿住嘴唇:“这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他脸上依旧是一种云淡风轻:“我倒是不介意,如果我们不能名正言顺地结为夫妻,那就只做情人。” 幽梦嘴角僵硬的抽搐:“这也可以?”她心想这男人如此没有底线么? 祁妙眉宇微扬:“这么说你答应了?” “我答应,我答应你个大头鬼啊答应!” 猝不及防的一盆冷水泼下,祁妙漠然闭紧双眼,像是在压抑怒气。 “姓祁的,你到底是有多大的脸?才能提出这等无耻的要求?” 他睁眼,冷笑:“你犯得着在我面前装么?” 幽梦自是一愣:“我装什么了?” 他的冰山冷颜又逼近她一分:“你府里养了那么多小白脸,外面还勾搭着一个野男人,恐怕公主的情人不少了吧?” 他说“外面”那个……幽梦不禁有些心虚,强撑底气地睨他:“你是在威胁我么?” 祁妙不置可否地冷笑:“你外面的那个情人,是不是夜渊?” “夜渊……”幽梦惴惴不安地嗫嚅,暗想“夜渊”就是渊么? “那晚你便是将我当成了他,你醒来后一看到我就思春,也是因为他。”祁妙毫不留情地戳穿她。 幽梦逃避地转开视线:“没有的事……” 祁妙将一只手落下,托住她的腰,俯首挨近她侧脸,极为心机地模仿夜渊声音:“我想着反正你都认错人了,不如将错就错吧?” 【十】鸳鸯辞19┇除非你亲口承认你爱凤栖梧(1更) 祁妙将一只手落下,托住她的腰,俯首挨近她侧脸,极为心机地模仿夜渊声音:“我想着反正你都认错人了,不如将错就错吧?” 若是此刻蒙上她的双眼,她或许真会以为那就是渊的语气和声线,可睁眼看着他,一切就显得如此诡异! “什么将错就错!”幽梦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用力推他,“你别无赖好不好?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他眼神冷冽地盯住她侧颜:“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幽梦且暗自斟酌着,“我呢,是栖梧的朋友,而你呢?是栖梧的……”她本想说“断袖”,不小心瞄到他吓人的眼神,又连忙改口,“老大。” 祁妙不动声色,像定住了一般,就那么看着她,看她还能说出用一朵花来? 幽梦眨着无辜的大眼:“听说你们要对付丞相,我不小心帮了你,咱俩最多就是盟友而已,你不要想太多了!” 他轻笑一声,嘴角扬起邪魅的弧度:“你是女人,我是男人,有时候发展一层更深入点的关系,有利于加固联盟。” 幽梦顿时脸一黑:“你别乱来!我是不会从你的,你若强迫我委身于你,我就回去告诉我父皇,让他来主持公道!” “是么?”祁妙故作思量,煞有介事地说道,“我记得你父皇上个月好像同我商议,想在荆襄平原开发一条运河,还想修整洛道,那可是要花不少钱的?我看我就不用凑那热闹了吧?” 幽梦气结:岂有此理,这是在拿国运做诱饵,想逼她就范么? 他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怎么样?要不要为你父皇分忧啊?” 幽梦冷眼横他:“你死了这条心吧!我父皇不会卖女儿的!” 他不以为然道:“我也不要她卖女儿,我只想和你发展情人。” 幽梦心思一转,冲他倨傲地昂起下巴:“那你听好,本公主的后宫,除了驸马,就是男宠。” 祁妙索性将头歪去一旁,用手撑着,神情惬意地听她说下去。 “你所谓的情人身份,哦,我姑且俗称它为‘外室’。”她得意地斜觑他,“不好意思,那也是男宠,你确定要臣服于我么?” 祁妙稍稍抬起身子,有意挨近了她,嘴唇近乎贴上,一字一句道:“你听清楚,是你,当我的情人。” 幽梦心里一震,厌恶地揶揄他:“你不只是脸大,你简直不要脸!” “有时候太要脸,往往会错过很多,比脸更重要的东西。”说罢,他的唇沉落下来。 眼看着就要吻上她的唇瓣,幽梦倔强扭头,他便伸手捧住她侧脸,强迫她迎合自己,幽梦怒道:“你这样对我,不怕栖梧和你翻脸么!” 祁妙不由顿住,气氛诡异地冰封片刻,他寒着声道:“除非你亲口承认你爱凤栖梧,否则一切的理由,都不足以让我罢手。” “我……”幽梦欲哭无泪,绞尽脑汁想摆脱这个男人,终于,“等等!我想到了,这个理由你反驳不了,你不能占有我!” 祁妙抬起他浅酌几口的唇,依稀有淡笑漾在嘴角:“那我倒是要听听了。” 【十】鸳鸯辞20┇有我疼你,不比你那个野的强?(2更毕) 幽梦怯弱地望着他,犹犹豫豫,终豁出去地道:“你是我舅舅!” 祁妙着实懵了好一会,然后神情复杂,拧起眉头瞧她:“凤栖梧都告诉你了?” “是。”幽梦在他唇下振振有词地说道,“你祖父是我曾外祖父的异母弟,你就是我母妃的族弟,你不是我舅舅是什么?我们若是强行在一起,那是乱伦,天诛地灭!” 她以为祁妙会幡然醒悟就此收手,谁料他淡然冷笑:“隔三代呢,我不介意来个亲上加亲。” 他又来索吻,幽梦极力想推开他:“你……你还有没有节操啊,外甥女你都不放过!和禽兽有什么分别!” 想是她不乖顺,祁妙渐渐失了兴致,抬头冷漠地问她:“我说你到底在矫情个什么劲?跟了我有什么不好?有我疼你,不比你那个野的强?” 听出他在暗讽夜渊,幽梦心里五味杂陈,不禁酸他:“这话说的,难道你就不是野的了?” “……”祁妙竟无言以对。 见他没发怒,幽梦不禁也有了胆识,竟垂眸卖乖,楚楚可怜地唤他:“舅舅……” “闭嘴。”他冷冷呵住她。 幽梦却不知适可而止,软下眼神,柔弱央求:“你就放我回去吧舅舅……” 祁妙狠狠捏住她的下巴尖,冷眸透出一股不容商量、不容反驳的霸道狠劲:“你再喊一声舅舅,我现在就办了你。” 幽梦瞬间变怂,紧紧抿住嘴唇,哀怨地望着他。 祁妙起了身,作势微整衣襟:“你什么时候考虑清楚,我就什么时候放你走。” 冷漠道完,淡定而去,留下幽梦一脸不情愿地呆坐床上。 ◇◆◇◆◇◆◇◆◇◆ 鹿苑是丞相名下的一座豪华园林,不仅风光秀美绝伦,还饲养着各色品种的珍奇鹿群。 这日,金国来的鸣鹿公主,也正是那位被赐予“安邻夫人”封号的异族美人,她身穿一套明艳胡服,坐在湖边山石上,手里握着一束苜蓿草,喂饲伏在身旁的几只梅花鹿。 她有着鹿一般清灵的眼眸,只是眼神透着一丝寂寥。 她的婢女朵娜也穿着胡服袄裙,小跑到她身后,轻声唤道:“公主,四殿下来了。” 鸣鹿公主恍然惊醒似地,仓促丢了那些苜蓿草,提着裙子起身:“快为我更衣。” 半柱香后,她换上一件不显眼的便衣,穿着披风赶到一片幽静的密林,一个容颜俊朗的男子远远地在那等她。 “四哥!”她笑逐颜开,脚步轻快地小跑上去。 男子笑得不胜体贴:“玄羽,快一月未见了,你在这住得还习惯么?” 玄羽郁郁寡欢:“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不就那样喽?冷冷清清的。” “丞相没来看你?” 玄羽一言难尽地望他一眼:“他一个月难得来个一两回,总说政务繁忙,当我看不出他在防我呢?” 玄月听罢思量片刻,朗然笑道:“我妹妹花容月貌,是草原的第一缕朝霞,没有男人会不喜欢的。你再忍耐些时候,丞相最后一定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十】鸳鸯辞21┇你可千万别假戏真做了(1更) “再漂亮有什么用?”玄羽索然无味地苦笑,“在男人眼里,美貌女子都不过是一件礼物,从我们父汗手中送到中原皇帝手中,中原皇帝不喜欢,又把我送到丞相手中,也不知丞相哪天心血来潮了,又会将我送给谁?” “不会的。”玄月笃定道,“幽皇尚且令我们忌惮三分,他才敢设计送走你,但丞相为人臣子,若敢怠慢你,便是以国之名藐视大金,我们大金也不是吃素的。 玄羽愤愤不甘:“都是那个小公主搞得鬼,若非她突然病了,又拿什么命火相克来做文章,皇帝怎么会不将我留在宫里?” 玄月目中掠现锋芒:“那位小公主我也曾亲眼见过一面,确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听他说起这个,玄羽想起了什么,转面望着他,眼神变得耐人寻味起来:“四哥,我听说,你和武直将军的女儿最近打得火热?” 玄月微怔,后平静道:“我们是朋友。” “朋友?”玄羽语气充满敌意,“她可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别忘了他父亲硬生生地从我们大金手里抢走了多少城镇要塞,你怎么能和她交朋友?” 玄月劝她:“你不要胡思乱想,武家大小姐是小公主的金兰姐妹,我与她熟络了,自然容易取得小公主的信任,到时与中原皇室来往就便捷许多了。” 玄羽冷艳一笑:“四哥你自己就有分寸就好,你以前常告诉我,中原的男人都是靠不住的,那中原的女子想必也是如此,你可千万别假戏真做了。” “放心,四哥知道自己的使命。”玄月赶紧转移了话题,“我今日来,是告诉你一事,我们上次在驭马道丢失的那批货有下落了。” “真的?”玄羽精神一振,“那些粮食和药材对大金太重要了,决定我们能不能度过这次旱灾难关,到底被什么人给夺去了?” 玄月阴沉着脸道:“我得到一条不确定的消息,说我们的货都进了丞相的库房。” “丞相?”玄羽心惊,“丞相为何要与我大金过不去?” “所以四哥正是希望你协助我查明虚实,看货到底在不在丞相手里。” 玄羽不胜为难:“丞相现在摆明了不信任我,他又怎么会对我说实话?” 玄月提点她:“如果丞相那边难以下手,你可以从他身边的人身上想想办法。” 玄羽蹙眉凝思:“丞相身边的人……” “有个叫鬼武的。”玄月进而又道,“他是相府暗部的大统领,丞相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是他在料理。” “可我终日待在这里,我要怎么才能见到他?” “我找人查过,他每个月要来鹿苑一趟,为丞相打点事务,你把握好机会。” 玄羽想了一想:“好吧,我会见机行事的。” 玄月殷切地将手覆在她肩上:“玄羽,四哥答应你,等我们完成任务,拯救了我大金的子民,我就带你回家。” 玄羽抬首,柔波潋滟地望着他,坚定点头:“嗯!” 【十】鸳鸯辞22┇就算懂得一些男女之事,也是不够伺候你的(2更毕) 清晨的露晞苑较为凉爽,幽梦吃了早膳,在花庭里散步。 她被软禁在这都两日了,祁妙依旧没有放她走的意思,栖梧那边也没有动静,看来指望他们是不行了,自谋出路才是王道! 她心里已有了主意,望见祁妙从回廊那头走来,她小碎步地走到他身边,盈盈浅笑面若桃花,开口就要唤:“舅……” 祁妙一记冷眼瞪来,她赶忙收住,旋即换了称呼:“祁爷,你到底还想关我多久啊?” 祁妙冰山冷颜,故意不看她:“你考虑清楚了没有?” 她敛首,一脸乖巧:“考虑清楚了。” 祁妙脸上冰雪似有消融迹象:“让我听听你的觉悟。” 幽梦未语先羞,垂眸娇柔道:“您想收我做情人,可我毕竟还小,就算懂得一些男女之事,也是不够伺候你的……” 祁妙眼角斜过去,见她正在偷瞄自己,不禁低头凑近了她,嘴角淡淡勾起一丝浅弧,语气冷冽却暧昧:“你不懂,我可以慢慢教。” 幽梦表情瞬时一僵,心跳都被他勾乱了。 “话虽然这么说,可你不能说要我就要我,咱俩都还没混熟呢,我多不自在呀……”她委屈说道,倏而抬眼嫣然一笑,“不如你给我点时间,让我从盟友开始一点一点地了解你,你也了解我,我们先培养感情?” 祁妙岂会看不穿她的心思,淡定道:“好啊,一会我去你房里,我们慢慢培养。” 说着他嘴唇又逼来几分,幽梦慌忙避开,险些被他亲着脸蛋。 “白日宣淫的多不好啊?”她强颜欢笑,“这种事讲究水到渠成,你也不希望我是什么随便的女子吧?祁爷能不能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请求?” 祁妙眸里寒气逼人:“你最好不要给我耍花样。” “不敢不敢。”幽梦怯生生道,有意向他暗送秋波,“祁爷不想我走,那我索性多住些日子就是了。只是吧,我整日独自待着实在闷得慌……” 看她那一脸愁容,祁妙还以为她是要他多陪陪她,眼眸微眯:“那你想怎样?” 幽梦浅笑:“我府上有两个小伙伴,男的叫九九,女的叫小春,两个都活泼机灵,特别有趣,我想你把他们接过来,给我作伴。” “不行。”他果断拒绝。 幽梦不开心了:“为什么?” “找两个底细不明的人放在你身边?我不放心。”他说得那样理所当然。 “他们都是小孩子,男孩十岁,女孩八岁,底细纯良得很。”幽梦急忙解释,郁闷撅起嘴角,“除了和我说说话,又不能做什么,祁爷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祁妙冷着脸,不作回应。 “祁爷,您就让他们来陪陪我嘛,我保证不会给你添乱的。”幽梦像个小媳妇样儿地,轻轻扯弄他的袖角撒娇。 祁妙沉默地瞥她一会,气定神闲道:“先陪我去用膳,饭后我会安排人去接他们过来。” “真的?”幽梦心里乐开了花,挽着他手臂,讨好地说甜话,“祁爷你对我真好!” 祁妙表面作得毫无波澜,没说话,手也没放开,就由她挽着一同走入正堂。 (幽梦又会想什么鬼主意套路祁爷呢?哈哈哈……) 【十】鸳鸯辞23┇你们的稚:我见不到公主,叫我如何安心?(1更) 他俩坐在一张席位上,幽梦演戏入木三分,亲手为他斟酒夹菜,好不殷勤,祁妙不动声色地享用,内心确是十分惬意。 午膳吃得差不多了,一个姓方的老嬷嬷接到传唤过来,祁妙同她说了一下去接人的话。 然后又向幽梦要了她的贴身玉牌做信物,交托给那方嬷嬷:“你带上这个,就说公主让人去接的,若问起去处,不必多谈。” “是。” 幽梦执丝绢掩住嘴唇,仪态端得优雅:“方嬷嬷,你去接俩小家伙来时,记得让他们把我养的那只猫也一并带来。” “猫?”祁妙眸子不由得一眯,狐疑地望向她。 幽梦故作寻常地和他对视,笑得千娇百媚:“是啊,那小东西粘我,我几日不在府中,也有些想它了。” 祁妙没作多想,转脸向着婢女说道:“吩咐厨房,今日起多煮些鱼。” 幽梦一听,不禁垂眸暗笑,明白这祁王孙心里想宠她,却也宠得这般不动声色。 ◇◆◇◆◇◆◇◆◇◆ 空灵乐坊密室,苏稚对前来复命的居胥问道:“还是没有公主的消息?” 居胥俯首陈言:“祁王孙名下房产多如牛毛,即便是在这洛阳城里,暗置的庄子、园子都难以计数,如今他们又将各处守得密不透风,这短日之内,我们实在查不到公主会被他们藏在何处。” 苏稚声色狠厉:“那就接着查,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 乐坊众人皆在场,听了他们的交谈,韦长龄若有所思地说道:“阿稚,韦叔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 苏稚看向他:“韦叔,你说吧。” 韦长龄浅笑:“我估摸着,他们有再多的理由,都不可能长久隐藏公主,时日长了,皇上那边定会追问公主下落,就算有十个春陵君也是兜不住的。” 荣叔也帮着劝慰:“长龄说得是啊,你只需耐心等上几日,公主自然会回来的。” 苏稚自然明白这些道理,可他蹙紧的眉峰浑然如墨:“公主被他们带走时受了伤,他们瞒着外面,我见不到公主,就无法得知公主伤势如何,叫我如何安心?” “倘若公主伤势严重,祁王孙和春陵君又当如何向皇室交代?”韦长龄拍了拍他肩道,“纸总归是包不住火的,眼下公主没有消息,其实是最好的消息。” “公主在他们手里一日,变数就多一日。”苏稚有预感,幽梦这次的受伤定是和他有关,他想见她,心里已经做好了打算,有些事藏不住了。 “可你这样费尽心思,即便找到公主所在,您是打算用苏乐师还是渊公子的身份前去要人?”韦长龄意味深长地看他,“到时祁王孙不放人,你又当如何?” 苏稚深沉垂眸:“这个我会考虑。” “事情若是闹大,丞相那里便会洞悉。”韦长龄收回手,担忧地想了一想,“况且您多日不回公主府,府里那些人怕是要怀疑了。” 苏稚听了他的话,心里有数了。 ◇◆◇◆◇◆◇◆◇◆ 苏稚回到公主府,谷雨和其他管事丫头们向他行礼:“苏公子,您回来了?” 这几个丫头都以为他数日前出府,是看凤栖梧住在府上,心里醋意浓,故意和公主闹脾气。 苏稚淡然如常,装作不知情:“我在乐坊住了几日,公主在么?我去见见她。” 谷雨尴尬地笑道:“沈大香师来了城里,与几位香师开了香社,君上带着公主过去拜会了,说是要闭关习香,过几日才能回来。” 苏稚陷入沉思,想来幽梦这些心腹都不知她出事,果然瞒得滴水不漏。 【十】鸳鸯辞24┇你女人多得去了(2更毕) 这时立夏提到:“就在公子回来前脚,公主着人来将九九和小春两个接走了,说是让他们开开眼界,也好陪她作伴。” 苏稚目色一紧:“是什么人来的?” “是个脸生的嬷嬷,手里带着公主的玉牌。”谷雨回答。 苏稚追问:“她没说要将两个孩子带去何处?” “奴婢倒是问了,可来人不愿多言。” “走了多久了?” “就刚一会,一盏茶的工夫。”立夏心里纳闷着,“还将煤球也带去了。” “煤球?”苏稚眉头皱得更深。 “就是公主养的那只黑猫呀。”立夏提醒他。 苏稚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 幽梦陪祁妙坐在案几前,见他摊开一本册子,递给她说道:“这些都是公会成员在外行事常用的记号,你最好将它们都记住,以后有什么急事,看记号找人、认人,请人办事,或许能帮你大忙。” 幽梦望着那些五花八门的图案,闷闷叹气:“我光记住这些有什么用?它们都是你的部下,能随意听我一个女子差遣?” 祁妙冷傲端坐着:“我祁王孙的女人,倚仗的是谁的面子?” 自然是您的面子了。 他就想听她这么说吧? 幽梦掩藏窃喜,谑笑着将册子放下:“你女人多得去了,怕是你手下都记不住她们长什么模样。” “公主这话可就过分了。”祁麟在一旁打趣地说道,“咱们爷红颜知己再多,那都是能随便丢弃的,可放进公会里来的,就只有您一个。” 幽梦愣了一愣,抬头见祁妙淡定喝茶,一脸默认的表情,她嗤地轻笑:“你帮你们爷说话,反正我也分不清真假。” 祁妙漫不经心地搁下茶杯:“我听你这话,是在吃醋啊?” 幽梦忍俊不禁地望去,见他正饶有意思地觑着自己,便装作怡然自得的样子:“你说是就是吧。” 这丫头矫情归矫情,倒是越发得不讨厌了。祁妙心里一阵惬意,暗暗牵起嘴角,这时管家进来:“祁爷,方嬷嬷将那俩孩子接过来了。” 幽梦惊喜抬头,就看到方嬷嬷领着两个小身影,异口同声地叫她:“公主姐姐!” “九九!小春!”幽梦明眸皓齿地笑了,这一笑被祁妙看在眼里,格外动人。 他们到了身前,九九眨着大眼:“公主姐姐,原来你在这里啊!” 小春怀里抱着黑猫,屈膝腼腆笑着:“公主姐姐纳福。” 幽梦看到他们,心里总算踏实了:“有你俩来陪我,我就高兴了。” 祁妙淡淡然地说道:“这俩倒是不懂规矩,还能姐姐、姐姐地叫你?” “九九打从入府就这么叫我叫惯了,小春也是跟他学的,都是小孩子,由着他们吧。”幽梦对他温柔一笑,又转过脸去,“小春,将猫给我。” 小春伸手,幽梦将小豹子捧入自己怀里,小豹子一双眸子警惕地瞪着祁妙,并且发出不友善的“呜呜”声。 祁妙冷冷望着它:“你的猫,长着一副欠收拾的脸啊。” (看到黑猫,你们应该明白了,嘿嘿~) 【十】鸳鸯辞25┇小公主不是寻常女子,祁爷还需多点耐心(1更) “煤球别闹。”幽梦顺着它背上的毛,有意说给祁妙听,“乖乖的,一会这位大财主可要赏你鱼吃。” 九九挨在幽梦身边,眼神懵懂地打量祁妙:“公主姐姐,他是谁啊?” 祁妙高贵冷艳地坐着,安静等着幽梦开口,看她如何介绍自己。 幽梦余光瞥了瞥身侧,有些尴尬地笑道:“祁爷是我的朋友,姐姐在这做客呢。” 朋友这关系无疑是令他失望的,九九又问:“那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 为了让祁妙放下戒备,幽梦装作悠闲安逸的样子:“祁爷这里吃得好、住得好,别提有多舒坦了。咱们在这安心住着,到了该回的时候,自然就回。” 祁妙默默听着,想来这丫头总算识趣了。 “公主姐姐,这几日我跟着立夏姐姐学插花,她夸我聪明。”小春拉着幽梦手说,“我插得可好看了,一会我插给你看?” “好啊,那咱们一起插,看谁插得更好。”幽梦欣然答应,回头有些羞怯地望着祁妙,“祁爷公会里还有事,要不您先去忙吧?我同他们玩耍。” 祁妙眉心微挑,看出她这是有意支开自己,漠然说道:“今日公会事多,夜里我可能不过来了。” “好啊!”幽梦心里一喜,矢口便道,祁妙回眸,不满地盯住她。 她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了,心虚低下头,佯装柔情似水地解释:“我是说……祁爷安心办事,不必记挂我。” 祁妙还是那般不苟言笑,收起记号册子交给祁麟,起身带着祁麟一块出去了。 ◇◆◇◆◇◆◇◆◇◆ 走在路上,祁妙脑海浮现幽梦一颦一笑,嘴角不由上扬:“这女孩的心思真是难测。” 祁麟领会他的想法,干笑地劝道:“小公主不是寻常女子,祁爷还需多点耐心。” 祁妙负手,抬头望着前方,步伐闲适:“她要是从今以后能心甘情愿地跟着我,对她,对公会都好。” 祁麟小声提醒:“祁爷良苦用心,小公主迟早会被打动的,只是祁爷想收小公主当枕边人,君上那里,只怕会不痛快。” 这是在暗指他撬墙角,不讲义气了? 祁妙淡漠自嘲:“他若真为了一个女子,与我反目成仇,那这么多年的交情算是白费了。” ◇◆◇◆◇◆◇◆◇◆ 九九和小春窝在幽梦房里,一直闹腾到深夜,还是精神亢奋毫无睡意,又吵闹着说肚子饿,幽梦便让拨过来贴身伺候自己的祁府丫鬟青萍端了些糕饼吃食,摆在桌上。方嬷嬷见着屋里还亮堂,本是来催幽梦歇息的,可也被她们给拉着坐下,一起闲话家常。 “今晚祁爷不会来,大家都别拘着。”幽梦故意要和方嬷嬷、青萍打热乎了,如此更方便她日后出逃。 大家都倒了茶水,边吃边聊,九九摇着幽梦手臂央求:“公主姐姐,我想听故事。” 幽梦疑惑地问:“想听什么故事呀?” 青萍伶俐地一笑:“奴婢看这外头夜黑风高的,最适合讲鬼故事了。” 小春顿时往幽梦身上缩,幽梦揽住她,责备青萍:“讲什么鬼故事?别吓着小孩子。” 可九九倒是兴致高涨:“好啊好啊!我要听我要听!” 幽梦拗不过,便让青萍挑个稍微不吓人的说。 青萍为了营造气氛,故意将屋里的灯都熄灭了,只留着桌上一支蜡烛,散发出微弱的火光,众人围坐桌边,只听她绘声绘色地道来:“听说以前有个家财万贯的大老爷,娶了七房妻妾,各个貌美如花,可他还是不满足,妻妾们在家中也是勾心斗角,为了争宠不择手段。” (下一节夜晚观看的小宝贝慎重哈,虽然我觉得不可怕,但就怕你们夜深人静在被窝里看就……哈哈) 【十】鸳鸯辞26┇这是要和他独处过夜了?(2更毕) 青萍接着讲道:“一日六姨娘房里新来了个使唤丫头叫翠儿,六姨娘见她杏眼桃腮,长得实在是标致,竟比自己还漂亮几分,不尽心生妒意,扇了翠儿一耳光,骂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来勾引老爷。翠儿哭着喊冤,这时老爷来了,问她何故哭闹,六姨娘刚想遮掩,老爷端起翠儿脸一瞧,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可把他心疼的,老爷这色心一起,当即就要娶翠儿做八姨娘。六姨娘心里恨毒了翠儿,当晚叫人将翠儿吊死在房梁上,还和老爷说是翠儿不愿做小,一时想不开自己寻的短见。老爷觉得晦气,便让人将翠儿的尸首草草埋了。翠儿含冤而死,死前挣扎的时候还在喊着,说做鬼定要回来找六姨娘报仇,六姨娘心里害怕,转眼就到翠儿的头七,生怕翠儿回来。” 幽梦喝了口茶,下意识地用丝绢掖嘴唇,不由蹙着眉头,认真听着。九九一边吃糕饼,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都说头七是还魂之夜,那晚刮着风,下着小雨,没有月光,熄了灯就是漆黑一片。”青萍也愈发地投入起来,火苗晃动,将她脸上照得阴晴不定,她压低声,“六姨娘紧闭屋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女子的哭泣声,呜呜咽咽的,听着十分幽怨。” 小春偎紧幽梦,孱弱的身子在瑟瑟发抖:“姐姐我怕……” 其实幽梦心里也怕,但故事讲到最精彩的地方,她又忍不住好奇想听下去,就紧紧抱着小春,给彼此寻点慰藉,没有打断青萍。 青萍幽幽地说道:“六姨娘看到一个鬼影飘到了她门口,随后便响起了沉闷的敲门声,咚、咚、咚,一声,两声……” “嘭!” 正当大伙聚精会神地听着,门被轰然推开,一阵风吹入,将蜡烛吹灭了,一个漆黑的人影站在门口,吓得满屋子人失声大叫:“啊!——” 那人负手而立,威严而冷冽地呵斥:“干什么呢!” 方嬷嬷慌忙将蜡烛点上,众人定了定神,才恍然发觉门口那人是祁妙,青萍心有余悸,颤着声唤:“祁爷……” 方嬷嬷又端着烛台去将屋里的灯一一点上,祁妙黑着脸迈入室内,扫视着桌边那些,一脸惊慌失措的人们。 幽梦捂着胸口,一下一下地轻抚,惊魂未定地嗔怨他:“祁爷,你这样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祁妙走过来,一把拎开了九九,空出位置,然后径自坐在了她身边,冷声冷气地道:“大半夜的不睡觉,一屋子老小在这讲鬼故事?也是够无聊的。” 九九被他强行拎开,正是哀怨地盯他,幽梦窘迫地假笑:“孩子们到了处新地方,太新奇了睡不着,就聚在一块讲讲鬼故事了。” 祁妙冷冷哼了一声:“无知妇孺,世上哪有鬼啊?” “有啊有啊!”九九坚定点头,被祁妙一瞪又不敢作声了。 青萍摸着九九头,轻柔笑着道:“听说小孩子眼睛清澈,心灵干净,所以能看到很多,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祁妙冷面无痕:“无稽之谈,那为何我小时候就看不到?” 幽梦不怕死地讥诮他:“那是因为你从小眼就浊,心就污。” 祁妙顿时将眼神滑过来,阴冷地盯住她,幽梦若无其事,低头喝茶。 方嬷嬷瞧出情势,识趣而恭顺地笑道:“夜深了,老身也着实乏了,就不叨扰公主了。” 说着她去轻扯青萍,暗示她跟自己一起走。 祁妙泰然自若:“将这俩孩子带去就寝。” 幽梦心下慌了,将人全支开了,这是要和他独处过夜了? 【十】鸳鸯辞27┇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1更) 在整个祁府,祁妙的命令是无人可以违逆的。 “是。”青萍顺从地道了万福,随后便去牵住小春和九九,“来,跟姐姐走吧。” 事先,她们已经备好了两间厢房给两个孩子住。 那俩小家伙极不情愿地被青萍和方嬷嬷带出去了,剩下幽梦在那如坐针毡。 不是说好不来的么?怎么又来了?现在只要一和他独处,她就浑身不自在,总觉得这男人不怀好意。 她腹诽嗔怨着,不安转过脸,见祁妙一动不动坐着,脸色平静如水,便强撑笑颜地试探他:“祁爷,都这么晚了,您还不回去歇息啊?” “是啊,都这么晚了。”他有意顺着她说,作势抬眸望望夜色,语气十分淡定,“我也不折腾了,就在你这安置了吧。” “啊?……” 幽梦震惊得石化,他却已决意站起了身,走到床前从容站定:“过来为我宽衣。” 幽梦木讷地站起来,怀着一颗忐忑的心,硬着头皮走过去,极力保持镇定,帮他脱下了外袍。 “你不是说,今晚不过来了么?”她不敢抬眼看他。 祁妙有意偏过脸,俯低了凑近她,仿佛想要洞穿她的心思:“怎么?你不想我来?” 她脸颊顿时被他呼吸熏得发烫,拘谨回避着:“没有,怕耽误你事儿。” 祁妙一把勾住她的后腰,将她往上一提,逼她毫无防备地抬头正视自己,他寒光倾洒,直射她眼底的慌乱:“你并不想接受我?” 幽梦目光闪躲:“祁爷对我好,我明白,我只是还不习惯,需要点时间来适应你……” “你是不是心里还想着那个渊公子?”他一针见血地问她,眼光冷得没有温度。 “不……”她矢口辩驳,作得寡淡无味,“都不会见面了,我想他做什么?” “不想最好,别怪我没提醒你,他可是丞相的人,和我们……”他深意一顿,“是敌人。” 幽梦心里隐隐有些疼,轻轻掰他的手臂,松开了他的束缚,兀自去床沿坐下,神情失落:“我害怕……” 祁妙望向她:“怕什么?” 她忧郁温婉地垂眸:“祁爷这般对我,怕也不是真心的,只是为了结盟一场,对你我更有益处。” 他缓步上前,一边扒开自己的中衣,一边面朝她俯身而下,将她逼得往后仰,忽然停下,四目相对着说道:“至少我们有共同的利益,在一起无可厚非。” 幽梦顺势抚住他心口,以轻微力道推挡着他:“我既已上了祁爷这条船,自然站在你的立场帮你,可为什么……非要我以身心相付,你想过么?” 他晦暗的脸色微凝,眸里浮现一层薄冰。 “你不过求我一个保证,求一个心安。”幽梦深切望着他道,“也许祁爷觉得,只有成为你的女人,我才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你,不会轻易背叛你。” 祁妙心念一动,原以为她孩子气,却不想,她看事倒很通透。 “你留在我身边,可以得到强大的庇护,得到源源不断的财富。”他认真地凝视她,“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那祁爷是否懂得‘情人’二字,情字当先,我们不顾名分地结合,难道就不需要动情了?” 祁妙深深语塞了一会,淡漠道出:“你太贪心了。” 名也要利也要,她还要感情。 幽梦垂落长睫,显得娇柔无助:“你可以认为我贪心,但我希望祁爷不要被一时的欲念蒙蔽双眼。” 他冷声道:“男人对女人有欲念,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但那又如何?” 她看似一副为他好的语气,可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她矫情的措辞。 【十】鸳鸯辞28┇你是我见过最不知好歹的女子(2更毕) 她怅然道:“你若视我如其他女子一般,得了你的好处,便会不余遗力地取悦你,然后依赖你。日子一长久,你也会对我厌倦的。” 祁妙不期然地一怔,蹙眉凝思,心里一根弦像是被人扯住,暗暗生疼。 “心厌了,则必生怨怼。”她徐徐抬起眼帘,眼底噙着一片潋滟柔光,“怨多了,则嫌隙日深,那我们还能再结盟下去么?” 他沉默了半晌,终是起了身,清冷的面容转过去,径自就往外走,走到中央又蓦然停驻。 “你是我见过最不知好歹的女子。” 他不回头地说完此句,重拾步伐,打开门走了出去。 后来祁妙去了书房,心里实在闷,就倒了酒,一杯一杯地浅酌慢饮。 想及她说“你也会厌倦我的”那一句,她的眉眼情态,那般温婉真切,瞬间触及他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便似着了魔,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今日被她一针见血地点破,他确实迷惘了,恍然分不清自己对她,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幽梦似心有感应,缓步踱至窗前,将轩窗打开一角,视线穿过回廊,便看见他那边的轩窗也未阖,他在里面自斟自饮,神情凝重。 她忽感倦意,慵懒地靠在窗框上,歪着头,望了祁妙一会,又转移视线去看天边的一弯凉月,渐渐放空了思绪。 ◇◆◇◆◇◆◇◆◇◆ 翌日清晨下过一场小雨,有些微风,很是凉爽。等雨停了,幽梦便带着九九和小春,在凉亭里插花打发时间。 “放在这。”她剪了花枝子,指引小春插在合适的位置。 小春完成了一束,兴高采烈:“真好看!” “嗯!”看她小小年纪这么有天赋,幽梦也为她高兴。 九九不爱插花,在一旁纠结地唤她:“公主姐姐……” 幽梦回头见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九九,你想说什么?” 九九童言无忌:“公主姐姐,你待在这不回家,是不是不要阿稚哥哥,要跟那个凶巴巴的哥哥好了?” 连他都看出祁妙和她之间有猫腻了?幽梦尴尬地愣好一会,不禁有些气恼:“小孩子家的你懂什么?” 九九嘟着嘴:“你这么久不回去,阿稚哥哥会不高兴的。” 幽梦心里不是滋味:“你们过来的时候,苏稚可在府中?” 那日苏稚递了告假书给她,说是想回乐坊住两天,其实她明白,他是看不惯凤栖梧在府上,他若留在府中会被憋闷死。幽梦自是无奈,想着将苏、凤二人分开也好,能避免纷争,而且她要帮助栖梧处理公会里的事,这阵子也确实顾不上苏稚,他待在乐坊也好。 小春摇摇头,九九心里也很是纳闷:“我也好多日没见着他了。” “还没回来啊……”幽梦悻悻撇嘴,自言自语,“这醋吃得也够久的。” “祁爷。”亭子外候立的侍者们纷纷行礼。 幽梦抬眼望去,祁妙正带人走过来,她起身上前迎接,莞尔一笑:“祁爷,你来啦?” 祁妙表面看不出任何情绪,怡然自得地走上台阶:“我来看看你,正好送你件礼物。” (后天渊总要来抢人了!感谢君临殇、飘絮、允心、小雪妹纸的月票,还有yanyan、无邪、152***4431小可爱们的打赏!爱你们?) 【十】鸳鸯辞29┇色鬼,占姐姐的便宜(1更) “我来看看你,正好送你件礼物。” 说着他冲身后手下使了记眼色,手下端上一个笼子,放在石桌上,小豹子在里面龇牙咧嘴地撒泼,看到幽梦便起劲地叫唤,幽梦懵了:“这……” “你的猫在园子里到处钻,我看见它,生怕你丢了它着急,就让几十个手下抓了半天,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祁妙波澜不惊地望着小豹子,“它身手利索得很,还特别凶悍,我好几个手下都被抓伤了。” “那你应该喊我去啊……我的猫对生人很不友好,我也怕你们把它伤了……”幽梦心里虚,她是有意放小豹子去“刺探地形”的。 小豹子恶狠狠地瞪着祁妙,全身毛都炸开了,仿佛恨不得扑上去咬死他,幽梦看得一阵恶寒,想这猫和渊真是一条心,容不下她身边有除他之外的男人。 祁妙看猫发狠,觉得有趣,竟然伸手指去笼子边挑衅它,小豹子一扑,他一缩手,没让它咬着,他便得意地冷哼轻笑。 幽梦心中好生鄙夷:噫,这人…… 他丝毫不觉得方才的举止在她看来有多顽皮,淡淡然地转回头看她:“现在我给你送回来,别再让它乱跑了。” 幽梦暗自舒了口气,他没怀疑就好。 “这猫性子野,我会好好教训它的,多谢祁爷了。” “走吧,我们一起用膳。” 祁妙顺势敞开臂弯,揽住幽梦的腰肢。 两人相依同行,小春和九九在后面跟着,九九偷偷地冲祁妙背影翻白眼:“色鬼,占姐姐的便宜。” 小春也不喜欢祁妙,但她胆小,不敢多言,只能一脸尴尬地看九九。 ◇◆◇◆◇◆◇◆◇◆ 漫漫钟鼓,耿耿星河,夏夜落在凡人眼里,格外清长。 祁妙和幽梦坐在庭院里乘凉。 九九闲不住,一会拉着小春捉萤火虫,一会又去抓蛐蛐儿,后来玩累了,他和小春就坐在游廊的长凳上,两双小腿垂挂在外,悠闲地晃哒着。 幽梦望着那俩小身影靠在一块,那两小无猜的情怀让她不胜动容,心说这俩小家伙还挺配,等九九长大出息了,她便做个月老,将小春指了他,想想都美滋滋。 祁妙发觉她在偷笑,忍不住好奇问:“你笑什么?” 幽梦笑而不语,下巴朝游廊一指,祁妙转头望去,瞬间意会。 小家伙们都高高昂着头,仰望夜空的璀璨星河。 “小春,你喜欢星星吗?”九九欢欣地问。 “喜欢啊。”小春眼睛笑得像两弯月牙,“它们金光闪闪的,多漂亮呀!” 九九天真的眸子里充满向往:“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爷爷跟我说,人死之后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真的吗?” “真的!”九九深信不疑,目光在万千星海里辗转,“我爷爷已经不在了,不知道他是哪一颗星星呢?” 幽梦被这幅温馨的画面感动了,微笑溢满嘴角:“你看他们,充满童真童趣,多有意思?” 祁妙默默看着,忽然扬声打破和谐:“我小时候也听过这种说法。” 九九和小春诧异地望过来,祁妙气定神闲道:“一个小孩对另外一个小孩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听说的那个小孩就把说话的那个小孩给杀了,就为了看他死后会不会变成星星。” “噫……”九九不禁嘘声,小春直接害怕得瑟缩起来。 这话听来叫人毛骨悚然,幽梦无语又鄙视地眯着眼眸斜视他,祁妙坦荡地转向她,淡定得令人发指:“干吗这么看我?” “祁爷,你不觉得你在毁孩子们的童年么?”幽梦皮笑肉不笑地问他。 “我是在教他们认清现实,不要只知道活在谎言里。” 幽梦无奈地自翻白眼,心说这人没救了。 【十】鸳鸯辞30┇他是一场噩梦,可我好像醒不过来了(2更毕) 祁妙眼底似一湖幽深的清辉冷月,他的平静无人可以搅碎,酝酿着几分心思,冷漠地下令:“很晚了,方嬷嬷,把孩子带回去睡觉。” 九九这样的人来疯,又喜欢和小春粘在一块,还闹着不肯睡,但祁妙冷冰冰地坐在那:“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 没人敢违背他的命令,最终九九和小春还是被带回房了。 祁妙出神望着天际,幽梦和他安静独处了一会,他幽幽开口:“他是怎么做到的?” 幽梦手里摇晃团扇蓦然停下:“什么?” “夜渊。”他冷冰冰地道出一个名字,缓缓转过脸来,“他用了什么办法,才得到了你?” 幽梦顿时变得焦灼起来,眼神飘忽不定:“为何提他?” 他答非所问:“我知道你府里养了个男宠叫苏稚,你似乎很喜欢他?” 幽梦闭口,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那夜渊又算是你什么?”他不放弃地追问。 “他是我的一场噩梦。” 她轻说着,怅然抬起目光,空洞地看向远处,夜色深沉而迷离。 她敛藏心声:他是一场噩梦,可我好像醒不过来了。 ◇◆◇◆◇◆◇◆◇◆ 晌午,九九和小春跑回幽梦屋里,幽梦关上门,迫不及待拉住他们问:“怎么样?按我说的做了吗?” 九九笑容灿烂:“公主姐姐,我们找过了,咱们住的院子一共有三处狗洞。” 小春也说:“是啊,草长高给挡住了,所以没人发现。” 幽梦心神振奋,下定决心:“好,那我现在就行动。” 她写了字条,将它揉成小团,让小春将黑猫抱过来,她将纸团放进铃铛里闭合起来,再重新戴回猫脖子上,九九和小春皆在一旁好奇地望着她。 她抱着猫,在他俩的指引下找到了其中一处狗洞,九九给她拨开密草,她探首望望四周,确定没人才将猫放入草丛之中,在它脑袋轻拍两下,心说:小豹子你机灵点,我能不能离开这,就看你了。 猫聪慧领悟了她的指示,敏捷窜出狗洞,一眨眼就溜没影了。 苏稚在据点听手下复命,居胥拱手道:“公子,祁王孙已经连着多日不曾现身,凤栖梧倒是如往常一般出没应酬,不过他生性警惕,又很狡猾,我们跟踪他几次,皆无所获。” 苏稚脸上浓云密布,他的沉默令空气又冷下几分。正当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清亮的猫叫:“喵呜。” 苏稚眉眼一紧,听觉灵敏地辨出,随之低喃:“小豹子?” 他走出门外,那只黑猫果真摇着尾巴坐在那里等他。 他毫不迟疑,俯身摘下猫颈上的铃铛,取出纸团,拆开的同时心血都要沸腾了,这么多天他一直都在等她的消息,尽管心底有那么多彷徨和不确定,可他想她,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能见到她! 他见字条上写着: 「你唯一的女人如今被困住了,再不来救,我就要给别人当压寨夫人了!」 阅后先是一愣,瞳孔不由得瞪大,原本是要勃然大怒的,可她这俏皮的口吻却偏又让他没了火气,甚至有些无可奈何。 【十】鸳鸯辞31┇苏祁对峙:现在是我的女人,你凭什么要走她?(1更毕) 苏稚本以为,幽梦知道了“渊”的底细,在祁王孙和凤栖梧的挑拨之下,肯定要与他划清界限,势如仇敌。 可看到她在危急关头还能想着他,希望他去救她,仅凭这一点,就够让他心里回味甘甜了。 居胥在旁,实在看不懂他这反应,不知他怔愕过后不怒反笑的表情是为了什么。 苏稚强自回神,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当务之急必须得去救她,祁王孙那里,怕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即刻召集人马。”他冷厉说道,低头看着黑猫,兀自丢给它一块肉脯,“小豹子,带我去找她!” 小豹子轻盈一跃,用嘴叼住肉脯,像是领了奖赏,它这一路赶回来,自然是记得路线了,吃了肉脯便扭头当先锋开路去了。 ◇◆◇◆◇◆◇◆◇◆ 夜里在陪祁妙下棋的时候,幽梦总觉得心神不宁,只能不断轻摇团扇,试图让自己冷静。 “你在心烦意乱什么?”祁妙忽然问道,眼睛盯着棋盘。 她暗暗地打量祁妙,见他凝神静气,每一子都落得不胜沉定。 “我……我没有啊……” 她正要解释,这时忽然有手下冲进来禀报:“祁爷,外面来了好大一群人!” 黑子于祁妙指尖凝滞,他冷声道:“什么人!” “带头那个穿黑袍带面具,他手下说他是渊公子,今夜前来势必要回小公主!” 幽梦凛然一怔,扇面遮住半张惊愕的容颜,只露出一双睁大的眼瞳。 “夜渊?”祁妙重重丢了棋子,决然站起,“他怎么找到这的?” “他们气势汹汹,要祁爷立马把公主送出去,否则就让这里尸横遍野!” 祁妙眉心拧出一条深深的沟壑:“岂有此理!” 祁麟匆忙进来,拱手道:“祁爷,属下已经派人去通知春陵君,君上很快就会赶到!” 幽梦听着形势,心跳如雷,做贼心虚似地,暗地观察祁妙脸色。 “敢到我祁王孙手里抢人,此人简直狂妄至极!”祁妙冷眸中浮现杀气,“走,我出去会会他。” “祁爷……”幽梦矢口唤他。 祁妙转目望了她一会,心里作了一番斟酌,清冷道:“你留在这,哪也不许去。” 幽梦焦虑地怔住,他带着一行人出去,她心乱如麻,在屋里不安地徘徊着,九九和小春看她心事重重,却都帮不了她。 “喵呜……喵呜……” 熟悉的猫叫,一声接着一声,由远及近。 “是煤球!”九九欢呼雀跃,立马跑出门外,然后便听他大喊,“公主姐姐!煤球回来了!” “煤球……”幽梦疾步走去,见那只黑猫姿态优雅地走上台阶,仿佛看到了希望,“你真把他带来了!” 小春拉着幽梦手臂,眉眼焦灼:“公主姐姐,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呀?外面都有人守着……” 幽梦将黑猫抱在怀里,定了定神:“别急,我有办法。” ◇◆◇◆◇◆◇◆◇◆ 冷月之下,一身黑衣的苏稚,后跟封狼和居胥,还有百来个手提火把的黑衣死士,乌压压的一群人,涌在露晞苑的正门庭前,气氛肃杀瘆人。 “鸿蒙第一杀神渊公子。” 门内传出阴冷的男声,苏稚平静抬眸,见到祁妙负手于后,步伐从容地迈过门槛,于台阶之上站定:“久仰大名。” 苏稚长身伫立,一开口便是惊天动地,孤傲霸道的气势:“我们废话少说,限你即刻交出公主,否则别怪我一把火,烧了你的祁王孙府!” “混账!竟敢在我的地盘口出狂言!”祁妙毫不客气地呵斥他,眉眼得意暗挑,“小公主现在是我的女人,你凭什么要走她?” 苏稚目色一凛,极力隐忍住怒火,声寒如雪:“是么?那就让公主出来,我亲自问问她。” 【十】鸳鸯辞32┇将我的女人据为己有,你也是第一个(2更毕) “我凭什么让她出来见你?”祁妙居高临下,睥睨地俯视苏稚和他一众手下,“你是丞相的鹰犬,公主与丞相势不两立,怎么可能和她的敌人走?” “丞相是丞相,我是我。”苏稚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道,“今日是我来夺回公主,和丞相无关!” 祁妙冷冷一哼:“敢和我祁王孙抢女人,你是第一个。” “敢连声招呼不打,将我的女人据为己有,你也是第一个。”苏稚阴冷地眸中潜流暗涌。 祁妙愤而拂袖:“难道我还会怕了你吗!” 二人强势对峙,战火一触即发,这时凤栖梧赶到,毅然高声闯入:“祁爷!” 祁妙暗自一怔,他和苏稚都冷傲地转过视线,看向那淡定走来的凤栖梧。 栖梧来回看看他们,笑道:“两位有话慢慢说,何必这么大火药味呢?来者皆是客嘛,弄得两败俱伤多不好看?” 苏稚冰眸冷冽:“没什么好说的,我只要见公主一个,其他的都给我滚开!” “你听不懂人话吗?”祁妙反击,“我不管你和公主之间有过什么纠葛,那都已经过去了。” 苏稚眼帘缓缓抬起,眼底被月光映亮,冰雪之下杀意弥漫。 “如今的小公主,已经投入我的怀抱,是我祁王孙最心爱的女人。”祁妙不可一世地说道,莫说苏稚是什么脸色,就连一旁的凤栖梧都错愕一凛。 祁妙不顾任何人的反应,冷澈入骨地逼视苏稚:“我绝不会让一些歪门邪道打她的主意。” 苏稚沉静地瞬了瞬双目,呵气成冰:“看来,我们只能用暴力解决问题了。” “且慢。”眼看着二人就要出手,栖梧适阻止,昂首问道,“渊公子,你有胆子来这要人,那可敢揭下面具,以真面目示人?” 苏稚转眸冷凝他:“我不答应,你们又能奈我何?” 凤栖梧淡然一笑:“你的身份对公主来说是种威胁,阁下何必还要再多纠缠?难道你见公主痛苦,你就开心了?” 他这是在诛心,苏稚冷魅勾唇:“收起你那些蛊惑人心的话,公主愿不愿见我,自然有她的想法,你们谁都不能替她做决定!” “公主只有在我们这里,她才足够安全,祁爷能给她最坚强的庇护。”栖梧郑重说道。 “那我就看看你的庇护到底有多牢不可破!” 随着厉声一喝,苏稚拔剑,化为黑色的飓风,直逼祁妙。祁妙身边的侍卫蜂拥而出拦住了苏稚,他穿花拂柳地前进,那些侍卫一个个地倒下,一时血光四溅,刀光剑影映衬着他的冷酷和凶残。 祁妙凝定地立在那,似早已等待他的到来,早已想和他一较高下。 在弥漫的血腥味里,苏稚阴毒的眸子锁定住祁妙,道出夺命的诅咒:“我夜渊今天就算杀尽所有人,踩着你们的尸骨,也要带走公主!” 说罢又是一阵刺杀,雷厉风行势不可挡,栖梧在旁看得惊怔,不禁寒声喟叹:“这人的执念,深到可怕啊……” 【十】鸳鸯辞33┇幽梦冲进苏、祁决斗现场(1更) 幽梦带着九九、小春接近月门,看到外面站着一排守卫。 她将俩孩子拉到墙角,小声道:“我刚说的,都听明白了吧?” “嗯嗯!” “听明白啦!” 他们连连点头。 “那都做好准备。”幽梦蹑手蹑脚地摸索过去,等就近时便蹲下,放跑了怀里的黑猫,“去吧。” 小豹子凭借灵敏的四肢,率先窜了出去,九九和小春便一同跟在后面追,没跑几步,两娃就意料之中的被守卫逮住了。 “咦?你们两个小鬼!” 九九使劲挣扎,大声喊叫:“放我出去!” 守卫怒喝:“祁爷有令,任何人不准出苑!” 小春手指远处,草丛里有双幽幽发着绿光眸子:“你看啊,公主姐姐的猫跑了!” 守卫看过去,纷纷怔住,有些不知所措。 “还不快帮公主姐姐抓回来!”九九开始野蛮地撒泼,“不然姐姐向祁爷告状,哭闹说你们不帮她找猫,祁爷肯定骂爆你们的狗头!” 守卫们一听慌了,他们都看出近日祁爷对小公主宠爱得紧,上回就兴师动众地让他们抓猫,而且小公主那骄纵的性子,可不是啥好惹的主,她对只要娇声软语地对祁爷闹上一闹,他们这些人的小命恐怕都保不住了。 于是他们果真放开九九和小春,全都扑上去逮猫了。 小豹子东窜西窜,本身就黑,混在夜色里,很难一眼瞧出来,守卫们只好提着灯过去找,月门这里光线就暗下了。 幽梦手扶月门,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小春见守卫走远了些,且都背着身子,正是放松戒备的好时机,赶忙回头轻声唤幽梦:“姐姐。” 幽梦看准时机,躬着身迈出月门,一溜烟地沿围墙跑开了。 小春和九九为了掩护幽梦逃跑,还继续装模作样地吆喝:“你们快点抓啊!” 幽梦像只轻灵的小鹿,拼了命地跑,满怀热切,这种归心似箭的感觉,她无暇去分辨,只觉心脏剧烈得像要跳出胸口。兜兜转转地绕了点路,终于从一扇偏门跑出了露晞苑。 她依稀听见刀剑嗡鸣的厮杀声,心觉不妙,顾不得喘口气,就循着打斗声的方向跑去了。 ◇◆◇◆◇◆◇◆◇◆ 祁府侍卫前赴后继的涌上,苏稚单枪匹马,剑用力一挥,就是一片鲜血喷洒在门和墙壁上。 “你们全部上,挡我者杀!” 面对脚下的尸体和血泊,声音带着阴恻恻的杀气,在那一瞬间,乌云遮月,天地陷入阴暗。 他手腕一沉,黑袍带起凌厉剑气,剑刃上的血蜿蜒滑落,刻画出妖冶的图案。 随即身形暴起,一掠腾空,如流星划破黑夜,带起一抹银白色的光。 那道光明亮刺目,随他飞快灵活的剑招划出一道道的闪电,刺痛了在场看客们的双目。 祁妙顺势拔了剑,掠身上去,剑风如电,攻了过去,苏稚身形一侧,从容避开的同时掌力轻吐,一招既出,祁妙不禁暗惊,这人的身手了得,即使是自己,也未必有胜算! 之后见他,出手皆是修罗般的戾气与霸道,将祁妙一连攻出的十几招从容化解,这让祁妙不得不转攻为守。 苏稚和祁妙在平地打了一通,又接连飞上屋顶,每出一招都仿佛恨透了对方。 二人都是当世高手,数十招之间,却斗得旁人眼花缭乱。 看着二人飞上飞下缠斗十几个回合,中途祁妙已数次不敌,好几次都差点被苏稚刺中命脉,祁麟不免为主子捏把冷汗:“君上,你要上去帮帮祁爷吗?” 栖梧眸色暗自一沉:“夜渊满身杀气,祁爷想必不是他的对手。” 他手抚腰间,就要抽出凤鸣,一个娇小身影冲进人群。 “住手!”幽梦尖锐高呼,震惊了全场,“都别打了!” 【十】鸳鸯辞34┇飞蛾想扑火,你是拦不住的(2更毕) 苏稚和祁妙双双停手,转目望向了她。 栖梧抽了一半的剑也不得不搁浅,担忧地走到她身边:“公主,你怎么出来了?” 幽梦用余光瞥着某人的方向,黯然神伤,眼里却透着几分坚定,几分倔强:“渊公子,是我请来的。” 祁妙眉间一紧,似有火焰点燃:“什么?” 幽梦抬起忧郁的双眸,凝视他,把一切都坦白了:“祁爷,我负了你的厚望,我私自联络了渊公子,让他来带我走。” “你要跟他走?!”祁妙声色厉如雷霆,愤恨地瞪一眼苏稚,简直不敢相信这女人会蠢到如此地步!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谁都无法替我解决。”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漫漫递向夜渊,这次她终于确信,那是真的他,不再是别人假冒的替身。 在她倔强的眸子里,噙着一抹缱绻的柔光:“有些话,我必须要亲口问他,就算要一刀两断,我也要求个明白。” 苏稚冷眸透过面具,安静地和她对视着,当她说出“一刀两断”这词时,他心不由得抽痛起来,表面却依旧是无风无雨。 “你怎么能和这样的人在一起?”祁妙满心不甘,抬手指着苏稚,“他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我知道。”幽梦轻轻迈开步子,一点点朝苏稚走近,视线不偏不移,唇边凝着惨淡的微笑,“我一直都知道……” 苏稚目光亦随着她靠近而渐渐收回,面具下那双深邃眼眸,那片积淀千年的冰雪在逐渐消融。 幽梦终于走到了他面前,抬起头,眼神复杂地望着他:“他像噩梦一样闯入我的生命,我不够了解他,他做了很多让我讨厌的事,我恨他……我真的恨他!” 看到她眼里泪光潋滟,苏稚心不可遏制地疼了,他隐忍地拉住她手腕,一把将她拉至自己身后。 祁妙见状瞠目,那架势就要上去抢夺回来,栖梧挥臂拦住了他:“祁爷稍安勿躁!” 苏稚一手背后牵着她,拿出傲视天地的魄力:“我今天一定要带走小公主,谁敢拦着,我让他死无全尸!” 祁妙咬牙切齿:“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两方死士顿时剑拔弩张,局势又变得紧张起来。 “祁爷,你就放我走吧。”幽梦柔声说道,“等我解决了我和他的事,我会回来向你请罪。” 祁妙殷切命令:“你回来!” 栖梧看清了她眼底的坚持,虽然心中失落,但还是维持镇定,回头劝道:“算了吧祁爷,给公主一点时间,让她去分辨吧。” 祁妙深深怔住,眼睁睁看着苏稚用臂弯揽着幽梦转过身去,一行人就此离去。 栖梧随祁妙回苑,进门时,祁妙压抑不住心中怒气,一拳头狠狠地砸在门上。 栖梧看在眼里,手覆在他肩头轻拍:“祁爷心里有火,静一静。” 祁妙用力推开他的手,愤懑质问:“你怎么能若无其事,把她交到那么危险的人手上!” “公主的心不在,你强留她也没用。”栖梧淡漠道。 “你认为她跟夜渊回去,真的能撇清关系吗?” 栖梧看着他,不说一字。 “夜渊是何等凶险阴邪之人!他有的是办法蛊惑小公主!” “飞蛾想扑火,你是拦不住的。”栖梧叹息,胸口发堵难以舒缓,“让公主做完她想做的事,等她回来再去问她。如果公主想说的话。” 祁妙不再和他说话,冷漠地快步往里走。 栖梧抬头望着他深沉的背影,犹豫良久还是开口:“祁爷啊,你是不是当真了?” 祁妙不禁顿住,眼里似有流云万千,那女子的面容在脑海愈发深刻。 她一走,心里觉得好空。 (明天开始,就是渊总和女主的二人世界啦~~) 【十】鸳鸯辞35┇我就这么被你玩弄于股掌(1更) 马车将苏稚和幽梦带回了霁月庄,一路上他们都没有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没有征求幽梦一点同意,他径自横抱着幽梦走下马车,走进庄园,每一步都沉稳自如。 幽梦也不吵不闹,躺在他臂弯里,挨着他胸膛,异乎寻常的安静。 一路走过,那些手下和侍从都在看他们,幽梦抬首仰望男人冷俊的下颌轮廓,他心无旁骛目视前方,随着走路的轻微颠簸,她的心乱乱的,眼神愈发地忧郁和深刻起来。 他必然能感应到她的目光,可他偏不去看她,因为害怕一旦看了,就再也移不开了。 他如此将幽梦抱入之前她住过的那间豪华寝居,直接抱到床边,微俯身,手说松就松,顺势将她扔到了床上。 没错!不是放,是“扔”! 不算很用力,但幽梦就是能感觉出,他是故意扔的! 好在床铺软,幽梦摔得不疼,可心里说不出的怨愤,想他这是什么态度?她有腿有脚,又没求他抱,要抱就好好抱,轻拿轻放,何必搞这么一出?她又不是个物件,由他随手这么一丢,这算什么?给她脸色看?拿她撒气?还是惩罚她? 幽梦演了一堆内心戏,嘴巴委屈噘着,可苏稚却视若无睹,冷漠地不发一言,兀自往外走。 幽梦心忽而揪紧,余光暗暗瞥向他,就这么走了? 恍如听见她的心声,苏稚在靠近屏风的位置站住了。 “你没有要和我说的?” 他合上双眼,冷声冷气地说道,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命令。 听到他的声音,幽梦原本高涨的怒意忽然散了,将脸转向内侧,自嘲地笑了笑:“本来是有很多的,可真到了这会,我偏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苏稚眼帘缓缓睁开:“那么我先说。” 幽梦不悲不喜地跪坐床褥,一脸的淡漠:“说吧,我听着。” “你在祁王孙身边这些日子,他待你如何?” 幽梦清浅一怔,淡淡道:“待我很好。” 苏稚眼里无一星半点波动:“既然好,又为何写信让我去救你?” 幽梦动了动嘴唇,故意说得理直气壮,讽意十足:“因为我想看看,这个曾经说爱我,想娶我,不顾一切霸占我的男人,在真相揭穿后,还会不会紧张我?” 苏稚眉宇一凝,神色终于起了变化:“真相?” “传说中的相府四俊……”她嘲弄地说着,“你该是其中之一吧?” 苏稚缄声不语。 他的默认令她难过,苦涩地牵起嘴角:“渊……夜渊,渊公子……呵呵……”最后竟忍不住,心寒地笑出了声。 她笑得那样凄凉,如寒冰刺痛了他的心扉,他幽幽转过身,隔着距离平静地注视她,她渐渐不笑了。 “我早该猜到的,你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别有居心,你在为丞相谋算,攻陷掠夺我的身心,以此控制我。”她颓然垂眸,不看他,嘴角仍酸楚地弯着,“我就像个笑话……” 他虽然沉默冷静,可她看不到他冰山雪原似的外表下,他的心正被她每个残酷的字眼,每声冷冽的嘲笑,一刀一刀地凌迟着。 她吸进一丝凉气:“你处处强过我,我就这么被你玩弄于股掌。” 然而最可笑的是,她对他从最初的畏惧,抵触,到慢慢不知不觉地接受,底线被放得越来越低,甚至在心头还滋生了一种微妙的感情,为他牵肠挂肚。 可在她知道自己对一个玩弄她的男人动了心念,她简直自作多情得离谱,怎能不嘲笑自己? “我这是鬼迷心窍了吧?” 她厌弃地问着自己,他背对着她,思绪万千。 (渊总你这样会失去你媳妇儿的→_→) 【十】鸳鸯辞36┇我本不欠你什么,你何故来招惹我(2更毕) 缓缓地,他转过身,却停在原地。 “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 她转过冷郁的目光,他一直在看她,无论她说什么,他都那样凝定深邃地看着。 “你用尽手段逼我相信你爱我,可你根本不带真心。”她嘴唇微凉,轻轻地翕动着,“我本不欠你什么,你何故来招惹我……” 他甚有一种自作自受的感觉,心如刀绞,明明那么想疼惜她,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催他上去拥抱她,可偏偏理智死守着大门,不让他汹涌的感情溢出胸口。 他终将心痛深藏在冰冷的眸底:“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幽梦错愕地一愣,哭笑不得地低下头:“想不到你就这么干脆承认了,一丝辩解都没有?” 他一脸漠然:“有什么可辩解的?事到如今我的辩解你会信一个字么?” 他说得对,现在任何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可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傻到会希望他在这时候还能再欺骗自己,告诉她那些都是假的,他没有和丞相勾结,他再杀人放火,至少都不曾与她为敌…… 可这冷血的男人,偏生是这样无情,连一句拙劣的谎言都不肯说,他为何这么对她……心里真的好难过,他说句谎话有何难?却非要作得这般无关痛痒,仿佛失去她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他根本不在乎。 想到他曾说:“我跟你说的每句都是真话。” 她忍不住苦笑出声,泪水猛地冲上眼眶,濒临决堤。 好一个只说真话。即便在这时,他也只说真话,幽梦噙泪笑到无力。 原来我在他心里,轻得毫无分量,可我偏还要在这枉作情深,又是给谁看呢,呵…… 自尊心真是碎进尘埃里了。 “好,你坦诚了,我也满意了。”她强行憋住泪,撇头轻道,“死心了……” 他显得无动于衷,默然转身远离。 这和他预想的不一样,他原以为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会歇斯底里,会放声大哭,可不曾想,决裂竟是如此平静,这不像她。 他们都不知彼此是那样的人,越是表面风霜不侵,就越是伤心到骨子里。 也许,她是哀莫大于心死了吧。 幽梦吊着眼睛往上看看,想把眼泪憋回去,极力收拾情绪:“这是你的住处,我没理由霸着你的床和你的蚕丝被,你该睡在这,麻烦找辆车,送我回去吧。” 他边走边道:“不用心急,这间屋子留给你,我去别处。” “你送我的烟花……”幽梦心神一飘,眼神凝成痴状,“很美。” 虽然轻,可他听到了,心弦狠狠一颤,猝然收住脚步,转回身看她。 幽梦没有抬头去迎接他的目光,怅然若失地道了句:“谢谢你。” 便在这一刻,他的理智被冲散得溃不成军,他满怀深情,大步奔至床沿,在她懵怔着还来不及反应之时,他决然俯身,一手抱住她的脖颈将她勾过来,双唇覆压而下,捕获她微凉的嘴唇。 “唔……” 幽梦刚出声,唇上炙热传来,像火苗一样迅速从唇舌间蔓延开来。 他就这样,不管她的反应,哪怕此刻天崩地裂,也要与她缠绵悱恻地深吻下去…… 【十】鸳鸯辞37┇他再吐一口鲜血,幽梦:渊!你怎么了…(2更毕) 苏稚神色阴郁地起了身,径自往门口走。 幽梦呆坐着,一动也不动,余光里他的身影渐行渐远。 这一次他没有再停留,直接打开门出去了。 居胥见他出来,不胜疑惑地往房间那看了一眼:“公子,你怎么不留下陪……” 他恍若未闻,眉目深重,径自走下台阶。居胥意识到情况不对,旋即闭了口,不再多问。 苏稚亦步亦趋,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眼神黯淡无光,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感觉了。 居胥见此情景,甚觉唏嘘,他一身傲骨凌绝天地的公子,何时会有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 看来小公主,真是迷了他的心,成了他的劫。 房间里空寂了下来,幽梦独坐深闱,睫毛微动,有泪,倏地坠落眼眶,轻盈而缓慢地经过脸颊,心绪渐凉。 “你用尽手段逼我相信你爱我,可你根本不带真心。” 她凄婉的声音萦绕心头,简直要将他的心撕成两半。 “我本不欠你什么,你何故来招惹我……” 曲径通幽,他沉默走入蔷薇深处,两旁鲜红而茂密的蔷薇花,映着月色,凄艳如血。 从踏出第一步开始,他就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 ◇◆◇◆◇◆◇◆◇◆ 翌日早晨,苏稚已经让人备好了车马,将送幽梦回公主府。 幽梦停驻在庭院中央,远望檐下台阶上的男人,他依旧戴着半截诡魅面具,也在静静地看着她。 “我们说了几次今生不复相见,可每次都食言了。”幽梦杏眸轻垂,唇角泛起苦涩涟漪,“这次,是真的不见了吧?” 她没有刻意留着等他的回答,因为知道他不会答,所以转过身,往背离他的方向行走。 苏稚视线追随,她每走一步,就仿佛有利刃切入他骨肉一寸,让他尝到噬心之痛。 蓦然胸口一抽,他忍痛俯首,旋即吐出一大口血来。 “公子!”身旁的居胥瞠目惊呼。 幽梦被这声吓住了,急忙转过身,看到居胥扶着夜渊,而夜渊好似体力不支,手捂胸口,整个人要往下瘫倒。 “渊!”她疾步跑回台阶,看到地上的血迹,顿时脸色煞白,双手捧住那张面具下的脸唤他,“你怎么了……” 他虚弱抬眸,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殷红的鲜血自他唇边溢出,唇色妖冶醉人。 那天他受了刺激,导致冰虚毒提前发作,毒性伤及心肺,尚未痊愈。这些日子他牵挂幽梦安危,一直得不到好好调理。昨夜又和祁妙决斗,消耗太多内力。再之后,又为她动情伤心,便将血液里残存的余毒又彻底激了出来,这才气血攻心。 “渊……”此刻幽梦把什么都抛到脑后了,看他如此,心如刀绞,“你看着我,告诉我你怎么了……” 他染血的唇微弱翕动,想说什么,不想又是一阵剧痛袭来,他隐忍不住地再吐一口鲜血,这次直接洒落到她手上,似在她掌心盛开一簇红艳的蔷薇。 幽梦惊呆了,不顾自己满手血污,将他脸抱得更紧,血水在掌心晕开,染在他脸上。 苏稚强撑着给自己点了穴道,让气血回流,喑哑地说道:“别怕,我没事……” 这么多血……这还叫没事?! (这是感情的转机,要和好了哦~) 【十】鸳鸯辞38┇你站在我的对立面,可我不想你死(1更 2000+) 幽梦手足无措,慌得落下泪来,大声质问居胥:“他为什么会这样!” 居胥看出情形,让幽梦扶着他些,忙打开药瓶取了冰虚丹让苏稚含下,毒发得过于凶猛,与药效冲撞,溃散了人的神志,致使苏稚挨着幽梦的身子突然一轻,顷刻失去了意识。 “渊!……” “公子!” ◇◆◇◆◇◆◇◆◇◆ 夜渊还在昏迷,幽梦伏在床沿,用温湿的帛巾给他擦拭脸上血迹,他脸色苍白如雪,呼吸微弱,幽梦心乱不已,焦急等待他醒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从浓密的睫毛温热泌出。 这时居胥端了汤药进来。 “他这到底是怎么了?”她再也忍受不住,起身冲上去问居胥,“何时受的伤?” 居胥淡然放下药碗,看她的眼神有些冷漠:“公主,这个问题恐怕要问你自己吧?” “问我?”幽梦泪眸怔住,不知所云。 居胥愤然指向睡在床榻上的男人:“来,你自己看!” 幽梦怔愕地看去,居胥厉声质问她:“看看我们公子,他都被你折磨成什么样了!” “我……”幽梦嗫嚅,“我折磨他?……” 她压根不懂自己做了什么。 “问得好。”居胥索性和她直说了,“公子体内一直被一种剧毒所控,每月定时发作一回,可就在大暑那晚,目睹公主被人打伤,被春陵君他们带走,公子关心则乱,毒发攻心,那日他便已经吐血不止了!” 幽梦震惊地瞪大双眼,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原来他糟了这么大的罪,可他在自己面前却表现得毫无异常。 “我昨晚看他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他昨夜还有力气和祁妙动武,他盛气凌人,祁妙都打不过他。 “那是因为公子服了解药,能勉强压制毒性,可他内伤还没养好,为了打探公主的下落,他心力交瘁。”居胥既痛惜,又怨愤,“好不容易见到了公主,公主你又对他做了什么?说了多少伤人话,才让他如此痛彻心扉!” 幽梦被他吼得闭上眼,却是泪流不止。 “公子是从刀山血雨里走过来的人,他怕过什么?”居胥深深替夜渊不值,“凭公子这等出色的武功智计,世上又有几人能伤到他?还能伤他至此!” 随着冰虚丹药效加强,苏稚逐渐清醒了,他听到男人的说话声,还有女人的啜泣声,不禁转头去看。 “小公主,你什么时候才能对我们公子好点?”居胥上了火,越说越激动,“就算在你看来我们立场不同,难道你就不能正视他对你的关心吗?你百般冷漠无情地气他、伤他,对得起公子为你付出的心血,为你操碎的这颗心吗!” “居胥……”苏稚狠狠地呵斥他,“住口!” 居胥怔住了,幽梦被吓得睁开眼,回头见夜渊醒了,忙不迭地跑回床沿,伏在他身边,抱着他手臂哭泣:“为什么这些你都不告诉我……” 见她泪眼婆娑的模样,苏稚着实不忍,冷静地反问她:“告诉你,又有什么用?” 幽梦双目通红,流泪哽咽:“我什么都做不了,但我至少可以不伤你的心……” 苏稚深深怔了一怔,胸口涌出好一股暖流,他伸手抚摩她湿透的脸颊,轻笑:“想不到一贯怕我、恨我,将我视作噩梦的小公主,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幽梦哭得更加伤心:“我知道你在帮丞相,你站在我的对立面,可我不想你死……” 苏稚平静的眼眸微微一凛:“为什么?” “因为……”幽梦低下头,试图掩盖心迹,“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还没有偿还,你若就这么死了,我就还不清了……” 苏稚原本满怀期待,听她说出这种理由,不禁失望地瞬目。 “你记得大暑那夜么?本来我以为有机会可以偿还的,看到有人偷袭你,我就冲上去护你,可后来发现那不是你……”幽梦一边哭,一边说出她冲动犯傻的经历,“原来我想报恩,却还错了人……” 苏稚眸里重燃火焰:“那一掌你是替我去挡的?” 幽梦深切点头,像生怕来不及,必须把话一次全说完,否则以后就没机会说了一样:“是啊……我事先不知道祁妙他会扮作你,我真的以为那是你,受伤以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就躺在露晞苑里,被人软禁了,可我真的很想见你……真的……” 心中暖流如涟漪般,一圈一圈地漾开,他等不及再听她说下去,直接将她脸抱过来,扣住她后脑,俯身,坚决而用力地吻了下去。 幽梦措手不及,睁大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在她清澈的眼底,映出他强势霸占的影子。 居胥看到此景,自知这里已没他待的份,无奈转身出去了。 炙热的舌滑过她温软的双唇,在她迷茫呆滞间,撬开她贝齿,贪婪掠过她的呜咽。 幽梦因为哭狠了而鼻塞,嘴巴又被他锁住,愈发呼吸不畅,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唇上却是滚烫的温柔。 渐渐的,她感觉到灼热的火焰爬上面颊,整个身体像火一样,燃烧得愈演愈烈。 终究忍不住向他伸出手,覆在他肩背上,想要拥抱一个醉人的梦境。 在那场梦里,他唇舌温润,她一边回吻着他,一边泪雨倾城。 吻到彼此都精疲力尽,他才满足地放开她。 柔和灯火下,她娇柔含羞的面容迷人到了极致,宛如晨雾中羞涩待开的花朵。 他心一动,亦这般平静安宁地望着她,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却是能感觉到暧昧的情愫在视线里流转。 眼前的她,明明哭得那样狼狈,却依旧美得动人心魄。 她兀自平复了情绪,用水色流转的双瞳,回望着那冷郁深邃的眸子,声音轻颤:“渊……” 看着眼前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女子,苏稚难过地问:“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承认,你心里有我呢?” 幽梦泣不成声,死死咬住嘴唇: 我不承认,因为我怕啊…… 我怕太多事,我怕你我长久对立,终有一日不得不与你兵刃相见。 【十】鸳鸯辞40┇我怕我们只能相爱,却没有将来(2更毕) 我怕太多事,我怕你我长久对立,终有一日不得不与你兵刃相见。 我怕你夺去苏稚的地位,逼着我去分辨心里爱的是谁,而必须再做一次取舍,可我不能抛下他。 我怕我不久之后嫁给驸马,我若不能与你斩断关系,终将使我陷入混乱的漩涡里。 我怕……我怕我们只能相爱,却没有将来…… 我好怕,怕到不敢去想,更不敢承认。 苏稚看懂了她心中所想,微凉地叹息:“你说一句爱我的话,这比什么药都管用,你知不知道?” 幽梦抬起泪水汹涌的眸子,往事一幕幕跃现—— 空灵乐坊,他趁着漆黑给她治脚,强吻了她。 深夜将她逼在巷子里一阵亲热。 极乐天,他护她躲避漫天箭雨。 风华楼,他们赤身同床共枕,他送她一只黑猫。 枕星洲,他们隔着纱幔相望,她第一次甩了他。 霁月庄,月色蔷薇下,他给她披上外衣。 老君山,碧湖平桥上,他们在暴雨里忘情拥吻。 后来,他们在红莲水榭缠绵一夜。 和他交集虽不多,但每一次相见都极尽深刻,仿佛他的出现,就注定要融入命里。 他们是彼此的飞蛾,又是彼此的火,一旦遇上,就要燃尽毕生全部的热情。 一时情难自禁,她扑上去拥紧了他。 “拜托你……好起来……”伏在他的肩头,她断断续续地抽泣,那样依恋地抱住他,俨然忘了他是一个魔鬼,“一定要好起来……就算以后还要对我纠缠不休,还要对我做各种坏事……对我霸道也好,对我冷漠也好,我只希望你好起来……” 苏稚恍若失神,手掌轻柔覆住她的腰背,眼神愈发地柔软,情深似海。 回想自己腥风血雨这些年,化身吃人不吐骨头的厉鬼,走过无数修罗场。在他身上,沾满了死亡的气息,一个如此亲近死亡和地狱的男人,却遇到她这样明媚鲜活的女人,世间数不尽的人要他死,而她却不顾一切,求他活下去。 这女人甘愿走入黑暗,给他生的希望,让他迷恋得难以自拔。 阴冷的面具下,唇边难得浮现一抹真切的笑,那样欣慰动容。 在她说了这些话,他方才觉得,原来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 午后,幽梦亲手给夜渊喂药。 庄内的大夫在旁嘱咐:“公子体内的寒毒稳住了,暂时不会复发,不过这些日子,公子不可再过度费神,亦不可劳累。” 幽梦舀一匙汤药喂入夜渊口中,他淡然张口,脸上尽是默许的表情。 碗里见底,幽梦将碗放在木几上,回头问道:“大夫,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快点好起来?”她怕她没有足够多的时间来照顾他。 大夫捋捋胡须,笑容可掬道:“取子时蔷薇花上的露水煎药,可增强药效,事半功倍。” 幽梦垂眸沉吟,想到外面庭院里就栽培了许多蔷薇。 苏稚察觉到她的心思,吩咐大夫:“行了,你下去吧。” 剩下他俩独处,苏稚用指尖滑过她脸颊,平静望着她:“你不是闹着要回府么?” 她垂目瞥他,语气嗔怨:“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回去?” 他道:“你留下照顾我,别是因为气我吐血内疚的。”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只管好好养伤。”她用丝绢轻擦他的脸,“睡吧。” 他果真听话地闭上双眼,面具下的容颜显得安宁祥和,与世无争。 “你以为我不懂你?”幽梦望着他,喃喃低语,“我只有在你身边,你才会安心啊。” 否则他总是牵挂她的处境,为她操心,得不到休息,伤了心神,毒还是会复发。 她以为夜渊已经熟睡了,所以听不到她的话,其实意识仍清醒,她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深感慰藉。 【十】鸳鸯辞42┇知不知道什么叫小别胜新婚?(2更毕) 他不说话,径自走到一处小窝棚那停下了,他拉开前面的小栅栏,一团白毛毛的玩意儿团在那,看到他,便慢悠悠、懒洋洋地抬头,竖起了尾巴一扭一扭地晃动着。 幽梦眼前一亮:“咦?还有只猫?” 那是只浑身雪白,有着一蓝一绿鸳鸯眼的猫,看着十分漂亮,它一站起来,浑身都散发出优雅的贵族气质。 他伸手揉了揉白猫脑袋,白猫也粘人地蹭他,看起来甚是温驯,和高冷桀骜的小豹子完全是两个极端。 他沉默着将黑猫丢进去,然后合上栅栏。这前后判若两人的做派,不禁让幽梦怀疑,小豹子绝对不是亲生的,是路边捡来的野孩子。 幽梦生来就喜爱这些小东西,忍不住好奇,想去摸摸那只白猫,可刚要靠近,就被他用力拽了回来。 她撞在他的胸口,“别看。”他冷声说道。 他这样不肯满足她的好奇心,她就有些不乐意了:“不就是猫嘛有什么不能看的?” 偏在这时,窝棚里传出了两只猫此起彼伏地嚎叫声,都是那种凄惨诡异的声音。 “你听!”幽梦神经紧绷,“怎么两只都叫这么凶?会不会在打架啊它们?” 他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姿态:“随便它们吧。” 他要揽她肩回屋,她避开了,快步跑上去打开了栅栏,他也不拦着,结果她看到那一幕——黑猫将白猫压在身下,还在不停地咬着白猫,白猫想挣脱,黑猫就咬得更狠,白猫哀嚎着,看上去很痛苦。这时,它们发现幽梦在观望,一同转过头,用一种不满和警告的眼神盯住她。 “它们真的在打架!”白猫被压着动弹不得,惨叫不绝,幽梦看得不忍,便推推男人手臂,“小豹子在咬白猫脖子,渊你快去管管它!” “它去你那这么久了,想媳妇儿很正常。”他斜眼觑着她,神色冷艳地说道,“你不要打扰他们久别重逢,培养感情,知不知道什么叫小别胜新婚?” 幽梦石化了,心虚的小眼神飘向趴在一块的那两只猫:“你说它们是在……” “我的意思够明显了吧?”他冷魅地一笑,“还要我再直白些?” “不,不用!” “它们在交,欢。” 尽管她极力阻止,可他还是脸不红心不跳地将精髓一语道破。 “你!……你干吗说出来啊!”幽梦顿时羞红了脸,埋怨地推他胸口,嗔怪他,“我都已经领会了,你还说……” 他握住她打上胸口的手,口吻是那么无辜又戏谑:“是我让你别去看的,你非要看,非礼勿视懂不懂?” 幽梦理屈地埋下脸,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我怎么知道猫发情会是这样的……我又没见过。” 他兀自有趣地勾弄薄唇,俯首越凑越近,贴在她耳畔,低沉的语声愈发邪魅:“猫发情什么样你没见过,那人发情什么样,你总该见过吧?” 他呼吸洒在她脸上,她脸颊更如火烧似的滚烫,挣开他的手:“你好无聊,我不跟你说了。” 然后扭头,拿起采集花露的器具,就作气地跑回卧室里去了。 他视线一直跟随着她,唇角好看地弯着,眼里满满的都是宠溺。 (23333渊总你这调戏媳妇儿真的好么) 【十】鸳鸯辞44┇她将面具揭开,他的眉眼逐渐呈现(2更毕) “讨厌……”幽梦哀怨地推他双肩,“我若真跟了他,你不恨我?” 他淡定如雪:“那我一定会杀了他。” 幽梦愣住,不说话了。 他静静地看她良久,似在压抑什么:“他有没有对你用强?” 她自是不敢多说,定定看着他面具下深邃的瞳孔:“你以为每个男人都是你啊?” 这娇嗔的味道,他听了心里一阵甜蜜,唇边竟释放出难得的暖意:“相信我,我这次会温柔的。” 语毕,他俯下脸,贪恋地吮吻她的侧颈。 情欲之火正被点燃,幽梦挣扎且沉吟:“渊,别这样……” “你还是不愿意。”他停下来,目光深重地看着她,“还是不习惯我碰你么?” 毕竟都有过肌肤之亲了,而且他很自信,知道她的欲望已被勾上来了,顺服于他并非难事。 幽梦仰望他,秋水明眸含情脉脉,语气温柔:“不管怎么样,你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她这般心疼他,他甚觉感动,终是妥协:“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那我便再等一日,明日定全好了。” 幽梦听懂他的意思,便是下定了决心明日要与她行房,她刚想推辞,却被他堵了话头:“到时你乖乖听话,让我好好疼疼你。”说着,他俯首在她脸颊温柔地亲吻。 幽梦眼神忧郁,什么都没说,她分不清心里是愿或不愿。 ◇◆◇◆◇◆◇◆◇◆ 翌日早上醒来,幽梦见自己伏在夜渊胸口上,他臂弯搂着她,像是怕她大半夜地逃走。 她轻轻抬头,见他酣睡正香,面部线条清晰柔和,勾勒出俊逸的轮廓,不由得心念一动,想摘下他的面具,看看他真实的睡相。 不过心里还是有些犹豫,担心他会生气,可就是抑制不住心中好奇。 她错把祁妙当成他,惹出后面那么多误会,不就是因为没见过他的容貌,所以才失误么? 以前他曾说,如果看到他的真容,他便会杀了她。 如今经历了这些,这几日她陪着他,两人要亲密有亲密,要温存有温存,他若还拿那通话来威胁她,那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何况他也说过,在她爱上他的时候,就会拿下面具,真实地面对她。 想到这,胆子不禁壮大起来,她将手缓缓伸过去,他双目闭合,没有一点知觉,直到她将那半截面具揭开,他的眉眼逐渐呈现,随之越来越清晰,她的瞳孔放大到极致—— 如斯貌美出尘的男人,如冰似雪,虽有疲惫虚弱之色,却不损半分高贵英气。 他斜飞的眉,俊逸的唇角,一切都直接充分地展现于她眼前。 那样的五官,即使最挑剔的人也会觉得惊艳;那样的风采,即使最明亮的月华也会自惭形秽。 这眉眼的主人,冷俊优雅的气质浑然天成,威仪气势由内至外,呼吸之间似蕴有风起云涌之势。 可就是这样令人沉醉痴迷的一张脸,偏偏与某人的盛世美颜如出一辙! 随他睁开眼帘,那清新出尘的气质,冰雪冷瞳里的尊贵,微微挑起的薄唇,张扬出的魅惑之气,无不让她心震神动。 “苏稚……”她眼神从惊愕变得愤怒,嘴唇颤抖,“竟然是你!” 【十】鸳鸯辞45┇世上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1更 2000+) 望着瞪大双眼不知所措的她,苏稚是那样波澜不惊,甚至还握住了她僵在他脸旁的那只手,手里正握着他的面具。 他嘴角一弯,像藏在云后露出一角的新月:“怎么?被我的美貌惊呆了?” 他丝毫也不慌乱,仿佛一切都了然于胸,知道她会有此举动,也早已做好了准备,想好了该如何应对。 试想,若非放任她揭开面具,凭他的警觉,在她手靠近他时,他就该醒了。 可他故意装作沉睡,故意等她揭开谜底,她还以为是自己足够聪明和小心,抓住了这样难得的好机会,可殊不知,这一切都在他计划之中。 由她自己探索而得到的结果,也许会让她更有成就感吧,这不可不说,是他对她的一种宠爱了。 想到她说,错将祁妙当成自己,才会救他,更因此差点变成祁妙的情人……种种不堪设想的后果,他就觉得,该是时候让她看到了,看清楚自己,以后就不会再认错了。 随他睁开眼帘,那清新出尘的气质,冰雪冷瞳里的尊贵,微微挑起的薄唇,张扬出的魅惑之气,无不让她心震神动。 幽梦只觉脑袋轰鸣,足足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发现多么可怕的事实。 “苏稚……”她眼神从惊愕变得愤怒,嘴唇颤抖,“竟然是你!” 她感觉自己受了好大一场欺骗,他如此的玩弄她,她不能原谅! 而他淡然如初,唇边勾着浅浅笑意:“真的有那么像么?” “啊?”幽梦被他问得一懵,心说这什么情况?这淡定的语气是几个意思? 他还是那样沉着地看着她:“我是不是他,你难道真分辨不出?” 幽梦愤而挣开他的手,呵斥道:“你别给我装!你分明就是苏稚!” 他波澜不惊地问她:“你凭何断定我是苏稚?” “你这张脸,我不会认错!” “长得相像就是一个人么?”他云淡风轻地一笑,“你太天真了。” “什么?”幽梦心里发慌,“你别想糊弄我!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那么好骗?” 他泰然自若地坐起身:“好吧,既然你不信,非说我是他,那我也不白费唇舌了,一切等你回了府,见了苏稚,你亲自去问他吧。” 幽梦眼见他如此理直气壮,心里更乱了,原本坚持的答案忽然也变得动摇,不那么确信了。 世上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难道是双生子? ◇◆◇◆◇◆◇◆◇◆ 晌午,大夫为苏稚复诊,把完脉后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苏稚平静地问他:“何事?” “少庄主,您这次发作的寒毒,余毒已经全部消散了。”虽然是个好消息,但大夫在高兴之余却有些诧异。 “我也觉得今日精神好了很多,胸口一点也不疼了。”苏稚下意识摊开手掌,试着弯曲手指,“指尖也回温了。” “少庄主昨日可曾吃过什么?服用过什么” “我吃的都是你给的药,膳食也很正常。” 大夫愈加费解:“那就奇怪了,寒毒一旦爆发,余毒最难驱除,都是病去如抽丝,一点一点消退的。” “小公主听了你的话,深更半夜在外面采露水。”苏稚不禁轻笑,“看来她的辛苦没有白费。” “不,不会是露水的作用。” 大夫否决得异常坚定,苏稚怔然看住了他。 “小公主采的露水昨夜送来,煎制的是少庄主今日的用药。”大夫转头望着桌上的那罐汤药,“而少庄主尚未服药,所以您还没有碰过露水,即便是露水提升了药力,也不可能有如此好的奇效。” 苏稚沉默回想,这两日他心思几乎全放在幽梦身上,并未留意自己身上有什么异常,蓦然一个片段划过脑海——她被蔷薇刺扎破手指,他怕刺尖留在她手指里发炎,就帮她吮吸了手指上的血。 吸食了她的血…… 会是这件事对他造成了影响吗? 他无法确定,蹙眉道:“你容我好好想想。” “好,若是能查明少庄主康复的缘由,彻底根除您体内的寒毒,便有希望了。” 大夫心中有些难以遏制的喜悦与激动,这时他注意到是落雁在一旁倒出汤药,之前几次来,总是能见到幽梦做这些,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大夫不由纳闷:“对了,怎么不见公主在这照顾少庄主?” 苏稚一如被戳痛处似地,谨慎地睨了大夫一眼。 落雁瞧出了情势,解围笑道:“奴婢方才看到公主在花园里坐着赏花呢。” 大夫意会地点点头,苏稚默然看向屋外,眼底五味杂陈。 ◇◆◇◆◇◆◇◆◇◆ 自从看到夜渊的脸,幽梦就变得六神无主起来。 她直觉认定他就是苏稚,可他偏又那么淡定否认。若说是一人吧,可这声音、语气,还有眉宇间的气质,都是天差地别。除了相貌一样,这完全又是两个人的画风。若是装出来的,那这心态和演技也太好了。 她走到蔷薇深处,寻到一处石凳独自坐着,静下心来,开始一点点回想自己和渊,自己和苏稚的交集,想从中找到些许可疑的线索。 苏稚是空灵乐坊的乐师,她第一次去乐坊,就与他隔着门,说过话,那时他还是哑巴。 而就在同一晚,夜渊如梦魇一般闯入她的生命,也是在乐坊,在灵修的屋子里,他吻了她…… 第二次见夜渊是在深巷,那时她去乐坊找苏稚,灵修说苏稚离开了,其实是去了她府上,而当晚夜渊又出现在乐坊附近,这真的只是巧合? 第三次,她带苏稚去驭马道的胡商铺子买乐器,苏稚去清点货物,她被胡人追杀,渊就从天而降。 他每次出现得,都是那样凑巧,那样及时,仿佛是守好了她,等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在她面前。 第四次便是在极乐天,渊又是那么“凑巧和及时”地去救她,而那晚的苏稚呢?第二天苏稚跟着离忧一起到湖边桐树林找到她,她事后也问过寒露,寒露说前夜苏稚是和离忧一起出的府,苏稚是回乐坊去的,等等,又是乐坊? 为何夜渊的出现与苏稚的关联总逃不脱一个空灵乐坊? 【十】鸳鸯辞46┇某人又要想办法哄媳妇儿了(2更毕 2000+) 只是一两次或许还是巧合,这么多次下来就不可能是巧合了,她怪自己为何到现在才发现这个细节,太后知后觉了,乐坊是个很关键的线索! 渊上回带她来霁月庄那晚,她是去凤栖梧府上做客,气了苏稚,苏稚也出了府。而在老君山,她和苏稚前脚刚吵完架,跑出别苑,后脚就在山谷里遇到了渊,出现得那样离奇? 她发觉了,凡是渊出现的时候,苏稚总是会有一个理由“消失”,又或者离她不远,而唯有那唯一的一次,她主动约见夜渊于枕星洲相会,也是她故意试探夜渊是否就是苏稚的一次。小崩子寸步不离看着苏稚,而渊顺利赶来赴约,光这一次,就足以推翻上面的多次猜测。 除非,他懂得分身术? 此外不合理的地方还有两点,一是小豹子对待苏稚的反应,倘若是见了主子,按说不该如此敌视,当时它想攻击苏稚的凶狠劲可都是历历在目的。 其二便是他身上的伤口了,孙御医说苏稚身上有两道伤,一道伤在胸口,那是自然,是离忧所为,一道伤在侧腰。可她也看过夜渊的身体了,他身上只有侧腰那条剑伤,疤痕都快消失了,胸口除了刺青也没有刺伤,当时她用手摸过,确实是刺青不假。 这些疑点堆积在心里,她如被茧缚,想不出个究竟来,脑壳都疼了。 他们到底是不是同一人呢…… 这问题搁在这,她心里就莫名害怕,既不敢接近夜渊,又不敢回府面对苏稚。 敏感多疑的性格,让她对这两个男人,都生出了抵触之心。 其实,她害怕的根源在于,不管是同一人,还是孪生兄弟,都各有各的弊端。 若是同一人,那苏稚这么久以来就一直在骗她,不管是以苏稚还是夜渊的身份,他都是丞相的眼线,对她从最初就别有用心,冲着这份处心积虑的欺骗,她就不可能原谅他。 若非同一人,那她便是真和两个男人纠缠上了,她就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们任何一个的感情都不忠……她这样深陷下去如何使得?可想要走出泥沼,她又该如何取舍? 好矛盾,心里好似有两个自己在生生拉扯,两种局面她都不愿去面对,她从没遇到这么棘手的难题,怎么想都是无解。 苏稚悄无声息地走入花园,远望她在蔷薇花丛里坐着,知道她在纠结,也知道是自己作茧自缚,非要用两个身份去招惹她,才使他们走入如今这样的困局里。 许是将真容给她看到了,心也放开了,今日来见她便不再戴着面具。 他沉默走过去,站在她身后,看到一朵鲜红的蔷薇落在她发上,那一点点缀,让她整个人都明媚生动了起来,他不禁动容,心爱之人的美映在他眼底,一分一寸都是画。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她发上,拾起了那朵蔷薇。发丝细微的触感使她醒过神来,她凛然一怔,侧眸望去,只见他摊开的手掌伸至脸旁,那朵鲜红欲滴的蔷薇就睡在他掌心。 这多明显是在向她示好啊?然她冷漠别过脸,视而不见。 他不放弃,将手覆在她肩头,想让她和自己说句话,哪怕稍稍嗯一声也好。 可她偏是绝情,拂开肩上他的手,然后便起了身,绕开他离去了。 他默默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如此淡漠疏离。 她既不说回府的话,不彻底与他断绝来往,但也不理他,就这么和他耗着。 她虽然嘴上什么也不说,但他知道她在等什么。 她在等他,亲口告诉她,一个能让她相信的答案,她才能决定去留。 ◇◆◇◆◇◆◇◆◇◆ 两人一直冷战至夜里,他照例不给幽梦安排其他客房,她也不和他闹。 她决定了夜里宁愿在外面坐一宿,也不去他房里。 花园一角有扇小门,里面通着地窖,幽梦望见落雁和沉鱼从那扇门走出来,手里各抱一个酒坛,她不禁好奇上前打听:“这里面是什么酒?” “就是用这蔷薇花酿的酒呢,公主殿下。”落雁笑盈盈地说道。 “蔷薇花酒?” “是啊,此酒叫「落霞飞」,这两坛是刚出窖的。”沉鱼笑着,有意揭开坛口的红布盖子,一缕清凉的酒香飘散出来。 那酒香混着花香,幽梦闻着有些飘然欲醉,强作镇定:“你们要将酒拿去哪?” “自然是去给少庄主品尝了。”沉鱼说道。 幽梦顿时皱眉:“他还有伤呢,怎么能喝酒?还喝这么多?” 她们讪讪地低头,落雁道:“少庄主吩咐的,奴婢们也违逆不得。” 沉鱼眼神带笑地偷瞄她:“要不,公主您去帮我们劝劝他?” 幽梦心气儿上来,“我管他做什么?他爱喝就喝!”说着扭过头去,做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别人又能说什么……” 俩丫头听罢也不说话了,屈膝福了一福,双双离开了。 在她们走后,幽梦还是忍不住回了头,看她们确实将酒抱进了他的屋子,不多久就空着手出来,看来他是当真要喝酒了? 她心里着实不痛快,等沉鱼和落雁走远,她就快步到屋外,重重将门推开。 案前独坐的男人旋即抬眉,对视她淡淡一笑:“终于来了啊?” 果然如他所料,他故意让侍女去取酒,又故意从她眼前经过,目的就是为了将她引来。 幽梦看不穿这是他的算计,自顾气愤地上前质问:“我问你,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他淡然如水:“我怎么了?” 幽梦没好气地望着桌上俩酒坛:“怎么了?你还问我怎么了?你毒伤未愈就喝这么多酒?” 他唇角微扬,笑得那样暧昧:“你在关心我啊?” “你少来!”幽梦不吃他这套,眼神冷艳瞥往别处,“我关心一个骗子的死活作甚?” 苏稚笑容渐邪,趁她不备将她拉过来,她慌乱地跌坐在他大腿上,他顺势搂住她的腰,说道:“酒这种东西,一个人喝是闷酒,没意思,不如我们一起尝尝这新出窖的落霞飞?” 【十】鸳鸯辞47┇他宠溺地粘着她,在她身上吻了又吻(1更) “我才不要。” 幽梦感觉到他在引诱自己,她还在和他生气呢,他就这么肆无忌惮的,还将她放在眼里么? 于是她推着他就想起身,他稍稍使力,就圈紧手臂将她牢牢固定在腿上,两人实力悬殊得就像老虎和他捕获的小羊。 他仰面暧昧地凑近她:“你先别急着拒绝,如果我告诉你,这其实是一种药酒,有清暑和胃,活血化瘀,解毒之效呢?” 幽梦愣住:“真的?” “不光如此,它还能调理月信,滋养容颜,对女子也是极好。”他有意将下巴搁在她绵软的胸口上,声音低沉而撩人,“你确定不要试试?” 幽梦有些心动,他说出来这些有关女子的私密话让她害臊,脸红道:“即便如此,也不能多喝。” “放心,你我小酌几杯即可。”他笑着,移开一只手,拿酒壶斟满两只小酒杯,将其中一杯递给了她。 幽梦接过,浅尝一口,细品道:“酒味儿清甜,确实不烈。” 他宠溺地粘着她,在她身上吻了又吻,贪婪霸占着她的体温和体香。 “我真高兴。”他沉醉地笑道,“你嘴上再气我,还是忍不住要来关心我,真是让我想少爱你一分都不行啊。” 幽梦推住他肩头,冷声冷气地道:“你少得寸进尺的,你先是帮着丞相,又夜渊苏稚地来戏弄我,对我一骗再骗,这事咱俩还没完呢。” 他抬头望着她,眼神竟有几分无辜:“我虽是在为丞相效力不假,可我并非就是你的敌人。” 她不屑道:“强词夺理。” “那你不妨想想,我可曾做过危害于你的事?” 幽梦怔忡着,陷入一阵沉思。 “我甚至为了救你,都和丞相的极乐天大打出手,我心里,丞相与你哪个重要,你还看不清?” 她争辩:“可你抓了齐昌会的人,他们的立场可是与丞相对立的。” 他顿了一顿,再道:“听公主这口气,你也加入齐昌会了?” 幽梦理直气壮地扬起天鹅颈:“我若说是呢?” 他淡然一笑:“意料之中,有凤栖梧在,你早晚得和祁王孙走成一路。” 这话里无形散发着醋味,幽梦不满道:“别扯些有的没的,你和齐昌会作对总是不争的事实吧?” 他一脸认真地看她:“公主,我姑且不论齐昌会于你是否有益,但你看看如今这形势,齐昌会的人也救了,丞相想要的名册也没拿到手,齐昌会除了损失几个手下,他们几乎全胜。” 幽梦目色警惕:“你什么意思?” 他泰然道:“我若真的要帮丞相铲除齐昌会,我又岂会放任巡防营拿走名册,让丞相的人无功而返?” 他是故意输的,从计划之初,他就算好了要把人还给齐昌会,也没打算去拿名册。 “或者我直接折磨姚权,也能得到丞相要的机密,齐昌会还能太平么?”他平静的眼底亘古无波,“这一切,不过是做戏,演给丞相看罢了。” 幽梦吃惊地瞪大眼:“你算计丞相?” 【十】鸳鸯辞48┇以天下为聘,娶你为妻(2更毕) “我对丞相向来就半虚半实,我一直都有自己的谋划。只是我没有想到,凤栖梧和祁妙,他们竟然将你带去行动,甚至以你为诱饵,将我引过去。”他疼惜地望着她,眼神冷了几分,暗藏恨意,“你不知其中真相,贸然冲出去,为那个假货抵挡,这才受了伤。” 幽梦惶惶不安:“就算这是他们的计策,他们又怎会知道你我之间的事?” 等会,她顺势想起栖梧在她府上养伤,告诉她有关夜渊的那些话,阴郁地垂下双眸:“栖梧有向我提起过你,不过我并未和他说什么。” “那是他在试探你。”他了然于心地说道,“凤栖梧那么聪明的人,又善察人心,凭他对你的了解,你就算不和他明说,他也能看出你心里在想什么。” 幽梦被他一语中的,冷目睇他一眼:“你们这些男人都是诡计多端,城府深不见底,没一个好东西。” 他双腿有意抬高一下,将她颠得更贴紧自己:“我如今说的都是真话,与丞相结盟,是师尊的命令。可于我而言,这也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一步,成为丞相的心腹,我才可以利用他来帮我实现大计。” 幽梦眉目深重地望他好一会,后背一阵凉意:“你好可怕……感觉每个人都在你算计之内,我们都只是你的棋子,你爱将我们搁哪就搁哪,对谁有过真心?” 她话音刚落,他就强势握住她一只手,逼她掌心摸着自己左胸,幽梦欲挣脱,他握紧了不让。 “倘若这里不会痛,或许我也可以骗过自己,对你不过是利用。”他坦然道出,“可当你重伤后被他们带走,我毒发的那一刻,我便知道骗不过了,你有过痛彻心扉的感觉么?” 掌心触摸着他温热的心跳,幽梦的挣扎渐渐平息了下来。 他深切凝视她:“如果有,那你就能明白我当时有多痛。” “你的大计是什么?”幽梦百感交集地望着他的眼眸,似要探究他此时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以前只是天下,不过现在……”他垂目一顿,抬起眼幽幽道,“多了一个你。” 幽梦深深地怔住,蓦然想起了那晚他私闯自己寝殿,与她在床上说的话: “其实我可以娶你,只怕你未必愿意。” “我是堂堂公主,又不是我点个头能说嫁就嫁的,没有一个显赫的背景,你拿什么来娶我……” “天下。” 那时他认真地问她:“整个天下,够不够?” 而今夜他再次拥揽住她,神色笃定地说了近乎一样的话:“以天下为聘,娶你为妻。” 她沉默望着这双明明很熟悉,却又莫名生疏的眼眸,迟迟无话。 想到自己被逼着选驸马,正式大典已没几日了,就觉得一阵难过,心如刀绞地疼:你给的承诺的确动人,可我等不到了…… 等不到那天了。 眼眶忽地一热,眼前生起一重雨雾,眼泪猝不及防地打落下来。 “怎么了?”他有些错愕,手掌抚在她脸颊,给她抹去眼泪,“好端端的哭什么?” 【十】鸳鸯辞49┇终于听到你的真心话了,你心里的确有我(1更) “好端端的哭什么?” “我在为自己不甘。”她隐忍地深呼吸一下,假借着往上看来憋住眼泪,“自从老君山一别,我时常会想起你,我惊讶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好像对你有点意思了……” 他手指凝滞在她湿润的脸颊上,抑制着澎湃迭起的心潮,不作声,耐心听她说下去。 “我错把祁妙当成你,我满心欢喜地以为,我终于见到了你的样子,以后可以坦诚相见了,可知道真相后……原来这只是上天和我开的玩笑?” 幽梦潸然落泪,不可遏制地苦笑起来。 “你还是你,还是那个站在丞相身边的你。”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一股脑地将委屈倾诉出来,“祁妙逼我做情人,我宁死也不愿接受他,对你已经没有半点侥幸了,可到了这时候都还在想着你,而我却被你当傻子一样玩弄……” 他难以自持,瞬时将她拥入胸口,欣慰又温柔地笑道:“我终于听到你的真心话了,你心里的确有我。” “可你要我怎么办?”幽梦一拳头轻打在他胸膛,发泄着她的懊恼和无助,“你不承认你是苏稚,那我就必须承认我心里爱着两个人?” 他缄默无声,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泪眼汪汪,一片深海噙满了幽怨:“一颗心被剖成两半的滋味你试试?” 他不禁轻笑:“你真要我试?” “……” 幽梦怔住,怨愤地扭过头去,不想再同他说话似的,强行从他腿上下来了,自顾坐在一旁的位置上,闷闷不快地抿唇喝闷酒。 苏稚好整以暇地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扶着她肩头,让她上半身缓缓靠在自己怀里,手轻抚着她背上的青丝:“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不确定,我这样的身份,让你很难信任我,总算你我现在都把话说开了,既然心里放不下我,就不要再推开我。” 幽梦无声流着泪,不回应他。 “至于我和苏稚的关系,你自己去判断,我说什么都没用,你为自己找到的答案,你才会相信吧。” 她不满地抬眸仰望他:“可你这样让我很混乱,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面对苏稚……” “我还是渊啊。”他薄唇勾着浅笑,凝视她道,“就算没了那张面具,看着我这张脸,我还是渊。” 幽梦微怔地垂下脸:“我需要冷静地想一想……” “你过来。” 他用力一拽,将她拉起身,拉到床边,将轻薄的蚕丝软帐掀开,幽梦眼帘一颤,只见那套淡金色的蚕丝床褥上,零星散落着红色的蔷薇花瓣,宛如一片鲜红的星海。 幽梦愕然问他:“你这是作甚?” “我知道你喜欢外面种的蔷薇。”他随手拾起了一朵花瓣,缓缓递给她,“《花谱》上有记载,这种西域红蔷薇代表此生唯一挚爱,我就是为你种的。” 幽梦望着花瓣,深深地怔住。 “你看它很美吧?一种红到心碎的美。”他夜空似的眼眸透着星光,深情缱绻,“那正如我们,生生不息的爱情。” 【十】鸳鸯辞53┇我自讨苦吃,不怨她(1更) 苏稚冷郁道:“我想她一时很难接受这些,不妨给她一点时间,让她自己去分辨,适应与我的关系。” “可这样,您不就等于逼着公主背叛你,她习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如何对您专一?” 居胥的顾虑自然是对的,苏稚也不想让她心里有两个男人,每次让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 “我在丞相那的身份终究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她心防如此重,如今也只是暂时接受我,却难以信任我,以后难保有什么变数,她就和我一刀两断了。”他知道自己从未彻底掌控住那个女子,只能未雨绸缪,“我不说破苏稚的身份,这样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即便她决心不要夜渊,那至少还有一个苏稚能陪在她身边,不至于失去得一干二净。” 居胥感慨万端:“公主如此捉摸不定的性子,公子当真是用心良苦了。” 马车已没了踪影,苏稚语气淡然,眉眼深处暗藏温柔:“我自讨苦吃,不怨她。” 不过好在,她如今对他坦诚了心意,承认心里有他的一席之地,那便是对他有了羁绊,自己煎熬这么久的深情,总算没有白费。 ◇◆◇◆◇◆◇◆◇◆ 终于回到熟悉的风华园,幽梦这一走,竟有一种此去经年的沧桑感。 谷雨还是那么温婉柔顺,迎接她进门:“公主,您随沈香师闭关这么久,可算回来了。” “嗯。”幽梦表现自然,开口便问她,“苏稚可在府中?” 谷雨搀着她,边走边道:“在您去见沈香师的这段日子,苏公子回来过,又出去过,不过多半也是去乐坊,这会正在高唐台。” 幽梦暗自盘算着,这会在府里?她刚从霁月庄和夜渊道别,若是比她先到,难道是用飞的不成? 她语气和平常并无二致:“你请他来风华楼一趟,我有话要问他。” “诺。” “公主姐姐!” 幽梦正走着,听到稚嫩的嗓音呼唤她,转过身,见是九九和小春向她跑来。 到了身前,九九兴奋地打量她:“你回来啦公主姐姐!” 幽梦温柔一笑:“你们两个是怎么回来的?” “是凤哥哥送我们回来的。”小春腼腆地说道。 幽梦微怔了一下,又道:“祁妙哥哥有没有为难你们?” “那个暴脾气的哥哥啊……”九九撇撇嘴,一副倒了胃口的表情,“他可凶了,姐姐你一走,他就冲我们发火……” 幽梦顿时有些紧张,瞳孔微张:“他说什么了?” 九九和小春便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就在幽梦和夜渊走的那天晚上,祁妙找苑里的守卫问了话,守卫将这俩孩子送到了祁妙面前—— 九九和小春低头站着,不时用小眼神偷偷瞄过去,祁妙脸黑到不能再黑,冷冷瞪着他们:“你们两个小鬼真是厉害啊,年纪小,胆子倒挺大?” 小春挤皱无辜的眉眼,弱声弱气道:“祁爷哥哥怎么这么生气?我们做错什么了……” “做错什么?”祁妙对小姑娘这声娇柔的“哥哥”心生几分怜意,舍不得叱骂她,不过还是冷笑,“你们让院外的看守去给你们捉猫,然后公主就跑出去了,敢说你们不是串通好的!” 【十】鸳鸯辞54┇“夜渊是谁啊?”祁妙:“是个混蛋!”(2更毕) 九九本就不喜欢祁妙,眼见他这般大男子主义,还凶小春,心里对他更加恼恨了,悻悻地嘟哝:“公主姐姐要回家,你干吗拦着不让啊?不讲道理……” 祁妙一个冷眼飞过去:“我过几天就送她回去了,大人的事要你们两个小屁孩瞎操心什么啊!” 九九看祁妙不爽很久了,一时气不过,便回嘴道:“骗人,你就是看姐姐漂亮,对她起了坏心思,想把她扣在这做媳妇儿……” 祁妙想不到他竟被一个小孩子戳中心思,这让他面子往哪搁?不禁恼羞成怒,重重一拍桌子:“你个小兔崽子,胡说八道什么呢!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这时凤栖梧匆匆走了进来,当起了和事老:“祁爷,事已至此,何必为难两个孩子?且当他是童言无忌吧。” 祁妙冰冷的眼风扫过九九和小春:“谁让这两个小鬼坏我好事?” “他们也是听公主的话行事,两个小孩子能懂什么?”栖梧看了看他们,“何况他们又未必认识夜渊,又如何给他通风报信?” 祁妙也觉得不可能,可他万万想不到,问题其实出在那只黑猫身上,所以只能拿两个孩子来发泄。 九九眨巴着天真大眼,不顾场合地问道:“夜渊是谁啊?” 栖梧讳莫如深地闭了口,祁妙犹如被人戳了痛处,一道杀人的目光甩向九九,破口大骂:“是个混蛋!” 九九立马缩回脑袋,和小春都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 栖梧看着他俩挨训,心中既哭笑不得,又生出几分怜悯,于是劝慰祁妙:“我看这事就算了吧,祁爷消消气,日后咱们还要和公主好好相处不是?” 祁妙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把这俩小东西带走,我一眼都不想看到他们。” 栖梧走到他们面前,露出和善的微笑:“走吧,凤哥哥送你们回家。” 后来在回公主府的马车上,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九九和小春都和栖梧不熟,不敢造次。 栖梧用有趣的眼神来来回回扫视他们,最终定在九九身上:“我记得你,你是叫九九吧?” 九九畏生地望着他,其实对栖梧也有印象,所以点点头:“嗯。” “我第一次去你们公主府中做客,你个小鬼就说我长得不如苏稚好看,让我当众下不来台。”栖梧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那眼神看得九九一阵恶寒。 “不是你说的,童言无忌嘛?”九九噘着嘴,眼神心虚地乱飘,“况且我也只是实话实说啊……” 听到“童言无忌”这词,栖梧忍俊不禁:“呵,倒挺会现学现用?” 九九不说话了,生怕这男人记仇,要借此机会收拾他。 栖梧又转移目光,望着那楚楚可怜的小女孩:“你叫什么?” 小春怯怯地望着他,小声道:“我叫小春……” 栖梧舒展眉宇,绽放温和的笑容:“小春,我觉得你应该是个乖孩子,凤哥哥问你话,你会诚实回答的对么?” 小春眼底掩藏不住戒备:“哥哥想问什么?” 栖梧想了想,沉下声道:“你们真不认识夜渊么?” 【十】鸳鸯辞55┇幽梦试探苏稚(1更) “你们真不认识夜渊么?” 小春拘谨地摇摇头:“从没听说过。” 栖梧观察她的神色,觉得她不像说谎,这么小的孩子,眼睛里是藏不住秘密的,他索性换了问题:“那公主找人把你们接到祁府,她又让你们做了什么?” 小春也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就是陪她聊天,插花喽。” 栖梧心思暗转,从这俩孩子身上,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便用一种严肃的口吻告诫他们:“你们记住,等回了府上,这几天发生的事,对任何人都不准说,知道了么?” 俩孩子不约而同地点头:“哦。” 听了他们说的,幽梦百感交集,祁妙和栖梧对于自己和夜渊的关系,还是十分在意的。 ◇◆◇◆◇◆◇◆◇◆ 苏稚进入风华楼幽梦香闺时,她正坐在镜前,手里把玩着夜渊那支流云墨玉簪。 苏稚望着她背影唤道:“公主。” 幽梦转回身,莞尔一笑:“你来啦?” 苏稚眼尖地看到她手里的簪子,暗暗思量着,脸上淡然如常:“公主随沈香师闭关习香可有收获?” “受益匪浅。”幽梦也对他演戏,“听说我不在这些日子,你时常回乐坊?” “是,去教教孩子们乐艺。” 幽梦又问:“荣叔、韦叔,还有灵修姐姐,他们可还好?” 他浅笑:“都好,都盼望着你去呢。” 幽梦微微一想,笑意明媚:“明日我正好得空,和你一起去看他们。” 他亦从容应对:“好。” 幽梦心里推敲着,这苏稚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眼神的温度和夜渊是截然不同的。 她站起来,温柔地凝视他:“禾雀,你过来,靠近一些。” 苏稚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前,她仔细打量他的五官,这张脸,真的和夜渊一模一样啊。 “公主缘何这般看我?”他眸色流露几分诧异,又有几分打趣的味道,“可是多日不见,都不记得我的模样了?” 她伸手抚摩苏稚微凉细腻的面庞,眼神如痴如醉:“我是在想,上天还真是偏心,怎能将苏郎生得这般俊美?” 他握住她的手,眼含清笑:“上天难道对你不偏心?” 幽梦娇媚地低眉一笑,拉着他手道:“来,你坐下。” 她扶他坐在镜前,拿起梳妆台上的雕花木梳,像是心血来潮地为他梳理青丝,她一边梳一边惊叹:“苏郎这头乌发,其光可鉴,就和刚织的缎子似的。” 说着,她拾起夜渊那支簪子,插进他的发髻里。 “让我瞧瞧。” 她扶他肩头,让他正面向她,那簪子在他发上,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一般。 她含笑欣赏着他浑然天成,无可挑剔的美貌:“这支墨玉簪很是衬你。” 苏稚心知她在试探自己,优雅地瞬了瞬目道:“公主的眼光自然是好的。” 幽梦随手撩起他肩头一绺青丝,弦外有声地问他:“你说,像苏郎这般如珠如玉的相貌,世上可还再找得出第二个?” 他泰然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我听说双生子时有长一样的说法。” 【十】鸳鸯辞56┇稚梦出双入对偶遇瑟瑟(2更毕) “我听说双生子时有长一样的说法。”她把玩他的青丝,装作随性提起,“哎?对了,之前苏郎有和我提起,你的家族被乱军所害,却从未听你提过你的家人?” 他没有接话,幽梦又问道:“苏郎,你可有过同胞的兄弟姐妹?” 他敛了表情说道:“少时曾有一位兄长。” 幽梦神色一惊:“与你可是孪生?” 他镇定回答:“是,自小与我如出一辙,有时连我们生母也难以分辨。” 幽梦不可置信:“还真有?!” 他抬起疑惑的目光:“这些,公主是如何得知的?” 幽梦牵强地笑笑:“哦,我只是好奇,随便猜的,没想到还猜对了。” 他垂下面容,又不说话了。 幽梦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的那位孪生哥哥,现在何处?” 他神态怅然,眼底透出一抹惨淡的冷光:“五岁那年,随着家破人亡,他已葬身火海了。” 幽梦握梳的手凝滞住,又微微发颤:“他真的……已经不在世上了?” 他平静地说道:“我亲眼看着宅子被烧,那些困在里面的,尸骨无存。” “有没有可能,他其实没有死呢?”幽梦不放弃地追问,心里惴惴不安,“也许他在灾祸中幸存下来,在另外一处长大,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他抬眸,握住她发凉的手,深切地注视她:“公主,我当然也希望能有那种奇迹发生,可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幽梦表情凝重了起来,潜意识在隐隐认定一个答案,夜渊和苏稚是孪生兄弟。 ◇◆◇◆◇◆◇◆◇◆ 翌日,马车驶过芷泉街,停在了空灵乐坊门外,苏稚先下了车。 在城中游玩的瑟瑟正好经过这辆马车,与苏稚擦身而过,那男子的面容在仓促间入了眼,她心里觉得纳闷,犹疑着走了几步,脚步猝然顿住,回过头盯着那人背影,轻声嗫嚅:“渊……” 幽梦从车厢里探出身子,苏稚将她搀扶下来,背后忽然传来女子的呼唤:“渊!” 像是晴天霹雳地,幽梦愣在当场,苏稚眉眼紧迫一蹙,镇定地思量局势,幽梦就在他身边,他心知这时不能回头,更不能回应,便装作没事人似地,继续扶幽梦走,尽管幽梦十分想转回头去看。 瑟瑟见他不理自己,便快步跑到他们身后,扬声呵斥道:“渊,你站住!” 苏稚和幽梦一同停在了台阶上,他转过身,漠然望着瑟瑟:“姑娘,你是在叫我么?” 瑟瑟只顾看苏稚,见他这样陌生的态度,不禁急道:“渊,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瑟瑟啊!” 幽梦看到瑟瑟那张脸就觉得面熟,很快便想起在哪见过了。 苏稚神色不变:“抱歉,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呢?你明明就是渊,装什么失忆?”瑟瑟郁闷地争辩,眼神一瞥,这才注意到了幽梦,敌意一下涌了上来,“她是谁啊?” 幽梦定定地看着她,什么话也不说,她以这隔岸观火的姿态,就是想看看这出戏要怎么演下去。 【十】鸳鸯辞57┇我和她没关系(1更) 幽梦定定地看着她,什么话也不说,她以这隔岸观火的姿态,就是想看看这出戏要怎么演下去。 “你看着好眼熟啊?等我想想……”瑟瑟敌意的目光在幽梦脸上流转着,也觉得不对劲了,蹙起眉好生寻思,“拾花记,蔷薇水……是你!” 被她这么手指着,幽梦淡定地翩然一笑,含沙射影地讽刺道:“那日托姑娘的福,去了个好地方,今日又在这里遇上,看来我和姑娘真是有缘。” 瑟瑟看不惯她的装腔作势,冷冷勾唇:“嘁,谁和你有缘啊?我今儿又不是来找你的。” 他们在这纠缠不下,灵修走出门,正好被她瞧见了,她疑惑地探首张望着。 瑟瑟转而又将视线放回苏稚脸上,立马变得含情脉脉,满心都是委屈:“渊,这些日子你去哪了?该不会都是和她在一起吧?” 幽梦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苏稚脸上一直是冰雪似的冷漠。 “你我素不相识,你有何立场打探别人的私事?”他冷声说罢,便要继续揽着幽梦上台阶,“我们走吧。” 瑟瑟很不甘心:“哎?你把话说清楚,我们怎么就不认识了?” 苏稚想再这么闹下去铁定坏事,边走边暗自于袖中剥手串上的珠子,指尖悄悄弹拨出去,珠子撞击石台而反弹射向身后的瑟瑟。 “难道你忘了几个月前,你在极……” 瑟瑟话说一半,“极乐天”尚未完整脱口,就被突然袭来的什么东西给打中了脑壳,她顾着说话,没留意它是从哪飞来的,因为太快,她几乎都没看清那是个什么物件。 瑟瑟尖叫一声,幽梦急忙转回头看,只见瑟瑟疼得捂住额头,不知是怎么了。 灵修见状赶紧跑下台阶,冲到瑟瑟身边扶着她:“姑娘你没事吧?” 苏稚看出灵修是为自己解围的,便安心揽着幽梦肩头,将她带进乐坊去了,不再管瑟瑟。 “哎……” 瑟瑟挥着手还想去追,灵修有意拉扯住她,温婉关怀道:“姑娘,那是我们的客人,您有什么话就跟我说吧?” 瑟瑟手移开,眉心都渗出了一个通红的印子:“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我就是来找他的!” 灵修心疼地劝她:“姑娘,你脑门上红得厉害,快去找大夫瞧瞧吧,不然留下疤痕,可就破了相了。” “什么!” 瑟瑟一听这话,顿时慌了,虽然她很想冲进去找夜渊,但脸上带着伤,被他看到不免难堪,尤其还是在他身边还有个花容月貌的女子陪着,这般相形见绌,她怎么甘心当反衬? 无奈她只好作罢,甩开灵修的手,和随行婢女离开了。 进了乐坊,幽梦终于开口了:“还不老实交代么?” 苏稚望向她:“交代什么?” 她嘴角冷艳地勾着:“方才那位姑娘,心急火燎地冲上来……” “我和她没关系。”他直接说道,显得波澜不惊。 “可她口口声声喊你‘渊’?我没听错吧?”幽梦沉住气,探究地观察他,“你们是旧相识?” 【十】鸳鸯辞58┇我觉得他有事瞒着我(2更毕) 他依旧一脸淡漠:“我说了,是她自己认错人了,我不认识她。” 语毕就转身,径自往内走去,不再理会她的任何质疑。 幽梦望着他,心里很不痛快。 ◇◆◇◆◇◆◇◆◇◆ 灵修入了偏厅,见幽梦独自坐案前,而苏稚正在不远处的琴房里教孩子们抚琴,透过琴房那扇打开的门,幽梦正望着苏稚出神。 “没事了,那位姑娘被我打发走了。”灵修笑着走过去。 幽梦回头看了看她,没说话,情绪淡淡的。 灵修在她身旁坐下,打趣道:“公主看起来闷闷不乐,敢情又和我们苏乐师吵架了?” 幽梦又朝苏稚望了过去,他正俯身指导一个小女孩的指法,她闷闷说道:“我觉得他有事瞒着我。” “你是在说方才那丫头?”灵修会心一笑,“那就是一个误会,谁让苏乐师生得这么英俊潇洒,以往慕名而来找他的女子就很多,我们也都见怪不怪了,你别往心里去才好。” 幽梦默不作声,神情凝肃,她知道不是这个原因,若他惹了其他烂桃花,她们左右不过唤他一声“苏乐师”,可那个叫瑟瑟的女孩,偏偏喊他“渊”,这是自己对夜渊的称呼,她想这绝不是巧合,瑟瑟一定和他有着特别的关系。 灵修握住她的手,郑重其事地说道:“公主,灵修以人格向你保证,苏稚他从不是个沾花惹草的人,你看他对那丫头可曾正眼瞧过?” 幽梦垂眸想了一想,反握住她的手:“灵修姐姐,你若拿我当朋友,就不会骗我。” 灵修笑容一僵:“怎么说得这样严重?” 幽梦认真观察她的眼睛:“苏稚他……真的只是一个乐师?” 灵修怔愕:“公主这是何意?” 幽梦心事重重地道:“也许乐师只是表象,是他隐藏真实身份的面具。” 灵修不安地怔住,勉强挤出笑容来宽慰她:“公主,你这是在胡思乱想,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他一直都是在这乐坊里,弹琴,谱曲,教习弟子,做着一个乐师该做的事,何曾有过什么身份?” 幽梦问道:“那他有何你们谈及他的家世,以及他家中有些什么亲人?” “我们这些四海为家的江湖艺人,向来都是莫问出处的。”灵修掩饰得很自然,“公主,我不明白,你究竟在怀疑他什么?” “算了,这事一时半会的说不清。”幽梦放弃从灵修这打听了,“韦叔在么?” 灵修往上看了一眼:“在啊,在楼上核查账目呢。” “我去见见他。” 说罢,幽梦从座位站起,灵修不胜忧心地看着她离开。 她身影自门前一掠而过时,苏稚恰好抬眸,心中已有预料。 ◇◆◇◆◇◆◇◆◇◆ “你向我,打听阿稚的过去?”韦长龄犹疑地望着幽梦。 幽梦平心静气道:“他在乐坊跟了你这么久,韦叔应该很了解他吧?” 韦长龄喝了口茶,如同默认地点头说道:“阿稚,他是十二岁来的乐坊。” “那你还记得,当初他来乐坊的时候是何情景么?” 【十】鸳鸯辞59┇失散多年的哥哥(1更) 韦长龄抱着茶杯,一丝丝的茶烟自他手心飘出,他陷入回忆道:“那年我们在江南一带献艺,当时他就背着他那把琵琶,夜里来找我。他不会说话,但是天赋极高,我便将他留下了。” “他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么?可曾提过他的家人?”幽梦按捺不住地问道。 他沉思一会,不禁感慨:“后来我也同他以笔墨交谈过,他说他的家人在战乱中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琵琶是生母留给他的遗物,还教会了他这一手炉火纯青的琵琶造诣。” 幽梦索性直接问他:“他有同胞兄弟么?” 韦长龄慢慢转过头,眼神带着探究地注视她:“有一个,和他还是一对双生子,不过也在当年的战乱里夭折了。” 幽梦心鼓一沉,连韦叔都这么说,看来确有其事了。 “唉,阿稚身世可怜啊,若是不遭那场劫难,兴许他也会是个显赫的贵族公子,过着富贵安逸的日子,可这一切都化作烟云,黄粱一梦了……”他凄凉深沉地叹息着,又抬头观察她,“对了,公主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旧事了?” 幽梦强扯出一抹淡笑:“没什么,我只是想多了解他一些。” 在她刚说完这句,唇边的笑意就渐渐消逝,她暗自在心里做了一个猜测,若夜渊真是苏稚失散多年的哥哥,因为一些特别缘故,而从战乱中幸存,但是落入了鸿蒙阙那种江湖邪派,不得不隐姓埋名,躲避仇人对他斩草除根的追杀。 她记得在问及他杀手职业时,他曾说:“变强,这本身就是一件危险的事。” 可是这么多年了,他为何不与苏稚相认?以致苏稚都不知他还活着? 难道是因为担心自己的江湖身份危害到苏稚,他时常出没在乐坊周边,一来可以在暗处看望苏稚,二来可以保护他。 对,如果是为了保护,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 这日,九九在高唐台随苏稚学香,苏稚望着他略显笨拙的手法,面无表情地提醒他:“丁香二钱,苏合油四钱,你顺序又错了。” “哦……”九九吐了吐舌头,只好把合了一半的香料给倒了,重头再来。 苏稚看出他心不在焉,冷眼瞥他:“长点心,总是出错。” 九九怏怏不乐地埋下脑袋,早就坐不住了,就等着苏稚教完,他好去找小春玩。 这时,珍儿带着几个侍女进来,欠身施礼道:“苏公子,惠娘来了。” 苏稚点了点头,惠娘走至他面前,恭顺行礼:“公子,眼下就要入伏了,按照上面的意思,府上要为公子们裁制一些更轻薄的夏衫,还请公子前往内室,我们为您量身段。” 苏稚沉吟一声,低头看向九九,九九也正看他,他叮嘱小家伙:“你自己练习,别偷懒。” “嗯。” 九九看起来很听话的样子,苏稚起身进了内室,惠娘将带来的提盒放置在几案上,打开盒盖,取出里面的尺具、量绳、纸笔之类,也跟着进去了。 那只盒子用来存放惠娘的女红用物,还放着一些平时做的针线活半成品。 就在那盒子旁边,还放着一个敞开一半的漆盒,那是苏稚用来存放他一些香囊配饰的。今日九九在这里习香,他就顺便给自己的香囊替换新香品。 九九一个人留在外头,百无聊赖的,手就闲不住了,他凑到苏稚那只漆盒前,随性拿出里面的香囊来看,不经意拿出一只挂着杏色流苏穗子的香囊,做工十分精巧,织锦的布面上还绣着一枝粉白的杏花。 九九心里纳罕:“阿稚哥哥怎么用这么娘气的香囊啊?” (这个香囊的伏笔,被埋在[上篇]的【二】窥宋玉22里面,那是渊总和女主的首次对手戏呢) 【十】鸳鸯辞61┇幽梦发现破绽(2更毕) 这时内室传来惠娘的呼唤:“小公子,到你了。” “哦,来了来了!”九九回头应声,顺手将香囊放回去,可他眼睛没顾着看,一个不留心,就误把香囊放进惠娘的那只盒里去了。 他跑进内室,又过了一会,他和苏稚都被量妥了,两人走出来,惠娘毫不知情地将物品放入盒中,盖上盖子,向苏稚微笑颔首:“打扰公子了,奴婢先行告退。” 然后便提着盒子出去了。 ◇◆◇◆◇◆◇◆◇◆ 小春在风华楼跟着幽梦练插花,其间小崩子按照幽梦的吩咐,取来了苏稚的身契,还有他入乐坊时的乐籍。 大幽律法有规定,凡民间乐伎伶人,入行时都须有一份这样的乐籍方可从艺,除非被人买走,否则他们很难脱离这种低贱的身份。 小崩子看不穿幽梦深沉的脸色:“主子,您突然翻看这些,是觉得公子有什么问题吗?” 幽梦蹙眉凝视手里这两张籍契,毫无头绪:“我现在什么都不好断言。” 毕竟这乐籍上记录的年份是在九年前,当时苏稚应是十二岁,与韦叔说的是吻合的。而且上面有户部的印鉴,籍契不可能造假。 就在这时,惠娘做完差事来楼里向谷雨复命,顺便接她女儿回去。 “谷雨姑娘,苏公子和檀奴苑的其他公子,身段都量好了,尺寸也已汇报给了司衣局。”惠娘两手交叠腹前说道。 谷雨笑意温和:“好,辛苦你了惠娘。” 幽梦听见她们说话,放下手里的籍契,拿着一枝刚修剪好的白荷递给小春,一边说道:“惠娘,别忘了帮你自个儿和小春也量一量,到时给你们娘俩也添置两件新衣。” 惠娘见幽梦对她和女儿这么好,连忙笑着谢恩:“多谢公主赏赐。” 小春也扬起明媚的笑靥:“谢谢姐姐!” 幽梦优雅地一笑,惠娘便走来为女儿量尺寸。小春目光不经意落在母亲的提盒里,顿时眼前一亮。 “哇!”她将那只杏花香囊拿出来,放在掌心玩赏,惊叹不已,“娘,这是你做的么?好漂亮啊!” 惠娘不禁愣住,拿过来好生端详,十分诧异:“哎?这是……” 幽梦被她们勾起了好奇心,走上去接过香囊一瞧,神色骤变:“惠娘,这香囊你是哪来的?” 这正是春日里自己遗落在南郊竹林里,凤栖梧送她的那只杏花香囊,她用来盛放她最喜爱的波斯蜜合香。 惠娘一筹莫展:“我也糊涂了,半点不知它是怎么在我盒子里头放着,这不是我的东西呀……” 幽梦平静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 惠娘一听这话慌了神,连忙跪下争辩:“公主你信我,奴婢绝没做那偷鸡摸狗的事!” “惠娘你先起来。”幽梦耐心又宽和地将她扶起来,“我没说这是你偷的,只是你这女红盒,平日除了你自己,还有谁碰得?” “小春会帮我拿拿放放,偶尔其他姑娘借去用也是有的。”惠娘愁眉苦脸地说道,“可我真不记得有谁放香囊进去了。” (剧透的说一嘴:其实渊总在某程度上没说谎,双生子是确实存在的) 【十】鸳鸯辞61┇你究竟给他灌什么迷魂汤了(1更) 幽梦信得过惠娘母女的人品,相信惠娘说得都是真话,她的确不知情。 看来从她这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幽梦遂点了点头,合起掌心:“行了,东西暂且放我这,你和小春先回去吧,” “是。” 惠娘看懂了眼色,知道事情严重,不敢多问。 ◇◆◇◆◇◆◇◆◇◆ “公主姐姐!” 傍晚,九九跑进博闻书斋找幽梦时,幽梦正在给栖梧写请柬。 香囊出现得太过诡异了。 她望着手里失而复得的香囊,心绪正烦乱,九九凑到她身边粘着她道:“公主姐姐,明日惠娘要带小春去集市买东西,我能不能一起去啊?” 幽梦将请柬放入信封里密封好口子,漫不经心道:“行行行,你想去就去吧,不过要听惠娘话,别带着小春到处疯知道么?” 想到过往经历,街上人牙子多,可别又让人把小春卖去青楼了。 “知道啦!”九九乐不可支,一转头,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香囊上,大为惊奇,“咦?这只香囊……” 幽梦愣了一愣,顿时警觉地看他,沉住气问:“这只香囊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来,我曾在阿稚哥哥那里,看到过和这个一模一样的香囊。”九九大眼迷茫地扑扇着,“公主姐姐你这也有一个,难道和阿稚哥哥的是一对么?” 幽梦心里一颤,紧张地瞪大双目,拿起香囊递给九九:“你再看仔细些,确定是这样的?” 九九看了看,笃定万分地点头:“确定,当时我还纳闷,阿稚哥哥怎么用这么女气的香囊呢。” 幽梦不说话了,眉目凝重地蹙着。 ◇◆◇◆◇◆◇◆◇◆ 翌日,栖梧如约而至,见到幽梦气色红润,看起来恢复不错,便觉得放心许多。 “几时回府的?”他笑容里带着温暖的关怀。 幽梦浅笑:“这是回来第四日了。” 栖梧心算一番:“你在夜渊那待了至少三日?” 幽梦窘迫地一愣,强颜欢笑:“先不说这个了,祁爷那边……” “还在气着呢。”他从容自若地坐在椅子上,显得慵懒惬意。 幽梦心里过意不去,低头说道:“那我还是过几日再去见他吧,等他气消了再说。” “哼,我看他这气难消。”栖梧看破不说破地坏笑,“你究竟是给他灌什么迷魂汤了?怎么他这次反应会这么大?” 幽梦心虚地瞥他一眼,神情既懊恼又难堪:“这是一个非常尴尬的误会,我也很后悔当时脑子糊涂了……”她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无地自容。 栖梧差不多已经猜到大概了,又笑:“你今日急着请我来,不是只为了问祁爷的近况吧?” 她走到他身前,认真地望着他:“我有一个困惑,自己怎么也想不通,也不知该向谁请教,但是我信得过栖梧,所以便请你来帮我分析分析。” 他暗自觉得有趣,肆意弄了下衣摆:“好啊,我愿闻其详。” 幽梦的眸色阴暗下来:“我怀疑,苏稚就是夜渊。” 猝不及防听到她这话,栖梧笑容消失大半,化为一抹哭笑不得的浅弧:“公主,你仿佛是在逗我?” 【十】鸳鸯辞62┇我对苏稚一向看不顺眼,不怕我公报私仇?(2更毕) “我说真的。”幽梦甚想打死他个不正经的,“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找你来就是帮我想办法的。” 栖梧垂眸,沉默地思索一会,直到嘴角再次扬起:“这可真是有趣了。” 他心想着,难怪第一眼见到苏稚,就觉得他不简单呢。 “我近日为这事,脑袋都快想破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幽梦郁闷地瘪嘴嘀咕。 “说说你怀疑的理由呢?” “曾经我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反复推敲,我对苏稚就已经有所怀疑了。”幽梦长话短说,“我也尝试了一些办法去验证,可惜最后都失败了,等我渐渐打消了这层顾虑,最近我的预感却又变得强烈起来。” “所以你想让我出个十拿九稳的计策,帮你试探出苏稚的底牌?” “你看这个。”幽梦从袖兜里取出个香囊递给他。 “这不是我送你的那只香囊么?”栖梧放在掌心细看。 「翠柏红蕉影乱。月上朱栏一半。风自碧空来,吹落歌珠一串。」 那缎面上的词句还是他亲自挑的,世间独一无二,他目光滑向她:“我记得你说它掉了,怎么?又找到了?” 幽梦斟酌道来:“此事说来话长,当时我将香囊落在南郊的竹林里,那日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渊,不过那时他藏在辇车里未曾露面,也没和我说话,我仓促间逃跑就将香囊丢了。” “你觉得香囊是被他拿走了?” “那倒也未必,只是前日香囊离奇出现在我一位女使的提盒里,九九告诉我,说曾在苏稚那看到过这个香囊。”她不由自主压低了声,凑近了他问,“你说这怪不怪?其中可有关联?” “的确匪夷所思。”栖梧自言自语地陷入沉思,若苏稚真是夜渊,这些日子以来还在她身边潜伏得这么好,那这只狐狸可太厉害了。 敢情她这是想用狐狸来抓住另外一只狐狸啊。 幽梦见他半晌无话,心里没底:“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帮我试探一下苏稚?” “你为什么觉得可以?”他邪气盎然地挑眉,“而且你知道我对苏稚一向看不顺眼,不怕我公报私仇?” 她煞有介事道:“你是面首,他也是面首,你可是这份职业的资深行家了,他这身份是真是假,你一定能看出来。” 栖梧桃花眼一眯:“怎么我听着这话,不像是在夸我啊?” 她低眉一笑:“你就当我是在夸你喽。” 栖梧做出妥协的姿态:“好吧,你想要我怎么试?” 幽梦道:“这个你不要问我,你肯定有办法。” “我是说,公主你只要结果不在意过程?” 幽梦略微想了想:“是,但你一定要给我最肯定的结果。” 他歪着头,笑得不可捉摸:“那是不是无论我用什么方式,公主都是默许的?” 幽梦咬了咬嘴唇:“这个你拿主意好了,只要你别伤害他就行。” 他邪恶地笑了笑,眼神透出那么一丝不怀好意:“好,我向你保证,绝不伤害他。” ◇◆◇◆◇◆◇◆◇◆ 案上焚着一炉水沉香,苏稚正在看书,珍儿进来传话:“苏公子,春陵君来了。” 【十】鸳鸯辞63┇我哪儿不自重了?(1更) 案上焚着一炉水沉香,苏稚正在看书,珍儿进来传话:“苏公子,春陵君来了。” 苏稚眼帘微抬,冷漠地轻声自语:“他来做什么?” 转眼凤栖梧已经入了室内,依然是那种嬉皮笑脸的模样:“苏乐师,别来无恙?” 表面无风无雨,完全看不出就在不久前,二人曾在名轩馆大打出手过。 苏稚漠然搁下书卷:“春陵君怎么不和公主在一起,反倒来我这闲逛?” “公主这会在忙,没时间陪我,就让我自己转转。”栖梧悠闲自在地摇着折扇,笑眸左顾右盼,“我嘛,也是随着性子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远远看到这座楼雕梁画栋,恍如仙境,向人打听了才知道,原来这就是苏乐师居住的高唐台啊?” “那君上就请随意。”语毕,苏稚又垂眸看书,脸上是冰雪一般的冷漠。 栖梧递去一道玩味的目光:“苏乐师怎么总绷着一张脸?不欢迎本君么?” 苏稚眉眼不抬地说道:“君上是公主的客人,我一个乐师,岂有拒客之礼?” “既然如此,那苏乐师不介意请我喝杯茶吧?”栖梧从容走到书案对面。 苏稚抬眼,冷面如霜地和他对视一会,不动声色地起身准备好茶具,将茶叶末放在茶碗里,倒入煮沸的热水,专注点茶。 栖梧掀了衣襟坐下,在对面望着他手执茶筅搅动茶水,一层碧绿的茶末浮了上来,咬盏咬得刚刚好。他的手指白皙纤长,骨节分明,比女子的手还好看,实在令人赏心悦目,栖梧望得眼底飘出几分醉意。 苏稚将点好的茶双手奉上,语气冷淡如常:“君上请。” 栖梧放下折扇,一手托住茶盏,一手则有意摸上苏稚的手背,苏稚冷冷盯着他那只放肆的手,淡然问:“君上这是何意?” 栖梧暧昧调笑:“我见苏乐师生得这般俊美无俦,不难怪令女子心动,就连我这样的男子见了,都把持不住呀。” 苏稚不冷不热地说道:“君上何处此言?你的美貌和名声远在我之上。” “苏乐师,你就别再自谦了。”栖梧一边笑着,一边在苏稚白嫩的手背上摸来摸去。 苏稚平静隐忍着,目光中渗出凛冽的寒意:“君上,请您自重。” 栖梧眯起坏笑的眼眸:“我哪儿不自重了?” 