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家事件系列》 序 台版 转自 最爱[emailprotected]棒槌学堂(bct.uueasy.) “主人啊。”瑞岩天天对着自己呼喊。 “什么事。”他自答。 “别受骗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 台版 转自 最爱[emailprotected]棒槌学堂(bct.uueasy.) “主人啊。”瑞岩天天对着自己呼喊。 “什么事。”他自答。 “别受骗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 台版 转自 最爱[emailprotected]棒槌学堂(bct.uueasy.) “主人啊。”瑞岩天天对着自己呼喊。 “什么事。”他自答。 “别受骗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 台版 转自 最爱[emailprotected]棒槌学堂(bct.uueasy.) “主人啊。”瑞岩天天对着自己呼喊。 “什么事。”他自答。 “别受骗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 台版 转自 最爱[emailprotected]棒槌学堂(bct.uueasy.) “主人啊。”瑞岩天天对着自己呼喊。 “什么事。”他自答。 “别受骗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 台版 转自 最爱[emailprotected]棒槌学堂(bct.uueasy.) “主人啊。”瑞岩天天对着自己呼喊。 “什么事。”他自答。 “别受骗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 台版 转自 最爱[emailprotected]棒槌学堂(bct.uueasy.) “主人啊。”瑞岩天天对着自己呼喊。 “什么事。”他自答。 “别受骗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 台版 转自 最爱[emailprotected]棒槌学堂(bct.uueasy.) “主人啊。”瑞岩天天对着自己呼喊。 “什么事。”他自答。 “别受骗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 台版 转自 最爱[emailprotected]棒槌学堂(bct.uueasy.) “主人啊。”瑞岩天天对着自己呼喊。 “什么事。”他自答。 “别受骗了啊。” “知道了,知道了。” 第一章 先跨出脚步吧 1 令人意外地,在这个社会上有很多人认为回顾遇去或是缅怀逝去的时光是一种“懦弱”、“消极”的行为,然而却没有谁能抗拒得了这个诱惑。因此,在故事一开始,我想先来谈谈印在我记忆深处,人生最後的幸福时光的那一天。 若能因而减轻我及我周遭的异常现象,就太好了。 七月二十九号。 夏天的北海道。 烈日当空。 七月最后一个星期天。 这一天,佐奈来到我的公寓。 “哥,早安。”使用备份钥匙进入寝室的佐奈,马上扰乱了我的清梦。 “起床了起床了,已经中午啦。太阳公公出来啰。喂,快起来起来起来”她喧嚷著,将裹成手卷寿司状、包在蓝色毯子里的我摇 “醒了啦“我强迫自己振作精神,头和眼皮都好沉重。清醒过来虽然不坏,但是血压低才是个大麻烦。”我已经醒了,你能不能安静一点,拜托。“ “哥要是起来的话,我就不吵啦。”佐奈那卡通般娇滴滴的声音回荡在我脑中。”快起来,要打起精神啊,振作!“ “振作?” “对,振作!快起来!难得的星期天却在睡大头觉,不是太可惜了吗?” “我不觉得。”我窝在毯子里回答。 “星期天应该要出去玩啊。” “不封,星期天是睡觉的日子。” “真是的,你几时开始变成老头子啦。” “现在几点了?” “哼,真是的。“佐奈往我的肚子轻轻地打了一下。"反正你赶快起来就是了。还有,现在是早上九点。” “好痛。"我从毯子里探出头。傲慢的日光及飒然的微风从敞开的窗外洒入,一瞬间扰乱了我的思绪。眼睛因为尚未适应光线而感到刺痛,我不禁眯起了眼睛"喂,有两件事拜托你。” “什么事?”佐奈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只要不是想开窗或是想多睡一会儿,就没同题。” “帮我做早餐。” “那你要起来喔。” 佐奈拉掉了毯子。 “好好好”我投降了,一边揉着刺痛的眼睛一边慢吞吞地起身,口中喊着:“真是败给你了。”接着下床,从坏掉的衣橱里拿出衣服。佐奈拿著毯子站在我身后。 “喂,你出去啦。” “哥真是害羞呢,”佐奈把毯子盖在头上,好像蓝色的小鬼q太郎(注1)。“这样就 看不到了,请放心换吧。” 什么叫请放心换啊。 为什么这么宠爱妹妹,原因我心里多少有数。那是我们的家庭情况造成的强烈影响。可以肯定的说,我们这个优秀的家族—镜家,正在崩解中。 长女、长男、次男、次女、四女都彻底崩溃了,只有我和佐奈是正常的。当然,所谓”正常“或“崩溃”的概念,不过是一种狭义的定义,然而人们在认识他人时,其不可或缺的危机感中八成都是这么定义的吧。不过,这倒是没什么关系。 我换上在二手衣店购入,全身一套总共三千两百元的衣服,回头一看,佐奈依然乖乖维持蓝色小鬼q太郎的模样。 “佐奈,我换好了。” “好热—”佐奈马上丢开毯子。“把窗户打开真是一点也没错呢。”说完微微一 笑。阳光从敞开的窗外洒入,映照著她的脸颊。 佐奈今天全身都穿miumiu(注2),八成又是跟妈妈撒娇买的。哪像我,最贵的衣服是nike打折时花七千五百元买的衬衫(附带一提,我母亲是在服装上彻底执行男女差别待遇的人)。 “哥怎么了?”佐奈静静地问。 大概是觉得我这样凝视着她很奇怪吧。 “没事。” “你怪怪的喔。” “抱歉,反正我就是怪啦,不过这可是后天造成的。” “你还想睡啊。” 佐奈将拿在手上的毯子扔向床铺。 “睡意哪这么容易消失。” “你要不要去外面走几圈。” “你要守约定好好做饭。” “我会连衣服也洗一洗啦。” “真的。” “总觉得我好像新婚的妻子喔。” “什么?” “借一下厨房喔—”佐奈说着,跑向厨房。 我想了一下决定先关上窗户吧。 从窗户眺望外面,有蓝天、隔壁公寓、汽车奔驰的声音、跛脚的野狗、星期天的孩童们,这是个平凡又单调的世界。走著瞧吧!我锁上窗,按下冷气开关。 2 一走进厨房,佐奈正在跟食物搏斗中。她穿着颜色像玛利欧(注3)帽子那样鲜红的围裙,八成是自己准备的吧。我从当作美国家庭影集道具也不会显得格格不入的巨大冰箱(捡来的)里,取出一瓶迷你宝矿力(买来的)。 “话说回来,你会做菜吗?” 靠近一看,佐奈正在切菜(用解体形容更贴切)。及膝裙底下伸出的双腿,下意识地打着节拍,简直就像“一个人就做得到呢”(注4)怎么看都不像高一生。 "哥—"佐奈发出混着怒气及悲鸣的声音。“你刀没磨对不对?” “嗯。” “这把菜刀切不断红萝卜。”佐奈转过身,用那把菜刀指着我说。真危险!“如果是肉的筋或是南瓜也就算了,切不断红萝卜的菜刀未免太惨了吧。红萝卜耶,红萝卜!” “嗯,”我转开迷你宝矿力的盖子。“那把菜刀只能拿来切棉花糖。” “我知道啊!” “别生气嘛。” “没有别的菜刀吗?”佐奈用不耐烦的口吻说:“真是有够失望的。” “那种东西啊,等一下。有、有。佐奈,太危险了,把菜刀收好。”我伸手到瓦斯炉上方的架子翻找,拿到了!“嗯,可能是这个。” 宾果!那是一把未拆封的开孔菜刀。就是电话购物之类经常介绍,刀柄部份为黄色的可爱款式。 “你怎么有那把刀?”佐奈手捂着嘴笑道:“中邪跑去买的吗?” “抽中的。” “那我就用这把啰。”佐奈拿走我于手中的开孔菜刀。 “先洗干净再用。” “哥。”佐奈的声音突然变得深沉,不同于两秒钟前,是种内含重力般的声音。这是佐奈从小擅长的把戏。 “怎么了。” 我站直身子,吞掉口中的宝矿力。已经感受不到它的味道了。 “对哥来说,最大的不幸是什么。” “什么。” 我不了解她的用意。 “你只管回答就好了。对哥来说,最大的不幸是什么?” “心理测验?” “快回答啦。” 糟糕,因为大清早的关系,开始亢奋了。当然,我指的是佐奈。 “被你这么一问,我也想不出来”我思索着,最大的不幸最大的不幸最大的不幸。“嗯,我想想啊,最大的不幸大概是我的telecas坏掉吧。” telecas是吉他的名称(正式名称是telecaste)。只要说是中村弘二(注5)或向井秀德最常弹的吉他(注6),内行人应该就知道了吧。 “哥最大的不幸是吉他坏掉?“佐奈露出失望的神情。”你要认真回答呀,我是很认真在问你耶。” “真失礼啊,你以那那把吉他多少钱?那可不是fender japan(注7)。拾音器是danny gatton model,它是公认美国的” “我不是在开玩笑。” 她的眼神确实不像在开玩笑或是作心理测验。可是干嘛那么认真?我还摸不清妹妹问话的用意。 于是我回答:“我说啊,突然被问哪有办法马上想出答案。当然,家里面如果有谁死了,也算是不幸。” “明明连姐第三年的忌日都没出现。” 佐奈从包装袋里取出开孔菜刀,再也没有比斜面七十度全新菜刀的锋芒更锐利的东西了。 “你这是讽刺吗。” “嗯。” “” “哥,你生气啦?” “” “喂” 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吗?”我并没有生气,佐奈说的是事实。“应该说,你想借由这个问题知道什么?” “觉悟。” “什么?” “就是面临到最大的不幸的时候,你会有多大程度的觉悟啊。哥这样的话,你要有吉他损坏的觉悟喔。”她的声音莫名地低沉。 叮当!走音的厉害的电铃声通知有访客来临。我留下迷你宝矿力和佐奈,走向玄关,把门打开。 “早安。” 访客的真面目是青梅竹马兼同班同学的明日美,她手上提着超市的提袋及包包。 “喔,是明日美啊。” “公彦,你在睡觉喔?” “咦?” “因为你一脸刚睡醒的样子。” 明日美甩了一下及肩的长发。 “少啰嗦。” “哎呀,”明日美将视线移到佐奈的凉鞋。“有客人啊?对不起,我打扰到你啦” “啊,是明日美姐。”穿著围裙的佐奈跑了过来,幸好她手上没拿开孔菜刀。“早安,好久不见。” “早安,”明日美对佐奈投以笑容。“你来找公彦玩啊。” “是啊,因为我是新婚妻子。” “真让人羡慕呢。” “你别乱说话,从刚刚就这样。” 我瞪了佐奈一眼。 “呜——”佐奈一边揉着眼睛开始假哭。“哥哥欺负我,虐待小女生。”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对矫情的台词毫无兴趣。“我不想再帮你写报告了,这家伙害我上星期” “啊,不是啦。”明日美将手上的超市提袋举到胸前。当然,她应该不是想展现自己多有力气。 “想说要答谢你。” “答谢?” “公彦你不是说过你老是吃冷冻食品吗,所以才想说至少今天来做饭给你吃。” “哇,太好了,哥,”等我回神,佐奈不知何时已经把围裙脱掉了。“这下-可以跟营养失调说拜拜了,至少今天可以。” “佐奈” “只有明日美姊会理我哥呢。” 佐奈说完,彷佛上辈子是爱丽丝的兔子或是喝了提神剂的韦陀天(注8),以飞快的速度转身跑开。厨房那一带传来喀喳喀喳的声音。 “佐奈看起来跟平常不太一样?” 明日美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 “在这里讲的话没关系,佐奈那身衣服很不适合她吧。”我偷偷地说。“啊,进来吧,里面很乱就是了。今天很热吧,明明是北海道” “啊,是啊。打扰了!” “进来吧。” 我们朝厨房走去,厨房里别说是红萝卜残骸了,连开孔菜刀都没看到。 “好小的厨房喔。” “少啰嗦。” “公彦,你喜糖醋排骨吗。” “撇开菜名的话。” “那就是喜欢味道啰。”明日美从包包里取出围裙,今天还真是个围裙日啊。“那我就就大展身手啊,有菜刀或砧板吗。” “有什么都切不断的菜刀,对了,要磨刀吗。” “不用啦,我有带。平底锅是铁氟龙(注9)加工的吗?” “kesn patharan(注10)?” “糖醋排骨需要一点时间才会做好,你可以再去睡一下。” 明日美露出些许不耐的表情。 “就说我已经清醒了,需要帮忙吗?” “不用,全部我自己来。” 既然如此,继续站在厨房也没有意义。被明日美拒绝後我往房间走去。 佐奈站在房间中央,红色围巾和蓝色毯子在脚边连成一片。 “喂,保险起见问一下,你不是在生气吧?” “怎么会,”佐奈的眼睛确实在笑,虽然在笑“我为什么一定要生气?” “因为,那个” “明日美姐要做什么菜?” “糖醋排骨。” “喔。”佐奈仰着头,仿佛发现了连那位指责国王没穿衣服的少年(注11)也没注意到的天使——我胡诌的啦。 “那就输了。” “谁的?” “当然是指我的啊。” “这跟输赢没有关系,我说真的。” 我看着佐奈。佐奈停止观看天使游泳,接著以称不上顺畅的动作与我四目相对。 “哥,你心情不好对不对?” “喂,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一下提起愈奈姐的事,又问最大的不幸是什么之类的。” “那只是开玩笑的啦!”如此回答的佐奈,声音不同于平常那么甜美又喧闹,而是变成会扰乱精神、呈波形般不稳定的声音。“我只是想来哥的身边。” 她在说谎!就算不是谎话也和本意相去甚远。然而卑鄙下流的我,却接受了这个答案。 我向前踏出一步,摸摸佐奈的头。佐奈像是喉咙发出呼噜声的小猫般,很舒服似地闭上了眼。我们有时候会这么做。 接下来,因为听到明日美做好糖醋排骨的呼喊声,我们便去享用糖醋排骨。她做的糖醋排骨没有放凤梨。 这就是烙印在我记忆深处,最后的幸福回忆。 3 我梦到自己杀了佐奈。 八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我依然热衷于以毯子裹成手卷寿司状的游戏。因为被king crimson(注12)的《太阳与战栗二部曲》手机铃声打扰,我被迫从睡梦中醒来。画面上闪烁着“非设定来电”的字。 “是哪位,喂?”我将算不上最新型的手机拿到耳边,然后用不耐烦的语气说:“喂?” “”等了一会儿,电话另一边的人仍不发一语,只传来微弱的气音。妈的,一大早就接到恶作剧电话。 不对,难道是 “喂?喂,公彦啊?”是母亲的声音。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彷佛天竺鼠的背,微妙却确实地颤抖着。 “喂,我是妈妈,喂?” “嗯,”我憋住哈欠。“听得到啦。” “这样啊,那就好。”电话那一头的母亲,断断续续地反复发出轻声叹息似的声音。 “你有好好过吗?没有感冒吧。?” “嗯,我没事。一点问题都没有。”然而这样回答的我,声音恐怕有些僵硬吧。 “发生什么事?俗话说“没有联络就是健康的证据”,妈你完全没有” “公彦,你是不是刚起床。声音哑哑的。” “什么。” “有听到吗?你的声音好像哑哑的。喂,”看样子,母亲今天的情绪似乎不太稳定。“我说公彦啊,已经十点了呦。就算是星期天,也不用像牛一样” “妈,”我重新握好手机,肯定有事发生了。“发生什么事了吧。” 一阵令人不 快的沉默。 “咦?”母亲慢了一拍才有反应。 “发生什么事了吧,”我又问了一次。“到底怎么了,妈。” “什么。” “你有专心在听吗?”我并不是很有耐心的人。“我从刚刚就一直在问,发生什么事了。” “喔。”母亲彷佛终于听懂了般。“嗯,是啊。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 “不、不对。不对啦。没错,有事发生了。” 崩溃了。 那个面对欠缺情感的人,总是以近乎完美的轻视眼光看待他们的母亲崩溃了。 “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 “公彦,你有多吃青菜吗?因为你从小就不吃番茄……” “妈你可不可以不要转移话题,”我惊讶地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家里遭小偷 吗?” “家里又没有值钱的东西。” “是姊崩溃了吗?” “别乱说话,真不吉利。” “那到底是什么事。”我追问著,感到嘴唇好干燥。 “什么?”母亲这样并非在装糊涂,她已经算是认真在应答了。 “怎么了公彦,有什么事?” “是你打电话给我,不是吗?妈。究竟是为什么……” “所以说怎么了嘛-”母亲突然大叫起来。 喂喂,不管怎么看,这麻烦会不会大了点阿? “好……我知道了。你冷静一点,”我像是说给自己听般喃喃低语。背脊开始冒出恼人的汗水,睡魔早就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冷静下来。” “嗯嗯,”母亲喘著气说.,“对不起。是啊,真不像我的作风呢。我究竟是怎么了?不可思议,真不得了呢。” “妈,”我的声音变得僵硬。“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好一段时间,遥远的沉默在话筒内交互传送。母亲像是必须花三十秒克服内心恐惧,找寻著适当时机的跳水选手。不久,她用莫名冷静的语气说: “佐奈死了。” “什么?” “我说佐奈死了。你没听到吗?我刚刚说得很清楚吧。”母亲的声音有些生气。 “佐奈?这是怎么回事。” “公彦,你不相信是吧。” “我不是不相信。”我急忙更正。 “呃呃,佐奈她……死了是吧。”我仿彿在确认什么般地寻问:“没有搞错吗?” “对,她死了。没有搞错。”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的心跳异常地混乱。 “什么时候,思……不知道正确时间呢。正确的时间——” “怎么会死?” “公彦,你现在敢吃蕃茄了吗?啊,对了,你以前会把砂糖洒在蕃茄上……” “妈,你可不可以回答我的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 “就是佐奈的死因啊,死因。是出车祸吗?”我不知不觉加快了讲话速度。“被车辗过、还是从桥上摔下去。或者是……他杀?” “不是啦,不是这样的,”母亲轻易说出我始料未及的话。“是自杀。” “自……” 自杀? 佐奈会自杀? 你在说什么? “公彦你没事吧,怎么一直都没出声。” “佐奈她……” “什么?” “你说佐奈她自杀了?”我说出内心的想法。 “是啊。” “怎么会……”这出乎意料的事实让我感到非常困惑。发生这么严重的事态,手机差点从我的手中滑落。 自杀。 佐奈。 为什么? “这是真的唷,她上吊了。” “上吊?”我高声问。佐奈上吊自杀?难以置信,我才不相信呢。“上、上吊。” “而且还留下了遗书。” ……遗书。 关键性的证据。 她真的自杀了啊。 自杀。 自杀。 怎么会。 怎么会。 我无法相信。 这不是真的吧?” “什么?你说什么?” “总之,我先回去一趟,详细情形待会再说。” “你现在要回来?”母亲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开心。 “是啊。” “可是学校呢?” “你也想一下优先顺序吧,何况现在是暑假,就先这样决定了。” 挂上电话之后突然陷入一阵令人痛苦的静寂之中。所谓电话这玩意儿,总是在通话完毕之后,才更加突显出它的存在感。我把手机丢到一旁,往窗户外望去,这个行为并没有任何意义,硬要去分析的话,可以算是为了想夺回我原有的日常生活作息。蓝天、隔壁公寓、汽车奔驰的声音、跛脚的野狗、星期天的孩童们,从窗户映入眼帘的大同世界…… 哪来的世界大同?少开玩笑了! 换上衣服,关掉冷气,将皮夹塞入口袋后,我匆忙地离开房间去发动车子。 讨厌的星期天。 4 二十分钟后,我抵达了可爱的老家。 我完全没有犹豫的空间,直接打开了门。室内因为窗户全都紧闭著而显得有些昏 暗,而且还有如三温暖般闷热。熟悉的饭厅映入眼帘,熟悉的地毯、熟悉的墙壁、熟悉的时钟、熟悉的电视,是啊,应该再熟悉不过才对。 然而,却有种不寻常的感觉。 “公彦……”母亲倚著桌子而坐发出声音,那是张花了六干七百元从邻近家具行买回来的桌子。 “哇啊,”我吓了一大跳,脚从地面向上弹跳了三公分左右。“你既然在那里,好歹也先出个声吧。” “我现在不就是在叫你了吗。” 真是令人厌恶的声音。 “你是想表演阴森的气氛吗?我以前就想跟你说了,这个习惯很不好。”我拉开饭厅里的全部窗帘。可是,就算让阳光射入室内,事到如今也无济于事了。 “你这么早来,有什么事?”母亲那映著阳光的容貌毫无生气,犹如核战结束后的第三天早晨。 “你说什么事……”有点想骂人了,不过这根本不值得生气,还是算了。“佐奈啊,佐奈。” “zuonai,佐奈?喔喔,佐奈在社团里啊。” 看样子,母亲似乎遗失了自己的行事历。 “佐奈死了不是吗?你刚刚在电话里说的啊。” “死了?” 母亲望向天花板,仿彿泡在温水里的热带鱼,让视线四处游移。 “你在电话里跟我说佐奈死了,对吧?你记得吗?” “我跟你说,公彦,”母亲避开我的视线。“佐奈她啊,在县大会 “我知道。她在县大会得到第三名。” “哎呀,你怎么知道的?” “她自己告诉我的,”我赶紧回答。“在两个月前。” 母亲恐怕已经没救了,可能要送去修理(名为修理的监狱),该轮到黄色救护车(注13)出动了。 在我叹气的同时, 二楼传来了脚步声, “咦,谁在二楼?”我抬头望向有点脏的天花板。 “棱子啊。” “姊也来了?” 在蔓延著澎湃疯狂气息的镜家,棱子是存活于最底层的其中一人。然而,她最近(所谓“姜还是老的辣”,似乎真是如此)却莫名地低调著。我反 而觉得这样更可怕,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差不多该准备煮饭了,”母亲说,却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公彦也要留下来吃吧?” “不用,我要在外面吃。” “今天有得忙了,还得做公彦、那绪美、佐奈、棱子及爸爸的份。” “妈,我走了,”我决定去见姊。虽然姊的情绪一向也不怎么稳定,总会比现在的母亲正常多了吧。“你保重啊。” 母亲仍望著天花板。我装作没看见她的行为,迳自走上楼梯。 存在于二楼的整个空间,到处都残留著象征镜家七兄妹儿时房间的记号。一开始我们还能维持著拥有书房及寝室的状态,等到拥有近年罕见、令人感动的高生产率的父母生下佐奈及那绪美,那些书房、寝室便一一消失了。 一上楼梯,打开位于右手边呈十三度倾斜的门,便是佐奈的房间,这些年来我只进去过几次。 棱子姊端正地坐在房间正中央。今年即将满二十八岁的她,穿著图案成熟的洋装,正在梳理那头轻微波浪卷的细黑发。 只凭这样的描述,一定会让人以为她是个漂亮又聪明的女性,然而 “唷,姊,”我举起右手打招呼。“好久不见。” “我知道你来了呢。” 姊看了我一眼。还是一样冷漠的视线,应该说,除了母亲之外,咱们镜家的女性,每个人都拥有一双给人“冷漠”印象的眼睛。当然,佐奈也不例外。 “咦?你换香水啦。” “算了吧,”她立刻回答。“我不想谈这个。” “你在做什么?干嘛坐在房间正中央。”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改变了话题。 “我本来期待能分到佐奈的一些东西才回来的,根本什么都没有。虽说是自己的妹 妹,她还真小气呢。” “那是当然的。姊想从女高中生身上抢夺什么啊?”我不怀好意地回答。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将视线移到放置于房间角落的书架。“你看,不是有《纯真年代》(注:14)的漫画吗?你从以前就很想要那个……” “我已经拿走了。”姊的旁边有个公事包。那是个让人联想到小学生书包,表面亮泽十分复古的包包。 “喂,你知道joker老师是谁了吗(注:15)?” “姊。”我隔著公事包在姊旁边坐了下来,然后深呼吸几口,额头冒著些许汗水。 “干嘛。”姊伸直双腿,转动着脚踝。 “听说佐奈死了。” 我瞥了佐奈的书桌一眼。课本、漫画以及咖啡杯被杂乱地搁在桌上。接著,我从写作业用的印表纸纸堆里,发现一个被埋在当中,里面装著色彩缤纷的果冻糖的小瓶子。 “你在看什么东西?”姊转过头,朝我的视线看去。“哎呀,是果冻糖。佐奈真是的,还在吃那种东西啊。”讨厌添加物的姊,像是打心底感到厌恶般地说。“摄取那种毒素,佐奈能得到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 “然后,你刚才说了什么。” “就是,”我叹了一口气。 “我说佐奈死了。” “嗯,其实我记得啦。” “是自杀杀没错吧?”我说出自己想问的事。“姊,你有听到什么调查说法吗?因为妈像大正时代的唱机那样坏掉了。” “是啊,是自杀呢自杀!”姊以拳头用力敲了地面。她这种举动,必须要够傲慢、或是有近乎自虐的细腻感受才做得到吧。“具是的,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简直就是本末倒置!”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啊,还有,我不懂你说的本末倒置是指什么?” “你不懂也无所谓啦。” “喔。” “不过,嗯,最惊讶的是,那个佐奈竟然会自杀呢。我一直以为她是这个家中最不可能自杀的人,”姊一副像在批评东京体育报社会版的口吻。“果然是因为自己的生命要由自己了断吗。” “她会自杀,该不会是在模仿姊吧?” 我判断继续听姊说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收获,故意这样说来刺激她。顺带一提,我这里说的“姊”,是指长女愈奈,她也是在三年前自杀身亡。 “佐奈不会想那么多啦。她和我不同,”难得听姊说出自虐的话。接著,她轻拨浏海,以锐利的眼神瞪著我说:“喂,公彦,你这么想看佐奈的遗书是吗?” “是啊,”姊具有通灵人之类的素质,能轻而意举地读取这类心思,所以我一点都不会感到讶异。“我非常想看。” “你看完一定会觉得早知道就不看了。” “姊你看过遗书了?” “如果你还是坚持想看的话,我就拿给你看好了。” “在你这里吗?” “你很吵耶。要看?还是不看?” “要看。”当然啦。我要确认佐奈自杀的证据,这是我的义务。 姊从公事包里拿出一张纸,先声明那是警察拷贝给我们的再拷贝,然后才交给我。 我等到自己的心跳恢复正常,才打开遗书。可是内容却只有短短的“对不起”一句话,简短到让人不禁怀疑社会上还有更简洁的遗书吗。与我期待的内容大相迳庭。就跟姊说的一样,早知道就不看了。 “只有这样?” 姊点头。 “这算什么,”我看著手上的纸,还特别翻过来反面看一下,果然是空白的。这下 什么也……” “接下来是志保新闻(注16)。这是从刚才来家里的警察那里听来的,佐奈好像是在这个月三号的白天被发现的,”以往怎么拜托也不会多做说明的姊,竟然自动开始解释起来。“就在我们家后面的公园,那个叫什么名字来著的?” “你说的是大象先生公园?” “对,”姊轻轻点头。“这个名字好像强纳森(注17)喔。” “一点也不像。然后呢,警察说在大象先生公园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听说她是在公园的厕所里用绳子勒住颈部死亡的。妈因为担心佐奈到晚上都还没回家就打电话报警,听说是接获通报赶来的某位警察发现的。” “三号的白天?怎么隔那么久才通知我。”附带一提,今天是八月五号。 当然是妈没连络啊,我也是今天才接到通知的。” “佐奈是几点死的?” “知道这个要做什么?”姊的眼中充满怀疑。 “不,没什么理由啦。” “是在八月二日深夜到三日的清晨之间,这也是警察说的。”姊喃喃自语地回答,然后把脚缩回来,维持端正地坐姿。 自杀。 遗书。 以及上吊。 这些单字不断在我的脑内激起化学反应(当然是变成不好的物质),甚至可以说是极具爆发性的。头好痛,我手抵著额头。 “真是的,佐奈竟然也做出自杀这种愉快的行为,”姊轻抚著秀发。“真可笑啊,愉快愉快。” “哪里愉快了。” “别说话,公彦的声音会在脑中回荡,很烦人耶,你没有这个自觉吧?” “真是被你打败了。”我著急地说。“你怎么老是这样?佐奈死了耶,这哪是愉快的事。” “笨蛋,我不是这个意思。”姊厉声反驳。“我看你大概永远不会了解吧。” “我才不想了解。基本上,像姊这样把别人……” “啊!”姊大声惊叫了一声,凝视著我。 那双眼睛……没有颜色。 我被凝视了十秒钟。 “干、干什么阿,吓人啊。” “我看到了。” “咦?我应该有拉拉链啊。” 为了确认,我还是把手伸向裤子。 “笨蛋,不是这个,”姊的声音很冷静。“你,近期内,会做出不妙的事。” “什么?噢,噢噢,”这一瞬间我了解了。姊发动了她与生俱来,在别人看来肯定会唯恐避之不及的能力。这又是你擅长的预言吧?” 预言。 那是破绽百出,极为廉价的字。 然而,它的中奖率却是百分之百(爆笑),比诺斯特拉达玛斯(注18)还厉害。她如果当政治人物的占卜师肯定会赚钱吧。不过她没办法去当占卜师,因为姊的预言似乎不像诺斯特拉达玛斯,不是想看就能看得到的。 “会做出不妙的事?”我再次确认。 “是啊。” “你看到了?” “是啊。” 姊不耐地点头,嫌恶地喃喃自语:“预言真是碍事。” “会吗?我还觉得挺方便的。” “那你来试一次看看啊,并不完全都是方便的事呢。哎呀,为什么我看得到未来的事呢。” “没有人对姊的预书提出过什么愉快的意见吗?” “有阿,愈奈和创士。” “喔——”我第一次听到。“说来听听。” “愈奈她啊,”姊第一次露出笑容。姊深受大姊影响。“竟然说是因为牛的咀咒 呢。” “什么意思?” “不知道。”姊干脆地摇头。“然后,创士,”创士是指次男,我深受他的影响。 “创士他啊,嗯……说那是魔力。”她说完,笑了出来。 “那还真经典!”我也笑出了声。“呵,魔力……” “简直像是芹香小姐(注19)呢,”我听不懂这个玩笑。“公彦,你跟妈聊过了吗?” “嗯。不过根本算不上交谈,”我回想起刚才的惨状。“就像是不靠翻译机跟猫咪说话。” “那个人很容易崩溃啊。” “是啊,”我不禁点了头。“姊,你说我近期内会做出不妙的事情,你还知道更具体的内容吗?” “想听吗?” “不,还是算了。” 我再次望向佐奈的书桌,我没有勇气知道未来。 “好了好了,”姊不耐烦地起身。“我要回去工作了。”说完便抱起像书包的公事包,好像很重的样子。 “工作?” 竟然从姊的口中说出“工作”这个单字。只要是熟悉她过去生活的人,都会觉得很讶异,姊渐渐恢复了吗。 “啊——啊,接下来是我最讨厌的构图作业。” 她嘟嚷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姊的工作是以同人活动相关为主(当然,光靠这个似乎无法生活),我不记得那个组织名(既然没有印象,八成是不怎么响亮的名称吧),却忘不了她们专门描绘危险作品的思考和嗜好。 “你这次要画什么东西?钢弹?” “小樱(注20)的图啦,”姊说完,不舍地望著佐奈的书架。难道还想拿走什么? “啊——啊,小樱国中生的模样只登了十格呢,就算把只画了手脚的格子算进去,将跨页算成二格,也只有这样呢。真是的,同人志画家的想法为什么都这么相似呢?就算坚持只画幼儿体型……” “小樱是谁?” “你如果会知道就太可怕啦。” “姊,你会去守灵吗?”我随口问问。 姊不层地看著我。 恢复她昔日的眼神。 刺痛的锋芒。 狂妄的光芒。 脑中沙沙作响。 背部沙沙作响。 然后, “你别说蠢话。”她严厉地斥喝道。 “喂喂,怎么突然就开始攻击啊?” 我掩饰不住内心的困惑,她干嘛突然对我生气。 “喂,公彦……”在说出下一句话前,她的嘴唇短暂地停滞。 “你喜欢佐奈啊?” 姊这么问,表情像是会让人产生寒气般地温柔。 “什么?”我著急了,简直要冒冷汗。我将视线停在姊的颈部周围答道:“姊你终于彻底一朋溃啦,哈哈,不错嘛,这下就可以上天堂……” “我们兄弟姊妹中,没有一个人是不发狂的。” 5 蓝色毯子掉落在我的房间里。 不知为何,找不到开孔菜刀。 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算了。 那把刀不具有任何意义,终究是物品罢了。如果它真有什么涵羲,也只不过是自己本身产生的错觉,错觉这东西相当于一种脑内麻醉剂,会让人感到非常舒服,因此,有时会让人误以为自己是处在安定,而非不安定的情绪下。事实上,有这种错觉的人应该很多。 我跳上床。 时间是下午四点,外面理所当然地还是很明亮,当然也不可能会有睡意。 然而,取代睡意的是,突然袭上心头的莫大失落感。 伴随佐奈的死亡带来的失落感。 接获死亡通知后,大约经过六个小时之后我才终于(只有一部份)承认了。 就是所谓的“真实感”。不过,没想到我……竟然是个需要这么多时间才肯承认他人死亡的大笨蛋。 这样看来,搞不好我有几个朋友其实已不在人世了,我却一味认为对方还活著也说 不定。 我紧紧闭上眼睛。 却意外地很快就睡著了。 6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当天晚卜九点,大榇凉彦来到我的公寓。 “初次见面。” 叮~当,我听到电铃声而去开门,眼前站著一位青年。他的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身穿印著kim deal(注:21)照片的衬衫,一脸稚气,垂挂在肩上的滚筒包似乎很沉重。 乍看之下,眼前的青年像个拥有正常人格的人,然而我在那失控家族调敦下的观察眼,却亮起了紧急红灯(危险)。 “是谁?” “我是大榇凉彦。”他笑著说。 “所以我问你是谁啊?” “哎呀,外面好热呢,”名叫大榇的男人做出疲惫的表情,脸上依然挂著笑容,这家伙还真行。“冬天怎么不快来啊。不,到这个地步,秋天也可以啦。” “喂喂……” “你是镜公彦吧?” “是的。我们在哪见过吗?” “我刚不是说了‘初次见面’吗。” “什么?” “啊,抱歉,”大榇将滚筒包放在玄关。 “这东西有够重的,为什么电气用品部这么重。” “你到底是谁?” 我再度询刚。 “我是大榇凉彦。” 大榇再度回答。 “大衬凉彦……你是谁。” “你讲话奠好笑,还问我是谁。我就是我啊,这是当然的。对了,请节哀。” 大榇轻轻行礼,依然面带笑容。 “什么?” “佐奈啊,她似乎遭遇到残酷的事。” “你认识佐奈?”我语气一转。 残酷的事? “当然认识。” 他到底是谁?问号及紧急红灯在我的脑海里交错闪烁著。 “那……你有什么事?” “你终于问了。当然啦,活著却没事也未免太无聊了。” “有什么事?” “站著不好说话,我要进去啰。” 大衬重新背起滚筒包,毫不犹豫地走进我房间。 “喂,你别擅自……” “口好渴,外面实在太热了,这种天气员异常,”大衬一坐到地上,便将印著kim deal照片的衬衫领口松开,企图让空气吹入。接著打开滚筒包,取出国语辞典大小的箱子。“有没有冰麦茶?你看,我有带点心来。” “你说什么?” “royce的生巧克力(注22)。” 摸不透这家伙的目的,他究竟想做什么?姑且先满足他的要求,作为沟通的手段吧。我从冰箱拿出瓶装麦茶,持续做著散文式的思考,将麦茶倒入杯子,然后把杯子交给大榇,询问他是不是佐奈的朋友。 “不是。” 大榇喝起麦茶,脸上表情让我连想到,人类初次接触到神明时的感动(这字面上的意思,就是一副很好喝的样子)。这家伙员夸张。 “那么,你怎么会知道佐奈?” “你有录放影机吗?” “没有。” “哎呀,太好了,”大榇擦掉汗水,笑得更开怀。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用笑容取代笑 容。“这下我的辛苦总算是有代价了。” “说实在的,你到底是谁啊?喂。” “你并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大榇语气平淡地说。 “你和佐奈有什么关系?” “真下流,说什么‘关系’。” “目的是什么?” “讲得好像我是邪恶的秘密组织一样。” “喂,你别太过份。” 我快发火了。 “你看过遗书了吗?” “咦?” “没听到吗?你看过遗书了吗?” “……你竟然连这件事情都知道。” 在意世俗眼光的母亲,把佐奈自杀的事当成国家机密里的极密文件拼命隐藏著。那么,就是多嘴的姊传到街坊去啰?就算是这样,消息也传得太快了。 “你看完遗书后有什么想法?” 大衬这番话阻断了我的思绪。 “什么想法?” 哪会有什么想法。完全看不懂安部公房(注23)作品的我,如何从一句“对不起”看出端倪。 “看不出来吗?例如,那封遗书不是佐奈本人所写的之类的。” 眼前变得一片空白。我认奠考虑著要不要揍这家伙几拳。 “别摆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好像杀人犯一样。我只是开开玩笑啦,你不知道有笔迹鉴定吗?”大榇擦了擦浮在后颈项的汗珠,一口气喝光麦茶,然后认真地看著我。“好啦,享用完美味的麦茶,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嗯,正题,正题。” 于是他将手伸进滚筒包。 这段时间,我一言不发地等待大衬的下一个动作。就算想行动,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更没有采取行动的勇气。就像著急却不敢跳墙的狗,像瞬间移动到纽约的日本人…… 大榇从滚筒包中取出小型录放影机及一卷录影带,未经我的同意便擅自连接电视及录放影机的线路。 “好了,”他点点头。“准备完成。” “这是……什么录影带?” “秘藏完整版,一刀未剪。” “你的目的就是要给我看这个?”我瞪著大榇。 “是啊。” 然而大榇却不为所动。 “喂,你知道吧?我妹妹才刚死耶,现在没这种心情。” 从知道死亡到现在才过了几个小时,只要是神经正常的人,现在都还没有从悲伤中获得解放,仍笼罩住死亡阴影下。这家伙竟敢戏弄处在这个状况下的人,他真的想被揍吗。 “这点你不用担心。”大榇边操作录放影机,简单答道。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发狂了啊。” 听到这个答案,我不禁哑然失笑。很快地,我意识到自己真的失控了,我的体内果然流著镜家疯狂的血液,我不应该期盼自己是桥下捡来的小孩吗。 话说回来,我凝视著大榇的背影。这个快乐的入侵者究竟是谁?为何来我的公寓?还有,我为什么非得和陌生人一起观赏影片……不,不对不对不对。这位青年的目的,不是那么简单的游戏。 毕竟,我的直觉告诉我有“危险”…… “好,我要放啰,”大榇似乎很开心。只看他把头转过来,歪著稚气的脸庞看著我。 “准备好了没?” “准备什么?” “公彦,能看到你想看的东西哟。” 7 模糊的影像,摄影机被架在固定位置,没有变换远近或是特写镜头,一看就知道是偷拍的。 画面上出现了饭店的房间(在我看来是如此),是那种一个晚上两万元左右,很正统的房间(在我看来是如此)。乳黄色墙壁搭配桃红色窗帘,画面左侧是电视,中央是一张大床,右侧则有一张木制椅。 在那个房间里,有个体态丰腴的中年男子坐在床上看电视,他系著领带西装笔挺的模样,感觉非常闷热。电视萤幕与隐藏的摄影机是面向同一个方向,虽然不知道现在播放的是什么节目,看那位体态丰腴的中年男子(其实就是胖子)开怀大笑,想必是综艺节目吧。隐藏的摄影机就这样持续拍了一会儿。 经过四、五分钟之后,画面开始出现变化。 一位用贵金属包裹身体,有如埃及木乃伊的老人,以及身著合身套装戴著银框眼镜,仿佛小时候的家长会会长那种感觉的高个男性走了进来。 眫子赶紧从床上起身,向两人行礼,头的位置还低到撞上床,真卑微。 “哎呀哎呀,您好,晚安。” 然而两位男性都没有回应,银框眼镜男环视室内,老人则坐在木制椅上。看样子,这个眫子是地位最低的。 “依代在哪里?” 银框眼镜男问。这么说起来,好像在哪看过这张脸。 “那个,佐佐木那笨蛋,”胖子晃动著那橡皮球般的肚子,摇尾乞怜。“竟敢胡说八道什么遇到塞车。是,是,真是不中用啊。” “不中用的是你,”银框眼镜男将领带松开。“别怪到别人头上。” “是,对不起。” “塞车塞得很严重吗?” “啊,不,听说没那么严重。我十分钟前打电话确认时,好像已经来到附近,又好像还没……” “到底是怎样?”银框眼镜男以不耐烦的口气问。 “啊,那个,嗯,”胖子频频擦拭额头,大概是很焦急吧。“到底是怎样呢?” “别问我。” 银框眼镜男瞪著胖子。他的眼神隐含著对卑劣者的轻蔑,那是早在人类开始用双脚站立以来便存在著的情绪。 “哎呀,屡的非常抱歉。佐佐木那笨蛋,竟敢让两位久候,我之后一定会好好教训他的。” “我才想揍你。” “安静,”坐在木制椅上的老人开口说,声音出乎意料地有力。咦,我好像也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会分心。” “非常抱歉。” “非常抱歉。” 老人微微地抬起头,盯著胖子及银框眼镜男。他的脸看起来像是将人类的皮肤贴在假人脸上般不自然,这绝不只是因为画面模糊的关系。 这时,胖子身上响起了手机铃声。想不到竟然是kraftwerk(注24 )的音乐,真践啊,那种胖子用三分钟料理音乐(注25)就够了。 “喂,佐佐木,你这笨蛋,太慢啦 !”他一接起电话就破口大骂。“搞什么,你现在在哪里……喔喔,嗯嗯,这样啊。那你快点啊,笨蛋!是啊,已经在等了。啊啊,嗯嗯,对啦笨蛋,笨蛋。”胖子痛骂一顿后挂上电话,接著一脸卑微地笑著向银框眼镜男报告。 “他说现在已经到饭店门口了。” “我之前就想说了,你的遗诃用句实在很贫乏。” “什么?” “你只知道骂人家笨蛋吗?”银框眼镜男语中充满轻蔑。 “啊,不,绝对没有这回事……”胖子为了解开误会而拚命辩解,银框眼镜男及老人却没有反应。在我看来,与其说是无视胖子的存在,感觉更像是在专注期待著什么。 几分钟后传来敲房门的声音。胖子夸张地面向门口问:“是谁?”,传来“我是佐佐木。”的轻声回应。 “进来吧。”银框眼镜男的声音很冷静。 于是,新来的人卑躬屈膝地走入摄影机的范围内。那是个外表懦弱的男人,一副升不了官的模样,顶多当个小组长吧。 可是,对我来说,这种事一点也不重要。 我的视线落在那个混蛋组长背著的少女。 佐奈。 是佐奈。 身穿制服的佐奈,在男人的背上沉睡著。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 为什么? 咦? 啊? “抱歉久等了。”懦弱的混蛋组长,用懦弱的语气说著。“呼。”他面朝老人坐著的椅子方向,将佐奈放在床上,这下看得更清楚了,包括她的睡相,及裙摆下的双腿。“请看,这就是依代。”说完,朝摄影机方向看了一下。 “这女孩?”银框眼镜男惊讶地低头看著佐奈。“比想像中看起来还年幼,没问题吗?” “是啊。不过她已经是高中生了,嗯嗯。”看样子,这家伙也拥有让人著急的才能。 “算了,既然人都抓来了,就没办法啦。事到如今再途回去也太可惜了。” “是啊是啊,到嘴的肥肉不去吃,是男人的耻辱呀。” 眫子一脸兴奋地观察著佐奈,从画面上无法确认,他应该鼻孔张开著,肚子下的小东西八成胀大起来了吧。啊啊,这王八蛋,我好想杀了他,打从心底涌上一股杀意。 “你这种乐天的人还奠幸福,”银框眼镜男眯起眼镜深处的眼睛。“你脑袋瓜里只想得到那个吗?那就去菲律宾啊。真是的,这可不是玩乐,你懂不懂?” “啊,是的,当然,当然啦,我非常了解,”胖子慌张地点头。“我非常清楚这不是玩乐。是啊,是啊,玩乐那种想法,实在是既下流又庸俗……” “真是聒噪的男人,你早就可以滚了。” “可是……” “你原本的职责是安排依代以及处理善后,”银框眼镜男冷笑地说。“可是你却连仪式也参加厂,你不觉得这样很奇怪吗?就好像分一部份西瓜给送西瓜来的宅配人员一样。”这个银框眼镜男,搞不好是个性虐待狂。“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宅配先生,出口在那里。” “对……对,对不起,”胖子慌张地频频磕头。“请原谅我。喂,佐佐木,你这家伙也要道歉,笨蛋。”然后瞪著混蛋组长怒暍道。 “佐佐木不是什么都没做吗。” “可是。” 胖子的视线从混蛋组长身上移开,发狂似地频频擦拭额头,不停地道歉。名字好像叫佐佐木的那个混蛋组长正怒视著胖子,惊慌失措的胖子当然没有注意到。 “要开始了。” 突然,响起老人沉稳的声音。 以那个声音为信号,胖子及银框眼镜男结束了低俗对话,混蛋组长退出房间。 接替,佐奈被凌辱了。 顺序为老人、银框眼镜男、眫子。 佐奈惊吓地抵抗,然而凭她的力量怎么可能抵抗得了。她轻易地被压住,制服被脱掉,内衣彼解开,精神受到破坏。 刚开始咬紧牙关忍受污辱的佐奈,终究还是哭了出来,她哭喊著。 每当她边哭边向我求救时,我就好想自杀。 我受不了了。 什么都不想说。 这样就够了吧? 或者……还不够吗? 难道你要说还不够吗? 8 我起身抓起录放影机,奋力砸向电视萤幕,在发出响亮爆裂声的同时,萤幕也应声破裂。然而声音并未停止,未被破坏的音响,传来了佐奈的悲泣声。头痛得厉害,我恨这个世界。弄错了,这一定是什么弄错了,我一脚踹向电视,一次又一次地踹著,然而佐奈的声音还是没有消失。踹!悲泣声,踹!喘息声,喘息喘息喘息,一直持续下去,啊啊!真讨厌!消失吧!消失吧!快消失啊!混蛋!接著,我用脚后跟使力往电视机踏下去,感觉到它啪叽地断裂,佐奈的声音停止了。我拔出插在电视萤幕上的录放影机敲坏它。毁坏,毁坏,毁坏,毁坏毁坏毁坏毁坏。录影带带子有一半外露,我用力拉,黑色舌头不断地伸长。妈的,竟敢瞧不起人。我将那不知是录放影机还是录影带的金属块踢开,将那不知是录放影机还是录影带的金属块朝墙壁用力砸去,零件向四面八方飞散开,然而这样还是无法抚平我的冲动(想透过暴力解决的强烈意志,以及单方面的憧憬),没有比失控的情感更危险的东西了。我瞪著在身旁窃笑的大榇,用力朝他的鼻梁打去,大衬像是硬将n极转向s极般地磁铁弹开,可是他还是在笑,鼻子滴答滴答地流著血却仍然在笑,我心想,必须快点杀掉他。我呼吸急促地问大榇“这是什么?” “就是秘藏完整版啊,一刀未剪吧。怎么样,觉得兴奋吗?毕竟这是真正的强奸呢,临场感果然不同……”我一拳挥向大衬的嘴,他看似痛苦地挣扎著。 “别尽说些无意义的话,我是问你这卷录影带是怎么回事。” “所以我刚不是说了,这是你从以前就想看的东西。难道你还不满足,具贪心,公彦是夜晚的帝王呀。” 我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用膝盖顶向大榇的心窝,大榇的身体弯成了v字型。“吵死了,你给我闭嘴,别说些莫名奇妙的事,我对佐奈,对佐奈……” “哎呀呀,有什么好否定呢,我认为这没什么好丢脸的。对妹妹抱持恋爱感情,不是犯罪也不可耻。你知道吗;在这个世上,爱上亲生母亲或祖母的怪男人有五万人……” 我朝大榇的脸颊重重地挥拳,并揪住他的领口,他痛苦地呻吟著。 “我叫你闭嘴,那种事不重要。我是问你这卷录影带是怎么回事。你要是敢再说蠢话,我真的会用菜刀刺你肚子。” “你还不懂吗?”大榇厉声说,然后一把抓住我那准备朝他挥拳的手腕。 怎么回事?我突然没了力气。 大榇放开我的手,直接了当地说:“住奈被那些家伙侵犯了。”然后向后退开。 “那些家伙是指影片中的人?” 刻在我脑海里(恐怕将永生难忘吧)的画面瞬时浮现。 胖子、眼镜男、老人。 “是啊,”大榇摸摸下巴确认没有移位,擦掉滴下来的鼻血,还是一脸笑容。“是这三个人强奸的。” “这些人是谁?” “你想知道?” “快说!”我大叫著。刚刚这一叫,脑中的血管应该断了两、三根吧。 “别急,”大榇小心翼翼地碰触他的鼻尖。“嗯,里面有个穿西装的胖子吧。” “是啊。” “那家伙是三九二系统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的儿子,叫做三九二芳明。接著下一个,”大榇摸著心 窝说:“看到有个戴著银框眼镜的男人吧。” “是啊。” “你应该知道他吧?他是藤堂草次郎。然后是最后,有个戴著金戒指及金手链的老人家吧。” “是啊。” “那家伙是祁答院财团的董事长,祁答院旗清。” 我心不在焉地看著自己红肿的拳头、破皮的手指头、吱吱作响的关节……这是我第一次揍人。不过因为我早就习惯伤害别人了,所以并不在意。 那些家伙,毁坏了佐奈。 毁坏了佐奈。 把佐奈,把佐奈。 把佐奈,把佐奈。 可恶。 充满了杀意。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杀, “这么快就在想复仇方法?”大榇以满脸鲜血的笑容问。kim deal也血染成红色。 “可是,要杀他们是非常困难的唷。” 三九二。 藤堂。 祁答院。 经过大榇的说明,我清楚地想起家伙们的真面目。 说到三九二系统股份有限公司,是能让不听话的小孩也抱著电视不放的一流电玩厂商,最近还跨足网路及电影界,获得极大的成功。 谈到藤堂,几年前他因为原著被拍成电视剧一炮而红,是小说家、剧本家兼三九二系统股份有限公司的大股东,最近谣传他打算进入政界。 再说到祁答院,恐怕是全日本无人不晓吧,是顶级的大财团(我记得在他长男创办的经济杂志之类的刊物上,曾刊登过他的照片)。 这和谋杀一般上班族的情况不同。 “如果真相谋杀这些家伙,只能找哥尔哥(注26)或是专家吧。嗯,我看你似乎也没钱请杀手,没钱就没得谈了。我是没看过杀手啦,啊,倒是有玩过电玩啦,那不是笔墨能……” “喂。”我阻止他继续那无意义的话。 “什么?” “这些家伙为什么要强奸佐奈?” “应该只是一种玩乐吧。” 他像破坏砂堡般轻松的回答。 “玩乐……” 佐奈难道是为了这些浑帐东西的低俗娱乐而活到现在,这就是佐奈的价值吗?怎么可以这样,这样未免太…… 慢著。 ……这不是玩乐…… 银框眼镜男……藤堂曾经这么说过。不对,这是自我欺瞒,是为了让行为正当化,坏人为自己的行为冠上正义,这不是从飞鸟时代(注27)就常有的事吗。 而且,不管他有什么理由,对我来说,侵犯佐奈就是犯罪。 “公彦,其实我有准备礼物给你,”大榇从滚筒包中拿出某个东西。包包里放了巧克力、录影带等各式各样的东西。那个包包一定是个比哆啦a梦的口袋更高级的四次元口袋吧。“嗯,拿去吧。” 那是一个信封。 比白雪更混浊,比鸡蛋还要纯净的白色。 惹人厌的颜色。 我看了看里面,放了三张照片及三张表。 我仔细瞧著那些东西。 这是……什么? 我的红灯再次亮起。 这个不太妙。 不能看。 看完就无法回头了。 该从哪里回? 回头的慨念消失了。 完了。 “有张拍到女孩在咖啡馆吃著巧克力圣代的照片吧。那是三九二芳明的女儿亚纪子,”大榇不看照片地说:“美好的十七岁。” “……” “接著,有个在餐厅现场演出弹吉他的女孩吧。那是藤堂草次郎的女儿友美惠,现在是大学生。竟然弹白色的les paul(注28),真傲慢啊,真想语带讽刺地问她:‘你是randy rhoads(注29)吗?’” “……” “最后有个在看书的长发女孩吧。面无表情、发著呆的漂亮女孩,她是祁答院旗清的孙女唯香,她在你的高中母校就读,”大榇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虽然因为我的攻击受创,却依然面带笑容。“没印象吗?” “什么,”我的声音因为出自本能的恐惧感以及隐藏于内心的期待而颤抖著。“这张表是?”跟三张照片一同放在信封里的表上,详细记载了大榇刚刚介绍的女孩们的地址及行事历。“这是什么意思?” “嗯,意思这概念是因人而异产生不同意义的,”大榇指著我紧抓在手上的备忘录。 “备忘录里的字对你的意义,与对我的意义,表面上虽然相同,其实完全不同。” “搞不懂你在讲什么。” 我的脑袋里一片混乱,然而沉睡在最深处,最终的那股自觉,漆黑……却闪闪发亮地不停运转著。 “不懂?公彦你不可以说谎,”大榇很明确、却语带威胁地说。“我受够谎言了。啊。啊!受够了,这是真的,我很讨厌说谎。”他那满脸鲜血的脸庞靠得更近了:“所以你要真心回答我。快说,你想做什么?想复仇吧?让你和佐奈都满意的复仇,不是吗?” 我和佐奈都满意的复仇? 那是,那是, 我哑口无言。汗水流入眼里。 “好啦,我差不多该回去了,再见啰,公彦。谢谢你的麦茶,生巧克力的保存期限很短,要早点吃,”大榇拿起空的滚筒包转身离去。“还有你至少去帮佐奈上桂香吧,就算你很讨厌葬礼……” “等等,喂,等一下!”我回过神,对著手握门把的大榇的背影叫道。“你是谁,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事?喂!喂!” “那么,再见了。” 9 经过三天不吃不喝地思考,我在第四天——八月九日的早上下了决心。 姑且决定前往距离我公寓最近的那一户。 仿佛要把它弄得更破般,我仔细检视著那个已经看到快穿孔的表。 从我在千岁市的公寓来看,最近的是位于札幌市厚别区,三九二亚纪子的宅邱,然后是中央区的祁答院唯香,藤堂友美惠住的公寓,即使距离不是很远,却还是得花点时间。所以,用删除法来看,这次先去三九二亚纪子的宅邱。 嗯,这只是做实地勘查,没什么好担心的,就像远足一样,轻松地去吧。 我突然觉得肚子好饿,就算再怎么焦急,三天不吃不暍果然不是个好办法啊。这样会变成即身佛(注30)的。 我缓慢地站起来,好痛,脚关节吱吱作响。走进几天没使用的厨房,打开好久不见的冰箱,把火腿、美乃滋和宝矿力拿出来,再用力关上门。先喝一口宝矿力,再将美乃滋少量地挤在面包上,放入二片火腿,把面也吃一干二净。 差不多该出发了—— 1 小鬼q太郎,藤子不二维笔下的漫画人物,长得白白圆圆的。 2 miumiu,prada的副牌。 3 玛利欧,任天堂公司1985年的游戏《超级玛利欧》招牌电玩主角。 4 “l个人就做得到呢!”,nhk儿童节目。 5 中村弘二,日本摇滚乐团supercar的主唱兼吉他手,已解散。 6 向井秀德,日本音乐人。 7 fender japan,吉他的厂牌。 8 韦驮天,佛教的护法神之一,以速度快闻名。 9 铁氟龙,学名为聚四氟乙烯,会被用来涂在平底锅表而,制成“不沾锅”。 10 kesn patharan,碧雅诗(kp),一种化妆保养品品牌,pathoran发音 与铁氟龙相近。 11 以安徒生童话《国王的新衣》的故事作譬喻。 12 king crimson,前卫摇滚的经典团体,后面提到的太阳与战栗原rks" ongues in aspic,为king crimson更换成员后的新里程碑,附带一提,太阳与战栗曾被日本票选为最莫名奇妙专辑译名之一。 13 日本的传说,头脑有问题的人会被黄色救护车带走,迈进精神病院。 14 原名为前进吧!东京星,作者是白仓由美,立志要到东京寻找一片天空的找,52岁那年春天,独自登上了驶往东京列车,开始向往己久的梦…… 15 漫画《圣痕的joker》,joker老师是里面的主角,作者是大冢英志,由于动画与前面的作者白仓由美有关系,所以跳跃性的提到这角色。 16 志保新闻,指的是日本热门美少女游戏《to heart》里的角色之一,长冈志保,人物设定上是校园里头的超 级情报员,对于校园内发生的事情是无所不知,无论考试的情报,人物的隐私问她准没错。 17 大象先生的日语发音是zousan。 18 诺斯特拉达玛斯( nostradamus),法国星相学家,会有多次与史实事件相符之预言出现,他最有名的是末日预言,即1999年恐怖大王会降临这个世界,曾引起极广泛的讨论。 19 芹香小姐,来栖川芹香,同样是《to heart》里的角色,兴趣是黑魔法、降灵术等超现实现象的研究,特色是常出现“……”的对白。 20 小樱,卡通《库洛魔法使》里的女主角。 21 kim deal,美国乐团小妖精乐团(the piies)的女贝斯手,piies解散后和throwing muses的吉他手tanya donelly组成the breeders。 22 royce巧克力,属于北海道限定特产,入口即化的royce巧克力,需冷藏在15度以下,还有专属的冷藏袋,非常有名。 23 安部公房(1924-1993),日本小说家、剧作家。长期接受存住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等西方现代派影响,擅长以简短的故事陈违深远涵义的思想。 24 kraftwerk,德国的乐团,曲风偏向电子音乐。 25 日本著名的料理节目,主题音乐很生动活泼,还发行了音乐cd。 26 哥尔哥13,漫画“哥尔哥13”的主角,是国际级杀手,作者是齐藤隆夫,此作品获得第五个回小学馆漫画奖评审特别奖。 27 飞鸟时代(西元592-628年)以奈良盆地南部的飞岛地方为首都的时代。 28 les paul,一种实心电吉他,由les paul所设计故以此为名。 29 randy rhoads,舳年代最具代表性的吉他手之一,和摇滚乐手奥兹奥斯朋合作,是第一位将古典音乐融合重金属的吉他手,与后死于飞机意外。 30 即身佛,为了救济人类,将自己埋住土中,在瞑想状态下死亡的僧侣。 第二章 无厘头的行动吧 1 “喂,公彦。” “哇啊!”在理应无人的房间里,突然背后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肯定谁都会吓破 瞻。特别是当我为了拿电击器而跑回家一趟,在窄小的房间里神游胗自己的思绪当中 时,就更不用说了。 “……明日美?咦,妳怎么在我家?啊,在玩私闯民宅的游戏吗?” “我是光明正大走进来的,也按过门铃了。” “咦,真的吗?我没注意到。不,真的没有。” “公彦一向都是这样,只要一陷入沈思,就看不到周围的事呢。” “是吗?” “终于找到你了……”明日美神情中露出些许不安,肩膀也微微垂着。“喂,你之前去哪里了?也不接电话。” “啊,是啊,嗯。” “也没来学校。就算是暑假,也还有社团活动啊。” “啊,学校。”我完全忘了。 “你去哪里了?车子不在就是出远门囉?” 当然是不能对她说实话,我决定以沈默回应。明日美盯着我的嘴好一会儿,判断不能期待得到什么消息之后,便在我的床上坐下。 “嗯,”明日美低着头。“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不过……” “不过什么?” “别做出让人担心的事。” “又想当管家婆?” 我故意装出苦笑。 “因为公彦在愈奈死的时候……。” “那时候是我太幼稚了,”我试着用轻松的语气回答,.“妳看,完全没问题,我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啦。”这或许是谎言。“只不过是伤心之旅。” “……佐奈的?” “是啊。” “是喔。” “是啊。” “喂。” “什么事?” “你为什么没有出席佐奈的葬礼?” 喂喂,这家伙说话跟佐奈真像啊。 “不为什么。” “是佐奈的葬礼耶。” “佐奈的葬礼就要出席,大姊的就不用出席吗?” “怎么会。” “抱歉,现在我头脑怪怪的。” 我坦率地道歉。刚刚讲出那些话的我实在是太差劲了。 “没关系啦,我不介意,”明日美抬起头。看见她带着微笑的脸,让我感到有点害怕,“那你明天起会来学校吗?” “不,我要休息一阵子,有点事情要办。” “继续伤心之旅?” “嗯,差不多是那样啦。不过,再过一段时间一定会回学校。” “喔……” “……是啊,”不顺畅的对话,东拼西凑的文句,令我心底感到厌烦,哪有这种闲工夫“喂,明日美。” “怎么了?” “不好意思,可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 听我这么说完之后,明日美便从床上起身。 “说的也是……我吵到你了,对不起,”然后轻轻地点头。“思,那我先走了。” 明日美踩着酒醉的佛朗明哥舞步离开房间……响起关门的声音。 该出发了。 2 经过了九天来的调查,我了解到一件事。 三九二亚纪子及祁答院唯香,要想接近这两个人,是非常困难的。她们上学是以轿车接送,回家后就不再外出,偶尔出门也只是去补习班上课。三九二亚纪子及祁答院唯香这两个人,完全不打算和外界接触,是完美的干金小姐。所谓的千金小姐都是这样的吗,也太典型了吧!不过没办法,对我来说这就是现实。总之,想跟这些干金小姐们接触似乎是困难重重,必须想些好方法才行。 藤堂友美惠一个人住在公寓,接近起来比较轻松,虽然距离有点远,就先从她下手好了。 计划(因为是紧急拟定,有很多不周密的地方)已经完成了,我就是为了展开行动 才回家拿电击器的。话说为何我会有电击器这种危险的东西,那是姊在我十五岁生日时送的。(为了避免诽谤,我先澄清一下,当时的姊远比现在还糟糕。) 我边打哈欠边伸懒腰,这是慢性疲劳。这九天来,除了一天数小时的浅眠时间之外,我都在跟踪某人。我觉得自己还奂努力,俗话不是说只要努力,没有达不到的梦想吗,虽然说没什么关连就是了。 我将号称具备一亿伏特电流手掌大小的电击器收进口袋,告别公寓的大门后,开着轮胎磨损的汽车准备出发。 藤堂友美惠住的高级公寓“麻田家”位于札幌市手稻区。到手稻区虽然有一段距离,抵达目的地时,正好下午六点。还有点早到呢!这就是急躁的证据,冷静下来呀。 在高级公寓外围的土地跟“平安京外星人(注31)”一样复杂,但是经过实地勘察后,这个问题已经顺利解决了。我把车子停在“麻田家”对面的公园前,对当地居民而言,似乎把这里当成停车场使用,栏杆周围经常停满了车,因此不会被当成是可疑车辆。不过,万一我自己被当成可疑份子就玩完了。虽然这种地区的人潮不多,然为了慎重起见,我决定站离“麻田家”远一点,一边望着逐渐变暗的天空。 但是实在太热了,才站不到五分钟就觉得口干舌燥,打算去附近wson便利商店……慢着慢着,便利商店有装监视器,虽然不是被监视器拍到就会怎样,还是小心为妙,我终究还是打消了念头,放弃便利商店,改找自动贩卖机买了瓶宝矿力。蓝色罐装的宝矿力掉进出口,发出铿铿的撞击声。 我边暍饮料边在附近散步消磨时间。走在若不是佐奈发生那种事,恐怕永远不会踏入的地区。右手边有间冷清的美容院,弯过那个街角,有只长得像duskin拖把的狗,模仿史努比睡在狗屋上,从那里爬上斜坡的地方,有间只摆放电风扇而感觉很显眼的电气行。 有种这是自己家附近的错觉,我对“麻田家”半径五百公尺内的地区有了某台程度 的印象。这么做没有意义,只是基于……小心为妙,人就是这样反覆做着无意义的行 为,从“某样东西”获得赦免,就我来说,它不过是模仿史努比的狗罢了。 我突然想起以前的事,有一次我和佐奈在公园游玩时,一只受伤的野狗拖着腿朝我们走过来,牠的前腿朝不正常的方向弯曲,眼睛、鼻子、嘴巴流出血来,呼吸异常地快速,我猜大概是被汽车撞到的吧。还记得当时年纪还小的我,一边摇着荡秋千一边心想:“这只狗活不久了。” 或许是因为读过大姊在看的森鸥外(注32)那种高格调的书,我突然想让那条狗安乐死。我觉得那是比起同情或是想让牠轻松这类的无聊想法,更有帮助的作法,这就是小孩子厉害的地方。 我寻找大小足以打破狗狗头颅的石头,佐奈察觉到我的意图之后阻止了我,她说“不可以杀牠,没有人有权利这么做”之类的话。我问她那该怎么办,佐奈突然抱起浑身是血的脏狗。我吓了一大跳,不知该如何是好。 佐奈抱着快死掉的狗,走进公园的厕所后面,把牠安置在那里。她身上那件一万两干元的衬衫沾染着鲜血,我问她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佐奈以略带低沉的声音回答:“牠一定不想被别人看到尸体,所以我把牠藏在这里。” 原来如此,躺在地上的狗,确实带着精悍而高傲的神情。 之后,佐奈哭了一会儿。 那时流下的泪,对佐奈而言,或许就是一种赦免吧。 我望着天空,想起佐奈的声音,时间已经是下午七点多,我把空罐踏扁,差不多该行动了。 我跑回公园。户外筒未完全笼罩在漆黑中,这是我最不放心的一点,不过多少要冒点险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横过公园的这条笔直道路,是我与藤堂友美惠唯一的接触点。若要诡冒险,此时已经在冒险了,当然,若花心思寻找的话,应该也可以找到几种不同的接近方式,不经意相遇的可能性也未必是零。可是,我希望能早一点进行计划,希望早点让佐奈高兴,早点让我自己感到满足。 我环顾四周,幸好没人(至少在可能被直接监视的位置)。我躲在公园破旧游乐设施的一角,这个地方三百六十度每个角度都是死角(当然,这也是事先确认过的)。我弯下身,向神做了形式上的祷告,还不忘形式上的深呼吸。浪费三十秒做这种形式上的动作后,我开始观察七、八公尺前的路面。 麻烦的是,藤堂友美惠是由男人接送上下学。说是男人,我完全看不出这个男人是男朋友、友人还是司机男(用词真落伍),不过就算看出端倪也没有意义,毕竟让我感到棘手的是男人的存在,那个男人会把藤堂友美惠从学校送到“麻田家”前面的这条路,之所以说唯一能和藤堂友美惠接触的地点只有这里的原因就在此,只要能突破这个障碍就没问题了。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 接下来只剩下等待。 等待七点二十分传来的celsior的引擎声。 今天是在七点二十八分时听到,如同大象呼吸般的引擎声。 低沉的引擎声,不久变成更低沉的空转声。 炫蓝色celsior缓缓驶来。 在“麻田家”人口前停车。 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 从门里伸出修长的腿。 确认周遭。没问题,没有人。 确认呼吸。没问题,没忘记要呼吸。 我更专注地凝视着,出现在黑暗世界里的一点。 修长的腿完全从车里伸出来了。 黑色衬衫搭配图案像高级地毯的长裙。 浅褐色的中长发。 善于表达的锐利双眸。 那是藤堂友美惠。 藤堂友美惠和驾驶座的男人说了几句话。虽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对现在的我而言,说什么都好,就算是求婚也无所谓。 交谈结束后,celsior扬长而去,留下了藤堂友美惠。 只有藤堂友美惠……留下。 我必须做出决定。 不,决定这东西,老早就确认过了。 没有犹豫。 没有紧张。 只剩下行动。 仿彿自以为是机器还是什么的鹳鸟一样, 只剩下行动。 拿出电击器。 藤堂友美惠背对着我。 某人命令我“去吧”。 那个某人,当然就是我自己。 我从隐身的地方冲出去。 伸出拿着电击器的手, 往藤堂友美惠的背部一击。 发出啪嗞的声响。 这个声音揭开,也结束了一切。 3 “别以为离开家里就可以安心了哟。” 常见的明体字,绝望侵入明日美的世界。脑袋里一片混沌,连自己所在位置,也陷入危险中。 “别以为离开家里就可以安心了哟。” 不说也知道,早就知道那个“他”不可能放任明日美逃亡。因为他就象是围绕地球的卫星般聪明、狡猾又残忍,到哪里都会追亡来,个性比杰拉德(注33)还坏。 “别以为离开家里就可以安心了哟。” 怎么办呢,明日美一边用颤抖的手撕碎纸和信封,一边反覆拚命思考该怎么办。明日美现在是离开父母亲一个人在外居住,他很可能会直接找上门,这下百分之百可以确定再怎么逃也没用。父母亲是中等家庭,自己还只是个大学生,不可能请得起保镖,也没有能保护自己的男生……就算想寻求公权力的协助,警察根本无法依靠,一定会说不是现行犯无法逮捕之类的蠢话。 有那么一瞬间,脑海中浮现出公彦的脸,可是一想到他妹妹才刚自杀便打消了念头。今天见到好几天没碰到面的公彦,他似乎是崩溃了。这是我自己的问题,不但不能拜托他,说起来根本就不该把他卷进来,我至少还有这个自觉。 没有人能给予保护,自己的身体由自己保护……吗?明日美擦掉脸上的汗水,拉上窗帘遮住窗户。迟来的颤抖,牙齿根部无法咬合,明明不是生理期,却开始偏头痛。当然也没有余力去愤慨,难得的星期五夜晚不就浪费掉了…… 预期中的快速发展,让明日美打心底感到焦急。 “别以为离开家里就可以安心了哟。” 才没有安心。 只是采取逃避。 然而,那也很快被破坏掉。 粉碎了。 明日美确认一下日历,今天是八月十七日。距离上次和他视线交错不过几个礼拜。他究竟是如何调查到明日美的住所,难道……他也能连结彼此的视觉?不,不可能。证据是没有一封信有讲到连结的事,当然,也有可能是有蓄意隐瞒…… 明日美冲进浴室,脱下衣服,客观地看着这比平均还小的胸部迅速地上下起伏。这也会被他看到吗?不,怎么可能。 因为我, ……没有杀人。 明日美冲了澡。 没发生什么事。 只是颤抖地更厉害了。 4 这个时候,真庆幸有鬼屋这种地方。从我在千岁的公寓数十分钟车程之处有座名为支笏湖,感觉阴森森的湖(以前好像是叫死骨湖,我是说真的)。我现在正朝着隐藏在那座湖附近,通称为“幽灵医院”的地方去。那里是传说有幽灵出没,现在已没有使用的医院。 我打算把那里当作猎捕的场所。 一般会来这类灵异地点的人,多半是想以视觉确认彼此爱意的情侣、没有女友的颓废团体、以及想寻求一些刺激或是只想夸耀自己胆量,无所事事的不良少年们。然而这间医院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出现了”,所以那些家伙近几年便不再来了,真是的……多么愚蠢的传言啊。 佐奈也是无条件地惧怕幽灵,不管是杰森、佛莱迪(注34)或阿岩(注35),最后甚至 连小精灵(注36)都怕。更夸张的是,我知道她自从看了姊租回来的“大法师”后,一直 暗地里在祈祷。 在红灯前停住车子,因为是停在陡峭的斜坡上,非常讨厌不平稳场所的我感觉有点反胃。旁边副驾驶座上的藤堂友美惠仍在睡觉,睡得很熟。为了以防万一,我用手铐铐住她的双手,不过似乎没有那个必要。 号志转换成绿灯,我踩下油门,驾驶着自排车真的很轻松,我无法理解开手排车的家伙的想法。真是的,干嘛这么喜欢被拘束住啊,那样有什么意义。 继续开着车子,穿出连续弯道的湖边道路之后,在能见度更为模糊的地方,就是目的地的幽灵医院。 医院周围只有广阔深邃的森林,没有其它东西。可是,即使是这么荒凉的地方也难保不会被人看到,随时随地都必须保持高度警觉。我驶过医院侧面,在森林前方停车,从国道那里应该无法目击这个角度。 熄掉引擎。 关掉车灯,黑暗突然迅速涌现包围四周。 从车内仰望天空,徒有色彩却毫无光泽的月亮紧贴在夜空中。原来如此,感觉真不好。我抓起后座的包包走出车外,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将藤堂友美惠背在背上,幸好比想象中还轻。 我一边小心翼翼地用警戒的目光环视四周,尽快走向医院的外侧大门。撇开破裂的窗户不谈,其它通路都被我小心地用钥匙或铁丝封锁住了,能自由进出的地方就只有那里。途中,虽然发生被小石头绊到这种可爱又愚蠢的意外,但在没有被任何人看到的情况下,到达了外侧大门。 这间医院是栋七层楼高的一般建筑,毫无任何特色的如同一般废墟,若是屏除先入为主的观念,只不过是间荒废的医院而已。光凭气氛来说,半夜的迪斯尼乐园还比这里可怕三十倍(一方面也是因为不良少年在墙壁上到处画了粗糙的米奇图案,使灵异场所特有的气氛消失了的关系)。话说回来,这里为什么没有被拆除呢,莫非这也和手排车一样,有什么意义吗……啊,是做为观光用途吗,若是这样我就能理解了,嗯。 我背着藤堂友美惠,边做着无意义的思考,边往医院里面走去。 深夜的医院内部飘散着阴森的气氛,连我也觉得不舒服。不过,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其实是黑暗。我想起白天到这里时,走廊上到处散落着碎玻璃,现在只有自备的手电筒,必须要小心脚步。 二楼是一般病房,破坏程度虽然比一楼大厅小,不过铺了油布的地板已经被拆掉,一点也感受不到医院特有的过度清洁感。我加快脚步朝目标的206号房前进。透过破裂的窗户能看到月亮,月亮永远都是个偷窥狂,性别八成是男的吧。 到达206号房,这是间能容纳七、八人的大病房。我将手电简照向室内,在房门的对角处,有一扇用木板封住的窗户,其它只有八张弹簧外露的床、凹陷的置物柜、荧幕出现裂痕的电视、三张椅套破掉的铁管椅,颜色灰暗的墙壁和地板感觉很不干净,散落在地上的纸鹤及着色画则栩栩如生。 这间206号房的形状比起其它病房并没有特别之处,我之所以选这间房间,是因为206号房的窗户外,不知道为什么被人钉上了三夹板。 我将藤堂友美惠放到地上,从手中的包包取出防灾用蜡烛。这可不是为了像黑井美纱(注37)那样使出黑魔法,只是为了照明用而已。我用打火机点燃蜡烛,室内映照着不同于日光灯的淡光,我心想不使用户外活动用的提灯这点真是怀旧啊,stand by me 我从藤堂友美惠身上找出手机,用力向地板上敲坏,接着解开她右手的手铐,把它铐在窗户栏杆上(这扇窗户上有装铁窗,大概是精神病院吧)。不过,由于这种姿势会很难受,我拉近放在附近的铁椅,让她坐在上面。喂喂,我还真温柔啊。 然后,作业结束后,我以不自然的模样注视着坐在椅子上的藤堂友美惠。 活该。 活该。 完全不去思考自己在做什么、现在的想法或精神状态诸如此类的麻烦事。若是思考就能解决的事,可以不用去理会,若是不可能解决的事,再怎么尝试也没用对吧。像这样极力减少选择性,不背负多余烦恼,就是(精神上)长生的秘诀。 柔和的烛光照着藤堂友美惠的脸庞,徽张的小嘴让人莫名火大,突如其来的愤怒……具是的,人的思考回路还具随性啊,突然哭泣、大笑、生气、抓狂…… 这时,手机响了。传来“太阳与战栗二部曲”哔噜哔噜哔噜的声音。真是的,电话对面这家伙的神经为什么这么大条。 液晶荧幕上显示次男的名字,创士。我的心往下一沉。 “喂。” “唷,公彦,起来啦。有听到我的声音吗?” 爽朗却喋喋不休的口吻,上个月已经满二十二岁的次男,依然还没有变声的迹象。这个声音一直是这样,以后大概也不会变吧。 “啊啊,听到了。” “好久不见,差不多有四个月了吧。不过,还好你还醒着,就象是主张早睡早起的柳 泽(注38)……” “哥,不好意思请你先停一下。”我有些不耐烦了。“我现在正忙着呢。” “你那边的声音有回音,在哪里呀?” “和幽灵玩耍中。” “具暗示性的台词啊。” “什么?” “不过在这种时候还接电话,你真是个规矩的家伙啊。” “哥,”我为了结束前半部无意义的对话,赶紧使出最后一招。“佐奈死了,你知道这件事吗?” 哥的生活没有收音机、报纸、电视、计算机,对外界信息毫不在意,在所有亲戚当中,只有我和那绪美知道他的电话号码,我不认为这样的他会知道这件事。 没有回答,似乎是真的不知道。 “哥,你有听到吗?”我确认着。 “嗯嗯,有听到,”哥以沉静的口吻回答。“那是真的吗?” “当然啊!”我大叫一声,瞥了旁边的藤堂友美惠一眼,危险危险。刁坦种事怎么可能开玩笑啊。” “自杀吗?” 果然哥马上就画起死亡等于自杀的图表,无法否认他也深受长女的影响吧。 “可惜不是,”我喃喃地回答。“是被杀的。” “被杀?” “是啊。” “喔,还真坦白啊,”竟然说出让人厌恶的台词。“是你杀的吗?” “你说什么!” 我的眼中八成布满血丝。 “不可以大叫唷,这样会吵醒你身旁的女孩。” ……咦? 背后涌起了一股寒意,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抓杀害佐奈的凶手,”我重新调整情绪,继续老实地说,.“然后啊,哥,老实说,佐奈其实是被强奸的。” “强奸?” “是啊,被三个混帐东西。”说出口的瞬间,我再次感觉到复仇之火在我体内燃烧的痛楚,耳朵里的血管脉搏正跳动着,哆哆哆哆。 “哎呀,你怎么知道佐奈被三个男人强奸?难道是警察说的?”哥追问着。“啊,我知道了。你就是其中一人……” “你能不能不要乱讲话;我是认真的,”有学习能力的我,用理性忍下第三次怒吼。“这件事全家只有我知道,老实说是有些原因啦。有点像接到密告,所以我才知道侵犯佐奈的家伙们的真面目。” “喔——” “……呃,不对吧,”我显得有点惊慌失措。“喂。” “嗯?” “不对吧,哥,不应该是这样吧。我说佐奈被强奸了耶,那是非常痛心的事吧?所以你别只是『咦——』啊。” “我没说『咦——”。” “你刚才明明这么说啦。” “我是说『喔——』。” “都一样吧,”太阳穴的青筋发疼。“总之啊,哥你不会觉得难过吗?” “难过?”哥语带疑惑……应该说是讶异,然后说出“公彦你还挺纯情的。”这种话中有话的台词。“我当然知道难过这种情感,并不打算否定它。不过啊,我觉得因为难过而去报复别人是不对的。” “……”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公彦,你要是觉得难过,就应该一个人默默承受难过,刻意去找别人麻烦,或是怪罪别人都是非常愚蠢的。你要伤心是你的自由,别把别人卷进去,那不是对方的罪过,公彦……是你的罪过。”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喂,别假装你听不懂。” “什么……” “还装啊。” “装?” 我全身发抖。 “那我就直说吧,我不认为以替佐奈报仇雪恨为名,猎捕女孩子的行为是对的。” 5 在 那之后,经过了约够我泡七杯碗面的时间,藤堂友美惠的眼皮还是紧闭着,于是我将206号房上锁(装置了从homac卖场买来的坚固挂锁),离开医院。 我急忙开车回到公寓,澡也没洗就直接躺到床上,但是身体明明累到不行,意识却异常清醒,毫无睡意。 ……为什么。 我的脑中充满这个疑问。 哥怎么会知道我的行动?他只是个很普通的人,又不是什么预书家。在我们家族里,明明只有姊才有特权使出刚才那种透视别人内心的攻击。 我勉强地睡着了。 连佐奈也没有梦到。 我就要像这样,渐渐腐败下去了吧。 可是,我不认为腐败有什么错。 6 再发狂下去也没有用。 一味地逃避也于是无补。 ……面对现实吧。 明日美在封闭的房间内如此发誓:心中的某部份则想着,没有比对自己发誓更愚蠢的行为了。 可是,有什么解决对策吗?能让明日美摆脱六年来身陷地狱的对策。 就算想逃也没有用,不管逃到哪里,他一定会追上来。而且不是一次解决,若用一般表现方式来形容,就像用绵布勒住脖子,慢慢地慢慢地…… 已经到极限了,我无法再忍受被他的幻影(而且存在感还异常地强)攻击了。为了转变情绪,明日美将m d插上音响,在房间里听着流行歌曲。这种东西别说是转换心情了,连治疗心灵也不可能,然而这和熬夜时喝的咖啡有着同样的价值,有总比没有好得多。 毫无益处的思考。 必须做些什么。 做什么? 我逃不开。 也不可能起身奋战。 不知道他的地址、年龄、性别(之所以称『他』只是方便称呼罢了,他也很有可能 是个女的。),只知道他那简单的行动内容,明日美根本连对方的真面目都不能确定。 有什么方法…… 难道没有方法吗。 7 平淡的早晨。 我在早上六点醒来,今天是十八号星期天。 昨天晚上的焦躁及混乱,轻而易举地在睡眠中消失了。很多人似乎深信人类受到情感及人格所束缚,其实那种东西很容易就能改写,不能理解这个道理的人,就是世俗所谓的“笨蛋”族群,他们任意地将人格侷限在同样的框框里,才会看不到其它人的世界。这么说起来,小学时好像也有没有理由就被大家欺负的笨蛋呢,真是美好的时代。 我从床上爬起来,花了七分钟整装便开车前往车站,目标是三九二亚纪子及祁答院唯香的宅邸。 必须想办法突破这两个人的阵地。 就先从三九二亚纪子开始。 由于三九二亚纪子就读的高中是在札幌市中心,搭电车会比开车方便,所以我买了到千岁车站的车票,走到月台。 月台上挤满了学生及上班族,在等搭下一班车的行列中,好几列都拉得很长。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选南千岁站的,我一向不屑那些排队买《勇者斗恶龙》(注39)的人,现在排在等待行列的最后面,实在有够后悔的。 电车在等了约两分钟后进站,人们仿彿被大嘴怪吞噬般地走向车内,排在最后面的我没有座位可坐,睡眠不足的身体还得受这种痛苦的折磨,气死我了。 车厢内虽然不至于挤到跟地狱一样大客满,仍然充斥着让人郁闷的压迫感。 我的右边站着一位身着水手服的女高中生,大大的眼睛,削尖的下巴,没有画妆的眼睛让人印象深刻,她留着一头最近罕见(跟不上“青春”的人,大多是黑发外加长裙的打扮)的黑长发,在拥挤的车箱内站地直挺挺的,让人产生好印象,我不由得对她产生了好感,偶尔也是需要这种气氛吧。 呃…… 忽然有双动作极不自然、像黑猩猩般的手,映入视线的一角……那是站在我背后的中年上班族的手,男人正努力将自己的右手伸向那个少女的大腿。 啊啊,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电车痴汉啊。可是,若是在东京那种没有座位,挤满了人的电车也就算了,竟然在这种乡下地方、这种不拥挤的电车内下手,这个变态。 世界上为何会有这种破坏美丽事物的力量作用着,而且还毫不在乎,仿彿那样做是理所当然的,甚至可以说是很积极在行动。 男人的右手终于到达少女的大腿。接着,反覆做出像小孩子第一次碰触到琴键的动作,我不敢看少女的脸,就算拜托我,我也不想看那种难过的表情。 突然间,佐奈哭泣的脸庞支配着我。 喂,谁啊,按下了播放影像的按键。 沙沙作响。 男人的手没有停止。 沙沙作响。 男人的手没有停止。 沙沙作响。 那只手正要侵入她的裙子里。 我心想,到这地步,就算杀掉他也在所不惜。 我握紧拳头,朝男人的鼻梁挥去,男人一脸痴呆地面向我往后跌出去,然后撞上浓妆艷抹的上班族,浓妆艷抹的上班族嫌恶地看着男人,男人的头部夸张地撞到座位之后倒地。不知道是否咬到了嘴巴,唇边流出了血,活该。 倒在地上的男人(不快点站起来会被踩到喔,找还担心了一下),用阴暗的眼神看着我。哎呀呀……惹人厌的长相,让人莫名地想欺负的长相。我的心中再度燃起杀意,用脚尖猛踢男人的大腿,这是警告,下次再做出这种无聊行径,就用电击器施行一百七十三秒酷刑。 周围的乘客们明显表现出困扰的表情,却没人敢直接指责我,或是去照顾跌在地上的男人,城市或乡下部一样怕事呀。 电车速度变慢,广播传出到达北广岛的声音。我懒得去看倒在地上的男人,转向受到色狼骚扰的少女,少女用读不出感情的双眸,望着我这揍了男人的拳头,生平第一次被人凝视着手,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反应。 少女的目光和这样的我相交, 她露出了笑容。 这是什么思考回路? 电车停止,车开打开,人们陆续下车。 “下车吧。”少女对着我说。 可是,不能这么做,我还得去找出三九二亚纪子日常作息的破绽,很高兴妳的邀约,可惜我没空。当我想这样回答时,下一瞬间,少女已拉起我的手走出电车,我对强势的人格最没办法了,佐奈就是最好的例子。 少女拉着找,抬头挺胸地穿梭在人满为患的北广岛车站里。真是的,最近的人走路的速度实在有毛病,我光是要跟上她的脚步就很辛苦了。 出了车站,猛烈的阳光落下,一大早就这么热,嗯,现在如果是十月底,还可以抱怨个几句,不过既然是八月中旬,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环顾四周,住宅、公寓以及偌大的公园映入眼帘,果然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没来过北广岛)。手表的时间指向七点八分,啊啊,今天的追踪……至少上午是……没办法了。 我感觉到背部的视线而转头,那位少女一本正经看着我,她指向左手边看得见的公园,提议着“到那边去吧。”我因为没有什么好反对的理由,便点了头。 “你好厉害喔,”少女边走边说,她的声音很好听。“吓了我一跳。” “是吗?” 我平静地回答。自出生以来,以冷漠的态度面对第一次见面的人,一直是我贯彻的唯一坚持。 “你有学过什么吗?” “妳是指什么?” “少林寺拳法、空手道 、或是蛇拳之类的。” “猜拳?(注40)” “蛇拳,蛇的拳法。” “没有,我这是自创的。” “咦——这样啊?”少女似乎非常惊讶,大大的眼睛睁得更大。“可是,你转身的姿势好漂亮晴,感觉很利落。” “呃,那妳有在学什么吗?” “为了对付色狼,有学一点合气道……因为我不想死。” “根本没派上用场嘛,”我望着天空,晴天,今天会更加闷热吧。“再怎么厉害,不出手也是没用的。” “噢,”少女嘟起嘴,耸耸肩,制服上的蝴蝶领结晃了一下。“嗯,说的也是,不应该是这样的,我真是没用。我常幻想如果遇到色狼,一定要抓住他的手腕来个过肩摔的说。” “真暴力啊。” “我很不擅长实战呢。每次只要遇到比赛就会连原本实力的一半都发挥不出来。” “一般都是这样,”我是擅长实战的人。“不过,只要遇到紧急的状况,应该会有所改善。” “你有过过紧急的状况吗?” 我微微点头,现在就是啊。 “啊,嗯,”少女突然停下脚步,向我深深地行礼,长长的发丝像帘幕般垂下。“刚刚真的很谢谢你,谢谢你挺身相助救了我。” “咦?”被这样慎重道谢,挺不好意思的。“啊,嗯。呃……下次要小心哟。” “好的,”少女抬起头,再次跨出步伐。“不过,已经不需要担心这个了。” “咦?” “嗯,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的名字?” “不然还有谁?” 少女微笑着。 “镜。” 我只报出姓氏。 “我叫做小林冬子。” “iaolin,d……”套不进国字。“怎么写?” “写成冬天的孩子。” “喔,雪之子啊。” 听我这样说,冬子微微一笑说:“那不就变成雪子了”。 到了公园,多子表示为了答谢我击退色狼,要请我吃每年夏天都在这个公园里摆摊的冰淇淋。我露出惊讶的表情,她便说“夏天还是要吃冰淇淋啊”这种不明究理的话,真是的,竟然为了这种程度的理由,浪费我的宝贵时间……强势人格果然惊人,我对这种人简直是无条件服从啊。 来到冰淇淋店前,卖冰淇淋的老伯,露出只要为了孩童们,甚至可以杀了孩童父母般的温柔笑容说.,“欢迎光临”。 “镜先生,你想要吃什么?”冬子指着菜单问我。说是菜单,其实用双手就能数得出全部品项。“什么都可以点唷。” “薄荷巧克力。” “哇,马上回答呢。” “薄荷巧克力以外的冰淇淋根本是邪道。” “这个说法,一般会用在香草以外的冰淇淋是邪道吧。” “什么叫一般?” “老伯,那就请给我两个薄荷巧克力。” 8 眼前的景色消失了。 小学高年级时,第一次和他产生视线上的接轨。 明日美和母亲在寝室里午睡,由于室内很明亮,大概是白天吧,母亲早就睡着了,明日美却依然睁着大眼睛,望向母亲的背影。 就在这时候, 眼前的景色突然开始糢糊。 该说是被拉进去,还是说掉进去……那种感觉很难形容。若用最适合传达的写实表现,可以说成像是喝了立即见效的安眠药,眼皮在脑神经尚未接收到睡意前,已经慢慢闭上的状态。 当视线渐渐披遮蔽时,明日美对着背向她睡的母视求救。妈妈,妈妈,可是母亲没有醒来,视线不断地消失。 最后变成纯白。 一片雪白。 直觉告诉我, 来到了不同世界。 在那里,自己的躯体并不存在。 没有手、眼睛、脚。 没有感觉也没有触觉。 彷彿自己变成了“白”那个东西。 虽然想试着出声,因为没有嘴巴,根本做不到。就算想哭,没有眼睛也哭不出来。 真的是……纯白。 什么都没有。 只有白色。 惊讶的感觉大过于恐惧感,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到底是怎么了?这些疑问在脑海里快速打转。 如同视线突然消失般,视线的恢复也很突然。 明日美的世界恢复了色彩。 太好了……明日美稍微放心了,看得到,有色彩,触觉也……咦。 咦? 触觉没有恢复。 而且,眼前延伸的景象,和明日美最后看到的东西完全不同。 没有母亲的背。 这里是,哪里? 没看过的地方。 似乎是哪里的废墟。有些昏暗,好像会有鬼跑出来般的气氛,木材、玻璃碎片、保丽龙散落一地,这里是工地? 跟自己意识完全无关的“视野”突然朝下,好像在看电视一样。 被移向下方的视野前,蹲着一个少女。 她的表情因为害怕而抽搐,及腰的长发乱七八糟,嘴唇也微微颤抖着,她用恐惧的眼神看向这里,似乎拚命在说什么,可是听不到声音,好像在看哑剧一样。 视野缓慢地向左右晃动,这……是脖子在转动?可是明日美不记得自己有这么做,和刚才一样,是它自己移动着。 少女突然张大眼睛,停顿片刻然后张大嘴巴(似乎是在尖叫),爬着逃出去。大概是四肢发软吧,那是比婴儿还不如的爬行。 视野轻轻地上下摆动,逼近爬着逃跑的少女……啊,直觉告诉我这是在走路。 一下子便缩短了和少女的距离,接着,在视野的一角捕捉到自己的右手腕正向上举起的景象。 举起的手上握着什么东西。 会发亮的东西。 是刀子。 那是把外表平凡、没有特色,象是量贩店会卖的刀子,刀柄部份大概是木制的,刀刃长约七、八公分。 它朝少女的背上砍下, 影像到这里结束。 视野恢复了。 也有感觉及触感。 眼前是母亲的背。 ……恢复了吗? 就这样,明日美在唐突地、毫无关联的情况下,得到了与他的眼睛“连结”的能力。 9 冬子一边舔着薄荷巧克力冰,一边说:“大学生还真是悠闲啊。”。 我考虑着要不要揍她,不过毕竟她的话中没有恶意,而且舔起冰淇淋的摸样出乎意料地可爱,所以就打消了念头。 “我是优等生呢,”我和冬子并坐在长椅上,明明还是早上,长椅却已经被晒得很暖了。“而且,妳也没资格说别人吧。” “咦?” “妳还不也逃课在这里吃什么冰。” “你说逃课,现在还在放暑假呀。” “咦?可是妳穿着制服……” “社团活动。” “喔。” “而且,本来就应该陪陪解救我贞操危机的人呀。” “妳还奠重情义呢。”我边咬着冰边说。 “嗯,多亏镜先生的帮助,让我的寿命延长了。” “妳太夸张了。” “喂喂,镜先生,”冬子将舌头移开冰淇淋。“你等一下能不能帮我签个名?” “什么?” “纪念的签名。” “…… 喔,”我感觉到没有比女性心理更随便、爱说谎、聪明、和漂亮的东西了。“如果我有那个兴致的话。” “镜先生,你等一下打算去哪里?”冬子问,话题转得真快。“明明没课,却一大早搭电车。” “嗯,我在跟踪别人。” “跟踪!哇,好厉害,”冬子似乎很感动,差一点要把冰淇淋丢掉似地靠近我。“你在跟踪谁?” “和杀害我家人的凶手相关的人。” “hard-boiled (注41)耶——” 那是什么,初次听到的英文单字。 “水煮?” “你是认真在说吗?” “咦?” “啊……不,没事。” “喔,”我咬下冰淇淋的饼干。“因为这个原因,我很忙的。所以,我不是妳想的那种无所事事的人。” “那把你留下真是非常抱歉啦。” 冬子皱着眉头,上上下下地踮起纤细双腿运动。学生鞋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不,妳都请我吃冰了,我就不计较了。” “跟踪有趣吗?” “那种事怎么可能有趣,很辛苦的。” “非常糟?” “非常糟。” “可是,”冬子干脆地说:“很充实吧。” “充实?” “天气变热了耶。哎呀……已经七点半了。”她说话内容真的是跳来跳去。“我很讨厌夏天。” “妳说我过得很充实?”我莫名地感到火大。不,应该说是非常介意。“话说在前头,我过得一点也不充实。” “你干嘛这么生气?”冬子表情一愣。“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我不知道。” “我觉得镜先生现在过得很充实,”冬子又说了一次,用舌头舔了舔冰淇淋。“因为,跟踪杀了自己家人的凶手的关系人,怎么想都很充实呢。” “妳相信我说的话?” 我吓了一跳,现在的年轻人,有这么天真(单纯)吗。 “咦,你是开玩笑的吗?” “不,大部份是真的。至于充不充实就不知道了,我觉得这跟生存价值不太一样。不,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这是生存价值呀。” “妳别这么笃定。” “呵呵,可是好好喔,有生存价值。” 冬子咬了口冰淇淋。 “妳想要生存价值?” “嗯——硬要说的话,比起生存价值。,我更想要存在价值。” “存在价值,这很难喔,”我老实说。“大概,想要这种东西就证明妳还年轻。” “镜先生的存在价值是杀掉杀害你家人的凶手吗?” 我心想,这种想法也不无可能吧,可是,用意义或附加价值包装人生,究竟能得到什么。嗯,虽然否定幻想比杀一只猫容易,可是只因为容易就一味否定,未免太没意义了……不,别想了,这是无谓的思考。 “说的也是,”我咬下饼干,心想,太阳出来了,早点解决吧。“嗯,妳要这样想就这样想吧。” “唉,真随便呀,”冬子笑着说:“我的救命恩人竟然是这么随便的人。”,接着,她露出一种与其说是平静,不如用看破一切来形容会更贴切的眼神。“不过,如果被那种老头怎么样,还不如死了比较好吧。” “还在说啊,妳已经获救了,别再去想啦。” “可是,以后搞不好还会遇到同样的事呢。” 冬子似乎发自内心地担心着。 “妳不是有学合气道?杀掉他就好了。” “可是,我实战很弱。” “把紧张的心情换成力量吧,妳有看过村上龙的书吗?” “坂本龙一的话我就知道,”冬子认真回答。“哎呀,光想象就觉得浑身发冷。”她的眼神空洞,似乎是真的很害怕。“被那种一身肥油的老头侵犯,光用想的就觉得好恶心。不如死了算了。” 被袭击。 被侵犯。 我想起了佐奈。 佐奈也被一身肥油的老头侵犯了。 如果佐奈事先知道这个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灾难,是不是也会像冬子一样说“不如死了算了”。 “老头还真不受欢迎啊。”我硬是用轻松的口吻回答。 “当然啦,”露出这是什么蠢话般的表情。“对我们来说,那个年代的人就像蟑螂一样呢。” “哎呀呀。” 被形容的真难听。 “因为色狼或变态大部份都是那个年代的人,他们会被这么想也是没办法的。” “也是啦。” “不如死了算了。” 冬子视线往下看。 “如果不想死,就只能努力了。” “努力什么?” 大大的眼睛望向我。 “我也不知道,”我下意识地移开视线。“那个,妳喜欢吃果冻糖吗?” “咦?干嘛问这个?” “不,没什么原因。” “你具的很随便耶……啊,”冬子不小心把冰弄掉在地上,蓝色固体变成不规则的形状,上面乘着尖帽般的饼干。“哎呀!浪费鬼会来。”说完,用鞋尖踩碎饼干。 “冒失鬼。” “嘿嘿嘿,”冬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真丢脸。” 突然意识到自己看着冬子竟然会想起佐奈,我突然愣了一下。 啊啊。 我怎么这么下流!令人作呕! “怎么了?你表情怪怪的。” “没事……” 我把剩下的冰硬是塞进口中,从长椅站起来。 “咦?你要走啦?”冬子仰头看着我。 “嗯,谢谢妳的冰。”我一边吞噬掉口中的冰,想办法说话。 “怎么这样,再多聊一会嘛,这也算是一种缘份呀。”冬子也跟着准备起身。 “妳去社团吧。” “我今天要逃课。” “这就是妳所谓的生存价值?” “你说什么?” “那就先这样吧……再见喽。” 10 在那之后,我虽然有去跟踪三九二亚纪子,却没什么大收获。现在时间是正午,穿着令人印象深刻的格纹裙制服,三九二亚纪子在结束社团活动后走出校门,我只看到她那会被误认为是国中生的身体上了黑色劳斯莱斯轿车。 我搭着和冬子相遇的电车回家,幸好回程电车里,在我所见之处并未看到色狼。 回到公寓,我冲完澡,躺在床上。唉,真是的,今天的计划全泡汤了。不过毕竟今天一天的时间换来了些许放松,也罢啦。 况且不管是今天、明天或是后天,小姐们的行动也不会产生变化吧,我不认为持续调查,情况就会好转。更何况,上学根本就是种公式化的行为,只要她们没有喜欢的人,通学路程或时间也不会有所改变,要来硬的吗? 改变方式进攻或许会比较好吧。可是……究竟有什么方法?她们进去学校后,我就不能出手了,等到她们回家后更不会有机会。三九二亚纪子每逢一、三、五有钢琴课,星期二上英语会语课,祁答院唯香则是二、四上插花课(大榇给我的备忘录上有记载,我自己也调查过了),然而这些行程都有轿车接送的家伙来打扰。 有三十秒的时间,我认真地想着,现在去考教师职照吧,不过马上就放弃了,真是让人笑不出来的蠢念头。唉,这果然和神奇宝贝不一样,所谓现实,真是很多痛苦的世界,所以大家才会想逃到空想世界吧。 算了,所谓美好的好主意,是会突然浮现的东西,爱迪生一定也是如此,就等着它降临吧。 好……休息够了。 我静静起身。 终于到了讨人厌的时刻。 抓了钥匙上车,途中绕到百货公司买了两手满满的食物及生理用品。在这段时间里,不用说,我的心情就像铁达尼号那样下沈,但我很喜欢那种说出不用说的事情的精神。 到达医院时早已过了七点,我把车子停在和上次一样的地方,右手拿着手电简,左手提着二袋购物袋(重得不得了)进入医院。 来到206号房前。 从这里看起来并没有异样。 我紧张地解开挂锁。 不正常频率的心跳。 受到压迫的胸口。 冷汗直流。 发自内心想逃走。 发自内心想逃走。 发自内心想逃走。 然而,我还是打开了门。 室内一片幽暗。 充斥着铁锈味。 被封死的窗户旁边,有一个黑影。 “唷,”我将手电简的光线打在那个人的胸口,为了掩饰喉咙深处严重的颤动,我努力用开朗的声音说:“说真的,放妳一个人在这里,具是不好意思啊。” “……是谁?” 与其说是害怕,那是隐含着怀疑及厌恶感的声音。 “妳一定肚子饿了吧?毕竟妳从早上就什么都没吃,所以我买了calorie mate (注42 )和饭团。”我确定自己很饶舌。“啊,矿泉水是evian的,妳应该可以喝吧?” “你是谁?” “啊,对了对了,厕所……嗯,”我把百货公司提袋放在地上,慌忙地翻找。“就用这个简易厕所吧。呃,这么暗妳看不到,啊,这是垃圾袋,这边是可燃……” “你是谁啊!” “别大叫,”黑影发出的尖叫,反而让我冷静下来。“妳幼儿园时难道没学过,把嘴巴的拉鍊拉上吗?” 我拿出防灾用蜡烛,用打火机点上火。昏暗的此线照亮整个宅内,光与嘿暗的分界模糊而舒适,我把蜡烛放在自己脚边。 藤堂友美惠坐在铁管椅上,大概是太久没见光而感到刺眼,她瞇起眼睛,被手铐铐着的左手诉说着痛楚,没有梳理的头发虽然有几分凌乱,强烈的眼神磁场却没有变化。 “喂……我还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藤堂友美惠的声音出乎意料的低沉,语调也很生硬。“你可不可以好好解释一下?这个手铐是怎么回事,我现在是处于什么状况。” “qing kuang?啊,情况啊,情况情况。简单地说,就是监禁。啊,不,”我急忙补充。“这是指若具有必要用这个说辞的话,不要盲目相信,嗯,就是那个,嗯,仅供参考。”啊啊,连我也完全搞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了,冷静冷静。 “你说监禁……咦?我被绑架了?” “没这回事!”声音大到连自己也吓一跳,我慌张地挥着双手。“不是那样的,绝对不是。” “可是监禁和绑架没有多大的差别吧。” “嗯,是没错啦……” “总之,这是你干的好事。”她的声音隐含着敌意。 “嗯,是的。” “原来如此,”藤堂友美惠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那张脸在烛光的阴影照映下,显得非常恐怖。“那时袭击我的就是你啊。” “那时?啊啊……嗯,是啊,电击器很厉害吧?” “快把手铐解开啦,”藤堂友美惠瞪着我,然后摇动她的左手腕,发出手铐舆铁栏杆碰触的金属声响。这样铐着血液不能流通,手腕会断掉啦。” “怎么可能。” “真是的,到底想干什么啊,”藤堂友美惠继续瞪着我。“真恶心……” “唉,妳先冷静一下,妳一定是因为肚子饿,火气才那么大。”我不想再激怒藤堂友美惠,只要她一责备,我的内心就受到很大的压迫,那非常难忍受。“快,妳看,吃点calorie mate吧。” 我从盒子里取出一片饼干递给藤堂友美惠,却被藤堂友美惠用手拍掉拒绝。calorie mate掉在地上裂成两半。 蜡烛的火因为从隙缝吹来的微风而晃动。 “真希望妳别那么生气。” “遭遇这种事,任何人都一定会生气吧-”藤堂友美惠发出剪刀般尖锐的声调。“快点放开找!你这笨蛋,变态狂。” “这样说实在是……” “没错吧,绑架监禁女生,你是罪犯啦。” “嗯,这是犯罪没错。” 我就承认这点吧。 “看吧,犯罪的人最差劲了,你这肮脏的人渣。” “嗯。” 确实是这样。 “什么?你还说“嗯?”藤常友美惠对我这么简单就承认感到吃惊,“真恶心的家伙。你别再靠近我,你到底是谁?啊,难道,你就是刺杀手杰克?” “真没礼貌。” 话说刺杀手杰克,那是这几年来不断震惊社会(当然,是造成小范围的震惊)的大量杀人魔的名字。 “怎么会没礼貌?因为你是本尊?” “真烦,”感觉真差,讲得好像我是坏人似的。啊,在藤堂友美惠看来,我是坏人吧。“我和那种盲从的怪人不一样。” “在我看来都一样。” “那种事我当然知道。” “喂,这里是哪里?” “不知道。” “你会放我回去吗?” “怎么可能。” “你的目的是什么?” 明明被不认识的陌生人绑架,藤堂友美惠的态度也太大方了,她拥有强壮而坚固的精神吗,再不然就是为了逃避恐惧而乱冲吧。 “嗯……目的?”我回问。 “就是,你想把我怎样?” “想怎样?” “是啊,”声音中的紧张情绪高升,藤堂友美惠弓着背,象是在备战状态。“因为你是变态狂,不可能抓了人又轻易放人吧?没错吧?” “喂,你在说什么?” 我真的是一头雾水。 “你想对我怎样!” “就叫妳别大叫了。” 真是的,女人这种生物,为什么这么喜欢发出惹人生气的声音,是什么战术吗? “你一定会侵犯我,”藤堂友美惠的眼睛像三角尺般上扬。“没错吧?你打算强暴我吧?哼,想做就做啊!没错,做啊。那就是你的目的吧?真是的,脑容量和昆虫一样小……” 藤堂友美惠的话到此结束,因为我踢了藤堂友美惠的腹部一脚。 “嗯。” 藤堂友美惠没有真的呕吐,不过似乎受到相当大的伤害,表情扭曲地压着腹部。 “妳给我差不多一点!”所谓忍无可忍,就是指这种事吧。“谁要强暴妳啊!我又不是妳父亲那种爱强奸的下三滥!别把我跟那种蛆虫混为一谈。” “……好痛。” 藤堂友美惠压住腹部,忍着疼痛。原本应是想整个人弯下身,碍于左手铐在栏杆上无法如愿,而变成奇怪的姿势。活该。 “当然啦,我刚刚踢了妳肚子。” “干嘛用踢的,”藤堂友美惠抬起头,一脸痛苦的样子。“你这暴力男。” “还是那么多话。” “喂,你剐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藤堂友美惠表情扭曲地质问我。 “刚才说的话?” “你说我父亲是爱强奸 的下三滥,那是什么意思?” 藤堂友美惠的眼神闪烁不定。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妳爸强奸了我妹。” “强奸?” 只有一瞬间,藤堂友美惠的唇颤抖了一下。 “没错。” “你妹妹?” “没错。” “……是喔,所以你才抓了我?” “咦,啊,喂!等一下,”我慌了。“妳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承认了?妳听好,我说妳父亲是强暴犯喔。”我很惊讶。“懂吗?” 藤堂友美惠没有回话。 “妳早就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强暴犯了吧。” “……我并不知道,”藤堂友美惠从我身上移开视线,咬着唇。“我只是发现我爸和那些像同伴般的人在做可疑的事,没想到竟然是强暴。喂,喂,那是真的吗?” “真的,”我咬牙切齿地回答。 三一对一的强暴了我妹。”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藤堂友美惠惊讶地看着我。 “有人告密,多亏那个人,我什么都知道。” “你那个被强暴的妹妹,几岁?” “十五岁。” “好过份……” “妳还真敢说啊。” “囉嗦,”她恢复尖锐的口吻。“又不是我做的,不是吗?” “妳想说那跟自己没关系,不关妳的事?” “我又没这么说……” “拿去,”我把百货公司提袋拿到藤堂友美惠面前。“里面有饮料、食物和生理用品,妳就靠这些东西活下去吧。” “等、等一下啦!我话还没讲完。” 藤堂友美惠反覆扯了手铐好几回,发出喀锵喀锵的杂音。 “我没什么话好说。” “等一下!” “妳很任性耶,”我怀着恨意地露出苦笑。“啊,对了。等那根蜡烛烧完,直到天亮前,都要跟光线说再见哟。” “什么?别开玩笑了,至少也要给我蜡烛。” “不行,妳搞不好会纵火。” 我想排除掉所有令人担心的种子。 “我怎么会做那种蠢事,不要啦,”藤堂友美惠第一次露出害怕的神情,难不成想说 她比我还怕黑夜。“拜托,那个……” 我离开了房间。 完全没有心软。 11 自第一次以来的三个月后,出现了第二次的连结。 明日美正在洗澡,她浸泡在温热的水中,看着从以前就一直住在这间浴室里的鸭子玩贝,呈弧形在浴缸上游泳的样子,视野又是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逐渐消失。明日美急着想从浴缸出来叫在客厅休息的家人,在她上半身刚离开热水的那一刻,视野便完全消失了。 三个月前体验过的白色世界再度来访。 那个肉体及感觉都不存在的空间。 只有……只有白色, 只主张完全的白色。 隔一会儿,和上一次一样,透过某人看到的景色(除此之外应该还能举出几个不同说法,然而当时的明日美直觉到就是这个)逐渐扩大。 这回是在某个巷子里。因为没有装设路灯,非常地暗,可以说完全看不出周围的情况,好像漆黑的森林。 发现前方有东西在动。 那是,人……是女人。 只看到背影,再加上距离遥远,以及黑暗的影响,看不出她的服装、发型以及年龄,不过可以确定那是女的。 啊,她思索着。 她担心他(从这一刻起,明日美便给了连结的这个人物“他”这个称谓)是不是要对前面的女人,做出不应该做的行为(不想想起杀人这个单字)。 她想起上次连结的事。 想忘也忘不了,他在象是工地的地方,打算用刀子砍向少女。那种景象,明日美已经化电影里看过无数次了,然而那个影像却具有电影里感受不到的紧迫感及逼真感。 不想再目击那种景象,不想再看第二次了。而且,上次的连结是停在杀害前也就算了,这次又不见得会如此。试着闭上眼睛,但视野的主人毕竟是他,这是无谓的挣扎。 明日美那夹在放弃与抵抗间的混乱思绪,只有一瞬间停了下来。 走在前面的女孩,转向这里……也就是他的方向,停下了脚步。 然而他没有特别焦急,仍然用同样的速度接近少女。明日美很想大叫“快点逃啊,妳会被杀喔,快点快点。”,可是嘴巴的权利也属于他。 接着,少女做出了出乎预料的行动。 别说逃亡了,甚至还朝他的方向靠近。 一脸笑容。 彷彿等待着神伸出手来解救的迷途羔羊。 明日美因焦急及恐惧而混乱的思绪,变得更加混乱。为什么?难道他们认识吗? 少女的笑脸愈来愈接近。 他动了右手腕。 刀子,和上一次一样。 毫无特色的那把刀。 刀子用力朝下一挥。 在黑暗中也闪闪发亮的刀子,刺进了少女的颈部。 深深地。 然后影像被切断了。 视野恢复。 浴室。 鸭子玩具。 12 能在车内使用手机,也是自排车的优点之一 “喂,有事吗?哥。”我以生硬的语调问着。 “你这是生气的表现吗?”哥小声地笑着。“公彦,你的演技还是那么差,还是你觉 得让第三者理解自己的情感很棘手?” “有什么事。” “想问你的感想。” “什么?” “你是在试探我吗?当然是和你掳来的女孩邂逅的感想。” 啊……这下确定了。 哥这番话并非胡扯。虽然不知道哥使用的手法,他完全掌握了我的行动,至少,他知道幽灵医院里的事。 “你几时变成预言家了?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不是什么预言家,那是稜子才有的能力。” “可是,哥明明……” “这不是。” “不是?” “这不是预言,”手机傅来的哥的声音,在脑中莫名地回响着,仿彿声音是从自己脑中发出来一般。“嗯,硬要说的话,就是偷窥吧。” “和我想象的差真远,”我因为嫌麻烦所以干脆老实回答。“事后的感觉很不好,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没有和藤堂友美惠说到有意义的话是吗。” “是啊,”连名字都知道吗!我吓了一跳。“倒是说了一堆没有意义的话。”我一边回答,将方向盘打向右边。“不过,以第一次做来看,算是表现不错。” “喔——然后,你希望今后怎么发展下去?” “什么如何,我没去想过。” “喂,公彦,”如同流水一般的声音。“你是为了什么而绑架呢?” “……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对,我想知道你绑架的目的。绑架后,你想做什么?你期望什么?在你的本性中,必须达成的目标是什么?” “那个,目的当然是报仇。”我急忙澄清。 “那样的话,直接去找侵犯佐奈的男人们就好了,”哥立刻反驳道:“我认为没必要去绑架他们的女儿或是孙女。” “可是,很难接近那些家伙。都是些名人或是财团董事长……” “这不能构成理由喔。” “……呃。” 咦? 怎么了? 我为何要烦恼? “我没资格去评断别人的价值观,所以尽量不作太深入的发言。”卑鄙的哥,说出卑鄙的前言。“在我看来,你的行为有点太主观。” “在哥的价值观中,我错了吗?” “用单纯的二元论思考事情的对或是错,是愚蠢的证明喔,”哥压低声音,像个有能力的老师般提醒我。“这个世界,并不是光分为假面骑士及修卡(注43)就能成立的吧?” “你想用歪理闪避?” “这种差劲的挑拨,是没办法激怒我的。” “真抱歉啊。” 我皱着眉头,踩下油门猛烈加速。如果有人这样就能得到幸福,我还真想会会对方。 “公彦,你有参加佐奈的葬礼吗?”哥的语气虽然听起来象是若无其事,然而语言这东西,是无法像圣诞树的装饰品一样的。 “没有,我没办法出席。” “为什么没办法出席?” “……因为,那个……” “说的也是,你有过缺席愈奈葬礼的前科。” “不是那样的,”我辩解道:“只是,就算去确认佐奈死亡的事实,也没什么意义吧。” “我不这么觉得呢。被留下来的人如果疏于去『理解死亡』,将来有可能会尝到苦头。” “喔,是吗。” 我以为这是随口问问的话题,所以并没有太认奠在回答。 “因为你没有参加葬礼,一定被佐奈讨厌了喔。” “或许吧……” 我调整了一下手上的手机。 哥突然大吼一声。 “我最讨厌哥了!我讨厌这个大海里的所有人。” 因为哥突然的吼叫,我一惊,将油门踩地更重,差点撞到对向来车,我急忙转动方向盘,发出摩擦声,真是千钧一发。“混蛋,不用突然大叫吧!”我也吼了起来。“我刚真的差点死掉耶。而且你说什么大海?” “当然是布普儿的台词(注44)。公彦,你没听过沙林杰吗?” “你说没听过谁?” “沙林杰啦,”哥重覆道。“真是的,到你这年纪还没读过沙林杰的作品,真是可悲啊。反正你只看些没水平的东西吧?公彦,你要知道小说这东西啊,是会让心跳……” 我挂断电话。 连荷马、卡夫卡、查理斯兰姆、森鸥外(注45)都没认真看过的哥,没有权利高谈什么小说的水平如何。明明没看过,别单凭想象或感觉来高谈阔论,这并不是针对谁在指责,不,我在说谎。 车子渐渐驶近公寓。 有点想睡觉了。 毕竟明天也要早起,早点睡吧。 我考虑着该如何处置掳获的少女。 我思索着该如何对待掳获的少女。 13 被杀了。 冬子被杀了。 早上起床漫不经心地打开电视。小林冬子,熟悉的长相,熟悉的名字。 冬子是羽毛球部的学妹,和明日美从高中就认识了。她是属于那种个性跟一般人略为不同,却不会难以亲近的人,再加上她非常有个人魅力,让明日美很难得会去主动接近一个人。 “冬子,妳有什么嗜好吗?” “有啊,空手道和蛇拳。” “she quang?” “那妳知道醉拳吗?” “唔,成龙的电影?” “因为我还未成年,不能打醉拳。” “……喔。” “我来猜猜看学姊的嗜好吧?” “咦?嗯……” “嘿嘿嘿,我说不出口。” 虽然无法判断这是有什么涵义的话,然而确实是从这次开始和冬子逐渐变熟的,不但社团活动时常常聊天,两个人也会一起去买东西。当明日美要毕业时,冬子还贴心地谎称:“我也要唸同一所大学”。这样的冬子、回忆、记忆。 这些全都被破坏了。 被他破坏了。 明日美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恨意。 这就是她对他第一次产生的情感。 以往只是个害怕的对象的他。 单单只是感受到他的气息就会全身发抖。 可怕的怪物,可怕的怪物。 可是,这些都只到今天为止。 已经不该是害怕的时候了。 ……对抗吧。 下定决心。 这是为了脱离他,同时也是为了帮冬子复仇。 挺冠冕堂皇的名义嘛!明日美心中的某部份在自嘲着。 明日美轻快地站起来,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他昨天的来信,之前因为太害怕而一直不敢开封。用有着小熊形状刀柄的拆信刀打开,第一次出现信封里还附带一张立可拍照片。 “认识的人被杀觉得难过吗?” 别说理所当然的话。 明日美把信撕碎。 接着取出放在一起的照片。 上面映着与之前的被害者死法相同,颈部上刺着刀子的冬子尸体。 原本雪白的水手服染成了红色,肤色发黑,裙子下露出的大腿,令人厌恶地性感。 明日怒视着照片,这样已经算冷静了。不过,这是当然的啦,照片里拍到的这个物体已经和玩具娃娃没两样了,应该伤心的地方不是这个,只有电视连续剧里的人,才会看到这种东西而发狂。 即使了解这个道理,还是会忍不住流下眼泪。明日美将那张映着会是冬子的照片放在桌上后,便用手压着眼角:心中想着不会有比这个更没有道理的事了。她一边擦干眼泪,然后在自己的精神感到害怕前,奋力起身。拚命想着哭也没用,妳不是要打败冬子的敌人吗,别再哭了。 思考。 没错,不思考不行。 仔细想想……该如何和他接触。 为了厘清盘旋在脑中的思绪,明日美从抽屉取出她想尽办法收集到,记载着有关“刺杀手杰克事件”报导的剪贴薄。 这些就是到今天为止,在已确定范围内的全部情报——事件的开端是在一九九九年九月九日,那一天,住在北海道小柠市的长谷川有树子(当时十七岁)于下午十一点,在自家附近的公园里被人用刀子刺入颈部加以杀害。她的母亲因为担心说要去玩迟迟没有回家的她,在附近寻找而成为第一位目击者。死亡推定时间为六日下午一点到下午四点间,身上的物品及衣服并无异样,长谷川树子并非在公园被杀,而是先在别的地方遭到杀害后,再弃置于此。由于被当成凶器的刀子,是在全国量贩店就有贩售的刀子,无法锁定特定人犯,当然凶刀上也检验不出指纹。 十月十八日,第二位牺牲者也是出现在北海道,牺牲者的名字是荒井裕子(当时十五岁)。同样以头部上刺着刀子的模样放置在流经市内的河川的堤防上,被散步经过的老人发现。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前一天的下午四点四十分,她的朋友曾看到荒井裕子走向自家附近的补习班,结果她没有到补习班,之后便没有消息。死亡推定时间是下午六点到下午九点半间,身上的物品没有异样,也没有被施暴的痕迹,凶刀与刺杀长谷川有树子的刀子一样。 二〇〇〇年一月二十四日开春,这次的舞台搬到了本州。住在神奈川县座间市的上班族斋藤枝里(当时十九岁)在公司附近的小学操场上,被刀子刺入颈部加以杀害,当天上午十点三十分,几名学生下课在操场上游玩时发现她的尸体。最后的目击证词是,斋藤枝里的上司二十三日下午五点十分看到她下班,死亡推定时间是晚上九点左右 第三章 还无法面对那里 1 我稍微思考着,如果陷入山萨(注46)状态,从不安的梦境中醒来发现自己的身体变成大毒虫,感觉会非常地糟,不过若是日野日出志的“母虫小僧”(注47)的话,稍微变一下也无妨吧。不过,这只是想想罢了,要是真的变成毒虫小僧就麻烦了。 为了执行每天例行的跟踪行动,我从床上爬起来,像咸蛋超人般(它的心三分钟内是冷的)洗脸刷牙,然后换上合适的衣服离开公寓。八月二十四日,今天是难得的阴天,比起无比明亮的世界,带点昏暗的世界会比较容易生活。会这么想,是因为我的精神的关系吗。 咦? 总觉得……心情格外地好。 而且不可思议地高昂。 我现在才意识到这点。 无所谓啦。 到了札幌车站改搭乘地铁,骑着在车站前偷来的脚踏车,到达祁答院唯香的宅邸前。那是间大到毫无意义的豪宅,朴素的建筑虽然会让人想起日本老房子,但是完全无视于闲静及典雅气氛的尺寸却很怪异。那是间夸张至极,无法只用为了显示自己有钱一句话就能带过的建筑,我每次望着这座宅邸时:心中都会产生疑问,究竟基于什么必要性,非得把房子盖得那么大间?呃,现任不是看着房子惊叹的时候。 我环顾四周,侵入那间像兔笼般,隔着马路位于豪宅对面的房子,将身体隐藏在庭院里茂密的草木之间,从这里就能不被任何人怀疑地观察大门。不过,我这副模样非常可疑就是了。 然后,我抱着紧张的心情,看着耸立在祁答院宅邱前,那个像漫画般夸张的大门。静不下来……不对,应该说是,雀跃着。 可是,连我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会感到雀跃,是跟踪累积的疲劳造成类似跑步者亢奋情绪(runner"s high)的状态吗?就算自己有觉察到,但内心存在着一种不明本质的情感,感觉挺不舒服的。 等了一会儿,像漫画里头一样夸张的大门,像漫画那样夸张地被打开。现在因为常看早也就习惯了,第一次看到这副景像时,我打从心底感到惊讶,感觉就象是见识到千金小姐雄厚的力量一般。 银色奔驰轿车(刻意不开黑色劳斯莱斯这点,还真酷)穿越大门,来到平民老百姓居住的俗世。 紧张感直接转化成怦怦地心跳声。 我隐身在草木茂密的深处, 不过两眼却睁得大大的。 奔驰向右转,从隐藏在茂密草木的我身旁通过。 我和车身的距离不到五公尺。 祁答院唯香和往常一样,坐在后方座位的右边。 一头闪亮的乌黑长发, 雪白肌肤, 面无表情的脸蛋, 以及像草食动物般温和,被黑色虹彩包围的眼睛。 愈看愈漂亮的少女。 我在轿车行经眼前的数秒间,一直看着祁答院唯香。 咦? 2 真窝囊。 太差劲了。 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我没有这种欲望啊……这是在推卸责任,没有比推卸责任更容易逃避的手段了。 我先回家一趟,之后再坐上车漫无目的地奔驰。这个行为一般称做兜风,可惜现在的我并没有那种高尚的情怀,毕竟我忙着对自己的愚昧感到吃惊,没有余力欣赏惹人爱的阴暗天空。由于胡乱奔走,我连这条路是在哪里也没有绝对把握。 不过,要说有收获也算是收获。 我终于掌握到自己那无法理解的情感的真面目。 不过,那并不是能轻易承认的事。不,先不管我的情感,该怎么说呢……陷入这种情感中的自己本身、还有对死去的佐奈的歉意……总之,衍生出无法一言以敝之的复杂感情纠葛,让我非常地混乱。这个名为“非常混乱”的东西,经常有伴随着什么东西肥大的疑虑,必须加强注意才行。 我像是赋予自己什么重要的使命,一股劲儿地驾驶着车子。在朦胧的焦距里,人、马路、天空看起来都相同,没有什么特别明显,也没有什么特别多,每样东西部呈相等间距地,逐步毁坏着,这样子的人真不该开车,太危险了。 我确定一件事了。 我恐怕……不对,是肯定,对祁答院唯香抱持着恋爱的感情了。 这是确定的。 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不过,我先前已经看过大榇给的照片,所以严格说起来,也不能算是一见钟情。 哎呀,搞什么!什么叫所谓的一见钟情啊。 别说得那么轻松,你是白痴吗。 对方是强暴佐奈的男人的孙女耶。 明明只是用来复仇的零件之一罢了。 竟然说喜欢上人家了? 无法理解…… 不对,是无法承认。 好想向佐奈赔罪。 啊啊,怎么会这样。我从不会向生前的佐奈道过歉,应该说一直以来,不管我再怎么伪装成难相处的人格,佐奈总是会用笑容加以缓和,我和佐奈连一次像样的架都没吵过。她似乎会避免去触动我内心深处的部份,我到现在还是不了解为什么。 忧郁。 经过商店街、百货公司、小钢珠店,碰上了最讨厌的红灯。可是,现在的我没有愤慨的力气。对某件事生气,除了花心思外,也是很耗体力的。 在等号志灯的途中,我不经意地看向旁边。 眼前所见到的是殡仪馆。那里聚集了和我同年代,身穿制服的年轻人们(那是……三九二亚纪子的学校的制服。)也有装饰花圈,死去的似乎是个年轻人。 才正觉得可怜,就看到一群奇妙的人,停车场前站了一整列的摄影师。之前常在电视上看到的女主播,与看起来像工作人员的男性正在商量事情。 那是新闻媒体吧,摄影师数量还挺多的。是名人死了吗,到底是谁?由于最近没时间看电视,对演艺情报的了解程度已经和老头子差不多了,所以我不知道是谁。 号志变成绿灯,眼前的箱型车发动引擎,我也准备移回视线。管它是哪个名人死掉,都和我没关系,就算听到四国沉默的消息,我有自信自己只会应一句“喔,是吗。”就结束了。 然而,在视野的一角捕捉到认识的人。 太巧了吧。 神真的存在, 像国中生般的体型。 看似柔软的发丝。 那是三九二亚纪子。 我在心中暗暗喝采。像是从架上找到珍珠,给猪牡丹饼(注48)……给猪牡丹饼好像太不知所云了。 三九二亚纪子踩着小鸡般的步伐,走向会场大门。她的打扮虽然稚气,端正的脸庞上带着悲怆的神色。大概是想哭,或是刚哭完吧。 我决定好接下来该做的行动了。 从十字路口向左转,在下一个转角再向左转,进入刚才经过的百货公司,我把车子停在停车场,快步冲向馆内。一进去便寻着楼层图找绅士服卖场,搭电梯到二楼绅士服饰卖场,我立即请店员随意挑选了合适的深色西装、衬衫及领带,总共五万八干元。这个价钱绝对是诈欺,不过我却毫不犹豫地买下它们,接着再利用楼层图找到文具区,搭电梯到一楼。一到文具区,买了笔、剪刀及奠仪用白包。 我进到厕所里的隔间,用剪刀剪掉价格标,换上刚买的西装,在白包上写名字,装入福泽谕吉(注49)。写本名太危险了,当然是写安藤直树这个假名。 我走出百货公司,在自动贩卖机买了苹果汁,然后跑回车内、系上安全带……出发了。 这段时间大约花了二十分钟,就算是洗 拿(注50)也跑不出这个记录。 往殡仪馆的途中,穿着打扮像电影《mib星际战警》的一群男人(全都是日本人)在指挥汽车。依照引导方向行驶不久后便抵达停车场,停车场比预期来得拥挤。我找到空位,停好车,然后轻轻吐气,一口气喝光苹果汁。 好,上阵了。 仪式厅的左侧搭有接待用白色帐蓬。我手上拿着白包,快步走向接待处,身着黑衣服的女性从座位上起身向我行礼,我将白包交给她,草草在簿子上签名后走进场内。 像体育馆那样大的殡仪馆内,以等间距排列着铁管椅。坐在椅子上的人多半是身穿制服的学生(男女比例为二比八)。同样的服装,同样的年代,想从这里面找到三九二亚纪子,比找威利(注51)还难上十倍吧。不过,找不到故事就无法继续下去,我边小心不要遭人怀疑,边搜寻着三九二亚纪子的身影,仪式还没开始已经急着流起眼泪的家伙、忙着聊天的家伙、表情茫然若失的家伙……有这么多令人愉快的脸蛋,却完全没看到目标的:三九二亚纪子。到底在哪里啊,看错了吗?不,绝对不是看错,我确实发现了三九二亚纪子,那个的确是三九二亚纪子。我的视力极佳,角色设定是这样说的。 我继续的找着,还是找不到三九二亚纪子。我有点无可奈何地望着右手边的祭坛,祭坛的陈设很素雅,外观不会太华丽,正中央放着肯景为蓝色的少女遗照。去世的似乎就是这位少女,长相虽然漂亮,看起来却不象是女演员,莫非她不是演艺人员吗。那么,外面那群摄影师究竟为什么… 啊。 我在讲什么啊。 不是最近才见过她吗。 绝对不会忘记的深刻印象。 没错。这个少女是, 这个少女不就是冬子。 冬子。 冬子……为什么。 糟糕,今天实在是发生太多事了。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脑袋快要爆炸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是太舒服。 正当我烦恼自己头脑处理能力不足时,有点驼背的主持人从祭坛旁的门走出来。唉,超过时间了,我只好在空位上坐下,两边都是女高中生,那又怎样…… 主持人手上拿着麦克风,表明接下来冬子的告别式要开始了。馆内虽然静了下来,少女的啜泣声以及呜咽声却未消失,我安静地看着前方,毕竟大家都坐在位置上,如果继续东张西望就太张扬了。索性换个角度思考,来为冬子祈福吧。 主持人隆重介绍法师进场,身穿黑色法衣的法师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是个走路蹒跚的老头子,让人忍不住想讽刺他:“我来帮你唸经吧。”)法师端坐在豪华又厚实的椅垫上,开始诵经。木鱼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叩叩叩叩、叩叩叩叩……诵经时间比想象中要来得久,让我快闭上眼睛,如果主持人催促上香的时间再晚个三分钟,我现在早已进入梦乡了吧。 最先上香的是家属及亲人。象是冬子父亲与母亲的人、以及像哥哥的人从椅子上起身,我的眼睛不自觉地注视着象是冬子哥哥的人。 根据镜家兄妹们最关键的核心人物,自杀身亡的长女愈奈所书,我好像拥有能识别同类的天才级能力。嗯,这点我也承认。从以前到现在都从不会判断错误,和这家伙意气相投、这家伙想法和我很像、和这家伙在同样的部份发狂。 我远远地检视着那位像冬子哥哥的人,确定这家伙和自己带着同样的病毒,而且我们都死了妹妹,连际遇都一样。我突然有股冲动想和他互拍肩膀,不过,还是要三思而后行,我抑制了那股冲动。家人刚死的人(包括我自己)会变得很暴力。我可不想因为说出不恰当的话语而挨揍。 死了……对了。 冬子为什么会死? 车祸吗?还是……自杀吗?当我反覆思索这件事时,家属及亲人已结束上香,接下来轮到参葬者,一列一列起身走向祭坛上香。即使那无机物般的连续行为,足以毁掉上香的本意,似乎没有人对此有所怨言,不过我也没有不满啦。轮到我坐的这一列,我安静地起身走向祭坛。 我形式上将有如枯叶般无法研判其原料为何的东西,丢入连名称都不知道,会冒出烟雾的东西里,对着遗照合掌……啊,忘了买佛珠,我闭上眼轻轻行了礼。遗照上的冬子,一副生涯中没有任何遗憾般的表情微笑着。 法师冗长的说教以及退场,家族悲痛却怀着希望昀招呼声,仪式顺畅地进行。 主持人严肃地宣布,接下来将出殡,请各位参葬者到正门集合,为已故的小林冬子小姐送行,遗族们请到祭坛这里……参葬者们从出口步出,我也跟着大家走。祭坛前,棺材盖子被打开,遗族将花放入。像冬子哥哥的人低头靠着墙壁。 沉默之后,任何人都变得会很长舌。聚集在正门的参葬者们小声地交谈着,等待棺材被抬出来,仔细听他们的谈话,竟出现足以扰乱三半规管的惊人情报,冬子似乎成了那个刺杀手杰克的牺牲品。原来如此,停车场前之所以有摄影师,就是这个原因。厌恶变态狂的冬子,却因为最凶恶的电波系变态狂(在那家伙的梦里,八成只会梦到亨利·李·卢卡斯(注52)帮他戴上动章吧)而拉下了生命的帘幕,这恐怕是冬子作梦也没想到的事吧。这样一想,实在觉得很可怜。 白木制的棺材经过了一阵子之后被抬出会馆。像父亲的人站在最前头,像母亲的人将遗照抱在胸前,走在他后面一点点,像哥哥的人则在走在更后面。 相机闪光灯在棺材出现时一致闪了起来,主播快语如珠地播报着。我因为刺眼的闪光灯,以及不明究理的情感,稍稍瞇起眼睛。 像冬子父亲的人开始致词。我无视于他的演讲,再次开始寻找三九二亚纪子。 找着,找着,找着,找着…… 看,被我找到了。 目标的少女,站在在沿着墙壁放置的花圈旁。 她抬头望着阴暗的天空,娇小的身体缩得更加娇小。三九二亚纪子和冬子是什么关系呢,因为主词人刚才说享年十七岁,表示三九二亚纪子和冬子是同年级。可是,真的看不出来,三九二亚纪子个头娇小,好像很适合背小学生书包,她一定是早产儿。我家四女那绪美也是个早产儿,整个体型一样都很娇小。 灵柩车来了,好像金色的鱼型瓦片一样。照惯例打开后门,将棺材搬进去。 闪光灯的光线增强了。 3 等到搭载家属的小型巴士,以及载着遗体的灵柩车朝火葬场出发,参葬者便开始散去。 好,对我来说,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参葬者几乎都消失后,三九二亚纪子仍然站在供花旁一会儿,仰望着天空。不久便擦干眼眶,慢步离开会场。 我跑向停车场。无视于媒体靠过来的麦克风,快速钻进车内发动车子。三九二亚纪子走路很慢,没有追丢,喂喂,走得比牛还慢是怎样? 三九二亚纪子走向住宅区方向。我把车停在路边,强烈祈祷别被拖车吊走。由于黑色西装太过显眼,我换回了原本的服装。 走出车外。因为在阴天底下,气温没有那么高,我从外侧摸了牛仔裤后口袋里的电击器。 一方面因为是非例假日的白天,外面没什么人走动,经过的车辆也很少。还不错,好运运完全跟着我走,接下来只剩下让好运能够持续到最后。 我跟在三九二亚纪子后面。 不近不远的距离。 有一小段时间,忘了呼吸。 忘了眨眼睛。 要冷静……稳住步调。 不可以追上去。 也不可以超过。 对谁 ? 对什么? 三九二亚纪子在转角转弯,周围的住宅密集度开始上升。三九二亚纪子依然慢慢地走,和《龟兔赛跑》的乌龟有得比。三九二亚纪子到底要去哪里?朋友家吗? 我猜得(大概)没错。三九二亚纪子走进门牌上写着“须贝”的房子里,那是间富丽堂皇的宅邸,彷彿把罗浮宫美术馆搬到一般住宅区一样。让它两旁至少可以买下五间像我的老家那种程度房子的豪宅看起来就跟狗屋没两样。真不愧是千金小姐,往来对象也多半是有钱人吧。 过了几分钟后,三九二亚纪子出来了,她取出手机然后延着原本来的路线走回去。我缩短了和三九二亚纪子的距离。 “喂,大木先生?嗯,结束了。” 第一次听到三九二亚纪子的声音,若用少女漫画式的表现方法来形容,就象是糖果般的声音吧。若要举出听过的具体实例……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在我随意转动收音机频道,偶然收听的节目《寄生都市》(注53)里,担任安齐麻理子的那位配音员的声音,她的声音跟她很像……这样讲也无法了解吧。总之,是和她的脸蛋及身材契台的完美声音,姊若听到一定会感动地落泪吧。 “好,嗯,在殡仪馆前面,十五分钟?不用那么急也没关系,我可以等,什么?不会,啊……不过,开劳斯莱斯来接我,我会有点不好意思呢。” 劳斯莱斯……糟了,三九二亚纪子请司机来接她。这是大危机,司机通常都很规矩,绝不可能迟到,甚至还有提早抵达等待主人的习惯。 该采取行动吗? 住宅去里没有别人。 可是,现化足大白天耶。 目测这里到找停放车子的地点,大约有二百公尺的距离。 喂喂,这样下行,危险因素太多了,况且突发行动导致失败的可能性也会很高。 不过这的确是难得的大好机会,错过这一次,不知道下一个机会何时才会降临。我突然想起母亲以前说过的话:“能去做时却不去完成,是会后悔的喔。” 我拿出电击器。 脑中兴起“随便啦”的想法。 可是行动却很认真。 先确认四周,至少在我的视野内是无人的世界,确认前方的她,推算距离。三九二亚纪子收起了手机。 我接近三九二亚纪子。 将电击器抵在她的背部。 按下电源。 三九二亚纪子发出短暂的尖叫(糟了,这声音很响亮),受到冲击跪在马路上,然后软弱无力地转向我。呜哇,这女孩是怎么样,竟然没被击昏。 “啊,啊……” 嘶哑的声音。刚才听到的可爱声音,在生死关头下也无效化了。 我不留情地按下电击器,然后在第三次决定胜负。三九二亚纪子身子一软,静静地闭上眼睛。我赶紧背起三九二亚纪子,再次环顾四周,很好很好没有人……哎呀。 我背后站着一个小孩。大概是小学低年级吧,穿着横条纹衬衫及短裤,是个看起来 很健康的少年。 被看到了。 被看到了。 不幸被看到了。 运气怎么那么背……不对,光天化日下在住宅区内使用电击器,当然会被看到,你这笨蛋。真是的,早知道就别做了,就算机会再难得,也犯不着在这种地方下手吧。我感到非常后悔。 啊,对了,杀掉这个少年不就好了,这是突发奇想,很简单的想法,只是随便想想的而已。 我把三九二亚纪子放在地面,走近少年。出乎意料地,少年并没有逃跑。 “唷,”我打了声招呼。“你好。” “你好,”少年回答,点头行了礼。是个时下罕见,懂礼貌的小孩。“那个……” “什么?” “那个姊姊怎么了?”少年歪着头问。 “啊,她突然突然昏倒了。真是吓了我一打跳。” “没事吗,她没在动耶” “这附近没有医院吗?” “我刚刚有听到尖叫的声音……” “这附近没有医院吗?”我重覆道。 “嗯,有啊,”少年用短短的食指指向街道的方向。“那边有一间小钢珠店。” “……你是指‘小钢珠光头魔’吗?” 我说出开车途中看到的小钢珠店店名,“对,就是那个”少年点头道。 “那里后面,有一间名叫森冈医院的医院。” “喔,那里该不会是牙医吧?” 我开玩笑地说,精神上似乎从容多了。 “不是,”少年表情认真地摇头。“是泌尿科唷。” 4 没想到竟然在一个月内,必须出席两次葬礼。 明日美一看到冬子的遗照便流下了泪,然而她的心里很清楚,紧握着手帕的手之所以颤抖,绝不单单只是因为伤心。 话说回来,遗照这东西,一般都是面带笑容(佐奈那时也一样)。这只是活着的人的自我欺骗,是对死者的讽刺。冬子是被杀的耶,怎么能笑得出来,哪会存在笑容这种概念。不过,明日美想起被刺杀手杰克所杀害的少女们笑着死去的事实。 冬子也有笑吗? 棺材里的冬子的表情……才是真正的面貌……虽然很想打开来看,但这种行为绝对会冒渎死者(即使尸体终究只是物体罢了),再说不是死者亲属的话本来就不可能见到遗体。话虽如此,也不想再继续看着微笑的冬子。 这个环境让人很难忍受。 在不怎么严肃的诵经(这只是个人感想),以及虚假的哭泣声中(这个就算客观地评论,应该也会产生相同感想吧),明日美的思绪并未就此停顿。到了上香的时候,眼睛好像被大量胡椒粉喷到一样,泪水流个不停,多到要担心手帕会滴出水来。 轮到自己了,明日美将视线集中在自己脚上的一点,结果还是无法直视祭坛中央的 遗照。 参葬者一一上完香,僧侣也几乎在同时结束诵经。木鱼的声音则在耳朵里盘旋不已。 接下来将出殡,请各位参葬者到外面大门集合,为已故的小林冬子小姐送行,家属们请到祭坛这里……主持人说出流畅的台词。然后冬子的遗体出殡,在冬子的父亲形式上地致词后,被抬上灵柩车送去火葬场。在出殡的过程中,相机的闪亮灯一秒也未曾停歇,明日美并未对此感到愤怒,这只是他们的工作而已,只是日常生活里的小片断,若是对这点感到愤怒就太愚蠢了吧。早就应该明白,这个现实世界,就是由某人无意间伤害某人这无止尽的伤害所形成的。 在棺材抬出来时看到的冬子哥哥的表情,深深烙印在明日美的脑海里。虽然不是闪闪发亮,却莫名地闪耀,那是双心意已决的眼神。 和最近的公彦一样的眼神。 葬礼主角离开后,参葬者也同时散去。人们任意地倾诉悲伤或是抱怨着…… 那个摄影师搞什么嘛。 冬子好可怜。 媒体就是这样才惹人厌。 什么刺杀手杰克嘛,可恶。 啊,中午要去哪里吃好呢。 因为感觉到有人而看向会场的正门口,有位看起来像国中生的少女眺望着天空,圆溜溜的可爱眼睛哭得红肿。 明日美看了看手表,离公交车来的时间还很久,去吃顿午餐吧。大约走十分钟之后,来到一间大型百货公司,明日美进入馆内寻找餐厅,虽然是平常日的中午,大概是因为开在电玩中心旁边,客人还挺多的。 不过还是找到比较多空位的店家,名为“noriri n(注54)”这种乱七八糟的店名,可是口味应该和店名不成正比才是。明日美走了进去,店内以白色为基调,似乎想营造居家气氛。不过,由于照明昏暗,总觉得就算墙壁及桌子再怎么白也没有意义。明日美向店员点了肉酱意大利面和柳橙汁,这组合的口感大概不会太搭调。 之后便一直思考着如何和他再次接触的方法。 明日美只见过他一次。 那是绝对不会忘记的日子,二〇〇二年的三月十一日(这天以后,明日美将每月十一日定为凶日) 那是透过他的眼睛,看到第三十七位牺牲者饭田麻由美被杀的画面。 ……好像很眼熟。 曾看过这个杀人现场,混凝土建筑、灰暗的房间、好像很潮湿的室内空气。这种景色虽然到处都有,搞不好是记忆将相似的景色混在一起了,这种可能性很高,可是看起来好眼熟。 然后,想起来厂。 ……是那栋大楼。 这不就是位在郊区,小时后大伙常去那边玩,自从经营者逃走后就因为无人接手,成了弃置状态的那栋趁夜潜逃大楼吗? 好近。 骑脚踏车只需几分钟的距离。 等到回神时,她已经骑着脚踏车朝着趁夜潜逃大楼冲去。 到达后将脚踏车随手一丢,冲进屋内。 不可思议地,没有害怕或是紧张的感觉。 打开最角落的房间门。 不对。也不是这里。不对不对。 你在哪里,快点出来。 他,站在三楼的一间房里。 身旁是少女的尸体。 第一次闻到的血腥味道,刺激着明日美的鼻腔。 快吐了。 头好痛。 接着,他往这里看了过来。 房内一片昏暗……完全看不到他的脸。 只是个黑色固体。 他靠了过来。 一步,二步,三步。 第四步后就失去了记忆。 等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全身痉挛地站在玄关前面。 没有流泪,张开着眼睛不停颤抖。 “初次见面。” 看到了什么、被他做了什么,完全没有印象。自己应该是逃掉了,大概…… “初次见面。” 吃完饭走出店面,离公交车到站的时间还有一会儿。明日美决定在百货公司内逛逛当作饭后运动,搭乘手扶梯上到二楼。二楼没有规则性地配置了服装店、书店及唱片行,明日美漫不经心地走进唱片行,从本周top10架上取出一张cd走向收银机。如果这是为了将自己埋藏在日常生活里的行为,那么自己的人生也等于结束了,心中有种膝盖被濒死常春藤缠上的感觉。 买完cd一走出店面, “哎呀,这不是明日美吗。” 听到隔壁书店有人呼叫自己名字。 是镜稜子。胸前抱着大大的纸袋,难得做裤装打扮。 “啊,稜子姊。” 明日美行了礼,压抑着想逃走的冲动。 “好久不见了。和《时间飞船(注55)》一样让人想念呢。” “啊,喔。” “应该有五年左右没见了呢。” “不,佐奈的葬礼时……” “哈哈,搞错了阿。倒是妳怎么了;怎么会来北广岛。” “啊,没有。有点事。” 明日美含糊地说。她从以前就拿这个人没辄,虽然想不出特别的理由,总之就是觉得很棘手,也或许只是本能上的回避吧。 “葬礼吧?” 稜子笑了,和往常一样的冷峻笑容。 “咦?” “因为,妳穿着黑色套装啊。” “稜子姊才是怎么了?” “我工作的地点,在从这里过去一点的地方。” “是画漫画的工作吧?” “嗯。我是活力十足的同人家伙呢。昨天刚画完小樱的书。明天起要来个总动员画玛露琪(注57)!啊……搞不好会画观铃(注57),真困扰呀。”她说着,露出真的很困扰的表情。“明日美觉得画哪一种好?” “呃,我完全听不懂妳说的……” “明日美和公彦处得好吗?” 稜子突然这么问。 “咦?恩,就那样f啊。” “那个笨蛋,只因为佐奈的死,就朝着奇怪的方向崩溃”稜子露出轻蔑弱者的眼神。她常有这种眼神。“真麻烦,明日美,妳最近有看到那笨蛋吗?” “有,只有一次。” “他崩溃了吧?” 稜子调整了手上纸袋的位置。 “啊,呃,” 看起来确实不太正常,不过也不方便在家人面前点头。 “真是的,那家伙好像没去学校。” “请问,”明日美因为担心脱口而出。“公彦没事吧?会不会又像愈奈姊时一样……” “不知道呢。不过,他的确在干些不妙的事。” “咦?” “没事!明日美,别再说那个笨蛋的事了,没有好处的啦。虽然是我先提起的。” “好……” “然后,妳事情办完了吗?” “啊,是的,”明日美点了头。“等一下就要回家。” “那一起回去吧。” “咦,”真糟糕,没有理由拒绝。“好的。” 与稜子一同离开百货公司,肩并肩地走在停车场内,却没有交谈,不知该聊些什么。明日美从以前就无法掌握镜稜子这个人的全貌,看起来虽然不复杂,却不轻易让人看到她的全部。 是啊,她一定是个简单的人,一定是很单纯的人。 既然这样,这种棘手的感觉是什么?为什么要躲她?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会觉得稜子棘手呢。为什么在自己的脑中,会认为稜子是可怕的对象呢。 “呜哇哇!”因为稜子突然大叫,明日美的思考被阻断了。“是公彦呢。” “咦?在哪里?” “妳看,那里。”她说着,指向刚刚走出来的百货公司的停车场。 公彦确实在那里,旁边停着他引以为傲的中古车。 “他在做什么,买东西吗?” 他正将买来的大量食物塞进后座。明日美心想,放到后车箱不就好了。 “对了,让他送我们吧。感觉好像快下雨了。” 稜子不自然的噘着嘴。 “咦,稜子姊的车呢?” “爆胎啦,之前轮胎夹到老鼠。走吧,只要能利用,就算是弟弟也要利用,”她抱着纸袋走向公彦。“喂,公彦,等一下!” 束手无策的明日美只得追着稜子后面过去。公彦一脸惊讶望着早一步抵达的稜子,一认出明日美的脸,更是觉得不可思议似地皱起眉头。 “这还真是奇怪的组合呀。” 5 哄骗完小孩之后,我背着三九二亚纪子死命跑向停在路边的车子。幸好,没有任何人车经过,真幸运真幸运,人生有苦也有乐。我没有调整呼吸,直接打开后车箱把三九二亚纪子放进去。娇小的三九二亚纪子像玩具娃娃一样,很轻松就放进去了。然后我踩紧油门离开现场:心中发誓决不再做这种蛮干的行动。 我还是比较适合事先拟定作战计划的行动。像这次的突发行为,总觉得消耗了大量的神经细胞和运气,真糟糕。我这没用的脑袋,只要稍微发生不规则的现象,马上会冻结,差不多该为操作系统升级了,也想扩充存储器。 嗯,其实 也无所谓啦。 反正事情进行地很顺利,已经捕获到两人了。照这个步调下去,要把祁答院唯香弄到手也是迟早的事。 到手。 把祁答院唯香, 变成我的东西, 独占她。 拥有她。 哎呀,混蛋,我在想什么,这野兽般的欲望是怎么回事。 我从几时开始,变成会做出和让妹妹痛苦的家伙们同样行为的畜生了? 我强迫把这邪念关掉。不过思考回路的停止钮故障了,使得低层次的思考逐渐扩张。讨厌自己,讨厌自己。 开着开着,到刚才买西装的那栋百货公司,买了一大堆的食物。当我煞费苦心将装满食物及生理用品的百货公司购物袋塞进车子后座时,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呼喊我的名字。 胸前抱着土黄色纸袋的姊站在一旁。 “姊?” “阿罗哈!” 她竟然愉快地笑着。 “真是奇遇。”我不快地说。 “哎呀,应该是神在安排世界和谐时出了差错吧?” 就在此时,姊的身后出现了熟悉的脸孔。 身着黑色套装的明日美虽然让我有些错愕,但很快就认出来是她。看她面露难色的样子,真是的!我才觉得困扰吧。 “这还真是奇怪的组合呀。” 我索性回应道:心中不抱一丝能摆脱这个场面的期待。 “喂,公彦,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也来参加葬礼吗?” “妳在说什么?”虽然觉得应该只是开玩笑,我还是不自觉地吓了一跳。“只是来买东西而已。” “大老远跑来北广岛买?” 真难缠。 “我要在哪里买什么东西,和妳无关吧。” “你买了什么?给我看,”姊往车内瞧。“咦?” “喂,妳在做什么啦。” 我反射性地把姊推开。糟了,面对第六感敏锐的姊,这么做是犯了很致命的错误。不对,就算是像骆驼之类再怎么迟钝的人,遇到这么露骨的反应,也一定会起疑的。 “笨蛋!我抱着袋子耶。如果弄掉这个熊娃娃制作模型,你可要赔我喔,”姊重新站稳,大声说着:“这个很贵耶。” “熊?” “要给李小狼(注58)的啦。传达爱的光芒!解除封印!”她跺着脚大叫。 “很吵耶。反正妳走开啦……” 吵死人的家伙,叫这么大声,不是会吵醒在后车箱里昏睡的三九二亚纪子吗。 “干嘛生气啊。” 姊停止跺脚,退离车子一步。再多退一点吧。 “不知道,为什么呢,”我故意叹了一口气,将视线移到仍一脸困惑的明日美。“喂,明日美。” “咦,什么?” 明日美抬起头。 “妳快点逃吧,我姊的病是会传染的。” “呜哇,真下流。” 姊说道。 “为什么?” “太下流了!” 就说要妳别叫了。 “啊,嗯……”得想办法转移话题。姊是个像猫一样的人,只要在她面前放点饵应该就会轻易上勾。“姊,妳工作怎么样了?” “今天已经结束了呢,”姊轻松地笑着。“小樱画完了。最后是画了小可(注59)和小樱,从头到尾都是残忍虐待的变态内容。然后,明天开始每天都是玛露琪呢,我要卯起来画。具是高兴到流泪呢,就像喝了东尼欧的水的亿泰(注60)。” “玛露琪是指那个耳朵戴着感应器的家伙吧?” 我赶紧接腔。那是十几年前出现在计算机游戏,完全符合御宅族理想的角色,而且还是个机器人,真可笑。 “咦,”姊做出如我预期中的反应。“为什么你会知道?”要跳起来似地嚷嚷着。实际上,应该跳了八公分高。“那赛莉欧呢?冈田呢?(注61)” “我有朋友很喜欢那种类型的,他很期待哥的公司能开发出来,还说如果二亿元以内就会买。” 顺便一提,找们镜家的长子,是从事机器人工学(而且还是人型)的开发,这种非常怪异的工作。 “啊,说得也是……能不能快点做出玛露琪呀。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是做小唧(注62)也好。” “在我们活着的时候还不会完成唷。” 我曾听大哥说过,要制造出与人类同等级的意识程序,还要拥有肉体感应的机器人,是非常难的作业。 “不会啦,一定可以完成的,”姊信心十足地点头。“应该说,简单的东西应该已经做出来了。印象中……大哥很早以前曾带了个奇怪的机器人回家吧?一定已经完成了那个机器人的高性能版本。毕竟,人类是为了享福才努力的生物。再过不久,女仆机器人量产的日子就会来临啦,耶!” “喔,是吗。那么,我要回去了。” 我趁机绕到驾驶座旁。 “啊,我忘了,”姊朝车子靠近。“喂,公彦。” “什么事?”可恶,果然失败了。“干嘛。” “你可不可以途我们回家?”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有重要使命,必须趁睡在后车箱内的三九二亚纪子醒过来前,把她运到幽灵医院。 “妳自己的车怎么了?” “爆胎了。” “搭公啦回去不就好了。” “我没钱。” “那就用走的啊。” “真冷淡啊,好像冰糖一样。” “不不,冰糖并不冷。” “那为什么不让我们搭车?” 姊这么问,彷彿名侦探侦查犯罪事件的眼神。 “我在赶时间。” 我故意用粗鲁的口吻回答。 “骗人。” “我没骗妳。” 我的确没说谎,只是这和外送披萨不太一样罢了。 “喔……终于,”姊的眼神愈来愈像名侦探。“做出不妙的事了。” “什么?” 可恶,每个家伙都尽说些暗讽的话,所谓暗讽啊,是妨害精神整合及安定的主要原因,我的愤怒指数和焦急指数向上狂飙。 “快啦快啦,送我们回去吧,”当我还徘徊于愤怒及焦急中时,姊已经坐进了副驾驶座。失策,我忘了上锁。 “明日美也快点上车,ride on supercar from here哟(注63)。” “咦,啊,叮是……” 明日美的表情好像没办法再更困扰了似地困惑着。这是当然的,毕竟站在她前的我,怎么看都不像有此意的样子。 “没关系没关系,先坐的人先赢啦。” 姊完全不在乎别人的情绪反应。 算了,没办法,放弃吧。懦弱的我赢不了姊,只能向老天爷祈祷不会发生什么事,我抱着觉悟坐进了驾驶座。 明日美看了一眼车内的姊,迟疑了一会儿才坐进后座。镜子里面映着困扰如何挤出空间的明日美。 “公彦,好挤喔。”明日美不满的说。 那是当然啦,毕竟三分之二的后座,都被百货公司的袋子占据了。 “忍耐一下吧。” “那些东西,放到后车箱不就好了。”坐在旁边的姊,提出了最坏的建议。“那个是为了收纳才叫做后车箱吧,我也不太清楚啦。” “不能放后车箱。” 我赶紧回答。必须得死守住后车箱。 “为什么?” “那个故障打不开。” 没有比拙劣的谎言,更容易被 识破的东西了。 “哎呀,那真糟糕,”姊摸着脸颊微笑着。“我来帮你修理吧?” “修理?” 不好的预感。 “是啊,交给我吧。” “啊,不,”我整个人慌了。 “不用客气啦。” 姊说完准备走出车外。 糟了。 哪能让妳这么做。 可恶。 啊啊…… 啊啊! 别妨碍我。 这是我和佐奈的故事。 “不用了。”这下可疑度达到百分之五百。 妳这样闯进来,让我很困扰啊。 胸口周围有种不舒服的战栗感。 必须靠武力解决。 “姊!妳知道什么吗,我不晓得妳预言到什么,”我象是要扭断她的手般用力抓住她的右手腕。“这是我的人生,请妳不要这样。” “为了自己的人生,就可以任意破坏别人的人生吗?” 那是伪善的说法。不过,既然和姊有关,搞不好有什么隐情。 “妳想说什么……”我谨慎地问。 姊直视着我,伸伸舌头笑了。不知道她的用意何在,在这种情况,没有伸舌头的必要性吧。 “呵呵,公彦,你赢了。好,好·我什么都不做,就当作是答谢吧。” 姊轻松地边说边走向前座。 ……愿意放过我? “喔,是吗,”我喃喃地说。“那事情就好办了,姊。”没错,只要不看后车箱里面,世界仍是和平的。 我透过镜子看明日美,她正看着身旁的超市提袋。 6 之后开始下起了细雨。姊及明日美下车后,我用误以为自己是印度豹和保时捷所生的小孩那种速度狂飘至医院。雨势慢慢变大,敲击玻璃的雨水声,以及雨刷的声音回荡在耳中。 到达医院的前面,我从后车箱取出手电筒然后背着三九二亚纪子走进里面。 解开挂锁,打开206号房的房门。 暗到看不太清楚里面。 “又来啦。” 神经质的藤堂友美惠出声迎接我。 “咦,已经吃光啦?”我一边擦干被雨淋湿的脸,一般用手电筒照向堆在地面的垃圾山,大部份都掉在垃圾袋外面。“明明买了那么多。” “都是些不容易饱的东西。面包根本吃不饱啊,我肚子饿了。” “那妳想吃什么?” “便当。” “那要很多钱,我没办法每天供养妳,”我老实回答:“学生都是靠家里寄的生活费,很穷的。” “那就放我回家,我会得黑暗恐惧症啦,”藤堂友美惠抱怨连连:“我真的很讨厌黑暗,一到晚上就很想死呢。而且又那么热,一直流汗……” “是,是。” 找将三九二亚纪子放到床上,从置物柜拿出蜡烛和手铐,点燃蜡烛。看得出被手铐铐在铁窗的藤堂友美惠,脸上露出了疲劳及痛苦的神色,脸上也泛着油光。 “啊,”藤堂友美惠一发现躺在床上昏睡的三九二亚纪子,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喂,那女孩是亚纪子吧?” “坐下。” “你连亚纪子都……” “叫妳坐下” 语气转为强硬后,藤堂友美惠一边瞪着我,坐回椅子上。 “那女孩是三九二亚纪子吧?” “是啊,妳还真清楚。” “她是我从小认识的朋友。” 藤堂友美惠和三九二亚纪子的父母是朋友,那么她们确实有可能彼此认识。我随便应个声,把铁管椅放到被合板封死的窗户下面。 “喂,你。” “什么?” “你也要监禁亚纪子?” “当然啦,”事到如今还问这个,真是愚蠢的问题。“因为这女孩的父亲也侵犯了我妹。” “你疯了。” “嗯,大概吧,”这或许是我的真心回答。“我真的觉得我是疯了。” “既然有这种自觉,为什么不干脆死了算了。” 充满敌意的声音,一副好像马上要冲过来一般。 “别说了,干嘛要这样说呢?” “烦死了!离亚纪子远一点。” “妳啊,”我抬头看着有裂痕的天花板,还真是话不投机。“嗯,妳确实有权利对我有意见。不过啊,我没有理由必须听妳的话。” “真的疯了。” 藤堂友美惠轻轻地摇头,表现出“对这家伙的想法没辨法”般的模样。是吗,妳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我让三九二亚纪子坐在铁管椅上,用手铐将左手腕和铁窗铐在一起。还处于昏迷状态的三九二亚纪子,随即垂下了头。 “会有点挤,别抱怨啊。” 我对坐在旁边的藤堂友美惠说。 “真的发疯了。” 一直被别人这么说也是会火大的。 “妳别只把我一个人当作坏人。当然我也不是好东西,但是一开始要不是妳们的……” “你这是任推卸责任吧。” 藤堂友美惠以责备的语气说道。 “妳才是在狡辩。” “谁才是啊。” “天知道。” “跟你说也说不通。” 藤堂友美惠守护着在身旁沉睡的三九二亚纪子。 “不要说不就得了。”我从三九二亚纪子胸前口袋拿出手机往地上砸去。过度轻量化的手机,很容易就摔坏了。“妳不觉得如果一切都像这样破坏掉,那会有多么的轻松啊?” “我可是打从心底想毁掉你。” “我早就故障了呢。” 听我这么回答,藤堂友美惠便说:“啊,果然是这样”笑了起来。 “妳这家伙真没礼貌啊。” “喂,你。” “什么?” 我将视线望向藤堂友美惠。 “你下一个要抓谁?” “祁答院的孙女唯香。妳认识吗?那是最后一个了。” “不认识,”藤堂友美惠一边看着手铐一边回答。“不过,那女孩也没有罪吧?真可怜。” “少囉嗦。” “喂,这个复仇有什么意义?” “什么?”我回答道。“我没想过什么意义。” “什么东西嘛!” 她发出充满敌意的尖叫声。 “妳说的什么东西是指什么。” “你毫无想法就把我们抓来吗?喂” “别鬼叫。” 我警告她。 “为什么要抓我,你好歹也该说出理由吧。” “就说是妳父亲把我妹……” “那不构成理由吧,”藤堂友美惠理直气壮地说。“至少不构成我必须被你抓来的理由。”强硬的口吻。“没错吧?照道理说,你要抓的应该是我爸啊。” “不,那是……” 怎么了?我干嘛畏缩了起来? “可是你却把我抓起来。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要强奸我,让我和你妹遭遇同样下场以获得满足。但其实不是这样吧?” “当然啦!” 做那种事情,一点价值都没有。 “你自己才是在鬼叫,快回答我啊,”藤堂友美惠咄咄逼人。“为什么要抓我?必须抓我的理由在哪里?” 就说过了, 意义根本…… 7 公彦为什么要买生理用品,埋藏在百货公司提袋里的疑问。 交了女 朋友吗? 可是,会有女生叫男友去买生理用品吗(至少明日美就做不出这种事)。就算有这样的女生,明日美也不认为公彦会毫无抵抗地乖乖去买。 那就是受镜家的女生们所托了。可是,佐奈已经不在了,稜子在十四岁时,因为癌症拿掉了子宫……难道是那绪美? 算了。 今天,明日美的精神没有余力再去思考生理用品的事。光是他——刺杀手杰克的事就够心烦的了。 明日美心中的某部份冷冷地说,感情这东西是可以隐藏起来的—— 46 山萨,gregor samsa,卡夫卡所着短篇小说《蜕变》中的人物。故事描述某天早上,当gregor samsa从睡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虫子。 47 《毒虫小僧》,日本恐怖漫画大师日野日出志画的漫画,他的作品以荒诞至极闻名,充满血腥、晒心、荒唐与怪诞之地狱景象与人生哲学。 48 原本是从架上找到牡丹饼,意指福自天降。 49 福泽谕吉,日本一万元纸钞上的人头就是他。 50 洗拿( ayrton senna),fl赛车的巨星。 51 威利,是英国童书《威利在哪里( where"s wally)?》的主人翁。 52 亨利 李·卢卡斯( henry lee lucas),震惊全美,号称犯下数百件谋杀案的杀人魔。 53 《parasite eve》,台湾翻译为异魔、寄生都市,日本作家濑名秀明所写的小说,因大受欢迎曾改编成游戏、动漫。 54 rin通常是加在女孩子名字的后面当作昵称,所以才会说当做店名很怪。 55 时间飞船,time bokan,日本龙之子动画制作公司拍摄的电视卡通。 56 玛露琪,电玩《to heart》里的角色,是有名的女仆机器人,猫耳娘的始祖之一。 57 观铃,卡通《air》的主角神尾观玲。 58 李小狼,《库洛魔法使》里的角色。 59 小可,是《库洛魔法使》中,小樱的好搭档,可爱的封印兽。 60 亿泰,《jojo冒险野郎》第四部里的人物,暍东尼欧的水这段话是漫画某一回的故事,是在说东尼欧这名 厨师所做的料理能改善人的体质,亿泰喝了他给的水之后背部整个轻松许多,但是其实原因是…… 61 赛莉欧、冈田都是是《to heart》里面的人物,赛莉欧也是和玛露琪同公司出品的机器人,而冈田则是故事里坏心眼三人组其中的一位女性角色。 62 小唧,漫画《chobits》里的人物,和玛露琪类似的设定,有着可爱女孩外表的人型电脑。 63 这里是双关语的小玩笑,supercar是日本有名的摇滚团体,于2002年解散。 第四章 犯错的镜头 1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三九二亚纪子流着泪,“对不起,我爸爸把你妹……妹妹。”看样子三九二亚纪子似乎也发现到,自己的父亲在干些不好的勾当。“对不起。真的,真的……” “你这家伙,让无辜的女孩这样道歉,不觉得抱歉吗?”藤堂友美惠坐在哭个不停的三九二亚纪子旁边,用浮着黑眼圈的眼睛瞪着我。今天是九月三日,这家伙是上个月十七日被抓来的,到今天已经过了十八天的拘禁生活,真是辛苦了。“真差劲,你实在太差劲了。” “对不起,对不起……”三九二亚纪子用唯一可以自由活动的右手掩面哭泣,原本可爱的声音也变得嘶哑,她的肩膀因为哭泣而颤动着,而膝盖的颤抖应该是因为害怕的缘故吧。 “喂,别闷不吭声,说话啊,你这变态狂。我等着听你最擅长的歪理呢。” “所以啊,”我坐在坏掉的床上,用意志力压抑住近似愤怒的情绪。额头上冒出讨人厌黏答答的汗水,就是我勉强忍耐的证据。“你说得好像我是坏人一样。” “本来就是坏人啊,”藤堂友美惠一边以手梳整失去光泽的头发回答道,“你是如假包换的坏人,这是不能否定的吧?不是吗?” “你说我哪里像坏人?说清楚啊,哪里。” 既然这样我就豁出去了,全部都承认给你看。 “监禁别人就是犯罪吧,不是吗?喂?在你脑中,难道认为这是正常行为?这是……” “你给我闭上嘴安静点。” “明明是你要我先说的,现在立场站不住就反过来威胁?”这次她以嗤之以鼻的口气说道,“真差劲。” 可恶! 我用拳头用力槌向2 0 6号房墙壁,墙壁动也不动,反而是我的拳头隐隐作疼。即使这么做,我的情绪依旧不断地高涨。 “对不起……” 吸人满是灰尘的空气,三九二亚纪子喃喃的说。 三九二亚纪子像切腹失败的武士般垂着头,藤堂友美惠对着她这么说,,“亚纪子,不用跟这种人道歉。” “可是,我们的父亲,把那个人的妹妹给,呃,” “强暴了。” 我接着说。 “那个,所以,”她捂着脸,可爱的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清,“毕竟那是不对的事。” “就算是这样,也没道理要亚纪子道歉,更没有理由监禁我们啊?”藤堂友美惠的口吻与其说是解释分析,更像是想尽办法要拉拢她到同一阵线。“错的是这个精神不正常的变态家伙,”她用充满负面情感的视线瞪着我,“全都是这家伙的错。” “万恶的根源是你们的爸爸,这才是事实。啊,对了,下次给你们看录影带吧,我要你们将心爱爸爸强暴人的丑陋形象烙印在眼底!喂!” 我一高声咆哮,三九二亚纪子又哭了起来。哎呀……真是的,你不知道“只有婴儿的尿布能用哭来解决”这个真理吗。 “喂,那样太过份了吧。” 藤堂友美惠站了起来。干嘛,想打架吗? “什么。” “我来告诉你吧,你很不正常。” “喔,比你的父亲更不正常?” “没错,你才是真正的大坏蛋。” “我敢说我并没有失常。” “那么,难不成你想说这种行为是正常的?” “不……这个啊,的确称不上正常吧。” 说到我的痛处了,没有彻底的自觉还真是要命。 “看吧。” “吵死了。” “你才吵呢,这是我的真心话。” “那我不说了。” “是吗?这样我就直话直说啰。” 藤堂友美惠哼了一声。 “随便你,不管你说什么,也无法改变你们父亲侵犯我妹的事实。” “所以我才说你这种想法不正常,你最好死了算了!” 或许是情绪到达沸腾的最高点,藤堂友美惠用比平常大的声音吼道。 “不好意思,我还不能死,”我老实回答,“既然要死不如你去死吧,我可以帮忙喔。” “明明没那个胆。” 我准备从口袋里拔出电击器。 “不要吵了!两个人都不要吵了,”三九二亚纪子抬起头大叫,娇小的身子颤抖地厉害,“拜托,别、别这样。” “亚纪子……” “请、请问,”三九二亚纪子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红肿的眼里,映照着我扭曲变形的脸,“只要杀、杀了我,你就能消气吗?” “咦?” 我不禁反问。 “就是,那个,杀了我,你就能满足吗?” 三九二亚纪子嘴唇发青地问,似乎打心底认定我是恐怖的对象。 “亚纪子,没用的啦,和这种人说话会发疯的。” “你闭嘴,脑袋不灵光的家伙。”我耐着性子回答,接着将视线转向三九二亚纪子。“我说啊,不是这样的。杀了你或做别的事,并不能让我心情舒畅,所以说实在的,我完全没有那种期望。” 没错,这是千真万确的真心话。那种物理性意义的复仇,不但没必要也毫无意义。 “那么,请问你期望的是什么?” 多亏她的家教好,语气虽然生硬,却很客气,和藤堂友美惠真是天差地别。 “没有期望。”我只能这么回答。 “你想把我们怎样?” 三九二亚纪子吸了吸鼻水。我下次过来时,再带些面纸吧。 “呃,什么怎样?” “那个,就是,既然没有要杀我们,那我们再来会变怎样?” 看得出她的嘴角在抽搐。 “不怎么样。” “一派胡言。” 藤堂友美惠用手心敲打龟裂的墙壁。 “一派胡言?”我火大了,“什么叫做一派胡言,喂。我可不认为我有说谎啊。” “可是你踢了我啊。” “踢、踢了你?” 三九二亚纪子表情惊愕地问。 “对,我的肚子被这个笨蛋用力踢了一脚,”藤堂友美惠摸着自己的肚子,“他一定喜欢暴力。” “被踢……” “喂喂,别用那种眼光看我,拜托。”我对着一副快哭出来般的三九二亚纪子说:“因为那家伙实在太吵了,逼不得已之下我才会使用暴力。只要你们不做出奇怪的行为,就不会被踢。” “你根本在骗人。” “闭嘴。” 我把电击器稍微亮出来,藤堂友美惠马上不甘心地退下。果然不想再次体验那种冲击吧。 “我没有说谎,我发誓,不杀、也不会踢你。”我转向三九二亚纪子说道。 “都不做?” “是啊,都不做。” “既然什么都不做,你为什么要抓我们呢?” “我去买吃的,有想吃的东西吗?” 2 希望得到谁的帮助,会有这种想法就是懦弱的证明。这十八年来,我一直是抱着这种信念活过来的。 “唷,恭喜啊。你好像也抓到了三九二亚纪子,”一踏出医院,立即接到哥打来的祝贺电话,“这下你就是不折不扣的罪犯了,要多留心警察呀。” “差不多该揭穿戏法了吧,哥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行动?你从哪里……看到的?” 我当然没有向哥报告,有关抓到三九二亚纪子的事。 “我可没有什么神明般的监视能力哟。”透过手机无法辨别出哥的声音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真困扰啊。“我的眼睛,是放在应该放的地方,嘴巴也是,脑袋也是。” “不打算回答,是吗。” “我要是说出来你会惊慌失措的,就和外星人一样。” “喂,哥,我做错了吗?” 我仰望天空。前天的大雨仿佛被遗忘似的,晴朗无云,温热的风吹拂而过。 “突然切换成黑暗模式了吗?”哥似乎很吃惊,“你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要快死掉了。嗯,真是想做什么就做的家伙,你要去自杀吗?”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愈奈姊,哪会去自杀。” “还有吼叫的力气啊,”哥小声笑着, “我不会死的。” 我一边朝停在森林深处的车子走去,一边肯定地说。 “我还以为你真的在烦恼。” “是啊,你是不会死。不过,你的行为和自杀是一样的,我想你应该已经有自觉了吧。” “我做了些什么?哥,你说明给我听啊。” “你是不经别人说明就无法理解的笨蛋吗?” “为什么我得被你指责?” “指责?公彦,你被指责了吗?真是很有创意的玩笑啊。” “喂,哥,这不是在开玩笑,”我发出仿彿精神遭受不当伤害时的声音,“我的确做了坏事,那样的行为或许很反常,抓狂的机率也很高。可是,像你那样一味责备我,实在太狡猾了。” 不知为何,我竟这么轻易对哥表现出自己的软弱及傲慢。这表示我的精神就是耗损到如此衰弱的境界吗,还是应该解释成——原来我还有这样的余力。 “狡猾的是你,”哥像是心理学家在剖析人类心智运作般说着长篇大论。“因为被对方伤害,所以我也要加以伤害对方,然而当被责骂自己行为不当时,却又认为对方太过狡猾,你所要传达的就是这样的事。你是小孩子吗?一味重视以牙还牙的精神是没有用的。” “住口,你这么说太……” “你想得太天真了。你做的可是件非常不得了的事,当然要觉悟会有和它相当的风险存在。这和战争一样是高风险高利润,结果你得到了什么?” “啊啊,我知道啦,”我喃喃的说,来到车子旁。“好,好,风险、风险是吧。” “喂,公彦。” “什么?” “其实不是这样吧?”看透人心般的口吻,“你真正烦恼的,应该不是这种无聊的主题吧。” “你这是在模仿心理学家啊。” 我一笑置之便坐上了车。 “认真一点听,我可是认真地在说。” “这还真稀奇。” “我之前就说过了,你太仰赖主观意识去行动。” “主观?” “问你一个问题,你要立即回答。知道吗,立即回答喔。所谓的立即回答……” “快问啊。” “你为什么不是绑架侵犯佐奈的家伙们,而是绑架他们的女儿或孙女?” “那、那是。”我无法马上回答。 “看吧,你答不出来。” “不是的,我现在……才要回答,”这个回答怎么想都只有反效果,不过说完才发现已经太迟了。“所以,我、我是因为。” “快说啊。” “我现在要说了!” “找不到说辞,就是什么都没想的证据。” 哥高声地发表宣言。应该说是,严肃地发表宣言。 “不,不是,我是有想法的。” 我发动引擎,左手拉起手煞车,然后紧握住方向盘。阳光显得好刺眼。 “那是幻想,你不过是相信自己有想法罢了。” “不是!” “未经思考就直接采取行动,而为了帮行动找理由,搞一些其实没必要这么做的事。 就这样一直在重蹈覆辙,身陷泥沼。” “说的好像窥视到别人脑海里……” “是啊,我是窥视到啦,这可不是什么譬喻。” “那还真厉害!” 我故意大叫,就这样加速冲进森林里吧! “总之,你所做的行为,毫无意义、理由或是名义,只是凭着主观意识在行动。我觉得你还是认清这点,会对你比较好。” “才不是呢。” 是啊,不是,绝对不是这样。 “你最近有梦到佐奈吗?” 哥突然转变语气。 “干嘛突然这样问?” “我问你有没有梦到佐奈。我有梦到呢,毕竟佐奈的稀有度很高。” “稀有度?” “我指的是她是镜家兄弟姐妹中唯一正常的人这件事。” “你说唯一,”我很在意这一句话,“我也很正常呢。” “明明就不正常。” “……” “我喜欢佐奈。”哥突然说。 “……干嘛啊,突然冒出这一句。” “别担心啦。” “担心什么?” “和那种喜欢的意义不大一样。情敌是哥哥这种老掉牙的戏码,连现在的少女漫画也不会画了呢。” “说什、什么。” 我莫名地焦躁起来,难道被看穿了吗。咦?什么叫做被看穿了。 “不过她真是好女孩呢,”哥发出邪恶的声音,“不但长得美,更重要的是聪明。你身边没什么好女孩,再过个四年她就会在许可范围内的吧。” “干嘛说这些。” 我无法理解哥在想些什么。 “你和佐奈,做过了吧?” 哥语带暧昧地说,仿彿视粉碎患者的精神为生存价值的心理学家。 憎恶、屈辱、羞耻以及焦躁。 “杀了你喔!” “不可能的啦。” 3 来了。 那是正在做什锦炒饭当午餐的时候。 视野消失了。 连结开始了。 雪白世界来临。 沉默。 静寂。 然后出现了,那个与他共享视野的世界。 这里是哪里?每当明日美和他开始产生连结时,这是她最先思考的事。 用混凝土建造的房间,明明是白天却有些昏暗。虽然无法用身体感受其湿度,但看起来室内很潮湿。 然后这里……很眼熟。 不对,不只是很眼熟。 这里就是那栋趁夜潜逃大楼。 可是一直以来,他从来不会在杀过人的现场再开杀戒。现在开始改变规则了吗,或者,原本就没有规则可书。 他的视线朝向大楼的天花板,没有通电的日光灯,及暗灰色的混凝土映入眼帘。不知道有什么原因,在动手杀人之前,他常常会像这样子向上看。或许是因为某种盛大仪式,也或许只是单纯想这么做罢了。 过了一小段时间,他的视线向下落。 有一位少女仰躺在地上。 年纪和明日美差不多或是大一、两岁,穿着二手七分袖衬衫,褐色秀发的少女。那位少女也是面带笑容。 ……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被他杀害的少女们,多半笑容满面。 在明日美目送死亡过程的少女中,虽然也有哭花了脸蛋的女孩,然而约有八成都是含笑而死的。 有什么事好开心的。哪有人会因为被杀而开心,绝对是神经有毛病,绝对是这样没错。 他从裤子口袋拿出刀子,放在少女脸上。还是那种到处都有贩售,毫无特色的刀子。警察在几年前似乎会积极追 查刀子的来源通路,寻找揭穿刺杀手杰克员面目的线索,但那只是把到处都有,毫无特色的刀子,终究未能收到成效。如今在警方的施加压力下,市面上已经停止贩卖与它同形状的刀子,然而刀子还是没有从他的手中消失,大概是买很多把囤积起来了吧。 闪亮锐利的刀子逼近少女的眼前,她依旧面带着笑容。明日美还是无法理解其中的原因。少女躺在地上,笑着向他低声说了句简短的话语,她说了什么呢?无法获得听觉真是让人着急。 他点了二、三下头,将刀子刺向少女的后颈部。 飞溅的鲜血。 痉挛的少女。 咻咻咻。 抖抖抖。 滴滴滴——抽搐颤抖。 明日美不带情感地旁观这个画面。 杀人场面。 一开始会害怕地流过泪,也曾感到反胃。 真正的血。 真正的尸体。 真正的……死亡。 然而, 已经习惯了。 变得习惯了。 不,不对。 习惯或是崩溃,只有这两条路可以走。这么一来,当然会选择习惯。 血是液体。 尸体是物体。 只要换个思考方式,就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不觉得恐怖及厌恶。 剥夺自己的感官,就不会产生反应。 他的视线盯着插在少女颈部的刀子,他看着这副光景想些什么、感觉到什么呢?这是让人十分好奇的疑问,究竟是抱着喜悦、悲伤、愤怒这类极普通的情感,还是明日美想像不到的跳跃性思考。 连结切断了。 恢复原本的世界… 颈部喷出红色鲜血的少女映像消失。不是在这做什么什锦炒饭的时候了。 能做的,只有行动。 4 我到附近超市买完食品后,随意开着车子奔驰着,没有马上返回医院的心情。 意义。 意义意义。 意义意义意义。 意义意义意义意义意义意义意义意义意义意义意义。 藤堂友美惠、三九二亚纪子以及创士哥,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执着于“意义”呢。 坚持着意义这种事,有什么价值吗? 或者是每件事情都非得要有意义不可吗? 不,少来迷惑我。 才不会被迷惑。 哪能被迷惑。 5 当初能够获得初次的邂逅机会,是因为他杀害饭田麻由美后,仍在趁夜潜逃大楼室内停留一会儿才产生的。明日美仍将这样的事实,转化成淡淡的期望。即使离犯案结束后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他还潜藏在大楼里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她还是侵入了大楼内部。 这次也……没有产生恐惧感。 当然,明日美有自知之明,她并不想死。在小学毕业文集里,针对“如果美梦能成真,你想要什么”这样的问题,她可是下意识写下“长生”这个词,是对生命有着渴望的人呢。 与他相见,一定就是自己生存的意义。明日美试着捏造这种单纯的思考,以维持现在的精神状况。 外面的强烈阳光,一旦通过大楼里的窄小窗户后也会大为减弱。又重又冷的空气团好像要把明日美包围起来,她打开事先准备好的手电筒,墙上出现黄色的光圈。当然,室内沉重的空气,不可能藉由一点微光就能改善。 在哪里,杀了少女的那间房间在哪里,明日美不自觉地跑了起来。她随意打开房门,一边想着以前会有过这种电玩游戏的样子。 但是并没看到他的踪影,到底在哪……啊。 三楼角落。 那个饭田麻由美死亡,和他相见的房间。 虽然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去看看也没什么关系。明日美踩着积满灰尘的楼梯往上跑。 来到门前。 虽然有些犹豫,还是打开了它。 昏暗的室内,有一个人和一具尸体。 颈部刺着刀子,身着二手七分袖衬衫,褐色秀发的少女的尸体。红黑色的血,消逝的生命。 那是物体。 有个男人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尸体。 因为逆光而无法确认他的长相,年纪大概是二十出头左右吧。黑暗中只浮现出hys-teric mour (注64)红色衬衫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请,请问。” 哽着喉咙说不出话来,发现自己似乎陷入极度紧张的事实。 “你晚了三分钟,”男人喊着,“如果再早个二分钟,你就能成为刺杀手杰克第七十九位牺牲者的第一发现人呢。” “请问,你是……” “抱歉啊,我不是刺杀手杰克。” 男人踏出一步。 明日美则往后退一步。 “你有带手机吗?” 男人问道。 “咦?” “有手机吗?” “啊,嗯……”明日美将手伸进口袋里,“啊,”这才想到因为急忙赶来而忘在家里,“呃,对不起,我忘了带。”咦,干什么自己非得道歉啊。 “不巧我也忘记带了。”男人走得更近,“算了,去找公共电话吧。” “电话?” 声音在颤抖。 “要向警方报案呀,”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这是市民的义务。” “啊啊。” 嗯,的确是。 “你看到尸体却没有惊吓的样子呢。” 男人瞥了尸体一眼。明日美用手电筒照向它观察,血液已经凝固,肤色发青。 不折不扣的尸体。 明日美就算直视着它,还是不觉得恶心。习惯了。不过,再怎样也无法老实回答已经习惯了,明日美随便回应几句敷衍了事。 “请、请问。” “嗯,什么事?” “你为什么在这里?” 不仅仅是因为天气热的关系,明日美额头冒着大量汗珠,直截了当地问道。 “被你这样问……也只能这么回答了,”男人站在明日美面前,相距大约五十公分。尽管再怎么黑暗,到这么接近就能看清楚相貌了,他出乎意料地有着少年般的相貌,“那应该是我的台词。” “咦?” “你怎么会知道这栋大楼有人遇害?” “啊。” “你是因为知道这栋大楼有人死亡,才跑进来的吧?光用‘不知不觉走进来’这种藉口是不行的唷,因为你的脚步声听起来毫不迟疑。” 不会上当的男人。就算老实回答也没用,明日美沉默不语。 “超能力。” 男人突然开口。 “超,”明日美的反应太露骨了,“啊。” “你不想回答吧?” 男人微微地一笑地如此问着,那是非常温柔的笑容。 “啊,不,不是这样的,”明日美不想让他觉得自己被那个笑容迷住了,急忙回答:“因为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为什么?” “呃,你才是,为什么在这里?” “这其实是非常不好的嗜好,我是跟踪你来的。因为你脸色大变跑进f大楼啊,身为男人当然会介意吧。” “f大楼?” “这栋大楼的名字。你不知道吗?” “啊,嗯。” “先到外面去,待在这里会越来越消沉吧?” 男人提议。 “啊,好。” “你现在有空吗?” “什么?” 明日美不禁反问道。 “一起去吃饭吧。这也算是某种缘份。不是奇怪的意思,我对你很有兴趣。” “啊?” 怎么办? 不对,根本不用思考,自古以来的常识是不可以跟陌生男人走,当然要逃走。 “要去哪里约会?”男人看似愉快地抱着胳臂。“我想想,嗯,去麦当劳就可以吧。麦当劳是初次约会的行程中不可或缺的。”男人虽然开朗地说,然而下一瞬间,表情却变得冷酷而强硬……想必这才是他真正的表情吧。“到那边再来听听,你为什么知道这个尸体的存在吧。啊,在那之前得先找公共电话。” ※※※ 在聚集了两个人与一具尸体的房间,越过那扇半开的门,刺杀手杰克伫立在那里。 真危险,再晚一步的话,那间房间就会变成有三具尸体了。其实杀了他们也没差,不过那会消耗体力,况且也没多准备刀子。 还真是一点都不紧张呢…… 刺杀手杰克抑制住想笑的冲动,自己简直像是低空飞行的燕子般冷静,真是的,什么时候开始变这样了。虽然有些在意那个疑问,不过那个记忆就像二天前吃过的晚餐般印象模糊,很难抢救得回来。 无所谓。即使是这样自己,也一样活得好好的,一样好好地杀着人, 一样持有重要的思想。 只是,总觉得少了很多就是了。 一进入九月,突然恢复了好天气,外面是晴朗的天空及凉爽的气候,绵延出一片清爽气象。由于这几天都是阴阴的天气,难免感觉有些意气消沉。像这种时候,只要一放晴,就会让人陷入莫名幸福的气氛中,如果以主观来表现……就像医生发现恶性患部时的那一瞬间般,同样令人暍采。不过,这样无法了解我在说什么吧。嗯,反正这本来就很主观的事啦。 走在街上的人群、混在其中的杀人魔,刺杀手杰克环顾四周,真是个可笑的构图。 然而刺杀手杰克的内心却完全没有扬起嘴唇的两端,一直思索着,明日美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6 百米赛跑。祁答院唯香在学校操场上跑步着。不管怎么看,那个千金小姐都不像是有具备“运动神经”这东西。事实上,表情呆滞(不是愚蠢的表情,硬要说的话,是近似于面无表情)的祁答院唯香,不管跑几次都是最后一名。 由于这个景象实在是太有趣了,让把车子停在操场旁边,坐在车里吃着从便利商店买来的贝果的我不禁笑了出来。看到干金小姐在蓝天下以三轮车的速度奔跑,任谁都会浮现出笑容的。 我一边暍着“午后的红茶”,将哽在喉咙的贝果吞进胃里,一边持续监视着祁答院唯香。我觉得她那温柔慵懒的眼眸,总是看着不是这里的某个地方,她到底在看什么?我随便说说的啦。 看着祁答院唯香,有种能得到救赎的感觉。 那是像治疗般的感觉。 治疗。 这么说,现在的我病了吗? 或许是这样吧。 我自嘲地想,毕竟我被哥以及藤堂友美惠当成疯狂的人。话虽如此,我完全不认为自己所做的行为是生病造成的,胆小鬼才会把自己的罪过归咎于年轻或是生病,我不想变成胆小鬼,唯独不想变成胆小鬼。 操场上,祁答院唯香依然以同样的速度跑着。摇晃着一头长发,白皙肌肤上泛着一丝红晕,让人不禁想大喊“加油啊”来帮她加油。我跳跃性地思考,梦想自己对箸那张表情贫乏的脸蛋微笑,我的水准真的很低。 7 “咦,这么说。” 结果还是陪他到麦当劳。明日美告诉自己,嗯,毕竟他也帮了我,至少用这个来报答他。 “警察先生,这家伙跟我可以说是男女朋友关系,因为这家伙突然说想做,我当然不会排斥嘛,想说在附近找个场所,正好发现这栋看起来好像荒废的大楼,姑且在这里面做也无妨,哪知道一走进那个房间就看到尸体啦。” 眼前大口吃着吉士汉堡的男人,好像叫祁答院浩之。在明日美受到警察询问为何会进入f大楼,这个终究无法老实回答的问题时,多亏他用糟糕却让人感谢的说辞帮忙解危,才得以避免被人起疑,虽然也因此被人误以为是笨情侣。 明日美与坐在对面位置的祁答院浩之目光相交,在和警员话时的神情完全不同,那是双虽然冷漠,形状却让人予以好感的眼睛,在他“自己”内心,一定拥有好几个自己吧,是个难缠的对象。 “那个果然是超能力?” “你愿意相信?” 明日美感到非常吃惊。祁答院浩之竟然会相信,这个比憋脚的谎话更难以置信的真实?这么不怀疑他人所言的人,就明日美所知只有冬子一个人而已,而她已经不存在了。 “因为没有足够证据可以判断这是谎言。” 浩之说完,把手伸向奶昔。 “可是。” “嗯,当然,也有可能你认识刺杀手杰克、或是你就是刺杀手杰克。” “怎么会,不是的。” 明日美否定道。 “既不认识刺杀手杰克,也不是刺杀手杰克本人,可是,你却没有理由地知道刚被杀的尸体位置。这样追究下去,只会得到两种可能性。” “两种?” “偶然,或是超能力。” 他在说什么啊,只要再稍微认真思索,应该会浮现出比这个正常十倍的可能性才是,这男人一定是自己玩的很高兴吧…… “没错,是超能力,”算了,既然这样,自己也乘兴地胡乱发言吧,“总之,我能看见刺杀手杰克的视野。”,虽说是乘兴胡乱发言,话中传达的却是事实,这点让人感觉莫名地空虚。 “那么你看过刺杀手杰克的长相啰?”浩之的语调虽明朗,脸上却没有笑容。“真厉害啊,我真的这么觉得。结果呢,是男的?还是女的?年纪呢?” “不,”明日美摇了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表情沉了下来,“这又是为什么。刺杀手杰克平时是个不照镜子的人?” “只有在刺杀手杰克杀人前到杀人后的这段时间,我才能获得他的视野。” “其它时间都无法连结?” “是的。” “喔,”浩之衔着吸管,“那还真不方便。”语罢,啜饮奶昔。“你不吃吗?一定冷掉了。” “我要吃。” 实在没什么食欲。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曾和刺杀手杰克不期而遇呢。” “啊,不,只有过一次,”明日美老实回答,“就在刚才那栋大楼。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见过面却不知道性别及年纪?” 浩之眯起眼睛。 “因为我那时快被杀了,就马上逃走了……大概是吧。” 由于记忆很模糊,所以无法断言。 “你脚程很快啰。” “也没多快。” 明日美不由得地感到恼怒。 “那么,后来就没再见过面了?” “对。” “喂,你,”浩之微微一笑。这么说起来,自己还没报上名字。不过无所谓啦。 “和我合作吧。” “合作?”明日美对这出乎意料的提议感到惊讶。 “你想见刺杀手杰克吧?” “那是……没错。” “其实我也想见他。不对,是非见不可。” 浩之以话中有话似的口吻说。 “非见不可?” “瞧,我们的目的一样,”浩之微微点头,“说起来你的能力就像是雷达般的东西吧?只要跟着它走,就连刺杀手杰克也逃不了吧。” “没有那么简单。就算看得到杀人画面也构不成线索,就算看到画面也无法得知在日本的哪里。” “只要有我在,就简单了。”他哪来的自信,“嗯,你就当是坐大船般放心吧,就像吃了菠菜的卜派。” “嗯……你说要合作,具体地说应该怎么做。” “只要你一连结上刺杀手杰克的视野,就把看到的画面告诉我,这样就够了。”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浩之打开麦香鱼的外包装,“有啥不满吗?” “啊,没有。” 不知怎么的,好像演变成不可思议的事态。为什么自己得和这种来意不明的男人合作呢,说起来,这个祁答院浩之到底是谁啊。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是明日美最讨厌的类型。 “你其实并不相信我吧?”他突然问道。被说中了。“不想和我联手?” “……请告诉我你的目的,”明日美吞了口口水,“你为什么非得和刺杀手杰克见面?” “企业机密。我不能详细说明,”浩之简单却明确地回答,“你知道这个也没有意义吧?当然,我也不过问你追踪刺杀手杰克的原因。以互不干涉彼此私生活来合作吧,虽说是联手,也不是交情那么深的伙伴啦。” 怎么办? 怎么办? 两个人的确比一个人方便。两人三脚以及两人羽织(注65)都是无法独自完成的。话虽这么说,不想和看不出真面目男人联手也是事实(尤其是他眼里的冷漠视线更是差劲。)。然而事实却慢慢且确实地,不容分说地演变成那样的气氛。 “我知道了,知道啦,你别再那样瞪我。”浩之苦笑道。看样子我好像不自觉地瞪着 他。“我的性格好像很不受女人欢迎呢,从以前就是这样,只有国中时有女人缘。”接着,有几秒钟的时间,他看着明日美的眼睛,又突然将目光移开,瞪着天花板。“你啊,有超能力的事是真的吧?” “是真的。”明日美如此回答:心中想着或许应该要回答:不是,那只是开玩笑。 “我现在就像溺水的人一样,连草都想抓。” “我是草吗?” “嗯,是啊,”浩之干脆地承认,“再怎么等也得不到刺杀手杰克的最新情报,就连警方也派不上用场。老实说,在我快要放弃时,你就出现了。”浩之的眼神从天花板移回明日美的眼睛。“虽然不知道是谎言、妄想还是其实,你和刺杀手杰克间有着某种连系。没错吧;或许你不相信,但假如我找到刺杀手杰克,最后一定会交给你,这点我可以保证。所以我们联手吧。” “啊,请问,”事情变得很不得了。“请等一下。” “我知道,这不是游戏。” “不是的。” “毕竟是要见杀人犯,我也是有必死的觉悟呢。就是决心那东西,战斗的决心。” “就说,” “啊,战斗这个字,原本……” “住口!”明日美用拳头敲向桌子,弄倒了浩之的奶昔,有几个人朝这里看。“你是故意用这种说话方式的吧?” “你还挺精明的嘛,”浩之瞥了奶昔一眼,没打算扶正它,里面似乎早就空了,“为了致歉,让你看看我下定决心的证据。” 说完,从怀中隐约露出黑色物体。那是手枪。 “虽然不是像‘教父’那种火力十足的大枪枝,至少比自卫队强吧?” “啊,呃,那个,”明日美因为受到惊吓,说话支支唔唔的,“是真、具枪、吗?” “你疑心病真重啊。那么,就去扣下板机吧。” 8 “我想……洗澡。” 对于我提出有什么要求的疑问,坐在椅子上的三九二亚纪子轻声回答道。由于她和藤堂友美惠是并邻而坐,看起来很拥挤,排泄时要怎么办呢。不过,限制行动是必要规则,不能改变那个位置。何况也没有窗户铁栏杆以外的合适场所。 “这就是要求?” 我一如往常,坐在那张弹簧外露的床上。 “是的。” 三九二亚纪子轻轻点头,脸上露骨地表现出恐惧和紧张。 “嗯,也是啦。不洗澡对女孩子来说是酷刑吧。” 我瞥了一眼三九二亚纪子和藤堂友美惠。两个人都已经披头散发,衣服上到处有一污点。尤其是藤堂友美惠更是惨不忍睹,脖子的汗水干燥后发黑,甚至还飘着体臭。 “洗澡有点难……啊,我可以准备儿童用游泳池,就是塑胶的那种。” “那个也可以。” 三九二亚纪子看着满地的垃圾。 “可以听听我的要求吗?” 藤堂友美惠低声下气地问。 “请。”我将手掌朝向藤堂友美惠,催促她说话。 “放我们出去。” “不行。” “喔,是喔。” 她很快就放弃了,是因为原本就不抱期待吗。 “这么快放弃啦。” 于是我如此说。 “无所谓啦,反正你一定会被警察抓到的,”她一副宣言似的口吻。“警察应该早就追查到你了。现在,手持逮捕令的警察,正在你家门口敲门呢。” 她换腿交叠,露出从容的表情。明明就没洗澡。 “这还真是带着主观愿望的推测啊。” “会吗?” “你想想,我和你完全没有接触点。假设警察判断你被卷入了什么事件而着手搜查,我的存在也不会浮上台面。懂吗?” “那个,也不见得一定如此吧。” 三九二亚纪子战战兢兢地表示。 “什么?” 我的语调变得严厉。 “啊,不。” 三九二亚纪子慌张地摇头,目光垂到堆满尘埃的地上。 “不,我不是在生气,”真是麻烦的家伙,“只是因为太吃惊,不禁大吼了起来。” “那就是本性。” 藤堂友美惠插嘴道。 “不用在意,你说没关系,我不会生气的。” 我无视于刚才那句话,催促着三九二亚纪子。三九二亚纪子胆怯地开口道: “如果只抓友美惠的话,确实是会像你所说的那样。嗯,因为完全没有接触点,只要没有目击证言就不会被抓吧,”大概是冒了汗,她擦拭着后颈项,“可是,你连我都抓来了。姑且不管警察,我的父亲们……逼死你妹妹的人们,应该会想到有动机抓友美惠及我的人的存在吧?” “啊啊,”我真心地佩服三九二亚纪子的聪慧,“或许真是这样吧。” “好厉害,亚纪子你好聪明喔,”藤堂友美惠称赞着她,“你说的完全没错。嗯,完全正确。父亲们一定已经向警察抖出你的事了,可惜啊。” “可是啊,”我突然产生了疑问,“我认为把这件事告诉警察,对你们的父亲来说是种自杀行为。因为总不能老实说吧?其实我们抓了那个人的妹妹来强暴。” “可是,父亲们也有可能私下调查。” 藤堂友美惠不肯罢休。 “雇用侦探吗?” “这就不晓得了,可是我想他们不会见死不救的。” “真是美妙的羁绊啊,”我评论着,走下了床,“还真让人羡慕啊。” “这是当然的吧,因为是一家人啊。你家难道不是吗?全都是薄情 的人吗?” “是这样吗。就算确实相连着,我很怀疑那能称作情谊吗。不过,我觉得精神部份倒是连结地太紧密了呢,这只是我的见解。” “太紧密的连结是发疯的根源。” “那么,我等一下会带游泳池过来。” 我告别了房间。 静悄悄地步出医院。 抬头望向刺眼的太阳。 太紧密的连结是发疯的根源? 真敢说啊。 这不单单只是针对我,也是在嘲弄佐奈,以及整个家族。没有比家人被批评,更让人不快的了,所以正义英雄往往都是一匹狼,虽然孤独,却能增加守备力。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坚强,我必须孤独吧。幸好,我没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记不得是波普还是荷普(注66)说的,如果有连天使也不敢触犯的禁地,用飞的不就好了,毕竟是天使嘛。 哎呀……我在想什么。真不吉利。身为卓越的镜家教徒之一,我果然会产生这种想法啊,不过终究只是孤假虎威,是个纸老虎,就像耍杂技的熊里面是人类一样。这与guitar wolf或thee michelle gun elephant (注67)那思想犯般(?)的虚张声势相比,简直要让人发笑般,有着决定性的不同。话虽如此,也仿不出supercar的飞跃,真是半调子。 万里晴空下,我想起了那位伟大的死者——镜愈奈。 自杀的长女,她拥有让耍杂技的熊再穿上态娃娃装的人格……不对,在这个时间点,我只想把长女当作一个物体,是伟大的天才。不,不是的,才不是这样,长女才不是什么天才,因为天才,不会自杀。 不行了吗。仿彿画在纸上的立体图般,我的思考回路表现到这里已经到了极限,无法贴切地描述长女,顶多只能说出一、两个通俗而引人发笑的插曲。长女的世界不应该由我阐述,直到隐藏在家族中的高度谈话小组,或是长女的灵魂开口前,我打算关上我的耳朵及嘴巴。 那应该是……当我年纪还小,仍倚赖电视卡通及三点钟点心为生活重心的时候。二十出头的长女,拉着我的手到附近超市。我发现马路前方有蚂蚁列队,便像生气的格列佛(注68) 一样,将它们一一踩扁。 结果,姊对我微笑,规劝我“要踩就只踩三只”。这句话让我非常震惊,质问着“为什么只踩三只就可以”,于是姊笑得更开怀,回答说:“勇敢的人永远都只有三个唷。” 现在就明白了。 能产生明白的错觉。 终于……涌现出真正的杀意—— 64 hysteric mour,日本街头服装品牌。 65 两人羽织,两人一组,后面的人手穿过前面的人穿的棉袄袖子,喂前面的人吃东西的游戏。 66 波普pope,英国诗人( 1688-1744),接下来的句子是出自他的批评论( an essay on criticism),波普和荷普的日文看起来很像。 67 “guitar wolf” “thee michelle gun elephant”都是日本的乐园。 68 格列佛,《格列佛游记/gulliver"s travels》的故事主角,他的船漂流到小人国而引发一连串的冒险。 第五章 逞强的镜头 1 “一起在f大楼的男人是男朋友吗?” 他的性格也很庸俗呢,不用说,在好一段时间之后,我才能够有这样从容的思考。 和祁答院浩之见面的事被目击了。 明日美下意识地看向辽阔的户外,没问题没问题,没有可疑份子窥视这里,也没有奇怪的人影。所以没问题、没问题的,冷静下来,放心吧。 然而,厌恶的感觉却像附着在平底锅上的锅巴般挥之不去。这也是应该的,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用目击证言的方式攻击。 被看到了。 思绪比平常转得更快。明日美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寻找锁定人物的电话号码,接通了。 “唷,好久不见,”响了八声后,传来浩之的声音,“怎么了?啊,原来是催促约会。” “闭嘴,”明日美不自觉地大声吼道:“我收到刺杀手杰克的信。” “信?喔喔,你曾说过有这一回事,”明日美将大部份的情报,都告诉了成为合作伙伴的浩之,“那封信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早上在信箱里。” “邮戳呢?” “没有,这次是直接投递。” 他寄来的信,分成透过邮局投递,以及八成是他亲自送来,信封上未贴邮票,也没有加盖邮戳便被投入信箱这二种情况。很不幸的,这次是后者。 “然后,写了什么?念来听听。” “……写着‘一起在f大楼的男人是男朋友吗?’” 明日美静静地念。 “啊哈哈,还好不是被看到从饭店出来。” “请不要开奇怪的玩笑。” 我可是认真在说耶。 “别那么生气,”浩之轻松地回应道.,“不过,真要命呢,竟然会被看到。话说回来,刺杀手杰克究竟是从哪里看我们呢?” “哪里。” “那封信只写了‘一起在f大楼的男人是男朋友吗?’对吧。” “那又怎么样?” “所以啊,你不会很介意,我们是在f大楼里被刺杀手杰克看到,还是出来时被看到的吗?” “……在里面,”脑中突然被可怕的思绪占据,由于膝盖好像快发抖,明日美赶紧坐到沙发上,“在里面时被看到了。” “这样的话可就有意嗯了,”浩之的口吻好像真的觉得很有趣似的,“在我和你注视尸体的房间里,刺杀手杰克站在门的另一头。” “别说了,”明日美反射性地尖叫,“那种事一点也不有趣。” “你还挺神经质的。” “不用你管。” “没有其它情报了?” “没有。” “连结呢?” “没有。” “日往夜来一切尽无呢,”浩之吐出无法理解的台词,想必,没有深长的意嗯吧,“不过还真棘手呢,被刺杀手杰克看到长相。” “被刺杀手杰克看到长相不妙吗?” “不被知道长相会比较好行动,”浩之答道:“也不会被锁定为目标。” “……” “啊,我只是开开玩笑啦,别当真。再见。” 他说完便自己切断了电话。 明日美丢开手机,手机敲到墙壁。然后,对和那种莫名其妙的男人联手这件事感到后悔,先不问那男人能不能利用,就连他究竟能不能当同伴,也显得很可疑。 不过,手枪倒是真的。 在那之后,浩之走出速食店,在附近的桥下射击,一股浓厚的火药味,柏油路面上开了个小洞。比想像中干涩的声音以及比想像中强大的后坐力,那是货真价实的真枪。可是,关于从哪里得到手枪的事,浩之总是巧妙地岔开话题。不,那种事根本无所谓,明日美在乎的,只有浩之持有手枪这个事实。 只要有那个,说不定能和他的力量对等。 对等。 能对抗。 对等地对抗。 明日美看了看时钟,下午三点四十分,快到约定时间了。明日美换上比平时更讲究的服装,画上和往常一样的淡妆,走出家门,前往目的地。 今天是九月五日,一星期的正中间,星期三。这一天,户外气温依然稍微超过在室内里预期的温度,光走路就会冒汗。 一提到夏天,以前镜家的兄弟姊妹们,经常带明日美去海水浴场。搭乘愈奈的车,与公彦、佐奈、棱子五个人去。不知为何,棱子总是在一旁看而不下海。而且直到现在还鲜明地记得,愈奈会因某个原因,在海之家翻炒炒面的小插曲。 明日美并非陷入“那时真快乐”的感慨,却感受到怀旧的气氛。喜欢怀旧空间,却讨厌返回现实时的不寻常的感觉,她避免自己继续思考下去。 突然,感觉到背后有股视线而转头。 谁? 不,没有人。 一如往昔的辽阔世界。 极普通的乡下城镇。 想太多了。 一定是这样。因为他写了那封信来,所以变得有点神经质。即使是犯罪者,他一定也有工作或事情要做(应该)。所以……不可能经常浪费时间跑来跟踪明日美吧。不管如何,还是小心为妙。明日美跑了起来,也因此流了更多汗。 因为跑步的关系,早了十分钟到达目的地的百货公司(最近开在附近的mycal),明日美走进约定的咖啡厅“sosie”,尽量坐在里面一点的座位。店内的客人很少,公彦也还没到。她擦掉脸上泛的油光,喝了口服务生端来的水,接着点了冰咖啡。 “喂,明日美,你明天可以拨出时间给我吗?” 昨天,公彦打电话来。突如其来的连络,而且还开朗莫名。那个无法从佐奈自杀后他那副灰暗的表情连想到,开朗且活力充沛的声音,在明日美听来,反而觉得毛骨悚然。因为那就像是干了什么坏事的人的声音。 即使如此,还是很高兴能见到许久不见的公彦。明日美并不讨厌他,甚至对他那过份冷淡的部份有好感。话虽如此,那份“好感”当中,并不带有恋爱情感。 偶尔会在电视上看到青梅竹马交往,或是结婚的情侣,这让明日美难以置信。她觉得一旦在一起那么长的时间,是不会发展(连用发展这个字眼都觉得排斥)成男女关系的。至少明日美及公彦就不会。 看着镶在咖啡厅柱子上的时钟,距离和公彦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儿。 2 今天非常炎热,而且相当沉闷,好像静静不动就会变成纳豆一般。 我一边咕噜地喝着可口可乐,一边开车。可乐的优点是能多出伙食费,以上是没啥意义的发现。 来到小学六年级之后便不会再踏入的玩具店。不看钢弹模型或球员卡,一味地寻找游泳池……找到了。浮板下面,放了几个膨胀的塑胶制游泳池。我买了2 l尺寸的游泳池。稍微有点涨价,不过没关系,反正是夏天嘛。 买完游泳池,接着将车子驶向祁答院唯香念的高中。祁答院唯香在的c组,星期三的第六堂课是体育课。我望着聚集在操场上的女高中生们。 可是……咦? 不在。 不在了。 没看到祁答院唯香。 为什么。我今天没有跟踪她上学,所以不清楚。是跟学校请假吗、突然发烧而在保健室休息吗、还是正在更衣室换衣服(毕竟她那慢吞吞的模样,这是非常有可能的事)。 不。 浮起非常不妙的念头。 警戒。 真是这样就太糟了。 是绝望的危机。 “……姑且不管警察,我的父亲们……逼死你妹妹的人们,应该会想到有动机抓友美惠及我的人的存在吧。” 突然想起三九二亚纪子的话。 我已经抓了藤堂友美惠及三九二亚纪子两人,极有可能已经让那些家伙产生某种预感,搞不好他们早已着手保护祁答院的孙女了。 “伤脑筋。” 我一边看着操场一边咕哝着。如果祁答院唯香被隔离在宅邱内,单凭我是没办法猎捕的,就像卡里奥斯特罗城啊(注69)。 即使如此,我还是抱着淡淡的期待,望着操场一会儿,结果祁答院唯香并未现身。我伸伸舌头改变了想法。 3 “干嘛啊,我还特地带了礼物来,不要吗?” “你脸色很差耶。” 藤堂友美惠不可嗯议似地看着我的脸。说出这句话的她,也因为疲劳及卫生不良的关系,一副流浪汉的模样。 “别互批对方的脸吧,” 我将礼物的袋子及消气后的游泳池放在她们两人前面。三九二亚纪子一脸惊讶的样子。啊,这种态度真的会让人生气,就某种情况来说,甚至会比藤堂友美惠更令人脑怒,火冒三丈。 “你怕我吗?”我笑着问。 三九二亚纪子没有回答。因为她咬着唇,所以无法回答。 “你怕我吗?” 我重复问道。这次是用强硬的语气。 “……怕。” “那真抱歉呢,千金小姐,”我坐在弹簧坏掉的床上,这已经是例行动作了,“嗯,会变成这样也是因为你爸是强暴犯。要恨,就恨有强暴嗜好的生父吧。” 三九二亚纪子湿润了眼眶。 “别哭啊。你父亲教你无论何时,”我严重警告她,“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哭就能解决吗?啊,原来如此,毕竟你父亲是热衷强暴的混帐东西,有时间教育小孩不如……” “不要说了!” 三九二亚纪子右耳以手按住,左耳则压在肩膀上。以掩住两耳不听的行为来逃避,实在卑鄙。 啊啊,真火大。 我抓住三九二亚纪子的手腕,硬是拉离开耳朵。尽管三九二亚纪子抵抗,我怎么可能输给柔弱的干金小姐。 “别逃避!”我吼道,“接受吧!好好接受这个事实吧。接受你是强暴犯的女儿的事实。” “不要——” “你太过份了,快道歉!” “你闭嘴,明明只是被绑住的家畜。” 藤堂友美惠推倒椅子扑向我。竟然站起来,真没礼貌。我一脚踢过去,藤堂友美惠像小狗一样撞到墙壁。 活该。 冲动欲望大增。 活该。 杀了她。 杀了她。 我听见佐奈的声音。 哥,杀了她。 不,这是谎话,搬出佐奈的只是为自己本身的 出现这声音,啊——闭嘴。 喂,这是谁的声音,为什么脑中 “做得太过火的是你们的父亲吧!”我高声喊着。藤堂友美惠的头似乎受到强烈撞击,她痛苦地压着撞到头的地方。不过碍于单手被铐在铁栏杆上,而无法躺下来。辛苦了。“……真的杀掉你吧?” 我踹向藤堂友美惠,踹着,踹着,踹着,踹着,完全压抑不住想杀她的欲望。不但如此,欲望甚至愈来愈涨大。 “住、住手。” 藤堂友美惠边吐边说。 “连这种时候也是用命令口吻,真不愧是千金小姐,让人佩服啊。” “啊——”三九二亚纪子像婴儿一样哭了出来,这家伙,竟敢无视于我的严重警告。 我停止攻击藤堂友美惠,像金刚力士般站在三九二亚纪子的面前。 “我叫你别哭,你没听到吗?” “有、有听到。” 三九二亚纪子边哭边回答。 “那你还哭!” 我掐住三九二亚纪子的脖子,三九二亚纪子虽然踢动双脚试着抵抗,但她终究只是个小女生。我毫不在乎地继续掐住她,三九二亚纪子痛苦地呻吟,脸蛋染成像苹果般的颜色,昏厥过去。三九二亚纪子坐的铁管椅椅脚发出卡塔卡塔的声音……啊啊,开始觉得不耐烦了。 就在这时, 我的背后受到非常大的撞击。 好痛。 通过肌肉,直达骨头。 我不由得倒向地上,一头栽进飘散着恶臭的垃圾袋,滑溜溜的东西沾到脸上。 我相当吃惊,从垃圾堆移开脸回头一看,收叠好的铁管椅像小乌龟般骑在我的背上,更前方,藤堂友美惠正握着椅脚,一脸杀气腾腾地瞪着我。 这混帐。 然而藤堂友美惠无视于我的情感,以充满敌意及杀意的视线,直直地盯着我。 “我要杀了你。” 无法判断这句话最早是从我的口中说出,还是藤堂友美惠。 藤堂友美惠举起椅子。只有右手能动的她,居然还能使出这么大的力量。可是我也不是呆呆等她挥下来笨蛋,我转过身躲开它,就着倾斜的姿势踹了藤堂友美惠的右手。时间恰到好处,铁管椅从藤堂友美惠手上弹开。我利用踹人的后坐力快速起身,再运用青蛙跳式上钩拳的要领,一拳打进藤堂友美惠的心窝。她猛烈地倒地,似乎是正中目标。不过,我既不心胸宽大也不是笨蛋,不会就这此停止攻击。要说持有宽容之心的阶段会消灭掉人生的六成,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我从口袋中拿出钥匙,解开藤堂友美惠的手铐。接着跨到藤堂友美惠身上——就是所谓综合格斗技的优势位置——使出浑身的力量朝她脸上痛殴。 每揍一拳,她的睑形就逐渐变形。因为我骑在她的胸膛上,就算她想逃也不容易。三九二亚纪子在尖叫着什么。我无视于此,继续挥拳,不停痛殴直到她变得鼻青脸肿。 活该,活该,去死吧。 去死,流出鼻血。去死,眼皮破皮。去死,牙齿断了。去死,肌肤破皮。去死,额头裂开。去死。 光是这样不足以消除怒气,我把打在自己背上的铁管椅拿来,用力地痛打她一顿。 锵锵锵锵锵,脸、胸部、手腕、脚全部锵锵锵锵锵锵,铁管椅的脚歪掉了。 我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藤堂友美惠身上。 藤堂友美惠躺着动也不动。 呼吸急促。 满脸血水看起来很恶心。 终于听到她对我的咒骂言辞。 说出对我的咒骂言辞的嘴唇向上掀着。 呼吸变得更急促。 红色鲜血沿着脸颊滴到地面。 胸部激烈地上下起伏。 即使如此,我还是袖手旁观。 没有救她的道理。 不久后,头垂下,停止了呼吸。 死了。 藤堂友美惠死掉了。 死了? 呜哇,真的吗? 真不过瘾。 只有这样啊。 三九二亚纪子哭到尿了出来。真脏,我可没有这种兴趣啊。 我的拳头沾满了血,又红又肿,隐隐作痛。我用这只手把尸体拖到对面病房,放置在那里。为了以防万一,还把尸体的手铐上手铐,将备用的挂锁装置在门上,上了锁。不过人都死了,其实这么做也没意义啦。 回到206号房,三九二亚纪子已停止哭泣,头垂低低地站着摇头,格纹短裙湿答答的。 “喂。” 没有回应。 ※※※ “咦,那个明日美竟然会向 学校请假来购物,真稀奇啊。”跟踪她的刺杀手杰克心想着。是来买男朋友的生日礼物吗,别做这种庸俗的思考吧。 明日美走进位于mycal一楼甜甜圈屋对面的咖啡厅,她的目的似乎不是购物。她在两人座背对走道的位置坐下,大概是和人有约吧。刺杀手杰克虽然想接近她,但并不打算进入咖啡厅。 在咖啡厅对面的店买了三个甜甜圈,接着到超市逛逛。今天好像是酱油、牛奶及猪肉在特价。杀人犯也喜欢抢便宜,不过因为钱带的不多,不能抢购。 要在这个世界生存,不管是圣人君子还是罪犯,都无法逃避“劳动”行为。确实是有几个可以逃避的方法,用“逃避”或是“想轻松”一句话解释实行那些方法的精神也不无可能,不过,人类打出生就知道要劳动才不容易疲劳这个真理,所以大家都有工作,这是必然的道理。 回到咖啡厅,明日美还在店内。依然没看到有人来找她,是被甩了吗。不,就说别再做这类思考了。 ……明日美。 真不可嗯议,优势位置。 为什么这女孩会出现在犯罪现场呢。 在f大楼犯下的两起杀人,明日美两次都现身了。 为什么会知道? f大楼有装防盗摄影机吗。 还是明日美会用超能力吗。 真是大问题。北海道以外的地区应该没问题吧,然而任北海道内,尤其是在明日美附近杀人时,就无法安心执行。 啊。 就在这时,刺杀手杰克得到了天启。所谓天启,是突然,且没有任何关联性地出现。灵感这产物,非常光彩夺目。 刺杀手杰克玩味着飞舞而来的主意。 然后进行会议。 结论是,ok。 风险虽然大,却有尝试的价值。 