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几万里》 1、第一万里 入夜后,酝酿多时的暴雨沉沉落下,狂风吹卷树叶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废弃的寺庙位置偏僻,左右两侧已经垮塌,只剩中间的正堂还勉强能避雨,不过在呼啸不止的大风中,也显出摇摇欲倒的颓相。 “砰”的一声,满是蛛网的老旧木门被一脚踹开,一身短褐湿透的葛武大步跨过门槛,将背上背着的老大夫放下,又转身飞快把门合拢。 葛武脸上身上都滴着水,疾步走到火堆边,单膝半跪,焦急道:“公子,我把大夫找来了!” 破庙阴凉潮湿,提着药箱的老大夫冷得哆嗦了一下,脱了蓑衣,底下的衣服倒没有被这大风大雨浇透,听见这声“公子”——这人竟然只是个护卫? 眼前这个自称“葛武”的人突然闯进他的小院,二话不说就让他带好药箱去救人。虽说突然,但行医多年,这般事情老大夫不是没遇见过。 一路上他发现,这个葛武力气大,下盘稳,背着他走在泥泞的山路上也丝毫不打滑,呼吸平缓,显然是个身手不俗的练家子。即便着急,但待他一个乡野大夫依旧尊重有礼,让他心里对葛武的身份产生了不少好奇。 破庙昏暗,老大夫下意识抬头,刚刚定睛,看清靠着佛像石台坐着的人,毫无心理准备的,被吓得连退了两步—— 不怪他胆小,实在是那人唇色如染,面色如玉,乌发披散,又一身月白衣裳,像极了镇压在佛像底下的美艳山鬼,亟待饮人鲜血。 他赶紧心慌地揉了揉眼。 那“山鬼”坐在发潮的草席上,文士服松散地垂在他身侧,像叠叠展开的昙花。 火光映照下,可以看出他的容貌竟是极美,眉间却萦着一股浓郁病气,只两声轻咳,就将他眼角逼出了微红。因年不及弱冠,身量还未完全长成,墨发映衬下,有几分雌雄莫辨的昳丽。 注意到他指尖冷得青白发颤,前额上却布满细汗,老大夫眉一皱,不再想那些鬼神之事,走近后跪坐:“公子可否容老朽探探脉象?” 葛武全身都是泥水,怕过了潮气给自家公子,不敢靠太近,只征询地叫了声“公子”。 见谢琢半阖着眼,轻轻颔首,他才恳切地朝老大夫道:“劳烦您了,我家公子身体一直不大好,这场雨来得太急,没地方可避,淋了雨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发起了高热。” 老大夫点头表示知道了,枯瘦的手指按在谢琢腕上,数息后,他沉吟:“公子可是自出生起,便有不足之症?” 谢琢胸口憋闷,一时说不出话来,轻抬手指,示意葛武代为回答。 葛武连忙道:“没错,我家公子出生时未足月,自小体虚畏寒。” “嗯。”老大夫行医数年,敏锐地察觉指下的脉象,并非仅是先天不足,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在侵蚀生机。 不像是“病”,更像是毒。 他不敢妄言,只道,“此番淋雨,引动了公子体内寒疾,所以额头滚烫,周身却如坠冰窖。老朽带来的药材只能应个急,暂时压下汹汹病势。” 谢琢沙哑道:“有劳了。” 作为大夫,他见过无数沉疴在身的人,疾病与死亡总是令人神色狰狞。但面前这个人,明明重病孱弱,却丝毫不见惊恐,眉宇依旧舒朗,让人惊叹的同时,又不由心生惋惜。 老大夫不由多嘱咐了几句:“以公子的身体,少熬心血、少思虑,万事不放心头才好。如今日这般的淋雨受寒、长途奔走更是不要再发生为好,随意一场雨,都可能会要了公子的命,公子切记。” 谢琢咳嗽两声,压下胸口撕裂般的疼痛:“谢某知道了。”他的嗓音更哑了几分,“只是还有事要做,容不得谢某停歇。” 老大夫不赞同:“比性命还重要?” 谢琢点点头,语气很轻:“嗯,比性命更重。” 老大夫对上谢琢的眼睛,知道这人固执,肯定说不动,干脆不再多言,从药箱备好的药材里仔细挑出需要的,末了又从中拿出一个专门熬药的陶罐,一起递给等候在一旁的葛武。 老大夫原本还担心葛武粗手粗脚,做不了精细活,没想到对方熬药的动作格外熟练。 再看已经靠着石台合眼休憩的人,心道,是自己想岔了,有这么一个药罐子当主子,手下人怎么可能不会熬药。 谢琢喝完药,虽然仍觉得冷,但精神总算好了两分,朝老大夫道谢后,吩咐葛武将人送回去。 大门打开又关上,中间不过片刻,地面就已经湿了一大块。谢琢靠着石台,耳边是不绝的雨声,他半阖着眼,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喝的药里有安眠的药材,迷糊间,他难得有些昏昏欲睡。 他其实很不喜欢下雨天。 每到雨天,天气阴湿,他的病情就会加重,伴随雨声而来的,总是无休止的疼痛、刺骨的冰寒和没有尽头的噩梦,让他有种再也无法醒来的错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闭着眼睛的谢琢自浅眠中被惊动—— 正堂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了。 葛武回来了? 不对。 天黑大雨,夜路难走,不可能这么快。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正在不断靠近。 没有选择装睡,谢琢睁眼看过去。 来人身形精瘦,深青外裳,斜襟用棕黑的皮毛镶边,一双长靴沾满了泥水,像是有人在后面追赶他,以至于惊慌地顾及不了别的。一片纯黑布巾遮了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眼睛正怔愣地盯着谢琢。 几乎是瞬间,谢琢就敏感地从中捕捉到了惊异和垂涎。 而这恰好是谢琢最为厌恶的眼神,甚至令他涌起一丝恶心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是难受,他的眼神因此更冷了三分。 不过蒙面人显然没注意到,他似是害怕惊扰了什么,喉结上下动了动,问:“你……你是人是鬼?” 正堂里供奉的不知道是哪一尊佛,塌了半座石身,表面覆盖着一层绿苔,只有面容尚显清晰,一双细眼低垂,注视着石座下的众生。 对方口音奇怪,谢琢花了点功夫才分辨清楚这人说了什么,他靠着佛像的石台轻笑,嗓音像是挠着人脆弱的耳膜:“你走近来,我就告诉你。” 蒙面人无意识地往前跨出小半步,一惊后陡然顿住,又显得犹豫。 但当他目光扫过谢琢纤瘦易折的手腕、病态苍白的脸色,以及衣带繁复的月白文士服,判断对方对他造不成任何威胁,眼中的贪婪由此更深了几分。 他手按在刀柄上,谨慎地往前走了两步。 谢琢坐在原地,一缕长发垂至肩前,散漫地单手支着下巴,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抬起眼:“再走近一点。”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令他血脉偾张的画面,蒙面人眼神骤亮,接连几步绕过火堆,将谢琢上下打量了一遍,兴奋到刀都握不稳。 一坐一站,本是受人辖制的位置,谢琢却勾唇,屈指招了招手,嗓音沙哑:“你附耳过来。” 蒙面人呼吸急促,但仍谨慎地没有贸然靠近,而是先将短刀拔出,故意将刀光映向谢琢的眼睛,快速地说了句什么,随即才放心地矮身半跪,靠近谢琢。 距离足够了。 喉管一凉。 随后才是炸开的剧烈疼痛。 蒙面人的喉口像破烂风箱,短刀“哐”的一声砸在了地上,本能地用双手紧紧捂着伤口,不多时便糊了满手的血。 笑意已经敛去,谢琢神情凉薄,宽大的袖口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滑,露出一截手臂。锋利的刀刃与谢琢的手指贴在一处,有种违和感,仿佛他执笔落墨的手,不该握住杀人的凶器。 可他映在匕首上的双眼不见激动,也毫无惧怕,一如锋刃,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冷然。 倒在地上的人眼裂睁大,不断喘息呼嗬,像是不相信病恹恹的谢琢握得住刀、杀得了人。 但匕首刺出极快,角度刁钻,让人避无可避。甚至刀口的位置都极为精准,只有几滴血溅在了谢琢的手背上。 像雪里红梅。 直到蒙面人再无动静,谢琢才嫌恶地将手中染血的匕首扔到一边,又好心地告知对方:“我讨厌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葛武回来时,谢琢正站在佛像前,就着屋顶破洞处漏下的雨水慢条斯理地洗手,指尖、指缝,十分仔细,直到掌心手背都被搓地发红,才用丝绢将水渍擦干。 一进正堂便闻到了血腥气,葛武紧张地打量谢琢。 谢琢好笑,轻咳了两声:“看什么?赶紧把人处理了。” “是。”知道这是没受伤的意思,葛武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扯下了蒙面人的面巾,看了两眼:“公子,这人从长相来看,更像是北狄那边的人,应该不是追着我们来的。” 北狄世代居住于大楚以北的草原戈壁上,两国交战数年,血仇累世。狄人都高鼻浓眉,眼窝深陷,很容易辨认。 谢琢还在用柔软的丝绢反复擦着手,像是上面仍沾着什么脏污。他听完,吩咐葛武:“把痕迹都抹干净,说不定有人会追过来。” 等葛武出去了一趟,又飞快地将正堂重新收拾好,谢琢命他脱下湿透的外衫去烤火,问:“诊金可付了?” “按照公子吩咐的,付了十倍诊金和药钱,老大夫不肯收,我给悄悄留在药箱里了,打开就能看见。” “做得很好,辛苦了。” “没什么辛苦的,”葛武利落地往火堆里添了点柴,让火烧得大一点,想到什么,“公子,今天路过茶坊,我听见不少茶客在谈论,说武宁候这两天就要回洛京了。” 谢琢盯着烁动的火苗,似乎没多少兴趣,淡声回答:“我知道。” 武宁候陆骁此次出京小半年,是奉皇命督造行宫。不过洛京上下都在说,咸宁帝是怕陆骁在洛京憋久了,这才给他找个宽敞的地方跑跑马,松快松快筋骨。 又说陆骁如此得咸宁帝信任恩宠,怪不得尚未加冠,就已经被封了候。 葛武想问,您要不要递张拜帖去侯府,转念又想起来洛京大半年,公子都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不过公子思虑向来周全,轮不到他来操心,他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正握着一根木棒掇火堆,葛武动作忽然一滞,猛地望向门外,“是马蹄声,公子,有人过来了!” 谢琢沉静的眼底像是隔着一层夜雾,火苗的暖光也印不进去:“沿着官道往前几里路就是官驿,出京办事的大小官员自然都会选择去官驿住一夜,避雨消乏,断不会来这破庙。所以,不是路人,就是追着刚刚那个北狄人过来的。” “来得倒挺快。”葛武绷紧的弦松了松。来的不是认识的人就好,否则实在不知道公子应该怎么解释,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雨声夹杂着马蹄声越来越近,葛武低声提醒:“来了。” 话音落后不久,正堂老旧的大门便被推开来,刺耳的“咯吱——”声在暴雨里,几乎被遮地听不清。 谢琢抬眼看去,发现来人一袭黑衣,身形高大,湿透了的乌皮靴踩在地上,一步一个水印。他单手摘下兜帽,头发被一个简单的革冠高高束起,露出一张年轻俊朗、眉目锋锐的脸。 2、第二万里 谢琢没想到,来的竟是陆骁。 他与陆骁之间,只有过一次交集。 三月十五的殿试上,他被咸宁帝钦点为今科探花,之后的琼林宴里,他按照惯例,在御苑中折下一朵牡丹。 咸宁帝命他将花给武宁候陆骁,又当着众臣的面,指着陆骁道:“成天只知道在洛京城里打马游荡,半点正事不做,从没见你认真读过书!你把这朵牡丹拿回去,多少沾沾探花郎的文墨气!” 虽是指责,但咸宁帝的语气亲厚,不像对下臣,更像对不争气的子侄。 那时的陆骁一身御赐黑色麒麟服,英俊倜傥,接下花后,笑容散漫地朝咸宁帝行礼:“臣回家就去读书,争取下次能让陛下少骂两句!” 说完,朝谢琢也不伦不类地做了个揖:“谢谢探花郎的牡丹,我回去一定摆在书房里,日日观看,时时督促自己。” 谢琢拱手回礼。 见状,咸宁帝朝谢琢道:“延龄,武宁候的大话你听听就行了,千万不要相信,别说日日观看,这小子府里有没有书房都还不一定!” 众人大笑。 陆骁捏着牡丹花茎坐在位置上,毫不在意周围的哄笑声,一副漫不经心的无赖模样。 这也是洛京上下对武宁候陆骁的一贯印象。 但此时此刻,绵延不绝的雨声与夜色下,谢琢一时无法将眼前的人和御苑中拿着牡丹、气质佻薄的少年郎联系在一起。 他余光注意到,站在他旁边的葛武身形紧绷,双眼牢牢锁在来人身上,别在腰侧的刀已经悄无声息地出鞘两寸,像是感知到危险的本能反应。 旁人只当葛武是个身手普通的护卫,但谢琢清楚,这两年来,鲜少有人单凭气势,就令葛武戒备至此。 掩下心中所想,谢琢起身,长袖舒展,行了一礼,开口邀请:“外面风雨正盛,小侯爷不介意地话,可以进来一起烤烤火。” 陆骁初初一抬眼,还以为夜雨破庙,他这是跟话本里一样,遇见山野精怪了。等人开口才反应过来,什么山野精怪,这人他见过,咸宁二十一年的探花郎,谢琢。 他平日里见的人太多,常常记不住谁是谁,但谢琢是个例外——实在是因为这人生了副让人见过就忘不了的长相。 两人在火堆旁重新坐下。 葛武在听见谢琢喊出“小侯爷”这个称呼时,就意识到来人的身份,立刻收了刀—— 毕竟年未及弱冠便封侯的,当朝仅此一位,非常好认。 陆骁展了展湿透的袍角,“外面雨下得太大了,这才进来避雨,没想到这么巧,正好遇见谢侍读。” “确实很巧,长垣的一家里有孤本现世,我本是赶去誊抄,没想到书已经被人借走了,半路上又遇见大雨,幸好寻到这处破庙。”谢琢轻轻咳了几声,眼角绯色更浓,“淋雨染了风寒,引动痼疾,小侯爷见笑了。” “一直听说谢侍读身体不好,淋了雨更是要多加注意。”陆骁换了个松快的坐姿,语气颇有些懊恼,“不过我跟你遭遇差不多,我原本是从雍丘回洛京,半路上听说长垣有一个老师傅做灯笼的手艺妙绝,在京畿极有名气,我便绕路去长垣买灯笼。” 谢琢声音沙哑:“雍丘到长垣路途遥远,陆公子这般上心,可是要送人?” “没错,我想给一个世交家的妹妹买两个漂亮灯笼做礼物。谁曾想半路上遇见暴雨,纸糊的灯笼沾水就没,一盏茶的功夫,我手里只剩了两根木棍。”陆骁语气无奈。 两人各自透了底,都知道对方没说实话,心照不宣罢了。 无论是没抄到的书,还是被雨淋湿只剩两根木棍的灯笼,到底存不存在,都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一时无话,只有火堆“噼啪”燃烧的声音,谢琢接过葛武递来的水囊,喝水润喉,陆骁则在脑子里仔细将“谢琢”这个人回忆了一遍。 秋闱的解元,春闱的会元,殿试上被当今圣上称赞“珠玉之质,风仪俱佳,行至殿前,轩轩若朝霞举”,随即被钦点为探花郎,入翰林院。 据说因为写了一篇锦绣文章,圣心大悦,不过半年,便由七品编修升至从五品侍读,今上还时常宣他在文华殿询咨政事。 自入朝以来,跟朝中哪一派都不远不近,似乎只想做个清流纯臣,跟陆家也不存在什么利益冲突。 就在这时,陆骁套在门外屋檐下的马嘶鸣一声,他侧耳仔细听了片刻,告诉谢琢:“有大队人马正在过来。” 谢琢立刻想到:“先前有个北狄人闯进了破庙。” 北狄人?陆骁眼里沾了点锋锐戾气,转瞬又没了,他问:“人呢?” 谢琢回答:“死了。” 听见这个回答,陆骁的目光转向一旁站着的葛武,夸了句:“你这护卫身手很不错。” 北狄探子多狡猾,虽然在被追捕、极度惊恐和疲惫的状态下,防备心也会下降,但能利落把人解决了,这个护卫的身手很是不俗。 葛武闻言,拱了拱手。 声响更近了些,除了马蹄声外,还有猎犬的吠叫。走是来不及了,陆骁基本能断定,这位谢侍读应该跟他一样,都不想再节外生枝。 况且,被人知道天子近臣和陆家二公子雨夜私见,还商谈许久,对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事。 陆骁对上谢琢看过来的视线。 羽林卫的马停在破庙的正堂前,为首的人翻身下马,一脚踩进了水坑里,忍不住在心里唾了声“晦气”。他见廊下站着一个持刀的护卫,熟练地亮出腰牌:“羽林卫办事,你是何人?” 葛武先拿出一块刻着“梁”字的令牌,又按照陆骁吩咐的,一字不漏地回答道:“卑下乃梁国公府上护卫,随世子出京踏青。” 踏青,这都快入秋了,踏哪门子青? 心下是这么腹诽,但涉及到国公府,羽林卫不敢贸然闯入,仔细检查令牌后,走近了压低声量问:“里面可是梁国公世子?” 葛武身形魁梧,牢牢挡着窗棂,不让人看见里面的情形,只答了声“是”。 羽林卫双眼微眯:“没别人了?” 葛武顿了顿:“……没了。” 听出点猫腻来,羽林卫趁葛武不注意,一个闪身便到了窗棂前,透过结着蛛网的木格子往里一看,总算知道他们这么大阵仗,为什么里面的人没出来,又非要让护卫挡着不让看了。 正堂里火堆正烧着,佛像的石台前,一个年轻挺拔的男人背对窗棂,怀里搂着的人身形纤瘦、墨发如瀑,虽看不见正脸,但只是松松扯攥着男人后背衣料的手,就如玉石琢成一般,在火光下格外惹眼。 不敢再看,羽林卫从窗边退开,心想这荒林野庙,还真是个厮混的好去处。 他朝葛武抱拳:“我等奉命捉拿北狄探子,追查至此地,不想扰了世子清净,卑职在这里告罪了,还请世子勿怪。” 葛武脸色不太好看,忍着愠怒,勉强回礼:“言重了,天黑雨大,辛苦。” 羽林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等也不过奉命办事,告辞。”说完,又打着呼哨纷纷上马,转眼便带着猎犬走了个干净。 正堂内,陆骁松开虚搂着谢琢的手,往后退了半步:“我身上衣服还湿着,莫要让谢侍读染了潮气。” 话是这么说,其实陆骁只是发现,这个谢侍读似乎不习惯与人靠得太近。两人只看起来是抱在一处,实际中间还隔有两拳的距离,可即便如此,这位谢侍读依旧格外紧绷,本能地排斥接触。 陆骁思绪转过,视线不经意间在谢琢垂下的衣袖上凝了凝。 阴影下,那里有几点暗红,看不清是血渍还是绣上去的精细花纹。 “小侯爷有心了。”谢琢咳嗽两声,注意到陆骁的视线,只若不觉,又问,“不过,借梁国公世子的名头——” “应该不用到明天晚上,洛京的街头巷尾就会传遍沈世子的艳闻了。”陆骁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反正,艳闻是他沈世子的,跟我陆小侯爷有什么关系?” 谢琢想起,传闻中,梁国公世子沈愚和武宁候陆骁关系亲近如兄弟,时常同进出。 像是看出了谢琢的想法,陆骁翘起唇角,笑意懒散:“好兄弟不就该这么用吗?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谢侍读?” 他又道:“而且我不过一报还一报。你可知道洛京城里有个听曲的地方,叫‘雅筑’?” 谢琢点点头,随即记起一桩与陆骁相关的旧闻艳事:“我听说,小侯爷曾在雅筑听曲,听完后离开,没想到里面的一个琵琶女格外执着,在你身后追了八里路,说是要以身相许。莫非——” 陆骁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只是颇有些唏嘘:“没错,这件事我只告诉过沈世子一个人,第二天,洛京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了。” 而且所有人都只知他被一个琵琶女看上了,紧追不舍。却不知道那人实际是北狄派来的刺客,不依不饶地追了八里路,势必要取他性命。 这令他本就不怎么好听的名声雪上加霜。 谢琢默然。 陆骁又道:“这次多亏了谢侍读帮忙演这出戏,报了我一箭之仇,等回了洛京,请你喝酒?” “谢侯爷盛情,”谢琢轻轻咳了两声,脸色在火光下显得苍白似玉,“只是大夫叮嘱万不可饮酒,翰林院积攒的事务也很繁杂,想来接下来大半个月都脱不开身。” 陆骁听明白了。 这一遭本就是碰巧遇见,戏也演完了,今夜过后,都当没见过对方便是。 四个字概括——“离我远点”。 陆骁回答:“那真是可惜了。” 3、第三万里 夏末时节,连下了几场骤雨,文华殿前的白玉石阶都被冲刷得干净。 时任内监总管的高让握着拂尘等在殿前,他面白无须,后背微驼,在咸宁帝驾前伺候了近三十年,依然惯用笑脸迎人。 见远远有一人身着黑色麒麟服大步走来,高让眼尾褶皱里的笑意更深,迈着小快步主动迎上去:“小侯爷可算是到了,一个时辰前,城门守军来报,说小侯爷骑马进了内城,陛下就开始等着了。” “怕一身沙尘脏了陛下的地方,我快马回府上换了身衣服。” 陆骁摸摸鼻子,有些心虚的模样,边走边道,“高公公,随我一起去雍丘督造行宫的人都被我甩在了后面,照他们的速度,怕是明天才到得了洛京。我自己先骑马回来,陛下会不会恼?” “陛下早就猜到了,还说按照小侯爷的性子,向来不耐烦等人,肯定会自己打马回京。”高让落后陆骁小半步,态度恭敬又不生疏,安慰道,“小侯爷放心,陛下不会怪罪的。” 陆骁故意吁了口气:“那我这心总算落回去了。” 文华殿是咸宁帝处理政事的地方,殿内燃着宁息香。咸宁帝身着龙纹常服,站在窗前,正在看廊下一只鹞子捕食麻雀。 听见陆骁问安的声音,他才转过身,重重拍了拍陆骁的右肩,笑道:“我们武宁候总算回来了,你不在,朕耳边都有些过于清净了。” 陆骁垂在身侧的手指颤了颤,随即被他藏进掌心。他神情不变,站姿没规没矩,张嘴就是抱怨:“那陛下,下次您可别把我扔到雍丘那么偏远的地方还不让回京了。” 咸宁帝指着他,恼怒地朝高让道:“你看这小子,惯会得寸进尺!怎么,放他出去跑马,还不乐意了?” 高让笑容可掬,没答话。 陆骁自己回答:“乐意倒是乐意,但总跑马也没多少意思,小半年没尝到会仙酒楼的莲花鸭签和群仙羹的滋味了,梦里都念着。” 说着,陆骁眉梢扬起笑,“当然,您要是能再赐我两道御膳,什么莲花鸭签什么群仙羹,不吃也罢!” 咸宁帝笑起来:“你啊你,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朕!”他从御案上拿起一本折子,“正好今日上午,你爹的折子从凌州送过来,末尾还添了两句,说劳朕盯着你点,不要让你成天东窜西窜,没个正形。” “冤枉!我爹这是故意在陛下面前抹黑我!”陆骁又问,“我爹我哥他们可还好?大半年我连封家书都没收到过,可见他们早把我给忘了!” “他们都好。没顾上你,可能是因为你父亲哥哥都忙。有你父亲领兵镇守凌北,给朕省了不少心。”咸宁帝不再多提,指了指摆在御座右下方的案桌,问陆骁,“驰风,可还认得这是谁?” 陆骁像是才看见那里坐了个人,随咸宁帝指着的看过去,面露思索,随即笑道:“自然记得!还要多谢探花郎的牡丹。对了,那朵牡丹凋谢前,我特意命画师临摹了一遍,现在,那幅牡丹图就挂在我的书房里,日夜督促我看书。” 谢琢身着绯色官服,更显得眸如寒星,面似冠玉,他身形端直,垂眸朝陆骁施礼:“那朵牡丹能得小侯爷珍赏,是下官的荣幸。” 以他的角度,恰好能看见陆骁垂在身侧的手。 原来昨晚在破庙,他在湿润雨气中闻到一股很淡的血腥味,本以为是北狄人留下的,现在看来,应该是陆骁肩上有伤才对。 真是能忍。 陆骁随意客套了一句,相互都不热络。 两人说完,咸宁帝将手里的折子放回御案,“你那脑子总是不记人不记事,难得没把延龄忘了。” “想忘也忘不了啊,陛下您是不知道,我刚一回府,管家就追着我问,要不要穿文士服进宫,我没允,心想文士服宽松,袖子又长,干什么都不方便,哪有我这御赐的麒麟服穿着舒服?” 陆骁接着道,“来的路上我问过才知道,原来因为谢侍读穿文士服太好看,现在全洛京的文士服都要卖空了。” 谢琢再次拱手,神情无波,只道:“陆小侯爷谬赞。” 咸宁帝见陆骁张嘴就来,无奈道:“你啊,油腔滑调!”又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一来就吵得朕耳朵疼,回你府上去吧。” 陆骁利落行礼,走之前还不忘提醒:“陛下,可别忘了我那两道御膳!” 咸宁帝挥袖,笑骂:“行了,知道了,朕还能少你那两道菜?” 陆骁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大殿再次安静下来,只有香炉上轻烟袅袅。 咸宁帝站到窗边,见廊下那只鹞子已经把麻雀咬死了,地面上落了几滴血和凌乱的羽毛。他忽地开口问:“延龄,你对武宁候印象如何?” 谢琢放下手中墨笔,看向背对他站立的咸宁帝。 御极已有二十一年,咸宁帝蓄了髯,即使穿着常服,身上威势依然极重。 谢琢只看了一眼便垂下视线,回答:“臣听说,陆小侯爷投壶玩得极好。” “投壶?”咸宁帝重复了一遍,片刻后,朗声笑了起来。 殿里的内侍们都低着头,只有立在御案旁的总管高让隐蔽地打量了一眼谢琢。 这位谢侍读除了一副极好的相貌、写得一手好文章外,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但总能令圣心大悦。 怪不得跟他同为一甲的状元榜眼都已经外放,单单他,不仅留在了清贵的翰林院,还升了品级。 十九岁的侍读,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高让将双手拢在袖子了,又恢复了平时不言不动的模样。 