苏稚冷眼睇向他:“君上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栖梧一脸的理所当然:“你是男宠,我也曾经是,我做的,只是男宠最自然不过的事罢了。” “难道君上有龙阳之好?” “对男宠而言,只要主子高兴,男女通吃是必备素养,你不会不懂吧?”栖梧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苏稚淡漠收回目光,也收回了自己的手:“那又如何?我只会服侍公主一人。” “没有人规定你只能服侍公主。”栖梧清笑的眼神里暗藏锋芒。 “公主那样独占的性子,想必君上不会不了解。她无法忍受别人染指她的东西,若知晓此事,该是何等恼怒?”苏稚斜视他,“君上是不想再和公主做朋友了?” 【十】鸳鸯辞64┇我拿你当知己,你却要绿了我?(2更毕) “呵呵……”栖梧漫声而笑,“苏乐师好生天真,你以为不得公主默许,我会来此与你相会?” 苏稚微微一怔。 栖梧收敛笑,冷魅勾唇:“你不过一个乐师,公主宠爱你也只是一时,本君劝你,最好别不识好歹。” 苏稚宛如一尊冰雕伫立着,他已然看透凤栖梧的动机,是为了试探他,可是一想到是幽梦授意,他这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幽梦听谷雨说栖梧去了高唐台看苏稚,知道他是去实施计划,本是该置身事外的,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毕竟他俩看彼此都不顺眼,生怕他们起了争执,所以还是决定去看看。 她刚走到殿外,便听到里面传来凤栖梧邪魅狂狷的笑声:“我今日倒要看看,你的身体究竟有多少本钱,能将公主给迷住。”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剥开苏稚的外衫衣襟,苏稚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栖梧感受到他手心力道颇重,心说:终于要出手了么?我看你还能装多久? 苏稚沉默凝立着,心中固然烧着一团怒火,可他告诫自己不能轻举妄动,不能暴露自己的武功底子。 就这样,外衫被栖梧拉开了一半,他又伸手去解苏稚的中衣,就在将中衣剥开时,幽梦闯了进来,赫然看到那让人脸红的一幕—— 苏稚面向她,衣衫不整,露出左边大半个肩膀和胸肌,而栖梧的手就攥在他衣服上,幽梦气血上涌,大声呵斥:“住手!” 凤、苏二人同时抬头,栖梧略微惊愕,幽梦走上去,拉开他触碰苏稚的手,愤懑地质问他:“你在干什么?” 栖梧很快恢复镇定,瞄一眼苏稚,笑道:“我在和苏乐师,培养感情。” 幽梦心虚地不敢去看苏稚的脸色,嗔怪栖梧:“妖孽你疯了么?我拿你当知己,你却要绿了我?” 栖梧宠溺地一笑,将她拉至一旁,小声同她道:“不是公主让我自己拿主意么?这就是我的主意啊。” “你……”幽梦真是懊恼,早知他会出这等馊主意,她是绝对不会应许的,“你先出去。” 栖梧不乐意了:“公主,这你可就不厚道了,你放权于我在先,现在又来怪我?” 幽梦心烦意乱地推着他走:“这些事后再说,先出去啦!” 栖梧只好依了她,独自走出殿外。屋里只剩下她和苏稚。 幽梦踟蹰转身,不安地望向苏稚:“禾雀……” 苏稚始终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脸色深得可怕,不回应她。 幽梦走到他身边,见他衣衫凌乱的样子,如同一个差点被人侮辱的女子,她既尴尬,又内疚:“你……你还好吧?” 她边问,边伸手扶在他手臂上,他手臂很刻意地一扭,避开了她的触碰,幽梦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下。 也正是那一眼,幽梦看到他胸口受过伤的部位,干干净净,没有黑色刺青,仔细看,会有一点刀伤的痕迹,幽梦眼神紧了一紧。 “有必要么?”他兀自拉好衣裳,声音冷漠如雪。 “唔?”幽梦恍若没听清。 他眼底覆盖薄冰:“公主若对我厌了,烦了,不喜欢我了,不妨直说,我走便是,何必要拿我所厌恶的人来羞辱我、恶心我?” 【十】鸳鸯辞65┇想来就来,你太随便了(1更) “你说我在故意恶心你?” 听到他用这么严重的字眼说她,幽梦既内疚,又有点委屈,她甚至都忘了放权栖梧,安排这件事的初衷,是为了验证他的身份。 “难道不是么?”他声里透着天寒地冻的决绝,“你明知我有多厌恶凤栖梧,可你还是那么惯着他,让他肆意妄为,你是想用他逼走我么?” 幽梦急道:“不……禾雀,你听我解释……” “当初我因为公主一句表白,以爱人之名而留下,我自视甚高地以为我真的可以成为你的爱人。”他直接开口堵住了她的话头,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幽梦回想那日他们坐在杏花林里的秋千椅上,刚刚坠入爱河的她,对他有着诉不尽的柔情蜜意,心底便是一阵难过。 “我是你的面首不假,男宠的确没有尊严可言,可公主难道连我对你的这片心意都要拿来作践么!” 他加重了声问她,她立马就心软了,拥住他的腰身哄他:“是我错了……我错得离谱,以后再也不会了,你不要生气……” 苏稚转目望向她,眼神有些悲凉:“公主,你对我有许多猜疑,直到今天,你都没有完全信任我。” 幽梦敌不过他那目光,心事重重地低头不语。 他说的对,她对他至今仍有心防,渊的真面目出现更是让她加深了这一点。 苏稚见她如此纠结,他暗自下定了决心,她要答案,他便给她一个答案。 ◇◆◇◆◇◆◇◆◇◆ 深夜,博闻书斋。 幽梦铺开皇宫的地形图纸,一边观察思考,一边为在纸上做着记录,这是在为驸马择选大典上设置关卡而准备的。 “喵呜……” 那只黑猫进来了,在她脚边趴着,很是不安分,叼住她的裙边不停往外拉扯。 幽梦无心去管它,挪动腿脚避开它几次,它还是不依不饶地蹭着、拉着,幽梦不耐地嗔它:“煤球别闹。” 但黑猫根本不听话,非要拽她的裙摆,她有些生气,可刚想教训它,就突然反应过来,看这猫如此反常的样子,到像是要故意拉她去某个地方。 她放下手中活,站起身,探究地俯视黑猫:“你到底想做什么?” 黑猫也终于松了口,不再扯她的裙摆,而是转身跑出了书斋。 幽梦提了盏纱灯跟了出去,黑猫在前方跑跑停停,不时回过头来,像是在看她有没有跟上。 就这样,黑猫将她引到了枕星洲。 走在栈桥上,她远远看到水榭那亮着灯,一个颀长的黑色身影站在栈桥尽头,似在等她,她心上隐隐有种预感,待走近了,看清果然是他,有些惊讶地唤道:“渊?” 男人从容地望着她,没戴面具,她提在手里的纱灯映亮他的眼眸,显得不胜温柔。 “你怎么来了?”虽是这样问,她心中却是藏着一丝悸动。 他嘴角勾起冷魅的弧度:“我说过,如果我想你想到忍不住,我会来找你的。” 她故作冷傲:“想来就来,你太随便了。” 他笑意加深:“对你我一向如此,不是么?” 说着便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圈入怀中…… 【十】鸳鸯辞66┇名正言顺的未婚夫,他是未来的驸马(2更毕) 说着便伸手搂住她的腰,将她圈入怀中,头猛地低了下来,像一重黑幕覆压下来,盖住了幽梦眼前的灯光。 幽梦心悸得眸光一闪,只感到那张带着异香的微凉薄唇,贪婪且爱恋地锁住了她的嘴,不让她说话,仿佛笃定了她想说的话是他不爱听的。 他的手正好抱住她半边脸,指尖便顺势探至她耳边,揉抚着她的耳垂,带着丝丝酥麻,蔓延到四肢百骸。 待他撬开她唇齿时,她已经全身无力的倒在他怀里。他用另外一只手托住她的腰背,已经俯低身子,俯到足够低去迎合她的身高。唇舌湿濡炙热交织着,宣泄着对彼此的思念,还有热恋男女冲动的欲望。 温存过后,她主动远离,含情脉脉地仰望他:“你是不是苏稚的孪生哥哥?” 他饶有兴致地凝视她:“他告诉你的?” 幽梦微微蹙眉:“他只说他的哥哥葬身火海,可你究竟是不是?” 沉默片刻,他镇定自若地承认:“我是苏稚的哥哥。” 终于得到这令她犹豫许久的答案,她忽然觉得一阵讽刺,垂眸自嘲苦笑:“我居然和你们两兄弟纠缠不清……” 他疼爱地抚摸她脸颊:“虽然我心里不愿意和别的男人共享你,但我们毕竟是手足,你实在放不下他,我也不可能对他下手。” 她恍然大悟:所以之前他用苏稚的性命来威胁她,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真的伤害苏稚。 迎着灯火,她神色黯然:“我们这样,是长久之计么?” “怎么了?” “五日。”她有意说得无关痛痒,“再过五日,我便要择选驸马。” 他脸色阴翳,陷入一阵可怕的沉默。 她没有看他,自顾说着:“到那时,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未婚夫,他是未来的驸马。” “所以你又想快刀斩乱麻?”他冷声道破她的弦外之意,“再甩我一次?” 她转过脸,放目望着夜色下随风波动的湖面,怅然叹了口气:“也许我们根本就不该开始吧……” 因为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他走到她身后,俯身搂住她的腰身,深情贴在她耳畔道:“幽梦,我要做你的情人,是不惜一切代价的的决定,即便你为人妇,我也不放手。” 幽梦双眸睁大,震惊地颤抖着:“可是这样,我会很难堪……” 他这是在逼着一个女子不守妇道。 “可你又能和苏稚撇清关系么?”他满不在乎地问她,“难道你会因为驸马的存在,就把苏稚也赶走?” 她淡然扭开脸庞,不让他碰:“那是我和他的事,你不必过问。” “可我觉得不公平,为什么你愿意留下他,却不愿意留下我?”他有些无奈,又有些愤怒地握住她双肩,强迫她转回正视自己。 幽梦选择了沉默。 “所谓驸马都不过是你的借口。”他目光冷冽地绞着她,“真正阻挡你接受我的,是你对我身份的质疑,是我在丞相那边的立场。” 她嘴角无力而苦涩地一抽:“你既然知道这些,又何必还要再苦苦相逼?” 【十】鸳鸯辞67┇你这辈子想彻底摆脱我,除非我死(1更) 他心里其实很受伤,因为这女子动情时柔媚入骨,暖进男人的心窝里,可绝情起来却又能这般冷艳淡定,男人吃惯了她给的蜜糖,会不知不觉地上瘾,等到被她冷落时,就会不甘心,想方设法重夺她的眷恋。 也许就这一点,祁妙对她的那句评价没有说错,她是个偷人心的高手。 苏稚捏住她的下巴,挑高了迎视自己:“我对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我会证明给你看的,但你也必须给我听清楚。” 幽梦眼底浮现一丝明显可见的慌乱,他冷漠却坚定地说道:“姬幽梦,我不放手。” 她心脏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知道,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动容。 “只要你心里有我一天,我就绝不放手。”他深邃的眼瞳里魅力灼灼,犹如那夜金风玉露的焰火,迸出耀眼的光芒,“你这辈子想彻底摆脱我,除非我死。” “……” 阴冷决绝的字眼击入心扉,她被震慑得许久说不出话,她嗫嚅着,忽在这时听到栈桥那头传来人声。 “统领大人,我们看到可疑人往水榭那边去了!”有侍卫为他们的统领凌士勋带路。 幽梦慌了一神,苏稚放开了她,快速抽身,一步迈入水榭,藏身在那纱幔之后,光线阴暗之处。 幽梦仓促回眸,见凌士勋带着一群侍卫匆匆赶来,幽梦为了掩护夜渊,快步沿着栈桥向他们走去。 “公主?”凌士勋猝然撞见提灯的她,兀自一惊,俯首行礼,“属下叩见公主。” 幽梦端得镇定如常:“士勋,发生何事?你们为何如此紧张?” 凌士勋说道:“属下听他们说看到一个可疑人前往此处,特来探查。” 幽梦心下斟酌,担心夜渊被他们发现。 她不知水榭内除了夜渊,事先就已藏了一人,苏稚沉声对那人道:“依计行事。” 那人点了下头,苏稚便快速脱下身上那套黑色衣袍,交到那人手中,那人快速穿在自己身上,替换了苏稚的位置,站在纱幔后。 幽梦丝毫没有察觉水榭内的动静,平静搪塞那些侍卫:“一直是本公主在这,没看到什么可疑人。” 凌士勋提议:“公主,为了您的安危考虑,属下留些人在附近巡视。” 幽梦却挥手制止:“不用了,我一会也回主苑去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凌士勋便带着侍卫原路折返了。 与此同时,卸了黑衣的苏稚御轻功飞过夜色,不声不响地飞到岸边,他此刻已是苏稚的穿着,望着那些侍卫走远,他再度穿过栈桥走向水榭。 幽梦确定危机解除,转回身往水榭走,看到那重黑色人影还藏在纱幔后面,心里莫名有点舍不得,边走边柔声唤他:“渊……” 她全然不知,此刻藏在那的黑衣人已经不是夜渊本人了,而是被他特意叫来,配合他演这场“分身”戏码的师弟戚陆。 戚陆要做的就是代替苏稚站在这,不能出声,更不能让幽梦看到正脸,否则计划就会失败。 【十】鸳鸯辞68┇跟踪了一晚上,不累么?(2更毕) 戚陆背着身靠在柱子上,听见幽梦在水榭外面呼唤,暗自用余光瞥向身后,随着幽梦逐渐靠近,他不安的预感也愈发强烈,可不能让她再靠近了,不然就穿帮了。 就在幽梦来到水榭门口,与他只有几步之遥,苏稚出现在了她身后,唤道:“公主。” 幽梦脚步一顿,转回头,始料未及:“禾雀?” “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苏稚从容走上前,半点也看不出异样。 幽梦牵强地笑着,下意识地扶了下额头,捋开碎发:“没事,我睡不着,过来纳凉。” 苏稚有意往她身后看,幽梦心虚地转回去,见水榭廊住后掠过一丝黑影,苏稚快步想往前细看,幽梦拉住了他,生怕他发现“渊”的存在。 “你怎么了?”幽梦装作诧异地问他,“在看什么?” 他作势张望着,演技比她还好:“公主,我见方才侍卫被惊动,好像有紧急情况?还有水榭那边,我依稀看到一个黑影一闪而过,会不会……” 幽梦忙宽慰他:“可能只是风吹动树的影子落在纱上,让你眼花看错了,这里没有别人。” 苏稚收回了目光,温柔地看回她,并且接过她手里的纱灯:“好吧,那我送你回去就寝吧。” “嗯。” 幽梦被他圈搂着,沿迂曲的栈桥往岸上走,很小心地回眸望了一眼水榭的方向,这下心里终于确信了。 世上的确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渊真的是苏稚的哥哥,而非一人假装。 ◇◆◇◆◇◆◇◆◇◆ 是夜,月华清潋,湖畔淡淡吹拂着暖风。 宽广的湖面上波光笼月,有稀稀落落的船只浮缀在水面。 冷无双抱着一坛酒,沿着湖畔走到一座凉亭外停下了。 “阁下跟踪了一晚上,不累么?” 他平静道了一句,身后半天没动静。 “这里没别人,你可以现身了。” 他不紧不慢地将酒坛放在亭廊长凳上,身后的一棵树干后探出一个脑袋,然后那少女整个人走出来,笑眯眯地说道:“冷将军还真是耳聪目明啊,我这么轻的脚步你都听得到?” “那是因为你学艺不精,不会轻功。”他语声清淡,转过身,却并未和她对视。 幽梦语塞了一阵,尴尬瘪嘴,“好吧,算你说得有理。”她跟踪了他半天,从他在酒肆打了酒出来,就一直跟着,她望着酒坛打趣道,“将军这么好的兴致,一人来到湖边喝酒?” 无双没应她,兀自摘了酒坛上的红布塞子,双手一倾,酒水便哗哗地流入河中。 幽梦看得一头雾水:“哎?好好的酒你怎么全都倒湖里了?” 他淡然启声:“这酒,本就是用来祭的。” 皎洁的月光照耀河流,还有岸边的草木,都似染了霜色一般,清冷得愈显忧郁。 “对月祭酒?”幽梦怔怔地望他,“莫非将军有什么伤心事?” 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就在幽梦以为他不会搭理她时,他说:“想起一些往事。” 轻得像自言自语。 这回轮到幽梦缄默了。 【十】鸳鸯辞69┇姻缘签(1更) “冷将军,你一直对我有距离感,我就不问你想什么往事了。”虽然幽梦还是蛮好奇的,但很识趣地说道,一双清亮如洗的眼眸灵气逼人,“那是你的隐私,我也不该刺探。但是呢,我有一个道理,要说与将军听。往事可以拿来回忆,但不要放在月亮底下晒。” 无双怔了一下,抬起头,他不曾发觉,这女子正在不知不觉中对他欲擒故纵。 看着他懵懂的神情,她语气变得认真又轻柔,仿佛在和他讲一些悄悄话:“因为月亮也是有感情的,它听了你的心事,就会把你的忧愁越晒越长。” 无双有些不确信,这样深意又有趣的话,竟然能从她这么稚嫩的女孩嘴里说出来? 她诙谐的口吻很能拉近与人的距离,他沉默地望了她良久,眼神倏而褪去一半冷冽,似乎是对她的话,甚至对她这个人都感兴趣起来了。 半晌后他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故作淡漠地别过脸去:“小公主,如果你今日又是来给末将介绍哪家的姑娘,我看你还是请回吧,末将消受不起那等艳福。” 幽梦错愕地一愣,被他钢铁一般的耿直逗到了,不由失笑:“冷将军,你先不要拒绝我,我并没有说明来意啊。” “那你说吧。” 无双并未表现出几分兴趣,想着无非又是良禽择木而栖,那些想要拉拢他的话。 她却不按常理出牌,优雅地挑了挑眉:“其实往事一边喝酒一边想,是最有滋味的,不过好好的一坛酒被你喂河神了。” 无双意料之外地怔住,望着那吟吟浅笑的女子,隐约可见她眉眼里溢出一丝慧黠的柔光:“如果我想请冷将军喝酒,将军赏不赏脸呢?” ◇◆◇◆◇◆◇◆◇◆ 皇婿择选大典前夕,城内诸多家族在紧张筹备着,那些入围的王孙公子们,大多都激动得难以入睡。 而风华楼的灯火也亮至深夜,幽梦穿着寝衣坐在梳妆台前,卸了发髻与首饰,青丝长长垂在肩后,她握住一绺头发搁在胸前,心不在焉地梳弄着。 谷雨见她这样发呆,难免为之心忧,斟酌半晌,还是开口宽慰她:“明日便是大典了,奴婢知道公主不愿意,可面对众多贵族子弟,当着皇上、皇后、咲妃娘娘,众多皇亲国戚,还有那些大臣们的面,也必须得有个结果吧?” 幽梦半垂的眼眸平静无波,黯然叹了口气:“我已经把我所能想、能做的都安排好了,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其实她也在赌,只是对手是谁呢?母妃?还是那个姓沐的王世子? 她不经意地转过头,这时她注意到谷雨手里有只小木盒,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谷雨打开盒子:“公主可还记得,那日您曾在白马寺求过一支签?” 幽梦恍然一怔,想到那是离忧出事的日子,她闲来无事在寺中求的,如今时过境迁,感慨良多。 “当时奴婢拿着这支签,去找解签的先生问了一问,再回来,公主就不知去向了。”谷雨帮她回忆起来,“再后来发生了许多事,这支签子自然也就被公主抛到了脑后,奴婢替公主收着。今早奴婢收拾橱柜,没承想又将它拾掇了出来……” 许是有几分好奇吧,幽梦伸出手:“拿来与我瞧瞧。” 谷雨低头打开收纳的锦盒,取出签子递给了她。幽梦看到上面写有签文: 「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须梅。」 她正思量着,谷雨轻道:“先生说,这是一支姻缘签。” 幽梦眼帘倏忽一颤,心里仿佛预判到了什么,但又有几分不确定。 【十】鸳鸯辞70┇这段姻缘是天定的,任凭旁人想拆都拆不散(2更毕) 求签,便是对不久之后的事做出占卜。 求此签的那日,她还不曾对姻缘有所期许,那这签所指的又是何人?何意? 谷雨看出了她的困惑,便顺势回想,当时解签的先生同她说了一段典故:“有个书生考中了进士,受到当朝宰相的赏识,宰相请他到府中做客,好酒好菜地招待他。席间,宰相见这个年轻人不但聪明,而且人又生得俊朗,便想将自己的掌上明珠许配给他。于是宰相为了考验他是否有真才实学,便指着桌上一道莲藕做的菜肴,出了一个上联,「因荷而得藕」。” 见谷雨一脸茫然,先生点拨道:“这是取的谐音,宰相是弦外有音地问他,「因何而得偶」?” 谷雨跟随幽梦多年,也读过一些书,顿是有些明白过来:“那书生是如何对的?” 先生眯眸而笑:“正是姑娘手中签上这句。” 谷雨垂眸,一字一字念道:“有杏不须梅?” “不错,此句也是个谐音。” 「因何而得偶,有幸不须媒。」 这其中的寓意呼之欲出。 宰相问:“你凭何可以得到佳偶呢?” 书生答曰:“小生三生有幸,无需媒人即可得此佳偶。” 此二人一语双关,互相暗示。 “宰相见书生领会自己的意思,并且还如此精准巧妙地用暗喻回答自己,不禁心中大悦,认定这书生当真才思敏捷,便将女儿许配给了他。”先生捋着颌下的胡须笑道,“此乃姻缘签中的上上签,得此签者,不日便可觅得佳偶,珠联璧合,夫妇恩爱美满,这段姻缘是天定的,任凭旁人想拆都拆不散。” 谷雨将那解签先生的话尽数还原,说给幽梦听,幽梦看签的目光更深重了。 “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须梅。”她一边轻念一边凝思,“有杏不须梅……” 杏,让她本能想到苏稚。 而梅,自然是梅自寒了。 说起太傅,这个被她深深迷恋过,而今除了追忆,已不再有太多情绪的男人,她已经能从容自若地与他交谈,她便知道,她真的放下了。 她不禁想到前日,她进宫前往礼部,向官员交代大典事宜,之后去了翰林院。 随侍助教走进书房请示道:“太傅,外面来了个特别人物,想要见您。” 梅自寒正批阅诸皇子的课业,手中的笔停顿,眼帘缓缓抬起。 他走至翰林院花园的雨亭外,望见亭中伫立一个熟悉而娉婷的身影,没有太过意外,俯首作揖:“公主。” “太傅有礼。”幽梦望着他,也是平声静气地还礼。 梅自寒平身,目光并未与她对视,站在原地不上前。 “太傅于我不算陌生,那些客套免了,有些话我就开门见山吧。”幽梦似乎已经对他这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习以为常,“两日后便是本公主的驸马择选大典。” 她的语气很平淡,平淡到,仿佛这是一件和她不相关的事,令梅自寒不由自主地抬眸,想要看清她眼底是否在伪装或者隐藏什么情绪。 “想必礼部已经着人来知会过太傅,大典之上的第二场比试,是文斗,需要翰林院以太傅为首的诸位学士倾力襄助。”幽梦望着他清冷的眼眸说道。 梅自寒心中有数,礼部将文书送来时,他已经看过了,对于如何考量诸位王孙公子,流程细则写得清清楚楚,他能感受到她对于此事的认真与慎重。 他那双冷眸依旧水波不兴:“公主有此安排,既得陛下授权,臣等自当遵命,尽心协助。” “太傅的口气,还是那么淡然呢。” 她轻声一笑,微带苦涩和讽意,梅自寒听罢不由暗怔。 【十】鸳鸯辞71┇他身为旧爱,竟然要为她挑选夫君(1更) “也许在太傅看来,这不过是场仪式,选出一个对你无关痛痒的男人,一切按照章程走完,你就完成任务,一身轻松了。”在他目光清冷,认真的注视下,幽梦抬起眉眼,唇边留着一丝淡笑,像晨曦照射下随时可能消失的露珠,“但此事关乎我的终身幸福,也许我在奢望,太傅能念在往日情分,多为我费些心力……” 这话简直将他酸透进骨子里,这个对他来说特别的女子,他身为旧爱,竟然要参与其中,为她挑选夫君,想来如何不叫人讽刺? 可他冰雪般冷漠的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绪:“你想我怎么做?” “那日太傅坐镇文斗会场,请务必帮我好好把关,慎重权衡。”她顿了一顿,深意道,“有一个人,是我不想嫁的。” 他眉宇微怔,敛住诧异:“何人?” “云南王府世子。”她泰然相视,冷艳道出其名,“沐漓风。” 梅自寒眸色微微一动,什么都没说。 幽梦抚摩着手里的姻缘签,她知道梅自寒已经领会她的意思,只是他那样的反应,究竟是答应,还是拒绝? 那时,她参不透尘缘,误解了签文的含义,以为签上所说的“佳偶”,正是指她在白马寺失而复得的苏稚,因为正是从那天起,她彻底放下了梅自寒,确定心上的位置被苏稚占据了。 可经过许多年后,她偶然又再想起那支签,这才幡然醒悟,那句「因何而得偶,有幸不须媒」,说的,其实是那面佛墙外的男人,他为她解开有关梅自寒、有关苏稚的心结。 他才是上天为她安排的姻缘,尽管他们用了很漫长的时间,才终于知道彼此是对的人。 ◇◆◇◆◇◆◇◆◇◆ 清晨,洛阳城开了早市,街上渐渐变得繁华。 蔚蓝的天幕上飘着几片薄薄的白云,像被阳光晒化了似的,随风缓缓浮游着。 在这晴朗的日子里,宝墨和肃溯惯例起早买了菜,悠哉悠哉地走在集市上。 她们发觉今日的街道格外繁忙,一排又一排的马车队伍从眼前驶过,朱漆彩绘,珠帘锦幔,样式都极尽奢华,络绎不绝地驶向宫门的方向。 她们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排场,不禁停下脚步,和路边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一起围观。 “哇!”肃溯两眼放光,东张西望地惊叹着,“什么情况啊这是?” 只听身旁一个小贩津津乐道:“小哥你还不知道?今天就是小公主选驸马的日子啊!那些马车里都是来自各地的贵族公子,这么好的日子当然是普天同庆了!” 宝墨心里蓦然一抽,神情阴郁了下来:今日沐漓风便要去参选驸马了…… “只是选驸马嘛,又不是今天就拜堂成亲,搞得这么隆重?”肃溯心大得很,没注意宝墨情绪变化,一边探头探脑地张望,一边嘟囔。 小贩是个自来熟,和她就这么聊起来:“那可不?谁让这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呢?谁要是娶了她,那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宝墨越听越不是滋味,觉得自己不适合凑这份热闹,兀自转身往客栈的方向走,听到身后的路人还在啧啧感叹:“不知哪家的公子会有这么好的命哟?” 议论归议论,不过他们也都知道,这种好事都是名门贵族的特权,轮不上他们平头百姓奢望,他们也就只能流着口水,眼馋眼馋了。 “小公主又漂亮又聪明,眼光肯定不低,估计只有沐世子那样杰出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宝墨你说是吧?”肃溯饶有兴致,本想和宝墨聊聊沐漓风的八卦,一回头才发现人已经走远了,“哎?宝墨?” 【十】鸳鸯辞72┇驸马竞选现场:知好色而慕少艾(2更毕) 宝墨显然是听不到肃溯在唤自己,一心沉浸在思绪里,想到那天沐漓风来客栈,他们在池塘边聊天。 “你真的会去当驸马么?” “参选驸马的不只我一人,决定权在于皇上。” “那如果皇上选中了你呢?” “那就是无法改变的事,我只能接受了。” “你喜欢小公主么?” 他不会知道,在当时,她问出这个问题时,她多么害怕他会说出“喜欢”二字。 “我都没有好好地认识过她,谈何喜欢?” “可是她那么漂亮,我想等你认识了,总归是会喜欢的……” “我不否认,美丽的女子,的确更容易打动男人,但不是每个男人都会只因为一张美丽的皮相就付出真心。” 宝墨着了魔似地挂念沐漓风,近乎满脑子都在想他,想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情,他一颦一笑都是那么充满魅力,让世间的女子为之沉醉。 “王世子又如何,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就是一种痛苦。” 在他明澈的眼底,有一种淡泊的忧郁,让她忍不住心生贪念,想要一辈子守护在他身边,那就能一辈子都看到他眼中的清风朗月。 “我真的,挺羡慕小公主的。以前不觉得,但今天突然就羡慕了。”她说。 漓风告诉她:“我们仰望高处,总觉得站得越高,就活得越幸福,而我们的幸福,又何尝不在别人眼中呢?” 肃溯追了上来,一把拉住宝墨的胳膊:“宝墨咱们不逛街啦?不是说一起去茶楼吃点心么?” 宝墨如梦初醒似的,愣愣地望着肃溯。 “宝墨!”肃溯埋怨道,“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理我呀?” 宝墨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哦,没有……我想到回去还得给师兄帮忙,不耽搁了。” 肃溯一脸不相信地审视她:“噫?你有点不大对劲哦?” 宝墨搪塞:“没有,你别乱想。” 肃溯就不问了,与她一起走,走了几步,宝墨又踟蹰地停下,回过头,扬目远眺,眼神显得那么依依不舍。 “宝墨,不必羡慕公主那样尊贵的出身,亦或出众的美貌,也许她有她的无奈,她的苦恼,只是你看不到而已。” 心里回响着他温和玉润的声音,她的视线像断线后飞远的风筝,落寞地飘荡在空中。 在她目光尽处,那片天空之下,便是一座巍巍宫阙。 漓风,不管你心里在追寻什么,我都祝你如愿。 ◇◆◇◆◇◆◇◆◇◆ 沐王府的马车停靠在阙楼外的复道边,漓风仪态从容走下马车,下意识地仰首望望日头,临近辰时。 除他之外,那些来自五湖四海,各州郡县的百余世家公子也已陆续入宫,此刻正云集于皇城西南康乾门下。 他们整饬衣着穿戴,彼此相熟地就聚在一起畅谈闲聊,因为都是通过初选的优异者,在身形相貌上出众自不必多说,放眼望去,五光十色,一片傲立的锦绣衣冠,言行举止间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漓风一枝独秀站在角落,不与众人为伴,跟班小厮顺心提醒他:“世子爷,王妃娘娘那头交代话了,她要陪王爷去朝拜圣上,招亲大会这里就顾不上啦,她说全由世子爷您把握,参选的礼仪规矩不可疏忽,王爷王妃会好生看您表现。” 沐漓风意兴阑珊地望着前方,语气平平地回答:“我知道了。” 男人们侃侃而谈,谈论最多的,自然是今日大典的主角小公主。都说小公主刚过二八生辰,正是青春娇娆的年华,知好色而慕少艾,故而在初选一轮选出这些年轻俊朗,相貌堂堂的贵公子。 他们心里都明白,谁能在今日大典上大放光芒,合了公主的眼缘,谁就能赢得公主的芳心。 南平郡公府嫡长子闵秋叶是这些人里较为瞩目的存在,其祖父是护国功臣,世代承袭公爵。闵秋叶少年成名,辞采瑰丽,写得一手好词赋,又因生就一张潘安宋玉式俊雅的容貌,在整个东都贵族圈都是名声惊艳的。 他正与几个世家子闲聊,忽而听得有人在身后向他打招呼:“闵兄,别来无恙。” 闵秋叶转过身,见是永兴侯府的嫡子郑原隽。 “原隽啊,真巧,我们在这里遇上了。” 【十】鸳鸯辞73┇绿了皇家的颜面,那可不是闹着玩的(1更) 闵秋叶摇动折扇,怡然自得地打量对方一番,噙在嘴角的笑容,在那扇面起起落落,一开一合的掩映中,显得深不可测,看上去又是不胜的优雅:“原隽啊,真巧,我们在这里遇上了。” “是巧,算算日子,上回我俩见面该有半年了吧?”郑原隽不是东都本地的贵族,家族封邑在金陵,此时亦是春风满面,“算起来,闵兄长我两岁,已及弱冠,我还以为闵兄早已成家,妻妾成群了呢,竟也来参选驸马了?真是令我们意外啊。” 说罢便是与众人一阵长笑。 闵秋叶笑意不减分毫,淡定看着他们笑:意外?我看是忌惮,今日多了我这个强劲的竞争对手吧? 郑原隽这番看似熟络的调侃,个中讽刺不言而喻。 圈里的公子哥儿都知道,闵秋叶名气高,桃花绯闻自然也多。且不说那些秦楼楚馆的风月佳人,光是被他撩拨、勾搭过的官家小姐、名门贵女的也已是不少了,她们此刻恐怕都还在做着美梦,等着他郡公府的八抬大轿娶进门呢。 他今日敢来应选小公主的驸马,怕是做好了觉悟,以后得逼迫自己从良,斩断那些花花草草,只对小公主从一而终,否则绿了皇家的颜面,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闵秋叶素来给人以温文尔雅的形象,他敛眉勾唇,丝毫不见愠意:“原隽见笑了,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公主招选驸马,我们年纪与门第适宜,自然要慕名而来了。” 郑原隽再以笑相激:“闵兄如此胸有成竹,看来是做定皇家的乘龙快婿了?” 在场之人心照不宣,郡公府为了闵秋叶的姻缘和前程,接连往宫里送了不少财宝,甚至有人传言,闵秋叶会是这次内定的驸马,除非小公主是个不长眼睛的。 闵秋叶本人自然知道家族已为自己铺好了金砖大道,让他即使顶着风流名声,也依然能平步青云,毫不费力走入这驸马竞逐的决赛场。 在这种时候,家世足以成为一个男人骄傲的资本。闵秋叶眯长了俊秀的眉眼,眼神透着一股风流与自信:“我是信缘之人,该是我的缘分,自然不会跑的。” “呵呵。”他这般装模作样,不禁让郑原隽笑得轻狂,“我怕闵兄言之尚早了,今日有多少王侯将相家的子嗣来到这宫墙之内,一切都得让公主见过了才算,指不定谁能抱得美人归呢。” 说罢,他便与那几个关系好的公子哥儿往别处去了。 闵秋叶目送他走,眼底笑色明显变阴冷了。 站在闵秋叶身后,与他随行而来的幕僚吕敬才轻声道破闵秋叶的心思:“区区一个不得势的侯府,有什么了不起的,竟也能如此嚣张。” 闵秋叶没接他这话,而是转侧了问他:“今日来应选的人里,有哪些厉害角色?” 吕敬才掂量了一下说道:“晋阳县公府、陇西将军府、豫章伯爵府都有人来,兵部侍郎之子也来了。” 听到最后一人,闵秋叶敏感一怔:“阮景容?” 此人才名颇盛,在圈中亦是炙手可热的翘楚,平日里贵族公子们举行各式雅聚,阮景容就曾抢过闵秋叶几次风头,表面上闵秋叶宽和谦让,维持自己的体面与风度,其实心中对这个对手是非常忌惮的。 “是,兵部侍郎阮祜是朝廷新贵,皇上近来对他很是器重,只怕在今日大典之上,陛下对阮家二郎亦会多有考量。”吕敬才清楚他的顾虑,顿势又想起,“哦,还有沐王府!” 这响亮的名号可不能忘了,闵秋叶旋即转面,谨慎地盯住吕敬才。 【十】鸳鸯辞74┇没有诏书,世子就不能去参选了(2更毕) “听说沐王府的世子也入选了。”吕敬才有意环顾四周,压低嗓音,“这位世子自国宴以来就名声大噪,传闻其人品和才貌皆是十分了得,而且沐王爷在南国拥兵自重,实力不容小觑。恐怕这回圣上的心思……着实摸不透了。” 闵秋叶眉头深深蹙起,心说这个沐氏的王世子虽然名气大,但毕竟是边陲之地远道而来,故很少和他们这些京都的贵族子弟打交道,因而显得十分低调。 若非吕敬才提起,闵秋叶还真忽略了此人存在,他玩味地冷嘲:“沐王府远在云南,隔着十万八千里的,也跑这来娶老婆?” 吕敬才寡淡无味地干笑:“小公主才貌惊世,得蒙圣宠,又贵为郡君王爵,这颗皇室明珠如此耀眼,试问普天之下的贵族,谁家不想抢下这门姻亲呢?” 闵秋叶笑着笑着,脸色就阴暗下来,看来这场招亲大典真是卧虎藏龙呢。 正好,他也没见过那位王世子,不妨借此机会好好领教领教。 虽然漓风的家世是王爵,比闵氏的公爵高了一等,但闵秋叶底气是不虚的,因为自打其父承袭爵位以来,就极力与归氏一族打好关系。 在闵氏身后,那道强大的后盾,正是丞相,还有皇后。 ◇◆◇◆◇◆◇◆◇◆ 这时一位负责典礼的内官走来,向众人行礼:“请诸位公子出示入会请柬,供奴才们核验详实,容后奴才将送各位前往芳华台,赴参选大典。” “是不是到了芳华台就可以见到小公主?”贵公子里有人起哄,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打听起来。 内官颔首而笑:“正是,皇上、皇后、咲妃娘娘,还有其他观礼的皇亲和大臣们,也都在芳华台等候众位。” 那些男人听了,一个个都不禁心潮澎湃,等不及想去见未来岳父岳母了,尤其迫切想见见小公主的庐山真面目,看看这位皇族第一美人究竟是何等的“貌若天仙,光艳动天下”。 他们纷纷取出丝帛制的一卷诏书,等着内官们过目核验,这道诏书是他们过初选后,由礼部统一发放的,待选的公子人手一份,这也作为他们今日进宫的符节之用。 漓风没他们那么兴致高涨,只是平淡地吩咐:“顺心,把请柬诏书拿出来。” “请柬……”顺心摸了摸手里的包袱,不在其中,顿时有些迷糊了,不记得自己最近一次见那东西是在何时,他赶忙跑回马车旁,问另外两个打下手的家丁,“哎我说,你们看到世子爷的请柬没?” 他们都摇头说:“没有啊。” 顺心不甘心:“好好想想,就是一卷明黄丝绸系起来的卷轴。” 说着他还用手比划大小给他们看,他们愣是说没见过,那种重要的东西,世子怎么会让他们碰?肯定得是顺心这种贴身伺候的,悉心收着才是啊。 顺心心里一慌,愁眉苦脸地自言自语:“完了,没有诏书,世子就不能去参选了,王妃娘娘非把我打死不可……” 在离沐漓风不远的道旁,有人俯身拾起地上的一卷丝帛,开启后看了一番,那人抬步向漓风走近。 “阁下就是云南王世子吧?” 听闻此声,漓风微带诧异地转回头,只见对方是个容貌清俊的男子,身穿对襟的枣红祥云纹长袍,看起来眉目和善。 沐漓风点头默认,虽然气质高贵,却不端架子。 那男子礼仪标准地朝他作揖:“沐世子,久闻大名。” 漓风和颜悦色:“阁下客气了,未请教?” 长衫男子说道:“在下阮景容,家父是兵部侍郎阮祜。” 【十】鸳鸯辞75┇选出天底下最出色的男子做夫君(1更) 漓风不太了解朝中官员,但大体知道兵部侍郎是个正三品的官儿,地位不算低,他意会地点头:“幸会。” 阮景容抬起眉眼端详漓风,不禁流钦羡与赞赏之色:“早听说世子丰神俊秀,器宇不凡,果真闻名不如见面。” 漓风不悲不喜,平和淡笑:“阁下过誉了。” 二人虽是初次见面,但都是儒雅谦逊之人,倒也容易亲近,便一同简单地聊起来。 ◇◆◇◆◇◆◇◆◇◆ “幽梦,我看不懂你今天的心思了。”星宿目光从上到下,打量着幽梦这身男装扮相。 她还特地关照星宿,让她也必须在今日穿男装过来,星宿实在不知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幽梦下巴一扬,指示星宿看康乾门下的那群男人,用折扇掩住嘴轻笑:“我不穿成这样,怎么混进那些公子哥儿里,看看那些争着要当我夫君的男人,私下都是一副什么嘴脸呢?” 星宿豁然开朗,忍不住打趣:“我还以为你等不及想从中挑一个带走呢。” 幽梦翻她一记白眼:“才不是,这些从初选里被筛出来的男人,多半都是我父皇和母妃定下的,我对他们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我想听听我在他们口中是什么分量。” 星宿轻声一笑:“就你鬼主意多。” “听说这场皇室的招亲会是小公主亲自筹划的。” 说话的是郑原隽,顿时将幽梦和星宿的目光吸引过来,沐漓风和阮景容正交谈,也被他这句打断,不约而同地望过来。 闵秋叶微敛双眸,漫声而笑:“亲自为自己挑夫君,果真是与众不同的女子,有意思。” “小公主当然与众不同了!” 清扬一声由远及近,打破众人的谈笑。 漓风循声转过视线,幽梦与星宿步态从容,翩然而至。 闵秋叶望着她两,眼眸狐疑地眯了一眯。 幽梦摇着折扇,得意挑眉:“我还听说,小公主为了选出天底下最出色的男子,特地在招亲会上设立了三大关卡,各位兄台对小公主如此上心,到时可要好好表现了。” 郑原隽上前一步,不胜新奇道:“这两位兄台倒是有些面生啊?不知出自哪家的名门?” “我……” 幽梦迟疑地一想,不能随口胡扯一个家族来,这些贵公子在圈中都是互相认识,知根知底的,无中生有的家世很容易被人识破。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星宿,灵机一动:“我们兄弟俩是镇北将军府来的,在下武星南,这是家兄武星北。” 星宿听了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尴尬得直想扶额,简直服了这妮子的淡定,真是吹牛都不打草稿的,而且这即兴发挥取出的名儿……武星南和武星北?呵,真亏她想得出来。 沐漓风陷入一种深深的疑惑和不安里,总觉得这个“武星南”很是眼熟,好像在哪见过?而且见过不只一面? 郑原隽表示怀疑:“可我只听说武大将军膝下有位千金,是英姿飒爽的女将军,没听说还有两位公子啊?” 【十】鸳鸯辞76┇漓风认出幽梦(2更毕) 幽梦煞有介事地睨他:“那是你孤陋寡闻罢了,我们常年随父亲驻守北境的。” 星宿啥也不说,随便幽梦天花乱坠地吹,她自顾转脸向旁,无声而解嘲地干笑。 郑原隽注意到星宿的独特气质:“令兄倒是有几分武将的英气,的确像是武官世家的子弟,不过阁下嘛……” 他有意不说下去,笑得耐人寻味。 幽梦不服地昂起头,睥睨他:“怎么?我就不像么?” 郑原隽笑眯眯地看她,承认这位公子明眸皓齿,容貌生得极好,甩了闵秋叶不知多少条洛阳大街了,可他这发育不良的娇小身板,还有言语神态间自然流露的阴柔之气,实在令他不敢恭维。 “以小公主的品味。”他侧眸问问左右,“你们说,她会喜欢一个娘娘腔么?” 幽梦双眸一怔:什么?竟敢说我是娘娘腔? 四周男人被他逗得哗然大笑,幽梦气恼地正要同他理论,星宿将她拉住,对她摇摇头,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 此时不远处观望此景的沐漓风,虽然不声不响,却已暗中看出了端倪,那位自称镇北将军府来的,眉眼风流的公子哥儿,举止间确实少了许多男子气概,可又怎能怪她性柔,那分明就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 幽梦意识到场合特殊,遂平复心绪,望着郑原隽冷艳勾唇:“好,那我倒要看看,小公主会不会看上你这样的。” 郑原隽被她这冷笑弄得一愣,心里没来由得冒出一股寒气,可他还浑然不觉自己得罪了哪路神仙,今日一行的目的怕是要画上终点了。 自从识破了幽梦的女儿身,漓风就更专注地观察她,脑海汹涌翻覆,忽然闪过一道电光,他总算想起来,自己是在何时何地,见过这个女子—— 是在他刚到洛阳不久,那日正是皇上寿辰。他与妹妹璃雪逛洛阳集市,一个红色猎装的女子骑马穿街过市,差点撞倒了璃雪。 马背上的红衣女子,束着简约的女式马尾髻,眉眼如画,那冷傲张扬的神态历历在目,与眼前之人的相貌完全吻合了。 漓风有种不妙的预感,不敢推测她的身份,生怕她是…… 不会真有那种事吧? ◇◆◇◆◇◆◇◆◇◆ 一辆包着白银、挂着锦帘的华丽马车停在长兴门外,车厢古朴,马车外有侍者将脚凳放下,躬身垂首地侯在一旁。 “公子,到了。” 侍者恭谨道了一句,马车的纱帘被撩起,随后便见一只属于男子的玉手从车内伸出,修长白净,宛若羊脂白玉雕琢而成,轻轻地搭在纱帘边缘。 那修长清明的手指,和弯曲扶帘的姿态,美得令人窒息,把潋滟的晴光都搅碎了。 此时依稀有风拂过,一缕淡泊雅致的清香从纱帘内绵绵逸出,似山间的烟雨,令人心驰神醉。 光线透过帘子洒入,照亮了车内一双清俊无尘的眼眸。 这眉眼生得泼墨写意,似妙笔绘成的丹青,恍如有着看透浮生的底蕴。 风之清,月之皎,霁之淡,雪之皑。 一时之间,尽数都融在了这双清澈的,却微带忧郁的眼瞳里。 ———— (最后的这个小哥哥是个新人,将来会有大戏,可以先关注下,不过有没有觉得这画风很像谁呢?) 【十】鸳鸯辞77┇他不可能是苏稚,只是看着像罢了(1更) 这时皇帝身边的内侍长,卫公公手持一柄拂尘,从宫门里走了出来,恭敬地立在车下,俯首笑道:“奴才卫长福,奉陛下之命,在此恭候公子大驾。” 车中人缓缓启声:“有劳公公。” 其声清冷平静,如山涧流过石缝之间,冰润而空灵。 接着,一只绣有浅色暗纹的白色锦靴从车厢口探出,落在脚凳上,一个白衣身影不疾不徐地走下了马车。 “尹公子,请这边走。”卫长福笑容可掬,摊手为男子引路。 进了长兴门,就是皇帝御用的主宫苑了。 幽梦和星宿远离了那些世家子弟,二人有说有笑,正从西面走来。 幽梦还在为郑原隽等人的无礼耿耿于怀,一脸嫌弃地说道:“那几个纨绔子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竟敢取笑本公主,我真想看看他们在大典上见了我会是什么表情。” “所以什么叫祸从口出呢?”星宿也很期待那一刻,饶有兴致地帮腔,“这百位世家子弟进宫竞选驸马,争那众生仰望的一个名额,本就是要争得头破血流,这下可好,比都不用比了,直接一棍子打死了来得干净。” “就他们这种品性也想当本公主的驸马?哼,痴人说梦。”幽梦笑得不胜得意,“还真以为本公主是那么好拿捏的?” 一抬眼,恰好望见卫长福领着那个白衣男子绕过马车,往长兴门的方向走去。 那人衣袂如雪,飘然出尘,看得幽梦心弦一颤,眼前清华又明亮。 如雪侧颜轻然掠过,在她视野短暂地停留一瞬,面容还不曾清晰深刻。 尽管只是那惊鸿一瞥,却勾起了幽梦心中巨大的熟悉感。 星宿不解她突然停住不走,两眼还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出神:“怎么了?” “星宿,你仔细看那个人的背影。”幽梦木然地转侧脸,眼神却像被拉扯住,依旧凝视前方,“你觉不觉得,他像一个人?” 星宿顺着她看的方向往去,视线落在白衣男子身上,那重背影淡然无波,仿佛是那样生动的一幅画——月色、河流、岸边的草木,世间万物都如染了霜色一般,意境是如此静谧,悲伤得要透明过去。 一个名字鬼使神差冒上星宿心头,她尚有些不敢确定,便压低了声试探:“苏稚?” 幽梦双眼惊奇地一瞠:“连你也觉得像吧?”那就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错觉了。 “可是苏稚怎么会在宫里呢?”星宿更觉疑惑,想到今日能进宫的男人都是家世煊赫的贵族公子,苏稚一个平民怎么可能来? 这点幽梦也想不明白,她早上出府前还和苏稚说过话呢。 “他不可能是苏稚,只是看着像罢了。”星宿安慰地劝她一句,说话时,白衣男子已随卫长福走入宫门,看不见了。 “我上去看个究竟。” 幽梦说罢就快步赶到马车旁,白衣男子离开后,随行来的那些看上去很像护卫的侍从就在原地站着,英姿飒爽。 幽梦抬首打量一番这辆四驾的宝马香车,内心更是吃惊。 【十】鸳鸯辞78┇他的身份异常神秘(2更毕) 依照幽朝车驾等级规制,白银装潢外观的马车,只能是享有王爵的皇亲,还有少数几位开国功勋能用,除此以外,能被破例的,那便只有天子御封的国士,是皇帝敬重的人物。 这等殊荣,挂在一个神仙似的男人身上,不禁让他的身份变得异常神秘。 这时幽梦注意到,在马车外壁的一只檐角上,挂有一只玉牌,牌面上刻着一个字—— 「尹」。 “大幽朝中有姓尹的权贵么?” 幽梦喃喃自语,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转头去问那些侍卫:“方才从这离开的公子是何许人?” 他们淡淡看了幽梦一眼,全都默不作声。 “说话呀你们!”幽梦拧起眉头,“你们从哪来的?为何进宫?” 他们依旧沉默肃立,这次连看都不看她了。 幽梦受了这番冷落,很是不服,怒斥道:“我是小公主,你们好大胆,竟敢无视本公主的问话?” 星宿见这情势,不由上前拉住了幽梦,将她拉到一旁,瞥了眼那些侍卫,小声同她说道:“算了幽梦,这些人看起来大有来历,不管你问什么,他们都是不会回答的。” “这可是皇宫,居然有人能有这么大的魄力,连尊贵的皇室都不放在眼里。”幽梦抬目望着长兴门的方向,那个白衣身影印入脑海,“这伙人真是神秘啊。” 星宿忽然想到一点:“幽梦,会不会这位公子也是来参选你驸马的?” 幽梦犹疑地愣了一愣,“我不确定。”她拉着星宿,“走,咱们回南柯殿,看看名录就知道了。” 与此同时,在公主府,高唐台的花园里,苏稚正于石桌旁独坐着,左手黑子、右手白子的与自己博弈。 局为宪矩,棋法阴阳,道为经纬,方错列张。 黑棋如夜渊,行得攻守自如、棋形舒展。 白棋如苏稚,不举锋芒、不带凌厉,却在无形中将黑棋的步子牵制。 黑白子交替落下,蓦然陷入僵局。 他指尖拈执一颗白子,眼波平静,内心却无风起浪,那是一种微妙的感应,在他幼年,胞弟还未丧生时,他时常有同样的感觉,可此刻为何也会有? 他深深陷入思绪里。 “禾雀,明日我便要进宫选驸马了。”昨晚他与幽梦沿着长堤散步,幽梦欲言又止了良久,终说。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太多情绪。 “该来的终归得来,躲也躲不过。”她怅然若失,“说白了,这只是我父皇母妃的意愿,其实我心里是不愿意的。” 他心平气和地道:“公主不必说了,我都明白。” 幽梦沉默片刻,又同他说道:“我精心安排了这场大典,设置重重关卡,希望用这个办法,可以决定我的命运。” 他脚步停滞,抬起头,深意地望着她。 ◇◆◇◆◇◆◇◆◇◆ 南柯殿,幽梦展开一本折子,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名里穿梭。 “这份复选名录上,并没有尹姓的公子啊……”扫视过一遍,答案有些令她失望。 【十】鸳鸯辞79┇祁爷,你怎么不去参选驸马呢?(1更) “没有么?”星宿在旁边陪她一起看名录,“会不会是你看漏了?再仔细看看。” “我来回看了好几遍了,真半个姓尹的都没见着。”幽梦心里琢磨,能让父皇的贴身心腹卫公公亲自来接驾,此人来历一定很不寻常。 星宿正要说话,冷不丁地听到殿外通传:“咲妃娘娘到!” 殿宇内外的宫人跪地齐声行礼:“娘娘万福。” 咲妃身着华服,仪态万方地迈入里殿,幽梦收起折子,敛眉屈膝:“母妃万福。” 咲妃顺着方向也看到了星宿,星宿恭谨地低下头道:“星宿拜见娘娘。” 咲妃来回打量她俩身上的男装,黛眉微蹙:“怎么穿成这样?” 星宿尴尬地笑笑,幽梦强颜解释:“哦,儿臣看今日王孙公子众多,想凑个热闹,只是心血来潮,我和星宿闹着玩儿呢。” “成何体统?”咲妃嗔责了她,语气轻柔,却不失严厉,“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还不快伺候公主更衣梳妆?” “是。”被带入宫的春夏秋冬四位女使福了一福,赶紧散开,各自准备去了。 星宿看幽梦要忙着打扮,她母妃在这看着,星宿也不自在,便说:“那,幽梦,我去外殿等你。” 幽梦点头应允。 ◇◆◇◆◇◆◇◆◇◆ 芳华台西侧的贵宾看台上,六皇子姬幽珲整了整衣襟,闲适地坐了下来:“哎呀,这天真是不错。” 在他身边已经坐着个高贵冷艳的男子,黑色长衫配一袭黛蓝云锦外袍,对襟有孔雀蓝的花纹,与他往日一身低调黑的癖好相比,今日穿的要明艳许多了。 广场上玉树临风的贵公子依序站成十行十列,姬幽珲身边黛蓝衣袍的男人眸色冷冽,无关痛痒地看着这一切。 “这么大张旗鼓地招驸马,好像婚后一定恩爱似的。”他声轻而冷,似在自言自语,“也就做给外人看看吧。” 姬幽珲暗觉有趣地歪过脸来,眯着眼眸看着他笑:“祁爷这话听着,怎么这么酸呢?” 祁妙冷眼扫了扫他,没搭他话。 “祁爷,以你这般的家世,怎么不去参选驸马呢?”姬幽珲偏不识相,甚至不知死活地开起他的玩笑来,“我九皇妹若是跟了你,我也算是你的小舅哥了。” 一边放浪形骸地笑着,一边还不自觉,将手拍在了祁妙的肩膀上,祁妙目视前方,眼神口吻冷漠如雪:“哪凉快哪待着去。” 姬幽珲落了个自讨没趣,掩饰尴尬地往别处看看,目光不由飘至东边的飞廊,一群宫女正簇拥着一个光彩夺目的女子往正北方的主观台走去,他赶忙用下巴一指,提醒祁妙:“看,主角儿来了。” 祁妙这座冰山终于有了反应,飞快将视线递了过去,眼底藏着一丝不可窥见的迫切。 她今日的华服是暖色系的多彩搭配,外袍内裙皆为金色,外衣袖口与衣襟边缘,覆盖着一片金丝暗纹的红色包边,以金色腰封束腰,臂弯上垂挂一匹双层披帛,里层是镂空的蓝色绢纱,外层是橙红色丝绸,恰好露出蓝色的纱质花边。 金、红、蓝、橙。 整体看上去,极富层次感,色彩分明而不显杂乱,反而彰显出夺目的明媚与奢华。 凤栖梧曾用彩虹来形容那女子,以前祁妙不觉得,现在他深以为然。 她在人群里是那般耀眼,祁妙脸上依旧是清冷孤傲一片平静,可心里却莫名不是滋味,自从她跟夜渊走了,他就一直处于怨愤的情绪里,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如今再见到她,竟发觉自己不单只是生气,还伴有不可言说的思念。 【十】鸳鸯辞80┇听闻世子十八风华,与幽梦很是相宜(2更毕) 芳华台高阁的主观台上,姬舜威严伫立,放目扫视着殿前广场上,那些风采卓然的贵族子弟,眼里含着肯定的笑意:“看着这些意气风发的男儿,仿佛又看到了朕和容柒,一群人年轻时候的样子,朕心甚慰啊。” 沐王爷听他回忆,他俩自幼结拜,十六七岁起携手打天下,占据了整个前半生的峥嵘岁月,想来也是颇有感触:“江山代有才人出,他们中大多数,都继承了我朝将来的希望。” 咲妃听着他们怀念往昔,朱唇微弯,温婉垂眸:“臣妾听说,沐王爷膝下那位文武双全的世子也入了复选,今日比试才技,我们可算有眼福了。” 姬舜稍稍一怔,像是被她提醒了才突然想到,眼神不禁焕发出光彩。 而身旁的皇后听说后,脸上却像结了厚厚的冰霜,就连冷冷地勾弄唇角,都显得那般不自然,表情说不出的鄙夷:姜婉笑这女人,真是皇上说什么话都要插一嘴进去,仿佛不这样就显示不出她的存在,真令人心烦! 提起了他们的儿子,站在不远处的沐王爷和王妃相视一笑,王爷谦和颔首:“娘娘谬赞了,犬子漓风确实就在台下。” 姬舜想到国宴当日世子领军阅兵,后又随其父母朝拜自己,他亦和世子交谈了几句,情景历历在目,他掩藏不住赞赏之色:“漓风那孩子朕见过,才思敏捷,谦逊识礼,的确是个好苗子。” 咲妃听皇帝对世子印象如此之好,心里自然高兴,于是趁热打铁:“国宴上臣妾与沐王妃聊起儿女,听闻世子十八风华,与咱们幽梦的年纪倒很是相宜。” 王妃领会了她的意思,低眉顺首地笑着不说话。 姬舜仔细一想,自己那女儿虽然聪慧,看着娇柔,但内里却是个叛逆骄纵的主,驸马若降服不住她,就需得千万分的耐心,千万分的宽容,千万分的智慧,方可与她合拍,才能白头偕老。 而漓风气质温润,淡泊明理,正好与她互补,想来倒也添了不胜信心:“年纪和气性是配,就是不知他和幽梦,有没有这个缘分了。” 长辈们正侃侃笑谈,内侍通传:“小公主觐见!” 幽梦头戴一顶朱雀衔珠金冠,雕工精湛,两只栩栩如生的朱雀各自向左右两边展翅飞翔。朱雀下的祥云饰物往两边延伸出一段,坠下二寸长的金丝流苏,且各有两片金色的丝绸飘带,长长地垂至腰际,风一吹,丝带随着发丝轻盈飘舞,美若天仙。 姬舜转过目光,望着盛装之下的女儿光艳动人,一步一步登上台阶,似一抹阳光穿过朱璃碧宇,宫楼变得金碧辉煌起来。 那熠熠生辉的,是他手心挚爱的明珠,姬舜甚觉动容,柔和的光泽溢出眼眸,流露由衷的父爱:“幽梦来了啊?” “儿臣拜见父皇、皇后娘娘,恭请万福圣安。”幽梦由宫仪们托着裙摆,虔诚跪下行礼,“母妃千岁金安。” 姬舜亲手将她扶起了身,咲妃慈爱笑道:“快见过沐王爷和王妃。” 幽梦面向沐氏夫妇,柔顺颔首:“沐王叔、王妃娘娘安好。” 沐王爷对幽梦的印象一直不错,和颜悦色地点头:“小公主贵安。” “来,你且看看台下,这么多优秀儿郎,可有合你心意的人选?”姬舜示意女儿道。 “陛下为了这场招亲大典,可是费了不少心力呢。”皇后嘴角一抽,不冷不热地讽刺道,“如此看重咱们小公主的终身大事,幽梦可得把眼睛擦亮了,让我们都看看,大幽最幸运的男子是什么样的。” 【十】鸳鸯辞81┇漓风整个人感觉都不好了(1更) 皇后既然针锋相对,咲妃便索性替女儿接下她的话:“皇后娘娘所言极是,幽梦一定不负所望,挑选出一位德才兼备,能为她遮风避雨、披荆斩棘,万事能护她周全的良人。” 她含沙射影,暗讽皇后等人是幽梦人生路途上的风雨和荆棘,让皇后着实难堪,可当着在场贵宾的面又不好发作,只顾昂扬高傲的玉颈,笑得不胜阴冷:“如此又能耐的归宿?呵,那本宫倒想看看,有没有这样的人了。” 幽梦浅笑着倾身俯面,道得生疏却不失礼:“儿臣感怀父皇圣恩,谨遵娘娘教诲。” 姬舜欣慰瞬目,女人之间潜流暗涌的战火就这么悄然平息了。 幽梦转侧身,目光朝着广场迢递过去。 “父皇,儿臣想下去,走近了瞧瞧那些公子,做些勉励。”她说道。 姬舜还没说话,皇后便又是冷嘲热讽:“女儿家名节最重要了,身为公主就应该有公主的样子,要懂得端庄和矜持。这驸马的人选还没确定,你就等不及想和那些男子们打成一片,传出去好听么?” 幽梦泰然自若地微笑:“娘娘莫要担心,幽梦自有办法,不会给皇室丢脸的。” 皇后戒慎地斜眼睨她,姬舜沉吟一声,点头允了她。 ◇◆◇◆◇◆◇◆◇◆ 此时正直牡丹盛开节令,芳华台广场四周遍植牡丹盆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装点着美轮美奂的宫殿,呈现一派富丽奢华的景象。 贵族公子们向皇室行过朝拜大礼后,已经在这等了有一会了,终于听到司礼内监扬声高呼:“小公主到!” 漓风站在队伍偏后一个不甚显眼的位置,随着众人抬目,望见一位身穿暖色华服的女子,雍容华贵,步态优雅。在她身后跟着十人的仪仗:一名内侍擎着遮阳的华盖巨伞,两名宫女举着长柄的仪仗扇,后面的宫女便各自提着华丽宫灯。 随着那高贵的女子翩然而至,这些来自各大豪门望族的男子纷纷垂首作揖,齐声响亮地行礼:“公主万福金安。” “诸位公子不必拘礼。” 幽梦娉婷而立,面若莲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的光彩点亮了。 为了应付皇后口中的礼节,她脸上挂着一串水晶穿珠的流苏面帘。一条条璀璨的水晶链子浮在鼻梁和面颊之上,若隐若现地遮住半张容颜,显得神秘而仙气,珠帘之上的那双杏花美目,在水晶的晃动下流光溢彩,顾盼生辉。 “我是楚月公主姬幽梦,你们多数与我应是第一次见面。”迎着男人们惊艳的目光,她从容自若地说道。 漓风心念一动,不由想起香会上的她,也是戴着一张面纱,朦朦胧胧,将那双明亮的眼眸显得极为出众,令他印象深刻。 如今这双眼睛灵动如初,却莫名多了几分邪气,让他联想到不久之前,在康乾门外女扮男装,被公子哥儿们调笑成娘娘腔的女子。 若真是她…… 漓风整个人感觉都不好了。 “今日亦是洛阳城一年一度的牡丹盛会,我有幸与诸位风流倜傥的公子,在这牡丹花最美的日子相识。”幽梦拢袖以玉指掩唇一笑,牡丹再娇艳都黯然失色,她放目扫视众男,语声柔软,若黄莺出谷,“你们之中将会有一位成为我的驸马,我很期待,想看到谁才是我的有缘人。” 俗话说的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男人们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只见她身上那件交领式的外袍半敞开,露出金色的抹胸裙头,一片雪白的肌肤扑入眼帘,如何不叫那些男人血气上涌? 【十】鸳鸯辞82┇漓风与幽梦,正式见面(2更毕) 大幽民风开化,皇室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前朝对儒学的重视,尊崇礼法,但思想并不过分保守,且以幽梦今日穿的这件夏日礼服来说吧,款式颇为出挑,甚至可谓大胆,许是为了清凉舒适,故意裁剪得这般敞露。 她颈上戴着一串黄金打造的花丝镶嵌蓝宝石项链,显得脖颈纤长,肤白胜雪。 脖根处形状明显的锁骨,宛如两条蜿蜒的山脉,将女子的曲线美感淋漓展现。 那些年轻的贵公子们,多少都听闻过小公主那些不拘一格,孟浪传神的闲言碎语,本身就知她爱吟风弄月,善解风情,今日见到如斯妩媚的本尊,不管表面再如何一本正经,心里都跟长了草似的,被她撩得蠢蠢欲动,即便最初对驸马之位并不过分追求的,如阮景容这样的,此刻都不免有些动摇了。 只有沐漓风是个例外。 这样傲慢轻挑的女子,怎可能是他心目中的佳偶? 他愈发不安了起来。 “本公主为了择选最好的良人,特地为这场招亲大典开设三大考验,分别在之后的三日内进行,只有顺利通过一关,才能进入下一关选拔。” 在她说出这句话时,男人们脸上的表情都不同程度地僵了一僵,他们本以为,今日宣他们进宫,左右不过是赴个茶宴,让公主见上一面,展示展示风貌与才华,便算是相选了,可她竟然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有如此严苛的考验方式,让人真是措手不及啊。 “三关的考验,都不会简单。”幽梦读出了他们的心思,笑眸里渗出一抹冷艳,“那么,我们便开始第一关吧,稍后会有宫人带你们前往校场。” 校场? 男人们各自一怔,怎么?这是要打擂台比武么? 不等他们疑惑,幽梦缓步走到郑原隽面前,笑里藏刀地凝视他:“这位公子,你好像说过,本公主不喜欢阴气柔弱的男子?” 郑原隽顷刻慌了神:“公主……” 很显然,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两眼错愕地睁住,说不出话来。 她眉间一点朱砂,点缀着她张扬的明艳,犹带一丝妖冶。 “没错,你说对了,我大幽尚武,我自然不会让体格差劲,说话阴阳怪气的娘娘腔当我的驸马。”幽梦肯定了他的猜测,眼神依然含笑,却变得冷厉起来,“所以第一关正是武斗,我倒要看看,你们容后会拿出多少英雄气概来。” 她这话一出,不光是郑原隽,几乎当时在场所有的男人都领会过来了。 郑原隽这下算是完了,闵秋叶暗暗在旁幸灾乐祸地偷笑。 阮景容眉心微蹙,似在思量局势。 沐漓风彻底确认了,先前所有的预感都是对的,他和一个最不该交集的女子,在今日这般特殊的场合,诡异地碰上了,他觉得还是不要引起她的注意为好。 内侍上前为公子们引路,他们以两列队伍,一排跟着一排,往校场的方向去。 漓风走在末端,经过幽梦身前时,他有意别过脸,可越是这样欲盖弥彰,越是被她的目光所捕获。 “你站住。” 【十】鸳鸯辞83┇这男人,简直可以用鹤立鸡群来形容(1更) 漓风已经走过了她,幽梦却冲他背影唤了声,语气里带着不容违背的冷傲,使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闵秋叶和阮景容都听到了公主在喊谁,不禁边走边回首望着他们,察觉到了微妙异常。 漓风不得已,缓缓转过身,带着显而易见的犹豫,和幽梦对视住了。 他在几步之外长身玉立,比起之前看到的一些妖艳贱货,他的气质和衣品相得益彰,简直可以用鹤立鸡群来形容。 他穿着一件薄荷淡绿的对襟织锦袍服,内搭一件浅鹅黄的立领中衣,搭配出一种舒服的清新色调,在这炎炎夏季,令人如饮绿茶,顿觉清凉润泽。 幽梦认出了他,兀自上前两步:“依稀记得上个月末,我似与公子在玉皇山庄的香会见过一面?” 漓风保持平静地回答:“是。” “你也受邀入宫了?”幽梦很是意外,甚至有些惊喜,“我竟不知公子也是名门的世家子弟。” 回想香会上见他,虽然他也穿得体面矜贵,但佩饰上却显得淡雅低调,她以为只是一般贵族,并不曾设想他有何等显赫的出身。 而且寒露告诉她,这位公子曾在白马寺提供她的下落,姑且算是她的恩人,她便自然而然地,对眼前的男子生出些许亲切与好感。 可这男子不知为何,看她的目光清冷而闪烁,像要逃避什么:“公主抬举了。” 那时他为她捡拾香方,还与她在长廊两端默默相望了许久。 幽梦道出当时来不及问的疑惑:“可我香会那日便已觉得公子面善,似乎更早之前,我们就已经见过了?” 果然还是要面对的,漓风深吸一口气,平和地注视她:“公主说得没错,我们的确在数月前,就有过一面之缘了。” 幽梦愈加兴致盎然:“哦?那你告诉我,我们是在何时,何地见的?” 那不算是个愉快的经历,漓风自是不能像她那样,满怀期待地笑出来:“不知公主是否记得,陛下寿辰之日,公主骑马经过集市,险些撞上一名少女,所幸被她的兄长救下了。” 随他说出那件事,幽梦的笑容逐渐凝固。 “那对兄妹正是臣与舍妹。”事已至此,漓风索性承认了。 “哦?原来是你啊。”时隔多日,集市上纠纷的一幕重新跃上脑海,幽梦便阴阳怪气地笑了,“不错啊,你连本公主的马都敢拦,胆子也的确大得很。” 直到此刻,幽梦尚且不曾料到,这个曾令她难堪的男人,还有更令他吃惊的真实身份。 漓风甚是觉得尴尬,便把头埋低,做出请罪的样子:“那时臣并不知您是公主,是才多有冒犯。” “真是有意思,今天你敢进宫来参选我姬幽梦的驸马,我们也算是冤家路窄了?”幽梦话里带刺,看他的眼神也暗藏锋芒,“好吧,你不妨就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让本公主牢牢地记住你,在接下来的选拔中,我会格外关注你。” 这是漓风最不想看到的,他感觉到不胜压力,无奈之下,只好拱手以示谦卑:“启禀公主,下臣乃云南王府出身,沐氏,名漓风。” “沐漓风?” 幽梦惶然收去全部笑容,瞠目结舌。 (这个伏笔,是埋在正文的最开始啦,紧跟着楔子之后的地方哦~) 【十】鸳鸯辞84┇她的驸马不是那么好当的(2更毕) “你就沐王府世子,沐漓风?!” 幽梦内心的怔愕是溢于言表的,这个令她耳熟能详的男人,好像一直都只活在传说里,原以为远在天边,怎料自己和他已经有过匪浅的交集了,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他不卑不亢地回答:“正是。” 幽梦定了定心神,不禁要好好打量这个男人。 在他外袍中间的对襟处,镶嵌一排别致的金丝盘扣,袍子外面罩着一件轻薄的半臂褂衫,是与袍子一套的浅绿色,广袖与肩臂印染了写意的白色烟云。 外袍与卦衫之间束着金色的腰封,佩戴金饰禁步,垂落一绺飘逸的墨绿色流苏,与发髻上的金冠相互辉映。 少许的黄金点缀,为他增添了尊贵之气,却又不会破坏整体的和谐,幽梦心下暗自惊叹,这男子虽然高贵绝伦,却又不沾染半分寻常贵族男子的俗气。 今日,幽梦看到他第一眼,脑海便不由自主地蹦出了两个词—— 霞姿月韵,霁月清风。 这八字,堪是对他风姿气宇最好的诠释。 可就当他说出自己的身份和姓名,说出他们糟糕的初见,他的外表再出众,都不重要了。 这便是母妃为我挑中的丈夫? 她心中宛如生了一根刺,对他所有的好感都荡然无存。 闵秋叶和阮景容都不知他俩在说些什么,好奇是肯定有的,不过在闵秋叶看来,公主与沐世子似乎“相谈甚欢”?这不禁让他嗅到了不少危机感。 “好……”幽梦似笑非笑,口吻阴冷,“真是好得很。” 漓风微怔而望着她,一双钟灵毓秀的瞳孔不含杂质,清澈却又深不见底,隐隐地藏住不安。 ◇◆◇◆◇◆◇◆◇◆ 校场之上绿荫葱茏,旌旗飘扬,鼓角齐鸣,欢声雷动。 百余竞选驸马的世家子弟各自脱去外袍,穿着束身束袖,方便动作的紧款长衫,站在校场一侧的凉棚下准备入场。 他们被分成十余人一组,相继牵着马匹走向跑道,每只马的马鞍上都挂着一只箭囊,装有五支箭。 姬舜带领皇室宗亲坐在正北方荫凉的观礼台上,其他官员和贵宾则分散坐在其东西两侧观礼。 “纵观六艺之中,最能代表武艺的便是射术。” 幽梦伫立于观礼台的台阶上,缦立远视,校场中央围成一个圆形区域,里面树立着五个不同方向的箭靶,这些竞选者需要在骑马绕场跑过两圈之内完成射箭,命中靶心的箭数越多越好。 “众位公子虽不尽是武官世家出身,但骑射是每个贵族子弟的必修课。”幽梦扫视对面整装待发的男子们,水晶面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掩映着她的花容月貌,她款款一笑,娇妍欲滴,“今日武斗,先不比别的,这场骑射比试,权当是给你们热身吧。” 语毕,她便坐回自己的席位上,与众宾客一样,拭目以待。 这些公子哥里并非皆是文武双全之人,他们之中性格安逸的不在少数,平时耐受不得辛苦,疏于对武学造诣的修炼,郑原隽便是其中之一,骑射正好是他的短板。 偏偏郑原隽和闵秋叶一同被安排在第一支队伍里。闵秋叶从容骑上马背,回头往不远处的郑原隽那里看去,只见郑原隽被自己的侍从扶着,尝试了几次才终于勉勉强强地跨坐在马背上,瞧着他那笨拙的姿态,还没比,底气就近乎虚没了,闵秋叶不由失笑。 幽梦也是乐得让他当众出丑,谁让他之前笑她来着? 她此前未向外放出半点消息,将考核内容瞒得滴水不漏,就是不想让他们有所准备,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好让他们知道,她的驸马不是那么好当的。 【十】鸳鸯辞85┇他渴望占有,对某个女子求而不得(1更) 郑原隽已经很久没骑过马了,本来骑术就不到家,临阵让他上马,他一时很难控制住胯下这匹陌生的坐骑。 他拉着缰绳左摇右晃,那匹马完全不听使唤,他急切又慌张的模样被被同支队里的其他公子哥看在眼里,有人便取笑起他:“原隽兄,你不行啊?” 郑原隽顿时羞恼,强撑底气反驳:“谁说我不行了!” “早前有人口出狂言,戏侮了小公主,即便你骑射拿了第一,公主也不会选你。” 郑原隽愤懑地转过头,目光落在说话的闵秋叶脸上。 闵秋叶手里握着缰绳,扬首目视前方,丝毫不看郑原隽,神情颇为自得:“我看还是趁早回去吧,别丢人现眼了。” 说罢,他便轻松驾驭坐骑飞驰出去,率先掠入跑道,其他公子哥也前赴后继地跟上。 “你!……”郑原隽被他这一激,也顾不得自己骑术几斤几两了,狠狠一挥马鞭,抽打在马背上,马蹄奋而发力,将他猛然拖拽出去,此时他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攥紧缰绳,摇摇欲坠地骑马朝着他们追赶上去。 闵秋叶上马的一刻就给自己下了命令,一定要抢在这群人前面射出第一箭,并且一定要命中靶心! 心里愈渐燃起一团火焰,他选中那个面朝东南的箭靶,抬起手里的弓箭指向它,骏马载着他逐渐逼近最佳角度,弦被拉满,右手一放,箭顿从弦上飞走,“咻”的一声直中靶心,幽梦目光被牵引得炯然一凛。 观台上响起一片热烈欢呼,郡公府的人为他拿下首箭骄傲鼓掌。 姬舜龙颜大悦,满意地点头。 归氏与郡公府的交情不错,皇后便借此机会向皇帝美言:“这南平郡公家的子嗣的确出众,且看他一马当先,一箭射在了靶心上,真是从容又果敢,您说是吧陛下?” “嗯。”姬舜略微沉吟,赞赏是有的,却未流露太多。 咲妃坐在皇帝另外一侧,听了皇后之言,不紧不慢地接话:“闵公子实为翘楚,不过比试才刚开始,结果尚未可知。 皇后用余光冷冷睨她一眼,懒得同她说话。 顺着咲妃那侧看下去,贵宾席上的沐王爷、王妃夫妇也都淡定坐着,听着咲妃的话,心中有数,因而含笑不言。 再之后,闵秋叶连发四箭,终使五箭命中不同的五个靶心,完美结束了他的回合。 南平郡公及闵氏族人更是对他引以为豪,闵秋叶大放异彩,在全场的欢呼声里成为焦点,就连幽梦的目光都久久停留在了他身上。 这无疑给其他世家子造成了巨大压力,尤其是那郑原隽,连马都骑不稳,更别说在马上射箭了。他看到闵秋叶表现得如此出色,出于争强好胜的嫉妒心,他又气又急,等不及地就举弓想射,可座下的骏马偏在这时加速狂奔,他手拿弓箭,没抓稳缰绳,猝不及防就被甩下马来,只听他大呼一声,一连在草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 这可把在座的看客们惊到了,姬舜眉眼紧迫地瞪住,皇后和咲妃皆适时露出担忧之色,确有不少人担心郑原隽伤势重不重,毕竟选驸马本是喜事一件,若是在这好日子里出了差错,也是很不吉利的。 几个太监匆忙跑上去,搀扶起了郑原隽,这一摔倒是没大碍,只不过把一条腿摔折了,骑射是没法再比下去了,只能被扶去荫凉处歇息,让太医给瞧瞧。 闵秋叶正牵马回到起点,便发生了这一幕,看到郑原隽一瘸一拐地被人搀着走过来,心里实在痛快,忍不住冷声嗤笑。 骑射比赛又过去几轮,公子们的实力虽然良莠不齐,但还是接二连三地涌现许多精英。 望着他们在马背上意气风发,英姿猎猎,驰骤如神,皇帝、沐王爷等宾客眼底流露不尽欣赏。 阮景容策马挽弓,跑第一圈时先射了一箭,稳稳命中靶心。其姿态虽然潇洒,可在他之前已有珠玉众多,此刻即使一箭命中也已不足为奇。 待他骑马跑第二圈,他对准靶心先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首尾衔接连成一线,呈连珠之势,近乎在一瞬间齐刷刷地插在箭靶的红心上。 “好!”姬舜掷地有声地喝彩,引得皇后等人纷纷看向他,他点头称赞,“好一个参连箭法。” 他们素有听闻,这兵部侍郎家的二公子虽然未曾投身军营,但自幼苦练骑射和剑术,在京城那些文武双全的世家子弟里,名望是排在前列的,故而才能得到皇帝的青睐。 傅均和沐漓风是同一批出场。 傅均似是有备而来,换上一身平日沙场操练的戎装,随他策马驰骋,他背上的披风如巨浪翻飞,衬得他英武非凡。 星宿不像那些坐在凉棚里的看客那样惬意,她也骑了一匹马,沿着跑道边缘闲适徜徉。 傅均的披风像闪电般从她眼前一掠而过,她警觉地将目光追随过去,只见傅均跑了半圈,便倾斜地抬弓,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将箭囊内的五支箭全部取出,并成一簇搭在弦上,弧度拉至饱满,手刹那一放,五支箭顿如飞电攒射出去,带着无坚不摧的力量,飞过星宿扬起的那道惊艳目光,重重地嵌在靶心上。 他淋漓尽致展现了大幽王朝的军人雄姿,连皇帝都亲手为他精妙的箭术鼓掌。 “才只是一场骑射赛,孩子们就已经卯足了劲,今日比赛果然很精彩。”晋璇公主大开眼界,爽朗地笑出声来。 她身旁的凤栖梧笑而不语,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另一侧观台,祁妙正与六皇子姬幽珲坐在那。 栖梧认真留意祁妙脸上的表情,他看上去风雨不动,仿佛一切都事不关己,但栖梧分明看到他那双晦暗的眸子,最深处暗藏着不甘的火焰。 那是种深重的执念,他渴望占有,对某个女子求而不得的怨怒,仿佛在那跑马场上不论任何人胜出,都将成为他的敌人。 看懂这一切,栖梧悄然叹了口气,兀自饮下一杯酒,当作给自己解嘲。 【十】鸳鸯辞86┇他身骑白马,有意敛藏锋芒(2更毕) 傅均没有在马背上放浪形骸地欢呼,而是收了弓,从容冷静地骑马跑完下半圈。 沐漓风所骑,是一匹伊犁名驹,这匹高头大马色白如霜,全身的毛已修剪精短,只剩薄薄一层贴在身上,映着日光,闪动起片片银花,长鬃飞扬似雪,喷气成云,它被掌握在沐漓风手中顾盼腾跃,神骏非常。 看到傅均从那头远远地骑行过来,漓风也似做好了准备,果决地一拉缰绳,调转玉顶马头,而后飞驰掠过。 贵宾席上,幽梦正用手在眼眉上边搭了个凉棚,极力远望,目光锁定了沐漓风,他身骑白马,雅态轻盈,正是风华无限。 马蹄疾驰间,那道浅绿色的身影飘逸扶风,似一笔水墨勾勒而成,美到近乎不真。 星宿将马还给了养马的侍从,安之若素地走回观台。 “傅均不愧是骁将,箭法如神。”幽梦正望得出神,星宿声音传入耳中,她漫不经心坐在幽梦身边,显得潇洒不羁,“这场骑射比赛的排名,怕是没悬念了。” “星宿,那个男人……”幽梦视线一直紧紧追着跑道上飞驰的绿衫男人,幽幽说道,“你可曾看过?” 星宿抬起头,顺着她的指引看到漓风,方才她走回来的路上,漓风刚好骑马经过,她就顺势留意到了那个男人。 她好奇地望回幽梦:“看过,你为何问起他?” “他就是沐王府的世子,沐漓风。”幽梦终究没将话说破,那是母妃为她内定的驸马。 “那个带着南国军队来阅兵的年轻世子?”星宿暗自吃惊,赶紧又迫不及待地看回跑道,“原来就是他啊?” 幽梦眼中水波不兴:“你看他发挥得如何?” 此刻有许多念头划过漓风脑海,他没想过要当驸马,本心并不想在比试中脱颖而出,他很清楚一点,想不被皇帝和小公主看重,他就不能太耀眼。 但他也看得异常透彻,借着小公主招亲,在这骑射较量的赛场,各家贵族子弟都在尽其所能地展示到最好。这不仅是他们个人的成败,更是整个家族的荣辱。 背后的家族,让这场角逐的意义,已经超过了这件事本身。 那么如何才能不留痕迹,既隐藏实力,又能保住沐王府的面子,就成了他现在应该考虑的事。 这一路风驰电掣,他的心态始终平稳如初,带着一份笃定的信念,漓风沉着地从箭筒里拿了一支箭,轻轻按到了弦上,端直了燕尾,将虎筋弦拉开至极限。 临开弓之际,白马终为他所驱使。他清冷凌厉的目光落在箭矢之尖,顺着方向延长出去,与红色的靶心汇聚成一个点。 他心知,开弓不可太早,早则身手摇动。亦不可太迟,迟则心眼俱慌。 不迟不早,酌大步远,恰恰合适。 待时机一到,漓风方才撤手。箭逐靶而去,匆匆一掠,已是正中红心。 他那一箭射得相当标准,好像在人不经意间就射出去了,令外人看来有种轻松恣意的感受,丝毫察觉不出在箭离弦之前,漓风曾暗自上演了多少内心戏。 姬舜不由自主地舒展眉峰,似乎想要更仔细地观察这个年轻人。 沐王爷望着儿子平和的表现,默不作声,嘴角始终挂满笑意。 幽梦目不转睛地望着漓风,见他又从容取出一箭,撘弓上弦,前手伏低,右肋与腰脊用力往前一推,指尖分松,再次一箭射出,正中靶心,幽梦的眼神亦随之紧了一紧。 其后稍作调整,他又相继射出两发箭,无不命中靶心。 最后一箭,漓风举臂牵引弯弓形成明月,在瞬息之间下定决心,濒临放手之机暗将瞄准的箭矢稍作偏移,霎时月弓吐魂,一束天星破空而出,惊鸿掠影地飞往箭靶。 藉由这毫厘之差,那支箭最终嵌在了红心之外一点,离红色边缘近在咫尺,但偏了就是偏了,在旁人眼中就是技不如人。 观台上不禁响起一片嘘声,为之可惜。漓风则是毫不在意,平心静气地收好鹊画弓,纵马前行。 “他骑术精湛,比箭没用任何花哨的伎俩,虽然箭法稳健,但在这些急于表现箭技的人里并不出彩。”星宿就着情势说道,“平心而论,发挥得不及傅均三成。” 幽梦摇着团扇,勾起嘲弄的嘴角:“什么文韬武略?外面那些传言,果然都是假的。” “我看倒也未必。” 待星宿道出此句,幽梦凛然一怔,不禁停下扇面转回看她,满眼皆是诧异。 “沐世子应与我、傅均相似,自幼在军营里磨砺过,骑射训练是家常便饭。”星宿脸上是种淡然如水的神情,相较于幽梦,她看出了更多寻常人肉眼不可见的细节,“善使箭之人,在射出手里的箭时,眼神是不一样的。” 幽梦缄口不言,全神贯注地听她说,眸色渐渐变得晦暗。 星宿平静转过脸,与她对视:“我觉得,他在有意敛藏锋芒。” 幽梦眼光微微一跳,陷入沉思。 骑射比试完毕,一箭未能命中者被尽数淘汰,余下过半,皇室提供茶点和水果,供他们歇息半个时辰。 ◇◆◇◆◇◆◇◆◇◆ 御书房内,一个白衣身影以跪姿端坐在一张精美的方形小茶几前,案上摆放一套齐全的紫玉金砂茶具,茶壶壁上雕着精美的山水画,一看便是名家珍品,价格不菲。 泡茶前,他先用沸水浇灌壶身外壁,然后再往壶里冲水,紫砂壶内外和茗杯皆用沸水烧烫,既可净壶去霉,又可暖壶醒味。 他进而往壶中放入适量茶叶,以沸水高高冲入,翡翠似的茶叶在水中翻滚,以作洗茶之用。 他沏茶的姿态极是优雅,茶叶、茶水、茶具,在他白皙修长的玉手中彷如鲜活了一般。 姬舜走到殿外便闻到一股清馨馥郁的茶香,带着江南细雨润物无声的味道,不禁让他整个的心神都放松了下来。他悠然抬步进入书房,亲切又和善地问道:“久等了吧?” “等候陛下是我的荣幸。”背对他的白衣男子将最后一点茶沫辟除,显得漫不经心,“况且陛下知道我一向耐心很足。” 【十】鸳鸯辞87┇难道你就不愿意,当朕的乘龙快婿?(1更) 轻轻搁下擦壶的绢布,白衣男子缓缓站起身,转向姬舜就欲倾身,姬舜适时端住了他的手臂,在他身上仿佛已见不到作为一国之君的威严:“朕说过,私下见了朕不必拘礼。” 说着,姬舜望向茶几,白衣男子亦随之转目,望着茶壶冒出缥缈的白烟,唇边泛出清笑:“总算陛下来得不晚,这壶茶刚沏好。” 姬舜与他对坐在紫檀木茶几前,看他纤长的玉手提起茶壶,就着雕花的紫砂茗杯静静斟上两杯,将其中一杯双手递给姬舜:“陛下尝尝吧。” 姬舜低眉,见杯中茶色清亮,轻轻一闻,茶香扑鼻,正是地道的西湖龙井。 “此茶,名为「一蓑烟雨」。”白衣男子笑得清淡如茶。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姬舜一边念着,一边浅啜满品。 茶水入口微苦,回味却愈发甘醇,齿间犹有余香,如此诗意的好茶,姬舜忍不住再饮一口。 一杯茶,竟似驱散了他浑身的倦意,他甚觉惬意:“嗯,你性子半点不像你父亲,这烹茶的手艺倒得了他七八分的真传。” 对面那男子眉目微垂,年轻的脸上有着春雪初融的柔和:“那观雪还有二三成的上升余地?” 姬舜嘴角噙笑地搁下紫砂杯:“这谦虚得不好,你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白衣男子平静优雅道:“陛下太高看我了。” “朕看人眼光向来很准。”姬舜笑着与他闲话家常,“你爷爷身子还硬朗吧?” “祖父福寿安康,蒙陛下挂念。”白衣男子说道,“倒是家父,临出行时突然染了风寒,最后只得我一人来为陛下献茶了。” 最后一句该是抱怨的语气,可听上去却那么波澜不惊,好似一切都已被他看破。 姬舜对此笑而不语,这的确是他故意安排的,他在给国士尹季佐的信里特别强调,此番必须让其子独自前来。 “入了皇城便发觉很热闹,今日宫中似有大事。”白衣男子一边提壶为姬舜添茶,一边像是不经意地说起,“看来,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姬舜笑意的目光凝定在他脸上:“今日于芳华台举行大典,为朕的一个女儿招选驸马。” 男子稍稍一滞,一笑释然:“原来如此。” “你都不关心,是朕的哪个女儿?” 男子垂首忙碌,仿佛注意力只在茶道:“陛下的女儿很多,是谁都不奇怪。” “但朕不会为每个女儿都如此大张旗鼓,费心操持。”姬舜有意说道,好像和他较上劲了,见不得他如此平淡的反应,偏要勾起他的兴趣。 白衣男子秀雅的眉睫微微抬起:“那如此说来,今日招亲的必是小公主了。” 姬舜试探他:“你就不曾想过,朕要你半月内入京,又偏偏嘱你今日进宫,是何用意?” 他淡淡地一笑,垂首饮茶:“陛下不会是要观雪也参加驸马择选吧?” “难道你就不愿意,当朕的乘龙快婿?”姬舜递进一步,这次是真的开门见山。 【十】鸳鸯辞88┇她若愿意跟你走,朕绝不阻拦(2更毕) 白衣男子不急不慢地放下茶杯,温淡而从容,风吹不起半点涟漪:“陛下方才在芳华台见过的出色男儿,想必不少了吧?” “但朕心目中最合适的人选,非尹观雪莫属。” 那男子平静地缄声片刻,笑容极清淡,隐没在氤氲茶香中:“那陛下恐怕真是错爱了。” 姬舜眼眸眯了些许,笑得趣意盎然:“观雪,你老实告诉朕,你可是看不上朕的女儿?” 直到此刻,这个叫尹观雪的男子才真正彻底地抬起双眸,正视姬舜说道:“您贵为天子,您的女儿就是天之骄女,敢说看不上,除非我不要命了。” 他人如其名,眉眼里透着诗情画意的风雅。 姬舜注意到他刻意用了敬称,便知他说的不是心里话。 这孩子,真是年纪越大,越油滑,越叫人难以捉摸。 姬舜朗声大笑一阵,“呵呵,观雪,别的朕不敢保证,但唯独这个女儿,不论是样貌,还是心智,都是朕引以为傲的。”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尹观雪,“朕打心眼儿里疼爱她,才想把她交到一个放心的男人手里。” 尹观雪没作声,目光也没有避开。 姬舜信心十足,又道:“只要你点个头,朕就可以安排你们见上一面,到时你就知道,我大幽最珍贵的宝物是什么样的,不怕你不动心。” “听起来是很诱人。”尹观雪唇角微扬,话语间浮现一丝慵懒的气息,“不过我这闲云野鹤的性子,自然是无法被宫规礼节约束的。” 姬舜暗示地告诉他:“幽梦,她已经出宫自立门户了。” “陛下招我为驸马的意愿似乎很强烈?不过这有一个问题。”他饶有兴致地问道,“陛下,您是打算让我留在京城,还是打算让小公主随我回临安?” 姬舜略微一想,凛然放话道:“她若愿意跟你走,朕绝不阻拦。” “陛下当真舍得?” “君无戏言。” 尹观雪付之一笑,垂目望向茶壶:“观雪果然不适合开玩笑,我看还是为陛下沏茶更适合我。” “茶还是等朕回来再喝吧,时候差不多了,朕还要去校场观看比武。”姬舜心算了时辰,起身嘱咐他道,“你就留在朕的御书房,这里的一切你都可以碰,即便是朕的奏章,你若是一时高兴,帮朕随手批阅几封,正好减轻朕的辛劳。” 能对一个不在朝中,不居高位,年纪又尚且轻稚的男子说出这番话,这是出于何种信任,可想而知,换作旁人是不可能有这种待遇的。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在姬舜看来,批阅奏折,决策社稷,他不光有这个权利,更有这个能力。 “大幽最有权势的一群子弟,为了争夺佳偶,比武场上的较量一定会很精彩吧?” 尹观雪毫无预兆的一问,将正在走路的姬舜怔在了门口。 他回头观察尹观雪的神情,而观雪只是气定神闲地喝茶,闲适地浅笑:“胜任驸马者,必须文武双全,我早该猜到的。” 姬舜信誓旦旦地说道:“观雪若愿参选,朕可免你一切比试,直接赐婚。” 【十】鸳鸯辞89┇驸马武艺不精,将来如何保护本公主?(1更) 尹观雪安静而耐心地喝完杯中茶,然后翩然一笑,还是那么出尘脱俗,淡若无形:“这对别人似乎很不公平。” 姬舜负手,转身径自迈出殿门,一路豪迈笑道:“朕给你一日时间好好考虑。” ◇◆◇◆◇◆◇◆◇◆ 过了骑射这关的贵族子弟,他们本以为这就算晋级了,可当他们养足精神后,内侍又将他们带回校场,他们才知道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这时校场中间搭好一座擂台,擂台内侧边缘高高竖起一杆锦旗,书写一个大大的“武”字,而小公主姬幽梦就站在那锦旗之下。 她端庄伫立,礼服裙摆华丽地铺展在台面上,脸上依然带着璀璨奢华的水晶面帘,双瞳翦水地俯视台下到来的一众男子。 “原先我已说过,骑射只是热身,真正的武斗才正要开始。”从他们眼中看出疑惑,幽梦语气诙谐却带着威势。 他们见此架势,不由得纷纷猜测其用意,架好擂台,莫非这是要效仿民间,来个“比武招亲”? 在他们此起彼伏的议论声里,幽梦理所当然地说道:“驸马武艺不精,将来如何保护本公主?今日便让我见见你们的真功夫。” 台下有人质疑:“公主您不会是要亲自和我们切磋武功吧?” 幽梦掩唇失笑:“自然不是,本公主不会武功。” 想想也是,这看起来娇滴滴的美人儿,要还是个武功高手,来日相处起来,最怕惹她一个不高兴,她即兴动武来一场家暴,打得你生活不能自理,那日子还过不过了? 联想出那样美妙的画面,众人不免背脊发凉。 又有人试探:“那……公主是要我们互相格斗,一个击败一个,看谁笑到最后,谁就是人生赢家?” 众人皆慌了神:“可是不对啊,若这场武斗只留下一个人,那后面两天还比什么?” “是啊是啊,总归是要多留下几个名额的吧?” “不,你们想多了。”幽梦敛笑,拢袖端在身前,“无须为尔等分组对抗,比武的方式很简单,只不过,我首先要请出一号重要人物。” “重要人物?” 他们正纳闷,幽梦转侧了身,望向擂台内侧的入口处,只见一人高束的发髻由低到高,渐渐浮现在众人视线里,便是一个男人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 直到彻底登上擂台,在幽梦身边站定,向她抱拳行礼:“公主。” “将军免礼。”幽梦颔首致意。 那人平身站直,面向贵族公子们负手而立,一股冷冽的威风扑面而来,将台下的男人们震慑住了,不乏有人大惊失色。 “想必你们很多人都认识我身边这个朋友。”幽梦欣赏着他们的表情,淡定介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相府护军大统领,冷无双冷将军。” 她话一出口,台下震惊的人更多了一些。 漓风盯住无双的冷峻容貌,正暗自思量,这时听到阮景容低声感慨道:“冷无双,传闻此人用兵如神,武功盖世,有东都第一高手之称。” 其父效力于兵部,景容耳濡目染,他自然对大幽的各路将领多有了解,况且还是冷无双这么有名的军官。 “他最擅长用枪。”闵秋叶站在附近,既像是附和,又像是自言自语。 漓风又不禁转头去盯着闵秋叶看,见他嘴角隐约有丝冷笑:“曾凭一杆银枪冲锋陷阵,横扫千军。” 听着他们对冷无双的评价,漓风兀自陷入沉思,回想起在国宴当日,他曾在市集为了救宝墨挟持归墟,因而同冷无双手里的银枪交过手,冷无双的武艺名不虚传,实力确实惊人。 【十】鸳鸯辞90┇钢铁直男冷无双(2更毕) “不是吧公主……”有些公子哥儿看到冷无双往台上那么一站,还没打,底气就蔫了,难以置信地望向冷无双,“您是要我们和他打?” “嗯哼。”幽梦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不难吧?” “这……”世家子们无比汗颜,这时真不知该怎么回话,说不难又根本打不过,说难吧,又着实丢脸。 观礼台上的皇亲贵胄望着这一出,神态也是各不相同。 皇后阴阳怪气地笑道:“哼,小公主还真是顽皮,让冷无双将军来坐镇武斗赛场,这是诚心在挑好夫君,还是想打世家们的脸呢?” 丞相此刻就坐在她旁边的席位上,他泰然自若地笑着,对于无双的出现一点也不意外,眼神里甚至带着期许的味道。 咲妃坐立不安,轻声数落道:“幽梦真是太胡闹了,陛下,您快劝阻一下吧?” 她不胜恳切地望向皇帝,大有求援之意,姬舜却和颜悦色地安抚她:“爱妃莫急。” 咲妃怎能不急?幽梦让众人比武也就罢了,可为何偏偏让冷无双来做考验众人的门槛? 冷无双毕竟是相府的人,丞相若想借助冷无双来破坏这场择选大典,那便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姬舜仿佛看出了她的忧虑,平静地点了点头,环顾在座看他的人们,宽容而不失威严地笑道:“朕相信幽梦知道分寸,她既如此安排,自然有她的道理,我们不妨静观其变?” 咲妃只好垂首坐好,独自忍耐,愈发地心绪不宁。 ◇◆◇◆◇◆◇◆◇◆ 幽梦望着在场众人的反应,对自己这个安排颇为得意。 那夜她跟踪冷无双到了河边:“冷将军,你先不要拒绝我,我并没有说明来意啊。” “那你说吧。” “如果我想请冷将军喝酒,将军赏不赏脸呢?” 后来她又将他“骗”到酒楼,点了几坛好酒,不停地敬他。 冷无双海量,连喝几盏全无醉意,仍旧保持清醒地问她:“公主今日来找末将,恐怕不是请我喝酒这么简单吧?” “冷将军快人快语,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幽梦用小酒杯喝,讪讪一笑,“两日后便是我选驸马的日子,我希望你也能进宫。” 冷无双怔了一会:“这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 无双不安地低下头,想掩饰他的受宠若惊:“末将只是一介护军统领,地位不高,又身在相府,何德何能去参选驸马?” 幽梦窘然一愣,被他的耿直逗乐了,抬起只手在空气中迟疑一顿,最终拍在他的肩膀上,强颜欢笑:“冷将军,你误会了,我不是要你去参选我的驸马,我是想请你坐镇当日的武斗大会,替我筛选佳偶。” 无双发觉是自己会错意了,顿觉酒劲上头,脸颊烧起来:“你要我和他们比武?” 幽梦面露微醺之色,双眸却清亮如星,娇憨地指着他笑:“机智如你。” 那晚无双怕是真喝多了,脑子不好使,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就答应了她,可事后在回相府的路上,他渐渐有些回过味来,越想这事越不对劲,但应承了人家的事又不能再反悔。 他虽然答应了幽梦,但选驸马这事事关重大,他不能擅自做主,回府以后,他还是将此事告诉丞相。 “既然小公主给你这个机会,你自是要当仁不让,好好表现才行呐。”丞相眯着精明的眸子,一点也不怪罪他和公主来往,反倒显得兴致盎然。 他并未阻止无双去蹚这趟浑水,这令无双感到不安:“不知丞相的意思是?” “本相听说,那日沐王府世子沐漓风也会去参选。” 无双心神一凛,看他的目光变得戒慎起来。 【十】鸳鸯辞91┇拆散王府与咲妃母女结姻(1更) “任何人都能当这个驸马,唯独沐漓风不能。”丞相阴森森地转过身,笑得深不可测,“无双,你可一定要竭尽全力,让沐世子止步于第一道关卡之外,千万别让他入围了。” 冷无双恍然大悟,原来丞相早已洞悉,漓风会是这次大典上最有力的竞争人选,凭丞相对沐王府的忌惮之心,他将不遗余力地拆散王府与咲妃母女结姻。 ◇◆◇◆◇◆◇◆◇◆ “受公主殿下所托,冷某在此与诸位以武会友。”冷无双负手伫立擂台,阳光洒在他冷俊的脸上,更显得飒爽豪迈,英气逼人,“今日是个好日子,不宜见血,我们便只是简单的拳脚切磋,不碰刀剑,点到即止,避免不必要的损伤。” 他虽然这么说了,但贵公子们心里还是没底,他们一个个都身骄肉贵的,哪能和他这样纵横沙场的武夫相比?他们实在不敢去赌,他所谓的手下留情,究竟又能留下几分情面? 幽梦暗地扫视众人反应,藏在面帘下的朱唇嫣然一笑:“那么冷将军,这里交给你了,本公主就先去上面凉快着?” 无双很自觉地为她让开道,幽梦经过他身畔时,有意压低了声道:“本公主的幸福全掌握在将军手里了,你可得仔细考察,别放水啊。” 无双面不改色,淡然道:“公主信我便是。” 幽梦便不再说话,款款走下擂台,往观礼台上去了。 观礼台上的皇室贵胄看她走来,眼神里都流露着几分好奇。 她柔婉笑着,福了一福:“父皇,还有诸位皇亲且看着罢,这场比武会很精彩的。” “你怎么会想到请冷将军过来?”咲妃已经等她许久了,黑着脸问她,“想来将军在丞相麾下事务繁忙,你这样麻烦人家,合适么?” 幽梦满眼无辜地望着母亲,“儿臣也是念在冷将军武艺高超,最适合来为比武大会设置关卡,就厚着脸皮将人请来了。”说着,她还卖乖地瞥向丞相,“丞相应该不会介意吧?” 归嵩宽厚地笑了一笑:“哪里哪里,臣手下的人,能被小公主看上,是无双的荣幸。” 介意?他哪里会介意?怕是求之不得呢。 在淘汰沐漓风这件事上,她意外地与丞相达成了共识。 实则丞相心里却在冷笑,就等着看这小丫头自掘坟墓了。 ◇◆◇◆◇◆◇◆◇◆ “所谓点到即止。”冷无双面向台下的世家子弟,从容走了几步,“如能在我十招之后依旧傲立在擂台上,就算过关。” “什么?十招?!”台下有人炸开了锅,“凭他这样的身手,我一招也未必能抵挡得住啊……” “欸,李兄何必还未比试就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身边顿时有人调笑,“想抱得美人归,挨点皮肉伤算什么?” “赵兄说得是啊,为了小公主,怎么也得尽力一搏!” “那你们去吧,我精神上支持你们。” “哪位公子愿意先上来和冷某过招?” 公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使眼色,推推攘攘,扭扭捏捏,愣是迟迟不见一人冒头。 漓风不爱抢出风头,阮景容也和他一样,于是两人都默契选择先留在下面,观望观望局势。 正当他们犹豫的犹豫,观望的观望,人群里洪亮地传出一声:“我来。” 一片尴尬的骚动中,一个身材伟岸的男人从散开的人群里走出,几步登上擂台,冷无双望着他,旋即握拳行军礼:“傅将军。” 傅均的军衔比冷无双高出三阶,傅均颔首致意:“冷将军不必多礼,你我难得有个机会切磋一下。” 【十】鸳鸯辞92┇连较量的勇气都没有,如何能托付终身(2更毕) 说罢,二人各自摆好阵仗,冷无双等傅均先出手,傅均举手投足皆有法度,显然武功不弱。冷无双亦是拳脚沉雄,招招威猛,且看他纵高伏低,身手十分便捷。 傅均虽然是用兵的奇才,但论及个人武功,却是不及冷无双的。 二人交手十招过后,傅均仍站在擂台上,但在途中面对冷无双的攻势,他已明显招架不住。 “傅将军,恭喜你过关了。”冷无双抱拳淡淡说道。 傅均礼貌地还礼,走下擂台,却觉得脸上无光。 冷无双目视台下:“下一位,是谁?” 台下又是一片沉寂。 很正常,傅均方才在上面比武,台下的人自然领教到了冷无双的好身手,这会他们的压力更大了。 由于许久无人上台,遵照幽梦的示意,司礼太监对照骑射比赛中入围的名单,一一念道竞选者的名字,念到谁,若是不愿上台,内侍念三遍,便将名字勾去,视为自愿放弃,直接淘汰出局。 眼看着连续五六个名字被叫唤,却都无人回应,那些贵族子弟的家族中又亲眷坐在观礼台上的,都是灰头土脸,分外难堪。 幽梦心中漫出鄙夷冷笑,嘴上却对父亲大吐苦水:“父皇,你看看这些男人,连上台较量的勇气都没有,将来如何堪当大任?儿臣又如何能对他们托付终身?” 姬舜听了没说话,脸色沉郁地点了点头,便是认可了她的话。 幽梦抓准了父皇的心思,知道他对于女婿的选择必然是极尽严苛的,作为皇帝,他希望驸马能成为栋梁之才,作为父亲,他更希望驸马能给女儿坚实的依靠,像这种徒有脸面和家世的绣花枕头,他是不会满意的。 咲妃看破女儿的计划,此时当着皇帝和宾客面又不好训责她,只能在心里暗自为沐漓风捏把冷汗,但愿他的武功能过得了冷无双这关。 ◇◆◇◆◇◆◇◆◇◆ 擂台这边的比武尚在进行,虽然放弃的人不少,但时不时还是会有人为了家族声望,为了娶到公主,硬着头皮冲上擂台的。 毕竟他们多少都带着些侥幸心理,想着只需抵挡冷无双十招即可,又不必亲手将他打败,他们自身大多有些武功底子,所以过关的希望还是有的。 可他们想得太过美好,冷无双出招虽不尽全力,不至于一拳一掌下去就将他们打成内伤,但他们之中根基薄弱的那些人,在和无双过招,总在攻守时收不住腿脚,向着擂台外边直跌出去,最后只得灰头土脸地爬起身来,自认技不如人,满脸羞惭挤入人丛中去了。 归嵩望着冷无双在擂台上大展拳脚,将那些有头有脸的贵族子弟打得落花流水,无疑是给相府长脸了,眼眸不禁眯出得意之色。 在众人想上又不敢上,一片焦灼不安的气氛中,闵秋叶脱下宽松华丽的外袍丢给侍从,稳步走上擂台,颇有风度地拱手致礼:“在下南平郡公府,闵秋叶,也来向冷将军讨教两招。” 【十】鸳鸯辞93┇借着夫家的手掣肘幽梦(1更) 无双抬目,见其丰神俊朗,与方才那些被他打下台去的男人很不一样,心想此人应该有两下子,便点了点头,眉目不改平静:“闵公子,请。” 闵秋叶衣袖轻抖,人向右转,左手衣袖突从身后向无双肩头拂去。无双敏捷地后撤一步,微微侧身,避开了他进攻。 他见闵秋叶出手不凡,招数奇快,他刚转身正面相迎,闵秋叶右手衣袖就已挟带劲风而来,无双以攻为守,闵秋叶双袖夹击,踏步进招,手臂交错之间,二人都不约而同向上跃起。 闵秋叶在空中扭转身子,左脚飞出,无双纵身闪避,至此闵秋叶无一招成功打在无双身上。无双顺势发力,接连攻他数掌,掌风迭起,落在秋叶身上,他浑然不敌,被一股强劲推送了出去。 无双稳稳落地,闵秋叶吃了他最重的一掌,眼看就要飞下擂台,千钧一发之时,他起脚勾住栏杆上的一截横木,稳住后仰的趋势,再借力用力地重新把自己送回了擂台中央。 待他站稳,他含笑注视无双:“将军果然好身手,秋叶佩服。” “承让。”无双亦认可了他的实力,淡定道,“闵公子,恭喜,你过关了。” 闵秋叶如沐春风,清朗一笑,志得意满地负着双手,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走下擂台。 观礼台上,晋璇公主将秋叶的风采看在眼里,不禁转首与不远处的南平郡公闵伯瑢相视一笑:“闵公家的长子,还真是风度翩翩啊。” 闵伯瑢捋着胡须,明明笑容已经出卖了自己,嘴上还要故作谦虚:“公主见笑了。” 身边拿折扇为晋璇公主扇凉的栖梧只安静听,不发表看法。 皇后见势,附和地笑道:“是啊,从他和冷将军交手情形来看,秋叶的武功也是不差的,文采那就更不必说了。” 晋璇公主“嗯”了一声,和皇帝都表示期待地点了点头。 咲妃早就看出皇后的心思,是想让幽梦与南平郡公府结亲,日后便可借着夫家的手掣肘幽梦。 她眼藏深意地看向女儿,幽梦抬眸接住了她的目光,母女俩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眼色,幽梦默默转回头去,脸上写满忧虑。咲妃良久望着她,想来幽梦但凡长点心眼,也该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了。 ◇◆◇◆◇◆◇◆◇◆ 武斗会虽然精彩,但也很损耗人的精力,尤其未时至申时是日头最为毒辣的时辰,莫说那些顶着大太阳比武的世家子,就连荫凉观台上坐着的看客都吃不消,所以比试暂停,让所有人中场休息,等暑热稍许消散了再开下半场。 幽梦特地为无双安排了一间小屋供他休憩,他脱下外衣,背部的衣裳已被汗水浸透,映出一片水迹。 他刚将衣裳挂上屏风架,打算换件干爽的衣服穿,这时有人在外敲门。 他快速取了干净外衣,简单披在身上,打开门,见外面站着个非宫廷服制的侍者:“冷将军,我家主人请您过去用茶。” 【十】鸳鸯辞94┇公主对漓风好像挺关注的(2更毕) 无双心如明镜,知道是有些名门望族坐不住了,眼看上半场比试里晋级者寥寥无几,料想他这关不好过,便想私下拿出点“诚意”,请他放水通融。 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冷某擂台比武累了,想休息一会,无暇喝茶,你回去复命吧。” 侍者被拒绝而有些不知所措,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诙谐的笑声,颇带威重之势:“冷将军果然有气魄,谁的面子都不给啊?” 那熟悉的声音令无双眉目一紧,他顺着侍者向后退避空出条道望去,看到一个器宇轩昂的中年男人向自己走来,无双不禁错愕:“义父?” 沐王爷抬掌打住了他,侧首吩咐侍者:“你出去守着。” “是。”侍者依言走远了些,站在一处把风。 无双将沐王爷请进屋,压低声道:“义父来找孩儿,是为了漓风吧?” 沐王爷对他的聪明很是欣赏,眉眼间溢出笑意:“不愧是我沐容柒教出来的儿子,有勇有谋。” 无双被他夸奖得有些惭愧,腼腆垂首:“义父,孩儿出现在这皇室招亲的比武场上,实属不得已,丞相希望我借机淘汰漓风。” 沐王爷淡然地挥手:“你不必解释,为父已经猜到,这是丞相的安排。” “其实这件事是小公主先找到我,邀请我做第一道关卡,而丞相只不过是顺水推舟。我怕小公主……”无双稍顿,小心翼翼地打量沐容柒脸色,“她似乎不太中意漓风。” 沐王爷听他这话有意思,双眸微眯:“你和小公主……?” 无双旋即解释:“孩儿与公主是因为一些机缘巧合而相识,交情不深,最多混个脸熟,义父切勿多心。” 沐王爷暗自思量一番,面色并无太多变化:“小公主有和你提过漓风么?” 无双不禁回想,两日前的夜里,他与幽梦在城中一间小酒馆,当时借着酒兴,她笑得明媚动人:“冷将军,我知道你武功好,可到底有多好呢?” 无双把盏饮一口酒,淡淡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无双不敢妄言。” 幽梦一手托着脸颊,一手举起酒杯,闷闷地盯着酒杯上的花纹看,仿佛在看一张看不懂的脸:“沐王府的世子沐漓风,你和他武功孰高孰低?” 无双诧异地望着她,见她眸底流光溢彩,增添几分酒色。 他有意隐瞒了自己曾与漓风在集市交手的经历,以平常的口吻道:“我和沐世子并不相识,不清楚。” “那你有信心打得过他么?” 无双越听越觉得不对:“公主这是何意?” 幽梦抬起一只手,搭在无双肩头,随意得像俩铁哥们儿,“冷将军,其他话你不用多问,你只要记好了,在那天武斗会场。”她凑近了他耳旁,一根手指象征性地指着他说,“你,必须打赢他。” 无双沉默凝视她,推敲着她的话意,兀自皱起眉头。 此刻他并未将当时情景告知义父,不太想在背后说她的是非,因而尽力遮掩过去:“其实孩儿也不明白公主的心思,她对漓风好像挺关注的。” 【十】鸳鸯辞95┇他是个深藏不露的人(1更) 沐王爷看出了他有隐瞒,但他一向睿智,懂得拿捏人心,便不作追问。想来咲妃在小公主面前一定旁敲侧击,提点了漓风不少,所以小公主对漓风才会关注,一切说得通。 他宽慰地拍无双肩头:“好了,你也不必胡思乱想,你只需在和漓风交手时拿捏得宜,确保他能进入下轮比试,剩下的,就看漓风的造化了。” “是,漓霜知道该怎么做。”无双点了点头,心中仍有疑虑,“但比武已经过半,我迟迟不见漓风登上擂台,难道漓风也无意愿当驸马?” 无双一语中的,沐王爷自然是心里有数的,从之前的骑射赛场上,漓风故意射偏最后一箭,王爷就知他有心懈怠,不想让真本事被人看到。 他深沉地想了一想,然后轻松自信地笑了:“放心,他一定会上的。” ◇◆◇◆◇◆◇◆◇◆ 一个内侍领着身后的贵人穿花寻路,来到王孙公子们休息的宫苑。四周静寂,空气清新如洗。风过时,带起沙沙的树叶声,似浅柔低语。 四合回廊环绕一片玲珑小荷塘,池塘中心建有凉亭,也可容纳十多人,四周荷叶田田,清莲泛波,十分养眼。 茶厅内,阮景容脱去外衫,用腕带缠紧内衫袖口,似已为待会的比武做好准备。 他走出茶厅,看到沐漓风正优雅地站在廊下,放目四周荷塘,貌若失神,在他身旁经过的那些侍茶宫女,不禁被他的风采吸引,频频回首,目光流连。 景容缓步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下半场比武就快开始了。”景容抬头望望天色,然后转头像是不经意地问道,“沐兄,你会上擂台吧?” 漓风黯然回过神来,情绪寡淡:“也许吧。” “缘何你这么无所谓?”景容对他产生几分好奇来,“还是说,你对自己没信心,怕到时不敌冷将军?” 漓风没有接话,他暗自想起他与冷无双的那次交手,二人实力不相上下,但都有保留,后来若不是无双主动退战,真那么打下去,胜负犹未可知。 景容观察其神色气度,直觉认定他是个深藏不露的人:“我看以沐兄的资质,接他十招,应该不成问题吧?” 漓风转目与他对视,平静地问道:“景容,你为何会来参选驸马?” 景容自嘲浅笑:“家父是朝中三品官员,皇室将招亲的文书送来,我是家中嫡子最年长的,又逢适婚之龄,没有推辞的理由。” “是啊。”漓风怅然轻叹一丝,“你我都是因为皇命不可违,才来到这里,并非自愿。” “不管我们想不想来,我们的家族都希望我们当驸马,那无疑是给自家镀金了。”景容也看透了似地,在漓风肩头一拍,“这个道理我们都懂。” 这时漓风的小跟班顺心走过来,小声提醒他:“世子,王爷来了。” 景容顿时将手从漓风肩上收回来,与漓风一齐转身,望着沐王爷负手闲适地走过来,景容旋即俯身行礼:“晚辈阮景容,见过王爷。” 【十】鸳鸯辞96┇儿臣向父王保证,一定全力以赴(2更毕) 沐王爷定睛,打量一番这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心知他是兵部侍郎之子,颇得皇帝青眼,便含笑点头:“嗯,不必多礼。” “晚辈去校场准备了,王爷、世子慢聊。”景容瞥了眼漓风,识趣地离开了。 剩下父子二人,漓风恭顺低头:“父王。” 沐王爷和颜漫声而笑:“你事前在校场的表现不错,父王与你母妃都为你自豪。” 漓风不抬头,甚觉难堪:“父王不必顾着儿臣面子,我知道父王有很多训诫的话藏在心里,怪儿臣没尽全力。” 沐王爷顿了一会,意味深长道:“知子莫若父,你的能力父王清楚,你在想什么父王也清楚。不过你坦白告诉父王,一会在擂台上,面对相府来的冷无双,你打算尽几分心力?” 漓风缄口片刻,坦诚说道:“儿臣一向不喜欢锋芒毕露,到时拿出七成本事去拼,倘若拼不过,也就罢了。” “漓风,今日坐镇比武场的若是别人,父王自可随你发挥,可来的却是冷无双。”父亲看他的目色加深,“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漓风小心地抬眸,承接住父亲的目光:“意味着,这不只是儿臣同冷无双个人的较量,更是沐王府与相府的较量。” 沐王爷深沉地望着他,儿子果然是看得透局势的,他欣慰又暗藏忧虑地点头:“诚然如此。” 有些话不必他说透,他知道漓风会权衡利弊。 堂堂沐王府的王世子,当着天下权贵的面,竟然输给相府的一个家将,这一巴掌打在脸上,可是不轻的。 漓风也不曾想到今日会和冷无双对决,原本他真的只想意思意思,走个过场,让皇上和公主看到自己过于平庸,就不会将驸马之位给他。可眼下冷无双在那,就让他进退两难了。 许久的沉思之后,他郑重开口:“儿臣向父王保证,一会在擂台上,一定全力以赴。” 沐王爷听罢,不胜欣慰地舒了口气,儿子到底年轻,不及他的城府。他刚去无双那提醒,又来漓风这告诫,总算漓风想通了,这番攻心之言起到了应有的效果。 ◇◆◇◆◇◆◇◆◇◆ 下半场比武开始。 冷无双回到了擂台上,却见擂台上已经站了一个人,他大吃一惊:“公子?你怎么来了?” 归墟神气的一笑,“废话,我来这难道不是为了小公主比武招亲么?”他作势指了指高处的锦旗,“你还明知故问?” 无双压低声:“公子,您根本不在参选名单里,你上台是不合规矩的。” 归墟不以为然:“这有什么?我爹就坐在皇上旁边,一会让他给我打个招呼不就行了?” 无双瞥了眼观礼台,皇帝和丞相都还未至。 “你只需要助本公子过了比武这关,别的就甭管了。” “公子,即便无双放你过关,那明日的比试你又能靠谁?无双劝道,”“公子还是别胡闹了,快回去吧。” “我不回去!”归墟重重一挥手,斩钉截铁,“明日的比试明日再说,今儿这擂台我是打定了!” 【十】鸳鸯辞97┇幽梦顿时吓得挡住眼睛(1更) “咦?”晋璇公主纳闷地眯眼打量归墟,“那是谁家的孩子啊?” 幽梦尴尬地侧首解答:“是归墟哥哥,丞相家的公子,皇后娘娘的亲侄儿。” 晋璇公主意会地点头,幽梦心里想的却是:他怎么来了?原以为他吵着闹着要来选驸马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他还当真了? “大公子,比武不是儿戏,为了相府的名誉,请您速速离开!”无双郑重拱手。 “你真不帮我是吧?”归墟脸一黑,狠厉地皱眉,“好你个冷无双,你翅膀硬了是吧!敢胳膊肘往外拐!” 他俩僵持着,漓风和景容走至擂台附近,听闻争吵声,不禁诧异地望去,漓风看到归墟,再看看冷无双,不知这是在唱哪一出。 台下聚集的王孙公子越来越多,皆是议论纷纷。 皇帝、皇后、咲妃等皇亲国戚到了场,皇后错愕一愣:“墟儿怎么来了?” 归嵩脸色骤变,也是始料未及。 姬舜打趣道:“丞相,令郎也想来当朕的女婿?” 这话问得归嵩无比汗颜。 咲妃不解地轻喃:“真是怪了,臣妾不记得入选名单里有相府大公子啊?” 归嵩拱手请罪,“陛下,犬儿肆意妄为,是臣管教不严,臣这就让人把他拉走!”然后转身喝令身边随行的相府侍卫,“你们几个,还不快将公子带走!” “是。” 冷无双加重了音色:“末将对公子有任何不敬,回府自当领罚,可现在绝不能任由公子胡闹。” “你……” 归墟正要呵斥,台下传来油腔滑调的嬉笑声。 “哟!这不是归大少嘛!” “怎么也来抢公主了?” “就是,还比不比了?不比赶紧下来吧!” “比!”归墟被他们一激将,一股火气上涌,“谁说我不比了!你们都看好了!” 他愤然扒开衣裳又霸气地甩在地上,就那么众目睽睽打赤膊地站着,惹得全场哗然。 幽梦顿时吓得用团扇挡住眼睛,仿佛生怕被他皮肤反射的阳光刺瞎双目。 归嵩瞪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恨不得亲自冲上擂台抽他一顿。 归墟还不以为意,自信满满地拍着胸脯:“今儿就让你们看看,本公子这身肌肉可不是白长的!” 无双看不下去了:“公子!你这大庭广众的成何体统!” 归墟冷笑:“你教训我啊?” 这时,相府侍卫终于冲上擂台:“公子,丞相让您回去!” “什么!” 归墟震惊,下意识瞄向观礼台,差点没被他爹一眼瞪死! 但他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不然他日后还不得被台下的公子哥儿笑死? “我不回去,我要打完擂台再……”他话没说完,侍卫们就互相使眼色,一同架住他胳膊,强行拖走,“哎?我说你们……” 归墟抵不过他们的力气,光着上身被架下擂台,台下哄然大笑。 “胆肥了你们几个!快撒手!喂!……” 归嵩实在没脸看,愤怒的闭上双眼,等到听不到儿子叫唤了,他才倾身再度向皇帝请罪:“臣教子无方,让诸位见笑了,请陛下恕罪。” 姬舜笑呵呵地指了指他,像是老朋友间的玩笑:“丞相,令郎也是真性情,不错,有意思!呵呵……” 皇帝越笑,归嵩越难堪,皇后一脸怒气:“是该好好管教了!太不像话了,把这皇宫大苑当什么地方了,由得他如此放肆!” 归嵩卑怯俯首:“娘娘教训的是,臣回去定严加惩戒!” 咲妃默默观望归氏一族的这出闹剧,指尖拈执丝绢掩住嘴唇,暗自窃笑。 归墟被带走,无双这才松了口气,肃然扫视台下:“方才闹了些小误会,我们比武继续。” 【十】鸳鸯辞98┇沐王府嫡长子漓风,愿与将军切磋一二(2更) 其间仍然有人弃赛,上台的比过五人回合,阮景容就上场了。 阮景容相貌柔雅,出手却有着与他本人画风不相符的力量,他不急攻猛进地求占上风,却是沉定心神,将冷无双的几招都挡了下来。随后闪电般地踢出一脚,无双后退避开,心中暗自为景容这一连串灵动的招数叫好。 擂台从开始到现在,无双磨砺了近三十人,直到阮景容的出现,才终于让他打出点干劲来了。 无双不禁燃起斗志,在过招时加了一重功力,赫然挥出双掌,景容捕捉攻势,全身戒备右足一点,身子似箭离弦倏地向后跃出,这一下变招救急,足以试出他身法是否敏捷。 景容落回地上,再度从容迎上无双的试炼,他左掌向上甩起虚劈一掌,这一下可显了真实功夫,一股凌厉劲急的掌风将无双衣摆刮起,无双岿然不动,稳如泰山,阮景容那端见状,亦是暗生钦佩,眼中流动一抹惊艳。 最后一轮过招,二人都异常投入,静止的空气被招势所迫,随着掌风步影在二人拳脚间千转百回,外人看得眼花缭乱。 待二人分开,各自收招,调匀气息,无双觉得心神酣畅,犹如闷了一天的情绪总算宣泄一空,望着另一端玉树临风的景容,眼底不无赞赏:“阮公子好武艺,足够过关了,请。” 阮景容眉宇舒展,风度翩翩地拱手:“景容,多谢将军赐教。” 观礼台上的人们看罢这一场精彩较量,纷纷感到眼前一亮。 “好!”姬舜满意地笑道,“这阮家的二郎,当真是块好玉,值得琢磨。” 皇后瞥见皇帝如此看好阮景容,心下隐有不安,装作无意地说笑:“阮家二郎功夫的确是好,模样也出彩,就是三品侍郎的家底略过于单薄了,若真要皇室明珠下嫁,怕是要委屈了幽梦。” 姬舜闻言,当即就拂去了笑色,脸色变得晦暗阴沉。皇后瞧见了,自知是说了不中听的话,让皇帝恼了,不由赶紧缄口。 咲妃观察帝后二人这番微妙互动,心思通透,温婉含笑:“官衔不重要,重要的是驸马品行端正,德才俱佳,能与幽梦琴瑟和鸣,倒也不负陛下与臣妾这般托付了。” 这话听了舒心多了,姬舜不禁转过面来,深切地看向咲妃,眼含清笑点了点头。 咲妃接过了他的目光,接着又道:“臣妾是觉得,官爵暂时低些无妨,但男儿须有志气。何况驸马若真有才能,他日建功立业,陛下自然也会赏罚分明,少不了给他擢升的机会。” 姬姓皇族毕竟是从平民走过来的,对于姬舜这个布衣天子,门第出身远没有才华资质来得重要,只不过,如今皇室身在洛阳,为了实现与前朝贵族遗民的彻底融合,驸马人选才须以贵族优先,其中尤以洛阳贵族最为重要,以达到联姻之效。 她道出了圣心所想,姬舜看她的眼神愈发赞赏了。不光是皇帝,就连晋璇公主在旁听了,都甚感慰藉。 皇后则是倨傲地坐直身子,一眼都不想看咲妃惺惺作态,做出和皇帝心意相通的样子,目视前方,冷冷轻哼:“巧舌如簧。” ◇◆◇◆◇◆◇◆◇◆ 骑射比试后,留下来却还未打擂的待选者已经不多了,冷无双负手傲视台下:“还有哪位公子要打擂闯关的?” 一道淡绿身影飞掠而出,一转身稳稳落在擂台中央,看得人心中一惊,眼前一清。 那男子一手扶住翻飞的衣摆,一手抬掌相邀,沉着大气地说道:“沐王府嫡长子漓风,愿与将军切磋一二。” (补昨天哒,该是今天的今晚还是会发的,不怕) 【十】鸳鸯辞99┇第一次见到打得这么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呢(3更) 观礼台上的人许多都露出了惊愕之色,唯有沐王爷夫妇神采飞扬,翘首瞩目,很是期待儿子的表现。 幽梦看到与冷无双相对而立的那人,心里的弦一瞬绷紧,方才她亲眼目睹沐漓风以轻功入场,形如飞燕,便知他武功不弱。 冷无双定睛望着漓风,心想他终于上来了,遏制着兄弟重逢的喜悦,脸上沉凝如水,不起涟漪,拱手向漓风致军礼:“原来是王世子,幸会。” 漓风气质高华,淡然颔首:“将军不必客气了,请赐教吧。” 无双于瞬息间摆好架势,身子一震,铁拳已将举起,挥手欲出。 漓风从容自若,从他决意站上这里,他就已将一切杂念抛诸脑后。 无双这一拳招沉力猛,拳风呼飒,先声已夺人。漓风全身都似已在拳风笼罩之下,眼看人高马大的冷无双逼近自己,众人以为漓风非但无法招架,甚至连闪避都未必能闪避得开。 谁知他既未招架,也未闪避,只是轻轻一挥手。 他出手明明在无双之后,但也不知怎的,无双的拳头还未沾着他的衣裳,就被他掌风击退了五步有余。 幽梦双目一瞠,简直被这一幕吓到了。 无双虽仍直挺挺地站立着,幽梦却有仔细看,能感到他在站定时身形微微一晃。 普天之下,能做冷无双对手的,已经寥寥可数。可这人,偏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冷无双第一招给废了。 随之,幽梦便见到沐漓风挥袖如电,出手如风,在她眼花缭乱看不清招式时,他已将擂台下围观的那些男人,还有观礼台上的宾客们全震慑住了。 他出手没有习武者惯有的戾气,更无星点霸道,可就是在那身法飘逸,攻守进退之间,让人觉得他深不可测。 “呵呵。”幽梦听到皇姑母发出爽朗的笑声,不禁转过头,只见晋璇公主兴致颇浓地和大伙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与人打斗,还能打得这么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呢。” 幽梦默不作声,脸上写满心思。咲妃心里自然高兴了,看世子是越看越满意,不过她善于敛藏自己的野心,唇边含笑,柔声道:“世子的武艺果然出众。” 姬舜眯着笑眸望向沐王爷:“容柒教得好啊,儿子悟性更好。” 沐王爷旋而垂首,虚怀若谷地笑道:“陛下谬赞了,臣与犬子愧不敢当。” 丞相始终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皇后听着众人对沐世子赞不绝口,端得一脸冷漠。 因为有丞相和小公主使命在身,面对漓风时,无双不能放水放得太明显,他必须拿出实力去打,至少在丞相和公主看来,必须如此。 他旋即双臂一振,左手呈掌,右手成全,双臂架持,苍鹰般扑了上去,又连向沐漓风攻出三拳。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这三拳的威力怕能击石如粉,要将一个人的脑袋打碎,更是绰绰有余。好在漓风武功根基深厚,且身手轻捷,前倾后仰,再一个优雅的旋转,那三拳皆被他灵巧避过,丝毫无损。 “好俊的身手!”就连星宿都忍不住对漓风惊叹喝彩。 幽梦暗暗蹙眉,目光凝重,膝盖上的双手也紧紧绞在一起,她很不安,只希望冷无双能使出全力,千万不能让沐漓风过关。 于她冷郁的视线里,漓风身上的配饰长穗起落翻飞,那衣衫是渐变的色织,身上可看出是清新柔润的淡绿,袖口和衣摆处却褪为纯白,随他移步挥洒招数,衣袂如雪,飘然出尘。 只见冷无双拳风虎虎,每拳出去都是苍劲威猛的力道,而招式又分外精妙,阵阵杀气袭向漓风,令人心惊。 幽梦虽不在擂台上,不曾亲自与无双交手,但光这么看着,就似已被逼得透不过气来。 二人你来我往地拆招,一个攻、一个退,旁人看来,二人相斗正酣。 凤栖梧欣赏着这场精彩绝伦的比武,饶有兴致地轻笑:“沐世子的这种招式,倒的确很少见。?” 幽梦听进去了,眼神微微一动,而栖梧的确就是说给她听的。 栖梧也是武功高人,他观比武自然要比幽梦更能看出章法来,他觉得漓风招式流畅而自然,但是却很不寻常,很耐人寻味。 【十】鸳鸯辞100┇柿子成功过关!(4更毕) 他每招发出之前都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会承受无双一击,却偏偏又避过了,他总能在千钧一发的时机,完美地起手化解,这种诱敌深入、后发制人的武功,实在令人有些参悟不透,但沉稳至深的心性令人惊叹。 十招回合已过大半,冷无双都没能占据上风。他见漓风如此充满斗志,暗自为他高兴。 仿佛又回到当年,兄弟二人年少时一起练功,一起切磋的日子,这让无双一下子精神振奋了起来。 他与漓风的武功底子是同一个师父教的,当时除了传授内力与轻功,师父还依据二人根骨与气性,分别让无双钻研了枪法,漓风则修习了剑术。 剑是武器中的君子,堪配人中君子。 在无双眼里,漓风这个义弟,始终是那么温文尔雅,又冷静淡然的模样。 他心说:漓风,我们两兄弟已经好多年没较量过了。上回在集市,我们误打误撞地交手,但碍于情势不得不中断。好,这次我们就战个痛快! 无双放下心中包袱,只当这是一次历练,一次玩耍,偌大而庄严的比武场,俨然不再是小公主招驸马的擂台,而是兄弟久别重逢的小天地。 无双化拳为掌,纵身凌空,自上而下地袭向漓风,漓风抬头挥臂相迎,四掌相击,内力相冲,又相抵,二人皆被震得向两边飞去,各自收势平稳落地。 无双深有体会,看来这些年,弟弟习武一定下了不少苦功。他离开王府这七年来,漓风非但未将武功搁下,反而更有精进。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说的,便是漓风这般。 无双暗觉欣慰,唇边不禁凝出浅笑,像一丝斜阳剪影。 漓风看不懂他那一笑是何含义,他们斗得太过专注,不觉擂台角落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趁着众人都在观战,偷偷拿出一支竹管对着漓风的方向用力一吹,管口里顿时射出一枚微小银针,小到肉眼难以看出。 银针飞近漓风时,无双陡然察觉不妙,双目紧蹙一瞪,奋力冲向漓风,漓风不明所以,以为无双又要来战,无双猛推他一把,避过了那枚银针,但漓风抵挡的攻势已然收不住,反手一掌,重击无双肩头,无双不敌其深厚功力,整个人飞了出去,落地后还一直踉跄后退。 眨眼他就退到了擂台边缘,忽然心生一念,借着这股未消的冲劲,索性不去控制身体平衡了,而是有意做出失足后仰之状,翻过护栏径直摔下了擂台,全场大惊失色。 沐王府世子亲手将冷无双打下了擂台。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事实,而它就真切地发生在眼前。 漓风立于台上,错愕地望着跌坐在地的冷无双,心中不胜疑惑:他方才……为何不出手与我相抗?反而白白挨我一掌? 观礼台上,皇亲国戚们也都怔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这是今日唯一打败冷将军的人。”晋璇公主一句话提醒了众人,语气里有些意味不明。 幽梦如坐针毡,咲妃眼底暗藏窃喜,不露痕迹:“世子以绝对的优势过关了。” (今日份的也更啦) 【十】鸳鸯辞101┇世子竟然暗箭伤人,不觉得太过卑鄙了么?(1更) 擂台内侧的旗杆下还站着侍卫统领,他是来为比武当裁判的,适才他以最近的距离观察无双和漓风交手,发现情况不对,就去二人打斗的地方转了几圈,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有件小物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找来一块碎布,用匕首将那玩意剔出木板缝隙,再隔着碎布将它拾起来,快步登上观礼台,单膝跪地,双手呈于君前:“启奏皇上,擂台之上发现此物。” 卫公公连同碎布,将东西捧来给皇帝看了一眼,姬舜面色深沉没说话。 归嵩见状起身,也看了一看卫公公手里的东西,愤然拂袖,将手负于身后:“哼,世子竟然暗箭伤人,不觉得太过卑鄙了么?” 沐王妃面露担忧,正要开口争辩,沐王爷按住了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暗示她镇定一些,他自己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漓风举臂拱手,泰然自若地陈词:“陛下,漓风光明磊落,并未使用暗箭,请陛下明察。” “这场比武说好只是互相切磋,点到即止,世子就算没有过关的把握,也犯不着玩阴的。”归嵩大义凛然地指责他。 姬舜平静端坐着:“此事尚存疑点,光凭一枚银针,还不足以证明是世子所为。” 沐王爷很适时地接话,从容微笑:“陛下英明。” 星宿看出了玄机,极小声地说道:“那枚银针看似精小,只怕上面涂了毒药,万一人被刺中,突然暴毙都有可能。” 她这话不禁让幽梦听得心惊胆寒,她觉得很奇怪,银针会是谁放的?他行刺的目标又是谁?冷无双?还是沐漓风? 归嵩见这两人一唱一和,尽力压抑怒气:“但世子暂时也难以洗脱嫌疑,既然世子牵涉其中,就不能算他过关,理应判为出局。” “丞相似乎对王世子颇有意见啊?”说话地是晋璇公主,她满脸和善的笑容。 归嵩转目与她对视,理直气壮道:“公主言重了,臣是为了公平起见,不希望有人扰乱比赛规则,破坏了这场选婿大典。”说着,他还下意识瞥了眼沐王爷的坐席。 晋璇公主和颜悦色地瞬了瞬目:“可你什么都还没有查清楚,就让这个孩子来背锅,对他未免有失公允。” “臣是觉得……” 归嵩正欲坚持,不知何时已登阶回到擂台的冷无双端臂启奏:“陛下,丞相,请容末将说句话。” “冷将军,你大可将当时情形说出来,不必有所顾虑。”归嵩稍瞥沐王爷,含沙射影,“就算有人权尊势重,也会有陛下为你主持公道。” “多谢丞相。”无双稳重道来,“末将可以作证,这枚银针并非世子所放。” 漓风微怔,余光有滑向身旁的迹象。 皇室权贵们皆有不同程度地惊愕,归嵩肃然蹙眉:“你确定?” 无双语势沉着有力:“末将确定,当时世子正在与末将切磋武艺,若他有任何异常之处,一定瞒不过末将的双眼。” 归嵩语塞地浅吸凉气,心中很是不满,无双这个时候就不该站出来为沐世子辩驳! “而且从银针飞出的方向来判断,放暗器的……”无双面无惧色,转身望向那一群世家子弟,以震慑人心的口吻道,“此刻就藏于擂台之下。” 【十】鸳鸯辞102┇那无疑是把你女儿推进火坑里(2更毕) 天子的龙颜又加深几分,权贵们纷纷变色,世家子们更是面色惶恐,气氛变得不安起来。 无双转回正面,拱手请示天子:“释放银针的凶器一定还藏在某人身上,只要陛下命人仔细查验,必能人赃俱获。” 埋没于人群中的吕敬才眼神闪烁,捕获到了风向变了,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凛,暗自将手里的竹管又往宽袖里收了一收。 皇后无法再沉默了,冷声问道:“冷将军,你要陛下当着诸多贵宾的面,将这些名门子弟一个一个搜身?” 让满座的权贵家族颜面尽失,冷无双到底明不明白,他这一提议,看似简单地一张口,实则得罪了多少有头有脸的豪门望族? 无双自知不能再帮漓风说话,否则丞相便会猜忌于他,认为他是有心想帮沐王府开脱,便适可而止:“是末将失言了” 然后就缄口不言,气氛陷入僵持。 “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世子的清白。”这时咲妃开了口,慢条斯理地说道,“何况此事关乎未来驸马的品格,陛下,臣妾以为,诸位公子既然能站在这儿,应是经得起这场考验的。” 皇后厉声厉色地呵斥:“成何体统!” “咲妃说得有理。”晋璇公主一句话将皇后的气焰镇住,然后殷切地看向皇帝,“陛下,这场比武本就是为了给幽梦挑选如意郎君而设,倘若驸马看着是正人君子,实则居心叵测,那无疑是把你女儿的终身幸福,还有皇室的威严都推进火坑里了,这一个赌,代价实在太大。” 皇帝敛眉沉思,台下人群里的闵秋叶似是做贼心虚,听着晋璇公主的话格外刺耳,就像一把刀捅在了心窝上。 幽梦对于此事一直一言不发,虽想借此机会淘汰沐世子,但这事毕竟得有长辈们做主,她不好多嘴。 晋璇公主心平气和道:“兹事体大,陛下才更应慎重。” “皇姐所言甚是。”姬舜沉吟着点头,正色面对台下,“传朕旨意,台下所有人,给朕仔仔细细地查验。” 侍卫统领带着一队手下包围擂台,人群逐渐骚动,吕敬才瞄准时机,趁乱将竹管塞进其中一个叫周峻的贵族公子的腰带环扣中,然后不声不响地走回闵秋叶身后。 他暗自压着嗓音,给闵秋叶耳畔递话:“公子放心,属下绝不让你有后顾之忧。” 闵秋叶稍稍舒了口气,神色放松下来:“辛苦你了敬才。” 侍卫们很快搜查到了附近,他们将公子们的内外衣衫,袖兜和衣襟,任何能藏物件的地方,无一例外都查验了一遍。 查到周峻时,他毫无防备下被侍卫从腰间搜出了一截竹管,侍卫谨慎地盯住他:“这是何物?” “这……”周峻也是一头雾水,支支吾吾,“这我不知道啊……” 侍卫转而将竹管交给统领:“统领大人,属下在他身上发现这个。” 统领拿着竹管前后翻看一眼,抬起犀利的目光,周峻被他看得后背一寒,只听他冷漠说道:“公子,得罪了。” 【十】鸳鸯辞103┇好高的武功,好云淡风清的性子!(1更) 还未等周峻反应,统领出手扣住了他的肩臂,强行将他扭送至观礼台下,掌心用力一摁,迫使周峻跪地。 “陛下,行凶之人抓到了,物证在此。”统领高举竹管道。 “皇上,小人冤枉……”周峻挣扎着抬起上半身,急切慌乱地争辩,“这东西真不是我的,小人是冤枉的啊陛下……” 姬舜没耐心和他耗,漠然挥袖:“先将此人押至刑部候审。” “末将遵命。”统领喝令手下提人,“走!” “冤枉……小人冤枉啊……” 周峻被押走的一路都在声嘶力竭地喊冤,但没有一个人出面为他说情。侍卫带人经过闵秋叶身前时,他心有余悸,眼神微动,却极力掩饰得自然。 人被彻底带下去了,渐渐已听不到周峻的呼喊声,咲妃在四周一片寂静时,优雅地试探:“既然此事已经证明与世子无关,那比赛……” 姬舜沉定道:“漓风自然是该晋级的,这点毋庸置疑。” 他这一句话,让皇后和丞相都不禁闭了嘴。而且丞相心里已然想明白了一些事,预感这事或许和闵秋叶有关,若是深究下去,只怕牵扯出了闵氏一族,那他费尽心思的一番安排可就白费了。既如此,他便袖手作罢,不再找世子和沐王府的茬。 “陛下圣明,当众还漓风以公道,不过事发于比武之时,漓风未能及早发觉,以致扰乱盛会,更失手误伤冷将军,确实难辞其咎。”漓风虔诚垂首,“倘若陛下想追究漓风罪责,漓风绝无怨言。” 幽梦望着他,不由得心神一震: 好高的武功,好云淡风清的性子! 晋璇公主甚为欣赏他的风度,不禁漫声笑道:“这孩子,虚怀若谷,安之若素,还真是明事理呢。” “朕说了,此事乃奸险小人恶意为之,与你无关,朕恕你无罪。”姬舜肃然着,转过脸,目光落在那安静的女儿身上,“幽梦,事关择选你的驸马,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幽梦微微一怔,保持镇定地侧首,恭谨笑答:“此事既已水落石出,自然就不必难为世子了。儿臣无异议,但凭父皇圣裁。” 咲妃听了很是满意。 “嗯。”姬舜稳重地沉吟一声,示意公布今日比试的结果。 司礼太监手执诏书,宣读了在武斗会上顺利过关的名单,共计二十八人。 入围招亲大典的百余世家子弟,经此一日,一大半都被淘汰了。剩下的人,比起复选初始,自然更精致一番。 只是这才第一场比试,就起了风波,足可见驸马之位竞争有多激烈。 即使表面上看风波已经平息,但几乎每个人心里都各怀鬼胎。 ◇◆◇◆◇◆◇◆◇◆ 武斗会散后,皇室为晋级的二十八位世家公子准备了独立的宫苑,以便他们在参选的几日里修整暂居。 随着比武结束,冷无双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后面没他什么事了,他收拾好了自己的物品,正准备出宫,却在半路被宫人请到了映月池的湖心亭里。 他远远望见,幽梦站在亭中眺望湖面风光,他径自走上去。 “公主,末将自知辜负了你的期望,任凭公主责罚。”他折腰拱手,垂首道,“但末将已经尽力了,是我技不如人。”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幽梦背对着他,眸色冷艳,“沐世子都已经被我父皇亲口获准晋级,你解释再多,又能如何?我还能把他从入围名单里摘走不成?” 无双听出她心里有怨气,不懂得如何开解:“那公主来找末将,不是兴师问罪又是为何?” 幽梦阴恻恻地转过脸,幽深的目光凝定在他脸上:“我问你,究竟那银针是不是沐世子放的?” 【十】鸳鸯辞104┇世子足够成为任何男人的劲敌(2更毕) “我问你,究竟那银针是不是沐世子放的?” “公主如此在意么?”冷无双淡然抬眸,迎视她逼问的目光。 幽梦声色冷冽:“你只需回答我,是,或不是。” “白天在校场,末将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世子是清白的。”