顺利的话,就能目击到明日美的做法。 刺杀手杰克同意自己的行为。 肚子饿无法出战,先填饱肚子吧。刺杀手杰克在一楼的长椅坐下,享用刚才买的甜甜圈。总觉得没什么味道,只给它一颗星,不过算了,能填饱肚子就够了。 吃完甜甜圈便拨打电话。 “唷——喂,是谁。” 少女甜美的声音振动着鼓膜。 “嗨。” “啊,你好。怎么了?嗯,有杂音耶。在mycal对吧?” “答对了,”刺杀手杰克感到讶异,“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听到广播。” “原来如此——” “然后,怎么了?” “你现在能来吗?” “咦,去mycal吗?可是我现在在上课耶。” 似乎有些不满。 “我知道你的难处。” “啊,”那冰冷的声音,似乎足以看穿刺杀手杰克的本质,“接下来要执行了对吧?” 刺杀手杰克没有回答,他主张不回应不必回答的问题。 “那,就在二楼的游乐场碰面。” “好……请问。” “嗯?” “啊,不,没什么。那就这样。” 少女开朗地说。 刺杀手杰克将电话挂断。 朝游乐场去。不过往那里的通道有装摄影机,还是绕路吧,要在最里面的房间杀人。然后…… 刺杀手杰克仿佛在海底沉睡的深海鱼般冷静。 4 “不好意嗯,我迟到了。”我在自己的脸前合掌。不用说,迟到的理由当然是藤堂友美惠害的。“我请客,所以原谅我吧。” “没关系啦,”坐在对面位置的明日美看着店内的时钟,“而且,虽说是迟到,也只晚了十五分钟。” “我还是要请。” “谢谢。” 明日美笑着回答。 我向前来的服务生点了起士蛋糕及冰咖啡,明日美则点了草莓圣代。 “吃那种东西会肥呢,”我吃惊地说,“天生长得难看的人也就罢了,你可是美少女耶。” “我是吃东西不会胖的体质呢,羡慕吧?” “不会,我也是不会发眫的体质。” “喔,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是吗?我是我们家中,唯一拥有吃东西不会发胖的体质的人,”我拭去汗水, “啊,有例外的,那绪美是拒食症。” “咦?” “嗯?”因为明日美的惊呼,我维持着擦汗的动作问,,“怎么了?” “那双手怎么了?肿起来了吧?” “啊!嗯,”我急忙收起手,“稍微撞了一下。”哪能老实说是因为打死人才肿起来。 “没事吧?” “没什么大不了,我很健壮呢,真的。”我微笑着。“真的是超健壮呢,基本上若要说为什么会这么健壮……” “公彦,”明日美怀念似地微笑,“你恢复精神了呢。” “咦?啊,嗯,”我为了掩饰尬尴而苦笑。“嗯,该怎么说呢,给你添麻烦了。” “不,完全不会。” 明日美含着冰咖啡的吸管。 “我已经没事了,完全复活了。一点问题都没有。” 这句话没有虚假,最明显的证据是,我才刚杀死藤堂友美惠,内心却丝毫不受影响。 “太好了,”明日美安心地吐了一口气。这家伙,又是那副管家婆的样子。“公彦总算恢复活力了。” “你嘴巴虽然这样说,但是外表看起来没啥精神喔” 我说。明日美的表情确实显现出些许疲态。 “会吗?”明日美将颈部歪向一边,表情的确是带了点忧郁,“可是……或许吧。” “怎么啦,这下不就白庆祝我痊愈了。” “抱歉。” “说真的,怎么了?” “嗯,有点事。” 明日美将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移向下方。 “只说‘有点事’我怎么会知道,说出理由吧。啊,还是不方便跟我说?” “没事啦,不是那么严重的事,”明日美面带困惑地看着我,“你别担心。烦恼这东西,每个人都有啊。” “程度则因人而异。” 我说出亲身体验。 “没事,和公彦相比的话,我的烦恼算小呢。” “烦恼不能用客观的数据比较。” 我说出亲身体验。 “你真的恢复了。” 明日美如此说,不自然地闭上一只眼睛,然后再啜一口冰咖啡。我只能沉默,尤其是当面看到女孩子不自然的眨眼更是如此,在这个世上恐怕没有男人能维持正常。 起士蛋糕和冰咖啡送来了。圣代似乎还没好。 “喔,还真快,”我勉强挤出话来,“可能比吉野家还快。” “抱歉。” 明日美低下头。 “咦?” “我,还让你费心了。” “没有,” 一目了然的谎言真是空虚的东西,“我并没有……” “给我吃一点起士蛋糕嘛。” 明日美拿起叉子,叉向放在我前面的起士蛋糕。 “真是贪吃的家伙,”我笑道:“到底是像谁?” “秘密。” 明日这么回答,将起士蛋糕送入口中。 “味道如何?”我开玩笑地问。 可是明日美没有回答。 5 真是的,偏偏在这个时候连结,真希望他能考虑到我的方便。 视野逐渐模糊,不久便进 入像北极熊背部般雪白的世界。 啊——怎么办,难得的约会泡汤了。为什么时机这么不凑巧,既然要杀,在昨天杀不就好了。脑中闪过了这种不谨慎的想法,然而从自己这不容许预定行程有差错的个性来看,却是理所当然的想法。 视野与他——刺杀手杰克接上了。 映在液晶营幕上的美丽多角形、细腻的圆点画、摩托车形状的骑乘物、巨大的面包超人、已经很少看得到节奏dj(注70)。他这次似乎是在某个游乐场里,还真悠哉啊。 他身旁有位穿着制服的少女,以健康开朗的笑容看向这里。这次要被杀的好像是这位少女,这位少女果然也是……面带笑容。 这位少女的对面,有间眼熟的书店。再隔壁,依然是一间眼熟的杂货店。咦? 好像有点眼熟? 明日美感到一阵错愕。 mycal。 这个画面,不就是这里吗! mycal的游乐场应该是在二楼。 呃, 也就是, 这么说。 他在这里的正上方。 他和少女来到稍微远离游乐场,写着“休息区”的空间。那里是利用通路凹处做成的空间,确实是个死角,然而并非真的被区隔开,应该是间放了数张沙发、几个烟灰缸,以及一台自动贩卖机的朴素房间。 两人在白色沙发上坐下,休息区里只有他和少女。 难道……要在这里下手? 这里毕竟是大型百货公司,虽然现在没有人,但不知道何时会有人进来。 他究竟在想什么。在这种地方杀人,只要少女尸体一被发现,就会引起大骚动啊。他终于真的发疯了吗。 少女突然站起来,在他的面前跪下。然后轻轻微笑后闭上眼睛。 他从怀中取出那把刀子。 接着,简单地刺了下去。 少女倒卧在沙发上。 连结中断了。 视野恢复正常。 眼前坐着一脸困惑的公彦。 “……不!” 6 怎么回事。明日美像人形模特儿般没有动静。发现到人形模特儿的本质了吗,还是张着眼睛昏迷了,不管怎样都是异常的事态。 “喂,喂,明日美,”我以不会被周围客人发现的音量,叫着她的名字,“你怎么了,干嘛不说话?喂。” 没有反应。 “喂,你这家伙,回答啊。” 没有反应。 明日美维持着咀嚼起士蛋糕的姿势,动也不动一下。又不是冷冻秋刀鱼。 “明日美。” 我感到非常惊慌。到底怎么了,我不知道明日美有这种病,难道是突发的?如果是这样就糟了,必须赶紧叫救护车。 “……不!” 正当我如此担心时,明日美突然清醒过来。眼神还是有些虚幻地瞧向四面八方。 “喂,明日……” “不好了!” 明日美发出卡塔的声响,从座位站起来,以猛烈的气势冲出咖啡厅。店内为数不少的客人全都看着她。 什么嘛,怎么回事。圣代也还没来说,莫名奇妙。我哑口无言地(不过表面上则表现出非常冷静的样子)啜饮冰咖啡。 这间咖啡听前面有一间甜甜圈店(是间不同于mister donut,明显展现出老店气氛的店)。 祁答院唯香,站在在那间店前面。 “……噗!”因为对这壮烈的展开感到震惊,我把含在口中的咖啡全吐了出来。 “咳,咳,哇。” 店内为数不少的客人也全都看着我。不过现在的我根本没有余力去理他们。 任何人看到这个画面都会把咖啡吐出来的,没有把胃液吐出来就该感谢了。呃,我这并不是在对谁说。 身着便服(白色开襟衫搭配膝下裙的简单造型)的祁答院唯香,正在购买甜甜围。她从穿着连身围裙的阿姨那接过纸袋,还是那副仿佛戴了面具般的表情,用缓慢的速度走开。 我回过神,想起自己的使命。 只能趁现在。 老天爷赋予的机会,必须好好珍惜。这应该是要对全人类说的事,不过现在的我才不在乎什么人类。我像笨蛋似地急忙起身,放了三干元在收银台便步出咖啡厅。接着,追在祁答院唯香后面。 明日美的事,早已从脑中消失。 7 明日美一再超越前面的人,跑上手扶梯。 电话响了。 “喂。” 到达二楼,朝游乐场走去。 “唷。竟然一天打两次电话给我,果然……” “拜托你闭嘴,”明日美阻止浩之说下去,“你现在能出来吗?” “抱歉,我现在不方便。” “什么?” “喂,我现在在mycal,”浩之答道:“要在那里的大阪烧店吃晚餐。” “笨蛋。” “我出生至今,第一次被这么说。” “我,嗯,现在,和刺杀手杰克连结了。嗯,画面,画面啊。” “画面怎样?” “嗯。” 边跑边讲话实在很困难。 “我知道了,你冷静下来。” “我很冷静。” “听起来不像,”他笑着说:“你啊,是不是很喘啊?你在干嘛?啊,啊,不会是在做爱……” “我在跑步!” “慢跑吗?” “你有带手枪吧。” 明日美一边跑一边问道。穿过人群,经过书店前面。 “当然”” 他一副别尽说些理所当然的话的口吻。 “你,仔细,听好,”看到游乐场了,“我看到,刺杀手杰克,在mycal里面的游乐场附近的休息区,杀了女孩。” 电话被切断了。 走过书店旁,穿过杂货店,来到游乐场。明日美有种难以形容,神经受到压迫的感觉,没有余力感受店内的嘈杂声。她非常明白,这急促的心跳,并非只是平时运动不足造成的。 嗯,暂时……对了,先深呼吸吧。吸,吐。明日美草率地下了决心,朝休息区踏出步伐,穿过游乐场区后,通路分成左右两边,左手边是厕所,右手边是目标的休息区。 明日美屏息前进,逐渐远离了游乐场的噪音。 休息区指示板下方,有个红色箭头。 意思是,弯过这个角落就是休息区。 这种事情我知道。明日美只有一瞬间感到犹豫,然而因为知道犹豫并不能让情况好转,便鼓起勇气弯过转角。 小小的空间映入眼帘,这就是休息区。角落放着自动贩卖机,四周有沙发和烟灰缸,以及城镇的公布栏和观叶植物。 然后, 连结时看到的少女,躺在沙发上。 沙发的白色布料染成红色。 少女的颈部,想当然尔地插着刀子。 ……死了。 一目了然。 明日美看也不看那个一眼就能判断是尸体的物体,环顾着狭窄的休息区。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她瞥了一眼天花板,虽然想过要不要查查看里面,毕竟能做出这种动作的只有蜘蛛人,于是放弃这个念头。 ……逃走了吗。 嗯,也是啦。毕竟是在百货公司里面,就算随时有人来也不奇怪,并不能悠哉杀人。他这次还真忙。 ……可是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在百货公司这种地方杀人。 没道理。 也不能获得什么。 硬要说能得到什么,就只有风险而已。然而,为何选在这种地方? 大概是从紧张中获得解放的缘故,明日美感到喉咙非常地渴,走向自动贩卖机,将五百元硬币投入投币口,伸出手准备按下按钮。 突然,明日美的身体遭到非常强的力量袭击。 头部及上牟身同时彼勒住,好痛,无法呼吸。 这是, 人类的手腕。 起鸡皮疙瘩。 能动的只有两只脚。 却因为颤抖,而无法如愿行动。 冰冷的光亮物抵着明日美的后颈项。 ……刀子。 这种事,不用看也知道。 自动贩卖机的按钮闪耀着红光。 8 祁答院唯香的去向,有四种可能性。还在一楼、或到二楼、或到屋顶的停车场、或是已经走到外面的其中一种。这样分析就简单了,也远比寻找龙珠容易得多,然而,要想发现她还是近乎不可能。若能知道那位小姐买了什么,至少还能缩小一点范围。 应该说,祁答院唯香为何会在mycal买甜甜圈。跷课吗?不,怎样都好。这可是没有祈求却从天而降的机会,先别做无谓的思考,只要谨慎、细心且大胆地采取行动,别让机会溜走就好了。 要怎么做? 怎么找到她? 暂且在店内奔走,不做推理或预测,单凭嗅觉行动。可是我又不是狗,更别说只是普通的人类。甚至认真考虑要用广播呼叫她,通知有走失小孩。 啊,可恶。明知道乱跑一通没有用,却只能胡乱奔走的这股悲怆感。不过,光这么做只会消耗体力,我使用往二楼移动的手扶梯。即使到二楼,茫茫人海中还是不见祁答院唯香的踪影。可恶,明知道就在附近,真着急,到底该从哪里着手才好。 手扶梯的旁边并列着两台电梯。为了泄愤,我捶着红色的电梯门。戴着白色帽子的小朋友,一直盯着我看。 电梯门打开。 祁答院唯香在里面。 很有希望。 神真的存在。 9 “别动。”是男人的声音。声音虽然轻细,却莫名响亮,好像小学社会教学去拜访夕张矿坑时,一个男生在坑内大叫所产生的回音。咦?怎么会想起这么早以前的事,难道是跑马灯?真不吉利。 “别动”” 男人重复道,将刀子抵在明日美的脖子上。虽然很想回答,但被勒那么紧,就算想动 也动不了:心跳加快,喉咙硬着发不出声,耳朵后面的血管传来声音。 “别想要抵抗。” 当然了,明日美压根就没打算抵抗。要打场赢不了的架固然无妨,还是尽可能避免没有好处的纷争比较好……应该说,她怕到根本动不了。 “能说话吗?”男人问道:“你知道这种地方不能久留吧?快回答。” “说,”试着勉强出声,“说不……” “什么?” 男人反问,好像很不耐烦。 “好痛苦。” “啊,”他调整了手的力道,多少轻松了些。 “失敬了,”然后再度询问:“这样能说话吗?” 明日美轻轻地,且反复地点头。 “能说话就出声啊。” “能……能说、说话。” 明日美努力固定住颤抖的舌头,想办法说出话。 “很好,那我问你,”男人用低沉的嗓音问:“你……看得到什么?” “看得到?” “别动。” 明日美及男人的背后,传来非常冰冷的声音。 从男人颈部肌肉的扭动,可以知道他企图想回头。 “咦?我应该有说别动,你没听到吗?”喀喳一声,传来打开打火机盖子般的声音。连明日美也能感觉到男人的肌肉倏然变得硬直。“没听到就是罪过,没必要给予过多的同情。”脚步声逐渐接近,似乎想走过来这边。 走过来的人,是浩之。 那把手枪指向这边。 “唷。”他看了明日美一眼,从容地打声招呼,好像在街上偶然相遇,非常自然。“挺惨的嘛。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像吃了菠菜的卜派。总之,你就像是奥莉微吧,然后,”他用从容的眼神看向男人,“你是布鲁托(注71)。” “你是……祁答院的。” 虽然只有一点点,男人的声音有些惊慌。 “说出这种话的你,不就是大榇吗,”相对地,浩之则显得非常从容,像是要哼起歌般,“还想说从我们眼前逃走的你在干嘛,竟然在玩弄女孩子?” “哈哈,我可不想被你取笑啊。”男人挤出勉强的笑容。 “喔,想置身事外啊,明明你也有参与那个行动。” 浩之向前跨出一步。 “不准动,”男人重新握住刀子,“我确实有参与,但那是工作。实际上我是……” “你该不会是想说,你并不想那样做吧。” “啊?” “不想做就不要做啊。‘因为工作所以没办法……’这种说法,是为了把自己的行为 正当化的卑鄙念头。对,正当化,正、当、化。” “你想说什么。” “不懂吗?你也想要吧?你为了独占,才抢走名单逃跑。” 束缚的力道变弱了。 “一副‘你为什么知道’的表情呢。你确实做的很有技巧。毕竟那是我参与之前的事了,详细情况我并不清楚……不过你蒙骗了那位祖父的眼睛吧,嗯,虽然只有一小段时间。况且时间这东西大多能解决问题,连那个金田一耕助(注73)。” “其他人也知道名单是我偷的?” “当然啦。”浩之嘴角微微笑着。 男人完全丧失了威势。 明日美将目光往下移。 刀子映入眼帘……唉。 果然猜得没错。抵在明日美颈部的是,好像蓝波(注74)有使用,形状粗犷的野外求生刀。不是刺杀手杰克爱用的那把朴素,到处都有卖的刀子。 也就表示,这个男人,并非刺杀手杰克。 “你想告诉那些人我的事?” 男人问。会出现这一类问题,多半表示对手有害怕的倾向。 “我对你的人生、哲学、兴趣都没兴趣。所以,只要你放过这女孩,这一次我就睁一眼闭一眼吧。快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来。” “为何要包庇这个女孩?” “因为这女孩不是你要找的刺杀手杰克,她是我的朋友。” 什么?刺杀手杰克? “朋友?” “是啊。” “有证据吗?该不会是故意这样说,想从旁抢夺吧。” “应该说,”浩之左右挥动着手枪,强调它的存在,“你有选择的权利吗?” “我有王牌,可以暴露你们的罪行的王牌。” 男人解除对明日美的束缚,将她推向浩之。因为太用力而绊倒,真是的,把别人当成东西。 “喔,”浩之单手扶住明日美,枪口依然指向男人,让她躲在自己身后。“我不记得让你有这种可乘之机的。” 明日美越过浩之的背,确认男人的模样。体格虽然好,却是个表情懦弱的中年人。真是意外。 “依照你的回答,我也可以把那东西交给你喔。” 男人拼命装出强硬的态度,真难堪。 “你说的王牌,八成是录影带吧? “为,”男人张大双眼,嘴巴微开,“为什么连这种事都……” “我知道你偷拍了我们最近一次进行‘仪式’的过程。你是利用佐佐木吧?那个早已做了必要处置。你要不要试着拿去给警察?” 男人一副快哭的表情。 “你已经完了,赶快消失吧。” “……可恶。” 男人跑开。 “一点长进也没有,还是一样没用的人,”浩之把枪收到怀里。接着转向这里,笑着说.,“没事吧?有没有被怎么样?” “嗯,谢谢。”明日美勉强地说。 “我们最好也赶快离开。” “请,刚才的人是谁?” 明日美努力想让呼吸恢复正常值,却无法如愿,还是很痛苦。 “啊,那个人吗?那是个可怜人,”浩之瞥了一眼沙发上的尸体说:“也可以说……是个不知道那个亲手把录影带交给我的,其实是他儿子的幸福人。” ※※※ 刺杀手杰克杀害少女后,马上躲到与休息区相反方向的厕所里。他刻意地做出困惑的表情,藉以告诉自己自己正在困惑。真糟糕,不这样无法控制思绪。 明日美及在f大楼看到的青年,从休息区离去。 好,浮现出两个问题。 刚才……看到了被自己认定为以愚蠢闻名的大榇。他好像在找自己,不过那家伙很无能,因此不需要去理会他吧。 更重要的是,浮现出绝对不能无视的问题。 明日美。 绝对没错。 疑惑升级成确定。 明日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能即时得知自己的罪行。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刺杀手杰克决定先保留这个无从解决的疑题。她发现自己变得愈来愈宽大,以前的自己,一定无法容忍保留吧 刺杀手杰克经由转换成带着杀意的眼神,藉以告诉自己,对明日美抱持着杀意。 10 胸前抱着甜甜圈袋的祁答院唯香,穿过游乐场。前面应该只有厕所。我小心不被发观地,追着她的背影。内心存在着狩猎民族的本能,以及陷入恋情的纯情青年两种情感。 祁答院唯香晃动着长发,用稳健(也可以说只是缓慢)的步伐走在通道上。人烟渐渐减少,噪音逐渐消失,我小心再小心,警戒再警戒。 祁答院唯香踩着缓慢却确实的步伐,走向与厕所反方向的通道。我跟在后面,与祁答院唯香保持相当的距离,发现了写着休息区的指示版。指示版上有红色箭头,它的前方确实有个转角。喔……我不知道有这种地方。祁答院唯香是不是想在休息区吃甜甜圈啊。 可是,就在祁答院唯香要转弯时,却维持着姿势,一度停下动作。然后,她快速转 身,用对她来说算快的速度朝我这里走来。 糟了,被发现了吗?找做了最坏情况的假定。得快点装成陌生人……啊,我本来就是陌生人啊。 在做这种短路思考的同时,祁答院唯香确实朝我接近。我感到非常紧张(这种紧张,在方才叙述的二种情感中,以后者居压倒性胜利)。脑袋产生轻微的慌乱。祁答院唯香和我的距离只剩下三十公分左右。 动也不动的眉毛,像无表情的能乐面具般漂亮的脸蛋,就在我的眼前。草食性动物般湿润的眼眸也看着我。 她的确是有事找我。 接着,祁答院唯香做出了我想像不到的行为。 把脸埋进我的胸膛。 思绪断了线。 血液逆流。 莫名地冒汗。 一阵甜甜圈及祁答院唯香的味道卷袭而来。 混乱、感动及轻微的恐怖,像是要弄坏心脏般鼓动着。 喂喂喂喂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现在的女孩都这么积极吗。不对,与其说是积极,把脸埋在转身看到的第一个人的胸膛里,是脱离常轨的行为。真是好色,祁答院唯香是好色之徒吧。 正当我沉浸在这样的思绪时,看到一个男人从休息区走出来,是个打扮休闲的大叔。明明体格看起来很壮硕,却模样憔悴,露出像丧家犬般的表情,是个不协调的家伙。 大叔那丧家犬的眼神瞥了这里一眼,没特别做什么便走过去。祁答院唯香躲在我胸膛中,观察着逐渐从长廊深处消失的大叔身影。她不想被那个男人发现吗?难道是跷课的事被父母发现,他的部下出来找人。那么,这是一种伪装? 等到大叔从视野中完全消失,祁答院唯香才终于抬起头。 然后,视线与我相交。 我,不由得,惊慌了起来。 “对不起。” 祁答院唯香以受到惊吓般的细微声音道歉。这样的声音,会被松鼠的喷嚏声盖过喔。 “啊,呃。”我感到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回什么话。呃,我才是……不对吧;我很高兴……真下流,吃饱了……真肮脏。 祁答院唯香不带表情地低下头,延着本来的路离去。难得缩短成零的距离又逐渐拉开。一公尺、两公尺。 糟了。 这下糟了。 怎么办。不对,还能怎么办,必须赶紧追上去叫住她,你想放掉这绝佳的机会吗?怎么样都好,到这地步,乱扯一通也罢,反正脸已经被认识了。快点、赶快。 当我做着如此没骨气的思考时,祁答院唯香快步地走回来。怎么了,果然还是想在休息区吃甜甜围吗。 不、不对,在祁答院身后,刚才经过的那位看似懦弱的大叔,正面目狰狞地追了过来。毕竟是那个慢吞吞的祁答院唯香,一定会在半途被发现吧。眼见祁答院唯香与大叔的距离正逐渐缩短。这是当然的,祁答院唯香的快步,就像右脚骨折的乌龟一样。可是她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看不出有没有在赶路。 深呼吸。 好,这是最后机会。 我对自己说。 若错过这一瞬间,机会将永不再降临,如此帮自己洗脑。经由这种做法,人类可以变成笨蛋也可以成为超人,洗脑就是有这么大的力量。既然如此,就要有效利用才是。 祁答院唯香与大叔的距离只剩一公尺,我和这两人的距离,大约是三公尺。 大叔直盯着前方的祁答院唯香,毫不在乎我的存在。 我摆出准备动作。 目测距离,瞄准, 看准时机, 猛烈扑上。 去死吧! “喀。” 我的飞腿踢,命中大叔无防备的胸膛。不过,我并不擅长格斗技,没能准确地将重心放在右脚,变成不够力的踢腿。大叔痛苦地压着胸口,却没有倒下。啧,不可貌相的强壮家伙。亦或只是因为我太弱了,一定两者皆是。 既然出其不意的攻击没有效果,只剩下逃亡一途了。我拉起祁答唯香的手。纤细冰冷的手。她完全没有抵抗。 “要逃啰。” 我小声却坚定地宣言,然后拉着祁答院唯香的手腕跑。然而祁答院唯香却像地狱般缓慢,只跑得出平常五分之一的速度。五分之一这个数值,不管套在任何情况都会让人惊异。 背后传来大叔忍着痛苦的声音。我因为介意而转头确认,他已经准备追逐我们了。糟啦!这下子,不管谁来计算,肯定都会算出“我们会被追上”的答案。 我和祁答院唯香跑到游乐场前时,与大叔的距离已经缩短成十公尺左右。 “抱歉了,”我道了歉,背起祁答院唯香,她比想像中轻很多。“你别掉下去啊。”然后全力向外冲。 虽然被客人注视,却无暇顾虑那个视线。有时间在意别人的目光,不如把自 己内在那“谁也看不到的场所”过滤干净,这是死去长女的口头禅。只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抓到了那个意义。 耳边传来祁答院唯香的叹息,以及胸部紧贴背脊的触感,虽然没有引起性冲动,我那纯情的精神却感到很害臊。男人的确有用“纯情”一句话处理欲望的倾向。真是糟糕的思相。 来到手扶梯前,幸好旁边的电梯门正要打开。一定是小朋友在恶作剧吧,感激不尽。我背着祁答院唯香走进电梯,回头一看,张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的大叔,像是摇摇晃晃的橄榄球选手般,猛烈追来,距离只有数公尺。 我感觉到无以言语的恐怖。 因为会遇到这类的恐怖感,只有稀有国家的居民,所以更感害怕。 我以高桥名人(注75)级的气势,猛烈地连续按着关门扭,门立即关上。在四角型障 壁内就所向无敌了。 千钧一发。 “呼,”不禁叹了一口气。“喂,”我在下降中的箱子中放下祁答院唯香,“你……怎么跑得那么慢?” 祁答院唯香的头微微歪了一下。 “喔。”我一边感受下降的滋味一边咕哝着。 “请问。” “咦?什么?” “甜甜圈掉了。” 祁答院唯香低着头小声说。 “喂,你和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总不会是在玩捉迷藏吧?你们看起来并没有那种交情。” “他想要我。” 祁答院唯香面不改色地轻松回答。 一楼到了。 门打开。 眼前是一片人潮。那当中……没问题,没看到那个大叔。 “走,快点,”我拉起祁答院唯香的手,步出电梯。“不快点的话,又要陷入跑得快与大野狼(注76)状态。” 祁答院唯香指向手扶梯。 “咦?” 我抬头一看,看到那个大叔正从手扶梯的阶梯冲下来,我和他四目相交,那是布满血丝,认真的眼神。被懦弱的人用那种眼神注视,任谁都会折服。 “真是穷追不舍……你是钱形(注77)吗。” 我再次背起祁答院唯香,跑向外侧的停车场。顽强的的大叔也追了过来,啊——真是的,所以我才讨厌固执的家伙。 终于从mycal逃出。闷热感再度袭来。车子停在入口附近地方,证明我平日习惯良好。回头确认入口,没看到大叔的身影。我打开车锁。 “喂,你能不能快一点,”我对着祁答院唯香说:“要待在我的背上多久啊?” 11 车子在乡间道路狂奔,坐在副驾驶座的祁答院唯香没有确认背后的情况,只是无言地看着前方。 “嗯,所以,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啰。” 祁答院唯香用小到不行的音量回答“是的”。 “可是为什么,听起来你应该是大财阀的千金小姐吧?” 面对我的问题,祁答院唯香有些犹豫地说,我的家人疯了。 “喔——那就怪不得了。” 我马上点头。逃避疯狂的家庭,这对了解个中滋味的人来说,是再真切不过的呐喊了。无缘遇到像宗教般要人向善的普通家庭的那份悲痛,以及认为只有自己有这种感觉的强烈疏离感。孩童时期不会拥有这种感情的人,他们既然置身于“顺应”的范畴之内,应该很适应家庭吧。 “疯狂与否的分界线,最终其实是操在自己手中。可是,因为没有人会打心底不相信自己,所以多半都会认为是对方发疯吧。” 祁答院唯香的双眸,直视着前方没有移动。 “喂,你,”我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问,,“有地方去吗?” 祁答院唯香摇头。 “可是,例如亲威家或是朋友家。” 我说完,她以蟋蟀脚步声般的声音回答,亲戚应该早被连络了,而我没有朋友。 “你想怎么做?” 祁答院唯香那草食性动物般的双眸微微垂下,便像洋娃娃般一动也不动。难搞的对象。 “我认为最好别去住饭店,”我瞥了一眼后照镜,“马上会被发现。” 没有回应。 适度的紧张感,以及极大的紧迫感包围着我。这种感觉总是在与心仪对象谈话时来访,虽然与像小孩般兴高采烈的瞬间,是迥然不同的构造,若问有无爱情成份就太蠢了。因为我……在此明确宣布,爱上了祁答院唯香。 话虽如此,我并没有完全冲昏了头。 没有疏于准备电击器。 时时认清最终目标,不这样做会对不起佐奈。 地面平缓的起伏以及蛇行逐渐从路上消失,慢慢变成真正的乡下。天气非常晴朗,车况顺利,汽油满箱,好像可以开到天涯海角一样。虽然这是错觉。 在马路旁发现一间小商店。感觉上超过这里后就不会再有店家,我在商店前停车。 “等我一下。” 我对祁答院唯香这么说,便下了车。店内尽摆些保存期限很长的饼干、面包以及果汁,完全没有便当类食品,搞不懂有没有心要做生意。我买了两人份的面包、保特瓶装乌龙茶、像是摆了六年左右的发黄纸杯,回到车上。 发动车子。愈往里开,树木数量增加,广大田地延绵。都会只在局部地区,只要稍微偏离,便轻易变成乡下。 车内鸦雀无声。如果有汽车音响,就能播放pre- sbq(注78)的歌消除沉默(即使只有表面上),不巧那是与我的车无缘的东西。 “喂,”我为了消除沉默和疑虑提出问题,“你什么都不问我吗?” 祁答院唯香微微看向这里。 “你不担心我是谁、要带你去哪里?” 祁答院唯香往下看,回答:“你看起来不像坏人。”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像孩童般怦怦地跳。 12 “那个人为什么会以为我是刺杀手杰克?”等到离开mycal到达后方停车场,明日美才终于冷静到足以提出疑问。“他一直在跟踪我吗?” “问题一个一个问,”走在旁边的浩之笑着说。他今天穿着ape的衬衫,至少比公彦时髦。“他会进去休息区,恐怕只是偶然吧。” “偶然?” “对。偶然走进休息区,发现有具颈部刺着刀子的尸体,旁边还有一个人在。可是她却看也不看尸体,打算在自动贩卖机买果汁,”浩之一边用脚擦掉小朋友乱画在停车场地上的涂鸦,一边走着,“看到这幅景象……任何人都会这么想吧,那家伙是刺杀手杰克。” “你怎么知道果汁的事。” “只是凭感觉猜的,因为你看惯尸体了。” “真没礼貌。” 明日美怒视着,却没有和他视线相交。因为这是事实。 “别生气啊。啊,为了道歉,我买果汁给你,”发现设置在mycal墙壁的自动贩卖机,浩之用下巴指了指,“你口渴了吧?芬达可以吗,柠檬口味?” “不用了,”明日美拒绝,“更重要的是,袭击我的那个人是谁?” “我说了,是个可怜人。”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意嗯。” “接下来就是企业机密。” “你,”明日美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和刺杀手杰克事件有关的事?” 浩之以无法读出感情的表情瞥了明日美一眼。 “因为,”不能在这时停止说话,“你好像从很早以前就在找刺杀手杰克,而且……刚刚也是,说的话好像是在互争刺杀手杰克。” “冷静下来。” “我很冷静。” “比起这种事,你不觉得疑惑吗?” “什么事?” “为什么刺杀手杰克唯独这一次,选在百货公司这种风险很高的地方犯案。你不介意吗?” “是会介意。” 明日美在他犯案前也想过,以那个聪明的刺杀手杰克来说,这次的杀人未免太不周密、太危险了。没有半点非得在百货公司杀害、或是在百货公司里犯案的好处。还好这次也是和往常一样,选在隐密的地方偷偷杀害。为什么到现在才变更犯案手法。 “终于到了,”浩之找到摩托车,跑了过去,“很帅吧,是川崎重工的哟,还是钛合金制的消音器。啊,用它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 “真冷淡,回到刚才的话题吧。不知道刺杀手杰克在百货公司犯案的理由,一点好处也没有,太危险了。” 浩之说出明日美心中想的事。 “是啊。在这样地方进行杀人这么困难的行为。” “困难?杀人这档事,比你想像中简单得多。” 浩之稀松平常地说。 “是吗。” “和打死蚊子、食用牛猪肉的本质一样。” “这是一般人会说的话吗?” “合情合理吧。”浩之马上接着回答,然后跨上摩托车。令人意外地合适。“不过啊,本质上虽然是单纯的杀人,一旦真要实行的确是很困难,毕竟被发现就会被逮捕呢。而且会被冠上死刑这响亮的名目而处死。” “你反对死刑吗?” 耐不住热,明日美擦了擦汗水。 “这是攸关人命的事呢,用反对或赞成这种单纯的二元论来说,是毫无意义的。” ““我也这么想。” “就赞同他的意见吧。 “你知道吗;老婆及小孩被人杀害的丈夫,因为不满求犯人死刑求处被驳回而上诉的事。”跨在摩托车上的浩之,只有嘴上在笑。“真受不了,竟然从高唱生命可贵的人口中,听到请务必判犯人死刑……嗯,那么犯人的生命就不可贵啰?应该说,这是间接杀人。” “可是,会去杀人的人,并不正常。” “你想说会去杀人的人是异常?” “对。” “杀人这挡事,会依地点、时代、社会,改变其评价。如果说杀人是异常的证明,那么织田信长、拿破仑、美国历代总统以及日本的天皇都是疯子了。” 浩之用试探般的口吻说。 “不是的,我所谓的异常的定义,是指用毫无道理的理由杀人的家伙。” “你所谓的用毫无道理的理由,具体来说是指什么事?” “嗯,就是,以杀人为乐之类的。” 明日美有些语无论次。 “喔——”果不其然,浩之展开了攻击。“那——如果说杀人为乐的是疯子,是不被原谅的,那么劫财杀人或是痴情纠葛的杀人,因为是正常人格,就可以被原谅的啰?” “不,我只是觉得,用毫无道理的理由杀人……” “你再三重复的‘毫无道理的理由’,定义是什么?”浩之追问:“从哪里到哪里算是,不说清楚我就无法了解。” “呃。” “因为看对方不顺眼就捅他一刀,因为信仰不同而杀人,因为想要领土而进攻,都称不上正常吧?” “……”无言以对。明日美思索着,将目光移向停车场的柏油路上。当然,在小朋友画在停车场地上的粉笔涂鸦里,不可能有明日美寻求的解答,最后只得保持沉默。 “我说啊,根本没有定义。” “没有?” “杀人就是杀人,不管是患了精神病、为被杀的妹妹复仇、或是基督徒在战场上遇到敌人,不得以将他杀害,这些最终都是‘杀人’,”浩之用平静的口吻回答。“没有差别。” “也就是说,不管有再大的理由或思想,杀人的罪行及意义是平等的?” “嗯,就是这样。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啦,”浩之微微点头。“回到原来的话题吧,实在是扯太远了。” “话题?” 明日美望着受到太阳光反射的摩托车表面。 “刚刚不是提到为什么刺杀手杰克要在百货公司犯案的事,”浩之握着摩托车手把,“你忘了吗?” “没有。” “绝对有什么理由,”浩之看着明日美,微微一笑。“若不是,谁会在那种地方杀人。只要一有人来就会前功尽弃,刺杀手杰克究竟为了得到什么,而宁愿背负这种风险。” “你知道吗?” “这只是我的推测。” “即使是推测也好。” 明日美催促着。 “如果我的想法没错的话,你现在正处于危机中,不太妙呢。” “咦?” 什么事情怎么的不妙。 “我想,刺杀手杰克大概心存疑问,为什么你会在自己刚杀完人时出现。我说的没错吧,刺杀手杰克在f大楼犯下两起杀人,你却两次都到了。” “怎么会,才两次耶。一定是偶然。” “为了确认是不是偶然,刺杀手杰克才在百货公司犯案呢,”浩之像饶舌的侦探般说着。“你八成是被跟踪了。刺杀手杰克看到你走进百货公司,突然灵机一动,如果在这里杀人,你若有什么反应的话……结果就宾果了。” “宾果?” “结果你马上有反应,赶到了杀人现场。就算不至于知道你能追踪到自己的视野,刺杀手杰克还是掌握到,自己的犯罪行径被你知道的事实。” 怎么办!这是很有可能的事呀。 “当然,你被升等列入了第一级的妨碍者,恭喜你,刺杀手杰克一定正在设法除掉你吧。搞不好就是现在。” 啊——怎么会变成这样。 天气这么热,我却打了个寒颤。 “怎么办。” 他会来找我。 带着明确的杀意。 会被杀。 会被杀。 我会被杀。 不对,等一下。 乐观一点!不,做些积极的思考吧。 终于能和他接触了啊。 如果好好运用,就能达到目的。 冬子的仇。 夺回精神。 以及, 呃, 什么? “我送你吧?” 13 为了闪避炎热的暑气,我将车子驶进林间道路。碎石路两侧,高耸的树木茂盛地连绵着。打开的车窗吹来的凉风,以及树叶间隙洒落的阳光,感觉很凉爽。 连自己也不晓得是要开往哪里,在做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开车。差不多该下判断,该行动了吧。我知道,我知道。 “你想回家吗?” 听到我的问题,祁答院唯香摇头。她依然用平稳且没有生气的双眸,看着窗外景色。脸上则是让人想到死掉以后的表情。 “我也不想回家呢,”我一边感受着车子舒服的咯嗒咯嗒振动,一边喃喃道。“应该说,事到如今也不能回去。哪里都不能。” 没有回应。 我不经意地将视线栘向旁边,看到某个被光线反射的闪亮东西。闪闪发亮美不胜收,那是水……小溪。 我把车停在路边。提起丢在后座那装了面包、乌龙茶和纸杯的袋子,对着坐在位置上毫无动静的祁答院唯香说: “到那边吃午餐吧。” 祁答院唯香微微点头。 小溪虽 然像是会流出流水面条(注79)般平凡,它却将太阳的光辉胡乱反射,向四周高声夸耀它的存在。小溪的周围生长着绿色小草。 我们并肩坐在那里。 潺潺的流水声。 虫鸣声。 太阳的光辉。 总觉得……很和平。 “会热吗?” 我问。祁答院唯香很小声的回答了一声。 “给你。” 我拿出夹心面包给祁答院唯香。 她深深地低头接下它,却没有吃,只是不可思议似地望着袋子。 我咬一口满是防腐剂的面包,吃不出防腐剂的味道。接着,将完全变温的乌黑茶倒入纸杯。 “你不吃吗?” 我关心地问像假人形模特儿般静止不动的祁答院唯香, “这个怎么打开?” “……” 我帮她打开面包的袋子。真令人难以置信,到底是怎么样的千金小姐啊? “给你。”我将开封的面包交给她,可是祁答院唯香却没有吃。这次又怎么了?总不会说出要我喂她吃吧,虽然那样也不错。 “不吃吗?” “我不喜欢面包,”那真的是非常细微的声音。“吃起来干干的。” “可是却吃甜甜圈?” 祁答院唯香回答,那是买给弟弟的。 “喔喔。” 我感到有些惊讶。大榇写的备忘录里,完全没有写到这类事情。亏他写得那么详细,连一些不要的情报也记载了说。 “我啊,有一个妹妹。聪明又有才干,具的是很完美呢。”一回神,我已经开口了。怎么搞的,忏悔?我吗?可是为什么。“不用说,还是个超级美人。可是却死了……啊,算了,算了,不说了,”我理性地中断话题。中断佐奈的存在。 “算了算了。啊啊,不好意思呀。” “你现在仍然喜欢着死去的妹妹吗?” 祁答院唯香突然问。 “当然啦,”我用力点头,“喜欢。” 祁答院唯香没有回应我的回答,将视线移向小溪。我也跟着看向小溪。空气吸收着水面上反射的光。 太阳、小溪、绿色小草,都闪闪发亮着非常美丽。 闪耀着。 晃动着。 一切事物皆是。 反反复复,这就是世界。 晃动本身就是一种创造。 如此风和日丽的午后。 闪闪发亮着。 好像郊游一样。 身旁是祁答院唯香。 光影闪烁。 生平第一次,我陷入了不愿回到现实的感觉。 “真不想回去呢。” 我将这思想上的些微抵抗,化成言语表现出来。 “是啊。”祁答院唯香回答。 “可是不回去不行。”我躺在草地上,好舒服。“唉——”可恶,天空像美国领土般广阔呢。 “不回去也没关系吧。” 用像是被虫鸣声盖过般的声音,祁答院唯香确实这么说。 “咦?”我反问,祁答院唯香已经闭起嘴来了。 我看着她。 随风飘逸的长发好美丽。 吸入光线的湿润眼睛好美丽。 我果然是,爱上了她。 我站起身。 “不对,不行,”一边拍着背一边说:“我还是选择面对现实。” 是啊。我决定了,我要当现实主义者。 “什么是现实?” 祁答院唯香微微看向我。 “不知道……谁会知道啊,”想都没想过,“嗯,一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也这么觉得。”祁答院唯香表认同,微微一笑,我看起来似乎是这样。 “你刚说自己的家人疯了吧,那是怎么回事?” “如同字面上的意嗯。” 对于我突如其来的质问,祁答院唯香完全不为所动,用冷静的口吻回答。 “我是指具体来说……” “你相信我说的吗?”祁答院唯香问。 “嗯,我相信。”我想了一下,回答道。 “请你别笑我。” 于是我全都知道了。 14 摩托车以无法想像的速度狂飙,终于在公寓前停下。 “……我以为我会死掉。” 明日美一脱下安全帽,立刻开口道。 “不可以死。” 浩之一本正经地回话。 “为、为什么不遵守规定时速?”明日美大口吸气说道。“那种骑车方式,总有一天会出车祸。” “到时候你会来探望我吗?” “谁管你。” “真爱生气呢,”浩之苦笑着。“不要生气比较好,会缩短寿命。” “是你激怒我的。” 明日美脚步踉跄地从摩托车上下来。 “哎呀呀,没事吧?” “没事!” “女人真可怕啊,”浩之耸了耸肩,“那我回去了。”接着他把明日美戴的安全帽挂好。用不清楚的声音说:“你听好,一有什么事就马上连络我。”发出轰轰的引擎声扬长而去。 虽然他是救命恩人又可以依赖,明日美还是无法喜欢那个男人。没有明确的原因,只是对他的每个行动及发言都感到不满。嗯,只是感觉上的问题。 ……啊! 明日美想起来了。 糟了,完全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公彦。 明日美这才想到自己是在约会中跑掉的。公彦好不容易才恢复精神,自己竟然用这种态度对待他,而且肯定被当成怪人了,该如何解释这个误会,不对,应该要先道歉。明日美从包包里拿出手机。 搜寻着公彦的电话号码。公彦现在在哪里呢。他不可能乖乖待在咖啡厅里面等,难道是在百货公司里面寻找。不,不用这么做,只要公彦主动打电话给我不就好了说。 背后传来脚步声。 有人正朝这里接近。 “唷。” “咦。” 就在明日美准备转身时, 有什么东西从身边赶过去。 她受到重击。 而且是二下、三下连续袭击明日美。 好痛。 一阵麻痹。 在明日美逐渐消失的意识中,想起了孩童时期被水母刺到的症状。现在袭击明日美的是,和那个相同的冲击。 ……电击? 明日美当场倒下。 脑袋昏昏沉沉的。 得快点打电话给公彦…… 就在明日美打算伸手捡起掉在地面的手机时,丧失意识了。 15 天完全黑了。 天空升起碍眼的月亮。 外面还很闷热。 我和祁答院唯香像夫妻一样,并坐在公园里那仿彿夫妻般并排的荡秋千上。尽管虫鸣声及暴走族引擎声极为嘈杂,被黑暗包围住的空间还是莫名地寂静,总觉得格外舒服。应该说夜晚的公园本身就具备寂静感,如此完美,任何人都会甘拜下风。 “要回家吗?” 知道全部事实的我,在意地看着身旁的祁答院唯香。她那含着忧郁的眼眸,正专注地看着漆黑的夜空。 很痛苦吧?我产生了些许同情心。 这个少女也是牺牲者。 我听到了这个事实。 祁答院唯香用比老鼠咳嗽更小的声音回答: “……要逃吗?” 第六章 连续的镜头 1 镜家的人,都具备着程度不同的“直觉”。 ……奇怪。 到达医院时,我的直觉似乎在诉说些什么。 ……奇怪。 若问我哪里奇怪,我也说不上来。这是与姊的预知未来能力完全不同,很模糊感觉,不可能识破具体的危机、或是根本的要因。 我比平时更小心,把车子停在比平常更里面的位置。瞥一眼在驾驶座旁昏睡的祁答院唯香……没问题,她睡得很沉,不寻常的感觉的来源不是她。 我将祁答院唯香留在车内,拿出手电筒朝医院去。先确认安全无虞后,再带她去206号房也不迟。 我怀疑着视野所见的所有东西(话虽这么说,单凭手电筒光线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是不是这个?”般地仔细确认周围,悄悄地来到医院前。并未发现不寻常的感觉的真面目。 这股不寻常的感觉果然是, 从里面散发出来的。 我进入医院,来到大厅。建筑物特有的寒气、墙壁上的涂鸦、破碎的玻璃碎片、破掉的沙发。接着确认听觉——风吹的声音、黑暗中的蠕动声。没问题,没有异常。我极力压抑脚步声,爬上楼梯。 到了二楼。不寻常的感觉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有增加的感觉。手电筒下延伸出的微弱光线照向长廊。往2 0 6号房的长廊有这么长吗?不寻常的感觉不断地扩张。 我走入长廊。就算等在前方的结果非常糟糕,不先前进,事情也不会有任何进展。 分不清花费了多少时间,我终于来到2 0 6号房前面。挂锁牢牢地锁着。我正担心会不会是自己大意忘了上锁,安心了不少。 对了。 还有一个令人担心的地方。当然是对面那间关着藤堂友美惠尸体的病房,我仔细检察那间病房的门,挂锁一样是牢牢地锁着。其实应该去确认里面的尸体,可是我完全没那种心情,谁想看那种鼻青脸肿,满脸是血的脸啊。 结论是,到处都没问题。 那么,这种不寻常的感觉究竟从哪里来。 只能确定,这并不是错觉。 我忍着挥不去的不安,用钥匙开锁,进入206号房。我想知道崩溃的三九二亚纪子的状况,来判断让祁答院唯香坐在她旁边有没有问题。 “我进去啰。” 我打开门,室内也被黑暗入侵,什么都看不见。 理所当然,是一片漆黑。 我一边照着手电筒,朝置物柜接近。 咦? 那是什么。 刚才,手电筒的光线反射到某种东西。 那个闪闪发亮的东西是, 刀子。 突然间,某个巨大的东西压在我身上。由于事出突然,我抵不过那个力量,倒在地上。空便当盒、保特瓶或是扭成一团的卫生纸四处飞散。手电筒从我的手中掉落,滚到了头顶。光线照向后方。 跨住我身上的那个东西,呼呼地呼吸着。 毫无理性。 饥渴的土狼。 急促的呼吸。 猛烈的力量。 以及,压倒性的杀意。 野兽。 我联想到这个单字。 黑暗中,野兽发出非语书的某种呻吟。 我对着融入黑暗中的野兽,胡乱挥动手腕,唰唰唰唰唰唰,没打到。 “啊。” 刹那间,我感觉到左腕一阵刺痛。 被砍到了? 好痛。 非常地痛。 可是野兽的攻击才刚开始。接着是左边侧腹传来疼痛。 那是左腕的痛无法比拟的剧烈痛楚。 “呃。” 我被刺了。 被刺到了。 不会吧? 咦? 好痛! “啊啊!啊唔唔唔!” 我无法忍耐地大叫。一吼反而痛得更厉害。若要用状声词来形容,比起像针扎似的吱吱声,更像是机器绞动的喀喀声。 “哈啊、哈啊——啊。”恐怖、绝望及疑问在脑海里盘旋,“唔啊啊。”我任凭逐渐显露的本能行动,“唔啊啊。”本能毕露的我,把手伸到野兽的两边大腿,使出浑身力量把它的身体丢出去。左腕发出疼痛。 传来野兽撞到门的声音。 我反射性地抓住头顶上的手电筒,朝野兽的位置用力扔过去。 沉重的一声。 野兽发出怒吼。 手电简反弹到我的脚边,漂亮的一击。我捡起手电筒,想急忙起身,侧腹却爆发出剧烈的疼痛,我单脚跪了下去。伤势比想像中严重。 这么说起来,我的呼吸也很痛苦。 身体没有力气。 这么炎热,嘴唇却在颤抖。 搞不好会死。 可恶。 算了……之后再来思考死亡吧。是叫memento mori (注80)吗? 那种事等临死前七秒再来想吧。 难得活着嘛。 我摆好姿势准备接受野兽的第二波攻击。 黑暗。 沉默。 不知是因为谨慎,还是受了相当大的伤,野兽只是唔唔地呻吟着,迟迟未再攻过来。这样的话,没有道理不利用它的这个迟疑。 ……这家伙是什么东西。 我将手电简的光照向野兽。 那里蹲着一个手握刀子的怪物。 ……不。 不对, 不是这样 那是藤堂友美惠。 单眼浮肿,从鼻子、嘴巴流出鲜血,虽然让人连想到在b级血腥暴力电影里登场的怪物,那确实是藤堂友美惠。 藤堂友美惠看向我,眼神中充满由愤怒这个概念置换而成的凶恶感,危险的光。我用受伤的左腕压住鲜血直流的左侧腹部,持续照着她那溃烂的脸。好恶心的脸,见都没见过,简直就是怪物。 可是更让我惊讶的是藤堂友美惠竟然活着。明明被揍成那样,真是的,女人这生物真不可思议。不过,那时她确实是断了气……假死状态?喔,还真是无奇不有啊? 可是, 可是还有一个无法解释的情况。 先不管藤堂友美惠怎么会苏醒过来。 可是,她是如何打开外面的挂锁? 那个不可能从里面打开,而且也确实上了锁。我应该没有疏忽。 是有人帮她打开的吗。 谁?难道是某个笨蛋跑来这里试胆。 那把刀也是那家伙给的? 好吧,那就当是这么回事好了。 可是手铐呢,铐在藤堂友美惠手脚上的手铐呢。 那把钥匙我可是不离身地带在身边耶。 再说,装在206号房门的挂锁也……刚才检查时也确实有上锁。 她怎么有办法进来。 而且,如何再上锁? 咦?三九二亚纪子不见了。 妈的! 竟敢逃走! “呼哈呼哈,”黑暗中,只浮现着藤堂友美惠的溃烂脸庞,由于两颊红肿,牙齿也断了,她用难以辨识的声音喃喃自语。“呼哈呼哈……” 2 明日美张开眼睛。 无视于“闭上眼睛比较安全”的想法,她张开了眼睛。 头好痛。 明明很闷热,却感觉到寒气。 这里是哪里呢? 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冰冷的地面造成痛楚,尤其是这股霉臭味及潮湿的空气更是 让人沮丧。 不但全身无力,还有些爱困。 呃,不对。 不是这样。 我怎么会在这里? 突然记忆里的画面瞬间迸出。 今天应该是和公彦约会……咦,为什么会出现浩之的脸。脖子上的刀子……连结?男人用刀子抵着我的喉咙,可是浩之救了我,然后,摩托车的速度好快。接着到了家门前,到了之后,对了,有人叫我,电流通过身体。电?可是被水母刺到是很久以前…… 水母?啊,电,电的刺激。 黑暗的房间里,突然透出光线。那是比日光灯更微弱的亮度,然而对长时间被关在黑暗中的明日美而言,已经够让她眯起眼睛了。她将视线从天花板上移向光源,an(注81)的灯,被放置在脏兮兮的两张床之间。 “你终于醒来啦?” 灯的那一侧,有个面熟的人靠着墙壁站着。 “……棱子姊?” “在这种地方你也员能睡耶。而且,已经凌晨12点,都变成明天了。” 棱子难得做休闲打扮,穿着蓝色牛仔裤及一件t恤。啊,以方便行动为优先考量吧。 “你就是刺杀手杰克吧。” 明日美维持躺卧的姿势问。 “哇啊,”棱子突然露出笑容,这是她对刚才的发言极为赞赏的证据。“好厉害啊,你是用猜测的吧?了不起,明日美。” 明日美判断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比背对敌人还要糟糕,于是准备起身。 “不行唷,”严厉的声音,“抱歉,我希望你维持那样,像婴儿般地躺着。你当然做得到吧。” “那……请让我睡在床上。” “最好不要喔,会被咀咒。” “你就是刺杀手杰克吧?” 明日美最后一次确认。 “是啊。”棱子干脆地点头。这却让明日美感到莫名火大,一直拼命寻找却找不到的东西,有一天却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那种无力感。一股近似那种感觉的……愤怒。 “为什么,那个,要杀掉八十位女人?” “真失礼,是七十九人。” “咦?” “喂喂,倒是明日美,你怎么知道我的行动?杀久原见崎的时候,明日美也马上出现在杀人现场吧?” “我不知道什么久原见崎。” 就是我在mycal杀的女孩啊。棱子笑着点头,再次质问“怎么知道我的行动?” “这里是哪里?” “我现在也有带刀子喔,要看吗?” “我想知道你杀人的动机。为什么……” “你如何知道我的行动?” “为什么要杀人?” “不要用质问回答质问,”那是以往不会听过的低沉声音,“难道学校教你疑问句要用疑问句回答?” 明日美看向棱子,回答“因为我看得见杀人时的画面”。 “那是超能力?” 棱子做出了出乎意料的反应。 明日美对她的反应感到非常困惑。 “啊啊,果然是这样,”她用一种类似纯真,闪烁着光辉的眼睛,注视着明日美。“好厉害,好厉害,耶!”她用笑容表示出欢呼,那是简直要坐着弹跳般的气势,看不出她是杀了八十位少女,罕见的杀人魔。总觉得很不协调。 “啊,呃,你说好厉害是指?” “你看得到吧?” “嗯。” “明日美看得到我杀人的模样吧?”棱子笑嬉嬉地。 可怕。 太可怕了。 “为什么。” 横躺在冰冷地板的明日美,身体如铁般硬直,额头渗出汗,却连擦拭的力气都没有。有的只是受到胁迫的不安,以及看不见未来发展的恐惧。 “喂,明日美,”棱子娇声地说。当她发出这种撒娇声时,多半都会发生不好的事,从以前就是如此。“我,可以看到更前面的事喔。” 3 第一回合虽然输得一塌糊涂,这次可不是这样。她已经不能用奇袭了。我现在非常专注,不会发生被趁虚而入的事。 可是我的手腕和侧腹伤得很重,对方又握有武器,如果再挨这家伙一刀,我肯定会完蛋。 血流不止,空虚,什么都没做,呼吸却愈来愈急促。 这不是平分秋色的状态。 我手上拿着整间房间里的唯一会发光的手电简,这就是我仅有的优势,是啊,只有这个!然而,这也会产生暴露自己正确位置的缺点。 运气及老天爷,这次似乎都站在藤堂友美惠那边。 不管事情如何发展,致胜机会也不会来我这里。 可是我不能死。 话虽这么说……我一定会死的。 我呵呵呵地笑了出来…… 藤堂友美惠因为不了解这个笑声的意图,一瞬间显现出胆怯,不过还是发出野兽的怒吼展开攻击。 面对她的攻击,我只能依赖手电筒光线,仿佛新手斗牛士般一面后退一面闪躲。可是理所当然地,追击的动作并没有停止。藤堂友美惠的刀子朝我的脖子周围集中攻击,这家伙想让我一刀毙命吗? 藤堂友美惠一边发出“去死”的怒吼,不断用刀子猛刺过来。她的动作虽然单调,身受重伤的身体要想避开它非常困难的。 我有些,走头无路了。 ……喂喂。 要死了吗? 要死了吗? 我这才注意到衣服及裤子都莫名地温热,我不断暗自盼望这是失禁,而非出血。 我想用快攻速战速决,可是藤堂友美惠朝我这里猛烈冲过来,在这样的距离下,要想闪躲是不可能的。快,要怎么做?手腕及腹部不断流血的伤者,在这样的黑暗中,还能有什么方法排除障碍。 时间毫不留情,藤堂友美惠和我的距离,已经近到可以接吻了。手电筒的光线捕捉到刀刃朝我的肚子逼近的景像。唉,真是的,为什么人生最后看到的是这个……于是,我放弃了自己的人生。 不过,运气非常好。 我因为踩到什么光滑的东西而失去平衡跌倒。头部撞到床脚,好痛。不过,这种痛和侧腹的痛楚相比,不过是百万分之一。 藤堂友美惠大概因为我的突然消失感到震惊,停下了动作。我抓住站着不动的藤堂友美的脚踝,使劲浑身力量用力拉。藤堂友美惠令人意外地发出像女孩子(本来就是女孩子)呀——的尖叫声,跌了下去。 我只以痉挛的左手腕撑起上半身,右手握着手电筒,毫不客气地朝藤堂友美惠的脸上敲。 第一下,怪异的触感。第二下,奇妙的触感。第三下,讨厌的触感。 实在是没有心情再敲第四下。 只要手电筒击在脸上,藤堂友美惠便发出野兽般的尖叫。王八蛋,痛的是我吧。我可是被刀刺耶。 啊。 以眼还眼,是社会学教的吗? 这真是好主意。 我将手电筒的光线照向地上,搜寻藤堂友美惠的附近。脏兮兮的长裙、空便当盒、肮脏的脚、空保特瓶、肮脏的衬衫……有了。 我捡起刀刃部份沾满血迹的刀子。 然后刺向藤堂友美惠的肚子。 皮肤比想像中难刺入。藤堂友美惠的凄声尖叫响彻整间房间。我毫不理会地将它刺地更深,尖叫声增加,狂吼,我拔出刀子,再刺下去,反覆刺着,死吧杀死你死吧杀死你死吧! 不久,藤堂友美惠不再尖叫。 一动也不动。 为了以防万一,我再用手电 筒敲击她的脸,发出啪一声,手电筒的光线消失了。似乎是因为大力敲击而完全坏掉了。 黑暗降临。 结束了。 我像是骨折的老人缓慢爬到置物柜那里,抓着手把抬起上牛身。手腕及腹部像要裂开般痛不欲生,汗水流人眼中。我甩手摸黑寻找蜡烛,点了火。 206号房的黑暗微微消逝了。 然后令人震惊地,我的衬衫及长裤一片鲜红。喂喂,我又不是yurayura帝国(注82)的主唱,也不是红色战士啊。我企图用这样的笑话激励自己,却没有用。 而且之前因为一片漆黑没注意到,我的视线,就像眼睛罩着滤光镜般非常模糊。莫名地寒冷,呈现无法分辨头是重还是轻的状态,就像铁制成的海绵,体力也掉了很多。 我咳嗽起来,遮在嘴巴前的手沾有血液……吐血了,又不是正冈子规(注83)。 这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感受到危机,早已遗望的恐惧感突然浮现。真的会死……我会死? 愈想伤口就痛得愈厉害,我透过蜡烛光观察伤口,手腕的伤应该没问题,侧腹则就没救了,鲜血像涌泉般地溢出,视野变得更朦胧,脑袋也陷入空白。 可恶,现在哪有空死啊。 不,应该说还不是死的阶段。 我摸了摸侧腹。 要引人狂笑般的剧痛。 看,会痛吧? 痛就是活着的证明。 我一边忍住想笑的冲动及疼痛,环顾四周。果然没看到三九二亚纪子的身影,手铐掉落在地上。 喂,怎么办?喂。 “啊啊,可恶。” 楼下传来悲鸣。 4 “咦?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棱子瞥向门口,“是错觉吧。”又马上失去兴趣,把视线转回明日美。 “我可以起来了吗?” “我已经说过不行了。” “我头好痛。” “忍耐吧。” “忍不……” 棱子终于取出刀子。 不厌其烦地反复看着,那把毫无特色的刀子。 “你要杀我吗?” 明日美吞了吞口水,嘴唇干得厉害,真想要护唇膏。 “嗯,我还没决定,”听起来像在说毕业旅行行程还没决定一样。“本来觉得很碍事,要马上杀掉的。不过,我又改变主意了,这并不是明日美的错。” “都杀了八十位无罪的女孩子,你还真敢说。” “哎呀哎呀,你的正义感觉醒啦?”棱子看起来很愉快,“那的确不是好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明日美回话。 “是啊,没有比正义感更具威胁的东西了。”棱子灵巧地旋转着刀子,很熟练的样子。“我因为以身作则,非常能了解呢。” 明日美想起会认为正义是威胁,一定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的人的不同论调,不过却顾忌而不不敢说出口。 “你怕吗?” “当然会怕啦。” 事实上,明日美的声音是颤抖的。 “为什么会害怕?我还是平常的我呀。” 笑嘻嘻的笑容。明日美确信了一件事,以往自己对这个人抱持的感情,并不是觉得棘手,而是一种危机感。 “唉,不要露出那种惊恐的表情。像小樱的笑容般笑笑看吧。然后,心想一定没问题之类的,就不会有事的。” “咦?” “那么害怕的话,我来问个有趣的问题,缓和你的情绪吧。” 语罢,将刀子放在一旁。 “……问题?” 她在说什么啊。 “a男和b女两个人,走在爱的道路上。”棱子不理会明日美的反应自己说了起来。为什么人类只要被赋予出题者角色,用辞就会突然变客气呢。“某一天,两人到支芴湖约会。” “把约会地点设定在湖边,太老套了。” 明日美开口说,发现自己原来还有些从容。 “这就是年龄的差异呢,”棱子马上接着说。“b女发现那边有乘船处,表示想坐船,a男答应了。两人面对面坐在小船上,非常地幸福。可是,这个湖里其实住着会吃人的半鱼人。” “啊?” 什么跟什么啊。 “而且一划到小湖的中间,两人乘的船便翻了,两人部落入水里。a男把船翻正爬回船上,b女还在湖里,是的,b女不会游泳。嗯,我也不会游泳呢。”棱子突然说。 “所以去海边时,你才只是在旁边看?” 明日美重现过去的记忆。 “哎呀,你竟然记得这么让人怀念的事。这么说起来,明日美很会游泳呢。” “嗯嗯,是啊。” “还会经救过佐奈呢。” “是啊,”曾有过这一回事,“嗯。” “不会游泳的b女,不断胡乱拍打水面,向a男求救。”棱子很快又回到现实。“当然,他并不是不想救b女,可是这个湖里毕竟栖息着会吃人的半鱼人。b女早已被食人的牛鱼人包围住,他明白如果现在跳入湖里,只会导致死亡。” 明日美无法了解棱子的意图,让她听这种无聊的故事的目的何在。 “没多久,食人的半鱼人们开始涌向b女,咬住哭喊着的b女的手、脖子及头,肉被撕碎,眼珠及内脏四溅,湖面渐渐染成红色。” 真恶心。明日美皱着眉头。 “在b女被食人的牛鱼人啃食时,a男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拼命划着小船逃回岸边。a男想起b女痛苦的青情,b女的肉被撕碎、头被咬的痛苦是无法想像的。a男独自坐在岸边哭泣……这时,突然,”她顿了一下,“神白天上降临。” “啊?” 由于剧情发展地太突然,明日美不禁发出了声。神? “神对a男说,很痛苦吧,我再给你时间,让你回到乘船时的时间。不过命运是注定的,没有人有办法逃避命运,因此就算时间倒转,小船还是会翻覆。只有你获救,b女还是会溺水,还是会成为食人牛鱼人的饵食,切记。那么,”然后指着明日美,咚地大叫一声。棱子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还是有办法情绪高昂。“于是神逆转时间,a男回到几分钟的世界,那个他和b女快乐乘船的时间。两人已经坐在船上,b女满面笑容,可是几分钟后这个笑容会被吃掉,a男‘明白’他身上有刀子,”接着,用询问的目光与明日美四目相交。“好,接下来就是问题,”挑战性的眼神。“a男在这之后会怎么做呢?” “没有答案。” 正觉得听到这句话,门马上被撞开。 明日美反射性垃望向那里,有个人姿势端正地站在门前,由于黑暗而看不太清楚, 可是那件hysteric mour的t恤是…… 棱子朝明日美这里走来,单手拿着刀子。 发出一声犀利的枪声。 棱子静止不动。 “你一动我就射你,”称不上平和的冷寞声音。果然是浩之。“哎呀,”他瞄了明日美一眼,“你在睡啊,真是少根筋耶,在别人拼老命时。” “我才没有睡。” “差不多该起来了吧。” “不用你说也……” 明日美站起来,长时间躺在坚硬的地板,关节好痛。 “你们看起来交情真差啊。” 棱子站直了身说。 “我们很相爱。” “请别说这种奇怪的事。” “别真的生气,”浩之简短地说,一定是因为现在不是 管这种事的时候吧,他的视线和枪口紧紧对准棱子不肯移动,这才是故事的重点。“喂,放弃吧,刺杀手杰克。” “你是谁?你在f大楼里也有出现。”棱子看起来很从容。 “被枪口这么指着,你好歹也举一下手吧。” “哎呀,我没注意到呢,”可是棱子并没有举手的打算,“喂,你为何说没有答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那个问题没有答案。” “这样只是在逃避呢,”棱子不服气似地眯起眼睛。“就算没有答案,也应该选择最佳的手段去行动。” “人类没有这种资格。” “那是怎样?神就有吗?” “是啊。” 浩之马上回答。 “你们没办法抓到我的,”棱子宣告说:“我看得到未来。” “这是我的想像,你只看得到别人的未来吧?如果看得到自己的未来,应该不会演变成这种事态。” “是啊。不过,那种事,只要看到在别人未来中映照的自己就好了。例如说像你的未来。” “别多嘴,”浩之阻断了她的话,“快点把手举起来,你该不会以为这把枪是唬人的吧?” “哎呀,真可怕。好好,我知道了。” 棱子快速举起手……突然丢出刀子。 丢向电灯。 好熟稔的动作。 电灯破了。 传来玻璃破裂的声音。 黑暗降临。 黑暗。 漆黑。 看不到。 好可怕。 有人用飞快的速度从旁冲过。 好痛。 身体被撞开。 屁股跌坐地面。 开枪。 一发,两发。 可是跑步声还是没有停。 “逃掉了,吗?” 发出喀喳的声音,点燃zippo打火机,橘色的光照亮四周。 明日美看着房间。 没有棱子的身影。 电灯完全破裂。 被逃走了。 浩之马上转身步出房间,明日美急忙跟着走。 那是栋阴森森的建筑物,白色墙壁到处都是裂痕,铺着油布的地板剥落着,门和天花板也到处都洞,还有用喷漆画的涂鸦,很像是灵异节目会出现的场景。再加上打火机的火炎晃动着,更是一百分的演出。 “你和刺杀手杰克认识啊?” 走在前面的浩之,头也不回地问。 “啊……对,她是我的青梅竹马的姊姊。” 话说出口,才非常了解这是很白痴的设定。 “你要找的人,还真近呢,”他开玩笑似地回答:“以往竟然都没发现,你还真是悠哉啊。” “碍到你啦。” 可是,他说的没错。 “不过,我也很没用,让好不容易到手的刺杀手杰克逃掉了。不能瞧不起你。” “请问,”明日美环顾着长廊,“这里是哪里?” “你知道幽灵医院吧?在支笏湖的。” “啊,嗯嗯。” 那里好像会出现真的幽灵,连暴走族及最喜欢灵异的人也不会接近,是这一带附近很有名的建筑物。明日美也曾从外面看过。难道,这是那里? “管它什么幽灵,问题在刺杀手杰克,”浩之简单地说:“喂,你看得到刺杀下杰克往哪里逃吗?” “没有办法啦。她得先杀人。” ※※※ 还好随身携带了小型手电筒。刺杀手杰克劈开黑暗,穿过长廊。 ……接下来, 怎么办呢。 如同那位青年所指,她无法看到自己的未来。可以看见别人前进的路,却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刺杀手杰克从以前就一直感觉到这种不寻常的感觉。 看不到。 这对刺杀手杰克而言,与恐怖同义。 ……接下来, 怎么办呢。 应该逃得掉吧。可是总觉得,就这样逃亡也没什么意义。而且明日美知道我的存在,如果她去报警,肯定会成为全国通缉犯。我才不想惹这种麻烦事,这样的话,我宁可选择死。 死。 第一次思考、想像自己的死。这比想像中还有趣。自己是渡过什么样的生,当中有些即使排斥却还是会想起的部份。 死……吗。总觉得没什么真实感。若要说遗憾,嗯,很想把玛露琪的故事画完,就这样吧?只有这样。刺杀手杰克是不可能有什么大遗憾的。 刺杀手杰克今天早上看到了某个人的未来,就分类学观点来看,算是比较重要的人。唉,来参加他的未来吧,不知为何有了这样的想法,大概是着魔了吧。 介入某人的人生。 这种行为对刺杀手杰克而书,是生平头一遭。 以往确实屡屡以杀人的形式介入过,可是那是以终结那个人的人生为目的衍生出来的,和“为了让他活着”是一百八十度的不同。 不,不对。严密地说起来,是本质上的差异。以往的杀人,也全都是“为了活用其人生”呀。 ……没有答案。 意识到自己想起了那位青年说的话。 确实……对于询问明日美的那个随性的问题,自己准备了无限个单方观点的答案,另一方的观点却连一个答案也没有。问题本身既矛盾,也是一种真理。这就是伦理学……不对,还是哲学的领域呢,或者是在小学的道德课教的。 嗯,无所谓啦。 毕竟,自己的时间即将终止了。可惜手中没有刀子。 5 被破坏了。被破坏了。 痛苦支配身体的比重增加,已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承受,我倚着墙壁而坐。视力非常模糊,身体感官也变得暧昧不明,从重力获得解放?那就糟了,因为……那不就意味着死亡。 突然一阵猛烈的睡意袭来,从前兆变成了启动,蜡烛的火焰让人心情郁闷。可是我不能睡,祁答院唯香还在车子里面,也很在意三九二亚纪子的行踪,更重要的是,不知道破坏我的构想的人是谁就死去,未免太遗憾了。 我发现贴在窗户上的三夹板被割破了,我望着天空,看着徒有颜色却没有光芒的月亮。竟然能这样不厌其烦地看,我有这么愉快吗。 脚步声逼近。 仓促,却莫名规律的脚步声。 ……是谁。 我死命爬到藤堂友美惠的尸体那,拔起刀子,血液四溅。脚步声不但没有停止,反而愈来愈大声,坚定地朝这里接近。 那个脚步声在206号房前停止。 虽然不知道是谁……非杀掉不可。 我将睡意和剧痛赶到意识外面,手压着膝盖站起来。哈啊哈啊哈啊地大口喘息,视线比处在雾里还要混浊,地面像踩在云上般柔软,我知道血液在下降。我勉强踏出一步,靠意志力再走一步,凭着骨气再走一步,奇迹似的一步,总共四步。然后准备好刀子。 等那家伙开门的瞬间再把刀子扭转刺入他的腹部中间,这样就万事备妥了。做得到吗? 做的到啦。 “哞——”门的另一头传来牛鸣声,“嗯我——”不对,不可能是牛。 门被打开。 居然是姊。 “有够凄惨的!”姊进入206号房,用力关上门。“大家都联合起来欺负我:心情真的很闷,像个忍耐大会哟。”然后活力十足地坐在床上。“哎呀,果然被刺了,我今天早上有看到公彦被刺的样子,本来想告诉你的,可是演变成预期外的状况,抱 歉啦。”竟然还若无其事地伸起懒腰。“啊啊,真是的,明明可以看见别人的未来,为什么看不见自己的呢。不方便不方便!而且,希望看的范围可以再大一点,还有,能在想看的时候看。” “喂,姊,”我努力发出声音,“你在这个地方,做、做什么啊。” “这里好脏,应该是从垃圾袋里满出来的吧。也没做垃圾分类,发出奇怪的恶臭耶。你也好好弄嘛,味道都飘出来了,真是的。这对地球很严苛呢。” “姊、姊。” “你会死掉喔,我知道这件事。啊……那是尸体?” 说完,姊从床上走去看那个曾经是藤堂友美惠的东西。 呜哇,糟了。 我完全忘了那家伙的存在。 “啊,那,那是。” 我因为慌张的情绪及体力极限同时造访,当场倒了下来。鲜血和垃圾四散。 “不用隐瞒啦。你杀人的手法很差耶,人不用刺成这样也是会死的。哎呀呀,你流血了。” “喂,回答我的问题,”我挺起上半身,捡回刀子。“你到底在干嘛?” “啊,你有好东西嘛,”姊似乎完全进到自己的世界去了,一定没听到我的声音吧。“公彦,那个借我。” “啊!”我高喊着,呐喊牵动到伤口,发出阵阵刺痛。“好痛。拜托,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啦。” “什么?” “姊为什么在这里?” “那是我的台词,才想说难得找到好地方,竟然有先来的客人。”姊拉着飞出的弹簧玩,过一会儿玩腻了,便忍住呵欠慢慢地揉眼睛。“你啊,既然要做坏事,就要选在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的地方。” “胡言乱语。” “笨蛋,这才是正确的观念。” “喂,是姊搞的鬼吗?” 我重新拿好刀子。 “毁坏你的是你自己唷,”姊如此回答,接着横躺在床上。真是的,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哇啊,超难睡。” “不是这样啦,我问的是,是姊放了藤堂友美惠和三九二亚纪子吗?” “那是谁啊,”看起来不像在说谎。“我放过的只有冬子而已。” “dong zi?” 这时,突然又听到脚步声。 而且这次是复数。 “啊啊,狗屎,”我发出混着恨意及混乱的声音,“这次又是谁啊,混蛋!” “别用那么脏的用辞。” “什么东西脏?” “真是的……不打算让我休息吗?喂,公彦,那把刀借我。” 姊站起身,眼神有一瞬间飘向门口方向。 “干嘛?” “你不想死吧?” “可是,我不是会死吗。” 我对姊的预言深信不疑,所以早就放弃了。 “喂,希望你别因为反正都要死,就什么都放弃了。确实活到最后的最后,然后再死不就好了?” 真不像姊会说的话,我如此回答,将沾满血的刀子递过去。倒不是被那番话感动,只是对说出这种话的姊的行动感兴趣。 “啊,什么啊。这不是刀子,是菜刀嘛。”姊把沾在刀子上的血擦在床垫包布上。“……咦?哎呀,这是开孔菜刀呢。” “咦?” 我心中的什么起了反应。 “公彦,你打算在这种地方煮菜啊?” 姊揶揄地说,把原以为是刀子的菜刀秀给我看。刀刃的中间有等间距的小洞,没错……这是那把开孔菜刀。 而且刀柄部份是黄色。 为什么藤堂友美惠会拿着这个? “真难用呢。” 即使如此,姊还是转动着菜刀。 “唷,好利落,”我有点吃惊,姊竟然有这种特技。“干脆别画同人志,进入马戏团吧?” “笨蛋,玛露琪在等我呢。快点,再多点几根蜡烛,一根不够,太暗对我们不利喔。” “不利?” “别光说话,动作快,”我被斥喝了一声。脚步声愈来愈大声,姊像义经一样飞快地从弹簧外露的床,移动到距离2 0 6号房门口最近的床,然后维持可以冲出的姿势蹲下。姊凝视着房门,背部一动也不动。 看样子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我一边和疼痛搏斗,爬到置物柜那里,点燃了四根蜡烛放在自己的周围。真是的……竟然叫伤者工作,真是无血无泪无蛋白质,体内八成只有粒线体( mitodria)吧。当我一边这样思考着姊体内的成分,准备伸手拿第五根蜡烛时,206号房的门被打开了。 6 “不离开医院,竟然逃到这种地方。是放弃了吗?还是什么策略?” “哎呀哎呀,到底是哪一种呢?”姊用戏谵的口吻回答。 “不管如何,可以确定两种都不是临死前的好选择呢。” 男人站在门前。 我将模糊的视线集中。 这家伙,这个男人是。 “大榇凉彦?” “唷,好久不见,”大榇开朗地打招呼,手上拿着手枪,枪口瞄准姊。“哎呀哎呀,你受伤啦?这么说是被刺杀手杰克刺的啰。” “是你放走藤堂友美惠和三九二亚纪子吗?” 我不由得地问,眼神交互看着手枪和大榇。 “怎么可能?我干嘛这么做。” 也对,这个男人就是怂恿我的当事人。 “你啊,我才不会杀我弟弟呢,”姊说出我无法理解的话。“妹妹就不一样了。不过,没杀就是了。” “咦?什么……” “这是你不用知道的事啦,公彦。” “公彦?你是公彦?” 有个人从大榇身后出现,我想起脚步声是复数的事。可恶,这次到底又是谁…… “明日美?” 我不懂。 明日美站在大榇的身后。 她似乎也很惊讶,张大眼睛看着这里。我有些慌张,一瞬间甚至忘了伤口的疼痛,毕竟明日美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公彦为何在这里。咦?”明日美把视线移到藤堂友美惠那被烛光照亮的尸体。糟了!“那个人怎么了。咦?公彦你怎么了,衣服上沾着红色的,那、那是血?喂,鲜红色的耶,咦……”明日美的脑中一片混乱。 “冷静。” 大榇冷静地低语道。 “那是、那是!” 她的声音支支唔唔,脚也发着抖。 “那只是尸体啊,有什么好惊讶的,真不像你。” 大榇瞥了一眼藤堂友美惠的尸体,稀松平常说。喂喂,别说得那么简单嘛,难得的尸体不就失去价值了吗。 “那、那是。” 明日美站在大榇身后观察着尸体。 “那是公彦杀的,终于肯动手了呢。因为你迟迟不行动,我还担心会变怎样。” “骗人!” 明日美大叫,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 “不,是真的,”大榇转头看了明日美一眼,“没骗你。” “骗人!” “就说是真的了,”大榇苦笑地看向我,“对吧,公彦。” 我没有回答。可是,不愧是青梅竹马,这样的反应似乎让她看出了真相,她不停地喊着骗人,骗人。 “那不是真的吧。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是什么呢,为了要佐奈复仇?” “佐奈?” “闭嘴!”我大叫,然后用沾满血的拳头用力敲向被鲜血湿漉的床。“你们是怎么搞的,”比起恨意 或别的,我更为这种不合理的感觉火冒三丈。“竟敢毫不客气地闯入别人的故事里。这是我的故事,没错吧!不要随便进来搞破坏!” “不对喔。” 大榇的声音没有一点慌乱。 “什么不对。” “从你主观的角度来看,这个事件确实是你的故事。不过啊,在我的主观里,这是我的故事。同样的,如果从藤堂友美惠的视点来说,这就是藤堂友美惠的故事。” “啰嗦!” 死掉的家伙的事一点也不重要。 “不过,主谋者是你吧?” 姊对着大榇说。她把我交给她的开孔菜刀藏在身后。 “希望你别说些奇怪的话找麻烦,”大榇仍然把枪口指向姊回答道:“懂吗,刺杀手杰克。” “啊?”刺杀手杰克,是那个有名的变态杀人魔?“刺杀手杰克?喂,姊,那家伙在讲什么?喂,姊……” 在烛光照映下,姊的背影依然动也不动。 “公彦,”明日美战战竞竞地说:“棱子姊就是刺杀手杰克。” “喂,明日美,别说蠢话。” “真的啦!”语气认真。“棱、棱子姊是刺杀手杰克。喂,真的是公彦杀的吗?喂,我……” “姊就是刺杀手杰克?” 我强忍着笑意问道,因为施力于腹部,伤口好像扩大了。忍耐这件事,对受重伤的身体来说,似乎是很辛苦的作业。 “是啊。” 姊的背影轻松地承认了。 “不是什么譬喻?” “是啊。” “……” 喂喂,等一下啊……这,笑不出来了。真的是刺杀手杰克?怎么会。可是依明日美的个性,是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开玩笑。 “很好笑吧。” 这么说的大榇,并没有在笑。 “姊真的是刺杀手杰克?” “真的唷,”大榇朝206号房入跨进一步,“杀了八十个人。” “就说是七十九个人了。” 姊混着叹息声说。 “不过,镜家的血,还真是可怕劣根性遗传呢,你们姊弟俩都是犯罪者。” “住口,大榇,”我憎恨地说着,我无法忍受家族被贬低。“你再说的话,我会再揍你喔。” “被揍的人是你吧?真是惨不忍睹啊。” “大榇?”明日美不可思议似地看着大榇。“你的名字不是祁答院?” “什么祁答院! -l 我不禁吼了起来。 不是,大榇? 祁答院? 我开始颤抖。 大榇是……祁答院? 怎么会。 怎么会。 我想起祁答院唯香的话。 这家伙。 我吐了口渗杂着血液的痰,明确地说:“原来你就是祁答院浩之。” “你从我姊那听到什么。” “我要杀了你。” “你从我姊那听到什么。” 大榇……祁答院的声音变了调。 然后,枪口指向了我。 “哈,你是笨蛋吗?把枪指向不说话也会死的人也没用吧。” 枪声响起。 一根蜡烛被吹开,放在脚边的一根蜡烛则被炸地粉碎四溅,黏到我的脸颊。可以确定那似乎不是制作精巧的假枪。 “事情好像有点混乱,由我来掌握主导权吧,”沉默中,祁答院的声音在206号房内回响着。“没有异议吧?” 我抹掉脸颊上的蜡,取而代之的是鲜血。压着侧腹的左手早已是鲜红色,出血也没有停止的迹象,呼吸变得很急促,差不多到极限了吗。不,还早。拜托,再一会儿。 “你掌握主导权想干嘛?” 再次传来枪声。 藤堂友美惠的头裂开了。 不要……明日美喃喃自语。 “当然是把故事补足啊。” “我已经大致听过你姊的事了,还有你祁答院浩之犯下的罪。” 你说补足?我对那种事没兴趣。我必须做的事是,让罪孽恢复它原本面貌的作业。 “那么,先从公彦的故事开始。” 祁答院站在烛火及门口彼端的黑暗中间显得特别显眼,脸上依然挂着微笑。这家伙 也是同类。 7 “你的祖父祁答院旗清,以及他的部下藤堂草次郎和三九二芳明。这三个人沉迷于‘件’。没错吧?” “我来补充吧,”祁答院回答,“三九二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只有他没有把‘件’当成‘件’的实体看。” “……实体?” “那个,那什么是件?” 明日美插嘴问道。 “嗯,所谓的件……”祁答院用下巴指指我,催促我说明。 “别笑喔,”我揉一揉蒙胧的眼睛,把话说在前头。“所谓‘件’,写成人字旁加上牛,是指人面牛或牛面人。这家伙懂人话,会做很大的预书,而且命中率是百分之百,”突然有些记忆错乱,我不予理会继续说.,“它好像是九州、中国地方(注84)众所周知的妖怪,不是有句‘立此为证’吗?据说那句话也是从那个衍生来的。” 没有人笑。 长舌的姊,沉默地凝视着祁答院,只有背部向着我。 “……那又如何?不过是民间传说吧。有什么关系?” 明日美仿彿为了打破沉默般质问。就连我在听祁答院唯香叙述时,也是一直抱持着疑问,究竟和这种怪谈有什么关联。 “所以,”我用沾满鲜血的手指向祁答院,“这家伙的祖父,和其部下对‘件’很着迷。” “可是,鬼根本是假的啊。”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摇头。“他们是对‘件’这个‘思考’着迷,‘件”这东西并不真的存在。这是当然的啦,再怎么喜欢妖怪的人,若以为妖怪真的存在,就只是个笨蛋。” “那么。” “我知道,可是麻烦的是,补充说明‘件’的存在的文献高达五万种,”祁答院唯香虽然有举出几个书名,那毕竟不是记得住的。“另外,‘件’终于在数十年前,在社会上生根。做了天皇驾崩、关东大地震,甚至太平洋战争终战日的预言。” “‘件’显然和天狗或幽灵等抽象的东西不同,是栩栩如生的东西,”祁答院补充说,“还有柳田国男(注85)派遗的学者,实际走访‘件’的所在地,亲口听到两位老人谈起,这样的记述留存。” “那是胡说八道的吧。” “是真的唷,山阳报社出版的《冈山县大百科事典》里有记载。” “不管文献再怎么多,不可能会有长人脸的牛出生!说话要有点常识。” “大猩猩在二十世纪初时,被当成尼斯湖水怪般的珍禽异兽。常识这东西不过就是如此。” “这家伙的祖父祁答院旗清,以及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搭上线的,他的部下藤堂……是这个事件从头到尾的主谋者。”我无视于祁答院的冷笑话。“祁答院旗清是在冈山县名为牛窗之类的地方出生。因为冈山好像是‘件’的传承宝库,他一定相信那个传说是真的,就这样长大成人吧。具是蠢毙了。” “毕竟冈山盛行牛神信仰啊,‘件’的传说就像日常的事般普及。某个房子里有设禁闭室,饲育着‘件’、或是那个超穷的人之所以飞黄腾达,是因为‘件‘的预言。不过大部份都只是从嫉恨或嫉妒衍生出的流书。” 微暗中,祁答院轻松地说着。不过,从手枪瞄准位置的正确性,可以看出 他并未解除对姊的警戒。 “嗯,没差吧。反正没给任何人添麻烦,”我无意识地咬着牙齿,为了用所剩不多的理性,压抑住已到达沸点的感情。结果造成肚子出力,血渗出来,这是恶性循环。“管他相信或不相信‘件’这个妄想,都跟我没无关。可是,可是。” “你好像很难说话耶,交棒吧,”祁答院瞄了我一眼,马上又将视线移回姊身上。 “你们不想知道‘件’的人工制造方法吗?” “制造方法?” 像是躲在祁答院身后般站着的明日美大声说。 “对。”祁答院点头。这么说起来,为什么这两个人会在一起?真搞不懂。“在人类以牛头人身出生的故事中,最有名的还是古希猎的米诺陶诺斯。你们不知道米诺陶诺斯是怎么出生的吧?克里特岛的米诺斯国王,把波塞冬海神送来要献给神的牲礼的公牛,藏在自己的牧场里没有呈献给神,拿了别的牛当作牲礼。被激怒的波塞冬海神,便让米诺斯国王的皇后帕西淮,对那头公牛产生了爱意。” “恋爱?对牛?” 明日美问。 “因为是神话嘛,别太在意,”祁答院微微一笑。“帕西淮无法抑制她的感情,也就是情不自禁啦。耐不住的帕西淮,叫名为代达罗斯的工人制造了假的母牛纸型。于是……之后的事你知道了吧?” “原来是从这个故事得到启发?” 距离我的理性消失的时候,已经逼进读秒阶段了。 “不是这样,公彦。少女被禽兽侵犯后孕育出的东西才是‘件’。这种传承确实存在着,我之所以提到米诺陶诺斯,是历史上……” “你给我闭嘴,去死!”我吼叫着,不停槌打开始积成一摊血水的地面。“可恶,可恶。” “我祖父和藤堂、还有三九二,制造出人工的‘件’,聆听他们的预言,爬到了现在的地位。他们把自己定义为‘兽’。” “所以,简单地说,”我的脑内血管断成五百条左右,“就是绑架并强暴女孩,让她受精吧!而且,你似乎也跟这个行为有关。” “说强暴,还真直接啊。” “你也侵犯了佐奈吧?喂,混蛋。” “佐奈?” 明日美起了反应。 “对了,明日美不知道呀,佐奈被强暴了。被这些家伙!” “骗……人。” 明日美哑口无言。 “真的。”祁答院轻易地承认了。 “不,”明日美像是弹开般地离开祁答院身边,跪着爬向墙边。眼中带着轻蔑的神色及满溢的泪水。“疯子!” “喂喂,全都是我的错吗?这种事到底由谁来决定?难不成是老天爷?” “别演这种差劲的戏。” 许久没说话的姊开口了。 这么说起来……姊应该也不知道佐奈被强暴的事才对。 她为何不觉得惊讶? “真没礼貌啊,我高中时可是戏剧社的呢。” 祁答院的目光,交替地看着离开的明日美和静止不动的姊。 “你没才能呢。” “公彦说的没错,我也和‘件’的制作有关,”祁答院承认了,“不过啊,我们似乎都有个长舌的姊姊呢。” “祁答院唯香很寡言的。” 光要问出这些事,就困难重重。 “她一定非常信赖你,不然就是希望你能救她吧,逃离这个疯狂的家族。” “哈,少自鸣得意了。” “对症状有自觉是很重要的唷。” “你这混帐东西!” “你也和我一样是崩溃了的人吧。” 他一副少在那批评别人的表情。 “那是,什么意思?”明日美喃喃道。 “不,那是……” “公彦他啊。” “喂,别说了!” “公彦啊,绑架了侵犯佐奈的那些人的女儿。你看,躺在那里的尸体,那是藤堂的女儿友美惠,他把她绑架后加以杀害。” 明日美看向我。喂,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他比我还残酷呢。公彦你听好,杀人和凌辱是同义,口口声声说强暴强暴的,你也在做同样的事。” “这是诡辩。” “是吗?那,监禁生活快乐吗?”祁答院冷冷地道。 “少瞧不起人。” “我没有瞧不起你,还很感谢你呢。” “你说……感谢。” 哪件事? “你依照我的期待行动了啊?” “所以是哪件,”胸口突然涌起某个东西,我再次吐了血。“唔哇,咳咳。” “公彦!” 明日美担心似地看着我。 可是姊的视线还是不动地看着祁答院,真是冷寞的家伙,无法想像我们竟然有血缘关系。我擦掉那无法想像有血缘关系的血,嘴巴、手腕及腹部都是一片血红色,周围则形成一滩滩的血水。 还活着根本是奇迹。 “公、公彦。” 明日美一副快哭了的样子,搞不好是已经哭了。 “……没事啦。” 我勉强回答。 “你看起来很痛苦呢,要不要叫救护车啊;黄色的那种。” “闭嘴。” 我把残留在口内的血吐出来。 “该闭嘴的是你,差不多到了讲我的故事时间了,”祁答院刻意压低声音,在我看来那就像是在隐藏自己的激动情绪。“我祖父、藤堂、三九二这三个人,在祁答院唯香——我的姊姊的肚子里播了种。这个你也听我姊说了吗?” “是啊。” 他疯了。 “身为一个人,这点就不能原谅了。没错吧?不管是佐奈还是其它人,那都是外人。可是姊是家人,家人竟然侵犯家人,真是疯了。” 8 “有数字证实拥有灵力的少女,生出‘件’的机率高。只因为这样就把姊当成依代,这种行为太异常了。她当然会想逃。” “那么,祁答院唯香肚子里有……” “别说是大家的,是啊,没错……住着谁的小孩吧。”祁答院嫌恶似地回答。“现在这个阶段还可以拿掉。” “怎么做出这种事。” “我也有同感。” 我产生妄想。 那个纤细的肚子里, 有畸形的种在里面。 啊啊,我在想什么。 “件”根本是诳骗。 “那么,”明日美贴着墙壁一动也不动, “嗯,进入了她体内。” 疯了,明日美再次喃喃道。 “那么,你的祖父把……自己的孙女。” “对,是疯了。做得太过份了。超过限度的行为一定得赎罪,公彦一定不会反对这个意见,对吧?”蜡烛的火炎晃动着,“所以我要那三个人赎罪。” “简单地说,就是复仇吧?” 姊用生硬的语气指出。似乎还没轮到开孔菜刀出场。 “没有比犯人的自白情节更让人扫兴的了,一定要有谁来改善这个情况。” “你在说什么?你是犯人吗?” “那个请听听就算了。接下来……有关复仇的内容,光是用普通方式杀掉沾污我姊的那些家伙,即使我获得平息,对姊却是无效的。所以我选择了侵犯那些家伙的女儿,这种任何人都能了解的方法。” ……什么? 祁答院说到这里,我已经看清了真相。 ……被陷害了。 背脊和身体被非比寻常的东 西支配着。 已经不是战栗或是愕然那种层级的东西。 怒发冲冠,血液逆流。 怎么会。 冬子会说我的行为才是存在价值。我也有一瞬间,承认了那个想法。 可是那个,竟然是被设计的东西。 我是只工蚁。 我只是牺牲的野兽。 我不由得想哭泣。 祁答院不在意地说着。 “可是我不想污染自己的手,便开始寻找能成为我的手脚的代罪羔羊。” “所以我雀屏中选吗。” “你轻易就上勾了呢。” 弟弟彼人陷害了,姊却还是那么开朗。 “为何选上我?” 我不带感情地看着晃动火炎照映下,浑身是血的身体。 “我们选择依代是很惯重的。调查双亲的职业、家族成员、家系等,严格挑选。如此被选出的依代,在播完种后便用药物消除她对仪式的记忆,送她回家。接着,为了从腹部取出她没有印象的婴儿,她来到和我们息息相关的妇产科。依照这个步骤进行。嗯,这是前置作业,”祁答院停顿了一下,“为了找代为复仇的人,我从依代名单中选出了最近的部份。当然上面也有你们……镜家。然后,八月五日,”祁答院交相望着我和姊。“报纸的吊唁栏上记载着佐奈的死讯,这让我非常讶异,毕竟我们虽然会侵犯,却不杀人。因为有点在意而查证后,竟然是自杀……这引起了我的兴趣,不对,不是这样,或许是本能上嗅到同类的味道吧。” 为什么呢,我对祁答院最后那句话感到恐惧,那是酷似重大秘密败露般的恐惧感。 “于在我在这一天伪装成大榇与你接触。总不能用祁答院这个姓氏吧?公彦和我所想的个性一样,我播放录影带诱导你,之后只要保持沉默,你就会帮我去复仇。” “原来我被你操纵了,”我无力的说,身体几乎要倒在地上。“我,我以为这是照自己的意思……我……” “有什么关系,公彦。就算是谎言,即使只是一时之间,你还是获得了意念,何况你也很想复仇吧?” “不对,要不是你唆使我!” “喂喂,你这样就太狡猾啰,”祁答院指出,“的确是我把录影带给你看,揭开侵犯佐奈的人们的真正目,还有女孩们的行动表……也是我做的,很详细吧!然后交给你。硬要说的话,我做的事就只有这样。直到今天为止,其它事我都没有介入。” “那是,可是。”我不罢休地说。 “你应该能用自己的手,阻止自己的行动。不是吗?” 我无法反驳,他说的没错。 不论绑架藤堂友美惠、三九二亚纪子及祁答院唯香的起因为何,最后都是我的意“可是,那终究只是仓促思考下,破绽连连的剧本,还是有些不完美的部份。在我的剧本里,你应该强暴并且杀了那些女孩,可是你却违反我预期地绅士,所以三九二亚纪子只好由我来干掉了。” “……刚才的尖叫,就是。” “没办法啊,”祁答院辨解着,“总不能让她逃走吧,万一去报案麻烦了。而且……基本上是你管理不周造成的,竟然让那种小女生逃掉。” “少说蠢话,我不但用手铐铐着,也上了锁,非常完美。” “可是事实上她却逃掉了。” “不对,是被谁放走了。” “被谁?”祁答院一瞬间楞住了,“谁?” “我先说那不是我唷,公彦的事和我没关系,”姊用锐利的语气说:“倒是我有事要问你。” “什么呢?” “你为何这么老实地跟公彦说出真相?” “真相?” “弄不好的话,你姊搞不好会被公彦猎捕、侵犯后杀害吧?只要随便编个谎言敷衍就好了,然而你却让自己的姊姊变成公彦的猎物?” 我感觉自己的意识突然飘远。 啊,我的手机在这候响了。 可是却没有人注意到,为什么?声音明明这么吵杂。算了,我小心地不被姊及祁答院察觉,偷偷从口袋里拿出电话,画面显示哥的电话。这种时候打来真是没常识!我要跟他抱怨……我假装擦拭脸颊的血,把手机移到耳朵。 “喂,”我小声地说:“抱歉,我现在。” “我来回答棱子的质问吧。”哥突然开口,“他喜欢的是处女的祁答院唯香。被强暴而丧失清纯感,我不太认同这种表现,这样的祁答院唯香,在他看来就跟损坏的东西一样,是有残缺的宝具,所以才想彻底破坏掉吧。男人这生物还真是……” “你别出声,”我小声地阻止他说下去,“我现在在忙啦,所以……” “这和买新脚踏车时很像,刚开始会很珍惜地骑,只要因为某种原因弄伤了某一处,就不再珍惜它。岂止如此,还会为了让它的价值完全下跌,增加更多伤痕。你没有这种经验吗?” 啊啊闭嘴,你这家伙。我叫你闭嘴! “然后,你也一样吧?公彦,”哥还是继续讲,我有不好的预感。“你也对佐奈有同样的感觉。所以那一天……你在大象先生公园,杀害了向你坦诚被强暴的佐奈。为了冻结你抱过的佐奈的价值。” “不是!” 没错,可是不对,错了……没有错。 “没用的,你的想法我一清二楚。” “那是因为佐奈哭着说被做了奇怪的事,所以 ……完了。 八月二日的夜晚。 我在公园前,发现茫然若失的佐奈。 ……我,已经完了。 佐奈在夜晚的公园里,对着我这么说。 然后,一边哭.边说出自己遭遇的事情。 ……我的腹部好痛苦啊。而且,总觉得好热啊。 佐奈被侵犯了。 佐奈被破坏了。 我的脑袋被空白侵蚀着。 像卡通主角般的处女性质, 从佐奈体内消失了。 被玷污了。 认清这点的我,感到非常地失望。 失望? ……咦?什么?啊。 一回神,我已经勒住了佐奈的脖子。 ……不。住手。不要不要不要。 勒死了。 把佐奈完全毁坏了,压破气管,折断脖子的筋。 ……不行,哇啊啊。好痛苦。 哥。 我不想承认,我想把她毁坏掉,想一直独占她。就是这样的感情,化为言语的话,不过就是这样。所以我不想辩解,愈说只会愈糟糕。 “所以我,所以我……” “所以你才杀了佐奈?” 哥坏心眼地说。 在206号房里的人,全都看着我。 而且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咦,怎么了?我和转头看着我的姊四目相交。 “棱子,你在看什么,我的脸那么可怕吗?” 电话里传来的哥的声音,难得地渗杂着寂寞。 “你……你,你是?”姊张大双眼,露出惊愕的表情。“是创士?” 为何姊听得到电话里传来的哥的声音,真不可思议。 “是啊棱子,别误会,总之这不是双重人格之类的东西,”哥急忙说:“若要用言语来形容,就是在公彦的创造及构筑下,以妄想创造出拥有自我,名为镜创士的存在。公彦为了逃避我死去的事实,在自己的心中让我复活了。” “公彦什么时候创造了你?” 姊问着,早已恢复原本的表情。 “在我死的那 一天。” “喔,那还其早呢。” “喂,哥,你在说什么……死的那一天是怎么回事?” “五年前,我因为飞机事故死掉了呢。不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你,公彦。” “我完全搞不懂。”我用力握着手机,“因为,实际上我们不是像这样正在对话。” “在别人看来这只是自言自语,我的台词是由你口中说出的。从来不会有过我的话和 你的话交叠的时候吧?” “啊……”我全身发抖。 死了?是哥吗?人格?妄想? “打扰你们说话一下,”姊瞪着我,“真的是你杀了佐奈?” “真的,”哥回答道:“而且啊,这家伙还和成为尸体的佐奈做了,在公园的厕所里。好笑吧?” “呜哇啊啊啊啊!”我大叫着,“喂,你别乱说!” “咦,什么?” “当然啦。” “变态。”姊马上接腔。 “我就无法了解,你为什么会想和尸体进行性交?想把佐奈抢回来?还是让它变得更没价值的行为?还是只是当成性交娃娃。” “吵死了,闭嘴!” 我大吼着。 化身为尖叫物体。 血块从口中流出。 侧腹冒出鲜血。 头像要裂开般疼痛。 咦,身体突然变轻了。 嗯?正前方有天花板,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你倒下了啊,”电话掉在我的耳边,沉在血池里。“公彦已经不行了,精神及肉体都到了临界点。” “你好歹说明清楚啊。” 姊依然追问着。 “没什么好说明的,”身体已经完全不行了,我只伸长着脖子。虽然这样也很痛苦。“是公彦杀了佐奈,把佐奈的尸体占为己有的也是公彦,这些就是事实。” “事到如今干嘛讲这些,真是的!” “我本来想保持沉默的,不过,反正我们要死了。” 听觉愈来愈远。 身体的感觉逐渐消失。 视线一片雪白。 我渐渐地逝去。 仿彿身体要飘起来般。 渐渐地逝去。 佐奈。 对不起。 对不起啊。 “我、我受不了了,”明日美双手环抱着头部,当场蹲下,“全都是杀、杀人犯!讨厌,我受不了了。” “那就睡觉吧。” 姊用优柔的声音说。 明日美没有回答。 “那么,差不多该结束这场闹剧了。不过还真痛啊,痛觉根本是多余的呀……”哥触碰了侧腹的伤口,发出不知算是犀利还是迟钝的痛楚“好痛痛痛!”躺在地上的我耐不住地大叫,冒出的血流进了口中。“很痛耶。喂,公彦,不能因为这点事就喊痛,你是男人吧。”哥不讲理地斥责我。“管它是男人还是女人,会痛就是会痛。还能回答就是还有余力的证据,不对,正因为被逼到走投无路。” “好有趣的现象,”祁答院完全忘了要对姊警戒,望着我说:“这样一来一个人也不会寂寞呢。” “唷,祁答院浩之。初次见面……吧?” 我瞪着祁答院。 “谢谢你代我说明了我对我姊的感情,那种事情毕竟没办法从自己口中说出。” “这表示你承认啰?” “是啊。”祁答院干脆地说,浮现在黑暗中的表情变得歪斜。 “问你一件事,你是在感情上爱着祁答院唯香?所以才让她被公彦猎捕。” “别做无趣的假设,”祁答院表情一转严肃,“我本来是不想说这种事,你的弟弟也和我一样吧?” “没错。” “那么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了。” “尽管时间很短,你却能支配公彦的身体?那是在公彦睡着的时候吗?” 祁答院在改变话题的同时笃定地问。 “喔——”从手机传来的哥的声音,带着戏谵的口吻。 “你在支配公彦身体的时候,放了藤堂友美惠和三九二亚纪子。啊,把佐奈伪装成自杀的也是你吧?不过笔迹……啊啊,原来如此。” 祁答院一副自以为明白的样子俯看着我。干嘛啊,什么东西“啊啊,原来如此”? “你为什么认为我能操纵公彦的身体?”哥问道。 “因为保管挂锁钥匙及手铐钥匙的是公彦,加上能自由使用它的,只有公彦和你两个人。公彦没道理将辛苦抓来的两个人放掉吧?”祁答院侃侃而谈,“那么,可能性就只剩一个,是你放走的。” “嗯,没错。” 什么! 我的体内窜起愤怒及杀意。 “喂,哥!你竟敢多此一举,把我的故事……我的。” 然而哥并没有回答。 “不过不知道你用意何在。伪装佐奈的尸体,想必是为了隐瞒公彦的罪行吧,放走藤堂友美惠及三九二亚纪子又是为什么?” 祁答院把枪口指向我。 “我改变想法了。想经由谁的手,杀掉自己。” 然后视线看向姊那边说。“杀了我吧。” “才不要呢。” 姊拒绝了。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永远都是那么单纯,那么……棱子,”哥打算转移到下一个 议题,“差不多该说你的事了吧,说出这个故事的主角‘件’的故事。” 9 “你说姊是‘件’。是啊,没错。不,怎么可能,姊的身体看起来不像牛唷。” “真没礼貌!当然我最近可能吃太多了。” 姊愤怒地说。她对这种话很敏感。 “我是说看起来不像牛,她永远都是这么苗条”“闭嘴公彦,你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什么?你在说什么啊”“听好公彦,不要只注意‘件’的外形,要看它的本质,所谓“件’,是指能做预言的人类。” 能做预言的……人类? 姊正是如此。 “你真了解,”祁答院点头,“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因果关系,因强暴而被生下来的小孩,会具备预知未来。应该说是奇妙的能力,这种例子自古以来就很多。” “文献上也有记载这个吗?” “是的,”祁答院老实地回答:“我们所实践的‘件’的制作方法——使被禽兽侵犯的少女怀有‘件’。我当它是一种象征予以遵循。禽兽是男人,被侵犯的少女将孕育出预言者——‘件’。” “也可以说是图自己方便的解释。” “不过,数字证明了结果呢,不能一概而否吧,‘件’确实出生了。” “咦,等一下,”我察觉到一个事实,急忙插嘴道:“如果姊是‘件’,那么姊……” “是啊,她和你们只有一半的血相连,同一个娘胎却是不同老爸的种,她搞不好是邴祁院的女儿呢。” “姊,为什么不告诉我!”‘公彦,大叫会影响到伤口唷。’ “笨蛋,这种事情不知道也好吧。” 姊不耐烦似地耸耸肩。 “为什么。” “要说这个的话,不就得连妈被强暴的事都要说明。” “啊?” “难道这是不惜伤害妈也得说明的事吗?” “真难得啊,你竟然会说出这种漂亮的话。” “现在是谁在说话?创士?”姊皱着眉头。 ‘是我啦,’哥回答,‘我最讨厌伪善的行为了,这你知道的吧?’我对哥的这席话感到愤怒。“哥这 终章 “你有跟公彦说道别的话吗?” 刺杀手杰克……不,别再用这种客套的称呼,用符号取代自己的价值已经完全消失了,我询问在后座的佐奈。 “没有,”佐奈简单地回答,“喂,姊。” “干嘛啦。” “为什么不救哥?” “现在还在说这个。” 我有些吃惊。 “不是不救他,”我纠正着她的说法,“是救不了。只要看过那家伙的出血量,就不会这么说。” “真的没有救了吗?” “你很啰嗦耶,我可是医学院毕业的,而且还是原本天才补习班的 “少乱说了,你是高中中辍吧。” “真是吵杂的妹妹,”学历明明一点也不重要,“总之,别谈公彦了,这样他太可怜了吧。” “哥现在不知道怎么了。” 我看着镜中照映的佐奈。缩着身子端坐在后座的她,微妙地欠缺其实感,然而她却好好地活着。 “八成是变成碎肉或是五分熟的其中一种吧。搞不好两者都有,就像汉堡。” 我踩下离合器,换档。右手边看得到支笏湖,月光沉浸在湖面上。 “好残酷,”佐奈皱起眉头,“姊好冷漠喔,像冰糖一样呢。” “冰糖并不冷喔。不用担心,反正他一定梦到你了,应该感觉不到痛苦。你啊,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是谁的主意?” “呵呵,秘密。” 佐奈用笑容岔开话题。真是的。呵呵这攻势,明明只适用在公彦身上。 “喂,你恨公彦吗?” “怎么可能。” 佐奈马上回答。 “即使快被他杀掉?” “嗯,因为他对我的杀意,完全不会不合理呀。” “你真是奇怪的家伙,”我踩下油门,冲进尽是大型货车行驶的小道。“啊,可是你在被杀之后还被侵犯了吧?那件事又如何呢。” “啊啊……那个确实是吓了我一跳。” 佐奈垂下肩,如果是玛露琪,就是耳朵位置的感应器垂下吧。“不过毕竟那是哥,而且就算是肮脏的行为,他是在杀了我之后才做的,所以我没有生气。” “可是,很排斥吧?” “不会,”佐奈摇摇头,“我很高兴呢。” “真恶心。” “为什么?” “如果听我的劝告,让我杀掉不就好了。那样的话,就不会演变成像这样乱七八糟了。” “讨厌啦,”佐奈嘟起了嘴。“我才不想死呢。” “不过,到头来也等于是死了啊。还办了葬礼。” “是啊。嗯,死了……呢。”佐奈一边思考一边说:“创土哥跟我说过‘我让你躲到没有公彦的安全场所’,还说‘然后两个人一起逃’,其实我根本不期望这样。” “逃?”我差点笑出来,“创士是无法从公彦里面出来的,就像杰柯与海德(注89),到底是想逃到哪里去啊。” “不知道。” 干脆的回答。 “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总不能去公彦的公寓吧。而且创士……应该说,公彦也已经不在了。” “只要说我像耶稣般复活了就好啦。” “笨蛋。” “还是说,其实我还活着?反正这是事实。” 佐奈一边望着窗外,随口提议。 “你已经死了,也火葬了呢。这和汤姆(注90)的情况不同。” “唉,也对,说的也是。” 佐奈寂寞似地喃喃道。对于不需要对自己抱持客观视线及评价的我而言,无法了解她为什么寂寞。 “你现在如果突然出现,会造成在火葬场被烧掉的遗体是谁的大骚动,”蛇行穿过小路后,终于驶进国道。我把车子停在遇到红灯而停车的大卡车后面。 “……反正一定是润一郎搞的吧?” 润一郎,就是沉迷于机器人的长男的名字。他工作的研究所,在制作机器人的过程中(我想应该是研究意识方面的问题),进行了和修卡秘密组织相同的诡异研究。我知道这件事……不,不是这样,到这里应该谁都明白了,这种就叫台面下的流言吗? “呜哇,你说的没错呢,”佐奈将视线移开窗户,透过镜子瞥了我的脸一眼。“你果然知道了?” “当然啦,难不成还有其它可以供应你的备用品的地方吗?真是的,就算是这样,每个人都拿妹妹没办法呢,我们家的男人们都是桃矢(注91)。” “姊,”佐奈从座位的隙缝探出身子,“你刚说什么?” “我现在在开车耶,太危险了,退后。” “你刚说什么?” “我们家的男人们都是桃矢……” “不是,再前面。” “难不成还有其它可以供应你的备用品的地方吗?” “你连这个也知道?” 佐奈张大眼睛看向这里。 “没有事情是瞒得过我的,因为我全部都知道。骗你的啦,”号志转成绿灯,我轻轻踩下油门。“公彦站在公园厕所前杀害的那个佐奈,其实是你的备用品吧?那是第几尊啊” “我就是我。” 佐奈将身体退回后座后如此回答道,露出机械式的笑容。 “总之,你不能再抛头露面了,”我支吾地说:“你应该知道吧?” “咦,那我该怎么办?没有户籍?我才这个年纪就得过不见天日的生活?” “嗯,复杂的事之后再想吧,你先待在我的公寓好了。” “谢谢,可是,那里不是很危险吗?” 确实如此。这次的事件,祁答院浩之知道了我的身份,留在那里跟自杀没两样。 “……那就逃到冲绳吧,这样的话,”我半认真的说着:“就飞去奄美诸岛吧。” “我想去加拿大。” “别说这种奢侈的话。” “姊,你还打算继续工作吗?” “你说工作,是指同人志?” “不是啦,是刺杀手杰克。” “啊啊。” 这是不可能的。 有祁答院监视着。只要我一犯案,他一定会以那个为起点搜寻我的行踪。应该说,明日美应该已经通报警察了吧,我成了通缉犯了。再见,玛露琪,再见,小樱,直到再相会的日子。 还有,佐奈似乎会变成我来收留。必须认具拟定去冲绳(或加拿大?)的计画,得把钱领出来,还剩多少钱…… “喂,佐奈,”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为了避免把无聊的夜景与水族馆的水糟搞混,我问了佐奈,.“你是货真价实原创的镜佐奈吗?” “咦?干嘛突然这么问。” 佐奈吃了一惊。 “毕竟不是只有公彦不喜欢有污点的佐奈,创士那笨蛋也是啊。” “什么意思?” “所以,”我用最快的速度重整思绪,“被公彦杀害的,也就是站在公园前的佐奈是真人……是原创的,而你是备用的佐奈……” “那种事,怎么样都好吧,”后座传来她极简单的回答,“因为我就是我,我刚也说过了。” “嗯,这样吗,说的也是啦。”我微微点头示意。不管怎样,镜佐奈确实就是镜佐奈,我没有更多期待。这样就好了吧,这样想是最和平的了。“嗯,佐奈,你肚子里的小孩是谁的?” “哥的。”—— 89 杰柯、海德,《化身博士( the 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里的角色,海德与杰柯是同一个 身体中的两个人格。 90 汤姆,《汤姆历险记》里的角色,不过作者这里应该弄混了,他想说的是“汤姆历险记”的续篇《顽童流浪记》,因为主角哈克设计了自己的死亡,与黑奴吉姆一起展开自由之旅。 91 桃矢,《库洛魔法使》里的角色,主角小樱的哥哥。 第一章 想进食的星期一 台版 转自 13日星期五@棒槌学堂(bct.uueasy.) 1 肚子好饿……已经整整十天没有吃进任何东西了,胃空荡荡地,饿过头反而涌起一阵恶心的感觉,虽然连可以吐的东西也没有。步行在札幌的市中心寻找食物:心里抱着淡淡的期待,看看会不会有哪个善心人士自愿把美味的肉分给我吃。当然,我也很清楚这样奇特的人类是不太可能存在的。 就像刚出生的小羊般,我的全身不住颤抖,今天是七月一日,虽然季节已经进入无条件散发温暖的夏天,却还是很冷。而我的胃——痛到像是被紧紧勒住一样,全身被异常严重的倦怠感支配着,视线一片模糊,如同身在浓雾中,我的脚步甚至比倒着走的蜗牛还迟缓。看来身体的活动时间大概也差不多到极限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严重情况,非常危险,如果不赶紧填饱肚子的话……啊—— 由于体力到达极限加上视力微弱,我跌了一跤。大概是意识已经模糊,连痛的感觉都不太叫显,但受伤的程度并未减轻,膝盖似乎擦破皮、渗出血来了,啊——真是浪费。虽然这么想,但就算我把流出来的血都舔干净,也不会有饱足感,更何况我并不想喝自己的血,又不是在做尿疗法。我一边揉着看不清楚的眼睛,一边站起来,然后强忍着疼痛再度迈开步伐。 是因为摄食过少,营养也极度失调的缘故吗?我的视线常常都像是戴着脏掉的眼镜一样雾茫茫的,即使是现在这样烈日当空的晴天也一样。算了,视力不佳的问题从很早以前就存在了,现在才来唉声叹气也无事无补。 我想吃东西。 我想吃东西。 我拚命克制自己不要陷入喃喃自语的状态。体格良好的人类……有着健美的肌肉,体脂肪少……我阻止自己用这种露骨表达食欲的眼神去观望,因为即使这么做也没有意义,我想避免被无意义的行为助长食欲。 在街上走动难道就不是一种助长食欲的行为吗?支配我右半身的某个家伙低声说着,但我无视于它的存在。 就像那些笔直走过肯德基门口的流浪汉一样,我抱着不受诱惑的精神穿越了人潮拥挤的大街。猛烈的太阳还是一样高挂在天空,好热,被汗水湿透的衬衫贴在身上,头也昏昏沉沉的。从柏油路面冒出来的热气令人很不舒服,天气预报明明说札幌今天会下雨的,结果根本没下嘛,天气预报真的很会骗人。我想看到雨,并没有希望出太阳,连这点小事都不能如愿。 雨……医生。 我到现在都还不断想起,第一次被带到父亲朋友的朋友的儿子——外科医生仓坂佑介服务的“仓坂综合医院”,是在四年前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日子。父亲为何会选择让朋友的朋友的儿子来治疗我,说起来其实是为了给人面子。 我在那里接受了治疗,但我并不是病人。只因为吃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就被说成有病,这是不正确的,我甚至觉得很生气。 而且,虽然说吃的东西不一样,但其实说到底也同样都是肉,性质是一样的。牛肉跟人肉之间,并没有显着的差异存在,如果探究到细胞跟遗传因子的范围,或许能看见其中的不同,但是脑筋不好的我并不了解那种深奥复杂的事情,就算是有某种差别好了,反正总而言之,肉就是肉——同类的、同种的、同样的,这就是我唯一的、最大的主张。当然,和仓坂医生刚认识的时候,我并不清楚自己的这种想法。 “原来如此……突然就没办法把食物吞进喉咙——”医生坐在看起来很高级的黑色皮面旋转椅上,动作流利地转过来与我面对面。虽然他戴着太阳眼镜,眼睛的部分被遮起来,无法观察得很准确,不过看起来大约是三十岁出头。 “这真是伤脑筋呢,对我们彼此而言都是。” “嗯……” 当时才十三岁的我,对面前坐着的白袍医生轻轻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我对太阳眼镜感到恐惧,所以说话时把视线朝向窗户,大雨下个不停,用力敲打着窗上的玻璃,全白的墙壁跟地板反射出天花板照下来的灯光,使人晕眩。天空被乌云所笼罩,明明是早上,室内却不得不开灯。 “我这么说的意思是,这个问题不只对你而言很伤脑筋,身为外科医生的我必须要治疗你的症状,那也很伤脑筋。这种事情啊……简直就像叫兽医去做水电工一样,不是吗?这么简单的道理应该大家都懂吧。”不知怎么地,他好像有点生气。 “别在意世人的眼光,去找精神科医师才是明智之举。我不是说你脑筋有问题,只是吃不下东西而已吧?你会介意吗?” “啊,是……对不起。”我有种被责骂的感觉,不自觉就道了歉。 “算了,跟你说这些也没用,这是大人的事情。”藏在黑色太阳眼镜后面的瞳孔对着我。 不管是第一次碰面那天,还是最后一次那天,仓坂医师一直都是墨镜配白袍的不协调装扮。 “那么我们来开始所谓的问诊吧。”医生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双手交叉在胸前,将旋转椅微微地左右摇晃着。 “你说吃不下东西,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 “嗯……差不多是上个星期二左右。” “从那天开始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吗?”医生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我摇摇头,那会变成殭尸吧。“虽然吃不多,但我有勉强吞下东西,像是面包跟白饭之类的。”在我刚开始偏食之后没多久,曾经是可以办到的,但是现在已经不可能了,除了人肉以外,我的胃不接受任何食物。 “吃东西很痛苦吗?” “是的。” “山本同学,你是个非常挑食的人吗?” “啊,不、我觉得不是。”我低下头。“不过……那个,我讨厌胡萝卜。如果浓汤或是咖哩里面有放的话,我就会剩下来。” “你喜欢吃什么呢?” “蜂蜜蛋糕,还有拉面。”然而现在只要想起自己曾经吃过这些东西,就会感到反胃。 “我也喜欢拉面喔。”医生放下双手微笑:“既然出生在札幌,如果不喜欢拉面就太吃亏了。” “是。”我没有想到那么多。 “但是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呢?居然会吃不下东西。”医生喃喃自语着,然后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原子笔。“之前有任何徽兆吗?”他说完将空着的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而握着原子笔的那只手正灵巧地转着笔。 “没有,这是突然发生的。”没错,真的是突然发生的,因为在这件事情发生的前一天,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还到便利商店买了一包无尾熊饼干。 “山本同学,这样问有点突兀,不过你跟父母亲处得好吗?” “父母亲?”这个问题也是看诊的一部分吗?“嗯……还可以。” “真的吗?”医生追问。 “嗯。”我把头更低下去了。“是真的,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呃,为什么会问到这个呢……” “嗯哼。”医生停下转笔的动作,然后把笔尖对着自己的鼻子说:“这样啊。” “请问——是什么原因呢?为什么我会没办法吃东西?” “不知道。” 别讲得那么理直气壮,这样也算是医生吗?算了,反正我也没何抱着任何期望,从看到他戴墨镜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怪怪的了。 “啊?”我把视线转向医生。“怎么办呢?” “放心吧,我是很优秀的——在许多方面喔。”医生露出大胆却又像是做了坏事的表情,有如作弊被老师发现的优等生一样。 “嗯,山本同学。”医生以极快的速度把笔丢到自己背后的书桌上,真是 个粗鲁的人。 “现在……你最想……吃什么?”他用一种奇怪的断断续续语调问我。 最想吃的东西?这个人在讲什么啊?我就是得了什么都吃不下的怪病啊,怎么会有想吃的东西呢?怎么会有呢……不、不对,有的。食欲?是什么?为什么?那是……突然浮现——肉? “我想吃肉。”我望着诊疗室白色的墙壁不停思索,然而脑海中浮现的字眼只有这一个。 “原来如此,肉吗?”医生困惑地抿着嘴角。“那是什么肉呢?肉有牛肉、猪肉等等的。” “不是。”我急忙否定,只要一想象自己吃那些肉片的模样,仍然会感到反胃。“我不想吃那种肉。”为了让自己感觉不到胃部的痉挛跟反刍,我停止呼吸三秒钟。腹部很难过。 “唉呀,为什么你会那么厌恶呢?山本同学——”医生的声音就像是发现疑点的侦探一样:“你想吃肉没错吧?刚才你不是自己这么说了吗?” “是没错,是那样没错。” “好,我换个方式问吧。”医生盯着我看:“你想吃什么肉?” 雨声穿过诊疗室。 “什么肉?”我抬起头来,他提出的问题太过直接—使我战栗,感到背后一阵寒冷,快要到疼痛的地步,两脚开始轻微地颤抖。 “你想吃什么肉呢?”医生再度追问我。 “那个,呃,我……唔——” 医生突然把食指伸进我结结巴巴干燥的嘴里。“这可不是什么口交的暗示,不要有奇怪的期待喔。”看来医生似乎也会讲黄色笑话。“如何,有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也没有。原本干涸的口中,充满了唾液,这是怎么回事呢?医生的手指上沾满了我的口水,硬度刚好的修长手指。胃开始活动了。 “果然是这么回事吗……” 果然?果然是怎么回事?我用舌尖确认医生手指的形状跟硬度。 我想吃。 我想吃。 好想好想咬下去。唾液流过医生的手指,滴到地板上。 “咬下去也没关系喔。”医生这么说。 我被脚踏车的铃声惊醒。 不知为何,我似乎正伫立在斑马线的正中央,会被按铃也是理所当然的,警铃本来就是这个作用,现在是红灯,我用意志力硬抬起不听使唤的脚过完马路。真危险,我究竟在干什么啊?这跟梦游症的病人有什么两样? 为了暂时逃避炎热、饥饿还有膝盖疼痛的灾难,我决定在大通公园休息一下。我坐在喷水池前面的长椅上,擦掉脖子上冒出来的汗水,然后把额头也擦一擦,重重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受伤的膝盖。伤口上的血液已经凝固了,如果把它剥掉,就会流出暗红色的鲜血吧,但是就像不想吃自己的肉一样,我还是不想喝自己的血。 我用手按着空无一物的肚子,把目光移向大型喷水池,水柱的飞沫似乎形成了一道小小的彩虹(孩子们兴奋地指着大叫),但因为我的眼睛看不清楚,不管从哪个角度凝视,都只不过是光线的胡乱反射而已,我连看到彩虹的资格都没有吗? 医生……怀念的记忆,墨镜与白袍的搭配再度占据了我的脑海。医生,仓坂医生。 那位仓坂医生,如今已经不在世上了。 没有人可以帮助我,再也不会有人把肉赐给我了,而且医生为我保存下来的人肉,已经在十天前都吃完了。能够突破现状的只有我自己,如果我不救救自己,山本砂绘这个存在肯定会消失。 啊啊,讨厌讨厌讨厌讨厌,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对,究竟是什么原因?我想不出吃人肉的转折点,对于除了人肉什么都吃不下的理由丝毫没有头绪。这不是什么选择性遗忘的精神防卫机制,巧妙地用偏食来掩饰自我,这是真正的空虚感。 一群鸽子低头啄食掉落在地面上的饲料。我很羡幕鸽子,这些家伙到哪里都有人为牠们准备好饲料,我甚至还有看过吃到太肥而飞不起来的鸽子。饲料……唉,饲料。 喂、喂,你在说什么啊?你的处境跟鸽子是一样的。 我的右半身正在窃窃私语。出于一种对未知的不安全感,从我变成只能吃人肉的那一瞬间起,这个想法就不断浮现。危险——这个想法非常危险,所以我明明就已经把它封闭起来了,明明已经发过誓,就到那个小女孩为止了。 汗水流过下巴滴落,但是流窜在全身的恶寒依然不变,不,是更变本加厉了。视线越来越模糊,现在连小孩子、喷水池还有鸽子我都感觉不到了,一团浓雾,不论是思考或视线,都被浓雾所占据。我忍不住怀疑,那个为所欲为的意识在我脑中作怪,试图让我陷入一种逃避的心态,认定自己已经掉进无法自我控制的精神状况里。 吃吧。 吃吧。 右半身又企图要开启我拚了命盖上的封印。闭嘴,给我闭嘴,那句话——别再说那句话了,拜托。 吃吧,大口大口地吃吧。 然而右半身已经完完全全被支配了,根本不理会我说的话。混蛋,明明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凭什么这么任性啊。 看看周围吧,有那么多的饲料啊,就算抓一两个来吃,也不会有人注意到的嘛。 肚子在叫了,是在赞同右半身的意见吗?我知道胃液正在翻搅,可恶,连这家伙也是吗?这些家伙的食欲都太过旺盛了。 最想吃东西的,其实就是你。右半身毫不留情地指出。 口中充满了唾液,的确,也许真的是这样。我想起那个小女孩的脸孔…… 再也,无法忍受了…… 2 每个人至少都有过一次,希望人生重新来过的想法吧? 即使是寄了试听带去新力唱片,幸运成为歌手的平凡高中生,或是不抱希望去投稿,却受到编辑青睐而成为小说家的没没无闻作者,甚至是毫无家世背景的暴发户,或者挖掘空地而发现石油的企业家,在这些人眼中,人生也不能算是完全胜利的。而且,就算是如此成功的人,即使他们对自己所走过的路感到满足,但是对于容貌、性格、疾病、过去……等等,这种再怎么渴望改变也无能为力的、细微到不可思议的小地方,多多少少都还是会抱着一些不满吧。 完美,有如晶莹剔透的水晶那样的完美,像是婴儿的眼睛一般无瑕的结构,我……很渴望。 嗯……当然,所谓的渴望,就是现阶段还没有得到的意思。不仅如此,虽然说出来很不好意思、也很泄气,其实还差得很远,就跟丑小鸭梦想成为天鹅的距离差不多吧。 我的高中生活很悲惨——不,如果从第三者公正客观的角度来看,并不会觉得特别悲惨吧(因为跟千鹤比起来,已经是幸福四十倍了)——有几个不错的朋友,成绩排名也属于中上,对自己的长相也不觉得很糟糕,而且,还有我唯一自豪的及腰长发,非常地美丽有光泽。 即使如此,追求完美的我,对于这种程度的现状还是感到相当不满意。虽然我有朋友,但是像那种可以炫耀的——学生会长或社团干部,以及出名的坏学生——却是一个也没有。 全部都是普通到极点的,不算好也不算坏,就算没来上学也只有好朋友会发现的那种人,一个渺小不起眼的、无聊的团体。 所以下课时间真的是很痛苦(下课时间没有休息到的感觉,很吃亏吧),在这段时间里,要好的同学一定会聚在一起,我也不例外——应该说我讨厌例外。但是跟一群没有个性、长相平凡,只会聊庸俗话题的朋友在一起,真是让人打从心底受不了,因为在外人眼中看来,我也会被当作其中之一,虽然我的确也是个没有什么突出表现的人。 对面的座位那边聚集了一群班上的风云人物,我不想被她们嘲笑;讲台前面聚集了一群坏学生,我也不想被她们瞧不起。只要想到这些,我就打从心底讨厌自己的位置,打从心底感到不安。 然而真正讨厌的,其实是吃便当的时间,以及接着长达二十五分钟的午休。一到这个时问,好朋友们又会聚在一起,这本来也不算什么,但是现在座位的问题浮上台面了。我坐在靠走廊这排最后一个位子,(用反话来说)这是个幸运的位置,前面坐的是班上主流团体的成员之一——藤木。藤木的身边常会聚集一些别班的人,这本来也没什么,但是这段时间主要是为了吃便当,只有聊天的话还无所谓,而便当却是没有座位就没办法吃了(因为没有人会坐在地板上吃),所以我为了从那些别班跑来的人,必须要让出自己的位子。 失去座位的我,没有选择地加入一群连眉毛也不修、泡泡袜也不穿的团体(话虽如此,我也因为害怕听到别人的批评,而不敢画前卫的眉型,连泡泡袜也没穿),然后用平庸的脸孔很起劲地聊着平庸的话题。 便当吃完后痛苦还是持续着,没错,还有一段漫长的午休时间。因为我不太想被人目击到自己跟一群俗气朋友在一起的模样,所以一收好便当盒就溜到走廊上。当然,像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会有别班的朋友存在的,一年级时要好的同学也已经跟新班级的新朋友打成一片,让人不太敢去攀谈。但是如果一直站在走廊上,路过的人就会觉得这个人没有朋友,所以也不可以这么做。 因此我逃进图书室,在这里,所有的人部只注意书本,我一个人走进来应该也没有谁会注意到。但是这种情形,换句话说,就是谁也不会关心我吧。我拿了一本根本没有心情看的村上春树小说,找个空位坐下,然后,继续消极的想法。 唉……是哪里出了错吗? 因为我没有手机吗?……但那是有很多朋友的人,必须要将消息一一传达给朋友们才携带的,并不是说有那个东西就会有朋友,这是本末倒置的想法。 因为我国中的时候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吗……确实这样是比较难认识到学长姊或学弟妹们,但是也有那种不参加社团却交游广阔的人。 我的兴趣……不,跟那没有关系。 不知道原因就无法提出解决方案,难道我就只能不停地重复着痛苦的日子,没有其它的路了吗? 我所梦想的高中生活并不是像这样的一回事,而是——成为班上的风云人物,在上课时间大声地聊天喧哗,仰慕优秀的学长姐或是被可爱的学弟妹爱慕,交一个有点不良的男朋友……啊啊别再想了,只是越来越空虚而已。我很明白,会让空虚不断加重的,就是更大的空虚。 啊……我用书本把脸遮起来,像甲虫一样驼着背,然后从书本后面偷偷窥视,没有忘记将手掌放在侧面作掩护,即使如此,视线还是追随着相叶总司的身影。不过相叶他为什么会在图书室这种地方……想起来了,上次有看到他跟图书部的人说需要某些数据,一定是来找那些数据的吧,如果不是,他没道理会来这种聚集许多废人的场所。相叶似乎找到所需的资料,坐到我后面的位子开始翻阅。虽然一直这样偷看他的念头正在诱惑着我,但是想象自己的模样在这里被目击的悲剧,我就逃难似地离开了图书室。 “唉呀!” “哦?” 冲往走廊的瞬间不小心撞到了人,明明是自己去撞人家的,瘦小又虚弱的我却跌了个四脚朝天。右脚的鞋子飞出去掉到我头上,简直就像是漫画里的场面。 “好痛……啊,对不……哇——”我抬起头正打算道歉,结果看到镜棱子同学站在眼前,她按着左手臂——从水手服的短袖露出来,靠近肩膀的位置。撞到镜同学,这真是很不得了的事情,比踩到凶猛野狗的尾巴更倒霉的事情。 “哦,是我撞到你的吧?”镜同学用她贯有的冷漠眼神,低头看着跌坐在走廊上的我。 “真没想到,实在很难得呢。” “呃,对、对不……不……”我想道歉,舌头却拚命打结,连话都说不好。“我……” “对?我?啊……我懂了,是联想游戏吧。答案是什么?” “对不起!” “不用叫那么大声我也听得到啦,距离这么近。”镜同学抚着微带波浪的长发回答我。 “真是没有距离感,你啊,就像单眼失明的拳击手呢。” “那个,呃,对不起……”虽然听不太懂,但我觉得似乎被责怪了,所以就道了歉。这不是我很会做人,纯粹只是因为个性软弱而已。 “就算道歉我也不会原谅你唷——咦?”镜同学紧盯着我的脸,让人有点尴尬。“我在哪里见过你喔。嗯,是在哪里见过呢?” “呃,我们是同班同学。” 我一这么回答,镜同学立刻偏着头,像是在说“咦,是吗?”真过分,不过这大概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是个连路人甲都算不上的、临时演员般的小角色,而且镜同学对于不感兴趣的事物真的就是毫不关心,反正她是个连导师的名字都会忘记的人,一定连自己家人的生日也不知道吧。 “是吗,同班同学啊。”她轻轻地点了点头。“那,你叫什么名字?” “香取羽美。”我站起身来,做了个迟来的自我介绍。“你真的不记得吗?” 她毫不惭愧地点头,我想表示意见,却没有勇气跟镜同学这样的对手为敌,也无法投以攻击性的眼神,于是放弃战斗的念头,就像没有人会用肉体去向战车挑衅一样。 镜棱子同学,在这里——私立鹰羽高中二年级,是个特立独行的存在。她并不是出了名的坏学生,学业成绩不算特别突出,也不是什么有钱人,的确是个美女,但也绝对不是那种会让人惊艳到瞠目结舌的……没错,她其实非常普通。但是镜同学她不论在优等生或坏学生的团体当中,都受到大家尊敬(“尊敬”的定义只是我个人的感想,但是尊敬就是尊敬),也就是说她的存在受到认同,这很令人羡慕。 “香取羽美……嗯,羽美嘛。好,我会记得的喔,一直。”镜同学用手指比出手枪的形状,然后对自己的太阳穴做出射击的动作。 “啊,喔,谢了。”她被自己班上的人这么说,也不会感到不好意思。 “呃……镜同学——”我注意到她还按着左手臂。“我撞到你的手了吗?真是对不起,我应该好好看路的。” “这个不是啦。” “咦?” “我是被水母咬到的。”镜同学说出一串令人无法理解的台词:今天一整天,我都在这样的感觉中度过啊。” “喔。”像我这种凡人,是永远不可能揣摩出她的思考模式的。 “啊,对了,我也有事要去图书室呢。”镜同学像是突然想起来地说着,事实上,她真的是突然想到的吧。“所以你能不能让我过去?如果你还算是个正人君子的话。” “呃?啊,对不起。”我急忙退到走廊的边缘,没有忘记捡起掉落的鞋子。 镜同学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迅速走进图书室,那种行为表现了一个事实,就是在镜同学这样的人眼中,我的价值跟路边的小石头是同等级的吧。但是这么说来,不就比被日向小次郎(注1)射门得分的配角更没有存在意义了吗?真不甘心。 “嗨——总司。” 听到那么大的声音,我反射性地从图书室门口往里面偷看。在图书室这种以安静为机能的空间里大呼小叫,也只有镜同学才做得出来吧,而那个被叫的总司恐怕……不,确实就是相叶同学。 于是我想起自己从图书室逃出来的原因,没错,我怕被相 叶同学看穿自己的现状才逃出来的。我离开了图书室,有如丧家之犬般步行在走廊上。楼梯下面有对三年级的情侣在那边亲密地搂搂抱抱,所以我也没办法回教室去,其实我想就算从旁经过,那两人也不会介意,但我还是无法走下楼梯——这就是我。 结果,一直到那对三年级情侣消失在楼梯间为止,我就像个无心执勤的警卫一样,别手别脚又滑稽地在图书室前的走廊上来回巡逻着。偶尔,镜同学的声音从图书室里传来,相叶同学的笑声也进入我耳中——有三次之多,这是酷刑,是断头台。 下午的课开始了。 我把黑板上模糊的粉笔字都一一照抄进笔记本里,这种做法不用说当然是很麻烦,但是头脑不好的我想要得到好成绩,就不得不这么做。对,我要考上好的大学,然后这回……这回大学生活,绝对要好好地享受:加入社团,跟时髦的朋友聊天,交个帅气的男朋友……再也不容许失败。决不能让低潮期延长下去,一定要有所改变,一定要完美无缺,再也不想输了。 我想战胜人生…… 3 加诸在古川千鹤身上的凌虐记号,或者是行为上的不人道……嗯,其实这类的字眼不胜枚举,是全二年b班(包括老师)都知道的事情。究竟周遭有没有对这件事情产生悲悯之心的善良人类呢?这是个相当大的疑问,如果只是恶意的伪善,就彻底没救了吧?中村弘偶然间想到。 虽然没有打算要逃离太阳的强烈照射,中村还是走进了校舍阴影里。今天真是有够热,气温这种东西,似乎到了七月就迫不及待地急剧上升,这种日子就像是被钉在十字架上曝晒的酷刑一般。他将视线投往校舍墙壁,本来应该是白色的墙壁已经变成了奶油色,可以看到几处龟裂,如果发生大地震的话,肯定会全毁吧。 中村握起拳头,然后无意义地捶打墙壁,很痛,再打一次,还是很痛,很痛。他看了一眼出手的拳头,已经整个通红,伴随着迟来的断断续续的疼痛。这个动作如果再继续下去的话,除非是机械人,否则肯定会皮破血流,一定会喷出血来的吧。但是,如果这种事情变成每天持续的话,究竟会怎么样呢? 没错,会产生适应力,皮肤会变厚,连疼痛的感觉都会减轻,简单地讲——会习惯。不论是拳头的疼痛或凌虐的旁观,只要产生惯性的话,就会心安理得。 基本上人类这种生物,只要自己不痛的话,别人怎么样就都无所谓了。无论坠机事件或是渔船海难,以及远方国度的战争,都是一边啃着巧克力棒一边看电视才会知道,然后下一个瞬间,注意力就转移到女明星跟制作人之间的暧昧关系上……人类就是这样的存在。这并不是电视媒体收视率取向的过错,也不是爱自己胜于一切思考模式的过错。任何事物,以及任何人,都没有不对。 中村把疼痛的拳头插进口袋里,往太阳光拚命照射的操场上走去,尽管像是置身烤箱般,热气包围着身体,他却无暇顾及气温。感觉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他想起某个夏天,家人们边喊热边在电风扇前吃着棒冰,自己却穿着长袖在一旁吃拉面的场景。 人就是这么回事。 中村没有对着谁,自己在口中喃喃自语。虽然没有真正确认过,但是待在校舍旁的石渡淳太跟田泽公博,恐怕也是持同样的看法吧。唯一在精神构造上跟他们有所差别的岛田司(他没有加入凌虐的意愿,而且只要没有其它三人的命令就不会对千鹤施害,但是这就跟奥运一样,参与其中就是有意义的),他在本质上也跟中村等人完全同属性。这四个人就如同切断高空弹跳绳索的恐怖份子一样,对于因自己行为所造成的痛苦,不论是从客观或主观的角度,都已经毫无感觉——这是中村的自我分析。 在精神分析上似乎有个说法,将这种思想简单地转换成“丧失同理心”之类的用语,但是同理心的定义是很暧昧的,而且如果这是由所谓一流哲学家所定义的话,又是凭什么决定的呢?抽签吗?像这种定义,如今也已经没有意义了,中村对此深信不已。 “真是老套呢。”石渡配合他奢华的外型,轻声细语地讽刺眼前的现状:“因为是在体育馆后面嘛,体育馆后面啊,好像已经是例行公式了,不是吗?就像木匠兄妹(注2)一样。” “木浆?”不懂西洋音乐的田泽问道。他坐在阴影中的石阶上,脖子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来。 “错了啦,你不知道吗?凯伦跟理查德德卡本特啊。” “嗯,听起来好像外国人喔。” “就是外国人啊。”石渡嗤之以鼻:“卡本特明明就是外国名字,如果换成小樱跟一郎的话,其实就很可笑。不就是过了时的东西吗?”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啦。”田泽不明所以地呆笑着。据说他从幼儿园时代开始,就因为那种笑脸而常常吃闷亏。“不过我听得懂例行公式这部分。” “啊,果然听得懂吗?”石渡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却好像很高兴。“对吧?因为是在体育馆后面做这些事情嘛。”说完像是要避开午后的热风,就坐到田泽旁边的石阶上。“不管怎么想都会笑出来呢。” “你是说像以前的连续剧吗?” “啊,差不多意思。” “那么,会有像中村雅俊(注3)那样的热血教师来给我们感化教育吗?我们可是善意的志工喔。” 不对,那是不一样的。 “不是善意。”中村眺望着太过蔚蓝的天空跟划着白线的操场之间说道。虽然想藉此形成跟别人的差异,却还是不成功。“这是本能。” “本能?”田泽歪着头。 “嗯,中村说得没错啊。”石渡勾起嘴角微微笑着。虽然跟这个人从小学时代就认识了,中村还是觉得不了解他。“嗯,说得很好啊,真的。中村,你说这种持续好几年的行为叫做本能是吗?这是个很好的说法,我真佩服。老实说,我最近对用词很感兴趣,真的。” “你这家伙老是对奇怪的事情有兴趣。”田泽从口袋里拿出一包万宝路香烟,这场景如果被老师看到就糟了,话虽如此,要吸烟者身上不带着烟,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你有资格说别人吗?田泽你还不是曾经打过排球。” “闭嘴!排球是神明所创造的高贵运动啊。” 这两人的笨蛋对话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所以中村完全不予理会,趁机凝望天空,装做听不到。视线向下移动,看到某个似曾相识的人影正往这里跑来。 “不要闹了。”中村对两个笨蛋说。“看——”他用下巴比着迎面而来的小角色说:“凯子来了喔” 一个比高二学生平均身高矮了几公分的年轻人,正从有点脏的校舍对面拚了命地跑过来,手上提着便利商店的袋子,那副不合适的眼镜让人看了就有气——是岛田。 “呼、呼……呼……”即使是北海道也正值夏天,而且今天是酷暑,会在这种情况下跑步的,不是马拉松选手就一定是帮人跑腿,很可悲地,岛田他就属于后者。“呼……来了,冰买来了。”他气喘如牛地来到体育馆后面,说完这句话就把袋子交给田泽。 “喔,ok,谢了。”田泽说。 “不……不对啦。”在不出声也会流汗的气温下,刚跑过步的岛田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快断气一样,他的呼吸还很喘,制服背面已经湿透了。这是在7-11买的,不是在ok啦,你看袋子……” “这个猪头。”田泽的声音听起来要发火:“我不是那个意思啦。你在哪里买到冰的,关我什么事啊?” “啊……对不起。那个,因为——” “来吃冰吧。”田泽丢掉烟蒂,打开塑料袋:“热——死人了啊—— ” “嗯,这句话你就说得没错。”石渡看了眼袋子:“昨天也很热,我忍不住就逃到地下街去了。” “咦?”低头看着塑料袋里的田泽,发出了很蠢的声音,然后用力把袋子里的东西翻来翻去。“耶?喂,岛田。” “呃?什……什么?”岛田的表情像是被主人抓到失误的佣仆。 “你没有拿汤匙对不对?” “啊——” “喂,这样根本不能吃吧,难道要用手吗?像印度人那样。” “不行。”石渡瞥了眼岛田,冷淡地说:“岛田,这样你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喔。” “对……对不起。”满头汗的岛田一副像是要哭出来的表情。“我现在马上去拿。” “冰淇淋不能等啊,会溶化的。” 田泽一站起来,就朝岛田的脸颊挥了结实的一拳。岛田像是动作夸张的演员般整个人飞了出去,跌进茂密的草丛里,眼镜掉在地上,他在抽搐着,不停地颤抖。 “啊,呃啊……对不……”颤抖的岛田摸着被揍的脸颊道了歉:“对、对不……噢——” 但是可能因为太痛了,连话都说不清楚。 “嗯,反应很好嘛,岛田,这是下位者的美学呢。”石渡对快挂了的岛田丢下这句话。 “那是什么啊?” “下位者,是为了满足上位者而存在的,存在价值就是提供充分的满足。” “石渡,你居然能一本正经地讲很夸张的事。” “使用暴力的人还说什么啊?” “喂,又要吵了吗?”中村打断没有进展的对话。“已经扯远了吧,汤匙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啊。” “喂,中村,你为什么没有在听别人讲话,是听不到我的大嗓门吗?那就很糟糕啰。” “有传进耳朵里了,但是我懒得去听懂。” “唉呀,是这样子的吗?”田泽似乎对汤匙的事情相当生气。“这家伙就很会听话。”说完又用力踢一下倒地不起的岛田。岛田就像产卵后的青蛙一样发出呻吟。 “都怪这该死的畜生没有好好办事。”田泽说的话也很对。“要在外面吃,拿汤匙是应该的吧。喂,我说错了吗?” “你看——”中村回到校舍那边,翻找自己的书包,然后拿出那种买咖啡冻就会附带的塑胶汤匙。“是汤匙喔。” “中村真是好样的。”石渡接过汤匙:“为什么你会有这种东西啊?” “这个嘛……”他敷衍地回答。谁会一一记得自己的书包里什么时候放了些什么东西? “来吧来吧,那就点心时间开始啰。”石渡打开塑料袋,看着里面:“那要吃什么好呢?啊——” “什么?”旁边的田泽注意到不对劲:“怎么了?” “田泽你……” “什么嘛?不要发出那种恐怖的声音。” “你是那种会用汤匙去吃棒冰的人吗?” “耶?”田泽连忙从袋子里拿出冰品来——脆皮雪糕、甜简、巧克力棒冰,还有冰淇淋麻糬——除了甜筒跟冰淇淋麻糬以外,全都是棒冰型的,中间有根木棍,而甜筒下面是连着饼干杯的,不需要汤匙。“啊,真的。可是麻糬……” “冰淇淋麻糬附有专用的小叉子,所以不需要汤匙,你最好不要再说那些无意义的辩解。”石渡按着额头:“这些东西,超商的店员根本也不会给汤匙。喂,田泽,因为你的无名火,岛田他遭受到莫名其妙的暴力喔。” “莫名其妙的暴力,不就是我们的拿手绝活吗?”田泽难得口才这么好。 “我认输了,这一回合算你赢。”石渡如此回答,视线又回到那堆冰品上,看来已经不想再追究下去。“那……我要吃冰淇淋麻糟啰。” “我……对了,就吃最普通的甜筒吧。中村,你呢?” “脆皮雪糕。” “好的,谢谢爱用。”田泽把蓝色包装的雪糕递过去。 “讲是讲苏打口味,其实根本没有苏打的味道嘛——我觉得。”中村从眼角余光看到被揍的岛田像醉汉般缓缓爬起,但是自己并没有义务要跟他说话,所以就打开雪糕的袋子,咬了一口冰。这个味道标榜苏打口味来贩卖,确实是有些过分。 “你只剩下巧克力棒冰可以吃了,有意见吗?” 石渡把叉子刺进冰淇淋麻糬,然后看向岛田。 “太过分了……”岛田的脸颊肿了起来,没办法,被体格强壮的田泽用勾拳重击,不肿也难。“我……我没有做错不是吗?” “不,错了错了。听着,福泽谕吉(注4)也说过,任何人都会犯错的。” “他没说过这句话吧。”石渡立刻逮到机会吐槽:“是“上天造人无上下之分,人人生而平等”。” “还有啊,岛田,没有马上订正我的失误,这也是你的不对喔。做出那种心虚害怕的表情就是你的错。” “哪有这种事……” “好,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田泽打开冰品的包装:“赶快来凉一下吧,热得要命,全身都是汗。” 中村一边啃着雪糕,一边将视线集中到千鹤身上。 同一时间,石渡跟田泽,还有岛田,也都看向她。 千鹤被绑在一棵树上,手腕跟脚踝都被麻绳固定住。那棵树的枝干上连一片树叶也没有,是在无言地否定生命的旺盛吗? 千鹤放学后被中村等人叫到体育馆后面,然后就任这样的烈日当空下,受到这种曝晒的酷刑。正确地讲,就因为是烈日当空,他们才会这么做。 及肩的黑发会吸热,一定很烫吧,头皮也会热到以为烧焦了吧,她应该已经头昏脑胀了。嘴唇干到极点、濒临中暑的状态、呼吸也很喘,看来差不多逼近极限了。原本就很苍白的脸更加惨白,可爱的脸孔上全都是汗水,白色水手服已经被千鹤自己的汗给湿透了,全身像是被喷了水一样湿淋淋地,胸罩的线条明显可见。 田泽手上拿着冰走近千鹤,然后甩了她一巴掌。千鹤小小的头根本承受不住那有如平底锅般的大巴掌,这就跟被阿弗瑞德(alfred)(注5)攻击是一样的。 “呜……” “嗯?”田泽歪着头:“什么?” “好痛……”那声音听起来很虚弱,不是演技也不是装出来的。“好痛喔……”含泪的大眼对着田泽,会为施虐者带来莫大鼓舞的——软弱的眼瞳。 “当然呀,因为我揍了你啊。” “住手……” “啰唆!”田泽丢掉棒冰,改成握拳揍她的头部。千鹤的睑扭曲了,汗水飞溅出去,然后田泽又揍,汗水飞得更散,脸又更扭曲了。 “不可以对女孩子使用暴力唷。”石渡说:“还有,糟蹋食物也是不行的喔。” “啰唆啊你,婆婆妈妈的。”田泽回头答道。 “我话很少的呢。对了,田泽,什么叫婆妈?” “这个嘛……秘密。”田泽用膝盖踹千鹤的腹部。千鹤的手脚都被绑住,比四脚朝天的乌龟更无抵抗力,由于冲击过大,连呻吟声都发不出来,只有呼呼的短促喘息。 “你流了好多汗耶,千鹤,好像被大雨淋湿一样呢。”石渡把空了的冰淇淋盒放进塑料袋里。“你不觉得这是最佳的减肥方法吗?要告诉藤木喔。” “去她本人面前说说看啊。” “才不要。” “喂,你已经中暑了吧?”石渡对着千鹤说:“口很渴吧?” “嗯……”千鹤无力地点头。像这样老实又顺从到可怜兮兮的反应,是会促进恶性循环的,这个女的不了解吗? “想喝水吗?” “想……”千鹤抬起汗湿的苍白脸孔(只有两颊跟苹果一样红)。“我想喝,想……” “那就拜托我啊。” “请……请给我水。”千鹤咽了一下口水,对石渡恳求,声音非常地虚弱:“请……请给我……水,拜托……” “做得很好,ok ——喂,岛田,水管呢?” “咦?喔……喔。”岛田正对千鹤投以担心的眼神,一听到有人叫他就急忙跑向操场旁边的水龙头,将绿色水管接上,然后抓着水管口回来,交给石渡后,又再跑到水龙头那边,看起来很忙。 “这种事啊……以前我常常做喔。”石渡用拇指跟食指抓着水管口:“会有怀念的感觉。” 然后迈步走向千鹤的位置。 “你奂是小孩子耶。”田泽离开一步。 “婆妈接下来是小孩子吗?”石渡把水管对着千鹤:“准备ok了喔。” “咦?啊,不要 ”千鹤盯着水管,两颊的肌肉颤抖着,汗水流过贴在脸上的头发。 “喂,岛田,开始啰。”田泽下了命令,岛田将水龙头转到最底,水流一股作气通过水管,几秒钟后从石渡抓着的管口喷出来。因为石渡捏着管口,水柱变得非常强大,连千鹤的哀嚎都听不见了。 “哈哈哈,这个真猛。”田泽在旁边看得很高兴:“汗水也顺便冲掉吧,这是特技表演喔。” 水压毫不留情地逼迫着千鹤的双脚、胸前还有脸部,看起来很痛,身体搞不好会被钻出洞来,中村的脑海闪过这个想法。石渡的手指放开水管口,失去阻力的水流洒在石渡脚边。 不用说,千鹤已经全身湿透了,像闹睥气的小孩般甩着脸庞,在她周围出现了几个小水洼。 “我将来去当消防队员好了。” “你说真的?”田泽问。 “当然是开玩笑的啊。” “咳呜,呜、呜呜……”千鹤低着头发出几声呜咽,全身都在痉挛,白色的肌肤开始发青,湿掉的制服贴在身上,内衣几乎都透出来了。 “哭也没有用喔。”田泽用唾弃的口吻说:“你知道的吧。” “为什么要哭呢?千鹤,哭泣跟否定是一样的喔,我想你应该要搞清楚自己的立场。” “呜、呜呜……因为……”千鹤低着头回答:“因为,很、很痛……呜——” “喂,石渡 ”中村突发奇想,指着水流不停的水管:“那个,插进她嘴里。” “真残忍……”石渡虽然那么说,却报以淡淡的微笑,然后握着水管向千鹤走得更近。 “不要——”千鹤抗拒着。她摇头,不停扭动被深蓝色短裙贴住的纤细双脚,但是绳子这种东西,自古以来就是为了捆绑而存在的,所以这点程度的力气连动都不会动。 “这是净化工程喔。”石渡试图将水势强大的水管塞进千鹤的嘴里。 “呜!”但是千鹤像贝壳一样紧闭着嘴,头就像洗衣机一样不停转动着抵抗。“呜——” “赶快张开嘴吧,你应该很清楚自己的立场!”石渡伸出手掐住千鹤纤细的下巴,然后将手指硬是压进上颚和下颚之间的脸颊。那个攻击很痛,千鹤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石渡趁机将水管插入,千鹤的嘴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石渡按着她的嘴巴。真是个过分的家伙,中村想,虽然下令的是他自己。 千鹤的体内一下子就被水势入侵了,腹部跟喉咙都激烈地起伏,看样子也无暇顾及过量的水从鼻子里溢出来吧。过了三十秒左右,石渡把水管拔出来。 “咳……咳、咳,恶——”千鹤立刻吐出水来,应该喝了很多吧,她垂着头,似乎很不舒服,呜咽声和吸鼻水的声音变错着。 “啊,石渡让她哭得更厉害了唷。”田泽开玩笑地说。 “喂喂,我是遵照中村的要求。” “咳、咳……呜、呜呜……” “好脏喔,千鹤——”石渡苦笑:“你啊,在男生面前哭哭啼啼是不行的喔,先跟你说清楚。喂,岛田,可以关水龙头了啦。水是很重要的,要好好珍惜呢。” “一下子说不能浪费食物,一下子又说要节约用水,你几时变成环保人士啦?”田泽看着渐渐变小的水流。 “嗯,只有两个因素就把我列为环保人士,单纯也是一种优点呢。”石渡微微牵动嘴角,然后伸手抹去脖子上的汗。“的确,我不会乱丢烟蒂,也会节省用水,不过我会把空罐随便丢在路上,也会骑机车排放废气喔。” “喔——这样啊。”田泽低声回答。 “你最近很冷淡喔。” “因为情绪不好。”田泽喃喃说着,然后踹了千鹤肚子好几下。 “啊——呜……” “吵死了!”中村再度眺望天空。也许发了疯的,是我们……这念头只停留在他脑海八秒钟而已。 4 一般人在跟别人聊到工作内容的时候,都会希望不要被误解,但是王田克秋却连这点也办不到,他从事的是那种一旦公开就会遭到侧目,职称令人相当敏感的工作。因此王田尽量都不去谈到工作的事,如果真的陷入无法避免职业话题的情况,就用某某大厦的清洁工,或是某某大楼的行政人员等适当的字眼来模糊带过。 奇怪……为什么会对别人的职业有兴趣呢?真是无法理解。谁在做什么样的工作根本就无所谓——这是王田的主张,或者可以说是基本理念。好比说,就算有朋友到医院打工清洗尸体,自己也照样吃得下那位朋友捏出来的寿司,他如此深信不疑。 算了,这是无关紧要的话题。王田从口袋里拿出香烟,叼了一根在嘴里,虽说还不至于没有这东西就活不下去,但是香烟对他而言,是终生伴侣的第一顺位候补——就跟女人一样吧。不,这种比较方式对香烟太失礼了,香烟不但比女人省钱,又比任何东西都不虞匮乏,而且高级……他试着用酷一点的思考模式,却觉得跟自己性格不符而作罢。 王田将出租汽车停在百货公司停车场,待在车里面休息。这是今天第五次的休息了,没有人可以战胜休息这个字眼的诱惑。 “呃——”王田用廉价打火机(他是个不在打火机上花大钱的人)点了火,维持着介于放松跟紧张之间的姿势,转向副驾驶座的少女,将今天讲了第九次的台词随着烟雾一起吐出来:“没关系吗?” “呃……嗯。”回答慢了一拍才传来。少女始终面向前方,没有将视线移开,如同结冰一般动也不动。前面明明只有丰田汽车的车尾,究竟她是在看什么呢? “那么,差不多该告诉我了吧?虽然不太想讲这种事……不过这几天吃饭买单的、张罗睡床的、买衣服给你的,全部都是我喔。”这根本就是压榨低收入户嘛,他在脑中挖苦自己。 “我是不知道你遇到多严重的事情,不过我都已经这样表达我的诚意了。” 王田将话打住,沉默地观察她:性别为女性,年龄比自己少了快一轮,也就是十几岁左右未满二十岁,长头发、白皮肤。上个月……六月二十九日星期六的深夜,在目流川出海口附近的某一座桥下,她跟水面流动的垃圾一起,全身赤裸地漂浮着,身体当然是已经冰冷了,却奇迹似地还在呼吸,左手臂上有一处疑似被人从后方用刀划破的伤口——这些是到目前为止所确定的,关于这名少女的全部资料。 “我……”少女微微地开了口:“我是——我……” 看来似乎终于有了交谈的意愿。唉,整整三天都一起行动,就算是跟老鼠也可以变成好朋友了。 “说的没错。”王田谨惯地回答:“你就是你啊。” “但是……另一个……另一个我出现了。” “另一个我?”王田皱起脸孔,当然不是因为烟跑进眼睛里的关系。“那是怎么回事?” 他将烟灰从车窗的缝隙间弹落。“我不懂什么意思。你就是你吧?还有其它人吗?” “另一个我出现了。”那声音在颤抖。 “喔。”这根本无法称之为对话。王田不是精神科医师,他对脑电波的相关话题没有兴趣。“那,所谓另一个我,是什么?” “就是——另一个——我。”她把句了分段回答,意思却没有改变。 “呃……你是说,类似双胞胎之类的事情吗?” “我是独生女,只有我一个。” “啊,这样。” “但是有两个我。” “所以——”王田有点烦躁,为了让自己冷静,他用力吸了口烟,稍微被呛到一下。“那你所谓的另一个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 “被夺走了。” “啊?” “另一个我把“我”夺走了。”少女僵硬的表情没有变化。 “你说被夺走了,讲得具体一点,是什么东西?”王田追问:“是户籍之类的问题吗?还是什么身分证名文件被偷走了吗?” “不是那样的,是我自己被夺走了。” “可是——”他真的生气了,王田并不喜欢这种不清不楚,或是话讲半天都在兜圈子、讲不到重点的人,但是二十八岁的自己,为了这种理由而对少女使用暴力是很不成熟的,所以他放弃。“你看,你不是好好地待在这里吗?难道你是幽灵吗?现在我所看到的你,这个存在又是什么?” “不是的。我——已经不是“我”了,因为已经被我夺去了。”少女似乎浑然不觉自己的发言正在触碰王田的地雷,依然重复着相同的回答。 “你说你被自己给夺走了,但是世界上只有一个你存在啊,你明白吗?” “我原本也是那么想的。”少女用苍白的手按着被绷带包扎的左手臂。“但是我错了…… 我自己,就站在我的眼前。” 我自己? “呃——”怎么好像变得有点诡异。“你说的那个,是灵异事件吗?” “很恐怖。” “你是说,在你的眼前出现了你自己吗?”王田将少女的话归纳出重点,简单扼要地反问。 “嗯。” 鬼扯!王田对这一类的事情根本完全不相信,理由非常实际,因为他一次也没有看见过。大致说来,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吧?那些人都搞错了,这个世界明明就不是一个有趣的幻觉,至少现实就是现实,税金也不能不缴,房租也不能不付。不……也许有十分之一左右是虚构的?王田重新思考,那十分之一,包含了自己的工作(吧),如果没有这个虚构的成分,自己现在就真的会是某某大楼的清洁工吧——这并不是轻视大楼清洁工,为了以防万一必须先声明。 “真的看到了——我自己的身影。”少女很认真地说。 “嗯哼。”王田将座椅向后放倒,腰部稍微轻松了点。 “我没有骗你。” 看起来的确不像是在说谎。在这名少女的脑中,确实存在着跟自己分身相遇的真实事件吧,但是那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也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一定是错觉!就跟推理小说中的诡计一样,目击到自己的身影,这种奇妙的现象一定是目击者或当事人(在这次的事件里,就是这名少女)的错觉,反正就是这么回事。 “不是错觉吗?”于是他这么问。 “不是的。” “我觉得是喔。”他将烟蒂丢到窗外。“精神病患最初的症状,就是对错觉的肯定。你知道吗?” “我的脑子很正常。”少女的视线仍然直直地向着正前方,连看都不看王田一眼。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到很悲哀。 “头脑正常的人,是不会看到自己分身的喔。” “我就看到了。” “你叫什么名字?”王田问。都在一起三天了,却连彼此的名字都还不知道,这种感觉真不好。“我是王田克秋,就是国王的田地这两个字,虽然自己满喜欢的,不过国王这个部分——” “我的名字……没了。” “没了小姐?呃,这个名字很适合秃头(注6),不过你有一头美丽的长发呢。” 事实上,这名少女有一头相当美丽的秀发,甚至可以去拍洗发精广告了,简直就像上了一层会反光的颜料似地。然而少女对于王田的赞美,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无言地看着前方。 “真是的。”王田关上车窗、打开空调,异味跟冷风混合在一起,吹到脸上令人很不舒服,但如果对不舒服的事情都一一计较,那么人生就过不下去了。他将座椅调回来,然后发动车子离开停车场、驶入国道,没有目标和去处,现在,他所获得的情报太少了,什么也做不成……“真是够了!”接下莫名其妙的工作,还必须要照顾莫名其妙的少女,这些都可以说是自作自受,可是这么说来不就太不幸了吗? 真的是不幸,王田痛恨自己所走过的二十八年人生。痛恨人生这种行为,是没有什么意义也没有什么解决之道的,但是却无法不痛恨。因为小时候的一场发烧,右手的小指到现在都还不能动,然后老家也发生火灾烧掉了,连以前上班的公司都倒闭,自己的住处还遭了四次小偷,去年又丢了两次钱包,变成从事这种工作的人…… “我看到我自己。”身旁的少女突然喃喃自语:“真的。” 算了,人生的回顾就到此划下句点吧,跟车子一样,思考也是要换档的,既然好不容易活下来了,现在开始就想些正面的事情吧。只要向前走,事情总会有着落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因为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的,无论如何走下去吧,至少要站稳脚步。 ———————————————————————— 注 1 日向小次郎:日本少年漫画《足球小将翼》当中的人物,担任日本队王牌前锋,绝招是老虎射门和雷兽射门。 2 木匠兄妹:七〇代红极一时的美国二重唱团体,由哥哥查理?卡本特与妹妹凯伦?卡本特组成,1983年凯伦因厌食症去世。 3 中村雅俊(masatoyo nakamura):演员,曾演过《夜逃屋本铺》、《老爹侦探》,并于《爱情一本道》中演松浦亚弥的父亲,在戏中担任柔道教师。 4 福泽谕吉:日本十九世纪著名教育家,庆应义塾大学创办人,日币一万元钞票上的肖像。 5 阿弗瑞德(alfred):日本格斗电玩“饿狼传说rb”出现的隐藏角色,热爱驾驶飞机的少年。 6 日文中“没了”与“没头发”为谐音。 第二章 想重演的星期二 1 软弱又胆小的我,即使当面遇到千鹤正在被欺负的现场,也是完全无能为力。如果出口干涉,连我自己也会变成被欺负的对象,但我不想被排挤,不想被大家孤立,这种情形光是用想象的就让人受不了。 一进到教室里,就看见千鹤正在用橡皮擦拚命擦着桌面,她的眼睛浮肿,恐怕才刚哭过,或是快要哭出来了吧。千鹤的桌面上,被各种颜色的签字笔写得满满的,简直像经文一样:杀人犯的小孩、杀人犯的小孩,罪人去死吧;喂,你干嘛来学校?去死去死团(注7),你没有活着的价值啦;强暴你喔,荡妇—守财奴、饿死鬼、制服援交妹;你是死刑犯,没资格来学校啦;总有一天杀了你;笨蛋笨蛋笨蛋笨蛋;谁强暴她就给十块钱;把你丢进河里当水鬼喔;爱哭鬼、蟑螂、烂人、去死……等等。 千鹤看向这里,我急忙移开视线,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老实说,我不想跟她扯上关系,这是真心话。对不起,我是个软弱的人,没办法帮你任何忙,请不要对我有所期待…… 对不起。 我看着自己干干净净没有被写上任何字迹的桌面,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2 “放弃抵抗,就跟失去生命是一样的,如果无法除去敌人,剩下的就只有等死而已。”这句话不光是人类,地球上所有存活的生命应该都适用吧,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放弃的就是弱者。换句话说,如果认定自己是食物链最底层的小虫子,就会习惯被支配、被吞食,养成姑息颓废的心态。 这……说到底就是逃避,不堪、丑陋,令人反胃。根本不需要引用福泽谕吉的话,人类生来就是平等的,当然还是会有地理上的差异、经济上的差异、政治上的差异,以及身体上的差异,但这些都不是重点,这里所说的平等是另外一回事,完全不同的主题。 平等,是人类的定位,不论是天皇或者是游民,作为一个人的价值都是完全一样的。并不会因为你是天皇就能够飞天遁地,或是会分身术,也不会因为你是流浪汉就理当要被轻视。不了解这个道理的人,肯定是没有的——他希望能这么认为……不,是希望能这么相信。 当然,即使只有极少数的例子,也是有人一直扮演弱者,等到最后的最后才突然来个大逆转,所以他也很清楚,不能对所有的弱者(人家所以为的弱者)都刻薄地恶言相向。对于这一点他非常警觉,因为对正处于上风的人而言,没有比情势大逆转更糟糕的事情了。中村在教室里一边吃着便利商店的便当,脑中一边思考着这些事情。 “怎么了啊?千鹤。”秋川毫不掩饰残忍的表情与不怀好意的脸孔,走到在教室里徘徊的千鹤身旁。中村常常觉得这个叫做秋川的女人,近看长得很像细野晴臣(注8)。“吃便当的时间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是在找什么呢?” “呃,我、我……那个……”千鹤垂下大眼确认自己的处境,看来不管在精神上已经多么灰心丧志,仍然不会失去察觉危险的本能。 “我什么我,听不懂啦!”秋川发出刺耳的咆哮声。班上同学似乎都听出来千鹤要被找麻烦了,一个个看向她,其中大部分都是带着笑意的。 “喂,你啊,为什么结结巴巴的?很恶心耶,拜托。” “我、我……”千鹤纤细的身体缩了一下,水手服的领子晃动着,双眸也不安地闪烁。 “不是跟你说不要这样子了,你听不懂吗?到底怎么回事,你讲清楚嘛。” “那个,我——”千鹤将视线垂得更低:“我的便当……不见了。” “这样啊,那真是伤脑筋。”秋川的演技很烂。“唉呀,会不会是你自己不小心吃掉又忘记了?” “怎么可能。” “笨蛋,我是开玩笑的好不好。不要连认真跟开玩笑都分不出来,都已经是高中生了耶。” 如果以为秋川这样对千鹤,是在闹着玩的,那就太天真了。 “咦,怎么了,你们两个?”女生群里带头的猴子王……更正,是母猪王——藤木拿着果汁罐头走过来。她似乎自以为有一双吸引人的美腿,故意穿很短的裙子把腿都露出来,可是在旁观者的眼中,这根本就是全副武装的机动战士钢弹,或者应该叫做神猪。这是中村—— 不,是全人类的综合评语。“说嘛说嘛,什么事情?” “千鹤说她的便当不见了。”秋川用整间教室都听得到的声音讲。“真是粗心耶。” “咦?是被谁吃掉了吗?”藤木把果汁罐放在别人的桌子上。 “怎么可能,没人会吃的啦,那是杀人犯的小孩做的便当耶!”说完两个人都笑了,班上同学也都小声窃笑着。 “啊,我有看到喔,那个便当。”樱江加入了,这也是套好的吧。“是不是用红色配绿色的手帕包起来的?”她向千鹤确认:“跟圣诞节装饰一样的。” “是……是那个没错。”千鹤缓缓地点了头。 “刚才我去厕所的时候,看到它掉在里面喔。” “厕所?”秋川反问:“等一下,千鹤,你去厕所的时候掉在里面的?” “有哪个笨蛋会把便当带到厕所里的吗?”藤木嚣张地嘲笑着。“没关系,那好啊,去看看吧,说不定还在。” “太好了,对不对?千鹤,找到便当了。”秋川这么说,但千鹤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吧,这么故意的找到方式。 “那就赶快去把便当拿回来吧,应该是还在的。”配合樱江说的话,三人开始行动,千鹤就像是被链子拉住的小狗一样,让她们带走了。 “啊,等一下——”正在窗户下面大口咬着合作社面包的石渡站了起来:“我也要去。” “啥?你是男的吧?”藤木回头说道。 “喂喂,不要有性别歧视喔,打扫的欧巴桑还不是大大方方地走进男生厕所?”石渡把吃到一半的面包放到自己的桌子上。 “那是什么歪理。”樱江奇怪地笑着。 “也好啊,无所谓。”秋川拉住稍微试着抵抗的千鹤。“大家一起来比较有趣嘛。” 有趣……吗?因为有趣就去破坏,这简直是小孩子的逻辑,没有任何责任感或想法,单纯又幼稚的行为。不过,大家都是五十步笑百步,没什么好批评的。没错,其实就只是欺负人而已,一言以蔽之。 “那……对了,中村也要去喔。” “咦?”石渡找自己一起去,中村有些惊讶。 “有什么好咦的?”他皮笑肉不笑:“中村你也要去啊,这是当然的吧。” “为什么?”很不巧,他现在没有那种心情。 “还需要什么理由啊,喂,快点。” “我不去。”中村拒绝了:“你找田泽或是岛田他们去吧。” “岛田去图书室还是别的地方了,找不到人。田泽他们班太远了,去叫他很麻烦。走啦,中村,不要把一整天当中最好的时间浪费在这种地方啦。” “咦,什么啊,中村也要来?”藤木发牢骚:“很色耶,你们——真的都很色耶。” “很色?讲什么啊?” “女生厕所可是圣地耶——”樱江拉着放弃抵抗的千鹤,一副好朋友的样子。“男生厕所里,连掩饰声音的设备都没有呢。” “因为我们不需要啊,对不对,中村?” “不——”中村解决完便当,从座位上站起来:“有些人需要喔,那我们走吧。” 大家达成共识,以藤木为首的一群女生,还有石渡,将千鹤带出了教室,中村也跟在后面。千鹤回过头来,虽然知道徒劳无功,仍对周围的人群明显地投以求救的眼神,只可惜班上大部分都是敌人, 而少数站在她那边的(应该说是中立者,或者是同病相怜的软弱者部队),对刚才这些大声交谈的对话全都听而不问,所以仍然是徒劳无功。 一群人进了女生厕所,当然,里面的陈设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只差在便器有没有遮起来而已,还有……虽然这是废话,但是并不因为这是女厕就没有臭味(这种对异性的迷思,大概不管经过多少年代都不会消失吧)。男性跟女性,其实就跟骰子的六个面一样,中村有了新的想法。厕所内几名女生看到中村跟石渡都吓一跳,纷纷逃了出去。 “喂,中村——”石渡目送女生们逃走的背影:“怎么我们好像被当成变态了啊。” “你们根本就是变态啊。”藤木连问都没问樱江,就打开倒数第二间的门,然后把千鹤推进去。樱江也进去了,藤木跟秋川都站在门外。 中村从秋川跟藤木之间的空隙看进去,马桶里面浮着东西:红绿相间的手帕、便当盒、高丽菜、炸鸡块、小西红柿…… “找到了。”樱江笑得跟发现遗迹的考古学者一样。“就是这个吧,千鹤的便当。” 被强压跪坐在马桶前面的千鹤轻轻地点了头,表情很哀伤,握紧拳头的苍白手掌,正微微颤抖着。 “哇——好脏,还浮着小西红柿。” “唉呀,好像一堆小群岛呢。” “那是什么东西啊?” “好了好了……喂,千鹤,赶快抢救啊。”秋川用讨人厌的声音逼迫着:“我们特地帮你找到了喔,难道你要辜负我们的努力吗?那不就太过分了,我们可是朋友喔。” 什么是朋友?秋川再度催促,千鹤有所觉悟,用手拿出了马桶里的便当。她一定常做这种事,中村沉思着。 拿出来的泡水便当盒里,又陆续放进了高丽菜、炸鸡块还有小西红柿,吸了水的白饭膨胀起来很像蛆——非常恶心。 “太好了,这样就可以吃了吧。”站在千鹤背后的樱江开朗地说。 可以吃?有趣,有趣过头了,中村简直想要吹口哨。而且更有趣的是,这并不是在开玩笑。 “怎么了啊?千鹤,快点吃啊,找到你要的便当了呢。” “可、可是——”千鹤眼睛水汪汪地看着这里。 “什么啦!”藤木撑起太大只的身体,用力捶了厕所门一下,真不愧是神猪。“可是怎么样嘛?喂,你说啊!” “怎么了呢?”石渡先是看看泡脏了的便当盒,接着看看千鹤快哭的脸。他从藤木的身旁露出脸来,乍看之下很像飘浮的断头。“你在哭什么呢?有那么高兴吗?” “你一定是个爱吃鬼喔。”就算是千鹤,也不想被藤木说这种话吧。 “快吃吧,糟蹋食物是不可以的喔,这样会对不起没饭吃的小朋友们喔。”秋川发出最后通牒,如果千鹤抵抗,为了面子就无法避免要动私刑,万一演变成那种局面,中村也不得不参加吧。然而中村对此一点也不担心,因为这个女的,根本就没有抵抗的勇气。 千鹤从湿的便当盒盖子上拿出筷子,戳进炸鸡块里,透到面粉皮里面的厕所水渗了出来。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含进嘴里,又再犹豫了一下,却已经开始咀嚼起来,在旁边看的人反而比较恶心。 “好吃吗?”石渡咬牙憋笑着:“喂,那个好不好吃啊?” 千鹤没有回答……不,是无法回答。 “一定是好吃得说不出话来呢。”藤木说了个完全相反的解释。 那你来吃吃看啊,肥婆。中村期待千鹤会说出这种话,当然以千鹤的个性是说不出来的。 “那就多吃一点啊。”樱江笑着说:“千鹤,吃吃看白饭。” “……”千鹤无言地抬头看着背后的樱江,双眼含着泪水。 “快点!”刺耳的声音,危险讯号,哭泣流泪也是于事无补。 千鹤的视线再度回到眼前的便当上,白饭——早已经不能称为白饭了,她用筷子试着挖起来,但是像微生物一样浮在水面上的饭粒实在很难捞,她试了好几次,还是没办法。 “笨手笨脚的耶。” “啊,那要不要干脆当作茶泡饭一样,整个倒进嘴里好了?”樱江又提出了很猛的建议。 “喂,把便当盒靠在嘴吧上,没关系的啦,又没有男生在看,没必要不好意思啦,这里是女生厕所。”那并不是重点,而且眼前明明就有两个男生在场。“快、快点,吃吧。” “一口气吃下去喔。” “豪爽一点喔。” 两人开始逼迫着,千鹤一边忍住眼泪,一边喝进厕所水,把泡烂的白饭扒进嘴里……在第五口的时候呛到了,动作停止,千鹤的胃似乎正在逆流,从胸前的起伏看得出来。 “嗯——”接着她一口气吐了出来,呕吐物就像全开的水龙头一样,从嘴里流泄而出,马桶前全都是秽物,连千鹤自己的制服都沾到了,发出阵阵恶臭。 “好脏!”秋川猛地倒退,撞到中村的肩膀。 “啊——吐出来了啦。”樱江踹了千鹤的背一下,千鹤拚命死撑着不往前趴下去。“你这个脏鬼!” “不要在人家面前吐啦!” “你是要反刍吗?” “那种事我才做不出来呢,太失礼了。” “这么浪费是不可以的唷,千鹤。”秋川把千鹤的头压到呕吐物上,然后开始摩擦,秽物跑进眼睛、鼻子以及嘴巴里。千鹤应该想叫住手吧,但是一开口就会吞进更多的秽物,所以才无法发出声音,况且这个秋川,也并不是那种有良心的人,求她也不会停手。 “把刚才吐的东西吃下去!”身后的樱江用尖锐的声音命令着,踹千鹤的背,白色制服上留着鞋底的印子。“听到没有!我叫你快点吃!” “世界上有很多想吃又没得吃的可怜小孩喔。”秋川放开一直压着的千鹤的头。 “不、不要,住手……”千鹤抬起头来,一脸悲惨。 “请不要把那么脏的脸抬起来喔。”石渡硬挤进厕所隔间里,毫不留情地直接踩住千鹤的头,呕吐物里渗进了血红色。 “恶,那么脏的脸你竟然踩得下去。”秋川瞇起眼睛。 “唉呀——”石渡发出伤脑筋的声音:“不自觉就做出反射动作了。” “吃下去就原谅你。”藤木的语气很温柔。中村每次听到这种声音都会想,为什么女生温柔的声音会让人这么地不舒服呢?“所以你就快吃吧,杀人犯的女儿。” 似乎已经没得选择了,千鹤开始吃起几十秒前自己吐出来的东西。跟狗一样的家伙,中村心里想。 “喂,千鹤,今天都别回教室里喔。”樱江斜着眼瞄她:“你身上臭死了,知道吗?” 3 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止走在街上……不对,更正,不能用一回过神来这种说法,我又不是梦游症患者。没错,我很清楚知道,这是我自己的意志。时间是晚上八点零五分,霓虹灯正闪烁着光芒,街上人群来往穿梭,五颜六色的灯光照射在这些人身上,但也不会有人脸色比现在的我更发青吧。 我想吃东西。 我想吃东西。 空腹的极限,在昨天……七月一日的时候,就已经到来,现在更超越了临界点,感觉开始麻痹,胃酸好像要把整个胃都腐蚀掉,很恐怖。已经进入成为木乃伊的倒数计时,光是对着迎面吹来的温暖夜风,也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快风化了一样。 讨厌!视线模糊的情况又更加恶化了,这里明明是大都市的中心点,我却必须在一种探险家陷入迷雾的心情下前进。映入我眼中的世界是暧昧不明的,甚至已经扭曲,然而扭曲的原因,究竟在于我自己还是在于 这个世界,我也不知道。 够了!为什么我必须要遇到这种事情?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吃巧克力圣代、拉面,或是去烧肉店……这些都不会实现了,能够摄食的,只剩下人肉。这是多么刁难的设定,我觉得好想哭,为了这个奇怪的偏食症状,我已经被家里赶出来了,而唯一会温和对待我的仓坂医生,也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什么人死后会活在心里之类的说法,我其实也赞成,但是没何实体,就像故障的录放机一样,让人很不安心,这种感觉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占据了我的身体……于事无补的想法。 你还是不吃吗?占据我右半身的这个意识,恐怕也是在这段过程当中产生的吧——任意地活动、任意地思考、怂恿我吃人肉,然后嘲笑我的右半身。这个右半身到底是谁呢?是某个人的灵魂寄居茌这里吗?还是我有双重人格……什么说法都有可能。 我从饲料……不,是人潮中向外移动,进入小巷。要是再这样置身于人潮中,我一定会挥舞菜刀砍杀周围的人,然后大口地吃他们的肉吧。 呃?刚才说了菜刀?究竟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混蛋,我根本就没有准备菜刀,我没有准备,没有、没有,我拚命地摇着头,拚命地、拚命地摇头。 肚子里的虫在告诉你极限到了喔,再不吃就等死吧!右半身用恶心的声音低语着:可是你的饲料没得买,那就……只能去猎捕啰。 闭嘴!不能再说下去了,我在内心大喊着,否定这些话,我不想再听、不能再听。 封印开启了,应该已经被封印的,关于小女孩的记忆,开始苏醒:空旷冷清的公园,天气炎热,红色衣服,女孩她……不行,别去想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结束的事情——过去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抵抗也是没用的、没用的,反正还是要吃的。右半身嘲讽地说。 我否认,说没有这种事,说我可以忍耐。 然而右半身并不停止嘲笑,还边笑边瞧不起人地放话:你只会说谎,你根本不想死。 虽然不甘心,但这些话都没说错——我并不想死。 所有的生物为了存活下去,都必然要牺牲掉一些其它的生命。一般人就是打破鸡蛋或屠宰牛只,但我的对象却是人肉——这点已经再三强调过了。牺牲的程度不一样,生命的重量绝对不是平等的,会把鹌鹑的雏鸟跟人类的婴儿放在天秤上比较的,根本是疯子。 管他谁轻谁重,都没有关系啊,生命本来就是为了被消耗而存在的。 右半身每次把我的想法攻击得体无完肤之后,一定会说出这种巧言令色的话。这是一种战略吧,皮鞭和糖果……不,还没到那么工于心计的地步,总之,这一定是为了让我吃人肉的心理战术。我的脑中是这么理解的,但却像黏在蜘蛛网上的蝴蝶一般,无法逃离那些催眠的话语,这也是事实。 没必要那么耿耿于怀啦,狮子不都若无其事地狩猎吗? 右半身开始说些甜言蜜语,这些话都直接在我的体内流动,塞住耳朵也没用。于是…… 我放弃了抵抗,我要去捕猎物,这是顺从本能的行为,也是唯一的生存之道。就像绳文时代的人类一样,狩猎然后屠宰,选项只有:死亡或是狩猎,所以当然是——选择后者。 啊啊……我的反抗就是这样吗?就只有这点程度吗?太难堪了,伹也无能为力,而无能为力的想法也很令人难堪。 那就加油啰!右半身留下一句台词,又再度沉进精神意识的最深处。 然后,我终于察觉到自己肩膀上正背着大型的斯伯丁运动背包,里面放着菜刀跟解剖工具……啊,这不是我放的,一定是右半身准备的。我一边揉着模糊的眼睛,一边又重新走回人群中,然后唤起从远古时代以来就养成的狩猎知识,开始搜寻猎物,观察哪一个人看起来比较好捉、比较好杀,而且肉比较好吃…… 可惜满街都是被烟酒侵蚀的中年人,或是脂肪比例过高的胖妈妈,始终找不到我所希望的猎物。当然还是有年轻人,但都净是一些没有肉的皮包骨,不然就是注射药物把肌肉撑得太夸张的家伙。就算我不详细检查体型,从每个人的气味跟脸色,也可以对他们肌肉的比例和状态有某种程度的了解,即使并非吃了很多年的人肉。 在搜寻猎物的时候,不知不觉间走进了商业区,有很多刚从加班中解放的上班族,也看见不少踏着凌乱脚步的女人,然后—— 然后我发现了一对奇妙的男女,穿着过度装饰的夸张衣服。我集中模糊不清的视线仔细看,其中的少女跟我差不多年纪,穿着像是从卡通国度跑出来的暴露服装,而男性大约二十多岁,像武士般穿着从头到脚整套深红色的铠甲,这两人站在大楼的玄关前,那身奇装异服使我茫然。 那是什么啊? 这两个人是从什么遥远的星球跑来的吗?至少他们身上的衣服都不是现实世界的人会拿来穿的(男方甚至还是铠甲)。不过我对服装方面的考察并没有那么认真研究,现任我对于服装这种次要的东西,是不会表示关心的,我所重视的,是服装的内部——没错,就是肉。 那个男的。虽然隐藏在没有线条的铠甲后面,但他的肌肉可是高水平,光是看他精悍的表情,就有如用手触摸般清楚明白——合格。看来右半身也很高兴,肩膀附近正在痉挛着。 我想吃。 我想吃。 如果不注意闭着嘴巴,口水就会流出来,我在这一刻,已经把那个穿着铠甲的青年当作食物了。没错,现在才来说服自己已经太慢了,我想吃了他,想切下他的肉,想摄取里面的养分。我的食人行为跟什么灵力的获取,或是什么宗教的思想,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想吃而已。 穿着暴露洋装的少女跟穿铠甲的青年,似乎正在找什么人,交谈几句之后,少女就走进大楼里去了,外面只剩下青年一个人。 这个,就叫做机会喔,可别拖拖拉拉地喔。我的右半身,冷静地忠告着。 热气般的夜风,正在煽动着我,街上的声音传不进我的耳里。我切实地感觉到,理智就像乐高城堡一样,轻易地崩坏了。肚子在叫了,不快点填饱的话,真的会饿死。 我踏出了求生的第一步,向穿铠甲的青年走近。 “呃……”没有任何战略,完全是见机行事。“不好意思。” “嗯?”青年就像关节很少的机器人一样,用笨拙的动作看向我:“什么——” 我立刻倒在他面前,三分之一是演技,三分之一是真情,三分之一是本能。 “你……你不要紧吧?”青年急急忙忙想要抱起我,却仍然像个缺少关节的机器人,连这点也办不到,于是他迅速、但小心翼翼地,将上半身的铠甲脱下,拍拍我的脸颊,又摇摇我的肩膀。 “啊。”我微微睁开眼睛,肌肉健美的手臂正围绕着我的脖子。“呃——” “你……你还好吗?喂——”青年再度摇晃着我,放着菜刀的超大运动背包,从肩膀滑落,发出了金属撞击的声音。眼前是青年宽厚的胸膛,他的体味刺激着我的鼻腔——肉的味道,我的口水快溢出来了,食欲有如性欲一般涌起。 “我没事……”我刻意地小声回答。 “我现在马上送你去医院。”他说完准备抱起我,被我制止了。 “对不起,这个……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只是贫血而已。”我离开他的手臂,青年喔地稍微回应一下,又再问一次真的不要紧吗。 “嗯,已经没事了。”现在的我是个演技派女星,正要向前踏出一步,又故意踉跄一下,然后把自己的胸部贴在青年的左手臂上。 “这……这根本就是有事嘛。”青年的 反应就像单纯的小孩一样,大概连女生的胸部都没碰过,可能还是个处男吧。“还是送你去医院好了。” “不好意思——”我用虚弱的眼神凝视着他:“可以请你送我回家吗?如果不麻烦的话。” 要是对方没有传来好色的反应,我就打算放弃了,可是青年却连一点犹豫也没有表现出来就点头答应。真是的,男生真的是很单纯,为什么男性会比女性更喜欢性行为呢?无所谓,总之托了这个的福,我才能轻易地捕到猎物。 “啊,你等一下,我去跟大家说一声就来喔。” “我们默默地离开吧。”我用力握住青年的手,当然,也紧贴在他的胸口上。“别跟任何人说,好吗?” “啊……啊啊——”青年用惊讶的表情看着我,恐怕他从来没有遇过被诱惑这种事吧,他的长相看起来没那么糟,却完全没有异性缘吗?算了,怎样都好。“啊,等一下,我去拿车钥匙跟钱包。” 说完他就放开我的手,捧着铠甲往玄关的反方向走过去,想必是从后门进出的吧。 咦,你很有成为荡妇的本事嘛,用这种方法就可以钓到猎物呢。 右半身用冷淡的语气批评着我,这家伙真是太没礼貌了,女人在对异性使用女人的武器时,是不会产生什么罪恶感或羞耻心的,这一点大家应该都心知肚明才对,我对右半身的没教养感到幻灭。 我在大楼前面等了五分钟左右,青年就急急忙忙地跑回来,身上穿着衬衫跟牛仔裤。 “车子停在对面的停车场。”他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那……那就走吧?” 唉,为什么进行得这么顺利呢?一定是神明或是有什么在主导着我的命运,我只能这么想了,不是吗? 我跟青年走向停车场,一路上几乎都没说话,如果要说交谈,只有互相自我介绍而已。 这名青年的年龄是二十二岁,据说是天秤座,而我只透露了自己的姓名。他开的是青鸟bluebird车款,我坐进副驾驶座,把装着解剖工具的运动包放在脚边,座椅非常硬,让人觉得很逊。车子发动的同一时间,我发现弹簧几乎没什么作用,屁股跟背后都在痛,而且连胃都在震动,乘坐感差到极点,跟仓坂医生的奔驰车根本就不能比,我觉得更沮丧了。 “对了,你家在哪里?” “麻烦先开到丰平区。” “丰平是吗?好的,丰平、丰平……”青年用斜眼偷看着我:“呃,那个……你一个人住吗?” “嗯。”我没有说谎。“我老家在十胜,所以我是一个人住在公寓里。”这个就是骗人的了。我的父母也都住在札幌,但我却被强迫一个人住,他们直截了当地说要完全支付生活费,叫我滚出家里。 “哦,这样啊……” “那是什么意思?” “耶?啊,没有,没什么意思啦。” 青年大动作地转动方向盘,离心力让我空荡荡的胃摇晃着,为了逃避痛苦,我只好用模糊的视线看他握住方向盘的手。啊啊,好想赶快吃到,好想把那只手咬一咬吞下去,好好消化它、摄取它,好想好想……我感觉到口水已经满出来,而且,我已经两年没吃到新鲜的肉了,这几年来都只有吃冷冻食品跟干粮,如今能够吃到刚失去生命的、内脏还在活勤的,年轻又新鲜的肉……再想下去,肚子里的虫都要开始叫了,我赶紧打断念头。 又旧又破的青鸟汽车进入了丰平区,跟市中心比起来,这里的大楼跟入口都非常稀疏,真的是乡下地方,连霓虹灯都没有,所以很暗,甚至可以数夜空中的星星——真是为杀人量身订做的最佳环境。 “那个……”我将决心付诸行动。 “咦?” “前面这条路再走没多远的地方,有一座公园,要不要先在那边休息一下?” “嗯,好啊。”他笨拙地点头,个性笨拙的人比较好应付,对我有利。 我指引他开到公园里,到达、下车,周围没有人影。温热的风仍然包围着我,夜晚的空气能使人情绪安稳,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模糊的视线反而微妙地带来舒服的感觉。我有种可以顺利完成的预感,这或许是一种错觉,但如果关系到信心的话,此刻就算是错觉也无妨。 我们走进小型体育室,我将背包放在身旁,冰冷的地板缓和了紧张感,四周的墙壁也安定了神经,而满室的黑暗更使我有所觉悟。右半身在说些什么,但现在不是时候,我打开背包的拉炼,确认菜刀在里头,保持随时都能拿出来的状态。 “这个给你。”青年把一罐可乐递给我,应该是在公园前面的自动贩卖机买的吧。 “谢了。” “你说要休息,是在这种地方吗?”他问我。体育室里比夜空还黑暗,要费一番功夫才能确认他的轮廓,对于我模糊的视线而言更加不容易。“你不喜欢荡秋千吗?” “嗯,因为我会头晕。” “比欣赏查克怀德(zakk wylde )(注9)的电吉他演奏更头晕吗?” “什么?” “那我们去公园的长椅上坐坐吧,至少没有人会因为坐在长椅上而头晕的。” “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吹晚风。”在户外会有被目击到的可能。 “你该不会连可乐也讨厌吧?” “啊,没有,只是现在不想喝而已。” “那个背包……其实放在车上就好了。”青年的轮廓稍微动了一下。“里面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吗? ” “嗯。”我点头。就在这一瞬间,突然……我的手开始颤抖,很强烈的痉挛——颤抖颤抖颤抖颤抖颤抖。呃?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青年小声地开口,似乎还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状况。 “嗯?” “你啊,不会介意那个吗?” “那个是指什么?”手的颤抖停不下来,难道……是我的理智在对即将发生的行为作出反抗吗?对于快要跨越界线的我,这是内心最后的防卫警戒,是为了我好,却也造成我的困扰。 “那个——就是那个啊。”他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从模糊的轮廓也能看出他正在缩着肩膀,像是自己的糗事被人发现了一样。“就是啊,刚才我的装扮。” “啊——”我懂了。“你是说铠甲是吗?的确是有点引人注意。” “嗯,那个啊,叫做cosy。” “抠死普类?”要叫做什么都随便,比那更重要的,比什么都更优先的,是我内心的困惑。到底为什么?生命的重量无关紧要,因为作为食物的价值一律平等,肉就是肉,我不是才刚下好定义的吗? “嗯,就是订制卡通动画或小说人物的衣服来穿,模仿里面的造型,对了,刚才你看到那件就是一部叫做《铠传》(注10)的动画,我是扮里面的——”青年说到这里,突然把话打住。“啊……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怪人?” “咦?不会,没关系,你讲。” “是吗?那太好了。cosy啊,在社会上还没有被大众所接受,偶尔出现在电视上,也被用有色的眼光看待,说我们是在模仿艺人的造型,虽然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样啊……”要响应对方的话很累,我希望他能闭嘴,因为我已经在忙着说服我自己了。没有错,对,我的想法没有错,捕捉猎物有什么不对?猎物本来就是为了被捕而存在的嘛。 “而且如果是在东京还比较无所谓,在北海道的话啊,还只是刚起步的阶段而已,不,我是指对社会大众而言。幸好最近,感觉上已经被推广到更……” 我的耳朵越来越远,已经听不到青年的声音了,然后 ……右半身出现了,是来破坏我的抵抗的。 右半身说话了:吃掉啦、吃掉啦,就像那时候一样,吃掉啦。 “怎么了?”找从气息中感觉到青年的轮廓靠近。“刚才,是小是有什么在抖?是我的错觉吗?” “啊,没事。”我咬着牙点头,故作从容地回答。 “是吗?啊……那个,你对角色扮演这些事有兴趣吗?我觉得你一定会很适合的。” “我对卡通动画之类的东西不是很了解。” “没关系、没关系,不用知道得那么详细,嗯,那么,你有没有什么想穿穿看的衣服呢?”只剩下轮廓的青年,自顾自地开始一头热:“果然还是要中国服或护士服才叫做王道,不过护士服我个人是……嗯?刚才你是不是在摇头?为什么摇得那么用力啊?” “什么事也没有,我没有兴趣,也没有想穿的衣服。”我两手抱着头,很快地回答。 “唉呀,这样啊……你没兴趣真是太可惜了。啊,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喔,请别误会…… 思?”他怀疑地提高声音:“果然,你在摇头,不是吗?怎么了啊,晃得那么厉害——” 我用菜刀一刀划过青年的喉咙。他发出喀、咕之类的声音,往后一倒,温热的液体,激烈地飞溅到我的脸上,不用确认也知道是血。我似乎成功地切断他整条颈动脉,那么这名青年应该会迅速死亡。 我拿出背包里的手电筒去照他的脸,已经翻白眼了,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孔,被自己的血染得通红。我的衣服跟头发上,也都沾满了同样的红色液体,回去以后再好好淋浴吧。不能拖拖拉拉慢吞吞的,我立刻着手开始解剖猎物。首先是脱掉他全身的衣服,如我所料地,是一副健美的肉体,有着线条匀称的四肢,太棒了! 我确认他的喉咙已经受伤发不出声音,就把菜刀刺进他的肚脐下方,只切开一点点,还很新鲜,很怀念的感觉,不知为何有点想哭。接着我把右手伸进他的身体里,确认内脏的位置,还很温暖,只要我的手一动,刚成为尸体的他就会轻微地抽搐。我对这个表示新鲜度的反应感到满足。拉出他的肠子,那条肠子像是对外面的世界感到惊奇般,激烈地蠕动着,让人想到动物的触角。 我把他的肚子切得更开,然后从背包里拿出铁锤,用尽全身的力气拚命敲他的肋骨,身体里传来重击的声音,脂肪跟血液从皮肤裂开的地方流了出来。然后我取出与其说是断掉不如说更像是碎掉的肋骨,把小只的刀子伸进去,接着小心地切断连到心脏的血管,利落地拿出整颗心脏。 红黑色的肉块在我眼前,啊啊——是心脏!肚子在叫了,口水流出来,好想吃、好想吃。猎物得手了,终于有了真实感,好久不见的晚餐,还有两年不见的新鲜人肉。血的味道跟肉的味道,充满了整间体育室,四周都是肉,肉——是肉。 我把内脏、肝脏跟肾脏什么的掏得干干净净,一个也不留,然后是四肢,再接着把头切断。我将小型的锯子对准了大腿,果然还没有冷冻的肉很难切断,肉质太软,而且还黏着黄色的皮下脂肪,锯齿一直滑开,这个工程的疲劳程度跟锯木材是同等级的(不,我没有锯过木材),汗水直流,手臂也麻痹了,即使如此我还是不会放下锯子让手休息,为什么?因为肉的味道就是取决于新鲜度。 为了切断两手、两脚跟头部,我用掉了两只锯子,然后又把腹部、胸部还有臀部的一部分给切下来,装进塑料袋里,而切断了的四肢跟头部,就塞进运动包。我收拾好解剖工具,整个作业时间不到一小时,留在体育室里的,只有身体一部分的肉片而已,也许我有点太贪心了。 我换上预备好的衬衫,收起滴着血的衣服,拿起运动背包,想当然耳非常地重,果然是太贪心了。我从体育室探出头来,确认四周围,不要紧,没有人的气息,很安全的,放心吧。我背起背包,用笨拙的龟速蹑手蹑脚离开公园。我没有在他的车上留下指纹,无论如何,至少这种事情我会先想到。 回到公寓洗过澡,就赶快来享用新鲜的心脏吧。光是想象自己吃新鲜心脏的模样,我的心情就有如电影即将开始播放一般,简直要飞上夜空的尽头。感谢上天,感谢有东西可吃的喜悦,以及其它种种…… 真是现实。我不由得苦笑,就在猎捕之前,明明头脑内部还在这样那样争论不休的,结果一切断青年的喉咙之后,不知道是否因为直觉到自己有肉可吃了,原本的挣扎全都消失殆尽。 吞下喉咙之后,无论什么都是没有差别的,是这么回事吗?如此说来,我的挣扎全部是白费工夫吗?十天来的痛苦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有点失落,有点空虚…… 4 我是绫波零(注11)……真的吗? 产生疑问,到此为止啦。 啊啊……完全不行,最近好像都很难融入角色里,果然是因为设定得太过架空了吗?还是少女作梦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不管是哪一种状况都很伤脑筋,这原本可以说是我唯一的逃避方式了。 我正在位于东区的木岛第三大楼里,身上穿着介于水蓝色跟绿色中间的制服,搭配红色的细蝴蝶结,没有忘记带上眼罩,就连平常会不好意思穿的黑色长袜也是今天造型的一部分。嗯,这次算是比较轻便的装扮吧,其实我本来是想穿全白的紧身衣,但是试了好几次,胸部的地方还是没办法作得很好,不得已只有跟制服造型妥协了。 我是cosyer,角色扮演的玩家。穿上卡通动画或是电玩游戏当中角色的衣服,把自己投射到别的人物身上,就是我们这群人的生存意义。这种说法很容易被误解,而且事实上,应该也有一些玩角色扮演的人并没有想得那么深入,他们cos的理由纯粹只是想要玩造型而已。不过“造型”这件事,自古以来就是包含着变身的本质,如果是用别人的衣服装扮的话,这种意味就非常浓厚了吧。历史的起源已经被遗忘了,只留下做法跟形式而已,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从事着角色扮演。 对我而言,这就像是一种雪茄之类的镇定剂(我并没有烟瘾),或者可说是排毒作业,是从现实世界的香取羽美——这个失败的存在当中,暂时地解放。而这一次,就是对绫波零的依存、投射,更是作为绫波零的再出发…… 但是最近这件事情变得越来越困难。要是在几年前,我就可以完美地融入角色当中,要揣摩角色的思想跟生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阵子却偏偏怎样都不顺利。我努力试着把自我驱逐到另一个世界,成为扮演的角色,然后让人生重新开始,却立刻就又回到现实世界来。 原因我不确定,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果然还是像前面所讲的,已经遇到瓶颈了吗?或者是因为我的心灵已经成长为真正的“我”了?应该是其中一个原因吧,说不定两者皆是。 成为绫波零的我,以跟平常不一样的步伐在大楼里前进。这栋大楼是四层楼的建筑,一楼跟二楼是角色扮演的摄影大会,三楼是同人志贩卖会场。我所在的一楼,有穿着各式各样服装的少女,也有年龄已经不能称为少女的人,以及年纪很微妙的男性角色扮演玩家,还有正在拍摄这些人的男性游客(不过他们想拍的十之八九都是少女),人潮相当拥挤。 脖子上戴着念珠,穿着红色配粉红色衣服的女生;捧着花束,做女佣造型的女生;头发中分,穿着橘色短裙,制服打扮的女生;无法形容的,穿戴复杂夸张的礼服,就像简单版小林幸子的女生;还有,好像是机动战士钢弹吧,全身包着涂成白色的厚纸板,年龄性别都不详的人也出现了……多不胜数,也有很多看不出来是在扮什么角色的。那个戴着尖帽子,上面还有大牙齿的,到底是什么角色啊? 因为一边眼睛戴着眼罩,有些抓不住距离感。几个业余摄影者靠了过来询问能否拍照,我欣然接受了。我摆出姿势(说是姿势,其实绫波零就只要直直站着而已)对准镜头,清脆悦耳的快门声,跟断断续续的闪光,全都包围着我一个,只有我一个——这一点,是最最重要的。 受到注目。 受到注目。 是我,就是这个我。在学校里完全不出风头,在场或不在场都没人会注意,长久以来丧失了个性跟价值,这样的我,也能在此受到注目。 没错,如果能把香取羽美的记号都消去的话,就比一般人处于更高的位置上。我的外表不差,整体感……虽然胸部没那么大,但我相当有自信,身体也非常健康,没有任何病痛,就连功课学业也算是中上程度,而且不管怎么说,我都有着一头美丽的秀发。 所以……所以,只要除掉香取羽美,除掉。 “哈啰,那边的小零。” 背后传来不高不低的声音,我清醒过来。拍照的业余人士都已经离开了,一回头,宝仙青威正以如月甜心(注12)的造型站在我身后,从迷你裙下露出来的细长双腿,还是那么美丽,金色的假发很适合她。这位小姐做角色扮演时,一定会戴着假发(这次我也有戴),所以我根本没看过青威她真正的头发。 不用说也知道,宝仙青威这个名字并不是本名,这么稀奇古怪的名字很难出现在现实世界当中(嗯,不过我并不知道青威的本名,所以也不能随便下定论),而且连她的年龄跟学校我也不清楚。相对地,青威当然也完全不清楚我的个人资料,因为没有知道的必要,也没有公开的必要。 我就是为了摆脱香取羽美的身分才做角色扮演的,如果这样还去公开我的真面目,不就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吗?我绝对不允许自己难堪的部分泄漏出来。 “啊,青威是你——”一跟认识的人接触,总还是不可避免地跑出香取羽美的原形来。 “晚安。” “真是的,你还是一样老在发呆。”青威一边确认头上发带的位置没有歪掉,一边向我走来。现实生活中,已经没有人在戴那种东西了吧。 “这样很容易被车子撞到喔,我是跟你说真的。” “啊,我不要紧。” “不要紧的话我就不会给你忠告了啊。”青威微笑着,小巧的嘴唇上扬。她的身高很高(应该有一百六十八吧),眉眼之间有点中性,但真的是个很可爱的人。“北海道的交通事故死亡人数,可是全国最高的喔,要小心点啊,小海。” 对了,我在这里的名字,就叫做小海,很简单吧。(注13) 我们两个人往墙边移动,以免挡到人潮的动线。 “那个,青威你已经买好了吗?” “买什么啊?” “同人志。” “哈哈,买得天昏地暗呢。”青威左手拎着一个大纸袋。“大有斩获喔。嗯,我看看…… eva明日香真嗣的有两本喔,美少女战士的有三本,然后是kof的不知火舞跟安迪,还有……啊,对了对了,还有东方不败喔(注14)!” “啊啊,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制止她讲下去,这些买家的热血跟毅力是很惊人的。 “小海你也买了吗?” “不,还没有,我才刚到而已。” “唉呀,那就不妙了,动作不快点就要卖光了喔,尤其是像勇者斗恶龙那种的,北海道出书量不多,这样很危险喔。”青威弯下身子,开始调整手工制作的白色长靴。“啊啊,讨厌,size弄错了,穿起来很难过耶。” “嗯,那我现在就去买。”如果不快点去,我想要的勇者系列就会缺货了。 “没用、没用,没用的。”青威直起身子,像小鸟一样地摇着头:“这时候就算你赶过去,也只剩下空的摊位了,我刚才去的时候,都已经有将近一半的社团缺货了呢。” “这样啊。”的确,一旦进到凶猛的虎鲨群里,就算是一头公牛,也活不到三分钟吧。 “没关系,别担心啦,不然我的借你看啊。”青威抬起一边膝盖,单脚站立着,开朗地对我笑了笑,她的大腿露在外面,周围男性族群的视线一口气都集中过来。“不过我没有小海你喜欢的那种,bl类的同人刊物。” “喂喂喂,内裤露出来了啦。”穿着奇妙铠甲的男性,用机器人般的动作往这里走过来,那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有川亚栗鼠,如果这是本名的话,那他的双亲真是非常有勇气的人。 “嗨,有川,晚安。” “啊,晚安。”我跟青威向他打招呼。 “晚安。哇,小海,好久不见了呢。对了,喂,青威,你别太夸张,把脚并拢啦,大家都在盯着看,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啦。”青威终于把脚并拢了。“只是若隐若现的没有关系嘛。啊,不然我特别优待有川,让你看全部好了?” “笨蛋!” “哇,干嘛突然生气啊。” “没事。”有川摇头,身上那件泡棉所做的铠甲发出摩擦声。这件铠甲是在扮什么角色呢?那顶有如战国时代武将的头盔(比有川的头还大了一倍,每次他的脖子一动就会歪掉),让人印象深刻。 “呃,有川——”我很想知道所以就开口问了:“你的造型……是在扮谁呢?” “咦?”有川作出很惊讶的表情,调了一下头盔的角度。“你不知道吗?小海,你不知道《铠传》吗?” “这个嘛……”好像有听过,又好像没听过。 “真是的,你的角色还是一样,都挑些很过时的。”青威故意作出伤脑筋的表情,按照惯例又开始吐槽有川:“那是伊达征士吧?为什么要带伊达征士的造型来啊?上次还扮铁人二十六号哩,二十八号也就算了,二十六号是怎样?谁会知道啊。” “是这样的吗?不过,总比雷鸟二号运输机(注15)要好多了吧?” “就生理构造来说,那个根本没办法扮啦。”青威对他做出笑脸。“不过,维吉崔西就没问题喔,在嘴边划两条黑线就好了。总之,刚才讲的这些都一样很过时啦。” “你自己还不是很过时,什么《甜心战士》嘛。”有川作出反击。 “甜心很好啊,这是角色扮演的经典人物耶,而且又很可爱,你看你看——”青威挺起胸部,做出角色的招牌动作。 结果有川回答:“可是没有胸部的人做出来也没意义。” 青威又回嘴说:“只要垫一垫,挤出来就好了啊”。其实,青威胸部的线条有点不自然,好像塞了包子之类的东西。 啊……这些人脸上,为什么都有着幸福的表情呢?青威跟有川就算离开这个空间,回到日常生活当中,也是跟现在一样的个性,也会说出跟现在一样的对话吧,我羡慕极了。像我这样,就算做角色扮演,也还是绫波零这种悲剧性的人物。 “啊,对了,有川。”青威像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琴美呢?没跟你一起吗?” 她所说的琴美,是在角色扮演界有如少女偶像一般的人物。的确,今天都还没看到人,琴美是很显眼的女生,应该不会像我这样淹没在人群里。 “咦?没来吗?”有川提高声量。 “嗯,到现在都还没看见,应该就是没来吧,小海你呢?” “啊,我也没看到。” “奇怪了……她说一定会来的耶。”有川跟琴美私底下也是朋友,虽说如此,当然了,没有任何男女关系。“她明明就很期待的啊,还说就算“电台司令radiohead”同一天来日本开演唱会,也要选择来这里的。 ” “你跟她连络了吗?” “没有,她手机关机了。” “家里电话呢?” “没办法。”有川摇头:“琴美家里没有装电话啦,很不可思议吧?” “还是找找看吧,说不定已经到了啊。”不只是我,青威更是琴美的大粉丝。“这次一定要请她签名喔,最好还可以一起拍个照,哇——” “你还是一样有妄想症。”有川低声地说:“那我们一起去找吧,我也有事要找琴美。” “哇,要找她约会吗?” “怎么可能,我没有那个胆啦。” “唉呀、唉呀,那就让姊姊我来安慰你吧?” “不要开奇怪的玩笑。” “是是是。”青威向有川挥挥右手,这个动作有任何意义吗?“小海要不要也一起人找?” 她又转过头来对着我问。 “呃……不好意思,我……我还是去看看同人志好了。”特地去找太麻烦了,所以我这么回答,我甚至连干脆地拒绝的勇气都没有。 “这样啊,那掰掰啰。”青威跟有川两个人离开了,一眨眼就消失在人群里。目送着他们的背影一阵子,我没有任何意义地发呆。 我拿下眼罩(此时绫波零的身分已经消失掉七成,今天我已经放弃揣摩角色性格了),前往三楼的同人志贩卖会场,如果青威的情报正确的话,现在才去已经不会有我想要的书了,不过还是去确认一下吧。而且也不能一直站在原地,要是被青威跟有川看到的话就麻烦了。 同人志的贩卖摊位确实已经剩下残局了,人潮散去,几乎所有社团都卖光了,有些摊位已经开始在收拾。不过我并不排斥祭典过后的气氛,于是一边浏览着剩下的摊位,一边偷听众社团销售的战绩,感受热闹之后的余韵。祭典并不适合我,如果一定要说的话,还是像祭典过后没卖完的苹果糖葫芦那样,安静伫立的感觉比较适合我吧,这并不是自悲自怜。 就如同再怎么景气的时候,都还是会有倒闭的公司一样,即使买气很盛,也还是会有几个不太叫座的社团。有几个摊位,明明就吸引不到什么客人,却放了堆积如山的书本,好像水果摊在叫卖一样。咦—— 我的视线被当中某个摊位吸引住了,那是个五、六人左右的团体,里面包括了一个小学年纪的男生。不过我被吸引的理由并非那个小男生(我并不是个恋童癖),而是我觉得好像看到了熟面孔,那是—— “真是惨剧耶!这样实在是太惨了啦,有够惨的。” “吵死了,不要那样大呼小叫的啦。” “啥?你说啥?” “你听不懂吗?我说你不要大呼小叫的啦。” “哦?那你的意思是,要我闭嘴啰?” “那还用说吗,老姊。” “果然《兽战士》这种题材是没有人要画的。” “后悔也没用了啊,死心吧。” “可是,说起来那个算兽奸耶。” “售兼?” “果然还是应该选钢弹w吧。” “就跟你说后悔也——” “特洛瓦希洛的话,可以卖个五十本没问题吧,虽然我个人比较喜欢卡特尔啦,嘿,各位,我说得没错吧?”镜同学这么说着,然后对同伴们投以挑衅的眼神。同伴们都露出有点困惑的表情,只有镜同学的弟弟(他叫她姊姊,应该就是了吧)用一种受不了的奇怪眼神看着她,那么小的年纪显露出那么灰冷的气质,我陷入某种错觉,以为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不,这已经无关紧要了,我不想回顾什么过去。为什么?为什么镜同学会在这里? “咦?你是……耶?羽美?” 糟糕,被发现了。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就站在镜同学她们的摊位正前方吗?这样还不被发现才很奇怪。 “啊、啊啊——”我突然觉得很丢脸,难堪到脸都快喷出火山熔岩来了,呃,这只是比喻而已。 “你在做什么?唉呀,是绫波零耶,真猛,还满适合的呢,想不到说。咦,等一下,你怎么不扮班长啊?那可是岩男润子配的音耶,是小岩耶。”镜同学绕过桌子,批哩披啦地说了一连串的话。这算是称赞吗?还是批评呢? “请问——”我低下已经红透了的脸:“为、为什么……镜、镜同学你会在这里?” “很明显啊,一看就知道了吧。”她如此回答,然后用手指着桌面上堆积如山的同人志。 “镜同学你……在画同人志吗?”这实在让我很意外,就算发现稀有鸟类,也不会比这个更令人意外吧。 “很明显啊,一看就知道了吧。” “好像卖得……不太好耶。”我怯怯地问,心里偷偷祈祷,希望她别又回答我:“很明显啊,一看就知道了吧。” “很明显啊,一看就知道了吧。”可惜所谓的祈祷,从来都是不会被听见的。“真是的,大家都瞎了眼吗?早知道就不做了。” “呃,卖了几本呢?” “你知道吗?只卖了十二本耶。” 我看了一眼堆积如山的同人志,这部卡通我没有在看,所以不是很清楚,不过封面的确是“兽战士”没错。线条意外地画得很棒,是谁画的呢?可惜着色太拘谨是一个败笔。 “明明就画得很好啊。”这是我真实的感想。 “兽奸的题材行不通啦。” 我不知该回答什么,只好保持沉默,其实比起这个话题更重要的是,我很想从现场从镜同学的面前逃离,这才是真心话。唉,早知道会遇上这种情况的话,我就跟青威她们一起去找琴美就好了,如果能够预知未来,就可以避开这场尴尬了。 “不过无所谓,书卖得好或卖得不好,对我的人生一点影响也没有嘛,顺其自然就好啰。”镜同学转过头去,面对社团的成员们说:“所以,我要跟羽美一起到楼下去,就麻烦你们收拾摊位啰。” “喂,等一卜啊,姊。”她弟弟代表众人开口:“至少也收完再去嘛,这是基本常识吧。” 虽然是个小学生,言谈中却带着隐隐的杀气,未来真是令人担心,他将来一定会成为杀人犯吧。 “啰唆耶你,我要跟愈奈说喔。”镜同学用寒冷的眼神睥睨着弟弟。 “说什么?” “说你的性癖好。”镜同学用神秘诡异的语气跟表情如此回答,随即抓住我的手腕,用坚定的步伐迈下一楼,也把我强制送回原处。 一楼的人潮跟热气仍然很惊人,这股能量如果可以拿来有效运用的话,地球的寿命甚至会延长两年吧。可惜这只是一股没有用处的能量,若是硬要赋予它价值和理由的话,这个会场的热气肯定会瞬间转换成冷气。 “哇,真是不得了耶,我都快笑出来了。”镜同学看着场内各个角色扮演者,眼神却一点也不温和。“果然,丑女还是那么多。” “嗯。”我没有否定,可是并不是长相不好就不能做角色扮演,这个行为如果转换成非常简洁的词句的话,其实就只不过是自我满足而已(包括我自己也是)。即使需要旁人的目光注视,但别人的感想基本上是不需要的,因为光是藉由模仿角色就已经有了升华的感觉。 “不过我真是吓呆了呢。”镜同学说:“所谓吓呆了,就是整个人都呆住了的意思喔,虽然有点夸张。” “呃,你是说被我吓到了吗?” “还有别的吗?”镜同学的双眼还是如往常那么地冷淡,恐怕这就是她既有的相貌吧。 “真没想到你喜欢角色扮演呢,我们同班真是太好了,啊,虽然昨天我才知道我们是同学。对了对了,你知道“sanary ”(注16)的由来吗?” “啊?” “不知道就算了,总之是个小团体啦,重点是——你很适合那种造型耶。”镜同学停下脚步,重新看着我,遗忘许久的情感苏醒了过来,我急忙低下头。 “为什么要不好意思呢?”镜同学不可思议地问我:“不好意思的话,不要玩cos就好了啊。” “我……不,不是那样的。”没错,我不是单纯的害羞而已,镜同学的视线让我感到很困惑,为什么呢?是因为被看穿了吗?看穿什么? “没关系啦,既然是有相似兴趣的同类,我们就当好朋友吧。”镜同学说完这句话,终于露出了笑容——很美的笑容。如果她能常常这样笑就好了,镜同学她总是带着像游击部队一样的眼神,究竟是在防备着什么呢? “啊,嗯,请多指教。”能被镜棱子这样的人说要当好朋友,像我这种凡夫俗子除了高兴不会有别的了,因为这多多少少表示,我的存在价值受到认同,这实在太让人高兴了,真的很高兴。每个人应该都能了解我的心情吧?不可能不了解的吧? “羽美,你玩角色扮演有几年了?” “嗯……差不多六年了。” 从小时候就开始了,为了逃避自己。父母离婚,我被寄养在札幌的亲戚家,是在九岁的时候,之后的境遇并不能称得上是好,恐怕那也是堕落的开始……是我逃避现实的起源吧。 直到现在,也还能够追溯整个过程。被寄养在亲戚家还不到半年,我的脑中就创造出一个幻想的世界,每个人应该都会经幻想过“另一个空间”吧,而我心中描绘得比谁都要更鲜明,幻想世界才是真实的,现实生活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恶梦而已。每当我被大声怒吼或殴打时,这样的梦想就会出现。 恐怕……这就是基础的奠定吧。将那个梦想中的虚构世界,直接而露骨地表达出来的,就是卡通动画。是卡通,把我脑中描绘的事物,塑造得更加完整,并且将那个虚构世界藉由视觉与听觉的感受传送给我。这令我感到相当震撼。为何虚构的世界,会以平面的方式出现在我眼前呢?卡通动画可以将我带到那个空间去,即使只有三十分钟的时间,也可以让我把自己投射到完美的角色身上,从香取羽美这个不必要的存在当中解放出来。 之后种种,应该不需要说明了吧,将二次元的平面概念带到三次元的立体世界当中,并不是什么空前绝后的创举,把二次元平面的服装具体化拿来穿着,只是为了有所收获。