听着咸宁帝的笑声,谢琢眼神沉静,心想—— 将一头未长成的狼的利爪拔去,圈养成家宠,对一个帝王来说,确实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得意的事了。 谢琢回翰林院时,恰好碰见盛浩元,他停下来拱手行礼。 盛浩元爽朗道:“你我同在翰林,虽说你是侍读,我是待诏,但真论起来,我只比你高了半品,就不用在意这些虚礼了。” 谢琢摇头,忍着喉间的痒意道:“礼不可废,况且盛待诏年长我许多,以后有不少要向您请教。” “真是说不过你。”没停在这个问题上,盛浩元邀谢琢同行,闲聊道:“谢侍读前两日告了病假,今天刚来应卯,应该不知道,今年又要开始修《实录》了。” 谢琢脚下一顿,又步履如常:“是当今圣上的《实录》?” “没错,翰林院本就有修书撰史之责,《实录》便是记载帝王之言、天下大事。本朝《实录》不太一样,从太-祖皇帝起,都是皇上在位时就开始编纂。” 谢琢轻轻咳了一声,恭维道:“参与编纂的人中,肯定有盛待诏一席。” 盛浩元连忙说谢琢过誉了,又道:“这次是由掌院学士总领,我等手上无要事的,都要参加。不过谢侍读才入翰林不久,按照惯例,如果人数足够,则无需参与此次编纂。” 他顿了顿,忧心忡忡,“前朝曾有翰林因编纂《实录》,差点丢了性命。想来这份差事虽然看起来清贵有脸面,但也藏着不少风险,不免让人担心啊。” 谢琢面色看似平静,实际已经转过数个念头,语气感激:“有劳盛待诏专门告知。谢某相信,盛待诏无论碰见何事,都能逢凶化吉。” “那就承你吉言了!”盛浩元有意与谢琢交好,又笑道,“小事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另一边,踏出宫门,陆骁脸上懒洋洋的笑容就收敛了。利落地翻身骑上马背,沿朱雀大街到了新昌坊的会仙酒楼,包厢里,梁国公世子沈愚已经等在里面了。 陆骁坐下后,把沈愚上下打量了一遍,总算知道面前这人是哪里看起来不对了:“哟,阿蠢,你家里被抄了?” 洛京上下都知道,梁国公世子沈愚最喜奢华,发冠非金不戴,腰带无玉不束,不管走到那里,都是人群中最闪耀的那一个。 “说了不要叫我阿蠢!”沈愚不知道第几次纠正,又扯了扯袖子,“你以为我想穿?我娘给我准备的,都怪那个谢延龄!自从我娘在街边见了他,立刻去给我买了十套素得不能再素的文士服!可我娘没想过,又不是人人都长了那么一张脸,文士服我买得起,但我配不上啊!” 沈愚自从几年前见过陆骁的父亲几面后,就立志要长成陆将军那种顶天立地的男子模样。可惜他脸上还有些婴儿肥,一双眼睛偏圆,睫毛又长又卷,长相离他的目标越来越远。 现在穿上讲究轻繁飘逸、宽带束腰、广袖垂落的文士服,就像偷穿家里兄长的衣衫。 被他这么一说,陆骁想起前夜里谢琢穿月白文士服的模样。 明明都是同样的衣服,但谢琢穿上,是有几分不同。 两相对比,他毫不顾念兄弟情分地评价:“确实不配。” 在沈愚拍桌子前,陆骁从怀里掏出刻有“梁”字的令牌,精准地扔进沈愚怀里:“还你,这次谢了。” 沈愚接住令牌,思绪被领到了这上面:“你这一路可还顺利?” 陆骁此次是奉旨出京,在雍丘督造行宫。但没人知道,半个月前,送往凌州边境的军粮半路出了问题。别的人都信不过,陆骁不得不一番布置后,暗中独自离开雍丘,星夜前往,亲自看护军粮。 一直到他哥陆绪的人马来接应,才调转马头,赶回洛京。 经过的几个州都是梁国公的封地,所以临行前,陆骁特意找沈愚借了令牌,方便通行,以免半路被地方守备军拦下。 否则,咸宁帝可不会觉得他陆骁只是“擅离职守”,而会觉得,掌管凌州数十万兵马、三代为将的陆家,其心不臣。 “挺顺利的,多亏了你这令牌。” “都是小事,军粮要紧。”沈愚把令牌放好,又垮下神情,“你是顺利,我可不太好!不,是非常不好!” 陆骁非常有兴致:“来,说来听听?” 沈愚终于找到一个能听他抱怨的:“你刚回京,可能还不知道,现在满洛京都是我的艳闻!说我不远百里,冒着大雨,去破庙与一殊艳的美丽女子厮混,柔情似蜜,情意绵绵。天见可怜,我连女子的手都还没拉过!” “我爹气得要打断我的腿,我娘苦口婆心劝我不要辜负了那个姑娘,让我赶紧把人带回家。”沈愚越说越愤慨,拍着桌子,“他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破庙里那个男人都没戴金冠,如此穷酸,怎么可能是我本人!” 陆骁长年拉弓射箭的手指粗砺,正灵活地转着瓷杯,听完后,颇为认同地点点头:“确实,你说得没错。” 是他想得不够周全,下次得准备顶金冠戴上才行。 要不是不能暴露,他都想起身行个大礼,说一句“谢世子指点。” 被所有人误会、自己又解释不清的沈愚一时间非常感动,只差执手相看泪眼:“陆二,你果然是我的好兄弟!只有你愿意相信我!只有你!” 陆骁淡定地喝了口茶,语气甚笃:“嗯,我当然相信你,在破庙的那个人肯定不是你。” 沈愚更感动了。 假装清了清嗓子,大仇得报的陆骁放下茶杯,“对了,我一走小半年,最近洛京有什么流行的布料首饰?” “啊?”沈愚冥思苦想,“首饰不知道,我娘和我姐姐最近倒是喜欢用什么妆花云锦裁衣服,连着做了好几套,前两天还穿去赴宴比美了。” “行,妆花云锦对吧,”陆骁一边腹诽这些个布的名字非要取这么文绉绉,又努力记下这个名字,“我去买几匹。” 沈愚翻了个白眼,“别告诉我又是给你那个小青梅准备的。” “不是‘那个小青梅’,她叫阿瓷,虽然这个称呼只有我能叫。”陆骁又道,“她们女子都看重这些,她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洛京找我,最好什么都先备着,反正吃的穿的用的,自然都要最好的。” 沈愚小声嘀咕:“从三年前说到现在,也没见有哪个姑娘来找过你!” 见陆骁的眼风立刻扎了过来,他赶紧摆手,“我刚刚什么都没说!真的!” 然而已经晚了。 只听陆骁微笑道:“我家阿瓷虽还没来找我,但我守身如玉。断不会冒雨去破庙,与殊艳女子夜会。” 4、第四万里 沈愚后悔了,忍不住重重拍上自己的脑门——怎么总是记不住呢,就不该提什么小青梅,明知道提一次炸一次! 他应该体谅一个无望等待数年、内心脆弱的男人的敏感! 在心里劝完自己,沈愚又重新变得心平气和:“陆二,要不要上一份莲花鸭签?雍丘那地方,大片大片的山林猎场,跟洛京比起来,肯定没吃没喝,无聊透顶。” 实际对陆骁来说,这两个地方没什么差别,他兴致缺缺:“一块鸭肉指甲盖那么大,吃着没滋没味。要是换做从前在凌北军营里,火夫烤羊腿的功力顶级,那才叫有滋味。” 沈愚听着陆骁的描述,知道他肯定又想凌北了,拍了拍陆骁的肩膀,权当劝慰。 没想到陆骁“嘶——”地抽了口气。 沈愚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我难道忽获神力,一巴掌把陆二的肩膀拍碎了? 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没一会儿,两下敲门声后,一个身形劲瘦、穿深色短褐的年轻男人推门进来,先笑眯眯地朝陆骁喊了声“侯爷”,又喊了声“世子”。 等门关严实了,沈愚注意力从自己手上移开,上上下下打量张召,眼神一亮:“我肯定猜中了,陆二,你是悄悄从雍丘走了,但总要有个‘陆二’留在雍丘,管着行宫督造。” 他压着声音,语气兴奋:“是不是像话本里一样,你让张召戴上人-皮面具,假扮你守在那儿了?” “你去给我找张人-皮-面具来?我出高价买。”陆骁使了个眼色让张召过来,一边满足沈愚的好奇心, “不过也差不多,我先假意把张召派出去,又说自己被马蜂蜇了脸,耻于见人,这马蜂毒,嗓子也跟着哑了。等我半夜走了,张召穿着我的衣服遮着脸窝在房间里,没人发现得了。今天天还没亮,他骑马从雍丘往洛京走,我从长垣往洛京,半路上正好换回来。” 沈愚抚掌,卖弄自己为数不多能记得的成语:“好一出移花接木!” 陆骁不是很想搭理他。 等张召走近,陆骁脱下黑色麒麟服,只穿白色内衫,又径自拉开衣领,露出肩膀上还在渗血的伤口。 沈愚猛地瞧见,没个心理准备,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自小长在洛京,家里仆从环绕,连磕碰都很少,更别说这种深可见骨的伤口了,简直是看一眼晚上就要做噩梦的程度。 作为亲随,张召从小跟着陆骁,长在边关,上过战场,对再狰狞的伤都见怪不怪,瞧了瞧:“侯爷,你这伤口怎么又裂了?” 沈愚白着脸,心虚地凑近,还不忘捂着鼻子挡血腥气:“什么时候伤的,运粮的路上?不会是我刚刚一巴掌拍裂的吧?” 陆骁不怎么在意:“在宫里就裂了,你那一巴掌,最多只能让它裂得更血肉模糊一点而已。” “陛下也拍你肩膀了?”沈愚看着陆骁的伤,觉得自己的肩都跟着疼了起来,“运粮这事,你只去这一趟,还是后面还要再去?” 张召见陆骁额头上出了一层虚汗,代他回答沈愚的一连串问题:“就是路上伤的。第一批军粮已经到了凌州,第二批刚筹措好,这一回大公子特意派了人来接,不用劳动我们侯爷了。” 他熟练地清理好伤口后,打开药瓶,“侯爷,你这伤口先是骑快马回来,路上颠裂了,马上又淋了大雨。好不容易消停,进了一趟宫,又给拍裂了,真够多舛的。” 陆骁懒得听他念叨:“你怎么能跟你爹一样,闭嘴,上你的药。” 沈愚也凑过来:“陆二,你伤口看起来这么深,可你怎么一声都不叫啊,难道不疼?” “滚,你来试试?”陆骁声音都是绷着的,“老子只是忍着而已!” 他随意朝窗外一撇,正好看见一个身穿月白文士服的人走在街上,抬抬下巴,“巧了,阿蠢,喏,让你不能戴金冠配玉腰带的那个谁。” “说了不要叫我阿蠢!”沈愚透过窗户缝往楼下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奇了怪了,明明街上人不少,偏偏这个谢延龄就是有让人一眼先看见他的本事!不过这一层又一层的文士服穿着,他真的不热?我都快出汗了!欸,他这是去哪儿?” 陆骁懒懒靠着窗:“没看见招牌上写着‘千秋馆’?” “刚散衙就去医馆啊,”沈愚坐回来,夹了块点心吃,“我爹前些日子还说呢,这个谢延龄颇得陛下看重,观陛下言行,有培养提拔之意,有点像是陛下给未来储君预备的阁臣。就是身体太差,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入阁的年纪。这不,听说前两天才告了病,在家休息。” 告病在家? 陆骁眼神玩味,明明昨夜,这人还跟他在破庙住了一晚,天亮才各走各的。 千秋馆的里间,谢琢正由一个胡须花白、精神矍铄的大夫把脉。 “明明一直低热不退,公子怎么现在才来?” 谢琢解释:“前两天才告了病,翰林院里堆积的事务不少,还要到文华殿轮值,今天无论如何都是要去应卯的。” “强撑着很好受?公子此番即便服药,也要难过好些日子。”大夫瞪了谢琢一眼,提笔写药方,语气不怎么好,“别的话宋某人嘴皮子说破,公子也不会听,干脆就不说了。” 谢琢只是笑,不敢轻易接话。 等宋大夫吩咐药童按方子去抓药,谢琢才问:“最近可有翰林院的人来馆里看诊?” 宋大夫斜着眼,没个好气:“我面前不就有一个吗?” 谢琢又是笑。 宋大夫被笑得没什么脾气,还是没忍住:“公子是想做什么?都说了多少遍了,少受寒,少思虑,少操心,少费精力,少耗心头血,还想不想活命了?” 谢琢左手压着右侧衣袖,慢悠悠地往宋老大夫面前的砚台里添上清水,缓缓磨墨,睫下的眼静若深渊,让人看不到底。 “您知道,如果这件事不做,即使长命百岁,我也会夜夜惊梦。” 宋大夫沉默后,别开眼,妥协般:“翰林院的没来过,家眷倒是有。” “家眷?” “没错,翰林院有位姓杨的待诏,名叫杨严,他的妹妹多年前嫁给一户人家做续弦,前些时候,杨氏的丈夫死了,杨氏回杨家投奔兄长。因为时常垂泪,郁结于心,所以半月里来了两次医馆。” 谢琢研墨的姿势很好看,他力道徐缓,露出的手腕似一段皓玉。听完,他问:“这个杨氏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知道这算不算你说的‘特别’,”宋大夫虽然年纪大了,但耳聪目明,很快就回想起:“杨氏说她嫁过去时,她夫君已经有一个女儿,杨氏自己没有生育。这次回来投奔,把这个女儿也带上了。” “续弦和在室女?” 竹编卷帘挡着窗,令照进室内的阳光被折成条条细线,落在谢琢身上,像一副静止的工笔画。 谢琢放下墨锭,“那,之后还请宋叔多帮我留意留意,有什么消息就遣药童送来。” “记下了记下了,”宋大夫不耐烦地开始赶人,“赶紧把药拿回去煎上,一副药下去,先把你的低热退了,否则人熬不住。” 话是这么说,见谢琢转身要走了,宋大夫又不放心地再三叮嘱,“少思少虑,少思少虑,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谢琢站在原地,很耐心地听完,朝从小就为自己看诊的老大夫执了晚辈礼:“延龄知道了。” 拎着药,谢琢眼前略有些发晕,他揉揉额角,缓步走进新昌坊后面的小巷。已经是黄昏,夕阳斜照,有人在自家院墙上摆着盛开的百日草,狭长的影子落在地面。 这条巷子里来往的人少,谢琢很快确定,刚刚一路上不是他的错觉——有视线如针,扎在他的后颈。 他脚下未停,没往人多热闹的地方走,反而转一个弯,走进一条更静的巷子,月白的袍角轻轻扫过墙根处的青苔和杂草。 避开市井的喧嚣,他身后极轻的脚步声已经能被清晰地捕捉到,谢琢呼吸灼烫,舔了舔因为低热而干燥的下唇,颇有些兴奋地猜测,来的会是谁派来的人?又是想用什么方法杀他? 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暗暗出鞘,谢琢正在设想,是停在拐角处,出其不意地截杀对方,还是—— 这时,又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速度很快。 帮手? 不。 因为跟在他身后的人显然也发现了,衣袍窸窣,随即是钩牙张弦的动静。谢琢心念急转,几乎是立刻就猜出,背后那人怕被来人发现,等不及了。 此刻短箭搭上臂弩,箭尖定然直指他的后心! 然而,谢琢没有等来弩-箭离弦的声音。 只有硬物划破空气,弩-箭“嗒”的一声落在了地上,随即是利刃刺穿血肉的动静。 谢琢刚停下,转过身,就有宽大的手掌隔着一寸的距离,横在他眼前:“先别看,看了夜里容易惊梦。” 嗓音就在耳边,说话的人语气轻佻,周身气势却如渊渟。 谢琢不由微怔。 是陆骁。 无人注意的地方,藏在袖中的匕首被缓缓收了回去。 谢琢轻声回答:“好。” 陆骁单手将染血的长刀扔还给匆匆追上来的张召,偏头发现,谢琢的脸怎么能这么小,自己手一遮,半张脸都被挡完了,只剩下琼鼻和绯色的嘴唇。 示意张召先把尸体拖走,陆骁一边警戒四周,一边问谢琢:“谢侍读最近可有得罪什么人?” 谢琢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觉得自己身热得比方才更厉害了,眼皮都是烫的。手指又揉了两下额角,他仔细想了想,摇头:“没有,”答完又想起什么,“除了那个北狄探子。” 拖拽声消失后,挡在眼前的手撤开,谢琢眨了眨眼才看清,不远处的地上留着长长的血渍,旁边还有一根从中间断裂的短箭,以及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 谢琢不由想起刚刚横在自己眼前的手。 指腹掌心都结着硬茧,指骨匀长,前臂肌肉紧实,瞬时的爆发力和精准度明显都经过长期的训练,否则不可能单单靠一块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头,就能断了这根短箭。 陆骁也在看谢琢。 不知道是因为咳嗽,还是因为见了血腥场面、得知有人要杀自己,谢琢的面色更白了两分,前额覆着一层薄汗。 他又漫无边际地想,都说沉疴在身的人,身上总有一股难闻的药味。这个谢侍读却不一样,靠得近了,隐隐能闻到一股很浅的落梅冷雪的香气。 “有可能是那个北狄探子的同伙前来寻仇,”陆骁挑眉,“你那个护卫呢?怎么没跟着你?” 谢琢嗓音微哑:“在家里,我只是出来抓药,就没带上他。” “嗯,下次注意着点,最近还是把人带上为好,也不要走这种偏僻的小巷,容易出事。” 说完,陆骁视线一顿。 因为靠得近,正好能看见谢琢的耳垂,陆骁才发现,这人竟然扎了耳洞。 不过,若不细看,更像是缀在耳垂上的一粒朱砂痣。 “好。”谢琢抬眼看向陆骁,“陆小侯爷怎会恰好在此处?” 盯着别人的耳垂看总是不好,陆骁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羽林卫上报,昨夜那个北狄探子的尸体已经在山林里找到了,说是一刀割喉毙命。你那个护卫刀法很不错,干净利落。” 说到这里,莫名的,陆骁脑中闪过在破庙时,谢琢染着几点血迹的那片衣袖。 如果那个护卫是一刀割喉,那……血为什么会溅到谢琢身上? 没来得及深想,他又解释,“我从酒楼出来,正好看见你,想着来告诉你一声。” 两人站得很近,谢琢恍然间能感觉到对方身上蓬勃的热意,不由往后退了一小步,垂眼道:“谢谢小侯爷特意前来告知。” 不知怎么的,陆骁心里莫名有点躁,不由拉了拉领口,却不太能说清是为什么。 可能是……看不惯面前这人守礼生疏的模样? 太刻意了。 好像他是什么惹人厌憎的祸患。 又听谢琢道:“今日小侯爷救谢某一命,以后若有差遣,谢某一定尽力做到。” 陆骁听完,看着眼前这个恨不得在两人之间划出一条深渠的人,随手在路边折了一根狗尾草咬在齿间,抬抬下巴,“行,先欠着。” 强撑着站稳,谢琢眼前晕眩一阵重过一阵,他集中精神应道:“好。” 陆骁眯了眯眼,总觉得谢琢有些……奇怪。 白玉似的脸上像是薄薄涂了一层胭脂,眼中含着水光,唇色秾艳干燥,呼吸也有几分急促,和平日里的情态很不一样。 他犹豫片刻,正准备让谢琢先走,突然发现对方像是彻底脱力般,朝他倒了过来,冷梅香立刻就扑了满怀。 直到把人接住了,陆骁才察觉,怀里这人额头滚烫,手臂却触之生凉,一直在不住地发着抖。 而且实在太轻了,裹着轻繁的文士服,像接住了一朵花。 陆骁不小心咬断了衔在齿间的草茎,心想:说是任我差遣,到底是谁差遣谁? 这回亏大了! 5、第五万里 谢琢隐约听见了雨声。 宽敞的庭院,石缸中藏在睡莲叶下的金鱼,有人拉着他的手说带他去看知了,又说别怕,哥哥保护你。 梦里零碎的画面浮光掠影般,在他睁眼的瞬间消散干净。 回想不起刚刚梦见了什么,但难得的,梦境没有令他感到彻骨的冷,反而有种淡淡的暖意。 四肢都虚软没有力气,谢琢侧过头,盯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出了很久的神。直到门被轻轻推开,葛武的声音出现:“公子,你醒了?” 谢琢的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昏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现在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葛武熟练地倒了杯温水递给谢琢,“灶上给您温着粥,要是饿了,我就去端过来。” 谢琢只咽下一口清水,没胃口,轻轻摆了摆手,问:“翰林院可有——” 葛武好笑地打断:“公子,今天是休沐日,不用去翰林院点卯,您安心躺着吧。” 揉了揉眉心,想起昏迷前的情形,谢琢手指一滞:“我是怎么回来的?” “是……”葛武小心地观察自家公子的神情:“陆小侯爷抱回来的。” 谢琢记忆力向来很好,否则也不会在未及冠的年龄就一举中了探花,即便当时高热已经令他思维不清。 因此他记得很清楚,在失去意识前,他确实是倒进了陆骁怀里。 不过,陆骁把他抱回来的? “怎么回事?” “我因为担心公子,赶去了医馆,正好撞见陆小侯爷抱着您进门,说您发着高热,晕过去了。药喂不进,宋大夫就给您喂了药丸,然后让我把您带回家里休息,不过——” 葛武吞吞吐吐,不敢往下说。 谢琢觉得有什么在他没有意识的时候,失去了掌控:“不过什么?” 葛武眼一闭,语速飞快:“不过当时您已经失去了意识,但不知道为什么,手紧攥着陆小侯爷的衣服不放。 陆小侯爷身上那件黑色麒麟服是御赐的,不能剪,最后,陆小侯爷主动说,救人救到底,亲自把您抱上马车,又抱了一路,最后还抱进了卧房里。一直等到晚上,您手实在没了力气,松了手,小侯爷才离开。” 谢琢微怔。 他平日里体质就偏寒,每次生病,寒意更是像从骨缝中源源不断地溢出来。 但这一次……不一样。 仿佛冰天雪地里,身边突然燃起火堆,有了热源。 见自家公子沉默,葛武心下忐忑,他其实一直拿不准公子对陆骁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他很清楚,他家公子极难信任一个人。 他才跟在公子身边时,晚上不能进卧房,有时公子自昏睡中醒来,察觉到他在旁边,眼中会有转瞬而过的杀意。 即使是现在,公子痼疾发作时,也会让他退下,且不允许任何人在房内。 防备仿佛已经成了本能。 昨日的情形,换做别的人,公子就算用匕首刺伤自己,让疼痛来强撑清醒,也绝不会任由自己失去意识和自保能力。 显然,公子潜意识里,很信任陆小侯爷。 想起以前听昌叔提起过,说谢家与陆家有旧,曾是通家之好,公子小时候还和陆小侯爷一起玩儿过。 可思及公子现在对陆小侯爷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他又把疑惑咽了回去。 他笨拙地转开话题:“临走时,陆小侯爷让我这几天都要跟着公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谢琢回过神,无力地咳嗽两声,回答:“嗯,有人跟踪,想找机会杀了我,陆小侯爷正好经过,替我解决了。” 听完,葛武眼神一凛,随即跪在榻前,愧疚低头:“我应该跟着公子才对。” 他思绪转得很快:“公子,会不会是您这次暗中亲自去长垣的衡楼,为凌州筹措第二批军粮,这才被那些鬣狗嗅到味道了?” “不怪你,别跪了。”没说是不是,谢琢精神不济,“军粮怎么样?” “第一批半路上出了点事,陆家来人亲自护送到了凌州。第二批是陆家大公子派来了一队精兵,以确保路上万无一失。” 葛武改跪为坐,“照这样来看,明明应该在雍丘督造行宫的陆小侯爷会出现在破庙,应该就是赶去护送军粮,又快马加鞭地连夜赶回洛京,我们也正好从长垣回来,恰巧就跟我们碰上了。。” 谢琢“嗯”了一声,“刺杀这事,陆小侯爷沾了手,你就别往下查了。” 葛武反应过来,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公子怎么可能想不到?说不定在破庙看见陆小侯爷时,公子就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从来都是自家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葛武又点头:“是。” “另外,雇两个闲汉,让他们这几日都守在翰林院待诏杨严家的附近,探听探听他家里的事。” 葛武方才正觉得自己失职,没有保护好公子,现在听见有吩咐,立刻拍拍胸口:“公子放心,我这就去安排,一定办妥!” 就如宋大夫所说,这几天谢琢虽然顿顿都按时喝药,但低热一直没彻底退下去。 听见他低低的咳嗽声,盛浩元关切道:“延龄要不早点回家休息?” 两人正抱着找来的卷宗走在翰林院里,谢琢闻言,摇摇头:“不用,老毛病了,一染风寒,就很难痊愈。” 这时,杨严脚步匆匆地走过去,心里挂着什么事,都没注意到谢琢和盛浩元二人。 等杨严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盛浩元笑道:“前几日,我看见杨待诏悄悄拿着份契书在看,就开玩笑说,要是添置了新宅,合该请一众同僚去会仙酒楼庆祝庆祝。你猜怎么着?接下来这几天,杨待诏一碰见我,立刻就转身走开,这是生怕我讹他那顿饭啊。” 盛浩元刚过而立,是咸宁十八年的进士,在翰林院快四年了,再熬熬资历,就能升去六部。他惯会结交,左右逢源,很少会说人不好。 谢琢笑说:“洛京城中房宅昂贵,对杨待诏来说,会仙酒楼的一顿饭,应该不过一片瓦的价格?” 盛浩元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转而提起:“不好说,杨待诏在翰林院已经十二年了。” 盛浩元话没有说全,但谢琢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翰林院虽清贵,但俸禄着实不多,也没有什么别的生财途径。能在洛京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购置新宅,应该已经掏空了整个家底。 至于靠家中积蓄购置——若杨严家底丰足,能上下打点,也不会四十多岁,在翰林院十二年,仍只是个五品待诏。 