他说道。 幽梦被他这坚决的口吻弄得一愣,又冷然笑开:“是什么理由,让你如此维护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他平静道:“我并非在维护世子,我只是在维护正义。” “正义?”幽梦垂落视线,看着低处轻呵,“相府的人还会讲正义?” 无双不和她置气:“公主的情绪很奇怪,你究竟是在怀疑无双说谎,还是非要从末将这里得到最肯定的答案,以此坚信世子的品性恶劣。” 幽梦被他看穿了,心虚地想狡辩,他却不给她机会,自顾说完:“这样您就有了充分的理由,不让他当这个驸马?” 幽梦语塞良久,脸上逐渐汇聚了怒意。 “你凭什么以为,你能猜透我的心思?”她冷冷瞪他一眼,“冷将军,你不觉得你的话太多了么?” 无双低头请罪:“是,末将僭越了。” “他在外人眼中太过于完美了,有时候太完美,就是一种假象。”幽梦踱至亭台边缘,扶着栏杆,眼底凝结一层薄冰。 无双视线追随过去:“难道公主真的认为,沐世子会是那种暗箭伤人,心术不正的小人?” “我只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真面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无双目光暗沉,漓风的人品他很清楚,只是她对漓风的成见很深,有一种莫名的抵触。 “世子不可能是放暗器的人。”他的话引起幽梦回头,他泰然相视,决定告诉她真相,“因为世子正是银针行刺的目标。” 幽梦怔忡:“你确定?” “当那枚银针飞来之时,我看得很清楚。” 幽梦心下做了一番分析,轻声自语:“有人想害他。” 无双点到即止:“世子的实力,公主你已经看到了,他足够成为场上任何男人的劲敌。” 幽梦蹙眉深思,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情绪收敛。 沐漓风,今天算你走运,但你过得了这一关,也未必过得了下关。 ◇◆◇◆◇◆◇◆◇◆ 皇帝回到御书房时,尹观雪正优雅自如,坐在那翻看一本《昭明文选》,神态里透着一丝慵懒。 殿内依旧茶香四溢,沁人心脾,仿佛是那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独有的风雅之气。 “考虑得如何?”姬舜笑眯眯地问道。 观雪并不急着回答,而是放下书卷,淡然反问他:“想来比武大会结束了,陛下难道没有更中意的人选?” 姬舜悠然负手,故意摆出傲娇的姿态:“有自然是有,朕总不可能让女儿,没了你尹观雪就终生不嫁吧?” 观雪恬淡地一笑,清雅得像山巅的积雪,逐渐消融:“有陛下这句话,观雪就能放心拒绝了。” 姬舜恢复随和的口吻,释怀地感叹一声:“行了,朕不勉强你,强扭的瓜不甜,只当你们没有这个缘分吧。” 【十】鸳鸯辞105┇不似君臣,倒宛如父子(1更) 尹观雪一袭白衣,凝冰雪之姿,神态潇洒地站起来,向皇帝倾身作揖:“那观雪祝愿陛下,觅得举世无双之乘龙快婿。” 姬舜看他就像得了便宜还卖乖,想说他两句,又觉得于心不忍,便笑得满目慈爱:“本来朕觉得阮家那孩子不错,是个可造之材,不过今日看到容柒之子,似乎也是个颇为理想的选择。” 观雪抬眸,眼底泛着秋露一般的光泽,清澈而柔和:“怎么?陛下选不过来了?” “那倒不会,朕可不只一个女儿。”显然姬舜心中已经做好了多种打算,“只不过说到漓风,他今日险些遭了暗算。” “还有人敢在天子眼前造次?” “观雪,你看看这个。” 姬舜侧眸示意卫公公过来,卫公公递上一只小盒子,揭开盒盖,一枚细小的银针在盒内散发寒光。 尹观雪见多识广,很快便瞧出了眉目:“这是经秘教传入中原的天竺蜂针。” “今日漓风在与冷无双比武时,擂台下有人向他们放暗器。”姬舜说道。 “让观雪来猜猜。”尹观雪微作沉思之态,“眼下只会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凶手没抓到。” 姬舜不说话,耐心地听他分析:“可今日陛下与众多权贵皆在校场,守卫必然森严,若是当着陛下面连个人都抓不住,那就太说不过去了。所以不可能。” 他推翻自己的猜测,姬舜眯眸望着他,听得津津有味。 “而第二种,便是人很顺利地抓住了,却是个毫无威胁的小角色,入不了陛下精明的法眼。”尹观雪兀自踱着步,蓦然站定,回头说道,“必是有人当替罪羊了。” 被他一语中的,姬舜很是满意:“你这颗玲珑心窍,不枉朕如此看好你。” 观雪自幼聪慧过人,深得姬舜喜爱,有时他甚至会想,观雪若是自己的亲儿子,那必是托付江山的不二人选。 姬舜令卫长福盖上盒子,递给观雪,嘱咐道:“你将银针收好,动用天机阁的江湖网络,替朕好好查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观雪接过盒子,故作几分无奈:“不答应娶你女儿,就要帮你跑腿办事。” 他这样有恃无恐,足可见二人之间的关系不似君臣,倒宛如父子。 姬舜眉眼含笑,有趣地睨他:“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观雪气定神闲:“罢了,观雪不想卷入皇室的政治旋涡,这门姻亲不适合我。” 姬舜忽然收了笑,有些怅然若失:“如果可以选择,朕也希望幽梦能像你一样,寻一方世外桃源,身边有个惜她、爱她的男子,过平静的日子,不再受任何权力纷扰和伤害。” 观雪正低头收好盒子,冷不丁听他一番心里话,不禁一愣,甚是动容地抬起目光,真挚地望着他笑:“有您这样的父亲,是小公主的福气。” ◇◆◇◆◇◆◇◆◇◆ 入选下轮比试的公子们住在锦湖苑。 夜里,顺心找了个理由将漓风骗出房间,走出宫苑一角的月门,沐王妃站在那里等着他。 漓风暗自一惊:“母妃,你怎么来了?” 【十】鸳鸯辞106┇你心里有人了?(2更毕) “乖儿子,母妃来看看你,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小点心。”说着,王妃笑盈盈地提起手里的食盒。 以往在王府的时候,儿子勤勉好学,每每读书读至夜里,时辰晚了,王妃便会去给他送宵夜,久而久之养成了这个习惯,虽然换了地方,母爱是难以戒掉的。 漓风犯难地望望四周,见有宫女和太监的队伍经过,便按住王妃的手放低食盒:“母妃,此时我们在宫里,不比在王府和驿馆那样自由,你这样不合礼仪。” 沐王妃反倒不以为然:“哎呀有什么关系?难道皇上和皇后还能阻挡我来看望儿子?” 漓风无可奈何地劝她:“母妃,快别闹了,赶紧回去歇息吧。” “漓风,你今日在比武场大显神威,明日是文斗,琴棋书画哪个不是你的长项?”王妃自豪的一拍他胸口,“你好好发挥,晋级没问题的。” 漓风嘴角生硬地一抽:“母妃,你大晚上地来找儿臣,送吃的是假,提醒我这个才是真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王妃宠溺地瘪了瘪嘴,“母妃是生怕你掉以轻心。”她忽然来了兴致,“对了,你今儿见到小公主了吧?” 漓风面无表情:“见过了。” “感觉如何?” “没什么感觉。” 王妃险些被他憋出一口老血,没好气地嗔怨他:“那你明日再好好感觉感觉。” “再怎么感觉都没用。”感觉只会越来越不好,漓风沉住气道,“母妃,您难道看不出,儿臣真的无心娶公主么?” 阮景容在院子里经过,听到有人说话,抬头见是漓风,而另一位很容易看出是他母妃,他本是不想偷听的,但他们后面说的话却着实勾住了他的好奇心。 “那你就和母妃说说,为何不想娶小公主?”沐王妃见儿子不发一言,面色沉郁,不禁敏感地试探他,“你心里有人了?” 漓风难为情地辩驳:“母妃,别胡思乱想了。” 他这样的反应在王妃看来无疑是默认了,她五味杂陈地说道:“漓风啊,母妃说的话你可能不爱听,但你也得多为你父王,和我们王府的将来想想,如果你能代表沐王府与皇室结亲,有小公主这层关系,陛下日后若真想削蕃,也是不会轻易拿沐王府开刀的。” 儿女联姻,其实是对双方家族的牵制,正是帝王制衡之道的体现。 阮景容再暗中听到这些,内心也变得复杂起来。 漓风认真望着母亲:“母妃说的我都明白,父王也早已对儿臣晓之以理,儿臣自当以大局为重。” 沐王妃欣慰地展眉:“你明白就好。” 漓风转念一想,酝酿许久的话终于开口:“那母妃可否答应我,倘若这次漓风落选……” “不可能。”不等他说完,王妃就打断了他,“我对我儿子的魅力有信心。” 漓风坚持说下去:“母妃我是说万一,万一儿臣没当成驸马,母妃能否答应我,以后让我选择心仪的女子成亲?” 王妃愣住了。 【十】鸳鸯辞107┇比不上小公主,但胜在单纯(1更) 她这才意识到儿子是真的长大了,对自己的婚事是有主见的,一丝不安浮上心头:“我儿中意的姑娘,是个什么身份?” 漓风一脸淡然:“没什么身份。” “平民?”王妃猜测,可漓风不置可否,她就往更坏的可能去想,愈发吃惊,“总不会是……奴婢、娼妓、优伶,这等贱籍出身的女子吧?” 漓风赶忙争辩:“不,母妃,她是个好女孩,只是习惯了四处漂泊,有副侠义热肠。” “儿啊,你当真喜欢她?”王妃说不出的担忧,他若执意要娶这样的女子,于他的前程又有何益? 漓风坦诚道:“没想过那么长远,儿臣姑且只当她是很重要的朋友,我的确欣赏她不拘一格,洒脱无虑的真性情。若论身份地位,她自然是比不上小公主,这样高贵的皇族出身了,但胜在单纯,干净无杂,与她在一起,我不会有任何负担。” 王妃陷入深深的思虑之中,不知该对儿子说点什么好。 “况且母妃,想当年父王与你在乐坊一见钟情,他从未介意过您的出身。”漓风提起那段佳话,王妃不由抬眼望回了他,他在动之以情,“您和父王也是打破门第出身这些世俗偏见而在一起,你们应是最不看重身份的,同样的事发生在儿臣身上,想来也不会太过反对,是不是?” 王妃有些心烦意乱,淡漠道了句:“我和你父王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我那时……”王妃欲言又止,颇有顾虑地敛藏心绪,“算了,前尘往事不提也罢。” 当年她与沐王爷从相识,到相爱,再到结为夫妇,其实也是有原因的,并不像外人看到的那么一帆风顺。 漓风定定地看着母亲,王妃抵不住儿子真挚的目光,妥了协道:“好吧,母妃依你便是,谁让你是我生的?” 漓风心中顿见曙光,躬身行下大礼:“儿臣拜谢母妃恩准。” 怎么好像被他套路了?王妃皱起眉头:“哎?你等会,先别高兴太早,你眼下还在参选驸马,接下去的比试,你务必要竭尽全力去斗,知道么?” 她是生怕儿子有了她的允诺,就故意在比试中发挥失常,好让自己从名单中淘汰。 漓风确实有这个心思,但将它掩藏住了:“是,儿臣谨记。” 王妃这才放心地将食盒交给顺心拎着,轻拍漓风手背,眼底弥漫怜爱:“那我走了?好生歇着吧。” 漓风点头:“恭送母妃。” 阮景容听到了沐氏母子的秘话,静静想了一想,收拾好千思万绪,也悄然无声地回房去了。 ◇◆◇◆◇◆◇◆◇◆ 紫辰宫,阳光穿过空寂的庭院,斜照在悠长的回廊里。 一个小太监快步跑过长廊,推开书房的门,里侧一张书案前坐着一个身形落寞的男子,案上摊开一卷《礼记》,散落着无数由他亲手抄写的训文,每一张都写得密密麻麻。 可那些字,就如他空洞的眼神,了无生机。 他执笔木讷地抄着,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十】鸳鸯辞108┇兀自苦笑,心寒彻骨(2更毕) 开门声终于唤醒了男人的知觉,他抬起那双萧索无神的眉眼,小太监恭敬请示:“太子殿下,皇上对您的禁令已过了限期,今日您便可以出这太子府了。” 幽寂缓缓起身,失魂落魄地往外面走,徜徉于东宫的宫墙下,走过很长一段,才会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宫人经过,四周很安静,顿让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这宫里怎么冷冷清清的?都看不到几个人影。” 小太监说道:“殿下有所不知,今日是招亲大典的第二轮比试,陛下,皇后娘娘,还有众多皇室贵族,此刻都聚在芳华台,观赏文斗会呢。” “招亲?”幽寂心里一紧,“给谁招亲?” “回殿下,正是为小公主招选驸马。” 幽寂神情冰封了好一会,然后兀自苦笑,心寒彻骨。 在他被禁足的这一个月来,竟无一人告诉他,皇室为他的小皇妹选驸马了。 笑过之后,他平静下来:“为本宫更衣,本宫要去芳华台,向父皇母后请安。” “诺。” 他也该去祝福自己的妹妹了。 ◇◆◇◆◇◆◇◆◇◆ 芳华台依旧像昨日那般热闹,勋贵云集,群芳争艳。 除了幽梦这样的主角,很多公主和宗姬也都来了。毕竟这样盛大的场面不是每天都有的,天下最优秀的贵族子弟都在这了,幽梦相中其中一个做驸马,那剩下的那些男人,她们肯定也能捡到宝,所以,她们都是带着侥幸和愿望来的。 本次文斗会设在南薰殿,主要考察公子们的诗词、音律、画技三门造诣,各自设了考场会馆,由翰林院的几位学士出题。二十八位竞选者轮流抽签,抽取其中两门,进入对应的考场,完成答题。 傅均很不走运,抽到的是音律和绘画,他一个武人,两者皆不擅长,很显然文试这关是很难过了。 闵秋叶抽了诗词和音律,在诗词会馆内主持考验的方国桢院士,漫不经心地捋着颌下青须,笑着对他说道:“闵公子,看这南薰殿的景致如此怡人,你且以你双眼看到的风物,选出一种来,即兴作绝句一首吧。” 秋叶拱手一揖,慢悠悠地向殿门处踱步。 放眼望去,回廊外是一池秀丽的荷塘,风过碧波之上,莲叶似层层绿浪,如片片翠玉,葱绿的荷叶托出朵朵芙蓉,犹如少女绯红的面颊。 池畔的假山石间有泉眼,清悠悠的水,潺潺湲湲流进布满碧绿荷叶的池塘。那碧玉托盘似的大荷叶上,滚动着一颗颗晶莹的珍珠。红白错落的荷花在微风中摇曳,婀娜多姿。 美景收入眼帘,他有感而发,不禁提笔写下: 「润绿南薰殿,清池隐细流。梦萦杨柳岸,魂绕旧梁洲。」 他潇洒收笔,拾起诗笺从头至尾览阅一番,而后呈给方国桢。 方国桢专注品读他的诗作,一抹惊艳从他眼底弥漫出来:“梦萦杨柳岸,魂绕旧梁洲……” 梁洲是洛阳城郊曾经的一处地名,又称“莲花洲”,那里一至夏日便盛开千万朵红莲,映日如火,壮观至极。 听说那儿的主人也是个十分神秘的人物,不知其是男是女,又是为谁,为一段怎样的故事,才不惜倾其心血,造出这仙境般的地方。 梁洲,在洛阳人心中,是个动人的传奇。 只可惜在那兵荒马乱的年间,它的主人用一把火,将绵延十里的莲花,还有河岸的水榭楼台,全部烧成了灰烬,如今那里已是一片荒芜,河水也濒临干涸,水里只剩下枯萎的残枝败叶。 主人也不知去向,据说是在大火中消殒了。 【十】鸳鸯辞109┇他并不需要这种好运(1更) 昔日梁洲仙境,昔日故都繁华,他这一句戳心的典故,不禁勾起像方国桢这类的洛阳人士,心中无尽的追忆。 “妙……太妙了。”方国桢意犹未尽地放下诗笺,抬眼望着闵秋叶,眸里尽是动容的光泽,“公子果真好才华。” 秋叶微笑颔首:“大人谬赞。” 他的诗作被院士收纳了,秋叶行礼后走出会馆,要去赶赴他第二场文试。 闵秋叶走入丹青会馆时,顺势就看到了阮景容,他正在一张长桌前俯首作画。 阮景容抽中了画技和音律,他先来此作画,容后还要去音律会馆。 主持丹青会馆的詹烨院士给阮景容出了一道考题,让他以「天香」为题,绘制一幅花鸟画。 秋叶来时,景容的画作已完成大半,他以庭院内的花木作景,先以赭石铺底,再以红、黄之色层层叠加,整个画风秀雅清俊,设色古秀沉着,花朵盛开而迎风招展,蝴蝶飞舞而栩栩如生。 他画里清润的笔墨,简远的意境,令诸位翰林院院士交口称赞。 沐漓风抽了音律和诗词两项考验,正好跳过了他最擅长的画技。不过以他的才华,不管考什么都难不倒他,只是他有意韬光养晦,想在文斗中被体面的淘汰,这就令他有了顾虑,无法尽兴发挥。 漓风先到了音律会馆,主持音律的考官是翰林院的盛斯筠院士。盛院士请漓风闻琴,令他的弟子抚奏一段《风入松》,而后清咳两声,弟子会意地停下,盛斯筠望着漓风:“敢问世子,此乃何曲?” 漓风心中已有答案,但故意沉默摇头。 盛斯筠怔了一怔,又让弟子抚一段《平沙落雁》,再问漓风,漓风还是摇头说:“不知”。 盛斯筠微微蹙眉,对弟子使眼色,弟子又抚《八声甘州》,漓风还是答不出曲名。 盛斯筠从他平静的脸色上看不出任何慌乱,可他偏不识曲,盛院士也拿他没辙,只能让漓风亲自抚琴一曲。 漓风端出抚琴的架势,玉指落在琴弦上,清清淙淙地弹出曲声,虽然指法无误,姑且算得流畅,却缺少神韵。临近收尾时,漓风还有意弹断了一个音,盛斯筠眉头深蹙,料想他只能是这般水准,便只好在他的音律考卷上照实记录。 他示意漓风可以了,漓风起身行了一礼,从琴案旁离开。 经过会馆门口,阮景容恰好进来,只见漓风面带轻松之色,便问:“漓风,你考完了?” 漓风顺口道:“是啊。” 景容还以为他考得颇为理想:“如何?” 漓风只发挥了三成功力,也不好说自己尽力了,便淡然一笑:“一般吧,我不擅长音律。我去诗词那边了。” 景容心底记着他昨晚与沐王妃的对话,笑容暗自一僵,仓促恢复常态:“好,祝你好运。” 漓风下意识在他肩头拍了一拍,似是将这句祝福奉还给景容,他并不需要这种好运。 阮景容端然入座,盛斯筠令弟子抚过一段,问道:“阮公子,您可听出,这是何曲目?” 【十】鸳鸯辞110┇太傅品阅漓风答卷(2更毕) “回大人,此曲,乃是东晋名士谢灵运,所作之《风入松》。”景容胸有成竹地回答,“只不过,琴师在第五运中弹错一个音调,彼处该用羽声,而非商声。” 盛斯筠眉目舒展,欣然含笑,满意地点了点头。 景容顺利通过了音律考验,他前脚刚走,梅自寒步入殿内。 “太傅。” 盛斯筠起身恭敬地行礼,梅自寒颔首:“沐世子可曾来过了?” “来了,只是他的成绩……”盛斯筠欲言又止,神情中写满了一言难尽。 梅自寒要了沐漓风的考卷,看过后目光微滞,显然是有些不相信的:“他一支曲子都没答上么?” 盛斯筠面色窘迫,仿佛呈给太傅看的是自己的答卷一样:“是啊,下官以为是我们挑选的曲目太过于生僻了,公子们答不出也情有可原,下官便请世子抚琴,可世子弹得也不尽人意,略有错处。” 梅自寒不再说话,脸色讳莫如深。 ◇◆◇◆◇◆◇◆◇◆ 漓风入了诗词会馆,方国桢院士已经不胜期待地等候在那里。 翰林院的院士们事先对世子的才名都有耳闻,故而也都迫不及待地想领略一番。 “世子有礼。”方国桢道。 “方院士有礼。”漓风风度天成地还礼。 方国桢给的考题,与闵秋叶不太一样,让漓风选取无形之物,即兴作诗。 漓风于殿外徜徉一周,眸中映出一片琉璃色泽,望着黄昏中略显苍凉的皇城,辞藻逐渐在心头酝酿。 他走至案前,研开水墨,从容落笔: “朝生炎夏苦,暮入帝城中。”他不时蘸下墨,继续写道,“见抚丹青手……” 心中默念此句,正要书写,笔尖忽然一顿,心念暗动,而后写下“见拂丹青手”,他有意偷换一字,也已料到之后会发生什么。 他写完最后一句,最终成诗: 「朝生炎夏苦,暮入帝城中。见拂丹青手,幽香怯晚风。」 此诗写的是夏风,无形,无色,却让每个人感同身受。 方国桢看罢,眼神中既有欣赏,又流露出不胜惋惜:“世子,你这诗还需再斟酌么?” 漓风平静如水:“不必了。” 方国桢收去笑容,凝重地点了点头,漓风便行礼离开了。 ◇◆◇◆◇◆◇◆◇◆ 参加文斗的二十八人逐一考完,众位院士齐聚一堂,将各自手中的考卷呈给太傅过目,他们要从中选出十个晋级的名额。 梅自寒拿到漓风的诗作时,方国桢在旁连声叹息:“沐世子这首绝句,情怀和意境本是十分出彩,只因第三句中的一个‘拂’字,犯了大忌,本该用仄声,他却用平声,乱了格律章法,功亏一篑,可惜,可惜啊……” 这就好比是一颗老鼠屎,毁了一锅粥,本应成为艺术的精粹,转眼却成了糟粕。 在座这些文人雅士无不为漓风嗟叹,而梅自寒冷峻地望着诗笺,不发一言,久久地出神。 他想至前夜,咲妃请他去青柏阁品茗。 “微臣拜见娘娘。” “太傅不必多礼,请坐。” 梅自寒礼数周全:“不知娘娘召微臣前来,有何事商议?” 【十】鸳鸯辞111┇你已无法再爱护她,何不将她交给一个强大的男子 梅自寒心如明镜,知道咲妃请他过来,必是和小公主选驸马之事有关,只是不知在咲妃眼里,他与幽梦的过去是否存有芥蒂。 只见咲妃命宫女上了茶,笑得端庄秀雅:“太傅的文采名满天下,本宫今日请太傅来此,是想让你鉴赏一本诗集。” 梅自寒从辛夷姑姑手中接过书簿,见封面右上角白底标签上写有诗集名——《沧笙》。 他随手翻阅几页,冰冷的眼底忽如照进了阳光,幽幽地一亮。 “太傅觉得,这里面的诗作如何?”咲妃眼尖捕获了他微妙的神色变化,笑得有些冷艳。 梅自寒目光沉浸在诗中:“这些诗里所描绘的景物富丽,灵动,诗句中意象繁多,构图华美,每一篇,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而且诗中很注重文字与音韵的锤炼,在字里行间形成了一种隐约而又独到,迷离幽深的意境。 咲妃秀眉微挑:“太傅也觉得精湛不俗?” 梅自寒抬眸,平声静气道:“微臣可以感觉,写出这本诗集的人,才华横溢,心胸豁达。” “既然太傅也认可他的才华,那本宫就实不相瞒了。”咲妃唇边的笑意加深,“这本诗集,正是沐王府的世子,在他平日闲暇时,随心写下的。” 梅自寒微怔:“沐王府世子?” “正是。”咲妃对他的反应是意料之中,“明日他会进宫,参选小公主的驸马。” 梅自寒沉默,晦暗的脸上掩盖了一切情绪。 “本宫知道,幽梦征得陛下同意,授权太傅坐镇第二日的文斗会,想必幽梦已经找过太傅了。” 咲妃自顾说着,凭她对女儿的了解,她就猜到了幽梦会去做什么,所以她特地找了托词,请沐王妃拿来这本世子的诗集,让梅自寒品鉴。 “无论幽梦与太傅说过什么,太傅都不必放在心上。”咲妃注视着他,眼神依然在笑,温度却明显阴冷,“这位世子能否过关,相信太傅看完这本诗集,心中已有答案。” 梅自寒眉宇间如覆冰雪:“既然娘娘对世子有信心,又何必再让微臣卖这个人情?” “不管怎么说,幽梦曾经当过你的学生,太傅已经无法再爱护她,那何不将幽梦托付给一个可靠、并且强大的男子手中?”咲妃话里藏着无尽深意,“就当是,为了她好吧。” 梅自寒从思绪中醒来,听到身边的院士说:“二十八人选十个,世子的成绩,看来只能淘汰了。” “以世子的学识,他是不该犯这等低劣差错的。”梅自寒沉声说着,放下了沐漓风的诗笺。 院士们诧异地望向他,方国桢试探道:“太傅的意思是?” “一个人的才华或许可以被刻意掩盖,但是心性却是难以隐藏的,他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 语毕,他波澜不惊地用指尖扣住诗笺,将它推至众人眼前。 “字如其人。字迹,可以折射一个人的心性。”梅自寒慢条斯理地说道,“他笔压重,笔力强,却能做到运笔流畅,在一些字上笔画巧妙,写法有与众不同的特点。” 【十】鸳鸯辞112┇有缘什么呀?不成仇家都不错了(2更毕) 众院士一边听他说,一边聚精会神地观察诗笺上清秀隽逸的字迹。 “能写出这手好字的人,通常会机智过人,待人处事精明得体,而且光明磊落,他不光有毅力,更有一颗勇敢无畏的心,勇于维护世间的公理。”梅自寒说道。 梅自寒在翰林院虽然年纪尚轻,但位高权重,他令人信服的不光是才华和人品,还有他阅人阅事,独到又精准的眼光。 盛斯筠不胜惊奇地抬眸:“太傅对世子的评价颇高啊?” 梅自寒不置可否。 “他字迹深重,笔锋却不尖锐,这得益于他的性格,是较于温润、和善、稳重之人。再看这个字。”说着,他指住诗中的那个「幽」字,这算是其中最复杂的一个字,“每一笔都结构严谨,绝无潦草,说明其人做事谨慎,设想周全,责任心很重,凡事不会敷衍搪塞。” 以梅自寒的渊学,众人皆认为他分析得有道理,可詹烨显露几分犹豫:“那依太傅之见,世子在这轮比试中,该是何结果?” “是啊,小公主已经差人来问了。” “殿下尤其关心沐世子的成绩,这……” 其他院士也纷纷提出顾虑。 梅自寒端平目光,心中已有决断,故冷静坦然道:“你们且将诸位公子的考卷一同交付公主,暂不提结果,我去会会这位世子。” “是。” ◇◆◇◆◇◆◇◆◇◆ 午后南薰殿那边开着文斗会,御花园这里却开着小公主的茶宴。清河公主,还有与幽梦相熟的一些宗姬、贵女尽数受邀而来,她们出于女孩爱八卦的好奇心,都想从她这打听打听,她会选哪个贵族公子做驸马,而剩下的那些人里,又有那些是不错的。 长桌上摆放许多精美礼盒,由她们挑选着。 兰莹被谷雨指引,沿着香径往茶宴的地方走近,远远便听见女子们清脆的欢声笑语。 她见幽梦正拿着一只精致的珐琅盒子,兴致盎然地对她身旁的幽然说:“这盒里面是珍珠粉,长期拿它来敷脸,保证皮肤又滑又嫩,白到发光哦!” 幽然大为欢欣:“真的?” “还有这个,青丝蔓萝膏。”幽梦又拿出一盒宝贝,“每次用时,只需用指甲勾出那么一点点,在掌心揉开了抹在头发上,能让头发更有光泽,这大夏天的也不怕晒出油,不招惹蚊虫。” 幽然的眼睛闪闪发亮:“是么?这么好用?” “那当然了,不好用的我怎会推荐给姐姐?” 幽梦正兴高采烈说着,兰莹已到了她身后,清雅淡笑着,屈膝行礼:“拜见小公主。” 幽梦回过头,欣喜若狂地抱住了她:“兰莹你来啦?太好了,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了。” 兰莹忍俊不禁,满眼宠溺地望着她:“想我了吧?” 幽梦娇嗔:“是啊,想得花儿都谢了。” 兰莹嫣然一笑:“得了吧,你有那么多人要想,未来驸马还在那等着你去想,哪有功夫想我啊?” “一来就和我抬杠,亏我还留了好东西给你。” 幽梦佯装不高兴地,下巴冲桌上一指:“这些苏绣的面扇和胭脂水粉,都是我托朋友从江南带回来的,你们随便挑,喜欢的都拿走。” 兰莹见她出手如此阔绰,出于矜持,什么都没要,而是小声问幽梦:“你见过沐王府的世子了吧?” 幽梦笑容僵了一僵,勉强撑住:“见过了。” “合你眼缘么?” “我与他早就相识了,香会上也见过,只是不知彼此身份罢了。”幽梦语气淡淡的。 兰莹清瞳含笑:“这么有缘?” “有缘什么呀?不成仇家都不错了。”兰莹很是不解她这话,幽梦却意兴阑珊,“不说这个了。” 【十】鸳鸯辞113┇娇媚少女遇见了情郎(1更) 幽梦想转移话题,便拿过一只方扁的礼盒,打开来给她看:“兰莹,这是我特地留给你的。” 盒中是一把圆形的缂丝罗扇,扇面绣着洁白幽兰和几只蝴蝶,绣得栩栩如生,直将兰莹惊艳地怔住。 “哇,好精致的面扇。”她拿在手中,翻覆欣赏,“还是双面绣呢。” “拿到手时我一眼就相中了,觉得特适合你,就专门给你留着了。”幽梦又拿出一盒胭脂,“还有这个。” 兰莹觉得收下这名贵的扇子已是足够,不好再贪心多要,便拦住她手推辞:“我不需要这些啊,都留给其他宗姬和贵女们吧?” 幽梦却不以为然:“人人都有的,你别和我客气,反倒生分了。” 幽然也笑吟吟地帮着劝:“兰莹,这是九皇妹的心意,你就收着吧。” 兰莹恭敬不如从命,腼腆地点头:“嗯。” “我来给你试妆。”说着,幽梦打开胭脂,用纱囊沾了些许,轻轻在兰莹的两腮揉匀,犹如漾开两抹自然的红晕。 幽梦很满意自己的妙手生辉:“看,气色好多了。” 兰莹娇怯地垂眸浅笑,这时小崩子上前道:“主子,翰林院的大人来仙居殿了。” 幽梦下意识阖上胭脂:“晋级的十人名录出来了?” “还没有,不过他们将公子们的考卷送上,先请主子和皇亲们过目。”小崩子将其中一份呈给她,“这是沐世子的音律和诗词二科考卷,还有他的诗作。” 幽梦看了漓风音律考卷上的记录,忍不住轻嘲:“呵,原来他在音律上的造诣如此浅薄,考他琴曲竟然一问三不知。” “这是他的诗?”兰莹顺手拿去诗笺,仔细品读,“倒是挺不错的,「朝生炎夏苦,暮入帝城中」……我念着,竟有几分悲天悯人的情怀。” 幽梦生出几许好奇,将诗笺拿来自己看。 “「见拂丹青手,幽香怯晚风。」……”兰莹笑着便红了脸,不由浮想联翩,“这句更似一幅画,花香似少女,晚风似位翩翩公子,活脱脱一娇媚少女遇见了情郎,情郎将手轻轻抚在少女脸上,少女羞怯不语,好一个生动传神的比喻,把一切无形的事物都写活了!” 幽梦却蹙着眉头:“韵致是有几分韵致,可你看看,这‘拂’字多明显一个平仄的疏漏,他都没发现。” 兰莹再看,唏嘘:“是啊,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呢,真不应该……” 幽梦愈发坚信自己的感觉:“所以他腹中也只有半瓶墨水,是外面那些人对他夸大其词了。” 兰莹困惑地摇头:“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你在这慢慢想吧,我去仙居殿,将这些考卷呈给父皇母妃看。” 此刻幽梦心里是很轻松的,因为她知道凭沐漓风这样的成绩,是无法晋级下一轮的。 ◇◆◇◆◇◆◇◆◇◆ 进入仙居殿,幽梦向主位的皇帝和皇后行完礼,抬首时目光一瞥,竟发现幽寂站在他们身旁,笑容轻微一滞,故作镇定道:“皇兄也在这里啊?” 【十】鸳鸯辞114┇文字狱可不是闹着玩的(2更) “你皇兄闭门苦学近一月,今日正好出关,来向你父皇请安。”皇后高傲端坐,说得冠冕堂皇。 幽梦与一旁的母妃交会一记眼神,自然听出玄机,什么“闭门苦学”,说得好听,不就因杀死香商元永顺一事,被父皇罚去禁闭了么?心下暗暗冷笑。 她从容倾身:“父皇,这是翰林院大人们送来的文试考卷与佳作,请父皇过目。” 内侍们将成摞的考卷奉上,由皇帝随手翻阅,而那些画作已被装裱成卷轴,悬挂起来供人观赏。 “嗯。”姬舜沉吟着,对其中一些人的成绩还算认可,“哪些人获得晋级资格了?” 幽梦道:“回父皇,晋级名单尚未确定,太傅还在与几位大人甄选商议。” “好,那就等梅爱卿来给朕结果。” “你皇兄知道你要选驸马,也很关心你的终身大事。”皇后似笑非笑,“幽寂,你也帮忙看看这些佳作里,谁的文采更高一筹,而且你与这些贵族子弟也有交情,谁品性好些,你给幽梦推荐推荐?” 幽梦意外地怔了一怔,玩味她的话,只觉得一阵讽刺,却什么也没说。 幽寂扯出一抹尴尬的假笑,恭谨垂首:“母后,这是小皇妹的私事,儿臣怎么好过问呢?还是让父皇和小皇妹来决定吧。” 皇后冷冷睨他一眼,本指望他给闵秋叶提点两句,可他却是如此不开窍,不懂配合,真是让皇后气恼。 皇帝对幽寂心结未消,故而说话还是有些冷漠疏离:“太子学业为重,还是回去看书吧。” 幽寂俯身一拜:“是,那儿臣退下了。” 他走后,幽梦方觉得自在些,眉间蕴藏心思:“父皇,儿臣方才读了沐世子的诗作,觉得挺有意思。” “哦?在哪呢?”姬舜饶有兴致地翻了几页诗笺,“朕为何没看到?” “在儿臣这里。”幽梦上前,将诗笺递上。 姬舜眼眸微眯,高声读道:“朝生炎夏苦,暮入帝城中。见拂丹青手,幽香怯晚风……” 他狐疑地沉思着,幽梦观察他神色的微妙变化:“父皇可是察觉哪里奇怪了?” 姬舜淡然笑着放下诗笺:“这‘拂’字的平仄用错了。” 幽梦假装怅然:“是啊,一字错,整首诗都黯然失色了,真是可惜……” “臣以为,不止这一个错处。”忽然说话的是归嵩。 姬舜转首:“哦?丞相有何高见?” “幽香怯晚风。”归嵩恭谨地拱手禀明,“这个‘幽’字用得不妥,应当避讳我朝国号,否则便有了不敬之嫌。” 幽梦斜眸望去,她注意到父皇和沐王爷含笑的脸色,皆不约而同略微一暗,王妃顿时坐不住了,愁眉苦脸地祈求:“陛下,犬儿年轻,不懂事,又才疏学浅的,胡乱写了这不伦不类的玩意,还望陛下宽恕。” “王妃此言差矣。”归嵩理直气壮,“过往多少文人仗着自己有才华,就肆意将对我朝的不满藏于诗文,以字句施以嘲讽,文字狱可不是闹着玩的。” 【十】鸳鸯辞115┇这位世子不光有才,还很懂情趣(3更) 咲妃阴沉地望着丞相,酝酿着如何帮世子美言。 这时姬舜平静地展眉:“世子不过是某些字略欠斟酌,丞相就给按个文字狱的罪名,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归嵩又拜:“陛下若纵容此事,半点不施惩戒警示,恐怕难以服众。” 幽梦不作声,静观事态发展。 “那孩子究竟写了什么诗?被你们这样议论,妾身都好奇了。”在如此紧张的气氛里,晋璇公主爽朗地一笑,“快拿来与我瞧瞧。” 姬舜将诗笺交给幽梦,幽梦给晋璇公主送去:“姑母请看。” 晋璇公主看罢,竟是笑得更起劲了,仿佛那不是诗,而是一段笑话,这令幽梦很是不解。 “幽香怯晚风,妾身觉得这句妙极了。”晋璇公主好不容易收住笑声,仍旧笑眯眯地瞧着幽梦,“这幽香不光是咱们大幽的‘幽’,还是幽梦的‘幽’,而沐家那孩子名字里又正好有个‘风’字,丹青手拂上芙蓉面……这是在以诗挑逗女儿家的芳心,有意撩拨咱们幽梦呢!” 幽梦顿是一怔,殿内的皇亲国戚皆被晋璇公主的话逗笑了,原本尴尬肃重的局势就这么被化解了,有宗姬凑在一起打趣:“古有司马长卿,琴挑卓文君,今有沐世子,诗撩小公主,妙哉!妙哉!” “九皇妹还不快快作首诗来回赠与他!”清河公主姬幽然简直乐开了花。 幽梦脸颊滚烫,难为情极了:“皇姑母,你怎可这般曲解,羞煞我了!” 晋璇公主慈爱地将她拉至身前,拿着诗笺说:“好丫头,你看看,这位世子不光有才,还是很懂情趣的人呐。” 沐王爷夫妇互相看了一眼,笑而不言。 “求你快别说了姑母,放过我吧,不然这一个个的都笑话我,我还怎么做人……”幽梦一脸愁苦地嗔怨,“人家压根就没这意思,偏生被您说成了这个意思,我委屈得很……” 晋璇公主道:“这就不对了,若是无意,他又怎会来参选驸马呢?” 姑母非要拿她开涮,幽梦分辨不过她,将脸一甩:“他若真是这样轻浮的男子,这样的驸马不要也罢!” 晋璇公主拍着她手背:“好好好,咱们都别笑幽梦了,不然丫头可真要生气了。” 幽梦低着头,不甘示弱地撇嘴:“哼,就算这句隐射儿臣与世子,那也是不合适的,什么‘幽香怯晚风’?难道我还会怕他不成?” “九皇妹,这个‘怯’不是怕,是害羞的意思,那是在说你见了世子会害羞,瞧你现在小脸儿红的!”幽然等不及地调侃她。 幽梦埋怨地瞟七姐一眼:“皇姑母都让不笑了,你还笑我!” 幽然只好憋住不笑,可上扬的嘴角却怎么也藏不住,身旁的母亲林昭仪做做样子,宠溺又责备地在幽然脑壳上点了一下。 归嵩见满座和乐融融,之前的话也就不好再提了。 咲妃拈着丝绢垂首掩唇,笑得极是优雅,也以此掩藏住心里真正的愉悦,女儿与沐世子好似被拉成了一对儿,这对世子的入选是有好处的。 【十】鸳鸯辞116┇对殿下而言,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4更毕) 幽寂虽然人出了仙居殿,步伐却走得很缓慢,殿里那些人谈笑风生,拿幽梦和沐漓风开玩笑的话,他都是听进耳里去的。 他听着那些刺耳的笑声,就像是有很多密密匝匝的刺扎进心里,他难受,可是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不禁停下脚步,站在殿宇外高高的台阶上,放目望远,视野里能看到南薰殿那边繁华的盛况,彼处人来人往,总会有一个人,变成她的夫君。他再排斥,也没有任何反对的立场。 兰莹在飞廊上等幽梦,远远看到走来的幽寂,不由得心神一凛,按捺着剧烈的心跳,思量些许,快速将手里的胭脂盖掰开,悄悄往地上一丢,那圆盖沿着她想要的轨迹,径自朝幽寂滚去,兰莹再追了上去,在离幽寂还差几步时,圆盖停下了,兰莹也似一只小白兔伏身蹲在地上,握住那圆盖。 幽寂正出神,突然被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女子惊了一惊。 身后的内侍厉喝:“大胆!何人如此不懂规矩,竟敢惊扰太子殿下!” 兰莹畏怯不敢抬首:“臣女适才捡拾胭脂盒盖,无意冲撞太子,请殿下恕罪……” 幽寂听这声音,再俯看她低垂的轮廓印象,隐隐觉得熟悉,便让她抬头。 随着兰莹抬起一双柔婉的眉眼,幽寂怔住了:“兰儿?” “殿下……”那双眼里也是含情脉脉,欲诉还休。 “你怎会……”幽寂有些回不过神,“怎会出现在宫里?” ◇◆◇◆◇◆◇◆◇◆ 后来,他们去了一处相对隐蔽的角楼,并肩站在扶栏前,赏夕阳西下的美景。 “想不到,你竟然是小皇妹的伴读女官。”幽寂听她说了经历,感慨油然而生。 兰莹点头:“是啊,世事难料,我出宫以后在小公主府上住了数月,前不久叔父和婶娘还京,我已经搬回去和他们一起住了。” 幽寂探手入襟怀,取出一张诗笺,打开递给了她:“这是本宫在玉皇山庄的香会上收到的,是你写的吧?” “飞霜早淅沥,绿艳恐休歇。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兰莹轻念着,笺上写的,正是他们初见时相和的《古风》诗句,诗仙李白的名作,边角还画着一株简笔幽兰。 兰莹望着它,不禁唏嘘:“是。” “那日既然来了,又为何躲着不与本宫相见?” 她苦笑一缕:“对殿下而言,兰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殿下能凭此诗记住我,兰莹已经很欣慰了,见与不见都不重要。” 幽寂想说点什么,他的内侍方才奉他旨意回太子府,这会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把古琴。 “这把琴,在我宫里存放多日,如今终于有机会给你了。”幽寂将琴抱来,双手交给了她。 兰莹望着怀中的孤馥琴,手指颤抖地轻抚琴面,仿佛生怕惊扰一个熟睡的孩子,思绪缱绻,心中暖流涤荡,顿时抱琴跪落:“兰莹叩谢殿下。” “不必。”幽寂旋即托住了她的手臂,将她牵起。 咲妃带着辛夷姑姑徜徉在附近的一座廊桥上,也是来得凑巧,恰恰将他拉住兰莹手,搀扶她起身这一幕看在眼里。 【十】鸳鸯辞117┇你想当太子妃么?(1更) 咲妃自然是意外的,不过很快,一份强烈的兴趣取代了她的惊讶,她眼神透着冷艳笑意,兀自上前两步,似要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幽寂和兰莹浑然不觉,幽寂殷切道:“正如你所说的,本宫能记住你,自然也会记住我对你承诺过的事。” 咲妃默默望着,嘴角浮现一丝诡异的弧度。 ◇◆◇◆◇◆◇◆◇◆ 兰莹被辛夷姑姑请至仪鸾殿时,见咲妃正坐在美人榻上,宫女巧容端着玉盆侍候在侧,咲妃将双手浸泡在盆内的鲜牛乳中。 牛乳里添加了护肤的香料,她是个很懂得葆养自己的女人,不光是脸面,她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她都很注重呵护。因而单看她的脸,顶多是花信年华,与女儿幽梦站在一起,不知道的会以为她们是姐妹,而非母女。 不过若你注视她的眼睛,便又会被她的气质所折服,因为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着魅力,那是成熟女子才独有的风韵,优雅又迷人。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她便将手从牛乳里拿出来,漫声笑道:“兰莹,本宫还真是低估了你。” 兰莹不知咲妃为何突然说这个,又为何这般语气,就小心翼翼地道:“兰莹不懂娘娘的意思……” “你不声不响地和叔婶团聚了,借你叔父上官将军的口请示皇上,让你脱了奴籍,从宫女摇身一变,做回千金贵女,倒是很懂得为自己筹谋。”咲妃不看她,话语却如针尖,句句戳在她心上,“可是以为这样,脱离本宫的视线,本宫就拿捏不住你了?” 兰莹低眉顺首:“兰莹不敢有此妄想,甘愿一生受娘娘教诲!” 咲妃冷哼一声,接过巧容递来的绢帕,漫不经心地擦拭双手:“本宫一直认为你乖巧温顺,心性淡泊,是个胆小怕事的孩子,不会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妄想。” 兰莹怯生生地观察她,咲妃当真生得貌美又温柔,她面上的肌肤吹弹可破,翻覆动着的那双手更是柔弱无骨,白皙柔嫩,实在令人惊艳。 而她的语温却骤然降低,嘴角勾起瘆人的冷笑:“倒是没看出来,你还有着勾搭太子的本事啊?” “兰莹没有!”兰莹浑身一颤,顿时跪在殿内,心慌争辩道,“娘娘不要多心,兰莹只是偶然结识太子殿下,殿下曾帮过兰莹,我和他之间并无深交……” 咲妃轻轻抚摩着自己的手,幽冷地瞥她一眼:“你慌什么?本宫还什么都没问呢,你至于要这般,心虚地不打自招么?” “我……”兰莹有口难辩。 咲妃淡然将手伸去,巧容在她手背抹上润肤香膏,并为她轻柔按摩。 “实话告诉你吧,今日把你叫过来,本宫事前已经命人去忘忧宫的花圃打听过了。”咲妃这才转过视线,凝视着兰莹,“你和太子的那点事,本宫已了然于心,你心里的那点小念头,本宫也心知肚明。” 咲妃算是过来人了,后宫里女人的心思伎俩,她早就看遍了。 兰莹慌忙垂下脸,颤声道:“娘娘……兰莹真的和太子没什么……” “兰莹,本宫就问你一句。你想当太子妃么?” 【十】鸳鸯辞118┇漓风“巧遇”梅太傅(2更毕) 咲妃抬起一只手,冲巧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活做完了,可以退去一旁,然后她似根本没耐心听兰莹解释似地,冷声道:“兰莹,本宫就问你一句。” 兰莹旋即闭口,焦虑地望着她。 咲妃揉搓着自己的双手,良久后,才抬眼,用目光锁住兰莹—— “你想当太子妃么?” 兰莹心头凛冽一震,睁大的双眸噙满恐惧。 但…… 还有一丝潜藏的心动。 ◇◆◇◆◇◆◇◆◇◆ 南薰殿中,世家子们都在翘首等待翰林院的甄选结果,脸上尽是紧张又迫切的神色,唯有漓风淡定若初,想到自己音律和诗词两份考卷上都被刻意“糊弄”,觉得自己肯定选不上了,便感到一身轻松。 兴许是为了安抚公子们焦躁的情绪,有侍者前来,指引大家前往后殿,欣赏那里珍藏的古玩字画。可这时候谁还静得下心?公子们虽说不想去,但一听是皇上的意思,又不敢推却,便纷纷跟着去了。 后殿被划分了五六间殿室,收藏了历代的文化瑰宝,公子们随性畅游,分散在各处。 漓风本是与景容同行,但在漓风驻足欣赏一幅北宋年间王希孟所绘的《千里江山图》时,他不知不觉望出了神,回神时景容已不见踪影。 想是景容先他一步去其他殿室了,于是他走出殿外,沿着长廊走下去,越走越幽深,远离喧嚣,他渐渐喜欢上这份宁静,便没去思考这条路走下去会通往何处。 长廊尽处是一座花园,一阵空灵的琴音自远处传来,仿佛春风拨弦,流云为筝,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漓风从未听过这样清妙的音乐,一时有些痴了,信步往琴声的方向走去。 临近一座雨亭,漓风望见了亭中的抚琴人。 那人穿着白梅刺绣的墨色长衫,青丝长垂,半侧身地坐于青石琴案前,融于绿肥红瘦的美景之中,惊为谪仙。 一曲《山居秋暝》宛若一阵微凉的秋风,驱散了炎夏的燥热,这不仅是优美的琴音,抚琴者还有着高深的修为,他十指弄弦,便似有治愈人心之效。 他便站在那,安安静静地聆听。 心中之烦扰在琴音中舒缓了不少,因疲倦而昏沉的头脑也清明了些。 琴声突然停了。 漓风只觉得耳中一空,猝然惊醒过来。 墨衫人缓缓收起抚琴的手指,幽幽地转过脸来,眼波恍若惊起一池清潋。 漓风怔了一怔,顿时将他认出来,旋即端起双臂,恭敬地深揖:“在下沐王府世子漓风,惊扰太傅雅兴了。” “世子不必多礼。”梅自寒回礼的声音平之又平。 漓风长身玉立,望着梅自寒不说话,此刻没了琴声陪衬,反倒有些拘谨了。 “想来世子也是进宫参选驸马的。”还是梅自寒打破了冰封的气氛。 漓风镇定而微带探究地观察他:“是。听说翰林院的诸位院士皆在甄选晋级名额,为何太傅……” “看上去这么清闲?”梅自寒领会他的疑虑,淡然续上他的话。 漓风微怔:“不,是在下不解太傅抚琴之意。” 他确是个谨慎的人,梅自寒想着,好整以暇地自整衣襟:“招亲的事自有其他大人负责,我不参与。” 【十】鸳鸯辞119┇怀瑾握瑜,心若芷萱(1更) 梅自寒表现得很是坦然,而且漓风见他今日未穿官服,更觉可信:“哦,原来如此。” 梅自寒是故意换了便服过来见他的,如此能放松他的戒心,更易探清他的底子:“听说世子昨日武斗大获全胜,文试如何?” 漓风斟酌道:“漓风才智拙劣,恐难入陛下慧眼。” 梅自寒脸上依旧寻常之色:“你谦虚了。” 漓风本想说点什么,见梅自寒已经起身,研磨着案上的墨砚。 “我在此抚琴静心,只因我有一事困扰,既然有幸与世子相遇,那不妨听听世子的见解。” 与这样举世闻名的大文豪对话,漓风心里是有压力的:“只怕漓风愚钝,帮不上太傅。” “近日陛下命我为崇明殿制一块匾,悬在课堂内,用以告诫诸位皇子。”梅自寒却好似全然没听到他的婉拒,自顾说道,“陛下只要二字匾文,我已想好其中一字,还差一字。此二字既要相辅相成,又要各具其义,正是百思不得其解。” 说着,他执笔蘸墨,在白纸写下一字,然后移开红木镇子,将纸迎着漓风的视线竖起:“你觉得,此处填何字为佳?” 漓风赫然见纸上偏左写着一个「德」,右边留有等候落笔的空白。 他缓步踱上花亭,接过梅自寒手中的白纸,将它铺回案上,提笔沉思片刻,静气凝神写出心里的答案。 梅自寒眉峰轻然一扬:“懿?” “不错,漓风愚见,「懿」字,堪与这个「德」字相应。”漓风手指从两字底部滑过,“懿,专久而美也。《后汉书》中有言:「林虑懿德,非礼不处。」” 梅自寒不禁拾起那张纸,凑近了看,那个「懿」字当真写得气韵斐然。 “‘懿’字拆开,左边为「壹」,右边为「恣」。”漓风又在新的空白纸上写下「恣」,故意只写一半,“‘恣’即为舒服自在,亦有放纵之意,世间每个人都想寻求快乐,而若不加约束,一旦放纵,便容易失德。” 梅自寒目光又重新飘回他脸上,眼神豁然一亮。 “「壹」,正是束缚心性的准绳,让所有的安乐都容于礼法之下,这便有了嘉言懿行,有了至真、至善、至美,「德」亦由此而生。”漓风一笔一划,将那一半缺失的「壹」写完,望着一个完整的「懿」字,慢条斯理道,“所谓「怀瑾握瑜,心若芷萱」,我想君子之德,大抵如此。” 他这番见解撼动了梅自寒的心神:“说得好。” 漓风敛眉颔首:“太傅过誉。” “你是如何想到这个字的?”梅自寒唇边隐约漫出笑意。 “漓风回想前朝之所以倾覆,正因齐末国君沉湎酒色,只顾享乐,不顾朝纲,而四方军阀连年交战,致使民不聊生。”漓风沉着道,“失民心者,必失天下。” “你似乎在贬低军阀?”梅自寒觉得有趣,这可是军阀名门出身的后人,“可我朝的江山,也是当今陛下与你父亲沐王爷等诸位军阀将领,金戈铁马打下来的。” 【十】鸳鸯辞120┇良人可托(2更毕) “安邦定国,止戈为武。那些斩帅夺旗的英雄,不过是多染了几手鲜血罢了。如今中原虽定,但仍有西北方之戎狄,东南方之蛮夷,时有祸乱我朝边境,不知何时战事息停。”漓风从不以父亲取得的功绩居功自傲,他平心而论,“我们沐王府常年驻守南国,感触是最多的,蛮夷之国屡犯我大幽南境,外患尚且如此,我朝还未真正的安定。” “嗯。”梅自寒认同地点了点头,“为将者驰骋沙场,纵马横戈,为政者更要懂得建功守业,进退之道。中原若不富庶安稳,天下便没有一个宁定的后方。” “良人罢远征,天下皆归心。”漓风抬目,无限神往望向天际,“倘若边境终有一日能兵戈止息,不再沾染血腥,山河万里,百姓皆能安宁富足,大幽的天下才是真正的天下。” 他有这般长远的见地,梅自寒沉默地望着他,目光愈发深刻起来。 漓风感应到他的凝视,惶然发觉自己说了太多话,旋即回头深揖:“漓风僭越了,一介凡愚,实不该妄议朝政。” 梅自寒淡然瞬目,语气不见起伏:“不,我正是要听你这种心里话。” 漓风谨慎道:“在下只是读了点书,便出来班门弄斧了,若说治国,还是得靠太傅这样深远的智慧。” 梅自寒见他不光有远见卓识,还谦逊沉敛,心中不禁浮现出四字: 良人可托。 此良人,非只是公主一人之良人,也是一国之良才。 ◇◆◇◆◇◆◇◆◇◆ 夜色尚浅,梅自寒进入仙居殿面圣,幽梦正挽着父皇的手和他聊天。 “微臣参见陛下。” 姬舜颔首:“爱卿平身。” 梅自寒平静起身,抬起的目光直视前方,半分不曾看幽梦。 “爱卿,文试考核的名单可曾有结果了?”皇帝说的,正是众人所期待的事。 梅自寒端臂,沉着声:“回陛下,臣已联同翰林院甄选完毕。” “好。”姬舜目光含着迫切笑意,“快让朕看看,是哪十个卓越男儿入围了。” 梅自寒递上奏折,姬舜展开,幽梦探首与他同看。 墨色书成十个姓名,闵秋叶,阮景容皆在其中,幽梦赫然看到一个刺眼的名字—— 沐漓风。 她震惊地愣在当场,不可置信,他为何能晋级? 不是提前告诉梅自寒,要他淘汰沐漓风么?还是他故意要违背她?难道她的话,如今在他眼里已经这么无足轻重了? 幽梦心口冷得发抖,努力保持平静,声音却明显变冷:“太傅,你确定这份名单无任何差错么?” 梅自寒平视她,声色淡漠无痕:“臣等反复斟酌过,确保这十位人选的才华名副其实。” “好!”姬舜看了名单很是满意,赞不绝口,“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呵呵……” 卫公公念了一遍名单,众人也都觉得不错,咲妃松了口气,淡雅的笑容点缀在嘴角。 “是好。”幽梦附和的口吻很轻,轻得仿佛随时可能破碎,“太傅如此尽心,幽梦万分感激。” 她言不由衷的话,似冷雨洒落梅自寒心头,他伫立着,默默承受她藏在眼底、话意的怨责。 【十】鸳鸯辞121┇你真愿意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1更) 司礼太监奉皇帝旨意,前往南薰殿宣读晋级名单,落选者行礼谢恩,陆续怅怅然地离开。 漓风愣在原地,对结果不可置信,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他两科成绩都废了,怎么可能晋级呢? “不,这之中一定有问题……”他轻声自语。 景容在他肩头拍了一拍:“沐兄,你怎么了?” 漓风恍然清醒,神情有些呆滞,景容看出异样:“你晋级了,恭喜啊。” 漓风从他口中确定了这个事实,阴郁地转过脸,不说话。 闵秋叶在不远处暗暗望着他们,两个强大的对手都入了决赛,真是令他棘手啊。 “不知明天又会比什么?”景容兀自说着,其实心里也有和秋叶一样的忧虑。 ◇◆◇◆◇◆◇◆◇◆ 梅自寒离开仙居殿,回翰林院,幽梦在身后跟他一路。 他自然知道她在跟,可是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也没有故意想要甩开她,步速均匀。 幽梦见他不停下,就加快了脚步,一鼓作气冲到他面前,他这才站定,丝毫不惊讶地望着她,幽梦冷声冷气地问:“太傅,您不需要对我解释一下么?” “臣觉得不需要。”他回答得十分坦然,仿佛早已料到她会冲过来质问自己,但无论如何,只要他认为对的决定,他就问心无愧。 幽梦从前就讨厌他这个冷若冰霜的态度,她深深吸了口气,克制怒意:“你为什么要留下沐漓风?” “即便不留下他,也需要另外一个名字顶替,于你又有何异?”他声音依然冷淡,像一滴水落入冰上,溅不起一点涟漪。 幽梦语塞,她要怎么和他解释,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关键是解释了他也未必会理解她。 “别任性了。”对视她眼底的纠结,梅自寒语气似乎温软了一些,“他能过关,自然有他的长处。” “他有什么长处与我何干?”他像个严肃的长辈,感觉到他想对她好,幽梦心里温暖,愤怒化为委屈,“你真愿意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 他目光平静:“臣无资格说不愿意。” 幽梦刚回温的心顿时又冻成寒冰:“好,分开日久,太傅无情有增无减。” 梅自寒沉默了一会,从袖中拿出一封叠好的纸张递给她。 幽梦迟疑不决:“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他轻说。 幽梦带着诧异拿过来,打开后,见纸上字迹端秀地写着—— 一个「懿」字。 幽梦好看的眉眼蹙紧,似愁含怨,她看不懂。 “这是沐世子写的。”梅自寒道。 她更加疑惑,抬头望着他。 他深意道:“当你彻底悟出这一字的含义,你就会明白,我为何留下他。” 幽梦知道他言尽于此,便不再追问,拿着那张纸,神思犹如抽离了躯壳,目光空寂,转身而去。 ◇◆◇◆◇◆◇◆◇◆ 她在一步步地远离,梅自寒表面亘古无波,其实心里又何尝没有过剧烈的煎熬? 幽梦要他淘汰世子。 咲妃要他留下世子。 而皇帝也找过他,就在昨晚。 他被皇帝单独请至御书房:“陛下急召臣前来,不知有何指示?” 姬舜和颜悦色,以朋友的口吻说道:“梅爱卿,明日便是由翰林院主持的招亲文斗会了,朕想问问你,准备得如何?” 梅自寒答:“回陛下,文试会场皆已布置完善,诸位院士业已将考题备好,静待众位参选公子。” “嗯。”姬舜信任他的办事能力,“爱卿,朕要你明日重点考察一个人。” 梅自寒抬眉:“陛下所说为何人?” “沐王爷之子,世子沐漓风。” 梅自寒眼眸一凛。 【十】鸳鸯辞122┇这药能让人失心疯(2更毕) 他不免觉得匪夷所思,心想这位王世子做了什么?为何皇帝、咲妃、小公主,这一家三口都对他如此重视? 不过他是个有分寸的人,并未将咲妃母女找他的事说出来,而是保持平静地问他:“陛下是对世子有什么不放心?” 姬舜沉下面色:“小驸马的位子谁去坐,朕已有考量,才情固然重要,但比才情更重要的,正是一个人包容万象的心。” 梅自寒正视那威严睿智的天子,见他认真道:“明日,朕便是要你去试试他的心。” “试心?” “朕想知道他心里装的是什么。”姬舜讳莫如深地与他对视着,相信凭梅自寒的聪明,会懂他的意思。 太傅如约试探沐漓风,漓风的答案他也看到了。 他很欣赏漓风说的一句话:「怀瑾握瑜,心若芷萱」 沐世子的心,全寄予一个「懿」字之中。 ◇◆◇◆◇◆◇◆◇◆ 幽梦心思深重,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又将那张纸捧在手心看。 借着落地宫灯的光芒,她凝目望着那个「懿」,懿中有“心”。 “心”字有三点,一点亲情,一点爱情,一点友情,没有一个点不在往外挣脱。 “心”字虽简单四笔,看似简单,写起来却不简单。 而沐漓风却将“心”写出了别样的神髓,主笔卧钩凝练,入笔轻重适宜,折笔处一点也不单薄,三点之间相互呼应,给人同气连枝之感。 梅自寒在夜色中黯然叹了口气,惜她年轻稚嫩的心性还不开窍。 幽梦,你越想抓牢的,往往是离开你最快的。 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方为高人。 心正,笔正,所以字如其人,便是这个道理。 所以世子,才正有他难能可贵之处,是你该把握住的人。 ◇◆◇◆◇◆◇◆◇◆ 幽梦独自在映月池边散心,排遣烦闷心绪,走到一光线暗处,蓦然听见身后有两个宫女声音。 “怎么这么晚才来?” “咲妃娘娘问我话,我走不开。” 听到母妃被人谈及,幽梦不然紧张起来,小心翼翼贴在假山后,一边探首张望,一边侧耳听她们说话。其中一个提着宫灯,另外一个……幽梦觉得眼熟,暗自一想,那不是母妃宫里的巧音么! “怎么?咲妃发现你了?”提灯宫女道。 巧音忙说:“没有没有,要是发现了,我还能活着来这么?” “那就好。”提灯的宫女交给巧音一包东西,“这是三日的药量,你可仔细着些。” 幽梦深深蹙眉,见巧音将东西收下:“姐姐放心,每日在燕窝羹里加一钱,我都是照做的,娘娘一点都尝不出来。” “算你机灵,等这件事办好了,有你好处。” “多谢姐姐,还请姐姐平日多向皇后娘娘美言啦!” 幽梦心口咯噔一下,不安地颤抖起来。 皇后?她买通了母妃身边的人,对她下药? “好啊。”提灯宫女声里透着股傲气。 巧音似乎有些不放心:“姐姐,这药服用一个月,真的能让人失心疯么?” 幽梦震惊得瞪大双眼,手指有力地摁在假山石壁上,冷冷生疼。 【十】鸳鸯辞123┇你没有一个强大的丈夫,我们母女就没有依靠(1更) “皇后娘娘交代的事儿,还会有错?”提灯宫女傲慢地反问巧音,语气明显不耐烦了,“你照做就是了,其他的不用你操心,有皇后娘娘担待着,保证事后也查不到你的头上。” 吃下她给的定心丸,巧音旋即放低姿态,像只顺服的宠物,赔笑脸:“是是是,姐姐说的极是,我不该多嘴的。” 提灯宫女抬首望望四周,推巧音一把:“快把东西收好,别被人看见了。” 巧音也谨慎起来,藏好药包,与对方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幽梦心里如被马蹄踏乱,七上八下的,难怪近日母妃总说头痛,夜里睡不安稳,竟是有人在害她! 情况危急,她逼自己保持冷静,才能想到对策。 当务之急,她必须立马赶到仪鸾殿,将此事告诉母妃! 为此她选了一条更近的路,避开巧音。 当她急匆匆地冲进仪鸾殿,咲妃正端着一碗燕窝羹,搅拌汤匙准备入口。 “不要喝母妃!” 幽梦大喊一声,冲上去抢过咲妃手里的碗,在咲妃愕然的注视下,她将碗一把摔烂在脚下。 咲妃噤声不语,幽梦急得跪在地上,将她腰身一把抱住,非常害怕失去她,因而紧紧地抱住她道:“这燕窝里有……有害母妃性命的东西!” 咲妃愣愣地望她片刻,然后涩涩地一笑:“这样啊?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 幽梦惶然抬起头,不理解她此刻这种习以为常的淡定:“母妃……” 咲妃冷笑的眼底风平浪静:“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母妃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母妃你知道她们要害你,你为什么还……”幽梦下意识低头,望着脚底打碎的燕窝,说不下去了。 辛夷姑姑劝慰她:“小公主,娘娘喝的燕窝都是奴婢亲手换过的,已经没有任何药物了。” 幽梦怔懵:“怎么会这样……” “其实娘娘早就发现有人在燕窝里动手脚,但故意装作不知情,为的,就是让敌人掉以轻心。”辛夷姑姑说时,脸上浮现一抹恨意,“抓住区区一个宫女又能如何?幕后黑手不认账,杀人灭口,死无对证,不过白白多了只替罪羊罢了,我们也奈何不了她。只有给我们抓到更有利的把柄,才能将其一举扳倒。” “还是母妃深谋远虑。”幽梦如释重负,强撑住笑颜看向咲妃,“母妃没事就好,我还以为……” “所以幽梦,你还要再任性下去么?”咲妃平静地凝视她。 幽梦蓦然语塞,心里隐隐抽痛着。 “你还看不到,母妃与你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么?”咲妃反手将她双臂拥揽住,语重心长,“这只是些小伎俩,我们尚且可以识破,做足防范,可不知哪一天,他们又会用什么阴损恶毒的法子,要了我们的性命!” 幽梦狠狠一震,被害怕和无助的感觉笼罩住,一阵寒意从心底蔓延至全身。 “只要你没有一个强大的丈夫,我们母女就没有依靠。”咲妃一针见血地道破,“而他们就会肆无忌惮,越来越猖狂地对付我们!” 幽梦咬住嘴唇,不说话,眼眶泛潮。 是啊,她们母女现在这样,还是太势单力薄了,对于敌人的明枪暗箭,躲起来都这么吃力,谈何反击呢? “小公主,您就体谅一下,娘娘这颗做母亲的苦心吧,啊?”辛夷姑姑也在旁苦口婆心地劝她。 幽梦鼻子一酸,不敢眨眼,情绪濒临崩溃。 看出她在瘪泪,咲妃怜爱不舍地将她拥入怀中,呵护在心口:“我的女儿,母妃活着世上,还能护着你,可如果连母妃都不在了,还有谁能护你周全呢?” 【十】鸳鸯辞124┇选驸马最后一关,幽梦内心动摇(2更) “母妃……你别说了……”幽梦哽咽地张口,带着浓烈的哭腔,“儿臣知错了……” “母妃不是要你认错,是想要你懂事。”咲妃扶住她,殷切俯视落泪的女儿,“你年纪小,性子叛逆,不愿委曲求全,接受一场政治联姻。你是我生的,被我亲手带大,母妃岂会不懂你?” 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对幽梦这种嘴硬心软的人杀伤力是巨大的,她眼泪流得更凶。 咲妃捧住她的脸,温柔慈爱地为她抚去眼泪:“母妃不是在逼你,非要你嫁一个不爱的男人,而是母妃舍不得你无依无靠,被人欺负,想有个人替母妃守护你……” “母妃安心。”幽梦噙着泪,平静地望着她说,“明日还有最后一关考验,儿臣会好好想想的。” 语毕,便从母亲温暖的怀抱脱离,缓缓站起,转身。 咲妃抬眸,忧虑望着她的背影。 她一步步地往殿外走去,眼泪从空洞无神的眸里滑落。 幽梦离开后,宫女巧音垂首步入,随她一起进来的,还有之前与她在湖边说话的提灯宫女韵柔。 “你们做得很好。”咲妃平静地望着两个宫女,“辛夷,一会带她们去领赏。” 辛夷应承:“是。” 韵柔也是咲妃的心腹,只不过被安插在皇后的凤藻宫办事,这事幽梦是不知情的。 咲妃失神片刻,神情阴郁地苦笑着:“辛夷,本宫如此算计自己的女儿,是否太狠心了?” 辛夷柔声劝慰:“娘娘也是迫不得已,不让公主意识到此时的危机,就无法领会驸马的重要。” 咲妃黯然神伤,似自言自语:“但愿她能想明白,别辜负本宫一番期望。” 幽梦被蒙在鼓里,不知母亲对她用了苦肉计,她感觉到一阵深深的惶恐与无力。 母亲深切的目光印刻在她的脑海里:“我的女儿,母妃活着世上,还能护着你,可如果连母妃都不在了,还有谁能护你周全呢?” 在这闷热的夏夜,她的心却像凛冬一般寒冷。 “母妃不是在逼你,非要你嫁一个不爱的男人,而是母妃舍不得你无依无靠,被人欺负,想有个人替母妃守护你……” 她心烦意乱地闭目,睫毛抿落温热的眼泪,不经意地,她想到那张纸上沐世子写下的「懿」,伴随梅自寒沉郁而清冷的声音: “当你彻底悟出这一字的含义,你就会明白,我为何留下他。” ◇◆◇◆◇◆◇◆◇◆ 大典第三日,入选十人被带到行宫一座别致的宫殿,幽梦在殿里等他们,他们边走,边被这宽敞殿室里五花八门,光怪绮丽的陈设惊艳住了。 “恭喜十位公子,你们以卓越不凡的武艺、才能,接连闯过前两关试炼。”她依旧水晶帘覆面,浅笑间眼波生媚,美目盼兮,“这是最后一关,智斗。” “不知公主这次又想怎么考验我们?”闵秋叶饶有兴致地扬起眉宇,趁机向幽梦暗送秋波。 幽梦对上他的目光,从容自若地说道:“除了身手、才华,我的驸马还必须足够聪明,才能成为我最得力的帮手。” 男人们面面相觑,不甚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十】鸳鸯辞125┇漓风智破奇绝楼(1更) “考验智谋的方法有千百种,但本公主想看一看你们在危急关头,能否处变不惊,用聪慧的头脑,敏锐的洞察,解决眼前的难处。” 幽梦说着,娉婷走到一排书架前,架子旁立着一根近似人高的花形烛台,“主干”上参差不齐地向四周延伸出“枝叶”,枝叶末端的“花朵”上点着手臂粗的红烛。 她转动其中的一截红烛,那一排书架竟像两边移开,露出一道圆形雕花石壁暗门。 门上雕刻九条游龙,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幽梦扭转九龙环绕中心的一个圆形旋钮,暗门开启,一条幽深的通道映入众人眼帘,幽梦退入暗格之中,暗格之门自动闭合。 男人们不由一怔,闵秋叶惊道:“公主?” “这里其实是一间密室。”暗门后传来幽梦的声音,“我已经设好了门外的机关,你们在里面是打不开的,必须用钥匙才行。” “钥匙……”漓风暗自思量,目光开始扫视四周。 “钥匙就藏在这间密室里。”幽梦站立的地方,正好有个猫眼,可以暗中观察室内的一切,她嘴角魅惑弯着,“你们要留意房间里每一个蛛丝马迹,他们都有可能是我留下提示你们的线索。” 男人们纷纷环顾四下,发现这间密室摆放有很多奇门遁甲新鲜之物,这是前朝一位皇帝出于自己的爱好,让天下的能工巧匠为其特地打造的,名为「奇绝楼」。这次幽梦特地向父皇请得密室的使用权,用室内的各种机关考验这些世家子,以试探他们的心智和谋略。 “不过我要提醒你们,你们有十个人,但钥匙只有三把。”幽梦气定神闲地说道,“也就是说,你们之中最多只有三个人可以走出这扇门,你们只有半个时辰。” 景容一边观察,一边走至漓风身边:“沐兄,怎么样?” “我总觉得这两幅画哪里奇怪。”漓风正仰首端详面前的壁画,“为什么要在这里挂两幅相同的观音像呢?” 景容受他指引,也开始用目光来回扫视两幅画像,他赫然惊道:“观音手指的方向!” 说着快步走到一面墙前,兀自在不同地方敲击,果真敲到有块转是空心的。他再敲,砖块自动向外推出,竟是一个暗格,里面藏着一本账簿。他将账簿取出,拿到漓风跟前:“沐兄,我找到这个。” 景容随手一翻,账本上只记着一笔账,漓风还来不及细看,只听闵秋叶在不远处惊叹:“你们过来看这个!” 漓风、景容,还有其他一些人都凑了上去,发现墙内嵌着一个精巧的木盒,密封得严严实实,盒上有四个齿轮,齿轮上还刻着数字。 闵秋叶心急地想将它打开,盒子纹丝不动。 “这是机关密码锁。”漓风冷静道,“只有将齿轮转动至正确的数,盒子才会打开。” “密码?”秋叶蹙眉,“谁知道密码?” “公主留下的线索是互相关联的。”漓风心中一亮,顿时看向景容,“账本。” 景容旋即将账本递给了他,漓风又抬头张望,望见旁边柜子上搁着一只袖珍的金算盘,他快步将它拿下,抚平算珠,然后就着账目仔细拨算,众人凝视他,算珠在他指下清脆扣响,他指法流畅,全神贯注,算出结果仿佛只是瞬息之间。 “是这个数。”他手握算盘走到机关盒前,对照算珠排布,将盒上的四个齿轮分别捻动,直到齿轮旁的红色指针所指,呈现“捌、肆、陆、壹”四数。 众人听见一个明显的“咔哒”声,似暗中解锁,合盖应声缓缓开启,一只圆形金属物件摆放在内。 【十】鸳鸯辞126┇争锋(2更) “这就是钥匙么?” 闵秋叶飞快将它拿在手里,左右察看,这形状一点也不似寻常钥匙。这时他触碰上面一个揿纽,圆形金属霎时起了变化,朝周围滋生出一排锯齿,看上去像一朵盛开的银莲。 他拿着“银莲”好奇地走到九龙石壁前,发现门上确实有三个特殊的凹槽,形状与他手中银莲钥匙相匹配,不禁心中大喜:“谢了。” 景容脸色一沉:“郡公子,这钥匙是沐兄破解密码才找到的,理应是他的才对,你却想据为己有?” “钥匙在谁手中,自然就是谁的,阮兄别这么小气,看开一点。”秋叶不以为然,甚至邪笑着瞥他俩一眼,“况且盒子可是我找到的,我也出力了,没我你们解开密码也没用。” “你这是强词夺理。” 景容很是不平,漓风则淡然劝住他:“算了,不必和他争,我们再去找其他钥匙。” 景容便不再看秋叶,和漓风往别处寻找新线索去了。 秋叶试着将钥匙嵌入其中一个凹槽内,发现石壁毫无反应,他又取出钥匙,陆续放入另外两个凹槽,石壁依旧纹丝未动。 怎么回事?为何打不开? 秋叶费解地站在那,盯着死气沉沉的石壁,愈发不安。 ◇◆◇◆◇◆◇◆◇◆ 其他世家子都分散在密室各处角落,极用心地查找线索。其实线索是有的,只是每一份线索都残缺不全,他们很难将它们联系到一块。 过了片刻,漓风又找到一块木板,上面刻着一些零零碎碎的符号,互相交错排列在一起,叫人看不穿玄机。 “这些符号代表什么呢?”景容也在专注思考,“是梵文吗?” “不像梵文。”漓风手指触摸,突然开窍,“我明白了,这些符号,其实是拆开的文字笔画。” 景容心一惊,直直盯住漓风,见他用指尖从刻字上徐徐抚过,配合他脑中涌荡的千思万绪:“只要将这些笔画连成完整的几个字,就能发现线索。” 漓风闭上双眼,摒除杂念,那些笔画在脑海变化组合,经过一番推算,终于形成清晰的印象,八个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是千字文!” 同时他想到方才经过一张长桌时,有留意到桌角叠着一摞被防尘锦囊包裹好的竹简。他疾步走去,在竹简中翻找,察看每个系在锦囊边缘的书签上所标注的书名,果真找到一卷《千字文》。 他解开锦囊,取出竹简,将其铺开后,发现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竹简上的文字毫无异常,没有特殊记号,锦囊里除了竹简也再无放置他物。 竹简旁边是一个古色古香的笔筒,里面插着几支粗细不均的木签,他拿起木签看了看,上面什么也没写,不明所以,就又放了回去。 这不禁让他的思绪陷入瓶颈:难道我的思路从一开始就偏离了? 他怅然搁下竹简,抬目随意地望了望。趁他张望的罅隙里,景容出手拿走了笔筒里的一支木签,总觉得木签的形状似乎与他不久前看到的某物很像,但是记忆碎片若隐若现的,他一时想不起来。 漓风的视线又不经意地飘回那两幅观音像上,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双脚不由自主地朝观音像迈了过去,目光凝定于观音座下的那朵莲花坐台—— 左边这幅,比右边的多了一片花瓣? 他警觉地伸出手去触碰那片多出来的莲花瓣,感觉是可以活动的,他指尖轻轻地一拨弄,整面墙都升了上去,墙后呈现出壮观的景象,让在场的王孙公子都叹为观止。 被他这一打岔,景容回眸,一时忘了将木签放回竹筒,就那么握在手里,朝漓风走了过去。 【十】鸳鸯辞127┇你拿去吧,它是属于你的(1更) 那是一座精美绝伦的江山模型,蜿蜒起伏的山脉,碧波秀丽的河川,城墙如长龙一般梗卧于山脊之上,这座景观正是万里山河的缩影,雕刻得逼真,且大气磅礴。 漓风睁大的眼瞳微微轻颤,透出清亮的光芒。 目光漫漫扫过那片江山胜景,他发现景观的起点立着一座天平,奇怪,天平为什么是倾斜的?显得如此突兀,这会是什么寓意呢? 景容眼见漓风找到隐藏这么深的“线索”,着实被他的洞察力惊叹到了,而与此同时,他心里又似乎有种异样的感觉,漓风心性如此聪慧,自己必然争不过他,等到漓风再找到钥匙,就没他什么事了。 如此私心发作,他暗暗将手里的木签藏入衣袖之中,装作没事人似地走近漓风身畔,作出几分惊奇:“这座雕刻,到底和《千字文》有什么关系?” “我们还缺少两件东西。” 漓风平淡如水地说道,景容疑惑看向了他。 当别人还在为景观惊艳称奇时,漓风的注意力已经放在了那座天平上,他微倾身,聚精会神地盯着它看:“只有当天平两端平衡,才会触发这个机关。” “所以我们要找到两个放上去正好能让天平平衡的重物。”景容顿悟地道破。 漓风点头:“线索都是环环相扣的,这两件东西一定和《千字文》有关。” 我的才智并不输给他,我也可以证明自己。 景容这样想着,转动身体,让自己有更开阔的视角,蓦然眼前一亮:“我想到了!” 漓风从思绪中惊醒。 “漓风,你看这两幅壁画。”景容手指东、西两面石壁,“这一幅女娲补天,而这一幅,是盘古辟地。” “一天一地,合乎《千字文》。”语毕,他使出一记轻功,飞往高处,从“女娲”手中拿到一物,然后飞回,摊开手掌递给漓风看,“我找到这个。” 漓风将他掌心一块黑色宝石拿过来细看,宝石黝黑,有琉璃的光泽,他道:“是龙晶。” “再让我验证一次我的猜想。”景容再度飞身而去,这次是飞向了西边石壁的“盘古”,同样是从它手里拿了件东西,再稳稳落回地面,然后从容自若地摊掌,这次是一枚黄棕色的石块,温润晶莹,有细密的纹理。 漓风看一眼便意会:“琥珀。” “龙晶得于‘天’,琥珀得于‘地’。”景容自信的眼中神采飞扬,“这一黑一黄,正是对应着「天地玄黄」。” 漓风认同地点头,将龙晶放置在天平压低的一边,景容再将琥珀轻轻放置在另外一边,随着他们手劲放松,众人屏住呼吸拭目以待,天平两端果真趋于平衡。 当它达到稳定的那一刻,天平底端“叮”地吐出一颗汤圆大小的铁球,铁球顺着长城的轨迹一路滚下去,沿途曲折,机关都是设计好的,最后铁球抵达终点,以一个力道撞击了“城门”,城门打开,一枚似曾相识的原型金属被推送了出来。 景容难掩欣喜:“是钥匙!” 秋叶在一旁怔住。 景容正想去拿,可漓风脸上依旧是云淡风轻的神色,先他一步拾起钥匙,景容霎时变了脸色。 可漓风将钥匙拿在手里,看都没看两眼,就不假思索地递过去:“景容,给。” 景容错愕地一愣:“给我?” 这完全不是他所以为的那样,他猜错了漓风的动机。 漓风认真的眼神表示他不是在开玩笑:“你拿去吧,它是属于你的。” “那你呢?” “我不需要。” 他平之又平的口吻,不禁令景容猜测,他不需要的究竟是钥匙,还是不需要驸马之位? 【十】鸳鸯辞128┇有些事你必须善始善终(2更) “钥匙算是你找到的。”景容知道,即便自己也能发现一些线索,但如果没有漓风的智慧,他根本无法将破碎的线索串联,进而找出答案。 “有什么关系呢?”漓风淡然一笑,似风过湖面却不起微澜,“你拿着它过关,去见公主,我祝你好运。” 唾手可得的机会,他却拱手相让,景容不可置信:“你的实力远在我们之上,就这么放弃,你真的一点都不遗憾么?” 漓风眉目更见洒脱:“我在乎的与你们不一样,也许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景容正想追问,却听:“我说你俩真是够了!” 闵秋叶很不是时候地抱怨一句,漓风和景容纷纷看向他。 秋叶冷嘲热讽:“别高兴太早,这钥匙根本就打不开这扇门!” 漓风、景容盯住他,眼神写满质疑。 “不信你们试试。”秋叶没好气地说道,要是能出去,他早就出去了,何必一直待在这,看他俩出风头? 景容拿着他和漓风刚找到的第二枚钥匙走到九龙石壁前,摁了钥匙侧边的揿纽,使它张开锯齿,他将钥匙的“花瓣”与凹槽嵌合,试图转动,可钥匙却像卡死了般,怎么扭都扭不动。 漓风凝目观察门上的雕花和机关,双眸越来越深邃。 “怎么会这样?”景容陷入一团迷雾,有些慌乱无措,“难道是障眼法?我们费尽心思找到的却是假钥匙?” “不,钥匙是真的。”漓风拿出钥匙,盯着门上的凹槽,乍一看似乎没有区别,但仔细看便发现每个凹槽上都画了一个图案,“日、月、星。” 他看看自己手中的钥匙,“花芯”处刻的是圆日图案,又示意秋叶看他那枚钥匙的图案,是月牙形,漓风看出了玄机,笃定道:“看来还有一把钥匙,带着星形图案。必须三把钥匙同时嵌入,才能把门打开。” 秋叶和景容皆是一怔,景容沉声:“所以我们还是得找到最后一把钥匙,否则谁也过不了这一关。” “时间不多了!”秋叶提醒一声,他们都看向墙壁悬挂的更漏,那根指示时刻的长针最多还有一盏茶的时间就要指准中心了。 漓风环视殿内寻觅新线索,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漓风眯了迷眸,看至地砖上,只见有块特别的地砖,在烛光下现出些不甚明了的光影,他顿时意识到这地砖有蹊跷。 那些阴影粗细不均,漓风顺势联想到之前在长桌竹简处翻找《千字文》时,看到过几支木签,脑海灵光乍现:“我明白了。” 他急忙将木签一把抓取,蹲在那块特别的地砖旁。 “这些签是依据阴影的大小排列,将他们依次错开,覆盖住有光的地方。”他一边比对着,将木签一一放好,待手中已空,地上的阴影还多出一个,令他费解,“怎么少了一支?” 话音刚落,一支木签递入余光,有人轻说:“少是那支在这。” 漓风怔然抬起头,望见景容的脸色颇不自然,他握着手中签道:“什么都别问了,也许天意注定了,有些事你必须善始善终。” 【十】鸳鸯辞129┇你们三个的确很有本事(1更) 漓风没说什么,接过木签,将它放在该放的位置,那块地砖彻底感应不到阳光,便自动凹陷,形成一个黑洞。没过多久,一个机关盒从那黑洞里升上来。 漓风心神一震:“就是它了。” 三人围了上去,这次的机关盒上不见密码齿轮,盒盖表面却有些混乱的图案,被切割成零零碎碎的方片,左上角有一块空洞。 景容纳闷:“为何缺了一角?” “这是个拼图。”漓风目光沉静,手指推着那些碎片飞快地移形换位,“我们要将它拼回原来的图案,盒子才会打开。” “快点!”秋叶不时盯着更漏看,焦急催促,“没时间了!” 随着时间迫近,景容也愈发紧张了。 而漓风仍旧保持风雨不动的冷静,不让任何纷扰影响自己的思绪。眼随心动,他指尖的动作越来越快,图案在反复移动中起了惊人的变化,让景容和秋叶看得眼花缭乱。 最后一块完成,每块碎片终于都复归原位,漓风眼帘微张,只见那机关盒自动打开,圆形金属钥匙赫然呈现。 “找到了!”景容惊道。 “你们快过来!”秋叶已经拿着自己的钥匙在石壁前等他们,不能再耽搁了。 漓风看了看手中的钥匙,果然不出所料,确雕刻了星形花纹。 他和景容也冲了过去,一人拿着一枚钥匙,分别嵌入对应的凹槽之中。 “我数三声,我们一起沿着旋钮图案的方向转。”漓风沉着提醒他俩,景容和秋叶一左一右,纷纷看他一眼,决断地点头,表示自己做好了准备。 “一……” “二……” “三!” 他们三个近乎以同样的力道和速度,这一次,果真扭转了石壁的凹槽,石壁发出沉闷的声响,缓缓地往上升起,露出公主离开时那条幽深的密道。 成功了!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忽觉脚底一空,三人一同下坠,仿佛落入一个未知的世界…… 底下传出闵、阮二人措手不及的惊呼,留在地面上的那七人都吓到了,还以为他们摔死了。 地下三人缓过神来,发现他们像是到了一座地宫,有一排蜡烛可供照明。 景容将漓风扶起来:“沐兄,你没事吧?” “我没事。”漓风顺势望向秋叶,“闵兄你呢?” “我也无碍,现在这什么情况?”秋叶口气淡淡的,他假装看看四周的环境。 “情况就是,公主似乎还要考我们。”即便是在这时,漓风的语气里也丝毫听不出急迫。 “啊?”秋叶瞠目结舌,神情有些不耐,想这三日下来,他们都已经被折腾得够呛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考验,一波接着一波地来,啥时候是个头啊? “你们三个的确很有本事。” 正当三人无措之时,幽梦的声音从远处某个秘境幽幽地传来。 “竟然能在规定时间内将钥匙全找到,从密室走出来。” 三人抬首望去,见密道尽头的一扇门打开了,明亮的日光照射进来,视线里一片白,漓风清眸微眯:“是出口。” 【十】鸳鸯辞130┇公主,其实您并不想选驸马,对么?(2更) 三人循着光亮走了过去,穿过那扇门,彷如走入了世外桃源,小溪清浅,鸟语啁啾,云展风和,晌午一抹暖阳,透过树叶树荫洒下万缕金光,照耀着满地花荫。 外面的景色,竟有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机。 小崩子等候在小溪边,恭敬地折身行礼:“三位公子,请。” 他们被小崩子指引着走上一条小径,四周赫然是一片竹林。 进入竹林深处,脚下的路看似笔直,但无论从哪一个方向、哪一个角度看去,看到的景色竟都是一样的。那远方的溪流、云影,近处石头的姿态、质地,甚至连每一根竹子,都长得分毫不差。 漓风心念一动,曾有听闻前朝修建的忘忧宫中,有一座精巧的「万象园」,想来就是这了。 不知是不是在奇绝楼密室里耗费了太多心神,此刻他们都有些疲倦,景容和秋叶都感到身体有些无力,恹恹欲睡。 最初还能勉强撑住,再后来,脚下越来越轻,越来越飘浮,近乎感觉不到力度了,秋叶身子虚软地一滑,幸得漓风扶住:“你怎么了?” 秋叶有气无力:“我……” “沐兄……”这时景容也显露虚弱之态,“我觉得,浑身使不上力……” 漓风也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体内,阻挡和消融着力量的释放。 只是漓风比他俩的内力深厚许多,毅力也强,所以他还能保持稳定。 “从你们出了奇绝楼开始,你们就中招了。”幽梦站在竹林尽头说道,清傲的语气似是在欣赏她的杰作,“虽然你们武功很高,但你们还是疏于防范,被本公主算计到了。” 他们走出密室,在园中闻到的花香,是幽梦特地为他们调制的。 景容愕然:“公主,你对我们下毒?” “这不是毒,是雪域软香。”幽梦神色淡定,“放心好了,不会要你们命的。” 这里可是皇宫,他们又都是家世显赫的贵族子弟,幽梦若是胡闹伤了他们,她也是无法去向父皇交代的,这个道理她自然明白。 “公主,我们只是来应选驸马,你何苦害我们……”秋叶强撑气力,望着那诡计多端的女子,眼中尽是不甘。 “你们马上就知道了。”她平静地望他们仨一眼,脸上坠着水晶面帘,显得有种生人勿近的冷艳。 她波光清冷地转过身去,漓风搀扶景容和秋叶,三人缓缓走出竹林,顿觉视野开阔,花园四周耸立四座神兽石像,在那些石像面前的空地上,分明有个图阵。 “现在就剩你们三个,这也是最难的考验。”幽梦冷冽地一笑,“在你们虚弱的时候还能不能保持清醒?化解这图中的困局?” “公主,其实您并不想选驸马,对么?”男人沉定的声音打破了原本的和谐。 幽梦抬眸凝视住他,笑容逐渐消散:“沐世子,你在说什么?” “您设置一道又一道的关卡,看似要挑选最杰出的男人,实则你谁也不想选,你想震慑我们,你是一个很难被掌控的女子,让我们知难而退。”漓风从容不迫地对视,眼神不带情绪。 【十】鸳鸯辞131┇世子这番话,是在以下犯上么?(1更) 幽梦望着那五官俊雅,眼神像泉水般清澈微凉的男人,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初遇在集市上,他拦她马,逼她当众道歉时对峙的情景。他说话总能保持平静,这是他的长处,可正是那不悲不喜、纠不出错的镇定,也最容易将人激怒。 她心有不快,瞳孔透出冷冽的锋芒:“世子说这番话,不觉得是在以下犯上么?” 漓风冷静地接话:“公主要我们接受考验,我们自然会去做的,不会违背您的意思。” “世子好风度,那本公主拭目以待。” 说着,幽梦潇洒转身,径自绕过图阵,走到花厅前的台阶上站定。 “雪域软香的解药就在这里,你们只要过了阵就能拿到。”她缦立远视,目光扫过三人,“不过阵中埋伏了机关和暗器,不能走错一步。” 她这双眼睛,便如晨雾中,嫩叶细草尖顶着的露水,盛着阳光一晃一晃,两排乌黑的长睫,疏疏地覆盖着它们,像虚实遮掩的竹帘,筛出一片流光水色,平添些许迷离多情。 可这女子的气性,绝非柔娇的细芽儿,而是带了小刺的初生玫瑰,会刺得人手心痒一刻,又痛一刻。她那些伪善的话语仿佛在警告这些男人,在妄图揣测她的心时,会措手不及沉迷她的娇媚;而在捕捉她的笑时,却又得当心她的狡黠。 “你们谁先来?”她问。 闵秋叶不想把表现的机会让给别人,便道:“我来吧。” 漓风和景容都没有阻拦他,他定了定涣散的心力,迈出一步,站在图阵的入口处。 秋叶抬脚落下一步,地上的图案变了一变,在他所站的位置附近,一块交会的圆砖变成了青黑色,秋叶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 景容暗惊,轻道:“看出章法了么?” “这是一个会变幻的棋阵。”漓风望着地上被划分出的方格,心中了然,“入局者,即为白子,想走出此阵,则必须突破黑子的包围。” 经纬交叉,黑白盘错。秋叶如履薄冰地将步子向棋局中心移去,随他走过的路线,地上的青砖越来越多,他被困住了。 秋叶环顾了一番局面,此时他必须赌一赌,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脚踩上十四之六的位置,旋即听闻“唰”的一声,仿佛一丝幽风低吟,东北角上的石像口吐一物,与秋叶擦身而过,他以为是暗器。那风越过他的肩膀,稳稳击入棋局。 秋叶惊骇的双眼睁得更大,再看前方,那暗器打在他右侧不远的青砖,而弹回过来落在棋盘天元上的,俨然已是一枚圆润整肃的黑子! “闵公子,你输了。” 幽梦冷魅道了句,秋叶怔愣着抬头看她,恍然回不过神。 幽梦缓步走下台阶,走入棋盘中央,俯身拾起了天元上的那枚黑子,起身后顺势将一个小瓶丢向秋叶,由他起手接住,她漫不经心地道:“拿好你的解药,服下很快便能恢复体力。” 他不安道:“那在下可是淘汰了?” 幽梦温温淡淡地看向他:“本公主自有分辨。” 秋叶手握药瓶,悻悻走出棋阵,退作一旁,方才那些变了色的青砖瞬间恢复灰白原貌。 【十】鸳鸯辞132┇坚持到最后,你就是驸马(2更) 幽梦走回花厅,望着对面的漓风和景容,像是料定了他们也会如闵秋叶一个结果,因而那般泰然自若:“下一个,你们谁来?” 二人没作声,各有所思。 经纬十九线,线线交错,划分出一个无声而复杂的结界。 “你想过这关,对么景容?”漓风望着偌大的棋盘,似不经意地一问。 被他说破心思,景容亦是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轻答:“姑且一试吧,这般吊诡的棋局,我未必能过。” “我帮你。” 景容当即愣住,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漓风对上他怀疑的眼神,声色沉定:“景容,你听好,只要你坚持到最后,你就是驸马。” “什么?”景容眉心一跳,又是一怔。 “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当驸马,我与你,并不真的存在竞争关系,所以密室中你藏起那支木签,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你都大可不必如此。” 漓风的目光是那样真诚,令景容觉得不胜羞愧,面对漓风如此高尚的品性,和他比起来,自己之前的那些小动作,小心思,就显得异常卑劣,他深感自弃。 “如果我们能过此阵,我愿意在最后关头成全你。”漓风却无半点怨责之意,“驸马之位给你,你比我更适合。” 景容双唇翕动片刻:“你竟是这样打算的?” 漓风将视线放回棋盘:“什么都别说了,我们先专注将眼前的考验度过了。” 幽梦望着他俩在对面嘀嘀咕咕半天,消磨了不少耐心,故作诙谐地问:“两位小哥哥,可商量完了?” 漓风抬头正视:“公主,我们决定了,一起闯阵。” “一起?”幽梦精致清秀的黛眉不由蹙起。 “公主只说让我们破阵,并未说只能独自一人。”漓风从容不迫,“我想这应该不算犯规吧?” 幽梦无话可说,兀自想了一想:“好,本公主就让你们一起来,这回可说好了,你们二人谁先到达终点,算谁赢。” 漓风先迈出第一步,目光一掠,近处一块地砖变成了青黑色。 他给景容递去一个眼神,景容亦走出一步,第二块地砖变黑。 二人将自己视作白子,一人一步,不紧不慢地前行。 青砖为黑子,双足为白子,数尺见方,划地为枰,青砖无声无息越来越多,简直就像是鬼邪的妖术,设计出这个棋阵的人,他一定是个天才。 二人已经逼近天元,这时漓风给景容打眼色,示意他停一停。 眼前经纬交叉,黑白盘错,漓风须聚精会神,才能看清棋子的黑白局势,他的棋艺精湛,但在这种地方下棋,除了技艺,还须眼力和心力。 景容站在一颗边星位置,忍耐着身上因雪域软香造成的倦意,努力让头脑保持清醒。 棋法阴阳,方错列张。黑子已如洪水猛兽将他们包围其中,他们急需切中要害,找出生路,否则便会被吃死在这棋局里。 景容缓缓地看向漓风,见他垂目沉思,似入定一般。 幽梦也是静气凝神地望着漓风,想看接下来至关重要的那一步,他会怎么走。 【十】鸳鸯辞133┇驸马三选一(1更) 漓风算好了行棋步骤,眸中似有一线天光划破夜幕,笃定地抬起一步落在七分之四,同时出声提醒景容:“去天元!” 景容立即反应过来,轻身飞出一步,稳稳占据棋盘中心,此时又闻幽幽风吟,四角神兽的口中陆续飞出“暗器”,漓风知道这是棋阵最后的绝杀,一旦黑子全部落定,便是要将他们的生路全部封死。 漓风使出卓绝的轻功,如蜻蜓点水似地踩过几处交会点,他与神兽吐出的黑子比快,三枚黑子陆续和他擦身而过,而最后的那一枚,发出的一点尖细声响,宛如弹在漓风的耳膜中一般。他容不得半点迟疑,必须果敢决断,在它坠落前一刻,他如谪仙降临,倏地一下,落在棋形的要害上! 他这既拼头脑又拼武艺,使出一连串的真功夫,身形还是那样飘逸,将幽梦惊艳得呆愣住。 破开这一局,前方就是出路! 漓风稳住心神,呼唤队友:“景容,看你的了!” 景容瞬间领会,起步凌空,沿着漓风为他打开的生门,稳步落盘,最终站定在棋阵的终点。 回首再看棋局,地上的青砖已全部褪为灰白,破解棋阵,他们做到了。 幽梦眼帘张开到极致,半晌回不过神。 ◇◆◇◆◇◆◇◆◇◆ 漓风、景容、秋叶各自服用了解药,西域软香的药力消散,三人也都恢复精神。 作为闯到决赛最后一关的三人,他们因其出色的才智受到赞赏,被一齐带至芳华台面圣。 观台下,三个风采卓然的男人,玉树临风地站成一排,高处席位上的皇室宗姬,一个个的眼睛都看直了,她们都暗自在心里一遍遍地幻想过,他们之中的谁,若是成了自己的郎君,那该是何等幸福,值得她们拿出来炫耀的资本? 可转念又想到,这三个绝顶出众的男人,必须得让幽梦先挑去一个,不管挑了谁,都让她们觉得遗憾,心里便像是空缺了一块,不由得黯然失落。 “如何啊幽梦?”姬舜唤着身边发呆不语的女儿,“这三人之中,可有合你心意的人选?” 幽梦未直接回答,而是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优雅踱下台阶,来到漓风他们面前。 “三位公子,我问你们一个问题。” 她拢袖指了一指庭前栽种的上千株牡丹:“请在这些娇艳的牡丹花里挑选一枝,你们认为最美的,将它送给本公主可好?” 漓风、景容、秋叶纷纷转身,望着色彩绮丽的牡丹花丛,宛如一幅华丽的织锦。 “我想看看,哪位公子和我投缘,恰好选中了我喜欢的那枝。” 他们暗自思量着,自从经过第三轮智斗,从奇绝楼密室和万象园棋阵走出来,他们就见识到了幽梦的厉害,这个女孩有着与她外表不相符的心机,她的每句话,都可能是陷阱,他们必须仔细斟酌,小心应付。 观礼台上后妃们坐在一起,津津有味地看戏,皇后扬了扬清傲的眉眼:“幽梦这问得倒是挺有意思。” “小公主亲设的考验,从百余人淘汰得只剩三人。”敏妃阴阳怪气地说道,“小公主可是觉得这三位公子都出众,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选谁好了?” 何淑媛附和着道:“莫非,小公主想从他们挑选的牡丹里选出一朵,以定下驸马的最终人选?” “这……”瑞嫔扯出一抹尴尬的假笑,“会不会太儿戏了?” “哪里儿戏了?”姝贵嫔冷声冷气地轻嘲,“都到了这节骨眼上,能站在最终决选之地的公子,都是精英中的精英,选谁都让人心服口服。” 方才那几个多嘴的妃嫔,被揶揄得没了声。 皇后姿态高雅,朝茶几旁边的某人望去,话里有话:“咲妃妹妹,作为小公主的生母,你觉得幽梦看中的会是哪一朵?” 咲妃温婉敛眸,镇定道来:“这世间万物,美丑本无定论,都是相形见绌。” “是啊,无论那朵花看起来再美,总会有比它更美的出现。”姝贵嫔兀自感叹了一句。 在座的都听出来了,皇后本是套咲妃话,问她女儿对驸马之位属意何人,可咲妃偏不接她套路,而姝贵嫔一句,更是暗讽了皇后如今的风光早已不如咲妃,这叫皇后听了怎能舒坦? 【十】鸳鸯辞134┇很会哄女孩开心啊(2更毕) 皇后脸都白了,可姝贵嫔这话说得隐晦,偏又抓不住她的把柄,皇后便只能将这一口气堵在心里,无从宣泄。 晋璇公主坐得不远,自是将后妃们明枪暗箭的对话听在耳里,她笑呵呵地缓和气氛:“我看你们啊,都别猜了,驸马是梦丫头的驸马,梦丫头自然有她自个的主意,你们又操哪门子心?” 后妃们不禁垂首,尽显恭顺柔婉之姿:“是。” 其他后妃皆看不穿幽梦的心思,只有晋璇公主和咲妃看出来了,选花赠佳人,其实是在考验公子们的情商。 ◇◆◇◆◇◆◇◆◇◆ 闵秋叶徜徉于亭前,自牡丹花丛中流连而过,粲然笑道:“牡丹之所以艳冠群芳,皆因其富丽堂皇,雍容华贵。牡丹之中最名贵的,当属「姚黄」和「魏紫」。” “看来,闵公子对牡丹颇有研究?”幽梦缦立着,微笑地望着他,听他一番高谈阔论。 “「姚黄」高洁,质若软玉,形如雕琢,被尊为牡丹花王;「魏紫」明艳,花瓣多而繁复,尽显奢华典雅,故被誉为牡丹花后。”秋叶在「姚黄」丛前停了一停,又去「魏紫」丛前驻足观赏一番,却都不折。 “那公子认为,我更喜欢「姚黄」,还是「魏紫」?” 幽梦这话试探意味极浓,为他设好了陷阱。 秋叶气定神闲:“在下以为,花王、花后的气质偏成熟,衬托不出公主的少艾之气,最适合小公主的还属这一种。” 幽梦视线随他转移,只见在站在一丛粉嫩的牡丹前,倾身折取一枝花,而后走来幽梦眼前,含笑递花,举手投足分外潇洒:“我选这一枝牡丹,送给公主殿下。” 幽梦并未立即去接,而是淡定了瞥了眼那朵盛开的粉色牡丹:“「娇容三变」?” “是。”秋叶含情脉脉地相视。 「娇容三变」,是牡丹中的神品,相传唐玄宗最爱和杨贵妃观赏此种牡丹,它最为传神之处,便在于花朵会随着日照的时辰而变色,清晨初开为淡绿,晌午后盛开又成粉色,到了夜晚,又会由粉褪变成白色,色泽稚嫩如少女,故而得名:「娇容三变」。 “疑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秋叶如痴如醉地吟诵,“「娇容三变」好似公主的花容月貌,开时还会散发出一丝韵味独特的清香,令人心驰神往。” 幽梦眉眼一弯,接过他的牡丹,笑得娇娆而不失端庄:“闵公子真是风流倜傥,不光才华斐然,还能说这么多甜言蜜语,很会哄女孩开心啊?” 她心说,如此有情趣的男人,难怪洛阳城有那么多千金贵女都对小郡公闵秋叶倾心不已呢。 秋叶听出她的暗讽,笑意清浅地一僵,故作从容:“殿下谬赞了。” 幽梦妩媚地一笑,不再与他说笑,可看他的眼神明显是阴冷的。 其实对于闵秋叶在城中的那些风流韵事,她早就有耳闻了,他在棋阵那关就输了,本是没资格站在这,参加最后决选的,若不是皇后极力推荐,面子上抹不开,哪轮到他在这搔首弄姿? 【十】鸳鸯辞135┇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鬼使神差地脸红了(1更) 幽梦兀自走去景容身边,之前几轮比试,对他的印象还不错,遂用温淡的口吻问道:“阮公子,你可曾挑选出了?” 景容俯身一揖,恭敬道:“回公主,微臣想赠与殿下的牡丹,其实早在昨日就已经献上了。” 幽梦诧异:“哦?我竟不知,阮公子还能未卜先知?” 他温雅抬眉:“请公主取来昨日文斗会上,景容参加画技考验所绘之作,一看便能明白了。” 幽梦愈发好奇了,便让司礼太监去取他昨日的画作,示于众人眼前,卷轴展开,幽梦的眼神倏地被点亮。 那幅精致的花鸟画,主体映入眼帘,画的正是一株「二乔」。 「二乔」,原名「洛阳锦」,其特征是同株、同枝可开紫红、粉白两色花朵,或同一朵花上,紫红和粉白两色花瓣同在,互相交错,其撞色之效甚为奇特,由此不禁使人联想到三国时期一对绝色双姝,那曾惊艳青史的江东美人,大乔、小乔那对并蒂姐妹花,所以才有了“二乔”之雅称。 阮景容的画技是无可挑剔的,他用浓淡相宜的笔墨,将此品牡丹娇而不艳,媚而不俗的韵质淋漓展现,画卷一角还题写了刘禹锡的一首诗: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幽梦的确是被阮景容的才情与风骨折服了,而且谈吐温和的男子总归不会让人讨厌,再一转身,她见景容已从花丛中折下一枝开得正艳的「二乔」,双手呈于幽梦。 她点了点头,将那枝「二乔」收下了,下意识地转移目光。 漓风伫立花前,始终未去折花,连四顾欣赏与思考的动作都没有,直到幽梦走去他那:“沐世子,你的答案呢?” 他音色平平:“没有。” 幽梦眉心一凛:“没有?” 他的神态无一丝起伏:“公主想得到世间最美的牡丹,臣的答案是,没有。” 于他眼中,那风云不起的一抹清傲,得失无谓的一份悠然,让幽梦不知不觉地想,如果将他的眼里那一泉月色的平静扰乱,会是什么样子? 到底该是怎样的情形,才足以让他失色、狼狈? 她流露出一点不甘:“你若诚心去寻,怎么会没有?” 漓风不卑不亢地说道:“可是公主,这世间美好之物,并非有所求,就一定能得偿所愿。” 他看她的眼神,凝着淡净的光泽,还有薄冰般的清凉,仿佛能融化视线内所有的喧嚣和浮躁,又仿佛在他眸底有一层月光水色的屏风,那般不着痕迹地,将他的内心与外界隔开,他才会如此的疏离。 幽梦深深吸了口气,压下一股无名之火,她不怒反笑:“世子是认为,我不配得到,最美的牡丹?” 气氛变得尴尬,皇亲国戚们暗自寻味,这位王世子似乎格外不给小公主面子? 沐王妃为儿子的失礼暗自焦灼,不管再有道理,当着满座权贵的面,他也不能让公主下不来台啊。 幽梦就这么大庭广众地和漓风对立着,与其说她心有不服,不如说是,面对他这般宁和、无懈可击的样子,她心中的叛逆、任性,还有一点恶作剧的调皮,都被不由自主地激了出来。 漓风是谦谦君子,感觉到她的愠意,便垂首更显恭敬:“下臣并无此意,下臣是觉得……” “呵呵,妾身算是听懂沐世子的意思了。”晋璇公主忽然笑道,“幽梦要他采撷最美的牡丹花儿,最美的一朵,可不就在他眼前站着呢?” 幽梦、漓风各自一愣,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幽梦旋即又仓促避开,鬼使神差地脸红了。 【十】鸳鸯辞136┇绿幕隐玉(2更) 漓风将她神情捕获眼里,被她这莫名而来的羞怯也弄得不自在起来,他原本不是晋璇公主说的那个意思,如今二人这反应,倒像是默认了,仿佛真有那意思似的。 察觉到在座看他的目光都变得不一样了,漓风难以自处,他想解释,可刚张了口型,沐王妃就很是时候地抢了话:“晋璇公主说得正是呢,妾身这儿子嘴笨,不会说话,非要别人给点出来。” 她笑盈盈地走到漓风身边,欠身道:“妾身这做母亲的,替我儿漓风给诸位赔罪,若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还请公主莫和这不懂事的孩子计较,妾身回去定好生教训他。” 被姑母和沐王妃这一解围,幽梦也不好再为难他了:“王妃娘娘,你言重了,快免礼吧。” 漓风就感到骑虎难下了,这气氛真是越来越不对了,再这么下去,事情可就要脱离控制了,不是他想要的样子。 王妃察觉到他的不安,扶着他手臂以图稳住他:“漓风,如今既已站到这,也就别不好意思了,公主喜欢牡丹,你自然要尽心尽力挑一枝好的,其实吧,是不是最美又有什么关系?关键还是在心意。” 晋璇公主转首,小声说给皇帝听:“这沐王妃确是个明事理的人,以后哪家丫头做了她的儿媳,也是种福气。” 姬舜微笑点头,以示认同。 咲妃笑而不语,从晋璇公主对沐世子流露的种种好感,还有当世子遭遇诋毁和尴尬,晋璇公主总能出言为其解围,咲妃便懂得,晋璇公主对沐世子也是极中意的。方才那番话,明着在夸沐王妃,实则却是暗示皇帝,将幽梦嫁给沐王府,是十分明智的选择。 如此甚好,都不需要自己多言了,自有晋璇公主去旁敲侧击,这位皇姐说话,比谁都管用。 沐王妃趁热打铁,顺势想起:“对了漓风,还记得那个「花好月圆」的玉雕么?” 冷不丁地提起那茬,幽梦心鼓一跳。 漓风眼瞳微张,愣愣望着母亲,果然那玉雕是给小公主送去的,那时母亲就已在为他当驸马做准备了…… 母妃这会是铁了心要把他往驸马位上推,这让他更进退维谷,毕竟是在天子面前,他不好反驳自己的母亲,可是任由事态这么发展下去,没事也变成有事了,这感觉越来越不妙。 “当时眼光不是挺好嘛?怎么这会呆住了?”王妃表现得很是自然,“快去给公主挑一枝。” 漓风伫立着不动,还想给母亲递眼色,王妃扶在他臂上的手有意施了把力,捏了捏他,给他一记深重的眼神:“快去啊。” 漓风经不住母亲要求,只得抬步走至牡丹花丛前,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各式牡丹,最终他选定了其中最清新淡雅的一种——「绿幕隐玉」。 这么素的花,想必是入不了公主眼的。 其实,这是绿牡丹中的珍品,花开较晚,色如青豆,初开时呈青绿色,盛开时颜色渐淡,阳光下花色变白,在姹紫嫣红的牡丹丛中并不起眼,却显得清爽雅致,风韵独特,有一种出尘脱俗的美。 更有趣的是那圆润饱满的花型,漓风拿在手里,俨然抱着一只新婚之礼的绣球。 【十】鸳鸯辞137┇沐漓风,就是我选的驸马!(这天终于来了 1更) 这品种的牡丹,气韵依稀牡丹中的君子。 幽梦缓缓伸手,接过「绿幕隐玉」,又不禁轻柔掀开眼帘,隔着牡丹层层叠叠虚晃的花影,端详漓风的模样。 那身薄荷浅绿的衣衫,极是温和雅致,衬得他肤色白皙,晶莹如玉。深黑色长发垂在两肩,泛着幽幽光泽。 君子清如玉,隐叶翠幕深。 她蓦然觉得有趣,不由自主拈花微笑:“这牡丹清淡的调性,倒与世子很像。” 漓风猝不及防地怔忡,忽然猜不透她此刻的情绪,好像褪去了此前的锋芒,是他的错觉么? 而再想探究,幽梦却已转身,步上楼台。 姬舜望着姗姗走来的女儿,再一次问出同样的问题:“幽梦,驸马的人选,可有结果了?” 尽管他可以拿出一国之君的威严,还有父亲的尊贵,直接为她从这三人之中选出一个,但他还是想先听听女儿的意思。 幽梦恍然惊醒,身边小崩子手里端着托盘,金色的锦缎上放着三朵不同的牡丹:「娇容三变」、「二乔」、「绿幕隐玉」。 她貌若神离地喃喃:“我……” 她这才知道,要把一个人的名字念出口,竟是这么难。 见女儿如此纠结,姬舜眉峰微蹙。 “想必是这些子弟都过于平庸,没有能叫小公主瞧上眼的?”归嵩在一旁伪善地打趣道。 “怎么会一个都瞧不上呢?”这话让皇帝就不爱听了,“朕看来参选的一众男儿,出类拔萃的比比皆是啊。” “姻亲之事素来讲求缘分,公主年纪还小,陛下就不要太为难她了。”沐王爷笑容可掬,温和相劝。 姬舜不免还是有些败兴:“那这三日大张旗鼓的比试,算是白看了?” “我想好了。” 幽梦突然这一声,让在场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她。 那些在三日考验中落选的世家子也都站在广场上,虽与驸马之位无缘,但最后还是要叩谢皇恩。 她上前几步走至楼台扶栏前,拿出全部的底气,扬声道:“请父皇和母妃,还有在座所有皇族宗亲、文武百官都为我做个见证。” 人群中,梅自寒安静地抬起目光,无声无息地向她递去。 小崩子跟随她,垂首立在身侧,端举着托盘,达到她最适宜的高度。 幽梦伸出右手,轻轻搭在一朵花的长茎上,同时俯瞰台下那些名门贵胄,眼神却有意不看其中一人,他们在低处,看不清她的手是想拾取哪一朵牡丹。 在那短暂的一瞬,她脑中浮现许多双殷切的眉眼,父皇、母妃、甚至还有梅太傅…… 她心颤抖着,手指亦跟着轻颤,终于还是下了决心,一把握住了那朵「绿幕隐玉」: “沐漓风,就是我选的驸马!” 远在公主府中,苏稚正做着茶道,忽然就毫无征兆地将茶杯碰倒了,茶水肆意流淌,他冷澈的目光恍若凝成深邃的夜幕。 ◇◆◇◆◇◆◇◆◇◆ 女儿当着这么多人说出了答案,咲妃暗自在心底长长舒了口气,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了。 闵秋叶与阮景容全都呆住了,秋叶的眼神震惊之余还透着明显的嫉恨。 【十】鸳鸯辞138┇最坏的情况发生了(2更) 景容也有不甘,因为漓风曾亲口向他承诺过,只要走到最后,他会甘愿将驸马之位让给他,可天不遂人愿,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公主,她并未按照三日比试的排名选择驸马,而是出人意料地在最后关头,钦点了沐漓风。 这莫大的殊荣,就这么与自己失之交臂,景容内心怅然。 承受着周遭此起彼伏的惊叹,沐漓风抬起天清云朗的双眸,仰视着扶栏前那个好似牡丹般华贵耀眼的女子,一颗心犹沉入大海。 而看台上的姬舜,眉目逐渐舒展,仿佛暗示着女儿的选择,正好契合了他的心意。 沐王爷夫妇欣慰地相视一眼,满心的期待总算尘埃落定了,这对于沐王府一家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消息,可对于丞相来说,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归嵩双目瞪得紧促,暗中恨恨地瞥着沐容柒,尽管他早有预料,整个选驸马的过程中,他也多次阻挠,可依然阻止不了沐世子当了驸马。 后妃席上,皇后面色凝固,强自保持着冷静,可攥紧的双手却暴露出她的惶然无措,姜氏之女与沐王府结姻,那日后只会让姜氏的气焰更嚣张! 此刻咲妃却是很平静的,这样的结果,在她心里已经反复上演了千万次,如今终于成真,她着实高兴,可必须修饰好这种高兴。 “幽梦,可想清楚了?”姬舜耐心地看着幽梦,“这真是你的选择?” “是的父皇,儿臣已经想得足够清楚。”她对视父皇深切的眼眸,一字一句道,“我楚月公主,今日在此明誓,钦点沐王府世子,沐漓风,做我的驸马!” 再度强调这正式的宣言,幽梦意兴阑珊地转过身,目光扫过母亲浅笑的嘴角,她有着那么多的不甘,可也只能如此。 牵扯着唇边的苦笑,她轻声自语:“这下都满意了吧……” ◇◆◇◆◇◆◇◆◇◆ 御书房,姬舜换了一件轻便的常服。 尹观雪将那个红漆木盒放在他书案上:“陛下,这两日我让天机阁暗线在京城内外布下天罗地网,阁中密探四处暗访,查找这枚天竺蜂针的来源。” 姬舜神色轻松地抬眉:“有消息了?” 观雪对视他,眼底隐约有笑,淡至无形:“有人花了高价,从黑市的天竺商人那购置了一批蜂针,虽然他们交易用了化名,但这一切的障眼法,都逃不过我们天机阁的火眼金睛。” 姬舜缓缓站起了身,声音沉着,不显得急迫:“幕后的买家是谁?” “南平郡公府。” 姬舜沉默着半垂眉睫,陷入深思。 观雪说出这地名时就觉得有意思,明明故意,却装作不经意的口吻提醒他:“陛下,这家的公子似乎险些成了您的女婿吧?” 这可真是好心机,闵氏贵为公爵,上头仅王爵的沐氏一族最具威胁力,他们以为除掉沐漓风,闵家的孩子就能顺利娶到幽梦,所以不惜铤而走险。 姬舜瞥他一眼,一副无动于衷的淡定:“你不是不关心招亲大典么?”怎么还去打听驸马之事? 【十】鸳鸯辞139┇幽梦拦下观雪马车(1更) “你不是不关心招亲大典么?”怎么还去打听驸马之事? 观雪傲然扬眉:“显示一下天机阁捕获讯息的能力。” 他也是心态极好的人,被皇帝这样反击,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种话来,且说得煞有介事、理直气壮。 姬舜不再与他贫嘴,收起笑,负手感慨:“创业易,守成难。看来,昔日老闵公拿命替闵氏一族挣来的这份荣华富贵,怕是也快到头了。” 观雪站在身侧,温淡从容地望着他,他很清楚这位皇帝的做派,手下忠奸之人,在他心里都有个明晰的投影。 朝中不乏作奸犯科之人,他们自以为皇帝不追究,是因为不知情,还以为滴水不漏,可实际早已被皇帝耳目洞察得一清二楚,但他依旧可以不动声色,放任其漫生滋长。看上去,他有一颗怀柔之心,而一旦动手,便是要铺天盖地,连根拔起的狠绝。 ◇◆◇◆◇◆◇◆◇◆ 至申时,典礼后的芳华台已是人去楼空,似一场繁华落幕。 幽梦独自徜徉于清寂的殿宇楼台,走到一座角落上,想静静地待上一会。 她婀娜倾身,依靠扶栏,一手撑着脸颊,一手握着那株淡雅的「绿幕隐玉」,她百无聊赖地盯着层层花瓣看,杏眸空洞无神,好似在想着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她恍然回神,嫌弃自己这庸人自扰的心绪,不由抬起眼帘,眺望天边,一排飞鸟穿越斜阳的万丈光芒,掠过玫瑰色的云影,剪落美人眉间一缕惆怅。 招亲大典彻底结束了,等到夜里,皇帝会宴请沐王爷夫妇还有世子,两个家族的人坐在一起,庆贺从此成为一家人的喜悦。 想及此事,幽梦还真是提不起半点情绪呢。 她兀自解嘲地一笑,随手就将手中的牡丹丢了出去。 一袭白衣渡出廊阶,恰从楼下经过,似一片清丽的冰雪,顿时惊惹了幽梦的余光,那花朵坠落而下,不偏不倚地砸在那人脑壳上,沿着雪白的背影坠落。 幽梦做贼心虚地缩回身去,又难以遏止好奇,小心翼翼地将视线探出扶栏,却见那白衣男子并未抬头,反而俯身优雅地蹲去地上,平静地拾起牡丹,拈在指尖欣赏,细嗅其香。 那背影看得幽梦心里一惊:这不是那个看着像苏稚的男人?……他是谁啊? “这么好看的花儿都舍得扔,真是可惜。” 他背上仿佛长了眼睛,知道做了坏事的人正在高处偷看他,所以平声静气地,有意说给她听。 幽梦果然被他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力,可男人不紧不慢地起身,带着那朵牡丹,从容自若走过广场,在临近宫内护城河的汉白玉石桥下,登上一辆白银装饰的马车。 观雪坐于车内,侍者将纱帘放下。他今日未梳高髻,一头乌发披在肩后,用发带低低地拢了一绺,带着一丝随性和慵懒,仙气却半分都未消减。 幽梦急忙冲下高楼,白银马车已经启程,但速度不快,她一鼓作气跑至车队前,喝到:“停车!” 马车渐停,薄纱帘幔掩映一个朦胧的人影,幽梦看不清,便上前想掀开纱帘,却被旁边侍卫挥手阻拦。 姬舜从殿室走至露台,刚好看到这一幕,双眼饶有兴趣地一眯,不由上前踱了几步,仿佛想更清楚地看一场好戏。 她正欲呵斥,忽听车内传出个清朗宁和的男声:“外面这位贵人,我不曾妨碍你,你缘何阻拦我的去路?” 幽梦两耳一酥,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这嗓音……竟也与苏稚有着七八分的神似,只是苏稚更沉郁、清冷一些。 【十】鸳鸯辞140┇公主为什么,非得见我不可呢?(2更) 幽梦抑制好奇,仰首隔着纱帘正视他,找好托辞:“我丢了件东西,像是被你拾去了。” “你丢了何物?”车中男子平静相问。 “一朵绿牡丹。” “有几朵花瓣?” 幽梦觉得他问得着实可笑:“这我哪里知道?” “说不出来,何以证明是你的?”他一本正经地逗着她。 “强词夺理,你是存心不想还我?” 观雪垂眸望了望膝上的牡丹,心平气和地问道:“这宫里有成千上万株牡丹,你可以重新摘一株更好的,可为何偏对那一株耿耿于怀?” “因为……它对我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她不愿将牡丹的来历说透。 观雪已然心知肚明:“既如此,你又为何扔了它?” 幽梦抿了抿唇,声里透着掩饰和倔强:“我没扔,是不小心丢的。” “你是个不诚实的孩子。”看出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也不必对她诚实了,“你的花不在我这。” “骗人,我看到是你拿的!” “你何时何地看到的?” “就方才那会儿,我在阁楼之上,那牡丹落下,恰好砸在了你的头上。”幽梦不甘示弱,反唇相讥。 观雪清淡地一笑:“那我招谁惹谁了?先是被你误伤,都没找你要医药费,拿朵花就算补偿了,如今又被你这般讨债?” “那你是承认拿走我的花了?”幽梦意识到自己理屈,“砸到你的事,我可以向你赔礼道歉。” 听她这么说,观雪唇边弧度变得柔和。 幽梦又道:“我现在要物归原主,咱们一码归一码,你不要无理取闹。” “是谁无理取闹了?”观雪傲然反问,“好东西在你手里,而你自己却不爱惜,将它丢弃,等到它被人捡走了,你又反倒来讨要,若错过的遗憾都能从头弥补,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幽梦好生郁闷:“我不过是要回我的花,你干吗给我讲这么多大道理?我就问你一句,你还不还?” “不还。”他说得沉着淡定,心下暗想,还了你也不会爱惜。 幽梦抽了口凉气,兀自点头:“好,算你有勇气,你究竟是谁?” 他平声问:“那你又是谁?” 她微昂下巴,自矜道:“我是楚月公主,姬幽梦。” “哦,是小公主。” 帘内人的语气并没有很意外,这让幽梦的虚荣心得不到满足:“我都已经告诉你我的身份,出于礼貌,你也总该自报家门了吧?” 他还是那样平静无波的口吻:“你愿意告诉我,那是你的事,我说与不说,便是我的事了。” “你耍无赖?”幽梦拿出威慑力,“竟敢戏弄本公主!” 观雪唇角浅勾:“公主别生气,我可从没说过,这是一场交换。” 幽梦忍耐地说道:“想让我不生气也行,别在里面装神弄鬼了,你下来。” “如果我说不呢?” “那本公主就和你耗着了。” “都是有驸马的人了,还这么小孩子气性。”他似笑非笑,莫名宠溺,“别任性了。” 幽梦蓦地一愣:“想见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也算任性么?” 他丝毫不急躁:“公主为什么,非得见我不可呢?” 幽梦邪笑:“因为我想看看,像尹公子这般狂妄无礼,如此不怕死的人,究竟长什么模样。” 他舒眉轻笑:“总之不会是你喜欢的模样。” 她冷笑:“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样?” “驸马那样的。”他自然而然地说道,一点也不窘迫。 幽梦窘然一怔,瞬间被他扫了兴:“一派胡言。” 他在车里笑而不语。 “你今日若不下车,我便拦在这不让你走。”幽梦抱臂,一副闲适的姿态往马车壁上一靠,“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妖孽,气焰如此嚣张!” 【十】鸳鸯辞141┇花了十六年宠坏一个孩子,想来祸害我?(1更) 双方僵持着,观雪在车内不动声色坐着,想着如何摆脱这“小麻烦”。 “幽梦。” 她正等着他答话,不料身后有个威严的声音唤她,她回头看到父皇不知何时出现,此刻正站在不远处望着她,肃然告诫:“不得无礼。” 幽梦旋即离开马车站直,恭谨屈膝:“儿臣参见父皇。” 马车里的男人没说,看来,不用他自己出马了。 她纳罕着为何那人不下车行礼?只听父皇说道:“幽梦,来朕这边。” 幽梦愣住,迟疑不决,姬舜又道了句:“来。” 依旧温和耐心,威势却明显加重。 幽梦只好缓步上前,余光还在暗瞥身后的马车。 待女儿走至身前,姬舜冲马车微笑道:“好了,你启程吧。” “哎?” 幽梦急得一愣,却不敢出言阻止。 “谢陛下送行。”马车里传出平静优雅的回应,似乎带着淡淡的笑意。 幽梦眼睁睁地望着那车队经过汉白玉石桥,渐渐驶向宫门。 “父皇,车里的那是什么人啊?”谜底没有揭开,她难免有些失落,还在翘首张望。 “一个对你而言无关紧要的人。”姬舜望着她,柔和笑着。 “大幽车驾规制有言,非王爵之上皇亲与国士,不得饰以白银。”幽梦转目和他对视,眉眼里盛着自信,“父皇,方才走的那辆马车,就是银制的。” 女儿是聪明的,想瞒她不容易,姬舜想了一想,意味深长地说道:“幽梦呐,有些人呢,相见,不如不见。” “为何?”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父皇这番话的。” 幽梦刚想追问,小崩子来到身侧,俯首道:“公主,这是方才车里那位公子留下,还给您的。” 幽梦回眸一瞥,见小崩子双手呈上一枝牡丹,正是那株「绿幕隐玉」。 姬舜看花一眼,兀自瞧出了几分端倪,看破不说破,而是和颜悦色地问她:“幽梦,父皇在芳华台问过你,与沐王府世子漓风结姻,当真是你的意愿?” 幽梦眼神似有回避之意,默然点头。 “既然这是你的选择,那么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坦然地承担和面对。” 他话意深切,幽梦垂眸安静地凝思片刻。 “人的选择必是出于信念,而信念,是不该轻易被丢弃的。”姬舜目光落在花上,弦外有音,“拿着它,从今以后,这才是你该珍重的人。” 幽梦伸出手,缓缓拾起牡丹,一汪清冷的郁色深藏眼底。 尹氏的车队行驶于幽长的甬道里,前方就是光华门。 “公子,出了这道宫门,咱们就算彻底出宫了。”侍卫长随车夫坐在车厢外,提醒他道。 观雪恍若未闻,掌心摊着一方丝绢,盛放着三片淡绿色的牡丹花瓣,是从那朵「绿幕隐玉」上撕下来的。 经此洛阳一游,他想带点什么回去留作纪念,洛阳为牡丹之城,这无疑是最适合不过的选择,何况这朵花,还与那女孩有关。 他漫不经心地拈取一瓣,望至出神。 陛下,您花了十六年,宠坏一个孩子送给我,是想来祸害我么? 呵。 他暗自玩味着,一丝清澈的涟漪不经意浮现唇角。 他一边浅笑着,一边将三片花瓣小心收入香囊中。 车队逐渐驶出了宫门。 ◇◆◇◆◇◆◇◆◇◆ 黄昏时,沐王爷和皇帝在御书房交谈,沐王妃换了盛装华服,在芳华台正殿等候佳宴。 正应了那句人逢喜事精神爽,此刻在她脸上溢满了高兴,因而显得容光焕发。 咲妃也更衣而来,经侍者一声通传,王妃恭顺俯身:“妾身拜见娘娘,娘娘长乐无极。” 【十】鸳鸯辞142┇幽梦和准驸马的别扭相处(2更) 咲妃亦是芙蓉面上尽透春光,伸手扶她起来,笑得清雅绝伦:“王妃不必多礼,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王妃笑逐颜开,微赧道:“我儿愚笨,能娶到小公主,是我们王府的荣幸。” 这话反着说,能嫁给沐世子,是幽梦的幸事,这又何尝不是咲妃的心声? 她不吝赞词:“在这场招亲盛会里,世子风采过人,卓尔不凡,本宫对这个女婿很是满意。” 王妃甚是愉悦,有意试探道:“娘娘,怎么没见到公主啊?” 咲妃笑着将目光递向窗外,那正对着一座廊桥,通往一处花厅露台。王妃随她看过去,瞬间意会了。 漓风被侍者带进殿,拱手向咲妃行礼:“漓风叩见娘娘。” “世子免礼。”咲妃欣然含笑,颔了颔首,然后别有深意地望向沐王妃。 王妃心领神会,便笑着对儿子说道:“漓风呐,母妃准备了点礼物,让人放在那边的花厅了,你去替母妃检查一下,看有无疏漏。” 漓风温和道:“好,儿臣这就去。” 他转身而去,两位母亲目送其出殿,眼神皆是不胜欣慰。 咲妃很欣赏漓风的温润识礼,有意说给未来的亲家母听:“快成婚了,是该让这俩孩子多相与相与了。” 王妃配合地笑道:“是啊。” ◇◆◇◆◇◆◇◆◇◆ 漓风穿过廊桥,走上高台。 浮云将夕阳半掩,斜晖脉脉,小径流金。 射入宫阙殿宇的夕阳渐已浅淡,幽梦在闲适地插花,剪下几株丝石竹,置入花瓶里作为陪衬,漫不经心道:“冬至,夜里出宫时,记得将这瓶花一起带回公主府。” “是。” 冬至站起身,想去给她递其他花草,余光里发觉有人,一侧首,顿是一愣:“世子?” 幽梦闻声一怔,眼神惶惑地回头去看,那男子身如玉树,一袭绿衣,眉目间凝聚优雅的清傲,近似梅自寒那样的,超脱世俗的淡然,让人不敢随意亲近,亵渎,甚至自惭形秽。 漓风目光一沉,落在她身边石桌的那只花瓶上,繁华点缀的正是那朵经由他手折下的「绿幕隐玉」。 漓风恍了会神,暗自琢磨:对于我敷衍采摘的花,她好像还挺爱惜? 幽梦猝不及防见着他,发觉他在看花,顿像是被人窥见了心思,甚是难为情,生怕他误会什么,于是做贼心虚地出手遮挡,又觉得欲盖弥彰,手便僵住了。 直到他又重新看回她,幽梦与他目光撞上,他平静地凝望,幽梦这才意识到这会脸上没戴面帘,还不习惯真容相见,着实尴尬。 她急忙去袖中摸索,却找不到面帘,只好仓促转过脸,有心回避,走远了好些步。 就在她走开,她原本站立的地上惊现闪闪发光的水晶饰物,落入漓风眼中,他看破却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拾起面帘,不紧不慢走至幽梦身后,语气礼貌而温和:“微臣不请自来,可是惊扰到公主了?” 说着递去手掌,幽梦侧眸瞥了眼他纤长的指尖,水晶折射出耀眼的光华,她轻道:“世子言重了,怎么来也不让人通传一声?” 【十】鸳鸯辞143┇与沐世子相比,不知谁的风华更胜一筹?(1更) 漓风虽然也有些尴尬,但胜在心态平稳:“微臣是无意撞见,并不知公主在此。” 幽梦瞥了瞥他,看他神色坦然,不像是在说谎,便装作若无其事地拿回面帘,却只在手里攥着,未戴面上。 原来他不是来见自己的,她掩饰会错意的窘迫:“那世子怎么会来这儿?” 漓风缓解微妙的气氛:“我是听我母妃说,她选了礼物被送到这,我替她来看看。” “你还真信。” 幽梦似笑非笑的一句,漓风微怔,探究地望她。 她转回身,学着不羞不怯,如何去从容正视他:“从正殿到这儿就你来的一条路,礼物怎会途径正殿再绕远送来这?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被她一提醒,漓风当即意识到是母妃有意骗他来这见公主了,这套路让他有些无可奈何。 幽梦也不说话,这是第一次,如此近地观察他。 他额前留着一片匀称的斜刘海,头顶精心梳着一个马尾高髻,戴着叠簇翠竹叶样式的金制发冠,脸侧各有一缕细长的青丝,沿鬓角垂落。这发式颇有青稚减龄之感,衬得他清俊又儒雅。 透过他的方向,她能望见他身后那片天空,流动着连绵无尽,被霞光烘成桃花色的薄云。 ◇◆◇◆◇◆◇◆◇◆ 斜阳依山,余晖洒在洛阳的街道上,道路两旁林立着高柜巨铺,尽陈奇货,茶坊酒肆人来人往。 陆续可见绣户朱门的公子从宫里出来,又是雕车竞驻,骏马争驰,洛阳城的集市因这三日的盛会,竟比往日热闹了好几倍。 而在此时,一个面容俊美至极的男人走出空灵乐坊,无端地在台阶上驻足良久。 他仰起头,完美的脸即使暴露在阳光下,都没有一点瑕疵,卷长的睫毛掩映下,一双深邃的褐瞳,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残艳的斜阳。 落日沉在天边,犹如一张宿醉的愁容,看起来格外寂寞啊。 最终他走下台阶,带着冷郁的表情走入人群。 “你们听说了吗?小公主的驸马选着了!” “谁啊?” “就是云南沐王府家的世子啊!” “王府啊?那可不得了!” “毕竟嫁的是公主,门当户对,门当户对!” “那岂不是洛阳城里的这些豪门,一个都没捞着?” “……” 街头巷尾皆在传着此事,不断有人盛赞沐王府的世子,说他文成武就,他的风采举世无双,于千人招亲赛上傲立群雄,一路过关斩将,最终夺得驸马之位,若只论当今世上的年轻人,他当为大幽第一男子,是无数少女们梦中的良人。 经过喧闹的人群,那俊逸清幽的男人听闻这些,脚步不停,依旧面无表情,如覆霜雪,姿态一如既往的从容,可眼神里却添了一份冷厉和杀意。 他身穿如雪的长衫,乌发如墨色丝缎般落在身后,浑身上下,无不流淌着月出天山,惊艳尘寰的光芒。 或许有人看到了他,会不禁在心里暗自拿他,与那刚选上驸马的沐世子相比,不知谁的风华更胜一筹?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风撩起他的长发,夕阳将他的影子照得十分清淡,好似飘渺的青烟,仿若轻轻一拂袖,他便会化风而去。 一辆白银马车与他相向行驶,他自车下经过的一瞬,车里坐着闭目养神的尹观雪,猝不及防,两人几乎同时感觉,好像心脏被一双无形之手握痛了一下。 车外的苏稚突然站住,被一种久违又熟悉的感应定住了心神。 观雪亦凛然睁眼,不可思议地瞪着双眸,像这般呆坐着缓和许久,只觉得心跳紊乱,这对平和淡然惯了的他来说,心跳得这样快,是极不寻常的情况。 【十】鸳鸯辞144┇重振家族,谁来犯,就杀谁(2更) 马车驶过去有段距离了,苏稚不动声色站在原地,未曾转身,在清冷的眉宇间,有一种目空万物,天下皆尘埃的傲气。 这车内车外,两个精致的男子,皆是身穿白衣,皆是清俊高贵,宛如山巅盛放的雪莲,不染纤尘。 他们容貌并不相似,却同样有着与生俱来的尊贵之气,有着同样深邃的眼眸。 眼中的世界,像两方幽幽的夜幕,瞳仁水色明亮,宛若星辰。 待观雪回过神,他让车夫停下车,侍卫长问他何故,他未作答,而是掀开侧座窗帘一角,缓缓将视线向后递去,穿过重重人海,隐约可见一个颀长的白衣身影站在那。 ◇◆◇◆◇◆◇◆◇◆ 十六年前一个夜晚。 两个一样穿着白衣的小男孩穿过庭院,站在河边,一起将点燃的纸灯放飞升空。 “阿稚,长寿灯已经放上去了,你来许个愿吧。” “哥哥,今日也是你的生辰,哥哥比我大,应该哥哥先许。” “娘说我们是一起来的,那就一起许吧。” 于是他们一同闭上双眼,默默许愿,两张清秀精美的小脸,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哥哥心里有什么心愿啊?” “我想有一天,我可以名扬四海,重振我们的家族,让所有人都怕我们,不敢再欺负我们,谁来犯,就杀谁。”男孩眼神有着与年纪极不相符的成熟,和阴狠。 弟弟听后没有说话,哥哥意识到了什么,也沉默了一会:“阿稚你呢?” “我?”弟弟纯然笑着说,“我要用我的才智,平定天下的战乱,我要找到父亲,让他和娘亲、哥哥,还有我,我们一家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哥哥那般深切地望着他,内心复杂。 ◇◆◇◆◇◆◇◆◇◆ 丝缕霞光穿过云层,那些光线好似一双手,轻轻地拂开眼前那片昏黄的世界,观雪眼中那个身影变得清晰起来—— 那人长发齐腰,负手而立,乌黑青丝覆着雪白的衣衫,如墨迹滴落水中,变得疏散,清淡,甚至要被那片绮丽的霞光淹没。 是你吗? 两人又是近乎同时,于心底暗暗问出这句。 “公子,发生何事?”侍卫长打开车门,请示正望着窗外出神的观雪,“为何做此停留?” “没事。”观雪放下帘子,收回身子,恢复平平淡淡的姿态,“我们继续赶路,回临安。” 白银马车渐趋行驶,径直往城门的方向驶去。 直到这时,苏稚的神情才似乎有了动静,眼帘微微掀起,阳光缀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泛着透明的光晕,整个人沐浴在黄昏的意境里。 他回过头,目光穿过川流不息的人潮,望着车队离开的方向,已不复那辆白银马车的踪影。 世间有一种男人,无需太多点缀,只需安静地站在那,就能流光四射,芳华自来。 而与他擦身而过的那个人,亦是他这般雍容典雅,如诗如画。 街道上依旧很热闹,四周人声鼎沸,可苏稚却好像与世隔绝,守着寒渊般的空寂,什么都不愿去想,他只知道,那是个不开心的日子,他一直记着那一天。 后来的史官在书中详细记述了公主选定驸马之日的盛况,传闻那日花光满路,箫鼓喧空,金翠耀日,罗绮飘香。 而公主与驸马这段天作之合的姻缘,也被经久不衰地传为佳话。 ◇◆◇◆◇◆◇◆◇◆ 那一日,洛阳皇宫云意暖,斜阳染醉红楼画阁,佳人着华服珠履,卸了水晶面帘,得见娇容。 漓风长身玉立,眸色被晚霞映出一片温柔,几步之外,传来女子优雅的谑笑:“世子一直望着天边的云朵出神,莫非是本公主姿色平庸,不如黄昏这般良辰美景耐看?” 【十】鸳鸯辞145┇小哥哥,你是从哪里来的(1更) 漓风恍然回神,转首见幽梦将花艺做了最后的收尾,令冬至将插好的花瓶端走,然后拾起一面团扇,素手轻摇着向他走来。 在那不经意的一眼,漓风却有被她的美丽惊艳到,他垂眸掩饰:“不,臣在云南时便常如此,习惯了。” 他只是觉得独处太尴尬,不知该说什么,才索性去欣赏风景了。 幽梦以扇面掩唇,嫣然一笑,随后望向天际,眼瞳浮现沉醉之色:“云南,这名儿取自「彩云之南」,传闻那是云的故乡,应是很美才对吧?” 漓风微微斟酌:“云南四季如春,京都繁华似锦,各有各的美。” 他的谨慎被她感知,幽梦将视线递向他:“想来世子在云南待得久了,日后长居京城,怕是要很长一段日子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了?” 漓风道:“臣虽自幼在大理长大,但每年都有超过一半的时间待在军营里,体验过何为艰苦,适应力还是可以的。” 幽梦漫不经心地踱步:“这是世子第一次来中原?” “臣八岁那年曾来过一次中原,那时去了长安。” 她不由怔住:“是么?那世子还记得长安的样子么?” “隐约还有些许记忆。” 他说着,陷入一段回忆。 当时是深秋,八岁的漓风蹲在河边,将水囊里盛满了水,将赶去和父王会合,起身正转身要走,一个力道扯住了他的披风。 他警惕地回过头,只见一个娇小的女孩,紧紧扯着他的银色缎绒,粉嫩的小脸上悬着泪滴,十分惹人怜爱。 “小妹妹,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哭呀?”他好心关怀地问她,“还有啊,你为什么抓住我的衣裳?” 小女孩似是受到惊吓,慌张地将手一松,顿时后退两步。 仿佛自知做错了事,她羞愧地低下头,咬住嘴唇啜泣:“你这件衣裳和我兄长的一模一样,我以为是他……” “你兄长?”幼年漓风不解。 小女孩抬起水汪汪的泪眸:“我跟着我的兄长出来玩,可是他不知去哪了……没人带我回家了……” 小漓风便问:“你家在哪啊?” 她难过地摇摇头:“我不认得路……” “小妹妹你别哭。”漓风递给她一个精致的罐子,“这是我从老家到这里,一路上收集的各地糖果,本来是想带回去给我妹妹的,现在我把它全送给你,只要你别哭。” 小女孩抱着糖果罐,茫然地望着他:“我要糖果有什么用?” 小漓风温暖地笑着:“因为吃了糖你就会开心,也许当你吃完一颗糖时,你哥哥就回来了。” 说着,他主动打开罐子,取出一颗糖,亲手剥去糖纸递给她,小女孩半信半疑,但到底两小无猜,她还是含入了那颗糖。 小漓风转念一想,既然这件披风能带给她哥哥的感觉,让她心神安定,他便脱下披风,将它披在女孩的背上。 甜甜的果香味在舌尖融化,她渐渐平复了情绪,抬起头懵懂地打量他:“小哥哥,你是从哪里来的?” 【十】鸳鸯辞146┇那个偶然邂逅的,漂亮的小女孩(2更) 小女孩目光真诚地看着他,已经没有原先的防备了,小漓风想如实回答,却在这时想起父亲交代过的话。 当时父亲两只手分别搭在少年冷无双和幼年漓风的肩膀:“漓霜、漓风,父王和你们玩个游戏,考验你们是不是说话算话的男子汉。” 兄弟俩无不认真地注视父亲,一同点头。 沐王爷道:“咱们在外面,不管遇到任何人,谁向你们问起,都不能说自己是沐王府的孩子,更不能告诉别人,你们的父亲是云南王,好不好?” “好!” 其实那时兄弟二人都已经懂事了,知道父王此番便衣入京,是有任务在身,必须隐藏好身份。 小漓风心中闪过这些对话,便清澈如水地微笑道:“我是从彩云的故乡来的。” 小女孩听闻他诗意的话后,那种惊艳迷醉的眼神,漓风至今都记得。 那女孩,有双清亮的眼睛,好像晶莹的宝石,又像是璀璨的星星。 回忆消散,漓风犹在感怀,轻声道:“我一直想再去那看看。” 那个偶然邂逅的,漂亮得好似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应该也已亭亭玉立初长成了吧? 幽梦对长安亦有深厚的感情,淡淡一笑:“都十年过去了,长安城经过日新月异的变化,也许很多事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嗯。”他这声沉吟很轻,与其说是认同她的话,倒更像是不经意地随口回应。 “昨日文斗盛会,幽梦有幸品读了世子的诗作。”幽梦言语间微带试探。 漓风戒慎道:“漓风献丑之作,公主见笑。” 幽梦深呼吸,拿出勇气问:“沐世子,你我之间算是有婚约了,以后迟早要变成一家人,你能否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这话听着让人怪异,漓风按捺住疑惑:“公主问吧。” “你究竟是如何看出,我不想选驸马的?” 漓风浅怔,对着她的目光道:“四个字,将心比心。” “将心比心?”她心念一动,“此话何解?” “公主喜欢游历民间,甚至还去参加「四海香会」,自然是见多识广,眼界开阔,比寻常女子多了许多阅历。” 他泰然自若地说着,幽梦聚精会神地听着。 “招亲会第一日见过公主,我便相信公主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子,不甘被他人之手左右自己的人生。”漓风察言观色,未在她脸上捕捉到怒意,便顺势说下去,“如此率性不羁的公主,又岂会甘心,与一个没有好感的陌生男子结姻?” 幽梦凝视他一会,耐人寻味:“世子,你似乎很有感触?” 他坦诚直言:“你我处境相似,公主所想,自然可以是漓风所想。” “所以世子等于是在告诉我,你也并不想成为我的驸马?”她一语道破,眼底若有似无地藏着笑意。 漓风缄口,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若直接承认,便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幽梦权当他是默认了,递进一步:“那么世子在武斗那日的箭术失利,还有文斗日的音律、诗作失误频频,都是故意的?” 【十】鸳鸯辞147┇岁月轻狂,缘若夏花(1更,第十章End) 漓风不想砌词狡辩,敛眉道:“微臣那么做,都只是遵循自己的心意,望公主恕罪。” “在外人眼里,我们非常相配,可我们自己觉得呢?”幽梦觉得无比讽刺,无趣地看去一旁,“真是可笑,既然我们都不中意彼此,怎么就被逼到了这般境地?” 我没有期待,你只是一个,惊艳我的意外。 若岁月轻狂,缘若夏花,此时竟然还可与你笑看夕阳? 漓风轻似风吟地道了句:“我以为公主不会选我。” 这是真的,直到她在芳华台当众宣告前,他都是这样以为的。 幽梦听见了,不由得怔了一怔。 “因为我们曾经有过节,所以我应该讨厌你?”