外界的批评是好是坏都无所谓,选择角色扮演这个方式是正确的,然而……没错,还有然而,不过算了,这些问题的答案有各种不同角度的解释,就略过不谈了吧。 “哇!六年吗?很久耶。” “是吗?”我把制服拉整齐。 “很热血耶。”镜同学一面点头一面回答我:“因为啊,六年前差不多就是九〇年代啰,那时候都在扮些什么角色呢?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像机动警察……” “喂——”青威呼唤我的声音,打断了镜同学的话。“终于找到你了,小海、小海——” 她露出白皙的大腿,金发在空中飞扬,向这边走来。“我在找你呢,看完同人志摊位了吗? 我没有买《勇者斗恶龙》的……啊——”她发现了站在我前面的镜同学。“这位是?” “嗯……这是镜同学,我的……朋友。”说完我又回头面对镜同学。 “这位是宝仙青威,我的同伴。” “请多指教唷——”青威说完,像军人一样举手敬礼。 “唉呀,真是讨人喜欢呢,你啊——”镜同学似乎很愉悦。“这又是什么暗号呢?” “哇哈……好有趣的人!”青威的大眼睛睁得更亮了。“你的专攻是什么?” “一点点同人志。” “喜欢甜心战士吗?” “我比较喜欢“摇滚珍妮”(注17)。” “哇哈!” “咦……青威,有川他人呢?”我为了让她们无厘头的火星对话终止,只好这么问,其实我对有川的去向根本不感兴趣。 “呃?啊,对了对了,差点就忘了本来的目的。嗯,这么说,小海你也没看到有川啰?是不是应该去问问看山口她们啊……” “他不是跟你在一起的吗?”我问。 “后来就没有了啊,我跟有川刚才在外面等琴美——” “就用那个造型?” 青威直爽地点了头。在周遭不知情的路人眼中,穿着奇特铠甲的有川,跟打扮得像赛车女郎的青威,想必看起来就是一对另类的男女吧。 “可是啊,我只不过……只不过是稍微离开了十五分钟左右而已,就这样一眨眼,有川他就不见了啦。” “是不是到别的地方去了?比方说二楼。” “我去过休息室了,结果看到那套伊达征士的铠甲就放在里面。”青威低声地回答。“还有,去停车场一看,车子也不见了,没看到那台破老爷车。真是的,已经有人家了还溜到哪里去偷腥,啊,这当然是开玩笑的啰。” “我不喜欢伊达征士,太过时了啦。”镜同学冷冷地说着。 “哇哈!” 5 已经请某位——说是朋友还不够熟,说只是认识却又常有往来的人士,帮忙调查关于自体幻觉的现象。报酬只需要一个午餐的便当就解决了,这对低收入的王田而言真是庆幸。 调查显示,所谓自体幻觉的现象,确定就是一种看到另一个自己的灵异(心理?)现象。而看到的当事人,也有在目击的当下,或者是数天、数年后,因为心肌梗塞或体能衰竭等缘故导致死亡的。追究死因,据说自体幻觉是从自身肉体抽离的灵魂,所以灵魂离开后肉体就会变得日渐衰弱。真是不知所以然的理论啊……王田一边翻阅报告书一边这么想。 而且如果只是这样看过也就算了,麻烦的是这个现象并非只是在电玩或小说中出现而已,似乎已经可以确定是真实存在的事件,就连精神医学界也从多年前就开始在讨论,也留下了一些学术论文。 要试着举出自体幻觉的典型症状的话: ?在眼前数十公分到数公尺的范围内,或是左右两侧,出现了明显可见的自我影像。 ?大多数是静止不动的,有些会行走,或是跟着自己动作。 ?全身影像较少,多数为脸部、头部,或是上半身等部分影像。 ?一般而言,大部分是黑色、灰色、白色之类的单一渐层色。 ?有时候是平面浅薄的,缺乏立体感,有时候则是看起来像胶膜或玻璃般,具有透明感。 ?自我影像不一定会跟自己的样貌相似,有的表情不同,有的服装不同,甚至有的看起来比自己年轻或年老。 !!!!!!!!!!!!!!!!!!!!!!!!!!!!!!!!!!!!!!!!!!!!!!!! 再者,看到自己的身影叫做自体幻觉,而受到另一个自己的干涉,则似乎是称为双重人格体验。基本上,据说都是精神分裂症或是脑部病变的患者才会看到,不过即使是健康正常的人,在疲劳状态下或是偏头痛的时候,也有可能会看到。而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无论出现的是什么样的影像,当事人都会毫不怀疑地凭直觉确信那就是自己的影像,这是本现象的特征。 如果要举出实例的话,这也请先前提到的那位人士帮忙调查过了,某位二十六岁的女性患者,曾经遭遇过“一躺上床准备睡觉,立刻就看到墙壁上有个穿黑色衣服的人”,以及“那个人像影子一样看不到睑,可是我马上就确定那是我自己,我觉得是在看着我自己。当 我想要告诉先生而移动视线时,那个影子就跟着移动,像是企图要进入我的视线。”这类的状况。 该名患者在十八岁时第一次目击到自体纠觉,据说是“夜里突然看到一个全裸走向对面的人,我开口问是谁,那个回过头来的身影,就是我自己。”然而为什么会是裸体的呢?对于王田的疑问,那位帮忙调查的人土简洁地回答:“因为她正在从澡堂回家的路上。”如果真是如此,大概免不了要全身发冷吧。 这名患者的日常生活充满了“从电车上看着自己的家,结果看到了下楼梯的自己”,或是“看着橱窗整理头发时,身旁出现了同样动作的自己,似乎对我说了些什么,却又瞬间消失了”,还有“到门口收外送的东西,准备要付钱时,发现另一个自己站在玄关前,好像想要抢先付掉”等等……简直是自体幻觉的花车大甩卖。其它据说还有“走在路上,看到小时候的自己正准备跨上脚踏车,却重心不稳往墙边倒过去,当我想走近时跌了一跤,抬起头来人已经消失不见了”,这种看到不同年龄自己的经验。 如上所述,这个叫做自体幻觉的现象,并非因为跟自己相像才认为是自己,不论是年幼或是年老的影像,当事人都会确信那就是自己,无须任何根据、理由或理论。 王田询问那位人士,简单讲究竟所谓的自体幻觉是什么?对方的回答则是:“恐怕是类似脑部幻觉,非常暧昧不明的东西吧。”看来这个现象,就跟骨头会喀啦喀啦响一样,是个尚未完全解开的谜,所谓的现代科学就是这么回事吧,王田并没有期待太多。 无论如何,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所谓的灵异现象这回事的。现在正躺在床上的少女,精神状态相当不稳定,或许脑中有一部分产生病变了吧,这也是她之所以会看到自体幻觉的原因,王田对此深信不疑。 “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了吧。”王田将报告书放下,坐到豪华的睡床边,然后从电视机卜的冰箱拿出一瓶姜汁汽水,虽然也有啤酒,但他深信除了生啤酒以外,其它任何啤酒都是邪门歪道,是没有意义的替代品。“怎么样?这个说法你可以接受吗?”王田将上半身转向少女。 躺在床上的少女,轻轻地点头,原本陷入某种心神丧失状态的她,正渐渐开始找回自我。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不过,我所看到的我,就是现在这个年纪,而且,很明显地有动作,还有颜色,跟真正的我很接近。” “有发现什么不同吗?” “没有,跟我几乎一模一样。” 少女刚刚才淋过浴,脸颊气色很好,带着一点淡淡的红晕,仔细一吞,是个很美丽的女子。从衬衫敞开的领口可以隐约窥见她纤细的锁骨,但两人的年纪相差有十岁以上,所以并未产生任何性欲的兴奋,即使他们正孤男寡女独处在宾馆的一间房里。自己真是人畜无害啊,王田忍不住苦笑。 “这样啊。”王田打开姜汁汽水的瓶盖,这种啵的声音大概没有任何瓶罐不会发出的吧。 “要不要喝什么?”这当然是由公费支出,他不可能自费喝下好几百块钱的罐装果汁。 “我不用。”少女摇头。 “读完这篇报告以后,再想想你说的话,你不觉得你看到的那个所谓的另一个自己,就是这个自体幻觉吗?” “我不知道。”少女抬头看着天花板回答,大概是在看上面有如舞厅般的照明设备吧。 “不过所谓的自体幻觉,其实是不存在的幻象吧?我的不一样。” “证据呢?” “另一个我,摸到我了。” “嗯哼……”真是个狠角色。“可是这些都是你的主观说法吧?说不定只是你自己认为有被摸到而已。嗯,一定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 “那么,我来证明那是幻觉给你看吧。”王田将姜汁汽水含进嘴里,跟想象中的味道有些微妙的不同。“那么首先,你就说说第一次看到自体幻觉时的情况吧。” “只有一次。” “啊?” “我只有看过一次另一个我,到目前为止。” “啊,好的、好的。”这样吗?那她的症状可能是比较轻吧。“什么时候看到的?” “被攻击的时候。”少女摸着左手的绷带,像是在回想。 “你是说,这个伤就是被自体幻觉给割到的吗?” 少女的视线没有离开天花板,微微地点了头。这个发言令人感到不小的讶异。所谓被自己的分身攻击,就是自杀意识的表现,王田不是专家,不知道用这个说法来解释算不算恰当,无论如何,他确实突然产生了兴趣。 “嗯……你被自体幻觉攻击,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还记得吗?” 少女想了很久很久……终于开口回答,说是上星期六。上星期六,那是王田在桥下发现这名少女的日子——六月二十九日。他催促她说得更详细些。 “那天,我跟大家一起去露营,你知道吗?目流川上游的登山区有开放的地方,我们就是在那里露营的。” “你说的大家,是朋友吗?” “嗯。” “有几个人?” “三个。” “能说出名字吗?” “浦野宏美、森口博绘、堀井良子。我们是坐博绘的车去目流川的。” “另外两个人是学生吗?” “除了博绘以外,那两个都是我的同学,博绘是学姊。” “你被攻击的时候,其它人都到哪里去了?她们没有来救你吗?” “中午的时候,博绘学姊跟良子在帐棚前面煮饭,我因为不会做菜,就在饭煮好以前到下游去看河川。我站的下游区,应该离帐棚还不到一百公尺。”少女说到这里就把话打住,然后弯着背,缩了缩肩膀。“结果突然就被刀子从后面……” “咦?等等,等一下——”王田恢复姿势,把香烟点燃。“浦野宏美呢?她也在做饭吗?” “宏美、宏美她……”少女沉默了几秒。“不对,宏美跟我一起到下游去了。” “你被攻击的时候,浦野宏美没有来救你吗?” 少女双眼凝住不动,思考了一下,却像是叹气一般,小声地说她想不起来。 浦野宏美,这个女孩子有问题,这是直觉,至少确定握有重要关键了。他迅速地写进大脑笔记里,这个笔记的优点就是携带方便,缺点就是写进去的文字会无故地消失。 “原来如此啊——”王田吐出烟雾,然后喝了一口姜汁汽水,交互品尝着气体跟液体的味道。“啊,抱歉,请继续讲。” “突然被攻击,我吓了一跳,然后一回过头……发现我自己站在后面。”少女的嘴微微张着。“绝对不是看错了。”她的声音在颤抖:“那个真的就是我。” “冷静一点。” “太离谱了。”少女用充血的眼睛看着王田。“然后我就慌张地逃跑,想要往大家在的上游那边去,可是另一个我挡在前面,我想叫喉咙也发不出声音来,所以我又沿着下游逃,结果途中又被小石头绊倒……对,因为我穿凉鞋,然后我就被追上了。”少女的眼中没有任何色彩,像录音带一样播放出成串的话。“拿着刀子的那个我正在笑,还跟我说,从今天开始我就变成你了喔。我叫她住手,好像又说了不要之类的,我有这个……印象。” “你跟她对话了吗?跟自体幻觉?”王田追问。 “没错。”少女轻轻点了头。 “那,你的另一个自己怎么回答?” “什么都没说,她只是一直笑,笑得很阴沉,手上一直拿着刀子。”那真的很恐怖。“然后她蹲到我 第三章 想死去的星期三 1 肚子填饱了,所以终于可以去上学了。在空腹的状态下,如果还被关在那样的密闭空间里,一定会晕倒的吧,而且我从以前就很害怕团体生活,可是又不能每天抱怨,至少也要读到高中毕业才行,否则就会找不到工作。即使学历至上的观念再怎么逐渐成为过去式,社会上仍然是重视学历的,而且高中毕业还只是最低条件。更何况我是个女的,真的会很担心,很惶恐。出了社会以后,生活方式会比高中生活要来得辛苦很多吧,究竟我能不能克服呢? 吃人肉的ol生活……太夸张了,绝对不可能的。 但是就算把六法全书拿去火上面烤,也不会跑出一条法律规定吃人肉的可以不用工作吧。或是说,去医院报到的话(看脑科或精神科),大概不必工作也没关系,不过很没有保 障,如果所有的精神科医师都是像仓坂医生那样的话也就算了,然而实际上没那么好的事。 为什么我只能吃人肉呢?我又提出第一千万次的疑问,无法理解,希望有人能帮帮忙,我想接受治疗,医生……坐在靠窗可以照到阳光的位子,我趴在桌面上,遮住有如身在云层中的视线,脑中回转着过去的记忆。 “大概是……你的欲望,就只有食欲而已。”仓坂医生把椅子转过来跟我面对面,日光灯的光线从太阳眼镜反射出来,印象中,那天也是下着雨的。“对,一定是那样没错。” “是……” “山本同学,你知道ibalism吗?” “肯尼?” “简单讲,就是吃人肉的习俗。”医生一边摸着手指根部包扎的绷带一边说明:“但是这种行为,本质上有流传着解放死者的思想,你有类似那样的观念吗?” “没有。”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对食物根本没必要想得那么复杂,因为肚子饿了所以就吃,那才是吃东西的本质。 “我想也是,你只把人类视为满足自己食欲的食材。”说完他发出无可奈何的笑声。“跟什么灵魂的救赎没有关系吧?” “嗯……” “那,怎么样呢?还可以用其他食物代替吗?” “不,呃,那个——”我看着地板扭曲地反射出自己的脸,说实话,除了医生以外,已经没有人能够将我从现况中拯救出来。“其实,我已经三天……没有吃进任何东西了。” “哦?”医生倒吸一口气。 “我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到医院来的三天前,我把硬塞进胃里的肉给吐了出来。从那之后,除了补充水分以外,什么都不敢吃,没有吞进任何固体食物。 “比预料中的还快啊,症状只是一直加重而已吗?”医生讲得像别人的事情一样,也对,这的确不是他自己的事情。 “呃,医生——”我的声音有点哑:“我应该怎么办?” “那就吃吧。” “咦?”他说得太直接了,我忍不住反问。那就吃吧? “山本同学,那天你咬了我的手指。”医生把包着绷带的手指伸出来,朝向天花扳,但那是他自己说可以咬下去没关系的啊,请不要责怪我。“你毫不迟疑地就咬下去了,那就是已经准备好了啊,一定是的。” “准备?” “心理上的准备啊。” “啊——”一听到这句话,就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袭来,像夜里的海一样辽阔而静默,却又切切实实感受到的恐怖。然后是期待,我拚死忍耐着,不让胃发出声音来,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 “山本同学。” “啊,是。” “你知道我的职业吗?” “您是医生。”这就跟指着一只猫问那是什么动物一样,是个愚蠢的问题吧。 “说得没错。”医生点头。“而且我是这间医院院长的独生子,受到职员们的爱戴。” “呃,您的意思是……” “每一间医院都会有那种回天乏术的病患,而且为数不少,所以会死掉很多人喔,然后宣称是意外丧命。”他用平稳的口气说着:“你放心吧,像什么重病垂死的老人或是重伤残缺的病患,你应该不会想吃吧?我会准备新鲜健康的年轻身体喔,要弄到手其实很简单…… 不,也不算简单,总之没那么困难就是了。只要稍微提高用药量就可以,不会被抓到的,比你上街上猎杀路人,要安全得多了。嗯?当然,遗体会交给家属,否则就没办法举行葬礼啰,那个只要有表皮跟骨架在就能设法混过去吧,可以先把肉跟内脏都取出来。那么,今天就来为你准备美味可口的小朋友,性别是男生,年龄是八岁,名字嘛……不要讲比较好吧? 他得的是肺炎,所以对其他的器官或肌肉不会有什么影响,就连让他致命的药剂也已经中和过了喔,药方是我开的,所以不会有错。你肚子很饿了吧?三天没吃东西的话,就算不愿意也一定会饿的吧,怎么样,山本同学,现在……要吃吗?” 我的大脑无法接收医生所说的话,已经关上重重铁门,思考线路也因为这个耸动的讯息而突然断电。究竟这个人从刚才到现在,都在说些什么?准备小孩子?肉?吃下去?我?肚子在叫了……这个,就是我的回答吗? “你看吧。”医生笑了。 我并不觉得羞愧。医生在笑,我也很想笑,可是嘴唇在颤抖。 “要吃吗?” 我点了头,因为肚子真的很饿。 医生站了起来。对了,诊疗室的角落有个冰柜,难道那个是——?医生走到冰柜旁,喀锵打开盖子,啊……是肉的味道,好香的味道。肚子又叫了,胃在痉挛,不停地抽搐,不停抽搐。医生拿出一片肉来,放到我面前,红黑色的肉块,放在塑胶袋里面。 “不喜欢生的吗?” 我点头,生的肉根本就没办法吃。 “那就烤一烤吧。”医生拿了一台小型瓦斯炉过来。 准备得真周到。连平底锅跟色拉油都有,准备得真周到。医生穿上围裙,开始烹饪—— 点火,倒油,从塑胶袋拿出肉片,烤热。烤肉的声音,烤肉的焦味,刺激着我空荡荡的胃。 啊……看起来好好吃,是烤肉。 “调味料只要胡椒盐就好了吧?” 我连点头的时间都没有。医生烤着肉片,很仔细地,故意让我迫不及待,仔细地,仔细地,然后终于烤好了。医生用银刀切肉,肉汁流出来,五分熟,烤得恰到好处。医生把肉切成一口的大小,拿到我面前,口水快流出来了,不,是已经流出来了。第一次吃……人肉,从今以后,要一直吃这个……有所觉悟之后,我张开嘴,把肉吃下去。慢慢地,像是在品尝,仔细地咀嚼,好好地咬过,然后吞进胃里,真好吃—— “如何?”医生静静地问我:“好吃吗?砂绘。” 可是幸福记忆的回味,却在这时候被藤木那黏腻的大嗓门给从中打断了。虽然视力很模糊,但我的听力却没有任何异常,非但如此,甚至变得更加敏锐,以弥补渐渐丧失的视觉。 “唉呀呀,怎么了啊,千鹤?”久违的藤木的声音,还是一样地让人不舒服。“你的鞋子怎么啦?”藤木巨大的身体像岩石般矗立在千鹤背后。“那个不是给客人穿的拖鞋吗?” “……” 我的位子在靠窗的中间,坐在右边相隔一排后面一个位子的千鹤,正川橡皮擦专心一至地努力清理自己的桌面,一定又被写满了各种骂人的话吧。我用模糊的视线朝她看了一眼,的确是穿着褐色的拖鞋。 她还是……一直在被欺负吗?我瞬间感到很沮丧,真是的,每个人都在欺负千鹤,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啊,做错事的是她妈妈才对 吧,根本没理由归咎到千鹤身上。算了,这个道理在班上是行不通的。 “回答我啊,我们是朋友吧?” “对啊,既然大家都是朋友。”秋川从教室前面的座位上回过头来大声说:“你说说看怎么回事嘛?”然后笑得很恶心。 我用模糊的视线看到,班上其他同学大部分都在偷偷窃笑着,坐在教室前门旁边的石渡也歪起嘴角旁观。中村的位子靠窗,是跟我同一排的最后一个座位,所以只要没有回头,就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想必又是维持着没有表情的脸,悄悄看着这一幕吧。除此之外剩下的人,都像白痴一样装作听不到,然而我并没有什么义愤填膺的资格,因为我也是那群软弱不堪的人之一,就像那天的我一样,只会看地板上扭曲倒影的存在,毫无长进,很悲哀。 “鞋子里——”千鹤低着头凝视自己满是橡皮擦层的桌面,声音听起来像是随时会消失一样,然后是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明明就跟她说过不可以做出那种脸了,那种带着忧伤和不幸的脸庞,是变态者最喜欢的。 “咦?你说鞋子怎么了?我听不到啊。”藤木肥嘟嘟的手放在自己的耳朵旁。 “鞋子里面有奇怪的东西……” “咦……奇怪的东西,是吗?”秋川很故意地歪着头。“那是指什么呢?你说清楚啊。” “说清楚?”千鹤放下橡皮擦。 “对啊,快点。” “那是……”千鹤用老鼠般细小的声音,听从命令开始说明:“白色的、黏黏的,有一种奇怪的臭味,那个东西在鞋子里……” 班上八成的男生跟五成的女生在教室里哄堂大笑,我非常吃惊,差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神经病,真是疯了,究竟是谁想出这么荒谬的点子! “哇哈哈哈,咦,黏黏的?啊哈哈哈——”藤木摇晃着有如怀孕的母牛一般壮硕的身躯,大声地笑着。我实在很想揍她,可是如果真的把这个想法付诸行动,那我就会受到跟千鹤同等的待遇,而我并不愿意自找麻烦。 “嗯哼,很奇怪喔,那个白白黏黏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好奇怪耶——”秋川从学校规定的绿色书包里拿出泡泡袜固定剂,一边喃喃自语着。“喂,岛田你也觉得很奇怪吧?什么东西是黏黏的呢——” 秋川说话的同时,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到坐在石渡后面的岛田身上,这个时机来得正好,我可以很顺其自然地往岛田看过去,岛田显得很慌张,结结巴巴地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拚命辩解着。对于他欲盖弥彰的反应,班上七成的男生跟六成的女生都笑了。就另一个角度而言,他也跟千鹤一样,被全班同学视为攻击欺负的对象——那种有如中学生的矮个子,加上那张表情软弱的脸孔,任谁看了都会想要欺负吧,而且,他还戴着一副很像大雄的眼镜。 “你真的不知道吗?应该知道的吧,看看你那里。”她说完就指着岛田的胯下。 “我……我不知道啦!”然而他的反应,等于宣告了自己有参与的事实。 “千鹤,岛田他好像知道喔。”藤木把火腿般的手臂交叉在胸前。 “没错没错,很可疑耶。” “就、就跟你说我不知道了啊。”岛田摇头否认。 “喂,千鹤,要不要拜托他看看?” “啊?”千鹤疑惑的表情显得更加疑惑了,就跟她说过不可以做出那种表情了啊。 “我是说,你要不要去拜托岛田,把那个白白黏黏的东西现场拿出来看看啊。” 整间教室里充满了笑声,那跟我右半身常发出的轻蔑笑声有着相同的频率。这时候,教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我用模糊的视线看过去。 “一大早笑得真开心啊。”镜同学拎着书包站在门口,班上所有人全都停止嘻笑,彷佛时间都静止了一样。“老师来了喔。”然后她走到我前面的位子就坐,将绿色书包粗鲁地放在桌面上。“听说有转学生呢。” 2 完美…… 完美,完美无暇,没得挑剔。我所憧憬的,确实就是像这样的人:充满光泽又透着青绿色的长长黑发,与雀斑或是青春痘绝缘的白皙肌肤,散发出彩虹般光芒的温柔大眼睛,黑板上行云流水写着清秀的字迹。 “我叫须川绫香。”沉稳清晰的、温柔的声音:“由于父母工作的关系而搬到札幌来,因为才刚到没多久,对这边还不太熟悉,很多地方也都还没去过,希望能跟大家做朋友,请多多指教。”说完就静静低下小小的头,樱花色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微笑。 我明明是个女孩子,但是这个转学生——须川绫香,却让我看呆了。不,不只是我,全班同学……无论男生或女生都盯着须川绫香看,大家的表情就像是看到天使从天而降似地(实际上有没有天使无关紧要,这只是个形容),甚至还有人连嘴巴都张开了。 不可思议的魅力,这就跟食人花的香味是一样的吧,虽然我也没闻过。直觉告诉我,前面所迤的种种有关天使或是妖精的比喻和形容,都是为了这个人而存在的,没错,一定是这样。啊……多么美好,我从来不知道,现实世界中也会有这样梦幻的人存在,原来现实是比卡通动画更多采多姿的。 赞叹过后,就是恐惧,我的后脑神经在抽痛。班级导师说:“那你就坐在香取的隔壁吧。”然后指着我旁边那张今天早上突然出现的桌子,本来到昨天为止都还没有这个座位的。这间学校标榜着尊重学生自主的名目。座位安排采用男女混合的形式,当然,不会有哪个奇特的人主动想要坐我旁边,而独立的座位也只有走廊这排的最后这个位子,所以我的座位从一入学就注定了,不会变动,恐怕整整三年,我都要在同一个位子上度过吧。 但是……在我这种人的隔壁,有一个那么完美的人要来坐了,怎么办、怎么办?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心脏突然跳得飞快。 须川绫香踩着沉稳的步伐,朝我走过来,女生们斜着眼睛,男生们回过头来,对穿过走道的须川同学行注目礼。怎么办、怎么办?我被一种异样的,甚至可以说是强烈的焦虑所煎熬着,须川绫香一步步向这里走近,我却不敢抬起头正眼看她。然而为什么……我要紧张到这种地步呢?不了解原因何在,完全不了解。 于是须川绫香终于在我隔壁坐下了,柔和又清晰的香味刺激着我的鼻腔,牵动了紧张的感觉。须川同学礼貌地对我说声:请多指教。”我结结巴巴地回答她:“须川同学你好,也请多多指教。” “叫我绫香就可以了。” 须川……不,绫香她对我这么说,啊,真是太完美了,真正的完美,这就是所谓的无懈可击吧?虽然成语并不是我的强项。上课内容全都是一片空白,我的心思被一起看课本的绫香所占据,没办法专心听讲,幸好课本上没有涂鸦…… 我假装看课本,偷偷瞄着绫香,她细腻的肌肤、光泽耀眼的秀发、白皙美丽的颈子,都一一映入眼帘。这个女生比百货公司橱窗里陈列的模特儿还要精致得多,简直是一种艺术品,就算玩具公司为绫香制作了十分之一比例的人偶,也不会有人觉得疯狂。不知为何,我叹了一口气。 一到休息时间,绫香就被班上同学包围着问问题(没加入人群中的,只有镜同学跟千鹤,还有一部分像我这样消极的人种)——从哪里来、家中有哪些成员、兴趣是什么、有没有男朋友、出生年月日,以及喜欢的食物……等等。 大家相处了这么多个月,那些人从来也没问过我类似的问题,却对刚转学过来的绫香问个不停,我有点不甘心,也有点难过,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心境中。 绫香对所有问题都逐一详细地回答,似乎在她文静的外表底下也有健谈的一面 ,这点从她周围的人群越来越密集就可以看得出来,真是太优秀了。想当然耳,午休时间我是不能一直坐在绫香身旁的,可以感受到一堆人的视线在叫我快离开这个座位滚出去,而且还有别班的人跑来看绫香,整间教室就像挤满人的电车一样,甚至让人感觉到有点恶心。 按照惯例,我决定逃到图书室避难,结果看到从走廊对面往这里走来的相叶同学。相叶他正在跟女朋友说话,根本没发现我的存在,我赶紧来个大回转(不过没有引起周遭路人的侧目)。为什么?为什么?他在国中时期明明是跟我一样不起眼的平凡人,怎么上了高中以后整个都改头换面了呢?只有我,原地踏步,一成不变的人生。真想快点改变,破茧而出,飞翔…… 我知道光是祈祷并不会实现愿望,而且就算努力也不一定会成功,就如同小狗再怎么努力山没办法蜕土外皮,而兔子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飞上天一样。 纯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走到图书室,结果石渡跟几个男生正聚集在门口,那是一般人所谓的不良学生,虽然称为不良学生,但是似乎也没有吸毒或是恐吓勒索,做出一些校园连续剧里常见的行径(应该吧)。我不觉得他们会对路过的同学造成什么伤害,但我却没办法穿过他们走进图书室的门,就像这样,我是个连穿过别人身边都会神经质的人。 结果又回到令人沮丧的教室里来,还发现包围绫香的人群比刚才离开的时候又更扩大了,这个盛况简直就像是当红偶像到少年感化院当亲善大使一样。而我理所当然地没办法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也不能够到庸俗的朋友堆那里去。如果绫香是钢弹改良新机种q贝雷,那么这堆朋友就是旧款的萨克(注18),万一被绫香看到我跟这群人混在一起的模样,她可能会误解我……不,也不算误解,这就是我在班上真正的定位,即使我很害怕承认这个事实。 “咦,才没有呢——”秋川的声音传进耳里,看来藤木跟樱江她们也加入包围的人群中了。“如果让我选的话,当然还是喜欢第一个啰。” “啊,这家伙最做作了。”藤木提出忠告,敬语从藤木那张嘴里说出来,真是格外稀奇。 “其实她根本是个变态喔。”说完指着樱江。周围的人全都异口同声地附和,是在附和什么呢?真是耐人寻味啊。 “做作可不是一件好事喔。”这时候的我已经看不到被包围的绫香了。“人一定要活得真实,逃避自己是一种罪过。” 我有种自己的存在意义和心理层面被轻视的感觉,不由得面红耳赤。果真如绫香所说的,逃避自己是一种罪过吗?可是对自己感到满足的人,根本就寥寥无几吧。 “每个人都是会逃避的啊——”藤木的声音很做作。“对不对?” “我就不会喔,因为我很喜欢自己啊。”樱江回答。 “这是很好的心态喔。”绫香给予正面评价,樱江害羞的笑声从人群中传出来。 我真的觉得她很厉害,能跟班上的主流团体在短短几十分钟内就建立起友谊,像我这种人,是怎么学也模仿不来的。模仿……啊,这真是个好主意,至少,这比绫波零真实多了吧,头发的颜色也不是水蓝色的…… 下午的课当然还是没办法集中起精神,非但如此,就连今天所有的课都上完了,甚至扫除工作跟放学前的整理都结束了,我还在忙着比较绫香跟相叶以及不长进的自己,整个世界都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句话感觉上有股积极的意味,其实是个错觉吧。 “香取同学。”在走廊上,有一道羽毛般的声音叫住了我。 “须川……同学?”一回头,就看到绫香站在窗边的夕阳中,简直就像天使……不,她根本就是天使。 “叫我绫香就好了。”绫香还是用同样的话回应我。“早上我也说过这句话对不对?” “咦?是的,不、不好意思。”我结结巴巴地挤出话来回答。“呃,你还没有回家啊?” “嗯。”绫香以惊为天人的优雅姿态点头,美丽的秀发有如流水般飘逸。“因为鞋柜被塞满了。” “塞满了?” “嗯,都是情书。” 什么意思?她找我有什么事呢?为什么像绫香这样的女生会来跟我这种人说话?无法理解,我想不通。 “你现在——有空吗?” “啊……有的,嗯。” “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带我逛一下学校好吗?” “逛学校?”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我有领到校内的地图,可是一个人到处乱绕满奇怪的,而且有个对学校熟悉的人在旁边感觉比较好,因为……说起来有点可耻,不过我其实是个路痴。”她说完,静静地微笑着。 “喔……”千金小姐的语气措辞,加上出乎意料的剧情发展,让我整个人手足无措。 “可以吗?” “嗯。”我连忙点头,求之不得,像我这种人,能为绫香在学校里带路,真是光荣至极。 这绝对没有夸张,也不是开玩笑。 “太感谢你了,香取同学。”绫香深深地低着头,被这样高贵的人低头,真是太高兴了。 于是我就跟绫香一一逛过学生们主要的活动场所,像是音乐教室跟理科教室之类的地方,她默默地望着我介绍的教室门牌,看不出来究竟是有没有兴趣。我打从心底希望这个画面能被别人目击到,可惜放学后除了热中社团的认真学生以外,几乎没何人会留下来。这实在是太令人扼腕了,我难得有抬高身价的机会啊。我们两人走下一楼。 “安全设备很完整呢。”绫香感动地说:“玻璃窗上还有感应装置,那个如果受到强力撞击,警铃就会响吧。” “你知道得真多呢。”我用不习惯的措词回应着。 “因为我家里也有装。”绫香回答得很从容大方。“不过这里装设的是便宜货吧,倒是钥匙卡让我满惊讶的。” “啊,是。”我因为心跳加快,大脑开始不灵光,没办法应对得体。算了,反正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幽默感。 “这间学校里,所有的门都是要使用钥匙卡来开的吗?” “差不多,专科教室大部分都是。” “从以前就一直是用钥匙卡的吗?” “不、不是,今年才开始的。” “这样啊,那……是突然开始有警觉心的啰。” “呃,因为去年电脑被偷了,整间电脑教室的电脑都失窃。” “整间?”绫香用手掩着嘴。“所谓整间,应该不是只有两三台而已吧。” “嗯,印象中……好像说被偷了三十台左右。”我追循记忆的轨道。“好像是进口的,那种专业用的喔。” “哇,一定很轰动吧。” “啊,是的。” “这么说来,警服装置跟钥匙卡都是从那次以后装设的?” “啊,是的,没错,差不多时从今年的二月左右开始——” “因为之前太不注意了吧……唉呀,那是什么地方?”绫香看向最里面那一间,那是走廊最底端的美术教室。 “喔,那是美术教室。” “美术?哇——” “怎么了吗?”有什么好“哇——”的吗? “我……我国小的时候,最喜欢的课就是美劳课了,像是做拼图什么的,啊,好怀念喔。” “拼图吗?”她会作美劳,真是令人意外的平民化,也对,因为国小是义务教育的关系吧。 “嗯,先把图画在木板上,然后用线锯割开分成小块,我到现在都还保留着喔,我画的是玛利兄弟里的蘑菇。” “蘑菇?” “香 取同学”绫香握住我的手,我吓一大跳,差点以为心脏要爆掉了。“我想进去美术室耶。” “进去?你、你是说……去里面吗?”我一边注意自己手心的冷汗一边问她,连自己都感觉到声音在颤抖。 “不知道能不能进去……” “对、对啊,我也不知道。不过没关系,只要说明理由,就可以借到钥匙,所以应该可以进去吧。” “真的吗?”她握得更紧了,我的紧张指数也跟着上升,额头都快冒出汗来。 “啊,是……是真的。”我抖着声音回答。 “好高兴喔,啊,唉呀,对不起——”绫香连忙放开我的手,我感到既安心又不舍。“我太兴奋了。”她小声地说,露出羞涩的笑容,真美,而且又好可爱。 “钥匙卡……呃,在、在办公室里……” 我们到办公室去借钥匙卡,在申请书上填好姓名、时间跟用途后,交给旁边的老师就可以了。我在申请书的表格上写着“香取羽美——下午四点三十二分——带转学生参观美术室”,然后交出去。老师告诫我们不要乱动里面的东西,然后就拿钥匙打开墙壁上的柜子,里面排满了纯白的钥匙卡,有如收集卡的展示柜。可是老师却一直喃喃自语着“咦”、“奇怪了”,并没有把钥匙卡交给我们。 我问:“怎么了吗?”结果得到的回答是“卡不见了”,往柜子里一看,确实有少了一张卡的空格,那下面就贴着美术室的标签。 “这种事情常发生吗?”站在一旁的绫香小声地问我。 “呃……就我所知是头一次。”这是事实,钥匙的管理一向都很严谨。 老师关上柜子锁起来,接着打开右边另一个完全相同的柜子,里面一样是放钥匙卡,但全部都是红色的,那是备份钥匙卡。老师把美术室的备份卡拿出来,要我们暂时先用这个,还不忘叮咛我们一定要记得归还。 借到钥匙卡之后,我跟绫香就离开了办公室,走出门口前,我回头一看,那位借备份卡给我的老师正在操作电脑,可能是在检阅资料吧。所有的钥匙卡在借出时都会自动登记到办公室的电脑上,老师迟早会揪出没还钥匙卡的人。 “全红的耶。”绫香看了一眼备份卡。 “钥匙卡都是白底红字的,所以备份卡就——” “啊,所以才会用红色的。”绫香柔和的语调在我话还没说完以前接进来,我像个缺乏自信的考生般,微微地点头。在绫香的面前,任谁都会缺乏自信,会这么想,就是因为我比不上她吧。 我们又回到美术室前面了。我把钥匙卡插入门边的读卡机,发出“哔”地一声平凡的电子响音,门锁就解除了,小小的红色灯号变成了绿色,自动门开启,一股异味刺激着鼻腔。 美术室的面积差不多有教室的两倍大吧,右手边是摆放线锯跟焊枪之类工具的地方,除此之外就只有放扫除用具的铁柜,铁柜是开着的,里面随意地放着扫把跟垃圾筒。桌子整齐地排列着,对面就是讲桌,然后是黑板,学生座位跟讲桌的位置,和普通教室并没有任何不同。 讲桌上,好像有什么……红色的……深红色的,是……人,那是—— 讲桌上,有人倒在那里,背对着黑板,全身是血。 “哇!”我忍不住大叫。 啊……居然大叫出来,真丢脸……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有人倒在血泊中,大叫是当然的吧。曾经在小说中看过对电视剧的嘲讽,说看到尸体就尖叫的演法很不自然,原来并非那么一回事,要是眼前出现尸体,不管是谁都一定会尖叫的。 我用力地呼吸着,手不自觉地扶在墙壁上,胸口发痛。血泊中蜷缩着身子的人,虽然被血浸湿了一片通红,但看得出来是穿着鹰羽高中的男生制服,那应该就是本校的学生了,个子很小,以男生而言皮肤算白的,可是只凭这些条件根本不足以归纳出特定的对象。 是谁?虽然想知道,但是我并没有确认的勇气跟余力。绫香往前踏出了一步,她直直地看酱被血染红的人,从教室这端绕过桌子开始走近。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又一步…… “啊……绫、绫——”我拚命想叫出她的名字,喉咙却梗着说不出话来,就连不会唱歌的金丝雀,都可以发出比我像样的声音吧。 绫香低头看着讲桌上满身是血的男生。我也踏出了一步,但是却跟绫香不一样,只有一半的气势,手扶在墙壁上,缓慢地前进。一步、一步、一步……只走到这里,就停下了脚步。眼睛好像雾雾的,这才发觉,自己正在流眼泪。 “怎么会……”绫香小声地说着,从背后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抓住血泊中的男生手腕,这是多么大胆的动作,我是不可能做得出来的。“手还是温的,可是没有脉搏耶。”绫香确定地说。 耶?没有脉搏……就是已经死了的意思。 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两眼开始晕眩,头很痛。 “香取同学,请你去报警。”绫香说得很快。 “报、报警?” “嗯。”绫香站直身体。“人已经死了。” “死了?” “被杀死的,快叫警察。” “被杀……被、被杀——” “你们在做什么啊?”跟现场不太搭调的爽朗声音从背后传来。 “镜、镜同学——”猛一回头,就看到镜同学站在那里,她是正要回家吧,手上拿着学校的绿书包,用跟绫香成对比的冷淡眼神瞄着我。她本人绝对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可是会让别人产生这种感觉的话,说到底还是一样的。 “唉呀,你是……”绫香也吓了一跳,比发现尸体的时候反应更大。“你应该是跟我们同班的吧,叫做——” “镜棱子啦,镜子的镜、棱角的棱、伊布美奈子(注19)的子。请别忘了我的名字喔,有栖川同学。” “我叫须川。”绫香立刻说道。 “啊,请问,为什么镜同学你会在这里?” “还问为什么?”镜同学露出受不了的表情:“你的尖叫声响遍了整条走廊啊。” “啊……”我正在抹眼泪的手移到嘴边。 “重点是——”镜同学用堪称为豪迈的步伐来到了尸体前面,然后低下头仔细查看死者的脸,这个动作让我心底大吃一惊。“嗯,这是岛田嘛。” “岛田?”她说的岛田,是指我们班上的那个岛田吗?是那个身为不良团体的一份子,却反而常常被欺负的岛田吗?然而我还是没有去确认的勇气。 体育老师跑过来了,大概是跟镜同学一样听到我的尖叫声吧,大家都叫他斯巴达(非常好记对不对),是个以对学生咆哮为生存意义的老师。斯巴达老师来到美术室里,边走还边大声咆哮着:“是谁在大叫啊,吵死了,混帐东西。”然而当他一看到岛田的尸体,马上“哇——”一声很丢脸地叫出来,整个人腿都软了,还断断续续发出噫噫呜呜的哀嚎声。斯巴达的胯下明显地湿了,阿摩尼亚的臭味跟尸臭混在一起。 “真是没用的家伙啊。”镜同学用一种看笨蛋的眼神,瞧着斯巴达的蠢样。 我想把视线从岛田的尸体上移开,于是看向黑板,发现上面有用粉笔写的字,是很大的字体,写着— “不要吸” 3 我的特异功能被发现,应该是在吃到差不多第五个人的时候,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所以早就埋葬到记忆的深处。 当时仓坂医生仍然按照一星期一具尸体的频率提供食物给我,这件事情一直持续到医生去世为止。然而我无法理解,医生他为何要冒 着那么大的风险,来帮助我存活下去呢?基于爱情吗?不,怎么可能,当时我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而已。医生他有恋童癖吗?可是像仓坂医生那样的人应该很有钱,而这个国家只要有钱什么都买得到,没必要为了一个我就去犯下杀人罪吧。 “砂绘——”医生不知从何时起,已经直接叫我的名字了。“你知道这间医院的七个不可思议吗?” “啊——”我偏着头:“没听过。” “咦,是吗?半夜会出现的444号病房,或者是候诊室里排队的小朋友呢?” “没有耶。” “是吗……没有我以为的那么轰动啊。”医生没趣地回答,然后用手推了推墨镜,抬头看着诊疗室的天花板。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说完他笑了笑,摇晃着椅子。“这么说来,你也没听说过会吃人的电梯啰?” “那是什么故事?”基于礼貌我决定洗耳恭听。 “就是有某个病人从四楼搭电梯要下到二楼,结果电梯到了三楼一打开,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在四楼进电梯的那个病人不见了——” “那个病人先坐到更下面的楼层,出了电梯吧?”我立刻回答,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提出来讨论。 “不可能的。”医生愉快地摇着头。“其他患者都确定有看到,灯号显示那名病患搭乘的电梯下到三楼,所以没办法先从别的楼层出去。如何……恐怖吧?” “呃……”我对那些灵异故事没有兴趣,而且现在的我并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去探讨。“医生——我咽了下口水:“其实我是想——” “嗯,我了解,今天也调到肉了喔,这次是二十五岁的男性,大概有做运动的习惯,脂肪比例没那么高,赶快来吃吧,肚子饿了对不对?” “不是的,我……” “我想你每次吃烤肉片也会腻吧,所以我去买了《今日料理》的肉类食谱特集喔。” “不是的——”我从椅子上用力站起来,结果头一晕,又立刻跌坐回椅子上。虽然我有打点滴补充肉类以外的营养素,不过看来效果也是很有限的。“那个,我有话要说。” “有话要说?”医生正要从抽屉拿出食谱的动作停在半空中。“对我?” “是的。” “是要商量事情吗?” “是的。” “看你的表情,好像是很严肃的内容喔。”他低声说着,又转动椅子跟找面对面,透过墨镜专注地盯着找。“只要不是恋爱的话题,都可以跟我商量。” “呃……”我犹豫着,不知道究竟该不该讲,在我身上发生的……这个异常现象。 “怎么了?” “我——”我开了口,因为事到如今,能信赖的就只剩下这个人了。“我的脑子……怪怪的。” “哦……是是是。” “啊,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喔。”我连忙澄清。“呃,那个……该怎么说才好呢?嗯,啊,呃……” “冷静一点。”医生温和地微笑。“似乎应该先让你填饱肚子才对,来吃吧?” “啊……好、好的。”我点头,事实上,肚子真的饿了。 这回医生准备了汉堡肉。特地去买食谱,结果做的却是汉堡肉?我感到失望,但只有一瞬间而已,毕竟食材光是用肉,能做出的变化也很有限吧,这一点只能自己忍耐,有得吃已经很幸福了。我脑中转着这些想法,直到微波炉发出哔的声音。 “好,汉堡肉熟了,不要客气,请用。”医生把热过的碎肉团放到我面前,还不忘准备刀叉跟水杯。 “我开动啰。”我小声地表达由衷的谢意,然后撕去保鲜膜开始进食。热气扑面,充满肉的香味,我吃了一口,肉汁包围着舌尖,肉块通过喉咙,是幸福的感觉。为什么吃东西这个行为,会让人这么地愉悦呢?我吃得很陶醉。 “那么,应该可以跟我说了吧?”医生看到盘子已经空了,就用食指推了推墨镜,催促着我。“刚才你说要商量的事情。” “啊,是。”我用纸巾擦一擦沾满了油的嘴唇。“呃,其实……”可是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就是——” “刚才你说脑子怪怪的,是吗?” “是的,我的脑子……不,不是那样的——”我用力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低声地说:“是有东西跑进脑子里了。” “什么东西?” “比如说……我上星期不是吃了一个女的吗?” “嗯。” “那个女的,应该……有一个哥哥。” “耶?”医生的嘴巴微微张开。“嗯,的确是有,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我也不清楚。”我诚实地摇摇头。“虽然不清楚,不过我就是知道了。”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啰。” “就是——”我一口气说出来:“就是我吃下去的人,所拥有的记忆跟想法,会跑进我的脑子里面来。” “啥?”医生口中发出不明所以的声音。 “所以……对方残存的记忆,还有认真思考过的事,我都会知道,虽然只有一点点而已。” “那也就是说……”医生清了清喉咙:“连记忆也一起吃下去的意思吗?” “差不多。” “怎么可能,没有这种事的,砂绘,你是不是搞错了?大概是……” “刚才,我吃掉的汉堡肉——”我集中意识探索。“这个人,是篮球选手,而且,应该是外国人。还有,他小时候因为车祸导致右手……” “这——”医生用惊愕的表情盯着我。 “都说中了……是吗?”我战战兢兢地问。 “全都……没错。”医生也战战兢兢地回答我。 “医生,请问……” “全都没错。”医生还是战战兢兢地:“那么,对方的名字你也知道吗?” “不……并没有到那么详细的地步。” “喂喂,怎么会有这种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医生还在惊吓当中。“我问你,砂绘,刚才你说只有一点点而已,到底是可以吃进多少记忆啊?” “呃,就是说……对方认真思考的事情,或是无法忘怀的强烈记忆,我都可以知道,可是一些轻微的片段就不清楚,声音也是……时有时无的。然后……还出现过在妈妈肚子里的影像,就是电视上常看到的那样。” “强烈的记忆,或是潜意识里的东西,都会出现是吗?” “嗯,这种事情实在是……” “喂——”医生一边推着眼镜一边怪叫:“不可能的啦,怎么会——”说完他就站了起来,从冰柜里拿出肉块,用力凝视着。“这个……这种东西里面会有记忆吗?太难以置信了,所谓的意识都是幻觉,会储存记忆的应该是脑部啊,不对,不是应该,根本就是这样。 这种肉块里面会有什么思想?这个有问题,一定是突变。” 的确,一开始我真的吓了一大跳。自己的脑中混进了陌生的记忆:没看过的风景、从未去过的国家、未曾体验过的感情……这些东西跑进了自己的记忆里来,不论是谁都一定会受到惊吓的,没有比自我怀疑更恐怖的事情了。 医生一边瞄着肉块,一边还在喃喃自语着。 “呃,医生……”我有点担心。 “啊——”医生把肉放回冰柜里,然后用缓慢的动作转过来面对我。“不要紧的,我没事,只是有点吃惊而已。原来如此,吃进记忆……是吗?那就像是传说中的貘一样呢。” “貘吃的是梦境。” “可是太不可思议了,就算肉跟内脏是会储存 记忆的,光是吃进肚子,也不可能会读取得到啊。放到嘴里,用胃部去消化,最后被排泄出来,在这段过程当中,你的身体有发生任何变化吗?难道你身体里面有装设什么感应器吗?” “这……”即使他这么问,我也不可能回答得出来。 “这种事情,以前曾经发生过吗?” “不,这是头一次。” “应该是开始吃人肉以后,这个能力才苏醒的吧。”医生坐回他的旋转椅上。“不对…… 或许也可以倒过来想?” “倒过来想?” “砂绘你是为了开发自己所拥有的能力,才会变成吃人肉的。” “这根本——”真是本末倒置。 “至少有这个可能性啊,不过……真的是很有趣,这太有趣了啊。” “一点也不有趣。”我提出抗议,对我而言是恐怖跟错乱,根本没有那个心情去管它有没有趣。 “啊,抱歉。”医生诚恳地向我道歉,他大概不知道有句名言叫做:“道歉可以解决一切的话,世界上就不需要警察了。”啊啊,真气人。 “真是够了——”我冲动地把空盘子往旁边一扫,诊疗室里响起盘子破裂的声音。然后是突然涌起的恸哭与绝望,这种负面的情感随时都会来破坏内心世界,防不胜防。 “喂……喂,砂绘……” “够了!”我冲口而出,内心的堤防已经溃决。吃人肉,然后是随之而来的奇妙能力,还是小孩的我当然无法承受这些事,即使到现在也还是没办法。“讨厌、讨厌,我受够了!” 我好想哭,好想死,对什么都绝望了,那是像美军入境一般强势进逼的……绝望。 “不要紧的,砂绘。”医生从旋转椅站起来,温柔地摸着我的头,那是一双如父亲般温暖的手,然而当时的我并没有心思去想这些。“这样是不可以的喔,盘子太可怜了啊,对不对?”说完医生笑了起来,那是真正的笑脸,我有点惊讶。“这个问题我一定会解决的,还有吃人肉的事也会帮你治好喔。” 听到这番话,我真的哭了出来。 “咦,啊,喂……别哭啊,乖,不要再哭了。”医生紧张得手足无措,那副模样很滑稽,然而我却笑不出来,泪流不止。“我会全部都帮你解决的,所以不可以再哭了,知道吗?喂……喂,克制一下——” 可是医生他……未能完成这个任务,在目标还没达到的中途,就被杀害了。因此我直到现在,都还是一样拥有这个奇妙的特异功能,丝毫没有改变,吃人肉的症状也没有被治好。 只不过事到如今,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我习惯了,而且也放弃了。 任意进入脑中的记忆并非我所能控制,就算知道猎物的回忆或是喜欢的人,我也无法改变些什么。难道……这份能力是慈悲的神明所赐,为了要让我怀有罪恶感吗?若真是如此,那应该要让右半身拥有,而不是我,因为我只是想要满足食欲的存在啊。 咦——又要怪我了吗?我们两个都一样有错吧。 啊……这家伙真是吵死了,越来越想把它切掉。可是有一半的我,跟这个右半身是生命共同体,如果切开的话,我的生命也结束了,这很棘手。 我拿起书包走出教室,在安静的走廊上前进,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回响着。看了大钟一眼,时间是四点四十五分,已经这么晚了,扫除工作真的是很讨厌,人类的科技日新月异,为什么黑板擦却是数十年如一日呢……嗯? 女生厕所那边,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接着是呜咽声,那是我曾经听过的呜咽声。身体的反应比思考速度更快,我打开女生厕所的门,粉红色的空间很宽敞,呜咽声更大了,我朝声音的来源走近,有一扇门开着,我稍微犹豫了一下,随即往里面看:一个女学生坐在马桶上——是千鹤,她在颤抖,或者该说痉挛比较贴切。这时候斟酌用词并没有任何意义,而且我也知道这对安抚情绪一点帮助也没有。啊……明明视力不佳,却偏偏就让我看到这种场面了,又是那些人做的好事吗?一定是的。 “千鹤——”我对发抖的人开口:“是千鹤吧?你怎……怎么了呢?又被做了什么?” “砂绘?”千鹤静静抬起低垂的脸庞,她的脸上,沾着白色混浊的液体,可惜这并非视线模糊造成的错觉。 “千、千鹤——”我吓了一跳,不由得后退一步。那个……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千鹤,你、你你……你——” “砂绘,我……咳、咳——”千鹤用力地咳着,她的嘴里也有白色黏液流出来,滴到马桶里。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那个……”我只能呆站着,完全动弹不得。讨厌的异味钻进鼻腔里,我还是比较习惯血的味道。呈现在我眼前这一幕,不是只会出现在被丢弃的漫画书里吗?“千、千鹤……” “我知道黏黏的东西是什么了……”千鹤用手抹着眼泪跟嘴角,想要勉强微笑,嘴角却不听使唤,相反地,湿润的眼瞳却格外晶亮。“那个……不是只有今天的鞋子,很早以前,在便当跟体育服上面也被弄过。原来……那个东西,就是这么回事,学校有教过,可是我从来没看过啊。”漂浮的语气喃喃自语着。 “笨蛋!”我被自己的声音吓到,终于清醒过来,赶紧拿出手帕仔细擦拭千鹤的脸庞,也叫她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条手帕,但谁还管得了那么多。 “对不起,砂绘……”千鹤一边用卫生纸擦掉水手服领子上的液体,一边低下头道歉:“我老是在给你添麻烦。” “这种话应该对现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去说。”这句话里参杂了我对自己的否定跟自觉,更有着可笑的讽刺跟厌恶感。没错,我什么也没做,只会远远地旁观千鹤被欺负的模样,为了自己的安全而见死不救。 “嘴里好难过……” “全部吐出来。”我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擦去千鹤头发上沾黏的东西,可是那就像在扭蛋机买来的史莱姆(注20)一样难缠。 “我想吐,可是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你……吞下去了?” “因为嘴巴被堵住了……”千鹤的声音在颤抖,似乎是想起自己悲惨的遭遇。“不想吞也得吞下去啊。” “是谁做的?” “中村,石渡,还有田泽。岛田不在场。” “又是那群人吗?”听到岛田不在场,我稍微安心了点。“你是第一次被这样吧?”问完我就把卫生纸跟手帕都丢进马桶里冲掉,让东西都随着隆隆的声响流到水沟去。 “嗯,头一次……”千鹤用放心的眼神望着逆时针转的漩涡。“我吓到了。” “可以站吗?” 千鹤试着站起颤抖的双脚,却像刚出生的小马一样,怎么也站不直。“好像没办法…… 我还在抖。” “去报警吧。”我提出建议:“这算是强奸耶,已经不是什么欺负同学了,根本就是犯罪啊,绝不能姑息。” “去……报警?”千鹤闭口不语。 “嗯。” “我不要再看到警察了。”她这么回答,然后连眼睛也闭上。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我已经放弃了。” “放弃什么?”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她强颜欢笑地说。“而且,错的……是我。” “不对!”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没有不对。”千鹤把卫生纸丢进马桶。“我是罪人,所以才会碰到这种事,自作自受。” “不对!” 我又强调一次:“做错事的是你妈妈,你一点错也没有啊。” “不是那样的……”千鹤无力地摇头。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不知为何,我陷入难以形容的焦躁中。“听清楚,做错事的是你妈妈,你一点罪也没有!懂了吗?她杀了自己的老公……”我突然清醒,这是我第一次对千鹤大声怒吼。“啊……对不起。” “没关系。”千鹤还是微笑着。“不要紧的,我习惯了。” 难道我心里厌恶着干鹤吗?对她温柔,只是一种掩饰?突然间,我想到这个可能性。 可是两年前杀了仓坂医生的,是千鹤的母亲——古川美惠子,千鹤并没有任何罪过啊。没错,要恨也应该去恨千鹤的母亲,我应该要恨她的。 4 “密室?” 我跟绫香、镜同学以及斯巴达,都接受了警方的侦询。当然,这是我头一回接受侦询,所以非常紧张,平常就容易畏畏缩缩又自卑的我,在这种场合更不可能若无其事。虽然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我在面对侦询时的态度大概很令人起疑吧,说不定还会被警察们列入嫌犯之一。 我趴绫香站住学校的第一会议室门前,这里被当作临时调查室,镜同学现在正在里面接受侦询。斯巴达被问完话之后,就回到办公室跟其他的教师们讨论接下来的对应之策,应该会有几位老师发现斯巴达的裤子不太对劲吧。 “你说的密室,是什么呢?” “密室就是密室啊,香取同学。”绫香温柔地回答我。这个人真的很厉害,明明才刚发生那样的事件,脸上的表情却一点变化也没有。“你没有注意到吗?岛田被杀害的美术室,是处于密室的状态啊。” “咦?” “首先,我想问你几个关于钥匙卡的问题。” “啊,好的。” “一间教室的钥匙卡,包括备份卡在内,只会有两张是吗?” “不对,还有一张管理卡。” “那是由谁保管的?” “这……”我回头看着窗外的景色,时间是下午五点二十二分,天色还亮着。“印象中,应该是校长吧。” “请告诉我确定的答案。” “啊,这我不太清楚。”我诚实地回答。“不好意思。” “没关系。”绫香微微地点头。“那么下一个问题是,钥匙卡这样东西,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地借到吗?” “嗯……只要是学校里的人,有填申请书就可以借。” “钥匙卡刷过读卡机以后,自动门会打开几秒钟?”绫香接二连三地丢出问题来。 “呃,门里面也有读卡机,只要不把钥匙卡插进去,门就会一直开着。” “这么说来,如果里面的读卡机没有插卡的话,门就不会关起来啰?” “对。啊——或是再刷一次外面的读卡机,门也会关起来,这样才能离开教室。”我把想到的部分补充说明。 “嗯……原来如此。”绫香慢慢地闭上眼睛。 “是密室——吗?” “嗯。我们两人要进去美术室的时候,自动门是锁着的,可是那个时候,岛田已经被杀害了,犯人使用某种手法,从美术室里溜了出来。” 简直就像是名侦探,现实当中居然会有这样的人。 “只要用钥匙卡就可以逃走了吧,门会自动关起来……” “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 “钥匙卡就放在岛田的制服口袋里。” “你看到了?”我的视线从窗户移到绫香身上,她的表情很从容。 “是的,”地利落地点头,真是太厉害了。“那张钥匙卡上面印着美术室三个字,既然卡片是在尸体的上衣口袋里,就没办法她门关起来,当然,如果用备份卡跟管理卡就另当别论了。” “所以应该就是那样了,没错吧,用备份卡就可以轻易地……” “妄下断语可是一大禁忌,香取同学。”绫香耐心地回答:“你想想看,钥匙卡一旦借出去就会留下纪录对不对?就算窜改电脑资料,也还有申请书啊。不过,如果犯人是老师的话,也有可能私下偷偷借走就是了。” “呃……那是不可能的。” “嗯?” “只要从那个柜子里拿走钥匙卡,电脑当场就会自动记录下来的。” “啊……原来如此。电脑记录是即时的,那再加上申请书就有双重的纪录啰,真是严格把关呢。”她似乎微微地愣了一下。“嗯,不管怎么说,既然会留下纪录,凶手就不能使用钥匙卡了,那会泄漏身分的。” “那样的话,要怎么离开美术室呢?”没有方法可以不需用到钥匙卡就离开上了锁的美术室,里面是用中央空调设备来输送空气,所以全部的玻璃窗都是固定式的。 “目前这个问题还是个谜团。” “说不定是自杀啊。”我说出偶然想到的推测。 “那也不可能啊,你不明白吗?现场并没有凶器,至少视线范围内都没看见。” “咦?”我完全没有察觉。 “没有凶器这件事,就证明了还有岛田以外的人进去过那间教室里。”绫香悦耳的声音在走廊回响着。“而那个人,应该就是杀害岛田的犯人吧。” “杀害……”岛田被杀了,是吗?被杀了。我终于有了真实感,套句俗话,一直以为杀人案件是只有在新闻报导或连续剧当中才会发生的事情。岛田……被杀死了。 然而班上同学被杀害,为何我却连眼泪或伤心的感觉都没有呢?我的确跟岛田并没有特别要好的交情,但即使如此,这样不为所动,表示我是个无情的女人吧?一定是的,会这样理智地讨论死亡事件就是最好的证据。 “话虽如此,究竟犯人是怎么离开的呢?真不可思议。还有,黑板上的三个字——” “你是说——‘不要吸’吗?”我回想起来。 “那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意思?那三个字有任何意思吗?呃,算不算死前留言?” “哇,你居然知道这个用语。” “啊,我在电视上学到的。” “可是那也不对吧,岛田他是背对着黑板死的,受到致命伤之后,还在黑板上写字,然后又转回来正面倒下,这样不是感觉很不自然吗?” “要不然那三个字是怎么回事?” “目前还不确定,所以什么都不能断言。” “密室的说法也是吗?” “嗯,条件范围都没有限定,可能的假设太多了。比如说……岛田口袋里的钥匙卡,究竟是不是真的也很难讲。” “啊?” “算了,等收集到多一点资料再来思考吧,反正尸体不会逃走的。” 虽然尸体的确不会逃走,但她居然可以用那么清纯的脸孔说出这么惊人的话来。 似乎是侦询完毕了,镜同学从会议室走出来,表情好像很生气(其实她经常都是一副生气的表情)。她边走边甩着学校的书包,正要从我们身旁经过。 “呃……”我叫住她:“镜同——” “我快气到吐血了啦!” “不可以大呼小叫的喔。”绫香用惯有的语气说着。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啦。” “那个……” “什么啦——羽美。”镜同学转过来对着我。 “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呢?警察跟你说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啦,什么都没有。”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我被搜书包了啦。”她终于肯好好地回答了。“因为现 场没有凶器,而且目击者当中,只有我身上带着可以藏凶器的东西啊。” “那么,凶器就放在里面吗?”绫香问了一个很扯的问题。 “对啊,没错。”镜同学非但没破口大骂,反而还脸色和悦地说:“我的书包是小叮当的四次元口袋喔,来,让你看没关系。”说完就用力打开绿色书包,里面有一本笔记簿跟小型的笔袋,还有几本漫画。 “课本呢?”我很合理地问道。 “当然是在书桌里啊。”镜同学回答得很顺,然后把书包阖上。“对了,你们两个刚才在那里说什么?” “啊,那个——”我看了眼绫香。 “我们在说这个命案是密室杀人事件。”绫香干脆地回答。“你对这件事也有兴趣吗?” “一点也没有。”镜同学只低声说了这句话,就往走廊尽头离去。可是又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这里,问我们为什么会在现场。她是在怀疑我们两个吗? “是我拜托香取同学的。”绫香回答:“因为我想看看美术室里面的样子。” 镜同学微微地眯起眼睛,然后又转过身去离开了。 “好有趣的人喔。”绫香望着走廊的尽头。“或许她也不赖呢。” “咦?” “没什么。” “那个……绫香同学。”我下定决心问出口。 “什么事?” “为什么你会选上我,来当你的导览呢?”这句话我从一开始就想问了。“我跟你只说过一句话而已不是吗?为什么会找我?” “啊,原来是这件事啊。”绫香专注地凝视着我:“因为我喜欢你的名字。” “名字?” “香取羽美—真好听呢。”她用幸福的语气说着,彷佛连我也会跟着幸福起来。“所以我想跟你多接近,这算不算是心怀不轨啊?” 我实在太高兴了,几乎要喜极而泣。 5 “哦?”田泽把烟捻熄在烟灰缸里,这大概是所有烟蒂都不可避免的命运,烟灰缸里塞满了晈烂的香烟滤嘴,短短不到一小时就累积了十二根。“这么说来,那个转学生是个超级大美女啰?” “我不知道你的超级大美女定义是什么,不过真的是非常漂亮,男生跟女生都看傻了,连名字都赞,叫须川绫香耶,好像艺名。” 石渡关上麦克风音量,充斥在昏暗包厢里的杂音,顿时缓和许多。哦?没想到石渡喜欢那类型的女生,果然这个男人不容易了解啊,中村又重新思考。 “啊啊,可恶……早知道就不翘课了。” “真是遗憾啊,田泽,谁叫你放学后才到学校,这是愚蠢行为的报应,你来上学只是为了欺负千鹤而已吗?” “啰唆死了你。”田泽拿起遥控器。“可恶,我要是也在二年b班就好了。”说完就熟练地输入号码点歌。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这样说不定就可以接近那个转学生了啊。” “就算你在二年b班,事实也不会改变的啦。” “你找死啊。” “开玩笑的。” “你的玩笑,真是让人笑不出来。”田泽皮笑肉不笑地说。 歌曲开始了,中村反射性地看向萤幕,画面上出现演歌的歌名,然后开始响起演歌的前奏。 “喂,田泽——”石渡整个人摊在硬沙发上。“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唱演歌的啊?” 田泽连忙按下切歌钮,歌曲停止了,一片沉默。 “你不唱吗?”中村问他,偶尔也是要开开玩笑的。 “点错了啦,有眼睛都看得出来吧。” “会点错歌,表示田泽你也累了吗?” “啊?为什么我要觉得累?” “因为——你是最卖力的啊。”石渡把麦克风放在胯下,这个暗示连幼稚园小朋友都看得懂吧。“啧啧啧,真是可观啊,我太佩服了,千鹤应该也很高兴吧。” 这是他们第一次对千鹤做出性方面的侵害,之前从未发生过,也算是不可思议了。也许是心里有数这算是最后一道界线,才一直没有下手吧,不过这就跟职业摔角的规则一样,是随时都有可能破戒的——只要存有破戒的念头。 “吵死了——”田泽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真的很爱耍冷。” “你的笑脸才比较冷吧。”石渡立刻回答。“不过重要的是,今天岛田没有来呢。” “哼,反正那家伙是个胆小鬼。” “你也不用笑他了。”石渡把麦克风放回原位。“就算不小心怀了小孩,也要很长一段时间肚子才会变大吧,干嘛不敢来真的?” “笨……笨蛋,那不一样啦!”田泽挥着手否认:“我才不是怕事咧,只不过今天刚好没兴趣而已。” “因为你抽凉烟的关系吧,对不对,中村?” “我对香烟不怎么了解。”中村诚实地说,他无法体会这些人为什么会把香烟视为人生的一大幸福。“不过会得癌症倒是真的。” “哈,怕得肺癌就不会抽烟了啦。”田泽叼着烟点了火,故意吐出一大团烟雾。 “就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在我们面前抽烟了啊,万一被老师看到,我们也会被连累的。” “一个人多无聊。”田泽又吐出烟雾。“大家一起退学吧。” “少说那种不吉利的话,我可是很迷信的喔。” “没听你说过啊。” “是吗?我只要经过坟墓一定部不回头看的,你怎么会没注意到啊。” “谁会去管你有没有回头啊。”田泽说完就把歌本打开,重新确认编号。“奇怪了,怎么会点错歌呢……” “田泽,你是要唱哪一首?” “rc(注21)的歌。” “哇噢——”石渡的反应很夸张。“败给你了。” “怎样?你讨厌摇滚吗?” “因为会出现很多贬低女性的歌词啊。” “你是说像‘那个女的’这种用字吗?” “唉……不过须川同学真是个美女啊。”石渡无视于田泽的蠢话,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喇叭。“而且啊,说起话来完全就是个千金小姐,我从来不知道现实世界里真的有人会这样说话耶。” “所谓的千金小姐……是说她会一直用敬语的意思吗?” “没错。” “哇,不行,我退出,我放弃那个转学生了。”田泽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这个直接的反应很搞笑,不过中村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所以保持沉默。 “耶?”石渡回过头来。“为什么要放弃啊?” “我觉得跟那样的人说话,根本聊不起来。” “也对,气质差太多了,简直就像松茸跟马铃薯的差别一样。” “你找死!” “中村,你对那个转学生没兴趣吗?” “不太有。”中村开了口,这是他诚实的感想。 “可是她很漂亮耶。” “长相不是一切。” “哦?这真是令人意外的说法。”石渡惊讶地说。 “哼,因为你是外貌协会的嘛。”田泽睨了他一眼,看来还是怀恨在心。 “喂喂,外貌协会有什么不对啊?”石渡开始反驳:“长相是认识一个人最重要的一点,对方的个性在刚见面的几小时内没办法摸清楚,只有长相可以一目了然,等于是个性的象徽喔,你能否认吗?” “吵死了。”田泽弹了下烟灰。 “唉呀,你的脑浆低等到连我的话都听不懂吗?会把人话听成噪音,简直是猫跟狗……” “再讲我就杀了 你!” “来单挑啊,怕你啊!” “说是这么说,不过你们两个从来没打过一次架耶。”中村无可奈何地插嘴:“这真的是很不可思议。” “因为我有自知之明。”石渡把歌本放到腿上。“而且我想跟别人保持距离。” “是吗?”田泽吐了一口烟,用危险的声音说。 “别斗了,再闹下去没完没了,而且争着当老大也很无聊。”中村说完,就从ktv包厢的小窗口抬头望向天空,看着朦胧的月亮。 “你在看什么?” “在看竹取公主吗?中村。”田泽跟石渡问道。 “喂,你们啊……”中村的视线没有移动。“有没有对现状厌烦过?” “啥?”田泽明显地吓了一跳。他从来不觉得中村像是会讲出这种话的人啊,伤脑筋,没有比探讨心理层面更麻烦的事情了。“你在讲什么啊?脑筋有毛病吗?还是被千鹤榨干了才精神不济啊?” “那是你吧。”石渡立刻吐槽:“而且中村根本就没做。” “啊,是吗?” 性行为是可以呼朋引伴的吗?中村并没有一般高中生的性冲动,但也不是性无能,更不是同性恋者。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真是个稀有动物,对于性方面的冷淡,简直堪称禁欲主义者,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对现况很满意喔,因为是忠于自己的本能在行动。”石渡这么回答,然后别有含意地笑着:“中村你不是吗?” “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真是模棱两可啊。” “我的意思是,不管做了多疯狂的举动,一定也会有厌倦的时候。” “啊?那你是已经不想欺负千鹤了吗?” “该怎么说呢……” “那只要把兴趣转移到千鹤以外的人身上就好啦,不必把千鹤当作唯一的对象嘛。” “喂喂,田泽。”石渡笑了笑。“你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吗?” “啰唆。” “啰唆的是你,闭嘴吧,我要唱歌了。”石渡低声说完,用遥控器点了歌,快拍的旋律大声播放着,不过这是为ktv重新编曲的版本,所以没有让人紧张的节奏。 “你不是说讨厌摇滚的吗?”田泽用不输给音响的大嗓门吼着。 “什么?我听不到啦。” “这是谁的歌?” “michelle。” “我比较喜欢nkey。” “是吗?”石渡握着麦克风,对准嘴巴。“随便啦,反正摇滚乐已经终结在flippers的第三张专辑了。” “吵死了!”田泽塞住耳朵。“麦可风拿远一点啦,笨蛋!” 中村附议。而且不管是flippers,还是michelle或nkey,他都一样不以为然。中村心目中的摇滚乐,既不是披头四也不是海德博士,而是《爆裂都市》这样的作品,虽然他并没有特别喜欢谐星。 6 王田上网收信,收到一封有附加档案的,发件人信箱跟当初委托人告诉他的一样。打开档案,液晶萤幕上出现了等待已久的目标影像,是正面半身的大头照。终于啊……这是王田真实的感想,一般而言,这种东西应该是要在一开始就提供的,这次的委托人究竟是什么大人物他并不知道,但是如果对方不遵守这些最低限度的行规,他就会很难办事。 王田把笔记型电脑从腿上移到桌面上,然后伸手去拿今天的第四十一支烟,仔细观察十二寸液晶萤幕上显示的照片:年龄是十五到二十岁之间,及肩的黑发,相貌……呃,算是不好也不坏吗?并不难看,但也不是亮眼的美女,是随处可见的平凡脸孔。要从整个北海道找出这张平凡至极的脸孔……算了,至少比大海捞针有希望一点吧。王田把烟雾吹向显示少女照片的萤幕,看来除了照片以外,什么资料也没有,至少告诉他名字也好啊。真是的……为什么这次的委托者会如此排拒资料的曝光呢?搞不懂。 一般而言,如果有事情要委托王田这种帜业的人,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连重要的秘密都会说出来,即使是再怎么害怕泄漏秘密的人,为了达成任务,也会提供最低限度的情报。然而这次的委托者,却要求只凭这一张照片就找出人来,简直是不讲理,棘手的程度,让他甚至想到美国寻求生物探测器的协助——开玩笑的。可是不能抱怨,因为这是工作,他不是个会抱怨工作的人,这是王田从小对大人的印象。背后传来轻微的呻吟声,大概是人醒过来了。 “晦,早安。”王田叼着香烟回过头。“不过现在才晚上十一点喔,你看外面整个都黑的,你是不是误以为天亮啦?” “我肚子饿了。”少女揉一揉眼睛说:“想吃点东西。”说完就披上睡袍。 “这个爱吃鬼。”王田笑了笑:“你的目的就是把我的钱包掏空吗?” “用公费不就好了。” “咦?” “你是侦探吧?” “侦探?” “刚才你在讲电话……”少女慢慢地坐起身来,头发没有睡乱。“还提到了委托人跟找人什么的。” “你醒着吗?” 少女毫不尴尬地直接点了头,真是的,少女这种生物,实在很会耍小心机,不过……侦探吗?有点想笑,就让这个误会,继续误会下去吧。她下了床,脚步有些不稳地走进浴室,一天淋浴两次,真是会享受啊。 王田听着莲蓬头豪爽的水声,看了看照片,却只能不停地吸烟,毫无进展可言。这根本是时间跟资源还有金钱的浪费,但也别无他法,就算把照片打印出来,拿到街上去搜寻,想必也会无功而返吧,这一点他完全了解。 刚拿起第四十六支烟的时候,少女回来了。她已经换上洋装,坐在床边用毛巾擦着头发,擦好后叹了一口气,那是当初发现她时,无法想象的活人的动作,复原的速度很快。 “你烟抽太凶了吧?” “你真有闲情逸致。”王田低声说着,把香烟点燃。 “我想吃点东西。” “这样啊,我也饿了,去便利商店买吧,你要吃什么?” “我想吃蛋糕。” “半夜吃蛋糕?”这是什么怪癖。“太夸张了。” “什么?”少女从湿头发的缝隙间瞄向这里。“啊——” “嗯?怎么了?” “那个——”少女低声地说,然后用手指着桌上的电脑,画面还停留在那张照片。 “啊,这个吗?我从明天开始要去找这个女的,可是线索就只有这么一张照片而已,照这样看来,到期限为止很难……” “那个——”少女指着萤幕说:“是宏美。” “宏美?” “浦野宏美。” “嘿,你啊——”王田笑了起来,把香烟捻熄。“要不要吃奶酪蛋糕?” “我喜欢草莓蛋糕。”少女认真地回答。 ———————————————————————— 注 18 q贝雷、萨克:为钢弹卡通的机体,萨克(zaku)和q贝雷(qubeley)性能一比,前者就和杂兵没两样,后者则为魔王级机体。 19 伊布美奈子:日本漫画《恶魔的新娘》女主角。 20 史莱姆:日本电玩《勇者斗恶龙》里一种黏稠状的怪物(美国卡通《抓鬼特攻队》当中也有出现,源自英文单字slime,意为烂泥)。 21 rc:日本七〇年代摇滚乐团“rc session”,于一九九〇年解散。 第四章 想消失的星期四 1 被杀死了,岛田被杀死了。一到学校就被告知这个事实,如果早餐没有吃下星期二那个青年剩余的肉,我一定会承受不住震惊而当场晕倒吧。我坐到位子上,不停地、不停地重复着轻喘,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视线严重地模糊,不单纯只是因为营养失调的关系。 发现岛田被杀害现场的,据说是转学生须川绫香跟班上的香取同学,而现在全班同学就像垃圾堆的苍蝇一样,聚集在她们两人的周围。即使不想听,大声的对话依然断断续续传进耳里,我从中得知,岛田是被杀死在美术室的讲桌上。 岛田……恐怕班上没有仟何人知道吧,我对岛田的情感。他的确是个平凡不起眼的人,外貌普通,甚至身高还低于平均值,而且眼镜很大,明明有在欺负千鹤,自己却又同时被别人欺负着(不过,他也是被强迫参加的吧)。岛田就是这样的人,是这种等级的人。可是,喜欢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没错,不管岛田有多糟糕,我就是喜欢他,这并不是什么同情或怜悯,我是真心喜欢他的。 然而……他被杀死了,居然被杀死了。一定是有人想要将我所有的幸福都连根拔除,这个人已经剥夺了我的健康饮食跟正常视力,却还不满足,还想要剥夺我其他的东西吗?可恶、可恶,真是够了,救救我,请救救我吧,神啊。 求助于神……真是狡猾呢。 这家伙——“这个右半身,到这种时候还要嘲弄我吗?真的越来越想杀了它。这个右半身的肉体是属于我肉体的一半,它的思考也是属于我思考的一半,所以只要我的意志坚定,这个邪恶的右半身就会自动消灭吧。 不可能的,办不到啦。 右半身笑着,总有一天我要杀了它。 导师进来了,教室后面的八卦圈终于散会,导师说要宣布一件大家应该已经知道的事情,就是岛田被人杀害了。从老师的口中说出来,使得事情更加有真实感,也更令我沮丧了,岛田的死终究已成事实,我差点就哭了出来。 杀害……没错,岛田是被杀死的。既然是被杀死的,就表示有人杀了他。但究竟是谁杀了岛田呢?又是为了什么原因?我不懂。岛田可能会怀恨的对象多不胜数,但他自己却没做过什么招人怨恨的事情,因为他没有那样的勇气。 上课时间我比平常更没办法专心,不想抄笔记,也没有打开课本的力气,就像田野中孤立的稻草人一样。在绿野仙踪里出现的稻草人,是渴望得到什么呢?我想了一分钟,却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 再怎么没有存在感的人,一旦死了还是会受到注意,然而终究是个下位者。上午的课程结束,到了午休时间,已经没有人再提起岛田的事情了,这是我意料中的情况,而且我很庆幸这个话题结束了,因为大家只不过是凑热闹讲些闲话而已。 但我无法安下心来,如果岛田的话题结束,一定又会回到平常的惯例,接着就会开始欺负千鹤…… “喂,千鹤。”今天还是以须川同学为中心点围成一大圈,站在其中的秋川突然回过头来。 “啊。”千鹤小声回应秋川:“什……什么事?” 我看不到千鹤的脸,甚至没办法开口跟她说话,因为我想起了昨天的惨剧,因为我确定了自己的没用。被玷污的脸、被玷污的水手服、被玷污的心灵,“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即使如此,千鹤依然强颜欢笑,昨天依然是颤抖地笑着。 怎么笑得出来呢?我无法理解,那种绝望明明已经持续了好几年,她却……难道是放弃了吗?对了,昨天她也说了放弃之类的话。我想为千鹤拿回她所放弃的东西,但我办不到,我只能在背地里安慰她。虽然千鹤感激地说这样就很够了,可是……可是,我的行径是最软弱的,只敢表现出事后的伪善,很卑鄙的行径,我甚至感到自我厌恶,却又无能为力,毫无作为。 因为——你讨厌干鹤,你其实是想站在最接近的特别座看好戏吧? 住嘴,不对,绝对不是。杀害仓坂医生的,是千鹤的母亲,但我并不会藉由旁观凶手的女儿被欺负来得到快感,我对千鹤没有任何恨意,绝对没有。 “我说——”秋川的声音很恶心:“杀了岛田的,就是你吧?”这句话一说完,教室里所有人的眼光,都同时集中到千鹤身上。 “咦?” “你是被昨天鞋子的那件事情惹毛了吧?所以就杀了岛田,对不对?” “怎么可能——” “有可能啊。”藤木加入了。“原来,是千鹤杀了岛田吗?那就讲得通了喔。” “不……不是——” “那你说是谁杀的啊?岛田不是一个会招人怨恨的人吧,至少在学校里面没有。” “可是、可是不是我啊……”千鹤用虚弱的声音拚命否认。 “你有证据吗?证明不是你做的啊。” “证、证据,证据就是——” “看吧看吧。”樱江也离开大圈圈,开始攻击千鹤:“你根本拿不出证据来,果然千鹤就是凶手,这个杀人犯!” “请不要这样。”天使的声音庄严地响起。 那是须川同学的声音,全班的动作都停住了,包围须川同学的人群都像结冰了一样。我也被吓呆了,对于这个意想不到的发展。 “须、须川同……” “这样是不对的喔。”须川同学走出人群,锐利的眼神盯着藤木等人,有如刀锋般令人不敢逼视。就连没有罪的我(真的没有吗?),看见那道正义的光芒,都会觉得受到良心的谴责。能够这样光明磊落地散发出高贵的气质,真是不可思议,须川同学居然会有这样的眼神。“古川同学无法证明自己不是凶手,同样地,也没有确定她就是凶手的证据,而你们却把她当作犯人看待,这根本就是栽赃喔。”说完就睨着藤木,眼神好犀利。 “怎么会,什么栽赃啊,那是——啊!痛!”藤木对于意料外的攻击感到手足无措,原本凶恶的眼神低下去看着地板,像是偷窃被逮到的小学生。 “就是栽赃。”须川同学继续用冷静的声音说着:“要先具备合理的证据才能将犯人定罪,这不是自古以来就有的常理吗?” “啊,可、可是——” “你懂了吗?” “懂……懂了。”藤木隐藏不了错愕又困惑的表情,连忙低下头。“对、对不起。” “你们也都懂了吗?”接着是樱江跟秋川。 “啊……是,我懂了,对不起。” “咦?对、对不起……”不知道是因为带头的藤木先道歉的关系,还是纯粹因为害怕,这两人也都立刻道歉,低下了头。 须川同学低声地说可以了,表情又回复到平常的温和,这个表情变化彷佛是一种信号,时间又重新开始流动,全班同学都清醒过来,除了藤木、秋川还有樱江三人以外。 太厉害了……我由衷地赞叹,原本还以为只不过是个典型的美女千金小姐而已,居然有能力一举击溃那些欺负人的家伙,真是人不可貌相。 哇塞——太猛了,跟某人不一样呢。 真多嘴,不过也的确被右半身说中了。光是担心千鹤,并不能给她任何帮助,这一点我从很早以前就加道了,但是,没用的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肚子在叫了,幸好没有人听到,真是的,空腹的感觉总是会毫无预警地到来。那个青年的肉,今天早上已经吃完了,居然消耗得这么快,就算饿得再久,星期二那天也不应该吃过多的,实在是失算,如果能更自制一点就好了。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果让胃整整空上十天,任谁都会把理智抛到九霄云外去吧。对了,那个青年的尸体被发现了吗?我没有订报纸 ,也很少看电视,所以都不知道,照常理推断,应该已经被发现了吧。 放学后,我顺路走到美术室,走廊上聚集了一道人墙,从后面甚至都看不到门口了。我钻进人群里往前,集中模糊的视线,美术室门口被警察围起封锁线,禁止进入,从打开的门往里面看,只看到几个穿西装的警官跟监识人员。我脑中忍不住想,岛田就是死在那里面的吗?全身是血地被杀害了吗?我想要拿花来吊祭,可惜不会有人让我进去的吧,只能够站在门口默默地祈冥福…… 我嘲笑着陷入懊悔的自己,供品、冥福,究竟在讲些什么啊?明明就把死亡看得很简单,想把自己吃人肉的行为给正当化,还说什么供品跟冥福的,太讽刺了吧。以吃人肉维生的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对人的死亡发言。可是…… 可是泪水却不受控制,从左眼流下一道眼泪,我只感到些微的惊讶,看来,我还算是个人。我抹去眼泪、转身离开,因为再逗留下去,就不会只是一道眼泪而已了,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快步往穿堂走去。 “啊!” “呃……”我没有好好看路,结果在穿堂前面撞到人了,我用力站稳脚步,煞住身体的反作用力。跟我相撞的人跌坐在走廊上,一边喊痛一边站起来,拍掉裙子上的灰尘。 “啊,对不起,你还好吗?” “听到别人在喊痛,请不要还来问人家还好吗。”我撞到的居然是镜同学,这让我有点紧张。“不过,短短几天内竟然被人撞到两次,我简直是人肉磁铁嘛。”她如此回答,然后用有点冰冷的眼神看着我,我们眼对眼整整三秒钟。“嗯……咦?你跟我是同班同学吧,有点印象。” “啊……嗯。”镜同学是出了名的不会记别人的长相跟名字。 “我记得你是不会欺负千鹤的人吧。” “耶?”从镜同学口中说出千鹤的名字,就我所知这是头一次。这个人比我强势得多,然而就我所知,她也从来没帮助过被欺负的千鹤。这种想法是在推卸责任吗?大概吧。 “嗯……”镜同学用指尖敲着额头,似乎想要从脑海中搜寻出我的名字。“我记得是…… 那个——” “山本砂绘。”我只好自己报上名字。 “啊,对对对。”经过瞬间的沉默,镜同学合起双手。“嗯,没错,砂绘,我完全想起来了,嗯,没问题,砂绘、砂绘……好,绝对不会再忘记的。” “呃,镜同学,真的很抱歉,很痛吧?”我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包交还给她,表达歉意。 “没关系啦,只不过最近老是被撞呢。”又提到同一件事,她似乎耿耿于怀。“我平常做人有那么差劲吗……” “都是我没有好好看路。” “不要紧啦,因为你在哭嘛。” “咦?” “喔,我不会乱想的,放心吧。”镜同学突然微笑起来,这个人有时候会说些弦外之音的话,虽然我不觉得那有什么用意。 “呃……那么——”弦外之音会产生让人不安的效果,我急忙想要离开。“那我回去了。” “等等,砂绘——”可是镜同学还不放过我。“你啊,知不知道《铠传》?” “铠传?” “嗯,就是穿着不同颜色铠甲的五人小组,有红色、蓝色、橘色什么的。” “铠甲?”突然陷入某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嗯,果然什么事也没有。”镜同学笑了笑:“那明天见啰。” “咦?啊,嗯。” “啊……对了。” “还有什么事吗?” “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不过,你是不是讨厌藤木啊?”镜同学小声地问我。 “藤木?”我不知道她要问什么。“没有,我没有讨厌她啊。”这当然是说谎,所有伤害千鹤的都是我的敌人,除了岛田以外。“为什么会这样问我?” “嗯,这是忠告,算了,你应该没注意到吧。” “呃,那我真的要回去了……”我这才朝穿堂走去:心里一边发誓,就算被呼唤,我也不会再回头了。可是……镜同学道别后就消失在走廊尽头了,我的宣誓完全失去意义,而“失去意义”这句话里面,包含了七成的悲哀。 2 下午为了打发时间,我收看电视的新闻谈话节目,结果看到有川死亡的报导,说他被分尸弃置在市区内的公园里,我真的吓了一大跳。 根据新闻报导,有川(本名是有川高次,果然很平凡)的遗体是在星期三上午十点左右,被前往公园游玩的托儿所幼童跟保母所发现,死亡时间推测是在星期二晚上九点到十点半之间,死因是颈动脉被利刃切断后大量出血,内脏除了肠胃跟肺部以外,全部都被取走,身体的肉也被切掉了……说话速度超快的记者叙述到目前为止所能掌握的最新消息,接着画面切换,某个常出现在电视跟杂志上的主持人开始用熟悉的声音说明,综合所有情报分析,这名凶手可能具有食用人肉的特质…… 我关掉电视。被杀了,有川他——被杀了,我发现自己已经错愕得说不出话来。在我的周遭,居然这么短的时间内,有两个人被杀害,而且两个都是我所熟识的人,甚至其中一人的尸体还是由找发现的。突然间,如此突然地,死亡就从找向前走过。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脑中不自觉地回想,星期二的话……没错,就是角色扮演大会那天,而且死亡时间推测是晚上九点……那不就是有川他失踪后没多久吗? 我想跟青威讨论一下看法,可是我并不知道青威的电话号码,而且也没告诉她我自己的,大概到下次活动以前都见不到面了吧。我没来由地陷入低潮,连站都站不起来,有股冲动想要一直躺在床上……不,这算不上什么冲动,因为根本就是不想动。 我想要回忆生前的有川,可是所有的记忆都像在翻阅以前看过的电影宣传手册,既模糊又遥远。明明就在两天前,我才跟有川碰过面,而且两人见过面的次数也绝对不算少,现在却…… 难道说,这就是死亡吗?成为只剩下回忆的存在,这就是死亡吗?算了,我并不了解什么死亡的本质,也不是什么哲学家,只不过是个普通的高中女学生而已。但我的脑中确实起了一些变化,这是在岛田死亡的时候没有发生的现象。 房间里的时钟显示着下午四点十五分,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我开始准备出门,虽然心情很糟,可是遵守约定是应有的道德。在玄关穿好鞋子,伯母从厨房走出来,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是到朋友家,而伯母什么反应也没有,就回到厨房去了,没什么,反正一向都是如此。 我出了门,走到闷热的大街上,这时候,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在意别人看法的我,对视线的敏感度是一般人的两倍。我回过头去看,眼前却依然只有平常的街道,只有陌生的人群穿梭着,没有任何异样……又来了,有人在看着我。 从高中刚入学没多久,我就开始感觉到这股视线了,只要一上街,几乎有四成左右的比例会被神秘的视线给盯上。这当然不是什么多心或是误会,背后感觉到的视线货真价实,因为我有着敏锐的雷达,能够迅速察觉别人的视线,所以非常肯定。 一转回正面,立刻又感觉到那股强烈的视线,就投射在我的肩膀周围,绝对不是什么过度敏感。我连忙回过头看,却还是没抓到视线的来源,然后是一股寒意油然而生……是谁呢?已经发生好几次,感觉很不舒服,是变态吗?真是的,这个社会实在很为难女生,为什么上天要把力气都赐给男性呢?神也有性别歧视吗? 到达咖啡店的时候差不多四点三十分刚过, 往店里看一圈,发现绫香已经坐在最里面的位置。 “对不起,我迟到了。” “我是不习惯等人的喔。”她这么说,但表情却是完全相反,温柔地微笑着。绫香的便服,是黑色长裙配蓝色衬衫,很普通的服装。 我坐在绫香对面,她背后是一扇大窗户,可以看到十字路口。一想到刚才那股视线的来源可能就站在外面,我开始觉得害怕,立刻打开菜单遮住脸。 “不用那么急没关系喔。”绫香十指交握,放在桌面上。“慢慢来。” “啊,是。”我躲在菜单后面回答,虽然很容易被误会,但也不好解释什么,只有保持沉默。 “不好意思,硬把你约出来,造成你的困扰了吧?” “不,怎么会。”居然在学校以外的地方还能够跟绫香来往,对我而言根本就是莫大的福气,真希望有班上的同学从前面那扇窗走过,为这一幕做见证,咦……这个我之前好像也有想过吧。 “你的表情怪怪的喔,怎么了吗?”绫香微微地偏着头。 “啊……有吗?” “啊,抱歉,我好像太多嘴了。”绫香偏着头轻轻点了一下。“真是坏习惯,请不要介意。” “不会。” 女服务生端来巧克力蛋糕跟咖啡,放在绫香的面前,然后转过来问我决定好了没。我既没钱也没食欲,所以只叫了桥子汁。 “我先开动啰。”绫香喝了口咖啡,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那么,赶快进入主题吧。” “好的。”我静静地点头。 “有几个经过确认的新线索。岛田的死亡时间,推定在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到四点十五分之间。” “喔。”这实在不是女孩子会边吃蛋糕边闲聊的话题。“能够推断得那么详细吗?” “嗯,因为有问到岛田生前最后目击者的证词。” “呃,绫香——”我突然有个疑问:“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呢?” “我有认识的人在警界工作。”绫香的回答就像大学生在解答小学算数一样简单。“碰到这种时候就很方便喔……回到主题吧,刚才提到岛田生前最后的目击者,就是西泽老师,以及其他几位老师。” “你说西泽老师,是教美术的那个吗?” “没错,岛田在三点四十分左右到办公室借用美术室的钥匙卡,当时负责办理的就是这位西泽老师。” “办理?” “就是说由西泽老师受理申请书然后把钥匙卡拿给岛田,而且申请书上面写着三点四十四分。”绫香补充说明。“然后,据说管理卡是收在校长室的保险箱里,而保险箱的钥匙…… 当然,是由校长保管。” “校长的不在场证明呢?” “那天校长好像是到钏路去参加教育委员会的会议,而且据说保险箱的密码只有校长一个人知道,甚至钥匙还随身携带着。” “可是那些都是校长自己的说辞吧?这种话,并没有经过证实。” “说得没错。”绫香说完,吃了一口巧克力蛋糕。“消息本来就没有可靠的,现实世界里不会有百分之百真实的消息。要说不可靠的话,就连电脑纪录都有可能被窜改……不过,目前已经进入调查阶段,如果有窜改的纪录,很快就会发现了。” “嗯,话虽如此……”的确,消息跟证词这种东西一定会受到主观意见的影响,所以是非常模棱两可的东西。“可是这么一来,思考事情的角度——” “只保留可信度高的线索就可以了,所以管理卡的事情,姑且先搁着不管。”接着她又喝了一口咖啡。“除此之外比较重要的线索,就是岛田口袋里那张——果然确定就是美术室的钥匙卡,而杀害他的凶器是菜刀类的利刃,死因是大量出血,然后黑板上的字,果然也不是岛田所写的。如果电脑纪录可以相信的话,在我们之前最后借用美术室备份卡的,是一年c班的女学生朝仓幸乃,借用时间是今年的四月二日。而且美术室的固定玻璃窗,必须要使用特定的工具才能打开……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凶手呢?”我说出口才发觉自己的问题很蠢。 “如果知道凶手的话,我们接下来的讨论也没有意义了吧。”绫香对愚笨的我说道。“当然,警察也考虑了各种可能的情况,啊……我来公布一下其中最离谱的吧?” “啊,好。” “我跟香取同学共谋的假设。” “耶?”太扯了,真是误会、冤枉、栽赃。 “有一个说法是我们两个用备份卡入侵美术室杀害岛田喔。” “什么嘛——”我不知所措。“这的确是最简单的解释,可是这么容易被逮到的杀人方法我才——”女服务生送来橘子汁,我立刻把话打住。 “我同意。”服务生离开后,绫香冷静地说:“而且这个说法并不成立,因为当时我跟你身上都没有可以藏起凶器的物品,再加上发现尸体后没多久,镜同学就出现了,所以也不可能把东西藏到别的地方。还有,这跟备份卡的时间纪录也会互相矛盾。” “那——”我开始担心。“警察有发现这些漏洞吗?” “当然,大人的思考比较周全,这么简单的道理是应该要想到的。而且这个共谋的假设,只是初步调查阶段的说法,现在已经排除了,请放心吧。” “啊啊,真是的……”我把唯一自豪的头发拨到耳后,用吸管啜着橘子汁,奇怪的甜味,不太好喝,如果颜色再淡一点,搞不好还可以当作苹果汁来卖。“害我白担心一场。” “不好意思。” “啊,别这么说。不过我真的有点吓到,因为我的本性很神经质。” “跟我一样呢。” “绫香你也是吗?呃,这样说可能有点失礼,不过完全看不出来……” “人不可貌相啊。” 真的是这样吗?我常常都觉得人类是凭外表决定一切的生物,先有了外表,再从心里产生配合外貌(也就是符合包装容器)的性格。以此类推,我应该是一副枯萎黯淡的外表吧。 “那么,绫香你有想到什么推论吗?”我为了阻止精神的低潮,就开口发问。 “有想到很多种,可是每一种都欠缺关键点。老实说,现阶段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有点尴尬。”绫香双眼看向天花板,是表示无奈的意思吗? “关键还是在美术室的门锁,只要不使用钥匙卡,就不可能把门锁起来,反过来说……只要有钥匙卡,就什么都没问题了。”这是当然的。“读卡机似乎并不会纪录卡片插入的时间,如果有第二、第三张卡的话……” “可是就只有一张而已。” “没错,目前的情况是这样。” 对,不管是从美术室外面用十字弓杀人,或是用钓竿把卡放进尸体口袋,最后都一定要把门给锁上。带走凶器的诡计也不是没办法解释(虽然有点牵强),然而要找出不用备份卡就可以上锁的技巧,脑中又变成一片空白。 “呃——”我说出之前就有的想法:“岛田他——应该还是自杀的吧?” “警察也有想到这个可能。”绫香立刻回答:“可是这么一来,消失的凶器跟黑板上的字,就会陷入瓶颈了。” “有没有可能是自然消失的凶器?” “冰块吗?”对于我老套又不实际的说法,绫香只是微微一笑。“冰块应该不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外伤,除非从高处瞄准再丢下。” “那……”这是我今天想到的手法:“或许是在别处被杀再逃进美术室,然后为了躲避凶手的追踪,才用钥匙卡把门锁起来的。” “有一个类似的说法,就是他在美术 室里被杀,等到凶手离开才上锁的。” “不可能吗?” “不可能的。” “果然,问题在血迹吧。” “嗯。”绫香喝了一口凉掉的咖啡,蛋糕她不吃了吗?“只有岛田陈尸的那张讲桌上面有血,走廊跟教室地板都没有任何血迹。如果身负重伤,一定会沿路滴血的,就算刀子没有拔起来也一样。”也就是说,岛田一定是在讲桌上被杀死的,真是让人伤脑筋。 “那会不会是凶手躲在教室某个地方,等我们打开门以后才逃出去的?” “这才真的是不可能。没有地方可以让凶手躲藏,连铁柜也是开着的啊。” “这样啊……”我都快忘记了。“美术室里面除了铁柜以外,没有可以躲的地方了吧。” “而且自动门是横向打开的,所以也不可能躲在门后面,如果是铁柜以外的地方……比如说桌子底下或是讲桌后面,就算躲起来也非从门口走出去不可,那样就会被我们两个看到吧。” “这么说来,根本行不通吧。” “没错……唉,真是搞不懂。”绫香目光遥远,大概正在快速地思考吧。“说到不懂,黑板上的字也是一个谜,那三个字——‘不要吸’。”说完她抿着唇。 “那真的不是岛田自己写的吗?”我向她确认。 “嗯,根据笔迹,还有岛田的手指跟衣服上都没有粉笔灰来判断,的确不是。”绫香点了下头,双手离开杯子。“应该是杀害岛田的凶手写的吧。” “会不会是在那之前别人就写上去的呢?”我一这么说,绫香立刻睁大眼睛看着我。 “你很会想耶。”从她的表情跟语气看不出来究竟是褒还是贬。 “这个假设……行不通吗?” “不,不是行不通。”绫香的表情瞬间恢复正常。“而是必须要有过滤线索的能力。” “喔。”很难懂。 “随便就否决掉太可惜了,有时候被视为垃圾的东西,经过监定才发现价值不菲,线索也是一样的。” “喔。”也就是说……要去查证黑板上的字迹吗?“可是,我不觉得那几个字很重要。” “不要吸”——我想不出这句话有什么含意。 “这里就先把它当作是凶手写的来推论看看吧。香取同学,你有想到什么吗?啊,可别说它什么意思也没有喔。” “想到什么啊……那个是不是日文也很可疑,可能是字面所写的‘不要吸’,也可能是一种暗号。” “暗号?” “比如说,换成罗马拼音之类的。”我用拼音字母分段念出来。 “只有这样没办法当作暗号啊,根本连单字都不算。” “嗯……”我脑中浮现某个粗话的单字,不过当然不能说出口。“可是即使就当作‘不要吸’来看,还是不了解意思啊。”如果是“不要吸”,那就是为了阻止某种吸取的动作而写的,写给谁看呢?难不成凶手是想检举吸烟者吗? “没错……那究竟是什么呢?完全不了解啊。”绫香似乎很认真地思考着,表情严肃。 “呃,这个问题有那么重要吗?”我并不那么觉得。 “嗯,是最重要的。”绫香微微地变了表情,拿起咖啡杯。“至少我个人是这么觉得。” 喝了一口,优雅地放下杯子。“唉……还是没想到什么好答案。”说完叹了口气,终于把手伸向蛋糕,才吃第二口而已。“不行,还是算了吧,我以为藉由讨论的刺激可以有所收获的,看来不太成功。” “你找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 “不,那样太失礼了。因为我们是一起发现尸体的同伴,所以才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看法。” “啊,那我让你期待落空了吧。”唉……好不容易绫香对我有所寄望的说。反正我就是一个没用的人,多余的角色,只是个生性阴暗的角色扮演狂而已。 “不,我才是强人所难,造成你的困扰了。” “啊,不会,真的没有。”我急忙否认:“我完全不觉得困扰。” “真的吗?” “是的。” “你真有趣,讨论杀人事件根本是找麻烦的王道呢。”绫香误会了,我对杀人事件毫无兴趣,对杀害岛田的人也没有恨意,我只是想跟她来往,提升自己的形象而已,因为我是个怕麻烦又庸俗的胆小鬼。 “那是因为……一般人应该都不想被卷入杀人案件吧。” “当然啰,我也是,真想赶快忘掉。” 想忘掉?想赶快忘掉的人为什么会跟警察打听线索,又为什么会去查证密室呢?如果要说我介意的话,这才是我最介意的地方。 “香取同学。”绫香突然浮现毫无预警的严肃表情,我惊讶地看着她。绫香用清澈的双眸凝视着我,害我好紧张,我想起橘子汁的存在,连忙喝一口,咦,这不是苹果汁吗? “请问……有、有什么事吗?” “有关古川千鹤的事情。” “古川?啊……”我立刻想起午休时间的事情,藤木那伙人正要开始欺负千鹤,就被绫香教训一顿。我看了非常感动,绫香她不只是“美丽”跟“优秀”而已,还拥有“力量”,这三项当中要具备任何一项并不稀奇,但绫香却是头一个三项兼备的完人。 “她是从何时开始遭到这种待遇的?” “啊,呃——”我有点抗拒,不想说破这个秘密,但这是鹰羽高中全二年级都知道的事情,而且既然是绫香开口的,就不能不说。“千鹤的母亲……在两年前杀了人。”我停顿一会儿,绫香没有反应,于是我喝了口果汁,继续说下去:“据说她杀了自己的医生老公,用菜刀刺进肚子里,连肠子跟内脏什么的都掏出来。” “那就成为千鹤被欺负的理由吗?”绫香将手肘靠在桌面上,双手抵着下巴。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我有种被责怪的感觉。“所以她们就说千鹤是杀人犯的女儿,还说人根本就是千鹤杀的。” “看样子,全班几乎都有份呢。”绫香低声地说:“这样是不行的喔。” 3 “哇塞,太猛了,真的死了耶。” “嗯,的确是。” “岛田这家伙……真的死了。” “喂,田泽,同样意思的话不用重复讲。” “啰唆啦,管那么多干嘛。” “不是我爱管,措辞可是很重要的,说起来你啊——” “我才懒得听你讲咧。喂,中村,不要那么安静,你也发表一下感想啊。” “感想?” “岛田真的死了耶。” “我知道啊。” “这真的是太猛了,果然藤木说的话都是真的。” “喂喂,田泽你该不会相信了吧?我跟你说,这个世界上才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可是岛田真的被杀了啊!而且还是在美术室里面。” “别那么一头热啦。” “是你自己太冷血了,干冰鬼。” “小心低温灼伤。” “中村,你如果痴呆了就直接讲啦。” “我没有痴呆。” “对啊对啊,痴呆的是田泽你自己吧。” “石渡你废话很多喔,不管怎样,我觉得这件事情不是偶然,我是说真的。” “嗯……我不敢苟同。” “面对现实吧,石渡。” “就是因为面对现实才不敢苟同啊,难道你觉得这种事情会在现实世界里发生吗?” “已经发生在现实里了啊,所以才无话可说了吧。” “可是, 这种不科学的——” “你是大槻教授(注22)吗?已经发生的事情还不肯承认是不行的啦。” “说得是没错……喂,不要在学校里抽烟啦。” “这个时候没有人会看到的啦,而且来不及了,已经点着了。” “不关我的事……咦,中村你要去哪?” “厕所。” “唉呀,真有活力呢,要去发泄一下吗?” “啊?什么?” 4 浦野宏美下落不明。 王田假冒警察跟杂志记者四处打听的结果,确定了浦野宏美最后的行踪停留在上周六去目流川露营为止。从小道消息跟报章杂志得知事件的大纲,与他正在保护的少女所述内容大致上相同,各方情报对于浦野宏美失踪的详情都七嘴八舌地描述,但是关于身旁这名少女却是一无所知,而且这名少女并没有下落不明…… 什么跟什么……诡异的推测渐渐萌芽,让思考陷入死胡同,王田决定不要再想下去,不愿意再想下去。一边开车一边动手松开领带,他从以前就很怕穿西装,可是现在若想要取得别人的信赖,最有效的就是这种造型了吧,休闲衫就算在未来应该也不可能升级到可以穿去参加葬礼的地步。 “宏美在哪里呢?”身旁的少女询问。 “我才想知道咧。”王田在路口左转,准备把车开上国道。“她完全失踪了。” “没找到吗?” “区区一个女孩子失踪,警察是不会认真搜查的吧。”他关上散发异味的冷气,稍微把窗户打开。“无所谓,一开始我就不打算交给警察,要找人的是我。” “怎么找?” “这个嘛,当然是靠打听的啰。”王田从胸前的口袋拿出照片,交给少女。 “是宏美。”少女仔细盯着照片看,只低声说了这几个字。 照片是刚才拿出百分之四的勇气,试着跟浦野宏美的家人接触所得到的。浦野宏美的双亲,只是像跳针的唱盘一样,不停重复着“警察先生请尽快找到宏美”这句话,虽然有点可怜,但他并没有兴趣搭理。 “要往哪里去呢?”少女的目光离开照片,又重新将视线固定在正前方。 “堀井良子的家。”王田立刻回答:“有点事情想去打听看看。” “什么事?” “秘密。” “喔。” 警察是怎么看待浦野宏美的失踪呢?她是学生会的干部,功课不错,也没有什么坏朋友,虽然这并不等于品行端正,至少台面上没什么负面传闻。警方一定认为她是被卷入什么事件,或是掉进河里面去了吧,说不定正列入逃家人口追查当中。 少女逃家的动机……除了一些小烦恼跟男女感情关系,王田想不到其他理由,可是浦野宏美似乎并没有这些迹象,但有时候真正烦恼的事情反而不会想找人商量,如果跟男人有关就更有可能不讲了。搞不懂,没错,结果事情就这样陷入瓶颈了,基本上要了解一个陌生人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只不过是自以为了解而已,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你在想什么?”他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少女,关于这名少女的背景,他也大致做了点调查(其实只不过是跟杂志报导差不多程度的消息):她叫叶山里香,十六岁,就读私立千年国学园二年级——目前所能确定的只有这些而已。 王田驾驶的出租汽车下了交流道,进入一条狭窄的小路后,发现是单行道,只好绕远路找地址。 “走过头了,回到刚才那里左转就是良子她家。”少女——叶山里香头一次提出有帮助的回应。 终于发现一幢木屋型的住家,门牌上气派地刻着堀井两个字。王田将车子倾斜地停在人行道与单行道之间,对于自已有公德心的做法不由得好笑。 “我不想去。”叶山里香瞥了眼堀井家,如此说道。 “随你高兴。”不去才好。“那你就待在这里等吧。啊,不可以下车走动喔。” “麻烦来根烟。”叶山里香看着他。 “不行。”王田戴上平光眼镜,对着镜子整理发型,确认自己已经完美地变装成功,随即打开车门。“小孩子吸烟,肺会穿出洞来喔。”说完他就下了车,被微温的风所包围。王田重新打好领带,站在堀井家朴素的大门前,时间是六点刚过,天空泛起淡淡红光,夕阳西下的世界。 稍微深呼吸几下,其实心情并不紧张,对他而言,这是一种象徽好运的小动作,只要事前做个深呼吸,一切就会顺利进行。所以年轻的时候,每次扣下扳机前,他都会深呼吸,只不过毕竟关系到自己的生命安全,因此现在遇到要开枪的时候,就会刻意地省略这个小动作。他按下电铃,过了一会儿,对讲机传来询问是谁的声音,听起来像个中年妇女,应该就是了吧。 “我是北海道警局的辻村。”王田流利地说着谎言,他的工作就是这么回事。“很抱歉,关于浦野宏美失踪的事件——” “啊,是要找良子吗?请等一下。”中年妇女立刻对答如流,看来真正的警察已经上门好几次了,这么认真地搜查,倒是很奇特。“我现在就去叫她过来,请在玄关稍候。”说完就切断对讲机。 王田依言在玄关等待,看到透明塑胶伞散乱地立在伞筒里,而地上四双鞋子却是整齐地排列着,形成对比。接着视线又落到一旁摆放的黄金猎犬陶艺品身上,虽然是缩小比例,却栩栩如生,这只狗慵懒地趴着,作出安逸的姿势,鲜艳的色彩看起来很高贵,手工精细,可惜额头的部位有点龟裂。 “抱歉,让您久等了。”他抬起头来,堀井良子就站在眼前,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长相跟穿着都很普通。 “啊,你好,敝姓辻村。”王田说完便将手册快速地亮了一下。至于为什么只能随便晃一眼,那是因为这本手册根本就不是警察手册,而是在文具店里买到的便宜记事本。“呃,请问,你就是良子小姐吗?” “啊,是的。” “很抱歉一直上门打扰。”他故意抓了抓头。“嗯……虽然很麻烦,不过能不能请你再重新叙述一次,浦野宏美失踪那天的经过。” “又要重讲吗?”堀井良子发出质疑,将身体重心都放在右脚上,微微地摇晃着。 “是的,真是很抱歉。”这女的还真是毫不掩饰反感的表情啊。“只是简单的确认工作而已,呃,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喔,那要从哪里开始讲起呢?” “从哪里……嗯,我想这部分也问过很多次了吧,能不能描述一下浦野宏美下落不明的当场。” “还要讲一次吗?”堀井良子又嘀咕着,似乎打从心底不耐烦的样子。 变身为警官的王田,回答着:“很抱歉请你协助调查。”心里一边后悔没有趁机利用公权力逞逞威风。 “嗯……”堀井良子看着伞筒开始叙述:“那是星期六的事情没错吧?我跟一群朋友—— 森口学姊、宏美,还有里香,四个人去目流川露营。然后到了中午肚子饿了,我就跟森口学姊一起煮咖哩。” “什么样的咖哩?” “连这个也要问?”堀井良子瞪大眼睛。 “以备不时之需。” “露营的时候,一般都是作最普通的咖哩。”两人对话的气氛稍微好转。 “原来如此,普通口味的……”王田拿着笔在手册上涂鸦,画出一个他小学二年级时喜欢的卡通人物。”啊,请继续。” “我跟森口学姊在作咖哩,可是里香不会煮饭,所以她说要去看看河流,然后就自己一个人走到下游去了。里香她啊,就连把咖哩块放到锅子里都说办不到。” “那真的很严重,对了,浦野宏美呢?” “宏美她……过了十分钟左右,她说要去找里香,就跑到下游那里了。” “这就是你跟森口博绘最后看到浦野宏美的地方了吗?” “是的。”堀并良子摸着后颈轻轻地点头。“然后咖哩煮好,我正想去叫她们两个,就看到里香自己单独跑回来,全身湿淋淋地。” “啊?” “她全身都湿的,这个你们已经听过好几次了吧?” “嗯。”王田掩饰诡异的心思,点了点头。“那叶山里香怎么了?” “呃……我们都吓一跳,问她发生什么事情,结果里香就用她惯有的语气,说自己不小心跌到河里了。因为她全身都湿透了,我们就一边说这样好危险,一边帮她擦干头发,让她换上干衣服——” “啊,不好意思打断一下。”王田插嘴道:“你记得那时候叶山里香穿的衣服吗?” “衣服?”堀井良子眯起眼睛。 “记得吗?”他再问一次。 “衣服吗……”堀井良子的眼睛大小回复到预设值,然后抬向右上方。“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紫色的洋装,她很喜欢那件。有什么问题吗?” 紫色洋装——叶山里香也是这么说。可是叶山里香被发现时是全裸的,那么……是谁穿着那件衣服? “然后浦野宏美呢?”王田追问。 “嗯……等里香的头发吹干,换好衣服之后,我们就问她宏美怎么了。”堀井良子撇撇嘴,似乎在表示不满。“结果里香就说她没有看到宏美,于是我们跟她说宏美到下游去了,但她还是说没看到人。后来我们全部都到下游去找宏美,可是一样没找到……” “叶山里香说她没有看到浦野宏美是吗?确定吗?” “嗯,是真的。如果怀疑的话,可以去问问看森口学姊。”他不得不怀疑,因为这跟王田所知的叶山里香,说辞完全相反。那么……究竟是哪一方在说谎呢? “呃,虽然已经说过好几次,不过这就是事情全部的经过,之后我们就立刻报警处理了。”堀井良子突然说得很快:“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其他人的说法一定也跟我相同,不管你们问几次都一样。” “你觉得如何?”王田对自己画在手册上的角色完成度很满意。“关于浦野宏美下落不明这件事情。” “这个嘛……”堀井良子偏着头思考:“我觉得不是逃家,一般人不会选在那种地方逃家的吧。” “你觉得应该还是掉到河里去了吗?” “大慨吧。”她的表情很不耐烦:“可是这个应该是你们要仔细调查的不是吗?” “对,当然。”嘴里虽然这么回答,可是警方连漂浮在目流川河口的叶山里香都没发现到,所谓的搜查还真匪夷所思。“那么假设是逃家的话……有没有任何头绪呢?比如说,浦野宏美她有没有什么烦恼,或是被牵扯进什么事件当中?” “我没有任何头绪。”她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应该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算了,本来就不抱期望。 “这样啊,好——”王田合上手册。“得到很多线索,非常谢谢你。”说完低头鞠个躬:“那么我告辞了。” “不送。” “啊,最后还有一点——”差点就忘记了。“叶山里香跟浦野宏美,两个人感情好吗?” “嗯……还不错吧。她们好像还曾经两个人一起出去玩过。” “那么,除了浦野宏美以外,她还有其他更要好的朋友吗?” “这个嘛……里香是个怪人,她朋友并不多。” “还有就是,这只狗——”王田指着陶土作的黄金猎犬:“额头上有裂缝呢。” “啊?呃……”堀井良子露出惊讶的表情,几秒钟之内又浮现不耐烦:“是家里的狗弄的啦。” “咦,你们也有养真的狗吗?” “这个摆饰是别人送给我爸爸的。” “真高级,那这个裂缝呢?” “因为家里的人都只注意到摆饰,小狗觉得忌妒才弄出来的。” “谢谢说明。”王田出了玄关。 松开领带坐进驾驶座,旁边的叶山里香沉默着,视线还是一样动也不动。 “你最喜欢的紫色洋装好像没事喔。”王田开玩笑地说。 “是吗。”叶山里香小声低语:“被谁穿着呢?”贯有的平板视线射向王田,看起来像是在斜眼瞪人,应该只是王田自己的错觉吧。 “什么意思?”王田故作镇静。 “你明知道的。”叶山里香的声音很冰冷:“现在穿着那件洋装的,就是另一个我啊。” “要不要去你家看看?” “不要——” “为什么?”王田发动车子。“你就这样放过那个取代你的家伙吗?不取回自己的身分也无所谓吗?” 5 肚子……真的饿了。 当然,之前会经体验过长达十天的绝食经历,所以这还不算什么,但是正因为深刻了解到那种痛苦,对于不久即将面临的空腹逝限,就会产生难以言喻的恐惧。背着斯伯丁运动包的我,双眼朦胧地走在模糊不清的街道上,时间是傍晚七点,天色黑了一半,而视力越来越恶化,就是肚子饿的证据。 我想吃东西。 发现自己正望着街上走过的人群,从衣服去想象他们的裸体……喂喂,又不是色老头! 这样开玩笑也无法抑制已经跨越界线的冲动,我毫不抗拒携带着右半身准备的解剖工具就是最好的证明。必须赶快杀个人来吃……我像叹气般深呼吸一下,从背包外抚摸里面的菜刀跟锯子,很紧张,看来即使再怎么故作镇定(就算不完美),还是改变不了杀人前的紧张感。这种感觉很不舒服,很沉重,却又能够换来胃被满足的喜悦。 然而吃人肉到头来剩下的,就只有罪恶感,从攻击那个小女孩的夏天开始,红色的衣服,被血染得更红,鲜血与哀嚎和太阳交织而成的夏天。仓坂医生的患者杀害计划只有失灵过一次,那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因为用药失败,加上供给量骤减,情况越来越恶化,曾经有长达一星期的时间,我的胃袋完全得不到满足,就在那时候,我下手了…… 大白天,一个女孩子在公园草坪上玩耍,穿着红衣服,幼稚园年纪的小女孩,头上戴着宽檐的帽子。周遭没有任何人,我下手了,虽然自认是不得已的行为,可是……我突然上前咬住女孩的左手,女孩想大叫,但被我捣着嘴,我咬得更用力,把肉撕了下来,大口咀嚼。 女孩发疯似地挣扎,然后逃离我的手中,嚎啕大哭,于是我就逃走了。两天后,我在报纸上看到那个小女孩死亡的消息,上面写成是被野狗攻击的事件,看来我跟野狗没什么两样…… 而野狗般的我,还能不能像上次那样杀人,目前无从判断,我想……不是办不到的。没错,可能杀得了,毕竟星期二也已经杀了那个年轻人,可是,难道我对杀人这件事完全没有抗拒吗……在下手前还会出现惯有的心理挣扎,至少表示也有产生抗拒的吧,只不过当刀子划开他的喉咙,那一瞬间,所有的挣扎和抗拒仿佛全都消失殆尽了…… 到底怎样呢?想杀吗?杀得了吗?不杀吗?杀不了吗?你连自己的想法都不能理解吗? 真是愚蠢的大脑啊。 “吵死了!”我喊出来。抬头望向天空,想让自己静下心来,黑暗渐渐蔓延,已经进入夜晚,月亮的轮廓开始清晰,温暖的风吹抚在脸上,然而一切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在右半身的冷嘲热讽中,我搜寻着猎物,离市中心越来越远,走入陌生的林 间小径(札幌的市区居然这么小,为什么才从建筑堆中出来没多久,就看到滑雪场)。道路顶多只能让一辆车勉强通过,左右两侧是茂密的澍丛,呈现出比市街更浓烈的黑暗,加上本身视线的模糊,让我对周遭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有种往黑洞中前进的错觉。脚下的碎石子让人很不舒服,月亮躲在树木的缝隙间,那是唯一的光源,在月光照映下,出现体育馆大小的建筑物。 啊……是这里,我不由得苦笑,动物回到巢穴的本能叫做什么来着? 我来到了仓库前面。仓坂医生为我保存的肉品,一直到十天前,都是储藏在这里面,总共有两百四十具尸体,光听数字会觉得很多,其实并非如此,就算一点一点地逐次食用,还是在短短两年间就吃完了——已经没有食物。假使仓坂医生还活着,也没必要做这么困难的事情吧,不管怀着多少的罪恶感,我还是吃到了美味的人肉。医生…… “那这个呢?”医生将肉丸子放进找口中,这段时期诊疗室对我而言,就跟餐厅是同等意义的。 “嗯……”仔细咀嚼、吞下,集中精神。陌生的场景就像幻灯片般浮现在脑海里,隐约又朦胧,就好比是回想三天前吃过的早餐那样,不太能确定。“好像有海,还是外国的大河流……啊,有船。嗯?还有别的记忆……啊,好像是这个人的父亲正在对着这里笑……有只狗?” “那这个呢?”医生又让我吃下另一个肉丸子。 “嗯……”我一边咀嚼,一边让大脑某部分进入紧绷状态,这样可以使探索的记忆更加鲜明。到了这个时候,对于每次吃人肉都会出现的离奇现象,已经适应到某种程度,甚至还可以像这样稍微去控制。“是男的,在公司哩……好像是上班族,正在跟外国人说话。啊,外国人生气了……”我脑中的场景开始转换,简直就像立体故事书一样。“嗯?画面改变了,大概是小时候的记忆吧,他在哭……因为从单杠上面掉下来了,啊,流了好多血。” “哇——真是太厉害了,砂绘。”医生对于这个现象感到很高兴。“你是个记忆抽取机呢,嗯。”他自顾自地乱命名,用手指推了推墨镜。 “够了——”真是个没礼貌的医生。“请不要乱取奇怪的名字,我并不喜欢。” “啊,抱歉、抱歉。”医生发觉自己的失态,立刻合掌赔罪。“不过,这个能力不管看几次,都还是很有趣呢。” “是吗?” “吞食记忆的少女呢。” “可是……”我看着医生所准备的肉丸子,每一个都是不同人物的肉。“这并没有什么用处吧,应该说——根本是困扰。” “有没有用处还不知道,不过并没有造成困扰啊。” “是吗?” “这个能力一定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吧,绝对有的。”医生不知哪来的自信。“对了,还有更重要的事……你真的被家里赶出来了吗?”他的表情变得很认真。 “啊,是的。”我轻轻点了下头。“爸妈他们果然也发现我变得不太正常。” “你只是吃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而已,没有不正常。”医生立刻这么说。 “那已经够不正常的了……” “因为这样就把十三四岁的女孩子赶出家里,他们才是真的不正常。”他的口气很不屑。 “真是的,在意世人的眼光也要有个限度。” “不过,呃,他们会给我很充裕的生活费。” “你不需要为父母亲解释。”医生很生气,我搞不懂为什么他要这么愤慨。“真是的,女儿不是自己生的吗?……听我说,砂绘,所有不珍惜小孩的父母都是疯子。”虽然听起来很矫情,我对医生产生了好感。 “医生你……结婚了吗?”我好奇地问。 “真突然的问题啊,我没说过吗?” “没听你提起过。” “我结婚了喔,有两个小孩。”他微微一笑:“一个上国中,一个念幼稚园,两个都是女儿,吱吱喳喳地吵死了,啊,开玩笑的。” “已经结婚了啊——”我有点意外,因为他看起来像是跟结婚无缘的人。“哦……” “什么嘛,那是什么反应。”医生似乎很不服气。 “没,没什么。”说完我忍不出笑出来。 医生也笑了。明明就没有什么好笑的,但人类就是有会笑的本能,或许应该说,地球上一切生物,只有人类是会笑的,因为人类才有笑的闲情逸致…… “喂——”如今已经不会笑的我,被这道声音叫醒。四周的黑暗加上视线的恶化,让我完全感觉不到物体的移动……但有人在仓库前面,神经开始紧张,是谁?而且为什么会在这里?对方正在讲电话,似乎并没有注意周围的环境,我压低身体接近,一边向天上的神明祈祷,希望肚了不要发出声音。 慢慢走到仓库的外墙边,可以清楚听见对方说话的声音。我的心跳加快,不知为何,右半身很安静。对方的脸孔从墙壁后面露出来,距离大约十公尺,只能凭藉月光的照射,我眯起模糊的双眼,集中视线凝望,朦胧中出现一只有着牛腿猪肚的庞大生物,像是膨胀的河豚穿着水手服——是藤木。她靠着仓库的铁门,正在跟别人讲电话,可是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这种地方对高中女生而言,绝不会是个有趣的空间,既没有游乐设施也没有ktv。 “……啊,嗯,没问题。”她声音很大,在一片寂静当中,那根本就是噪音。“嗯……没关系啦,反正那种事情我们也不清楚啊。” 为什么藤木会来仓库?我再度提出质疑。这个安排有什么意义吗?是命运?是必然?还是命令?谁的命令? “嗯,没问题啦。啥?我听不清楚,山上收讯很差……啊,岛田?嗯,对啊,所以我就说是真的嘛,杀人事件就是那样的啊。” 我立刻有反应。杀人……岛田? “嗯,嗯,我不要紧。对啊……虽然不是全部都懂,不过这样才有趣嘛。嗯……对啊,岛田的事就不用管他了,反正已经死了嘛。” 藤木到底在讲什么?我脑中亮起紧急的红灯。杀人,岛田,死了……如果这些话都是字面上直接的含意……那就等于是藤木杀死了岛田,即使并非如此,至少表示藤木知道杀害岛田的凶手,说不定,那个和她通话的人就是真凶。可是……又为什么会扯上藤木呢?情况越来越混乱。 “岛田的事不用理他啦,已经玩够了,没有用处了啊。”藤木笑得很低级。“重点是你赶快来这里啦……嗯,对。没错,所以我才说啊,真的有仓库耶。” 仓库?她说的仓库,难道……是指这里吗?她说——来这里?别开玩笑了,这下很麻烦,非常麻烦,因为里面还有……我拿出菜刀,背起运动包。 “嗯,所以真的有啊,我说真的。我还真厉害呢,自己都吓到了。啊,地点?呃……有纸笔吗?那我说啰,你现在在哪里?这样啊,那……离地下铁东西线很近吧,嗯,先去搭东西线——” 怎能让她得逞,我扑上去。 “唉呀——哇——呜——啊!哇!呜啊!” “呼,呼——” “不要——啊!” 我跟藤木在地面上翻滚,最后压在上面的,当然还是我,没有比趁人不备更有效的攻击了。我掐住藤木的脖子,把她的头固定好,重新握紧刀子,没空去欣赏刀面反射出的美丽月光。短暂的沉默,黑暗中,只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远方传来狗叫。我的双眼一定正闪闪发亮,幸好周围没有镜子,否则我根本不敢去看自己的表情,因为那等于认同了体内的兽性。 “不要动!”刀尖对着藤木的鼻头,她就像一只完全不可爱的抖抖狗, 表情更加扭曲,喉咙发出噫噫噫的抽咽声。真丑,突然很想用力掐紧她的喉咙。我把藤木拿着的手机硬抢过来,想要切断通话……可是不知道该按哪里,只好拔掉电池。 “你……你你你、你是……是谁?” “闭嘴!”我的声音很低,低到自己都惊讶。“回答我的问题。” “噫、噫噫——呜——”藤木满脸都是猪油般的汗水。“啊,咳——呜咳——” 啊啊,真是够了,这个女的怎么这么吵?我让刀子在月光下闪耀,开始逼问。 “杀害岛田的凶手,就是你吗?” “呜呃,啊——噫——” “刚才你跟谁讲电话?” “噫,噫噫,啊,啊,呜——” “你从哪里知道这个仓库的?” “呜呜呜,啊,呃——” 不行,这样不是办法,必须让她冷静一点。我让刀子离开藤木的视线范围,掐住她脖子的手稍微放松。这不是我所知道的藤木,不是那个拚命欺负千鹤,还会一脸享受的母猪。她不是那个在班上作威作福的藤木,只是一只发出微弱呻吟的废物。看着吧,这个欺负千鹤的混蛋,我所累积的不满都要彻底发泄出来,为什么之前都没有想到呢?一开始就应该这样对付她了。 “站得起来吗?”我离开藤木的身体。“喂,站得起来吗?” “呜呜……呜——” “动作快点。”我把刀子对着黑暗中蠕动的庞大身体,她吓得发抖。“站起来,不然就杀了你。”藤木呜咽着站起身来,我绕到她背后,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立刻传来藤木倒吸口气的声音。 “敢叫我就杀了你喔。”我一撂下狠话,藤木就瞬间停止呼吸,然后又把吸入的空气从鼻子小心地呼出来。很好,只不过,就算她不叫我也要杀了她。 “两手举高。”藤木听从命令举起颤抖的双手,真爽快,心中涌起一股笑意,但我并不会笑,这时候笑出来就太离谱了。 “往前走……慢一点。”我挟持着藤木,开始走向仓库。到达铁门前面,我就从口袋拿出钥匙圈,凭触感摸出铁门的钥匙,然后插进锁孔,转了九十度,喀嚓——好了,手指伸入铁门跟地面之间的缝隙,一口气往上抬起,铁门伴随着夸张的声响打开了。 仓库里面,是完全的黑暗。内部飘来淡淡的冷气,夹杂着冷冻机运作的马达声,有如怪兽的声音般在室内回响。这栋仓库隔成两间房,一间是餐厅,而另一间……占了一半以上的面积——就是眼前这座冷冻库。仓库里面还有在供电,直到仓坂医生的帐户余额用完为止,这间无人的仓库都会持续供电。 “冷……” “什么?” “好冷——” “当然会冷。”我跟藤木踏进仓库里,室内充满了冷气,刺激着肌肤,呼出的气息都变成白雾。“不要说废话。” 伸出手摸索,很快就找到墙上的开关。为了生存下去,我曾经每天、每天、每天、每天都要到这里来,屋子里的陈设已经完全烙印在脑海中。这里面……或许有点不一样了。我按下开关,电灯闪了几下,然后整个室内就亮起刺眼的光线。 “呜呀——”藤木就像坏掉的扩音器一样,发出激烈的哀嚎声:“哇啊啊啊——” “吵死了!”我拉下铁门,把藤木对准地板上结冻的大肠用力一推,藤木的头狠狠撞上僵硬的大肠,捂着头呻吟了下,等她猛然看清楚自己撞到的东西,立刻尖叫一声全身摊软。藤木摊坐的地点正好有手骨掉落,周围冻结的血液就像整片溜冰场一样,上面还有五颗干燥的眼球,其中两颗连着被硬扯下来的神经。这五颗眼球,正望着前方那片被烟焦油熏成黑色的肺叶,而一旁则是掉落的下颚,上面排列了健康到有点不自然的洁白牙齿,可惜牙龈跟下唇都已经变成紫色的了。后面到处堆着带肉的人骨,更有五个结霜的头盖骨,亲密地排列在一起。 藤木放眼望去,突然发出哀嚎,然后就昏厥了。我搞不懂,为什么会昏倒呢?如果看到肉片跟内脏就会头晕的话,那不就连百货公司的超级市场都不能去了?百货公司超市不但有在卖鸡的肉块跟鱼的尸体,甚至连内脏也有在卖啊。现在这些就只是换成人类的肉而已,要说有什么差别的话,也不过只是差在这一点而已。 这个些微的差异……很重要啊,连这点部不了解,你有毛病。右半身喃喃自语着,而且少了平常惯有的嘲笑,带了点受伤的感觉,可惜这些话我听不懂,未能发挥充分的效果。 我把刀子插在冷冻的内脏上面,然后打开非常隐密的铁柜,罩上里面的外套,很冷,不过穿一会儿应该就会暖和了吧。我拉上前面的拉链,没有忘记戴起帽子,也把口袋里的手套戴上了,好……这样就可以在仓库里活动了(虽然只能维持短短的几十分钟)。我拿出另一件外套,袖子的部分有红黑色的血迹凝固在上面,我把那件外套穿在藤木身上。万一冻死的话,就不好吃了。 6 “喂?是我。呃,不好意思,请问是哪位……咦?青、青威?” “嗨!”平稳有力的声音,的确是青威没错。“小海,哈啰。” “你!”我吓一跳,握紧了话筒:“你怎么会有我家的电话……” “我去跟琴美问来的啦。” “啊,”对了,我有给过琴美电话。怎么办?我呆望着前面墙壁上的月历,不知如何是好。这下子就被青威知道我的真面目了(虽然这样讲有点夸张),说不定她还会发现,其实我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庸俗高中女生。我不要,不想被看到现实中的自己,那是禁不起曝光的。 “呃,请问——”先冷静下来再说吧,我把手放上电话桌,花了两秒钟思索对策,可惜都不管用。“怎么了吗?有什么事情……” “你知道有川死了吗?”青威的声音相当认真。 “啊,知道……我从电视上看到的。” “听说是被杀死的。” “嗯,我知道。” “那你知道他是离开会场后被杀的吗?”青威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如果我那时候一直跟在他旁边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别这么说,不是这样的——”我打断青威的话:“呃,青威你没有错,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啊,所以,青威你并没有——” “我知道啦。”青威简短地回答。“只是想演一下悲剧女主角而已,你看,把这种无能为力的事情怪到自己头上来,当作是自己的错,就会好过一点了吧?” “嗯。”我很能了解她的心情。 “抱歉啰,突然打给你,很讨厌吧?” “啊,不,怎么会呢……” “因为小海你一直想隐瞒自己的身分啊。” “没有这种事啦。”真是睁眼说瞎话。“才没有。” “好吧,别在意别在意,就连我自己,也不想暴露真面目啊。”青威如此回答,话尾伴随着笑声。 “青威你也是?”我有些吃惊,如此说来,那个活泼开朗的宝仙青威是个虚构的存在吗? 我无法想象,一直以来我都无条件地相信,她在日常生活当中也是用同样方式在过日子的。 “对啊,人家我也是那样子的喔。”青威小声地说:“虽然不至于只活在角色扮演的时候,可是平常的我真的很平凡喔,平凡到不行,没有活着的意义。” “喔。”大家……都是一样的吗?我想,并不是只有我特别糟糕。 每个人在主观意识里,都抱着某些不满和缺憾。青威的自我批判,也是从这样的情绪当中衍生出来的吧,甚至连琴美,说下定也是一样的,恐怕连有川的心里也带着对自 己的厌恶吧。为了弥补缺陷,或者应该说是为了脱离自己,我穿上角色的衣服,揣摩角色的思考模式,凭藉角色的灵魂来补足这个“我”。正因为不喜欢自己的存在,所以更能完全进入角色当中,这算是恶性循环吗?我不认为。 任何人的心里,都会有所谓“憧憬”的想法,这是无法否定的事实。对于演员、歌手或运动选手,甚至身边的上司、老师、前辈……多少都会有过憧憬的念头吧,虽然没有也无所谓。我们……不,至少我自己,就会憧憬别人,并且怀着这样的心情去从事角色扮演。憧憬绫波零,就穿上绫波零的衣服,憧憬茶茶,就模仿茶茶的动作,开朗地大笑,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些行为有什么不自然,就像有的人会跟喜欢的歌手剪一样的发型、穿一样的衣服、吃一样的东西,都是相同的道理吧。 “嗯?怎么了,小海?你好沉默喔,去上厕所了吗?” “啊,没有。”我清醒过来。“没什么事。” “对了,其实我打给你是要有事情要联络喔。” “联络?”什么事呢? “明天,那个……叫什么来着?就是那个啊,上次举行活动的会馆。” “啊,那个叫做……麦香堡大楼?” “对,对,应该就是那里,明天有活动喔,琴美说的。” “咦,真的吗?”我重新握紧话筒。 “没骗你啦,而且好像还有自由参加的现场贩售会,当然,角色扮演是绝对没问题的。” “哦……” “怎么样,要去吗?虽然很临时啦。” “几点开始呢?” “呃,等一下喔,我看看……早上十点半到下午三点。” “要上学耶。” “翘课嘛。” “说得也是。”我立刻回答,反正为了参加活动而翘课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好,来痛痛快伙地玩吧——”青威打起精神说:“连有川的份也一起加油喔……我在讲什么鬼啊。”她强颜欢笑。 然后我们又聊了几分钟的废话,就挂断了,我放下话筒,暂时静止不动。看来青威对有川的死感到相当沮丧,声音里充满了低潮和悲伤,没办法,重要的朋友被杀害了,这也是当然会有的反应吧……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衣柜,里面塞满了角色扮演的衣服(怕皱的衣服跟小配件都收在储藏室里),人类的情绪真是非常奇妙的东西,可以一边难过又一边高兴。我拿出其中一件衣服,站在购物中心买来的大镜子前面比对着,女佣服下的我,不论是双手、胸部、还有思想,都同时是我也是女佣,合而为一。 真热血呢——我想起镜同学的话,微微一笑,的确,我变身的能力已经达到一级了,但是……真正的自己却只有三级程度,可以说是完全没有进步,难道是选错了修练的项目吗? 可是,对这种问题钻牛角尖,等于是庸人自扰,我并不喜欢庸人自扰,所以放弃思考,开始选择明天要穿的造型。 花了二十分钟左右,决定扮演娜卡露露。还是主流派比较好,我不想跟有川一样偏执,如果不了解所扮演的角色,那就变成只是普通的化装舞会而已,两者之间根本上是不一样的。我穿上有着民族风特殊花纹的娜卡露露装,全身以白色为基调,描着红色的线条,光是从服装设计的角度来看,也觉得很出色。然后系上腰带,插入短刀,绑起红色的头带。 镜子里的我——镜子里的娜卡露露,究竟哪个才是“我”,已经分不清楚。从香取羽美转移到娜卡露露,一言以蔽之,这就叫做逃避。是逃避,我在逃避,这一点我当然有自觉,可是,有何不可呢?认为逃避就是错误的,这种偏见本身才是错误的吧?啊—— 化身为娜卡露露的我,拿下红色头带用眼睛再次确认,果然带子的边缘裂了十公分左右,是被什么东西勾到了吗?打开针线箱,发现红色的线很不巧地用完了。现在是晚上八点四十五分,我换上可以上街的正常衣服,出门去买。 我被温热又干燥的风包围着,步行在街道上,目的地是一家叫做“黑暗亨利”的洋裁店。我所有的造型配件都是自己制作的,因为造型这种东西(说得夸张一点)就是给自己涂上一层漆,所以藉由别人的手制作出来的配件会不适合自己,难道不是吗? 那家店孤立在闹区之外,我进去开始挑选物品,店面的外观跟内部都完全不像童话故事里的糖果屋,但我却产生某种走进童话世界里的错觉,买到红线跟毛线后,心情随之上扬,于是我出了店就开始闲逛,没有立刻回去。 夜晚的街道在月光照射下,显得与平日有所不同,然后我在熟悉的大街上,发现一条陌生的道路,在建筑群的背后,有座附设滑雪场的山丘,茂密的森林里藏着一条小径……本来有吗?从来没有发现到。当然,这种地点平常谁也不会去注意,不知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站在小径前面,因为天很黑,看不清楚里面的模样,但是可以确定有一段距离。 我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一直盯着这条林间小径看,不知为何……我被吸引住了。换句话说,好像是被召唤着,或许没有理由,甚至也没有意义。我踏出一步。 “好了,别动。”背隆传来严厉的声音,迫使我停下脚步,那道声音蕴含着一股力量。一回头,镜同学就站在身后,她的视线仿佛穿越我,直接凝视着小路的尽头,白色的水手服,在黑暗中就像一个洞穴。 “镜同学?” “我忘了带钥匙,回不了家啦。”镜同学的声音像金属一样,她伸手拨开被风吹动的浏海。“真是的,钥匙这种东西根本就是多余的嘛。” “请问……” “别往那里去才是明智之举喔。”镜同学指着我手上的纸袋说:“就算你有希腊神话中爱瑞雅妮指引迷宫的线团,或是在路上洒面包屑也一样喔。哇,好酷的台词,帅毙了。” “啊?” “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不过应该不是一个进去以后会很愉快的场所喔。”镜同学在黑暗中点了好几下头。“回去吧。” “啊,可是——”我看了眼荒芜的小径,两旁是茂密的树丛,地面是难走的碎石子路,充满了强烈的不舒服感,即使如此,我还是奇妙地受到吸引。况且,为什么我一定要听从镜同学的命令呢?谁都没有束缚别人自由意志的权利,而这里也并不是学校。大概是我的想法浮现在表情上了吧,镜同学看我一眼,撇了撇嘴,用膝盖顶着手上的书包玩,低声问我是不是有话要说。 “咦,啊,不……”脑中倔强的自我,不会那么轻易地表现出来。“没,没什么。” “我现在……是在救你喔,你根本就没发现吧。” “救我?”她在说什么啊? “快回去,你不想被杀吧?” “被杀?” “你是鹦鹉吗?看你想怎么做啦。” “呃,啊……”被她这么一讲,我犹豫了几秒钟,只好挤出自己的疑问:“镜同学,你知道路的那边有什么吗?” “有奇怪的仓库,铁门是关着的。” “为什么去那里的话……就会……被杀掉?” “我不知道啦,那要怎么说呢?”镜同学的眼睛往右上方看,作出想事情的标准动作。 “算是复仇吧……不对,这样讲有点奇怪。”她陷入沉思。 “呃,那个——”我觉得好像应该离开了。“那么我就先回去……” “羽美。” “咦?” “你啊,是不是跟那个转学生在进行什么?” “咦?”所谓的转学生,当然就是指绫香了吧。 第五章 想高飞的星期五 1 今天青威是以兰莉亚(注24)的造型登场,服装依然很暴露。 “嗯,真是适合这种大热天的好造型呢。”青威晃着纤细的手臂,胸前的衬垫还是有些不自然,除了肩上背着采买同人志的大纸袋,还有皮肤太白以外,活脱脱就是兰莉亚的化身,青威的角色扮演,总是那么地完美。“小海你看起来很热耶。” “是吗?娜卡露露(注25)的衣服是很薄的喔。” “这样啊。” “嗯,不过跟兰莉亚比起来可能算热的吧。”我一边回答一边注意头上的带子。 这次的会场在札幌巨蛋展示馆的二楼(一楼好像有左派人士正在举办演讲),以展览会场而言,面积算是相当惊人的,如果不去注意墙壁跟地板的材质,就有一百分了。这么大的面积,可以举行足球赛吧,真感动,头一次参加场地这么大的活动。 我们两个往同人志贩售会场走去,途中经过穿着紧身衣加垫肩的青年(不知道为什么胸前要有日本国旗),以及桃红色短裙配桃红色蘑菇头的少女,还有胸口开着心型镂空,打扮像啤酒女郎的女生……。会场的热气在天花板上形成一股漩涡,我摸摸自己的额头,已经有点流汗了,是空调设备太差了吗?感觉很热。话说回来,在这种活动场合,也从来没有不觉得热的。 “小海,你这次要买什么?”青威边走边问我。 “今天的目标是《传说勇者?达刚》。” “勇者斗恶龙已经退烧了吗?” “不是,因为太难找了。”太贵、没上架,品质又不好,有三倍的困难。 “唉呀,真是辛苦你了,没办法,bl就是这样嘛。”青威用力地点头。“小海,你知道紫色十字军吗?” “呃——”真是恐怖的热血份子。“那是什么啊……” “不要紧,你要是知道的话,我才会吓一跳呢。”走在我身旁的青威,撞到有名的美少女战士。“唉呀,啊,抱歉。” “青威,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啊?呃……你应该还不到二十岁吧?” “你真是没礼貌耶,我要告你不敬喔。”青威鼓起双颊。 “什么不敢,日本法律早就没有这条了啦。”我摸着唯一美丽的黑发回答她。 “好,没关系,法案是可以修改的啦。”青威又撞到有名的天空之城飞行石少女。“唉呀,啊,抱歉。” “走路不看路很危险的。”我面向前方给予忠告:“会跟乱马一样撞上电线杆喔。” “泼到水会变女的吗?” “请问……”背后傅来一道声音,我和青威同时回过头,后面站着几个没戴眼镜却打扮土气的人,他们一字排开,脖子上全部都挂着相机。典型的拍照男出现了,这些人很像外国电影里的日本观光客,可惜就是太没个性,算了,我自己也没资格讲这种话。 “嗯?什么事?”青威摸着撞到的肩膀。 “请、请问——”其中一名年轻人站出来当代表:“可以拍张照吗?” “唉唷,只要一张就好了吗?” “不,呃,很、很多张。” “哈,真可爱的反应呢。”青威对拍照男露出笑脸,玩得很高兴。“好,我喜欢,那我要豁出去脱给你们看喔……”说完就往前倾三十八度左右。“才怪,各位想太多了。” “啊……啊,那——”拍照男都傻眼了,真可怜。 “只是开个玩笑啦,对了对了,小海也一起吧。”青威抓住我的手,做出跳华尔兹的停格动作,满丢脸的。“喂,你们,不要发呆快点拍啊,这可是难得的好镜头耶。” 拍照男全都慌慌张张地连忙调整焦距,然后闪光灯此起彼落包围着我们,这种感觉不管体验过几次都不会腻,因为会陷入自我升华的错觉。这些人拍够了,就用快听不到的声音跟我们道谢,接着又开始物色下一个目标。 “嗯,被拍的感觉还是很好呢。”青威满睑笑容。“真爽快。” “对啊。”我也带着笑容。 “唉呀呀,那些家伙……”青威看向刚才那群拍照男,依然保持笑脸。“现在打算拍猫耳朵女佣了呢。” “啊,真的耶。”我看到他们正在询问穿着超短蓬蓬裙的猫耳女生能否拍照。 “嗯,很健康嘛。”青威双手环在胸前,盯着那群拍照男。“他们只是把我们当作一部分的消遣,没有太沉迷。” “什么意思?”我吃惊地问。 “大人的观点。”青威简短地回答,然后就放下双手,垫了东西的胸部被压出凹陷的痕迹。 一部分的消遣……对拍照男而言,我就是一部分的消遣,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我现在才发现,非常错愕。若是如此,那不管是变成绫波零还是变成娜卡露露,我的价值都算不上是有提升吗?等于只是自我满足而已?只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就算逃离了香取羽美,还是跟我憧憬的目标相差很远吗? “咦……小海你怎么了?脸色好凝重。”青威当然不会知道我狼狈的心情,她脸上带着疑惑,“想上厕所吗?” “不是……”我随口回答,明白自己的双唇在颤抖,感觉地面好像都倾斜了,一切突然变得很无趣。 我觉得很恶心,这个场所,这件衣服,包装着我的一切东西。我用冷淡的眼神环顾四周——一群化装的人,一群幻想的人,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服装,然而众集在一起,就会消除不自然的感觉,隐藏起个性。隐藏本身就是一种个性吗?不,不对……不是这样的,太过头了,甚至过头到没有人发现过头的地步。藏树最好的地方是森林,是吗?在幻想世界里变装,就等于是这个意思,多么单纯的道理,而我居然现在才知道。 我……在这样充满虚假的世界里沾沾自喜着,不像青威或是拍照男那样当作消遗,而是非常认真地投入,多么愚蠢。就如同没有人会认为迪斯尼乐园是真实的一样,恐怕也没有人会认为这个幻想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吧,然而我却……啊啊,真的很蠢,简直是井底之蛙。明明从小就被大人教导要面对现实的,我到底在做什么呢? 扮演娜卡露露,这没有什么,因为只是兴趣而已……兴趣?真的只有这样吗?我应该在角色扮演当中另外加进了什么重大意义才对——就是自我逃避。啊,真丢脸……好想立刻脱下娜卡露露的衣服丢掉,好想逃出这个充满虚假的世界,好想离开这群着了魔的人。 我走到同人志的卖场,看到青威大呼小叫地跑去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而我已经没有购买的勇气了。 2 教室里发生惊人的异变,是住午休的时候。 须川同学提出要求,希望大家午休时间哪里都别去,留在教室里面,于是全班同学—— 扣掉死去的岛田跟藤木,还有缺席的香取跟中村,一共是三十七人——都听从她的话,所有人都一反常态地乖乖坐在位子上,这个画面如果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应该会觉得很好笑又很奇怪吧。事实上,从别班跑来的人看到这个场面,也都摸摸鼻子无言地折返了。 比上课时间还要安静,除了墙上时钟的秒针,听不到任何声音,我也很紧怅,喉咙干到发痛,模糊的视线摇摇晃晃地。究竟……她打算做什么呢?搞不懂。然而很明显地,到目前为止一道维持在二年b班的强大秩序,就要被完全瓦解了——一定要做出选择。可想而知,现场会对全班同学提出两个选项,也就是说……看是要选择站在须川绫香这一边,还是继续过原来的日子。 我想让自己稍微镇定下来,于是看了坐在前面的镜同学一眼,她百般无聊地用手撑着下巴,从背影看上去很悠闲的姿势,恐怕全班只有这个人是 想要维持原状继续过日子的吧。 须川同学落落大方地站起身来,走到讲桌前面,两手放在桌子的边缘,用很普通的姿势站着,没有咄咄逼人,却散发出强力的磁场。 “我听说了——”这是她的第一句话:“各位,听说你们对待古川千鹤同学的方式很不人道,是吗?” 教室里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做错事的心虚,尤其反应最明显的,就是樱江跟秋川两个人,她们的眼神犹疑不定,双脚就像电风扇一样抖动着。然而从我眼角余光看到的石渡,却依然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丝毫不受影响,难道他完全没有感觉吗? “请、请问……绫香同学——”坐在讲桌正前方的秋川,声音充满了胆怯:“那是……那是听谁说的呢?” “你只能回答问题,没有发言资格。”说话的语气沉稳到诡异的地步。“知道了吗?” “知、知道了。”秋川似乎很害怕,回完话就立刻像冷冻食品一样凝固不动。 “古川同学,这是真的吧?”须川同学用慈母般的眼神看着千鹤。“你真的一直被欺负对不对?我知道这很难回答……” 千鹤的身体缩到不能再缩,然后用小猫般的微弱声音说是。 “谢谢你真诚的回答。”须川同学微微一笑,三秒后却又敛起笑容。“我听说古川同学从好几年前就开始被欺负了,而且还是为了跟她没有直接关系的理由。” 没错,我说过好几次了……杀死仓坂医生的,是千鹤她母亲,不是千鹤的错,她什么也没做错,就立场而言,她甚至是属于被害者。 “你们到底在想什么?”须川同学严厉的声音在教室里回响,却还是那么地优雅,真不可思议。“不了解别人的痛苦……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吧?你们是知道的,所以才去伤害弱者,但是古川同学不同,她只是被你们当作弱者而已。” 一片沉默。 “群体合力来彻底伤害被孤立的牺牲者,真是太卑鄙了,反过来讲,你们才是真正的弱者。”须川同学还没说完:“没有人想当弱者吧?” 一片沉默。 “请回答,樱江同学。” “咦?”被点名的樱江,怯怯地抬起头。 “你不想变成弱者吧?” “啊……是。”樱江微微地点头。“不、不想,我不想当弱者。” “谢谢你真诚的回答。”跟刚才一样的台词,语气却完全不同。“没错,谁那不想当弱者,任何人都是,所以人们才会塑造弱者,藉由欺负弱者来得到满足,想要获得自己是强者的错觉吧。”说完深呼吸一下。“可是……你们却居然错把强者视为弱者。” “强者?”樱江疑惑地问。 “没错,古川同学是强者,至少比你们都强。” “这——”樱江回头斜睨着千鹤,千鹤害怕地低下头。“这家伙哪里比……比我、我们强了?” “古川同学忍受了你们的欺凌,没有任何人伸出援手,只能独自承受。” 没有人伸出援手啊。哈哈,说得一点也没错。 右半身聒噪地啰唆着,吵死人的家伙,故意指桑骂槐吗?独自承受,是吗?的确是这样的,我没有帮助千鹤,只是袖手旁观而已,这一点我从很早以前就明白了。 “古川同学克服了孤独和欺压,是了不起的强者。”须川同学盯着我们所有人。“正因为她是强者,所以没有被欺负的必要,立场对调过来了,古川同学已经不需要再扮演弱者的角色。” 事情发展至此,我才终于领悟到须川同学真正的用意。 “那么……”须川同学冷冷地说:“有谁要来取代古川同学,担任弱者的角色呢?” “啊——根本就行不通嘛!”正前方传来这句话……是镜同学。 “哦?是吗?”须川同学面无表情地看向镜同学。 “我还以为你会提出什么更有建设性的方案呢,看来我太高估你了喔,奈津川同学。” “我叫须川。” “叫什么都一样啦。”镜同学突然起立,站得很挺。 “我的提案有什么不行的吗?” “完全都不行嘛!太幼稚了,真是超级幼稚的想法耶,都快听不下去了,实在是——”镜同学的声音回荡在沉默的教室里。 “幼稚……是吗?原来如此。”须川同学并未慌张失措,只是温和地微笑着:“那么,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这个嘛,我根本没去想。”回答得很干脆。“不过呢,就算你实行这个提案,也不会有所改变,还是说……你根本是故意的。” 两人四目交接,教室里弥漫着一股低气压,让人坐立难安。真痛苦,好想赶快离开这个场合。 “我不懂你的意思。”过了一会儿,须川同学回答。 “喔,这样啊。”镜同学轻哼一声,拿起书包离席。 “你去哪?” “早退,人不舒服。” “请保重。” “哈,保重什么?”镜同学离开了教室。现场更加沉默。 “算了,无所谓。”须川同学还是不为所动,只瞥了一眼关上的门。“回到主题吧,古川同学是强者,而你们如果希望有弱者的话,就必须要有新的弱者,没错吧?秋川同学。” “咦?”秋川大概正盯着桌子吧,突然吓一跳抬起头来,双脚不停颤抖,其中一只袜子开始滑落。“是的……没、没错。” “你也同意吧?”须川同学的视线转向樱江。 “是,如您所说。”樱江思心地咬文嚼字回答,然后摆出做作的姿态:“我们需要弱者。” 这个狗腿的女人,墙头草。在我心里,最瞧不起这个樱江,这家伙又想从藤木这一挂投靠到须川那里去。但是为什么决定得那么快?难道樱江已经知道藤木死了吗?那么……当时跟藤木通电话的人,就是樱江? “樱江以外的各位呢?”须川同学询问全场,没有人回答。 “没有声音就当作是赞成了喔。”没有人回答。 “我了解了,那就全体赞成啰。”站在讲桌前的须川同学,像天使面具般微笑着。“嗯,其实只有形式上的改变而已,根本上是没有变化的,请放心……那么,就请新上任的弱者跟大家打声招呼吧?”说完就把视线朝向一名女学生:“欢迎你,秋川同学。” 3 王田从国小的时候开始,就习惯把最不喜欢的事物放在头一个先处理——餐桌上出现青菜就先吃掉,暑假作业在第一天就先完成,这个做法一直到现在二十几岁了都没变,应该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吧。而当前首要目标是浦野宏美的下落,以及同时发生的叶山里香自体幻觉事件(亲眼看过那么诡异的相似度,也无话可说了。) 两者之间有关联吗?应该……不能说是没有吧。叶山里香是最后一个目击到浦野宏美的人,而且证词交代不清有很多疑点,让人觉得浦野宏美可能已经出了什么事,或者做了什么事。做了什么事?那究竟……是什么呢?王田当初推断攻击叶山里香的人就是浦野宏美,照案情叙述来看也非常合理,可是昨天亲眼确认了另一个叶山里香的存在后,不得不舍去这个假设。 “你在想什么?”站在大片玻璃窗前眺望市区高楼的少女——叶山里香开口询问。 “升级不少呢,跟上次的旅馆比起来真是大不相同吧?”王田坐在床上张开双手,像是在告诉她这个房间是特地为她准备的。“不过,付钱的可不是我。” “我可以吃蛋糕吗?”叶山里香穿着王田帮她买的紫色洋装转过身来,顺手整理裙摆。 “请用。”王田比着餐桌上的草莓蛋糕。 少 女绕过床边坐上椅子,然后将矿泉水倒进杯里,把长发拨到耳后,开始吃起蛋糕。 “我说——”王田转动身体,朝着她的背影开口:“你是什么人呢?” 叶山里香的资料已经彻底调查过了:一九七九年出生于北海道旭川市,父亲是不出名的建筑师叶山清时,母亲是家庭主妇叶山美咲,没有兄弟姊妹。学业程度中上,没有男朋友,身边朋友不多,未曾有过怪异的行为举止或想法。三年前因车祸导致右脚骨折,曾被送往附近的医院治疗,而撞上她的肇事者并没有被逮补。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特别纪录,很普通的人生,这么平凡的人,为什么会发生被另一个自己攻击的诡异事件呢?王田暂且将自己的平凡搁在一旁,脑中思索着这些问题。 “我就是我。”意料中的回答。他唯一没料到的,只有叶山里香先把蛋糕上的草莓吃掉这件事。 “你对那个分身有没有头绪呢?” “没有。”她喝一口水冲掉嘴里的奶油,又继续开口:“不可能有的吧,我才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呢。” “麻烦你仔细想想看好吗?” “想什么?” “浦野宏美啊……只要你能想起来她做过什么,就真的谢天谢地了。”王田把烟灰缸拿过来,点起一根烟。“算是帮彼此一个忙吧。” “彼此?” “我奉命要找到浦野宏美,你知道的吧?而你自己的事情也跟浦野宏美很有关系啊。”王田肯定地说。 “要是想得起来,早就已经想到了。”叶山里香把椅子转过来面对他,表情没有任何隐瞒。王田在这种行业待久了,很清楚人们在有所隐瞒的时候,都会露出某种特别的表情。 “你最后见到浦野宏美的记忆是什么?” “还是一样,只到我们一起看着河面的时候为止,接下去的事情全部都记不得了。” “那就伤脑筋了。”王田叼着烟。“如果浦野宏美跟你的距离那么接近,照理说,当你被攻击的时候,她应该会有所行动吧,像是尖叫或是逃跑之类的。” “说不定她有啊。”叶山里香不着痕迹地偷看了眼蛋糕。“只是我不记得而已。” “可是既然帐棚跟下游的距离不到一百公尺,如果她有大叫或是逃走的话,堀井良子跟森口博绘应该都会听到声音吧。”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但是完全没有得到这样的线索,那就表示,当你被攻击跟逃跑的时候,浦野宏美一直默默地旁观啰?” 叶山里香似乎对此并没有兴趣,又将椅子转回正面继续吃蛋糕。 “你啊,是不是做了什么得罪浦野宏美的事情?”王田看着紫色洋装外那只包着绷带的手臂。 “我没有那种印象。” “真的?” “喂,你啊……”叶山里香连看都不看王田一眼。“你是不是认为攻击我的人是宏美?” 王田没有回答。 “你也看到了吧?另一个我——”少女不以为意地接着讲:“攻击我的就是那个东西,是那个夺走我一切的东西,如果你那么想知道真相的话,直接去问那家伙不就好了?” “因为她看起来并不友善啊。”王田拿着烟灰缸站起来。“而且那家伙还不知道我们的行动,这一点对我们有利,所以现在去接近她并非明智之举。” “真是用心良苦呢。” “这是夸奖吗?” “不是。” 王田走到窗边,眺望白天的街景,看着一成不变,也可说是瞬息万变的社会。最近他才体认到,自己只是社会上一个小齿轮而已,比他年轻的弟弟,早在许久以前就体认到这点了,真是有些难为情。他叼着香烟回头,叶山里香还在吃蛋糕,大概根本不在意王田吧。他想假装自己是谷崎润一郎笔下的主角,既伤感又自怜,但其实王田根本没看过谷崎润一郎的小说,只得草草作罢,反正抽到下下签的贫苦人生,是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那么……要先从浦野宏美开始着手吗?还是先去跟那个分身接触看看呢?不管接下来采取什么行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4 漫步在傍晚的街道上,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石渡打来的。 “什么事?”中村把手机拿到耳边。 “有麻烦了。”话虽如此,电话那头的声音却很从容,有如隔岸观火一般。“在你跷课的时候发生的喔。” “啊,等等——”中村停下脚步,靠在杂货店的外墙上,他不习惯边讲话边走路,可能会撞到人或是没注意红绿灯什么的,他很知道自己的脑筋并不够灵活。“好,发生什么事了?” “那位千金大小姐啊,做了件不得了的事情,真是败给她了,不简单呢…… 石渡叙述的内容,远远出乎中村的预料,那个转学生——须川绫香,把大家欺负的目标转移到秋川身上,而且是经过全班赞成的,然后还让秋川接受全班同学名为“欢迎仪式”的无情凌虐。 下手了吗?中村眺望着大厦顶楼边的艳红色夕阳,重新评估须川绫香。微凉的风吹过,时间是傍晚六点十七分,中村眯起眼睛享受舒服的凉风,却用完全不搭调的严厉口气,质问石渡为何没有阻止须川绫香的行动。 “因为我没有超能力,只能选边站啊。”回答得很简单,的确也是,他对自己的认知并没有错。“秋川已经变成一块烂抹布了,惨不忍睹。啊,中村,你记得上次看的电影吗?很相似的感觉呢,嗯,我真的很喜欢那部——” “你动手了吗?”中村问道。 “啥?” “石渡你也揍了秋川吗?” “当然啊。”回答得很简单。“这没什么吧?” “没有。”这是实话实说。“很好的判断。” “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呢?要击败那个大小姐吗?” “击败得了吗?” “嗯……很难说啊,怎么办呢。”伶牙俐齿的石渡并没有直接断言,因为他知道有时候光凭力气是行不通的。 “不用急着对付她也没关系啊。” “是吗?” “我觉得很有意思。”中村喃喃自语:“为什么她要保护古川千鹤呢?真想知道。” 让别人来代替千鹤弱者的位置,这个举动究竟有什么含意,这是很大的疑问。为什么她要这样自找麻烦呢?这如果光用“正义”两个字带过去,未免有点可笑。没错,所有的行动背后,必定都有企图,这不是理论而是经验谈。 “搞不好是用来提升势力的闹剧吧,我觉得。”石渡这么说。 “稍微观察一阵子吧,到时候如果确定是个妨碍的话——”再看一眼大厦顶楼,夕阳已经沉下去了。“那就打垮她吧,或是说,要拉拢过来也可以。” “了解,收到……啊,对了对了——”石渡压低音量:“藤木有跟你联络吗?” “没有。” 从昨天晚上开始,藤木就下落不明了,手机打不通,也没有回家,听说藤木的双亲已经报警处理了。根据最后跟藤木通话的樱江所说,她们从晚上八点二十九分开始讲电话,后来突然中断,似乎就没有下文了,在电话断线之前,好像有听到藤木的哀嚎声,甚至膝木还曾经在电话里说,她人就在那座仓库的地方。藤木自己找到了……那座仓库。 “我接下来要去那座仓库看看,中村你呢?要不要一起去?” “我要去。”中村简短地回答。“田泽也来吗?” “没有耶,放学后就一直连络不上他,可能关机了吧。真是的,到底跑去哪里?”石渡的声音开始焦躁。“岛田被杀死,结果人都跑光了,真无情耶。” “这样 啊。” “你在哪?” “parco百货前面。” “中村,那附近有家咖啡店叫‘巴西玫瑰’,你知道吗?” “知道。” “那就约在那里吧,我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到,等我喔。” “好,知道了。” “待会见。”电话挂断了。 须川绫香的举动,藤木的失踪,问题不断在扩张……中村站在原地,脑中快速转过新的想法,但是当他收起手机,看着黄昏街上来往的人潮,重新体认到自己不过只是团体中的一个人而已时,立刻朝向约定的咖啡店前进。 5 我看到班上的中村走过斑马线,可是随即又消失在人群之中。当然,我跟中村没有说过话,他外表上虽然很平凡,却跟石渡还有别班的同学都混得很熟,我是不敢去跟这样厉害的人说话的。况且……如今的我已经无法在幻想世界里寻求逃避的幸福,更不可能有精神及体力去和别人交谈。 我孤独地走在逐渐被黑暗笼罩的世界里,心中五味杂陈地想着,如果只剩下真实的自己,我一定会开始自闭的吧。背后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啊……又来了。一回头,黑暗中浮现数千双眼睛,当中有人……正注视着我,一次又一次,从不厌倦地。是谁?到底是谁?是谁在看着我?啊……看着我,看着“我”?我在高兴什么呢?真是个自得其乐的家伙啊。 回到家打开大门,随口说声我回来了,没有人理我,这并不代表没有人在家,而是没有人要理我。无所谓,反正又不是现在才开始的,没什么好在意,只要不会再挨揍就好了。从柜子里抽一个垃圾袋,爬上楼梯,进到自己的房间,然后打开窗户。宽广而平衡的世界展现在眼前,正因为平衡,世界才能继续运作。有一种逆向思考的说法,认为所谓的平衡,就是个别差异发展到极致的结果,基本上我是赞成的。 幼稚园的时候,父母亲还会在周末享受两个人独处的约会,那是一段可以满足于小小幸福的日子。曾经在某个特殊节庆里,我要爸爸买棉花糖给我(父亲常常因为工作等因素而爽约,所以我记得那一天真的非常非常高兴),店门口摆着各种颜色包装的棉花糖,我选了一包白色袋子的,父亲一直问我为什么不选红色,因为当时的我非常喜欢红色,不管是衣服、鞋了或发带,全都清一色要用红的。但还是选择了白色那包棉花糖,理由很单纯,因为棉花糖本身是白色的,就算用七彩的塑胶袋来包装,里面的棉花糖依然是白色。当时的我已经很清楚知道,无论外表再怎么装饰,内心的灵魂也不会随之改变。然而,如今我自己却…… 我打开衣橱,胡乱抓起角色扮演的衣服,把它们全都塞进垃圾袋里,接着把柜子抽屉也清空,这个举动不是“仪式”,不是“脱离”,也不是“毕业”的象征,只是纯粹一股冲动,没错,突然想做就做的。虽然难过,但能够察觉到自己的问题,从被催眠的着魔状态中清醒过来,也可以称为一种进步吧,不,是应该称为进步的,只是……进步并不一定伴随着成长。我无法断言,现在的自己,究竟还会不会买白色包装的棉花糖? 6 我并不是小说里的名侦探,只是个极为普通的小市民,所以不可能从早到晚都在追查同一个谜团。我要上学,要吃饭,要去打探藤木为什么会知道这座仓库,要思考岛田是被谁杀死的,要解开藤木留下的两段神秘记忆,要质疑须川同学今天的举动,甚至还要反问自己,为什么要去踹秋川的肚子。然后,我也要质问自己,把田泽约到仓库来,究竟想做什么? 仓库前面只有我跟田泽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时间是晚上七点。 “说吧……”田泽歪起嘴角似笑非笑地,很讨厌的表情。“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要做什么?可以抱着期待吗?” “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件事。”我努力克制厌恶感。 “啥?”田泽高大的身体左右摇晃着。 “藤木的事。” “啥?” “我想知道藤木的事情。”我下定决心,直接切入主题。 田泽的视线从树林移到仓库,然后说:“你也知道这座仓库啊?”回了我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我问你,藤木……” “要抽吗?”田泽从口袋拿出香烟,朝我伸过来,我当然是拒绝了。“什么嘛,你也不抽啊。”说完就把烟点燃。“怎么我周围都是一些健康人种啊。” “拜托,告诉我——”我看着田泽的眼睛,双手合十恳求他:“那天藤木说了什么呢?” “那天是指哪天啊?” “就是上个月,石渡跟樱江她们……大家放学后众集在教室里,你还记得吧?”为什么这家伙要是其中一份子呢? “你怎么知道的?”田泽怀疑地皱起眉头。 “那个时候藤木有说过什么吧?”我无视于他的质疑。“到底是什么事情呢?我真的很想知道。” “喂,我先问你怎么知道的啊!”田泽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斜睨着我又问一次。“啊,原来如此……你躲在附近偷看对不对?”说完粗鲁地吐出一口烟,烟雾缓缓地飘散。“可是,你为什么会知道这座仓库?就算那时候偷听藤木说的话,也不可能会知道啊……所以是听秋川说的啰?” 吵死了,为什么变成我要被逼问,立场颠倒了啊。 “不甘你的事。”我打断他,没错,这里不是学校,所以田泽只不过是个四肢发达的大块头而已。 “啥?” “我说不干你的事啦。我想知道藤木说了些什么。” “为何你要知道?” “不用管为什么吧,告诉我。” “不要。”田泽像个上流阶级的贵族般叼着烟。 “藤木说了什么?为什么会知道这座仓库?你们知道杀死岛田的凶手是谁吗?拜托告诉我……” “闭嘴。”田泽阴沉地提出告诫:“不然就杀了你。” “杀了我?” 这家伙真讨厌,杀了他吧。 右半身出现,小声地窃窃私语。我陷入紧张状态。 吃下去不就可以读取记忆了,而且你肚子也饿了吧? 对啊,我是记忆抽取机,居然都忘了。那就没有必要这样追问,根本就是浪费时间,而且……我也的确需要新鲜人肉,因为我真的不想再吃藤木油腻腻的肥肉了。 我回想自己今天的行动过程:放学后出声叫住田泽,是在离学校几百公尺的路口,然后两人一起走到这座仓库来,可能有被别人看到,这个机率很大。可是,应该没关系吧,只要尸体没有被发现就没事,而尸体并不会被发现,因为会被我的胃给消化掉…… “田泽,”我盯着他:“你是不是想知道,这座仓库里面有什么?” “啥?你说我想知道什么?” “仓库——”我指着左手边的建筑物。“这间屋子,你很好奇吧?” “喔,还好啦。” “你想不想知道里面有什么?”我故意引诱他:“怎么样,你想进去看看吧?” “嗯……可以的话是蛮想看看的。” “我有钥匙喔。” “啥?” “钥匙。”我从制服口袋抽出钥匙圈,拿着其中那把仓库的钥匙。“你看。” “少骗人了啦。”田泽斜眼瞄我:“你刚才还问我仓库的事情,怎么可能会有仓库的钥匙。” 我从头到尾都没说过我想知道仓库的事情,我是说我想知道藤木怎么得知有这座仓库存在的。 走到铁门边,插入钥匙,转动,锁打开了。我对满脸惊讶的田泽微微一笑,叫他一起来,田泽 随口应了声,把烟蒂丢掉,往仓库这里走来。确定田泽已经站在旁边,我就把铁门拉开,随着喀啦喀啦的噪音,仓库里的黑暗与寒气也流泄出来,田泽叫了声好冷,难道他跟藤木就不会讲些有意义的感想吗? 走进仓库,里面充满了足以瞬间冻结皮肤的冷气,我回头催促僵立不动的田泽,等到确定他已经完全走进仓库里了,就突然用力扑上去撞倒他,然后赶紧拉下铁门。完全的黑暗,停止呼吸,竖起耳袋。 “痛死了!”田泽的怒吼声回响着:“喂,你这混蛋在哪!给我出来!”他生气地大喊:“给我滚出来!喂,不要躲了!很冷耶!开灯啊!” 我如他所愿地打开电灯,灯光闪了几下就亮起来。田泽沉默了。 “啊——!”看到头跟手脚都被切断的那块……会经叫做藤木的肉,田泽整张脸呆住。 “啊?” 站在他身后的我,立刻从口袋抽出仓坂医生留下的折叠小刀,用力刺进田泽的大腿,并且向下割开,然后拔出来。 “哇!”田泽夸张地倒下。“哇——”他按着伤口打滚。“噢,痛、好痛……痛死了!” “最好赶快站起来喔,田泽。”我面向铁柜对他忠告:“太冷了,皮肤会黏在地板上呢。” “可、可……可恶——”田泽的声音明显地交杂着愤怒、寒冷还有痛苦。“你想干什么啊!” “你个头这么大,不让你受点伤太危险了啊。”我用冰冷的手指打开铁柜。“而且,谁叫你一直不肯回答我。”我穿上大衣,也没忘记载上手套,全身已经冻僵了。“如果你爽快地说出来,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啰。”我回到田泽身边俯视他。 “喂……这、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倒在地上的田泽,边呻吟边问我,面对藤木的肉片跟排骨,他倒是意外地冷静:“这些骨头跟内脏,是真的吧?” “嗯。” “嗯什么啊!这些都是你干的好事吗?” 我没有回答,把肉吃掉的确实是我,但准备人体的却是仓坂医生。 “你脑筋有问题吗……”田泽按在大腿上的手,已经整个被染红了,血液从指缝间流下,积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很正常。”我回答得很有自信。“那句话等你开始吃素以后再来说吧。”然而,我是个恶心的女人,一旦确定情势对自己有利,说话态度就完全不一样了,如果这是出自本性的话,那真的很差劲。 “哼,我本来就吃素啊——”田泽边颤抖着边不层地说:“香烟就是素的,你不知道吗? 还有,喂,我也要外套。” “好啊,有一件藤木穿过的泡血外套。” “是你杀了藤木?” “那我要开始发问了喔。”我蹲到田泽面前,把沾血的小刀对着他脖子,田泽停止呼气。 “你、你想问什么?”他的嘴唇在颤抖。 “就是啊,那天……藤木说了些什么呢?” “我、我鼻子冻僵了,很不舒服耶。” “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用刀柄敲击田泽的头部。 “很痛耶!” “赶快回答。”我吐着冰冷的气息:“那天放学后,藤木在教室里跟你们说了些什么?告诉我。” “预言啦,预——言——”田泽扯开嘴角瞪着我。 “你在说什么啊……”听到突兀又诡异的字眼,我变得不知所措。 “我说是预言啊,就像法国的《诸世纪》预言书那样嘛——” “你在说什么啊?”我立刻脱口而出:“你是个高中生吧?要撒谎也要编得有说服力一点啊,藤木说了预言?少唬人了!” “我才没有唬人咧!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她说……她说自己可以看到最近会发生的事情,是真的。” “这根本让人无法相信。”我拿刀的手开始施力。 “喂,住手!我是说真的!”田泽口沫横飞地辩解:“这间仓库的地点,也是从……从预言知道的啊。喂,你那是什么脸啊,不相信我吗?” “太扯了吧?”我立刻回嘴:“麻烦你别再说些鬼话,我可是……我可是认真的喔,你想找死吗?老实告诉我真话,就可以救你一命。” “很抱歉,这就是实话……”田泽诡异地笑了出来:“包括岛田会死的事情,她也有预言到喔。” “咦?” 我露出瞬间的破绽,而田泽没有错过机会,他掐住我握刀的手腕,用难以置信的速度站起身来,然后空着的另一只手猛力揍我的鼻梁。低温中异常敏感的肌肤,受到强烈的冲击,我随即倒向地面,头部撞上藤木冷冻的肚子。田泽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拎起来,我两脚不停挣扎却完全无法动弹,很痛……这家伙简直是职业摔角手,一定常常打架。 “喂——”混合着愤怒与寒冷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冶死我了,你给我想想办法啊!” “唔……”鼻子很痛,温热的液体流到嘴里,是鼻血吗? “我跟你说真的——”他手勒的更紧,好痛苦,喉咙快断了。“这么冷,你想想办法啊!” 说完就揍了我的肚子好几下。 “呜噢——”内脏受到冲击,涌起一股反胃的感觉,全身都没有力气,意识开始模糊,鼻血咸咸的。 啊——真没用耶,反而会被杀掉喔。 右半身事不关己地笑着,这家伙没有痛觉的吗?明明就占了我身体的一半,为什么只有我会感受到痛苦…… “你在喃喃自语什么?” “那、那边……”我努力保持清醒,用微弱的声音开口,指着餐厅的方向:“那个房间,很暖和。” 田泽抓着我的脖子往餐厅走去,虽然只有短短几公尺的距离,却因为疼痛跟寒冷而显得很吃力,再加上挟持着我一起移动,就更要花上几倍的时间。 打开餐厅的门,两个人几乎是跌进去的,我跟田泽就直接摔在地板上面。之前有提过,虽然名为餐厅,其实也只不过是用石膏板隔起来而已,因此实际的温度并没有什么差别,但是也已经相当温暖了,呼吸舒畅许多。摸摸被田泽揍过的鼻尖,感觉麻麻的,有一股刺痛。 先爬起来的是田泽,他扶着受伤的脚站起来,摸索到开关,打开电灯,等到日光灯管发亮,就坐到唯一的一张椅子上,把脚抬到餐桌桌面,开始观察大腿的伤势。那道伤口就像拉链坏掉的钱包,还在流着血,我倒在地板上看着他的表情跟动作。 “很痛吗?” “废话——” “伤口很浅啊。” “闭嘴啦,混蛋。”田泽走到我面前,突然扯开我胸前的外套拉链,抽走制服的领巾,当作绷带使用。我还以为会被脱衣服,万一在这么冷的地方被强奸,一定会马上冻死的。 “等着吧,待会就杀了你。”田泽一边把领巾缠在伤口上一边放话:“只要我身体一回温,绝对会把你这个混蛋给杀了。” “那边有暖炉。”我的视线没有离开天花板,伸手指着流理台大慨的方向,那里应该有仓坂医生买给我的煤油暖炉。 田泽拖着脚步往暖炉的方向走,顺便问我是不是住在这里。 “怎么可能?”我想哼笑一下,却觉得鼻子还没有复原,只好作罢。“这么冷的地方不能住人的啦,又不是爱斯基摩人。” “那你为什么会有钥匙?”田泽按下暖炉开关。“而且……里面都是尸体,这可不是个正常的地方。” 看吧,他也这么说。你已经疯了啦。 这家伙还是爱讲些令人生气的话。吃东西很奇怪吗?对生物而言明明就是理所当然的行为吧? “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喂,回答我啊!” “吵死了。” “啥?”田泽瞪着不大的眼睛。 “麻烦你闭嘴,明明就处于下风,丧家之犬还在对谁乱吠啊,听懂没有?笨狗。”我躺在地板上,故意乱骂一通。“还不快滚回自己的狗窝去!” 面对突如其来的言语攻击,田泽惊讶得目瞪口呆,然后双眸喷出怒火,大吼一声:“闭嘴,混蛋!”用没受伤的那只脚跳过来,幸好他是直接跨在我身上,所以我藏在外套里的刀子能够轻易地刺中他的腹部。 “呃啊——”田泽张大了嘴,像慢动作镜头一样,缓缓地向后倒下,头撞到地板,传来咚地一声。 我爬起来,拔出插在他肚里的刀子,切断他的颈动脉,刹那间,大量惊人的血液喷出来,形成一道鲜血喷泉。我的上半身被染红了,一边吐出喷进嘴里的血一边想,早知道就应该带条浴巾来的。 我没有颤抖着注视田泽奄奄一息的模样,而是走到厨柜拿出菜刀跟锯子,因为肉要新鲜才好吃,就像海鲜也是要现捞现宰的。撕开田泽的衬衫露出腹部,将菜刀插在肋骨下方,田泽用惊愕的表情来回看着我跟菜刀,而我毫不在意地迅速切开身体。田泽睁大双眼,口中流出大量唾液,彷佛在尖叫的模样,却因为喉咙被切断而发不出声音,也没有力气动手反抗。 那副模样,完全就是个活生生的祭品。 我卷起外套的袖子,把手伸进田泽体内,抓住肠子,慢慢地拉出来。往他脸孔一看,已经翻白眼吐出舌头了,没有呼吸声,也没有任何动作,看来是已经没命了。等肠子完全抽出来,我就把锯子放在肋骨上来回拉扯,发出锯骨头的声音,触感传到手臂上。肋骨切好了,接着就开始动手拿我最爱的心脏,我用切他喉咙的刀子把血管一一挑断,等阻碍的血管都切完了,就静静地取出心脏,还是……温热的。 真熟练。我不由得苦笑,当初攻击那个小女孩的时候,光是咬下手掌的肉就费尽力气,如今解剖人体就像切鱼一样简单…… “唉呀,好厉害呢。”夸奖我技巧高超的,是镜同学。 她就站在餐厅门口,我拿起菜刀冲过去,镜同学把手上的书包往我脸上丢,视线破遮住,接着脸就被砸到了。好重的冲击力,我不由得停下脚步,这个人……究竟在书包里放了什么?我再度往前冲,可惜已经太迟了—— 镜同学就站在我眼前,沉静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镜同学拿着冷冻的头盖骨,朝我头部用力敲下。 7 我做了这样一个梦:纯白色的空间,除了白色以外,什么也没有,充满白色的空间,墙壁跟地面全都是白色的,不……甚至没有墙壁跟地面的分别。在这个诡异的空间里,我看到了仓坂医生,医生他在白袍外面穿着围裙,还戴着墨镜,手上拿着《今日料理》。我跟医生面对面站着……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会一片纯白吗?” 我不知道。 “是因为你啊,砂绘。” 因为我? “因为你把一切都吃掉了啊。” 什么吃掉了…… “砂绘是个贪吃鬼呢。” 我没有那么爱吃。 “全部都被你吞下去了喔,简直就像大型吸尘器一样。” 哪有,才不是。 “所以你看,世界变成一片空白了。” 不对,不对! “然后你会因为吃太多而爆炸。” 爆炸? “听过格林童话吧?有只青蛙吸入太多空气,结果肚子破掉的故事……咦,应该是安徒生吗?” 他在讲什么东西啊? “我女儿……” 千鹤怎么了? “啊……不,没事,只是想炫耀一下而已啦。” 听不懂。 “好吧,那我该回去了。” 咦? “再说一次……不可以变成青蛙喔,我说真的。” 等等,请等一下,医生—— 醒来了。我似乎还躺在餐厅的地板上,摸摸头部,感到一阵阵的闷痛,已经肿了个大包,真是的……下手完全不留情。室内因为暖炉努力地生热,已经很温暖了,于是我脱掉吸收血液而变重的大衣,擦去脸上渗出的薄汗,强忍使人晕眩的头痛坐起身来。我看看刚才杀死田泽的位置,结果只剩下大量的血迹,尸体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镜同学用来攻击我的书包……镜同学? 我连忙回过头。果然,镜同学就在眼前,她坐在暖炉前面,把玩着那颗打昏我的头骨,每转动一下,眼窝的凹洞就会滴出解冻的脑浆。惊吓与错愕同时混合在我脑中,这个人…… 究竟是怎样啊? “你是不是在想,这个人究竟是怎样。”镜同学冷冷地斜睨着我:“那应该是我要说的台词啊,砂绘,你在吃人肉吧?”说完就把食指跟中指伸进眼窝里,把头骨当作保龄球丢出去。“锅子里有根粗手指,你连藤木那种肉都吃得下去啊,真是令人敬佩。”头骨撞到墙壁,下颚歪掉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克制内心的混乱,开口问她。 “再会了,骷髅头。” “回答我!” “因为铁门没锁嘛。” “啊……” “没事的,放心吧。”镜同学抱着露在水手服外的白皙手臂,应该是觉得冷吧。“我把它锁好了。” 我站起来,身体受到的攻击尚未平复,感觉下半身很沉重,却硬是转过去面对镜同学,低头看看脚边,可惜并没有发现刀子或锯子。 “在找这个吗?”镜同学站起来打开厨柜,里面胡乱堆放着沾了血的解剖工具。“砂绘你还真的想杀掉我呢,好感动,好久没遇到这样搏命的人了。” “你打算去跟警察说吗?”我用模糊的双眼捕捉到镜同学。 “看情况啰。” “什么情况?” “听着,我想要过与世无争的生活。”镜同学关上柜了。“我不想惹麻烦,只想安安静静平凡地过日子。”然后她把中指放在眉间,像是推着无形的眼镜。“如果你要来扰乱的话,我就会去报警。” “不会……我不会去扰乱你的生活啊……” 镜同学表情很伤脑筋地喃喃自语,又看着锅子里藤木的手指,低声地说:“不是那个意思,只要你有行动就会影响到我。” “什么意思?”我直接说:“我的行动跟你怎么会有……” “因为我看得到啊。” “看得到?” “砂绘——”镜同学踢翻了锅子,汤水跟肉片四处飞溅,藤木粗短的手指滚到我脚边“你以为我怎么会知道这根手指是藤木的呢?” “啊。”说得没错,仓库里的肉块是切好的,而藤木的头已经处理掉了,镜同学不可能会知道这根手指的主人是谁。 “我可以看到。” “什么意思?” “说出来请不要见笑喔,我可以看到别人的未来。”镜同学表情很认真地说:“也就是所谓的——预言。” “啊——” “预言啊,预——言——”我想起田泽说的话,预言……又是预言吗?太荒谬了,这种离谱又可疑的东西怎会是真的,不过是爱作梦的少女自己的幻想罢了。 喂,等等,你忘了自己的事情吗? 右半身是指我能读取记忆的事情吧,那的确是挺荒谬的,又不是在看卡通片。我承认会引起别人否定而轻视的目光,但对我而言却是最真实的感受,只不过我知道这种奇异的体验就算去向别人诉说,也会被当成胡闹,所以一直很低调。 “哦?这样啊。 ”我说完就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预言……”头越来越痛了。“那么,你也有预言到我会杀了藤木煮来吃啰?” “嗯,所以才会知道这座仓库的地点啊。”她简单地点了下头。“我已经忠告过你了吧? 那个铠传的事情。” “你知道吗?听说藤木也有预言能力。”我擦掉额头的汗,是红色的。“刚才田泽说的喔。” “哦?”镜同学看着藤木的手指,表情无法解读。 “听说藤木也预言到有这间仓库,还有……她好像也知道岛田会死的事情。” “你确定那不是吹牛吗?” “你说藤木?还是田泽?” “我怎么知道啊。” “你听好……我接下来就是要调查这些事情。”我盯着镜同学向她宣告,偷偷计算彼此间的距离。 “田泽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我可以求证。”目前位置到餐厅门口,大约是三公尺。 “还有……我绝对不想跟警察打交道。”但镜同学跟我却相距不到两公尺。 “我不会去自首的,因为我没做错任何事。”头部所受的重创蔓延到下半身,无法行动自如,虽然不至于跌倒,可是速度肯定会减慢。“对,我没做错什么,吃肉并不是做坏事,我没有错。” “你在说什么啊?”镜同学用不可思议的表情凝视着我。“还有,砂绘,你想逃出去是吗?很抱歉,已经露馅了。” “我不想被捕!” “所以一开始就讲了啊,只要你不打扰我的生活,我就不会说出去。反正你要吃掉谁,要怎么吃,我根本无所谓。” “我不会打扰你的,绝对不会的,所以放我走吧……”我哭丧着脸恳求她,当然,之前也有想过最糟的结果,因此早已确认过逃跑路线。“拜托……好不好?” “那么,请不要再追究岛田的死。”镜同学冷冷地看着我:“如果你能答应,我就不会去报警。”说完就从裙子口袋拿出一台拍立得。“里面还有五张底片。” 我想知道岛田死亡的真相,也明白这种心情并非出自无聊的好奇心,而是想要揪出杀死岛田的凶手,质问对方下毒手的理由。这个念头很难轻易打消,甚至可以说是与日俱增,而她居然要我罢手,我没有忘记事有轻重的道理,但却无法接受这个条件。 “为什么?”我回瞪着镜同学,口中干燥得很不舒服:“为什么不行?我去追究岛田的死因,跟你完全没关系吧?难道说……是你杀了岛田的?” “这是激将法吗?还是单纯的联想?”镜同学认真地反问我:“我根本不可能会去杀害岛田吧,他是自作主张死掉的啦。” “自作主张?”我不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没错。”镜同学把拍立得对着我。“所以我担心的是,岛田死后你们这些人采取的行动。”她按下快门,闪光灯很刺眼,还剩下四张。 “你是说我会做出什么事?” “不知道啦,所以才说很担心啊。好了,那你决定如何?放弃岛田的事情吗?还是成为新闻节目的话题?字幕上就写着‘食人女子高中生的变态内幕’,哇——一定大受欢迎的,说不定这张照片可以大卖呢。”说完就把拍立得夹在指间晃了晃。“要不要把仓库里的画面散播出去呢——不对,应该卖给电视台才有钱赚。” “我明白了。”我认清立场:“岛田的事情,我不会再追究下去。” “没有骗人吧。”一股具有穿透力的视线射向我。“我知道谎言跟暴力也是一种谈判的手段喔。” “没有骗人。” “万一,砂绘你反悔食言的话——”相机再度对着我,喀嚓一声。“日本食人魔的封号就要诞生了。” “我没有骗人。”我重复声明,但此刻……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这句话,究竟是不是真的呢?我能够完全放弃调查岛田的死因吗?我不知道,连我都摸不清楚我自己。然而要逃过镜同学的眼睛非常困难,凭我这种程度不可能瞒过她,毕竟,虽然真假不明……她是有预言能力的,所以也不得不顺从吧,至少目前是这样。 “ok,我相信你。”镜同学把相机收回口袋里,然后表情突然变得很温和:“你啊,很喜欢岛田对不对?” “咦?”我措手不及,为什么在这种状态下,会冒出这句话来?而且还被说中了。“啊,不,那个,怎么会……”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心里慌到了极点。 “掩饰也没用啦,我连我弟弟的性癖好都看穿了。” “为、为什么……”心跳快得吓人,我按住胸口:“为什么你……” “所爱之人被杀害,少女独自追查凶手——”镜同学的语气带着戏谑:“真是凄美啊。” “什么跟什么……” “可是呢,世界上有些事情不要知道比较好,啊,这样讲不太对,应该说,有些事情知道了也没有意义。” “你……知道什么吗?” “哪有可能啊,如果我知道,就不用这么麻烦,直接去击溃罪恶的源头就好啦。”镜同学用危险的声音不屑地说:“周围发生了一堆事件,却又看不到核心,所有罪恶的源头,一定就是躲在那个看不到的核心当中操纵一切的。”然后她放下环抱的手臂,抚摸微微带着波浪的黑发。“不对,说不定……那个看不到的核心并非隐藏起来了,而是根本就空无一物。” “呃,镜同学——”我故作镇定地问她:“田泽的肉呢?” “在那边——”她指着餐厅的门口。“都好好放进冰箱冷冻了,安心地吃吧。” “那我切下来的心脏呢?” “放回原来的位置了。” “谢谢你。” 8 把心脏切成一口的大小,肉块很厚,有种在切牛排的感觉。从厨柜里拿出平底锅加热,确定温度够了就把色拉油倒进去,均匀地分布。接着把鲜红色滴血的小块心脏一一放入平底锅,美妙的声音刺激着食欲,调味料是酱油跟黑醋,也不能忘记要加少许的盐。心脏表面开始出现煎熟的颜色,五分熟是最好吃的,我关上炉火,用余温再稍微烘一下,等大功告成了就盛到盘子里。已经把脸洗干净的我,将刚起锅的美食拿到餐桌上,立刻开始享用。 “嗯……”双手环胸站在我背后的镜同学开口说话:“砂绘……那个,很好吃吗?” 我没有回答继续吃,田泽的心脏比一般人还要有弹性,非常美味,果然心脏还是要吃男生的。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男性心脏,实在很好吃。 “你也来一口?”解决掉一半左右,我停下来把盘子拿给镜同学,她嫌恶地歪着嘴角,摇摇头说不必了,可是脸上并没有任何的惊讶或害怕。果然……光凭这点虚张声势,是不可能让镜同学退缩的,没办法让立场对调。 “为什么要吃人肉?”镜同学绕过餐桌,站在我面前。 “不是我要吃,是因为除了人肉什么都吃不下。”我咀嚼着心脏,诚实地回答:“原因我不清楚,从好几年前就开始了。” “那就是说,你一直这样把人杀来吃,持续到今天啰?” “不,因为我有库存……” “肉的库存?谁准备的?” 我闭上眼睛无视于她的问题,因为田泽的记忆已经浮现了。我开始进行熟练的选择工作,这种感觉有如把大脑的皱折翻出来检视一样,然后画面就……出现了——田泽在考试时作弊,田泽翘课,田泽揍岛田的脸,田泽在打架,田泽躲起来抽烟,田泽欺负千鹤…… 然后——看到了,那个场景,我全神贯注。夕阳,六月,放学后的教室,田泽坐在椅子上,旁边是石渡,前面是中村,而左边……坐在窗台上 的是藤木,讲桌上有樱江跟秋川二人组,还有坐在背后的岛田,从田泽的角度没办法确认。 “是真的,全部都应验了耶。”藤木挥舞着粗手臂:“这一定是预言啦,超能力耶。” “噢,很无聊耶 ”樱江发出受不了的声音:“你特地把我们叫来就为了讲这个?” “相信我啦!”藤木加强语气:“那些画面会自动跑到脑子里耶。” “哇,好厉害喔……要不要去上电视啊?”石渡揶揄地提出建议。 “你们全都不相信啊……”藤木抬头望着天花板,田泽也一起抬头,眼前只有整片天花板。 “没有人会信的啦。”中村低声地说。 “啊,意思是……中村你也不信啰?” “预言家再世吗?”回话的不是中村而是田泽:“挺有趣的嘛,喂,要不要去找找看是不是真的有那座仓库?如果找到藤木说的仓库,就可以证明她的预言不是唬人啰,而且——” “太天真了,我跟你说,田泽,那没办法当作证据的啦。”石渡插嘴:“藤木可能已经事先准备好一个地点,所以不能证明那座仓库是光凭预言找到的吧。” “你这家伙还是一样爱强词夺理耶。” “真是的,田泽说的一点也没错。”藤木从窗台跳下来,裙底若隐若现,田泽连忙转移视线,以免看到不想看的东西。“喂,石渡,那如果岛田死掉的话,你就会相信啰?” “嗯,应该吧。”石渡点头:“如果照你所说,岛田真的被人杀死在美术室的话,我应该就会相信你那些怪力乱神吧。” “不要讲这种话啦……”后面传来岛田微弱的声音,令人怀念的声音。 “藤木——”樱江的语气很疑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能力的?” “是突然就有的耶。”藤木双手环胸:“几个月前脑子里突然开始出现画面,而且所有的情节都一定会在现实当中应验喔。” “你说真的?开玩笑的吧?”秋川边讲边笑。 “就跟你说我是认真的啊!”藤木大声怒吼,秋川吓得缩起背来。“听起来很扯,可是千真万确啊,撒这种谎也没有任何好处吧?” “的确。”石渡把手肘靠在桌面上:“你应该没兴趣当放羊的孩子吧。” “那就是真的啰?”秋川回问:“岛田真的会被杀掉吗?” “怎、怎么可能,不要闹了啦,别乱讲……很触霉头耶。”岛田不知所措。 “就跟你说是真的嘛。”藤木依然充满自信:“所以不好意思,相信我吧。” 然后画面就结束了。我用力调整呼吸,想让自己恢复冷静。田泽没有说谎?那是真的? 不会吧。可是……就算姑且不去追究发现这座仓库的途径,她却早在六月份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岛田会在美术室被杀死了,这代表着什么意思?预言吗?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其实并非预言,而是当中有谁利用藤木说的话,或者根本就是藤木本人杀了岛田,但若真相如此,就太过分了吧,这种剧情根本不会放进推理小说。 真的是预言吗?我看了眼站在面前的镜同学,她的表情连专业心理学家也解读不出来,只是沉默地凝视着我,据说她也有预言能力。 “你发什么呆呀?”只不过预言者未免也太多了。 像这种奇特又无敌的人物,在一篇故事里只要出现一人就非常足够了,但是……为何会有两个呢?而且地点还这么相近。 田泽的记忆似乎筒未结束,深藏在大脑内部的某段记忆突然开始播放,虽然短暂却相当强烈。在黑暗的屋子里,有个异常狭小的透明空间,婴儿时期的田泽就被关在里面,只有天花板上的微弱青灯是唯一的光源……这是—— 这段记忆曾相识,我当然不会忘记。异常狭小的透明空间,婴儿们被放进保温箱排成一列的画面,呈现在眼前,直排有七个,横排……大约二十个,沿着墙壁排列,就像坐满乘客的电车,田泽也是其中之一。婴儿的哭声响起,哇——哇——哇——哇— 为什么?惊愕和混乱冲击着我,为什么婴儿时期的田泽会在这里?就跟藤木的记忆一模一样,不会错的。可是究竟为什么,怎么会连田泽也…… 像这种奇怪的场景,在一篇故事里只要出现一次就非常足够了,但是……为何会有两次呢?而且地点还这么相似。 9 “找到啰。” 手电筒微弱的光线前方,有栋媲美学校体育馆的建筑物。这是不是藤木所预言的仓库,目前还不清楚,但它仿佛秘密基地般,盖在不起眼的小径深处,实在非常诡异。 “幸好有先问过藤木大概的地点。”陷入黑暗中的石渡,看着数十公尺前方的仓库低声地说。 “真意外呢。” “啥?” “你不是最怀疑她的吗?”中村没有看着仓库,而是看着地面,这并非因为驼背的关系。 “也没有怀疑啦。”石渡一边用手电筒照着仓库一边回答:“只是不相信而已。” “还不是一样。” “是吗?我觉得完全不一样。” “你看——”中村把手电筒照向地面上掉落的物品,一块银色的小牌子,反射着光线。 “那是什么?” 听到中村的话,石渡也把自己的手电筒照过去,他稍微想了想,说不知道,然后又回问那东西怎么了。中村没有回答,朝那东西走近,石渡也随后跟上。中村蹲下去,把东西拿起来,用手电筒照亮观察,立刻就明白了。 “是手机电池。”中村低声地说,虽然看不出来是哪种手机,但应该是锂电池,背面还打着英文字母ba,大概是电池的缩写。 “藤木的吧?”石渡站在背后瞧,从中村手里抽走电池。“啊,果然没错,你看,大头贴上面有只可爱的猪呢。”边说边指着电池表面的退色大头贴,上面的确有只可爱的猪——是藤木。 “据说打给藤木的电话,讲到一半突然就断线了。”中村想起樱江的证词:“而且藤木当时有说,自己正在仓库前面。” “然后断线前还听到了藤木的哀嚎声。”石渡把话接完。“我们该不会宾果了吧?” “应该是。”中村站起身来,盯着没有压迫感却感觉很阴森的仓库,开始向前迈进。天色已经黑了一大半,星星的光芒越来越鲜明耀眼。 中村跟石渡来到仓库门前,几乎同时间抬高手电简的光线,眼前只有一扇能容纳小卡车通过的铁门,从这个角度看不到任何窗户。石渡提议绕到仓库后面看看,但四周依然只有墙壁包围,何止后门,连个窗口都没有。石渡试图打开铁门,想不到这家伙胆子那么大。 “唉呀——锁着。”然而一确定门有上锁,他立刻就爽快地放弃了。 “里面有人吗?”中村蹲下来,再度看着地面。 “谁知道啊,从这里根本看不出来。” “有对讲机吗?” “干嘛,是要找谁啊?”石渡笑了笑,站到中村旁边:“用什么名目?总不能说是来发里民大会通知单的吧。” “说是新搬来的邻居登门拜访,也很奇怪吧。” “那说是依法搜查违建呢?行不通吧。” “我们手上有这个啊——”中村晃一晃手中的电池:“名目就是——找人。” “真直接呀。” “比投不好的变化球强多了,就像二阶堂(注26)一样啊。” “什么?” “你看,这个……”中村捏起地面上掉落的烟蒂,交给石渡:“你觉得是谁的?” “万宝路的凉烟——”石渡拿近一看,低声念 出品牌,然后微微叹了口气:“我说中村,你知道全国有多少人是吸这款烟的吗?” “那个烟蒂的滤嘴被咬烂了。”中村提出重点。 “那就更正啰。”石渡语气充满戏谑,表情却很认真:“你知道全国有多少人是边咬滤嘴边吸这款烟的吗?” “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只有田泽一个。” “喂喂喂……”石渡的视线在烟蒂跟仓库之间来回。“这一点也不好笑喔。” “我没有在说笑。” “我知道啦,名侦探先生。”石渡丢掉烟蒂,看向眼前的仓库:“没什么好犹豫了,一秒钟也不能耽误。” “说不定已经太迟了。”中村站起身来。 “别说那种不吉利的话,我可是非常迷信的,你知道吧?”石渡瞄了中村一眼,中村对他稀奇的举动感到惊讶……应该说非常感动。 “看来是没有对讲机的……”中村看看铁门周围。“那就敲门吧?”他对一脸凝重的石渡如此提议。 石渡只点了下头,却相当坚定。 10 砰砰砰砰砰的撞击声把我惊醒。 “什么?”我急忙站起来,不小心打翻装田泽心脏的盘子,但已经没有时间去可惜了。 “声音是从铁门那边传来的吧。”靠在墙壁上的镜同学动也不动:“是不是有人在敲门啊?不过敲得还真用力耶。” “敲门?” “要不要去开门啊?” “别乱开玩笑!”万一被看到仓库里的景象,我的人生就毁了。 “当然是开玩笑的啊,打开还得了,我也不准你打开啊!”镜同学一口气讲完,用慢条斯理到离谱的脚步走向流理台。敲门声、应该说是企图破坏门的声音,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砰砰砰砰砰。 “怎、怎……怎么——”我焦躁不安,清楚感觉到自己的双脚抖得比第一次玩踩高跷还厉害。“怎么办!你说啊,怎、怎么——”突来的惊恐夺走所有的冷静,现在的我只会在餐厅里踱来踱去六神无主。“怎、怎么躲……躲门——” “多蒙(注27)?”镜同学打开厨柜,然后上半身钻了进去。“那就要用爆热神手指啰,啊,石破天惊拳比较厉害吧?不对不对,最强的是石破天惊爱爱拳……” “你、你在胡说什么啦!” 我冲到餐厅入口连忙把门打开,顾不得冷气钻到气管里。砰砰砰砰的声音越来越大,仔细一看,铁门下面已经被打凹进来了,对方是打算破坏掉铁门然后从下面钻进来吗?那么薄弱的铁门,被打坏只是迟早的事情。啊啊,真讨厌,仓坂医生你为什么没帮我订做一扇坚固隐密的铁门呢?我内心升起一股莫名的愤怒,然而想到这座仓库当初一开始并不是用来当冷冻库,这些设备都是后来增设的,就又无法怪罪于谁。 要不要再杀人?就宰了吃掉嘛。 右半身说得很简单,但我完全不知道铁门另一边究竟有多少人,无法像对付藤木跟田泽的时候一样临机应变,就算我拿着菜刀跟锯子,以寡敌众仍然只是有勇无谋的做法,只要对方有一个人逃走我就完蛋了。果然……逃离这里才是明智之举吧,可是要怎么逃呢?这座仓库的出入口就只有那唯一的一扇铁门,这样要从哪边逃出去? 不可能的……逃不出去,刚开始回复冷静就领悟到这个最糟糕的事实。砰砰砰砰砰—— 铁门真的越来越凹了,底部已经慢慢翘起来。逃不掉的,我关上餐厅的门,作为仅有的微弱抵抗。一回头,看到镜同学正对着墙壁——不是隔间的石膏板,而是仓库的水泥墙——踹了好几下,咚、咚、咚…… “镜同学?”我傻眼了:“你在做什么?” “在发泄啦!”镜同学一边拚命踹墙壁一边大叫,咚、咚、咚。“为什么我没有预言到这个状况呢!这猪头、猫头!” “猫头?” “听我说,砂绘,这间仓库里面印满了你的指纹吧?不能留下指纹,这种事你平常应该也没有在注意对不对?” “啊……嗯。”我有时候会戴手套,但那是为了御寒,所以我的指纹已经到处留下了。 “就算我们成功脱逃了,可是只要那些家伙打开铁门,进到这里面来……”镜同学停止攻击墙壁,用锐利的眼神锁定我的瞳孔:“那些人一定会去报警的吧,这可是刑事案件喔,是杀人事件。” “杀人……” “然后你的指纹就会被查出来。” “可、可是……” “的确不会立刻找上你。”镜同学抹一下额头:“但是你能保证警察绝对不会从尸体的身分来源,或是仓库的所有人、管理人这些线索,来追踪到你的存在吗?你有防备得这么彻底吗?……我是不知道啦。” 仓坂医生以前会经告诉过我,这间仓库是他父亲买下的,而现在又是归谁所有呢?我只知道,维持仓库的开销都是从医生的户头转帐扣缴。尸体的身分——其中大部分应该…… 不,是一定,都是仓坂医生他们医院里的患者吧,其余的尸体,应该也是藉由医院相关管道取得的,因此仓坂医生就确定有嫌疑了。 而我落网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少呢?即使没有用指纹追查,一旦仓坂医生的所作所为连结到我的存在,那么立刻就毁了,虽然我不认为医生他会到处泄漏我的事情,但他也没有完全保密吧。就诊都是在医院里大大方方地进行,而且是经年累月的,说不定早就被怀疑了,可能早就有人觉得这不是普通的诊疗。 不确定——这就是结论。我的立场并不算安全。 “那个在丰平公园杀害男性、割走人肉的凶手,也是你吧?”镜同学的语气很肯定。“那个穿铠甲的人。” “嗯……”现在隐瞒也没用了,我直接承认。 “果然,那当时现场有处理好吗?” “没有留下指纹。” “有没有被目击到?” “没……”我把话打住,其实我并不知道。在跟那个青年接触的时候,会经有过稍微醒目的举动,不能保证没有刚好被谁留下印象。 “算了,随便啦,反正你就是准备要被抓了。” “不行,我不要啦,怎么可以!”铁门被破坏的声音依然持续着,我的颤抖已经从双脚传到全身,腋下感觉很不舒服。 “不要也没办法啊,谁叫你做得不够干净。”镜同学又转回去面对墙壁。“啊,对了对了,我的警告并没有取消喔,请不要介入岛田的事件。”说完她就轻轻拍了下放相机的口袋。 “我知道啦——”那台相机拍下了仓库内部的画面,以及我的脸孔,是完美的证物。即使能够侥幸避过警察的搜索,只要交出那些照片,我的罪行就曝光了……绝望。 “砂绘,你觉得那扇铁门会被攻破吗?”镜同学又开始踹墙壁,这次的力道比较小,咚、咚—— “嗯……”我抖着双唇点头:“门并没有很厚,应该会吧,怎、怎么办……” “送你一句好话如何?作出任何行动前,永远都要先设想最糟的结果,这样就会出现各种转机喔。” “啊?什么?” 要说教请等一下,现在并不是时候。怎么办?怎么逃呢?不……就算逃得出这里,也逃不过警察的眼睛。怎么办?啊啊,不行,已经没救了……逃也没用、逃也没用、逃也没用! “也就是说,太过自负是不行的喔。” “镜、镜同学,你快逃吧,逃……快逃啊!” 镜同学回答知道啦,可是她仍然一直踹墙壁,砰砰砰砰砰——每发出一次声音,铁门的寿命就缩短一些。没救了,我认真考虑是否要干脆咬舌自尽。 第六章 想犯罪的星期六 1 他从以前就很擅长跟踪,在全盛时期甚至连野猫都能跟得上……骗人的。王田正站在叶山家前面,当然,并不是突兀地呆站着,而是从天还没亮就隐身在对门住户的栅栏后方,目前已经解决掉四罐啤酒跟一条香烟。只有在执行工作任务的时候,他才会完全禁烟、禁酒,因此他自己也很清楚,这次为了叶山里香的事情来站岗,纯粹是出于个人自愿的行为。 凌晨三点左右,一只少见的虎斑猫出现在王田面前喵喵地叫,张开的胡须很可爱,眼睛是绿色的,尾巴漂亮得像从天而降一般。这只猫的前世,大概是俄罗斯贵族之类的吧,既温和又出色,王田立刻与之结为好友,还相约有机会要一起去喝一杯。然而这位好友,却在几分钟前迎接了人生的终点——被汽车辗过。王田在栅栏后方目睹了死亡的瞬间,看到猫尾巴不停地颤抖,胡须也无力地垂下,于是他破了自己的禁忌,走到好友身边。虎斑猫还没来得及抬起头看他,只轻轻叫了一声下就断气了。 现在……时间是早上七点十八分,好友的遗体正在王田身旁安息,其实他最讨厌用“安息”这种字眼去形容死亡,但这回是特例,因为死者是他的好友。王田从栅栏的空隙观察道路,晨跑的上班族跟经过的学生似乎都没有去注意地面上,那有如西红柿酱般不太明显的血迹,这样反而让他很庆幸。念小学的时候,王田曾经在学校后面森林的大树上,偷偷盖了个鸟巢,当时心中的喜悦跟现在很相似,也不知道为什么。 透过这种工作所认识的人,大部份都是些不能深交的家伙,这些人在自己周遭散发强势的磁场,总是事先探听好最隐密的底细,对话中一定要参杂开玩笑跟适度的紧张感,净是一些可爱又可恨的幸福的强者。想当然耳,跟这些对象是不会建立起友谊的,这种情况对害怕孤单(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王田而言很棘手。 又在想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王田忍不住苦笑,轻轻抚摸冰冷的尸体。最近常有脱轨行动,实在很伤脑筋,就连今天这个行动,不也是一种脱轨吗?自己应该要去寻找浦野宏美的,叶山里香本来就不重要。当然,他也可以辩解说,因为浦野宏美下落不明,调查最后目击者叶山里香或许能够找到线索…… 七点二十四分,叶山家开始有动静,“叶山里香”从玄关出来了。暗红色的格子裙,搭配黄色的制服——是千年国学园的制服,正穿在她身上。还是一模一样……现在应该正睡在饭店里的叶山里香,跟十几公尺前方站在门口的“叶山里香”,完全看不出任何差异,至少外表上没有。 究竟,那是什么呢?那才是真正的叶山里香吧?自己是不是被冒牌货给骗了呢?哪个才是真的?是谁抢走叶山里香的身分? 算了……有必要去追究真伪吗?就算眼前的“叶山里香”是冒牌的,只要周围的人都没何发现(应该没有吧,能够大大方方住在叶山家,就是最好的证据),那么是假的也无所谓吧。就像镀金的戒指,对相信它是纯金的人而言,价值都一样,只要表面的漆没有脱落…… 没有任何脱落的迹象。王田看着“叶山里香”出门右转,然后他把装满烟蒂的空罐放进塑胶袋,向好友告别过就开始行动,从栅栏穿出来,走到对面,幸好没有任何人,他把袋子丢进垃圾场,快步跟上去。确定追到“叶山里香”的背影,距离大约二十公尺,王田保持固定的距离走在“叶山里香”后面,烟瘾犯了也硬是忍住。对方看来并没有察觉自己的跟踪,这是当然的,他可是职业水准,并非可以被小女生轻易识破的三脚猫,而且路上行人也不多,不用担心会跟丢,幸运之神是站在他这边的。 “叶山里香”在路口停下脚步等红灯,周围有几个学生和溜小狗的老人,是很好的掩护,王田站在她右边,偷看她的侧面,那张脸——仍然怎么看都是叶山里香没错,简直像是把叶山里香的全身都仿制成一件精巧的皮衣贴在身上。绿灯了,王田隔着一群学生走在她后面,距离应该不到十公尺吧,前方出现岔路,“叶山里香”往右转消失在眼前,但学生们是直走的,王田失去掩护,仍不以为意地跟着右转。 “啊?”他不由得发出声音。一瞬间……不了解怎么回事,应该说……现在也还不了解,“叶山里香”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不可能是陷入人群里,因为右转后,前方只有一个穿同校制服但不是她的女高中生,以及倒垃圾的家庭主妇,还有正在吸烟的中年男子,除此之外别无他人,路上甚至连车子都没有。