察觉到盛浩元与杨严似乎有不睦,想知道的消息也都知道了,谢琢笑笑,轻巧地转开了话题。 等他散衙坐上马车,葛武也报:“公子,听杨严嘴碎的邻居说,杨家在宣平坊买了个铺子。我让人去打听了一二,说铺子确实是杨严买的,不过契书上落的是他妹妹的名字。” “也就是说,这个铺子,是在杨氏名下?” “没错。杨严那邻居还酸气冲天,说杨家一穷二白,没几个钱,不知道去哪里发了一笔横财。”葛武把查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都说了,“公子,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倚着车厢壁,谢琢咳嗽两声:“你再让那两个闲汉去打听打听,这个杨氏嫁进去做续弦的那户人家,是做什么的。” “是!” 葛武想到,要是现在回去,公子又会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给宋大夫知道了,肯定又要吹胡子瞪眼,说公子不听医者言,不知道多走动。 他拉拉缰绳,“公子,我们要不要去那家铺子看看?” 谢琢隔着竹帘,看着马车外影影绰绰的人声繁华,正想着事,不太在意地“嗯”了一声:“走吧。” 从宫门往东,经过太平坊和通利坊,就进入了宣平坊的地界。葛武感慨了两句:“据说杨待诏买的铺子不大,但生意很是不错,铺子的原主人家中出了变故,急需银钱,不得不转手出让,让杨待诏捡了个好。” 马车停下,葛武先一步跳下车辕,朝马车里的谢琢道:“公子,我们到胭脂铺了!” 正在闭目养神的谢琢睁开眼,刚掀开帘子,准备下车,就听见马车外葛武的寒暄声:“陆小侯爷?真巧,你也来买胭脂?” 陆骁? 一时间,谢琢的动作顿在那儿,不知道下还是不下。 但陆骁已经看了过来。 踩着马凳下来,谢琢垂眼,拱手施礼:“陆小侯爷。” 陆骁带着张召,正站在胭脂铺门口准备进去,见谢琢下来,不由打量了一眼对方的脸色,随即视线又落到了谢琢手腕上。 看起来比不少女子还纤瘦,没想到力气那么大,昏迷时,抓着他的衣服,就跟溺水抓住了一根浮木似的,怎么都松不开。 得亏麒麟服是御赐的,质量上乘。 陆骁寒暄道:“谢侍读病可大好了?” “劳小侯爷挂念,好的差不多了,多亏小侯爷当日援手。”谢琢面露愧疚,“谢某又欠了小侯爷一次。” 陆骁敏锐地发觉,这人肯定又想冷冷淡淡地给他来上一句“以后若有差遣,谢某一定尽力做到”。 他曾碰巧看见谢琢和他翰林院的同僚走在一起,虽不是谈笑风生,但看着有说有笑,也是正常聊天。 怎么一面对他,就一副恨不得两步退到八百里外的模样? 打断自己不想听的话,陆骁开口:“谢侍读也来买胭脂?正好,我也来买,一起?” 陆骁说出这句话,自己没觉得哪里有问题,站在他身后的张召抓了抓后脑勺。 自家侯爷买胭脂买得不少,但凡洛京流行的胭脂水粉,侯府库房都至少有一套,全都是给小青梅准备的,他已经习惯了。 但这位谢侍读一个大男人,买胭脂干什么? 而且两个男人相约买胭脂,怎么看怎么奇怪。 谢琢不能说自己只是来看看这间铺子,只好沉默着跟陆骁一起走了进去。 店主不认识陆骁和谢琢,但认出了陆骁穿着的御赐黑色麒麟服,以及谢琢那张脸,连忙笑着迎上去:“两位大人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陆骁不耐听这些奉承:“我听说你们店里最近有一款胭脂,很是受欢迎,叫什么薄烟什么霞。” 店主立刻道:“两位稍等,我这就把‘薄烟绵霞’取来!” 等待的间隙,陆骁问谢琢:“你是要买哪一款?” 谢琢沉默片刻:“也是‘薄烟绵霞’。” “那正好,我听沈世子说,梁国公夫人一贯挑剔,也买了好几盒,说这胭脂颜色淡而不艳。”陆骁想起自己抱谢琢回去时,谢家除了一个护卫和一个老仆,旁的人都没有,不由问道,“谢侍读家中可有姐妹?” 张召也正好奇,竖起了耳朵。 谢琢回答:“我是独子,没有姐妹。” “那令慈也住在洛京?” “父母早逝,家中只有谢某一人。” “原来是这样,抱歉,”陆骁没忍住,“那谢侍读可有未婚妻?” 这问题问出来,连抱着胭脂盒走近的店主也竖起了耳朵。 探花郎谢琢,从打马游街那日起,就不知道迷了洛京多少女子的眼,不仅被冠上了“琢玉郎”这个美称,还有人形容谢琢“君若孤月悬高天,永不坠人间。” 谁都想知道这位“琢玉郎”有无婚约,但一直没人有机会询问。 谢琢摇头否认:“谢某没有婚约。” 陆骁点点头,心里却起了点风浪——没有母亲姐妹,没有未婚妻,家里没有丫鬟侍女,那这胭脂买回去,难道是……自己用? 转念一想,本朝男子虽然没有敷粉戴花的习惯,但…… 可能是这谢侍读容貌太盛,如果是谢侍读涂胭脂的话,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店主听完想听的消息,殷勤地打开胭脂盒:“两位大人请看,这便是‘薄烟绵霞’。”说着,还取了一点出来均匀涂开。 陆骁看了一眼那层淡红,不由自主地想起谢琢晕倒在他怀里那日,惯是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层薄红,两颊、眼尾、耳垂,都像涂了薄薄的胭脂。 两相对比,这‘薄烟绵霞’的色泽瞬间便被比了下去。 他不由道:“谢侍读,这‘薄烟绵霞’不适合你。” 不适合我? 谢琢对胭脂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趣,虽觉得陆骁措辞有些怪异,还是点点头:“那我不买了。” “嗯,”陆骁本想买个三四盒,现在觉得这胭脂颜色不过寻常,“拿一盒,包上吧。” 店主笑眯眯地应下。 张召听自家侯爷说只买一盒,不由欣慰地松了口气:“只买一盒好,府里库房堆了上百盒胭脂,不知道多久才用得完!” 听见这句,谢琢抬眼看了看陆骁。 原来如此。 谢琢心想,每个人都有隐秘的癖好,值得尊重。 6、第六万里 临走时,胭脂铺的店主面露惭色,先朝谢琢深深作了一揖:“小人有个不情之请。” 谢琢停下,耐心听他说完。 “我有一子,正在准备秋闱考试,苦读数年,屡试不中,可不可以恳请谢侍读赐一份墨宝,以激励我儿勤勉?” 谢琢听完,没有推辞:“我随身未带纸笔,只好借店家的一用。” 店主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听完后,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谢琢这是答应了!连忙喜不自胜地去取来笔墨,一一放好,连桌面都擦了又擦,保证纤尘不染。 从胭脂铺出来,陆骁笑道:“方才,我还以为谢侍读会拒绝。” 谢琢有几缕鸦色的长发自肩前垂落,映在绯色的官服上,他回答:“父母为子,其心拳拳,我不过举手之劳。” 陆骁明白过来,谢琢会答应,全看在这位店主的一片爱子之心。想到先前谢琢说家中父母早亡,一时间,心里有几分复杂。 张召跟在陆骁身后,很是自来熟地手肘撞了撞葛武,好奇地低声问:“谢侍读刚刚写的可是‘天道酬勤’?” 葛武记得上次在医馆门口,跟着陆小侯爷的也是这个人,应该是陆小侯爷的亲随,便回答:“没错,虽然不少人都说我家公子天资极高,但想要在未及弱冠之年就中探花,我家公子同样挑灯夜读,日日勤勉,用尽了不知道多少笔墨。” 每每说起自家公子,葛武都格外自豪,恨不得夸上个八百字,奈何口齿笨拙,说不出多华丽的句子。 张召平日里跟着陆骁,勋贵纨绔见得不少,文士是真没接触过几个,不由感慨:“我以为像谢侍读这样的,应该是书翻一遍就会背,文章一写出来,所有人立刻拍案叫绝!原来也是需要苦读的。” 葛武想了想:“我家公子记性确实很好,不过倒也不至于翻一遍就会背。” 张召:“那要几遍?” 葛武:“怎么也要两遍吧!” 张召:“……” 葛武也好奇:“你家侯爷呢?” 张召理所当然:“我家侯爷从不翻书!” 这时,前面传来喧哗声,张召仔细瞧了瞧,连忙叫葛武一起看热闹:“嚯,文远侯世子那个孬种又当街欺负小姑娘,撞我们侯爷眼前来了。” 葛武跟着看过去,抓住重点:“又?” 张召解释:“没错,文远侯世子手脚不干净,每次在街上看见貌美的,就喜欢上前动手动脚。那些遭祸的姑娘不敢得罪文远侯府,往往被欺负了也只能忍气吞声,去年有一次,还有位姑娘因此投了水。 反正我家侯爷是撞见一次揍一次,把人打怕了再不敢为止!” 另一边,文远侯世子罗绍已经被陆骁一脚踹翻在地上,锦袍上全是灰土,正捂着小腹哀嚎。 陆骁走上前,半蹲在他身边,嘴角明明挂着笑,眼里却溢着两分凶气,他抬抬下巴:“来,说给本侯听听,这次是用的哪只手?” 对上陆骁这个活阎王,罗绍哪敢说?只一边痛呼一边道:“没动手,真的没动手!” 陆骁挑唇,“没动手啊?那就是动的脚了?也行。”说完,他站起身,一脚重重碾在了罗绍的小腿骨上。 伴随着极轻微的裂声,罗绍的痛呼从一开始的装模作样,瞬间像是从逼仄的喉间压挤而出,已然痛极。 他满头都是冷汗,面色发青,畏惧又恨恨地盯着陆骁:“……我会让我爹参你一本!你别以为没人能收拾得了你……你等着!” 陆骁慢条斯理地收回脚,还拍了拍袍角,像是拂去什么脏东西:“行,你可要说话算话,本侯等着。” 第二天上午,挥笔痛斥武宁候陆骁目无纲纪、当街行凶的折子在御案上叠了高高一摞,每一本都写得文辞激昂、力透纸背。 今天该谢琢在文华殿轮值,他见咸宁帝折子一本接一本地看,看到后面越翻越快,面色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变化。 等看完十几本,估计是烦了,才笑骂了一声:“好你个陆二!” 喜怒不辨。 不多时,文远侯进殿,一近御前,就整个人跪伏在地,高呼“请陛下做主啊!”声音凄惨,尾音哽咽。 御案后,咸宁帝没什么反应。 文远侯的呼声逐渐低下来,像是在这一短暂的过程中察觉到咸宁帝的态度,他慢慢直起背,用袖口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陛下可一定要为老臣一家做主啊!” 咸宁帝这才道:“做主?老侯爷可是受了什么委屈,说与朕听听?” 文远侯便隐去罗绍欺负平民女子的一段,只将陆骁当街打人、一脚踩断了罗绍小腿骨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 又道:“绍儿近半月都在家中看书,昨日才得了假,出门赴宴会友。没想到回来的路上,不知道怎么惹怒了武宁候,竟毫无缘由地惨遭殴打!此等目无纲纪、目无王法、性情暴虐之人——” 咸宁帝嗓音徐缓:“朕怎么听说,是你儿子当街欺负平民女子,武宁候看不过,不得已才出了手,此举还令不少百姓夸赞武宁候‘有乃父之风,护国护民’。” 文远侯立刻道:“没有的事!定是有人颠倒黑白!” 一边心中暗恨,他昨晚找了不少人上折子,全都没提罗绍的事,只说陆骁喜怒无常、性情暴虐。 要是让他知道是谁从中作梗,他定要这人好看! 咸宁帝对文远侯的申辩不予置评,突然点名:“延龄,据说昨日你也在场,你最是不偏袒,说说看,当时是如何的情形?” 谢琢站起身,没有往暗暗朝他使眼色的文远侯看,只半垂着眼,恭谨道:“臣昨日散衙后,有事去了宣平坊,恰好遇见陆小侯爷,便寒暄了两句。 宣平坊繁华,来往人多,文远侯世子是否动手欺负平民女子,臣未看见。但当时陆小侯爷准备回府,被世子挡了路,似有不虞。后来世子又踩了陆小侯爷的靴子,陆小侯爷的面色才明显变了变。” “哦?”咸宁帝道,“照你所说,所谓的‘为平民女子出头’,只是杜撰?” 谢琢嗓音依旧平淡:“是否有这回事,臣未亲眼目睹,故不得而知。臣之所言,皆是依臣所见。” 文远侯没想到谢琢竟会帮自己,趁机道:“陛下,可见所谓的绍儿欺负平民女子、武宁候出手相助、百姓夸赞,不过都是有人想污蔑我儿,为武宁候开脱! 仅仅是挡了武宁候的路、踩脏他的鞋面,就惨遭重伤,如此喜怒无常的暴戾之人,请陛下重罚!” 咸宁帝沉吟,又点了谢琢:“延龄,你觉得呢?” 谢琢回答:“臣以为,武宁候的父亲、兄长驻守边关,守卫我大楚河山。此事该罚,却也不能重罚。” 咸宁帝盯着文远侯,“你看,这道理连延龄都明白。就算昨日武宁候真的废了罗绍一条腿,那又如何?” 文远侯面有怒色,又把不甘咽了回去。 咸宁帝自然看见了文远侯的神情,他慢慢靠着椅背,语气似乎很疲惫:“老侯爷,你也要体谅体谅朕的不易和为难啊。但陆骁确实伤了罗绍,此乃事实,不得不罚。就罚他在府内闭门思过三日,你看如何?” 文远侯咬紧牙,最后还是只能闭眼认下:“陛下圣明!” 没过多久,内监总管高让亲自前往武宁候府、传达咸宁帝口谕,令武宁候陆骁闭门思过三日的消息便传开了。 沈愚在家里的花园中舒舒服服地听说书先生说书,正听到精彩的地方,得知陆骁要被关三日,立刻就要去武宁候府,跑得太急,鞋都落了一只。 陆骁翘着紧实的长腿,指指桌上放着的点心:“吃吧,知道你要来,特意让厨房给你备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沈愚坐下,喘着气喝了半杯茶解渴,又尝了一口雪梨煎,满足地眯了眯眼,“你家做点心的厨子手艺真是一等一的好!陆二,你又不爱吃点心,厨子放在你府上,实属浪费,还不如给我带回去!” “阿蠢,不仅吃了东西,还想把厨子带走,哪有这么划算的买卖?” 陆骁毫不客气地打消沈愚的想法,“我是不爱吃,但阿瓷小时候喜欢。不过阿瓷胃口不好,吃东西不容易消化,这个厨子研究了几样细软的吃食,还挺不错。” 阿瓷阿瓷,沈愚觉得自己要是哪天耳朵起茧了,肯定是听陆二念这个名字念了太多回。 认识几年,但凡跟“阿瓷”沾边的,就没得商量,沈愚利索地歇了心思,想起听见的消息,又拍着桌子骂道:“文远侯那个老匹夫,自己儿子是个什么糟烂模样,心里没个数?竟然有脸去陛下面前哭诉告状!” 骂完,沈愚转念一想:“不过,你揍罗绍又不是第一次了,陛下怎么这次突然让你闭门思过了?难道是因为这次把罗绍伤太重了?” 早就有人把当时殿内的情形传了出来,陆骁语气悠闲地道:“因为谢侍读作证,罗绍在街上挡了我的路,踩脏了我的鞋面,我便反过去踩断了罗绍的小腿骨。” 沈愚一双眼瞪圆,点心也吃不下去了,张张嘴:“可、可谁不知道,罗绍喜欢干些动手动脚的腌臜事,你看见了才会动手揍他啊?而且那日谢侍读也在场,难道他没看见?” 陆骁语气平静,甚至带着两分薄笑:“他当然看见了。” 沈愚更不解:“那他为什么还帮着文远侯那个老匹夫,在陛下面前污蔑你?”想起之前自己还夸过谢琢,沈愚闷闷不乐,“原以为这个谢延龄长着这么一张脸,该是个风光月霁的君子,没想到竟是个在暗地里捅刀子的!” 陆骁又补上一句:“告诉陛下,要罚我,但不能罚太重的,也是谢侍读。” 沈愚彻底搞不清楚了:“这什么意思?他污蔑你,为什么又不让你受重罚?难道是,他怕得罪文远侯,又怕得罪你?” 陆骁摇头:“他不怕。” “阿蠢,这次不一样。”隔了好一会儿,陆骁才接着道,“这次有人上折子,说我教训罗绍,‘有乃父之风,护国护民’。” 沈愚一直觉得陆大将军是顶天立地的英雄,疑惑道:“夸你像你爹,不好吗?” 陆骁一派散漫:“我只问你,我,陆骁,在陛下眼里,是锄强扶弱、受百姓敬仰、广结善缘好,还是喜怒无常、任性妄为、四处得罪人好?” 拿着点心,沈愚怔住。 “我父亲,陆渊,一品镇国大将军。我兄长,陆绪,二品辅国将军。三年前,边关大捷,陆家封无可封,才让我陆骁年不及冠,就混了个武宁候的头衔。” 陆骁直直盯着沈愚,问,“你说,我父亲我兄长都名震天下,大楚无人不知。现在,我要干什么?” 听着陆骁的描述,沈愚莫名地喉口发干,下意识地咽了咽唾沫,只觉得后颈生凉,跟着反问:“你要干什么?” “我当然只需要拖后腿啊。”陆骁扯了扯皮质护腕,垂下眼,“陆家不需要一门三将。” 说出后半句话时,他眼中飞快地闪过很多情绪,最后又通通散了个干净。 只剩下云淡风轻的这九个字。 “可是,”沈愚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他连着“可是”了好几遍,最后身体不由朝前倾,着急地脱口而出: “可是来洛京前,你十四岁就上战场,被敌方围困,你手提长-枪,不眠不休苦战两天两夜,终于斩落敌将首级,率军成功突围!你、你——” 陆骁有一瞬的恍然,几息后,嘴角浮起惯有的轻佻笑意:“这件事啊,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快忘了他不是洛京城里打马游街的纨绔,而是凌北战场上见过血的狼。 洛京连下了三日的雨,傍晚时才停。 散衙后,谢琢抱着两本要带回去看的书,和盛浩元在门口作别。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走到马车前,谢琢正准备上去,余光瞥见一片黑色衣角,眨眼又消失在转角。 思索片刻,谢琢没急着上马车,而是吩咐葛武等等他,自己则走到了隐蔽的转角处。 果然是陆骁。 他还是一身黑色麒麟服,图方便,袖口全部扎进皮质护腕里,头发用革冠束起,整个人气势锐利,像一柄破敌的银枪。 谢琢在三步远的位置站定:“陆小侯爷。” 陆骁原本背靠着墙,见谢琢来了才站直身,唇角缀着笑:“听说我投壶玩儿得很好?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听他提起这一茬,谢琢垂眸:“我猜的。” 没有弯弯绕绕,陆骁正色道:“谢谢你帮我遮掩。” 谢琢面色平静,直视陆骁:“我不知道小侯爷在说什么。” 嘴角的笑意深了两分,陆骁无所谓道:“你不知道没关系,我知道就行。” 谢琢沉默不语。 雨后的空气还很潮湿,谢琢穿着绯色的官服,露出一截雪白的罗织领口,衬得脖颈肤色更似羊脂白玉,很是晃眼。 陆骁视线逗留片刻,又想起谢琢发高热昏迷那日,皮肤上浮起的那层薄红。 知道不宜耽搁太久,陆骁将握在掌心的东西扔给谢琢:“我珍藏的,当时找了很久,好不容易才买到,送你了,颜色……跟你很像。” 陆骁送完东西,转身走了,谢琢也从转角处走出来,上了马车, 将书册放到一旁,谢琢打量手里精巧雅致的青瓷罐,片刻后,他打开盖子,一看—— 胭脂? 7、第七万里 文华殿当日的情形,咸宁帝没有严令不得外传,洛京上下消息灵通,于是该知道的多多少少都知道了。 有人说陆骁仗着陆家坐镇凌北,苍狼骑所向披靡,便行事嚣张,咸宁帝又明显袒护,招惹不得; 有人说文远侯世子要躺三个月下不了床,陆骁闭门三天就上了街,两家的仇是彻底结下了; 又有人说谢琢与陆骁不睦,明目张胆地在咸宁帝面前给陆骁上眼药,现在陆骁也知道了,这两人日后还有得斗。 “据说翰林院的人去问那个谢延龄,说你这般,就不怕得罪武宁候?你们猜这个谢延龄怎么说?他回答,‘我只是在陛下面前实话实说罢了。而且,得罪了又有何惧?不过区区一个纨绔。’” 说话的人同仇敌忾,拍着桌面大声撺掇陆骁,“小侯爷,我看这谢延龄是飘上天了,完全没把你放在眼里,竟敢说这种话!要不要我们去收拾收拾他?让他知道在洛京,区区五品翰林,到底该如何行事!” 陆骁正没正形地靠着软塌,跟沈愚几人行酒令。他刚输了一局,咽下半杯‘罗浮春’,眼尾飞上笑意,漫不经心道: “一个只会写锦绣文章、歌功颂德的五品翰林,你们还真上心了?听说这人身体奇差,你们不要刚走近,他就吐了血,到时候谋害官员的罪名,你们可一个都逃不了。” 他语气轻蔑,无甚兴趣,像是与此等人纠缠,乃是自降身份。 沈愚也不耐地摆摆手:“你们闲不闲?要去你们自己去,有这时间,本世子宁愿多喝两杯酒!” 见跟陆骁关系最近的沈愚也没兴趣,起哄的人没了声响——他们虽然也都是勋贵出身,但不及陆骁沈愚有这么高的身份做底气。 没了带头的人,众人就彻底歇了心思,又开始热热闹闹地听曲喝酒。 沈愚朝陆骁挤挤眉头,小声邀功:“陆二,我表现得是不是很不错?哪能由着他们去找谢侍读的麻烦,是吧?” 他清楚内情,作为陆骁的兄弟,心里挺感激谢琢。 也是现在他才想明白,为什么他爹以前常悄悄跟他感慨,说陆家在悬崖边上走了很久,一个不注意,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嗯,”陆骁点点头,十分敷衍,“阿蠢确实很不错。” 沈愚垮了脸:“说了不要叫我阿蠢!” “好,我记住了,阿蠢。” 千秋馆的里间,谢琢来找宋大夫复诊。 写完这一回的药方,吩咐药童去抓药,宋大夫搁下笔:“公子今天过来,心不在焉的,可是遇见什么难事了?” 宋大夫看着谢琢长大,清楚他年纪虽轻,但从小天资机敏,长大后更是城府在胸,少有事情能让他像今天这般,明显面露难色。 谢琢自沉思中回神,迟疑道:“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前日收到了一份特殊的谢礼。” 陆骁的亲随说府里堆了一仓库,用不完。陆骁亲自去胭脂铺买胭脂,又说是“珍藏”,是“好不容易才买到”。 可是,陆骁长相俊朗英武,十四岁上战场,不伪装时,一身气势凶悍。平时里,穿衣打扮也不见重视—— 谢琢实在想象不出,陆骁会往自己脸上抹胭脂。 那……难道陆小侯爷喜欢搜罗、品鉴女子的物什? 不由地就问了出来:“宋叔行医数年,可见过有男子喜欢搜集女子物什的?” “哦?”宋大夫有了点兴趣,“女子物什?比如什么?罗袜?衣裙?钗环?” 谢琢摇头:“都不是,是胭脂。” “只是胭脂啊,那不足为奇。”宋大夫脸上那点兴趣收了回去,“前朝男子注重仪表,外出时,脸上粉都要敷三层,还要熏香戴花,到了我朝,这股风气才淡了。” 这一点谢琢知道:“确是如此。” “我行医这些年,也曾遇见过不少你说的这种,有喜欢刀剑、瓷器的,有喜欢铜镜、胭脂的,还有喜欢农具、圆形石块、蜡烛的。甚至有人将养的仙鹤、种的梅花、酿的酒,视为自己的妻子,一过便是一辈子。” 宋大夫见多识广,侃侃而谈:“若只是‘喜欢’,买几件把玩,那就只是私人爱好而已。若喜欢的程度超过常理,而此人时时心神紧绷如弓弦、日日处于危机四伏的境况,那应该是将此视为宣泄的渠道,纾解压力,甚至有见之心安的效果。从医者的角度,我是赞同这种做法的。” “原来是这样。”谢琢想,陆骁身处洛京,确实符合宋大夫所说的这种境况。 如此想来,只是喜欢胭脂,即便收集了整整一库房,那也不算什么——不过是为了用来纾解压力与心情而已。 而陆骁将珍藏已久的胭脂送给他——这份礼非常重。 “谢谢宋叔为延龄解惑。” “不过小事,”宋大夫随意地摆摆手,又提起,“公子前些日子让我留意的杨氏,最近都没有来医馆。” “无碍,已经有眉目了。杨严前些时候似乎发了一笔横财,在宣平坊买了一个铺子,落的他妹妹杨氏的名字。这事他藏着掖着,生怕旁人发现。” 宋大夫皱眉:“买了铺子?宣平坊的铺子可不是一般人家买得起的。” “没错。”谢琢拿过墨锭,极耐心地替宋大夫研起墨来,“我便让葛武去查查,杨氏嫁过去做续弦的那户人家是做什么的。不过数年来,杨严几乎没有提起过这个妹夫,周围的邻居也只知道杨氏嫁去了许州郾城。” 知道谢琢思考时就喜欢研墨,宋大夫瞧着自己的砚台,心里犯愁:磨这么多墨,要他写多少药方医案才用的完? 谢琢并无所觉:“几日前,葛武派人去郾城打听了一番,查到杨氏嫁的是一个商户。杨严这人,能力平庸,靠熬资历熬到了修撰。如今能从六品修撰,坐到五品待诏的位置,少不得这位妹夫在银钱方面的贴补。但他以此为耻,所以连他的邻居都不知道他的妹夫是做什么的。” “以此为耻?呵,那怎么又要花那些银钱?”宋大夫跟着谢琢的思路,“公子是怀疑杨严买铺子的钱,来路不正?” 谢琢没有回答,而是问:“若你是那个商户,病死前,家中财产是留给无所出的续弦,还是留给即将及笄的亲生女儿?” 宋大夫略一思考:“续弦可以拿着自己的嫁妆再嫁,女儿无依无靠,我会一分为五,其中之四,留给女儿做她的嫁妆,保她余生安稳。” 谢琢继续问:“若你是杨氏,你会不会带着毫无血缘的女儿一起投奔娘家兄长,而不是将她留在夫家,由丈夫的族人照顾?” 宋大夫沉思:“有风险。我一个人前去投奔,已经会遭受娘家人的白眼,更别说带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了。如果没有非带不可的理由,我不会带。” “可杨氏带了,杨严也收留了。从翰林院中人的言语里可知,杨严平日在银钱方面可称吝啬。会答应养一个无血缘的外甥女,说明杨氏说服了兄长。怎么说服的?多半一个‘利’字才能打动人心。” 宋大夫指出:“若这杨严吝啬银钱,怎会在铺子的契书上只落他妹妹的名字?” “对,所以说不定还有另一份契书,落的是杨严自己的名字。”谢琢随意挑了一支笔,开始抄写宋大夫的一份医案,一边道,“又是个问题,那这笔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宋大夫摸了摸蓄的花白胡须:“侵占在室女继承的财产,依我朝律令,轻则贬官,重则入狱,这位杨待诏的前程尽废。公子是想?” 谢琢被浓睫遮掩的眼眸恍若冬日覆着冰的平湖,全不见平日里的风光月霁,透着股毫不掩饰的冷漠,眼尾缀着薄笑。 “翰林院要编纂当朝陛下的《实录》,我资历太浅,尚无资格,除非杨严被贬官。” 只有参与编纂《实录》,他才有机会名正言顺地翻看咸宁帝的《起居注》和《时政记》,才能最直接地了解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临走前,谢琢将抄好的几页医案递给宋大夫,用沾湿的绢布反复擦拭手指,玩笑道:“宋叔,您十几年来,字还是没什么长进。” 