她转目望着他,“而我们必须为了两个家族在一起,你认为,政治联姻只会加剧这种讨厌,对么?” 虽然她是个心眼儿很多的女子,但像这样直率坦诚地和他说话,他会感到自然一些,甚至觉得她挺有魅力的。 “公主会如此讨厌我么?” 面对他直接的一问,幽梦愣住了。 她讨厌他么? 说讨厌,可仔细想想,他身上这么多优点,脾气又温和,着实没有让人讨厌的理由。 可若说不讨厌,她这心里又是那般的抵触他,不愿与他交心。 她这样不拘一格,不服礼教管束的叛逆性子,难免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来,而他自诩的公道正义,像万丈金光一样刺眼,想必是无法忍受她的,会否也和梅自寒一样,喜欢用大道理来教她做人? 这一正一邪,水火不相容,日后会不会家无宁日? 想到这,幽梦自嘲地冷笑:“还没成婚呢,这就互相猜忌起来了。” 漓风恍惚了一瞬,突然也有些分不清,方才片刻,自己为何会期待她的回答? 可被她这样一揶揄,只剩下满满的尴尬,他稍稍作揖:“恕微臣唐突了,臣还是回殿中侍奉母妃吧,告辞。” 幽梦又恢复了冷艳,没有挽留。漓风转身离开高台,她一直目送他的背影走上廊桥,然后莫名失神—— 若残艳如血,便是太阳最终的宿命,而我和这男子的宿命又是什么? 如果我的结局不是你,夕阳余晖里,连背影都遥不可及。 想是感觉到了她目光投射在背后的温度,漓风也是不由自主地,走着忽然停下了,他伫立在廊桥彼端,转身向她这里望了过来。 这一次,幽梦没有避开他的目光, 夕阳,将天地都染成温柔的昏黄,两人这般沉默凝视着,仿佛有一种默契,都不愿打扰此刻美丽多情的天色。 昙花渴望在日出里盛开。 艳阳何尝能与雪花相拥? 她和他, 本是世间最不该在一起的人。 他们其实很早以前就交集了,奈何彼此都未发觉。 曾经相隔千山万海的两颗心,终于又相遇了。 穿越山海人海,绕过经年万载,他终于站在她的眼前。 却在最初,彼此都未期许将来。 漓风之于幽梦,幽梦之于漓风,有多无关痛痒? 或许他们都以为,若从未交集,即使任凭有生之年虚度,那也是无妨无碍的。 可搁浅在眼底的泪或笑,都会被时间冲散。 故事后来,又是谁为她移山填海? 在浮生阅尽之后,陪她看花开。 【第十章·完】 【洛阳篇◆中卷·终】 ———— 掐好了十章节,虽然好长好长,不过<洛阳中篇>终于还是结束啦~ 记得在<洛阳上篇>的最后,我也是才刚刚把苏稚小哥哥送进公主府,这回又是卡好了末尾,把漓风小哥哥送进后宫里啦233 没错,我就是这么推陈出新! 至于幽梦和柿子的大婚,就留到<洛阳下篇>了哇! 来来来,咱们继续翻篇~ 有些章节被屏蔽了,深感抱歉 亲爱的读者小仙女们,现在净网时期,感觉撩骚不起来了,不要说船啦,吻戏都保不住,唉……算了我不挣扎了,现在开始渊总世子你们都禁欲吧,小甜甜也很难有了,前面有不少屏蔽章节(多是渊总的撩骚戏了,就叫你不要骚了你偏不听!),我会在公主府裙里备份【469951938】,验证时填下是华都读者或者任意角色名就可以进来啦,欢迎小宝贝们进来取阅? 【一】风华渡鹊桥,露水倚危亭1┇三日不见,苏郎可安好?(2更) 【题记】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秦观《鹊桥仙》 当年,洛阳忘忧宫,垂杨翩然,夕阳晕染你桃花容颜,斑驳我诗酒年华。 我自清风满怀,你且暗香盈袖。 你我皆不知,曾有一夜,一瞬,一交错。 长街繁华,花舞流光,你的蓦然回首,未见我隐于阑珊灯火。 你似在广袤沧海,而我在辽远星河。 借夜月一帘幽梦,渡春风十里柔情。 自此遇见,宿命因果。 ◇◆◇◆◇◆◇◆◇◆ [幽梦]: 沐漓风,你运气真好,什么好事都占了,可唯独娶了我,是你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吧?我知道你是这么想的。 你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走,可为何,你偏偏不走呢? [漓风]: 许是我着魔了,孤注一掷地在等,总会有一天,天下人羡慕姬幽梦,不再是因为你的美貌,你的出身,亦或是你的权势,而是因为,你的驸马是我。 ◇◆◇◆◇◆◇◆◇◆ 纵然相思入骨,纵然万劫不复,我也待你眉眼如初,岁月如故。 纵然繁华落幕,纵然归途荒芜,我亦许你金风玉露,此生不负。 当时未见青山老,满目棠梨映红袖。 他不记得多少次,深情止于口,欲言已还休,却仍深信一句长相守,守过春花秋月夏雨雪,总有初心至白首。 ——记《华都◆沐漓风》 ◇◆◇◆◇◆◇◆◇◆ 是夜,马车出了宫门,行驶在前往公主府的街道上。 冬至坐在幽梦车里伺候着,不时望望幽梦,却每每欲言又止。 幽梦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定,有意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她:“冬至啊,我挑的这位驸马,你怎么看?” 冬至垂面道:“主子,驸马爷也是日后的主,奴婢不敢妄加议论。” 幽梦面无表情:“这又没别人,你在我面前有什么不敢说的?” 冬至苦笑:“反正奴婢是挺意外的,想不到他就是世子。” 幽梦淡淡地点头:“前日刚见他时,我也很意外。” “公主,有件事……奴婢不知该不该提醒你?”冬至试探地看看她,显得小心翼翼。 “和沐世子有关?” 冬至难以启齿:“公主可还记得,那日在香会,公主误拾了世子的香方,公主说那方子是治……” 她尚未说完,幽梦眼神便似针芒一般,凛冽飞向了她。 冬至顿时惶恐低头:“奴婢多嘴了……” 幽梦脸上浮现一言难尽的表情:“我倒忘了这件事,咱们这位世子外表看着厉害,内里却是个有缺陷的?” “公主,这件事可大可小,您要不要……” 冬至的意思幽梦明白,是要她再回去同父皇母妃商量一下。 “这话让我怎么说出口?”幽梦眉眼微蹙,觉得一阵羞耻,“我这女儿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冬至噤了声,知道自己提了不该提的。 “况且他都已经是我亲自选的驸马,这事若宣扬出去,丢的还是我楚月公主的脸。”幽梦叹了口气,“此事暂且放着,待我想个适合的法子,看怎么解决吧。” “公主说得是。” ◇◆◇◆◇◆◇◆◇◆ 回到府中,快走到白石长堤时,幽梦隐约见湖畔长椅上坐着一个人。 长发扶风,雪色衣衫绞着青丝,安静而又寂寥。 幽梦当即感应那是谁,抬手轻轻打了个手势,冬至便聪慧地退下了。 白衣身影纹丝不动,兀自欣赏湖面上漂浮的莲花和灯影。 幽梦远远地望他一会,终是觉得于心不忍,缓步走过去,坐在了他身旁。 他依旧目视前方,眸里如一片死寂的深海,未曾惊奇一丝波澜。其实从她回来,出现在身后看他之时,他就已经察觉了,只是他什么也不想说。 幽梦心里一片温软,轻柔握住他膝上的一只手,蹙眉轻道:“三日不见,苏郎可安好?” “才三日么?”他语气里有一抹淡淡的讽刺,“公主,为何我感觉,我们好像很久没见面了?” 幽梦凝视他侧颜,漫声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三日不见,岁月忽晚兮。”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她说话,是真的好听,总能轻易攻陷男人的心。 而他薄唇微微一扬:“公主刚选定了驸马,最是春风得意之时,心里还容得下,对我的思念?” 他说得那么寡淡,那眉目间的淡笑,清冷而刺目。 她握他手背的手僵了一僵,心头微凉泛酸。 “你终究还是怨我了……” 【一】倚危亭2┇将来可是要母仪天下的女子(1更) 他晦暗的眸底映着惨淡月色,笑容仿佛将在风中消散无形:“我能怨公主什么?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 幽梦平了平心绪,用冷静的口吻道:“我和沐世子没有男女之情,结姻不过是为了双方家族考虑。” 他冷郁的瞳孔闪过一丝不可见的怔动。 “日子定了么?”嘴上还是表现得不痛不痒,“驸马准备何时过门?” 幽梦沉默着垂下眼眸,出宫前那场晚宴的盛况浮现眼帘。 筵席上觥筹交错,父皇摊掌,爽朗地笑道:“来,庆贺朕与容柒结拜多年后,两家又能结为秦晋之好,亲上加亲,今夜众卿开怀畅饮!” 沐王爷笑容满面,举杯行礼:“谢陛下恩典。” 身侧的沐王妃亦随礼:“谢陛下。” 幽梦和漓风邻桌而坐,各自挂着体面的笑意,彼此却鲜有言语和眼神交流。 “这两个孩子,真是越看越相配。”晋璇公主噙满笑的目光流转在他们身上,回头望望主位,“陛下和咲妃就盼望着他们早日完婚,也好早日抱小皇孙。” 这玩笑令长辈们欢欣,却让幽梦和漓风都不自在,幽梦含羞低下了头。 皇帝与沐王爷相视一眼,笑道:“朕已命人将他们的生辰八字送去钦天监,监正大人自会勘选黄历,挑选个良辰吉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晋璇公主满意地点点头,在座的多半还是很期待的。 归嵩双手举杯,目光却深意笑着端详漓风:“世子如此卓越,臣恭喜陛下、咲妃娘娘,还有小公主,能得此乘龙快婿。” 皇帝和咲妃微笑受了他的礼,这时皇帝耳边传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皇帝转眸,和颜问:“皇后何故叹气?” 皇后牵出一丝苦笑:“臣妾看这一大家子其乐融融,本应随大家一起高兴才是,可一想到本宫那太子,至今连太子妃还没着落……” 皇后说了一半,见皇帝脸色深了几分,她便连忙改口:“哎呀,臣妾饮了几杯酒,想是糊涂了,这种扫兴事儿不提也罢。” 归嵩说道:“娘娘忧虑的是,太子殿下的确已经到了适婚之龄。” “皇后娘娘不必担心,洛阳名门淑女芸芸,一定能为太子觅得佳偶。”咲妃温婉地劝慰。 皇后瞥向她,故意与她投机似地吐起苦水:“妹妹,你是不用操心啊,选太子妃哪有那么容易的?这往近了看,是给东宫找个贤内助,可往长远了看,太子妃将来可是要母仪天下的女子,关乎江山社稷的。” 咲妃看她可劲儿地在那显摆,心态平稳,优雅地敛眉一笑:“那确是要擦亮双眼,好好物色了。” 皇后兀自用戴着翡翠护甲的手拈丝绢掩唇,藏住唇边那丝含沙射影的冷笑:“那是自然,太子妃必须品德出众,要是招了什么狐媚惑主的东西进来,岂不误了太子的前程?” 皇后说时,冷艳的余光有意往幽梦那儿一荡,又快速飘回咲妃脸上,她全程在笑,眼神却是极阴寒的,仿佛想让这言语里的剧毒渗透进那对母女的心脏。 【一】倚危亭3┇敬我们,有缘相会(2更) 咲妃保持着雅致得体的浅笑,心中已有打算:“皇后娘娘明慧,正是太子妃的好榜样。” 皇后偏是见不得她那个百毒不侵,从容自若的样子,不禁高傲地转回脸去,不再理会她。二人这般你来我往却不留痕迹的暗讽,终究被当做宴会上的笑谈,未影响到愉悦的氛围。 藉由皇后瞟自己那一眼,幽梦自然也感觉到了皇后的恶意,她清冷地端坐着,宛如一樽精美的玉雕。 “公主,微臣敬你。” 不经意的,身畔一个温和的男声传来。 幽梦怔了一怔,疑惑地转眸,见漓风举着酒杯,面上无笑,却眉目舒展。 “敬我?从宴席伊始,我见世子并未沾几滴酒水,怎会突然敬我?” 漓风垂目静思片刻,说道:“敬我们,有缘相会吧。” 幽梦彻底怔住了。 “世子这话说得甚好。”咲妃忽地说道,她一直在认真观察他们的状态,笑逐颜开,“有道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能结一世姻缘,实属不易。” 幽梦接着母亲的眼神,不作声。 沐王妃附和地笑着,慈爱望着那对郎才女貌的璧人:“你们要好好珍惜这段缘分。” 言下之意,两个家族的长辈都在看着呢。 幽梦又转回去看漓风,矜持地垂首:“如此,我便承了世子这酒。” 说罢,她举杯掩于广袖之下,刚浅酌一口,却听晋璇公主笑声漫漫:“我看你们这杯酒,要留到新婚之夜喝,那才叫有味道。” 幽梦险些被那一口酒呛到,强行咽下,喉咙火辣辣地疼。 她极力掩饰,生怕咳出来当众失态,漓风在近处发觉了异样,温声细语地问:“没事吧?” 幽梦捂住胸口,眼神有些不知所措地飘移,轻声回答:“我没事……” 漓风取了个干净的小玉杯,盛入清水,再点了几滴醋进去,将玉杯递给她,配合他习惯的平声静气:“将它慢慢饮下,可缓和酒劲。” 幽梦愣愣望他一眼,自己的窘境原来都被他看穿了,便有些羞赧地颔首:“世子有心。” 而后接过玉杯,缓慢地分作几口,饮下杯中淡淡泛着醋酸清香的温水,如他所言,温水润过喉咙,辛辣感确实缓解了不少。 幽梦心底生出些许微妙的感觉,这男子心细如尘,给予的关怀冷热适宜,让人觉得舒服。 “等到驸马入府那日。”已是静默了许久,苏稚突然出声唤醒了她的失神,他今晚第一次转过头,眼神幽幽地注视她,“公主,你会如何向他介绍我?又会如何安置我?” 她敛藏了心绪,平静的双眸里流淌着脉脉温情:“我不会瞒他的。” ◇◆◇◆◇◆◇◆◇◆ 祁府会客的雅厅外,有一扇绘着绮丽花鸟画的圆形木刻推拉门,此时木门紧闭着。 幽梦站在门口,俨然像个犯了错等领罚的小媳妇儿,眼神怯怯地往门里飘去,厅室内异常安静。 栖梧伸了个懒腰,语气里透着几分安逸自得:“可准备好了?咱们这就进去了?” “嗯……”她弱弱应了声,忽又扯住他的衣袖,“哎等会栖梧!” 栖梧刚准备迈出一步,又不得不停下回眸,歪着头笑眯眯地望她,只见她收回握他衣袖的手,两手攥住,看着就底气不足:“容我再做点准备。” “你还能这么慌的?”栖梧觉得十分有趣,伸手揽住她肩头,“放心吧,我陪你一起进去,有我在,不会让他吃了你的。” 幽梦点了点头,深呼吸攒了几口勇气。她答应过事后会来见那个男人,为她那日擅自离开的行为向他请罪,唉……不知这会他还在不在生气? 【一】倚危亭4┇说说,你哪错了?(1更) 栖梧对门口侍从使了眼色,他们将木门向左右拉开,门上那幅巨大的圆形花鸟画被一分为二。 幽梦怀着惴惴不安的心,随栖梧走入室内,祁妙坐在主位上看文书,穿着一件靛蓝锦缎长袍,神色阴暗而冷峻。看到祁妙那脸色,她不由自主越走越慢。 “祁爷。”栖梧在书案前五步远站住,唤他一声。 祁妙冷漠抬起头,看到站在栖梧身后的幽梦,眉眼暗自紧促了一下,禁不住对她冷嘲热讽:“稀奇了,竟然有风能把小公主吹到我这?” 幽梦垂眸示弱:“你若是不想见我,那我走就是了。” 祁妙沉默地看她片刻,像是在压制怒火:“这都多少日了,你才舍得来?” 她似愁含怨地抬起如水杏眸,语势娇柔:“祁爷,我是来诚心向你认错的,你别上来就怼我啊……” “认错?”她那样一服软,祁妙心中块垒已经动摇,却故意强撑着冰雪般的冷傲,“那说说,你哪错了?” “我不该利用你的信任,自作主张,将我的下落透露给渊……”她见祁妙眼底绞出杀气,意识到自己喊得过于亲热了,急忙添上二字,“公子。” 祁妙寒着声问:“你和他一刀两断了没有。” 幽梦抿住嘴唇,眼神不自然地飘走。 “就知道你没有。”祁妙眉头深蹙,“你让我怎么说你?” 幽梦像个挨骂的孩子,委屈兮兮,栖梧开口想劝:“祁爷。” “你闭嘴。”祁妙果断斥住他,“不准帮她说话。” 栖梧缄了声,有趣地望着他俩。 祁妙冷厉的眼风扫回幽梦:“你这么不识好歹,还来我这做什么?” 幽梦知道他还在气头上,声里带着哄的味道:“别这样,好歹咱们结盟一场。” 就算做不成情人,做盟友也是好的。 祁妙讽刺地一笑,“你还知道我们才是一路人?身为我齐昌会的一员,却和丞相那边的精英保持这种……”话到嘴边,他不由凝滞,下意识地一瞥栖梧,强自换了委婉隐晦的说辞,“不清不楚的关系。” 以他毒舌的天赋,他差点就因为生气而说出多么露骨粗暴的话,那无疑会伤到她敏感的自尊,当他看到幽梦纠结的表情,终究还是不忍,给她留了面子。 幽梦默不作声,祁妙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心情:“这样的话要是传出去,被公会里那些元老们听到了,你知道有什么后果吗?” 幽梦戒慎地望着他,这时栖梧想到之前一些事。 公会里的人虽然大多都对祁妙忠心耿耿,但也不乏对他不满之人。那几个元老都是前任公会长祁琛在临终前,为年少的儿子精心挑选的“托孤重臣”,自然是一心拥戴祁妙的。 而那时小公主还未加入公会,那些老太岁们不放心,怕那些反对祁妙的公会逆党,会借小公主是前朝直系皇室血脉,且可能拥有前朝传国玉玺的碎片一事来做文章,以此威胁祁妙在公会的威望,于是就派人暗中对小公主下手。 【一】倚危亭5┇你是信不过我的魅力?(2更) 祁妙在公会内部三令五申,不准手下任何人对公主不利,包括那些元老。 但元老们毕竟在公会根基深,他不能和他们把关系闹僵,所以他才急着拉拢幽梦去自己身边,好让元老们相信公主是听他话的,甚至是他的枕边人,那他们自然就能接纳公主,不敢再动她。 可谁曾想,这公主居然找了相府四俊之首的鸿蒙杀神来做情人,不仅稀里糊涂地被他睡了,还弄成了现在这般郎情妾意如胶似漆的地步……祁妙是真恨,夜渊的出现把他的计划全打乱了! 而且最要命的是,现在除了结盟利益,他出于男人的征服欲也好,出于被她撩拨吸引了也好,他真的就想得到这女子,是一人独占的得到! 他良久不发一言,幽梦发觉他看自己的眼神变了,原本只是一望无尽的冷漠,而此刻他凝视自己,眼底却燃烧着炙热的火焰。 她莫名有些心慌,撑着底气道:“是,我是和丞相的人有来往,但他也对我把话挑明了,他不是完全在帮丞相,他说心是向着我的!” “这种话你也信?你几岁了?”祁妙毫不留情地嘲讽她。 幽梦装作若无其事,抬手拢了拢发髻,妩媚勾唇:“怎么?你是信不过我的魅力么?” 她这风姿绰约的样子,惹得祁妙心尖一凛,不由得愣住。 望着她精致的面容,眼神带着一抹倔强的冷傲,祁妙莫名欣赏,双眸微眯:“你刚和堂堂沐王府的继承人缔结婚约,就给那位王世子戴绿帽子?呵,你可真够可以的。” 气氛倏地凝固住,幽梦从容放下手,稳住心神:“我们眼下在说夜渊,别牵扯其他人。” 凤栖梧在旁观望许久,终是开口:“公主,你为何如此信任他?” 幽梦想了想,说道:“在你们救出姚堂主的那天晚上,是他故意那样安排,好让你们有机可乘。” 栖梧目光一滞,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他事先就已识破了我们的计划?”祁妙自言自语。 幽梦看回了他:“也许他唯独没算到,我会那时冲出去,然后抱住了伪装成他的祁爷。” 提起那件事,祁妙浑身不自在,眼神飘去一旁,似有逃避之意。 栖梧深沉道:“我用公主的珠钗引他过来,他明知这是圈套,但还是来了。我没猜错,公主是他的软肋。” “而且你们想要的名录,丞相一直都对它虎视眈眈,丞相之所以没能拿到名录,也是夜渊在丞相那里玩了个迂回战术,这才让你们有了更多的时间。”幽梦无法形容那个男人的可怕,“你们以为赢了他,其实整个营救计划都在他意料之中,是他故意输给了你们。” 栖梧眉心蹙紧,好看桃花眼折射出一缕寒光:“他到底在盘算什么?” 祁妙讳莫如深地沉默着,也在暗自琢磨。 “我更觉得,他并非丞相的绝对从属,只是暂时的合作关系,甚至可以说,他是在利用丞相。”幽梦自信地扬眉,“所以我认为,这个墙脚可以挖!” 【一】倚危亭6┇想把你捧在手心里才拿你当小孩子(1更) “可即便如此,他这种身份还是太危险了。”祁妙眼神加重,不偏不移地望她,“仅靠情人的身份,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抓牢夜渊这样的男人?” “为什么不让我试试呢?”幽梦据理力争,“如果他对我是真心的,他肯定愿意帮我。以他的实力,多一个强大的朋友,不比多一个强大的敌人好?” “你是被他鬼迷心窍了吧?”祁妙绝不允许,不许她用自己作饵,设下这个局,没有女子可以在感情里保持绝对的清醒,这点他深信不疑! “祁爷,我是想让你明白,在对付男人这种事上,女人有女人的本事。”幽梦冷魅浅笑,“而有时,女人的本事可比你们男人有用。” “你对他只是利用?就没别的心思?” 她心虚收了视线,故作淡然:“这就不需要告诉你了。” “像他这种阴险毒辣的男人,怎能对你迷恋一辈子?你这不是在玩火么?”祁妙内心极不情愿她走这一步,“我怕你没骗到他的真心,反倒把自己的真心给他骗走了。” 这话幽梦听后不大舒服,她绷着脸道:“那就走着瞧吧。今儿来见祁爷,我想说的都说完了。” “你就只想说这些?”祁妙怨愤地盯着她,内心深藏期待。 她犹豫地想了一想,看他的目光真挚而柔和:“还有……我希望你别再生我的气,也别拿我当小孩子,我有分寸的。” 祁妙只觉胸闷,怪我拿你当小孩子? 我想保护你,给你独有的宠爱,想把你捧在手心里才拿你当小孩子。 真是笨蛋。 幽梦没看出他的心声,淡淡道:“我府上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说罢就转身走出雅厅,祁妙想挽留,那急切的眼神被栖梧捕获,栖梧微笑着安抚他:“我去和她谈谈。” ◇◆◇◆◇◆◇◆◇◆ 栖梧送幽梦出祁府,二人漫步在庭院里,他笑道:“真没想到,祁爷都能被你给说服。” “他也是拿我没办法吧?”幽梦苦笑一下,“他视夜渊为敌,而我和渊藕断丝连,祁爷怨我,却没把事做到狠绝,他心里是不愿与我决裂的。” 栖梧停驻,看她的目光认真了一些:“那你真打算和夜渊……就这么发展下去了?” 她怅然道:“栖梧,你也想劝我和他断绝来往,对不对?” “我且不说他和我们的立场针锋相对,就说你眼前的麻烦吧,驸马呢?” 栖梧这一问,将幽梦给怔住了。 “退一步讲,沐世子他日成了你的夫君,纸是包不住火的,他早晚会发现你有这么个情人,这么大顶绿帽子扣脑袋上他能忍?你就不怕他们两个为了你打起来?”栖梧勾起一丝坏笑。 幽梦心里五味杂陈:“沐世子……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与你们外人看到的不一样。” “公主你这话,怎么我就听不懂了?”栖梧眉目一眯,耐人寻味地看她,“那可是你当着千万人面,郑重其事许下的驸马,你父皇母妃,还有晋璇公主,对这个驸马可是喜爱得紧。” 【一】倚危亭7┇公主,不要为你的花心找理由(2更) “正因他们喜欢,我才会接受这场政治联姻啊。” 栖梧沉默,眼底流转着心思。 她扬起嘴角,笑得寡淡无味:“我和沐世子都很清楚,我们之间只有共同的信仰,那就是维护家族的利益,没有感情。” “那苏稚呢?” 她猝然懵怔,眉间郁结不忍。 “你不是怀疑他是夜渊么?”栖梧不禁又追问,“你上回让我去试探他,没试完就把我打发了,这就没下文了?” 那日他是有些被气到了,谁让她对苏稚那么偏心? 她眸色黯淡,眉宇间透出倦意:“不必再试了,我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你就当我从未提过此事吧。” “那他们二人究竟是何关系?” “孪生兄弟。”她轻声道。 “孪生兄弟?”栖梧难以表达他内心的惊奇,“你这是府里养一个,府外撩一个,兄弟二人都留下了,你全都要啊?” 幽梦窘迫地别过脸:“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他哭笑不得:“我的天,该绝望的应该是未来驸马爷才对吧?我真心疼他,头上都长成一片青青草原了。” 幽梦心绪乱乱的:“我郡君王爵在身,地位比他高,我才是一家之主。” 他谑笑着将食指按在她唇瓣上:“公主,不要为你的花心找理由。” 被他一针见血,她不甘示弱:“我是花心了,你们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换成女子就不行了?” 栖梧被她问得无言以对,望着这离经叛道,不拘世俗的女子,仿佛看到了自己一样,她若心性真能这般洒脱,不为情爱所缚,倒也未必是坏事。 ◇◆◇◆◇◆◇◆◇◆ 这日,金国鸣鹿公主在鹿苑里闲游,她事先要一只风筝,让婢女朵娜给她找来,她带着风筝有意来到南苑。 “有个叫鬼武的,他是相府暗部的大统领,丞相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是他在料理。”四哥玄月上回有这么交代过她。 “可我终日待在这里,我要怎么才能见到他?” “我找人查过,他每个月要来鹿苑一趟,为丞相打点事项,你把握好机会。” “好吧,我会见机行事的。” 她走至一处院墙下,脚踩假山,身体轻巧地攀上墙头,果然看到四哥提起的那个男人。 因为大暑夜里,鬼武被夜渊刺伤,近来两月都无法去外地办差事,丞相便给他在养伤期间安排相对轻松的任务,让他核查暗部这半年来各商会、教派上贡的账目。由于最近这几家黑账存放于鹿苑的南苑密阁之内,所以这几日鬼武都居住在南苑,一边查账一边疗养。 鬼武的伤势正在恢复,现在的气色不错,正坐在河畔小榭的落地罩门边上,认真翻阅手里的账簿,门框上斜靠一根拐杖。 玄羽按照事先设好的计划,将手中的风筝线扯断,微微使力,朝院内丢了出去,只见风筝乘着风东摇西晃,飘然坠落在了鬼武脚边。 鬼武毫无防备地被那只风筝给惊了一神,他拾起风筝,抬头诧异地张望着。 “喂,下面那位大哥!” 【一】倚危亭8┇鸣鹿公主引诱鬼武(1更) “喂,下面那位大哥!”高处清脆甜美的女声唤他,嗓音很少女,像只曼妙可爱的云雀儿。 鬼武一下被吸引住,目光转向墙头,瞬间对上少女那张俏丽的笑靥,认出她后,他不禁一怔。 玄羽两手伏在墙头上,眼里一点也不畏生,用下巴指了指他手里,冲他娇憨地笑道:“我的风筝……不小心落进去了,能麻烦你还给我么?” 她的汉文听来有些生涩,咬字和发音也不够标准,与她的五官一样,都带着特有的异域风情。 鬼武因为在处理机密,事先将侍者都屏退了,庭院里就他一个,这时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缠着绷带的右腿,神色有些为难:“属下腿脚不便,容后让下人给夫人送去。” “不用了,我自己来。” 说着,玄羽大方利落地一笑,顿时翻过墙头,轻盈地跳进院子里来。 鬼武着实一愣,打量着这个不拘小节的女子,她身上的夏衣样式是件水红色的连衣长裙,融汇了汉、胡两地的风格,一看便知是特别定制,和她的人一样与众不同。 他扶着门框吃力地缓慢起身,抱拳行礼:“属下见过安邻夫人。” “噫?你认识我啊?可我都没见过你呢。”玄羽眉眼一滞,装作意外的样子,眨着灵秀的大眼,“不知这位大哥怎么称呼啊?” 他道:“属下是丞相的助手鬼武,负责暗部事宜。” “哦?鬼武大统领?”玄羽若有所思,眼神写满了天真与懵懂,“暗部……是什么?” 鬼武谨慎但保持平和:“这种机密,夫人就不便打听了。” “好吧。”玄羽无所谓地瘪了瘪嘴,眼神滑落至他右腿的绷带,“那你腿上这伤是……” 鬼武微窘,强颜道:“前不久在外执行任务时出了意外,被伤到了。” “受了伤还要为丞相奔走办事,大统领对丞相还真是忠心耿耿啊。”玄羽咯咯地一笑,明媚似天上的骄阳。 这女子耀眼得令他有些不敢直视,他低首道:“我只是在做应该做的事。” 玄羽心想今日这场碰面差不多了,得见好就收,免得引来人家的怀疑,于是娇笑着接过风筝:“那我不打扰统领你办正事,风筝我拿走了。” 鬼武依旧低着头:“属下恭送夫人。” 玄羽暗暗酝酿着心思,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嗯……我听不惯你们汉人‘夫人、夫人’地叫我,把我都叫老了,没人的时候,你叫我鸣鹿就好。” 她那回眸一笑可谓颠倒众生,鬼武猝不及防地怔了一怔,自持地说道:“鸣鹿公主,今后若无要紧事,还是别到南苑来了。” 毕竟南苑这里存放了暗部机要,须得做足防范。 玄羽不乐意地蹙眉:“怎么?你们皇上赐了我夫人的名号,将我指给丞相,丞相还拿我当外人?” 鬼武连忙解释:“不,夫人误会了,相爷自然是很爱重夫人的。” 玄羽微思,露出自矜之色:“那既然丞相将鹿苑赐给了我,我就是这鹿苑的主人,这里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不能来的?” 【一】倚危亭9┇你是他的未婚妻,怎么能不给公主面子呢(2更) “那倒不是。”鬼武心下生出莫名怜爱,担心自己惹她不高兴,便温和地淡笑,“只因南苑这尚未经过修葺,景色不如别处的好,夫人来这也会觉得无趣的。” 玄羽安静地想了一想,重展笑颜:“我都说了别叫我夫人。” 她这形似娇嗔的口吻,一时弄得鬼武懵圈了,甚至有些无所适从,而她却在说完后旋即扭头,笑吟吟地离开了。 ◇◆◇◆◇◆◇◆◇◆ “寒泉茶会……” 幽梦手握请帖,望着帖上的字迹,碎碎念道。 谷雨送请柬来时有意看了下落款:“公主,这写请帖的,不正是南平郡公府的秋叶公子么?” “是他。”幽梦淡淡说道,“他做东举办了这场茶会,邀请的都是京城名门望族的公子哥儿、和名媛贵女。” “哦?那岂不是里面有很多参加驸马择选的世家公子?” “是这么回事儿。”幽梦说着,拿出放在同一只礼盒中的另外一份差不多的请柬,打开看后微怔,“他还特地请了沐世子?” “这倒是有趣了,沐世子刚被钦点了驸马,那便是公然抢了他们的青云路,名利双收又抱得美人归,他们还能这么待见世子?” “心里再不待见,也不能明面上表现出来。”幽梦看破地一笑,“沐世子如今正是皇室跟前的红人儿,闵秋叶他们想巴结他,情理之中。” “可为何不将请柬直接给世子送去,反而先送来公主这?还得劳烦主子亲自走一趟?” “不,他这是有眼力见儿,一来借此逢迎我,暗示驸马爵位再高贵,婚后也须以我为尊,我是做得他主的人。” 谷雨不由得一愣,旋即领会了这层含义,甚为信服。 “再者,我既与世子有了婚约,将来便是一家人,一家人的请柬全送来我这,合乎礼数。”幽梦意兴阑珊地合上请柬,抬起眼眸若有所思,“而且世子的性子有些清高淡泊,难得与京都子弟来往,他若直接邀请世子,世子或许找理由推辞,而送到我手里就不同了,由我出面相邀,那世子必然赴约。” 谷雨轻柔扶住她的肩头:“是啊,您是公主,又是她的未婚妻,他怎么能不给公主面子呢?” “现在沐世子的请柬在我手上,一切的选择皆在于我。我若不想世子赴宴,大可直接烧了这份请柬,世子也不会知道。”幽梦望着请柬,唇边勾起冷艳的弧度,“由我来决定世子去或不去,这闵秋叶,当真是个知情识趣的主。” 谷雨惊愕,小声试探她:“那公主会和世子一同出席茶会么?” “父皇一直希望我们皇族子弟,能和洛阳贵族打好交道,如今这样的机会,我既代表皇室,若是不去,倒显得皇室傲慢无礼了。”幽梦斟酌着,侧眸问她,“谷雨,沐王府的贵人们都在哪安置?” 谷雨道:“在城东的云水雅居,洛阳最高档的国宾驿馆。” 幽梦点头:“好,你去备车,等日头消些,我们就去。” “诺。” 【一】倚危亭10┇幽梦怼上未来小姑(3更) 云水雅居。 一个碧裙少女和一个五岁男童躲在草丛里,观察着庭院空地上,那有一个用木棍支起的箩筐,棍上系着长绳,筐下撒了一些稻谷,有几只麻雀正在争食。 少女手中攥着绳子一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手微微发颤。 “快,快拉绳子!”小男孩压着声提醒她。 少女犹豫了一下,手一抖,箩筐偏斜,落下时麻雀全都飞走了。 就差一点点呀,她大失所望地瘪住嘴,小男孩丧气地埋怨她:“哎呀璃雪姐姐你好笨呐!” 沐璃雪腾地跳起来,两手叉腰地俯视他:“你敢说我笨?你活得不耐烦啦!” 小洄也爬起来,不服气地昂着头:“连只麻雀都抓不着,还敢说自己不笨……” “你你你……”璃雪狠狠掐他脸蛋,将他秀气的五官扭捏到变形,“哼,我不跟你玩了,我去吃好吃的!” 小洄眼神一亮:“我也要……” “想得美你!”璃雪气呼呼地回头嗔道,“不给你吃!” 说罢扭头就走,小洄被遗弃在原地,郁闷地嘟着嘴。 院外,一个侍者正将贵客引近门口:“公主殿下,请里面走,奴才这就去通传王妃娘娘。” 谷雨欣赏着雅居宜人的环境:“公主,这儿景色真不错。” “嗯。” 幽梦随口应声,这时小洄好奇地凑上来,两眼眨巴着仰望幽梦和谷雨:“噫?两位小姐姐,你们是来找谁哒?” “我找……” 幽梦刚想回答,只听不远处传来娇嫩的少女声:“小洄你在跟谁说话呢?” 幽梦抬头去看,碧裙少女抱着一盒点心过来了,明明嘴上说不给他吃,可这做姐姐的哪能真亏待了弟弟。 璃雪一撞上幽梦的目光就懵了:“哎?你……你是不是那个……” 幽梦泰然相视,心想这不就是沐世子的妹妹,沐王府的小郡主了? “你是不是那天在街上骑马撞我那个……”璃雪精致的眉眼皱了起来。 小洄来回望望她俩,一脸迷茫。 幽梦莞尔一笑:“这都被你认出来啦?看来记性不错啊,野丫头。” 最后那句“野丫头”,叫得亲昵又诙谐,别有一番滋味。 “你……”璃雪气恼,“你又骂我是野丫头!” 幽梦的平静与她鲜明反差,笑容还很迷人:“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不像野丫头?” 璃雪气结,小洄看到她气红的小脸,心想这小魔星平日总是横行霸道,以大欺小的,自己没少被她调戏和欺负,这回总算是遇到对手啦?内心一阵暗爽,不禁低头幸灾乐祸地偷笑。 “你来这也不打听打听,本姑娘是谁?”璃雪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我告诉你,我可是……” 幽梦直接面不改色抢了她的话:“我知道,你就是沐王爷膝下的爱女,小郡主,对么?” 璃雪微微一愣,一股娇蛮的底气再度涌上:“你知道还敢这么放肆,你信不信我让他们把你抓起来!” 这时沐王妃赶到了,闻声急匆匆地走来:“怎么了这是?为何吵起来了?” 【一】倚危亭11┇漓风你就好生陪陪公主(4更) 璃雪宛如见到了大靠山,一把挽住母亲胳膊,气咻咻地道:“母妃你来得正好!你看,她就是我之前和你说,在大街上骑马撞我,还骂我,欺负我的那个野丫头!” 王妃骤然变了脸色,真想堵住女儿的嘴巴,可那张小嘴儿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母妃她今儿又来找麻烦,刚才还又骂我是野丫头了,母妃你快让人把她抓起来,好好教训教训她!” 漓风也被侍从传了话,自另外一边赶来。 “璃雪!”他疾步而至,弄得幽梦一怔,见他轻柔责备妹妹,“你太胡闹了,你怎么可以对小公主无礼呢?” “啊?!”璃雪犹如晴天霹雳,瞠目望着幽梦,“什么什么!她是小公主?!” 后来,她从兄长凝肃,母亲窘迫的神态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气氛顿像是凝固住了。 幽梦端得雍容而雅致,柔声道:“是啊,我就是那日在集市骑马,吓坏了郡主妹妹,如今又和你哥哥有了婚约的小公主。” 这最后一句是故意说的,璃雪听后膈应极了,转面很小声地嘀咕:“天哪噜……怎么会有这种事啊……” 幽梦当没听到,愧疚地望向沐王妃:“只因那天恰好是我父皇的寿辰,我急着回宫,经过集市时马速是快了些,故而将郡主妹妹吓坏了,我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兄妹俩都被她这巧言令色的本事惊叹了,漓风倒没说什么,璃雪讽刺撇嘴,心说那天那天你骑在马上耀武扬威,呵斥我和哥哥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温顺呢? 沐王妃尴尬地笑笑:“公主别这么说,定是我家这小东西调皮,在街上乱跑,才会险些冲撞到公主殿下的。” 璃雪好生不服:“我哪有啊?明明就是她不对嘛……” 王妃扯住她的手训责:“你还在这放肆!还不快给公主殿下赔礼道歉?” 璃雪斜眸瞅瞅幽梦,十分地不情愿,嘴巴嘟得老高了,心说:我是不是亲生的啊? 漓风只好替妹妹道歉:“公主,舍妹年幼,口无遮拦,无礼之处还望公主包涵。” 幽梦大度地一笑:“好啦,我也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郡主妹妹年纪小不懂事,难免心直口快的,我又怎么会和她计较呢?” 王妃倏而展眉:“多谢公主宽宏大量。” “只是下一次,不可以这样了哦。”幽梦话音甜美,俨然一位温柔又懂事的知心姐姐,耐心教导着不懂事的妹妹,“否则人家会说,沐世子温文尔雅,怎么会有个如此刁蛮任性,不知礼数的妹妹?会令你哥哥为难的哦。” 这番话听得璃雪一阵恶寒,背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尤其她看幽梦说话时,总觉得那眼神里透着一丝奸邪之气,心想这下完了,原以为哥哥娶了个天上下凡的小仙女,可不曾想,竟是个妖精啊! “公主这突然驾临,我们什么都没有准备。” “王妃娘娘客气了,今日我是来找世子的。”幽梦说着,视线递去了漓风的方向。 沐王妃望着他俩,心中不胜如意:“好,那就让漓风照顾公主,妾身将孩子们带下去了?” 幽梦颔首:“王妃请便。” 沐王妃左右手分别揽住璃雪和小洄的肩膀,仍旧望着幽梦道:“再过个时辰天就黑了,公主不妨留下来一起用晚膳吧?” 幽梦婉拒:“不了,今日还有安排,我和世子说两句话便走,王妃不必费心了。” 沐王妃有满怀深意地望向儿子:“那好,漓风你就好生陪陪公主。” 那眼神分明就暗藏四个字:把握机会。 漓风读懂,眉宇一片清澈淡然,没有排斥,也没有欢喜:“儿臣知道了。” 【一】倚危亭12┇漓风握了幽梦的手(1更) 漓风带着幽梦,徜徉于雅居内最好的一处景致。幽梦时不时地抬手遮阳,虽然快日薄西山了,夏日的阳光还是有些劲头。 他见幽梦怕晒,便有意和她沿着林荫小径走:“公主近来安好?” 河岸起了阵阵微风,清凉而惬意,如他的口吻那样温和平淡。 “挺好,蒙世子挂念。”她轻声道,也只限于礼貌的回应。 二人多数时候是在沉默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她仿佛提前体会到了,什么叫相敬如宾。 “世子似乎并不喜欢外出走动?”幽梦清浅笑着,“难道成日都待在驿馆里,不会闷么?” “我在洛阳没什么朋友。”他说,估计能算上朋友的也就孟玉绍那一大家子,还有刚结识的阮景容了,“有时带着璃雪和小洄去集市游玩,还有就是陪父王母妃出席一些宴饮场合,深居简出习惯了。” 想及那活泼精怪的小郡主,幽梦不禁失笑:“沐世子这样内敛的性格,和妹妹还真是天差地别啊。” 漓风淡淡解嘲:“舍妹是有些任性,毕竟是家中幼女,父王母妃难免宠着她些,公主别放在心上。” 幽梦笑着瞬了瞬眸:“好了,世子不必再为令妹道歉了,集市那件事就让它过去吧,就当我们不打不相识,将来想起的时候还能当一件趣事儿回味,你说是不是?” 漓风兀自寻味一番:“谢公主如此体恤。” “今日来找世子,是有件东西要给你。” 幽梦递上请柬,漓风打开看:“寒泉茶会?” “这茶会是郡公府的闵公子办的,京城有许多与他来往的富家子弟,追求风雅,他们在东都结了茶社,时常在一起雅聚,焚香品茗,吟诗作赋。”幽梦解释道。 漓风若有所思:“想来茶会上一些人,应是我在不久前见过的。” 自打他当上了准驸马,近来就时有世家子弟前来拜访,试图与他结交,所以闵秋叶请他去赴茶会,他并不意外。 幽梦认同地点点头:“现在你我都收到了请柬,不知明日是否有空,与我同去?” 漓风合上请柬,抬目平静地望她:“公主盛情相邀,漓风岂有不去之理?” 他就是这样干脆地答应了,没想过别的。 幽梦会心一笑:“那好,明日我让公主府的马车先来驿馆,接世子同往,你就不必再备车马了。” 虽然女子的主动让他略微诧异,但他却没有拒绝的念头:“听公主安排吧。” 幽梦端详他片刻,忽道:“对了世子,你来洛阳的日子不久,可能还不太了解这里的风俗。” 漓风安静地听她说。 “洛阳的文人较为推崇魏晋风骨,茶会向来忌讳冠裳苛礼,所以世子明日赴约茶会,可千万别穿得太正式了,服饰应化简去繁,潇洒飘逸些就好。” 那种场合幽梦去得多了,自然比他有经验,如今他也算是半个皇室人,一言一行都关乎皇室的威严,她发乎本心地想去照应他一些。 他心领神会:“漓风多谢公主提点。” 说着话不由感到热了,幽梦握着丝绢去揾额角的细汗:“至于茶会的其他礼节,明日我在途中再与世子详谈,哎……” 忽而刮起一阵风,她手心没握牢,丝绢被吹了出去,那风向将丝绢径直往漓风吹去,一阵馨香扑面,漓风怔愕见那丝绢于眼前坠下,幽梦转回身本能地伸手来拿,谁料那丝绢好巧不巧地贴在了漓风胸口,他也是本能想为她接住,二人就这么不约而同地出手,刹那之间—— 她握住丝绢,而他握住她的手。 两手交叠靠在他的心上,光阴定格。 【一】倚危亭13┇喜欢她和漓风哥哥在一起(2更) 他目光幽幽地一颤,幽梦恍若浑身过电,惊慌失措地抽回手,窘迫地别过脸不敢看他,脸上灼烧出一片粉霞:“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替我向王爷王妃问安。” 漓风也恍然回神,不由自主道:“我送你。” 她点了点头,垂首从他身畔走过,未再多言一字。 ◇◆◇◆◇◆◇◆◇◆ 凉爽的厅堂里,几案上摆了切成一片片的西瓜,翠绿的皮,鲜红的瓤,看上去就甘甜可口。 小洄抱着一瓣西瓜,在那埋首津津有味地啃着,璃雪却是闷闷不乐,两手托着圆嘟嘟的腮帮子,对那些诱人的西瓜视若无睹。 沐王妃看她这气呼呼的样子,无奈地给她扇扇子:“好了小祖宗,你这还要赌气到什么时候?那毕竟是你未来嫂子。” “这嫂嫂我能不要么?”璃雪转头,拽着王妃的袖角央求,“母妃,我不要那个丫头当我嫂嫂啊……” “说什么胡话呢?”王妃一把抽开衣袖,拧起了眉头,“那是金枝玉叶,与你哥哥是被皇上赐了婚的,岂由你说不要就不要的?” “可她嫁到我们王府,宝宝以后就没好日子过啦!”璃雪想着,小公主那邪里邪气的性子,到时肯定变着法子来整她,越想越糟心。 王妃忍不住用扇面轻轻拍她脑袋:“你小声点,当心被人听见。” 这时小洄停止了吃瓜,从红红的瓜瓤中抬起他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可是我觉得那个公主小姐姐挺好哒,没有璃雪姐姐说得那么可怕,我喜欢她和漓风哥哥在一起耶!” 这话叫王妃听了无比舒心,她抿着嘴唇,顺手给自己扇扇,难掩欣慰的笑色。 璃雪气得扭头呵斥:“吃你的瓜!你小孩子啥都不懂,瞎说什么啊!” 小洄又闷闷低下头吃瓜,借着嚼碎瓜肉,一边含含糊糊地嘟哝:“说得好像你懂似的……” 王妃本是想说璃雪两句,让她对弟弟态度好点,不要总跟个小霸王似的,不过漓风却在这时进来了,就打了个岔,她注意力自然也就不放在女儿身上了。 “漓风,回来了?”王妃下意识地朝门口张望,“公主呢?” “公主已经回去了。”漓风淡然说道。 王妃想了一想,又问:“她来找你有什么要紧事么?” “公主邀请我陪她去参加一个名流茶会。”说着,漓风到了案前,以跪姿落座。 王妃欣然道:“好啊,那你当然要陪啊,将来你要在京城的上流圈立足,是得好好与那些名门望族打交道,而且这正是个好机会,让你能和公主多相处,互相了解。” “我已经答应公主了,母妃就不必操心了。”漓风显得意兴阑珊,不经意地一回头,恰好对上璃雪诡异的目光,他微怔,“为何这么看我?” 璃雪嘴噘得能挂油壶:“哥哥,你有了小公主,就不喜欢我了,哼!” “这话从何说起?”漓风轻嗔,“无理取闹。” 他这冷淡的态度,让璃雪更气了:“方才在花园,她那么欺负我,你居然都不帮我说话,还在她面前教训我……” 【一】倚危亭14┇将公主放在心上,你好好待她(3更) 他平声静气:“她毕竟是公主,我怎能不顾及她的身份,任由你肆意僭越?” “哥哥,你这就叫重色轻妹!”璃雪理直气壮地反驳他,“公主有什么了不起的嘛……” 漓风转过脸去,懒得再搭理她。 “人家爹是皇上,你爹是王爷。”王妃接了话,饶有兴趣地望着女儿,“那我问你,是皇上大,还是王爷大?” 璃雪心虚地瞥他们一眼,很轻地说:“皇上大。” 王妃又问:“那,是公主大,还是你大?” 璃雪不耐道:“公主大,公主大好了吧?”嘴上虽然妥协,心里仍有不甘。 王妃没好气地塞了一瓣西瓜去璃雪手里:“既然知道是公主大,那你以后见了她,千万记得要客客气气的才行,不然你闯了祸,得让你爹去给你收拾烂摊子,知道么?” “哼!”璃雪说不过,只能狠狠地啃西瓜,拿西瓜发泄火气,王妃还摊着手掌凑她嘴边,满眼宠爱地等她吐籽。 小洄也拿了一瓣西瓜递给漓风:“漓风哥哥,吃一口,这瓜好甜哒。” 漓风稍看一眼,摇摇头,提不起兴趣,王妃察觉到他情绪不佳,和善笑着试探:“乖儿咂,那晚你在宫里同母妃说的话……” 漓风抬起头,眼神变得异常深重。 王妃殷切对视他道:“母妃知道你心里憋屈,但事已至此,已经是没有办法改变了,咱们不能去让皇上收回成命吧?” 漓风缄声不语,眼神飘走,怅然若失。 王妃犹豫片刻,还是劝他:“所以你心里那位……我看不如就放下吧,母妃觉着公主与你真挺合适的,那么讨喜的一女孩儿,你和她相处久了,谁能保证你不会喜欢她呢?” 不知是否与方才捡丝绢不小心和公主牵了手有关,又禁妹妹那样一闹,漓风这会有些心烦意乱,但仍努力克制着情绪:“母妃,能不能不说这些?” 王妃语重心长握住他的手背:“听母妃一句话,试着将公主放在心上,你好好待她,你们以后的日子会很美满的。” 漓风平静地由她握着,只是一言不发。 ◇◆◇◆◇◆◇◆◇◆ 马车行驶在街道上,车帘半开,幽梦望着落日晚霞失神。 黄昏美景醉人,绮丽中微微泛着一丝凄凉。 她有感而发地浅吟:“朝生炎夏苦,暮入帝城中。见抚丹青手,幽香怯晚风。” 幽香怯晚风……怕是真被皇姑母一语成谶了。 她自嘲的一笑落入谷雨眼中,谷雨柔声问:“主子,您在念什么?” “是世子的诗。”她说。 对于诗句中那处被他有意安放的平仄错误,她已经心有灵犀地给改回去了。 谷雨扶着她肩:“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幽梦神色倦怠,低垂的睫毛盖住一片愁云:“你若想,那便讲吧。” 谷雨展露笑颜:“主子,奴婢觉得,沐世子看起来,是个很不错的人啊。” 幽梦眼底终于浮现神采,睫羽有过微弱的起伏:“他若有错,母妃又岂会处心积虑地将他送到我身边?” 【一】倚危亭15┇你要和她睡在一张床上,你还要抱着她(4更) 谷雨笑容僵了一僵:“奴婢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奴婢觉得,沐世子的脾气柔和,像是会体谅公主的人,他做您的驸马其实挺好的,适合与您长相厮守,同心同德。” “长相厮守,同心同德……”幽梦玩味着这话,忧郁地抬起眼帘,任霞光映入眼眸,将瞳孔染出温柔的光晕,“可这同心二字,要做到谈何容易啊?” 谷雨明白,她心已经给了别人,世子再好,也很难取代她心里的人。 谷雨便不说话,而是兀自叹了口气,想着,若是世子能早一些出现,那该多好?一切就都圆满了吧? 她不禁为这二人觉得相逢恨晚,可偏偏感情之事,来早来晚都不圆满,非得是在缘分刚好时擦出火花。 只能说,世子可惜了…… ◇◆◇◆◇◆◇◆◇◆ 漓风想一个人静一静,便站起身道:“明日要去茶会,我先去准备一下。” 王妃慈爱地点头:“嗯,一会晚膳来了,我让顺心去叫你。” 璃雪煞有介事地盯住漓风:“哥哥,我还是建议你慎重考虑那位嫂嫂。” 漓风淡淡地将余光扫向她,不买账地道:“我建议你小心说话。” “你想啊哥哥,等将来你们成了亲,你要和她睡在一张床上,你还要抱着她,要忍受她对你各种各样无理的要求,这一天一天地熬下去,你能受得了她么?” 璃雪索性一股脑地把心里话都倾倒了出来,也顾不得矜持不矜持,体面不体面了,把王妃都听得惊呆了,自己女儿才豆蔻般的年纪,怎么就这么懂了?这都跟谁学的?该不会是他那个风流成性的父王吧? 王妃想起来就恨。 漓风难以自持,端得冷漠如雪:“你在说什么呢?” 王妃也跟着数落她:“就是啊,你在说什么?这是你这么大一姑娘家该说的话么?不害臊。” 璃雪傻傻望着他们,差点没哇的一声哭出来给他们看:“唔,我好委屈,我好心为哥哥设想,你们偏不领情,还都来凶我,我委屈死了……” 漓风无语地瞬目,拿她没辙地看向一旁,也不说她了,但王妃这做母亲的还是忍不住要说她一嘴:“你这丫头越来越不成体统了。” 璃雪郁闷地收了声,愁眉苦脸地坐在那向母亲卖惨,善良的小洄举高一瓣西瓜,甜甜糯糯地哄她:“好啦,璃雪姐姐别生气了,来,我们一起吃瓜!” 璃雪愣愣地看过去,王妃又有话教育她了:“对啊,看小洄多懂事,你也学学他,乖乖吃瓜,小孩怎么能管大人的事呢?” 璃雪幽怨地接过西瓜,生无可恋地吃着。 ◇◆◇◆◇◆◇◆◇◆ 翌日用过早膳,漓风在驿馆门外等候,临近辰时,公主府的马车果然到了。 侍者掀开珠帘,漓风便能看见坐在里面的幽梦,他倾身行礼:“公主贵安。” 幽梦带着冷暖适宜的微笑:“快别多礼了世子,上来吧。” 漓风登上马车,坐在侧座,目光从容而不乱飘乱看。 里座的她悄然无声将他打量,他穿着淡茶色的软纱广袖长衫,腰间带着一枚白玉佩。她由衷感叹,他衣品是真的好。 “世子可有修习茶道?” “学过一二。” 幽梦点了点头:“那就放心了,容后到了茶社,兴许他们会起兴斗茶。” 漓风探究地看她,她便与他聊了一些斗茶礼仪。 马车在他们交谈驶了一段路程,幽梦扬声唤车外:“快到了吧?” 车夫答道:“前方转个弯就到了,公主。” 幽梦别有用意地看向漓风:“世子,虽然这么说有点冒昧,但我还是希望,一会下车时,你能配合我一下。” 漓风道:“怎么配合?” “你猜。”她笑得耐人寻味。 漓风微怔,她还是那样优雅,充满悬念地笑着:“看你有没有一颗玲珑心窍,能猜到本公主想要你怎么做。” 【一】倚危亭16┇被抢走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很不甘心吧?(1更) 茶庄之外,阮景容与闵秋叶,还有一些其他家族的子弟,一边站着闲聊,一边翘首张望,等候还未到达的宾客。 “公主和沐兄真的会来么?”景容望着道路尽头问道。 秋叶轻声一笑,玩味地反问他:“你是急着见公主,还是急着见沐兄?” 景容目光一滞,神情淡漠:“闵兄什么意思?” “呵,你心里在想什么,瞒得过别人,能瞒得住我么?”秋叶闲适地负手,邪笑着睨他,“咱俩可是同病相怜啊。” 一个边陲之国来的沐漓风,竟然可以当上驸马爷,这打的可是包括闵氏、阮氏在内所有洛阳贵族们的脸,多少家族为之忌惮?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别把我也算上。”景容目视前方,眸色微寒,心说我和你闵秋叶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秋叶仗着这会他们身边没别人,也不怕人听见,讽刺道:“被一个南蛮子抢走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怎么样?一定很不甘心吧?” 景容听出很浓的挑拨意味,镇定自若地说道:“闵兄,沐兄本就比你我家世显赫,如今又成了驸马,跻身皇族之内,上有天子庇护,下有公主垂青,不是轻易能惹得起的,我看你还是慎言吧。” 秋叶眼神里的笑明显地阴冷几分,像附着了一层薄冰:“阮兄在择选大典排名第一,理应是驸马的人选,当初春风得意的人,现在却是这么一副自卑又认命的口气,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啊?” 闵秋叶和阮景容,洛阳世家公子中最拔尖的人物,这两个名字,曾一度代表了洛阳贵族后裔的风采,但经此一败,沐世子几乎夺走了他们所有的光芒,让他们在圈中黯然失色。 可景容心里明白,他能得第一完全是漓风让给他的,漓风若想争驸马之位,每一关都竭尽全力,那还有谁能是他的对手? 如今闵秋叶这番话听着像是夸奖,在景容听来却更像嘲讽,显得格外刺耳,让他无地自容。 他的自尊心在饱受煎熬,面色愈发阴沉:“沐兄才智远胜你我,公主选择他,也是实至名归。” 秋叶不禁在心底冷笑,这家伙可真虚伪。 其实秋叶没说错,景容的确心里不平衡。只是他也分不清楚,自己这份不甘究竟源于何处?是自己心浮气躁了,对名利过于渴望了?还是因为公主的魅力而动了心念?还是只出于本能的好胜心,嫉妒沐漓风太过完美,什么都比他强,还比他大度。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沐漓风的出现,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他敬佩漓风,但同时也深深地嫉妒着他。 这时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你们看,那边来了辆马车!” 众人纷纷看过去,道路上远远驶来一辆精美华丽的马车,垂着飘逸的珠帘。 闵秋叶微微眯眸:“车上饰以白银,是小公主来了。” 景容心神一振,拂去所有不快,脸色又恢复祥和安宁。 待马车靠近渐渐停下,秋叶和景容带头参拜:“恭迎公主殿下。” “免礼。” 车内传出柔雅的女声,他们抬头不由惊住。 从车里出来的不是小公主,而是沐漓风。 【一】倚危亭17┇柿子你太会“配合”了(2更) 马车停下时,漓风和幽梦在车里对视了一眼,幽梦的眼神很有意思,像是在暗示什么。 然后他们便听到外面的拜谒之声,她说了“免礼”后,漓风兀自起身,先行探出车外,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走下马车。 心下一直在琢磨着她那番话: “世子,虽然这么说有点冒昧,但我还是希望,一会下车时,你能配合我一下。” “怎么配合?” “看你有没有一颗玲珑心窍,能猜到本公主想要你怎么做。” 漓风照着自己的猜想,颀身立于车边,待幽梦探身欲出,他抬起右手,微弯的手掌呈现在她眼前。 幽梦见状微微一愣,与他眼神交会,想着,看来他是懂的。 然后抿唇而笑,顺理成章的将左手轻搭在他掌心。 她身穿素白的齐腰印花纱裙,脖颈上悬一串清新通透的翡翠荷花锁骨链,发髻上亦佩戴一朵玉荷花,清雅出尘得令人惊叹,与大典那几日见她雍容华贵的样子完全不同。 不愧是世间罕有的美人,任何美丽的衣衫首饰穿在她身上,都能穿出绝妙的风韵。 漓风不言,轻柔握住她的指尖,扶她踩着脚凳走下车,另一只手还举在她身前护着些,她便宛若仙子从云端翩翩走入凡尘。 这养眼的一幕被众人望见,一个个的酸到不行,好生的艳羡。 他们不禁在心里暗想:这驸马选了才几天?怎么这就已经如胶似漆了?进展未免太快…… 这正是幽梦想要的反应,她保持被漓风牵执的姿态,从容自若走到众人面前,作势抬首望了望门庭:“此处就是寒泉茶庄啊?嗯,景色很是雅致。” 这茶庄是闵氏名下的产业,西面的一块是茶楼铺面,而东面就是一座供贵客品茶游弋的庄园。 闵秋叶作揖,笑得不胜儒雅:“公主光临寒舍,实令此地蓬荜生辉。” 景容淡笑着注视漓风:“沐兄。” 漓风目光柔和地与他对视:“别来无恙。” 景容淡淡颔首。 秋叶摊手指着身后的一众公子,说道:“这些都是我们茶社的成员,今日能邀请到小公主,和小驸马,真是我们茶社的荣幸。” 幽梦纳闷了:“你们茶社只收男子?”之前明明听说他还邀请了不少名媛啊。 秋叶讪笑:“千金们自然是有的,不过她们都在庄内等候。” 幽梦心想这安排真是够贴心的,是他闵秋叶对女子惯有的风格,她客气道:“本公主和驸马第一次来,若有什么疏漏,冲撞了这里的规矩,还望诸位别计较。” “公主见笑了,我们举办的茶会都是很随意的,求的是宾主尽欢,公主和驸马快请入庄上座吧。”秋叶侧身让开道路,邀请他们进去。 庄内有青山翠竹,小桥流水,还有一条条通往各处的花园小径。在秋叶的带路下,幽梦与漓风闲庭信步,欣赏风景。 幽梦忽见不远处有一座可容纳二十余人的凉亭,亭子立在水中,翠竹、红莲围绕四周,挂的是水晶帘,微风吹拂,帘子飘摇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定睛一看,在亭中那些衣香鬓影,芸芸佳丽之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倚危亭18┇好像谁吃了醋,两人在打情骂俏(1更) 兰莹正独自伏在水亭一角的书案上绘丹青,身边贵女三五成群欢声笑语,她都充耳不闻,与世隔绝地独享这份属于自己的清闲。 幽梦侧首对漓风清笑:“世子,我去见个人,你随我来吧。” 漓风点头跟上她的脚步,她轻悄悄地走入亭中,站在案前看兰莹作画,谑笑道:“上官小姐手好巧啊,将这一帘山水跃然纸上,真叫人赏心悦目。” 兰莹怔然抬眸,眼角晕开笑意:“公主,你总算来了。” 虽然她们关系很亲近了,但在这样人多的场合,她还是顾忌礼数,不敢直呼其名。 幽梦转身望着漓风:“世子,我来为你介绍,这位是我的好姐妹兰莹,她叔父正是巡防营的新任统领,上官将军。” 漓风意会地深揖:“上官小姐有礼。” 幽梦又看回兰莹:“兰莹,这是漓风。” “这位就是沐世子吧?”见他第一眼,兰莹就已有了预感,识礼欠身道,“久仰大名。” 漓风颔首微笑,这时亭中的其他贵女纷纷过来行礼:“公主万福。” 幽梦回眸,端庄大气地笑道:“各位姐妹妆安。大家都不必拘礼了,这里是闵公子的茶会,我可不能喧宾夺主。” 闵秋叶听罢朗然一笑,贵女们互相看看,还是有些拘谨,她们中多数人与幽梦并不相熟。 漓风的目光落在兰莹那幅丹青上,流露赞赏之色:“小姐这幅画,用色浓淡有致,秀丽中蕴藏禅意,这画技着实了得。” 幽梦带着几分好奇看了过去,只见漓风看画的神情甚是认真。 兰莹笑得矜持:“世子过誉了。” “既然世子这么喜欢,那不如就等兰莹画完这幅画,送给你当个见面礼吧?”幽梦打趣道。 兰莹暗自一怔,漓风听出几分异样的味道,目光滑向幽梦,试图窥测她的心思:“公主,你是在开玩笑?” 幽梦斜觑着他:“你觉得我像在开玩笑?” 漓风没答话,见她眉梢眼角皆是笑,看不出真假。 兰莹觉得他俩这对话相当有意思,好像谁吃了醋,两人在打情骂俏一般。为了缓解这尴尬的气氛,兰莹假装无意地用手碰翻了墨瓶,墨汁流淌在了画上,顿时洇染出一块深色的印记。 “呀……”她故作吃惊地一呼,惋惜地自嘲,“我真是大煞风景,这下好了,想送也没得送了。” 幽梦和漓风回神望去,幽梦心如明镜,嘴上轻叹:“可惜了。” “不可惜不可惜,作画讲求个雅兴,有兴致了什么时候画都行。”秋叶适时地走上来,劝说众人,“这会人都到齐了,我们还是一起进茶楼品茶去吧?” 幽梦点头应允,伸手拉住兰莹,与她走在前面,漓风则安静地走在她们身后,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往湖畔茶楼走去。 ◇◆◇◆◇◆◇◆◇◆ 茶会设在茶楼里一间宽敞雅致的宴厅,宴厅中央设一巨榻,榻上有各种丰盛的菜肴、果品、杯盏等,摆放得极富诗情画意。 众人的席位围坐其旁,神志各异,潇洒自如。 漓风与幽梦同席,望着主位上的闵秋叶,由他主持茶会。 “公主和驸马是第一次来茶会,在我们这,对新来的客人须先奉上一道茶礼。”说着,闵秋叶击掌两声。 随后便见一个鹅黄对襟襦裙的少女,绕过八合屏风娉婷走来,在她低垂的脸上,微微带着羞涩的浅笑。 在她身后,跟着一个手端托盘的婢女,主仆二人跪坐于幽梦和漓风的几案前。 幽梦见这女孩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容貌秀美之极,而且身上透着优雅的贵族气质。 “这位是我的表妹,庄凝儿。” 【一】倚危亭19┇盯着漓风的眼神,温柔得似欲滴出水来(2更) “这位是我的表妹,庄凝儿。”秋叶介绍此女时的语气颇为自得,“不怕见笑地说,她是我们这点茶技艺最好的,今日就由她为两位贵客献茶。” 闵秋叶夸她点茶好,幽梦便不由得加深目光,更仔细地打量她。 那模样标致的黄衣少女转过身,从婢女手中先端出一套茶水,搁置在幽梦面前,低道:“公主请用茶。” 幽梦沉吟后,她又端出一套摆放在漓风面前:“驸马请用茶。” 漓风颔首致意,幽梦望着茶盘中绘着梅兰竹菊的四只小杯:“四杯茶?” 秋叶双眸微眯,那口气似在给他们出题:“对,此乃四杯不同的茶,不知二位能否尝出来?” 幽梦拢袖,取了其中一杯,观茶色,闻茶香,品茶味。 “西湖龙井。”她循着舌尖的感觉道,“这茶色泽翠绿,叶质柔软,想来还是龙井中的谷雨茶。” 秋叶旋即赞赏:“公主果真是品茶的行家。” 幽梦放回茶杯,又取一杯浅啜,“这杯汤浓韵明,香气浓郁,入口甘甜,甘中带香,香中含酸……”她细细品味着,“是青茶?” 秋叶点头:“正是。” 她说话时,漓风也在一旁默默地品尝。 她端着第三杯道:“这杯入口有淡淡的紫苏香气,应是姑苏之地女子喜饮的苏茶。” 众人脸上皆是认同的表情,秋叶望着她,眼神似在暗送秋波:“公主见多识广,的确如你所言。” 换上最后一杯,幽梦望着水中的茶叶,形态奇异,不曾见过,眉心微蹙,浅饮一口,不得要领。 “这一杯……倒是将我难住了。” “这杯银丝水芽,茶色洁白如雪。”漓风在旁泰然自若地接话,“是「龙团胜雪」。” 幽梦心一惊,怔怔地望向他,见他徐徐放下茶杯,然后平静地抬目,好整以暇,对上她的目光。 秋叶亦是微愣,复笑:“妙极了,这四杯茶,公主和驸马全都答上了,秋叶佩服。” 幽梦和漓风对视,不曾注意那庄凝儿盯着漓风的眼神,七分惊艳混着三分崇拜,温柔得似欲滴出水来。 幽梦唇角微扬:“世子似乎品过很多茶?方能有如此见地?” 漓风敛眉道:“茶道源远流长,其实最早的茶便是发源于云南,所以南国的百姓都很喜爱饮茶。” “是么?我素来听闻云南地大物博,不仅气候宜人,风光秀丽,那里的人吃茶虽不如中原讲究,却是有几十、上百种特别的吃茶方法。”幽梦兴趣更浓,“那在你们南国,饮茶方式与中原有何不同?” 他儒雅淡笑:“我们汉人习惯点茶、煎茶、烹茶,每一种工序都不简单。而在南国的一些地方,茶是直接烤着吃的。” “烤茶?”幽梦只觉不可思议,“这倒是很新鲜。” “他们喜欢就地取材,常会在山中砍一节鲜竹筒,盛满清冽的泉水,点起篝火,将竹筒架在火上煮。”漓风慢条斯理,绘声绘色地说道,“同时将采来的新鲜茶叶放在火旁烘烤,至有淡淡的焦糊味,再将茶叶揉碎到竹筒中煮上片刻,即可饮用。此时的茶既有鲜竹的清香,又有茶叶的芳香,还有泉水的甘甜,一下子融会了三种滋味,妙不可言。” 他说得相当有画面感,幽梦听得津津有味,这时对面客席上不知哪个不怕死的,发出一声嗤笑,破坏了这里的和谐:“茶乃风雅之物,竟被糟践得这般随意,太有失水准了,我听说那些未经开化的南蛮子,就喜欢这么吃。” 气氛骤然降至冰点,漓风神色一滞,缄声不语,幽梦的花容瞬间阴沉了下来。 【一】倚危亭20┇“护夫狂魔”(3更) “说谁南蛮子呢?”她冷声冷气地问道,方才对面说话那人顿然缩首,不敢出声。 品茶确是件高雅事,可她就见不得那些自命清高的文人,用茶来标榜自己的风骨,傲慢得,仿佛品茶只能是他们专利。 “泱泱大幽,万里山河,汉人是大幽的子民,南国境内的异族百姓就不是大幽的子民了?”她扬着玉颈,不怒自威,笑里藏刀地望着那男子,“这位公子,你刚才那番话若是被我父皇听去了,那你可得小心了,我父皇之所以在边境设立封国,允许通婚,正是为了让汉人和异族百姓融合,守四方安宁,你这是在搞分裂啊?” 男子心里一咯噔,慌忙起身行礼赔罪:“在下一时失言,望公主恕罪……” 她这番话犹如说中了漓风的心声,他表面虽不动声色,内心却是深为认可的。想不到这女子看着骄纵叛逆,笑里总带着明艳与轻狂,可心胸却是博大的,虽然年少,却很有远见。 闵秋叶为了缓和气氛,赔起笑脸:“李兄嘴欠,的确该罚。不过公主看在今日雅聚的份上,本是图个高兴,大家轻松一点,别弄得这么严肃。” 幽梦勾着唇角冷艳一笑,这时漓风平声开口:“想必诸位都读过茶圣陆羽所著之《茶经》,首句便道:茶者,南方之嘉木也。” 众人纷纷望向他,他的语气不见起伏,不沾怒意:“南人品茶只是与中原习俗不同,他们更愿意返璞归真,享受茶最原始的魅力。” “有道是,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清贵的读书人,眼界也需开阔些才是。”幽梦含沙射影的讽刺,让在座的贵族公子黯然羞愧,她已不打算再管他们,而是转面,满眼期待地望着漓风,“世子,南国还有什么清奇的饮茶法?你接着说。” 漓风温和地递来目光:“大理是我们南国的国都,在大理民间,有一种特别的待客茶,叫「三道茶」。” “「三道茶」?”幽梦玩味着,“好奇特的名字。” 他道:“第一道苦茶,将烤好的茶叶以沸水冲泡,放温了再让客人一饮而尽,虽香,却苦。” 幽梦安静地聆听,不想打断他。 “第二道甜茶,在杯中添置红糖、核桃仁,冲泡至八分满,此时的茶甜中带香,苦尽甘来。” 坐在对面席位的景容,此刻也凝神注视着漓风,从他不凡的谈吐中,感受他卓然的风度。 “最后一道,又叫回味茶。”漓风眼中始终是那种云淡风轻的宁静,“茶中融入些许蜂蜜和姜片,三五粒花椒,再行冲泡,入口可谓辛、酸、甘、苦、咸,五味俱全,让人回味无穷。” 座中发出轻微的感叹声,想是都开了眼界,竟不知世上的茶还有这种吃法。 漓风遥想往日情境,一缕温馨浮现心间:“大理城中有很多异域风情的小茶馆,那里烹茶的老人与我讲过,人生就像这茶,须得经过时间一道一道地烹制,方能沉淀出滋味来。人与人相识也是如此,只有经过时间的考验,才能证明彼此之间的情意。” 他沉浸在回忆时的眼神很是动人,不禁让幽梦也跟着心驰神往:“世子说得极好,说得我都想去大理,品一品世子口中的「三道茶」了。” 他清雅笑着,转过温润的眼眸,“一苦二甜三回味,这便是「三道茶」的真谛,也是人生的真谛。”望着她,诉得意味深长,“只可惜我们很少人能悟出人生真正的三味。” 幽梦心里有着不小的震撼,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因为他是个尊重生命,懂得人生的男人。 【一】倚危亭21┇必须先毁掉世子在公主心里的好印象(4更) 兰莹坐在幽梦旁边的席位,侧身望着他俩,那对神仙似的男女,宛若一幅赏心悦目的风景。除此之外,她算是个尝过辛酸又苦尽甘来的人,所以世子的话令她触动。 秋叶假装认真地在听,却并不关心漓风说了什么,眼底闪掠过自己的心思。 景容今日格外沉默,视线尽头便是漓风和幽梦,他们含笑对视,看起来那么契合,周围人仿佛都成了空气,这叫景容心情阴翳。 ◇◆◇◆◇◆◇◆◇◆ 茶会过半,闵秋叶随口找了个理由走出宴厅,负手穿过游廊,来到一座独立的小画楼。 楼外站着他一个侍从,恭敬道:“公子,相府的郭奉大人来了,正在茶室等候。” 秋叶露出沉思的表情,启门而入,望见屋中坐着一个靛青衣衫的男子,正手执玉杯,怡然自得地品茗。 秋叶脸上顿如变戏法似地展露笑颜:“失敬,今日庄内有茶会,秋叶忙于会客,怠慢了军师大人。” 郭奉放下茶杯,了然地笑道:“无妨,我知道你那边的客人更重要,等是应该的。” 秋叶上前一步:“不知我这的茶,军师用得可还满意?” “小郡公的茶自然是好茶,只是……”郭奉有意顿了一顿,“我今日并非为了品茶而来。” 秋叶心中有数:“丞相有何吩咐,还望大人明示。” 郭奉扬起精明地眉宇:“闵公子,你今日见了小公主和沐世子,有何感觉?” 秋叶回忆着从今早他们走下马车,到茶会上交谈甚欢,一言一行间都透露着对彼此的欣赏,还有默契,他酸讽道:“世子与公主看起来关系融洽,似乎很投缘?” 郭奉轻笑,不带一点温度:“这可不是丞相希望看到的。” “秋叶明白,秋叶也希望能凭借自己的能力,为丞相排忧解难。” 郭奉望着他,眼神颇有意味:“相爷是绝对不想看到沐王府与皇室结姻的,相信公子你有这个能力,拆散这两人。” 秋叶心里是有打算的:“依秋叶所见,公主的态度很重要,要想从中破坏,就必须先毁掉世子在公主心里的好印象。” 郭奉听罢,眼眸眯出一丝笑意:“闵公子是聪明人,相爷自会为你打算。为了你心怡的驸马位,你且大胆去做吧,只要他们一日不曾完婚,你就还有机会。” 秋叶阴冷的笑容加深,沉下了心神,拢在袖中的双手不由紧了一紧。 ◇◆◇◆◇◆◇◆◇◆ 秋叶回到茶楼宴厅,幽梦与漓风旋而停下了交谈,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向他。 “闵兄去哪了?”座中有人问起。 秋叶从容笑道:“方才庄内有些事务要我去处理一下,现在没事了,我们继续品茶。” 有人提议道:“光是喝茶怪没劲的,不如我们还是老规矩,来场斗茶如何?” 一切就像事先商量好的,配合得天衣无缝,他那句刚说完,马上就有人接二连三地起哄:“对!斗茶好,正好让新来的小公主与小驸马也一起参加!” 幽梦和漓风耐人寻味地对视一眼。 【一】倚危亭22┇陪你们玩下去,看你们能耍出什么花样(1更) 幽梦和漓风耐人寻味地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早上在马车里,她就猜测茶社这些人定会找机会和他们斗茶,果然不出所料。 只是这些人暗藏着什么心思,幽梦和漓风也各自都猜出了七八分。 “不知公主、驸马可愿让我等领教茶技?”闵秋叶客气地问,他自然是看不透他俩这番对视所为何意。 “我没意见啊,高兴嘛。”幽梦转回头,笑靥明媚,余光瞥着漓风道,“世子,你意下如何?” 漓风依旧是温温淡淡的表情,颔首道:“公主决意便好,漓风乐意奉陪。” “如此甚好。”秋叶见事态照着预期发展,语气里已是掩藏不住兴奋,“来人,备两套上好的茶具。” 幽梦一听觉得不对:“等等。” 秋叶一脸茫然地看过来。 “两套?”幽梦探究地望住他,暗自将眼风轻扫漓风,“你是打算就让我和世子二人斗茶么?” 秋叶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笑了一笑:“哦,殿下有所不知,我们茶社斗茶的规则是划分二组,每一组会有茶师二人,一人负责鉴水煎汤,一人负责击拂点茶,二人协助配合,最终将点成的好茶献给对面品鉴,互相比拼茶技。” 幽梦摇着一柄双面绣的缂丝罗扇,会意地轻敛眉睫:“既然如此,那我便和世子一组吧。” “公主且慢。”秋叶阻止了她的设想,“为了让比赛更具悬念,通常我们都是抽签分组的。” 幽梦微愣,而后淡定地勾起唇角:“还真是花样百出啊?”心想这步步为营设下的套路,愈发明显了。 好,那就陪你们玩下去,看你们能耍出什么花样。 过了片刻,侍者在宴厅宽敞的空地上摆放两排茶几,各式茶具一应俱全。 其中一位侍者端着一个签筒,闵秋叶道:“我这准备了一些签子,大家随意抽取,签底点红为一组,点蓝为另外一组,各自结为同盟。” 说罢,他挥手示意,让侍者将签筒往幽梦这桌送:“公主和驸马是座上宾,自然优先抽签,请。” 漓风转目望过去,见幽梦稍作犹豫,修长白皙的玉手从签筒里拾了一支出来,是支红签。 侍者托住签筒底座,又将它递向了漓风,漓风不假思索,随手抽出一支。 不巧,是蓝签。 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那只签筒暗藏玄机,筒内底部有层暗格,侍者只要趁人不备,用手掌托住底座时悄悄旋动上面的机关,内部的暗格便会自动降落,将原先冒出筒壁的那些红签都沉下去,进而换成另外一批冒上来,这戏法可在瞬息之间完成,只要侍者的手法娴熟,适当做些掩护,外人一般很难看出。 所以在幽梦抽完签后,侍者只需看准时机,动这一个简单的手脚,无论漓风怎么抽,拿到手的都只能是蓝签。 看着彼此手中不同颜色的签子,幽梦诙谐地笑了,似是故作遗憾的口吻打趣着:“世子,看来我们不够默契啊?” 在漓风抽签时,她仿佛就已有了一种预感,他们会被“拆散”,做不成队友了。 漓风心态比她还沉稳,嘴角隐约有丝淡笑,优雅得像个谜:“公主安心,不管你在哪一边,你都不会输的。” 幽梦听着心念一动,揣摩着他的话意—— 世子若在她这一边,自然会尽全力帮她。 若在她的对面,他也会酌情让着她,是这个意思么? 一缕清甜的暖意暗自在心底漾开,她抬首向秋叶问道:“眼下组已分好,两边该选谁出来应战?” 秋叶不紧不慢道:“泼墨吟诗,可助雅兴。这些签上有的有诗句,有的则没有,若是上下句能对上的便是茶师了。” 这时签筒已经被侍者端去了对面的席位,景容亦从中抽了一支。 “茶之道者,所谓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秋叶目光扫过在座,签已经全部发完,“茶师可从剩下的队友中挑出一个,点茶完毕便要即兴赋诗两句。” 众人皆低头看手里的那根签子,幽梦漫声念道:“夜扫寒英煮绿尘……” “松风入鼎更清新。” 一个悦耳的男声自对面席位传来,幽梦抬头,不期然地,撞入景容的视线。 【一】倚危亭23┇仿佛嗅到情敌的气息?(2更) 景容缓缓举起手中那支红签,笑得有些腼腆:“公主,我与你是一起的,不过景容茶道资质平庸,但求公主不嫌弃。” 幽梦心里还留有他在招亲大典上的好印象,莞尔一笑:“怎么会呢?我新来的不懂规矩,一会儿还请公子多加照拂了。” 景容微笑颔首,他们对话时,漓风抬头稍看了景容一会,随后又垂下眼眸,表情清淡如水。 幽梦好像是感觉到了他这一举动,却未去看他,而是转向另外一边,视线落在兰莹手里:“兰莹也抽了红签?” 兰莹抬眸,笑容恬静:“是。” 幽梦总算感到一丝欣慰:“也好,那赋诗的活就交给兰莹吧。” 以她的才情,信手拈来两句诗不成问题。 兰莹沉定点头:“好,公主与阮公子且安心斗茶,我自会尽心辅佐。” 这时秋叶望向那低头看签的漓风,不禁好奇地问道:“沐兄的签上可有诗文?” 漓风音色平平:“酒旗滴雨村场晚。” 秋叶佯装听着,藏在几案下的手悄悄将一支蓝签传递给左侧,一只柔嫩的手从一片鹅黄的衣袖中探出来,无声无息地接过那支签,而后镇定地攥在手心里,表面上端然若初,无人窥见异常。 完成这场交换,秋叶满怀期待地环顾四下:“哦?可有人拾得下句?” 众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有人温软地应了一声:“下句在我这里。” 幽梦循声睇去,只见那说话的,正是坐在闵秋叶身边的表妹庄凝儿,她羞涩垂眸望着签子,神色与她的声音一样娇柔:“茶灶炊烟野寺秋。” 秋叶流露出几分意外之色,兀自品了一品:“嗯,的确对上了,那凝儿你须与世子配合,代表蓝方迎战公主和阮兄。” 庄凝儿依依起身,莲步款款地向漓风这边走了过来,于案前立住,柔声道:“这签本应被公主拿到最为合宜,却被凝儿拾得了,凝儿真是惶恐……” “惶恐什么?我又没怪你。”幽梦用一种我见犹怜的眼神瞧着她,笑得意味不浅,“天意如此安排,我自然要顺天应人了。退一步想,或许这样比能发生点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来,才会格外有意思啊,你说是不是?” 凝儿听着她这话似乎是看穿了什么,顿是有些心虚,笑容微微一僵。 “公主说得是。”她强撑住笑颜,怯生生地瞥向漓风,欠了欠身,显得温柔而乖巧,“那么世子,容后凝儿便要献丑了。” 漓风平静相视,眉宇间一片坦荡:“姑娘言重了,姑娘精于点茶,能与姑娘合作,是在下的荣幸。” 幽梦气定神闲地摇着团扇,目光在漓风和凝儿之间来回穿梭,观察他们的眼神交流,许是敏感的心性作祟,让她莫名觉得有趣。 便在这兀自低眉一笑间,她的小拇指尖不经意地滑过唇沿,漓风恰在此时回眸,捕捉到她那微妙的神态,扇面下的她笑得妩媚,甚至有点邪魅,令他有一瞬不自知的失神。 【一】倚危亭24┇他俩这样对视却不说话,气氛甚是暧昧(3更) “那到时便请世子煎汤,我来点茶,表哥来赋诗,可好?”庄凝儿轻声细语地问漓风,脸上漾着好看的绯红。 幽梦注意到漓风在看自己,轻柔抬起了目光,四目交会时,他没有避开,明明回答凝儿,却仍旧望着幽梦:“便依姑娘所言。” 他那样看她,像是看不透她到底在偷笑什么,因而将全部的注意力都用在了琢磨她身上了。 庄凝儿小心翼翼地望去,见他俩这样对视却不说话,气氛甚是暧昧,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多余之人,十分不自在。 秋叶赶忙干笑着化解尴尬:“好啊,我赋诗,凝儿你可要好好表现才是。” ◇◆◇◆◇◆◇◆◇◆ 之后,他们便按照抽签结果分座,准备斗茶。 幽梦与兰莹、景容坐在东侧的茶几前,她坐中间,望着对面的茶几。 “世人品茶各具其法,长安喜煎茶,江南喜烹茶,而在我们洛阳则盛行点茶之法。”秋叶仪表堂堂,环顾满座,“所以我们今日还是用点茶法来斗茶,一验水痕,二斗茶色,三品诗情。” 由于闵秋叶只需赋诗,无需点茶,就留在了主位上,于是西侧的茶几旁就只有漓风和庄凝儿两人。 漓风在检查汤器、柴薪,摆放茶具,专注做着煎汤前的准备。庄凝儿将饼茶碾碎,再放在炙盏中待用,然后便去给漓风打下手,殷勤地递着各类茶具,笑容洋溢在眉梢眼角。 兰莹顺着幽梦的视线望去,便将庄凝儿那低眉顺首,娇柔含媚的情态收入眼中。她心里觉得古怪,再回头看看幽梦,她虽盯着那边的男女看,眼神却半分杀气都没有,甚至飘浮着几分悠闲和从容。 景容也是风度翩翩的君子,自然不用幽梦动手,不声不响地就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最后他恭敬请示:“公主,您是想煎汤还是点茶?” 幽梦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有意用团扇作掩护,略微探首凑近了景容,小声问道:“阮公子,那位凝儿姑娘的点茶技艺,真那么出神入化么?” 景容不由轻瞥一眼庄凝儿,压着声回答:“凝儿姑娘确有一双点茶巧手,茶社里许多人都曾是她的手下败将,我曾亲眼目睹一次她与人斗茶,她点的茶调膏极匀,茶沫紧咬盏沿久聚不散,别人的水痕都浮现出来了,而她的还在咬盏。” “这样啊……”幽梦自言自语,眼神流转着心思,“那就你来点茶吧,我来煎水注汤。” 景容有些担忧地说道:“公主,恐怕以在下的茶技,不足以赢凝儿姑娘。” 幽梦优雅地一笑:“无妨,我并非要你在点茶上赢她,我只是,想避免与她同台竞技。” 景容不解:“为何?公主没信心么?” “呵。”她犹如听到个笑话,满心不屑,以致清脆地笑出声,引得漓风朝她看过来。 她未去接漓风的目光,而是自矜扬眉,继续低头藏在团扇底下与景容说话:“我是怕她忌惮我的公主身份,瞻前顾后,不敢拿出真本事,到时我即便赢了她,也未免有些胜之不武。” 景容听她这话不禁懵住了。 【一】倚危亭25┇世子像是吃醋了(4更毕) 景容听她这话不禁懵住了,这女子好生的自信,且能流露得这般坦然,令他不由自主折服在她的魄力之下。 幽梦并不觉得哪里奇怪,反而笑吟吟地道:“阮公子,一会你只管放开来和她斗,莫去想输赢之事,待我好好领教她的本事。” 景容心里暗暗打鼓,看不透她在想什么,怎么感觉她一点也不在乎比赛,纯粹就是来找乐子的?不过还是面色平和地答应她:“好,景容会尽力的。” 不过欣赏归欣赏,他心下又不禁怀疑,想这女子是否当真茶技超凡?还是只嘴上说说,唬唬人罢了?以她这高傲要强的性格,虚张声势也并不奇怪。 可他偏偏又听说这女子在不久前的「四海香会」上一举夺魁,惊艳了整个洛阳的文人雅士圈,她这令人心醉的笑容里,究竟藏着多少力量,多少光芒? 这般一想,景容很想亲眼看她点茶,与庄凝儿一分高下,从来佳茗似佳人,两位佳人比拼茶技,那幅画面想想都让人热血沸腾。 漓风在那端安静注视幽梦良久,始终见她低头隔着一面团扇,与景容说着悄悄话,时不时地笑两声,看起来那样愉悦。 这让他心里忽然有种怪异的感觉,他不由去想,她对每个男子都这样么?那么光彩夺目,那么风情万种,即便是没见过几面的陌生人,她也能从容不迫地与之交谈,很快就和他们打成一片。 他必须承认,她开朗热情的性子是很吸引人的,可偏偏在与他独处时,有时又表现得如此淡漠,若即若离。 “世子?”凝儿察觉他在出神,而且看的还是小公主的方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便娇柔婉转地唤他。 他恍然回神,凝儿清亮的眸底碧波潋滟:“世子,你在想什么?” “没有。”他淡淡说道,却明显地心不在焉。 兰莹不动声色地坐着,心细如尘的她可是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 “幽梦……”她暗地扯了下幽梦的衣袖。 幽梦从景容那收回身,茫然地望望兰莹:“怎么了?” 兰莹低首,顾及场合,用只有她俩听见的声音道:“你注意一点,沐世子在看你。” 幽梦露出稀奇的神色,悠然自得转目望过去,见漓风正和庄凝儿在那配茶,他还拈了一枚晒干的茶叶,放在鼻尖嗅嗅,全神贯注的模样,一点儿也没有分心的迹象。 他闻着茶叶清香,露出柔和的淡笑,庄凝儿见他笑,就也跟着笑了,娇美得跟朵花儿似的。 幽梦故作失望地冲兰莹翻个白眼:“没有啊,你在想什么呢?” 兰莹眉目深重地望着前方:“我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世子会怎么想?”说这句时,她转过来,凝视幽梦,眼神格外的认真,带着某种忠告。 方才世子在往这里看时,眼神明显是有些阴郁的,和之前他们坐在一处,侃侃而谈时,他看幽梦那温暖的眼神相比,明显冷淡了一些。 所以兰莹才会觉得,世子像是吃醋了。 【一】倚危亭26┇世子,人家姑娘一片盛情,你别不给面子啊(1更) 幽梦被她这严肃的样子弄得一愣,然后又不以为意地甩手扇扇,笑得没心没肺:“他那不是有美人陪着正高兴嘛?哪里有心情管我?” 兰莹瞠目结舌:“幽梦,你是认真的么?你现在可是有婚约的人啊。”之前还看他们进展神速,情投意合的样子啊,怎么这会就……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幽梦将视线递向漓风,唇边的笑色逐渐冷魅,“你放心,我心里比谁看得都明白。” ◇◆◇◆◇◆◇◆◇◆ 幽梦和漓风两边都各自生了火,用金制的茶釜煎煮茶汤。案上放了三个盛满水的玉壶,分别取自井水、江水、泉水,需茶师先行“鉴水”,分出这三种水的优劣,方能用来煎汤。 头一炉烧沸的水是不能泡茶的,礼节上是用于净化茶具,浇灌杯盏,驱除杂质和异味。 在等水烧开的时间,庄凝儿几次三番地想找话与漓风说,漓风都是有声没声地应着,凝儿受了冷落,心思一动,便端起案上的一碟点心:“世子,尝尝看这些茶点吧,是我亲手做的。” 漓风礼貌地婉拒:“茶点配茶吃才好,先放着吧,容后再尝也不迟。” 说罢又低头去看火,凝儿好生郁闷,但不死心,又用筷子从一盘切片水果夹了一块蜜瓜递上去:“世子,这天气炎热,你吃点冰镇的瓜果消消暑吧?” 漓风旋即避开,以手阻挡:“姑娘客气了。” “世子,人家姑娘一片盛情,你别不给面子啊。” 凝儿正窘迫地僵在那,对面望着好戏的幽梦忍不住发话了,漓风抬头看她,见她不疾不徐地摇晃团扇,脸上尽是悠闲的笑意。 秋叶也附和地打趣:“是啊沐兄,按咱们洛阳的风俗,姑娘献的茶礼是不好拒绝的,而茶点瓜果也是茶礼的一种嘛。” 漓风沉静地回眸看了凝儿一眼,凝儿眼神柔弱而显得无辜,他拾起另外一双筷,兀自从果盘里夹取一片吃下,随后平淡地说道:“谢姑娘美意。” 不管旁人是何种眼光,不管这里有什么礼节,他有自己的底线。 凝儿被他一拒再拒,只好怏怏不乐地将果盘放回去。 幽梦在那头看着,嘴角始终挂着耐人寻味的笑意。 水沸,漓风取热水冲洗杯盏,动作娴熟而优雅。 “世子,你看你都出汗了。”凝儿握着丝绢伸出手,贴心地为他擦拭额角。 “多谢姑娘,不必了……”漓风不自在地试图避开,但凝儿的手紧追不舍,他顾着风度,只能稍作阻挡,不能有过分大的动作,凝儿的绢子便总能成功碰到他的脸。 在外人看来,他仿佛是在半推半就,两人好一股暧昧的亲热劲儿。 幽梦和兰莹自然也在看,兰莹神色冷漠,有意轻声问身旁的好姐妹:“哎,那可是你的驸马,你将来的丈夫,人家都直接上手了,你还坐得住?” 幽梦付之一笑,纤纤玉手轻摇团扇:“淡定,有人让咱们看好戏,那我们尽情看着就是。” “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未婚妻?”兰莹无法理解她的冷静,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幽梦笑而不语,这时景容说道:“公主,茶具已经洗净,我们可以煎汤了。” 幽梦颔首:“好,我来。” 正当幽梦打开三只玉壶准备鉴水,忽然听得满座一片嘘声,她诧异停手,观察一番,才知众人这怪异的反应是冲着漓风去的。 原是漓风在取水清洗茶具之后,未将金釜内所剩半锅水倒去,而是直接又想从刚才的玉壶中取水,这么做可节省煎汤时间,更简单省事,在洛阳贵族们眼里却是十分失礼的举动。 【一】倚危亭27┇欺负世子远道而来,故意给他难堪(2更毕) 漓风才刚取一勺,周遭就不安分了,他便停下手中的动作。 凝儿也对漓风此举颇感意外,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非议,愣在一旁不知所措。 秋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他:“沐兄,你这就煎汤了?” 漓风泰然自若:“是,有何不妥?” “这里有三壶水,沐兄为何不先鉴水?” “鉴过了。”漓风依次指过那三只玉壶,“这是井水,这是江水,这是泉水。” 秋叶怔了一怔,又道:“既然沐兄能分辨这些是什么水,那必然知道水的优劣差别,众所周知,南方的水比北方的水好,江水比井水好,泉水最好。” “他竟然用井水煎汤,品味太低了吧……”座中有人窃窃私语。 “可是在我眼里,这些水并没有什么区别。”漓风淡然道出一句,更是令满座哗然,他置若罔闻,“我在云南烹茶用惯了井水,想来闵兄如此重视茶会品质,能放在这里的都是好水。” 秋叶玩味地浅笑:“沐兄此言差矣,在洛阳茶道之中,对于煎汤用水有着严苛的习俗,只有寻常百姓才会用井水煎汤,而名门望族的人家都是用泉水的。” 他这一做法,弄得贵族与平民无异,是才惹的众人不悦。 漓风对此漠然,四周的讽刺愈演愈烈。 兰莹冷声自语:“这摆明了是欺负世子远道而来,不知这里的规矩,故意给他难堪。” 幽梦此刻亦有些懊恼:“怪我事先没告诉他,洛阳鉴水有诸多讲究。” 一念之间,她忽然想到在抽签分组那会,他们拿到不同颜色签时,他曾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公主安心,不管你在哪一边,你都不会输的。” 当时他说得那般肯定,幽梦还不甚理解,如今再一回味,难道…… 难道他是故意用了品次最低的井水? 这样一来,不管庄凝儿点茶水准再如何登峰造极,他们做出的茶品在众人眼里也是掉价的。 幽梦心下一惊,世子竟有如此打算,不顾自己受人嘲讽,也要将胜利的果实留给她? 漓风处于风口浪尖,依旧波澜不惊:“所以你们是觉得,我用井水煎煮茶汤,让你们丢了身份?” 被他一针见血,众人收了声,气氛宛若凝固。 景容宽和笑着解围:“沐兄惯用井水,井水就井水嘛,井水煎汤也不是不行,无伤大雅。何况沐兄久居云南,不熟悉洛阳风俗在所难免,大家体谅一下吧,何必拘泥于形式?” “可井水冷涩,不如泉水甘冽,影响茶的口感。”庄凝儿仿佛受了委屈,弱声弱气地说道,“而且井水煎成的茶汤,在点茶时更难调膏……” “这话怎么说?”兰莹目光凝住她,笑里带着一丝寒意,“点茶重在手法,水源倒是其次。看来,凝儿姑娘是担心,一旦用井水做茶汤,你就点不出好茶了?这是在怨沐世子扯你的后腿了?” 幽梦听着这话不禁失笑,拈着一角绣帕,掩住微弯的嘴唇。 “没……”庄凝儿被她揶揄得一瞬慌乱,连忙望向漓风,柔声辩解,“世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接下来,幽梦该有行动了,哈哈~) 【一】倚危亭28┇幽梦再为柿子出头(1更) 漓风心平气和,语温却显得淡漠:“姑娘不必解释,我心中自有分辨。” 其实他心里都明白,即便庄凝儿真有此意,他也不会在意。 凝儿眉眼焦灼,还想再解释,兰莹却不给她机会:“凝儿姑娘,听闻你的点茶技法十分出众,那就该对自己有信心,不管是什么样的水煎成茶汤,相信在你手里都能行云流水,调膏咬盏也难不倒你。” 她的话听来平静,却暗藏挑衅和讽刺,凝儿愤愤不平,却无法在这样的场合顶撞兰莹,她低垂双眸,做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兰姑娘真是错怪我了,并非我功夫不到家,所以怕调不好井水做的茶汤,而是井水本身就有诸多杂质,混在茶汤里,破坏了茶膏的匀和,那自然就不利咬盏了……” 呵,兰莹心里冷笑,她不就是觉得世子用井水,幽梦和阮公子用泉水,起点就比她高,到时点茶若输了,对她来说不公允么? 她这委屈柔弱的架势,弄得倒像是兰莹欺负她了似的,兰莹都不敢再还击了,憋着一口气,不再说话。 而她身后的贵族子弟也在议论纷纷,认可庄凝儿的话:“是啊,井水水质不佳,到时点不出好茶,咱们还怎么喝啊?” “世子用井水,点出的茶你们不愿喝,我喝就是了。” 有人冷傲笃定地一言,众人惊怔,抬头望去,只见那说话的女子优雅端坐着。 “闵公子说贵族品茶用不得井水,那是屈尊降贵的做法,不合礼数,那我可要与公子辩一辩理了。”她望着闵秋叶,含笑的眉眼透着一丝睥睨,“这规矩是谁定的?可是我朝律法定的?” 秋叶谨慎道:“不,这是在洛阳沿袭千百年的风俗,若追根溯源,怕是很难说得清了。” “既然不是我朝律法,那水生于天地,理应皆是造物之主的恩赐,怎就随了人的意愿,弄出这高低贵贱之分?” 她竟想不到,洛阳的旧贵族思想迂腐到如此地步,看重门第出身也就罢了,就连品个茶,煎汤用水都还要分三六九等?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秋叶缄口,旁人也都不敢答她的话,生怕一句话说不好,就惹恼了她。 “今儿世子也别换水了,就用井水做汤,他们怕丢了身份,本公主不怕。”幽梦倨傲地扬首,话里犹有一股气壮山河之势,“本公主今日,喝定了世子这盏茶!” 秋叶为首的那些人更加地惶惶不安,庄凝儿怯生生地道:“那怎么行呢?您是尊贵的金枝玉叶,若是茶汤不洁,喝坏了肚子,我们可真的担待不起啊……” “这个很容易啊。” 幽梦反唇相讥,随后便起身,绕过茶几,由谷雨搀扶着向她踱来,庄凝儿猝不及防地愣住。 “你觉得井水不干净?”幽梦讳深莫测地笑着,“凝儿姑娘,我教你个办法,想得到干净的井水,你可以试试,以水洗水。” 凝儿蹙眉:“以水洗水?” 幽梦气定神闲地跪坐在茶几对面,扶着那只仅剩一半井水的玉壶看了看,然后取一支筷,蘸了些许茶末,对照水位线在玉壶外壁上做了个深色记号,漓风凝视她一举一动,她对庄凝儿说道:“你且用泉水将这半壶井水灌满。” 庄凝儿满眼疑惑,不知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但迫于她的威慑,还是照她话去做了。 待凝儿将壶斟满,幽梦手持竹杓伸进壶里不停地搅拌,一边搅拌一边老神在在地感慨:“你们都说这井水是平民百姓才会用的,将平民看得如此轻贱,可本公主平日就喜欢与平民结交朋友,我敬重他们的品性与才能,那是不是说,本公主也失了身份,是个庸俗之人,难登大雅之堂?” 【一】倚危亭29┇幽梦教训庄凝儿(2更) 那些贵族子弟脸色更加难看,秋叶连忙出来做表率,起身端着广袖恭谨作揖:“非也,公主和善亲民,是百姓之福。” 漓风静默无声,心头有千思万绪,目光深深定格在她的身上。 她说的可都是真的?乐于和平民结交,不看轻他们的出身? 幽梦听罢秋叶的奉承话,冷冽地勾弄唇角,拿出竹杓,由壶中水静置片刻,直到它再无波澜。 “好了,你可以取用了。”她余光滑向庄凝儿。 凝儿一头雾水,还未反应过来:“这……” 幽梦无奈地将嘴唇抿成一线,透彻地说给她听:“泉水比井水重,两水分层,而所有不洁之物亦会沉淀水底,那浮在最上面的,自然就是‘浣洗’干净的井水啦。” 原来这就是她所谓的“以水洗水”? 众人恍然大悟,漓风眉目舒展,迸射一缕欣赏的柔光。 庄凝儿探首观察,果然见玉壶里上方的水质格外清澈明亮。 “你现在将上方洁净的井水滤一些出来,别超过我做的记号。”幽梦将竹杓递给庄凝儿,那做派俨然在使唤一个婢女,“到时那些水就可以给世子煎汤了。” 凝儿很厌恶她这个态度,可也只敢心里有怨,不敢违逆,只好伸手接过竹杓,低头开始舀水,幽梦冷魅望着她,分明瞧见她闷闷咬住嘴唇,极为不甘的表情。 既已为世子解了围,幽梦本该回对面的座位去了,她还要去为景容煎汤。 可一想到庄凝儿今日对漓风大献殷勤,种种矫揉姿态,总想缠着世子,简直不把她这公主放在眼里,只怕庄凝儿她居心叵测,故意要败坏世子的名声,又让小公主沦为笑柄?哼,这女子不知见好就收,看来得给她点教训才行。 就在她思量着站起身,余光瞥见庄凝儿盛满一碗井水,小心翼翼地端给漓风,又是那般娇柔羞怯的模样:“世子,我已将井水滤好了,你用吧。” “好。”漓风伸手去接。 便在这时,幽梦心念一动,旋即扶额佯装不适,走路摇摇欲坠起来—— “唔……”她痛苦沉吟了一声,随之便见她虚软无力地倒向漓风怀中。 “怎么了?”漓风不知何故,神色一怔,本能张开双臂去扶她,一时忘了手里还握着刚接来的碗。 幽梦也是有心使坏,她看准了时机,在握住漓风手臂时,装作无意地使了一记推力,漓风手一抖,那碗里的水顿时倾洒出去,直接朝着旁边的庄凝儿迎头泼下! “呀!……”宛如一场祸从天而降,庄凝儿发出凄厉的尖叫,全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呆了。 漓风正要回头去看庄凝儿,却听幽梦倚在他怀里,病恹恹地嗫嚅:“我不知为何……觉得头好晕,想是中了暑热……” 漓风揽住她,低头仔细打量她的脸色:“没事吧?” “没事……” 庄凝儿在漓风身后淋得像只落汤鸡,却还要眼睁睁看他俩卿卿我我,简直欲哭无泪:“公主!你……” (对付绿茶婊的好办法,就是比她更婊23333) 【一】倚危亭30┇要不我带你去看大夫?(1更) 漓风一边扶住幽梦,一边转回头,幽梦暗自将视线顺着他胸口望去,见庄凝儿衣裙上洇湿好大一块,脸上还在滴落水珠,妆容都有些花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显得狼狈不堪。 漓风愣住,权当是自己不小心害她受累,顿是觉得有些愧疚,想去人道主义关怀一下,幽梦察觉到他的念头,掌心稍用力,拉住了他,娇柔无力地说道:“实在是对不住凝儿姑娘,我方才头晕没站稳,一不留神,就将你衣裳都弄湿了。” 强烈的直觉告诉庄凝儿,她是故意的!凝儿凄婉的声里压着哭腔:“公主,你为何这般对我……” 漓风进退两难,幽梦一直靠着他,而且病态逼真:“姑娘这是说哪的话?我和世子都是无心的……” “你……” 凝儿气不过,泪汪汪地还想争辩,谷雨看明情势,赶紧冲上去扶着她,一边用手绢给她擦脸,一边温柔哄劝:“天可怜见的,姑娘,您还是去换身衣裳吧?可别受了寒。” 凝儿抿紧嘴唇,悲愤的眼神递向闵秋叶。秋叶也是无法掌控这样的局面了,无奈地瞬了瞬目,虽然极力让语气听来温和,但眼神却是冷的:“凝儿,下去换身衣裳吧,别在客人面前失礼了。” “是,表哥……”庄凝儿被谷雨搀扶起了身,眼底憋着泪,下意识梳弄那些蔫耷着、了无生气的头发,目光低垂着暗暗瞥幽梦和漓风一眼,终是惨淡地离场。 碍眼的人走了,幽梦这才觉得痛快许多。漓风扶她坐了下来,谷雨递上一枚含有银丹草的香囊,幽梦拿着它嗅了片刻,神色才渐渐舒展。 “主子,可好些了?”谷雨关切地问。 漓风望着幽梦,她露出一丝倦意,笑着点头:“我好多了。” 漓风也分不清真假,认真道:“要不我带你去看大夫?” 她眉目似桃花般娇羞,摇了摇头:“不用了。” “公主身体抱恙,凝儿姑娘也不在,这茶怕是斗不下去了,真是可惜。”座中有人叹气,其他人也都觉得败兴。 “谁说斗不下去了?”幽梦若无其事地执丝绢按了按眉心,“我现在觉得好多了,斗茶继续。” 说罢,她便在漓风和众人疑惑的目光里站起身,走回东侧的茶几,端庄坐好。 景容观察幽梦气色,不胜担忧:“公主,你若是不舒服,就不必勉强了。” 幽梦抿出一丝淡笑:“放心,我没事。” 她与漓风相视一眼,便拿起竹杓舀泉水入釜,煎煮茶汤。 漓风也几乎同时起手,重新滤出一些洁净的井水,二人皆是全神贯注。 待茶汤煎成,幽梦舀了一杓沸水,向茶盏中缓缓注入,冲泡开盏中的茶末,景容则一手端住茶盏,一手握着竹筅在茶汤中环回搅拌,使茶末与水溶解并泛起细小的泡沫,这一过程便称为“击拂”。 他们二人相互配合,一边注水一边击拂,茶膏在碧绿的茶汤回旋中逐渐形成。 这时有人也在关注漓风那头的进展,提出疑问:“那世子这边,还是缺个点茶的人啊……” 【一】倚危亭31┇幽梦:我来为世子点茶(2更毕) 漓风恍若未闻,淡然地搅动沸水,心中早有打算,等茶汤煎好,他就自己点茶。 这时又有人说道:“要不干脆从蓝方再挑一个,临时替换上?” 可是谁又愿意去配合世子呢?他们和他都不熟啊。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不决。 闵秋叶似笑非笑:“还是等等凝儿吧,她应该就快回了。” 众人安静下来,似默许了他的提议,此刻却听一声坚决的反驳:“我来。” 漓风怔然抬眸,只见对面茶几前,为景容注完茶汤的幽梦徐徐站起,步态从容地向他走来,那双美丽的杏眸不偏不倚凝视着他。 她走到漓风面前,隔着一方茶几,优雅地跪坐下来,倾目相望,眼含清笑:“不必等凝儿姑娘了,我来为世子点茶。” 那端点了一半茶的景容顿时懵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抛弃了一样。 漓风平静地与她对视,眼底如缀星光。 众人惊疑,秋叶开口想提醒她这么做不合规矩:“公主,您是红方的……” “怎么?你们是信不过本公主的茶技?”幽梦侧眸堵住他的话,冷艳如神。 众人不敢反驳,心下已渐明白,她故意将水泼在凝儿身上,逼走凝儿,就是为了能重新坐回世子身边。 规矩于她视如无物,她在传言里,就是个桀骜不驯的形象。 所以不再有人拦她,她扫了些茶末在盏中,静候着。漓风意会地舀水注汤,沸水冲开茶末,溅起沁人心脾的芳香。幽梦拢袖,拾起竹筅,由浅入深、由慢渐快地搅拌茶汤,她用力得宜,击拂的动作娴熟而连贯,姿态雅致得如画中人,令人赏心悦目。 斗茶之风始于唐,盛于宋,茶道自古以来便是风雅人士的一种雅趣,也是贵族必学礼节之一。相传洛阳这里的贵族,家里的女孩自幼便开始学习点茶之道。 幽梦接触茶道几乎是与香道同时,不过长期接受的还是长安风格的煎茶训练,正式学习点茶不过二、三年光景。自从皇室迁都洛阳,为了更好地融合前朝遗民,一切风俗都随着洛阳百姓在发生潜移默化,皇室聚会也开始时兴点茶了。 幽梦是一个只要想学,学东西就很快的人,凭借这份慧根,故而在皇室推崇洛阳茶道的熏陶下,她的点茶技艺也大为提高,丝毫也不逊于洛阳土生土长的贵女名媛。 她恬静地低垂眼帘,望着盏中回旋的茶汤,目色宁和地说道:“我听闻民间有一个风俗,但凡背井离乡多年的儿女回乡探亲,爹娘便会取自家院里的泥土少许,混着茶叶,再用自家或附近的井水,熬制成一碗「水土茶」,可防止他们水土不服。” 众人听了皆不说话,若有所思。 漓风一边添水,一边欣赏她点茶的风采。 在她白而纤长的手指搅拌下,茶末极细,调膏极匀,而漓风煎制的茶汤火候也很足,水温精准,他注水时稳健的速度也帮助她,让水与茶末的比例恰到好处。 他俩便是这么无言却默契地配合着。 【一】倚危亭32┇眼底噙着鲜明的妒意(1更) 二人将每个点茶时机都拿捏到位,冲点时水流紧凑不断,终使点出的茶呈现完美的胶着之状,悬浮于茶盏中,形成细腻的汤花,附着在茶盏内壁,久聚不散,这效果便是炉火纯青的咬盏了。 幽梦心知,若茶盏杯壁上没有茶末水痕,茶汤颜色青白,方是一盏好茶。 “井水之所以被你们轻视,是因为那是寻常百姓家中之物,不如江水泉水那般难得。”幽梦望着手中的杰作,气定神闲地说道,“可试问江河湖海,又有哪个能像井水这般,融汇家人的牵绊,蕴藏血脉的亲情?” 她的话如醍醐灌顶,似针尖戳在心上,让那些世家子弟既羞愧,又动容。 最终,两盏点好的香茶被呈献在宴厅中央的黄梨木榻上,供众人观赏。 景容那盏已经露出茶色的水痕,而幽梦这盏却是佳茗初成,众人见其沫成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纷纷叹为观止。 这斗茶比拼的胜负手,便是看水痕出现的早晚,水痕越晚出现,茶就点得越好。 侍女将茶分作若干小杯,邀请两方品茶。 兰莹端着幽梦和漓风所点之茶,先嗅其香,再试其味,只觉清芬扑鼻,舌有余甘,她闭目沉醉其间,珠藻兰辞启唇念来:“帘卷香茗烟月堕,浮梁经雨苦心师。” “苦心师”,是茶的别称。此句意境甚美,叫人回味无穷,博得幽梦会心一笑。 在座的那些贵族公子早前也已留意到了兰莹,上官家族在洛阳还留有一定名望,如今又是将军门第,这高贵的出身,脱俗的气质,都不禁令他们对这新入贵族的女子垂涎三尺,对她既新鲜,又好奇,此刻连声叫好,对她的才情交口称赞。 秋叶也细细品过景容的茶,浅笑沉吟:“寒泉落翠宫花静,寄与茶瓯半日闲。” 诗句一出,也是获得一阵赞美,尤其那些贵女们甚是兴奋,不禁为他鼓掌,看秋叶的眼神都是闪闪发亮的。 幽梦和漓风端着茶杯转目对视,幽梦稍作个敬他的姿势,二人一同含笑饮下。 ◇◆◇◆◇◆◇◆◇◆ 宴厅外的临溪凉亭中,庄凝儿斜靠在长椅上,闷闷不乐地想心思。 身边坐着两个关系较好的贵女,与她皆是手帕交,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便在这里陪她说话,开解她。 “哎,你换了衣裳怎么都不回去了?”其中有个杨姓的贵女问道。 庄凝儿慢悠悠地摇扇,悻悻撇嘴:“出了那么大的丑,我还回去做什么?被人笑话?” “你不回去,可是让小公主出尽了风头。”另一个张姓的贵女道。 杨氏女冷笑附和:“是啊,后来她代替你帮世子点茶,那技艺,简直神乎其神了。” “她真那么厉害?”庄凝儿不禁停了扇,斜视杨氏,眼底噙着鲜明的妒意,“比我还厉害?” 张氏和杨氏交换了眼色,都顾及她面子,没把话说太透,牵强地干笑一下。 “总之在场的人都被她惊艳到了。”杨氏只装作无关痛痒地说了句。 庄凝儿心里有把火烧得猛烈,阴冷地勾起嘴角:“哼,她支走了我,就可以在众人面前大放异彩,真是好心机。” 这时张氏恰巧用余光捕捉游廊上走来两个人,看清后心里一惊,赶忙扯了下庄凝儿的手让她住嘴。 庄凝儿和杨氏刚反应过来,一转眼,便听见小公主那春风得意的笑声,沿着游廊娇娆地传来:“几位姐妹好兴致啊,不去品茶,反在这里聊天?” 幽梦身边还跟着兰莹。那三人顿时起身,脸上无不挤出勉强的笑容,欠身施礼:“公主。” 她们恭顺地低首,担心方才说的话被幽梦听去了,心下皆是惴惴不安。 【一】倚危亭33┇是我惹小公主不快了,公主您就骂我,打我也好啊(2更) 幽梦确是听见了,不过装作没事人的样子,目光落在中间的庄凝儿身上,见她已然换了干净的衣裳,发髻也重新梳过了,便和善地笑道:“凝儿姑娘,你在这正好,我有话要问你。” 庄凝儿心虚不敢抬头,轻轻瞥了瞥她:“凝儿洗耳恭听。” 幽梦眉眼里笑意不曾减弱半分,却寒意逼人:“方才茶厅那一碗水,可曾将你泼清醒了?” 庄凝儿脸色唰地一白,张氏和杨氏也窘然愣住,庄凝儿委屈地皱眉低诉:“公主,凝儿到底做错了什么?您要如此戏辱我……” “你做错了什么,难道心里没点数么?” 凝儿怔忡抬眸,见幽梦嘴角上扬,凝着一丝冷魅。 幽梦睥睨着她道:“沐世子是我挑选的驸马,我想这点,不需要我再提醒你们吧?” 凝儿双眸柔弱地颤抖着:“公主怕是有什么误会,凝儿对驸马以礼相待,不敢怠慢……” 兰莹冷眼观望此女,心说她可真会装无辜。 幽梦轻嘲地一哼:“你倒是不怠慢了,热情得很,上赶着让世子记住你?” 凝儿抿唇:“公主,我没有……” 幽梦才不管她作得有多弱势:“没错,世子的确风采出众,容易让女人着迷,可也得看看,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吧?” 凝儿语塞,幽梦不想看她地移走视线,望着高处:“如果有些莺莺燕燕的非要不自量力去招惹他,生出一些是非流言,致使世子名声有了污点,便是成心和我姬幽梦过不去。” 庄凝儿被那女子的气势彻底笼罩住了,在她眼里,幽梦就连摇晃团扇的动作,都透露着一股不可一世的冷傲。 杨氏实在受不住这气氛,强颜欢笑地当起和事老:“小公主您息怒,凝儿她断是不敢对世子有什么非分之想的,只是在斗茶时二人需要配合,难免多说了几句话,以后她肯定离世子远远的。” 张氏也跟着一起劝:“是啊是啊,公主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凝儿这次吧?” 幽梦眼风冷冷睨了她们一眼,心道这两个小贱人,和庄凝儿一丘之貉,刚还在一起说她的闲话,这会又在暗讽,说她善妒了?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她锋芒凛冽的目光转回中间,“凝儿姑娘,你的自知之明又在哪里?” 庄凝儿又露出她那娇滴滴的弱态,含泪欲哭:“是凝儿言行失当,惹得小公主不快了……公主若还觉得不解气,您就骂我,打我也好啊!” 她还一时激动地握住幽梦手臂,作势就拉扯着要往自己脸上凑,兰莹大惊失色,幽梦手臂用力稳住,才没让发疯的庄凝儿得逞。 幽梦暗自用余光环顾四周,宴厅里随时会有宾客出来,看到这里的情况。 她知道庄凝儿心里在想什么,今日若是在这打了她,被别人看到了,那些纨绔子弟偏又都是怜香惜玉的人,定然会对弱势的庄凝儿心生怜悯,此事传出去,定会将小公主说成是个心狠手辣的妒妇,就连世子也会因为心存善良正义,对她产生恶感。 【一】倚危亭34┇难道我会同意让驸马纳你们入府,做个侍妾?(3更) “闹够了没有?”在庄凝儿的纠缠中,幽梦冷若冰霜地问她,“你表哥就是让你这么来捣乱的?” 庄凝儿猝然怔住,畏怯地望着她。 幽梦阴鸷地一笑,狠狠甩开庄凝儿的手,语气里带着山雨欲来的冷静:“今儿我心情好,只是略施小惩,不和你计较,但下次如果还犯,我可不会这么客气了。” 庄凝儿已是噤若寒蝉,杨氏和张氏怕被连累,垂着头连连应承:“是是是。” 幽梦瞥她们仨一眼,心想这些女子都来自洛阳名门,不能将关系闹得太僵。 “也罢,为了日后好来往,不能不顾着情面,我可以透露一则皇室内幕消息。”她像是施舍乞丐一般,傲慢地说道,“看皇后娘娘的意思,过不了多久,就会给太子安排选妃了。” 此言如泰山压顶,兰莹心尖一凛,在身后敏感地望住幽梦。 对面那三个贵女听罢,眼神就如点亮夜空的星火,那份渴望,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诸位姐妹都是花容月貌的主儿,又都这么才情横溢的,如果我是你们,一定会给自己想条好出路。”幽梦深谙她们的心思,一个邪魅的眼神飞向她们,“有劲儿的都往东宫那使去啊,何必觊觎一个名花有主的世子呢?你们说是吧?” 被她一语戳中心思,她们甚觉难为情,便纷纷垂面,红着脸偷觑彼此。 幽梦看不到身后的兰莹,她眉心阴郁地蹙起,想到招亲大典第二日,她与太子在宫中相遇,心中便隐隐作痛。 转念又想到后来,咲妃将她召去仪鸾殿问话,并曾冷笑着问她:“兰莹,本宫就问你一句,你想当太子妃么?” 当时她十分惶恐,俯首在地,颤声道:“娘娘,兰莹不敢……兰莹高攀不起!” “如果是以前的你,那的确高攀不起,可如今的你,也算是名门贵女,若想入主东宫,也并非没有机会。”咲妃冷笑,美目危险地一眯,“本宫可助你一臂之力。” 兰莹虽然心动,可也清醒地认识到咲妃绝非善类,她提出这一切都是有条件的,兰莹倾身再拜:“娘娘……兰莹愚钝,恐怕会辜负娘娘厚望……” “本宫眼下不想听你废话,此时你该考虑的是——”咲妃有意一顿,雍容典雅地踱下台阶,伸手握住兰莹的手将她搀起来,“你是个好苗子,如果本宫帮你谋得一个好前程,你该如何报答本宫?” 兰莹还记得咲妃当时是一种怎样阴险的眼神看着自己,她焦灼不安地回过神,幽梦依旧在嘲弄那三个贵女。 “我是真不知你们怎么想的,如今我和沐王府有婚约,任你们再如何对世子爷示好,讨他欢心,又有什么用呢?”幽梦踱着步,目光来回扫视她们,“难道你还天真地以为,世子会为了你们谁,拒绝皇室的赐婚?” 她一针见血,庄凝儿羞恼地垂首不语。 幽梦冷眼睨着她:“打疼皇室的脸,惹得龙颜大怒,这后果,你们可担待得起?” 这话说得那三人提心吊胆,有道是胳膊拧不动大腿,小公主这样奸猾阴狠的女子,着实招惹不得。 “又或者,你们没想破坏这场联姻,你们如此中意世子,怕不是希望本公主有朝一日,会同意让驸马纳你们入府做个侍妾?”幽梦饶有兴致,眼神像刀子般剐着她们,“你们好歹也都是高门大户家的女儿,真能屈尊给人做妾?” 张氏和杨氏都在小心翼翼地瞧庄凝儿,凝儿受不住这样毒辣的目光,猝然跪在地上,觳觫发抖:“公主,凝儿知错了,凝儿再也不敢了……” 【一】倚危亭35┇庄凝儿,你有本事斗得过我?(4更毕) 幽梦冷冷勾唇,指尖挑高庄凝儿下巴,冷艳的目光肆意洒在她脸上:“凝儿姑娘,你当真想进我的公主府,认为在我的权势下还能立足,有本事斗得过我?” 庄凝儿怯弱得像老鼠见了猫:“不……凝儿不敢妄想……” 幽梦冷傲收手,厌弃地甩开她,“恐怕到了最后,你们能给自己争来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一个养在公主府外,见不得光的外室,那你们整个家族都会跟着抬不起头。”她假装惋惜的叹了口气,“这道理你们难道还想不明白?” 说着,她站直身,转身与兰莹往回走。 “别把自己大好的年华,还有家族脸面,全都葬送在自己愚蠢的妄想里。”她莲步忽而站定,将冷漠的背影留给庄凝儿她们,“这是本公主给你们的忠告,你们最好记住。” 她抬步后,庄凝儿犹如虚脱,瘫软在地,张氏和杨氏连忙扶住了她。 兰莹侧眸,嫌弃地瞥她们一眼,甚觉痛快。 幽梦与她走至游廊拐角,远远瞧见了几个认识的贵女,各自在那闲庭漫步。 幽梦心生一计,眼底浮现狡黠的笑色:“兰莹,你跟我来。” 说着,便拉着兰莹走向那些贵女。 ◇◆◇◆◇◆◇◆◇◆ 片刻后,世家公子们也陆续走出茶楼,漓风与幽梦遇上了,眼神隐约可见担心:“公主,你去哪了?” 幽梦嫣然一笑:“方才头晕,便出来走走,眼下舒服多了。” 漓风没多想地点了点头,这时忽然见宗正大人次女严若瑜兴冲冲地奔向闵秋叶,不由分说便拉住他的手,娇羞道:“小郡公,我就知你心里有我。” 漓风懵住,而身边的幽梦却笑容神秘,仿佛就在等着看好戏了。 秋叶微微一慌,环顾四周,压着声说:“先放开,大庭广众地被人看见不好。” 严若瑜不乐意了:“你都要娶我了,还怕什么?” 秋叶万分惊奇,正要解释,袁尚书之女袁晓芹也迫不及待地跑来,狠狠甩开严若瑜握紧闵秋叶的手,换作自己去牵他的手:“秋叶,你几日前还对我山盟海誓,怎么今日又说要娶她?你快给我说清楚!” 严若瑜恼羞成怒:“什么!秋叶明明喜欢的是我,袁姐姐你竟然挖墙脚?真是不知羞耻!” “谁不知羞耻了!秋叶怎么会喜欢你!” 闵秋叶怔懵地望着她俩,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被她俩这样左右拉扯,不知该先哄谁。 他们的争吵声引来越来越多的贵女,她们蜂拥而上,将闵秋叶团团围住,吵闹着要闵秋叶解释他那笔算不清的桃花烂账,秋叶深陷其中,焦头烂额,一时难以脱身。 这场面叫漓风看得一头雾水,幽梦却看得津津有味,仿佛一切都了然于心。 他轻声问:“公主,这是怎么回事?” 幽梦抿唇一笑:“我啊,刚刚去那几个小姐妹跟前,单独地告诉她们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这勾起了漓风的好奇。 幽梦凑到他耳畔,用团扇遮掩着与他说悄悄话:“我和她们每个人都说,我当日之所以不选闵公子做驸马,是因为他和我坦白,已经有了意中人,并且还信誓旦旦地要娶她们,她们自然高兴疯了!” 漓风敏感地微蹙眉心,大概是她这番话恰好点中了他的心思,他也是一个有“意中人”的人,可这事如今只能是个秘密,他不想让幽梦知道。 他忍着笑意,语气有些温和的嗔怨:“公主,你这么坑闵兄,好像不太厚道。” 幽梦不以为然地笑:“那他处心积虑刁难我的驸马,他就厚道了?” 漓风不由怔住,心口忽然涌现一缕暖意,转过视线,唇边噙着腼腆的淡笑。 【一】倚危亭36┇与所爱之人厮守经年,长乐安宁(1更) 又是一个霞光万里的黄昏,茶会渐至尾声,众人聚在池塘边纳凉。 有人吟诗作赋,也有人对着天边感慨万端:“山映斜阳天接水,想不到在这日暮萧索之时,茶庄的景致都如此醉人。” 闵秋叶听出是在夸他,不禁展眉而笑:“那是因为洛阳风水极佳,有得天独厚的底蕴,造就了稀世的四时风物。” 阮景容甚为认同:“正因洛阳钟灵毓秀,所以才像长安一样,都是帝王心仪的都城之选。” “说来皇室迁都也有些日子了。”秋叶暗自算了一算,转目温柔地看着幽梦,“公主,您觉得这东西二都,谁的景色更让你流连忘返?” 幽梦浅啜一口香茗,仪态优雅地搁下茶杯,沉思着道:“我长于长安十五载,自然对长安更亲切一些,不过洛阳也让我领略到别样的美景,给了我非同一般的体会。” 她说着,便不由自主地陷入回忆里,她在洛阳遇到了许多人,发生了许多事,都令她难以忘怀。 秋叶继续与她搭讪:“哦?不知公主有了什么体会?不介意和我们分享一下吧?” “江山白马,千岁未央。在我眼里,长安更像一位成熟睿智,沉静中又暗藏霸道的男子,就像我父皇那样。”幽梦抬起清笑的眉眼,晚霞映在眼底,一片柔光潋滟,“而洛阳,气韵风雅,则像一位雍容华贵、温婉秀丽的女子,正如我的母妃。” 有心人便能听出她这话别有深意,天子姬舜祖籍长安,而咲妃则是洛阳的前皇族后裔,经她这样一比拟,两座都城便如父母一般,为她所深爱。 秋叶饶有兴趣地笑道:“公主的比喻真有意思。” “别光听我说,你们也来说说。”幽梦笑吟吟地扫视在座,“我一个长安人看洛阳尚且能说出点味道来,那你们这群才华斐然的洛阳雅士,在你们眼中,长安又是什么样的?” 过了一会,在窸窸窣窣地交谈中,有位公子说道:“长安秉承汉唐遗风,有着四海归一的气度,那是犹如天宫神阙一般的存在,众生仰望,遥不可及。” 幽梦以笑眸凝视,兀自取茶杯再品一口,怡然自得。 闵秋叶朗然道:“两年前我曾随父去过长安,长安的宫殿乃世间一绝,皇城巍峨雄踞,百里绵延,宫阙耸立直入云霄,不禁让人有一种逸兴腾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的豪情。” 幽梦笑而不语,这时又有个公子,有意作出愁眉苦脸的表情,哀怨起来:“公主,在下没去过长安,不像闵兄那么情深意浓,怕说不好,惹您笑话。” 幽梦翩然一笑:“没去过也无妨,总该在别人口中听过,在诗文里读过吧?” 他便一扫愁容道:“听闻长安有洛阳三倍大,城中极尽繁华,韦曲莺花,曲江亭馆,街道上遍是香车宝马,数不尽的奇宝异锦,明月照万家,灯火辉煌,彻夜不灭。” 幽梦惬意地摇扇:“诚然如此,在繁华一词上,放眼普天之下,能与长安媲美的,恐怕就只有洛阳了。”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景容引了王维的一句诗,神情肃然,“这座壮丽的城阙,不愧为千古第一帝都,我想世人都对它满怀崇敬,亦满怀向往。” 幽梦点了点头,就在众人盛赞长安繁华,富贵如云时,唯独有个清郁的声音,道出了不一样的感觉: “长安之名,取义「长治久安」。它便是这四合红尘的一个化身,必然阅尽了千般沧桑,万般蹉跎,他像一个精彩却很长,仿佛永远也说不完的故事。” 幽梦好奇地转过视线,只见漓风眺望着远处,谁也没有看。其实这个问题她钦点了洛阳的世家子来作答,他是可以不参与的,只安静地听就好,而他却有感而发。 “千古长安千古事,可它不只是一座城。”他的眼神有些落寞,沐浴微光,清晰低诉,“在我看来,长安还是一句誓言,是与所爱之人厮守经年,相拥一世的长乐与安宁。” 别人眼中一座城,却是他眉间心上一场梦。 那一瞬,幽梦心弦微颤。 ◇◆◇◆◇◆◇◆◇◆ 夜色如墨,蝉鸣清越,银饰的马车停在云水雅居的门外。 漓风站在车下,望着眼前的女子,斟酌半晌,终道:“真的……不进去坐坐么?” 【一】倚危亭37┇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2更) 幽梦讪讪笑着,眼神飘来飘去,又飘回他身上:“今日时辰不早了,我改日再来拜访吧,就请世子替我向王爷王妃问安了。” 漓风清浅地一笑,淡若无痕:“今日在茶会,多亏公主机智,几次为漓风解围。” “客气。”幽梦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现在咱们两家有婚约,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 漓风眼神黯淡了一下,不过这样一点变化隐藏在黑夜里,并不明显。 幽梦见他突然不说话,轻唤:“木柿子。” 漓风怔忡地看向她,没听出她故意变了声调,带着趣味在喊他。 “我也要谢你,今日能这么认真地配合我。” 说这话时,幽梦虽然在笑,可心里五味杂陈,她想:可能以后,我们在人前都要极力保持这种状态,让他们觉得,我们很恩爱吧。 漓风读懂了她的心思,口吻有些清淡无味:“就像公主说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幽梦接不下去话,突然感到无所适从,便转头望望马车:“嗯,那我回去了。” 漓风望着她:“公主珍重。” 幽梦在谷雨搀扶下坐回车里,马车在一片蝉鸣声里逐渐驶向远处。 直到看不见踪影,漓风也转回身,走回驿馆。顺心为他提灯引路,经过庭院时,沐王妃正好站在游廊里,看见儿子回来,不禁兴奋地唤他一声。 漓风倾身行礼,王妃等不及想问他今日与公主相处的进展:“儿子,你告诉母妃……” 可还未等她说完,漓风却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径自转了身,往自己住的院落去了。 沐王妃愣在原地,望着他落寞的背影,好生觉得奇怪:他这是怎么了?为何有些消沉的样子? 漓风双眼无神,耳边不断重复那女子说的话:“现在咱们两家有婚约,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 他不期然地停下脚步,灯笼透出微弱的灯火,照不清他低垂的眼眸: 公主,如果就像你说的,那时我对你坦白,我有意中人,你会不会真的就不选我了? 当时心有牵绊,所以不说。 而现在似乎可以说,可我又在顾虑什么? 他迷惘了,比起当时,他现在的心情更复杂,他不知为何当初所牵绊的,和现在所顾虑的,感觉不一样了? ◇◆◇◆◇◆◇◆◇◆ 公主府,幽梦缓步走过白堤石桥。 “在我看来,长安还是一句誓言,是与所爱之人厮守经年,相拥一世的长乐与安宁。” 她正回味世子的那句话,猝不及防,一个温热的胸怀贴上来,从身后抱住了,她吓了一跳。 那人圈搂住她的腰,下巴紧贴在她脖颈上,熟悉的触感和清香,让她不用回头就已认出那是谁。 她轻柔嗔怨:“苏郎怎么走路静悄悄的?大晚上的想吓死我?” 身后的男人翕动嘴唇,轻轻吻了吻她微凉的肩背,暧昧的吐息洒在她肌肤上,痒得渗入心间:“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都不知道我跟在你身后?” 幽梦心慌地一愣。 —————— (某人好久没出来啦,知道你们有人想他~) 【一】倚危亭38┇“你想做什么?”“洞房。”(1更) 生怕被他看出端倪,幽梦很快恢复自然,垂眸流露羞情怯意:“没有,我正想一会去高唐台见你,你就出现了……” “真的?”苏稚有意抬高了手,一把拢住她胸口,将她更紧地贴进怀抱。 幽梦都快喘不过气来,面如火烧:“嗯……” “公主今日去哪了?”他一边迷恋地吻她侧颈,一边轻声地问着她,“这么晚才回来?” 她被撩拨得浑身敏感,一直想闪避,奈何挣脱不了:“我去赴了一场茶会,客人多,大家在一起聊天,不知不觉就天黑了。” 他温热的唇顺着脖颈游上来,在耳垂上恣意品尝,语气是那么漫不经心:“是么?都有哪些人赴宴?” 幽梦抬手向后,抚摩他的侧脸,安抚意味地拍了拍:“洛阳一些贵族子弟,有男有女,兰莹还陪着我呢。” 苏稚停止唇间的亲热,眼神阴冷一沉。 早晨在云水雅居的门口,眼线曾亲眼看到她的马车停在那,特地接走了世子沐漓风,后来眼线就去乐坊,将这条消息及时汇报给他。 “陪你的就只有兰莹?” 幽梦听出不寻常的味道,侧眸试探地看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扶住她双肩,将她掰过来正视自己,冷郁深沉地说道:“公主,我希望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骗我。” 因为即使你骗了,我也有办法查出真相,而到那时,你会让我心如刀绞。 幽梦妥协地垂眸:“好吧,还有沐世子。” “和未来驸马相处得可愉快?”他语气冷得没有温度。 幽梦娇嗔的眼神斜向他:“你又在吃醋了。” 驸马这都还没入府呢,就已经酸成这样,等哪日驸马真的来了,那可怎么好?岂不是要整日泡在醋缸里? 他的手缓缓伸上来,捧住她的脸颊,眼底似一片忧郁的深海:“你身边男人总是那么多,每一个都对你虎视眈眈,我怕我一个不留神,你就被他们叼走了。” 他这一本正经说出来的话为何让她觉得想笑?照他形容的画面来看,她就像是只小兔子,被一群狼给盯上了。 她越想越有趣,一时没忍住,噗嗤一笑:“我能被叼到哪去?” 他一点也不觉得好笑,还是那种不痛不痒的态度:“谁知道呢?那时你和别人快活去了,自然有你新的地老天荒。” 她手覆上他的手背,握着他手靠着自己的脸,含情脉脉地道:“只要苏郎不弃,我便一直在这里,守着你。” 他清俊的眼瞳平静无痕:“我若弃了,你又当如何?” 她不由怔住,片刻后黯然垂眸:“那我的身边,便是苏郎永远回不去的地方。” 他忽而握紧她的手腕,弄得她很是费解,他平静俯视着她,仿佛想看透她的心。 “好狠心的女子,我不答应。”说着,他手臂一沉,将她打横抱起,“从今日起便不放你走了。” 幽梦毫无心理准备,简直吓坏了:“苏郎别闹,快放我下来……” “不放。”他双手托住她,脚下迈着稳健的步伐。 幽梦慌乱挣扎:“你想做什么?” “洞房。” “啊?!” 【一】倚危亭39┇你我见面越来越少,如今你又有了新欢(2更) 高唐台寝殿,幽梦被放置在长榻上,仰面惊慌失措地望着苏稚。 他淡然地解开衣裳,敞露胸怀覆压而来,一边吻住她的红唇,一边扯散她的腰封…… 他的吻密密滑落下来,幽梦瑟缩着身子,抱住他的脸:“不……你现在不够冷静,我们还不能这么做,快停止吧。” 他冷魅入骨地吻着,电流从肌肤寸寸侵入:“我知道我很冷静。” 幽梦强自稳住心神,又费了好大的力气将他脸抬起来正视自己。 “我从眼里看到了欲望和妒火。”她情真意切地望着他,“你是因为介意我选沐世子当驸马,今日还与他待在一起,你吃醋,心里不痛快,所以才用这种事来宣泄怒火,你这是占有欲在作祟。” 他深深怔了片刻,伏低了凑近她耳畔:“公主,你看事如此通透,想来也该明白我近来过得有多辛苦?” 幽梦愣住,他怅然轻叹口气,面上像被秋雨洗过,一片凄凉淡泊:“你我见面越来越少,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如今驸马一定,你又有了新欢。” 幽梦于心不忍地将他拥入怀里:“苦了我的苏郎,是我近日分身不暇,冷落了你……” 苏稚枕在她温软的心口上,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宁。 “你将心结散了吧,我会多找时间陪陪你,你别再介怀驸马的事了,他和你不一样的。”幽梦宛如抱着一个孩子,轻柔地呵护着,“我与他只是在外人面前逢场作戏,而苏郎就是苏郎,是任何人也取代不了的。” 他真想问问她,渊能不能取代苏稚,可最终他没有作声,埋首在她心口深深一吻,沉醉在她的心跳里。 后来,他便与她相拥而眠,却未做任何,直到翌日醒来,他都还眷恋不舍地伏在她心间沉睡,手臂紧紧搂着她的腰,不让她从自己的梦境里逃走。 ◇◆◇◆◇◆◇◆◇◆ “狩猎出巡?”惯例进宫请安,用午膳时,幽梦始料不及地望着父皇和母妃。 咲妃温婉和善地笑道:“对,你父皇有意去伊川郡避暑,那儿有围场,有行宫,林木葱郁,水草茂盛,正可谓冬暖夏凉,是个好去处。” “之前你不是一直闹着要去春猎?”姬舜对女儿这个反应很是不解,“那时国务繁忙,朕抽不出空暇来安排此事,如今便正好遂了你的意,你还不高兴?” 咲妃笑着打圆场:“是啊,你父皇还邀请了沐王爷和王妃伴驾随行,世子自然也带上了,你们在路上也好做个伴儿。” 幽梦更是如坐针毡:“要去多久啊?” 咲妃道:“怎么也得将三伏天熬过了吧?” 幽梦缄声不语,心里暗暗焦灼,这才刚答应要好好陪苏稚,就要留下他,出城远游一月有余,此番又是与世子同行,被苏稚知道了,兴许又要多想。 咲妃扶着她肩道:“幽梦,你今日回府便做好打点,吃穿用度的不必费心,母妃自会为你备好,你选两个贴身丫头服侍就够了,其他人就免了。” 幽梦敛藏心绪,恭顺颔首:“是。” 【一】倚危亭40┇咱们这驸马爷啊,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1更) “伊川郡?”谷雨从幽梦脖颈上取下一串珍珠项链,惊讶地握在手里,“要到达那儿的行宫,少说也得两三日的路程吧?” 幽梦坐在梳妆镜前,一脸倦容:“是啊,我今儿刚听到这消息,措手不及。”想来父皇这出巡的计划,早前就已拟定好了,就等着驸马择选大典之后付诸实施。 谷雨问:“那何日启程?” “就这三两日之内。”幽梦嘱咐她,“谷雨,你和冬至随行即可,让立夏和寒露留在府上看管。” “好。” 这时幽梦想起来:“对了,听说要去狩猎,别忘了将我那两件夏制的猎装带上。” “是,奴婢记着了。” 幽梦心事重重地轻叹:“我这一走少说也得一月有余,苏稚那边恐怕难熬了。” “公主是怕苏公子在府上无人照顾?”谷雨劝慰,“您放心吧,立夏和寒露会尽心服侍的。” 幽梦苦笑:“日常起居我自是不担心,可这么久不见,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谷雨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幽梦有提及沐王府也会去,她和世子可是要朝夕相见的。 谷雨扶着她肩,温婉笑道:“分开只是暂时的,小别胜新婚,主子别多想了,公子他会看开的。” 幽梦情绪寡淡地点头,心说但愿吧。 ◇◆◇◆◇◆◇◆◇◆ 苏稚经过花房外面的小道,看见立夏、寒露和冬至都聚在花圃边,各自检查那些名贵花木的长势。 台子上摆着一瓶插花,被立夏不小心碰倒了,冬至赶忙扶起来,嘴里念叨:“轻点轻点,这瓶花贵重的紧,可千万别碰坏了。” 立夏瞄她手里的花瓶一眼,不以为意道:“不就是牡丹么?咱们府上比这好看的多得去了。” 冬至白她:“这你就不懂了吧?这是在选定驸马那日,沐世子亲手送给公主的牡丹,你说金不金贵?” 立夏懵了,寒露好奇凑过来看:“世子送的?” “嗯。”冬至应她。 苏稚远远看着,听着,眼底漾起一道寒光。 寒露从冬至那接过花瓶,好生端详:“公主还特地插瓶保存下来,这么看来,公主对世子还是挺中意的?” “不中意又怎么会选他?”冬至淡笑,俯身去擦拭其他盆栽。 立夏有意发出长长一声感慨:“唉,万千人中,一枝独秀,咱们这驸马爷啊,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 苏稚目光阴鸷,冷冷望着那瓶「绿幕隐玉」,暗自在心底冷笑。 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 凤藻宫主殿,前来请安的妃嫔都神情凝重,不时有人小心翼翼抬眸,窥视着皇后那沉默已久,却深到怕人的脸色,像是在等候一场暴风雨侵袭全城。 终于,她隐忍到了极致,一腔怒火喷涌而出:“皇城上下,六宫妃嫔,这次皇上出巡竟然只带姜婉笑那个贱人!” 位分低些的妃嫔不禁各个缩首,大气也不敢出,敏妃阴郁地闭上眼,一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作态。 唯有瑞嫔依旧端得镇定自若,起身笑着福了一福:“娘娘息怒,陛下这回不让娘娘您伴驾出巡,其实也并非坏事啊。” 【一】倚危亭41┇故意让小公主和小驸马培养感情(2更毕) 呵,这倒是很沉得住气呢?皇后冷眼睨她:“不是坏事?几十日的行程都只要她陪着,风头都让她一个人出尽了,你们还心安理得地在这杵着?” 众妃愈加的灰头土脸,瑞嫔强撑住笑颜:“娘娘,咲妃跟着出宫,那这后宫上下还不都得您来主持大局?” 皇后眉心一怔,缄声若有所思。 “这是陛下倚重娘娘呐。”瑞嫔有意说重了给她听。 皇后冰封的脸色有了些许变化,身旁的心腹南枝嬷嬷也好声宽慰她:“是啊娘娘,若是陛下有心疏远,又怎会将太子也带上?” 皇后听了这话,眼神倏忽被点亮,心头燃起了希望。 南枝嬷嬷欣慰道:“那不正表示,陛下还是重视太子的,想借狩猎一行修护父子关系,而宫中有娘娘坐镇,陛下自然就没了后顾之忧。” 皇后在她二人的点拨下,心情总算平复了,这时一直坐着不说话的敏妃勾起了唇角:“可不是呢?娘娘想整治后宫,那些素日躲在咲妃光环之下,挑不出错处的,这不正是一个好机会?” 众妃嫔听得心神一振,纷纷揣度着敏妃的意味,皇后定定凝视着敏妃,敏妃四目相对,用眼神加大她的信心。 皇后深吸了口气,扬起冷傲的眉宇,嘴角浮现阴恻恻的冷笑:“想来姜氏协理六宫也有些日子了,本宫该是时候立立威风,让西六宫那些贱人也都知道知道,究竟谁才是后宫之主!” 在座心里都有谱了,敏妃率领众妃嫔单膝跪下,只见她垂眸含笑,引着众人齐声道:“皇后娘娘泽被六宫,长乐无极。” ◇◆◇◆◇◆◇◆◇◆ 相府议室,四俊分座两排。 归嵩在中央负手踱步,眼里凝聚算计的精光:“明早皇上的御驾就要出宫前往伊川郡了,有武直将军和沐王府两路大军护驾,声势浩荡啊。” 他话里有话,四俊各自领会,郭奉笑道:“丞相,陛下前往行宫避暑期间,朝中大事就得您多加费心了。” 归嵩不置可否,却是似笑非笑地望向苏稚:“夜渊,本相想交给你一个任务。” 苏稚浅勾薄唇,语温清寒:“丞相是不想皇上有个安稳的出巡了?” “沐王府世子被钦点为小驸马,凭他的文韬武略,他日必会成为你的劲敌。”归嵩看他的眼神深意非常,“这次狩猎有沐王府同行,皇上和咲妃这么安排,很明显是故意让小公主和小驸马培养感情的,本相知道你一定很介意世子的存在。” 冷无双静坐着,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丞相又想制造什么祸端?而且似乎还是冲王府去的……不行,得想办法联络义父,让他和漓风多加堤防。 苏稚波澜不惊地平视丞相,见他眼神犀利,笑得十分阴险:“这次就是个好机会。” ◇◆◇◆◇◆◇◆◇◆ 清晨,苏稚送公主出门,她要乘坐车辇入宫,与皇室的队伍会合,再一同出发前往伊川郡。 “这次我要出趟远门,父皇安排好的行程,我没法推辞。”站在马车下,幽梦怅然低着头,与苏稚说着别话,“我不在的日子,你要照顾好自己。” 苏稚牵执她一只手,靠在唇上,眷恋地亲吻一番。 【一】倚危亭42┇世子陪你不好么?(1更) 苏稚牵执她一只手,靠在唇上,眷恋地亲吻一番。 “公主也是,狩猎中多有危险,须得小心防身。”说着,他忽然涩涩地一笑,“我的担心有点多余,有驸马在,他肯定能护你周全。” “你又来了。”幽梦佯装不高兴地嗔他,手指轻抚他的衣衿边缘,又去把玩他胸前的那缕青丝,显得那样依依不舍,“如果你在府中待闷了,就回乐坊住上一阵。” 苏稚扣住她的手,靠在心口,沉定望着她道:“你不必牵挂我,我会好好的在这,等你回来。” 幽梦这才好受一些,垫脚在他脸颊亲昵地一吻,目光变得温柔而羞怯:“那不许胡思乱想了。” 苏稚唇边抿出些许淡笑,习惯地将甜蜜隐藏在冰山雪颜之下,牵引她往马车靠近:“上车吧。” 幽梦这才和他分开了,坐入车中,趁帘子还未放下时又盯着白衣如雪的他看,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马车渐渐驶远,苏稚远眺的目光从柔和趋于阴冷,恣意转身,白衣飞扬。 