附近确实有可以躲避的地方,但王田的视线只离开短短数秒钟而已,她又不是忍者,绝不可能会有这么敏捷的身手。 王田立刻绕到前面偷看女高中生的长相,对方防备地瞪他一眼,而那张脸自然也不是“叶山里香”,首先头发长度就不一样,叶山里香是直长发,没有这么短。 王田僵立在原地。 2 一天之中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实属难得。即使是共产国家解体,也并非突然发生,会有些前兆让人事先预测到结果,但是,发生在我眼前的事情完全欠缺了这些程序。当然,这或许是我的自己观察力不足,不过既然是自己的感觉,对我而言也就成为事实了。 一到学校,就看见秋川倒在教室后面,表情痛苦地抱着肚子,她身后有张椅子被摔在地上,为什么椅子会在这种地方呢?而且全班同学彷佛都当作秋川不存在似地,照常各做各的事情,有的讲电话、有的聊天、有的趴着睡…… “啊,还在睡啊?”坐在位子上的樱江,突然回过头来对秋川笑着:“赶快起床,老师要来了喔。” “呜,咳……”秋川咳得像临死前的病人,用虚弱的视线望着樱江:“樱、樱江……” “干嘛?”樱江站起来走到秋川旁边:“你演得太夸张了啦,有那么痛吗?” “很痛耶……” “只不过用椅子打而已嘛。”樱江站在秋川面前,冷冷地笑着,一副要朝她吐口水的表情,班上其他同学也都明显地露出冷淡和嘲笑的态度。 樱江抓起地上的椅子往秋川腹部打下去,秋川的喉咙发出难听的声音,但樱江仍不以为意地继续攻击她,然后真的朝她吐了一口口水,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对这个突兀又诡异的情况无法反应,一直站在教室门口动弹不得。这、这个……究竟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摸不着头绪。确实这种场面已经看到不想看,早就已经受够了,可是被害者照理说一直都是千鹤,为何会变成原本是加害者的秋川? 视线下意识地搜寻千鹤,教室里没有千鹤被欺负的场景反而感觉不太自然。千鹤就坐在靠近窗边的位子上,今天并没有在用橡皮擦清理桌面,眼睛也没有哭过的浮肿,脚上穿的也不是客用拖鞋,她每隔一阵子就用抱歉的眼神回头看着后面。 “嗨,香取同学。”听到自己的名字,往身旁一看,是绫香来了。“早安,感冒好一点了吗?” “咦?啊,嗯,好多了。”突然想起自己装病请假的事情,我连忙点头。 “这样啊,太好了,怎么不进教室呢?”绫香优雅地偏着头问我。 “啊,不……那、那个——”我忍不住指着哀嚎的秋川:“这个,请问……到底……” “喔,秋川现在是新的弱者了。”绫香说出我听不太懂的话,温柔的眼眸望向秋川。“古川同学已经被认定是强者,所以现在没事了,请你放心吧。” “咦?” “稍后我再跟你详细说明。”绫香微微一笑,脚步轻盈地走向痛苦呻吟的秋川,低头俯视着她。 “须……须、须川……”秋川抬起头来,脸上带着眼泪跟樱江的口水。“须、须川——” “怎么样,秋川同学,当弱者的感觉如何?” “我、我……” “嗯?” “我不要……”沉重的声音传进耳里。 接着是尖叫——绫香用力踩住秋川的头。 “请闭嘴。”绫香悦耳的声音,跟她的行为完全成对比。“你没有拒绝现状的权利。” “呜,噢——”秋川发出断断续续的哀嚎,身体也一阵阵地颤抖。“我、我不要!””尽快认清自己的立场,对彼此都好喔——”樱江大声地说,整间教室的人都表示赞同,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对于状况外的我而言完全无法理解。 “哈啰,麻烦让一让好吗?”背后有人开口,我反射性地回头,发现说话的是镜同学,她正拎着书包站在我身后。我连忙走进教室,班上同学看到是镜棱子来了,也都收敛不少。 “早安。”绫香停止攻击秋川,用优雅的动作转身面对镜同学:“身体好点了吗?” “当然是糟透啦,千岁川。” “我叫须川。” “很快就开始掌权了嘛。”镜同学来回看着须川跟秋川,似笑非笑地:“你也企图破坏我平淡幸福的生活吗?” “什么意思?” “希望你别做得太过火喔,不然就玩完了,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不知道。”绫香微笑着回答。 “很痛苦吧。”镜同学盯着倒在地板上的秋川:“不过,谁叫你平常素行不良,我不会同情你的。” “噫,呜……”秋川抱着头呻吟。 “镜同学,你也来加入吧。”樱江顾作轻松地说,但声调却明显地透着紧张:“很有…… 趣喔。” “不必了,我没那个闲情逸致,可以的话我还希望你们停手咧。算了,只要你们不太过分,我就睁双眼闭只眼吧。” “镜同学——”绫香微微地挺胸,又微微地眯起眼睛:“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不想挂在嘴上一一明讲,但是你的存在早就已经没有任何效力了,所以你是不可能限制我的行动的。” “无所谓啊,反正我本来就是一匹孤独的狼。”这个说法并没有骗人,镜同学尽管被大家公认有着独特的性格,也表现出令人欣赏的特质,却总是一个人行动,在我这种人眼中看来,那简直是暴殄天物。 “所以,你认为要限制别人的行动或对别人洗脑是不可能的?” “我没兴趣。”镜同学的确一直都对大家欺负千鹤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 “那你有兴趣被人限制吗?” “怎么可能。” “但你也是二年b班的一份子,避不掉的。” “你住说什么啊?”镜同学走向自己的座位。“就跟你说我不关心了啊。”说完用冷淡的眼神扫视全班:“你们要执行什么样的法律我都无所谓,要制造弱者也随便。” “那又为什么要叫我停手?”绫香对着她的背影说。 “说了你也不会懂吧?还是你存心跟我作对?” “什么?” “看吧,就说你听不懂的嘛。”镜同学头也不回地坐下,然后一如往常地开始眺望窗外的景色。“我说不要太过分,是为了大家好喔,你们如果一下子做得太过火,只会没有好下场,知道吗?我很清楚喔,千鹤也很清楚吧,对不对?”镜同学转头看了千鹤一眼,千鹤就像平常那样眼神闪烁地把头低下去。 “拖不是说有自觉的,就叫做强者。”镜同学语气沉稳地说,可是一回头看后面,突然冒出一句:“哎呀,砂绘没来耶”,瞬间恢复平常的调调。我很惊讶她居然知道山本同学的名字,原本以为山本比我更没有存在感,没想到真正不被注意的是我自己。 “镜同学,走着瞧吧。”绫香从容地宣告,朝镜同学背后微微一笑,然而下一瞬间那笑容就消失了。“好——”她看了一眼黑板上方的时钟,转过身去俯视还躺在地上的秋川:“你好像休息蛮久了喔。”随即抓住秋川的头发,毫不留情地用力拉扯,秋川哀嚎着硬被拉了起来,简直就像被捕获的动物。“那么请回座吧,今天也会是很长的一天呢。” 不知不觉间,全班同学都陷入沉默,那也是当然的吧,一直到钟声响起,都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有偶尔传来镜同学的呵欠声而已。老师来了,我才发现自己还站在教室后面,赶紧回到座位上,隔壁的绫香看到我的动作微微一笑。 老师一站上讲台,就用似曾相识的开场白,说要告诉我们一件大家应该都知道的事情,就是藤木跟别班一个叫做田泽的男生被杀害了,还说这跟丰平区的割肉命案——也就是有川成为被害者的事件,极有可能是同一名凶手所为。 我错愕得快要头晕目眩,的确,藤木的位子空着,今天早上我没看新闻,而且教室里也起了大变化,所以我才一直都没有得知这件消息。为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没错,岛田才死不到一个星期),二年b班的学生就接连着被杀害呢?这么密集的频率,有特殊的含意吗? 不,应该说已经有事情在悄悄发生了吧,在我视线末及的地方,应该有某个强大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了。 “好恐怖喔……”绫香对着我小声地说,而我觉得她也不遑多让。 3 为什么所有人都从自己面前消失了?王田站在空无一人的饭店客房里,边拿出香烟放进嘴里边想。另一个叶山里香也消失了,餐桌上很老套地放着一张信纸,上面简单写着谢谢蛋糕的招待。这算什么?心里莫名地恼火,王田将信纸揉成一团扔向垃圾桶,纸团碰到垃圾桶边缘掉在地上。然后他把两人份的午餐——虽然只是便利商店的便当——整袋放在床上,打开笔记型电脑,在等待开机画面的空档,把烟捻熄,重新点燃一根,然后用力吸一口,粗鲁地吐出来,默默地想着那位朋友不知现况如何。 看过电子邮件,却没有他所期待的委托人的来信,只好把浦野宏美的照片档打开,然后把口袋里的浦野宏美照片放在桌上——两张平凡的脸孔。没错,自己必须要找出这个女的,这是工作,他提醒自己。可是叶山里香的谜团却不肯轻易地离开脑海,难道那真的是自体幻觉吗?不,怎么可能,自体幻觉只是一种病症而已,不可能连周围的人也同样看得到,难道是一种类似集体催眠的东西? 那家伙变成叶山里香,以叶山里香的身分住进她家,周遭的人……家人或是朋友,都没有发现这件事情吗?难道所谓的自体幻觉,连思想都能模拟吗?不,刚才就说过不对了,那个人不是幻觉,是真实存在的,可是,她又是怎么从眼前消失的?在跟踪过程里,离开王田视线范围只不过是转进岔路的瞬间,顶多四、五秒而已,那么短的时间是绝对不可能躲起来的,又不是海市蜃楼。那……会不会是复制饥器人呢?不,太扯了,现在是一九九六年,如果是二〇一五年就另当别论,在如此平凡的现代,怎么会有那种技术。 咦?有一道灵光乍现,那是什么,是哪个部分?在杂乱无章的思考里,确实有个东西足以破坏盲点,刚才自己发现到了,究竟……可惜要抓住一闪而逝的灵感,就像大海捞针般困难,所以王田选择放弃,走过去捡起叶山里香留下的信纸团。 4 在小说、电视剧跟漫画里,或是大众媒体跟社会认知中,警察都被贴上苯蛋的标签,但事实上警察似乎相当聪明,竟然在一天之内就揪出我的身分。我的确曾经想象过这个情况,却没有预期真的会发生。 时间是下午三点四十一分,今天我翘课了,一整天都里在家躺着。这是当然的,因为中村跟石渡没有立刻离开,直接就在现场用手机连络警察,结果今天电视上不停 播放以前从空中拍下的仓库影像,我看得浑身不自在。稍微打开大门观察外面,就看到两个穿西装的男人下车走过来,带着这栋公寓的房东,脚步很大声地爬上楼梯……警察。 虽然穿着不起眼的衣服,那两个人却散发出寒冷的魄力,我很清楚地感觉到。如果平常有在吃人肉,对于每个人的能力,即使不到透视的地步,也能大致看穿。会爬上楼梯,就不是要找一楼的住户,所以只剩下二楼跟三楼,而我所居住的房间,就在三楼的最里面。 疑似警察的二人组经过二楼,踏上往三楼的阶梯,因此我确定他们是要找三楼的人,马上就关起大门,上了锁跟链子,将电视机关上。我的心跳加快,耳后的血管像是要爆开一样,这不是闹着玩的……如果是的话该有多好。 不过,警方是怎么辗转追踪到我身上的呢?果然还是从仓坂医生那边吗?算了,现在已经无计可施,后悔也没用了。我快步走向阳台的落地窗,然而一想到这是三楼,又停下脚步,我并不是什么怪盗或奇人,不可能从阳台跳下去逃走,当然平常也没有准备绳索之类的东西,如果把窗帘绑起来往下垂……还是下不去,况且现在哪来的美国时间。 叮咚——门铃响了。我全身僵直,冷汗如泉涌,一瞬间整个背后都湿透了。叮咚——第二次,叮咚——又一次,叮咚——再一次。怎么办?一定要有所行动,我知道不可能死守在里面,因为没打造备用钥匙的房东,在这个地球上是不存在的。 怎么样?逃得了吗? 右半身的口气很愉悦,简直像是小朋友在讨论去游乐园的感想,这家伙觉得我被警察逮捕也没关系吗?明明跟我是一体的,却不跟我站在同一边吗? 不可能站住同一边的吧?我们是敌人喔,从一开始就是了。 “可恶!”我不由得大叫,讨厌,我不要、不要、不要被捕,我不要,绝对不能被警察抓走。我曾经做过一次被警察逮捕的梦,罪名是强盗杀人——杀了旅馆的女老板把现金抢走,逃亡到最后,我藏匿在某处的民宅,可是警察出现了,我想从窗户逃走,结果前面停着好几台警车,然后警察堵住我的去路……这辈子应该没有比醒来后发现那是一场梦更令人打从心底欢喜的吧,当时我甚至忍不住掐自己的脸颊确定会痛。 现在全身布满了比当时更胜数十倍的恐惧,膝盖跟下巴都开始颤抖,视线模糊,汗水流进眼里,房间变得一片茫然,全身发热,可是脖子跟背后却出奇地寒冷,很不舒服的感觉。 梦中的我被逼入死角,坦然向警方伸出双手就擒,然而现实世界中的我不会那么轻易地放弃。这是当然的,即使再怎么未成年,我都已经杀害四条人命,还吃下不计其数的人肉,免不了要遭到侧目。而且那些道貌岸然的圣人,一定会以善意跟正义为名,行使所谓知的权力,把我连名带姓地报导出来吧,绝对不会错的。 为什么……为什么我必须要遇到这种事?我也想要吃普通的食物啊,想要吃巧克力跟生鱼片,或是焗通心面跟牛丼,还有蜂蜜蛋糕、披萨跟生菜色拉……想要以这些东西维生,我已经受够吃人肉了,讨厌! 门铃响了第五下。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去开门。 “山本砂绘小姐?有人在吗?”大门外面传来男性粗鲁的嗓音:“山本小姐?” 当然,我没有回应。 “山本小姐——”又叫了一次,这回还加上敲门声。“山本小姐——”咚、咚——“山本小姐!”砰、砰—— 我拉起衣摆擦拭脸上浮起的汗水,从厨房抽出一把菜刀,然后进入备战状态,打算跟接下来即将闯入屋子里的警察搏斗。 怎么样啊?还是杀掉吗? 右半身把眼前的情况当作电影动作片在观赏。吵死了,闭嘴,我可是很认真的。 “我们要进去啰——” 男人叫唤房东的名字,开始采取行动,接着传来钥匙插入的声音,房东终于发挥了他的功能本领。可恶,没有逮捕令就进到别人家里,简直跟非法入侵是一样的。然而根本没有人会听我讲的道理,于是门被打开了。 5 “要不要成为我的左右手?” 学校操场上,足球队的人正在拼命练习踢球,而一旁的挟窄空间,有田径校队正在练习跳越障碍。我跟绫香还有千鹤,就坐在铁丝网后面的长椅上,户外的气温非常高,然而有阵阵凉风将热气吹散,使得今天特别舒适,如果每天放学时间都能这样就太好了。我被左边的绫香跟右边的千鹤夹在中间,听到突然的问话吓一大跳,就回间她说了什么。 “要不要成为我的左右手?”绫香重复一次,带着温和的笑容。 “呃,所谓的左右手是?” “请放心,我并不是什么邪恶组织的首领。” “可是这种事情,呃,应该去找樱江她们……” “那个人是不行的。”绫香抬头望着晴空:“樱江是个墙头草。” “墙头草?”什么意思呢? “可是香取同学,你不一样。”说完她的视线突然从天空转向我。 “啊……”我低头看自己的脚边,手指交握。“可是我怎么能当绫香的——” “不可以贬低自己。”绫香抢接我的话:“你的人格非常优秀喔。” “我……” “没错。” 用力踢球的声音,在空气中散开,然后是男生们的叫声,旋风将操场的沙尘卷起。 “古川同学觉得如何呢?”绫香上半身前倾看着千鹤:“要不要成为我的左右手?” “为什么……要替我解围呢?”声音小得快要听不到,很容易推想出千鹤心里充满了脆弱的情绪。 “帮助被欺负的同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绫香用温柔的语气回答:“况且你本来就不应该站在受害者的立场,定位错误是很奇怪的。” “可是,我并非像须川同学所说的——” “叫我绫香就好了。” “我并非绫、绫香所说的那种……优秀的人啊。” “不对——”绫香静静地摇头,香味从风中钻进我的鼻腔。“我的眼睛没有问题,我发誓,所以你是很优秀的。” 如此说来,受到绫香邀约的我,也是优秀的人啰?若真是这样,停止角色扮演后我也不必烦恼自己的存在意义了。坐在身旁的千鹤,用难以理解的眼神望向操场,让长发随着凉风飘扬,是在重新适应自己的立场吗? “香取同学——”绫香把自己的手放到我的手上面,又柔软又冰凉,我心跳如鼓。 “什、什么事?”声音不自主地提高。 “请告诉我你的决定。”绫香把脸贴近,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决定?” “可以请你当我的左右手吗?” “当、当然可以。”我立刻回答。 “谢谢你。那么,古川同学呢?”然而千鹤并没有回答,嘴角微微地颤抖,眼眸灰暗,像是对未知感到困惑的孩童。 “没关系,不需要立刻回答我,不过,我是你的同伴,绝对不会做出背叛你的事情。” “……”千鹤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只是低着头。 “我知道你的正直跟清白,同时也了解你有狡猾跟贪婪的一面,我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请求你的加入。”绫香维持着诚恳的表情,说出冲击的台词:“就算你拒绝我的邀请,我也不会对你生气或记恨,只希望你能了解这一点。你的母亲杀死了你的父亲……” “绫香——”我惊讶地看着她,她却彷佛没有将我放在眼里,双眼笔直地看着干鹤,那股热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管你的母 亲杀了谁,都跟你没有关系,你和你母亲之间的牵绊,全是幻觉,这句话你能理解吗?古川同学。” “嗯,我知道。”千鹤声音哽咽:“我知道啊。”她双手放在裙子上,握得死紧,微微地颤抖着。 “千鹤……”笨拙的我,只能叫她的名字,除此之外什么也无能为力,田径队的声音穿过我们的沉默。 千鹤低着头站起身来,又低着头离去,一句话也没说。 “啊……绫香——”笨拙的我,仍然说不出别的话来。 “请放心。”绫香搭着我的肩膀:“没问题的,古川同学一定会认同我们,然后会加入我们的,绝对。”她的语气很肯定。 “啊,呃,我、我也是。”我急忙接着说,有种不想输给千鹤的愚忠精神。 “谢谢,我很信赖你,香取同学。” 从出生以来,头一次体会到被别人信赖的感动。我凝视着绫香,绫香也回望我,一瞬间……优雅而强力的磁波包围过来,而我终于……正面迎向那道视线,没有退缩。 6 “山本砂绘小姐?”声音粗鲁的男人有着像玛利欧的脸孔和胡子,他身旁有个年轻又高瘦,像牛蒡一样的青年,两人就像漫画里一高一矮的组合,而房东就恭敬地站在一旁。 “不在啊——”牛蒡刑警边关门边讲:“真的不在家嘛。” “有鞋子。”玛利欧刑警简短地回答。“你看——”说完就用下巴比着玄关的几双鞋。 “那当然会有啊,女孩子嘛,而且世界上应该没人只有一双鞋子的。” “啰唆什么,我就只穿这一双。”玛利欧穿着褪色的皮鞋踩上房间地板。“山本小姐,你在家吧?请出来。”说完就走到浴室去查看。 “怎么样?有躲在里面吗?” “不,没有。”玛利欧一回答完,接着又快步走向起居室,真是个毛躁的家伙。 “果然还是不在嘛。” “不对。”玛利欧摇头。“你也来摸摸看,电视是温的。” “我跟你说,”牛蒡叹着气回答:“如果是热的咖啡也就算了,电视有温度这实在……” “少啰唆!”玛利欧大吼一声,用力打开和室的门,接着传来打开壁橱拉出棉被的声音。 “怎么样?有人吗?”站在起居室的牛蒡开口问。 “没有。”玛利欧大声喊:“可恶!在哪?快滚出来!” “说话好粗鲁喔。” “喂,你听得到吧!” 牛蒡喃喃说着真恐怖,然后悄悄地走开,接着又故意大声地快步走回来。玛利欧回到起居室问他干什么慌慌张张地,他突然用很精明干练的声音回答厕所门锁着,于是听完报告的玛利欧就像山猪奔跑一样地冲向厕所。 “来……那把菜刀借我——”牛蒡慢慢接近,向躲在餐桌下的我小声地说,然后戴着手套的手伸到我面前。“快点。” 啊?我对无法理解的发展感到错愕。这个警察,到底在说什么啊?全身充满了超越紧张的战栗,牙根开始没办法咬合。 “放心,我是你的帮手。”牛蒡继续小声地说,然后跟我四目交接,眼神非常强而有力。 “快点。” 我就像被施了魔法般,把菜刀交给牛蒡,他接过去立刻站起,用迅疾如风的速度消失在前往厕所的方向。 “呃——”我听到来不及发出的声音,还听到有人倒地的声音。 “可以出来了喔,砂绘,妨碍者已经消灭一个了。”牛蒡走过来,脚边不停滴落红色的液体。“然后是,第二个——”咻地一声,刀划过空气的声音。 “啊——”再次听到来不及发出的声音,当然,还有人倒地的声音。 “你看,第二个妨凝者也消灭了喔,刑警跟房东都敌不过菜刀的。”牛蒡刑警的双脚站在我眼前。“怎么样,很快吧?” 我满睑是汗,战战兢兢地探出头去。 “请多指教——”他打声招呼,单脚跪下。“不要记住我的长相比较好喔。”说完向我伸出手。 我用汗湿的手握住他,他轻轻地把我从桌子底下牵出来。我试着要站起身子,却一直使不上力,只是不停地颤抖、虚脱,还有冒汗。 “真的很紧张呢。”牛蒡低头俯视着我:“也难怪啦,任何人都不想被逮捕嘛,很恐怖吧?已经没问题了,嗯,虽然只是暂时性的。”然后他摸摸我满是汗水的头。 “……谁?”我只说了这么一个字,除此之外说不出别的。 “你觉得呢?” 我没有回答,也没办法回答。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就算知道了也没有意义喔。”牛蒡打趣地说:“俗话不也这么说吗:‘知道相对论不如知道超市特价品’。” “你是谁?”很抱歉,我不知道有那句俗话。 “重要的是,你应该先洗个澡比较好喔,而且你啊,上衣都被汗湿透了耶,自己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还是提醒一下好了。” “告诉我——你是谁?”我转动脖子,试着观察牛蒡刑警,可惜视线太模糊了,看不清楚。 “我是谁,这种芝麻小事可以不用在意。”牛蒡脱掉手套,把手覆在我的脸上,视线被遮住了。“好啰,该站起来啦。” “为什么——”我拨开他的手,努力站直身子,刚才坐的地毯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为什么要帮我?” “要加油,好好地活下去喔。” “为什么要帮我?” “抱歉啰,我不能回答任何问题。”牛蒡轻轻地垂下眼,又摸摸我的头。“我所能做的,就是让你有时间洗个澡、换好衣服,然后逃离这里,就只有这样子而已。这是……我这次被赋予的任务,不对,应该还有两个。” 7 夜晚对小公园而言,是孤独的时间。中村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吃着吉士汉堡,不是麦当劳也不是侬特俐,而是摩斯汉堡。除了摩斯以外,中村绝对不吃任何别家的汉堡,重点在于口味跟价格。 在警局做完笔录后,石渡毫不掩饰心事重重的表情,立刻就回家了,应该有很多事情想要好好思考吧。当然,就连中村的大脑思绪也是像最新型的洗衣机一样——快速地转动着,可是从小就很不会写数学填充题的他,距离解答还早得很,甚至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根本解不开。 吃完吉士汉堡,把包装纸丢进旁边的大垃圾桶,心里幻想着,如果能够就这样把一切都给抛开该有多好呢。可惜这个愿望如果会实现的话,还必须要顾虑到自己往后的人生,可能不算是值得高兴的结果,因此中村面对现实,无奈地哼了口气,抬头眺望星光耀眼的夜空。 挣脱束缚——中村放弃正在困扰着他的问题,这么一来就可以自由了,然而自由并不代表一定会带来幸福。小学的时候,中村曾经把学校养的八只兔子从小屋里放生出来,可是隔天一到学校,却从老师口中听到逃走的兔子全部被车撞死的意外消息。 自从这个意想不到的事件发生之后,中村开始坚信完全的自由就等于危险,甚至觉得动物只要在笼子里吃得饱就好了。所以,正因如此,中村对自己也设下了栅栏,让自己受到局限,没错,这么做是好的,他深信不疑。 深信不疑?然而现在,却又被猜疑的心理折磨着。猜疑,是猜疑吗?没错,是猜疑。中村突然想笑,猜疑这回事,早已经……习以为常了。 第七章 想休息的星期天(换幕) ※※※ 所谓的星期天,是上帝无条件赐给人类的少数特权之一,既然得到这份赐与,就应该好好利用,因此谁也不能对我有意见,绝对不行,即使是美国总统,也没有权力阻止吧,呃,应该是。咦……我头发颜色变了吗?那是当然的啰,因为星期天是特别的日子,在特别的日子做太普通的事情多没意思,不是吗?有人认为不是啊?喔。 我走进狸小路商店街的arche大楼,这名字多响亮,听起来像法文,超酷的。咦,比较像德文吗?感觉怪怪的,嗯。然后,我走进三楼的一间卡漫商品专卖店,哇——光是回想也会起鸡皮疙瘩呢,每个人都应该来体验看看,星期天的卡漫专卖店,一定会感动的喔,在各种方面。穿着怎么看都不算时髦的服装,一群怎么看都觉得超级狂热的家伙,挤在面积并不大的店里,喂,别误会喔,我不是说这样不好,看看吧,我自己也绝对算不上时髦……咦,早就知道了?喔,我没有生气啊,就说我没有生气了嘛! 我想你应该也知道,我的目标范围是以前——其实也不过才五、六年前而已——的动画产品,所以快步走过单行本的区域,同人志也视而不见。我啊,并不喜欢那种东西,只有原作者握有操纵角色的特权,这样才有意思嘛,如果由别人手中制作出来,就不是原创的了,而且感觉不够健全,难道只有我这么认为吗? 接着我又笔直通过摆放声优cd的神奇区域,真是的……大家在搞什么啊,这种唱起歌来跟五音不全的偶像有得拚的声优,究竟是好在哪里?值得拿钱出来买吗?啊,不过岩男润子例外,她就很棒,歌唱得非常好,曲子也都是一时之选。岩男润子很棒喔,你也听听看,啊,不勉强。不过从这点看来,我真是个相当怀旧的人,纯粹只是享受动画的本质,这就是年龄的差距吧……咦,什么?思想的差距?无所谓,也可以这么说吧。 既然我不喜欢,又为什么要在星期天跑来卡漫专卖店呢?那是因为要找人啊。找谁?那还用说吗?然后我终于在人群中发现手上拿着漫画跟cd排队结帐的镜棱子,她穿着七分袖上衣搭配牛仔短裙,嗯,感觉很不错。我在等她结帐的时候,偷瞄她手上漫画的封面打发时间,那封面色彩很鲜艳、很有个性,相较之下,小说——尤其是文库本跟新书,全都统一风格实在很恶心。文库本有特别的用意也就算了,新书的封面设计毫无个性可言,真是没意思,让人觉得很不用心,而且还有许多人认为那是应该的,真令人感到绝望。这样不求进步下去,很快就会开始滞销吧,至少过了二〇〇〇年如果还维持这样,恐怕会很麻烦,就各方面而言。 “嗨——”镜棱子买好东西走出店门口,我立刻出声打招呼。 “你是谁?”她的声音很清澈,完全不被周围的喧嚣影响,可是,为什么她的眼睛会这么冷漠呢?真想哭。 “我吗?我是知名不具的人。” “如果要找人玩角色扮演,就谢谢再连络。” 真是令我惊讶,所谓高格调的人,就是会在最佳时机先下手为强呢,而且是不自觉地,哇——我输了,真是甘拜下风。 “不会的。”我微微一笑:“我只是想诱导故事的发展。” “请便。”镜棱子反应很冷淡:“反正我等下就要回家看《咕噜咕噜魔法阵》(注30)了。”她只说了这句话,就转身搭电扶梯下去。 我快步追上她,身为男人,被这样冷漠对待,真是有点寂寞呢。“等等——”我对着镜棱子的背影呼唤:“我的行动受到控制,就算变成幽灵也一样。” “什么意思?你是鬼吗?”镜棱子不耐烦地回头,微卷的长发轻轻摇晃。 “嗯,在这个故事里算是吧。”我嘴角上扬,没错,是为了掩饰紧张。“所以我才想托付给你。” “哦?那就是我的同伴啰?” “没错。”我发现自己高个子又站在后面的阶梯上,让镜棱子抬头看得很辛苦,便往下走到她旁边:“不论何时,我都是弱势预言者的同伴喔。” “……”镜棱子的额角抽动了一下——真恐怖。“看来你不只是个普通的无聊男子嘛。” “你能预知到什么地步呢?连‘犇’这个汉字有三个牛也知道吗?” “啥?”镜棱子蹙着眉头,不像在装傻,也就是说,她还没有掌握到整个事实,呼,安心了、安心了……才怪。 我们两个继续一起搭着电扶梯下到一楼,在这排商店街有家知名的西服连锁店,可是今天却很冷清,我们直接走出大楼停在宽大的路口等红灯,人潮从四面八方涌来,嗯,这一瞬间真是足以感觉人口密度过高。 “接下来要去哪?”我问她。 “回家。” “你说的回家,是指回千岁吗?” “嗯哼,你知道得很清楚嘛。”镜棱子不带一丝笑容地说,真的很恐怖。“你到底是谁? 真的是同伴吗?” “那你跑来札幌只是为了买漫画跟cd吗?”我惊讶于她的行为,无法做出适当的回应。 “真啰唆,千岁是乡下地方耶。” 信号灯由红转绿,人潮开始行动,受到控制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咦?你不觉得吗? 喔。离开商店街的屋顶,太阳光直接照射下来,我很讨厌夏天,因为非常怕热,这样我会燃烧起来的耶,就像小宇宙一样,哇,真怀旧。什么是“萌”?咦,你不知道吗?这样啊…… 不,有些事别知道比较好。 镜棱子似乎了解我的处境,走下通往地下街的阶梯,真是太感谢了,因为地下街有放冷气,实住凉快得多。 “说吧,找我什么事?”镜棱子脚步轻飘飘地走在地下街。 “你现在……动作频频呢,进入许多人的故事里。” “嗯。” “那么,你碰触到事件的核心部分了吗?l “完全没有。” “果然啊。” “发生一堆无法理解的事情,每件事情该怎么解决,根本就束手无策嘛。” “原来如此,所以你不是在设法解决事情,而是在设法让事情别发生啰?” “你真的知道得很清楚呢……”镜棱子斜睨着我,喂喂,可不能斜眼看自己的同伴喔。 “你不应该瞪我喔。”温和善良的我,于是就好心地忠告她。“对了,你擅长的预言呢?” “‘透视法’之类的,我的能力就没办法知道。”镜棱子看着正前方,夸张地耸耸肩:“我并不想看到什么重要的东西啊。” “藤木也是个预言者,关于这件事,你有何看法?” “不知道,虽然我不知道,不过这是人为的。” “哦——”我发出欢呼的声音,你应该也知道,这个女孩子果然很优秀。“原来如此,嗯嗯嗯……人为的是吗?” “什么啊,那是什么反应?”镜棱子一副怀疑的表情,真是毫不掩饰。 “我只能依赖你了。”我分析再继续接触下去会有危险,所以开始切入主题:“你听好啰,藤木是个预言者,跟你一样具有预言能力,那么普通的人,居然享有这种特权耶。” “所以怎样?”她疑惑地问:“如果你有事情想讲,麻烦干脆一点。” “嗯……如果可以直说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因为我被规定不能说出超过你所知的情报啊。”唉,这真的是很辛苦,明明知道全部的真相。却不能说出口,我想对于口风不紧的人而言,没有比这更严重的惩罚了吧。 “为什么?” “这个我也不能说,已经是极限了,请你谅解。” “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不过就姑且相信 你吧,藤木那种货色也有预言能力,这个部分就是提示了吧?” 我没有回答,就算想回答也不能回答,但是聪明的镜棱子,似乎非常能体谅我的立场,只微微地扬起嘴角,说她会试试看的。 “感谢——”我轻轻点头:“你……并不想要伪装自己吧?” “啥?” “你只要以本来的面貌就已经非常足够了,而且自己也觉得满足吧,就算将来长大成人,希望你也能一直保持下去。”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知道的啊。”我停下脚步,镜棱子也停步了。我们互相凝视了五秒钟,简直像是电视剧里面的场景,这句话由自己口中说出来真是不伦不类。 “那么,就此告辞啰。”我下定莫名的决心。“好好保重。”然后按原路往回走,真是帅气的退场。 “好好保重,牛蒡先生。”镜棱子对着我的背影说道。 牛蒡?唉呀真是的,白忙一场,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呢,但是我并不打算重新来过。这就跟人生是一样的,没办法重新开机,也不能重来,我们都只能向前直走,不是吗?咦,你说没错啊?真难得我们意见一致呢,天要下红雨了吗? 好吧,我说的话就到此为止,不想出场太久被当作全知全能的角色。我不否认这样是没头没尾,不过我也不排斥这种方式,所以就让它没头没尾吧。你应该了解我的意思吧?咦,不了解?喔。 ———————————————————————— 注 30 《咕噜咕噜魔法阵》:台湾翻译成“魔法阵天使”,有出动画也有漫画,颇受好评。 第八章 一周后的星期一 1 七月十五日,从周末开始下的雨一直没有减弱,持续下到今天。雨水敲打着教室的窗户,淋湿了外面的世界,增加了周围的湿气,也让大家的心情至少下滑了四个百分点(早自习的声音比平常安静就是最好的证明)。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光线照不下来,所以教室里开着灯,明明才早上八点而已。 对我而言,下雨只会带来忧郁的心理作用,因此看到趴在地上找牙齿的秋川,我立刻就用力踹了她的肚子,然后才回到座位上。 “越来越适应了呢。”坐在隔壁的绫香,把椅子转过来面对着我。 “什么事情?” “当然是指特权阶级的立场啰。” “嗯。”我模仿绫香静静地微笑,没错,我终于可以站上渴望的位置了,还有比这更令人感动的事情吗?恐怕没有了吧。不过没关系,我人生中最精华的部分……就是现在了。 “真是适应力相当强的人呢。”绫香眯起眼:“好羡慕喔。” “羡慕什么?” “香取同学,你接受访问了吗?” “怎么可能,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我想起校门口聚集的媒体记者,瞬间感到一阵头痛。“真的是够了耶,一大早就跑来……” “啊,那个,香取同学——”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一回头,发现樱江抱着罐头果汁站在后面:“这是你要柠檬。”她眼神战战兢兢地,像是在察言观色。 “谢了。”我从樱江胸前拿柠檬的黄色铁罐,完成任务的樱江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叫樱江跑腿这种事,一星期前的我根本无法想象,我看了眼窗外,确认雨势不会减弱,就拉柠檬的拉环。 “香取同学,碳酸饮料对身体不好喔,骨骼会溶解的。” “我并不打算长命百岁。”我喝了口果汁,没错,我对往后的人生并没有兴趣,只要…… 只要有现在就够了。 “真悲观耶。”绫香的声音就像豪雨中乍现的晴光。“虽然这也可以说是把握当下。” “呃,绫香——”我把果汁罐放在桌上,低着头说:“真的很谢谢你,我能够有今天…… 全部,都是托了你的福。”可是这句话一讲,突然变得很像要出嫁的女儿。 “请别讲出那种很像新娘的台词喔。”看来绫香也有同样的感觉。“而且我什么也没做,全部都是你自己的力量。” “不——”我什么也没做,还是一样没有力量,气势也几乎是零,只不过因为待住绫香的身旁,才能够展现出这种态度。是因为有了绫香的存在,我才能够存在的。 “你的能力比自己所以为的还要多喔。” “是……是吗?”我也可以成为新机种的超级机器人吗? “我不会说谎的。” “啊,嗯,是的。”我点头,然后鼓起勇气问:“我,也可以成为你吗?” “可以啊。”绫香回应我美丽的笑容。 “啊……”好高兴,真的好高兴,我也可以成为绫香。“我”成为“绫香”,灵魂像是穿上华衣,飞翔、展开,失去自我,产生别人,然后重获新生……咦?这个,不就是角色扮演吗…… “怎么了?”绫香讶异地看着我:“你在发呆呢,不舒服吗?” “啊,没有。”我摇摇头,表示自己很正常。 “如果真的没事就好……” “嗯,嗯,真的没事。”我拉回主题:“绫香,我……该怎么变成你……” “就请你自己摸索吧。”绫香的视线朝向一边呻吟一边想把牙齿塞回去的秋川。“来,请动手。”说完就把手掌优雅地往秋川的方向伸出去,是要我出动的意思。 我把果汁含在嘴里,走到秋川面前,她的眼神混合了害怕与无奈——就跟以前的千鹤一样——看着我。我踢她的脸,她摔出去,好不容易找到的牙齿也一起摔掉了,完全不以为意,又踹了四脚朝天的秋川好几下,全班同学都笑着看我们,大家都注视着我的行动,真是感动……陶醉。秋川流鼻血了,我把嘴里的果汁吐在她脸上,周围响起踊跃的喝采。 我回头看绫香,她微笑着,身为她的左右手,没有比这更光荣的事了。千鹤进教室了,我离开秋川,走到千鹤身边,向她说早安,千鹤仍然是小声地回应我。 “千鹤——你也来加入吧?”我用下巴比着垃圾般的秋川,可是千鹤摇头婉拒了,然后逃难似地走向自己的座位。 “为什么?你不想报复吗?”我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问她。千鹤到现在还没有对秋川使用过暴力,一次也没有。 “我对那种事情……不太……”千鹤停下脚步,背对着我回答。 “可是,你应该很痛恨——” “是很痛恨。”她难过地说:“是很痛很没错,可是——” “香取同学——”绫香开口了:“不可以强迫她喔,暴力必须要是自然产生的才叫做暴力,不能参杂勉强的成分。” “可是绫香……” “古川同学——”她重新对千鹤露出温柔的笑容,其实千鹤背对着我们,根本可以不用笑得那么亲切。“别介意,也不要担心,你就以你自己的方式,维持现状吧。” 千鹤没有回答,低着头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我觉得很疑惑,为什么绫香她会对千鹤如此地温柔呢?确实她对我也很亲切,可是那就像是上司对部属的照顾,而相较之下,她对待千鹤,甚至就像母亲对孩子那样无条件的爱。难道这是我因为嫉妒而衍生的误解吗?嫉妒? 没错,我对千鹤感到嫉妒,她明明得到了左右手的地位,却不肯行使权力,仍然跟之前被欺负的时候一样,用相同的反应处世。 我使劲踩住秋川的腹部。 2 一种太过清楚的,已经无法闪躲的感觉,即使老师进到教室开始开班会了,依然完全没有收敛的迹象,甚至还在增加当中,这恐怕不是错觉吧。贪念……我自嘲地想,自己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贪心的人,明明已经站上渴望的特权阶级,成为绫香的左右手,也可以从角色扮演中跳脱出来了,却还是有所不满,这不就是贪心的最佳证明吗? 我从旁观者的角度看着开班会的场景,全班同学都假装是乖学生,静静听老师说话(当然,这并不奇怪),有好几个座位空着——岛田、藤木、中村、石渡、镜同学,还有山本同学。 山本砂绘现在已经被警方列入重要嫌犯了,当然,因为还未成年,所以没有公布姓名,可是都已经公开是鹰羽高中二年级女学生了,就算不公布姓名也没什么意义。 前几天,二年e班有个叫田泽的学生被杀害,据说从发现尸体的仓库找到无数的人骨跟疑为藤木尸体的肉块。山本同学被列为杀害田泽跟藤木的嫌疑犯,而且新闻还报导,她很有可能也是杀害那些已经成为白骨的人命的凶手。可是光凭一个少女要犯下所有的罪行,实在有些难以想象,因此警方似乎还怀疑有共犯的存在。除此之外,山本同学也被怀疑是杀害有川的凶手,已经查到一些目击者的证词。这也难怪,穿着那么显眼的绿色铠甲,就算是存在感再怎么薄弱的幽灵,也会被人注意到的。然而……为什么山本同学要杀了有川呢?为什么要把尸体切块带走呢?真的像媒体所说的,是为了吃人肉吗?新闻中报导,山本家的冰箱有疑似人肉的物体,藉此暗示她有可能在吃人肉。 居然会吃人肉,这么恶心的事情……我看着雨下不停的窗外,想到攻击警察并且杀害房东后逃亡的山本同学。啊,不对,我明明是在想我自己的贪念啊…… 3 目睹仓坂医生死去的人是我 。那天我照常进入诊疗室,而等着我的,却不是戴墨镜坐在椅子上的医生,而是胸口淌血倒卧在地板上的医生。 “医生!” 我吓一大跳,跑到医生身旁,想要将他扶起,却想到电视剧的主角会经说过,随便移动受伤的人会使其缩短性命,又把伸出去的手收回来。仓坂医生全身都发青了,两颊却不协调地通红,满脸是汗,他急促地呼吸着,趁短暂喘息的空档呼唤我的名字。我记得当时体内充满了悲痛、错愕以及混乱的情绪,还夹杂了血腥味引发的食欲。 “这……这是什么?”我努力发出声音,看着地板上如火山熔岩般流动的鲜血。 “这是什么?是血啊。”说话的声音很无力:“连小学生都知道吧。”医生用力押着涌血的胸部,白袍跟手掌都已经被染红了。 “为什么会这样?”眼泪不受我的控制,突然就流下来。“为什么?为……呜,呜 ” 我忍不住哽咽。“呜,呜——”眼泪成串地滑落。“呜,呜——” “别哭——”医生努力伸出沾满血的手,想要摸我的脸颊,手不停颤抖,在碰到我的脸颊后,轻轻抹去眼泪……温热的触感,浓稠的鲜血沾在脸上。 “医生……” “不要哭,砂绘。”医生墨镜后的双眸直视着我:“对不起,我要不守信用了,你读取记忆的能力……” “那种事情已经不重要了!”我大喊,紧抓住医生的手:“已经……呜,呜——” “不过真伤脑筋啊,刺得那么用力。”他说得像事不关己:“你猜我被刺了几刀?十九下耶,十九下,太过分了吧:心脏都变成蜂窝了,就算再厉害的名医也束手无策……”医生的手无力地滑落,接着开始猛咳,从口中喷出来的鲜血飞沫,溅到我脸上。 “我、我……那个……” “我死了以后……把桌子抽屉,上面数来第三个打开,里面有个信封——”医生的呼吸渐渐只剩下气音:“别忘记啊,桌子的抽屉,第三个,要不要……用血书写下来提醒你?” “医、医生 ” “砂绘,真的很对不起,我、我……咳——”他吐出一口血。“我……大概,是想要赎罪吧。” “咦?”赎罪?他在说什么?是太痛苦了,脑筋失常了吗?我边哭边喊着医生,然而医生他并没有回应我,眼神已经涣散、已经看不到我,只能微微地晃动,又继续说话。 “让你遇到那么不幸的事……真的很抱歉,我想要帮你治好,可、可是没办法了——”医生开始咬牙,全身都在痉挛。“果然,那种事情还是不应该做的……虽、虽然不能当作借口,但我是被骗的。” “你在说什么?回答找啊——”我摇晃医生渐渐死去的身体,医生笑着说痛死了,我却不肯放手。 “我不行了……差不多快死了吧。”医生急促的呼吸突兀地安静下来,痉挛也减缓了,我看看他的脸,虽然已经满头大汗,表情却还是一如往常。“砂绘——”他抬望我的脸:“我真的很不想在临终前讲这么老套的台词,不过……能认识你真好。” 的确是老套又俗气的台词,仓饭医生是真的很不愿意就这样结束吧,所以他又张开已经闭上的嘴,叫我吃下他的肉,然后才像个孩子般安稳地呼吸了三下,随即就死去了。 我只哭了五分钟,就擦掉眼泪慢慢地站起来,有点头晕地走到医生的办公桌前,打开右边那排抽屉第三个。里面有一个信封,我抽出当中的纸张浏览,上头画着类似地图的东西,那是用简单的黑线描绘而成,在某个交叉点上只写着“仓库”两个字,纸片的角落则潦草地写着“2(÷)6”这个记号,全部都是像谜一般不体贴的情报。 我发现抽屉深处有一把折叠小刀,于是拿在手上,将已经成为尸体的仓坂医生身上的钮扣扯开,抽出皮带,用单手押着他露出的腹部,把刀子插进去,一口气割开。红色的血混着白色的油大量地涌出,头一次进行解剖作业的我,当时对人体内流出的油脂大惊失色,之前咬下那个小女孩的手掌并没有流出这样的东西…… 但我没有时间继续困惑,因为随时都可能会有人进来这间诊疗室,我把手伸进医生体内,抓住他的内脏缓缓抽出,幸好,腹部的器官并没有被刀子伤害到。我抽出大肠,可是怎么抽都抽不完,简直就像魔术师手中变出来的万国旗,只能不停地抽下去。 但是不管我怎么抽,肠子的尾端始终都没有出现,因为太累了,我暂时停下动作。肠子包围着我的身体,缠绕着我的手,我的脖子,有如一条蛇。我张口咬下去,沾满鲜血的肠子,有着温热的触感,但……我没有办法将它咬断、咀嚼,然后吞下去……我做不到,我害怕读取医生的记忆,而且也不想吃生肉。 泪水再度泛滥,全身颤抖着。医生他……死了,死了……今后该怎么办呢?我什么也无法思考,于是就睡着了,在肠子包围下……睡着了。 4 绫香提起岛田的事件,我很惊讶,毕竟全班同学跟我自己,都正忙着应付权力关系的突兀变化和山本同学的食人事件,根本就完全忘了这件事情。 “你还在思考这件事情吗?”于是我问她。 放学后我跟绫香还有千鹤,一起走在下雨的札幌市区,虽然下雨天我并不想外出,只想安静地待在家里,但却无法违逆绫香的提议。 头顶上撑开的雨伞布,被雨滴敲出不规则的声音,天空跟街道还有行人,全都是灰色的,路面被淋得湿答答地,感觉很不舒服,如果这时候拍风景照,上面会有一道道数不清的水痕,眼前的雨让我产生这样的联想。 “被你说成这样,岛田很可怜呢。”红色雨伞下,一张美丽的笑脸看着我:“难道香取同学你——已经把岛田当作过去的人物处理了吗?” 如果诚实地回答说:“对,没错。”可能会被认为是个无情的人,因此我含糊地说也不是这个意思。 过去……事件发生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但仍然没有掌握到杀死岛田的凶手,相关话题锐减,命案现场美术室已经开放,注意岛田的媒体也变少了,确实已经成为过去。事实上,我也已经开始淡忘,而默默走在我身后的千鹤,究竟又是怎么想的呢? “之后你有再想到什么吗?”绫香问我,她应该是指解开密室之谜的想法吧。 “不,完全没有。”我照实回答。“有想过很多种,可是都不成立。”这是骗人的。 我想,自己并非名侦探,根本就不可能会有办法解开谜团。在一间没有钥匙卡就不能进出的教室里,钥匙卡就放在被杀害的死者身上,而且电动门是锁着的,那么犯人究竟是如何从关闭的教室里逃脱?这种问题我是不可能会知道的。 “说来不好意思,其实我自己也是。”绫香的声音随着雨声传进我耳中:“连一点灵感都没有。” “千鹤——”我放慢步调走到落后的千鹤身旁,千鹤握着伞的手振了一下,我看不见她躲在伞下的表情,不过很容易想象得到。“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绫香要对岛田的事情紧追不舍啊?”我小声地说:“从事情发生那天开始,她一直都这么热中耶。” “我不知道……”伞下传来微弱的声音:“可能是对某个部分感到好奇……”话尾被雨声淹没了听不到。我觉得仿佛在看以前的自己,心里开始烦躁,为什么绫香会赋予这种人特殊地位呢?明明有我一个就够了。 “好奇的部分?”带着湿气的风吹动我的长发。“千鹤,你有什么头绪吗?” “啊,不,没有。”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究竟想知道什么呢?” “咦?”我发现绫香不见了。 慌 张地环顾四周,结果在距离几公尺的后方看到她的身影,似乎是我们没注意到她停下脚步,还自顾自地走了一小段。绫香转过身去朝着反方向,是在看什么吗?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堆商店跟大楼,非常普通的世界吧。 绫香的红伞掉到地面上,温暖的风,将掉落的伞吹走,像故障的齿轮般转动着。雨水打在她身上,但她却丝毫不在意,目光都集中在某一个焦点,有如橱窗里的人偶动也不动。水手服被雨水浸湿贴在肌肤上,头发也湿淋淋地,然而绫香还是没有动作,感觉她似乎已经出神了。 究竟是在看什么呢?我快步走过去。 “呃,绫香——” 她无视于我的呼唤,突然开始奔跑,踏过地面的积水。 “怎么同事呢?”背后传来千鹤细小的声音。 “追上去吧。”我提议,已经别无选择了。 5 中村刚醒过来,静静地坐起,腰很痛,年纪大了。透过墙壁隐约听得到雨声,看来今天仍然是雨天。无所谓,管他是要下雨还是下什么,都跟自己无关,冷漠是最和平的处世之道。 下床、换衣服、梳洗完毕,然后打开床边的小冰箱,拿出一瓶牛奶倒在咖啡杯里,再加入速溶咖啡粉跟砂糖,用微波炉加热两分钟,在咖啡调味乳完成以前,打了三个呵欠。 看一眼墙上的电子钟,时间是下午三点刚过。中村今天翘课了,并非害怕进入须川绫香重整过的教室,纯粹只是因为嫌麻烦。他边揉眼睛边拿起手机,确认没有未接来电。 昨天打给石渡,电话那头的声音很郁闷,看来田泽的死是个很大的打击吧。当然,中村也受到了冲击,包括凶手是同班的山本砂绘这件事。山本砂绘并不是一个那么出风头的人物,事实上,中村对她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可言,甚至连长相都记不太清楚。 真是狠角色……他这么觉得,也说不出是厉害在哪里,总之觉得很厉害,就只是这样。 从微波炉拿出温热的咖啡牛奶,把杯子贴近嘴边啜饮,打了第四个呵欠,真想一直睡下去。 6 体力跟胃袋,都差不多到极限了。长达一星期不吃不喝的逃亡,就算再怎么强壮的人,也一定会濒临死亡吧,而且下个不停的雨,还无情地持续剥夺我的体力。没错,我的确期望下雨,但是并没有要它下成这样。 连伞都没得撑的我,已经全身湿透了,目前正位于某处的小巷子里,就躺在转角的狭窄空地上,用别人丢弃的厚背心当作枕头,前面还有个废弃的垃圾筒。贴在脸颊上的头发让人很不舒服,头很痛,而且好冷,倒卧在地面上的我,已经没有任何移动的力气,可能野狗还会以为是尸体,跑来闻我身上的异味。 糟透了……真悲哀,居然在这种地方迎接人生的终点,被垃圾跟冷雨包围着,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呢? 啊,要死了吗?那掰掰啰。 一副看好戏的口气,这家伙果然跟我有仇,可是我并不记得做过什么得罪它的事情,而它究竟是谁,结果我还是不知道。 还在说谎,你明明就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右半身的身分吗?怎么会?这种莫名其妙跑进别人身体的家伙,我才不知道……跑进身体? 雨水继续打在我脸上,思考停摆,昏眩,呼吸开始急促,全身又湿又重,视线依然模糊,有如身在浓雾中——虽然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也足以妨碍行动了。会死……我会死,终于,可以死了。我并没有期待死亡,不过既然会死,那就顺其自然吧。虽然我不会说我一点也不害怕,但是渐渐失去求生意愿也是事实。 “……要加油,好好地活下去喔。”我想起牛蒡刑警说的话,到底那个人是谁呢?为什么要放我走?我完全想不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我正要辜负他的期望跟救助,因为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力气了。 我抬头望着天空,雨水不停从建筑物间的灰色空隙降下来,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彷佛有一股意志力般,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我就要消失在雨中了吧,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消失会不会比较好过呢? “砂绘——”突然有声音传进我耳中,熟悉的、怀念的声音。这一定是幻觉,因为这个声音的主人,早就已经…… “砂绘——” 不对,这不是幻觉。我抬起头,然后撑起上半身,体内或许还有仅存的一点力气可以动作。我看往声音的来源……巷口放置的垃圾筒前方,白袍的衣角瞬间映入眼帘,我急忙站起身子,无暇顾及剧烈的头痛。走出巷子,撞倒垃圾筒,我跌在地上,一只野猫被吓跑,我整个身体跌进垃圾堆里,但根本管不了那么多。我就像爬出泥土的僵尸,从垃圾堆里挣扎起来……没有任何人,确认四周围,没有任何人…… “仓坂医生——”我大声呼喊,却只听到回音,然后扩散、消失,没有任何答复。又试一次,结果还是一样。我想见医生,想跟他说话,于是我开始采取行动。 7 我们追在绫香后面,可是绫香拚了命地全速奔跑,雨伞的阻力又造成妨碍,虽然不想淋雨,我还是把伞丢在半路上,然后转头叫千鹤也把伞丢掉。千鹤犹豫着,我大喝一声快点,她立刻就把伞放开,恐吓真是方便的东西。 全身都淋湿的我们,跟绫香的距离已经缩短到十公尺左右,可是绫香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跟千鹤,只是专注地直视前方,以惊人的速度奔跑。如果裙子没有吸收雨水变重的话,现在应该整件内裤都曝光了吧,就连我自己可能也是一样。 “绫香!”我大声喊:“等等,怎……怎么回事?” 然而绫香根本不理会我的呼唤,依旧专注地往前跑,我又叫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街上的行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个画面,我觉得有点丢脸,就低着头继续追。 绫香不顾红灯的危险,直接跑过斑马线,有好几台车都紧急煞住,刺耳的声音响起,因为天雨路滑,还发生了几起轻微的冲撞。绫香无视于周遭的谩骂声跟尖叫声继续奔炮,我犹豫一会儿,还是跟上去了。 到底跑多久了?已经无法确认时间跟距离,呼吸急促,额头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制服变很重,而当雨水开始夺走体温,嘴唇开始颤抖的时候,绫香终于停止了奔跑。找追到她身后站定,想要调整痛苦的呼吸,结果反而咳得更痛苦,膝盖发软,脸也抬不起来。很不舒服,头晕脑胀,心脏跳得很夸张,像在打鼓一样,还开始耳鸣,这是呕吐的前兆。 千鹤晚几步也跟上来了,被雨淋湿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上,那副很喘的模样看了就讨厌,不过我自己大概也差不多吧,所以并没有多说什么。我往前看绫香,惊人的是,她居然都不会喘,虽然肩膀用力起伏着,但却不像我们这样缺氧地拚命呼吸,当然,我也无法想象绫香做出如此难看动作的画面,毕竟绫香她是天使——是神圣的存在,跟难看野蛮的行为是无缘的。 神圣的绫香,正盯着眼前的建筑物,巨大的白色建筑物,被雨水喷湿的大门落地窗上,以绿色字体写着“仓坂综合医院”。门前有一台脚踏车倒在地上,车轮还在转动着,我下意识地看往玻璃门。 “呃……” 一开始,我以为是绫香的倒影反射在玻璃门上,但其实不是,仔细一看,那个我以为的倒影,是站在门后的真人,她穿着紫色的洋装,而且那个人……是绫香。穿着洋装的绫香,跟穿着水手服的绫香,就隔着玻璃门对峙。这是什么?怎么回事?幻觉吗? 然而不管我再怎么揉眼睛,那个我以为的幻觉却都没有消失,甚至还越来越清晰。绫香终于回过头看我跟千鹤,她伸手拨开垂在眼前的黑发 。丝毫没有平日天使般的笑容,而是用僵硬的表情,低声说看到了吧。 我跟千鹤面面相觑,绫香没有理会我们,迳自走入了医院,洋装绫香撇着嘴凝视制服绫香,产生一种镜子世界的错觉。千鹤从无言和愕然当中恢复过来,表情很平淡,彷佛眼前的事情是很理所当然的,是恐惧感跟混乱感超越极限后就失去作用了吗?那么我的表情也变得跟千鹤一样了吗? 茫然的我们走进了医院,袜子淋到雨感觉很恶心,所以我在门口脱掉,然后就用湿湿的赤脚穿上拖鞋。 “千鹤——”我把袜子丢在一旁,小声地叫她的名字。 “什么事?” “这是怎么回事呢?” “不知道耶……”千鹤只说出这几个字。 “这样啊。” “嗯。” 毫无意义的对话。这也没办法啊,两个同样茫然的人是不可能交换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的。我看看千鹤,发现她就直接把袜子一起穿进拖鞋里,算了,无所谓。 茫然的我们接着走到大厅里,冻僵的身体被不冷不热的温度包围着,而两个绫香似乎很清楚自己有多引人侧目,走到离候诊室有段距离的地方。我们又快步追上去,不知是否听到脚步声,洋装绫香回过头来,与我四目交接,不管怎么看,那都是须川绫香没错。 “请回去。”说话的声音也是绫香的声音。 “我想你最好别叫她们回去。”制服绫香开口了:“我们的脸已经被看到了,你没搞清楚吗?” “你这个——冒牌货。” “正牌货有什么价值吗?死了也不可惜嘛。” “正好相反。” “喔,这样啊。” 两个绫香在电梯前停步,然后按下按钮,几秒钟后,电梯门缓缓开启,两人进入里面,我跟千鹤也跟随在后。洋装绫香按下楼层钮,电梯门关上,下降的感觉让脚底很不安稳,我来回看着两个绫香,果然……除了服装以外,完全一模一样,找不出任何差异。 “胡说八道。”洋装绫香面向正前方,突然低声地喃喃自语:“什么自体幻觉嘛。” “那是谁说的啊?” “一个我认识的人。” “真是个笨蛋啊。”制服绫香拨开淋湿的头发:“为什么要这样,硬去解释一个无法解释的现象,还提出那么奇怪的说法。” “为了说服自己啊。” “真荒谬。”她嗤之以鼻:“超乎常识的东西还硬要用常识去思考,这叫做笨蛋,而那些把常识当作挡箭牌跟真理,斥责超自然现象的家伙,则是笨蛋中的笨蛋。” “重点是,你到底是什么?” “啊?我是什么,用眼睛看不就知道了吗?”说完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胸部,被水浸湿的蝴蝶结微微晃动。“我就是我。” “请问——”我战战兢兢地开口。 两个绫香同时转过来,真是非常赏心悦目的画面,不过这座电梯到底要下降到什么时候呢? “呃,那个——”我喉咙开始收缩:“你们两位是……双胞胎吗?” “香取同学,就说这样子不对了嘛。”制服绫香的鼻子轻哼一下:“刚刚才说过啊,不要用自己的常识去捕捉超越常识的东西。”她的语气很粗鲁,平常的千金小姐措辞全都消失无踪了。“算了……也不是说不行啦,只是越认真去思考反而显得越愚蠢啊。” “你在说什么呢?”但是我并没有听到回答,因为电梯门打开了。 外面距离一公尺左右的前方有另一扇门,是黑色的,看起来很厚重也很坚固,乍看之下没有门把,完全是平滑的表面。洋装绫香站到门前,用熟练的手势点了旁边的电子锁,液晶萤幕上出现整列数字,输入完毕后,发出哔的一声电子音效。 “进行身分比对,请报上姓名。”空中传来流畅的女性声音,感觉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 “叶山里香。”清晰的声音报出名字,叶山里香?那么穿着洋装的这个人,并不是须川绫香啰? “通过确认。”两秒钟后再度传来声音。 黑色的门滑开,两个绫香走进去,我跟千鹤也接着走进去,背后传来门关上的声音。整体灰色调的空间,走廊天花板的照明设备全那是隐藏式的,排列得像斑马线一样,墙壁上是电了仪表板(似乎已经没有在使用了,讯号灯都没亮),然后是一扇扇等距排列的房门,全部都跟学校的特别教室一样,设置了读卡机。不像一般医院里的装潢,这里简直就是……研究所,仿佛动画跟电影里面常会出现的场景,难道我不觉间跨越了现实跟幻想的分界线吗? “喂,等等——”在走廊上前进没几步,制服绫香就开口发言了:“你打算带我们去哪里?我刚才为了追你跑得很累耶。” “那到这里就可以了。”洋装绫香停下脚步:“其实哪里都无所谓啊。”她回头瞪着另一个绫香:“反正一样要死。” “死?谁要死?” “当然是冒牌货该死啊。”说完就从腰间抽出东西来。 在灯光下闪烁的是……一把刀子。洋装绫香朝另一个绫香挥刀攻击,绫香移动上身惊险地闪过,随即用力去撞洋装绫香,两个绫香在走廊地板上跌成一团。刀子一闪—— “啊!”制服绫香往后退,领子已经被割破了,不过似乎没有伤到皮肉,她用手稍微确认过后膀的状况,立刻转身朝我跟千鹤的方向跑过来。 洋装绫香从容地站起,双眸布满杀意,散发出憎恨的冷光,举起刀子往我们的方向冲过来。制服绫香绕到我跟千鹤后面,突然推了我一把,居然拿我当挡箭牌!洋装绫香冲到我面前,刀子向下挥落,我反射性地缩起肩膀,整个人重心往前栽下去,幸好这个动作正可以避开攻击。 回头一看,洋装绫香瞪着我,而另一边的制服绫香已经逃之夭夭,刚转过墙角,后面还跟着千鹤。等一下,别丢下我,救命……救命啊—— 洋装绫香咬牙切齿,额角抽筋,浑身都是杀气,凝聚了所有的愤怒。让另一个绫香逃走,似乎令她非常生气,而愤怒的矛头……又是指向我吗?她认为是我协助她逃亡吗?不对,不对啊,我只不过是被推了一把而已……可是我并不觉得她会听我的解释,那个眼神充满了百分之百的杀气,说什么都没用。 “呜,噢——”我硬逼自己站起来,膝盖已经跌破皮了。 “啊——”然后我拔腿狂奔。为什么会这样?搞什么鬼嘛,到底怎么回事?我会死吗?会被杀掉吗?不要!我不要啦—— 8 我脚步蹒跚地来到仓坂综合医院。一踏进大厅,怀念的香味就包围过来,有股想要直奔诊疗室的冲动,但我还是发挥理智强迫自己回到现实。没错,仓坂医生死了,他死了……死了。 候诊室里的人用见到鬼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没办法,有个全身湿答答还沾着垃圾的女生跑进来,任谁都一定会觉得很恶心吧。而我对那些眼光并不以为意,笔直地走向电梯,按下按钮等待电梯下来。身体的每一处关节都剧烈疼痛,视力也差到极点,只是不断地模糊恶化,自己都觉得能撑到这里实在了不起。 电梯门打开了,我走进去,按了关门钮,然后开始搜寻记忆,却发觉脑中全都是别人的记忆,我自己——山本砂绘的记忆,必须要花一点时间才能挖掘出来。 哈哈,都是别人的。你自己的跑哪去啦? 我不理会右半身说的话,同时按下二楼跟六楼,电梯开始下降。其实我并不是很确定,不过对于仓坂医生遗书中写下的两个数字,除此之外也想不到别的含意了,而且他还曾经提过那个吃人电梯的传闻。 电梯停了,门打 开……果然,我的推测是正确的。前面有扇黑色的门,我走过去仔细地观察,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启,看看周围,发现旁边有个电子锁跟液晶萤幕,上面简单地排列着从0到9的阿拉伯数字。我按下2跟6,萤幕上显示出红色的26两个字,但毫无反应,于是我又重复地按下262626,结果数字一直连续到画面的尽头就一口气消失了,看来应该是输入错误,接着我改成626262 ,但数字还是一样消失。 我一边拨着淋湿的头发一边思考,随即想到解答,真是……太简单了吧,不过换作任何人得到那么大的提示,应该都有办法解开。我输入033333试试看,立刻发出哔的响音,看来我答对了。 “进行身分比对,请报上姓名。”有个机械化的女性声音传来,但没看到扩音器。 “山本砂绘。”我照实说。 “通过确认。”令人惊讶的回答,通过确认? 黑门完全不在乎我的复杂思绪,依照设定自动开启。整条走廊明明灯光很亮,却又有种诡异的阴森气息,我走进去,每踩一步,袜子就湿湿地贴在脚底板上,感觉很不舒服,于是我途中就把它脱掉。走廊上有好几处转角,简直像迷宫一样,多到让人不知究竟哪里该转哪里不该转,对于个性优柔寡断的我而言,这真是个大难题。 总之就只好边走边看情况应变,如果能先预料到前面有什么危险的话,至少还可以稍微注意一下,可是眼前的情况是完全的未知数,医院里建造这个秘密空间究竟有何用途我也不清楚。而且我也不能畏畏缩缩地,不,应该说这时候害怕也没有意义,现在我所能做的,只有努力集中模糊的视线向前探索。在途中我试着去开开看那些房间的门,却一如所料地动也不动。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脑中思考着,这个空间究竟代表什么意义?用来做什么的呢?我一无所知。还有,为什么仓坂医生会知道这个地方,跟他是院长的儿子有关系吗?父子两人有什么企图?究竟在计划些什么? “看到了吗?这就是我啊。”背后突然传来稚嫩的声音。 我吓一跳,立刻回过头,眼前是—— 夏天……当时的……想吃东西……当时的那个小女孩。肚子好饿……穿着红衣服,幼稚园年纪的小女孩,戴着宽檐帽的小女孩,我咬下左手,害死的小女孩,被以为遭到野狗攻击的小女孩,那个女孩子……站在我眼前。 “你看——”小女孩往前走一步……面无血色。 “哇啊啊啊——”我大声尖叫,整个人腿软跌在地上。“啊?……咦?等、等等……别、别别……别过来,喂喂……”很想逃,可是完全站不起来。 “我叫你看嘛。”小女孩毫不在乎我的恳求,越来越接近,她的手藏在袖子里看不清楚,但这时候哪还管得了那么多,不管她有手掌也好没手掌也好,还不是都一样,因为这个女孩,根本就不应该会出现啊。 “你看——”帽子下隐约可见她伤心地瘪着嘴。 “别过来啊啊啊——”我用尽全力大喊:“不要,不、不要——”我挥动双手,想要阻止女孩再继续靠近。“对不起,对不起……对、对不……” “我叫你看啊。” “不要!” “你看。” “不要!你、你搞错了……” “你看嘛、你看嘛。” “为什么你还活着!”超越极点的恐惧,转化成愤怒,我大概已经疯了:“我……我吃掉你的左手,你不是……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还活着!” 这时候——有东西打中我的背,接着是脖子,好痛,我忍不住倒下,然后头部也被攻击了,我伸手去挡,结果肚子立刻被踢。好痛苦,攻击还不停止,我全身被狠狠揍了一顿,好痛好痛,脸被踢中,鼻血喷出来。为什么?怎么回事?好痛啊……住手,痛死了……是谁? 把我揍得体无完肤的是——千鹤。千鹤她……面目狰狞地用力踹着我。千鹤?为什么? 为什……好痛! “千、千鹤——” “混蛋!”她下手毫不留情。“可恶、可恶,去死!”然后跨在我身上。“去死!去死!” 她握紧拳头,用尽全身的力量殴打我的脸跟胸部,根本来不及防备。“去死!混蛋!”从来没听过千鹤发出这种声音,充满了憎恨的声音:“你这混蛋——” 拳头直接攻击到肋骨,冲击力传到内脏,我吐出血来,模糊的双眼朝走廊看过去,那个被我杀死的红衣小女孩,已经不见了。 9 终于找到一间没有上锁的房间,当我从玻璃门前面经过时,门自动打开了。如果就这样没头没脑地一直在走廊上乱跑,可能会碰到洋装绫香,所以我逃进门里面。房间里一片黑暗,除了地板跟角落几盏微弱的绿色夜灯以外,没有任何的光线,我伸手寻找开关,墙上却什么也没有,不过光凭夜灯的光线,已经足以知道室内的面积,大约有三间教室那么大。天花板很高,让人联想到天文馆……左右两边墙壁里嵌着东西,太暗了看不清楚,依照光线的反射来看,似乎是玻璃材质的物品,究竟是什么? “那是养殖瓶。”前方传来这句话,同一时间灯光亮起,我惊讶地抬起头,却没有太多的恐惧感,因为那是我熟悉的声音:“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任使用了。”从眼前一扇门走出来的是——青威。灯光一亮,墙上的玻璃物品就看得很清楚,那是奶瓶形状的玻璃筒(体积就跟成人的身体差不多大),上下都被铝制的盖子封住,排满了整面墙壁。 “啊,青、青威?”即使再怎么不害怕,脑中还是一片混乱。“为……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不停在发生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我从没想过这世界居然可以混乱到这种地步。“为什么你会在这……” “好了好了,不用那么担心啦。”站在房里的青威,露出跟平常一样的笑容,唯一不同的,就是她今天穿着打褶的白衬衫,搭配一样打褶的长裙,非常普通的服装(呃……虽然还是比普通衣服显得装饰过多)。对于只看过她角色扮演的我而言,便服造型的青威反而感觉不太自然。 “或者应该说,那是我的台词才对。” “咦?”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这句台词,本来应该是由我来说的啊。” “咦?” “小海,你是怎么进到这儿来的?就算知道这层楼的存在,也无法通过声纹比对…… 啊!”话说到一半,突然变成危险的表情:“是某人带你来的吧?” “某人?” “不过真奇怪,那家伙会跟小海认识吗……” 背后的自动门被一口气撞开,发出清脆爽快的声音,有个东西跟玻璃碎片一起摔在地板上,那是……是绫香,穿制服的绫香。 “啊,啊……绫香!”我跑到绫香身边。 “可……可恶,可——”绫香痛得缩起身体,刚才的撞击把制服割破好几块,膝盖正在流血。不得了,一定是被玻璃割到的,啊,绫香美丽的肌肤受伤了…… “要……要不要紧?”我小心地帮她拿掉身上沾到的碎玻璃,连头发上也有,我小心地不去伤到头皮…… 咦?……奇怪,太奇怪了,为什么头发一点光泽也没有?绫香的头发一直到刚才,都还是充满光泽的。咦?不太对劲,我扶着倒在地上的绫香,把她的脸扳过来。 “啊!”我摸到的睑不是须川绫香,是个陌生的欧巴桑,这个陌生欧巴桑正穿着绫香的衣服。 “哇——”我反射性地倒退。“天啊——”双唇忍不住颤抖:“你……你、你是谁?” “你问我是谁?”水手服欧巴桑笑 出鱼尾纹来,年纪大约四五十岁左右,双眼混浊,脸上都是斑点,还有一口黄板牙,看起来很脏。“还用说吗,我当然是你最喜欢的须川绫香啰。” “胡说!” “真过分耶,我才没有胡说。”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制服裙底下的两只脚,也布满了斑点。“我的确是须川绫香,没有错啊。” “啊……啊,啊啊——”我靠在墙壁的玻璃瓶上。 “真没礼貌!看到我的脸居然吓成这样!”欧巴桑露出黄板牙笑着,然后粗鲁地用手拍掉肩膀的玻璃碎片,这种动作当然不是绫香会做出来的,因为绫香是天使啊。 她是谁?我的脑筋无法跟上这个异常状态。这个欧巴桑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穿着绫香的制服?头好痛,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想赶快回家。 “没事吧?小海,你脸色很差喔。”青威不知何时站到我旁边:“要不要休息一下啊?你整个脸发青耶,真的。” “啊,青、青威……” “好了好了。”青威摸摸我的头:“别哭嘛,没事的,好了好了。” “好奇怪喔,青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哽咽:“那个须川绫香啊,是个很美很美的女生耶,才不是那种欧巴桑……” “你真的很没礼貌耶!”欧巴桑大声怒吼:“不要叫我欧巴桑啦,我还年轻,真的很讨厌耶。” “须川绫香?”青威抬头注视着欧巴桑。“哦,对了——” “你知道她是谁吗?” “不,我才不知道这种欧巴桑,我根本就完全当她不存在啊。”青威笑着说,然后住平坦的胸前比出和平的手势。“因为我很年轻啊,年轻是无敌的,大无敌喔,如果魔动王在学校出动的话,学生都会死光光喔。” “喂,你是谁啊?”欧巴桑皱着眉头,斜眼瞪着青威。 “你觉得我是谁?” “不知道,重点是,帮个忙吧,我被迫杀耶。” 欧巴桑看往破掉的自动门,啊,对了,另一个穿洋装的绫香——或许应该说那才是真正的绫香——在哪里呢?我下意识地想看到她,想要确认些什么。 “你竟然——”破裂的自动门打开了,洋装绫香按着头站在门口,我跑过去,有股想要紧抱住她的冲动,刚才明明还被她追杀的,真是莫名其妙。 “哈!我竟然怎样啊?”欧巴桑斜睨着绫香,用卑鄙阴险的声音回嘴,完全是个恶心的人。“喂,小姐,多亏你刚才推了我一把,害我脚被割破了,你要怎么赔偿我啊?” “冒牌货就该死。”绫香抓起掉在地上的刀子:“去死……” “呃……我说,两位,虽然我不太清楚怎么回事,但是不可以打架喔。”青威往前跨出一步:“没有人想要看女人的战争。” “这不是什么战争,这是夺回我自己的身分。”绫香简短地回答。“你是谁?” “我是可爱的女生啊。”青威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那位欧巴桑——”说完又朝欧巴桑看过去:“你做了什么?” “吵死了!你是谁啊?这是非法入侵吧。” “这里是我家。” “你怎么进来的?” “就跟你说这是我家了啊。”青威转过身去:“走吧,小海,这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随便她们去打好了。” “我……”我揉一揉湿润的眼睛。 “好了好了,走啦。”她催促着我:“连我都快不正常了。” “喔。”其实我真的很想看着绫香。 我们走向青威出来的房间,欧巴桑叫我们等等,但青威当作耳边风。我跟在她后面,青威打开房间门,门一开启,里面站着镜同学,青威一脸错愕,镜同学揪住她的领子,拉到自己面前,然后把水果刀架在她脖了上。 “时间到——全员暂停。”镜同学的声音在室内回响:“乱动会没命喔。” “啊,是镜同学呢。”欧巴桑的眼神像是看到老朋友一样:“我才在想你怎么没去上学,原来你一直待在这种地方吗?” “你哪位?” “唉呀呀,好冷淡喔。”长满斑点的脸孔皱成一团。 “当然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吧,我昨天才开始躲在床底下的啦。” “躲在床下?”青威一边留意水果刀一边开口:“唉呀,好讨厌。” “什么好讨厌?” “那我自慰的声音都被听到了。” “我录下来了喔。” “哇哈——” “那是什么反应啊?” “对了,你是怎么进到这层楼来的?”青威笑着问,声音却很认真:“怎么通过声纹比对的呢?” “喂,你喘息声很大耶。” “回答我嘛。” “啰唆,回答问题是你的责任,好了,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部老实说出来。”镜同学语气很犀利,还用冰冷的眼神盯着我们所有人。“这样我才饶你一命。” “饶她一命?”欧巴桑嗤之以鼻:“我跟你说,镜同学,那家伙被怎样都不关我的事,我根本不认识她。”说完就用粗燥的手指比着青威。 “别搞错了。”镜同学从容地回答:“有生命危险的,是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 这句话刚说完,从她背后突然走出一个陌生人,年纪大约是二十多岁,穿着西装的男子。 “你……”绫香倒吸口气。 “久违了。”男子微微一笑,对着绫香说:“请别再逃走了,拜托。” “这个人叫做王田,是我在调查医院的时候偶然遇到的,虽然他没什么诚意,不过有火力就够了。听好,不能乱动,否则一枪把你脑袋打飞出去喔。” “我可是满怀着诚意呢。”叫做王田的男人苦笑:“你忘了是谁帮你破坏声纹比对系统的吗?” “我忘了。”很简单的回答。“好……不想被这个人杀掉的话,就照我刚才所说的,把事情一五一十地供出来。听好啰,谁敢反抗就会马上没命。” “喂……”青威边调整呼吸边问:“既然有那么厉害的人在场,为什么只有我要这么倒霉啊?”她鼓着脸颊:“很不公平耶。” “你是人质啊,所以死心吧,中村同学。” “中村?”我吓一跳,立刻脱口而出,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她说的中村……是那个中村吗? “什么嘛,后知后觉。”镜同学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的反应:“你到现在都没发现吗?这怎么看都是男的吧?要不要摸摸看?”说完就伸手去拉青威的头发,结果轻易地……一拉就掉了——假发? “我不是存心骗你的啦。”青威……中村他边讲边笑:“对不起啰,小海,不,香取同学。”说话的声调变低了,虽然还是比一般人高,但确实是男性的声音…… “羽美——”跟中村身体紧贴的镜同学看了我一眼:“你啊,把我的忠告都当成耳边风了呢。” “啊,我……”为什么她要对已经很错愕的人落井下石呢? “算了,这也是自作自受。来吧,各位,全部集合过来,就在这间房里把事情讲清楚,至少还可以准备饮料,不过呢,刚才我看过冰箱了,里面只有牛奶,啊,还有速溶咖啡…… 好,那大家就来开个咖啡茶会吧。” “啊,我要咖啡牛奶。”青威……不,中村开口说:“把咖啡粉跟砂糖加到牛奶里面。” “你是人质,没你的份。” 第九章 只有毁坏的星期一 1 我们被集合在中村的房间里,室内有格子图案的床跟花纹壁纸,还有小冰箱跟粉红色地毯这些可爱的东西,怎么看都应该是女生的房间。 我坐在床上,旁边是拿着小刀跟咖啡杯的镜同学,而镜同学脚边是手脚被绑住的中村,床边则是小冰箱跟微波炉。然后在距离几公尺的房间中央,站着绫香跟那个欧巴桑,叫做王田的人用身体堵在唯一的门前面,逃不出去……啊,对了,千鹤跑到哪去了呢? “在开始前可以说句话吗?”中村抬头看着镜同学,虽然假发被拿掉,声音也变低了,却没有不自然的感觉。 “请。”镜同学喝了口咖啡,结果有在喝饮料的,其实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你是怎么找来这间医院的?” “走路来的。” “不,我不是问那个。” “从二年b班的学生身上查到的啊。”她的口气像在说这个问题很笨。 “哦?真亏你想得到呢。”中村喃喃地说,然后轻轻点了头:“好,我了解了,原来如此。” “没问题了就赶快开始吧。” “该从哪里开始讲起呢?” “你的行动。” “遵命——”中村笑了笑,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笑得出来。“我的工作就是,寻找预言者。” “果然。” “因为预言这东西实在很好用呢。”中村讲了句废话。“在几月几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只要能知道的话,就可以轻易避开麻烦了吧?再善加运用,还可以看穿对手的招数,收集情报是谈判成功的最大关键。” “你所谓的谈判是指什么?” “呃……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嘛。”中村含糊带过。 “是谁指使你的?” “喔,云端上的大人物啊,详细资料没有告诉我,反正我是负责居中管理的。” “真的不知道吗?”镜同学用手指捏着刀柄,在中村头上晃动,而另一只手正优雅地拿起咖啡杯,呈现不协调的画面。 “哇!很……很危险耶!”中村扭动被捆绑的身体,脖子转来转去想避开刀子。“我真的不知道啊,真的嘛……” 镜同学把刀子放开,然后……刀子就从中村脖子旁边不到五公分的地方落下,刀尖刺进地板,可以听到中村吸气的声音。 “镜、镜同学——”我吓得从床上站起来。“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真的不知道吗?”镜同学无视于我的反应,又捡起刀子,重新悬在中村的头顶上:“再来一次试看看。” “镜同学!” “吵死了羽美!”镜同学喝完咖啡,把空杯像垃圾一样丢出去。“这么近距离大叫,耳膜会被震破啦。” “了不起耶,镜同学。”欧巴桑用手掩着嘴,呵呵呵地笑:“果然是狠角色,太令人赞叹了。” “那你到底是谁啊?”镜同学回问她。 说得一点也没错,这个早就失去水手服打扮特权几十年的老女人,究竟是哪跑来的?而且又为什么要做这么诡异的打扮,难道是角色扮演吗?真想叫她不要闹了。 “别把同班同学的脸部给忘记啊,而且还是这样的美女。”欧巴桑摸着自己长斑的脸颊,真是个恶心的画面。 “啥?同班同学……”镜同学歪着嘴:“你是留级几年了啊?” “不好笑。”欧巴桑皱巴巴的手交叉在胸前,声音很阴沉,洋装绫香斜睨着这一幕,不过她的注意力似乎有一半都在门前那个叫王田的男人身上,从她刚才的反应看来,两人应该是认识的…… “要生气请便,我正在跟中村说话。”镜同学又低头俯视中村:“快回答吧,你是谁的手下?” “就、就说我不知道了嘛……” “不赶快回答,这次就会掉在头顶上喔。刚才我是故意没丢中的,你应该知道吧?” “嗯,对啊。”他还在笑:“了解得非常清楚,是的。” “那就快讲吧。” “幕后主使者是谁,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我只认识负责接洽的人,就是仓坂佑介……你应该知道这个人吧,就是这间医院院长的儿子。”中村连忙招供。“那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 镜同学把刀子射下。 “哇——!”中村扭动身体,刀子划过一秒钟以前他脸所在的位置,惊险躲过的中村,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会、会出人命耶!”我的心脏快到达临界点了,每次镜同学把刀子松开,坐在一旁的我寿命就缩短十五分钟。 “别讲没有意义的废话,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你打算杀了他吗?” “中村,这样是没用的啦。”镜同学打住跟我的对话,她拾起小刀,又把中村拉回原来的位置。“我呢,连仓坂佑介在干什么勾当都摸清楚了,所以,对我而言你说那些都没用的。” “咦……不会吧……”中村的额头上冒出大量冷汗。 “首先,一个班级出现了两名预言者,这个异常现象就是问题的起点。”镜同学握住刀柄,对准中村的鼻尖。预言?她在说什么?“这么特殊的能力,我一个人拥有就很够了,不是吗?预言者如果有两个三个以上,就变得没价值了啊。” “的确。”靠在门上那个叫王田的人开口了:“要是钻石也像普通石头一样随便掉一堆下来,那就不会有价值了吧。” “钻石也是石头啊。”镜同学立刻回答。“不管怎么说,一个班级里面出现两名预言者,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在不可能发生的偶然背后,一定藏着某种必然……是吗?”中村瞄着插在地上的水果刀。“嗯,有道理,尤其是这种情况。” “所以我就去调查了鹰羽高中。” “结果呢?” “什么也没有,历史简短,创办人也是个普通到极点的家伙,真是有够失望的。” “然后呢?”中村追问。 “然后我又接着调查二年b班,结果太惊人了——”镜同学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二年b班四十二名学生当中,居然有多达二十八个人曾经在仓坂综合医院就诊,这二十八个人,最少都有住院一星期以上的病历,我也是其中一名,因为背痛住进来的。” “咦?”发出声音的人是我,因为我想起班上的朋友——应该说只有下课时间维持关系的那群人——也有很多都曾经被送进医院,有的是发生交通事故脚骨折,有的是手一滑不小心摔下秋千,可是怎么会全部都在同一家医院呢? “羽美好像是例外吧,嗯,难怪。” “咦?”的确,我从来没受过什么需要住院的伤,可是……为什么她要说难怪? “嗯哼,真不简单啊,感觉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介入……算了……”中村的表情回复平稳:“只要公式一解开,接下来就简单了吧?” “嗯,这间医院的院长……仓坂喜一,似乎是公认的厉害角色。”她语气越来越肯定。 “那么,当初治疗车祸重伤的议员,就是一切事情的开端吧?” “天啊……”中村一脸错愕:“你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我可不是笨蛋。” “我知道啦。” “所以请你乖乖说出谁是幕后主使者,如果敢装傻,就把你那件可爱的衣服割烂喔。”镜同学用刀子的尖端,在中村衣服上轻轻刮过。 “啊——不要——”中村做作地扭动尖叫。 “嗯,挺适合你的嘛。” “我也想要伪装自己啊。”他突然停止不动:“就跟小海一样。”然后跟我四目交接,那仍然是 青威的眼睛。“你说的没错……仓坂喜一跟香取议员在那之后就迅速地走近。”中村来回看着我跟镜同学。 香取议员?是在说爸爸吗?我父亲确实是议员,据说在我出生以前,曾经出过一次大车祸。父亲他……做了什么事情吗? “我调查过议员香取晋太郎的事情,不对,不是我,是徽信社。”镜同学手一翻,刀尖转而对着天花板。“结果……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似乎连跟政治毫无关系的人也牵扯进来了。”说完又把朝着天花板的刀尖翻回来对准中村,然后用她惯有的冷漠眼神,看着坐在身旁的我:“羽美,你没有任何印象吗?是不是曾经有政治圈以外的人物被招待到你家?” “咦?”脑中一团混乱。 “我是说,你有没有目睹过你爸爸从事政治以外的活动?有没有看过刚才那间屋子里的玻璃箱?” 2 “香取议员很热中占星术跟风水之类的东西,当然不是只有看看什么幸运色而已,要讲究方位、室内摆设、星象天体运行……等等等等,据说周围的人都配合得很辛苦。”中村说。 “这我知道。”镜同学回答。 的确,父亲奇特的作风让我印象深刻,他会临时取消期待已久的旅行,理由是……“三月份不宜前往那个方向”,这种事情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后来他对黑魔术那种东西产生兴趣,好像还打算成立什么神秘宗教团体。”中村笑了笑:“居然去崇拜什么塔啰牌巫师,真伤脑筋。” “这我也知道。”镜同学又回答。 “还有一件事你也知道吗?”倒在粉红色地毯上的中村抬起下巴:“香取议员最终所渴望的,就是预言者。” “嗯,想象得到。”镜同学紧盯着中村:“不管是占卜也好、什么都好,目的都是为了事先预测自己身上会发生的灾难。” “黑魔术可不一样,那又是另一种。” “如果能够预测灾难,就可以将自己的损失减低到最小程度,甚至还可以知道对手的动向,进一步去阻挠对方……对政治人物而言,是最理想不过了。” “真方便呢。”叫王田的人大声地说:“家里只要有一个就省事多了。”说完他向前一步,看着镜同学:“我出时薪八百圆雇用你要不要?” “开什么玩笑,最少也要一千五。” “喂,我是低收入户耶。” “那就不用谈了。”镜同学连看都不看他,果然是个天生冷淡的人。“喂,中村——”刀子在中村的脖子上滑动,他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你们究竟是怎么找到二年b班这些预言者的?我真的很想知道呢。” “预言者是不能用找的,毕竟自然诞生的实在少之又少,就这点而言,比钻石还要贵重得多了。” “那又是怎么……” “很简单,做出来。”他回答得很快:“你跟藤木……应该说二年b班这二十八个人,都是香取议员跟仓坂喜一还有那些云端上的大人物所制造出来的,也就是他们的所有物。” “预言者是做出来的?我也是?”镜同学挑起右眉,微张着嘴,露出前所未见的表情。 “没错,你们这些预言者是做出来的。” “怎么做?” “不能在这里说出来啦……哇!等等!不要动手,冷静听我说啦。”中村盯着她握住刀柄的手指。“如果在这里公开预言者的制造方法,对你跟你家人的尊严可能会造成伤害。” “无所谓。” “我有所谓啊。好吧,先声明,这个方法意外地简单而且很原始,你放心,不是什么复制人那种老套的做法,我们并未使用任何尖端科学的技术……呃,好像也有。” “就是那个房间吧?”镜同学用下巴比着那位王田所堵住的门,应该是指那个排满了玻璃箱的房间吧。 “预言者不经过子宫孕育就诞生到这个世界上。”中村突然开口。 “请用听得懂的人话说。” “预言者几乎都是被怀孕的女性给堕胎掉的。” “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因为这些小孩子并不被期望生下来啊。”中村笑了,笑得很大声。“没有人会想要生下这样的孩子啦,所以几乎都在中途就被舍弃了。”说着又闭上嘴,停止不笑:“这些被舍弃的人类‘雏型’,被培养到正常婴儿的大小,就是靠那些玻璃箱的设备。不过我对具体的过程方法跟原理并不了解,你应该也没兴趣知道得那么详细吧?” 那些玻璃箱的用途,居然会这么科幻,简直像是在说有飞碟掉进院子里一样,我有种脱离现实的奇妙感觉。 “那些设备是往一九七二年完成的,之前为了实验,还强迫一些婴儿硬生下来,真是太过分了。”中村的话我听不太懂,但可以感觉得到是让人很不舒服的事情。“然后托了这些设备的福,预言者的生产率直线上升,这个隐藏的楼层,就是为了装置这些设备而建造的,而且盖在医院里的话,就算被发现、被曝光了……那些云端上的大人物也不会有麻烦。” “真是小心谨慎呢。”叫做王田的人嘲讽地说:“越是上面的人就越龌龊,我没权没势,所以最干净。” “真敢讲,那种话自己讲一点说服力也没有。”镜同学放下水果刀,两手撑在床上,轻轻呼了一口气:“喂,那我是谁的小孩啊?” 迟钝的我反复思考她的问题,才终于理解到事情的轮廓——怀孕,堕胎,不被期望的小孩,都归纳出一个结论——镜同学,不,被集中在二年b班的二十八个人…… “我怎么知道你们的父母是谁。”中村的同答很简单:“我们只知道这些人都是被制造出来的预言者,应该说,我们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二年b班这二十八个人都是预言者吗?”镜同学问他。仔细一想,这真是很诡异的情况。“为什么要把预言者都集中到二年b班来?” “可不可以不要连续问那么多问题啊,我只有一张嘴,你看不出来吗?” “那就快回答我。”这回她只有用口头催促,没有拿刀威胁。 “预言者并不是轻易就能诞生的,虽然的确可以大量生产,但是这些生下来的婴儿当中,真正具备预言天赋的,实际上不到两成。”中村低声说着:“大约有八成都是失败作品—— 或者称之为普通人,而具有预言能力的两成当中,大概只能筛选出一两个完美的成品吧…… 不,能够有一个就很好了,正因为这样才显得价值非凡。” “那我呢?我是完美的吗?”镜同学指着自己。 “以满分一百来说,你算六十五分。” “真严格耶。” “这个分数已经是放水了。” “那把预言者集中在二年b班的理由呢?”镜同学又重问一次。“为了方便管理?” “也为了方便监规。我一知道谁有预言能力,就会立刻向上级报告。” “这也是你的工作啰?” “宾果——”中村嘴角上扬:“不过……这种工作到处都是,也没啥好骄傲的。” “你已经把我呈报上去了吗?” “当然。”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是预言者?”她弯腰向前倾,双手环胸:“我应该没有像藤木那样讲出来过。” “拥有预言能力的人,多少会有异于常人之处,所以不难看穿啊。” “嗯哼。”镜同学露出神秘的微笑。 “其实你也算是很招摇的了。”中村也回她一笑:“因为没有一个高中女生会在上课时间看诸星大二郎(注31)的科幻漫画。” “那是谁?”王田问。 “干嘛,对我的兴趣有意见吗?”她无视于王田的疑问,好险,我差点就脱口而出一样的问题。 “没有意见。”中村轻轻地摇头。“对了,我很喜欢《生物都市》。” “我喜欢《袋子里》,那意思是说,你用诸星大二郎来判断我是预书者?” “怎么可能啊。我开始怀疑你是预言者,是从岛田的事情发生之后啦。” “岛田?”我不由得提高声音,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岛田这名字? “岛田命案不是被当作密室事件吗?”中村嗤之以鼻:“真是小题大作。” 小题大作?发生那么离奇的事件,当然要郑重处理啊,我跟绫香、还有警察,已经绞尽脑汁都还没解开谜团。 “真是单纯啊。”中村看着我:“小海——不对,是香取同学,请你回想一下。” “咦?” “你跟须川进去美术室发现岛田尸体的时候,你作出了什么反应?” “反应?”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没有啊……只是受到惊吓而已。” “惊吓完以后,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呃——”我还是不了解他的用意。“我手扶在墙壁上,然后,视线一直没办法离开尸体……” “嗯,然后你是怎么移动的呢?” “啊——”中村一问,穿制服的欧巴桑立刻发出声音,接着露出黄板牙嘿嘿嘿地笑,很恶心的画面。“真没意思。” “唉呀,真不愧是当事者,已经想到了。” 当事者?事件的当事者,只有我、绫香跟镜同学,还有斯巴达而已,根本不关那个欧巴桑的事。 “当时我啊——”欧巴桑继续笑得很恶心:“我绕过桌子,走向岛田陈尸的讲桌,然后只注意到尸体……还有黑板上的字,所以完全没有在看周围的情况,香取同学你呢?” “咦?”为什么这个欧巴桑会知道绫香的行动过程?而且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这里来?我顿时不知所措。“我,呃,绫香走到尸体旁边,我也打算跟过去,就扶着墙壁慢慢走,可是越来越觉得害怕,走到一半……就停在中间,然后,然后我——” “所以也就是说——”中村打断我的话:“两位都绕过课桌椅,走到岛田陈尸的讲台那边,而且眼睛都只盯着尸体看。” “你的意思是不是——她躲过我们两个的视线范围,偷偷拿着凶器离开了美术室啊?”欧巴桑还在笑,眼尾都是皱纹。 “不可能啦。”我急忙反驳:“我跟绫香确实都只注意到尸体,可是不管怎么说,只要有人在走动,一定会被我们看到的啊,那间教室里应该没有可以躲的地方吧?” “你真迟钝耶,普通人当然会被看到啊,可是——”欧巴桑抓抓头发:“如果她事先就知道我们的动线呢?” “啊?” “包括你会扶着墙壁慢慢走到教室中间的事,还有我会绕过课桌椅走到尸体旁边的事,以及我们只会注意岛田尸体的事,一切的一切,如果她事先就已经知道的话会怎样呢?” “会怎样……” “那她就可以逃出去了不是吗?”混浊发黄的眼珠,转向坐在床上的镜同学:“你那…… 什么预言的东西,是怎么出现在脑子里的我不知道,不过应该多多少少有出现过今天这个场面吧?” “嗯。”镜同学点头:“没错。” “镜同学,真的是你杀了岛田的吗?”中村问。 “不好意思,人不是我杀的喔。” “可是……岛田他死了。” “岛田他啊,是自杀死的。” “自杀?”我大吃一惊,忍不住激动地回问:“岛田是自、自杀死的?” “嗯,在我眼前死掉的。” “不是被人杀死的吗?” “什么啊,你也认为是我杀的吗?真是冤枉耶。” “不……我——” “那你说说看,我有什么理由要杀了岛田啊?” “我也觉得很奇怪,原来如此,自杀的话就另当别论啰。”中村的语气似乎很愉悦:“总而言之,你事前就已经预知到岛田会自杀的事情,还有须川跟香取她们会走进教室的事情啰?” “嗯,没错。”镜同学放下双手,突然又拿起身旁的小刀。“将凶器带出美术室,让岛田的自杀变成杀人事件的,就是我。” “怎么会——” “这是事实。” “可是……”我呆住了,岛田是自杀的?镜同学把凶器带走?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然后我把凶器藏在书包里,出了美术室才站在门口出声叫你们,看起来就像是刚好路过一样,如何,对我的行为有什么意见吗?” “可是书包里……”那天接受侦讯的时候,记得她说警察有搜书包。 “我很擅长缝纫喔,把书包底部做成两层,凶器就可以藏在里面啦,这可是基本技巧呢。” “就这么回事,很简单吧?之前我也想过很多种可能,但是不管怎么想,那个跟岛田同时在美术室里的人,都应该还留在里面才对。”中村突然表情变得很认真。“而要逃过一两个人的视线离开教室,普通人是办不到的。” “所以你就认为凶手是预先知道情况的人……也就是预言者啰?” “没错,而且发现尸体的四个人当中,能够把凶器藏起来带走的,只有你——镜同学。” “所以你就认定我是预言者了吗?” “宾果!如何,很有逻辑吧。” “这样叫做很有逻辑,那购物台的广告词就是相对论了。”镜同学把刀子贴在额头上,刀面映着她锐利的眼瞳。 “镜同学——”欧巴桑用粗哑的声音发问:“为什么你要那么做?” 这是最大的问题,虽然我们已经了解她的手法,却不能理解她的动机。 “还用说吗,当然是为了试探你啊。”说完她用冰冷的眼神睨着制服欧巴桑:“你是吸血鬼吧?” “啥?”欧巴桑睁大一边眼睛。 “你想吸岛田的血对不对?装傻也没用,我看得很清楚喔。” “你们在讲什么啊?”我听不懂,这两个人在讲什么呢?吸岛田的血?听不仅,为什么要吸血?又不是蚊子,说什么吸血……“不要吸”? “是你把岛田逼去自杀的吧?”镜同学不理会我,说了一句相当惊人的话。 “是岛田告诉你的?” “是第六感。” “真厉害,没错,虽然我没指定日期跟地点,不过我的确有要求他自杀,而且必须让我第一个发现。”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为什么她要这么做? “这还用说吗,岛田,还有中村——”欧巴桑偏过头去,斜眼瞪着中村:“你们都在欺负千鹤吧?所以我要让你们自杀谢罪,就从最懦弱的岛田开始,不过我没想到事情会那么顺利就是了。” “太过分了!” “啊?过分……哪里过分?”欧巴桑犀利的眼神转向我:“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就连你自己,也没有帮过千鹤不是吗?你每次都装做没看到吧?不管千鹤遇到什么事情,你都觉得跟自己无关吧?” 我无法反驳,她说的一点也没错,可是,那也是不得已的啊,像我这种人,根本就无能为力,更何况还是以前的我…… “不要欺负弱者。”镜同学开口:“那么,你又是何时听岛田说他会在美术室自杀的?” “当天下午啊,在他离开教室以前,对了,他还要我四点牛过后再到美术室去。”欧巴桑回答。 “你找羽美一起去是有什么目 的?” “废话,当然是想制造证人啰,有个不知情的第三者一起行动,我就可以成为单纯的目击者啊。” 我突然很想哭,原来绫香并不是认同我,纯粹是为了自保而利用我……不,不对,这个欧巴桑不可能是须川绫香,我在胡说些什么。 “上了年纪的老女人真是狡猾耶。”中村维持侧躺的姿势,抬头看了欧巴桑一眼。“拉着香取同学作伴,假装是偶然发现的,这样就可以顺利进入美术室了呢。” “闭嘴,什么老女人!”欧巴桑发出尖锐的声音,而穿洋装的绫香,就默默地旁观她的失态。 “不要管什么年纪了,那无关紧要。你按照预定计划发现岛田的尸体,然后又按照预定计画让羽美也目击到,还打算以报警为借口把羽美给支开。”镜同学向她确认:“可是这时候意外状况发生了,在岛田周围,并没有自杀的凶器,而且黑板上还有字……你如何反应?” “我很紧张呢。”欧巴桑发出下流又轻蔑的笑声:“那真的让我吓一跳,没有凶器就表示有人介入,不过最让我惊讶的,还是黑板上的字啊。” “不要吸……”我不自觉地低声念出写在黑板上的字。不要吸……什么意思? “我立刻就知道那是写给我看的,因为我当时正准备要吸岛田的血啊,真的是大吃一惊,吓得口水都流出来呢。” 这个比喻很明显地用错了,不过现场没有任何人吐槽,所以我也保持沉默。 “其实本来可以不用那么迂回,只要在你们去美术室以前出面阻止,或是等你把羽美支开以后我再出现就好了。”镜同学盯着欧巴桑:“可是我不想惹麻烦,不想被你发现我在注意你,果然,用暗示的手法会让人更加紧张吧?有一种被盯住的感觉。” “谢谢你的多管闲事。”欧巴桑撇撇嘴。 “然后你为了找出那个看穿你阴谋的人,又拉着羽美一起追查凶手。” “哈,都被你看穿了吗?真无趣啊。” “不,我所知道的仅此而已,我并不是万能的,像你来这间学校的动机我就不清楚。”说到这里,镜同学突然没有表情。“还有,你到底是谁?” 3 骨头大概已经断了,身体很痛,痛得要命。感觉嘴里有异物,用力一吐,看到血块跟断牙掉在地板上。我移动布满淤青的脚,撑起疼痛的身体,可能内出血了吧,眼前是诡异的红色视觉。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想不出理由。 千鹤把我痛揍一顿之后就消失了,不知道跑去哪里,而且她心情异常地愉悦,甚至还边跑边跳。我不仅,为什么千鹤要攻击我?从以前到现在,我一直都是站在她这边的,虽然无法阻止藤木那些人的行为,却总是拥抱她、安慰她……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完全无法理解。我承受不住全身的剧烈疼痛,不由得靠在墙壁上,头也痛、脖子也痛、手也痛、胸口也痛、背也痛、脚也痛……所有的部位全都在痛,每呼吸一次肺就觉得更痛苦,嘴里流出汨汨的鲜血,双脚不停地颤抖。 千鹤……我想起千鹤的脸,千鹤的表情充满憎恨。憎恨?为什么千鹤要恨我?我并没有欺负她,为何会被憎恨?我看看左右,刚才那个红衣小女孩果然不见了。那个女孩子……到底是什么?明明应该已经死了,明明已经被我杀了,没有可能还活着。 我吃掉她的手,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然而那个小女孩却丝毫没有成长,完全跟我攻击她的时候一模一样,连衣服都没变。是受到惊吓停止生长了吗?或者那是我的幻觉呢? 是什么其实都无所谓,但我渴望了解真相,想要知道如何解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 我一拐一拐地在走廊上前进。 4 那个叫王田的人往前踏出一步,洋装绫香转身面对着他,欧巴桑边抓她没有光泽的头发边盯着镜同学,而握着刀子的镜同学接收到她的目光,就用充满强烈咒力的眼神还击,只有我跟中村两个人平静地旁观一切。房间里凝聚一股难以形容的磁场,这或许只是我自己的想象,但确实盘旋着紧张的气氛,感觉有什么事情一触即发。 “知道我是谁的人——”欧巴桑的目光扫视了八十三度左右:“在场有吗?谁讲得出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可多了。”叫做王田的人开口,边讲边松开一看就知道是便宜货的领带。“浦野宏美、叶山里香……啊,现在换成须川绫香了是吗?还真会取名字,有什么由来吗?” “你是谁啊?”欧巴桑转身盯着那个王田。 “我是谁都无所谓,仓坂美惠子女士,不……现在应该叫古川美惠子了是吗?” 古川美惠子是谁?头一次听到……古川? “什么嘛。”欧巴桑张着鼻孔喷气:“还真的有人知道啊。” “严格来讲,是看了你的脸以后才知道的,绝不是因为我的脑筋特别好。”叫做王田的人谦虚地说,然后又前进一步:“不过呢……我多少猜出你的能力了。” “是血吧?”镜同学插嘴,那个王田点点头,简短地回答应该是。 跟血又有什么关系了呢? “不好意思,我调查得非常仔细。”叫做王田的人继续说下去:“你在跟仓坂佑介结婚以前,据说一直都任职于初濑川研究所,没错吧?真是令人羡慕的高收入工作呢。” “哎呀,初濑川研究所。” “哦,你知道吗?”王田回应镜同学的话。 “我哥就在那里工作啊,研发人造人。” “真是令人羡慕的高收入工作呢。” “你西装已经穿破了,自己知道吗?” “呃,请问——”我怕跟不上对话,就开口发问:“什么是初濑川研究所?” “一群聪明过头变成白痴的人工作的地方。” “回到主题吧。”王田转回去对着欧巴桑:“来自初濑川研究所的你,跟仓坂喜一的独生子结婚,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如果躺在地上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所说的供词属实,那就很值得玩味了。” “我是男的啦。”中村朝向天花板嘟着嘴:“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喂,谁来把绳子解开啦。” “值得玩味……你想说什么?”欧巴桑紧绷的声音,跟中村正好成对比。 “跟热中制造预言者的男人的独生子结婚……你跟仓坂佑介是自由恋爱的吗?” “真是没礼貌的问题。”欧巴桑用没礼貌的声音回应。 “初濑川研究所的研究范围非常大,这一点连我也知道,物理学也好国学也好量子力学也好法医学也好机器人工学也好……总而言之,只要有挂上‘学’这个字的,大概全部都网啰了吧?真是的,光想就头痛了。”叫做王田的人,用食指比着自己的脑袋。 “会头痛就是你没有学问的证明。” “而且连诚意也没有。”镜同学还多补送一句。 “真失礼呢,我可是立教大学毕业的。”真是看不出来的高学历。“好,我不追问你结婚是因为特殊研究还是因为真正的爱情,不过你跟仓坂佑介结婚是事实,而且,虽然我本身对此半信半疑……可是你企图打探预言者的事情对不对?” “你这不就是在追问吗?”混浊的眼珠并没有垂下去,反而露出挑衅的眼神。 “那我换个问题好了,你为什么要杀死仓坂佑介?”王田无视于压力的威胁一再追问,似乎是个比想象中更顽固更厉害的人,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因为你的行为,造成自己的女儿——古川千鹤,在学校一直被欺负不是吗?你自己也看到那些场面了吧?” 这个人是千鹤的母亲?迟钝的我,到现在才发 现这件事,杀死丈夫之后逃逸的千鹤的妈妈,没错,她的名字——就叫美惠子。 “我知道自己做了对不起千鹤的事情,被欺负真的是很可怜……”欧巴桑突然情绪失控,水手服下的两条手臂微微颤抖:“我真的很想把所有人——包括藤木那只死猪还有田泽—— 全部都杀光光,结果没想到被那个吃人肉的山本砂绘给捷足先登了。”然后她突然睁大眼睛:“山本砂绘!啊,可恶!”她用力跺着地板,跺了好几下。“咬死香织的就是山本砂绘……绝对没错,吃人肉的家伙没有那么多个。” “香织?”王田皱着眉头:“那是……” “我的女儿。” “哎呀,砂绘有前科是吗?”镜同学说。 “她杀了我女儿啊,把左手咬掉吃下去……镜同学你不知道吗?有个小女孩被野狗吃掉左手的命案。” “不知道。” “啊……我、我知道……”我小声地说,那件事情因为太恐怖了,当时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强烈的印象。“你的女儿,那也就是千鹤的——” “香织是千鹤的妹妹啊。”欧巴桑皱着鱼尾纹老实回答,一讲到自己的亲生女儿,果然还是无法维持逞强的态度,我对她的反应感到些微安心。“千鹤对那孩子,是那么地疼爱……” “山本砂绘也是被制造的预言者之一。”中村静静地发言:“原来如此……她的能力突变成读取记忆的型态吗?” “仓坂他……”欧巴桑直呼自己丈夫的姓氏,而且声音里充满了憎恨:“仓坂他知道是谁害死了香织,却不肯说出真相,那家伙把研究看得比自己女儿还重要,简直是疯了。” “对研究者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 “啰唆,闭嘴!”她似乎对镜同学说的话很不能接受,又踏了地板好几下,完全没注意到穿洋装的绫香正用轻蔑的眼神看着她。 “所以你就杀了他吗?”叫做王田的人把手伸进口袋里。 “对。”很简单的回答。“我没有做错,杀了那个不是人的家伙,一点也没做错。” “仓坂医生不是冷血动物。”洋装绫香朝着欧巴桑,用清晰的声音强调,那果然是须川绫香的声音。 “他不但忽视香织的事情,还跟你这种小丫头发生关系,根本就没资格当人。” “发生关系?哇——太美妙了。”镜同学说出跟现场气氛很不相称的话,虽然这不是第一次了,但是这个人真的非常没神经。“真是个颠倒错乱的世界呢。” “啊,什么嘛……”叫做王田的人故意耸耸肩:“已经被抢先一步了吗?啊,不,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他连忙解释。 “别误会。” “啥?你说做了五回?”欧巴桑转过头去跟身旁的绫香面对面,把她自己的脸贴近绫香美丽的脸庞,距离大约只有十公分,我感到莫名地焦躁。“别开玩笑了,应该不止吧?喂。” “我跟仓坂医生,并没有发生那种关系。”绫香没有别开脸,依旧沉着以对:“你误会了。” “你说谎。” “仓坂医生想要让自己死去的女儿复活。”绫香继续说下去:“所以他才找上我,对医生而言,我只是一个道具而已。” 复活?听起来太超现实了,不过,今天所有的情况早就已经超现实了。 “你说谎。”还是同样一句话,但是声调明显地上扬。 “结果因为你杀死仓坂医生,整个计划就中断了。” “你骗人……”欧巴桑似乎打算否定到底,她的脸离开绫香,突然发出哽咽的声音:“那种事情不可能办得到吧……啊,对了,那个玻璃箱……所谓的成长促进装置是吗?是要用那个来复制细胞吗?香织的确有dna留下来……真没意思,这样并不能叫做复活……” “不是那样的——”绫香用彻底纠正的语气回答她:“如果是的话,就没必要用到我了吧?不是什么复制人,就是用我啊。” “啊?” “就是用我啊。”她又说一次。 “等等——”经过一段冗长的沉默,欧巴桑平板的声音响起,那双紧盯着绫香的眼瞳没有任何光彩,布满皱纹跟斑点的脸孔上,也没有任何情感:“你,该不会——” “嗯,没错,如你所想的。”绫香微微点头:“我是……” 欧巴桑突然扑到绫香身上,血管密布的手臂伸长,掐住绫香的脖子。清脆的声音响起,冰箱上微波炉的玻璃门被打破了。 “啊!”欧巴桑倒在地板上。 砰——发出很大的声音。欧巴桑趴着,按在头上的手已经被染红了,粉红色地毯渐渐被染成红黑色。绫香的紫色洋装被血喷到,上面有点点痕迹,白皙的脸颊上也沾了血,可是她毫不在意,直盯着倒在脚边的欧巴桑。 “啊,啊……”我说不出话来,全身都在颤抖,愣愣地看着头部喷血的欧巴桑,感觉自己血压正在下降,头痛得很厉害。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唉呀——”中村也抬起头看着欧巴桑。“地毯都脏掉了,清洁费用谁要出啊?” 这不是重点吧。 “用公费买单。”王田笑了笑,刚才放在口袋里的手已经拿出来,手中握着黑色的东西,是枪。 “你真的是很没诚意耶。”镜同学也盯着欧巴桑瞧,从那双眼眸分辨不出她此刻情绪到底是平静还是混乱。 “呜,呃啊,噢——”欧巴桑抱着满是鲜血的头,不停地哀嚎,仔细一看,她指缝间有豆腐状的东西流出来,我不想去深究那是什么东西。“混蛋……要、要杀……要杀也应该杀那个女的……快啊——” “啊?听不到啦。”叫做王田的人,把手上的枪利落地转几圈,就像西部警察电影里面的角色一样。 “杀……杀人了。”我的嘴不能自制地冒出这句话来。 “废话,我知道啊。”叫做王田的人走近欧巴桑,然后看了眼绫香,又把视线平移到我身上来:“我的职业就是杀手啊。” “杀手……”情绪一片混乱,突然变得有点想笑,杀手……这种东西不应该会出现在卡通跟漫画以外的世界才对啊。“杀手?” “没错,很厉害吧?”叫做王田的人蹲下去,把枪口对着不停冒血的欧巴桑:“你也太夸张了吧,才稍微擦过去而已不是吗?我瞄准的是微波炉耶……才怪。” “混、混蛋……”欧巴桑趴在地上,沾满血的手朝天花板伸出,伤口黏稠的液体从指缝间滴落。 “你不喜欢自己的血吗?” “我问你——”绫香抹去脸颊上的血,完全当作倒地的欧巴桑不存在,向那个王田发问:“刚才你们有说到血的事情,那是什么意思?” “喔……这个真相,实在是非常惊人呢。”王田指着欧巴桑流出来的血:“古川美惠子只要喝下谁的血,周围的人就会把她看成那个人,简单讲就是一种集体催眠……嗯,语言真是方便,什么都可以说明,只要说出口就能成为事实。” 这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啥?这就是解答吗?”镜同学一脸不服气,像是在说搞什么东西啊。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答案了。”王田用微妙的表情抬眼看着绫香。“外型一样也就算了,绝不可能连习惯动作都完全相同吧。” “可是她做到一样了不是吗?” “不对,严格说来,她只是让所有人觉得看起来一样,那是幻觉,我们从一开始看到的就是古川美惠子,是冒充别人的古川美惠子。” “真是够了。”镜同学叹口气:“原来不止羽美跟中村,连你都是伪装的啊?人不可以逃避自己,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 吗?” “我可没有伪装喔。”中村自言自语。 “唔……哈,哈哈哈,真没意思……”欧巴桑边痛边笑,感觉很诡异,让人浑身不自在。 “你——”王田把枪口用力顶着她的头,阻止她再笑下去:“杀害仓坂佑介之后,辗转逃亡……然后就冒充了浦野宏美。” “那真正的宏美呢?”绫香立刻追问。 “这个嘛……现在大概还沉在支笏湖之类的地方吧。”他简短地回答完又继续说下去:“然后成为‘浦野宏美’的你,就去接近她——叶山里香,并且得到她的血液,成功地冒充顶替。可是你杀她的时候失手了,更不幸的是,叶山里香遇到了我,而我正受托寻找‘浦野宏美’,于是当下就已经注定了你的结局。” “真、真是……一、一败涂地……”欧巴桑脸贴着地板,闷闷地说:“我……可是我,必须要控制二年b班……” “为了保护千鹤吗?”镜同学问她:“还是为了控制预言者?” “都有……” “真贪心哪。” “喂——”欧巴桑脖子动了动,转过去看着王田,她全身抽筋,满头都是鲜血。“你、你是受、受谁……委、委托的?” “仓坂佑介。” “啊?” “他事先跟我立下协定,一旦他被杀害了,我就自动开始接受委托。” “啊?” “我猜他应该早就发现你是初濑川研究所的人了。”他手指勾住板机。“而且他一定也发现你有冒充别人的能力——虽然不知道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得到的。” “啊——” “不甘心吗?那最后就给你一点救赎吧。我认为仓坂佑介先生并不恨你,我所得到的寻人线索,其实只有一张浦野宏美的照片而已,如果他真的想要除掉你的话,应该会提供给我更明确的情报,像是你莫名其妙的能力之类的,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如果你没有变成浦野宏美,我根本无法找到你,不过,会来委托我这种三流杀手,就已经足以证明他不是真的想杀你了。”他笑了笑:“我追踪到你的关键,就是这位叶山里香……以及跟镜小姐的巧遇,真的纯属巧合。这代表了什么意思,你应该知道吧?” “啊——” “仓坂佑介先生其实并没有要赶尽杀绝,只是赌赌机率而已,我想仓坂先生内心……一定还是比较希望你活下去吧。” 枪声响起,欧巴桑的身体重重弹了一下,随即陷入死寂。 “任务完结。”镜同学低声地说:“你在最后一刻终于表现出诚意了。” “只有表面而已。”王田把尸体的头转过来,露出流满鲜血的脸孔,又从口袋拿出照相机拍下,然后缓缓站起,低声说句该告辞了。 “要回去啦?”镜同学从床上站起来,往前踏出一步。 “你忘了吗?我是杀手,任务完成之后待太久是很危险的。” “为什么不杀了我们灭口?” “什么问题嘛。”他一脸惊讶:“你不是帮了我的忙吗?我是个很讲义气的人,才不会做出那种事。” “这样会惹上杀身之祸喔。” “我并不打算长命百岁。” “那连中村你也要放过吗?他可能会去跟上级报告你的事情喔。”说完就用下巴比着中村,而无法动弹的中村天不怕地不怕地笑着。 “喔……”王田把枪收进口袋里。“去讲没有关系啊,还可以帮我做宣传呢,多谢多谢。” “这样会惹上杀身之祸喔。” “我并不打算长命百岁。”王田说出同样的台词,然后看着绫香:“好了,走吧。”说完就转身走出房门离去了,绫香也跟在后面走出去。 “等等——”镜同学叫住她,绫香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你今后要怎么做呢?以须川绫香的身分活下去?还是回到叶山里香?须川的户籍可以不用担心,那个欧巴桑打点得很妥当,你打算去哪里呢?我真的很有兴趣。” 可是绫香不理会镜同学说的话,又开始往前走,终究还是离开了。 “我们也该解散了吧?”中村打了个大呵欠:“一直保持这个姿势,都开始想睡觉了,啊,你打算趁我睡着的时候偷袭吗?” “中村……”镜同学低声地说:“我今后要怎么办啊?”她又重新握住刀子。“既然已经被你们知道预言者的身分,就没办法过正常高中女生的生活了吧?” “你本来就不正常了吧?” “没礼貌。” “那就来协助我们。”中村用严肃的眼神看着镜同学:“说是协助,但你照样可以过原本的生活,当然……多少会受到一点限制,只要三不五时把那些珍贵的预言告诉我们就好了。” “我讨厌受限制。” “那也没办法啊,都已经曝光了……” 镜同学在中村头边蹲下,突然把刀子用力射出,刀子掠过中村的左耳,插进地板,力道大得惊人。中村不动声色,直视着镜同学。 “啊啊,真是够了!烦死人了!”她的声音比玻璃碎片还尖锐。 “死心吧,看开点。” “这一切都在你们计划中吧……” “没错。”中村表情很从容:“虽然发生意外的插曲,不过结局还是回到理想状态。” “存心要让我们不得安宁吗?” “也没有存心啦,只是想要请你们帮个忙而已,零件就是为了被使用而存在的。” “零件……”镜同学没有看着中村,目光像是没有焦点。“嗯,对啊,是零件没错。” “唉呀,觉悟了吗?” “中村,你为什么要欺负千鹤?” “还问为什么——”他嗤之以鼻,像是在说这个问题很愚蠢。“当然是因为她软弱啊,还需要别的理由吗?弱者的选项,就只有被孤立跟服从两种而已。” “原来如此——”镜同学奇妙地同意了:“所以说,我是被孤立的……” “说什么傻话啊,你是服从的。” “啥?”镜同学不解地眯起眼睛,皱着眉头:“服从谁?” “还有谁……服从我啊。”中村露出更不解的表情:“你应该是受我支配的啊,听懂了吗?” “笨蛋,我才不把你放在眼里咧。”镜同学冷冷地看着中村,把刀子从地板上拔起,用刀背去敲他额头,叩叩叩敲了三下。“凭你还不够格啦。” “还逞强吗?”中村表情僵硬:“别再说了,这样不像你。” “啊,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嗯,所以才会说出这种笨话来。”镜同学叹口气:“不知者无罪。” “你……在说什么啊?” “那我就告诉你吧。”镜同学的语调异常沉稳:“岛田也是预言者。” 冗长的沉默。预言者……岛田他?那个存在价值等于零的岛田,是预言者?我陷入一股莫名的愤怒,为什么……人家都拥有那么特殊的能力,唯独我被除外?居然只有我是平凡的普通人…… “你以为岛田为什么会自杀?没有人会那么听话,叫他去死就真的乖乖跑去自杀的吧。可是岛田被死在那边的欧巴桑……那个叫古川什么的家伙要他去自杀,他就真的去死了,你以为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他懦弱……不是吗?”中村的声音充满困惑。 “错——是因为岛田他早就预知到自己的死会对我们带来什么影响。” 又是预言,别再提这两个字了好吗? “喂,不会吧,你说他预知到了——”中村用力地倒吸一口气:“怎么可能——” “有可能啊,请你认清事实,岛田是比我还要 高强的预言者喔。”说完她把刀子对准欧巴桑的尸体一射,刀子插进欧巴桑的大腿。“所以,就连我会预言到他在美术室自杀的事情,他也都知道。” “预言别人的预言吗……”中村的声音夹杂着顿悟跟茫然。 “我想要阻止他自杀,可是没有用,岛田突然拿出菜刀说声再见,就刺进自己肚子里,还边告诉我说,我已经成为他计划中的齿轮之一,接下来会有不幸的结局等着我,要我别怪他……真是的!现在想起来,那根本就是陷阱嘛。”她啧了一声,又站起来。“岛田知道说完那些话之后我会有所行动,而我也真的担任了连贯整个事件的角色……嗯,就是所谓的齿轮啰。”她绕着中村走圆圈,像在进行什么仪式般,静不下来。“竟然敢利用我,真是好大的胆子。” “也就是说——”中村的声音听起来很沮丧:“我们都被岛田操纵了是吗?” “没错,包括我跟你、羽美跟砂绘,还有欧巴桑、王田跟叶山里香……所有所有的人,都只不过是岛田计划中的一个小齿轮而已。”镜同学离开中村,走到死掉的欧巴桑旁边停下脚步。“确实你找到了预言者,王田也达成了任务,可是这些都只不过是岛田完成目标过程中的附加效果而已,所以别太得意了,中村。”镜同学有如军队将领般,伸出手指着中村:“不是你做得好,这全部都在岛田的盘算中。” “不对——”中村否认:“我是依照我自己的意思,我自己的想法,进行到现在……” “我的意思就是你的想法也在岛田的计划中啦。”镜同学无力地说:“可不能小看预言者喔。” “那么……所谓岛田的计划,究竟是什么呢?” “还用说吗,当然是千鹤啊。” “千鹤?”中村疑惑地皱起眉头:“跟千鹤又……” “岛田想要从你们手中救出千鹤……不对,是从全二年b班手中。” “那家伙喜欢千鹤吗?” “谁会知道死人的感情啊。” “可是,等等——古川美惠子一死,千鹤不就没救了吗?现在的二年b班确实在须川绫香掌控中,但是须川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班上迟早会回复原状,岛田的愿望根本就不会实现。” “真迟钝耶,你还没想到吗?”镜同学看了我一眼。 “啊——原来如此,真是……还有这一手啊……”连中村也看着我。 “什、什么?”听不懂,我怎么了吗? “别担心,这就是你的存在价值。”镜同学的语气格外温柔。“不过还是很可惜呢。”她又斜睨着中村:“被你瞧不起的岛田,其实地位比你还要高,如何,不甘心吧?现在作何感想?” “……”中村没有回答。 “话说回来,我也输给你了。”镜同学走向房门口。“不过我才不想听你的命令咧,我要开始阻挠你们无聊的行径,觉悟吧,十年后走着瞧。”说完她就离开了。 “真过分耶——”镜同学一走出房门,中村就开口:“你不觉得吗?小海。”变成青威的语气,声音比较高。 “呃,那个——” “真讨厌,为什么人家我会连岛田都不如呢?”中村嘟着嘴:“打击弱者是我的生存意义耶,居然我自己会是弱者,而且在上面的人还是岛田耶,被那种瘪脚货色操纵,真是糟透了,一点也笑不出来啦。” “请问……” “算了,要认清现实……好吧,小海,接下来该你去当岛田的齿轮啰。” “咦?” “须川绫香不存住了,所以……必须要有代替她的人选,你说对不对?” “到底……什么意思?” “岛田这计划最贼的地方,就是让每个人都会达到目的。那个杀手把人给杀了,我也找到预言者,所以每个人都不会抗拒行动,连抗拒的念头都没有,甚至还很积极地参与,没办法,因为都是自己本来的目的嘛。” “中、中村,那个——” “岛田的目的是保护古川千鹤,这跟小海你的愿望,刚好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的……愿望?”什么意思?他在说什么?我应该做什么,想要做什么呢? “衣服就在那里。”中村转头看欧巴桑的尸体。“我会闭着眼睛,你不用担心,而且我跟女生差不多嘛。” “你在说什么……” “那人家现在要把眼睛闭起来啰,待会见了,须川同学。”中村躺到床上,静静地闭上眼睛。须川同学? “呃,中村……”我叫他也不理我。 愿望……目的?我……当然了解,我是不会对自己说谎的,我是对自己很诚实的女生,然而另一方面,我也知道这是愚昧的行为,更清楚明白这是不正常的思想。只有表面涂上一层漆是没有意义的,本质上如果没变,就没有意义。在表面涂上颜料,一涂再涂,越涂越厚,到最后连自己涂了什么颜料都给忘记了,我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在等着我,我在角色扮演当中,体认到这件事。然而—— 然而我……我站起身来。头晕脑胀地。一定是太高兴了吧。高兴?为什么要高兴? 我俯视欧巴桑的尸体:沾满鲜血的头发,布满皱纹的肌肤,这到底是什么?须川绫香到哪里去了?这只是——一个空壳。我用力深呼吸,拨开垂在眼前的头发,头发……对,我有一头美丽的黑发,跟绫香一样的、美丽的黑发。我观察欧巴桑穿的制服,被雨淋湿的水手服,奇迹似地一滴血也没沾到,洁白又美丽。 “呵呵——”我回到床边抽起薄毯,拿来包住欧巴桑的头,连一根头发都没露出来,绝不能让血液或脑浆弄脏衣服。突然想起自己手上也有沾到血,就用我自己的裙子擦干净,小心翼翼地,连指缝都仔细擦过。然后把尸体翻到正面,打开领子的钮扣,再重新确认脸跟头发都已经被薄毯完全包住,就轻轻脱下水手服。淋湿的衣服贴在皮肤上,非常难脱,还有裙子跟袜子,连内衣也脱下来,我不想看欧巴桑的裸体,所以边脱边把视线移开。 脱完她的,接下来就要脱我自己的制服了,上衣裙子胸罩内裤,全部都脱光,脱得一丝不挂,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感觉有点冷,但是没关系,是冷是热都没关系,全裸的我把自己的制服踢开,拿起绫香的制服,啊,差点忘了应该先穿内衣裤,好险。我穿上绫香的胸罩,罩杯大了点,不过没有很明显,接着用力把脚套进湿袜子,然后是制服,稍微调整裙子的腰围,穿起上衣,拉上拉链,绑上领结,然后用手整理头发。中村很规矩地闭着眼睛,我有点遗憾的感觉。 看着我……对,看我,这个我——已经不是没用的香取羽美了。我踩着优雅的步伐,离开了房间,优雅地漫步在走廊上。没问题的……没问题、没问题。那扇黑门是开着的,我走进电梯,上升到一楼,药味跟柜台还有病患跟护士的身影,让我想起这里是医院。 户外已经放晴了,云层消失,天空一片蔚蓝。温暖的风吹动我的长发,走出医院的我,抬头看着天空,太阳耀眼地发光发热,刚才的豪雨,简直像是一场梦。那场雨是幻觉吗?我过往的人生,也是一场幻觉吗? 重新开始——没想到,这么简单。再见了,过去的我,然后……请多指教,今后的我,这句话常常听到,却从未想过会用在自己身上,我很讨厌没计划的事,却特别喜欢出乎意料的惊喜。我就像漫步在云端,走进阳光灿烂的街道,充满幸福的心情,什么都无所谓了,我能够达到这样的幸福……今后不论要为什么而活都无所谓了,我幸福得忍不住这么想。 突然——感觉到背后的视线,一直以来同样的视线,有人在看着我。但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糟糕的我了,我优雅地 、美丽地,用计算好的离心力甩动长发回头。 “啊……香、香取同学。”相叶就站在我身后,眼睛微微朝下。 “唉呀,是相叶——”我把头偏向最完美的角度:“有何贵干?” “啊,嗯……”相叶似乎对我的语气跟动作感到疑惑,但无所谓,反正他心目中的我全都是过去式了。 “什么事?”我又问一次。 “呃……不好意思突然来找你——”他的眼睛越来越往下看,不敢正视我。 “什么事?”“呃,那个,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那到底是什么事呢?” “你、你……愿意跟我交往吗?” “咦?” “请、请跟我交往。”相叶羞涩的神情让我想起国中时期的他,看来我们一样都是只注重外表改变的人。 “唉呀……”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惊讶:“跟我交往?” “嗯,你……拒绝吗?” “可是相叶你已经有女朋友……” “女朋友?”相叶提高声音,困惑地抓抓头:“呃……我不太了解你的意思,不过我没有女朋友。” “咦,是吗?”我轻轻拨开脸颊上的头发:“我在学校常看到你跟那位女同学走在一起,还以为是你女朋友呢。” “啊,误会误会,她不是我女朋友。”相叶急忙解释:“没那回事,误会大了,是她自己一直跑来找我的啦,真的……” “这么说来——”我维持高贵的姿态:“每次跟在我后面的,都是相叶你啰?” “咦?啊……”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发现吧,相叶毫不掩饰惊讶的表情,抬眼看着我。 “呃,那个——”随即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太明显,连忙擦掉额头的冶汗:“我、我没有跟踪你,那样是变态啦,我——” “没关系,不用急着解释。”我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的心情,不过你既然喜欢我的话,一开始直接明讲不就好了。” “说、说得出口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我、我现在心脏跳得很快耶。” “说得也是。” “那……香取同学——”相叶的脸转回来面对我,表情很僵硬:“你愿意跟我交往吗?我ok吗?还是……” “很抱歉。” “唉,果然……”他抬头看看天空,然后焦点对着街上某一处。“那个,我——”接着又紧张地转过来:“我绝对不会再跟踪你了,所以拜托,麻烦你重新考虑……”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转过身去:“香取羽美的确曾经喜欢过你,就算知道你是跟踪者,那种情感我想也是不会改变的,可是……已经太迟了。”逝者已矣,我踏出脚步:“你知道我的名字吗?我是……须川绫香喔。” 5 地下研究设施的走廊深处有个吸烟区,王田跟叶山里香并肩坐在一张简单朴素的长椅上,旁边有自动贩卖机,可是已经断电了,角落一株盆栽的叶子完全枯黄,彷佛在向人诉说自己缺乏水分的悲惨生活。但无所谓,只要有烟灰缸就够了,王田把桌上的铝制烟灰缸拿近,终于可以一解烟瘾。 “这个地方好像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在使用,是停止制造预言者了吗?还是……在新的场所进行?”王田吐出烟雾:“不过,这么大的空间放着不用,实在很浪费呢,我都想住进来了。” “真的?”坐在身旁的叶山里香开口问道,沾在她洋装上的血痕出奇地艳丽。 “开玩笑的啦。” “那就好。”叶山里香说话的表情——不用说,仍然是没有变化,但她的视线并未像之前那样固定不动,而是跟王田四目相对,看着他说话的。 “怎么了?”他忍不住问。 “什么怎么了?” “没事——”他吸口烟转移焦点:“呃,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古川美惠子刚才为什么要攻击你?”王田回想那一幕,古川美惠子一听到让自己女儿复活的事情,反应就明显地异样。“你在被她攻击之前,本来是要说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 “了解。”王田爽快地答腔,反正他也对什么预言之类的荒谬话题敬谢不敏。“我也已经不想再涉入这件事情了,只不过……” “嗯?” “算了——”王田叨着烟挤出一个微笑:“你不需要知道。” “看来我们都是秘密主义者。”叶山里香微微一笑,让王田很惊讶。 “你不太对劲耶,怎么了吗?” 然而叶山里香并未回答王田的疑问,只是把手肘靠在桌面上,说了句:“原来你不是侦探嘛。” “那是你自己要误会的吧?”王田又呼出一口烟:“我从来也没说过自己的职业是侦探。” 但叶山里香却没有做出任何他所预期的反应,只是从容地站起来看着他。“王田先生。”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这些日子以来,非常谢谢你。”说完就静静地点头致意。 “咦?啊——”事出突然,嘴里的烟差点就给吓掉,但他硬是用成人的力量故作镇定掩饰过去:“不,你太客气了,我什么也——” 然而叶山里香连王田的话都没听完,就消失在走廊尽头。女人……为什么能够这么干脆又无情地说再见呢?王田将烟捻熄,想不出所以然来,只能无奈地笑笑——没有答案。香烟的烟飘散了,叶山里香也随风而去了。 6 “你的大脑为了避免自己跟别人混淆,决定要把我们都吐出来呢。”下面传来稚嫩的声音,我知道那个红衣服小女孩就在这里,所以绝对不能往下看。 “不过呢,光靠这样是不可能把我们完全排挤的啦,我们早就已经融入你的记忆里了。” 背后传来粗鲁的声音,我知道田泽正露出阴险的笑容站在身后,所以绝对不能回头。 “所以你是不可能逃离我们的,我们会永远永远紧跟着你,只要你的脑浆还在。”左边传来女生的声音,我知道藤木正从那边笨重地走来,所以绝对不能往左边转。 我拚命想消除痛苦跟恐惧的感觉,却始终做不到。 “那个右半身,就是你吧。”我低头看着被我咬死的小女孩,只说出这句话。 “对啊。”简单的答复。“我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跟你的记忆活在一起喔。” “你会读取自己吃下的人肉的记忆。”被我杀来吃掉的田泽开口:“所谓的读取,就是吸收进去的意思。” “既然被你吸收进去,就表示我们还没死啊。”同样被我杀来吃掉的藤木接着说:“我们就活在你的身体里,这个意思你懂吧?” “也就是说,你是不可能把我们除掉的。”小女孩的声音很开朗:“刚才说过了,我们已经成为你的记忆,活在你的脑浆里啰。” “吵死了!”我直视前方继续往前走,眼睛不能往其他地方看,无论遭受多大的痛苦,无论遭受多大的干扰,都绝对不能移动视线。“我是,我是……”口中流出鲜血,身体还是很痛,痛到快要失去意识了。 山本砂绘要消失了喔——小女孩的声音这次从脑中响起。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田泽跟藤木的声音也在脑子里。 这次要换我们来支配你,不需要你的存在了,所以快滚出这个躯壳吧。滚出去,滚出去! 不要!我拚命抗拒。快点停止,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我要这么痛苦?我是—— 我……是什么?我依然在走廊上前进,已经忘了自己到底是要去哪里,应该说,我有目的地吗?我连有没有都记不得了。别 人的记忆一波又一波地侵蚀我,我越来越薄弱,似乎已经,完全分不清楚……到底谁是我?我又是谁? 啊,是妈妈,妈妈在那边……右半身——小女孩高兴地说。 妈妈?你在胡说什么?古川美惠子杀了自己的丈夫仓坂医生之后,不是还在逃亡中吗? 怎么还会在这里呢?你看清楚啦,那才不是古川美惠子,是须川同学,须川绫香。我看到须川同学从前面走过,正要去搭电梯上楼,于是就跟右半身这么说。 然而右半身根本不理会我的话,一直叫着妈妈妈妈,但她的声音外人听不到,所以须川同学完全没注意到我,就直接走过去。话说回来,为什么须川同学会在这里呢?我看着须川同学的背影,她穿着染上红色斑点的洋装,不晓得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妈妈——妈妈—— 右半身还在叫。我无视于体内啃噬着我的痛苦,朝须川同学的背影跑过去,突然扑上她,须川同学一脸愕然,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举动,我不懂原因何在。 为了满足食欲吗?还是右半身的意愿?或是为了夺回自我?我想应该……都不是,也应该……都是。但这并非自由意志,并非我的意志……我的?我的什么?这是右半身的记忆,同时也是我的,记忆……我会消失吗?会被赶出来?我不要……啊,没关系,万一消失了,只要再把我自己的肉给吃下去,就可以……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我朝须川同学的脖子咬下去。 ———————————————————————— 注 31 诸星大二郎:一九四九年生。一九七四年以“生物都市”获得第七届手冢赏。之后以异色sf作品开拓出独特的阅读领域,受到相当的注目,并拥有一群死忠的“诸星迷”。代表作有“暗黑神话”、“妖怪猎人”等。日本国宝级的漫画家。 终章 1 大抵说来,每个故事最后总要有个称为“结局”的奇妙情节,或是用煽情又廉价的幸福划下句点。然而现实世界中的问题却不能如此,生活的一小部分片段,跟整个人生比起来,重量很明显地大不相同,于是……中村的生活,还是日复一日地持续着。 时间是下午一点,吃完便利商店饭盒的中村,正趴在桌上跟睡魔交战,他觉得午后温暖的阳光一定有安眠药的成分。半眯着眼浏览整间教室,石渡的座位空着,他从田泽死后到现在,都还没来上学,想必是受到相当大的打击。这也难怪,任何人看到好朋友被炸死的惨状,一定都会萎靡不振的吧。如此说来,为什么中村可以若无其事呢?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所谓的好朋友。 孤独的中村,接着观看黑板下展开的小小战争——樱江两手拿着沾满了粉笔灰的板擦,用力拍打秋川的脸部,每打一次,秋川的脸就越来越白,只有脸部正中央特别红,大概是流鼻血的关系吧,周遭围观的群众,都浮现出愉快的笑容。 在精神上已经以须川绫香自居的香取羽美,站在一步远的距离外观赏,唇边带着优雅的微笑……真了不起,完美的演出。她的确就是香取羽美,不是其他任何人,然而那只是外在的社会定位,是地理上跟物理上的说法,跟内在层面毫无关系,况且……以上这几点,都不可能影响到她的思想跟意志。 取代须川绫香的香取羽美,是无敌的,但是香取羽美要守护的人——古川千鹤,却一直都在请假当中,原因不明,恐怕跟石渡一样是心理方面的问题吧。不过每个人在精神上都具有自动复原的机能,所以往后的发展并不会有太多困难。 唯有一件事情是无法解读的——就是镜棱子。在那之后,镜棱子就消失了,在事件发生五天后的今天……已经七月二十日了,依然下落不明,本地警察以及中村背后神秘的上司们,都找不到镜棱子,她成功地隐藏了自己的行踪。 应该不会去自杀吧,镜棱子不是会自杀的人,姑且不论她是强是弱,至少中村认为她的性格不是会自杀的那种。一定是潜伏在某处,等待反击的时机吧,那双永远冰冷的眼眸闪耀着光芒伺机而动……对,这样才像她,她是一匹理智的野兽,这个机率比自杀高得多了。 跑掉一个镜棱子真是损失惨重,现在的二年b班,恐怕已经没有预言者存在了吧。即使镜棱子的预言能力并非完美,这还是一大损失,想必要付出很多代价,说不定会赔上自己的命……算了,拿命去抵也没什么,反正是下位者嘛。 没错,反正他是个下位者,不管在教室里如何耀武扬威,不管再怎么掌权,一旦出到外面的世界,立刻降级为小螺丝钉,充其量只是个被指使的角色,服从命令的存在。 “可恶——”他小声地说。脑中浮现岛田的脸——软弱的表情,卑躬屈膝的态度,令人生气的模样,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欺骗众人而表演的吗?都是陷阱吗?陷阱? 没错,是陷阱,岛田知道他们想找个欺负的对象,所以就故意……连岛田都把他当作利用的道具…… “可恶!”他大声地骂。整间教室顿时安静下来。 中村突然用力站起,大步走到已经倒地的秋川身旁,包围秋川的人群连忙让出一块空地。他低头俯视,秋川的脸已经变得像艺妓一样白,粉笔灰沾在头发跟制服上,只有鼻孔流出一道血是红色的,整张面孔有如短剧里的丑角。 “啊,啊啊……”秋川惶恐地抬头看着中村,手脚不由自主地颤抖。 中村毫不留情地往秋川脸上狠狠一踢,秋川弹起来,然后直接撞到墙壁上,口中喷出血跟唾液的混合物。教室里持续沉默。 “这一脚踢得真是漂亮呢……青威。”香取羽美愉悦地说。 2 王田把出租汽车停在房子前面,没有熄火就直接下了车。大白天的热气笼罩着他,但背脊的寒意却丝毫未减。点燃一根烟,用力吸一口,静静地吐出来,烟雾缓缓扩散,升上天空。不可思议的是,他完全不紧张,这并非经过重重考验锻链出来的强韧心志,甚至可说是完全相反的心理状态,这是……有所觉悟。 但王田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此刻手上还紧握着枪,就是最佳证明,在便宜西装里也还穿着防弹背心。王田叼着烟走上通往玄关的碎石子路,其实换算成距离也还不到十公尺,却觉得很长很长,因为心理作用的缘故。 到达门口,他把香烟吐掉,抬头看着房子,褐色的墙壁,大窗户,普通到极点的平房。 不过外观是可以伪装的,重点是内部。 王田伸手转动门把,没有上锁,这并不意外,但也不在预料中,因为任何情况都是有可能的。他打开门,进到里面,立刻举枪备战。然而并没有发生预期的枪战,什么人也没有,是在耍他吗? 他没有脱鞋直接踩上地板,拉开玻璃窗,然后毫不犹豫地迅速打开起居室的门,什么人也没有。怎么办?怎么办?接下来应该采取什么行动?左手边是厨房,右手边是无人的起居室,而正前方有一扇门是关上的。 王田利落地滑进起居室,将身体隐藏在沙发背后,其实就算躲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一定没有用的,躲也是白躲,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行动很可笑,却又无可奈何。接着他绕过沙发跟中间的大茶几,一边注视着厨房一边接近那扇关起的门,抓住门把,一口气打开——前方出现目标,目标物沉默地盯着王田,动也不动。 好机会,王田用力扣下板机……脚被攻击了,被攻击两次……从哪里偷袭的?他不由自主地跪下去,但仍未让目标物离开射击范围。虽然一开始就不抱期望,不过似乎没有坐下来和平谈判的可能了,这家伙不知道圣德太子的宪法十七条(注32)吗?该死。 王田正要开枪时,手就被攻击了,枪飞出去,王田倒在原木地板上,手跟脚都在出血,虽然还不会致死,但是眼前的情况如果无法反击,下场就是死路一条。 “反正都要被攻击,我情愿被攻击身体而不是脚啊。”王田开始喃喃自语,想藉此忘记疼痛。“亏我还特地去买了很贵的防弹衣。” “不只吧?”旁边传来一句话。旁边?到底是谁?“西装里面,还放了好几颗手榴弹耶。” 声音的来源走近王田,是一个脸型瘦长,长得像牛蒡的男子。“这个点子,该不会是从电影里面学来的吧?” “这是个人风格。” “那可真厉害,不过对我们不管用喔,你应该知道的吧?” “你是谁……”他咬紧牙关,抬头看对方。 “你不记得这张脸了吗?”牛蒡把自己的长脸贴近王田:“最近有没有看电视啊?” “有川高次?” 想起来了,丰平区那件分尸案,那名被害者,因为特征是脸很长,所以有印象。 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这个家伙?而且为什么他还活着?应该已经被山本砂绘吃掉了才对…… “别露出那么错愕的表情嘛。”有川似笑非笑地,转头看古川千鹤:“对不对啊?千鹤。” “真的很错愕呢。”古川千鹤站在梳妆台前,眺望着白色窗帘外面的景色,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被她身后的大镜子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转身看着这里,眼神虽然寂寞,却带着一丝神秘的机伶。 “虽然我完全不清楚怎么回事……”王田边喘息边对千鹤说:“不过,事件背后的主使者被我猜中了,真的是很高兴。” “喂……王田先生,什么主使者,这对千鹤太失礼了啦。”有川坐在千鹤身旁的椅子上,前面是一张整齐的书桌。“这明明全部都是岛田自杀才引起的吧?” “确 实如此。”王田点头,汗水流进眼睛里。“但那也是……古川千鹤引导他这么做的。” “啥?” “岛田司是为了救古川千鹤而自杀的。” “对啊。”有川夸张地耸耸肩:“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如果古川千鹤……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做的话呢?”说到这里他停下来观察古川千鹤,但她的表情毫无变化。“也就是说,你……古川千鹤,是故意被欺负的,因为你事先就预知到,这么一来,岛田一定会为了救你而有所行动。”啊,可恶,又是预言者,王田对自己说的话很火大。 “唉呀,想象力真丰富。”有川低着头笑:“不过呢,你答对了。” “我是——最顶端的人喔。”古川千鹤往前站出一步,俯视着王田:“包括那些人诞生的理由,岛田对我的情感,他自杀会引起的后果,以及最后你会找来我家的事情,我全部都知道。” “那不就是无敌了吗?”王田立刻答腔:“谁都赢不了你嘛。” “没错。”古川千鹤简单地点了下头:“谁都无法赢过我。” “真有自信。” “喂,王田先生——”有川偏着长脸:“为什么你会想来确认千鹤是不是预言者?甚至还有送死的觉悟啊……可别学以前的侦探,说什么只想要知道真相,太老套了。” “我不想告诉你为什么,省得被怀疑我有特殊癖好。” “有什么关系,像我也有角色扮演这个嗜好啊,对了,小海跟青威好吗?有没有好好过日子啊?” “你是为了报叶山里香的仇吧?”千鹤看着房里的衣橱跟书柜,彷佛根本不把王田放在眼里。“因为你知道就连山本砂绘咬死叶山里香的事情,也都在我的计划当中,所以要来杀了我。” 没错。当时王田抽完烟正要离开研究所,就发现叶山里香被山本砂绘咬住脖子,紫色洋装已经染成红色了。王田急忙拉开山本砂绘,而山本砂绘没有任何抵抗,轻易地被拉起,她把自己的手塞进自己嘴里,已经断气了,简直就像是要把自己给吃进去一样。但那都不重要,王田立刻观察叶山里香的状况,可惜已经太迟了,她的脖子被咬下一大半,想要抱起她,结果脖了就裂开,身首异处。 叶山里香……死了。 “咦,原来你喜欢少女啊。”有川戏谵地说:“这样不行耶,应该把注意力放在跟自己同一个年龄层的女性身上嘛。” “才不是……”王田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把汗擦掉,身体很痛,意识越来越模糊。 “无所谓,你喜欢什么都好,反正你个人的情感,对这篇故事根本不会有任何影响。” “你没事突然冒出来,就为了讲这种屁话吗?为什么你还活着?不是应该早就被山本砂绘吃掉了吗?” “王田先生,你知道《锁传》吗?”有川突然说。 “啥?” “那是一部燃烧众多少女bl魂的作品喔。”有川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喜欢里面的伊达征士,‘光轮征士’你知道吗?” “你在说什么东西啊……” “那个伊达征士啊,是穿绿色铠甲作战的,我那天在角色扮演会就是扮他。” “那又怎样……” “山本砂绘杀死的男性,扮的是镗传的主角,叫做真田辽,‘烈火辽’喔。既然叫烈火,就是火嘛,火……当然是红色的,而且卡漫的主角经常都是红色造型,这点基本常识应该要知道的吧?所以真田辽的铠甲也是红色的,绝对不是绿色的,也就是说,我根本就没有被杀死,是你们自己误会了啊。当然……我也是故意的啦。” 这家伙在讲什么啊?王田听不懂,无法理解。“你们到底……有什么企图?”他只好换个问题:“伤害周遭的人,是想要得到什么?” “这次我只是听千鹤的命令行事而已。”有川回答:“我是涉入另一起事件的人,本来其实可以不需要出场的,但是听千鹤说山本砂绘正好杀了人,所以就依她指示顺水推舟啰。要做坏事的时候,诈死是很方便的,你要恨就恨山本砂绘吧。” “你怎么会跟古川千鹤合伙的?” “你问题还真多耶。” “我们不是合伙喔。”古川千鹤低头看着王田说:“是我雇用他的,先让他诈死,再叫他协助山本砂绘逃出警察的搜索,然后提供情报给镜同学,最后是帮忙收拾你。” “收拾……” “即使我是预言者,跟你战斗也还是会输。” “真是高估找啊。”王田无奈地微微一笑:“我对女孩子是很没辄的。” “嗯。”古川千鹤露出淡淡的微笑:“我知道啊。” “喔。” “好啰,可以了吧,再见了,王田先生。”有川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王田面前,将枪口对准他:“在下手之前,先祝福两位在天国重逢……这样你有没有很高兴?” “喂,等等……我还没问古川千鹤的动机——”王田急忙说,他不能就这样死去。“究竟为了什么?”他眯起眼盯着古川千鹤:“你为什么要计划这些事?为了制裁杀死仓坂佑介的古川美惠子吗?还是为了报复害死你妹妹的山本砂绘……” 古川千鹤露出微笑,非常……幸福的表情,眼中的机伶消失了,寂寞也跟着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念头。念头?一个?啊……王田确定一件事——她得到满足了。 不对,是她想要得到满足,所以就这么做?只为了这样?只为了……为了什么?有川扣下板机,冲击,在生命终结的瞬间,王田发现梳妆台上放着一张相片,那似乎是一张全家福——背景是某处河岸,一个穿红衣服的小朋友,跟一个国中年纪的少女并肩站着,在她们背后是一对恩爱的夫妻。看来应该是母亲的女性,将手搭在红衣女孩的肩上,而看来应该是父亲的男性,正温柔地凝视着妻子的手,至于红衣女孩的脸部影像,已经被烧成一片焦黑。 ———————————————————————— 注 32 宪法十七条:日本推古天皇时代(公元六〇四年),由圣德太子订定的宪法,是以贵族与官僚为对象,以佛教思想为基础而订定的道德规范,其中第一条的主旨即是“以和为贵”。 第一章 我是受害者 台版 转自 东方云起@棒槌学堂(bct.uueasy.) 和我心中的你比起来,在你心中的我,是多么的微渺的存在。然而,当我想要逃离这痛苦,时间已悄悄熔逝。 (安部公房/箱男) ※ “时间”这个源远流长的概念,即使到了二oo二年,也不改其平稳的速度,彷佛不知道什么叫做着急似地缓慢流动,相较之下,地壳变动的起伏还稍微剧烈一点。喷射机的发明,简直说是奇迹也不为过:看看乌龟的脚步,可是每一步都能媲美为登陆月球的足迹那样重要呢——时间行进的缓慢,会让人产生以上种种揶揄的想法,然而要论动勉,却也无人能出其右。时间按部就班地,以最精确的准度,对所有的物质,所有的现象,全都一视同仁,发出同等的攻击。 地板上的电子钟发出声响,宣告十一点四十五分到了(我的住处并没有桌子)。起身坐直,将空气吸入肺里——有点痛,伸了一下懒腰,肩膀发出清脆的声响。衣服被汗浸湿了贴在背上很不舒服,于是我脱掉上衣起身下床。狭小的房同全景映入眼廉——简单的小厨房、浴室、客厅兼餐厅,以最低限度的零件组合而成的可怜空间。房里的电子钟、画面失真的电视、纸箱拼装成的衣柜、小冰箱、破垃圾筒,以及老旧的笔记型电脑,这就是我全部的财产。用这些来西来做自我评价未免有些偏颇,不过也足以作为表面粗浅的认识了。事实上,我常被这些束西整得晕头转向,尤其是电子钟跟褪色的橘红ibook ,真的很让人伤脑筋。 浴室里的设备包会了勉强可硬挤进去的浴缸跟马桶过有洗脸台,我连看都没看镜子就直接开始在洗脸槽里放水。温暖的液体慢慢蓄积着,看着水面不安地蠢动,让我产生某种诡异的亲近感。等水放满后,我就用手掬起泼到脸上,然后将脸擦干,这才开始面对镜子。一张平凡到极点的十八岁男子脸孔,没有任何个性舆特征,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脸。双眼皮的眼眸总是维持冷静,微厚的嘴唇总是禁闭着,如果忽略整张脸散发出的忧郁气息,以及稍微凌乱的头发,或许可以说长的还不差(只不过有七成是自己打的分数)。 回到客厅,从跟三岁小孩差不多高的冰箱里拿出便利商店买来的饭团,熟练地打开包装,放进口中。里面包的应该是鲔鱼,却吃不出鲔鱼的味道,一定是冰太久了,要不然就是我的味觉太迟钝了吧。 地板上的时钟已经显示十一点五十分,我把饭团的包装袋丢进垃圾筒,不去管什么垃圾分类,反正我也不认为光凭这么点努力就会让地球变好。十一点五十一分,我不容许任何时间的浪费(这个决心只在中午以前有效),就把出门前最后的九分钟用来确认信箱。打开ibook,这种笔记型电脑,就像是被爱涂鸦的小孩漆上颜色的巨大贝壳 ——开机完毕,将游标移到outlook上,启动程序——没有新信件…说不失望是骗人的,不过心理上的重重防卫,再加上已经习以为常的无所谓,足以减轻情感上受到的冲击。 我关上电脑,想着该怎么消磨剩下的七分钟,却想不出什么了不起的方案,只好一口气拉开百叶窗,茫然眺望窗外的景色(郑重声明,这并不是浪费时间)。窗口对着巷子,看不到什么酒吧的招牌,或是霓虹灯装饰的大楼,只有对面那栋外墙粗糙的公寓,以及一间间毫无特色的住宅屋顶,反正这里就只是五楼的一个小房同,再怎么看也只会有乡下的景色,不该抱着什么期望。 于是十二点到了。我穿上t恤,衣服上印着不想被会英文的女生看到的字样,接着将皮夹跟车票塞进牛仔裤口袋,离开公寓。无论做什么装扮,我都不合觉得尴尬,不过这同时也代表着,即使穿上再怎么时髦的衣服,我还是会觉得别扭。 仰望着五月的天空,风还很冷,突然很想到京都等地去旅行…算了,别胡思乱想,好好工作吧。我朝车站走去,一直到上上个月为止,我都是开车上下班的,但是引擎却突然开始罢工,所以只好把它开除…也就是报废了。我不想花大钱修理,也无法维持大量的保养开销,因此很快地就下了决定,然而新的问题浮上台面,我的交通工具只剩下双脚徒步,因为我没有脚踏车,就算有,要骑着脚踏车往返十几公里的路程…又不是神经病。经过短暂的考虑,最后做出一个非常普通也非常无聊的结论,就是搭电车,幸好从我住的公寓走到车站只要六分钟。 运动鞋的胶底摩擦着路面,步行到达岛松站——1个小得很夸张的乡下车站,连快速列车都不停靠。都已经迈入二十一世纪了,出入闸门还有票务员站着验票,我出示月票通过闸门,正好电车刚进站。乘客不多,我挑了个空位坐下,列车发动。看着景物流过车窗,其中当然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建筑物,或是宗教宣传的广告牌,有的只是蓊郁的森林及田野。我已经说过了,这里是乡下地方,不该抱着什么期望。 电车行驶大约三十分钟左右到达目的地千岁,我工作的地方还要再步行几分钟才到。 工作。 我那值得夸耀的工作,就是把手机电池背后的贴纸换上新的,跟充电器还有说明书一起放进塑料袋中,再装入纸盒包好。多么神圣的工作啊,我忍不住想自嘲,但长久以来已经失去说话意愿的我,心中有个不赞同的声音,因此我从未真正说出口。 到达工作地点,打完卡,换上作业服,就定位,开始作业。一张大桌子有四名作业员分坐在四个角落,现场共有七桌同样的小组,我开始专心换贴纸,用镊子挑起贴纸的边角,轻轻撕开,然后换上新的。 不停重复这个动作。 社会上不时有小孩子被杀害,地球正以惊人的速度自转,宇宙间不停诞生新的星球,即使如此,我还是为了日币九百元的时薪,专心地换着贴纸,专心地把充电器跟说明书装进纸盒里。在这段过程当中,我茫然思考无法捉摸的将来(如果我有劝利使用“将来”这个充满希望的词汇的话),以及看似复杂实则混沌的未来。很天真吗?那才是我的本色。 休息时间共有二次,分别是三点跟六点,我通常是闭目养神度过,然后重新投入工作里,继续一连串不值一提的动作。我明白自己正渐渐陷入忧郁中,这种失望与不愉快的综合体,有如雪崩般令人精神不济,而且…没有人能理解我特立独行的想法,都只会当成无可救药看待…话说回来,在这么乡下的小地方,还期待什么戏剧性的变化或是奇特的人物,本来就是有点奢望了。 我到去年为止都住在札幌,跟母亲一起生活,那是间破旧不堪的老公寓,但我并没有特别感到厌恶,反正现在的情况也差不了多少,而且岛松比札幌还要偏僻千百倍。如果问我为什么要跑来这里一个人住,实在有点回答不出来,只能说是鬼迷心窍,那是最这当也最接近真实的答案了吧。 晚上十点,工作结束了,暂时从沉默中被释放出来,但我明白接下来等待着我的,是更大的沉默,因此觉得有点寂寥。孤独的我走在通往车站的黑暗道路上,鞋底依然摩擦着路面,再怎么乡下的地方,星期五还是会有些活力的————路边的高级轿车里坐着一群女性,想必六年前应该是清纯的学生,如今却怎么看都是半失业状态的飞特族:还有一群头发过长的高中生,跨坐在重型机车上,聚集在街灯下大声地嘻闹喧哗。如果能允许我用抽象的字眼来形容的话,某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正在我体内蔓延,具体来说…就是恐惧、羞耻、侮辱、后悔,这一切的集大成。我驼着背,快步走向车站,通过闸门,搭上依然是来得正好的电车。可惜座位已经满了,对面有人把行李放在空位上,但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对付那种自我中心的人,只好装做没看见,站在博爱座的旁边,抓住手把。 一个把长发染成浅色的女高中生,正坐在博爱座上,年纪轻轻却一副理所当然的姿太,我无言地看着。在她后面坐着一名戴厚重眼镜的上班族,还有一名很像从时代剧走出来的老人,上班族看着窗外的黑夜,而老人把鼻子凑近前面女高中生的头发,断断续续地闻着发味。我决定什么都不去想,已经开始出现前兆了,不能让症状再恶化下去,如果再继续逼迫自己,就成了心理异常的自虐狂。我想当个健全的正常人,能够当个平凡的普通人就是最大的福气。 一个不小心,突然跟博爱座上的女高中生四目交接,我急忙移开视线,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老人斜睨着我,旁边的上班族不知何时也朝我看过来。 别看了。 别看了。 如果我有使用枪械的执照,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拿出乌兹冲锋枪扫射吧。用力瞄准这些人的脸部,把女高中生、老人、上班族、以及其他乘客…把车上所有的人类都射杀。当然,这只是幻想,所以没必要担心会被逮捕,也不必烦恼将来的现实问题。我只不过是寻求逃避的出口,就像被恶梦惊醒的孩子会紧抱着母亲一样。 岛松站到了,我下车快步走出车站。处在千岁外围的乡下,能够让我很快冷静下来。 我爬上公寓楼梯,每踩一步就会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让人感觉自己像在演奏什么打击乐器。终于回到我可爱的独一无二的堡垒,简直可说是侥幸生还,脱下鞋子开了灯,在慰劳我辛苦久站的双脚肌肉之前,先按下电脑开机钮,然后洗个热水澡,按摩脚底,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坐到地上放置的ibook面前。虽然中午出门时忘了要拉下百叶窗,不过现在我已经没力气再站起来了。 一边擦干头发一边确认信箱,有新的邮件,才稍微安下心来不到一秒钟,脑中立刻产生另一个自我来吐槽——喂喂喂,用不着为那种没有生命的文字搞得七上八下的吧。我坦率地回答另一个自己——嗯,说得一点也没错。然后打开拉环,把啤酒灌进嘴里,吞下喉咙,带来一阵微微的剌痛感,这种感觉比啤酒的浓度或醇度要来得更重要。 一对新邮件,由“宏子”寄来的,我移动游标,打开来阅读。 《你回来啦,晚安! 上次有提过说今天要考试,果然,临时抱佛脚是行不通的(笑),我大概、一定、绳对又考得一塌糊涂了吧。算了,只求能及格就好(笑)… 对了,我跟你说喔,今天换位子,我居然抽到最后一排耶,太赞了~万岁~不过,我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好像把今年的好运全都用光了说…这样就交不到男朋友了啦(笑),不过没关系,座位比男朋友重要多了(笑)。 中村一义的专辑你听了没?(注1)保证好听喔!真的!日币四千五喔~~(笑)。啊,糟糕,考前听这个真是危险,差点又露出我暴走的真面目了(笑),好险好险。 明还有别的考试要准备,不好意思,那就先这样罗。掰掰~~》 我放下啤酒罐,重读一遍“宏子”的来信,然后把手指放上键盘准备回信,可是又觉得不能在喝醉的状态下打出不知所云的文字,便关机盖上电脑。今天就到此为止,我的大脑已经在飘浮了。 关灯以后,没有拉下百叶窗,也没有刷牙,就这样钻进被窝里。我对酒精的抵抗力异常微弱,就像这样,一罐啤酒都还没喝完就不行了。我不相信什么酒精会带来幸福的感觉,至少对我而言,这只不过是逃避副作用的说法而已。意识朦胧地抬望天花板,窗口映入了微弱的月光,可以看清楚木头的纹路,我莫名地高兴起来,不过…此刻脑中盘旋的思路,跟木纹或月光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什么都没有只有声音特别大的冰箱,已经被我当作背景音效了,对于没有听音乐习惯的我而言,这是轻而易举的事。 对了…虽然突然讲这个转得有点硬…“她”很喜欢听音乐。摇滚、爵士、电子、甚至我所不知道的类型,都在她的兴趣范围内,那排满一整面墙的c d架,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声音。我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评断音乐的耳力,西洋音乐可以听成东洋音乐,东洋音乐可以听成诵经,这是习以为常的事。我觉得自己的耳朵缺乏捕捉连续音阶的饿机能,所以对我而言,小猫打喷嚏跟歌剧演员的换气,全部都是一样的(反正歌剧演员在句子转换瞬间的换气,其实也没有任何情感表现可言)。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我,却认为她的歌声有如天籁。若要问什么是天籁,我也无法回答出那种充满灵性的文艺词句,毕竟我跟诗人相差甚远,总之我只能强调,除了天籁以外,没有任何词句足以形容,这就是唯一能替她下的评语。我想起那十六岁的,未发育完全的声带振动的模样。别人会怎么评论她的声音我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真的很喜欢她和她的歌声,就只是这样而已。 幸好我喝醉了,如果唤起有关她的记忆,当中有高达百分之八十五点二,都是欲望和欲求不满交织而成的日子,会陷入苦闷的思考中不可自拔。此刻的她,正在做什么呢?唱k tv,或是当个好学生乖乖用功读书?想着想着,就这么睡着了。 跳脱出随之而来的绝望感,翌日再度睁开眼睛,就变得神清气爽,在明朗的心情下醒来。关于她的回忆和自己优柔寡断的劣根性已经完全遗忘,多么简单。我起床确认时钟,刚好八点三十分整,看了眼窗外的朝阳,当然景色是不变的,这是日常生活无奈的一部分。就算再怎么努力挣扎,也改受不了、逃避不了,令人叹息的现实、令人想哭的结论。这往日子一直过下去,真的没问题吗?我默默想着,早已失去方才睡醒时的清爽愉快。这么乡下的地方,那么无趣的工作,始终抹不去对将来产生的不安,但又实在不想回到札幌那同破旧的老公寓。结果我大费周章地洗好澡,又大费周章地刮胡子,然后还大费周章地吃了早餐(一片没烤的土司加一杯速溶咖啡)。其实我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就算只是去买个东西,也会像登山队一样,必须拟定计划才付诸行动,上个街跟登陆月球一样慎重其事。不过,今天我是非出门不可,所以十点钟一到就离开公寓了。 只要除去时间行进的速度不管,其实我是比较喜欢早上出门的,平常避之唯恐不及的青少年族群,这个时段不是在上学就是在工作,因此我可以在大太阳底下昂首阔步,从容地走在这个平常只能遮遮掩掩不敢抬头挺胸的世界。 自在的我,走到岛松唯一的大型百货公司,这是附近居民仅有的娱乐休闲场所,所以楼层平面图就像是多余的,根本不需要看。我搭手扶梯上二楼,毫不犹豫地走到唱片区,只有我一个客人,真是幸福。迅速浏览一下本周销售排行榜,接着朝陈列的货架走去,依照五十音的顺序,找到na行…有了,中村一义。总共有四张专辑跟五六张单曲,我拿起一张叫《e r a》的专辑,因为封面设计看起来很酷就决定买下来,接着又挑了一张曲目上有首歌名叫“圆形?三角形?四角形”而感到有趣也一起买的《金字塔》,这么随意的选择方式究竟是好是坏实在有点担心,可是我并不想去调查各张专辑的评价好坏,而且就如同之前所说的,我对音乐…这种自古以来的麻药文化…并没有评论的资格。如今我只能信任“宏子”的品味了,只能信任在精神上给予我抚慰的亲爱对象。 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我朝目光的来源看过去,原来是收银台的店员正盯着我瞧,这家伙…该会以为我是小偷吧?如果真的是运样,那实在太失礼了,不管叫谁来看,应该都是把头发染成浅褐色的店员比较像惯偷吧?话说回来,或许要怪我自己不应该这样一直拿着cd呆站不动,于是我急忙走过去结账,接着又到电器部门选购随身听。其实用电脑听cd也可以,不过 让音乐经由那样简陋的喇叭播放出来,未免太残忍。我没有音响之类的设备,从住在札幌的破公寓时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虽然已经讲过好几次了,但我真的是个对音乐毫不关心的人。对我而言,音乐这个东西,既非宗教也非娱乐,什么都不是,就只是一个名词而已。至今我仍记得很清楚,当我这么回答时,“她”脸上流露出惊讶和不可思议的表情。后来她好像连自己满坑满谷的cd里挖出许多音乐给我听,还要我说感想,那段日子,要说怀旧其实也不算遥远,但确实是值得怀念的片段。我停止回忆,买了特价的sony随身听,离开百货公司。虽然目光有扫过数位相机,但我非常清楚,那是通往坟墓的不归路,所以根本不考虑购买。 鸵着背的我回到公寓,时间是十点四十二分,唉真是的,再过一下子就要去上班了。然而已经过去的过去,是不会再回来的,所以我切换思考频道,开始每天的例行公事,启动电脑,确认信箱,没有新邮件。无所谓,这个我早就心里有数了,没必要失望,纯粹是期待一点例外,就只是这样而已。从盒子里拿出刚买的随身听,圆形设计,蓝色外壳,冰冷的触感很舒服,我插上变压器,然后拿出自己选的那张名为《金字塔》的专辑,将cd放进随身听播放。 《金字塔》开始了。 简短的倒数,接着是意义不明的鸟叫声,我有不好的预感,该不会整张专辑就是这种东西一直延续下去吧?我赶紧打开歌词本,幸好,刚才的担心只是杞人忧天,前面这段应该只是《金字塔》的序曲而已。仔细想想,其实感觉还满有创意的,于是我继续听下去。我对中村一义的印象有二个,一个是他声音高得很夸张,另一个是歌词写得很夸张。有很多不可思议的正面意义的歌词,跟那时她要我听的摇滚乐感觉不太一样,也许…此刻在我心中的感觉,就是某种对音乐的享受吧,不过我并没有特别愉悦,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对音乐产生感动。《金字塔》听完了,没有任何感想或感触,只是完成了一个工作而已。但我想起她曾经说过的名言——只听一二次,是无法完全了解的——所以不想言之过早。不,应该说我是没有时间细述感想才对。已往快十二点了,胸口浮现出逃避与放弃的影子,我用力呼出一口气,重新启动三不五时就喜欢当机的ibook,开始回信给“宏子”。 《你好,待会儿我就要去上班了,所以只能先长话短说。 嗯…我买了中村一义的专辑喔,是《金字塔》跟《era》这二张,《金字塔》刚听完,下次再跟你说感想。有几首怀念的旧歌,听了满感动的,啊,我好像欧吉桑(笑)。 那就这样罗,不好意思只有几句话。》 信寄出去以后,我吞下二个冰箱里的饭团,然后离开公寓,带着随身听出门。搭上电车,到站,步行一小段,进公司,开始工作,没有任何意义。我对这份工作从未投注过热忱,也不可能有什么热忱,像这样一个换贴纸的单调作业,究竟有什度价值可言?我想,在这里工作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抱着什么热忱,大家都是同样地…在这八个小时里,完全抛开自我,扮演工厂里的一个小齿轮而已。当然,我并没有任何轻蔑的意思,甚至是对此表达出直接的赞叹。 六点的休息时间到了,在简单的休息室里,只有我跟几个打工的职员。我上班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到晚上十点,这个时段是所谓的晚班,因此当我休息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回到自己可爱的小窝。我想闭上眼睛打个盹,又想到自己有把随身听带来,于是到置物柜去拿,再度挑戟《金字塔》。写给“宏子”看的感想必须要言之有物,绝不能半调子,虽然没办法懂得很彻底,但至少要尽力去最到做好,诚意是一定会有回报的。我戴上耳机,播放歌曲,中村一义的声音飘进半规管。 十点钟,从日复一日的地狱里解放出来,我在中村一义的歌声陪伴下走到电站。途中有二名装扮入时的女子经过驼着背的我,擦身而过之际,其中一人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似乎是觉得我很碍眼或看了不舒服,嘴角微微牵动着,不知道那表示什么意思?她说了些什么,是骂我看起来很恶心吗?但我的听觉完全被中村一义所占据,真相如何无从得知。啊啊,真是可恶,为什么我要驼背呢?为什么我的脚步要拖拖拉拉地,鞋底一直摩擦地面?鞋道我真的…那么让人讨厌?不,不会的,这纯粹只是我的过度自觉而已,看看周围,看看比自己更糟糕的人吧,没有人是完美的。 我萎靡不振地上了电车,所有人都用嫌齐的眼神看着这里,大家都避开我半径二公尺的范围。别在意,没有什么好在意的,这只是过度敏感而已,我对自己这么说。我还没那么糟,只不过服装跟发型有点不修边幅而已,长相其实并不差。然而脑中的另一个我开骂了——有什么用,男人靠的又不是长相,同题出在你身上,全部都是你的错——充满了压抑与恶意还有轻蔑,我感觉到电车在晃动,身体支撑不住了。有谁看到了我的失态吗?那群窃笑的高中女生…鞋道是在嘲笑我吗? …你在搞什么啊。 我想向“她”求救,想向“宏子”求救,可是我跟她已径结束了,而跟“宏子”连开始都还没有。看吧,你又要依赖女人了,只会在情况最糟的时候来这套。 终于回到公寓了,这样就可以摆脱掉所有人了吧。我打开电灯,马上把百页窗放下来,从冰箱拿出啤酒,然而映入眼角的电脑,随即断绝了啤酒的诱惑。不行,我还不能睡,我把啤酒放回冰箱,启动电脑,在等待开机的空档,将cd片换成另外一张。 接下来听《era》。 一开始又是倒数(而且这次从十开始数),倒数完之后才真正进入第一首歌,很摇滚的风格,流畅的旋律和夸张的歌词,跟《金字塔》相同,但可以感觉到不安定的跳跃。我并不知道二张专辑之间的创作期还有哪些歌曲诞生,所以才会明显地感觉到跳跃的距离吧,而曲目的编排更是露骨地突显出冲击跟落差,前一首很轻快明朗,下一首却充满绝望的字眼,完全不像流行歌曲,刚才…好像还听到一句“去死吧”?接着又以和谐的曲调结尾,像是不安与心安二者的偶遇,让人倍受折磨的无期徒刑。 《era》听完,我收到“宏子”的来信。 《听我说。今天考完数学,已经没救了(笑)。我有预感,终于得到人生当中第一个不及格的分数了(笑),而且明天还有几科都是我最弱的,这二天不用睡啦—— 而且最火大的是,大家都有男朋友伴读(怒),哼,反正我就是没人要的悲哀女高中生嘛——啊,真是强烈的怨念(笑)。你呢?有遇到什么好对象吗?我过是一样没行情(笑)。 你听过中村一义了,很棒吧?我很喜欢《era》,一定要听这张喔,对了,你说《金字塔》的怀旧歌曲是指哪一首啊? 我要去用功了,那就这样罗。掰掰~》 看完“宏子”的来信,我沉浸在猥琐的幸福中,边听第二遍《era》边回信。 《晚安。 唉呀,考试结果好像很惨呢(笑),谁叫你临时抱佛脚,念书一定要脚踏实地才行啦…不过话说我自己高中的时候也没在念书,好像没有资格说别人(笑)。 《era》我听完了,还蛮喜欢的,不过我从来没认真听过音乐,实在没什么说服力(笑)。中村一义很合我的胃口,谢谢你介绍他的歌,我开始考虑要好好听音乐了,如果有其他推蔫的歌曲记得跟我就喔。 我也还是一样,交不到女朋友。应该说,没有遇到好对象。上班的地方都是一堆欧巴桑,可惜我不是师奶杀手。 那就先这样罗,掰。》 这样你就满足了吗?另一个我发出疑问。我回答他,怎 么可能,才刚要开始而已。然后把信寄出去,接着关机。没错,才刚要开始而已,离满足还差得很远呢,不管有多愚蠢多空虚,我还是会孤注一掷地投入这个妄想,爱到体无完肤为止吧。这是不存在的梦想蓝图,对架空天堂的眷念。 我摊在脏乱的地板上,微凉的感觉很舒服,可惜不到一分钟就被我自己的体温传热,变成有点恶心的温度,所以我又站起来,关灯,然后早早钻进被窝。今天就不要喝啤酒好了,难得心情很好,不想破坏气氛。就跟那些沉溺在过往的夜晚:永远地道别吧,不再用她留下的回忆安慰自己。现在的我已经有中村一义的歌了,虽然对音乐还是一样没有兴趣。 ※※ 就像岛鸟儿衔着鸟笼在空中飞翔,或是黑熊到动物园买票入场一样,我和我家人的故事,是一连串荒谬可笑的片段。如果把我们一家人落魄凄惨的模样拍成记录片,在外人眼中看来,必定是一出品质粗糙的三流肥皂闹剧,或是缺乏幽默的怪异剪辑。这个评语完全正确,没有反驳的余地,但同时也带着相当严重的误解,这一点我必须先声明,不理会我这番话的人,才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同题人物。 首先,这篇充满疑惑和消极口吻的手记,是我的遗书。 也就是说,当这篇手记越接近完成,我也就更加接近死亡。其实我很想亲眼看看发明遗书这种好方法的人是谁,不过发明者恐怕早已经结束掉自己的生命了吧,所以只好放弃。放弃,真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重点。 我想趁还来得及的时候,简单地说明关于我家所遭遇的事情。遗书除了自我满足之外,同时也是相当了不起的写作,我并不想陶醉在自言自语的方式,必须像流水帐般只有最基本的解说跟最少的描写,因此必须屏除掉一般写作的陋习。 我的家人原本在北海道郊区过着平静的生活,父亲任职于某研究机构(这部分先省略不说明),母亲是欧美绘本的翻译者,大哥是植物研究员(啊,多么美好的工作),我是不赚钱的风景画家(这也是一份美好的工作),妹妹在父亲工作的研究机构上班,而弟弟跟小妹在家里坐吃山空当米虫混日子。此外还有二名帮佣,其中一名是老当益壮的管家,只有眼睛稍微不好了点,另一名是年轻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女佣。家中成员总共就是这九个人,一直以为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是这样深信不疑的状态,却在去年夏天突然被摧毁。 最先被杀害的,是母亲。 书桌上摊着正要开始翻译的新书…绘本上画着一个小女孩身体变小,正大口大口地享用比自己体积大了八倍的蓝莓蛋糕…母亲就趴在书上(这是后来听说的,因为尸体被发现时,我正在山上写生),据说嘴角流着血,而苍白的脸孔上,充满了慈悲的表情。至于是谁告诉的,如今已经记不起来了。所有的家人,包括我在内,都没有向警察报案,而是将遗体用毛毯包裹,放置在仓库的最深处。 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杀害母亲的凶手就是妹妹。 我们都没有当场揭发,除了二个人以外…全都默默接受了母亲的死亡,并且努力克制对妹妹产生的种种情绪,不能对她生气,也不能恐惧,因为我们该受到的惩罚终于被执行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没错…这是,赎罪。 伤害了妹妹的我们,默默接受她的惩罚,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补偿方式呢?我们想不出更痛苦的赎罪方式。就这方面而言,这个家庭的成员,可说都是奋不顾身的殉道者。 失去母亲这件事告诉我们一个重大的事实,该来的赎罪之日终于还是到来了,绝对不容逃避,这是我们要承受的凌迟酷刑。当然也有人拒绝接受,例如那名年轻的女佣就是,在母亲死亡二个月后的某一天,她突然发疯了,把喝到一半的红茶打翻在地板上,哭喊着不关她的事,并且发挥做家事锻竦出来的脚力奔出玄关。真是的,事到如今,才在说什么不关她的事,简直胡闹。 女佣刚跑到中庭,就被妹妹射杀了。 头部响起奇妙的声音,脑浆跟血液向四面八方喷散,将绿色的庭院染红,就像太阳底下现场演出的诡异街头秀。我从敞开的门边望着这一幕,果然,当众逃跑是不智之举。 在我们居住的房子里,没有任何一处是死角,全都在妹妹的掌控之下。应该是装了监视器吧,像是窗口或后门以及其他所有的出入口,总是有她的视线盯着,只要被发现企图走出大门,子弹就会从耳边掠过。 我们一家人被监禁了。 而监视我们的妹妹,也同样没有出过家门。 食物方面没有同题,地下室的仓库储藏了很多粮食(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失去了母亲跟女佣之后,只剩下管家会做菜),除此之外,大脑被动过手脚的弟弟已经被植入回家本能的机制,所以只有他是被允许外出的,需要任何物品就托他帮忙。而瓦斯跟水电都可以使用,生活上没有任何障碍,我们只要待在里面过着等死的日子。 以上就是我家现况的粗略简介。将我所精力的现实转换成文章形式,看起来变得非常荒诞不经,像是虚构的情节,真悲哀。对于自己正在体验的诡异状况,我完全没有任何真实感…连一粒米或一滴水都比较真实,也就是说,我的故事不会有人相信。况且我文笔也没有好到可以将自己感觉到的恐怖描述得逼真,这也是造成现实跟虚构之间有着明显隔阂的关键。但愿能够…将我家的事情表达得更鲜明,更有临场感,像一份历史悲剧的文献记载,可惜眼前看来就只是一出普通的闹剧,什么也表现不出来,什么也感觉不到。 在这出肥皂剧中生活的我们,极其荒谬地,就在屋子里过着相当平凡无趣的日子——起床,吃管家做的早餐,各自打发时间,吃午餐,边打发时间边感激妹妹的威胁,吃晚餐,边打发时间边思考短促的人生,睡觉。日复一日不断地循环,再循环,直到被妹妹杀死为止。 当然,一开始也有找过逃生的路线,看看排水沟是不是能跟外面相通,或是墙壁能不能敲破,全都逐一调查,研究,可惜徒劳无功。这栋屋子的结构设计太过完美了,连一只小蚂蚁都爬不出去,而我们也不会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趁妹妹不注意躲过她的耳目,或是找出破绽。妹妹二十四个小时都在自己房同里度过,我们没办法掌握机会。 时间就在这样分不清正常与异常的灰色地带中走过。某一日下午,大哥瞬介握着白兰地酒瓶来到我房间,他双眼通红,脚步摇晃,每天沉溺在酒精中的生活,让一个三十六岁的大男人变得很糟。而从前滴酒不沾的他,之所以会开始酗酒,当然也是因为妹妹。 “唉呀呀,你还是一样认真呢。”瞬介没敲门就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然后用失去焦点的瞳孔看着我。“喂,别对自己哥哥不理不睬啊。” 我停下正在整理素描的手,将对齐好的纸张放在桌上,眺望着窗外的田野,叹了口气,同他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这事你也有一份不是嘛?”瞬介眯起眼睛,“这时晴候就别管那么多了,反正我们是命运共同体,没错吧,朋郎。”他口齿不清地说,然后拿起酒瓶猛往嘴里灌,琥珀色的液体波涛汹涌。 “酒精对身体有害。” 我走近瞬介,抢走白兰地的玻璃瓶,他几度伸手试图夺回,却因为喝醉而使不上力。 “还我。” “逃避现实很快乐吗?” “你也想喝是吗?嗯?”瞬介用充血的双眼看着我,想从床上站起来,但下半身似乎不听使唤。“嗯…我知道了,你也想喝是吧,那就给你好了。” “我不是要喝,我只是想告诉你酒精对身体…” “喂,朋郎,我很早以前就想通了,你是不是认为藉酒 逃避问题是一种懦弱的行为?” 他说得又含糊又快,实在很难听清楚。 “这是当然的啊。”我把酒瓶放在自己的素描旁边。“靠这种东西来逃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吧,收敛一点,别再喝了好吗?” “哈,别再喝了”瞬介揪住床罩。“你刚才…叫我别喝了?我听得很清楚,你的确是这么说的,别想否认。” “你在说什么?” “你也无法接受小梢的行为吧?不是吗?”他微微颤抖的手伸进胸前的口袋,小梢是妹妹的名字。“喂,我要抽烟罗。” “我房里没有烟灰缸。” “随便拿个调色盘来用嘛。” “开什么玩笑。”我拿起墙上装饰用的小瓷盘,当作替代品。 “我很怕啊。”瞬介把盘子接过去,点燃香烟。“可恶,我还不想死,我跟爸爸或广明不一样,没那么轻易就想死啊,可恶。” “我也一样啊。”我又看向窗外。“根本不想被杀,就算这是唯一的赎罪方式,我也绝对不想被杀死。” “终于肯说真话了吗?”瞬介边摇头边笑,然后啊地一声,想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裤子口袋拿出一小瓶还没开封的白兰地,打开盖子一口气喝掉一大半,又眯着眼瞧,顺手把烟捻熄。我开窗让空气对流,风吹进屋里,将五六张素描纸吹散到地板上。 “我实在搞不懂。”大哥继续口齿不清地说:“为什么他们会想被杀?以为这样罪孽就能消除了吗?” “一定是希望受到制裁吧。” “那根本不是什么制裁。” “那是大哥自己的主观想法。” “你也跟我意见相同吧?”瞬介似笑非笑地。“我们都想从这个失控的状态中设法逃出去,不是吗?” “我不否认。”我拿起素描旁的玻璃瓶。 “可是没有辨法。”瞬介将滤嘴放进颤抖的嘴唇,点燃第二根烟。“我们很快就会被小梢杀死了,就像落入蜘蛛网的蝴蝶一样,这个比喻很好吧?” “那你是放弃了吗?” “别说蠢话了,这世上哪有不想存活的生物,就连你也还没放弃吧?谁会想被自己的妹妹杀死?” 我没有回答,默默将酒瓶放到嘴边,白兰地毫不留情地入侵体内,燃烧着食道跟胃袋,我不小心被呛到。 “太乱来了啦。”瞬介哼笑一声。“平常滴酒不沾的人一下子灌进白兰地,简直是乱来。”说完又大口灌酒,果然酗酒的人程度就是不一样。 “所以…大哥是来跟我诉苦抱怨的吗?”我硬压制住咳嗽,把酒瓶放回原位。 “喂喂喂,这个家连抱怨都不行吗?” 听起来很像三流演员的台词。 “至少请别在我面前说吧,只会徒增烦恼而已。” 瞬介似乎接受了我的劝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小丑般缩起肩膀直视着我,然后就脚步蹒跚地离开了我房间,留下满间烟味跟一瓶白兰地。等到他离开之后,我又挑战一次白兰地,结果一样被呛到。 随后我走下螺旋梯,来到没有人的餐厅。这动作一点意义也没有,每一秒都活在痛苦之中,就算想去外面散步也办不到,现在的我,就连感受五月的微风都不被允许。喉咙被酒精烧得很痛,我走进厨房,倒了杯冷水一口气喝干,觉得全身就像被冲洗过一般。我的身体不接受酒精跟香烟,不知道兴奋剂行不行… “朋郎。”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我吓得差点跳起来,但随即察觉到这是谁的声音,于是刻意调整呼吸,掩饰自己的狼狈,回头问亚以怎么了,亚以是小妹的名字。 “你才是怎么了。”站在我身后的亚以,好奇地偏着头。“脸色好可怕喔。” “怎么可怕?” “像死人一样耶。” 死人吗…我听了这句话稍微感到心安,反正被幽禁在屋子里的我们,或多或少都带着死人般的表情,我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被瞬介灌了酒,所以脸色才会那么糟。” “你是自己要喝的吧。” “真敏锐。” 亚以眯起眼睛,但不是表达轻蔑的意思,而是带着某种温和敦厚的感觉。原本正在念大学的亚以,应该是要专心上课的,但是…小梢顽强的监禁,连一只蚂蚁也不会放行。 “酗酒的人都是疯子。”我走出厨房,坐在餐椅上,将上半身的重量靠在椅背。“我不会逃的,只会在时候来临之前,倒数剩下的日子而已。” “朋郎,你还在反抗吗?”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在听吗?我不…” “可是你刚才说了不会逃,把逃不逃挂在嘴上,跟反抗是同样意思的喔。” 她说的没错,我感觉到自己的愚昧,同时也感觉到小妹的聪明。 “没有人会盼望自己的死期。”于是我干脆明讲。 “我不一样喔。” “是吗…” “不想死的,只有朋郎跟瞬介而已,我们大家都在等着被小梢杀死。” “死跟赎罪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可是,没有其他赎罪方法了啊。”亚以两肘撑在长方形餐桌上,托着小小的头。 “为什么要那么轻易就接受?我真的搞不懂。” “小梢会变成这样,都是我们害的吧?” “话虽如此——”对于亚以话语中的恳切,我至少该表示否定…不,是必须要否定,我做出痛苦的表情,就像放完暑假不想开学的小学生。“何必要把自己逼进死路嘛…” “别找借口。” “拜托,我可没这个意思。” “那更正好了。”亚以摇摇头。“逃避责任。” “是吗…” 所谓责任,不过是神明想出来以便于规范人类的理念,而最方便的做法,就是像我这样直接把责任推给神。 “让小梢变成那样的是我们,所以我们必须要负起责任。” “以死谢罪?” 亚以从刘海的缝隙间盯着我,回答一句“没错”,我找不出话来反驳她直截了当的态度,只好静静地离开餐厅。 和亚以分开后,我带着失败者般沮丧的心情爬上螺旋梯。算了,反正我也不常扮演胜利者,而且眼前这种情况,还谈什么输赢,根本就是多余的。话虽如此,我却希望去相信自己是个失败者…不只是相信,更想要证明,即使我对自己的心理转折其实毫无头绪。刚才的两段对话,对我内心世界应该是没有产生任何巨大影响,然而脉搏却剧烈地跳动着,彷佛不小心触摸到死神的镰刀般,甚至引发莫名的头痛… …啊——在具体的混乱中,我找出自己身体不适的原因了,只不过是喝醉酒而已嘛,我不由得苦笑。就在刚才,我不是还骂瞬介喝醉只是在逃避现实吗?如果今天立场对调,相信他是会反过来体谅我的,想到这里,我反射性地抿起了嘴。 爬到楼梯转角时,我不经意地抬头看向二楼。弟弟广明正站在挑高的楼中楼边缘。 他双手放在雕花栏杆上,眼神漂浮不定,找不到焦点,而修长的手指就像在弹奏无形的钢琴般轻轻摆动。广明似乎发现到我的存在,漂浮的视线转向这里,接着用低沉阴郁的声音说,下一个就轮到亚以了。 “是小梢告诉你的吗?”我惊讶地问他,随即快步跑上楼梯,朝广明走近。然而他像是把我当空气一般,视线还停留在我刚才站的地方。我正打算开口叫他的名字,他突然转过头来,用阴暗的眼眸凝视若我半开的嘴,彷佛很排斥自己的名字被喊出来。 “你说亚以要被杀死了?是小梢告诉你的吗?” 广明维 持靠在栏杆上的姿势不动,点了点头,隔着黑衬衫搔了搔肩膀。 “看看你这副样子。”我纠正他。“站没有站相。” “啊?” “不要装傻,我说得够清楚了,站好。” 广明不太服气地站正,再缓缓地把背挺直,然后转回正面,故意做出让人生气的慢动作。 “来根烟。”广明伸出右手。“我想抽。” “我没有那种东西,现在重点是,你说亚以要被杀了,是真的吗?” “亚以大概也会被一枪解决掉吧。” “小梢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广明伸手比着右边的一扇门,是叫我自己去问的意思吧。然而我却动弹小得,广明看着我,绝望地叹了口气,迳自走下楼梯离去。 我像个石膏像直直站在原地,过一会儿轻轻吐了口气,擦掉额头上浮出的汗,再用力吸入氧气,让自己复活。没什么好生气的,也没什么好叹息的,反正广明也是小梢手下的牺牲品,他的脑子已经被动了手脚(虽然据说是他自愿的)。 我转身面对广明所指的那扇门,那是一扇很普通的,木制的门,而门里面…是小梢。 我往回走。 反正我们所有的人,再过不久都会被杀光,就算知道时间表跟详细内容又有什么意义? 不,还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令人感觉到不安。 为什么不安? 事到如今…还会有什么? ※※※ 将座位排成马蹄形,似乎是只有国民义务教育时期才会做的事,据说上了高中以后,男生跟女生的座位就会被隔开。我不清楚这样有什么意义,但我对这件事情却非常烦恼,这大概是因为伽耶子的关系吧。没错,我很担心伽耶子,如果座位不排成马蹄形的话,我就无法在课堂上观察她的表情,而且万一位子离得太远,连说话都会很困难。光是这样就已经够严重的了,却还有更过分的事情发生,实在是故意找碴。 是故意的。 那个老是找我跟伽耶子麻烦的家伙,究竟是谁?是神明、是命运或是偶然?就姑且称之为“那家伙”吧。我绝对不原谅“那家伙”,只可惜我没有力量,无法阻挡恶势力,毕竟我只是个小孩,既没钱也没力气,脑筋又不够聪明,还因此常被大人们欺负…真是无能到了极点。我很清楚自己的没用,每次一想到这些无能为力的事情,我就会很想哭,就像大人在失意的时候都会想喝酒一样,只要心情不好就大醉一场,藉此将难过的事情都给忘记…不,应该说是逃避,而我是小孩子,不能喝酒,所以就用眼泪来充当替代品。 但是我不会哭出来,绝不会哭出来。 如果哭泣能带来力量的话,我会拼命哭个够,如果哭就可以拯救伽耶子的话,那我一定哭个够,可惜现实世界并没有那么简单,眼泪肯定是无法改变什么的。卡通影片里常常会有尸体滴到眼泪就发光复活的场景,但我实在不懂那代表什么意思?为什么用眼泪就可以起死回生?我不知道这是谁发明的剧情,只觉得很矫情很讨厌。 我拿着扫把清理教室地板上的灰尘,一边思考着仍然无解的问题。即使我还只是个小孩子…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至少也会判断什么问题能解决什么问题不能。然而就算明知道不能解决,也无法像电脑档案一样轻易地删除,说不想就不想,于是我脑中整天都被这个无解的问题所占据,直到上床睡觉为止。 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成为预言者,事先排除掉所有会发生在伽耶子身上的灾难跟痛苦,但是这种事情只会出现在漫画跟卡通还有三流小说的情节里,不会出现在我所生存的现实世界中,所以我能做的就只有安慰她,鼓励她。伽耶子非常敏感,一点点刺激也会对她产生强大的作用,因此也比别人更容易受伤,而且伤得更深,就像一张纯白的宣纸,沾到墨水吸收得特别快。我看着畚箕里的垃圾——面包屑、橡皮擦屑、纸团、钉书针…这些东西,说得夸张一点,也不能让伽耶子看到,但我不可能注意到那么多细节,而且我已经累了,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妥协吗?没错,就是这样。 精二叫我赶快把垃圾拿过去,我突然清醒。这样下去不行,只要一想到伽耶子,我就会失神,前不久还在午餐时间忘了吃饭,被导师真千子提醒。其实我很想反驳,说她没有资格纠正别人,因为最近真千子老师怪怪的,会在国语课的时候把数学公式写在黑板上,或是在社会课的时候拿出自然课实验器材,甚至在我们看课程录影带的时候,一个人默默地望着地板,表情很悲伤。这个状况从很早以前就出现了,但最近越来越严重,究竟为什么会露出那样悲伤的表情呢…啊啊,看吧,又来了,又在想这些。我将畚箕交给负责倒垃圾的同学,然后开始把课桌椅搬回原位。我们班每次打扫都做得很快,不管平常多认真的人,一到扫除时间也会变成得过且过,而且本班聚集了一群不认真的人,随便擦擦黑板,抹抹桌子,把垃圾交给猜拳猜输的人拿去倒,这样就结束了,最快纪录只花了十一分钟。 我抓起书包就冲出学校,其实回家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可是放学的解脱感胜过一切,虽然这种感觉走到牛路上就差不多消失了,但我还是个小学生,还是会在放学时间忍不住蹦蹦跳跳地冲出校门。经过市中心(其实只是不到一百公尺的小地方)到达住宅区,我的心情开始变沉重,胸口像压着铅块一样,呼吸有如叹息。这是意料中的事,我并不想回家,上学很开心,回家却很落寞…这听起来很奇怪,因为跟大家都相反,但是我搞不懂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上学。虽然念书并不有趣,但是有好玩的体育课,还可以跟同学们聊天,我从来没有不想上学的念头,甚至觉得周末假日是多余的。我这么喜欢上学,一定是因为不想待在家里吧,这就是所谓的逃避吗? 突然,有股奇特的预感…我在十字路口右转,迎面一阵冷风吹来,前方有个人影背对着我,蹲在电线杆旁。越走近越觉得那个身影很熟悉,那是一个女孩子的背影,穿长袖衬衫,深蓝色裙子,个子娇小,手脚都很纤细,头发及肩。 是伽耶子。 我喊她的名字,她似乎吓了一跳,缩着肩转过头来,发现我是谁之后又露出笑容。 “小广(kou )。” 圆圆的大眼睛看着我。 “你在做什么?”我忍不住问。 “你看你看——”伽耶子的语气像是发现宝物一样,她稍微移开身体让我看,是一只小猫,有着乳牛般的黑白花色,尖尖的耳朵,弹珠般的双眼正亮晶晶地望着我。一只可爱到不可思议的,也小到不可思议的猫。 “很可爱对不对?”伽耶子肯定地强调。“我一回头就看到它,不知道跟在我后面走多久了。”说完就用纤细的小手轻轻将猫抱起,小猫眯起眼睛,喵地叫了一声。“小广,这只猫是不是跟妈妈走散了呢?” 我来回看着小猫跟伽耶子,什么也说不出口,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刻在脑中和胸中起伏的奇特感觉,但我知道这不是一种舒服的感觉,而是…不安?为什么我要感到不安?不懂,也许我只是想假装不懂。 “你要怎么解决啊?”我看着幼猫,它摇摇尾巴,又喵喵叫了两声。伽耶子也很伤脑筋,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很后悔竟然对脆弱敏感的伽耶了说出那么无情的话。 “那回家吧,要不要一起走?” 她笑着接受了我的提议。伽耶子很瘦小,我从一年级开始就跟她同班,所以很确定她真的没什么长高,站起来只到我的肩膀而已。听说女生会比男生早发育,说不定再过没多久,她就会比我高了,但我实在无法想象比我高大的伽耶子。 伽耶子把猫放回地上,挥手 说拜拜,结果小猫跟在我们后面,虽然她又说了一次拜拜,但是猫也听不懂人话。我们开始快跑,踢走一个空罐想转移它的注意力,还故意拐了几个弯,然而那只黑白斑纹的小家伙依旧紧紧跟随在后,连我们过马路跑到对面的公园,它都能追上。 “一定是把我当成它妈妈了吧。”伽耶子气喘吁吁地坐在公园长椅上这么说。 把伽耶子当妈妈?这比长高的伽耶子更难想象。不管是长大的伽耶子,还是当妈妈的伽耶子,我都无法想象,在我心目中,她永远都跟现在一样,水远都是个小女生。当然,我知道人是不可能停留在小孩子阶段的,但我真的希望她可以是唯一的例外。这种话如果说出来一定会遭到侧目,所以我沉默不语,毕竟我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子。 “怎么办呢?小广。”温柔的伽耶子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得帮它找到真正的妈妈才行。” “可是…”我也不知所措。“我又不知道它妈妈是谁。”我坐在伽耶子身旁,看着小猫在她脚边磨蹭。“我们又不懂猫话。” “猫不会说话啦。”伽耶子把猫抱到膝盖上,小猫乖乖地坐着。“对不对?”她自言自语,轻轻抚摸着猫背,小猫舒服地眯起眼。“猫妈妈会很着急吧。” 伽耶子摸摸小猫的头,大眼睛水汪汪地。 又来了,每次都这样,为什么她要这么多愁善感呢?这只猫跟亲人走散了,根本不关她的事吧?根本就没必要烦恼,没必要难过…明明就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不是吗?世界上发生的种种悲剧,不可能全都往自己身上揽,但她就是想不通这个道理,总是为一些细微的事情伤心(甚至包括报纸跟电视上的车祸意外或死亡事件),同情心实在太泛滥了。 “今天好冷喔,明明天气很好呢。”伽耶子靠在椅背上,抬头仰望着天空。 “今年特别冷。”我看着已经睡着的小猫。“而且下了很多雨。” “很潮湿吧?” “对啊。” “我不喜欢潮湿。” “没有人喜欢吧,除了蜗牛以外。” “可是其实我也不喜欢晴天,因为会想到哥哥,虽然我每天也都想到他。” 我偷偷瞧着伽耶子,不敢直视她。虽然对身为外人的我而言,那已经是过去的记忆了,但对她而言却不是,我想…她到死都会一直怀念她哥哥吧。 “伽耶子——”为了避免气氛越来越沉重,我扯开话题,反正既然有小猫在场。“我们一起去玩吧,顺便帮它找妈妈。” “…嗯,好,一起去!”伽耶子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高兴得把小猫抱起来亲脸颊。“太好了,喵喵。”小猫疑惑地打了个呵欠。 不可能找到的,我心里很清楚,这跟人类的小孩子走失不一样,没办法带去警察局报案,而且…这只小猫也有可能是孤儿。我提议之后又开始担心,如此一来,会不会让伽耶子更伤心难过。 “啊——”小猫突然从她手中溜出去,快速跑出公园,不愧是野猫,完全不顾虑在场的人类,但我真是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可以不用去找母猫,也不用看到伽耶子伤心了…然而我终究还是太大意。 竟然忘了“那家伙”的存在,那个总是故意伤害伽耶子的家伙。 小猫冲出公园的栏杆,立刻被人行道上经过的脚踏车撞到,脚踏车失去平衡,骑在上面的高中生(他穿着附近一所高中的制服)往路旁倒去,发出很大的声音。车轮喀啦喀啦地转动着,小猫前脚被撞歪了,躺在地上没有动静,高中生摸着头站起来,眼神很凶恶,我有不好的预感,却来不及遮住伽耶子的眼睛。那名高中生把小猫当足球一样用力踢出去,小猫又飞回公园里,掉在草坪上,什么反应也没有,而伽耶子的大眼睛,就这么直接地目击了一切。高中生满意地牵起脚踏车离去,我死瞪着他的背影,却没有破口大骂的勇气。身为一个小孩子,我既没有力气,手脚也不够长,根本打不过比自己大的人。 伽耶子回过神后立刻跑向小猫,我追在后面。她蹲在草坪上,轻轻将它抱起,白皙的手变得更加苍白,连血管看得清楚,我想把目光移开,又觉得这是懦弱的行径,于是重新观察小猫的情况。外伤并没有想象中严重,可是尾巴垂着,前脚歪得很厉害,右眼紧闭,口中流出鲜血,身体的毛也染上醒目的红色。它抬眼望着伽耶子,像是不了解自己究竟遭到什么变故,微弱地喵了一声。 “啊——”伽耶子尖叫。 “伽、伽耶子——” “为什么…” 她抱着猫动也不动,肩膀在颤抖,眼中流出泪水,我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却终究只能默默看着临死的小猫。不甘心,好不甘心,为什么我总是如此没用呢? “小广…”伽耶子哽咽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冷静一点——l我声音低得像在说给自己听。“不要紧的,它还…还在呼吸对吧?” 伽耶子把耳朵贴近小猫的嘴旁,然后点了点头,却没有露出高兴的表情。的确,光是这样抱着,小猫最后还是会死。 如果…如果小猫死掉的话—— 伽耶子脑中会留下新的记忆,悲伤的记忆,这很糟糕,一想到她会逐渐崩溃,我就不寒而栗。伽耶子比一般人还要更敏感,为什么“那家伙”要这样对待脆弱的伽耶子,不停地不停地伤害她…我一个人无法保护伽耶子,可是会关心她的只有我,只有我一个,我一定要加油,一定要。 “伽耶子——”我随即开口。“我们去找兽医吧。” “…兽医?”她双眼含泪地看着我。 “让兽医看看,说不定有救。”我将视线移到小猫身上。 “既然它还有呼吸的话。” “真的有救吗?” “这我不能保证啊…”如果给她太多希望,只怕到时候会更惨。“快走吧。” 我们穿过马路,跑过坡道,冲进住宅区,冷风和天空和太阳,此刻全都不关我们的事,小学四年级的我们,没有足够的脑力去想那么多现实的事情,我跟伽耶子,光是担心小猫的死活,就快要筋疲力竭了。路上行人对她怀里的小猫投以好奇的眼光,我回头告诉她别担心,一定没问题的,究竟是什么没问题我自己也不清楚,但就是觉得必须要这么说。这句话就像咒语一样,感觉说出来就会让事情变好,伽耶子虽然还在哭,但眼神已经安定下来,怀中的小猫还在虚弱地叫着。 从录影带店后面穿过一条狭窄的林间小径,在尽头有一家“北泽兽医”,绿色的小屋,有如童话中的场景。我们跑到门口,发现上面挂着一块“本日公休”的牌子,为什么童话般的医院门口,会出现这种东西呢?而且为什么会在不是周末假日的时候公休?今天明明是星期二啊,可恶,又是“那家伙”在搞鬼,真是够了,为什么要这样… “今天公休?”伽耶子茫然地说道,她一脸错愕,就像放学回家突然看到自己家的房子变成空屋一样。 我绕到后门去看,按了好几下电铃都没有回应,于是又用力敲门,还是一样没有回应,我再敲一次,还边大声喊着有人在吗,伽耶子听见声音也跑到后门来。我敲门敲到手都痛了,结果…突然传来门锁被打开的声响,一个大胡子男人探出头来,想必就是医生了吧。 “什么事?”医生的表情有些不耐烦。 “呃,不好意思。”我指着伽耶子怀中的小猫。“这只猫…” “被脚踏车撞伤了。”伽耶子往前踏出一步。“结果脚就变成这样,所以,那个…” “今天公休你们没看到吗?” 那名医生摸着胡子,回答得很不客气。 “啊,”我吓了一跳。“可是,这个…” “请改天再来。” 医生正要把门关上,我立刻用手脚挡住。 “拖到明天不就死定了吗?!” “你那是什么口气啊?” “拜托——”伽耶子站到我身旁,将动也不动的小猫捧在手上给医生看。“求求你…”泪水不停滴落。“求你救救它!” “你们身上应该没钱吧?”医生看着我跟伽耶子。“我不做免费的义诊,知道了吗?” 医生粗鲁地拉开我,迅速关上门。 我一时之间无法思考,全身上下都很不舒服,胸口涌起一阵颤栗。 居然这么可恶,简直难以置信。 “那家伙”究竟要将伽耶子伤害到什么地步才甘心?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伽耶子做错了什么?她明明是受害者啊。太奇怪了,这绝对有问题,不管是攻击者还是受害者,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有问题。我用尽全身力气踹了门一脚,随即带着伽耶子离开。路上行人都在注视哭泣的伽耶子和她怀中的小猫,但我们不以为意,沿着原路往回走,进入刚才经过的树林。其实到树林里也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我们无处可去,什么也做不了,为何身为小孩子是这么地无能为力呢?我好想赶快长大,想要变得更高大,更聪明,更强壮,好好保护伽耶子,然而这些希望,都被伽耶子的哭声淹没了。 虽然面积很小,但这里毕竟还是树林,日光都被遮掩,地面也被树枝跟杂草覆盖。我想,自己大概是想逃避吧,才会走到树林里,完全是鸵鸟心态。而伽耶子尚未停止哭泣,我回头叫她别哭,又说小猫还活着…但是她怀中的躯体已经僵硬了,只有小小的鼻子偶尔才动一下吸入氧气而已,谁都看得出来,它已经差不多快死了。我蹲下身子,将自己隐藏在草丛间,旁边有小虫爬过,蝴蝶像风中的纸片般飞扬,让人有种逃离丑恶世界的感觉。可惜这只是错觉,透过树木间的空隙,还是看得到车子跟行人的流动。但我就是不想走出去,如果可以的话,真想永远待在这树林里,不跟任何人接触,就我们两个生活在一起…那么伽耶子就不会再被任何人伤害了。我在脑海中设法克服各种障碍,努力让这个幸福的隐居计划更有实践的可能——在下雪前挖出洞穴,过着不被打扰的生活,洞口盖上掩护的杂草,还能挡风遮雨,记得要买好十年份的杂志,用来打发时间,不过漫画可能很快就会看完,所以只好买几本小说放着,还有一定要记得带毛毯跟棉被,否则冬天会太冷,可是没有电视很无聊,如果把电视拿来,没有电也不能看,对了,就自己准备发电机吧,可是那要怎么充电呢?还有粮食要怎么办?洗澡又怎么办? …行不通的。 从一开始我就很明白,这只是一种鸵鸟心态的逃避而已,当自己无路可逃,被逼到绝路时,必然会出现的妄想。太阳光从枝叶间洒下来,照射在我跟伽耶子身上,却再也照不到小猫身上了,我觉得好悲哀。 “小猫…”伽耶子将猫儿放在地面上。“对不起,”她用沾了血的手擦掉泪水。“对不起,对不起——”拼命忍住哽咽,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歉意。“对不起。” “伽耶子,这不是你的错。”我说出没有安慰作用的话。“所以不要耿耿于怀。” “是我害它变成这样的。” “不对,”我指着小猫。“是它…是它自己要跟在你后面的吧?” “可是它死掉了…”伽耶子双手撑在地上俯视着小猫的尸体,随即又哭了起来。 这时候,我发现树林的另一端有人站着,那个人正直直地盯着我们看。虽然被枝叶挡住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应该是个男的,旁边好像还停了一台脚踏车。脚踏车?啊啊,可恶的脚踏车,我忍不住皱起脸孔。伽耶子没有发现男子的存在,还在流眼泪,即使她的泪水滴在小猫身上,小猫也没有突然奇迹般地复活。看吧,这就是现实,只有在电视上,眼泪才是万灵药。 那名男子抬着脚踏车走进树林里,不顾车轮在树木间擦撞,笔直地朝我们接近。 …他是谁? 看起来差不多是读高中的年纪,但不是那个撞伤小猫的高中生,衣服不一样,他穿着红色的上衣跟深色牛仔裤。走到比较平坦的地方,他就把脚踏车放下,开始推着走。 “你们是在幽会吗?”那名男子边走边问,声音比同龄者要来得高。“现在的小朋友员是前卫呢,居然在性方面这么开放啊。” 这股开朗的声音,在看到僵硬的小猫后突然中断,他把车停好,蹲在小猫旁边,然后看了伽耶子一眼,问我怎么回事,表情很认真。我只犹豫了四秒钟,就跟他说明事情经过,从遇到小猫,到脚踏车肇事,还有高中生残酷的一踢,加上兽医的无情对待,全都一口气说完。