等人走了,宋大夫看着满满当当一砚台的墨,越想越气:“我一个开方抓药的,字写得丑怎么了?说我字丑就算了,竟然磨完了我整整一锭墨!这手是有多闲?” 另一边,谢琢刚从千秋馆出来,葛武就上前来,给他披上松叶纹的淡色长披风:“宋大夫吩咐的,快入秋了,天气渐凉,公子秋冬都不好过,千万不能受寒!” 又低声汇报:“公子,我留在杨家附近的两个闲汉,刚刚来找我要赏钱了。” 谢琢看向葛武:“有新消息了?” “没错,说是杨氏找媒人,替她带回来的那个继女说了门亲事,给一个死了妻子的赌棍当续弦。现在,那个姑娘还被杨家蒙在鼓里呢。” “嫁给赌棍?没权没势,自然找不了杨严的麻烦,甚至欠了赌债,以后卖妻卖女都不一定,杨家还真是好打算。”谢琢掀帘坐上马车,“找个机会,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个姑娘,让她最好今夜就赶紧跑出来,直接去会仙酒楼。” 葛武不明白:“去会仙酒楼做什么?” “今夜御史中丞在会仙酒楼宴请同僚。御史有风闻奏事的权利,一旦被御史台的人缠上,杨严不死也会脱层皮。”谢琢手支着下巴,吩咐,“这次你亲自去,务必让人找上御史台。” “是!”应下后,葛武又抓了抓后脑,“公子,可陆小侯爷说得对,我要时刻跟着公子。” 谢琢突然听见这个称呼,微顿:“陆小侯爷?他什么时候说的?” 葛武老老实实地回答:“就您高热昏迷那次,陆小侯爷说您身体不好,需要人仔细看顾,没有自保能力,也很容易受伤,所以让我一定要跟紧公子。” 马车内许久没有声音,好一会儿,才隔着布帘,隐约传出一句:“……他还真是操不完的心。” 又隔了一会儿,谢琢像是妥协了:“走吧,我随你一起。” 崔玉英悄悄从后门跑出来,心口跳得极快,风吹进眼里,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掐着手心,胡乱用衣袖擦干眼泪,告诫自己不能哭,要是再哭,她就真的要嫁给赌棍做续弦了。 可她真的没想到,对她向来和善的继母心肠竟会如此,她躲着人打开自己锁着的小箱,才发现里面的银票全都不翼而飞,不免又哭了一遭。 一入夜,她便记着杨家那个面生的仆人告诉她的话:天黑后跑出杨家,去会仙酒楼,找御史告状。 可她到底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又才来洛京不久,跌跌撞撞地跑在夜色下的街巷里,不一会儿就迷了方向。 不小心被裙角和碎石绊倒,崔玉英揉着自己的膝盖,擦破了皮的掌心也火烧般地疼。她抽了抽鼻子,又强行让自己止住泪意。 可是,她跑出了杨家,却找不到会仙酒楼,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 要是爹和娘还在,必然舍不得她遭这样的难…… 这时,有一轻一重的脚步声自转角处传来。崔玉英心里一紧,不由贴着石墙,睁大眼,担心会不会是杨家人发现她不见了,追了出来。 不多时,清冷带笑的声音流进耳里。 “找到了,果然是迷路了。” 在那道身影映入她眼中的刹那,她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一眼也不敢眨。 溶溶的月光下,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个极年轻的男子,衣袍曳地,畏寒似的,系着薄薄的浅色披风,仿佛与圆月辉映。 他停在她身前,向她递出一把合拢的折扇:“还能站起来吗?” 听见这声问话,崔玉英猛地回过神来,呐呐回答:“能……能站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握住折扇,借着力道,忍痛站起身。 “从这里往前,第二个路口左拐,一直直走,就能走到朱雀大街。再往右走,远远就能看见会仙酒楼的招牌。” 崔玉英没有去想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知道她要去什么地方,只将这人说的每个字都死死记在心里,最后重重点头:“我记住了。” “好,那就不要再迷路了。” 在崔玉英准备道谢时,突然听这个人问她:“你姓崔?” 崔玉英紧张地捏着自己的衣角:“没、没错,” “我母亲也姓崔。” 崔玉英看见,这个人在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明明没有任何变化,却让她觉得对方似乎……在哭。 两声轻咳后,清淡低缓的嗓音响起。 “你的父母皆已离世,从此,这世上便只剩你一人。不要轻信他人,不要轻易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旁人。夏少饮凉,冬要添衣,少生病,少受伤。因为即使你生病流血,也不会有父母为你洗手熬药,哄你不要怕痛,好好睡觉。可记得了?” 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崔玉英已经流了满脸的泪,她哽咽回答:“我记得了。” 洛京城的一条巷子里,崔玉英踏着月色,用尽了全力在奔跑,跑向前方命运的一处分叉。 她不由回头看了看远远站在夜风中、月辉般清寒的身影。 有人在她绝望跌倒时,递给她半尺折扇,为她指明前路方向。 8、第八万里 新昌坊的会仙酒楼包厢里,沈愚终于脱下文士服,换上了金冠玉腰带,一时间,整个人神清气爽。 “我娘终于认识到,就像诗里说的那样,‘人不如新,衣不如旧’!不用再被迫穿文士服了,必须一起庆祝庆祝!” 虽然觉得沈愚念的这句诗有点不太对,但陆骁两指握着酒杯,也表示:“看着总算没那么伤眼睛了。你之前的打扮,总让我觉得你第二天就会捧个乞丐碗,上我府里打秋风。” 沈愚翻了个白眼,给自己倒了杯酒,又给陆骁满上,想起来:“不过陆二,我刚刚上楼时,好巧不巧地遇上了几个御史台的人,吓了我一跳!那帮人上次还递折子说我‘头戴金冠,奢靡无度’。呵,本世子用他家的金子了?” 梁国公不站队、不闹事、稍微有点风险的事绝不沾手,上朝时,一有争吵他就闭眼站着睡觉,守着家里的金库天天数钱,有钱有的理直气壮、清清白白。御史台别的参不动,只能拿沈愚戴金冠的事说上一说。 “御史台的人也来这里吃饭?”陆骁手指叩了叩桌面,看好戏的态度,“想来今天这里身上挂着官职的人,点菜都得数着点了。” 饭吃到一半,沈愚正在跟陆骁讲自己家新买的画眉鸟,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喧嚣。他向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抓了个跑堂的进来,扔过去一串铜钱,眼睛发亮:“说说,外面出什么事了?” 跑堂的拿了钱,口齿伶俐:“有个姓崔的小姑娘一瘸一拐地跑进楼里,找到了御史台的几位大人,说她父亲病逝后,她的继母和继母的兄长一起,谋夺了她的嫁妆,现在还要把她嫁给一个死了妻子的赌棍。她知道后很害怕,就悄悄跑了出来,听说御史台的人在这里,才来求救。” 沈愚抓重点很敏锐:“找御史台?她继母的兄长是当官的?” 跑堂的点头,先奉承一句:“世子真厉害,猜对了!”接着道,“说是在翰林院任职,好歹是个读圣贤书的,竟然干出这种腌臜事,这手段是要逼死小姑娘啊,就不怕小姑娘的亲爹变成鬼找上门?” 陆骁本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此时才开口:“在翰林院任职?” “没错,就是翰林院,不过不知道是哪位大人。”见沈愚摆手,跑堂的笑眯眯地退下,临走还道了句“两位吃好喝好”。 打发走跑堂的,沈愚关上包厢的门:“御史台的人正闲的无事可做,现在事情找上门来,估计都摩拳擦掌,想着怎么写折子,扒那个翰林一层皮。” 陆骁没太大兴趣:“如果真的抢了嫁妆奁产,他这个翰林是做不得了。” “私德有损,触犯律令,估计会被贬到地方当个小官?” “应该吧。”陆骁百无聊赖,视线投向窗外,大楚不设宵禁,虽已入夜,但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他视力极好,瞧了会儿画糖画的摊子,目光转开,倏地一凝—— 如果他没看错,站在暗处的,应该是谢琢和他的那个护卫。 谢琢系着素色的披风,两人手里什么都没拿,不像出来买东西,也没有左顾右盼地等人。 更像是单纯站在那里。 是在看热闹? 莫名的,陆骁直觉有两分奇怪。 沈愚又闲不住地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跟陆骁说最新的消息:“这群言官,饭吃到一半全不吃了,搁下筷子,一个个都赶着回去写折子骂人,真不愧是他们!” 陆骁问:“那个告状的小姑娘呢?” 一边问,他一边再看往窗外,已经找不到谢琢的身影了。 沈愚回答:“被御史中丞领走了,御史中丞虽然骂人骂得狠,但我爹说他是个好官。想来今晚,那个小姑娘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崔玉英跟随御史中丞下楼,被蹭伤的掌心仍在火辣辣地疼。临上马车前,她不由拎着裙角,在左右的人群中望了望。 那个人不在。 弯腰坐进车内,她伴着马蹄和车轮声,想—— 从此以后,这次相逢便是她不可与人言说的月下一梦。 若日后能得见梦中人,她定会告诉他,你说的我都做到了。 御史台有风闻奏事之权,第二日,弹劾翰林院五品待诏杨严的折子就堆上了御案。 不多时,宣平坊胭脂铺买卖的契书,以及另一份落着杨严名姓的田产契书,一一都被搜了出来,另外还从杨严妻子的房中,找出了两根沉沉的金簪。 银钱相合,正是崔玉英已逝的父亲留给她的嫁妆奁产。 此案定下,没有杨严狡辩的机会。 谢琢到翰林院点卯时,同僚几乎都在谈论这件事。 “杨待诏虽然平时吝啬银钱,但真没想到,他竟会是此等谋夺孤女财产的人!当真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听说杨待诏给崔家姑娘相看的,不仅是个赌棍,欠着一屁股债,喝酒后还喜欢动手,他上任妻子根本就不是病死的,而是时常被打,生生折磨死的!” “这心肠……就没想给崔家姑娘活路!幸好崔家姑娘跑了出来。” 盛浩元见谢琢来了,走近来打招呼:“延龄来了?” 谢琢施礼:“盛待诏。” 盛浩元知道这人向来守礼,让人挑不出错处来。寒暄了两句,他同谢琢站在一处:“杨待诏没经得住查,除了两分契书和一根金簪外,之前贿赂升迁考评的官员的事也被挖了出来,数罪共罚,外放偏僻小县已是定局,以后是没机会回洛京了。” 杨严苦熬数年,也没有想过离开翰林院,去当地方官,就是因为翰林清贵,乃是天子近臣,又在洛京,前程怎么都比去当一辈子见不到天颜的地方官好。 只不过现在看来,他这辈子大概只能守在那方小县了。 谢琢听完,神情微讶,想了想道:“嗯,希望杨待诏经过此事,以后能福泽一方百姓。” “希望吧。不过这样一来,《实录》的编纂就缺了一人,掌院应该会再选一人补上。”盛浩元拢拢袖口,小声道:“提前祝贺延龄了。” 谢琢神色未见波动:“谢盛待诏看重,不过掌院尚未分派,延龄不敢接受祝贺。” “你啊你,小小年纪,就如此谨慎,怎么比我还持重?”盛浩元展展衣袖,“反正在我眼里,同等资历的人中,论起学识眼界,无人可出延龄之右。缺的这一席,非延龄莫属。” 散衙前,掌院学士分派事务,杨严空出来的差事果真落到了谢琢身上。一时间,不少人都朝谢琢拱手道贺,谢琢一一回礼。 盛浩元取笑他:“我可有贺错?你啊,反倒比我还谨慎。” 谢琢同他一起往翰林院外走,反复犹豫后才道:“前些日子,盛待诏提起,前朝曾有翰林因编纂《实录》,差点丢了性命。” 盛浩元见谢琢脸上没有太多惊喜,反而忧虑更多,惊讶:“延龄得了个这么好的差事,不见笑颜,是在担心这件事?” 谢琢难以为情:“没错。” 盛浩元不由笑道:“看来是我把延龄吓到了,我的错!倒也不必太过担忧,获罪的是极少数!” 而且他那时提这一遭,不过是让谢琢明白其中有风险,莫要嫉妒于他。 没想到谢琢还记着。 “参与编写帝王《实录》,可是能写进宗祠的荣耀。更何况延龄年未加冠,入翰林院还不到一年,往后有编写《实录》这一项,考评升迁也会容易许多!”盛浩元道,“这可是不少人求都求不来的青云路。” 谢琢惭愧道:“不瞒盛待诏,延龄暗自忐忑了许久。” “哈哈哈,”盛浩元大笑,“是我说错了,延龄不管表面看起来有多谨慎镇定、成竹于胸,依然还是个十九岁、容易被唬住的少年郎啊!” 谢琢不知道说什么,干脆拱手一礼,似是不好意思再多言:“……让盛待诏见笑了。” 翰林院本在太平坊,与宫墙只有一街之隔。不过,无论是帝王的《起居注》,还是记录廷议奏对的《时政记》,都封在史馆内,轻易不得出宫城。 由此,钦天监将日子定在八月初六,参与编纂《实录》的翰林官员纷纷迁到了大庆殿东侧的天章阁,直到《实录》编纂完成才返回翰林院。 宫门行走每每都需要合腰牌,于是谢琢束腰的革带上除了会挂上银鱼符外,还多了块腰牌以供进出。 第二日,跟守在宫门前的禁卫军核实过身份后,谢琢重新系好腰牌,沿着笔直的宫墙走到了天章阁。 天章阁采用“明三暗四”的建筑法,一楼开放出来议事问策,二三四楼则存有图籍御书等。此时,天章阁深绿廊柱,菱花窗门,周围怪石假山,绿树映水,安安静静。 他来得似乎有些早。 伴着清脆的鸟鸣声,身着绯色官服的谢琢踩上台阶,推开了天章阁的大门。 清晨的朝阳随之照了进去。 而谢琢往里走的脚步停在了原地。 有人正趴在案上熟睡,直到一缕阳光落在他闭合的眼睑上,他才不适地皱了皱眉,睁开眼看过来。 “谢侍读?”陆骁依旧是一身黑色麒麟服,五官俊朗锐利,漆黑描金云纹的革冠将头发高高束起,束发处还插着一支没有蘸墨的毛笔。 他坐起身,搭着绷直的长腿,打了个哈欠。 “陆小侯爷。”谢琢没有关门,打了声招呼后往里走,随便挑了一个位置。 陆骁懒散地用手支着下颌,嗓音还带着两分睡意,笑道:“你选的那个位置太阳照不进,最是阴凉潮湿。我建议谢侍读坐到我旁边来,这里临窗,天气晴好时,能开窗看看园景,晒晒太阳。等逐渐冷了,屋内烧起炭火,闷得喘不过气时,也能借着窗户缝透透气。” 谢琢站了片刻,没有拒绝,走到陆骁右手边的位置坐下。桌案上已经摆放有需要用到的笔墨纸砚,他一一按照自己的习惯重新摆放规整。 陆骁侧着脑袋,视线随谢琢动作,不由地想,谢侍读的手跟自己的很不一样,手腕细瘦,手指匀而细长,掌心手指都无常年握刀磨出的硬茧。 实在不像是能一刀割断北狄探子喉咙的手。 不过,怪不得那些人要称他“琢玉郎”,可不是像玉琢出来的人吗。 他突然开口:“七月二十八那天,我好像在会仙酒楼附近看见了谢侍读。” 问完,他便注意着谢琢的神情。 “七月二十八?”谢琢收拾墨锭的动作有条不紊,毫无停顿,闲聊般回答,“我最近只有一次去过会仙酒楼附近,那天突然想吃蜜煎雕花,新昌坊的一位老师傅雕花的手艺精湛。” “那买到了吗?” “没有,去了才知道,老师傅每月逢二逢八,都不开摊。”像是没有察觉到陆骁突如其来的试探,谢琢问,“小侯爷又为何出现在此处?” 难道他的直觉出错了? 陆骁又拿了一支毛笔,闲不住似的在手里抛来倒去:“啧,陛下嫌我天天给他添麻烦,说御案上参我的折子每日都有一大摞,就问我是进禁卫军松松筋骨、消消精力,还是来天章阁沾沾文气,养养性子,顺便管着《实录》的编纂。” 他偏头看着谢琢,说出口的语调轻浮:“我自然是选天章阁了,不用风吹日晒雨淋,还只有我管束别人,没有别人能管束我。” 谢琢听完,只回了句:“原来如此。” 陆骁不知道怎么的,觉得很有探究的兴趣。 这个谢侍读每每面对他时,不仅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更是恨不得将“离我远点”四个字写在脸上,划清两人的界限。 但不管是在咸宁帝面前不止一次地帮他遮掩也好,还是高热昏迷后,攥着他的衣服不松手也罢—— 都和表现出来的刻意的疏离毫不相干,甚至完全相反,很是矛盾。 于是陆骁顶着发冠处歪歪插着的毛笔,朝谢琢不伦不类地施了一礼,笑容恣意:“以后劳请谢侍读多多照顾,让我沾沾文气。” 9、第九万里 初时,来天章阁应卯的翰林院官员看见陆骁,都有些不忿,不理解咸宁帝为什么要派这么个什么都不会、每天只知道玩乐的勋贵纨绔来监督《实录》的编纂。 但圣命已下,不会收回,他们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心中不满,便在私下里嘲讽。 能进翰林院的,才学俱佳,言语也尖刻:“不知武宁候可会握笔,又识字多少?” 另一个小声笑道:“可不是,不知道陆小侯爷认不认识‘天章阁’三个字,宫里殿宇楼阁这么多,可别第二天就找错了地方。” “武宁候将门世家,自然专注在舞枪弄棍上,你们怎么能指责武宁候不识几个字呢?” 这时,有人清了清嗓子,凑在一处聊天的人立刻噤声——果然,陆骁正从门外进来,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几人纷纷坐回自己的位置,又担心陆骁会找他们麻烦。 可过了两天,众人发现,陆骁日日来点卯,然后就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搭着长腿认真翻看话本—— 话本自然不是从天章阁里借的,而是从宫外带进来的。 很是没有存在感,除了遇到不认识的字,他会去找掌院学士询问。 谦虚是谦虚,也很有礼貌,但他不认识的字有点太多了,扰得掌院学士烦不胜烦,又不好意思直说或者拒不回答,只好将他推给下面的承旨和待诏。 陆骁问得多了,天章阁里的人也意识到陆骁并非不识字,而是故意找麻烦,手里又千头万绪,便只能表示“下官也不认识”,讪讪避开。 最后,一对一为陆骁解惑的人,变成了这里面官位最低的谢琢。 陆骁把人都戏弄了一遍,觉得无趣,见谢琢认认真真地等着自己问问题,便把话本一卷:“我有一段读不明白,又怕打扰诸位做正事,谢侍读可愿与本侯一同到外面,替本侯解答一二?” 在周围或庆幸或怜悯的眼神中,谢琢放下笔:“这是下官的荣幸。” 门打开又关上,菱花窗门阻隔了视线,周围没人,禁卫军远远站着,说话也不怕人听见。 陆骁伸了个懒腰:“阿蠢的眼光真不行,挑的话本一本比一本难看,不是狐狸兔子成精了,就是书生佳人哭哭啼啼。” 说完,他疑惑地看向谢琢:“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赶紧过来两步,这里可以晒到太阳。” 谢琢微怔。 他以为陆骁是在天章阁里坐烦了,才想出来透透气,没想到是带他出来晒太阳。 “你冷得指尖都发白了,虽然你平时就很白。”陆骁眼里映着日光,有几分嫌弃,“天章阁里阴阴冷冷的,现在才初秋就已经到了这地步,不知道多久会点炉子,你不是怕冷吗,早点让你家里给你备个手炉。” “好。”谢琢难得的,都不知道言语应该怎么成句,去应对现在的情形,只好笨拙地找到话题:“阿蠢是谁?” “哦,梁国公世子的小名,他爹给他取了字,‘若拙’,‘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我倒觉得不如‘阿蠢’叫着顺口。他是洛京城里各大书铺的常客,书房的架子上全是各种各样的话本。怕我来天章阁无聊,前两天直接运了两大箱到我府上。” 陆骁话锋一转,突然问,“我看起来目不识丁?” 他没等谢琢回答,自顾自地道:“我三岁开蒙,虽然不算学富五车,但几十册的兵书倒背如流没问题。在这些人的眼里,我陆家是如此疏于家教,还是以为大字不识一个,就能指挥千军万马,让无数人把命交到你手上?” 谢琢发现,陆骁生气,并非气那些人看不起他是个只知道玩乐的纨绔,而是在生气,在近天子侧、于朝廷中枢的翰林院任职的官员,竟会如此看不起陆家、看不起守在边关的兵将。 以一种自上而下的角度,一种自以为是的优越感。 他真的不认识那些字吗?真的需要去找人询问吗? 不,他只是怒,却不能发怒。 谢琢道:“庸人困于偏见,不可睹天地高远。” 陆骁笑出声来,有些得意的模样:“我可听出来了,谢侍读在说里面有些人是庸人,看不见天地全貌,谢侍读是站我这边的。” 觉得陆骁说的站哪一边很幼稚,但谢琢动了动唇,最终也没有否认,只道:“走吧,该进去了。” 在天章阁坐了整整一天,上了马车,陆骁不由按了按肩膀。 张召笑话他:“侯爷,你去天章阁点一天卯,怎么感觉比在校场练一天长槍还累?” “你去坐一天试试?”陆骁瞪他一眼,手撑着车框,又吩咐,“先不回府,去一趟会仙酒楼附近。” 张召熟练地扯动缰绳:“侯爷今天和沈世子有约?” 陆骁远远看着宫门口,谢琢踩着马凳上车的身影,语气莫名地答了声:“没有。” 马车在会仙酒楼附近停下,陆骁跃下车,吩咐张召:“你去看看这附近有没有卖蜜煎雕花的摊子,如果有,看看摊主是谁,再问问是不是每日都来。” 虽然这个吩咐有些莫名其妙,但张召还是仔细记下了。 不多时,张召大步回来:“酒楼附近确实有个摊位在卖蜜煎雕花,摊主是个老师傅。” 陆骁问:“逢二逢八不开摊?” 张召惊讶:“没错,老师傅说他精力不济,不比年轻的时候,所以一月休息六天。侯爷,你怎么知道?” 所以……谢琢没有说谎,真的只是来买蜜煎雕花? 陆骁没有解释,转而拿起自己正在挑选的竹编小动物,问张召的意见:“你说我是买竹篾编的小兔子好,还是小鸟好?巴掌大的小玩意儿,小姑娘应该会喜欢吧?” 张召见兔耳朵旁边缀着一朵红色绢花,不太确定:“小姑娘应该更喜欢这个?” 陆骁也不太确定,干脆四种动物各拿了一个,让张召好好拎着。 拎东西都拎出经验来了,张召一看就知道自家侯爷是给小青梅买的,有些发愁:“侯爷,要是阿——”他把后面那个字咽回去,只说,“要是姑娘不喜欢怎么办?” “你以为我没想过?”陆骁不在意,边走边看两旁的各种摊位,时不时停下来挑上一挑,“买一百件不同的东西,里面总会有一件是她喜欢的。若是一件都没有,那再买便是。” 张召其实有些不明白,年幼时的情意,为什么他家侯爷会记这么久。 “你不懂。”陆骁一看就知道张召在想什么,“阿瓷家里出事时,她还很小,估计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陛下判处谢家女眷流刑,流放三千里。 一月的天气,越往北越是滴水成冰,也不知道她那一路上会多冷多害怕,有没有生病,现在夜里会不会惊梦,会不会睡不好。” 陆骁沉默一瞬,说得认真:“我只是希望,等她哪天来洛京找我了,我可以把东西都送给她,让她知道,虽然没了父母家人,但这些年,终归有人一直念着她。” “公子这几日是不是又夜卧不宁?”千秋馆的里间,宋大夫收回搭脉的手,提笔蘸了蘸墨。 “嗯,最近夜里总会梦见母亲。” “多久了?” “从七月二十八那晚开始。”谢琢注视着香炉上袅袅升起的轻烟,咳嗽了一声,“还是同样的画面,她用身体护着我,一次次被乱箭射中,很多很多血洒在我的脸上,是温热的,但很快就变凉了。明明很痛,她还一直轻轻拍着我的背,小声安抚我说,‘阿瓷别怕,爹和娘保护你’,一直重复了很多遍,直到——” “公子!”宋大夫轻喝。 谢琢话音蓦地一停,失去了焦距的双眼重新凝神,此刻,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细汗。 重重喘息了两声,谢琢又捏了捏眉心,疲倦道:“抱歉。” 宋大夫见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不忍轻叹:“公子晚上睡不安稳,心神虚弱,不可放任自己去回忆,沉浸其中。” “我知道。”谢琢静了静,才哑声说了句,“我只是想……见见她。” 从千秋馆出来,谢琢的脸色依然不好,葛武见了,想上前搀扶,但知道公子极不喜人触碰,只好忧心忡忡地落后几步跟着。 谢琢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算好。 曾经尽力去压抑的记忆铺天盖地涌来,眼前浮现出一层层的血色,又像是有激流从脚边淹过来,逐渐让他胸口憋闷,再无法呼吸。 两人都没有发现,有一个喝醉了的地痞无赖跟在他们身后,走进了小巷里。 直到那醉汉越过葛武,满眼浑浊色-欲地扑过去拉谢琢的披风,却被葛武一脚狠狠踹翻在地,嘴里仍念叨着“美人,让爷摸摸你的手……” 谢琢转过身,对上那人看向他的垂涎视线,仿佛有什么画面在眼前重叠,不由地撑着墙壁,用尽全力,才将胃里痉挛的恶心感压了下去。 他不再看,只冷声吩咐:“带到城外,挖了他的眼睛。” 葛武正自责刚刚的失职,立刻拱手:“是,公子。” 颤着指尖,谢琢又单手将被那醉汉碰过的披风解下来,扔给葛武:“一起烧了。” 葛武带着人快步离开后,谢琢没有继续往家里走。 他背靠着墙壁,失去力气般,缓缓滑坐到地上,屈膝蜷缩起来。 掌心里握着的一块尖锐的石头因为用力,逐渐嵌进肉里,疼痛感越来越重——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眼前有各式各样的画面交替出现,让他一时间,恍惚以为自己仍在那条冰天雪地的流放路上。 