是时候去做一些他想做的事了。 ◇◆◇◆◇◆◇◆◇◆ 辰时,天子御驾启程,皇后率领丞相在内的留守众臣于城门拜送,皇辇后跟着皇室随扈人员的马车,八千军力护送,一路旌旗摇摇,浩浩荡荡出城。 半日后行至郊外一条官道,幽梦与其母咲妃同坐一辆鸾车,车里还有沐王妃。 主座上的咲妃望着右侧的沐王妃,满脸的和颜悦色:“王妃怎么不把小郡主也带来?” 沐王妃窘迫地笑笑:“娘娘你是不知道,我那小妮子是个人来疯,闹腾起来谁也拦不住。这不,我生怕她来这调皮捣蛋,冲撞了陛下和娘娘。” 咲妃闭目笑着摆了摆首,表示王妃想多了,他们有足够的宽容,不会责怪小郡主。 “而且围场又多有猛兽出没,怎由得她到处乱跑?”王妃又道,“我也是为她的安全着想,就将她留在驿馆由奶娘照看了。” 和璃雪一起被留在驿馆的还有小洄,姐弟俩接连闹了几日,非得跟来,王妃费了好大力气才给劝住。 这个理由倒是让咲妃认同了:“郡主年纪小,当母亲的是得多操心些。” 幽梦心里明白,王妃之所以不带小郡主出行,多半是因为那日在驿馆闹的那场不愉快,王妃生怕小郡主见了自己,一言不合又吵起来,让皇室下不来台。 幽梦看破不说破,笑得乖顺可人:“真是可惜了,那么可爱的郡主妹妹不曾跟来,没人陪我说话,我都快闷出病了。” 沐王妃打趣地望过来:“璃雪虽不曾来,可漓风来了呀。” 幽梦窘迫地一愣,咲妃顺着沐王妃的话道:“是啊,世子陪你不好么?” 幽梦含羞垂眸,眼神闪烁:“母妃说哪的话?世子在外面骑马护驾呢,我怎么能去打扰他?” 沐王妃笑眯眯地望着幽梦,同咲妃说:“娘娘,不怕让您笑话,我觉得这俩孩子挺处得来。想到前几日,公主还特地来咱们驿馆,邀请漓风参加那个什么茶会。” 听她提及此事,幽梦微怔,暗觉不妙。 【一】倚危亭43┇配合一下嘛(2更) “听漓风说,那儿感觉不错,还结识了不少朋友。”王妃自顾自地说道,“真好。” 咲妃惊奇地看向女儿:“是么?怎么也不见你提起过呢?” 幽梦强撑着笑,轻声搪塞:“这种琐事,有什么好提的?” 沐王妃越看越喜欢:“公主怕是不好意思。我们家漓风对洛阳这一带不熟,今后还要劳烦公主多带着他出去走走,看看,开开眼界才好。” “当然好啊。”还没等幽梦回答,咲妃就替她答应了,“幽梦就喜欢在外游历,女儿家的难免遇到危险,若是有世子在旁边陪着,本宫也放心多了。” 两位母亲越聊越起劲,幽梦是越发地不自在,只想转移话题。 “坐了这么久的马车,母妃和王妃想是累了吧?”她笑着从随身带来的一盒香盛里取出指甲盖大小的两枚香品,递给咲妃和沐王妃一人一枚,她们闻到一丝凉凉的清香,皆是不解,幽梦笑道,“天气炎热,我这做了些冰香片,拿一片含在嘴里,清凉又提神。” 沐王妃领了她的好意,将冰香片含在嘴里,果真是沁凉怡人,呼吸都通畅不少。 咲妃手握香片,有意说道:“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知道给世子送点?” “呃……”幽梦腹诽,这是着什么魔了?怎么半句话都不能离开世子? 咲妃眼里透出殷切的期许:“世子在外骑马,风吹日晒的,更需要你去关怀。” 幽梦抬眸浅笑:“母妃,我等一会队伍停下来歇脚时,再去送给他。” 咲妃却道:“当然是现在给了,别等太阳把世子烤化了。” “现在?”幽梦本来还犹豫,但看到母亲认真的神情,只好妥协,“好吧……” “世子。”她支起车窗,望见漓风正在附近骑行,第一声唤得太轻,他没听见,她便提声又唤了一次,“世子。” 漓风回头:“公主你叫我?” 幽梦点着头,巧笑倩兮:“嗯,你过来,世子。” 漓风于是放缓马速,骑到车窗边上,温和道:“公主怎么了?” 幽梦仰首望了望天:“我是看你在外面顶着这么大的太阳,赶了这么久的路,一定很热吧?” 漓风淡笑:“谢公主关心,臣觉得还好。” “还好什么呀?你看你都流汗了。”幽梦暗地冲他招了招手,“你凑近一些,我给你擦擦。” 漓风用余光瞥了瞥周围,都是人,神色显得勉强:“不用了公主,臣真的没事。” 幽梦压低声,作出柔弱无助的神情,给他使眼色:“配合一下嘛,不然我不好交代……” 她一说“配合”二字,漓风就意识到车里有两位母亲盯着,只好硬着头皮,将头向她的窗边探过去。 幽梦执一方香软的丝帕,轻柔地为他拭汗,一边故意甜美地说道:“世子护驾辛苦了,还有多久的路程啊?” 车内两位母亲目睹此景,心中简直乐开了花。 漓风保持平静的口吻:“还要再翻过前面一座山,天黑不宜赶路,今夜我们会在山脚下安营扎寨,修整两日再做行进。” 【一】倚危亭44┇看他们,感情真好(1更) 幽梦抿了抿唇,递上香盛:“来,这是我亲手做的冰香片,你将它含入口中。” 漓风微怔,幽梦主动拾了一片奉上,漓风顺势就张了口,在两位母亲看来,他对幽梦真是千依百顺。漓风被舌尖的触感惊艳到了。 “很凉吧?”幽梦得意地扬眉,“这里面含有银丹草、甘草,还有十几味清热解毒的香料,你含着它,提神又解暑。” 漓风心情豁然跟着放松下来,眉峰舒展:“含着确实惬意许多,多谢公主。” 望着他们二人相视而笑,沐王妃满眼欣慰,忍不住要同咲妃分享这份喜悦:“娘娘看他们,感情真好。” 咲妃亦是赏心悦目地看着,眼神不胜动容:“世子若能好好待幽梦,也不负本宫和陛下所托。” 沐王妃应承:“那是一定的。” ◇◆◇◆◇◆◇◆◇◆ 队伍中途停驻,用过午膳后又行一个时辰,最终到达五仙山脚下,将士们扎好营帐,将所有人安顿下来。 驻地临近一片天然湖泊,幽梦不愿在营帐里待着,就走到湖边散步,随手捡捡地上的石子打水漂玩。 湖畔的风光很好,幽梦却没有太多兴致,不经意地,她听见漓风的声音:“营地周围都检查过了吧?绝不能有任何异常。还有,每一位皇亲帐外都要派足人手,确保万无一失。” “是。” 他正在四处巡视,叮嘱沐王府的将领厉英飞。 幽梦不由望出神,这时有只手搭在她肩膀,她回头,看到星宿在对她笑,眉宇间透着那么些许不羁。 幽梦惊喜不已:“星宿,你怎么在这?我都不知道你也跟着出巡了。” 星宿瘪嘴哀怨道:“哎呀,我哪有公主殿下那么清闲?能在马车里舒舒服服坐着,我是跟着我爹,率领队伍护驾的。” 幽梦恍然大悟,宠溺地笑道:“当真苦了你了,要不我奏请父皇,将星宿调来我这,不必负责军务,只需贴身保护我的安全,如何?” 星宿白她:“别了吧,要是被我爹知道了,定是以为我想偷懒,免不了要对我一番训斥。” 她俩的说笑声将漓风引了过来,他朝幽梦行揖礼:“公主。” 幽梦微笑颔首:“世子有礼。” “车马劳顿,公主想必累了吧?”漓风眼神似湖水般清澈柔和,“按照行程,我们暂时会在此地驻扎两日,公主的帐篷也已搭好,随时可以进去休息。” 幽梦道:“好,多谢世子关照。” 星宿转首望着那谦逊儒雅的男子,不禁打趣:“世子如此细心周到,公主的安全交给你,我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漓风看向星宿,幽梦牵起一丝明朗的笑:“对了世子,忘了和你介绍,这是星宿,武大将军的女儿,也是我的好朋友。” 漓风与星宿点头致意:“为了保证这次出巡安全,昨夜两军将领会晤,我们在对接军务时已经见过一面。” 随扈的八千兵力中,一半由星宿的父亲武直大将军率领,一半则是沐王府带来的军队,两支队伍划分好了营区,轮流值守。 【一】倚危亭45┇世子自然不会接受,可如果不是妻子呢?(2更) 星宿抬目朝漓风身后望了望,看到不远处站着他的一群亲随将士,说道:“天快黑了,一会该吃晚饭了,世子还在巡视?” 漓风沉着道:“队伍里毕竟有皇上和宗亲,安防上容不得半点疏忽。我将麾下的王府军安置妥善,每个岗哨都视察一遍,才能放心。” 星宿赞赏道:“世子还真是尽职尽责,我们那边的军队应该也安排好了。” “甚好,那我这就去见见武将军,与他说下夜里的守卫事宜。” “世子请便,我爹就在他的营帐里。”星宿说道。 漓风与幽梦相视一眼,行礼告退。 沐王爷此番将军务全权交给儿子,对他寄予厚望,同时也是为了锻炼他,给皇室看看他的能力。 星宿目送漓风走远,别有意味地说道:“幽梦,招亲大典后,我好像一直忘了对你说句恭喜的话。” 幽梦也远望着漓风的背影,语气淡然:“说与不说,有那么重要么?” 星宿转回来看她:“这位驸马温文尔雅,脾气随和,你们相处得似乎不错啊?” 幽梦视线未收回,唇边浮现自嘲的一笑:“不过是顺应两个家族的长辈,做出他们想看到的样子罢了。” “他知道你和苏稚的事么?”星宿问得异常小心。 幽梦若有所思地垂落眼帘:“我想,应该还不知道吧。” “那你打算……” “我会找个机会和世子谈谈。” “你要将苏稚留在身边?”星宿看出了她的心思,不禁愕然,“世子他绝对不会答应吧?” 倘若驸马点头,苏稚留于府中,那地位便等同于妾室。换作男子或许没什么,可幽梦偏偏是个女子,即便享有王爵,可这一女侍二夫的局面,让堂堂王府的世子颜面何存? 星宿非常担忧,幽梦怅然叹了口气:“世子若将我视为妻子,他自然不会接受。可如果不是妻子呢?” 星宿懵怔地睁大双眼,怎么好像听糊涂了? 幽梦却未再解释半句,转身走回营帐去了。 ◇◆◇◆◇◆◇◆◇◆ 夜幕降临,营地各处燃起篝火,五仙山下火光通明,灿若银河。 依湖遍布一片连绵壮阔的帐篷。居中而立的那座便是金顶云龙的皇帐,高约七丈,幅宽约十二丈,虽是临时搭建,却近似有着宫殿的规模,内部铺陈摆设也极其精美,中央垂置一片绒绣帘纬,将整个皇帐分为内外两室,内室供天子安寝,外室则用于起居会客。 咲妃的帐篷毗邻皇帐,规制稍小些,便于皇帝随时传召,她于夜间是要居住在皇帐中侍奉皇帝的,只有在白天,皇帝与臣属议事时,才会回到自己帐中。 皇子、公主和其他宗亲、臣子们的帐篷稍远一些,按照地位高低,层层围在皇帐四周,呈现众星拱月之势。 幽梦的营帐虽不如她父皇母妃那般宏大奢华,却也十分精致,到底是皇家格局,空间既宽敞,布置得也相当华美。帐中有一案一榻,若干木几,还有四五张圈背矮椅。 【一】倚危亭46┇幽梦扑进漓风怀里,瑟瑟发抖:鬼…有鬼…(3更) 身在帐中,抬头便可见帐顶那片绚丽的贴金箔莲花纹,枝缠叶蔓层层叠叠,四壁皆是考究的象牙色镶银纹理,整个气派绝不输太子那帐。 幽梦独自待在自己的帐篷里,换了素雅的便衣,准备一会出去,与皇亲们共进晚膳。 她正佩戴首饰,忽然听见身后衣柜里传出窸窸窣窣地声响,她疑惑地走上去,想一看究竟。 可当她打开柜门,却赫然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站在里面,长长的黑发如瀑布般遮住脸,极度阴森诡异。 “啊!——” 幽梦禁不住这一吓,顿时瞳孔睁大,花容吓到扭曲,拔腿就往外跑。 正在附近巡视的漓风听闻她的尖叫声,疾步往她的帐篷赶来,刚到门口,就被慌乱跑出的幽梦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公主?”漓风扶住她,低头仔细看她哪里不妥,“出什么事了?” 幽梦犹如扑住个大救星,本能抱紧漓风腰身,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鬼……有鬼……” “有鬼?”漓风莫名其妙地往营帐看,这时便听到一阵清脆俏丽的笑声。 幽梦奇怪地转头望去,只见幽然掀开帘布走了出来,穿着一身白裙,正伸手拢住披散的长发。 “九皇妹你个胆小鬼!”幽然冲她笑得眉飞色舞,“姐姐不过想逗逗你,你看你给吓的。” 幽梦微微一怔,惊惧变为怨愤:“七姐你好无聊,居然这般吓唬我,别以为林娘娘不在,你就没人管束了,当心我去告诉父皇。” “这种小事也去惊扰父皇?”幽然得意挑眉,一副吃定她似的神情,“得了吧,我知道九皇妹最识大体了,你不会去找父皇告状的,对不对?” 幽梦翻了一记白眼:“得了便宜还卖乖。” 幽然乐得直笑,漓风望了望怀里的妙人,见她已然脸色泛白,便从容抬眸道:“清河公主,小公主真的受了不少惊吓,请公主下次别再这样了。” “哟,驸马这是心疼了?”幽然这才注意到漓风,又看他俩这般亲密地依偎着,看着都觉得甜,忍不住打趣他们,“好好好,看在未来妹夫的面子,我给九皇妹赔不是,姐姐以后不吓你了。” 幽梦被她那样坏坏的眼神弄得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紧抱着漓风不放,旋即从他怀里离开,低着头,脸颊泛红。 气氛微妙地凝结片刻,她不好意思和漓风说话,便将一道幽怨的目光瞥向幽然:“你还说呢,方才被你那么一吓,我魂都掉了,夜里我还敢一个人睡么?” “你若是害怕,找个人陪你一起睡就是了。”幽然机灵朝她挤眉弄眼,“要不姐姐我陪你?” “才不要,你刚扮成女鬼的样子我还历历在目,和你同睡?我怕我夜里会做噩梦……”幽梦瘪嘴道。 “呵呵,你不要我就算了,那……”幽然眼角斜向漓风,笑得更坏,“不如让驸马陪你啊?” 漓风和幽梦皆是一愣,幽梦板着脸嗔她:“说什么浑话呢,害不害臊啊?” 【一】倚危亭47┇会生很多小世子啊、小郡主(4更) 幽然咯咯地笑个不停,幽梦脸上更是烧得猛烈,漓风在旁小声道:“公主,夜里我守在你帐篷外面,你大可安心入睡,有什么事喊一声,我立马就能听到。” 幽梦蹙眉:“不可,明日还要陪父皇狩猎,你整夜不休息怎么行呢?” “不碍事的。” “世子,你回你的帐篷去睡,我让我那两个丫头来陪我就是了。” 看他俩这般温情,互相体贴关怀,幽然觉得自己该识趣了,渐渐收敛住笑道:“好了九皇妹,我不和你闹了,我得回去换件衣裳,宗族那几个兄弟姐妹约了晚膳后在湖边品酒赛诗,你们两个也来吧?人多热闹。” 幽梦含羞垂首,试探地望向漓风:“世子想去么?” 漓风气色沉定:“公主如果不累,想去湖边走走,我陪你。” ◇◆◇◆◇◆◇◆◇◆ 夏夜清朗,山风习习,隐隐带来一丝凉意。 幽梦和漓风如约来到湖畔,只见那点着一堆篝火,有十几个人影围坐在旁,只待他们走近,幽然从中蹿了出来,兴奋地笑道:“九皇妹和世子妹夫来啦!” 坐在一起的那几位皇子纷纷转过头,注视着这对郎才女貌的璧人。 幽寂坐在他们当中,心口蓦然一沉,阴郁的目光落在幽梦身上,篝火将他双眼照得阴晴不定。 漓风向地位尊贵的几位行了礼,他如此自然地与幽梦站在一起,直令幽寂眼中生刺,以致点头受礼时始终保持冷漠的脸色。 “待会儿几位皇兄要给我们放烟火,就等你们了,先来挑河灯吧?”幽然兴冲冲地拉着幽梦,走到旁边一只大木箱那,“九皇妹你看,我特地留了几盏最漂亮的河灯给你们,等过了子时,咱们就去湖边放灯!” 幽梦将精美的河灯接过掌中,纳闷地望着:“为何要放河灯?” 幽然笑话她:“九皇妹,瞧你这日子都过糊涂了,你不知明日便是初七,乞巧佳节么?” 幽梦怔忡:“乞巧节……” 一年一度的七夕,牛郎织女月下相会,在星河之上架起鹊桥,成为人间无数善男信女对姻缘的美好憧憬。 漓风恰在这时走了过来,幽然的面向看到了他,心念一动,有意扬高声巧笑:“正好你与世子刚定下婚约,这节日正适合你们一起过,待会放灯祈福,我就提前祝愿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幽梦轻轻打她手背,嗔她:“你别闹,被人听见要笑话。” 她还没发觉漓风正在靠近,并且他刚才也听到了幽然说的那番话。 幽然故意不提醒她,装模作样地说道:“我是很认真的,你们两个是天作之合,婚后一定会很幸福,会生很多小世子啊、小郡主,驸马你说是吧?” 直到最后她冲漓风使眼色,人已经到了幽梦身后,幽梦始料未及,回头惊慌地望着漓风。 “呃?”漓风被幽然那么一问,也不禁发怔,一时没想好,窘迫地随口应道,“嗯……” 这声“嗯”得漂亮!他这承认的反应着实可爱,惹得幽然哈哈大笑。 幽梦尴尬极了,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一】倚危亭48┇他如傲立云端的天神(1更) 后来,这群皇室子弟便围着篝火把酒笑谈,吟风弄月,皇子们还叫了几个善舞的宫女,为他们跳舞助兴。 宫女扭动纤细的腰肢,舞姿曼妙,其中领舞的是一个叫丽珠的宫女,生得杏眼桃腮,体态婀娜,模样很是出挑。 六皇子姬幽珲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在她旋步回眸间,一双弱水盈盈的媚眼儿,不时地朝幽珲递来秋波,简直把他的魂都给勾走了。 幽梦无心欣赏歌舞,也无兴致喝酒,便与幽然聊着天,不知什么时辰,忽然惊起一道闷雷似的巨响,她俩齐齐抬头,便见着一条银蛇袅袅升空,在夜幕中炸开明亮绚烂的图案。 紧接着,又有越来越多的烟火升空,陆续绽放,整片夜幕被不断点亮,变得花团锦簇。 幽梦不由自主地失神,仰首望着满天的烟花,缓缓起身。 此情此景,不禁令她想及她生日宴那晚,绝艳星河的金色烟火,在怒放其生命之后,犹如飞雪漫城,雪花飞入千家万户—— “这种西域红蔷薇代表此生唯一挚爱,我就是为你种的。” “一种红到心碎的美。那正如我们,生生不息的爱情。” 那个送她烟花的男子,便这样不经意地浮上心头,她如此眷恋地望着夜空,仿佛他的容颜藏在烟火星辰之间,寄予一瞬流光,便倒映在她温柔的眼波。 山中一处悬崖边上,颀立一个冷俊的黑影,脸上带着诡异的雕花面具,透出不可一世冰雪雕琢的冷傲,用他那双幽暗的深瞳,冷冷注视着山下——那里很热闹,火光耀眼,隐约还能听到欢声笑语。 在烟花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他如傲立云端的天神,负手俯瞰尘世,看着那些放纵的,不知即将大难临头的凡人,慷慨地让他们享受最后的狂欢。 可他心里终是念着一个人,他知那女子就在人群里,看不到烟火孤寂后的他。 “姬幽梦,我不放手。” “只要你心里有我一天,我就绝不放手。” “你这辈子想彻底摆脱我,除非我死。” 又一朵烟花于她眼中湮灭,幽梦被某人的呼唤惊回了神,侧眸撞上漓风关切的眼神:“公主?” 他见她发了许久的呆,喊她几声才有了反应,不禁带着探究的目光端详她:“公主在想什么?” 幽梦讪讪地低眉浅笑:“没有……只是不小心走神了。” 两人正愁不知该说点什么,这时幽然走过来,诧异地看着幽梦:“九皇妹,快子时了,你们怎么还不去放河灯呀?” 幽梦脑子转得飞快,果断堵住幽然的话匣:“嗯!我就准备和星宿去了!” 不等幽然和漓风惊讶,幽梦就快步跑向不远处的星宿,热情挽住她的手:“星宿,走,咱们去放灯!” 星宿不明所以瞪大双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幽梦给拽跑了。 “哎?”望着幽梦那奇怪的举动,幽然回头纳闷地望望漓风,也不见他跟上去,“什么情况啊?” 漓风不言,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河灯,五味杂陈。 【一】倚危亭50┇渊的名字,那是一个天大的荒谬(1更) “你放了两只河灯,一只是苏稚,那另外一只呢?”星宿望着那两只在湖面荡漾的河灯,“是你自己?” 幽梦眼神微微一滞,没有说话。 她无法对星宿说出渊的名字,那是一个天大的荒谬。 等到两只河灯都漂远了,幽梦神情萧索,目光空洞地望着水面上一圈圈的涟漪。 “星宿,人这一生会喜欢多少人呢?” 星宿察觉她淡淡的惆怅,认真道:“对我而言,喜欢一个就足够了。” 她说时下意识地蹲下,随手拾起竹篮里的一只河灯,恍惚想起她和玄月的那次邂逅,她从营地回城,途径郊外的望月亭,那时玄月形单影只,蹲在河边,为他的母亲放河灯。 “星河九天,辰宿列张……好名字。” “星宿,你愿意陪我一起,放完这些河灯么?” 星宿握着河灯,徐徐望向天边,那片浩瀚的星空,藏着太多心事,难免叫人触景生情。 想来,她和玄月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面了,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 幽梦品味着她说的“喜欢一个就够”,恍若失神地轻喃:“就像你对金公子那样?” 星宿暗自一怔,被看破心事后有些无法遏制的心慌。 “你还是很喜欢金玄月么?”幽梦平静地问她。 “你给我的那本诗集,我很喜欢其中的一句。”星宿仰望夜空,怅然地吸了口气,“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幽梦静默了一会,忽然像是领会了般,清浅勾唇,幽幽念道:“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 营地一角的小帐篷里,光线昏暗,桌上的物品七零八落掉在地上,显得凌乱不堪,种种迹象都在透露刚刚结束的一场欢愉。 男人在彻底尽兴后终于将丽珠放开,她坐起身,望着散落一地的衣裳,雪白的里衣上染着一块刺目的血污,她拾起里衣,默默捂住胸口,难过地低着头。 幽珲靠上来,大手在她滑腻的肌肤游走,语气是那么意犹未尽:“怎么了?不高兴了?” “殿下自然是高兴了,可奴婢……”丽珠哽声幽咽,“奴婢今后怎么做人……” “看把你委屈的,本宫说不管你了么?”幽珲不以为然地说着,从自己那团衣物里取出一枚玉佩递给她,“喏。” 丽珠接过玉佩,泪眼婆娑地怔住。 幽珲揽住她光洁的肩头,贪婪亲吻她的脸颊:“以后你就是本宫的人了,只要你好好服侍我,必然不会亏待了你。” 丽珠心里欢喜,面上却依旧做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娇柔无力地靠在他怀里,轻抚他胸口:“殿下,奴婢将最珍贵的都交给你了,你可要好生爱惜奴婢。” 幽珲邪气勾唇:“放心,你这么听话,从今往后,本宫定然加倍疼你。” 至少在他失去新鲜感之前,他会这么做的。 此地毕竟是储藏货物的地方,时有宫人出入,二人不敢久留,各自穿好衣裳,随后便一同走出帐篷。 刚出来没几步,丽珠正抬手挵着散落的发髻,幽寂恰好经过,一拐弯就撞上那二人。 “老六?”他这一声将幽珲喊懵。 丽珠抬头大惊,慌忙屈膝行礼:“拜见太子殿下!” 幽寂狐疑地盯着他俩看,又顺势瞥了眼他们方才走出的小帐篷,英眉微蹙:“这么晚了,你们在里面做什么?” 幽珲扯出一抹油滑的笑:“皇兄,我腰上的坠子掉了,让这丫头带我进去找找。” 幽寂冰冷的目光落到丽珠身上,丽珠接他一眼就心虚地埋下头:“是……奴婢是在为六殿下找坠子……” 【一】倚危亭51┇世子不想当驸马,可是为了这个人?(2更毕) 幽珲给她使眼色:“东西已经找到了,你退下吧。” “是。”丽珠给二位主子拜别后疾步离开。 幽寂注意到这宫女的发髻是乱的,再看幽珲,他胸前的衣襟俨然没拉扯好。幽寂心里有数,寒着声警告他:“我们随父皇出巡,务必得约束自己的言行,否则闯下大祸,父皇定不会轻饶。” 幽珲腹诽:哼,真亏你有脸说得出口。一个觊觎自己皇妹,不顾伦理纲常的禽兽,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他拱手一拜,看似恭敬,却带着玩世不恭的笑:“皇兄的这番教诲,臣弟一定铭记于心,臣弟也不想自己犯什么糊涂事儿,一不小心就被父皇罚去关禁闭。” 这话着实是给幽寂难堪,幽寂被他讽刺得一怔,目光狠厉地瞪视他:“好自为之。” 说罢冷漠地拂袖而去。 “皇兄慢走。”幽珲阴阳怪气地说道,看幽寂背影走远,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负责饲马的掌事太监,领着两个小太监从不远处经过,小太监手里牵着一匹健硕的白马。 掌事太监吩咐道:“你们快将这匹白玉骢牵往马厩拴好了,明日狩猎,皇上可是要将这匹宝马赐给太子殿下,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小太监们唯唯诺诺,幽珲听到这声,警惕地转过身,看着白马从眼前经过,心下酝酿几番心思,抬步便往马厩走。 ◇◆◇◆◇◆◇◆◇◆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烟花的繁华与喧嚣已归于静寂。 到了换岗时辰,星宿去营地巡视了,幽梦也打算回去休息。 她漫不经心地沿着湖边往回走,看到一人蹲在临湖的小木台上,走近一看竟是漓风。她本以为自己那般丢下他,他已经回去歇息了,却不想他还落单在这。 他埋首在那摸索着什么,幽梦看得更仔细些,原来他是在点河灯。 “世子也在放灯啊?”幽梦边走边道。 漓风怔然抬眸,在看到她的一瞬,目光好似安定柔和了下来。 “嗯,我在大理没放过河灯,既然来了洛阳,就入乡随俗了。”他起身说道。 幽梦眼帘微颤,饶有意思地笑了:“世子第一次放河灯,是为谁呢?” 漓风缄口不言,幽梦好似预感到什么,笑容略微一僵。 “我本无意刺探世子的秘密,只因洛阳风俗中,乞巧节便是姻缘节,所以洛阳的女子都会在子夜七夕将至时,抢着第一时间放河灯,想最先沾到织女的赐福,以求个好姻缘。”她故作从容解释着,“而世子已经与我订下婚约,姻缘是不必求了,故而有些好奇。” “没什么秘密。”他俊逸的眼底风平浪静,“我并非求姻缘,只是想到一个许久不见的朋友,希望她平平安安的。” 他不觉得他的话,在幽梦看来大有欲盖弥彰之嫌,她豁达地笑了笑:“我来帮你吧。” 说罢,她便提着裙摆走上木台,蹲下来与他一起将那几盏河灯点亮。 “世子不想当驸马,可是为了这个人?” 【一】倚危亭52┇公主,漓风不那么看重红尘之事(1更) 幽梦将手伸到临近水面的位置,轻轻放下了河灯。 “世子不想当驸马,可是为了这个人?” 她平静地转过脸来,望着身边同在放灯的漓风。 他微怔,眼神被河面上的灯火掩映得幽幽一晃。不管他再如何想去高估她的聪慧,始终还是低估了她。 这是她的试探,他听出来了,从容应对:“并非如此,公主别多想。” 月色为她眼眸染上淡净的光泽,嘴角噙着一丝笑:“我原以为世子这样不食人间烟火,也是因为心里有一个深怀牵挂之人。” 漓风敏感地与她对视:“也?” 她并不显得慌乱,这不是一时失言,而是有所暗示,她那般深意地望着他:“你我皆是四合红尘中人,自然就会有红尘人的苦恼。” 漓风低头,沉默地望向水面,心情莫名变得阴郁下来。 那时她私心以为,若漓风也有意中人,那他们也算是扯平了,她的良心多少会感到一点安稳。 “若是真有那样一个人,世子坦诚告诉我,我不会介意。” 或许之前漓风还犹豫要不要和她提荞荞,听了她这番话,不知为何,他反而决定永远埋在心里:“公主,漓风不那么看重红尘之事。” ◇◆◇◆◇◆◇◆◇◆ 姬幽珲到了马厩,做出一副闲适自得的样子,掌事太监行礼:“六殿下,您是来挑选明日狩猎要骑的马?” “嗯。”幽珲随口应着,负手走到一匹白色骏马前停驻,装作不知情地说道,“这匹不错。” 他本想伸手去摸摸马头,可那马像是不喜欢他,冲他打了个响鼻,随后变扭转过头去,幽珲手僵在半空,有些尴尬地拧起眉头。 掌事太监面色为难:“殿下,您还是另挑一匹吧,这匹白玉骢是皇上命专人饲养了近半年,将要赏赐给太子殿下的坐骑。” 幽珲眉心一凛,心中甚为不快:父皇啊父皇,皇兄做尽荒唐事,令皇室一再蒙羞,你却还对他如此宠爱。他滥杀无辜,你只关他一个月的禁闭就没事了,如今送他宝马坐骑,还对他寄予厚望?就因为他是嫡子? 他好不甘心,为什么总是活在皇兄的光芒底下,只要皇兄在一日,他就永无出头之日。 好,既然父皇狠不下心,那我索性让他在这个世上消失。姬幽寂,莫怪做兄弟的无情。 待至夜深人静之时,宫人们也都睡下了,有个侍从悄悄潜入马厩,将一瓶药粉撒进白马饲料中,担心马闻到气味不肯吃,还特地用手搅拌了几下,使饲料和药粉彻底融合,掩盖住药的气味。 ◇◆◇◆◇◆◇◆◇◆ 山岗漫漫,长草萋萋,夏虫在草叶间清鸣。 天上只有几片浮云,皇室一行人齐聚在五仙山围场,夏日的山林晨雾弥漫,露水经初阳蒸腾,照得满山朦胧。 这片围场原野广亵,天穹与碧草相融相连。正是天高云淡之际,但见远处茫茫林海,徐徐捧出一轮清晨红日,朝晖喷薄四射,投落霞光万道。 姬舜放目远眺,绿草如茵坦荡无际,甚觉神清气爽:“我朝从马背上打下这片江山,今日狩猎,朕想看看你们的骑射是否精进。” 咲妃、皇子们陪同在侧,幽梦依着母亲而站,漓风本是想和沐家人站在一起,被沐王妃暗中推去了幽梦身边。 他见幽梦今日装束颇为特别,穿着一身覆黑纱孔雀蓝猎装,头上束着简单的女士马尾髻,点缀少许小而精的蓝翠饰物,耳上戴着精巧的蓝碧玺耳钉。脚上穿着一双深蓝绣纹的黑色锦靴,将她纤细修长的腿形尽览无余。 不由自主,漓风被她这身形风貌惊艳了一瞬,只因幽梦和往日甜美画风大相径庭,此刻于他眼中显得英气十足,不得不承认,她这样穿还挺好看,黑纱下若隐若现的蓝,又透着几分神秘和妖冶。 姬舜转目望向身旁的幽寂,笑中自带威仪:“太子,记得上回你随朕狩猎,曾亲手打下一只罕见的紫柏香獐,身手很不错。” 幽寂躬身作揖:“全靠父皇悉心栽培,儿臣对骑射不敢懈怠。” “好,今日你们也要竭尽全力,展示我大幽男儿的风采和英姿。”姬舜慷慨说着,吩咐侍者,“将马牵来。” 众人静候片刻,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被侍者牵入视线,让在场的人都眼前一亮。 【一】倚危亭53┇太子挑衅漓风(2更) 姬舜和颜悦色地看马,对它的长势和体态很满意,再殷切注视太子:“幽寂,这匹白玉骢,是朕送给你的礼物。” 众人连声惊叹,夸这匹骏马漂亮,幽寂掀衣跪地,恭谨叩拜:“儿臣谢父皇赏赐。” 六皇子姬幽珲笑道:“父皇,您赏赐皇兄这匹千里良驹,皇兄骑上它必然更加英姿飒爽,儿臣今日定要向皇兄讨教讨教。” 姬舜认可地点了点头,嘴角挂着期许的微笑。 “父皇,儿臣也想骑马打猎。”幽梦绕过母妃,走到父亲身边,撒娇地拉住他手腕,扬起一双灵动的秋水明眸,“求父皇恩准。” 姬舜笑眯眯地望她:“朕就知道你闲不住。” 这时漓风轻声劝她:“公主,骑马劳累危险,况且山林里有猛兽出没,您还是留在这比较安全。” 他这番关怀,让咲妃、沐王妃,甚至是沐王爷都很欣慰。 幽梦回眸,冲他邪气地一挑眉:“世子你是在小瞧我。” 漓风正想辩解,姬舜爽朗笑了两声:“漓风你还不知道,朕这个女儿看着柔弱,可从小就会骑马了,每次她跟随朕出来狩猎,总是跃跃欲试,朕从不会拘着她。” 漓风好奇地看回幽梦,清雅一笑:“想不到公主竟如此与众不同。” 幽梦眉眼自信:“有星宿在我旁边呢,你们不用担心。” 说着,她将那排牵马侍从扫视一圈。 “哎?我的马呢?”她疑惑地走上前去,问掌事的太监,“为何不将我的阳春雪牵来?” 太监急忙叩首:“公主,奴才们护养不力,今早见公主爱骑四肢乏力,像是病了,此刻正让兽医在为其诊治。” “病了?”幽梦怔住,“怎么好端端的会病了呢?” “是奴才照顾不周,请公主恕罪……” 幽梦觉得败兴,一脸闷闷不乐。 “如果小皇妹不介意,暂且就先骑这匹白玉骢吧。” 顺着幽寂的声音,幽梦转身看向他,唇角清冷地一扬:“这是父皇赐给皇兄的马,臣妹岂能僭越?” “无妨,难得一家人出来狩猎,大家高兴最重要,而且我也带了平日常骑的一匹马。”幽寂抚摩刚赏赐的白马脖颈,“这匹白玉骢,与小皇妹的阳春雪皆属河曲宝马,脾气性格是相近的,温驯矫健,皇妹应该不难驾驭。” 姬舜认为幽寂的话有理,而且在这位父亲心里,他也一直想要缓和兄妹二人的关系,于是说道:“也好,幽梦,你就先骑这匹吧。” 既然父皇开了口,那幽梦自然不能不给父皇面子,颔首微笑:“谢父皇与皇兄体恤。” 说罢走到白玉骢前,漓风顺手扣住马鞍,替她稳住马身,将她扶上马背,然后自己也骑上一匹黑色骏马。他这体贴呵护的举动,颇让人艳羡。 幽寂又让侍者将他那匹胭脂骝牵来,从容地翻身上马,余光滑向他们,语声清冷而带着挑衅的味道:“听闻沐世子自小在军营历练,骑射了得,今日本宫倒想与未来妹婿切磋切磋。” 【一】倚危亭54┇都是一家人,还分什么彼此?(1更) 漓风拱手做出谦逊之姿:“臣资质拙劣,岂能与殿下相比?” “世子在招亲武斗会上就已显示出不凡身手,我相信你可以。”幽梦望着漓风,说得理直气壮。 漓风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幽寂冷笑:“有小皇妹替你担保,世子就别谦虚了。” “既然要比试,那就得有个好彩头。”姬舜稍作思考,“这样吧,以一个时辰为限,谁打下的猎物最多、最精,朕就将那套西域上贡的错金黛蓝马具赏赐于他!” 儿女们纷纷抱拳致礼:“谨遵父皇旨意!” 随后拉拽缰绳:“驾!” 随着男男女女高亢的呼喝,身下的坐骑纷纷撒开蹄子奔腾起来,前赴后继,朝着旷野尽出的山林驰骋而去。 幽梦落在后面,漓风故意地比她还要后,跟随她的速度渐渐提速。 咲妃默默望着女儿骑远的身影,眉心郁结,莫名地有些心绪不宁。 姬舜瞧见她的脸色,平静道:“幽梦马术娴熟,你无需过分担心。” 沐王妃亲密挽着她的手,也笑着宽慰她:“是啊娘娘,有漓风在,你就放心吧,他会照顾好公主的。” 咲妃舒展神色:“是,臣妾多虑了。” ◇◆◇◆◇◆◇◆◇◆ 铮铮哒哒的马蹄声漫过山野,幽梦和漓风一人一骑,跟随在几位皇子的队伍之后,星宿穿着紧身劲装,在不远处随行,除此之外还有百余骑精悍侍卫,一路为皇室众人保驾护航。 夏日的猎场阳光丰沛,马蹄下流动着七月洛阳的旖旎风华。 晨风穿过山野,撩起幽梦的发丝,薄雾层层,凝在她密长的睫毛上,晶莹如珠。 这都离起点老远了,她才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不禁拍着脑门自嘲:“瞧我这记性,方才就顾着看马,都忘了拿弓箭了。” 她所用的,是特地为她打造的女式弓箭,尺寸相对精巧,迎合她的身形和臂力,这样她使用起来就可以不费力。 漓风骑在俊丽的黑马上,双目清澈得和碧空一色:“不妨事的公主,今日漓风所得猎物都是你的。” 幽梦微微一愣,眨了眨漂亮的眼睛,呵呵一笑,恰如暖阳下盛开娇美的花:“世子如此美意,我便心安理得收下了。” 都是一家人,还分什么彼此? 笑声传入幽寂和幽珲耳中,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去看那两人,幽珲轻笑:“别看咱们这位妹夫平时不爱说话,关键时刻还挺会讨皇妹欢心啊,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闷声发大财么?” 幽寂听了很不是滋味,心底冷笑一声,看不惯漓风对幽梦献殷勤的样子,冷面如霜地扭回头去,顺势加快了马速,不一会就将一群人甩得没影。 白玉骢通体洁白,宛如一道白色电光自山麓划过茵茵绿草,幽梦许久没这么自由自在,觉得心神舒畅。 她手拉缰绳,不时挥舞马鞭,漓风不时会让她骑慢些,幽梦嘴上答应,手上却不减速,犹如故意和他嬉闹。 星宿将此情景看在眼里,暗自笑得有趣又无奈。三人这般你追我赶,在明媚的阳光下飞驰,眨眼飞奔过开阔的草原地带,进入山林。 【一】倚危亭55┇木秀于林,林深见鹿(2更) 林中繁育着各种飞禽走兽,本在惬意享受夏日清晨的清新空气,还有温暖的晨曦,被这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惊扰,气势壮烈得仿佛地动山摇,吓得树上的鸟雀振翅而飞,野兽四散奔走,穿梭在茂密的树林中。 幽寂第一个赶到密林深处,挽弓瞄准猎物,一箭射出,野兽哀鸣,侍卫为他将猎物捡拾过来,是只健壮的狍子。 幽珲后来居上,也射中了一只林麝,林麝比狍子珍贵,幽珲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皇兄,承让。” 幽寂冷傲中夹带不屑:“比赛才刚开始,我们有的是时间,胜负尚未可知。” 幽梦、漓风和星宿也入林间,各自寻找猎物。林海深幽,千骑飞驰,静则听百鸟啼鸣,动则射狍鹿奔突,众人兴致愈高。 幽梦骑马有些累了,便下了马,望着漓风和星宿这一路捕获的,多半是些野鸡野鸭,野鸽野雁,都是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在树林中随处可见。 她索然无味地瘪瘪嘴:“就这些带回去,肯定要被皇兄们笑话。” 漓风随她下了马,清澈的双眸落在她失望的脸上,展颜一笑:“公主别急,耐心等候,总会有好猎物的。” ◇◆◇◆◇◆◇◆◇◆ 树林另一头,太子和六皇子正驰马角逐。 “驾!——” 风声在马蹄下碾碎,飞扬起伏。兄弟二人逐鹿于林,互不相让,谁都不是甘于沉寂的人。疆场未净,猎场如战,这场猛烈的追逐,无疑暗示着他们对于皇位的野心。 可鹿跑得轻、灵、快,马追得再紧,也是许久未及。 它不顾方向地跑着,不知不觉跑入了幽梦他们的范围。 幽梦听见草丛里有响声,警惕转头—— 木秀于林,林深见鹿。 鹿不知为何停下了,兴许是觉得甩掉了威胁,在自以为隐蔽的地方养精蓄锐。 “世子,我们射那只鹿!”幽梦为自己的发现兴奋不已,顺手就夺去漓风马背上的弓箭,“借你弓箭一用!” “公主……” 漓风想提醒,却见她已经架好攻势,可那弓箭对她来说极不趁手,弓过重,箭过长,她很费力也只能拉至五成,根本难以瞄准那只鹿。 这时鹿似乎有所察觉,眼看着它就要逃走,正当幽梦心急火燎之时,有人迈出矫捷的一步,她忽觉背后一热,那人已敞怀圈搂着她,抬臂覆住她的双手,带她拈弓搭箭,用男子强劲的臂力满弓蓄势,箭矢闪耀寒光直指鹿身,从二人指尖窜射出去,一气呵成,她全然来不及反应,呆滞间便听得一声鹿鸣,她陡然惊醒,鹿已中箭倒地。 星宿被这一幕看得呆住,这一套漂亮的箭法,极其流畅,果决又精准,与他招亲大典上在校场比箭的气势截然不同。 幽梦愣愣地转侧脸,他近在咫尺,手还保持握她手的姿势,她脸颊一阵灼热,低着头轻唤:“世子……” 漓风顿时放开她,后退一步,解释道:“方才只想帮公主一把,臣失礼了。” 【一】倚危亭56┇幽梦骑马遇险(1更 2000字) 漓风见她拿走自己的弓箭,就是要提醒她使这把弓箭对她来说难度太高,奈何她已行动,对那只鹿又志在必得,情急之下他顾不得多想,顺势就出手帮了她。 幽梦脸上的火蔓延至耳根,轻声细语:“世子箭术着实高超,幽梦佩服……” 为了冲散刚才那段暧昧的经历,漓风踱步走开,又去马背取了一支箭,故作平常地说道:“我们王府军队所用的箭是特制的,公主用不惯是自然。” 幽梦羞涩低头望着手里那把弓,忽然惊喜道:“我竟没发现,世子的弓箭很漂亮。” 弓身是象牙白色,上等橡木质地,中间和两端有金片包边,镶嵌翡翠玛瑙,看着十分精致。 漓风也将与之相配的羽箭递上去给她看:“只因我们常与南境作乱的敌国象兵交战,故对弓箭做了改良,将箭翎一边削短,可以改变箭道,达到抛射之效。” 幽梦握箭,抬起水波盈盈的笑眸:“既然如此特别,世子不如就将这支箭送给我做个纪念吧?” 漓风清瞳里有一抹微光流转:“公主喜欢便拿去吧。” “驾!” 幽梦正高兴,骤然听见男人的厉喝与马蹄声直奔而来。 她抬头见来人是幽寂和幽珲,笑容说不见就不见了。 幽寂“吁”了一声停下马,望着地上那只受伤的鹿道:“本宫在追这只鹿。” 幽珲脸上是一种不服输的表情:“皇兄,臣弟险些就将它猎中了,若非你突然出来争抢,鹿也不会跑了。” “这鹿是本宫先发现的。”幽寂冷声警告他,“老六,牢记自己的本分。” 幽梦和漓风静静观望,星宿挤出一丝不羁的笑:“二位殿下,现在这只鹿,已经被小公主,和世子爷一同射下了,理应是他们的。” 她故意强调那句“和世子爷一同射下”,不禁令兄弟二人怔了一怔。 幽寂目光在幽梦身上转了一转,幽梦不作声,但眼神却是要定了鹿的坦然,他终道:“既然被小皇妹得到,那为兄自然会成人之美。” 幽梦不禁一笑,很轻,却极具嘲讽。 幽珲也识相地笑道:“既然皇兄都这么说了,那这鹿自然归皇妹和妹夫所有。” 幽梦轻身上马,对两个兄长置若罔闻:“世子,我们走吧,再去别处看看,有没有更好的猎物。” 漓风跟随她,驭马转了方向。 日头渐盛,在阳光的照射下,草叶间的露水被持续蒸发,而附着草叶表面,有些不同于露水的药液,也随着气温升高,正不断地挥发出来,弥漫在空气中,人的嗅觉不足以闻出它的味道,但是马可以。 幽梦骑着白玉骢进入这片草地,白马突然毫无征兆地仰天长嘶,险些将幽梦掀下马背。 “啊!”她猝不及防地尖叫一声。 漓风在后方看得触目惊心:“公主!” 马蹄突然发力,幽梦被带着飞驰起来,她完全掌控不住马速,惊慌失措地大喊:“这马是不是疯了……我停不下它……救命!……” 听到她呼救的声音,漓风的心狠狠揪了起来,他扬鞭策马奋力追逐:“公主,抓紧缰绳,千万别松手!” 以这般疾驰如飞的速度,她若因此摔下马来,被摔死的可能不在少数,哪怕运气好些,也会被马踩踏致残……后果不堪设想! 星宿也从后面加速逼近漓风:“怎么回事!” “公主的马失控了。”漓风简单回答,注意力全放在加快马速上。 “什么!”星宿惊愕地望向前方,“幽梦!” 幽梦听漓风的话攥紧缰绳,可白马跑得越来越快,她将整个身子伏在马背上,满心恐慌而声嘶力竭:“星宿!星宿救我……” “你别怕!我和世子这就来救你!”星宿重重地一抖缰绳,“驾!” 幽寂听到呼喊声,心神大动,抬目望去,只见白玉骢俨然化作一道虚化的白影,载着幽梦沿环形的山道直往山顶的方向奔去,而漓风和星宿二人在后面拼命地追赶,落下好大一截。 “出事了!”他立刻掉转马头并指挥侍卫,“快,快上去拦住那匹疯马,把公主救下来!” 幽珲愣愣望着此景,眉头深蹙起来:难道是药效发作了?糟了! 幽寂压根没工夫理会他那反应,已经率先带队往山上赶去了。 ◇◆◇◆◇◆◇◆◇◆ “朕记得第一次带幽梦去狩猎,还是在她八岁的时候吧?”皇帝正在华盖的荫凉遮蔽下,与众人趣谈往事,“当时她哭着求朕,放过一只幼鹿。” 咲妃第一次听他提及此事,不禁好奇:“陛下,幽梦何故如此?” 姬舜转目望住她,道得意味深长:“因为她想到了你。” 咲妃疑惑而不安地怔住,皇帝陷入回忆—— 那是一场冬猎,刚下过大雪,林中除了四季常青的松柏,草木皆已凋敝,茫茫天地银装素裹。 年幼的小幽梦穿着浅粉的棉绒斗篷,粉嫩的小脸冻得红扑扑的,跟在父皇身边。 一只母鹿带着一只鹿崽经过,皇帝举弓射中母鹿,正欲再射子鹿,小幽梦忽然大哭,哭得伤心欲绝。 皇帝甚为不解,俯身将女儿抱起,端在手臂上,慈爱地问她:“朕的宝贝女儿为何哭?” 她只呜呜地哭,不说话。 “可是被那一箭吓坏了?”皇帝捧着丫头湿润的小脸,温暖的手掌给她擦着眼泪,“别怕,有父皇在,不会让野兽吃了小幽梦。” 她这才泣不成声地道:“儿臣不是怕,儿臣是觉得那只小鹿好可怜……父皇已经杀了它的母亲,现在还要杀小鹿……” 姬舜一时语塞,小幽梦接着又泣声道:“父皇,你看到小鹿伤心的眼神了吗……” 姬舜不禁看过去,小鹿徘徊在母鹿的尸体旁,不时低首拱一下母鹿,发出阵阵凄凉的哀鸣,那鹿的眼睛清亮,柔弱,像人一样充满感情。纵然知道这里很危险,知道自己随时也会像母亲这样被人一箭射杀,它就是守着母鹿久久不愿离开。 【一】倚危亭57┇漓风抱幽梦滚草地(2更) 幼子依赖母亲,这是天性。 姬舜恍惚间悟出了什么,是才想起,幽梦的母亲姜氏此刻被幽禁在冷宫已经一年了。 “父皇……”幽梦搂住他的脖子,哭泣央求,“父皇父皇,儿臣想母妃了……” 姬舜深深地望着她,不发一言。 “父皇,您今日杀死母鹿又杀小鹿,是不是意味着你关了母妃,将来有天您也会把我也关起来……” 女儿虽幼小,说出的话却让他触动,姬舜怔然吸了口凉气:“说什么傻话?父皇当然不会如此。” “父皇……您去看看母妃吧……”幽梦哭得两眼通红,鼻尖也通红,叫人怜爱不已,“母妃她一个人过得好辛苦……我想母妃……我要母妃回来……” 姬舜实在是于心不忍,摸着她的后脑勺道:“别哭了,父皇答应你,等这次回銮,朕带你去看望你母妃。” 后来他果真兑现了承诺,去冷宫见了姜氏,姜氏这一年静思己过,性子也改变不少,藉由他对姜氏心存的那些情意,没过多久,皇帝便下旨,让姜氏离开冷宫养病,并且恢复了她的嫔位。 咲妃听后,这才知道,当年全是因为女儿的聪明和温情感化,自己才有了复宠的机会。她百感交集。 这时有个侍卫从猎场的方向骑马飞驰,特地赶回来报信:“启奏皇上、娘娘,小公主的坐骑忽然狂性大发,公主被连人带马冲向山顶去了……” “什么!” 皇帝震惊,咲妃更是惊得一个趔趄,幸得沐王妃搀扶住,所有人都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恐和焦虑。 ◇◆◇◆◇◆◇◆◇◆ 白马发了疯似地奔跑,一直在走上坡,幽梦被颠得七荤八素,身体又难以控制地向后仰,她已经吓得脸脱了色。 漓风终于接近了她,他唤了几声“公主”,幽梦惊慌失措地看他,刚想回应他,就被白马剧烈的颠簸击溃。 漓风心知不能再放她一人在马背上了,她随时可能摔下来。他看准时机纵身一跃,稳稳落在了幽梦身后,贴紧她的后背,不由分说就伸手环绕住她,拉住缰绳,用自己掌握的一切技巧,欲替她控制这匹疯马。 幽梦缩在他的怀抱里,心神终于感到些许安定,可危机仍未解除,漓风费了很大力气去拉扯缰绳,却似乎并不奏效,白马完全不听使唤,说什么都不肯停下来。 幽梦在混乱中抬头,恰能看到漓风柔和削尖的下巴,而在那之上,便是一张沉凝的面色,目光炯炯有神,给人一股莫名的勇气和信念,仿佛只要有他在,一切危难都能迎刃而解。 “世子当心!前方便是山崖,没有路了!” 身后星宿的紧急提醒顿时将幽梦惊回神来,她看着前方越发逼近的悬崖,顷刻方寸大乱:“怎么办世子?” 漓风显然是看清情形的,眉目深蹙,蓦然将心一横,一把搂紧幽梦的腰肢,带着她一跃而起,二人千钧一发之际飞向一旁,摔落在草地上,两人相拥着上下翻滚,滚了许久方才停下。 停止的那一刻,漓风仰面躺在地上,而幽梦正好趴在漓风身上,二人四目相对,脸凑得极近,双双猝不及防地愣住。 ————— (貌似喜欢柿子的小宝贝越来越多了,还有让我换男1的,喵喵喵?你们真的不爱渊总了吗?他可是陪你们走过漫长岁月的男人啊…要怪就怪漓风这男人后劲太足了,前面看没感觉,选了驸马以后男神气息直线up,他和渊总、妖孽、祁爷的风味都不一样,而且除了发光太晚,地位偏男2之外,人设几乎毫无短板,成为万千少女心中老公最佳人选233他是今年力捧的新人,大家多多支持,顺便宣下读者裙:469951938,欢迎老粉新粉进来撩书中男神~?) 【一】倚危亭58┇幽梦怀疑夜渊(3更) 停止的那一刻,漓风仰面躺在地上,而幽梦正好趴在漓风身上,二人四目相对,脸凑得极近,双双猝不及防地愣住。 星宿目睹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心都差点从喉咙飞了出去。 漓风在翻滚时因为怕幽梦受伤,有意托住她的腰,尽力护着她,此时手依旧环在她的腰上,他们凝定在彼此的目光里,思绪有一瞬空白。 那匹失了心智的白玉骢,依旧马不停蹄往前冲,一声刺耳的嘶鸣划破山野,幽梦惊心瞠目地转头,亲眼见白马冲出了山崖,马鸣声在幽谷里久久回荡,幽梦心都跟着颤抖。 星宿下马向他们跑来,看他俩都安然无恙,心里的石头才终于落了地:“幽梦,世子,你们没伤着吧?” 幽梦怔忡地回眸,俯视被她压在身下不敢轻易乱动的漓风,她如梦初醒般地从他怀里弹开,慌张地喃喃低语:“我没事……” 漓风淡定撑坐起来:“我也没事。” 星宿望着气氛微妙的二人,扯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没事就好,方才真是太危险了。” 幽梦抑制不住心里的冲动,起身跑到崖边,俯身跪立着,探出头往下看,眼前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她试想方才若未及时被世子救下,随那白玉骢坠落山崖,此刻必然已是粉身碎骨…… 她心有余悸,睁大的眼眶止不住颤栗。 星宿蹲在身旁,揽住她的肩膀劝慰:“别怕,什么都别再想了。” “小皇妹!” 幽寂急切的呼唤由远及近,不一会,他带着大队人马赶到,望着崖边与星宿待在一起的幽梦,紧张道:“你怎么样了小皇妹?” 幽梦像是被吓懵了,呆呆望着前方,一声不吭,星宿回头替她回答:“公主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太子殿下放心。” 幽寂点了点头,脸色凝重地看向漓风:“方才发生何事?为何白玉骢会带着小皇妹发疯地往山上跑?” 这口气听起来很像质问,他在怪罪世子没护好幽梦。 漓风冷静道:“事出必然有因,只是马已堕崖,线索断了。” 星宿瞥了眼异常沉默的幽梦:“眼下既无头绪,不如我们先下山再做商讨,公主急需休息,而且之前派人回去报信,皇上和咲妃娘娘那一定很担心公主的安危。” 幽寂沉吟一声,吩咐众人:“先将小皇妹护送回营。” 星宿将幽梦搀扶起来,幽梦还有些腿软,走路都显得无力。 经过幽寂眼前,她缓缓抬起头,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盯着幽寂看,看得他怔住,心下惴惴不安。 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 “陛下,娘娘,太子和公主都平安回来了!” 听到通传,皇帝和咲妃等人疾步冲出营帐,看着队伍停在帐外,幽梦是乘漓风那匹黑马回来的。 漓风先下马,再小心地将幽梦抱下来,咲妃急红了眼,赶忙上前将女儿拥在怀里:“谢天谢地,幽梦你总算回来了,快让母妃看看,你可曾受伤……” 经过下山这一路调整,幽梦心神已经安稳一些,轻声道:“父皇母妃安心,儿臣没事,多亏世子救了我。” 咲妃感激地望向她身后的漓风,皇帝稍稍放心,眉宇肃然,“爱妃先带幽梦回去休息。”然后又将目光扫过漓风、星宿和幽寂等人,“你们几个过来,朕有话要问。” “是。” 皇帐之中,幽寂站在最前面,漓风陈述事情经过,皇帝脸色阴沉,微带怒意:“白玉骢好好的为何会突然发狂?” 星宿不禁懊恼:“最该查验的就是白玉骢,只可惜那匹马失控坠下山崖,如今死无对证,公主今日遇险究竟是不是意外,也很难说了。” 姬舜眉峰皱得更深,威严道:“将负责马匹的一干人等召来,朕要严加审问。” 幽寂本与此事毫无关系,可一想到白玉骢是父皇赏给自己的马,而临时借给幽梦去骑却出了事,他这心里既自责,又有丝隐隐的忧虑。 ◇◆◇◆◇◆◇◆◇◆ 此刻在咲妃帐中,幽梦安静坐着,咲妃坐在身边陪着她,望着她,眼底的担忧始终难以消散。 谷雨端上一碗茶汤,咲妃接过去,要亲手喂女儿喝:“幽梦,今日吓坏了吧?快将这碗压惊茶喝了。” 幽梦顺从地服下,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咲妃愁眉深锁地问道:“幽梦,你觉得这件事,是否有人在暗中捣鬼?” 幽梦在深思的就是这个,她冷郁垂眸:“那匹白玉骢是父皇精挑细选的好马,品质不可能差,平日都让专人像伺候主子一样饲养,儿臣不相信,这样的好马会突然发疯。” 咲妃很是认同,点了点头:“想来此事与太子脱不了干系。” 谷雨从咲妃手里端去空碗,心里憋不住怨愤:“奴婢就觉得奇怪,太子为何突然那么好心,把皇上赏的马让给公主骑,原来用心竟是这样险恶……”她说不下去,越顺着这条路推测下去,越是细思恐极。 “不,不太可能是皇兄做的。”幽梦蹙眉摇头,“原本该骑那匹马的人是皇兄,谁也想不到我的阳春雪今日无法出行,皇兄将马借给我,若真是人为,凶手的目标也应该是皇兄。” 咲妃望着她道:“那如果太子一早就知道,你父皇会赐马给他呢?” 幽梦抬起深邃的眉眼,凝视她:“母妃,我也想到了这种可能,可我还是有些难以相信,皇兄可以心狠到置我于死地。” 所以下山时,她才会用那么古怪的眼神看幽寂,若他一心要她死,平时还这么惺惺作态地关怀她,想想都让人恶心。 咲妃意味深长地说道:“就算太子不可以如此,皇后,丞相,他们可以。” 幽梦蓦然怔住。 母亲的话极为在理。 丞相…… 丞相身边有一个人,对她而言是很特殊的存在,如果是丞相指使,那个人他会知道么?他会放任丞相害她? 还是说,就是他亲自执行? 幽梦如刺锥心。 【一】倚危亭59┇漓风查寻幽梦坠马真相(1更 2000字) 经过一轮审问,负责皇室马匹的宫人只会喊冤枉,什么有价值的话都问不出来。 星宿倒是有了收获:“陛下,属下检查了白玉骢的食槽,发现饲料被人动了手脚。” 幽寂和幽珲皆在场,听到这话,皆是心中一惊。 皇帝眉目加深,兽医端上一盘取样查验的饲料,跪地说道:“陛下,混在饲料中的这种药粉具有毒性,一旦发作恐会致使马匹失控。” 幽珲越发忐忑不安,生怕这线索再查下去,就会把自己牵扯出来。 姬舜圣颜冰冷:“所以白玉骢是误食这有毒饲料,才会突然发狂?” “极有可能。”兽医又道,“而且臣一早为公主的马诊病,发现公主那匹白马也有轻微中毒迹象。” 星宿惊疑:“阳春雪?” 众人是才想起早上临狩猎时,马房掌事太监告诉幽梦,她的坐骑病了。 “公主的马饲料中也有同种药粉么?”漓风追问。 “这倒没有。”兽医神色颇为费解,“公主的坐骑食槽臣也检查过了,毫无异常,但在它血液中疑似有两种药物,药性相克,白马受其影响,四肢无力,却并无大碍。” 星宿凝起眉头:“这就扑朔迷离了,原本下毒之人的目标看似在公主,可现在看来,又像是针对太子的?” 随着她的推敲,众人将目光都投射到了幽寂身上,幽寂脸色异常难看。 而幽珲在他身后低着头,正想着应对之策,那个派去下药的侍从阿旺,找了他半天也不知所踪,到底去哪了?幽珲心里着实焦躁。 漓风冷静的眼底蕴藏万千思虑:“可这不能解释,公主的马又是如何被人下了药?” “我想想……”星宿也愈发觉得哪里不对,“不,公主的马先被人算计,病倒,她才会去骑那匹白玉骢,那这兜兜转转的,真正想害的还是公主?” 幽寂沉默不语,姬舜看他的目光却变得深重,甚至狐疑起来。 幽寂知道,他现在处境堪忧,因为局势似乎在暗示,是他设计害了幽梦。 ◇◆◇◆◇◆◇◆◇◆ 之后,星宿提议重新去围场,回到事发之地查找线索。 漓风将上驷院的饲马侍郎肖德佑也带过去了,此人负责为皇室培育优良马种,对各类马匹都颇为精通。 漓风曾亲眼目睹幽梦座下的白玉骢发狂,循着记忆找到精确的案发地,一行人便在周边勘察起来。 不多久,肖德佑采集地上的草叶闻了闻,顿时皱起眉头:“这草上竟然会有金蔓藤毒液的味道!” “金蔓藤毒液?”星宿诧异地走过去。 “恐怕这才是白玉骢发狂的真正元凶。”肖德佑抬头道,目色尽是一片心惊胆寒,“有人将至纯浓度的金蔓藤毒液洒在这片草地,随着升温挥发出来,由浅至深,逼疯了白玉骢,若是过了今晚,恐怕毒液便消散得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如此用心,实在是够歹毒的。” “可为何世子的马也随公主经过此处却无碍?”星宿提出疑问,“还有我,还有那些侍卫,我们所有人的马都没事,唯独只有公主骑的那匹白玉骢发狂?” 漓风眉宇沉着:“因为只有公主那匹白玉骢是河曲宝马。” 星宿转头望去,更是云里雾里。 “世子正解。”肖德佑微笑地认同道,“武小姐你可能不知道,河曲马产于蕃息的河曲草原,这种马对当地一种草木的气味过敏,便是金蔓藤,而金蔓藤对其他血统的马是没有效果的。” “那这么说,凶手算好了公主会骑白玉骢经过此地?”星宿内心惊愕不已,“可他们又怎么知道今日骑白玉骢的一定是公主呢?” 万一那会幽梦拒绝了太子的好意,整个计划不就泡汤了? “除非让公主骑上白玉骢,也是计划内的一环。”漓风波澜不惊地说道。 星宿脸色骤变:“世子,你怀疑太子?” 漓风静默,眼神有着一股风雨不侵之势。 ◇◆◇◆◇◆◇◆◇◆ 悬崖边,姬幽珲的亲信侍从阿旺被一群黑衣人架来,有人踢了他一脚,他被迫跪下,想起身却被人强行摁住了。 阿旺挣扎抬起头,赫然见一个黑衣男子背对他站着,虽看不见他的容貌,却给人一种天神般的尊贵冷傲,难以接近之感。 阿旺愤恨地扫视这群黑衣人:“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抓我来这里做什么!” 封狼怒喝:“说,谁让你在马饲料里下药的?” 阿旺原本还嘴硬,封狼“呲”地拔出刀架在他脖子上。 “我说!”阿旺吓得冲口而出,“我什么都说……” 封狼收住力道,刀刃在阿旺脖颈上划出一条口子,正往外渗血。 那个背影冷俊的黑衣男子依旧一动不动。 “是六皇子……”阿旺战战兢兢地说道,“是他指使我这么做的,他看不惯太子,想让那匹马中毒,狩猎时就可能将太子摔下来,不死也残……” 黑衣男子缓缓转过身,阿旺双目一瞠,只见那男子脸上戴着诡异的雕花面具,宛若幽冥深处的鬼魅向他走来。他浑身散发阴森的寒气,越靠近,阿旺就越抖得厉害。 “兄弟阋墙,争权夺利,却差点让小公主成了替死鬼?”男人停在阿旺面前,冷厉地俯视他。 阿旺满眼恐惧地望着他,身体抖如筛糠,为了求一线生机,拼尽力气呐喊:“你们想知道的我都说了,放我回去……放我回去!” 男人掐住他的脖子,单单只用一只手就将阿旺提了起来,阿旺顿时喊不出来,喉咙间只能发出粗噶的哽咽声。 “皇帝已经在调查饲料投毒一事,六皇子担心自己暴露,必然想尽办法毁灭证据,你回去也是死路一条。”男人眼神那般瘆人的平静,“不如我送你一程。” 话语刚落,他虎口骤然收紧,伴随骨骼断裂的声音,阿旺的头耷拉向一旁,两眼睁着却是一片死寂,整个人像是一具提线木偶,软弱无力地握在那男子手里,最后被他冷漠丢弃在地上。 【一】倚危亭60┇那就借你的手,除掉你心爱的女子(1更 2000+) 封狼使了记眼色,两个手下走上前,拖着阿旺的尸体去到崖边,随手抛了下去。 苏稚浑然如一具冰雕伫立,居胥抱拳道:“公子,属下已经打听过了,小公主骑马遇险,在紧急关头被沐王府世子救下,并未受伤,只受到一些惊吓,稍作调理便可,公子可以放心了。” “而且皇帝授权了沐世子调查此事。”封狼补充道。 苏稚安静听着,面具下的雪颜淡漠无痕,可听到沐漓风救下幽梦一句时,他负在背后的手还是紧紧握成了拳。 封狼发起牢骚:“原本还以为,是丞相识破了公子的计划,才暗中破坏,想不到竟是六皇子搞的鬼,白费了公子这番苦心安排,最后祸事还是落到了公主头上。” 居胥忧心忡忡地望着苏稚,实在难以理解:“公子,您根本不可能伤害公主,那在您的计划里,金蔓藤毒液就是为太子准备的?” 在得知公主的马奔向山崖那一刻,他眼前的主人可是不顾一切地想往山上冲,不顾暴露的风险,沐世子舍身骑上白玉骢,抱住公主从马背跃下,滚入草丛之时,有人可正躲在暗中看着这一幕。居胥设想那时苏稚的心情,定如千万只蚂蚁啃噬。 此刻苏稚眼神清寒:“太子只是一步棋罢了,我们真正的对手是沐漓风。” 那日在相府,四俊议事,丞相同他道:“夜渊,本相想交给你一个任务。” “丞相是不想让皇上有个安稳的出巡了?” “沐王府世子被钦点为小驸马,凭他的文韬武略,他日必会成为你的劲敌。这次狩猎有沐王府同行,皇上和咲妃这么安排,很明显是故意让小公主和小驸马培养感情的,本相知道你一定很介意世子的存在。这次就是个好机会。” 苏稚目光垂落,不发一言。丞相看懂了他的意思,对郭奉、冷无双、戚陆说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那三俊起身行礼告退,只剩下他二人。 苏稚说道:“丞相视沐王府为劲敌,自然不想看到其与皇室联姻,那会对丞相造成很大的威胁。” “你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让双方反目成仇?” “陛下精于制衡之术,利用沐王府牵制相府,可他自己也免不了对沐王府心存猜忌。”苏稚抬眸,微笑相对,“想分化二者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陛下看到沐王府的反心,到时莫说结姻,恐怕整个沐王府都保不住了。” 丞相犹疑:“可沐王爷这个人,表面看随性自在,其实他很谨慎,我们很难抓住他的把柄。” “抓不到把柄,我们可以制造把柄。” 归嵩眉间一滞:“你有何妙计?” “想沐世子栽跟头,罪名轻了不行。”苏稚目光阴鸷,寒意逼人,“要拔,就拔龙身上一片痛彻心扉的龙鳞。” 归嵩按捺内心的怔动:“你是指?” “请太子殿下牺牲一下。” 归嵩凝眉:“太子?” “太子贵为储君,深受陛下重视,如果太子在狩猎中受伤,且有证据指向是沐世子所为,陛下还能饶恕沐王府么?” 归嵩陷入一番沉思,他并不知,苏稚已然知晓太子曾对幽梦施暴一事,苏稚对太子的私仇根种心底,这一次,他想一箭双雕。 “如此一来,陛下亦会对太子诸多垂怜。” 近来太子因作风问题惹得龙颜不悦,储君之位岌岌可危,刚从东宫解了禁,归氏自然急着想替太子挽回圣心,苏稚深谙此中利害,晦深莫测地笑着煽动。 归嵩果真心动,踱着步停下来,盯着他看:“你这么胸有成竹,本相想听听你的计划。” 苏稚道:“据我所知,陛下会在狩猎当日赐一匹良驹给太子,此马产自河曲,生性温驯,但闻不得一种金蔓藤的气味。我可以弄到这种毒液,将其洒在围场,事后再将毒液藏于世子帐中,他有理也难以自证。” 归嵩质疑:“可这么做,会将太子置于险境。” “丞相放心,我自有分寸。”苏稚浅勾薄唇,“我会事先给你一瓶解药,你让人狩猎前夜给那匹马服下,其药效可以缓解金蔓藤的毒性,使马不至于彻底发狂,只要太子马术过硬,降服骏马不是问题。” 归嵩再度沉默,苏稚看穿他的心思:“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丞相觉得如何?” 归嵩暗想:河曲宝马?记得小公主那匹坐骑也是皇上赏赐,同样是河曲马,那夜渊所说的金蔓藤毒也会对公主的马起作用? 小公主,也是一片足以让皇帝心痛的龙鳞啊。 好,那就借你的手,除掉你心爱的女子。 “我知道丞相有私心,不会让太子犯险。而且丞相已经看出我对公主有私情,怀疑我会为了公主背叛他。” 苏稚回想当日在相府的情形,心里像明镜似亮堂着。 “他故意不告诉我公主的坐骑阳春雪,与太子的白玉骢同为河曲马。等着狩猎之日中金蔓藤之毒,公主的马一同发狂,公主便会遭遇不测,丞相也能以此试探我的忠心。”说到这,他眸色更阴暗了一重。 封狼和居胥听他说着,心中震惊不已。 当时丞相算计好了幽梦,深沉笑道:“好,就按你的计划来,本相会在马房安排人手。” 苏稚不动声色,暗中也留了一手,有意提醒他:“丞相别忘了,为了狩猎安全,皇室众人的坐骑必定会在前夜做足安检,解药只能在安检之后使用。” 丞相听信其言,命眼线待至安检过后,喂白玉骢服下解药。却不知苏稚的手下乔装混于安检内侍之中,在安检后特地将白玉骢和阳春雪对调了位置,因为安检需卸除马具和所有装备,两匹同为白马,体型相近,在夜晚很难分辨出来。 后来,各自的饲马太监将两匹马牵回马厩,白玉骢的马房里其实安置的却是阳春雪,而丞相的眼线便顺理成章,将解药喂给了阳春雪。 原本苏稚的手下会在天亮前将两匹马偷偷换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可六皇子却在中途派人向白玉骢的饲料投毒,误打误撞,被阳春雪吃了有毒饲料,毒性被解药中和,阳春雪才会出现患病体虚之症,无法参加狩猎。 这也正是为何,兽医会在阳春雪血液中验出两种药性,但阳春雪的饲料中却未掺杂任何毒物。 藉由这一环变数,再次打乱苏稚的计划,原本他能保护幽梦的马不受金蔓藤影响,阴差阳错使她骑上太子的白玉骢,险些成了这场阴谋的牺牲品。 封狼请示:“公子,计划失败,接下去我们该怎么做?” 苏稚眉眼沉定:“今夜你们留守此处,我亲自去一趟皇家营地。” 封狼和居胥暗自一怔,猜测,他……莫非是要去见某人? 【一】倚危亭61┇公主柿子又在秀恩爱(1更 2000+) 夜里,营帐外一座哨塔下,漓风与星宿交流案情:“武姑娘,有关林场的金蔓藤毒液是否有进展?” 星宿一筹莫展地摇头:“看护围场的内侍、守卫都一一盘问过了,没人发现这两日林场有异常,我们也抄检每个人的住处,一无所获。” 漓风沉色道:“皇室狩猎是大事,围场布防如此严密,如果不是内部人做的,有外人混进来,也会有内应。” 星宿仔细斟酌了他的话,“我明白了,我会请示我爹,查查随扈人员的底子。”她不经意抬头,看到一个正向他们走来的身影,“哎?幽梦?” 漓风转身,眼神流露关切:“公主,怎么不在帐内歇息?” 幽梦低眉浅笑:“我睡不着,想出来走走。” 星宿看出她心神不宁:“你还想着白天在猎场发生的事啊?” 幽梦拂去笑,漓风劝慰:“公主放心,我们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幽梦恬静地点头,幽然经过附近,看到他们三个都在这,兴致勃勃地走过来:“九皇妹,你还没睡?太好了,我们在那边烤肉,几位要不要一起来?” 幽梦没胃口,想推辞,可幽然的热情让她犹豫了。 “都是皇兄他们白天捕回来的野味,配上从宫里带来的陈年佳酿,过来喝两杯,就当给你压压惊了。”幽然拍着她的手背,将她拉走,“来吧。” 夜空清朗,繁星璀璨。一行人走到湖边,远远就闻到炙烤肉食的香味。 空地上架着几处篝火,旁边搭着烧烤木架,侍者转动长柄,将穿在架子上的野味均匀烤熟,另有侍者用小刀切下肉块盛入盘中,再递给那些主子。 星宿看到那些油光鲜亮的烤肉,香味一丝丝地窜入鼻间,令她不禁食欲大振,忙了一天没怎么吃饭,这会着实饿了,径自上前就准备自己动手了。 漓风知道幽梦这日受心情影响,一定也没好好吃饭,看到那边有烤鹿肉,便与幽梦提议:“公主,我们打下来的鹿肉也烤好了,不妨取一些来,我们尝尝?” 幽梦点头说好,漓风朝烤鹿架走去,挑选烤得最好,肉质最嫩且精瘦的部位,吩咐侍者切下。 幽梦目光含笑地望着他,不觉幽寂走至身旁,低声道:“小皇妹,我有话跟你说。” 幽梦一瞬变得冷若冰霜:“那就在这说吧。” 幽寂瞥了瞥四周,压着一股怒火,强行拉着她手臂将她拽走,这一幕刚好被漓风看到了,他端着两碟烤鹿肉愣在那,望着那对奇怪的兄妹,莫名感到忧虑。 幽梦被幽寂拽到一座帐篷后面,她冷冷甩开他的手:“皇兄,你这么做于礼不合,让人看到要说闲话的。” 幽寂不管那些,语气急迫地问她:“小皇妹,是不是连你也觉得,今日在围场,是皇兄害你马上遇险?” 幽梦脸撇向一旁,不愿看他:“皇兄做没做过,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我当然明白!”幽寂说得斩钉截铁,“我绝对没有害你,我敢对天发誓,如果这件事是我做的,我会……” “够了皇兄。”幽梦漠然打住,“不必在此惺惺作态,我们二人的马都被人动过手脚,这是事实。” 幽寂心头隐隐作痛:“你半点都不肯信我?白玉骢是父皇赐给我的,可我对今日之事毫不知情。” 幽梦牵起不冷不热的笑:“真相到底如何,自会有星宿和世子帮我查明,还我一个公道。皇兄若与此事无关,他们必然不会冤枉皇兄。” “世子?”幽寂凄凉地苦笑一声,“你我一起长大,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却如此信任一个刚认识几天的外人?” “他不是外人,他是我的驸马。”幽梦抬起头,冷淡却坚定地望着他,“将来他毕竟会成为我的夫君,我不信他,还能信谁?” 幽寂觉得一阵讽刺:“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和他只是在逢场作戏,维护这场体面的联姻罢了。” 幽梦眼神微动,大义凛然地上前一步,不甘示弱直视他道:“说得好,那我为何愿意维护这场联姻?” 幽寂像是被她那股底气震慑住,不禁一时语塞。 幽梦的眼神冷冽如刀:“因为即使你口口声声说你不会害我,但你身后的那些吃人恶鬼,他们大权在握,你去问问他们,肯不肯给我好日子过?” 幽寂彻底怔住,幽梦已懒得再和他废话,冷傲似雪地转身而去。 ◇◆◇◆◇◆◇◆◇◆ 回到篝火地,幽梦挨着漓风席地而坐,漓风见她脸色不太好:“公主?” 幽梦一扫愁容,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眉宇间顷刻变得神采飞扬:“怎么了?” 漓风知道她有心事,但不去追问,递上一盘烤肉:“公主,我取来了刚烤好的鹿肉,你尝尝?” 幽梦余光瞥见幽寂也回到人群中,正在往他们这里看,她便故意将手搭在漓风臂上,柔情似水地探过身去,偎近了他道:“世子,我懒得动手,你喂我吧?” 漓风兀自一怔,瞳孔微微睁大地望着她,幽梦抿了抿唇,愈显娇憨之态:“世子,人家要你喂。” 漓风意会这又是到了“配合”时间,他只好用筷子夹起一块鹿肉,当着众人面喂到她唇边,她娇滴滴地靠在他身上,一边稍稍用手遮掩,一边将肉吃下。 星宿在旁边吃着肉,被他俩这突然的甜蜜举动弄得目瞪口呆,旁人见了也都十分艳羡。 只有幽寂,在斜对面望着她故意和沐世子做出的恩爱样,心中十分窝火。 幽梦嚼着那块肉,有些烫口,她不由捂着嘴抽气,却吃得津津有味:“嗯,这鹿肉肉质酥嫩,又好有嚼劲……” 漓风被她可爱的吃相逗乐,极柔和地舒展眉眼,眼底似映着漫天星河:“公主若是喜欢,那边还有很多,我再去拿。” 幽梦拉住他起身的动作:“先不急,你陪我在这边吃边聊。” 她这般撒娇,是个男人都无法拒绝。漓风便又坐了回去,幽梦半个身子都靠在漓风身上,二人有说有笑。 【一】倚危亭62┇你做过最刺激、最疯狂的事是什么(1更 2000+) 坊间一直传闻小公主是撩汉高手,今儿星宿真是大开眼界,白天在狩猎时就觉得他俩关系突飞猛进,就算是做戏,这也做得太真实了。星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吃着嘴里的肉,嘴角饶有兴致地翘起。 幽寂心里长满了刺,他实在看不下去,起身冷着脸道:“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幽梦见他走得那么坚决,眼角因得意而微斜上扬,羽睫牵动一抹冷艳。 后来众人吃饱喝足,有些人散了,回各自营帐安歇。还有些人依旧没有倦意,而且湖边凉快,他们就围坐在篝火旁聊天。 “唔,真没劲,不如我们聊点有趣的事吧?”幽然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姑娘,在她脸上扬起一丝兴奋,“我们每人说上一件,自己曾经做过的,现在想来既疯狂又刺激的事,怎么样?” 幽梦握着漓风一片袖角,垂眸抚摩上面的绣纹当作消遣,索然无味地说道:“不怎么样,谁愿意说出自己的黑历史,给别人当笑料的?” 幽然闷闷地撅嘴:“也就是图个乐子,可以不用说得很详尽,点到即止嘛,这样还能给别人留有想象余地。”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响应她,幽然好生尴尬。 “好吧,既然是我提议的,那我就先作表率。”她仰首清了清声,用实力来暖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悄悄溜进了御书房,不小心打碎了父皇书案那只名贵的青花瓷笔洗,然后父皇进来了,我吓得立马躲进旁边一只大木箱里。父皇没看到我,不知是谁打碎了笔洗,就罚了当值的小太监,那小太监被就地打了二十板子,疼得哇哇叫,我在木箱里听的,那叫一个心惊胆战……” 她说得绘声绘色,幽梦忍俊不禁,幽然自拍胸口,万分庆幸地感叹:“当时啊,我就躲在箱子里发抖,那心跳扑通扑通,简直要飞出去了,能逃过父皇一顿责罚,现在想想还真是刺激。” 坐在她身旁不远的姬幽珲饮下一杯酒,把玩着空杯轻笑:“呵,当了猴子还沾沾自喜呢。” 幽然奇怪地转过脸去:“哎?六皇兄,你什么意思啊?” 幽梦笑道:“他的意思就是说,其实父皇那日已经知道是你做的,也知道你躲在箱中,只是给你面子,不把你揪出来。” 幽然愣住:“他怎么知道啊?” “你想啊,那么名贵的青花笔洗,若他真以为是小太监将它打碎,又岂会只打二十板子这么轻松?”幽梦说得头头是道,“当时念你年幼,父皇自是舍不得打你,而心里的震慑比身体的教训更有用,他有意在书房惩罚那小太监,就是故意打给你听,杀鸡给猴看,否则你怎么会将这事牢牢记在心里呢?” 幽然终于被幽梦给点醒了,懵怔道:“哦……竟然会是这样?” “可惜七妹你太笨了,竟然过了这么多年才想明白,父皇知道了肯定很失望。”幽珲故作无奈地摇摇头。 幽然被讽刺了自然不服气:“那六哥你聪明?你也说两件你的光荣事迹来听听啊,我就不信你长这么大都风平浪静,一点刺激都没有的。” 幽珲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说到疯狂又刺激的事,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抢走别人的东西,更疯狂、更刺激呢?” 说这话时,他脑海里便浮现出,他与太子在林中激烈逐鹿的画面。 幽梦、漓风和星宿望着他,直觉他那眼神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冷:“特别是别人有,你没有的,你把它抢到手,这种刺激,比你本身就拥有它,来得爽快多了。” “可是你抢走了别人的东西,别人也会将它抢回去,冤冤相报何时了呢?”星宿平静地问道。 幽珲肆意笑开,闭目沉醉了一会,然后慢慢睁开眼道:“那自然是要把对方彻底击垮,让他没有本事再和你争,那才叫赢啊。” 星宿收回目光,轻声自嘲:“恕在下实在难以理解这种刺激。” “那什么事才能让星宿觉得刺激呢?”幽然笑吟吟地望她。 星宿余光有趣地滑了过去:“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浴血杀敌,算不算很刺激?” 这种感觉可是她们这些娇贵的金枝玉叶,一辈子都体验不到的,幽然窘然笑着:“是刺激,可是不够疯狂。” 星宿笑了笑:“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会疯狂的人。” 幽然探究地瞧她,幽梦便附和道:“你看星宿也知道她很冷静,遇事总能沉得住气。” “那你呢九皇妹?” 幽然陡然将视线转向她,幽梦不禁一愣。 “你做过最刺激、最疯狂的事是什么呀?”幽然手撑在膝盖上,托着脸,满眼期待地看她。 幽梦眼帘低垂,怅然失神,鬼使神差就想到老君山的那个雨夜—— 临水而建的水榭,水中开满红莲,灯笼微弱而魅惑的光芒。那个强势的男人,撕开她湿透的衣裳,翻云覆雨,攻陷她所有的防备,先是给她痛苦,然后一点一点地将她带至欢愉顶峰。之后还睡在她身后,揽住光洁无物的她,在耳边说着情话等天亮…… 想到那些情景,幽梦脸上泛起羞色,她情不自禁低下头:“有次我心情不好,就独自跑进山林,被一场大雨困在一座水榭里……” 幽然睁大眼:“一个人?” 幽梦微怔:“对啊。” “什么时候的事啊?” “记不太清了,就这半年里吧。” “然后呢,你在里面做甚?”幽然不满足地追问道。 漓风看出幽梦神色不自然:“睡觉,等雨停啊。” 幽然大失所望地抱怨:“啊?什么嘛,一点都不刺激。” 幽梦斜眼觑她:“我一个女子在山林过夜,又是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的,怎么能不害怕?同样的处境换你亲自去试试,就知道有多刺激了……” 她自然是不能将真实情形给说破的,但那一夜的经历,绝对能称得上是她有生以来,最疯狂、最刺激的事了。 漓风听出这故事隐藏了最精华的部分,不过他不愿意为了满足好奇心,去触犯别人的底线,只是看她的眼神有些深重。 【一】倚危亭63┇天空海阔,自有相见之日(2更 2000+) 漓风听出这故事隐藏了最精华的部分,不过他不愿意为了满足好奇心,去触犯别人的底线,只是看她的眼神有些深重:“女子孤身一人待在野外还是太危险了,公主以后万不可再如此冒险。” 幽梦笑意清浅,顺着他给的台阶下:“世子说的是,以后我不会再这么任性了。” 幽然望着这对赏心悦目的人儿,只要看他俩同彼此说话,总能给旁人吃了蜜似的甜腻感,她忍不住打趣:“下次心情再不好,去哪散心都行,只要有世子妹夫陪着就好,妹夫这么体贴,把九皇妹捧在手心里,什么糟糕的心情都没有啦!” 幽梦暗地白她一眼,漓风扯出一丝牵强的微笑:“公主说笑了。” 幽然那双乌亮的眼珠在漓风身上流转起来:“哎?我倒是很好奇呀,像世子这样看起来温文尔雅,循规蹈矩的人,有没有曾经做过一些刺激又疯狂的事呢?” 幽梦侧眸朝漓风望去,唇边隐隐含笑:“我也好奇。” 漓风与幽梦相视一眼,转目望向夜空,渐渐沉入回忆:“我在大理认识了一位朋友,我常与她在深夜蒙面出行,假装自己是侠客,隐姓埋名,劫富济贫。” 他的目光柔和安宁,像一片叶,悠悠地落在湖面上,心绪便随着叶下的涟漪,一圈圈地漾开。 不记得从何时起,大理城中开始有富贵人家频遭失窃,漓风蛰伏多日,想亲手抓住这个贼。 直到某天夜里,他将小贼逮了个正着,可定睛一看,大为震惊:“荞荞?” 他二话不说要将她带离这是非之地,荞荞倔强地不肯走:“哎呀你拦着我做什么?你不觉得我是在做好事么?” 她竟然有这个癖好,漓风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就当你是在做好事,可你为什么总是挑汉人下手呢?你和我们汉人有多大仇?” 荞荞一脸人畜无害地说:“没仇呀。” 漓风语塞,故意装出的严肃表情堪称失败典范:“没仇你还这样,简直太霸道了。” “我偷汉人的钱,因为汉人看起来很富有呀!”她理所当然地回答。 “富有的就一定是坏人吗?”漓风拧着眉头,眼神示意她先好好打量一下他,再来回答这个问题。 “唔……也不一定……”荞荞沉吟着想了想,“可他们有钱,拿点出来给穷人也没什么,反正他们又饿不死。” 明明理屈了却还要强词夺理,漓风也是对她无话可说了,他手指戳了她脑门一下:“你看看你,就算要劫富济贫,也不知道低调点,穿成这样就出来了,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你?” 荞荞疑惑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扮,没明白他的意思。 翌日,漓风穿着一身夜行衣来见她,并也带给她一套夜行衣,让她换上。后来他俩就蒙着面,开始了行侠仗义的生涯。 他们会趁夜深人静,潜入当地那些为富不仁的土财主家中,麻溜地偷取财宝,带至贫民住处,有时在屋顶上揭开瓦片丢下去,有时在矮矮的土墙外扔进去,总之就因地制宜,变着花样把财宝送给穷人。就连鸡窝里的老母鸡,突然哪天都能“孵出”金元宝。 穷人惊奇地拾起宝贝,十分珍惜地捂在心口,感激涕零谢天谢地,连声道是财神显灵了,而财神派来的那两位金童玉女正躲在墙头,暗自偷着乐。 荞荞动手拿钱,漓风就给她望风、打掩护。逃离时荞荞偶尔会功夫不到家,墙太高,一把没跳过去,半个身子狼狈地挂在墙上,漓风望见她笨拙却可爱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迅疾出手拉她一把。久而久之,两人配合得越来越默契。 荞荞不止一次地问他:“这种事我一个人做就可以啦,你干吗每次都要陪我一起呢?” 他总是不以为然:“有趣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可不想那些穷人口中赞颂的好名声都被你一个人占去了。” 其实他不曾告诉她,他无数个黑夜不辞辛劳地跟着她,不光是为了做善事,更是为了保护她。 谁又能想到,堂堂沐王府的世子,大理这座城的少城主,最初立志要抓住窃贼,后来竟被这小贼的侠气给感染了,以致“弃明投暗”,和她一起当了梁上君子,真乃千古奇谭。 漓风只是简略地讲述往事,并未挑明故事里的主角,却已让周围那几个听众都被深深吸引住了。 幽然两眼发光:“这么有趣?” 幽梦注意到漓风回忆时神情投入,瞳孔中不自觉释放出温柔的光泽,她亦随之淡雅地微笑:“听起来,这还真不像是世子会做的事啊。” 漓风怔然回过神,对上幽梦的目光,有一种猝不及防的忧虑,好像做错了什么,不知如何遮掩。 幽梦依然平静而从容:“你的那位朋友,现在还在大理坚守着你们那份道义信仰,劫富济贫么?” 在她和善的注视下,他心绪安定下来:“不,她先我一步离开大理了,半年来与我音讯断绝。” 幽梦心里有所意会,深意道:“天空海阔,自有相见之日。” ◇◆◇◆◇◆◇◆◇◆ 幽梦回帐后,听了谷雨的劝,服下一碗舒眠汤,终于有了睡意,不一会便进入了梦乡。 谷雨待她睡安稳了,从药箱里取了一瓶药,将冬至拉到帐篷外小声说道:“我险些忘了件要紧事,冬至,你将这白玉活血膏给世子送去,是主子交代的。” 冬至惊讶:“世子怎么了?” “白天在猎场,世子不顾安危将公主救下马,摔在地上的时候不当心,右手胳膊想是磕到了石头。”谷雨眼中流露不胜的心疼,“他手臂上的伤口肿着,可他怕声张出去惹沐王妃担心,又忙着奉旨查案,便一直忍着疼,表面让人什么都看不出来,是公主方才在湖边烤肉时坐他身边,不慎间碰到了他的伤处,这才知道的。” 冬至听了更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虽说不严重,但毕竟是救咱们主子才受的伤,公主自然过意不去。”谷雨将药瓶塞她手里,握紧她的手关照,“你将这活血化瘀的良药交给世子,叮嘱他时常敷用。小心着些,尽量别被人看到。” “好,我知道了。” 【一】倚危亭65┇我不想你,一点都不想(渊梦继续甜 2K+) 惊慌失措,她一把坐起来,高呼一声:“来人!” 谷雨和冬至同时掀帘进来,谷雨柔声笑道:“主子你醒啦?” 幽梦小心翼翼地问她俩:“昨晚……有什么人来过么?” 谷雨和冬至互看一眼,神色茫然:“没有啊,奴婢去墨菊那待了片刻,回来时冬至在帐中陪公主呢。” 冬至也说:“奴婢去给沐世子送药,回来时还是主子一个人在睡觉,没见有人来过。” 幽梦暗自握紧手心的领扣,不再做任何追问,心里已有答案。 一定是他,他跟过来了…… 再一联想到昨日猎场之事,她就不得不去怀疑,他来这的目的。 ◇◆◇◆◇◆◇◆◇◆ 去皇帐向父皇母妃请过安后,幽梦去马房看望自己的坐骑阳春雪,兽医说白马已经康复,再过两日便可正常驾驭,她听罢心中甚慰。 走出马房,她不经意瞧见自己手心有些脏,想是刚刚在马房不小心碰触了什么,又见此处临近湖边,便径直向那座延伸至湖中的小木台走去。 她蹲在木台边缘,伸手取水净手,余光里出现一团小小的白影,她转过头,木台转角上蹲坐着,是只雪白的猫,一蓝一碧的双色瞳,看起来优雅迷人。 幽梦顿然愣住,记忆顺势涌来—— 霁月庄有片赤色烈火的蔷薇园,在她采集花露的晚上,那冷魅的男子与她亲热,被黑猫小豹子给打扰。男人阴沉着脸,将黑猫拎至树丛里的一个窝棚,直接丢了进去,那时窝棚里就有一只鸳鸯眼的白猫。后来猫叫凄狂,她以为黑白二猫打架,一时脑热冲上去看,却被那男人笑话:“你不要打扰它们久别重逢,培养感情,知不知道什么叫小别胜新婚?” “你说它们是在……” “非礼勿视懂不懂?” “我怎么知道猫发情会是这样的……我又没见过。” “猫发情什么样你没见过,那人发情什么样,你总该见过吧?” “你好无聊,我不跟你说了。” 想到这些,幽梦脑海骤然蹦出一个名字,呆呆望着那白猫,喃喃自语:“小兔子?” 白猫像是听懂了她的召唤,十分灵性地走到她身边,温柔地嗅她身上的气息,如同在辨认,以确定她是它要找的人。 幽梦手上还沾着水,突然想逗弄它,便趁它抬头望自己时,拈住中指指尖朝它脸上一弹,零星的水珠溅到白猫脸上,白猫眯了眯眼,倒是淡然得不见怒色,只是眼神清傲,不想与她亲近了。 幽梦觉得这猫性格也挺有趣,便想伸手摸一摸它,可白猫在她手将要碰触时灵敏地跑开了,幽梦急忙起身跟在后面追,追入了不远处的小树林里。 林中飘散着淡淡的晨雾,犹如轻笼一层白纱,幽梦恍如置身梦境。 “小兔子?”她四下张望,找寻白猫的踪影,“小兔子……” 白猫在薄雾的掩护下窜上了一棵树,沿着树枝爬到一个黑衣男人脚边,男人伸手极温柔地抚摩它脑袋,像是在给它完成任务后的嘉奖。 他在高处俯视那可心的女子,一脸的安逸淡然,看她东张西望就是找不见猫,因而着急的模样,他嘴角暗勾,抬手聚起一道掌风,对准她臂上的披帛施以内力,轻盈的绢纱被吸引着向他飞来,他伸手握住一端,轻轻一拉,披帛整个儿地被扯起。 幽梦感觉到有股莫名的力量在拉拽她的披帛,顺着披帛延伸的方向往上望去,一个黑影陡然飞下,转眼就落到她身边,丝毫不等她反应,脚尖轻然点地,双手迅雷不及搂住她的腰,将她抱起又飞入空中,幽梦惊慌而本能勾住他的肩膀,视线定格在他侧颜,见他唇角自信微扬,令人怦然心动的冷静。 他带她飞过一片树丛,最终落在一根粗壮的横生枝干上。 披帛薄纱缓缓自她眼前坠落,呈现出神仙似的一张脸。 幽梦被他压迫横躺着,背后就靠着那截长长的枝干,虽然这根枝干是比一般的要粗些,可毕竟长在高处,她生怕它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突然折断将她摔下去,她不免有些紧张。 “果然又是你在装神弄鬼。”望着上方男人那双坏笑的俊眸,她心生怨愤,“费尽心机地用那只猫引我过来,到底想做什么?” 自从早上看到那枚领扣,她就猜想是他来了,而白猫的出现更是验证了她的猜测,白猫既然出现在营地附近,那他也一定在,甚至可以说,她明知白猫是诱饵,她也是心甘情愿受其引诱,这一点他又岂会不知? 男人伏在她身上,肆意打量她慌乱、生气却又不敢乱动的神态:“你这么想我,我再不来见见你,你怕是要得相思病了。” 她漠然瞥去一边:“谁说我想你了?自作多情。” 他一手扶着树干,一手伸去捏着她下巴,将她扭回来正视自己:“自打我认识你以来,你这张嘴对我说过几句真话?” 她清冷若雪山莲:“我不想你,一点都不想,这就是真话。” “哦?还不承认?”他俯低了脸,凑近她耳畔道,“那不知是谁,昨晚上烤肉时与别人聊天,别人要她讲件疯狂刺激的往事,她就记着老君山与我在水榭……共度的一夜春宵呢?” “你……”幽梦脸色瞬间涨红,“你怎会偷听到我们说话?你昨晚就藏在营地里监视我?” 他一脸默认的笑,昨晚他便乔装成侍卫,带着一张假面皮,混在烤肉的侍者中,甚至还曾亲手为沐世子切过鹿肉。 那些皇室成员坐在篝火边闲聊,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幽梦说的那件事,别人听不明白,作为当事人的他可是再明白不过了,甚至她亲口将“那一夜”当作最疯狂刺激的经历,他听后竟萌生一种值得炫耀的满足感。 幽梦羞怯而惊恐地望着他,他轻柔抚摩她的脸庞,笑道:“昨晚睡得可好?” 幽梦一个颤栗,领悟过来:“你果真在我睡着后潜入我帐中,你好大胆……” “做小公主的情人,需要常人所没有的胆识。”他覆压下来,吻着她的侧脸。 幽梦冷着脸警告他:“这次出巡有很多皇室贵胄,我父皇也在,你别太放肆了。” “究竟是谁放肆呢?”他蹙眉故作思索之态,“昨晚有人睡着了还不规矩,一边抱着我,一边强吻我,非要和我缠绵……” 幽梦羞愤嗔他:“我没有!” 他坏笑,无辜地打量她:“怎么我说是你了么?” 她愤懑咬住嘴唇,强撑住底气:“既然我都睡着了,我又怎会做出那么荒唐的事?” “也许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说着,他的唇递近而来,将落在她唇上时,被她的指尖挡住。 惹他怜爱的人儿不接他的撩拨,却在身下冷着声道:“别闹,我有话问你。” 他淡然握住她的手移开,含笑凝视她:“你想问我,关于那匹白玉骢的事?” 她仰望他,目光忧郁而深切:“是不是你做的?” 【一】倚危亭66┇漓风撞见渊梦幽会(1更 2000+) 她仰望他,目光忧郁而深切:“是不是你做的?” 他收住笑:“是,也不是。” 她眉心一蹙:“认真回答我。” 他缓和了一下神情:“幽梦,我知道有人要对你的马下手,于是我在暗中将你和太子的马对调。” 她将信将疑:“那为何我和皇兄的马还是都出了问题?” “我能阻止有人害你,但我无法阻止别人害你皇兄。” 她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害我们的是两路人?” 她心下推敲,以他刚才的口气,便是默认了丞相的确是要害她,可丞相却不可能害太子。 他目色微寒:“你仔细想想,若我存心想害死你,需要这么麻烦?” 是啊,他们那么多次亲密,可供他下手的机会很多,只要他想,哪怕是吻她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置她于死地。 幽然昨个问她,做过最刺激、最疯狂的事是什么,其实她扪心自问,有关这个男人,与她做出的事,哪一件不刺激,哪一件不疯狂? 她苦笑着叹了口气:“我以为你是受了丞相指令,要趁狩猎替他除去我这颗眼中钉。” “所以你见到我一点都不高兴,就是在气这个?”他突然好想抱紧她,可就在他要将这念头付诸行动,她又是一番冷言冷语,将他炙热的爱意拒之门外。 “我气你阴晴不定,总让我猜不透。气你满身邪气,让我害怕,每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幽梦垂眸自顾说着,越说越委屈,“气你总像鬼魅藏在暗处,对我百般算计……” 他安静地看着她哀怨自己,她蓦然抬眸,含情脉脉地注视他:“可便是你这样的男人,却让我不可救药地爱着。” 他心念一动,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莫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他们沉默地对视一会,他的手滑落至她身下,托住她的腰,有意揽她靠近自己,近到四目相对足够暧昧,然后清朗一笑,如云破月出:“那现在还气么?” 她依然端得冷若冰霜:“气。” 他俯首在她唇上轻柔一啄,再宠溺地看她:“现在呢?” 她强忍住想笑的冲动,傲娇地瘪着嘴,心想这么简单一下就没了?她是这么好打发的女子么?哄人哄得也太没诚意了。 “气,还是很气,气得想吃人!” 他的唇迅势袭来,不容商榷地封住她的嘴,连带她的呼吸都一并截住,如她所愿的一番强势碾压,心中隐约惆怅,这坏东西真是可恶,被他调教得,愈发贪心不足了。 多数时候,她抵触他的霸道,可有些时候,她又喜欢他的霸道,甚至为之痴迷,她就是这么一个矛盾的人。 这次他吻得深情似海,缠绵悱恻,令她很快便沉溺其中…… ◇◆◇◆◇◆◇◆◇◆ 沐王妃带着漓风到咲妃帐中给她请安,两位母亲坐着闲话家常,聊着聊着就聊起了育儿经,漓风在旁尴尬地一言不发。 “都说生女儿省心,可咱们这家子倒是反过来了,我家漓风自打在娘胎里就乖顺,没让妾身吃什么苦头,反而怀璃雪时遭尽了罪,闹得厉害了简直吃什么吐什么,果然不负众望,生下这么个小魔星。”沐王妃不厌其烦地数落小女儿,可眼里压根藏不住宠爱的笑意。 “本宫怀幽梦时日子也苦,不过咬咬牙也算挺过来了。”咲妃是在皇帝东巡时临幸,生产后才被接入宫中,赐了名分,这在宫里宫外都不是什么秘密,咲妃优雅地低眉饮茶,又道,“这女儿嘛,娇养的难免年少气盛,长大就好了。” 沐王妃笑逐颜开:“可小公主慧根早发,对娘娘又处处贴心,妾身看着羡慕极了。” 漓风偏首,小声地给母亲递话:“母妃,您给璃雪留点面子吧,况且在娘娘这,您说这些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沐王妃埋怨地瞥他一眼,“娘娘也是生过女儿的人,最是能明白当娘的心情。若是小公主在这就更好了,你们一起听听,没准将来用得着。” 漓风被噎得缄声,脸上顿无表情,清咳两声端然坐住,掩饰窘迫。 沐王妃心直口快的性子让咲妃欣赏,而且王妃的话也让她觉得在理,她低首用丝绢掩住嘴唇一笑,雍容说道:“今日皇上和大臣们商议要事,不用本宫侍膳了,王妃和世子在这正好,一会让幽梦也过来,一起用膳吧?” 沐王妃对这提议再赞成不过了,诧异地抬首望了望:“哎?怎么没看到小公主?” 咲妃道:“早些时候有去给他父皇请安,后来人也不知去哪了。” 正当这时候,咲妃的婢女巧容入帐回禀:“娘娘,奴婢去公主营帐那问过了,谷雨和冬至姑娘说公主并未回去。” “这孩子去哪了……”咲妃疑惑思量着,冲漓风递去一抹和善的笑容,“世子,若你得空,替本宫去找找她吧?” 沐王妃侧首,对儿子点头又使眼色,漓风起身一拜:“微臣遵旨。” 漓风先去幽梦帐篷见了谷雨和冬至,她们说公主出去有些时候了,也没留下什么话。 他便沿着营地寻找,找到星宿值守的地方,互相行军礼:“武姑娘,你见到公主了么?” 星宿目露疑色:“没有啊,我这一早上都没和她见上面呢,你找她有事?” 漓风平和道:“没有,我替咲妃娘娘来寻她。” 星宿意会:“哦。那我一会四处问问,找到幽梦就让她去娘娘那儿。” 漓风颔首:“多谢,我也去别处找找。” 他这一路上隔三差五地询问宫人,终于从一个内侍口中问出下落。 “回世子的话,奴才之前有看到公主在湖边,后来好像是去了那头的小树林。”内侍指给他看,“出没出来就不知道了。” 漓风望着树林的方向:“我去看看。” ◇◆◇◆◇◆◇◆◇◆ 苏稚头一歪,错过她的肩头和树影,捕捉到漓风走近的身影。 “公主,这下看来,你不用急着回去了。” 幽梦当即反应过来,急忙回头去看,她的怔愕不偏不倚,完美撞入漓风眼中。 —————— (现在净网时期,感觉撩骚不起来了,不要说船啦,吻戏都保不住,??前两天的“吃葡萄”又被毙了唉……算了我不挣扎了,现在开始渊总你禁欲吧,小甜甜也很难有了,前面有不少屏蔽章节,我会在公主府裙里备份【469951938】,欢迎小宝贝们进来取阅?) 【一】倚危亭67┇他救你一命,让你很有好感吧?(1更 2000+) 绿野葱茏,白雾缭绕。在那棵茁壮的百年乔木上,两个身影紧密相拥,横卧于一截粗枝上,正是忘我地风月情浓,宛若一对神仙眷侣。 女子身形妩媚地屈着双腿,如墨的青丝,映着洁白的衣袖和裙摆坠下,长长的披帛绢纱在枝头绕了几匝,垂落一帘白瀑,在微风里轻盈地拂动。 男人深吻许久,终于从她唇间移开,幽梦徐徐睁开眼睫,好似醉眼迷蒙,浸满了温柔:“好了,快放我下去吧。” 他安之若素地俯视她,邪魅的语气又在撩人:“这么心急要走,赶着去和谁相叙呢?” 幽梦听出他意有所指,拢紧环在他腰上的双臂,坦然地和他对视:“没人和我相叙,只是我外出许久不归,他们找不见我要急的。” 男人依旧纹丝不动,深邃的眸子如要探入她心底,此刻她任何的谎言都能被他识破。 幽梦无奈蹙眉,尝试推了推他,吐露幽怨的娇嗔:“渊……你再不听话我可要生气了。” 他一边这般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一边托起她腰背与双腿,轻身一跃,将她横抱落地。 幽梦被放开后第一想到的便是去整理衣物和发髻,不让自己看着有任何不妥。 苏稚低头,淡然瞧着她在那急切遮掩,好像很做贼心虚的样子,心中莫名不爽快。 待她收拾完善,抬步要走时,他突然出手,用力将她拽回,她猝不及防地后退几步,靠在那棵树干上,男人俊挺的身影逼了上来,堵住她的去路。 幽梦慌乱地想推开他,却是徒劳,有些气恼地抬眸抗议:“渊,你干什么?” “先别急,把话说清楚再走。”他冷眸深沉,释放慑人的压迫感。 幽梦畏怯望着他:“说什么?” 他俯首凑近她,在她耳边轻吐灼热的气息:“你如此急着要回去,还怕被人看出你我幽会的痕迹,可是驸马在帐中等你?” 幽梦闻到好浓的醋意,可她这会真的没有时间解释,不满地嗔他:“你在胡说什么?没这种事……” “昨日我可都亲眼看到了。”他眼底无波无痕,可越是这样平静,就越让人畏惧那凝定的水底埋伏着多少凶险杀意,“那么危急的情势下,他临危不惧,以身犯险,亲手抱你下马,我就晚了一步,英雄救美的机会就这么被他给抢走了。” 口吻是那样冷澈冰寒,她听起来却酸溜溜的,暗含着许多不甘心。 她郁闷地瞥他一眼,不敢长久对望:“你也知道情势危急了,他若不救我,难道你想看我摔下山崖?” 呵,她这么说,倒是让他没话接了? 他阴冷地勾了勾嘴唇,手像蛇一样缓慢滑行至她背后,突然一使劲,将她往上一托,喜怒无形间透着淡定的狠厉:“想必他救你一命,让你很有好感吧?” 他那眼神冷得要吃人,幽梦扶着他脖颈,就势往他侧脸亲了一口,像为了哄小孩子而给他糖吃:“真是的,他救了我,我自然感激他,你这是在吃哪门子飞醋……” 他神色一滞,原本清淡的冷瞳里犹似迸射一缕星光:“你和他走得越来越近了,我不放心啊。” 幽梦卖乖地抿唇一笑:“那你要我如何做?冷着他?” “至少别像昨晚烤肉时那样。”他歪着头,阴邪地眯眸打量她,“他亲手喂你的鹿肉是不是格外有滋味?” 接住他那诡魅又撩人的眼神,幽梦的心尖儿都跟着颤了一颤。 “你都看到了?”她垂下眼睑,显得乖巧柔弱,顺势将手扣在他胸口,尝试着推了一推,发现他全无反应,不吃她这套了,她便低声道,“我那是在故意气皇兄,他讽刺我和沐王府联姻,我气不过,就让沐世子配合一下,你看你这心眼儿小的跟什么似的……” “你让他配合他就配合?”她这话听着就像在夸赞沐世子风度翩翩,而他却是心胸狭隘,他更不快了,手臂狠狠一紧,险些掐断她的腰,“他似乎非常听你话呢?” 幽梦是不敢再招惹他了,语言斟酌得愈发小心翼翼:“他只是懂得分轻重,明利害。” 他如审视珍宝一般看她片刻,忽而将脸埋下,于她香肩一吻,闻着她的体香缓慢上移,一边吐落灼热的气息,“你是个善于逢场作戏的女子,也很会掌握男人的心,可你也要当心。”说时,他魅惑的唇停在她耳边,轻柔吻了吻她的耳垂,冷魅入骨地提醒她,“假戏真做。” 他俩还在说着话,漓风已然步入林中,而且正走来他们这个方向。 幽梦被苏稚弄得十分敏感,极力扭头避着他:“就算我不主动与他亲近,皇室里、沐王府,多的是人在背后推我们,想让我们更亲近。” “那你愿不愿意放下一切跟我走?”他问得冷峻沉定。 幽梦懵地一怔:“什么?” 他认真地凝视她:“去一个没有人逼你的地方,只和我在一起。” “……” 幽梦沉默着,身后传来草叶被踩过的窸窣声响,苏稚头一歪,错过她的肩头和树影,捕捉到漓风走近的身影。 “公主,这下看来,你不用急着回去了。”他视线滑落,邪笑着觑了眼幽梦,然后又眼神玩味地看向漓风,如此波澜不惊,“寻你的人来了。” 幽梦当即反应过来,急忙回头去看,她的怔愕不偏不倚,完美撞入漓风眼中。 “世子……” 漓风望着靠在树上的那对男女,脚步不由怔住,他看幽梦的眼神异常复杂,仿佛以为自己眼花,或者产生了幻觉。 幽梦觉得一股寒气席卷全身,她手脚凝固,嘴唇也冻住,以致她都忘了要在第一时间推开身上的男人。而苏稚却在这时很识趣地放开了她,勾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低声道:“公主,恐怕这下需要你好好解释的人,不只我一个了。” 他虽然在同她说话,邪气的目光却是盯着漓风的,看似伏低要吻她却没有,他故意要将这暧昧的画面给漓风看到,漓风脸色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他都不想错过。 【一】倚危亭68┇苏&amp;沐情敌争风吃醋现场(1更 2000+) 幽梦侧首与漓风对视,夜渊落在耳边的音色幽冷而平静,可话锋却是那样挑衅,加剧了她内心的不安。 漓风犹如雕像般凝立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她,脸上如覆冰雪,惊讶的情绪到了极致反而作不出任何表情了,瞳孔似两颗漆黑的宝石锐利会光,怒意被克制住了,只是眉心隐约有不可见的褶皱。 他也是完全没想到,会和她以这样的一种方式遇见。 幽梦转身从树后走了出来,强撑出温和的笑颜:“世子,你怎么来了?” “咲妃娘娘托微臣来找公主。”他面无表情地说着,视线移至她身后的男人,“不过现在看来,公主有要事处理,分身不暇。” 幽梦余光瞟了眼夜渊的黑色身影:“既然是母妃找我,那当然以母妃为重了,我这就随你回去。”她的笑容,仿佛只是镶嵌在唇沿的摆设,好看,却缺乏生机。 “那我呢?” 她刚要走,身后男子冷然出声,她脚步顿住,回眸用平常的口吻说道:“你自然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显然他不接受这个提议,从容迈步至她身旁:“公主,我有个疑惑,想请殿下解答。” 她抬起头,谨慎地盯住他:“什么疑惑?” 他装作只是闲来无事,随口问问的样子:“这皇室的出行阵仗如此之大,驻地的安全又是谁在负责?” 漓风已然听出他在含沙射影,沉默不言。 幽梦亦察觉他动机不纯,语温冷了一些:“由武将军与沐王府联合负责,你问这个做什么?” 苏稚冷笑一哼:“八千护军,防守应该很严密才对吧?可为何我一个皇室之外的人,却能毫不费力穿过重重关卡,入得这营地与公主叙旧呢?” 说着他有意歪着头,直视幽梦的眼睛俯低而下,显得宠溺而又戏谑,完全将不远处漓风的注视视若无睹。 幽梦不苟言笑地揶揄他:“你有本事,你厉害好了吧?” 他好整以暇地勾唇一笑,“不是我厉害,是安防有疏漏。”他边说边将眼角瞥向某人,声势变得冷厉,“可见什么王府精锐,都是一群废物啊。” 幽梦心里一紧,刚想嗔怪他失言,却被漓风抢了话头。 “阁下似乎很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漓风冷漠注视苏稚,镇定自若,却不失凌厉,“竟在这里大放厥词,侮蔑王府。” 苏稚慢悠悠地直起身,冷目扫了过去,看着他那高高在上的架势,唇边弧度更深:“在下说的只是实情,世子爷听着不高兴,可又能奈我何?” 漓风眼眶微动,眸中射出凛冽寒光,心觉此人着实狂妄。 幽梦闻到浓烈的火药味,不想把事态闹大,便抢先一步斥责夜渊,“你这话实在太以下犯上了,快给我闭嘴。”而后转身,笑靥清雅,缓和了语气对漓风劝道,“世子别生气,他只是开玩笑,不必与他计较。” 她的区别对待令苏稚心头愠意暗生,表面却仍挂着冷魅笑色:“公主,你之前不是和我说,世子宽宏大量,很有风度,那我不妨再开一个玩笑。” 幽梦不耐地看回他,眼神里既有埋怨,又有央求和哄:“你别闹了行不行?快回去吧。” 他像没听到似的,兀自从旁边树枝上折下一片叶,悠闲自得举到幽梦眼前:“公主,你看这是什么颜色?” “绿色。”幽梦急着让他离开,仓促应付地回答,却未多想,“行了你快走吧。” “我笑话还没讲完。”他冷气森森地笑着,他可是一点都不急,有的是时间陪他们玩耍,甚至用指尖拈着叶柄转圈圈,笑也变成纨绔不羁的味道,“公主,我突发奇想,觉得这位世子应该改姓,‘沐’不适合他,从今以后不如改姓‘绿’,沐漓风……绿漓风,你说好不好?” 漓风全身冰冷地站在那,垂在一侧的右手紧紧握住了佩剑。 “怎么说话呢?”幽梦猝然加重了声,冷冽的眼神叫夜渊微怔,“这可是我的驸马。” “你还知道我是驸马?” 沉默许久的漓风终于出声,可这冷淡又暗讽的语气着实叫幽梦语塞,她怔然转回头,漓风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便转开了视线,她抿住嘴唇,有些难以自处。 气氛僵固了片刻,两个男人互相对视着,都没有说话,都是冰山一般的脸色,幽梦来回望望他俩,恍然觉得,这两人莫不是要比谁更能冻死谁? 不行,她必须先劝走一个,才能劝另外一个。 “驸马既是重臣,亦是皇婿,皇亲国戚岂由得你这般戏辱?你是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她深切地仰视夜渊,作气地撇过头,“真不像话。” 她看不到苏稚阴沉的脸色下早已是烈火中烧,被她这话一激,他全然不顾场合地发作,重重钳住她一只手腕,目光阴狠地瞪住她:“你竟然为了他来训斥我?” 漓风身形一怔,眼神变得警觉起来,幽梦想挣脱,可抵不过他的手劲。 她知道漓风在看,夜渊抓着她的手不放,这动作要多严重有多严重,为了摆脱他的束缚,她不甘示弱,冷冷地给他甩脸子:“是你今日太过分了,你回去给我好好面壁思过,不思悔改就不要来见我!” 苏稚的占有欲被彻底激发:“那我让你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过分!” 说罢他便搂住她的腰,俯首就朝她侧脸和脖颈袭去,旁人无人地要与她亲热。 他霸道得简直没道理可讲,幽梦不堪被他这样胁迫,做出本能的反抗:“你……放开!” 她越挣扎,苏稚就圈得越紧,这既是在刺激漓风,也是在惩罚她刚才的故意冷落。 “渊你别这样……放开我!……” 幽梦尖叫怒斥着,蓦地,一阵尖锐的风声自耳边掠过,那风声极快,瞬息便有一道银光袭来—— 苏稚余光紧迫锁定,顺势后撤一步,因而便让幽梦从他怀里挣脱了出去,她定住神,才看清那银光是漓风手持的利剑,收放自如的两招,犹如流星破天般留下一道虚影,眨眼之间,漓风人已到了她的身边。 【一】倚危亭69┇渊总柿子为抢媳妇大打出手(标题什么鬼2K+) 那剑不为将他刺中,只为逼他松手,让他二人分开,因而无论是在力道,还是方向的把握上,漓风都驾驭得恰到好处。只是这一个换位,幽梦就很顺理成章地站到了漓风身后,漓风成了阻隔在她和苏稚之间的屏障。 苏稚站定后,视线从足下缓缓升起,一束幽冷的寒光投向漓风,唇微弯,开启似笑非笑的口吻:“总算是耐不住,出手了。” 原本还以为,他是多能隐忍的性子,看来也不过如此。 漓风的剑平举,自他收招后冰冷的剑尖就直指苏稚的方向,面色如他手中剑一般冷静沉定:“你私闯皇家营地已是犯禁,对公主和皇室又如此不敬,我得亲自送你去皇上面前领罚。” 苏稚眉宇间风云暗涌,笑中阴邪之气愈浓:“好,你且放马过来,倒是看在下怕与不怕。” 说罢,他迅疾伸手探入腰间,再出手时陡然甩出一条长长的银色之物,成形后方可看清,那是条精悍的九节银骨鞭,在他手中瞬间变得坚硬无比,势如闪电撕裂开周遭的空气,朝着漓风攻来。 漓风本能推开幽梦,而后一个旋步避开了这道夺命的攻击。 “啪!” 鞭子的轨迹从漓风身侧一棵大树上经过,发出凄厉的声响,幽梦被漓风推得一个趔趄刚刚站稳,惊慌失措地抬头去看,星瞳当即瞠大—— 那棵树被那道银光从上到下劈成两半,然而更可怕的是,它依然耸立,并未向两边裂开,若不仔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树干上有一道白线的裂痕。 鞭子抽走后在空中转了个大大的弯,又再度袭向漓风,漓风这次有所准备,手中剑一挥,掠起一道雪白剑光,明亮如皎月,强势破开了银鞭袭来的轨迹。 漓风身法十分敏捷,足下风驰电掣,渐渐从退避中开始了主动攻击。 苏稚手持银鞭左右横扫,那鞭子如同长了眼睛,有生命一般,紧迫追逐着漓风的步伐,招招都带着致命的狠劲,只要漓风稍有不慎,被那银鞭哪怕短短一截边角抽到身上任何部位,立马就能撕开一条深深的血口。 苏稚拿着这件远程武器,比起漓风那样擅长近战攻击的三尺青峰,很显然是占尽优势的,他不需要费太多力气,便能触及漓风的范围。但见银鞭似银蛇狂舞,撕扯得风声发出刺耳巨响,像鬼哭狼嚎。银鞭气势之盛,非常符合他本人凌绝天地的霸道。因为鞭速极快,鞭行霹雳,于人眼中残留下道道炫目幻影,折射出千奇百怪的形状,直把幽梦看得触目惊心。 漓风到底身手不凡,虽然暂落下风,可却有一种超然出尘的冷定,他出招时亦在专注听着风声,从风声的起伏和呼啸中辨听出对方的身法和招式。 得其要领后,手中那把长剑便迎面杀出,泛着秋水般的冷光,惊天动地地将银鞭接住,两兵相碰,铿锵鸣响,撞出漫天星火,漓风的衣袖和青丝在鞭风肆虐中被震飞了起来,虽然鞭子被半路拦住,却依旧杀气不减,甚至更加强势,凌空而下噼里啪啦攻击过来,每招发出必为夺命而至,漓风虽能招架,却不得不在心下惊叹:好强大的内力! 苏稚银鞭挥洒如潮水汹涌,又是一轮排山倒海的进攻,速度极快,鞭影所过之处,一路的碧草和枝叶全被齐切斩断,飘浮至空中还未及落下,就又被银鞭击中,碎裂成纷飞的齑粉和烟尘。 而漓风手里的佩剑,如被地狱烈火焚烧过,滚烫得灼人,脚下青草泥地在鞭风与剑气的摧残下,全都龟裂开,变得满目疮痍。 蓦地,苏稚身如惊鸿一跃而起,空中一个华丽转身,右臂苍劲有力地挥下,银鞭光影从他阴鸷冷厉的眼前迸射出去——漓风旋即使出足够匹敌的剑招,银鞭如蛇绕着剑刃盘旋好几圈,就这么生生被卡住,二人的交锋不得不被迫中止,陷入僵局。 在一旁竭力想劝阻,可半天都无人理会的幽梦,惊觉这是个劝架的好时机,二人交手半天早已远离了最初的地方,她拔腿跑过去。 “渊!住手!”她沿着长鞭的轨迹望向夜渊,声嘶力竭地呐喊,“你们都住手!” 高处一个细微异响惊惹漓风耳膜,他警惕一瞥,只见幽梦头顶一截被银鞭砍断的粗枝偏在这时分崩离析,径直往树下的幽梦砸去,他骇然大惊。 苏稚也看到了危险,拼尽全力仓促收鞭,漓风同时拔出剑,其后全然顾不得其他,奋力冲上去拥住幽梦,幽梦低头缩在漓风怀里还不知发生何事,只觉被漓风强力推着迈出好大一步。 苏稚看到那二人抱在一起,顿时醋海翻腾,鞭风转向凌厉一扫,坠落的那截粗枝顿被劈成两半,在临近二人的一刻炸裂飞去两旁,虽未将他们击中,但漓风却被那一下鞭风余劲抽中了后背,他抱着幽梦强行忍下了那一记痛楚,幽梦明显感觉他的身子凛然一颤,她紧张地侧目看向他,见他眉眼深深一蹙,想必那一下虽不是实鞭抽打,但也一定很痛。 银鞭回到苏稚手中,他方才那下,是手下留了情的,为的便是漓风奋不顾身去护幽梦的举动。 漓风发觉对方的攻击停止,天地似乎恢复平静,他带着幽梦转过身去,苏稚手握缩成很小一团的银鞭,眼风冷扫而过,落叶纷纷。 “沐漓风,只有最强的男人才配得到小公主,你差远了。” 漓风不知是因为他这句嘲讽,还是因为自己曾亲口立誓要将此人捉拿,他放开幽梦,又持剑抬步欲上前。 幽梦急切出手拉住他的臂腕:“世子,看在我的面子上,今天事就这么算了,好不好?” 漓风回头深切地望住她,而二人交缠的手却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苏稚眼底。 幽梦意识到了夜渊怨毒的目光,猝然松手,漓风这才坠落视线看向彼此由合至分的手,好像什么重要的东西骤然断裂,令他心上恍惚一空。 幽梦抬眸凝视夜渊,“你马上走,不要再出现在营地附近,否则……”她语塞顿住,纠结地蹙了蹙眉心,抿唇逼自己语气决绝,“否则你我的交情便到此为止,我不是在开玩笑。” 她语声落地,四周陷入一片死寂,除了还在簌簌飘落的树叶,天地万物仿佛都被静止,漓风收回看苏稚的视线,落到幽梦侧脸,虽不和苏稚对视,却感觉到了对方身上浓烈的肃杀之气。 “你记住今日和我说的话。”苏稚长身凝立在彼端,双瞳阴冷绞着幽梦,“给我牢牢记住。” 说罢,他转身决然离开,黑影掠过幽梦眼前时,不曾见她眼底浮光,皆是不忍。 【一】倚危亭70┇柿子和公主陷入冷战(1更 2000+) 幽梦和漓风在树林中静立一会,她转身,自知理亏地低着头:“世子,我……” 她本想做些解释,可又觉得自己的确有错,不冤枉,没什么好解释的,解释就是掩饰,所以欲言又止。 “走吧,你母妃该急了。”漓风不带任何情绪地说道,先行举步往林外走。 幽梦不禁一怔,他维持着应有的风度,有意不为难她,却是那样的冷淡疏离。 漓风将幽梦送至咲妃营帐附近,站住,微侧眸道:“你先进去吧。” 幽梦听着他没有温度的话语:“那你呢?” “微臣先回去换件衣服。” 幽梦目光滑落,仔细看了看他身上,有几处在方才的打斗中被利器波及,裂开了口子,她心里顿时有些难过。 “我等你一起吧。”她怯怯举眸,对视上他拒绝的眼神,她视线飘往别处,显得底气不足,“这么多人看到我们一起回来,却不一起进去,难免多生揣测。” 漓风便未将拒绝的话说出口,而是转身往自己的营帐方向去,默许她跟过来。 到了营帐门外,他拱手作了个礼,眉目清淡:“请公主在此等候片刻。” 语毕便要进帐,幽梦急忙抬头:“世子……” 漓风被蓦然唤住,手扶帐帘背对她而立,未曾回头。 “你背上受伤了?”幽梦上前两步,忧心忡忡地望着他,“还有之前你胳膊上的摔伤……好些了么?” 他侧颜淡漠如初,眼中也没有任何变化:“都只是轻伤,不劳公主挂碍。” 幽梦缄了口,像她这般善察言观色的一个人,又岂会听不出,在他看似平淡如水的外表,漠不关心的语气下,藏着不浅的,不可言说的愠意?只是他不愿发作,他有他的涵养与体面,所以尚能维持着表面的礼数,可也只限于礼数而已了。 她阴郁地看向别处,眼帘无力轻垂:“你为何半句也不问我,关于那个人……他是谁,来这做什么,与我又是什么关系?” “公主想说自然会说,公主不想说,便是你的难言之隐。”漓风稍转侧,平静地望她,“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让你难堪?” 况且在树林看到的,听到的,已经足够让他去联想一些事了,他实在没有兴趣,再去刺探别人的秘密。 幽梦再度语塞,怔然望着他,他径自掀帘进去了。 小厮顺心正在里头打瞌睡,漓风进去看他一眼也没说什么,自顾脱下外衣挂在屏风架上,发出的声响惊醒了顺心,顺心睡眼迷蒙地瞅过去,看到主子脱得只剩单衣,且背上有一块血迹,那抹嫣红顿时将他吓了个激灵,困意一下子全跑没了。 “天呐爷!你这背上是怎么了!” 幽梦凛然听得顺心在里面大叫,心神不由也跟着紧张起来。 漓风被顺心的一惊一乍愣住,微怒地转头瞪他一眼:“闭嘴!” 顺心慌忙捂上嘴,只见漓风脱下里衣,扶着自己肩头想探首往身后看,可只觉得发疼,视野所及却看不见伤口,不禁蹙眉。 顺心可是瞧得真真切切,忍不住又拿开嘴上的手,小声了些问:“爷,您后背怎肿起这么大一个血包?” 漓风眼风扫向他,冷声告诫:“此事你不要多问,也不准与人提起。” “可是你胳膊上那伤还没好,这又起了新伤,您不让说,又不让请御医来瞧,奴才是怕您的伤恶化下去……”顺心愁眉苦脸地说着,然后就去将藏在柜子里,昨日为他包扎手臂的一套用具拿出来。 “伤势如何我自己清楚。”漓风道得沉着不失威严,“但我受伤的事绝对不可声张,尤其不能让母妃知道,否则你以后就别跟在我身边了。” “别!”顺心吓得险些将手里的东西给摔了,“知道了爷,奴才会管好嘴巴的。” 漓风便点了头,让顺心用银针烤火挑破那个血包,快速为他止血,然后点上药酒,做了些简单的清理,等待包扎。而幽梦就在帐外,侧耳细听着他们的对话。 “今夜过了子时,你去王府储物仓,将云南的白药取些过来,用普通匣子装好,别用药箱。”漓风郑重叮嘱,“记住,一定得过了子时。” 那时值夜的守卫换班,守卫军会先至一处集合清点人数,趁那个空隙进去取药,不会有人看到。 顺心不放心他伤口先就这么仓促处理,握着绷带纠结地站在一旁,漓风又道:“若还是不慎被人撞见,问起你便说,匣子里放的都是我的私人物件,你奉命取用,如要开箱查看,需先向我请示。” 如此,守卫便会碍于漓风威势而放弃查验。 “是,奴才知道该怎么应付。”顺心叹了口气,心头忽然一亮,“对了,公主昨晚不是让人送来一瓶治外伤的良药么?有活血化瘀和愈创之效,要不先用它敷着?” 幽梦心神一振,期待着帐内的回应,可漓风静默片刻,却淡然道:“我这才刚止血,暂不宜急用。” 幽梦暗自有些失落,他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先留着吧。” “欸。”顺心应承着,将漓风背伤缠上绷带。 里面安静下来,幽梦怅然地抿住嘴唇,抬目往远处望,心里翻搅着一片愁绪,五味杂陈。 ◇◆◇◆◇◆◇◆◇◆ 漓风走出营帐时,依然是那么云淡风轻的姿态,外人无法从他脸色窥见伤痛的痕迹。 幽梦没说什么,与他一同前往咲妃的营帐,两位母亲聊着天,正在里头等他们。 “娘娘,小公主和世子来了。” 听到婢女巧容提醒,咲妃停下交谈,抬头向帐门望去,见女儿垂首步入,漓风跟在她身后,却是换了件衣服。 她不禁生出许多疑惑:“幽梦,你去哪了?” “我……” 幽梦神色恍惚,这才意识到要找说辞。 “公主与清河公主在一起。” 漓风忽然平静接话,令幽梦怔怔地看向他。 咲妃觉得两人之间有些古怪,尤其是幽梦的反应颇不寻常,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 (晚上第二更,让幽梦去抚慰柿子受桑的小心灵,嘿嘿~) 【一】倚危亭71┇穿衣显瘦,脱衣有肉(2更,柿子控的福利2K+) 咲妃重新将目光落回女儿身上,看似随意的口吻,却是试探的一问:“是么?” 幽梦回过神,敛眉做出乖顺之态:“是,母妃,儿臣适才的确与七皇姐在一起,七姐做了些首饰让儿臣挑,儿臣看那些首饰漂亮,一时心血来潮,就也跟她学着做,然后就忘了时辰,请母妃原谅。” 她说得有鼻子有眼,咲妃这才信了,点了点头。 “母妃叫你来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趁着沐王妃与世子在,大家一起吃顿饭,闲话闲话家常。”说着,她扬首吩咐婢女,“传膳吧。” 咲妃坐主位,沐王妃坐西边的客席,而东边仅放置一张席位,幽梦和漓风便各自领会,一同在东边的席位落座。 片刻之后,侍者们排着队,手端盘盏陆续步入,为每张席位添置丰盛的菜肴。 等传至某几样用别致器皿装点的菜式,沐王妃颇为自豪地笑道:“这几道都是我们云南的地方菜,是妾身特地吩咐随行的云南厨子做的,请娘娘和小公主品尝。” 咲妃雍容地颔首一笑:“王妃有心了。” 幽梦和漓风虽同桌而坐,却各自用膳,吃相优雅,彼此不说话。 王妃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唤道:“漓风,别只顾着自己吃,给公主夹菜呀。” 漓风微微一怔,放下筷子,另取一双备用筷,夹了一些菜放入幽梦碟中。 感觉到他的情绪淡淡的,幽梦瞥着菜,轻道:“多谢世子。” “咱们云南菜里哪些好吃的,漓风是最清楚的,自然该为公主多推荐推荐。”漓风不经意地抬头朝母亲那看了眼,沐王妃便逮着机会给他眼神暗示,漓风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吃饭,仿佛没看到,王妃神色一僵,微微皱了眉头。 幽梦笑得落落大方:“这些菜能得沐王妃甄选,摆上台面来,自然都是好吃的。” 沐王妃转目看她,顿时又喜上眉梢:“公主真会说话。” 这时,她目光一瞥,心头顿生一计。 “这道松茸宜母子鸡丝是妾身亲手做的。”只见她笑眯眯地端起一盘凉拌菜,说道,“是漓风特别爱吃的一道家常菜,云南特产的白松茸,对女子润肤养颜极好,小公主不妨尝尝看?” 咲妃含笑冲女儿点了点头,幽梦接过母亲的示意,低眉顺眼地笑道:“多谢沐王妃美意,幽梦却之不恭。” 王妃扬声唤:“漓风,你那就有,赶紧给小公主夹两块。” 漓风依言,夹了一片松茸去幽梦碟中,幽梦浅尝一口,神情骤然无法控制地扭曲,觉得难以下咽:“这……这也太酸了吧?” 沐王妃眼底闪过一丝纠结,不露痕迹地笑道:“酸不奇怪,因为这道菜里加了宜母子的汁儿。” “宜母子?”幽梦不解,“那是什么?” 沐王妃道:“哦,是一种香料果子,在云南当地的叫法是‘宜母果’,又叫‘宜母子’,有解暑开胃的效果,中原应该是叫……‘黎檬’?估计没错吧?” 其实这道菜在王妃看来,还有着很特殊的含义。这源于民间自古有着“酸儿辣女”的说法,而在云南当地的风俗中,便常以黎檬汁入菜,考验女子体质。若女子初尝喜食,头胎必生男孩,王妃当年便是经过了这层考验,黎檬汁调配的菜肴入口并不觉得难吃,果不其然,婚后不久就顺利产下世子,故对此法深信不疑。 如今她有特意用此法来试探幽梦,幽梦不耐其酸,虽然王妃脸上没有表现出异样,可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提示:黎檬,就是现代人说的柠檬233) 幽梦并不知其中内涵,拈执丝绢掩住唇边窘迫的笑容:“原来是黎檬啊?怪不得这么酸……” 这果子她倒是认识,香气浓郁,只不过她只在调香时偶尔用一些,拿来做吃的还是头一遭见识到。 漓风平静开口:“公主口味清淡,吃不惯酸食,母妃的美意还是让儿臣领受吧。” 幽梦听出他在为自己解围,转目望向他,他一口一口安之若素地吃着那道小菜,幽梦惊叹这么酸他也能承受,看着又莫名心疼。 ◇◆◇◆◇◆◇◆◇◆ 子时二刻,顺心捧着一盒云南白药,小心翼翼赶回营帐,陡然在门外撞见个人,慌乱道:“公……” 幽梦打手势让他噤声,瞥眼他手里的药匣,压低了嗓音道:“我来吧。” 顺心一愣,望向帐篷,然后识趣地将药匣奉上。幽梦接过:“你退下吧。” “是。”顺心毕恭毕敬地倾身,嘴角掩藏不住窃笑。 漓风独坐帐中,正阅读一卷兵书。此刻他褪了衣衫,上身光洁,就等顺心回来给他上药。 帐帘掀开,幽梦端着木匣轻手轻脚地进来,漓风背对而坐,因而没有察觉。 男子精健性感的后背一下子映入眼帘,幽梦毫无防备地愣住,心跳骤然加快,可她已将顺心支走,此刻已由不得她再退缩。 “还愣着干嘛?”漓风手握兵书,眉眼不抬,漫不经心道,“赶紧过来敷药。” 幽梦有些心乱,眼神飘忽,硬着头皮走到他身后,顺势坐上榻子边缘,打开木匣,调匀了瓷罐里的药膏,然后用软木挑子蘸了些许,抬起头,这才近距离地看到他背上的伤,红肿得分外刺目。 她很小心地将药膏点在伤口边缘,再伸出手,用指尖一点点轻柔画圈,将药泥均匀抹开,触碰他伤口时,她生怕弄疼了他,只敢轻轻地、缓缓地给他按揉。 漓风的肤色莹白如玉,肩背线条勾勒出诱惑的身形,幽梦用眼睛去感觉,他身材和渊有些相近,不过比渊略微柔和一些。 她一边揉,一边在心里惊叹,怎么现在的男人,都是这么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料?还让不让人活了? 想到这,幽梦心血沸腾,竟不敢凝视太久,心虚回避地转过脸,脸颊有些烧。 漓风还以为身后人是顺心,察觉到“顺心”敷药有些心不在焉,不禁轻笑着打趣他:“看不出来,你小子干粗活的手还这么细腻柔软?只是手劲轻了些,来,我教你怎么用力。” 说着他便突然转身,理所当然握住了幽梦的手,两人目光一对上,双双都惊住了。 男人前身的好风景就这么被带了过来,强势呈现在幽梦眼前,那胸前和腹部的肌肉纹理是如此分明,诱惑得令人窒息。 “公主……”漓风错愕呢喃,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凝视她秋水盈盈的眼瞳,他懵了半天回不过神,手都忘记松开了。 幽梦抿着唇不说话,看他的眼神怯怯的,像是怕他责备,那份不知所措的无辜感,蓦然叫漓风心生怜惜。 【一】倚危亭72┇我不是那么自作多情的人(2000+) 这还是漓风第一次这么赤身裸体地被一个女子瞧见,不免叫他有些难为情,可眼下仓促着又回避不得,只能就此相对坐着,面色微泛红光:“公主,怎么会是你啊?” 幽梦亦是羞云布满娇容,慌乱抽回手去,显得很不自在。 “我担心你的伤势,可……可我知道你是不会让我看的,你甚至不想告诉我实情,我便只能如此。”她羞怯垂首,语声越说越弱,“你是不是觉得我冒犯你了……” 漓风保持平和的口吻:“公主,我说过我的伤没事。” “你还骗我,我都已经看到了……”幽梦一时口快,忽然绝对哪里不对,暗自偷瞄漓风,见他神态微窘,遂又连忙解释,“不,我指的是你的伤口,别的没看到……” 这不是欲盖弥彰么?漓风有些无奈地斜视她:“其实公主不必做这些。” 幽梦听出他话里意味,是在暗指她惺惺作态,做了越轨之事而想要赎罪,寻求良心安稳,可即使如此放下身段地来讨好他,也挽回不了什么? “你以为我这么做是在试图弥补,是出于愧疚?”幽梦心里不快,语温便冷了一些,漓风默不作声,她接着道,“对,我是愧疚。” 漓风听着,平静的脸上起了一丝微弱的变化。 “但我愧疚的并非只是白天在树林……与男子私会。”幽梦强忍着难堪,“而是世子两次受伤都是为了救我,为了救我你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 “保护公主是我的责任。”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幽梦也将情绪掩盖得滴水不漏:“我知道,你不用急着解释,我不是那么自作多情的人。” 这话将漓风噎了个够呛,一时竟无言以对,她此刻冷漠的骄傲是在成全自尊。 “我很清楚我们两个人的身份和立场,你做着你认为应该的事,而我也一样。但还是有些不应该发生的,比世子更早地到来。” 漓风不由自主地望向她,她隐晦的字句,在他心上笼了一层愁云惨雾,阴沉沉的。 她坦然对上他的目光:“害你受伤的自责是真的,担心你的伤势也是真的,不只是为了良心好过,既然你可以一再舍身救我,那我亲自照顾你一次又有何妨?” 漓风沉默自省,他是不是冷淡得过分了?越刻意与她保持距离,就说明越在意白天那件事,可他为什么在意? 幽梦见他良久地不说话,便知他还未释怀,深感抱歉地低头道:“今晚的确是我冒昧了,我怕顺心他一个男人,粗手笨脚地弄疼你,才自作主张地代劳了。” 漓风神情淡淡地开口:“感谢公主能如此坦诚,您的意思,微臣都明白了。” 幽梦眼底浮现一层忧郁:“你如果实在介意我在这儿,我这就去把顺心找回来,让他给你敷药。” 她刚站起来转过身,便猝然听他漫不经心地说道:“顺心这个人,他不仅粗手笨脚的,还很爱偷懒。” 她不禁站住,回头,带着不确信的眼神看他。 漓风将眉峰舒展了一些:“有人接了他手上的活,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这会指不定都已经睡下了。” 幽梦顿觉一片曙光穿透进心里,欣然道:“那我便不去扰人清梦了?” 漓风镇定自若地转过身去,气定神闲道:“有劳公主替微臣敷完药吧。” 幽梦不由得神色一松,无声地笑出来,求之不得地坐回他身后,重新拿起了药瓶。 ◇◆◇◆◇◆◇◆◇◆ 时间在彼此的沉默中一点一滴流逝着,漓风渐渐让自己习惯了被她的手碰触身体。 “世子,你经常如此么?” “唔?”失神的漓风没听明白。 幽梦一边给他轻揉,一边道:“每次受伤都一个人硬扛着,让外面的人都以为沐王府世子是铁打的,不会受伤,也不会喊痛,简直刀枪不入无懈可击,厉害到没朋友。” 她语气诙谐,目光却一直深重地凝视他背上的伤口。 像风拂开水面的涟漪,漓风轻声失笑:“公主夸张了,微臣并非钢筋铁骨,又怎么会不痛呢?” “我开玩笑而已。”幽梦也陪着他笑,眼神一片柔软,“我知道世子瞒尽天下人,做这一切努力,都不过是为了瞒住王妃娘娘一个人。” 漓风缄默,被人戳破了心事,唇边的笑容渐渐隐去。 “你最怕她为你担心,为你心疼得流眼泪。所以你只能,事事谨小慎微,力求完美,这样给她看到的,永远都是一个强健、孝顺,值得骄傲的好儿子。”幽梦说话像她手上的力道般轻柔,不过寻常聊天的口吻。 “公主又何尝不是呢?”漓风眼里噙着一丝淡笑,“微臣看得出,您也很在乎咲妃娘娘的感受。” “像世子这么懂事的人,想来也常会为了王妃娘娘改变自己的决定吧?或许让你自己失望,和让她失望比起来,都太轻了。”幽梦说着,剪下一块纱布覆住他的伤口,忽然有点好奇地歪着头窥探他侧颜,“就像午膳时,那道黎檬汁渍的松茸鸡丝儿明明很酸,也许世子并不爱吃,但因为是母妃亲手做的,你就算强忍着也要把它吃完,让她觉得你很爱吃,如此才不会辜负她。” 漓风也在此时转回了头,定定地望着她:“公主,你似乎很懂得看透人心?” 幽梦心尖莫名一慌,干笑着移开视线:“我好像说太多话了,你别介意。” 她为他包扎好了伤口,将药膏和用具端起来放好,漓风在她身后自行穿上里衣。幽梦担心他没穿好,还故意多等了一会,没急着转回去,其实漓风早就穿好了,在那安静地看她了。 “你放心吧,你受伤的事我会帮你保密的。”幽梦背对他,作势望望被帐篷罩住的天,“时候不早了,世子早些休息。” 语毕,也没有等他说道别之言,便径自掀起帐帘出去了。 漓风望着她最后站立的地方,缓缓地坐下,心绪并不似表面看到的这般宁静。 幽梦走在幽幽寂夜中,方才与他说了许多话,以致这会脑海无端有些空白。 她不经意地站住了,缓缓抬首,澄黄的冷月像半块玉珏嵌在夜幕上,恍然间思绪通透,原来明月丢了一半的魂魄,难怪如此落寞。 「痴缠人间的万副面孔,抛与明月化得轻舟,便无挂碍,便趁万里风,小诗长简,错落九州。」 「索然人间的心事悲愁,星河之上化得轻舟,便慕广寒,便放歌吟咏,醉过醒后,江水温柔。」 ——词:《明月舟》 ◇◆◇◆◇◆◇◆◇◆ 翌日午后,皇家队伍将启程前往伊川郡的避暑行宫。 清河公主姬幽然在女眷队伍里等待出行,看到咲妃走来,便恭顺地欠身行礼:“给咲娘娘请安。” 咲妃慈眉善目地点头:“免礼吧。” 【一】倚危亭73┇这人情千种,困我于方寸缄口(1更) 幽然抬起头,这不禁让咲妃留意到她耳上戴着一对缃黄耳饰,形似三片袖珍的枇杷叶下悬挂一颗枇杷果,看着十分别致。 咲妃不禁伸手,摸着那小小的“枇杷”,喜爱地说道:“你这对耳坠着实精巧,是用的什么珠宝串的?” 幽然讪讪笑道:“谢咲娘娘夸奖,这都是儿臣闲来无事,便将平日收集的一些品相不好,弃置不用的珍珠、彩玉、碎晶石之类的拿出来,随意装配,不是什么名贵材质,让娘娘见笑了。” 咲妃将手收回,满眼赞赏:“幽然的手越发灵巧了,昨日幽梦去和你学做首饰,一定收获不少,你多耐心教教她。” “九皇妹没去儿臣那学做首饰呀?” 幽然一脸的茫然,不觉咲妃的眼神隐隐一滞,她回想女儿昨日午膳说的话:“七姐做了些首饰让儿臣挑,儿臣看那些首饰漂亮,一时心血来潮,就也跟她学着做,然后就忘了时辰。”还有世子那不知缘由换去的衣裳,种种细节,似乎都大有文章? 幽然压根就不知道情形,还心无城府地抱怨起来:“儿臣一直想劝她学来着,可她嫌做起来繁琐又枯燥,始终都不肯。” “没有么?”咲妃保持笑容地又试探她,“昨日幽梦真的没去你那?” 幽然坚信道:“昨儿儿臣一整天都没和九皇妹碰上面呐,娘娘可是记错了?” 咲妃垂眸,笑里酝酿着不可见的心思:“许是本宫记岔了吧。” ◇◆◇◆◇◆◇◆◇◆ 幽梦站在哨塔下,和星宿聊天打发时间,漓风刚和武直将军交流完护送细则,带着几个王府将士经过,不可避免地与幽梦她们打了照面。 幽梦定定望着漓风,眼神里写满欲言又止,漓风泰然自若地俯首行礼,神情虽算不上冷漠,但一句话也没说,就带着将士离开了。 冷战的劲头似乎还是没有过去啊? 幽梦悻悻想着,冲着漓风走远的方向出神,这时星宿推了推她:“幽梦,那是你母妃的马车,上去吧。” 幽梦回神应了声,走过去登上马车,咲妃已经坐在里面,这次沐王妃没有同乘。 幽梦安静地坐了一会,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便假装掀开窗帘看是否启程的样子,实则却是在看漓风在哪。她以为自己很自然,可她这点小心思,根本逃不过咲妃的眼睛。 幽梦见漓风骑上那匹黑色骏马,抬手一挥,骑兵开道,步兵便随着车队陆续启程。 幽梦便望着漓风在那远远地骑行着,不知不觉,她的脸挂上了一抹怅色。 咲妃则在里面看着女儿发呆的样子:“幽梦。” 幽梦顿时回过神,转首疑惑地看她:“母妃?” 咲妃开门见山地问:“你和世子是不是吵架了?” 幽梦愣了一愣,扯出一丝笑:“没有啊。” 咲妃温和却不笑:“母妃知道你什么气性,和世子相处中收敛着点,夫君是要长久过日子的,该服软的时候多服点软,别那么傲。” 幽梦心下好生委屈,笑得不能再牵强,但还是极力保持住:“儿臣与世子很好,相处得很融洽,母妃不要多心了。” “若真如你所言,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说罢,咲妃微露倦意,闭目养神,不再过问。 幽梦郁郁不乐地望回窗外,因为要变天,今日日头不是很烈,斜阳将一片柔光投落在漓风身上,将他身影晕染得有些不真,他始终只专注地监督护军,一次都没有回头。 幽梦黯然轻叹了口气。 生世里有人情千种,却困我于方寸,又万般缄口。 夏时光景辗转长天尽头,终是零落一身秋。 【第一章·完】 【二】迷入狂澜局,夜近寒鸦杀1┇皇后发难西宫(2更 2000+) 七月初十,洛阳皇城。 月白云淡,夜晚的宜宁宫亮如白昼。 一间雅致的殿室内,斓婕妤垂首跪在地上,在她身后还乌压压地跪了她手下全部的宫人。 她已不记得自己在这跪了多久,只觉得两腿麻木,膝盖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但主位上女子阴冷的目光让她丝毫不敢松懈,咬牙强撑着,闷热的夏夜加剧了她的煎熬,汗水不断地从脸颊滑落,滴答滴答地打在地上。 皇后一身珠光宝气,随性拨弄着她那镶嵌绿翡翠的纯金护甲,冷眼睨着地上那身形摇晃,快要支撑不住的女子:“斓婕妤,你还不肯招么?” 斓婕妤伏地一叩首,抬起身辩解:“娘娘,嫔妾绝无指使手下人偷窃,请娘娘明鉴!” “看来本宫是真不该心疼你,只有用刑,你才肯招认了?” “娘娘……” 皇后冷傲坐直:“来人。” 正当此时,姝贵嫔疾步进入殿内,引去了皇后的目光,也打断了她的宣罚,姝贵嫔低眉顺眼地一福:“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长乐无极。” 