当然我知道就算说了这么多,小猫也不会复活,我也知道自己的责任跟伽耶子的悲伤并不会减轻,但我就是忍不住要说。大概是想得到帮助吧,因为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逃开“那家伙”的威胁。男子听完我的话,静静地放下双手,说这真是太不幸了,然后他摸着小猫的头,低声地说要帮它做坟墓。伽耶子用沾满泥土跟血液的手擦掉眼泪,湿润的眼眸望着男子,男子点了点头。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是一种暗号吗?伽耶子站起来,颤抖着说要盖个漂亮的坟墓。 “就为它盖个豪华的坟墓吧。”男子也站了起来。“越豪华越好。” 他从脚踏车的篮子里拿出铲子(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开始挖土,而伽耶子就去收集小树枝跟树叶还有果实,我也想帮忙,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默默地看着他们行动。伽耶子抱着满满的枝叶跟果实回来,已经停止哭泣,男子看了她一眼,接着把小猫的尸体轻轻放进挖好的洞里,再把铲子交给伽耶子,她接过来,没有立刻动手,安静地看着铲子,彷佛那上面刻了什么重要文字一样,过一会儿,才开始将士填进洞里。然后铲子轮到我手上,我也跟着把土填进洞里,安眠在洞中的小猫被盖住了,男子负责完工。接下来我们又用树枝跟树叶做装饰,等大功告成,伽耶子就站起来,低头看着这个坟墓,就像小孩子盖的秘密基地。 “别忘了供品喔。”男子回到脚踏车旁,从后面的正方形箱子拿出一瓶养乐多。“可惜没有牛奶,不过同样是乳制品,将就一下吧。”说完就打开盖子,放在坟前。 “那里面全部都是养乐多吗?l伽耶子看着脚踏车后座的箱子。 “嗯,我正在送货啊。” “那这瓶怎么办?” “没关系啦,小事一桩。”男子笑了笑。“如果这个世界连少了一瓶养乐多都要计较的话,那我早就去自杀了。” “呃——”我对他低头致意,这不是客套,是由衷的感谢。“谢谢你。” “我什么忙也没帮上啦,又没有把猫救活。” “不对——”伽耶子抬头看着他。“你对小猫这么好,光是这份心意就…” “光是这份心意?听起来好悲哀啊。”男子的声音像参加葬礼般悲观。“这不是小朋友该讲的台词喔。”说完伸手拭去伽耶子脸上的泥土。“知道吗?” “嗯…”伽耶子听不懂他的意思,表情很茫然。 “发生这种事情…你们一定觉得很痛苦吧。”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但是谁都不想死的,毕竟天无绝人之路啊。” “你在说什么?” 我抬头看着他,感觉彼此身高明显的差距,这就是大人跟小孩,令人绝望的差距。 “不好意思,我自己也不太懂,真伤脑筋。”男子困惑地皱着眉头。 “那我要继续去途货罗。”说完他就抬着脚踏车离开了,后面装满养乐多的箱子摇摇晃晃地,看起来好危险。 “…那个人,你认识吗?” 男子消失后过了一会儿,伽耶子才突然望着树林尽头问我。 “不认识啊。”我摇摇头。“根本没见过。” “那他是谁呢?” “这个嘛…”我真的不知道,所以也无从回答。“嗯,总之不是坏人。” 伽耶子点点头,沾着血液跟泥土的脸朝我微笑,我放心了,托那名神秘男子的福,伽耶子受到的伤害稍微得以平抚。可是这一次…不,是每一次,光凭我一个人根本无能为力。我什么都没做,如果不是那名男子帮忙盖了坟墓,又拿来养乐多,那么伽耶子大概还在为小猫的死哭泣吧,而且受到的创伤会难以想象。我打从心底感谢他,默默地眺望被树木遮蔽的天空,然后将视线转向小猫的坟墓,在那泥土下面,伤重不治的小猫正安息着。养乐多已经开始变温了,我悄悄观察伽耶子,虽然两眼还很红很肿,大致上应该没事了吧,没有任何危险的迹象。这种恶意的捉弄,就到今天为止。 我不会再让伽耶子受到任何伤害了。 每一次伽耶子遇到悲伤的事情,我总是一再地这么发誓,然而我的“到此为止”,却从未实现过,所有的不幸跟悲剧,还是一再一再一再一再地找上伽耶子。身为无能为力的小孩子,我根本没办法与之对抗,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坚决要守护伽耶子,绝对不再让“那家伙”为所欲为。 “回家吧。” 伽耶子轻轻点头.但我其实…不想走出这片树林。我不想离开小猫的坟墓,不想回到外面的世界,甚至愿意代替小猫躺在坟墓里。可是如果真的这么做,那谁来保护伽耶子?除了我以外根本没有别人,所以我不能让伽耶子独自一个留在世界上,她太容易受伤了。看看她的表情吧,彷佛被全世界强奸一样,必须要有人好好守在身边,这个责任只有我能担当,所以振作吧,不要退缩。 我们离开了小猫的坟墓。 这片树林,应该不会再来第二次了吧。 注1:甲村一义,日本新生代摇滚创作歌手。 第二章 正遭受到迫害 ※ 对音乐没有兴趣,对自己的将来也不抱任何期望,即使是这样的我,在性欲方面也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也就是说,有着基本的生理需求。虽然大致上都秉持禁欲的态度压抑下来,但终究无法完全抗拒人类最直接的本能。为此,我曾经跟别班的女同学交往过,那是高二的夏天到秋天之间的事,详细情形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对我而言,就只是一段短暂的关系,或许对女方而言也是一样。那个女孩子的外表虽然不太值得称赞,但当时的我所需要的,既非纯洁温柔的陪伴,也非偶像明星的美感,而是够大的乳房跟能够使用的女性器官。除此之外,什么精神上的也好物理上的也好,我几乎都没兴趣。 我们是在她家里做的。之前有提过,当时我家住在破旧到吓人的老公寓,房间只用纸门隔开,连母亲在隔壁卧室睡觉的呼吸声都一清二楚。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不能勉强去做会发出大量呻吟声的事情,而在她家就完全没有这些顾虑。她的父母都在上班,又是独生女,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因素,是最适合解放性欲的场所,我们在那里发生过好几次关系。我们并不相爱…或许应该说,我没有多余的闲情逸致可以将偶像剧带到日常生活中,就只是屈服于“性”这种无法克制的情感,一味地发泻而已,没有任何借口,也没有免罪符. 就像刚才所说的…我一直都克制着各种欲望,承受着所有的压力,好比说…中学时期,我喜欢班上的一个女孩子,但她却跟坐在我后面的班级干部交往,那是一名很会打篮球,长得很帅,头脑好,朋友多,连坏学生都混得很熟的男同学。我一得知这件事情,不到0.0002秒就放弃了(也就是立刻死心的意思)。往后的午休时间,我几乎都在图书馆度过,把《三国志》当枕头趴着睡觉。高中时期也一样,校庆时一个人走来走去,在无人的教室里吃炒面,还遭到走廊经过的同学侧目,但我却轻易地排除这些难堪,反正只要想象自己是大海中的浮游生物就好。在广阔无际的海面上,就算有只浮游生物跟其他只不太一样,对海水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这个比喻很拙劣,幼稚到了极点,可是这个世界本来就充满了幼稚的现象,我并不在意。)这种简单的,令人心情愉悦的想法,帮助我精神上得到安稳,贡献良多。 谁也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我。 如果是乐高积木的话,差一块就很明显,而如果是拼图的话,差一块会有更大的问题,只要任何一块出错,就无法完成构图。但是浮游生物没差,就算多愚蠢、多不协调,其他的浮游生物也不会在意。所以我披上浮游生物的外衣,逃离那些接踵而来的欲望跟压力,彻底地逃离。 但是还有性欲。 只有这一点我无能为力,不是企图狡辩,但我并非什么罕见的色魔,绝对不是,我的性欲只不过是跟普通年轻人相同的程度,而会有这样的痛苦跟烦恼,也是因为那层浮游生物的外衣无法抵挡这种活生生的情绪。那层天下无敌的浮游生物的外衣,被性欲轻易地穿透了,一点防御能力也没有,这就是促使我对性欲屈服的重要因素之一吧。如果能用更直接更坦诚的态度去面对性欲的话,或许我对“她”,以及对“宏子”的反应也会有所不同。性欲突破了原本像堤防般坚固的浮游生物外衣,而我轻易地屈服,恐怕是因为唯一最强的防卫线被突破,使我顿失战斗意识了吧。 已经屈服的我,开始摸索解放性欲的管道,而最先发现的…也可说是仅有的方法…就是自慰。我对这件事丝毫没有抗拒,家里薄弱的墙壁跟简陋的卫生环境,也不会构成阻碍,因此我立刻就采用了这个方式。最初的几个月,可以靠这样发泻过就没事,藉着重复单调的动作,保住我的生活秩序,但是渐渐就产生了厌倦感,没办法,如此单调的动作跟快感,会厌倦也是理所当然的。我设法用影像画面来掩饰单调的本质,重新尝试,却依然无法持久,我已经完全厌倦了。如果只有厌倦感也就算了,随之而来的还有罪恶感,对自慰行为的罪恶感。这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事情,让我非常困扰,为什么会产生罪恶感呢?我又不是基督教徒,更不会对自己达到目的后杀死的数千亿个细胞感到抱歉。然而,我的胸口跟脑中不停翻腾着,这股罪恶感的真面目…是孤独。 其实我早该注意到,一个人单独解放的性欲,只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一种幻想的游戏罢了。对一个虚构的对象,不会产生什么解放,这就跟和稻草人做爱是一样的。总而言之,等我察觉到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已经是开始自慰超过一年以上的时候了,很悲哀,很难堪,我是一只无可救药的浮游生物,连叹息都是多余的。但是,即使看透了罪恶感的本质,如果找不到对象的话,终究于事无补,女人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话又说回来,要认识异性的机会并不少,像校园里就会有很多女孩子,人数方面绝对没问题。嗯,外貌就暂且不论吧,虽然大部分都是被肥肉跟脂肪包裹的河豚,当中还是有鹤立鸡群的异类。会遇上哪一 种,完全是凭运气,我设法说服自己。 时间不多了,我开始寻找发泻性欲的伴侣,然而,才开始没多久便遭遇到极大的问题——我没有熟悉的女性朋友。其实认真说起来,我连熟悉的男性朋友也几乎都没有…算了,这不重要,眼前的我无暇思考那么多。面对这种情形,有的人会说,没有朋友去交就好了,这话说得一点也没错,也是唯一的解决之道,但是做起来并没有那么简单。对我而言,交朋友就跟开垦荒地是同样意义的事情,如果没有垦荒者的决心,就连跟陌生人说话都很困难,非常糟糕…可是这次我不能逃避,浮游生物的外衣已经不管用了,要战胜现况,除了克服之外别无他法。当然,就像过去一样…还是有逃离的方法,但是逃避恐惧的来源,终究只是 暂时的逃避而已,最后恐惧依旧会来折磨我。到时候就算想克服,也已经找不出源头,无可挽回,只剩下挥之不去的痛苦。我不要这种结果,绝对不能落入这种下场,所以一定要克服。而要克服就要有对象,我无法跟班上同学自在地交谈,于是就修改作战计划,开始寻找同类。 午休时间一到,我就跑去避难的“洞穴”——图书馆,这是我每天午休的收容所…一进门就看到服务台,里面坐着一位身材像不倒翁的女职员,戴着黑框眼镜,圆圆的脸颊,好像偷塞了大福麻薯般。在她坐镇的柜台左边,放着褪色的校刊跟各年级的教学日志,但没有学生会对那些东西感兴趣。我走向书架陈列的阅览室,右手边还有两个隔间,靠窗的是自习室,靠中庭的是书库。我放弃之前常拿的《三国志》…今天换成筒井康隆的《不准笑》(这不是在讽刺我的现况,否则如果真要讲,我可以随口说出五本更贴切的书名),然后坐在宽大的阅读桌前,开始观察。即使我已经来过图书馆无数次,这还是头一回认真注意里面,真是个冷漠到极点的人啊。不过今天我不能再冷漠下去了,我用雷达般的视线扫过全场,搜寻合适的对象。图书馆里除了工作人员以外,大约只有二十名学生,每个人都同样落寞,连我看了都觉得泻气。如果说物以类众的话,我算是其中的代表吧,可惜这里就只有书本,不知是幸或不幸。 我忘了那女孩是叫晴子还是晴奈…暂且称呼她晴奈吧…就是在这时候看到的。她坐在前面的位子上,背对着我正在看《异乡人》(为什么从我的角度可以知道她在看什么书呢?那是因为书衣就放在桌面上),对我而言,像这种谁都看得出故事结局的作品,应该是没人会去看的,所以我很惊讶居然有人在阅读这本书。我走到晴奈那一桌,然后坐到她对面,一边假装看书一边偷看她。陌生的脸孔,跟我不同年级,可爱的轮廓配上单眼皮跟小鼻子,很抱歉,实在称不上美女。老实说, 我有点失望,但还是打起精神。没办法,不能奢求尽如己意,这个世界是要维持平衡的,工作和薪水、书本和知识、男人和女人全都一样,为了不引起战争跟冲突,只能得到符合自已条件的份量。 不,等等,我重新思考,似乎也不全然是这么回事。我翻阅手中这本书所收录的短篇小说《斗牛犬》——看吧,里面这只丑丑的狗就成功获得女孩子的青睐,而走在街上也随处可见类似的场景,丑男跟美女手牵手同行的画面,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跟小说中的斗牛犬用了一样的招数吗?所以男人靠的并不是脸罗?我长得没有那么糟,虽然进不了美男子的行列,至少也没什么难看的地方,那又为什么会遇上这么不起眼的女生… “请问…”她抬起头来,奇怪地看着我。“有什么事吗?” 原来我不自觉地一直盯着她看,真是失态啊,我唤起内心沉睡已久的社交面,开始设法为自己解释。我忘了当时说过些什么,不过应该是表现得比平常好很多吧,因为几分钟后顺利地搭讪成功,这就是最好的证明。从交谈当中,我知道了晴奈是一年级的学生,成绩中上,喜欢吃冰淇淋,这些话题我都没有兴趣,反正知道她的年级跟成绩或嗜好,对我的欲望并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跟晴奈开始交往,是在两个月后。她很喜欢去唱歌或是打保龄球,然后去吃个简餐或麦当劳再回家,这就是一种称为“约会”的仪式。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是如果表现出轻视的态度,跟晴奈的关系就会破裂,所以为了避免危机只好配合她,刻意演出幸福至极的模样。我的目的当然是得到晴奈的肉体,我们每星期至少会在她家发生一次性关系,晴奈是个皮包骨,腿很细,胸部的形状也不好看,但我不能太挑剔。其实如今回想起来,也没什么不好,就像一个不懂西餐礼仪的家伙,即使吃到高级法国料理也品尝不出美味,我的确有这种感觉。而晴奈当然也不是笨蛋,很快就察觉到我的真面目,或许从那一瞬间起,她就不再爱我了吧。女人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恐怖生物,而且很狡猾,聪明的晴奈没有马上跟我分手,或许是她自己也很享受,即使没有跟我同样露骨的欲望,应该也有发泻的需求。不过她似乎也对我感到厌倦了,在秋天将要结束的某个日子里,终于向我提出分手。 “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没说“我喜欢上别人”,而是说“我有喜欢的人”,我佩服晴奈的直爽坦率,头一回对她产生真正的好感。可惜已经太迟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挽回什么,我也不打算挽回。跟晴奈分手虽然多少觉得有点遗憾,却完全没浮现其他的情感,这都是意料中的事,我并不惊讶。 然后,下一个交往的,就是她。 “她”。多么记号性的称呼,听起来彷佛很亲近,又带着某种微妙的距离。我不想公开她的名字,说出来太痛苦了,甚至每次在街上听见跟她同样的名字,都会反射性地回头。 然而若要问我是否真的那么深爱着她,老实说我不知道。如果伟大的上帝可以无视于过去的一切,让我选一张“跟她重新来过卡”或是“跟更美好的女子交往卡”,那我很可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我对她的情感,就是只到这个程度吧,说不定是错把回忆的痛苦当作是爱情。 我边想着这些事情,边完成今天的工作量,然后赶回家,从劳动中得到假释,也就是暂时脱离担任齿轮的时间。下班之后的十几个小时要如何运用,是我的自由,可惜对我而言,并没有真正属于“我”的时间,但即使后悔自己虚度了许多光阴,却也不知道除了虚度以外还能把时间用来做什么。我对这一点非常有自觉,可是如果没有解决之道,那跟没有自觉还是一样的,甚至感觉更糟糕。学生时代仅有的少数朋友之一(所谓的少数并非精选的意思,只不过是聚在一起,像万国博览会史前古物般的小团体)曾经提议说,只要培养兴趣就可以了。兴趣,嗜好——原来如此,这样的确可以有善用时间的感觉,可是说穿了,到头来也只是有成果的打发时间而已,用时间来换取某种收获。我对这种不可靠的事情并没有兴趣。 “你看你,又在讲那种话。” 突然,毫无预期地,她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有那么几秒钟,我产生一种错觉,彷佛她就贴在我耳边低语,如此逼真,我急忙将讯号切断。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然而堤防一旦崩塌就没那么容易修复,她的声音、言语,都接连着涌进脑海。 “你就只会出一张嘴,言出必行…不对,应该是言行不一,啊,正确来讲根本就是连说都说不好。” 咬字不清楚的声音,说起话来却带着奇妙的世故。 “居然还说对,这样很奸诈耶…什么?哼,这个不能当做借口啦。” 明明比我小二岁,说话方式却感觉不出来(简单讲就是没大没小),说话内容也是。 “想想想,想破头了,结果什么也没做,这不是很蠢吗?呃,我的意思是…不可能没事可做嘛,只要有心一定找得到啊。” 将半长不短的头发向后轻抚,这是她惯有的小动作。小小的脸,小小的手,交往时间很短(从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三月),对我内心世界的影响却超越任何人。 即使在精神层面很世故,她的性经验却很贫乏。每次发生性行为,都像是我在蹂躏她成长中的乳房,欺负她稚气的脸孔,伤害女童的身体一样。一点温柔也没有,彷佛要将一切都破坏粉碎。如今回想起来,那简直…可以形容为强暴都不为过,带着愤怒情感的性行为,面对自己的阴暗和扭曲。 “你在压抑什么吗?” 性行为结束后,她一定会这么问,我坐在床缘,回答说没有。 “那就是逃避罗,我说过好几次了,这个症状不轻耶,你在后悔什么吗?像是跟女人有关的事情。还是在发泻什么呢?喂,别拿我来发泻喔。” 她的分析,恐怕是说中了吧,虽然不清楚到底是压抑还是逃避或是后悔,但我的体内存在着无法克制的暴力因子,这是不可否认的。很明显地,在行为上表现出来的粗鲁野蛮,也是出自这个原因。 “就算能杀死我也只有一次而已,那接下来又要怎么办呢?” 我的脑海被她占据,充满怀念,又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可耻,企图用男人的尊严努力冷静下来。对已经分手的女性藕断丝连,实在是娘娘腔,我想义正辞严地骂自己,却觉得这根本是三流演员的台词,完全缺乏深度,所以不适合我。自己说的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嗯…你是不是想自杀呢?” 我比她高了几十公分,她却常常摸我的头,像小朋友对小动物那样,立场完全颠倒,这时候总是会产生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但这并不是因为被年纪小的女孩子瞧不起而感到厌恶,是由于内心残存的自尊在抗拒。自尊心?真可笑,还在乎什么自尊?我今年十八岁了,童年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结束,对过去的战绩念念不忘又能如何?奖状或勋章,都只不过一种象征而已,更何况我连一张奖状或一枚勋章都没有。 等回到家后就来听中村一义吧,我突然这么想。如果是她,一定会说把音乐当作逃避的途径真是愚蠢到了极点,但我不在乎,反正我也没办法只把音乐单纯当作音乐来欣赏,所以就算拿来当作药物使用应该也没差。我背负着低迷的情绪搭上电车,整个思考都被她覆盖,正好可以无视于乘客的视线。想到自己已经被她留下的回忆吞噬,连外界的攻击都失效,不由得感到可怕。回到内心唯一的解放空间——我的小公寓,脱掉肮污变色的puma运动鞋,走向地上的电脑,开机。在等待ibook完全启动这段时间,开灯,煮水,然后回到电脑前面,想向右转打开冰箱,又打消念头。我还不想睡, 而且心情也没有那么糟,所以不需要啤酒。确认信箱,今天也有一封邮件,当然,是“宏子”寄来的。 《晚安! 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肚子一直好痛,还因为这样上学迟到,唉呀呀,该不会是怀了谁的孩子吧(笑)。其实是可以请假在家休息的,反正我很聪明(笑),这次考试成绩很不错就是最好的证明喔,不过我不会告诉你分数的(笑)。 哇——你说的那首旧歌我没听过耶,真厉害,知道这么多东西,果然十六岁跟十八岁还是有差的,不过没关系,年龄不是距离(爆)。 今年好冷喔,这样那些幸福的情侣就不能去海边玩罗~活该(笑)。真是适合单身的季节啊。对了,你有找到好对象吗?已经问好几次了说(笑)。我是已经快摆烂的状态啦,唉,还是写写信就好了(笑)。 我今天要熬夜念书,如果你有空就回信给我吧,掰~》 …还是喝喝啤酒吧。我从冰箱拿出一罐冰凉的啤酒,为什么要喝,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今天心情应该没有那么低落的嘛,另一个我跑出来说。好像不太对劲,我回答自己。这跟双重人格的内心对话有很大的差距,所谓另一个我,其实并不能用“另一个”的说法来表现,说到底,这家伙也只不过是镜子里面的自己而已。我否定那个镜中的自己,一边喝下让喉咙灼热刺激的液体,一边回信。 《你肚子痛啊?要不要紧?真是的,一定是因为乱吃东西吧,要好好注意喔,给肚子裹绷带好了(笑)。 考试结果很不错吗?还说能及格就好咧,真有你的。我学生时代的成绩…算了,不提也罢。呃,绝对不是因为太烂才不敢说喔。 十六跟十八啊…的确是有年龄差距啦,不过我们还是聊得起来嘛,所以没什么关系吧? 啊,札幌果然很冷,岛松这边也很冷呢,我正在烦恼要不要拿暖炉出来用。今年真是冷得很彻底,雨也下得很多,日子真不好过。 嗯,没错,那些情侣都是活该(笑)。 好对象,还是没出现啊…奇怪了,这么没有缘分,也算是一种奇迹了吧。好,今年我一定要交个女朋友!不过我觉得宏子你一定会先交到男朋友的,因为你是学生嘛。 那就这样罗,掰~》 打完立刻寄出去,这种轻率的沟通方式本身并没有错,错是错在想法轻率的使用者。我是在去年十二月认识“宏子”的,就在常见的交友网站上。大部分网友都是一两个星期…甚至更短的还有一两封信…就中断没再连络了,但是“宏子”不一样,每天都寄很长的信来,从不间断,而且主动找话题,对于生来就封闭得像坐牢的我而言,真的是非常感动。“宏子”是很珍贵的存在,是少数跟我聊得起来的人类之一,我不想失去这个朋友,尤其在我已经失去了“她”之后。我很清楚这个念头与日俱增,也知道这种情感的本质。 我没有断线,就这么躺在地板上,头昏昏沉沉地,日光灯感觉很刺眼。说来很难为情,不过啤酒的后劲来得真快,我的身体在酒醉的效率上堪称天下第一,虽然这没什么可以骄傲的。看吧…视线开始模糊了…眼前的现实景象渐渐分解,我茫然看向窗口,但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反而看到橘色ibook发光的液晶荧幕倒映在玻璃上。地板凉凉的很舒服,而不停震动的小冰箱让人烦闷,我甚至想把它丢出去,可是没有冰箱就不能冰饮料,心情不好时就没有啤酒可以依赖了。我不能这么做,那是情绪低落时的逃避药物。逃避?真没用。别人遇到同样的问题,一定都可以找到平衡点安然度过吧,我实在很羡慕,也很痛恨自己,越来越 觉得自己的烦恼真是愚蠢,没错,我是个笨蛋,全年无休的神经质,大量的自我厌恶,贱价特卖的过度自觉。这些我都非常清楚,也知道自己不会成为故事的主角,一整个星期只能在工作跟寄信还有喝酒中循环,连一公厘都挣脱不了,就是最好的证据。 “没救了。” 我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没救了,完全无药可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沦落为这样低能的生物呢?沦落?不,不对,我从以前就是这种人…大约国中的时候…我曾经到仅有的朋友家去玩,结果里面已经有几个他的朋友先到了(全部都是别班的同学),他们正玩电动玩得很起劲,我在角落看当期的漫画杂志,把所有内容包括广告都看完了,他们还在玩,于是我又拿过期的杂志来看,同样把所有内容跟广告都看完了,他们的视线却还专注在电视荧幕上,我看了八本杂志,就说有事先回去了。那时我觉得自己好天真,根本不该对别人抱着期待,自己不主动做些什么,路是不会开通的,我终于体认到这个事实。 “没救了。” 继续喃喃自语,酒精的作用更加速了,开始耳鸣。应该会就这样睡着吧,我有股确定的预感,接着突然陷入不可思议的、没来由的亢奋,情绪的错误转换。我的手放到下半身。喂喂喂喂喂,你该不会又要开始了吧?另一个我不出所料地发出声音。我勾起唇角做出微笑的形状,反正跟自己交谈,本来就只需要这种最低限度的动作就足够了。那么,我要幻想哪一个对象呢?已经分手的“她”吗?总不能用“宏子”吧,我连她的长相都不知道。没错,长相…“宏子”是长什么样子呢?是美是丑,是娃娃脸还是成熟的相貌?我完全不知道。从信中有得到过片段的资讯——褐色及肩的头发,双眼皮,有酒窝,脖子上有颗痣——但光凭这些还是不能确定。她曾经在信里说过自己并不可爱… 我想看看“宏子”。 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跟我碰面,也没有把握,说不定“宏子”只想要网友通信的单纯关系。就算真的见到面了,我想…这样的我大概也什么都做不到吧。那个开朗的好青年,只能在文字中出现,我是绝对无法真人演出的。而且也不能直接表现出最原始的自己,那根本是自杀行为。 “想想想,想破头了,结果什么也没做,这不是很蠢吗?” 她说的话在脑海中回响,我闭上眼睛。对已经分手的女生或是还没见过面的女生性幻想,不是很愚蠢吗?这在本质上就跟对木乃伊或卵子产生性兴奋是同样的意思。我看看电脑,没有“宏子”的来信,才过不到十分钟而已。睡魔加速侵蚀,就这么睡着太浪费了,下一次张开眼睛,大概已经是明天早上九点了吧,然后不到四个小时就要去工作。哈,工作?那能称之为工作吗?只是帮手机电池换贴纸而已。贴在那种地方的贴纸,根本没人会去看吧,连有没有存在感都令人怀疑。那种贴纸,对一般人而言,就跟火星人的存在一样,而且工作起来很孤独,完全不需要合作,一个人就可以单独完成,也没有任何外来的刺激,连接 触都没有…接触?我希望有接触吗?这可真是新鲜,太惊讶了,简直是错愕。 意识越来越模糊,我连煮开的水都懒得去关。明天早上起床再过四小时后就是工作,翘班好了,虽然我从小学到高中连一次课都没翘过,不过工作是另一回事,我重视休假胜过薪水。一决定要翘班,身体突然变得很轻松,也对…我在社会上的立场,也不过就是一个孤立的打工族而已,跟别人没有交集,所以连麻烦也不会产生。 ※※ 早晨。对我而言,这个存在既不是通往未来的光明之门,也不是享受轻忧郁的起床时间,纯粹只是延伸到必然结果的跑道而已。而且还是一条严重龟裂,布满危险的跑道,随时都有可能被绊倒…不,其实在起点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跌倒了,现在我所以为的现实,只是头部摔伤产生的幻觉吧?这个妄想浮现在脑中,我对自己的软弱感到生气。 “朋郎少爷——”恭敬有礼的敲门声,伴随着沉稳的嗓音。“我将您的药拿来了。” “谢谢,请进。” 我躲在被窝里装出虚弱的声音,可惜演得不够彻底,感觉很有练习的必要。 “打扰了。”管家小柳说完就走进拉紧窗帘的阴暗房间,托盘上有一杯水跟胶囊,是我吩咐他拿来的。小柳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低头看着我,细长的双眼看不出是睁开的还是闭着的。全白的头发,抿紧的嘴唇,这名端庄严肃的老人,从我父母亲生下瞬介开始,就在这个星野宅邸里当管家,说得白话一点就是佣人。 “啊,谢谢你了。”我从床上坐起来,抓起托盘上的胶囊。“身体感觉不太舒服…” “明明没事还吃药,您究竟在想什么呢?”小柳严肃地说。 我不小心把药掉在毯子上,真是明显又单纯的反应,都三十一岁了不应该还这样吧。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捡起胶囊放回托盘上,然后抬头望着小柳管家,问他我是不是露馅了。 “这不是过了三十岁的大人会做的事。” “说得没错,没得反驳啊。”我摸摸后脑勺被睡乱的头发。“小柳总是能看穿我装病。” “话虽如此——”小柳他不止眼皮,连一根眉毛都不会动。我上小学二年级,瞬介上国一的时候,两个人会经偷偷在背后取绰号,叫他“能面人”,小孩子最擅长用极端的表现方式。 “都已经三十一岁了您还…” “别说教了,我自己也觉得很夸张。” 我这么回答,小柳维持着低头看我的姿势,动也不动。对了,我想起还有另一个绰号,叫做『石膏管家』,是亚以念中学的时候取的,看来她的遣辞用字比较高明有艺术性。 “朋郎少爷会装病,通常都是为了逃避吧。” “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不想上游泳课就装病,不想考国文就装病,不想做体能测验就装病…”小柳的表情毫无变化。“还有很多很多,如果您都想不起来的话,我就继续讲下去吧。” “不用,够了够了,我己经完全想起来啦,别再翻我旧帐了,小柳大人。” “您这回究竟又是为了逃避什么呢?”小柳终于移动身体,说是移动,其实只是稍微往床边靠过来而已。 “朋郎少爷讨厌的游泳课,已经不用上了。” “你真会说笑呢。”我说出口才发觉,这句台词真像瞬介的语气。“怎么了?好像不太高兴,生气了吗?” “哪里,怎么会呢。” 小柳站在床边,看起来就像穿西装的肯德基爷爷,啊,对了,我差点就忘记亚以取的绰号当中最好的杰作——“活动肯德基”。 “一定是因为我刚才太胡闹吧?” “没那回事。”小柳简短地回答。 “不对,一定是这样,如果不是,我会很烦恼喔,小柳。” “为什么呢?” “因为想不到别的理由呀。”我掀开毛毯下了床。“你是因为我想装病逃避现实才生气的,对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愧是“能面人”,绝不会轻易将自己内心的情绪在人前表露出来,这才是我心目中管家的典范。不论主人有多狼狈多丑陋,都要平静地报告下午的行程,如果做不到这点,就称不上是真正的管家。 我将睡衣拉整齐,走到窗边,打开厚重的窗帘。外面是一片灰色的世界,我问小柳时间,他立刻回答是上午十一点十四分三十三秒,精准明确的答复令人赞赏。要是我继续沉默不语的话,他一定会连阴历干支或公元年份都报出来。 “我说你啊…”我揉着眼睛,视线仍然朝向窗外。“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应该拒绝被小梢杀死?还是你其实很羡慕?” “没这回事。” “嗯…你是说没哪回事?是你不赞同我这件事吗?” “请您体会梢小姐的心思。” “心思?”我的语调可能像在怪叫吧。“讲得跟小梢是神一样,可惜对我而言,小梢只是妹妹而已,并不是什么神明。” “您答非所问啊,朋郎少爷。”小柳只有动嘴说话,手脚、身体、脖子、甚至眼球,都丝毫也没动。只用言语过招,这个手法意外地强而有力。 “跟神明无关,在这间屋子里,信仰不是多余的吗?” “…你也想被小梢杀死是吗?”我无力地说,刻意向他确认。 “是的。”小柳微微点头。“没有更好的赎罪方式可以弥补我们犯下的过错…” “又是这句话。”我刻意地叹气,走向放满素描纸的书桌。“赎罪、赎罪、赎罪——”然后粗鲁地坐上椅子。“还有补偿是吗?真的是够了。”我大声怒吼,用力捶桌子,这并不是演出来的。 “请冷静,朋郎少爷。即使这样发脾气也没有意义。” “这我知道啊,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更要发泻啊。” “您是认为感冒的话就可以从梢小姐手中逃出吗?如果我有资格过问的话,请告诉我。” “这个嘛,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就算大脑是自己的,也不能打开来看吧?” “朋郎少爷没有要补偿的意愿吗?” 声音没有变化,语气却加了几分锐利的感觉。 “怎么会呢,意愿当然是有的,毕竟我也是伤害小梢的人之一啊,可是——”我一定要讲清楚,因为若想拉拢小柳管家,说之以理是最重要的。 “为什么要补偿或赎罪,就非得被杀死不可呢?应该还有其他的解决方式吧。” “除了让梢小姐亲手杀死我们,没有更好的弥补方式。”小柳管家说完,就用规律稳定的步伐走向窗边,看着外面五月的世界。“如果这么做可以抵消我们的罪过,那我非常乐意献上自己的一条命。” 我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只是无法坦然接受,为什么自己的生命要被终结掉。任何人都会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跟存款或恋人或家庭比起来,自己的命是最重要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此重要的生命,不能为了一个净化罪过的理由就交出去。 “我不懂。”我苦恼地低声说着。“看来你大概也不想再多做解释吧。” 我盯着这个为我们家服务了几十年的管家,却得不到预期的回应,我对现况感到异常地懊恼,然而懊恼也于事无补,只好开始动手整理桌面。几张山上的素描,从母亲死后就抽出来搁着,从只有初步的轮廓线条,到已经画上阴影的,大约有二三十张吧,占据了大半的桌面。我一张张小心地整理对齐,准备收进抽屉里,结果一拉开抽屉就感觉到好像有东西翻倒,我想起从瞬介手上拿来的白兰地还放在里面。重见天日的白兰地,依然散发着琥珀色的光泽,我把玻璃瓶拿出来。 “您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管家问我。 “从现在开始。” “真是糟糕啊。” 我打开瓶盖,浓厚的酒味钻进鼻腔,虽然我也不能理解香烟的味道有什么吸引人,不过跟酒比起来还算好的了。稍微含一小口,舌头很痛,鼻子很痒,我勉强吞下,感觉酒精通过食道。 “不习惯喝酒的人这样直接吞下去太乱来了。” “我讨厌加水跟冰块。”我用麻痹的舌头辩解。”这还真是头一次听说呢。”他端着托盘走到我身后。“瞒不过我的喔。” “什么意思?”我抬头看他。 “这个胶囊其实不是感冒药,而是镇定剂。” “真是精明能干的管家啊。”我笑了笑。 “不敢当。”精明能干的管家先生恭敬地低着头。“据说用酒吞药,效果会加倍。” “应该是七倍吧。” 我说着没有意义的玩笑话,从托盘拿起两颗胶囊,一 起放进嘴里,学瞬介把酒瓶举高猛灌。很痛苦,但我强迫自己吞下,喉咙很不舒服。 “那我要再睡一觉了。”后脑勺像是被铁锤重击般,涌起强烈的睡意,大概不到几分钟就会昏睡了吧,不,这次还喝了酒,可能只要一分钟,说不定是六秒钟。随便它,越快越好。我回到床上,脚步已经开始漂浮了。“你会跟大家说我感冒了吗?” “是的。” 小柳连一点笑容都没露出来。 “哈,你还是一样,是个体贴的好管家呢…” 我钻进被窝,头脑昏昏沉沉,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失去意识。 一觉醒来已经天黑了。我房里没有时钟,所以不知道正确的时间,不过依照室内的暗度跟温度,以及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空气微粒子分布状况来推测,应该过了晚上七点吧。我下床,感觉酒精的作用已经从身体消失,只剩下轻微的头痛而已,这就是所谓的宿醉吗?真伤脑筋,居然天都还没亮就开始宿醉。 我走出房间。走廊上灯火通明,是小梢规定家里每个角落都要照亮的,理由当然是为了方便监视我们,就算有人逃跑也能立刻发现。小梢究竟把监视摄影机装在哪里呢?也许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监视器,这间屋子本身就是一个大型的鸟笼…那么我们并非被监视,而是时时刻刻被观察着…这真是个讨厌的想象。我将所有的不舒服都归咎于宿醉,走下螺旋梯。楼梯前方连接一条走廊,原木的纹路直直延伸,像是没有尽头。往左边走,出现一扇门跟一个转角,我开门进入谈话室,已经有人在里面了,是亚以跟广明。谈话室中央是一张圆桌,四周围着皮沙发,西侧是整片大落地窗,而东侧则是气派的厨房,黑色漆木柜上排列着各种酒瓶,可惜我一瓶也不认识。亚以正在厨房里准备饮料,广明在沙发上动也不动跟死人一样,虽然他穿的不是寿衣。 “啊,朋郎。”亚以发现是我,猫一般的眼瞳转过来。“怎么了?你不是感冒吗?应该好好睡觉啊。” “呃…有点睡不着,我来喝水的。” “不要紧吗?虽然你脸色看起来满好的。”亚以两手拿着装满透明液体的玻璃杯,从厨房走出来。“不过眼神很恍惚耶。” “喔,只是睡太多而已吧。” 当然不能说这是宿醉。 “咦?你不是说睡不着吗?” “喔…我的记忆好像全部混乱了。” 我随便敷衍过去,维持颓废的动作(双手向下垂,上半身驼着背)坐在广明旁边的位子,他转过头来看我一眼,似乎看不出什么兴趣来,随即又将视线移开。 “来,广明,这是你的。” 亚以将其中一个玻璃杯放在广明面前,另一个自己拿着准备要喝。广明只看了一下饮料,动也没动。杯子表面沾着水滴,我清楚感觉到喉咙的干渴。 “亚以,也帮我弄点饮料吧,不好意思。” “咦——”坐在我对面的亚以,把自己的杯子放在桌上,发出抗议的声音。“你怎么不早讲嘛,我都坐下来了。” “没办法啊,我现在才突然想喝的。”我理直气壮地回答,身旁的广明用缓慢的动作拿起饮料,然后一口气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 “广明,一口气喝下去会晕倒的啦。”亚以的表情有些惊讶。“酒这种东西,应该要像这样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啊。”说完就示范一次。“不要喝得那么猛啦,你又不是瞬介。” “酒?”我连忙追问。“你说那是酒?”我盯着亚以跟她手中的液体。“喂,亚以,你还未成年…” “不要紧的。”亚以笑了笑。“虽然是酒,不过已经稀释过了,喝起来很淡。”说完又喝了一口。 “对不对呀?广明。”她对广明微笑。 “可是,酒就是酒啊…” “二哥你自己也有喝吧?”广明放下喝了一半的杯子,盯着我说,眼神依然漂浮空洞,比无色的玻璃弹珠还没生气。 “给我水。”我迅速地说。 亚以叹了口气,露骨地表现出不耐烦,起身走向厨房。“是你要亚以调酒的吗?”亚以的身影一消失,我就质问广明,广明静静地摇头。 “我不相信。”我直接对他说:“亚以是懂得自律的,跟你不一样。” “ 自律是多余的。”广明隔着黑衬衫抓了抓背。“在这里是多余的。” “不对,就因为在这里…才非常有必要。” 就因为身在失去常理的空间,才更需要健全的良知自律。然而广明像是根本不在意我的想法,自顾自地拿起杯子。 “来了。”亚以走回厅里。“这是你要的水,还加了冰块,要好好感谢我喔。” 我边道谢边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很冰,没有意义的感想。然而这间屋子里如今最具价值的事,就是“没有意义”。 “怎么么样?”亚以喝着加水的酒。“很冰吗?” “冰得牙齿都痛了。不过亚以,为什么你会突然开始喝酒?” “需要理由吗?” “没错,需要啊。” “对我而言不需要喔。” “真稀奇。” “那朋郎你又是为了什么理由开始喝酒的?” “还用说吗?当然是为了遗忘啊。” 为了遗忘会被小梢杀死的现实而喝,这跟逃避的意义是一样的。如此说来,我也没有资格讲瞬介吧,自己也跟他步上同样的道路。 “唉呀呀,在开秘密会议吗?”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门边传来低沉的声音。一回头,就看到瞬介靠在门框上,手里依然拿着白兰地,满脸胡渣。虽然我没有立场说别人,还是希望他能认知到自己的年龄,过点像样的生活。 “真是的,大哥。”亚以伤脑筋地说:“你又喝醉了吧。” “当然罗,不这样就不是我了吧。”瞬介露出微笑,“重点是——”他喝了口白兰地,“大家好像玩得很开心呢,而且开派对居然把我排除在外,真是无情啊。” “我们看起来像是很开心吗?”我苦笑着。“世界上应该没有这么沉闷的派对吧。” 环视圆桌的周围,只坐了三个人,这么宽大的场地只聚集了这么稀少的人数,这种派对恐怕是前所未见的吧。不,一般而言,这种场面根本不能称之为派对。 “也对,那就是最后的晚餐罗?如果是的话,我拒绝出席喔。” “别说那些奇怪的台词了,瞬介也过来坐吧。”亚以一脸笑容,大概是酒精开始作用了吧。虽然我没有立场说别人,不过亚以也对酒精很没有抵抗力。…一个人太寂寞了啦——” “再过不久就会没人了。”广明低声地说,我当作没听到。 “不好意思,我可不过去喔。”瞬介一手扶在门框上。“那个位子是不能坐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期待被小梢杀死的成员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忍不住啧了一声。 “唉啊…说到这个——”喝醉的亚以指着我。“朋郎也是一样的吧。” “没错。”我先下手为强。“我并不愿意被小梢杀死。” “可是朋郎,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补偿方式了吧?” “不对,补偿的方式有好几种,比如说治疗小梢的精神状态。” “不可能的。”瞬介立刻回答。 “有可能。” “把脑浆倒出来灌新的进去吗?”瞬介用嘲讽的语气回问我。“还是要改造大脑?就像这家伙一样。”说完他指着广明,但广明毫无反应。 “别说蠢话,那样小梢就不是小梢了吧。”我努力克制愤怒。“总之 ,只要送去一流的医院接受治疗…” “哈,一流?又不是选餐厅。在一流的医院接受治疗,那种事一开始就已经做过了吧。”瞬介斜睨着我。“送到初濑川研究所的附设医院去,结果还不是没用。你还知道什么更优秀的医院吗?嗯?” 初濑川研究所。 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但是综合为数不多的资料所显示,那是由一位名叫初濑川贺庸的人所指挥,研究各种学问的机构。背后的财主是美国知名的电脑公司…就只知道这些而已。除此之外,初濑川研究所并未公布任何其他的资料,就连研究结果的报告或发表会也从来没出现过。即使询问背后负责经营的电脑公司,回答也一律是无可奉告。于是就传出必然会有的负面流言——研究所里在从事人体实验、研究结果都送到美国去、真面目其实是新兴的宗教团体等等…数也数不尽。而我的父亲跟妹妹,就在那样一个地方工作。 “话虽如此,可是我们说不定还能够做些什么。”我回避大哥的质问,没有正面回答。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瞬介靠在门边小声地说。那不是在表演悲痛的内心戏,纯粹只是喝醉了而已。“能试的全都试过了,我们已经无路可走,难道你还有其他办法吗?” “等等,等等,不要吵架啦——” 亚以用轻快的音调插入我们沉痛的话题,能够这样愉快地喝醉,其实也不错。 “我们没有在吵架,气氛很和平啊,对不对朋郎?” “天晓得。”我一口气喝下杯里的水,宿醉已经逐渐清醒。 “大哥,来根烟。”完全不在意别人谈话的弟弟,维持驼背的姿势转向瞬介。“我想抽。” “真不巧,刚好抽完了,抱歉啦广明。” “慢着,瞬介——”亚以眯起眼睛。“你让广明抽烟?” “喂,别搞错,是广明自己说想抽的,我可没鼓励他喔,别乱诬赖人啊。” 瞬介一说完,广明就把手中的玻璃杯放下,大家都注视着他。广明还是一样眼神恍惚空洞,如果他用愤怒的眼神瞪着我们,大家多少还比较安心一点。然后广明从沙发上缓缓站起,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谈话室,瞬介在他擦身而过时,说了句保重。你们半斤八两吧,我忍不住想,但没有说出口,这就是我跟瞬介的差别。 “唉呀,就这样走掉了耶。” 瞬介回头看着广明的背影。 “不用管他啦,那个年纪就是这样吧。” “是吗?那你就是正值爱惹人生气的年纪罗?小柳都跟我说了,你装病对不对?都几岁了啊。” “真是多嘴的老人…” 我忍不住想发出啧的声音。 “装病——”亚以提高声调。“那你说感冒是假的罗?什么嘛。” “你瞧不起我用喝酒逃避现实,结果自己居然像小学生一样用装病来逃避,真是太离谱了。严以待人宽以律己的家伙是会讨人厌的喔,不管这个世界变成怎样。” 大哥跟小妹同时对我发动攻击。 “听我解释,我真的无法忍耐下去了。等待被自己妹妹杀死,每天只有恐惧的生活,实在是太让人受不了。” “朋郎,你怎么还在讲这种话呢?死在小梢手上,我们就能得到原谅啊。” “不对——”我立刻反驳。“这种想法跟宗教狂热有什么两样?” “说得一点也没错。”瞬介也同意我。 “为什么?像宗教狂热就不行吗?只要能得到她的原谅,又有什么不行。” “喂喂喂,这根本就是自暴自弃嘛,我可爱的洋娃娃小妹。而且你似乎已经喝醉了,不要紧吗?” “你没资格说别人吧——” “别跟我比,喝醉已经是我生活模式了,但是亚以你不一样啊。”瞬介摊在门框上,摸着自己的胡渣。“如果真的想向小梢谢罪,被她杀死是没意义的,应该用赔命以外的方式去补偿。” “为什么?” “把命赔上去,然后一了百了,这样就叫做补偿吗?完全错误,根本就不对啊。” “才不是那样…”亚以被瞬介奇妙的魄力压制,声音开始变小,眼神带着心虚。 “就是这样。用命去赔罪,只不过是一种敷衍的解决之道。” “可是瞬介,你还有其他方法吗?除了拿自己的命去赎罪,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方式了。” “别再执着于牺牲生命了吧,而且你未免把自己的命想得太值钱了。或许可以像朋郎说的那样,认为送她去治疗就是最大的补偿…” “治不好的,”亚以 一口气喝完剩下的酒。“治不好的啦。”她突然呛到,痛苦地咳着。 “不习惯就不要喝。”已经很习惯的瞬介拿起自己的酒瓶往嘴里灌。“相对地,不习惯的思想也不要随便相信,亚以。” 亚以停止咳嗽,捂着嘴调整呼吸,用斜眼去瞪瞬介,似乎对他说的话有什么意见,但是这个妹妹的眼神从来就产生不了任何压迫感,这样瞪人只会让人觉得更可爱而已。她收回眼神站起身来,眼眶有些泛红,打算离开谈话室。 “晚安。” 瞬介的声音空虚地飘荡。亚以沉默地离去,从螺旋梯前经过,消失在走廊尽头。谈话室里只剩下不想死的两个人。 “我被讨厌了呢。”瞬介摸着自己苦笑的脸。“真想哭啊。”他终于离开门边,坐到我身旁的位子。 “醉汉本来就会惹人厌吧。” “醉汉也好,惹人厌也好,我们两个是一样的吧。”听起来真不舒服。“嗯,我们应该相亲相爱呢,要不要来一杯?”说完就把白兰地的瓶子递给我。 “不用了。” “算了…我说啊——”瞬介把脚放到圆桌上,拿出香烟点火。“大家都太自我了,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谁,结果其实都是为了自己。你没发现吗?即使是亚以,也不是真的由衷想被杀死啊。” “这么说来,大哥你现在说的话,也是为了自己罗?”我忍不住回嘴。“为了让自己有正当性,就说别人的行动都是自我满足。” “真不客气啊。”瞬介醉得通红的脸转过来对着我。“不过你说得没错,包括我自己也是其中一份子,大家都一样强势,即使根本没有可以说服的对象。” “我…想逃出去了。”我不自觉脱口而出,用手捏住鼻梁表现痛苦的样子。“这种不正常的生活怎么能忍受下去?已经到极限了,我要逃走。” “你敢走一步就试看看,马上就会被小梢枪毙。” 小梢的监视滴水不漏,虽然没有经过确认,但是屋里每个角落都布满了她的感应器吧,只要稍微从窗口把头伸出去,窗子立刻就会被关上锁住。 “小梢是认真地想杀掉我们吗?” “废话。” “果然她还是恨我们每一个人…” 我的声音像是浓缩了身体内潜藏的所有懊悔。 “或许吧,不过我并不认为现在的小梢还会有什么恨不恨的感情-瞬介刁着烟靠在椅背上,仰望天花板。“那双眼睛你也看到了吧?”他的表情很僵硬。“简直像玻璃弹珠一样,玻璃珠还会有什么感情吗?” “小稍是人,不是玻璃制品。” “是吗?你真的这么认为?” “即使小梢已经失去人性了,那也是我们造成的。” “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我对瞬介的反应很惊讶。 “朋郎…别再说那些多余的话了,事到如今,小梢根本就不是在索求什么补偿,她只是要一个个把我们杀掉而已,这跟吸尘器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是在清除垃圾而 已。” “我并不是垃圾,我是有感情的。” “但是吸尘器没有感情。”瞬介冷冶地笑了笑。“所以意思是一样的。” 这么说来不是大家都得不到救赎了吗?如果小梢的双眼是玻璃珠,那就算杀了我们,看到我们的尸体也毫无感觉,死得一点价值也没有。如果小梢是吸尘器,那么被清除掉的我们,也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就算死,也不会产生任何结果任何帮助,所以也不可能补偿到什么吧。亚以、广明、父亲跟小柳,都是因为想要抵消自己的罪,才希望被小梢杀死,然而如果小梢已经形同玻璃制品,那么所有人不就会白白送死,我不能接受瞬介的说法。 谈话室的门被打开了,是伟大的管家小柳,站姿端正得让人生厌,细长的眼睛眯得比平常更细。 “请问…” “唉呀,小柳——”我毫不掩饰埋怨的语气。“真没想到你是那么多嘴的人呢。” “朋郎少爷,我是想请问…” “我很惊讶喔,真的。打从心底吓了一大跳呢。”我当然不让他有辩解的机会。“对跟九官鸟一样爱说话的老人,是不可以随便开口的。” “朋郎少爷,那个,我是想说…” “你大概从以前就很喜欢中伤人吧,就像我小学三年级那一次,其实是…” 朋郎你给我闭嘴。”瞬介打断我的攻击。“怎么了小柳,脸色那么凝重?” 脸色凝重?在我看来,那张脸一直都只是平板线条组成的能面具,小柳是不会将情绪表达出来的。不,也许是因为他的脸根本表达不出来。 “可以准许我发问吗?”小柳还是挺直站着,动也没动。 “啊,说吧,怎么回事?”瞬介催促他。 “您有看到老爷吗?” “爸爸?”瞬介露出惊讶的表情,将酒瓶拿到嘴边,却发现瓶子已经空了。“我不知道,没看到啊。” “您是说没有到谈话室来吗?” “至少在我来之后都没有。” “朋郎少爷也不清楚吗?” “嗯,没看到。”我老实回答。“父亲他怎么了吗?待在屋子里是不会出事的吧。” “我知道了。”站在门口的小柳点了下头。“书房的门锁着,可能是在里面吧。” “那就对了嘛。”瞬介把空酒瓶放到桌上。“去敲门就好啦。” “敲了门可是没人回应。” “大概睡着了吧。” “可是——”小柳难得露出不安的语气。“老爷他似乎还没吃药。” 片刻的沉默。 “真的吗?” 瞬介回问他,虽然口齿还是不太清楚,但眼神中已经没有醉态了。 “准备好的胶囊,还没有开封。” 父亲一直患有心脏病,所以每天都要服用胶囊,从来也没忘记过,因为…这样说虽然有点夸张…忘记吃药是会没命的。应该赔给小梢的命,不能被心脏病给抢走——这是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说不定是他自己先吞过了?” “不会的,除了今天的份量以外,全部都没有打开过。” “真是会找麻烦的父亲大人。”瞬介站起来,脚步有点踉跄。“我们去叫醒他吧,一把年纪的小朋友。” 我们离开谈话室,经过刚才的螺旋梯往右边直走,就是父亲的书房了。父亲将自己的二十四小时都耗在这个空间里,除了偶尔跟我们一起用餐以外,几乎都关在书房里没出来。 到达书房门口,我们站在密闭的门前,小柳完全发挥管家的专业素养,恭敬谨惯地敲了下门,可惜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老爷——”小柳又敲了一次。“老爷,您在休息吗?老爷——” “看来是睡得正熟。”瞬介叹了口气,充满酒臭味。“喂,老爹,起床啦——”说完就用力发挥为人子女的体贴,粗鲁地踹了下门,可惜回应他的依然只有沉默。他试着转动门把,但完全没用。 “ 用备份钥匙吧。你刚才不是拿在手上吗?”我提议。 “要开吗?” “除了开门跟锁门以外,你认为钥匙还能用来干嘛?” “可是…” “没关系啦,这是紧急状况,你不用担心,是老爸自己没吃药就跑去睡的。” “原来你也有为别人着想的时候嘛。” 瞬介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没有理他,那句话是多余的。就在这时候,书房里传出声音。虽然听不太清楚,但应该是个女生。 亚以在里面吗? 一股强大的音量,耳膜遭到冲击,书房里传出大声的古典音乐。 有如直升机在耳边起飞一般,那是威尔第的“镇魂曲”。 可恶,什么鬼主题啊。 乐器与人声共鸣,疯狂的气氛。 “老爸!”瞬介的大喊也被淹没了。 不好的预感,强大的音量。 镇魂曲还没停止。 激烈的前奏,要一分二十秒左右才会结束。 能等那么久吗? “快开门——”我大喊。“快!” 僵立的小柳震了一下,立刻开始动作,他从前胸口袋拿出备份钥匙。 镇魂曲还没停止。 小柳慌张地插入锁孔,向右转动。 “老爷…” 书房的门打开了。 爆炸般的音量。 我反射性地塞住耳朵,鼓膜都快破裂了。幸好室内开着灯,我们冲进书房里。首先映入眼帘的—— 是父亲。 父亲就像平常一样躺在床上睡觉,但是纯白的棉被已经染成了红色。上面插着东西。 “老爷!” 小柳想要跑过去。 “等等——”瞬介阻止他。“别碰!” 镇魂曲还没停止。 床头柜上放着一台简陋的唱片机,几条电线沿着墙壁伸出去,连到对面两个一公尺高的喇叭,正大声播放着镇魂曲。我跑向唱片机,确认旋转中的唱盘,然后连忙把唱针移开。 室内瞬间被沉默包围。 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耳鸣…鼓膜还在痛。 “老爷…”小柳的声音很微弱,细长的眼睛睁到最大。 我观察着父亲。床边唯一的窗户没有挂窗帘,淡淡的月光照在他身上。父亲的脸一如往常,深刻的皱纹,粗黑的浓眉,完全没有异样。 但是…脖子以下盖着白色薄毯的部分,并不能称之为正常。 一把闪着金色光芒的华丽短剑,剑柄上刻着怪物般的诡异图样,正穿过薄毯,插在父亲的腹部。以此为中心点,大量血液扩散开来,弥漫浓浓的血腥味。 瞬介摇摇晃晃地走到父亲身旁,然后蹲下来从薄毯里拉出父亲的左手,似乎在确认脉搏。结果如何已经很明白了,瞬介微微摇头,什么也没说,又把手放回原位。 “骗人。”我冲口而出。“大哥你在骗人。” “啊?” “骗人的。” “如果你这么认为的话”瞬接口色沉重地转过头来。“自己来确认看看吧。”说完就让出空位。 难堪的是…我根本无法动弹,不想去碰触动也不动的父亲。我突然忆起父亲的体温,小时候父亲温暖的手常常摸我的头,到游乐园去的时候,那双温暖的手也会牵着我怕我走散。不管这世界有多么虚假,这样的情感依然存在着。啊啊,可恶,为什么这种时候要想起这些回忆。 “…喂,你怎么啦?”瞬介冷笑着。“快啊,快点!” 我深呼吸一下,将记忆封印起来, 用颤抖的手去试探父亲的脉搏。他的手还很温暖,可惜已经感觉不到脉搏了。死了,已经死了。 父亲真的死了。 身后传来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我一回头,看到小柳倒在地板上,嘴唇颤抖着,口吐白沫。然而我跟瞬介都已经没有余力去抱起他,光是维持自己的姿势就精疲力尽了。 “…这算什么?”瞬介低声说着。“这到底算什么啊?喂,朋郎。” 我低头看着父亲,他的脸色又比刚才更苍白了些。 唱针已经移开了,唱片却还在旋转着,那首大声的镇魂曲,究竟是怎么回事? 又是谁来放的呢? “喂,朋郎…” 父亲已经死了,所以不可能操作唱片机,那么,刚才还有谁在这里吗?但那个人又是怎么消失的?房门上了锁,窗户…不行,窗户也锁得很紧,根本无处可逃。那么这诡异的场面,是父亲一个人做的吗?一个人? “朋郎,你在想什么?” 声音。 对了…差点就忘记。 声音。从书房传出的声音,虽然只有一瞬间。 是少女的声音,那并非错觉。难道是她把父亲… 不对,等等,那她人呢?这里只有我跟瞬介、小柳、还有已经成为尸体的父亲而已,并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难不成会躲在喇叭的音箱里吗?不可能,我的耳朵没有失灵,刚才左右两个喇叭都很清楚地正常运作。而且躲在音箱里根本是自寻死路吧,没有人会那么蠢的。不过为了小心起见,我还是朝喇叭走过去。 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广明站在房门口。 “亚以呢?”广明用他一贯的语调问我。“我到处都找不到她。” ※※※ “所以老师从下星期开始放产假,跟大家在班上见面的时间就到这个星期为止…真是不好意思。”真千子老师对我们点了下头,长发轻轻地垂落。 座位排成马蹄形,号称最强的四年一班,所有同学都很惊讶,先是发出“咦——”的问号,然后七嘴八舌地交换无意义的对话,努力消化突来的混乱,我也不例外地发出吃惊的声音(即使我早就发现老师的异样)。产假…她说产假?坐在我右边的伽耶子正用手轻轻捂着嘴,盯着真千子老师看,这表示她也很意外。其实不只是伽耶子,受到冲击的,是四年一班全班同学,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真千子老师结婚了,连一次也没听说过,就我所知,连八卦都没传过。为什么从不告诉我们呢?老师应该不可能是忘了讲吧…就算真千子老师再怎么粗心健忘,也不会忘了自己有老公,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她为什么没告诉我们呢?难道纯粹只是不好意思而已吗? “那老师,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呢?”坐在靠走廊那排的美弥发问。 “这个啊,嗯——”员千子老师露出常有的伤脑筋表情。“虽然没有很确定,不过应该是明年吧。” “老师不在会很无聊耶——” “嗯,精二说得没错。” 老师目前应该是二十五六岁吧,但声音跟说话方式还有外表,感觉都比实际年龄更年轻。虽然我也知道小孩子不太会分辨大人的年龄,不过就是有这种感觉。 教室里的骚动还在持续。 “伽耶子——”我趁大家在吵的时候开口。“你呢?” “我什么呢?” 伽耶子圆圆的大眼睛看着我。小猫死后已经过了一星期以上,她的表情也已经看不到当时的创伤——就表面上看来。 “呃,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哥哥说过,他会跟我结婚。” “啊…喔。” “好了好了,大家安静,安静喔——”真千子老师安抚大家,轻轻敲着讲桌,表示要所有人停止讨论,我们一个个闭上嘴巴。教师的领导能力,不外乎威严感跟亲和感两种,而真千子老师是属于后者。“对不起——”她咳了一下。“影响最大的就是你们了,实在很抱歉,突然宣布这种事。” “这种事是什么事?” 苏珊举手发问。这个名字当然是绰号,自从他把泰山说成苏珊以后,就被大家改名叫做苏珊了。班上还有一个人被取了“米虫”这种悲惨的绰号,不过我不太想讲那个由来。 “笨蛋——”精二嗤之以鼻。“自己想啊。”他是个很老成的人。 如果四年一班有个金字塔的话,恐怕精二就是在顶点的那个人吧。被他骂笨蛋,感觉就像真的被归类到最低阶层一样,苏珊落寞地把手放下。 “唉呀,不可以骂人家笨蛋。”真千子老师是重视平等的,所以很认真地纠正他。“不能用那么难听的字眼,如果一整天都把笨蛋跟去死什么的挂在嘴上讲,会让人家觉得你没水准喔。” 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精二知道老师真的生气了,便低下头去。真千子老师说对她道歉没有意义,于是精二坦然地对苏珊道了歉。我觉得他果真是个成熟的人,换做是我,一定会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对不起吧。 在请产假的骚动平息后,真千子老师又告诉我们因为岛松发生了杀人事件,所以从下周开始,又要恢复实施集体放学。这个消息一公步,我们都异口同声地发出嘘声——又来了,很麻烦耶—— “没办法,因为怕有危险嘛。”老师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无法让人感受到危机意识。“昨天被杀害的是个男高中生喔。” “可是老师,北广岛离我们还很远耶。” 坐在靠走廊那排最后一个位子的阿峰边用袖子擦鼻水边讲。 “用走的确实有些远,但是坐电车只要五分钟喔,所以根本不算远的。” “这都要怪警察抓不到犯人吧。”精二哼了一声。“对不对?”他转向坐在后面的小康寻求同意,可是小康正专注地在桌面上画复杂的迷宫,没有回应他。 “唉呀,不可以抱怨,警察伯伯们都很努力地工作呢。” “赶快抓到那个黑衣男就好啦。”精二不以为然地说。 “果然还是他干的。”阿峰探出头来插嘴。“对不对?应该就是他吧。” 反正那家伙怎么看都很可疑。” 所谓的黑衣男,顾名思义,就是一名去年初开始出现在岛松的黑衣男子。一成不变的全身黑衣,加上阴暗的眼神,不管怎么看都是个百分之百的可疑人物。可是造型还算整洁,又有点酷酷的,不太像是流浪汉,总之很怪就是了。 “不可以随便批评别人。”真千子老师的语气变得犀利。“好了,值日生,我的发言就到此为止。” “今天的班会到此结束。”站在老师身旁的值日生沉稳地说。“起立——”全班同学都站起来。“敬礼——”全班同学都低下头。“老师再见——” “大家再见——” 所有人同时将桌椅靠拢,我抽屉里的讲义被这股震动晃出来掉在地上,但我当做没看到。这星期的扫除轮到第三组要做,所以我把书包背起来,东西随便塞进去就可以放学了。然后我立刻朝走廊上等着我的伽耶子面前跑去。 “久等了。” “不用那么赶啦。”伽耶子看着我笑了笑。 各班同学像鱼群般在走廊上流动着,我们也是其中之一。所有的小孩子都是回游的鱼群,不能去任何地方,只能在相同的道路上来来回回。离开家庭就会饿死,也不能不到学校接受义务教育。如果误以为自己是会飞的小鸟,那就死定了。我并不想死,也不会自己找死,我还没打算幻想自己是小鸟。 “小广,伽耶子——” 走出穿堂,正要通过中庭,班上的西木户同学就叫 住我们。他长得又高又瘦,脖子就像长颈鹿一样,声音也特别上扬,因此会经有段时期被取了个最可怜的绰号叫做“直笛”,幸好过了大约三个星期就被遗忘了。 “什么事?” 我回头问他,书包被离心力甩动。 “一起走吧。” “可是西木你家跟我们反方向耶。” “我今天要去爸爸那边住。” 我听说过西木他父母亲分居的事。 “那就一起走吧。”伽耶子笑着说。我心里有些不高兴,不过算了。 今天没有出太阳,白云厚重地积众在天空上,不过应该不会下雨吧,气象预报说降雨机率只有百分之二十,而且天色也没有那么昏暗。我们就走在这样的天空下,没有任何对话交谈。我跟西木户并不是好朋友,只是普通同学而已,平常也不太说话,那为什么他要特地跟我一起走回家呢?我想大概是因为…不,绝对是因为,他的目标是伽耶子吧。西木喜欢她,证据有很多——好比说,两人的座位是互相平行的,上课时间他常常盯着伽耶子看,就连午餐时间,也总是排在伽耶子后面,老是一副想接近她的模样。太明显了吧,老是盯着伽耶子看,老是盯着她,老是盯着…咦?我在生什么气呢?明明西木也没有对伽耶子做出什么事情啊,而且我对伽耶子也不是抱着暗恋的情感(我知道小孩子讲这种话有点恶心),我并没有那些想法。 “你在生气吗?”西木像一根会走路的直笛,靠到我身旁来。“小广?” “没有啦。”去死吧。 “可是你走得好快,是要把伽耶子丢在后面不管吗?” 我回头一看,伽耶子已经落后几十公尺了,不过这是常有的事,我并不在意。伽耶子不但走路很慢,更是分心游荡的女王。 “等下她就会跟上来了啦。”已经习以为常的我简短地说。 可是西木还在喃喃自语,一直盯着后面瞧。说担心只是借口,其实他是想趁机多看伽耶子几眼吧?我肚子里的炸药已经快从喉咙喷出来了,不过一想到说出来的后果,还是忍着吞下去。这么一来只有自爆了,没错,自爆。四年一班的同学,似乎都以为我跟伽耶子在交往,真是太可笑了,小学四年级的学生谈什么交往。说起来…我跟伽耶子,根本连所谓的 约会都没有过,只是在公园跟百货公司或是朋友家一起玩而已。所以我们没有在交往。西木绝不会知道我的想法,我也不想让他知道,而他每隔十秒钟就回过头去看伽耶子,这个行为,还是让我无法不生气。然而这并非吃醋或嫉妒之类的情绪,这种愤怒并不是来自于所谓的占有欲…比较像是自己的房间被人从窗户偷窥的感觉吧。至于本质上究竟是带着什么意义,我完全不清楚。 第三组的三村从我旁边跑过,回头向我挥手说拜拜,我也向他挥手说拜拜,他收到我的回应后,又边跑边提醒我不要忘了伽耶子在后面。伽耶子的距离跟刚才差不多,还是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悠闲看着路上的人事物——天空中飘浮的云,四处散落的尘埃跟昆虫尸体,玩飞机模型的低年级小朋友… 我们三个人通过闹街进入住宅区,远处传来拍打棉被的声音,虽然应该不会下雨,不过我觉得在这种怪天气晒棉被的家庭主妇真是很神奇。 “对了——”西木主动找话题。“又发生了耶。” “什么?” “还有什么,杀人事件啊。” “…啊——”我回头看看背后的伽耶子。“嗯,我今天还没看电视新闻,是刚才老师说的时候才知道的。” “咦,这样啊,不看电视新闻是不行的喔。”西木学我回头看伽耶子,我又开始怒火中烧了。“据说这次被杀的是北广岛的高中生呢。” “那个刚才老师有说过了。” 名字叫做…呃…”西木纤细的身体转过来。“村…村濑研助是吗?好像是类似这样的名字。” “喔。”不关我的事,我对这个话题根本没兴趣,不过对于缺少话题跟娱乐的岛松居民而言,这个事件就像祭典一样吧。 最初的事件是发生在两年前的冬天…日期我不记得了…被杀害的,嗯叫什么来着?应该是个叫做二宫春吉之类老气名字的上班族。年纪跟姓名成对比,还很年轻,才二十岁出头而已。这名上班族被发现死在岛松唯一仅有的闹区当中某条巷子里,背上插着刀子。据说刀子插入的程度并不深,直接致死的原因,是被刀刺中后倒下挣扎时喷出的血超过限度…也就是失血过多,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形容尸体周围到处是血。 第二起杀人事件,是发生在几个月后的春天…这我也不记得日期了…隔壁班的桥本他妈妈,午后在自家门口遇害,地点就在我们上下学经过的这条路上。凶器是桥本家庭院里的砖块,桥本他妈妈的头部被打破了。凶手行凶时,家里只有他妈妈一个人在,如果桥本也在的话,事情会变成怎样呢? 第三起杀人事件,是在同一年的初秋发生的,但地点不是在岛松,而是稍微往北的上野幌(虽然只相差一站的距离)。被杀害的是一名叫做菅原和彦的小学生,溺毙在住家附近的河川里,最初以为是落水意外,可是验尸的结果确定是他杀。电视新闻里举出许多他杀的证明,对我而言都是一些听不仅的词汇。 而这次被杀的是高中生,已经是第四起了。虽然警方还不清楚这些案子究竟全部都是同一个凶手犯下的罪行,或是完全没关系的个案,不过像这么乡下的地方变成杀人事件的中心点,外界都会认为是同一名凶手所为吧。毕竟这里跟东京不一样,治安并没有坏到每天都会有人被杀,而且北海道大得吓人,命案也不应该会那么密集。 “集体放学,好麻烦喔。”我随口回答。“每次发生事情就要这样,很讨厌耶。” “大家都这么说,可是我很喜欢耶。” 那我就无话可说了。我沉默地往前走,西木也跟着沉默下来,偶而他会回过头去看看伽耶子,但是我克制自己不去在意,毕竟伽耶子并不是我的,既然她本人都没有意见了,我也没立场说什么。 西木终于到达他父亲所住的公寓,他一副目的没达成的表情,来回看着我跟伽耶子。我用略为提高的声音说拜拜,他只好死心地走上楼梯。接着走到住宅区快尽头的时候,伽耶子终于跟上我的身旁,带着连向日葵都相形失色的笑容。我突然很想警告她,别这么轻易暴露出自己的弱点。伽耶子需要戴上严肃的铁面具,那双大眼睛,更应该要用一块黑色的布遮起来。当然…我很清楚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但是又有什么不对呢?我是真正在关心伽耶子,因为单纯的人容易被污染,就像刚洗过的白衬衫一样。 “为什么你的脸好像在生气呢?”伽耶子疑惑地抬头看着我。“啊,你跟西木吵架了吗?吵架是不好的喔——” “没有啦,我才不会跟他吵。” 伽耶子喔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边微笑。我吓一跳,连忙跟着低下头去看,在确认什么都没有的同时,我切实感受到背后窜起一股寒意。我放弃追究这个问题,知道些什么,并不会带来任何好处。于是我们维持一贯的步调,走在同样的道路上,天空浓厚的云层其实有点恐怖,不过只要不抬头去看就没事了。我已经无法再去注意其他的事情了,没错,光是注意伽耶子,已经很够很够。可惜就算我费尽心力去守护伽耶子,仍然无法完全防范“那家伙”的攻击。事实上,上星期就让伽耶子看到小猫悲惨的死状了。我依然只是个小孩子,能力也不如伽耶子的哥哥,没办法除去各种障碍。果然我还是无法代替她哥哥的吧… “小广——”伽耶子看着我。“我们去哥哥那里吧。” “咦?” 第三章 我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 于是我翘了班没去打工。打电话给公司,一边揣摩自己起床后头痛畏寒吃感冒药躲在棉被里发抖的情景,大概装得很成功吧,对方要我好好保重,语气中丝毫质疑讽刺的感觉也没有。ok,没有露馅。我在打工族当中算是很勤奋的职员,不会有人怀疑我说的话。不,等等…那个接电话的人,究竟认不认识我呢?难道我又是一个人在可笑地自导自演吗?算了,无所谓,这是意外得来的休假日,就让我好好地活用吧。可是既没有朋友也没有恋人的我,真的能够充实地善用时间吗?实在很值得怀疑。最好的证据就是,今天我一直睡到九点半才起床。果然昨天是不应该喝掉两罐啤酒的吧,对我而言,两罐啤酒的威力非同小可。但我不能不喝,心情没来由地低落,那种郁闷的比重,远远超越射精后的失落感,就只是重演学生时代的空虚而已。 和“她”分手,终究还是一个强大的冲击。得不到的总是比较好嘛,脑中的另一个我笑着说。我也跟着笑,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太不成熟了,所有的问题,都出在我身上,全都是我的错。抬头仰望天空,一片蔚蓝,彷佛已经忘记昨天的豪雨,气温也很暖和。视线拉回正面,一对高中生情侣(请乖乖上学去)从我身旁经过,只好假装拨头发遮住脸孔。背后传来笑声,一定是在嘲笑有个丑男呆望着天空。我把背挺直,继续走在路上,拐过街角,穿过小桥。桥下有对夫妻带着幼稚园大的女孩子,正坐在草坪上有说有笑和乐融融地,夫妻两人温柔地看着他们的女儿在前方活泼地玩耍,每次一看见这种画面,我就体认到那是跟自己无缘的世界。我一定结不了婚,也不会有个幸福的晚年吧。最后想必会在某个不知名的贫民住宅,默默地孤独死去。多么无趣的结局,既然长期以来都忍受着如此糟糕的生活,至少也希望能有个轰轰烈烈的死亡方式才好。 到达百货公司,走进面积不大的唱片区,开始寻找目标。跟音乐人生无缘的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一个月到唱片区两次。目光对准na行,立刻发现中村一义,根据“宏子”信里所说,单曲跟专辑收录的曲风不一样,而她似乎比较喜欢单曲的风格。虽然对单曲的版本并没有兴趣,不过为了要制造交谈的话题,我决定购买备用工具。一般而言,限定版的单曲cd 不太可能还有存货,但这里不愧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乡下地方,岛松,都市里缺货的东西,这里大概都还会有,因为没有人知道抢手货的价值。我拿着cd走到收银台,店员满脸笑容地接待让我稍微感到宽心。我真是个单纯的人。 离开百货公司,沿着同一条路往回走,晴朗的天空照下和煦的阳光,感觉很舒服,温暖的微风轻抚过脸庞。经过那座桥的时候,我又转头看了眼桥下。 刚才的和乐家庭似乎已经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男子躺在草坪上睡觉。 我所伫立的桥面,跟男子所躺的草坪,高度大约只有十几公尺的差距,所以能够轻易地描述他的外型跟周围的环境。年龄应该是跟我相同或稍微小一点,身上穿的衣服印着儿童不宜的图案,手边放着一个银色的小盒子,然后脚边停着一台白色脚踏车。男子就像正在享受日光浴的植物般,睡得很舒服。可恶,简直像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一样,让人莫名地火大。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在意周遭情况的,跟完全不在意的。 男子突然张开眼睛,我连忙移开视线,可惜太迟了,彼此已经四目交接到。我不想就这么转身离去,又把视线移回男子身上。他还在看着我,然后把手中的小盒子放到自己脸上,青白色的光线闪动,那似乎是一台照相机。 “偷窥是一种恶趣味喔。”男子口中发出的声音,比我想象的稍微高了点。“我是男的还没什么,如果是小女生就麻烦了。啊,难道你是在做事前演练吗?” 遇上难缠的家伙了,我很确定,拿着cd的手忍不住握紧。这家伙肯定是那种完全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强势表达自我想法的人。学生时代有很多这类的人,没错,我想起来了…班上有三分之一都是这种家伙吧,而我就被他们不客气又没礼貌的态度冒犯过。当然,他们根本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对别人造成什么影响,因为都是一群笨蛋。我并不想跟笨蛋来往,所以决定快速通过桥面,而事实上,我的脚已经踏出第一步了。可是闪光灯…对,照相机的闪光灯,却再度侵袭我的双眼。 “好表情。”男子看着观景窗说:“过来一起晒晒太阳吧。” 所谓的鬼迷心窍就是这么回事,我居然在过了桥后又跨进护栏走下斜坡,往草坪上男子的方向走去。为什么要回应这种笨蛋,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已经走到他身旁了,男子却还没把相机放下来,我并没有打破沉默的气氛,静静地坐在他旁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男子突然开口。 “你为什么会有那种表情呢?” 男子问完就将相机放下,露出少女般灵敏的大眼睛盯着我瞧。薄唇在斯文的脸孔上形成微笑,染过的褐色头发在风中飞扬。让人生气的长相。先郑重声明,我绝对不是个思心的自恋狂…但我对自己的外貌有一定程度的自信。双眼皮,嘴唇薄抿,脸颊既不凹陷也不下垂,至少也算是中上之姿,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然而这样的自信,却在近距离见到“精品”之后完全崩溃。我的外貌跟这名男子相较之下,有如月亮跟长臂猿之间的差距。一瞬间被打败的我,轻轻叹了口气,就算是最强的捧角天王猪木,也敌不过超人,就是这么回事,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好危险的表情,真不赖。”男子躺在地上笑着说。虽然他笑得很轻浮,但因为长相斯文,不会产生丑陋的感觉。“我很喜欢那种表情喔,因为自己的脸上没办法做出来。”明明是个少年,说起话来却很老成,令我不由得想起她。“喂喂喂,用不着那样盯着我看吧,很抱歉,如果你有特殊倾向请自动消失。如你所见,我是明治时代以后的人,所以对那种事情有天生的排斥…” “原来你的眼睛是黑色的啊。”我只说了这句话。 男子似乎对我的发言很意外,大眼睛睁得更大,露出惊喜的微笑。我要更正,这家伙不是个笨蛋,至少比我聪明。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擅长讽刺别人?嗯,也不算是讽刺吧。”他用略高的声音说。 “啊?” “哎呀,看来你对文学没什么涉猎呢。”男子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又将相机拿在手上。 “你几岁啊?看起来好像跟我差不多。” “十八。” “咦…比我大一岁啊。” “你的口气真不像十七岁。”我说出诚实的感想。 “是你少见多怪吧。”他边说边将相机翻过面来,背后是液晶萤幕,应该是数位相机。 “嗯?你喜欢摄影吗?”他察觉到我的视线。我回答没兴趣,他又说难怪你一脸不太热衷的表情。真是个惹人生气的家伙,我反驳说不关你的事。 “你说不关我的事?哈,我还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呢。多么单纯平凡又普通的回答。”男子露出惊讶的表情,一边瞄着液晶萤幕,然后把镜头对着我。“简直跟小孩子一样。” “单纯平凡跟普通有什么不好?”真想把相机踢飞出去。“你一直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单纯、平凡、普通…这种东西并不存在啊。”他静静按下快门,这次没有闪光灯的攻击。“你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吗?那就证明你重视同质性胜过差异性啊,这样并不好。” “你在说什么?” “啊,还有,请别用‘你’这种字眼来称呼我,感觉很没有个性。我可是有个响亮的好名字,叫做镜创士。” “你姓镜?”真稀有的姓氏 。 “sses的镜。”他又按下一次快门。“啊,快门速度调错了。” “学校呢?”我问他。“十七岁不是要上学吗?” “有的国家十七岁就编入军队了呢。”男子…镜创士面无表情。“因为临时有件工作找上门来,所以今天就请假了。” “那你现在是工作中吗?”实在看不出来。 “不会吧,你觉得这样像是在工作中吗?我正在休息啊。” 说完他指着旁边停放的脚踏车,后面的置物篮里堆满了养乐多,应该是在送货吧。我还以为这种工作是只有欧巴桑才会做的。 “时薪应该不高吧。” “有七百元日币喔,很不错了吧?对了,你还是学生吗?” “不是。”我摇摇头。“打工族。” “咦,在打什么工呢?” “帮手机电池换贴纸。”我诚实回答,这时候打肿脸充胖子也没意义。 “换贴纸!哇,我们做的一样都是没出息的工作耶。”镜创士关闭液晶萤幕,将相机镜头盖上。“也就是说,我们这种人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对社会都完全没有影响呢。” 我默默坐在草坪上,茫然地眺望河川,没有任何思绪。镜创士站起身来拍拍裤子,自顾自地牵车走了。他爬上斜坡,又扛着脚踏车跨过护栏。 “你要在那里发呆到什么时候啊?”镜创士低头看着我。“反正你没事做是吗?那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一个人送货挺无聊的。” 我又再度鬼迷心窍了,居然听从他的提议。到底在做什么,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像这种无理取闹的小鬼,不要理他就好了啊。没错,我是很忙的,必须赶紧回家听中村一义,然后回信跟“宏子”说感想才行,根本没空陪这家伙说话。然而我的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跟随在他身后。可恶,这是怎么回事?他并不是个特别有魅力的人,虽然长相确实很出色,但我又不是同志,而且也不想跟话不投机的人有交集,那究竟是为什么? “你在喃喃自语什么?”牵着脚踏车走的镜创士回头问我“咒语吗?” 我跟着他进入住宅区,眼前是一整排常见的普通房屋。他说我反应很冷淡,但是对这些平常只会路过的风景,谁会关心那么多?世界各处都是大同小异的,没人会在意那么多细节。镜创士走到目的地,将脚踏车停妥,手上拿着养乐多按门铃,然后跟民宅里的住户收钱。这样的流程重复了好几次,我默默旁观,很想对着他的背影说,这个世界要维持平衡,所以如此单调的事情也会成为一份工作,但还是很有自制力地忍着没说。没错,我们什么贡献也没有,更不准备有什么贡献。不管发生什么无聊事,也只会跟着群众起哄而已,我们就是这种人。无所谓,我并不觉得懊恼。 送完几户民宅,置物篮里的养乐多终于没了,业绩达成。太阳尚未下山,镜创士边走边呼了口气,说今天的收入总共是三千五百元。我好奇地问他周薪是多少。 “恩…十万元左右。” “那以高中生而言你算是手头很宽的罗。” “也没有。”他随手按了下车铃,发出铛铛的声响。“还要负担四万元的生活费啊。” “ 咦?”我走到他右手边。“你一个人住吗?不是还在念高中而已?” “我借住在大伯家。虽然讲是讲不用钱,但是白吃白住也很过意不去啊。” “是喔…你家离学校很远吗?” “也不是。”他只回答了这几个字,又按下车铃,像是要结束话题般。“你将来有什么计划吗?” “计划?不…也没什么计划。” 跟她分手,连个朋友都没有的我,并不存在所谓的计划。 “那就跟我交个朋友吧。” “啊?”我皱起脸来。 “那是什么表情啊,你不是说自己没有计划的吗?自己说过的话请自行负责,真是的,又不是幼稚园小朋友。”镜创士用斜眼看着身旁的我,说出完全不顾虑对方心情的话。“这应该是基本常识吧。” “干嘛说得这么…” “哎呀,生气了?”他眯起眼睛,用哄小动物的语气说:“别这么认真啦,可爱的小鸭。” “什么小鸭?” “你真应该多看点书耶,连保罗奥斯特你都不知道吗?都几岁了。”(注2) “罗唆,《月宫》我也只听过书名而已。” 多嘴的家伙。明明是个胡闹的小鬼又爱乱看小说,性格才会这么扭曲。镜创士无趣地转回正面,随即又将原本放养乐多的小置物篮折起来压扁塞到前面的车篮里,叫我坐上后座。凡事有二就有三,我又顺着他的话坐上去了。这光用鬼迷心窍一句话是无法完全解释的,就当作是无意识的行为好了,就本质上的理由而言,并非我对镜创士此人感兴趣,应该说换做是谁都一样吧。我身上潜藏着…沉溺在过去里,像腐坏的鱼肉般散发出恶臭的性欲,只要能够让我忘却这件事,就算是暂时的也好,任何人选都无所谓,即使是这种莫名其妙的送养乐多小鬼也没关系。我只是期待着别人的回应,自己连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就只是睁大眼睛等待有人会主动给予善意的回应而已… 后座的铁架陷入屁股里,坐起来很痛。镜创士牵着脚踏车穿过住宅区行经录影带店,然后在录影带店后方的小树林前放慢速度,停了下来。他从车篮拿出相机,照了一张,接着转过来看着我笑了笑。我的脑中突然开始播放歌曲,是中村一义的“日出之日”。终于到达岛松车站,他将脚踏车停好上了锁,拿出篮子里的背包,我把cd寄放在他的背包里,然后走进安静冷清的小车站,镜创士买了两张车票,我问他要去哪里也没回答。我们在硬梆梆的椅子上坐着等,时间是中午十二点整,车站里没什么人。我看了坐在左边的镜创士一眼,他眼眸中同时蕴含着柔和与犀利两种特质,而挺直的鼻梁很女性化。这家伙在学校里一定很受欢迎,连追都不用追就有女人会送上门来(我用词实在没什么水准)…不过,很难想象那种性格会受到女生欢迎,说不定这家伙其实没什么人缘?不对,应该不会吧,虽然这家伙并没有脱离正常人的范围,至少跟我或我周遭的人都不一样,这点是可以确定的。镜创士不知道我脑中在想些什么,只是沉默地望着电子字幕上的时刻表。 十二点十分一到,他突然站起来,将票交给我说要去札幌。我吓一跳发出惊讶的声音,但他没有任何反应,自顾自地通过票闸,我连忙追上去。他刚才说札幌?为什么我要跟这家伙一起跑到札幌去?完全不知道理由,连一点头绪都没有,我们才认识不到几小时,更不是可以一起去札幌逛街的交情…那他为什么要找我同行?难道这家伙也是沉溺在什么不可自拔的情绪里,只是想要利用我来遗忘跟逃避吗?还是想要跟我培养友谊呢?不管是什么,我只希望他能说明清楚,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眼前这种没头没脑的状况。 电车很空,我坐在靠窗的位子,镜创士坐靠走道那边。列车开动,我无意识地听着车上广播,无意识地看着窗外风景。田野跟蓝天像是没有尽头,一望无际的空旷景色让人心情阴郁。我不想回去札幌,在那种发展中的都市里,无法彻底隐姓埋名,还不如去东京,比较会有转机可言。 “别露出那种丧家之犬的眼神啦。”镜创士突然开口。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我没有回头,用斜眼瞪他。“从你的角度怎么看得到我的眼神?你说说看啊。” “玻璃窗是一种会反射的东西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他毫不客气地对我露出带着嘲讽的笑容。“反正你也很想到都市里混进人群中吧?” 为什么这个 男的要这样捉弄才刚认识的我呢?为什么会如此透彻地看穿我的内心呢? “啊,对了…”镜创士将中指抵在额头上。“《月宫》里面好像也有一段这样的情节呢,只要把纽约的部分换成东京就符合了吧?”他用平稳的语调说着,还挺起胸膛,故意把衣服上猥亵的图案亮给我看。 “你真的有引用癖。”我受不了地说。 电车在四十分钟后到达目的地札幌,我稍微深呼吸几下,没有让镜创士察觉。走下楼梯通过闸门,幸好中午时间没什么高中生,我假装在拨刘海,跟着他后面走。从东口出站,比岛松大了六千倍的札幌市立刻出现在我眼前,大量的汽车在宽广的道路上行驶,还有只存在于都市里的高楼大厦,路口站着大批人潮,伴随着活跃嘈杂的声音。久违的札幌,我的心跳稍微乱了几拍,唉,果然还是不行…待在这种地方只会有反效果,在这里无法得到隐姓埋名的保护色。札幌跟真正的大都会不一样,不会将个人当作液体般融人群体中。心跳一直回不到正常值,可恶,明明是自己的身体,却像是被别人支配着,脸颊好热,我的脸一定开始红了吧。 “你脸员红。”镜创士告知我一个坏消息。“苹果病吗?”(注3) 我挺起驼着的背,回答说只是有点感冒而已。 “咦,你的感冒真是说来就来啊。好吧,那陪我买一下东西,会请你吃饭的。” 他说完不等我回答就自己往前走。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好跟在他后面。他步伐熟练地在札幌市区内穿梭,然后进入与我一向无缘的服饰商店街(虽然我原本住在札幌,却从未到过这种地方)。我感觉到周围的时髦年轻人跟他们的眼光,于是像个跟妈妈出门的小孩般,死命地紧跟在镜创士身后。镜创士走过一家又一家店面,脚步并没有停留,他浏览过一件件服饰,偶而转过来问我没有要买吗? 对,我也很想拥有名牌服饰,但是回归现实层面,那种价格是家庭主妇无法理解的数字,而且我也不知道怎样的衣服才适合自己。以前我也曾鼓起勇气买过名牌衬衫,可惜没有得到预期的效果,于是我从中领悟到,并非穿上昂贵的衣服就称为时尚,还得考虑整体搭配、个人风格、以及容貌外型,这三个要点必须完美结合才能穿出让人欣赏的效果。 镜创士闪烁的大眼睛盯着衣服瞧,他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居然会看衣服看得这么热衷。话说回来,我也没资格讲别人,自己还不是被一封电子邮件就可以左右情绪。我留意周遭的情况,只是呆站着等他购物完毕。才不到一个小时,镜创士两手就挂满了纸袋。然而好戏现在才上场,他满足地看着两手的纸袋,说走吧到下一个目的地。喂喂喂,都已经买了这么多,还有什么下一个啊,我明显流露出不耐烦的脸色,镜创士立刻扬起一边眉毛,说想回去就回去吧。具是个彻底恶劣的家伙,为什么要这样挑衅呢?我唯唯诺诺地,又重演跟在他背后的可笑行径。呵,可笑是吗?真像《人间失格》的主角。不,应该还没到那么糟糕的地步,因为我并不想去自杀。而我能够殉情的对象人选,或许会永远尘封在记忆的深处吧。反正我不会想自杀就是了。 “哎呀,你又在自言自语了吗?”镜创士将东西放进寄物柜里,走到我身旁。“不会又是什么奇怪的咒语吧。” “你…” “我不叫做你,我叫镜创士,直接叫我创士也没关系。” “你的口气倒是很世故。” 镜创士的表情有如雕像般僵硬了数秒后,突然放声大笑。我已经预料到会有这种反应,也等着他做出来,然后心想这就是所谓的丑角吧。 下一个目的地并不是服饰店。我们走进一家乐器行,买了吉他的拨弦片跟一本乐谱,然后在一家不知名的美式快餐店吃午餐,接着离开商店街,又到服饰店选购衣服,再到唱片行挑cd。镜创士专注地在逛西洋音乐区。 “你要黏在我后面到什么时候啊?”他转头盯着我。“不好意思,我可没有要你一直跟着,去找你自己爱听的音乐吧,你平常都听些什么?” “呃,那个…”我不敢老实供出自己根本不听音乐,每次聊到文艺休闲的部分都会被他批评得体无完肤。“中村一义。” “那你就去日本音乐区吧,我只听西洋音乐。” “披头四吗?” 我这么一问,他立刻用完全鄙视的语气说,讲到西洋音乐你就只知道披头四而已吗,接着又说西洋音乐一直都没断层过,虽然他本身只听老歌。于是我只好前往日本音乐区,但一个名字也不认识,这边有个什么《gogo!7188》的,是什么密码吗? “久等了。”镜创士走过来,手上拿着提袋,似乎已经买好了。 “你买了什么?” “little feet跟velvet underground。” 喔…那是咒语吗? 走出店门口,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我问他现在几点,他回答四点四十一分。已经这个时间了吗?平常这个时段我应该正在换贴纸换到一半的。 “虽然还早,不过没关系。”他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说:“那就依照约定,我请你去吃晚饭吧。”说完就把手机收回口袋里,走进人潮逐渐拥挤的大街。 我不安地走着,可能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所有擦身而过的路人,都看了我一眼,目光很冷淡,连厌恶或轻蔑的情绪都不存在。我对自己感到羞耻,不论是外表平凡的自己,驼背的自己,没有自信的自己,都让我感到羞耻。然而脑中的另一端又传来不同的声音,说没什么好在意的,反正你就是惹人厌,没人会注意你,没人会爱你,所以安心地融入孤独之中吧。 我们好像走进闹区里了,感觉到街上流动的空气产生微妙的变化。面露凶光的男人,轻浮的金发青年,迷你裙女郎,彷佛都用奇特的眼神打量着我…说不定他们真的是在盯着我瞧。不,不可能的,谁会注意我这种人。我实在很讨厌上街,好想赶快回到房间里,好想跟“宏子”聊天,所有的人都请别再注意到我了,拜托。 “你真的很严重耶。”镜创士配合着我的步调,说出跟“她”相似的台词。“走在街上有那么痛苦吗?” “…咦?”可恶,有那么明显吗?“你在说什么?” “如果以为这样装傻可以敷衍过去,那就太天真了。我问你,为什么会露出那么害怕的表情?” “说了你也不会懂。” “啊,也许吧,说了我也不会懂。” “你跟我是不同世界的人。”我说出自虐的话来。“所以你无法体会我的心情,这一点我很清楚。” “你终于要开始自我宣传了吗?”镜创士耸耸肩。“没有广告牌也没有传单,只有口头上的宣传,这样不太会有效果吧。” 我没有回应,他也没有说话,两人沉默地走着。经过酒店,绕过老旧的大楼,正要穿过色情广告牌林立的人行道时,镜创士突然停下脚步。那是一家居酒屋,他毫不犹豫地推开门进去。店里比想象中干净整洁,不过顾客群跟预料中的一样——看来像混混的年轻人,表情黯淡对人生绝望的中年大叔,隔着一条分界线各自喧哗。我瞬间感到沮丧…真是的,平常没事就别喝吧,我真想转身往回走。 “晚安——”镜创士提高声量打招呼,结果混混群当中有七八个人转过头来发出奇怪的声音——喔,是小创啊,好久不见了说,咦你学校那边怎么样了…等等等等,看来他们似乎很熟。可是那些人怎么看都比我年长,而且怎么看都跟镜创士没有交集,到底是怎么混在一起的? 我被镜创士带到里面的位子坐下,女服务生过来让我们点菜,她对镜创士笑着 问今天怎么样,镜创士只是浅浅地笑了笑,回答说要为新朋友开欢迎会,手掌朝我的方向示意。女服务生对我轻轾点了下头,说声请多指教,我连忙回句你好。 镜创士打开菜单点了几样菜色,然后服务生就离开了。刚才那群混混的其中一人拿着啤酒走过来,一头杂乱褪色的金发,眉毛穿的环在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镜创士笑着说你又喝醉啦,对方将杯里的黄色液体一口气饮尽,也跟着笑。 “他酒精中毒了。”镜创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说:“从中学二年级就开始酗酒,真是不得了啊。” “你认识那群人吗?” “有的是学长,也有学长的打工同事,还有别班的也混在一起,虽然看不太出来。” “适应力员好,这么能够融入社会。”没有朋友的我懊恼地说。 “当然罗,跟你完全不同。” “所以都是我不好是吗。” “没有人说你不对,我只是说跟你不一样而已。” 酒菜陆续送上来,有炸牡蛎跟炒饭还有炸花枝跟春卷以及鸡块,然后是白色跟绿色的液体。桌面瞬间就被这些东西占满了。 “干杯吧——”镜创士举起装满绿色液体的玻璃杯,白色那杯当然就变成我的了。“那么,虽然没什么特别要庆祝的事情…干杯——” 玻璃杯互相碰触的声音响起,我一口气喝下杯中的液体,是可尔必斯气泡酒,不过我比较希望是无酒精饮料。镜创士开始吃菜,然后边咀嚼边说快吃吧反正我请客。 我打开免洗筷,夹起炸牡蛎,至少比平常吃的冷冻食品美味多了。我们两人静静地吃了一阵子,中年大叔跟混混朋友们喧闹的声音在头上回响。 “继续刚才的话题。”镜创士边咀嚼炒饭边开口。“你对自己周围的世界,为什么会那么格格不入呢?” “天晓得。”酒精开始产生作用,我不客气地回答。“反正我也没兴趣去研究。” “如果你不知道的话,让我来告诉你吧。你对自己太没自信了,所以自我评价也很低,于是就被自我厌恶跟对世界的郁闷给压垮,掉进十八层地狱去万劫不复。” “没那么严重。” “真的吗?我不认为喔。明明跟浮游生物一样无声无息地,自尊心却又跟大象的耳朵一样夸张,虽然想要维持孤独,却又常常寻求别人的温暖。如何,我说错了吗?不许你否认喔。” 镜创士喝下第三杯酒(是日式烧酒,很烈的),盯着我瞧。他的眼神跟脸色都没有变化,这家伙连酒量都特别好吗? “不对。”我明确地否决,为什么我要被他批评到这种地步?“我是正常人。” “你只是想这样说服自己吧?”镜创士眯起大眼。“真是的,像你这种无可救药的神经质,就是世界秩序的乱源。” “你才是乱源吧。” 我终于把气泡酒给干了,身体轻飘飘地。 “哎呀,你确定要说出这种话吗?刚才那句话,前提是我跟你之间已经有所差别才成立喔。那么你就不能算是正常人了。”镜创士的表情很愉悦,完全把找当笨蛋耍着玩。“因为我认为自己是个正常人呢,不好意思。” “随便你。” “不客气。”他回过头去。“啊,小姐麻烦一下——” 另一名服务生来了。镜创士很快地点了几道菜,无所谓,反正不是我出的钱。我盯着他瞧,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居然随便介入别人的人生,有什么目的吗?有的话又是什么?我并没有可以供人诈骗的存款。 想着想着,酒菜又送上来了。橘色的液体出现在眼前,才干掉烧酒的镜创士,这回喝起鸡尾酒来。这算是什么高中生啊?脸色连变都没变…相较之下,我的状况就悲惨多了,眼睛跟头部都发热,脑子也昏昏沉沉的。差不多要发出危险讯号了吧,一杯气泡酒就让我醉倒了,真虚。 “你不喝吗?”他偏着头跟我四目交接。“这个很好喝喔。” “我现在就要喝了。”我渐渐失去理智,自暴自弃地拿起玻璃杯,一口气喝下。是柑橘类的味道没错,不过在我分辨出水果的种类之前,舌头已经被酒精麻痹了。不小心呛到气管里,我连忙放下杯子。“咳,咳咳——” “喂喂喂,不要激动啦。”镜创士眯起眼笑。“又不是小狗在发情。”说完就吃起刚送上来的料理。 “…我、我才没有激、激动——” 我硬压下咳嗽回答,可是又无法克制地咳了起来,两眼已经含着泪水。 “太贪心是会自找麻烦的喔,要不要叫服务生拿水来?” “不…不要紧,马上就好了…嗯。”我用力咳了一下,将喉咙的不适完全消除。“只是不小心跑进气管里而已。”说完就感觉到酒精在体内渗透,耳朵开始听不清楚,这是事情不妙的徽兆。 “喂,你怎么了?喝醉了吗?晃得那么厉害。” “我哪有在晃?” “明明就晃得很严重啊。”镜创士啜着鸡尾酒说。 “我没有醉。”我没察觉到这是喝醉酒的人最常讲的台词,当然,也没察觉到自己已经口齿不清了。“我还很清醒,好得很。” “这副模样还说没有醉,真是了不起。” 他有趣地看着我。可恶,少用那种参观动物园的眼神盯着我瞧。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人。”我对视线里模糊的镜创士提出警告。耳鸣越来越严重了,连自己的声音都觉得很遥远。“少用那种不客气的眼神…” “越来越露出本性了呢,请尽情发挥。”镜创士的双眸从正面揪住我的眼睛。“嗯,真有趣,一副受害者的表情。” “啊?”我毫不畏惧地回瞪他。“我一直都被你们迫害着啊,请你搞清楚。” 越想越火大,可恶,混帐,我把所有跟他有关或无关的事情,全都怪到他头上去。可恶,可恶,我并没有错,错的是周围那些烂人,还有保护烂人的世界。我真想对创造一切的神以及纵容一切的国家破口大骂,想对世界的种种现象跟弱者遭到的对待发表七小时又四十五分的演说,想连续喊出综合所有污辱字眼的句子,想出版殉难者的体验纪实,跟未曾谋面的同类们握手…意识开始模糊了,可恶,可恶—— “连迫害都说出来了,真吓人呢。” “不是我的错。” 我望着桌面上摆满的菜肴,感觉到自己已经醉得很严重了。 “你酒量并不好吧,那早讲不就没事了。” “不是我的错。” “好好好我了解了。”镜创士张开双掌制止我。“听得很清楚了,你清醒清醒吧。” “哪有那么容易说醒就醒的啊…我全身跟茶壶里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耶。” “那就比电热水瓶里的热水还要更滚罗?”镜创士观察我摇摇晃晃的上半身,一边喝着鸡尾酒。“不过我必须提醒你,说不定你自己就是一台瞬间加温器啊。” “没这回事,我可是个安静的人。” “你似乎很喜欢看轻自己呢。”他奇怪地说:“别再这样了,听我的忠告吧。” “闭嘴。” “我问你,你有女朋友吗?” 他突然这么发问,我的醉意完全清醒了(虽然只有一瞬间)。女朋友? “有女朋友吗?”他又问一次。 “分手了。” “节哀顺变。” “吵死了…”我把手拍上桌子,醉意又复活了,脑子像洗衣机般翻搅。周围的嘻闹喧哗引起我的杀意。“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明明就不是这么想的。” “吵死了!”这个混蛋,不要自作聪明。 “随便你怎么说。” 我一口气喝下橘色液体,镜创士满意地点点头,也学我一口气喝干鸡尾酒,然后立刻又点了新的酒来。薄荷色的液体放在他面前,而我则是得到一杯牛奶调酒,这是故意讽刺吧。我拿起来喝,甜得很夸张,但是吞下喉咙又变成苦的。等进到身体里才发现酒精浓度比想象中强,我的体温又升高了,情绪也随之上扬(然而又带着一点不清爽的感觉,彷佛雨后放晴的天空般)。酒醉果然是很可怕的,不只会产生妄想,甚至还会认真地以为自己是融人世界的一份子。从来不会和同学们一起放学玩闹的我,居然将想象中的画面当成具体存在的记忆,带来某种莫名的自信。事实上我在校庆的时候,是担任操作灯光的工作人员,任务就是将台上表演舞蹈的同学们照得更华丽耀眼,我总是只能担任陪衬的角色,如果不是的话…就变成多余的人物。每次遇到校外教学、毕业旅行之类的分组,我一定都会被剩下来,然后导师就会苦笑着问有没有哪一组可以让我加入。我其实也很想当个正常人。想要正常地说话、正常地跟大家打成一片、正常地欢笑。现况有多么痛苦,自己是最了解的,如果能够脱离,我也很想尽快脱离。 正反两极同时在脑中共存。所以喝醉酒是很恐怖的,很讨厌的…也是很舒服的。 “当时我太不成熟。”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将我跟她之间的来龙去脉,全都说给眼前这名十七岁的任性小鬼听。这股强烈的欲望笼罩着我,嘴唇开始不听使唤,声带也不由自主地振动,简直就像是喉咙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那个已经分手的女友,是我高中时期打工地点…一家居酒屋…同事的妹妹。可是我们并非从那时候就开始交往,呃,是在我换到现在的工作之后,偶然间回札幌时在路上巧遇的。因为会经见过好几次面,所以立刻就认出彼此,然后聊了起来,正好两人都没事,就一起在街上闲逛了。” “喔,那你们就这样上床罗?” “不要乱讲!”我很激动,喝醉时我就是无敌的,乱发脾气也不需要理由。“才不是那样。”我喝一口牛奶酒想润润喉,结果太浓稠了,得到反效果。“我们什么也没做,也都没有那种念头,就只是聊聊天而已。她真的很厉害,居然能跟我这种没有乐趣也没有话题的人聊上好几个小时,还聊得很起劲,实在太厉害了。” “谈话就好比是投球练习啊,好的捕手就是不管你投出如何糟糕的球,都要排除万难接下。” “真是严重的引用癖。” “说得一点也没错。‘在你眼中看来,我是个很可笑的人吧’” 说完他笑了笑,然后补充说明这是引用自《痴人之爱》里面的句子。(注4)真是莫名其妙,为什么这家伙会去记那种东西呢? “总之,她并没有嫌我无趣,而我跟她相处也不会紧张,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所以我就约她下次再一起出去玩,结果她答应了,好开心…这种感觉,你能了解吗?” “完全不了解,我从来都不需要主动。”镜创士简单地回答。“嗯,那你们很快就开始交往罗?” “那时还没有很确定。毕竟我们不是从直接告白开始的,只是互相有好感而已。” “那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交往罗?” “也可以这么说。” “性关系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吗?” “我们相处得非常好。”关于性的问题我并不想回答,现在心里那股想要倾诉的冲动,并不包含性方面的描述跟感想。 “连一次架都没吵过,也不会冷战,甚至连意见相左的争辩都没有。” “那应该就没有分手的理由了嘛。” 镜创士喝着薄荷色的液体,一边手肘靠在桌面上。 “都是我的错。”声调自然地下降,我连忙又喝口牛奶酒。再更醉一点吧,更醉一点。 “大概是因为越来越放松的缘故吧,我跟她见面的次数开始减少,从一星期一次,到两星期一次。毕竟我也是想要多一点自由时间的,不可能把所有空档全部都交给她。” 而且…虽然我没有告诉镜创士关于“宏子”的存在,不过不可否认的是,那也带来了某种影响。 “跟女生相处的时间,可不能像学校的功课表一样死板地划分啊。” “这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但是当时的我比现在还要更愚蠢,根本没想到那么多,所以见面次数就那样递减下去,到最后也失去联络了。” “然后呢?” “然后一切也都跟着消失了,我打电话去她也不接。”我深深地吐了口气。“都是因为我太不成熟了…” “没错,”镜创士直率地点点头。“你不应该把人当成是跟土地一样可以终生拥有的东西,这一点连小孩子都知道。没有哪个小孩子会以为妈妈永远都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喔…” 我在耳鸣的痛苦中点头,昏昏沉沉的脑子越来越发胀,真想就这样倒下去不醒人事。 “所以说,你跟她分手,并不是出于自愿的罗。” “嗯…” 那是当然的,她对我而言非常珍贵。因为只有她愿意不求回报地跟我这种条件低于平均值的人交往。然而不论再怎么珍贵的物品,一旦长时间握在手中,终究会有轻忽的时候。就算是最崇拜的女明星的签名,每天捧在手里陶醉,总有一天也会厌倦,遗忘了原本的价值。而身为本世纪最强的笨蛋,世纪末暗黑时代的废物之首,我也没有例外。 “分手到现在已经几个月了?” “差不多…两个月吧。” “那应该是正沉浸在回忆里,每个夜晚都在懊悔跟郁闷中度过的时期罗。”镜创士的眼神像是要从我的瞳孔深处挖掘出什么。“哈,那可真是辛苦呢。” “那又怎样啊。”我恼羞成怒。 “咦?不怎样。我只是觉得应该很辛苦而已,没有任何话要对你讲的。” “真冷漠。” “喂喂喂——你以为我是来救赎你的吗?不好意思我没那么有空喔。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好吧,差不多该回去了。不能就这样一直喝到天亮,否则明天就浪费了。”说完就干脆地走向柜台结帐。 我愣在原地没办法反应过来,他居然就这样把话题切断了(虽然是自己爱讲的),是打算丢下我的情绪不管了吗?既不安抚也不引爆,就这样丢着让人在宇宙间漂浮?镜创士结完帐回过头来,问我在干嘛,还说快点走吧,然后跟混混朋友们挥挥手就走出店门离开了。我脚步踉舱地追上去,那群朋友看到我的糗态都在笑。 外面的天色尚未被黑暗包围,微弱的光线正在试图做最后的抵抗。我问他时间,是晚上七点,原来还这么早啊。镜创士的脚步沉稳,而酒醉的我东倒西歪地,彷佛忘记什么叫做直走一样,视线也有如透过水族箱看出去般,飘飘然地晃动着,身体时重时轻。镜创士在我身旁,毫不掩饰感到丢脸的表情。这个混蛋,明明就是你一直点酒,又不是我自己要去喝的。到达车站后,我们搭上电车,摇晃会令人想呕吐,但还是努力忍下来。在车厢内当然不能反刍,我是个有理智的人。 回到岛松了。看着镜创士解开脚踏车后轮的锁,突然想起中村一义的cd。镜创士将cd拿给我,问说一个人这样有没有办法回去,我点头了。他骑上脚踏车,说了声再见,就消失在路的尽头。再见?别说梦话了,我跟你就到此为止,只有今天而已。 我要回到自己可爱的堡垒了。在踏出第一步的瞬间,镜创士这名青年的存在,已经从脑中消除得一干二净。 回到公寓,去厕所解决完(当然是指呕吐),走进客厅,感觉已经许久没有为了工 作以外的事情离开家里一整天。我启动地板上的电脑,从袋子里拿出中村一义的专辑,戴上耳机放入cd,然后按下播放钮。在几秒钟的倒数之后,一首叫“哈雷路亚”的歌开始播放。 ※※ “是谁?”瞬介用清晰的声音质问。“是谁杀了老爸?” 我们又再度聚集在谈话室里…除了我以外,还有瞬介跟广明以及小柳(休克中)三个人,而小梢跟亚以并不在场…大家坐在圆桌周围,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不舒服的湿度。 “喂,小柳,起来——”瞬介用放在桌上的空酒瓶轻敲被抬到沙发上的小柳。一开始小柳就像尸体一样没有反应,在连续敲了好几次之后,终于恢复意识。他虚弱地撑起身子,叫了声老爷。广明看到管家狼狈的模样,在一旁低笑着。 “已经死了。”坐在小柳身旁的我,无力地喃哺说着。“你的老爷,已经死了。” 小柳双手掩面,又想遁入逃避的世界,但遭到瞬介大声喝斥,他咬紧双唇,布满皱纹的脸颊颤抖着。那些皱纹相当深刻,连细长的双眼都彷佛陷入其中无法分辨。 “我再问一次,是谁杀了老爸的?” 瞬介丢掉手上的酒瓶,重新问一次。他的双目通红,与其说是悲伤,更像是愤怒的颜色。那双通红的眼睛,平均地扫视着我们。 “…大哥,会不会是自杀的呢?”我尝试作无谓的抵抗。 “自杀?”瞬介斜着眼瞪我。“先放唱片,再拿刀刺进肚子里,然后又把手缩回薄毯中是吗?你的意思是老爸做了这些事情?” “应该也不算是不合理吧。” “恩,的确是没有不合理的地方。”瞬介往吧台走去。“可是,也有点不太对劲吧?以自杀而言,未免设计得太做作了。”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你们不这么觉得吗?” “所谓的做作…是指像《镇魂曲》的事情吗?” “嗯,在即将自杀的时刻,为什么非要放那张唱片不可?而且还用那么大的音量。” “我倒认为那是最适合自杀用的曲目。” “原来如此,是对自己的哀悼吗?好,就姑且当作是这样吧。”瞬介打开瓶盖后,又走回这里来。“那书房的门被锁住又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不想让我们看到他的死状。” “有备份钥匙在,就失去意义了吧。” 瞬介看了小柳胸前的口袋一眼。 “话虽如此…” “的确像你所说的,就算那是自杀也不会不合理。”瞬介说完便拿起酒瓶开始猛灌,彷佛流浪三天滴水未进的难民。“可是我无法相信老爸会做出那种事来。至少在我心目中的星野赖彦,并不是个会那么做的人。” 我有同感。父亲的个性是威严中的威严,严格中的严格,将笑容视为愚蠢的表现,总是蹙着眉头。就我所知,这种行事风格从未改变过,因此我实在无法想象,那样的父亲会在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设计奇怪的场面来开我们玩笑。 “…如此说来,究竟是谁杀害了老爷呢?”小柳颤抖着开口。“有谁会——” “是亚以。”广明扯开衬衫的襟口低声说道。 “怎么会,不可能的。小姐她…” 然而亚以失踪了却是事实。在发现父亲的遗体之后,我们所有的人(除了昏迷的小柳)都分头搜寻整栋屋子,结果完全没看到她的人影。究竟是到哪里去了呢?根本就不可能离开家里啊,一出门立刻会被射杀的。难道亚以已经在院子的某处被…不,别乱想,太恐怖了。 “听我说…你们都没有听到亚以的声音吗?”瞬介问我跟小柳。“刚才在书房门口的时候。” …声音—— “你是说在《镇魂曲》开始播放之前吗?”我随即回应。 “没错。原来…朋郎你也有听到是吗,那果然不是我的错觉。” “什么声音?”小柳追问。“我完全没听到。” “哎呀,你没听到吗?没办法,年纪大了就是这样。”瞬介轻笑着,说明详细情形。“其实呢,在《镇魂曲》开始播放之前,书房里有传出亚以的声音。” “真的吗?” “你怀疑我吗?” “啊…不,我不是这意思。对不起。”小柳老迈的身躯缩了缩。 “那个声音,果然是亚以没错吗?” “应该吧,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一定是她没错。”瞬介很确信地点头。 “大哥你有听清楚亚以说了什么吗?” “不,没办法听得那么仔细。朋郎你呢?” “我也没听清楚。” “不好意思,请容我插个话,瞬介少爷。”小柳带着诚恳的表情。“小姐她要怎么进入上了锁的书房呢?” “当然是爸爸开门让她进去的啊。” “那样的话,小姐在将老爷杀…杀害之后,要如何逃出去呢?门窗全都锁上了…” “你真的很笨耶,所以是老爸放她走的啊。让她从窗户逃出去,然后再上锁,即使腹部插着刀子,这点小事应该还是办得到吧?”瞬介握着酒瓶在圆桌边踱步。“还有,别勉强说话了,身体不适就好好休息,我是跟你说真的。” “感谢少爷的关心。”小柳的头低到快贴在膝盖上。“不过,请容许我再提出最后的一个疑问——为什么老爷跟小姐两人,要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就是让我们百思不解的部分 安排这个场面的理由,一切都毫无头绪,究竟是为了什么,要精心策划这场戏呢?如果是用来隐藏犯罪线索,那还能够理解,然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因为亚以在现阶段早就已经被认定为凶手了,而父亲也已经被认定为共犯(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字眼用得恰不恰当)。所以理由完全想不透。 大声播放音乐的理由,将房门锁上的理由,在受伤情况下让亚以逃走的理由,全部都无法理解。 也许根本就没有合理的理由,但是…就如同先前所说的,我实在无法想象,父亲会纯粹为了开奇怪的玩笑,在这种时刻为人生的终点增添娱乐效果…如果是亚以一个人也就算了,不可能连父亲也一起加入的。依照他的性格,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来,所以结论只有一个,就是这起事件另有隐情。等等,换个角度想,父亲被亚以杀死了,如此一来亚以就会处于优势…不,这也很难说,如果父亲的死也是计划中一部分的话… 不行。根本摸不着头绪,我脑筋打结,忍不住轻敲自己的脑袋。没办法,目前实在有太多疑点了,此时此刻,我,以及我们,是不可能理清一切真相的。 瞬介突然有所行动,将喝到一半的酒瓶放在圆桌上,从谈话室离开,他走出房门时的侧面,带着某种决心。而小柳却像是跟椅子合为一体般动也不动,广明则是维持他一贯的事不关己。我啧了一声,追在瞬介后头,问他要上哪去,他回答说当然是小梢的房间。小梢的房间——我瞬间停下脚步,幸好没有被前进中的瞬介察觉到,为了掩饰自己的行为,我轻咳一下。小梢的房间…小梢的房间…小梢的房间——一种死刑犯要上断头台的心情油然而生。这也难怪啊,我正朝向那个会杀死我的装备前进当中。真想知道瞬介有什么想法,从他坚定的脚步看来,似乎对此并没有思考太多。算了,有时候思考并不是一种正确的行为,什么都不去想,反而从容自在。眼前的瞬介便是如此。也许是我自己想太多了吧,一旦停止思考,我就不存在了,这说不定还比较好。 我们爬上楼梯,转进走廊,小梢的房间就在二楼最深处。越接近小梢的房间,呼吸就越急促,感觉空气中的氧好像越来越稀薄一样,有如漫步在宇宙空间里(虽然我 也没有去过太空)。这绝对不能算是一种舒服的感觉,可惜我体内的酒精成份已经完全消退了,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还不如一直沉睡下去。只要睁开眼睛,这个世界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瞬介站在房门前,静静地凝视着那扇门,一边抚摸自己通红的眼眶跟杂乱的胡子,过了一会儿,终于微微一笑,轻敲房门,然后很快地说句“小梢开门吧”。 出乎意料地,门立刻就打开了。照理说,这种时候应该是要很凝重的。 “好久不见。”小梢的脸孔突然出现在门后。 纯真的眼眸,稚气的嘴唇。彷佛小孩子在吃点心般,柔和甜美的笑容。 那不是一个即将满三十的女人会浮现的笑容。戴上虚假却坚固的纯真面具,拥有真正纯白的思想,将矛盾化为真理的独特存在。我每看到这个妹妹一次,就更确定一件事——从前的小梢已经不会回来了,然后也确定了另一件事——我迟早也会被小梢杀死… “小梢——”瞬介原本通红的脸孔,已经开始发青了。“你有没有看到亚以?” “别急嘛,进来房里讲吧。” 小梢伸出手揪住瞬介的衣角,像蜘蛛精般将他硬拉进自己房间里。瞬介似乎很紧张,但并没有将慌乱的情绪表现出来,只是默默地顺从。我连忙跟进去。 小梢的房间整洁清爽,除了中间有个大型的兔宝宝玩偶(已经被摸脏了)坐镇以外,其余就只有简单的睡床跟垃圾袋还有粉红色的吸尘器。墙壁上有一扇奇特的红色的门,里面是厕所兼浴室(因为小梢只生活在这个房间里,所以是后来才增设的)。房间最里面有一扇像医院诊疗室的屏风,而屏风背后,恐怕就是监视我们的系统设备吧。为什么小梢要把这些东西遮起来呢?其实揣测也没用,小梢的心理状态不是我能够理解的。 “不好意思喔,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啊,没有椅子跟坐垫,就在那边随意坐吧。” 小梢露出太过若无其事的笑容,我忍不住垂下视线避开她的表情,结果不得不看到她的衣服——白衬衫配深色牛仔裤(尺寸明显过大,穿起来松垮垮地),然后是只看到指头的裸足,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虽然说不出为什么,但我跟瞬介都避开兔宝宝坐在墙边,而玩偶脸上塑胶制的眼珠子,不带任何情感地直直盯着我们。我移动身体的角度,躲到那双眼珠的视线范围之外。小梢究竟打算将这个脏兮兮的玩偶保留到什么时候呢? “小梢,我有事情要问你。”瞬介勉强开口。“是关于老爸跟亚以的事…” “咦,你刚才提到老爸——”小梢突然蹲在我跟瞬介中间。“真是个有趣的称呼呢——”她抚摸瞬介的脸庞,细白的手掌在满是胡渣的脸颊上游移。“这种说法我很喜欢喔,太喜欢了。”大眼睛直盯着瞬介,像是要将他吸进去。 “是吗…”瞬介故作镇静地挥开她的手。“那真是谢谢你了。” “瞬介,你应该要好好把胡子给刮干净喔。”嘴里这么说着,小梢却又将手贴到他脸颊上,用拇指轻抚他干燥的嘴唇。“都粗粗的好像涂满了芝麻酱一样。” “麻烦你听我说,老爸他…” 瞬介被压倒了。 小梢骑在他身上。 “你在酗酒对不对?会没命的喔。”骑在瞬介身上的小梢,没有停下抚摸脸颊的动作。 “喂,喂…”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脉搏跳得异常剧烈。“住手啦小梢。” “哎呀,是朋郎,晚安。”小梢瞥了我一眼,彷佛这才发现我的存在。“你有剃刀吗?” “咦?” “你有剃刀吗?” “啊?” “我来帮他剃。” “不用了!”瞬介把小梢推起。“我已经决定胡渣就是我的个人风格,所以不需要剃。” “哎呀,是吗?”小梢爽快地离开瞬介的身体。“既然你坚持那我也没办法罗。” 瞬介用力吐了口气,然后看了眼坐在地板上的小梢。他眼眸中没有丝毫的色彩,似乎连一点情感也不存在,是已经被剥夺了吗? “…听我说,小梢——”我努力对抗恐惧,向她开口。“爸爸他…呃,被亚以杀死了。”边说边观察小梢的眼眸。“亚以确定是从窗户逃走的,你知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呢?你应该一直都有用监视器在观察我们吧?” “你说亚以她怎么了?” “我说,亚以杀死爸爸逃走了。” “你说爸爸他怎么了?” “爸爸被亚以杀死了。” “亚以有没有把我送她的书带着呢?”小梢用她玻璃般的眼珠回视我。“那本书我很喜欢,希望她不要忘了带喔。” “你好好听我说,小梢——” “我在听啊,真的,我一直都有在听啊。” “那就快点回答我…” “咦?圭一人呢?” “你又在胡说什么?” “啊,找到了——”小梢一看到兔宝宝,就温柔地抱上去,脏兮兮的玩偶贴在洁白的衬衫上。“圭一最好了——”撒娇的声音,那是女孩子跟心爱的人在一起时才会发出的声音。 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声音! “朋郎!”瞬介大声喊我的名字,我一回头,发现大哥的眼角微微颤抖着。“走吧。” “走?” “没有用的。” 他丢下这句话,像逃难般离开了房间。 “拜拜——”小梢朝瞬介的背影温柔地微笑,然后抱着玩偶站起来。“那朋郎你呢?要待一下再走吗?反正也没什么急事嘛。” “对不起——”言语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都是我们的错,是我不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咦?”小梢把自己的脸贴在兔宝宝脸上,兔宝宝的长耳朵摇晃着。“你在说什么?” “呃…” “请离开。”小梢静静地说。 “对不起。” 我走出房间,将房门关上。瞬介就站在走廊前方,正憔悴地抚摸着自己的满脸胡渣。我感觉到小梢的攻势对他造成很大的打击。 “真是千钧一发啊,你宝贵的胡子差点就被剃掉了呢。”我想开个玩笑缓和气氛。“如果剃得干干净净,就变回以前的瞬介大哥罗。” “我也想变回去呢。”瞬介无趣地笑了笑。“跟她说话真的很痛苦。” “那别去不就没事了。” “一直待在楼下也于事无补吧。我想知道正确的线索,找出真正的事实。” 瞬介移动脚步。 “所以你才想问出小梢的目击证词是吗?”我跟在他身后。“可是大哥,你根本什么都没问就逃出来了嘛。” “我受不了啊。”瞬介还在摸着脸颊,看来他真的很难受。“你也看到那双眼睛了吧?” “不,我没看得那么清楚。”我说了谎。 “是吗?那算你好运。我可是近距离看到了喔,任何人看到那样的眼神都会逃跑的。托她的福,刚才的收获是零。” “那你要再去她房间一次吗?” “别开玩笑了,就算有钱我也不去。” “刚才还是有收获的啊。”我说。 “…有吗?”瞬介反应夸张地睁大充血的眼睛,将焦点聚在我身上。“是什么?” “小梢是这样说的——‘亚以她,有没有把我途她的书带着呢?那本书我很喜欢,希望她不要忘了带喔。’没错吧?” “哈——”聪明的瞬介立刻想通了。“她是用过去式讲的,也就是说,小梢原本就知道亚以已经离开的事。” “恐怕是。只不过我们不清楚她是什么时候知道亚 以消失的,或许是从监视器看到亚以从窗户逃走,也有可能是更之前就知道这个计划了。” “为什么她要放过亚以?” “这个嘛——”我偏着头。“大概是因为亚以自始至终都站在她那边的关系吧。” “站在她那边…我也是一样的啊!”瞬介眯起眼睛。 我们走下螺旋梯,回到谈话室。房间里只剩下小柳,像干瘪的松果一样瑟缩着。这也难怪,毕竟服侍了几十年的主人,突然被意想不到的凶手给杀害。我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又觉得双方的情绪并不会因此得到平抚,终究还是没有开口。保持沉默是最轻松的。 “广明呢?” 瞬介坐进沙发,拿起先前放在圆桌上的酒瓶。 “报告大少爷——”憔悴万分的小柳,以管家的使命感尽力回答。真是了不起的职业病。 “广明少爷刚才出门去了。” “出门吗?这种时候,没常识也要有个限度吧。你们睁大眼睛看着好了…那家伙肯定会被小梢射穿脑袋的。” “请问——”小柳战战兢兢地发问。“梢小姐她,对这件事情有说了什么吗?” “她好像早就知道亚以不见了。”我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讲。” “唉——”瞬介坐在沙发上伸懒腰。“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呢?这么一来老爸也不会瞑目吧,死在亚以手里而不是小梢手里。”他的表情充满了苦涩和痛苦,然后突然又开口说话。 “啊…对了,老爸的遗体要怎么处理啊?” “啊,对耶。”居然都忘了这件事。“要现在处理吗…趁还没开始腐烂的时候。” “瞬介少爷,朋郎少爷——”小柳突然从沙发上站起。“老爷的遗体,请交给我一个人处理。希望两位能容许我无礼的请求。” 我们都僵住了。 “拜托——”小柳继续说。虽然他用冷静的语气掩饰,但内心的激动和脉搏的加速却是一目了然。“我明白身为一个管家,提出这样的请求本来就是罪过,但是请容许我说出心里的话。” “小柳…” “对我而言老爷他——”小柳哽咽着。“老爷他是无可取代的…啊,当然对两位而言更是无可取代的父亲,而我所说的,是完全不同的意义…” “喂,小柳,小柳——”瞬介打断他的话。“先坐下吧,冷静一点。” “…啊,是,遵命。” 小柳擦掉皱纹间流下的汗水,听命坐下。然后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嘴唇仍然在颤抖。 “你想说的话,我都了解,也明白你的想法。” “谢谢少爷。” “而且我也知道你的忠诚。” “谢谢少爷。” “如何,朋郎?”他转过来看我。“我认为把老爸的遗体交给小柳一个人处理也无妨,你觉得呢?” “没关系啊。” 能够这样真是太好了,即使是自己的父亲,我也不想接触尸体。 小柳用了超过四百个字来述说感谢之意,接着就离开了谈话室,似乎直接朝书房走去了。 “好累。”万能的管家一离开,瞬介就低声地说:“喂,朋郎。” “什么事?” “天一亮我们就去看书房的窗户吧。” “咦?” “搞不好亚以的尸体就在窗下啊。” 瞬介缓慢地站起身子,像电影里的强尸一样拖着脚步走出房间。我也因为极度的疲倦,决定回到自己房里。离开的时候我看了眼时钟,已经超过十点了。可惜我并不知道要如何让时针倒转,连逃避的手段都没有,只能选择承受。如我所料地,就算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仍然毫无睡意。我打开抽屉,安眠药已经没了,而我也不想喝酒。其实我什么都不想做,不想睡觉,也不是感到无力…是一种未曾有过的情绪。即使此刻的我头脑非常冷静,也无法捉摸这股突如其来的强烈情绪。是为父亲的死哀伤,为小妹变成杀人凶手而哀伤…或者,是为小梢哀伤?也有可能是为瞬介,为小柳,甚至为广明也足以感到哀伤。我为所爱的家人感到深深的悲哀,无法自拔。然而这股悲哀究竟是为谁而起?这个最重要的部分却遗落了。失落的悲痛和愤慨不停刺激着我的大脑,喉咙突然觉得很痛,接着是轻微的耳鸣,视线开始模糊。啊,是我体内的某一部分想要哭泣吧…这几年来,我从未流过眼泪,也许现在正是时候。眼球也跟花朵一样,缺少水分是会枯萎的。我趴到床上,将脸埋进枕头里,枕头上有属于我自己的味道。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父亲一起睡的日子,棉被里有父亲的味道,当时让我很排斥——混合着香水的体味,虽然并不难闻,我却很排斥。而母亲的棉被我就很喜欢,如果非要找出词汇去形容的话…那就像刚洗过头的味道……干净朴素的气息。如今父亲和母亲都死了,母亲被小梢杀死,父亲被亚以杀死…一对被自己女儿杀死的双亲。 是的,被杀死了。为什么我们一家人会遭遇这种事? 一切都是从小梢发疯之后开始的。为什么? ——初濑川研究所。 “…咦?圭一人呢?” 我突然想起小梢说的话…她居然还记得圭一。不,其实我们一直都明白这件事,那个兔宝宝被保留到现在,就是最好的证明。对小梢而言,他一直都还在吧,对于只想活在过去的小梢而言,也许这是她最大的心愿。我很羡慕小梢,她的人生没有“明天”的存在,因此我痛恨自己的人生,只存住着渺茫薄弱的“明天”。 脸颊的肌肉开始痉挛,喉咙越来越痛,呜咽般的声音从深处涌起。我将脸埋得更深,感觉嘴唇在颤抖,即将要哭泣。真是的…过了三十岁的大男人居然还会哭。我等着眼泪流出来却迟迟等不到一丁点水分,继续等下去,结果喉咙深处积压的呜咽都一口气咳出来,我的嘴巴突然变成了喷火枪。脑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从嘴里一直咳出笑声。 ※※※ 岛松真的是个什么都没有的乡下地方,如果想要找什么东西就会很麻烦——想看的漫画,想穿的衣服,都没有在卖。我想看的并不是包着脏书套的旧漫画,而是在少年周刊上连载,本月刚出版的单行本,想穿的衣服也不是欧巴桑经营的冷清商店贩售的过时成衣,而是杂志上介绍的流行服饰,可惜这些东西岛松都没有,因为这是个连电影院都没有的乡下。虽然我有一堆朋友,但都是一些无趣的人(包括大人也是),没办法常常听到有趣的消息,也不会常常举行有趣的活动,有的只是传统的祭典,日复一日重演的单调生活。我总是想着,等长大后一定要去东京住,只要到东京去,就能买想看的漫画跟想穿的衣服,连电影院也有很多间。那里想必会有各式各样的人,也会有许多乐趣。 真千子老师开始放产假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在六月的某个星期天,我跟伽耶子一起来到岛松唯一的大型百货公司。虽然称为“大型”,其实跟都市里的百货公司相较之下还是很小,就像女王蜂即使是女王,但跟大象还是没得比的。伽耶子说她的铅笔盒坏了要买新的,而我就来当她的随从。文具部门陈列着米奇跟凯蒂猫等图案的铅笔盒,我们来来回回地逛了几圈(结果伽耶子买了一个透明的笔袋)。上个月那场豪雨之后,伽耶子不小心感冒请了一星期的假没去上学,不过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满健康的。她气色红润地对我微笑,可是我很确定,最近她的笑容里常常带着阴影,因为“那家伙”是不可能停止攻击的。“那家伙”一直躲在我们背后,暗自发出卑鄙的笑声,无论如何都要伤害伽耶子。我知道它就在身后触手可及的距离,因为从刚才我就感觉到一股视线,如同数不清的细针剌在背上。我忍不住回过头去,没有人 。这也不意外,反正“那家伙”的模样应该是用肉眼无法看见的。 “怎么了?” 伽耶子跟着我回头。想到她能看见大哥跟小猫的存在,我立刻又把头转回正面。 “不,没事…”我的声音小到快被店里的广播给盖过去。“只是错觉而已。” “错觉?” “嗯,觉得后面好像有什么。” “咦?”伽耶子又回头去看。“你是说,看到有东西在后面吗?” “也不是啦,我也不太清楚…” “哇——好恐怖喔。”伽耶子的眉毛皱成八字型,可是一看到厨具跟餐具的专柜,突然又很兴奋地叫着哇是锅子耶,朝另一边卖场走过去。真是跟猫一样的女孩子。她站在整排反光的锅子前,踮起脚尖,伸手拿出其中一个,兴味盎然地看着。 “你会做菜吗?” “不会啊。” “那为什么要看?” “要送给我妈妈当生日礼物。” “…喔。”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想到自己从没送过父母生日礼物,连一朵花或一条手帕都没有。 “妈妈为了演奏会,特地买新鞋子给我喔。”伽耶子摸着锅子的底部,愉快地说:“大红色的,好可爱的鞋子耶,上面的蝴蝶好漂亮。” “演奏会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二十五号。” 伽耶子从小就学钢琴,如今已具有相当水准,去年甚至还上了音乐杂志的封面。我把那一期杂志很宝贝地收藏着,封面上的伽耶子穿上洋娃娃般的衣服,双眼有着隐约的寂寞。文章里写着神童如何又如何,但都不关我的事,反正我对钢琴既不了解也没有兴趣。就算跟我说她今天要弹编号第几号的什么大调,我也完全听不懂。之前曾经有过几次机会去聆听伽耶子的钢琴演奏,却是听不出任何心得来。 “这次的演奏会,我真的好紧张。”她把锅子放回原处,大概是看过标价了吧。“因为啊——”边说边转过来盯着我。“有一个听说在德国很有名的人,叫什么…呃,巴特,还是比特…忘了,反正就是那个人要来听我的演奏会耶,你知道吗?真的好紧张。” “你为了一个连名字都记不起来的人这么紧张?”我开玩笑地说。 伽耶子笑了,说我很烦耶,她一笑,我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真希望她能永远带着笑容。可是“那家伙”总会出来从中作梗,而我只是个小孩子,又很软弱,只能够努力地祈祷,但愿一切都能平安度过… “啊——”伽耶子的视线从我眼前移开,抬起脸朝上看。“真千子老师。” “哎呀…你们好。”一回头就看到真千子老师站在后面,好久不见的面容。“小俩口来买锅子吗?” “我在找妈妈的生日礼物。” “要送锅子?” 真千子老师虽然挂着温和的微笑,眼神却漂浮不定,她怎么了呢? “嗯。”伽耶子开朗地回答。 “真实际呢。”老师呵呵笑着,眼神还是一样游移。“伽耶子,看不出来你是个满朴实的人喔。” “老师——”我看着老师毫无变化的腹部,开口问她。“肚子里的小宝宝还好吗?” “嗯,很健康…”真千子老师漂浮的视线集中到自己的肚子上,低声回答我。“现在还完全看不出来吧?再过一阵子,听说就会变大了,会变得跟相扑选手一样喔。” “哇——有小宝宝真好——”伽耶子露出温柔的笑容。“对不对,小广,有小宝宝好棒喔。” “嗯,对啊。” “你再过个十年也可以生小孩罗。”真千子老师轻轻摸着自己的腹部。“不过,要好好选择对象喔。” “嗯!” “老师——”我忍不住问。“你在找谁吗?为什么慌慌张张的?” “咦?”真千子老师看着我微笑,是那张熟悉的笑脸,看起来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应该吧。“没有啊,我有很慌张吗?” “嗯,有一点。”我老实说。 “我本来就有点急性子嘛。对了,小俩口,现在有空吗?” “咦?呃,有空啊。” 反正该买的铅笔盒已经买好了。 “要不要去喝个茶?找间店坐一下,我请客喔。” “哇——”伽耶子很兴奋。“好,走吧走吧——” 真千子老师苦笑着说真现实啊。 我们走出百货公司,到旁边一家小咖啡店“夏贝特”去。店名取得很吸引人,但里面却很普通,没办法,毕竟是岛松嘛。我们坐进最后面一桌,伽耶子跟我坐在一起,真千子老师坐在我们对面。老师点了咖啡,我点了冰淇淋苏打,而伽耶子点了橘子汁。 “休产假好无聊呢。”老师喝一口服务生端来的水。“而且不能跟大家见面也很寂寞。” “我也很希望老师能赶快回来。” “好感动喔,伽耶子真会说话。”老师伸出手摸摸伽耶子的头。“希望我的小宝宝也能跟你一样,是个可爱贴心的孩子。” “全世界的小宝宝都是可爱贴心的喔。” “嗯,对啊。”真千子老师深深地点头,已经没有不自然的样子。“小宝宝真的是很可爱呢。” “已经知道是男生还是女生了吗?” “嗯…据说是男孩子。”真千子老师落寞地回答。 咦?落寞? 我偷看老师的表情,果真没错,明明即将有小宝宝要诞生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呢?难道她其实是想要女孩子吗?不,不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问题出在别的地方。 “老师——”我知道这种事绝不能说出口,也知道可能只是自己想太多。“为什么你会有那种表情呢?”但嘴巴却背叛了我,擅自将话脱口而出。背叛?这才是自欺欺人吧。“为什么你的表情那么落寞…” “落寞?” 我察觉到真千子老师的表情凝结了,是被我说中了吗?老师将手贴在脸颊上,静静地抚摸着,回答说没那回事——用落寞的语气。 “骗人。”这不是我这个外人应该过问的事情吧?也不是一个小孩子应该注意的事情吧?这些我都明白,全部都明白。“如果真的没有,那你应该更高兴一点啊,老师。” “小广。”真千子老师的声音不带任何一丝情感,是完全空洞的声音。“没有那回事。”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啊?”身旁传来伽耶子的声音,她还搞不清楚状况。“告诉我嘛,刚才是…” 咖啡送来了。老师加入牛奶,黑色的液体逐渐染成褐色。我静静地看着,伽耶子也一起看着,老师也看着,大家都注视着咖啡。老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我沉默着,伽耶子也没有说话,气氛安静得很诡异。 “其实——”真千子老师缓缓地开口。“我不是落寞,只是有点…呃,有点担心。” “担心?” “我在担心…”她边说边轻抚还没变大的肚子。“担心小宝宝生下来以后的事。” “什么意思?”伽耶子表情很紧张。 “跟你们讲这些好像不太好…其实,老师是不希望让肚子里的小宝宝受到伤害,所以希望能一直把宝宝留在肚子里。”真千子老师低下头,长发遮住脸庞,看不到表情。“听起来很奇怪吧?” “…呃——”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那个…” “因为,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坏人啊。”老师继续说下去。“每个人都只为自己想,所有的人都很狡猾,还有一堆疯子…真的很可怕。”充满压抑的声音,比说出来的话更让我觉得恐怖。“而且,最近又发生命案了不是吗?高中生被杀害 第四章 难道真是我的错吗? ※ 不停累积的效果是相当惊人的,我在跟“宏子”的信件往来中深刻体认到这一点。脑中的妄想每重复一次就更加完整,但真实的部分却完全空白,因此不论多么可观的想象,终究是空虚且脆弱的。然而这个妄想依旧稳定地向上累积,越来越接近完工(虽然什么时候可以算完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无视于空白部分的存在。我的行为跟所谓崇高的理念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顺着扭曲的情感去运作。 如前所述,我与“宏子”的相遇,是在常见的交友网站,当时为何会在数以百计的会员当中选择“宏子”,理由早已经记不得了,也许只不过是想用最差劲的乱枪打鸟方式而已…总之,我在交友名单中选择了“宏子”寄信给她。那是去十二月初的事情,而“宏子”回信给我是在隔天。 《谢谢你的来信。 我是住在札幌的高一学生,名字叫做宏子。 你有什么兴趣或嗜好吗? 我偶尔也看看书…然后很喜欢听音乐,可惜对玩乐器一窍不通(苦笑)。 现在是寒假,我很~有空,所以一定会回信的。 那就这样吧,再连络罗~》 就是由此开始的。 最初的邂逅就是这么回事,那些少女漫画中奇特的相遇法则,并不适用于这个世界,相反地,平凡无奇的开场绝对是占多数。我不抱期望地回信,结果出乎意料地,“宏子”的回信居然在几小时后就寄来了。虽然她的确是说放寒假很有空,但实在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回信。时间已经是深夜了,我继续回信给她,几十分钟后又一封回信来了,真的很快。 《你被甩了啊?真是意外呢。 重新站起来…这样讲感觉好悲伤喔,你还不能忘怀是吗? 振作一点,我最近完全没有恋爱运(泣)。 没关系,我们互相加油,一起找到幸福吧,明年会更好的! 对了,你真的不听音乐吗?完全不听?我是杂食性动物,几乎什么都听喔; 像是quruli啦,gyogun rend"s啦,还有中村一义啦,都是我的最爱。另外像hi-standard跟the yellow monkey,虽然比较少在听,可是也很喜欢(笑)。 很没原则是吗?有种来者不拒的感觉吧。 我觉得听音乐真的很好喔。 就先这样啦~》 当然,我根本没有被甩。十二月那时,我跟她正在热恋中…真恶心的用词。伹我骗“宏子”说,我跟她在上个月分手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交友网站本来就是以认识异性为重心(也许有人持反对意见,但我什么都不想听,不管是你还是我,是男人还是女人,所渴望的事物都没有差别),因此便这样隐瞒“宏子”自己有女朋友的事。没有任何罪恶感,就跟火灾现场的小偷没有罪恶感是同样的道理。 就这样,我交到了珍贵的网友——一名住在札幌的十六岁女生“宏子”,总是在收信当天就回给我又有趣又长篇的邮件。我一边跟“她”交往,同时又跟“宏子”愉快地通信,这段时期,我的感情世界完全没有任何纷扰。这是当然的了,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事,这跟劈腿外遇基本上是不一样的,就只是跟女性朋友聊天而已。如果跟异性交朋友或是谈话就要被指责为“偷吃”的话,这种女人应该是精神有问题吧。更何况我使用的方式还是电子邮件,连彼此的长相都不知道。 彼此不知道长相的我跟“宏子”,依然每天都通信。对,每一天。一回到公寓里,我就粘在电脑前面,看“宏子”的来信,然后回信,继续等待她的回复。 《晚安。已经是深夜了呢, 对了,我还没问过你在做什么工作耶。 学生吗?自由业?还是在进修? >所谓的恋爱,就是从自己觉得认真喜欢上一个人开始。 我从来没有用本能去谈过恋爱耶,常常都是想太多。 现在也是一样(虽然没有在谈恋爱,笑),以后应该还是一样吧。 可是实在想太多无关紧要的事情了,真是坏毛病。 所以我最近很向往那种不顾后果不在意周遭看法的爱情。 >那奥菜惠生日哪一天啊? >啊,对了,我的生日是…(没人问你吧) 咦?告诉我嘛(笑)。 还有啊,奥菜惠的生日=我的生日。 听说她是八月六日,啊,我自己的生日不是听说,是八月六日没错(笑)。 哎呀,又变成我在自言自语讲个没完了~ 你有喜欢的艺人吗? 啊,已经很晚了说。今天本来要念书的,结果完全没念到…真糟糕。 好吧,明天开始用功!(嘘) 那掰掰罗。》 十六岁真是可爱。不参杂生物本能的爱情观,想在恋爱里保有个人思想的安全法则,这就是所谓的少不更事。而一开始就放任本能跟冲动的我,也同样不成熟。 隔天早上———— 《早安~ 我好困喔… >我是打工族,在工厂里上班,一间乡下的工厂。 哇~上班族大哥哥耶(笑)。 加油喔。 >你问我喜欢的艺人,其实我平常没有在看电视… >不过渡部笃郎满酷的。 咦真的吗(笑),好高兴喔,居然遇到说渡部笃郎酷的人。 我非常喜欢他耶,真的很帅。 不过他的年纪可以当我爸爸了…唉,好可惜喔,我也想要一个那样的爸爸(笑)。 >不过我现在没有喜欢的人。 就算现在没有,将来也会找到的!而且就在今年。要相信我喔(笑)。 说到我自己,也是没有喜欢的人。 >你写的信都很有趣,所以尽量写长一点没关系喔。 >倒是我写那么多废话真不好意思。 我写的信很有趣吗?谢谢你。 那你也一样,要多写一些,越多越好(笑)。 我今天去逛大卖场,那边衣服好便宜喔。想要找一天上街买衣服…可是打折下来还是很贵耶~去打工好了。 掰掰。》 当天晚上,我取消跟“她”的约会,把时间用来跟“宏子”通信。电话中她的声音听来很寂寞,但我管不了那么多…这是骗人的,其实我会心痛,然而终究还是敌不过对新鲜刺激的兴趣。 《晚安,工作一整天辛苦你了,已经到家了吗? 我后来又跑回床上补眠,结果一直作梦到六点才醒来(笑)。 寒假真是好啊~。 >不好啦,学生时代用来打工太浪费了。 >而且会没有时间念书。 嗯,不念书是不行的,能念书还是应该好好念呢(笑)。 只是因为想要改变一下现在的生活,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所以就想说去打工也不错。不过以我的个性,一定也没办法持久的吧(笑)。 不过也应该要培养自己的耐力了…我觉得啦。 >我以前也有在集喔,本来有很多的,现在手边只剩下几十张。 >其他的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啊哈哈,不见了吗? 如果一直留着,应该可以变成收藏达人吧(笑)。 不过很意外居然大家都有耶…那就当不了达人了。 你以前集了多少啊?我记得是叫做惊奇超人巧克力…没错吧(笑)。 惊奇超人!什么跟什么啊。 >我没有什么邂逅的机会啦。 >还是学生时代 好。 这样啊,那你学生时代有遇过喜欢的人罗? 我周围的人都不及格。不过如果要这样讲,那人家也会说你以为自己是谁吧(笑)。 其实也有不错的人,可是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而且我跟男同学都处得不太好,大概被他们讨厌了吧,因为我太吵了(笑)。 嗯,我想说的是,喜欢的对象一定不久就会出现的。 你工作的地方没有可爱的女生吗? >岛松是个乡下地方,所以没什么好说的。 岛松大概多远啊?如果要到大通公园,会花多久时间? 刚才到我家附近的旧书店去买漫画,最近太常去了,搞不好已经被老板记住我的长相(笑),好丢脸喔。 那就这样罗,掰掰。》 说来可笑,这天我们又是一直通信到半夜。 我的大脑说你到底在干嘛,声音里带着苦笑,但语气却是认真的。 《太好了,你还醒着。 我家人都在睡觉,有点寂寞呢(好少女的口气喔,笑)。 >大人不是都说要趁能读书的时候好好读吗? >等你毕业以后就会对这句话有深刻的了解吧(笑)。 嗯…对啊,出社会以后好像就不太有时间念书了呢。 好,我会加油的!我会努力成为厉害的文学少女喔! 哎呀,这种时段人真的会开始胡言乱语耶。而且说要用功,结果都一直在休息(笑)。 >你真的都不带学生证出门的吗? 学生证如果遗失的话,可以申请新的吗?我学生证上面的照片,真的很糟糕耶,眼睛照得好丑。明明是双眼皮,结果看起来像单眼皮眯眯眼(笑)。 因为我近视很深,隐形眼镜是最近才刚配的。当初去照相的时候选戴着眼镜,临时拿下来拼命集中焦距,结果就眯成那个样子了。 岛松到札幌居然要花530元耶。 我坐到大通站只要240元喔~到学校也只要310元说。 总算知道岛松有多远了。 哎呀~已经超过一点了,好想睡。 嗯,好(我大概神智不清了吧)。 那掰掰罗。》 我也很想睡(其实已经不小心睡着好几次了),可是又想跟“宏子”交谈,就继续打字。然后在等待回信的空档,为了怕睡着,还跑出去门外吹吹冷空气。 《嗯…好像该睡了吧。 可是…嗯,还想继续跟你聊耶(爆)。 奇怪, 怎么两个人都开始胡言乱语了啊? 你想睡了吗?是不是想睡了才开始乱扯… 我有点困了。 >你以前有戴眼镜啊?我从来没戴过眼镜呢。 >满羡慕适合戴眼镜的男生的,我就一定不行。 你视力真好,好羡慕喔。 最近会觉得看不太清楚吗?我们一起来做眼球保健运动吧(笑)。 说到眼镜,如果造型不错的还好,普通的就不喜欢了。 嗯…不过我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喜欢上眼镜男的经验,大概是对戴眼镜的男生没什么好感吧… 不过如果是那种穿着西装的大人,戴着有点性感的眼镜,就特别迷人喔(笑)。 >你也很寂寞吗? >赶快找到好对象吧(加油)。 嗯,谢谢!你也要加油喔。 感情上有心事随时欢迎跟我聊…虽然还是个没男朋友的菜鸟(笑)。 你一定可以交到女朋友的,不能放弃喔! 我会永远等着你的(爆)←不好笑的话,请当作没看到吧(笑)。》 一直在外围打转,没有越雷池一步,不做更多接触的通信。非常禁欲又愉快,会让人忍不住微笑的建设性,同时也是破坏。 《今天还是没有念书(笑)。 根本不行!没有心情念啦!完全没办法集中精神! 为什么呢?又没有在谈恋爱,这样太吃亏了(笑)。 >昨天谢谢你陪一个笨蛋聊到那么晚。 >我很开心。 啊哈哈,彼此彼此,我也很开心喔。 昨天是我们互相露出真面目的日子~ 我大概不会再有那样神智不清的胡言乱语了吧…老是那样子会没有朋友的啦(笑)。 >这样啊,在信里看不出什么,原来如此。 >我只知道你是个好人(笑)。 咦?我的确是个好人啊(笑)。真的没有什么别的了(笑)。 不过既然自己露出真面目,那就没办法啦。 虽然不是个好人,但我会努力成为温柔的人的,应该可以吧。 >啊,你知道吗? >很有名喔。 嗯…真的吗?不过一听就会想到“啊,是大雄!”了吧? 我还知道户田惠子喔(笑)。 不过大家应该都知道吧,帮电影配音的户田惠子(笑)。 >糟糕,我已经完全成为怪叔叔了。 >帅气大哥哥的形象毁灭(笑)。 咦,已经没形象了吗? 无所谓啦,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怪叔叔了(笑)。 你可以假装没事,继续塑造帅气大哥哥的形象啊。 反正你根本不算叔叔吧,才十八岁而已。还年轻啦,至少在我的容忍范围内(笑)。 等一下应该去用功了,伤脑筋,再不认真一点就惨了。 已经开学了说。不太想去上学耶,应该说是不太想跟同学碰面。 啊,我没有被欺负喔(笑)。 不过有时候就算不想去,等真正到了学校还是会习惯的。 那就这样罗~掰!》 于是寒假结束,“宏子”又开始上学了。每天的信件确实减少许多,但比起一般的网友通信,还是相当频繁的。 《晚安,今天好吗? 开始上学了,我今天居然破天荒地早起,五点半耶,简直不敢相信。 开学典礼完就要考试了说。 而且检查头发的时候又没过关(笑)。 下星期一要再检查一次,在那之前不染回去是不行的。 真是的,头发又不重要,管那么多干嘛! 而且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也染过,为什么别人就可以直接回教室啊? 只有被抓到的人要重新检查。太过分了! 还有啊,很久没穿制服,满冷的。不过肩膀会很挺。 可惜…学校里一点恋爱的预感都没有,真悲哀(笑)。 我才刚下定决心,二00二年一定要得到幸福的说! 既然已经开学,那我就要恢复早睡早起的生活了。 唉,感觉好像是一种黯淡生活的开始…好寂寞喔! 明天也要考试,然后才开始正常上课。 唉~~那就加油吧~掰掰。》 通信依然持续着,也就是说,我跟“宏子”的亲密度…虽然不是直接的接触…至少有相当的进展了。 《晚安~ 今天气温下降了,岛松也很冷吗? 如果感冒还没好的话,多穿点衣服,喝个热牛奶再睡吧。 今天上滑雪课耶,超——冷的! 零下二十度加上大风雪!能见度零!超强风力! …大家都说这辈子从来没有过这么痛苦的经验(笑)。 结果只上到中午就暂停回学校了,上了校车我右手还一直在抖。自己都吓了一跳。 因为被雪的反光晒伤,现在整个脸都痛痛的 。 好难过喔…冬天本来就很容易皮肤干燥了说。 不过只要不会太冷也不晒伤的话,滑雪课其实很好玩的喔。 我明天想去图书馆。可是有大风雪… 好吧,我会拼命死守住书本的(笑)。 那就这样罗,再连络喔。》 通信依然持续着持续着持续着,没有停止。虽然中间偶尔也有相隔一天的情形,但我们彼此都不踩煞车不喊停。经过一个月甚至两个月依然没有改变,这实在是很惊人,网友的关系原本是相当薄弱的,稍有不惯,可能一封信就终结了。而且我们从未见过面,彼此的关系只建立在文字上。 《晚安, 今天好早就想睡了(笑),这是慢性的睡眠不足… >啊,昨天放假是吗…真好。 >喔,ktv啊。 >我去ktv也不会唱,几乎什么歌都没听过。 哈哈。我跟我姊去,结果最近的新歌也是两个人都不会唱。而且我又爱听冷门歌。 对了,你真的很少听音乐吗?听听看中村一义嘛~你一定会喜欢的。 >啊,对耶,我都没空去看月亮。 >只能从窗户瞄一下,可是角度不好,只能看到黑黑的大空。 我有抬头看天空的习惯喔,长到这么大了还是一样。 最近常常特地抬头看,觉得好可惜喔。 札幌现在都是乌云耶。刚才到我家前面的贩卖机去买红茶,结果完全看不到月亮。 为什么晚上天空都不放睛啊! >…咦,为什么是田边诚一啊? >渡部笃郎我可以理解,但是田边…你觉得他很帅吗?嗯,不知道该怎么说,满奇妙的(笑)。 是吗?喜欢田边诚一的人很多喔;那告诉你我喜欢的男生类型好了(笑)。 脸(虽然没有太在意)长得像小狗的人我满喜欢的(笑)。 因为我自己长得像猫…大概吧。 个性的话,我喜欢温柔的,而且有包容力的人。 还有,大方的人。 然后对自己有自信就更好! 越讲越没完没了(笑),到底…我有什么目的啊?(呵呵) >嗯,谢谢。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太太的。 哇,好谜的发言喔~(笑)如果不生小孩也没关系的话,那请收容我吧(爆) 咦,好像得到一个奇妙的结论(没有吗?) 那就这样啦,掰!》 这样的信件每天都有,发展到这个地步,不可能不抱着期待。没错,一定会有期待的。这些信件早已经超越话题的交流,成为避开性这个主题的客套交谈,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沟通。而我跟“她”的关系完全划下句点,也是在这个时候。 不可取代的东西只会有一个,不会像垃圾一样泛滥,然而备胎的存在,会让人感觉麻痹,失去危机意识,脑中自动产生没有根据的美好幻想。 这就是所谓的不成熟。 ※※ 小梢从东京的大学毕业后就回到北海道,进入初濑川研究所,工作部门是脑神经科。她在实习期间便崭露头角,才就职短短两年,就成为脑神经科的主任…当时才二十六岁。这种事情是前所未有的特例,而且她还是个女的。研究所里充满了关于妹妹的话题,可是父亲却不动如山地说这没什么。父亲研究的领域跟小梢完全不同,是以药品开发为主,而他也是该部门的副主任。 “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只不过是运气好而已。” 某一天,在吃晚饭的餐桌上,小梢这么说,表情带着困扰。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是所有人都还活着,所有人都还很幸福的时期。如今我们只能吃小柳烹煮的那些方便保存又可以大量制造的料理(关东煮或是咖哩饭),各自用小盘子盛起来,安静寂寞地进食。在小梢变成这样以前,几乎每天,全家人都会围坐在餐桌前共进晚餐。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喔。”当时脸上没有胡渣,生活也不依赖酒精的瞬介,一边优雅地使用刀又一边这么说。“而且光凭运气怎么当得上主任,那可不是随便一间三流工厂,是鼎鼎大名的初濑川研究所呢。” “你说得也没错。”小梢点头。“可是人的大脑还是未知的领域,像那种程度的论文被注意到,实在满伤脑筋的…” “哎呀,受到瞩目可是好事情喔。” 母亲这么说,当时的她作梦也想不到会被自己的女儿一枪打死。 “才没有呢,压力很大耶。” 小梢这么回答,当时的她作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开枪杀死母亲。 “像我翻译的书,根本就没人要看…”母亲掩着嘴笑。“所以我连压力两个字要怎么写都不知道呢。” 刺耳的话题。这段时期我所画的作品,也完全没受到好评。不,根本连评语都没有,而是被忽视。忽视,是比批评或挑剔更沉重的打击。被批评或被挑剔…那表示别人还有注意到自己的作品。可是被忽视真的很痛苦,我希望能得到评语,不管是什么都好。这种悲哀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现在,说到底,我的画就是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姊姊是明日之星耶,好棒喔。” 当时还是高中生的亚以,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高兴。 “你们全部都是明日之星,要向小梢看齐,努力求进步。” 父亲品尝着白兰地,用充满力量的双眼看着他的子女们。亚以跟头脑尚未被动手脚的广明都点头,瞬介耸耸肩,而我则是苦笑。小柳将料理端上桌,看着我的表情微微一笑,我瞥了他一眼,他只是轻轻耸肩,又回到厨房去,沿路踩过的原木地板发出阵阵声响。顺带一提,这栋屋子是由星野家的祖先所建,后来才经过加盖和改装的,因此里里外外充满了类似这样需要整修的地方。我们星野家的祖先,只是一群在开拓时期迁居到北海道的平凡老百姓,直到明治时代才偶然成为有权有势的地主,这段发迹的过程,因为文献资料太少,后人也无从得知。大概是做了什么不能流传后世的事情吧——每次谈到这个话题,瞬介都会这么说,而我们一家人也觉得实际上很有可能,毕竟以星野家的地位而言,留下的记载实在是太少了。不过无所谓,反正也没人对过去的事迹感到兴趣,谜团就让它继续是个谜团吧。那时的我们,每天都过着忙碌的日子,跟现在完全不能比,根本就没有空去调查过往的历史,而且家中并没有那种具备考古学家精神的人,每个人都正朝向前方努力生活着。如今回想起来,也许我们都花太多时间往前看了,偶尔其实也应该要回头望的…当时的我们都太轻视过去了。这无疑是一种损失,只可惜事到如今才发现已经太迟了,没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在我遗书的开头会经写到,关于我家的故事读来缺乏真实感,原因之一要归咎于我的文笔不好,至于另一个原因我忘了说明,就在这里补充吧。 那就是,我们全部都在“扮演”着和乐的家庭。 我们一家人,个个都是一流的…不,三流的…演员,而这间屋子就是一个舞台。我们在舞台上分配角色,各自扮演,共同塑造出“幸福的家庭”。在这个家庭里没有争吵,总是充满了笑声与和谐,经常全家聚在一起共进晚餐,聊着今天发生的种种趣事…的确是非常美好的家庭,无可挑剔。然而这当中包含了演技的部分,并不能称之为健康正常。每个人都像走钢索一样即席演出,一幕接着一幕不断往前,其实是很危险的,现在我才知道后悔。如果当时能够改变,就不会陷入目前这种状态…虽然不能这么断定,但至少还有避免的机会。只可惜那时的我,以及我们,都没察觉到自 己正在捏造一个多么愚蠢的假象,甚至没察觉到自己正在演戏。这样维持表面功夫的生活,看起来是平凡正常的——研究、翻译、学校、工作、家事、绘画,各自的事情做完后,一边吃晚餐一边聊天,然后再各自打发时间,然后就寝。在如此连续不断的生活中,小梢的论文受到瞩目、亚以的数学考了高分、还有我画的作品跟母亲翻译的文章等等,都被大家提出来聊天,这样的谈论是以高速进行,不留痕迹地消耗着。 如此危险的家庭会遭遇到致命的一击,是在小梢当上主任之后经过半年左右,二月一日的事情。那天父亲跟妹妹一起下班回家,并且带着客人回来。 父亲交代小柳跟当时还健在的女佣,晚饭要延后一小时,接着把我跟瞬介叫进书房里,而小梢跟客人就走在我们身后。 “我叫元木圭一。”穿着夹克的男子向我跟瞵介打招呼。 高个子,聪明的长相,只要不戴着牛奶瓶般的眼镜,应该就可以得到高分了。我跟瞬介也各自报上姓名,然后父亲、元木、小梢、还有我跟瞬介,就分别以十二点、三点、六点、九点的时钟方向,围着圆桌坐下。小梢一脸紧张的表情,而相对地,父亲显得很高兴,虽然脸上依然皱着眉头,但嘴角始终上扬,非常难得的表情。 “这位木先生,在初濑川研究所的机器人部门工作。”父亲用高兴的语调说明着。“他还很年轻…才二十八岁吧?嗯,虽然才二十八岁,据说上个月已经升为副主任了。” “啊,您太客气了。”元木用手指推推眼镜。“二十六岁就荣升主任的星野博士才是杰出优秀呢。”说完对着小梢微笑。这种话原本有点尖酸或谄媚的感觉,但是这个元木的声音意外地平稳,因此少了几分那种味道。 “跟你比起来,我还差得远呢。” “你太客气了。”小梢谦虚地说。 “那么——”瞬介催促着。“主题是?” “啊,好的。”元木端正坐姿,从厚重的眼镜后面直直盯着我们。“星野博士的头脑一流,这一点我自认比所有人都清楚。博士所着关于fpp的论文,乍看之下是突发奇想,其实是非常高深的理论,让人相当敬佩,也极端地…” “快说重点吧。” “啊,真抱歉。”元木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从小就有离题的毛病,很典型的脱线性格…那就进入主题吧,如刚才所说,我对星野博士的才能相当推崇,因此——”他停顿一下,眼神顺着时针方向一一观察书房里的我们。“博士的头脑是最适合应用在机器人领域的。” “机器人?”我提高声音。“虽然我是个外行人,不过小梢的专业跟机器人完全没有关联吧?” “机器人只是一个统称而已,其实研究对象相当广泛,像是人工关节、感应器、座标计算…”元木推了下厚重的眼镜。“而我所属的部门负责的是人工智能。” “智能?是说有思想的机器人吗?像原子小金刚那样。”瞬介似乎开始感到兴趣。 “是的。”元木点头。“以人工方法制造思想是非常困难的技术。当然,所谓机器人的思想也只是电子讯号而已,就理论上而言,是可以产生的。只不过数量太过庞大,光是制造一台机器人的思想就要花上一世纪的时间。” “简直是浪费资源嘛。” “老实说,这个问题光凭我们是无法解决的,因此才注意到星野博士。”元木看了小梢一眼。“可以肯定的是,她是一位天才,要解决我们所面临的问题,现阶段只能仰赖星野博士。这个说法绝对不夸张,而是事实。” “这些话,你跟小梢两个人私底下讨论不就好了?”瞬介问他。 “嗯,的确是。”元木轻轻点头。“老实说,我已经跟星野博士接洽过好几次了,但博士一直不肯答应,因此希望各位能帮我说服她,这就是我今天特地来访的原因…” “怎么,小梢,你不愿意吗?” 对于我的疑问,小梢微微点头。 “为什么?”她没有回答。 “我认为这是绝佳的机会。”父亲开口说:“可是小梢却迟迟不肯点头啊。” “所以要我们来当说客?” “没错。” “是的,请两位务必帮忙。这并不是什么坏事,而是可以赚钱的机会…能得到比现在更多的薪水,因为初濑川所长也对这个机器人企划相当关心。所以博士,身为研究者,就请踏出崭新的一步吧。” 当天的说服就此结束,小梢自始至终都郁郁寡欢,然而那时我们只顾着了解新话题,没去注意她的表情。我还是很后悔,如果那时多想想就好了。这个消息在晚餐时间被提出来谈论,亚以兴奋地说好厉害,母亲和广明也说这是好事,女佣和小柳也都劝她转调。 这个危险的家族,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小梢的表情。 元木从那之后几乎每天都来我家,为了怕情报泻漏出去(只会画画的我,虽然不太了解情况,也被拉近一群博士的研讨当中),会议进行得非常机密,简直像间谍影片里面的主角。小柳跟女佣应该都不知道元木每天来访的事,甚至连亚以跟广明还有母亲,可能也都没察觉到。知道的人,只有被选为说客的我跟瞬介,以及父亲跟小梢而已。 “请你务必答应。”每次讨论都在父亲的书房里进行。“拜托你了,博士。” “你究竟在排斥什么呢?” “对啊,这没什么好拒绝的吧?” “尊重她的选择吧。小梢,你的意愿呢?” 为什么要这么热心地说服她,简直像传教士努力劝人信教一样,到现在我都还不了解。也许元木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我们都洗脑了吧(但始作俑者没有别人,就是我们自己),而这个症状还传给其他人,到后来所有住在这栋屋子里的人都被感染了,只要一开口就会提到小梢调职的事情…这实在是一种疲劳轰炸,我们不停地对小梢施加沉重的压力,从正面、从背后、从耳畔,一直重复“调职吧”这句话,将她团团包围。即使是中了计被洗脑,但缺乏警觉心的我们还是要负起责任。 终于在我们之中,有人渐渐察觉到不对劲。那就是亚以。她告诉我们现况的诡异,可惜大部分的疯子都会认为自己很正常,因此她所说的话也被当成耳边风。接着亚以又去向小梢本人说出这个不寻常的现象,但已经太迟了,小梢已经决定要调职。很显然地,原因不光是由于我们的劝说,我知道小梢跟元木已经在一起了。每星期都固定有一天,小梢会以加班为借口不回家,那个聪明的小梢从来也不会加班过。某一天,小梢抱着一个大型兔宝宝玩偶回来,我忍不住想吐槽说这年头兔宝宝玩偶已经过时了,连小学生谈恋爱都没它出场的机会。这两个人在爱情方面都还很青涩,是一目了然的事。 小梢在我们展开劝说经过三个月后,终于在五月初调职了。从她的表情看来(直到这个阶段,我才好好去观察小梢的脸)工作似乎相当充实。在餐桌上提到的工作内容,对我们这些无能的人而言,依然是有听没有懂,不过至少听起来应该是进行得很顺利的。而且…她当然没有说出口…跟元木的交往似乎也进行得很顺利。 然而这样的幸福…却很快就破灭了。严格说来,那是发生在七月十四日的事情。 最先接获通知的是小柳。他惊慌地跑进餐厅里,大声喊着老爷。我们都吓一大跳,因为从未见过小柳如此慌乱的模样。 “真是鲁莽。”父亲从容地放下刀叉,睨了小柳一眼。“用餐时间大声叫嚷,没常识也要有个限度。而且居然用跑的,灰尘都飘进来了吧,就算你们每天有仔细打扫也不应该这样。” “刚才初濑川研究所来电…”小柳脸色苍白,嘴唇明显 地颤抖着。“梢小姐出事了。” “出事?”有人发出声音。 不知谁的刀又掉在地上。 “据说现在已经送到研究所附设的医院里。”小柳一边颤抖一边努力说出话来。 “你说出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母亲睁大双眼。 “对方没有说清楚,不过似乎是,那个,实验中发生的意外…” 父亲站了起来,说他马上过去,眼神非常犀利。 “不行啊老爷,您刚才喝了酒。” “管家是用来做什么的,小柳,你去开车。” “知道了。” 小柳用力点头,在短短几秒钟之内已经恢复冷静。他迅速离去,准备开车出门。 “喂,我也去。”瞬介站起来。 “不行。”父亲立刻说。 “为什么?” “机密会泻漏,而且研究部门以外的人不能擅自通行…” “这时候谁还顾虑那么多。” “不行。” “你实在是——” “总之,我一个人先去,可以吧?” 瞬介僵在原地晈着牙,然后用力敲了下桌面,又坐回位子上。除了父亲跟小柳以外,谁都没有动,热腾腾的料理摆着没人吃,也没人离开座位,有如橱窗里的假人家族。 父亲跟小柳出门了,外面传来低沉的引擎声。等到他们两人出发过了三十分钟,我们才终于(稍微)恢复正常。女佣表情茫然地收拾餐具,瞬介一脸不平地吸着烟,母亲和亚以面面相觑,广明则是无言地望向窗外。我虽然维持着自然的表情,其实心里相当混乱,想象着事情的惨况,想象着小梢的状态,想象所有最糟的情形。别说恢复平静了,连阻止脑中的想象都办不到。 又过了一个小时,电话终于响起。接电话的是瞬介,如今这栋屋子里还活着的人,除了瞬介以外,全都沉默不语。瞬介的眼神恍惚漂浮,看不出是安心还是绝望,静静听着话筒另一端的报告。通话结束了,瞬介放下听筒,看着我们,眼神依然分不出是安心还是绝望。 “大家先放下心来。”他开口说:“小梢没事了,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这句话有如福音般,对我们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小梢没事,她没事了。一直到几秒钟前还跟肺病患者一样揪紧胸口的母亲终于松了口气,想必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表情吧。 “要多久才会完全康复?”听到她没有生命危险,我多少恢复一些平静。“还有所谓的意外究竟是什么?” “据说没有受到外伤。” “咦?” “应该是没有任何外伤。”瞬介拿出香烟。“小梢受到的伤…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可恶——”他一脸烦躁地将烟点燃。 “你说精神上的,那是?”亚以颤抖着声音追问。 “是这里——”瞬介指着自己的头部。“对方强调这只是暂时的,可是…” “她究竟在做什么样的实验?” “电话里没有说,只听到什么十八号机密的东西,马的。” “为什么…”母亲的声音很虚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告诉我啊,为什么?” “妈妈…” 母亲没听到我的声音,她抱着头,像个苦恼的音乐家抓着头发。我也觉得快神经错乱了,真想跟母亲一样扯着头发尖叫,从喉咙吐出血来。但是不能连我都跟着一起激动,我们必须要振作才行。 “大哥——”我回头看着瞬介。“那是说没有痊愈的可能了吗?” “刚才我说过了,对方说这只是暂时的症状。” “可是这种事情…” “也只能相信了吧。”瞬介加强语气。“我们还能怎么样?” “…不能去跟她会面吗?”母亲低着头小声地说:“我想见小梢。” “很遗憾,据说是谢绝会面。” 母亲没有回应。 天快亮时,父亲跟小柳回来了。我们无法入睡、无法忘怀、也无法发泻,只能陷入宇宙漂浮的状态,有如走钢索走到一半出状况的小丑,下面没有任何防护网。在这样悲惨的情况下,应该成为全家人支柱的父亲却没有救援我们,自顾自地关进书房里。我们只好询问小柳,但是这位谨守礼仪的管家说,他一直都待在车上没有跟进去。真是够了,每个人都只会规规矩矩扮演自己的角色…稍微脱轨一下会怎样? 天亮了,太阳露出脸来,窗口照进强烈的阳光,可是我们的心里依然黑暗,甚至阴影的比例还不停增加。谁都没有移动,没人去上学,也没人去工作,我也没有去画画,只是让时间不断地流逝。管家和女佣开始打理家务,但也只是反射性的动作而已,一下子把盐放成糖,一下子打破碗盘…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时间真的是很夸张(当然现在也还是很夸张)。谁也没有预料到小梢会遭遇这样的不测,连想都没想过,也就是说,我们都没有心理准备,可以说是晴天霹雳。我们所相信的剧本里,并没有写上小梢会出意外,大脑会受到创伤的事情。这完全是即兴的插曲,是这个虚假的家庭首次遭遇的真实。 父亲每天都到初赖川研究所去,但不是去上班,而是为了观察小梢的状况。一开始父亲完全不提小梢的事情,经过母亲跟瞬介拼命地劝说(加上精神上明显地施压),终于在意外发生后第四天,也就是十八日那天向我们开了口。不管是之前或之后,我都没看过父亲一次说那么多话。就像长年沉默的副作用般,平静却源源不绝地说着。 “那个部门在做人体实验,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对他们而言是家常便饭。外界那些传言都是真的,连我工作的地方也有在进行,虽然大部分都是用动物就可以了,但遇到非用人体不可的时候,或是需要更正确的数据资料时就会…对研究者而言,道德感跟好奇心,孰轻孰重,大家都心知肚明吧?我不想为自己多做辩解。之前元木也有说过,初濑川所长对机器人的研究非常有兴趣,甚至为此兴建全新的研究中心。像小梢那样聪明的头脑,我相信不论在什么领域都能成功,虽然继续从事脑科的研究也很不错,但是以现在的科学来看,实在没什么发展可言。而且脑神经科需要创新的概念,小梢虽是一流的科学家,却不是一个哲学家,总有一天会遇上瓶颈。因此就现有的资料来做研究肯定会比较好,薪水比较高,也能受到更多的关注。我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原地踏步。总之,小梢被分配到机器人的人工智能开发单位,那是人体实验的大本营。我想她在原本的单位已经操作过了,应该不会排斥才对…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我就直接明讲吧,小梢被当作人体实验的对象。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目前还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绝对不是她自愿的,毕竟有谁会自己站出去要求当实验品,一定是被欺骗…没错,小梢跟我们,全部都被骗了,被这间研究所给欺骗了。小梢的状态不算乐观,还没清醒…虽然不知道他们对她做了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所以即使醒过来,也不会是原本的小梢,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父亲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然后就沉默不语,恢复惯有的表情。母亲听了开始哭泣,瞬介走回自己房间,广明跟亚以都没有声音。小柳站在一旁没有动作,女佣皱着眉头,而我…我脑中一片空白。 之后数天,我们全家人都没有动静。如果这只是红灯的话,总会有变绿灯的时候,然而失去双脚,就再也不能行动了。我为了恢复正常生活,试着拿起画笔,但不论经过多久,素描纸依旧空白。我记得很清楚,亚以开始对父亲谗骂和抱怨,也是在这个时候。 “为什么把她送去那种地方!把姊姊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反正爸爸你也有份吧?”、“早知道换你去当白老鼠就好了!” 没有人想去阻止她,也没有力气去阻止她。每次亚以开始叫骂,母亲就露出悲伤的表情,而广明就把耳朵堵住,父亲则是表情不变地默默接受设骂。在我看来这些都只不过是在逃避,迁怒也好掩耳也好,都只是一种逃避的方式而已。或许大家心里其实都很明白,却仍旧选择逃避。亚以的行为越演越烈,用餐时将碗盘打翻,突然拿菜刀对着地板猛刺,甚至会动手殴打父亲(当然是被小柳制止了)。情况只是如雪崩般不停地恶化而已。 直到现在我也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精神上的损害。我们一家人,当时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好?大声说出真心话,然后互相推打吗?还是继续发挥演技,等待暴风雨过去呢? 八月六日,暴风雨达到最高湖,罪魁祸首(这也是一种逃避,藉着指出凶手来推卸责任)元木来到我们家。父亲把我跟瞬介叫到书房,我忍不住想,事情走到这个地步还要保护机密,可真是了不起。我们连坐到椅子上的力气都没有,就像干枯的树木般呆站着。只有父亲坐在椅子上,他跟元木面对面,而我跟瞬介靠墙并排着。父亲引以为傲的唱盘,没有在转动,喇叭也沉默着,也好,我想没有任何音乐是适合这个场景的。 “非常对不起。” 立正站直的元木,表情万分憔悴。夹克上充满皱折,招牌的牛奶瓶眼镜一片模糊,胡渣也很久没刮的样子。 “这段时间你跑到哪去了?”父亲低声质问他。“我一直在找你。” “是,是的…我知道。绝对不是逃避,请相信我,是因为我有许多要做的事情。” “没人管你忙什么,我们只想要你说明小梢的事情。”瞬介平静地催促他。 “小梢被设计了。”元木的眼镜滑到鼻尖,但他完全置之不理。“他们拿她去做那种实验…” “那种实验?” “她被换过脑了。” “什么意思?” “那天的实验是要对大脑的某一部分做测试,实验对象是一名有精神障碍的女性。在实验正要开始前,上司把我叫出实验室,但他所说的内容,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根本没必要特地把我叫出去。等我回到实验室里,小梢…星野博士她,已经不见人影了,之前她一直待在里面做资料分类的。我问其他人,都说她突然有急事赶回家了。” “请稍等一下,”我打断他。“这是不可能的,小梢从来没有在工作的时候早退…” “是的,我知道那是骗人的。博士在我被上司叫出去的时候,被他们关起来了。” “…关起来?”瞬介睁大眼睛。 “是的。”元木点点头,眼镜滑到更下面了。“所有人都是共犯。”他表情痛苦地扭曲着。“可是完全不知情的我还是跟着做实验,过程中透过某种装置对脑部进行操作,助手告诉我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我不疑有他,而身旁的主任也点头表示确认完毕…”元木突然咬牙切齿。当下谁会怀疑那么多!” “你的责任不是重点,继续说下去。”父亲平静地说,但双手已握紧拳头。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我们开始做实验,就像微波炉一样,只要单击就完成了,真的。然后就只要等资料显示出来。”元木就站在面前,但我移开视线,不去看他的眼睛。“这时候我才察觉到事情不太对劲,显示出来的数据太惊人了。” “喂,什么东西太惊人啊。”瞬介啼笑皆非。“麻烦用精准一点的辞汇说明好吗,你是个科学家。” “数值完全超过范围了,原本平均值是七的地方变成了五十,一百的地方变成一万。” “那还真的是很惊人。” “我检查过每个环节,但问题似乎不是出在硬体上,如此说来只有一种可能——” “…实验对象。”我脱口而出。 “没错。”元木用力点头。“可是当我正要走过去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把我架住,事出突然,我完全无法应对…从周围那些人的表情看来,他们部是共犯,当时我直觉这么想。我开始挣扎,主任走到我面前——”元木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问我‘道德跟研究,哪一个重要?’。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研究。主任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我‘那么恋人跟研究,哪一个重要?’”元木说到这里就停住了。 父亲从椅子上站起来。 瞬介往前跨出一步。 而我… “被绑在实验装置里的,是小梢吧?”我问了一句废话。 “那些人要的是星野博士的大脑。” “大脑?不是她的头脑吗?” 瞬介又跨出一步,手伸进口袋里。 “星野博士的理论非常有远见。”元木看了瞬介一眼。“你看过博士的fpp论文吗?” “那是什么?” “fantasy prone personality,幻想倾向人格的缩写。简单讲就是会认为自己所幻想的事情是真实存在的,无法区别幻想跟现实的人。” “是产生幻觉吗?” “没错,就是幻觉。比方说跟妖精一起玩的记忆,或是家里多出一个只有自己看到的家人等等…星野博士在读研究所的时候,就写出将这种幻觉善加运用的论文,那真的是一种奇想,但细节又非常具有理论性。在博士的论文中有提到让fpp幻觉传到周围的人身上产生共鸣的方法,那是一般人想不出来的…你明白吗?将幻想带到现实中来。” “所以你到底要说什么?” 父亲抬起眼看着元木,眼神中原始的光芒,和严肃的表情成为对比。 “透过计算去模拟人脑的变化…这就是所谓的人工智能。”元木摘下眼镜擦拭,这才发现他脸上都是汗。“而人工智能跟真正的人脑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差异,您知道那是什么吗?” “思想的有无。”父亲回答。 “没错,思想的有无,就是唯一最大的差别。”元木把眼镜戴回去。“正因为有思想才可能发明理论,如果…思想也能够透过发明来制造的话呢?” “那才真正叫做发明不是吗?” “可惜那些人并不这么想,所以星野博士才被当作实验对象,他们企图取得最优秀的“思想”,一开始就是以此为目的…” “如果研究所的人都串通好了,那小梢住的医院不是也有问题吗?”了解真相之后,我最先想到的是这个危险性。“他们怎么可能会好好治疗小梢。” “不可能整间研究所都串通起来的。”元木立刻回答。“确实初濑川所长一定也有参与其中,但即使是所长,也没有动员全体研究机构的力量。当初就是为了避免一人掌权,将所有管理权力都分散开来。” “可是说到底还是治不好吧?”瞬介站在元木背后。“小梢是治不好的吧?嗯?” “…恐怕是。”元木的声音在颤抖。 “那么——”父亲的脸色遽变。“你是真心爱着小梢的吗?” 元木对这句话露出些微的惊讶,随即真诚地点头。他缓缓开口,但还来不及表达自己的情感,就被身后的瞬介用扳手重击。直到现在,也没人晓得他当时究竟要说什么。 元木垂直倒下,发出沉重的声音,小柳跟女佣听到巨响赶来书房,两人看见倒地不起的元木,忍不住惊叫。随后亚以也来了,她沉默地望着元木。父亲坐在椅子上冷静地说明情形,有如对犯人宣告死刑的法官。 听完父亲的说明,我们合起来对趴在地上动也不动的元木使用暴力。 父亲踩着他的背,瞬介踹他的脖子,小柳敲他手指,女佣拿手上的拖把拼命地打, 而我对准他的头部用力一踢。为什么要这么做,事后回想起来也不是很清楚。元木其实也算是受害者,至少不是敌人,他跟我们一样,都很难过失去小梢。我们心里明白,却还是对他做出攻击的行为。是因为精神错乱失去判断力了吗?还是希望能有个发泻的假想敌?什么理由都有可能。此时此刻的我们,是完全同心协力的,包括我跟父亲跟瞬介跟小柳还有女佣都是,但亚以并没有参与这个行动(广明也没有,当时他大概正在梦游吧)。 亚以只是沉默地望着我们,用一种看笨蛋的眼神,像是在说…这些家伙都疯了吗?这么做就能够弥补什么了吗?她不理会沉浸在暴力中的我们,冷冷地转身离开书房。这场精采的暴力行动,至少持续了二十分钟之久。 攻击结束。父亲气喘吁吁地看着浑身是血的元木,低声说“好了”。元木连一根手指也没动(应该说是动不了),只有流血的鼻子在微弱地呼吸着,几乎没何其他生命迹象。元木已经是一块破瓦片了,父亲吩咐小柳跟女佣去办事,两人飞也似地迅速走出书房,然后拿着蓝色塑胶布回来。他们用塑胶布卷起元木的身体,元木发出呻吟声,但无力抵抗,只能慢慢被裹成木乃伊。我跟父亲还有瞬介将捆好的元木抬起,吩咐留下的两人清理地板上的血迹,然后想象自己是为国家进行重要任务的兵队,坐上车子,将元木塞进后车箱。外面一片漆黑,月亮被云层遮住一大半。岛松是个非常乡下的地方,到处都有森林,实在太适合当作犯罪现场。瞬介负责驾驶,将车子开进山路,车头灯把碎石子路跟树皮照得发黄,一切都被抛在后头——引擎声,轮胎震动,窗外的森林,以及后车箱里的元木。前进到较宽敞的道路,车速减缓,瞬介打方向盘,向右转四十五度,车灯将森林照得轮廓鲜明。他朝副驾驶座的父亲说到这里应该可以了,父亲点点头,开门下车。我吞了下口水,深呼吸后也跟着下车。我们把元木抬出来,将他扛进森林里,潮湿的地面上长满杂草,我穿的运动鞋很快就沾湿了,鼻间充斥着泥土的味道和夏夜的空气。我们走到车灯照不进的深处,把元木放下,被扔在地面的蓝色塑胶布发出短促的痛叫声。我们留下元木,回到车子上,然后开回家,恢复正常生活。 隔天,父亲强制把小梢带回家来,似乎连研究所的工作也辞去了,之后他就全力投入事件追查当中,真是相当了不起的行动力。睽违半个月的小梢,看起来有些憔悴,但大致上是健康的。她一边说我回来了,一边挥着手,而另一手则是抱着那只兔宝宝。对小梢回家这件事感到最高兴的,就是亚以跟广明了。虽然小梢的确在精神上有些异样,但并不到绝望的地步,而小妹和弟弟两人是真正发自内心爱着她的,因此也不以为意。 亚以的眼神又找回从前的温柔,对父亲的攻击次数与破坏力都大幅减少,并且开始回学校上课。相反地,逐渐恶化的是瞬介,从不碰酒精的他开始酗酒,醉醺醺地说看见小梢就很痛苦,还说那不是小梢,完全不一样,“小梢”已经消失了…他说得没错,在我们面前微笑的女子,并不是星野梢,而是另一个人…或者应该说,是另一个东西。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连亚以跟广明都很明白,但我们只能忍受。要小梢完全回复原样是一种奢望,只要身体跟精神上有一部分还保留着自我,就已经要觉得庆幸了。 “瞬介,别闷闷不乐的嘛。”亚以这么说。 “老妈说过,我小时候会经叫老爸买积木给我,可是才玩五分钟就失去兴趣了,我就是这种人啊,不好意思。”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这也表示着两人立场的差别。话说回来,我有玩过积木吗? 小梢开始明显地行为异常,是在回到家两个月后。十月上旬,有好几件大型包裹寄来给小梢,我问她里面是什么,她只回答是很重要的东西。如果只是这样也没什么好在意的,但不久后她居然在天还没亮就起床,在屋子四周不知做些什么。我又向她追问,她依然只回答是很重要的事情。全家人都很惊讶,却没有去阻止她,因为当时没有人会去怀疑她是在装设监视器。到了十月中旬,小梢开始叫那只兔宝宝“圭一”,还用力将玩偶抱得死紧,拼命摩擦表面的绒毛。终于全家人都受不了了,希望她不要有这种举动。元木正被列入失踪人口,父亲说他没回公司宿舍,也没出现在研究所,那是说他已经住森林里成为尸体了吗?(我并不想去确认,对于分不清真人跟玩偶的小梢而言,也许这根本无所谓。) 她继续做出奇特的行为,过完年就叫工人来改装自己的房间,在里面加设厕所浴室跟简单的小厨房。当时我们都没想到小梢会把自己关在里面过封闭的生活,只是觉得很疑惑而已。瞬介逼问她到底想做什么,也只是浮现幸福的笑容,任何威胁或逼迫都不管用。小梢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瞬介大哥,别紧张嘛。 就这样,小梢企图将这间屋子变成一座大型监狱的计划,一步步进行下去。在这段缓冲期,家庭的接着剂逐渐剥落,角色分配开始失效,戏码终于开天窗了。瞬介酗酒酗得更凶,广明越来越沉默,我也越来越少出门,而最严重的是亚以跟父亲。原本差不多恢复正常的亚以又开始攻击行为,暴力程度更变本加厉,甚至拿刀去刺杀在客厅休息的父亲。幸好父亲及时反应用手挡住,才没被刺中要害,不过眼镜碎了一地,右手的指尖也被割开。我跟小柳赶到现场制服亚以,她抬起头瞪着父亲,大叫凶手。接着她又在父亲常喝的白兰地里下毒,研究植物的瞬介说那是从某种植物取出的毒素,只会引起痉挛,幸好没有生命危险。对当时的我们而言,亚以的行为是仅次于小梢的灾难。为什么她会恨父亲到这种地步呢?根本想不出理由。而父亲也很奇怪,完全不做任何抵抗,只是默默承受亚以的行为,实在不可思议。也许这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之后,又过一年的七月十日。 到达沸点,小梢终于开始行动了。 关于母亲的死,在遗书前半部已经提过,就不再赘述,但必须强调的是我们受到的冲击非同小可。过度的打击使亚以完全恢复正常,这是最糟糕的以毒攻毒方式。甚至连广明都为了逃避打击,冲动地要求小梢对他的大脑做特殊处理(究竟广明被做了什么特殊处理,我并不清楚,只知道小梢似乎将记忆系统跟时间系统都动了手脚,广明已经失去时间主轴的概念,分不出“过去”、“现在”、“未来”,而且还被植入动物归巢的本能,不管去哪一定会回到这间屋子里)。 对于小梢的行为,最直接表现出愤怒的还是瞬介。他拿的不是酒瓶而是菜刀,站在小梢房门前大喊,喂你搞什么鬼啊竟然杀了妈妈混帐东西还不快开门否则我要杀进去了——凶狠的语气突然像开关切换一样中止,小梢射出的子弹穿过门板打中菜刀,发出响亮的声音。刀面上被射出一个大凹洞,瞬介默默地离去。我没有责骂瞬介的逃跑,也没有嘲笑他,因为我没有那个资格。 总之,我们被监禁了。不能出门,连窗户也不能打开,完完全全被监禁在屋里。只有广明被允许外出,但没有人敢对他的大脑抱着什么期望。 因此我们频繁地开会,讨论现状跟原因,努力让自己处于可以接受的形式里。然后我们得到一个结论,就是事情演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们劝小梢调职造成的。当然也有人反对这个结论,女佣就是其中之一,她拼命反驳,说就算我们劝小梢调职,但真正做决定的还是小梢自己,所以是她自己的错,而且设计小梢的是初濑川研究所的人,我们实在不应该遭到这种待遇。的确,说得一点也没错,很合理也很有说服力,这些我们也都知道,但是家里半数以上的人都认定自己有罪,希望能被小梢杀死当作补偿。爱惜生命又讲究合理的女佣,对此无法苟同,于是她在九月二十 二日被射杀了。这件事前面也有叙述过,详细情形就略过不提。女佣的死是伟大且具有意义的,她不顾思想跟现实的差距,为了维护自己的想法而做出选择,这是我跟瞬介都做不到的神圣行为。 唯一反对的女佣死后,家中又恢复平静。但我无法平静下来,如果不是眼睁睁看着她的头砰地一声爆开来,也许我可以顺其自然接受她的死亡,可是那声巨响、那个画面,都在提醒我一个事实 我们所以为的救赎,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扭曲想法。 然后,又过一年的五月十九日。 父亲被杀,亚以失踪。 现在这间屋子里,只剩下我、广明、瞬介跟小柳,还有小梢,就我们五个人而已。 赎罪还持续着。 遗书也持续着。 ※※※ 钢琴练习似乎很忙,最近伽耶子一放学就马上回家,我有点无聊,也很寂寞。不过既然没有外出的时间,遇上“那家伙”的机率就会减少,所以我又觉得这样也好。 我正跟同学在停车场踢足球,没有人知道这块地到底是谁的,这个位在斜坡上的停车场,周围别说公寓或大楼了,连一家店面也没有。斜坡上方是几间住宅零星散布着(其中一间是精二他家),然后就只看到斜坡下一条比较宽的道路,可以连往国道36号线。这里一台车也没有,所以才会变成我们的游戏场,目前包括我在内一共有五个人——我、苏珊、西木、精二、以及精二的表弟。这个表弟的年纪虽然只比我们小了一点点而已,可是个子却非常瘦小,看起来就像装着电池的机器人一样。我们围成圆圈开始传球,苏珊踢了很烂的一球,被对面的表弟轻轻踩住,然后又抬脚踢出去,球以飞快的速度朝西木的方向滚动。精二的表弟常常来岛松,每次他来我们都会踢足球,看不出来他个子那么小却踢球踢得很棒,善用自己的体型加快运球速度,就我所知,没有人拦截成功过。而且他射门的力道也很强,我问他是不是曾经加入哪里的少年足球队,他只是沉默地摇摇头(这个小孩子真是的很安静),然后回答说那是自己练出来的。我忍不住想,自己一个人练习怎么可能练得这么厉害,难道是天才吗? “喂,你知道吗?”精二稍微放轻力道把球踢出。“那个黑衣男被警察找去问话了耶。” “咦?”我把球传回去,结果踢偏了。“真的吗?” “这附近没有比他更可疑的人了吧。” 苏珊伸出脚去接,可是来不及控制力气,球又跳出去了。 西木把球轻轻传给精二的表弟。 “果然他就是凶手啊。” “大概吧,其实像二宫那种人,他帮忙多杀几个反而省事。” “哇,二宫吗?”西木说出第一个被害者的名字。“那家伙很危险耶。” “死了活该啦。”苏珊把表弟踢过来的球接住。“那个烂人。” 笫一个被害者,上班族二宫春吉,是我们这些小学生厌恶又害怕的对象。如果那家伙跑外务的时间正好碰上放学时间的话(每星期一定会有一次碰到),就糟糕了,他会对我们丢石头或空罐,还会破口大骂…我们去跟老师或地方上的重要人物检举,可是那个二宫已经先预防到这一点,所以都不会在有证人的地方做出这些举动,结果大人们找不出证据也无可奈何。因此在他被杀死以前,我们放学时间都会有点怕怕的,为了躲避他的攻击,我不知道牵着伽耶子的手跑过多少次。 “那种混蛋死了活该。”精二接住苏珊传来的球,没有立刻踢出去。“反正他只会危害别人,比黑衣男更可恶。” “这样说起来,桥本那个欧巴桑也很讨人厌啊。” 西木小心翼翼地说,一边偷看大家的反应。 “那家伙也是死了活该。”精二表示同意。“爱喝酒又会发酒疯,全家死光光算了。” 桥本他妈妈酒精中毒,总是双眼混浊地大声嚷嚷,没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而且还三番两次跑进学校,都是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什么她家小孩被别班同学打啦,她小孩的橡皮擦被同学偷走之类的,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这样也就算了,桥本他妈妈还会擅自认定谁是犯人,然后开始对人家破口大骂,真的是没完没了。 精二用力一踢,球利落地朝我飞过来,大脑迅速转动,我用胸前一顶,再趁势把滚落的球踢出去。这一招是伽耶子的大哥教我的,大哥他总是把这些话挂在嘴上——在球门前,一点点失误也会酿成大错,稍有迟疑,球就会被截走了。 精二用头去顶球,结果太过用力,球朝上直飞,他判断出正确的落点,站着伸出双手接住。 “踢得好啊小广。”精二称赞我的射门。“不过有点偏高了喔。” “抱歉抱歉——”我搔搔头,但精二的表弟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不小心踢太用力了。” “不过真的很厉害呢。”苏珊流着鼻水转过头来。“我吓一大跳耶。” “咦,没那么夸张吧。”对我燃起竞争意识的西木,不以为然地回答。 “自己做不到的事,就别说大话。” 我毫不掩饰地回嘴,西木似乎对我的反应有点惊讶,他以为我只会把自己的想法吞进肚子里。 “唉唷,不要那么认真嘛。”苏珊尴尬地说:“伽耶子不在,所以小广不开心啦。”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好啊,那西木你会刚才那一招吗?”精二睨着他。“你根本不会吧。” “我会。” 西木用低沉的声音反驳。 “那就踢给我们看啊。” 精二把球放在地上,后退五六步开始助跑,然后伸出脚一踢,速度没有很快。西木在顶球的部分成功了,可是当球滚落时他抓错时间点,是因为紧张的关系吧,球离地面还很远他就踢了,结果像全垒打一样飞到天上,又直直落到地面,在西木的脚边滚来滚去。大家笑成一团,我也笑出来了。西木他不知道吗?不管你再怎么认真去试,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 球在表弟脚边停下了,他随便一踢将球踢上来,然后做出只用脚尖顶球的动作。我们都相当惊叹,但他的表情却像在说这只是雕虫小技。不过老实讲,这世上比他有才能的足球少年应该比比皆是吧。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前年祭典发生的事情。我跟伽耶子还有伽耶子的父母,一起去参加札幌的祭典,中间过程我忘记了,只记得后来我们两个一起去鬼屋…我非常怕鬼,平常一看到电视上的灵异照片就不敢去洗澡,对我而言,走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鬼屋,还要被里面的道具吓,简直就是酷刑。可是胆小的伽耶子跟在旁边,我不能逃跑也不能哭出来,只好虚张声势(其实眼睛几乎都是闭着的),拼命找出口。途中突然传出诵经声,一排白骨全部同时散开,接着又出现许多一点都不有趣的设计,但我硬是没有叫出声来,终于走到出口附近,这才发现我一直紧握住伽耶子的手。我擦擦额头上的冷汗,视线往左一看,有只假河童嵌在墙壁里,很无聊的东西。克服重重恐惧的我,稍微变大胆了,于是朝那东西走近。我观察河童的脸,什么事情也没有,但是前面有一块玻璃我却不知道,结果突然撞上的瞬间,我吓了一大跳,发出丢脸的尖叫声,整个人摊坐在地板上。后面走来几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小朋友,看到我的糗样都在笑。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抬头看伽耶子,她一脸伤脑筋的表情。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段记忆呢… 刚才还玩得正高兴,不知为何突然又没劲了,想必是因为回忆起鬼屋的事情吧,那么深刻又出糗的回忆,再怎么好玩的游戏也会玩不下去的。就像发高烧时看到电视上出现德雷莎修女也感动不起来,只想看 到自己妈妈来关心你;就像最爱的小狗死掉时,看到电视上勇敢抗癌的患者一样也感动不起来,只觉得心底深处涌起无边的黑暗情绪。我没精神地随便踢着,看到球又传回来,突然觉得火大,终于忍不住用力一踢…球顺着风快速朝坡上的住宅飞去,然后缓缓落下。 “哎呀——”我维持踢出去的姿势不动,僵在原地。 “哎呀——”精二提高声调。“那不正是我家吗?” “啊…对不起,我马上去捡回来。”都是我的错,万一打破东西就糟了。“等一下喔。”说完我就往上跑。西木在后面大声喊着快找回来,真是罗唆。 顺着斜坡朝上跑,到达住宅密集处,我开始搜寻足球的任务,很快就找到了,结果连不该看到的东西也一起看到。那不是什么内心未知的情感,也不是什么通往新境界的大门,而是更具体的、更可怕的东西。如果一定要用某种概念来形容的话,就说是看到了我所犯下的罪过吧,这是最好的表达方式。我回到停车场把球传回去,跟他们说突然想到有事,立刻快步离开。等到走出停车场的视线范围,我马上开始狂奔,朝着自己的家狂奔。 心跳如鼓,砰砰砰砰砰砰,比任何时候跳得都快,我拼命跑过住宅区,身体的速度却远不如心里的期望,感觉力不从心非常痛苦,为什么这双脚小能再快一点,为什么这双脚不能再长一点——答案只有一个,因为我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小孩子小孩子小孩子,那又怎样呢?每个人都会经是小孩子啊,没什么好奇怪的,就像每个驾驶都曾经有新手上路的时候,不能忘记自己也经验过的时期…啊,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快跑,我命令自己的大脑专心奔跑,穿出住宅区,眼前出现熟悉的田野。就快要到家了啊,前面有人…根本就不用确认—— 是广明。 那样形迹可疑的黑衣男,在这种乡下地方不会再有第二第二个了。广明看到我,立刻张开双手挡住去路。啊啊,够了!为什么这家伙只会找麻烦呢?大人干嘛来找小孩子麻烦!可惜广明并不会听我的抗议,全身黑色的高大身体就站在路中央动也不动。我往前走到距离他五公尺的地方,突然从旁边切入农田,但他的动态视力超乎想象地好,动作反应也超乎想象地敏捷,一下子就扑过来抓住我。 我们在田地里打滚。 “放开我!”我大声叫喊,当然他并没有放开我。广明的两只手就像麻绳一样圈紧我的上半身,很痛苦,快要没办法呼吸了。我尽全力挣扎,却一点用也没有,两脚不停扭动,还是一样脱不了身。 “放开我!”我只能大叫。“拜托你…喂!” “怎么了?”广明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问我。 “什么怎么了,放开我!” “怎么了?” “放开我啦!你到底想干嘛!” 我用自己的后脑勺对准广明的肋骨猛撞好几下,他终于松开我的身体,按着自己的胸口。我想趁机快逃,但是经过刚才的狂奔,加上肺部突然被挤压,又让我当场倒下去。汗水流进眼里,非常刺痛,每呼吸一次头就会痛一下,视线模糊,甚至开始耳鸣。屡是脆弱,可恶…我受够这个身体了,快点长大吧! “怎么了?” 广明按着胸口站起来。 “闭嘴…吵死了!” “你要去哪?” 广明拍拍裤子上的灰尘。 “罗唆,我要回、回自己家…” “我看到了。” “…什么?” 我调整呼吸,想掩饰自己的心虚,但随即又想到,如果广明刚才真的有目击到现场的话,就不可能会埋伏在这里等我,时间上是不合理的,所以他肯定是在说谎。啊,可是如果他坐计程车的话…不,等等,这家伙不可能去坐计程车的…总之现在不是担心的时候,必须快点离开。我忍住身体的疲劳,勉强站起来,在广明做出更多莫名其妙的攻击以前,朝着家门拔腿就跑。 我穿过院子打开大门,冲进厨房拿起一把菜刀偷偷塞进背包里,再迅速冲出大门。接着朝精二家的方向沿路往回走,幸好广明已经不见了,不知道跑去哪里。我开始用跑的,越接近目的地,心脏跳得越快,脉搏的韵律也跟刚才不一样。我不想告诉任何人原因,也没办法说出口,当然,就连对伽耶子也不能说。 回到住宅区,再继续走就是刚才大家一起玩的停车场了,为了避免被他们发现,我决定绕路。避开穿越国道的路口,走进旁边的巷子,然后全速通过生意兴隆的商店街。以前常常到这里买口香糖跟饼干,但最近几年却几乎都忘了这里的存在。过了商店街,前面是狭窄的小巷子,这些巷弄不规则地穿插着,缺乏方向感的人肯定会迷路。不过我从小就住在这个地方,所以没有任何困难,而且此时此刻也不容许我浪费时间。我熟练地走到红色屋顶前右转,经过院子很大的豪宅,在桥本家前面的路口左转,然后从养柴犬的人家前面右转,接着往前直走,就到精二他家所在的区域了。 这时候——突然传来钢琴的声音。 一开始我以为是谁家有人在弹,但立刻又觉得不对,音量没那么小,是从身旁很近的地方传来的(说得更清楚一点,就在背后几公尺而已)。形容得夸张一点,甚至连演奏者的呼吸跟踩踏板的声响都可以感觉得到,非常逼真,我的脉搏越跳越奇怪了,节拍完全脱离常轨。钢琴声没有停止,轻盈又带着些微力道的音符在我周围扩散,我想知道别人是否也听得见,可是这里没有任何人,只有我一个。 只有我一个…钢琴… 钢琴? 演奏者! 我反射性地拔腿就跑,朝着跟精二家不同的方向,本能地前往钢琴声的来源。 虽然只是往回走,在这个错综复杂的巷子里却是高难度的行为。先回到养柴犬的房子,接着往右转,钢琴声还没停止,美妙的音符继续流动,是一段熟悉的旋律。然后在下一个岔口左转,钢琴的音量增加了,不,应该说离声音的来源越来越近了。从绿色墙壁的房子前面右转,就是连接园道的马路。 前方有人群众集,钢琴声停止了。背后突然一股寒意。 …啊啊啊—— 不可能的。我全身颤抖着,挤进人群中,从大人身旁的缝隙往前钻,然后低头俯视地面上的东西——一个手指扭曲,满脸鲜血的人,正躺在地上,仰望着天空。 是伽耶了。 啊啊啊啊——够了,住手——这样一点都不好玩,我不要看到这个—— 救护车的声音传来,伽耶子被放上担架,迅速抬进救护车,赶往医院去。现场只留下地面的血迹跟围观的人群,还有无所适从的情绪。随后有几辆警车赶来处理现场,开始询问目击者,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似乎是车祸逃逸事件。原来如此,车祸逃逸啊,这不正是“那家伙”最爱用的卑鄙手段吗?我转过身往回走。够了,够了,已经受够了。 将该做的事情做完,我走进学校后面的森林里,手脚都异常疲惫,胸部很痛。背包里的菜刀已经换成鲔鱼罐头、面包、牛奶糖跟矿泉水,外加从书架上随便抽走的小说跟几本爱看的漫画。左手拿着以前露营用过一次的睡袋,右手拿着小铲子。我明白事到如今逃避现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并不是个笨蛋,却还是站在这里,带着食物跟用具。 我把铲子插进地面,一开始有杂草跟石头的妨碍,在表层除去之后,变得比预料中更容易挖。我越挖越深,四周渐渐被土堆包围,充满泥土的气息,几只蚯蚓惊讶地逃出来。等我挖出一个可以完全藏身的洞穴时,天色已经微暗了,黑夜即将来临。我想做最后冲剌,却已没有多余的体力可以挖掘,只能稍微将 第五章 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 即使和“她”的关系渐行渐远,即使工作百般无聊,我与“宏子”的往来依然持续着。现在…与其说是持续的作用力,应该说是累积的情感念力效果惊人。也许这只不过是脑中一厢情愿的幻想,是我对自己的洗脑,但恋爱这回事,本来就是建立在本能跟自我催眠的基础上,没有人能否认。恋爱本身就是一种以谎言构筑而成的坚固幻想。 《嗨————(笑) 刚才回到房间,还在想说都没人寄信给我呢… 哈,怎么这么巧? 我们两个果然是双胞胎,有心电感应。 我房间现在好热喔,可是关掉暖炉又会变很冷。 每天都在为同一件事情伤脑筋(笑),手脚冰冷真的很麻烦。 还是喝喝养命酒好了,调养生命的酒…名字取得真好呢(笑)。 >最近真的没在看电视…,. >我以前是个电视儿童喔。 >连早上七点的卡通都不会错过(笑) 哇,好怀念。 我以前是更严重的电视儿童喔(笑)。 那时候没有自己的房间,电视就放在书桌旁,我每次都假装用功,其实在偷看电视(就算没看电视也不会念书)。 我家电视都是开一整天的(笑)。 现在跟那时候完全不能比…现在变成比较迷电脑了,虽然我也不是电脑高手。 真想当个电脑高手啊…可是看工具书好累喔…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工具书啊?周遭又没有那种电脑魔人。 大哥哥,帮帮我吧~~可是大哥哥好像也是个电脑白痴耶?你会用预录系统了吗? …咦,我干嘛叫你大哥哥啊(笑)。 不过满好玩的,就继续这样叫好了。 嗯,就这么决定了。 >啊,我可不是变态喔~ >我是帅气的大哥哥(这句话六成是谎言) 厚,反应很慢耶。而且什么叫六成是谎言啊… 咦,那是说有四成是真的罗? 好吧,那再连络喔——》 我想见“宏子”。