直到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谢侍读?” 谢琢迟钝地抬起头,才发现天已经半黑,视线缓缓聚焦,最后落到身前的人脸上。 嗓音哑得厉害,谢琢似是不太确定:“小侯爷?”尾音极轻,像即将化成烟散开。 “是我。”陆骁半跪在地上,跟谢琢的视线持平,自然看见了对方汗湿了的头发、苍白的脸色以及发红的眼尾。 谢琢下意识地解释:“突然感到眩晕,一时走不了路,不想遇见了小侯爷。” “从这条路走,回我府里比较快。”陆骁也解释了一句,看见谢琢脚边洒了一地的药,没多问,只说,“我让张召去千秋馆,给谢侍读重新配好药,再直接送到谢侍读家里?” 原以为会被拒绝,再收到一句“不劳小侯爷烦心”,没想到几息后,他听见谢琢回答:“好。” 给张召使了个眼色,让他赶快去,陆骁再回过头来,就发现谢琢依然定定地看着自己。 像被人遗弃、淋了雨的小动物,还没有回过神。 陆骁见他唇色发白,披风也没系,试探性地提议:“谢侍读可是觉得冷?天气渐凉,如果谢侍读不嫌弃,我知道一家面摊,吃下一碗面,很快就能回暖。” 谢琢努力分辨陆骁的话,还是那个回答:“好。” 这不免让陆骁觉得有些好笑。 自己说什么就答应什么? 他无意深究谢琢的异常是怎么回事,只是觉得,自己现在监督《实录》的编修,好歹也算是谢琢的上官,断没有直接把人扔在这里不管的道理。 谢琢跟在陆骁身后,一步紧着一步,认真跟着。两人在错杂的深巷间绕了不知道多久,最后停在了一家卖面的小摊前。 陆骁明显很熟悉这里,没有留意外面的桌椅,而是掀开青布帘进到了里间,“赵叔,两碗面。” 厨房的方向传来一声回应:“好嘞,这就煮上!” 引着谢琢在里间唯一的木桌旁坐下,陆骁给他倒了杯热茶,然后他发现,谢琢不知道是怕烫还是发呆,一直等到水变温才喝了一口。 面来得很快,赵叔长相忠厚,跛着脚端来两个大碗,仔细放下,笑眯眯地寒暄:“少将军带朋友来?这么晚才吃晚饭,对身体可不好,不能仗着年轻,就糟蹋自己的身体!” 陆骁无奈,发现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身边的人无论是张召还是别的谁,个个都唠叨至极,他连忙打断赵叔的话: “好了好了,别念叨了,我知道了,不就是按时吃饭吗!欸,外面来客人了,赵叔你快去招呼!别让客人跑了!” 等人终于走了,陆骁舒了口气,递了竹筷给谢琢:“尝尝,面不是很烫,看看合不合胃口。” “好。”谢琢接下,小心地尝了一口,确实不烫,微辣鲜香的滋味在舌尖扩开。 陆骁观察他的神情,得意:“我说得不错吧?是不是吃上两口,整个人就回暖了?我敢用我的爵位作赌,这家的面是全洛京最好吃的面!” 他依然是一身黑色麒麟服,但不是在咸宁帝面前故意装出来的轻佻无赖,也不像破庙时那般防备试探。 此时的陆骁,革冠束发,笑容肆意,眼神明亮。 很真实。 谢琢捏着竹筷,定定看着眼前的人。 门外贩夫走卒的喧嚣、邻里大声的说笑,一一入耳。 仿佛有火星自心脏处蔓延开,记忆中的冰寒退去,连指尖也回暖。 隔了许久,谢琢才垂下被热气熏湿的眼睫,回答:“很好吃。” 从面摊出来,两人并肩走在巷子里。 谢琢问:“摊主为什么叫你‘少将军’?” “是不是很奇怪?洛京城里的人都叫我小侯爷,或者陆二公子。”陆骁没瞒着,“他曾是我父亲麾下的先锋兵,在凌北打了十几年的仗,很厉害。腿是在咸宁十五年跟北狄那场仗里断的,大腿往下,都被砍没了。” 正看着青石路上两人的影子,听完,谢琢笃定道:“史书上不会有他们的名字,但这片土地,会记得他们流过的血。” 因为这句话,陆骁看了谢琢很久。 目光很深,也很静。 “嗯,一定会的。”移开视线,陆骁唇角的笑容深了许多,“赵叔一直把断了的那条腿视作光荣,因为他用一条腿,要了三个北狄人的命。以后若是有空,谢侍读可以多来吃两碗面。” 谢琢应下:“好,赵叔的面很好吃。” 天已经黑尽,灯笼渐次亮起。 两人又走到了新昌坊附近,陆骁想到什么,让谢琢在原地等等他,很快回来,说完疾步走开。 谢琢站在巷子里,觉得夜风有点冷了,他无事可做,不由在心里默默数起数来。 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三—— 熟悉的脚步声靠近,陆骁从繁华的大街回到了安静的窄巷。 见谢琢还在,他快走几步,将手里的东西递到谢琢面前:“给你,你之前不是说特意来买,却碰上收摊了吗?今天老师傅正好就在。” 谢琢猝然抬眼:“你——” 走这么急,就是去给他买一个……蜜煎雕花? 一时间,他心中竟生出些许胆怯,不敢伸手去接。 陆骁见他不动,不禁又有些好笑:“来,伸手。” 谢琢依言伸出手。 把蜜煎雕花放在谢琢的掌心里,看着谢琢被光影映照的眉眼,陆骁想,还是这样发如鸦羽、齿皓唇朱、风仪飒飒的谢侍读,看起来更顺眼。 10、第十万里 第二日,不知道是念着舌尖上的微辣鲜香,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循着昨晚的印象,谢琢又走到了赵叔的面摊附近。 正下着小雨,他撑着一把油纸伞,远远看着,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不管是喜欢的吃食,还是旁的爱好,谢琢总是从最初就会克制,断不曾有这般第二日就再来的情况。 “怎么站在这里?” 谢琢一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等抬起伞,才发现来的确实是陆骁。 他没有撑伞,毫无顾忌地站在雨里,头发上覆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水汽。 陆骁大步走到通往里间的门边,掀开青布帘回头,眉目张扬,玩笑道:“本侯可是亲自为谢侍读打帘。” 谢琢在原地站了片刻,收了油纸伞,“小侯爷打帘辛苦。” 微挑眉,陆骁望了望谢琢的背影,总觉得谢琢今天好像……没把“离我远点”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他没提的是,一大早,他就去了谢琢家门口等着,再一路慢慢悠悠地跟着谢琢走到了这里。 倒也不是担心什么,只是觉得昨晚谢琢的状态——就像满是裂纹的瓷器,稍不留神,就会碎成片。 不过等他看见谢琢远远站在面摊旁,犹犹豫豫不敢走近,像极了围在卖糖糕小摊前的稚童,明明想吃,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 又忍不住好笑。 在里间的桌边坐下,谢琢听见陆骁问:“蜜煎雕花好吃吗?” “……好吃。” 其实昨晚把蜜煎雕花拿回去后,他没舍得吃,而是用一个白瓷碟盛好,今早出门时还去看了一眼。 吃完朝食,两人默契地没有一同离开。 谢琢到天章阁时,盛浩元正好在廊下,看见他,关切道:“延龄,昨日陆小侯爷可有难为你?” 谢琢收起伞,甩了甩雨水:“没有,陆小侯爷只让我给其中一段释义。” “我还在担心,陆小侯爷知道你曾说他是纨绔,会借机为难报复你。”盛浩元又皱眉,替谢琢不平,“不过民间话本,竟要你今科探花郎去帮忙释义,也只有他武宁候能做得出来。” 谢琢不动声色地偏移开谈话重点:“无碍,文体无贵贱,民间话本也有精彩玄奥的。” 盛浩元不赞同:“虽是这么说,但民间百姓,不懂经史子集,受他们追捧的话本多是白话文,遣词粗鄙,多坊间俚语,更逞论精妙奥义?” 本就不欲与他争辩,谢琢回答:“盛待诏说得很有道理。” “对了,今日轮到你我去史馆中借阅《起居注》,不过不能带出,只能在史馆中誊写。”盛浩元向来不吝于向谢琢卖个好,接着叮嘱,“先前从史馆回来的同僚,都说史馆内的墨不够润笔,最好自己把纸墨都带上,以免不够用。” 谢琢颔首:“谢过盛待诏,延龄记下了。” 这时,余光看见微雨中,陆骁大步朝天章阁走来,谢琢才转身进了阁内。 史馆在宫城东侧,离天章阁不算远,为了防潮防虫,以东西向修建,一名年老的内监负责在进门处核对腰牌文书。 老内监领着两人在一排排整齐摆放的木制架阁中穿行,无数书册分门别类地摆在上面,若书册内墨字浮起,必浩浩如海。 到了放置本朝《起居注》的地方,老内监弓着背,叮嘱史馆内不可点灯生炉,不等谢琢二人回答,自顾自地转身走了。 谢琢和盛浩元负责编纂的部分不同,便就此分开,各自翻找自己所需的内容。 此时,外面雨已经停了,天光渐明,周围安静无声,只偶尔有盛浩元翻动书册的动静。 谢琢站在架阁前,先快速翻了翻其中一册,很快又放下。 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鼓噪。喉间干涩,呼吸也不那么顺畅。 不过,他的面上没有泄露出明显的情绪,只在手碰上另一侧书的书脊时,指尖轻轻抖了一下。 他也仅仅允许自己颤了这一下。 从挑灯夜读,到秋闱,春闱,殿试,再以探花的身份入翰林院,由七品编修,到从五品侍读,再到编纂《实录》,终于有了翻看《起居注》的机会。 或许是他的指尖太凉,翻开书册时,纸页都生暖。 映入眼的,是咸宁九年的旧事。 十二月,除夕前的一次朝会上,御史台及六部大臣联名弹劾内阁首辅谢衡,指其通敌叛国,有负圣恩,谋逆当诛。咸宁帝大怒,怀疑此诬告不实,命刑部严查。 很快发现了首辅谢衡通敌的铁证,谢衡入诏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御史中丞三司会审。 因咸宁帝迟迟不予下诏定罪,三百太学生伏阙上书,在宫门前长跪,高呼“不杀国贼,众怒难消,望陛下不循私情,立杀谢衡,戮于市,以快天下之怒。” 两日后,咸宁帝在文华殿,询问左右,是不是真的没有转圜余地了。 下旨后,当日泣而不食,伤怀许久。 诏书中写道:“谢衡谋叛欺君,结奸蠹国……致庙社震惊,神人共愤……其家属本当依律正法,上赦,妻女流三千里……” 咸宁十年一月三日,正犯谢衡处以凌迟,死于诏狱水牢;谢氏成年男子五人皆为从犯,斩于市;谢氏女眷处以一等流刑。 阳光从窗棂照入,浮尘清晰可见。 谢琢却感觉不到温热,捏着书册的手指紧绷到青白,书页上的每一个字,都如尖刺般,一根一根扎进他的眼里。 眼底仿佛浸出血色。 他动作迟滞地往后翻,下一页,记录的是咸宁帝在文华殿召见当日三百太学生的领-袖,以示安抚。而上面印着的,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延龄可是身体不适?” 几息后,谢琢才缓缓偏过头,看向问话的盛浩元,哑声道:“只是史馆内憋闷,刚刚路上下雨,又受了寒气,所以头有点晕,没有大碍。” 盛浩元见谢琢脸色苍白,嘴唇也没多少血色,但精神似乎还好,便将视线落到了谢琢握着的书册上,笑问:“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 “在《起居注》上看见了盛待诏的名字,不由多看了两遍。” “我的名字?”盛浩元颇为惊讶,凑过去看了两眼,“原来是这件事。说起来,当时我还在太学,这是我第一次面见陛下,还忐忑紧张了许久。” 谢琢不动声色地往下问:“我看盛待诏应对十分得体,竟是第一次面圣?” 见谢琢似乎很感兴趣,盛浩元便接着道:“没错,当时谢贼之事,太学震荡,陛下命我多加安抚,专注学业。” “谢贼?” 盛浩元算了算:“十一年前,延龄那时还很小,又不在洛京,不知道很正常。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好事,现在朝中已经甚少有人谈及,特别是在陛下面前,更是提都不能提。” 听见最后一句,谢琢立刻警醒:“有劳盛待诏指点。” 盛浩元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先帝还在时,陛下很受厌弃。据说当时未及弱冠的谢贼入宫参宴,碰巧遇见了陛下,后来陛下出宫建府,以及再后来的逼宫夺位,都少不了谢贼的帮助,谢贼的父亲甚至为了救陛下重伤身死。 因为这份从龙之功和恩情,陛下登基后,谢贼平步青云,只可惜后来,一念之差,谋逆叛国,落得如此下场。陛下至今难以接受谢贼的背叛,因此,这么多年来,无人敢在陛下面前提及谢贼,只怕又令陛下痛心。” 他劝告:“你我时时行走御前,更要谨言慎行,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谢琢轻声道:“原来如此,多谢盛待诏告知。” “不过,”盛浩元手拢在袖子里,盯着谢琢的神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延龄负责的是咸宁十七年和十八年的部分,怎么翻看起了咸宁九年的旧事?” 架阁间,一时落针可闻。 “咸宁十八年,边关大胜,镇国大将军陆渊回京述职,陛下于文华殿召见。相谈中,陆将军提了一句‘多亏九年前,伯平让我暗地里跟散居的柔然部落买马匹,才让我大楚的骑兵实力更进了一步。” 谢琢语速和平时一般,不快不慢,接着道,“因为不知道陆将军话里说的‘伯平’是谁,恰好话里又提了九年前,所以我就想翻翻咸宁九年的《起居注》。不想随便翻了一页,就正好看到了盛待诏的名字,一时好奇,看入了迷。” “原来是这样。”盛浩元笑道,“‘伯平’就是谢贼的字,如今也只有陆将军毫不避讳,能在陛下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谢琢不解:“这是为何?” “因为陆将军与谢贼是至交好友,陛下当初认识陆将军,还是由谢贼引见的。”盛浩元点到即止,没有再多说。结束谈话时,又仿若不经意般询问,“同僚这么久,还没有问过,延龄是哪里人?” “我出身宣州清源。” “家人都在清源?”一边问,盛浩元一边伸手拿过十八年的书册,翻到了谢琢提起的那一处——一字不差。 谢琢眼神黯淡了两分:“清源在咸宁七年,起过时疫,家中父母在那场疫病中相继离世,不过留下了薄产,延龄又幸得忠仆照料,才不至早夭。” 盛浩元不免唏嘘:“是我莽撞了,不料延龄身世如此坎坷。” 说着,顺手将书册放了回去。 他心想,应该是他多心了。虽然都姓谢,但谢衡祖籍并非宣州清源。另外,如果是谢氏余孽,断不会大大方方地依旧用这个姓氏,还参加科考,入朝为官。 况且时间太短,他来之前,谢琢确是在看咸宁十八年那一册才对,否则无法将内容记这么详细。 他不知道,谢琢几乎过目不忘, 在史馆一坐就是一整天。 天色渐暗,盛浩元家中有事,先一步离开。 除了守在门口的老内监外,馆内只有谢琢一人。 铺开一张空白宣纸,谢琢耐心地洗干净笔,重新磨了墨。都准备好后,他才提笔蘸墨,在纸面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一个个名字—— 杨敬尧,罗常,徐伯明…… 以及,盛浩元。 写完,他搁下笔,用湿绢反复擦拭手指,像是只写下这些名字,就脏了手一般。 一连多日,谢琢都坐在史馆誊写,直到休沐日前一天,才将所需内容抄录完毕。 宫门口,葛武一见自家公子缓步走出,立刻迎了上去。 他知道这几天谢琢精神都很差,时常出神,晚上总会惊醒好几次,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等谢琢踩着马凳上车,他小心提议:“公子,要不要去一趟千秋馆找宋大夫看看?” 谢琢摆摆手:“不必,我自己知道。”说完,低低咳了两声。 葛武口拙,不知道该怎么劝,没办法,只好闭了嘴。忍不住想,要是有个人能管管公子就好了。 半夜,谢琢知道自己又在做梦。 他好像发着烧,额头滚烫,但浑身冰凉,很快,他听见母亲的侍女寒枝去找押解的差役求一碗热水,其中一个差役很快应下,脚底碾着雪的声音逐渐靠近。 随即,有人抓着他的头发,强行撬开了他的嘴,灌进了一碗滚烫的热水。 他当即挣扎着吐了出来,嘴里仿佛燃着一把火。 差役一把将他狠狠甩开,咒骂了一句“兔崽子不识好歹!给你水还不喝了?” 就在他蜷缩在地上,喘着气,竭力抓起地面上的雪,一把一把往自己嘴里塞时,远远传来寒枝尽力压抑的哭声和几个差役的污言碎语。 睁开眼来,是床帐模糊的影子,谢琢出了会儿神,等促急的心跳缓下去,他才披衣起身,没有点灯,轻轻推开卧房的门,站到了院子里。 夜露已重,天边尚未亮起,风吹得他汗湿的脊背发冷。 他想,他的命,是靠血和人命填起来的。 阿瓷早已死在了冰天雪地的流放路上。 我只是索命的鬼。 转身回房时,看见盛在白瓷碟里的蜜煎雕花,表面的糖已经有些化了,没有初时那么好看。 谢琢想扔掉。 端起瓷碟,许久,他用指尖蘸了点糖渍,舌尖小心翼翼地尝了尝——很甜。 是他甚少尝到的滋味。 又重新将白瓷碟放了回去。 11、第十一万里 第二天是休沐日,直到辰时都没看见自家公子从卧房出来,葛武心里总有点不踏实。他站到卧房门前,敲了敲门:“公子可醒了?” 没有回应。 越想越不放心,自家公子独自昏迷在卧房的情况,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葛武朝里面大声说了句“公子,我开门了”,这才推开了房门。 等他走到床边,就看见谢琢眼尾烧得绯红,满头都是细汗,像是在梦魇。心里一跳,葛武当即转身,朝千秋馆跑去。 半个时辰后,宋大夫喘着气走进卧房,伸手探了探谢琢的额头:“怎么这么烫?” 葛武来回一趟,呼吸仍平稳。他在路上已经被念叨了一路,很怵宋大夫,连忙将手里的药箱递过去,回答:“公子这几天都睡不好,心事很重。说是要修什么《实录》,所以大半个翰林院都搬到了宫里,我只能在宫门口候着,进不去,不过观公子神色,事务应该很繁重。” 宋大夫将谢琢瘦削的手腕放回锦被下,眉心紧皱:“从病情看,应该是昨夜受了凉,又没有睡好,这才病势汹汹。不是让你好好盯着公子吗?他不知道看顾好自己,你就要多上点心!” 葛武站在一边,垂手安静听训。 “别骂他了,是我自己昨夜惊醒,出了层汗,又受了风。” 葛武精神一振:“公子醒了?” “嗯,”谢琢气息很弱,嗓音也轻,“宋大夫要骂就骂我吧。” “你以为你病倒在床上我就不骂你了?”宋大夫被他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气到了,但到底还是降了音量,“葛武说你每日事务繁多,很是劳倦,夜里也不怎么睡,怎么,就不能珍惜珍惜自己这破破烂烂的身体?你以为你跟寻常人一样,熬更守夜都坚持得住?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谢琢苍白的唇角勾出笑来,安抚道:“您慢慢说,我听着。”他虚弱地咳嗽两声,接着回答宋大夫的问题,“脉绝之象,精心调养,可活五年。” 宋大夫瞪眼,胡子也跟着抖:“你也知道要精心调养!你的精心,就是半夜不睡觉,起来吹冷风?堂堂探花郎,翰林院侍读,还不如我一个大夫知道‘精心’两个字怎么写!” 谢琢等他骂完才道:“我去史馆,看到《起居注》了。咸宁九年,腊月。” 宋大夫倏地噤声。 谢琢望着床帐,沙哑道:“我看到了那段时间的奏对、审讯记录、诏书,都看见了。”他顿了顿,像是笑了,却又无甚笑意,“和我这些年里查到的、推测的,相差无几。” 葛武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呐呐喊了一声:“公子……” 宋大夫不忍听,别开脸,眼睛微红。 “我没事。我只是看着书里那一行行字,想象十一年前,我父亲从高处被推下,摔得粉身碎骨,无数秃鹫守在附近,嗅到血气后,立刻前来争相分食,像一场狂欢。” 谢琢闭了闭眼,沙哑着嗓音,缓缓道,“我父亲在位时,他们忌惮他位高权重,挡了他们的路、占了他们的利益。等我父亲进了诏狱,他们又怕他死的不够彻底,有再颠覆他们的机会,硬生生割了三千多刀才放心。” 见谢琢说完后,没有再睁开眼睛,明显此时不欲见人,宋大夫收了药箱,给葛武使了个眼色,一起出了卧房。 葛武紧紧握着刀柄,骨节作响,每一步都踩得很重:“我替公子去杀了那些恶人!” 宋大夫轻轻叹了声气:“我倒希望这些恶人多活几年再死,苟延残喘也给我留口气。这样,说不定公子会觉得,自己有活下去的理由。” 说完,一脸看无脑武夫的表情,斥道,“收好你的刀,公子心中自有谋划,你,跟着我去馆里抓药!” 葛武被瞪得没脾气,赶紧收了刀:“哦,好!” 宋大夫给谢琢看了十几年的病,用药已经十分精准,服了一剂药后,热就退了下去,到下午,谢琢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傍晚,葛武一板一眼地转达宋大夫的话:“公子,宋大夫吩咐了,说您吃了东西要多走动,不然不易克化,晚上也容易腹痛。现在天还没黑,要不要出去走走?” 见葛武连厚披风都拿出来了,谢琢没有拂他的心意,接过来系上:“你说去哪儿?” 葛武想了想:“虽然衡楼没进洛京,但昌叔之前把千秋馆开到洛京后,又把卖头面首饰的琅轩也开了进来。我们要不就去琅轩?昌叔前些日子不是在信上说,您有时间可以去琅轩看看吗,而且那边夜市繁华,人多热闹。” 谢琢无所谓,以一根云纹锦带束起头发:“嗯,走吧,那就去琅轩。” 琅轩是一栋两层木楼,在新昌坊和乐台坊交界处,正门朝着朱雀大街,最是热闹不过。 谢琢下了马车,在葛武说话前,就自觉地紧了紧披风:“热已经退了,无碍。” 只是他刚踩上地面,就听见有人叫他:“前面可是谢侍读?” 谢琢循声看过去,发现说话的人前些日子才见过。 本应该躺在家里的文远侯世子罗绍坐在轿椅上,由两个人抬着,每每有路人朝他望来,或是小声议论,就会有仆从去驱赶。 他以一种从上至下俯视的角度,打量谢琢,开门见山:“听我爹说,你在陛下面前替我说话了?” 谢琢施礼:“下官不敢居功,下官不过是将所见所闻,尽数告知陛下,不让陛下被人蒙蔽罢了。” 双眼眯了眯,罗绍哼笑一声:“不错,就是要这样,你我身为臣子,可不能让陛下被奸人骗了。”他手搁在大腿上,拍了拍,“我回去会跟我爹说说的。” 他没指明是说什么,只等着谢琢的回答。 谢琢没有抬眼:“下官先谢过世子提携。” “嗯,好说。”罗绍穿着宝相花纹锦袍,上半身朝谢琢的方向倾了倾,“陆家啊,可是走在河边,自身都难保。我们罗家可不一样,谢侍读,眼光不错。” 说完,像是觉得赢了陆骁一局,笑着挥手让轿夫将他抬走,很是得意。 等人走远,葛武小声道:“这个文远侯世子,腿都被小侯爷踩断了,怎么就好意思出门上街来了?”他又有些迷惑,“不过公子,你刚刚跟文远侯世子说了什么,怎么感觉他看起来很高兴?” 谢琢远远看着罗绍离开的方向,琅轩门口挂着的灯笼映在他的侧脸,勾出一线暖黄,可他眼底却如冰凌,似有冷光。 “走吧。” 另一边,沈愚系着他满缀宝石的新腰带,昂首阔步,格外自信。又跟陆骁闲聊:“文远侯也真有脸,罗绍一天到晚让人抬着满洛京到处溜达,他却跑到陛下面前哭诉,说他儿子天天躺在床榻上,痛得抱腿哀嚎。我爹当时正好在文华殿,听见时,好歹忍着没翻白眼。” 陆骁没怎么把文远侯父子两个放在眼里,只问:“梁国公今天进宫了?” “没错,我爹进宫去请安,顺带给陛下送了只鹦鹉,那鹦鹉说‘陛下万安’和‘天下太平’说得可顺溜了,肯定能把陛下夸得开开心心!” 沈愚夸完鹦鹉,又把话题拐回来,“我爹回来说,罗常那个老匹夫,惯会撒谎蒙骗,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下次让驰风干脆把他儿子两条腿都踩断!” 陆骁嘴角浮起笑:“行,告诉国公,驰风记下了。” 两人停在琅轩门口。 陆骁抬头看了看招牌:“阿蠢,确定是这家?” 沈愚非常确定:“没错,我娘我姐姐都说这家的头面首饰漂亮,几个月前才来洛京开门做生意,到现在,已经包揽了我姐手帕交们的半个妆奁,你那个小青梅肯定会喜欢的!” 他凑近陆骁:“而且,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这琅轩和衡楼,背后是同一个人。衡楼的东家不是几次为你们凌北筹措粮草,帮了不少忙吗,你反正都要花钱,不如让他赚去,我聪明吧?” 陆骁现在看琅轩的招牌,越看越顺眼:“嗯,阿蠢确实聪明。” 沈愚慢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气急:“陆二,说了不要叫我阿蠢!” 进了店门,陆骁不信任自己和沈愚的审美,于是单刀直入:“你们这里,最近什么首饰卖得最好?” 掌柜殷勤介绍:“最近洛京城里流行白玉耳坠,翡翠的款式多,也经久不衰,另外,我们琅轩还可以按照图样定做,保管让公子满意!” 陆骁看了看掌柜拿出来的几副耳坠,不确定:“这戴着好看吗?” 沈愚也发愁:“要不你想象一下?” 陆骁当真想了想,这个耳坠的玉质不错,色泽温润,确实能与细腻的耳—— 他陡然惊觉,刚刚浮现在他脑海中的,竟是……谢琢像是缀着朱砂痣的耳垂? 这时,沈愚用手肘撞了他两下:“陆二,看,那个是不是谢侍读?” 陆骁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沈愚奇怪:“谢侍读啊,那张脸我肯定不会认错!