皇后凤眸一眯:“姝贵嫔,你还知道要来领罚啊?” 姝贵嫔镇定垂首:“嫔妾不知所犯何错,惹得皇后娘娘不悦,请娘娘明示。” 皇后傲然扬首:“本宫听闻近日各宫频繁失窃,令人严加探查,竟不想这窃贼是出自宜宁宫啊?” 她冷冽的余光睇向斓婕妤,姝贵嫔望见斓婕妤身后,她的主事太监趴在地上一直在发抖,而就在他伏地的两手之前,一只蓝布包袱打开了铺在地上,上面堆放着流光溢彩的一些细软,有项链、耳坠、玉镯、簪钗,还有一些绣工精美的丝帕。 姝贵嫔瞬间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平声静气地微笑:“娘娘,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人赃并获,还能有什么误会呀?”皇后挑眉,说得一句比一句冷厉,“斓婕妤管不住手下的太监,私自夹带皇室财物出宫贩卖,这就是盗窃!” “皇后娘娘!”斓婕妤不堪她严词厉色,这才急忙道出实情,“贵嫔娘娘,嫔妾入宫三年,家中只剩一位母亲,前些日子母亲突然病重,急需银两,嫔妾只是想筹钱给家中母亲治病,便将一些首饰托人出去变卖,绝无偷盗之心。” 姝贵嫔满目怜悯,皇后冷笑:“斓婕妤,你仔细看看,这里的哪一件不是皇上赏赐给你的?你敢拿皇上的赏赐去私卖,你这是藐视皇上啊?” 斓婕妤缩首:“嫔妾不敢……” 姝贵嫔劝道:“娘娘,您就念在斓婕妤一片孝心,宽恕她这一回,她并非有意触犯宫禁。” “饶了她,那后宫法度何在?本宫威严何在?”皇后冷冷地瞪她一眼,“宜宁宫出了这等鸡鸣狗盗的丑事,你贵为一宫主位,也难辞其咎!” 姝贵嫔被训斥得缄声,心里想得明明白白,皇后一定是让眼线盯紧了西宫各苑,就等着抓住她们的把柄。 “本宫今日如不整治这宫里的风气,他日必将上行下效,后宫永无宁日。”皇后威仪凛然,继续之前被打断的宣旨,“来人,把这个偷盗的小太监罚入暴室杖毙。斓婕妤不守宫规,擅自偷卖宫中财物,即日幽禁刑察司,严加审问,什么时候把罪行都交代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那小太监连连求饶,斓婕妤亦是脸色煞白,姝贵嫔瞠目怔住,她们都知道一旦进了刑察司的妃嫔和宫人,免不了遭受酷刑,即便能保住一条命,也无异于扒去了一层皮。 姝贵嫔毅然跪地:“皇后娘娘,西宫妃嫔有错,协理六宫的咲妃娘娘坐镇西宫,自是最应该亲自严查此事,给娘娘以交代。嫔妾恳求娘娘宽限时日,先将斓婕妤禁足宜宁宫面壁思过,待皇上和咲妃娘娘回宫,问明情由后再做惩处。” “怎么?本宫掌管凤印,还处置不了一个七品的婕妤?”皇后如何看不出她的缓兵之计,见她捧出咲妃来压自己,她更是怒火中烧,“姝贵嫔你可别忘了,咲妃再荣宠,也只是协理六宫,而本宫才是后宫之主!” 姝贵嫔惊觉失言,稳了稳情绪:“皇后娘娘息怒,嫔妾绝无轻视之意。” 皇后眼风阴冷地剐着她:“姝贵嫔,咲妃伴驾出巡不在宫中,西六宫就属你位分最高,没了咲妃做主,你就任由西宫之人闯出这么大的祸?真是太令本宫失望了。” 姝贵嫔虔诚地朝她叩拜:“是,嫔妾知错,但凭娘娘责罚。” “你就好好地将宫规抄写十卷,学着如何管束自己和你宫中低等的妃嫔。” “谨遵娘娘懿旨。” 皇后再度蔑视那个犯了直接错误的女子,比刚才更绝情:“斓婕妤必须罚入刑察司,带走!” 斓婕妤不住地泣声道:“娘娘……您就饶了嫔妾吧……娘娘……” 内侍将斓婕妤和她的一众宫人都拖了下去,姝贵嫔只能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而今日大获全胜的皇后,总算心满意足地从座位站起来,由南枝嬷嬷搀扶着,经过跪着的姝贵嫔身侧,有意稍作停留,得意冷睨她一眼才走。 皇后一行方才踏出宜宁宫,毓秀宫的林昭仪心急如焚地跑了进来,扑在姝贵嫔身边扶住她:“贵嫔娘娘,这可如何是好?咱们得尽快把斓婕妤救出来啊!” 姝贵嫔眉眼紧蹙着:“皇后忍耐了太久,咲妃姐姐这一走,她果然就对我们西宫动手了……” 情势危急,她急忙带着林昭仪赶回自己的主殿,奋笔疾书一封,托手下连夜送出宫去,务必快马加鞭地送至伊川郡,交付咲妃手中,让她知道西宫现在的处境。 可内侍还没能走出西宫的宫门,这封信就被皇后的人给截下了。 “竟然想去搬救兵?”凤藻宫内,皇后手握姝贵嫔的亲笔信,望着信上字字急切,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她冰寒刺骨地笑,“远水可是救不了近火的。” 说着,她将信递近了烛火,看着它一点一点地被火苗吞噬。 而在烛台另外一侧,静观此景的敏妃,亦是阴险爬满嘴角。 【二】寒鸦杀2┇你明明不生气了对不对?(幽梦撩柿子 2K+) 伊川郡,避暑行宫。 漓风巡视完宫里的各处岗哨,转眼已是黄昏。 这里的雨季快到了,午后不多久便起了大风,因而变得凉爽起来。 他站上一座高高的阙楼,视野很开阔,行宫丽景尽收眼底。 忽地,耳边传来小孩子嬉闹的笑声,他将目光转去,是那群年幼的宗室子女,在楼下那片广阔的宫苑里玩耍,带领他们的正是幽梦和幽然两姐妹,他视线很自然地落在幽梦身上。 两位公主在比赛放纸鸢,引得那群小孩子拍手尖叫,笑个不停,画面很温馨,漓风看着都不自觉被感染,唇边浮现一丝浅笑。 一阵猛烈的风刮过,幽梦那只风筝被吹断了线,在孩子们焦虑的注视下越飘越远,最终落在了漓风所处这座阙楼的阶梯上。 他看到幽梦向阙楼跑了过来,一直没注意到楼上站着他,直到她跑上阶梯,蹲下捡拾起掉落的风筝,起身时顺势抬眸,才不经意地和他对视上了。 她拿着风筝愣在原地,眼神带着错愕,似愁含怨惹人怜,而他还是那种沉水冷月清波澹澹,看不出情绪的平和。 彼此就这般安静凝望,谁也不说话。 她站在楼下无端出神甚久,幽然和孩子们等不及,便大声唤她,她恍然惊醒:“哦,来了。” 她侧首简单回应一句,手握风筝快步跑下阶梯,漓风视线追着她,她下落至平地走了两步又忽而停驻,仿佛是感觉到了漓风的注视,仿佛依依不舍,她将脸转了一半,给漓风一个美丽的侧颜,霞光投影,将那五官轮廓变得立体,俨然天公雕琢的精美艺术品。 便是这欲诉还休的一瞬回眸,此间无声胜有声,漓风突然有种想唤她的冲动。 可不等他出声,她已转首跑回了孩子们中间。 漓风有些怅然若失,远远望着她,她将线重新接好,风筝交给孩子们去玩,而她在一旁看着,明明心猿意马,可她故意遏制自己的心念,不回头去看阙楼之上的男人。 沐王妃散步到了这座阙楼,见儿子望着远处出神,在他脚边掉落着一个物件。 她上前拾起一瞧,竟是漓风调度护军的符节,不禁嗔怨:“发什么呆呢?这么重要的东西掉了都不知道?” 漓风这才回神,怔忡地看向母亲,她手里的物件令他一惊,他赶忙接过收好:“多谢母妃提醒。” “你近日怎么恍恍惚惚的?跟丢了魂似的?” 沐王妃蹙眉打量他,又纳闷地朝他刚才发呆的方向望去,某个女子的背影落入眼中,令她不由得一怔,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原本还想埋怨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化作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斜眸盯着漓风瞧。 漓风被母亲那眼神看得很不自在,拱手告辞:“儿臣得去别处巡视了。” 沐王妃挽留不住,望着儿子背影轻嗔:“这孩子……”随即也离开了。 幽梦站在风里,幽然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充斥耳边,她缓缓转回头,彼处已人去楼空,一缕淡淡的遗憾缠上心头,掩藏于她水波不兴的眼眸。 ◇◆◇◆◇◆◇◆◇◆ 翌日午后,皇室兄妹几个结伴去附近的山林狩猎,消磨了几个时辰。看着逐渐西沉的日头,众人有了返程之意。 幽寂、幽珲和幽梦路过林间一座凉亭,停下马,骑在马背上饮水休憩。 幽寂转头,见幽梦正放目向远,沉浸在夕阳和晚霞画意里,找话题与她交谈:“小皇妹,听说你的坐骑中毒,才调理几日你就放心拿出来骑?这样没问题么?” “兽医说了没问题,多谢皇兄关心。”她不冷不热地说道,收回目光,淡笑着俯下身子,伸出手宠爱地抚摩白马头顶,“阳春雪也陪了我这么多年了,对我这主人已经有了感情,怎么也不至于害我伤着。而皇兄的马桀骜不驯,容易发狂,我可是不敢再骑了。” 幽寂被她这般夹枪带棒地揶揄,脸色一沉,心头如被针扎,便回过头,兀自举着水囊喝水,缄默不语。 幽珲悠闲摸着手里的缰绳,坏笑打趣她道:“哎?九妹,今儿妹夫怎么没陪着你一起啊?” 幽梦脸色顿如结了冰霜,故作平常地说道:“他军务缠身,忙着为父皇分忧,哪能总陪着我游山玩水啊?” 幽珲笑得更甚:“不对吧?之前我看你俩那热乎劲儿,已经跟新婚燕尔没两样,现在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有什么事能比你还重要啊?” 幽寂仰首喝着水囊里的水,默默听着。 幽梦清傲扬着玉颈:“六皇兄,你要是无聊呢,就也像我一样跑跑马,打打猎,少学妇人饶舌,臣妹和世子知道该如何相处,还犯不着让你来操这份闲心,驾!” 话一说完,她便重声喝马,狠狠拽动缰绳,朝着另外一条路飞驰而去。 眼看着幽梦被幽珲的玩笑气走,幽寂冷冷瞪了幽珲一眼。 幽梦目视前方,专注策马,想让风驱散那些烦心事,因而没注意在她经过一个岔口时,漓风正骑马停在旁边的岔路上,抬眸恰好捕捉她白驹过隙的瞬间。 ◇◆◇◆◇◆◇◆◇◆ 白马被幽梦拴在了树上,她背着箭囊,手持弓箭在树林里独自转悠,兴致上来就随便射两箭,因为心不在焉,自然什么猎物也没射中。 漓风骑行至附近也下了马,悄悄将马藏好,步入林中寻找她的身影。 天快黑了,林中光线昏暗,幽梦见树丛中有影子闪过,还以为是猎物,刚举箭瞄准,漓风钻了出来,误打误撞地走入她的视野,幽梦端着弓箭愣住了。 尴尬对视片刻,幽梦收回弓箭,情绪淡然:“为何一声不响地跟着我?” 漓风脸上恢复了平和从容:“经过上次坠马,微臣担心公主在外狩猎,独自骑马再有不测。” “那你可以光明正大地保护啊。”幽梦反唇相讥,有些幽怨地味道,“何必这样鬼鬼祟祟的?” 漓风眼帘微微垂落:“微臣只是怕打扰公主狩猎的雅兴。” 幽梦凝住眉心,直勾勾地盯着他,一步一步朝他靠近,漓风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不自觉地小步后退,心下惴惴打鼓:“怎么了公主?” 幽梦偏不说话,继续将他往后逼,他后背忽然抵住了一棵树,再无路可退,便在这时,幽梦上身往前一倾,右手顺势撑在了他身旁的枝干上,歪着头凑近了去看他。 漓风被她手臂封在一个小空间里,生怕碰到她什么部位,因而不敢随便乱动,垂眸俯视着近在一线的女子,实在看不懂她那个古怪的眼神:“公主……这是何意?” 幽梦仰首,一本正经,仔仔细细地审视他:“我想看看说谎的沐世子,眼睛里有没有星星。” “星星?” 幽梦黛眉一挑,唇畔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地盛放邪笑:“你明明不生气了对不对?为什么还是要对我不冷不热的?” 【二】寒鸦杀3┇蛇之吻(1更 2000+) 漓风被她手臂封在一个小空间里,生怕碰到她什么部位,因而不敢随便乱动,垂眸俯视着近在一线的女子,实在看不懂她那个古怪的眼神:“公主……这是何意?” 幽梦仰首,一本正经,仔仔细细地审视他:“我想看看说谎的沐世子,眼睛里有没有星星。” “星星?” 幽梦黛眉一挑,唇畔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地盛放邪笑:“你明明不生气了对不对?为什么还是要对我不冷不热的?” 她的表情很丰富,情绪表达得也很是自然,更让漓风惊奇的是,她歪着头勾着嘴角说话的样子,居然迷之透出一股坏坏的痞气,却并不显得讨厌。 漓风恍惚有种被她迷住的错觉,近乎要招架不住她笑容的魅力,转过脸回避道:“臣没有。” 幽梦瞬了瞬眸:“木柿子,咱俩可是一条船上的人,一根绳上的蚂蚱。” 漓风暗自将一记小眼神滑向她,内心想笑,就不能换个动听点的比喻? 幽梦无视他那不敢明目张胆来嫌弃她的表情,自顾说下去: “你成天这样冷着我、避着我,恨不得把‘不想看见我’几个字写出来贴在脸上。”她手指悬空在他鼻尖点啊点地做样子,说得头头是道,“你是要你母妃和我母妃,让所有人都知道咱俩被赐婚,好了还没几天就关系不和了么?” 她妙语连珠,漓风被她问得一愣愣的,不知她中了什么邪,竟可以完全抛却矜持,就这么没大没小,不成体统地将他逼在树上,指着鼻子教育他。 这哪里还像个公主?完全就是个女流氓吧? 她这一面,还真是迷人又可爱呢。 漓风表现出一种万敌当前不改镇定的架势,眼神轻悠悠地落下,示意她看看彼此贴紧,已经快密无空隙的身体:“公主,我们能不能换个姿势说话?” 他自己倒是不怕,毕竟再靠上来,吃亏的可是她。 幽梦领会他的意思,装腔作势地收回身,将他释放,漓风这才觉得呼吸畅快许多。 沉默良久,她先打破冰封的气氛:“柿子,你坦白说,那日在树林看到那一幕,有没有萌生解除婚约的念头?” 漓风微怔,清瞳泰然相对:“公主,我能说真话么?” “说。” “真话是,当时没想过。” “那后来呢?”她迫切追问,“想过没有?” 漓风缄默不语,脸色深沉了几分,幽梦心领神会地苦笑。 “肯定是想过了。”她眼睫耷下,眸子空洞无神,“否则你不会有如此大的反差,这几日对我避之不见,必是在冷静地考虑,何时与我开口……” “那是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他忽地道破,幽梦怔怔地看回他。 “这几日微臣的确在想一些事。”他道,“公主虽然性情乖戾,不似寻常大家闺秀,把贤良淑德摆在脸上,但这些日子的相处让漓风觉得,您是个心思聪慧,颇懂人情世故的女子,必然很在乎自己的名节。可那个放肆与外男私会,关系暧昧,做出那种事的人,她真的是公主么?” 他凝定住她的视线,说出最后那几句,似冰凉的雨点敲打在幽梦心上。 “我不知这种失望感是哪里来的,但我的确不止一次,希望那是一场梦,那我便可继续相信,公主还是我所以为的样子,而不会如此的离经叛道,不顾礼法。” “可我一直就是这样的人。” 她冷酷无情的一句话,令他语塞,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那样寒冷的眼神,好似一片冰天雪地: “你失望,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我。” 了解我的好与不好,了解我那些无法用理智克制的欲念,了解我对感情的沉溺与放纵。 漓风深呼吸,将心绪放平:“公主,七夕放河灯时你曾问过我一个问题,现在微臣想要问回去。” 她用眼神默许他问。 “那日在树林的男子,可正是你不愿选驸马的理由?” 她凝视他深邃的眼眸,竟有种如释重负的口吻:“算是吧。” 漓风的目光徐徐坠落:“看来照公主这口气,你是打算将他一直留在那个位置,不会因为我的出现而改变。” “如果我说是呢?” “我该料到有此答案,我问得太多余了。” “那你有何打算?” “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个问题。”漓风环顾四周,“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回行宫吧。” 二人说得太投入,不知不觉,黄昏已余最后一抹残光。 幽梦也认为不适合再待下去,阴郁转身:“我去牵马。” ◇◆◇◆◇◆◇◆◇◆ 幽梦走到拴阳春雪的那棵树旁,因为身前有片半人高的灌木丛挡着,她便倾身探过去解开缰绳,丝毫不知灌木丛中盘伏着一只小花蛇,那蛇发觉幽梦靠近,顿时警觉,一边吐着信子,一边缓缓地沿着枝叶藤蔓游动起来…… 光线太昏暗了,她也没顾着留神脚下,一阵凉意猝不及防划过左侧大腿,她还来不及细想,肌肤骤然传来一记凛冽刺痛,她仓促拉住缰绳将白马牵出草丛,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被那片灌木里的荆棘扎到了。 随着牵马行路,大腿上隐隐地疼,她用手指去点了点,竟觉得腿上发麻,渐渐地,那条腿走路的感觉越来越不对劲。 漓风在原地等她,她松开缰绳,努力想向他靠近,边虚弱呼唤:“世子……” 他诧异看过来,发现幽梦脸色很差。 “我好像不太舒服……” 他疾步迈过来将她扶住:“你怎么了公主?” “方才牵马时左腿忽然一痛,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刺?” 漓风顺势低头,见幽梦手攥着腿上的裙子,说话有气无力:“我感觉左腿这块麻痹了,而且有些透不过气,身子还发冷……” 她不由自主地往漓风怀里瑟缩,想借他的体温取暖。 “公主你撑一会,微臣这就带你回去找太医!”漓风鼓励她振作精神,想扶她上马,可她却在这时支撑不住,昏厥在他怀中,“公主!” 漓风急忙将她平放在地,手拉住她的长裙,有一瞬迟疑,可看到昏迷不醒的她,他必须察看缘由,只能暂且抛开那些道德枷锁,将她裙子撩上来,露出她的腿。 他仔细看,发现她方才抓握的地方,有块发红的牙印,那形状看来……他眉眼紧蹙,顷刻意识到她是被毒蛇咬了。 他不知是什么蛇,毒性发作得这样急,令他不免强烈担心起来,只怕已来不及下山赶回行宫医治,为防毒随血液流入心脏,他必须当机立断帮她解毒! 他旋即从腰间蹀躞掏出一把匕首,拔除刀鞘后,他深重地看了一眼幽梦。 这做法太失礼了,可公主性命危在旦夕,他也只能这么做了。 狠下决心,他果断用利刃在她腿上牙印处割开一道口子,随后趴下身去,含住她腿上的伤口用力吸,吮,腥甜的血水汇入舌尖,他吸一口,吐一口。 毒液在他努力之下,被一点一点从她体内清除,而幽梦也在疼痛中渐渐恢复了知觉—— 在她模糊的视线里,裙子敞开,双腿暴露在外,漓风正埋首伏于她下半身……她能感觉他温热的双唇…… “世子……你……”幽梦惊慌不已,可惜又浑身无力,无法抬起身,“你在做什么……” 【二】寒鸦杀4┇倘若我心甘情愿与你完婚,你愿意……(2K+) “世子……你……”幽梦惊慌不已,可惜又浑身无力,无法抬起身,“你在做什么……” 漓风又吐出一口毒血,看到她苏醒,眼神不由兴奋,唇边沾染一抹嫣红,将他的笑容点缀得明艳动人:“公主刚才被蛇咬了,微臣帮你将毒吸出来。” 幽梦才知是自己误会他了,可这样的肌肤之亲,让她极不适应。漓风看出她的心思,眉眼又沉郁微蹙,但解毒尚未完成,他只能强忍内心的罪恶感,低头继续“处理”她的伤口。 感受他唇齿的用力,幽梦沉默地扭过头,紧闭双眸,逼自己不去想。 待她血色恢复正常,漓风用她腰上的丝帕摁住伤口止血,抬头关切地望她:“公主,你可曾觉得好点了?” 幽梦缓缓睁开眼,轻声道:“能呼吸了,可还是四肢乏力……” 漓风扶她坐起来,由她靠入怀中,握着觉得她手心冰冷,脸上也脱了色。漓风担心她体内尚有余毒未清,即便用刚才的法子也无济于事,只有用药。 漓风将她裙子理好,双臂拥紧,不吝以体温慰藉:“公主,你再忍耐一下,回宫后太医自然有办法救你。” 这时,他听到草丛里有脚步声,回头见远处有一盏灯光走来,漓风情急唤道:“是哪里来的朋友,可否过来帮个忙,在下愿以重金酬谢!” “好,就来!”听得出是个热心肠,对方脚步加快,拨开树丛来到漓风身边,提灯迎上前一照,顿是一惊,“漓风?” 看清那人面容,漓风亦是喜出望外:“玉绍!”心想这下好了,公主有救了! 玉绍还来不及高兴,见他怀里搂着个奄奄一息的姑娘,既不解又担忧:“这是怎么回事?” 漓风眉目深锁地望着怀中人:“这是小公主,她被毒蛇咬伤了,玉绍你医术精湛,快救公主性命!” 玉绍暗自心惊,旋即蹲下:“别急。” 他见幽梦脸色苍白,娇柔无力地倚靠漓风,他扣住幽梦的手腕细听片刻。 “公主脉象不稳,但所幸蛇毒还未伤及心脉。”他抬头对漓风提议,“我近半月在山上采药,一直寄住于山里一户人家。漓风,你若信得过我,可先将公主带去我住的那家农户,我在那存放了一些草药,可解蛇毒。” 漓风眼神微动:“农户家住何处?” “就在不远,走走很快就到。” “好,那就拜托你了。” 漓风心潮澎湃,急切将幽梦横抱起来,请玉绍牵着二人的马匹在前方带路,他怀抱幽梦紧跟其后。 “柿子……” 路上,幽梦忽然轻弱地唤他。 漓风垂首,满目温柔:“公主,我在。” “世子,我是不是快死了?” 漓风眸色一沉:“不会的公主,有微臣在,不会让你有事的。” 一缕暖意自心底漾开,幽梦淡淡一笑:“好柿子,我有两句话想对你说。” 漓风安静地听。 “一句,是谢谢你。” 幽梦凝噎地顿了一顿。 “一句,是对不起……” 漓风心绪万千,许久沉寂,后幽幽地开口:“公主,你能否回答漓风一个问题?” 幽梦靠在他的心口:“好……” 漓风没有看她,说得低沉却坚定:“倘若我心甘情愿,如约与你完婚,你愿意……” 话未说完,幽梦抵不住难受劲,又倒头昏睡过去。 漓风感觉到她的脸撞在心口,语声也戛然而止,阴郁的眸垂落,望她至深。 你愿意,放下林中男子的牵绊么? 最后的半句话,终究还是埋入腹中。 ◇◆◇◆◇◆◇◆◇◆ 子夜,皎白的月光照入一户农家小院。 一间房内床榻上,幽梦微弱睁开眼帘,物象逐渐清晰,她最先看到的,是简陋的木质房顶。 “姐姐你醒啦?” 耳边传入一声稚嫩的呼唤,她转头望去,只见床头蹲着个可爱的小女孩,约莫五六岁的样子,正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看她。 幽梦柔声问她:“这是哪里?” “这是我家呀。” 幽梦试着使力,力气已经恢复不少,她想撑着坐起来,小女孩还很懂事地上来扶了一把。 幽梦冲她温和笑了笑:“我怎么会在这里?” “是两个小哥哥带你来哒。”小女孩眉眼无邪地笑着,“姐姐你等着,我去叫他们。” 说罢,她便轻快跑出屋去,并娇俏喊道:“小哥哥小哥哥!小姐姐醒过来啦!” 没过多久,急促的脚步声便纷至沓来,漓风最先进屋,玉绍和小女孩跟在身后。 “公主,你醒了。”漓风也忘了礼数,径直上前坐在床沿,眉宇舒展出一片晴朗,“多亏我朋友孟玉绍帮忙,你体内的蛇毒都已经被他化解了。” 幽梦顺着他目光指引,看向不远处的孟玉绍,莞尔颔首:“多谢孟大夫救命之恩。” 玉绍和颜道:“公主快别这么说,救死扶伤是医者本分,况且您是公主,您这么客气,草民承受不起。” 幽梦见玉绍生得眉目和善,谈吐温雅,欣然道:“你是世子的朋友,不必拘礼。” 漓风闻声软语:“公主,你身子刚好,夜已深,今晚我们先在这户农家休息,明早我们再回行宫,你说可好?” 幽梦望回他,眼底泛着柔光:“我都听世子的。” 玉绍也是个识趣的人,看到此情此景,便自然地说道:“呃,漓风你先在这照看公主,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漓风点头,玉绍便带着那小女孩阖门出去了。 幽梦抿唇低首,花容淡,笑靥深:“世子,你又救了我一次。幸好有你在,总能救我化险为夷。” 漓风温和相视:“公主言重了,你不怪我对你无礼,微臣已是万幸。” 幽梦意会他暗指的是为她吮毒疗伤一事,面上如泛开一片桃花:“世子定是救我心切,万般无奈才有此举,我知情由,又怎会怪罪世子?” 漓风松了口气:“公主要不再躺下歇息一会?” 幽梦抬眸浅笑:“我刚醒,暂无睡意,世子可愿陪我出去走走,看看这山间夜色?” 漓风意外的一怔。 【二】寒鸦杀5┇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成了我的心事?(2000+) 两人走到农田边的小土坡上,走累了,便在密草堆上席地而坐,并肩共赏繁星月色,一道绚丽的银河横跨夜空,宛若飞流一泻千里,牵动人的遐想。 四周蛙鸣与蝉鸣交织,有星星点点地流萤散落飘浮,这山野间的夏夜像一场梦。 “那个就是牵牛星。”漓风指着银河边一颗耀眼的白星,河汉迢迢,又指彼端,“那颗是织女星,与它隔着银河,脉脉相望。” 幽梦身上披着漓风的外袍,不禁诗兴大发,“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眼底倒映漫天星影,她沉醉痴迷,笑着吟诵,“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秋夕》?漓风眼眸一眯,觉得不合适,转目望着她,唇边隐着一丝笑:“这是首宫怨诗。” 言下之意即,你非宫女,也非怨妇。 幽梦小眼神瞄他,理直气壮地反问:“宫怨诗我就不可以念了么?意境美不就行了?” 漓风笑而不语,幽梦忽然认真地看他:“柿子,在我快要昏迷,我模模糊糊地好像听到,你要问我什么问题来着?” 漓风怔住,有心念在眸里暗自流转。静默片刻,终而抬头,平静道:“我是想问公主,为何当时你说,要看我说谎时眼睛里有没有星星?” 那句话,就这么被他悄然偷换。 幽梦信以为真,唇角抿出清澈动人的涟漪。 “星星能藏住人的心事,眼里有星星,就一定有故事。” 漓风深深缄默住。 她又转回抬首,观星赏月,惬意自在,他却独独对她清丽含笑的侧颜凝望成痴,沉沦深海,她眼中的海。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成了我的心事? ◇◆◇◆◇◆◇◆◇◆ 翌日清早,一队士兵打破了农家小院的安宁。农户夫妇护着孩子站在院内,惊慌失措地望着那些不速之客,他们个个手握刀剑,将屋舍包围住。 两个贵族公子模样的男人走入院中,一个器宇轩昂,一个玩世不恭。 器宇轩昂的那个扫了一家三口一眼,冷肃道:“你们不用害怕,我们是来找人的。” 农夫惊讶:“找人?” 幽梦、漓风、玉绍三人刚吃完早饭,从屋里走出,看到这阵仗,不禁一愣。 “两位皇兄,你们怎么来了?”幽梦上前问道,农夫一家来回望着兄妹,神情很是畏怯。 幽寂面对她,脸色便温软许多:“昨日我们迟迟不见小皇妹下山,又返回山上找,却已不见你踪影,怕你出事。” “是啊,父皇和咲妃娘娘都很担心你的安危,特命皇兄和我搜山,我们找了你一夜。”幽珲也做出焦虑之色。 幽梦音色平淡:“辛苦二位皇兄了,是臣妹的错。” 幽珲看到她身后的漓风,饶有意思地笑了:“九妹,你整夜不回宫,该不会就是和妹夫在这过着二人世界吧?” 幽梦和漓风窘然一怔,幽寂掩藏不住厌恶地冷面教训他:“你多什么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幽珲轻嘲地一笑,乖乖闭上嘴。 幽梦不苟言笑地说道:“并非六皇兄所言,是臣妹在树林不当心,被毒蛇咬伤,一度昏迷不醒,这才没有下山。” 幽寂眉间一凛:“毒蛇?要不要紧?” 幽梦无视他关怀,兀自看向玉绍:“幸得遇见这位孟大夫,他替我解了蛇毒,臣妹现在已经无碍。” 幽寂深沉地打量起玉绍,玉绍被他盯得犹如芒刺在背。 幽梦笑着和漓风对视一眼:“对了,这位孟大夫是世子的朋友。” “在山上遇到朋友?还正好救了九妹?”幽珲摸着下巴,斜眸看玉绍和漓风,“会有这么凑巧的事?” 他这一问,不禁加深了幽寂的狐疑,毕竟在他看来,幽梦一个女子,与两个男子在外过夜,到底是可大可小。 幽梦并不在乎两个兄长怎么想,和善地对玉绍道:“孟大夫医术十分出众,我想请你下山,随我们进宫,我应当好好赏赐,以表谢意。” 玉绍急忙婉拒:“不用了公主,草民做这些是应该的,不求赏赐。” “他是该跟我们回去。”幽珲笑得冷蔑,“一个民间大夫也不知给九妹用了什么药,还得回去让太医们瞧过了才放心,万一要是治出个什么好歹,人在我们眼皮底下,我们也好给父皇交代,皇兄你说是吧?” 幽寂冰冷目视玉绍:“那就请孟大夫,随我们走一趟吧。” 玉绍错愕呆住,他如何能想到,治病救人本是一片好心,怎么救到皇室身上,就成给自己惹麻烦? 两个兄长如此对待她的恩人,幽梦自然是对他们很不满的,不过漓风从容不迫地对玉绍道:“放心吧玉绍,你且和我们进宫,将你所用药方写给太医们过目,我们相信你的医术。” 玉绍甚为动容,再看幽梦,她也对他点了点头,玉绍便答应进宫了。 回到行宫,幽梦向皇帝和咲妃讲述昨晚经历,皇帝旋即召来多位太医为幽梦复诊,确保她已完全康复。 玉绍提供药方,并将解毒医理说得通透独到,太医们心悦诚服,皇帝颇为赏识,原本赐予重金,但被玉绍婉拒。 皇帝恩准由漓风带玉绍参观行宫,什么时候想走,漓风送他就行。 “漓风现在颇得皇上器重,又与公主感情日佳,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徜徉时,玉绍半开玩笑,却由衷地为漓风感到高兴。 漓风却只是淡淡勾唇,那笑里掩藏了许多心绪。 ◇◆◇◆◇◆◇◆◇◆ 深夜,沐王府贵胄居住的宫苑。 沐王爷独自在亭中纳凉,顺便浏览南国使者送来的奏疏,正当他专注其中,一个黑影从假山上一闪而过。 “谁!” 沐王爷厉喝一声,惊起身追了上去。 那黑衣人身法凌厉,于空中翻腾几周,疾行如电。 沐王爷紧追不舍,心中认定他是刺客,或是刺探南国机密的细作。 其戴着诡异白色面具,交手中,沐王爷的贴身玉佩被扯落,从他腰间掉在地上。 黑衣人望见玉佩怔了一怔,旋即出手将其夺走,而后纵身一掠,朝着黑夜飞遁而去,留下满目犹疑的沐王爷,独自留在原地。 【二】寒鸦杀6┇你爹在苏氏家破人亡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猛料2K+) 那黑衣人身法凌厉,于空中翻腾几周,疾行如电。 沐王爷紧追不舍,心中认定他是刺客,或是刺探南国机密的细作。 黑衣人似乎对这的地形十分熟悉,直接将沐王爷往僻静之地引去。 追至河边,黑衣人忽然转身,沐王爷惊见其戴着诡异白色面具,那般稳稳站定,幽深的黑瞳透过白面具上的两个黑洞冷扫而出,仿似修罗冷厉睥睨。 沐王爷心下一惊,喝道:“你是何人!” “杀神厉鬼。” 黑衣人平静得可怕,阴冷吐出四字,同时出掌,来势凶猛,惊风碎雨。 沐王爷偏头避过对方右手,并左手钩拳举臂挡开,两人搭上了手,双臂相格,各运内劲向外崩击,翻翻滚滚地缠斗起来。 沐王爷虽多年习武,功力深厚,可却深感对方犹如泰山一般的压迫力。这黑衣人掌法灵动,难辨虚实,似厉鹰飞翔,招招狠厉。 交手中,对方气运一掌,重击沐王爷肩头,沐王爷捂肩退避,他的贴身玉佩被强劲扯落,从他腰间坠在地上。 那是枚玉龙诀镂空双面精雕碧玉,形态独特。黑衣人望见玉佩怔了一怔,旋即出手将其夺走。 沐王爷张开手臂,欲再攻击夺回玉佩,却见对方凝望掌中玉佩竟诡异出神,猝然握紧,整个人后撤几步,而后纵身一掠,朝着黑夜飞遁而去,留下满目犹疑的沐王爷,独自站在原地。 ◇◆◇◆◇◆◇◆◇◆ 沐王爷赶回庭院,漓风已带着一队侍卫赶来护驾,看到父亲平安归来,心里松了口气,面色却依旧担忧,快步上前询问:“父王,听说您这出了刺客,您可曾受伤?” “放心,为父没事。”沐容柒镇定地挥了挥手,“都先下去吧,漓风,你跟父王进来。” 漓风随父进了书房,沐容柒沉默坐在案前,凝目深思。 “行宫防守如此严密,竟然还有刺客闯入。”漓风站书案对面,忧心自语,“刺客为何要偷袭父王?” 沐容柒回想起临行前夜,义子冷无双突然约见,父子二人于驿馆外的树林碰面。 “义父,孩儿此行前来有急事相告!”冷无双一身夜行衣,做足掩护,行色匆匆,“丞相授意其幕僚夜渊,欲对您和漓风不利,孩儿无法得知他们会有什么阴谋诡计,但求义父出巡务必做好防范。” 沐容柒回忆着,眸色不由加深,漓风观察父亲神色,推测出七八分:“父王,儿臣怀疑此事与丞相有关。” 这时沐容柒又回想那刺客的模样,虽然那人来者不善,对他出手却点到即止,这不是暗杀该有的样子。 “对方不露真容,武艺十分高强。”沐容柒抬起深沉的双眸,殷切注视漓风,“为父认为,此事定有蹊跷,暂不知来人目的为何,你只可暗中调查,今晚的事不可声张出去,以免惊扰皇室。” “是。” 漓风应承,心中隐隐浮上一层担忧,他鬼使神差想到那日在树林与公主私会的黑衣男子,他亦是身怀惊人武力,并且还曾嘲讽王府的安防有疏漏,令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禁地。 白玉骢事件风波未息,金蔓藤毒液的真凶尚未找出,如今父王又遭行刺,这让漓风深感不安,好像背后有双眼睛,在死死地盯着他们。 沐容柒也思虑颇多,肃然嘱咐他道:“明日陛下要带皇室去宫外的神祠祭天,你定要派人严加防护,万不可出任何差错。” 漓风拱手:“父王放心,儿臣谨记。” ◇◆◇◆◇◆◇◆◇◆ 苏稚回到暗处的据点,摘下白色面具搁置在桌上,拿出那枚精美的碧色玉佩,全神贯注地看着。 玉质温润,冰莹欲滴,他冷峻视线凝定在玉的花纹上,回忆如潮,疯狂涌入心头—— 生母苏氏有一块和它很像的玉佩,他常见她戴在胸前,不过母亲那块是白玉,雕刻同样的花纹。 一日,母亲将年幼的双生子拉到身边,她胸前的白玉被取下了,分成太极鱼似的两半。她还打了两根一模一样的络子,用来串住玉佩,亲手给两个儿子挂在脖子上。 “这玉佩是你们爹留给娘的定情信物,你们兄弟俩一人一半,千万别弄丢了。”她将两个儿子的小手紧紧握着,目光深切而灼热,两个漂亮的小男孩不太懂将要发生什么,但一起对母亲坚定地点头。 后来在一场大火中,两个小身影蜷缩在角落,身边全是倒塌的杂物,他们出不去,而汹涌的火焰很快就会蔓延过来。 哥哥不死心,一双稚弱却坚毅的小手在不断刨挖,用力掰扯那些断裂的砖瓦木块,要为兄弟二人挖出一条生路,他相信他可以。 给他信念的,是母亲留在他心里的那句话: “阿渊,你是哥哥,不管在任何时候,你一定要保护你的弟弟!” 危难中,他保持着异于常人的冷静,双手已经破了皮,满是血口,可他不放弃。 “哥哥……” 弟弟在身后唤他,他转回头,见弟弟虚弱地靠着墙,原本精致的脸上沾满灰尘,被烟火熏黑,从来没有像这样狼狈过,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哥,我见到爹了。”弟弟双手紧握胸前的半块玉佩,神情无力,可嘴角在笑,心酸里又透着幸福。 哥哥猛地怔住了,呆呆看着弟弟,弟弟被烟呛得一阵咳嗽,一边试图缓和,一边满怀希望地笑着:“爹会来救我们的……他一定会的。” 后来,苍天不负苦心人,哥哥终于挖出一个小洞,可一次只能容纳一个小孩钻出去。 “阿稚,快过来!”他急切喊弟弟。 弟弟说:“哥哥,我害怕,你先出去,外面没有坏人,你再回来拉我。” 哥哥答应了,趴下身子艰难地从洞中穿行,刚爬了一半,弟弟突然用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将哥哥推出洞去,而就在哥哥回头去看,整个房子竟在一瞬轰然坍塌。 他震惊地趴在地上,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声哭喊弟弟的名字,但那片被烈火吞噬的废墟里,却再也传不出弟弟的回应。 几天后,他偷偷跑回苏家遗址,到处都是被烧焦的废物,尸体都已经被人抬走了。 他跑到兄弟二人最后躲藏的墙角,扒开废墟,在一片狼藉里,半块白玉露了出来,可没有他的弟弟。 “阿稚死前,说他见过爹。” 几年后,他拿着弟弟那半块玉,去质问他的生母,他至今记得母亲当时错愕的表情。 “娘,我们爹到底是谁?” “他死了。”此时的母亲,已再不复当时倾国倾城的容颜,她眼里瞪出血丝,歇斯底里地怒吼,“你爹……他在我们苏氏家破人亡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 【二】寒鸦杀7┇皇室祭天遭遇行刺(1更 2000) 过往人事喧嚣,似烈风自心头呼啸而过,苏稚眼中如静影沉璧,一缕寒光透出,掌心骤然一合,暗自将碧玉握紧,决然将心念封闭。 封狼于身后禀告:“公子,遵照您的吩咐,属下都已经安排好了。” 他微抬起冷冽的眉眼:“明日祭典,依计行事。” ◇◆◇◆◇◆◇◆◇◆ 风和日丽的早晨,阳光透过翠叶繁盛的树枝,斑驳地筛了满地。 皇帝手持玉圭,率领官员与皇室宗族登临紫金台,行祭天之礼,漓风和几个御前侍卫,还有礼官太常卿,早早地等候在台上的祭坛边。 幽梦走在队伍里,缓步拾上台阶,不经意地抬头仰望,温暖的日光从天空倾泻而下,依稀能看到神祠殿宇的琉璃碧瓦,在日色晕染下,闪耀着冰雪似的光芒,一片洁白,幽梦不经意地眯了眯眼,漓风在人群中捕捉到她的身影,远远地望着她。 穿过一座巍峨的红木彩绘牌楼,队伍停在圆形祭坛前方空地上,皇帝走至供奉香火的案前。燔柴炉内升腾烟火,太常卿导引皇帝盥洗后,皇帝对天帝牌位跪拜,行三上香礼。礼官示意奏雅乐,皇帝诵读祭文,祈求风调雨顺。最终,执事官向皇帝呈进玉帛,焚烧祭品。 光线倏忽转暗,幽梦下意识抬头,只见一片宽阔的乌云遮蔽住了艳阳,心中隐隐不安。 祭礼完成,皇帝与皇室队伍刚走下台阶,便凛然听得高台上传出侍者的惊呼:“走水啦!” “神祠走水啦!” “快来人救火!快!” 皇帝与皇室震惊地呆立住,纷纷望向台阶之上,神祠内透出汹涌火光,皇帝双目瞪紧。 内侍长卫公公大喊:“不好!快去救火!” 台下的护军和侍卫蜂拥而上,疾步冲上台阶,或者散去水源处取水,漓风和武直将军都奋勇争先,亲自指挥手下的护军救火,场面乱作一片。 太子毅然脱下累赘的礼服外袍甩给侍者,义无反顾地奔向神祠,皇帝见状怔了一瞬,没有阻止。 六皇子见此情形也待不住了,跟随太子的脚步赶赴火场,看着两个儿子如此英勇,皇帝甚觉欣慰,眼神里也浮现出担忧之色。 在他们的带动下,官员和宗室里的男人们大多也不好意思再站着傻看,前赴后继地冲了上去。 而没上去的妇孺则在台下围着皇帝,一个个的都像被点着了火,焦躁喧嚷,幽然紧张地拉住幽梦:“怎么会这样?” 幽梦噤声不语,翘首望着神祠那穿进穿出指挥队伍的漓风,默默祈祷他平安无恙。 众人皆知神祠走水乃大凶之兆,若神祠和殿内神像被毁,必定惹来天神震怒,降下天灾人祸。 便在这时,让所有人更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了,一群蒙面的黑衣刺客猝然跳出路边的屏障,有从草丛和假山后跃现的,有从树上跳下的,各个手提利剑来势汹汹,直向台下的皇室袭去。 皇室众人大惊失色,留下的护卫拔剑御敌:“有刺客!快护驾!” 刺客与护军厮杀起来,情势一霎紧迫到了极致。 “有刺客!护驾!” 台下的纷乱很快又传至台上,忙碌中的漓风与武直将军双双惊怔,观望台下战况,武直急道:“不好!有人趁乱行刺皇上,世子快随我前往护驾!” 漓风毫不犹豫地响应,当即与武直号令超过一半的护军冲下台阶。太子也察觉到台下的危机,心瞬时揪紧,于是喊了身边的侍卫,一同下去救援。 台下妇孺们手无寸铁,只顾惊慌失措地尖叫,星宿率领护军和侍卫奋力拼杀,舍生忘死。沐王爷也为了王妃和众人的安危,出手加入了战斗,在此危难当头,任何有武功、有力气的人都无法再置身事外,只能竭尽全力地放手一搏,与那些凶悍的刺客对抗到底。 皇帝揽着咲妃,他们周围的护军力量最强,一边杀敌,一边掩护帝妃等人往行宫方向撤离。 幽梦在混乱中靠近了星宿,眼观星宿青峰饮血,正是杀红了眼。 “星宿!” 幽梦唤她一声,欲和她并肩作战,星宿自知幽梦那三脚猫功夫根本无法抵挡这样的凶险,郑重拉住她的手腕:“幽梦,这里太危险,快随皇上和娘娘撤离!” “可是你……” “我没事,你快走!” 星宿重重推了幽梦一把,幽梦刚想回冲,却被身后的幽然使劲拖拽:“九皇妹,快走!” 幽梦不舍地看星宿在那抵挡,眉眼里盛满了担心,星宿不住见缝插针地回头喝她们撤退,剑气强势挥洒,刺客一个接一个倒在她的脚下,可那些刺客却如乌云压城,怎么也杀不尽。 幽梦无奈跟着幽然仓惶逃跑,可已经被父皇的护军队伍落下了,身边为数不多的护军又接连倒下,姐妹二人逃至半途陡然回头,竟发现她们身边再无一兵一卒守护! ◇◆◇◆◇◆◇◆◇◆ 皇帝和咲妃带着一些宗亲,在一队精英侍卫的掩护下已经逼近行宫,那面宫墙固若金汤,宫中还有大量护军留守,只要进入行宫地界,他们就安全了。 可这些刺客皆训练有素,武功过人,一路上侍卫、护军死伤惨重,甚至皇帝也拔出了佩剑,以他闲置多年的武艺,在必要时抵御刺客的侵袭。 混乱之中,不知何人在暗处放冷箭,一箭射中皇帝肩窝,咲妃触目惊心,失声尖叫:“陛下!” 皇帝捂住流血的伤口,伤的正是右肩经脉,右手顿时无力,握剑垂落。咲妃实在不忍,情急一伸手,皇帝持剑的手滑落一半又被她握紧稳住,皇帝惊诧一瞥,一缕剑锋已然闪过她眉睫,一汪寒意映照秋水。 “陛下,此剑交给臣妾,臣妾愿凭一己之躯,做陛下最后一道防线!” 她说时眸中噙泪,坚决似铁,皇帝凝目相视,动容至深。 ◇◆◇◆◇◆◇◆◇◆ 另一端,幽梦和幽然姐妹俩携手奔逃,一路遇到几个脚力不足,跑丢下的宗室孩子,便将他们拾掇起来,护着孩子们一起逃。 因为前方有刺客挡路,她俩无奈只能带孩子朝另外的方向躲避,可身后的危险仍未摆脱…… 【二】寒鸦杀8┇那张俊朗面容,顷刻冲散她的恐惧(2更 2K) 行宫后山,密林丛丛。 幽梦和幽然带那群孩子躲进一个山洞里,孩子们害怕得一直哭,姐妹俩便捂着他们的嘴,幽梦忧心忡忡地哄他们:“乖,别哭了,否则会将坏人引来的!” “不哭了不哭了。”幽然边哄边心慌意乱地看幽梦,“九皇妹,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又是神祠走水,又是刺客行刺……” 幽梦听到洞外有声响:“嘘!” 她这一斥,幽然和孩子全都噤若寒蝉。 幽梦仔细听,脚步声和刀剑刺戳的金属声正由远及近,不时伴有凶恶男人的说话声: “看到他们是朝这里跑的。” “女人和小孩,跑不了多远!” “他们一定就躲在这附近,赶紧搜!” 山洞里两姐妹脸色顿时一紧,幽然惶然地将嗓音压至轻声:“九皇妹,完了……他们过来了……” 此刻幽梦抿紧嘴唇,维持镇定,思索着后山的地形:从山洞入口出去,往西走不远,穿过树林便是一处山坡,翻过那座山坡便是行宫北门! 这林子她和幽然曾一起来散过步。 孩子们都怕极了,不自觉地往两个姐姐身上偎紧。幽梦豁然下定决心,将她身边的孩子都推向了幽然:“七姐,你带孩子们暂且在此躲避,千万不能出声!” 幽然警觉追问:“你要去哪?” “我去把外面那些刺客引开,你们找机会逃走,回行宫的路你认得!” “不行!”幽然急忙拉住她的手,“太危险了,你不能出去啊!” “危险也要去,不然我们都会被发现的!” 说着,幽梦重重甩开幽然的手,奋而冲出了山洞。 “九皇妹……” 幽梦跑入林中,看到那些包围山洞附近的刺客,故意发出尖叫引得他们注意,然后拔腿就往东面跑。 “在那!追!” 蒙面刺客果真成群结队地追上来,幽梦使出全部的力气奔跑,迎面遇上一队护军,幽梦认出他们的服制,以为是留守行宫在山林巡逻的守卫,顿时神色一松:“我是小公主,快……后面有刺客,山洞那还有宗亲被困,速去营救!” 她说得十万火急,可带头的两个护军竟像是听不懂她的话,表情诡异地互看一眼,转回头,一边抽出剑一边走向幽梦。 “你们……”幽梦惊恐瞪着他们,“你们是叛军!” “我等奉命行事,得罪了公主。” 一人说罢,手中剑无情刺来,幽梦仓惶后退,余光只觉一道白影从天而降,她猝不及防地跌入一人怀中,那人左手搂住她腰,右臂顺势一挥,剑光横扫,那俩叛军头目的剑瞬间被斩断,打飞了出去。 幽梦惊魂未定地站住,抬头一看,那张俊朗面容,顷刻冲散她满眼的恐惧:“世子!” 那一笑,就像绝境中盛开出明媚的花。 情势紧迫,漓风却能以温柔一眼回应她,手中剑毫不迟疑,迎着那些攻来的叛军,腕力运转寒芒一闪,叛军倒下一片,后面没倒的也被逼得纷纷后退,足已见剑法之快、之准,娴熟无人能及。 这时,那些蒙面的黑衣刺客也已赶到,便如助长了叛军的声势,叛军和刺客群起而攻,漓风左手再加力搂幽梦更紧,幽梦近乎觉得要牢牢粘在他的心口。他这般将她藏于臂弯之下,胸怀之侧,自信地以单手进攻,带她在刀光剑影里披荆斩棘,在腥风血雨里杀开一条生路。 一身白衣云飞扬,一剑惊鸿月流光。 幽梦缩在他怀中,抬首可见他眉若苍峰,神色冷定,给她十足的安全感。 二人就要冲出人墙包围,残余的刺客奋力涌上,漓风仰身向后,借着一身轻功提气,轻盈带起幽梦,二人足底仿若冰面滑行,瞬间后撤十余步,避过了那阵剑杀,幽梦只觉他这招帅到无以言表,少女心爆炸到差点迸出胸口。 他根本无暇顾及她的反应,因为那些刺客见明招已无望取胜,便纷纷投掷暗器—— 那些五花八门的暗器从四处射来,漓风手中剑向前一隔,十多枚梨花毡犹如枯叶落地,脚下同时踢起一块石子,两枚丧门钉也猝然受阻,无力下坠。幽梦惊叹他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可还来不及惊叹,又见刺客飞速投出一把柳叶镖,原以为他是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了,可他偏是给她惊喜,右手冷静一抖衣袖,挽出一个凌空剑花,卷起千尺雪,便在那须臾之间,那些柳叶镖尽数被原路弹回,命中全部刺客,只闻惨叫一片,刺客就像被弹弓打中的麻雀,一只一只地摔落在地。 此男身手出神入化,再一次惊艳了她的双眼。 叛军和刺客或死或重伤,再无还手之力,危机总算解除。漓风稳健收步,同时收回剑招,怀中少女正星眸熠熠地盯住他,看得如痴如醉。 “公主没受伤吧?”在闯过方才那样生死一线的风暴后,他还可以安之若素,对她清朗一笑。 幽梦恍然回神,顿有种喜极而泣的冲动,说不出话,只是连连摇头。 漓风见她眼中亮晶晶的,还以为那是吓出来的眼泪,心下暗暗一抽,话里便透出几分温软的哄意:“是臣救驾来迟,令公主受惊了。” 幽梦感动得热泪盈眶,却笑得国色天香:“不……你出现得很及时!” 漓风看得一怔,正想出手给她擦眼泪,被幽然的惊呼给打断:“太好了!我们得救啦!” 他们二人转目,见幽然带着宗室的小孩子跑了过来,身后还有漓风的一群侍卫。 幽然见刺客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心里激动得跟什么似的,无尽崇拜地看向漓风,恨自己想不出好词来赞美他:“哎呀,妹夫你真棒!” 幽梦看到漓风露出腼腆的笑,眼底盛满此时乌云散尽重现的澄澈阳光。 他回头吩咐侍卫:“赶紧护送公主和宗亲们回行宫!” “是!” ◇◆◇◆◇◆◇◆◇◆ 幽梦一行人平安赶回行宫,急匆匆地穿廊过院,来到父皇寝宫。 本想欢天喜地地报平安,可殿内气氛有些奇怪。她和幽然、漓风绕过屏风,沐王爷和所有太医站着里面,咲妃坐在床沿。 看到幽梦和幽然进来,咲妃抬起一双通红的杏眸,哽咽着道:“快来看看你们父皇……” 幽梦目光落在榻上之人,深深怔住。 【二】寒鸦杀9┇沐王府遭皇室猜疑(1更 2000) 幽然也如晴天霹雳,她心急推了推呆滞的幽梦,幽梦亦步亦趋地走到床边。 皇帝躺在榻上,面色阴沉发青,嘴唇乌紫,虚弱地望着他两个女儿,吃力挤出一丝笑:“你们都平安回来了?平安就好。” 皇帝和咲妃等人先被护送回行宫,才发现两个丫头没跟上,便一直牵挂她俩的安危。 幽梦难以置信她看到父皇的状态,不禁跪在地上,伏在床头握住父亲的手:“父皇……父皇你怎么了?” “你父皇在向行宫撤离时,不慎被刺客的暗箭所伤……”咲妃强行稳住情绪,瞥了眼床头的木几,上面有个托盘,放的都是清理伤口的用物,有染血的纱布,还有一支箭。 当时刺客紧逼,皇帝被此箭射中右肩,咲妃欲夺剑护驾,好在行宫的护军闻讯,及时赶来援救,将刺客尽数剿灭,真可谓险象环生,咲妃至今想来都心有余悸。 那些血迹斑斑的东西使幽梦越看越揪心,她担忧地看向皇帝:“父皇被箭伤在何处?” 咲妃哽咽:“伤是没伤着要害,只是这箭上淬了毒液,你父皇身中奇毒,所有太医都束手无策……” 太子和六皇子恰在这时赶到,听见咲妃的话,双双震惊。 “父皇中了何毒?”幽寂快步踱去质问那群太医。 太医们额头冒汗,为难地互相看看,又纷纷摇头,他们分辨不出毒素成因,就无法对症下药。 “你们都是废物吗!”幽寂拧眉怒喝,“堂堂太医院的太医,居然没有一个人能解此毒,真是白拿了这么多年俸禄!” 太医们当即惶恐跪下道:“殿下息怒,臣等定当竭尽全力……” 六皇子横了他们一眼:“你们赶紧想办法,医不好父皇,你们提头来见!” 在他们争吵时,幽梦慌乱的心里突然想到一个人。 “孟大夫……”她嗫嚅着,心头顿像是燃起一丝火焰,忙起身跑到漓风面前,“世子,孟大夫在哪里?他擅长解毒,快去把他找来,也许他能治好父皇!” 漓风比她更早就想到了,只是这个场合不方便由他开口引荐玉绍,他眉心微蹙:“玉绍一早就出宫了。” 幽梦转念一想:“他会不会还回了山上那个农户家?” “有可能,公主别急,臣这就命人去找。” 语毕,漓风快步走出殿外,叫来王府副将厉英飞,与他说了情况,正好厉将军也见过玉绍,对他有印象,厉英飞即刻动身,前去寻找。 刚平息完一场动乱,武直将军带着星宿入殿复命,父女二人面朝病榻单膝跪地,武直拱手:“启奏陛下,末将已将刺客肃清,今日祭典遇袭,龙体受创,皆因末将护驾不力,请陛下降罪!” 皇帝瞬了瞬目,缓缓抬起一只手:“这是一场计划周密的刺杀,叫人防不胜防,卿不必自责。” “是啊将军,眼下你该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好将功折罪。”太子郑重其事地看着武直道。 沐王爷沉着问道:“武将军,可有线索查明这些刺客的来历?” 武直迟疑地顿了片刻:“末将本想留下活口,以供仔细审问,可那些刺客各个凶悍,顽强抵抗,更在事败后咬破藏于齿缝的毒药,如今死无对证。” “难道就一点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么?”太子不满地蹙眉。 “末将会继续调查。” 六皇子抱怨:“都怪当时神祠突然起火,我们很多人都在集中心力救火,刺客突然杀出来,让我们措手不及,一点准备都没有。” “神祠的火是有人故意放的。”幽梦忽然出声,众人看向她,她面色十分凝重,“意在声东击西,分散护军的兵力,待父皇身边安防减弱以便下手,这一切都是预谋好的。” 皇帝一言不发,既是默认,也是在做沉思。 “公主说的没错。”星宿理直气壮地附和,“末将平定动乱后曾前往神祠察看,大火已被扑灭,但殿内确实有人为纵火的痕迹。” 太子肃然盯着星宿:“你且详细道来。” “末将发现殿内,有些布幔被人事先浸过火油。”星宿回想当时,她拾起一块未被烧毁的布幔闻过,接着又道,“而供品台上的几个香炉,周围原本有一层暗置的防护网,用来阻隔火星和飞灰,不知何时也被人偷偷撤走了。” “近日筹备祭典,神祠便是看护重地,只有负责仪式的官员,还有守卫将领才能进出。”太子发觉事态比想象得还要严重,“更何况在祭典前夕,为确保仪式不出差错,太常卿必然会对神殿内外反复查验,怎会有如此多的疏漏?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埋下祸患?” 幽梦背上生了一阵寒意,蓦地又冲至床边跪下,万般恳切道:“父皇,儿臣有要事禀报,这件事如果不说,我们皇室众人可能随时再遭毒手……” 咲妃看女儿的眼神变得深重,皇帝平静看着幽梦:“你说,趁父皇还能清醒决断,朕会为你做主。” 幽梦鼓起勇气:“父皇,护军中出了叛党!” 她这句话一出,所有人脸色都僵固了,身为护军统帅的武家父女更是心上剧烈一震,不敢相信。 太子急切追问:“小皇妹,此事可大可小,你确定是真的?” “是儿臣亲眼所见!” 武直取箭反复端详。他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对作战用的武器装备自然格外精通。 太子问道:“武将军,那究竟何人会用如此特别的箭?” 武直神色一滞,余光颇有深意地滑向一旁的沐王爷:“末将略有耳闻,沐王府的军队因常年与象兵交战,因此曾在沐王爷授意下专门改良过箭型,修剪箭翎改变箭道,以便更精准地命中敌方骑兵。” 众人又是一惊,漓风瞠目,幽梦怔忡而不安地朝漓风看去,因为武直那番话,她似曾听过。 沐王爷在众人质疑的注视下,泰然自若,甚至轻松一笑:“照武将军的意思,你是怀疑放暗箭行刺陛下,是本王手下的人所为了?” 【二】寒鸦杀10┇世子绝不可能纵火行刺(2更 2K+) “父皇,护军中出了叛党!” “小皇妹,此事可大可小,你确定是真的?” “是儿臣亲眼所见!”幽梦斩钉截铁地说道,“儿臣与七皇姐在林中躲避刺客追击,遇到几十个身穿护军盔甲的男人,本以为遇到救星,可他们却直接拔剑相向,想杀儿臣!” 咲妃听得一阵心惊肉跳,再看皇帝,他的神情已从惊愕转入愤怒。 幽梦悲从中来:“若非世子及时赶到,恐怕儿臣这会已经见不到父皇了……” 太子转目瞪向武直:“武将军!此事你作何交代!” 武直眉目瞪紧,拱手向皇帝据理力争:“末将对陛下忠心耿耿,誓死捍卫皇室,绝不会做出反叛谋逆之事!” 星宿大义凛然:“此事必有奸人构陷,末将愿以死明志,求陛下明察!” 皇帝久未作声,他相信武直一家的忠诚,也知道其中大有文章。静默想了一会,他问:“那些叛军怎么样了?” 漓风上前一拜:“回陛下,微臣在交手中留了几个活口,已将他们关进地牢,等候审问。” “做得好。”沐王爷肯定地说道,“为今当务之急,一是尽快配出解药,还龙体安康。二是彻查行刺和叛军一事,抓出主谋。” 太子转身怒斥太医:“都听到了吗?你们还赖在这不动,是不是要本宫去研制解药?” “殿下息怒,臣等这就去……” 太医们迅速爬起来,擦了擦额头的汗,匆匆退出殿外,有个太医侍从在走前不忘端走床头木几上的托盘,盘中羽箭经过武直身旁。 “且慢!” 武直突然将侍从喝住,众人将不解的目光投向他,他慎重道:“此箭有毒,是很重要的证物,可否拿来供末将细看?” 皇帝点了点头,太子用眼神示意侍从过去,武直取箭反复端详。他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对作战用的武器装备自然格外精通,这支箭看起来很平常,除了箭头涂上了毒液,几乎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箭本身,可正是其中一点细微差异,被武直那双火眼金睛给发现了。 他毫不犹豫地道破:“陛下,此箭箭翎一端有被精心修剪的痕迹,并非我军所用箭型。” 太子亦对武器装备之类的感兴趣,平日里多有涉猎,他立马将箭拿去察看,果真如武直所言:“武将军,那究竟何人会用如此特别的箭种?” 武直神色一滞,余光颇有深意地滑向一旁的沐王爷:“末将略有耳闻,沐王府的军队因常年与象兵交战,因此曾在沐王爷授意下专门改良过箭型,修剪箭翎改变箭道,以便更精准地命中敌方骑兵。” 众人又是一惊,漓风瞠目,幽梦怔忡而不安地朝漓风看去,因为武直那番话,她似曾听过。 沐王爷在众人质疑的注视下,泰然自若,甚至轻松一笑:“照武将军的意思,你是怀疑放暗箭行刺陛下,是本王手下的人所为了?” 武直不紧不慢,语势却冷定有力:“末将只是据实推断,至于箭是否出自王府,还需深入调查,不过天知地知,王爷心里应该是最清楚的。” 他含沙射影,箭的问题既然被指出来,沐王府就很难洗清嫌疑。 沐王爷神色依旧从容不迫:“呵呵,是啊,有天地为证,自然会给本王一个公道,我沐容柒还怕什么呢?” “行宫与神祠两处安防,皆由武将军和沐王爷麾下兵力轮流戒备,昨夜在神祠领兵值守的,应该正是沐世子吧?”太子说着看向漓风,眼中锋芒犀利,“那如此说来,世子的确有机会在神殿里动手脚啊?” 他的话顿时将漓风陷入被动,漓风正要开口辩白,幽梦重重地冲口而出:“世子绝不可能纵火行刺!” 漓风和幽寂不约而同地朝她看去,她极力与皇帝分辨着:“父皇,今日您也亲眼看到了,神祠走水,世子奋不顾身地去救火,儿臣与七皇姐被刺客追杀,也是多亏世子出手相救,我们才能平安归来,他怎么可能会是这场行刺的真凶!” 太子冷笑:“小皇妹,一个会演戏的人,当然要懂得面面俱到,把戏演足,以假乱真,才能骗过所有人。” “这些都只是皇兄的猜测,你没有证据证明王府和世子与此事有关!” “但你同样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们与此事无关,不是么?” 幽寂冷眸相对,最后那放慢强调的语气简直挑衅,幽梦气结语塞。 兄妹唇枪舌战地对峙,气氛僵持着,这时内侍长卫长福走来,躬身道:“陛下,太常卿有要事启奏。” 皇帝预感到什么,平静道:“传。” 很快,太常卿和一个内侍一起走了进来,跪在地上,太常卿伏身,悔愧得像要痛哭:“罪臣拜见陛下!” 皇帝声色平平:“卿有何事急奏?” 太常卿抬首道:“回陛下,今日神祠走水,臣自知难辞其咎,适才对神祠内宫人侍者严加盘问,从这小太监口中听到一条重要线索,下臣不敢耽搁,当即带人过来,恭请圣裁!” 那小太监伏在一旁觳觫发抖,太子瞪他:“你都知道些什么?快说!” 小太监连磕三个响头:“皇上饶命……奴才知道神殿里供奉的点心今早要换一批新的,而旧的会被收走,赏赐给管事的宫人。奴才昨儿夜里肚子饿,就想到神殿里偷拿两块放久的旧点心吃,可……可突然有人进来,奴才吓得躲入供台下,透过台布缝隙,奴才看到那人东转西转,还碰了供台上的物件,奴才以为是哪位大人,怕挨罚,就没敢出声……” 太子眉头深蹙:“是谁?” “那人背对着奴才,奴才又藏在低处,有台布遮住,实在看不着正脸……”小太监慌张地抬了抬头,“不过看身形定然是个男人。” 太子又问:“那他穿什么衣服?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号?” “特别的记号……”小太监仔细回想,当时那人曾一度弯下腰,好像在找什么,或者倒腾什么,然后他腰上就有东西垂下来,在小太监眼前晃动着,他心中一亮,“有!奴才记得那人身上挂着一个玉坠,样式倒很别致。” “若再给你看到,你能认出来么?”这次问他的是六皇子。 小太监心急想立功,这样或许就能免了他偷吃供品的惩罚,果断点头:“能!” 六皇子走近病榻,倾身:“父皇,儿臣有个办法,兴许能找出昨晚在神祠出没的嫌疑人。” “说。” “我们让在场的男子,都将自己贴身的玉坠取下,混在一起,让这小太监辨认,挑出哪个是他看到的。” 皇帝默许,殿内凡是位高权重的男人,都陆续解下自己的腰间配饰,卫公公用个托盘给一一收集过来,漓风也在其中。 轮到沐王爷这,皇帝目光落在沐王爷的腰上,不禁问道:“容柒,那枚龙纹碧玉是你的家传宝玉,你说那是你的护身符,往日总见你佩在腰上,今日为何换了?” 沐王爷解玉佩的手停滞,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的光,很快掩饰过去,平和笑道:“说来惭愧,那块玉佩,臣昨晚上不慎丢失了。” 皇帝戒慎地眯眸:“丢了?” 【二】寒鸦杀11┇七日之内若不服下解药,则无药可救(2000) “今日刚出的事,眼下正要检查玉佩,却说在昨夜丢了?”太子自说自话地看向沐王爷,嘴角勾出耐人寻味的笑,“沐王叔,会否太巧合了点?” “本王也不想这么巧,可事实就是这么巧。”沐王爷对答得极为闲适,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 “那敢问沐王叔,你的玉佩是如何丢的?”太子又问。 沐王爷脸上浮现几分认真:“昨夜我那来了一个神秘的黑衣人,武功高强,是他夺走了我的玉佩。” 众人脸色一变,皇帝躺在那深沉地听他们交谈,太子狐疑蹙眉:“王叔是说,昨夜你那出了刺客?” 沐王爷品了品众人的反应,泰然道:“总之来者不善。” 漓风拱手一揖,沉着说道:“微臣听闻父王遇袭,便带人赶赴锦辞宫救驾,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叫那刺客逃跑了。” 太子冷厉盯住他:“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向父皇禀明?” “事发时夜已深,父王考虑到陛下应已就寝,故不敢惊扰圣驾。”漓风有条不紊地回答,“且对方究竟是何人,深夜造访有何目的?这些皆不得而知,父王也是担心小题大做,影响了今日祭典,决定先将此事搁置,祭典结束再与陛下商议,却不料祭典突发暴乱。” 气氛陷入一阵沉默,咲妃忽而忧心忡忡地猜测:“那行刺沐王爷的,与今日在祭典作乱的,很可能是一路人啊?” 两件事一前一后,发生得这么近,又都这么匪夷所思,很难不叫人联系到一起。 幽梦心下思索一番,抬眸望着漓风:“世子,你还记不记得,昨晚沐王叔遇刺,你带人赶到是什么时辰?” 漓风转目与她对视,略微一想:“应是子时三刻。” 幽梦旋即走到那小太监面前,居高临下:“我问你,你在神殿看到那个神秘男人进出,又是什么时辰?” 小太监畏怯地抬头看她一眼,小心翼翼地推测:“是……好像也是子时三刻!” 幽梦豁然开朗:“那不就对了?这很显然是有人对世子用了调虎离山之计,假借行刺沐王叔,引走神祠那边的沐世子,然后再让他的同党潜入神殿动手脚。” 众人暗自斟酌她的话,漓风定定望着她,微露笑容,令人心神宁和。 幽梦越说越有底气:“当时世子前往锦辞宫捉拿刺客,这也恰好能给世子做了不在场证明,世子不可能是进入神殿搞鬼的人。” 太子冷声冷气地反驳:“听着是很有道理,可王府上下对深夜行刺一事秘而不宣,如今我们谁也不能证明,这到底是真有此事,还是王府众人为了开脱,故意编排出一个所谓的刺客,混淆我等视线呢?” 沐家父子看着他,不急于争辩。 幽梦甚是不快:“皇兄,隐瞒此事的理由,世子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你为何还要过多揣测,陷王府于不义?” “刺客并未抓获,单凭王府的一面之词,实在令人难以信服。”太子端得冷傲如霜。 “皇兄,你这是心存偏见!” 太子正想反驳,皇帝冷然开口:“玉佩认得怎么样了?” 众人这才意识到原本是该盘问玉佩的事,这一打岔倒把正事给忘了。 六皇子冷睨小太监:“问你呢。” 小太监正拿看卫公公托盘里的佩饰,冷不丁地手一抖,模样很是慌张。 六皇子警告他:“你给我看仔细了,好好地想想,这些里面有没有你昨晚看到那枚?” 小太监缩回手,颤声道:“没……” “真没有?”六皇子拧起眉头,“你再仔细看看。” 小太监卑微伏地:“奴才看得很仔细,真没有!” 众人都不说话了,事态一如陷进了某种僵局,不少人都开始愈发怀疑,小太监之所以从这些玉佩里一无所获,那是因为他昨晚看到的,就是沐王爷“丢失”的那块玉佩。 皇帝将一缕幽深的目光落在沐王爷侧脸,想从他波澜不惊的外表窥探出他的心思。 ◇◆◇◆◇◆◇◆◇◆ 玉绍采集到足够的草药,正背着满满一箩筐草药下山,却在山腰处被皇室的护军给拦住,还要给他搜身。 玉绍客客气气地上前打听:“军爷,你们为何在此地设下关卡,不让我下山?” 护军手持长刀伫立,威风凛然:“皇上有令,即日封山缉拿刺客,每个路口都须严加盘查,任何可疑人等都不得通行。” “刺客?”玉绍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冲他干笑一下,“我就一大夫,怎么看也不像刺客啊,你看,这是我采的草药。” 说着玉绍将背上的竹筐凑上前给他看,护军不耐地推开:“你说了不算,没有上头的命令,谁都不能下山。” 玉绍不禁有些心急:“军爷,您通融一下,还有病人等着我回去看病呢。”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二人正争执,一串清脆的马蹄声由远而至,马背上的厉英飞长长“吁”一声,马一停他就迫不及待跃了下来,疾步上前扣住玉绍肩膀:“孟大夫,总算是找到你了。” 玉绍回头先是一愣,然后笑道:“你不是漓风的副将么?” 厉英飞道:“是,我奉世子之命,特来请孟大夫回行宫一趟。” 玉绍满眼疑惑:“为何?” 厉英飞压低声凑近他道:“皇上中了毒箭,指望你去救命了。” “啊?”玉绍大惊失色,怔然看他。 “兹事体大,孟大夫什么都别问了,快随我回去便是!” 厉英飞火速骑马将玉绍带回了行宫。 二人快步走在宫道上时,玉绍忍不住道出心中困惑:“厉将军,关卡那些官兵说要抓刺客,难道就是行刺了皇上?” 厉英飞面色凝重:“不错,皇上中毒危在旦夕,可太医们皆不知皇上所中何毒。” 玉绍窘迫:“太医们都没办法,那我一个民间来的大夫,如何担当重任?” “孟大夫先别妄自菲薄,你上回替小公主解了蛇毒,医术有目共睹,是公主向陛下亲口推荐你,无论如何你也要尽力一试。” 说着,二人便到达皇帝寝殿。 …… “依草民愚见,陛下所中之毒,乃是苗疆奇毒「七星转魄」。”玉绍目色坚定,“七日之内若不服下解药,则无药可救。” 幽梦听后惶然怔住。 【二】寒鸦杀12┇世子好像也是个用剑高手吧?(2000+) 皇亲贵胄们的佩饰也都让小太监看过了,一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佩饰被各自发还,小太监也让太常卿给带下去了。 行刺之事令人毫无头绪,除了在心里互相猜忌,他们把更多心思放在皇帝的伤势上。 卫公公将人领进殿内,厉英飞快速行礼说道:“世子,孟大夫找来了!” 靠着母妃站在床边,正忧心如焚的幽梦,听闻后猛然抬头。 “好。”漓风心神振奋,快步迎了上去,“玉绍,陛下他……” 玉绍抬手打住,目光温和而又诚挚:“大致情形,厉将军在路上已经和说我过了。” 漓风点了点头,侧身示意里面:“陛下就在那里,但愿你能有办法。” “我会尽力的。”玉绍承诺后随漓风穿过屏风,整衣跪地叩首,“草民孟玉绍,叩见皇上。” 皇帝徐徐转过脸,看着那个衣衫素净的年轻人,兀自回应地瞬了瞬目,幽梦看懂父皇的旨意,便快步上前摊手相邀:“快免礼吧孟大夫,我父皇中了奇毒,你快来替他诊治。” 玉绍起身后温文尔雅地朝四方行礼:“公主殿下与诸位贵人莫急,待草民先为陛下诊脉。” 幽梦引他去床边,玉绍先大略观察皇帝气色,然后跪着,扣腕细听脉象,沉默良久,谦恭拱手:“草民冒昧请问,陛下中毒已有几时?” “不足两个时辰。”旁边的咲妃回答,望着皇帝,愁容满面。 “那在这两个时辰内,陛下都有哪些不适症状?” “冷热失调,浑身疼,一会像被针刺,一会又像被火烧……”咲妃愈说心口愈疼,忍不住用丝绢掖住鼻尖来缓和情绪。 玉绍缄声思量,眉心里郁结着三言两语没办法解释清楚的忧虑。 终于,他提着胆量道:“陛下,草民需要从您的龙体内取些毒血,以验明毒性。” “放肆!”太子厉声呵斥,“你是想损伤龙体,整个太医院都尚且不敢有此大逆之举,何况你一个民间郎中。” 所有人脸色都不好,太子的顾虑不无道理,毕竟让一个平民百姓接近天子,这已经是很大的破例,人们没理由相信他接下来所做的事不会给皇帝造成更严重的伤害。但也不乏有人想帮他说话,毕竟这时候能治好皇帝最重要,其他繁苛的礼节都可以先放一放。 玉绍理了理思绪,决定凭自己的道理坦然回应。 “正因陛下贵为九五之尊,解毒才更要慎重。”说着,他用一种请求和劝说的眼神看向皇帝,“草民必须确认陛下所中之毒,与草民设想是否一致,才能下方子配药,否则一旦药性相冲,只怕会加重陛下的伤势。” 皇帝感受到他目光的真诚,平静启口:“你叫孟玉绍?” 玉绍颔首:“是的陛下,草民确是叫孟玉绍。” “孟……玉绍……” 皇帝若有所思地呢喃,转目平视往上看,犹如这个名字大有深意,值得他细细品味。 玉绍不解他这奇怪的反应,刚想请示,皇帝又问:“你的医术师从何人?” 玉绍微怔,口气里有一股崇敬之情:“回陛下,家师,孟素樱。” 咲妃在听到那三个字后,蓦然转首,敏锐地盯住玉绍。 皇帝凝神一想,现实与他的猜想对上了,不禁微微一笑,像是放下心来,转侧看回玉绍,眉宇舒展:“即日起,朕将病体托付给你,你说要怎么治,朕就配合你怎么治。” 玉绍受宠若惊地愣住,太子还想进言劝阻,皇帝全然不顾,坚决地看着玉绍道:“朕相信你,正如相信你师父。” 玉绍心下一凛,这话说得着实古怪,幽梦一头雾水地来回看父亲和玉绍。 玉绍禁不住疑窦丛生,小声试探道:“陛下,您认得家师?” 咲妃也是听得十分诧异,暗暗地偷看皇帝,心中有许多秘事,不敢明问。 然而皇帝瞬目含笑,意味深长:“你先治好朕吧。” 众人不再多话,让玉绍施展医术。他在太医院侍者的协助下,顺利取得龙血,然后便跟随侍者去太医署验毒。 在等待的时间里,武直麾下一员将领入殿复命:“启奏皇上,武将军命末将核查兵部调遣的护军名单,并无异常,但……” 武直威严训斥他:“吞吞吐吐什么?还不快据实道来!” 将领说道:“里面有五个人,在半路被人顶了包。” 众人惊疑,武直也愣住:“顶包?” “是,应该是七日之前的事。” 太子质疑:“你为何知道得如此准确?” 将领回答:“我军曾于五仙山下扎营,那五个士兵的尸体被埋在五仙山营地附近,就在刚才被人找到,运送过来,末将已经让仵作验过,死了正是七日。” 这一恶劣消息,顿时让气氛坠入更加惶恐不安的境地。 “这么说有人杀人灭口,再顶替他们的身份混在护军之中,与刺客里应外合,伺机对皇室下手?”太子面色凝重地分析,旋即又问,“那顶替他们的又是谁?” “据末将核查,那五个假护军都已经在树林里,死于沐世子剑下。” 太子眉心蹙紧,幽梦感觉到许多人都在用诡异地眼光审视漓风,心中愈发不妙,暗自攥紧手心,这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世子不是说还留下几个活口么?”她情急地提醒大伙,“可以查查他们!” “这是自然要查的。”太子漠然说道,看着那将领,“仵作验尸,说那五个人是怎么死的?” “剑杀。”将领说出的话叫人不寒而栗,“在他们五人的脖子上,都有一处薄锐的剑伤,伤口形状相似,皆是一剑封喉,相信是同一人所为,而且此人剑术卓绝。” “如果本宫没记错……”太子拖长语气,缓缓转面,阴森森地盯住漓风道,“世子好像也是个用剑高手吧?” 幽梦双瞳睁大,紧张地从太子看向漓风,感觉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四周安静得令她窒息。 漓风平视太子,镇定自若地反问:“殿下是在怀疑什么?” (还有一更容后发布) 【二】寒鸦杀13┇幽梦为柿子作证(2000+) 太子冷目看他一眼,没继续和他对话下去,而是转身,向龙榻倾身而拜:“儿臣奏请父皇,愿在龙体康复之前,代父皇监督查办祭天行刺一案。这些日子父皇安心养伤,儿臣定为父皇查明真相。” 皇帝静默想了想,他确实是没有心力亲自去管了,他沉吟道:“嗯,这件事就交给太子负责吧,你们查到任何线索都向太子汇报。” “臣等遵旨。” 太子再拜,面上透着自信的沉定:“儿臣认为此案牵涉甚广,为了让大家放心,儿臣有一提议,有必要尽快实施。” 皇帝眼中神光一闪:“说。” “搜查锦辞宫。” 此言石破天惊,殿内包括沐家父子在内的一群人都露出了警觉之色。 “皇兄你这是何意?”幽梦冷眼瞥幽寂,“锦辞宫是沐王府居住的宫苑。” 用不着她提醒,太子目的正是在此:“如今诸多疑点都指向王府,本宫也不想众人再这么疑神疑鬼猜忌下去,沐王叔,世子,我想你们不会反对吧?” 漓风不作声,沐王爷坦荡从容地一笑:“清者自清,本王没什么怕查的。” 太子勾唇:“好,既然王叔都这么说了,那父皇应该也同意儿臣搜查了?” 皇帝似漠不关心地闭目:“朕既已放权于你,该怎么做,你看着办。” 其实这正是皇帝想要做的,但顾及他与沐王爷的结拜情义,他不好直接说,既然儿子替他做了这个坏人,他当然是会默许的。 太子勒令武直:“武将军,你派一支信得过的手下,去锦辞宫仔仔细细地搜查。” “末将领旨。” 武将军去后,众人耐着性子等,既是在等锦辞宫那边的搜查结果,也是在等孟玉绍的解毒良方。 ◇◆◇◆◇◆◇◆◇◆ 最终,还是雷厉风行的武直先完成任务,而且,他并不是空手而归。 武直将证物呈上,是一件浅碧色外袍和白色里衣,还有一个木匣子。 漓风目光一滞,幽梦疑惑地望着那几件证物,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仔细看那些衣裳,上面有些破损,还有干涸血迹,沾染在白色的里衣上尤为明显。 太子冷傲的眉峰凝聚许多狐疑:“武将军,这好像是世子的衣服?” 武直拱手回复:“这些,是末将在世子寝室内发现的。” 所有人又重新把焦点放到了漓风身上,幽梦和那些人不同,她是很了解那些证物的,不,那些根本就不是什么证物,只是恰好出现在了一个最不恰当的时机,因而产生了误导观众的效果。 “世子,你为何藏着这些残破的血衣?”太子果然对漓风出击了,冷眼将一束寒芒投射给他,“本宫希望你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漓风正和幽梦对望,目光在安慰她,让她别急,然后安之若素地回头看太子:“臣自己的衣裳放在自己的地方,合情合理,又如何能叫‘藏’?” 他倒是很有理?太子的眼神越发敌意。 “衣物换下来,不拿去缝补浆洗,却独自私藏,你是想掩盖什么吗?”他森然冷笑,“这衣上的血迹从何而来?该不会,是埋在五仙山下那五个护军的血吧?” “当然不是!” 幽梦抢声替漓风否认,那般斩钉截铁的态度,不禁令太子侧目。 “我知道这血迹是哪来的。”承受众人诧异的目光,幽梦定了定心绪,“劳烦皇兄和武将军仔细看看,血迹可是集中在衣物后背?” 武直展开衣物,前前后后地检查,不放过任何细节,最终抬起头看太子:“的确如此。” 幽梦气定神闲地笑了,眼里封着一抹冷艳:“那日围场狩猎,白玉骢发狂,险些带我坠下山崖,危急关头是世子将我救下马背,我们在地上滚落的时候,世子背上被划伤了,那是他自己的血,与那五个死去的护军毫无关系。” “什么?”王妃惊愕不已,自己居然一直被蒙在鼓里,“漓风你受伤了?” 方才,王府和父子二人被怀疑,她都不曾这么激动,可听到儿子受伤,她却再也忍不住了。 那样的反应当真是在漓风意料之中,看着母亲揪心的样子,回避地转过头,沉默不语。 “小皇妹,你不会为了袒护世子,故意捏造说辞吧?”太子冷厉地看着幽梦。 “方才将军说那五人是被剑器割喉而死,若是持剑行凶,血迹应是喷射状才对。”幽梦径自上前,用手在武直手里那件里衣上指了一圈,配合她的言论,“而且血迹怎么会大量囤积在后背?莫非世子是以背面来杀人?” 武将军听后沉思,这丫头确实说到点上了。 周围窃窃私语,几乎都要认可幽梦的说法,太子反倒不以为然,似笑非笑:“倘若真有惊天的本事,背面杀人倒也并非不行。” 幽梦真是服了他,好在她足够沉着,不至于被他气昏头。 “只要让世子重新穿上这套衣物,看他背上的伤口位置是否与血迹吻合,就知臣妹有没有说谎。”她忽然滑稽地笑出来,“还有啊,背面杀人?既然皇兄承认世子武功高强到这种地步,那他又怎么会让衣服破损,还沾上血迹,平白给自己留下罪证?” 太子被她怼得语塞,为了掩饰困窘,他装模作样地去看那片血迹:“看这血量,世子伤得不轻啊?请太医看过了吧?太医那里应该有你的伤势记录。” 说罢他正要宣太医过来对质,漓风却沉静道:“不必了,臣没有请过太医。” 太子歪着头,冷笑着打量他:“这又是为何?你救小皇妹受伤,是英勇之举,功劳一件,这种值得赞赏的事,怎么又有意隐瞒呢?世子总是做出反常行径,本宫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 “皇兄看不透,自然有人能看透。”幽梦面无表情地说道,“世子隐瞒伤情,是因为不想我愧疚。” 太子转去看她,她故意不和他对视,自顾自地说。 “他不是一个喜欢用受伤来博取同情的人。” 【二】寒鸦杀14┇世子,你这是在谋害储君啊?(2000+) 太子清冷的眼神瞟去,幽梦站在漓风身边,有种风雨面前不离不弃的架势。 漓风背上的伤真正由来,她比谁都要清楚,照实说一定会牵扯到渊,漓风不愿透露她的隐私,所以干脆不给自己解释,以免被人刨根问底地套下去,套出对她不好的话来,她深谙此事,所以只能她来说。 她故意不和太子对视,自顾自地说:“世子不是一个喜欢用受伤来博取同情的人,他不想我因为内疚耿耿于怀,也是不想让王妃娘娘担心。” 说着,她温婉抬眸,真挚地望着沐王妃,王妃听得一阵动容,眼底隐隐泛光。 咲妃默然听着,敏感多疑的她觉得不对劲,在她的印象里,世子狩猎当日好像穿的不是这件外袍,而且在五仙山下扎营,临行前一日,她与王妃母子共进午膳,世子去找幽梦,半天不回,回来时就换了身衣裳……她目光暗藏心思,落在破损的浅碧色外袍上,这一件,该是原本在那日穿的才对吧? 太子酸冷地讽刺道:“既然如此,那小皇妹你又是怎么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仿佛知道他会这么问,幽梦也做好了准备,坦然无畏地说:“我亲手为世子敷的药,当然清楚。” 太子倏忽一愣,在场的人听懂了其中内涵,也都暗暗吃惊。 “你亲手为他敷药?”太子很难看地挤皱眉眼,“背上的伤不是那么好敷的吧?” “世子已经确定是我的驸马,他又是为我受的伤,我给将来的夫君敷药,有什么奇怪的么?”幽梦冷眸淡然地斜视他。 太子气恼:“你们还没完婚呢,就孤男寡女地独处,小皇妹你也不知道矜持点。” 幽梦愤懑抿紧嘴唇,这时咲妃有意咳了两声,端得清高优雅:“幽梦若是有什么失礼之处,本宫容后自会管教,就不劳太子费神了。” 太子回头看到咲妃那脸色,听出她是在暗讽自己越俎代庖,遂恭敬地俯首请罪:“咲娘娘别介意,小皇妹毕竟是皇室骄女,儿臣也是太看重她的名节,才会一时失言。” “原来你就是这么看重幽梦名节的啊?”咲妃垂眸一笑,美是美,却冷进了骨子里,“太子,你实在有心了。” 曾经的旧账她可都给女儿记着呢,从他嘴里听到这话,她都嫌臊得慌。 太子心里一寒,顿觉无地自容,便转身说回之前的话题:“武将军,那只盒子里是什么。” “是药。”幽梦不带情绪地替武将军回答。 方才她就认出来了,那日漓风取药想掩人耳目,特地关照顺心用普通的盒子装好。 武直打开盒子,果然放着两只药罐,太子拿起一只问道:“世子,你这里面是什么药?” “那是我送世子的白玉活血膏。”幽梦镇定自若地道。 太子脸色又是一阴,若无其事地拿另外一罐:“这只呢?” “王府御用的云南白药。”漓风平声静气地回答。 幽梦底气足地望着太子:“这两瓶药都是治外伤的,没什么特别,那晚我就是用它们来给世子涂伤口。” 太子冷然将药放回:“让太医来验一验。” 幽梦顿时顰眉,心说这还有完没完? 漓风暗自伸手,悄悄在她手臂点了一下,她回过头,漓风安定地看她,清浅摇头。幽梦这才将怒意压下去了。 太医院的张院判被请来,他先是打开幽梦送的那瓶白玉活血膏,查验一番,没有问题。然后打开云南白药,凑近一闻,便狠狠皱眉。 他的表情让众人很困惑,太子问道:“这药如何?” 张院判手握药罐,躬身道:“殿下,下官愚钝,无法辨别此药,但下官可以肯定,此药并非白药。” 幽梦惊怔,漓风的瞳孔也有瞬息张大。 众人纷纷猜测,太子加重眼神给张院判施压,张院判道:“若想确定这里面到底是什么药,只怕还要殿下再请两个人来。” “谁?” “兽医高彬,饲马侍郎肖德佑。” 太子眸中闪现犹疑,众人也都一头雾水,为何要找来两个和案情不相干的人? 幽梦直觉那不是什么好事,不安地看向漓风,漓风目色沉定,仿佛料想到了什么。 高彬和肖德佑被请来后,张院判递上白药让他们依次观察和闻味,最终药罐落到了肖德佑手里,他不胜惊疑:“这不是金蔓藤毒液吗?” 漓风眉心微动,快步上前,从肖德佑手中夺过药罐,发现里面的药膏竟不知何时变成了深绿色的药汁。 “致使白玉骢发狂的金蔓藤毒液?”星宿也冲过来,急切地拿药罐去看去闻。 幽梦和太子都怔住了:白玉骢? 兽医高彬附和:“不错,这确是金蔓藤提取的毒液。” “既然两位大人都这么说,想必不会错了。”张院判向太子一拜。 太子脸色深得可怕:“这到底怎么回事?” 肖德佑便将金蔓藤毒液的药效,还有那日他们勘察围场,在事发之地的草丛里发现有这种毒液残留,足以引起白玉骢发狂的种种情况都说了一遍,突然想起来问:“对了,不知这瓶毒液是在哪里找到的?” 当时不是查了多日都没能抓获真凶么? “这就得好好问问世子了。”太子眼神冷厉如刀,投向了漓风。 幽梦震惊许久才回过神,矢口反驳:“不……世子的药被人掉包了,我很清楚地记得,那晚我为世子敷药,这瓶的确是云南白药,他不可能……” “小皇妹!”太子狠厉地堵住她的嘴,“事到如今,你还要袒护你的好驸马么?” 幽梦惶然看他,漓风心下静静捋了一捋,便知道换药一定是发生在昨晚,父王遇刺,调虎离山,对方的目的不只是神祠,还偷偷动了他的药,就是为了今日能成功嫁祸给他。 好缜密的心思…… 对手的城府令他心惊胆寒。 “你故意将金蔓藤毒液撒在围场草地,致使白玉骢发狂坠崖。”太子看漓风的眼神犹似一泓深潭,“世子,你这是在谋害储君啊?” 说着,他决然下令:“来人,将此反贼拿下,押进大牢!” 【二】寒鸦杀15┇柿子:后面的事,交给微臣就好(1更 2000) 沐家父子转身,只见门外守卫听令冲了进来,殿内紧张的气氛临近沸腾,幽梦情急一喝:“慢着!” 卫军们站住,太子不耐地盯她:“怎么?皇妹想抗旨?” 幽梦挺身而出,高昂着倔强的眉眼:“这里面疑点重重,皇兄你什么都还没查清,就要把世子关起来?我绝不同意!” 太子冷睨装药的木盒:“证据就摆在这里,沐漓风对白玉骢下手已是不争的事实,相信经过本宫的审问,剩下的那些罪行,他总会交代的。” “都说了这瓶药不是世子的!”幽梦半步不肯退让,“药肯定是被人调换过了,这点我可以保证!” “你的保证只能说明你的立场,你一心想保护你的驸马,可你洗不清他的嫌疑。” “皇兄你冷静想想,狩猎那日你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把白玉骢让给我骑。”她深深皱眉,“如果世子是幕后黑手,他明知白玉骢会发狂,为什么不阻止我!” “那个时候突然阻止,不是太可疑了?”太子嘴边冷蔑地抽动一下,“他不想暴露自己,于是顺水推舟,再由他来一场英雄救美,换取你的信任。” 幽梦气结,漓风不动声色地站在她身后,见她为了自己据理力争,而他静视她侧颜,目光像秋湖之水,不急不怒。 太子偏就不喜欢她护着漓风:“你现在费心尽力地帮他说话,看,这效果不就有了?” “那他计划失败后为何不将毒液销毁?反而放在这么显眼的地方,等着你来搜么?”幽梦伶牙俐齿地反问他。 “我想他是太自信了,没料到我们会怀疑到他头上。”太子嘲讽着,视线顺着她往旁一偏,冷冷盯住漓风,“仔细想来,这个人身上实在有很多可疑之处,父皇中毒没准也是他的杰作。” “皇兄你真是太武断了!”幽梦心火焚城,强自深呼吸稳住情绪,“光凭这瓶药就给世子定罪,那动机在哪?世子和你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害你?” “那就要问他自己了。” 漓风接住太子阴冷的目光,面色无惧。 “有意加害储君,动摇国本,借党争以攫取权力。”太子的语势在一步步加深,眼神也在愈渐凌厉,“如果最终证明行刺一事也是他所为,那这沐王府上上下下,就是彻头彻尾的谋反!” 严重的字句如泰山往众人心里一压,没人说话,除了濒临崩溃的幽梦:“皇兄!” 一个轻柔的力道握住幽梦小臂,幽梦语塞一怔,回头惊诧,漓风用温和安宁的眼神注视她:“公主陈情许久很伤神了,休息一下。” 她张口却愣住了:“可……”可他要把你关进大牢,要以谋反的罪名对你抄家灭族啊! 漓风轻瞬了一下眉目,安抚她焦虑的心神:“今日公主在此尽了心,对我沐氏诸多维护,臣和王府不胜感激。不过事已陷入迷局,非公主一人之力可以化解,后面的事,交给微臣就好。” 语毕,他放开幽梦,在她疑惑不安的注视下,步态从容,上前对幽寂倾身一礼:“太子殿下。” 事态紧逼至此,他深知作为当事人,他无法逃避。 太子冷漠视之,还以为他只会躲在女人背后不吭一声呢:“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漓风平起上身,冷静说道:“今日神祠起火,皇室遇刺,陛下中毒受伤,祸不单行。即便有这些证据浮出水面,各个都对王府不利,但微臣知道王府是遭人构陷的,事关沐氏一族兴亡,臣是不会认罪的。” 太子负手而立,冷傲的眸子带着怒意,写满了不信。 “能够支撑殿下怀疑王府的理由,无非这瓶设计白玉骢的毒液,还有射中陛下的那支毒箭。”漓风已在心中辟了一方天地,容得下万千思虑,因而他依旧能站稳阵脚,“微臣眼下的确难以自证,只提三个破绽,若殿下都能解答通透,臣自然无话可说。” 太子沉默着,不认为他能有那种逆转局势的本事。 “其一,金蔓藤毒液是从这盒子里发现,与外伤用药放在一起。臣背上的伤口尚未愈合,随从每晚都会为我换一次药,其间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取错药,将毒药敷在我的伤处,难道就不怕我有中毒的风险?”捕捉到太子眸色闪现一丝迟疑,漓风轻若微风地一笑,“微臣不会做这么蠢的事儿。” 包括武直在内的许多人听后都陷入沉思,幽梦认真望着漓风,从他自信的神色里得到些许安心。 “就算臣的手下靠谱,我对他很放心,但公主曾为臣敷药,毒液存放其中,又怎能逃过公主的慧眼?”漓风说着转过脸,像感受到她良久的注视而给予回应似的,眼底点缀着笑意。 幽梦眉宇舒展开来,终于不那么焦灼了,漓风才又转回去直面太子。 “难道殿下会以为,公主在知道臣的阴谋后,还会帮着微臣隐瞒?”他微眯眼瞳,故作思索貌,“甚至公主也参与其中,可她是尊贵的皇族后裔,与我们王府定亲日子短,缘分尚浅,有什么理由联合我这个外人,谋害自己的兄长?” 太子深沉地蹙紧眉,眼观此人不紧不慢,看似平稳却能一针见血,而且他的话甚是刺耳,这是在拉小皇妹做垫背? 其实要说理由,也是有的,只是漓风不可能知道。幽梦黯然唏嘘。 但凡有点城府的人,都能听得出来,漓风这话不是说给太子一人听的,是说给在场所有能明辨是非的人,尤其,是给皇帝听的。 “其二,毒箭形状特别,确实很像王府的箭不假,不过这个疑点是经武大将军提出,在场这么多人,若无将军对武器这般深入的见解,很难发现这个细节。”漓风边说,边踱至武直身前,拱手致军礼,颇令武直意外,漓风却道,“晚辈敬重武大将军的威望与资历,看得出那幕后真凶也对将军十分看重,布局谋划必然将您设为至关重要的一环,若真是父王与漓风做的,又岂会用王府的箭,故意留下蛛丝马迹,让大将军怀疑?” (今晚还有更新,么么哒~) 无题 武直眉心一凛,犹在好好思考他的问题。 “很显然,这是有人精心设计,利用了武将军的洞察力,故意栽赃嫁祸。”漓风顺势道破,“借武大将军的口,将王府推上风口浪尖,被一个忠义正直的人指证,那一切都将变得更有说服力。” 众人顺着他的推理,仿佛有种在渐渐走出迷雾的感觉,可有些人并不愿意承认这种感觉。 “武将军。”漓风抬眉,沉着注视武直,“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武直望着这双年轻的眉眼,内心有不浅的震动:这位王世子,虽然年岁不及弱冠,却心思敏锐,性情沉稳,似于他俊秀明澈的眼底,凝聚着不可估量的潜力。 他甚为认同他的话,没错,倘若是个人都能一眼看出和王府有关,未免太过刻意。嫁祸的痕迹太明显,就不易让人相信,只有像这样看似漫不经心,轻轻的一笔,所有人都察觉不到,而唯独他武直识破了,才足够自然,这才是高明的嫁祸。 可……可这毕竟是漓风引导他做出的推断,代表的是漓风的主观意愿,他尚且不能全信。不行,他必须保持清醒与理智,不能被一个嫌疑犯带偏了。 而漓风,却将武直那任何一点细微的神态变化,还有他复杂的内心活动,仿佛都看破了。 “其三,那些企图刺杀公主的叛军并未全死,臣既然敢留他们活口,就不怕与他们对质。”漓风转身看回太子,坦坦荡荡地直视,“犯人就在大牢,他们是否受王府指使,一审便知。” 太子脸色阴沉,对于漓风提出的三个问题,他竟然连一个都反驳不了。 “臣言尽于此,请陛下与太子殿下,慎思明鉴。”漓风谦逊儒雅地倾身。 咲妃守在皇帝床前,听过漓风的一场分辨,也听出太子已经在无声中败于漓风的气场之下,凭他自己已是很难将漓风送进大牢了,接下来还是要看皇帝的意思。 她转过头,只见皇帝双目闭合,眉心却是紧的。 她柔声轻道:“陛下,您现在有伤在身,剧毒未解,保重龙体要紧,不宜动怒。” 皇帝缓缓睁开了眼,便如打开一扇城门,通向那颗深不见底的圣心。 “既然证据不足,这些逆行究竟是否属沐王府策划,尚且有待查证。漓风毕竟还与幽梦有婚约,说下狱就下狱,传出去让皇室和王府都不好看。” 皇帝虽然病重,说话还是很具威严,殿内肃然一片。 “容柒啊,你就带着王府众人,先在附近的别苑安置吧。”皇帝用客气的口吻对沐王爷道,“一切待遇如常,只是这阵子难免风声鹤唳,查出真相之前,你们就别到处走动了,以免再惹人怀疑。” 沐家人心下一怔,近乎所有人都能听懂,皇帝这是要将王府上下给软禁了。 太子肃立床前,恭顺垂首:“父皇圣明,儿臣赞成先不为难世子,但王府护军恐怕已无法再胜任安防之职,王府的诸多疑点摆在这,又着实叫人难以心安。” 他语势微顿,抬眼看父亲没有阻止他说下去的迹象,便放心了。 他深揖拜了一礼:“儿臣抖胆进言,请沐王叔暂时交出兵符,如有一日真相大白,王府能彻底洗脱嫌疑,再将兵权奉还。” 这句话一说出来,不光是沐王府震惊,咲妃和幽梦也瞪大了双眼。而皇帝听罢一阵沉默,脸色静得吓人。 不否决,便是默许。 沐王妃忧心忡忡地看沐王爷,沐王爷掂量过眼下的形势,心知皇帝没将他们关进大牢,已经是给足了隆恩,不能再挑战皇帝的耐心。于是,他和颜悦色地说道:“太子所言有理,臣遵旨便是。” 说罢,他便拿出虎符,迎着四面八方,各种复杂的目光,将它放在卫公公手捧的托盘中。 幽梦深深凝视着那枚被夺走的虎符,忽感悲凉。 世人都道,南境有一只白虎,冷酷而凶猛。 可没有了兵权的沐王府,便如被人拔去牙齿和厉爪的老虎,就不再是个神话。 ◇◆◇◆◇◆◇◆◇◆ 幽梦回到自己的寝殿,心情压抑,忽然想到什么,急忙走到梳妆台前,将小花瓶里的精美羽箭拾了出来,拿在手里凝重地瞧。 狩猎当日的一幕情景浮现脑海,世子附于身后,握她双手帮她射鹿。 “我们王府军队所用的箭是特制的,公主用不惯是自然。” “我竟没发现,世子的弓箭很漂亮。” “只因我们常与南境作乱的敌国象兵交战,故对弓箭做了改良,将箭翎一边削短,可以改变箭道,达到抛射之效。” 她不由自主,手指抚摩着尾端的箭翎,沉思间禁不住喃喃自语:“的确与武将军所说一致……” ◇◆◇◆◇◆◇◆◇◆ 星宿和父亲武直一起吃饭,憋了一肚子话,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爹,你今天在陛下面前说箭有问题,左右弄得王府下不来台,陛下现在怀疑沐王府有反心,太子那么针对沐王府,搜查王府也就罢了,还差点把世子发下大狱……”她一言难尽地啧了啧嘴,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看向武直,“爹,我觉得你好像惹了大麻烦。” 武直停了筷,威严正坐:“你认为为父不该直言?” 星宿一筹莫展:“我是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沐世子人品那么出众,爹你摸着良心说,他像是个阴险奸诈的小人么?” “有时候,知人知面不知心。”武直说着又动筷子夹菜。 星宿假装妥协:“好,那退一步讲,爹你想啊,王府都已经和皇室结姻了。” 说时她顺手摆出几个杯子,将它们比作话中提到的几个人和势力,然后用筷子在中间跳来跳去,象征性地比划。 “有小公主这个裙带关系在,对沐王府那就有源源不断的好处,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们怎么会做出弑君谋反,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这武直还真答不上来,在这么大好的形势下造反,沐王爷一家怕不是吃错药了? 【二】寒鸦杀20┇公主柿子组队寻解药(1更 2K) 箭上的余毒与血肉碰触,瞬间融入体内。 “这便是本王给漓风立的军令状。”沐王爷肩上创口剧痛,俊朗的眉峰依旧英挺着,隐忍却很镇定地看向太子,“如今臣与陛下一样都中了毒,一样只剩下七日的大限,太子可以放心了吧?” 太子被震慑得不轻,表情都僵硬了:“沐王叔不愧是沐王叔,让本宫这个做晚辈的着实佩服。” 玉绍迅势取了止血纱棉,上前为王爷拔箭。 “快!”他让太医院的内侍帮忙,毒箭脱离血肉时,王爷喉咙里挤出一丝闷哼,玉绍担忧地看他,“王爷……” 沐王爷摇了摇头,示意他没事,玉绍便用娴熟的手法为他止血,清理创口。 众人都在关注沐王爷伤势,没人注意到皇帝醒来,并默默看着这一切,然后幽幽地说道:“你何必如此呢?” 众人这才愕然地去看皇帝,玉绍为沐王爷包扎好伤口,王爷捂着肩头,定定注视着皇帝,一步一步向龙榻走来。 “陛下,当年你我二人结拜,约定一起打天下,一起坐拥世间繁华,同生共死。”沐王爷站在床边说道,“昔日的誓言,臣一刻不曾忘记。” 皇帝心神微微一动,疲倦的双眼顿时就失了神,只是突然就很怀念那段挥洒热血,并肩作战的日子。纵然光阴在不经意地改变他们的外貌,但他们依旧风采如昔,只是,好像失去了往日的血性与豪情。 渐渐地,皇帝恢复了神志,眼神再次会光,沐王爷的身影变得清晰,嘴角挂着他年轻时就自成招牌的笑容:“臣这么做就是想告诉陛下,即便是到了今日,即便在太平盛世,臣依然愿意追随在陛下左右,无论生死。” 皇帝瞬目静了一静,“这毒发作起来不好受,你回去休息吧。”他特意沉声唤道,“太子。” 幽寂走至床沿,与沐王爷并肩,俯身拱手:“儿臣在。” “即日起,王府别苑与主宫苑务必畅通,以免消息闭塞,延误你王叔的伤情。”皇帝话里大有深意,又道,“此外,你还要尽心安排好王府的吃穿用度,不可怠慢,太医每个时辰为王爷看诊一次,一切与朕同等对待。” 虽然王府的嫌疑尚未消除,但皇帝这番话,显然是放过王府的人了,不再幽禁他们。 太子微愣地瞥了眼沐王爷,拜道:“是,儿臣遵旨。” 沐王爷转身,目光深重地递向儿子:“漓风,为父就给你七日,还王府一个清白。你若找不到鱼骨昙花……” 漓风如鲠在喉,看着父亲一步步走向自己。 沐王爷站定在他面前,十分有魅力地一笑:“那就做个孝子,早点回来,兴许能见上为父最后一面。” 扶着王爷的王妃听到这句,不禁转侧脸看着王爷,眼睛忍不住红了。 漓风不堪承受,沉重跪地,当即便向王爷叩首一下,抬起身后拱手道:“儿臣不孝,不能洗清王府嫌疑,让父王受累了。儿臣会竭尽全力,找到药引,为陛下和父王解毒!” 王爷微笑着点头,同时慈爱地将他扶起来。 幽梦被这一家人的深厚情意感动,再转首看看自己那躺在病榻上的父亲,心中涌起一股强大的力量,她也向皇帝跪下一拜,哽咽着道:“父皇,儿臣愿与世子同去,亲手为您和沐王叔找来救命的昙花,父皇一定要等我……” 皇帝看她的目光柔和,“去吧。”他轻声嘱咐,“山间可能潜伏着种种意想不到的危险,幽梦的安全,就拜托漓风了。” 漓风抱拳:“臣定当保护好公主,请陛下放心。” 皇帝点头后,幽梦站起来,走到漓风身边,满心迫切:“世子,我们走吧?” 漓风点头回应,与她结伴步出殿外。 两人走在一座廊桥上,漓风沉稳说道:“公主,我们这次要外出几日,行程紧急但也不能仓促。” 幽梦随他站住:“世子有何安排?” 他道:“公主先给我小半个时辰,待我备足干粮和水,以确保后面几日我们能有充足的体力。” 幽梦认可地点了点头。 “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去找昙花,昙花很特别,暮开朝落,意味着我们要走夜间的山路。”他说着,看到幽梦的神色在意料之中地变凝重,他接着又道,“盛夏山林温热潮湿,易生瘴气,还会有毒蛇猛兽出没,一些必要的东西还是要带的,我已经请玉绍转告太医,为我们准备一些应急药物。” 幽梦不禁莞尔:“还是世子想得周到,好,那我收拾好了就到别苑门口与你会合。” 漓风欣然答应。 ◇◆◇◆◇◆◇◆◇◆ 顺心和侍从们将行李装上马,漓风换上轻便的着装,穿过庭院,到马跟前检查一些重要物件是否带齐,特别是像火折子,走夜路必不可缺。 下意识抬头,见玉绍走入别苑,他招呼玉绍过来这边:“玉绍?” “你们在外可能需要的一些药物,我都给你打包好了。”玉绍说着递上一包行囊。 “多谢。”漓风接过让顺心装上马。 “鱼骨昙花世间罕见,我担心你们认不出它的样子,就将它画下来了。”玉绍拿出一张叠好的纸,展开给漓风,“还有它区别寻常昙花的一些特征,我也都写在纸上了,希望对你有用。” 漓风垂眸领悟一番,不由感慨:“这一次真是多亏有你。” “皇上的龙体关系到国运社稷,能医好皇上就是在造福苍生。”玉绍忽然垂首,神情复杂,“方才在殿内,咲妃娘娘和小公主在,我怕她们听了承受不住,所以有些情况没说透。” 漓风顿时抬眼,慎重地注视他。 玉绍不安地与他对视:“「七星转魄」虽是一种慢性毒,但它的毒性会由浅至深,前五日发作次数不多,还算稳定,病痛和症状,通过调理尚且可以减缓。但从第五日开始,中毒之人的病情就会急剧恶化,其间痛苦不堪,随时都可能……” 【二】寒鸦杀21┇待在你身边,会感觉很安全,很放心(2K) 玉绍说不下去了,漓风转开视线,眼底浓云密布:“我明白了,其实我们只有五日,我们必须争取时间,我不在的时候,我父王和陛下就交给你了。” 玉绍劝慰地将手覆于他肩头:“我会想办法稳住他们的毒性,尽可能为你和小公主延长时间,希望我们能一起度过这个难关。” 漓风殷切地与他相视片刻,然后坚定地点头。 玉绍走出月门离开别苑,漓风也准备启程。不知何时出现,站在廊下看他已良久的沐王妃,突然开口唤他:“漓风。” 漓风回头,微怔,极力放松面色:“母妃别担心,父王会好起来的。” 王妃眉间忧愁丝毫不减:“我不只担心你父王,也担心你。” 漓风不胜认真:“母妃不用为我担心,儿臣在外能照顾好自己。” 王妃犹带试探:“仅仅是照顾你自己?” 漓风意会而转开视线,笑得清淡腼腆:“当然……我也会照顾好公主。” 王妃会心一笑,不多久又恢复认真:“漓风,母妃要提醒你几句话,你务必要记牢了。” “母妃请讲。” “那鱼骨昙花绝非凡物,它畏光怕热,通常生长在阴暗潮湿之地,一旦黎明到来,只要它感受到一丝阳光,就会急速衰败,枯萎的鱼骨昙花有剧毒,是不能入药的,如果有幸采到,你要用个不透光的盒子装着它。” 漓风怔住,王妃不顾他那诧异的目光,自顾说完。 “还有,这花天生有极强的防护本能,为了防止被人采摘,被野兽啃食破坏,在它周围一定会长一片茂盛的刺草,这是你们要小心的……哦还有!它的茎叶外表会泌着一层腐蚀酸液,你得事先在手上套个玩意阻隔一下,万不可直接用手去摘。” “母妃缘何知道得如此详尽?”漓风甚是费解,他从不知母妃精通医术药理过。 “这你就别问了,早去早回。”王妃不想解释,暗示地冲他身后瞥一眼,“公主恐怕已经在外面等你了。” 漓风拱手道别:“儿臣去了,母妃和父王保重。” 王妃忧郁地点头,目送儿子牵马出了别苑,眼底藏满了心事。 ◇◆◇◆◇◆◇◆◇◆ 漓风走在宫道上,抬眼便看见幽梦站在不远处,也换了一身便服。身后小崩子牵着白马,在那陪着她等。 黄昏微光沐浴着她娉婷的身影,翦水双瞳似墨晕染,柔光潋滟,静静地凝视,迎接他的靠近。 到了她面前,漓风温和一笑:“公主久等了吧?” 她抿唇摇了摇头,显得恬静淡雅。 “走吧。” 待他说完,他帮她稳住白马,她轻然跃上马背。 漓风亦随之上马,二人呼喝驭马,并辔而行。 沿宫道骑行中,幽梦抬眸望了漓风一眼,忽笑:“真好。” 漓风疑惑地看她:“什么?” 幽梦垂眸,微露羞色:“我说的是,可以和世子结伴出行,为了完成一件共同的使命,这种感觉,很不错。” 漓风被她一言戳了心窝,静默片刻,望着她,温柔爬满他的笑眸:“奇怪,臣也有同感。” 幽梦顿时抬头,撞入他清笑的眼神,不由恍了会神,然后粲然笑开,漓风似被她感染,满心愁绪得以暂时的驱散,笑得愈发温存。 余光里卫兵打开了最后一道宫门。 “驾!” 二人不约而同驭马加速,风驰电掣地飞奔出宫门。 太子长身玉立城楼,俯瞰那二人双骑驰骋,自楼下而出,潇洒绝尘,奔入苍茫而辽阔的天地。 “我一点也不在乎皇兄心里怎么想。” “我不会放弃我的驸马。” 他落寞失神,夕阳普照之下万物壮美,可这天下再大,终究容不下,他的执念心伤。 ◇◆◇◆◇◆◇◆◇◆ 他们到达山脚时天已全黑了,漓风点燃一根火把在前面引路,幽梦牵马跟着他。脚下杂草丛生,又有杂石磕磕绊绊,夜晚的山路十分难走,她深一脚浅一脚,漓风怕她跟不上会心慌,就故意将步速放缓。 “世子,你说这山里会不会有狼啊?” 四周太安静了,幽梦便开玩笑地问漓风。 “可能有吧。”漓风暗觉有趣,回首看她一眼,“公主你害怕么?” “怕,不过只要想到有世子在,我就不怕了。”幽梦笑道。 漓风笑容凝住,不禁停下了脚步。 幽梦错身绕去他面前,与他相对站立,抬眸奇怪望着他:“世子,怎么不走了?” 火光照耀在他脸上,晕开橘色的暖光,他眼神明亮而温和:“种种不利的证据指向沐王府,那么多人都怀疑我,公主为什么还如此相信我?” 幽梦愣了一愣,低下头自嘲:“要问理由,我也说不上来,可我就是信你。” 漓风不由自主地怔住,凝眸不语。 “世子身上,有种叫人安定的力量,待在你身边,会感觉很安全,很放心。”说着,她再度抬起脸,这让漓风看清她清亮如洗的瞳孔,倒映着火焰,无比真挚,“你朋友中,应该不只一个这么说过你吧?” “没有。”他像是被她此刻的眼神吸引住,“公主是第一个对我说这种话的人。” 幽梦意外地发怔,娇憨地笑笑:“那看来是他们和你相处久了,习惯了。” “你真的不怕,就像太子说的,我之前在你面前尽心尽力,都是故意表现,是为了骗取你的好感和信任?”他目不转睛,眼底透着若有似无的浅笑。 “你我相识不过半月,你本无意娶我,而我亦无意嫁你,彼此皆是无情人,却坦诚相告,难能可贵。” 她若有所思地说,他全神贯注地听。 “谋反之心并非一日可以酿成,若你早有反心,想替王府接近我,将我视为棋子,先利用再抛弃,那你最初就不该对我挑明,令我生起心防,之后再故作体贴,百般善待讨我欢心,这又有什么必要?不是前后矛盾?” 漓风这般认真地看她,恍如入定了般,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越来越喜欢和她交谈了。 —————— (ps:有几个男人能顶得住妹纸和自己说这样的话呢?) 【二】寒鸦杀22┇这清风朗月的外表下,也是一个寂寞的人(1更 2K) “也许我不够聪明,但我至少不傻。”幽梦仰望他,神色坦然地说着,“我不愿浪费时间去假设,如果你救我、帮我的那些举动都是伪装,不是发乎你本心的善念,那事实真相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漓风看她的眼神一眨不眨,许久不回应她,幽梦顿时有些没底:“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他眉眼轻展,眸中流转星光:“我曾一度以为,公主这样天真年少,是藏不住太多事的,可公主的心却好像镜子一般,明澈透亮。” “对,我正是一面镜子。”她唇角上扬到刚刚好,妩媚而不妖的弧度,“别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他。” 漓风微笑相视,目光透出清晰可辨的欣赏。 “世子,你应该很怨恨我的皇兄吧?”问出这句,漓风明显一怔,幽梦直言不讳,“是他逼得沐王叔拿毒箭刺伤自己。” 漓风渐渐收去笑色:“我了解我父王,即便太子不与紧逼,他也会这么做的。” 幽梦兀自想了一想:“也对,这是沐王府唯一能证明清白的机会,如果世子能寻回鱼骨昙花,让孟大夫配出解药,那便是立了大功,自然是皆大欢喜。可如果……万一我们失败了,父皇有个闪失,作为最大怀疑对象的沐王府,肯定要付出鲜血的代价。” 漓风深深缄默,他比谁都清楚此刻王府的处境。 “我想他已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以他一个人的命,换一家人平安……”幽梦的口气怅然又惋惜,“在他看来,他如果牺牲,你尚且可以继承王爵家业,承担起沐氏一族的重任,总比让整个沐家都为父皇陪葬的好。” 当时沐王爷那样极端的做法,不乏有人会觉得他是刻意为之,玩一出苦肉计,但幽梦却能看懂这计谋背后的伟大,漓风心里很是动容。 “我敬佩沐王叔慷慨大义,他不惜以毒箭自残表明忠心,可他恐怕忽略了一点。” 漓风眉心一凛,警觉凝视她,她道:“我父皇可以被他的忠诚感动,但不代表其他人也可以。” 漓风顺势道破:“如果陛下不幸身故,太子就会顺理成章地继承皇位。” 她所顾虑的地方,其实他也想到了,只是他还想不到那么深远的地步。 “太子幕后受归氏扶持。”幽梦异常冷静,“丞相容不下沐王府,而长皇兄,容不下世子你。” “公主何出此言?” 这些日子,他自然是感觉到了太子对他的针对,可他并不了解,太子针对他的真正理由是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驸马。”幽梦未曾点破,却足够深意,“我是皇后和东宫的眼中钉,而你是与我亲近的人,互相庇佑,抵御强敌,这正是我们联姻的意义所在。” 漓风望着她,忽然觉得她那双迷人的瞳孔很深,深不见底即是黑暗无边。 幽梦凝眸,加深了坚定:“所以,寻到解药治好父皇,既是在帮世子和王府,也是在保护母妃和我自己。” 漓风心神更加沉定,转身带着她继续往山林深处走。 ◇◆◇◆◇◆◇◆◇◆ 一路寻觅,时至半夜,他们才刚要翻过第一座山头。 并不是山上每一处都有路可走,有时到了人迹罕至的地带,山体陡峭又尚未被开凿出山道,就得顺着山石往上爬。漓风有轻功,爬起来自是容易一些,但幽梦这身娇柔玉骨,爬山就很吃力了,漓风必须放慢速度,随时回头看护住她。 她时常握住石头却使不上力,漓风伸手带她一把,她再咬牙挺一挺,二人便这么走走停停地攀爬着。 最后漓风实在放心不下,便拉紧她的手臂,引导她靠近自己,幽梦在他身畔停下来,喘着气。 她看漓风一直在拉她,心想他应该被自己折腾得很累了,不禁惭愧笑道:“当时心急火燎地要跟世子出来,倒不曾想过,如今我反而成了累赘了。” 漓风温和的脸上没有一点不耐烦:“公主别这么想,两个人路上可以互相照应,也不会太寂寞。” 幽梦恍惚一愣,笑颜莞尔:“说得也是。” 望着他的侧颜,她暗自在心里想,在这么清风朗月的外表下,你也是一个时常寂寞的人么? 漓风听不见她的心声,敞开手臂环覆住她,她诧异得身子一颤,他不说话,幽梦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图,也忍住羞怯地配合他。 他由她容身在自己怀中,先行往上攀登,换他在后面保护,时不时地托她一下,这样助力就容易多了。 翻过山头后已是凌晨,漓风带她穿过一片树林,沿着山谷仔细巡视了一圈,毫无昙花的踪迹。 这一宿不是爬山就是走路,损耗了许多力气,幽梦双腿疼得厉害。四周幽暗静谧的环境让她很不安,所以紧紧跟在漓风身旁,如果他是熟悉得到足够让她放下矜持的男人,她可能会毫不犹豫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寻求到足够的安全感。 漓风开始沿途捡些树枝,等到了一条小河旁,他对幽梦说道:“这片山谷我们已经找过了,看来是没有昙花了。公主一定很累,不如我们先在这休息一二时辰,养精蓄锐,再启程往下一座山去寻。” 说罢,他将树枝堆起来点了篝火。 幽梦找了块平坦的大石坐了下来,腰酸背痛的身子顿时得到释放。 山间月色清朗,星辰缀在墨色的绸缎上,倒映水中,将此夏夜染上一层空明而辽远的韵致,犹显得诗情画意。 幽梦一边抬头望月,一边屈起腿捶打揉捏,不由得噗嗤一笑。 漓风坐在他身边,闻声转目:“公主怎么突然笑了?” 她低下头,兀自玩味道:“我是在笑皇兄呢,他们不是一口咬定,是沐王府策划了这次行刺,如今闹到这种地步,沐王叔也中了毒,皇兄真该好好想想,若王府是真凶,直接拿出解药来便是,明明有捷径不走,何必来遭这种罪?” “也许真的有捷径呢?” 幽梦心里一怔,笑容瞬间凝固,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 (今晚一共更3章) 【二】寒鸦杀23┇是不是每个女孩,都可以这么好看?(2更 2K) 她谨慎地抬起头,漓风正定定望着她,面上无半分笑意:“公主是否想过,藏在幕后策划这一切的,会是什么人?” 她隐约不安道:“世子这么问我,想必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父王告诉我,昨夜偷袭他的黑衣人,脸上戴着面具,与他交手,武功绝顶。”漓风不紧不慢地说道,“这不禁让漓风做出一种猜想,公主定不会忘了小树林一事,你的那位朋友,身手不凡,就曾轻易穿透护军的防线。” “你怀疑他是刺客?”果然幽梦的预感是对的,“他因为那日的事记恨你,所以才布下这个局,陷害你和沐王府?” 他视线平静移走,口吻清淡:“公主比我了解他,他做不做得出这种事,公主心里不难评判。” 一丝凉意自心底泛开,她垂眸:“世子,你这么推测,便是将我也怀疑进去了,难道我可以容忍一个可怕的人胡作非为,让他伤害我的父亲?” “如果他有自己的理由,瞒着公主进行计划呢?” 幽梦蹙眉,难掩心烦意乱:“如果可以,我也想向他问个清楚,倘若真是他所为,我定然会叫他拿出解药,可我现在没办法联络他,我不知道他在哪……” 她如何不懂那是个危险的情人?他的存在,他那种放肆无惧的做派,足够让任何人不需要理由、不需要证据就怀疑他,可她为什么不呢? 与其说她一点都不曾怀疑过他,倒不如说她不愿去怀疑,她想赌他的心意,赌她在他心里究竟有多重要,她只是怕赌输罢了。 漓风看出她的纠结,缓和了语气:“我相信公主与此事无关,你且当我随口一问,若是因此不小心触了公主的逆鳞,还请公主恕罪。” “我们的父亲都中了毒,性命危在旦夕,所以我们是最了解彼此心情的人。” 她抬起一汪深重的目光,看得漓风微怔。 “沐王叔豁出了性命,就是为了保护世子和王妃娘娘,你们是他最亲爱的家人,而你更是他的希望。”她平静道,“那个男人是不是幕后黑手?如果是,我又会否因为……我和他的特殊关系而袒护他?这些你不用担心。” 她眸里灿若星火,凝定住他不确信的目光,不闪不躲。 “因为我不糊涂,这一次,我会站在你这边。” ◇◆◇◆◇◆◇◆◇◆ 拂晓,天色微明。 河边的篝火熄灭已久,剩下一些焦黑的枯枝残块。 漓风苏醒过来,身子有些僵,轻转过头,身边的女子还靠在他的肩头,睡得不谙世事。 昨夜聊到后半夜,河边凉风习习,她有些冷,他脱下外衣罩住她。后来她实在支撑不住,倒头就歪在他身上睡了过去,他不忍心将她吵醒,就一直保持坐姿,让她靠到了天亮。 晨曦渐渐驱散了幽梦的睡意,她动了动眼皮,醒来发现自己这样依偎漓风,着实有些难为情。 漓风温和地看她:“公主醒了?” “嗯……”她尴尬地笑了笑,“我就这么睡着了?定是让世子没休息好吧?” 漓风眼神微含笑意,像朝露般清澈淡雅:“无妨,我们去河边取点水,给公主梳洗,吃点东西。” “嗯。” 漓风去行李那取了水囊和干粮,去河边将水囊装满,起身时见幽梦在临水照影,嘴里衔着发带,双手梳弄着一头青丝。 她双手高举着,宽松的衣袖自然滑落至肘下,露出她纤细白嫩的手臂,不禁叫漓风看得眼前一花,不自然地别过脸去,想要回避。 可他若不盯着,万一她不当心,掉河里去了怎么办? 他心里乱乱想着,眼神又不由自主地瞟了回去。那一头,幽梦将长发打理柔顺了再高高拢起,简单绕出一个马尾髻,然后用发带一圈圈地系紧。 他不禁看至入迷,忽在心底暗问,是不是每个女孩做出这样不经意的小动作,都可以这么好看? 幽梦显然没意识到自己这般柔情绰态,在男人眼中有着怎样的万种风情,她只知道当自己梳完头,下意识回眸,却正好撞上漓风失神浅笑的双眼。 她不解道:“怎么了柿子?” 漓风旋即回神,窘然抿唇,做贼心虚地看别处:“没什么,过来吃东西吧。” 她起身欢快地跑过去,见他将一个包裹铺开,里面放着些糕点,他取一个递给她,她撕扯着吃,他又递水囊给她,各种体贴入微,让她舒服又自在。 ◇◆◇◆◇◆◇◆◇◆ 行宫中的御药房也异常忙碌,玉绍起得比每一位太医都早,他写的药材经过一晚的准备,有些已经备好,还有一些行宫中没有现成的库存,太医院便派人照着方子连夜进城采买,然后也陆续运往行宫。 侍者们将药材用干净的竹筛存放着,玉绍走过每个木架和竹筛,将药材仔仔细细地检查,确定无误后再让侍者们端走备用。 到了接近中午,漓风和幽梦也抵达了第二座山的山腰。 途中要穿过一条小溪,溪上无桥,只有些大小不一的石块,长着翠绿的青苔,看上去很滑。 漓风在前面走,先大步一迈,稳稳踩上一块石头,回头看幽梦,她站在岸边犹豫不决,迟迟不敢落脚。 他适时地将手伸向她,摊开在那等候,幽梦愣愣抬起头。经他和善的目光确认后,她含羞垂首,而乖乖将手搭在他掌心,他一瞬握紧,使出一点力道带她过来。她一步迈到他站的石头上,心头顿是一松,低头偷笑,望着脚下溪水潺潺,自石缝间穿流而过。 他就这么牵着她,有时一小步,有时一大步,不知不觉地踩石渡过了小溪。 到了一片绿野,幽梦见地上长着些形状奇特的茎叶,不见开花,便指着它们问漓风,会否有可能是昙花? 漓风手里握着玉绍画的昙花图案,认真比照,然后摇头,幽梦丧气地低下头,眼里盛满无尽失望,但还是坚持跟着漓风继续找下去。 【二】寒鸦杀24┇宠溺得毫不自知(1更 2K) 走着走着,幽梦走到了一棵樱桃树下,绿叶间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子,颗粒饱满,晶莹可爱,阳光在那些鲜红的樱桃间跳动闪耀,幽梦不禁眯了眯眼,仰首一看就舍不得移开脚步。 漓风走到她身旁,将她陶醉…不,应该是馋得快流下口水的表情看在眼里,然后不由分说,主动伸手,就近折了一小串递给了她,她愣愣地看住。 漓风晃了晃手里的红果子,眼神问她为什么不接,这时候了还客气什么? 可她却一脸平常地说:“一串不够吃。” 漓风微窘地愣了一下,莫名想笑,但忍住了,他先将手里的送给她,然后轻功起身,跃入枝头。 幽梦在树下惊睁双眼,漓风拔剑在树叶间随意穿梭,樱桃串儿便簌簌地往下落,下雨似地掉在草地上,幽梦开心得跟什么似地,连忙蹲下去,兜着前襟将那些散落在草丛里的樱桃一点一点捡拾起来,不一会就拾满了一兜。 抬头见漓风还在砍樱桃,便冲他清婉地娇笑:“够了够了!你快下来吧!” 漓风这才收住,持剑跳落回地上。 幽梦到溪边洗干净了那些樱桃,坐着与漓风分享。 “这山里的果子就是甜。” 幽梦吃着忍不住感慨,漓风转目看她,只见她拈着樱桃的细长梗,双唇一抿,含住水灵的果子,手指轻轻一拽,扯下了长梗,随性丢了出去。 那模样分外俏丽可爱,又有些自然的娇媚,看得漓风忍俊不禁,眼神宠溺得毫不自知。 ◇◆◇◆◇◆◇◆◇◆ 第二夜他们寻访山野,依旧没有收获。 第三日,玉绍在行宫为皇帝施针,眉目凝重不开,皇帝昏睡的频率愈发高了,玉绍收了针,望着皇帝暗沉的脸色,不胜担忧地轻声叹息。 沐王爷那的状况也不乐观,他将煎好的药给别苑送去,王妃亲手端着药碗喂王爷服药,几欲落泪却要强行忍着。 玉绍在旁边望着,心里很不好受,期盼着漓风他们能快点回来。 漓风和幽梦来到山脚下的一片村落,看到那有好几户人家,想到其中一定不乏有猎户、药农、果农之类,常年以上山采集为营生,熟悉这一带山林的环境。所以他们一拍即合,决定先去村庄,挨家挨户地打听一下,兴许有人见过昙花。同时也能备一些新鲜的吃食。 他们辗转每户,拿出玉绍画出的图案给他们看,他们都摇头说没听过,也没见过。 他们都有些失落,心里的希望快被浇灭时,终于问到一户,家中的老人告诉他们,说他几年前上山确实见过有昙花。 幽梦和漓风心神大振,忙追问是在何处,老人给他们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山,说那座山的山谷里常年长着很多叫不出名的奇花异草,昙花就是在那见到的。当时他并不认得那是昙花,只是看到那些长在蔓草丛中,看似平淡无奇的绿叶,忽然在夜间悄悄开出雪白的花朵,十分美丽。他想第二天采上一些带回家,可早上再一看,那些白花全都谢了,就如他不知它们何时开放,凋落得也是悄无声息。 听罢,幽梦抑制不住欢喜,转首不约而同地与漓风相视一笑,漓风赶紧拿出画像给老人看,问他是不是这个样子。 老人眯着眼睛仔细瞧了又瞧,不是很敢断定:“老朽只见过一次,时日太久了,也记不大清了……花倒是很像,只是这叶子嘛……究竟是不是这画上的鱼骨形状,老朽可就说不好了。” “谢谢你老人家。” 漓风和幽梦表示完感激,立即动身赶赴老人说的山上。 登山时看到有小溪河水,就停下歇歇脚,喝点水。日头很盛,幽梦快被晒化了,就蹲在溪边,手掌掬水朝脸上泼,驱散开那股暑气。 在她闭着眼睛,自顾舒服地摸脸时,忽然觉得手背一阵痒,还凉凉的,心口骤然一紧,“啊!”地尖叫一声,她立马甩开手一蹦老高,不住后退,退着退着脚下一滑,眼看就要仰面栽进小溪里,紧要关头有只手臂牢牢托住她的后腰,同时拉住了她的手,稳住她下坠的趋势。 她惊慌失措,在某人怀里还在大喊大叫:“啊!蛇!有蛇!……” 叫了半晌,她连蛇的影子都没看到,只看到漓风俊美的脸就近悬在上方,抓她的手里还握着一截芦苇茎叶,正眨着清澈的眼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她站稳后木愣得挣脱开他,看到那芦苇她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好丢脸啊! 漓风只是看她在溪边玩水,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一时兴起想逗逗她,便采了岸边的芦苇,沾了水往她手背轻轻扫了一扫,谁想到她就有这么大的反应?险些都跳进水里去了,早知道就不逗她了。 幽梦对刚才那个触觉太敏感了,不然怎么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难掩窘态地干笑,眼神没主张地乱飘,漓风不说什么,兀自蹲下来取水喝。大概他也热得有些受不了,便伸手解开最上面的两颗领扣,幽梦小眼神恰好在偷瞄他,见他衣上敞开一个倒三角领口,不多不少地露出脖根和锁骨,随着他喝水吞咽,喉结明显地抽动着,幽梦的心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一颤。 她也觉得自己太不矜持了,赶紧扭开视线,还好漓风什么都没发现。 她还是没从刚才的窘劲儿里缓过来,便又走到河边蹲下来,学着漓风的样子喝水,忽然转过坏笑的脸来,漓风不解其意,她道:“天太热了,柿子你也凉快一下。” 说罢她撩起一瓢水,顿时水珠溅洒,漓风来不及避开,水珠在他白净的脸上化作细流,清灵滚落下来,他窘然愣住,而她却在那欣赏这绝好的风景,然后皮一下很开心地笑着。 他不焦不怒,只是有些尴尬,抚去脸上的水:“公主,你……” “我怎么了?”她大眼眨眨装起了无辜。 他转过脸去,装作不想理会她的样子,轻嗔:“你太调皮了。” 明明是一本正经的脸色,语气听着却一点也不重,甚至有一点憋屈。 太调皮了,不和你玩了。 是这个意思么? 这么一想,幽梦不禁低头噗嗤一笑,然后耸了耸肩,转身就走,一副嫌他少见多怪的口吻:“还有更皮的时候你没见过呢。” ———————— (喂?等等,柿子你俩真的是出来办正经事儿的吗?) 【二】寒鸦杀25┇他真的策划了谋反!(1更 2K) 临近傍晚,密林之中,幽梦打算采些银丹草用手绢包住,这样她和漓风如果热得受不了,能时不时拿出来闻一闻,那叶子香味清凉,提神醒脑,能防止中暑,也能驱除蚊虫。 她蹲在草丛里,折下一簇银丹草凑到鼻尖嗅,凉气直窜上脑,顿时神清气爽。 她只顾沉浸在惬意的感受中,丝毫不觉身后有只蜜獾正在向她逼近,蜜獾因为突然有生人闯入它的领地,而激发了它的警觉和凶残本性。就在它要扑上去袭击幽梦时,骤然一道银光从天劈下,快而狠绝—— 霎时,撕心裂肺的一声哀嚎,幽梦惊慌转过身,恰见漓风收剑,刺目的血水顺着剑刃滴落,而那只蜜獾的尸体就一动不动躺在他剑下。 幽梦顷刻明白状况,是漓风救了她一命,心有余悸的她抬眸对漓风感激一笑,漓风以温淡的目光回应。 果真如父皇所言,山林中危机四伏,随时可能有性命之忧。 可林间的蛇虫鼠蚁再凶狠,也敌不过人心深处的猛兽,为利欲驱使,足以吞噬人的良知,泯灭血脉间流淌的亲情。 行宫中,六皇子姬幽珲此刻正在自己殿内,负着手,心事重重地来回踱步。 他这几日心情很糟糕,为父亲的伤势担忧是有的,不过他更担心的,还是这宫廷朝野,随时可能天翻地覆的局面。 “父皇可千万要挺住啊,不然皇兄登了帝位,我一切的筹谋都白费了。”他眉头紧锁,沉着脸自言自语。 这时他手下的侍卫长进来:“六殿下,有人将这个包袱放在后窗底下。” 幽珲回头不耐地望他手中包袱一眼:“这什么?” “卑职不知。” 幽珲将包袱打开,里面是个木盒子,上面附着一封信函。他拆开信封一阅,双目顿时阴险眯住,信上写道: 「在下特意献上这份大礼,殿下一定会喜欢。」 他戒慎地斜视侍卫长:“谁干的?” 侍卫长一脸茫然地摇头:“卑职巡视时未见有可疑之人,也不知是何时放在那的。” 带着满腹狐疑和好奇,幽珲打开了那个盒子,里面放的,都是些不得了的东西,他看得越多,心潮越是澎湃。 “好!”他终于忍不住地拍案叫绝,眼神笑出不胜的阴险与得意,“看来我是命里有贵人相助,这下皇兄好日子可要到头了。” 随后他立即吩咐侍卫长,找最亲信的手下来,得事先做些准备,因为他要干一件大事。 ◇◆◇◆◇◆◇◆◇◆ 落日西沉,归鸟清鸣,霞光深处那绵延群山呈现出苍凉的黛青色,放眼望去,千里明媚皆悠悠澄入心底。 幽梦横卧一方细软草茵,正酣畅小睡。 漓风坐在一旁守着她,等一会天黑了,他们还要再往高处攀登,进入深山寻找昙花。 他手里把玩她给的一片银丹草叶,举叶对斜阳,无意间轻轻旋转,一束霞光透过绿叶边缘照进他眼底,令他双眸涩涩一眯。 他低头避光,下意识地转去看幽梦,见她睡容静美,长睫宁和地垂在脸颊,掩盖住她的梦乡。 一只黑中染翠绿的凤尾蝶缓缓飞来,扑扇双翅,飞过鼻尖,最后轻轻落在她安然的眉间,竟就这般顽皮停栖了下来。 漓风俯身探过去,本想挥手将蝶驱走,不至扰她好梦,可目光于她脸上近近地一定格,她与蝴蝶皆安静,一时竟又不忍,不忍去破坏了这样一幅和谐的景致,然后他就这么看出了神,扑蝶的手也不知不觉凝滞在了半空。 那蝴蝶好似点睛一笔,堪堪点缀了她的美,传神至极。 他情不自禁地微笑,原来蝴蝶也迷恋她的容颜,想停留画上舍不得走。 画? 对,他转念一想,饶有兴致。 如果身上带着笔墨,他真想,将她此刻的美态神韵画下来。 幽梦沉睡在梦境里,感觉自己走过月光下的一片雪白的花丛,她欣喜地折下一朵,视如珍宝捧在心口,那种自心底流露出来的喜悦,使得她现实中也不禁启唇笑了出来。 那一笑突如其来,似烟花一簇,刚好落入漓风凝望的眼底,生生一牵绊,他原本凝定的眼睫跟着微微一动。 在尚未见过她本尊时,那些关于她倾国倾城的名声就已入耳,招亲大典上见了她,她的确不负传言,可也就那般高贵遥远地美丽着,一如这世间细数不尽的芳姝,美丽得多了,也就不特别了。 直到此刻,他恍惚才真正领略到她的美,才知她美得这样深刻。 幽梦眉心忽地一皱,凤尾蝶受到惊吓,连忙扑翅飞走。她睫毛微动,徐徐睁开眼,看清眼前的世界后,眼神黯然失落。 在漓风探究的注视下,她有些难为情地苦笑:“我刚做了个梦,梦见我们找到了鱼骨昙花,将它采下来,我们带回宫中。可就在将它交给孟大夫时,打开盒子里面却是空的,我心里一急,梦就醒了……” 漓风心下隐隐作痛,却给她一缕温和的笑容:“没关系,梦是假的,但公主梦里的昙花,它会变成真的。” 幽梦大受鼓舞,心驰神往地望着他。 “走吧。”说着,他含笑扶她起身。 ◇◆◇◆◇◆◇◆◇◆ 行宫,皇帝寝殿,咲妃扶住皇帝,他侧身半撑住虚弱疲惫的龙体。 六皇子立在床前,言辞恳切掷地有声:“父皇,儿臣这里收集到所有与兵部的往来密函,上面皆有太子印鉴,可见这封告密信可信度极高,皇兄他真的策划了谋反!” 说着便急于将那一叠书信递上去,让皇帝亲眼看一看他器重的好儿子都做了什么,谁料皇帝听闻此事,竟急火攻心,他一挥臂,狠狠推开幽珲递信的手,书信顿时脱手散落在地,皇帝于此时突然呕出一大口血,喷溅床下,淋落在那些铺展的信纸上,宛如红梅盛开于笔墨之间。 咲妃大惊失色,急忙俯身拥住皇帝:“陛下!” “逆子……”皇帝怒目瞪住书信,染血的嘴唇气得颤抖,“逆子!……” 【二】寒鸦杀26┇这样隐忍的她,他看着,心都揪着疼(2更 2K+) 幽珲也被此景震惊不轻,睁大眼看着病态的父亲,旋即跪地深沉一拜:“父皇,事出紧急,唯恐皇兄借机调集兵马逼宫夺位,父皇务必先行一步将他缉拿审问!” 皇帝心口疼得要裂开,难受得说不出话,对于幽珲的提议迟迟不作表态。 “父皇!您必须早做决断啊!否则皇兄随时可能有下一步行动……”幽珲见他不肯下旨,不禁心急如焚,语势便愈发加重,厉如雷霆,“如今您卧伤在榻,皇兄已经设计收缴了沐王府的兵权,沐王叔也身中剧毒,单凭武将军在行宫的兵力,到时恐怕难以抵御,您要三思啊父皇!” 残酷的字句刺耳,更似尖锐的冰刀,一刀一刀直往皇帝心上捅,皇帝身体眼看要支撑不住,手伸着想指某处却止不住颤抖,他这样,看得咲妃心如刀绞。 “父皇!……” “六皇子!”幽珲还要强劝,却被忍无可忍的咲妃厉声训斥。 她自然也觉得幽珲所说情况十万火急,可眼下她更心疼皇帝的身子,她扶着皇帝,两眼通红地瞪视幽珲:“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要再刺激你父皇吗!” 她内心真是恨透了他膝下的这些儿子,一个个平日端得恭敬孝顺,却尽是道貌岸然的嘴脸,临到父亲性命垂危,身心被剧毒痛苦地折磨,他们却只想着争皇位! 幽珲被咲妃喝得怔住,底气一下泄了,无措地看向父亲。 咲妃拿丝绢为皇帝擦拭嘴角的血迹,皇帝却突然不堪剧痛倒下,闭目昏厥了过去。 “陛下……陛下!……”咲妃吓坏了,不断地摇晃和呼喊,皇帝却不省人事。 幽珲瞪得眼珠暴突,生怕父皇这一气再也醒不过来那就糟了!他彻底地方寸大乱,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咲妃握紧皇帝的手,声泪俱下,抬首高呼殿内宫人:“快请孟大夫来!快!……” ◇◆◇◆◇◆◇◆◇◆ 幽梦和漓风此刻还在跋山涉水,披星戴月地找昙花,忽然毫无征兆地,幽梦感到极度心慌,不由得扶住旁边一棵树站定,好似有个无形的爪子在她心上抓挠。 漓风看她脸色不对,以为她哪里不舒服,走近了关切问道:“怎么了?” 她心神不宁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心里很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我好担心父皇……” 漓风神色冷静,语气却温和暖心:“别担心,皇上是真龙天子,有上天眷顾,他一定能撑到我们把药引带回去。” 得他劝慰,幽梦慌乱的心终于有所安稳,她笃信地点头:“嗯,沐王叔也一样。” 漓风温润一笑,与她重拾步伐。 他们以为顺着山下农家老人的指引,就能顺利在这座山上找到昙花,可这一带山野比他们预想中要大很多,他们在一片山谷找了一夜,从夜深守至黎明,都未守得那传说中的昙花一现。 第三夜就这么过去了,幽梦心里的希望又减弱了一些,而焦虑则更添一重。 她稍稍睡了一会又醒了,简单吃了点东西,话明显少了许多。漓风看出她心情阴郁,算算日子,他的心比她还沉重,因为他独自深藏一些她不知道的包袱。 “公主,现在是第四日了,我们再找一天一夜,如果今晚还是不能找到鱼骨昙花……”他递水给她却忽然欲言又止,想了想,故意避重就轻,“明日是第五日,我们便回宫去吧?” 幽梦刚把水囊放到嘴边正要喝,经他这一问又赶紧拿下了,满眼困惑地看他:“为何要急着回去呢?不是还有两日么?” 漓风挤出十分牵强的淡笑,回避着她的目光:“我是看这附近的山,我们也都找得差不多了,如果真有昙花,那也早该出现了,是不是?” 不……这不像是他该有的口气,明明前几日他还是满怀信心,不管多难都会坚持带她找下去的,怎么突然就要放弃了? 她感到不对劲,很不对劲! “柿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他这样让她更慌了,她眼神紧迫地盯住他,催促他,“你与我说实话,到底怎么了?” 他知到了这会,即便他再不说,或者继续蒙骗她,也无法阻止她去胡思乱想。 他妥协地叹了口气,暗下决心,“公主,你冷静听我说。”他低垂双目,面色是这几日她从未见到的阴沉和肃重,“我临走时玉绍曾找过我,他对我说,「七星转魄」这种毒前五日发作起来较为平缓,尚且让玉绍和太医们有计可施,但从第六日开始便会猛烈发作,病况急转直下,玉绍说任何可怕症状都可能接连甚至一同出现,就连他都无法保证一定能控制毒性。” 说着他缓缓抬眼,便意料之中,撞入她震惊到极致,瞪到发颤的双眸。 他试图用最平稳的语气,这样才能安抚住她:“而到时一旦毒发,陛下和我父王随时都可能熬不住,为防意外来得突然,我们得早做准备。”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赶回去见父皇最后一面?”幽梦轻声哽咽,眼眶泛红,眼底倏忽就憋了一层泪。 这样隐忍的她,当真是看得他难受,怜惜之情大把涌上,心都揪着疼:“如果剩下的一天一夜我们能找到鱼骨昙花,那是最好不过的,我们可以立刻快马加鞭地赶回去,他们都可以得救。可如果我们运气没那么好,或者上天注定我们有此劫难,我们最后也只能接受这种安排,你明白么?” 人再执着,再勇敢,都终究违背不过天意。 这认命的口吻,让幽梦瞬间心寒得失去抵抗,不禁转过脸,呆呆地看着高处,突然就苦涩涩地一笑,泪水在眼眶里泛着光。 “漓风,为父就给你七日,还王府一个清白。你若找不到鱼骨昙花……那就做个孝子,早点回来,兴许能见上为父最后一面。” 她好像突然就深刻领会到,沐王爷最后对漓风开的那句玩笑口吻,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与她心有灵犀地想同一句话:“临走我父王对我嘱咐的那些不是玩笑,而是他真实内心所希望的,换位设想一下皇上,父爱都是一样的,陛下一定也很想见你一面。” 被他这话狠狠煽动了心扉,幽梦不堪心痛而闭目,悲伤汹涌肆虐,顷刻将眼泪大把扯落了下来。 【二】寒鸦杀27┇起码有一个人知道,你曾经那么努力过(2K+) 看到她真的流下眼泪,漓风方寸之间充满紧张,想做点什么来慰藉她,可双手刚举起又愣住,有一瞬不知所措,仿佛忽然失忆,不知自己原本要做什么。 最终他踟蹰着,将手拢在她双肩之上。她曾说,他可以给人安定的力量,那此刻他便给她,无论这种力量有多少,他都想毫无保留地给她,只要能帮她振作起来。 “找不到昙花,但至少我们还有时间,还有机会能尽一尽为人子女的孝道,送他们最后一程。” “总好过到了第七日都依然找不到,或者就算找到了,我们满心欢喜地带回去,可那时见到的,却只是我们父亲已经冷掉的遗体……”幽梦抬手抹去眼泪,喉咙因为一直压抑而发肿,伴随呼吸和出声凛冽地疼,“你是想这么说,对不对?” “公主,我当然不希望会是那样的结果,我也想我们的父亲都能长寿安康,可……”她此时有种凄美的失神,平静里郁结着心伤,他深深地不忍,“如果真的发生了,我一介男儿兴许还可以承受,可我怕你承受不了。” 此句似微雪触在她柔软的心房,她呆滞的双眸忽有泪光轻柔闪动。 “错过最后的相见,背负着那样一个遗憾,公主会毕生都深陷于悔痛之中。”他知道说出这些话,对一个女子而言有多残忍,他加重掌心的力道,“你真的愿意去赌么?值得去赌么?” 她偏着脸,噙泪无声。他不知她会作和解答,但他知道,他舍不得让她去赌。 “所以我才希望公主,能慎重地考虑此事。”他将她凝望至深,“明日我们是回去,还是接着找?你要知道,一旦过了今日,有太多变数,就不是我们可以预料的。” 幽梦缓缓站起身,轻道:“我去一个人静一静,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漓风适时放开手,看她失魂落魄地转身,一步一顿地往树丛那边走,泪痕凝在僵硬的脸上,脚步虚软无力,看上去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来。 