既然已经跟“她”分手了,就没理由阻止这股冲动。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我没办法打出“碰个面吧”这句简单的话,对自己毫无自信。虽然觉得自己长相不差,但是在服装穿着方面,如果以满分十分来看,顶多就只有五到六分的程度而已吧。更重要的是,我完全没有任何兴趣或嗜好,连聊天的题材都没有。即使在信里聊得这么起劲,终究只是文字而已,谈话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一定会结结巴巴,一定没办法说出让“宏子”开心的话来,万一陷入那种情况,场面就冷掉了,她对我的印象也会大打折扣。现在的我不能失去“宏子”,必须避免这个结果发生,所以还不能去见“宏子”,绝对不行。 “哎呀,你好像还是一样都不出门呢,会闷到发霉的喔。” 无奈老天爷就像小孩子般任性,在我为见不见面费尽心思的时候,安排一个陌生人从天而降。 没错,就是镜创士。 “咦…今天又要把我赶回去吗?伤脑筋耶。” 明明小我一岁,却把我当笨蛋耍,老是语带讽刺,差劲透顶的家伙。偏偏长相又无懈可击,说起话来更是头头是道,让人更加生气。这家伙不停尝试跟我接触,积极到莫名其妙的地步,从认识的那一天起,几乎每天都拎着啤酒跑到我住的公寓来。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目的…对,他一定是有所企图的。如果不是,有谁会想跟我这种缺乏社交性又过度神经质的胆小鬼来往? 我一边防备着镜创士,一边照常过自己的生活。不去想换贴纸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却过度在意周围的眼光,虽然手头上没什么钱,但维持生活也不算困难,周末哪里也不去,整天躲在自己的堡垒,享受跟“宏子”通信的乐趣(但“宏子”是个普通的高中女生,周末常会跑出去玩)。我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满足,甚至感到享受,虽然失去了女朋友,却并不特别难过(才怪)。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这种状态想必只是让人唾弃的逃避跟精神上的自慰而已吧,但对我而书,这就像在夏威夷度假一样,是真正的娱乐,没有说谎也没有逞强。只有那些独立制作拍摄电影的导演,才能理解我的想法。对于我们这种用孤僻来封闭自我的生物,同情是多余的,只要愿意体谅就好了。如果不能谅解,就请当作我们不存在吧。 “嗨,晚安啊——”镜创士照惯例从电线杆旁出现。这家伙埋伏在公寓前等我回来,是不是应该报警处理?“真是有精神的表情呢,看来像你这种人也是可以找到生存意义的,实在让我很意外啊。”说完就拿起随身携带的数位相机,拍下我的表情。世界在一瞬间变成白天,闪光灯很刺眼。“这是比较旧的机种,体积跟重量不够轻巧,可是画质好得没话说喔,完全把你阴暗的外型跟充满希望的表情都拍下来了。” “喔。” 我揉着刺痛的眼睛,从他身旁走过。 “不要回答得那么敷衍嘛。”镜创士像月球漫步一样倒着走,从后面跟上来,又开始打扰我。“真是不成熟。”他在黑暗中轻笑,眼神犀利,嘴角带着酒窝的阴影。这个混蛋,只是碰巧长得好看,没必要刻意耍帅吧。 “我才没有不成热。” “真的?”他把相机镜头对着我。“那我拍给你看吧,让你看看自己不成熟的一面。” “不必了。” “我问你喔,你的人生快乐吗?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吗?”他调整焦距,对着我的脸特写。“工作的内容…嗯,算是没得选择,但是下班后的自由时间,都被你浪费到哪里去了呢?既没有上街,也没跟朋友去玩,而且也看不出有什么休闲兴趣。” “罗唆,闭嘴。” “你已经跟女朋友分手了吧?那不就没事做了吗?因为你根本没有朋友不是吗?我可是很清楚的喔。” “闭嘴。” 我瞪他一眼,可是镜创士充满自信和傲慢的眼眸被镜头挡住,完全产生不了效果。 “那我再问你一次,这样作茧自缚的人生,到底有什么乐趣?” 作茧自缚只是你主观的说法吧。对我的人生根本就不了解,随便用一句话就推翻,你才是无知的小孩子。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对于自己的生活,对于自己的人生,我感到很满足。交一堆朋友,每天留连在ktv跟居酒屋,和女朋友去高级餐厅吃饭,一伙人到湖边露营烤肉…这样的人生,我的确很羡慕、很憧憬,也很渴望,这种心情我并不否认。可是那是我够不到的梦想,又高,又远,又模糊…总而言之,确实是我得不到的东西。如果非要强求,就只能去拜托算命师,或是参加什么奇怪的心灵启发课程吧。但是透过这些东西所得到的,有九成都是谎言,所以我不靠任何人,只走自己要走的路,寻求属于自己的幸福,那就是我心目中最大的幸福。这样的努力和决心居然被人用“作茧自缚”来形容,实在很不服气。不过无所谓,反正我也不需要别人的了解,从一开始就有觉悟了,因此对于镜创士所说的话,我不愿做任何回应,就当作耳边风吧。我再度从他身旁走过去,这次他没有追上来,而是问我回到公寓里都在做些什么,可惜我并没有义务要回答他。 回到房间里,打开橘色ibook,我的秘密武器。懒得开电灯,只有液晶萤幕发出微弱的光芒,周围一片黑暗。具像躲在山洞里啊,我不由得苦笑。自己挖一个洞躲进去,不肯走出来,也没人来拯救…咦?拯救?我在期待些什么?有什么好拯救的?我又不是不小心掉进洞里,是自己挖出洞来,自己决定要留在里面的,还说什么拯救不拯救。这种字眼背后隐藏着对别人的 依赖,以及对外界的渴望,不行,不行,我不能否定自己的行为,如果否定自己就一无所有了,就像站在悬崖上的边缘人。真糟糕,我急忙寻求内心的快乐,打开信箱确认邮件…有信了,赶快看—— 《晚安安,今天好吗? 最近啊,觉得越来越适应这个班级了(还真慢啊)。 虽然未来会怎么样也不知道,总之…觉得安心不少吧。 看吧,我才不是那种会被欺负的类型(笑)。 不过啊,考试结果糟透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居然放任自己到这种地步? 今天看到我同学在用功,就泼冷水说“干嘛那么用功啊?”,结果我同学还回答说“嗯,我想报名推荐甄试”。 哎呀呀…我已经不可能通过推甄了,化学一直不及格。 素行不良,又是翘课又是迟到的,而且今天检查服装又被叫出去了。 太过分了(笑) 我同学有跟以前的导师说过我是天生发色比较黄,拜托老师放水,结果检查到我的时候,那个老师竟然不见了; 唉,算了,反正我同学也一起被叫出去了。 我号召同类一起来染黑,已经组成一个染发团体了(笑)。 不过大家真的都会乖乖染黑吗… 其实我们一家人的头发本来就是褐色的喔,不过当然还是比现在的颜色深一点啦。 还有啊,服装(应该说头发)检查是在大太阳下进行耶。 很奸诈吧?就算没有染过,站在阳光下也会看起来比较黄啊! 真是的…连老师自己都是褐色的啊(笑) 唉,反正我也没有要报名推甄,而且已经被抓过好几次了,就随便他啦~ 应该说,一开始我就跟推甄无缘了吧(笑) …因为我成绩不够好,而且是那种喜欢用考试一次定胜负的人(笑) 啊,我又在自言自语了,不好意思啦; 啊,对了!大哥~上次你在信里面说“有交到男朋友记得介绍给我认识”,那我也同样要求你喔! 交到女朋友的话,请介绍给我认识吧(笑) …不准你说“交不到”!如果你交不到的话,那我也一样(笑) 未来的事谁也不知道喔! 大哥你一定会遇到好对象的,嗯,一定(我是预言家吗)。 就算没遇到,呃,那个,还有我啊(笑),所以放心吧! 那就这样罗,不好意思我话这么多。 晚安~~掰掰~~》 据说田鼠之所以看不见,是因为长期在地底下生活,失去作用的眼珠逐渐退化所致。如此说来,我也有某一部分正在退化当中吧,好比说藉着文章来自我安慰,那也算是一种退化吧?我花了一个小时来打回信,从头到尾看过一次以后就寄出去。从洞穴里发出的邮件,听起来有点好笑,也有点想哭,但我将这些情绪的冲动都忍下来了,因为笑出来太残酷,而哭出来又太滑稽。我的人生是一出失败的笑剧,宁愿待在洞穴里不出去,完全是个愤世嫉俗的年轻人,这就是我。深夜一点,再收信一次,“宏子”又来信了,我回信之后,钻进被窝里。 隔天,下了班回到家,立刻打开信箱—— 《晚安~~ 我好早就想睡了(笑),该去铺棉被罗。 不过,今天天气真好呢~ 最适合出游的天气!可是,却有两个人闷在屋子里(就是我们两个)。 >只有老人家才会在一大清早起床啦。 我最近真的好会睡喔,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病了。 真危险,一定有问题。 啊,对了~~ 其实…昨天我去跟大学生联谊耶(爆)。 大哥不要哭喔(笑)。 结果觉得那几个大学生都不怎么样,应该不会发展成恋爱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嗯——今天长话短说,因为我想睡了(笑) 掰掰!》 果然…我又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是吗?“宏子”是个活生生的人,即使只用文字作为通信方式,但发件人跟收件者都是活生生的人,我早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三天后,我收到“宏子”的回信。内容非常简单—— 《晚安~ 呃,跟你报告一件事。 就是啊,我跟那天联谊的其中一个大学生,已经开始交往了。》 ※※ 不自由的我,待在自己房里享受仅有的自由,坐在布满皱折的床上看着窗外的景色。时节已经进入七月了,却跟出不了监狱的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一家人是跟世界脱轨的,不管我们发生什么事,这个世界都不会伸出援手。当然,我们的心态也是一样,即使世界灭亡,也跟这间屋子里的我们没有关系。脱轨的程度如此深,是道已经深到极限的鸿沟,只要任何人稍加施力,其中一方就会崩塌。这几天我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 破灭的预感,在我脑中浮现好几次。 我离开床面,走到书桌前,将抽屉里的素描本全部拿出来,仔细地将自己描绘的作品一张一张翻阅,就像把双眼当成显微镜一样。只要稍微有一点点觉得不好的地方,或是不成熟的技法、不必要的修饰,就把那一页撕下来,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筒。我默默地进行着这个工作,感觉这彷佛是一种“自我赋予的使命”,然而我其实也从不把使命这种东西当一回事,我只是为自己除去不满意的部分,不需要所谓使命的名目,只有自我满足的心理。原本有一点五公分厚的素描本,最后只剩下两公厘左右。减肥成功,瘦了不少,而且减掉的都是多余的赘肉。将素描本放回原处,把散落的纸屑丢进垃圾筒,接下来就是油画——挂在墙壁上的十四幅悲剧。我拿着小刀仔细观察,这些栖息在画布里的傲慢生命,只分成好的跟不好的两种,毫无妥协的余地,稍有瑕疵就立刻淘汰。然后从墙上拆下十一幅宣判死刑的瑕疵品,用小刀刺进画布中央,一口气割开。画布产生裂痕,山丘、花朵、天空,都一分为二。尸体丢进垃圾筒,却没有带来任何埋葬的感觉,我拿起画架用力一摔,垃圾筒被撞倒,里头的东西散落出来,画架的木框也歪了。嗯,得到满足。 房里只剩下满意的艺术作品,我走出房门,收起手中的小刀,放进口袋里。不用看镜子也知道,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僵硬,但我此刻却不明白,到底自己想做什么,想得到什么,我到底在寻求什么。是破坏吗?修复吗?还是某种完全不一样的念头?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想让故事进行下去。 在我的冲动底层,存在着最大的潜意识,就是“进展”。 然而这里终归是个监狱,如前所违,跟外面的世界仍旧脱节,在这个特殊的状态下,我所期望的进展是否能够实现呢…算了,无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本来就是不变的道理。 瞬介的房间到了。 “大哥——”我敲敲门。“大哥——” 门过了一会儿才开。伟大的酗酒国王从门缝间露出脸来,用不耐烦的声音,问我什么事。 “可以进去吗?”我的语气一如往常。“我有话跟你说。” 瞬介的眼神有几分怀疑,又带着几分心安,叫我进去里面。他的房间有我房间的三倍大,但是融合了植物园跟图书馆两种主题,放满了植物跟相关书籍还有研究工具,等于没有移动的空间。最里面的空地被绿色盆栽占据,而书籍跟文件到处分散,等于没有可以称之为地板的区域。瞬介从淹没在植物堆里的书桌后面拉出椅子给我坐。 “你的房间还是一样。”我开口说话,顺便吸收氧气。“真是惊人啊。” 瞬介没有回答我,没有像平常那样说出三流肥皂剧的台词。桌上照惯例放着白兰地的瓶子,他拿起酒瓶走到我背后。 “大哥…”我的手指在膝盖上交握,感觉到嘴唇微微颤抖着,准备开口:“你…” 青色与白色的火花。 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蒙胧的强烈的闪耀的光芒,有如贴上金箔的马赛克壁画,周围带着棉花糖般的浓雾。 眼球的深处有股锐利的热度,后脑勺像着火一样发热。 以及,疼痛。 浓雾渐渐散开了,眼前的景象好奇怪。几秒钟前我低头俯视的地面,如今在我右侧像墙壁一样竖立着,上面紧贴着失去地心引力的书籍。 不…不对——不是那么回事。 是我摔倒了。从椅子上摔下来,倒在地面上。 眼前的火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换成浓艳的红色占据了我的视线。后脑勺很痛,就像被电钻直接刺进头盖骨那么痛,我痛得受不了,想伸手去按住,却全身无力。是受到冲击导致神经线路故障了吗?冲击?我努力转动眼球,抬望那个让我受到攻击的凶手。 瞬介盯着我瞧,手上拿着沾满血迹的酒瓶。 瞬介将酒瓶往后一丢,大概是没有盖起来吧,里面的液体飞溅。被血染红的酒瓶落在植物区,琥珀色的液体呈放射状朝周围扩散。瞬介仍然看着我,我想爬起来骂他,但身体还是不听使唤。混帐东西,快给我起来啊。我痛骂总是无能的自己,并不期望愤怒跟悔恨能转化为原动力,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情绪,可惜身体还是不肯动,我注意到喉咙可以发出声音,声带还会振动,那就不要紧了。只要,只要还能说话,就可以跟这个世界联系,此刻的我至少比人鱼公主有利。于是我对瞬介开口,尝试与世界产生连线。 “爸…爸爸是你杀的吧?”瞬介的眼眸没有产生任何变化。“为什么要杀、杀死他?”我继续谗话,积极表达情绪。“为什么…为——” “名侦探先生——”瞬介选择惯用的戏谑语调,我对他感到微薄的善意跟强大的悲哀,这个男人直到这种时候,仍是个演员,说不出属于自己的话来。“你的意思是,杀死老爸的凶手是我?喂喂,这个玩笑开得太过火了吧。” “你到底…到底要演到什么时候?你…还演得下去吗?”此时此刻,我已经丢开长久以来扮演的那个“我”,何必一直使用敬语说话,真恶心。“适可而止吧,用你自己的话来讲,用自己的话。怎么样?老、老哥。” “很抱歉,我可没承认自己是凶手,你得拿出有力的证据才行喔。” 我很震惊,他没听到刚才的话吗?瞬介并未回应我的要求,难道…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该不会要把这出荒谬的短剧演到最后一刻吧,甚至无视于观众席传来的嘘声。 “别、别闹了。” 被打破的头剧烈疼痛,不用去摸我也知道头盖骨肯定受伤了。一度散开的浓雾,重新企图占据我的视线,呼吸开始急促。 “很抱歉,我可没承认自己是凶手,你得拿出有力的证据才行喔。” 瞬介又说了一次,然后点燃香烟,很用力地吸了一口。这个混蛋,混蛋混蛋混蛋。全身涌起攻击的冲动,感觉到头部喷了很多血,脑中有一座愤怒的活火山。 “证据?”然而现在的我什么也做不到,没办法揍他,也没办法杀了他,所以只能说话。 “证据是吗?很…很好,只要照游戏规则来,你就会听清楚了是吗?那就来吧。”我觉得声音像卡着痰,结果真的有血块从嘴里吐出来。“咳,呸…只要先找出大声播放《镇魂曲》的理由,接下来就简单了。” “很棒的起头呢,真的。” “啊?” “请继续,名侦探先生。”瞬介边带着笑边抽烟。 “播放《镇魂曲》,是为了不着痕迹地接近爸爸…没错吧?”瞬介没有任何反应,但我依然边咳着血边继续讲。“《镇魂曲》突然传来,我们就会跑进爸爸的书房,这样你也可以装出惊讶的表情,跟着一起进去,那就是你的诡计没错吧?”红黑色的血流进眼睛里,连眨眼也很困难。“不过这跟实际上发生的情形有点差别,原因是出在小柳身上吗?” “没想到管家是这么碍事的东西呢。”瞬介把烟蒂丢在地上。我模糊的双眼看到他身后的植物彷佛正在蠢动,是象征主人的情绪吗?“老爸实在太粗心了,忘记吃药结果引起小柳爷爷的注意。” “忘了吃药,不是正好帮助计划进行吗…” 因为瞬介的反驳,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这句台词,想让他知道我已经洞悉一切,尽早结束他的表演。说话真辛苦,体力上跟精神上都是。 “说起话来还员像个侦探呢。” 结果瞬介只是嘲讽地笑着,似乎完全没受到打击。 小柳的出现虽然跟当初预定的计划多少有些出入,不过大致上事情都有照计划进行吧。反正…反正你还是可以跟着我们一起进去书房。”我没空理会他的嘲讽。“但是这时候发生意料之外的状况了,对不对?”我刻意停顿一下,等待瞬介的反应。他叼着烟动也不动,这是不是也可以当成是一种反应呢?“那就是在《镇魂曲》开始播放之前,书房传出亚以的声音。在你跟父亲的计划中,不包含亚以在内吧?” “至少在我的计划中没有啊。”瞬介点燃第二根烟,才吸一口就丢到背后。“那是老爸跟亚以擅自决定的,不干我的事。” “…果然,我也不觉得你那个惊讶的表情是装出来的。” “哈,观察力真敏锐呢。” “应该被揭发出来的…不是亚以,而是你才对。”手可以动了,我擦掉脸上的血。“先声明,你跟爸爸的所作所为,我差不多都知道了,所以……不要扯没意义的谎。我边说明详情边跟你对证,如果有哪里说错,请你提出来。” 向凶手寻求协助的侦探,真是前所未闻啊。” “是吗?”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史无前例的事情。“那么首先我想要确认的是,我们打开门锁冲进书房的时候,爸爸是不是还活着?” “没错,他还活着,那是伪装的。”瞬介老实回答。 “那个血浆…咳——”血不受控制地吐出来。“…是怎么弄到手的?应该不是叫广明去买的吧?” “当然,万一他去跟小梢讲,我们就倒霉了。”瞬介回头看了一眼。“那不是血浆。” “不是…血浆?” “是真的血啊。” 瞬介走到书桌前,我调整脖子的角度看过去,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支针筒,我懂了。 “你抽了自己的血,洒在棉被上吗?” “因为西红柿酱行不通啊,我跟老爸可是被这东西整死了,刺那么多下,手臂都变得像吸毒者一样,痒得我受不了。”他边说边卷起袖子,手臂上布满像被虫子叮咬的痕迹。“这么说来,刀子的诡计也被看穿了吗?” “刀刃的部分已经拔掉了吧?”我没有等他回答,不想浪费体力。“只是把刀柄的部分放在肚子上而已,真幼稚。” “答得好。”他响亮地鼓掌。“你说得没错,我服气了。不过那把刀做得很成功吧,要处理成那样很不容易的,必须先用尖锐的东西把刀刃的根部…” “作业程序就不用讲了,杀人的程序比较重要。最先碰触到装死的父亲的…就是你,大哥。记得吗?” “当然。”瞬介点点头,歪着嘴角。 “小柳本来要跑过去,你制止他,然后以观察脉搏为借口,抓起爸爸的手腕。对,就是这个时候…你把有毒的细针扎进爸爸的手里,那是从植物当中抽 出的毒素吧?”这是没有根据的猜测,但我非常确信。“我不知道毒素的名称还有对人体的影响,那跟亚以会经让爸爸喝下的,是同一种毒吗?” “没错。”瞬介像在表演般点点头。“喝进肚子里没什么大问题,可是注射到血管中就下一样了,尤其对心脏不好的人更是厉害。” “在你真正杀了父亲之后,又叫我去摸他的脉搏,确认已经死亡,然后在大家离开去找亚以时,回到书房插进真正的刀子。这样…在处理尸体的时候就不会被怀疑了。”我的声音也许正在颤抖。“那把只有刀柄的道具已经丢了吗?那可是唯一的证物啊。” “在这里。”瞬介用力敲着抽屉,有如积压了多年的怨恨般。“我什么东西都要收进这里,连三年前女友分手时送我的饼干都放在里面,要不要吃?” “大哥——”该进入主题了。“为什么要计划这出戏呢?” “发起人是老爸。” “爸爸?” “老爸想要治疗小梢的脑袋。”瞬介沉静地说:“可是那必须要离开这栋屋子才行,所以老爸才打算把自己伪装成尸体,瞒过小梢的耳目。”他无趣地苦笑着。“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不能接受现在的小梢,所以决定帮忙。” “我也不能接受啊。” “不用那么急着反驳。” 瞬介没有看我,视线在书柜跟盆栽之间徘徊。 “我怎么能接受…我——” 话还没说完,血又流得满脸都是。我边擦边喃喃自语,手指不停颤抖。 “你已经接受了。”瞬介背对着我耸耸肩。“在星野家这个舞台,接受星野朋郎这个角色。” “什么意思…” 舞台?角色?那是我要说的话才对,究竟谁才是一直忠于角色的演出。 “在这里你可以成为主角,所谓维护世界的勇者,跟破坏世界的小梢对抗,沉浸在自我满足当中。” “不对!” “你很讨厌我吧?”瞬介眯起眼睛。“不管事情如何演变,我都能在舞台上演得彻底,你很受不了吧?这就是同性相斥。” “我没有!” 绝对没有,我对这个世界跟舞台都是否定的,不可能陶醉在其中。这是我跟瞬介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差别,这点非常确定。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一口气下降了,头部流出来的血滴在地板上,视线越来越模糊。 “但是我不能坐视这个舞台崩坏。”瞬介眼神锐利地盯着我。“我不能像你一样,把自己的死也当成表演的一部分,更不能像亚以或广明那样,沉浸在赎罪的妄想里,所以就利用了老爸的计划。你知道吗?其实连老爸也都不想死。”瞬介搔着布满胡渣的脸颊。“将计划付诸实行真是有意思呢,要抽血,做假刀,就像学校的表演活动一样。而且为了不被发现…尤其是不能被小梢发现…还要偷偷进行。” “这个费尽苦心的计划,是被你自己破坏的,怨不得人。” 我一回嘴,又吐出血来。 “你也听到亚以的声音了吧?一切都是从那开始的。”瞬介像个孩子般低着头。“原本是要让老爸离开这栋屋子,救回小梢也救出我自己,让舞台回复到原状的,可是当我一听到亚以的声音从书房传出来,突然就像开关被切换了一样,所有使命感都消失了…就这样啪地一声。”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鼻孔也开始流血了,感觉身体随时会倒下。“那又怎样了?” “舞台已经毁掉了,亚以跟老爸各有盘算,亚以想被杀,但是老爸不想,一切都毁了。这个舞台已经完全不可能回复了,都没得救了,演员根本不按照剧本来演!”瞬介突然激动起来,随即又恢复沉静。“舞台的功能停止了。” “所、所以——” 有股异味…烧焦的味道。 “所以我就把它毁掉,不落幕也不行。” 瞬介背后有一个书柜在冒烟,转眼间就被火焰包围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想起来了——瞬介丢掉的烟蒂,打破的酒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火势冒到天花板,逐渐扩大范围,旁边的盆栽被烧到,叶子诡异地扭曲着。热风从我们身旁吹过,伤口很痛,感觉快失去意识了。 “怎样,朋郎!”瞬介大声叫喊,双眼通红。“我把舞台毁掉了,你办得到吗?不能没有舞台的人,是你!”他完全不在意背后猛烈的火势。“我已经毁掉舞台了,你还站在毁棹的舞台上,两者是完全不一样的,你明白了吗?” “闭嘴!” “连闭嘴都说出口了,别用那么戏剧化的说法,你还站在舞台上吗?”火焰穿过空气,发出怒吼声。“枉费我都把舞台给烧掉了呢。” “我才没有…” 我否认瞬介的说法,即使他说得再有理再正确,我都绝对要否认。虚假的世界,布景般的家庭,一群饰演和乐家庭的演员,破坏,跳脱,那就是我的舞台吗?我才不承认。伸手擦去流满整张脸的鲜血,我一步步接近瞬介,不顾双脚的颤抖,执意朝他走近。瞬介只是紧盯着我,动也不动,一到达他面前,我就将小刀架在他脖子上。 “啧——”瞬介撇撇嘴。“杀了我又能怎样?” “天晓得。”我真的不知道。 “我来告诉你吧。”他的声音意外地平稳。“什么也不会改变。” “不试试看怎么会知道…” 火势越烧越旺,已经将对面的墙壁完全覆盖。热风温度上升,无法动弹的植物们都已经被吞噬,火苗批哩啪啦地炸开。 “那你就杀杀看吧,实际动手杀杀看,就能证明我刚才说的话了。快啊!” 我握刀的手微微施力,尝试从客观的角度看待情势,这真的是我所期望的结果吗?是我所寻求的解决吗?我不知道。有一道声音在旁边问,这样真的是最完美的收场吗?杀掉害死父亲的凶手,的确是解决方式之一,没有错,但究竟是不是最正确的做法…瞬介叫我快动手,可恶,手中的刀子应该怎么动作才对?应该刺进大哥的喉咙,切断他的颈动脉,让他血流如注吗?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一开始为什么要带着刀子来到他房间呢?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原因吗?真的不明白吗?你还在犹豫什么啊,不是很想杀了我吗?瞬介继续煽动着。我忍住想大叫的冲动,我想…我究竟想做什么?究竟在期待什么?目的是什么?啊啊可恶,为什么我要这么烦恼呢? …先冷静下来吧,我对自己说,然后喘了几口气。在炎热的空气中呼吸,好不容易逐渐恢复冷静,新的混乱与羞耻感又浮上心头。你太失败了,我对自己说,不管再怎么回避,事实胜于雄辩。我是个失败者,被情绪和冲动所左右,完全失去自己的意志和主见,是个彻底的愚蠢的失败者。如今就算醒悟到这一点,所有发生的过程也已经无法挽回,走过的时间是不会回头的,留下的痕迹也不能重来。因此我必须有所行动,手中的刀子必须有所行动,不是割开瞬介的喉咙,就是收回口袋里。 我无法说清楚自己原本预料的发展究竟是怎样,但是…接下来的这种情况,肯定不在任何意料当中。 我听到枪声,然后是东西破裂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 虽然中间有暂停几下,但确实是往这里前进着。 我跟瞬介你看我我看你。 怎么回事? 脚步声越来越接近。我放下刀子,反射性地藏在背后。 门没有敲就被打开了。 是小柳。满是皱纹的脸上冒出大量的汗水,而右边肩膀流的血更多更夸张。他踉跆着走进房里,呼吸非常急促破碎,然后慌慌张张地把门锁上,随即倒地不起。地 板上散落的文件四处飘舞,在落地以前就被火焰包围,燃烧殆尽。 “喂,小柳——”瞬介大略推测出情况了,他抱起小柳。“小柳——喂,喂!” “看来这里也差不多要毁了吧。”小柳涣散的眼神来回看着火势跟我。“是朋郎少爷吗?真可怕…” “这并不是我自愿的。”我满是血迹的睑转向小柳。“咳——”血块又从喉咙深处流出来。“小柳你自己还不是好…好不到哪里去。” “可是,失火…” “我知道,全部都是大哥干的好事。” “是小梢吧?”瞬介完全不理会我说的话,直接问小柳,然后伸手去摸万能管家的肩膀,结果整只手立刻被血染红。“是小梢干的吧?” 小柳才张开颤抖的嘴唇,子弹突然穿过门板击中他的头,我们再也听不到他要说的话了。小柳的头就像被剖开的西瓜一样,眉间的破洞流出部分的脑浆,大量的血液涌出来,招牌的白发正以惊人的速度染成暗红色。 第三声枪响。门把被打飞了,失去抵抗力的门板自动打开。 右手拿着来福枪,左手拿着兔宝宝。 白衬衫搭配过大的牛仔裤。 是小梢。 “找、到、罗——”愉快的语调。“等我一下喔,圭一。”说完朝又旧又脏的玩偶露出笑容,兔宝宝的长耳朵晃了晃,像是也很高兴的样子。 “哎呀…真是令人又喜又怒的奇袭呢。” 瞬介站起来,脸部跟衬衫都沾满小柳的血。 “哇,糟糕,房间烧起来了。”小梢的语气并不带着惊讶。“房子会被烧掉耶。” 没错,火势非但没有减弱,还变本加厉,这样下去迟早整间屋子都会被火吞噬。 “你说得没错,因为我就是要把房子毁掉。”瞬介平静地回答。“只有你一个人被毁掉,太不公平了。” “你有看到爸爸吗?” 小梢圆圆的眼睛盯着瞬介。 “爸爸已经死了,是我杀的。” “咦?”小梢将来福枪扛在肩上。“为什么?” “你问得可真简单。” “咦——”小梢瞧着我的脸。“朋郎,你的样子真好玩耶。” “一点也不好玩。” 小梢就像听到本世纪最有趣的笑话般,突然哈哈大笑,还跟兔宝宝说好好玩。 “别闹了。”瞬介突然开口。“不要跟玩偶说话。” “咦?这是圭一耶。” “哦?圭一全身都长满了毛吗?” “嗯。” 火势已经完全笼罩天花板,很热,整间房里都是热气。我感觉到危险,不快点离开这里,在失血而死之前就会先被烧死。虽说死在舞台上是许多演员的心愿,但从客观角度来看实在不能接受。 “为什么要放过亚以?”瞬介无视于周围的情况,继续发问。“你一直都有在监视我们吧?那为什么要让亚以逃出去?” “亚以很爱惜自己的生命啊。”小梢边拉着衬衫的下摆边说:“而且只有她能代替我。” “不要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瞬介在热气中大声吼叫。“用听得懂的方式说。你该不会脑子已经坏到连话都说不好了吧?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地把人杀死是吗?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地破坏广明的大脑是吗?” “那是他自己拜托我的啊,他说发生太难过的事情,想要把一切都忘掉的啊。我不帮他也不行吧,既然是自己的亲人。” “是自己的亲人就不要害他!” 不管瞬介吼得多大声,小梢依然微笑着。已经永远没办法沟通了吧。 “那我也帮瞬介弄得跟广明一样吧?” “我不要。” “为什么?” “就算破坏我的记忆,欠你的罪也不会消除吧。” “什么罪啊?”小梢偏着头,将枪口对准瞬介。 然后突然发射。 瞬介的头部中弹。 他整个大脑炸开,颓然倒下。我对这个太过突兀的情节、太过戏剧性的画面,完全来不及反应,愣愣地看着没有头的瞬介。他已经不会说话也不会行动,扮演星野瞬介这个角色的时间已经结束了。我想提醒小梢,重要人物的死亡场景,应该要更像样一点…就算过程稍微琐碎一点也没关系。瞬介的存在是很伟大的(当然,是指在这间屋子里),而他人生落幕的场面却如此草率带过,未免太可笑。应该要更夸张、更轰轰烈烈…好比说让瞬介拿毒针去刺杀小梢,再被枪射中,或是不想要枪杀的话,也可以让他跳进熊熊火焰里,就算稍嫌做作也无所谓。像这样平凡无奇地被射杀,而且还是头部中弹立即死亡,连临终的台词都来不及说,员是可怜的瞬介,可怜的故事,居然连一句遗言都不让他讲。 “够不够快?” 小梢对她的圭一微笑,想必已经忘了瞬介的存在,果然她是不需要我们补偿的。瞬介真可悲,他已经无法再说出那些台词了,就这样突然地落幕。小柳也是,伟大的万能管家,居然这么轻易地中途退场。他们不是路人a或临时演员b,是有名字有角色的,独一无二的存在,是出色的演员。然而小梢却如此轻易地将他们杀死,瞬介跟小柳实在太可怜了,死得一点价值也没有。难道小梢不想听听他们临死前的遗言吗? …那么——就由我来将剧情推向高峰吧。 火势猛烈。 握刀的手掌满是汗水。 ※※※ 没有生命危险、没有生命危险、没有生命危险…伽耶子逃过一命的代价,就是双手的十只指头完全碎裂。撞倒她的混蛋货车司机向警方供称,他没看到过斑马线的伽耶子,当我听到这句话时,打从心底想去杀了那个王八蛋。因为这个低能司机的疏忽,伽耶子的一部分(对,原本好好的一部分)被辗碎了,就连梦想也一同被辗碎。据主治医师说,碎成那么严重的骨头,是无法完全复原的。没有人想听到这种诊断结果…啊,对了,这种时候只要流眼泪不就一切都解决了吗?哭泣流泪,让泪水滴在伽耶子粉碎的手指上,发出万丈光芒,骨头就会立即愈合…这是卡通跟漫画里面的情节,就算没人提醒我也很清楚。眼泪跟祈求不是万能的,生存在现实世界里的我再清楚不过。在真实世界里的眼泪,就只是纯粹的盐水而已,所以我不哭。如果有时间哭泣,有时间流下盐水的话,我会拿去做该做的事。这是我跟“那家伙”的对决,“那家伙”把伽耶子伤害到这种地步,我要杀了它,这跟我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完全不同。 直接杀了“那家伙”。 粉碎伽耶子的手指跟人生,必须要让它以死谢罪。没有任何恐惧,因为这是我的使命,是不能否定的使命,不能舍弃的使命。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能办到,所以由自己赋予自己这 项使命。 没有人能代替,只有我能办到。 因此我毫不犹豫地决定要杀了“那家伙”。可是…到底“那家伙”在哪里?“那家伙”只是一种抽象的概念,要如何杀死一个概念呢?如果只是打破某种象征就很容易,但我非要真正将它杀死才能安心,实体的攻击对它有效吗?我觉得应该没用,就像拿刀子去刺鬼魂一样,是没有意义的事情。那到底该怎么办呢?我不能选择放弃。心里感到焦躁,“那家伙”对伽耶子的攻击原本只停留在精神面上,如今已经开始朝肉体方面进行了。这样下去伽耶子会死掉,所以我只能杀了它。我不能失去伽耶子,如果她不在这个世界上,那我也等于死了。我不要死,绝对绝对不想死,我想活下去,跟她一起活下去,为此我可以杀掉所有攻击伽耶子的家伙。 其实在伽耶子出车祸的同时,还有另 一件悲剧发生,就是精二的弟弟失踪了。据说那天我离开后,精二他们继续留在停车场里踢足球.结果精二的妈妈突然从家里跑出来,说他弟弟从婴儿车上消失了。这件事情已经向警方报案,被列为失踪案件,而当天为了捡足球去过精二家的我,也接受侦讯了,我回答说什么也不知道。由于不排除绑票的可能性,还在电话装设录音系统,等待歹徒主动连络,可惜徒劳无功。精二在岛松各处张贴寻人启事,我们也去帮忙,贴在电线杆或墙壁上,整个岛松贴满了幼儿的脸孔,可惜却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精二目前正在休学中,我坐在没有伽耶子跟精二的教室里,心不在焉地听着代课导师的课。这个代课导师是男的,经常莫名其妙地对我们大吼大叫,真千子老师不知道何时才会回来。 许多事情都变了。 这难道也是“那家伙”做的好事吗? 果然我还是应该付诸行动… 七月的某个星期天,我又跑到学校后面的树林里。原本让人感到温暖舒服的阳光,只带来忧郁,我走近自己挖的洞穴,广明就睡在里面,一成不变的黑衣看起来很热。我踢他背后想把他叫醒,但他只是稍微动了一下,并没有醒来。我用力再踢一次,似乎有效果了,他伸着懒腰坐起来,然后不耐烦地回过头,跟我四目相接,这才发现他的眼珠子很像乌鸦。一定是因为每天都穿黑衣服,才会整个人都被黑暗占据。 “怎样?”广明边抓背边问我。 “你才怎样,居然睡在别人挖的洞里。” “怎样?” “…你干嘛睡在这里。” “怎样?”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一直重复相同的话,看来是不想理会我。不,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在听我说话,因为他一直在揉眼睛,好像很困的样子。 “不要装傻。”我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最近发生一连串不幸的事情…我没空陪你装疯卖傻,滚开。” “你又要躲进洞里逃避了吗?” “我…” “谁叫你没有好好保护她。” 我吓了一跳,这应该只是凑巧而已,这家伙不可能知道我跟伽耶子发生的事情。而且我已经尽力了,请不要责怪我。咦?过去式?不对,还没有结束,还要去杀了“那家伙”。 “我已经尽力了!”这次没有忍下来,直接对着洞里大叫,树上的小鸟似乎都受到惊吓,同时飞起来。“可是没办法保护到底啊,对手太强了,根本就没办法。” “得不到效果的话,努力也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因为自己太没用,让重要的人受到伤害。”广明缓缓伸手攀住洞口。 “悲剧还会重演的。”说完就爬上来。“还会一直重演的。”他站在我面前,乌鸦般的瞳孔将我穿透。“都要怪自己,只能怪自己…” “闭嘴!”我痛苦地大叫。 都要怪我吗?是我的错吗? “所以受害者,到死都只能是受害者。” 广明还在讲。我握紧拳头,揍他肚子,可惜一点用都没有(这不表示广明很强,是因为我还小,力气不够大),我揍了好几下,结果都相同。我根本没有力量,别说外面的世界了,连这个小镇上的恶意攻击都没办法替伽耶子挡住。 “全部都是你的错。”广明的巴掌直接击上脸颊,这家伙的暴力总是说来就来。我飞出去,倒在地面上,泥土跑进嘴里,阳光很刺眼。“错就错在你太弱了,错在你搞不清楚状况。” “你说什么…” 广明又继续攻击,踢了我肚子好几下,好痛,痛死了,内脏都在抽筋。然后他发出致命的一击,直接踹我的脸,我就像泻了气的足球一样滚动着,嘴里咸咸的,鼻子热热的。肚子很痛,全身无力,动也不想动。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鼻头,触电般的刺痛让我连忙松手。模糊的视线搜寻到广明,这只单脚站立的乌鸦,正沉默地俯视着我。 “还有——”广明问我。“你是哪一边?” “什么哪一边…” “你是受害者吗?” 他在说什么啊?我发生这种悲剧,不是受害者还能是什么?受到伤害的人,当然是受害者啊。莫名其妙…这家伙一定是脑子有问题,才会连加害者跟受害者都搞不清楚。脑子有问题的广明盯着我瞧,虽然全身发痛,我还是回瞪他。他的瞳孔没有焦点…我的眼皮越来越重,视线越来越昏暗,已经完全感觉不到阳光。 广明无神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转身离去,脚步声走远。我动弹不得,全身都在痛,痛觉穿过皮肤跟肌肉直接拉扯神经,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可恶…那个混帐东西真的用力踹我揍我,完全不顾虑年龄的差距…我勉强抬起手摸脸颊,有黏黏的感觉,手指拿起来还有恶心的剥落感,似乎是脱皮了。衬衫跟裤子一定也弄脏了,可恶,才刚买没多久啊。肚子真的好痛。 可是…好想睡。 身体痛成这样,怎么还会想睡呢?这是怎么回事?安全机制吗?无所谓,什么都好,懒得去想了,总之先睡再说吧。说不定我只是在作梦,现在睡下去才是真实世界的觉醒…啊,不行,不能睡在这里,没有时间睡觉了。快想起自己的使命吧,我必须要保护伽耶子才行。保护?说得真好听,伽耶子的手已经不能动了啊!虽然不甘心,但广明说的没错,不管多努力,得不到效果就是没有意义的,只是白费力气而已。都已经被逼到无路可走了,我却困得睁不开眼睛,还是先睡再说吧,睡着的话就可以忘记痛苦,不用去烦恼那些事情了。而且梦里的伽耶子手指都还好好的,会弹钢琴给我听,幸福的景象,幸福的牢笼,能够留在里面的话,就不再需要这个现实世界了,连现实中的伽耶子都不需要… “小广?” 有人在说话,听声音是女的。伽耶子?不对,她还在住院,而且这个声音是大人的声音,是个女人。 小广!又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我名字。小广你怎么了!怎么了…被广明揍了啊,我想这么回答,但有一半的意识已经沉入梦境里,跟伽耶子有说有笑地,而现实中只能从喉咙发出呻吟声,连话都说不出来。女人弯下腰来抱起我,甜甜的香水味,是小孩子身上不会有的味道,伽耶子没有的味道。谁?我想开口问,却只发出老鼠般微弱的声音,想睁开眼看清楚,却累得没力气。小广,小广你还好吗?女人大声地问我,我很想回答她不用担心,但又想看着梦中健康的伽耶子,所以没有睁开眼,嘴巴也紧闭着。女人搭着我的肩膀用力摇晃,有点痛…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继续沉睡在安全的世界里。我跟伽耶子在池边玩,天空万里无云,周围的草木都像电影场景般茂密翠绿,我动作流利地踢着足球,池边有一部黑色的平台钢琴,伽耶子美丽的手指正演奏着华丽的音符,泡泡般的旋律在周围缓缓流动。一阵暖风从我身旁吹过,突然听见可爱的猫叫声,那只黑白花纹的小猫正抬头看着我,我高兴地抱起它,走到钢琴旁边让伽耶子看,伽耶子微笑着。钢琴声变大了,池面出现波纹,小猫跳到琴键上乱弹一通,我跟伽耶子都笑了。钢琴声变得更大,池面的波纹也更大,小猫还继续把琴键当作斑马线般跳着踩着,发出好玩的声音。钢琴声又变大了,开始有点刺耳,池面的波纹很剧烈,但伽耶子背对着池塘,并没有察觉到。 “你把乐园毁了。” 大哥出现在池塘中央,伽耶子一样没有察觉到,也不知道他对我说了可怕的话。 “装做一副受害者的模样,行为却跟恶魔没什么两样。”大哥全身湿透,衣服贴在皮肤上,头发滴着水…鬼魂——“而且对自己的恶魔本质毫无自觉,根本是没救了。真可笑,还说什么没有力量…”钢琴 声越来越大,我很想塞住耳朵,但又不想引起伽耶子的怀疑,更不想让她以为我觉得不好听,所以强忍下来。“你伤害了伽耶子,自己却没有察觉到这个事实,真是了不起,没有人比你更会说谎了。” 大哥说完一堆莫名其妙的台词就消失了。突然砰地一声,钢琴的旋律瞬间停止,我反射性地转头去看,原来那是琴盖的声音。小猫的头被盖子夹住,脖子以下摇摇欲坠,尾巴微微颤抖着。而伽耶子的手也被夹在里面,键盘问滴下深红色的血,流过她纤细的脚,蔓延到地上,但她仍在微笑。小猫的脖子断了,身体掉落地面,我终于忍不住尖叫。 一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背后热热的,好像流了很多汗,啊,没错,因为我做了那么恐怖的恶梦。如果一直没有醒来,不知道会变成怎样?梦?那这里又是哪里?我原本在森林里面,被广明痛揍一顿,然后有个女人…女人? “啊,小广你醒了吗?” 纸门开着,有人走进来。是真千子老师。 “老师?”我发出声音,终于可以说话了,不过肺还是很痛。“咦,为什么老师会…会在这里?” “真是的,到底怎么回事呢?”真千子老师坐到床边,甜甜的香水味钻进鼻子里。“我好担心,你到底怎么了?为何会在那种地方,还受那么重的伤…”老师一睑要哭出来的表情低头看着我,距离太近了,长头发搔着我的脖子。“啊,还会痛吗?要不要去看医生?” “不用了,我没事。”我轻轻摇头。“请问,是老师救了我吗?” “我真的吓一大跳呢,还以为出人命了。” 心中的疑惑胜过感谢之意,为什么真千子老师会到学校后面的森林里?从森林外面…是不可能看到我躺在当中的。我不知道老师有没有察觉我的疑惑,她只是带着不安的表情,问我身体会不会痛。 “嗯…有点痛,不过还好。”我表现出坚强的样子。“现在几点了?”窗户上挂着百叶窗,而且天花板的日光灯开着,似乎已经晚上的样子。 “我看看…八点刚过。” 到森林里的时候差不多是四点,所以我睡了快四个小时罗? “小广,发生什么事情了吗?”真千子老师终于拉开距离,认真地问我。“是谁对你下手的?男人还是女人?记得对方的长相吗?我们去报警吧。” “呃…”该不该照实说呢?我稍微犹豫了下,又觉得没必要袒护广明,便坦诚回答。 “是黑衣男。” “咦?” “老师你也知道吧?那个黑衣男啊。就是他突然来攻击我的。” 虽然是我先动用暴力的,但是那家伙如果不多嘴就没事了。 “是他…他做的吗?”真千子老师的反应很奇特,几秒钟前的积极态度瞬间消失,变成人偶般的表情,眼中的激动也不见了。“原来是他…” “怎么了吗?”我忍不住问。 “嗯…啊,没什么,没事。” “老师?” “咦?啊,没事,真的没事。”真千子老师笑容像在掩饰些什么。 当然,我心中产生了怀疑,虽然没有根据,但我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为了避开老师的眼神,我转头透过敞开的纸门看着客厅,看到一张婴儿床,上面铺着柔软的薄毯跟毛巾,感觉很舒服的样子,可惜太小了我不能睡。想起婴儿的事,我直觉盯着老师的腹部。 “我听说精二他弟的事情了。”老师突然低声说:“还有,伽耶子的事情我也知道了。” “…伽耶子的事?” “她手指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无法回答,而老师从我的表情去解读,喃喃说着这样啊。 “老师——”我想说些什么。“我——”可是脑中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只觉得有话想对老师说,想表达出来。“我——”这种时候应该有话直说才对。“我真的受够了。”胸口很痛,跟被广明攻击是不一样的痛。“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 “唉,老师还是觉得小宝宝别生下来比较好。”真千子老师摸着自己的小腹。 这种时候应该要互相安慰,才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方法吧。可是我跟真千子老师相差了十岁以上,彼此的人生也没有办法产生共鸣,抱在一起哭更是尴尬,只能互相倾吐自己的压力跟情绪。这跟安慰还是差很远的,只不过是滑稽地交流烦恼而已,但是聊胜于无。我说出对“那家伙”的深恶痛绝,真千子老师强调命运的无奈,我控诉这个世界对伽耶子的残酷,真千子老师透露自己对小宝宝的保护欲。我们几乎没有在听对方说的话,都在断断续续发表自己的想法,不过这样够了,只要能够发泻就好。尽情发泻完之后,我向老师道谢,离开她家,心中觉得舒坦许多。从老师家走到我家,慢慢走要花三十分钟(岛松虽然很乡下,面积却并不小),我一走出大门就想到这件事,但又觉得回头请她帮我叫计程车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决定用走的。每踏出一步,脚筋跟肌肉就发痛,我忍耐着,想象这是在修行,就不觉得痛苦,而当作是对自己的惩罚,就会觉得痛苦也是有意义的。 隔天,终于获准跟伽耶子面会了。我手上捧着放满草莓香蕉哈密瓜葡萄奇异果的大水果篮,忍着紧张跟残留的疼痛,吞了口口水,轻敲病房的门。里面传来虚弱的回应,我打开门,百叶窗是放下的,室内充满沉重的阴暗。 伽耶子趴在病床上,身体跟双手都被薄毯盖着,看起来比平常更娇小,彷佛有部分体积随着失去的灵魂一同消散了似地。 我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勉强移动脚步走到床边的椅子,伽耶子没有看我,连看都没看一眼,像是被鬼魂用看不见的手压住脖子般。我开始呼吸困难,感觉到一堆说不出口的话梗在喉咙里.背后有股寒意,全身像失去平衡般摇摇欲坠。我坐到长椅上,将手中的水果篮交给伽耶子,但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心中顿时充满了绝望,广明说的话在脑海中响起——得不到效果,努力也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受害者到死都只能是受害者。 “手指没有了。”伽耶子发出机械般的声音,没有重音起伏,完全平坦的声音。 “一点触觉也没有。”她喃喃说着,双手从毯子里伸出来,我的视线顺着看过去,层层包扎的绷带,捆得像手套一样厚。“骨头碎掉了,肌肉坏死了,连筋都被辗断,整个伤得一塌糊涂,触觉也消失了,所以连痛的感觉也没有,你看——”她突然拿手去敲床边的护栏,沉重的回音在病房墙壁上反射,咚——咚——咚—— “伽耶子——”我清醒过来,连忙抓住她的手。“别、别这样,伽耶子,住手啊…” “不要碰我!” 伽耶子用力挥开我的手,我吓得缩起手来,这一瞬间,突然对自己感到强烈的失望。她抬起头来,用绝望的眼神看着我,而没用的我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逃避。伽耶子继续敲手的动作,咚、咚、咚、咚!眼前发生这种情况,被她拒绝的我,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像个木偶般呆站着。我想不出任何温柔安慰的句子,想不出任何让她开心的话来。 “那天被货车撞倒,在地上翻滚的时候,我心里想……不能让脸受伤,所以反射性地用手去挡。”伽耶子停下动作。“结果…手整个变形了,指头也歪掉,我吓一大跳…就昏过去了。”怨灵般的眼神射穿我的身体。“你觉得呢?” “觉——”喉咙梗住了。“觉——”心跳加速。“觉得什么?” “因为我临时伸出手去挡,所以其他地方都只有擦伤而已。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我问你。” 伽耶子对自己全身上下最重视的部分…不用说,当然是手指。弹奏钢琴的手指 ,就等于伽耶子的全部。如果脸部溃烂脚掌撕裂肚破肠流,可以换来复原手指的特效药的话,她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吧。对伽耶子而言,完整的手指就是幸福的象征,可惜我的幸福跟她的幸福并未完全划上等号,我对她脸部没受伤的事情感到很庆幸,甚至觉得幸好伤到的是手指。其实这样想是不行的,我应该要跟她一样,认为脸就算毁容也不要紧,只要手指没事就好。可是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我终究还是以自己的想法为优先,所以我没有回答。结果黑暗中的伽耶子发出冷笑,一瞬间,我明白她对我的评价了。寒意越来越重,背后很刺痛,开始出汗,感觉快要窒息。 “已经不能弹钢琴了。”伽耶子凝视自己裹着绷带的手,上面渗出薄薄的鲜血。“不只弹琴,根本什么都不能做,连画画都办不到,筷子也没办法拿。” “没、没关系的。” 我拼命想挽回自己的地位。 “我…我来代替你的手。” “代替我的手?” 伽耶子抬起脸看着我,双眼依然像怨灵一般。我忍住尖叫的冲动,勉强点头,然后又说一次,我要代替她的手。 “小广,你要当我的手指头吗?” 伽耶子的眼眸开始稍微恢复原状。 “对啊。”我露出笑容,头点了好几下。 “我会成为你的十只手指…” “骗人!” 伽耶子用怨灵般的声音大叫。我害怕得捂起耳朵。 即使如此,声音还是听得非常非常清楚。 第六章 谁来救救我 ※ 我的口头禅是“这个世界病了”。 对我有好感的女人,全都长得很抱歉(这个小镇上不是随处可见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吗?为什么接近我的都是不好看的?)即使努力工作,得到的报酬依然很少(时薪九百日币是要怎么过日子?这点生活费根本不够用),到最后,连女朋友都不要我(虽然事到如今辩解也是多余的,但我真的很喜欢她…真的吗?如果有更漂亮的女生出现,我还是会移情别恋的吧?)。 只要想到这些,就一定会说出“这个世界病了”这种话。当然,我知道有病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我自己。故事的主角如果没有出问题,那这个世界就变成通往幸福的道路,只要往前直走就好了。如果在每个重要的十字路口,都没有做错选择的话,那就可以直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说句人生没有遗憾,然后咽下最后一口气。可是当主角换成像我这种在起点就已经走错方向的人,那么这个世界就会自动在前方准备好充满荆棘的道路,如此排斥异端的法则,从史前时代就一直存在着。世界是以优秀者的生命为优先,所以必须要排除弱者,而弱者因为不够强,连抵抗的意愿也没有,根本就不堪一击,就算偶尔出现试图反抗的特例,终究还是会屈服在世界的法则之下(也就是恶化兼消极又无聊的人生)。 不过世界也并非彻底无情的,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要下地狱,因此弱者还会被赋予参加败部复活赛的权利。规则很简单,只要找出隐藏在荆棘里的“钥匙”,打开出现在道路某处的“门扉”,就能够安全脱身。没有时间限制,也没有人数限制…听起来挺吸引人的,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虽然我们可以无条件获得参赛权,却无从得知比赛的存在,于是往往会错过。等到一切都结束时,已经错过的人才被告知这件事情,当场被推入绝望的深渊。 我也是牺牲者之一。毫不知情的我,得到“她”…以及“宏子”这两把钥匙,也打开了“门”,结果就像前面所说的,没被告知这是我唯一能飞翔的机会,于是才没有认真去寻求脱身的管道,所以才会跟她疏远,沉迷在“宏子”的来信中,所以才会跟她分手,连“宏子”也…然后立刻收到落选通知单。 我并没有特别受到打击,因为一开始就不抱着期待…别辩解了,欲盖弥彰,其实我真的相当沮丧,感觉像是全世界的失望都集中到身上来。让我情绪更加低落的就是“宏子”,她在每一封信里都一再地诉说跟男朋友热恋的甜蜜,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这个—— 《晚安。 跟你说喔~~最近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 虽然学校还是一样很无聊,虽然还是被逼着去上学,可是心情不一样,快乐的事情也变多了耶。 这些全部都是托了男朋友的福(笑)。 说起来,跟他认识才刚满十五天而已呢(笑)。 超快的! 可是啊,就像偶像剧里的台词一样,觉得自己的心情起伏不定好恐怖喔。会担心如果太喜欢他,万一失去他怎么办,老是想这些杞人忧天的事情。 啊,听我讲这些话题很无聊吧。 可是我真的很想跟大哥说嘛(笑) 从来都只会暗恋别人,一直都很冷静的我,头一次体会到真正的恋爱啊。 嗯,我要去吃饭了,那就在我的傻笑当中说掰掰吧(笑) 就算交了男朋友,大哥对我而言依然是很特别的人喔~~》 这句话现在的我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呢?“宏子”背叛了我的期待。如果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期待,那就只能对自己无奈地笑笑作罢,但是“宏子”肯定也或多或少对我有过期待,否则不会寄来那种充满暗示的信,如今她却突然跑去联谊,突然交了男朋友,还一副热恋中的模样…这种脱序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莫名其妙也要有个限度吧。谁该负起责任?“宏子”回信的速度跟篇幅都与日俱减,原因再明白不过,我也不想讲了,但我真的希望她别表现得那么明显。也许“宏子”本人并不觉得自己是背叛吧,她大概觉得我们只是关系很浅的普通朋友而已,真是莫名其妙。 如果“宏子”这边已经无望了,那就回到“她”身边吧。这个念头每天都在脑中浮现好几次,但随即又觉得不可能而放弃。事到如今我要拿什么脸去见她呢?不闻不问数个月,才又突然想到要碰面,别开玩笑了,这种事我怎么做得出来?即使我去见她,她也不可能会接受我的,一定早就把我给忘了,跟新恋人交往得很顺利。在这种情况下还若无其事地出现,根本只是一种愚蠢的行为,非常愚蠢的行为。 中村一义的cd…也已经失去价值了…我拿出来播放,懊悔自己得不到的幸福,虽然终究没有开启对音乐的兴趣,但也养成用音乐来打发时间的习惯。我边听边思考着,觉得现在的心情用中村一义的歌其实并不贴切,原来光用一种形式是不能概括全部的。可是我并没有其他的专辑,而且也没有想要听的音乐。 做什么都没用。 这个世界病了。 即便如此,世界的法则仍然一丝不苟,连些微的过错都不容许。我还是早上起床去工作换贴纸,然后下班回家明知不可能还是一直确认信箱,然后上床睡觉隔天又起床。平淡地重复这一切,日复一日。而我的内心是否也随着日常生活一起平淡了呢?当然不可能。虽然没有特别愤怒激动,却是超乎寻常地干枯,超乎寻常地空洞,因此比平常更加不安,对别人的眼光更加敏感更加恐惧,甚至有那么两秒钟的瞬间,很想拿锥子将路人的眼球一个一个挖出来。在电车上看到不知人间疾苦的高中女生们大声喧哗时,也很想跟博爱座上的慈祥老婆婆借拐杖来,将她们全部揍得满地找牙。为什么联合国要禁止核武呢?哪里可以买得到手枪?木制球棒跟金属球棒哪一种比较适合用来打破人头?(木剑就不必了,太容易断)电击棒真的有效吗? …糟糕,我发现自己越想越认真了,不能继续认真想下去,在我脑中正潜伏着一股冲动。然而这些都只是脑中的想法,外在的我依然害怕别人的眼光跟批评,依然不想引起任何注意,战战兢兢地走在路上。 “宏子”的来信越来越冷淡,以前是每天都一定至少会有一封的,如今只剩下一星期一封的频率。真悲哀,实在很无情。我想藉着其他兴趣嗜好来逃避空虚,却没有任何兴趣可书,连电脑都只用来收信跟逛几个网站而已…收信?对了,我可以去认识另一个新的“宏子”啊。哎呀,这么简单的解决方法,居然一直没想到。择期不如撞日,我立刻付诸行动,在网站上浏览交友条件,然后寄出自我介绍信。一整个晚上,我都在重复这个动作,隔天一早确认信箱,却没收到任何回信。没关系,说放弃还太早了,我去上班,贴贴纸,然后回家。时间是晚上十点四十分,最好的时段,我启动电脑确认信箱,有三封来信,二十分之三的比例…比想象中还少。我回信给这三个人,却都没有持续多久,不是失去联络,就是内容简短,根本无法成为“宏子”的替代品。最重要的是对话很无趣(这个问题我也应该要负责),果然,“宏子”是无法任意被取代的。我为了逃避现实,开始听中村一义的歌,突然很想破坏眼前的电脑,用力踹烂液晶荧幕,敲碎键盘,如果不是我自制力超乎常人,ibook早就化为废铁了。 《早安~ 昨天你睡着了吗?今天要加倍努力喔(笑)。 听我说!我男朋友的手机突然打不通,我连络不上他了! 那个笨蛋(笑),真是的,只能等他主动连络我罗。 我可不是一个只会等待的女生喔(笑),不过应该很快就会复活的吧。 今天有体育课耶,好麻烦喔,不过上完 课就可以马上回家了。 加油喔~》 我很想回信跟她说已经没什么好加油的了,但还是继续沿着废人专用的道路走下去。在七月牛的某个夜晚,镜创士来到我的公寓。一阵子没出现,我还以为他终于死心了,真麻烦。 “哎呀,不好意思。”镜创士耸耸肩。“最近发生一些事情,所以我只好暂时回自己家去住罗。”他的笑容里带着一点憔悴,是我的错觉吗?“我不在你很寂寞吧?” “给我滚回去。” “啧啧啧,我来那么多次,你还是一样不给面子,泼冷水的本事真不是盖的耶。” 镜创士将手中的便利商店塑胶袋举到胸前,里面透出啤酒罐跟零食的包装。 “干什么啊。”我眯起眼。 “来喝个痛快吧。” “你自己喝。”我毫不留情地将泼冷水的本事发挥到极点。“别把我算进去。”现在根本没有喝酒玩乐的心情…更没有精神跟这种难缠的家伙相处。 “孤独是挺好的,不过偶尔也该跟别人接触一下吧?让我上去嘛,外面热到爆了。”镜创士并不了解我的心情,露出笑容想攻破防备。“我买了啤酒还有零嘴,就好好喝个痛快吧,你看,距离圣诞节还有五个月耶。” “啊…五个月是吗?”可惜我跟热闹的场面无缘。“那就快到罗。” “快到了?”镜创士用夸张的声音说:“你说还有五个月叫做快到了?” “少用那种三流演员的口气说话。” “喂喂喂,真是没教养耶。” “闭嘴。” “你今天情绪特别差喔。”镜创士表情突然僵硬了一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 “也对,一个除了工作以外所有时间都闷在家里的人,是不可能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滚回去。” 我伸出手准备把门关上,他连忙用脚卡住,然后说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何必那么生气。 “而且,就算我有家可回,回去也是会马上被吃掉。”他的脚还不肯缩回去。“我家是食人族,专吃人的灵魂,根本没办法安心睡觉,搞不好一回去就被吞掉了。你听过这句话吗?‘食人是爱的极致表现’。” “你家吃什么都不干我的事。” “说得对。” “如果不想回自己家,就到伯父家或别人家去。” “我没说不想回家。”镜创士难得语气这么正经。“你以为我会说出这种话吗?你觉得我在逃避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啊,我只不过是…” 对方的气势逼人,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解释起来,而镜创士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态度,喃喃自语说算了没什么好生气的。看来他不打算从门口离开,卡在门缝的脚也没有移动,这次 恐怕是来真的。我的个性是对手越认真我就越软弱,而且只要对手情绪没有缓和下来,我也无法恢复正常,因此面对这种顽强的对手,根本无法思考对策。于是我让他进屋了。镜创士像是忘记刚才的冲突,开朗地说打扰了就走进屋里。我没有多余的客套,直接带他到客厅,他环视一眼,说真是家徒四壁啊,我默不作声,懒得回答他的废话。镜创士继续观察室内,最先注意到的就是电脑…我的ibook,他走到电脑前面蹲下,大惊小怪地说着是麦金塔耶,然后轻轻抚摸白色配橘色的外壳,接着咳了几下,问我是不是苹果电脑爱用者。为什么他要这样明知故问呢?是故意要找我麻烦吗? “你不想换最新那种长得像年糕一样的超薄型吗?” “我没那个钱。” “我想也是。” 镜创士打开塑胶袋,拿出一些喝酒必备的东西——啤酒、水果酒、综合果仁、鱿鱼丝、洋芋片、牛肉干——以及他随身携带的数位相机(这并不需要放在便利商店的袋子里吧),随手摆放一地,叫我也坐下。事到如今抵抗也来不及了,我依言坐在他对面,屁股有点痛,但我的住处没有坐垫,而镜创士对此也毫无抱怨,直接宣布同乐会开始。他拉开啤酒罐,说快喝吧不用给钱,把啤酒拿给我,我没有喝酒的心情,这时候酒精已经发挥不了原有的功效了…然而我还是怀着期待,将罐子接下。 “干杯——” 罐子跟罐子相碰,镜创士大口喝着,一点也没有十七岁的样子,我想起他在札幌那间居酒屋里的酒量,同时也想起自己出糗的模样。这回小心点吧,酒量很差的我只喝下一小口。这时候如果再醉一次,恐怕不只是前女友的事情,就连“宏子”的事也会说出来。我知道光喝酒会必死无疑,于是打开零嘴,拿洋芋片起来啃,可惜不是原味的,我又拿出牛肉干开始咬,结果有点辣。 “真是阴沉的房间啊。”镜创士又环顾室内一次。“一直待在这种地方,会被吞没的喔。” “才不会,这里是我家,被自己家吞没,听起来太奇怪了吧。” “是吗?”他伸手去拿第二罐啤酒,喝得真快。“有时候正因为是自己家…才会将自己吞没啊。喔,对了,这间公寓不是你的老家吧。”他突然抬起脸来。“原来如此,所以才不会被吞没是吗…因为是真正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地方,没有其他人存在,恩,我明白了。”不知道在白言自语些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 “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呢?”他突然问我。“又没有在上学,住家里就可以了不是吗?又不用花钱。” “因为…我不是学生,已经出社会了,所以不能永远靠父母吧。我要独立自主。” 我冠冕堂皇地说出让人听不下去的话,镜创士对我的说辞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只是暧昧地点点头,似乎对这个话题并没有太多兴趣,随即又像是觉得太没反应也不好,就说嗯应该要早点独立才行。的确,眼前这个一直喝啤酒的家伙…跟一般的十七岁少年比起来,是相当独立的。他说自己离开父母住到大伯家,还有支付生活费,姑且不论这算不算伟大,为什么他情愿付房租都要住到大伯家呢?难道暗恋自己的堂妹…不,不对,这个男的应该没有那么纯情,而且也没有那个必要吧,只要善加利用他那张好看的脸孔(我死也不会说出“美貌”这个词),一定能轻而易举得到想要的东西。 “你才是,为什么不住在自己家里?”内心对镜创士的妒意莫名加重,我忍不住转移话题。“还是高中生,没必要非独立不可吧?” “嗯,大概吧。”他边摇晃啤酒罐边点头。 “为什么不肯住家里?” “因为不想互相依存。”镜创士立刻回答。“就算是家人,也不想彼此粘得太紧。” “喔。”我打开果仁的袋子。“我觉得既然是家人就不需要在意那么多。” “可是,我的家人并不是普通人啊。”他无力地微笑着,拿起第二罐啤酒,真的喝很快。“那个家充满了幽灵,不只是死去的鬼魂,还有半死不活的生灵。我只差一步,就会成为那样的状态了。” “听不懂。” “放心吧,我对你的内涵并不抱着任何期望。”镜创士不改他没礼貌的习性。“我说话的方式从中学时代就这样了,已经改不过来,真伤脑筋啊。”说完就把啤酒当作橘子汁一样灌,这家伙真的只有十七岁吗?不但说起话来像个大人,喝起酒来也是… “你以前就是这样子的人吗?” 我边咬果仁边问他。 “这样子是怎样子?” “怎样子,就是这样子啊。” “恩…”他放下啤酒罐,终于开始吃零食,拿起一片洋芋片。“差不多,一直都是这样的个性吧。” “你父母亲想必很辛苦吧。”我毫不掩 饰地讽刺他。 “应该吧。”镜创士坦率地点头。“不过,我在全家人当中,算是比较轻微的了。” “轻微?” “其他人可以说是集古怪之大成吧。” “咦?”能让这家伙说出古怪这个字眼,我对镜创士的家人产生了一点兴趣。“有那么厉害吗?” “一点都不厉害。喂,你怎么都不喝啊?连一罐都还没喝完耶。”他突然这么说,大概是想改变话题吧。“不要跟我客气喔,快喝快喝。” “我现在没心情喝啦。” 脑子开始有点恍惚了,可恶…明明没喝多少啊,我对自己差劲的酒量完全没辄。 “哈,心情是什么东西,有的人就算没有食欲,把食物放进嘴里,还是会自动吃起来啊。” 镜创士嘴角带笑地看着我,大概又是讲了什么充满幽默感的笑话杰作吧,可惜我就像他所说的,是个没有内涵的笨蛋,不知道笑点在哪里。反正我不喜欢引用的东西,虽然确实可以精准地传达自己的想法,但是反过来讲,只不过是空虚的台词,完全没有属于自己的语言。如果能够使用属于自己的句子,即使再怎么幼稚,说出来也有力得多。我只想说属于我自己的话,就算再偏激再孤僻再惹人厌,我也只要说属于自己的语言。 “你怎么不喝?”他又催促我。 “罗唆…我有在喝啊。”我咕噜咕噜地灌下啤酒,一下子就醉了,真没面子。“喂…你今天很多愁善感喔。”为什么我酒量会差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跑到我家喝酒?” “没想到你还有在用脑子啊,那就好。”镜创士故意做出惊讶的表情。“我家的混乱局面,大概快要进入完结篇了吧。” “所以你才会回去是吗?” 我边吃零嘴边喝酒,不妙的预感,这样没有节制地乱来,等下就惨了。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典型的酒醉特征“豁出去”已经开始占据脑海,无力抵抗。 “其实我真的不想回去,可是又不能说出口。” “是父母亲要离婚了吗?” “离婚?如果只是这种小事就轻松多了…” 一瞬间,他的声音透出灵魂深处的疲倦。我将模糊的视线努力撑到最极限,想要捕捉他的神情。原本总是过度自信的表情已经消失,变成孩子般弱小的面容。镜创士拿起身旁的数位相机,拍了好几张自己的表情,是在捕捉自己脱下面具的真实面貌吗?随即我又反过来想,说不定他是在演戏,打算先博取我的同情,再一句话推翻所有,重创我的精神。这个想法很荒谬,但对他而言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只不过…他的表情再怎么看,都找不出伪装的影子。 “你知道史坦贝克这个作家吗?(注5)”他突然问我。 “你说什么?”我一喝醉就开始重听。 “ 史坦贝克。”镜创士边把玩相机边重复。“像你这么无知的人,至少也应该知道《伊甸园东》吧?” “那是什么?” “我认输了。”镜创士嘲讽地笑着,仍感觉不到平日的气势。“这个作家有一篇叫做《逃跑》的短篇小说,里面有个母亲的角色,正是我家所缺少的。不管长大成人还是杀人放火,都不能离开家庭,也不让我们独立求生。” “什么意思啊?听不懂。” “你当然不懂,这是我的抱怨啊。”他维持狼狈的表情,看着相机荧幕上自己的脸孔。“哇——这个镜头抓得真好。” 我没有回应,只是催促他多说一些关于他家人的事。他盯着我瞧,喝光第三罐啤酒,似乎对我的意图感到困惑。当然,因为我根本没有意图,我只是个空壳而已,喝醉的时候尤其是。 “一言难尽啊。”镜创士把花生从果仁里挑出来。“嗯…简单讲就是,我家已经彻底没救了,我妈一定也很无奈吧。其实镜家一共有七个兄弟姊妹…全部都是怪胎,没有半个例外——高高在上的大神、精神暴力男、预言者兼同人女、恋妹狂、小萝莉、还有恶魔附身的边缘人,这些就是我的兄弟姊妹,一看就知道不正常。包括我…算了,我不想讲自己的坏话,总之是一个诡异的家庭。但是并没有因此而分崩离析,甚至还互相牵绊着,一群人格异常的同类互相依存,你不觉得恐怖吗?不觉得思心吗?不觉得有问题吗?”他的语气有点急躁。 “我害怕牵绊,所以离开家里,在我之前大哥已经先出走了,用上大学跟工作为借口,彻底逃走了。接下来弟弟也一定会逃的吧,男生们全部都会逃出那个家…喂,别笑喔,还不到该笑的时候,应该说根本没有值得一笑的地方。” “我没有笑。”我反驳他。“也许只是因为喝醉了表情比较放松的关系…” “我觉得,那个家是由女人所支配的。”他没有听我说话,自顾自地说下去。“女人的角色太强势了,不管是在精神上或肉体上…啊,别误会,我家可不是什么蜘蛛精的巢穴。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有像山田照子那样的角色吧。” “谁?” “我的天,你连筒井康隆的书都没看过?” “我只看过<不准笑》,是高中时期看的。” 我伸手去拿第二罐啤酒。 “哦…”镜创士开始喝粉红色的水果酒。“是什么促使你去看的?” “抱歉,我忘了。”拉起拉环,啵地一声。“等等,那你不就是也从家里逃出来了吗?” “逃出来?你说我?” 他的表情与其说不服气更像是惊讶。 “说什么害怕牵绊,其实就是逃避嘛。”我吐槽他,喝醉的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天真地以为逃出来就没事了是吗?”脑子已经恍神了,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搞不清楚。 “你自己不也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吗?” “啥?”听不懂。“什么意思?” “啊,对了,现在的你是不会听懂的…总而言之,我不想听一个被女人甩掉的不成熟男人说教。”镜创士忍不住失笑。 “我的失败不关你的事。”平时紧闭的安全门,似乎已经被酒精攻破了,我一口气喝光剩下的啤酒,抓起他挑出来的花生丢过去,一旦喝醉我就会变成暴君。 “去死吧——”我大声吼叫。镜创士伸手拍掉衣服上的花生。“任何事情都要扯到女人你才甘心是不是?” “请不要突然发脾气啊…而且我的意思是,我们彼此都是在逃避。” “哪有?” “我承认我有啊,你呢?”他拿起相机看着画面,开始调焦距。“你也能够承认自己在逃避吗?”说完按下快门,这次没有闪光灯。“拍到好表情了。”镜创士带着忧郁微微笑着。 “把这张印出来贴在墙上,应该可以避邪吧,你看——” 说完就把相机拿到我面前,让我看自己的表情。液晶荧幕上的我,真是…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一个明天就会跑去自杀的男人的脸孔,头发干枯加上眼眶暗沉,都只不过是附带的条件,重点是这个男的(其实就是我)…眼神中带着疯狂的自杀意愿。我看着那双眼睛想,这个人是活在过去里的,这双眼睛并没有往前看,只是不停地回顾而已。认为三天前的事情比一年后重要,注意一个星期以前的事情胜过九个小时以后的事情,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老实说,看了很不舒服。我对自己产生厌恶感,那是一张让人想去破坏的脸,想把花生丢过去的睑。然而那张睑就是我,我连自己都没办法爱自己吗?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像高中女生一样伤春悲秋,必须尽快想办法跟这张糟糕的脸说再见。可是,该怎么做? “给你一个正常运转的时钟就好了。”镜创士拿回相机,边喝水果酒边操作。“那样你就可以自然而 然地看向未来了吧。”他彷佛已经看穿我的内心世界。 “说个具体的做法。” “很简单,你要对未来抱着期望啊,只要往前走就会得到更多幸福,穿越这条道路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你是要我催眠自己吗?”我喝口啤酒湿润嘴唇。 “是纯粹的催眠,还是真正迈向幸福,端看你自己的努力。”镜创士把水果酒喝完。“反正都一样要做,就把过去的一切都清算干净如何?” “清算…” “像你这种人,不能把未来建立在自己的过去上,否则会连未来都被过去所占据。你了解意思吗?” “不了解。” “喔。” 他抓了一把花生丢到我脸上,很痛。 “好痛!” “一点都不痛。”镜创士又拿起相机对着我拍。“看看你,表情这么愤怒,而且还喝得烂醉,根本不会有痛感。”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喝醉跟痛觉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愚笨的我还以为当中有什么神秘的解决之道,还忍住呕吐的冲动,喝光第三罐啤酒。镜创士透过镜头观察我暴走的行径,说我很像他弟弟,尤其脱序的模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回答说真不幸,虽然否定没见过面的人不太好,但已经知道是个不正常的人,至少会跟我相像,就不会是个正常人。鼓膜跟大脑之间发出尖锐的耳鸣,同时耳后的血管也以异常的频率剧烈跳动,眼前的浓雾就像泡在温泉里…身体的感觉很奇妙,每一根神经的机能都在退化当中,对刺激的反应渐渐下降(所以才会被花生攻击得那么狼狈)。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像在五十公尺外说话般遥远,而镜创士的声音更像是在一百公尺前方,根本听不见,如果听得到肯定是幻觉… …醒来已经是早晨了。我躺在地板上,睁开眼看到天花板,是我公寓的天花板,大概醉得不省人事直接睡着了吧,这种事常发生也不稀奇。想爬起来,身体却像是灌了铅一样重,完全动弹不得。我试着用力,肌肉微微地酸痛,所有的神经彷佛都脱离身体,真糟糕,只要醉过头,就会陷入这种状态。灵魂明明还在身体里却起不了作用,就像出窍了一样。算了,还是静静躺着,过一会儿灵魂就会乖乖归位了,反正此刻我除了等待也别无他法。 转动唯一受控制的眼球,观察房间里——窗帘是拉开的,耀眼的阳光照进室内,前面是堆积成山的空啤酒罐,周围是吃剩的洋芋片跟鱿鱼丝散落一地,而花生更是像军队一样包围整个区域。伤脑筋,等灵魂归位后,得要好好清扫一番……清扫? 啊,对了,镜创士人呢?跟我一样醉倒了吗?喀答喀答。不对,那么会喝的人应该不会醉倒,应该是回去了吧?喀答喀答。那他身为同乐会的主办人至少也帮忙收拾一下嘛。 喀答喀笞…这是什么声音?从刚才就一直喀答喀答地吵死了,该不会是灵异现象吧?不对,不是这样的,这个声音我很熟悉,到底是什么呢……对了,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会听到这个声音。每天?每天都会喀答喀答?啊,这是敲键盘的声音…是电脑键盘!我抬起头——喀答喀答——看到一个背影。啊啊,马的,果然是镜创士。喀答喀答。虽然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背影,但我知道镜创士正在玩我的电脑是不用怀疑的事实。喀答喀答。喂你这家伙马上给我离开这可是侵犯隐私权喔喂混帐东西。我很想大声吼叫,可惜灵魂还在出窍状态,声带无法振动。不过镜创士似乎察觉我已经醒来了,敲键盘的手停住,背影在移动,隐约看到他转过来面对着我。 “早安啊。”昨天的阴霾已经消失,恢复平常带着嘲讽的声音。“麦金塔很难操作耶,鼠标键只有一个是怎么回事啊?没有右键要怎么用?” 麦金塔有trol键啊笨蛋。我想骂人,但声音还是出不来。 “我没做什么,你放心吧,只是对麦金塔有兴趣而已,可没什么恶意喔,真的。”说完就打开光盘机,放入中村一义的cd,声音从简陋的喇叭播出来变得很单薄。“这个人的歌不错喔,我虽然是西洋音乐的信徒,不过如果能有这种程度的就ok。我弟好像有在听,他专听一些没人知道的音乐,什么inu的,你知道吗?没听过吧?连我都没听过。”说完又转回去,继续喀答喀答。 “住…住手——”我勉强只挤得出这几个字。 “不过无所谓,那并不重要。”镜创士用冷淡的语气说:“重要的是,你不知道什么叫欲速则不达吗?”他又开始攻击了。“能够享齐人之福的,只有像我这种稀有人类,普通男人拥有一个女入就很够了…你甚至还低于普通的水准,怎么可以不珍惜好不容易交到的女朋友。” “闭、闭嘴…” “居然还冷落对方?真是笑死人了。连约会都觉得麻烦是吗?不过事出必有因,该不会你的备胎就是这个叫‘宏子’的女生吧?” 果然偷看我的东西。我想不出回嘴的话来,只好沉默不语,反正就算想得出来我也发不出声音,根本没有意义。 “哎呀,被我说中了吧?躲在自己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娱乐,电视上积满灰尘,那就只剩下电脑罗。不过没想到你会对通信的网友这么认真,真是个恶心的男人啊。”他嗤之以鼻。“是电影看太多了吗?竟然对只用文字交谈的对象投入那么多感情,实在让人不寒而栗耶。不过从信里面看起来,一开始好像还满顺利的,简直跟男女朋友差不多嘛,真受不了。”喀答喀答。羞耻感在沸腾,快给我住手。“虽然不关我的事,为什么这个‘宏子’要一直叫你大哥啊?该不会是奇怪的癖好吧?哈…你真的跟我弟超像的。” 可恶,嘴怎么还不能张开,耳朵怎么不能塞起来。 “一开始真的很顺利呢,有了这样好的女孩子,难怪不想跟现实中的女朋友约会。”不要随便揣测别人的心理。“可是幻想跟现实之间的区别,一定要分清楚才行喔。电子邮件不能算是真正的联系,就算寄照片或给电话,也不能称之为‘有关系’,这就是现代社会的定义。”吵死了,一直讲个不停。 “所以真正应该要重视的不是‘宏子’o而是女朋友啊,你完全弄错了。”这种事情我知道,现在讲也来不及了,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时间又不能倒转。“搞不清楚状况的你,失去重要的女朋友,如此一来,就非得到‘宏子’不可,你是这么想的,不许否认喔。”他说得没错,突然被逼上悬崖的我,拼命想将“宏子”占为己有。 “你应该也有感觉,只差一步,‘宏子’就是自己的了,你大概深信不疑吧?”的确,他说出了我的心理。“有了…你看,‘宏子,你觉得呢?’,还有‘年纪比你大可以吗?’,写出这种东西,未免太直接了吧?高中一年级的女生可不是笨蛋,啊,难道你是故意的?”我的脸像是要喷出火来,全身都出汗了。“不过不能否定你的战术,事实上‘宏子’已经动摇了,她有写‘那就约出来碰个面吧,(笑)’,虽然加上笑脸,感觉不太认真,但也不是完全拒绝的样子。”我想打断他的分析,身体却依然动弹不得,这实在是一种酷刑。“你以为自己肯定会得到‘宏子’是吧?可惜这时候发生了意料之外的插曲。”我想把耳朵塞起来。“没想到‘宏子’居然开始跟大学生交往,太好笑了,这么突然,你一定吓了一大跳吧。” 等我身体一可以动,就要杀了这家伙。 “你懂了吗?”镜创士的语气突然变严肃,声音变得低沉。“这就是文字的界线,不管再怎么要好,花再多时间,还是敌不过活生生的人,爱情方面更是如此。不论写再多文字,都无法突破界线,如果你真的想要得到‘宏子’,与其花心思去编出优美的句子,还不如跟她碰一次面就好了。”说完又回到恶劣 的语气。“如果‘宏子’在见到那个大学生之前先跟你碰面的话,说不定你现在已经在跟她交往了呢,真可惜啊。”去死去死去死,我一定要杀了这家伙。但他说得并没有错,回顾过去,我跟“宏子”…真的曾经像男女朋友之间的感觉。 “在她交到男朋友之后,回信的次数似乎就开始锐减,不过这都还算好的了,比起收到回信时对内容的失望,根本不算什么。”多嘴的家伙,谁来制止他。“终于等到‘宏子’的来信,结果里面全部都是热恋中的傻笑,嗯,真是让人失望啊。”说完他停顿了一会儿,是在重看吗? “不过这个小女生…居然能够大刺剌地写出这种文字耶,感觉好像没多久就会连跟男朋友做爱的事情都写出来。”我的杀意又复活了。“没错吧,比方说…”喀答喀答喀答喀答。这家伙在别人的电脑里面乱输入什么?“找到了找到了,我念给你听吧?听好罗——‘晚安——今天放学后我到他住的公寓去了,结果他突然抱住我,从制服上面摸我的胸部耶(笑)。我刚好生理期不能发生关系,他好像欲求不满的样子(笑)。其实他已经淋过浴准备好了,所以我很难开口拒绝,因为我已经把全部都交给他了嘛。而且啊,我男朋友对这个很 热衷耶(笑),常常连衣服都不脱就做了(爆)。虽然胸罩跟内裤有帮我脱掉,可是制服都不肯让我脱,结果上次还把裙子弄脏了,好难洗喔…’哈哈哈——”镜创士忍不住爆笑出来,我一肚子火…“怎么样?很厉害吧?喂喂喂,别露出那种表情,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嘛,没有恶意的。而且我不喜欢没脱衣服,不过我是个恋手癖喔,你不觉得手是很美的部位吗?”有没有恶意喜不喜欢脱衣服,都不干我的事,总之我已经决定要杀了这家伙,所以身体快点恢复吧。 “不是我故意要这样攻击你啊。”歌曲播到第二首了。“你记得吗?我昨天跟你说过,要对未来抱着希望。”我回想一下,好像有提过又好像没有。“如果不割舍掉过去,就要永远戴着那张死亡的面具活下去。我昨天好像也有说过,你一直沉浸在过去里,已经快要灭顶了,而且都把不愉快的部分给彻底忘记,把幸福的过去带到现在,藉此逃避未来,真是个狡猾的家伙。”镜创士的背影缓缓移动,似乎是站起身来。“唉——”他轻轻叹了口气。 “把过去都割舍掉吧,然后把错乱的环节通通归回原位,直到脑中的最深处。”异常热切的口吻。割舍,说得简单,实际上究竟该怎么做,我根本不知道。 “方法很简单,只要把过去切回到现实面就好。对了,那你要不要去见‘宏子’?” ※※ 首先我要说,这是最后一幕了。 燃烧的房间里,小梢正站在瞬介跟小柳的尸体前方,手持来福枪对着我,脏兮兮的兔宝宝玩偶在她身边旁观。呵,这就是圭一吗?那么看到我此刻的处境,应该要露出残酷的微笑吧。我曾经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圭一施加暴力,必须要承受报应才行,现在时候到了…这是个懦弱的说辞,但眼前的生死关头,相信没有人能坦然以对。 “朋郎——”微笑的小梢偏着头。“你手里藏着什么?” “你觉得呢?” “是刀子吧。” 小梢立刻回答。被发疯的妹妹一眼看穿,真是难为情,早知道就不要拿刀子,拿糖果好了。可惜这栋屋子里并没有糖果那类可爱的东西,唉,连糖果都没有的生活,实在很糟。尚未取得和平协定的我,视线从小梢身上移开,看着火光中的瞬介跟小柳。不,不对,这不是瞬介也不是小柳,而是瞬介的尸体跟小柳的尸体。没错,那是尸体,不是活人,是没有价值的恶心空壳,什么也没有,空无一物。我垂下双眼。 “啊,你在哭吗?” “才没有。”我摇头。“只是有点累而已。” “累了吗?”她一副事关重大的语气。“圭一,朋郎说他累了耶。”她对着玩偶说话,当然,玩偶是不会回答她的。 我稍微抬起眼,观察周围的情况,整个空间都逐渐被火占据,逃生路线只剩下小梢背后那扇已经打破的门,或是墙上正要陷入火海的窗户。就现实层面考虑,两边都不可能逃得出去,而要作战的话,双方战力差距也太悬殊。况且对手就算是杀死自家人的混蛋,但仍是我的妹妹小梢。我无法毫不犹豫地杀死自己的妹妹,那么…究竟该如何是好?该为自己…为这个家庭的故事,写下怎样的结局?视线回到小梢身上——白衬衫配不合身的牛仔裤,手上拿来福枪跟绒毛玩偶,成人的身体有着孩子般的稚气脸孔——全部都互相矛盾地对比着,充满拒绝和谐的意念。没错,小梢不想合群,在研究所的实验里被破坏脑部的小梢,恋人被自己家族所杀害的小梢,拒绝合群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并不代表这个世界就会被原谅。 我瞪着来福枪的枪口。 小梢轻易地扣下扳机。 左手受到冲击。关节被打中了,我强忍着痛苦,小梢意外地看着我,似乎很惊讶我没有发出惨叫声往后倒下去。我回瞪她的眼睛,在手部中弹的情况下,光是这样就已经耗尽力气,更别想进一步从小梢的眼眸里找出一丝情感。 她偏着头又开一枪。 左手受到冲击。同一个位置被打中,紧接着第三发、第四发,都是同一个位置,连咬牙的时间跟掩护的时间都没有,左手就被轰烂了,咚地一声掉到地板上,人体瞬间破损,不留余地。小梢又继续扣扳机,枪声跟冲击,我往后弹出去,撞到瞬介的书桌,文件跟实验用具四处散落。哪里?哪里被击中了?我看到腰侧在出血,衬衫转眼间染红。运气真不好。想要用左手撑起上半身,才想到手已经断了,我忍不住苦笑。 “小梢——”我的声音像挤出来的残渣。“听我说…小梢——”我用右手撑起身体,脑中一片空白,失血过多。“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拜托我?”小梢边瞄准我边问。 “有件事情在死前一定要完成。” “说说看啊。” “…我想回自己房间。”呼吸困难。“应该可以吧?” 小梢笑着点头。我拼了命站起来,踉跆着走出瞬介的房间,脑中仍是一片空白。双脚像是坐了三十分钟的禅一样又酸又麻,肺部随着呼吸抽痛,但我还是没有停止前进,左手断面跟腰侧伤口不断流出暗红色的鲜血,我也视而不见。背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小梢这家伙,只有她一个人在商兴。身负重伤的我跟脚步轻快的小梢,一同爬上螺旋梯,小梢健步如飞,我却走得很吃力。楼梯爬完,走进长廊,这是最后一次了,却没有特别的感触,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回想儿时的记忆,必须设法完成自己应该做的事,之后才有空闲沉溺在过去跟感慨中,如果还能有之后的话。在我身后站着枪决执行者小梢,我想她大概不会好心到保留什么多余的时间给我吧,小梢并不是那么宽宏大量的女子,只是个残酷的生物而已。一股沉重又温热的感觉传来,下半身已经染满了血,长裤跟袜子都变色了。视线依然昏暗,脑子也很晕,意识断断续续的,全身笼罩在疼痛跟寒冷之中。这样下去肯定会失血过多而死,到时候小梢的角色也成为多余的了。 终于到达房门口,我下意识地想要伸出左手,可惜没有了就是没有,只好认命地用右手去开门,走进处理过的精致房间。咦好像变漂亮了耶,小梢这么说。原来如此,变漂亮了是吗?果然我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失败的,身为一个画家真是可笑,我知道自己选错路了。可惜已经长到这么大岁数,而且再过几十分钟就要死去,不应该思考这个问题。我必须争取所剩无几的时间,必须善加运用。 人一死就什么都做不了,只有活着的时候有价值。我像电影 里的僵尸般缓慢地走向自己的书桌,拿出遗书,然后叫小梢坐在椅子上等一下。小梢抱着玩偶微笑点头,回答说只有九十分钟喔。 于是此刻…我正在写这篇内容,没错,遗书即将发挥功能了。原本只是日记…或单纯的告白书而已,完全舍弃作为遗书的存在意义,因此才会写出一堆关于我家人的介绍,以及毁灭的过程,还有我内心的想法。在此要做个修正,遗书终究是遗书,不是其他任何东西,我应该要早点察觉到的。握笔的手在颤抖,无法好好写字,加上不确定脑子是否正常运作,文章内容很可能会七零八落言不及义…这一点只能说请多多包容,但愿没有人会对死者计较。 进入主题吧。该写些什么呢?怎样的遗书才能得到救赎?什么是救赎?我并不希望得救,况且肉体上的得救也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死者们更是如此,他们不像我还半生不死地,他们已经完全失去肉体,谁也不需要身体上的救助。所以还是精神上的救赎才有意义吗?物质跟观念,哪一种获得会比较幸福呢?必须先找出幸福的定义才行,只可惜我剩下的时间太少,真的太少,绝不允许浪费。浪费…刚才写的那些东西才叫做浪费吧。 遗书不需要讲究格式,而且在紧急状态中什么礼节规范根本都不重要,我必须先写下事实,管不了什么文章结构。 刚才我不经意看了眼窗口,发现广明正站在田野中央,我考虑是否要向弟弟发出求救讯号,但这么做小梢一定会开枪把我的头轰烂,所以我放弃了。好不容易才拖延时间,不能做出那么愚蠢的行为。我假装继续写遗书,一边用模糊的视线偷看广明,因为脸一定要对着桌面,只好将眼球往上瞪到极限,眼珠撑得很痛,无所谓,反正我连左手都断了。广明面对着屋子这里的方向,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发觉我的存在,如果有的话,我想设法告诉他小梢发作的事情,让他躲远一点…不,不对,广明是想死的,他是等待被小梢杀死的笨蛋,如果告诉他现况,他一定会高高兴兴地跑进房间里。算了,既然他想死,既然他认为死亡跟赎罪是相连的,那就让他如愿以偿吧。况且就算不叫他,广明也会自动回到屋子里来,脑中被植入的归巢机制不会出错,所以他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广明会有怎样的表情呢?对计划的急速发展感到惊讶吗?还是对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感到哀伤呢?或者是维持他一贯的面无表情?不实际去看是不会知道的。只可惜我应该无法亲眼看到他的反应,因为已经成为鬼魂了吧。 怎么了朋郎,小稍问我。我立刻恢复眼球的角度,真是敏锐的家伙,丝毫不能大意。我还不能死,不能现在就死,该做的事情还没做完怎么能死。我悄悄瞥了眼窗口,广明已经不见人影了。再见。 好,自言自语就到此为止吧,我的体力也差不多到极限了。大脑像是被勒住般发痛,呼吸也很急促,嘴巴像狗一样合不起来,口中很干燥,腰部周围早已经没有感觉了,迟早会用尽力气。真想将痛苦的感觉一一刻在文字上…更重要的是,必须用速记的方式克服书写速度的问题。然而我对那样简略的东西产生抗拒,认为速记的文字不叫做文字,只不过是一种记号—— 不行。 不行,快振作。 已经离题了,不能让文字被混乱与痛苦所影响,这些个人的感觉无关紧要,快点回到主题…主题是什么?有所谓的主题吗? 于是我决定写下自己的心情。 我爱着这个家中所有的成员——被子女击垮的父亲、被杀害得太突然的母亲、在舞台上中途死去的瞬介、原本要赎罪结果却选择逃亡的亚以、破坏大脑逃避现实的广明、还有小柳跟女佣,我都爱着他们。就连背后手持来福枪的小梢也是一样,没错,全部都是我最爱的家人。无论如何…这的确是个失败的家庭,没有角色演出就无法构成的家庭,稍有差错就会崩坏的残缺家庭。即使如此,我仍然爱着这个家…瞬介听到一定会嗤之以鼻吧,但我就是我,这样就够了。总而言之,我很喜欢自己的家人,爱得很危险,不论面对怎样的拒绝都无所谓。我对此感到满足,在死前能因此得到即时的救赎,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至少我的灵魂已经得到解脱,我的世界也被修复了。也许看起来只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但没有关系,这是我内心的想法,不需要任何书语说明。 之前我说不需要救赎,其实我错了,此时此刻,在救赎的包围下,我很确定自己错了。得到救赎的我是坚强的,比任何人都坚强,不会输给小梢,她再怎么开枪都杀不死我。当然这只是种比喻,肉体还是会毁灭的,然而脱离肉体后真正的我会继续生存下去,怎么都杀不死,也就是无敌的状态。但温柔的我不会将这个事实告诉小梢…即使她本人没有知觉…毕竟太残酷了。我会坦然受死,不会反抗,啊,越来越觉得自己写得好像圣经里的章节,幸福、强热的幸福、完全的解放。在别人眼中看来也许可笑,但都与我无关,谁都不能否定我的心理,谁都没有权力。我对自己的世界没有怨言,我喜欢自己,对自己获得的救赎毫不怀疑,对这样的落幕方式也毫不抗拒,甚至是带着喜悦的。如果能在那个世界遇到死去的家人,我一定要将这种心情毫不保留地告诉他们,然后以史无前例的遗书作家身分活跃下去。祝福小梢,还有活着的广明跟失踪的亚以也都一起祝福,让我们走下舞台,在平凡的世界里重新再做一次家人吧。丢掉布景跟脚本,只用属于自己的语言,成为真正的一家人吧。 ※※※ 伽耶子还不能出院,精二的弟弟还没找到,精二也没来上学,不变的只有时间的流逝。我站在池子前,温暖的风吹动周围的树木,在水面上激起涟漪。我坐在茂密的草地上眺望着水池,独自一个人。这个池塘的价值是因为伽耶子才存在的,否则只是一块普通的空地而已;学校也是因为有大家在才有意思,否则只是无聊的地方而已。两者是同样的道理。所以我现在很怕这个地方,怕池面上会有伽耶子的大哥浮起来,也怕钢琴声随时都会响起。我在自己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僵硬以前,逃命似地离开了树林,有种误闯墓地的感觉。 之后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可是漫无目的也觉得很痛苦,便到公园的长椅上稍作休息。叹了口气,有点想吐。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全身充满了困惑。回想过去的事情跟已经结束的事情,又幻想着这些事情的后续发展,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行为,至少没有任何建设性可言,我心里很明白,却还是无法克制地跟过去纠缠着。我知道眼前还有一大堆必须思考的事情,过去的应该就让它成为过去,不要再想,但愚蠢的我还是把目光焦点放在过去上。我想着伽耶子的钢琴,想着精二的足球,想着真千子老师的课堂.忍不住把自己转换到当时的情境当中。即使还是个小孩子,我也知道这样很蠢,现在的我根本没空回想过去,必须要面对现实,突破现况才行,要放下过去,只看现在。不管过去曾经有多幸福,现在如果不幸,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幼稚园保母带着一群小朋友到公园里玩,我不想惹麻烦,于是走出公园。在离开之前看了眼秋千旁的时钟,十一点,肚子应该要饿了。我走进国道旁的7——11,买了一个饭团,他们的饭团海苔很脆很好吃,而且袋子很好撕。说到这,我记得伽耶子好像老是撕不开,那双手能够流畅地弹奏钢琴,居然会撕不开饭团的袋子,真是奇怪。我每次笑她,她都会反驳说,因为手指动作的方式不一样…啊啊,够了,别再想过去的事情,你不是才刚下定决心的吗?现实中的伽耶子何止袋子撕不开,连钢琴都没办法再弹了。 我的双脚朝医院走去,从上次带着水果篮去探病以来,就再也没到过那里。因为我很害怕,我还在逃避现实。脑中开始重现伽耶子手包着绷带的画 面,我加快脚步,想在恐惧退缩之前走进医院。终于到了,本来想走楼梯,结果还是选择搭电梯,反正已经进入医院,不管再怎么抗拒,总是要见到她,所以没必要催自己。 穿过自得刺眼的走廊,伸出手正要敲门,里面突然传出奇怪的声音。我停下动作,那似乎是敲打东西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声音一直持续着,哆、哆、咚!哆!咚!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逃出医院了。头很痛,内脏很不舒服,反胃。我在医院停车场跌倒,马上吐了出来,尚未消化的饭粒混着胆汁流出身体。 我的日子就在这种状态下持续着。 还没想到对付“那家伙”的方法,虽然有想过两三种计划,可是一考虑到成功率的问题,都忍不住摇头。如果就这么沉默下去,伽耶子会被摧毁,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这件事情发生,所以必须尽快杀死“那家伙”,让伽耶子能够平安,能够不再伤心。为此…我已经忘了发过几次誓…我什么都做得出来。这是总金额么心的真心的真心,永远不会反悔,是脑中坚定不移的顽固意志。 某一天放学后,我在田野中看到应该正在住院的伽耶子。 穿着水蓝色睡衣的她,蹲在杂草丛生的田野里,距离太远看不到表情,不过感觉好像是在发呆,脖子微微抬起。我尽全力跑到她身边,不停叫她的名字,朝她走近,但她毫无反应,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伽耶子的瞳孔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背后升起一阵寒意,但我没空去理会,只是踏着杂草,缩短和她之间的距离。她仍然没有看我,我大声叫她的名字,结果还是一样,没有任何反应。我已经站在她面前了,和她四目相接,她却依然像是没感觉到我的存在。伽耶子的视线穿过我的身体,看着前方辽阔的天空,嘴角微微抖动着,像是在吃什么糖果,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她到底怎么回事呢?嘴唇发青脸色苍白的伽耶子,手上包着醒目的绷带,我将内心涌起的种种情绪都推开,再叫一次她的名字,伽耶子的瞳孔出现光泽了,虽然还是灰色的,但已经比刚才的无神要好得多。 “…伽耶子——”就在短短的数十秒之间,我到底叫了几次这个名字?“你怎么了呢?怎么会在这里?从医院跑出来的吗?伽耶子…” “小广…”她的语气跟神情彷佛是这一刻才发现我的存在,我想实际上也是吧。“钢琴——” “咦?” “让我弹钢琴。” “啊…” “我要弹——” 伽耶子的眼神迷茫,那是绝望的眼神,我知道。现实已经走到这种地步了,让一切回到幸福的位置,是我的使命。我必须达成自己的使命,为自己,也为伽耶子。我蹲在她身旁, 绷带映入眼帘。 别移开视线,不准移开视线。 你不是要去杀了“那家伙”吗? 所以…不可以逃避。 脸颊突然觉得很痒。 伸手去摸,是冰冷的触感,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了。喉咙莫名地抽痛,发出轻微的哽咽声,几乎是无意识的动作。我拼命克制,却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流个不停,太夸张了,有点想笑,但几秒钟后,强烈的悲伤突然来袭,我招架不住,哭得莫名其妙。又哭又笑,又笑又哭,混乱的情绪同时发泻出来,脑中的喜怒哀乐装置产生错乱,我不知该如何操作,只好随便按钮,就像新买的游戏机没看说明书就直接玩一样。我转移注意力,看看周围的景色,被杂草覆盖的田野,一望无际的青绿,田间的小径,有一个人影。 是精二。他跟我们同样都是小孩子,却有如八十岁的老公公一样驼背弯腰,带着重病患者的表情,彷佛随时都会倒下,整个人散发着悲痛的气氛。他没有发现我跟伽耶子的存在,走过田埂,然后消失在眼前。精二已经没救了,跟伽耶子一样,已经绝望了。 这个时候,我才领悟到,一切都毁了。 “啊啊——”伽耶子发青的双唇隐约可见洁白的牙齿。“钢琴——”她双手抱着头。“钢琴——”呜咽声从她喉咙冒出来。“我要弹钢琴——” 接着她又开始用双手敲打地面。 杂草飞散,绷带裂开了。 我想要制止她的动作,结果两个人一起跌进田里。我抓住她的手,伽耶子不停挣扎,大声喊叫,那是悲痛凝聚的象征,像是在责备我没有好好保护她——为什么让我受伤,为什么让我崩溃,为什么让我绝望,为什么让我——好想塞住耳朵,但我不能放开伽耶子,只能默默接受诅咒,承认自己的罪过。伽耶子继续抵抗,我们不停滚动,互相拉扯着。 她放声大叫。 “放开我!” “不要!” “滚开…” “不要——” “救命,救命啊——” “…哥哥——” 我停住不动。哥哥?她、她还在叫哥哥? “哥、哥哥——”伽耶子继续叫。“啊!救我,哥哥…” 一股黑暗的冲动,我朝伽耶子的脸揍了一拳。 她停止尖叫跟动作,错愕地看着我,我也错愕地看着她。为什么我会出手揍伽耶子?我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对她…然而另一方面,又有种确信的感觉,认为自己正在做正确的事情,毫无根据地肯定。我接着踹伽耶子的腹部,她痛苦地倒下,我又揪着她的领子把她拉起来,她眼眸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我又揍一拳,伽耶子整个人飞出去。 “伽耶子——”我的声音里不是混乱与困惑,而是自信与肯定。“把一切都忘了吧,把所有的过去,全部都丢掉。”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她的鼻子,她痛得眯起眼睛。然后我拉着她的手让她站起来,问她家里现在有没有人,她摇头,我立刻做出决定,抓着她的手开始跑。路上有人注意到她穿着睡衣,但我视而不见,跑到她家,确认过车库没有车子,她爸爸出门上班了,我打开大门,直接冲上楼梯。二楼起居室隔壁就是她的房间,门后有书桌,旁边是一只大猫玩偶。我很久没来了,从去年夏天来玩之后,已经事隔一年。但我的目的不是这里,左手边有一扇门,我将它打开,里面用来堆放东西,塞满了家具跟纸箱等杂物,而角落就摆着伽耶子最重要的宝物钢琴…正确来讲是电子琴…伽耶于拥有的实力(曾经)是不可限量的未来,应该要花更多钱买好一点的琴才对,每次看到我都会这么想。 我盯着钢琴,跟背后的伽耶子说,穿睡衣很奇怪,要她去换个像样的衣服。她沉默了几秒,接着传来关门的声音。我跨过杂志堆,走近钢琴,拔掉电线,然后看看周围,没找到合适的箱子。伽耶子换好衣服走进来,穿着短袖上衣跟牛仔裤,看起来比穿睡衣时健康得多,但两手的绷带跟面无表情的脸孔,依然折磨着我。我扛起钢琴,直接走出房门,下楼梯,重心不稳差点跌倒,呼吸急促,很后悔平常没有多锻炼身体。我把琴放下来休息一阵子,问她脚踏车钥匙在哪里。她比着鞋柜,我打开看,里面分成四格,各种高跟鞋与运动鞋杂乱无章地摆放着,最上面那层有两把钥匙,旁边还有一卷胶带,我一起拿走。脚踏车就停在车库里,有红色跟黄色两台,我记得黄色那台是伽耶子的,便将车锁打开,要她小心跟上,我想她的手至少还在,应该没问题吧,然后用胶带把琴固定在红色脚踏车的后座,准备就绪。 我骑上车子,尽全力去踩,急远穿过街道,风声在耳边呼啸,途中与几辆消防车擦身而过,我没有回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到达学校,在大门前暂停一下,边调整呼吸边等伽耶子,她终于跟上来了,用两只手肘架着龙头,脸上冒着汗,我看了很难过,觉得自己做出过份的事情。 我们经过校舍进入操场,到达铁丝 网前面。我撕下胶带,扛起钢琴,很重,但我必须将它背进树林里,不能叫苦。穿过铁丝网的破洞,小心谨惯地走过泥地,腰很痛,手已经麻痹,啊啊,真是够了…够了!这个还没长大的身体,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还要来妨碍我。我冷冷一笑,随它高兴吧,别以为这点程度就能让我投降。我咬着牙,忍着痛苦,一步一步往前迈进,双脚像是随时要报废似地,专心往前走。 池塘到了。 放下钢琴,全身顿时变轻松,有种快要飞起来的解脱感。我转身面对背后的伽耶子,那张充满绝望的脸孔,重新对她说一次,把全部都忘了吧,但她没有反应。 我卷起裤管,扛着钢琴,赤脚走进池子里,池水没有想象中那么冷,甚至有点微温。我一步一步小心前进,走了一公尺左右就停住。这座池子我曾经进过几次,所以知道从哪里开始会变深,周围虽然很浅,但到了一定的距离就会突然往下陷。 左脚踏出一步,上半身侧弯,然后靠反作用力把琴抛出去,我不敢看它落入水中的样子,直接向后转。 突然看到伽耶子朝我冲过来。 相撞,冲击。 水沬横飞。 失去平衡的我脚底一滑,整个跌进水里。 声音消失了,接着是感觉。耳朵很痛。嘴巴进水了,我赶紧闭上,但已经喝下不少。好痛苦,脑中一片混乱,我闭着眼睛,像鱼饵般沉入水底。 为什么? 为什么? 没有人被推进水中还可以立刻保持平衡的,我连哪里是上哪里是下都分不清楚,半规管完全失去作用。太阳穴很痛,无法呼吸,我会死吗?不,不要,不行,我还不能死。脑中昏昏沉沉,要花上好几倍时间才能思考,身体不听使唤,我拼命挣扎,知道停止动作必死无疑。手脚感觉到水压的恐怖,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池里并不如想象中黑暗,水面的光线微微折射进来…那边是往上吗?我拼命向水面游动。 突然有东西碰到我的右脚,我吓得张开嘴巴,冒出几个气泡。那是什么?反射性地往下看—— 伽耶子的大哥,正抓着我的脚。 我在水中尖叫,当然,只有气泡没有声音,但无法克制不叫。我用力踢走大哥的手,结果大哥就像电视里的航天员一样,轻飘飘地旋转。这时候,我看到大哥的模样——没有眼球的眼窝,苍白的皮肤,紧闭的嘴唇,以及那天的服装。失去眼球的两个凹洞冒出气泡来,我继续尖叫,咕噜,咕噜,咕噜噜,咕噜噜,大哥的表情像是在笑,我死命往水面挣扎,可是怎么打水都浮不起来。焦虑暴增,冷静冷静冷静,快给我冷静下来。大哥开始旋转,像在嘲笑我的慌乱,我看到刚才丢的钢琴缓缓下降,大哥突然开始往上漂,来到我旁边,我四肢胡乱挥舞,但身体不上不下地,动也没动。不知是否因为我的挣扎,大哥停止上升,在原处打转,头脚颠倒,尸体缓慢漂动的模样让人恶心。钢琴已经不见了,大概沉到池底去了吧。眼睛越来越痛,呼吸也超越极限,连气泡都没有了。大哥维持倒立的姿态重新往上漂,他的脚从我身边经过,然后是肚子,胸部,脖子——最后是脸。 我全身僵硬。没有眼珠的倒立脸孔停在我面前,距离不到十公分。 已经多处腐烂的脸孔,透明的恶心皮肤。 额头上长出白色细长的东西,轻轻摇晃着,两个凹洞比池底更黑更暗,什么都看不到。 突然…大哥的嘴巴张开,大量的气泡直击我的脸部。 失去意识。 一醒过来,发现我已经不在水里,已经浮到水面上了。用力呼吸好几下,不停从嘴巴跟鼻子咳出水来。意识还不太清楚,视线也有点模糊,而且耳鸣很严重。 “伽、伽耶子…”我看着伽耶子俯视我的冰冷面容。她的裤子湿了,膝盖以下泡着水,上衣也紧贴着身体,透出跟大哥同样白皙的肌肤…别想了,好不容易生还的… 难道,还没有结束吗?还是,现在才要开始? “伽耶子——”我边吐水边问她。“为什么,要把我…” “为什么?”她静静地问。“为什么你会浮起来呢?” “ 咦?” “这样…好奇怪。” “…什么好奇怪?” “因为,你把我哥哥推下去的时候,哥哥没有浮上来啊!” “你,看到了?” “我全部都看到了。” 异常冰冷的声音。 “那、那是、那是因为我要救你啊,是为了救你——”我慌张地开口。“伽耶子,那天野餐后,你被大哥欺负…” “我没有被欺负,大哥每天都会跟我做一样的事。” 这句话是最猛烈的炸弹。我受到冲击,感觉全身像被掏空般,如果灵魂也是内脏的一部分,那我的灵魂肯定裂开了吧,深刻的明确的裂痕。我以为杀了大哥,就是除掉伤害伽耶子的障碍,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是吗? “不止这样——”她继续用可怕的声音说着。“虽然我一直没说…但是,我全部都知道。” “全部?” “杀了那个叫二宫的人,杀了桥本的妈妈,杀了上野幌的小学生,这些全部都是你做的,我知道。”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哑口无言。 “连那个叫村濑的高中生都是你杀的吧?我在电视上看到被害人的脸就想到了,那个人,就是骑脚踏车撞到小猫的人对不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那种事呢?为什么…要去杀人…” “那、那是因为——”我拼命控制颤抖的舌头。“…因为你——”泡在水里的后脑勺又冷又痛。“因为小猫死了你很伤心啊,我不能原谅那个家伙——”伽耶子眼中的恐惧加深了,但我还是继续讲下去。“还有,那个二宫会经对你丢石头吧?桥本他妈妈诬赖你是打破她家窗户的凶手对不对?然后那个叫菅原的家伙偷你的钱包…” 没错,这些人都伤害了伽耶子。 他们伤害了伽耶子脆弱的心灵。如果这些人还活在世界上,说不定哪天又会来伤害她,所以我就把他们都给杀了,让他们不能再来侵犯伽耶子的世界。二宫朝她丢石头,破口大骂还敢逃走,我不原谅他;桥本的妈妈也是一样,说什么你打破我家窗户要赔反正你会弹钢琴那么有名家里应该很有钱吧,边吐着酒臭味边骂人,我不原谅她;菅原则是我们去上野幌找朋友玩时遇到的,那家伙故意撞到伽耶子趁机偷走她的钱包,不能原谅;至于村濑已经说过好几次,撞到小猫还把它踢出去,不能原谅。 所以我全都杀了。 为了守护伽耶子纤细的心,为了不让伽耶子受伤。 一切都是为了伽耶子。 “…为什么?”伽耶子的表情像是觉得可笑。“这些事情,只要活着一定都会遇到的吧?为了这种事情就杀人,根本没完没了啊…” “我不想看到你被任何人伤害。” “…你在说什么?受伤不是必然的事情吗?这个世界上又不是只有好人,讨厌的人跟讨厌的事到处都有啊。” “可是我不想要看到你受伤…”我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伤心的事痛苦的事残酷的事,我都不想让你去面对。” “够了!”她大叫,声音在树林间回响,连池中的大哥都听到了吧。“够了小广…” “为什么要哭?”我真的不明白。 “不要再杀人了,别管我的事,不要…” “来不及了。” “啊?” “我今天已经去把那家动物医院给烧了。” “啊?” “刚才不是有消防车经过吗?大概就是要去那里吧。” “怎么会…” 她一脸错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呢?这么做都是为了她啊。 “而且我已经去杀了西木的爸爸。”我继续强调自己的正当性。“放心吧,不会被抓的,我没有留下指纹,而且用的是他厨房里的菜刀。” “可是——”伽耶子双唇剧烈地颤抖。“那是意外啊。” “意外?!意外就是因为不小心才发生的,如果他爸爸有好好看路,就不会撞到你了!”我忍不住吼出来。“那家伙毁了你的人生,不值得同情。” “…小广——”怅然若失的声音。“为什么是我?” “咦?” “我根本不是你的谁吧?既不是家人,也不是恋人,只是普通朋友啊。为什么要特别在意我呢?” 普通?朋友? 不对。 不对啊伽耶子。不是那么回事,不能用那样的想法来定义我们的关系啊。 “伽耶子,你说错了。”我对双手施力,但手指动也不动。 “你说错了——”我不死心地继续用力,只有些微的反应。“不是那样子的——”我试着要站,但脚泡在水里很难站起。“你一直都是我…”用双手撑住上牛身,湿淋淋地爬起来。 “不要过来——” 她往后退,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为什么要说那么无情的话呢?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别拒绝我,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永远都是你的同伴啊。可惜伽耶子感受不到我的心情,只是一直重复说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别这样,拜托不要拒绝我。 “…伽耶子——”我伸手抹脸。“我们一起住在这里吧。”为了留住她,我决定说出这个世外桃源的理想。“在旁边盖一间小屋,然后种田,过自给自足的生活。啊,我可以把家里的干粮都搬过来,食物不会有问题的,而且这种地方没有人要来,我们绝对不会被发现。除了我跟你以外,没有其他人,再也不用担心被伤害,只要不离开这里就不会有人对你怎么样。啊,点心可以到百货公司跟商店街去偷,漫画也是一样,不会让你觉得无聊的。虽然没有暖炉冬天比较辛苦,不过可以生火…” “我不要。”她的声音在颤抖。 “为什么?因为没有大哥在吗?” 她只是摇着头,没有回答我。我移动又湿又重的身体,往前跨出一步,她立刻向后跳。 “拜托你…不要过来——”她挥舞着包裹绷带的手,阻止我前进。“拜托,别再靠近我了,拜托你——” 我停下脚步,不知如何是好,此刻所有的事情发展都与自己的行动背道而驰,完全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感觉大哥彷佛正从背后的池塘露出头来盯着我瞧,嘲笑我的慌乱,甚至可以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这下好了,看你怎么办,你不是要保护伽耶子吗?可是她显然已经受伤了啊。 “你走。” 她终于说出这句话来。 “伽、伽耶子——”我露出乞求的表情,朝她走近。 “不要靠近我!”依然是强烈的拒绝。她伸出双手,转过头去不看我的脸。“拜托你。” “伽…伽耶子——” “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池子里的大哥,一定正在笑吧,然后他会爬上来将我推开,紧紧抱住伽耶子的身体,然后又…对她做那种事。 我输了。 全身湿淋淋的我,遵照伽耶子的要求,消失在她面前。泡水的鞋子边走边发出恶心的声音,裤子贴在大腿上很难行动,身体又冷又累,脑子也昏昏沉沉地,视线一片模糊。最重要的是心在痛,情绪掉到最谷底,甚至觉得现在马上死掉也无所谓。反正我付出一切去保护的人已经拒绝了我,所以什么都无所谓了,就算我的时间立刻停止也不会反抗,甚至积极地期盼人生就此落幕。我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结束这个一败涂地无可救药的“我”。 失败了吗?我一直以来都在做什么呢?杀死欺负伽耶子的家伙们,让他们再也不能伤害她,这个逻辑有什么不对?不然要怎么办呢?如果放任这些人活在世界上,谁知道他们哪天又会再来伤害伽耶子,所以我才要杀了他们啊。 为了杀死这些家伙,我必须战胜人生当中最强烈的紧张感,而我做到了。据说演员要把台下的观众都当成马铃薯才能消除紧张感,我原本不相信,后来证明这个方法真的有效。杀死二宫的时候,对象是个人,所以当刀子刺进他背后的瞬间,我害怕得想吐。但是从第二次杀人…桥本的妈妈开始…我就采用这个马铃薯错觉法,只不过我喜欢马铃薯,所以换成了讨厌的茄子。不把桥本的妈妈当作桥本的妈妈,而是刻意将她想象成茄子,一个超大的茄子,紫色的物体。这么一来,要杀她就简单得多了,只要把砖块对准茄子的蒂头敲下去就好,我看着茄子喷出红色的水分倒下去。比较麻烦的是菅原,我杀他的时候没有带刀子,手边也找不到武器,只能把他推进河里溺毙。可是茄子丢到河里也不会破不会坏,我无法将菅原跟茄子联想在一起,只好硬着头皮下手。至于村濑就非常简单,我在放学途中对着他…对着茄子背后丢石头,生气的茄子将脚踏车调过头来追我,我逃进树林里,然后用最原始的武器石头砸烂茄子。而北泽森平…“北泽兽医”的医生…是烤茄子。他来开门的时候,我拿出邮购买来的催泪瓦斯猛喷,接着用一样是邮购买来的伸缩棍将他打倒在地,再用胶带捆住没有抵抗能力的茄子,点起煤油灯,向他说再见。 但是我并没有把西木的爸爸想成茄子,那家伙绝对不是什么茄子,他是“开车撞到伽耶子还辗碎她指头的混蛋”。当他结束侦讯一回到公寓里,我就假装要拿讲义给西木,“开车撞到伽耶子还辗碎她指头的混蛋”没有怀疑地开了门,催泪瓦斯再度登场。我从“开车撞到伽耶子还辗碎她指头的混蛋”身旁走进去,抓起砧板上的菜刀,上面粘着葱末,我毫不在意,狠狠将“开车撞到伽耶子还辗碎她指头的混蛋”捅成蜂窝。他大声惨叫,但我下手毫不留情,因为根本没有必要留情,对这种撞伤伽耶子回到家居然立刻开始切葱的家伙,怎么能同情他。 然而这一切保护伽耶子的行动最终都失去了意义,甚至还带给她更多痛苦,我真该死。 一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快到家了。我有点吃惊,因为一直低着头,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到哪(没想到竟然还能走回这里)。太阳已经将皮肤给晒干,头发也干得差不多了,体温大致恢复,只剩下衣服是湿的,粘答答穿在身上很痒很恶心,走起路来很不舒服。 “小广?” 右边突然传出声音。右边…田里?我转过头去看,确实有个人影。是真千子老师。她身后…有个穿黑衣服的男子…广明?咦?真千子老师跟广明?这个诡异的组合是怎么回事?而且为什么他们会站在田里?感觉就像咸蛋超人跑进百货公司橱窗跟人体模特儿混在一起,完全不协调。他们两个像是没察觉到自己的不协调感,一同看着我,真千子老师甚至对我的存在露出惊讶的眼神。喂喂喂,你们两位比我还要更奇怪个五亿倍吧。 “小广…啊,你怎么了,全身都湿答答的!”真千子老师发现我不太对劲,立刻跑过来,抓着我的肩膀问。“怎么回事?”她摸摸我的头。“啊…从头到脚都湿透了,是掉进河里了吗?要不要紧?” “嗯…我没事。”我马上点头。“老师,你为什么会跟这个人…” “真的吗?你不会觉得冷吗?”老师忙着关心我的情况,完全没有听我在说什么。“有没有哪里痛?摔下去有没有撞到哪里?” “等等,老师你听我说。” 身体的情况无关紧要,我隔着老师,朝站在田里的广明看过去。他依然穿着全身黑 第七章 得到的回答,逆转了我的认知 连续喝咖啡,最好不要超过四杯以上,才是明智之举。喝到第五杯胃就会开始下垂,全身不舒服,胸口郁闷。可是不吸烟的我,没有其他消耗时间的方法,而且不喜欢甜食,所以除了一直喝咖啡以外,没有其他选择。啊,下一杯喝柠檬茶好了…咦,没什么差是吗?不过或多或少还是有差别的,还是换柠檬茶好了,反正这种泥浆般的颜色也已经看腻了,应该换换口味。什么?形容得太直接?有什么关系。 我正坐在丰平区的多拿滋里面,幸好店面不宽,坐在最里面的我几乎可以扫视全场。而我之所以会来到这种地方,当然是为了亲眼看看“宏子”的模样,为了将我对“宏子”的情感,从现在进行式割舍到过去式。提出这个主意的镜创士,说他要去买点东西,就在札幌站先下车了。这样正好,反正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能自己一个人完成,毕竟关系到我的自尊心,让别人介入并不是什么好现象,尤其这个别人又是镜创士。那家伙一定会把今天的事情当成笑话讲,然后巨细靡遗地形容我的反应,偷偷窃笑,他一定会的。信件被偷看时的愤怒在我心中苏醒,但此刻我不能陷入愤怒的情绪中,这么重要的时刻,不能浪费时间。我喝口凉掉的咖啡,想让自己恢复冷静,却只换来不舒服的感觉。下一杯还是换柠檬茶好了。我看一眼店里的时钟,已经接近中午,按照约会的行程顺序,如果钞票跟胃袋都没有问题,差不多可以进来了。信里写着“星期天中午,我们会到附近的多拿滋喔~~” 让人火大,想要踢烂荧幕的句子。 我对“宏子”进行诱导作战,故作不经意地,打听她的行程。她并不知道我的企图,而且很爱讲跟男朋友之间的事情,轻易就上钩了。于是我问到她跟男朋友约会的部分行程,也就是这里,多拿滋。时钟发出声响,已经正午十二点了,进入所谓的“午餐时间”,如果约会顺利的话(很讽刺地,我希望很顺利),这两个人应该快到了。隐约的紧张感,我比刚才更认真观察店里的情况,以星期天而言,客人算是不多的,看来不是一间生意很好的店。这点对我有利,越少干扰越容易发现“宏子”。突然看到店里有两对情侣,一对坐在靠窗的位置,另一对坐在吧台前,不过靠窗那边的女生,怎么看都有二十多岁,而吧台前的女生虽然侧面像十几岁,身旁的男子却是上班族大叔,但“宏子”的男朋友是个大学生(虽然大学生也是有中年人)。除此之外,有个体型像雪人的女子坐在靠窗那对的前面,还有一个ol坐在吧台正中央,然后是三个在星期天穿制服的高中女生坐中间那桌(这几个一直大呼小叫吵死了)。旁边有个跟手机大眼瞪小眼的中年欧巴桑,而最最里面的角落,有个眼镜男在吃甜甜圈配柳橙汁。连同我在内,一共有十二个客人。从我的位置看出去没有死角,虽然靠近门那边要稍微眯起眼睛才看得到,不过既然位子这么空,年轻的情侣应该会选里面的座位吧。 没有新的客人进来。紧张会口渴,但是冷掉的咖啡很恶心,我开口叫服务生过来,点了一杯柠檬茶。服务生虽然面带微笑,但心里一定在嘀咕,这里是甜甜圈店不要只点饮料就赖着不走。服务生离开了,一定是准备到厨房去跟同事讲我的闲话,没办法,星期天中午一个男的单独到多拿滋只点咖啡,会被说闲话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看了眼那个眼镜男,他正大口咬着沾满砂糖的甜甜圈,吃相非常豪迈,真想象他那样不去在意别人的眼光。柠檬茶很快就送上来了,我喝一口,太烫喝不出味道来,这么烫是故意要赶我走的策略吗?这杯柠檬茶一定加了店员的口水…啧,我在干什么啊? 不知不觉已经十二点十三分了,客人没什么变化,我越来越紧张,心跳没有变快,胸口却很沉重。做了几下深呼吸,但症状没那么容易解决,胸口还是被奇妙的压迫感侵蚀着。十二点二十分,人群终于有变化了,女子高中生三人组滚蛋,换成一对情侣。我心跳加速,开始偷偷观察——男方跟我年纪差不多,黑色短发,复古牛仔裤,应该是大学生没错吧,女方看起来也像是高中生,及肩的褐色头发,长得很漂亮。这就是“宏子”吗?我大口喝着柠檬茶。这两个人坐在中间的区域,可惜女生背对着我,很难确认,但我不能就此放弃,继续发挥若无其事的本领,偷偷观察女方的特征。我所知道的“宏子”…浅褐色及肩头发,双眼皮,有酒窝,然后脖子一颗痣——就是以上五点。试着对照看看,发色够浅了,长度也差不多,而黑痣看不到,不能确定。我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从中得知两个都是打工族,所以那不是“宏子”,也就是说“宏子”还没到。 午餐时间快结束了,难道他们去别的地方吃中饭了吗?撇开纯情的中学生约会不谈,高中生跟大学生约会,变更计划是不稀奇的事,没有人规定非要照行程走。十二点五十四分,一个妈妈带着幼稚园小朋友进来。十二点五十八分,又有客入进来,可恶,又是情侣档,而且男方跟女方都长得像明星一样。男方依然是跟我差不多的年纪,但相貌身高跟打扮,都和我有着月球般的差距,当然,差的人是我。手长脚长,脸上一颗痘子都没有,头发跟女生一样有光泽,越看心里越不爽,这种差距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人类之间要有这么彻底的差距?我的确没有丑到不堪入目的地步,却忍不住要抱怨。虽然看到镜创士时也会产生同样的心情,但那家伙比我小一岁,而且没这么招摇,不会让我像现在这么生气。如果再继续观察男方,会对心理健康产生不良影响,所以我把目光转移到女的身上。合身的牛仔洋装,容貌比明星更像明星,很可爱,稚气的眼眸跟性感的嘴唇成对比,及肩的浅褐色头发染得很好看。女生挽着男生的手,男生在说话,然后女生微微一笑抬起脸来,脖子上有颗黑痣。 黑痣?中长发、浅褐色、双眼皮。 “啊——”声音脱口而出,幸好没有人听到,但此刻对我而言这些都是小事,脑中一片混乱:心跳暴增,紧急信号闪烁,呼吸困难。这样下去不行,我至少要维持外表的镇静,想象自己喝醉的时候,全身神经脱离的状态。然而内心的激动是无法摆脱的,我的心一直紧追着我,怎么逃都逃不掉,没有人能够逃离自己的心。我陷入自己引起的漩涡里,以异常的速度旋转着,往最深的底部不断下沉。 下沉到诡异的黑暗中,充满绝对的绝望,毁灭性的悔恨,将我团团包围。 那两人坐到中央座位区,很不幸地,“宏子”的容貌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 “哈罗,让你久等了。”我听到镜创士的声音,但没心情理他,快滚吧。“刚好有特卖会,结果我陷进去,忍不住又买了一堆,只好先拿去寄物柜放,才会不小心迟到啦。不过体贴的我可没忘记耍带东西给家人喔,我帮我弟买了cd,希望他能赶快从国内乐坛毕业,开始听西洋歌曲,还有我姊啊,我故意买了她最讨厌的…” “闭嘴。” 我将全身的神经线拉回原处。 “你翻脸翻得真快耶。”镜创士坐在我对面。滚开,碍事的东西,这样我会看不到“宏子”。“干嘛生那么大的气啊?”那张好看的脸孔露出好看的笑容。 服务生来了,镜创士点了一些东西,我则是继续回冲柠檬茶。点完东西他叨叨絮絮说着今天的战绩,在什么店买了什么,又在什么店看到什么,对我而言却是毫无意义的报告。 “对了…你这边情况如何?”他边大口吃着甜甜圈边问我。“看到那个“宏子”了吗?”他靠近我压低声量。 “现在…就在店里。” “…哪一个?” “你后面的,那个女生。” 我一说完他就大刺刺地回头,确认完毕又转回来,然后直直盯着我的眼睛,小声地说是个超级大美女耶。一股 阴暗的感觉突然涌起,很想拿热茶泼到他脸上。 “不过那真的就是‘宏子’吗?你是凭什么来判断的?” “发色跟长度还有眼睛跟黑痣都完全一致。” “只有这样吗?” “这样就已经很足够了吧…而且那个男的应该是大学生没错。” “长得很帅耶,那个男的。” 我不理会这句话,继续观察“宏子”。她跟男朋友聊得正愉快,每笑一次左边脸颊就会出现小酒窝(这点已经是决定性的证明)。 这就是…这就是那个“宏子”吗?感觉有点真实,又不太真实。我跟“宏子”到目前为止都只有文字上的关系,没见过面也没听过声音,只知道彼此提供的讯息而已,因此一直都是用想象力来补充不足的部分。可是如今她本人出现在现实空间里,而且还比我所想象的更出色…该怎么处理呢?甚至我还会经差一点就得到她。如果当时我抛开不成熟的自闭性格,认真积极地付诸行动,或许“宏子”此刻已经是我的女朋友,然而事到如今一切都太迟了,这时候我就算出场也于事无补。那个男的…根本就是犯规,那么无懈可击的条件,没有人可以匹敌的,像我这种等级连跟他比赛的资格都没有。如果在“宏子”跟他认识以前先出手的话,说不定还有点机会,这个事实在我脑中不停盘旋。 “所以,你打算怎样?”一道声音将我叫醒,镜创士凝视着我的脸。“要就此结束乖乖回去吗?可以彻底认清现实告别过去了吗?” “怎么可能——”我强颜欢笑。“不过,已经死心了就是…” “没试过是不会知道的。” “不可能的啦,而且夺人所爱也不太好。” 我还在为自己找借口。 “哎呀,真意外,你也会说出这种话来啊。没错,别人的东西就是别人的东西。”镜创士把话打住,将食指放在双眼之间。“咦,不过要论先来后到,你才是排在前面的那一个不是吗?” “罗唆。” “别生气嘛。”他喝口可乐,然后从背包里拿出那台随身的数位相机。这家伙又要拍我的狼狈表情吗?试试看吧,我一定会动手杀人的。结果他却是把镜头对着反方向。“你知道吗?数位相机可以用来动态摄影喔。虽然一次最多只能拍到三十秒,不过里面是64m的记忆体,多录几次就可以累积相当的数量…” 我站起来,直接朝收银台走去。镜创士连忙将甜甜圈塞进嘴里,用可乐吞下,从后面追上来。收银员问我要一起算吗?我说分开算。回去之前又看了眼“宏子”,当然,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专注地跟男朋友说话。我又确认一次脖子上的黑痣,然后走出多拿滋。 “真意外呢。”一出店门,镜创士就掩着嘴说:“我还以为你会叫我赶快拍。” 我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往前走。 那么…我能够将“宏子”当作过去的事情,彻底了结吗?感觉似乎变得更糟了,“宏子”是个无可挑剔的美女,而她男朋友是个无懈可击的美形男,错过时机的我,在这两人面前根本没有出场的余地,也没有出场的胆量。可是看过活生生的“宏子”之后,心中的妄想别说终结了,简直是变本加厉,不但没办法当作过去处理,还跟现在连接得更加紧密。到底是作战策略太笨拙呢?还是我自己太差劲?算了,无所谓,天晓得。 镜创士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在一旁有趣地笑着,还不时拍下我的侧脸。算了,无所谓,管他的。反正我是可笑的展示品,悲惨的象征,只能继续可笑地生存下去,继续悲惨地供人看笑话。说不定这样也不错,我是史上最强的废物男,活在世界上十八年,什么贡献也没有,什么收获也没有,更没有任何热情。以为自己是表情忧郁多愁善感的青年,其实只是个笨蛋而已,一切自卑自怜的行为,都只是一种表演。就连此刻看似客观的分析,都是表演的一部分,我是个蠢到极点的第一人称主角。 “真阴沉啊。”镜创士透过镜头窥视我的表情,开朗地说着。“你不知道什么是笑容吗?” “去死。”我对自己说:“拜托,去死吧。” 车站到了,镜创士从寄物柜拿出可观的购物袋,我也被硬塞了一个,虽然心里想着管你去死,但我没有力气说出口。幸好电车上空位很多,我放下重得像哑铃的袋子,茫然眺望窗外,月台上的人群,平面的风景。电车开始前进,坐在旁边的镜创士翻着袋子,拿出两罐啤酒,我接过来,打开喝下。下一站是新札幌,新札幌…连模糊的广播声听起来都很悦耳,我已经醉了。睡意来袭,但我不肯睡,因为一旦睡着就会作梦,而天真单纯的我,一定会梦见幸福的内容,所以我不睡,我要停留在沉眠跟清醒之间的狭隘地带。头突然被敲一下,镜创士说到了,我站起身来,提着沉重的袋子走出车站,将东西放在他的脚踏车后座上。他一边苦笑一边说好像买太多了,把脚踏车牵出来。已经暍醉的我,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回应。 “啊,对了——”他突然停下脚步。“差点就忘记,真是粗心啊。”说完停下车子,开始翻找肩上的背包。“找到了。” 他拿出一个便当大小的包裹,小心地打开包装纸,里面排着五个鲷鱼烧。他拿出其中一个分成两半,将尾巴的部分递给我,我摇头拒绝,但他说不要客气,硬是塞过来,我只好收下,咬了一口,好甜。 终于回到公寓前,我爬上楼梯,在第三阶停下脚步,回头问镜创士要不要上来。他明显露出惊讶的表情,认真问我,该不会已经绝望到连男人也要吧。我有点火大,真是没礼貌的家伙。 “不想就算了。”我又开始往上爬。“那再见。” “啊…不是,等等,等一下啦。” “小——创!” 后面传来大声叫他名字的声音。小创?我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一个高中女生将脚踏车骑得很快,往公寓飘过来,然后在镜创士面前紧急煞车,皮鞋啪地一声踏在地面上,很夸张 的出场方式。 “小创,嗨——” 女高中生举起右手,像兔子一样跳过来,制服短裙跟金色长发摇晃着。 “咦?你为什么要穿制服?上学吗?”镜创士讶异地问。 “补习呀——”女高中生噘起涂满粉红色口红的嘴唇,整张脸都画着大浓妆。“因为我脑筋不好嘛。” “我知道。” “哇,真狠。” “是补英文吧?”他笑着问。 “扑去、游儿、汗汁、尢、游儿、黑的(put your hands on your head)”她把双手放到自己头顶上。“我只记得这句。” “黑的?” 镜创士也把手放到头上。 “他是谁?”低能女高中生指着我。“小创的新男友吗?” “什么新的旧的,我交男朋友干嘛?不好意思我可没有那种癖好,不管是bl还是gl都一样。” “bl跟gl是什么啊?” “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知道的,小姐。对了,我现在有事,你先回去好吗?”镜创士搭着楼梯扶手。“你别看我一副很闲的样子,其实我是个大忙人喔。” 骗人——小创你的谎话说得太明显了啦——” 她抚摸自己的金发,手指微微颤抖着。 “废话,如果我真的要骗人,是没有人能看穿的,这是故意的啦。” “真的?”低能女高中生偏着头,金发遮住半边脸。“还可以故意的喔,真厉害耶。” “知道就好。那掰掰啦。” 镜创士只留下这句话,就迅速跑上楼梯,推着我进屋里。低能女高中生在后面大喊些 什么,听不太清楚。 “那个,是你女朋友?” 我在玄关边脱鞋边问。 “对啊。”他干脆地点头。“很不赖吧。” “姑且不论长相,脑筋似乎有点问题。” “你说得真不客气,不过实际上也没错。她已经十八岁了,满严重的。” “咦——”跟我同年?“现在流行姐弟恋是吗?” “小女生我已经腻了。” “喔。”油腔滑调的家伙。 我们走进客厅,我叫他坐在离电脑最远的地方,而我自己则是坐在电脑跟冰箱之间的固定席。镜创士吵着说他口渴,于是我就打开冰箱拿罐啤酒丢过去,自己则是拿了小瓶可乐。同样的错误犯第二次就是笨蛋。 “再问你一次,觉得怎么样?跟‘宏子’实际见过面以后的感想。” “什么感想也没有。”我打开瓶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装作冷漠的样子。 “你应该去照镜子看看自己说谎时的表情。” “你懂什么。” “我是很懂啊,要解读你这种简单的脑子,根本是易如反掌。” “我没有那么单纯。” “不,你很单纯,就跟单行道一样单纯,一定是天生脑细胞就比较少吧。” “闭嘴,去死啦。” 枉费我特地请他上来坐,这家伙是想恩将仇报吗? “你叫我去死?真过分耶。”他喝了口啤酒。“说话真粗鲁…啊,有没有人说过你小心眼啊?” “很遗憾,并没有。”心情越来越糟了。“这句话直接还给你,怎么看都是你嘴巴比较贱吧。你的家人全部都是这样吗?妈妈跟弟弟也是这样说话的?姊姊也是?” “话说回来,那个叫‘宏子’的女生,真是超可爱的耶。” 镜创士故意转变话题。 “…所以呢?”我防备着。“所以怎样?” “所以我很想当面问你的感想啊。让大鱼白白熘走的笨蛋。”他握着啤酒罐。“你对‘宏子’太晚行动了,而且同时又对女朋友太过冷落,两边都很极端。你总是在紧要关头原地踏步,所以才会两头落空。嗯,真是愉快的话题。”说完他眯起眼喝下啤酒。 “你这混蛋——”我瞪着镜创士,感觉到自己真的很想下手杀了他。 “不必瞪我,说点什么吧,难得有让你辩解的机会。” “…” “无话可说了是吗?因为我说的话全部都没错。”他冷笑着。“你知道自己这种极端的性格,造成多少人的困扰吗?”说着突然敛起笑容。“怎么样?”语气也变了,明显感觉到对我的敌意,非常露骨地。“你有自觉了吗?回答我啊。” “什么自觉?” 我被他的剧变吓一跳,手中的可乐瓶不小心滑落,褐色液体从瓶口流出。 “哼,说不出话来了是吗?也就是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镜创士冰冷的眼神看着可乐在地板上蔓延。“你简直无知得可笑,也愚蠢得可笑,才会搞不清楚自己被害妄想症背后的本质。” “本质?”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是个空壳吗?喂!” 他撇着嘴,将里面还很满的啤酒罐用力朝我额头丢过来,不偏不倚正中要害。敲到额头的啤酒罐掉在我腿上,喷出一堆泡沫跟液体,裤子都湿了。 “呜——”直觉伸手去摸,额头一阵刺痛。“可恶…” “啊?” “很痛耶。” “很痛?喂喂喂,这可是杰作喔。”然而他的脸没有一丝笑容。“谁都看得出来会痛,这种废话就不必讲了,浪费氧气。”说完就缓缓站起来。“地球资源有限,你应该知道吧?这点基本常识。” “滚到火星去吧你。” “要我打烂你的狗嘴吗…”他还没付诸行动,手机就突然响起。镜创士不耐烦地拿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表情变得更不耐烦,但还是接起电话,用不耐烦的口气说喂。 “干什么啦…你是听不懂人话吗?就说我有事要忙了。啊?洋葱?洋葱的英文怎么讲?自己去查字典啊。真是的,这种事情不要打来问,我真的很忙…嗯?喔没问题,没忘记。嗯…真的没问题,思,知道了,那我要挂断罗。”说完就将通话切断了。 “刚才那个女的吗?”我摸着额头问。 “恩。”他不耐烦地回答我,把手机收回口袋里。“打来问洋葱的英文。” “真是个笨女人。” “嗯。”他简短回答。“我只要她的身体,反正有胸部就好。” “禽兽。” 我抬头看着他,嗤之以鼻。 “禽兽万岁啊,可以有效使用334万画素。” 他用食指跟拇指比出相框的动作。 “这是侵犯人权。” “我有取得同意喔,反正笨女人是没有人权的。” “这句话有问题。” “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你是说你女朋友没有人权?” “没错。”他立刻回答。“反正她是个笨蛋。” “是吗…因为是笨蛋吗…” “那个笨女人的名字,叫做伽耶子。” “啊?”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的大脑出现疼痛的反应。某个未曾使用过的区域,突然开始急速运作。 伽耶子。 伽耶子? 剧烈头痛,刚才额头受的伤变得更痛了。 “呵…”镜创士用兴味盎然的眼神俯视着我。“对这个名字有反应,可见得被操作的部位不是记忆,而是脑神经吧,星野广明。”他用兴味盎然的语气叫我的名字。 “伽耶子——”我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伴随着疼痛,从脑内浮现出来。伽耶子…伽耶子…对了,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常常挂在嘴边的名字。一个脆弱的女孩子的名字,一段记忆。可是应该已经销毁了才对。销毁?被谁销毁?姊姊…不对,我没有姊姊。妈妈? 怎么回事?我是谁? “我稍微调查了你家的事情,似乎是个充满优秀人种的家庭呢,不过也有一部分例外就是了。”镜创士用自信满满的声音攻击错乱的我。“最让我惊讶的是,你父亲跟大姊居然在初濑川研究所工作,世界真是小啊。” 父亲?我应该没有父亲啊,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以为的。而且为什么素昧平生的镜创士会…父亲——镇魂曲——啊?什么镇魂曲?莫名其妙。我怎么会知道这个词汇? “别露出那种表情啊,听我说,你的脑部记忆已经被破坏了。” “记忆?” “你的大脑被动过手脚,记忆都被破坏了,不过这是你自己要求的吧?” “动手脚…”我完全无法掌握事情的状态,只能一直重复镜创士说的话。 “我们来还原过去吧。”他俯视着我,眼中带着犀利的光芒。“家庭成员是…父母亲、两个哥哥、两个姊姊、还有你。然后是管家跟女佣。哈,有管家跟女佣,真是了不起,一般家庭是不会包括这些成员的吧。如何?还想不起来吗?能够马上想起伽耶子,居然想不起家人,真是个不孝子啊。那就再挖得更深一点吧。星野赖彦就像刚才说的,是初濑川研究所的科学家,母亲星野多惠是绘本翻译者,大哥瞬介是植物学家,二哥朋郎号称画家,不过其实就是所谓的无业游民。大姊星野梢也是初濑川研究所的科学家,二姊亚以是大学生,然后老幺…就是你…是个小学生。这是你家在崩坏以前的结构,想起来了吗?” “什么崩坏…” “一定要从那边 开始说起吗?”镜创士的语气很不耐烦,但他还是从头解释一遍。 我的大姊星野梢,被两个叫做初濑川贺庸跟广明知久的家伙设计谋害,大脑被破坏了,结果受到无法复原的创伤,陷入废人的状态。父亲星野赖彦将小梢带出医院返家,然后…从此,星野一家人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但并不是失踪了,而是一直关在屋子里。镜创土说他也不知道原因。 “究竟你们一家人都在屋子里做些什么呢?” 问我有什么用,谁知道啊。我根本无法想象,现在从他口中听到的故事,会是自己人生的一部分。我不认识什么朋郎跟亚以,我是独生子。从小被父亲遗弃,跟母亲相依为命的孤单童年,那才是我的过去。真的吗?你有自信吗?我的大脑连最重要最重要最重要的伽耶子都给遗忘了,还能相信愚蠢的自己吗?可是我真的不记得,什么管家跟女佣服侍的大家庭,一点印象都没有。有的只是贫困的生活,用破碗吃饭的现实状况,那就是我唯一仅有的过去。我根本没有在大宅里生活的经验…咦?大宅?为什么会想到大宅?镜创士并没有提到这个字眼啊,为什么… “拿出证据来。”我颤抖着双唇开口。“让我看看那个你所说的家啊。” “已经不存在了。”他低声说。 “为什么?” “全部烧光了。” “为什么?” “原因不明,总之就是烧掉了,在八年前。从火灾现场有找到六具尸体。”镜创士只是报告事实,并没有告诉我从中导出什么结论。“好,算数时间到了,九减三是多少?” “…六。” “嗯,真聪明。家里连同佣人在内,总共应该有九个人才对,结果烧焦的尸体只有六具,怎么找都找不到亚以跟小梢还有广明的尸体。好,问题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的语气很爽朗,盯着我的双眸却带着憎恶的神情。我无言地避开视线,头痛越来越剧烈,就像水渗入海绵般,逐渐在体内扩散。 “全部都是鬼扯。”我只说了这句话。 “如果你要这么想也没关系。”他冷冷地回应。“不过你已经想起伽耶子的事情,当下就已经决定你输了。” “…伽耶子——” “没错,就是被你伤害的女孩子的名字。你中途就退场了,想必并不知情吧,在那之后,一切有多悲惨。”镜创士的憎恶更加深了,嘴角在颤抖着。“被西木他爸爸撞伤双手之后,伽耶子开始失常,现在的状态,已经是恢复很多的了。即使是个不知道洋葱英文的笨蛋,跟最初比起来,已经好太多了。”他轻叹口气。“嗯,最糟的时候,真的很惨…走在路上都会突然大叫我要弹钢琴我要弹钢琴。”表情变得僵硬,他掩着嘴,像是要隐藏什么。“那真的是完全疯狂状态,她爸妈甚至还讨论过要带去收容所。” “…为什么?”头痛没有减缓,我的疑问也没有。“姑且不论我的过去,为什么你会对伽耶子的事情那么清楚…”我站起来想揪住镜创士,却完全使不出力。咦?发生什么事?身体跟灵魂明明还连在一起啊。“呃?”腰部瘫软,我当场倒下去,啤酒罐被撞开。 “好像使不出力呢。”他的眼神像是在看路边濒死的青蛙。 “为什么…” 我把唯一受控制的眼球转向镜创士。 “那个松弛剂果然很有效,是我跟大哥硬要来的喔。” “你什么时候下药的?” “我不是有分你吃鲷鱼烧吗?” “可恶——” “你是假装成受害者的凶手,对你下点药是没人会介意的。”镜创士不客气地说。“有彻底自觉了吗?对于自己的真面目。” “…”我想要反击,但舌头已经开始麻痹,不只舌头,全身都是,手脚已经没有感觉,只剩下意识还异常地清醒,感觉很不舒服。 “话说回来,如果伽耶子原本是正常的精神状态,就不会崩溃得这么严重,追根究底,一切都是你的错,是你一再伤害伽耶子的心灵。” “胡…胡说。” “二宫春吉,桥本美纪子,菅原和彦,村濑研助——我知道这四个人都是你杀死的。” 他蹲下来,视线跟我平行。 啊啊,没错,这些我也想起来了,我的确先后将这四个人推向死亡,可是,可是—— “可是那都是为了伽耶子…” “哈,你是说为了伽耶子去杀人吗?”他对我的行为嗤之以鼻。“你这白痴,杀人就等于是杀害伽耶子的一部分,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以为杀了伤害她的人,就能让她的世界得到安全…虽然疯狂,但我姑且认同你的理论好了。问题是,杀人这件事情不能让她本人知道啊。”他深深叹了口气。“你以为自己做得很完美,其实伽耶子全都心知肚明,你知道吗?她连你的犯罪动机都看穿了。” 我试着想伸出手抓住他的脖子,然而不能动的东西怎么用力就是不能动。 “伽耶子一直都知道你的杀人行径,也知道你的理由是为了保护她。试想看看,一个连续杀人的精神异常者,老是待在自己身边,如果像我这种狡猾的人,可能就会趁机利用,可是伽耶子她…你应该也很清楚…她是个单纯又温柔的人。”镜创士又站了起来。“一个温柔又单纯的人,一旦知道别人是因为自己才被杀害的,当然会耿耿于怀啊。即使不是存心故意,你却一直把自己犯下的罪推到伽耶子身上。” “才没…” “少否认了,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说完他就突然从我眼前消失。我拼命转动眼珠子,却都看不到他,想要转动脖子,却仍是动也不动地。镜创士所说的话在我全身发酵,如果刚才那些都是事实,伤害伽耶子的凶手,就是我自己。怎么会,怎么可能,我只是为了让她安心生活,才除掉那些障碍啊。难道那是错的吗?是反效果的吗?伽耶子没必要为那些家伙的死负责啊,我想跟她说,想要解释这个天大的误会。 “让你久等了。” 镜创士回来了,手上拿着菜刀。 “…你要,干什么——” “你连伽耶子的大哥都杀死了。”他站在我身边,眼神异常冷静。“她还要装作不知情地,继续跟你相处,那种心情你想想看,简直是无法形容。她一定是说不出口吧,对一个为自己去杀人的人,无法说出白己的痛苦。她真的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 镜创士将菜刀往地板用力一射。刀子把我右手拇指连根切断,插在地板上。幸好全身已经麻痹了没有痛觉,但是我的手指,手指断… “哈哈,刀子真利呢。”他愉悦地笑着。“这就是你平常都吃外食的报应。”边笑边盘腿坐在我身旁,将菜刀拔出,然后捡起切开的拇指。“多亏医学发达,伽耶子的手才能逐渐康复,一开始连铅笔都拿不好,现在至少已经能绑鞋带了,真是不幸中之大幸。”由衷说出这句话。“只不过…钢琴是一辈子都没办法弹了。” 他把我的拇指随手一丢,我想骂他搞什么鬼,但眼前不是说这种话的时机。他捉起我无力的右手,看着拇指断面鲜血如注的模样,露出愉悦的笑容,又将我的手放回地板上。接着把刀刃对准小指根部,直接压上去喀擦。我努力让自己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这一幕,却临时想到一个必须问他的事情。 “…喂。” “什么事?” “你,是谁?” “真迟钝耶。”镜创士把我的小指随手一丢。“你应该一开始就要问的。”接下来他瞄准无名指。“这下可好,顺序都打乱了。” “你到底是谁…” “看清楚了——”他边说边 把脸贴近。“没有印象吗?这么出色的一张脸。” 我凝视他的面孔。出色的长相,足以称之为美形的程度,无庸置疑,而且是顶级的地位。线条优美的眉毛下,是锐利的大眼,挺直的鼻梁,以及适合冷笑的薄唇。印象?根本没有啊。连镜创士这个名字我以前都没听过。 “看来你已经没有记忆了,真是过份的家伙啊。”他把脸移开。“对了,你有足球吗?有的话,我有自信可以一球就让你想起喔,小广。” 足球?要干嘛?从未听过有人是用足球帮助恢复记忆的。很抱歉,那种事情并没有… 慢着——足球。 比我小一岁。 还有,小广。 小广是我吗?对了,伽耶子也是这样叫的。不只伽耶子,大家都…啊,啊啊!这是什么…是我的记忆,记忆苏醒了。没错,在我小时候,的确是被叫做小广。小时候,小学时期。一连串景象都爆发似地涌起。 “是精二的…表弟吗?” “答得好。”镜创士缓缓点头。“没错,我就是精二的表弟,那个弟弟被你杀死的,可怜的精二的表弟。” “…你到底还知道多少?” “这只是推测而已。那天你从精二家捡球回来,就明显地神色可疑。精二跟西木还有苏珊他们三个都没有注意到,但是别想瞒过我的眼睛。” 我早已埋藏的过去,真正的过去,一片一片被拼凑起来,浮出水面。没错…我小时候住在岛松,伽耶子跟精二也都是岛松的人。可是那个破旧公寓的画面又是怎么回事?那是什么地方?札幌,我应该住在札幌啊。那又怎么会有跟精二他们踢足球的记忆呢?为什么会有跟伽耶子一同上课的记忆呢?真千子老师…真千子老师魂不守舍地,在数学课发国语考卷,在音乐课时拿出人体模型,我笑了,隔壁的伽耶子也笑了。我住在札幌,她住在岛松,又怎么会一起上真千子老师的课呢?小学时代的我,在田里玩捉迷藏,在停车场踢足球,然后在学校后面的池子边…学校后面的池子边,有伽耶子。她住在岛松,但当时的我应该住在札幌啊,跟母亲过着相依为命的贫困生活。母亲…我的母亲?快,快想起那张脸,想起来了吗?想起来了。很好,不要紧,不会有事的。我还记得母亲的脸,是的,母亲。妈妈她…咦?可恶,又有哪里不太对劲。奇怪,很奇怪,是哪里奇怪呢?妈妈她不太对劲,我的妈妈跟别人的妈妈不太一样。哪里不一样?就是…我的妈妈跟别人的妈妈比起来,太年轻了,像姊姊。 镜创士对我的错乱毫不关心,将刀面沾到的血擦在我手臂上,然后切下食指。我的右手周围已经化成一片血海,流到他脚边。手指断面不停涌出鲜血,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多吧,意识开始模糊。镜创士…精二的表弟.把我中指也切断,拎起可怜的断指在我眼前晃两下,就随手丢出去。搞什么鬼,这家伙把人体当成玩具一样乱来。可惜我喉咙深处只剩下呼吸的气音,已经无法出声了。 “你罪恶深重。”他阴沉的声音响起。“知道精二后来的情形吗?他失去弟弟,连女朋友伽耶子都精神失常,双重打击让他承受不住现实,在课堂上突然离开座位跑出教室,从顶楼直接往下跳。”我听了非常震惊。“虽然幸运地保住一条小命,可是变成植物人,到现在都还在沉睡中,没有醒过来。” “伽、伽耶子…”精二变成植物人了,但更重要的是——“伽耶子跟精二,他们是、是——” “嗯?什么?” “你刚才说女朋友…”我努力控制颤抖的舌头。“女、女朋友?” “喔,对啊对啊。”他似乎已经明白我要说什么。“没错,他们俩个当时正在交往,相亲相爱呢,真是美好啊。”他握着菜刀站起来。“很遗憾,伽耶子对你,根本什么想法都没有。”说完露出残忍的笑容,绕到我后面,又蹲下来。“然后现在她是我的女朋友,我不会让给你的。” “这是复…复仇吗?” 我嘴角冒着白沫,问他的行为动机。 “你说这是复仇?”他把我的手指摊开。“不好意思,我对那种伪善的事情没兴趣。”说完就用菜刀把小指剁成两半。“复仇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罢了。为受骗的双亲,为被杀害的恋人…其实说到底都是为了消除自己情绪上的不安,为了让自己恢复平静而已。我不会去做那种事,伪善是最恶心的了。” 菜刀对准我左手拇指,直接用力一压,从根部切断。拇指离我而去,这么一来,就再也不能抓东西了。今后的人生,会产生诸多的不便吧,但是…这家伙为什么要切我的手指?是要让我跟伽耶子一样吗?如果真的是,那究竟又为了什么?即使不这么做,我也已经深刻了解到伽耶子内心的痛苦,这样交换立场根本没有意义。究竟为什么…应该有个理由才对,我一定要知道,而且我有权知道,毕竟被切断的是我的手指,有失也有得,算是条件交换的法则吧,就像有死就有生,有绝望就有希望,有破坏就有再生一样。我的手指被切断,所以…能从中得到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我依然是个空壳,可悲的独裁者,本质上丝毫没有变化,没有新希望,没有真相,也没有感动流泪的爱情。 有的只是一成不变的我。 难道我是交换法则的例外吗?不,我不要白白失去手指,即使像我这样平凡的角色,也想得到些什么。还是说现实世界原本就这样,得与失的平衡,根本完全不存在?别开玩笑,别开玩笑了。 镜创士愉快地持续切手指的工作…简直像是小朋友在学烹饪一样。他突然停手,启动ibook,开机声传入耳里。这个混蛋,又想偷看“宏子”的来信吗?但并非如此,他打开光盘机,放人中村一义的cd,随便选曲,歌声开始流泻。这种时候也要听音乐?我完全搞不懂。歌词充满了积极乐观的字眼,当中村一义写下这首歌的时候.心情如何?我突然很好奇,他会经被人切过手指吗…松弛剂药效大强了,才会连大脑都变迟钝,净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虽然感觉不到时间,不过窗外的世界正逐渐被黑暗侵蚀,应该也经过好几个小时了吧。我左手的指头,此刻已经被切得一根也不剩,但我并未涌起任何特殊情绪,只觉得以后生活会很不方便,也没有感到悲伤。想必是放弃思索其中的意义了,我的手指被切断,整件事情根本不带任何意义。 “有何感想?”切手指作业完结,镜创士问我。他的双手和下半身都被我的血染红,地板也很触目惊心,让人忍不住担心会不会渗到楼下去。话说回来,流这么多血居然还能活着,我对自己强韧的生命力感到意外。说不定我其实已经死了,早就已经死了… “什么也没有。”舌头麻痹的状况减轻不少,我说了句谎话。“身体变得很轻,真是感谢你。” “那我可以发问吗?”他把沾满血的菜刀丢掉。“嗯,应该说…为了还原你的记忆,希望你能回答一个问题。” “…哦?什么问题?” “伽耶子的钢琴被你弄到哪去了?回答我。” “钢琴…” “不准说不记得,至少这个部分的记忆应该已经复原了才对。”他强而有力的视线,彷佛能直接穿透我的双眼。“快说。” “知道又能怎样?要捞起来吗?反正都已经沉下去了。” “你不肯老实说是吗——” “…学校操场后面,有一座森林没错吧?”我没有避开视线,因为没有这个必要。“朝那座森林的最里面走,会看到一个池塘,非常大的池子,钢琴就丢在那里面。” “没骗人吧?” “骗人又怎样?” 真是猜疑心重的家伙。我想嘲笑他,但没有付诸行动,因为输的人是我 。失败者就要有失败者的样子。 “原来如此,池塘是吗…好。” 他只低声说了这句话。 然后是一片沉默。中村一义的歌曲在镜创士跟我之间流动着,室内的昏暗随着时间的经过渐渐增加,角落已经被黑暗填满了。但是他动也没动,只是静静看着手指都被切断的我,彷佛被按下停止钮的机器人。黑暗的浓度增加,镜创士的身体跟我的身体都变得像影子一样。从窗口遥望夜空,可以看到一等星的光芒,在我发现的同时,镜创士也站了起来,去将双手仔细冲洗干净,然后问也没问就打开衣橱拿出长裤。他边嫌太丑太皱,边将裤子换上,接着背起背包,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离开了公寓。 黑暗中,只留下我独自一人。无所谓…一切也不过是回到起点而已,我试着想。然而数秒钟后,我发现不是起点,而是更早以前的地方。又过几分钟,我惊觉到自己根本还没有掷骰子。我把位置跟步数都弄错了,原本应该前进三步的地方,我走了七步,原本应该后退五步的地方,我却休息一次。不遵守规则的人,是没有资格玩大富翁的,人生也是同样道理。当然,事到如今才觉悟,已经没有参赛资格了,对于会经犯规的人,这个世界相当冷漠。 孤独的房间里,播放着中村一义的歌曲,就像背景音乐般,结果…我终究还是没有培养出对音乐的兴趣。 我仔细聆听,目前正在播放的歌曲,从头到尾只用钢琴伴奏。真是完美的演出,实在太出色了。 第八章 其实我才是加害者 然后我睁开眼睛。“然后”?那是从何年何月何日开始算起的?我不知道。算了,无所谓。窗口照进的阳光很刺眼,我从地板上坐起。为什么会睡在地板上呢?背部很僵硬,腰也很痛,人类果然还是应该要睡在柔软的地方,那才是文明的行为。 我连续转动腰部好几下,想要消除全身的僵硬,体内响起骨骼的声音,但僵硬的感觉尚未消除,我又试着把背伸直,仍旧于事无补,只好无奈地望着窗口,太阳很耀眼,已经几点了呢?电子钟显示早上十点0七分,又睡过头了,今天除了工作以外,还有其他非做不可的事情啊。我啧一声,走向洗脸台,突然脚一软,赶紧伸出另一只脚稳住身体。疑似贫血的症状,这是怎么回事?眼睛也有点雾雾的,是因为饮食生活不均衡吗?吃些肝脏补充铁质好了。我边想些无聊的事情边洗脸…其实只是用毛巾擦脸而已。看着镜中的自己,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要把头发拨一拨就可以了。虽然猛打呵欠,但不能再睡了,浪费时间是一种罪恶。 出门后,走了一段路才想到没上锁,但我放着不管。那间屋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只有电脑,没有人会偷麦金塔的。既然好不容易走到这里(离公寓有两公里左右),特地跑回去太麻烦了,我用乐观松懈的想法说服自己安心,让自己进入日常生活的轨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服自己呢?为什么要对自己做心理建设呢?防卫?防卫什么? 对面有个人影推着脚踏车走过来。跟我差不多年纪,应该是高中生吧。时髦的服装配上出色的相貌,使我立刻发挥最擅长的自卑感,身体往右边靠。 “哎呀——”正要擦肩而过时,对方发出惊讶的声音。“不用去医院吗?” “…咦?”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他没有在讲手机,所以刚才的话是对我说的罗?“什么?” “虽然是我下的手,担心也很奇怪,不过你手真的不要紧吗?” 高中生把车停好,是准备跟我聊起来吗?可惜我没办法跟初次见面的人自在地对话,但我也没神经大条到视而不见的地步,于是便跟着停下来。 “请问,你是谁?”总之先问再说。 “我是谁?”他睁大眼睛,僵了一会儿,突然又露出顿悟的表情。“哈,原来如此…真有你的。”说完牵动嘴角笑了笑。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你的大脑已经彻底被破坏,完全没救了呢。” “大脑?” 这家伙想对素昧平生的人说什么?搞不好是个神经病。 “你大姊真是优秀啊。”他用奇特的表情看着我。“即使把记忆还原,隔天一样会全部忘记是吗?”说完按了下龙头上的车铃。“你要这样子逃避下去吗?这样就能满足了吗?这种生存方式真的好吗?” “你认错人了。”我想尽快结束这个莫名其妙的对话。“不好意思,我…” “嗯,对啊,我好像认错人了,抱歉罗。” “不会。” 我正要踏出脚步,他又喊等一下。 “虽然听起来很突兀,不过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的确很突兀,难道这家伙是新来的算命师,想要藉着看手相跟我索费吗?应该不会有那么扯的事情吧,我从口袋伸出手来,摊在他面前。一双很普通的手。他用诡异的眼神盯着我的手指,说这样就跟伽耶子一样了。伽耶子是谁?他从车篮里的背包拿出数位相机,说想要拍下我的手,虽然莫名其妙,不过我懒得拒绝就答应了。这种危险人物,还是别忤逆他比较好。他看着镜头,按下快门。 “如此一来,你也不能弹钢琴了。”拍完照他这么说。“不过,还是去一下医院比较好喔,这是良心的建议,再见啦。” 就这样走人了,真是奇怪的家伙。浪费不少时间,我加快脚步。 目的地到了。狭窄的田间道路,前方是一块空地,周围有茂密的树丛,圈起的空间让人想到结界。一块像魔法阵的圆形空地,里面不受任何原理跟时间的限制,也就是没有规则的空间。 站在正中央的,是母亲。 手上拿着生锈的来福枪,以及又旧又脏的兔宝宝玩偶。 母亲对我温柔地微笑。 “姊——”我向母亲开口。“我回来了。” “嗯,欢迎回家。”母亲温柔地说:“我也是刚回来呢。” “大家在哪里?” “大家?”母亲偏着头注视兔宝宝。“我不知道你在说谁耶,因为大家…有很多人吧?” “哥哥跟姊姊他们。” “啊…对,对,是说他们嘛。”开朗的声音。“已经死了喔,这些人。” “你杀的吗?” “嗯。” 母亲把玩偶丢在地面上,然后举起来福枪,朝玩偶的头部发射。 鸟群飞散。 玩偶的头部爆开了,成为一堆破布。看来不管任何东西,一旦头损毁了,就失去意义。 “对不起喔。”母亲用伤脑筋的眼神看着我。“让你孤单一个人,很不好过吧?” “不——”我摇摇头。“不要紧的。” “那差不多该走罗。”母亲慢慢收敛起笑容。“我也要沉下去了。” “再见…大姊。” “再见了,保重。” “嗯。” “小梢真难模彷耶——”母亲将来福枪靠在肩上,轻叹口气。“如果是亚以,可能会这么说吧…” 然后对我露出像小孩子恶作剧般的眼神。 我把一切都忘了。 母亲走进森林里,静待一会儿。 枪声响起。 我把一切都忘了。 转身背对空地。 咦?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得赶快回家,准备去上班才行。 然后我睁开眼睛。“然后”?那是从何年何月何日开始算起的?我不知道。算了,无所谓。窗口照进的阳光很刺眼,我从地板上坐起。为什么会睡在地板上呢?背部很僵硬,腰也很痛,人类果然还是应该要睡在柔软的地方,那才是文明的行为。 我连续转动腰部好几下,想要消除全身的僵硬,体内响起骨骼的声音,但僵硬的感觉尚未消除,我又试着把背伸直,仍旧于事无补,只好无奈地望着窗口,太阳很耀眼,已经几点了呢?电子钟显示早上十点0七分,又睡过头了,今天除了工作以外,还有其他非做不可的事情啊。我啧一声,走向洗脸台,突然脚一软,赶紧伸出另一只脚稳住身体。疑似贫血的症状,这是怎么回事?眼睛也有点雾雾的,是因为饮食生活不均衡吗?吃些肝脏补充铁质好了。我边想些无聊的事情边洗脸…其实只是用毛巾擦脸而已。看着镜中的自己,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要把头发拨一拨就可以了。虽然猛打呵欠,但不能再睡了,浪费时间是一种罪恶。 出门后,走了一段路才想到没上锁,但我放着不管。那间屋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只有电脑,没有人会偷麦金塔的。既然好不容易走到这里(离公寓有两公里左右),特地跑回去太麻烦了,我用乐观松懈的想法说服自己安心,让自己进入日常生活的轨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服自己呢?为什么要对自己做心理建设呢?防卫?防卫什么? 对面有个人影推着脚踏车走过来。跟我差不多年纪,应该是高中生吧。时髦的服装配上出色的相貌,使我立刻发挥最擅长的自卑感,身体往右边靠。 “哎呀——”正要擦肩而过时,对方发出惊讶的声音。“不用去医院吗?” “…咦?”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他没有在讲手机,所以刚才的话是对我说的罗?“什么?” “虽然是我下的手,担心也很奇怪,不过你手真的不要紧吗?” 高中生把车停好,是准备跟我聊起来吗?可惜我没办法跟初次见面的人自在地对话,但我也没神经大条到视而不见的地步,于是便跟着停下来。 “请问,你是谁?”总之先问再说。 “我是谁?”他睁大眼睛,僵了一会儿,突然又露出顿悟的表情。“哈,原来如此…真有你的。”说完牵动嘴角笑了笑。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你的大脑已经彻底被破坏,完全没救了呢。” “大脑?” 这家伙想对素昧平生的人说什么?搞不好是个神经病。 “你大姊真是优秀啊。”他用奇特的表情看着我。“即使把记忆还原,隔天一样会全部忘记是吗?”说完按了下龙头上的车铃。“你要这样子逃避下去吗?这样就能满足了吗?这种生存方式真的好吗?” “你认错人了。”我想尽快结束这个莫名其妙的对话。“不好意思,我…” “嗯,对啊,我好像认错人了,抱歉罗。” “不会。” 我正要踏出脚步,他又喊等一下。 “虽然听起来很突兀,不过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的确很突兀,难道这家伙是新来的算命师,想要藉着看手相跟我索费吗?应该不会有那么扯的事情吧,我从口袋伸出手来,摊在他面前。一双很普通的手。他用诡异的眼神盯着我的手指,说这样就跟伽耶子一样了。伽耶子是谁?他从车篮里的背包拿出数位相机,说想要拍下我的手,虽然莫名其妙,不过我懒得拒绝就答应了。这种危险人物,还是别忤逆他比较好。他看着镜头,按下快门。 “如此一来,你也不能弹钢琴了。”拍完照他这么说。“不过,还是去一下医院比较好喔,这是良心的建议,再见啦。” 就这样走人了,真是奇怪的家伙。浪费不少时间,我加快脚步。 目的地到了。狭窄的田间道路,前方是一块空地,周围有茂密的树丛,圈起的空间让人想到结界。一块像魔法阵的圆形空地,里面不受任何原理跟时间的限制,也就是没有规则的空间。 站在正中央的,是母亲。 手上拿着生锈的来福枪,以及又旧又脏的兔宝宝玩偶。 母亲对我温柔地微笑。 “姊——”我向母亲开口。“我回来了。” “嗯,欢迎回家。”母亲温柔地说:“我也是刚回来呢。” “大家在哪里?” “大家?”母亲偏着头注视兔宝宝。“我不知道你在说谁耶,因为大家…有很多人吧?” “哥哥跟姊姊他们。” “啊…对,对,是说他们嘛。”开朗的声音。“已经死了喔,这些人。” “你杀的吗?” “嗯。” 母亲把玩偶丢在地面上,然后举起来福枪,朝玩偶的头部发射。 鸟群飞散。 玩偶的头部爆开了,成为一堆破布。看来不管任何东西,一旦头损毁了,就失去意义。 “对不起喔。”母亲用伤脑筋的眼神看着我。“让你孤单一个人,很不好过吧?” “不——”我摇摇头。“不要紧的。” “那差不多该走罗。”母亲慢慢收敛起笑容。“我也要沉下去了。” “再见…大姊。” “再见了,保重。” “嗯。” “小梢真难模彷耶——”母亲将来福枪靠在肩上,轻叹口气。“如果是亚以,可能会这么说吧…” 然后对我露出像小孩子恶作剧般的眼神。 我把一切都忘了。 母亲走进森林里,静待一会儿。 枪声响起。 我把一切都忘了。 转身背对空地。 咦?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得赶快回家,准备去上班才行。 然后我睁开眼睛。“然后”?那是从何年何月何日开始算起的?我不知道。算了,无所谓。窗口照进的阳光很刺眼,我从地板上坐起。为什么会睡在地板上呢?背部很僵硬,腰也很痛,人类果然还是应该要睡在柔软的地方,那才是文明的行为。 我连续转动腰部好几下,想要消除全身的僵硬,体内响起骨骼的声音,但僵硬的感觉尚未消除,我又试着把背伸直,仍旧于事无补,只好无奈地望着窗口,太阳很耀眼,已经几点了呢?电子钟显示早上十点0七分,又睡过头了,今天除了工作以外,还有其他非做不可的事情啊。我啧一声,走向洗脸台,突然脚一软,赶紧伸出另一只脚稳住身体。疑似贫血的症状,这是怎么回事?眼睛也有点雾雾的,是因为饮食生活不均衡吗?吃些肝脏补充铁质好了。我边想些无聊的事情边洗脸…其实只是用毛巾擦脸而已。看着镜中的自己,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要把头发拨一拨就可以了。虽然猛打呵欠,但不能再睡了,浪费时间是一种罪恶。 出门后,走了一段路才想到没上锁,但我放着不管。那间屋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只有电脑,没有人会偷麦金塔的。既然好不容易走到这里(离公寓有两公里左右),特地跑回去太麻烦了,我用乐观松懈的想法说服自己安心,让自己进入日常生活的轨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服自己呢?为什么要对自己做心理建设呢?防卫?防卫什么? 对面有个人影推着脚踏车走过来。跟我差不多年纪,应该是高中生吧。时髦的服装配上出色的相貌,使我立刻发挥最擅长的自卑感,身体往右边靠。 “哎呀——”正要擦肩而过时,对方发出惊讶的声音。“不用去医院吗?” “…咦?”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他没有在讲手机,所以刚才的话是对我说的罗?“什么?” “虽然是我下的手,担心也很奇怪,不过你手真的不要紧吗?” 高中生把车停好,是准备跟我聊起来吗?可惜我没办法跟初次见面的人自在地对话,但我也没神经大条到视而不见的地步,于是便跟着停下来。 “请问,你是谁?”总之先问再说。 “我是谁?”他睁大眼睛,僵了一会儿,突然又露出顿悟的表情。“哈,原来如此…真有你的。”说完牵动嘴角笑了笑。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你的大脑已经彻底被破坏,完全没救了呢。” “大脑?” 这家伙想对素昧平生的人说什么?搞不好是个神经病。 “你大姊真是优秀啊。”他用奇特的表情看着我。“即使把记忆还原,隔天一样会全部忘记是吗?”说完按了下龙头上的车铃。“你要这样子逃避下去吗?这样就能满足了吗?这种生存方式真的好吗?” “你认错人了。”我想尽快结束这个莫名其妙的对话。“不好意思,我…” “嗯,对啊,我好像认错人了,抱歉罗。” “不会。” 我正要踏出脚步,他又喊等一下。 “虽然听起来很突兀,不过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的确很突兀,难道这家伙是新来的算命师,想要藉着看手相跟我索费吗?应该不会有那么扯的事情吧,我从口袋伸出手来,摊在他面前。一双很普通的手。他用诡异的眼神盯着我的手指,说这样就跟伽耶子一样了。伽耶子是谁?他从车篮里的背包拿出数位相机,说想要拍下我的手,虽然莫名其妙,不过我懒得拒绝就答应了。这种危险人物,还是别忤逆他比较好。他看着镜头,按下快门。 “如此一来,你也不能弹钢琴了。”拍完照他这么说。“不过,还是去一下医院比较好喔,这是良心的建议,再见啦。” 就这样走人了,真是奇怪的家伙。浪费不少时间,我加快脚步。 目的地到了。狭窄的田间道路,前方是一块空地,周围有茂密的树丛,圈起的空间让人想到结界。一块像魔法阵的圆形空地,里面不受任何原理跟时间的限制,也就是没有规则的空间。 站在正中央的,是母亲。 手上拿着生锈的来福枪,以及又旧又脏的兔宝宝玩偶。 母亲对我温柔地微笑。 “姊——”我向母亲开口。“我回来了。” “嗯,欢迎回家。”母亲温柔地说:“我也是刚回来呢。” “大家在哪里?” “大家?”母亲偏着头注视兔宝宝。“我不知道你在说谁耶,因为大家…有很多人吧?” “哥哥跟姊姊他们。” “啊…对,对,是说他们嘛。”开朗的声音。“已经死了喔,这些人。” “你杀的吗?” “嗯。” 母亲把玩偶丢在地面上,然后举起来福枪,朝玩偶的头部发射。 鸟群飞散。 玩偶的头部爆开了,成为一堆破布。看来不管任何东西,一旦头损毁了,就失去意义。 “对不起喔。”母亲用伤脑筋的眼神看着我。“让你孤单一个人,很不好过吧?” “不——”我摇摇头。“不要紧的。” “那差不多该走罗。”母亲慢慢收敛起笑容。“我也要沉下去了。” “再见…大姊。” “再见了,保重。” “嗯。” “小梢真难模彷耶——”母亲将来福枪靠在肩上,轻叹口气。“如果是亚以,可能会这么说吧…” 然后对我露出像小孩子恶作剧般的眼神。 我把一切都忘了。 母亲走进森林里,静待一会儿。 枪声响起。 我把一切都忘了。 转身背对空地。 咦?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得赶快回家,准备去上班才行。 然后我睁开眼睛。“然后”?那是从何年何月何日开始算起的?我不知道。算了,无所谓。窗口照进的阳光很刺眼,我从地板上坐起。为什么会睡在地板上呢?背部很僵硬,腰也很痛,人类果然还是应该要睡在柔软的地方,那才是文明的行为。 我连续转动腰部好几下,想要消除全身的僵硬,体内响起骨骼的声音,但僵硬的感觉尚未消除,我又试着把背伸直,仍旧于事无补,只好无奈地望着窗口,太阳很耀眼,已经几点了呢?电子钟显示早上十点0七分,又睡过头了,今天除了工作以外,还有其他非做不可的事情啊。我啧一声,走向洗脸台,突然脚一软,赶紧伸出另一只脚稳住身体。疑似贫血的症状,这是怎么回事?眼睛也有点雾雾的,是因为饮食生活不均衡吗?吃些肝脏补充铁质好了。我边想些无聊的事情边洗脸…其实只是用毛巾擦脸而已。看着镜中的自己,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要把头发拨一拨就可以了。虽然猛打呵欠,但不能再睡了,浪费时间是一种罪恶。 出门后,走了一段路才想到没上锁,但我放着不管。那间屋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只有电脑,没有人会偷麦金塔的。既然好不容易走到这里(离公寓有两公里左右),特地跑回去太麻烦了,我用乐观松懈的想法说服自己安心,让自己进入日常生活的轨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服自己呢?为什么要对自己做心理建设呢?防卫?防卫什么? 对面有个人影推着脚踏车走过来。跟我差不多年纪,应该是高中生吧。时髦的服装配上出色的相貌,使我立刻发挥最擅长的自卑感,身体往右边靠。 “哎呀——”正要擦肩而过时,对方发出惊讶的声音。“不用去医院吗?” “…咦?”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他没有在讲手机,所以刚才的话是对我说的罗?“什么?” “虽然是我下的手,担心也很奇怪,不过你手真的不要紧吗?” 高中生把车停好,是准备跟我聊起来吗?可惜我没办法跟初次见面的人自在地对话,但我也没神经大条到视而不见的地步,于是便跟着停下来。 “请问,你是谁?”总之先问再说。 “我是谁?”他睁大眼睛,僵了一会儿,突然又露出顿悟的表情。“哈,原来如此…真有你的。”说完牵动嘴角笑了笑。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你的大脑已经彻底被破坏,完全没救了呢。” “大脑?” 这家伙想对素昧平生的人说什么?搞不好是个神经病。 “你大姊真是优秀啊。”他用奇特的表情看着我。“即使把记忆还原,隔天一样会全部忘记是吗?”说完按了下龙头上的车铃。“你要这样子逃避下去吗?这样就能满足了吗?这种生存方式真的好吗?” “你认错人了。”我想尽快结束这个莫名其妙的对话。“不好意思,我…” “嗯,对啊,我好像认错人了,抱歉罗。” “不会。” 我正要踏出脚步,他又喊等一下。 “虽然听起来很突兀,不过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的确很突兀,难道这家伙是新来的算命师,想要藉着看手相跟我索费吗?应该不会有那么扯的事情吧,我从口袋伸出手来,摊在他面前。一双很普通的手。他用诡异的眼神盯着我的手指,说这样就跟伽耶子一样了。伽耶子是谁?他从车篮里的背包拿出数位相机,说想要拍下我的手,虽然莫名其妙,不过我懒得拒绝就答应了。这种危险人物,还是别忤逆他比较好。他看着镜头,按下快门。 “如此一来,你也不能弹钢琴了。”拍完照他这么说。“不过,还是去一下医院比较好喔,这是良心的建议,再见啦。” 就这样走人了,真是奇怪的家伙。浪费不少时间,我加快脚步。 目的地到了。狭窄的田间道路,前方是一块空地,周围有茂密的树丛,圈起的空间让人想到结界。一块像魔法阵的圆形空地,里面不受任何原理跟时间的限制,也就是没有规则的空间。 站在正中央的,是母亲。 手上拿着生锈的来福枪,以及又旧又脏的兔宝宝玩偶。 母亲对我温柔地微笑。 “姊——”我向母亲开口。“我回来了。” “嗯,欢迎回家。”母亲温柔地说:“我也是刚回来呢。” “大家在哪里?” “大家?”母亲偏着头注视兔宝宝。“我不知道你在说谁耶,因为大家…有很多人吧?” “哥哥跟姊姊他们。” “啊…对,对,是说他们嘛。”开朗的声音。“已经死了喔,这些人。” “你杀的吗?” “嗯。” 母亲把玩偶丢在地面上,然后举起来福枪,朝玩偶的头部发射。 鸟群飞散。 玩偶的头部爆开了,成为一堆破布。看来不管任何东西,一旦头损毁了,就失去意义。 “对不起喔。”母亲用伤脑筋的眼神看着我。“让你孤单一个人,很不好过吧?” “不——”我摇摇头。“不要紧的。” “那差不多该走罗。”母亲慢慢收敛起笑容。“我也要沉下去了。” “再见…大姊。” “再见了,保重。” “嗯。” “小梢真难模彷耶——”母亲将来福枪靠在肩上,轻叹口气。“如果是亚以,可能会这么说吧…” 然后对我露出像小孩子恶作剧般的眼神。 我把一切都忘了。 母亲走进森林里,静待一会儿。 枪声响起。 我把一切都忘了。 转身背对空地。 咦?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得赶快回家,准备去上班才行。 然后我睁开眼睛。“然后”?那是从何年何月何日开始算起的?我不知道。算了,无所谓。窗口照进的阳光很刺眼,我从地板上坐起。为什么会睡在地板上呢?背部很僵硬,腰也很痛,人类果然还是应该要睡在柔软的地方,那才是文明的行为。 我连续转动腰部好几下,想要消除全身的僵硬,体内响起骨骼的声音,但僵硬的感觉尚未消除,我又试着把背伸直,仍旧于事无补,只好无奈地望着窗口,太阳很耀眼,已经几点了呢?电子钟显示早上十点0七分,又睡过头了,今天除了工作以外,还有其他非做不可的事情啊。我啧一声,走向洗脸台,突然脚一软,赶紧伸出另一只脚稳住身体。疑似贫血的症状,这是怎么回事?眼睛也有点雾雾的,是因为饮食生活不均衡吗?吃些肝脏补充铁质好了。我边想些无聊的事情边洗脸…其实只是用毛巾擦脸而已。看着镜中的自己,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要把头发拨一拨就可以了。虽然猛打呵欠,但不能再睡了,浪费时间是一种罪恶。 出门后,走了一段路才想到没上锁,但我放着不管。那间屋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只有电脑,没有人会偷麦金塔的。既然好不容易走到这里(离公寓有两公里左右),特地跑回去太麻烦了,我用乐观松懈的想法说服自己安心,让自己进入日常生活的轨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服自己呢?为什么要对自己做心理建设呢?防卫?防卫什么? 对面有个人影推着脚踏车走过来。跟我差不多年纪,应该是高中生吧。时髦的服装配上出色的相貌,使我立刻发挥最擅长的自卑感,身体往右边靠。 “哎呀——”正要擦肩而过时,对方发出惊讶的声音。“不用去医院吗?” “…咦?”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他没有在讲手机,所以刚才的话是对我说的罗?“什么?” “虽然是我下的手,担心也很奇怪,不过你手真的不要紧吗?” 高中生把车停好,是准备跟我聊起来吗?可惜我没办法跟初次见面的人自在地对话,但我也没神经大条到视而不见的地步,于是便跟着停下来。 “请问,你是谁?”总之先问再说。 “我是谁?”他睁大眼睛,僵了一会儿,突然又露出顿悟的表情。“哈,原来如此…真有你的。”说完牵动嘴角笑了笑。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你的大脑已经彻底被破坏,完全没救了呢。” “大脑?” 这家伙想对素昧平生的人说什么?搞不好是个神经病。 “你大姊真是优秀啊。”他用奇特的表情看着我。“即使把记忆还原,隔天一样会全部忘记是吗?”说完按了下龙头上的车铃。“你要这样子逃避下去吗?这样就能满足了吗?这种生存方式真的好吗?” “你认错人了。”我想尽快结束这个莫名其妙的对话。“不好意思,我…” “嗯,对啊,我好像认错人了,抱歉罗。” “不会。” 我正要踏出脚步,他又喊等一下。 “虽然听起来很突兀,不过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的确很突兀,难道这家伙是新来的算命师,想要藉着看手相跟我索费吗?应该不会有那么扯的事情吧,我从口袋伸出手来,摊在他面前。一双很普通的手。他用诡异的眼神盯着我的手指,说这样就跟伽耶子一样了。伽耶子是谁?他从车篮里的背包拿出数位相机,说想要拍下我的手,虽然莫名其妙,不过我懒得拒绝就答应了。这种危险人物,还是别忤逆他比较好。他看着镜头,按下快门。 “如此一来,你也不能弹钢琴了。”拍完照他这么说。“不过,还是去一下医院比较好喔,这是良心的建议,再见啦。” 就这样走人了,真是奇怪的家伙。浪费不少时间,我加快脚步。 目的地到了。狭窄的田间道路,前方是一块空地,周围有茂密的树丛,圈起的空间让人想到结界。一块像魔法阵的圆形空地,里面不受任何原理跟时间的限制,也就是没有规则的空间。 站在正中央的,是母亲。 手上拿着生锈的来福枪,以及又旧又脏的兔宝宝玩偶。 母亲对我温柔地微笑。 “姊——”我向母亲开口。“我回来了。” “嗯,欢迎回家。”母亲温柔地说:“我也是刚回来呢。” “大家在哪里?” “大家?”母亲偏着头注视兔宝宝。“我不知道你在说谁耶,因为大家…有很多人吧?” “哥哥跟姊姊他们。” “啊…对,对,是说他们嘛。”开朗的声音。“已经死了喔,这些人。” “你杀的吗?” “嗯。” 母亲把玩偶丢在地面上,然后举起来福枪,朝玩偶的头部发射。 鸟群飞散。 玩偶的头部爆开了,成为一堆破布。看来不管任何东西,一旦头损毁了,就失去意义。 “对不起喔。”母亲用伤脑筋的眼神看着我。“让你孤单一个人,很不好过吧?” “不——”我摇摇头。“不要紧的。” “那差不多该走罗。”母亲慢慢收敛起笑容。“我也要沉下去了。” “再见…大姊。” “再见了,保重。” “嗯。” “小梢真难模彷耶——”母亲将来福枪靠在肩上,轻叹口气。“如果是亚以,可能会这么说吧…” 然后对我露出像小孩子恶作剧般的眼神。 我把一切都忘了。 母亲走进森林里,静待一会儿。 枪声响起。 我把一切都忘了。 转身背对空地。 咦?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得赶快回家,准备去上班才行。 然后我睁开眼睛。“然后”?那是从何年何月何日开始算起的?我不知道。算了,无所谓。窗口照进的阳光很刺眼,我从地板上坐起。为什么会睡在地板上呢?背部很僵硬,腰也很痛,人类果然还是应该要睡在柔软的地方,那才是文明的行为。 我连续转动腰部好几下,想要消除全身的僵硬,体内响起骨骼的声音,但僵硬的感觉尚未消除,我又试着把背伸直,仍旧于事无补,只好无奈地望着窗口,太阳很耀眼,已经几点了呢?电子钟显示早上十点0七分,又睡过头了,今天除了工作以外,还有其他非做不可的事情啊。我啧一声,走向洗脸台,突然脚一软,赶紧伸出另一只脚稳住身体。疑似贫血的症状,这是怎么回事?眼睛也有点雾雾的,是因为饮食生活不均衡吗?吃些肝脏补充铁质好了。我边想些无聊的事情边洗脸…其实只是用毛巾擦脸而已。看着镜中的自己,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要把头发拨一拨就可以了。虽然猛打呵欠,但不能再睡了,浪费时间是一种罪恶。 出门后,走了一段路才想到没上锁,但我放着不管。那间屋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只有电脑,没有人会偷麦金塔的。既然好不容易走到这里(离公寓有两公里左右),特地跑回去太麻烦了,我用乐观松懈的想法说服自己安心,让自己进入日常生活的轨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服自己呢?为什么要对自己做心理建设呢?防卫?防卫什么? 对面有个人影推着脚踏车走过来。跟我差不多年纪,应该是高中生吧。时髦的服装配上出色的相貌,使我立刻发挥最擅长的自卑感,身体往右边靠。 “哎呀——”正要擦肩而过时,对方发出惊讶的声音。“不用去医院吗?” “…咦?”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他没有在讲手机,所以刚才的话是对我说的罗?“什么?” “虽然是我下的手,担心也很奇怪,不过你手真的不要紧吗?” 高中生把车停好,是准备跟我聊起来吗?可惜我没办法跟初次见面的人自在地对话,但我也没神经大条到视而不见的地步,于是便跟着停下来。 “请问,你是谁?”总之先问再说。 “我是谁?”他睁大眼睛,僵了一会儿,突然又露出顿悟的表情。“哈,原来如此…真有你的。”说完牵动嘴角笑了笑。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你的大脑已经彻底被破坏,完全没救了呢。” “大脑?” 这家伙想对素昧平生的人说什么?搞不好是个神经病。 “你大姊真是优秀啊。”他用奇特的表情看着我。“即使把记忆还原,隔天一样会全部忘记是吗?”说完按了下龙头上的车铃。“你要这样子逃避下去吗?这样就能满足了吗?这种生存方式真的好吗?” “你认错人了。”我想尽快结束这个莫名其妙的对话。“不好意思,我…” “嗯,对啊,我好像认错人了,抱歉罗。” “不会。” 我正要踏出脚步,他又喊等一下。 “虽然听起来很突兀,不过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的确很突兀,难道这家伙是新来的算命师,想要藉着看手相跟我索费吗?应该不会有那么扯的事情吧,我从口袋伸出手来,摊在他面前。一双很普通的手。他用诡异的眼神盯着我的手指,说这样就跟伽耶子一样了。伽耶子是谁?他从车篮里的背包拿出数位相机,说想要拍下我的手,虽然莫名其妙,不过我懒得拒绝就答应了。这种危险人物,还是别忤逆他比较好。他看着镜头,按下快门。 “如此一来,你也不能弹钢琴了。”拍完照他这么说。“不过,还是去一下医院比较好喔,这是良心的建议,再见啦。” 就这样走人了,真是奇怪的家伙。浪费不少时间,我加快脚步。 目的地到了。狭窄的田间道路,前方是一块空地,周围有茂密的树丛,圈起的空间让人想到结界。一块像魔法阵的圆形空地,里面不受任何原理跟时间的限制,也就是没有规则的空间。 站在正中央的,是母亲。 手上拿着生锈的来福枪,以及又旧又脏的兔宝宝玩偶。 母亲对我温柔地微笑。 “姊——”我向母亲开口。“我回来了。” “嗯,欢迎回家。”母亲温柔地说:“我也是刚回来呢。” “大家在哪里?” “大家?”母亲偏着头注视兔宝宝。“我不知道你在说谁耶,因为大家…有很多人吧?” “哥哥跟姊姊他们。” “啊…对,对,是说他们嘛。”开朗的声音。“已经死了喔,这些人。” “你杀的吗?” “嗯。” 母亲把玩偶丢在地面上,然后举起来福枪,朝玩偶的头部发射。 鸟群飞散。 玩偶的头部爆开了,成为一堆破布。看来不管任何东西,一旦头损毁了,就失去意义。 “对不起喔。”母亲用伤脑筋的眼神看着我。“让你孤单一个人,很不好过吧?” “不——”我摇摇头。“不要紧的。” “那差不多该走罗。”母亲慢慢收敛起笑容。“我也要沉下去了。” “再见…大姊。” “再见了,保重。” “嗯。” “小梢真难模彷耶——”母亲将来福枪靠在肩上,轻叹口气。“如果是亚以,可能会这么说吧…” 然后对我露出像小孩子恶作剧般的眼神。 我把一切都忘了。 母亲走进森林里,静待一会儿。 枪声响起。 我把一切都忘了。 转身背对空地。 咦?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得赶快回家,准备去上班才行。 然后我睁开眼睛。“然后”?那是从何年何月何日开始算起的?我不知道。算了,无所谓。窗口照进的阳光很刺眼,我从地板上坐起。为什么会睡在地板上呢?背部很僵硬,腰也很痛,人类果然还是应该要睡在柔软的地方,那才是文明的行为。 我连续转动腰部好几下,想要消除全身的僵硬,体内响起骨骼的声音,但僵硬的感觉尚未消除,我又试着把背伸直,仍旧于事无补,只好无奈地望着窗口,太阳很耀眼,已经几点了呢?电子钟显示早上十点0七分,又睡过头了,今天除了工作以外,还有其他非做不可的事情啊。我啧一声,走向洗脸台,突然脚一软,赶紧伸出另一只脚稳住身体。疑似贫血的症状,这是怎么回事?眼睛也有点雾雾的,是因为饮食生活不均衡吗?吃些肝脏补充铁质好了。我边想些无聊的事情边洗脸…其实只是用毛巾擦脸而已。看着镜中的自己,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要把头发拨一拨就可以了。虽然猛打呵欠,但不能再睡了,浪费时间是一种罪恶。 出门后,走了一段路才想到没上锁,但我放着不管。那间屋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只有电脑,没有人会偷麦金塔的。既然好不容易走到这里(离公寓有两公里左右),特地跑回去太麻烦了,我用乐观松懈的想法说服自己安心,让自己进入日常生活的轨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服自己呢?为什么要对自己做心理建设呢?防卫?防卫什么? 对面有个人影推着脚踏车走过来。跟我差不多年纪,应该是高中生吧。时髦的服装配上出色的相貌,使我立刻发挥最擅长的自卑感,身体往右边靠。 “哎呀——”正要擦肩而过时,对方发出惊讶的声音。“不用去医院吗?” “…咦?”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他没有在讲手机,所以刚才的话是对我说的罗?“什么?” “虽然是我下的手,担心也很奇怪,不过你手真的不要紧吗?” 高中生把车停好,是准备跟我聊起来吗?可惜我没办法跟初次见面的人自在地对话,但我也没神经大条到视而不见的地步,于是便跟着停下来。 “请问,你是谁?”总之先问再说。 “我是谁?”他睁大眼睛,僵了一会儿,突然又露出顿悟的表情。“哈,原来如此…真有你的。”说完牵动嘴角笑了笑。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你的大脑已经彻底被破坏,完全没救了呢。” “大脑?” 这家伙想对素昧平生的人说什么?搞不好是个神经病。 “你大姊真是优秀啊。”他用奇特的表情看着我。“即使把记忆还原,隔天一样会全部忘记是吗?”说完按了下龙头上的车铃。“你要这样子逃避下去吗?这样就能满足了吗?这种生存方式真的好吗?” “你认错人了。”我想尽快结束这个莫名其妙的对话。“不好意思,我…” “嗯,对啊,我好像认错人了,抱歉罗。” “不会。” 我正要踏出脚步,他又喊等一下。 “虽然听起来很突兀,不过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的确很突兀,难道这家伙是新来的算命师,想要藉着看手相跟我索费吗?应该不会有那么扯的事情吧,我从口袋伸出手来,摊在他面前。一双很普通的手。他用诡异的眼神盯着我的手指,说这样就跟伽耶子一样了。伽耶子是谁?他从车篮里的背包拿出数位相机,说想要拍下我的手,虽然莫名其妙,不过我懒得拒绝就答应了。这种危险人物,还是别忤逆他比较好。他看着镜头,按下快门。 “如此一来,你也不能弹钢琴了。”拍完照他这么说。“不过,还是去一下医院比较好喔,这是良心的建议,再见啦。” 就这样走人了,真是奇怪的家伙。浪费不少时间,我加快脚步。 目的地到了。狭窄的田间道路,前方是一块空地,周围有茂密的树丛,圈起的空间让人想到结界。一块像魔法阵的圆形空地,里面不受任何原理跟时间的限制,也就是没有规则的空间。 站在正中央的,是母亲。 手上拿着生锈的来福枪,以及又旧又脏的兔宝宝玩偶。 母亲对我温柔地微笑。 “姊——”我向母亲开口。“我回来了。” “嗯,欢迎回家。”母亲温柔地说:“我也是刚回来呢。” “大家在哪里?” “大家?”母亲偏着头注视兔宝宝。“我不知道你在说谁耶,因为大家…有很多人吧?” “哥哥跟姊姊他们。” “啊…对,对,是说他们嘛。”开朗的声音。“已经死了喔,这些人。” “你杀的吗?” “嗯。” 母亲把玩偶丢在地面上,然后举起来福枪,朝玩偶的头部发射。 鸟群飞散。 玩偶的头部爆开了,成为一堆破布。看来不管任何东西,一旦头损毁了,就失去意义。 “对不起喔。”母亲用伤脑筋的眼神看着我。“让你孤单一个人,很不好过吧?” “不——”我摇摇头。“不要紧的。” “那差不多该走罗。”母亲慢慢收敛起笑容。“我也要沉下去了。” “再见…大姊。” “再见了,保重。” “嗯。” “小梢真难模彷耶——”母亲将来福枪靠在肩上,轻叹口气。“如果是亚以,可能会这么说吧…” 然后对我露出像小孩子恶作剧般的眼神。 我把一切都忘了。 母亲走进森林里,静待一会儿。 枪声响起。 我把一切都忘了。 转身背对空地。 咦?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得赶快回家,准备去上班才行。 然后我睁开眼睛。“然后”?那是从何年何月何日开始算起的?我不知道。算了,无所谓。窗口照进的阳光很刺眼,我从地板上坐起。为什么会睡在地板上呢?背部很僵硬,腰也很痛,人类果然还是应该要睡在柔软的地方,那才是文明的行为。 我连续转动腰部好几下,想要消除全身的僵硬,体内响起骨骼的声音,但僵硬的感觉尚未消除,我又试着把背伸直,仍旧于事无补,只好无奈地望着窗口,太阳很耀眼,已经几点了呢?电子钟显示早上十点0七分,又睡过头了,今天除了工作以外,还有其他非做不可的事情啊。我啧一声,走向洗脸台,突然脚一软,赶紧伸出另一只脚稳住身体。疑似贫血的症状,这是怎么回事?眼睛也有点雾雾的,是因为饮食生活不均衡吗?吃些肝脏补充铁质好了。我边想些无聊的事情边洗脸…其实只是用毛巾擦脸而已。看着镜中的自己,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只要把头发拨一拨就可以了。虽然猛打呵欠,但不能再睡了,浪费时间是一种罪恶。 出门后,走了一段路才想到没上锁,但我放着不管。那间屋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只有电脑,没有人会偷麦金塔的。既然好不容易走到这里(离公寓有两公里左右),特地跑回去太麻烦了,我用乐观松懈的想法说服自己安心,让自己进入日常生活的轨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说服自己呢?为什么要对自己做心理建设呢?防卫?防卫什么? 对面有个人影推着脚踏车走过来。跟我差不多年纪,应该是高中生吧。时髦的服装配上出色的相貌,使我立刻发挥最擅长的自卑感,身体往右边靠。 “哎呀——”正要擦肩而过时,对方发出惊讶的声音。“不用去医院吗?” “…咦?”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他没有在讲手机,所以刚才的话是对我说的罗?“什么?” “虽然是我下的手,担心也很奇怪,不过你手真的不要紧吗?” 高中生把车停好,是准备跟我聊起来吗?可惜我没办法跟初次见面的人自在地对话,但我也没神经大条到视而不见的地步,于是便跟着停下来。 “请问,你是谁?”总之先问再说。 “我是谁?”他睁大眼睛,僵了一会儿,突然又露出顿悟的表情。“哈,原来如此…真有你的。”说完牵动嘴角笑了笑。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你的大脑已经彻底被破坏,完全没救了呢。” “大脑?” 这家伙想对素昧平生的人说什么?搞不好是个神经病。 “你大姊真是优秀啊。”他用奇特的表情看着我。“即使把记忆还原,隔天一样会全部忘记是吗?”说完按了下龙头上的车铃。“你要这样子逃避下去吗?这样就能满足了吗?这种生存方式真的好吗?” “你认错人了。”我想尽快结束这个莫名其妙的对话。“不好意思,我…” “嗯,对啊,我好像认错人了,抱歉罗。” “不会。” 我正要踏出脚步,他又喊等一下。 “虽然听起来很突兀,不过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的确很突兀,难道这家伙是新来的算命师,想要藉着看手相跟我索费吗?应该不会有那么扯的事情吧,我从口袋伸出手来,摊在他面前。一双很普通的手。他用诡异的眼神盯着我的手指,说这样就跟伽耶子一样了。伽耶子是谁?他从车篮里的背包拿出数位相机,说想要拍下我的手,虽然莫名其妙,不过我懒得拒绝就答应了。这种危险人物,还是别忤逆他比较好。他看着镜头,按下快门。 “如此一来,你也不能弹钢琴了。”拍完照他这么说。“不过,还是去一下医院比较好喔,这是良心的建议,再见啦。” 就这样走人了,真是奇怪的家伙。浪费不少时间,我加快脚步。 目的地到了。狭窄的田间道路,前方是一块空地,周围有茂密的树丛,圈起的空间让人想到结界。一块像魔法阵的圆形空地,里面不受任何原理跟时间的限制,也就是没有规则的空间。 站在正中央的,是母亲。 手上拿着生锈的来福枪,以及又旧又脏的兔宝宝玩偶。 母亲对我温柔地微笑。 “姊——”我向母亲开口。“我回来了。” “嗯,欢迎回家。”母亲温柔地说:“我也是刚回来呢。” “大家在哪里?” “大家?”母亲偏着头注视兔宝宝。“我不知道你在说谁耶,因为大家…有很多人吧?” “哥哥跟姊姊他们。” “啊…对,对,是说他们嘛。”开朗的声音。“已经死了喔,这些人。” “你杀的吗?” “嗯。” 母亲把玩偶丢在地面上,然后举起来福枪,朝玩偶的头部发射。 鸟群飞散。 玩偶的头部爆开了,成为一堆破布。看来不管任何东西,一旦头损毁了,就失去意义。 “对不起喔。”母亲用伤脑筋的眼神看着我。“让你孤单一个人,很不好过吧?” “不——”我摇摇头。“不要紧的。” “那差不多该走罗。”母亲慢慢收敛起笑容。“我也要沉下去了。” “再见…大姊。” “再见了,保重。” “嗯。” “小梢真难模彷耶——”母亲将来福枪靠在肩上,轻叹口气。“如果是亚以,可能会这么说吧…” 然后对我露出像小孩子恶作剧般的眼神。 我把一切都忘了。 母亲走进森林里,静待一会儿。 枪声响起。 我把一切都忘了。 转身背对空地。 咦?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得赶快回家,准备去上班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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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错人了。”我想尽快结束这个莫名其妙的对话。“不好意思,我…” “嗯,对啊,我好像认错人了,抱歉罗。” “不会。” 我正要踏出脚步,他又喊等一下。 “虽然听起来很突兀,不过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的确很突兀,难道这家伙是新来的算命师,想要藉着看手相跟我索费吗?应该不会有那么扯的事情吧,我从口袋伸出手来,摊在他面前。一双很普通的手。他用诡异的眼神盯着我的手指,说这样就跟伽耶子一样了。伽耶子是谁?他从车篮里的背包拿出数位相机,说想要拍下我的手,虽然莫名其妙,不过我懒得拒绝就答应了。这种危险人物,还是别忤逆他比较好。他看着镜头,按下快门。 “如此一来,你也不能弹钢琴了。”拍完照他这么说。“不过,还是去一下医院比较好喔,这是良心的建议,再见啦。” 就这样走人了,真是奇怪的家伙。浪费不少时间,我加快脚步。 目的地到了。狭窄的田间道路,前方是一块空地,周围有茂密的树丛,圈起的空间让人想到结界。一块像魔法阵的圆形空地,里面不受任何原理跟时间的限制,也就是没有规则的空间。 站在正中央的,是母亲。 手上拿着生锈的来福枪,以及又旧又脏的兔宝宝玩偶。 母亲对我温柔地微笑。 “姊——”我向母亲开口。“我回来了。” “嗯,欢迎回家。”母亲温柔地说:“我也是刚回来呢。” “大家在哪里?” “大家?”母亲偏着头注视兔宝宝。“我不知道你在说谁耶,因为大家…有很多人吧?” “哥哥跟姊姊他们。” “啊…对,对,是说他们嘛。”开朗的声音。“已经死了喔,这些人。” “你杀的吗?” “嗯。” 母亲把玩偶丢在地面上,然后举起来福枪,朝玩偶的头部发射。 鸟群飞散。 玩偶的头部爆开了,成为一堆破布。看来不管任何东西,一旦头损毁了,就失去意义。 “对不起喔。”母亲用伤脑筋的眼神看着我。“让你孤单一个人,很不好过吧?” “不——”我摇摇头。“不要紧的。” “那差不多该走罗。”母亲慢慢收敛起笑容。“我也要沉下去了。” “再见…大姊。” “再见了,保重。” “嗯。” “小梢真难模彷耶——”母亲将来福枪靠在肩上,轻叹口气。“如果是亚以,可能会这么说吧…” 然后对我露出像小孩子恶作剧般的眼神。 我把一切都忘了。 母亲走进森林里,静待一会儿。 枪声响起。 我把一切都忘了。 转身背对空地。 咦?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得赶快回家,准备去上班才行。 序 台版 转自 棒槌学堂·逆思流录入小组 录入:miwa 「糟糕!他要跳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朝运动场跑过去。 其余三人也追在后面。 运动场上积着雪,非常寒冷,地面又湿又滑。 强纳森跌倒了。 「尤里——!」马斯大喊。 「别跳!」 然同一瞬间,尤里已经跳下去。 雨伞突然被吹翻。 于是尤里啪地一声摔在结冰的地面上。 他结结实实地撞上地面,整个人趴着不动。 耶里希·凯斯特纳(erich kastner)/飞行教室(flying ssroom) 台版 转自 棒槌学堂·逆思流录入小组 录入:miwa 「糟糕!他要跳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朝运动场跑过去。 其余三人也追在后面。 运动场上积着雪,非常寒冷,地面又湿又滑。 强纳森跌倒了。 「尤里——!」马斯大喊。 「别跳!」 然同一瞬间,尤里已经跳下去。 雨伞突然被吹翻。 于是尤里啪地一声摔在结冰的地面上。 他结结实实地撞上地面,整个人趴着不动。 耶里希·凯斯特纳(erich kastner)/飞行教室(flying ssroom) 台版 转自 棒槌学堂·逆思流录入小组 录入:miwa 「糟糕!他要跳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朝运动场跑过去。 其余三人也追在后面。 运动场上积着雪,非常寒冷,地面又湿又滑。 强纳森跌倒了。 「尤里——!」马斯大喊。 「别跳!」 然同一瞬间,尤里已经跳下去。 雨伞突然被吹翻。 于是尤里啪地一声摔在结冰的地面上。 他结结实实地撞上地面,整个人趴着不动。 耶里希·凯斯特纳(erich kastner)/飞行教室(flying ssroom) 台版 转自 棒槌学堂·逆思流录入小组 录入:miwa 「糟糕!