他好像刚从二楼下来,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谢琢正低着头,在看一副白玉镂雕梅花耳坠——记忆里,他的母亲曾有一对相似的,很是喜爱,常常佩戴。 “你喜欢这对?很漂亮。” 谢琢抬头:“陆小侯爷?”见沈愚站在陆骁旁边,又施了一礼,“沈世子。” “不用这么见外,”沈愚随意摆摆手,笑眯眯地凑过去,“这对坠子真好看,玉也是好玉,谢侍读想买?” 陆骁有意无意地瞥了眼谢琢的耳垂,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撇开视线。 谢琢没有直接回答:“陆小侯爷似乎很喜欢。” 沈愚浑不在意:“不用管他,陆二买了放家里的耳坠,金的玉的翡翠的珊瑚的宝石的,满满一大箱子!少这一副不少,不用特意让给他。” 谢琢看了看一旁没说话的陆骁,心想,原来他不止喜欢胭脂,还喜欢女子的耳坠? 爱好……很广泛。 最后,两人谦让一番,谁也没买。 从琅轩出来,沈愚熟门熟路地进了旁边的书铺买新话本,陆骁对话本没兴趣,站在街边,问谢琢:“谢侍读今日可是又病了?” 他第一眼就发现谢琢面色苍白,明明才一天不见,似乎又瘦了,繁复的文士服穿在身上,都显得空落。 谢琢:“昨晚受了凉,发了阵热,现在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陆骁心里跟猫爪似的,忍了忍,还是问出,“谢侍读为什么会扎耳洞?” “你看出来了?”谢琢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解释,“我从出生起身体就很不好,看过的大夫都说我易夭折,不过我父母不认同这样的诊断。父亲从不信鬼神,但为了我,去庙里点了灯,母亲给我扎了耳洞,说这样,能让我在世上活久一点。” 陆骁想起,在胭脂铺时,谢琢曾说,“父母为子,其心拳拳。” “所以‘延龄’也是?” 谢琢点点头:“嗯,是我父亲去世前,就为我取好的字,希望我此生延龄长久。” 一边等一边闲聊,两人仪貌俱佳,站在一处,即便附近游人如织,也极为夺目。对面酒楼中出来拉客的乐伎,目光先是落在了谢琢脸上——相貌太过昳丽,便不必自取其辱了。 于是,她衣着单薄,雪臂颈肩外露,腰肢如杨柳轻摆,朝陆骁走去,媚眼如丝:“这位公子可要同奴家去喝上一杯香泉酒?” 谢琢站在陆骁身旁,有些好奇陆骁会怎么应对。 是拒绝,或者……真的去喝上一杯? 想到后一种可能,谢琢心底泛起一丝微妙的介意。 他没想到的是,陆骁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并捂住了眼睛:“我跟那些男人不一样!你不要过来!” 12、第十二万里 沈愚抱着一沓新话本从书铺出来,正好目睹了全程,一路上都在嘲笑陆骁。 “谢侍读你看见没,那个乐伎被陆二惊呆了哈哈哈!陆二,真有你的,本世子现在心情特别好,还足足可以好上一年!” 陆骁非常不想理他。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瞥了眼谢琢,想知道他是什么想法。 注意到陆骁这一瞥,谢琢想了想,道:“陆小侯爷的反应没什么错,那个乐伎身上脂粉味非常重,如果靠过来了,定会把眉黛和脸上敷的粉都蹭到衣服上。” 沈愚停下笑,觉得谢琢说的好像有两分道理,不过他从小到大没自己洗过衣服,一时被引到了另一个问题上——眉黛蹭在衣服上是不是很难洗掉?所以不能让人蹭衣服上了? 陆骁这才从鼻子里发出“哼”声:“而且我这是守身如玉!守身如玉懂不懂?” 停下跑偏了的思考,沈愚立刻飞过去一个白眼:“还守身如玉?要我看,你是因为上次被北狄刺客,就是那个琵琶女,狂追了八里路,被追出心理阴影了,才反应过激!” 陆骁毫不示弱,笑问:“那沈世子近日,可有去破庙避雨?” 又被提起这桩艳闻,沈愚气得要跳脚,大声反驳:“那是谣言!谣言!” 在场且知道真相的谢琢保持了沉默,更加助长了陆骁的气焰,他直接嘲讽:“你说是谣言就是谣言了?人证呢?有人能证明吗?” “你、你——”沈愚败下阵来。 默默跟在后面的葛武抬眼,心里不免有些同情沈世子—— 唯三能够作证的人,都在这里了。 而且,金冠和满腰带的宝石真的好闪眼睛! 两日后,谢琢去文华殿轮值,正好在殿门前碰见梁国公,施礼时,视线不由停了停——梁国公系的腰带和沈愚那条很像,都满满缀着宝石,唯一的不同是,正中位置,沈愚嵌的是一颗东珠,梁国公镶的是一块水头极好的翡翠,更加奢华。 梁国公对谢琢从来都礼遇有加,笑容和煦:“谢侍读来轮值了?若是疲了,可以听听我送给陛下那只鹦鹉的叫唤,松松精神!” 谢琢点头应了是,等跨进文华殿,就听见一只鹦鹉正在重复“天下太平”,咸宁帝喂它几粒瓜子,它就改口说“陛下万安”。 咸宁帝笑着朝高让道:“你看,这鹦鹉,还知道奉承朕!” 高让弓着背,手捧盛瓜子的瓷碟,回答:“确实,梁国公送来的这鹦鹉聪明,知道是谁给它吃食。” “就是啊,连这么小小一只牲畜,都知道是谁给它吃的、谁留着他的命。有些人,连这牲畜都不如。”咸宁帝脸上的笑淡下来,转身看见谢琢来了,也只摆了摆手,没说什么。 谢琢照常行礼后,坐到了自己的位置,权当什么都没听见。 翰林正五品及以上,才有进文华殿轮值的资格,谢琢这个从五品的侍读,则是咸宁帝特许进殿的。 第一次轮值前,掌院学士便告诉他,在御前要少说少做,更要学会当聋子和哑巴。翰林专掌机要诏命,供陛下询咨政事,位卑权重,很多机密他们都会先知道,必须慎之又慎。 几个时辰过得无风无浪,谢琢从文华殿出来,便沿着笔直的宫墙朝天章阁的方向走,不想没多久,就“恰好”碰见了文远侯。 他停下施礼:“侯爷可是要去文华殿?” “嗯,”文远侯罗常眼尾下耷,不言不语时,看起来严厉。捋了捋胡须,他没说自己是专程在这里等谢琢的,只问,“前两日,我儿罗绍回家,说恰好在路上碰见谢侍读了。” 谢琢点头应是:“下官见世子精神奕奕,想来不日便能痊愈。” 听谢琢提起罗绍的伤势,文远侯不由又在心里咒骂了陆骁一番,不过想起谢琢在咸宁帝面前,跟他一起“澄清”了事实,没让陆骁讨到好,不免心情又舒朗起来。 再加上谢琢表现出来的意向…… 文远侯闲聊般:“谢侍读少年英才,未及弱冠,就已经绯服加身,行走御前,又文采绝伦,颇得圣心,前途不可限量啊!” “谢侯爷夸赞,下官愧不敢当。”谢琢面露苦涩,“下官父母早亡,家中无亲族可依,便日日苦读,侥幸挣得功名,还曾沾沾自喜。进了翰林院才发现,原来下官从前犹如井底之蛙,不见天高,而曾经对下官颇为关照的待诏杨严,不仅在翰林院中蹉跎半生,更是因为一时疏忽,便被贬小县,一生再难出头。” 文远侯似模似样地感慨:“你说的不错,每次科考,都有无数人入这官场,可官场浮沉,能浮起来的,终归是少数。” 谢琢连忙再次施礼:“请侯爷指点!” “想浮,并不难,只看谢侍读是不是能搭上一艘大船。”文远侯见过很多谢琢这样的低阶官员。最初,出身寒门,一股子穷酸,怀着读书人的傲气,看不上他们这些勋贵。等见过了权力的好处、被繁华富贵迷过眼后,骤然想往上爬,却找不到门路,郁郁不得志。 这个谢侍读早早就开始为自己谋划,显然是个聪明人。 不过,倒也不用急。 他没承诺什么,反而问起:“今日谢侍读可有什么见闻?” 谢琢似乎经过了反复斟酌和犹豫,才隐晦地告诉文远侯:“陛下今日似有不悦。” 很含糊,且非常谨慎——虽是给出了消息,表明了自己的有用之处,但达不到成为“把柄”被文远侯捏在手里的程度。 文远侯很满意。 翰林官员常在御前行走,必须谨慎小心,沉得住气。否则,说不定哪日出了事,还会殃及到他。 像谢琢这样,出身寻常、没有人帮衬、有向上爬的野心,同时又谨慎小心的人,才是最佳的合作人选。 文远侯愈加和颜悦色:“既然陛下今日龙心不悦,那本侯就不去触这霉头了。” 谢琢垂眸拱手,恭恭敬敬:“侯爷慢走。” 一直等文远侯走远,谢琢才站直身,神情漠然地继续朝天章阁行去。 散衙后,谢琢让等在宫门外的葛武先驾着马车回家,自己则沿着窄巷,去了赵叔的面摊。 市井街巷,总是充斥着笑闹和各种声音,谢琢穿行其中,仿若未闻。 直到他看见站在面摊前的陆骁。 “赵叔,有客来了,再多煮一碗面!” 赵叔的声音从厨房的方向传来:“好嘞!” 陆骁今天早上去天章阁点完卯就跑了,反正没人管着他,说不定翰林院那些官员都巴不得他别在那里碍眼。 他还以为今天见不到谢琢了,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人。 看着不远不近站着的谢琢,陆骁觉得那句“君若孤月悬高天,永不坠人间”说的有一点没错——即使周围人声鼎沸,谢琢也像笼着一层孤冷,与周围隔绝开。 陆骁一笑,心情莫名有些好,抬抬下巴,问:“谢侍读,怎么不过来?别告诉我你不是来吃面的,你住永宁坊,不管是抄近路还是绕远路,都到不了这里。难道,谢侍读只是来闻闻味儿就走?那赵叔的面可白煮了。” 谢琢慢两拍回答:“不是,我是来吃面的,有点冷。” 陆骁面露得意,仿佛是他亲自擀的面亲自熬的汤:“对对对,觉得冷的时候,来这里吃碗面,就会暖和起来。” 在陆骁打起青布帘后,谢琢走进去,错身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不是这个‘冷’。” 陆骁在谢琢对面坐下,黑色麒麟服的衣摆贴着他紧实的大腿,他提着茶壶倒了杯茶,先用指节碰了碰,确实是温的,不烫手,才推到谢琢面前:“喝吧,不烫。” 谢琢捧在手里,依言咽了一口。 “不管是哪种冷,没有一碗面解决不了的。我才到洛京时,也常常觉得冷,因为根本不知道,谁会在暗中盯着你,谁会在背后放冷箭,谁又表面对你笑,背后巴不得你死。” 谢琢不由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会来这里吃碗面,听听隔壁没了牙的王阿婆骂她那个调皮捣蛋的孙女,看看斜对面卖豆腐的穷书生一边算账一边背‘子曰’,还有,野猫三天两头把赵三叔店里的瓷瓶打碎,但第二天,还是能看见他摆在门口的一碗猫食。” 陆骁说得随意,“这些人活得好,就说明边关的血没有白流,天下没有乱,敌军没有兵临城下,百姓也能活。而我困在洛京这金子做的樊笼里,好像也不算什么事。” 说着说着,陆骁自己先笑起来:“我通常就是这么哄自己高兴的,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有用。” 谢琢想,他很喜欢听陆骁说话,无论说什么。 直到此时此刻,面对文远侯时涌起的那种恶心感,以及如附骨之疽般的阴冷,才终于散去。 而一直响在耳边的,他父亲在诏狱的水牢里被凌迟时的痛吟,也渐渐平息。 面来得很快,赵叔大方,汤和底料都放得很足,热气腾腾。 谢琢用筷子搅了一会儿,等半温了才吃下第一口。 陆骁注意到谢琢小心翼翼、吃不了烫的模样,不由在心里想:真是猫舌头。 吃完面,陆骁把铜钱放到桌上,跟赵叔远远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两人朝着永宁坊的方向走,谢琢忽地问起:“你以前在凌北,每天都做什么?” 陆骁在路边顺手折了根狗尾草,随意地衔在齿间:“每天骑马,练长-枪,射箭,打猎,然后一天被我爹揍两顿,再被我哥揍一顿,三顿齐了。” 不曾想会得到这个答案,谢琢好奇:“他们为什么揍你?” “我也挺想知道的。我觉得他们纯粹是没事做,或者手痒了才总揍我,我根本就没惹什么事!” 陆骁觉得束头发的锦带有点松,双手往后,很随便地重新系紧,“不过,虽然总是被揍,可我还是更喜欢凌北。那里冬天严寒,夏天酷热,没有酒肆商铺,但有陆家几代人守着的城门。” “凌北跟洛京真的很不一样,”陆骁见谢琢听得认真,似乎很感兴趣,便继续比划着描述,“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骑着照夜明,就是我的一匹很神骏的马,悄悄出了城,沿着一条小河一直一直往上走。 跑了不知道多久,照夜明累了,停在河边饮水。我跃下马,摸了两把它的鬃毛,不经意抬眼,就看见天边一轮圆月。” 阔野千里,谢琢尽力想象着这个画面:“月亮是不是很美、很大?” “没错,月光把那条小河都照亮了。”陆骁提起凌北时,笑容总会变深,语气有些兴奋,“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凌北看月亮,反正我来洛京之后,再没见过那样的月亮了。” 谢琢没有提自己或许活不过五年的事,顺着陆骁的邀请:“好,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 陆骁笃定:“肯定有机会。不过你这么怕冷,到时候我得给你用白狐的皮毛做件狐裘,把你裹得严严实实,让寒风也吹不进,就不会冷了。” 说到白狐裘,陆骁突然想,没想到自己竟会交到一个这么弱不禁风的朋友。 要是早知道,来洛京时,他就应该从他爹的库房里,装上大半车白狐皮毛,全给谢琢做衣服。 两人走在窄巷的灯火下,绯色的宽袖与黑色的衣摆擦过,身影斜长。 谢琢垂眸看着两人的影子,突然意识到,散衙后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为了那碗面吗?不是。 不过是因为,陆骁可能在这里。 他下意识地想见见这个人,跟他说说话。 幸而,真的遇见了。 13、第十三万里 “你不去天章阁点卯真的没问题?”沈愚撑着下巴,坐在武宁候府的花园里,手边放着新买的泥人。 他在家中被母亲拎到书案前看书写字,不过他看完自己写的一页字后,发现,实在太丑了,便悄悄搁了笔,跑到陆骁这里躲闲。 路上没经住诱惑,买了一大堆吃食和小玩意儿。 “陛下知道我没常性,能在天章阁坐半个月,已经很不错了。”陆骁尝了尝香糖果子,觉得太腻,好不容易才咽下去。 抬眼时,他眼尾沾着点浅笑,“阿蠢,你以为,陛下真的想让我在天章阁坐个一年半载,沾上文气?” “文气不文气的,我每次听着都很奇怪,你们陆家几代为将,成天刀-枪棍棒的,陛下为什么非要让你多读书沾文气?” 沈愚平日里不喜欢动脑,话说完,也不会往深里想,捻起一块糕点塞嘴里,圆眼半眯,很是享受。 陆骁也没准备跟他说这些有的没的,转而打量沈愚新买的泥人:“捏的这是……你自己?” 沈愚立刻得意道:“没错没错,你看出来了?是不是很像!我特意让老师傅给这个泥人加上了金冠和玉腰带!” 陆骁心想:不愧是你。 “对了,你听说没有,昨日大皇子被骂得好惨,高总管亲自代陛下去叱责,等高总管一走,大皇子妃就被大皇子打了一巴掌。” 沈愚“啧啧”两声,“大皇子竟然动手打正妻,这要是放在我家里,我爹不小心扯疼我娘一根头发,我娘都能拿着玉如意,追着我爹绕国公府三圈,再让我爹睡三天书房。” 照夜明在马厩里被关的有点躁动,陆骁这两日都去京郊跑马了,消息没那么灵通,闻言问道:“大皇子出什么事了?” “你知道,大皇子的外家不是文远侯吗,大皇子妃是当初淑妃和文远侯一起给大皇子挑的。当初挑的时候,怕遭陛下疑心,没敢往高门里挑,但又舍不得未来大皇子妃娘家能给的助力,于是选了个三品将军的女儿。” 沈愚跟说书先生一样,巴掌往桌面上一拍,抑扬顿挫,“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我爹说,大皇子岳家管着京畿的守卫,陛下已经不悦很久了。这次大皇子的岳丈估计是想献殷勤,就请了大皇子去看校场演练。 一个敢请,一个敢去,这不,陛下盛怒。” 圣驾到校场观看演练,一是表明陛下重视,二是让京畿守军知道要效忠、要保护的是谁。 然而,这次去现场观看的却是大皇子——所以京畿守军要效忠和舍命保护的,到底是咸宁帝,还是大皇子? 更甚者,大皇子是以为,自己已经可以代替咸宁帝,亲临校场演练了? 里面可做的文章非常多。 再加上,咸宁帝自己当年就是率军逼宫,长刀直指先帝御座,手刃了自己的四个亲哥哥,血染丹陛,这才登基为帝。 陆骁心里想,不说天家无父子,咸宁帝最忌惮的,八成就是自己的儿子。 沈愚总结:“大皇子这一次,简直就是在陛下眼前蹦着玩儿!” “嗯,”陆骁放下空了的酒杯,“陛下已经快五十了,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及冠好几年,陛下却还没有立储的意思——” “大皇子这是急了,想在二皇子面前彰显一下自己身为长子的正统地位?”沈愚又吃了块点心,含含糊糊地说话,“一时间,我都不知道大皇子是聪明还是傻,确实压了二皇子一头没错,但精准捅了陛下的命门。” 皇后无所出,大皇子和二皇子分别由淑妃和德妃生下,谁都不占一个“嫡”字,同样,也谁都不服谁。再加上咸宁帝含糊的态度,两个皇子斗了数年。 不过这些都不关陆骁的事,他身后是凌北陆家,身份敏-感,两个皇子谁都对他客客气气,但谁都不敢打拉拢他的主意。 所以,他从来都是跟沈愚坐一起,漫不经心地看戏。 文华殿里,宫人连走路都悄无声息。 内监总管高让挽袖研墨,一边禀道:“陛下,大皇子在殿外求见。” “嗯。”咸宁帝慢慢悠悠地批完一本折子,才沉声道,“让他回去。” 高让放下墨锭,躬身应“是”,这才抱着拂尘,亲自去了文华殿外,传达圣意。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香炉上轻烟袅袅,气氛更静了一分。 “延龄。” 谢琢停下笔,起身施礼:“陛下。” 咸宁帝笑问:“听说你和武宁候相处得不错?”他停下来算了算,像是操心子侄交友的长辈,“也是,你和驰风正好同龄,应该很有话聊。” 谢琢好像完全没有受到殿内紧张气氛的影响,自然回答:“臣这几日都没见过武宁候,倒是前些日子在天章阁时,武宁候找过臣。” 咸宁帝似乎颇有兴趣:“哦?驰风找你干什么?” “武宁候看话本时,有几处不懂,掌院学士繁忙,便让臣代为解答。” “看话本都看不懂?”咸宁帝笑着反问了一句,又忧心地感慨,“驰风还真是荒废学业,成天不知道跑哪里野去了。” 话是这么说,却不见半分恼怒。 说着,咸宁帝注视一身绯服的谢琢,清楚能入翰林院的,都是当世的青年才俊,自有傲气。现在被陆骁拉着去解释民间话本,心里必然多有屈辱。 但他没提这茬,只道,“济川将他这个小儿子交给朕,眼看着朕也要管不住了。下次驰风若再有不懂的地方,还要延龄多费心。” 谢琢滞了片刻,才回答:“能替武宁候解惑,是臣的荣幸。” 咸宁帝很满意:“嗯,延龄受累。” 这时,高让脚步轻巧地从殿外进来,回话:“大殿下初时不肯回去,奴婢劝了又劝,好歹劝动了。” 咸宁帝脸上的笑淡下来,转而问谢琢:“此事延龄怎么看?” 高让弓着背,也暗暗朝谢琢打量了一眼。 “父母为子,子孝父母,大殿下不忍陛下辛劳,是为纯孝。若有不妥之处,也是周围下臣引导失当,想来非大殿下本意。” 高让收回视线。 陛下问得宽泛,若回答不慎,一不小心就会被贴上大皇子一派的标签,或者被划到对面二皇子那边。 这位谢侍读却将大皇子看京畿守军校场演练这件事,缩到了父子亲情的范畴中,降低了整件事的政-治意味。 在夸赞大殿下孝顺的同时,又指责了大皇子一派的大臣“引导适当”,可谓片叶不沾身,一碗水端得平整,表明自己不亲大皇子一派、完完全全只效忠陛下的立场。 同时,陛下此番发怒,意在警告大皇子谨守本分,没有把事情扩大的意向。谢侍读这番话,正好给陛下递了台阶。 高让不禁在心里评价:论猜测圣心,这位谢侍读可真是准。 咸宁帝搁下手里的折子,动容叹息:“延龄啊延龄,事情发生到现在,御案上折子都堆了几十本,却只有你是在体谅朕这个做父亲的心。 君父君父,他们都见朕是‘君’,却不想,朕也是父。朕当真生大皇子的气?不过是气他将近而立,依然识人不清,思虑不全。” 谢琢也动容道:“臣幼时失怙,一直羡慕别人有父亲教导。大殿下虽有疏漏,但有陛下在旁,臣欣羡不已。” 文华殿这番对话,不多时便传到了大皇子李忱和文远侯罗常的耳里。 文远侯坐在椅子上,捋捋胡须:“这个谢延龄不错,有他此番在陛下面前替你周全,你明日再去文华殿前跪上一跪,只说有负陛下期望,让陛下百忙之中,还在为你这个不孝子劳心,这事应该就翻篇了。” 李忱穿着皇子常服,长相肖母,眼睛跟文远侯有几分相似,眼尾都有些微的下垂,他仍旧忐忑:“舅舅,这样真的能行?还有就是,婉婉的父亲可会出事?” 婉婉正是大皇子妃的闺名。 “照我说的做,记得明日在陛下面前,哭得情真意切一点。”文远侯喝了口茶,“至于你那个岳丈,这次的事惹了陛下不快,总要有一个人担着圣怒。谢延龄已经把你干干净净地捞了出来,而你那个岳丈当然不可能没事,但你也放心,最多不过贬官罚俸,出不了大事。” 见大皇子仍有犹豫,文远侯放下茶杯,正色道:“殿下,皇子妃可以再娶,岳丈也可以再换,最重要的,是要保全你、以及陛下对你的喜爱和信任。” 大皇子握了握手指,定下心:“舅舅,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翌日,大皇子在文华殿前跪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被召进了殿内。不知道天家这对父子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大皇子出来时,眼睛都哭红了,却是喜笑颜开的模样。 没多久,旨意下达,大皇子的岳丈官职降了一级,罚俸三月。 据说旨意一出,大皇子妃便将自己关在房中哭了半个时辰。 这时,谢琢正站在天章阁附近的回廊下,看陆骁喂鱼。 陆骁仍是一身黑色麒麟服,没戴冠,只用黑色织金锦带把头发高高束着,露出锐利的眉眼。他把几块点心掰碎,往水池里东扔一撮,西扔几粒,引得鱼群游来游去,没得空闲。 觉得有趣,陆骁作势要把手里的点心碎末给谢琢:“谢侍读要不要来试试?” 他是发现了,谢侍读站在一旁看这么久,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但眼里明明白白透出五个字——我也想喂鱼。 谢琢拢在宽袖中的手指动了动,有点意动,但看了眼点心碎:“不要,脏。” 这回答把陆骁听笑了。 他觉得自己从前着实没遇见过谢琢这样的男子——腰细,手腕也细,多病,不喜欢与人身体接触,吃东西猫舌头怕烫,长得过于漂亮,身上总有一股冷香,还十分爱洁。 单就爱洁这一点,不说男子,洛京不少女子都不及他。 “行行行,那这样好不好,我帮你捧着点心碎,你来喂,怎么样?” 谢琢想了想,这样一来,他就只会脏两根手指的指尖,尚能接受,于是点了点头:“好。” 陆骁穿着乌皮靴的脚踩在横栏处,绑头发的锦带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谢琢绯色的官服上。 他发现谢琢跟他不同,点心碎总是集中扔在一处。 陆骁发表意见:“谢侍读,你这样的话,鱼群只聚在一处吃食,一动不动,缺乏了中间游来游去的过程,多喂几天,这群鱼肯定会胖!” 谢琢以前没这样玩儿过,觉得陆骁说的有理,便学着他,东一撮西一撮。 等喂完,谢琢用绢帕沾水,仔细擦干净自己脏了的手指。 刚擦完,一只手到了他眼下—— 陆骁把手伸了过来。 “也给我擦擦?我掌心全是点心屑,有点粘。” 谢琢微顿,没有拒绝,也没有把沾湿的绢帕扔到陆骁手里,让他自己动手。而是依言擦起了陆骁宽大且满是硬茧的掌心。 初时,陆骁散漫地站在原地,见谢琢垂着眼睫,认认真真顺着他掌心的纹路细细擦拭。 没过一会儿,陆骁就发现,整条手臂都要僵住了——好痒! 若是让谢琢力气再大一点,似乎有些不太好?陆骁只好努力转开注意力、忽略这点痒处。 没过两息,陆骁的视线不由落在了谢琢露出的一截玉色后颈上。 白花罗中单的领口下,肤色细腻,圆骨微凸,让人想……伸手用指腹碰上一碰。 14、第十四万里 确定陆骁的掌心已经擦拭干净了,谢琢收回手时,嗓音清淡地开口道:“最近在宫里,少见面吧。” 陆骁被这句话说得一怔,第一反应是,难道谢琢发现我刚才悄悄看他后颈了?不对,陆骁试探性地发问:“是不是我让你给我擦手,你不高兴了?要不,我再给你擦回来?” 谢琢摇头:“昨日在文华殿,陛下问我,与武宁候是不是相处得不错。” 陆骁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很快又翘起唇角,有两分不准备藏起的讥诮——这阖宫上下,还真的布满了那位陛下的“眼睛”,连他跟谁多说了两句话,都要紧紧盯着。 “谢侍读是怎么回答的?” “我当然是实话实说。”谢琢将用过的绢帕折叠整齐,“我说陆小侯爷确实找过我,不过,是因为陆小侯爷看话本时有几处看不明白,掌院学士又事务繁多,没有时间,便让我解答。” 听完,陆骁没骨头似的靠着廊柱,笑容立时加深,抱着手臂道:“今日以后,若本侯风评变差,洛京到处都流传起‘武宁候才疏学浅,连话本都看不懂’,‘武宁候折辱翰林学士和探花郎’之类的谣言,必有大半都是谢侍读的功劳!” 谢琢轻笑:“那还请小侯爷莫怪。” 陆骁扫过谢琢眼里粼粼的浅笑,心里的躁郁眨眼便去了三分。 他想,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跟谢琢说话?不过是因为,即便只是简单两句话,谢琢也能明白他的意思、清楚他的心情。甚至,就算什么都不说,谢琢也好像什么都知道。 