她走到一棵树下,蹲下去抱住膝盖,呆呆地靠树坐着。 “你真的愿意去赌么?值得去赌么?” 想着父亲的样子,想着漓风说的那些话,眼泪就控制不住流下来。 情绪涌来就一发不可收,最初她还握住双手抵在下巴上,甚至用牙齿死死咬住手背指骨,想把崩溃的情绪压抑回去,不让自己哭得太大声,也就不会太失去仪态。 可很快她就知道这些方法都是徒劳的,泪水决堤,她根本无力收住,然后她就放弃了,捂着脸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呜咽地喊父皇,她好想见到他,明明才分开几日,却好像已经过了漫长的几十年,她怕突然什么时候,她就不记得父皇的样子了,越想越伤心,哭得要背过气去。 虽说她想一个人静静,但漓风在原地待了片刻还是不放心,便起身寻她去了。 轻步走入林中,他听到了幽咽的哭泣声,不由站住,拨开眼前遮挡视线的枝叶,便看到她抱膝独坐的身影。 她那纤弱的后背起伏抽动,映在他眼底,惹他心疼不已。 心里的感觉豁然一片明朗,他终于明白方才她当着他的面哭,他那么手足无措是要做什么? 原来,他是想要抱一抱她。 这会看到她偷偷躲在这哭,脆弱无助的样子,这种冲动就更强烈了。 他正欲上前,她忽然坐直,脸从掌中抬起来,一边抽泣,一边倔强地抹开眼泪,泪水之下覆盖着一抹坚忍: 我在做什么?怎么现在就哭起来了?真可笑,父皇还活着,他还在那等着我回去…… 漓风看不透她在想什么,只是她突然不哭了,好像一下子也不需要他了。 他终究没有上前,悄悄地离开了。 他将二人的马牵到河边喝水,摸着黑马的鬃毛若有所思,幽梦走进他的余光。 他抬头,见她已经平复了,别的都正常,唯有那双红肿的杏眸,还透露着她刚才哭过一场的痕迹。眼周像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散发着无辜和柔弱感,让人忍不住想去呵护。 “我想回去。” 她平静望着他说,漓风心念一动,以为她想通了,要放弃找昙花了,可她后面说的,很快便证明他想错了。 她目光变得坚决:“但我不想就这样回去。” 漓风微怔,慎重而探究地凝视她。 她说:“我不愿意陪在他身边却只剩绝望,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既然你决定了,那就遵循你的心去做。”漓风不再做任何规劝,而是道出极尽深意的一句,“我陪你。” “哪怕希望微乎其微,我也要坚持到最后一刻,否则我怎么知道不可以?我要留下我的父皇。”她冷冽的双眼似明月星辰,迸射千万缕的光芒,都在诉说她的决心,“即便上天要夺走他,我也要逆天而为,我不认命。” 她像是有着一颗磐石之心,任谁都扭转不得。 漓风被深深震动,良久,温和说道:“公主,你很勇敢。” 她比他想象要坚强,这是件值得欣慰的事,可看到如此坚强的她,他为何会如此心疼? ◇◆◇◆◇◆◇◆◇◆ 换了一带山野仍旧找寻无果后,接近正午,他们决定在短暂休息后,转道去更远的地方找。 幽梦坐在树荫下,一言不发,目光空洞地盯着一处出神。 一块香甜的白米糕递了过来,她抬起头,对上漓风清润的眼神,情绪淡淡地摇了摇头:“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 他像是在命令,语气却温柔,幽梦不由一怔。 “不吃饱肚子,我们怎么有力气继续爬山,去找鱼骨昙花?” 他清澈的笑容感染了她,她呆呆地接过白米糕,又呆呆地问他:“不回去是我自己的决定,你可以不用留下来的,你不是想见沐王叔么?” 我怎么可能留下你一个人? 漓风沉静地在她身边坐下,说道:“我留下便可以亲眼证明,就算最终的结果还是失败,起码还会有一个人知道,你曾经那么努力过。” 幽梦听着心口一热,眼帘颤动,她逼着自己将食物吃下,艰难张口咬下一块,神色清冷地咀嚼,可是喉咙发堵,她咽不下去。 他坐得近,她怕被看出来,就依然装作在吃的样子,却猝不及防掉下一颗泪珠,她慌忙伸手抹掉,想当什么都没发生。 可漓风已经看到了,眉眼尽是温存和不忍:“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强撑的,想哭就哭吧,我不会因此看轻你。” 幽梦又因他一句话,心城沦陷。她真的撑不住了,卸下所有的自尊和骄傲,两手扶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尽情放声哭泣。 漓风百感交集地望着,他自是想去抱她,可担心这会让她觉得自己在趁人之危。 最后,他便只伸手覆在她背上,让她能感觉他一直都在。 —————— (最后这段情景,应该有读者觉得熟悉吧?是我有意再现了《千与千寻》里,白龙蹲在花丛安慰千寻的一场戏。多年过去,我依旧深刻记得这一幕。喜欢白龙很多年了,就像年少的恋人,他勇敢、坚毅,清冷却温柔,一直竭尽所能地守护千寻。白龙在我心里留下美好的影子,我不知不觉将它投影到了柿子身上,他也会像白龙守护千寻一样的守护公主) 【二】寒鸦杀28┇看似多情的人,实则越深情(1更 2K) “会好起来的。”漓风鼓励着身边痛哭的女子,“相信我。” 她抬起梨花带雨的脸,泣不成声:“我以为还有时间……我真的以为我可以找到……原来我已经没有时间了……为什么……” 他平静地望着她,怜爱之意不经意就溢出嘴唇:“如果你需要,我的肩膀可以借给你靠,没关系。” 幽梦泪眸轻抬,不由自主地靠向他,他手臂顺势敞开,揽住她的肩头。 她枕在他左肩窝,挨近他的心房,流着眼泪逐渐安静下来。 ◇◆◇◆◇◆◇◆◇◆ 行宫中,皇帝又一次吐了血。 这是今日第四回吐血,玉绍收回诊脉的手,皇帝虚弱的脉象令他心忧。 毒发得这样猛烈,是他不曾料想到的,毕竟尚未过五日,昨夜不知究竟何故,皇帝的伤势就突然加重了。 玉绍退下后,皇帝宣了将军武直,还有六皇子入殿:“听着,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将行宫遇刺,和朕的境况传回京城,违者……格杀勿论!” 自事发当日起,他就已经下了禁令,行宫内外皆要严密封锁消息,他深知自己病危的消息一旦传入皇宫,必将人心惶惶,朝野动荡,一些人只怕要坐不住了。 更重要的是,若幽珲所言属实,太子当真策划了谋反,丞相听闻行宫异常,定然要兴师动众地前来慰问,力推太子监国,再借太子的权威以平反为由调动兵部,那就是绝佳的逼宫时机。 沐王府居住的别苑中,王妃服侍王爷喝了药,端走药碗,她这忙前忙后,已经许久不曾合眼了。 王爷柔目温存地望着她,试图用轻松一点的笑容驱散脸上的疲惫:“这几日辛苦你了。” 王妃坐在床沿,故作漠然:“你要是真心疼我,就争点气,赶紧好起来,我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他知道她说的反话,如今这时候听来,心里格外甘甜:“怕只怕,本王这次又要负你了。” 王妃拧起眉眼重重横他:“不准你说这种话,我相信我们儿子,他那么聪明有本事,找个花儿多大的事儿?还能难得倒他?你再怎么都得撑到他回来,听清楚没有?” 王爷更是感怀:“漓风……还有璃雪,都是你送给本王的礼物,是本王的无价之宝。” 王妃眼神滞了一滞,胸口一阵暖流涌动。 王爷望她的目光愈发真挚:“本王亏欠你太多,你却给本王一个好儿子,还有个好女儿,本王打心里感激你。” 王妃浅勾一缕假笑,嘴硬心软地讽他:“你别以为你这么说,过往的旧账就可以一笔勾销了。我可告诉你,你最好活久一点,多得是人等你养呢,别想不负责任就这么一走了之,你在外面欠的那些风流债,我可不会帮你收拾。” 王爷复杂地凝望她,良久才又出声,“青青啊……”随着彼此年纪大了,若非情致浓时,他很难得唤她的闺名,如此他不禁抬起手掌,覆住她的手背,意味深长道,“嫁给本王,你着实受了委屈。” “你知道我委屈,怎么就不知道收敛收敛你那花花肠子呢?”王妃瘪嘴神态宛如少女使小性,怨愤地睇他,眼里憋着泪意。 王爷缄声,心中实在意难平:“本王早年不羁,却胸怀大志,曾利用过一人的感情,从一开始便犯了大错,由此立誓绝不为其他女人的爱情所缚,真情可以交出,而一颗真心……我得为她留着。” 王妃听他说着说着,神情就不由得僵住了。 多年来,王妃早知他心里念着旧人,她在不知情由,他落难失去那段重要记忆时,因一个特别的机缘巧合与他成亲,后来才知他已经娶过妻子了。而那女子却因为他的野心终死于战乱,他来不及救她,从此便生了心魔,认定是他害她枉死,他愧疚,他要以余生将她守在心里,不会再让任何女子取代了她。 深陷回忆,王爷眼神不尽悲悯:“是我先以情辜负,万不能再将她遗忘,就连心里也辜负她了。” “所以你就辜负我?……”王妃哽咽声颤,心凉得透顶。 王爷抬眼看她,内心隐痛,又缄默。 那人虽已身故,却将音容牢刻在他心上,他从此游戏花丛,撩尽人间美色,看似对她们都有情,却是假象。万紫千红,都被他拒以心门之外。 王妃是他女人里看得最透彻的。他宠她,护她,什么都给她,却唯独不愿将真心相付。 怎知这看似多情的人,实则越深情。 可如若,你非他心里那段白月光,越深情的人,就会越薄情。 他恍如听见她的心声:“本王实非良人,自知罪孽很深,不值得再有贤妻相伴、儿女成双这样的圆满家室。你恨我怨我,但终不弃我。” 王妃一言不发地听着,原本温热的泪珠等到滑落脸颊,落上他手背时已经凉了。 “本王虽然发誓不再爱任何女子,但又岂能对你这般情深无动于衷?在本王眼里,你也算个例外。”手背不断被冷泪敲打,转瞬便已湿透,他丝毫不去管,他一心只凝定着王妃的泪眸,尽管它们在看向别处。 “本王既已对你和漓风许以正妻嫡子的名分,就甘愿将我苦心经营来的一切都托付给你们,也算作为本王亏欠你的补偿。” “沐容柒!”王妃气性上来,忽然忍不住站起来冲他吼,“你个没良心的,我稀罕你那家产是不是!” 王爷被她吼得一怔,噤声望着她,心顿是剧痛。 “哪个女子不想丈夫对自己一心一意啊?可你……偏偏拿你的情深义重当幌子,做尽负心凉薄之事!”王妃指着他流泪控诉,然后又颤抖地戳回自己心窝,“外人见我多风光,可我这王妃当得多遭罪你知道么?想我在南国,以主母身份掌王府内事,除了要教养好我亲生的漓风、璃雪,终日还得料理你那些姬妾情妇,防范她们随时出乱子,给你惹麻烦,还要抚恤她们给你生的王府血脉,我算仁至义尽了吧?可到头来,我还要和一个死人争情分……” 如此桩桩件件地甩给他,她从未这样心疼自己,心疼到哭不出声。 【二】寒鸦杀29┇你生是我的夫君,死了也只能与我合葬(2K) 王爷不忍地捧住她面颊,轻柔地为她拭泪,她不领情地,狠狠拨开了他的手。 “她是先我一步认识你不假,她先被你明媒正娶,与你结发也不假,可她已经死去多年,你为她封心追忆多年,也该是个头了吧?”王妃又气又伤心,扼住心口质问他,“都这时候了你还与我说这些,你就这么放不下她?……” 王爷不想再刺激她,心平气和道:“你也不要太介怀,终究是本王有愧于她,她一片深情错付,本王想弥补也没有机会了。” “死人贵重,活人不值钱了是吧?” 王妃一句话,顿时噎得他哑口无言。 “你大方留个沐王府给我们娘仨,便说这是弥补,对一个死去的人你没办法弥补,你便将你对她的悔,你欠她的情,放在心里想一辈子!” 她丝毫不给他情面,决然撕破他虚伪的嘴脸。王爷不生气,就如过往二人的每一次拌嘴,他都是这么安静地看着她发泄,等她气够了,他再去哄她。 “现在好了,你终于要解脱了是不是?你想去下面,和她再续前缘,你就是这么想的吧?” 王爷不胜苦闷:“青青……” “我告诉你想得美!”不等他说完,王妃就豪气地一口堵回,他的嘴就是那骗人的鬼,她义正辞严地警告他,“我不准的,你生是我的夫君,死了也只能与我合葬,没有那个女人的份!我这口气不咽下,你和她就别想再做夫妻……” 她不计形象,道得气壮山河,即便她此刻就像个悍妇也在所不惜。 王爷软声哄劝她:“你看你,少说点气话,哪有你这样咒自己的?” “我这不是气话!”王妃重重反驳,深深提了一口气,冷漠高傲地瞪住他,“沐容柒你给我听好了,你要有那份心念,想迎那女子的牌位入王府,想给她追尊封为正宫王妃,那你就得长命百岁!” 沐王爷不禁懵怔,她这话看似无情狠辣,句句都在维护她的自尊,却深深触动了他的心。 “只有你活得比我久,我不在了你才能为所欲为,否则你什么都别想!” 都说患难见深情,王爷沉默地凝望,只觉像她这样霸道的狠话,胜过世间一切甜言蜜语,此刻听来尤为动人。 ◇◆◇◆◇◆◇◆◇◆ 未时,幽梦和漓风牵马走了一段山路,委实有些疲惫,想歇一会,在天黑前继续赶路。 经过半山腰的一片树林,漓风指着不远处,隐藏在茂密树影中的一座小茅屋说道:“公主你看,那里有户人家,我们去稍作歇息,顺便打听一下昙花的下落?” 幽梦探首望了望:“嗯。” 他们沿林中小径走了片刻,忽然看到个小男孩蹲在地上,仔细一看,发觉他是在挖树干和石缝里的蘑菇。 幽梦走上前,俯身看小男孩,笑吟吟地冲他招手:“小弟弟你过来,姐姐想问你点事。” 小男孩畏怯地抬起头,看了看他俩,眨巴眨巴眼睛,突然爬起来提着篮子就跑开了。 “跑什么呀?”幽梦茫然望着那小身影跑去茅屋的方向,尴尬地瞥了瞥漓风,苦笑,“我们看着也不像坏人啊……” 漓风收回目光,温和微笑:“小孩子难免认生,我们跟进去看看,屋里兴许有大人在。” 幽梦点头赞成,二人逐渐靠近。 茅屋外修葺了一圈竹篱笆,篱笆上绿叶繁茂,开着粉白相间的野蔷薇。幽梦看了觉得赏心悦目,想不到这山里的农家小舍,虽然简陋,布置得还挺诗情画意,让人不禁有种想东篱把酒黄昏后的惬意。 两人将马留在道旁,徒步走到篱笆外,只见院子里约莫有五六个孩子,有男有女,就包括刚刚蹲在那采蘑菇的小男孩。他们有的在地上玩耍,有的在收晾晒的衣物,也有的在走来走去做些别的家务活。 幽梦与漓风奇怪地互看一眼,见篱笆门开着,便一同走了进去。 “请问……” 她刚出声,话还没问完,离他们最近的,有两个蹲在地上用树枝画土涂鸦的小孩,似是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跑到竹竿底下,原本在那收衣服的小女孩看起来十岁模样,比院里其他孩子都大一些,所有孩子都聚集到了她身边。 孩子们互相拉扯紧挨着彼此,十岁小女孩护着他们连连后退,他们都不说话,可是看幽梦他们的眼神很谨慎,很畏惧。 “你们别怕,我们不是坏人。”幽梦和善地劝慰他们,不明白这些小孩子的反应为何如此过激,她和漓风都已经站住,不敢再上前了。 漓风也温和地问道:“你们的爹娘可在?” 那些孩子的眼神蓦然转向他们身后,幽梦尚是不解,身后传来异响,只听漓风大喝一声:“小心!” 同时出手将她揽腰一勾,带她旋转一圈,未出鞘的佩剑顺势举起,将一物迎面击开。 那物体直插入木板台阶,幽梦定睛一看,竟是把精巧的飞刀,幸好漓风举剑将它挡开,令它转了方向,才没有在他们避开后伤到那些孩子。 不对,幽梦再仔细一想,按照飞刀原本的轨迹,似乎也根本伤不到孩子,那就是被人算准了的,那这么看来,对方掷出飞刀也并非想置他们于死地,只是为了震慑他们? “身手不错啊?”不等他们寻找飞刀主人,身后已传来冷魅的女声,“两位擅闯民宅有何贵干?” 幽梦和漓风同时转身,视线穿过篱笆,但见茂密蔷薇花叶后渐渐走出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个荆钗布裙的女子,手臂上挂着一只竹篮,盛满刚摘的新鲜菜叶,而她身边则是个十二三岁的精瘦少年。 那二人由远及近,待幽梦看清女子的容貌后,她不由得一惊,矢口唤出:“魅夫人?” 萧紫芸也是一愣,旋即认出了她:“小公主?” 但她不认得漓风,漓风诧异地扫视她俩。 幽梦从上到下打量着萧紫芸,眼神愈发地不可思议起来。 【二】寒鸦杀30┇要不…你献身给我饲蛊?(2更 2K) 浮魅阁的魅夫人,竟也有此清丽脱俗的一面? 脱去华丽紫衣或黑色斗篷,不施浓妆,不复昔日的神秘妖冶,她今日穿着十分朴素,与前几次见过的简直判若两人,俨然就是个普通的农家女子,只是这身寻常布料穿在身上,竟掩不住她那张明艳姣好的容颜,甚至将她美貌衬托得更加出众了。 幽梦恍然觉得,这女子原先是个冷艳鬼魅,叫人无法亲近,如今倒算是真正走入了凡间。 “芸娘,这两个人不经同意,突然就闯进来……”突然有孩子指着幽梦他们嚷嚷。 其他孩子也跟着吵闹:“芸娘快帮我们赶走他们……” 萧紫芸冷眸瞥向幽梦,幽梦冷静道:“你别误会,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来问个路。” 萧紫芸想了一想,不胜温和地对身旁少年道:“宏运,你把弟弟妹妹们带去一边,把柴禾拿去劈了,再烧点水,给这两位客人喝。” 少年疑惑而又警惕地看了看幽梦漓风,有些犹豫,不过看萧紫芸神色坚定,他也就没说什么,只是顺从道了声“好”,便背着一捆柴禾,将那几个小孩领到院子一角玩耍去了。 ◇◆◇◆◇◆◇◆◇◆ 幽梦没和漓风介绍太多关于魅夫人的事,只说是自己一位相识的老朋友,漓风也没追问。 少年宏运在那劈柴烧水,漓风看他瘦小的身影挥动大斧,一声不吭地做着体力活,而那些更小的孩子则在一旁帮忙,将劈好的柴理好,一点一点地抱起来,抱到墙角处堆放起来。 漓风不忍心,径自走上前,一一接过那些孩子手里的柴禾,帮他们堆放整齐,他人高有力气,一下可以拿比他们多不少的木柴,孩子们都很高兴,就在低处给他递柴禾,他们合作得十分愉快。 幽梦和萧紫芸坐在矮石桌旁的小凳子上,看着这么和谐的画面,萧紫芸忽然笑着说一句:“你男人挺不错。” 仪表,武功,还有心肠,各种方面的不错。 幽梦愣愣地看她,萧紫芸气定神闲地转面相视。 “看来他就是传言中,你万里挑一的那个驸马吧?这一阵整个洛阳都传遍了你们的佳话。”萧紫芸自在地吹散碗中热气,然后喝水,“是个人中龙凤该有的样子。” 幽梦没心情多作解释,就淡淡地笑笑,看向柴禾堆旁,顺口转移话题:“那些孩子是……” 她想总不可能都是魅夫人生的,魅夫人看起来这么年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他们都是被组织因为特殊原因杀光了家人,无依无靠的孤儿。”萧紫芸放下碗,口吻异常淡定。 幽梦震惊地睁大双眼,猛地回过头看她:“组织?” 显然,萧紫芸不想和她多谈关于暗部的事,知道太多对她没好处:“我将他们救出来,偷偷藏在这里,教会他们生存技巧,有空就过来照顾他们。” 幽梦不可置信地眯了一丝眉眼。 萧紫芸邪笑:“你这种眼神,好像在看怪物。” 幽梦心情复杂:“那次在小春家,你惩罚她的父亲,你就已经让我意外过一次了,今天你再一次给了我意外。” “你是觉得这种好事,不像是我这种恶人能做出来的?”萧紫芸仍是笑着,那么满不在乎地样子。 “你内心是善良的。”幽梦说道,她看到了魅夫人不为人知的一面,而且不只一次。 “真不巧,又被你撞见了,能帮我保密么?”萧紫芸似秋波暗送地,冲幽梦一挑眉,邪魅中又带着点俏皮。 幽梦怔了一怔,像受了她的蛊惑,毫不犹豫地就点头了。 “他们叫你芸娘?”幽梦看看孩子,又看回她,“那是你的名字么?” 萧紫芸唇边浅凝,然后又有意加深,故作淡然道:“不说我了,你们小两口放着皇宫的舒服日子不过,来这深山老林做什么?不会是来游玩吧?” “我要找一种非常珍贵的药引,叫鱼骨昙花!”幽梦脸色随心情阴郁下来,蓦然想到一点,急迫望着她,“魅夫人,你身怀异术,多年行走江湖,想必有很多奇异见闻,你可知道这种昙花?” 萧紫芸眼底流转一记心思:“你找它做什么?” 幽梦蹙眉,如实道来:“我父皇被人暗算,中了「七星转魄」之毒。” 萧紫芸收了笑,眼神流露些许惊愕。 “他只剩下……最多三日的性命了,甚至可能活不过明日……”幽梦忧虑垂眸,“有位医术高明的朋友指点我们,用鱼骨昙花入药可解其毒,我和沐世子正是为此而来。” 萧紫芸抬手撑在桌上,摸着唇沿作思索貌:“皇帝中毒危在旦夕,这是要变天啊。” “从你方才听我说话的神情,你应该是知道这种花的?”幽梦认真地看她道。 萧紫芸翩然一笑:“可那又如何?我手里又没有。” “你可曾在附近山野见过?”幽梦顺势又道,“我们在来的路上曾向山民打听,其中一个老人家说他在这座山里见到过。” 萧紫芸煞有介事地思量:“那或许有吧,我没见过,你们上山找找,我祝你们好运。” “可我们没那么多时间了……”幽梦不知哪里来的冲动,觉得魅夫人有些不寻常的本事,想要她出手相助,“多个人多点希望,魅夫人,你可否帮我?如果你能帮我找到这种花,我会感激不尽。” 萧紫芸淡然含笑地看她:“你拿什么感激我?” “黄金千两。”幽梦见她神色并无心动迹象,旋即又补充,“你应该清楚,我父皇的命远不止这个价,酬金的问题都好商量。” “我不要钱。”萧紫芸说得十分轻松。 幽梦愣住:“不要钱?可你是个女子,总不可能要加官进爵吧?而且……我们都是女子,我也不可能以身相许……” 萧紫芸勾起嘴角,作出几分嫌弃地打量她:“果然在你们凡夫俗子眼里,除了名就是利。” 幽梦沉色:“那你想要什么?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要不……”萧紫芸留下悬念地一顿,斜眼睨她,眼角尽是邪气,“你献身给我饲蛊?” 幽梦瞬间被她话里的寒意冻僵。 【二】寒鸦杀31┇就用你的办法,不过得瞒着世子(1更 2K) 萧紫芸有趣地瞧着她那慌神样儿,幽梦怯怯低头:“你阁里那个老婆婆,之前就曾抓我去血祭,想拿我炼蛊……” 萧紫芸更笑:“可不,她看上你了,你的血对我们的蛊来说可是大补。” 那时被绑在密室,目睹那个男人被剥皮放血,一点一点在惨叫中死去,血腥残忍的画面又再度涌上脑海,幽梦狠狠闭目,强自定了定心神:“好,如果真的可以救我父皇,我答应做你的祭品。” 萧紫芸双眉暗自一挑,有几分惊奇,后又垂目笑着感叹:“是个孝女啊。” 幽梦不说话,谨慎而畏惧地望着她。 萧紫芸魅惑地将眼帘抬起:“罢了,我不和你开玩笑了,其实我也没有把握能帮你找到昙花,不过我有个办法可以试一试,就看你敢不敢了?” “敢!”幽梦不假思索,“为了救我父皇的命,我什么都敢,你说便是。” 萧紫芸含笑端详她,沉默中自带深意。 幽梦眉心一蹙:“不会真的要我献祭吧?” 萧紫芸笑得更神秘:“给你看个东西。” 她从腰间取下一枚锦囊,解开束带,从中拿出一只琉璃小瓶递给幽梦。 幽梦捧在掌中细看,瓶中有个形似豆粒的玩意,一闪一闪发着碧蓝的光,不由惊叹:“这是宝石么?真漂亮。” “有眼光。”萧紫芸神情颇为自得,“这是万念蛊,我最得意的蛊虫之一。” 幽梦手心稍稍一抖,犹疑地看她:“它……真的可以帮我们找到鱼骨昙花?” “蛊可以控制人的意念,也可以为人的意念所支配。”萧紫芸拿回小瓶,一边说道,“我会将此蛊下在你身上,用你的意念驱使它,帮你去山上寻鱼骨昙花,你的意志足够强大,它便会顺从你,指引你。” 蛊学深奥,萧紫芸知道对于幽梦这样的门外汉,说得再详尽,她也不懂,只能说到这浅显模糊,让她一知半解的程度。 “那这东西,会一直留在我身体里么?会有反噬么?”幽梦又问。 萧紫芸将眼角一抹邪魅地瞟向她:“当然会,从此会与你的血脉融为一体,以你的血为养料,一天天地,慢慢将你吸干。” “是不是也像传言里说的,每过一阵发作一次?”幽梦心下惴惴,“发作起来会不会很痛?” 萧紫芸忍不住噗嗤一笑:“骗你的,事后我自然有办法将它从你体内取出来。” 幽梦愣住,呆呆看着萧紫芸,像是不理解她为何要这样戏弄自己,萧紫芸忍俊不禁:“这么珍贵的蛊,我怎么舍得轻易送给你啊?” 幽梦阴郁地垂首,默默想了一想,最终点头。 “那就用你的办法。”说着,她转目忧心忡忡地望着漓风,“不过得瞒着世子才行。” “他怕你受伤啊?”萧紫芸心领神会,也随她一同看过去,欣赏漓风在那专注帮忙,举手投足流露的翩翩风采,“听说他是云南王世子,在南疆一带长大的孩子,想必深知蛊毒凶险,所以他定然不会让你以身犯险。” “我父皇和沐王叔都中了毒,性命垂危,形势已经迫在眉睫,找不到药引,眼下我也几乎无计可施。”幽梦收回目光,看她的眼神坚定,“我信你这一次。” 萧紫芸渐渐收了笑,深邃的眼眸里有种叫人看不透的情绪。 她将幽梦带进屋,盛蛊的小瓶放在一旁,她脸上没有半点笑意,郑重其事地凝视幽梦:“身为蛊师的我再提醒你一句,任何蛊都不可能完全对人无害,以蛊获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可想清楚了?” 幽梦一脸深思熟虑后的表情,笃定点头。萧紫芸便拿着一把精美短小,异域彩绘花纹的匕首,脱了刀鞘,捧起幽梦的左手掌,用刀尖在她掌心一下一下,划出符号似的伤口,血水瞬时泌出,幽梦抿唇咬牙忍住疼痛。 萧紫芸画完最后一笔,打开琉璃瓶,将蛊倒在幽梦掌心,蛊闻到血液的香气,便好似恢复生机,缓缓向伤口处蠕动…… ◇◆◇◆◇◆◇◆◇◆ 毓秀宫,骄阳将菁蕊殿前的庭院空地照耀出一片白光,殿主林昭仪和服侍她的一众宫人,已经在烈日底下跪了一个时辰。 皇后傲然立在殿宇檐下,冷眼看着庭前,身边站着几位妃嫔,皆莫敢言。 林昭仪背上被汗水洇湿好大一块,此刻已是极度疲乏,她嘴唇泛白,心中惶恐思量,那宜宁宫的斓婕妤出事还没几日,想不到这么快,祸事就临到自己头上了。 “今早有几个侍卫犯事儿,刑察司带人搜查他们住处,从其中一个枕头下搜出些荷包丝绢,女红手艺甚好,可终归都是些脂粉香艳的俗物。”皇后满眼嫌弃地瞥林昭仪,“再一审问,原是与你身边的宫婢有首尾。” 林昭仪紧闭嘴唇默不作声,身后的宫女中,萍儿不安地抬起头,偷眼看自己主子,很快又心虚地低下。 皇后冷笑:“呵,咱们这后宫的风气是污浊成什么样了?本宫再不好好整治,你们一个个的是要翻天呐?” 宫女和侍卫有私情,事不算大,但毕竟不体面。犯错的虽是林昭仪的婢女,菁蕊殿却是直属毓秀宫管辖,谁都看得出,皇后这一次,可是直接在打咲妃的脸了。 “皇后娘娘,事情既然出在菁蕊殿,林昭仪定然会查明始末,到时再将犯事的宫女给发落也不迟啊,娘娘怎么让人说跪就跪?”姝贵嫔好言相劝,仰首望了望天,顿时用团扇遮眼,“外面日头这么大,林昭仪跪久了是要中暑的。” “宫女德行败坏,必然有主子纵着,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后冷睨她,“今日本宫便请林昭仪在殿外跪上两个时辰,静思己过,很过分么?” “娘娘……” “姝贵嫔,那日你宫里的斓婕妤犯错,你刚抄了宫规,今日你又要来求情?”皇后毫不客气地将她话头堵回去,“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姝贵嫔只好收声,恭顺垂首,其他妃嫔更是噤若寒蝉,诚惶诚恐。 【二】寒鸦杀31┇心有昙花,为卿盛放(2更 2K) 皇后的那句警告含义颇重,毕竟眼观如今这事态,先是斓婕妤,又是林昭仪,遭难的皆是西宫妃嫔,皇后的利爪继续伸下去,没准哪一天,就该轮到姝贵嫔了。 姝贵嫔她们岂会不知,皇后这是在各个击破,想铲除咲妃在后宫的党羽,削弱她的势力,再想扳倒咲妃就轻松多了。 皇后扬首,冷傲注视跪在庭前的一众主仆,指桑骂槐地说道:“你们也都给本宫好好看着,牢记这个教训,不管好自己的手下,总有一日会给自己惹来多大的麻烦。” “是。” 妃嫔们纷纷屈膝。 蔡淑容看着林昭仪受罚,甚感不安,贴着姝贵嫔极小声地道:“贵嫔娘娘,您看这如何是好?咲妃娘娘到底知不知道我们的处境啊……” 姝贵嫔微侧身,暗暗覆住她的手,瞥一眼皇后,低道:“本宫写给咲妃姐姐的信应该已经送到她手上了,她应该有应对之策。” 她俩正偷偷说着,皇后视线一转,看到她宫里的掌事太监徐茂春急急忙忙穿进院子里来,姝贵嫔也看到了,顿时不再窃语,回首站好。 徐茂春先是对皇后心腹南枝嬷嬷说了一通,嬷嬷脸色一变,疾步走至皇后身旁,附在她耳旁低语。 皇后警惕地瞪住徐茂春,见他一脸急迫,不像是小事,而且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便有意望着林昭仪说了句:“给本宫接着跪,天不黑不准起身。” 说罢便由南枝嬷嬷搀扶着,沿游廊离开。 徐茂春在长廊尽头等她,终于等她靠近了,他凑上去躬着身急道:“哎呦主子,您怎么还有心思在这处置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行宫那可出了大事啦!” 皇后冷眼瞧他一眼,还算冷静:“行宫出什么事了?” “皇上遇刺受了重伤,太子他……” 他半句话一说出来,便如晴天霹雳,皇后惊愕的瞳孔死死瞪住了他。 ◇◆◇◆◇◆◇◆◇◆ 幽梦和漓风一整夜都在山上不眠不休地找昙花,萧紫芸也加入了他们。 漓风拿着火把在前面引路,萧紫芸与幽梦走在后面,她压低声,有意避着漓风问幽梦:“你感觉怎么样?” 幽梦下意识握起左手,轻道:“手心还是有点痛……” 这孩子……有时真是呆得可爱。萧紫芸无语地瞬眸:“我是问你身体里有没有感觉。” 幽梦霎时反应过来她在问蛊,“没有特别的感觉。”她也纳闷,上次中蛊还觉得心慌耳鸣什么的,可这次却一点异常也感觉不到,“是不是我意念不够强,这蛊对我不起作用?” 她不敢质疑魅夫人的蛊是水货,万一人家一生气,立马下个什么丧心病狂的蛊教她做人,那就惨了。 萧紫芸若有所思,她虽然精通蛊术,但蛊在宿主体内也会有很多变数,她想,可能是时机还未到,便说:“再看看吧。” 漓风忽然站住了,像在专注分辨什么:“你们听,是不是有水流声?” 幽梦也仔细聆听:“是,好像附近有瀑布?” 萧紫芸道:“没错,我认识路,我带你们去。” 说着,她径自上前,从漓风手里拿走火把。 又走了一段曲折山路,萧紫芸将他俩带到了瀑布附近。 长长的瀑布垂挂在山壁之上,似一道月下白练。 幽梦环顾四周,忽觉心口麻了一下,她抬起头,面朝那帘湍急的瀑布,定定望出了神。 瀑布下方汇聚成河流,萧紫芸踩着浅滩的碎石,随她用手拨开草丛,便从草堆里飞出许多绿莹莹的萤火虫。 “鱼骨昙花喜欢开在潮湿阴暗的环境,我们先在这附近找找看。”萧紫芸边走边说。 漓风顺口认同她:“我母妃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所以他这几日都特别留意有水的地方。 萧紫芸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母妃?” 她知道他口中的母妃,便是沐王府的正宫王妃叶氏。 漓风怕言多必失,便搪塞道:“我想她可能也是听别人说的。” 萧紫芸不再追问,突然发现漓风是独自一人站在那:“小公主呢?” 漓风怔然看向身旁,幽梦不在? 他四处张望,看到幽梦正扶着光滑湿润的石壁,脚下跨过大大小小的石块,一步一步,小心地往瀑布下面移动。 “公主,你要去哪?”漓风旋即唤她。 水声太大,幽梦没听到,一心只想去到瀑布下,她也不知道为何要去,只是心里有很强大的意念,牵引着她去。 她终于走到瀑布旁边,漓风、萧紫芸见她站在那静静看了一会,然后就毅然探身,穿过了那重水帘。 漓风和萧紫芸快速跟上,站在瀑布下,火把被水花打湿而熄灭,但在皎洁的月光下,流动的水面下隐隐映出一个黑洞。 萧紫芸感叹:“我路过这里几次了,都没发现这瀑布后面居然藏着一个山洞?” 这不难怪,因为这洞口实在很隐蔽,尤其是在黑暗的夜晚,若非幽梦探寻过来,他们根本难以发现。漓风沉默穿了进去,萧紫芸也随即跟上。 洞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们留神脚下的浅滩碎石,朝着前方隐约可见的光亮摸索。 周围静谧得只听到脚步声,不时滴落的水滴声,还有彼此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几个终于走到了出口,从山洞一出来,便觉得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新境界。 “你们看那里。”幽梦呆呆站在那,望着远处幽幽地说道。 漓风放眼望去,一瞬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整片丛生灌木,广阔地铺展开,白色的花朵似一盏盏宫灯,骄傲点缀在枝叶上,经过月光渲染,清雅出尘,皎然若雪。 萧紫芸亦看得如痴如醉:“昙花……” 月华如练,凉风缱绻,那些昙花傲立在风里,就那样轻盈展开着花瓣,黑夜已无法掩盖它们超凡脱俗的气质,宛如隐世的仙子,神秘,幽魅,纯净,不含一丝一毫的杂念。 风吹花海,清香袭人。 “找到了……”像置身于一场梦境里,幽梦抑制不住满心欢喜,“鱼骨昙花一定就开在那里面!” 【二】寒鸦杀33┇这是幽梦第一次看柿子发怒(1更 2K) 虽然富贵人家也会移植独立成株的昙花做成盆栽,供于观赏炫富,可在野外能一下见到这么壮观的昙花盛景实属难得。 “找到了……”像置身于一场梦境里,幽梦抑制不住满心欢喜,“鱼骨昙花一定就开在那里面!” 她迫不及待想往昙花丛里冲,却陡然被漓风给拉住。 “公主稍安勿躁。”他温和而认真地说道,“你就站在这,找花的事儿就交给我吧?” 萧紫芸看他二人,瞬间意识到漓风在顾虑什么。 “可时间不多了,再过一会天就亮了。”幽梦不知其中缘由,忧心道,“我得和你一起找,多个人找起来会快一些。” 漓风稳住她:“公主你听我说,鱼骨昙花防护度极高,在它周围会长着一片刺草,恐怕会伤到你。” “你现在说这些也没用。” 萧紫芸忽然插话,漓风和幽梦不约而同看向她,皆是满眼诧异。 萧紫芸不怕告诉他们:“因为那些刺草不是原先就长在那等你的,而是当有人靠近,距离它十步之内,它才能感应到生人的气息,刺草会突然生出来,防不胜防。” 幽梦一怔,漓风心说,那她更不能过去了。 幽梦看到漓风眼底的担心,浅笑安慰他道:“没关系,我小心点就是了。” 漓风紧跟在幽梦身边,萧紫芸则独自在另外一处,他们开始在昙花丛中探索,仔细观察花叶形态的同时,又不得不防范刺草的出现。 看了半天,眼睛都看花了,萧紫芸泄气地放开手里那株昙花:“不行,这些都只是寻常的昙花。” 幽梦和漓风这边也没有收获,幽梦便又将希望寄托在万念蛊的帮助上。 她集中心神,不断在心里重复着:帮帮我,帮我找到它……拜托了,求你帮帮我…… 脚步轻移,她不经意地抬头,远处奇异一景赫然映入眼帘,她看到有一株昙花在遍地雪白中,泛着珠玉般的光泽—— 她兴奋地呼之欲出:“在那!我看到它了!” 不等漓风回神,幽梦便心急地冲上去,她太激动,只想着赶紧拿到那株昙花,以致将漓风和萧紫芸方才的忠告尽数抛诸脑后。 她跑得急,脚下忽然被藤蔓似的东西一绊,整个人扑到地上,更是猝不及防,有尖锐的利刺扎入手臂和腿,她骤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公主!” 漓风一个箭步冲向她身边,尽管灵敏闪避,他还是不慎被刺草划破了几处伤口。 他蹲下将幽梦扶起,她疼得浑身发抖,半晌站不起来。他见她手臂在流血,裙子上也染了一片血迹,他心疼不已,不由分说将她护在怀里,抱出这块危险区域。 这时他看到她摊开的手掌,曾被萧紫芸用匕首划开,血液干涸却沿着伤口留下血色的符号,漓风惊愕握住她的手:“这是什么?” 萧紫芸正好赶到,看到此景,被漓风问懵。 幽梦恳求:“先别问这个,快去采鱼骨昙花!” “它在哪?” “就在那!”幽梦手指前方,“那里有一株发光的昙花,和旁边那些不一样,它一定就是我们要找的……鱼骨昙花!” 漓风顺着她指的方向凝视良久:“没有哪一株是发光的,公主你确定没看错?” 而且玉绍和母妃都没有和他提起过,鱼骨昙花会发光? “我确定!”幽梦转念一想,又慌乱了,“莫非是……” 是因为她体内有蛊在指引,所以她才能看到,而漓风却看不到,萧紫芸和她想到一处去了。 “我过去找找看。” 漓风将她留下给萧紫芸照顾,起身刚往前迈出两步,锯齿状的刺草便拔地而起,他疾步闪开,顺势拔剑一挥而过,狠狠斩断面前的刺草。他再欲上前,又有刺草换了方位生出,他染着月色的剑锋凌厉扫过,银光凛冽草叶四溅,可这邪门的刺草,每次经他斩断后总能周而复始,没完没了地疯长,幽梦伏在萧紫芸臂弯里,看得目瞪口呆。 萧紫芸决然唤他:“别白费力气了,这鱼刺草即为了保护鱼骨昙花而生,相当邪性,灭而又生,除之不尽。” 漓风收招,眉目一抬:“那我用轻功飞过去!” 说罢他如惊鸿一掠而起,从上方飞过昙花丛,约莫飞至幽梦指的位置,想收住轻功降落,可脚尖刚要点地,那些可恶的刺草又破土而出,幸好他反应够快,在即将触及刺尖时及时飞离。 反复试了几次,他都无法接近那片昙花,只好又御轻功飞回,落在幽梦身边站定:“公主指的方向有很多昙花,我不确定哪一株才是,想靠近仔细看,可随处都会长出刺草,根本无从落脚。” 这样一来,就无法仔细分辨,即便武功再好,他也对这种灵气昙花束手无策。 “我知道它具体位置,让我去!”幽梦坚决想从萧紫芸怀里挣脱。 萧紫芸一把扯住她:“开什么玩笑!你连武功都不会,到处都是刺草,怎么过去!” 漓风也蹲下劝她:“太危险了,你会受伤的!” 幽梦扼住漓风手腕,心急如焚:“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好不容易找到它,到了最后关头,不能就这么放弃!” “她说会发光,可为什么只有公主能看到?”漓风终于忍不住,用目光紧迫锁住萧紫芸。 萧紫芸不看他,事到如今只好将隐情道出:“因为她身体里……有我放置的万念蛊。” “你对她下蛊?” 漓风震惊的眼瞳透出薄怒,幽梦一把加重手劲,摁住他的手臂:“世子,你别怪魅夫人,是我求她这么做的!” 漓风垂眸,万分不解地看她,她眸色深切:“因为这种蛊,可以听从人的意念,帮我实现它……” “就算不得已要走这一步,也不该让公主冒险!”他打断了幽梦,又转目凝视萧紫芸,尽管已经极力克制,可语气里还是透出指责的意味,“她身子如何能承受这些折磨?夫人想过没有?就算让我来都可以,你怎能半句都不和我商量,擅自就对公主下蛊!” 他极少会有如此强烈的情绪,甚至,这是幽梦第一次看他发怒。 【二】寒鸦杀34┇他可以为她赴汤蹈火,只要她想,只要她提(2K) 萧紫芸冷漠封唇,一句也不和他争辩,知道他是舍不得幽梦受罪,心中暗自嘲讽,男人啊,一心护着他的娇妻,关心则乱,痴男怨女。 “是我怕世子担心蛊术对我不利,会阻止我尝试这种邪门异术,才对世子隐瞒。” 幽梦眼神透着坚决,她并非盲目行事,魅夫人下蛊前也亲口提醒过她,她知道其中厉害,但她也确实得了蛊的益处,自然更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而且魅夫人一句怨言没有陪他们找了一宿,她更不能看恩人受到误解,她劝漓风:“请不要将我的过错迁怒于无辜之人,魅夫人也是好心帮我们。” 漓风心口像被什么重重地一堵:“公主……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么?” 幽梦一时语塞,他深沉幽怨的目光落进她眼中,那双深蹙的眉眼,她看了心生愧疚。 这几日,他们也算是同甘共苦了一场,自然已是结下非比寻常的情谊,漓风不会否认已将她看得重了,可她做决定之前却不曾考虑过他,她是觉得,他不该管她的事么? 幽梦负罪地低下头,不再与他对视。 漓风心有不忍,她至今仍不相信他可以丝毫也不犹豫地为她赴汤蹈火,只要她想,只要她提。虽然这是她的善意,她不愿麻烦他,带给他多余的负担,所以能自己扛下的她绝不假借人手。他不该因为这个怨她,但事后知道了,还是控制不住地有些黯然失落。 气氛僵了良久,漓风情绪基本平复了,转向萧紫芸道歉:“魅夫人,方才是漓风失言了,你勿见怪。但你赶紧替公主解蛊,无论如何,这么危险的东西不可以留在公主体内。” 幽梦听着他语气因克制而变冷,心中不胜抑郁,萧紫芸将一抹意味深长的余光瞥向她:“这万念蛊寄生于宿主的意念,她执念不散,蛊就无法停止,我若强行逼它出来,对公主反而大有损伤。” 幽梦怔了一怔,漓风眼神再度紧迫:“你这样是在害她!” “而且解蛊也需要时间,你看看那边。”萧紫芸淡然地朝天边扬起下巴,夜幕如破开一角的棋盘,已经露出一丝微光,“天就快亮了,你们确定还要在蛊的问题上纠结?” 漓风站起,被天色加剧了不安,母妃告诫的声音回荡耳畔:“一旦黎明到来,只要它感受到一丝阳光,就会急速衰败,枯萎的鱼骨昙花有毒,是不能入药的。” 幽梦抬手拽住他的衣袖,他瞬时垂眸听她说:“世子,找花要紧,我并无大碍。” 他镇定道:“我负责除草,魅夫人,你护着公主走,公主看路指路,我们一起走过去。” 萧紫芸听后一想,领会了他的计划,毕竟只有幽梦能清楚辨别鱼骨昙花的位置,必须让他们两个会武功的在其左右,掩护幽梦去采昙花,她默许了。 幽梦勇气涤荡:“好。” 三人再次进入到昙花丛中,站在危险的临界点,漓风握着剑,回眸深重地望着幽梦,欲诉还休。 萧紫芸看懂了他那眼神,冷艳轻嘲:“你专心对付那些刺草,我会护好你的心肝宝贝的。” 她说得这样直白,幽梦旋即难为情地移开目光,面颊微热。 漓风虽然好像被戳破了心思,微微一怔,倒也没有太慌乱,平静转回正视前方,提剑先迈出一步。 幽梦腿上之前被刺伤了,虽然萧紫芸帮她紧急做了处理,血止住了,但此刻走路伤口还在发疼,只能一瘸一拐地走。 萧紫芸知道她疼,也放缓了步子,寸步不离陪在她身边,忽然牵住幽梦的手,幽梦被她掌心一暖,愣愣地转眸望她,萧紫芸仍旧冷定看前面:“集中心力,别走神。” 她深知只要幽梦心力涣散,万念蛊感觉不到她的意识,就会失去作用,她就看不到鱼骨昙花了。 幽梦领悟了,全神贯注盯着昙花发出的光芒,摒除杂念,心里只在想鱼骨昙花,想着一定要得到它,偶尔出声提醒漓风转向。 话音刚落,身旁的灌木丛便发出声响,尖锐的鱼刺草犹如一群伏兵突然冒出,萧紫芸眼疾手快将幽梦拽开,那些刺草才没碰着她。 幽梦心有余悸,漓风飞速挥剑将刺草斩断,脚下的路又变得清晰。 开始有刺草出没,那就表示他们距离鱼骨昙花已经很近了。三人更加提紧心神,不敢有丝毫大意。 约复行三步,巨响又起,刺草在他们周围连绵不绝地生出,漓风奋力抵御,砍断就近的几簇,不远又生几簇,他剑气破空挥洒如电,在幽梦眼前划着道道银弧,刺草被剑刃粉碎,仿佛感知到了敌人的可怕,因而刺草也爆发出了更强大的生命力,越生越多,越生越快,前赴后继地从昙花丛中暴出,像挣脱了束缚爬出地狱,张牙舞爪的厉鬼,要将他们三个撕碎了吞入腹中。 萧紫芸重在带幽梦闪避,她一把拉过幽梦的手,将她双肩揽住,莲步辗转,不断地带幽梦移形换位,片刻也停不下来。 在刺草如此肆虐潮水般的攻势下,那些带着邪力的锯齿尖叶还会手拉手互相攀结,瞬间结成一个密闭带刺的囚笼,三人被困在其中,都知道他们离那鱼骨昙花仅在十步之内,可这些烦人的刺草凶残阻挡,令他们寸步难行,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就变得比天还远,他们几个折腾一气,耗费了精力与时间,可近乎止步不前。 趁漓风和萧紫芸都在专注灭草,幽梦狠狠抽手甩开萧紫芸的牵执,毅然决然奔着那条生路冲出去,一株刺草鬼魅般窜出,锯齿尖叶划过她的手背,她顿时疼得凄吟。 没跑出两步,双腿又被刺草勾住,痛意随利刺扎入皮肤,她深呼吸一口气,孱弱地跪伏在地。 漓风在后面看得又惊愕又心疼,他极力想来救她,可他与萧紫芸一样,都被身旁的刺草缠住。 幽梦忍痛抬头,她离鱼骨昙花已剩下几步之遥,忍不住噙泪一笑,那笑虚弱病态,凄美苍白如零落的昙花。然后她吃力地撑住身子,贴着地面,用双臂使劲前移,缓慢而沉重地朝昙花匍匐而去…… 【二】寒鸦杀35┇她在刺尖上蠕动,鲜血淋漓(这章有点虐女主 2k+) 萧紫芸用身体庇护幽梦,防守固然奏效,但很明显攻击不够,仅凭漓风一人之力,真的很难招架四面丛生的刺草,他又要担心幽梦受伤,难免顾此失彼,所以她只能也出手了。 萧紫芸手臂一振,顿时甩出一根银丝,掌心用力一合,银丝拉紧变得坚硬无比,随她手劲甩动过去,一排刺草被悉数切断,俨然鬼怪们被斩落的头颅。 或许是她下手太快,令刺草也猝不及防,断草之处还未生出新的刺草,幽梦凝视那条打开的生路,再看一眼拂晓的天空,曙光将至,周围的昙花在陆续凋谢……她想她不能再这么懦弱缩在他们身后,不能再拖了,她得赶在那株鱼骨昙花凋零前拿到它! 大不了再被利刺扎到,不就是疼一会么?没什么大不了的。 趁漓风和萧紫芸都在专注灭草,幽梦狠狠抽手甩开萧紫芸的牵执,毅然决然奔着那条生路冲出去,那么不顾一切,义无反顾。 萧紫芸猝然变了脸色,大喊幽梦一声,并情急伸手想拉住她,却被突然新长出的刺草挡路,她又本能缩回手,一瞬之间,幽梦已是她无法触及。 漓风闻声转头,见幽梦独自奔向花丛,震惊急喝:“公主不可!” 幽梦头也不回,耳畔响彻漓风和萧紫芸的呼唤,一株刺草鬼魅般窜出,锯齿尖叶划过她的手背,她顿时疼得凄吟,感觉就如被刀口生生滚了一遭,锐痛凛冽地钻入心扉,手背血流不止,她顾不得伤口,捂着手背继续前行。 没跑出两步,双腿又被刺草勾住,痛意随利刺扎入皮肤,她强忍地深呼吸,却一口气没撑住,整个人孱弱地跪伏在地。 漓风在后面看得又惊愕又心疼,他极力想来救她,可他与萧紫芸一样,都被身旁的刺草缠住。 幽梦忍痛抬头,她离鱼骨昙花已剩下几步之遥,忍不住噙泪一笑,那笑虚弱病态,凄美苍白如零落的昙花。然后她吃力地撑住身子,贴着地面,用双臂使劲前移,缓慢而沉重地朝昙花匍匐而去…… 可很快的,眼前景象让她愣住,地上密密麻麻地覆盖刺草,近乎没有半点安全的空地,她不会轻功,想接近鱼骨昙花,只有从刺草丛中爬过去。 那些尖锐的利刺密布于视线,冲她发出恶毒的寒光,她抬头望望天,晨曦像天神从云端坠下的一拢薄纱,徐徐向着山谷里的花丛飘移而来。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如此恐惧黎明到来,她伏低,迅疾撕扯下一片衣角,将它叠成布团含在嘴里,用牙齿紧紧咬住,随后便拿出全部的勇气,起身爬上那片密密匝匝的刺草—— 随着身子下压,刺尖便毫不留情扎进她身体每一个接触点,那种感觉,就好像从钉板上爬行一般,不消片刻,幽梦就已疼得浑身发抖,泪水冲破眼眶肆意流淌,她咬紧牙关在刺尖上蠕动,身上到处是被刺草划出的伤口,看上去鲜血淋漓。 这凄惨景象刺入眼底,漓风瞪得眼眶都要撕裂开了,一腔恨意全发泄在刺草上,并大声喊她停止:“公主!别过去!” “公主听话,你快回来……”萧紫芸几近哽咽,看着那柔弱的小身板,趴在刺草堆上,不管不顾,没有任何躲避的招数,就凭着一股倔强的蛮力,一腔不服输的韧劲,拼命往前爬,通往昙花的那段路不长,可遍地荆棘像恶鬼利爪般撕扯她的皮肉,丝毫不对伤痕累累的她抱以怜悯。 疼痛在急剧消耗幽梦的精力,她爬不快,但她有个强烈的念头,必须和阳光比快,和瞬息流逝的时间赛跑。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她心念着:“父皇……我能做到的,你定要相信儿臣!” 她牙齿紧咬嘴里那块布,忍着撕心裂肺的刺痛,闷声哀嚎着再使一把力,爬出更大一步。 她施加的力越重,刺草就伤她越狠,眼泪止不住地流,似暴雨袭满脸颊,视野一片模糊,但她仍旧坚持着往前爬。经她爬行这一路,雪白的昙花沾染上她的鲜血,花瓣血迹斑斑,竟就这般随她蠕动,在她身下铺成一条鲜红刺目的轨迹。 漓风心疼欲裂,在他出神和胡乱出剑之际,他自己也被刺草划伤多处,他竟浑然不觉。 经过刀山火海般的炼狱之路,幽梦终于来到那株鱼骨昙花下,恰逢她抬起泪眸,一道天光倾泻下来,她急忙出手,径直伸向花叶,而于前一瞬破开重围的漓风,倾力一跃落在她旁边,不由分说一把握紧她的手拽了回来! 幽梦愕然看他,不知他为何阻止自己。 “茎叶上有酸液,会腐蚀你的手。”漓风强自保持冷静,说着从衣襟掏出两副皮罩,一副给她,自己快速戴上一副,亲手将那株昙花折了下来。 随着鱼骨昙花被折,那些用毕生邪力守护它的刺草也顿时失去了生命,全都蔫软颓败下去,变得与普通草叶无异。 幽梦不禁发懵,又急切逼自己回神,也学他将皮罩套在手上,漓风这才放心将昙花递给她,而他则去背上的包袱里取盒子。 没了刺草阻挡,萧紫芸快步跑来,蹲下扶住幽梦肩膀。昙花刚到幽梦手中,她还来不及如释重负笑出来,就看到雪白的花瓣蓦然萎缩,沿边缘向着花芯处蔓延枯黄。 她捧着枯萎的昙花不知所措:“怎么会这样……” 漓风回眸一眼也愣住了:“鱼骨昙花被阳光照到,便会很快枯萎。” “不……”幽梦不敢相信,他们费了那么多心力,她刚才吃尽苦头,弄得遍体鳞伤,所有的努力却在这一刻功亏一篑,她无法接受这种结果,情绪瞬间崩溃,两眼被泪水淹没,痛哭出声,“不会的……不要这么对我……这不是真的……” 萧紫芸拥住她,拍着背安慰她:“看开一点,你已经尽力了,这不怪你。” 幽梦猛抬头,反抱住萧紫芸双臂,泪眼婆娑地问她:“今晚它还会再开的对不对?我要在这守着它,哪里都不去,我要等它再开出花来……” “不会了。” (今天2更,争取3更,嗯!) 【二】寒鸦杀36┇她脸稍稍一转,嘴唇竟毫无预兆沾上他脸颊(昨日份) “不会了。”尽管说出真相很残忍,但萧紫芸不想她活在梦境里,她必须得面对现实,萧紫芸失落地垂眸,望向她手里的枯花说道,“这种花乃灵气所合,一株鱼骨,一生只开一枝,如今花枝已经折断,枯萎的鱼骨昙花你再哭也不会再开了,也许这就是命吧。” 幽梦泣不成声,转目去看那株只剩绿叶的昙花枝丫,漓风与她同看,彼此都知道,在这株希望凋谢后,他们即将面临的是什么。 明明可以的,她都将它捧在手里了,差一点就成功了…… 这是让她最懊悔的,她探身上前,眼泪打在绿叶上,如露珠泛着晶莹的光。 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她已经疼得麻木,感觉不到血水流淌,滴落在枝叶和土壤,渐渐渗透进去,只见那断开的枝头忽然向上伸长,长出一个花苞? 幽梦恍惚以为看花了眼,连忙闭眼抿掉泪水,漓风和萧紫芸也都被这样的奇景看呆了。 轻轻的,那一点声响,似有什么在破壳而出。 一股莫名的力量惊醒漓风,使他先于别人反应过来,他急忙抖开包袱里备用的那件深色斗篷,握着披风扑上去揽住幽梦肩头,紧密相拥,与她合围出一个狭小的空间,斗篷铺在上方,遮蔽了晨光,也将他们二人罩在了那幽暗的空间里。 一切发生得太快,仿佛一切都是顺其自然,萧紫芸望见二人拥抱缩在斗篷里,猝不及防,目瞪口呆。 幽梦回神时正靠在漓风肩头,她惊讶地想问他发生什么,可他的脸挨得如此近,她脸稍稍一转,嘴唇竟毫无预兆地沾上他脸颊,漓风脸颊瞬时升温,蔓延至耳朵,幽梦也窘住了,彼此的体温快速从脸上弥漫,能被对方感觉到热。 “公主千万别动,不能让光透进来。”漓风强作镇定,摁住她的肩臂,“看,开花了。” 幽梦随他缓缓放低视线,借着那一点微光,新生的鱼骨昙花陷在二人怀中,一点一点,绽开了美丽的花瓣。 这简直不可思议,幽梦睁大了瞳孔,漓风轻声提醒她:“你手边有个盒子,你将昙花采下装进去。” 许是近在耳畔,环境幽暗,此刻他声音听着格外真切,也格外温柔。 幽梦愣愣回神,照他说的捡起盒子,用戴皮罩的手采下昙花,装入盒中,合上盖子后的手都在颤抖不止,不知是因为花太珍贵,还是因为他对她这样…… 漓风这才放开她,用斗篷包住盒子,确保万无一失。 幽梦在斗篷里闷了半天,总算透口气,感觉就像做梦一样。 “你们……”那两人就跟变戏法似地从斗篷后面重现,萧紫芸看着他俩,不知该说什么。 幽梦脸上还挂着泪珠,看向别处,两腮红晕可人。 漓风也有些不自在,偷偷看幽梦,萧紫芸看他们那反应,就好像刚做了什么羞人的事情。 漓风开口:“方才……鱼骨昙花又开了,我们抓住机会将它采下来。” 萧紫芸难以置信,心说:这丫头的血果然有灵气,竟可以让昙花起死回生? 幽梦此刻还浑浑噩噩:“我以为刚才都只是幻觉……我们真拿到昙花了?” 可她不敢打开盒子确认,生怕昙花糟了阳光,又像之前那朵一样枯萎了。 萧紫芸宽慰她:“我想,可能是你的诚心感动了上天,这的确太神奇了。” 她是修蛊之人,素来相信鬼神感应,可这般奇迹,终究闻所未闻。 得漓风眼神肯定,又得萧紫芸承认,幽梦总算放心,禁不住喜极而泣:“不管怎么样,我们赶紧回行宫……把昙花交给孟大夫!” 压抑心头许久的负担一下没了,她一时无法适应,也因刺伤流血消耗过多,筋疲力尽的她一阵晕眩,昏沉倒下,跌落在漓风赶来接她的臂弯里。 “公主……”漓风担心地唤她。 萧紫芸蹲下来,迅疾点了幽梦的穴道帮她止血,看着她那满身血迹,眉间郁结心疼:“她伤得不轻啊。” “会有性命危险么?” “放心,鱼刺草无毒。”萧紫芸边说边为幽梦把脉。 漓风看幽梦这样昏迷不醒,如何放心得下? 萧紫芸收回手道:“先带她回我那小茅屋,我要检查下她的伤口。” 漓风随即将盒子交给萧紫芸拿住,他亲手横抱幽梦随萧紫芸下山。 回到茅屋,由于时间紧迫,萧紫芸只能先为幽梦稍作处理,抹了些外伤药,将深些的创口包扎一下。 漓风已经备好马匹,进屋抱出幽梦,在门外与萧紫芸辞行:“这次多谢魅夫人费心相助,可公主体内的蛊……” “你先带她回去,等她调养好身体,再让她来见我,我替她解蛊。”萧紫芸有意提醒他,“她知道去哪可以找到我。” 漓风同意,萧紫芸又道:“回去务必让人仔细清理她身上的伤口,只要不受脏物感染,都是不会有大碍的。” 漓风垂眸望怀里昏睡的幽梦,想到她受的那些罪,越看越难受。 “我用的只是寻常外伤药,要想公主尽快康复,待你回去,你们那位懂医术的朋友应该不难治。”她提及玉绍,漓风点头默认,她想了想,说道,“至于在用药上,你如果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都可以问你的母妃。” “你认识我母妃?”漓风眼神闪过一丝犹疑。 她低眉浅笑:“算是一位故人吧,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漓风将幽梦抱上自己的马,自己再上马,容她靠在怀中,防止她在途中颠簸坠落,他还特地加了防护。 他手握缰绳,拥着幽梦同马下的萧紫芸道:“夫人的话我记住了,告辞。” 萧紫芸目送他们远去,心里暗暗祈祷幽梦平安。 ◇◆◇◆◇◆◇◆◇◆ 玉绍手捧昙花木盒,带着太医们离开寝殿,漓风也将跟上,咲妃蓦然唤他:“沐世子。” 漓风脚步一滞,转身行礼:“咲妃娘娘有何吩咐?” “幽梦呢?”咲妃望着漓风空落的身侧,眼里尽是不安,“她……为何不与你一起入殿看她父皇?” 【二】寒鸦杀37┇儿臣没有保护好公主,儿臣有罪(2K) “娘娘!王妃娘娘!” 别苑内,沐王爷发着烧,沐王妃正拿冷水浸过的帛巾帮他敷脸,听到顺心一声一声地喊过来,已然冲入殿内,王妃登时站起来,气恼地呵斥他:“嚷嚷什么!” 她生怕那厮没规矩,扰了王爷休息。 顺心被骂还笑得合不拢嘴,大喘气道:“王妃娘娘,世子回来了!他还把药引子也带回来了,这下王爷有救了!” 沐王妃喜极,怔了好一会:“太好了!” 顺心恭敬道:“世子这会去皇上那了,说让娘娘稍等片刻,待他复命交付了药引再来见您。” 王妃笑逐颜开,挥了挥手:“行了,你先下去吧,很多事需要料理。” “小的遵命。” 王妃走回床沿,轻声道:“王爷,你听到了吧?儿子圆满完成任务,平安回来了。” 沐王爷徐徐睁开眼帘,眉宇欣慰地舒展开来:“不愧是我们沐王府的儿子,有出息。” 他们都对漓风引以为傲,二人相视一笑,王妃眼里噙着泪光。 皇帝寝殿内,漓风将盒子递给玉绍,郑重嘱咐他:“玉绍,昙花就在里面,你取用时需小心避光,此花遇光即枯。” “放心,家师配药时我曾亲眼在旁观摩学习,我知道该如何应对。”玉绍用坚定的眼神接过漓风托付,随即施礼,“诸位太医请随我来,我需要你们帮忙!” 在这种危急关头,太医们也都放下身份架子,抛开官民之别,谁让皇帝亲口授权让孟玉绍负责替他诊治?他们纷纷上前听候差遣。 玉绍手捧昙花木盒,带着太医们离开寝殿,漓风也将跟上,咲妃蓦然唤他:“沐世子。” 漓风脚步一滞,转身行礼:“咲妃娘娘有何吩咐?” “幽梦呢?”咲妃望着漓风空落的身侧,眼里尽是不安,“她……为何不与你一起入殿看她父皇?” 漓风心下一怔,他倒不是怕怪罪,而是唯恐咲妃听说幽梦伤情承受不住,更担心皇上也听到,为免再添牵挂激化了毒性,一切还是等皇帝服下解药,伤势稳定下来再提吧。 一番斟酌后,他便将实情隐瞒:“公主近来都没怎么休息,回宫时已经疲惫不堪,公主在路上睡着了,微臣将她送回寝殿休息片刻,娘娘先安心在此照料陛下,公主容后会来请安的。” “是这样啊?”咲妃和善笑着,“那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别去打扰她,本宫一会等她睡醒了再去看她。” 漓风松了口气,倾身一拜:“多谢娘娘体恤,微臣告退。” 咲妃料想他要赶去探视他的父王母妃,便点头了。 ◇◆◇◆◇◆◇◆◇◆ 御药房中,玉绍手法娴熟地处理好鱼骨昙花,将他随其他药材一同汇入炉中熬制。 “这药还得煎上半个时辰,之后便可以盛给陛下和沐王爷服用了。”他嘱托完毕,朝太医们深揖,“这几日为了解毒不眠不休,诸位大人都辛苦了。” 王院判摆手道:“孟大夫言重了,守护龙体安康,是我们这些太医应尽的本分。” 施院判甚是惭愧:“这次还得多亏了有孟大夫,否则治不好皇上,我等轻则官位不保,重则丢了性命,甚至还要连累家中族人。” 杨院判附和:“是啊,孟大夫居功至伟,应该是我等谢你才是。” 玉绍更加恭谨有礼:“不敢不敢,晚辈资质尚浅,诸位大人谬赞了。” 漓风在旁看玉绍忙碌,心里一直有把火在烧着,眼下终于见玉绍有闲暇,急忙走上去,小声问他:“玉绍,你现在能抽开身么?” 玉绍不了解情况,慢条斯理地说道:“药已经在炉里煎煮了,有几位大人看住,应该没问题,怎么了?” “有件很要紧的事,你跟我来。” 不等他问,漓风就握住他胳膊一把拽出去了。 他把玉绍快速带到了幽梦的寝殿,让门口宫人传了声,里面传出沐王妃的回应,让他们进去。 谷雨和冬至都守在床边,当时漓风抱着伤痕累累的幽梦进来时,两个丫头都吓懵了,她们刚给公主擦拭伤口,这会在轮流交替地浣洗帛巾,啜泣不止。 因为煎药还有些时间要等,漓风事先叫人去请母亲来这看看公主。 玉绍本想着就这么进了公主的寝殿,他们会很失礼,可一看到幽梦躺在榻上昏迷不醒,浑身都沾着血迹的模样,他什么礼节都忘了,脑子一片空白。 “小公主……她这是怎么了?”玉绍惊奇地看向漓风,这一打量他才注意到漓风身上的衣物也有残破,“还有啊漓风,你怎么也弄得这么狼狈?” 漓风忧郁地望着幽梦:“我们采鱼骨昙花,遇到了难以想象的磨难。” 之后,他便将与刺草激烈搏斗,幽梦舍身采花的事复述了一遍。 沐王妃听说幽梦为了拿到鱼骨昙花,竟硬生生地从刺草堆上碾压过去,惨烈的画面涌上脑海,令她怜爱又心痛,眼眶都不由自主地红了一圈。 玉绍怔愕了半晌,都不敢接受这个事实:“公主是被鱼刺草给刺伤的?” 漓风眉头深深郁结着,点头。 玉绍喉咙像被鱼刺卡住,他有些负罪感,因为是他让漓风幽梦去冒险,可他只知道鱼骨昙花能解毒,也知道如何配药,但师父是如何得到它,经历过何种的千难万险,这些他全然不知,因此他没能让漓风他们做好防范,以致公主受这么重的伤,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方才我已和这两位女使,检查了公主的伤势,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创口,加起来有两百多处……”沐王说着就哽咽住了,不舍地望着幽梦,“天哪这是遭的什么罪?太可怜了这孩子……” 漓风听母亲这么一说,心差点都被绞碎了,他沉声道:“儿臣没有保护好公主,儿臣有罪,难辞其咎。待陛下龙体恢复,儿臣定会去负荆请罪。” 王妃沉重地闭目:“这不是你的错。” 玉绍忍住难过的劲,劝他:“是啊漓风,公主一片孝心可感日月,她坚持这么做,便是甘愿牺牲,成全自己的孝道,你也别太自责了。” 【二】寒鸦杀38┇相貌美艳,不出花信之年(1更 2k) “不,她本不必如此的。”漓风无力垂着眼帘道,玉绍在那为幽梦诊脉,听他如此悲观的语气,不由怔了一怔。 漓风没告诉他们的是,因为公主体内有蛊,只有她能看到鱼骨昙花,她觉得无人可以帮她,她才不得不下狠心豁出去,这甚至让他觉得自己没用,只能眼睁睁地看她受伤。 “先不说这些了,玉绍,你看公主的伤势如何?”他逼自己不去钻牛角尖,急切转头问玉绍,“能尽快让她康复么?” 玉绍起身,怜惜地望着幽梦,叹了声道:“公主身体无碍,只是创伤太多,亏在气血,再加劳累过度,才会昏迷不醒,用药食调理就会好起来的。” 王妃神色一松,漓风依旧蹙着眉:“那她身上的伤……” 玉绍说道:“鱼刺草虽说无毒,但不能保证会否有刺尖残留在公主肌肤里,引发化脓和炎症。” 这时谷雨抬起头来,一边用帕子揾着眼泪,一边哽咽道:“公主身上这么多伤,有些伤口小,即便有刺,肉眼也很难看到,而且孟大夫又是外男,若是让您来验伤,恐怕多有不便……” “这倒不必担心,孟大夫想必知道,世间草木皆有灵气,遵循相生相克之道。”沐王妃劝慰众人,“小公主是为守护鱼骨昙花的鱼刺草所伤,那么以毒攻毒,只需取鱼骨昙花的一点花瓣入药,便可软化利刺,有助伤口愈合。” “王妃娘娘所言极是。”玉绍心悦诚服地向她作揖,“想不到娘娘也如此精通药理,晚辈见教了。” 王妃不便告知情由,淡然一笑:“不,我也只是听南疆的老大夫那听来的,自小在那长大,知道点皮毛罢了。若论医术,定然是不及你杏林弟子的。” 漓风目光颇深地看着母亲,尽管心中有许多疑惑,但此刻没有说破。 “我们公主向来娇养,身子骨柔弱,几时受过这种罪……”谷雨低头看主子,心疼极了,说着又将脸埋入手绢里低泣一阵,忽又猛地抬头,“孟大夫,你想想办法,公主这副冰肌玉骨万不能留疤,否则她会受不了的……” 玉绍凝眉,心想是啊,公主这样尊贵的女子,想必是十分爱美的,美玉若有瑕疵,着实令人惋惜。 沐王妃笑道:“放心吧,在我们南国,有两种神药最为出名,一是白药,二是清荟露。只要将清荟露配合药膏外敷,保证公主身上不会留下任何疤痕。” “清荟露?”谷雨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对啊,南国进贡后,皇上是赏赐了不少给咱们公主,确是有效,只可惜这回没带上,被留在公主府里了。” “无妨,我们这次随身带了些,到时我叫人取来便是。”王妃豁达道。 谷雨连忙屈膝一福:“多谢王妃娘娘。” 王妃望向儿子:“对了,你和咲妃娘娘说了这事没有?” 漓风道:“还没有。” 王妃思量着点了点头:“皇上龙体尚未好转,咲妃娘娘侍疾想来已是身心俱疲,此时的确不宜相告,再让她心忧了。” 话音刚落,咲妃竟然就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缓步走至众人眼前,王妃母子始料未及,心下一惊。 玉绍俯身拜谒:“咲妃娘娘。” “娘娘万福。”谷雨和冬至也纷纷行礼。 咲妃默许他们平身,神情寡淡,径自走到床沿:“本宫不放心,来看看我的孩子。” “娘娘……”漓风欲言又止。 “方才你们说的话,本宫都已经听到了。”咲妃不用他再解释一遍,目光落在女儿身上,“虽然你们是一片好心,但本宫身为人母,有权知道自己女儿的处境。” 漓风之前在殿内回话时,咲妃就觉得他有隐瞒,但也是顾虑到皇帝的病况,才未追问下去。漓风走后,她思来想去,总觉得难以心安,想到世子匆匆赶回,衣上破损且有血迹,她终于坐不住了,非得亲自来看看。可刚一入殿,便听到漓风在回忆那段采昙花、幽梦受伤的经历,直将她整个人都愣在了屏风后面。 沐王妃柔声劝慰:“咲妃娘娘别太担心,孟大夫看过了,公主的伤没事的。” 咲妃目光呆滞,幽幽启声:“即便没有性命之忧,可做母亲的看到女儿遍体鳞伤,心里又怎能好过?” 上一次看她这样,便是太子施暴那次……不,这次比上次还要严重,咲妃脸上虽平静,却已心如刀割。 漓风掀衣跪地:“臣罪该万死,未能护得公主周全,有负陛下和娘娘重托,臣愿受责罚。” 咲妃慢悠悠地坐下床沿,言行维持体面:“本宫相信世子是有心相护的,起来吧。” 话虽然宽容,语气却淡漠疏离。 沐王妃有意说道:“公主为了给陛下解毒,奋不顾身地去采鱼骨昙花,陛下若是知道公主如此孝顺,想必会很欣慰吧?” 咲妃听明白,她在暗指幽梦如此会更得圣心垂怜,对她们母女也有益处。她不动声色,优雅从容地说道:“王妃带世子回去照顾王爷吧,让本宫与公主单独待上一会。” “是。” 玉绍和两个侍女也都出去了。 咲妃执起幽梦的手,扫过她满身伤,心疼得紧,眼泪盈眶,沉着声问她:“倘若这次你父皇未能得救,撒手人寰,你又在外面送了命,也回不来……你让母妃怎么办?” ◇◆◇◆◇◆◇◆◇◆ 入了别苑,漓风才平静开口:“母妃,儿臣向您打听一个人。” 王妃止步:“什么人?” “你可认识一位被称作‘魅夫人’的女子?”漓风也停下,转身望着母亲。 王妃想了想,茫然摇头:“不认识,她是何人?” “公主说是她的朋友,会蛊术,我们这次能找到鱼骨昙花,她帮了很大忙。” 蛊术?王妃目露惊色:“她长什么模样?多大年纪?” 漓风细致想来:“相貌美艳,不出花信之年,家中有一群小孩子,唤她‘芸娘’。” 随那名字入耳,王妃心中便浮现出一人,眼神颇有些难以置信,不禁嗫嚅:“莫非是她?” 【二】寒鸦杀39┇病西施也是西施,哪里难看?(2K) “谁?” 王妃微微一怔,笑得有些牵强:“是母妃在南疆的一位旧友,已经多年未曾联络了。” “她也说与母妃是旧相识。”漓风平静注视着母亲的异样。 王妃避重就轻:“你们这次能遇到她,也算是造化了。” “她在公主身上下了一种蛊,叫万念蛊,借助公主的意念来找昙花。” 王妃眼神变得敏锐,转头看他。 他道破担忧:“如今蛊还在公主体内,那魅夫人是友非敌,可以信任?” 王妃深思一会,说道:“她这人是诡谲难测些,不过照她帮助你们找昙花来看,再算上与我的交情,她应该不会害你和公主,姑且可信吧。” 漓风听后不再说什么。 ◇◆◇◆◇◆◇◆◇◆ 幽梦沉睡近一日,她的意识仿佛已经游离出尘,一些模糊的画面逐渐变得清晰。 在一个似乎很遥远的梦境里,她也像这样遍体鳞伤,虚弱地伏在仙殿一角。 一袭高贵清华的身影推开那些拦路的天兵,疾步冲到了她眼前,俯看她受刑之后的满身血迹,顿是急切又心疼的口吻:“是我来迟了,你不能留在这,跟我回去。” 她冷漠地拂开他的手:“我已经什么都认了。” 她表现得和他没有关系,让他愣在当场。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沿着唇边,漫不经心地抹去血迹,犹如在嘴角划出一抹邪魅的弧度:“殿下贵为天帝之子,是我以美色相诱,妄图借殿下权势,入天族神籍,我接近你是有目的的。” 这便是轩辕氏重罚她的理由,他们逼她承认,她就满足他们。 “你说这些都是真心话?”他是不信的,心痛郁结在眉间。 “是真是假有何所谓?”她笑得艳绝尘寰,却凄凉入骨,“高高在上的苍林殿下,又岂会将我巫山一族的小神放在眼里?” 在神农、轩辕两大天族之间一直有秘闻,流言纷纷暗指她是炎帝与凡间灵族的私生女,是一个被丢弃在人间,终生入不了天族的不纯血脉。虽然炎帝出于怜悯和愧疚,赐她一个神女的名分,可伴随她的似乎总是各种丑闻,她的存在,是整个天族的笑话。 而两族结姻在即,轩辕氏断不会允许她这样的笑话,毁尽他们继承人的好名声。 他垂敛眉睫,抑郁道:“那日我擅自闯入巫山云梦台,坏了你的修为,是我错了,你若不曾遇见我,也许你永远都会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神女。” 虚伪苍白的话,她听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冷涩涩地一笑,她依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重拾她神女的骄傲,尽管它已经被轩辕一族羞辱得支离破碎。 他起身站在原地,依旧是初见时的模样,丰姿奇秀,神韵独超。 “你今日负我,我会结一场新梦境来忘记你。”负伤的她亦步亦趋,不回头,一双失去温情的眼眸,只剩下冰天雪地的阴冷,“你最好祈祷你对我从未有过真心,否则终有一日,我会化为心魔,让你受尽情苦。” 后来,当他再听到有关她的消息,惊动天地各方神族: 神女,成了魔王的情人。 ◇◆◇◆◇◆◇◆◇◆ 梦境的记忆逐渐粉碎如尘,被风吹得烟消云散,不觉已过数日。 幽梦轻轻睁开眼,痛觉潮水般涌了上来,她忍不住低吟了一声,漓风背对她在圆桌那调配药膏,听到了她这声,旋即转过身来,快步走来床边俯视她,满眼的温和柔雅:“公主,你醒了?” 幽梦猝不及防,窘迫道:“世子……你怎么在这?” “咲妃娘娘要照料陛下,分身不暇。”他今日穿一件素雅的白衫,静如瓷玉地站在那,信手研磨着瓷罐里的药膏,道得气定神闲,“我母妃不放心,叫我每日至少来看望公主三次,每次侍疾需留足两个时辰,好随时向她汇报公主的伤势恢复情况。” 幽梦心里一推敲,那岂不是每天一半的时间都待在这?也就是说,他除了睡觉,吃饭,向皇帝和他父母请安,剩下来的时间几乎全耗她这了? 其实必要的话,吃饭也是可以在这里完成的。 她难为情地低头,摸着自己温热的脸颊:“我昏睡这么久,多日未曾梳洗,脸色一定很难看吧?” 他很自然又平常地说道:“病西施也是西施,我不觉得哪里难看。” 她更羞涩,这时仔细注意到他端在手里的药罐,不禁心头一慌:“呃……世子怎么亲手配药?” 他看破了她的担忧,从容不迫地说道:“玉绍根据你伤口的愈合程度,会往白药里添加不同辅料,以促进你身体复原。我只是将药膏调匀,至于给你敷药的活,当然还是得让您的侍女来做,臣可不敢随便代劳。” 幽梦顿时意识到是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不征求伤患本人同意,就擅自给对方上药的,不管对方是否得宽衣解带,那是她才有的做派。 她看往别处,假笑着维持风度:“你是在取笑我么?” 他不置可否,坐下床沿,眉眼含笑地轻问:“还是很痛么?” 她点头:“嗯。” 她虽然性子要强,但多数时候不喜欢在熟人面前强忍,她又不是钢筋铁骨,怕疼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疼就是疼,不疼就是不疼,既不用疼来博取同情,也不用假装不疼来赢得赞赏。 漓风甚想替她受痛,他低叹一声被她听见:“公主受苦了。” “我受点伤没什么,只要伤得值。”她欣然抬眸,迫切道,“孟大夫可曾制出解药?我父皇和沐王叔这么样了?” 他宽慰她:“公主放心,他们都及时服了解药,毒已经被化解了,只是还需再调理些时日。” “那我去看看父皇。” “公主刚醒,先吃点东西,容后臣陪你一起去。” 说着,他伸手端来床头小木几上的一碗清粥,手指试温正好合适,用汤匙舀着喂过去,幽梦乖顺吃下。 ◇◆◇◆◇◆◇◆◇◆ 寝殿内,咲妃在皇帝示意下将他扶起来,靠坐榻上。 幽梦缓步走近,看皇帝精气神恢复了不少,动容得正欲下跪:“父皇……” 皇帝用眼神阻止了她。 【二】寒鸦杀40┇沐柿子宠妻日常(2K) 咲妃将女儿拉至床沿,扶住双肩将她摁下去,老老实实坐着说话。 幽梦憋着眼泪笑:“儿臣回宫未能及时给父皇请安,求父皇恕罪。” 皇帝慈爱地拉住她的手:“你受伤的事,父皇都已经知道了。” 这话并不是咲妃转告的,而是有次,皇帝让卫公公去御药房请玉绍过来复诊,但玉绍不在,一打听才知玉绍去给小公主复诊了,皇帝再一联想幽梦多日不来探望,才知女儿出了事,追问下玉绍道出实情。 皇帝调侃起幽梦:“想不到,朕的女儿还有这么拼命的时候?” 幽梦愧赧地垂面:“儿臣当时什么也顾不得,一心只想把父皇留下来,即便我的力量再薄弱,我也要竭尽所能,与天博弈是很难,可我不想轻易认输。” 皇帝听罢一阵沉默,转首将视线递向了她身后的漓风:“漓风,你临行时答应过朕什么?” 漓风谦顺地拱手俯面:“臣立誓会替陛下照顾好公主,护她周全。” 幽梦急忙抢话:“父皇,采撷昙花这一路的确困难重重,世子对儿臣照顾得都很妥帖,但最后迫不得已,儿臣才会贸然行动,你不要责怪世子。” 皇帝看回她,语重心长:“你们二人这一路同甘共苦,不畏艰险,一同面对风浪,都成长了不少,朕看了也觉得欣慰。” 幽梦凝视父亲,眼底波光潋滟。 “漓风。”皇帝目光殷切而充满深意,“经过这次考验,朕也彻底放心,将女儿交给你了。” 漓风沉默再拜,幽梦亦不作声,彼此都有些五味杂陈。 咲妃安静地在一旁听着,暗自高兴。 ◇◆◇◆◇◆◇◆◇◆ 过了两日,幽梦仰面躺在一方长榻上,手脚都被绸带给缠住了固定在榻上,榻子旁搁着冰鉴,还有一坛冰块正滴水,冒着丝丝白气。 “我说你们差不多得了,至于要这么夸张么?”她不满地朝谷雨和冬至抗议。 冬至满脸歉意望着她:“孟大夫说了,眼下公主的伤到了最后阶段,由于药效作用,您的伤口会随时发痒,务必让我们仔细着。” “那孟大夫也叫你们将本公主五花大绑了?” 冬至语塞:“这……这倒没有。” 谷雨温柔道:“公主,是孟大夫将情况与咲妃娘娘说了,娘娘私下关照的。” 幽梦咋舌,没好气地斜视她,这是亲娘? 她妥协地一声冷笑:“那我还真是拿你们没办法了?叫不动你们了?” 谷雨蹲下来,在耳边哄劝:“这夏日容易发汗,汗流过伤口也会痒,这越痒就越躁,娘娘也是怕公主耐受不得体痒,动手挠破了伤口,留疤是小,伤口再次恶化是大啊。” “可你们将本公主这么绑着,手脚都动弹不得,我怎么吃饭?” 谷雨听罢低眉一笑:“主子您这说笑的,您看有咱们这一屋子的人伺候着,哪还能让您累着不是?” 正说着,漓风走进殿里来,他在门外就已听到幽梦在发牢骚。 谷雨看见漓风,更是打趣地笑道:“而且啊,即便奴婢们不动手,也自然会有人抢着动手。” 幽梦顺势看过去,漓风像欣赏贡品似地望着她,自己被绑的样子一览无余,她好生窘迫。 他轻笑:“怎么了?公主在和谁生气呢?” 幽梦漠然扭过头去:“我不和谁生气,世子你评评理,这是公主该有的待遇不?” 她伤口可能发痒的事他也听说了,对此忍俊不禁,坐在她旁边的小圆凳上:“公主莫生气,忍耐几日便好了。” 冬至递茶道:“世子请用茶。” “先放着。”漓风撇头正好看到了冰鉴,揭开盖,冰上躺着不少新鲜瓜果,他道,“我给公主削个苹果吧。” 说着他从中取了一个最红的果子,手握小刀低首在那优雅削皮,幽梦好奇地看过去,只见刀刃从苹果上一圈一圈地滚过,果皮宛如丝带一点一点地垂挂下来,丝毫都没断过。 “世子好手艺啊。”她忍不住赞叹。 他淡定地将苹果转了几个方向切下,苹果开花似地绽开成几瓣:“公主想学么?” 幽梦愣了一愣,没想过他会这么接话。 “想学我可以教你,在你好了以后。”说着,他用银器插起一瓣递给她。 幽梦莞尔一笑:“好啊,技多不压身嘛。” 然后探首衔回了他递来的那瓣苹果。 谷雨在旁边为幽梦扇扇,看着他俩这般恩爱闲适,又颇有风趣的画面,竟也忍不住偷笑。 想来常言说的璧人,莫过于如此吧? 幽梦感觉痒时,漓风为了转移她的注意,便给她讲儿时在大理的见闻趣事,给他讲苍山洱海,给她讲大理独有的“风花雪月”四时胜景,她听入迷沉醉了,痒劲儿也就过去了。 听久了,她不经意地睡过去,漓风为她盖一件外袍,示意谷雨她们都退下休息一会,他守在长榻旁,展开自己折扇为她扇风,看着她那恬美睡容,恍然不觉岁时过。 ◇◆◇◆◇◆◇◆◇◆ 终于,玉绍验伤后说她痊愈了,她得意解缚,舒坦地伸个懒腰。 好久没这么轻松自在了。 她忽然有一种云开见月,万物空明之感:“父皇和沐王叔化险为夷,世子立了功,父皇应该不会再怀疑王府有反心了。” “那是当然了。”冬至随口便道,“作乱的主谋都抓到了,怎么还会怀疑王府呢?” 幽梦惊讶地看她:“主谋抓到了?谁啊?” “太子啊。” “什么?” 冬至是才想起幽梦回来以后就专注养伤,没人和她提起过这件事:“公主您还不知道,在您和驸马出宫寻找昙花的那些日子里,有人告发了太子,说他暗中和兵部往来,策划了这次的行刺。” 幽梦难以置信地怔住,心想怪不得这几日去请安,都没见上皇兄的面。 谷雨为幽梦梳着发髻,也不禁开口:“皇上下令封锁消息,不得让京城那边知道。太子人也已经被软禁多日,就等皇上龙体康复,他要亲自审查太子叛乱一事。” 【二】寒鸦杀41┇你想先斩后奏? 幽梦听闻形势已严重到这般地步,猝然转头问她们:“快跟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俩也是半知不解的,便由谷雨带头,将道听途说来的情况相告:“奴婢听说,此事是六殿下揭发的。” 那日,姬幽珲收到神秘人士送来他窗下的一盒密信,他即刻调派他手下最精锐的探子火速回京,与齐昌会取得联络,借助祁妙的势力查访黑市,果真在几个军火商那查到了太子私自购买兵器的证据。 而行宫这头,由于姬幽珲沉不住气,他唯恐证据在手夜长梦多,太子收到消息会有所防范,便急于向皇帝告发此事,却不料令皇帝大受刺激,以致毒性加剧,吐血昏迷。 孟玉绍被匆忙请来,连夜为皇帝施针诊脉,幽珲也被咲妃给请出殿外,听着众人在殿内忙碌,他焦急地在廊下踱步。 翌日,他手下的探子终于回来,不仅带回了那些对太子不利的证据,也带来了祁妙的计策。 祁妙示意他,若皇帝病重,暂时无法处理此事,他可暗中请咲妃帮忙,事半功倍。 幽珲采纳其建议,偷偷请见了咲妃,将他收集来的证据一一呈上。 咲妃保持端庄雅态,审视幽珲道:“六皇子,你是要趁着陛下伤重不省人事期间,对太子殿下动手?” “咲娘娘,太子半年来私下购置了不少武器装备,证据确凿,这要是追究起来,还不得定个意图谋反的罪名?”幽珲拍着手中的证物,“还有那些告密信,光凭太子和兵部尚书的那些勾当,足够把他打沉了。” “告密信的来源你都查清楚了?万一是假的,你反成了诬告,最后如何向你父皇交代?” “所以儿臣才特地留了一手啊。”他见咲妃眼神狐疑,便解释道,“儿臣让京中的朋友暗中查访,若信是假的,又岂会真如信上所言,查到太子购买武器的证据?” 咲妃若有所思,不发一言,见她犹豫不决,幽珲又急劝:“娘娘,眼下情势已十分危急,您必须早做决断,万一父皇他有个什么好歹……” 咲妃目光凌厉地瞪住他:“六皇子,请你慎言。” 幽珲怔了一怔,恭谨地低下头作揖:“如今父皇病危,放眼这行宫之中除了皇兄,便属娘娘您地位最高,您的态度相当重要。此刻皇兄恐怕就等着父皇咽气,他好顺利继承大统,即便父皇得天庇佑,九皇妹和沐世子成功取得解药救回父皇,但毕竟父皇这次大大损伤了龙体,皇兄也会以此为由,与丞相里应外合,逼宫夺位,让父皇退居幕后颐养天年。之前设计嫁祸沐世子,逼沐王府交出兵符,司马昭之心还不路人皆知么?沐世子是什么人?那可是您的女婿,皇兄先拆卸娘娘的后盾,那便是直接威胁到您的地位啊娘娘……” 他句句刺向咲妃软肋,咲妃不慌不乱,冷厉地凝视他:“所以你便想先下手为强?先斩后奏?” 【二】寒鸦杀42┇六皇子计囚太子(2K+) “不,废黜太子是父皇才能做的事,儿臣自然不敢越俎代庖,但儿臣可先请武将军出手,效法皇兄对王府的所作所为,逼迫皇兄为证清白,而自动交出储君印信,然后再将其软禁起来。如此就算丞相的援军赶到也不怕,他们名不正言不顺,有任何轻举妄动便是坐实谋反之罪,何况太子在我们手上,量他们也不敢轻易逼宫。”姬幽珲扬起自信的眉宇看了看咲妃,被咲妃目光寒了一下,顿时又有些怯了,“儿臣这也是以防万一啊。” 咲妃美丽的双眸暗藏锋芒:“你如何能说得动武大将军?” 他道:“儿臣会将这些证据给他过目,并称是父皇下的口谕,武将军忠义耿直,倘若他知道兵部上头暗自与东宫勾结,他必定是坐不住的,到时他一定会在殿外求见父皇,您只需与儿臣联手,演一场戏便可。” 咲妃微侧身,靠在旁边木几上:“六皇子的计划看似周密,可是本宫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做什么?” “娘娘您什么都不用做,只需以父皇伤情加重,急需安养为由,将他拒之门外,他若向您求证父皇口谕之事,你只要以后宫不可干政堵回他便可,你的不置可否,在他眼里就是默认。” 咲妃沉默了一会,勾唇冷笑:“六皇子,你口口声声说太子要谋反,可你这番算计,与逼宫夺位又有何异呢?” 幽珲惶恐跪地,郑重其事地拱手,“咲娘娘,太子逼宫是为权力,为私欲,但儿臣这么做,全是为了自保啊。”他忧心忡忡地反问她,“娘娘您想一想,皇兄登上皇位,对您和九皇妹又有什么好处呢?” 咲妃嘴角的笑容逐渐消失,静了会,又道:“你先下去吧,本宫会考虑你的建议。” “是,儿臣告退。” 当夜,姬幽珲便依照计划,成功煽动了将军武直,他们带兵包围太子寝宫,遭太子怒斥,幽珲便将证物拿出来,太子大为震惊。 他拒不承认与兵部暗度陈仓,急着要见皇帝申辩,幽珲称父皇病重,暂不见任何人,坚决不肯放行,双方险些交兵。 “皇兄,你说你没有和兵部联手策划这场行刺,那你私置军火,总归无法抵赖了吧?”幽珲傲慢地扬起那些从军火商那收来的账簿和契约,“这么多装备,足够养一个军队了。” 幽寂并不否认此事,但据理力争,威严地怒斥他:“见不到父皇面,又没有父皇的圣旨,光凭一道虚实难分的口谕,你们有什么资格围禁本宫!” 武直抱拳相劝:“殿下,末将今夜来并非囚禁殿下,只想请殿下交出您的印信,末将会将印信送往陛下宫中暂放,以镇定军心,待陛下转危为安,龙体康复,自会召见殿下。” 幽寂拧眉手指幽珲:“武将军,你莫要听他唆摆!” 武直恭敬而不失威慑:“殿下,情势危急,陛下此时以养伤为重,也不想有后顾之忧,请您配合。” “连沐王叔都知道情势不利时要懂得退一步,上交兵符以证清白,皇兄在这么多指证下竟然强势不让,对父皇的口谕视若无睹,你让父皇怎么想?”幽珲阴险讽刺地一笑。 幽寂刚想反驳,他帐下的一个谋士潘博出言将他劝阻:“太子殿下,他们有备而来,您此刻反抗对您无益,若是真动了武,您谋反的污名可就真洗不清了。” 幽寂转身凝重瞪住他,用眼神暗示若交出印信,他就很被动了。 潘博低道:“您且退守自保,至于那些证据,我们从长计议。” 幽寂想了想,受形势所迫,他命人取来自己的印信,递给武直,武直和姬幽珲这才满意离开,不过走前留下众多护军,严密守在太子寝宫之外。 而他们疏漏的是,护军中有个丞相安插的眼线,见太子被困,又得潘博暗中授意,于深夜悄悄溜出行宫,快马加鞭赶回京城通风报信。 ◇◆◇◆◇◆◇◆◇◆ 那日皇后正在毓秀宫发威,处罚林昭仪,掌事太监徐茂春接到线报,心急火燎地赶来通知皇后。 徐茂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皇上遇刺受了重伤,太子他……遭小人诬陷,说咱们殿下是行刺的主谋,更直指殿下要谋反,陛下已经下旨将太子给关起来了!” “什么!”皇后大惊失色,接着又转为愤怒,气急败坏道,“皇上怎能听信谗言!” 徐茂春畏畏缩缩地道:“对方出手想必是捏造了不少伪证,而且陛下重伤,恐怕已不能处理要务,如今大权指不定被什么人给把握着呢。” 皇后听出他在暗指咲妃,这还了得? 她像团火球将要炸裂开,即刻就赶回凤藻宫,命人准备车架行礼,她必须亲自去行宫一趟,断不能让那个女人肆意弄权,危害她的儿子。 “娘娘,丞相求见。”宫人禀报。 皇后抬头,她刚派人去相府传信,让丞相调遣相府的护军送她去行宫,这宫使刚走还没一会,怎么丞相这就到了? 她纳闷地看着丞相走入殿来,等不及就冲上去,“惟德,行宫那出了大事!”唤的是他的表字,满是求援的目光,“皇上被刺伤,幽寂被人陷害成主谋,被陛下下了大狱了啊……” 丞相镇定安抚她:“娘娘稍安勿躁,臣弟都已经知晓了。” “那你快随本宫赶去行宫,帮太子平反呐!” “娘娘放心,太子暂时只是被软禁,并未关进大牢。” “这……”皇后愣了片刻,又纠结起来,“这也不妥,陛下受伤,本宫怎么也得去看看,必须劝住他,不能让他受到小人蛊惑!” “娘娘,行刺的事只有你知我知,陛下有意封锁消息,您这么兴师动众地赶过去,是要让宫里上下都知道行宫出事了?”丞相一句话将皇后问懵,丞相又问,“况且未得陛下旨意,您怎可擅自离宫?” 皇后皱眉想不出话来应对,索性懒得去想:“事急从权,陛下会谅解的。” “不,你我此刻不是不能去,而是绝对不能去!” 【二】寒鸦杀43┇你不觉得你太心急了吗!(2K) “不,你我此刻不是不能去,而是绝对不能去!” 归嵩态度如此坚决,这让皇后无法理解:“你这是何意?我儿被人诬陷,储君之位都快被废了,陛下如今也不知清醒不清醒,若非他亲自下旨,便是有人趁陛下病重假传圣旨,你叫本宫如何坐得住!” 归嵩沉着地挥手先让殿内宫人全都回避,这才俯身一礼:“娘娘,我们在行宫封锁消息的节骨眼上堂而皇之地闯过去,陛下便会知道身边有耳目,对方捏造伪证指控太子行刺谋反,此时你我一去,两方对峙,不正是落人以口舌,说咱们是商量好了要逼宫夺位?” 皇后怔然语塞,想到皇帝那谨慎多疑的性子,的确不可能不多想。 “太子当然得继位,不过,他必须名正言顺,受万人拥戴地继位。”归嵩正色道。 “可是……” “长姐,您信不过别人,难道还信不过我么?” 归嵩有意换了称谓,本想质疑的皇后不禁又心软了,毕竟他们才是一家人。 归嵩负手感慨:“只怪护军里的那些人行迹败露了,否则祭天那日,就能把我们那些眼中钉绊脚石,拔得一个不剩。” “这……”皇后心口一记重击,细思恐极,有些被他阴险的脸色和口吻吓到了,犹豫地走近他,压着声问,“你这话的意思……行刺当真是你安排的?” 归嵩泰然自若地看她:“这叫兵行险着。” “你……这是弑君啊!”皇后愤而指着他训斥,“你也太大胆了!而且幽寂也在其中,万一伤到他……” “娘娘也知道陛下近来对太子有诸多不满。”归嵩冷然反驳,“不让太子救驾有功,甚至能有点牺牲,如何能帮他挽回圣心?” 原来是想上演一出苦肉计,皇后忍怒想了想,又问:“幽寂他知不知道你这些安排?” “太子的秉性如何,娘娘您还不了解么?”归嵩冷笑,“他那么孝顺的一个孩子,知道有人要对他父皇不利,算计他们父子,他肯定不会同意的。” “所以你连本宫也瞒着?”皇后心寒道,“你这也太冒险,太阴损了,本宫毕竟和陛下夫妻一场,你千算万算,都不该伤害陛下龙体……” “陛下对娘娘哪还有情意?不过是畏惧我归氏一族的权势罢了,娘娘你早该看透了!” 他一刀戳中了皇后心中痛处,皇后顿觉冷得浑身僵硬,闭目不言。 归嵩见之亦于心不忍,便缓和了语气:“陛下中毒,性命垂危,太子不光奉行孝道,日夜侍疾,还能暂代陛下处理要务,为君分忧,树立威信,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都是在为殿下的登基铺路。” 皇后埋怨道:“那为何……救驾的如今反倒成了谋反的?这也是你计划中的?” “不,这是他们倒打一耙,先将污水泼向太子,他们忌惮太子继位后会铲除异己。”归嵩冷漠瞪出狠劲,“是臣弟低估了那些人的手段。” 皇后气得撇首:“现在这一手烂摊子,那你说该怎么办吧!” “臣弟听说行宫里由沐世子引荐一位民间神医,可解陛下之毒,小公主和沐世子临危受命,已经双双出宫去寻找解药了。” 皇后又惊怔了,心里万分复杂,既希望他们能觅得解药,皇帝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又不希望小公主立功,今后更得皇帝欢心。 归嵩则想得更为深远:“倘若他们合力将陛下治好,陛下定然是要彻查太子一事的。如今当务之急,我们必须针对那些指控太子的证据,见招拆招,在陛下和对手们行动之前,将行刺和谋反之事查清,我们带着‘真相’和‘罪魁祸首’去行宫面圣,才能说服陛下。” “罪魁祸首……”皇后心惊嗫嚅。 看来,又有人要当替罪羊了。 ◇◆◇◆◇◆◇◆◇◆ “听说,是六皇子告发了太子,六殿下手中有不少指控太子谋反的证据。” 听了侍女的话,幽梦匆匆赶往六皇子居住的宫殿。 “九皇妹怎么来了?”姬幽珲客气地请她入座,命人看茶,并做出关怀的样子,“听说你受伤了,伤可好了?” “谢皇兄关心,臣妹的伤已经痊愈。”幽梦端得优雅却清冷,“臣妹听闻,是长皇兄策划了行刺?” 幽珲稍稍一愣,又故作从容地喝了口茶:“是,他和兵部有勾结。” “臣妹还听说,六皇兄手中有证据,不知所谓的证据是什么,可否让我过目?”她目光不偏不移地凝视他。 幽珲将一抹滑稽的眼神斜过来:“怎么?九妹难道还信不过为兄?还是说,你觉得长皇兄是被诬陷,想帮他平反不成?” 幽梦不说话,脸上波澜不惊,眼神犹带冷笑。 “以你的立场,应该巴不得他能有今天吧?”幽珲笑了。 “六皇兄,你想多了,他若作茧自缚,自取灭亡,我当然乐得看他笑话。只是这场行刺令父皇受了这么多罪,我得亲眼确认一下,世上是否真有如此大逆不道,狼心狗肺的儿子。”她清浅勾唇,眼神却阴冷,那笑容就像画出来贴上去的一样。 幽珲幸灾乐祸地说道:“九妹,我劝这事你还是别插手了,为兄会处理好一切,只等父皇康复,亲自收拾那个不孝子,大快人心。” 幽梦知道他不会让她看证据,因为此事由他全权负责,他好不容易有这种建立威望的机会,自然是要摆出架子的。 她漠然起身:“我去见他一面。” 幽珲一愣,狐疑蹙眉:“见谁?长皇兄?” 她面无表情地转身往外走:“有些话,我得当面问他。” “好,你去就是。”姬幽珲笑得不胜得意,“他的储君印信已经在我手里了,太子被废黜也是早晚的事,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幽梦步伐暗自一滞,敏感的心里察觉到了什么,但没追究,径自离开了。 ◇◆◇◆◇◆◇◆◇◆ 太子宫中。 幽寂笑得苦涩:“你想来看我现在有多落魄?” 她冷冷望着他,眼底绞出恨意:“为了谋取皇位,不惜伤害父皇性命,你不觉得你太心急了吗!” 【二】寒鸦杀44┇漓风发现新疑点(2K) 太子宫中。 望着那缓步走入,清冷傲立眼前的女子,幽寂笑得苦涩:“你想来看我现在有多落魄?” 成者总是迫不及待欣赏败寇的惨相,他想,她应是觉得很痛快吧? 她冷冷望着他,眼底绞出恨意:“为了谋取皇位,不惜伤害父皇性命,你不觉得你太心急了吗!” 他眼底在积蓄愤怒:“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策划行刺,没有谋害父皇!” “那你和兵部往来的密函是怎么回事?” “那些都是伪造的。” “可我听说上面有你的印鉴。” “印鉴也可能是假的,只要你拿密信与我的储君印鉴对比,总会发现差别。”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幽梦平静冷艳地噎住了他。 幽寂一阵语塞,然后又忍不住地自嘲:“也对,你恨不得我被废,如今我这样,不正合你意?” “那你私下购置军火呢?”幽梦表情未见变化,这是她从星宿那打听到的,“这些也是假的?” 他沉默了一会,抬头道:“我的确偷偷从军火商那买过各式精良装备。” 幽梦目光渐冷:“你想干什么?” 他云淡风轻道:“只是收藏而已。” 她怀疑地皱眉:“收藏?” “谁能没点特殊癖好?”他淡然反问,“我收藏装备,你收藏男人,本质都差不多。” 此刻他竟有点像个受委屈的小孩,冷言冷语,欲盖弥彰讽刺他最在意的事。 幽梦忍着愠怒,冷声道:“你这理由说出去有人信么?父皇会信么?” 他笑得秋霜惨淡:“所以我才佩服陷害我的人,他可以连我这么隐私的事都查得滴水不漏,他似乎很恨我?” 幽梦总觉得他在含沙射影,心中暗自冷笑,来这也是浪费时间,要问的已经问了,她漠然转身欲走。 在她要迈出殿门之时,他忽然开口:“小皇妹,想知道幕后黑手并不难,你只要好好想想,本宫垮台,谁是最大的获益者?” 她蓦地怔住,心头忽响起六皇兄得意奸邪的笑声:“他的储君印信已经在我手里了,太子被废黜也是早晚的事,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她长睫之下是一双亘古无波的眼瞳,掩藏住满腹疑虑,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 幽寂见她走远,终于撑不住满怀惆怅,身子缓缓滑落坐下。 ◇◆◇◆◇◆◇◆◇◆ 漓风也听说了太子谋反一事,虽说这从侧面洗去了王府的嫌疑,但还是无法解决其中的一些疑点。 这日他和副将厉英飞回到行宫后山的小树林里,当时他在这救下公主,击杀那些刺客和叛军,树干上还留有他剑气扫过的痕迹,反映着当时战况的激烈。 漓风缓步巡视,地上一物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蹲下来,拨开上面覆盖的一层落叶,半块上等木质的符牌呈现掌中,漓风凝视此物,眼神因疑惑而加重。 他先去找到星宿,星宿微笑打招呼:“世子,别来无恙。” 漓风还礼:“武姑娘,我想见一见那几个叛军,我有话要问他们。” 自从太子被软禁,皇帝养伤期间行宫要务暂由六皇子打点,而关押犯人的重任则一向是将军武直负责,他找星宿便捷可行。 星宿不多犹豫便答应:“好,你跟我来。” 监牢中,犯人被悉数提审,跪在堂内,漓风扫视那几个狼狈的叛军,身上布满鞭痕,他不怒自威地说道:“这桩案子不光牵扯到我沐王府,还牵扯到太子,想必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后果有多严重,谋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叛军们畏惧地抬头看看漓风,又互相看看,眼底露出了慌乱。 “你们幕后主使究竟是何人?”漓风始终从容不迫,“趁早坦白,还可以从轻发落。” 一个叛军最先撑不住了,伏地战战兢兢道:“世子,我们只是听命于靳统领,一切都是他说了算,我们不能问也不敢问啊……” “靳统领?” 星宿提醒漓风:“就是这伙叛军的头目靳澎,那日他们在树林袭击小公主,已经被你斩杀了。” 漓风沉思一会,又道:“你们仔细想想,随扈期间,靳澎可有什么异常举动?见过什么人?” “我想起来了!”一阵沉默后,一个叛军陡然道破,“我们在营地驻扎时,有一晚我起来方便,看到靳统领和一个黑衣人说话……” 漓风凌厉盯住他:“对方是谁?” 叛军摇头:“蒙着脸,看不清。” “那他们说了什么?” “大概……是让他挑几个人什么的?” 挑人?挑选可以顶包的护军?然后找机会将他们暗中杀害? 漓风这样一推敲,逐渐有了眉目。 “他们之间碰头总归有信物吧?”他有意试探地问道。 “有!”那叛军十分确信,“靳统领身上有半块符节,和他联络的人手里也有半块,合起来便可证明身份。” 漓风镇定如常:“什么样的符节?” 叛军描绘了大致形状,漓风心中有数,没再问下去,点头让狱卒将他们带下去了。 星宿看着那几个人,不禁皱起眉头:“他们连日受到严刑拷问,能说的差不多都说了,今日被世子盘问还算收获不小。” 漓风平静地从袖中拿出半块符节:“武姑娘,你可见过这样的符节?” 星宿握住仔细一看,骇然大惊:“这似乎是宫中之物!” “能具体说说么?” “看这材质和文饰,能持有这种符节的,定然是皇室内地位尊贵的主子。” “太子也有么?”漓风问道。 “不光太子有,六皇子,两位公主,还有咲妃娘娘,这次随行的皇室贵胄,为了方便出行,好像都会被赏赐这样的符节。” “那太子的符节可还在?” 星宿兀自回想:“自软禁那日起,太子将所有符节随同储君印信一起上交了,是完整的。” 漓风转目望远,若有所思:“如果太子是主谋,那就说不通了。” “咲妃娘娘和两位公主都不可能,那剩下最大的嫌疑人就是……” 【二】寒鸦杀45┇幽梦柿子被逼躲在衣柜里“听戏”(2更 2K) “咲妃娘娘和两位公主都不可能,那剩下最大的嫌疑人就是……”答案呼之欲出,星宿急忙闭口,再一深入去想,顿觉棘手,“不行,六皇子如今权势在握,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们根本无法逼他交出符节以作查验。” “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 漓风气定神闲地道出此句,不禁令星宿看他的眼神都豁然开朗起来。 ◇◆◇◆◇◆◇◆◇◆ 午后,趁六皇子外出不在,漓风悄悄潜入了他的寝居,在任何可能的地方查找那枚符节。 忽然听到殿外有动静,他料想有人要进来,急忙环顾四周,物色藏身之处,目光顺势落在墙角的一座衣柜上。 他快速躲进衣柜,透过细微的门缝朝外看,果然有人进来,却不是六皇子,而是幽梦。 只见她蹑手蹑脚地钻进来,像做贼似地左右看看,再小声将门阖上。 漓风看不懂她这做派,心下琢磨:公主?她怎么来了? 幽梦是来找幽珲告发太子的那些信函,还有储君印信。 原本储君印信被武直送到皇帝那,但后来幽珲向皇帝卖惨,说自己人微言轻难以服众,无法代替皇兄执掌行宫事务,皇帝便将储君印信暂交他保管,令他持节理政。 幽梦虽然不想帮太子,但总觉得这事不简单,比起皇兄能否被废,她更想查出行刺事件的真相,而且她知道,如果太子是主谋,丞相定是最大的帮凶,那么连带着,夜渊也逃不了干系。 她于山野寻找昙花时,世子就向她提出过他对夜渊的怀疑,那时便在她心里长了一根刺,她要查清渊和这场阴谋到底有无关系。 漓风在柜中看她摸索半天,终于在书架上找到一只盒子,储君印信也在旁边。 她取下盒子,打开后看到里面堆放的信件,心中不禁一喜。 正要比对印信,猝不及防听到外面侍者谄媚的话语:“六殿下,您回来了?” 随后便是姬幽珲慵懒醉意的声音:“嗯,都退下吧,今晚有丽珠伺候就行。” 丽珠是他不久前临幸的那个宫女,此刻他正搂着那女子的细腰逐渐朝寝殿靠近。 幽梦心神一凛,赶忙将证物放回原处,本想离开,可刚冲到门口便听到人已到了殿外的走廊,此时出去必是要被撞个正着。 无奈之下她又退回内殿,快步寻觅起来,也是自然而然地来到那座衣柜前。 来不及多想,双手打开柜门的一刻,她毫无防备,径直撞入柜中漓风的眼眸—— 她顷刻呆若木鸡,刚作了个口型要唤他,就被漓风强行捂住了嘴。漓风再侧耳一听,脚步声已至门外,又当即出手搂过幽梦的后腰,将那呆愣的少女一把揽入衣柜之中。 幽梦措手不及地撞上漓风胸口,额头贴近他脖颈底部,肌肤的触感如此真实。 她心中慌了一刹,陷在他怀里不敢乱动。 身后的衣柜门再度合上,便在此时,侍者恰好开启殿门,幽珲搂着丽珠一同进入。 【二】寒鸦杀46┇他听这种事,听得这么入神?(2更) “六殿下,您都多日不来找奴婢了,奴婢还以为你都将人家忘了。”丽珠娇柔无力地依偎在幽珲怀里,摸着他的心口说道。 幽珲坏笑:“怎么会呢?只是本宫接管了行宫事务,实在是抽不开身呐。” 漓风和幽梦藏在衣柜里,以一种亲密相拥的姿势,听着外面的对话。 那二人有说有笑,不一会就到了床前。 丽珠乖顺地为幽珲宽衣解带,眼神无时无刻不在魅惑着他:“真有那么忙嘛?奴婢可不信。” 幽珲握住她的手,低头凑近,灼热的酒气洒在她脸颊上:“本宫还得调查太子谋反一案,你说忙不忙?” 丽珠被他带着躺倒在床榻上,她有意翻了个身,风情万种地侧卧住,手掌滑过他的衣襟:“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还查什么?做做样子不就得了,何必那么上心呢?” “当然得上心了。”幽珲眯眼享受着,“如今父皇认准了是皇兄策划行刺,皇兄多半是完了,只要皇兄一被废黜,那本宫毫无例外地就是太子,再过不了多久,我可就是皇帝了,哈哈哈……” 他纵情恣意地大笑,幽梦躲在暗处听,心中一阵鄙夷。 这时漓风似是保持一个动作久了,身体酸了,所以想换个姿势,便是他这微微一动,幽梦的注意力转回到他们之间。 她也觉得这样互相贴着很不自在,便有意往里边缓缓挪动一些,腾出点空间给他。然后她又觉得站着有点累,便靠着衣柜内壁蹲坐住,不多久,漓风也像她一样蹲下,大概彼此都默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短时间内他们是出不去了。 “殿下,您成了太子,可不能忘了奴婢的好呀。”丽珠整个人趴在了幽珲身上。 幽珲满脸邪笑:“放心,本宫只要坐上太子之位,立马就纳了你,你在本宫身边当个侧室,将来也起码是个妃位啊。” 丽珠红着脸,娇滴滴地说道:“奴婢谢殿下垂爱。” 幽珲心痒难当,忽然,丽珠娇媚地尖叫:“呀……殿下您好坏。” “一会还有更坏的。”幽珲边笑,边对着她脸蛋一阵亲吻。 幽梦听这动静越发不对劲了,心说:不会吧…… 她有些呆住,不由将眼角余光滑向漓风,只觉昏暗里他一动不动,哎?难道……他听这种事,听得这么入神? 漓风哪里想听?他不是没反应,是故意不作反应,他怕一丁点异常的反应被她察觉,彼此都会更不自在。 外头那两人上演着好戏,幽梦心里叫苦不迭:怎么白日宣淫啊?六皇兄你……你实在是太没节操了! 听他们说着那些话,幽梦觉得污秽不堪,下意识往边上缩,以为这样就能听不到似的。 就在她挪动时,她不小心被个坚硬的饰物给硌到了,忍不住吃痛一声,漓风千钧一发倾身而上,捂住她的嘴,浅吟刚出口,就被掐灭在他掌下。 丽珠猛然推住幽珲,紧张地睁大双眼。 “殿下你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啊?” 【二】寒鸦杀47┇漓风垂下脸,心烦意乱(3更) 幽珲醉醺醺里带着不满:“怎么了?” “殿下你听!”丽珠神情紧张,不由自主地看向角落,“是不是有什么声音啊?” 幽梦被漓风捂住嘴,心有余悸地瞪着双眼,斜视柜门方向。 幽珲朝衣柜看了一眼,对丽珠的敏感有些不耐烦:“哪来什么声音?别疑神疑鬼的,咱们继续快活,来。” 丽珠不想败了他的好兴致,不得不收回注意继续顺从他。 衣柜里两人紧挨着,缩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听见打情骂俏的香艳声又起,漓风收回手,稍稍放开些幽梦,受外面的好戏影响,又因方才的亲密接触,衣柜里温度在急剧上升,彼此都感觉好热。 幽梦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和一个男人躲在暗处听这种事,她羞耻极了,难堪地捂紧耳朵,阻止那些污秽声响,可很快发现没用,她又只好烦躁地将手放下了。 漓风转头,只能看到她隐约的轮廓,空气里飘散着少女的体香,无形中在刺激着他浑身每处感觉,一股冲动在心底蠢蠢欲动。 他愈发地燥热难耐,脸颊滚烫,喉咙里干涸得要冒烟,以致他不时地吞咽唾沫,又极力压抑得很小声,害怕被她听见。 二人的呼吸声都很急促,他们手掌本是无意中挨在一起,漓风指尖微动,幽梦敏感察觉,她屏住呼吸不安地看低,他掌心带着灼热的气息缓缓攀上她的手背,她呆滞住,不敢动,便感觉他整个人在渐渐向她倾靠过来。 他的手探入衣袖中,沿着她小臂往上游移,脸已凑近眼前,黑暗中她能感觉他呼出的热风。 她伸出另一只手扶在他肩上,没有推力,他温软的嘴唇下沉,轻微触碰她的唇瓣,似蜻蜓点水般轻柔。他在试探她的反应,未见她拒绝,他便放心地继续了。 她开始回应地吻他,他的欲念被彻底点燃,顺势就去吻她颈侧,手抚至她腰间,就要解开腰带。 这时漓风一个激灵,忽然清醒过来,面对眼前的一片黑,他木然转过头,她依然缩在里面,而他还是独坐在一旁,并未与她相拥,只是两人的手确实紧挨着,指尖交叠。 他懵了,刚才……都只是他的幻想吗? 此刻再想到方才那些诱惑的画面,他过电似地猛将手抽离,反应那么大,着实让幽梦吓了一跳,不明状况地望着他,看不清他的神情。 漓风垂下脸,深深蹙眉,心烦意乱,心中暗骂自己:沐漓风,你怎么有如此下流的心思! 他强迫自己忘记刚才的幻象,十分厌弃自己,他虽有君子的清高,可在情欲面前,他也不过是个凡人,只是他不愿正视自己的沉沦。 两人便在这场安静又闷热的煎熬中,终于等到外面的风雨平息下来,幽梦只觉得,待在衣柜里好像度日如年,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幽珲拥着丽珠又说了会情话,他一会还有事处理,便让丽珠穿好衣裳先出去,而他也在之后不久离开了寝殿。 【二】寒鸦杀48┇ 听到外面没有动静,漓风伸手,有些无力地将柜门打开,光和新鲜空气瞬间涌入,幽梦长长舒了口气,脸上还在烧,忽一抬头,看到漓风的脸比她还红,还真像一颗熟透的柿子,她不禁愣住了。 “柿子你怎么会在这?”为了驱散幽珲丽珠带来的尴尬,幽梦努力用寻常的口吻与漓风交谈。 漓风幻想过她,这会心虚,始终不敢回头去看她:“我来找六皇子的符节,你呢?” “我想看看太子勾结兵部的信函。” 她话音刚落,他们意识到一件事,虽然出于不同的理由,他们都怀疑上了六皇子。 他们走出衣柜,幽梦先是到书架上取下木盒,将储君印信与信函上的印章一一比对,并递给漓风:“柿子你看,储君印信因为常年使用,它的边角有些磨损,但信上的印迹,边角却齐整如新,棱角分明。” 漓风仔细观察后说道:“看来这些信件的确可能是伪造的。” 幽梦将东西放回,好奇道:“对了柿子,你说的那个符节是什么?” 漓风将半块符节拿出来:“这是我在后山的小树林找到的,我去牢里问过那几个叛军,这是叛军头目联络上头的信物。” 幽梦一眼认出来,拿在手里惊讶道:“这是兵部为皇室宗亲打造的,你怀疑这枚符节的另一半就在我六皇兄这?” “武姑娘提到太子的符节是完整的,那剩下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六皇子。” 幽梦颇为认同:“如果长皇兄被废,那六皇兄的确是最大的获益者。” 她心里暗暗嘲弄,呵,这就是手足。 这时,漓风从幽珲的佩饰盒中找出了一模一样的符节,转脸一言难尽地望向幽梦。 “六皇兄的符节也完好无损?”幽梦惊愕瞠目,“那这半块符节到底是谁的?” 案情再一次陷入了死局。 漓风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免得被人发现。” 漓风要回别苑,幽梦想去看望王爷和王妃,二人走在宫道上,气氛一阵微妙的安静。 幽梦瞥了瞥他,兀自讪笑:“今天还真是糟糕呢。” 漓风也和她一样,不经意就会想起他们待在衣柜里的经历,内心羞愧,不发一言。 “柿子啊……”幽梦装作随意地问起,“之前在衣柜里,你……你是怎么了?突然像被什么吓到一样?” “没有啊。”漓风眼神闪烁,作得一脸淡然,“是公主错觉吧。” “哦……”她也不再追问了,只是时不时地用小眼神偷瞄他,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 几日过去,案情依旧扑朔迷离,正当漓风和幽梦为寻不到新线索苦恼时,京城传来一道惊人的消息—— 兵部尚书袁广通畏罪自尽了。 接到丞相的这份奏疏,皇帝静默地看了良久,抬手捏了捏郁结的眉心,最终批复奏折,同意丞相来行宫面圣。 皇帝和沐王爷的身体日渐康复,这日他们在花园品茶闲聊,皇帝有意感慨了句:“算算日子,丞相明日就该到了。” —————— (拆分小章节是为了防屏蔽) 【二】寒鸦杀49┇丞相你是在颠倒黑白!(2K) 沐王爷搁下杯盏,从容笑道:“听说袁尚书留下一封遗书,将罪行都交代了?” 皇帝点头沉吟:“嗯,据遗书所言,你两个月前向朕弹劾袁广通,称其纵容南部荆襄军苛扣粮饷,军纪败坏,他因此与你结怨,又唯恐朕听了你的话,查出他贪赃枉法的证据,故设计这场行刺,嫁祸给你沐王府。” 沐王爷感慨良多:“想不到此人用心如此歹毒,真是万死难恕。不过臣想不通的是,既然此案系袁广通一人所为,那为何又要拉太子下水呢?” 沐王爷笑眸中明显带着试探,以他的立场,他不能认定太子是同谋,否则必惹皇帝不悦。 皇帝只是笑而不语,这个问题恐怕得留给丞相来回答了。 ◇◆◇◆◇◆◇◆◇◆ 翌日,君臣齐聚正殿,太子也被叫过来公开审问。 丞相一并带来了兵部侍郎阮祜,也就是阮景容之父,由他亲手呈上证据,以及涉案人员的供词。 皇帝静默览阅卷宗,丞相俯首进言:“陛下,臣已查明,袁广通多年来利用职权之便,苛扣军饷,中饱私囊,更在护军中安排刺客乱党,谋害圣驾和皇室,企图嫁祸沐王府,罪恶滔天罄竹难书,罪臣袁广通自知罪行败露,三日前在家中悬梁自尽,袁氏一族现已被刑部收押。” 皇帝淡漠抬眼:“此事与太子可有关联?” 阮祜道:“回陛下,下臣抄查整个袁府上下,并未发现任何与太子相关的证据。” “不可能!”六皇子忍不住反驳,“本宫这里可是收到了告密信,并且还有多封密函,乃是长皇兄和袁广通亲笔所书。” 太子不说话,丞相望着皇帝案上的证物,泰然自若道:“这些密函臣也已过目,敢问六皇子,你凭何断定信函真伪?” “皇兄的笔迹,父皇和丞相一定认得出来。”姬幽珲理直气壮,“何况信上还有皇兄的印鉴!” 丞相不急争辩,而是对皇帝摊手示意:“陛下,请您执储君印信在纸上盖印。” 皇帝带着狐疑的目光,依他所言,拿太子的印信在白纸上盖出印痕,然后眼神指示卫公公,将这些递给丞相。 丞相兀自看了一看,自信地踱步上前,一手放下白纸印章,一手推近密函:“陛下请看,这两种印鉴看起来一样,不过陛下方才所印边缘磨损,为太子殿下长期处理公文所致。而密函上的印记却有清晰的棱角,焕然一新,可见是刚伪造不久,还没怎么用过。” 太子眉宇间有了舒展的迹象,而幽珲一听这话,眼里顿时慌了神。 “对方机智过人,知道用储君印信以假乱真,可他太心急了,忽略了最关键的地方,真可谓百密一疏。”丞相嘴角勾出一抹嘲弄。 漓风静观事态发展,暗想,果然就像幽梦说的那样,细节处藏有大玄机。 众人未发觉,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上,太子的谋士潘博,当丞相说出这话时,隐约变了神色。 丞相邪笑的目光转向幽珲:“臣倒要问问六殿下,您这些证据究竟是从何而来?” 幽珲一下被他问得张口结舌:“是……” 他下意识去看皇帝,皇帝正一脸阴沉凝视他,等他回答,这令他不禁更慌:“父皇,有匿名知情人士,将证物偷偷放在儿臣寝宫的窗台下。” 皇帝眉心微蹙:“你不知那是何人?” 幽珲不敢抬头:“儿臣也命人查问过了,还未有消息,我想他是害怕遭人报复,所以藏得深。” “呵,物证是假的,又没有可靠人证。”丞相那冷淡的笑容简直是在挑衅,“六殿下,臣不得不怀疑,这些伪证难道都是出自你的手,意图构陷太子?” “胡说!丞相你是在颠倒黑白!” “那就请殿下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来。” “父皇明鉴,儿臣只是据实以报,绝不曾构陷皇兄!”幽珲郑重拱手,幸好他还留了那么一手,“况且按照告密信上说的,儿臣也叫人回京查证过,皇兄的确在黑市的军火商那多次购置过武器和装备,这些账簿上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有契约为凭!” 皇帝冷眸睇向幽寂:“太子,这些你怎么解释?” 太子深揖,声色沉定:“父皇,儿臣自小喜欢钻研各类精良装备,就像喜欢收集古董字画一样,没有别的目的。但生怕惹来小人猜疑,传到父皇耳中就变了味,于是就私建了一座藏馆,用来平时鉴赏把玩。” 皇帝看他的眼神仿佛要将他冻成冰:“太子的趣味真是特别啊。” 太子不胜惭愧:“是儿臣任性妄为了,愿受父皇惩戒。” “我看皇兄分明是在狡辩,收藏需要买这么多么?”幽珲反唇相讥,“还有最近一笔账上,说你购买了一批南国式样的弓箭,射中父皇的那支毒箭正是南国箭,怎么?也是这么巧?” 太子不禁怔住。 看他那反应,幽珲更有了底气:“若非为了这次能成功嫁祸沐王府,臣弟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了。” 太子正视皇帝,说道:“父皇,儿臣没有买过南国弓箭,这些装备的数量、种类皆被篡改过,想必那些商人已经被人买通了。” “你在黑市买军火,走的都是黑账,那岂不是随便你现在怎么说,做过的事都可以翻脸不认?”幽珲嗤笑一声。 “父皇,儿臣不该私建装备库,满足一己私欲,但儿臣可以对天发誓,对父皇绝无异心!” “哼,有个见不得人的恶趣味,可比弑君谋反轻多了,是吧皇兄?” 见幽珲如此咄咄相逼,太子忍无可忍地转面相对:“六弟,你下血本栽这么大的罪名给本宫,势要父皇废太子,你就这么想取而代之么!” “皇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若谋害父皇,必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都给朕闭嘴!” 帝王雷霆之怒下,全场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你们都是朕最器重的儿子,看看你们做的这些荒唐事!”皇帝扫视兄弟二人,寒光凛冽,“传出去,我皇室简直英明扫地!” 幽寂和幽珲皆埋首听训,这时漓风走至御前行礼:“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二】寒鸦杀50┇该来的总会来的(2K+ 第二章End,结尾彩蛋) 皇帝自显威仪:“说吧。” “微臣日前在后山树林找到半块行宫符节,经核实,这是叛军头目靳澎与上面联络的信物。”说着,漓风双手呈上符节,由卫公公传递至案前,“至于符节的另一半,我想就在皇室宗亲之中。” 皇帝看罢符节,旋即心中有数,深沉看住他两个儿子:“你们两人的符节呢?” 太子坦荡无畏:“父皇,儿臣的符节已经随印信上交了,就在您手边。” 六皇子微慌,但自知符节稳妥,倒也自信:“儿臣的符节放在殿内,这就命人去取。” 片刻后,幽珲的符节被人取来,两枚符节握在皇帝左右手上,皇帝的眼神愈发狐疑。 丞相有意舒了口气,神色放松:“两位皇子的符节都无异常,看来指使那些叛军的主谋另有其人。” 皇帝抬首:“武将军,所有赏赐符节的皇亲都查过了吗?” 武直拱手答:“回陛下,末将已尽数查验,无人遗失符节,且宗亲们手中的符节都完整无缺。” 沐王爷平和笑道:“那么这半块多余的符节又怎么解释呢?” 漓风慎思后道:“符节由兵部打造和发放,或许有人私下多拿了一块?” 皇帝敏锐侧目,阮祜瞄了眼皇帝,垂首道:“这种事,只有负责出巡军队的袁尚书知道了。” 漓风暗觉不妙:“那岂非死无对证?” 在多数人看来,袁广通,死的太不是时候了。 丞相行一礼,一切皆在掌握之中的样子,露出微妙的笑容:“陛下,现在指控太子谋反的证据都站不住脚,而且符节尚能证明太子并非主谋,臣认为,太子的禁闭可以解除了,印信也可以还给殿下了。” 皇帝默认,但还是看向幽寂,冷笑的眼神带着一丝薄怒:“太子,你那座私人藏馆,何时带朕去开开眼界?” 太子万般惶恐与戒慎:“儿臣不敢,儿臣回京之后会立刻命人将它拆除,库存所有装备全数上交。” 皇帝沉默不语,漓风进言:“陛下,依臣愚见,幕后黑手不光能查到太子殿下的装备库和军火交易,还能轻而易举模仿太子和袁尚书的笔迹,伪造太子和兵部印鉴,想必此人对东宫,对兵部都非常熟悉。” 此言不光提醒了皇帝,也提醒了丞相,丞相心机叵测地盯着漓风侧颜,不知身后角落里的潘博已是脸色煞白,低垂的眼中尽是不安,而在如此庄严的场合,极少有人会注意到他这样看似无足轻重的人物。 皇帝音色更沉:“漓风所言,的确有道理。” 漓风进而又道:“微臣有一种假设,此人也许是借行刺做文章,先伪造证据嫁祸太子,再借六皇子的手揭发太子,意在挑起二位皇子纷争,令他们互相猜忌,手足相残,以此扰乱朝局,动摇国本。” 皇帝深思熟虑一番过后,威严宣下口谕:“即日起,擢阮祜为新任兵部尚书,严查兵部上下,凡有作奸犯科之人,一律严惩不贷。” 阮祜跪地叩谢皇恩:“臣遵旨。” 这时,皇帝阴冷的目光从幽寂和幽珲身上扫了个来回:“你们两个,给朕好好地闭门思过,朕要摘走你们冠上一颗冕珠,让你们长长记性。” 兄弟二人的脸色都十分难看,毕竟荣誉地位的象征就这么被削减了一颗,这是记了大过,皇帝这巴掌打得着实疼。 太子先行跪地叩拜:“儿臣谢父皇仁慈。” 幽珲见没能扳倒太子,心中实有不甘,但此刻也不敢多言,随之跪拜:“儿臣谨记父皇诫训。” 下了朝会,众人各自回宫,丞相与太子有话商谈,留不下别人。谋士潘博趁此机会快速赶回自己住处,他急需找到一件致命的东西,然后将它销毁。 一阵翻箱倒柜之后,他竟然怎么也无法找到,不禁慌了神,生怕自己不慎遗落在某处,然后被人发现…… 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一个低沉而冷魅的声音穿过帘幔,不紧不慢地问他:“你是在找这个吧?” 潘博紧张地转头,只见帘幔后隐隐映出一个黑色的身影,那人安然自若地坐在那,一张倾世面容掩藏在诡异的雕花面具下。 而悬在男人指尖,络子连缀的半块符节,正在以一种悠闲的节奏摆动着,完全符合那男人闲适的姿态,直将潘博眼底的惊恐放大到极致…… ◇◆◇◆◇◆◇◆◇◆ 幽梦在湖边凉亭里插花,漓风问了人,然后寻到这。 “世子来啦?”幽梦抬眼见他,不禁莞尔一笑。 漓风微笑上前,站在一旁看她摆弄桌上的花草,幽梦拈执长茎,凑近花闻了一闻,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样?案子审问出什么结果了?” 漓风平静道:“原兵部尚书袁广通一死,线索全断了,这锅仿佛让袁广通他一人给背下,所有指控太子的证据都被推翻了。” 幽梦拿起剪子,清脆两下修剪去多余的枝叶:“嗯,倒是干净利落。” 她心里想啊,姜还是老的辣,太子犯上再严重的罪名,都能给他轻轻松松迎刃而解,末了找个替死鬼,符合丞相的一贯作风。 “公主好像一点也不惊讶?”漓风稍稍歪着头,嘴角含笑,饶有兴致地打量她。 幽梦抬起美目,娇俏地看他一眼:“没什么可奇怪的,我早就知道这事危害不到长皇兄,有丞相在一天,皇兄就能在储君位上安稳一天。”也就只有六皇兄那么急不可耐。 “不过陛下还是生气,收走了太子和六皇子一人一颗冕珠。”漓风道。 幽梦纤手扶花一滞,心中自有几分窃喜,但不想被漓风瞧出来,便又敛眉一笑:“不说政事了,提起来就让人心烦,世子你觉得这朵香雪兰,插在哪比较好看?” 漓风拾去她手里那株雪白里微泛淡黄的鲜花,凝目对花瓶里差不多成型的花艺观察一番,然后将香雪兰轻轻嵌入其中,犹如画龙点睛。 “嗯,插在这的确别有韵味。”幽梦越看越满意,抬眸望向漓风,笑得比这些花还娇美,“亏我试了这么久都不满意,还是世子有眼光。” 漓风不说话,只是腼腆笑着。 湖边一座空置的小楼上,一个黑衣男子长身立在扶栏前,冷郁的视线延伸而去,亭中二人在一同插花,不时欢声笑语,显得如此欢洽,半点察觉不到有人在暗处看着他们。 她哪里知道,她对身边男人的每一丝笑,落在某人眼底,都如厚重尖锐的冰棱,沉在心尖上,而冰层下面,却燃烧着难以平息的妒火。 ◇◆◇◆◇◆◇◆◇◆ 临近傍晚,行人络绎不绝地涌入洛阳城中,其中有个淡黄衣衫的少女,欢快跑到街边,清新灵动得俨然一株香雪兰。 她背着行囊,抬头望着繁华的街市,白净的面容上盛满笑,灿若晚霞:“哇哦,这里就是东都啊?看起来和长安一样漂亮嘛!” “荞荞!咱们就快到了,你过来帮帮忙。” 身后有个年迈的声音唤她,她急忙转身,向那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跑过去:“哦!来啦来啦!” 【第二章·完】 (最后的这个少女,不管怎么样,她终于出场了,喜欢柿子的宝贝们要预警了,对比下最后两段剧情,她这株“香雪兰”究竟该被公主和柿子放在什么位置呢?) 【三】玉树绾青萝,应许故人归1┇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2K) 是夜,潘博梦见自己被戴面具的黑衣人一剑斩下头颅,吓得他顿时从噩梦里惊醒,一身冷汗再难入睡,他辗转反侧,最终在黑暗中坐直,执袖擦拭满头汗珠,一边回想当时情景—— “你是在找这个吧?” 那男子神出鬼没,手里拿着潘博正在苦苦寻找的半块符节,仿佛提着他的脑袋,得意,狂妄地看着他。 “你是何人!”潘博紧张地质问他。 “一个主宰你生死的人。”对方面具下,藏着一双平静无波的冷眸。 潘博故作镇定地转过脸:“我与阁下素不相识,不知道阁下是什么意思。” “袁广通死了,你就一点都不害怕?” “他死与我有什么关系?” 那人似是轻笑一声,周围温度跟着降低几分:“袁广通左右逢源,并不彻底依附丞相,丞相为了让他听话,配合完成这次的行刺计划,掌握了大量袁广通贪赃枉法的罪证,对他威逼利诱,才使他就范,在护军中安插了乱党,沐王府是他们共同的目标。” 潘博抬起目光,似在等他说下去。 “要查一个人的底,需要撒下一张遮天的情报网。”男人唇角勾出冷魅弧度,“而我,正是给他提供绝密情报的人。” 潘博心惊:“你就是丞相从江湖第一情报神教请来的幕僚,相府四俊之首,渊公子?” 夜渊阴气森森地笑了笑,自顾说道:“丞相本想借行刺扶稳太子,除去沐王府,中途却被人告发太子与兵部勾结,丞相为保住太子,急需找个替死鬼给皇帝交代,你心里很清楚,有些事并非表面看到的那样。” 潘博知道,他指的是袁广通的死。 丞相在京城得到太子被软禁的消息,当机立断,让戚陆于深夜潜入袁府执行暗杀,将袁广通吊死在书房里,并伪造现场,做出他畏罪自尽的假象。 潘博不用亲临现场,都能想到他们杀死袁广通的画面有多凶残。 “真正与兵部勾结的人是你。” 夜渊平静道破,潘博怔在当场。 “你受丞相赏识,提拔到太子帐下做谋士,而你并非真正的潘博,你只是顶替别人的姓名,你和袁广通是故交。” 潘博眉心抽搐:“连这些你都知道?” 夜渊语气不见起伏:“我不光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三年前,太子党中有人恃强凌弱,霸占一名良家女子,强行纳为小妾,那就是你的妻子吧?” 潘博暗自握紧拳头,声音变得压抑低沉:“他们不光抢走我的妻子。” 夜渊静静地凝视他,极富耐心,让他自己说出来。 “吾妻被那混账强纳入府一个月都是以泪洗面,为了哄她一笑,混账带她去街上买珠宝首饰,却被吾儿撞见,孩子抱住母亲不让她走,为了逼迫母子分离,他们竟当街将我的儿子活活打死!”潘博再也控制不住,被千辛万苦压在心底的恨意顷刻喷薄而出,“他才只是个五岁的孩子,他只是想见自己的娘亲,有什么错!” 夜渊波澜不惊,欣赏着一个平日斯文儒雅的人,发起怒来的表情:“孩子死后,你的妻子也投井自尽,你恨毒那些躲在太子福荫下为非作歹的人,你认为是太子纵容了他们作恶,所以你费尽心机往上爬,蛰伏在太子身边,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扳倒他,为你的妻儿报仇。” “太子害死过一个香料商人,上行下效,视人命如草芥,任意践踏,这样的人登基后也是个昏君,他们都该死!”潘博咬牙切齿道。 “很不幸,你的计划失败了,你低估了丞相的手段,太子依然在宝座上高枕无忧。”说着,夜渊煞有介事地看了眼掌中,“如果我将这半块符节交给丞相,你会是什么下场呢?” 潘博冷笑了一下:“阁下如果真想这么做,早就一声不响拿着它去丞相那复命了,而不会在此与我啰嗦。” 夜渊缓步踱近,浸在阴影中的唇线,阴冷得像来自地狱的鬼魅:“先生果然是聪明人,我早就识破了你的企图,知道你准备好了一切伪证,等着行刺发生后捅太子一刀,我非但没有阻止你,还在暗中助你一臂之力。” 看着潘博愣在那,好似听不懂的样子,夜渊又道:“纵然你能轻易模仿太子和袁广通的笔迹,你能伪造太子的印鉴,但你没本事查到太子的私人装备库。” 潘博眼神再度被这个男人勾出了恐惧:“那个写密信告诉我,太子在黑市私置军火的神秘人,原来就是你?” “我知道太子并没有参与行刺,一切计划都是丞相瞒着太子进行,丞相特意命你在出巡期间跟随太子身边,就是为了做内应。”夜渊在他面前站定,话锋一转,“是你在祭典前夜,偷偷潜入神祠,撤除了防火网?” 那个小太监躲在供品桌下,看到身上挂有玉佩的男人,正是潘博。 “不错,袁广通信不过丞相的人,唯独我。”潘博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索性都说了,“他私下给我半块符节,只有当我亲自出面向叛军传达指示,他们才会行动。” “袁广通这只老狐狸,不甘心自己的把柄被丞相攥着,所以也让你暗中盯着太子,把太子当成他的保命符。”夜渊冷冷轻笑,“可谁想你竟然算计太子,保命符就这样变成了催命符。” 潘博忽然觉得一阵轻松:“现在我的命在你手里捏着,阁下也不必兜圈子了,直说吧。” 夜渊当着他的面,将符节握进袖中:“这东西我可以暂时替你保存,你继续留在太子身边,做我的眼线。” 潘博双目微张:“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只需乖乖听我的指示,他日时机成熟,自然有你的用处。” 潘博双目渐眯,实在看不透他的立场:“阁下为丞相效力,竟也如此不安分?你算计太子又是图什么?” 夜渊望着他,缓缓抬起一根手指,在薄唇前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手指慢慢放下去,唇边多了一丝摄人心魄的冷笑。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三】故人归2┇册封大典(2K+) 夏末临秋,圣驾回銮当日,用于皇室举行重大典礼的圣德宫正殿被装点隆重,君臣后妃齐聚一堂。 沉水香自巨大的古意青铜鼎炉内焚燃,雅致的香气弥漫一殿,朱红与金黄的帷帘交相辉映,处处尽显奢华。 帝后身穿明黄典礼华服,威严坐于高处。 司礼内官手捧一卷诏书,高声宣读: 「咲妃姜氏,婉心矢恪,敬慎柔嘉,温恭端淑。今授以册宝,晋为咲贵妃。」 咲妃优雅地跪于御前,八树簪钗珠玉累累,细碎的纯金流苏缀在发髻上,遮去她大半容颜。 皇后坐姿有些僵硬,俯视玉阶之下那容光明艳的女子,眼神冷漠到极致,太监每念出一个字,就有一把刀扎在她心上。 出巡时皇帝遭遇行刺,咲妃愿以身相护,之后在皇帝中毒期间,她衣不解带不眠不休地照料,皇帝在回銮前就传旨入宫,让礼部准备册封大典,用来表彰她的忠贞美德。 「惟勉椒庭翊化,珠佩宣勤。晓喻阖宫,以昭壸范,益励芳规于绮观。钦此。」 内官念罢诏文,咲妃恭行大礼:“臣妾,叩谢陛下隆恩。” 册封礼毕,兰殿承辉。 用了十六年,咲妃终于登上传闻里早已被她内定的贵妃之位,从此在这后宫之内,她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幽梦站在一旁,看着母妃接过圣旨和贵妃印绶,心中自是说不出的高兴。 所谓论功行赏,幽梦和漓风历经千难万险,为皇帝寻回鱼骨昙花做药引,身为头号功臣,自然少不了他们。 漓风除了不久前赐婚时获封的驸马都尉一职,这次还被提拔到兵部,担任兵部侍郎。 至于幽梦,皇帝给予的赏赐很特别,他命卫公公将一枚锦盒端至幽梦眼前,打开后里面竟是两颗明珠。 皇帝看着心爱的女儿,眼底掩藏不住慈爱温情:“此冕珠二颗,是朕嘉奖你的孝心和勇气,朕会命人将它们镶嵌在你的郡君王冠上。” 太子和六皇子皆是瞠目一愣,这对皇后来说,是继姜氏晋封贵妃后又一次打击。 幽寂、幽珲兄弟俩才刚被削去一颗冕珠,幽梦就被赏了冕珠,而且不多不少正是两颗,这不摆明了是将她两位兄长的权益分给了她?皇帝这是在当众下儿子们的脸面啊。 皇后真是恼恨透了这丫头,为了她,皇帝开了为皇女赐王爵的先例,现在又开了赐皇女冕珠的先例,怎么?若有朝一日,她的冕珠比太子还多,皇帝还想传位于个丫头不成? 有了冕珠,就意味着将来她能获得更大的封地,拥有更强的权势。 幽梦喜上眉梢,跪地一拜:“谢父皇厚爱!” 妃嫔们眼巴巴地望着,丈母娘、女儿、女婿,这一家子都得到了封赏,不禁眼红的眼红,羡慕的羡慕,按说西宫妃嫔对于咲妃的晋升总该是高兴,可姝贵嫔的脸上却始终不见笑意。 ◇◆◇◆◇◆◇◆◇◆ 咲妃回到毓秀宫,西宫妃嫔前来道贺,姝贵嫔带领众人跪地叩拜,半垂的眼眸尽显疏离:“嫔妾恭喜贵妃娘娘。” “诸位姐妹都免礼吧。”待她们悉数起身,咲贵妃目光扫视一圈,这才发觉少了个人,“为何不见斓婕妤?” 姝贵嫔抬眸,问得不冷不热:“贵妃娘娘还记得斓婕妤么?” 咲贵妃自打回宫就觉得姝贵嫔情绪不对,她保持和颜悦色:“姝妹妹这是何意?” “娘娘,斓婕妤她……”林昭仪不禁哽咽,“她在半月前就没了……” 咲贵妃震惊:“为何会如此?” 众妃嫔皆低着头,无人说话,可平日与斓婕妤交好的那几个甚至在抹眼泪,低声啜泣。 “本宫不在宫中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何事?”咲贵妃加重了语势。 林昭仪定了定心神,随后便将皇后诬陷斓婕妤偷盗宫中财物,进而送入刑察司审问,还有她那日发难毓秀宫,令林昭仪罚跪半日的事,全都说了出来,说到后来,眼泪已是止不住地往下落:“斓婕妤在刑察司受了不少折磨,出来就一病不起,没几日人就走了……” 咲贵妃听后沉默良久,睫毛盖住凛冽寒芒:“皇后这是看准了机会,想要把你们一个个都除掉啊。” 见她这般镇定,姝贵嫔便有些愤愤不平:“咲姐姐,我们姐妹一场,您在我们面前,还需要装得一无所知么?” 咲贵妃坦然与她对视:“本宫当真毫不知情。” 姝贵嫔笑得比哭还难看:“嫔妾在出事当日便托人去行宫给姐姐送信,期盼着你能施以援手,哪怕是求求陛下,传一道暂缓处罚斓婕妤的指令回来也好,可姐姐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如今还说不知情?” “信?”咲贵妃深深蹙眉,“本宫从未见过什么信。” “姐姐贵人事忙,一心只在陛下身上,自然是无暇顾及咱们这几个姐妹在宫里的死活了。” 咲贵妃冷声冷气道:“妹妹说这话就太尖酸了,当时行宫遇刺,陛下身中剧毒,形势如此严峻,本宫不该担心陛下吗?” 这话将姝贵嫔噎得没了声。 咲贵妃又道:“何况那时陛下严令封锁行宫,我们和京中本就音讯阻隔,本宫收不到你的信,也不奇怪。” 姝贵嫔垂眸,颓然苦笑:“姐姐如此袖手旁观,只顾自己高升,还真是让妹妹心寒啊。” 咲贵妃暂不计较她的揶揄,端得十分冷静:“本宫问你,你说派人送信,那信差现在何处?” “自那晚被派遣出去,就一去无回。” “这不就是最可疑的地方么?”咲贵妃心中有数,“你仔细想想,万一他根本就没有出宫,半路被人给拦下了呢?” 姝贵嫔不说话,陷入莫大的惶恐之中,林昭仪劝道:“姝贵嫔,贵妃娘娘说得有道理,信八成是被皇后截取了,她就是要让我们与贵妃娘娘生出嫌隙,姝贵嫔,切莫中了她们的离间计啊。” 姝贵嫔目光试探地瞥向咲贵妃,咲贵妃冷傲走至众人眼前:“你们放心,斓婕妤不会白死,本宫既然做了贵妃,自会为你们讨回公道。” ◇◆◇◆◇◆◇◆◇◆ 国宾驿馆,云水雅居。 漓风望着天,因为不能像在行宫时那样,随时能和幽梦见面,忽然觉得心头空落落的。 【三】故人归3┇离开这么久,苏郎想不想我?(失踪多年的稚出来了 2K) 沐王妃将茶递给沐王爷,忧心忡忡地念叨:“皇上把咱们儿子提拔到兵部里,漓风年纪轻轻就成了正三品的官,看来皇上是想重用他的,可对归还兵权的事却是只字未提……” 沐王爷怡然自得地品茶,轻松笑道:“放宽心,兵权在皇上手里握着烫手,他迟早是要还给王府的。” “可我就怕皇帝多疑,好不容易收了你的兵权,再想还恐怕就不容易了,漓风你说是吧?”王妃随口一问,顺势抬起头,却见儿子站在那仰首数天上的云,对她毫无反应,便又提声唤了遍,“漓风?” “唔?”漓风恍惚地转回身,一脸茫然,“母妃您叫我?” 王妃瘪了瘪嘴嗔怨他:“我们在说正事呢,你发个什么呆啊?” 漓风抱歉地垂首:“母妃勿怪,儿臣只是在想些事情,想走神了。” “想什么事情?”王妃顿时来了兴致,坏笑地斜视他,“莫非……你是在想小公主啊?” 就这么被一语中的,漓风故作淡然,眼神却在闪避:“母妃说什么呢?” “难道我说的不对?”王妃扬起玉颈,得意地挑眉,“你那点小心思,可瞒不过我的眼睛。” “公主已经安然回府,好端端的需要我去想什么?”漓风反驳,由于说谎底气不足,故只敢轻轻地说。 “就是回去了,看不着了,那才牵肠挂肚呢。”王妃阴阳怪气地笑道。 漓风佯装不快:“儿臣最多也就想想公主的伤好全没有,有没有按时用药。” “惦记人家就直说,装什么装呢?”王妃一脸嫌弃地睨他,“你若真的想她,便趁着公务之余,常约她出来见上一面,叙叙旧,或者你干脆直接去公主府见她好了,多简单的事儿?” 漓风微怔,窘然道:“这不好吧?” 王妃不以为然:“哪里不好了?你现在都是准驸马了,去看望未过门的妻子天经地义,谁还敢说你们的不是?” 漓风别过脸,轻声嘀咕:“那怎么也得先递了拜帖再去吧?说去就去算怎么回事?” 嘴上是那么漫不经心,可眼神却分明想要掩藏某些小心动和小暗喜。 “嘿?”王妃眯眼瞅他,心说好小子,怎么现在越来越别扭了? 