他要跳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朝运动场跑过去。 其余三人也追在后面。 运动场上积着雪,非常寒冷,地面又湿又滑。 强纳森跌倒了。 「尤里——!」马斯大喊。 「别跳!」 然同一瞬间,尤里已经跳下去。 雨伞突然被吹翻。 于是尤里啪地一声摔在结冰的地面上。 他结结实实地撞上地面,整个人趴着不动。 耶里希·凯斯特纳(erich kastner)/飞行教室(flying ssroom) 台版 转自 棒槌学堂·逆思流录入小组 录入:miwa 「糟糕!他要跳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朝运动场跑过去。 其余三人也追在后面。 运动场上积着雪,非常寒冷,地面又湿又滑。 强纳森跌倒了。 「尤里——!」马斯大喊。 「别跳!」 然同一瞬间,尤里已经跳下去。 雨伞突然被吹翻。 于是尤里啪地一声摔在结冰的地面上。 他结结实实地撞上地面,整个人趴着不动。 耶里希·凯斯特纳(erich kastner)/飞行教室(flying ssroom) 台版 转自 棒槌学堂·逆思流录入小组 录入:miwa 「糟糕!他要跳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朝运动场跑过去。 其余三人也追在后面。 运动场上积着雪,非常寒冷,地面又湿又滑。 强纳森跌倒了。 「尤里——!」马斯大喊。 「别跳!」 然同一瞬间,尤里已经跳下去。 雨伞突然被吹翻。 于是尤里啪地一声摔在结冰的地面上。 他结结实实地撞上地面,整个人趴着不动。 耶里希·凯斯特纳(erich kastner)/飞行教室(flying ssroom) 台版 转自 棒槌学堂·逆思流录入小组 录入:miwa 「糟糕!他要跳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朝运动场跑过去。 其余三人也追在后面。 运动场上积着雪,非常寒冷,地面又湿又滑。 强纳森跌倒了。 「尤里——!」马斯大喊。 「别跳!」 然同一瞬间,尤里已经跳下去。 雨伞突然被吹翻。 于是尤里啪地一声摔在结冰的地面上。 他结结实实地撞上地面,整个人趴着不动。 耶里希·凯斯特纳(erich kastner)/飞行教室(flying ssroom) 台版 转自 棒槌学堂·逆思流录入小组 录入:miwa 「糟糕!他要跳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朝运动场跑过去。 其余三人也追在后面。 运动场上积着雪,非常寒冷,地面又湿又滑。 强纳森跌倒了。 「尤里——!」马斯大喊。 「别跳!」 然同一瞬间,尤里已经跳下去。 雨伞突然被吹翻。 于是尤里啪地一声摔在结冰的地面上。 他结结实实地撞上地面,整个人趴着不动。 耶里希·凯斯特纳(erich kastner)/飞行教室(flying ssroom) 台版 转自 棒槌学堂·逆思流录入小组 录入:miwa 「糟糕!他要跳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朝运动场跑过去。 其余三人也追在后面。 运动场上积着雪,非常寒冷,地面又湿又滑。 强纳森跌倒了。 「尤里——!」马斯大喊。 「别跳!」 然同一瞬间,尤里已经跳下去。 雨伞突然被吹翻。 于是尤里啪地一声摔在结冰的地面上。 他结结实实地撞上地面,整个人趴着不动。 耶里希·凯斯特纳(erich kastner)/飞行教室(flying ssroom) 第一章「地震与生存」 哇,好神奇,居然掉到这么深的洞里,比起来摔到楼梯下已经不算什么了呢。 (路易斯·卡罗/爱丽丝梦游仙境) 早上十点三十四分 六月六日,对任何人而言,都只不过是三百六十五田其中的一天而已。市立苍叶国中二年五班的四十一名学生刚上完第二节课,大家在下课时间里热热闹闹地聊着各种话题,讨论唱ktv或是去约会以及电视节目还有成绩单等等……突然,教室开始剧烈摇晃,窗户玻璃破了、墙壁产生龟裂,连地板上的瓷砖都碎开来。 而正在跟同学争辩附近哪一家蛋糕店最好吃的我……镜佐奈,立刻反射性地躲到桌子底下。由于震动太过强烈,整张桌子都在摇晃,结果我的课本、笔记薄、还有最喜欢的粉红色美乐蒂笔袋,全部都掉到地上。 当然,灾情还不只是这样,教室前方的老旧黑板整块剥落,柜子上的电视机也摔得零件四散,而讲桌上的花瓶更是直接砸向地板,化为一块块的玻璃碎片。现场彻底遭到破坏,毫无妥协余地,毫不留情、压到性的破坏。这么夸张的震动,根本不叫地震,简直像是地球毁灭的前奏曲。而无法抵抗的我们,就只能乖乖躲起来,缩着身体耐心等候震动结束。 平常即使对防灾演习的效果抱持怀疑的态度,我仍然会确实参加,当然,也有人并非如此。我看到一个女同学,对突如其来的天摇地动根本不知所措,只能抱着头趴在地板上拼命尖叫……那是几秒钟前还在跟我们一起讨论蛋糕店话题的小遥,此刻正趴在地板上哭泣。她用双手抱住绑着马尾的后脑,但其实等于没有任何掩护。而在小遥的正上方,一支日光灯管只靠两条虚弱的电线吊着,摇摇欲坠。 「快过来!」 我立刻从桌子底下伸出手,但小遥就像拨浪鼓一样,满脸鼻涕眼泪地对着我猛摇头。灯管越晃越严重了,我继续朝她大喊,叫她快过来。小遥似乎终于听懂了,边哭便朝我伸出手。还差一点,就快碰到了,十公分、五公分、三公分……就在这时候,一种跟刚才截然不同的冲击瞬间来袭。 全身充满不舒服的异样感觉,下一秒钟,二年五班的教室里的所有物体都漂浮起来了。 震倒的桌子、摔翻的椅子、散落的玻璃碎片、掉在地上的书包、以及班上所有的人全部都浮在半空中,仿佛陷入无重力状态一般。 就连我也浮在空中,及肩的黑发轻轻飘起,最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穿的超短制服裙也飞起来,但我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担心曝光的事情,因为再继续往上飘……就要撞到天花板了。我立刻伸出右手抓住窗框,经过先前的震动,窗户的玻璃已经破裂,尖锐的碎片刺进我的手指,似乎还听到了手被割开的声音……应该是错觉吧,一定是的。 破坏声。 结束声。 像是一切都遭到破坏,一切都画上休止符,又像是有什么即将要开始,某种充满压迫感的声音在周围响起,然而这么细微的声音应该根本听不见才对。 右手承担着全身的重量,使得玻璃碎片越刺越深,割开皮肤肌肉甚至是神经,直接刺到骨头上。一种尖锐的感觉传来,引发体内一股灼热的猛烈痛觉,但我并没有松开手,因为直觉告诉我,一旦松手,后果会非常惨不忍睹。我的个性就是,只要关系到「生死存亡」就完全相信直觉。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求生的,都是靠这样活下来的。 意外发生得突然,结束得也很突然。 我撞到桌子,就像被小孩子丢弃的玩具般,背部重重摔到地面上,痛得我头昏眼花,开始耳鸣。每呼吸一次,空气就刮过喉咙,引起作呕的反应。好痛,痛死了,我常听人家说,女人对痛苦的的忍受力特别强,结果根本是鬼扯嘛。 但我还是硬撑起身体,检查全身上下最痛的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跟小指的第一节下面都裂开了,肉完全被割破,露出里面的骨头。不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我整只手掌,还蔓延到地板上,虽然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留这么多血,但我并没有被吓得晕过去,反而很谨慎地拉好裙子盖住大腿,在一阵阵灼热的剧痛中,沉静地站起身来。 然后我发现到,教室变暗了。 既然是刚上完第二节课,照理说应该才早上十点多而已,再加上今天又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教室不可能会一片阴暗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发生日全食了吗?可是没有听说二零零五年六月六日会出现日全食吧?昨天电视新闻也没有提过啊。该不会是世界末日来临?我聚精会神观察周遭,发现所有的窗户都被某种诡异的黑色给遮盖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真的像世界末日一样。 这一切的态势超越了我的理解能力,完全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也失去了理解的心力。此刻我的大脑距离崩溃就在咫尺之间,而求生的本能正拼命要将濒临崩溃的大脑唤醒,不停地不停地对自己呼喊,希望恢复正常的逻辑。 去观察,去思考,去理解,就算做不到也要想办法让自己活动,不能一直呆站在这里,否则永远也回不到正常的。 正常。 没错……今天早上是个极为普通的开始——被妈妈叫醒,吃土司配培根蛋,边刷牙边看天气预报,把哥哥的叨念当耳边风,在佛桌前合掌,然后出门,到达教室,上课,聊天,继续上课,继续聊天,然后……然后就莫名其妙变成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会这样问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人总是以为平稳的生活会永远持续下去,这是人类共同的天性。即使电视上跟报纸上充满了各种意外事件跟命案,每个人都还是认为只有自己不会遇上灾难,只有自己不会遇上坠机事件,只有自己不会遇上恐怖攻击,只有自己不会只有自己不会,没来由地相信只有自己不会。 说来可耻……我也不例外,也是这种天真的人种之一。不过精神状态已经在求生本能的呼喊下恢复到一定程度,我环顾教室,设法面对现实。 眼前是……非常非常严重的惨况。 损坏的损坏,崩塌的崩塌,倒下的倒下,混乱的混乱——桌面已经裂开,椅子的四支脚都弯曲,地板上瓷砖脱落粉碎,原本贴在墙上的课表跟名单四处飞散,日光灯更是掉得一根都不剩。 毁坏。 这是所有物体的最终归属。 当然……人类也不例外。 班上同学都倒在血泊忠。很明显地,已经死了。 我用空洞的眼神凝视地上的尸体,事实上,心理完全没有浮现任何情绪。因为我怎么也无法想象,眼前这个头颅破裂脑浆流出的尸体,会是常常在一百公尺赛跑拿冠军的那个爱笑的中野同学;我怎么也无法想象,眼前这具四肢都朝诡异方向扭曲的尸体,会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将来梦想要成为模特的泽田同学;我更是无法想象,眼前被玻璃碎片刺得遍体鳞伤,还在喷出鲜血的尸体,会是那个喜欢甜点烹饪,常常瞒着老师带饼干来分给大家吃的宫下同学。 那些可爱的同学,怎么能够……轻易跟眼前的尸体画上等号? 陷入混乱的精神状态,根本无法接受这么突兀的死亡跟诀别。我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因此毫不犹豫地朝着尸体之一走近。 突然间,有东西掉下来,砸到我的背上。 「哇!」我被撞倒在地,以为是天花板崩落,可是又觉得似乎没那么痛,压在我背上的物体,虽然颇具重量,确实柔软的。「……是软的?」 不好的预感。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摸摸看背上的东西,果真是柔软的触感。手继续往下摸,接着摸到布料,我全身冒出冷汗,翻过身来,让背上的东西滑落到地板上。 答案正是一具女学生的尸体。眉间有一道裂缝,看得见里面的骨头,左眼被木片戳进深处,此刻还在流着血,鼻梁已经粉碎,整个鼻子都不见了。我以为她嘴巴特别大,结果是右脸颊的裂缝直接连到了嘴角。如果头上没有绑着那束马尾,根本不会想到这具尸体就是小遥。 「呜、呜哇,啊——啊……」 我终于有了情绪反应,最先感应到的,就是恐惧。 全身不停颤抖,心跳异常剧烈,耳朵后的血管拼命跳动着,牙齿无法咬合,甚至还把嘴唇咬破,唾液跟鲜血混为一体,从嘴角缓缓流下。 砰—— 突然发出一声巨响,我反射性地抬起头看,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毁坏的课桌椅,崩落的天花板,浑身是血的尸体……这些画面都是经过剧烈冲击后应有的状态,却又有着某种不对劲的感觉。 似乎有点怪怪的。 似乎少了些什么。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教室里响起一连串沉重的声音,犹如铁块坠落的声音。然而掉下来的并非铁块,而是肉块。 是肉块。 也就是,尸体。班上有许多同学,在刚才急速坠落的过程忠,身体被卡在天花板上,而此时砰砰砰砰砰的声响,就是她们一一掉到地板上的声音。二年五班的同学们,就像是树上熟透的水果一样,一个接一个掉了下来。肉块如雨下,尸体如雨下,砰砰砰砰砰砰砰……好恶心的声音! 掉在椅子上,头被铁架戳穿的尸体;掉在灯管碎片上,血肉横飞的尸体;掉在水泥块上,肚破肠流的尸体;头部垂直落地,颅骨碎裂的尸体,两颗眼球还掉出来滚到我脚边。这些坠落的尸体发出恶心的声音,仔细一看,内脏都从口中吐了出来。然后还有尸体陆续往下掉,重叠在其他的尸体上,摔烂的内脏四处飞溅,有的黏到我脸颊上,温温热热的,用手指一抹,散发出浓重的腥臭味。 连尖叫声都发不出来。 此刻的我全身痉挛,拒绝去思考,只是一个抗拒理解的消极生命体。那些同学在不久之前,还活生生地存在着,健康地走动着、吃东西、开玩笑、聊天、争吵,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如今却成为一堆又一堆的肉块。不但是堆积如山的肉块,同时也是一场展览会——肉片标本、内脏标本、血液标本、尸体标本、恶臭标本——一场前所未有的展览会,展示着各种死亡人体的标本。 于是我才认知到一个事实——二年五班的全体学生,除了我以外,全部都死光了。 经过那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激烈开场,无关乎个人意愿,所有的人都死光了。 啊啊真是可恶……心中涌起一阵愤怒加疑惑……为什么大家都要这么轻易地死去,说走就走啊?就连三年前的冬天死于飞机失事的二哥也是一样,还有去年自杀死亡的大姐也是一样。这个世界上的确是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但那不表示我们自己也要急着加入吧?每个人都死得这么简单,像骨牌一样一个接一个倒下去,根本就是不正常嘛。每隔几个月动不动就要参加丧礼也很莫名其妙,连制服都沾上香灰的味道,洗也洗不掉,真的很夸张。 这些日子以来……我周围的世界已经完全疯了! 我按着还在出血的手掌,强忍悲痛,没有眼泪也没有哭泣。阴暗的教室里弥漫着令人无法忍受的尸臭味(这是在难以言喻,只有亲身体验过才会知道),脑中的本能在呼喊,一直待在原地是不会有进展的,我拖着颤抖的双脚,打开门走出教室。 就在此时,走廊的墙壁突然发生土石流,大量的你杀像惊涛骇浪般朝我袭来,已经近在眼前。 果然……我周围的世界已经疯了。 早上十点四十四分 「虽然是很老套的桥段,不过没有其他可以替代的句子,还是将就着用吧……这时候如果换成村上春树笔下的角色,应该要说『唉,真要命』,对不对?」 一楼的校长室同样是满目疮痍,天花板的水晶灯掉到地上,精雕细琢的华丽装饰,此刻都变成散落的玻璃碎片,历代校长的肖像也全部都掉下来。室内唯一还保持正常的东西,就只剩下那张超级气派又超级坚固的大办公桌,正炫耀着屹立不倒的威严感。这根本不是办公桌,是买来当防空洞的吧,坐在桌面上的祁答院浩之想着。 「姐姐,可以出来了,地震已经停了啦。」 听到他的呼唤,桌子底下缓缓爬出一名少女,穿着粉红色burberry蓝标洋装,外加一件高雅的纯白背心,搭配名牌小包包。少女有着娃娃般的美貌,她是浩之的双胞胎姐姐唯香。唯香轻轻抚平带着深蓝色光泽的长发,将椅子拉起来,十分优雅地坐下。 「呃,为什么不来坐我旁边?」 浩之这么问,唯香便用小猫打呵欠般的细微声音回答说,不可以坐在桌子上。千金大小姐果然跟平常人不一样,浩之苦笑着,点头表示同意。他这句「千金大小姐」说得丝毫没有夸张或讽刺的含义,唯香的确是百分之百货真价实的千金大小姐。 祁答院财团——由祁答院砂井门一世奠定事业基础,再由砂井门二世拓展版图,完成现在的规模。有别于三井、三菱、住友、或是安田,这些所谓的「八大财团」,二世与入来院、大宫司、佐仓、小泽等并称为「里财团」,用比较白话的说法,就是五个被公认为背后有黑幕的财团。而浩之跟唯香便是祁答院家族现任总裁祁答院旗清的孙子,两人都是十六岁。 「刚才真的晃得很厉害耶,在北海道居然也会有这种大地震。」浩之环顾校长室,观察灾后的惨状。「不过地震还没什么,其实我比较在意的是外面。」 他看了眼窗口,校长室的外面也同样被黑色包围着。 「姐,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 唯香边拍背心上的灰尘边回答。她的表情毫无变化,仿佛戴着平板的能面具。 「……跟你在一起生活了十六年,我当然没有忘记,姐姐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没表情高手。可是呢,像这个时候,至少也稍微有点被惊吓的感觉吧?」浩之夸张地耸耸肩。「虽然很丢脸,不过老实告诉你,我刚才可是被地震晃得心惊胆跳呢。」 「我也是,很紧张。」唯香依然面无表情。 浩之眯起和姐姐神似的眼睛,套着拖鞋的脚荡来荡去,拿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他低头望着t恤上的摇滚歌手图案,稍微思考几秒钟,随即走向倒塌的书柜。柜子里塞满了资料夹,而校长正压在下面变成肉垫,从地毯上大量的血迹看来,应该是必死无疑了吧。浩之确认过校长已经死亡,接着就来回观看校长室的两扇门,一扇是通往走廊,另一扇则是通往教职员办公室。他边吐出烟雾边打开办公室这扇门,结果黑色的泥沙立刻流进校长室,他又迅速把门关上。 「照这样看来,办公室里那些老师应该全军覆没了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看见水族箱里的蝌蚪死掉一样。 「是活埋吗?」唯香这么问。 「哇,这么恐怖的事,你居然说得这么轻松。」 「你没资格讲我。」 「不一样啊。反正我本来就是这样的角色,根本无所谓,可是姐姐的形象是千金大小姐耶,应该更端庄含蓄一点吧。话说回来,这种没表情没反应的冰山大小姐已经过时了,你不觉的吗?」 唯香对浩之所说的话毫无反应,只是双眼无神地望着窗户。并非她不把人放在眼里,而是这已经成为她的习惯动作。浩之很明白,因此既不生气也不叹气,只说了句我们走吧,便朝走廊那扇门前进。唯香就像小鸭一样跟在后面,拖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脚步很笨拙。连拖鞋都穿不习惯, 真不愧是千金大小姐,浩之想起之前她看到招待客人的拖鞋,还好奇地偏着头问这是什么道具。 「噢——」一走到穿堂,浩之忍不住发出惊呼声。眼前是笼罩在黑暗中不见天日的校舍,墙壁上布满裂痕,左边走廊填满了泥沙,地板掀起,天花板东一个洞西一个洞,沿路更是到处散落着尸体。就在几分钟前还一切如常的景物,全部都消失无踪了,让人充分体会到,正常跟不正常真的就只是一线之隔。这个事实浩之早已经体验过,所以并未陷入恐慌,然而对于自己被卷入怪异的事件当中,仍会有些焦躁。 「啊啊真是够了,真是莫名其妙,我受够了,明明又不是什么推理系列的名侦探,为什么每次都要让我遇到这种事情?」浩之把烟蒂丢在脚边的女学生尸体上作为发泄。「更奇怪的是,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去抓那个什么『斗牛』?爷爷那个老家伙,每次都乱利用自己的孙子,我说得没错吧,姐?竟然利用可爱的孙子去抓一只怪物,搞什么鬼啊。哼,越想越生气,为什么我没有当场拒绝呢……啊,差点忘记是我自己说好的——『呵呵呵,说不定可以跟国中女生谈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耶!太好了~~』——结果就这样答应了。哎呀,我好像变成说话不算话的人,真是糟糕呢,姐姐……咦?」 姐姐失踪了。 看来她根本没有在听刚才的长篇大论,浩之苦笑着四处张望,终于在一片阴影当中发现白色的背心。唯香站在堆满泥沙的入口处,用小动物的眼神看着他,浩之问她站在那里做什么,她指着泥土堆,用蚂蚁搬的微弱声音说,这样就回不了家了。 「如果有火药就可以想办法炸开了吧。」浩之是说真的,对他而言……不,对祁答院财团而言,只要愿意,别说是me262a—2a战斗机了,就连pm—003(注1)也做得出来。「可是我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平常那个大背包也没带来。如果有那个媲美小叮当口袋的包包在,就可以拿出各种道具,问题马上就解决了,可惜我现在两手空空……唉,大家都以为我是个特别的人,其实一切都是错觉,我只不过是个脆弱加虚弱加软弱的综合体,这完全是误会一场。」 这一次唯香虽然有听完他说的话,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若是她酷酷地表示「这么谦卑真不像你呢」或是夸张地说句「唉哟唉哟,浩之弟弟不要难过嘛~~~」,至少还表示有所回应,不过浩之比谁都了解唯香的性格,所以对此完全不抱任何期望。从他懂事那一天起,就知道对姐姐说话等同于是自言自语。 「我要更正,就算有火药可能也没办法。」 浩之说出内心的疑惑。 「这只是我自己的推测,整座学校好像已经埋在地底下了。姐,你仔细看看,那些泥沙是不是都带着水分?这么潮湿,我觉得应该是发生地层液化了。」 「湿湿的……」 「这句话用姐姐的声音说出来,真是让人莫名地兴奋啊。所谓的地层液化,简单讲就是发生地震时,地面受到震动,水分流进砂石跟土壤的空隙间,使得地层变成液体,一种非常奇妙的现象。这座学校应该就是被刚才的地震引起了该死的液化现象,才会埋到地底下吧,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大量的泥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东西都会突然浮在半空中了,那些包围窗口的黑色物体应该就是土壤吧。可恶,到底被埋得多深也不知道,如果这里是地面下四万公尺的话,说不定会遇见地底人呢,蛤蛤,那就一起操纵怪兽兵团好了。」 虽然他说得很轻松,其实心里也明白眼前的情况并不乐观。就算还不清楚确切的深度,至少已经确定整栋大楼被埋在地底下了。不管是要拉上去或是挖出去,都是极为困难的救援行动,他在短短四秒钟之内,有了死亡的觉悟。 「……——……」 听完浩之的推测,唯香放弃出不去的门口,转身朝他的方向走来。四周一片昏暗,看不清楚彼此的表情,但浩之非常明白没有那个必要,反正唯香永远都是面无表情。 「……——……」 「这个三点加三条线的组合是什么?」 「摩斯密码。」 「是sos吗?哇,太神奇了,为什么姐姐会知道这种东西呢?」 「前阵子刚好在听『sos』这首歌,前奏里面有。」 「太让我意外了。」浩之由衷地说。「姐姐居然也会听这种歌,我还以为千金小姐应该都是听德彪西的钢琴作品呢。」 「……——……」 「别担心——」浩之从牛仔裤口袋拿出手机。「好像还收的到讯号的样子,等一下就叫人派雷鸟神机队过来吧。」 「……——……」 「好了啦姐,我已经知道意思了,别再用你的脑电波传送摩斯密码了好吗?」 「………………」 「嗯,这样才乖。」浩之温柔地摸摸唯香的头。「好,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赶快想个办法离开吧。啊,还要先把『斗牛』抓回来,说不定已经死了……不对,应该还没有,那个可爱又可怜的失败品,是不会这么简单就挂掉的。」 上午十点五十分 一楼的整排三年级教室。 其中一间,是三年六班。 江崎彰一被压翻在翻到的课桌椅下,右手在地震中受到重创,但对江崎而言,所谓的「疼痛」,就像史前猿人被拿枪指着太阳穴一样,是毫无感觉的存在。他从桌椅的缝隙间观察室内的状态,光线被泥沙遮掩,眼前一片阴暗,到处都是毁坏的摸样。天花板塌了一部分,日光灯的碎片四处散落,已经无法称之为一间「教室」。 这根本就是……废墟。 完全的、纯粹的,废墟。 江崎知道这里遍布着大量的肉块,一堆穿着学校制服的肉块——那是他的同学们。 自认为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总是瞧不起其他同学的女生;嘴里经常叼着烟,向学弟勒索金钱的男生;每次考试都在全年级前五名,以炫耀成绩为人生意义的资优生;毫不起眼却能迅速躲过各种麻烦事的胆小鬼;喜欢请同学去速食店聚餐的有钱人家千金;四处宣传自己在情人节受到几十盒巧克力的帅哥——这些人全都失去既有的形象,死得非常难看。 江崎踢开桌椅站起身来,开始检查身体各处的状况。衬衫掉了一颗扣子,但并没有看到任何外伤,手脚试着活动几下,也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最后他拿出胸前口袋里的小镜子确认脸部,线条分明的尖下巴跟高鼻子特别显眼,不过白皙的肤色跟沉稳的眼神让自己看起来比较没有攻击性。江崎在青春期少年当中属于另类的少数族群……长相偏中性的人种,就连长及衣领的头发,也成为强调中性特徽的项目。然而他之所以会留长发,并非为了凸显自己的外貌,而是为了遮住额头上那道延伸到右边眉尾的疤痕。 ……一切正常。 江崎确认自己身上没有需要立刻处理的伤口,无论周在环境受到多大的破坏,至少自己完好无缺,就等于一切都正常。 这就是江崎彰一的世界观。 只不过教室里弥漫着犹如癞皮狗般强烈的异味,让人无法忽视,那是班上同学的尸体所散发出来的恶臭。他朝其中一具尸体走进,那名男同学的肚子被椅脚贯穿,流出深红色的鲜血,制服被浸湿,肠子从伤口流出来。这是跟他同一组的福本。 江崎的视线并未停留在鲜血跟肠子这些恶心的地方,而是注视着那张睁大眼睛一脸痛苦,已经快看不出是福本的脸孔。 ……真难理解。 江崎无法理解这种「表情」,怎么看都无法理解。 隐约听到一种细微的呻吟声,他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女同 学,浅褐色的头发绑在脑后……是信浓。她满头大汗,按着出血的肩膀努力试着爬起来,似乎没有注意到背后的江崎。江崎原本想要走过去帮她,却突然发现脚边有一块面纸盒大小的水泥,他把水泥块抓起来,瞄准信浓用力一丢,信浓的手臂被砸中脱臼,整个人撞到墙壁上。她满脸错愕,一时之间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才察觉到现状,放声尖叫。 吵死了。江崎为了阻止她尖叫,便双手伸进她嘴里,使劲一掰,瞬间将上颚跟下颚扯开,发出喀拉的声音。信浓大声哀嚎,江崎觉得她还是很吵,更用力扯断她的下颚,她立刻两眼翻白。江崎将扯断的下颚骨随手一丢,开始将信浓的舌头塞进喉咙里,无视于她唾液四溅眼球充血的惨状,不停把舌头往里塞,好脏的脸孔,真肮脏,江崎觉得很受不了,又抓起血迹斑斑的水泥块,朝她脸部砸下去。 第一下,她全身痉挛;第二下,她全身虚脱;第三下,她全身动也不动了。江崎判定已经不需要再砸第四下,就把水泥块扔开。 他用信浓的裙子擦掉手上的鲜血,再度拿出镜子照自己的脸孔,回想刚才福本跟信浓死亡的表情,试着去模仿。 好奇怪的模样。 江崎觉得很可惜。 「这里这里啦!快点,姐你快过来……哎哟,走很慢耶,把拖鞋脱掉啦……喂你在干什么啊!我是叫你脱鞋子!其他地方不用脱!啊啊抱歉,请原谅你压力过大又缺乏钙质的弟弟,那我一个人去就好,姐留在这边等我把。不可以自己乱跑,要乖乖等我哦。」 远处传来男子大呼小叫的声音,对方正快步朝这里走过来,想必是刚才信浓的尖叫声引起了注意,江崎不希望自己的杀人行为被揭发,于是从地上拿起一块比较大的玻璃碎片,一块角度尖锐的玻璃碎片,可以肯定杀伤力绝对不小。 「你该不会以为我连意外事件的尖叫声跟杀人事件的尖叫声都分辨不出来吧?躲在教室里不出来,是表示和平解决的希望很渺茫吗?」 男子的声音就在教室外面,只隔着一扇门。 「难道你打算埋伏在里面,等我进去再动手把我杀掉?哎呀呀……那你就太没用了,『斗牛』是这么懦弱的人吗?看来我可以轻松抓到人了,虽然没有带红旗子跟长剑,身上穿的还是t恤牛仔裤,不过我就来暂时充当『斗牛士』,好好消灭你吧。让你一根头发一片肉都不剩,彻彻底底被消灭。哈哈,好烂的台词哦。」 江崎仔细听着男子模糊的声音,准备应战。他低头看手中的玻璃碎片,突然想到刚才信浓被打烂的脸孔,觉得还是换个方式杀人比较好。 因为他想看看扭曲的表情。 所以要先找个人来做试验。 ———————————————————————————————————————— 注1:这台是z钢弹中的魔王机体the·o,驾驶员为帕普迪马斯·西罗克 第二章「短暂的探险」 哎呀,今天居然碰到这么多奇怪的事情,明明昨天还一切正常的啊。 (路易斯·卡罗/爱丽丝梦游仙境) 上午十点五十一分 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土石流,也算是很侥幸了。然而看到走廊上遍地的尸体时,瞬间两眼发黑,僵在原地。说来丢脸,我当场就腿软跌坐在走廊上了。毕竟一个没有危机处理能力的小孩子,连续遭遇地震跟尸体还有土石流的冲击,根本就不可能沉着应对的吧。 明知道说出来会遭到同情与嘲笑,但我还是要带着觉悟告白——其实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国中生,没有特殊能力,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十四岁少女。我不会发出气功,没有凶残的双重人格,身上没有藏着几十种暗器,没有因为出车祸脑部受创而失去情感反应,也不是什么无限流武术第三十三代传人,在紧急时刻不会突然拥有超能力,不会操纵火焰,更不会让时间停止,这些特别的事情都与我无缘。我就只是平凡地出生,平凡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已。 来势汹汹的土石流持续往二年五班跟隔壁二年六班涌入,一些被泥沙吞噬的尸体,就像表演跳舞的海豚般起伏旋转。土石流忠夹杂着玻璃碎片跟水泥块,与尸体冲撞摩擦,尸体的头被压烂了,手被割断了,叫被碾开了。从小学时代就跟我很要好的真纪子,头飞出来滚到我脚边,及肩长发沾满泥土,破裂的舌头吐得很长。她瞪大的眼珠子像是随时都要掉出来……不,是已经突出来一半了。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下半身还是一样动弹不得,深蓝色短裙下的细瘦双脚(这不是在炫耀,只是描述事实而已)不停颤抖着,完全无法行动。也就是说,我整个人已经停格了。 物理上的停格。 精神上的停格。 正因为一切都停格了,我才能够伸手去碰触真纪子的头,才敢摸她的脸,甚至还有办法对她说出哇好久不见了这种话。 如果有足够冷静的思考能力跟判断能力,就会清楚地知道这是完全不正常的行为,然而我体内的开关都从on转向off,根本没有想到这些问题。土石流不断逼近,已经堵住走廊,慢慢在我脚下累积,而我却还不以为意地继续对着真纪子喃喃自语,停格在自己的世界里。 「小镜!」 背后有人大声呼唤我,体内的开关瞬间回复到on。在阴暗的走廊另一端……有人正朝这里跑过来,而我也逐渐清醒,终于明白只剩下头的真纪子再也无法和我说话,也察觉到自己的裙底已经走光,更意识到继续站下去会被土石流吞噬。然而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正常,下半身依旧不听使唤。 土石流越来越逼近。 真纪子的脸被淹没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动弹不得。 「小镜!」 那个呼唤我的人,简直就像是被跑车附身一样,用难以想象的速度跑过来。高大的身躯从阴影中浮现,那张瘦长的斯文脸孔似曾相识……是兵藤,一年级时曾跟我同班过的兵藤春雄。他来到我面前(一定看到我的内裤了),将呆坐在地上的我硬拉起来背在背上,我想他肯定有一百八十公分高吧,宽阔的背部让我想起爸爸。兵藤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我居然在他背上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他抱住我僵硬的双脚,立刻在走廊上狂奔,只想尽快脱离土石流的威胁。 被背着跑的我,沿路看到一堆散乱的尸体——麻里、良彦、小米、喵喵、丽莎、真奈美、月冈、久泽、中本、阿拓、小茜、银二、稻本……还有很多很多,几乎都是我认识的脸孔,更有许多是我的好朋友,大家……全部都死了。 我还是哭不出来。 即使很想放声大哭。 上午十点五十二分 三年六班的门被打开了。 江崎藏身在翻倒的桌子后面,悄悄抬起头来观望,虽然整间教室笼罩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还是可以分辨门口站着一名男子。从刚才听到的声音跟眼前的身高来判断,应该是跟自己差不多年纪,而长相……太暗了看不清楚。不过倒是可以清楚看见,对方右手正握着一根约五十公分长的棒状物……是警棍吗? 男子脚步谨慎地走进教室里,由于到处都是尸体跟碎片,加上四周的黑暗造成不便,自己藏匿的位置尚未被察觉,而对方的一举一动都已经被自己掌握住了。 处于优势。江崎知道自己握有比较高的胜算,他花了三秒钟思考那名男子的身份来历以及目的是什么。那家伙是谁?为什么在这种非常时期来找他挑衅? 是目击者吗? 如果是,就不能留活口。 地上掉着一支手机,江崎捡起来丢向黑板,发出砰的一声,男子立刻转头朝着声音来源看过去。江崎抓着桌子,迅速往前冲。 可惜对方的反应太过冷静,随即蹲下身子轻易躲过攻击。 失败。 立场对调。 男子伸出左脚向江崎一踢,利用身体的旋转挥出警棍。江崎还握着桌脚,而警棍的攻击速度极快,来不及用手上的桌子去挡,只能够选择躲开。 视线集中在一点,他紧盯着攻击自己膝盖的警棍……挥过的轨道。腰部移动力发挥到极限,速度快到在阴影中都能留下残像。 这一棍如果被击中,他的腿骨大概会直接破裂吧,要是再严重一点,可能还会整只脚断开,就像刚才信浓的手一样。 刚才……信浓曾经发出凄厉的尖叫声,疯狂地挣扎哀嚎,想必是痛到极点了吧。那些死于地震的同学们也是一样,流血,骨折,内脏破裂,手脚支离,身首异处,想必是非常非常痛苦的。还有被自己杀死的那些人也是一样——眼球被炽热的铁棒戳穿,大脑神经被严重烧毁,脚筋被斧头劈断,脸部被滚水浸泡,腹部被数十根尖锥刺破,指甲跟皮肤被活生生剥下来,不停发出痛苦难耐的哀嚎声,有如悲鸣的野兽。 痛苦令人悲伤。 痛苦令人难耐。 痛苦令人恐惧。 痛苦令人痛苦。 然而,这些都是江崎无法理解的。痛苦的感觉,痛苦的定义,他都无法理解。 他没有浪费多余的心思去想象痛苦的体验,没有任何的杂念或恐惧,以最冷静的冷静,避开警棍的攻击。用鞋底踩住警棍的一端,阻止对方的攻势。 「啊!」男子发出一声惊呼。 立场对调。 江崎抓住男子的后脑勺,朝桌面猛力一推,但对方反应也很快,马上就跳开了……不止如此,还趁他露出破绽,把警棍对准他的喉咙敲下。江崎早一步挥拳打中对方的肚子……奇怪的是,对方完全没受到任何伤害,仍然继续攻击。 警棍逼到眼前,江崎后仰下腰。 警棍从身体轻轻掠过。 就在这一秒,身体产生某种奇异的感觉。 ……这是什么? 未知的感觉胜过一切恐惧,江崎缓慢地倒退几步,重新调整姿势,对方也没有继续追击,握着警棍备战。 只有短短的一瞬间,连一秒钟都不到,身体却有种被侵袭的感觉,仿佛肌肉内脏与神经都被轻轻舔过…… ……那家伙搞什么鬼? 「哎呀呀,真不愧是『斗牛』,太强了,实在太强了。根本是万夫莫敌嘛,这种以命相搏的方式,让我想到太宰治的小说呢……咦?这时候引用太宰治好像转得太硬了是吗?果然不懂的事情还是别乱说比较好,哈哈。」男子的长相在黑暗中依旧看不清楚。「你听好,刚才的话收回,我不是来杀你的,是来抓你的。呃,怎么讲得跟捕昆虫一样,哈哈,开玩笑的,一不小心又开始乱讲了。」这家伙还真多话。「乖乖走进笼子里,我 就赏你几颗糖果吃哦。如果敢反抗的话,格杀勿论。怎么样?孤立无援的失败品。」 这一刻,江崎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被烫伤的记忆。那是在快要上小学的年纪时,某天妈妈为他泡了一杯热茶,当他拿起茶杯正要喝的时候,有种未曾体验的感觉渗透他的手指,等他放下杯子把手松开,已经肿了一个大水泡。接下里很惨,水泡破了就开始化脓,整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完全愈合。 未曾体验的感觉代表危险。从那次以后,江崎就对这个观念深信不疑。 刚才那种身体被舔过的感觉,究竟是什么?那在「疼痛」的分类当中,属于哪一种?不同于挨打或是烫伤,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会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 「……喂,失败品,你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话吧?真过分耶,连你都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吗?麻烦你至少理我一下吧,这样我很受伤耶。」 男子还在喋喋不休,而将其并没有听进去。既然已经停止战斗了,必须先确认自己没有受伤才能放心。 所以他决定闪人。 推测对方应该来不及追上,他立刻朝另一扇门跑去,沿途踩过尸体和内脏也毫不在意。迅速地打开后门。 「姐,趁现在!」男子大喊。 门边站着一名满脸睡意的少女,手中握着黑色发光的物体,朝江崎逼近。 江崎低下身子躲过,立刻跑到走廊上,男子从教室里面追出来,江崎边跑边朝对方丢玻璃片。 上午十点五十四分 「呜哇——!」 浩之迅速弯下腰,玻璃片就像低空飞过的战斗机一样,从他身上惊险掠过。他瞪大眼睛,直接躺在走廊上,「斗牛」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已经追不到人了。真是大意,居然让猎物逃走。 拖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唯香慢吞吞的走过来,用看不出表情的眼神俯视着他。 「哎呀——真是太可惜了,就差那么一点点,我的『姐姐藏在门边突袭作战』就要成功了的说。」浩之躺在地板上苦笑。「刚才进去以前,我故意大声说『姐姐留在这里等我』,降低对方的警戒心,再让你躲到后门去,等那家伙一出教室就可以攻其不备。可惜对手不在我们的控制范围,算了,能够把他逼到逃走也很厉害了。那家伙可是传说中的『斗牛』呢,凭我一个没经验的『斗牛士』,根本就制不住……」 唯香依然没有在听他长篇大论,默默地蹲下,伸手到他腰侧轻轻搔痒。 「……呃,姐,姐姐?」 「叽咕叽咕叽咕叽咕」 「我没有那种癖好哦。」 「会痒吗?」 「是不会,不过你在干嘛?」 「我在叽咕叽咕叽咕。」 「嗯,我知道你在搔我痒,而且搔痒得莫名其妙,我是问你为什么会有这个举动。」 「你身上有装备吧。」唯香依然面无表情,用折断牙签的音量说话。 「啊……我之前不是说过我两手空空吗?只限两只手而已啦,这可是我最拿手的叙述诡计哦。为了以防万一,我身上穿了防弹背心,还藏着三段式电击棒,多亏有这两样才保住小命呢。如果真的什么也没带,我现在早就肚破肠流,下去十八层地狱报到了。」浩之撑住上半身坐起来。「不过真是太惊人了,那家伙被电流攻击竟然还若无其事,他的身体到底是什么做的啊?简直莫名其妙,比我头一次看到超级赛亚人还要莫名其妙。」 「你的枪呢?」 「谁晓得事情会变成这样啊,我把枪留在车上了,现在还停在学校的停车场里。结果学校发生这种事。就算佐佐木发现了,也帮不上忙吧……对了,都不知道外面情况怎么样,真实的,没必要搞得这么严重吧,又不是在拍灾难片。」 听了浩之说的玩笑话,唯香轻轻低下头去,面无表情地说灾难片很棒啊,然后又用笔平常略微清晰的声音,说结局很精彩。 「我只喜欢看别人的结局,并不像看到自己的结局。尤其是我最喜欢彻底玩弄别人的人生,那种感觉真是太过瘾了。所以我们来为『斗牛』的人生划上句点吧,我不想回收他了,太过温柔的手法只会害死我自己。」 「你赢得了吗?」 「喂喂喂,亲爱的姐姐,你该不会忘了我是鼎鼎大名人见人怕的魔王吧?我可是集狡猾与卑劣于一身,专走旁门左道的王子殿下祁达院浩之,为求胜利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人生哦。」 上午十点五十七分 我跟兵藤茫然地站在穿堂入口,一脸错愕。这并不是夸张,相信任何人看到门口被土石流堵得密不通风,都会跟我们有一样的反应吧,出路整个被封死,任何人都会吓呆的。 「哇——不会吧,太离谱了……」 兵藤露出傻眼的表情,像是看到一只人头狗从眼前走过的模样,高大的身躯毫不掩饰绝望。再说一次,这并不夸张,就连我自己也相同,好不容易恢复正常走动的双脚,又再度因为过度惊吓而差点瘫痪。 「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啊……好……」 然而接下来的搜寻,只是徒增我们的打击,让心情更沮丧而已。被土石流掩埋的校舍,被土石流掩埋的体育馆……与外界联络的通道,全部都被封死了,被泥沙跟瓦砾堵得密不通风。 情绪掉到最谷底,我们返回穿堂入口,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不,是整个人瘫在地板上。 「……小镜你还好吗?表情好狼狈哦。」表情也很狼狈的兵藤问我。 「我有点、实在、非常……快不行了。」 我看着胸前的红色领巾(顺带一提,一年级是深蓝色,三年级是纯白色),有气无力地回答他。 「我也有点快不行了,感觉真糟,你也看到了吧?路上都是尸体,有的皮开肉绽,嘴唇五官都不见了……」 「等等,兵藤,你说这些是要做什么?别告诉我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 「当然不是——」兵藤曼联疲倦地说:「你说的对……这时候不应该再说那些影响心情的话,对不起。」 「没关系,我只是不希望自己因为这种话题,让表情扭曲得更严重。」 「不用担心啦,你长得那么可爱。」 「你老实说,我的脸现在看起来怎么样?除了狼狈以为,还有什么形容词?」 「很抱歉,已经找不到别的字眼可以形容了。」 兵藤的话虽然是半开玩笑,声音却非常认真。究竟是他没有多余的心力说笑,还是我的脸真的糟透了呢?如果是后者,那么身为专出可爱女生的镜家一份子,我实在很可耻,说不定还会被追求清纯幻想的哥哥们排挤。 在现代社会而言,我可爱的家庭算是人数有点过多,成员的个性更是复杂……镜家一共有七个兄弟姐妹,四个女生,三个男生,而我们几个姐妹的相貌,甚至自己称之为美女都不为过。这是真的,一定要相信我。 去年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开突然自杀的大姐,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将满三十岁的女人,而没有人知道在想什么的二姐,撇开个性不管,确实是个美女,还有从不谈自己生活目标的小妹,更是有如一朵盛开的山茶花,美得楚楚可怜。当然包括我自己也不例外,外形就像可爱的情趣娃娃般,是个不小心诱惑哥哥的恶魔妹妹。总之,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虽然没有哥哥们的偏执,但内心也本能地抗拒这种病态。我拍拍脸颊,叫自己振作一点,快振作起来,把开关转到on吧。 「小镜——」兵藤缩着高大的身体,突然想到要问我。「你的手不要紧吗?」 我故作轻松地笑着,对他点点头,其实根本一点也不好。四只手 指裂开的伤口仍然血流不止,此刻麻痹感已经逐渐取代了疼痛感,手肘以下几乎都没有感觉了。虽然有用手帕稍微包扎以下,却整块被血染红,连原本的花色都快看不出来,鲜血还渗透手帕滴到地板上。人类的身体是失血超过多少百分比就会死亡呢? 死亡。 我……会死吗? 如果就这样一直被关在学校里,我们应该必死无疑吧。 很恐怖。 光用想象的,身体就开始颤抖,我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意外。在那样一个疯狂的家庭里生存了十四年,我以为自己对生死或毁灭等等世俗所谓的重大变故,绝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早已经彻底麻木了,结果现在看来,这似乎只是自己天真的想法。不过……我必须第三次强调这句话……这并不夸张,反正我跟特立独行的性格或超乎常人的直觉,几乎可说是无缘,也就是说,我是个「平凡人」,而且身心都还在成长阶段,面对事故根本无法维持正常。 更何况,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首先必须要将体内所有的开关都恢复到on,接下来还要不断对抗心中涌起的情绪(朋友死去的哀伤、发生地震的恐惧、以及种种必然产生的反应),全部都必须自己设法处理。而此刻的我,将这些程序都抛在脑后不去面对,会继续陷入混乱也是理所当然。镜佐奈要完全复活,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吧。 「好,我再去绕一次,找找看其他出口吧。」 兵藤压抑心中的恐惧跟绝望,站起来宣布。我也跟着要站起来,却被他制止了,他要我坐着休息就好。 「我不要紧啦。」 「脸色那么差又加上受重伤,还敢说不要紧。」 「别像哥哥那样对我太好。」我勉强站起来。「待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对你太过意不去了,我又不是来做客的。」 「好吧,ok。」 「便利商店吗?」 「我是说一起走吧。」 于是我们进行第二次的搜寻,尸体的描写就此略过,直接跳到结果报告吧——一楼跟二楼的安全门以及窗口,已经全部被泥沙跟瓦砾给堵住,还是一样无法通行。 只剩下……最上面的三楼。 我们脚步沉重地朝三楼迈进。 然后—— 「太好了!」兵藤发出欢呼声。「噢,太棒了!真是谢天谢地,小镜!你看,是光线!那就表示有出口对不对?太棒了……我心脏差点没力了耶——」 三楼的状况也非常惨不忍睹。 天花板几乎全部都塌下来,走廊填满了瓦砾,虽然楼梯间侥幸没有遭到破坏,但整排一年级教室都毁了。 我体内的紧急讯号全部开始闪烁,不想开启的电源自动亮灯,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我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瓦砾,不止是走廊,还蔓延到教室里去,位于楼梯口首当其冲的一年一班教室,已经完全毁灭,原型消失殆尽,而对面的一整排专科教室,也是同样的状态。 在这片废墟的上方,照进一束光线。 是阳光。 与外界的连接。 兵藤手舞足蹈地尽情表达内心的喜悦,谢天谢地,可喜可贺。没错,这实在是非常可喜可贺,非常令人雀跃,我应该松了一口气,应该得到很大的安全感,应该跟他手牵手兴奋地跳起舞来,应该发出响亮的欢呼声。此时此刻,我不应该全身僵直,不应该忘了手上的伤口和麻痹感,不应该紧张得脑充血。 但是我办不到。 我无法容忍。 我无法接受。 再多失去一个人,多发生一次变故,我绝对无法接受。 家人就是我的一部分。 这并非谎言并非比喻并非修饰,真实的不能再真实。 镜家的七个兄弟姐妹虽然都是我行我素的个人主义者和放任主义者,在彼此的潜意识里,却存在着一般家庭所没有的系念,千真万确。这绝不是什么牵绊,如果有人敢混为一谈我会杀了他。从字典上的解释来看,牵绊是指人与人之间的牵连跟羁绊,然而我们之间的联系,跟字典上所说的联系,是不同的观念。我们七个兄弟姐妹之间……是更浓烈的爱恨,更直接更原始,更粘稠绵密,更暴力的,更兽性的情感。 所以失去任何一个人,大家都会「啊啊啊啊啊——」地尖叫崩溃。 我冲向如山的瓦砾,冲向满坑满谷的瓦砾,整张脸用力撞过去,整张脸埋进瓦砾堆中,鼻子流出血来,但我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受伤的手用力揍水泥块,拼命捶拼命捶,大脑沸腾,眼前发黑,世界毁灭,我都不在乎,还是继续捶。啊啊啊啊啊——我放声尖叫,啊啊啊啊啊,不停尖叫,啊啊啊啊啊——深红的鲜血流了满地,周围的世界已经变色,我还是继续捶继续捶。全身的感觉都消失了,所有的神经系统都停摆,连手的力道都控制不住,然而唯有如此,才能掩盖失去一个人的冲击。 手不停地捶,不停滴发泄,再继续下去,全身都会报销。兵藤过来架住我,让我动弹不得。放开我搞什么鬼你要强奸我吗有本事就动手啊敢动手试试看你这个处男反正你不做哥哥也会做——我想大声吼出来,舌头却不听使唤,无法喊出正常的声音,只能呜呜呜嗷嗷嗷的乱叫。小镜你怎么了冷静一点——兵藤喊我的名字,更用力制住我,我想挣脱却碍于体型的差距,根本抵不过他,于是我放声尖叫,用说不出话的舌头拼命尖叫。 上午十一点零八分 刚才被攻击时,那股奇异的感觉,随着时间已经慢慢散去。然而对不知名的食物,江崎心中的不安感并未消失。 的确,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感到痛苦,不管是被揍被踢,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与,就这点而言,他的确是无敌的。但是身体仍会受到创伤,表皮破了也会出血,如果严重的话,更要花上不少时间才会痊愈。出去此一特点,江崎就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他藏身在二楼的教室里,按照惯例……不,是比平常更加仔细地,检查身体各处。没有发现外伤,暂时可以放心。从胸前口袋拿出镜子,照着额头上的疤痕,一边思考那两个攻击自己的人是何来历。那家伙到底是谁?真的是「实验」的目击者吗?可是还有疑点,如果那两人真的是目击者,只要去警察局报案就好了,事情马上就可以解决。结果他们反而来向他挑战,难道是受害者的家属吗?可是又怎么会知道是他下的手呢?难道当时的目击者……就是家属? 报仇。 有可能,非常有可能。 得到这个可信度高的推论,江崎把问题暂且搁下,开始思考最重要的事情——眼前自己所处的状况。学校究竟怎么了?发生大地震,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但老师们为何都没出现?全部死光了,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也就是说,只能靠自己救济想办法脱困了。可是从四周包围的泥沙以及刚才发生的冲击来判断,整间学校应该都埋到地底下了。 总之,先去找出口吧。 他一遍提防刚才那两个人再度出现,一遍快步前进,沿路上大量尸体映入眼帘,那些尸体脸上都带着痛苦或类似痛苦的表情,江崎就像一个吃太多糖的小孩子般,皱起了眉头。倒不是因为看到尸体产生恐惧跟冲击,而是在他为了观察尸体杀死十七个人之后,眼前却出现如此大量的尸体,让自己过去的行为变得很愚蠢很没意义,这种感觉就像抢匪为了一万元去杀人,结果隔天却发现自己中了彩券头奖一样,是很大的挫折感。 走下楼梯前往一楼,除了穿堂入口跟三年级教室的走廊以外,几乎都被土石 流所淹没。刚才在途中已经确认过二楼的窗口跟安全门,可惜同样也被泥沙侵入,如今只剩下……三楼。江崎转过身去正要离开,突然临时起意,又回到自己的教室里。遍地死尸的三年六班,充满令人作呕的强烈尸臭味,江崎被包围在鲜血和内脏的腥臭味里,重新凝视已经死亡的同学。眼前的尸体,丝毫看不出生前的模样,太过诡异的差别,让他产生一种陌生的惊奇感。正因为每天都在观察,对于前后两种表情的差距,更是感到惊奇。他立刻从口袋里拿出镜子,试着模仿尸体的表情。 可惜依然不成功。 真是遗憾。 他有些失望,转身前往三楼。 在楼梯上面,站着一名少女。 阴影。这是江崎的第一印象。 漆黑、黑暗。 少女让他联想到这些围绕着黑暗的字眼,然而这并非因为少女本身是黑色的,相反地,她肌肤白的出奇,充满绝望的白,不正常的白,明显地异于常人,甚至有些病态。 这抹诡异的苍白,就站在阶梯上,彷佛漂浮在黑暗之中。 轻轻地。 静静地。 江崎站在楼梯下方,观察这名少女。纤细瘦小的身躯,让人有种好像可以收进行李箱的错觉,有点宽松的深蓝色背心,深蓝色袜子,长及膝盖的裙子,深蓝色领巾,盖住耳朵的黑色短发,散发绝望气息的黑色大眼睛。 一切,都是黑暗的综合体。 「你很像死吗?」像在浴室里发出的,没有方向的声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可以比你先死,很羡慕吧。」 少女静静地说完,转过身去背对江崎。 接着,往后一躺,直接朝楼梯倒下来。 毫不犹豫,甚至是一鼓作气地。 江崎没有思考,立刻冲上楼梯。 可惜还是来不及。少女的头部即将撞上地面。 江崎伸出双手,以守门员的动作纵身一跃。 千钧一发。 「……身体好痛哦。」少女的头落在江崎手上,依然静静地开口。「除了头以外,其他地方都好痛,痛得像骨头碎掉一样,痛得像断手断脚一样。可恶,痛觉真是一种讨厌的东西。」说着又翻过身来,跟江崎同样维持俯卧的姿势,将脸贴近江崎耳边。 「我叫镜那绪美。你很想死吗?一定很想死吧?没问题,我有敏锐的第六感,能够准确地感应到,你可以放心。对了……让我附在你身上好不好?」 第三章「表象的依附」 向这样的人说话根本是对牛弹琴,完全被当做耳旁风嘛。 (路易斯·卡罗/爱丽丝梦游仙境) 上午十一点十四分 「为什么要跟在我后面?」 江崎回到二年一班教室,把地上那些血淋淋的尸体都搬到门口,堆起来当做掩护,接着把翻倒的讲桌抬起来坐上去,对眼前这名叫做镜那绪美的一年级学生发问,这是他从发生地震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要附身啊,真是的,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问。」那绪美站在阴暗的教室微微一笑。「你说话的方式,实在非常安静,我要多学学。」 「彼此彼此。」 「你应该是那种不知道可口可乐跟香草可乐有什么差别的人吧?」 「我更不知道你的出现有什么意义。」 「彼此彼此。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这是当然的,因为我们才认识不到十分钟。诺贝尔奖得主伍德沃德曾经说过,两个人互相了解,需要的不是配合度,而是时间——我乱讲的。」 「你有什么目的?」 「呵呵,时机还没到,我是不会离开的。只要你活着,不管用多大的力气,多凶狠的暴力,我都不会离开你,知道你人生划下句点为止。」说话的声音像是漂浮在半空中,抓不到距离跟方向,这种声音实在不适合一个多话的人。「你一定很高兴吧?没关系,可以把你的喜悦都表现出来。」她边说边靠近,像在黑暗中轻轻滑行。「我跟你,会永远永远在一起,没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情咯。」 「我并不觉得高兴。」 江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他既不高兴也不难过,这点事情,无法让他内心产生任何起伏。 「你这是违心之论。」那绪美白皙的小手贴在江崎的脸颊上。「我突然稍微有点担心,还是问一下好了——你认为我是脑筋不正常的女生吗?哎呀……不应该用疑问句来讲……应该说,你心里一定在想,我是个脑筋不太正常的女生吧。嗯,表面上看起来的确是很像,不能怪你,谁叫我自己要突然往楼梯倒下来,还开口闭口就说什么附身的,这样简直就是……」 「就是你脑筋有问题……」 「别说话——」那绪美把拇指伸进江崎口中,纤细的手指按住他的舌头。「我家七个兄弟姐妹全部都很多话。(*)呵呵,七个人当中居然没有一个是沉默寡言的人,很厉害吧?我们最受不了在发表长篇大论的时候被打岔,其中最饶舌的冠军,就是受人爱戴二哥创士,而我则是第二名,人不可貌相哦。呵呵,外表是会骗人的……为什么男生总是以为表情阴沉的女孩子一定就是不爱说话的呢?有什么不成文的规定吗?据棱子姐姐说,这是因为h game跟动画通常都会有这种设定,所以我觉得,取缔这种东西比下令禁止暴力漫画还重要得多了。虽然润一郎大哥在我们之中已经算是比较安静的,不过他脑子里塞满了吓死人的资料库,也是个异类,从这点来看,愈奈大姐同样也好不到哪里去吧,她虽然话没那么多,却经常会出其不意地丢出炸弹,对我们这种散弹型的人而言,威力难以想象。话说回来,在镜家这个怪人博物馆里面,公彦哥哥算是非常非常普通的……用比较恶劣的说法,就是毫无个性的人。不过我要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发作起来时很恐怖的,而且会让他发作的就是佐奈姐姐。我们家族并没有什么乱伦俱乐部的嗜好,可是所有的兄弟姐妹就像连体婴一样,潜意识里始终都有互相融合的念头,因此实际上……喂喂,你怎么了?是没有表情还是在发呆啊?是没见过这么多话的女生,被吓到了吗?别想瞒过我,在我面前装作若无其事是没用的。没错,我的确是说太多话了,这个我自己很清楚,不过你已经被附身了,觉悟吧。」 *在此插入注释破坏画面,请见谅。 以下故事只有七人当中排行最小的两个会出场,但是……其余五人会像幽灵般,不时现身在剧情叙述里,因此为方便读者阅读,还是简略补充—— 镜家七个兄弟姐妹当中,最年长的愈奈在生日前一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二零零五年此时她已经过世满一周年。大哥润一郎在恶名昭彰的初濑川研究所工作,为了防止机密泄露,住在研究所的高级宿舍里。排行第三的是二姐棱子,高中休学后失踪,过着戏剧性的人生,几年前在札幌租下公寓一个人生活,目前以制作同人志糊口。二哥创士于二零零二年冬天银飞机失事化为尘埃落入大海,结束短短十七年的生涯。三个公彦是个平凡的高中生,现在正为了存逃家基金而努力打工中。 江崎灵机一动,突然用力咬住那绪美的拇指。 「好痛——」 他咬得更用力,温热的液体流进口中。 「哎呀……好厉害,你在啃我的手指呢。」那绪美的表情没有变化。「你有一张好看的脸孔,卡奴初濑行为充满野性。平静的说话方式、冷淡的表情、毫无逻辑的冲动举止……你的大脑是个空壳吗?绰号叫门神是吗?对我说的话有什么意见?现在准许你发言,请开口吧,尽量说,说到你高兴为止。」她从江崎口中抽出手指,鲜血和唾液混合在一起,垂着细丝。 「请你说重点。」 江崎吐掉口中残留的鲜血。 「你只有这句话吗?」 「嗯。」 「我实在不习惯面对沉默的男生,真伤脑筋耶。而且我说话绝对不会只说重点的,那种讨厌的行径,我死都办不到。把事情一五一十巨细靡遗地说完,是我镜那绪美的风格。所以咯,我必须把目前应该要告诉你的部分全都说出来……啊,那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当做是你咬我手指的回礼吧。我可不是对任何人都用这样的方式跟态度说话,现在的我……没错,是接近傀儡的状态。只要找到适合附身的对象,我的思想就会暂停,只剩下接收讯息的知觉……会不由自主地说话,不由自主地接近,创士哥哥把这种现象称之为『恶魔上身』,真是有趣的说法呢。一个附身者自己也会被附身,这实在是太有趣了。」那绪美呵呵地笑两下。「总之呢,平常的我,平常的镜那绪美,是比较普通比较安静,也比较懂事听话的。我有时候会单独行动,也会拒绝别人,是个可爱的国一学生哦。你喜欢哪一个我呢?其实你也没有选择权,你所见所知的镜那绪美,就只会是此刻站在你眼前的这个镜那绪美而已,因为你已经被我附身了。不过这都要怪你自己,会被我附身的都是奇特的人,别说你你完全没有自觉。」 「我是个普通人。」江崎照实回答。 「太让我意外了,你真的没有自觉吗?」 「我是个普通人。」 「算了,随你高兴。你要怎么说怎么想,我都无所谓,反正我已经附身了。」那绪美把自己的手指含进嘴里,舔掉血液,再啵一声拔出来。「你看,这是间接接吻,你很高兴吧?听清楚……从现在开始,我会绝对保护你,也会彻底妨碍你,还会真心爱你,真心毁灭你。我会赐予你最渴望的东西,也会夺走你最重要的东西,绝对说到做到。这些话彼此之间并没有矛盾,因为这才叫做真正的附身。」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江崎依然照实说出感想。 「你会慢慢了解的。」那绪美耸耸肩,对她瘦小的身体而言,那件深蓝色背心果然还是太大。「来,再让我把手指放到你嘴里一次……」 「当啷当——发现可疑地点!」门外传来熟悉的大呼小叫声。「姐——这里啦,你走快一点。我发现一间非常可疑的教室哦,门市关起来的耶。咦,居然还用尸体做路障?哇,里面黑漆漆的,好像鬼屋,小心点哦……咦?又怎么了?拖鞋很难走?那你把脚下那具尸体的鞋子脱下来穿好了。喂—— 失败品,你就躲在里面对不对?听得到我说话吧?这次绝对要彻底杀死你,快滚出来吧——」 果然没错,就是刚才的二人组。 江崎跳下讲桌。 「呵呵,」那绪美站在黑暗中,像是要跟阴影融为一体。江崎看着她,想起之前的第一印象。「发生大地震了,不去找逃生出口,不去担心同学,反而在这里决斗拼命,这样你还说自己是普通人?真正的普通人,这种时候应该会想自我了断才对啊。」 上午十一点十九分 终于稍微恢复冷静的我,颓然倒在三楼已成废墟的走廊。崩坏的天花板注入一束光线,直接照射在右手上,我的手掌已经惨不忍睹。除了先前被玻璃割开的伤口以外,其他部分也都在痛,大概是伤到筋骨了吧。这并不意外,用尽全力去捶打水泥块,当然会敲坏手。全身都在出汗,感觉很不舒服,头发黏在脸颊上很痒。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洗到澡,真是糟透了 兵藤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安抚我才好,一脸担忧地在走廊上来回踱步,像个正在思考线索的名侦探。对于自己的救命恩人,我不能再这样无理取闹下去,虽然全身的开关尚未完全恢复正常,但至少能够 开口说话,所以我先说出自己有个妹妹的事情。 「……妹妹?」 「她叫那绪美,是个很可爱的小妹。虽然有点安静,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却会让人忍不住想保护她。而且……我们七个兄弟姐妹的联系非常密切,失去其中任何一个都不行,大家都会精神崩溃的。这种感觉别人很难了解,就像一只手活生生被切断一样。」越说心情越激动,我努力克制自己。「我们七个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都很我行我素,各过各的生活,实际上无论何时何地都维持着最亲密的联系,一旦这种联系被切断了……我真的会受不了——」 「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啊。」兵藤走到我身旁坐下。「我们还不清楚你妹妹是不是真的已经罹难,也不清楚三楼是不是真的已经全毁,我们所知道的,只是眼前所见的光景而已。」 「眼前的光景……刚才发现光线的时候,的确是有点兴奋,觉得有希望能逃出去,可是仔细一想,光凭我们两个人,根本就不可能突破现状吧。」 我抬起头望着堆积如山的瓦砾,脱口而出这句话,毕竟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吧。 「不,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我们完全没有任何道具跟人手啊。」 「那倒是其次,重点是你看,我们现在的地点……看看这周围,并没有全毁啊,虽然废墟就在几公尺前方,但楼梯前面这部分却还是完好的吧?所以不必担心,三楼还没有全毁,就连你头上那块天花板都还好好的不是吗?这时候就轻言放弃未免太早了,不要绝望,好吗?我们根本没必要绝望。」 「兵藤……」对不起,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是我更明白妹妹的生存概略很渺茫,这个冲击太大了。「嗯,你说得对。」然而我装作什么都不懂,愣愣地点头,因为不想辜负兵藤的安慰。就算把担心渺茫的焦虑都发泄在兵藤身上,对我的情绪也不会有任何帮助。 「好,那我们就开始来找可爱的妹妹吧!」兵藤用力拍了下手。「等找到你妹妹了,我们再来想办法从屋顶逃出去,这样ok吧?」 「嗯,谢谢你,兵藤。」 我以最萌最灿烂的笑容向他道谢,这是最大的回报,回报他让我身体的开关恢复正常。兵藤有些腼腆地接受我的笑容,却又在几秒钟后转为困惑的表情。我带着疑问偏头,脸上突然有东西落下来。 是眼泪。 我终于,哭出来了。 「……啊,没事没事。」我笑着流泪,觉得人类真是厉害的生物。「听我说,人之所以会哭泣,是因为精神上意识到悲伤或是恐惧等等负面的情绪对不对?对我而言,哭出来就表示内心的情绪已经得到适当的纾解,所以不要紧的。其实我从刚才就一直想要让自己哭,可惜一直哭不出来……谢谢你,兵藤,所以让我哭出来了。」 「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耶。」 「年纪轻轻就懂得如何把女孩子惹哭,真是不得了啊。」我边吸鼻水边故意开他玩笑。「一年级跟你同班的时候,完全看不出你是这种男人呢。」 「胡说什么。」兵藤脸上的困惑尚未褪去,有跟着笑出来,人类真的能够产生好多种不同的表情。「啊……那我先去楼下确认看看班上有没有同学还活着,你在这里等我,到我回来之前,你就尽情地哭个够吧,这样ok吗?」 「嗯,谢谢。」真的,谢谢你。 「你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十五分钟……吧。」 「了解。」 兵藤看看手表,立刻快步跑下楼梯。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患难见真情,在危急时刻能够提供依靠的男人,实在很优秀,让人忍不住心跳加快(才怪)。我想起创士哥曾经说过,无论长相多出色、口才多好的男人,如果在重要时刻畏畏缩缩没有担当,就只是个差劲的瘪三,不值得交往。我又想起愈奈大姐曾经说过,挑男人要看脚的尺寸,而不是看脸的长相。 可惜二哥跟大姐都已经死了。 我眼中蓄满泪水,视线模糊地望着疼痛的右手发冷,过一会儿又想到,再这样哭个不停,等下身体的开关又要变成off了,于是转移视线,抬起眼看天花板缝隙间照下的光线。 然后我想起已经地震中死去的大家。明明前一刻还一起聊天的,如今却全都成为肚破肠流鲜血满地的尸体。 大家。 这些「大家」,再也无法跟我说话,无法一起上学,无法一起玩乐,永远都无法再见面了。我再也不可能跟她们一起去吃蛋糕,一起去唱ktv,一起讨论喜欢的对象。 彻底的诀别。 即使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挣扎,都绝对无法打破的规则,好不宽容的游戏规则。 这就是,死亡。 大家都被死亡吞噬,被带往与我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不止是愈奈大姐(她的世界本来就是个别独立的),还有其他死者,我都无法接触,就算心中不断祈求要跟死去的人说话,也只会在梦中实现。脑中浮现隔绝这个字眼,存在于死者与生者之间的,是确确实实的隔绝。 ……那绪美。 这种生死的隔绝,万一发生在我跟那绪美之间,光用想象的就足以令我发狂。我绝对不接受,没错,绝不。啊啊,最可爱最可爱的那绪美,应该平安无事吧?我那喜欢吃冰不爱吃肉的小妹,应该平安无事吧?那绪美她身体虚弱又偏食,而却运动神经很差,真令我担心。更重要的是……眼前这整排一年级教室,毁坏的程度实在让人担忧,万一她被压在下面—— 哔哩啪啦哔哩啪啦哔哔哔啪啪啪—— 电子音效。 手机在叫,我的手机正在发出来电铃声。我赶紧拿出来确认荧幕上的名字,既惊喜又悲伤。 立刻按下通话键。 「……喂?」 「哎呀终于打通了,嗨——佐奈,你好啊。怎么样?还好好活着吗?」说话语气跟我的混乱情绪成反比,这个熟悉的声音,正是我的二姐棱子。「看来你遇到大麻烦了呢,就像神户被大金刚破坏一样,啊,不对,应该是神户被大地震破坏一样。呃,反正同样是灾难嘛,没什么差别。」 「姐,你没事吗?」 「当然咯,死人要怎么打手机啊,大白天的摆脱别说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话,很恐怖耶,等下要来收收惊,镜棱子法师的灵能力是天下第一的哦!」 「啊啊别开玩笑了!姐,其他人都没事吧?外面的世界现在怎么样?快 告诉我……」 「佐奈你冷静一点,听好哦,先告诉你一件大事,我现在不在北海道。」 「咦……那、那你在哪里?」 「静冈。」二姐回答得简洁有力。 静冈!去那种只有茶叶的地方做什么? 「因为同人志比预定的时间提早完成,我突然很有空,就想说来静冈玩玩好了。可惜呢,二十几岁的女生一个人旅行,真是有点寂寞啊……咦,现在好像不是聊旅游话题的时候,对了佐奈,我们家的人都还好好活着吧?」 「这是我想要问你的话啊。我还待在学校里耶。」 「学校?你是说那个学校吗?」 「不然还有哪个学校?」 「哇,太让我吃惊了,你居然是这么用功上进的孩子。问个蠢问题,日本的学校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连发生灾难都还能够继续念书吗?哇,这就是所谓的生活教育吧。」 「不是啦!」我感觉到体内涌起一股灰色的情绪。「才不是这样——」这股情绪就是强烈愤怒加上强烈哀伤的混合体。「才不是这样……那绪美她——」 「那绪美?」 「那绪美好像出事了!」灰色的情绪直击我的大脑,开始扩散。「我到三楼来看,结果……结果这里,这、这里的天、天花板都塌下来,教室跟走廊都乱七八糟的,全部都……都毁、毁——」 「等一下,佐奈,佐奈——」 「毁、毁掉了……那、那绪美她、她……呜、呜呜……」 「佐奈,喂,佐奈,你有没有在听啊?」 「呜、呜呜……那绪美……呜呜……」 我很想停止自己莫名其妙的抽泣,却怎么也控制不住,满脸都是鼻涕跟眼泪。这幅德行,绝对不能被哥哥他们看到。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啦。」二姐发出伤脑筋的声音,这个人虽然是天下无敌,却最害怕茄子根大姐还有妹妹的眼泪。「我不开玩笑了,别哭了好不好。这么大年纪还哭会长皱纹哦,哎呀,我跟你说了对不起了嘛。」 再怎么心胸宽大的人都听得出这句话很没诚意,但我知道她是真心要跟我道歉的,因为棱子姐姐如果不带歉意的时候,反而会认真使用敬语。 「……好,不生你的气。」我伸手擦去眼泪。 「谢谢啦,佐奈,你还没找到那绪美把?」 「……嗯。」 「那就没事了。」二姐只简单说了这么一句。「对了,学校的状况很糟吗?」 「根本是地狱。」我忍住哽咽向她说明。「所有人都死光了,到处都乱七八糟的……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整间学校,好像都陷入地下了。」 「地下?」 「就是地面底下。」 「地面?」 「整间学校,好像都被埋在地面下了啊。」 「怎么可能嘛,你该不会要说,学校因为地层液化,咚的一声沉下去了吧。」 二姐的声音就像讨厌的大人故意要用科学角度去吐槽那些儿童节目一样。 「也没有,可是差不多意思了吧,因为窗户外面都是土石流……」 「好了啦!啊啊简直莫名其妙真是够了!拜托你不要一直讲莫名其妙的话好不好。什么学校埋在地底下,根本就不可能嘛。你一定是在做梦啦,我其实是你梦境里出现的幻觉,搞清楚了吗?胸部有没有吓到变成c罩杯?我跟你说,佐奈,你不是爱丽丝,没必要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我也不是爱丽丝的姐姐,不想听你讲那些废话。」 「可是我说的都是真的啊!呜、呜呜……我、我呜、呜呜……」 「哎哟好了啦!跟你说对不起嘛。我只是临时想到一个笑点,想说出来给你听嘛,你不要对我的每一句话都那么认真好不好。大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吃饭一起生活那么久,我以为你至少已经学乖了的说过。」 「我知道啊……可是这时候开我玩笑太过分了啦。」 「那就请你再接再厉咯。」 我只好说知道了,这个人,果然很过分。 「你刚才说埋在地底下,所以现在等于是被关在学校里咯?不得了,好刺激哦!」 「不过三楼天花板的空隙有光线照下来,应该还没有完全被埋住。」 「出得去吗?」 「要想办法把瓦砾移开。」 「有办法吗?」 「目前看来是没有,不过总之我会努力去试的。」我并没有做乐观的评估。「该我发问了,姐你那边有电视机吗?」 「你是变笨了吗?就算是静冈也不会没有电视……」 「那新闻有没有在报道地震的消息?」 「目前只有直升机从空中拍摄的画面,详细灾情还没有说明。啊,旁边有写出震度,不过好无聊哦,才个位数而已。」 「市区里呢?有没有……惨不忍睹?」 「没有那么惨啦,应该没有什么桥梁断裂或大楼倒塌的意外,只有道路隆起跟窗户破碎……我只看到这些而已。跟地层液化有关的消息一个也没出现,当然,这只是目前的消息啦。」 我感到非常意外。 原本以为光是学校里就死了几百个人,外面的世界应该更凄惨更接近地狱才对。这真是个令人高兴的误差,以此推测,我的家人应该全都平安无事吧。 「照眼前的情况来看,大概明天以前学校就会得到救援了吧。你不必等很久,真是太好了,尤其是对女孩子来说。」 「啊……」突如其来的心安让我全身无力,直接躺在走廊上。「真的吗?那家里应该没事吧。这真是太好太好太好了——我绝对没办法接受再失去任何一个亲人了。」 「那是我要说的台词耶。」二姐的声音透过手机电磁波传送过来纠正我。「如果真的有谁会消失的话,那你跟那绪美才是几率最高的两个人,这一点你可别忘记。」 「啊,嗯。」她说的没错。 「回到刚才的话题,你说那绪美她们三楼的教室已经毁了吗?」 「嗯……」 「不管用多乐观的角度去想,都很难想象那绪美还活着。」 「……嗯。」 「很可能已经被水泥块或土石流压在下面,身体变成一团烂泥了。」 「姐!」 「我从一年前开始就心情不好到现在,你不知道吗?啊,那绪美有没有带手机?」 「她没有手机。身为姐姐,你脸这个都不知道吗?」 「现在不是互相责怪的时候,我们别再抱怨彼此了。」二姐低声说着,语气不像在教训我,反而像在反省自己。「好,镜家三女,我要交给你一个任务。」 「咦?」 「那绪美还活着。」 「……真的?」 「你认为我是会说谎的人吗?」 「你本来就是。」 「也对啦。」她承认得很干脆。「不过我这次是说真的哦,如果你不相信我,接下来的故事就没办法进行下去了。那绪美还活着,虽然我不清楚人有没有怎样。」 「你是不是……看到『那个』了?」 二姐与生俱来就拥有一项非常特殊的能力。 只要镜棱子这个角色一出场,所有的本格派推理都会变成科幻推理,所有的暴力杀人都会变成超能力杀人,而所有的学园剧情都会变成战斗剧情。她的能力足以彻底破坏故事的走向。 那就是预知能力。 啊,不可以笑我,这时候应该要惊讶才对,不应该笑出来的。 二姐能够透过画面预知不久后的将来。 创士哥哥曾经兴奋地说过,马奎斯的短篇小说里面有出现过这种女主角,但是二姐的预知能力并非小说或电影里的设定,而是存在于现实世界当中。 「我过一阵子好像会跟那绪美一起去京都玩,还会去吃哈密瓜口味的麻糬,所以她不会死的啦。唉,真伤脑筋,为什么一定要吃哈密瓜口味的呢?想也知道绝对很难吃嘛。」 「她还活着……」 我完全跳过二姐后半句话,现在没心情听她闲扯。 那绪美还活着。 还活着。 还活着! 「喂,喂喂,佐奈,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喂——听得到吗?喂——喂——呼叫地球总部,听到请回答。」 「姐,这个已经过时了。」 「你真的是国中生吗?怎么会知道这句话?」 「这个不重要,你有没有预知到其他事情?」 「对你们有帮助的就只有这部分而已,自从愈奈死了以后,我的状况一直不稳定。」就像那绪美跟龚艳红很崇拜创士一样,棱子姐姐跟润一郎都很崇拜愈奈大姐。「回到刚才的话题,佐奈,你唯一最大的使命,就是找到那绪美。 既然我的预知画面里有出现那绪美,她绝对肯定百分之百还活着,应该可以轻易找到人。所以咯,不要太有压力,放送心情去找吧。」 「嗯。」 「很好,加油吧,可爱的妹妹。」 「嗯!」 「千万不能太冒险哦,我们可爱的镜家,已经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份子了。这点你要向我保证,绝对绝对不行。」二姐在表达情感的时候,常常故意使用夸张的字眼来掩饰,今天她却一反常态,这让我很高兴。「而且啊,万一你死掉的话,公彦可能会哭吧,说不定还会自杀殉情呢。」 「哇……」真的有可能,好恐怖。 「哎呀,这种小事情对你镜佐奈而言是轻而易举,只不过是把我高中时代体验过的异常事件,提早到国中时期发生而已,绝对没问题的,你是很优秀的女生哦。」 「我只是个平凡人啊,跟你或大姐不一样。」 「我也很普通啊,只有愈奈是与众不同的。」 「是是是。」身为预言者还说什么普通啊。 「你不相信是吗?那好,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自己应该已经没有记忆了……在你刚学会说话的时候,有一天我跟愈奈带你去森林公园玩。」二姐突然开始说起以前的事情。「我们三个人在草坪上铺满了野餐垫,像小猫一样躺着晒太阳。后来你突然很开心地跑来跑去,我正想把你抓回来的时候,愈奈她放下书本摘下眼镜……你知道吗?愈奈学生时代是个眼镜妹唷……她说不要拉你让你自己去玩吧,我反驳说这样很危险,结果她就用一贯的平稳语气说,我们两个姐姐的存在,就是为了在发生危险的时候去保护妹妹。于是我跟愈奈就偷偷跟在你后面,看你到底追什么。最后你停在一棵树下底下,流着口水用手比着地面……好,问题来了,小佐奈当时到底发现了什么呢?」 「我怎么会知道啊。」幼儿时期的记忆几乎都消失了。「到底是什么?」 「蛋糕。」 「啊?」 「一块有草莓 的小蛋糕,掉在地上,被你发现了。」 「……蛋糕?你在开玩笑吗?」 「才不是开玩笑,你应该觉得很惊讶才对啊,地上真的有一块蛋糕耶。」 「为什么会掉在公园里?」 「天晓得,总之公园的草坪上有一块蛋糕,这是事实。」 「……然后呢?」 听到这里,应该没有人不会发出这个疑问吧。 「然后愈奈就把你抱起来……她说,佐奈好棒哦,发现这么棒的东西,可是这也有可能是炸弹哦,佐奈还小,不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炸弹会做成蛋糕的样子,很恐怖哦。我们有爱美的权利,一直到生命结束的瞬间都要美美的,所以要把这个炸弹销毁,佐奈你看,蛋糕上的草莓会发光对不对?那不是真的草莓,是陷阱,草莓里面有刺,好恐怖哦,真的好恐怖,佐奈,这个世界是很恐怖的哦,而且是很寂寞的哦,可是你还有我们,万一拿到炸弹也不要哭,我们会用生命去保护你,所以不要哭哦……说完她就一脚把蛋糕踩扁。虽然愈奈说的话我只记得模糊的印象,可能有些出入,不过大致上就是这个意思。如何?这样你明白我跟愈奈之间的差距了吧?我是不会对小孩子说出那种话来的。」 听完这段往事,我的脸上扬起充满幸福的微笑(就算不看镜子也能感觉得等到),梦一般的幸福,以及绝对的鼓舞,正包围着我,那是愈奈大姐的世界,同时也是此刻告诉我这件事情的棱子姐姐的想法。 强烈的幸福感,笼罩着我全身上下。 即使处在这种地点,这种状态下,我依然觉得很幸福,觉得很感动,感谢上天。这句话突然出现在我脑海中,是的,非常非常感谢上天,我真的很高兴。 这种幸福的感觉,足以将我体内的开关一口气全部转到on。 啪啪啪——我感觉到身体所有机能都恢复正常了。 「等一下,佐奈,听得到我说话吗?」二姐低沉地呼唤我。「你跟那绪美已经不小心拿到炸弹了。我是高中时代拿到的,创士是搭飞机时拿到的,而愈奈则是自己伸手去拿的。这个威力无穷的蛋糕型炸弹,已经在你手中,这是世界对我们的恶作剧,想要剥夺我们生存的权利。创士的炸弹已经引爆了,愈奈自己吞下炸弹寻死,他们两个都被蛋糕打败了。」充满不甘心的语气。「可是我不一样,我成功地销毁了那颗炸弹,所以才能够货到现在。佐奈,你也要想办法销毁它,绝对绝对要销毁它,连同那绪美的那颗炸弹也一起销毁。我们绝对不允许你跟那绪美也到那个世界去。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的,我跟那绪美会好好的活着回去,你放心吧。」 「那绪美是保证会活着回来的,但是佐奈,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怎么样。」 「放心啦放心啦,我会把炸弹狠狠踩扁的,交给我吧。」 「你这么有活力,应该难不倒你的。」二姐轻轻一笑。「虽然这样讲有点矛盾,不过佐奈,你还是要小心自己,一秒钟都不能松懈,每一步都要谨慎。」 「okok,知道啦。」 从小到大,我为二姐的行动担心过八千多次,这还是头一次反过来让她担心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那我要挂断咯,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 「等见了面再讲。」 「知道了,那拜拜——」 「拜拜——」 电话挂断了。 我回到现实当中。 成为废墟的学校。 完全毁灭的教室。 一片黑暗的世界。 但我不会再绝望,不会再哭泣,也不会再害怕。 因为我所有的机能都已经恢复正常。 「好!」我盯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瓦砾。「镜佐奈,完全复活。」 上午十一点二十六分 浩之站在二年一班教室紧闭的门前。 ……该怎么出招呢? 点燃第三根香烟,开始思考。经过刚才的战斗,他仅有的王牌(武器和防护以及人手)都已经公开在「斗牛」面前,所以不可能再发动奇袭了。而若是展开纯粹凭力气决胜负的肉搏战,他肯定会输,因为对手是被刻意制造出来的战斗人种。光凭三段式电击棒是没用的,事实证明,刚才使尽招数也打不倒敌人。况且浩之并不擅长打斗,虽然比周遭的普通人都习惯作战,但遇上真正拥有力量的强者,根本就无法对抗,这一点 他自己最清楚。如果让职业摔角手和街上的小混混比赛,获胜的当然会是职业摔角手,不过,如果是职业摔角手对上战斗机的话……结果不言而喻。浩之跟「斗牛」之间的战力差距,就等于是摔角手对上战斗机一样,这句话绝对没有夸张。虽然他身旁多了一个双胞胎姐姐唯香,但是这位最娇贵的千金根本没有战斗力可言,她连保龄球都拿不动。 该怎么出招呢? 「我们要站到什么时候呢?」站在身旁的唯香用猫咪打呵欠般细小的声音问他。 「说来惭愧,虽然是我先主动挑衅的,其实根本毫无胜算。之前就说过了,我其实是个软弱的男人啊,所以才会每次都只躲在幕后操作。」 他丢掉刚点燃的香烟,唯香看着烟蒂,问他要不要干脆跟对手谈和。 「办不到吧,双方已经留下最糟糕的第一印象了。我只对第一印象不好的国中女生有兴趣,国中男生就不必了。」 「那就只能战斗了。」 「对啊,唉——」浩之叹了口气。「真的很奇怪耶……这种要拿性命相搏的杂务,一般不都是派小喽啰去做的吗?为什么非要我们来不可?我跟姐姐应该是坐在最上位发号施令才对啊。这个游戏一开始没有什么史莱姆,直接就遇上大魔王了耶。」 「最强的敌人。」 「哇,我真是太意外了,姐姐居然会搭腔,今天肯定会发生大异变……咦,好像已经了嘛。」浩之盯着二年一班紧闭的门板。「真是烦死人了,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啊,这根本是不用打就可以知道结果了吧,越想越泄气。」 「那你不打了吗?」 「唉,其实我最讨厌打斗了,我是个非常温和又非常善良的孩子啊。」他眯起神似姐姐的眼睛。「我最反对动物实验,每年都有捐款给饥饿三十,见到钱包会送到警察局,还会去参加环保义卖活动……」 「别再说了浩之。」 「咦?」 「没用的家伙。」 唯香站在阴影当中,用空洞的大眼睛直直盯着浩之看,随即又轻轻摇曳着长发,朝二年一班门口迈进,她已经听从浩之的话,换穿尸体脚上的不懈,所以步伐很平稳流畅。 「呃,姐姐,你要做什么……」 「我们必须作战。」 「可、可是等一下,那个——」 然而唯香似乎完全不把浩之的话听进耳里,就直接站在门前,一口气把门打开。 堆在门后当做屏障的尸体,发出恶心的声音塌下来,教室的门完全敞开了。 「来吧,请进。」唯香指着门内。「我已经帮你把门开好了。」 「哈,哈哈……太酷了,真是太酷了,简直酷到不行。」浩之差点就要放声大笑,这实在太有趣。「哎呀,妹妹……你快让我兴奋到硬起来了。」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男人该做的就只有一件事情。 浩之拿出电击棒。 第四章「必然的死斗」 见死不救,跟杀人是同样的意思吧。 (路易斯·卡罗/爱丽丝梦游仙境) 上午十一点二十八分 「来吧来吧来吧。 杀了你杀了你。 我是祁达院财团现任总裁祁达院旗清的孙子。 恶名昭彰令人闻风丧胆的黑魔王。 连哭泣的孩子也不放过。 连濒死的孩子也不放过。 正是祁达院浩之。 每次总是担任幕后的黑手或是搞笑的谐星,但这回事例外。 没错,这是番外篇。 哎呀呀……这时候遇上我,可真是不幸啊,『斗牛』。 我拥有绝对的力量,能够将所有人类的生命都捣乱、破坏、毁灭。没有一个例外,绝对没有。所以我可以杀了你。 大卸八块好不好啊? 还是要吸干你的血? 快点回答问题啊。 我可是很大方的。 而且诚实又正直。 ………… ………… 难道你以为我没本事杀死你吗? 真意外啊,太失败了,太失礼了,太不敬了。 你以为自己是谁呢? 回答我,你以为自己是谁?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而活?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而死? 如果你连这点道理都没想过,连这点思想都没有,还能对付我祁达院浩之吗? 难道你以为自己有胜算吗? 喂喂喂喂喂,你真的这么以为? 太可笑了,不是吗? 无所谓,随你怎么说。 总之失败品,你赢不了我的,所以乖乖滴向至高无上的我低头吧。你的确很强,我知道,你跟我之间的能力差距,我也非常清楚,但是我根本不放在眼里!」 浩之大声说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台词,结果才刚踏进充满尸体的阴暗教室,头部就受到重创。大脑剧烈震荡,眼球痛得像要爆开,意识开始模糊,全身无力。然而浩之靠着日本男儿的精神,用意志力拼命保持清醒,即使快要昏倒了,仍举起手中的电击棒。 打中东西。 「啊!」 啊?是谁? 可惜头部受到攻击的浩之,此刻无法思考,手脚都不听使唤,只能垂直倒向地板。幸好有尸体当做垫背,不至于摔伤,但意识已经越飘越远了。亏他刚才还发表长篇大论轰轰烈烈地出场,结果现在这副德行,真是难堪啊。他没有力气苦笑,虽然知道在这里睡着就等于宣布死亡,却又无可奈何。 这时候,眼前突然有东西出现。 那东西正朝着浩之迅速走近。 是「斗牛」。 身体的战斗本能跟生存本能都立刻发出攻击指令,可惜刚才倒下的瞬间,电击棒不小心松手了。 「浩之。」熟悉的声音传入耳里。 这一刹那—— 啪啪啪啪啪,五十万福特的电流贯通浩之全身上下,入侵内脏,穿透神经。异常灼热的电流,虽然只有短短一秒种的时间,未曾体验过的冲击却彷佛是永恒那么长。 恍惚的视线一角,看见唯香拿着电击棒在电他,他知道姐姐的用意。 于是他复活了。 没错,他不能软弱,不能被打倒,必须成为强者,这才是对姐姐的回报。 上位者支配下位者,是祁达院家族每个成员都奉行的真理。 只有绝对的支配,确实的差别,才是真正的祁达院财团。其他的里财团……入来院、大宫司、佐仓、小泽等,都认为这是过时的观念,嗤之以鼻。 但祁达院却坚持奉行。 充满自信地继续奉行。 浩之恢复意识,躺在地上接过唯香手中的电击棒。为了避免接下来的打斗会波及到姐姐,他伸出脚一踢,将唯香顶到门外,然后翻身面向「斗牛」,使出全力挥动电击棒。「斗牛」停止前进,闪身避开了。 好,接着该怎么出招呢? 全身的麻痹跟头部的重创都尚未完全复原,体能难以发挥(况且对方已经有备而来了,自己却还躺在地板上),该怎么跟这家伙战斗,甚至进一步打倒对方呢?当然,「斗牛」并不会让他有时间思考,直接一脚将电击棒踹飞出去,骑在他身上。 接着伸出双手,掐住脖子。 「咳——」好痛苦。感觉全身快要虚脱,快要断气了。 好不容易恢复的意识一下子又飘散,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定是错觉吧。浩之瞪着「斗牛」的脸,可惜室内几乎没有任何光线,即使双方如此接近,仍捕捉不到清楚的轮廓。他把体内仅存的力气都集中到右手,出拳痛击对手的胯下。 但是—— 「斗牛」毫无反应。 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怎……怎么可能——」这句话忍不住脱口而出。刚才那一招致命的攻击,对世界上任何男人都不可能无效的。 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怪物? 脑中浮现无敌这个字眼。 无敌。 被揍被踢被砍都死不了的绝对生物。 喂喂喂,别开玩笑了,跟无敌的怪物战斗,根本就不可能会赢啊。软弱的念头再度进入浩之的想法当中,然而战斗本能与生存本能都在大脑里面激动地呐喊,眼前不是后悔的时候,也不是泄气害怕的时候。 反击吧。 浩之出拳攻击。 「斗牛」立刻抓住他的手。 就在同时,他灵机一动。 奇怪了,这家伙既然是无敌的,为什么还要挡住他的拳头?这么不具威胁性的攻击,这么虚弱的拳头,为什么还要如此在意? 从疑问中导出解答。 在一开始的作战当中,「斗牛」将电击棒踩住,接着又闪身躲过攻击——阻挡、闪躲、回避——明明是无敌的,却又会自我防卫,非常矛盾。嗯,这个……也就是说…… ……难道? 找出真相了。 结论——这家伙不是无敌的。 不是杀不死的。 浩之突然挥出左拳。对于「斗牛」的脸部……不,是眼球。 「呜!」 「斗牛」往旁边退开,浩之逮到空隙,猛踢对手的腹部,「斗牛」整个人飞出去。 浩之立刻站起来,冲出教室。 「咳、咳……姐、姐姐……」喉咙快要烧起来了。「快,快逃,我们要重拟作战计划,这……这次,一定会赢。」 待在走廊上担任后援的唯香,缓缓地点了下头。动作要快,这时候万一被「斗牛」给追上,几分钟之内,不,几秒钟之内他们就玩完了。浩之转身就跑,结果才刚跨出第三步就倒地不起。搞什么鬼啊,这点小伤也不过等于吞了几根辣椒而已,他想叫自己振作点,身体却不听使唤,几乎要无法呼吸。快点快点快点快点,意识不停往前奔驰,快点快点快点快点,他放弃用双脚移动,试着匍匐前进,却爬不到两公尺就停住了。浩之的体力已经到达极限。 不行,动作要快。 否则「斗牛」就要追上来了。 「浩之。」 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即使面对紧急状态,依然不受影响,永远安静平稳的声音。 「姐……咳,姐姐——」浩之辛苦地抬起头来,光是这个动作,就用尽他全身力气。「我、我好像不行了,对不起。」 「浩之——」 「你不要管我了,快逃吧。至少要让你先离开。」 「浩之——」 「『斗 牛』要追上来了,你快……咳——」口中吐出鲜血。「去、去联络家里,然后躲起来等待救援,不用管我了。」 「浩之——」 唯香走到他身旁蹲下,伸出手架住他的两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她试了好几次,浩之的身体却一动也不动。这不是因为浩之太重太胖,而是因为唯香的力气实在太小。 「……谢谢你,别再白费力气了。」浩之笑着说「姐姐连保龄球都拿不动,根本不可能……抬得动……我啊。」 唯香不肯放手,还在继续努力。可惜少年漫画中的奇迹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在现实世界当中,没办法的事就是没办法。 「没用的啦,姐,你不可能抬得动我的……这一点你自己也明白吧。」浩之的语气不自觉变得温柔。「听我的,快逃吧,『斗牛』就要追上来了。我们不可能什么事情都一起行动吧,我不、不要紧的,拜托你……快逃吧。」 唯香不肯逃走。她继续拉扯浩之的身体。 只是拼命地拼命地,想要把弟弟抬起来。 只是拼命努力着。 浩之的嘴角,不自觉地浮起微笑。 唉,真是的。 为什么这个姐姐,总是如此让人受不了呢? 「实在是,太可爱了。」 姐姐绝对不能死。 他也绝对不能死。 「哎呀,你又要让我兴奋到硬起来了……」 浩之喃喃说着,要唯香放手。「斗牛」还没出现,绝对不能大意,动作要快。他重新向前爬行,前进了一公尺左右,终于到达楼梯口。 然后就……直接滚下去。 咚咚咚咚咚——只有这个状声字能够形容他发出的声音。浩之的身体不停往下滚,不停地撞到头、撞到手、撞到背、撞到脚,咚咚咚咚咚——一直滚一直滚一直滚。 最后停在转角处。 「……很早以前,我就说、说过了吧,山不转水转,路不转人转嘛。哈哈,怎么样啊姐姐……看呆了吗?」 他一边吐血一边对站在楼梯上的唯香说。唯香似乎回了一句什么,可惜太小声了听不到。 浩之爬过转角,继续往楼梯滚下去。 上午十一点三十三分 「你是,无痛症吧?」 被阴影笼罩只剩下轮廓的那绪美,扶着墙壁轻轻站起,用泡沫般虚幻的声音问道。 江崎缓缓地点头。 无痛症。 一切疼痛或冷热的感觉都没有,或是感觉极为迟钝的病症。 在世界上只有极少数案例的罕见疾病,尚未发明完全根治的方法。 江崎生下来就带着这个先天性病症。因此他从来没有感受过所谓的「疼痛」是什么。 他知道疼痛的观念,却不知道实际上的感觉。 虽然江崎的痛觉神经失去作用,但并非所有对痛苦的直觉都不存在。如果身体受到一般人会剧烈疼痛的创伤,还是能够产生模糊的感觉。然而要说这是不幸中之大幸,还不如说这是隔靴搔痒比较贴切。 「这真是非常非常好的设定。」只有轮廓的那绪美说「让我心跳加速、充满期待、焦躁不安的,一定就是这个特质吧。你的这个部分,这个缺陷,这个悲剧,就是让我产生反应的因素。」 对江崎而言,这一点都不重要。 「呵呵,你还是一样没有反应。啊……可是我肚子好痛,这种疼痛,你是完全无法体会的吧。所以我就说男人很讨厌嘛,老是喜欢用暴力解决事情,你不觉得过分吗?」 「我觉得很正常。」 「在我家,女性是受到特别礼遇的,男生全部都崇拜大姐,惧怕二姐,渴望三姐,然后保护最小的妹妹。当然妈妈也是女的,不过她是例外……总之我家是以女人为中心,一切以女人为主,所以根本不可能受到任何家庭暴力,连想都不用想。呵呵,真是健康又健全的世界啊。」 「我也没有遭受过家庭暴力。」 「因为揍你也等于没揍是吗?」 「这是一部分原因,可能大家都觉得不应该对没有痛感的人造成肉体的伤害吧。不过为了教育我痛苦的观念,父亲常常殴打母亲。虽然母亲脸上会产生『痛苦的表情』,但是不了解的东西还是不了解。」 「真的完完全全没有感觉吗?你身上的痛觉神经。」那绪美摸着肚子问他。 「万一受重伤的时候,会稍微有点感觉……吧。」 「怎样才算是重伤?」 「用牙齿咬断舌头的时候,会有轻微的感觉。」 「可是咬断舌头不就已经流血了吗?」 「嗯。」 「那有没有感觉也没差了吧。」 「嗯。」 「我以为你是沉默寡言的装酷角色,原来这只是假象,其实你是天然呆的那种,这真是让人感到愉快啊,实在太意外了。我们可以成为最佳绝配哦……啊,这句台词好像已经有人用过了,那换一句吧,我们可以成为最佳附身组合哦。呵呵,不错吧。」那绪美依然说个不停,但声调降低,且面无表情,感觉不太自然。「最佳附身组合……没错,我们一定会成为空前绝后的最棒组合哦。真高兴,太好了,真是有趣,啊啊好兴奋哦……」说着就靠到江崎身上。「这只手指请你处理一下。」她轻轻摇晃着被江崎咬破出血的拇指。「来——」然后把指头塞入江崎口中。 很苦。 铁的味道。 是血的味道。 当这种液体从人体内流出来的时候,人会感到痛苦。在江崎过去的「实验」当中,以及在这次地震当中,所有死者的反应,基本上都是相同的。 然而江崎是无痛的人。无法理解也无法感受。 在自己周围有一层坚固的薄膜,造成自己被这个世界疏远隔离,这种感觉是不是所谓的「孤独」,江崎并不清楚,但他相信自己是孤独的,从生下来那一刻开始就是。因为无痛,不会有恐惧,也不会有兴趣,什么也没有。 从单杠摔下来大声哭泣的小朋友,玩相扑游戏被推倒擦破膝盖大声哭泣的小朋友,学溜冰时脸部朝下撞到地板流鼻血大声哭泣的小朋友……这些小学时代的记忆突然浮现在脑海。当时江崎完全不了解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为什么大家都要眯着眼睛皱着脸孔大声哀嚎流泪?是突然发生了什么难过的事情吗?还是……大家的反应都是正常表现,真正有问题的是他自己?从单杠摔下来的时候,玩游戏被推倒破皮的时候,学溜冰撞到流鼻血的时候,一定要哭吗?江崎都没有哭,不,是哭不出来。即使手放在火炉上发出焦味,即使被仓库里的大石块砸到脚尖,即使在工地玩耍一脚踩进钉子,他也不曾皱眉头不曾哀嚎不曾流泪哭泣。 结果,他的家人因此而称赞他。 了不起的孩子。 好坚强的孩子。 不哭是很了不起的。 不哭是非常坚强的。 受到称赞,让他从内心的疑问当中得到解放,年幼的江崎越来越大胆。 从仓库屋顶跳下来,自己拔掉全部的乳牙,在母亲面前拿小刀割额头。 于是家人才有所警觉,才发现不对劲。没错,这孩子从婴儿时期就很特别,会把自己的手指头咬烂,刚长牙的时候曾经把舌头咬得都是伤,开始学会走路以后就常常淤青,还脱臼好几次,甚至骨折都已经发生过不止一回了。 于是带他去医院,接受检查。 结果是……无痛症。 对疼痛没有感觉的人。 对疼痛没有恐惧的人。 对疼痛没有认知的人。 对疼痛没有反应的人 。 对疼痛没有共鸣的人。 江崎回想着额头上的伤痕,一边感觉那绪美的手指和血液的味道。 感觉,接触,被接触,这些他都了解。 唯有疼痛,无法了解。 唯有疼痛。 然而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让江崎被整个世界隔离。 没有人要跟他做朋友,没有人要跟他玩游戏。 如今,却出现一个人,注意到他这个被孤立者。 这个人说一定会保护他。 这个人说一定会诅咒他。 镜那绪美。 「谢谢你,都舔干净了呢。」那绪美拔出拇指。「至于消毒那些细节就不用管了。」 江崎没有回应也没有点头。 「对我这种说话很多的人而言,最害怕得到的反应,就是没反应。什么话都不肯说,会让人很伤脑筋的耶。」那绪美摊开双手,深蓝色的背心融入黑暗中。「为了防止你忘记,一定要不停地强调,我已经附在你身上了咯。也就是说,我们等于是生命共同体了,再进一步说,现在的我们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到不能再非常,非常亲近的关系哦。所以发挥互助精神也是很应该的吧?当然,因为是附身,基本上不可能只有善意的行动,同理可证,也不会只有恶意。所以我想尽全力帮你的忙,想帮你补足一切的缺憾。来吧,从现在开始,你所失去的,所不曾拥有的,我都会给你。所以至少也给我一点反应吧,否则我会很为难的。」 「那就对话吧。」江崎回答。 「哎呀,真高兴,你终于了解我的意思了吗?」 「不,完全不了解。」 「咦,你说什么?完全不了解?这也难怪,刚才的讲解如果有人说他听得懂,我还真想看看是谁呢。呵,真是太有趣了,连肚子都不痛了耶。啊,不过触电的刺痛感还没……」 「触电?」 「刚才那个男的使用的武器,是很强力的电流呢,我一边痛还一边想,原来触电时真的会全身麻痹啊。」 ……触电。 之前第一次对战时受到的奇异冲击,就是触电吗?难怪感觉如此陌生。江崎观察那绪美的模样,推测这个程度的触电应该是安全的。 同时他也想起另一件事情。 刚才的要害攻击,他真的大吃一惊。即使大胆如江崎,也不曾对自己的性器官做出危险的举动,他甚至有点紧张。之所以没有追上去,也是因为对男子那招攻击要害感到非常地错愕。 必须确认没事才行。江崎摸摸胯下,却无法确认情况如何,于是动手解开皮带,将长裤连同内裤一起脱下。 「哎呀哎呀哎呀——」那绪美用假动作夸张地遮着脸。「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中午十二点三十九分 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搜索整栋校舍,却只看到尸体,那绪美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出现(虽然我也不想看到她的手指头)。啊啊真实的,到底跑去哪里了呢?就算有二姐的预言为她的安全挂保证,我还是很担心。 尤其每在走廊上前进一步,每打开一扇教室的门,就百分之百会跟尸体面对面接触,让我跟兵藤越来越丧气,越来越难过。「人如果长时间被大量尸体包围,恐惧或悲痛的情绪就会开始麻痹,最后慢慢习惯。」——这段话我曾经在客厅那座超大书柜里的一本冒险小说里看过,还对此怀着期待,结果事实根本不是这样,每次看到尸体我都被惊吓,都会很难过。就像一部让你真正感到害怕的恐怖电影,不管看几次还是会害怕,一本让你真正感到哀伤的悲剧小说,不管读几次还是会哀伤。只有三流作品,才会让人重复接触之后越来越没反应。 此刻我和兵藤又回到一楼穿堂坐着(因为这里的尸体分布密度最低)。全身都在出汗,感觉很恶心,跟平常做完运动的痛快淋漓完全不同,沉重的疲劳感,更是和打完篮球的舒畅放松完全两回事。兵藤也与我一样疲惫,连续发出呼啊、呜噢——等谜般的声音,他高大的身躯倒向地板,像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刚才他回到三楼来接停止哭泣的我,结果自己眼睛也有点红红的,想必是深刻体认到同学们已经死去的事实吧。我不会取笑他,而且不许任何人取笑,为朋友甚至为陌生人的死亡而感伤,绝对不是愚蠢的事情,那些只会标榜理性自以为是的人,我打从心底唾弃,都是无知的猪脑,没血没泪的废物。哇,居然说出不符合角色设定的话来,我是甜美可爱的佐奈,不能忘记萝莉的身份。 「你妹妹……失踪了耶。」兵藤躺在地板上低声说着。 「不必担心,她一定还好好的,一定没事的。我妹妹是全家个子最瘦小的女生,要眯起眼睛仔细找才找得到。」 「是吗……」 兵藤似乎对于那绪美是否还活着越来越没有信心,已经这么努力找还找不到……他大概觉得很可能早就在三楼罹难了吧。我其实很想告诉他有关棱子姐姐的预言内容,可惜兵藤不像是个科幻小说迷,大概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所以我终究没有说出口。 「我妹妹还活着,绝对还活着。」 于是我只好不断强调这个事实。 「小镜你真的非常爱自己的家人耶,我从前就这样觉得。」兵藤躺着说。 「因为是家里生我养我教育我的啊,虽然发生过许多事,我还是爱这个家,非爱不可。」 「我老是觉得老人家很啰嗦,这时候却很担心他们,真的很担心。」 「没有打电话回去吗?」 「打过了,可是电话打不通,你呢?」 「我也打不通。」二姐挂断以后,我立刻就打回家里去,结果都没有接通,看来大家想的都一样。「这时候真希望自己有超能力,可以用脑电波传话。」 「用手机电磁波比较实在。」兵藤振作精神站起来。「好,我们再去找一次吧。这次一定会找到你妹妹的。」说完就朝着阴暗的走廊前进。 望着兵藤宽广的背影,我内心充满感谢,但同时也充满了疑惑。 为什么他要如此尽心尽力地帮我找那绪美呢? 也许只是单纯的善意,却又感觉到某种奇特的积极性,难道他认识那绪美吗?不,不对……这是不可能的事,那绪美根本不可能和家人以外的男性产生交集,况且兵藤是二年级的,两人应该没有接触的机会。没错,如果是同年级还比较有可能……咦? 同年级比较有可能? 哎呀! 「那个,兵藤——」 「嗯?」 「今、今天天气很好,感觉很舒服呢。」 「……啊?」 「太阳很温暖,一点都不像六月的说。」 「你怎么了小镜?」 「呃……我有件事情想确认一下。」 「什么事?」 「这对一个纯情女国中生而言,实在是难以启齿。」 「什么纯情女学生啊?到底怎么回事?」 「可以请你认真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哦,好啊。」 「兵藤你……是不是喜欢我?」 「咦——!」 兵藤背对着我,僵立了一点九秒,立刻又反应很大的转过来看我,一脸紧张。 「咦……是什么意思啊?」我头一次听到这么激烈的反应,忍不住脱口发问。 「还问什么意思,喂,太、太扯了吧!」 「哦。」看来听不懂的人好像是笨蛋。 「真受不了你……别突然问这种奇怪的问题好不好,吓死人了。为什么会这样问我啊,而且还在这种时候!太夸张了,居然在这种时间问! 」他像猫一样用力抹了下脸。「什么跟什么嘛,小镜,搞什么鬼啊你!」 说完又转回去背对着我,用僵硬的口气说口好渴,然后走进楼梯旁的教职员洗手间。 「……真的假的?」 虽然我不是明知故问,也完全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不过从他夸张的反应来推断,应该是猜中了。连我自己都吓一大跳——咦,什么,兵藤喜欢我?怎么会?这是最大的意外,因为根本看不出任何迹象,而且我们只有一年级的时候同班,后来上了二年级就再也没见过面了,怎么会呢?我吓得说不出话来,怎么办怎么办,我以为这本小说是灾难剧情片,结果其实是校园爱情故事吗?伤脑筋,我还有个偏执的哥哥耶。佐奈加油,振作点,冷静一下。可是这样想也—— 「啊啊啊——!」 兵藤的大叫声打断我的思绪。 我跑到洗手间门口,看见他呆立在贴满蓝色瓷砖的厕所里。感觉有点不妙,我对自己说不要胡思乱想,小心地往前踏出一步。这当然是我生平第一次走进男厕所,觉得很尴尬,心跳开始加快。啊啊,哥哥对不起,佐奈跑进男生厕所而且还心脏砰砰跳,真是个不纯洁的好色妹妹。我打断脑中所有愚蠢的联想,站到兵藤身边,问他怎么了。 「……没有水。」 学校沉到地底下,水管当然会断裂,然而我们直到这一刻,才想到这个问题。 我转动水龙头,没有任何反应,转到最大还是一样,又试了其他的水龙头,全部都没有反应。就像把桶子丢进干涸的井底一样,徒劳无功的失落感油然而生。 已经被封闭在学校里,现在又加上没水,真是很凄惨的状态。求生的困难度越来越高,我们彼此相视。 「不、不要紧的,小镜。」 兵藤用空洞的眼神盯着我一会儿,随即又清醒过来,连忙安抚我。可惜我心里很明白,这句话是毫无根据可言的。 「嗯,对啊……不要紧啦。」 然而我还是附和他,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让情绪安定的方法。原本被衣服吸干的汗水,再度浮上背脊,彷佛有人对着我脖子吹气一样,很恶心的感觉。 这是纯粹的恐惧,最真实的恐惧。 「对了!」兵藤突然击掌大叫。「不要紧,真的不要紧,小镜!还有哪个啊。」 「那个是什么?」 「营养午餐啊。」 「……啊——」 没错,营养午餐。 每个人都会有一瓶冰牛奶。 牛奶就是水分。 感谢伟大的母牛,我再也不吃牛丼了! 我和兵藤快步冲出厕所。刚才知道没水的瞬间,喉咙突然变得很渴(心理作用这东西实在很会找麻烦)。厨房就在穿堂正后方,幸好没有被土石流入侵,我们急忙赶过去,想尽快解救喉咙的干旱。兵藤抓住厨房的门把,一口气把门拉开。 随即整个人飞了出去。 他高达的身体飞出两三公尺远,摔在地板上。 接着换成我浮在半空中。 ……过肩摔。 等我察觉到的时候,人已经趴在地上了。 好重。有人压在我身上,两手都被控制住,无法反击,头也被按着,无法确认对方是谁。双脚试着挣扎,却一点效果也没有。 「我就说嘛,完全跟我猜想的一样,这些混蛋!你们干嘛要这么配合啊?」 头上传来男子的怒吼声。 「简直莫名其妙,太没有警觉心了!不懂得临机应变的家伙去死吧!马上杀了你——」 头上的力道加强,脸颊贴住地板,骨头被压得嘎吱作响。我的脸快被挤扁了,不能再让他压下去,想要做出反击,偏偏全身都被固定住,动也动不了。 施压的力道越来越强。 感觉下颚快要碎裂。 感觉皮肤快要破裂。 感觉颧骨快要凹陷。 感觉眼球快要爆出。 第五章「受困的众人」 那个模样,长大后应该会很丑吧,不过以一只猪而言,算是可爱的了。 (路易斯·卡罗/爱丽丝梦游仙境) 下午一点零三分 「喂……你们真的没想到吗?连这么老套的情节都没想到吗?哈哈!真是太愚蠢了!『敌人就藏身在有重要物品的房间里』——这种剧情简直老套到了极点啊。就像『叫对方站住,根本就没有人站住』,还有『打倒大魔王以后,建筑物就会倒塌』,或是『亚兰德伦的电影,一定是由野泽那智来配音』一样,全都是很老套的安排!」 最后一个例子其实举得不太对,不过我被压在地上,双手跟头部都被固定住,全身肌肉也因为害怕而紧绷着,所以没办法吐槽。此刻的我,就像落入网中的兔子般,害怕得全身发抖,弱小的心脏也像是被针刺到一样,差点就要休克了。 真是丢脸。 身为镜家一份子,这种表现真是非常可耻。 我们镜家的人,应该是要像鸟儿般优雅,像苍狼般敏捷,像老虎般凶猛,像小狗般纯真,像猫儿般乖僻,像公牛般健壮才对。 堂堂镜家的三女,居然落得如此狼狈,我对这个事实感到羞愧无比。 可恶,我在搞什么鬼啊! 不准害怕,赶快站起来! 「你们这些废物,连这么简单的剧情都猜不到,活着也是浪费!」头上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哈哈,真是没用……平常太养尊处优,已经习惯安逸的生活,连基本的危机意识都完全退化了!」说话者高声鬼叫,更用力压着我的头,感觉头盖骨痛得好像快要裂开了。「一堆笨蛋!以为自己永远可以作威作福,真是笨到极点!」 「……喂,园部——」兵藤忍着疼痛慢慢地站起来「你这家伙,到底在讲什么东西啊?」 我终于知道压着我的人是谁了。园部泷夫,小学五六年级时曾经和我同班的男生。 可是我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无论是他的长相,还有他的声音,他的性格,以及跟谁比较要好,这些事情我根本就想不起来。 这种人,在每个班级里,一定都会有一个吧。 「啥?你问我在说什么?我在说什么?」园部用嘲讽的语气重复这句话。「我在说你们有多愚蠢啊,你还听不懂吗?」 「那你到底想讲什么……」 「真迟钝啊你。」 「啊啊——」他把我的头按在地板上用力挤压,剧烈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叫出声来。虽然想要挣扎反抗,但是凭我一个弱女子,再加上身体被固定住,根本无能为力。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办法垂直跳上十几公尺的高度,也没办法徒手劈开水泥,更没办法跑得比新干线还快,我连一个压在背上的男同学都对付不了。 如果是棱子姐,应该就会用预言能力避开对方的攻击;如果是创士二哥,应该就会用犀利言词去破坏对方的攻击;如果是润一郎大哥,应该就会用秘密武器去制服对方的攻击。可惜我……镜家的三女镜佐奈,并没有那些特殊能力。 非常地普通。 普通到不该出现在这种故事里。 但是并不能因此而否定我的存在。 什么外星人超人异次元人未来人还有超能力者天才以及杀手圣诞老公公跟变身魔法少女或是名侦探之类的,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于这个现实世界当中嘛。 不管怎么样,我头快痛死了! 「喂,兵藤,你还没搞清楚吗?」园部的声音让人联想到胆小鬼拿着短刀颤颤巍巍的模样。「这间学校……已经完蛋了,所以我们这些被关在学校里的人,等于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你在说什么东西啊,园部。」 「我是在告诉你,你们这些平常作威作福,只会欺压我们弱者的人渣,已经被原来的世界给抛弃,那些可恨的行径都成为过去式了!」 「……不管你有什么话要讲,先放开小镜再说。」 「你这家伙还真麻烦,一定要我全部说明,你猜听得懂吗?白痴!笨蛋!猪头!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跟你没有什么话好说的,我才不要跟你说话!怎么样?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 「我的天啊!说这么多你还听不懂!」园部发出惊讶的声音。「那就单刀直入,用最直截了当、最简单的一句话告诉你吧——『休想拿到饮料跟食物』——怎么样,不需要更多说明了吧?」 「慢、慢着,园部,你冷静一点!」 「不好意思,我已经很冷静了。」夹杂着紧张跟快乐的诡异语调。 「才怪,这并不符合你的个性吧。」兵藤用怀疑的语气说「你心里其实很慌乱,所以才会突然使用暴力,突然攻击女孩子……」 「哈哈!那你说说看啊,什么样叫做符合我的个性?在你心目中园部泷夫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给我说啊!」 「要我说什么啊。」 「你认为我是那种在班上毫不起眼,说起话来畏畏缩缩,阴沉又安静,头脑不聪明,运动神经又不好,长相又不出色,可有可无的人对不对?」 「那些全都是你自己想的。」不置可否的回答。 「哦——真意外,都是我自己想的吗?」园部语气阴沉「体育课踢足球的时候,每次都嫌我碍手碍脚,只让我当守门员;打棒球的时候,轮到我就换人代打,不给我上场的机会;篮球更是连参加都不让我参加。没人要做的事情就丢给我做,直接派我去倒垃圾,当最辛苦的干部,却从来不听我说话。没有人要跟我做朋友,没有人要跟我聊天……就连毕业纪念册,我的照片也只有一张,还被挤到最角落去!喂,兵藤,你说说看啊!这些全部都是我自己想的吗?」 「…………」 「喂,回答我啊混蛋!还是你无话可说了?我说的都没错吧?我说的都是事实吧?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我的!」 园部自问自答地说了一大串,开始把情绪发泄在我的头上。 喀—— 清脆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好像杯子裂开一道细缝,又像栗子被剥开的声音。头骨被毫不留情地挤压,接触冰冷的地板,明明是坚硬的东西,却有种奇特的柔软触感,难道是地板或我的头骨……已经凹陷了吗? 一阵剧痛。 「啊啊啊——」 剧烈的疼痛,就像侵蚀肠道的寄生虫,迅速穿透体内,我对从未体验过的痛苦感到惊慌和恐惧,像个误食盐酸的小孩子,张开嘴大声哀嚎。 「小、小镜!」终于听到兵藤的声音。「园部你这混蛋!」 「哈哈我听到了!混蛋是吗?最好小心你说话的态度,刚才已经讲过了,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你什么都不是,少拿那套来唬我!」 「呜……呜啊啊啊!」 「混蛋,你想杀了她吗!」 「对啊,是又怎么样?」 「救命啊啊啊——!」 「杀、杀了她你就别想回去。」 「回去?我一开始就不打算回去了!」 「……呜,好痛。呜,啊啊啊!」 「喂,你吵死了你!」 园部一把抓住我的头发,用力将我拉起,往前面一丢。毫无反抗能力的我,就直接飞了出去,被兵藤接住。兵藤的右手碰到我的胸部,就当做是救我一命的谢礼,不跟他计较了。 「小镜,你、你还好吗?」 「嗯……」我抱着头,痛得像不是自己的身体,强烈的耳鸣跟晕眩感同时发作。「没、没什么。」 「喂,那个女的!要叫就给我叫小声一点!你应该说不出话来了吧,还不乖乖闭嘴。」 这句莫名其妙的鬼叫听得我很火大, 立刻转头瞪住阴影中的园部。 一个很普通的男生。 非常非常普通,普通到了极点,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男生。 巷口理发店随便剪的发型,笨拙的黑框眼镜,不胖不瘦的矮个子,怯懦无神的双眼,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男生,这个事实让我感到疑惑。 「看看你们的模样,真是狼狈啊,太可笑了。」普通到极点的男生继续说话。「哈哈,一脸还没进入状况的蠢相,刚才的攻击还不够痛是吗!」为什么如此普通的一个人,会做出那么没有人性的残忍行为?「哼,不管怎样,反正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你们休想得到食物跟饮料。你们一定刚刚才发现没有水了吧?哈哈,笨蛋!平常过得太过养尊处优了,才会连这种简单的小事都没想到!」 「你一个人霸占食物跟水又能怎样,拿出手机看一下新闻吧。」兵藤马上开口。「灾情并没有很惨重,救援队一定很快就会来嘛。所以——」 「好啊,那你们就继续忍耐吧,既然救援队很快就回来嘛。哈哈!」园部一副很得意的模样。 这么说也许有点过分,但是像园部这种毫无特征的人,在故事当中通常都是配角或临时演员之类的附属的存在,而且多如牛毛,难以想象这种人会耀武扬威地发动攻击,还握有主导权…… 不,不对。 ……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平常软弱的角色,到了生死关头,就突然性格大变,与主角为敌。」 这是王道。 永远用不腻的王道。随处可见的公式,同时也是讨厌好莱坞电影的公彦哥哥看了会火大的剧情。 「喂,你怎么啦,兵藤,怎么不扑上来呢?要打快来打啊。」园部藏在镜片后的眼眸,闪烁着异样的凶光。「哈哈!我们这些沉默又安分的人,平常都是被你们欺压着!毫无反抗能力,被你们当成小虫子一样踩在脚底下!」 「等等——」兵藤沉稳地说「我并不想跟你打架。」 「我也是啊,我也是一样……根本不想被你们欺负啊!谁会喜欢被欺负!」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就算胆小,就算不起眼,就算运动神经不好,就算不爱说话,就算发型不时髦,就算没有手机,我也不想被欺负啊!我完全搞不懂,为什么因为这样就要欺负我?故意不让我在学校好过吗?个性比较开朗外向的人,就特别了不起吗?会打扮会玩的人,就特别厉害吗?你们有特权吗?」 「我叫你等一下!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了啦!」 「那真是谢谢你!」 「可是,你跟我说这些要干嘛……我并没有欺负过你啊。你被忽视被压榨的时候,很抱歉,都没有我的份。」 「还敢说没有你的份!」园部露出神经质的笑脸。「的确,你是没有亲手做过,没有对我直接加害,这点我承认。可是呢,这不代表不关你的事。我当守门员的时候,你也有在球场上踢球吧!我被换人代打的时候,你也有在棒球场上吧!就连丢垃圾也是一样!我在倒霉在辛苦的时候,你都有在场!你都站在加害者那一边!哈哈……怎么样,你敢说没有吗?还敢理直气壮的说没有吗?」 「我的确是在场。」 「没错吧?所以你说那些都没有用,别想找借口。」 「园部——」 「我已经……不会再像过去一样被欺负了。不会再被压榨,不会再被利用,不会再被嘲笑,不会再被请示,不会再被排挤。在这里,我不用看你们的脸色,不用顾虑你们的心情,不用揣测你们的想法,全部都不需要了!哎呀——我真高兴,真的真的很高兴,哈哈!」充满怨念的语言,化为强烈的诅咒。「在原来的世界里,我必须要察言观色,如果反抗任何人,隔天开始就会被找麻烦,你们不会放过我的。我们这些下了课只能往图书馆跑的弱者,可是活得非常辛苦呢……哈哈哈哈!」 园部大声笑着,彷佛所有让他焦虑让他恐惧让他绝望的事物都不存在了,彷佛所有该杀死的世界都被消灭了,用极度欢欣喜悦的声音笑着。充满了爽快、充满了阴沉、充满了喜悦的笑声。 面对他的笑声,我们感到非常无力,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对抗一个懦弱的眼镜男。 无言以对。 我并不想说出降低好感度的话来……不过这种比较安静,不太引人注目,沉默寡言的人,每个班级肯定都会有的。而像我们这种……活泼开朗,喜欢发言,也就是班上的主流团体,如果跟她们产生对立,只要一击就可以将他们打倒。这不是胁迫(虽然也有一部分人用这种手段,但我是非常厌恶的),而是为了维持班级的平衡关系,自动产生的游戏规则。 开朗活泼的强者处于上位,内向安静的弱者处于下位,没有谁来规定,自然而然产生的金字塔,就这样自动地分配好位置了。 我不是在为自己辩护,这就是游戏规则。即使这样的系统会造成校园暴力,即使这样的观念会带来差别待遇,但也没有办法改变。总而言之,我们就是生存在这样一座绝对的金字塔当中。 ……不过,此刻的我们,已经身在园部口中所谓的「另一个世界」。 具备超强杀伤力的炸弹,会不停地出现,让人无比恐惧的世界。 多余的角色都会被消灭, 就连主角也不保证存货, 一个……很荒谬的世界。 伟大的镜家次女——棱子姐姐,据说在高中时期曾经一度陷入这个荒谬的世界当中。当然,她拥有特殊的能力,再加上特殊的性格,所以并没有死,不过却也失去了某种程度的自由,以及某种程度的世界。 就连棱子姐姐,也曾经被这个荒谬的世界给伤害过。 当然,我们被丢到这个世界来,才不过几小时而已,还没有真正习惯,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习惯。只要稍微有一个小石头滚下来,一块泥土掉下来,就会打从心底害怕,只要四周稍微变暗一点,心脏就猛烈跳动。 但是园部跟我们不一样,他将这个荒谬的世界称之为「另一个世界」,像个霸者占地为王。对土石流跟黑暗都迅速适应,似乎只要待在这个空间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一副王者的表情。 「不过呢,兵藤,你的确没有对我直接加害,这一点是事实。」园部推了下滑落的眼镜。「如果你替我们这些人伸张正义,自己也会被找麻烦,没有人会跟自己过不去的嘛。这个我了解,非常非常了解。」 「你想说什么?」兵藤谨慎地回问他。 「咦,你真的很迟钝耶,我已经很宽宏大量了!我是要告诉你,牛奶可以分给你喝!」 「……咦?」 「你的喉咙一定很干吧?很想喝牛奶吧?很喜欢牛奶吧?非常迫不及待要喝牛奶了吧?」园部故意一直强调「牛奶两个字。「那我就赐给你好了,虽然不会原谅你,不过看在你没有让我深恶痛绝的份上,就赏你牛奶好了。」 「真的?」 「连她的份也一起拿去。」园部指着我。「哈哈,你们两个混蛋,还不快流着眼泪感谢我的大恩大德。去吧,赶快到里面去,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我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改变主意哦!」 受到园部的刺激,兵藤似乎又想起喉咙的干渴,他警戒地朝厨房前进。头还在痛的我,一边怀疑园部的态度转变,一边关注兵藤,他用眼角留意园部的举动,慢慢走近厨房,而园部正兴奋地喘息着。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全身充满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这是……对了,剧情的公式。 常见的桥段,到处都有的剧情,典型中的典型——就像 「恐怖电影中的波霸角色一定会被杀掉」,或是「观众心里想着要出现了要出现了,怪物就真的出现了」,永远用不腻的王道。每次跟公彦哥哥去约会……咳,是去看电影的时候,公彦哥哥一定会生气的剧情。 这就是所谓的,公式。 ……所以—— 兵藤伸手握住厨房的门把。 ……我心里想着要出现了要出现了—— 他用力一拉。 ……就真的—— 把门打开了。 ……出现了。 厨房门口,掉出一具全裸的尸体。 「哇啊啊啊!」兵藤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忍不住发出尖叫,跌坐在地板上,颤抖着双手迅速往后退。 「哈哈哈哈哈!」 园部对自己的诡计得逞感到非常满足,毫不掩饰地发出卑鄙的笑声。 「…………」 我忘了身体的痛苦,直直盯着那具全裸的尸体。全裸的尸体,是一个女学生,而且很遗憾地,是我所认识的人。黑色长发,纤细的身材,那是……二班的永峰。 一年级的时候曾经跟我同班的永峰。我被兵藤的尖叫跟园部的大笑声包围着,全神贯注地紧盯着永峰的尸体。 制服跟内衣裤全都被剥光的尸体。 全身发青像人偶一样僵直的尸体。 仔细一看,尸体的下半身……性器官的部位,有着异样的反光,在黑暗中清楚可见。没错……是液体的反光。 那是什么东西,完全一目了然。 尸体被做了什么,也一目了然。 永峰的下体周围,粘黏着像蛋白一样浓稠的淡黄色液体,散发出浓重的气味,刺激着喉咙深处。 啊啊——我很确定。 是这家伙下的手。 是这家伙下的手。 这会不会、会不会有点夸张过分啊。 这会不会、会不会有点夸张过分啊? 这会不会有点……不,不是有点,是简直不可原谅。 我无法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我想跟实体做做看啊。」园部说了句恶心的话。「怎样?喂,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他来回瞪着我跟兵藤。「不然还有什么办法!我在班上完全不受重视,根本就交不到女朋友啊。什么告白之类的,根本就没机会嘛。只好趁现在找个脸蛋身材都还不错的尸体……」 「住口。」我打断他没有意义的辩解,声音冰冷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干嘛?」 「你错了。」我往前踏出一步。「不管你个性内向也好,戴眼镜也好,不修边幅也好,是个胆小鬼也好,长的丑也好,这些不代表你就不能向喜欢的女孩子告白,那完全是两回事。」 「……才怪,明明就是这样子。」 「自欺欺人。」 「闭嘴!像我这种人去告白,根本就不可能成功的!对方一定会用嫌弃的表情拒绝我,然后隔一天就会有人写在黑板上让大家取笑,一定会变成这样子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真是让人越听越生气,明明就没有欺负过你吧?」 「还不是一样。」 「根本不一样。所谓的欺负,应该是更黑暗的,更暴力的,更积极的才对。你只不过是因为内向又不起眼,才会被分配到比较没人愿意去做的工作,这跟被欺负完全是两回事……」 「管你的!」园部突然大声怒吼「还不是都一样,反正我认为一样就是一样!」 「不要脸的胆小鬼!」 我也大声喊回去。所有的恐惧跟痛苦,全都抛在脑后了,我一定要让眼前这个猪头知道我的愤怒。这个畜生居然敢玷污一个女孩子的尸体,我一定要彻底表达我的愤怒。 「啊……你也想试试看吗?我可以奉陪。」 「少嬉皮笑脸的,谁要跟你这种人渣试。」 「你还搞不清楚自己的立场吗?现在你们是站在我的地盘上,由不得你们做主,没有让你任性的余地。」 「那又怎样?管你是谁的地盘,像你这种人渣到哪里都没有女孩子会要。居然把尸体当做充气娃娃!恶心的变态!」 「小、小镜——」坐在地上的兵藤连忙叫住我。 「我真同情你。」但我并没有停止,当然不能放过这个败类。「长得丑,智商又低,个性又阴沉,简直可悲又可怜。我实在很同情你,每天上学一定都很痛苦吧。可以想象得到,你心里有多大的郁闷,对我们这些人怀着多大的报复心,但是这不代表你可以去玷污一个已经死掉的女孩子。这完全是两回事,是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把这些都混为一谈,拿来当作借口,还沾沾自喜,简直罪不可赦。」 「……你、你在说什么东西啊!给我住嘴!刚才就讲过了,这是我的地盘,你们别想为所欲为,这里已经没有你们说话的余地了。在我的地盘上,谁都不能反抗我!」 园部满脸都是汗水跟油光,表情很僵硬。 「那我也要郑重声明,你这种傲慢的态度,不管是在哪个世界哪个地盘上,都没有人会理你的。」 「……啊?」 「像你这种人,到哪里都一样是个垃圾!用尸体发泄性欲的家伙,在任何世界里,都一样是人渣,垃圾!快去死吧你,你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不管是原来的世界还是这个世界,你都只是一个人渣,垃圾!」 「小镜,你冷静一点,不要那么冲动啦,万一激怒他就不好了。」兵藤连忙劝我。 「办不到,我没办法冷静。这种没有自知之明的家伙,污秽肮脏的家伙,我没办法忍受。」 「……又来了,又来了是吗?」园部低沉地喃喃自语。「又要开始欺负我了是吗?你们不管到了何时何地,都要欺负我是吗?是不是?原来如此,不管到哪里,敌人都还是敌人是吗?好啊,那你们都去死吧?」 说完他镜片后的双眼直直盯着我,充满了愤怒的眼神,发出暗红色的凶光,这家伙已经杀气腾腾了。 我能打赢他吗?打得赢这个发了疯的变态人渣吗?再强调一次,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虽然园部的确也是一个普通人,但他目前处于一触即发的紧绷状态,不能用单纯的计算公式去评估他,况且我右手还受了重伤,情势对我非常不利。然而我非赢不可,飞打赢他不可,这种边强调自己是弱者又边使用暴力的卑鄙小人,我一定要打败他。 园部全身上下因愤怒和激动而沸腾,他朝我扑过来—— 「sto————p!」 楼梯间冲出一个女孩子,阻止了他的攻击。 深蓝色的领巾。 一年级的学生。 双手握住一把电吉他。 女孩没有停下脚步,直接朝着园部冲过去,用力举起电吉他,毫不留情地对准园部狠狠一敲。吉他没有直接击中头部,发出砰嗡嗡嗡——的声响,夹杂着六根弦震动的回音,还有眼睛破裂的声音,以及园部鼻梁骨折的声音,全部混合在一起,回荡在整条走廊上。 「噢,呜——」园部喷出鼻血,不省人事。 「糟、糟糕,下手太重了!真的下手太重了!怎么办,要不要紧啊……」女孩伤脑筋地瞥了园部一眼,然后轻轻抚摸电吉他精美的背板。「没有凹进去,太好了——」原来她担心的是吉他……「啊,这把吉他叫做firebird火鸟,当初上市的时候卖得很惨,根本没人要,因为你们看,这个造型实在太奇怪了!而且第一代的时候连音量跟音色都是固定的不能调整,可以说是史上最难用的电吉他。要不是改良到第五代成为强尼温特(jo hnnywinter)的爱用品,根本就没有人会喜欢嘛。嗯,没错,真是怀才不遇啊。」 「请问——」强尼什么的,是在讲谁?「呃,你是……」 「啊对了,学姐你没事吧?」 「呃,嗯,我没被他攻击到……」 「不是啦——」女孩露出笑脸「我是问你精神方面有没有受伤?」 「精神方面?」 「嗯,就是有没有因为这个人说的话,造成精神层面产生不舒服的感觉。」 「不舒服的感觉?呃……」 「对啊。」女孩将集团背到肩上,电吉他与水手服的组合看起来非常不协调。「这个人所说的话,有没有让你受到严重的心理伤害?」 「啊,没有。」我回答她「虽然刚才很生气,不过幸好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害。」 「那位老兄呢?」 「我也没事。」兵藤慢慢站起来「只是被吓了一大跳而已。」 「了解了解。没有人受伤,没有人被怎么样,那我就放心了。」 女孩像是自己顺利完成任务一样,满足的点点头,接着说声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然后告诉我们她叫做金井妙子。我和兵藤也都报上姓名,并且谢谢她帮忙打昏园部。 「这没什么啦,别那么客气。」女孩……妙子她挥挥手「路见不平,本来就是要拔刀相助啊,刚才的状况,就算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来是『不平』嘛,所以真的不用客气。」 说完她就对我们露出可爱到不行的笑容。老实说,妙子的外形,就连同样身为女孩子的我,也会很想一把抱上去。红褐色头发,短裙底下有着修长的双腿,加上细致的白皮肤,最令人生气的是……不对,更引人注目的是,丰满的胸部。而且电吉他的背带正好卡在双峰之间,让胸部的起伏被强调的更显眼,真是美妙,简直就是天使面孔加魔鬼身材……不过,这样表示什么呢?对我的挑战吗?公然宣战吗?要比就来比啊,谁怕谁。我可以把背后的肉都硬挤到胸前啊,更加上魔术衬垫啊。哼,可恶,现在的女孩子发育得真好,真羡慕她们……我也想生在九零年代! 「你在碎碎念什么啊,小镜?」 兵藤疑惑地看着我。糟糕,不小心说出口了吗? 「呃,嗯,那个,我有说什么吗?」 「我听到什么背带卡得真刚好……」 「啊——」 「好像还有什么背上的肉。」 「呜——」 镜佐奈,最大的失态。 「没办法,世界上总会有一些不正常的家伙。」妙子没理会我们的对话,径自走到厨房里,看了眼永峰的尸体。「真可怜……都已经变成尸体了还要被玷污,居然被那种无可救药的废物给糟蹋,一定很痛苦吧。」 「无可救药的……废物?」 「这个世界是由两种人组成的。」妙子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明「有必要存在的人跟没必要存在的人,有能力的人跟没有能力的人,有价值的人跟没有价值的人,会飞的人跟不会飞的人,一或是零,表或是里,有或是无。世界就是这样,完整又完美地划分成两类。」 「那你的意思是说,园部属于没有价值的人咯?」兵藤问她。 「没错,这家伙根本没有必要存在。不管是在这个地方还是原来的世界,他都没办法抬头挺胸,因为他一开始就注定是废物。」 「嗯……这样不是变成不平等的社会了吗……」 我的反驳不是为了园部,而是为了我自己。 每个人都想求进步。 只要是正常人,谁都会这么想,非常理所当然的念头。 想要超越现在的位置,飞得更高,更远。 每个人都是为这个愿望而努力着,相信可以升华到更新更好的自己。当然我也不例外,每一天每一天,都好好地活着,努力提高自己的价值,希望今天比昨天更进步,明天也比今天更进步。所以我没办法认同妙子的说法,人类不应该是一开始就被分成有价值跟没价值两种的。 「不平等社会,嗯,我不否认。」 「可是……」 「这也是事实啊,没有能力的人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做到最好,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残酷的。就像一只狗再怎么努力也不会飞上天,一只猫再怎么努力也不会说人话一样,没有能力的人做什么都是白费功夫,永远都不会成为王者。真正的王者,从一开始就注定是王者了,在诞生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具备成为王者的本质了。」 妙子轻描淡写的说完,又露出一个非常完美的笑容。 ……啊—— 我明白了。 这个女孩子是非常自负的。 完美的条件。 完美的原则。 对妙子而言,所有比自己差的人,都跟垃圾没什么两样吧。凡是比自己低阶的人,都比破布还不如。 「我大概能了解你的意思了。」兵藤居然也表示同意「就像在社团活动当中,的确有人是比大家都努力,却永远都没办法正式上场的。」 「你的观念完全正确。」妙子愉快地拨动电吉他,发出一阵和弦声。「这个被我打昏的家伙,就是忘记游戏规则,缺乏自知之明,结果就是这样,非常难看的下场。不管是在这个世界那个世界,哪个世界都一样,一个人的价值是不会改变的……啊,说不定现在学校里还有其他同样搞不清状况的家伙,两位要小心哦。那就这样吧,我先告辞了。 说完她就踏着轻快的脚步,走上楼梯前往二楼,短裙跟红发轻柔地飞扬着,如果没有那把电吉他,一定回事超级萌的画面吧……啊! 深蓝色领巾。 一年级。 那绪美。 我妹妹。 「等一下!」我急忙叫住她。妙子从楼梯上面转头俯视着我,问我什么事。「你……妙子,你是一年级的没错吧?」 「对啊,嗯,虽然我长得特别高。」 「你是怎么、怎么活下来的?一年级的教室不是都震垮了吗?为什么你会……」 「我早上迟到了,整整迟到二十分钟,所以一进教室放好书包,就去办公室填单子,没想到半路上就发生地震了。」 「啊……」 「你好像很失望的样子,是由认识的人在一年级吗?」 「嗯……对啊……」 「不需要担心哦。」 「咦?」 「如果那时一个有必要存在的人,一定还好好地活着哦,虽然不确定会不会有残缺。」妙子的语气充满确信。「这次地震,对没有存在价值的人而言,或许就只是单纯的灾难而已,但对有价值的人而言,确实一种考验,是这个世界给的挑战。目前好戏还没有正式开场,舞台跟演员才刚刚凑齐而已,所以在开场之前是不会有演员莫名其妙消失的。如果学姐担心的人是个有价值的人……现在想必还好好的活着,还活蹦乱跳的吧。」 「还真是不平等耶。」我忍不住苦笑。 「这是我的中心思想呀,没法改变的。」妙子也回我一笑。「好吧,我还有急事,真的要告辞了。」 「急事?这种时候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做的?妙子你也在找人吗?」 「呃,跟找人意思差不多。嗯,严格来讲,是抓鬼除妖。」 「抓鬼……除妖?」 「更严格来讲,是抓牛除牛哦。」 下午一点二十七分 「好像… …还是,不行。」 「再不行我们就玩完了。」 「可是……真的不行啊。」 「再不行我们就玩完了。」 「可是… …可、可是……」 「你就这么轻易放弃吗?」 「可是……真的不行啊。」 「你是认真的说不行吗?」 「我……嗯,真的不行。」 「不行你就打算放弃了?」 「就、就算骂我也没用。」 「你这蠢猪!」 于是村木伸一就被赤狄宇沙里用拖把痛扁,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村木耐不住胃部挨打的疼痛,直接倒向地板。一种奇异的触感碰到脸颊,是一颗头颅,眼睛流出红色的血泪,干燥的粉红色舌头伸得很长,是一颗女学生的头颅,就掉在村木倒下去的地方。 当尸体变色的舌头根自己的嘴唇相贴的瞬间,胃部开始剧烈痉挛,逆流。村木张嘴狂吐,早上喝的味增汤、吃的炒饭,所有没消化完的东西,全都像水龙头故障般,源源不绝的涌出来。 「这个白痴!」宇沙里眯起眼睛,坐在地板上。「在尸臭弥漫的地方不准呕吐,臭味会增加耶。」 「呕噢……咳,咳咳——」 「不要吐了啦!」 「噢,呕——」 「你这德性真是惨不忍睹,简直一塌糊涂,狼狈倒了极点。现在可没有空让你去看着尸体呕吐,还不快给我站起来,多少帮点忙啊!」 「呜,呜噢……呕——」 「我叫你不要再吐了!」 宇沙里将手中的拖把用力一丢,不偏不倚射中村木的肛门。肛门,是一个无论怎么锻炼身体都绝对训练不到的死穴。木村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力往前一推,眼看就要撞上那颗沾满呕吐物的头颅,他立刻反射性的躲开,结果一头撞进瓦砾堆里,脖子以上都要被埋住,剩下两只脚在后面 不停地乱踢,有如漫画的场景。 「你实在很没用。」冰冷的声音传来「到底在搞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只会惹我生气。为什么你有办法糟到这种地步啊?我真想问问你。」 「好、好痛……很痛耶……」 木村整张脸埋在沙堆里,手伸到背后揉着屁股。 「你这副样子,我越看越头痛,还不如死一死,眼不见为净。」她十分唾弃的说,声音里完全不带任何期望,但村木已经习惯她的态度,甚至已经预料得到。 「好、好痛……」木村继续哀嚎。「救、救救我……快点——」 「闭嘴,自己的头自己想办法。你居然向一个受伤的人求救?真是差劲,太低级了。」 宇沙里的右边膝盖已经受了伤,是被椅子的尖锐脚边给刺伤的。她从尸体身上取下领巾暂时当做绷带来包扎,现在虽然没有在流血,不过原本洁白的袜子已经被染成红色,在黑暗中依然清晰可见。 村木好不容易从沙堆里拔出头来,他抹了抹嘴,重新环顾二年六班的教室。他们班已经被重重的阴影所笼罩,窗户都被黑色的泥沙堵得密不通风,天花板处处斑驳,整间教室里充满了尸体跟瓦砾,完全成为废墟,令人窒息的地狱。 还有……让地狱更像地狱的装置。 就是由教室通往走廊的两扇门,完全打不开。 不管怎样推怎样踢怎样捶,那扇紧闭的门就是一动也不动,连些微的反应也没有。村木猜想,可能是走廊被土石流塞满了,也可能是走廊被震垮,塌下来的水泥砖瓦堵住了门板,又或许,是两者皆有的综合体。 总而言之,村木跟宇沙里被关在教室里了。 「不要发呆,快想办法啊,赶快想办法把门打开。」 宇沙里靠在墙壁上,一边轻揉膝盖一边冷冷的命令着。 ……没办法。 这句话村木已经非常熟悉,甚至可以说是他惟一的好朋友,与他关系密切。 没办法。 这是一句有魔法的咒语,从平假名都还不会写的幼儿时期,就一直不停的反复念诵直到现在,是最好用的一句话。用功念书,没办法;跑马拉松,没办法;交新朋友,没办法。村木总是一开始就放弃,不去挑战,不去努力,不去奋斗。 他的处世之道。 村木一再地使用这句魔法咒语,将所有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难题都处理掉,除去自己人生道路上的所有困扰和阻碍。这个方法非常好用,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 直到今天为止。 「喂,快点,不要赖着不动,快用你的大脑想一想啊,想办法离开这间充满尸体的教室,想办法脱离这个惨状。」 赤狄宇沙里。 二年六班座号二号,身高也是倒数第二,个性安静,没有朋友,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念书,几乎没有人听过她说话。长相不差,但眼神很锐利,非常不适合绑两条辫子——着就是村木所知道的……不,是二年六班全体同学所知道的,关于宇沙里的全部资料。 ……平常都是装出来的吗? 看到眼前这个说话粗鲁还用拖把走人的宇沙里,村木忍不住产生怀疑。他一直以为宇沙里跟自己一样,是个安静内向没有朋友的角色,甚至还对她有些好感,结果现在有种被骗的感觉,连她膝盖受的伤都变得不值得同情了。 「赶快把门打开,你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啊。」 「刚、刚才就跟你说过没办法了……」 「那就想个别的办法,让我能够离开教室啊。」 「还是没办法啊,根本就不可能……」 「那不就完蛋了。」 「是这样没错……」 「会完蛋的不只是我,你也一样耶,你跟我一样都被关在这间乌漆墨黑没水没食物,还到处都是尸体的鬼教室里,为什么你居然能够这么轻易地说出『没办法』三个字?」 「因为……就是没办法啊。门、门根本就打不开,怎么样都打不开啊。」 「这样你就放弃了?」 「因为——」 「喂,你这家伙,为什么不认真一点啊?事情都已经变成这样了,为什么还不肯好好想办法解决?真是讨人厌的家伙。」 「才没有,我、我很认真啊。」 「随便把门推一下拉一下,也没用什么力,这样就是你所谓的认真了吗?」宇沙里按着领巾包扎的伤口「那我告诉你,你所谓的认真,只不过是充满妥协跟放弃的垃圾想法,你所以为的认真,只不过是一堆怠惰跟死心的狗屎。你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真正的认真,根本就从来没有好好认真过。恶心的家伙,恶心死了。」 「可、可是我——」没办法。 这句话,他已经太习惯了。 「你还敢说什么『可是』,真亏你说得出口。」宇沙里的口气很不屑「那我问你……你真的放弃了吗?」 她扶着墙壁站起来,重新抓住拖把,用来代替拐杖,朝村木走近。两条不适合的辫子轻轻摇晃,而她的眼神变得更加犀利。 「真的放弃……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你是不是觉得,眼前情况已经无能为力了,所以打算放弃?」 「因、因为——」 「你要永远留在这里跟实体作伴吗?」 「就算你打我骂我,没办法的事情还是没办法嘛……」 「没办法,就等于是放弃的意思咯?你要永远待在这里是吗?已经有死亡的觉悟了是吗?」 「我没有啊,只是,根、根本出不去嘛,所以只好……」 「不要找那么多借口,是你自己要放弃的,你已经放弃了,是不是?」 「那是……是因为——」 「那你去死吧。」 宇沙里斜睨着村木,眼神带着鄙视跟杀气,说完就转过身去,拖着右脚走向教室门口。那扇门……村木试了好几次都打不开 ,连一公分都动不了……她伸出手用力一拉。 ……没办法的。 村木很确信,那扇门是无懈可击的屏障,除非出现超人,否则是没办法打开的。如他所想,宇沙里也没能打开,她捶了一下门板发泄情绪,又走向另一扇门,果然还是打不开。村木暗自窃笑,活该你捶了好几下还不是一样没用混账东西给我跪下来道歉——他用对方绝对听不到的音量低声咒骂。 然而宇沙里并没有停下动作,她开始到处搜尸体的神,还把散落得书包拿起来翻,寻找目标物——手机。她放下拖把,将手中收集到的几只手机,都按下冷光键,一道道青色的光线同时照向地板,形成一块发光的区域,有如深夜里冷清的水族馆。不知是否看到要找的东西,宇沙里的嘴唇在青色光线映照下,愉悦地扬起嘴角,她立刻丢掉手机,搬来一张桌子。 桌子被抬高到胸前,再用力敲向地板,激烈的碰撞声在教室里回响着。宇沙里又继续敲,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不停地用力敲。 敲到第八下……地板裂开了。 「哇——」看见这一幕,村木不由得张大嘴,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不可能的,光用桌子怎么可能把地板砸破,这个女的……难道是神力超人吗?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宇沙里粗喘的呼吸声传来。「该不会把我想成是什么神力女超人吧,你这笨蛋,地板已经被震得差不多了,我只是用桌子把裂缝敲开而已,你自己来看。」 说完就用手机的冷光照亮地板,地上已经出现一个可以让人身通过的大洞,周围有许多裂痕散布着。 「好了,我要从这个洞下去一楼。」宇沙里宣布「可是你不准下来。」 「为、为什么?」 「你不是已经放弃了吗?因为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没办法离开教室,所以你放弃逃生了,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我、我没有……没有这么说——」村木慌慌张张地,笨拙的嘴巴严重扭曲。「我只是因为、因、因为出不去,所以才、才——」 「还要辩解吗?真难看。」宇沙里握着拖把。「遇到事情就逃避现实,等机会来临,又马上见风转舵。」 「可、可是我——」 「你欠人教训。」 拖把以惊人的速度飞过来,漂亮的正中村木的肚脐眼。村木就像被丢弃的废纸团整个人弹出去,剧烈的疼痛从肚子开始扩散,他痛得在地上打滚,就连碰到尸体都没力气闪避。强烈的疼痛就像灼热的病毒,迅速侵蚀全身,他连胃液都吐出来了。 「这样你知道要改进了吗?」 「呜……噢……」村木没办法回答。 「下次敢再装疯卖傻,我就直接攻击你胯下,不想挨揍就给我认真点,态度积极一点,不要装死,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 村木不认为她只是随口说说吓唬人而已,连忙点头答应。 「好,接下来……」 宇沙里拿着拖把走向角落的铁柜,然后蹲下去,从铁柜背后跟墙壁间的空隙拉出一样东西。那是用来装鞋子的麻布袋,她解开绳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 是三把刀子。 一把是轻巧的警用刀。 一把是中型的军用刀。 一把是掌中的瑞士刀。 「啊!那、那是……呕——」 村木瘫在地上,边呕吐边挣扎,像一只被打扁的蜘蛛。 「不用紧张,我已经教训过你了。」 宇沙里将笔袋扣在裙子的腰带上,把军用刀收进去,然后把警用刀收进胸前的口袋,再把瑞士刀收进裙子口袋里。 「你、你你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以备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 「并不是待在学校里面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啊,这个机会今天总算让我遇上了。在这种情况下,到处都是尸体,就算这时候有一个人被杀死,也不会引起注意的。」 「杀死?」这个女的在说些什么啊?「你……你不是要逃出去吗?」 「有一个家伙我非杀了他不可,一定要让他身首异处。」 宇沙里若无其事地回答,又握着拖把站起来,朝洞口走过去。 村木擦掉嘴角的胃液,无言的看着眼前诡异的场景,以及同班同学神秘的举动。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为什么要教训他叫他认真一点?一直以来,他都是高速自己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不停地对自己催眠,借此逃避所有的阻碍和不安。他没有办法认真地跟人吵架,没有办法认真地跟人交谈,没有办法认真地跟人敌对,所以也交不到朋友。随之而来的副作用,就是只有一开口说话一定会口吃。即使如此,他还是维持自己一贯的方式过活,为什么偏偏遇上这种情况,遇上这种女人,让过去所有的努力全都……化为泡沫。 宇沙里钻进地板的破洞,准备爬到楼下去,村木望着她的身影,再一次擦去嘴角的胃液。 下午一点五十八分 「叩叩叩——有人在家吗?请开门。」 「没有真的敲啊,你只有用说的而已。」 「唉,还是这么讲究。」二楼的第一理科教师门板被轻轻敲了一下。「这样可以了吧?请开门。」 「还有通关密语。」 「咦~~」门后传来抱怨的声音「不要啦,很丢脸耶……」 「嗯,说得也是,这种通关密语真的很丢脸,说出来非常超级丢脸的,这我承认。不过呢,既然是规矩,就照做吧。」 「真是伤脑筋,好啦,我知道了,反正赶快念完就可以进去了吧。」 「很好,真是一个受教的好孩子了,我喜欢。那就来吧,通关密语四连发要开始咯。」 「是是是,我准备好了,来吧。」 「先说出恶搞口令——」 「和尚端汤上灯台,门口有四十四只粉红凰!」 「忍者哈特利第一百三十话的标题是什么?」 「寒风中吃牛排之卷!」 「浦贺和宏的安藤系列第五集书名是什么?」 「吞食记号的魔女!」 「卡普空的名作不是快打旋风二——」 「是吞食天地二!」 「你玩得很开心嘛。」浩之苦笑。「女生说不要其实就等于要的意思吗?」 「这是性骚扰,浩之。」 唯香从小提包里拿出手电筒,从下巴往脸上照,能面具般的表情浮现在黑暗中,不带任何憎恨或哀伤,有如默默存在的地缚灵,模样很恐怖。 「性骚扰是我个人强项中的强项啊,请不要批评我的专长。好咯,姐姐,开门吧。」 浩之说完唯香就点点头,走到门前拿起卡住的扫把,把门打开来。 「嗨——久等了……哇啊啊啊!」妙子一走进理科教室,就被唯香的手电筒能面脸给吓到,跌坐到地板上。「……什么嘛,原来是唯香,讨厌耶,不要吓我啦,人吓人吓死人,会减短寿命的耶。」 「红颜薄命。」 「这时候请不要说奇怪的客套话……」 「哎呀,妙子,你肩上背着什么啊?我怎么看都是吉他耶。」 「基本上任何人来看都会是吉他。我从音乐室借来的。」妙子站起来稍微整理一下红褐色的头发,随即摆好动作,开始弹奏陌生的旋律。「嗯~~强尼温特真是太酷了,令人崇拜啊!好兴奋!」 「我只知道强尼马尔(johnny marr)。(注:英伦摇滚名团the smiths的成员,和强尼温特都是知名吉他手)」 「那真是太不幸了!还有,为什么你要躺在地板上啊?地上很冷,随便乱躺小心肚子会痛哦。」 「唉……你看了就知道。姐姐,light on。」 浩之这么说,唯香立刻垂下草食性动物的眼眸,小声地回答恕难从命。 「为什么?」 「不可以骑在你身上。」 「那是ride on……是说,如果姐姐要骑上来,我也热烈欢迎。只不过我现在需要的是灯光,所以姐姐,light on。」 唯香就像听到催眠指令般,缓缓地点了下头,将手电筒照向浩之。红肿的脖子,淤青的手腕,破皮流血的脸颊,都在阴暗中清楚浮现。从妙子的表情反应就能看出有多惨。 「哎呀……下手真狠耶,节哀顺变。」 「我还没死。」 「管你是死是活,对我完全没有影响。」妙子说得很无情,不过浩之已经很习惯被女生讨厌了,所以并不意外。「可是这样子唯香会伤心的哦,你真是太不顾后果了。」 「难得你会给人忠告呢,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你这种态度就是让女生讨厌的最大因素,自己都没有发现吗……如果可以改掉这个坏习惯,其实你是个好人啊。」 「连续两句忠告,更是难得中的难得。不过我必须告诉你一个重要得概念,男生被女生称之为『好人』,其实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自尊心会受到很大的伤害耶。尤其如果是被自己喜欢的女生这样讲,简直会想要当场切腹……喂,怎么又没有人在听啊。」 妙子正在玩弄唯香,把她的脸颊捏起来,就会发出吸尘器那种呜噫——的声音,实在太有趣了,妙子玩得很开心。好像真的很好玩耶——浩之忍不住想加入,可是这样玩下去故事就没办法进行了,他只好叫妙子停手,别欺负他姐姐。 「『斗牛』出现了居然没告诉我,你这个不守信用的家伙,我才不要听你说话。对不对,唯香?」妙子笑容满面地捏着唯香的脸颊,唯香依然面无表情,只会发出呜噫——的声音。「这件事情,我回去一定要跟上面报告!」 「无所谓,反正会挨骂的人又不是我。」 「那我顺便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入来院财团的公主殿下好了。」 「呜!」伤口的疼痛增加了「那些家伙很难应付耶……」 「开玩笑的啦,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嘛。」 「我并不想欠你人情。」 「那就应该在行动之前谨慎三思……算了,放心吧,什么人情不人情的,我才不是那种卑鄙小人呢。」 妙子停止玩弄唯香,修长的双腿优雅地朝浩之走近,充满自信的强悍表情低头俯视。 「而且只要让身为『斗牛士』的我亲手宰掉『斗牛』,这些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原来如此,那家伙就交给你了。」这并非讽刺,而是真诚的托付。「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呢,初赖川研究所地下部队——『斗牛杀手』金井妙子。」 妙子笑着说,那我不就变成疯牛病毒了吗?而浩之想说的是,其实你比较像大山倍达。(注:旅日韩裔空手道家,曾在影片中表演过用手刀劈死四十几头牛的惊人绝技。) 第六章「前哨的预备」 这里的人,都好喜欢砍别人的头,到现在还有人活着,真是奇迹耶! (路易斯·卡罗/爱丽丝梦游仙境) 下午两点十六分 「……无痛?你是说我们的敌人是一只没有痛感的怪物是吗?『在死亡的瞬间才了解到痛苦的感觉,沉溺在快乐之中慢慢死去』,不就是这种人的写照吗?」 「可怜的『斗牛』,已经被你设定好结局了。」浩之对坐在椅子上的妙子说:「顺便再给你一个忠告——地上躺着一个男人的时候,不要把椅子放在他正前方坐下,否则会被认为存心诱惑哦,穿迷你裙的美腿小姐。」 「现在这么暗,绝对不可能看到里面的啦。」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戴夜视镜。」 「一定没有的嘛。」 「凭什么这么肯定?」 「如果你真的准备如此周全,就不会被『斗牛』修理得惨兮兮了。」 「你太高估我了。」浩之从口袋拿出香烟跟打火机。「祁达院浩之这个存在一点也不特别,请各位不要有太多幻想,我说真的。」 「所以你是属于没有存在价值的人咯?」 「又要开始宣传你那一套思想了吗?」 「别想打哈哈混过去。噗——」妙子鼓起双颊,发出吐槽的音效,是为了补足黑暗中的视线不良吧。「像你这种高高在上的人故作谦卑,只会让人觉得优越感更明显。」 「不要再拍马屁了,我会得意忘形哦。」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人不如你啊。」 「比如说?」 「头脑笨到不行的家伙,什么都想得很开宁愿一辈子当笨蛋的家伙,强调自己是笨蛋要扮演弱者却又使用暴力的家伙,明明长得很丑还喜欢批评别人长相的家伙,一大把年纪还不懂事永远自我中心的家伙,只有钱没有其他优点老是乱挥霍的家伙,自己一无是处又缺乏自知之明常常挑剔别人的家伙,说话没有条理却又教训别人听不懂的家伙,凡是异性学历比自己低就看不上眼的家伙,极度别人外表比自己出色的家伙,瞧不起别人外表比自己差的家伙,装疯卖傻虚度人生的家伙,用暴力解决一切问题的家伙,用油嘴滑舌避开一切困难的家伙,面对问题和阻碍从不反抗照单全收的家伙,每天浑浑噩噩还能满足的家伙,轻易背叛别人且毫无自觉的家伙,只会嫉妒别人又以为尖酸刻薄就能提升自己地位的家伙,不知成长为何物的家伙,把成熟二字挂在嘴边乱用的家伙,连坟墓大小都能抱怨的家伙,整天怨天尤人没完没了的家伙,从来不敢与人为敌却爱说大话的家伙,缺乏常识什么都不懂还拼命批评东批评西的家伙,讨厌别人的存在但是没有别人就活不下去的家伙,明明渴望别人关心却喜欢批评别人的家伙……还要继续说吗?」 「你还有多少例子可以讲?」 「三百个左右。」 「行了,已经很够了。」浩之点燃香烟。「嗯……你刚才举的那些例子确实都不如我,完全很明显地比我低劣,是真真正正的下位者。这些废物最好赶快消失,对地球对社会都有帮助,肮脏污秽没有存在意义的三流角色,全人类都唾弃,巴不得他们早死早超生。没有知识没有智商的残渣,活着也是等死,没有人要的垃圾,丢在路上被野狗吃掉就算了。以上所说的我都认同……不过呢,这些家伙都是可怜的失败者,没有翻身的机会,也不能否定他们的存在……」 「nonono——这种想法是不行的!是不对的!」 「no?」 「那些家伙从一开始就是没有价值的废物。」妙子理直气壮的宣示着。「从母亲肚子里生出来的那一瞬间起,就注定是无可救药的废物,注定要度过没有意义的人生。」 「你的说法,我实在无法苟同。」 「你仔细想一想嘛,那些被大家认定没价值的人,有哪个能够达到崇高的地位跟成就呢?」 「很多不是吗?玛丹娜啦、丰臣秀吉啦、成吉思汗啦、莎拉公主啦……」 「莎拉公主不算吧?」 「大家都以为莎拉公主是天生的贵族,其实她是力争上游才成功的啊。」 「可是这些人心中都抱着『一定要突破现状』的念头,而且付诸行动得到成果,才能够不停往上提升的。也就是说呢,在他们力争上游同时,已经不再是没有价值的废物咯。」 「照你的理论来讲,除了有存在意义的人以外,其他全部都是废物,那不就是完全的二分法吗?」 「没错!」妙子干脆地点头。「失败的人全部都是垃圾,不努力的人都是废物,而努力也无法进步的家伙就是人渣。这一切都是在诞生到世界上的瞬间就已经决定好的。」 「真严苛耶。」 「但现实世界就是如此啊。」 「我认为没有人是一生下来就被盖上失败的烙印的。当然,一个人生下来有没有双亲,是不是残障吗,国家有没有战争,社会有没有平等,家境是否富裕,亲人是否互相关爱,这些都是不能选择的。还有性别、肤色、发质、体能、头脑、外貌、智商高低,也全部都不能选择。这一点我非常明白,也不会无知的说出所有人类一概平等这种蠢话。」浩之缓缓吐出烟雾「不过没有人是与生俱来就贴上废物标签的。」 「真想不到这样的话是从鬼畜大魔神祁达院浩之口中说出来的耶。」 「是吗?」 「你是在歌颂人道主义吗?」 「怎么可能,正好相反啊。人类是一种离开子宫马上就哇哇哇哭个不停地胆小鬼,而且婴儿时期非要别人照顾才能活下来,甚至要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学会站立,根本就很脆弱吧?牛或马匹都很快就能自己活动了,只有人类是没用的三流生命体。既然大家同样身为没用的东西,又何必互相批评谁是胜利者谁是失败者,那不是很愚蠢吗?根本是五十步笑百步,大同小异,差不了多少嘛。“ 「原始设定不一样,当然就不能相提并论咯。」妙子叹了口气。「真没意思,别再讨论了,唯香都睡着了啦。」说完便从胸前口袋里拿出手电筒,开灯照着唯香。 唯香的确睡着了。她背靠着理科教室的墙壁,双眼紧闭,就像被催眠一样睡得很沉。 「……这种时候,亏她还睡得着耶。」 「千金大小姐是需要午睡时间的,姐姐大概谨守着这个定律吧。」 「即使是在这种时候?」 「没错,即使是在这种时候。」浩之苦笑「不过妙子,教室里面黑成这样,你居然还能发现姐姐在睡觉,真是厉害啊。」 「这还不简单,听得到打呼声啊。」 「啥?你说什么!」 「啊,说错了说错了,是呼吸的气息。」妙子听出浩之的语气是认真的,连忙更正。 「……你说清楚了,妙子——」浩之过于激动,香烟不小心掉下嘴角,但他若无其事的捡起来叼回去。「我姐姐,不,祁达院唯香的清纯跟高水准,是不允许被亵渎的,即使开玩笑也不行,否则就等于是向我宣战。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吧。」 「哎唷,好了啦,对不起对不起。」妙子虽然觉得很受不了,但也承认是自己的失言,只好乖乖道歉,接着又把手电筒的灯光从唯香脸上移到浩之脸上。「啊,你生气了。」 「我才没有生气。」 「明明就有。」 「是吗?那我实在太不善于控制表情了。」 「我差点就忘记你对唯香的执着幻想了。」 妙子将点亮的手电筒放在地板上。」 「这才不是什么幻想,姐姐是特别的,是特殊的,是与众不同的。」 「是是是 。」 「哼,是就是,不必连说三个。喂,差不多该回到主题了吧?」 「嗯,没错。所以说,那只没有痛感的『斗牛』到底……」 「说不定他其实有痛觉,只是很耐打很能忍痛而已。虽然光看外表没办法确定,不过救我的主观来判断,应该是没有痛觉的。」 「可是这种类型的『斗牛』,我还没有看过耶。」 「所谓的『斗牛』本来就是具有突变体质,就算出现为止的类型也并不奇怪吧。」 「可是,」妙子依然一脸怀疑。「凭我身为『斗牛士』的直觉,没有痛觉的『斗牛』应该是不存在的。」 「凭什么这么肯定?」 「就说是凭直觉了啊。嗯……硬要举证说明的话,『斗牛』的能力是『将人类体能发挥到最大极限』,只有这一点可以证明吧。」妙子双手交叉在胸前,看上去觉得胸部很挤。「而且这个能力不会超过过现实范围,像什么徒手劈开铁墙,或是垂直跳上十几公尺,甚至接住空中的子弹,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也就是说,没有痛觉这件事,已经超过『斗牛』的能力范围咯?」 「嗯。」 「还是有道理可循啊,既然『斗牛』能够将人类体能发挥到最大极限,那也有可能自己控制神经系统,让痛觉变得迟钝啊。」 「太荒谬了,根本是无稽之谈。」 「『斗牛』本身就是一种荒谬的存在。」 「不,不是这样的。我刚才说过了,『斗牛』的能力只会在现实范围内,所以无痛这种事情实在不合理,而且还牵涉到什么神经系统,未免太离谱。」 「百闻不如一见,你自己去跟他打打看就知道了。」浩之丢掉烟蒂。「话说回来,妙子,。关于『斗牛』的只是,初赖川研究所应该比祁达院财团知道得更丰富吧?而且你身为『斗牛士』,更是专业中的专业,结果你居然也开始凭空揣测,真是很奇怪哦。」 「你还敢说我,多亏这次的时间,『斗牛』的地下工作都被曝光了!你们已经违反双方的协定,没有将『斗牛』引渡过来,还打算偷偷抓走,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这个嘛……」 「不止如此,在把『斗牛』交给初赖川研究所之前,祁达院财团已经独占很久了吧?那应该要有很充足的资料才对,结果居然还凭空猜测,这才是真的很——奇怪呢!」 「祁达院手上所有的资料都已经公开了。」 「你以为研究所里有人会相信吗?」 「当然不会。」浩之实话实说「不过呢,就算资料有所隐瞒,凭初赖川研究所狙击的最优秀人才跟超一流的头脑,也会很快追上进度吧。还是说,你们其实已经赶上了?」 初赖川研究所。 这个名字连三岁小孩都听过,运作的内容却没有人知道,是个极为知名又极为神秘的研究机构。不分领域不分规模,唯一准则就是对所有现象所有对象都彻底研究的机构。事实上,初赖川研究所从不发表研究成果,就连新药的贩售或是理论的报告也从不举行。 如此神秘的作风,当然会引来各种流言揣测,在设立经过数年后,祁达院财团跟小泽财团破例合作进行机密调查,却得不到任何情报,似乎受到不知名的人物从中阻挠。 阻挠者的真实身份就是……祁达院的天敌,入来院财团。 得知初赖川研究所背后有入来院当靠山以后,祁达院便完全抽身,停止调查。 照例说,事情应该就此结束才对。 「说起来……都是我爷爷太天真了。」 「嗯?为何突然这么说?」 「要藏的话,就应该藏得更隐秘一点才对啊。」 「你在说什么?」 「斗牛啊。」 祁达院财团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暗中研究有关「牛」的事情。 牛——有着水汪汪的黑眼珠,强健的肉体,会张开红色的嘴发出温热的异味,以青草维生的动物。有着长长的舌头,还拥有四个胃袋的草食性兽类。四只梯子像铁一样坚硬,两只角像树跟一样冰冷的哺乳类动物。 祁达院财团就是靠着牛发迹,才拥有今日的地位,所谓的「牛」,包含了原本的意义,同时也带着另有所指的含义,而祁达院财团一直以来致力追求的,就是后者。借由创造特别的「牛」作为利用工具,祁达院才达到里财团的地位。 意义非凡的「牛」。 只要善加利用,就算原本一无所有,也能从零开始,得到财富跟权力,带来无限可能的「牛」。 祁达院财团以极机密的方式暗中制造这样的「牛」,仅供自家使用。 但是……一场意外事件却让「牛」的存在被初赖川研究所发现了。在「牛」制造场任职的男性员工,和初赖川研究所的女性职员,发生了关系,于是情报就被泄露出去。幸好泄露的只是一小部分,不过「祁达院财团发迹的幕后秘辛」这个话题,已经非常足以成为勒索的材料。即使祁达院极力隐藏,甚至动用政治力量去阻止入侵,然而初赖川研究所却毫不退缩,坚持要求公开情报。 在这种时候,如果祁达院使用暴力方式,其实是可以一举击溃初赖川研究所的。虽然初赖川研究所也具备相当的实力,但祁达院身为日本五大里财团之一,双方等级差距还是相差一截。结果祁达院财团却没有下手,没有展开暴力行动……应该说是不能行动。 因为初赖川研究所的背后,有另一个里财团——入来院在撑腰。 ……如果轻举妄动,「牛」的情报就会送到入来院财团手中。 这句话是初赖川研究所的王牌,「牛」的存在绝对不能被天敌入来院知道。对祁达院而言,「牛」是最强的终极兵器,同时也是重要的命脉,就算是一点点不完整不确定的情报或概念,也不能让入来院知道。所以「牛」的秘密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初赖川研究所。 于是,祁达院提出协议方案,答应公开「斗牛」的存在,也答应提供实验样本,并且交出一部分资产,要初赖川研究所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初赖川研究所空有知识没有战力,又对事实真相怀着不满与焦躁,其实很想深入了解祁达院背后的「斗牛」秘密。然而面对这个充满魅力的提案,为了得到「斗牛」,也为了得到祁达院的一部分资产,便故作老实的答应了。 这就是祁达院财团跟初赖川研究所的关系。 顺带一提,所谓的「斗牛」,是指在「牛」制造过程当中,必然会出现的一些失败品,而失败品当中,必然会出现一些体能异常发达的突变人种,这些突变人种就统称为「斗牛」。祁达院财团所致力追求的「牛」,诞生率非常非常低,大部分几乎都是失败品,或是只拥有半吊子的能力(比如说能够读取别人的记忆等等,像在卡通影片里出现的东西)。 「凭我身为『斗牛士』的直觉,没有痛感的『斗牛』应该是不存在的。」 浩之回想刚才妙子说过的话,的确是合理的意见。「斗牛」只是一种力量的存在,通常不会拥有其他附加的能力。就算拿出突变这种说法来解释,对浩之而言还是行不通,他已经看过许多累积的资料了。 「话说回来,我只不过是一个单纯的『斗牛士』而已,初赖川研究所要怎么做,祁达院财团要怎么想,都与我无关,我也没兴趣知道。」妙子的双眼依然充满自信的俯视着浩之。「唯一的要求就是绝对不要对我的工作造成任何妨碍。」 「了解。」浩之点点头。「不过妙子,很少有合作伙伴像我们这样彼此不信赖的吧。」 「我很信赖唯香啊。」 「劝你最好修 正这个想法。」着并非威胁或故意挑衅,而是单纯的忠告。「姐姐比你想象的厉害多了哦,别以为她只是个可爱的玩偶而已。」 「在我看来,就只是一个可爱的玩偶而已啊。」 「好啦随你怎么说,那我们差不多该行动了吧?」 「嗯……」 「你还有什么不满啊?」 「不是我没有自信,只是光凭这些装备,感觉不太保险。」妙子温柔地轻抚身侧的电吉他火鸟五代。「什么都没准备,也没办法设下圈套引对方上钩,而且敌人还可能是个没有痛觉的特异体质。」 「金井妙子居然会空手而来,简直不可思议。」 「如果你一开始就跟我说清楚,事情也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啊,妙子,吉他的背带卡在胸部中间,看起来真是性感呢,波涛汹涌的好风光,引人入胜啊。」浩之大刺刺的直接指着妙子胸前。「让大胸部的女生带把电吉他,这种设定实在是……」 「说出这种话的人实在是低级到极点。」妙子握住吉他柄。「为了生命安全着想,劝你最好住口。」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对不起啦。我满怀着歉意向你赔不是嘛。」浩之立刻缩回伸出的手指「就当做是赔罪好了,我想到一个击败『斗牛』的作战计划哦,要不要听?」 「不听也不行吧。」 「你真是个心胸宽大的女孩子,在下万分感激,那就边行动边说明吧。」浩之慢慢坐起来「好痛……看样子要做出耍帅的大动作应该是没办法了。」他转头去叫沉睡中的唯香。「哈喽——姐姐,充电完毕,重新开机咯。起来吧起来吧!这里没有起床巧克力,但是拜托你快点醒来——」 「唯香需要起床巧克力才会清醒吗?」妙子惊讶地问。 「对啊,这可是千金小姐的专利耶,你不知道吗?」 「干嘛说得这么骄傲……」 「跟千金大小姐比起来,什么尼斯湖水怪,屈斜路湖水谷,支勿湖水怪,琵琶湖水怪,全部都是微不足道的存在。」 「哪来这么多水怪啊。」 「好了啦姐姐,该起床了,快点醒来。太大声我伤口会痛耶,摆脱你快点醒来吧。」 浩之不停地呼唤,唯香轻轻缩了缩脖子,终于苏醒。她揉一揉眼睛,像小狗呼吸般打了个小呵欠,然后说声早安,接着缓慢地站直身子,非常仔细的整理好头发跟衣服,再慢吞吞地走向浩之。那双永远朦胧的眼眸,就像刚哭过一样水汪汪的,她看到地上的手电筒,就喃喃地说灯没有关。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啊。」妙子笑着说「灯没关又怎么了呢?」 「全部看光了。」唯香指着妙子的下半身。 「咦?啊……呜哇!」妙子从椅子上弹起来,连忙将短裙拉好,双腿并拢,变成内八字。「全全全、全部看光了?啊……已经被看到了吗?」她认真地追问一直躺在眼前的浩之。「你一直在偷看吗?」 「真失礼耶,明明是你自己要给我看的。一开始我就给过忠告了吧?你这么健忘是不行的哦。而且打开手电筒的是你,把手电筒放在地上的也是你,全部都是你自己做的,根本就不是我……哎,干嘛一脸怒气冲冲的表情?没什么啦,被砍两眼又不会少块肉……干嘛把吉他举得那么高啊?妙、妙子?咦,不会吧?慢着慢着,冷静点别冲动啊……」 「是条纹的哦。」唯香说。 下午两点四十分 「啊……既然你不知道什么是疼痛,小时候也就没有被大人安慰过的经验吧。没有人会温柔地抚摸你的伤口,跟你说不痛不痛哦,也没有人会对你表现出同情吧。这些事情应该从来也没发生过吧。」那绪美就像牛奶广告里的娃娃一样天真无邪的开口说话「好可怜哦,真是悲剧耶,太悲惨了……啊,对了,那就由我来安慰你吧?让我轻轻抚摸你的胯下,跟你说不痛不痛哦,这样好不好?哎呀,你好像不太喜欢有颜色的笑话呢,还是一样都没有反应。我要跟你再三地再三地再三地强调哦,像我这种机关枪型的发言者,得不到反应真的会很伤脑筋耶。」 江崎跟那绪美已经移动到一楼的音乐教室。所有音乐家的肖像画全部都掉到地板上,柜子里的手风琴跟小鼓还有吉他等乐器也都掉下来摔坏了。而一片阴暗的教室里,最明显的存在,就是学生们的尸体。其中有几张熟悉的脸孔,加上女生制服的白色领巾,江崎知道这些是三年级的学生。尸体散布在令人作呕的内脏跟大量的血液里,脸上充满痛苦的表情,江崎默默望着这些同学的脸孔,依然无法理解。 他还是不了解。 痛苦的可怕。 痛苦的本质。 痛苦的意义。 因此疏离感依然存在着,没有消失。 「送你一个礼物——」那绪美从桌子底下拖出一具被压烂的女学生尸体,那是……细川同学。「从现在开始,我会赐给你最渴望的痛苦概念。」 「怎么做?」江崎不抱期望的问她。「不管做什么,我都不会觉得痛的。」 「就算打你揍你踢你砍你,你也不可能会产生痛觉,这一点我已经非常明白了。」 「那你要怎么做?」 「我要用这个——」那绪美将细川的尸体粗鲁地丢到江崎脚边。「啊啊重死了,尸体这东西真的非常非常重耶。像我这种瘦小的女生根本负荷不了,重得太离谱了。好奇怪哦……灵魂已经离开了,应该会变轻才对啊。」 「你要用尸体做什么?」 「不要问的这么急嘛,享受故事叙述的过程是很有趣的事情啊,一直狼吞虎咽把故事迅速消化完,就跟小学生没什么两样。」 「听不懂。」 「我想也是,像你这种台词少反应少情绪也少的人,永生永世永远都无法了解的吧,唉,真是的,亏你长了一张容易吸引女生的好看脸孔,实在太浪费了。真希望你能学学创士哥哥,对了,我有他的照片哦,要不要看?」 「不要。」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好吧,那就按照你的期望,让故事继续进行下去好了。我想让你想象痛苦,既然你体验不到感觉不到什么叫痛苦,就让你用想象的。」那绪美捡起一片地板上的碎玻璃。「好,那绪美老师的蜂蜜讲座正式开始。」 「蜂蜜?」 「不要质疑老师的用词,对了,你有读过莎士比亚吗?」 「我只读过二叶亭四迷(注:小说家兼翻译家,以写实主义小说《浮云》出道,提倡言文一致活动(白话文学),为日本近现代文学先驱)」 江崎拉出一张被乐器挡住的桌子。坐在上面。 「为什么你连二叶亭四迷这么冷门的作品都读过了,居然会没读莎士比亚?」那绪美睁大乌黑的双眼表示惊讶。「啊啊,我懂了我懂了,你是哪种喜爱日本文学胜过外国文学的人吧。会看《古事记》跟《蒲团》,却不看《旧约圣经》跟《十日谈》对不对?这样是不行的,我还是很希望你能多学学创士哥哥。」 「不,我不会去看《古事记》。」 「那不是重点。算了,无所谓,你就好好熟读《浮云》这本书,尽量为白话文学的诞生而感动吧。我要继续讲课了。」那绪美依然用漂浮的声音,像装了电池的机器人一样开始说话。「英国的统治者李尔王有三个女儿,他将国土分给大女儿高纳里跟二女儿里根,结果得到国家大半领土的两个女儿,却联手将李尔王逐出国境。遭到打击陷入绝望与疯狂的李尔王,虽然一度获得远嫁法国王室的小女儿科迪莉亚的解救,最后两人还是被长女和次女派来的军队给俘虏。科迪莉亚在牢中被处刑吊死,李尔王抑郁而终……嗯,充满悲剧色彩的《 李尔王》,剧中除了以国王跟他的三个女儿为主轴之外,还有葛劳斯特伯爵与他的嫡子爱德格以及庶子爱德蒙的故事。李尔王的次女里根和她的丈夫康华尔公爵,命令葛劳斯特伯爵绝不可帮助李尔王,但葛劳斯特伯爵因不忍心见国王如此凄惨,便暗中伸出援手。结果庶子爱德蒙去向里根告密,事情被揭穿,里根下令挖去葛劳斯特的双眼,由康华尔公爵亲自执行……哎呀,真是一群无可救药的孩子,应该多学学我们镜家嘛。好,终于要回到主题了。在剧中有一幕的台词可以直接刺激我们的大脑,让读者立刻感受到痛觉的共鸣。在挖出眼珠子的瞬间,康华尔公爵那句『滚出来吧,可恶的眼球!』我实在是太喜欢了,看得心跳加速呢。还有艾德加一边哀嚎一边将细针跟钉子刺进手腕,决定要去行乞的那一幕,或是对着李尔王大吼『恶魔啃噬着我的背!』那一幕,都可以让人感受到战栗的疼痛呢……咦,你有好好在听我讲课吗?如果你表现出很无聊的态度,我会大哭的哦,这样你就会变成弄哭女孩子的坏人哦。喂喂喂,你以为我是唬人的吗?那我就哭给你看哦。呜哇——呜哇——呜哇——呜哇——」 「我有在听。还有,《李尔王》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江崎边点头边想着,自己被麻烦的家伙缠上了。与其要跟这样长舌的女孩子相处,还不如去跟那对奇怪的姐弟作战。 「从想象中得到痛苦的认知。」那绪美瞬间停止哭泣的动作。「一般认为,『痛苦是一种主观的意识,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得到,其他人是不可能了解的』,但人类是具有想象力的生物,能够想象别人的痛苦,产生共鸣,进而去理解。这并不太困哪吧?」 「你就是要对我使用这个方式吗?」 「你是因为先天性的疾病才失去痛觉,除了用想象跟产生共鸣的方式以外,没有其他方法能让你理解痛觉了。」 「我觉得没有用。」 江崎随手拿起柜子旁的一把贝斯。 「为什么会没用呢?你只是没有痛觉而已,其他感觉跟感情都还存在吧?难道你连喜怒哀乐都没有了吗?那是不可能的,你会对我的长舌感到不耐烦,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没办法了解,因为不了解痛苦,连带地很多事情都没办法了解。」 不会痛。 所以什么都无法理解。 所以也无法感受人生。 被无感的膜层层包围,什么都无法思考,什么都无法感受。 无感。有时候,这比无痛更让人痛苦。 「不管怎样,我们先来试试看吧。」 那绪美将玻璃片刺进细川的尸体,深深刺进胸口中央,接着用力一割,彷佛厚布撕裂的声音,在音乐教室里响起。过了几秒钟,开始出现液体流动的声音,就像小孩子把养乐多握在手中上下摇动,又像残忍的小朋友把鱼捉来活生生剥下鳞片皮开肉绽,更像饿到极点的野狗大口啃食腐烂长蛆的猫尸体,咕噜咕噜的声音。那绪美将尸体腹部完全割开,然后卷起袖子,双手伸进去,开始拉出已经发黑的内脏。 「你在做什么?」江崎看到这里才发问。 「你开始觉得恶心了吗?」那绪美把内脏用力一甩,丢到身旁去。「觉得很够了吗?觉得想吐了吗?觉得很想叫我住手了吗?是不是开始觉得浑身不舒服了?」 「不会。」 「太惊人了,你是头一个让我打从心底惊讶的人呢。我把尸体的肚子剖开,还把内脏都掏出来耶。这样你居然不会觉得恶心吗?不会觉得不舒服吗?你喜欢我吗?」 「最后一句我并没有说。」 「你也没有直接否认啊。」那绪美唇边浮起微笑。「不过看到如此惊悚的画面也不会不舒服,真是让人伤脑筋啊。你真的有感觉跟情绪吗?一般人看到这种画面都会反胃的耶,难道你是那种看见『养鬼吃人』或是『十三号星期五』的残酷杀人场景,会两眼发光兴奋无比的人吗?」 「没有这回事。」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刺激还不够咯。」 那绪美自己做出结论,接着说那再给你多点刺激吧,然后把沾满血迹的玻璃片刺进细川的脖子里,用力一切,筋骨被切断的声音从脖子里面传来。可惜那绪美才国中一年级而且各自娇小,力气太弱,玻璃片的切割动作中途就停下来。江崎叫她走开,直接用贝斯对准玻璃片敲下去。 玻璃片立刻陷入脖子,将细川的头干净利落地切断了。 「我对痛觉没有办法想象,也没办法产生共鸣。就算把尸体剁得血肉模糊,我也不会有任何感谢。」江崎看着细川的头颅,静静地说。 「因为你连最基本的痛觉概念都没有是吗?」 「没错。」 「看到这具尸体也不会觉得恶心是吗?」 「没错。」 「那是因为你没有发挥想象力啊。」 「我有试着想象,但是完全没用。」 「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那绪美的语气就像医生发现病人的癌细胞转移速度超过预期一样。 「而且,我自己已经做过同样的『实验』了,还是用活人做的。」 「活人?」 「我用很残忍的方式杀了十七个人。」江崎平静地陈述事实。「为了知道什么是痛苦,为了想象什么是痛苦,我彻底的虐杀这些人。」 「告诉我详细内容。」 「用刀片刺进指甲缝把指甲剥开,把眼珠挖出来连神经都扯断,把几十根滚烫的细针刺进身体里,用榔头猛敲后脑勺,开膛剖肚拉出肠子让他自己吃进去,把竹竿从肛门戳进去再从嘴里通出来,用打火机烘烤眼球,把一堆刀片放进嘴里叫他吞下去,拿铁棍用力敲打睾丸,剥掉头皮,用斧头砍断脖子。」 「是什么时候做的?」 「去年,时间都很集中。」 「那这十七个人受到残酷的虐待,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拼命尖叫,大声哭泣,疯狂挣扎。」 「那是当然的啊。」那绪美用细川的裙子擦掉血迹。「然而即使眼前出现这样的光景,你依然一无所获,依然什么也感觉不到,依然完全无法理解,依然没有产生任何共鸣。」 「我试着模仿他们的表情,可是太困难了。」 「哎呀……模仿表情这个念头,本来就很奇怪啊。看来你是个特殊案例,应该说是问题太大已经不能当做问题看待的大问题吧。还有,既然你已经用活人做过『实验』了,麻烦早点告诉我好吗?否则我一头热地破坏尸体不是跟笨蛋没两样吗?你身为被附身者,居然想反过来愚弄附身者是吗?算了,随便你,宽宏大量的那绪美老师是不会跟你计较的,就让事情随风而逝吧。话说回来,你把杀害十七个人的事情讲得这么简单,究竟使用什么办法让这些人上钩的呢……啊啊,我知道了,使用蛮力硬架走的吧?是硬拖走的对不对?哎呀……真讨厌。」 「只要开口邀约,对方就会跟过来了。」 「被害人全部都是女的?」 「嗯,大部分。」 「这样更讨厌了啊,长得好看的男生,经典台词都是一模一样。」那绪美的语气似乎很受不了。「既然连杀害活人都没有用,那只好改变作战计划了。不过你可以放心,我的咒力是最强的,绝对一定保证会赐给你痛苦的概念。我会卯足全力帮助你,拼死拼活帮助你,脱光衣服也要帮助你,放心吧。」她转过头来面对着他,深色背心融入黑暗当中,只浮现苍白的脸孔。「我的诅咒是最完美的,我的诅咒是最凶暴的,绝对会完成给你看,一定会让你拥有欠缺的东西,再一举将你击溃。」 「不用勉强。」 江崎把玩着手中的贝斯。「我已经死心了,就一辈子活在无感当中……」 同一时间,音乐教室外面传来了奇妙的声音,是吉他的弹奏声。不断重复相同的旋律,很熟悉的曲调。是蓝尼克罗尼兹(lenny kravitz)的「are you gonna go my way」。 音乐教室的门突然被打开。 「嘟噜嘟噜,当啷当啷……找到了找到了!你就是『斗牛』吧,听好了,我是以克里斯汀娜·桑切斯(注:马德里出身的西班牙知名女斗牛士,一九九六年于法国斗牛赛取得主斗牛士资格。)为榜样的『斗牛士』,即将在现场解决掉你这只『斗牛』,觉悟吧!」门口站着一名身穿制服背着电吉他的少女,在阴暗中看不清楚模样,只有红色头发特别鲜明醒目。「据祁达院家的少爷所说,你似乎没有痛觉,不过身为专业的斗牛士,我对此感到怀疑。这已经超越了『斗牛』的能力范围,所以我大胆推测……其实你不是『斗牛』,而是祁达院财团视为秘密武器的『牛』对不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你就是最珍贵的实验样品。放心吧,我是『斗牛士』,会用最华丽的方式打倒所有的牛……不是捕牛,而是以杀牛喂最高指导原则。我的出现,对所有的牛而言,就是跟彻底的死亡画上等号,也就是说……我要斩下你的头咯!」 少女卸下肩上的电吉他,握在手中。然后…… 「看招——!」 往这里扑过来。吉他以讯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江崎头顶直劈过去。 江崎用手中的贝斯挡开,琴身直接裂成两半。 不能弹了,报废。 「那是从邮购买来的便宜货吧!」少女大喊。 江崎叹了口气,觉得这些家伙真会找麻烦,他跳下桌子,想赶快杀掉对手图个清静。 突然想起那绪美的存在。 那绪美正盯着他的脸看。 两眼直勾勾地,专注地凝视着他。 看着她。只看着他一个人。 ……真是麻烦啊。 「我问你——」江崎对她开口「你真的会让我知道什么事痛苦吗?」 「还用问吗,这可是我的诅咒。」 「姑且相信你。」 「感激不尽。」 吉他少女再度冲过来。 江崎把细川的头一脚踢过去。 「呜!」少女用吉他把头挥开。 江崎捉住时机,立刻伸手揽住那绪美,转身就跑。 「竟然临阵脱逃!丢脸的斗牛!」吉他少女追出来。 江崎奔出音乐教室,在依然昏暗的走廊上继续快跑,朝楼梯前进。 「我一直忘了问,为什么你会受到狙击啊?」 那绪美被江崎抱在身侧,兴味盎然地抬头问他。 「不知道。」 终于到达走廊尽头,地上都是学生的尸体,但对江崎而言,那都只不过是一堆没有生命的物体,他不以为然,准备爬上楼梯。 就在这时候——一具女学生尸体突然抓住江崎的脚踝。 他反射性的后退。 感觉到前面有人。 楼梯下方有一具男学生的尸体,缓慢地爬起来。 不对……那不是尸体。 「当啷啷——哎呀,失败品,刚才承蒙你手下不留情地掐住我脖子,托你的福,我去奈何桥逛了一圈回来,还看到外婆在对我招手呢。这下子说不定可以上电视畅谈临死体验……咦,你好像还抱着一个人是吗?刚才就是那家伙攻击我的头吧。」虽然在黑暗中看不到脸孔,但听声音就知道,又是那对莫名其妙的姐弟档。 「你知道便衣部队这个专有名词?」男子边说边拉扯身上所穿的苍叶国中制服。「便衣部队是一九二六年由国民革命军所开发的,让士兵穿着一般便服,伪装成民众,隐藏在市区攻击敌军的战术。怎么样,很卑鄙吧?不过身为狡猾卑鄙的代表,我既不会感到难过,也不会良心不安。对了,温柔善良的姐姐,你觉得怎么样呢?」 姐弟档之中的姐姐,穿着染血的水手服,用极小的音量说我觉得裙子太短。 「那真是让人垂涎啊。好了,失败品,你已经无路可逃,究竟有什么打算呢?你正处于非常危险的状态,性命垂危,进退两难,怎么样啊?身为一只斗牛,要如何处理这个危机呢?要战斗吗?还是等着被生吃?」 那名吉他少女已经追上来,就站在身后,得意地微笑着,用非常愉悦的声音说抓到斗牛了。江崎被包抄,前后夹攻,无路可逃。他看清楚自己的处境,觉得很麻烦,抱着那绪美的手微微收紧,那绪美轻笑一声。 「不动了是吗?看来你选择的是放弃没错吧。」姐弟档的弟弟从怀里抽出警棍。「那我就不客气滴收拾你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自认倒霉吧。咦?什么?又引用错误了吗?啊啊算了算了,来吧,好好承受对我动手的报应吧……」 「他是我的!」楼梯上面突然传来激动的叫声。 就在同时,一名男同学从楼梯上面飞下来,发出哇啊啊啊啊的凄惨哀嚎声,一听就知道是个没用的家伙,他撞上那个弟弟,两人跌成一团。 「做得很好,村木伸一。」有人拄着拖把当拐杖,从楼梯慢慢走下来。「像你这种没能力又没魄力的废物,最适合拿来当道具使用了。」说完就转过来面对江崎。虽然黑暗中依然看不清楚面孔,但从声音以及娇小的个子,还有制服的轮廓加上那两条辫子,可以判断出事一名女学生。「我的名字叫赤狄宇沙里,你……对赤狄这个姓氏有任何印象吗?」 「没有。」江崎照实回答。 「那么千优实这个名字呢?有没有印象?」 「没有。」 「……原来如此,我妹妹连名字都没被记住吗?」 少女低声说着,将拖把丢到一旁。然后拿出中型的刀子,朝江崎扑过去。 速度极快,刀子对准脸部。 江崎瞬间判断,伸出右手护脸。 刀子刺进手臂,直接贯穿。 没有痛觉的江崎冷静地向后转,朝吉他少女走近。 吉他少女一口气举高电吉他,但江崎的速度更快。 踢中手腕,吉他松手。 江崎接住电吉他,转回正面。 绑辫子的少女拿出第二把刀冲过来,江崎把吉他对准她腹部砸过去,少女被击倒了。 「该死的『斗牛』——!」 失去吉他的吉他少女,摇晃着红色头发,伸出脚一踢。 来不及避开。 结果—— 砰!在听到声音的同时,吉他少女的脸被鞋子给丢中。 江崎知道,是那绪美出的手。 抓到空隙,还击。 可是吉他少女钻到江崎身前,没有被他踢中。 视线颠倒。 直到后脑勺撞上地板,江崎才知道,自己被摔出去了。 ……柔道? 吉他少女继续追击。 拳头逼近。但江崎视若无睹,把贯穿右手的刀子硬拔出来。 拳头对准脸部,近在眼前。 砰!结结实实的声音。 然而江崎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直接被刀子对准吉他少女的喉咙刺过去。 少女千钧一发地,握住江崎的手腕。 双方互相钳制。 「呜——」 「…………!」 江崎感到意外,被抓住的手腕完全动弹不得。无论是刚才的过肩摔,还是现在的握力,都可以感觉得到,这名少女并非普通人。 「该死的牛! 」 吉他少女侧身往后退,拉开彼此的距离。 「不停地战斗再战斗,看来你造了不少业障呢。」那绪美依然只看着江崎一个人。「呵呵,果然很有附身的价值。」 「对不起对不起——!」一旁的男同学跟那个弟弟还倒在地上滚成一团。「我、我是、因、因为、突然被踹了一下,才会不、不不不、不小心摔下来……撞、撞到你,真的、真的很——」 「等一下我再听你解释,麻烦快点滚开好吗?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我已经全身受重伤了……超痛的耶。」弟弟发出很痛苦的声音,把压在身上的男同学退开,慢慢站起来。「可恶,这次我几乎没有一个像样的镜头,这种外传我不接受!喂喂喂,你们几个打乱我作战计划的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我叫赤狄宇沙里。」被吉他砸中肚子的少女,摇晃着两条辫子,把重心放在一只脚慢慢站起来。「这个男的杀了我妹妹,我是来报仇的。」 「报仇?」 「我妹妹被这家伙砍断脖子,所以我要来砍断他的脖子。」 「咦,报仇听起来真是复古,而且很过时呢。都是因为你们,害我人气指数跟实力都下滑了。我好不容易才有自己的后援会跟海报,结果立刻被降格为能力值超低的配角。」 「你有什么意见吗?」 「只要能打倒『斗牛』,是谁办到的都无所谓,就别计较了吧。」 「『斗牛』是我的猎物,『斗牛士』是绝不会把『斗牛』拱手让人的!」红发少女迅速捡起吉他,瞪着江崎说。 「为什么你们全部都要跟我抢?太可恶了,都给我消失吧。」名字叫做宇沙里的少女,从胸前口袋抽出一把小刀。「喂,村木伸一,去收拾那些妨碍我的家伙。」 「咦,耶?什、什么?」 叫做村木的男学生听到命令,明显的开始惊慌。 「闭嘴,安静。什么都不会的废人,连呼吸的资格也没有。」 宇沙里唾弃地说完这句话,就握紧刀柄,低声说那就全部杀光吧。 真是麻烦啊,江崎心里想。 下午三点零七分 镜家的人,或多或少都具有「第六感」。 「怎么了小镜?你表情很恐怖耶。」 兵藤正满足的喝着牛奶,看了我一眼。 「…………」 我们正在二楼的教室里休息,突然有一道奇特的第六感浮现,那是什么?我努力试着去解读,却始终摸不着头绪,只能将精神意识集中到最大限度,设法抓住脑中的灵光。 ……咦? 「那绪美?」 我脑中的第六感似乎不停在呼唤妹妹的名字。 可是为什么会突然浮现那绪美……咦?啊,啊啊! 「那绪美!」我立刻冲出教室,在走廊上奔跑,沿路都是尸体,但我没有时间恐惧,甚至没时间去注意。 「等一下——」兵藤急急忙忙地追上来。 「那绪美!」 「啥?」 「找到我妹妹了!」 「在哪?」 「一楼!」 「你怎么知道的?」 「第六感。」 「第六感?」 「快点!」 我们跑到通往一楼的楼梯前,那绪美就在下面了。 我踏出脚步。 结果就在这一瞬间——身体开始剧烈摇晃,我以为是失血过多引起的贫血头晕,但是身旁的兵藤也同样在晃动。 「兵、兵藤,这究竟是……」 我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地面开始剧烈起伏。 是地震。 整栋校舍都在震动,已经很脆弱的部分开始崩塌。天花板一块块剥落,变成碎屑掉在我们头上。 地震完通常都会有余震。 而且学校还埋在地底下。 我们居然忘了这两件重要得事实。 墙壁上布满裂缝,楼梯都在起伏,强烈的震动跟恐惧感让我快要全身无力。 「咦?什么,哇,哇啊啊啊!」 「……兵藤?」 兵藤高大的身体失去平衡,往楼梯倒下去。 危险!我反射性的伸出手。 可是勾不到。 ……不行! 我立刻扑过去。直接朝兵藤扑过去,紧紧抱住他,完全没思考自己的行动会有什么后果,只是顺从本能去反应。脑中突然想起,愈奈大姐曾经说过,如果救人还要经过什么思考才伸出援手,那就太悲哀了。 无助的我们,就在疯狂震动的校舍里……绝望地摔下楼梯。 第七章「混乱的混战」 人只要不多管闲事就可以好好过日子,这是谁说的啊? (路易斯·卡罗/爱丽丝梦游仙境) 下午三点零八分 尸体。 失去生命。 停止活动。 没有意志。 没有力量。 无法做出任何行为。 没有价值的存在。 在地震发生同时,从各间教室里,纷纷涌出大量的尸体,数也数不清。 没有手的尸体,没有头的尸体,沾满血的尸体,内脏流出的尸体……各种破损的肉块一口气勇到走廊上。因为剧烈晃动而跌坐在地上的江崎,被楼梯旁边视听教室涌出来的尸体所淹没。 江崎的手被尸体腹部掉出来的小肠勾住,他用力甩了甩,结果被缠得更紧,还发出充满水分的声音,就像大蟒蛇在勒死猎物一样,整个卷上来。四周都是尸体,压得他无法动弹,流出的小肠一扯动,剩下的内脏也跟着掉出来。没有眼球的女学生尸体从上面滚落,肥胖的男学生尸体像篮球一样从旁边滚过去。 那绪美不见了。 江崎环顾周遭,可惜眼前一片阴暗,加上尸体都像爆米花一样滚来滚去,没办法找到人。前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他转回正面,看到一具女学生尸体头下脚上整个人颠倒过来……也就是倒插在天花板上。江崎往墙边靠,避开女学生的头。 然而尸体还是源源不绝地涌出来。 没有意志没有力量也没有思想的尸体。 下午三点八分 浩之一边忍痛,一边躲避从楼梯掉下来的尸体,努力要爬到蹲在走廊的唯香身边。 「姐姐!」 唯香似乎有回应他,但是校舍倒塌的声音跟尸体滚动的声音太嘈杂,根本听不见。浩之在地震中努力前进。 这时候,一具肥胖的男学生尸体从走廊尽头滚过来,滚动着没有生命的四肢,带着恶心的笑容,朝唯香接近。喂喂喂,死都死了,还想冒犯活着的人——浩之边咒骂边把警棍丢过去。警棍正中实体的脸部,又掉到地板上。 然而尸体还是不断地前进。 随着地震晃动不断地前进。 下午三点零八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极度惊恐的村木,身体颤抖得比地震还厉害。周围发生的一切现象,周围存在的所有人类……一切的一切,对村木而言都是恐怖的。脑中虽然明白要赶快躲起来避难,但是那句没办法没办法的魔咒,就像锁链一样绑住身体跟思想,只能不停地害怕不停地发抖。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疑问不断在脑中出现。为什么自己会遇上这种事?每天都安分过日子,从来不挑战任何困难,一直用「没办法」这句话度过风平浪静的人生,为什么还会遇上这种事? 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过着平静的人生。 希望什么都不要发生,哪里都不想去,希望不要被任何人注意到,也不想成为任何人。村木对自己人生的唯一要求,就是平静。在平凡的早晨起床,在平凡的夜晚睡去。他只想要这样平凡的生活。 对未来,村木当然没有任何梦想。他不想当工匠,不想当老师,不想当运动选手,不想当政治家,不想当大导演,什么都不想,只想每天平平凡凡过日子,希望每天心跳的速度都维持不变……不,不完全是这样的,应该说不是村木渴望平凡的人生,而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他只能拥有平凡的人生。他什么也没有,努力也是白费功夫。 所以从一开始就不需要努力了。 挑战自己办不到的事,感觉很愚蠢,挑战比自己强的对手,实在是浪费时间跟体力。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只要每天平平凡凡地过下去就好。将这种想法具体表现出来的,就是村木伸一。 「喂,村木伸一!你要窝在那边抖到什么时候啊!」宇沙里的大喊,将他拉回现实当中。「你是馒头吗?真没用,看了就讨厌,是人就给我好好站起来!」 村木抬起头,跟宇沙里四目相接。她正按住右脚挣扎着站起来,用犀利的眼神睨视着他。 「啊,我、那个——」 「你跟垃圾有什么差别?看清楚!连尸体都会滚动了,比你这个活生生的人还有行动力。」 她说得没错,许多尸体都被地震晃到走廊上来,彷佛还活着会跑会跳一样。残破不堪的尸体,就像是得到第二生命,感动的手舞足蹈,有如大型祭典活动,在黑暗的学校里,尽情狂欢着。 「咦——」 从祭典脱队的男学生尸体,开始朝村木接近,整颗头像是被踩烂的水果,血肉模糊,脑浆四溢。不赶快逃走,那颗头就要撞上来了。村木心里明白,但是面对突然状况,他一直以来总是告诉自己「没办法」,根本无法付诸行动。尸体逐渐逼近,从正面撞上来,脑浆直接喷到村木脸上,味道非常恶心,他立刻呕吐出胃液。 热闹狂欢的祭典还没有结束。 颠倒错乱的骚动也还没结束。 下午三点零八分 我们从楼梯滚到地板上,没有任何缓冲地一路滚下来。我的手抱住兵藤,撞到地板(而且是已经受伤的右手),冲击力加上兵藤的体重,简直是痛到了极点。 疼痛的感觉不只渗透到手臂,还扩散到全身,像血液一样流动着。头昏眼花,开始耳鸣,全身麻痹。意识越来越模糊,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落幕,我清楚地体认到,自己快要完了。可是—— 我不能就这样认输。 那绪美就近在眼前。 还不到昏迷的时候。 我必须要找出那绪美,这是我跟棱子姐姐的约定。我是镜佐奈,是最温柔最有爱心的镜家三女,一定要守护无可取代的家人。区区的手伤算什么,哼,就凭这点小伤,休想限制我的行动。 快,快起来,行动吧。我催促自己因疼痛而麻痹的身体,但是肉体所承受的伤害,无法只用精神安慰去弥补,手脚依然不听使唤。 动弹不得。 全身都罢工了。 此刻的我已经成为了一具活尸,只剩下大脑能思考,连一根手指头都无法移动的活尸。快给我动啊混账东西,我拼命激励自己,却还是没用,这也难怪,因为整只手臂都伤痕累累快要报废,痛得让人想尖叫啊。坦白说……我眼眶已经湿了,差点就要喷泪出来,因为真的很痛,痛死了,我很害怕。 救命啊。 这句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但我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捂住嘴,硬是把这句软弱的话封印起来。不准求救,这一次我不要扮演弱者。创士二哥虽然不太看日本小说,但大江健三郎似乎是个例外,他曾经告诉过我,在大江健三郎的小说中有一幕描写战败的日本人被狗咬住正在哀嚎,听到饲主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结果反而用军刀杀死那只狗的故事。我也希望这时候有个人来狠狠地骂我一顿,让我快报废的身体重新启动,可惜这只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幻想,这里是埋在地底下的学校,公彦哥哥不会突然出现,温柔地对我说不痛不痛哦。还是靠自己吧,我借着地震晃动的作用力,撑住上半身坐起来。 发现兵藤就倒在旁边。 「兵藤!」 我用力摇晃他,但他后脑勺跟鼻子都在流血,一动也不动,大概是撞到头了。头部受伤,稍微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丧命,虽然有坚硬的头盖骨包覆,确实极为脆弱的部位。在剧烈的天摇地动当中,兵藤依然紧闭双眼,脸色发白的躺在地上,我伸手去按他胸前,把耳朵贴近口鼻仔细聆听……还有呼吸,心脏也还在跳动。太好了,我放心的吐了口气,挣扎着站起来。 同时再度响起妹妹的事情。 「那绪美!」我对着三年级教室的走廊大喊。 眼前一片黑暗,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刚才在地震当中有传来一些人说话的声音。而且身为镜家的一份子,我也不例外地具有天生的第六感,我知道最重要的妹妹一定就在附近。 「那绪美,你听得到吗?我马上过去找你,不要乱跑哦!姐姐马上就过去!」 虽然担心昏迷不醒的兵藤,但我还是做出残酷的决定,准备跑去找那绪美。 就在这一瞬间—— 突然传来有如雪崩的轰隆声响。 是土石流。 填满办公室跟校长室的土石流开始松动,朝我们所在的楼梯间涌出来。 「哇——」我反射性地趴下。 土石流一下子就将兵藤吞没,直接往教室走廊那边流过去。 「咦?」 土石流一下子就将兵藤吞没,直接往教室走廊那边流过去? 「咦——」 土石流一下子就将兵藤吞没,直接往教室走廊那边流过去? 下午三点零九分 江崎感觉到走廊另一端 有某种超乎想象的巨大物体正汹涌而来,他很确定,那是土石流。 其他人似乎也察觉到这个事实,现场突然鸦雀无声。即使再怎么没有痛觉的人,也禁不住土石流的侵袭,江崎想要尽快挣脱出去,然而持续不断的地震却让人寸步难行,到处滚动的尸体更是碍手碍脚。 「那那那、那是什么东西?发、发生什么事情了?怎、怎么、啊——!」 那名二楼摔下的男学生开始尖叫。 然后……江崎有察觉到有新的声音夹杂在其中。 他凝神细听。 泥沙的蠢动。 校舍的摇晃。 尸体的碰撞。 恐惧的尖叫。 还有另一种声音,确实参杂在其中。 那是—— ……崩塌的声音。 早上第一次地震已经让建筑物失去耐久性,土石流的冲击更让一楼的天花板跟墙壁开始剥落。日光灯管摇晃,天花板的裂痕开始向外延伸,教室门板被冲走,有如火山爆发来势汹汹,所有的砖瓦碎片,都被土石流吞噬淹没。 在水泥砖瓦的阻力下,土石流逐渐趋缓,停止前进。 几乎同一时间,地震也结束了。 