在这洛京城里,面对谢琢时,是他难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需伪装、能自由喘口气的时刻。 回天章阁前,谢琢问:“小侯爷明天来点卯吗?” “不来了,照夜明在凌北撒蹄子跑惯了,现在困在马厩里憋得慌,我明天再带它出城跑几圈才行,不然会闹绝食。” 陆骁说完自己的安排,又道,“不过明天早上,府里没饭,我准备去赵叔那里要碗面吃。” “好。”谢琢点头,指指放在横栏边上被彻底忽略的话本,提醒,“记得带回去。” 陆骁看过去,才发现喂鱼太高兴,差点忘了他是靠解读话本这个借口,才把谢琢从天章阁里带出来的。 一连几日,陆骁都没来天章阁点卯,散衙时,几个翰林官员小声交谈,“武宁候是不是以后都不来了?” “不来多好,我真是怕了他拿一本言辞粗鄙的话本,问我其中一个字念什么,或者话本里那个妖精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想来最惨的还是谢侍读吧?堂堂探花郎……” 谢琢假装没听见,将桌面上的纸笔收拾整齐,发现袖口处沾了点墨渍,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等他走出天章阁不远,就看见文远侯世子罗绍坐在轿椅上,数人簇拥下,远远行来。 没有转身走开,谢琢抱两册书,站在无人的拐角处,垂首。 不多时,文远侯世子发现谢琢明显是在等自己,招手让轿夫停下,斜靠着椅背,半耷眼皮:“真是巧,原本还想着怎么找谢侍读,这不,就碰上了。” 谢琢施礼:“世子。” “嗯,”文远侯世子摆摆手,“我刚从大殿下那里过来,他说你上次在文华殿里,一番应对,很是不错,这枚翡翠扳指就当赏你了。” 说完,他抬抬手指,便有他的亲随捧着一个木盒,递到谢琢面前。 见谢琢没动,文远侯世子不耐烦:“怎么,嫌少?” 谢琢飞快地瞟了一眼木盒中放着的翡翠扳指,面露惭愧:“臣只是做了臣分内之事,当不得殿下如此重赏。” 文远侯世子哼笑一声:“殿下和我说你当得,你就当得,哪里来这么多废话。”他理了理自己绣着宝相花的衣摆,有些傲慢地开口,“洛京不比其它地方,想要活得好,没钱可不行。知道你拮据,拿着这赏,回去换点银钱花花吧。” 谢琢这才双手接过木盒:“谢殿下和世子体恤。” 文远侯世子靠回椅背:“谢侍读心里清楚该怎么做,以后,自有你的好处。走吧。” 等到了千秋馆,谢琢直接将木盒放到了宋大夫面前。 “什么东西,还用木盒子装起来?”宋大夫一边问一边打开盒盖,看清里面放的东西,皱眉:“水头这么好的翡翠,公子,我可要跟你说清楚,你别以为你先用这个扳指贿赂我,我一会儿搭完脉就不会骂你,我该骂还是会骂的,贿赂没用!” 谢琢无奈:“您哪次骂我,我不是仔细听您骂完的?” 宋大夫把木盒盖上,瞪眼:“听有什么用?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不留!” 谢琢不急不缓地岔开话:“翡翠扳指是大皇子让文远侯世子转交给我的。” “大皇子?”宋大夫将木盒颠来倒去看了一遍:“怎么找不到宫廷御制的印戳?” “私下里的交易,怎会留下把柄。”谢琢顺手拿起砚台旁的墨锭,慢慢磨起墨来,“这翡翠水头极好,值不少钱。已经入秋,衡楼不是马上要准备送往凌北的草药了吗,把这翡翠换成银钱,都买做草药,一起送到凌北吧。” “行,这事我来做。”宋大夫听谢琢提起凌北,不免叹气,“听说,凌北陆家想让衡楼帮忙筹措第三批军粮,这在往年可是没有的。” 谢琢身姿如竹,墨发垂至腰际,鼻尖蕴着墨的香气:“不难想。陛下忌惮凌北陆家,担心他们拥兵自重,每每拨粮草,都只少不多。不怕前线将士吃不饱,只怕粮草一旦有富余,陆家就会蓄养私兵。” 再加上中间层层盘剥,真正运到凌北边境的军粮,常常不过总数的十之七八。 而缺的这一部分,再向洛京要粮是不可能的,只能靠凌北开垦军田,以及陆家自掏腰包。 从咸宁十六年开始,衡楼便从江南一带筹措粮食,再运往凌北,低价卖给陆家。回程前,又从凌北低价收购皮毛和珍稀药材,高价卖到江南。合作至今,倒也不曾有过大的亏损。 “但这粮草一年比一年少,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宋大夫感慨两句,忽然发现谢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磨了半砚台的墨出来,赶紧让他把手伸过来搭脉。 不到半炷香,宋大夫撤开手:“公子,这几日,你可有认真吃饭,认真睡觉?”在谢琢开口前,他眉毛一横,“你要是敢说你认真了,我这就掀了千秋馆的招牌,这辈子再不搭脉!” 谢琢正想说什么,耳朵突然捕捉到熟悉的脚步声,他转过头,就和大步走进来的陆骁撞上了视线。 谢琢像是找到了证人,朝宋大夫道:“陆小侯爷可以替我作证,这几日的朝食,我都跟他一起用的。” 宋大夫不由看向陆骁——几日的朝食……都是一起用的? 他看着谢琢长大,怎么会不清楚自家公子防备心有多重,与旁人间的界线又划得有多清楚? 陆骁不知道什么情况,见宋大夫看过来,立刻帮腔道:“确实,谢侍读每日早上都会吃一碗面,有时还会喝两口汤。” 虽然谢琢那碗面,基本只有陆骁这碗一半的量,但——陆骁摸了摸鼻子,我说“一碗面”,应该不存在欺骗大夫吧? 见宋大夫要起身,陆骁又连忙道:“您继续为谢侍读看诊,不必理会我。” 宋大夫便坐着朝陆骁拱拱手,又发愁地看着谢琢,还是忍不住嘱咐:“公子,除了朝食,另两顿也是要好好吃的,即便胃口不好,吃不下,也要尽可能地多吃一点。同样,就算晚上常常惊梦,也要尽量多睡觉。你知道,你的身体经不起你这般的消耗。” 陆骁在旁边听着,不由将视线落到了谢琢身上。 “还有,明明天气渐冷,就算嫌麻烦不拿手炉,也该把厚披风系上,以免受寒生病。”宋大夫完全不顾及谢琢的颜面,故意当着陆骁的面道,“既然知道自己怕苦,讨厌喝药,那就更该顾及自己的身体。” 谢琢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瞥了眼听得认真的陆骁:“宋大夫——” 宋大夫没搭理谢琢,提笔给他写好药方,照例唤药童进来,按着方子去抓药。又看向陆骁:“小侯爷可是来看病?哪里不舒服?” 陆骁从小身体就很好,连风寒都很少,他只是路过千秋馆,在门口看见谢琢的护卫坐在马车上等着,就脚下一转,进来看看。 但见谢琢望向他,似乎有些关切,想了想,陆骁随便说了句:“我最近夜里睡不太好,总觉得燥热。” 宋大夫把了把脉,在场的没有外人,便很快给出诊断:“没什么大碍,小侯爷这是血气方刚,肾气太过充盈。没关系,等以后成婚就好了。” 陆骁初时还没听明白,血气方刚什么的,为什么成婚之后就能好?等把宋大夫说的这几句话在心里来回念叨了两遍—— 是、难道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陆骁耳朵都烫了,不由下意识地朝谢琢看了眼。 想到陆骁是武将出身,宋大夫又添了句:“就是以后的武宁侯夫人要多担待了。” 15、第十五万里 最后,宋大夫给陆骁开了两副降火的药,让他不必忧心,回去把药熬好服下,再注意饮食不要太过辛燥就行。 陆骁随谢琢走出里间,觉得手上提着的药比他以前舞的长-枪还重,正想着开口说点什么才能打破现在的气氛,就听谢琢问:“小侯爷府上可有侍妾?” 侍妾? 陆骁连忙摆手:“没有!我现在还是……还是完璧之身!” 完璧之身?谢琢想说这个词这么用好像有点奇怪,但似乎确实没有别的词可以替代。 一问一答,气氛再次安静下来。 站在马车边上,见谢琢没有拒绝的意思,陆骁毫不见外地跟着谢琢登上马车,落下车帘前,朝等在附近的张召比了个手势,让他自己先回去。 马车外表普通,车厢内部也不宽敞,勉强能坐下两个人。 陆骁把药放下,肩膀挨着左侧的车厢壁:“侍妾……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的。我父亲只娶了我母亲,我兄长也只娶了我嫂嫂。” 他不知道说什么,但不说话气氛又太奇怪了,干脆续上前一个话题,“我爹从小就教我,我们陆家男子提-枪上战场,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就回不来了。 一个女子愿意嫁过来,日日担惊受怕,若是丈夫战死,还要在此后的几十年,担起整个家的重担。所以一定要一心一意对她,万万不能辜负这份情谊。” 谢琢听完,温和道:“陆将军重情重义。” 陆骁搭起长腿,综合了从沈愚那里听来的各种后宅传闻,想象了一下:“我倒是觉得,一辈子只跟一个人好就可以!你看,要是家里妻妾成群,她们天天吵架,不管吵输了还是赢了,都来找你哭上一哭,那多可怕?还会闹得你耳朵疼!” 谢琢想了想这个场面,也心有戚戚:“若是鼻涕眼泪胭脂都往你衣服上擦……很脏。” 两人对视,都觉得对方所说的很有道理。 陆骁十四岁上战场,满心满眼都是怎么杀敌、怎么作战。十六岁进洛京,真正算得上朋友的,除了谢琢,就只有沈愚。但沈愚脑子里除了吃的玩儿的,就是话本传奇,所以算起来,陆骁还没有和同龄男子交流过。 正好马车里只有两个人,很私密,陆骁轻轻咳嗽了一声,压低声音:“半夜睡不好,觉得燥热这种……感觉,谢侍读有吗?” 谢琢仔细想了想,认真回答:“没有。” 他身体太差,即使是盛夏,每夜入睡也只会感觉寒冷,尚未体验过燥热睡不着是什么滋味。 要是哪天,他的身体真的热了起来,想来宋大夫会高呼“药王菩萨显灵”。 “原来是这样。” 陆骁有些奇怪,结合他从洛京中一起喝酒的纨绔那里听来的,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子,应该都会……燥热? 为什么谢侍读不燥热? 不过陆骁没有深想,转念记起宋大夫说的话:“谢侍读散衙后,吃晚饭了吗?” 谢琢摇头:“还没来得及,先来了医馆。” “我也没有,一起?”视线扫过谢琢的手腕,陆骁总觉得面前这人好像又瘦了,“大夫说了,你要好好吃饭。” 谢琢很不喜欢与人对视。 对视时,总能从对方眼里看到很多令人厌恶的东西:傲慢,垂涎,鄙夷,算计…… 但在对上陆骁的视线时,他发现,里面只有干干净净的关切,不脏,一点也不脏。 不自觉地,谢琢回答:“好。” 得了这声好,陆骁心满意足地笑开来,又掀起车帘,拍了拍葛武的肩膀:“按我说的路走,今天我带你家公子去吃顿好吃的。” 听见自家公子愿意吃饭,葛武也喜上眉梢,握着缰绳,心想,陆小侯爷真是个好人! 马车一路沿着南薫大街出城,在玉津园附近停下。 陆骁身手利落地跳下车,等谢琢踩着马凳也下来后,指指前面的屋舍:“就是这里。” 一回头,见谢琢只穿一件月白绣竹枝的文士服站在风里,陆骁吩咐葛武:“把你家公子的披风拿过来。” 谢琢抬眼看他,笑问:“这你也要管?” 陆骁理直气壮:“我这是谨遵医嘱!大夫说了,你嫌麻烦不想抱手炉,就该把披风系上,还要厚的才行。” 谢琢妥协,朝葛武道:“听他的,拿过来吧。” 等将披风系上,谢琢已经确定,宋大夫之所以事无巨细地嘱咐了这么多,根本不是说给他听,而是全说给陆骁听的。 两人沿着种满花草的小径往里走,小路尽头是临湖而建的三五茅舍,以长廊相连,甚有野趣。 谢琢左右打量后,好奇:“到这里是要吃什么?” 陆骁随手摘了朵不知名的花,拿在手里转来转去,闻言笑起来:“谢侍读就不怕我把你带到荒郊野外,拿出刀剑,胁迫恐吓?” 谢琢很敷衍地配合:“哦,那我好害怕。” 陆骁大笑:“谢侍读,演戏也要投入一点,不要敷衍地如此明显!” “这样?”谢琢顺着他,“那你再问一次?” 陆骁当真重复了一遍:“谢侍读就不怕我把你带到荒郊野外,拿出刀剑,胁迫恐吓?” 谢琢认真回答:“我不会惧怕你这歹人。” “为何?” “因为少将军定会来救我。” 不知道怎么回事,触到谢琢笑意浅浅的眼睛,或者只是因为这声极少听见的“少将军”,陆骁有一刹失去了言语,隔了一会儿才别开视线,道:“当然,当然会来的。” 他轻咳了一下,不太巧妙地把话题转回吃食上:“这里住的是许三娘,前几年在会仙酒楼做厨娘,名气很大,以‘斫脍’闻名。后来得了急病,喉哑再不能说话,便自请归家,现在已经不怎么开门待客了,我能来吃上一顿饭,还是托阿蠢的面子。” “沈世子?” “没错,他和许三娘有私交。”觉着这么说不对,陆骁改口,“不,应该说他和洛京所有做菜好吃的厨子,都有私交。” 正说着,屋舍的大门打开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有些拘谨地迎上来,看见谢琢,似乎呆了呆,随即红着脸,背过身引他们入内,此后,再没敢抬头看谢琢第二眼。 两人在湖边的水榭坐下,不远处便是平静的湖面,再往远看,层林尽染,倦鸟盘旋,天边晚霞似泼彩。 不多时,许三娘过来,先朝两人施了一礼。她衣裙讲究,束着高髻,气质干练。亲自上了一道鱼羹,复又端坐在案前,准备做斫脍。 “斫脍”是将生鱼切成薄片,蘸葱丝和酱,几十年间,风靡大楚,多为宴席的主菜。 许三娘挽起衣袖,一阵有节奏的刀响后,盛在盘中的鱼片薄如丝缕,轻可吹起。 陆骁见谢琢夹了一块鱼片,神情关切地问:“可吃得惯?” 谢琢嘴里含着一口酒,被辣地不敢往下咽,只点了点头。 嘴角不由翘起,陆骁见谢琢确是喜欢,才朝等候的许三娘道:“今日有劳您亲自下厨。” 许三娘打量坐得很近的两人,又施了一礼,笑意晏晏地离开了。 陆骁自从听了宋大夫的话,就把谢琢“吃不好睡不好还畏寒”这三条放在了心上:“谢侍读不是洛京人,是不是因为饮食上不习惯,所以才胃口不好吃不下?” 谢琢其实是从小到大,各种药吃了太多,脾胃虚弱,所以一直没什么胃口。但他不欲提起这些,只答:“有这个原因。” “那以后,若是有空,我就带谢侍读把洛京各种美食都尝上一尝,说不定胃口能好一点?” 陆骁还吃着鱼片,就已经开始思考下次带谢琢去吃什么了。 “好。” 谢琢放下筷子,发现这酒虽然辣,但有种淡淡的荷香,佐上鱼片,味道极好,不由又喝了半杯。 等天色渐暗,陆骁和谢琢从屋舍出来,之前引路的小姑娘匆匆跑来,递给陆骁一张字条,小声道:“三娘让我给小侯爷的。” “给我的?”陆骁接下来打开,等看清上面的墨字,不由滞在原地,飞快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谢琢。 此时暮色四合,夜风正清,谢琢裹着披风,站在繁盛的花草间,揉了揉额角。他多喝了两杯酒,眼尾和颧下都染了一层薄红,唇色更是绯艳。 察觉到陆骁撤回的视线,他追着看过去,有种不自知的靡丽,嗓音微哑地问询:“小侯爷?” “没……没什么。”陆骁往旁边走了两步,踩到花草,又赶紧抬脚,确定这距离谢琢应该听不见了,才低声朝小姑娘道,“你回去告诉三娘,与我同来之人是我好友,不是我的心上人。而且他虽然长得很好看,但不是着男装的姑娘,他就是男子。本侯最近也没有喜事要办,她误会了。” 小姑娘仔细把话记下,蹲身行了一礼,转身跑回了屋舍内。 等上了马车,谢琢靠着车厢壁,随着颠簸摇晃,合眼昏昏欲睡。 陆骁的酒量是在凌北军营里练出来的,这点荷香酒就算一坛喝完,也醉不了。他本在闭目养神,但没一会儿又睁开眼睛,不由自主地朝谢琢看去。 谢侍读容貌极盛,否则也不会被冠上“琢玉郎”的名号,但要是谢侍读知道有人说他长得像女子,应该会不高兴吧? 不过,确实甚少有男子会打耳洞,皮肤还这么白,骨架也细,当时谢侍读没有站起身,不怪许三娘会误会。 说起耳洞,陆骁偏过头,又定睛看了看。 应该是喝了酒,谢琢耳垂红得像桃花瓣,上面的痕迹看不太清楚。 为了看清,陆骁不由靠得更近了点。 落梅的冷香夹杂着温湿的酒气萦在鼻尖,他本能地嗅了嗅,觉得这气息很好闻。 就在这时,睡过去的谢琢像是察觉到什么,搭在披风面上的手指动了动,唇间发出含糊的呓语:“哥哥……” 陆骁听得分明。 哥哥? 难道,谢侍读家中也有兄长?不对,他记得在胭脂铺里,谢侍读曾说自己是家中独子。 重新坐正,陆骁望着马车外渐深的夜色,漫无边际地想起,阿瓷小时候,也总是乖乖被他牵着,喊他哥哥。 第二天,谢琢起床时头有些昏沉,不过夜里难得没有惊梦,睡得很好,甚至罕见地醒得太晚,差点误了去天章阁的时辰,连朝食都来不及吃。 葛武送谢琢去点卯时,很高兴:“多亏了陆小侯爷,昨日公子不仅在马车里睡了一路,回家后也很快就睡着了。” “嗯。”谢琢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梦,却忘了到底梦见了什么。 临近中午,谢琢花了点银钱,请负责天章阁茶水的宫人帮忙熬了药。 顾及药气,他没有将药端进阁内,而是站在廊下,准备喝完再进去。 熬药的宫人安静候在一旁。 可想是这么想,看着黑而浓的满满一大碗药,谢琢朝宫人解释:“我等放凉一点再喝。” 宫人笑容满面:“自然,放凉一点喝好。” 陆骁走近时,看见的就是谢琢对着一碗药发愁的模样。 他忍不住想笑,心道千秋馆的大夫说的确实没错,又调整了表情,走近:“谢侍读今日无事可做?” 一开口就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陆小侯爷,”谢琢颔首行礼,没接他的话茬。 一旁候着的宫人一见黑色麒麟服,就知道来的是武宁候,也急忙行礼。 陆骁摆摆手说了声“免礼”,轻笑:“这是在喝药?谢侍读身体如此虚弱,不如在家躺着休养,何必辛苦来翰林院点卯。” 谢琢神色极淡,似是不想跟陆骁有争执:“不劳陆小侯爷费心。” 陆骁听完,像是没了兴致,走之前,还低低道了声“无趣。” 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陆骁借着视线死角以及谢琢官服宽袖的遮挡,极快地握了握谢琢的左手。 谢琢睫毛一颤,像是被对方温热的体温烫了一下。 陆骁走远后,谢琢屏气喝完药,将碗客气地还给等候的宫人。 等那宫人也离开,周围再无旁人,谢琢才摊开左手,露出了被紧紧握在掌心里的一颗……糖? 16、第十六万里 陆骁的糖一送就送了好几日。 有时是擦肩错身时,隐蔽地塞进谢琢手里。有时是夹在话本里,带着轻佻的笑意,连书带糖一起递给谢琢。 还有一日清晨,谢琢到天章阁时,发现他的桌上有两片落叶。盛浩元看见,还奇怪地说是不是前一晚窗户没管严实,树叶好巧不巧地,正好被吹到了谢琢桌上。 趁盛浩元转身,谢琢伸手,果然在树叶底下找到了一颗糖。 他握在手里,像握着一份精心准备的小惊喜。 漏钟已近午时,谢琢悬着笔,却许久都没落下一字。直到笔尖有墨滴在纸面上,他才骤然回过神。 快午时了。 将被墨污了的纸换下,铺开一张干净的,谢琢重新提笔,想了想,知道自己现在心神不宁,干脆又将毛笔放回笔架,稍事休息。 距离午时还有半刻,送药的宫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那—— 就在这时,谢琢身后的窗棂上响起了极轻微的三声敲击。 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头,隔了几息,谢琢才站起身,借着开窗透气的动作,看见窗台上放着一颗用花鸟纹白麻纸包着的糖。 他伸手捡起。 很轻。 却让他又一次开始期待宫人把药端来了。 因为,喝了药,就可以吃糖了。 到了午间休息进食的时候,盛浩元起身伸了个懒腰,目光投向谢琢旁边的空桌:“陆小侯爷今日应该又不会来了吧?” 谢琢藏在宽袖下的手握着糖:“应该是的。” “这武宁候还真是随心所欲,昨日有人说好像在水池旁的回廊看见过他,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明明人都到天章阁面前了,也没来点卯。”盛浩元邀请道,“一起出去走走?” 两人走在天章阁外的回廊里,盛浩元说起:“前日,陛下下旨,夺了杨显对京畿守卫的实权,官职也降到了四品。” 杨显正是大皇子的岳丈。 谢琢听完,毫不意外。 咸宁帝不满京畿守卫权在大皇子岳丈手中已经很久了。 若某一天大皇子想要夺位,那么,京畿地区所有的守军,都有可能将手中的尖锐兵器指向洛京皇城,指向皇位。 这是咸宁帝极为忌惮的。 上次杨显邀大皇子去校场观看演练这件事,就触了咸宁帝的逆鳞。 而在谢琢将“引导失当”这个名头安到杨显头上后,大皇子和文远侯毫无察觉,只想着顺势将罪责全都推到杨显头上,自己全身而退。 那么,就不能怪咸宁帝以此为由,再进一步,彻底抹了杨显手中的实权。 天家无父子,两个儿子都已经及冠。他们手中越是无权无人,咸宁帝的心才会越安定。 谢琢看着水池中成群的锦鲤,回答:“杨显行为失当在先,陛下不过是以儆效尤。” 盛浩元笑道:“延龄总是这样,滴水不漏,每句话都毫无错处。” 谢琢:“盛待诏谬赞了。延龄不过是因为无亲族可傍,只好自己谨言慎行,求得前路安稳。” 盛浩元又续上前言:“听说,向陛下进言,说‘大皇子在校场观看演练,是周围臣属引导失当’的,就是延龄?” 谢琢没有否认:“是我,当日恰好在文华殿轮值。” 盛浩元意味不明地夸奖:“延龄做得很好。” 散衙后,谢琢登上马车,掀开车帘,一眼就看见坐在里面的陆骁。 陆骁毫不见外,见谢琢上来,还笑问:“从天章阁到宫门口,不过几百步,谢侍读怎么走了这么久?” 放下车帘,谢琢坐到陆骁旁边,问他:“你怎么来了?” “天章阁说话不方便,我看着快到散衙的时间了,干脆上了这辆马车,跟葛武一起来宫门口等你。”陆骁直入正题,“今天中午,那个姓盛的找你做什么?” 谢琢实话实说:“他问我,大皇子那件事里,当时在文华殿中的是不是我。” “我猜就是这件事。”陆骁说起正事时,脸上的轻佻和张扬通通收敛,毫不避讳道,“大皇子的岳丈被夺权贬官,二皇子一派高兴地恨不得大摆流水席,请全洛京的人吃上三天。” 他又评价道:“你在文华殿中的应答,可以说是面面俱到。陛下有了台阶,也有了剥掉杨显手中京畿守卫权的理由;大皇子虽然折了京畿守卫的兵权,但不仅没有被降罪,还全身而退,担了个“纯孝”的名头,与陛下重归于好,恩宠仍在。” 谢琢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不觉得我太工于心计?” 陆骁理所应当:“工于心计又如何?你在御前行走,最重要的就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若是你说一句话出来,能把人全都得罪了,那不知道你已经死多少次了。” 马蹄踏在石板上,哒哒声很有节律,谢琢刚刚绷直的脊背放松下来,一只手支着下颌:“盛浩元和二皇子是什么关系?” 明明这些事情,他早就查得一清二楚,但莫名的,他就是想从陆骁这里再听一遍。 “你应该不知道,那个姓盛的,娶了阁老徐伯明的庶女。徐伯明的嫡长女嫁的,正是二皇子。” 听见“徐伯明”这个名字,谢琢拢在袖口处的手指仍是紧了紧。 “徐伯明这个老匹夫,城府极深。虽然他对外说的是,作为当年科举考试的主考官,他欣赏盛浩元的才华,才招为女婿。但实际上,当年姓盛的还在太学时,两人便暗暗有了接触。” 陆骁语气讥诮,“就是有了徐伯明的指点,姓盛的才领着三百太学生去宫门前伏阙上书,长跪不起,逼得陛下不得不下旨,定了谢首辅的罪。所以什么在科考时惜才,起了招婿的心思,都是骗人的假话。” 这桩往事从陆骁口里听来,谢琢觉得喉间干哑发痛,他勉强镇定地发出声音:“你怎么知道这些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陆骁不是很懂谢琢为什么会这么问,还是回答:“我查过。” 呼吸一窒,胸口瞬间几阵闷痛,谢琢蓦地将手藏进袖内,以免被陆骁发现他的手指正在止不住地痉挛。 他查过。 陆骁查过当年的事。 他称呼谢衡为“谢首辅”,而不是“谢贼”。 原来,不止是他一个人还紧抓着当年的旧事不肯放。 发现谢琢脸色苍白,连呼吸都在抖,陆骁有点点心:“谢侍读,你身体不舒服?” 好一会儿,谢琢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有,只是累了一天,头突然有点晕,现在已经好了。” “那就好。”陆骁又不放心地叮嘱,“二皇子得了好处,可能会有拉拢你的意向。” “所以让盛浩元来试探我?” “没错,不过现在储君未定,不管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子,你最好都不要站队。” 谢琢点头:“我知道轻重,你放心。” “还有徐伯明,他道貌岸然,就不是个好人。你现在虽然只是从五品侍读,但谁都知道翰林路好走,以后你要是跟徐伯明碰上了,一定要小心。” 说到这里,陆骁自己先笑了,“虽然知道谢侍读聪明,但还是担心你会被欺负。” 谢琢唇色微白,嗓音很轻:“我很久以前就发过誓,绝对不会再让人欺负我了。” 这时,车轮似乎碾过了什么,马车颠簸着朝右侧倾斜。 陆骁立刻抬手,手撑着车厢壁,稳住身形。 葛武的声音传进来:“公子,刚刚为了避让行人,转得急,不小心撞到了一块石头,公子没事吧?” 谢琢朝外答道:“没事。” 这时,陆骁才察觉他靠谢琢太近了,近地能看清对方耳垂上的耳洞。 慌忙往后退的同时,陆骁发现,鼻尖除了落梅的冷香外,隐约还混着一股糖的甜味。 他一时出神——他买的糖,有这么甜吗? 