看他这假正经的模样,王妃也是懒得说他了。 ◇◆◇◆◇◆◇◆◇◆ 幽梦坐在马车里,很安静,回想起册封大典结束后,她和漓风在城门外分别的情景。 她低眉浅笑,清新淡雅如芙蕖:“世子保重,我回府去了。” 漓风莫名有些不舍,但还是温和道:“公主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幽梦点点头,转身欲登上马车,漓风忽然踟蹰:“我们……还是能再见面的吧?” 她愣了一愣,“当然。”回头冲他笑了笑,她没多想,兀自上了马车。 住在行宫时,他们每天都能见面,一切好像都那么顺其自然,也顺理成章,而现在彼此分开了,她的心平静下来,才开始去好好体会,她和沐世子之间,那种捉摸不清的感觉。 选驸马的时候还是不待见他的,可现在却那么有好感,仿佛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蓦地,她眼帘微颤。 朋友? 朋友…… 马车停下了,小崩子打开车门,谷雨将幽梦扶下车,温柔地笑道:“总算是回来了,还是咱们府上待着舒服。” 幽梦淡淡一笑,清雅得不食人间烟火:“谷雨,我们去行宫多久了?” 谷雨想了想:“七月初走的,这会中秋还没到,也就一个月吧。” “也没有很久啊。”幽梦轻声自语,神色有些恍惚,“可我怎么觉得,我们好像去了很长一段日子……” “那是因为主子你心有牵挂。”谷雨话里有话,余光掠进一抹白影,她抬头望去,小声提醒幽梦,“主子你看,谁来了?” 幽梦回神,视线缓缓抬起,沿着白堤蔓延过去,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俊秀清雅的男人站在桥中央,白衣胜雪,不染纤尘。 他真像昆仑山里洁白的雪莲,而他清冷的眸子,便是天山之巅神圣的池水,令人心驰神往,为之沉溺。 她微微窒息,不禁动容:“苏郎……” 含情脉脉,软语呢喃。 苏稚谪仙似地站在那,雪白的衣服溶进光里,微微有些炫目,他眼里依稀带着笑意,被日光一濯,很轻,很淡:“公主,你终于回来了。” 幽梦缓步走到他身前,他没有动,长发墨黑,衬托出他发髻下白净的面容和脖颈,犹如珍珠般泛着诗意的光泽。 她不是没见过美男子,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可此刻就像是着了魔,竟和第一次见他一样看成了痴,那个男人走进视野的那一瞬,这世间所有的风景,一下子都被那个男人给夺了去。 她情难自禁,主动伸展双臂,柔情款款地靠上他胸怀,温顺得像个孩子:“苏郎,你特地来迎接我啊?” 苏稚手伸上来,拢在她背上,清郁的眸微垂:“怎么一个月不见,公主清减了好多?” 都是为了采鱼骨昙花,弄伤了身子,不过她不想他担心,就不告诉他,而是收紧双臂,在他胸口甜美撒娇:“我离开这么久,苏郎想不想我?” 他身上幽淡的香似有若无,她沉醉地闭上眼等他回答,可却等来半天的安静。 她渐渐收了笑,睁开眼从他胸口起开,疑惑地仰望他:“说啊,你想不想我?想不想嘛……” 苏稚定定望着她,还是一言不发,令人看不透情绪。 他可是等着要和她算账呢。 见他如此不配合,幽梦也没了兴致,闷闷撇嘴:“不想算了。” 然后作气地绕开他,刚迈出两步,又被他出手拉了回来,她不经意靠在了石桥扶栏上,而他的手托住她的后腰,才没让她不注意撞疼自己。 幽梦眨着眼看他,好无辜的样子。 “想不想,我不喜欢用说的。”他目光清冷,凝定住她双眸,缓缓向她逼近,“我喜欢用行动来告诉你。” —————— (渊总托我给你们带句话:你们这些变了心喜欢柿子的女人啊,有本事别回来喜欢我,哼) 【三】故人归4┇苏郎,这样不好……(1更) 幽梦羞怯地看他,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什么……行动啊?” 他长睫渐垂,眼底流露迷醉之意,覆在她腰上的手缓慢下移,暧昧停滞在她尾椎上,有意撩拨地一按,魅惑的薄唇就欲欺上她唇。 幽梦心慌地往旁边一躲,红着脸嗔他:“讨厌。” 苏稚不动声色,眸底漾起一丝寒意:“公主为何躲着我?” 她瞄他一眼,轻柔娇嗔:“苏郎愈发不正经了。” 变得快和某人一样了。 方才那一下,若非她知道他们是兄弟二人,不然她真以为是渊了。 苏稚看透了她的小心思,不说话,幽梦轻轻将他推开,错开他往桥那头去了。 苏稚望着桥下一池碧波,冷颜如雪。 ◇◆◇◆◇◆◇◆◇◆ 夜里,苏稚经过花园,听到几位女使在那聊天。 “什么!行刺!”立夏惊呼一声,苏稚脚步凝滞。 谷雨提醒她:“你小声些,这事是皇家禁忌,当心被人听见。” 寒露忧心道:“公主为了采那什么昙花,被刺得满身是伤?” 苏稚眼眸微微一怔,背身站在花枝后,听得更是认真。 冬至道:“可不是嘛,当时我和谷雨姐姐看到,世子抱回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魂都吓没了……” “公主伤得这么严重?”寒露心都揪了起来。 谷雨劝慰众人:“都是为了救皇上,公主孝顺,所以皇上赏了她两颗冕珠呢。” 姑娘们终于也都舒展了神色:“真好。” 蓦地,一个人影从暗处走了出来,谷雨看到后顿是一惊:“苏公子……” 苏稚清冷地注视她:“你们方才说,公主行宫受了伤?” 谷雨怔住,被他眼神弄得有些不安。 ◇◆◇◆◇◆◇◆◇◆ 风华楼。 刚沐浴完毕的幽梦穿着纱制浴衣,听到外殿的门被人打开,心想是谷雨回来了,每晚睡前都要上一遍药,她便有几分漫不经心地唤道:“谷雨,来为我上药吧。” 说罢,她像习惯的那样,解开腰带脱下浴衣,找处地方躺着,等谷雨过来就行。 男人俊逸绝艳的容颜从屏风后缓缓出现,幽梦躺在那慵懒转过脸去,猝不及防一个对视,顿时吓得从美人榻上坐起来,顺手拾起软榻扶手上的浴衣,连忙将它捂在胸口,十分紧张地望着他:“苏郎……你怎么来了?” 此刻她穿得太清凉了,浴衣遮蔽下什么都没有,而他却在缓步靠近,垂眸俯视她,眼神灼热:“你受伤了,却不告诉我。” 幽梦明眸潋滟,忽又窘迫地低垂下去:“都只是小伤罢了,不值得说。” 他伸手抚在她面颊上,她烧得更是厉害,灼烫他手心。 冬至说她浑身是血地被抱回来,他也已经问过谷雨,她伤势如何,他心里有数:“那让我看看,究竟是不是小伤?” 他站在眼前,气氛越来越暧昧,她感到呼吸有些困难:“苏郎,这样不好……” “你都叫我苏郎了。”他淡然坐上软榻边缘,转眸,“怎么?害怕被我看?” ———— (为了防止世界被破坏,我又要拆小章了,嗯……) 【三】故人归7┇他怎么就那么狠心呢?(2更) 回眸,见她撒娇似地仰面,眸色楚楚动人:“苏郎,今晚留下陪我吧?” 他默然走上前,倾身将她横抱起来,走近床榻,隔断后的纱幔被放落下来。 ◇◆◇◆◇◆◇◆◇◆ 深夜,星空浓如化不开的墨,纱帘遮蔽下模糊的人影,无眠而私语。 幽梦侧身靠在苏稚胸口,一手摇曳着山水画意的团扇。 “听说公主受伤,是为了给皇上采药引?”苏稚只穿里衣,揽住她的腰肢。 她漫不经心地扇风,声音透着丝慵懒:“是啊,那些刺客在箭上涂了一种叫「七星转魄」的毒药,令人在七日之内受尽折磨而死去,而寻找解药注定历经千难万险,我是在与天博弈,争一线生机。” 他手伸上来,轻揉她粉面耳垂:“如今案情大白,罪魁祸首已经伏诛,皇上也已转危为安,公主为何还是这么难过?” 她脸上可以作得云淡风轻,可眼底的落寞是藏不住的:“行刺,这么大胆的举动,这么阴险的毒计,我曾一度怀疑是某人所为。” 他正捏她耳垂玩赏,手指忽然凝滞:“谁?” 她深意地望他一眼:“一个亦敌亦友,心如深渊,我也看不清他立场的人。” 那眼神,满满都是试探,苏稚瞬了瞬眸,心平气和地说道:“公主是没信心,也许他站在你这边呢?” 她乌黑的长睫垂落,盖住一片阴郁:“当我认为是他做的,我被鱼刺草弄得遍体鳞伤,那时我就不断想,他怎么就那么狠心呢?” 他心口猛地一沉,看她的眼神隐隐加深,浑然如墨,似寂寞深海,似陨星之夜。 “如果他看到那天的我,他会不会后悔,他所设计的这一切?”她怅然若失,连摇扇的动作都缓下了。 “公主怨恨他了?”他依然平静,语温清冷。 她停扇,寂静片刻,忽如清风一笑,淡淡自嘲:“他若都不在意我的生死,又怎会在意我的怨恨?” 苏稚不再说什么,倾身,将她拢入胸怀。 ◇◆◇◆◇◆◇◆◇◆ 翌日,空灵乐坊密室。 “什么?公子您是说,尊主知道了您和公主的事,认为您有异心?”居胥听闻消息后神色大惊。 苏稚背身而立:“行刺当中并不完全是我麾下的人,而且在我的计划里,并未让他们箭上涂毒。” “也许是丞相自作主张?” “丞相纵然权势滔天,他也号令不了鸿蒙阙的人。”苏稚眸中晦暗沉定,“能够擅自支配教众,除了我,就只有师尊。” 封狼深入一想:“莫非是丞相和尊主说了什么?才令尊主如此不放心公子?” 情况可想而知了,苏稚转过身,兀自走了几步:“我手里没有「七星转魄」的解药,师尊特地用它来害皇帝,进而连累公主,便是要我束手无策,他是在警告我。” 好在这几个心腹都对他忠心耿耿,不免为他担忧:“那公子,您要如何应对?” 苏稚沉默走至窗台,推开窗,一阵微风灌入,他平静的面容未起一丝波澜。 ———— (不要问故人归5去哪了,大家懂的,不说了,说出来都是泪qaq) 【三】故人归8┇祁爷这是吃我醋呢?(给你们久违的凤凰和祁妙 2K+) 幽梦进宫探望咲贵妃,喝茶时见母亲眉间隐有愁容,便问:“母妃在为何事伤神?” 咲贵妃放下那盏杏仁茶,一缕苦味弥留在舌尖:“宜宁宫的斓婕妤在半月前殁了,母妃未能及时为她治丧,听说她母亲还病着,便派人送点心意过去。” 幽梦若有所悟:“难怪儿臣路过,见到宜宁宫几位娘娘,皆是一脸神伤。” 咲贵妃感叹:“斓婕妤是被皇后陷害逼死的,就连我毓秀宫的林昭仪也被找过麻烦,皇后频频示威,母妃若再不拿出点手段来,恐怕在这西宫要失尽人心了。” 幽梦认真地注视母亲:“所以母妃是决定反攻了?” 咲贵妃眉眼沉定下来:“既然要攻,就得让敌人大伤元气,不能只是隔靴搔痒。” 幽梦直言不讳:“皇后虽有权势,但也只是归氏带来的底气罢了,论计谋心智,她远不及母妃。” 咲贵妃默认,但并不为此窃喜:“话虽如此,可她在后宫拥有一群党羽,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蛇打七寸,最为致命。”幽梦唇边扬起笃定的笑意,“我们要沉重削弱东宫后妃的势力,那就要切中要害,皇后缺智谋,却能算计西宫妃嫔,必然有人向皇后屡屡献策。拔掉老虎的爪牙,剩下一些没能耐的,让她们自乱阵脚。” “那你认为,皇后最尖锐的爪牙是谁?”咲贵妃凝望女儿的眼神依稀透出欣赏和期待。 幽梦从容而自信:“敏妃。” ◇◆◇◆◇◆◇◆◇◆ 祁府,风雅秀丽的小茶厅,欢快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 “小丫头,听说你受伤了啊?”凤栖梧说着便去扯幽梦衣裳,探首顺着她脖颈往里面瞧,“伤哪了?让我瞧瞧好了没有?” “别闹。”幽梦一边拿团扇拍他,一边将他推开,“我受伤的事你听谁说的?” 他勾着妩媚的唇:“还能是谁?你六哥呗。” 幽梦一脸嫌弃:“他那个大嘴巴,怎么什么都告诉你?” “他是我们的同盟,有义务和我们互通消息。”栖梧邪笑着,勾指在她鼻尖上轻轻一刮,“传达关于你的情况,也是他分内之事啊。” 幽梦执扇一下一下轻拍胸口,颇为试探地觑他:“那祁爷也知道了?” “知道啊。” “他也像你这么紧张我么?” 栖梧轻笑着端起茶来品:“他紧张什么呀?他自己手头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幽梦不禁有点失望,阴阳怪气地问:“他忙什么呢?” 栖梧随性道:“他城中有几家赌场,最近总有人闹事,他得使点手腕,教那些纨绔子弟做人。” 幽梦心上一个警醒,想到了什么点子,压低眉眼凑近他,愈发试探:“平日去赌场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黑白两道,三教九流什么都有。”但祁妙的赌场门槛高,接待的多是体面的贵族,栖梧接着又道,“不过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多少人在那输得倾家荡产,然后就去找些黑路子弄钱,越陷越深,最后断手断脚,赔上性命都有可能。” 幽梦眼珠转了一转:“我想那赌局的输赢并非全是天意,应该能被赌场幕后操控吧?” 栖梧抬眸瞄向她,翩然一笑:“挺有见识啊小丫头。” 幽梦卖乖:“还不是跟你学的?” 正当这时,听到门外的侍者恭维:“祁爷您来了?” 祁妙身穿低调华贵的锦缎衣袍,穿过推拉式门庭,迈入茶厅,一眼便瞧见客座上挨在一块有说有笑那两人。 幽梦冲他国色天香的一笑:“祁爷,别来无恙?” 祁妙侧目,不冷不热,栖梧故意搂着幽梦的腰,开口便是玩世不恭的讥诮:“你才来啊?我们都在这等你很久了。” 祁妙兀自收回目光,一言不发走去主位坐下,垂首看起自己带来的那卷日程记录。 幽梦受了冷落,既纳闷又郁闷,栖梧在耳旁调笑:“你看他永远这副死人脸,没意思,咱们不理他。” 祁妙听见了,却不动声色,眼都不抬一下。 幽梦便转回继续和栖梧聊天:“前阵子你在城里有没有见到什么趣事啊?” “有啊。” “那你和我说说呗。” 那两个家伙就这么旁若无人,谈笑风生,完全将祁妙视作无物。 想是被他们吵到了,“嘭”地一声,祁妙重重地将卷册扣在案上。 幽梦和栖梧同时转头,只见祁妙淡然抬起一张冷脸,视线幽幽地朝幽梦看过来:“经历过行刺的人还这么生龙活虎,看来是没事了。” “所以这就是祁爷一点都不慰问我的理由么?”幽梦理直气壮地反问。 祁妙冷漠地瞟一眼凤栖梧:“有这家伙慰问还不够么?” 栖梧笑而不语,幽梦扭过脸,小声嘀咕:“真是无情。” 祁妙依旧端得高贵冷艳:“想想你六哥,他这会还在面壁思过呢,你不比他好多了?” “那是他自己惹事,非要在这种时候搅得父皇烦心。” 祁妙望着她,不禁冷笑:“你就不同了,现在是双珠郡君,还是沐王府的准世子妃,前途不可限量啊。” “可我受伤了呀。”幽梦强调重点,由始至终,他都没有提她受伤的事。 祁妙静静看她一会,然后:“哦。” 还这么淡定的“哦”? 幽梦悻悻地挖苦他:“凤妖孽都知道关心我,你连句嘘寒问暖的话都没有,还盟友呢,你惭不惭愧?” 祁妙那阴邪的眼神渡到栖梧身上:“我看你平时也只和他亲近啊,还需要我关心么?” 栖梧顿时笑了,完全不给他面子:“祁爷这是吃我醋呢?” 祁妙冷睨他一眼,又低下头看卷册,一副懒得理你的架势。 幽梦主动起身,莲步从容地走至祁妙身边,并且换上亲切微甜的口吻:“祁爷。” 祁妙不用抬头都能想到她脸上是何种谄媚的笑容,心知她必有企图,冷若冰霜:“有何贵干?” 幽梦挨着他缓缓坐下,娇笑地望着他:“您在洛阳呼风唤雨,神通广大的,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三】故人归9┇渊总在外面有了女人(这标题好过分 2K+) 就知道这丫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转过冰雕似的脸,盯着她看了片刻,冷嘲:“呵,还有让小公主对我开金口的时候啊?” 幽梦笑容僵了一僵,腆着脸对他暗送秋波:“你就说,你肯不肯嘛?” “什么事非得让我来搞定啊?”他故作姿态,眼风短促扫过栖梧,“他帮不了你?” 幽梦敛眉,极尽乖巧之相:“能帮是能帮,但最后恐怕还得祁爷来斡旋,索性直接来找你了。” “你不还有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情人么?”祁妙表现得十分不屑,以此掩饰他的在意,“他那么厉害,你怎么不去找他帮忙?” 幽梦瞬间拉下脸:“这你说的?” 祁妙傲然坐着,无动于衷。 幽梦吸了口气,然后对着他侧颜清冷一笑:“既然祁爷不肯,那我还是去找他吧,反正没什么是色诱一下解决不了的。” 说罢她起身,刚走两步,“你站住。”男人冷厉喝住她。 她装作茫然地回头,祁妙依旧目视前方,口吻已是不容商榷:“回来。” 栖梧看着他们,暗自笑了,笑祁妙果然还是沉不住气了。 幽梦走过去,好奇探首:“怎么了祁爷?” 祁妙钳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坐回身边,然后转过脸,阴森森地盯着她:“你刚说什么?色诱?” 幽梦心思一转,唇角微扬,“这词好像不大优雅,我换一个。”她想了一想,试探地斜视祁妙,让他品鉴一下,“宠幸?” 祁妙无语地瞬目,一副服了她的表情:“你怎么就不考虑,色诱色诱我呢?” 幽梦愣了一愣,轻柔拂去臂上他那只手,语带娇嗔:“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祁妙沉默看她一会,终是妥协,正襟危坐:“说吧,要我帮什么忙?” “夜渊的确是有常人不及的本事。”幽梦故意激将,话刚说一半,祁妙就侧眸瞪她,暗示她这样在他面前夸夜渊,他很不高兴,幽梦旋即巧笑,“但这里是洛阳,是祁爷坐镇的地儿。我要找的是一个,对洛阳最能手眼通天的人,所以还是祁爷您最合适。” 说到末了,她还别有情趣推了一把祁妙肩头,栖梧坐在那,看她娇滴滴的小女人模样,心中感叹她聪明,愈发懂得抓住男人了,尤其是祁妙这样的男人。 祁妙不苟言笑:“马屁拍完了?” “好,我说正事。”幽梦乖乖坐好,眼里透着邪笑,“祁爷,我想让您帮我套路一个人。” ◇◆◇◆◇◆◇◆◇◆ 空灵乐坊密室,封狼呈上一本绝密文档:“公子,阙中所有门徒和暗鬼的名单都在这了。” 苏稚翻看书页,上面那些表面听他吩咐,实际却只效忠师尊的人,都被做了朱砂色的圈注。 他眉眼沉静,犹如冰寒的深潭:“做得很好。” 居胥探问:“公子,您现在就想着手肃清尊主的眼线?” “不,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他冷声说着,将名录收藏于暗格之中。 他深知现在还不是师尊的对手,不能立即背叛他,不过他早已在盘算,如何将门派中人,能同化的同化,不能同化的就一一击破,他要连消带打,直到将整个门派掌握在自己手中。 心有万丈丘壑,他冷然抬起深蹙的眉眼:“总有一天,我不会再受制于任何人。” 乐坊正堂,灵修静立门边,俯瞰台阶下方许久。 荣叔忙活着经过她身边几回,终于忍不住走上来问:“你在看什么?” 灵修仍旧看着外面,轻道:“她又来了。” 荣叔随之望去,只见一个俏丽的少女在乐坊前的空地上徘徊,不时探头张望。 “她是谁?”荣叔不认得那是瑟瑟,心中警惕,“是哪里来的探子?” “不,她这样若是探子,可就太没水准了。”鬼鬼祟祟都被人一眼瞧出来了,灵修寡淡地笑了笑,“来找公子的,自从那日在咱们乐坊门口见到公子和小公主在一起,她就隔三差五地来乐坊这转悠,怕是在等着什么时候能撞见公子?” 荣叔脸上覆盖一层浓云:“这可不行,没准哪一天公主就来了,这丫头盯着公子不放,是要坏事的。” “谁说不是呢?”灵修上次就亲眼所见,那丫头差点就害得苏稚在公主面前暴露了,幸好乐坊众人联手将她瞒了过去。 这时苏稚和居胥从内走了出来,他沉声嘱咐居胥:“今日公主会去拾花记买胭脂,半个时辰后你去路口接她,将她送到霁月庄。” “是。” 走近门口,见灵修和荣叔都一脸凝重地站在那,苏稚问道:“怎么回事?” “公子,那丫头有点麻烦。”荣叔撇头指了指外面。 苏稚看到瑟瑟,心中已然通透。 “她不能总在咱们乐坊这出现,被公主瞧见了不妥。”荣叔忧虑道。 灵修回头认真望着苏稚:“还是我去劝吧,公子,您稍等一会,等她离开了你再出去。” 苏稚目光凝定在瑟瑟身上,幽幽抬起手掌,阻止了他们。 ◇◆◇◆◇◆◇◆◇◆ 半个时辰后,幽梦走出拾花记的铺面,居胥就忽然迎了上来。 “公主。” 幽梦疑惑打量他:“怎么又是你?” “公主,我家公子想见你,请您到霁月庄一叙。” 幽梦沉落眉眼,暗想夜渊自出巡和沐世子起纷争,被她训走后就一直未再联络,自己也正有话要问他,就答应了。 她交代完府里人先回去,正要上居胥那辆马车时,不经意一个抬眸,却见街对面一家有名点心铺,一男一女从店里走出。 男人穿着黑色锦袍,那容貌气质,幽梦一眼就认出是夜渊,而那女子,正是那个令她印象深刻的瑟瑟,她频频回头,对男人笑得花枝乱颤。 幽梦睁大双眼,不由得愣在当场。 对方却完全没有看到她,瑟瑟先上了马车,夜渊也探身进去,马车便就这般从幽梦眼前行驶过去。 幽梦心里一阵寒意:“那位姑娘与你们公子是什么关系?” 居胥看她那脸色深得吓人:“这个属下也不清楚。” “那我不去了。”她冷漠丢下一句,随即甩脸子走人。 “公主,公子说了,请您在霁月庄等他。”居胥传达着那个男人的命令,谁都不可以抗拒。 幽梦站住,冷声冷气地笑:“他既有美人相陪,还让我过去是什么意思?” 居胥说道:“公主,您可以先随属下去庄内,等公子回来亲自问他。” 幽梦侧眸,眼中寒芒被尽数冰封。 ◇◆◇◆◇◆◇◆◇◆ 入了霁月庄,她没心情闲逛,直接就去了夜渊寝室。 她心神不宁,在室内走了不知多少个来回,他还没有回来。她从未有过的焦躁,心里像千万只蚂蚁在撕咬。 她坐在床沿,逼自己静下心来,手掌落在光滑的蚕丝被褥上,不禁缓缓游走,回想起那一夜被褥上的蔷薇花瓣,不知不觉入了神。 蓦地,眼睛被藏在薄被下的一物生生扎了一下,她伸手将它取出,竟是一件精巧香艳的心衣,形状还很奇特,她从未见过这样暴露的,想来什么样的女子穿上它,必是一番难以抵挡的风情吧? 她顺势便联想到之前在街市,看到他和瑟瑟同乘一辆马车而去的情景,手不由将那心衣攥紧,皱得不成样子。 心口猛烈一沉,凛冽寒意自眼底绞出。她静坐片刻,终是忍不下这口气,狠狠扔了心衣,起身便快步往门口走去。 门刚一打开,一道颀长的黑影挡在眼前,她怔然抬眸,男人正目色冷魅地望着她。 【三】故人归10┇为什么吵架都像在发糖(2K) 看到那张脸,幽梦心猛烈一跳,但她强行压抑住那份渴望,冷漠地扭头就走。 “去哪?”男人挥臂一拦。 “回府。”她头也不抬,冷得像块冰。 “怎么见到我就走?”他歪着头凑近上去,“话也不和我多说两句?” 幽梦想推开他的手臂:“没什么好说的,让我走。” 他偏不让:“你急着回府作甚?” “洗头。” 他顿是一愣:“嗯?”眯眸,好像没听懂。 她旋而抬眸,煞有介事地看他:“我头上都长青苔了你看不到么?” 夜渊瞬间领会她言下之意,伸手在她头顶摸了一摸,轻笑:“没有啊。” 幽梦厌恶地一把打开他的手:“你不要碰我!” 隐忍的怒火终于还是爆发了,夜渊有些被她这反应吓住,身形僵了片刻,然后直接上手,将她拦腰往肩上一扛,大步往房间里迈。 “喂你……你放我下来!”幽梦惊慌失措,倒挂在他肩上大喊大叫,“放我下来啊你听到没有!……放我!!下来!!” 扛她这一路,她使出吃奶的劲来挣扎,而他则是面无表情,径直将她扛到床边,这才弯腰将她放倒榻上。 “放开……” 幽梦一沾到床榻就如过电似地跃起,却被面前的他用力一推,又倒回了榻上。 她再撑着坐起,被他摁住了,他还冷声警告她:“给我安分点。” 幽梦怔住,死死咬着嘴唇。 他弯下腰,双手撑在她两侧,脸对脸近近地看她:“说吧,又使什么小性子?” “我使小性子?”幽梦冷眼横他,“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 他目光垂落,用眼角捕捉了被褥上的那件心衣,瞬间了然,犹如阴谋得逞,眸底流转一丝窃喜。 趁他这一瞬失神,幽梦强行推开他:“我不要坐你和别的女人欢爱过的地方,碰一下我都觉得恶心!” 她刚起身就被他拢臂圈回,力气之大,险些将她的腰掐断,尽管她再不情愿,却还是拗不过他的臂力,被他如佛像似地抱坐回床榻。 “什么别的女人?哪里有别的女人?”他清冷撩人的眼神在缓缓逼向她,“这里明明只有你。” 幽梦一把抓起心衣举在他眼前:“那这是什么?” 他垂眸望眼心衣,幽幽抬起眼帘看回她,不解释,淡定得很。 幽梦气极了,气得手都在颤抖:“从此不再碰别的女人,我会是你唯一的女人,这就是你的承诺吗!” 说罢将心衣狠狠丢弃,夜渊目光随着心衣落地,然后平静地俯身去捡。 “怎么?现在没话说了?”幽梦看他还很爱惜那心衣的样子,心就像是掉进了冰窖里。 他手握心衣,抬眸,泰然自若地望她:“那你认为我还碰过谁?” “那个叫瑟瑟的。”幽梦似从齿缝挤出她的名字,怨恨地瞪他,“你陪她逛街,还一起吃茶点,郎情妾意得很!” 他视线飘走,淡淡道:“说得有鼻子有眼。” 幽梦以为他想狡辩:“真不巧,全都被我看到了。” 他完全不在乎她的反应,自顾自地说:“所以我完全可以认为是……” 蓦地,他垂首到了她脸旁,嘴唇近乎贴在她耳畔,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魅惑: “你在吃醋。” 幽梦愣了一霎,赶紧扭转过头:“我没有。” 他保持姿势,似笑非笑:“那你解释一下,你火气这么大,一副要吃人的样子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讨厌你。” “为什么讨厌我?” “因为你说话不算话。” “那我说的话你凭什么当真?” 幽梦语塞,突然就接不下去了。 “你说不出口,我替你说。”他冷定凝视她侧颜,一气呵成地道破,“因为你心里有我,想完全占有我,看到我和别的女子出双入对,你觉得心爱之物被人染指了,你感受到了威胁,你害怕你在我心里的地位动摇了,不再唯一了。” 幽梦蹙眉瞪回他,正要反驳,他却抢话:“而这一切都在证明一件事。” 幽梦张口结舌,斜眸睨着他,听他说下去。 他有意放缓语势,薄唇微弯:“你非常爱我,而且爱我爱到发疯。” “……” 幽梦整个人都懵了,他不会再给她否认的机会,强势就想扑上去夺她的唇。 “哎呀你走开!”不料她发疯似地推住他,“我这会不喜欢你,不准你碰!” 他险些绷不住,差点没被她这情急之下撒娇的口吻弄笑出声来。 他站直身,沉默地缓了一缓,莫名好爱她这股孩子气,忍不住用手指轻轻点她脑门。 “你看看你,凤栖梧祁妙沐漓风,他们个个围着你转,你乐在其中让我忍着,而我一点风吹草动你就气成这个样子。”他的手被她拍走,她还作气地别过脸不搭理他,他探首追过去,对着她那一脸怒容邪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她幽幽转面,极尽冷漠:“是,不许。” 没想到她承认得这么干脆,他微微一怔。 幽梦冷厉绞住他的眼眸,“不许就是不许,没的商量,我就是这么霸道无情、厚颜无耻、没有良心、没有度量、而且超级不讲道理!”她势如潮起,一声盖过一声,最终潮落又恢复冷静,“听明白了?” 他被她这番妙语连珠整得差点没表情,勾唇,玩味地审视她:“公主殿下,好嚣张啊。” 她冷艳瞬眸:“或者你想点灯也行。” 他假装兴奋:“哦?真的?” 她傲气地扬首:“本州官不放你这把火了,你想怎么点怎么点。” “要我和你一拍两散?” “你自己选吧。” 他装模作样兀自斟酌一番:“你说没有良心,没有度量,我补充一点。” 幽梦带着几分好奇望向他,看他还想怎么批判她。 “没有别的女人。”他坦然正视她,眼神笃定,“没有。” 她始料未及,眉眼轻颤:“你说什么?” “那个瑟瑟,她什么都不是,我故意让你看到。”他唇边已经掩藏不住笑意,邪魅,狡黠,“我就是要你也体会一下,那天小树林我的心情。” 【三】故人归11┇于他眼中,她从来就没有一席之地(2K) 当时,瑟瑟在乐坊外面徘徊,迟迟不肯离去,忽然觉得有人出现在她背后,她转身见那男子高贵清华,俊朗得叫人不敢逼视。 她喜出望外,眼神都被点亮:“渊?!” 他平淡如水:“你在这等我?” “对啊,我经常来这等你的,可你一直都不出现……”瑟瑟虽然开心,可也忍不住埋怨他。 对于她这份热情,夜渊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上回你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瑟瑟眉头深深皱起,眼里透出怨愤,“是不是因为你旁边那个女子?” 那女子被他视若明月,他自然不喜欢她被人用这种无礼的态度议论,眉宇间只有淡漠:“那不是我。” 瑟瑟不信:“怎么会呢?他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夜渊不想和她争论这个话题,冷声道:“饿不饿?” “唔?”瑟瑟毫无准备地愣住。 “我请你吃茶点,如何?”他只是平常道出,语气里感觉不到一点温度。 瑟瑟很诧异,他从前都对她冷冰冰的视而不见,怎么突然待她这样好?可诧异归诧异,但她真的求之不得:“好啊!” 他不再说话,将她带去拾花记对街的那家点心铺,选了个隐蔽的雅座,瑟瑟欣喜地左右环顾:“这家茶点铺的点心很有名哎,你请我来这我好高兴!” “那你多吃一点。”他面无表情,将店里的招牌各点了一份。 各式各样的茶点被端上,五彩缤纷地铺满一桌子,瑟瑟懵了:“不用点这么多吧?怎么吃得完呢……” “吃不完就慢慢吃。”他说得无关痛痒,“吃到我回来为止。” 瑟瑟一听不对,急忙道:“你要去哪?你不和我一起吃么?” 这个男人连呼吸都是冷淡的:“我还有事,过半个时辰会回来,到时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瑟瑟愁眉苦脸:“你就不能多陪我一会么?” “不要太贪心。”他寒着声道,暗示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瑟瑟失落地低垂眉眼:“好吧……” 他漠然起身:“那你就乖乖在这吃点心,我回来以前,你哪也不许去。” 瑟瑟虽然委屈,可依然对他怀有期待:“嗯,我会等你的。” 夜渊离开后,另外找一处喝茶,宁愿独自待上半个时辰,也不愿留在那听那个女子聒噪。 透过窗,他看到居胥将马车赶到了拾花记门口,时候差不多了,他也起身去接瑟瑟。 他故意在幽梦出拾花记后,他和瑟瑟一同上车被她看到,他事先还在霁月庄床上留下了点“蛛丝马迹”,等着幽梦回去发现。 坐在车里,瑟瑟抑制不住兴奋:“你要带我去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呀?” 喜欢一个人,眼神是藏不住的,看着他,瑟瑟的眼睛里就像撒满了星星。 他却丝毫也不看她:“去了你就知道了。” 马车停下以后,瑟瑟下车,发现眼前竟是相府。 她满眼疑惑地望着夜渊,他沉默不言,将她带至议室外的走廊上,让人盯着她,瑟瑟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看他的眼神流露惊恐。 丞相接到侍者传讯,赶至议室,顺势看到一角被人囚禁的瑟瑟,狐疑地走进室内,对里面气定神闲的男子问道:“夜渊,你这是何意?” 夜渊起身,清冷的眸子嵌在他白净的面容上,寒玉生光:“她是极乐天花容夫人的义女,喜欢有事没事缠着我,我担心她这样下去会暴露我的身份,必须彻底解决。” 丞相眼眸一眯:“你想杀她灭口?” “她是丞相的人,我自然不会动手,交给丞相处置。” “你想要本相如何处置?” “我不关心过程,丞相给我结果就好。”边说,夜渊边淡然往外面走,“总之,我不希望她再来找我,不要再让我看到她。” 他就这么冷酷无情地从瑟瑟眼前经过,“渊……你别丢下我……”瑟瑟害怕又无助地唤他,他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地离开。 于他眼中,她从来就没有一席之地。 丞相站在门口,望了望瑟瑟,随后吩咐侍从:“叫花容夫人过来。” 半个时辰后,花容夫人冲进室内,看到被堵住嘴困在一旁的瑟瑟,急忙跪地苦苦哀求:“相爷,瑟瑟还小,做错了事惹恼了相爷,妾身回去定会好好管教,求您饶她一命吧!” 丞相冷傲负手:“她惹的不是本相,是夜渊。” 花容夫人怔了一怔,又劝:“那相爷您和渊公子商量商量……” “人就是夜渊送来的,他态度很坚决,认为这丫头会坏了他的大计,留不得。”丞相俨然失去耐心,他此番不过是看在花容夫人的面子上,让她来见义女最后一面,冷漠挥手,“带下去。” “不!相爷您不能这么对她!”花容夫人急切扑上去护住瑟瑟,“您不是说她长得像锦绣吗?” 丞相敏感地转过身瞪住花容夫人,不得已,守护了多年,一个天大的秘密冲口而出: “相爷想必不会忘了锦绣吧?她就是十四年前锦绣偷偷生下的孩子,是您的亲生骨肉啊!” 瑟瑟因为要被处死,含着布团恐惧到哭出来,听到这句话,顿时眼泪汪汪地看丞相,整个人都呆住了。 而那端的丞相也如晴天霹雳,惊愕成一座石雕。 ◇◆◇◆◇◆◇◆◇◆ 霁月庄,幽梦瞪着眼前的男人:“小树林……” “你为了沐漓风赶走我。”夜渊冷声道。 “所以你这算什么?”幽梦气不过,“报复我么?” “报复还谈不上,试探是真的。”他冷冷轻笑,带着某种宠溺,“不过现在看来,效果似乎出奇的好?” 幽梦不说话了,眉深目重地看着旁边,眼神无比空洞。 夜渊看不懂她这失神的样子,歪头投去几分探究的目光,并用手指在她脸颊点了一点:“喂。” 爆发过一场怒火之后,她突然安静下来,眼眶却红了:“你真的很过分……” “你那么对我也好过分。”他暗自揪心,语气软了不少,“你不知道我多在乎你么?” 她泛红的眼眸转过来望他,晶亮的瞳孔浸在水雾中。 他的眼神是如此冷冽和坚决:“我不喜欢别的男人与你亲近,更不喜欢你处处维护他们。” 【三】故人归12┇“我不喜欢你这个态度”“那就别喜欢了”(2更 2K) 幽梦许久不言,只是静静地看他,眼神不似怒,不似惊,也不似悲,令他愈发捉摸不透,不懂她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情绪。 在他细细探究时,她忽然冷若冰霜道:“麻烦你搞清楚,现在是我在审问你。” 夜渊微愣,眉眼轻敛,平静得甚至有点乖巧:“好,你问。” “你说你和她逛街是假的,那这心衣是谁的?”她冷睨他手心问道。 “你的。”他不假思索。 “胡说!”幽梦又被激怒,“当我傻呢,我自己的心衣我不认识?” 他不慌不忙将心衣塞回她手里,尽管她脸上如此嫌弃:“你再仔细看看,这不就是那晚,我去你府上,咱俩第一次同床共枕,恩爱后你送给我的信物?” 幽梦瞬间被他点醒过来,“什么我送你的?”她不服气地嗔他,“分明是你不问自取!而且那晚我们明明就还没……” 说着她就把自己臊到了,脸顿时翻上一层红潮。 不管当时有没有,现在都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再多否认也没什么意思,还特显得矫情。索性白他一眼,扭过头不搭理他。 他忍俊不禁,唇角弯得极有魅力:“看来你是气昏头了,连自己的贴身之物都不记得了。” 幽梦将那心衣展开,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面料纹理的确是她那丢的那件,可尺寸被裁小了近一半,而且上面还有多处镂空,空洞的位置皆被覆上一层半透的薄纱…… 她越看,越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这完全就不是我那件的样式好么?” “我给你重新裁剪过了。”他波澜不惊地说道。 “你?”幽梦眉梢微挑,不可思议的小眼神觑他,看不出他还有这种手艺? “我是看你品味太差了,这么平常的穿在身上,一点都不性感。”他泰然注视她,面不改色心不跳。 幽梦脸一黑,将心衣朝他一甩:“喂,我是穿给我自己看的!” 心衣撞在他胸前,坠落下来,他淡定如初地接住。 他握着心衣凑近过去,另外只手揽住她后腰,“那不行,以后你得穿给我看。”手顺势缓缓地游上去,在她脸旁暧昧低语,“就得按我喜欢的样子来。” 幽梦气还没消呢,哪吃得下他这般撩拨?不给面子将那心衣连他手推开,别扭地转向一旁:“流氓,小偷,骗子……” 他享受地听,每一个骂他的字眼他都觉得甜,甚至还嫌不够:“还有呢?” 那幽梦就不客气了,气壮山河地骂他:“混蛋!” 他邪魅轻笑,双手扶住她双肩:“可你偏就喜欢我这混蛋。” 幽梦受不了他那个自以为是,一副吃定了她的架势,肩膀傲娇一扭,却未甩开他的手掌,她冰着脸嘲弄:“不要太得意忘形了,我随时可能就不喜欢你了。” 气氛僵了一会,他突然使出手劲,一把将她摁倒榻上,她觉得情势要朝着某个不对的方向发展,徒劳无功地挣扎几下,他在上方愉快地欣赏。 “你越气势汹汹地来兴师问罪,我越高兴。”他乌黑的青丝从肩侧垂落,魅惑一笑,颠倒众生,“每次看到你口是心非,故作冷淡的样子,我就恨不得一口吃了你。” 他言出必行地俯首,就欲吻上她的脖颈,她脸一转,极尽冷艳:“你玩够了吧?” 他停滞在她脸边,深邃的眸抬起,阴沉沉地望住她。 “也许你觉得这样很好玩,也许以后还会这样。”她不去看他,话里寒意逼人,“那你自己一个人玩,我没空陪你。” 他克制不快地瞬目:“我都把真相告诉你了,你还生气?” 他本以为她快被他哄好了,他就是有那种掌控一切,掌控得住她的自信,然而这次事与愿违,她粉碎了他的自信。 她幽幽转过眉眼来,语气冷得叫他陌生:“渊公子,我姬幽梦不是你的玩偶,可以随便你怎么扯弄。” 今儿她就让他知道,她不仅可以故作冷淡,她可以真的冷淡! 他看着她,笑意隐去,她清寒的眼神犹如挑衅:“如果你吃定了我爱你,就可以有恃无恐,就可以任凭你的喜好来愚弄我的心情,你做什么那是你的事,但你也必须承担我被愚弄的后果。” 他确是对她的气魄刮目相看,沉默片刻,“你说什么后果?”他逼近,眼底浮现一层薄冰,“你又不要我了?” 她不曾改变语温:“我让你面壁思过,你就是这么面壁思过的?” 他说:“我不觉得我有错。” 她涩涩一笑,轻呵,移走视线:“行吧,那就是我错了。” 他用力钳住她的手腕,强势压在被褥上:“我不喜欢你这个态度。” “那就别喜欢了。”她轻描淡写,眼神那么疏离,将他的心都寒透了。 他渐渐收了手,解除对她的禁锢,她毫不犹豫便起身下榻,径自往外走。 “姬幽梦,你确定要这么对我?” 他在背后沉声问她,她站住微微出神,不回头,冷漠如雪:“那我到底该怎么对你呢?” “你今天如果敢走,你会彻底失去我。”他抬起忧郁深邃的双眸,“你不后悔?” 阴冷的目光落在她背上,他以为她终会转身,回到他身边来,而她这次却毫不留恋,从容迈步出了房外。 那一刻,他深深怔住了,好像有一种失去一切的感觉,紧紧攀住了心头,心口冷得发痛。 门口,她一个潇洒的转身,倩影便掠出他的视线,转弯沿走廊,脚步声渐行渐远。 他保持那个姿势静坐良久,深深地吸气,仿佛是要把那些堵在心口的东西一点点嚼碎,咽下去。 这时他听到院落外面,远远地起了嘈杂声,伴随着马蹄哒哒和车轱辘转动。 他心念狠狠一动,疾步从侧门奔了出去,却看到那辆马车已经驶远了。 心彻底空了,他不去追,落寞地转身走回院子,却在庭院空地不经意抬眼,视线飘至游廊一角,浮光深处,佳人缦立,他愕然轻蹙眉心,探究那是否是她的幻影。 幽梦一言不发,就那么安静地望他,唇边犹有几分怨念的浅笑,那么宠溺。 他愣在那,心好似在一瞬间融化了。 【三】故人归13┇你爱睡哪睡,打地铺睡院子里都行(2K) 那会,幽梦确是出了院子,找到居胥面前。 “公主殿下。”居胥抱拳行礼,抬头望望她身后,确定她是一个人来的。 幽梦知道他在看什么,冷冷淡淡地道:“你,去给我备辆车。” “公主要车做什么?” “这还用问么?当然是回府啊。” 居胥暗自思量,慎重问:“公子他知道么?” 幽梦冷眸瞥他:“你管他干什么?要回府的是我。” 居胥旋即看明白这两人还没和好,恭敬垂首:“如果没有公子的命令,属下恕难从命。” 幽梦冷笑:“怎么着?他一天不点头,你们就一天不肯放我走?” “公主,您还是回去……”居胥顿了一顿,强颜欢笑,“再陪陪公子吧?” 连他这五大三粗的男人,都知道替主子哄劝她,看来夜渊看重她这事实,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幽梦呵了口寒气,悻悻点头:“你们都怕他。” 居胥瞄了她一记理所当然的眼神,心说:难道你不怕他? 她不是不怕,她是有恃无恐,漠不关心地甩脸:“他现在心情差爆了,我不想陪他。” “那属下就更不能擅自做主,违背公子的意愿了。”居胥一本正经地说道,他可不想把人送走了,回来被某人扒皮卸骨。 幽梦郁闷地瞅瞅他:“好吧我也不为难你们这些做手下的,我先不走,但车还是要准备的。” 居胥看不懂了:“公主……什么意思?” 她神色清傲:“你驾着空车从附近经过,千万得给我弄出声音来,越响越好。” 居胥思考了一下,有些为难:“公主这么做,不太好吧?” 他隐约觉得,她想要耍他们公子,而且不计后果。 “那你想不想你们家公子高兴呢?”她笑容神秘,像只狡黠又可爱的狐狸。 居胥无言以对,万分纠结地看她。 “想得话,就得照我的话去做。” 她很自信,居胥不禁暗暗感慨,这女子心里住着个妖精,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公子,被这妖精攥在手里了。 ◇◆◇◆◇◆◇◆◇◆ 其实她从最初就想好了要怎么做,她没想丢下他离开,即便他不说那句狠话来威胁她,她也是不会走的。 夜渊缓步踱上台阶,朝着她渐渐走来,明显带来一阵凉意。 “那么急吼吼地追出来干吗?”幽梦若无其事,满眼都是无辜,“怕我走啊?” “给我唱空城计?”他脸上已收去方才那份焦急,眉目含笑间,万物皆似凝结成冰,“好心机啊。” 幽梦避开他的寒芒,故作镇定:“你别误会,我不走呢绝不是为了公子你。” 她闲适地徜徉几步,他一脸冷漠,视线随她移动。 她用余光偷瞥他:“而是我出来一天了,很累了,就勉为其难在贵府休息一晚。” 他刚想开口问问她,他准许她留下了么?而她似乎猜到了他想说什么,抢先一步开口,下巴冲他寝室的房门一指,冷傲不羁:“哦还有,晚上我就住这间房,你不许进来。” 夜渊不动声色,心下暗自冷笑。 他若是非要进,谁还能拦得住他? 不远处,候立在廊下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四姐妹互相有趣地对视,皆莫敢出声。 幽梦摆足了架子,傲里傲气的:“你的床是我的了,蚕丝被也是我的了,你爱睡哪睡哪,打地铺睡院子里都行。” 夜渊面无表情,阴恻恻地斜视她:怎么?这是不准他进屋不说,还要他守在外面,给她看门? 她可还记着呢,曾几何时,她第一次来霁月庄,他就在住房问题上刁难过她,现在她以牙还牙,作为对他的报复。 “几位小姐姐,麻烦你们准备一下,我要沐浴。”幽梦已是不想管他什么脸色了,径自走向侍女们,笑得春光明媚,“还有啊,晚膳要做精致些,到时送到房里来就行。” 侍女们愣愣看着她,而她身后的男人也并未出言反对,她们只好遵从:“是。” 侍女们各自散开,准备她要的东西去了。他站在那一动不动,想她可还真不客气,随性得把这当自己家一样。 她回过头,从容对上他的目光:“怎么了用这种眼神看我?既然我是压寨夫人,那我总该行使一下压寨夫人的权利吧?” 说罢便是挑衅一笑,如妖邪一般,怡然自得地走进屋里去了。 他清冷如雪,却是极有耐心,冷眼看她玩火。 ◇◆◇◆◇◆◇◆◇◆ 夜里,他在书房待了两个时辰,还是没见有侍女过来传话请他。 想那女子厉害啊,今夜是真不准备见他了? 他冷冷将书卷一扔,步伐微有些急促,冰着脸走到寝室外,将走廊上的侍女都屏退了。 门是虚掩的,他轻轻推门进屋,屋里点着清雅的香,绕过屏风,他将视线径直落在床榻上—— 纱帘半遮半挽,里侧墙面上的小轩窗打开着,那女子优雅跪坐,正转侧脸,欣赏外面温柔的月色。 她脸上不着脂粉,却已叫窗外的花月都失去了颜色。 她就那么清高地坐在那里,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淡然若初,对于有人进来,她半分都不在意。 他情不自禁地走近,渐看清她的衣着,她身上只披一件敞开的寝衣,轻轻淡淡的紫色薄纱,胸前裹的便是他“修饰”过的那件心衣,已经让人浣洗晾干了,此刻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他眼帘,那些被他有意镂空填纱的位置,恰到好处地吻合她的肌肤,隐约可见的线条,清辉朦胧。 他呼吸不由滞了一滞。 “不是说了不准你进来么?”她依旧望着窗外的明月,一眼都不曾转回看他,平静而清冷,“一点规矩也没有。” 说着,她还伸手拾木签,嵌了块果肉含进嘴里,悠闲咀嚼。 他目光沉下去,这才注意到她身前置一小木几,案上摆着茶盏,一碟切开的月饼,还有一碟瓜果拼盘。 看到这他顿时来了一头火气,本念她深夜寂寞无人陪,本想过来给她个台阶下,可她倒好,独自在这吃喝玩乐,如此惬意,她还真会享受呢? 【三】故人归14┇你不好过,就不让别人好过,讲不讲道理(1更) 他愈想愈气,终是忍无可忍,狠狠一拂袖,将那木几连同案面上的东西全都推落床下,盘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月饼和瓜果也滚落到了四处。 幽梦转眼就被吓懵,不满地呵斥他:“你做什么!” 他冷眸绞着她,理直气壮:“我倒要问问你在做什么?” 幽梦撇嘴:“我不过就是喝喝茶,赏赏月,得罪你了?” “没错。”毫不犹豫地承认,他怎么能够容忍她如此地忽视他? “你进来二话不说就坏了我的兴致。”幽梦望着地上那一片狼藉,气咻咻地瞪他,“你不好过,就不让别人好过,你讲不讲道理啊?” 他幽魅地冷笑一缕:“我从来不喜欢和别人讲道理,要我讲道理的人只有两种下场,第一种,他们死了,第二种……” 他边说边探身朝她靠来,突然有意收声。 幽梦与他同步地往后移,眼底浮现不安:“你……你要做什么?” 他重重钳住她的双肩,眼神分外吓人,像黑夜中凶狠的狼王。 “干什么你!”幽梦慌乱挣扎,“松手!” 他牢牢将她摁在了床背上,双臂在他掌下无法动弹,他俯身在上,宣告着力量和威势。 “你看你多骄傲啊?”他凝视着女子惊慌不已的杏眸,邪气泛在唇角,“你不是挑衅我么?” 她眼神退去凌厉,渐渐变得柔弱:“渊,你冷静一点,有话好好说!” “冷静?” 他冷笑着垂眸,欣赏着她穿上心衣那无与伦比的风情,眼底的欲念愈烧愈旺。 “从你欲擒故纵留下来,还穿成这样来诱惑我,你就该有觉悟我会对你做什么!” 语毕,他这只饥饿太久的狼,冲着猎物猛扑上去,瞬间咬住了她的脖颈。 ………… “你……你别这么粗暴!弄疼我了……” “疼才好,不好好收拾你,你不知道长记性。” ………… 月入中天,淡淡的桂花香被清风吹进来,彼此的呼吸渐渐平复。 他沉默起身,将衣袍随意披在肩上,坐在床沿莫名失神。 幽梦转目,诧异地望他背影,感觉到他好重的心思,方才肆意强幸,事后连句安慰都没有。 都这么发泄过了,还是没让他降下火来? 她这样一想,没来由地感到委屈,强忍浑身酸痛,缓缓撑坐起来,将轻薄的寝衣捂在前身,像只乖顺的猫朝他黏过去。 他像冰雕似地坐着,后背忽然被一团火热包裹住,他一时不适应地微凛,故作冷淡:“你不睡觉闹什么?” 她贴在他背上,歪过头,慵懒地靠上他肩头:“我也想睡啊,可是睡不着。” 他无动于衷,不回头看肩上的那只小奶猫:“为何睡不着?” “明知故问。”她抬起头,眼神无比哀怨,“还能为什么?疼的呗。” 说着,她还冲他冰雪侧颜嘟嘴做了个鬼脸,被他余光看到了。 他幽幽侧了眸,彼此脸近在咫尺,他的嘴唇近乎沾上她的鼻尖。 幽梦见他看自己了,赶紧抓住机会卖惨,伤感地垂低眼睫,“谁叫你刚才发疯,哄都哄不住……”她幽怨的小眼神斜他一眼,“你是高兴了,弄得人家好痛……” 【三】故人归15┇最先动情的人,剥去利刃,沦为人臣(2更) 他幽幽侧了眸,彼此脸近在咫尺,他的嘴唇近乎沾上她的鼻尖。 幽梦见他看自己了,赶紧抓住机会卖惨,伤感地垂低眼睫,“谁叫你刚才发疯,哄都哄不住……”她幽怨的小眼神斜他一眼,“你是高兴了,弄得人家好痛……” 他静静地看她在那装,情绪寡淡:“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高兴了?” 幽梦抬头抗议:“那我白受罪了?” 他冷冷轻笑,莫名地有些宠。 她嘟哝:“自打出巡时我们闹了不愉快,你使劲儿记着我偏袒世子的仇,怎么就知道我心里没惦记你?” 他笑色凝住,心生微妙暖意,一双褐瞳深邃地望着她。 “我知道你受了气,一直在怨我,人家刚回京,你就派人找我,我不就没半点犹豫地来了?”她愁云惨淡,低诉着一腔酸楚,“本来是很有诚意地来慰问你,也打算好好陪陪你的,可谁想到,你故意搞那么一出,把我气得心肝疼,夜里又丧心病狂地欺负我……像你这样不懂怜香惜玉的男人,我看以后还是别念着你了……” 她作势要收回身子,他蓦然出手,覆住她搭在肩头的手背:“真的很痛?” 口吻虽算不上温柔,但较之先前明显温软许多,她还是一脸不畅,轻道:“除了痛,真是一点好感觉都没有。” 他听懂了她的暗示,暧昧坏笑:“听你的口气,你对今晚很不满意啊?” 她娇嗔地白他一眼:“这次你又对我粗暴了,我不喜欢。” 他平静道:“我说过,我只看心情决定我温不温柔。” 她忽而抬起笑眸,神秘妖冶:“我知道你心情为什么不好。” 他给她机会:“说说看。” “因为你渴望掌控一切,却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掌控我,而你对我的爱,一天比一天深,难以自拔。”她边说,边肆无忌惮伏在他肩上,温热的呼吸渐向他耳畔渡去,“你很讨厌这种感觉,这让你面对我时不再冷静,可是渊,爱情为什么要绝对冷静呢?” 他旋即出手,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仰目正视自己:“你希望男人都为你发疯,是不是?” 她不慌不乱,甚至笑颜莞尔:“倘若你是那个人,我会很高兴。” 他松开指尖,同时一个侧身,她瞬间失去支撑,恰好坠落在他的怀抱,他揽住她的腰背,冷魅俯视:“怎么你就只看懂这一个缘由么?” 她仰躺在他臂弯里,这角度便能清楚望见他胸口的刺青,手掌轻抚那黑色冷艳的花纹,笑得娇媚撩人:“还有……你心里的小醋坛。” 他恍惚觉得心跳在她指尖漏了一拍,伴随一阵失落,她这么惹人心动,偏生又这么多情,叫他如何能放心? “你实话告诉我,你对沐漓风有几分情意?” 她坦然望着他:“若问友情,我想如今至少有六七分。” 若问爱情,又如何? 他自是想问,可他没有问。他害怕问出以后,看到她眼底的犹豫,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他也会如刺锥心。 怕?他竟然也会怕了,呵。 他不禁涩涩地一笑:“你对其他男人的友情,在我看来都像爱情。” 她动了动嘴唇,眼底柔光潋滟:“渊,我想爱情与友情是不一样的,友情需要积累,爱情却很突然。友情经得起时间考验,爱情也一样,但爱情往往会在一瞬间发生,友情却不会。” 他沉默着低下头,看着她肩膀、手臂那些淡粉色樱花似的斑痕:“你身上这些伤……” 她闷闷不乐:“你才看到啊?” 他冷傲掩饰着歉疚:“你也知道我刚才在发疯,有些事是会选择性忽略的。” 她心里有些暖到了,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这些伤,虽是为了找「七星转魄」的解药被鱼刺草扎出来的,但其实,它们是拜那些在暗中使阴谋诡计,妄图加害我的人所赐。” 他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知道她话中有深意,毕竟她已经对“苏稚”暗示过,她对自己的怀疑。 “渊,我绝不希望,你是他们之一……”她这次不问他有没有做过,只是忧伤地垂落眉睫,“否则,我会很难过……” 他动情地拥紧她,他这胸怀未必温暖,却只容得下她。 “看清楚,我在你身边。”他声轻而笃定,“不光此刻。” 她抱了他很久,才像猫一样从他怀里钻出来,缓缓抬起头:“渊,我可以吻你么?” 他有些疑惑地望着她,不懂她为什么要用请求:“你觉得我会拒绝么?” “过去都是你强行吻我,我好像从未主动吻过你。”她面含羞色,眼神愈发温柔,“我想也许是因为这样,你才觉得我不够爱你。” 他手指顺着她脸颊滑过,垂下安静的目光,薄唇微弯,那是种默许和期待。 她抬手扶住他侧颈,缓缓将唇奉上,先只轻轻触碰他的下巴,像是在试探他的反应,确定他不会突然反攻,她才敢安心继续。 他这次是做好了决定,丝毫不会去打扰她,只将全部心神,都放在她逐渐靠近,那双比红唇更令人心动,异常温柔的眼眸。 她温软触及他的嘴唇,也仿佛触到了他心尖最柔软的地方,他沉醉地闭上双眼…… —————— 我也算万种风情,实非良人,谁能有幸错付终身。 最先动情的人,剥去利刃,沦为人臣。 我爱你苍凉双眼,明月星辰,不远万里叩入心门。 一个孤僻的唇,摘获了你首肯,献上一吻。 《九万字》好爱这首歌,尤其这段歌词。 【三】故人归16┇她抿了抿唇,不敢叫太大声:“渊哥哥。”(3更) 相拥缠绵许久方歇,放开彼此的唇,夜渊俊眸微垂,留恋凝望她湿润的唇瓣,一如抹了口脂,晶莹欲滴,看得他意醉神迷:“你要是每时每刻都能像现在这么乖,那就好了。” “那……”她羞涩低垂芙蓉面,乌发掩映粉腮,似初熟的蜜桃,甜美极了,“现在心情可好些了,渊哥哥?” 最后那声唤得轻盈,也很轻快,一溜烟似地从他耳中一闪而过,他不禁浅浅眯眸,露出几分玩味地笑:“你叫我什么?” 她宛如做错事被抓住了,更是羞红了脸,低首抿了抿唇,还是不敢叫太大声:“渊哥哥。” 没等他回应,她又偷看他一眼,随即又唤:“渊郎。” 那一声娇柔得,简直能化成水。 他这般领略到了什么叫人美声甜,甜进了他的心窝里,笑容弥漫在眼角,他情不自禁,突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榻上。 “又怎么了嘛?”幽梦闷闷皱着眉,仰望着冷魅含笑的男人,眼神无辜,“我这会明明很乖了,你怎么还欺我?” 他此刻心情已是一片大好,慢而轻柔地抚摩她鬓发面颊,欣赏她粉面桃花,不胜的闲情逸致,幽梦只觉他唇角弧度加深,越看越邪恶。 “之前不是不满意么?给你吃顿好的。” 说着便开始动手,反正她衣衫是随便裹的,扯弄起来很方便。 幽梦身上那股酸疼劲还没缓过来呢,自然是不情愿的。 “哎呀不要了……” “必须要。” …… ◇◆◇◆◇◆◇◆◇◆ 从霁月庄回来的第二日,幽梦去了浮魅阁,这次是只身前往,虽然那地方阴邪,但只要想到魅夫人在山上帮助过她,对她曾有过和善可亲的一面,她就不那么害怕了。 敲了会门,婢女碧蚕打开门,许是觉得幽梦面熟,眉心蹙了一蹙。 “我是来找魅夫人的。”幽梦微笑着道。 碧蚕像是回想起主子关照过某位特殊客人,豁然开朗,旋即笑着行礼:“姑娘请进吧。” 幽梦入了阁,还是和第一次来一样,背后阵阵发凉。她刚坐下,一个矮小微胖的身影走了过来,用她那苍老的声音说道:“今日来了客人,夫人在楼上忙,让老身先来接待殿下。” 幽梦抬头,发现正是那次在密室里施行血祭仪式的那个老婆婆,一想到她阴森森笑着放干男人血的样子,幽梦顿时打了个寒颤,瞪大的眼中尽是惊恐之色。 老婆婆今日却只穿着寻常布衣,也是笑容可掬,甚至有些慈祥:“看来老身上次着实吓到公主了,就用这杯茶来赔罪吧。” 她将茶杯放下,幽梦看了一眼,不敢碰,只怪湘婆婆给她留下了太深的心理阴影,她生怕这茶里又有什么要命的蛊。 她拘谨地假笑:“不了,婆婆你不必这么客气,我在这等魅夫人下来就好。” 湘婆婆笑了笑:“夫人交代了,公主若是乏闷,可以在阁内随处参观,不过有些东西不能碰。” 这里遍布邪物,没准哪一件就是被施了咒法的。 幽梦意会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湘婆婆便走开,去忙她的活了。 幽梦远远欣赏了一番墙上各式各样的面具,还有那些形态诡异的傀儡,然后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渐渐走上楼梯。 楼上一间屋子的门虚掩着,她听见里头有窸窸窣窣的动静,猜想定是魅夫人在里面,便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先将头探进去,只见屋内悬挂一排珠帘,彩珠串子轻微晃动,隐约可见帘内置了一张长榻,一个半身赤裸的女子趴在榻上,而魅夫人手里拈着一根长针,看样子,正在为那女子刺青。 【三】故人归17┇怎么?你还有几个郎君? 萧紫芸已经在那女子背部绘好了花样,旁边木几上摆放着各色的彩料,她执针在一只小碟里蘸了一蘸,便拢袖将针刺在女子的背上,一点一滴,雕琢得十分细致。 幽梦不自觉看出了神,针尖刺入肌肤,墨色聚少成多,渐渐成形,绘出一幅精美的花鸟图,栩栩如生绣在女子的蝴蝶骨周围,有一种说不出的冶艳与魅惑。 刺青完成,萧紫芸取衣为女客盖上,女子坐起来,穿好衣裳。幽梦见状识趣地收回脑袋,从房间退了出来,将门轻轻带上。 她在走廊上漫不经心地游走,那扇房门开了,方才刺青的女子从中走了出来,幽梦看过去,是个妖娆的美人,经过身旁时,她也下意识地看了下幽梦,眼神略略一惊,似乎讶异像她这样看起来纯良,气质优雅的女子怎么也会来这。 幽梦自矜地移开视线,那女子也自顾离开了。 幽梦走到房间外,站了一会,不知该不该进去,怕魅夫人手里还有活没做完,贸然进去会打搅到她。 “都在外面站那么久了,还不进来?”曼妙的女声传出,带着几分调笑。 幽梦愣了一愣,走进去,见萧紫芸又穿回了那件华丽的紫色覆黑纱的袍子,妆容艳丽,却并不显得俗气。 萧紫芸将方才刺青的一套用物收好,端入柜中。幽梦褰开珠帘,走到萧紫芸面前:“魅夫人,我今日是来……” 话未说完,萧紫芸便抬掌示意她把话省了:“我知道你来干吗,坐吧,我为你解蛊。” 幽梦依言坐在长榻上,萧紫芸端来一些瓶瓶罐罐,搁在旁边的高脚木几上。 她挽起幽梦的衣袖,望着那些淡粉的瘢痕,舒眉淡笑:“你的伤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幽梦也认为是,暗自打量着萧紫芸,感觉她还是那个和善的样子,没有因为回到浮魅阁,换了妆容就刻意生分,便道出了自己的好奇:“方才我看到你在给人刺青?” 萧紫芸稍作一滞,又习以为常地笑道:“不用意外,这也是我的手艺之一啊。” 幽梦若有所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背上纹那个,应该很疼吧?” 她顺势想起渊胸口的那个刺青,花纹虽说是有点诡异,但却衬托了他的神秘性感,每次她看到那黑色的刺青在他胸口起伏,就忍不住脸红心跳。于是被他引诱得,她也对刺青之物生出了别样的好感。 萧紫芸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挑了挑眉:“你有兴趣试试?” “没有,我怕疼。”这话倒是不假,她还自嘲起来,“早在山里被鱼刺草扎怕了。” 萧紫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温暖,与她的冷艳极不相符,但她这样笑,才恰恰是她真实的样子。 她笑着斜觑幽梦,打趣道:“今日你的郎君为何不曾陪你过来?” 幽梦怔了一怔:“你说世子?” 萧紫芸用无比怪异的眼神审视她:“怎么?你还有几个郎君?” 幽梦眼眸一颤,心虚地看向别处。 【三】故人归18┇人皮扇(1更 2K) 萧紫芸是聪明人,光这两下就已心中有数了,意味不明地浅笑:“哦,我倒是想起来了,之前你被湘婆婆误抓,有个男人带着侍卫来我这要人。” “他是我府里的乐师。”幽梦平淡地说道,不想狡辩得太过明显。 区区一个乐师,又岂能使唤动她府里的侍卫? 有关他们二人真实的关系,萧紫芸心里和明镜似的。她低头,一边将朱砂和一些幽梦认不出的粉末调配在一起,一边轻描淡写的一句:“嗯,那个才是你相好的。” 被戳了软肋,幽梦不说话了。 其实萧紫芸知道,那个乐师真实身份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渊公子,那日相见,对方已经亮明了底牌,眼下是相府明部幕僚之一,深受丞相器重。只不过她身处暗部,不能插手明部的事,否则就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她曾暗示过幽梦小心身边人,可她看出幽梦和夜渊感情匪浅,幽梦未必就不知情,萧紫芸倘若此时挑破,便有些枉作小人。再者幽梦也未必会信,若她问起,她萧紫芸是如何知道夜渊身份和内情的,她总不能将自己是暗部的事说出来。 所以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萧紫芸不愿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就不和幽梦深入探讨那个男人了。 她用针尖在幽梦指头上扎破一个血口,幽梦吃痛地呻吟一声,萧紫芸旋即握着她手,朝一个琉璃小瓶里捏出三滴血来,然后放开了她,幽梦赶紧将指尖含在嘴里。 “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觉得不好意思,男盗女娼的事我见多了。” 萧紫芸这句说得随性,尽管没有恶意,听着却刺耳,幽梦不禁一愣,神色略显尴尬。 来光顾浮魅阁的客人,许多都是风尘女,平日难免争风吃醋,谁叫这万紫千红的行当偏偏总有新人冒头,男人又都是喜新厌旧的主,想在百花丛中屹立不倒,总要使些手段。在她们身上,多半都逃不过“奸情”二字,萧紫芸已是司空见惯,在她眼里,专情,本就是一件可笑的事。 “来我这的女客形形色色,但大多不会是什么清白正经出身,即便出身好,心也不见得干净。”萧紫芸不痛不痒地冷笑,然后抬起眉眼看着幽梦,“作风比你彪悍,与男人关系脏乱差的多得去了。” 幽梦被她说得着实难为情,转移视线:“就好比方才那个刺青的女子?” “她是风月场的名人。”萧紫芸说道,朱砂粉末混着不知名的药液化开,她执笔蘸了一蘸,在一张黄符纸上画下某种图案。 幽梦一脸难怪的表情,喃喃:“规矩本分的良家女子又怎么会来刺青?” 萧紫芸抬眸,似笑非笑:“你是这么想的?” 幽梦理所当然地望着她,萧紫芸意味深长地笑。 “刺青不只是用来增添野性,诱惑别人的,它最原始的作用就是一种记号罢了。”萧紫芸将那符纸烧了,白色的灰烬兑入茶水中,她莫名叹息一声,“也许,他们只是想记住一些人,一些事。” 她将那杯茶端给幽梦,幽梦犹豫了一下还是喝了,默默在心里品味着萧紫芸的话。 不知不觉中,琉璃瓶中的血竟然褪了色,透明的“血液”中显出一颗蓝宝石似的玩意,幽梦认出那是万念蛊,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将她看呆住了。 “好了。”萧紫芸会心一笑,又写了一道方子给她,“拿这药吃三日,这三日你得忌口。” 随后她便叮嘱她什么不能吃,幽梦哦了一声,起身想随意走走,其实是想看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萧紫芸拿起琉璃瓶细细一看,有些意外,自言自语地感慨:“我这小东西寄养在你身上十天半个月,被你血滋养得这么好啊?” 幽梦没在听,她走到隔断门边的柜子下,木柜隔层放了各式摆件,她在其中一个格子里看到一件精美木雕摆台,上面嵌着一面团扇,接口是灵活的,可以转动翻面。 幽梦的目光被那团扇彻底吸引住了,扇面极薄,隐隐透光,象牙白的面儿上绣着血色曼珠沙华,配的是紫檀木扇架,珍珠色流苏系着扇坠,看起来精美绝伦。 “我这扇子美么?” 不知何时,萧紫芸已经到了身旁,望望那把扇子,又津津有味地望向幽梦。 幽梦正出神,被她吓了一跳,回眸见萧紫芸挑着眉梢冲她笑,神情颇为自得。 幽梦怯怯伸手:“美,我能摸下上面的刺绣么?” 不得她准许,幽梦是不敢碰她东西的,上次就吃过亏了。 萧紫芸笑意的眼神默许,幽梦十分珍爱地轻抚扇面,触感细腻光滑,凉凉的,摸起来比丝绸还舒服,她忍不住惊叹:“绣工真好,这是什么缎面?” “这不是缎子,是人皮。” 萧紫芸非常淡定,仿佛只是自然而然地说话,口气与寻常交谈并无二致,却把幽梦吓了个激灵,手一下缩回,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她。 萧紫芸缓缓勾起嘴角:“如假包换的美人皮。” “人皮扇?!”幽梦不能淡定了,怪不得摸它的触感很奇特。 萧紫芸不以为意:“我们以人茧修炼巫蛊,身边留下点‘收藏品’,这根本没什么。” 幽梦眨了眨眼,俨然一个好奇宝宝:“什么是人茧?” 萧紫芸淡然瞥她:“人血、人骨、人皮,头发指甲,五脏六腑,只要是活人身上长的,都可以拿来做人茧,用处不同,需要的人茧也就不同。” 看到幽梦的脸色在越变越难看,她就不和她细说了,不然恐怕会吓得她回去做噩梦。 幽梦转回去,陷入迷惘:“那这把扇子……”她猜那个人定是已被萧紫芸做成了“人茧”?也不知是男是女? “这块皮的主人是三年前死的,生前在我这纹过刺青。”萧紫芸望着莹润的扇面,眼神变得陶醉,“那女子生前是真美啊,全身上下没有一点瑕疵,她拥有世上女子少有的美妙肌肤,就像珠玉似的,光华动人。” 幽梦欣赏眼前这阴诡之物,心绪压抑,但不可否认,它的确散发着摄人心魄的美感。 【三】故人归19┇布局(这其实是昨天的一点小尾巴) 幽梦并不觉得萧紫芸夸张,光是瞻仰这面人皮扇,就足以想见,那女子是何等的肤如凝脂。 “不过她死状凄惨,却唯独这块带有刺青的皮是完整的,我便将皮取了下来,绣成了这面团扇。”萧紫芸已从回忆里走出,指着扇面的曼珠沙华说道,对自己这件艺术品甚为自豪。 说着,她还将团扇从摆台上取下,作势扇风,风径自呼到幽梦脸上,不愧是人皮做的扇,扇出的风仿佛自带阴气,因而比寻常扇子都要阴凉,一种渗入骨子的阴凉。 幽梦受不了那阴风阵阵,转眸质问萧紫芸:“是什么深仇大恨,让你杀了她?” “不是我杀了她,是她自己选择了死。”萧紫芸从容不迫地摇扇,“她有所求,我满足她的心愿,蛊师本身与这些人并没有什么仇恨,她们要动用秘术,去对付一些常力无法办到的事,自然也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反噬。” 幽梦觉得她说的似乎有理:“她是用蛊去害人了?” “她被男人玩弄了,伤得很深,她说有个狐狸精用诡计抢走了她的男人,她就用了很厉害的蛊,诅咒那对负心汉和狐狸精,而当时那个新欢娇妻,腹中已有骨肉……”萧紫芸扇扇的手渐停,眼底掠过一丝清浅的忧郁,很快恢复如初,抬眼看幽梦,“不说了,总之是很阴毒的事,她得以很沉重的代价来换此蛊的灵力,代价就是她的命。” 说罢,她将扇子放回摆台,这时幽梦忽然问道:“魅夫人,巫蛊之术,真的可以将人害死么?” 萧紫芸神色一滞,转头,用一种深重的目光端详她,一看她的眼神,萧紫芸便知道这丫头心里在酝酿一些计划了。 ◇◆◇◆◇◆◇◆◇◆ 两日后,幽梦带着一队内侍入宫请安,在宫道上遇见了散步的敏妃和虞修华。 幽梦欠身行礼:“幽梦见过敏娘娘、虞修华。” 敏妃端庄中透着傲气:“小公主快免礼吧。” 虞修华的位分离咲贵妃差得远,又没有敏妃那样的显赫家世,可没有敏妃那高傲的底气,她看向幽梦,眉眼里挤出亲切的笑意:“小公主这是赶去探望贵妃娘娘?” 幽梦也和善微笑:“正是。” 敏妃见幽梦身后跟着十几个太监,各个手里都捧着摞高的礼盒,她问:“这些是什么?” 幽梦笑着解答:“母妃为了主持中秋嘉宴,特让我去甄选一些精美礼物,到时要在宴上赏赐给众位御妻,还有朝中高等官员家中的命妇。” 敏妃眼神凝了一凝,咲妃成了咲贵妃,一跃去了她头上,这次更是能代替皇后,置办整个后宫的中秋宴,心中自然不快。虞修华不禁转首望了望她,彼此心照不宣。 敏妃到底是能沉住气的人,她忍住妒意看向一旁,被其中一个小太监手里提的雀架吸引住了,不,准确说吸引她的是雀架上的鸟。 她不由朗声一笑:“哟,瞧这只鹦鹉多大个儿呀?得有寻常鹦鹉两倍大了吧?” 【三】故人归20┇诅咒(2更 2K) 雀架上站的那只鹦鹉灰爪黑喙,从耳后至整个胸腹部皆为橙黄色,翅膀和尾羽却为紫蓝色,长长的尾羽垂下来,有翠蓝色的覆羽,看上去就像穿着一件蓝色的披风,格外炫丽。 虞修华惊叹:“这羽毛可真漂亮。” “修华好眼光。”幽梦笑吟吟地望着鹦鹉,“这是西域的琉璃鹦鹉,是鹦鹉中颜色最艳丽的品种。” 虞修华不胜艳羡,眉开眼笑直勾勾地盯着鹦鹉看:“这么好的东西也是要赏赐下去的?”心说咲贵妃可真阔气。 “修华说笑了,这只鹦鹉是儿臣特地买来送给母妃的。”幽梦见她恨不得把“喜欢”、“想要”两词都写在眼睛里,有意说道,“至于母妃会不会将它赏赐给别人,那将全由母妃做主了。” 虞修华如被泼了冷水,怅怅然地缩回脑袋,还要故作矜持:“哦,原来是这样啊。” 敏妃真是瞧不上她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偷偷白了虞修华一眼,被幽梦看到了。 幽梦一脸嫣然:“这种鹦鹉性格乖巧,易驯养,喜欢和人亲近,我让它没事就说说吉祥话,讨好讨好母妃,也好与母妃做做伴儿。” 敏妃优雅地弯起唇:“小公主真是贴心啊,本宫着实羡慕咲贵妃,能生个这么好的女儿。” 这笑得还敢再虚伪点么? “敏娘娘过誉了,儿臣论温婉柔顺,远不及白莲般的四皇姐。”幽梦低眉顺眼地说着,忽然抬眼,一脸人畜无害地看敏妃,“对了,不知四皇姐脸上被蜜蜂蛰下印痕的可有消退了?” 她是故意在戳敏妃母女的痛处,敏妃瞧这巧言令色的丫头,心底忍不住冷笑,面色依旧柔和:“幽柔已经好多了,多谢你的关心。” “那就好,劳请敏娘娘转达,幽梦改日定去看望四皇姐。”幽梦乖顺颔首。 这时她身后小崩子手没抓牢,几个礼盒从他手心滑脱:“哎……” 几声巨响,礼盒摔在地上,吓了众人一跳。 有个盒盖被颠开了,一片红缎遮掩着一个人形似的物件,露出来半张人脸,恰恰落在了敏妃眼里。 幽梦顿时变了脸色,慌忙蹲下去将盒子盖上,那举动让敏妃觉得很刻意,像急着掩盖什么。 敏妃暗自生疑,只见幽梦在那气愤又焦虑地抱怨奴才:“小崩子你怎么这么不当心?” “奴才该死!” 幽梦下意识侧眸,短促瞥了眼敏妃和虞修华,掩饰自己的紧张,低道:“赶紧收好了。” 小崩子唯命是从,将礼盒一一拾掇起来。 再度转身,幽梦已经恢复和颜悦色,歉意地欠身一礼:“都怪这奴才笨手笨脚,在两位娘娘面前失礼了,儿臣回去定好生管教。” 敏妃不言,含笑点了点头,幽梦便吩咐内侍随自己离开。敏妃和虞修华都不约而同地转身目送,敏妃的眼神逐渐犀利。 待幽梦一行人走远,虞修华酸不溜丢地笑道:“看看,当了贵妃,气魄就是不一样,等不及要在权贵女眷们面前立威了,就连女儿都跟着拽起来了。” 敏妃收回目光,面无表情:“你仔细瞧见她那小太监方才失手,从盒子里掉出来的东西没?” “看见了,像个模样别致的布偶。”虞修华一脸不屑,“兴许又是小公主为了讨贵妃欢心,从哪弄来的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吧,哗众取宠。” 敏妃踱步,深沉蹙眉:“我总觉得这丫头有点奇怪,好像藏着什么秘密似的。” 虞修华悠闲地跟上去,完全不当回事:“娘娘,小公主本就出了名的离经叛道,她一直都是这么精怪。” 敏妃细想来,好像确实如此,但这并不能打消她的疑虑。 毓秀宫仪鸾殿。 幽梦命内侍将礼品都送去库房,咲贵妃看着案上那只黄蓝毛的鹦鹉,语声沉静:“东西都准备妥了?” 幽梦回眸,缓步走近,清笑间,自信溢于眼角:“放心吧母妃,儿臣保证万无一失。” ◇◆◇◆◇◆◇◆◇◆ 风平浪静过了两日。这天傍晚,敏妃和虞修华在御花园纳凉,二人走入水亭之中,正坐着闲聊,不知从哪飞过来一只鸟,停在栏杆上。 虞修华的面向先看到了,眼神顿是一亮,连忙惊奇地指给敏妃看:“娘娘,你看那不是小公主送咲贵妃的鹦鹉么?” 敏妃回过头,只见那只鹦鹉收起翅膀,在栏杆上跳来跳去,小家伙探头探脑的样子十分讨喜。 虞修华当时见这只鹦鹉就很喜爱,这会想是毓秀宫里的人没看住,叫鹦鹉飞了出来。她从果盘里摘下颗葡萄,打算投喂那只鹦鹉。 敏妃拉住她的手臂,冷笑:“你小心让它吃出个什么三长两短,到时毓秀宫的主子找你算账。” 虞修华拈着葡萄给她看:“这只是颗葡萄而已,又没有毒,能吃出啥毛病呀?” 敏妃嘲弄这缺心眼儿的女人:“怕只怕,这鹦鹉本身有什么毛病,之前显不出来,你一喂就断了气,人家拿此事来做文章,非说是你喂得不好,你到哪说理去?” 听了这话,虞修华心倏地一沉,眉头深深皱起。她想咲贵妃的确颇有心机,小公主也不是省油的灯,今日鹦鹉怎么就好巧不巧飞到了这里?细想想,没准还真是有预谋的。 她闷闷地将葡萄丢了,鹦鹉突然扯着嗓子大叫:“娘娘倾国倾城!芳华永驻!长乐无极!” 敏妃和虞修华猛然转头去看,鹦鹉清脆洪亮地重复着那句:“娘娘倾国倾城!芳华永驻!长乐无极!” 虞修华掩唇一笑:“娘娘你听,那小东西在给您请安,说吉祥话呢!” 敏妃先是露出惊喜之色,可突然想明白过来,脸又败兴地耷拉下去:“人家是咲贵妃的玩物,自然是在说咲贵妃了。” 虞修华自讨没趣,便不说话了。 谁料那只淘气的鹦鹉,便在这时猝然换了念词: “凤凰泣血!新月临空!凤凰泣血!新月临空!” 敏妃和虞修华双双怔住,敏妃愕然问:“你听听,它在说什么?” 虞修华竖着耳朵听:“什么……凤凰泣血?新月临空?” “这听着……怎么好像在诅咒皇后?” 【三】故人归21┇当了贵妃还不够,她还想当皇后!(2K) 敏妃惶惶不安:“这听着……怎么好像在诅咒皇后?” 虞修华心猛地一颤:“娘娘,您能肯定么?” “凤凰泣血,新月临空……凤凰,凤藻宫。月主太阴,皆是暗指皇后。”敏妃瞪紧了一双凌厉的眸子,“凤凰泣血是为不祥,若皇后遭遇不测,太阴易主,便会有‘新月’取而代之。” 虞修华被她点拨透了,更是花容失色:“如今在这后宫,能顺势继承后位的,很明显会是咲贵妃!” “你还记得那日,小公主手下摔出个布偶,她很慌张地将布偶藏住么?”敏妃提醒她。 虞修华满眼疑惑:“那件事与这鹦鹉又有什么关系?” 敏妃冷冷地一笑,叫人不寒而栗:“哼,当时我就觉得那丫头古怪,而且那种布偶看着就很怪异,那会我没想起来,如今好好一想,倒真像是民间请人用巫蛊做法,诅咒用的‘替身’。” 虞修华呆若木鸡:“娘娘,您是说……咲贵妃母女偷偷在宫里施压胜之术?” 这可是宫规严令禁止的,当年汉武帝的陈皇后和卫皇后,都是因为巫蛊之祸才被废去后位。 “倘若本宫估计得没错,她们是想咒杀皇后。”敏妃将几件事串联起来,一切都能说得通了,“好一个姜氏,野心真是大得很,当了贵妃还不够,她还想当皇后!” “这对母女实在胆大妄为!”虞修华也是恨得咬牙切齿,不由得提议,“我们还等什么?何不叫人捉了那只鹦鹉,赶紧带去禀告皇后娘娘,她准饶不了那对母女!” “不行。”敏妃沉定制止,“我们现在没有证据。” “证据……”虞修华嗫嚅,她想不到那么长远,只认为将鹦鹉带去皇后那,让皇后亲耳听听它是怎么诅咒她的,皇后还不气得七窍生烟? 敏妃阴沉地摇了摇头:“光凭一只鹦鹉饶舌来指证,有些太儿戏了,姜氏母女又喜欢耍心机,善于巧言辩解,到时皇后去问罪,没能吃死她们,倒霉的就是本宫和你。” 虞修华恍然大悟:“那依娘娘之见,我们应该怎么做?” “姜氏已是成了精的狐狸,身居贵妃之位,不好对付,我们不妨就对付那只还很稚嫩的小狐狸。”敏妃眼里浮现一抹阴鸷冷笑。 “您是想从小公主身上下手?” “姜氏要办中秋嘉宴,小公主这几日都在宫中帮她料理事务,多派些精明能干的耳目,给本宫好好盯着她。”敏妃是觉得,若对方真有行动,总归是会露出马脚的。 “是。” ◇◆◇◆◇◆◇◆◇◆ 就在当晚,虞修华手下一个太监蛰伏在南柯殿附近,半夜时听到后院的门被打开了,他在树丛里小心探出身子张望,见是两个女子身形的人影,披着黑色的斗篷,提灯而出。 她们在黑暗中行走,左顾右盼,看上去鬼鬼祟祟,小太监便跟着她们,一路跟到了映月池边一片隐蔽的竹林。 小太监轻手轻脚地猫进去,躲在暗处,只见其中一个女子蹲了下去,似在地上挖着什么。 另一个女子提灯为她照明,怯生生地说道:“主子,埋在这安全么?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巫师说了,这布偶必须在极阴之地埋够三个晚上,巫术才能见效。”蹲在那回答她的女子,正是小公主的声音,“你看,这里靠水,而且周围都是竹林,这在风水上就是招阴的,最合适不过。” 小太监听得十分仔细,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陪同幽梦的是女使寒露,她环顾四周,黑漆漆又静悄悄的,实在害怕:“可奴婢心里就觉得不踏实,要不主子咱们回去吧,别做这些了。” “做都做了怎么能半途而废呢?”幽梦瞬时冷下口吻,很是不快,“我打听了很久,那巫师很灵的,放心天塌下来有我撑着。” 寒露只好壮着胆子,望着幽梦手里那诡异的人偶:“那三日后这个怎么办?” 幽梦沉着道:“到时得将它取出来烧了,皇后若是突然暴毙,我们毁灭了证物,也不会有人知道。” 寒露戒慎地回头张望,幽梦数落她:“你别那么胆小,这里僻静,很少有人来的。” 待她们埋好了东西,她们便匆匆离开了。 小太监随即奔回景福宫,他主子虞修华正在主殿,陪一宫主位的敏妃等消息。 小太监将方才看到、听到的全都说了,敏妃惊喜得两眼放光:“果真?” 小太监乖乖跪在地上:“奴才亲眼所见,不敢蒙骗娘娘。” 虞修华看准机会拍马屁:“娘娘,您真是有洞察先机的本事啊。” 敏妃扬首冷傲地一笑:“姜氏愚昧到如此地步,竟纵容女儿用旁门左道的法子对付皇后,我看这下她还不栽在本宫手里?” “咱们这就去将那布偶挖出来,呈给皇后过目。”虞修华已是按捺不住。 敏妃却道:“不,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等上三日,到时来个人赃并获。” 说着,她唇边笑意变得更阴冷莫测。 ◇◆◇◆◇◆◇◆◇◆ 终于等到第三夜,目标出动了。 敏妃事先就计划好了,让虞修华带着一个宫女,在竹林附近藏好,等着目标出现。 虞修华看到有人来了,走在前面的女子从衣着上看确是小公主,主仆二人经过小径,在岔口拐了弯,匆匆穿进了竹林,虞修华和她的宫女也见机跟上…… 敏妃则是去了凤藻宫,咲贵妃正在殿内,向皇后陈述中秋嘉宴的筹备事宜。 敏妃一副有备而来的架势,俯首行礼,眉眼间却是藏不尽的得意:“臣妾拜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咲贵妃望着她一脸喜色,故作诧异:“敏姐姐怎么来了?” ◇◆◇◆◇◆◇◆◇◆ 虞修华手握布偶,焦灼不安地等敏妃过来。 这时一群人被“鬼火”吸引,进了竹林,宫人们提来十余盏灯火,倏地将林中照亮。 虞修华仓皇抬眸,一眼撞见了皇帝,他狐疑地盯着她问:“你在这做什么?” 【三】故人归22┇诱敌深入(2K) 咲贵妃望着她一脸喜色,故作诧异:“敏姐姐怎么来了?” 敏妃与其深意地对视一眼,发现小公主不在她身边,心里更加确信,不禁笑道:“臣妾从映月池回来,方才见到一处奇观,便想邀请皇后娘娘前去观赏,既然贵妃也在,不如就一起去吧?” 咲贵妃神色一滞,显得不甚自然。 敏妃知道她在焦虑什么,因为她女儿此刻就在映月池,干着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犹如捉住了有力把柄,进而试探:“怎么?贵妃不方便?” 咲贵妃旋即端出笑颜:“怎么会呢?臣妾难得与两位姐姐同游,荣幸至极。” 皇后来回望着这两人,心中很是怀疑。敏妃给她递眼色,她暗自猜想,敏妃许是准备了什么好戏要坑咲贵妃,需要自己配合,于是便收起疑惑,答应和她们同去。 ◇◆◇◆◇◆◇◆◇◆ 皇后与咲贵妃跟着敏妃走,眼看着就要到映月池了,这一路也不见有什么动静,皇后有些耐不住了:“敏妃,你说的究竟是什么奇观?” 敏妃故弄玄虚地笑着,劝抚道:“娘娘,就快到了,您很快就会看到了。” 咲贵妃用余光瞥她,一言不发。 蓦地,前面站了一排人影,后妃们定睛一看,竟是遇到了圣驾。 皇后意外地怔住:“陛下?” 皇帝转过头,见那三人一起,神色颇为异常。 他身边的卫公公立马躬身:“奴才叩见三位娘娘。” 后妃们也纷纷行礼:“陛下万福。” 姬舜负手,微眯着眼睛打量她们:“皇后和两位爱妃这是要去往何处?” 皇后端庄持重地说道:“回陛下,敏妃说映月池附近出现了奇观,便邀臣妾与咲贵妃一同前往观赏。” 姬舜眉峰一挑:“哦?是何奇观?” 众人皆看向敏妃,敏妃见了皇帝,也不好再多遮掩,便端出一副又是惊奇又是害怕的神情:“陛下,臣妾今夜曾在映月池畔赏月,忽然见黑暗中惊现一团鬼火。” 咲贵妃双目一瞠,目光幽幽地锁着她。 “鬼火?”迎着皇帝那不胜怀疑的眼神,皇后追问敏妃,“什么鬼火?” 敏妃有意压声,说得十分邪乎:“娘娘,臣妾听闻,如有鬼火出没,必有妖邪作祟。” “无稽之谈。”姬舜冷声驳斥,“宫里好端端的,哪里有什么妖邪?别有事没事尽扯上这些怪力乱神之说。” 敏妃面露恭顺,顺势接话:“陛下,若非妖邪,那便是有人在暗中捣鬼了?”说着,她眼角便暗暗斜向了咲贵妃。 咲贵妃却显得泰然自若,气氛正微妙,忽然就被一声清脆的呼唤打破:“父皇!” 后妃愕然抬眸,见幽梦从路边的树丛岔口里探出身来,怀里抱着个琉璃瓶子,有星星点点的绿光在瓶中浮动。 “父皇你看,儿臣又捉了好多萤火虫!”幽梦欢快地跑过来,将瓶子递给皇帝看,一转头,始料未及地见了三位后妃,方觉自己失了规矩,连忙欠身,“儿臣给皇后娘娘、母妃、敏娘娘请安。” 咲贵妃微笑颔首,敏妃震惊得就跟见了鬼似的:“小公主怎么在这?” ◇◆◇◆◇◆◇◆◇◆ 敏妃自然是无法理解的,因为在她的预料中,幽梦此刻应该正在那片竹林里挖布偶才是,她是如何避开虞修华的眼睛来到这的? 其实,幽梦根本就没有去小竹林,虞修华看到的那两个人影,一个是寒露,另一个,则是身穿幽梦的宫装外袍,梳着幽梦发髻的冬至。 冬至与幽梦身形接近,夜里光线昏暗,并不容易识别。 冬至和寒露遵循主子的计划,穿过幽径进入竹林,知道身后不远处有人跟踪,她们正是诱饵,负责将鱼引至合适的地方。冬至从衣袖中摸索出一物丢落地上,转目与寒露互换眼色,随后她们二人便照事先演练好的,从某个隐蔽小路撤离,并且冬至还在暗中快速脱下了幽梦的外袍,放下高髻,里面是她自己的宫女服饰。 虞修华和随身宫女赶到林中,却已不见了目标踪影。 ◇◆◇◆◇◆◇◆◇◆ “儿臣在陪父皇赏月,敏娘娘……缘何用这般奇怪的眼神看我?是有哪里不妥么?”幽梦纳闷地看一眼皇帝,再看向敏妃,作得一脸迷茫,一无所知的样子。 敏妃表情僵硬,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而最要紧的是,她感觉到皇帝正在用一种带着怀疑,十分锐利的眼神观察她。 咲贵妃平静地问道:“敏姐姐,你不是要带我们去看鬼火么?” “鬼火?”幽梦顿时来了兴致,“哪里有鬼火?儿臣在这半天了,也没看到什么鬼火呀。” 敏妃愈发地六神无主,小公主如今人在这里,虞修华那也不知是何情况,预感事情不妙,只怕已无法再按原计划进行。 幽梦眨着好奇的大眼:“敏娘娘,您是不是看错了?误把萤火虫当成了鬼火?”说着,她作势拍了拍手里的瓶子。 敏妃扯出一丝牵强的假笑:“是啊,兴许真是臣妾眼花了。” 皇后这就很不满了,不等皇帝训斥,她就先一步,冷眸睥睨地责问:“敏妃,你近来是不是太闲了?动不动就在这里大惊小怪,拿本宫寻开心也就罢了,这还惊扰到了皇上。” 敏妃不敢争辩,只能低头认错:“娘娘息怒,是臣妾愚钝了。” 咲贵妃和幽梦静静望着敏妃,将一抹冷笑藏在心里。 便在这时,湖边突然一阵骚乱。 “鬼……是鬼火!”宫人们此起彼伏地惊呼,“鬼火啊!” 宫人们匆匆奔走,被卫公公怒喝一句“大胆”,他们惊见各位主子,慌慌张张地跪了一地。 咲贵妃上前一步,不怒自威地俯视宫人:“你们为何在此喧扰?” 宫人们战战兢兢地答:“皇上,娘娘,湖边出现几团鬼火,好生吓人……” “是啊是啊,奴才们全都瞧见了!” 敏妃惊怔,那微许的一丝慌乱被幽梦不动声色瞧在眼里。 【三】故人归22┇幽梦对质奸妃(2K) 咲贵妃转回,带着些许疑惑的眼神看看帝后,再和幽梦互视一眼。 反正皇后是看不懂这是什么情况了,冷傲地瞄敏妃,寻思着敏妃之前莫非真不是胡说? 姬舜脸色阴沉下来:“你们在何处所见?” 宫人们纷纷用手指:“就在前方,一团一团绿幽幽的,飘进了小竹林里……” 主子们脸上皆是疑云重重,咲贵妃提议:“陛下,臣妾觉得还是去看看吧,免得宫里人心惶惶。” 皇帝沉吟:“朕也想知道真相,所谓鬼火,究竟是鬼怪作祟,还是有人故意玩什么把戏,想把宫里搅得乌烟瘴气。” 敏妃如被他的话击中,心里咯噔一下,神色凝重不敢多言,只能追随圣驾前往。 ◇◆◇◆◇◆◇◆◇◆ 竹林中,虞修华找来找去,就是找不着小公主主仆,正是举棋不定,心下焦灼间,脚底忽然踩中一物,一个不慎摔了下去。 “啊!” 她矢口尖叫,侍女赶忙将她扶起来,她心神不定,目光顺着侍女手中灯笼的光看去,一个诡异的布偶躺在草丛上,方才她就是被那玩意给绊倒的。 虞修华愣住了,带着几分不确定和想一探究竟的好奇,她伸手将那布偶给拾了过来。 “娘娘……”婢女偎在她身旁,看不懂主子为何捧着那布偶的手在不住颤抖。 “这……这不是小公主的布偶么?”虞修华抬头看看四周,百思不得其解,“她不是将它埋了,说好的今夜挖出来焚毁?人呢?” 她站起身,愈发觉得事情不对,但事先和敏妃商量好了,要在今晚抓小公主个人赃并获,此刻她若贸然离开,留下敏妃不好交代,敏妃回去定饶不了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见机行事了。 临近竹林,皇帝一行人果真看到林中幽幽飘动着“鬼火”,浓绿荧荧,有光无焰。 卫公公在前面指路:“陛下,娘娘,鬼火就朝那个方向去了。” 虞修华手握布偶,焦灼不安地等敏妃过来。 这时一群人被“鬼火”吸引,进了竹林,宫人们提来十余盏灯火,倏地将林中照亮。 虞修华仓皇抬眸,一眼撞见了皇帝,嘴唇不受自控地打颤:“陛……陛下……” 视线陡地一转,望见皇帝身侧跟着咲贵妃,而挽住咲贵妃站在那,眨着大眼看她的人,居然是小公主?! 她顷刻呆若木鸡。 咲贵妃惊奇道:“哎?这不是虞修华么?” 虞修华被敏妃狠狠瞪一眼,顿时醒过神,情急将布偶别到身后,俯身行礼:“嫔妾给陛下请安!” 皇帝瞧见她怪异举动,他狐疑地盯着她问:“你在这做什么?” 虞修华低着头吞吞吐吐:“嫔妾……” 小公主突然出现,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了。 姬舜犀利地目光瞥向她身后:“你手里藏了什么东西?” 虞修华不知所措,但必须强撑笑容:“没什么啊陛下……” 失去耐心的姬舜唤道:“卫长福。” “诺。” 卫公公当即意会,走到虞修华身旁,硬是从她手里扯过一物,瞧了眼不敢耽搁,连忙呈上:“陛下,是个布偶。” 此时,咲贵妃母女气定神闲。 皇帝看着那布偶,拧起了眉头:“虞修华,你大晚上鬼鬼祟祟,拿着个布偶在这作甚?” 虞修华眼见皇帝怀疑上自己了,急忙辩解:“不,这布偶不是嫔妾的!” 皇后追问:“那是谁的?” “是……”虞修华和敏妃对视一眼,立马鼓足勇气,一道凶恶的眼神飞向幽梦,“是小公主的!” 众人一怔,震惊的目光转了方向,齐刷刷地落在幽梦身上。 幽梦愠怒却不失冷静:“修华开什么玩笑?这怎么会是我的?” 到了这紧要关头,虞修华不得不将事情抖落出来:“陛下,这不是普通的布偶,而是咲贵妃指使小公主,用来施厌胜之术的替身,她们要诅咒皇后娘娘!” 全场更惊,皇后怒火中烧,凤目狠厉地剜向皇帝另外一侧:“咲贵妃!你好大的胆!” 咲贵妃平静颔首:“皇后娘娘,臣妾深谙宫中行巫蛊是多重的罪名,绝不会让自己的女儿以身试法。” 幽梦不慌不乱地绕过母妃,走到皇帝身边福了一福:“父皇,单凭虞修华手中一个布偶,她就空口白牙地指控儿臣,儿臣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修华,她竟要这般诬陷儿臣!” 幽梦边说边含怒瞥着身后,姬舜也一道看去:“你说这布偶是幽梦诅咒皇后的替身,你可有证据?” 虞修华恳切道来:“陛下,数日前嫔妾偶遇小公主,她进宫为咲贵妃献中秋礼,亲眼见她盒子里掉出这么个玩意!” 幽梦转脸就是一笑:“既然修华认定这是我的,那为何如今又在你手中?” 虞修华愣了一愣:“嫔妾是碰巧捡到了。” 她那言辞闪烁的样子,根本无法叫皇帝等人信服。 虞修华只好又吐出一些话来:“小公主忘了么?你三日前将布偶埋在此地,让替身吸收阴气,再至今夜前来挖出,将它烧毁,如此便可诅咒皇后娘娘!” 幽梦大感滑稽地笑出声来:“修华了解得好生详尽呐?莫非这巫蛊的法子是你想的?” 虞修华被狠狠噎了一口,皇帝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怀疑了,虞修华愤然反驳:“这分明是公主您亲口说的!” 幽梦笑眯眯地看她:“那我倒要问问修华,儿臣何时说过这种话?” “正是三日前的深夜,你带着一个宫婢偷偷来此,在掩埋的时候,说出了你们的阴谋。” “那修华那天晚上又来这做什么?” 虞修华不觉自己正被幽梦一步步带入陷阱:“嫔妾早就怀疑小公主有不轨企图,派人暗中盯着。” 幽梦做出个“哦”的了然口型:“修华,我再问你,你方才说,你听到我今晚会来取回布偶,可我今夜却一直在父皇那,父皇检查儿臣的功课,后来儿臣还陪父皇来映月池赏月,对于修华所提之事,儿臣毫不知情,这又如何解释?” 【三】故人归24┇幽梦霸气反杀(2K) 幽梦稍稍侧眸,暗瞥皇帝的方向,眉宇间尽是自信。皇帝用默认给她做了证明。 虞修华张了张嘴:“许是小公主发现今夜行事不妥,临时改变计划。” 幽梦冷笑看她死到临头还不自知的样子,转身走回皇帝身旁,十分悠闲地拿过卫公公手里的布偶,随手把玩一番。 “父皇,您仔细看看这个布偶,虞修华说儿臣三日前便埋下了它,此地阴暗潮湿,昨日又刚下过一场大雨,布偶埋在地下这么久,定然全湿透了,而且会有泥污。”说着,幽梦将布偶递给皇帝,“可这布偶非但摸起来是干的,布料上还挺干净,根本不像是在土里埋过的样子。” 姬舜也用手摸了一摸,冷睨虞修华:“你说幽梦亲手埋了这个布偶,可又未见她来挖取,那这布偶理应还在土里埋着,又是如何被你‘碰巧捡到’的?” 这的确诡异,叫人本能想到两种可能,要么就是虞修华自己挖出来的,可又与幽梦指出布偶的细节相违,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布偶是虞修华自己带来的。 “这......”虞修华内心已然结成一团乱麻,无奈坦白,“其实嫔妾今夜本是想抓小公主现形,才会跟踪小公主来到此处,但不知怎么就在地上捡到了这个布偶......” “不对吧?”幽梦毫不客气地堵回她,“儿臣都说了今夜一直和父皇在一起,虞修华你跟踪的谁啊?” 皇帝的眉头越皱越紧,虞修华更加慌了:“嫔妾......” “修华,你该不会......”幽梦瞅了眼手中的布偶,言语间疯狂暗示,“玩这些神神道道的玩意,玩入了魔怔,都产生幻觉了?还是真的见鬼了?” 虞修华连掐死她的心都有了,抬头怒道:“小公主请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混淆视听!” 幽梦反倒镇定,懒得与她争辩,顺手将布偶还给卫公公保管。 “父皇,您都已经看到了,虞修华说到现在也拿不出什么有力证据,她说我埋了布偶是她看到的,她说我出言诅咒皇后娘娘,也是她派人偷听到的,全都只是她一面之词,说得通也就罢了,关键她的话还自相矛盾?”幽梦振振有词,说着便转过头,阴冷凝视虞修华,“如果这样的说辞都能当作实锤,给人定罪,那岂非将父皇的英明睿智都踩到地上,狠狠地摩擦去了?” 众人都被她的胆魄给震慑到了,皇帝深沉地瞬了瞬目,虞修华见状忙作出一脸惨相,苦苦哀求:“陛下,您千万别听信她的话,小公主巧舌如簧,她是要把罪名反推到嫔妾身上!” “吼,您诬陷儿臣时理直气壮,儿臣质疑你就说我巧舌如簧?”幽梦歪着头冷笑,“那你要这么说,咱们不该讲道理,而是该比谁更委屈?” 虞修华无言以对,只好将目光转向敏妃求援。 幽梦看破了她的心思,从容走上前,有意探身挨近了打量一番虞氏:“修华,从头至尾可不都是你一人在演?您如此有天赋怎么不去学戏呢?黑脸白脸都能唱。” 所有人都在看小公主或者虞修华,唯独敏妃冰冷侧目,看咲贵妃的眼神里透着阴狠,暗恨这女人怎么就有本事,把年纪轻轻的女儿培养得如此了得? 场面实在太难看了,虞修华毕竟是东六宫妃嫔,皇后不能坐视不管,沉声道:“陛下,臣妾听闻若要使用巫蛊之术,需在替身上写下诅咒之人的生辰八字,究竟是不是咲贵妃母女诅咒臣妾,看看这布偶写没写字就知道了。” “皇后娘娘说得对极了。”敏妃立马在旁助攻,“陛下,一切的玄机一定都藏在这布偶上。” 姬舜采纳她们的意见,吩咐卫公公:“仔细查查。” 卫公公旋即察看布偶,不敢有丝毫疏漏。当他翻至背面,发觉有一块布料似事后添上,周围还埋了针脚,略显突兀,他用力将那块布料撕扯下来,里层果然有字。 他面带惊诧之色将布料呈上:“陛下......” 姬舜执布料迎光细看,只见布上写着: 「甲辰年寅月初五卯时」 姬舜瞠目,皇后与敏妃相继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分明是我母妃的年庚!”幽梦也看到了,忍不住惊呼。 姬舜转头看咲贵妃,咲贵妃始料未及,惊愕的眸子里又掩藏不住难过。 不等虞修华反应过来,幽梦就怒不可遏地质问她:“虞修华,你的心肠怎么如此恶毒!是你用巫蛊诅咒我母妃,如今罪行败露,却来反咬我和母妃!” 情势斗转直下,虞修华百口莫辩:“陛下!嫔妾没有......嫔妾冤枉!” 幽梦一脸气不过,扪心道:“你说布偶是我埋的,我又怎么会在布偶写我母妃的生辰,诅咒自己的亲生母亲!” 虞修华被问得哑口无言,这下敏妃全明白了,布偶是姜氏母女早就准备好的,这是一个圈套。 幽梦决然跪地,愤愤不平地说道:“父皇,母妃刚被您封为贵妃,必是招来后宫许多人嫉妒,是才会用这么阴损的法子加害母妃,父皇,请一定要为母妃做主!” “不......不是这样的!”虞修华惶恐又无力地辩解着,“陛下,嫔妾没有诅咒咲贵妃,嫔妾真的是被冤枉的!” “你说你是被冤枉的,那必定存在其他幕后黑手,这个人会是谁呢?”咲贵妃眼底覆盖冰雪,清冷转侧,那边某人已经看她良久,她有意回应,“敏姐姐以为呢?” 敏妃猝不及防与她对视,心虚地一怔:“贵妃问臣妾?臣妾怎么会知道呢?” 咲贵妃不再理会她,而是垂首低眉,不胜温婉:“陛下,臣妾还有一事不明,今夜我等被敏妃邀请来看鬼火,那鬼火究竟是什么?与这布偶巫蛊之事,又有什么关系?” 姬舜领会了她的暗示,道:“卫长福,好好查查虞修华和她的宫女,看她们身上还藏了什么宝贝没有?” “诺。” 【三】故人归25┇人心比鬼更可怕(2K) 卫公公选了几个宫女来到虞修华主仆身边,先是赔罪:“娘娘,陛下亲口旨意,请恕奴才得罪了。” 随后,不管虞修华多不情愿,在他眼色之下,宫女们强拉硬拽,给虞氏主仆搜身。 不一会,她们便从虞氏婢女身上搜出一个锦囊,里面装着半袋白色粉末。 东西交到皇帝手上,姬舜望了一眼,冷声道:“虞修华,这些白色的粉末又是何物?” 虞修华那张秀气的脸蛋在灯火下惨白如纸,怯弱咬着嘴唇,不敢说话,她知道一旦说出此物,她就真和巫蛊之术撇不清关系了。 “你不说,总有人会说。”姬舜冷漠如神,“将人都带回去,宣刑察主司于含元殿见驾。” 虞修华一个趔趄,敏妃忧心忡忡,想着该如何收场。 咲贵妃亲手扶起女儿,彼此深切地对望,读懂对方的心绪,现在形势握在她们手上,只要稳住,虞修华这口锅是背定了。 ◇◆◇◆◇◆◇◆◇◆ 含元殿灯火通明,气氛肃重得有些压抑。 虞修华和贴身宫女跪在御前,心中忐忑不安,祈祷着敏妃和皇后能帮她解围。 刑察司派来首席探员蔡喆,他仔细检查了那些证物,复命道:“陛下,微臣查验过了,这枚锦囊中装的是磷粉。” 皇帝双眼不自觉地眯起:“磷粉?” 蔡喆说道:“磷粉在夏夜极易自燃,此时乃夏秋交替时节,宫中暑热尚未消退,磷粉散落在树枝草丛,一经引燃便会发出绿色火焰。” “那我们在映月池畔看到的那些绿色鬼火,其实就是磷粉被点燃了?”皇后深思道。 “娘娘所言正是,因为山野坟墓四周多生磷火,被途经的村民看到了,久而久之就有了‘鬼火’之说。”蔡喆渐渐解开众人疑惑,“而且人若从周围走动,还会带动磷火跟随飘浮,形如鬼魅,更令人心生畏惧。” 咲贵妃心平气和,却意有所指:“如此看来,所谓鬼火,不过都是虞修华的杰作了?” 皇帝顺势盯住虞氏:“虞修华,你何故要在宫中装神弄鬼?” 虞修华甚是纠结:“陛下,嫔妾是……” “儿臣知道虞修华为何这么做。” 幽梦冷声抢了她的话,众人不禁看向幽梦。 “她先是在木偶上施了巫蛊之术,意图咒杀我母妃,再命婢女在沿途洒下磷粉,制造鬼火假象,让宫里人心惶惶,以为有鬼魅作祟。”幽梦睥睨着虞修华,话锋中带起凛冽寒意,“待到母妃暴毙,她便可趁着谣言,顺理成章将母妃的不测推到鬼魅邪祟之上,便不会有人怀疑是有人在暗中害了母妃,真是好险恶的用心!” 虞修华气得眼泪都涌上来,矢口反驳:“小公主,你含血喷人!” “我含血喷人?”幽梦平静相对,眼底却绞着噬骨的恨意,“你拿着藏有我母妃生辰八字的布偶,非说是我诅咒了皇后娘娘,你可曾意识到你自己在含血喷人!” “我……”虞修华争辩不过她,只好转了方向,戚戚哀哀地对皇帝坦白,“陛下,嫔妾的确用了磷粉,但只是想借鬼火将众人引入竹林,便可在众目睽睽之下逼小公主暴露罪行,嫔妾没有做过那个布偶,更没有用它诅咒咲贵妃……” 幽梦讽刺地一笑:“逼我暴露罪行?我有什么罪行可暴露的?” 皇帝很难相信虞修华了,毕竟光凭那布偶上,有咲贵妃的生辰八字,就已经彻底绝了幽梦会施巫蛊的可能。 虞修华还想狡辩,幽梦冷厉斥责:“都到了这个时候,虞修华你还要再污蔑我!” 虞修华哽咽了一会,忽又抬起了头:“敏妃娘娘,您都不帮嫔妾说句话么?” 咲贵妃嘴角划过一丝不易看出的浅笑,仿佛就在等这一刻。 敏妃脸色不自然,有意不看虞修华:“本宫还能说什么?” 虞修华道破:“公主掉落布偶之时,你也在场,你与嫔妾一同所见!” 皇帝将怀疑的目光转至敏妃身上:“敏妃,是否确有此事?” 敏妃心知虞修华这个跟头栽定了,若强行去捞,只会让自己也被拖下水,她便摆出恭谨的态度:“陛下,那日小公主是掉了东西,可究竟是不是布偶,臣妾不曾看清,不敢擅自断言。” 听了这话,虞修华心都凉成了冰块,当初要不是她非说那布偶古怪,虞修华哪里会往巫蛊上面去想? “那只鹦鹉呢?”突然想起这一茬,虞修华不禁有些激动,“对,还有那只鹦鹉!鹦鹉说了什么话,您总归是听清了吧?” 皇后越听越迷:“鹦鹉?” 虞修华万分恳切地说道:“皇后娘娘,小公主送了咲贵妃一只黄蓝毛鹦鹉,那日飞到嫔妾和敏妃娘娘跟前,念了两句话,和您有关!” 皇后心神一紧:“什么话?” “凤凰泣血,新月临空!” 虞修华字字掷地有声,皇后怔住了。 虞修华冷眼看敏妃:“敏妃娘娘解读其意,断定这是对皇后娘娘的诅咒,嫔妾正是因为信了她的话,才认为咲贵妃和小公主在暗中行巫蛊之事!” 因为她说得太像那么回事儿,连皇帝听着都觉得蹊跷:“幽梦,可有此事?” 咲贵妃缄默不言,幽梦缓步上前,从容行了一礼:“父皇,儿臣的确送给母妃一只黄蓝毛的西域琉璃鹦鹉,但那只鹦鹉生性温顺,儿臣只教它说吉祥话来讨母妃欢心,从未教过它这些莫名其妙的字句。” 敏妃投来一记阴险的冷光:“小公主,你敢保证么?” 幽梦自信地转目相对:“当然敢,鹦鹉就在母妃宫中。” 敏妃颔首,藏着一抹讳莫如深的笑:“陛下,臣妾有办法验明此事。” 皇帝用眼神默许她说。在敏妃的提议下,皇帝让人去毓秀宫取来了那只鹦鹉,并且还钦点了一些“能人异士”,让他们一起来含元殿待命。 那只血统高贵的鹦鹉站在雀架上,毛色在灯火下愈加的鲜艳了,周身闪耀着华丽。 【三】故人归26┇谁也救不了她(2K) 众人看着那只美丽的鹦鹉,它神气活现地抖动翅膀,摇晃脑袋,用完全不谙世事的眼神看着殿里这群人。 “他们是宫中最好的驯鸟师。”敏妃将两个侍者引荐给皇帝,含笑道,“鹦鹉学舌也是受人调教,学到的话不会那么快忘记,只需合适的引导,它便会将所学之言全都吐出来。” 幽梦和咲贵妃对视着,眼底全无波澜。 敏妃扬首示意那两名侍者:“你们就拿出看家本领吧。” “是,娘娘。” 驯鸟师们走到雀架前,用瓜子、果肉喂食鹦鹉,配合精湛的鸟语口技,他们像是在和那只鹦鹉交谈,随后打出一个响指,只听那鹦鹉张口便来:“娘娘倾国倾城!芳华永驻!长乐无极!” 皇帝不胜新奇地眯了眯眼,就连一旁的皇后都忍不住笑了。 敏妃淡定地看着,唇角阴冷暗勾,心说先别急,好戏还在后面呢。 那日在湖心亭,鹦鹉便是先说了这些吉祥话,忽然就变了画风,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毕竟禽鸟不同于人,不会看懂什么场合,什么诡计,有的只是天性。 可两盏茶的工夫过去了,鹦鹉翻来覆去,也就只会说几句吉祥话,说得最多的,就属那句“娘娘倾国倾城!芳华永驻!长乐无极!”,众人听得耳根生茧,索然无味,皇帝手掌托住脸,倦色下透着明显的不耐烦。 到后来,鹦鹉自个都说累了,大概是发现自己在被人戏弄,便不想搭理这群人了,任凭驯鸟师如何喂食引导,它都不吭一声了。 虞修华跪在一旁看着,心里那叫一个急,这鹦鹉可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幽梦挤出讽刺的假笑,瞥眼鹦鹉:“敏娘娘,您驯够了么?不会要我们在这陪您等上一夜吧?” 敏妃也很焦急,怒斥驯鸟师:“你们都是废物吗?” 驯鸟师卑怯低头:“娘娘,小的们已经尽力了,鹦鹉也有自己的性子,它就是不肯开口啊……” 敏妃甚觉棘手,幽梦却是一脸无辜:“儿臣就只教过它这些话,敏娘娘想听其他的,也没有啊。” “陛下……”敏妃忧郁地望向皇帝,想求他再多给她一些时间,多一点耐心。 不想却换来皇帝冷言相对:“你可真有兴致,拉着朕和一群人,在这看你胡闹,浪费时间。” 敏妃一下噤了声,垂下脸去。幽梦看她那憋屈的模样,心里不免幸灾乐祸得想笑。 她暗自回想当日,她找来府上的面首溪吟,冲他家那个花鸟商的优势,他又可以有立功的机会了。 “公主有何吩咐?” “明日你回家一趟,去给我物色两只鹦鹉。” “公主想要什么样的?” “要非常艳丽夺目,让人眼前一亮的那种。”幽梦凑近了,神神秘秘地提醒他,“最重要的是,两只必须长得一模一样,外人看不出来才行。” 溪吟从她神情便看出她要搞事,但不敢多作揣测:“溪吟明白了。” 之后,溪吟果然不负众望,找来两只看起来完全一样的琉璃鹦鹉,并告诉幽梦,其中一只叫“大吉”,另一只叫“大利”。 幽梦尴尬而不失优雅地笑了笑,也懒得吐槽这名字了,叫溪吟训练两只鹦鹉说吉祥话,等它们学会了再将它们分开,教其中一只聪明些的,单独学会那句“凤凰泣血,新月临空”。 溪吟很听话,全部照做了,并且他驯鸟的本事也相当了得,圆满达到了她的期许。 准备妥当,幽梦便安排鹦鹉进宫。她特意分两次进行,先将会说诅咒的“大利”直接送去毓秀宫,交给母妃养着。再过一日,送那只不会说诅咒的“大吉”故意从敏妃和虞修华面前经过,让她们记住那只鹦鹉。 她事先还叮嘱小崩子,假装打翻礼盒,不小心露出布偶给敏妃看到,从那时起,鱼饵便已向敏妃和虞修华两个抛掷下了。 她们在湖心亭见到的鹦鹉是“大利”,幽梦特地让人放出去,飞到她们身边,念出“凤凰泣血,新月临空”,她们果不其然的咬了钩。 在那之后,幽梦便将“大利”偷偷送回了公主府,而留在咲妃宫里的,就只剩下眼前的这只“大吉”,任凭驯鸟师们费尽心思,他们也无法从它口中套出那句话来,只因它根本就没学过。 幽梦无比自信,步态从容地走至御前,行礼道:“父皇,如今形势已经很清楚了,虞修华擅用巫蛊诅咒母妃,一计不成又企图嫁祸儿臣,宫中岂容得如此奸人装神弄鬼败坏风纪,请父皇重重责罚。” 虞修华脸色煞白,顿时伏地哭诉:“陛下,嫔妾冤枉!嫔妾冤枉啊陛下……” 皇后对此也是无话可说了,心累地紧闭双目,虞修华将自己作到如此地步,谁也救不了她。 这时,幽梦似想起什么,饶有兴趣地看向皇后身侧:“对了,敏娘娘不是认定儿臣送母妃的鹦鹉有问题么?” 她的眼神近乎挑衅,敏妃不由得一怔。 “虞修华是您景福宫的人,她玩这些巫蛊把戏您会不知道?”幽梦笑得阴阳怪气,“还是说,敏娘娘和虞修华串通好的?” 敏妃暗自握紧双手,压抑着心头恨意,声寒如冰:“小公主,无凭无据的话不要乱说,本宫好歹也是你的长辈。” “是。”幽梦假装谦顺地颔首,笑容却无半分歉意,“那敏娘娘,您该如何洗脱嫌疑呢?” 她倒要看看,敏妃如何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敏妃上前,朝帝后叩拜:“陛下,皇后娘娘,虞修华私下做了什么,臣妾确实不知情,由她生出这巫蛊之祸,是臣妾失察,愿受陛下责罚。” 虞修华见她已然不顾自己死活,不甘心地痛斥:“敏妃,你居然如此无情?你……” “虞修华,你还不认错?难道你是想让你的家人也受到牵连么?”敏妃回头狠狠瞪住了她,堵住她的嘴,不准她将某些严重的内情说出口。 冯氏高官厚禄家族显赫,想收拾一个虞氏绰绰有余,虞修华受到莫大的威胁,底气顿时又蔫了。 【三】故人归27┇这才只是个开始 皇帝心中已有决意,冷漠俯瞰虞修华:“罪妇虞氏心存歹念,滥用巫蛊祸乱后宫,即日起贬为才人,罚入冷宫,幽闭思过。” 虞修华膝行至阶前,伸手想扯住皇帝的衣角,好似想握住那最后的一点恩宠和怜惜,泣不成声地求饶:“不……陛下,嫔妾是被人冤枉的!您要相信嫔妾啊……” 皇后有些不忍地望着虞氏,又抬头看皇帝,冰冷的圣颜阻断了一切求情的余地:“带走。” 内侍入殿,将哭哭啼啼的虞氏拉起来,她踟蹰着不肯走,内侍们只好强行推她出去。 一场闹剧过后,含元殿清静下来,皇帝烦心地揉了揉眉头,咲贵妃投去一束劝慰的目光:“陛下,龙体要紧。” 姬舜抬首看过来,温和道:“爱妃这次也受惊了。” 咲妃低眉一笑,婉约动人:“幸得陛下明察秋毫,及时为臣妾解决隐患。” 看着父母那般温情地相视,幽梦的心情也总算放松下来。 这时皇后说道:“陛下,这人您也已经罚了,这件事毕竟不光彩,为免后宫人心动荡,依臣妾看还是……” 但凡聪明人都听得出,皇后这话是在护着敏妃,幽梦顺势看向敏妃,见她低着头,面如死灰。 皇帝想了想,决定卖她这个人情:“此事到此为止,朕不再追究,不过整肃后宫的风气,还要皇后多费心了。” 如此便是将敏妃交给皇后去教训了,皇后起身行礼:“臣妾谨遵圣旨。” ◇◆◇◆◇◆◇◆◇◆ 回到毓秀宫,辛夷姑姑帮咲贵妃卸了贵重的头饰。 刚除掉一个敌人,幽梦心情欢畅,笑吟吟地将雀架挂在高处的木楞上,顺便喂鹦鹉吃了两粒果仁,似是给它奖赏。 咲贵妃走出内殿,见女儿在那无忧无虑地逗鹦鹉,不禁思绪万千,无法像她那么轻松:“才只是小胜一局,这就高兴了?” 幽梦正抚摸鹦鹉的蓝色羽毛,吹了一半的小调蓦然停下了。 咲贵妃被搀扶去她对面,缓缓坐了下来,肃然凝视着女儿的背影:“虞修华在后宫不过是个鸡肋,敏妃利用了她,自己置身事外,又有皇后庇佑,你父皇即便对敏妃生疑,这次也还是饶过了她,心腹大患不除,我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幽梦转过身,她很明白母亲的担忧,体贴地笑道:“母妃,儿臣献此一计,本就没指望能一举扳倒敏妃。” 她早就料到敏妃很狡猾,做事肯定不会让自己挑头,她会找个傀儡去冲锋陷阵,她在背后坐享渔翁之利,而且又有家族根基在那,非一般的罪名才能撬得动她。 咲贵妃黛眉一挑:“你还留了后招?” 她也对女儿有了一种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之感,想不到她这么小就已经懂得眼光看长远,未雨绸缪了。 “虞修华虽不起眼,但她却是敏妃必须要丢的棋子。”幽梦心中已有成熟的妙计,只是在等待时机,她保留悬念地笑了,“这才只是个开始。” 【三】故人归28┇这只小狐狸,有着不逊于她母亲的虎狼之心 此时于凤藻宫内,皇后听敏妃将整件事的原委交代一遍,简直气到头疼。 “敏妃啊敏妃,本宫真是没想到,你还有这么蠢的时候?”皇后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敏妃,管它什么难听话甩她脸上就是,“你们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中了人家的空城计了!” “并非臣妾蠢,而是臣妾轻敌,想不到那丫头,竟然这么厉害!”敏妃垂首咬牙切齿,每个字都充满恨意。 皇后缄声沉思,回想夜里的情景,越想越认同。原本只是后妃之间的较量,可是幽梦亲自将皇帝引进了局中,就为了能够盖住皇后的锋芒。而这一晚上咲贵妃几乎都没说过几句话,全靠她女儿在掌控局势,舌灿莲花据理力争,将虞修华都压得抬不起头。 皇后背脊发凉,想那丫头翅膀硬了,居然连敏妃都能被她算计了,后生可畏啊…… 敏妃既怨恨又无奈:“皇上对这个女儿本就爱重,虞修华一朝不慎落入陷阱,论底气、论口才,她哪里是小公主的对手?一个是不够得宠的妃嫔,一个是至亲的骨肉,皇上在那些伪证和谎言面前,当然更愿意相信他的女儿……” 皇后表情寡淡地走上前,将跪在地上敏妃牵起身来:“此番是她们母女故意陷害,你已马失前蹄,本宫就不再多为难你,不过你得小心了。” 听出她在暗示什么,敏妃惶惑不安地凝视她。 “小心你的狐狸尾巴。”皇后不冷不热地提点她,“千万藏好了,别等她们抓住了,你就不会像今日这么走运了。” 敏妃心一下跌进谷底,她可以暂时地收起锋芒,但绝不能坐以待毙,这件事她得好好查一查,还有虞氏,那终究也是个祸害。 ◇◆◇◆◇◆◇◆◇◆ 幽梦出宫时,正赶上虞氏被迫迁居往栖霜台行走,以虞氏如今的地位,她得和那些宫人一样,跪伏在地,等候公主的车驾先行通过。 幽梦让云辇停在了宫道上,优雅地探身而出,从容走到虞氏面前。 从五品宫妃一夕之间沦为末等御女,虞氏穿着简洁的素色宫装,被收没了全部的钗环,青丝长长地覆在背上,脸卑微低垂着。 “虞修华。” 幽梦有意错唤她原来的封号,虞氏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抬头,却在对上幽梦阴邪的笑容时愣住了。 她素面朝天,幽梦欣赏着她落魄的样子,她还很年轻,比她的母亲咲贵妃年少十个光景,也就只比幽梦大八岁,幽梦若是抛却辈分,高兴了还能唤她一声姐姐。 可这青春妙龄的女子,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风霜,给人不尽的沧桑与凄凉。 “哦不。”幽梦假装意识到自己叫错,忙改口,“虞才人,这么称呼才对。” 虞氏犹如被她狠狠掴了两巴掌,眼底透出一抹不甘:“公主倒是很爱看我的笑话?” 幽梦含笑不语,见虞氏的嘴角苦涩一抽:“哼,只怪我们都小看了你,敏妃说你是小狐狸,不,这只小狐狸有着不逊于她母亲的虎狼之心,她尖利的獠牙甚至可以在不觉之间咬断人的脖子!” 【三】故人归29┇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好,令她费解 “不敢当。”幽梦平静听完她的赞美,微微俯身,将手掌搭在她肩头,意味深长,“才人,您在冷宫千万要保重自己,虽然父皇说不再追究,可你我都知道,这件事还没完。” 虞氏眼见自己凄惨到这地步,这丫头还不肯放过她?还要来痛打落水狗?顿时,一把怒火涌上心头:“你还想怎么样?” “你没吃透我的意思。”幽梦翩然一笑,冷魅得像一缕月光,“你该提防的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虞氏惊怔:“你是说……” 她嘴唇刚启出一个“敏”字口型,幽梦旋即竖起食指:“嘘。” 虞氏被她神秘的表情吓住了。 “才人小声些,有些事心里明白就好,若是被那些人听去了,你可要倒霉了。” 虞氏曾想着,自己跟在敏妃身边这么久,总归知道些敏妃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原以为捏着这些把柄,敏妃就该善待她和她的家人,甚至会找机会救她脱离冷宫。 可这只是她的异想天开罢了,幽梦这一提醒,她才幡然醒悟过来,她知道得太多,敏妃非但不会保她,甚至比任何人都想对她处之而后快。 虞氏彻底慌了,像被抽离了魂魄,顷刻瘫软在地上。幽梦看着她,幽冷地勾了勾唇。 “对了,才人今日便要搬去栖霜台?” 虞氏怔怔抬头,若非她才刚亲身体验过如何被这丫头陷害,她是怎么也不敢相信,那张年轻稚嫩、人畜无害的面孔下,有着怎样一颗阴险的心! 幽梦慢慢摇着手里的面扇:“真好,可以和胡才人、五皇姐作伴了。” 虞氏猛然想起来,几个月前,荣贵嫔母女揭发小公主勾引太子秽乱宫廷,结果反被打入冷宫…… 她这是,步了她们的后尘呐! 望着虞氏懊悔不已的神情,幽梦轻笑:“记得替我向她们问好。” 说罢,幽梦便信步徜徉,走回马车,离宫而去。 车队去已良久,虞氏仍旧呆呆跪在那,想到日后的处境,便不由得浑身冰冷。 ◇◆◇◆◇◆◇◆◇◆ 深夜,风吹云散,月华似练。 高唐台的一角阁楼,屋檐垂下薄如蝉翼的鲛绡帘,月光漫进来,楼台四处皆溶于银白的光晕里,柔柔的,宛如梦境。 苏稚背靠扶栏坐在露台长椅上,神仙似的姿态。幽梦却不似他那般清雅,正是屈膝侧坐,将两条腿都摆上了长椅,慵懒惬意地躺在情郎怀里,仰首望月,看着纱帘一起一落,开开合合,月光如水盈满她的眼眸,渐愈迷离。 她不经意想起,那日在浮魅阁,她问萧紫芸:“巫蛊之术,真的可以将人害死么?” 萧紫芸盯她看了半晌,说道:“可以,但我不希望你去尝试。” “为什么?”幽梦问出口,随即解释,“我知道会被反噬,但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阻止我?” 她自是感觉到萧紫芸对她有一种莫名的好,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令她费解。 萧紫芸没直接回答,而是缓缓望向架子上的那把团扇,近乎失神:“我和你说说她吧。” 【三】故人归30┇一对好姐妹,为了一个用情不专的男人反目成仇? “这人皮扇的主人生前经营一家绣扇坊,她卖的扇子巧夺天工,远近闻名,多少名门贵女愿意花上重金购得她一柄绣扇。” 幽梦聚精会神地听她讲述,视线一直凝在扇面的那株曼珠沙华上,似一抹浓艳的血色。 萧紫芸接着道:“而她恨的那个狐狸精,是她从小玩到大,最信赖的好姐妹。” 幽梦倒吸一口凉气:“一对好姐妹,为了一个用情不专的男人反目成仇?” 萧紫芸淡然一笑,无关痛痒:“那个男人原本就是她姐妹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只是定亲后两人素未谋面。男人家道中落,趁着进京赶考顺便投奔未来亲家。可偏偏这个富家千金嫌贫爱富,但又不想由自己主动悔婚,遭人诟病,将来恐难再攀高枝。她希望男人知难而退,便想了一个办法,去好姐妹扇娘那定做了一把扇子,特意绣上天鹅与蟾蜍。” 幽梦顿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就是这个意思。”萧紫芸含笑望着她,“她还让扇娘代替她去赠扇子,她想那男人看到扇子,若是个聪明人,就该明白了。可男人误将扇娘当做未婚妻,他们一见钟情了,你猜后来怎么样?” 幽梦敛眉一想:“我猜扇娘没有忍心将天鹅与蟾蜍的扇子赠与他,而是换成她自己的扇子,于是就这样定了情,他们一定很恩爱,而且男人高中了?” 萧紫芸眉眼欣赏地眯弯了些许,“没错,是扇娘收留了他,并且资助他科考。红袖添香夜读书,男人考取功名飞黄腾达,将与扇娘共结连理,而她的好姐妹,富家千金眼红了,后悔了。”她冷嘲热讽地叹了一声,“女人就是这样啊,原本是自己的东西不稀罕,成了别人手里的宝贝,得不到就越是想要。” 幽梦嗤之以鼻:“纵然那富家女回头倒追,可那男子也不该辜负扇娘的一片真心。” “富家女百般引诱男子不成,便到我这求了一种蛊,或许你有听过。”萧紫芸转过脸来,眼神幽幽的,冷艳中又有几分诡异,“情蛊。” 幽梦不寒而栗:“世间真有此蛊?” “有。”萧紫芸说得十分坦然,“情蛊的确可以让一个不爱你的人,从此对你死心塌地,甚至忘记自己曾经挚爱的人。” 幽梦怔住了,原以为,情蛊那只是道听途说的虚幻之物,男女间的情爱发乎于心,怎能被邪力所控制? “男人在情蛊的作用下,很快负了心,抛弃了扇娘,又回去娶了富家女。”萧紫芸说下去,“扇娘不甘心,猜到是好姐妹在背后搞鬼,她千方百计地调查,后来终于得知此事真相,她便来找到我,愿倾尽毕生积蓄,求我为男子解蛊。” “你没有答应她?”幽梦斜视着踱步的萧紫芸,“如果答应了,她便不会报复。” 萧紫芸停驻,似笑非笑:“我告诉她,她的姐妹下情蛊,是拿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作为交换。” “什么?” “她腹中的孩子。”在幽梦震惊的注视下,萧紫芸阴沉道出,“她终身无法孕育子嗣,她的每一个孩子都将沦为蛊的祭品,这就是对她的反噬。” 【三】故人归31┇原来嫦娥已经被我哄下来了?怪不得 “这样残忍的交换,她居然都下得了狠心?”幽梦听得眼睛都不眨,骂道,“简直没有人性了。” “人在对某个东西产生执念,千方百计想要得到时,可以超乎你预想的残忍。”萧紫芸见多不怪地笑了笑,“人性又算得了什么?” “那后来呢?” “后来,我问扇娘,那个女人用这么大的代价种下情蛊,你想解蛊,就必须付出比她更大的代价。”萧紫芸顿了一顿,缓缓抬起了眼眸,“而你,又能给我什么?” 幽梦动了动嘴唇,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萧紫芸也不和她打哑谜了,索性转过来直接看她:“扇娘猜到了,是她的命。” “你可以不杀她的。”幽梦好似在责怪她。 萧紫芸十分淡然:“我说过了,不是我要杀她,是她选择了死。” “她是怎么死的?” “情蛊有母子二蛊,母蛊种在富家女身上,子蛊则下给男人,由母蛊牵引子蛊,才能维持男人对她长久的热情。”萧紫芸道,“而若想解蛊,就必须毁灭母蛊。” 幽梦听得似懂非懂,心下却一阵寒意。 “扇娘假借探望好姐妹,特意带去了那把天鹅蟾蜍的扇子,用以讥讽富家女,而那扇子上就有我施的蛊术,令她当即落胎,母蛊失去供养旋即死了,男人身上的情蛊也就解开了。”萧紫芸目光变得深重,“富家女疯狂地报复扇娘,她买通了山贼劫走扇娘,在对她百般凌虐和侮辱之后,还将她活活肢解了。” 幽梦头皮发麻,嘴张了半天,终是别过脸去:“丧心病狂……” “虽是横死,但又何尝不是因蛊反噬,注定有此一劫呢?当然,那些人也都没有好下场,可笑的是,两个女人都死了,那个男人却还活着。当他见到扇娘残缺不全的尸体,他痛不欲生。”萧紫芸看着架子上的人皮扇,冷冷地一笑,“他对扇娘的悔恨永远也不能释怀,辞了官,离开了洛阳,从此再没有消息了。” “所以你讲扇娘的事是为了告诉我,不要轻易打蛊的主意,否则一定会自食恶果,付出惨痛的代价?”幽梦问。 萧紫芸看她时,眼底噙着一丝温和:“用蛊害人,毕竟有损阴德,别看世上的蛊千奇百怪,其实所有的蛊都可归结为一种,便是人心的欲望。” 幽梦低头莞尔:“你说的很对,但其实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她原先真的只是心血来潮,随口那么一问,她并非真想尝试巫蛊之术。她有气性,对付她的敌人,她想凭真本事。 “你这么聪明,我自然知道你不会犯傻,但就好比扇娘,她为了感情,可以不顾一切,抛开生死,心甘情愿沦为蛊的祭品。我怎么知道,哪一天你会不会……”萧紫芸有意拖长了声调,邪笑着往人皮扇那一瞥,“也成了我这的一件‘收藏品’呢?” 她这话着实把幽梦冷到了,以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 幽梦靠苏稚怀里躺着,沉浸在讳莫如深的心绪里。 月光洒在脸上,她不禁眯了眯眼,伸出手,迎着直射下来的月光,手指微动,月光穿过指缝,握不住。 苏稚见她许久不言,一把握住了她摸月光的那只手,将它扯了回来,亲昵搂着她问:“在想什么?” 她低头,随意玩弄着他修长白净的手指,说得漫不经心:“我在想,月亮上到底有没有嫦娥啊?” 苏稚望了望怀中人,笑容不胜淡雅:“有也好,没有也罢,反正我没兴趣。” 她的手停止顽皮,而是抬起头,诧异地看他:“为何?” 他便是那样谪仙似的,清雅淡漠的口吻:“因为我知道她一定比不上我家公主。” 幽梦脸上飘红,抿着嘴角,十分娇羞:“我现在相信,是没有嫦娥了。” 他眼中月色溶溶:“为什么?” 她探身,用鼻尖蹭他的鼻尖,宠溺地笑着:“有也被你哄下来了。” 他配合地装作恍然大悟:“原来已经被我哄下来了?怪不得。” 幽梦跟吃了蜜似的,低眉含笑,忍不住又往他怀里窝了窝。 “公主今日用了什么?这么香。”他顺势就要腻在她脖颈上。 幽梦边躲闪边娇嗔:“讨厌,你哪里是在关心我用什么香?你就是找机会撩我罢了。” 苏稚笑得更深,也更宠,拢紧双臂,不留空隙地拥着她:“公主,我给乐坊作了新曲,过几日登台面了,我们一起去听听?” 幽梦此刻整一个醉倒温柔乡里的少女,自然什么都依他:“好啊。” ◇◆◇◆◇◆◇◆◇◆ 白天的洛阳集市繁华又热闹,车水马龙,人山人海。 孟氏医馆的兄妹三人走在街上。 “师兄,皇上想招你进太医院,你为什么要拒绝啊?”孟银尘数落起孟玉绍,“多好的机会呀,你都不知道珍惜。” 【三】故人归32┇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坏人的女孩子,竟然是贼?(2K+) 玉绍眉宇之间是一贯就有的温淡平和:“你把师父的诫训忘了?” 银尘顿是哑口无言,闭上嘴认怂。 玉绍接着又道:“师父反复告诫,待我们学有所成,可以自行选择任何去处,唯独不能进宫。” 银尘费解地嘟哝:“师父为何不让我们进宫啊?太医院可是全天下医学门生最向往的地方了呀!” 玉绍深深叹了口气:“宫里人心复杂,党派分化明争暗斗,一旦卷入纷争,很难全身而退。师父必是担心你我应付不来这样的日子,才会立下这样的门规。” “就是!”宝墨在一旁附和,笑嘻嘻地瞄银尘,“大师兄还好说,你看你这么蠢,估计活不过三回吧?” “我我我……”银尘不服气,那脸色比屎还臭,“咋了?他是你师兄,我不是你师兄啊?小心以后我再也不帮你,哼!” 宝墨歪嘴一笑:“你确定,那我回去告诉溯溯,让她再也别搭理你。” 银尘急道:“别啊宝墨,有话好说!” 玉绍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子,无奈摇了摇头:“银尘,你别闹了,总之师父的话一定有她的道理,何况我们学医的初衷是为了救天下百姓,并非只是皇宫大院里的那些主子。” 宝墨和银尘都心悦诚服地点头,这时听到街上有人大喊:“抓贼啊!有贼!” 他们一抬头,便见到一个黑影从头顶飞了过去,在人群里跑得飞快,而隔着很长一段距离,一群人在后面追赶,边追边喊捉贼。 宝墨瞬时皱眉:“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偷东西!” 银尘亢奋喊了句:“宝墨,上!你大显身手的机会来了!” 宝墨正有此意,他话音刚落,宝墨就纵身一跃,以轻功飞跃一排排攒动的人头,冲着黑影奔逃的方向追随而去。 玉绍并没有阻止,而是上前一步,凝视宝墨潇洒的身影。 “站住!” 宝墨使了几下轻功,落地时便已离黑衣人不远了,她呼喝着不断追击。 黑衣人惊觉身后来了个会功夫的,心底一慌,不禁跑得更快,宝墨在后面紧追不舍,脚力比黑衣人好很多。黑衣人也用了轻功,飞于半空中的姿态如飞燕般灵动俏丽,宝墨腾跃去追,黑衣人落地见摆脱不掉宝墨,欲飞第二次,可已经来不及了,在她运功之际,宝墨的手有力扣在了她的肩膀上。 “你这小贼,盗人财物,还不跟我去见官!” 黑衣人猛转身挣脱,宝墨看到那人正面,脸上蒙着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在这短促的对视之间,对方的拳脚已经袭来,宝墨来不及多想,旋即出手格挡,再于刹那间缩回左掌,托向对方右腕,化开了那人右掌的扑击。黑衣人似乎也没料到宝墨这么厉害,眼神明显吃了一惊,但双手仍不忘出招疾攻,二人当街缠斗起来。 交手中宝墨发觉此人武功不错,且身手敏捷,宝墨几次变招和出腿扫其下盘,都被对方避过了。可惜对方根基不稳,招式也无太多变化,不多久便让她抓住了弱点。 黑衣人旋身几周,右手探去背后就欲拔剑,但终于迟了一步,宝墨已然看出其动机,先发制人钳住了她的手腕,再顺势一个扭转,便将她右臂别至背后牢牢锁住,再以左手拿捏住黑衣人的左肩,这下可好,任其纵有通天本领,也逃脱不开了。 方才满大街地追着黑衣人喊抓贼的那伙人,还有玉绍银尘两兄弟,趁宝墨她俩对打时也陆续追到了附近。 宝墨神气地扬眉:“师兄,我把贼人抓回来了!” 说罢便将黑衣人扭送至他们跟前。 “哟呵,宝墨你真是帅死了呢!”银尘沾了她的光,觉得倍儿有面子,恨不得把她夸上天。 宝墨毫不谦虚:“那还用说。” 这时有个男人气喘吁吁地冲了出来,“抓住了?太好了!”他朝着男装的宝墨连连拱手,“少侠好身手啊!” 宝墨更加得意,黑衣人还在手下试图挣扎,却始终冲不破宝墨的禁锢。 玉绍彬彬有礼地问道:“这位老板,你可就是失主?” 男人憨厚地笑笑:“正是正是,方才我在和人谈生意,这小贼趁我不备,就将我腰上的玉佩给顺走了。” 黑衣人愈发躁动,宝墨厉喝:“这小贼竟如此猖狂,让我们看看他长什么模样。” 说着便一把扯下那块黑色面布,盗贼真容一现,师兄妹三人都呆住了。 那竟然是个稚嫩的少女,不出十四五岁,正值韶龄,五官生得灵秀不俗,一双乌黑的眼珠子如黑曜石般,抬起来被晨曦一映,灿然生光,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玉绍他们惊讶,窃贼竟是个女孩子,而且……还是这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坏人的女孩子。 少女怒斥众人:“你们快放开我!” 丢玉佩的男人认出她来:“啊?竟然是你这臭丫头!” 宝墨诧异地看过去:“老板你认识她?” 男人厌恶地盯着少女:“见过一回,我在不远开家米面铺子,昨日这小丫头和一对老两口来我这送面粉。” 少女气势汹汹地回嘴:“你还有脸说啊?拿了阿公阿婆的面粉却赖着不给钱,你都已经拖了他们三回的面粉钱了,他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就这么被你白吞了,你让他们怎么活!” 医馆兄妹神情一变,心中忐忑起来,莫非黑白并非看到的这般,他们抓错了人? “以前只有阿公阿婆两个老人家,他们不敢惹你,不过这次有我在,我就要给他们讨个说法回去。”少女理所当然地道,“我看你那破玉坠子好像还值点钱,拿去当了正好抵你的债。” 宝墨追问男人:“她说的都是真的?” 男人气愤不已:“你们别听她胡言乱语,一个小偷的话怎么能信呢?” 少女也很理直气壮:“那就把阿公阿婆都叫过来,看你敢不敢和他们当街对质!” 宝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有点想放了少女,可又怕她真是贼,就用眼神询问师兄玉绍的意思,玉绍来回看着双方当事人,思考谁对谁错。 男人见周围全是看热闹的人,于是口气放软了些:“小丫头,昨天我不是都说了吗?老两口这几次送来的货太差了,我很不放心,钱只能先欠着,等他们什么时候拿出像样的货了,我就把钱给送过去。你就为这事儿来偷钱?简直不讲道理嘛!” “我呸!”那少女牙尖嘴利,“你说得好听,阿公阿婆的面粉都是最好的,是你挑挑拣拣,故意为难他们!” “嘿,你这……” 男人气得上前作势想打她,玉绍赶紧拉住了他:“老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讲究信誉,嫌货不好你可以不要,人家还能再去别家卖。你既然收了人家的货,给与酬金是应该的。” 围观的纷纷起哄,对男人指指点点: “对啊!” “就是啊!” “这人明显就是想赖账嘛!” 男人很是难堪,愁眉苦脸地看着玉绍:“公子你是不知道,我也有我的难处……” 少女气咻咻地质问他:“你能有什么难处啊?连老人家你都欺负,我看你的店也没什么人气了,趁早关门算啦!” “熊丫头你怎么说话呢!” 男人忍无可忍,又想教训她,玉绍一步迈至他和少女中间。 【三】故人归33┇雪白一川荞麦花,“我叫荞荞。”(2更) 玉绍一步迈至他和少女中间,推住男人胸膛不让他上前靠近那少女,很显然,他们兄妹已经不知不觉偏向了少女这边。 玉绍和颜悦色地劝说:“老板,事情总是要解决的,我劝你还是按照契约上答应的价格,该多少就算多少,还给人家吧?” 男人眼珠一转,拿出一副傲慢的姿态:“好,钱我可以给,但这丫头偷了我的财物,必须送到官府查办!” 少女眼神不胜惊慌,宝墨也觉得不安,人群中有人暗暗地鸣不平:“怎么这样啊?” 玉绍从容笑着:“冤家宜解不宜结,老板,我看这位姑娘也不是成心的,还是以和为贵,双方各让一步,您结清了账款,让姑娘给您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 银尘帮腔:“对啊对啊,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男人高高昂着头:“那可不行,你们让我买卖付账是按规矩来,那对付偷窃犯法也要按规矩来才是。”他这摆明了是要公报私仇了。 银尘将玉绍拉远一些,窃窃私语:“师兄,他这人蛮不讲理,我们等他付了钱,就把那小姑娘给放了,甭和他废话。” 玉绍没有立即表态,沉静地想了一想,妥协地说道:“如果老板执意如此,那我们就一起去衙门吧。” 宝墨和银尘看不懂了,互相大眼瞪小眼的。 玉绍则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咱们在公堂之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一遍,这姑娘行窃,府尹自然是要将她关进大牢,只不过嘛,到那时事情闹得满城皆知,街坊邻里都知道你惹上了官司,您在城里的那些同行免不了要拿这事来做文章,添油加醋地抹黑你,以后您店里的生意,恐怕很难不受影响了。” 男人懵了,虽然不爱听,可他越琢磨,越觉得玉绍说的句句都对。 他懊恼地叹气:“好吧好吧,算我倒霉,我不为难这丫头就是了。” 宝墨银尘神情一下子放松了,男人掏出几个银锭子,让玉绍转交给那少女,玉绍笑道:“如此甚好,二位请稍等片刻。” 众人见玉绍走到附近的字画摊上,借了纸笔,十分认真地写下文书,说道:“我这拟好了两份字据,作为今日之事的凭证,你们二人看下。” 说着便给男人和少女一人递去了一份。少女接过字据,脸色不禁犯难,但还是做出认真看的样子。 玉绍瞧出了端倪,眼神有那么几分不确定:“姑娘你不识字?” 少女立马抬首反驳:“谁说的?” 玉绍风度翩翩地笑着:“那为何拿倒了纸张,却浑然不觉呢?”同时伸出手,替她将纸页颠倒了个。 少女好生尴尬,玉绍望着她,虽有几分戏谑和有趣,但却是极温善的。 玉绍朝两边作揖:“如果二位都觉得合适,那就让在下做个见证,你们双方都在这两份字据上签字,过往的恩怨一笔勾销,从此互不相欠,以后谁也不能找谁的麻烦。” 男人不多想就签上自己的大名,少女却踟蹰不决。 玉绍猜想她不会写,便亲自执笔:“姑娘若是信得过在下,我替你写下名字,你在上面摁个手印也是可以的。” 少女打量他一番,然后点了头。 玉绍问她:“不知姑娘芳名?” 少女眼底纯净无杂:“我叫荞荞。” “哪个乔?” “荞麦花的荞。”说时,她还顺手比划两下。 玉绍暗自一愣,心想这女孩儿目不识丁,对自己的名字倒是能分辨的,而且“荞”字并不太常用,她能记得这么清楚,想来是有人特意教过她。(没错就是柿子) “雪白一川荞麦花。”玉绍兀自感叹着,笔尖行云,写下“荞荞”二字,“是个不错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