江崎的反应比任何人都快。 他伸出手轻轻一跃,攀住刚才天花板被震开的大洞,直接爬上二楼。 「啊,『斗牛』逃走了!」 吉他少女大喊。江崎一到二楼,立刻奔入漆黑的走廊。 下午三点零九分 「又被他逃走了!」 红发少女背起吉他,跟着向上一跳,攀住洞口,也不在乎短裙飞起来,迅速往上爬,毫不介意裙底被看光,只专注追捕逃往二楼的男学生。村木擦去满脸的胃液跟尸体的脑浆,虚脱的站起来。他整个人都已经吓傻了,感觉像在梦游一样,抱着大西瓜般沉甸甸的头,双脚不停颤抖,有如被龙卷风吹到陌生牧场的胆小山羊。 「别想逃——」 宇沙里盯着天花板,想学之前两个人跳上去,却中途停下动作,不甘心的瞪着自己受伤的右脚。大概是伤口很痛跳不上去吧,村木心想。 「喂,村木伸一。」宇沙里急躁地喊村木的名字。「你,过来。」 「咦……为什么?」 「叫你过来就过来。」 「啊,哦。」 「背朝着我,蹲下去。」 「哦……这样吗?」 右肩跟头顶突然被踩住。 村木马上支撑不住而倒下。 「你果然是个废物,彻彻底底的废物。」宇沙里站在二楼洞口向下看。「最适合当垫脚石。」 「痛、痛死了……」 「村木伸一,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要跟过来也可以,不想就各自行动,怎么样?」 「我、呃、那个……」 「时间到。」 「哪有这样的!」 「谁叫你回答问题不干脆点。」 「什么嘛……」村木揉着被踩的地方,又使出他最擅长的魔咒。「我没办法啊……」 「因为你从来不认真面对才会没办法!」她给他一记当头棒喝。「我必须赶快追上那两个人,所以没时间跟你瞎耗,这点道理你都不会想吗?还是你对人生敷衍道连脑子都不会动了吗?」 「我、我……可是——」 「少吞吞吐吐的,胆小的乌龟。反正我一定要追上去,你就好自为之,慢慢等救援来吧。」宇沙里说完,就把警用刀丢下来给村木。「这东西给你,要用就用,不用的话就丢掉算了。」 「……哦。」 「好好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给我认真一点,如果你还敢说什么没办法。我会再教训你一顿。」 「啊,等、等一下!」 宇沙里的脸已经从洞口消失。通常在这种场景,离去前都会留下一个微笑的,但是宇沙里刚才俯视村木的眼神,就像看垃圾一样冰冷。 「《爱丽丝梦游仙境》的颠倒版吗?」之前被村木撞到的男学生愉快的喃喃自语。「该不会现在兔子洞已经被搬到上面了吧?真不愧是新世纪啊,完全让人摸不着头绪。」 「浩之——」背后传来轻微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村木一回头,看到后面站着一个女学生,乌黑长发白皙脸庞,有如人偶般美丽。「你不追上去吗?」 「无所谓,反正妙子或是那位眼神凶恶的小姐会想办法解决掉斗牛的……才怪,这才不是我的台词咧。先前只不过是一时的失败,如果不扳回一城,祁达院浩之的等级就下降了,跟落水狗没什么两样。当然要追上去,无论如何都要追上去,把那个失败品给收拾掉,这才是我啊。」 「很好。」 「谢谢姐姐。」叫做浩之的男子高兴地笑着。「好,那就快走吧,这回一定要击败『斗牛』……」 「那个女孩怎么办呢?」 人偶小姐指着楼梯前方一个女学生,一个被深蓝色背心包裹的瘦小女生。有着盖住耳朵跟眼睛的短发,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肌肤,散发奇妙光泽的乌黑眼眸,就像没电的娃娃一样动也不动,表情空洞的直视着前方。 「哎呀,你是跟『斗牛』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吧。容我冒昧的问一句,你跟那个失败品是什么关系啊?如果是情侣就太令人吃惊了,我会在精神上支持你的哦……不过,我马上就要把那家伙给杀了。」 「…………」 「一开始我只打算把人抓到就好,但是男性的尊严是不容践踏的,所以很抱歉,我改变决定了,请你见谅。」 「…………」 「喂喂喂,不要装作没看到,说点话嘛。人类多么幸运,有语言这种沟通工具,放着不用实在太浪费咯。」 「…………」 「不会吧?你把我当成可怕的怪叔叔了吗?啊啊真是的,误会大了,我是一个对可爱女生很温柔地男人哦,你尽管放心吧。」 「…………」 「哈喽……」 「…………」 「嗨嗨……」 「…………」 「…………」 「…………」 「噢我的天!」浩之夸张地抱着头。「这种类型的有姐姐一个就已经很够了,伤脑筋,又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吗?你嘴巴缝上拉链坚持不开口是吗?别闹了,开什么玩笑啊。 少女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该 不会已经死了吧,村木害怕地想,不过看她还能有规律的眨眼,就表示人还活着。这个女孩子简直就像摆设品一样,他只顾着大惊小怪,完全忘了自己才刚被宇沙里批评为「废物」的事。 「好啦好啦随便你,没有反应的话,就让你留着这里继续待机好了。」浩之放弃跟少女对话。「那我们走吧,姐姐,赶快追上那些家伙……」 下午三点十二分 松动、崩塌、掉落,一连串声音突然传入耳中,浩之立刻反射性地往楼梯方向卧倒。转眼间,天花板开始严重崩坏,瓦砾砂石如雨下。 浩之跟唯香之间已经被阻断了。 「姐!」浩之隔着瓦砾堆,向对面的唯香喊话。「姐你快逃!」 唯香一边盯着崩塌的天花板,一边逃进视听教室里。浩之也想跟进,可惜掉落的瓦砾数量太大,根本走不过去,再加上周遭情势危险,随时有可能会没命,最后只好跑上阶梯,丢下那个穿深蓝色背心的女孩子不管。 「喂喂喂……太夸张了吧。」 崩塌的声音越演越烈,浩之开始失去镇定。「我这样不就是丢下姐姐自己逃走吗?任谁来看都会这么认为吧?可是就算往姐姐那里跑过去,也只会被压成肉饼而已,马上就game over了。所以我的做法是正确的……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丢下姐姐急着逃命,真的是正确的行为吗?可是……可是什么啊混蛋!眼前的事实就是我丢下姐姐打算自己逃命啊!我正在逃命,正在逃跑,看吧,已经爬上楼梯,来到安全地带了。搞什么鬼啊?喂喂喂喂喂喂,我在搞什么鬼啊我?祁达院浩之,对你而言祁达院唯香不是最最重要得人吗?你很崇拜姐姐吧?那怎么可以自己逃走呢混蛋!可、可是……姐姐已经逃进视听教室里,她已经安全了,所以我才放心的啊,我才没有丢下姐姐不管。慢着,你是白痴吗?没看到那些瓦砾数量有多惊人吗?现在还啪啦啪啦地落个不停耶,就算躲进视听教室又怎样?到时候门被堵住就出不来了啊!不,不对,别想得那么乐观,如果再严重一点,连视听教室本身都有可能会被震垮,别说你没想到!怎么办呢?究竟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要冒着危险去找姐姐吗?不顾瓦砾的威胁,硬冲进没有出口的视听教室,才是正确的选择吗?我在做什么啊,到底在搞什么鬼,啊啊真是够了……这次的表现简直一塌糊涂!到底该怎么办啊姐姐!」 就在这时候,背后有股黑暗的气息靠近,他连忙回头一看……是那个穿深蓝色背心的女孩子。少女缓缓地开口,平静地说,从现在开始自己做决定吧。 下午三点十三分 一楼的走廊已经完全被淹没,望着成堆的瓦砾跟砂石,我……已经不行了。 结果我谁也没救到。 这句话开始啃蚀我的精神意识,一个令人难过的事实——我没有救到兵藤,而且再度失去那绪美。之前的「第六感」已经消失,感觉不到那绪美的存在,我忍不住猜测她可能已经跟兵藤一样,被土石流吞没了,但棱子姐姐的预言是百发百中无懈可击的,应该不会有例外。她一定顺利逃走了。 「兵藤……」我呼唤着这个朋友,同时也是救命恩人的名字。「对不起,你帮了我那么多次,我却……我、我居然救不了你!」 没有力量是一种罪过。 平凡也是一种罪恶。 我同时带着罪过跟罪恶,是一个最差劲的女生。没错,我非常非常平凡,既没有大姐愈奈那样高贵的神格,也没有大哥润一郎那样的博学,更没有二哥创士那样的毒舌,完全是个平庸到极点的女国中生。这样的存在,别说要在这个地狱般的荒谬世界存活下去了,就连救人一命都办不到,多么没用! 眼泪夺眶而出,然而哭泣也于事无补。这个问题,不是哭泣流泪就可以解决得了。彻底的自我厌恶跟强烈的自我怀疑,开始在我体内流动。 「……什么都不行,我真的是,很没用。」我发泄地控诉自己的无能。 「果然像我这种人,就算努力也是白费功夫。这么平凡,这么没有个性,这么无能,就算再怎么拼命,也没办法存活在这个荒谬的世界里……我、呜、呜呜呜……对不起,兵藤,对不起,那绪美,我根本。我根本就……救不了你们!」 我的开关又要转到off了。 然而这个地狱般的世界不会消失,即使哭泣即使死心即使转到off,也还是不会消失。会一直持续下去,永远持续下去。 如果不设法让一切结束,这个地狱就会不断持续下去。 第八章「视觉的死角」 真是愚蠢! (路易斯·卡罗/爱丽丝梦游仙境) 下午三点十五分 「我叫祁达院唯香。」 在天摇地动的试听教室中,身穿制服的美少女,正拿着学生遗忘的红伞遮挡掉落的碎片,她用小猫般微弱的声音自我介绍。村木刚才从外面狼狈地滚进来,头部还去撞到,他摸着头抬起脸,看向那个名叫唯香的少女。唯香正优雅地端坐在椅子上,彷佛买了新伞的小女生一样,轻快地转动着伞面。然而她的表情却犹如能面具般,好像对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感到无趣。 村木抬头望向天花板,在一片阴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只能从不断掉落的碎片去得知,天花板正在崩塌。 这里也撑不了多久了,强大的恐惧感在村木体内栖息。 「你抖得好厉害呢。」唯香用老鼠般的声音指出这个事实。「怎么了吗?」 「要、要赶快离开这里……」 村木边抖着声音讲边指着天花板,但唯香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她眼神朦胧的直视前方,彷佛没有焦距,安静的坐在椅子上,有如橱窗里的模特儿人偶。 你在干嘛啊!啊,不,请问你在做什么?」村木从她的领巾颜色判断她是三年级学姐,于是改变语气,又觉得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注意礼节实在是很蠢。「呃,视听教室可能也撑不了多久了,所以,不尽快离开的话会被……」 突然与唯香四目相接。 草食性动物的眼眸。 沼泽般深邃的颜色。 比周围的暗更阴暗。 那是更大型的黑洞。 无以名状的恐怖笼罩着村木,他朝门口走去,想要离唯香远一点。天花板确实还在崩落,不能一直待在这个地方,而且现场只有这名散发诡异气息的少女跟自己独处。 「…………」 可是,视听教室的门已经被瓦砾堆堵住了。 村木快步走向后门,可惜一样堆满了瓦砾。为什么又这么倒霉呢?他真的好想哭。 头顶正上方传来剥落的声音,村木反射性的退开,随即听见巨大的声音,是一块天花板掉下来了,视听教室的崩塌速度比想象中进行得更快。 ……拜托,别闹了好不好。 村木伸一的抗压性正逐渐趋近于零。他从来没有期待过冒险,只想要平凡单纯的,像白开水一样的人生。村木的愿望是如同无菌室的状态,而不是这种少年漫画般惊心动魄的灾难片场景。他捂住口鼻,瞪着门口,心中不停咒骂,该死的混蛋不管是谁搞的鬼快把我正常的生活还来。 这是仅次于「没办法」的魔法咒语。 看到毛毛虫都会让路,遇到再轻微的困难都会躲避,村木伸一就是这样胆小又神经质的人。然而身为人类都会有不可免的压力累积(尤其是在人际关系方面),只不过他从来没有勇气当面把意见或不满说出来。于是他想出一个办法,就是闭着嘴在心里大肆批评咒骂。这个做法其实很懦弱很泄气而且没有任何实质意义,村木自己也很清楚,但至少还能达到发泄的效果。 「你很冷吗?」 唯香依然坐在椅子上转红伞,她正看着村木。 「……咦?」 「因为你一直捂着嘴喃喃自语。」 丢脸的行径一不小心被看到,他立刻装作没听见,站起来重新走向门边。从黑暗中模糊不清的轮廓跟阴影来判断,瓦砾已经堆得像石墙一样密不通风,任谁也没办法移动得了。村木又走向另一扇门,瓦砾的密度相较之下稍微少一点,却还是难以移动。没办法的,绝对没办法的。要移开这么多的瓦砾,根本就没办法啊。村木完全沉浸在自己最擅长的负面思考当中。 天花板传来挤压的声音,真正的重头戏即将要上场了。村木惊恐的伸手推门口那堆瓦砾,一动也不动,用脚去踢一样不动,拿拳头去敲,只有手在痛而已。他越来越绝望。 如果这时候有宇沙里在,就会有办法逃出去,如果有宇沙里同行,他就有救了。可惜现在两个人各自行动,没有人会来帮他,没有人回来救他的。没有人可以依赖……对了—— 村木堆起满怀期待的笑容,转过头去看唯香。 只见唯香似乎对天花板跟门口都没有兴趣,依然优雅的端坐椅子上。 「你、你你、你为什么还那么悠闲地坐在椅子上?」 他激动地问,声音像在尖叫,结果唯香用冷静的声音,简直回答一句我在休息。 「可、可是再不逃,天花板就要塌下来了!」 「…………」 「再待下去会有危险你知不知道!」 「…………」 「快、快想办法啊!」 「那你就想办法啊。」 「可是门口都被瓦砾堆挡住了。」 「出不去吗?」 「我怎么推都推不动……」 「那就放弃吧。」 「怎、怎、怎么可以!」 「因为没办法不是吗?」 「话虽如此,可是……」 「既然没办法就只好放弃咯。」 「放、放弃就出不去了啊!」 「因为没办法不是吗?」 「讲是这样讲,可是——」 「你已经放弃了不是吗?」 「……我,那个——」 「你已经放弃不是吗?」 「…………」 「…………」 「…………」 「…………」 「…………」 「…………」 「……可、可是这样下去——」村木忍不住大叫。「我我我、我们都会没命耶!」 「…………」毫无反应。 「你完全不在乎吗?再不走会死在这里耶!会被压烂耶!你、你不担心吗?连死都不怕吗?为什么你还坐在椅子上!」 「如果真的有尽力去试,如果真的已经尽力了还是没办法,那就可以放弃了哦。」唯香面无表情的说。 「我、我……」 「如果已经把自己的能力用到最极限,还是没办法的话,那就可以放弃了哦。」 「我……」 「只要尽了力,就可以抬头挺胸,问心无愧。」 「我——」 尽力?自己真的尽力了吗? 村木回想自己的行动。伸手去推瓦砾堆,用脚去踹,用拳头去揍,没用,动也不动,放弃。就这样,到此为止。 这样就叫做努力了吗?已经发挥自己体内所有潜藏的能力了吗?村木在心中对自己点头,没错,他尽力了,他已经……把村木伸一所有的力量都用尽了,却还是没办法。所以他已经可以放弃了……是吗?就这样死去也没关系吗?因为尽了力还是没办法,所以就可以等死了吗?这种结果能接受吗?是一个满意的结果吗? 你所谓的认真,只不过是充满妥协跟放弃的垃圾想法,你所以为的认真,只不过是一堆怠惰跟死心的狗屎。你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真正的认真,根本就从来没有好好认真过。 突然想起宇沙里说的话。想起她鄙视的眼神,严厉的语气。 回到最初的疑问。 自己真的尽力了吗? 没错,他真的尽力了,他已经努力试着要移动那堆瓦砾跟砂石,可是没有用。如果没办法移去那些东西,就无法离开教室,如果无法离开教室,就会被塌下来的天花板压死。真的只能死了吗?他当然不想死,不想死就一定要想办法离开,可是办不到,已经尽力了还是办不到。 ……真的已经尽力了吗? 自己真的 已经尽力了吗?是否就像宇沙里讲得,自己所谓的认真,只不过是充满妥协跟放弃的垃圾想法,是一堆怠惰跟死心的狗屎?不,不对,他真的有努力,真的有试着要移开那堆障碍物,可是根本就行不通啊,还是出不去的。要放弃了?要放弃了吗?会死在这里,会没命的哦。 「呜……」 放弃的话就要等死。 就要等死。 「呜,呜啊啊啊啊啊——!」 村木突然用力去撞瓦砾堆。 疼痛的感觉透过肌肉传到肩膀跟肘骨,然而那堆瓦砾却还是不动如山。再试着把手伸进缝隙间推推看,还是一动不动。不行,还是不行。我根本就没办法。魔法般的咒语穿过脑海,但一块拳头大的碎片突然掉在他脚边,差点就砸到头,刺激他再度尝试。不行不能停下来快加油拿出所有的力气拼了,再不努力就会死掉。村木用手指拼命抓瓦砾堆,指尖剧痛指甲剥落,他也不停止动作,依然不停地抓,却还是没有用,还是不动如山。 不行,果然我再怎么努力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平凡到不能再平凡,没有力气没有毅力没有勇气,就算尽了力也没用。没办法的,放弃吧。那就等死吧。不,我不要!村木缩回手指,开始用全身的力量去捶,捶到皮开肉绽血流如注,还是不顾一切地用力捶用力捶。 即使如此,依然不动如山。 可恶,可恶,我这么努力,已经拼命地努力了,快动啊动啊动啊动啊啊啊啊!为什么动也不动!我都这么努力这么尽力了,快动啊! 可惜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简单,三流漫画跟小说中常见的奇迹式得救,在现实生活当中根本不存在。就算洗心革面重头来过,事情也不一定会有转机。 只有自己能救自己。 于是村木继续用力捶,皮破血流地继续捶。我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快动啊,我真的很努力了快动啊动啊动啊——!我现在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因为我不想死快点动啊动啊动啊动啊啊啊啊…… 背后突然有人戳他一下。 他转过头去,双眼含着泪水,看见唯香站在身后。她把伞收起来,前端戳进瓦砾的缝隙当中,从裙子底下抬起纤细的小脚,往伞柄一踏—— 瓦砾堆瞬间崩解。 「杠杆原理。」唯香拾起折弯的红伞,像吊祭英勇战亡的士兵一样,庄重肃穆地放到地板上。「不要紧吗?」 「……啊?」 「你的手。」 他这才发现,整只手从指尖到指根布满了大量的擦伤和割伤,指头也已经裂开。迟来的痛觉让他难为情的叫出声,唯香从小提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罐药水,用平板的声音说拿去吧。 「啊,不好意思……」村木伸出遍体鳞伤的双手接下药水。「谢、谢谢你。」 「你这么急着出去吗?」 唯香一边把制服的领巾拉好,一边好奇地偏着头问。 下午三点二十二分 他在二楼的走廊被包围。 前面是吉他少女,背后是名叫宇沙里的少女。江崎停下因出血而感到疲劳的步伐,右手已经一片血红,脚步开始不稳,视线逐渐模糊。失血过多了,真是麻烦啊。 「『斗牛』,觉悟吧!」前方的少女兴奋地举起吉他。「你无路可逃了,纳命来!」 「慢着,这个男的是我要杀的,你闪边去。」身后的宇沙里严肃地说。 「哎呀,你怎么还在?『斗牛』我是不会拱手让人的!」 「我一定要报仇,一定要切断他的脖子,就像这家伙对待我妹妹的方式。」 「报仇是吗?我不是不了解你的心情,不过这是我的工作,请你死心吧。我会把脖子留给你切的。」 「你以为光是切断脖子我的心情就能得到平复了吗?」 「能够切断仇人的脖子,已经不错了吧。」 「我是不接受妥协的,没有那么好商量的事情,任何妨碍我都要除去。」 「那你有本事除掉我吗?你的脚受伤了吧?而且从刚才的对打赢过看得出来,我的能力超越一般人,受伤的人向我挑战是不可能赢的!」 「这个世界哪有分什么一般不一般的,你好像以为自己特别强特别厉害,那只不过是幻觉罢了。」 「是吗?」 「没错。」宇沙里的声音充满确信「一个人活得多努力,这才是重点。」 「嗯——有的人再努力也是没用哦,有些人就算再努力也是白费力气哦。」 「才怪,那只是因为没有认真努力过。只要肯努力,没有办不到的事,没有达不到的目标。这个世界上很多人会说自己已经努力了还是没有用,其实只不过是为自己找借口罢了。都是一些推脱之词,逃避的说法。」 「是这样的吗?」 「所有人类都是平等的。」宇沙里大声宣告。「要成为第一名或最后一名,端看自己的努力。」 「我不同意,那只是一种乌托邦思想。」吉他少女的视线越过江崎看着宇沙里,眼神中带着不满。「你说人类都是平等的?别笑掉人家大牙了!这个世界充满了不平等,长相跟体型就不用说了,包括性格性别性癖好,以及体力能力财力,一切的一切都是有差别的啊!」 「那又如何?」 「什么叫又如何?」 「那些东西都是靠努力可以设法改变的。体型?能力?真无聊,别笑死人了。」宇沙里嗤之以鼻。「这点差距算什么,你连这些小地方都必须一样一样拿来比较才甘心吗?」 「…………」 「你活着就是不停在意这些无聊的部分吗?因为这点可笑的差别你就能活得很开心了是吗?」 「……激将法是没用的。」吉他少女深呼吸,用力吐一口气。「要怎么想随你高兴,反正这个世界就是充满不平等,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而且就算努力也绝对无法改变。」 「逃避的观念,真肤浅,眼界狭小。」 「那你自己呢?你能考上东大吗?能写出畅销百万本的作品吗?能拍出打破卖座记录的电影吗?能成为世界第一的料理铁人吗?不可能的吧?什么只要努力没有办不到的事情,现在连小学一年级的学生都不会这么无知。没有能力的人只能认清自己的界限,在范围内浑浑噩噩过日子。所以你也应该舍弃那种梦幻不实的观念了,赶快死心绝望吧。」 「如果我肯努力,也能够考上东大啊。」宇沙里简洁有力地回答。「只要我肯努力,什么书都写得出来,什么电影都拍得出来,什么美食都做得出来,认真去做就有可能啊。」 「真敢讲,你……是开玩笑的吗?」 「人类的能力是没有极限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到,什么地方都去得成。」宇沙里的声音没有任何犹豫。「梦想无法实现,或者目标无法达成,不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纯粹只是因为努力不够而已。」 「呵,你这人真是……太有趣了!」 吉他少女将吉他背在肩上,朝宇沙里冲过去。 江崎感觉身侧有一阵风经过。 他立刻回过头去。 吉他少女正压在宇沙里身上,双手用力掐住宇沙里的脖子。 「没有力量就别讲些幼稚的话。」吉他少女愉快地说着。 「不要太过轻敌——」宇沙里动作敏捷地拿出袖子里藏着的短刀,顶住吉他少女的腹部。「否则会被你以为没有用的人干掉哦,小姐。」 「哎呀……你还挺不赖的嘛,我要重新评估你了。」吉他少女慢慢松手放开。「都还没自我介绍吧?我叫金井妙子,一年一班,巨蟹座。」 「……赤荻宇沙里,二年六班。」 「什么座的?」 「问这干嘛?」 「什么座的?」 「处女座。」 「真可爱啊。」 「处女座会可爱吗?」 「当然咯,可爱得不得了……」名叫妙子的吉他少女从胸前口袋拿出手电筒,往宇沙里的脸上一照。「啊!」 「干嘛?」 「……哎呀!」 「那是什么反应,干嘛看着别人的脸叫哎呀……」 「居然这么可爱!」妙子突然一把抱住宇沙里。「呵呵呵呵~~~」 「你、你在做什么?」 「而且好小只哦!怎么这么小只啊!超迷你的!好小好小……小到不行耶!」 「…………」 「呵呵呵呵~~~」她贴着宇沙里的脸颊用力摩擦。「呵呵呵呵~~~」 「放开我,你这白痴!」 「呜噢——」 妙子突然被踹飞出去,但她立刻站起来,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宇沙里看。 「什么跟什么啊。」宇沙里微微向后退。「你怎么说变就变,才一分钟不到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这么小的个子!这么凶狠的眼神!这么不适合的两条辫子!哎呀,真是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妙子一走近宇沙里,立刻伸出手不停摸她的头。「太——可爱了!」 「不要乱摸我的头……」 「我最喜欢可爱的女生了。」 「关我屁事。」 「抱一下。」 「闭嘴!」 妙子又被踹飞出去。 「哎呀——」结果她依然不怕死地跑向宇沙里。「你居然踢我,好过分哦宇沙里。」 「不要随便叫我名字。」 「不是已经自我介绍了吗?」 「那又怎样,我没说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叫你不要摸我的头你还摸!」 「啊,脚受伤了耶,很痛吧,帮你舔一舔好不好?」 「刚才你不是这么说的吧?神经病。」宇沙里拨开妙子的手。 「哎呀——唯香虽然也很可爱,可惜就是太沉稳了,不够好玩。但是宇沙里你太棒了!凶狠的表情简直满分,太——可爱了!」妙子的双眼就像少女漫画主角一样,闪闪发光。「哦呵呵——」 「少笑得这么恶心。」 「这是我的发情讯号!」 「你还讲,闭嘴。」 「哦呵呵呵呵!」 「就叫你不要笑了你还笑!」 「连说话的口气都好有趣哦。」妙子已经完全萌起来了。「啊啊我不行了!好兴奋好兴奋快不行了!」 「吵死了,闭嘴。快去吃药吧你,我没有那个兴趣。」 「我喜欢强势的,你来硬的也没关系哦。」 「喂——」 「嗯?」 「人已经逃走了。」 「……糟糕!」 江崎不停逃跑不停逃跑。 在走廊上拼命奔跑的同时,心里忽然想着,那绪美不知道怎么样了。 下午三点三十分 「视听教室只剩下空壳,看来姐姐应该已经平安逃脱了吧。不愧是祁达院唯香,平常虽然都在发呆,一旦成为重要场面的主角,马上就能充分发挥,真令人嫉妒啊。」 「…………」 「这位小姐,你呢?看起来跟我姐一样,是个没有表情没有反应的人偶娃娃,在重要场面是不是也能让我刮目相看呢?还是说在我没看到的地方,其实你已经表现过了?」 「…………」 「我认输了。你真的完全不理我耶。实在太强了,太厉害了。」 「…………」 「呃,那个,你喜欢吃什么啊?」 「…………」 「喜不喜欢甜食?蒙布朗蛋糕呢?」 「…………」 「你洗头的时候,会戴洗头套吗?」 「…………」 「吃咖喱是不是一定要苹果跟蜂蜜口味的?」 「…………」 「……我受不了了,像个人偶也要有个限度吧。救命啊,姐姐你在哪里——」浩之终于无法忍受一个人唱独角戏,开始痛苦哀嚎。「拜托,随便说什么都好,讲点话吧,难道你完全不像跟我沟通吗?唉,真伤脑筋,我有那么讨人厌吗……算了反正我已经习惯被女孩子讨厌,这种事我比一般人还要有经验。可是完全被当做空气视若无睹,真是个悲剧耶。」 少女依然没有回话,始终呆立在楼梯前方,与黑暗融为一体。 浩之拿出香烟盒打开来看,剩下九根,必须要省着点抽了。他取出一根烟点燃,想振作越来越沮丧的心情,边抽又边重新观察已经毁坏的一楼。堆积如山的尸体,堆积如山的瓦砾,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恶心景象。而找不到唯香踪影的视听教室,天花板还在摇摇欲坠,感觉随时都会有危险。 「这个空间迟早也会毁灭的。」浩之吐出烟雾。「应该说,只要再来一次大地震,整间学校可能都会完蛋吧。」 「……你喜欢毁灭吗?」 一道阴森的声音,像从地底深处传来,轻轻拂过耳际。他吃惊地回过头一看,少女已经站在身后。 「呃,你说什么?」 ……她几时接近的? 浩之为了稳定受到惊吓的心情,只好反问回去。 「……你喜欢毁灭吗?」少女重复相同的句子。 「你是指什么东西毁灭?」 「……整个世界都毁灭,不管是自己或别人,全部都一起终结。」 「我的兴趣是终结别人的人生,并不想结束自己的。」浩之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主张。「我会一直一直活下去,活到一百零八岁,而且在自己的生涯当中将永不停止地,蹂躏别人杀死别人践踏别人,爬到最高的位置,甚至超越神明跟上帝哦。这个答案你满意吗?还是你也想被终结?你是少见的美女耶,至少再多活个五年好不好?」 「…………」少女再度陷入沉默。 浩之走向持续崩坏的一楼走廊,一边消化少女的问题。 你喜欢毁灭吗? 怎么可能,当然不。 他才不想结束生命,如果可以,甚至希望能永远活下去。除掉所有障碍物,除去所有弱者,这就是祁达院浩之的存在意义,就是祁达院浩之的行动原则。 ……可惜这次并不如愿。 他对自己的没用感到焦躁不安,在这回故事当中,自己的表现差到极点。一连串的失败——抓不到「斗牛」,被对手反击,作战计划功亏一篑,最后还跟唯香失散。真不敢相信,简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自我价值大幅跌落,必须重新建立形象,一定要尽快补救自己的金字招牌……锵—— 脚尖提到某种金属物体。 捡起来仔细一看,是手掌大小的黑色硬块。 唯香的东西。 浩之在发现的同时,猛然想起这事跟「斗牛」第一次交手的地点,也就是「姐姐藏在门边突袭作战」的实验地点。 「呵呵——」他露出满足的微笑,将东西收进口袋里。 在握住唯香的东西这瞬间,感觉到力量如泉涌,足以消灭所有敌人,是最强大的力量。 来吧。来几个杀几个。 潜藏在体内的「祁达院浩之」,正以惊人的速度复活着。 「很好……拿就快去取回我的金字招牌吧。战胜一切打倒一切毁灭一切,找回祁达院浩之的存在意义,现在可没有空自怨自艾的。」 「……那个——」 背后 再度传来少女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走到我后面的?」浩之立刻回头。「难道你的真实身份其实是深藏不露的忍者吗?可惜下不倒我的,刚才只是正好在想事情而已。」 「……我洗头的时候,不会戴洗头套。」 「哦。」 下午三点三十二分 刚才听到的说话声,应该是唯香的弟弟,而唯香却一直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发出声音。村木无法理解为什么要躲起来,但也没什么反抗的理由,只好乖乖配合。 「请问……」等那两个人的脚步声已经远离,村木立刻忍不住发问。「我们为什么要躲起来呢?」 唯香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直用食草性动物的漆黑眼眸望着他。跟漂亮女孩子四目相接,对村木而言当然是很不习惯的事情,他不由得心跳加速。为了让自己镇定下来,他伸出右手贴着额头,结果又看到被绷带仔细包扎过的食指跟中指。一想起唯香帮他细心处理的画面,村木再度充满莫名的羞耻感,并且对自己这种明显的处男反应感到厌恶。 我弟弟很讨厌弱者。唯香突然低声说出这句话,接着又问,你是弱者吗? 「我……」村木咬着唇。 「你是弱者吗?」 「我、那个、其实——」 「…………」 「…………」 村木点点头。 不小心点头了。 也只能够点头。 「我……真的很软弱。」 「有多软弱呢?」 「多软弱吗……呃,我一直都在逃避,总是告诉自己没办法做到,避开所有的问题。而且完全没有胆量,运动神经也很差,连一点力气都没有……再、再加上,对任何事都没办法认真去努力。」 「你讨厌这样的自己吗?」 「不……」村木偏过头去。「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这样就可以了,真的觉得这样就够了。因、因为,我本来就是没有能力没有价值的废人,完完全全是个没用的废人,绝对不会被称赞被信赖被肯定。而、而且,如果抱着太大的期望,结果就会很惨,所以才认为没用就没用无所谓,说服自己活得比较轻松……然后,就变成一个真正的废物了。」 唯香拿出一条刺绣超级华丽的手帕,轻轻擦拭村木的眼角,他才发现自己不觉间已经留下泪水。 「你不想再软弱下去了是吗?」 「我……我以前都觉得软弱也没什么好大不了的,活着应该说……软弱的人比较轻松,可以不用去挑战,可以不用去奋斗,不会有迷惑,也不会有挫折。」喉咙深处突然开始抽痛。「但是……学校发生这种事情,我才明白自己没用到什么地步,才感觉到……很错愕。原、原来软弱,惊人是这么糟糕的一件事。」 「你不是没用的人。」 唯香把手帕递给村木,然后用快听不见的微小音量说,就算继续当弱者也没有关系。 「可、可是,软弱的人永远不会得到胜利,软弱的人永远不会进步……」 「你们好像都把弱者跟失败画上等号了呢。」 「你……你们?」 唯香打开手电筒,往讲桌旁边一照。 那边缩着一个男学生,还听得到呜咽的声音。 「呜……呜呜,可、可恶——」 ……是谁?村木观察被手电筒照亮的男学生模样——鼻子正流出大量的血液,黑框眼镜下的双眼,带着不甘心跟痛苦悲伤,那张脸似曾相识。 「园、园部!」 「可恶,可恶——」园部并没有发觉村木的存在,依然继续啜泣着。「呜,呜呜呜,我……我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已经来到这里,这是我的地盘啊……已经不需要看那些家伙的脸色,可以摆脱掉过去的生活了啊。这个世界完全不一样,那些混蛋应该再也不能欺负我们弱者才对啊。为什么、为什么还会、呜,呜呜呜……居、居然这样敲我的鼻子,痛、痛死人了……好过分。我已经不是弱者,已经不需要被那些家伙压榨,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人能够干涉啊。在这个世界里……应该是不需要在意任何人的眼光才对啊。结果、结果、为什么还会碰上这种事情!痛死了!难道我就这么无可救药吗?开什么玩笑啊……我才不要!到哪里才会有人好好对待我……到哪里才能够成为赢家,到哪里才能摆脱弱者的身份啊?可恶!我该怎么办,该往哪里去才好……呜、呜呜,呜呜呜……」 唯香把手放在园部头上,轻轻地抚摸,一边说不哭不哭哦。园部似乎对唯香视若无睹,又或许是被她温柔地安慰牵动情绪,开始越哭越厉害。 「我们三个,是弱者同盟会。」 下午三点十五分 那两个人马上就追过来了。 江崎逃进二年一班的教室里。 「去死吧————!」 妙子冲过来,江崎正准备要躲开吉他攻击,却突然踩到地上的尸体,不小心被绊倒。 对方立刻发出第二次攻击。 江崎用受伤的右手去挡。 骨头遭到重创的声音清楚响起,但没有痛觉的江崎依然面无表情。 「唷呵——」妙子笑出来。「听起来很过瘾呢,真的不会痛吗?」 「完全不痛。」 「既然如此……那再来一次吧!」 第三次攻击。 吉他迎面而来。 江崎伸出右手——然后,一拳打进琴身。 听见皮开肉绽骨折脱臼的声音。、 几根琴弦绷断弹开。 吉他停在半空中。 江崎直接挥动卡在吉他里的右手,出拳反击。 妙子被揍飞出去。 「我没有痛觉。」他将卡住右手的吉他硬扯开来。「所以你不会有胜算的,就算再强也一样。」 「闭嘴,牛是不会说话的。」妙子捂着鼻梁抬起头来,指缝间溢出大量的鲜血。「竟然敢打伤最可爱的妙子的脸,简直是……罪不可赦!」 她抓起一把椅子,朝江崎砸过去。 他用手中的吉他挥开。 妙子突然消失不见。 「去死吧你!」 声音从背后传来。江崎双脚被抓住向后一扯,整个人撞上地板。 妙子骑在他背上。 「该死的斗牛!」 脸被揍了一拳。 「敢伤我的脸!」 狠狠地痛殴好几下。 「下地狱去吧!」 又被揍一拳。 再一拳,再一拳。不停地被揍,被揍,再被揍。 鼻梁歪了,嘴唇肿了,牙齿断了。口中满是鲜血,眼皮沉重,快要睁不开来。 可是却不会痛。 「一点也不痛——」江崎张开浮肿的嘴唇这么说,随即用左手重新握住吉他,再一次把妙子打飞出去。妙子撞上墙壁,微微地颤抖着,没有立刻爬起来。 「你是怪物吗?」辫子女孩出现了。「没有痛觉,根本就不是人嘛。」 「我不会痛——」江崎吐掉口中的血液。「一点也不会觉得痛。」 「为什么……你要杀掉我妹妹千优实?为什么要切断她的脖子?」 「因为我想知道什么事痛苦。」 「就只因为这样?」 「就只因为这样。」 「我要杀了你。」 「不可能的。」 「我要杀了你!」宇沙里迅速抽出刀子。「没有痛觉的人却切断别人脖子就能了解什么是痛苦吗?稍微用点脑筋想就知道不可能嘛。太愚蠢,太荒谬了,居然为了这 种事情就杀死我妹妹!」 她慢慢走近江崎。妙子在一旁痛苦地说,宇沙里你打不赢他的,而她眯起眼睛回答,不要直呼我的名字,然后朝江崎扑过去。 江崎冷静判断刀子的方向,轻易避开,马上拿吉他敲宇沙里的肩膀。宇沙里呻吟一声按着肩头,仍不退缩地继续出手攻击。江崎把刀子打落,毫不留情地用力踹她肚子。 然而宇沙里还是不退缩,没有停下攻势。 江崎对准她的脖子,握住吉他直接劈过去。 「呜——」宇沙里口吐鲜血,跪在地板上。 「宇沙里!」妙子虚弱地坐起来。 宇沙里就像刚出生的哺乳类小动物一样,虚弱地挣扎站起,痛苦地弯着腰,瘦小的身躯显得更瘦小。从鼻子跟口中不断流出的鲜血,已经染红了制服。 「你打不赢他的!拜托你,不要再冒险了……」 「为什么我一定赢不了?」 「还、还问为什么,像你这样的普通人,根本不可能会赢的吧!力气差那么多……」 「只要努力就办得到。只要全力以赴去战斗,就一定能够获胜。」 「你又来了,还在逞强!」 「你已经放弃了吗?真丢脸……才稍微被打几下而已。」她撇了妙子一眼。「我是不会放弃的。什么力气差太多?我才不在乎!」 「宇沙里……」 「如果你弃权的话,这个男的就由我来解决。」 宇沙里宣告完,立刻又扑过去。 江崎用吉他前端往她肚子一顶,宇沙里吐出混着胃液和唾液的鲜血,倒在江崎脚边。 「宇沙里!」妙子痛苦地尖叫。 「还没有……我还没有放弃咧。」趴到在地上的宇沙里,抓住江崎的脚踝。「只要……只要努力,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全力以赴,什么都办得到。我……一直都坚信这个想法,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的。我才不会放弃!」她渐渐闭上眼睛。「绝对、绝对不会放弃的。我要杀了你,一定要杀了你。我不会放弃……的……」 「真是了不起的信念啊!」 这句话才刚传进耳里,一道影子就迅速冲进教室。 笔直地朝江崎冲过来。 双脚动弹不得。宇沙里紧紧抓着他的脚踝。 人影逼近,就在眼前。 然后江崎便失去了意识。 下午三点三十九分 「当啷当——抓牛行动完成!」浩之兴奋地大声叫嚷,他确实很开心。「天真天真太天真了,失败品!竟然忘了我的存在,忘了大魔王祁达院浩之的存在,简直天真到了极点啊!呵呵呵呵,我都高兴到说不出冷笑话来了!」 「你的笑话无论何时都可以很冷……」妙子在痛苦中仍不忘吐槽。「原来你没死啊?」 「我是不会死的,会活到世界末日为止,唯恐天下不乱。」 「唯香呢?」 「正在搜寻中。话说回来,妙子你可真丢脸啊,被打得那么惨,整张脸都是血耶。」 「我没脸见人了……」 「相较之下,这位复仇小姐还真是了不起呢。」浩之观察宇沙里的状况,她突然紧紧抓住「斗牛」的脚踝,一动也不动。「好像已经陷入昏迷了,旁边有危险的大哥哥在场,居然一点也不防备。」 「我要跟唯香报告哦。」 「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嘛。对了,你还能动吗?」 「嗯,勉强可以。」 「很好,那快去把倒在地上的『斗牛』绑起来。」 「你自己不会做啊。」 「我很累了,不想动。」浩之慢慢蹲在教室地板上。「你应该也知道吧?我已经全身都是伤了,每走一步,身体都会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真的没有夸张。」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虽然身为『斗牛士』没有这个义务,不过就特地帮你做一次事后处理吧。」妙子站起来,走到「斗牛」身后,将他双手反折,拿出塑胶制的手铐扣住手腕。「不过真有你的,居然能一击就把『斗牛』给打昏,之前不管怎么揍他都面不改色呢。」 「因为我用了姐姐遗留下来的东西啊。」 浩之把手中的黑色物品抛过去传给妙子。 「……电击枪?」 「喂喂喂,你是史前时代的猿人吗?现在已经是二零零五年咯,只知道电击枪太落伍了,这是麻醉枪啦。」 「麻醉枪?」 「电击枪是利用电流造成对方肉体上的伤害吧?这种麻醉枪的电流则是会直接对脑神经产生刺激,让运动神经暂时麻痹,跟会痛不会痛没有关系,所以用来对付没有痛觉的家伙最适合不过了。」 「居然使用我不知道的秘密武器,太不公平了!」 「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这又不是推理小说,根本没关系吧。而且麻醉枪现在已经很普遍了,也常常用来对付暴徒啊。」 「哼——」妙子将麻醉枪丢还给浩之。「我是外貌协会的,最重视东西的包装了,这种长得像大蟑螂的丑武器,我才不想用。」 「只重视外表,连一只『斗牛』都对付不了的『斗牛士』,真是让人匪夷所思啊。算了,无所谓,总之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接下来终于可以好好思考要如何离开这间乱七八糟的学校了。」 「你不杀了他吗?」 「人是我捉到的,你没有权利啰嗦什么。」 「从刚才我就觉得你说话一直带刺哦。」 「请放心,这绝对不是错觉。」 「别以为打倒斗牛就可以嚣张!」妙子不屑地哼了一声。「很遗憾,眼前我可没有闲工夫去生你的气。宇沙里,你还好吗?」她扶起昏迷的宇沙里。「哦呵呵呵,实在好可爱啊……」 「妙子……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吗?」 「呵呵呵呵,我克制不住啊。」 「可怜的孩子,即将要被未知的世界给污染……」 「欢迎加入纯情又激情的百合世界!」 「我从以前就无法理解你的性癖好。」浩之受不了地说「完全违背自然,又没办法孕育后代。」 「你自己的癖好也一样吧。」 「啥?我可不会对还没发育的小孩子出手哦。」 「脸都被弄脏了,我来帮你擦得干干净净哦——」妙子用制服长袖擦拭宇沙里的脸。 「在擦别人的脸以前,应该先处理一下自己的脸吧。」 「完全失去意识了耶……呵呵呵,真是严重啊,实在太——严重了,一定要赶快做人工呼吸才行哦——伤脑筋,就由我来为你做人工呼吸吧,对不起咯宇沙里,这是逼不得已,真的是逼不得已啊——」 「……又没人在听。反正我对眼神凶恶的女孩子没兴趣,不会对你产生敌意的。」浩之站起来。「妙子,手电筒借一下。我要来好好瞻仰这位让大家人仰马翻的失败品的尊荣。」 妙子拿出手电筒丢过去,浩之接住打开电源,立刻往「斗牛」的脸上一照。 「…………」 嗯?咦? 「……啊!」 浩之心中充满了排山倒海的巨大混乱。 原有的认知一一瓦解,脑中顿时出现满满的问号。 他搞不懂,搞不懂怎么回事。 耳朵血管极速跳动,特然感到全身无力。手电筒松开滑落,双膝一软,当场跪在地上。 「……怎么了吗?」妙子停下跟宇沙里口对口人工呼吸的动作,用疑惑的声音问他。 「糟糕了。」 「什么东西糟糕了?」 「糟糕了。」 「到底是什么嘛。」 「是什么……就是糟糕了啊。喂,妙子,你现在可以尽情地嘲笑我也没关系,怎样,尽量笑吧。尽量骂我,尽量践踏我,要做就趁现在,快来啊。」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哈哈哈,这真是杰作,太精彩了了。这一次我真的完完全全失败了,一塌糊涂,一败涂地,简直是死定了嘛。祁达院浩之,你玩完了!」 「你冷静一点啦!」妙子大声喊他。「说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叫我说清楚?这不是已经一目了然的吗?」浩之苦笑着将手电筒重新拾起,往哪个昏迷的人脸上再照一次。「就是这样啊,这还需要说明吗妙子?别闹了!」吼完又从地上那名失败品的口袋中拿出学生证,放在灯光下自习阅览。「江崎彰一是吗?三年六班是吗?真有趣,实在太有趣了。哈,哈哈哈哈!」 「慢着,你稍微克制一下好吗,麻烦用我听得懂的人话解释一下……」 「认错人了。」 「咦?」 「我认错人了,这家伙根本不是『斗牛』,只是一个名叫江崎彰一的普通人。」浩之敲着那张属于江崎彰一的学生证。「莫名其妙!一个普通人干嘛要没有痛觉啊!」 「不是『斗牛』……什么?」妙子也一脸错愕。「那、那这个人到底是谁?」 「我说过了,他叫江崎彰一,跟我的故事完全没关系,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可恶,莫名其妙,不是我要狡辩,一般人都会以为这家伙就是『斗牛』吧?他不是在学校里杀了人吗?而且还无痛症不是吗?然后又很强对不对?这种角色,谁都会以为是『斗牛』嘛!」 「可是看脸就应该知道了……」 「看脸?在这么暗的地方打斗,你还有办法注意去看对手的脸吗?」 「等、等一下!」妙子终于想到事态有多严重,急忙追问。「那真正的『斗牛』呢?究竟是谁?」 「二年七班的兵藤春雄。」浩之回答她。「……那家伙才是,真正的『斗牛』。」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土石流的表面突然开始松动。 我吓了一大跳,立刻站起来。 土石堆里猛然伸出一只右手。 「兵藤!」 我抓住那只手,用尽全身力气往外拉,不惜消耗体内所有能量拼命地拉,终于看到手臂、肩膀、脸部……就像在拔萝卜一样,好不容易才将兵藤整个人拉出来。 「咳!」兵藤爬到楼梯上,剧烈地咳嗽。「咳、咳咳……咳咳咳——」 兵藤就像刚出土的化石般,全身都脏兮兮的,但我毫不介意地抱上去,激动地哭着。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都怪我没能及时拉住你——」 「我才应该跟你说抱歉。」 「为什么你要对我说抱歉?」 「应该负责救人的是我,结果反而还让你担心。」 「兵藤……」 「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自己先去死呢?当然不行。」兵藤抹一抹沾满泥土的脸孔,向我微笑。我依然激动地哭个不停,双手紧紧圈住他的背。 「喂、喂喂,小镜,我又没死,你不要哭嘛。」 「可是,我以为你死掉了啊!你从楼梯摔下来,动也不动地,就这样被土石流冲走……」 「我才没那么容易死呢,我是很强壮的哦,比外表看起来强壮哦。」兵藤轻声地说「好,接下来一定要找到你妹妹,然后离开这间乱七八糟的学校。呃,还、还有就是,小镜,你抱得这么紧,我快喘不过气来了……咦?不,不要放开……」 第九章「背叛的意图」 没错,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的哦。 (路易斯·卡罗/爱丽丝梦游仙境) 下午四点 「等找到你妹妹,离开学校以后,你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嗯……」我坐在阶梯上,仔细观察右手的伤口。「我想好好洗个澡。全身都是汗,还沾了血跟泥沙,黏答答的,对女生而言真的很难忍受。」 「我更糟,整个脏得跟泥人一样。」 坐在身旁的兵藤笑着说。他已经把身上沾黏的泥沙擦掉,还脱下尸体的衣服换穿,可惜仍没办法完全清理干净,即使不到泥人的地步,至少也跟采矿工人差不多了。 「如果我及时拉住你,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别再自责了,真的不是你的错啊。只不过泥巴干掉结在头上,感觉很痒就是了。」 「这时候要是有水就好了。」 「然后也没办法用牛奶洗。」兵藤看着被土石流吞噬的一楼校舍。「厨房已经被埋住,连牛奶都拿不到了。真想把嘴里的沙子清一清啊。」 「而且伤口没有清洗很容易感染细菌耶,会变成跟『震动的舌头』的女主角一样。」 「那是什么?」 「一部电影,是我姐姐接回来看的。女主角感染了破伤风,开始陷入癫痫状态,会大叫『我咬破舌头了!』然后从嘴里哗啦哗啦流出血来。」 「呃……」兵藤皱着脸。「放心吧,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对了,回到刚才的话题,等洗完澡而且去医院治好身体以后,接着你想做什么?」 「我想去游泳。」我立刻回答。 「游泳?小镜你很喜欢游泳吗?」 「这是我的强项哦。」我说的是事实,游泳是我少数能够自豪的项目之一。「好想噗通一声跳进池子里,拼命游拼命游,好好游个痛快。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让我累积够多压力了。」 「当然咯,我们被关在这种地方长达数小时,没有压力才怪咧。」 「嗯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我所谓的压力,严格来讲,其实并不是指这个。」 「咦?」 「今天发生的事情,让我深刻感受到自己的没用,不但找不到那绪美,还一直要你来照顾我,根本帮不上任何忙,真是难为情,觉得好气自己。」 「小镜……」 「我真的是,太平凡了,太没用了。」 平凡。 此刻的我,对这两个字深恶痛绝。 缺乏特色的人,符合平均值的普通性质,这就叫做平凡。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平凡人,没有强大的力量,也没有特殊的能力,平凡到极点,平凡到非常无趣的人。 身为镜家的一份子,这样真的很糟糕。姐姐们哥哥们,甚至包括那绪美,全部都拥有超越一般人的特质或能力,唯独我是这么的普通这么的没用。 简直是一种原罪。 「不对——」兵藤立刻开口。「如果把所有人类都划分成『平凡』跟『不平凡』这两种,那『平凡』的人显然会比较多。换句话讲,这个世界是由『平凡』的人创造出来,也是由『平凡』的人维持下去的。」 「话虽如此,可是……」 「即使知道自己的『平凡』,即使感到焦躁不安,依然努力活下去,最后就能到达『不平凡』的境界。小镜你一直都很努力不是吗?努力在找妹妹,努力要救我,这些我都看见了,都心里有数哦。你甚至还从楼梯上跳下来抱住我呢。」 「可是努力还得不到结果,等于没有意义可言嘛……虽然我真的很努力,到头来却一事无成啊。」 「结果如何并不重要。刚才遇到的那个女生……呃,她叫妙子没错吧?就像她所说的,这个世界的确有阶级差别,有些家伙就算不必努力也能登上最高峰,特殊阶层是存在的,这点我同意。」兵藤搔搔头,已经凝固的泥沙像粉尘一样掉落。「相对的,有些人就算再努力也是白费功夫,这点我也同意。」 「 我就是属于后者。」开始有点自暴自弃的倾向了,真糟糕。 「即使如此,你还是很努力啊,比那些不努力的家伙有价值多了,也拥有希望,至少能成长到跟『不平凡』的人相抗衡吧。」 「但仍旧是个平凡人,对不对?」再度开始自暴自弃。「还是很没用,我太明白了。」 「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努力的人,这点我自认比谁都清楚哦。还记得吗?一年级参加合唱比赛的时候……」 「不要讲什么合唱比赛了!」我心中充满强烈的焦虑,迅速站起来。「我只想要……只想要对大家有所帮助。我想要拥有救出那绪美的力量,拥有帮助你的力量——」 「至少你已经帮过我了啊。」 「……哪有,根本没这回事。」 「有这回事啊,你帮了我很多忙,也给了我很大的勇气。坦白说……我其实很胆小,不光是这次地震的事情,平常也不时会担心害怕。」 「你是说,日常生活中也会吗?」 「嗯,对啊。」兵藤点点头。「说起来,我应该是属于『不平凡』的种,却一天到晚担心自己不平凡的特质随时可能会消失,这样的人生根本是充满了痛苦吧。」 「这种心情我不了解,没办法表示意见,不过……或许就像你说的吧。」 「上国中以后,我认识了你,才逐渐摆脱这种恐惧。虽然不太会表达,可是认识你以后,我开始会期待明天的到来哦。」 「在认识我之前,你从来都不去想明天的事情吗?」 「也不是,虽然回想,却都是没有意义的念头。多亏你出现在我生活当中,明天这两个字才真正有了具体感。」兵藤说到一半忽然把话打住。「啊,我好像太多话了……总而言之,我开始懂得享受人生,认真地读过每一天,这都是托了你的福哦,真的。」 「……我真的,有帮上你的忙吗?」 「当然有当然有,帮的忙可多了呢。」 「即使我这么平凡这么没用?」 「你想太多了,光是待在我身边就已经很有用了。」兵藤温柔地对我微笑。「因为,我喜欢你啊。」 下午四点零八分 「第一届弱者同盟会议」 「主题一、弱者就等于失败吗?」 三人合力将黑板抬到走廊上,唯香拿起粉笔写字,,村木跟园部坐在地板上,默默地听着粉笔敲击黑板的声音。虽然村木认为一直待在一楼很危险,不过唯香跟园部都没有要移动的意思,甚至还召开莫名其妙到极点的会议,让他忍不住叹气。 唯香小声地说,课程开始,然后用手电筒照向「主题一·弱者就等于失败吗?」这排字,接着伸出美丽的手,示意园部发言。 「那是当然的啊。」园部边摸鼻子上贴的纱布边回答。「因为失败所以才会被欺负,因为失败所以才会被瞧不起,因为失败所以才会被利用,弱者是没有价值的废物,弱者就等于失败,我说的没错吧,村木。」 「咦?」村木抬起脸来。「呃……那个,我觉得,弱者是强者的相反,所以不会得到胜利……应该吧。而且,弱者根本什么都不行。」 「没错,弱者根本什么都不行嘛。」园部积极表达同意。「没有力量就等于没有用处,不管再怎么武装自己,身为弱者就注定要被踩在脚下,弱者当然等于失败啊。」 听完两人的意见,唯香再度拿起粉笔。这次她不是写字,而是开始画图,红色粉笔画出眼神犀利的女生(是三头身的q版,而且画技出乎意料的好),右边再用蓝色粉笔画出没有表情的男生。接着唯香换回白色粉笔,在女生头上写出「强者」,然后问,在 他们眼中看来,是不是红色这方代表胜利,蓝色这方代表失败。 「没错。」园部毫不犹豫的回答。 「强者就代表胜利,弱者就代表失败,是吗?」 「嗯……是这样没错吧?」 唯香又拿起红色粉笔,在女生头上写出「有钱人」、「美女」、「英语检定一级」、「有烟瘾」、「讨厌昆虫」、「性格开朗」等项目,接着在男生头上写出「打工族」、「相貌平凡」、「书法检定一级」、「禁烟者」、「喜爱昆虫」、「性格阴沉」这些字眼,然后转向村木,在「有钱人」跟「打工族」之间划线连起来,要他对这两个词汇发表意见。 「呃……我觉得当有钱人比较好……」 接下来是「美女」跟「相貌平凡」。 「美女比较吃香吧……应该是。」 接下来是「英语检定一级」跟「书法检定一级」。 「这个的话,不同种类好像不能放在一起比较耶。」 接着是「有烟瘾」跟「禁烟者」。 「这个也是,我觉得没有哪边比较好吧。」 然后是「讨厌昆虫」跟「喜欢昆虫」。 「我觉得……喜欢昆虫的好处应该比较多,应该吧。」 最后是「性格开朗」跟「性格阴沉」。 「呃,这种事情是因人而异,没什么好比的。」 「因人而异——」唯香重复村木说的话。「也就是说,不好也不坏的意思。」 「你这是诡辩嘛,把不能比较的东西也混在一起。」园部插嘴说。 唯香缓缓地点头,回答说,比较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事。 「这句话也是诡辩啊,强者跟弱者战斗,输的一定是我们弱者嘛。这样不叫做失败叫什么?」 「叫做个性使然。」唯香立即回答。 也就是说,在唯香的观念里,「强者」或「弱者」并没有孰优孰劣,没有谁输谁赢,全部都只是一种个性而已咯? 诡辩。 园部这么说。 然而「强者」与「弱者」当成对立的概念,把「强者」定义为胜利,把「弱者」定义为失败,他们两个的想法难道就不算是诡辩了吗? ……这样只不过是强调自己的软弱,用来当做逃避的借口? 「我的软弱跟村木的软弱,都只是一种个性而已吗?」 唯香点点头。 「在原来的世界里,我是最弱的,没有朋友,只能被班上的人呼来唤去。我真的很受伤,充满了自卑感,每天每天都在想,一定要让自己变强,迟早要杀光那些家伙。我只会在心里想这些念头,完全是个废人,软弱到了极点,这样……难道不算是失败吗?」 「这是你的个性。」 「算了,随你怎么说,姑且接受这个说法吧。」嘴上虽然这么讲,园部的表情却摆明了根本没有被说服。「所以呢,那又怎样?」 唯香拿板擦把团擦掉,写下另一行字—— 「结论·弱者不等于失败,软弱只是一种个性」 接着又写下新的项目—— 「主题二·弱者逃避强者是不行的吗?」 然后再度伸手示意园部发言。 「这个世界就是弱肉强食,弱者当然要逃,没有什么不行的。」 「非常好」唯香轻轻点头。 「结论·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弱者逃避强者是自然的道理,天经地义」 她写得很流畅,没有任何迟疑。这个结论村木也很同意,逃避当然是应该的。 「主题三·这个道理在社会上也通用吗?」 这个世界是由弱肉强食的规则所支配。 没有钱就没有房子住,头脑不好就找不到工作,能力不足就会被解雇,没有力气就会被欺压。 所以村木选择逃避。 所以村木选择放弃。 ……真的吗?自己真的逃避了吗? 即使不愿意,每天还是乖乖上学,即使觉得痛苦,还是没有跟社会断绝联系,始终没有逃避弱肉强食的游戏规则,一直活到现在。这又算什么呢?何必舍弃未来的希望,只要逃走,只要逃学躲在家里不就好了。 不要放弃希望,只是选择什么都不做而已。 为什么不干脆这样呢? 既然对社会不满到了极点,为什么不干脆把自己隔离呢? ……办不到吗? 「依我看,这个道理根本是行不通的啦。」园部再三考虑之后回答。「弱肉强食是生物界的游戏规则,而我们是人类,虽然同样是生物,但更重要的是身为人类。也就是人类社会的规范凌驾于弱肉强食的规则至上,所以我们不可能逃避得了。」 唯香听完就拿起粉笔开始写—— 「结论·这个道理是行不通的」 「接下来进行最后一个主题。」 她写下—— 「主题四·所以应该怎么办?」 「应该怎么办……不能怎么办啊。」园部马上回答。「不管是个性还是什么,反正我们就是弱者,而且又逃离不了社会的规范,在这种有如监狱的状态下,根本什么都无能为力嘛。」 「你觉得呢?」唯香转过去看村木。 「我……我也赞成园部的意见。总之我们只能继续认命的当个弱者,什么都无能为力吧……」 唯香摇摇头,写下—— 「结论·不要参与人类社会」 「我们弱者同盟会,现在就开始放暑假。」 说完她就走向楼梯旁的一扇门,然后从小提包里拿出一根针,插入钥匙孔内。 咔嚓一声—— 锁被打开了。 下午四点十二分 「我自己去找那绪美吧。」 「啊,我也一起去。」兵藤准备站起来。 「没关系……我一个人去就好。」 「我不要紧啦,你看,已经生龙活虎的,反正我本来就比一般人强壮……」 「我想让自己一个人试试看。」 「小镜……」 「我想试着自己孤军奋斗。我知道这样很任性,也知道两个人行动比较好,可是,我想靠自己的力量跟自己的感觉去试试看,看自己能独力做到什么地步。」 想要确认自己的能力。 这个念头浮现在脑海。 一直以来,我都被充满爱的空间吧过度保护着。温柔地父母、宠溺妹妹的哥哥、不宠妹妹却很在乎家人的姐姐、最可爱最可爱的小妹……彷佛做梦一般的幸福包围着我,而卧也一直以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父母亲和哥哥姐姐都不在身边,小妹也已经失散,对于生长在镜家的我而言,是精神上最孤独的状态。虽然有兵藤陪着我,可是在我心目中,在镜家的每一份子心目中,家人都是最重要的。如果感觉不到家人的存在,即使被人群团团包围,也会产生强烈的孤独感。 而此刻的我,开始想要凭自己的力量去解除孤独的状态。 依赖别人去解决问题,并不能得到真正的解决。没错,我不能依赖任何人,否则内心不会得到平静,就算成功脱离这里,回到正常的生活,内心深处也会产生强烈的自我怀疑。难道我要在自我怀疑当中度过往后的人生吗?开什么玩笑,我才不要。 如果这时候不去面对问题,我的能力就会停在原地,不求进步。失去解决问题的最后机会,我就没救了。 我不要这样! 只有趁现在。 想了解自己的能力,只有趁现在。 想锻炼自己的能力,必须 趁现在。 所以我希望自己单独行动,不让兵藤守护我,要自己真正的孤军奋战。非这么做不可,我不接受半调子的方式。 「……看来你是非常认真的。」兵藤又坐回去。「ok,既然是你的要求,我也没有第二句话,接下来就各自行动吧。」 「对不起……」 「不用道歉啦,也许现在正是时候吧。」 「咦?」 「没事没事,我在自言自语,那是我自己的问题。」兵藤比出v字的手势,让人不明所以。「不过小镜,有件事情必须先约法三章,万一发生紧急状况绝对要跟我联络,不能什么事都想要自己解决哦。这跟你的能力无关,一定要答应我。」 「……嗯。」看了我的个性已经被摸透了。「那兵藤也同样要答应我哦,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跟我联络,毕竟我还是帮得上忙的。」 「不用担心,我真的很强啦,以前甚至有在游乐场把拳击机打坏的经验哦。」 「真的假的——」 「反正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联络我哦,绝对要记得。」 「嗯,知道了。」我用力点头。「我会加油,会好好努力的……那,我先走咯,待会见。」 「嗯,待会见。」 「拜——」 我爬上楼梯。 开始孤军奋战。 开始独自行动。 心中开始弥漫不舒服的感觉,世界充满了不安和紧张,阴影逐渐笼罩,我整个人都被恐惧感慢慢侵蚀。 「对了,小镜——」兵藤抬头看着我。「等我们离开这里之后,一起去游泳吧。」 「这是,约会吗?」 「嗯,是约会。」回答得很干脆。「凡事总要有个开始嘛。」 其实我可以告诉他,心里已经有重要得哥哥了,直接拒绝这个邀约……如果换成平常的我,应该已经开口拒绝了吧。 「好,我们一起去。」 然而我却答应了,发自内心地,真诚坦率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感觉到心里的阴霾,似乎有一部分也跟着散去。 虽然可能只是错觉而已。 下午四点十六分 「哎呀呀,真是只有哎呀呀能形容的哎呀呀。你被丢在这里了吗?活该,谁叫你把我丢下自己逃走,才会遭到报应。一定要好好爱护女孩子才行,尤其是命运中的……不对,是比命运还要更确实存在的附身诅咒者,绝对要赌上性命去保护才行哦。算了,没关系,那绪美老师是很宽宏大量的,就原谅你吧,还不快留下感激的泪水。别以为老师心胸宽大就可以再犯哦,我能够容许花心劈腿,但绝对不接受被抛弃哦。听清楚了吗?听清楚的话已经明白的话就赶快回答我,难道你还想解释什么吗?好,没关系,我不是那种竭斯底里的女人,就让你有解释的机会吧。快讲啊……你这家伙,讲个话会怎样啊?人类多么幸运,有预言这种沟通工具,放着不用实在太浪费了。」 听见令人受不了的长舌絮叨,江崎油然而生一股安心的感觉。 前所未有的体验。 他感到困惑,为什么自己一听见这些没有意义的长篇大论,就会得到强烈的安全感。 「太惊人了,你伤得不轻呢。」那绪美用一点也不吃惊的声音说着,蹲在江崎旁边。「脸都肿起来了耶,手上一堆擦伤割伤刺伤的,哎呀,还被绑着耶。好讨厌哦,你到底被做了些什么?告诉我详细内容吧。」 「我不知道。」 「不是叫你说出详细内容吗?你的详细就只有一句『不知道』而已?直说重点是不行的哦,这真是一种坏习惯。」 「我真的不知道。」 这是事实,他的记忆只停留在被那个突然出现的弟弟攻击为止,至于全身无力昏迷之后的部分,完全搞不清楚。当他清醒过来,已经双手被反绑,倒在教室里面了。 「是刚才包围你的那些家伙做的好事吗?」 「嗯。」 「那些家伙费尽心力死追着你不放,好不容易捉到人了,居然就这样放着不管,真是莫名其妙。话说回来,就算大野狼追到跑得快,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哎呀,真糟糕,实在太悲哀了,这种话题根本不需要亮出棱子姐姐的大名,连公彦哥哥和佐奈姐姐都知道啊。没有比跟听不懂的人对话更泄气的事情了。」 「那不重要,先想办法解开手铐吧。」 「你真是差劲到了极点耶。女孩子拼命在跟你说话,居然完全视若无睹,还叫我想办法解开手铐?你是哪里少根筋啊,惹火那绪美,对你可没有任何好处哦。知道了吗?」 「听你说话很有意思。」 「当然。」 「所以快解开手铐吧。」 「哈哈。」 那绪美苍白的脸孔对着江崎,用依然漂浮的声音说,你一下扣分一下加分一下又扣分的,还真忙呢。说完就走到江崎背后,开始解手铐,啪地一声,手铐被扯断了,双手恢复自由。 「真可惜,手铐断掉了。」 「有什么好可惜的?」 「就这样戴着手铐出去,像电影里的逃亡者一样,不是很酷吗?」 「一点也不。」 「我们现在虽然被关在学校里,但是总会有离开的时候,回到正常生活当中,就要继续过一成不变的日子,难道你以为这样有趣的状态会永远持续下去吗?游乐园也有打烊的时候,电影终究是会散场的,美梦也是会醒来的,不管有多希望能延续下去,都没办法改变事实,没错,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你觉得,现在很有趣吗?」 「你不觉得吗?」她反问。 「没什么好有趣的。」 「那你觉得今天以前,也就是平常的生活,是比较有趣的吗?」 「都一样没意思,一样很普通。」 「一样很普通?你真的认为很普通吗?」 「没错。」 「不可能的,这里是脱离常轨的世界耶。不是那种早上起床上学念书回家看电视洗澡睡觉的正常生活,完全是两个世界耶。而且人类对事情都会产生有趣或无聊的反应,什么都没感觉简直太奇怪了。」 「是吗?」他不太了解。 「你的生日是哪一天?」 「二月三日。」 「十月十一日跟二月三日,你比较喜欢哪一个?」 「都不特别喜欢。」 「校庆园游会跟高三模拟考,你比较喜欢哪一个?」 「都不特别喜欢。」 「太严重了……」那绪美喃喃说着。「那换一种问法吧。你看到灾难新闻的现场转播,会有什么感觉?」 「觉得真惨。」 「不会觉得很羡慕吗?」 「怎么可能。」 「不要只听我字面上的意思好吗?你是小学生吗?还要开家长会说明吗?」那绪美受不了地说。「发生灾难了,一切都遭到破坏,正常生活已经瓦解,接下来要面对的是脱序的世界。没有学校没有功课没有考试没有应征工作没有生儿育女没有商品没有电视没有夫妻吵架没有煮饭做菜没有睡觉没有散步没有电车没有啤酒没有说教没有剪头发没有看病,这些日常生活一定会出现的琐事,全部都不存在了。精彩的脱序世界已经正式开幕,充满幸福的感觉,厌倦无聊生活的人,沉沦痛苦生活的人,一定都会感到非常高兴,因为无聊的一成不变的生活已经瓦解消失了。」 「你也是其中之一吗?」 「这不重要,别再探究了,反正你需要的只是痛觉而已。」 「话虽如此——」 「怎样?」 「我觉得不可能办到的。」 「什么意思?你认为我的能力不足吗?」 「我根本就没有痛觉。」 即使脸部跟手部都已经惨不忍睹,江崎的痛觉神经依然保持平静。更进一步讲,对于学校埋在地底下这个诡异的现状……也就是那绪美口中「脱离常轨」的世界……他只觉得很麻烦,至于其他高兴悲伤或是兴奋绝望的感觉,完全都没有。 对这个世界的希望,对这个世界的努力,对这个世界的爱恨情感。 这些念头他连一丝一毫也没有。 整个世界,甚至包括他自己,都没办法影响到江崎的心绪。 没有痛觉的江崎,完全是个局外人。 名副其实的旁观者。 再怎么被揍、被杀,他都无法产生疼痛感,结果这样的症状,逐渐扩散到各方面。 空虚。 什么都迟钝。 什么都感觉不到。 无论这个世界毁灭或是自己毁灭,他大概都不会有任何感想,江崎这么相信着。 直到昨天为止。 「我问你。」江崎注视那绪美的眼瞳。「那个什么诅咒,效力可以维持多久?」 「当然是持续到你确实获得渴望的东西为止。我的诅咒是不会中断的,赐给对方想要的东西,再将对方伤害得体无完肤,这就是我的任务。」 「如果,我一直得不到渴望的东西呢?」 ……那你就会永远待在我旁边吗? 「请放心。」那绪美伸出手放在江崎头顶上,掌心很温暖。「我从来没有失败过,每一次任务都是成功的,对方想要什么,我都百分之百会办到。每一个被诅咒者都满心欢喜的实现愿望,再无限哀伤的遭受破坏。总之我的诅咒是无懈可击的,所以你不需要担心。只要跟着我一起走下去,很快就能达到目标,绝对没问题。然后我跟你的关系就画下句点,我会回到原本沉默寡言的那绪美,和你形同陌路。请你珍惜得到的东西,好好活下去,并且等着被破坏。放心吧,到时候我一定会离开你的,一定会跟你说再见。」 可是他不想啊。 江崎对自己的念头感到惊讶。 「……你不想说再见吗?」那绪美这么问。 他不想啊。江崎对自己的念头感到惊讶。 「你所渴望的,其实根本不是痛觉,这个事实,想必你自己也发现了吧?」 那绪美伸出手,轻放在江崎胸前。 「…………」 「你要让自己没有感觉到什么时候?」 江崎没有回答。 「你要让自己的故事空白到什么时候?」 江崎没有回答。 「你真正渴望的东西是什么?」 江崎没有回答。 「我一直希望你得到真正想要的,一直希望能让你完全得到。难道这都是误会一场吗?全部都只是我的错觉吗?」 「…………」 从刚才那一刻起,江崎已经察觉到自己心中产生了某种未知的情感。某种强烈的一年,正毫不留情地颠覆他的世界。 这种未知的情感,如果要找出具体的名字去称呼,其实很简单。 在小说或电视剧或电影里,这个名字频繁的出现,经常可以看到听到,很容易发现,而他也能够接受这个答案。 但是他不肯说出那个名字。 「这种情感」不应该如此轻易就能得到,「这种情感」不应该会如此轻易地左右他的心情,「这种情感」不应该是在如此莫名的状况下出现。 根本就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名字根本不重要。」那绪美像是在解答他所有的疑惑。「在你心中出现的东西,没有人规定非要有名字不可。眼前最重要的是,你必须接受这种情感的存在,名字以后再去想就好了,随你高兴叫什么都行。」 「我……」江崎感觉到一直以来盘踞体内的无感症状,正一点一滴消失中。 当然,他还是不了解何谓痛苦。 只不过在自己心中,江崎彰一的内心,很显然地……有某种具体的东西正逐渐成形。 那是他自己。 以及另一个人的影子。 「我不想和你分开。」他试着表达。 「恭喜你。」那绪美静静地点头。「你的愿望实现了,你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了。」 「我——」 「请听我说完,反正我和你的关系就快要结束了。你借由我的诅咒,得到一种全新的情感,那是一种非常强而有力的东西。你一定觉得很困惑吧,一定完全无法掌控吧,一定所有思绪都陷入混乱罢了吧。对现阶段的你而言,这是非常恐怖的存在,不过请你别担心,也请不要慌张失措,因为那是所有人类都应该要拥有的情感。除了你以外,几乎所有人类在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一瞬间开始,就已经拥有了。 「我——」 「不要紧的,你只是还没习惯而已。呵呵,每个人在一开始总是会担心害怕的啊。」 「我——」 「你只要好好珍惜此刻所拥有的情感,小心呵护就好。那么你就能够成为自己故事中的主角,所有对世界的观感,对世界的疏离感,都会有全新的变化。好好去体验吧,恭喜你,真的很恭喜你。」 「我——」江崎不想破坏「这种情感」,他在脑中揣摩小心翼翼伸手抓住的景象,看着那绪美,缓缓地开口,试着去表达。「我……」 就在这一瞬间—— 脑侧遭到强烈的冲击。 有东西刺进去。穿过头盖骨,直达脑内。 伤口喷出大量的鲜血。 眼前一片黑暗。 看不到那绪美。 大脑正在毁灭。 自己正在死去。 「你已经被我诅咒了。」那绪美的声音传入耳里。「我告诉过你好几遍了吧,只要我让你获得缺少的东西,随后就会把一切都给销毁……嗯,虽然的确是应验了我的诅咒,不过真的太快了点。这个诅咒明明还没有完全结束,最后却如此匆促画下句点,实在太悲惨了。」 什么都看不到。 什么都不了解。 即使如此,还是有个强烈的念头。 不想分开。 「……我觉得,好难过好难过。」 下午四点十九分 我转进二楼的走廊,随即看见一道人影从教室里晃出来。那道人影扎着两条辫子,右手握着某种棒状的物体,我反射性的想躲起来,时机却掌握得不够刚好。 结果,立刻就被对方发现了。 人影慢慢逼近。 原来是我隔壁班的赤荻宇沙里。 「赤荻同学……」 然而她似乎心不在焉,只是用茫然的表情望着我,没有任何反应可言。我本能的感到不安,向后退了一步,没想到赤荻也跟着前进一步,像是要缩短彼此的距离。她手中的棒状物体,此时已经看得很清楚。 那是一根沾满了大量血迹的铁质桌脚。 「赤、赤荻同学……请问那是……」 然而她看见我的反应依然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脸疲倦地望着我,最后终于转过身躯,安静的消失在走廊尽头。我目送她的背影逐渐融入黑暗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佐奈姐姐——」 不远处突然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在教室里! 我瞬间忘记所有不舒服的感觉,直接冲进刚才赤荻走出来的那间教室。 「啊!」 那绪 美就站在眼前。 「那、那绪美……」 欣喜若狂的感觉让我开始呼吸困难,我走向那绪美,她也向我走近。 然后我们紧紧地相拥。 「那绪美!天啊,终于找到你了……真是太好了。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那绪美也像是在回应我一样,双手用力抱得更紧。 我忽然又种奇怪的感觉。和失散的妹妹再度重逢当然会很高兴,孤独不安的心情得到抚慰当然会很高兴,这些的确都是很正常的反应,非常合理的反应。 但是……我的妹妹镜那绪美,那个一向没有任何反应可言的,情绪没有起伏的镜那绪美,根本不可能会做出正常合理的反应。 「怎么了那绪美?」我忍不住问她。「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 「那绪美,你还好吧?」 「…………」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那绪美……」 「……发生悲惨的事情了……我觉得,好难过好难过。」 那绪美的声音,彷佛连四周的黑暗也会被吞噬,她有如幽灵般,静静指着地上头破血流的男学生。 下午四点二十一分 把宇沙里丢在教室里不管,被埋住骂到臭头,但浩之视若无睹,自顾自的走下阶梯前往一楼。 「不要把我当空气好吗?你到底在不爽什么啊?丢下唯香先逃命,把『斗牛』认错人,全部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失败耶。结果居然怪到我头上来,拿我出气,简直莫名其妙嘛。你到底想怎样啊?」 「不好意思,麻烦你闭嘴。」浩之点燃香烟。「还有,我才没在不爽。」 「不然那要叫什么?」 「这叫做认真。」 认真。 浩之确实已经除去一切轻忽或玩闹的想法,整个人都开始认真起来。 这是他十六年的人生当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认真。浩之对这个字眼感到难为情,忍不住苦笑。此刻的自己,此刻的心理状态,让他感到非常难为情。 不管是校庆马拉松,或者是合唱比赛,都有不少人会用认真的心情去参与。这些人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也不是为了在喜欢的异性面前出风头,更不是为了争取德育成绩加分,没有任何企图,就只是本着心中强烈的认真意念去参与。而浩之对于这些活动,这些人,总是用非常冷静的眼神旁观……应该说,他总是瞧不起这种所谓的「认真」的态度,觉得非常愚蠢。 热血沸腾。全心投入。 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很愚蠢的行为。 然而此刻的他开始认真了。 尽最大能力去解决,用最大杀伤力去战斗,以满格的力量全速前进。其实不需要觉得难为情,也不需要恢复冷静。 这就是认真。 是认真的认真。 ……拼了。 他意志坚定。 「浩之——」楼梯转角处,传来熟悉的微弱声音。 唯香就站在那里。 美丽的黑色长发。 草食性动物的眼眸。 肌肤白皙细致的脸庞。 过度端庄沉稳的气质。 人偶般优雅地姿势仪态。 「哎呀,你没事就好,姐姐,没有我在身边很寂寞吧?」 然而唯香并没有回答,只是用朦胧的眼神望着他。 「一点都不会寂寞吗?真是令我感到伤心啊,实在是。」 「你就算认真起来,说话的调调还是一样没变嘛。」妙子吐槽他。 「这可是我的注册商标,是我存在的重要证明呢。对了,姐姐,你没有受伤吧?」 「毫发无伤。」 「太好了,那就一起走吧。」 「我拒绝。」 「……咦?」 什么意思,听不懂。 他听不懂姐姐在说什么。 「我不离开这间学校。」唯香用难得清楚的声音说。 浩之陷入错乱。 不离开?什么叫做不离开?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念头?为什么会说出这种台词?为什么?他不能理解,姐姐究竟为什么? 「你、你怎么了,唯香?」妙子也很错愕。「为什么说不离开学校,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放暑假了。」 「……啥?」 「已经开始放暑假了。」 「没错,现在是暑假。」 在声音传来的同时,有两个人出现在楼梯转角。 其中之一是刚才那个叫做村木的懦弱学生,而另外一名,则是鼻子贴着纱布,笑得很阴险的学生。这两个人有如骑士般分别站在唯香的左右两侧。 「啊!」妙子突然有反应,指着那名鼻子贴纱布的男学生。 「真是意外啊,我们又碰面了。」 「真是遗憾啊,没想到你还活着。」 「因为我还没报鼻子被敲断的仇啊。」 「哼,那是你罪有应得,自作自受吧。」 「我可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罪,对不对啊村木?我们是无罪的对不对?我们一直都是被害者没错吧?」 「呃……嗯。」村木困惑的低着头。 「你大声说清楚啊,现在我们的主张可是被接受的哦。我们跟那些欺负人的家伙可是平起平坐的对等立场哦。」 「呃,可是……我——」 「你这家伙真是不干不脆耶,大胆说出自己的意见啊。」 「你所谓的主张,只不过是自私自利而已嘛!」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不自私自利的吧。」 「请不要把我晾在旁边自己聊起来。」浩之打断对话。「哦,就是你们两位对我姐姐洗脑,灌输她奇怪的思想吗?托两位的福,我姐姐突然莫名其妙的耍任性,你们要怎么给我一个交代啊?姐姐跟你们这种低下阶层的人,是不同次元的存在,听到没,快滚吧。」 「可别误会了哦。」鼻子贴纱布的学生,发出嘲笑笨蛋的声音。「是你姐姐主动来招惹我们的耶。」 「……啊?」 「我说发起这个弱者同盟会的,是你姐姐啦。怎样,我没说错吧?」 唯香缓缓地点头。 「姐姐……刚才那些话都是真的?」 「是真的。」 「什么事弱者同盟会啊?」 「我们不想出去外面,不想参与外面的世界,所以决定留在学校里过暑假。」 「也就是说呢——」鼻子贴纱布的学生继续补充。「我们三个人是弱者,害怕社会生活,对外面的世界感到恐惧,所以决定要留在这里。哈哈——这是一个很棒的地方呢,不必在意自己有没有能力,也不必念书不必交朋友不必补习,所有无聊的事情都免了。不用自卑的走在大街上,也不用被别人伤害到自尊,因为这里是另一个世界!每天被欺负的日子,每天被压榨的生活,都可以堂堂正正的逃离了!」 「这只不过是叛逆期的小孩子在闹别扭而已吧。」妙子毫不掩饰嫌恶的表情。「躲在家里不肯出门的逃学者,封闭自己不与人沟通的胆小鬼,你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就跟那些家伙没什么两样,少讲得那么冠冕堂皇。」 「不对。」语气里充满了自信。「那些家伙硬要在正常的空间里做不正常的事,根本就是一群白痴。我才跟他们不一样,我都有去上学,也都有跟别人说话!」 「stop——」浩之插入两人的对话。「你们的主张我都知道了,也很清楚你们有多软弱了。」 「真是感激不尽。」 「好, 那你们打算吃什么喝什么?」 「对啊!」妙子发出得意的声音。「食物被刚才的土石流埋住了!你们要靠什么维生啊?难道要吞泥巴吗?」 结果一直待在旁边像人偶动也不动的唯香,突然从裙子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来。 是罐头。 「仓库里的存粮!」浩之忍不住大叫。「姐姐真是诡计多端啊。」 「不是诡计。」唯香回答。「是谋略。」 「……你怎么找到的?」 「其实我有学校的平面图。」 「可恶!」 浩之体内的混乱起了化学反应,开始转变成愤怒跟焦躁。 血液正以急剧的速度逆流。 红色的愤怒正包围他全身。 头,好痛。 「这样你了解了吧?我们是认真的,认真决定不离开学校,要留在这里生活,要留在这里过日子。我们弱者同盟会的成员,要在这个幸福的空间里过完暑假,等着瞧吧!」 「……很抱歉不能如你所愿。」浩之拾起脚边一块拳头大小的水泥碎片。「即使那是姐姐的要求,也不行。」 「为什么呢?」唯香反问他。 「不行就是不行。」 「我不想要出去。」 「……为什么啊?姐姐你明明不是弱者,你很强不是吗?你是最强的不是吗?你连我都可以毁灭不是吗?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呢?」 「…………」 「不要不说话,回答我啊。」 「…………」 「姐——!」 「我们,分开一阵子吧。」 「姐、姐姐……」 「我累了。」唯香小声地说「我跟浩之是不一样的。」 被拒绝了。 头,好痛。 从刚才就觉得头好痛好痛。 红色的愤怒焦躁快要爆发,眼皮不受控制的跳动。 ……为什么要拒绝他。 他是如此尽力地付出。 如此一心地誓死效忠。 他不懂。完全不懂。 可是—— 「虽然我不懂为什么……真的不懂为什么……可是,不行就是不行。」浩之紧握水泥块。「姐姐,我没办法接受,唯独这件事情我没办法接受。我要强制带你回去。」 「何苦咧,都已经被甩了,这样不是很难看吗?鼻子贴纱布的学生愉快地说。 「啊啊……原来如此——」他动了,终于懂了。「都是你们的错,是你们带坏了姐姐,真不应该啊,实在太不应该了。」浩之开始前进。「真是的,什么放暑假,什么累了,干嘛尽说一些让我听不懂的话……」 「你冷静一点。」妙子出声叫住她。「冷静一点啦,干嘛这么激动啊,一点都不像你。」 「我不能激动吗?」他直接吼出来。「已经一团混乱了!根本搞不懂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啰嗦什么!」 「你给我冷静点!」妙子也吼回去。「不要因为被唯香拒绝了,就六神无主惊慌失措。」 「吵死了,给我闭嘴!」 「哦,是吗?那好啊,就如你所愿,我不管你死活了!」 「这不是……不是姐姐的错,是这些家伙教坏姐姐的。」 「就跟你说不对了嘛,明明是你姐姐自己跑来……」 「吵死了,你们全都吵死了——」浩之紧握着水泥块,不停往前。 「干嘛啊,喂……你来真的吗?要打就来打啊。」 鼻子贴纱布的男学生颤抖着嘴唇,一眼就能看穿他的紧张。废物就是废物,已经被平常的生活彻底打败,完全是个废物。浩之杀人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弱者能跟我对抗吗?连出去外面的勇气都没有,你还敢跟我正面厮杀吗?」 「啰、啰嗦什么!少在那边虚张声势,对……对不对,村木。」 可惜村木的表情十分僵硬,并没有回答他,脸上已经流满大量的汗水。 「你的同伴好像在发抖了呢。」 「住口!」 「我现在可是非常认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你会像被踩烂的番茄一样死得很难看哦,考虑清楚了吗?你们根本没有获胜的几率,这一点自己应该明白吧。」 「……不试试看,怎、怎么知道。」 「身为弱者就不该讲出这种台词。我要动手咯,马上就要杀人咯,准备好了吗?有觉悟了吗?那就快点……」 「不准动!」村木突然大叫。 他拿出小刀,对准唯香的脖子。 「唯香!」妙子尖叫。 「再、再靠近一步……我就杀了她!我真的会动手哦!」村木全身都在颤抖。「别过来!不要过来!千万不要过来——」 「哈哈……不错嘛,村木。」鼻子贴纱布的男学生像是在赞许他。「你终于也爆发了。」说完就用不再害怕的眼神瞪着浩之。「所以也就是说,你不可以再靠近了。现在两个人都给我转过身去,往回走。」 他办不到。 可恶,真的办不到。 「该死的混蛋!」浩之大吼。 「啊?你说什么?」 「两个废物还敢嚣张什么,我才不会被你们吓到……」 「请你回去吧。」 被小刀架住脖子的唯香,凝视着浩之这么说。 「姐姐……」 「请你回去吧。」 「姐姐,到底为什么嘛?」 「对不起,我已经背叛你了。」 「这种台词说服不了我的,我真的不懂,姐姐究竟想要我怎么样啊?」 「我不想出去。」 「为什么?」 「太累了。」 「姐姐明明是强者啊!而且还有我在一旁守护着你!究竟为什么……」 「就是因为这样,太累了。」 「啊……」 「不、不准再讨论了!快滚回去!」村木拿刀抵着唯香的脖子。「拜托你……不要再干涉我们了!我们会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为、为了要逃避你们,我们真的很辛苦!你、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能体谅一下我们的心情!」 「场面真混乱啊。」 背后突然有人说话。 下一瞬间,侧腹立刻遭到重击。 浩之整个人飞出去。 「咦?这么没用啊。」 「唔……」浩之扶着墙壁站起来。 「嗨,请多指教。」 「斗牛」……兵藤春雄,就站在浩之正前方。 沾满泥沙的脸上,散发着隐隐的杀气。 「哎呀失败品,我找你很久了呢。」浩之强忍着痛苦跟错愕,开口说话。「为了找到你,真是搞得人仰马翻啊……不过,你出现得可真不是时候呢。」 「没想到你会亲自出马。不过这样也好,一个容易看穿的对手,对我比较有利。」「斗牛」平静地说。 「我们祁达院财团经营不善,最近裁员不少人,只好自己上咯。」 「你的笑话真冷,我从很早以前就想讲了。」 「太意外了,没想到你居然就是『斗牛』耶!」妙子握住吉他。「听好了,我是以克里斯汀娜·桑契士为榜样的『斗牛士』,记清楚咯。」 「我才意外呢,世界真是小啊。不过……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女的『斗牛士』呢,你够强吗?」 「啊,竟然怀疑我!」妙子为了表现自己的能力,开始甩动手中的吉他。「一只牛也敢惹我生气!」 浩之转头去看唯香站的地方,三个人都不见了。不愧是弱者同盟会, 逃得比谁都快。 「很抱歉,失败品,我要杀了你哦。」浩之大声宣告。「从刚才到现在不停发生让我郁闷的事情,再不想办法消除压力,会胃穿孔的哦。来吧,为了我的健康着想,你去死吧——」 「该死的是你——」「斗牛」以身高优势制造压迫感。「我要杀了你们,才不会跟你们回去。谁要听从你们的安排,谁要任你们摆布,只要杀了你们,我就能赢得自由了。我的生活属于我自己,才不会交给你们控制,而且……我都还没约会过呢。」 第十章「志节的考验」 这根本不能证明什么。 (路易斯·卡罗/爱丽丝梦游仙境) 下午四点三十三分 「去死吧混蛋!」 「去死吧失败品!」 「去死吧『斗牛』!」 三条人影瞬间集中,又瞬间分散。 「斗牛」跑上楼梯,浩之继续追杀。 妙子握着吉他冲过去,打横一劈。 「斗牛」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逮到破绽狠踹妙子的腹部。 「好机会!」妙子摔下楼梯时大叫。「快宰了他!」 手中的吉他立刻抛出去。浩之接个正着。 「斗牛」刚躲过妙子的攻击,还没来得及防备。 浩之马上拿吉他敲下去。 然而「斗牛」不愧是体能达到极限的人种,动态视力也异常发达,利用脚跟的回转力,将吉他踢开。 浩之上半身承受强烈的重力,换他露出破绽。 「斗牛」用摔角招数钳住他的脖子。 剧烈疼痛。 眼冒金星。 但他没有倒下。 「我可是认真的!」他大叫一声,拿出麻醉枪。 按下电源开关,对准「斗牛」的颈部。 「斗牛」抓住浩之的手腕。 体内响起筋骨断裂的声音。 「呃啊!」浩之承受不住疼痛,丢脸的叫了出来。「可恶,去死吧——」 瞄准腹部伸出脚一踢。 「斗牛」往后跳开,依然毫发无伤。 「来啊!来杀了我啊!」 「斗牛」转身跑上楼梯。 「妙子!喂——!」浩之朝着楼梯底下大喊。 没有任何回应。 妙子的舍身计划功亏一篑,他责怪自己,继续追杀「斗牛」。 就在踏上楼梯前往三楼的那一瞬间—— 躲在墙角处的「斗牛」突然冲出来。 一记飞踢。 除了职业摔角比赛以外,浩之根本没看过有人真的用这一招,他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虽然穿着防弹背心,骨头没有受到创伤,但是内脏已经产生闷痛的感觉。 「斗牛」继续跑上楼梯。 「干嘛一直跑!」 浩之不顾全身剧痛,勉强爬起来,抓着吉他追上去。麻醉枪已经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到达三楼。 这一层似乎毁得很严重,教室都已经塌得乱七八糟,不止教室,墙壁跟天花板也都彻底被震垮了。 没看到「斗牛」。 四周一片漆黑。 「哎呀呀……有必要这样整人吗?」浩之开始胡言乱语。「为什么我要这样被整?我应该是负责整人的才对啊。为什么要害我心脏跳得这么快啊?真是莫名其妙,我现在非常了解小夫的心情了,大雄实在太不听话了嘛!」 背后传来风流动的声音,他立刻回头。 「斗牛」从瓦砾堆上跳下来。 浩之把吉他砸过去。 「斗牛」在空中接住。 然后再浩之正前方落地。 「哇,太夸张了吧!」 「斗牛」不理会他的反应,拿着吉他朝脸部敲下。 重重一击,整个人飞出去。 「呜!」浩之一边忍着脸颊的疼痛,一边逃到瓦砾堆后面躲避追击。嘴里咸咸的,大概是嘴唇裂开了吧。 「斗牛」用吉他把瓦砾堆打散,又慢慢朝他走近。 「……暂、暂停一下!暂停!慢着、等一下啦!」浩之急忙站起来。 「喂,太狡猾了,正式决斗哪还有什么暂停的啊。」 讲是这么讲,「斗牛」仍然停下脚步,看了他本质上是个好人。 「你强的太夸张了吧!就算是『斗牛』也用不着这样啊……实力差太多了,根本不能比嘛。」 「想拿力量的差距当借口吗?」 「我曾经因为好玩就把黑白棋漆成三种颜色。」 「无聊的行径,有什么好拿出来讲得。」 「对啊,你说得没错。」 浩之把脚边的小石子踢出去。 石头从「斗牛」身旁飞过,掉进瓦砾堆中。 「这算什么,垂死的挣扎吗?」「斗牛」对他说「你应该明白吧,自己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胜负早已经决定了。」 「我可不认为自己会输哦。」 「那你还喊什么暂停?如果你有带枪,说不定早就赢了。」 「本来是准备要拿枪的,只不过作战计划都被地震给打乱了。真是的,简直比《漂流教室》还夸张嘛……」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看了「斗牛」不太常看电视。「话说刚回来,我也真是好运,原本听说你们潜进学校抓人,还有了必死的觉悟,多亏这场地震,让我有了反击的机会。」 「内神通外鬼吗?」浩之夸张地大叹一口气。「是哪个家伙把我们潜入苍叶国中的事情告诉你的?」 「这种事情当然不能告诉你。」 「你没听过死不瞑目这四个字吗?唉,伤脑筋,现在日本的年轻人,到底都在接受什么样的教育啊?」 「视祁达院财团为眼中钉的人多如牛毛,其实在你周遭……敌人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更多!」「斗牛」似乎被挑起了怒火。 「是吗?四面楚歌的心情,感觉很凄凉呢。」 「这就叫自作自受,觉悟吧。」 「吵死了。」 「……啊?」 「我说你吵死了,不要装作没听到。」 「干嘛突然改变语气,还想逞强吗?」 「你们必须要服从祁达院财团。」浩之说的是真心话。「失败品单独行动根本就行不通的,还想忘恩负义,反抗创造者吗?真不听话啊。知道吗?你们都是弱者,只要一出社会就立刻会被踩在脚下。回到原来的地方,至少还能得到一定的保障,何必苦苦挣扎。难道就为了不喜欢走别人铺好的路吗?那是你偶像剧看太多了啦。」 「我……」「斗牛」高达的身躯微微颤动。「我才不是弱者。」 「明明就是。」他立刻反驳。「祁达院财团早就说过了吧,我们都会将失败品彻底销毁,因为你们根本无法过正常的社会生活,像你们这种弱者……」 「看看眼前的情况,你才是弱者,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一对一决斗你毫无胜算的。」 「是吗?」 「你没几下就被打得惨兮兮,就是最好的证明。」 「只不过让我手腕跟内脏还有脸部稍微受点伤,你就沾沾自喜了吗?果然是你,头脑真简单。」 「激将法是没用的。」 「这才不是什么激将法,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我是强者你是弱者,这就是事实。」 「……胡说八道——」「斗牛」抓一抓沾满泥巴的头顶。「听你的口气,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哼,为什么我要没自信?有人在吃牛排的时候,会越吃越没自信的吗?」 「就算继续打下去,你也不会有胜算的。」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一直牛哞、哞——地乱叫,跟人类是无法沟通的。」 「……你疯了吗?已经怕到语无伦次了吗?」 「哎呀!讲到牛我就想到蚂蚁呢。」 「神经病。」 「你应该知道吧?蚂蚁虽然体积小,却能够在庞大的建筑物上钻出洞来,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洞,就有可能造成巨大的危机哦。」 「你真的疯了。」「斗牛」露出同情的眼光。「到底想说什么,完全听不懂。」 「好吧,那就谜底揭晓——我想请问一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喊暂停吗?」 「因为你打不赢我……不是吗?」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一直说话吗?」 「呃,这也有理由吗……」 「还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突然提到蚂蚁的事情吗?」 「你到底在讲什么……」 「庞大的建筑物,因为一个小小的蚂蚁窝就毁坏了。一个小小的刺激点,就能造出大大的损伤,所以……我赢定了。」 喀拉——最先传来的,是一种轻微的声音。 「…………!」 察觉到不对劲,「斗牛」连忙回头去看。 「来不及了。」 在浩之低声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斗牛」身后那堆瓦砾砂石一口气崩解散落。 黑暗中传出轰隆巨响。 「来咯来咯大家快逃哦!」浩之感觉到迎面袭来的强风,知道计划非常成功,忍不住兴奋地大喊。「哈哈——这么成功简直就像漫画一样。很惊讶吧,很错愕吧,没错,就像漫画里的场景一样,太好笑了。喂——失败品,被埋在瓦砾堆下是什么感觉啊?你还活着吗?哈……一举击败骄傲自负的家伙实在太有趣了!就跟你说,我不认为自己会输了啊,就叫你乖乖服从祁达院财团嘛,我是强者你是弱者啊……」 叩叩—— 右边肩膀被拍了两下。 浩之的情绪,瞬间跌落到绝望的深渊。 他不能回头。一回头就完了。 然而现实总是比想象更无情。 视线一角撇到发光的物体。 玻璃片从身旁划过,制服被割开。 浩之僵硬的后退,拉开距离。 「祁达院财团真是令人生气啊……」「斗牛」几乎毫发无伤。「老是用一些肮脏的手段。」 「遇到这么强的对手,怎么可以光明正大的决胜负呢。」 浩之嘴里开玩笑,眼神却注视着「斗牛」的一举一动。 面对力量跟速度兼具的敌人,绝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让他有机可乘。 否则马上会没命。 「……也好,这么一来,我真的生气了,就可以毫不留情地杀了你。原本不想杀人的,现在一切犹豫……全部都消除掉了。」 「太天真了失败品,你居然还犹豫要不要杀人?跟我对打的时候还在考虑这些东西吗?难怪你把我痛扁一顿,却没有给我致命的一击。不过刚才你有用玻璃片当武器没错吧?那已经是明确的杀人行为,已经有杀人的意图,已经杀气腾腾了哦。」 「……如果非要杀人才能够得到自由,我会下手。」「斗牛」像是对自己宣告。「不会迟疑,毫不犹豫地下手。」 「呵呵。」浩之立刻抓住话柄。「为了自己的自由就去伤害别人的自由,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好人先生。」 「我可以。」 「回答得真心虚。」 「我可以!」 「除了肉体以外,你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吧?除了体能以外,你只不过是一个平凡国中生兵藤春雄而已吧?」 「啰嗦什么!我非下手不可!不下手也不行啊!」 「什么叫非下手不可呢?兵藤春雄。」 「除了杀人以外,没有其他出口了啊!我没有第二条路了!所以非下手不可!」 「就算杀了我也没办法得到自由哦,兵藤春雄。」 「不要叫我名字!」 「很刺耳吗?失敬失敬。」浩之没诚意地随口道歉。「不过我说杀了我也得不到自由,这是真的哦。祁达院财团全体上下都知道你的存在,你根本无处可逃,到哪里都会不断被追踪,四面楚歌的人是你。」 「……也许吧,不过——」「斗牛」眯起国中生的眼眸。「不过我脑中的意念叫我不要去想那么多,只要考虑『现在』就好。如果有时间去烦恼遥远的将来,还不如先想办法掌握现在。」 「哦?」浩之对他出乎意料的反应感到讶异。 「先杀了你,然后想办法离开学校,然后去约会——现在的我,脑中只想着这三件事情。其他的问题,等时候到了再去想就好。」 「斗牛」这么说,说完便扬起微笑。 ……唉。浩之突然觉得很悲哀。 居然这么单纯。 居然这么天真。 不过这样也好。 就在这一瞬间——浩之得到一个全新的想法。 跟之前明显不同的,完全改变的想法。 非常直接的。 非常健康的。 非常幼稚的。 但同时也是,非常非常吸引人的。 「啊啊,我懂了。」浩之也跟着微笑起来。「你的想法你的念头你的希望你的绝望,我全部都了解了。」 「你才不了解。」 「很遗憾,不管你怎么否定怎么拒绝,我都绝对不会收回这句话,也不会改变说法。绝对绝对不会的。」 「真是讨人厌的家伙啊……」 「没错,我就是最差劲最低级的极恶鬼畜。可是呢,魔鬼也是有情感的,看电影『新天堂乐园』也是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哦。兵藤春雄……我突然觉得放你走也没关系了。」 「少骗人。」他立刻反驳。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无所谓,不过请听我把话说完。」 「我刚才就是上了你的当才会差点被压死。」 「这次我什么都不做,真的只要把话说完而已。」他没有说谎。「总之呢,因为我跟你多了不必要的接触,现在突然对你产生了同情。我决定不追杀你了,反正我的情绪压力也已经得到排解。」 「哈,你是说要放走我咯?」 「不过这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尽全力杀了我。」 浩之不敢相信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话。 什么跟什么?着算什么条件? 「……啥?」「斗牛」当然也无法置信,忍不住发出疑问。「那是我一开始就有的打算啊。」 「使出你的全力,打倒我,要认真地……不对,不光是认真,要非常非常认真,认真到不能再认真,拿出一切真本事,消灭我的存在。只要除掉我,祁达院财团就不会再穷追不舍。怎么样,这个约定很不错吧?」自己越说越觉得奇怪。 这个莫名其妙的条件交换,不就跟原本的情况一模一样! 「……我不懂,你真的要这样吗?开出这种条件,对你有什么好处?会比较容易对付我吗?」 「什么好处也没有,甚至还会有坏处。我可是叫你尽全力杀了我呢。」 「你有什么企图?」 「不,什么企图也没有。」他实话实说。「只是要你使出全力来杀我而已,很莫名其妙吧?」 「嗯,简直莫名其妙。」 「那么,你接受这个条件吗?」 「接受是接受……」「斗牛」面对太过容易的条件,反而感到不安。「不过你真的要这样吗?」 「喂喂喂,你在说什么啊兵藤春雄……啊,不贵,是『斗牛』!少用一副我一定会输的口气说话好吗?有本事先让我受到致命伤再讲大话吧。」 「好……我知道了,可恶的家伙!只要杀了你就好,是吧?只要认真使出全力就好是吗?」 「没错,前往不能手下留情。」 「那你就准备去死吧。」 「除了把我杀死,你没有其他活路。别以为随便打伤我就好,那种天真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你非动手不可, 非下手杀人不可,非把我杀掉不可。」他已经搞不懂自己在讲什么了。「绝对要杀死,尽全力杀死,喂喂喂……不要一副没劲的表情!你要杀了我哦!已经没有第二条路了哦!」 「吵死了,我知道啦!」「斗牛」也吼回去。「马上就杀了你!一定要让你没命!」 「再多说几次!」 「闭嘴啦!」 「快说啊!」 「我要杀了你!」 「再说一次!」 「我要杀了你!」 「再说一次!」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很好——」浩之做出准备姿势。「如果要是万一,你真的杀了我的话,记得把刚才的对话告诉我姐姐,她大概会坦然地接受吧。好……第二回合开始!」 「……来吧!」 「看招!」 浩之全身因亢奋而发热,朝「斗牛」冲过去。 「斗牛」没有后退也没有防守……同样朝他冲过来。 然后举起手中的玻璃片。 浩之对准「斗牛」的胸口撞上去。 揪住衣领跟袖子,用力使出过肩摔。 「斗牛」撞上地板。 「管你体能有多强都一样!」 浩之边吼边骑到他身上。 正要出拳揍下去的时候—— 「斗牛」的拳头以更快的速度飞过来。 直接击中下颚。 浩之立刻倒在地上。 「斗牛」迅速站起来,毫不留情地对着浩之的腹部猛踢。 又踢一次。 再踢一次。 一直踢一直踢一直踢一直踢,踢了好几下。 浩之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被踹,吐出混着鲜血的胃液。 肚子已经失去知觉了。 「斗牛」转而朝脸部踢下去。 浩之故意承受这一脚。 然后用还有力气的左手,使劲将那只脚扣住,直接爬起来。 既然逃开也没用。 既然接近也没用。 那就干脆不要有距离。 浩之整个人攀在「斗牛」身上。 「我不是叫你使出全力吗?」他的血喷在「斗牛」脸上。「就算踹再多下我也不会死啊!怎么不直接刺死我!刚才明明有机会的!」 「你……是不想活了吗?」「斗牛」一脸疑惑。 「才不是,我才不想死!」 「那又为什么要这样?」 「你还有空聊天吗?」 浩之掐住「斗牛」的脖子,直接用体重施压,把他推倒。 掐紧脖子。 绞杀。 「……喝——!」 「斗牛」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抓住浩之的衣领,抬脚顶住他腹部。 等浩之发现不妙,已经来不及了。 柔道舍身技。 浩之背朝下摔进瓦砾堆中。 「比蛮力你稳输的。你其实比我懂战斗技巧吧,而且对战经验应该也不少,可是我又力量,足以让你一切技巧失灵的力量。」 「……现在我明白幻海师傅的心情了。」浩之揉着背爬起来。 「如何?觉悟了吗?」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这么简单就被杀掉。祁达院浩之是最强的,一定要是最强的,绝对是。所以我不会输。」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战呢?」「斗牛」慢慢走近。「我是为自己而战,为自己的自由而战,可是你呢?打赢打输,对你而言根本就没差吧?你根本不会有任何损失吧?为什么偏要这样拼了命的跟我决斗?」 「我也一样。」 「啊?」 「为了自己,为了祁达院浩之的存在价值,为了祁达院浩之的荣誉而战。比起你那些什么自由跟约会的无聊理由,要来得重要多了,我才不会输给你。」 彼此背负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你讲话实在很难懂,不管听几次都一样。」「斗牛」得到结论。「虽然听不懂……不过至少确定我们两个都是认真的。」 下午四点四十二分 「那绪美、那绪美——」 不管我怎么叫,那绪美还是没反应,只是一直望着那个躺在地上的男学生。那个人鼻子已经断了,眼偏僻也肿起来,头部还流出大量的血液。 怎么看应该都已经死了。 「那绪美,我们快走吧。」 「……明明还没有结束啊。」那绪美轻声地喃喃说着。「……明明还没有结束,怎么就画下句点了呢?」 「听起来,好悲惨哦。」 「……真的好悲惨。」 「那绪美——」我只好继续呼唤她。「虽然很悲惨,不过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 「不赶快走不行哦。」 「…………」 「那绪美你还活着不是吗?活着的人是不能一直待在这种地方的哦。」 「…………」 然而那绪美依然动也不动地。 简直就像是,死人一样。 「……佐奈姐姐,我不走。」 「那怎么行!」 「……你先离开吧。」 「不行!」我忍不住尖叫。「不行,绝对不可以。快点,我们都还活着,一定要努力离开这里。」 「…………」 「我答应过二姐的——」我绕到她身后。「一定要保护你,一定要把你平安带回家,不会让镜家再失去任何一个人,我答应过她的。」说完便从背后紧紧抱住那绪美,抱住她瘦小而温暖的身体。「我不要失去那绪美,在已经失去愈奈大姐跟创士二哥之后,绝对不能又失去你……我们家不能再多一条亡魂了。」 「…………」 「姐姐虽然不知道你跟这个人是什么关系,但我知道一定要离开这里,只知道一定要离开这里。」 「…………」 「你看,我们两个都还活着不是吗?活着的人待在这种地方不是很奇怪吗?这里……是死人的世界耶,是通往地狱的世界耶。」 「……我还活着。」 「没错,所以要赶快离开这间教室,离开这间学校!」 「……活着的人,一定要离开吗?」 「就算再不愿意,就算再难过,我们都必须要前进。的确,对已死之人的思念是不会消失的,二姐到现在都还崇拜着愈奈大姐,创士二哥死后,公彦哥哥他……不也是一样吗?」没错,对死者的思念是无法忘怀的。「可是死者在死亡的当下,就已经结束生命了,所有的回忆都不可能再增加,死亡就是画下句点了。」 「…………」 「而我们都还活着,活着的人都有继续前进的义务。因为如果停下脚步,就跟死者没什么两样了吧?那样就会失去活人的资格,就不叫做活着了。」 「…………」 「所有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 「……也许我比较喜欢这边。」那绪美说出可怕的话来。「……黑暗,充满尸体,死人的世界。」 「就跟你说不可以了啊!」 我紧紧地紧紧地用力抱着她,拼命要将她拉回原来的世界。 我好怕,真的好怕。 连那绪美也要到那个世界去。 一想到这里,我就好害怕。 「……这里什么事都不会发生。」那绪美低声说着。「……不会再有人死去,所以不需要抱着希望,也不需要绝望,不需要期待,也不需要担心被背叛。」 「那又怎样?」 「……真的很吸引人。」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不可以这样,绝对不可以。 如果用这种方式去思考,只会让自己活得更辛苦。 「觉得这种地方吸引人,那就等于跟死了一样!么错,往前走有时候会很辛苦,也会有想要休息的时候!可是,我们都还活着,只要还活着,就算痛苦就算不甘愿,也要一直一直走下去。至少也要帮愈奈大姐跟创士二哥继续走他们没有走完的部分,否则太对不起他们了!」 「…………」 「所以你千万不能被这种死人的世界吸引住。」 这里确实已经毁灭了。 完完全全毁灭了。 那绪美说得没错,如果没有出生跟死亡,就不会有情感的冲突或纠葛,只有无尽的黑暗,永远停滞的时间。 的确……这是很吸引人的。 就像花蜜一样充满了诱惑。 可是这样做根本是不对的。 人只要还活着,就不得不前进。 即使在学校被欺负而逃学翘课,即使难以融入社会而选择封闭自己,即使生活受到挫折而隐居乡间,那也算是一种前进。产生新的行动,走到下一个阶段。就算别人看来是一种逃避,自己也觉得是一种逃避,但确实有在往前走。无论是偏离了轨道,或者是跌进了洞穴,都算是一种前进。 ……然而这里—— 这里是不一样的。 这里已经,停止了。 「拜托你,跟姐姐一起离开吧。虽然活着很辛苦,但是全家人都会帮助你支持你的。」 「…………」 「难道这里的诱惑,比家人还要大吗?」 「…………」 「拜托你回答我……」 就在这时候—— 那绪美一直凝视的那个男学生,微微动了一下。 指尖跟嘴唇,虽然不明显,但确实有动了一下。 我放开那绪美,走到那个男学生身旁,把耳朵贴近他浮肿的嘴唇边。 很微弱。 但确实有……呼吸声。 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我回头看着那绪美。「真的、真的还活着!这个人没死耶,那绪美!」 「……还活着?」 「哈喽!」我大声呼唤。「你还醒着吗?回答我!快回答我!」 没有答话,不过确实还在呼吸。他似乎是想要回应我的呼唤,嘴唇微微地颤动着。 我解下领巾,仔细包扎男学生头部的伤口,然后尽量不让他受任何刺激地,轻轻把人扶起来背到身上。好重。虽然很重……但我不能因为这点理由就放弃。我一鼓作气站起来。 「……佐奈姐姐?」那绪美抬起脸望着我。 「好了,走吧。」我对她说。「我绝对不会让他死的……那绪美,姐姐会保护这个人,会把他平安送出去。同时我也会保护你,所以飞到你面前的炸弹,姐姐全部都会一一踩扁的!所以……走吧,离开这间死亡的教室,三个人一起离开吧!」 只不过,真的好重啊…… 下午四点四十八分 一楼角落楼梯下的储藏室,面积比教室稍微小了些,除了门口这面墙意外,其他墙壁都排满了柜子,地上还放着水跟食物还有毛毯等物品,显得更狭窄,能够自由走动的空间,大概只剩下五坪左右。 村木喝着矿泉水,一边研究紧急用的油灯。园部拿着罐头,边狼吞虎咽边说真好吃真好吃。而唯香打开面包的塑料袋,把糖粒慢慢挑起来。 「你在做什么?」村木问她。「你……很讨厌金平糖吗?」 「金平糖……」唯香捏起一颗糖来。「这个东西,叫做金平糖是吗?」 「你不知道吗?」 「原来不是干燥剂啊。」 这个人平常都在过什么样的生活啊。 「那是一种叫做金平糖的小点心。」 「会辣吗?」 「是甜的。」 结果唯香又把金平糖放回去,小声地说真是意外啊。 ……什么跟什么嘛。 放暑假。 村木的确感到放心,对于眼前这个与世隔绝的空间,有着莫大的安全感。然而内心里有一部分,却也潜藏着一丝怀疑。 这样真的好吗?不去参与人类社会。身为人类这样又算什么呢? 敲门声响起。 村木跟园部立刻转过去看唯香。唯香放下面包袋,慢慢抬起头来,跟她们说,金平糖是红色的。又没人问她这个。 「……谁?」园部走到门边。「光敲门是不行的哦,我们并没有通关密语,至少要报上姓名吧。」 「我叫赤荻宇沙里。」站在门外的人这么说。 ……是宇沙里! 村木差点把矿泉水喷出来,身体出现各种不受控制的反应。宇沙里,宇沙里来了!双手开始颤抖,矿泉水洒了出来。 「啊,赤荻是吗?」园部喃喃念着,像是想起这个名字。「好,我马上开门。」 「等、等一下,园部——」 「啊?干什么?」 「呃,那个……」 园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一边把门打开。 站在门外的正式宇沙里。 冷淡的双眸,不适合的辫子,瘦小的身躯,脚上包扎的领巾,毫无意外确确实实就是赤荻宇沙里本人。村木一看到她,内心就不由自主地害怕,有如做错事被父母亲发现的小孩子,心跳剧烈起伏。他突然感觉到宇沙里给的那把刀子放在身上的重量。 「啊——是她!」 听到园部的声音,村木从后面偷看过去,发现宇沙里背上还背着一个女学生。他瞬间想起,是那个肩上背着吉他的女孩。 「我在楼梯底下看到的。」宇沙里说。「你认识金井妙子吗?太好了,我实在受不了她。」 「不,也不算认识啦,老实说,我也很怕她。」 「哦?她对男的也有兴趣吗?」 「啊?」 「没事。」 「……算了,进来再说吧。」园部推了下黑框眼镜。「这里面有水,先去洗个脸吧,你整张脸都是血,超恐怖的,自己不知道吗?」 「为什么这里会有水?」 「因为是储藏室啊,有水有食物有毛毯有药品,什么都有哦。」 「哦。」 宇沙里踏进储藏室,把那名叫做妙子的女生放在地板上,拿了一瓶矿泉水,沾湿手帕用来擦脸。 「你还活着啊,村木伸一。」宇沙里边擦嘴角边看着他。 「我……呃,好、好、好久不见!」 村木为了掩饰紧张,突然大声打招呼,结果是个大失败。 「咦?你们两个认识啊?」园部拿着罐头走过来。「喂,赤荻,你知道这种东西吗?是罐头面包,面包哦,吃吃看吧,很少见呢。」 「……你是?」 「啊,我叫园部,跟你同样二年级,以后可能还会碰到面吧,不过其实我认识你耶。」 「没印象。」宇沙里无情地说。「你是那种很不起眼的人吧。」 园部的表情很受伤。 「对了,哪位一直在玩金平糖的谁啊?」 宇沙里的冷眼扫到唯香,于是唯香有礼貌地站起来,深深地一鞠躬,说我的名字叫祁达院唯香。 「储藏室就是她找到的哦。」园部重整好心情,又开始说明。「我们从来都不知道学校里面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耶。真是的,不让学生知道,那要用来干什么啊…… 对了,你快吃吃看吧,这个真的很好吃。」 园部把罐头递过去,宇沙里依他所言吃了一口,鼓着脸颊咀嚼的模样,有如土拨鼠般生动可爱。她吞下面包,说的确很好吃。 「没错吧没错吧!我还想说面包做成罐头不知道会变怎样呢,没想到会这么好吃。」 「喂,你……叫做园部是吗?」 「咦?啊,是的。」 「你为什么,这么兴奋?」 她说得没错。园部真的很兴奋。 愉快的表情,高昂的情绪,完全不像以往村木所认识的园部。被派去倒垃圾也不敢拒绝,午休跑去图书馆看没兴趣的书打发时间,每次在走廊上都畏畏缩缩地贴着边缘走,那才是园部还有的样子。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 整个人明显地,陶醉在幸福中。 「因为我太开心了啊。」园部立刻回答。「这里没有讨厌的事情跟讨厌的家伙,待在这种地方不可能不开心的嘛,对不对村木?」 「呃……我——」干嘛又问他。「那个,嗯——」 「你在说什么没人听得懂。」宇沙里站起来。「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了解,我只要拥有自己的思想就很足够了。」说完就朝门口走去。 「赤荻,你要去哪?」 「去外面。」 「外面?」 「反正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没必要继续留在这种地方。」 「你说去外面……有方法吗?」右边表情变得阴沉。「有方法离开这里吗?」 「还不清楚,但是我不能放弃。我没有那个闲情逸致陪你们玩远足的扮家家酒,谢谢你们提供的水跟面包,再见。」 宇沙里打开门往外走。 然后村木,开始迷茫。 这样真的好吗?疑问再度浮上心头。 不跟着宇沙里离开是对的吗? 不跟着宇沙里出去是对的吗? 难道自己真的不想出去,不想努力看看吗? 他望着宇沙里的背影。 结果还是告诉自己,就这样吧。 「咳、呃啊……」突然有人发出声音。「咦?」原来是妙子。「哪里哪里你要去哪里?」 「真可惜吗,醒过来了是吗?」宇沙里啧了一声。「要醒来也不等我离开以后再醒。」 「啊!宇沙里!」妙子弹起来。「好痛——!」她赶紧摸摸后脑勺。「呜……在黑暗中往后倒实在很危险,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地。」 「就叫你不要直呼我名字了你还叫。」 「你不喜欢吗?」 「废话。」 「哦呵呵呵呵,女生说不要其实就是要的意思……啊——」 突然看到村木。 妙子环顾室内。 接着又看到园部跟唯香。 「唯、唯香!」 「你好。」唯香向她打招呼。「要不要吃金平糖。」 「哎呀真是的……唯香,你到底在做什么啊,我们可忙翻了,你弟弟现在还在跟『斗牛』作战耶。这种时候还待在这里摸鱼你觉得应该吗?真受不了牛逼……什么金平糖啊?」 「一种甜甜的东西哦。」 「我知道那是什么啦!」 「原来大家都知道这是甜的啊,明明长得一粒一粒粗粗的,真奇怪。」 「好了啦,我们快走吧。」 「我拒绝。」 「不准拒绝!」妙子转过头去,来回瞪着村木跟园部。「你们两个也很莫名其妙,居然跟着她乱来!是没有脑筋吗?蠢蛋!」 「我才不蠢。」园部瞪回去。「我们是经过认真思考,认真做下决定的,可别当我们是笨蛋。」 「哼,只不过是在逃避现实而已……」 「什么跟什么,搞半天你们全部都认识的吗?」宇沙里停下脚步回头。 「听我解释一下,宇沙里!」妙子用无助的眼神看着她。「其实这些人啊……」 ……别说了! 村木很想塞住耳朵,很想逃离现场。 会被宇沙里知道的,知道自己选择的想法。 妙子正在向宇沙里说明一切,说明村木等人的行动,将他们的思想毫不保留地揭露出来。 别说了,别说了,不要把我的懦弱告诉宇沙里! 会被她嘲笑的。 会被她轻视的。 而且,会被她狠狠修理一顿。 「……原来如此。」可惜事与愿违,宇沙里已经听完所有的经过了。「真是愚蠢啊,无聊的行径。」 「这些人都是废物啦!只会拼命逃避,根本没有离开这里的勇气。」 「村木伸一」宇沙里的视线射穿他。「刚才她所说的都是事实吗?」 「呃……嗯,是的。」 「我是在问你是不是认真的。你就不能清除表达自己的想法吗?」 「啊,这个人,刚才有强烈表达过哦。」妙子又开始多嘴。「他还拿着刀子大吼大叫的。」 干嘛插嘴啊该死的家伙宇沙里是在问我又没有问你,闭嘴闭嘴闭嘴。村木在心中不停咒骂,当然,他并不敢真的说出口。 「……哦?」宇沙里提高声调,像是听见出乎意料的事情。「没想到你这种垃圾,居然也会用激烈的手段吗?」 「咦,我、我我……那是因为——」 「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呢。」 「咦?」 「不过实在大错特错啊,你决定不离开这里是吗?真胡闹,太离谱了吧。」 「喂,你说什么?」园部开始激动。「收回那句话!我们可是认真的!」 「就因为是认真的,我才说太离谱了啊。」宇沙里毫不退却。「竟然认真决定不出去外面……你们怎么会有这种思想啊?」 「因为我们是弱者!」园部说出「弱者」这个字眼的语气,与其说是自卑,听起来更像是自豪。「我们是弱者,所以在社会上一定百分之百会被利用被欺压,最后就像残渣一样被丢进垃圾桶里。我们早就有自觉了!」 「所以呢?那又怎样?」 「所以我们才不要进入社会生活!」 「为什么要往那种方向想?弱者只要好好努力,想办法让自己变强就好了啊。」 「我有努力过啊,还不是没用。」 「那只是因为你努力得还不够吧?根本就没有尽全力认真去做。」 「闭嘴,你懂个屁!」 「我当然懂,只要有眼睛都看得出来。」她立刻还嘴。「真正肯努力的人,才不会选择逃避。」 「没用的啦,宇沙里。」妙子插嘴说。「这些家伙都是弱者,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是失败的存在,最糟糕的输家。既然一开始就是弱者,不管怎么努力也没办法翻身的。不管再怎么挣扎,废物就是废物,全部都是白费力气啦。」 「喂,什么啊混蛋,你居然说我们是废物?」 「反正你们自己已经承认了嘛。」 「那也轮不到你来批评!」 没错,村木也在心中附议。 「金井妙子,你又要发表那套理论了吗?」 「宇……宇沙里,你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 妙子不知为何突然很感动,双手合十做出祈祷的姿势。 「吵死了,大惊小怪。」宇沙里一脸不耐烦。「喂,你们不要理这个女的,她是完全的阶级主义者。」 「没错!阶级主义万岁!我就是瞧不起弱者!就是要欺负人!」 「少把这些话挂在嘴上讲。」 「可是宇沙里,你看看这 些家伙嘛!明明就很愚蠢,明明就很没用不是吗?太可笑了,什么弱者同盟会,根本就是脑筋有毛病嘛。」妙子自得其乐的发表主张。「来吧,宇沙里你也一起嘲笑他们,嘲笑这些弱者逃避的丑态。」 「我不会那么做的。我会瞧不起他们,会轻视他们,但是不会嘲笑他们。」 「哈哈,真是大慈大悲啊。」园部露出阴沉的笑脸。「不管怎么说,我们都不认为自己的行动有错,我们是认真地在逃避。唯香,你觉得呢?」 唯香用非常平静的声音,回答说我对自己的想法没有任何怀疑。 「村木,你呢?」 「……我——」 「告诉我们你的决定啊,好好表达你的想法。」 「我、我……那个——」 村木的视线从园部身上移到宇沙里身上。 「我……」 怎么办? 怎么办? 他该说什么? 自己确实不想出去外面,绝对肯定百分之百不想出去。为什么呢?因为讨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恐怖,可以的话,他由衷地希望能够永远不要出去。他只想躲在学校里面过日子,跟社会断绝往来,不去参与人类社会,也不要成为齿轮的一部分。他想要在这个静止的世界当中安稳的活下去,想要成为封闭的贝壳。 可是……真的能够付诸实行吗? 真的不出去,不试着认真努力看看吗? 要拥有待在这里吗? 怎么办?怎么办? 他该说什么? 「我……」 不能不出去。 不能不出去努力看看。 不能不尽全力去尝试。 既然身为人类,就不能不出去,不能不接触外面的世界。 可是外面的世界好恐怖。 真的真的,好恐怖。 所以—— 「……我不想出去。」村木终究还是这么说。「我讨厌外面的世界,已经不想再出去了!外面很恐怖!我搞不懂,为何什么都没做……也会被伤害。」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村木伸一。」 宇沙里没有任何失望,只是冷冷的问他。 「这下子你们明白了吧。」园部很得意。「我们是认真的,一定要认真贯彻这个想法。就是赤荻再怎么否定,就算你再怎么嘲笑,我都不会反悔。」 「我们要继续过暑假。」唯香掌握时机发言。「继续逃避下去。」 「唯香你不可以!」妙子朝她走近。「你是与众不同的,如果你硬要认为自己是弱者也没关系,但就是不可以留在这里。快点,跟我一起走吧,你弟弟还在等你呢。」 「我不想回去。」 「你听我说……不要再耍任性了,这些臭男人都是废物,不用管他们的死活。」 「村木伸一,你呢?」宇沙里问他。「你真的那样想吗?」 「没、没错!外面真的很恐怖,我真的很害怕!」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在问你,真的下定决心要过封闭的生活,要待在这里吗?」 「喂喂喂,赤荻,劝导是没用的啦。村木跟我一样,都要贯彻自己的想法,无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在我看来,村木,你跟园部是不一样的。你现在犹豫不决,没办法完全割舍。」 「你有完没完啊赤荻,不管他割不割舍,现在也只能坚持下去了,我说得没错吧,村木?」 「我……」 「没这回事,村木伸一在选择逃避社会的瞬间,已经开始产生怀疑了。」 「我……」 真的不出去也无所谓吗? 真的不努力也无所谓吗? 这个念头,就是怀疑吗? 「喂,村木!不要被赤荻说的话影响啦!」 「园部……」 「她根本不了解我们的心情!根本不了解我们被强者欺负的心情!这种家伙说的话根本不需要听!只是随口说说的屁话而已!她是我们的敌人!不要被敌人影响了!」 「敌人,是吗?」宇沙里叹了口气。「我是不知道你以前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不过看来,你性格扭曲得相当严重。」 「嘿嘿,我自己知道啊。」 「既然你已经割舍一切了,要怎么扭曲怎么坚持都不干我的事。只不过,硬要把想努力的人拖下水,这种卑劣的行径实在不可饶恕。」 ……为什么? 在宇沙里跟园部争辩的过程中。村木就像植物人一样陷入沉默。他忙着压抑内心浮现的强烈情绪,所以不要说不出话来。 这股强烈的情绪,就是焦虑。 ……为什么? 心跳剧烈,体温上升,耳鸣发作,觉得,好痛苦。百分之百的希望和百分之百的绝望正在互相冲突,感觉自己在夹缝中开始渐渐崩溃。 「……为什么?」于是,他不自觉的说出这句话。 「干嘛,村木伸一?」宇沙里听到了。「优化想讲就大大方方地讲出来。你也有权利参与讨论啊。」 「为什么、为什么……」 「不要支支吾吾的,好好把话说完!」 「为什么——」焦虑的心情,达到沸点。「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要等到现在才出现呢?」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在这之前……早在地震发生以前,在我的想法确定以前,你为什么不出现!如果、如果早一点出现的话……我说不定已经努力改变自己的人生了啊!」眼眶发热。「太迟了……来不及了。」 「这怎么能怪我啊。」宇沙里立刻反驳。「我跟你一直到昨天为止都没有任何交集,在地震发生以前,我们根本形同陌路吧。」 「太迟了!」他不想听什么大道理。「就算你再怎么纠正我,就算我心里真的产生新的念头,想要认真努力的念头,也已经……已经于事无补了。」热泪盈眶。「一切都太迟了!我、我只能够继续逃下去,没有别的选择了!已经来不及了!」 「喂,村木伸一……」 「如果、如果你还是坚持要纠正我。」村木拔出刀子。「那我会不惜用这个方式反抗。」 「哦?」宇沙里嗤笑一声,像是在说真有意思。 「慢着!」原本一直旁观的妙子大喊。「干嘛拿出武器来……」 「你闭嘴!」村木打断她的话,这是从未有过的经验,新奇的感觉,真是爽快。「都给我闭嘴!我、我我、我的想法轮不到你们来批评!」 太迟了。 无论宇沙里如何纠正他,无论自己对现况如何质疑,无论心中产生多少挑战的念头,现在的处境都已经无法改变了。 只能够继续维持现在的想法。 既然说了要继续维持下去,就没办法再激励自己去改变。他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只能继续下去。 只能继续下去了。 村木颤抖着双手握紧刀子,朝宇沙里走近。 「就是这样,村木!」园部鼓励他。「放弃一切吧!什么都不要期待!」 「宇沙里快走!这个人已经疯了啦!他已经没救了!」 ……没救了。 对,说得没错。 原本可以改变自己的,此刻却拿刀对着能够带领自己改变的人。 真的是没救了。 其实很可惜。 其实很遗憾。 可是,来不及了。 「村木伸一……」宇沙里没有退却。「你手中的刀子不只是对着我,同时也是对着你自己的未来哦。」 「我们根本就没有未来啦。」 「我又不是跟你说话!」她厉声呵斥。「园部,你已经确定没救了,彻彻底底没救了。但是村木跟你不一样!他可以走向不同的道理!你没有权利阻止他!」 「吵死了!少自以为是!不懂我们的心情就闭嘴!」 「你有完没完啊,就说我不是再跟你说话了你还多嘴。」她转回来面对村木。「听我说,村木伸一,你不能一直待在这种地方。你应该也对这里产生了怀疑吧?应该也想努力看看吧?那就好好去努力,没有什么来不及的。」 「别、别再说了……」村木握着刀子更加逼近。「我、我已经选择放弃,已经选择不再改变了。所以、所以……你别再说了。」 拜托你,事到如今别再跟我说这些话了。 「你跟园部不一样,还没有完全割舍啊。这点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吧?所以才会继续听我说的话,即使拿刀相向也还在听。」 宇沙里无视于人村木的再三要求,依然坚持说下去。 别说了。别再说了。 眼泪不受控制。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不会让自己痛苦的地方。 虽然知道自己的想法不正确,但是—— 「你为什么还想不通呢……」 宇沙里依然坚持讲下去。 明明就叫她不要再讲了。 为什么不肯闭嘴? 为什么要为难他? 真的是敌人吗? 她真的是敌人吗? 她……是敌人吗? 敌人! 刀子自然而然地朝宇沙里逼近。 村木感觉自己像个旁观者,彷佛实在看别人的动作。 刀子对准宇沙里的腰侧……刺进去了。 我已经选择了要走的路。 我已经选择了自己的路。 宇沙里倒下去。 「宇、宇沙里——!」 妙子冲过来抱起宇沙里,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喂,村木!」园部的声音充满疑惑。「你在干嘛啊!没有必要真的下手吧!」 「下手……」村木像在梦呓般喃喃自语。「我、我……杀了人了。」 「喂!赤荻怎么样了!」园部也跑过去。 「伤口很深。」妙子绝望地说。「这下、这下糟糕了……必须尽快处理才行!」 「用、用药水跟绷带……」 「光包扎没有用啦!一定让真正的医生急救才行!」 「别开玩笑了!这里哪来的医生啊……」 「都是你这混蛋!」妙子瞪着村木。「你到底……到底搞什么鬼啊!为什么要杀她?宇沙里不是你的同伴吗?为什么要动手?」 同伴?她才不是。 宇沙里让他看到光明的未来,充满希望的世界。 对一个决心要生活在地狱深渊的人,不停地干涉。 这样算什么同伴! 算什么同伴…… 「啊啊啊啊啊!」村木松开沾满血迹的刀子。「啊啊啊啊啊啊——」 终于做出人生当中头一个积极自主的行动,村木只是不停地尖叫。为什么要尖叫,他自己也不了解。是恐惧,是高兴,是后悔,还是满足,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村木望着血流满地的宇沙里,望着抱紧宇沙里的妙子,望着在一旁惊慌失措的园部。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忙,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关心他?说得好像自己平常很受重视一样,村木觉得很可笑,转头看储藏室里唯一处惊不变的唯香。 「这下子,你再也回不去了。」唯香小声但清楚地说。 村木哭得更厉害了。 悲伤得泪流不止。 突然听见轰隆声。 下午五点 浩之被「斗牛」揍到一半,忽然听见那道巨响。 「慢着,等一下!暂停!」 满脸鲜血的浩之,喊出第二次暂停。 「啥?你不是说要认真决斗吗?那还喊什么暂停!」 「斗牛」依然毫发无伤,揪住浩之大声怒吼。 「笨蛋!你没听见吗?」 「啊?」 「仔细听!你不是有人类最大极限的体能吗?居然会听不到?难道是我幻听了吗?哈哈,那就恐怖了。」 「好像……有什么声音。」「斗牛」似乎也听见了,他放开浩之。「是从下面传来的,地震吗?」 「地震的话会开始摇晃吧。」并没有任何震动的现象。 「那大概是什么地方正在崩塌吧?」 「不,不对,不是那种声音。」 「那到底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啊。」浩之吐掉口中的鲜血。「到底是什么……就是奇怪的声音啊,非常奇怪的声音啊。」 下午五点 背着江崎(我背上这名男学生的名字)行动比想象中更辛苦,在二楼走廊前进到一半我就体力透支,只好停下来休息。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 「咦……什么声音啊?」 有点诡异又有点似曾相识的轰隆声响,让人忍不住感到沉重。那绪美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劲,小声地说好诡异的声音。 那是从一楼传过来的。 「去看看吧!」 我再度背起江崎(虽然只是下去看看,可以把人留在二楼也没关系,但是我不想再重蹈兵藤受伤时的覆辙了),然后走下通往一楼的阶梯。 我和那绪美的步伐,在楼梯转角处停住。 最初意识到的……是向上涌的土石流。 土石流在空中翻滚。 不可能的。这种现象在物理上根本就不可能。然而又确实发生在眼前,并且已经快要逼近天花板了。 「……是水。」那绪美轻轻地说,声音几乎要被淹没。 于是我忽然想起对这种声音的印象了。似曾相识的声音……其实就是,水流动的声音。 可是水从哪里来的? 我眯起眼睛仔细看,可惜周围一片黑暗,实在看不清楚。不过光听这股巨大的音量,也能知道水势非常可观。 「……佐奈姐姐。」那绪美慢慢伸出手指着一楼。「下面全部……都是水。」 「咦?」 「……全部。」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虽然听不懂,但直觉告诉我事情不妙了。我鼓起最大的勇气,向前跨出一步,再度眯起眼睛仔细看。结果还是只看到违反地心引力涌上来的土石流,除此之外什么也…… 地心引力? 违反地心引力? 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的啊。 「全、全部……都是水?」 太夸张了。一楼的大半部空间,都已经被水淹没了。 刚才以为在空中翻腾的土石流,其实是一些比较轻的砂石浮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起伏流动。 淹水了。 而且更恐怖的是,还在进行当中。 大水流动的声音一直持续不断。 我脑中浮现非常不吉利的想象。 万一水就这样流个不停呢? 整间学校都会被水灌满的。 已经埋在地底下的学校,还有其他出口吗? 根本就没有。 到时候……会变怎样? 接下来的画面,我不敢再想象了。 轰隆的水声还没有停止。 水面已经……超过楼梯的一半了。 第十一章「终点或执念」 你们只不过是一对扑克牌而已! (路易斯·卡罗/爱丽丝梦游仙境) 下午五点零三分 「先、先逃到楼上再说。」 我们转身往回跑,背上的江崎实在好重好重,但眼前可没空让我停下来唉声叹气。身旁的那绪美即使遇上这样紧急的状态,依然处变不惊面不改色。我妹妹真是太优秀了,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我,根本就学不来。 回到二楼,我把江崎放在走廊上,然后注意观察楼梯,激烈的水流声还没有停止。 「……佐奈姐姐,水是从哪里来的呢?」 「大概是破裂的水管吧。」我留心水面上升的速度,一边回答她。「只不过,未免流得太夸张了吧……居然这么严重。」 然而抱怨也无济于事,没办法解决任何问题。 赶快想个解决的方法。 赶快动脑筋用力去想。 ……游到水管的位置,把洞塞起来。 白痴啊,连水管在哪里都不知道了,而且就算再怎么会游泳,也没办法抹黑前进啊,还有要用什么方式把破洞给塞住……更重要得是,我连是不是水管破裂都还不知道! 大脑一片混乱,再加上情报不足。 很显然已经是……绝望的状态了。 这种情形,就算是金田一耕助,或是一休和尚,甚至印第安琼斯,也想不出解决方法的。更何况我既不是名侦探也不是聪明小和尚,更不是考古学家,只是一个处处失败的国中女生,面对这种困境,我根本没有灵敏的头脑能突然化解危机。啊啊真是够了!早知道今天会发生这种事情,昨天我就不看「飞行马戏团」影集,就去看「百战天龙」了。如果看马盖先影集的话,说不定还能得到什么启发,结果我现在脑中一片空白!救命啊军曹! 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想不到。 可是……我不想死。 我绝对不要溺死!好不容易才找到那绪美的,怎么能够就这样死掉。水流不断发出激烈的轰隆声,彷佛在嘲笑我愚笨的脑袋,感觉就像掉到瀑布底下的心情。瀑布底下?讨厌的联想,一点帮助也没有。 可是、可是我不能放弃,绝对不能放弃。我对自己说,好好用力想,用力想拼命想,赶快相处对策来。如果有时间埋怨自己的无能埋怨自己的平凡,不如好好想出一个方法来。要是我在这时候放弃的话……真的会完蛋。 伴随着地狱般的声响,水位慢慢地涌上来,没有停止,毫不喘息。我发现水势比想象中更强,感到很害怕。 然而那绪美仍旧面不改色,似乎完全不把淹水当一回事,只是专注凝视着动也不动的江崎,轻轻抚摸他头上的包扎,对他说不痛不痛哦。我看了忍不住微微一笑,真是受不了,为什么这孩子有办法随时保持镇静呢?那绪美难道是一个没有情绪起伏的人吗……不,不对,这是不可能的。据说在那绪美刚出生没多久的时候,愈奈大姐曾经抱着她,轻轻摩蹭她还没有长头发的柔嫩头顶,向大家宣告说,这孩子有着漩涡办暗潮汹涌的内心世界(我们队与愈奈大姐的「宣言」向来深信不疑)。 「那绪美。」我问她。「你害怕吗?」 那绪美摇摇头,回答说不要紧,然后望着我的眼睛,回问我害不害怕。 「当然不怕!我好得很,嗯,非常放心,简直放心到快要睡着了。」这当然是谎言。「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是要来救你的,要帮你踩扁所以的炸弹哦。所以你根本不需要为我担心。」 「……谢谢。」 「嗯?」 「……谢谢你为我做的努力。」 「有什么好谢的,这是我应该做的啊,我们是亲姐妹耶。」我摸摸她的头。「而且我们感情这么好,好到吃饼干都要一人一半不是吗?」 「……我们从来没有,平分过饼干。」 「咦,真的吗?」 「……印象中都是你自己吃掉的。」 听那绪美这么一说,我突然打从心底感到抱歉。 「好,我知道了,不管是饼干也好牛奶糖也好,回到家以后你爱吃多少就吃多少。」 「……我想吃很多个草莓大福。」 「okok,没问题,那就再努力撑一下吧,我们一起回去。大家都在等着你,还有草莓大福也在等着你哦。」 那绪美非常喜欢甜食,说她不是吃饭长大是吃点心长大的也不为过。虽然这下子我的零用钱要大失血了,但此刻我的心中却充满了幸福和喜悦。能够跟妹妹在这种情况下正常地交谈,就算花光零用钱也没什么好心痛的,太值得了。 该怎么躲避这场灾难,我还没想到办法,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得到幸福的结局。 happy ending 还处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看不见也摸不着。 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再慌张失措,不会再被绝望打倒了。 我一定要平安离开学校,然后要跟兵藤约会,还要请那绪美吃草莓大福。 为了这一切,我一定要活命。 为了这一切,我一定要冷静。 为了这一切,我一定要前进。 为了这一切,我一定要微笑。 绝对不能输。 知道我是谁吗? 我可是镜家的三女,镜佐奈。 这点困难,怎么能将我击败! 下午五点零六分 储藏室的门被打开,村木脚步沉重地来到一楼走廊上。 轰隆声依然持续着,但表面上却看不出什么异样,这个静止的世界似乎没有产生任何变化。没错,这里已经静止了,一个静止的世界不应该会有变化的。 「……等一下,那是什么?」 妙子提起油灯,照亮走廊的尽头。 村木看过去,发现土石流跟瓦砾堆堵起来的一道墙,产生了异变。 整座墙都在渗出水分。 「怎么回事?」 异变眯起眼睛走过去看。他背上背着宇沙里,宇沙里脸色苍白地摸着伤口,痛苦地呻吟着,刚才包扎的绷带已经染红了。村木没有勇气直视她,痛苦地低下头去,却又看到自己拿刀刺人的双手,他无处可逃。 「……好像有水伸出来耶。」园部就站在土墙正前方。「奇怪,这个杂音到底是什么啊?」 唯香小声地说,听起来很像水流动的声音。她右手拿着手电筒,左手拿着装金平糖的塑料袋,形成一个很谜的画面。 「……水?」妙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立刻朝着园部大喊。「危险!快离开……」 她的话尾尚未结束,土墙就崩解了。 「哇啊啊啊——!」 「快、快逃——!」 「哇噢噢噢——!」 园部拼了命地往回跑。被水冲垮的泥沙跟瓦砾,像是有自己的一直,存心要吃掉园部跟宇沙里一样,发出激烈的声音紧追在后。 「哦啊啊啊——!」 土石流追过来了。 瓦砾也追过来了。 ……追过来? 是要追到哪? 村木跟妙子还有唯香,几乎同一时间想到这个问题,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意识到怎么回事。三个人立刻向后转,开始快跑,躲避紧追而来的土石流。 「奇怪,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啊?」 妙子完全无视于园部的存在,直盯着被大水跟泥沙淹没的一楼走廊。 「水位正在上升。」 唯香拿手电筒照亮楼梯上的水平面。的确速度很缓慢,但水流确实一直在朝他们逼近。 村木这才意识到眼前突然出现的问题有多恐怖。、 「我们……我们再待下去就会溺水耶!」 「吵死了!」妙子大喝一声。「大家都知道的废话就不必说出来,省得惹人厌。你给我小心一点……本小姐现在心情非常差!」说着又看了痛苦的宇沙里一眼。「你敢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当场宰了你。」 「照这个速度来看——」唯香平静地说。「再两三个小时水就满了。」 「可是唯香,水势说不定会中途停止啊。」 「太乐观的预估常常会导致不幸的结果。」 「我才不想死。」园部发出挤压的声音。「喂、喂……你这家伙——」他瞪着妙子。「还不快想办法,你不是强者吗?不是跟我们弱者不一样吗?应该拥有神奇的力量不是吗?那就快点啊,快点想办法解决啊!」 「……你在鬼叫什么,几时轮到你发号施令了?」犀利的声音。「我是不会被激将法惹火的,姑且不跟你计较。不过我警告你,最好也不要再开口。」 「你根本是在转移话题嘛!」园部扭曲的表情因为恐惧而显得更扭曲。「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家伙!只会说大话,结果还不是跟我们差不了多少!」 「现在不是讨论这些话题的时候吧!」 「正是时候啊!我不是叫你快点想办法了吗?」 「我正在想啊!没空跟你这种无能的人争辩!」 「你这种乳臭未干的丫头能干什么?我一开始就不抱期望了,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要耍你罢了。」 「你再讲……」 「哈哈!不甘心吗?那就快想办法解决啊!证明你跟我们不一样啊!」 「水位还在上升。」唯香一说出这句话,两个人都沉默了。「时间就是金钱。」 「……反正没办法了,不管是她还是我,都一样没办法解决啦!我们都会死!会溺死在这里!」园部的双眼,充满了愤怒和恐惧。 充满忽然想着,他自己呢? 此刻的自己,又有着什么样的眼神呢? 刺杀带给他希望的宇沙里,然后面临淹水的威胁,此刻的自己,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眼神呢? ……宇沙里。 眼角觑到躺在地上的宇沙里,是她引导村木在心中产生「认真去努力」的念头,并且赞成他去努力,支持他去努力。结果自己亲手伤害了这个女孩,在肉体上跟精神上,都深深地深深地伤害了她。 ……是自己造成的。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不,他并不这么认为。此刻的村木,已经对弱者同盟会的行动产生了质疑。不去参与人类社会的生活,这种思想其实是错误的吧,他忍不住反问。 然而他已经参加了,甚至还为此放弃自己心中产生的新念头,更拿着刀子刺进宇沙里的腹部。 ……因为他以为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当时他下定决定,在心底深处决定不去参与社会生活,于是只好拒绝宇沙里,只好封闭另一种可能的未来。 他别无选择。 因为……那是最轻松的选择。 结果,同样是逃避。 村木领悟到,自己一直以来始终都在逃避。 已经够了吧。 已经够了吧。 已经够了吧。 已经够了吧。 「想到方法了吗?」唯香用小猫般的声音问妙子。 「坦白说……一点头绪也没有。」 妙子紧咬着牙,大概是园部刚才说的话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自尊心吧。 活该,谁叫你一直自以为了不起呢。小猫偷偷在心中嘲笑。 「那就先争取时间。」唯香把手电筒向上照。「到顶楼避难。」 下午五点十分 「啊!小镜——」 我们再三楼遇到兵藤。熟悉的温柔笑脸让我心情缓和不少,彷佛远距离恋爱的情侣相隔八个月才见到面一样。当然,我可没有这样的经验。 「这个女孩就是你妹妹吗?」兵藤发现那绪美的存在,立刻弯下高大的身躯。「我叫兵藤春雄,是你姐姐的朋友,请多指教哦。」 「……我叫镜那绪美。」那绪美连一丝笑容也没有,面无表情地自我介绍。 「兵藤,现在不是介绍朋友认识的时候吧!」 「……小镜,那家伙是谁啊?」兵藤指着我背上的江崎。「哇,他受了很重的伤耶……不要紧吗?」 「呃,他受伤很严重,不过眼前还有一件更严重的事!」我把江崎放下,交给那绪美照顾,然后切入主题。「兵藤,你看过楼下了吗?」 「不,还没有。那个怪声音究竟是什么啊?」 「大事不妙了!水从……」 「喂——失败品!糟糕了!淹水咯!」有人从我们刚才走过的楼梯跑上来,脚步颠簸,似乎受了什么伤。「而且啊,水势比『海神号』还厉害耶!现在水位一直往上升,迟早会淹到这里哦。」 「……就是这么回事。」失去说明机会的我,只能接这句话。 「淹、淹水?」 「打回报告,现场有哪位旅客能帮忙解决问题的,请立即举手。」 脚步颠簸的人走到我跟兵藤面前。 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这个人……整张脸还有制服都沾满了血迹,鼻子跟嘴巴都在流血,简直是一尊红色的不倒翁,跟江崎的惨状真是有得拼。 「小姐,请不要露出看到鬼的表情好吗?这样我会很受伤的哦。而且,刚才我们还在楼梯上擦肩而过的不是吗?」 「……咦?」我完全没发现有这回事。 「算了,不能怪你,身上背个人又忙着逃命,难怪没看到我。你也认识兵藤吗?」 「呃,我们一年级的时候同班,我的名字叫……」 「同班同学是吗?哈,真是美妙啊,同班同学是会让人兴奋道硬起来的剧情哦。光是这四个字就战胜一切了,你们不觉得吗?同班同学情侣档。」 「小镜,不用理他。」兵藤立刻对我说。「这家伙从刚才就开始疯言疯语。」 「疯言疯语?别开玩笑了,失败品,疯的是我的脑袋啊。小姐你好,我是兵藤的朋友,虽然目前正处于紧急状况,还是请你多多指教哦。」 「啊,你好,请多指教……呃,我的名字是——」 「好了兵藤,决斗时间暂停,再打下去我们都会变成浮尸。」 看来他根本没有在听。 「谁在那边?」 走廊另一端的楼梯传来女孩子说话的声音。同一时间,有道强光射入眼睛,似乎是手电筒的光线。奇怪,什么时候手电筒的光线变得这么刺眼了? 「哎呀呀,大家都到齐了吗?」红色不倒翁高举着手打招呼,看了他人面很广。「先提醒各位,什么重逢的喜悦跟宿命的决斗,全部都暂时搁到一旁,反正日后有的是时间。」 「啊,『斗牛』!」突然大叫的人……是妙子。 一位是美得像人偶的女学生,一位是跟我隔壁的村木,还有一位是园部……园部? 「……等出去以后再算账。」园部察觉到我的视线,表情阴森地看着我。 「呃,没事。」我被他的诡异眼神压制住。 「我呢,现在只想活着出去……如果出得去,要打要骂随便你,就算你揍我踢我,我也不会还手的。哈哈,如果我们还能活着出去的话!」 「喂,园部——」兵藤站出去。 「干嘛啊兵藤,就说出去以后再算账……」 「那个女孩子,她怎么了?」 兵藤盯着园部的背后,我看到他正背着赤荻。赤荻苍白的脸孔 都是汗水,很明显地不舒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宇沙里她呢——」妙子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瞪着村木。「被这家伙拿刀子刺……」 「别……别说了。」宇沙里痛苦地开口,声音虚弱。「刚才不是说所有事情都暂时搁下吗?什、什么都别讲了。」 「宇沙里!你终于醒来了!」 「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争吵上了,不是吗?」她勉强睁开眼睛,看着我们。「别担心……只是一点小伤而已。」 村木不知为何突然低下头去。 「重点是……」赤荻唇边冒出冷汗,缓缓开口。「有想到,逃出去的,方法吗?」 一片沉默。 楼下传来巨大的声响,像是要吞没一切。 「哎呀,真糟糕,无计可施了吗?」红色不倒翁摸着头。「这也难怪啦,要从埋在地底下的学校逃出去,就算是大卫魔术也办不到啊。」 「小叮当就办得到。」 这句话是那个像人偶的女学生说的,声音就像蚊子一样细小。她面无表情的神态,以及平静沉稳的语调,都跟那绪美非常相似。 「不管是大卫魔术还是小叮当,这里都没有哦,姐姐。」 「要不要打电话回家?」 「很抱歉,家里并没有地底战车。」红色不倒翁耸耸肩。「如果跟外界有任何接触点的话就好办了,不过看来可能性很低。」 ……啊,我瞬间想起。 早上看到的阳光。 那就是,学校跟地面上的,接触点。 「手电筒……」我马上站出去。「手电筒借我一下!快点!快借我!」 不倒翁的姐姐听见我的叫声,将手电筒递过来。我把光线朝上对着天花板,可惜经过下午的第二次地震,天花板已经严重变形了,没看到早上发现的洞口……甚至根本已经没有天花板了。瓦砾,瓦砾,瓦砾瓦砾瓦砾,看来看去到处都是瓦砾。我们所在的地方,已经不能叫做学校的三楼,根本就变成一座瓦砾堆成的隧道。 原本是天花板的部分,现在都是瓦砾组成的结构,整条走廊的屋顶几乎完全崩毁,上面堆积着大量的瓦砾,有如一层新的天花板。 然后我发现,还有更奇怪的地方。 天花板的高度很奇怪。 学校走廊的天花板,赢是很低很低,只要伸出手用力一跳就能够得到才对。 然而现在……别说伸出手往上跳了,就算搬梯子过来,也不见得能够摸到,变得很高很高。 我稍微目测一下,应该足足有四公尺以上吧。 也就是说,经过第二次地震,整栋校舍又沉到更深的地底下了。 比绝望更浓厚的绝望,将我层层包围。 可是,可是我不能放弃。 放弃就没救了。 「你在做什么啊?」红色不倒翁问我。 「之前,天花板原本是有光线照下来的!」我用手电筒边照边回答。「所以说……学校应该还没有沉得太深,所以,所以还有可能逃得出去!」 「喂,你们这些家伙,还在发什么呆啊?」赤荻的声音传来。「还不赶快分头去找出口。」 于是我们开始寻找出口,所有人分散在走廊上,对屋顶部分展开地毯式的搜查。 可惜并没有发现任何洞口。 没错,这并不是漫画或电影,不是演给观众看的虚构故事,而是真实的人生,没有那么容易得到救赎。我们都是活生生的真人,每天努力向上拼命挣扎,却总是徒劳无功。所以这次也一样,不会让我们找到出口的,天底下没有那么好的事情。 但即使如此—— 即使明知道现实的残酷—— 我也不会放弃。 因为我很认真,认真到不能再认真。 就算做不到我也要去做。 只要……只要这个念头还在,我就不会停止。 「找到了!」妙子的声音传来。 「真的假的?」我对故事的发展感到惊讶,立刻跑向她。「在、在哪里?」 「找到是有找到啦,只不过……」 妙子指给我看,那个洞口只有一张b5大小的面积而已。 再加上连一点光线也没有(虽然这个时间没有阳光也是理所当然的),实在无从得知这个洞口究竟是不是真的可以通往外界。 感觉好像是一个,很没有希望的洞口。 「再找下去只是浪费时间。」红色不倒翁放下手电筒。「不管找得再仔细,也找不出什么结果……总之面对现实吧。」 「这么小的洞要怎么出去啊!」园部开始鬼叫。「根本就出不去嘛!」 「说得没错。」不倒翁平静地点头。 「什、什么说得没错!快想想办法啊!再待下去我们都会溺死耶!」 「老实说,你有闲工夫在那里鬼叫,还不如用点脑筋吧。」 「没有的啦!根本办不到嘛!我是弱者,是最弱的弱者耶,哪想得出什么方法!」园部眼角抽动。「应该是你们这些家伙要想办法吧?你们这些强者才应该要想办法不是吗?」 「喂喂喂,人类并没有分什么强者跟弱者哦。」红色不倒翁对园部的发言露出一脸不耐烦。「人类只有一种,就是弱者,所谓的人类只不过是一大群弱者而已。你自己看看,这里的在场者,连一个方法都想不出来,每个人都慌慌张张地,其中有你所谓的强者吗?还是说你曾经亲眼看过什么跟外星人一样的传说中的强者吗?」 「冷静一点,现在没有时间争吵吧?」兵藤出面制止。「园部你也一样。」 「可恶……可恶的家伙!你们这些混蛋!」园部用激动异常的声音大吼。 彻底崩溃的声音。 死亡世界的声音。 扭曲的声音。 疯狂的声音。 「一天到晚欺压我们,还敢说什么没有强弱之分!根本就是逃避责任嘛!」 「永远只会怪别人头上的废物!」妙子充满轻蔑的眼光看着园部。「真可耻!」 「怪到别人头上……是吗?哈哈,这是当然的啊,因为就是你们害我变成这样的啊!你们老是瞧不起我,老是践踏我!所以我才会变成这样!别说你们忘记了,把我当成路边的野狗一样,动不动就欺负我,你们别想否认!」 「我才没有否认!没错,我们强者就是要把你们这些垃圾踩烂!」 「嗯,没错,你的确是很会践踏别人。」不倒翁苦笑着。「可是妙子你错了,那样并不能证明他就是弱者,同时也不能证明你就是强者。」 以外,明明就还有牛蛙、树蛙、田蛙、赤蛙、雨蛙、小青蛙……」 「等一下,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们两个的观念都大错特错,就像井底之蛙一样,什么都不懂,眼界狭小。」 「哈!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弱者!哈哈,怎样?我说得没错吧?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反正我就是一直……」 「够了!」我将内心积压的焦虑都化为语言,大声怒吼。「什么强者弱者,根本就不重要!园部!你如果坚持认为自己是弱者,如果坚持自己一直被欺负,想办法让自己变强不就得了吗!如果那么讨厌自己的处境,大可以跟他们拼了啊……为什么不去做呢?」 「她说得对。」赤荻背靠着墙,点头表示同意。「认真一点,拿出勇气来。」 「我……我根本就没办法啊——」园部的声音充满百分之百的自暴自弃。「就说我是弱者了嘛,我跟你们,跟你们的世界根本……」 「什么我们的你们的世界,大家都一样住在地球上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管怎样还是要努力看看啊!」 「不可能的!」 「那你去死吧!现在就去死吧!快点死吧你!」 「……你叫我,去死?」 「反正你就算活着出去,照样会回到原来的生活,你不是很排斥吗?不是觉得很痛苦吗?而且没办法努力不是吗?既然如此,干脆就直接死在这里好了!死了你就解脱就开心了。只要结束生命,你就可以快快乐乐没有烦恼了啊。」 「…………」 「我自己也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人啊……运动神经普通,课业成绩普通,没有专长也没有才能,对将来也没有任何梦想,没有任何前进的目标可言。可是我活得非常认真,虽然知道自己没有能力,但从不因此而放弃,每天都很认真地努力着。就连现在也是一样,虽然完全没有想到解决的方法,可是仍然不放弃,拼命地去尝试!心里想着一定要找出方法来!」 「园部,试试看吧。」赤荻接着说。「你一直到刚才为止,不是都很认真的吗?认真主张自己的想法,认真坚持自己的行动,你其实是……可以认真的啊。所以……只要去做就好,放胆去试吧。什么强者的定义弱者的地位,这种事情等平安出去以后,再来争论也不迟。而且,这些事情其实都没有答案,想法因人而异啊,从刚才的争辩就能明了了。现场也不过才几个人而已,就有办法吵得这么厉害。」 「总而言之,不管你接不接受,只是眼前是不得不努力的,你自己也明白吧,园部。」 「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红色不倒翁强制结束话题。「好了,那位有话要说的妙子小姐,我们回到正题,麻烦你去楼下看看情况好吗?」 妙子的确一脸的不满。她瞪了不倒翁一眼,然后快步走下楼梯离开了。 我转过头去看园部,他当然没有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而是满脸的不服气跟不甘心。但刚才那种阴森诡异的表情已经不见了,这样就很足够了。光凭几句话本来就不可能让人得到救赎,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喂,已经浪费不少时间了耶。」兵藤急躁地说。「该怎么办?只找到那个唯一的洞口,而且还没想到逃生的方法……再耗下去真的就糟糕了。」 「如果要想办法——」不倒翁用手电筒照亮小洞。「就只能利用这个了吧。」 有如瓦砾缝隙的小洞。 真的很小很小的小洞。 不但小,而且还不清楚究竟有没有通往地面上。 不过相对地……也确实存在着任何可能的机会。 眼前还存有希望的,还有机会导向happy ending 的,也就只剩下这个小洞口了。 我们只能够,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小洞口上了。 ……话虽如此—— 不知道利用的方法,说什么也是白搭。究竟该利用什么方法,才能找出潜藏的可能性,我们完全没有头绪。可是我还没放弃,不停地在心中对自己呐喊,叫自己努力去想。 要是再想不出东西来,就真的game over了。不但救不了那绪美,也没办法跟兵藤一起去游泳,然后园部也没有机会改变自己,江崎跟赤荻也没办法得到治疗。不行,我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就在这时候——楼下原本持续不断的轰隆水声,突然停止了。 「……怎么,回事?」兵藤抬起脸来。「水,停下来了吗?」 「太、太棒了!」园部整个人跳起来。「太棒了!得、得救了……哈哈!」 「要不然就是……」赤荻用怀疑的语气说。「水位已经超过入水口的高度了。」 「各位!大、大事不妙了!」 妙子跑回来,似乎因为太过慌张,在走廊上被绊倒,狠狠地摔了一跤。大概是跌得太痛站不起来,她像电影里的僵尸一样趴在地上慢慢爬行。 「冷静一点——」不倒翁快步走到妙子身旁。「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情了?」 「水……水、下面的水!」 「我知道下面有水啊,水到底怎样了呢?」 「水势、水势已经,变得比原来更强了啦!」 「……那,水位现在已经升到哪里?」 「二楼走廊已经淹一半了!」 天啊!未免太快了吧! 从开始出水到现在,都还没超过三十分钟,居然已经淹到二楼了。照这个速度来看……很快就会淹到三楼了。再继续往上淹过来,我们真的会死在这里……淹水?水?往上淹? ……啊。 「太夸张了,我们都还没想到办法耶!」兵藤大叫。 「不要……我、我不要,我不要——」园部当场崩溃了。「我、我不想死!我不要!我才不要被水淹死!」 「万事休矣。」不倒翁的姐姐,即使在这种时刻,依然临危不乱,语气平稳。 「糟糕了姐姐,这下死定了。已经命在旦夕,危急存亡之秋——」 「别、别说了!不要说那些话了啦!」 「反正已经没救了啊,快点,别鬼叫了,先想好遗言吧。」 「不可以!」我大声吼,阻止一切消极的言语。「不可以等死!现在还不算命在旦夕,还没到危急存亡之秋吧!这种情况下不可以放弃!还早得很,还没到最后关头咧!」 「讲是这么讲,你有任何点子吗?」 「……我有。」 在我脑中浮现出的念头……称不上是什么点子。 只是死马当活马医而已。 只不过是赌运气罢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 「就从那个小洞,逃出去。」我接着说。 「洞那么小,要怎么出去呢?」兵藤问我。 「把洞弄大就好了。」 「怎么弄大?」 「大家一起破坏它。」 「的确,」不倒翁点点头。「既然有洞,就表示附近的瓦砾密度比较低,如果大家合力破坏,说不定真的可以把洞扩大。」 「可是洞的位置那么高,要怎么……」兵藤的表情突然凝结,似乎已经想到了。「不会吧,难道是……」 「利用淹上来的水,浮到上面去。」 「等……等等、等一下——」园部的声音充满恐怖。「这个点子是很好,不过能保证那个洞一定通往地面吗?能保证不会碰壁吗?」 事情我根本不愿去想。 「万一失败了,我们都会死耶!跟、根本就没办法保证什么嘛!太冒险了啦!一旦失败就没有回头路了耶!万一发现行不通,万一突然塌下来的话……」 「吵死了你!」真是令人生气的死脑筋。「不要一直讲什么万一不万一的!现在只能相信了啊!只能努力了啊!」 别无选择。 必须抛弃所有没信心的想法,必须打消所有没把握的想法。 我们只能丢掉所有的绝望,只能努力去试,别无选择。 「我加入。」红色不倒翁主动说。「除了这位小姐的点子以外,我想不到其他方法,你们呢?有谁想到更有把握平安逃生的方案吗?」 没有人回答。 「那就表决通过。」 「等一下——」兵藤面有难色地看着我。「呃,小镜——」 「兵藤……你不赞成吗?」 「不,我不是不赞成。我、我只是想说一件有点可耻的事情……」 「什么事?」 「我不会游泳。」 「真的假的?」我太吃惊了。「那你为什么会约我去游泳池?」 「因为当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嘛!」 「放心吧两位——」不倒翁拨开脚边的瓦砾,从底下拖出一样东西。「呜噢……啊——」那是一块教室的门板。「坐在上面就可以浮起来了。」 「水快上来了!」妙子大声报告。「马上就要淹到三楼了!」 「那就动作快,立刻开始准备!」 红色不倒翁话声一落,众人便开始分工合作。 我走向那绪美,她正蹲在江崎身旁,抬起头来静静看着我。 「那绪美,」我勉强挤出笑容。「接下来要背水一战咯,你没问题吗?」 她立刻点头。 「……我也会,加油的。」然后她这么说。 「谢谢你。」 于是我,这才露出真心的微笑。 下午五点三十一分 他一点逃生的意念也没有。 原本就已经决定要留在这里了,自己甚至还为此做出拿刀杀人的行为。为了留在这里,甚至断绝所有未来的希望。 ……事到如今—— 已经回不了头。 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他刺伤了宇沙里。 他伤害了宇沙里。 犯下这样的罪过,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出去外面的世界呢?难道要背负着罪人的枷锁,一辈子良心不安地活下去吗? 他绝对不出去。 不,应该说……他不能出去。 内心陷入无边无际的灰暗思想,他沉默地盯着唯香看。即使周围的人都正为了史上最大的作战而忙于准备工作,唯香却依然维持面无表情,像个百货公司橱窗里的模特儿般,丝毫没有任何动静,看不出来她到底是想出去还是不想出去。相反地,园部完全是一副迫不及待要出去的模样,伸长了脖子四下寻找可以破坏屋顶的武器。背叛者,那家伙是个背叛者。先前还说什么外面的世界非常恐怖,结果现在一脸为了出去连亲生父母都能杀死的表情。这家伙所谓的决心,根本就是不堪一击的假象。 但是村木认为自己不一样。 有件事情他办得到,园部却办不到。就是为了贯彻信念不惜去伤人。 园部终究没有做到这一点,他只会见风转舵,趁机达成自己的欲望,装作自己很有主见的样子。 村木不一样。 虽然原本只会随波逐流,但是经过宇沙里的带领,经过唯香的引导,在加入弱者同盟会之后,内心开始有了挣扎,脑中出现新的念头,为了要不要『认真努力』而烦恼,最后成功地放弃一切,甚至还下手刺伤宇沙里。 然后,下定决心要留在这里。 结果没想到……连这里也待不成了。 再待下去可能会溺死。 必须要出去。 必须要逃生。 ……话虽如此,哪有这么容易说变就能变的呢? 要选择「认真努力」的想法,积极地生活下去吗? 根本就没办法! 事到如今,他的决心已经无法改变了。 一切已经太迟了。 「村木伸一,你为什么杵在那里不动?」宇沙里靠在墙壁上盯着他看。「为什么不努力求生?为什么不努力找活路?」 「我没办法。」村木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我差点就杀了你,好、好不容易才贯彻自己的想法,怎么能够、怎么能够让一切都白费,怎么能够说变就变呢。」 「你已经……不能留在这里了。」宇沙里忍着痛,断断续续地说话。「你所选择的路,已经消失了,除了放弃别无他法。」 「我办不到啊。」 如果是园部还有可能,如果是唯香也有可能。 但是他办不到。 因为他伤害了宇沙里…… 「你是……对刺伤我的事情,耿耿于怀吗?」 终究还是逃避不了这个话题。村木不敢直视宇沙里,脑中告诉自己快逃吧快逃吧,他像小动物一样颤抖着双脚,准备逃离现场。 「慢着……别跑——」宇沙里用力按住伤口,硬挤出声音来。「你没有权利从我面前消失,不准逃。」 「我、我……」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我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已经、已经——」 「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咦?」 「我很痛恨你。」宇沙里突然这么说:「我痛恨你拿刀刺伤了我,痛恨你为了坚持自己的想法而伤害我,真的非常非常痛恨,恨到想要杀了你。」 他被排斥了,被讨厌了。 这都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他差点杀了对方。 「所以你要,补偿我。」 「补偿你……」 「你让我受了重伤,所以必须暂时……充当我的手脚。你必须要听我的吩咐,替我做事,我要让你感受到同等的痛苦,否则我不会善罢甘休,不会原谅你的。」 村木点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非常合理。尽量报仇吧,如果要拿刀刺回来才甘心,那就尽量刺好了。 「然后,等你补偿完了,就要好好在社会上努力生活。」 「……咦?」 「不要让受伤的人重复讲同样的话,我叫你好好在社会上努力生活。你既然有勇气拿刀刺杀我,就表示你有能力突破自己,所以要把新的念头付诸实行,这样就够了。」 「你、你是说——」 「好好证明自己不是弱者吧。只会闭着嘴巴在心里抱怨东抱怨西的,根本没有人会理你。」丢脸的行径被戳穿了。「嗯……说话也是会累的,不好意思我要休息了,我还不想死呢。」她瞥了眼地上那名同样受重伤的男学生。「这个男的还没断气,我的目的还没有达成,当然不能死。」 「请、请问……」 「你还在干嘛啊村木伸一,还不快去帮忙准备逃生工作。」 「我、那个——」 「连一句话都说不好——」宇沙里冰冷的眼神射过来。「小心我修理你!」 「是……我马上去!」 村木赶紧抓快脚步。 ……这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跟原先以为的不一样。 脚步突然变得很轻松。 连心情也跟着变轻松。 为什么会有如此明朗的感觉呢? 为什么会有如此喜悦的心情呢? 为什么一切都云淡风轻了呢? 为什么自己会泪流不止呢? 下午五点三十八分 准备完毕。 大家努力凑了四块门板,先让四个小组——不倒翁的姐姐跟兵藤是旱鸭子部队,江崎跟那绪美是零战力部队,赤荻跟油灯是照明部队,不倒翁跟妙子是攻击部队——分别坐在门板上。 然后……水,终于来到三楼了。 走廊开始慢慢淹起来,瓦砾跟尸体都逐渐被侵泡。 我心跳如鼓,脉搏快得不像话,紧张到有点想吐。手上握着扫把,什么都还没做就已经满头大汗,耳鸣,呼吸困难。 「佐奈姐姐,」那绪美坐在门板上,漆黑的眼眸看着我。「放轻松,放轻松……」 听见这种幽灵般死气沉沉的声音,只会让人更轻松不起来,但我还是点头回应。虽然知道这时候就算假笑也要硬挤出笑容,然而不停上升的水位已经完全淹过我的脚踝了,我实在是笑不出来。水很冷,非常非常冷。 「各位——」不倒翁把手电筒绑在额头上,很像《八墓村》里面的造型。「别那么紧张啦,这位小姐刚才不是说了吗?放轻松,放轻~~~松——」 「对啊对啊,大家放轻松嘛。」 「兵藤,你流那么多冷汗,一点说服力也没有。」我忍不住吐槽。 「那是因为……因为我不会游泳嘛,当然比你更害怕啊。」 「回去以后我来教你游泳吧,教到你能够游两千公尺自由式为止。」 「我现在就像学……」 「哈喽哈喽,请问一下,两位是不是在交往啊?」 「才没有!」我连忙转过去向不倒翁否认,一时之间忘了脚底的冰冷。 「很——可疑哦。」妙子也跟着起哄。 「别乱讲,没有这回事啦!」兵藤整个人惊慌失措。「对、对不对小镜,我们才不是那种关系……」 「太——可疑了!拼命否认反而让人更加怀疑哦!」再讲下去只会越描越黑。 「真的没有嘛。」兵藤一脸尴尬。「哎呀,我们,那个……」 「恭贺新禧。」 不倒翁的姐姐低声冒出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怪怪的。 「各位!」妙子似乎为了赶走心中的恐惧,可以大声嚷嚷。「为了这对小俩口的将来,我们要好好加油哦——」 「明明是你年纪比较小吧。」 兵藤吐槽她。我忍不住笑出来,妙子也笑了出来,而不倒翁的姐姐一直点头。我笑得全身发热,没想到聊天这么稀松平常的事情,这么普通的事情,却能起这么大的作用,能让人如此快乐。如果没办法去交谈,肯定回事很悲伤的事情。 「好,一起加油吧。」不倒翁微笑着。「把全部的能力、全部的精神都赌上去,不要退缩,不要恐慌,努力到最后的最后的最后,都不能放弃,大家尽全力认真拼了。」 「没错,加油!」 「加油——」 「……加油。」 「嗯,加油!」 「加、加油……」 「加油。」 「加油加油加油!」 加油—— 加油—— 现场突然充满加油的声浪,镇定了不安的情绪,可惜过没多久还是又失去作用。 水面已经升到我的膝盖了。那绪美等人乘坐的门板,都有按照计划浮起来,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符合事前的预测。我看着手中的扫把,等下就要用它来破坏屋顶,扩大出口,然后就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等下就要用它来破坏屋顶,扩大出口,然后就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等下就要用它来破坏屋顶,扩大出口,然后就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等下就要用它来破坏屋顶,扩大出口,然后就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我一再模拟成功逃出的画面,强制烙印在脑海中。不知不觉间,水位已经盖过我整个下半身了。来势汹汹的大洪水,还在不停地上升中,不停地上升中。 心脏每跳一次就抽痛一下,脑子好热好热,像在发烧一样,然而身体却异常的冰冷,我忍不住开始发抖。不光只是因为体温太低才发抖,同时也因为恐惧而发抖,整个人抖得很厉害,几乎无法控制。啊啊不行,我要振作一点,不能让那绪美担心。我看看她,发现她正在对江崎说不痛不痛哦,双眼一边望着天花板。这个事实令我感到惊讶,同时也令我感到安心。那绪美是认真要离开这里,确定有逃生的意愿。我已经不需要为她担心了,真是又高兴又寂寞啊。 水面慢慢向上逼近,终于来到胸前,除了呼吸困难体温冰冷,还多了一股压迫感。鞋子进了水很不舒服,制服吸了水贴在身上感觉很恶心。我低头俯视近在眼前的水面,再度确定三楼已经淹水的事实,也再度确定了学校已经毁灭,以及我们正在迈向终点的现况。水面开始接触我的脖子,压迫感,陆地生物对水的恐惧本能,接下来就是脸,然后会淹到鼻子,会不能呼吸! 「哈喽,小姐……小姐,喂——」不倒翁大声呼唤我。「你脸色很糟耶,自己知道吗?」 「啊……」我清醒过来。 「作战计划还没正式开始哦,不能再这时候乱了阵脚。还没有真正面对问题以前,可不能自己吓自己。」 「嗯,我知道。」 他说得没错,明明什么都还没开始,自乱阵脚未免太愚蠢了。 「要不要上来门板坐一下?」妙子问我。 「不要紧,我没事。」不能给大家添麻烦。「真的没事,真的,别担心。」 「小镜……」 兵藤坐在门板上,一脸担忧的表情。我抬起脸向他微微一笑。没事的,我没事的。 水势继续入侵……已经达到走廊的一半高,差不多有两公尺左右了。 我体认到保命要紧,于是放弃扫把,拼命摆动双手和双脚,防止身体沉下去。跟我同样属于水中组的村木和园部,也不停摆动四肢,拼了命地打水。攻击部队的不倒翁跟妙子、以及兵藤,三人各自紧握手中的武器,做出半蹲的备战姿势。 天花板只剩下一点点距离。 作战计划即将开始,而我们未来的命运,也即将揭晓。 下午五点四十七分 「姐姐——」浩之看着前方跟「斗牛」合坐一块门板的唯香。「等离开这里之后,不准再发生第二次这样的任性妄为了,我决定要严格控管你的行动。」 「…………」 唯香毫无反应,连一根眉毛也没动。虽然浩之对她这种态度早就习以为常,却还是忍不住轻哼一下。 既不满也不安。 对于唯香的反抗,以及唯香的拒绝。 究竟代表什么含义,他完全搞不清楚。 ……为何会有那样的举动? 就算再怎么追问,姐姐也不会向他吐露真实的心情吧。就算再怎么恳求,姐姐也不会坦白内心深处的想法。她就是这种人,浩之比谁都了解。所以只能靠自己去推敲,只能自己去猜测唯香这些行为背后的原因。 情,他开始发表结论。「在这次的故事里,我实在很没用,这样的祁达院浩之前所未见……也绝不会再重演了。」 「喂,你这家伙,不要自己随便下结论。」「斗牛」像是代表现场所有人发言。「而且,故事还没有结束呢。」 「会结束的。」浩之微微一笑。「绝对会有个那美好的圆满的happy ending ,我深信不疑。兵藤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当然相信啊,只要有我在场,靠我的力量就能粉碎一切阻碍,绝对会把你们全部都平安救出去的。」 「你真是个可靠的人啊,实在太可靠了,我决定就放你走吧。」 「……咦?」 「我说我决定要放你走啦。」 「可是,我还没有尽全力打倒你……」 「哈,我对不会游泳的牛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嗤之以鼻。「好好跟那位小姐学会自由式吧。」然后转向身旁的妙子。「有意见吗?」 「没有。」妙子摇摇头。「我会跟上面报告说,『斗牛』已经溺死了哦。」 「身为『斗牛士』,可以撒这样的谎吗?你的面子挂得住吗?」 「坦白说……这次我自己也很没用,实在不配称为『斗牛士』,根本没有资格讲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我对自己的人生还不够努力,没有资格讲这种话。」 「啊……」浩之明白了。「你的心情,想必和我一样吧。」 「喂,你们两位,不要自顾自地聊起来。」 「知道吗?兵藤,是你让我体认到什么叫认真跟努力,我才不会对这么重要的人穷追猛打。」 是自己太得意忘形了。 一开始因为轻敌而导致失败,然后认错人追错对象,等找到目标又被打得惨不忍睹,一连串的失败加惨败,是他从未有过的经验。 失败的滋味。 惨败的滋味。 ……他再也不想尝到了。 浩之在心中发誓,这种像馊水一样令人难以忍受的滋味,绝不能再尝第二次。 所以,他要认真活下去。 「我也一样,从今以后要认真地活下去。」浩之拿起折断的铁桌脚。「无论多么简单的问题,也要尽全力去面对,无论多么简单的对手,也要尽全力去应付。什么强者弱者的分别,等赢了再说也不迟。今后的祁达院浩之,一定会发挥到天下无敌的境界,敬请期待吧。」 「虽然搞不清楚怎么回事——」「斗牛」似乎不太满意。「不过我好像反而帮助你们成长了是吗?」 「没错。」 「真不甘心啊……」 「哎呀,没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帮助别人也等于是帮助自己嘛。」浩之抬头看天花板,充满压迫感的瓦砾堆,已经近在眼前。「好,时候到了。为了我们的明天,好好打最后一战吧。当然……一定要全力以赴哦。」 下午五点四十九分 开始了。 「噢啊啊啊!」 最初的一击由兵藤当先锋。他用扫把前端去敲洞口的瓦砾,可惜脚下的门板不够平稳,没办法发挥百分之百的力道,上面的瓦砾并没有塌下来。妙子和不倒翁也加入攻击,三人合力对着天花板猛敲猛敲猛敲。 然而天花板的瓦砾仍不为所动。 洞口面积连一丁点都没有扩大。 水势依然继续向上涨。 「噢噢噢!」妙子也卯足力气去敲。「快塌下来!塌下来啊!拜托你快塌下来啦!」 然而天花板的瓦砾仍不为所动。 洞口面积连一丁点都没有扩大。 「如果用敲的不行……」 不倒翁将桌脚前端戳进瓦砾的缝隙间,接着开始前后剧烈搅动。 「杠杆原理。」不倒翁的姐姐开口解说的瞬间,瓦砾突然掉下来了。 「哇!」一大块瓦砾很不客气地直接掉在我旁边,溅起剧烈的水花。我本能地向后仰,结果身体失去平衡。 整个人沉到水里面。 冰冷的水流毫不留情地进入耳朵跟鼻子。 水中一片黑暗,完全是封闭的空间,根本分不清楚上下前后左右。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往哪里游,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才能浮出水面。往上,不管怎样要先往上。我睁大眼睛,寻找光线的来源,却太过惊慌而始终找不到。 就在此时,有东西落了下来。 ……是光线! 我强忍着没有空气不能呼吸的痛苦,拼命朝光线游去。 终于—— 「哇——!」总算浮起来了。 水面上漂着一盏油灯。是照明部队。赤荻! 「小心落石塌方。」赤荻躺在门板上,平静地对我说。「自己的安全自己负责。」 「继续破坏!」兵藤的叫声传来。 我转头一看,原本只有b5 大小的洞口,已经扩大到三倍左右了。 大大小小的瓦砾不停坠落,沉到水里去。 「还看不到地面上耶!」妙子全身是汗。 「那就继续破坏!继续攻击!」不倒翁将桌脚戳进瓦砾堆中,大声叫喊。「敲到地面出现为止!」 「明明就已经掉很多下来了啊!」 「唉声叹气是一大禁忌哦,妙子!你不是说要努力吗?那就好好努力啊!」 水面越来越高了。与天花板只剩下一公尺左右的距离。 再这样下去—— 大家,都会溺死的。 「噢啊啊啊——!」 兵藤用力一敲,瓦砾四处飞散,洞口变更大了。可是上头依然一片黑暗,丝毫看不到连接地面的迹象。 洞口上方或许什么也没有。 这个可怕的想法突然浮上心头,感到恐惧加上全身发冷,令我颤抖得更厉害。 「还不够吗?」兵藤大吼。「到底还要敲多久?」 「敲到看见地面为止!」 「我们已经敲下很多瓦砾了耶!」 「还不够,再接再厉!」 不倒翁的汗水混着血水滴落,他继续用桌脚猛戳天花板。 水面仍未停止上升。 逼近临界点。 「怎、怎么还不行啊!」园部在水中开始混乱。「快到极限了耶!糟糕了啦!」 「安静点!」兵藤大吼。 水面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突破一公尺的界线了。 溺死的恐惧开始占据大脑。 会死吗? 我不要! 要死在这种地方,死得这么凄惨?这就是我的人生吗?我的人生居然就这样结束?应该要活得更璀璨更耀眼才对啊!应该要更美好才对啊!应该还有更精彩的世界在等待着我啊!我还想要、还想要活久一点啊! 怎么能以这种方式落幕。 水位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小镜!」兵藤一边敲打瓦砾一边呼唤我的名字。「小镜!小镜!」 「兵、兵藤!」 「不要放弃!」 「啊……」 「我会救你的!绝对会救你的!大家要一起离开这里!我们每个人都一样,绝对不会死在这里!绝对不会死!」 「兵藤……」 「不能死——!」 兵藤奋力一敲,扫把断裂。 就在同一时间,大量的瓦砾崩落下来。 咻咻咻咻—— 是风的声音。 令人怀念的,非常非常怀念的气息。 兵藤,失去平衡掉进水里。 「啊————!」我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兵、兵藤!」 兵藤整个人没入水中。 「兵藤——!」 「慢着!」 我正要潜下去救人,突然被抓住手腕。是不倒翁。 「放开我——!」我大声尖叫,拼命挣扎。「你没看到吗?兵藤……兵藤掉下去了!快放开我!放开我!放开啦!」 「混账!给我冷静一点!」不倒翁非但没放手还握得更紧。「你想干嘛?」 「还干嘛,当然是下去救人啊!」 「没用的!」 「我不管,你快放手!」 「还、还是赶快逃出去吧!」园部在水中边游边讲。「等、等我们获救了再来找兵藤……」 「兵藤他不会游泳啊!」我瞪过去。「想要见死不救随便你!我要去救人!」 「你冷静一点!这是突然状况!」妙子用下巴示意上面已经打通的洞口。「我们上去寻求救援……」 「那就来不及了啊!」我在水中拼命挣扎,想要抽回被扣住的手腕。「要是来不及怎么办!现在不去救他、现在不去就来不及了啦!我一定要下去!」 一定要尽力。决不能放弃。 为了不让自己后悔,永远要尽全力。 为了不在最后哭泣,永远要尽全力。 「我不会让任何人死的!」 自己的能力如果不在这里发挥,如果不在这时候发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我的专长就是被设定为游泳,怎么能够对兵藤见死不救。我的存在,我这个独立的个体,一定要在这时候发挥功能!无论力气大力气小都没关系,一定要在这里把兵藤救起来! 「……你只有两分钟。」不倒翁轻声低语。「两分钟没找到人,就要放弃,马上回来求救,听明白了吗?」 「我知道啦,快放开我!」 不倒翁的姐姐从提包里拿出小型手电筒递给我。 「完全防水。」 我打开手电筒的开关。 然后转头凝望那绪美。 那绪美漆黑的眼眸也凝望着我。 这时候如果开口说话,会变得很像交代遗言,感觉很不吉利,于是我选择沉默不语,那绪美也没有开口。 没错……等救回兵藤,我们救回再见到面了。 我对那绪美微微一笑。 这样就够了。 然后我深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 令人不舒服的无声世界。深沉的无尽的黑暗。体内的恐惧就像病毒一样扩散,我卯足全力拼命游拼命游,想要把恐惧的心情赶走。不倒翁的阶级借给我的手电筒,在这样广大无边的黑暗当中,实在显得微不足道。但是我一定要找到兵藤,一定要找到他。我挥舞四肢,潜到更下面更下面,却只看到瓦砾木材跟尸体,没看到兵藤的人影。我一边躲避障碍物一边前进。兵藤人呢?你在哪里啊兵藤!我很想大声呼唤她,然而在水中根本无法开口出声,只能尽量看尽量找。 鞋子吸了水变得很重,我把它脱掉,忍耐着耳朵进水的不舒服,让身体沉到更下面。太久没呼吸,肺部开始疼痛,我还没看到兵藤。可怜的兵藤,不会游泳的兵藤,你在哪里!说不定我已经在流眼泪了,只是因为整个人沉在水中才感觉不出来。流眼泪?为什么我要流眼泪?有人死去的时候才需要流眼泪,兵藤不会死的,我们要一起活着回去! 痛苦的感觉逼近极限,我忍不住吐出口中的空气。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放弃。我不停地游不停地游,把心中的痛苦和悲伤都推开,然后终于发现了卡在楼梯扶手的兵藤。他动也不动地,像死了一样,口中没有任何气泡冒出来,像是已经断气,已经没命了。兵藤!我赶紧游过去,将他拉出扶手,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好,一口气浮上去! 身体的痛苦迈向极限,全身开始麻痹,手脚已经快没有感觉了。无法形容的压迫感彷佛要挤碎我的身体,离水面还有多远呢?好痛苦,好难过。我勾紧兵藤,慢慢往上漂,却还是没看到水面。快要无法忍耐了,头突然觉得好痛,水中模糊的视线更加模糊。水面到底……啊?看到了!终于看到水面,看到漂浮的门板,我用尽所有残存的体力,拼命游上去,还差一点,再一点,再一点…… 终于,我和兵藤的脸孔浮出水面了。 不倒翁很生气地说,你花了三分钟超过时间了,然后伸出手把兵藤拉上门板,确认呼吸,接着沉默不语,一会儿才转过头来看我,说人还活着。啊啊太好了,还活着!所有人都还活着,没有人死掉,我感受到无比的喜悦,发自内心地微笑着。将手电筒还给不倒翁的姐姐,好,可以离开了。没看到园部跟村木还有赤荻跟妙子的人影,大概已经先出去了吧。 这下终于……结束了。 终于可以告别这个荒谬的毁灭的世界,不可思议的遭遇,就此画上句点。 再见了,带给我们种种伤害的死亡世界,明天开始,就要回到原本的幸福和平的生活,跟大家一起幸福地过日子。妙子和村木从洞口把江崎拉上去,他一定也会好好活着的,我突然这么想,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跟理由,但我说会活着就是会活着。 好,接下来该救自己出去了。我游近那绪美所坐的门板,她伸出手来,我也伸出手,就在这一瞬间,有东西撞到我的脚,让我失去平衡,再度沉入水中。 ……啊。 下面有尸体勾住我的脚踝。 是一具浮肿的男学生尸体。 我拼命想挣脱,却因而失去冷静,跟着尸体一同往下沉。可恶!为什么要在最后的最后来这一招!愤怒和懊恼在心里爆发,但尸体一直死缠着我不放,挣也挣不开,彷佛不甘心只有自己死去,想要拖着我一起上路。我的身体离happy ending 越来越远,意识逐渐模糊,慢慢闭上眼睛。全身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已经分不清楚方向,已经无法呼吸,只有不停地下沉下沉继续下沉。 早上九点二十二分 我在痛苦中睁开双眼。 立刻惊慌地坐起来,全身流满了冷汗。整张脸跟头发还有睡衣都被汗水浸湿,连枕头和床单也一样。 「原来是,做恶梦啊。」 我看看窗帘,强烈的阳光从缝隙间入侵,将室内照亮。粉桃色地毯,玻璃小茶几,小型电视,积了灰尘的电子琴,书桌,小书柜,熊猫玩偶。 这是我的房间。 跟平常没有两样,是我的房间。 手心冒汗,突然摸到冰冷的东西,低头一看,是文库本的《爱丽丝梦游仙境》,放在枕头边。于是我想起一切。昨天,我是看完这本书才睡的,园部打算看一半就好,结果故事出乎意料地有趣,不知不觉就看到结尾了。话说回来,就是看了《爱丽丝梦游仙境》,也不至于做恶梦吧…… 我踢开薄被,呼吸还没平复,床上的温度让人很不舒服。喉咙好干好干,全身就像着火一样热。 第十二章「飞翔或退却」 咦,我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耶。 (路易斯·卡罗/爱丽丝梦游仙境) 画蛇添足 一楼弥漫着巧克力的香味。我走下楼梯,看见妈妈正在厨房忙进忙出,而那绪美坐在餐桌旁,公彦哥哥躺在沙发上看书。平安祥和的画面,一如往常的画面,理所当然的画面。 「啊,佐奈,你终于起床了。」哥哥抬起头来。「你一定是熬夜了对不对?到底在做什么啊?就算是暑假也不能……」 「居然问青春期的少女晚上为什么熬夜,太没礼貌了,哥哥。」虽然我只不过是看书看太晚而已。 「咦,为什么你满头大汗啊?好像烤乳猪……」 「我没事啦。」什么乳猪,闭嘴。「只是做恶梦而已。」 「做恶梦?什么嘛,又不是小孩子。」 「我还是小孩子啊,还未成年耶。目前正值寂寞的青春期,你不知道吗?」 「啊啊真啰嗦,好啦好啦,跟你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啦。」 哥哥再度埋头看书,好像是冯内果的小说,真是糟糕的兴趣啊。 「妈妈,你在做什么?」我的视线转回厨房。「从刚才就闻到好浓的香味哦。」 「你觉得是什么呢?猜猜看。」 妈妈就像魔术师在对观众表演绝技一样,露出神秘的笑容。 「布朗尼蛋糕吗?」 「是巧克力蛋糕哦。」 「哇!」我感动地拍手。「万岁——」 「那绪美一直吵着要吃,我只好烤一个咯。伤脑筋,这孩子偏偏就不爱吃饭,真是让做妈妈的好伤心啊。」 「妈妈平常根本不理我们的要求吧?」哥哥突然说:「我每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有想吃的东西,二十四小时都在想哦,自己都觉得夸张。」 「真希望你也来体会一下,整天被小孩吵着要吃寿喜烧的心情。」妈妈转过身去。「我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养了一个不考虑家中经济状况,只会做无理要求的孩子。」 「寿喜烧明明就很容易准备吧?我可是关心妈妈的身体健康更胜于经济状况……」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对了佐奈,先去冲个澡吧,蛋糕很快就好了。」 「好——」 我回到自己房里拿换穿的衣服跟浴巾,走近浴室,脱下汗湿的睡衣跟内裤,丢入洗衣机,然后开始淋浴,想要将黏答答的汗水跟讨厌的梦境一起冲掉。温水刺激着全身肌肤,舒服的感觉让我忍不住眯起眼睛。 ……话说回来,那个梦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学校发生地震,埋到地底下,遭遇各种大混乱,最后还出现大淹水,园部以为可以平安逃出,结果居然只有我被淹死。非常非常逼真,非常非常可怕的梦。是因为睡前读了《爱丽丝梦游仙境》,才会做那样的恶梦吗?可是应该要做更奇幻更轻松愉快的梦才合理啊。爱丽丝掉进地洞后,的确是经历很多紧张的情节,没有什么轻松愉快的感觉,但也不至于那么恐怖吧?我所梦到的情节,是一连串最糟糕的经历,而且还不像爱丽丝可以拥有忽大忽小的特殊能力,完全跟现在是同样正常的身体,没办法解决各种困难,甚至还有自尊心非常受伤的沮丧记忆。为什么会做那么悲惨的梦? 卡罗先生,请你告诉我。 「唉,算了。」我边淋浴边喃喃自语。反正是个梦,不应该一直放在心上耿耿于怀吧。梦中的我虽然悲惨,但此刻梦醒的我非常幸福,没有必要一直沉浸在低潮当中。 没错,此刻的我非常幸福。 现实中的我是非常幸福的。 擦干洗净的身体,穿好衣服,我走出浴室,正在看冯内果小说的哥哥朝我微笑,说佐奈真会挑时间啊。 「什么事情?」 「蛋糕刚刚好出炉。」 我看到妈妈正打开烤箱,拿出散发甜蜜香气的巧克力蛋糕。妈妈用刀子切入蛋糕中心,将圆形分为两半,再各自切成三等分。 「完成咯,吃吃看吧。」 妈妈把蛋糕端到餐桌上,那绪美一边小心高温一边捏起切好的蛋糕,我也学她捏起一块。果然是刚出炉,超烫的。我小心翼翼地放入嘴里,香甜的滋味在口中扩散。 「好好吃哦!」 「也拿一块让我吃吃看嘛。」 「不行,哥哥要吃自己来拿。」我不客气地回嘴。 「我们家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都对食物非常计较啊……」哥哥无奈地站起来,走到餐桌拿起蛋糕一口气吃下。「嗯,好吃好吃。妈妈,我还想多吃一块。」 「剩下一半要冰起来。」妈妈对他说:「蛋糕刚考好就吃完太可惜了,冷藏过更好吃。」 「那绪美,很好吃对不对?」 「……嗯。」那绪美慢慢地品尝着。「比草莓大福还甜。」 「咦?」 草莓大福? 「佐奈,去把头发吹干吧。」妈妈收起吃光的盘子。「你不是要去游泳吗?头发湿答答地出门会让男生印象不佳哦。」 游泳? 「你今天不是要跟兵藤去游泳吗?我记错了吗?」 跟兵藤去游泳? 慢着,等一下,先是草莓大福,接着又是游泳,好像在哪里听过…… 在梦里。 不会吧。 彷佛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发生了什么大事,强烈的不安来袭。我逃难似地回到自己房间。桃色地毯,玻璃茶几,小型电视,电子琴,书桌,小书柜,熊猫玩偶。 我的房间,一如往常的房间,没有任何异样的真实存在的房间。 接着又转过去看床面——枕头,薄被,时钟,文库本,同样也是一如往常的景象。走到镜子前面,看看自己的脸——当然,还是镜佐奈的脸孔,没错,我是镜佐奈,这里是现实世界。 究竟哪里不对劲呢? 「是错觉,只是错觉……」 我拿起梳子,专心梳头发,想藉此忘记一切诡异的感觉。然而没有那么容易说忘就忘,奇怪的感觉占据整个脑海。打开吹风机也无法静下心来,做什么都心不在焉。 ……那个梦是实际发生的事情吗?这个念头出现在脑中。 可是太奇怪了。 如果实际上真的有发生过,我不可能没有任何记忆啊。 跟看完电影忘掉剧情的感觉不一样,那么卡帕的亲身经历,绝对不可能会忘记的。难道……我得了失忆症?因为经历的事情太过震撼,大脑产生自我保护的机制,将记忆封印起来,只在梦中出现吗?算了,别再想了,过多的巧合难以解释,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但是,就算不负责任地推给丧失记忆,还有一个无法解释的地方。 ……我应该已经当场死亡了啊。 明明就跟尸体一起沉入水中,已经溺死了啊。 我不认为自己有获救,当时确实已经沉下去,已经没救了才对。应该已经没有办法呼吸,已经断气了才对。结果我现在还活着,活着淋浴活着吃蛋糕活着梳头发。 该怎么解释这一切呢? 要知道事实当然有很多种方法,只要随便问家里的任何人就好,或是去查网站跟过期的报纸也行。 只不过……万一真有其事——我实在不敢再想下去。 「哎呀佐奈,穿得这么漂亮要去哪里?」 啦。」 「她说要跟男生一起去游泳哦。」妈妈替我回答。 「哇!真有你的。」姐姐很幸福。「真是不得了啊,不愧是我们家唯一的少男杀手。」 「什么少男杀手……」 「喂,公彦,现在不是看冯内果的时候吧?你不准备阻止或跟踪吗?大事不妙咯。」 「姐你很吵耶。」公彦哥哥抬起脸来,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太伤人了,我可是好心忠告哦。需不需要帮忙啊?」二姐笑得很贼,一副别有居心的模样。「望远镜跟窃听器还有麻醉枪可以免费借你用……」 公彦哥哥受不了镜棱子式的攻击,终于从沙发上站起来,上二楼去了。唉,真是一个容易被看穿的人啊。 「佐奈,陪我去兜兜风吧。」 二姐的目标似乎从哥哥身上转移到我这里来了。 「去哪兜风?」 「就在附近绕一绕。」 「不行啦,棱子,佐奈跟人家有约耶。」妈妈扫兴地阻止。 「哎哟,不会去太远啦。」我敷衍地回答。「只是在附近绕绕嘛,又没有关系。」 「妹妹真是善解人意啊。」二姐拿起车钥匙。 「……我要出门了。」 那绪美突然跳下椅子,像企鹅一样慢吞吞地走到玄关穿鞋。 「咦,那绪美要去哪里?」 「她说去探病。」妈妈边收蛋糕边讲。 「探病?探谁的病?」 「就是……饿,名字忘了,是个头受重伤的男生,嗯叫什么名字呢,我想想——」 「我、我出门去了!」 我在妈妈恢复记忆以前逃出大门,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知道。我不想结束眼前幸福的世界。 户外正式艳阳高照的晴天,温暖和煦的微风,在熟悉的景色之间流动着。我和棱子姐姐上了车,出发。二姐哼着不知名的谜样旋律,动作流利地转动方向盘开往高速公路,而副驾驶座上的我看着窗外的风景——大同小异的民宅,造型奇特的小钢珠店,白色外墙的超市,以及轮胎店,大型量贩店——沿途的景物都一如往常,的确是熟悉的景象。 没有真实感的,只有我自己。 「怎么样啊,佐奈?」二姐突然开口问我。 「什么东西怎么样?」 「你的约会对象条件比公彦好吗?」 「没什么好比较的吧。」 「也对啦,真要比的话,像公彦这种会看冯内果的家伙,根本不够格当约会的对象嘛。」 「为什么看冯内果的小说会让我们家的女人这么感冒呢?」 「当然是因为名字太难念了啊。」 「真是犀利又傲慢的评语啊。」我忍不住苦笑。 「对了,刚才听妈妈说,润一郎好像回家住了是吗?」 「嗯,嗯。大概两个月前回来的。」 「会让那个逃亡者搬回家住的,想必是大事情吧。」 「详细情形我不太清楚,只听到他很生气地说,发生重大事故了,很糟糕很糟糕。」 「反正一定又是跟人造人有关的吧,那位初赖川研究所高阶职员,只对人造人有兴趣,认为天底下所有事情都可以用人造人来解决。」 「这实在是……」 「润一郎的终极目标,就是将愈奈的记忆复制到人造人体内,让愈奈复活,据说目前正在用猫狗或人体做实验。」 「真是糟糕的兴趣!」如果这是事实,大哥实在太可怕了。「用人造人,感觉……好恶心哦。」 「对了佐奈,你明后天有空吗?」 「应该吧,没有预定的事要做。」 「那要不要来打工?」 「打工?」 不好的预感。 「该不会又要帮忙画限制级同人志了吧?」 「这还用问吗?不然你以为还会有什么工作?」二姐不服气地说:「目前正在画的故事要暂停,接下来我有个惊天动地的野心之作要开始着手,必须赶上贩售会的日期才行。」 「每次参与你的漫画作品,我都会觉得自己身为女孩子的重要本质正在瓦解,真是怪不舒服的……」 「别担心别担心!我不会再叫你画那些部分了,只要帮忙画背景就好。」 「那就好……不过你说真的吗?真的只要背景就好?绝对不能出现什么体液交融的镜头哦!」 「你一个国中生居然会讲出体液交融这种字眼,真是太可怕了。」 前面是红灯,二姐慢慢踩下刹车。 「不事先确认好,到时候就麻烦了啊。」 「真没礼貌耶,讲得好像我欺负过你一样。」 「本来就有……」我已经嫁不出去了。 「很抱歉,我没有印象哦。本小姐的头脑可是一秒钟之内解开三位数假发的程度,连我都没有印象的事情,那肯定就是不存在咯。」 「两百三十六加八百一十一等于多少?」 「我哪知道啊。」 哇,大骗子,真是吹牛不打草稿。 绿灯了,车子再度发动,进入三十六号高速公路。通过小桥就是市中心了,虽然叫市中心,其实也只有百货公司跟图书馆还有电器行而已。总之这里是北海道的乡下地方,不过无所谓,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佐奈,」二姐开口说话。「你在那个教室里,学会飞翔了吗?」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快回答我啊。我最受不了用问题回应问题的人,但是用沉默回应问题的人我更讨厌哦,那根本就是罪恶嘛。」 心跳突然加快。 世界开始落幕。 我的存在……开始崩解。 「所谓的飞行教室啊……」 二姐不顾我的错乱,继续说下去。 「就是把有能力跟没能力,以及有自信跟没自信的人,全都聚集在一起,在那间毁灭的学校中强迫学习吧?学习如何飞翔。」 「二、二姐?」 「飞翔……就是从自己原本的位置,向上进步到更高的位置。嗯,其实很容易,并不是叫一只乌鸦变白,也不是叫一只猫学会说人话,只要稍微有向上一点点就够了。所以佐奈,你已经学会飞翔了吗?」 二姐到底在讲什么东西啊……不,其实根本连想都不用想,我自己应该心里有数的。 她是在讲学校那一天发生的事情。 但那时我做的恶梦。 为什么二姐会知道我的恶梦呢?难道真的是实际发生过的事情吗?不,不对,不可能的……那不可能是现实世界当中发生的事情,我完全没有经历过的记忆。没错,那是一个梦,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更何况如果不是梦的话—— 那我……早就已经溺死了。 如果那个梦是现实事件,已经死亡的我,就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已经死去的人,不可能坐上车子也不可能说话,应该要像愈奈大姐和创士二哥那样,被关进巨大的绝对的黑暗世界里,没办法跟活着的人接触才对啊。 所以,我到底算什么呢?能洗澡能吃蛋糕能坐车子恩能够说话,我的存在到底属于生还是死呢? 根本连想都不必想把。 我当然是活生生的人。 那个梦,就只是一个梦而已。 因此,我应该已经死了。 但我却还活着。 矛盾。 「喂,佐奈,你要沉默到什么时候啊?啊,我知道了,你在学那绪美对不对?反正只有不讲话就好了,随便学都可以很像嘛。」 「没有……我不是在学她啦。」 「那就赶快回答我啊。难道你连自己会不会飞,都没办法判断吗?」 学会飞翔了吗?还没有学会吗? 我究竟…… 有没有学会呢? 在那场梦境里,我有成长到可以「飞翔」的境界吗?我的确很努力,认真地面对各种障碍各种问题,认真地对抗,认真地想办法解决。 结果—— 结果……究竟有没有学会呢? 我从原本的位置,飞到更高的地方了吗? 「我不知道。」我这么回答。「虽然不清楚有没有学会飞翔,但我真的全力以赴了。」 「当然要全力以赴啊,不过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你有没有学会飞翔。」 「我只知道自己很努力了……」 「努力不一定代表学会了,不会飞就等于徒劳无功啊。我对过程没有兴趣,有没有努力都与我无关。」 「什么嘛……」 「你看过居里夫人的传记吧,她的故事之所以能流传后世,就是因为最后飞得又高又远。如果只是安于现状,对辛苦努力的过程沾沾自喜,未免太没出息了吧。」 「说的真过分耶。」 「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啊。」 我闭上眼睛,回想那个梦境的内容。 眼皮下浮现的,是许许多多的记忆。 非常栩栩如生……却又缺乏真实感的舞台。 精彩的,飞行教室。 在那里,我曾经作战。 在那里,我曾经呼喊。 在那里,我曾经迷惘。 在那里,我曾经流泪。 在那里,我曾经拼命求生。 在那里,我曾经沮丧无力。 在那里,我曾经认真积极。 在那里,我曾经—— 「快回答我啊。」二姐急着催促。「你学会飞翔了吗?没有学会吗?」 「……这是秘密。」 「为什么?」 「我的心情,不会告诉任何人。」 「真讨厌的小女生啊。」 「接下来轮到我发问了。」 「谁规定的啊。」 「从刚才我就在怀疑了——」我坚持问到底。「为什么我的梦,姐会知道呢?」 「梦?」二姐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你到底在说什么外星话啊,你觉得那是一场梦吗?」 说完她看向窗外。 眼前是——埋入地底下的苍叶国中。 ……怎么可能? 我的梦,并不是梦,而是现实? 现实? 现实中发生的事? 所以照理说—— 我已经死了。 那现在呢?此刻这一瞬间的我,又该如何解释? 我还好好地活着, 我还活生生地存在着, 我还认真地思考着, 「这个我」,究竟是谁? 难道,难道我……还在梦中吗? 只是死前出现的,梦境? 我用力捏捏脸颊。 想当然的,很痛。 突然觉得,呼吸困难。 画蛇添足再添足 相隔大约七小时又三十分钟,终于再度吹到外面世界的风,终于再度呼吸到外面世界的空气。 黑夜已经降临,即使发生了那么严重的大地震,外面的世界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创伤。看来唯一遭到重大破坏,埋进地底下的,只有这间学校而已。 村木躺在洞口旁边,眺望眼前的空地。多台救护车与警察停在现场,光线和鸣笛声忙碌地交错着。忽然瞥见空地一角,有数台黑色推车避开人群停放着,身穿白衣的一男一女站在推车前方,妙子看到他们立刻蹙起眉头。而空地另一端则似乎有学生家长或者围观民众,像糖果周围的蚂蚁般挤成一团。 回来了。 看到这些景象,村木终于能确信自己回来了。 救援队发现村木等人的存在,连忙赶过来,将宇沙里和兵藤抬上担架送走。妙子把救援队的手推开,转身独自离去,救援队在后方不停呼唤她,坚持要送她上救护车,却在看到她走向黑色推车的瞬间,立刻作罢。唯香扶着全身是伤的弟弟走向救护车,而躺上担架的园部因为得到安全感,忍不住痛哭流涕。那名动也不动的男学生,以及坐在他身旁的人偶少女,都被送上担架,人偶少女在移动的过程中,双眼始终凝视着刚才爬上来的洞口。 于是,村木突然想起另一名少女。 镜佐奈。 沉入水中的,那个女孩。 村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静静地回过身躯。 眼前……是一个洞口。 淹满水的学校,跟地面上连接的洞口。 他从洞口往下看。 黑色的水面,已经上升到距离地面只有六七十公分的高度。 在充满压迫感的水面中央,漂浮着一个俯卧的形体。 白色制服。 深蓝短裙。 黑色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