转念,陆骁又想到谢琢刚刚说的话。 以前,是不是有人欺负过他?他那时是不是很难过? 犹豫片刻,陆骁放在膝盖上的手握了握,没有追问,只将在许三娘那里吃饭时,谢琢说过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反正,要是你被人欺负了,少将军定会来救你。” 17、第十七万里 转眼便临近重阳节。 洛京城中,沿街的商户都摆出了各色秋菊,供人观赏。路上行人的鬓发间,也簪上了鲜花,甚是雅致。 挎着竹篮在街边卖花的多是头发花白的老妪,偶尔也能看见十三四岁还未长成的少女,细声细气地与买花的人讨价还价。 葛武跟在谢琢身后,眼睛利:“公子,前面那个缠着卖花女的,好像是文远侯世子?” 他又愤愤道:“被陆小侯爷踩断的腿都没长好,还成天不安分。” 谢琢没有接话,只是走过去,朝卖花女道:“我要两支木樨。” 卖花女正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见有客人来,一边侧身避开文远侯世子打量的目光,一边红着眼睛小声说了声“好”。 罗绍听出了谢琢的声音,百无聊赖地抬起眼:“谢侍读也来买花?” “买花只是顺便,实则是有消息要告诉世子。”谢琢接下卖花女递来的两支木樨,让葛武付钱。 罗绍有些烦躁,完全是念着他父亲叮嘱过他,谢琢这人有利用价值,要好好笼络,才勉强耐着性子:“哦?什么消息值得你来打搅本世子的好事?” “今日下官在文华殿中轮值。” 一听“文华殿”三个字,罗绍没了作弄卖花女的心思,直起上身:“谢侍读可是听见了什么消息?” 葛武朝旁边挪了半步,挡了挡,背在背后的手朝卖花女挥了两下,让她赶紧离开。 卖花女握紧竹篮,朝葛武蹲身道谢后,飞快跑开,留下一阵香风。 “重阳将至,陛下起了在御苑中举行赏花会的心思,还要品花评级。下官回翰林院时,听宫人说,二皇子不知怎么找到了一个从江南来洛京的养花人,那人培育出的菊花,实非凡品,或许会在此次赏花会中拨得头筹。” 谢琢垂眼,“下官以为,上次观看校场演练之事,大皇子虽然全身而退,但杨显大人被陛下接连削官夺权,令二皇子一派甚是得意。若此次赏花会,二皇子再拨头筹,得了圣心,那气焰必会更加嚣张。” “谢侍读说得有理。”罗绍出身侯府,本就心高气傲,又一直认定日后得登大宝的必然是他的表兄大皇子,因此最看不得,就是二皇子嚣张。 “本世子知道了,若再有什么消息,你尽管报过来。” 谢琢拱手:“下官明白。” 与此同时,大皇子李忱换上常服出了宫。 因为去校场看京畿守军演练的事,文远侯暗地里斥责他不知分寸。而大皇子妃又为了父亲被降级夺权的,几次跟他哭闹,仪态尽失,让他烦不胜烦。今天在宫里撞见二皇子,对方趾高气昂,对他一番明里暗里的奚落。 李忱心中烦闷不已,但宫里有个哭哭啼啼的大皇子妃,他不想回去,也不想去文远侯府找骂。出宫后,一时竟没了去处。 跟着他出宫的小太监上前,出主意:“主子,我们要不去宣平坊看看?” 李忱走路慢下来:“去宣平坊干什么?” “您今日路过天章阁附近时,不是碰见谢侍读了吗?” 李忱这才想起,他碰见谢琢时,谢琢告诉他,咸宁帝有意举行赏花会,二皇子找到了一个厉害的养花人,而那个养花人就住在宣平坊,经营着一家花铺。 小太监继续出主意:“反正主子是出来散心,闲来无事,不如去宣平坊的花铺看看,说不定,我们能先一步将那花买下。到时候,二皇子的脸色想必很是精彩!” 想象了一下李慎气急败坏的模样,李忱心里舒畅了两分,抬抬衣袖,笑道:“走,我们去碰碰运气。” 这家花铺名气似乎很大,一进宣平坊,小太监去问了问路,很快就搞清楚了该怎么走。 拐进一条巷子,小太监正在抱怨这巷子太窄,忽然下起雨来。 李忱本就心情烦闷,又被带着在街巷七弯八拐,耐心已经告罄,现在又开始下雨,他不由发火:“走——” 一声“请问”却将他的话彻底打断。 “公子可是迷路了?天下大雨,湿了衣服不太好,奴的家就在附近,公子若不介意,可以去奴家中避雨。” 入耳的嗓音软侬清婉,带着一点少女的羞怯。 李忱转过头,便看见一个少女红着脸,有几分紧张地望着自己,不过片刻对视,她马上挪开了视线,贝齿咬着下唇,连耳朵都红了。 蒙蒙雨中,她穿一身海棠色窄袖对襟抹胸,肤白若云,双眸似鹿。 李忱喉口微干:“那就叨扰姑娘了,请问姑娘怎么称呼?” “我叫金雀儿。”似乎因为李忱的回答,金雀儿连笑容都欢欣了许多,“我家中是卖花的,我出生时,金雀儿正好盛开,于是父亲便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李忱称赞:“金雀儿,这个名字很好听。” 金雀儿脸又红了:“谢公子夸赞。” 如她所说,她家果真就在附近,不过几十步的距离。等进了门,李忱忽地反应过来:“从江南来到洛京,极擅长培育秋菊的,可就是雀儿?” “不是我不是我,”金雀儿连忙摆手,不好意思道,“他们夸赞的是我父亲,只是父亲在来洛京的路上,舟车劳顿,不幸染了重病,已经去世了。” 李忱见佳人染泪,连忙轻声安慰:“怪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 “没关系,雀儿只是想到自己命不好,母亲早亡,父亲也去了,一时间心中难过罢了,不怪公子。”金雀儿低头擦了擦眼泪,又笑着道,“让公子见笑了,公子可是想买花?” 李忱心中轻叹,嗓音更温柔了几分:“没错,听说雀儿家中有极美的秋菊?” “如果公子指的是那盆‘凤凰振羽’,确实是雀儿的父亲耗尽心血培育出来的,而且,天下间仅只一盆。”金雀儿纤细的手指拉住李忱的袖口,脸上又浮起薄红,期待道,“公子可想随我去看看?” 李忱颔首。 金雀儿带着李忱走到后院,解开绕花盆一圈的薄纱,现出了花瓣完整的“凤凰振羽”。 只见这朵花的枝条灰绿,向外伸展的花瓣棕红,越往内则显明黄,纤长的花瓣有如凤凰展翅,内外相映,光彩夺目。 李忱不由感慨:“果真犹如凤凰振羽!雀儿的父亲的确培育出了一盆极美的花,却不是最美。” 金雀儿迎上李忱的视线,不相信:“不是最美?公子难道看见过更美的花?” “当然。”李忱看向金雀儿,笑意满眼,“难道不是我面前这株金雀儿,才是最美的花吗?” 金雀儿手指攥着裙边,呐呐说不出话:“公子……” 露在衣服外的皮肤都红了,极为曼丽。 想起他那个好二弟也在打这盆花的主意,李忱问:“这盆花可有人想买?” “有的,不过,”金雀儿抬眼,眼含爱慕地看着李忱,认真道,“但雀儿只想把这盆花给公子,望公子善待。” 一刻后,李忱亲自抱着“凤凰振羽”走出花铺,金雀儿追出来,扶着门,喘了喘气:“公子……公子还来吗?” 李忱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在金雀儿期待的眼神里了,他转身,轻轻捏了捏她皮肤细腻的脸:“等我,过几日我就来找雀儿。” 金雀儿重重点头,羞涩道:“雀儿等公子。”又拉了拉李忱的袖口,“公子……公子可一定要来,雀儿会一直等你的。” 等李忱抱着花走远后,金雀儿关上花铺的门,提着裙摆走到拐角处,朝等在那里的人低声道:“去告诉公子,就说花顺利卖出去了。” 此时的她,脸上不见半分羞怯与情动,反而有几分冷然。 等候的人抱拳,随即快步走开。 小太监跟随李忱多年,见李忱亲自抱着“凤凰振羽”,分外爱惜的模样,就知道自家主子哪儿是惜花,明明是一颗心都落在了那株金雀儿上。 没几步,李忱就叹息着说:“雀儿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真是让人心生怜意。” 小太监奉承道:“雀儿姑娘好运道,恰好碰见了主子。若是跟了主子,日后有享不尽的泼天富贵,也算是否极泰来。” 李忱瞪他一眼:“我什么时候说要纳了她了?” 小太监知道李忱不是真的生气,笑嘻嘻地说:“雀儿姑娘如此美貌,落于市井,不是明珠蒙尘吗?这般佳人,自当收入主子怀中,珍爱把玩。” 听他这么说,李忱想起金雀儿送他出门时的依依不舍,没有否认,只笑骂了一句:“油嘴滑舌!” 收到金雀儿传来的消息时,谢琢正拿着两支木樨花,看街边卖花的老妪灵巧地编花环。 葛武小声道:“公子,现在大皇子把花买走了,文远侯世子会不会知道大皇子买了花,就不去找雀儿姑娘了?” 谢琢花钱买了老妪竹篮中剩下的所有花,让她可以早一点回家。又把花全扔进葛武怀里,嗓音清淡:“不会。大皇子若有心纳雀儿入宫,就会防着文远侯世子,绝不会让他知道‘凤凰振羽’和雀儿的存在。” “所以公子才把‘凤凰振羽’的存在,特意跟文远侯世子说一遍?”葛武抱着花,又开始担心,“大皇子真的会想纳雀儿吗?” “作为处在利益旋涡中的皇子,娶妻纳妃总是受人摆布,由不得自己的心意。正妻天天跟他哭闹争吵,别的女人日日勾心斗角。这时候,在雨天,邂逅了一位美貌、单纯又身世可怜的平民女子,她不知他身份,对他的爱慕不掺杂任何利欲。” 谢琢问葛武,“换成是你,你会不会动心?” 葛武被混在一处的花香刺激地鼻子发痒,瓮声瓮气地回答:“可我没做过皇子,我不知道皇子会不会动心啊。” 谢琢“嗯”了一声:“如果不动心也没关系,到时候,可以再加一把火试试。” 葛武又想了一会儿,“不过我相信雀儿姑娘,她看起来就很聪明,所以她想出来的计划,肯定会成功!” “什么会成功?”陆骁的声音突然插进来,主仆二人的对话立刻终止。 谢琢循着声音看过去:“你怎么在这里?” 陆骁发现,谢琢对他是越来越不客气了。最初还会拱手行个礼,后来呢,见面会叫声“陆小侯爷”当作打招呼,现在直接就是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不过他倒是很喜欢这种亲近,于是笑答:“进了一趟宫,陪陛下喂了一个时辰的鹦鹉,对,就是阿蠢他爹送进去那只。” 谢琢想了想那个情景:“那不是听了整整一个时辰的‘陛下万安’和‘天下太平’?” “没错,梁国公也不知道多费点心,让那只鹦鹉多学几个词。来来回回就这八个字,我耳朵都要被磨出茧了。”陆骁抱怨完,接着答,“从宫里出来,心里闷得慌,干脆走路散散闷气,不想远远就看见了你。” 谢琢猜他肯定又在陛下那里憋了气,便从手里拿着的两支木樨花里,分了一支给他:“给你。” “给我干什么?”问是这么问,但陆骁接得很快,生怕谢琢会收回去似的。 “哄你开心。” 陆骁一时没反应过来,捏着木樨:“什么?” 谢琢极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你不是问我给你干什么吗,我说,用来哄你开心的。” 长街灯火为背景,谢琢束发的细长锦带被风吹起,陆骁看了看人,又看了看花,有些……不习惯?或者,新奇? 他小时候摔跤了,他爹会轻轻踹他一脚:“怎么还起不来?” 他拉弓射箭,掌心水泡连着水泡,他哥会摊开自己的手掌给他看——根本比不过。 第一次有人知道他气闷、受了委屈,会拿东西哄他开心。 虽然是支木樨花,但他不嫌弃。 陆骁跃跃欲试,还想再体验一下:“要不……谢侍读你再哄哄我?” 谢琢有些无奈,把手里剩下的木樨递给陆骁后,干脆把葛武怀里的花都接过来,全给了陆骁:“一朵花算哄你一次,这里有三十几朵。” 陆骁把花都接好,跟在谢琢身后走了两步,琢磨半晌,突然反应过来:“谢侍读,你在敷衍我!” 谢琢转过身,眼尾染着笑意:“你才发现?” 陆骁抱着满怀的花,注视着谢琢的笑,又移开视线,答道:“敷衍也……不是不可以。” 以后还可以再多敷衍几次。 18、第十八万里 陆骁抱着满怀的花回到侯府,心情很是不错。 张召撞见他,惊了一惊:“侯爷,你去哪里买了这么多花回来?”说完就被浓郁的花香熏地打了个喷嚏。 “不是我买的,别人送的。”陆骁闻花香闻了一路,也有点头晕,又得意地补了句,“谢侍读买了送我的。” 用来哄我开心。 “谢侍读买的?”张召表情变得奇怪,“可里面这些编织精巧的花环、桃花菊做的手串、金玲菊和月季做的发簪,不都是只有女子才会佩戴和喜欢的东西吗?谢侍读怎么可能买这些?” 听张召这么一说,陆骁才发现,好像花环发簪之类的,确实占了半数之多。 张召一脸“我看穿你了”的神情,打趣道:“侯爷,该不是你想买来送给阿——”他咽下那个字,“送给姑娘,怕我笑话你,才托词说是谢侍读买的吧?” “真是谢琢买的。鲜花存不了几日,我就算买一筐堆库房里,等阿瓷来时,也全都枯萎干瘪了,我买来做什么?”陆骁也有点疑惑,谢琢买这些回去,莫不是要送人?或者……自己戴? 想起之前的胭脂和耳坠,陆骁的神情顿时有些微妙—— 我是不是不该收这些花? 我是不是一不小心……抢了谢侍读的心头好? 谢侍读会不会面对我时在微笑,转过头就满脸生气和不舍? 张召担忧地伸手在陆骁眼前晃了晃:“侯爷?” 陆骁张张口:“……我没事。” 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 第二天中午,谢琢找了个用顺手的毛笔忘记带来的借口,出了宫门。 远远候着的葛武跳下马车,等谢琢走近,便将手里拿着的两支毛笔递了过去,一边低声汇报道: “我在雀儿姑娘的花铺附近盯了一上午,如公子所料,两个时辰前,文远侯府的人来了,找雀儿姑娘要‘凤凰振羽’。雀儿姑娘说花只有一盆,已经卖了。文远侯府的人怕不好向世子交代,又见雀儿姑娘貌美,便将雀儿姑娘带回去交差。我一路跟去文远侯府,到我离开,雀儿姑娘都没再出来。” “嗯,下午继续盯着。” “是,公子。”葛武又有点担心,“要是大皇子后面再来找雀儿姑娘,没找着人,过几天就把人忘了怎么办?” “如果雀儿被大皇子收入宫中,皇家薄情,可能过不了一个月,大皇子就会厌倦。但他现在找不到雀儿,雀儿还有可能是被人带走了。” 谢琢一双眼平静地望着车帘上的纹路,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该去把那把火添上试试了。” 重阳节当日,咸宁帝在内廷举行赏花会,谢琢与一位翰林待诏、一位承旨随侍,三人各写了几首咏菊并歌颂盛世太平的诗,均得了赏赐。 最后评花时,不出所料,大皇子献上的“凤凰振羽”拨得头筹,咸宁帝龙心大悦,当着众人的面夸奖了大皇子的一番孝心,又将“凤凰振羽”送给了皇后。 这还是谢琢第一次看见皇后。据说她与咸宁帝少年夫妻,但两次落胎后,再不能生育,于是日渐深居简出,从不插手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夺嫡之争。 离开御苑回天章阁的路上,谢琢故意没有与另两人同行。没走出多远,他就被一个小太监拦了路,对方笑容满面:“谢侍读,大殿下想见您。” 谢琢很客气:“烦请带路。” 绕过一处假山,大皇子李忱已经清了场,正等在四面无遮挡的亭子里,静静望着假山上的水帘。 谢琢上前施礼:“殿下。” “谢侍读不必多礼,”李忱回神,笑道,“这次多亏谢侍读。” 谢琢神色冷淡:“臣并没有做什么,当不得殿下的谢字。”见大皇子面有忧色,他客套地问询,“殿下可是遇见了难事?” 李忱负着手,叹息:“前日看见了一株金雀儿,花开得曼丽,但再去寻时,却找不到了,不免有些牵肠挂肚。” 他想起派出去的人报回来的消息,说据邻里所言,金雀儿跟几个人一起走了之后,就再没有回来。他起初怀疑过,会不会是他弟弟李慎的人,但几番打听试探,都没有眉目。 谢琢面露疑惑:“据臣所知,金雀儿多在春日开花。”他又主动描补,“金雀儿虽特别,但也有花与它的外形相似,说不定殿下是误认了。” 这一次,李忱怔了许久,才捏了捏眉心,温和地笑道:“那可能……是我看错了。” 谢琢走后,李忱站在原地,风灌进亭子里,将垂下的纱幔吹地翻飞。 小太监见李忱面沉如水,揣摩他的心思,轻斥:“那个谢延龄,可真是不识抬举!” “你懂什么?”李忱想起刚刚谢琢的行止,“要的就是他的‘不识抬举’。谢延龄这人,行事谨慎,不露情绪,言辞神态滴水不漏。这种人,才值得我笼络。” 小太监轻轻扇了扇自己的脸,赔笑道:“是奴婢蠢笨。” 李忱没再说什么,只将谢琢刚刚那句“与它相似的花”重复了两遍。 小太监不明就里:“殿下在说什么相似的花?可是还牵挂着雀儿姑娘?” “直到现在我才清楚,为什么只见了雀儿一面,却挂念至今。”李忱眼中若有怅然,“你可还记得阿瑶?” 小太监一惊,不知道大殿下怎么突然提起“阿瑶”这个名字,等他再一想,手里的拂尘差点落在了地上:“雀儿姑娘和、和——” 李忱道:“你也发现了吧?雀儿和阿瑶的眼睛生得极像,特别是含着眼泪时,最是惹人心疼。” 小太监不敢说话了。 假山处传来的水声一直没有间断,李忱想起阿瑶羞红了脸,说“阿瑶一直等你”的画面,莫名和金雀儿拉着他的袖口,说“雀儿会一直等你的”的场景重合在了一起。 李忱闭了闭眼睛,吩咐:“再派人去找找,特别是查一查,最近文远侯世子房里有没有添什么新人。” 小太监打了个激灵,连忙道:“是。” 因是重阳节,明天又正好是休沐日,过了晌午,翰林院就直接散了衙。 谢琢坐马车回家,刚进门,抬眼就看见陆骁一身黑色麒麟服,正坐在树下喝茶。 初来洛京时,谢琢一开始跟众人一样,住在租住的民宅里。后来进了翰林院,才在永宁坊买下了一处一进的宅院,地段略偏僻,价格不算非常高,并不打眼。 他当初买这里,就是看中了院中的老树,春日时会开满树的白花。等住进来后,他在树下砌了石桌石凳,又沿着墙角种了绿竹。 不过他畏寒,常常没在树下坐多久,就会被葛武和老仆葛叔一起劝回房内。现在看来,这石桌石凳,倒是便宜了陆骁。 陆骁正在喝葛叔泡的茶,一副惬意模样:“谢侍读的院子真是安逸。” 谢琢拢袖站着:“找我有事?” “差不多吧,”阳光从茂盛的树叶间漏下来,落满了黑色麒麟服,陆骁眼里的笑意映着零碎的光彩,先问,“你吃午饭了吗?” 谢琢摇头:“才散衙,还没吃。” 至于上午的赏花会,虽然摆了不少精细的吃食,但他们是不敢碰的,也怕殿前失仪。 陆骁被秋日的太阳晒得懒洋洋,语调也跟着拖长:“我也还没吃。既然我们都没吃,要不要一起?阿蠢找到了一个好去处,据说食材味道都很不错,所以本侯特来邀谢侍读赏脸。” “容我去换身衣服。”陆骁这语调,奇异地让他无法说出拒绝的话,谢琢又看见石桌上放着的东西,“拿的什么?” “这个?洛京的风俗,重阳节当天,大家会相互赠送蒸糕,我出门时,就想着给你带一份。蒸糕上的小彩旗可是我亲自插上去的,是不是很用心?”陆骁说得自豪,仿佛他不是只动手插了插小彩旗,而是亲手做了整盒蒸糕。 谢琢的皮肤在阳光下白得像玉石,莫名的,他的眼神和语调也跟着缓下来,笑问:“那我是不是应该回礼?” 陆骁赶紧摆手:“不用不用,你之前送我的那些花,就已经是回礼了。” “那些花?”谢琢想起他为了让街边的老妪能早点回家,买的那些鲜花和各种花做成的花环、手串、发簪,有些微妙地问,“你喜欢?” 陆骁心想,那些什么桃花菊手串,什么月季发簪,都是谢琢喜欢才买的,忍痛割爱送给他,他要是说不喜欢,是不是显得很不识好歹? 于是陆骁重重点头:“我很喜欢!” 谢琢:“嗯,那就好。” 没想到。 原来,陆骁还喜欢这些东西。 让葛武把陆骁带来的蒸糕拿去厨房放好,谢琢进了东面的卧房换衣服。 陆骁起身,院子不大,他没多少步就已经转了两圈,见葛武从厨房出来,他拉着人闲聊:“家里只有你和葛叔,谢侍读没想再请个小厮什么的?” 葛武认定陆骁是个好人,诚实道:“家里房舍小,事情也少,我和我爹完全能应付下来。再请个小厮,也没什么事情能交给他做。” “磨墨,或者帮谢侍读束发换衣之类的?”陆骁在凌北军营长大,习惯了什么事情都自己做,但以他所见,洛京城里,不说勋贵富豪,就是普通的文士,也会找一两个小厮书童,帮着梳头束发、整理衣衫、收拾墨纸书卷。 所以见谢琢来来去去,身边都只跟着葛武一个粗手粗脚的护卫,才会有点好奇。 葛武解释:“哦,小侯爷有所不知,这些事公子都不让别人沾手的。公子净面、沐浴、换衣的时候,从不让人在旁边,也不允许我进房间。” 这时,卧房的门打开,陆骁看过去,发现谢琢换了一身月白的文士服,上面绣有同色的兰草纹,跟他们在破庙初见时穿的那一件很像。至于头发,平日里为了行走方便,需要戴冠。但谢琢还未真正及冠,现在又是休沐,便只用锦带简单束着,随意又雅致。 这人一上街,不知道又会吸引多少路人的注目。 谢琢走下台阶:“走吧。” 葛武问:“公子,要不要我去赶马车来?” 陆骁顺手拍拍他的肩:“你家公子今天可交给我了,我府里的马车就停在外面,你正好也去过过节。” 谢琢也道:“下午无事,你带葛叔去洛京走走,想买什么,不用吝惜银钱,都可以买。” 从大门出来,陆骁道:“你对他们很好。” “嗯,我父母去世后,是葛叔和昌叔一直照顾我。葛武看不进书,但舞刀弄棍很有天赋,就做了我的护卫。如果没有他们,就没有站在你面前的我。” “昌叔没一起来洛京?” “昌叔在清源老家。”谢琢没有让陆骁再问下去,“你府上的马车呢?” 话音刚落,马蹄声混着车轮的声音靠近,谢琢望过去,入眼的是两匹通体无杂色的骏马,后面拉着的马车外观极宽敞,掀开车帘看内里,也是布置豪华,不仅有软榻和靠枕,还有放着水果和茶具的矮桌。 吩咐张召可以出发后,陆骁放下车帘,重新在软榻上坐好。 见他似乎有些迟疑,谢琢问:“小侯爷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不是,我有礼物要给你。”陆骁从角落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 他之前不小心夺了谢琢所爱,想来想去,不免心有愧疚,于是准备了这份礼物作补偿。 礼物? 谢琢打开木盒,见里面放着一支用丝绢做成的含苞欲放的秋山茶发簪,花瓣偏绯色,脉络清晰。 不说丑,但绝对称不上好看。 谢琢有片刻无言:“你……亲手做的?” 陆骁点头,目光明亮又期待:“没错,我原本想用真花来做,但真花凋谢太快了,所以就用了丝绢。” 这花他来来回回做了十几朵,从里面挑了一朵长得最好看的放进了木盒子里。不过他很清楚自己的水平,没想过谢琢会用上:“你收下就行了,不用——” 最后两个字声音渐低。 在他眼前,谢琢单手扯开束发的锦带,长发散开,垂落至肩前,铺在了月白的文士服上。 这一瞬,发似鸦羽,肤如雪色。 他低头垂眸,握起一束头发,另一只手拿起木盒中的发簪,手指灵巧地用发簪将那束头发松松固定住。 妥当后,谢琢才抬起头,一双清凌的眼带着浅笑,看向陆骁:“好看吗?” 19、第十九万里 陆骁在谢琢看过来的瞬间, 差点连话都不??说了。想把视线移开,但眼睛像是有自己的??志,一眼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人, 脑子??又冒出了当初在破庙,第一次看见谢琢时的念头——蛊惑人心的山野精怪。 “好、好看。” 陆骁又很有自知之明地在心??补充:发簪很丑,人很好看。 谢琢点点头:“那我便不取下来了。” “什么?”陆骁又是一惊, 他做的这发簪是真的不好看!但见谢琢似乎很喜欢,他假装偏头去看车外的风景,含混地答了句,“……随你。” 前朝无论贵族平民,男子出门敷粉簪花,都很是流行。到本朝后, 这股风气虽?几乎没了, 但男子若是当街簪花,也不??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别是仪貌俱佳的人如此, 说不定还??被人称赞一句“风雅”。 比如谢琢。 于是,当沈愚看见走下马车的谢琢时,第一反应就是,“我是不是该去做发簪的生???今??谢侍读用绢花做了发簪,要是被别人瞧见了,我敢打赌,明天洛京城??的绢花发簪都??售卖一空!” 陆骁习惯性地摸了摸马的鬃毛,得??:“那些商铺??粗制滥造的绢花发簪,能跟我做的比?” “你做的?”沈愚的金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皱眉时,脸上的嫌弃越发明显, “怪不得要散架不散架的,花瓣都没粘好,我还在想,谢侍读怎么??选一支这么丑的发簪。” 谢琢想,虽?花瓣确实没有粘好,但陆骁很用心,倒不至于散架,于是主动道:“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这句话一出,陆骁神情更加得??,斜睨了沈愚一眼:“?见没?他喜欢我送的。” 沈愚利落地翻了个白眼:“陆二,谢侍读这是客套!客套懂不懂?” 两人一路都在吵,等到了吃饭的地方,门被关上,沈愚给三人都倒上茶,又捶了捶自己的肩膀,抱怨道:“我爹这两天天天带我在自家院子??挖坑,可把我累死了。” 陆骁指节碰了碰茶杯外壁,确定不烫手,才递给谢琢,嘴??问:“为什么要带着你挖坑?你爹觉得你每天好吃懒做不活动,所以给你找点事情做?” “你才好吃懒做!”沈愚叹气,“我爹是觉得,陛下?纪越??,疑心病越重,所以在挖出的几个坑??,各埋了几锭金子。” 陆骁想了想,觉得这确实是梁国公能干出来的事情:“若有一天你家被抄了,再挖出来?” “你家才被抄了!”沈愚瞪眼,又支着脑袋发愁,“这?头,做勋贵中游手好闲的米虫竟?都不安全了。” 谢琢喝了一?陆骁递来的茶水,温度刚好,他问:“梁国公为什么??觉得陛下疑心病越来越重了?” “?为我爹和我都游手好闲嘛,又是专一的皇党,所以有时候,陛下发脾气什么的,也不??避开我爹,或者说,是故??发脾气给我爹看的。” 沈愚喝完茶,开始吃点心,“就前两天吧,我爹照例去给陛下问安,陛下先把??皇子批了一通,又把二皇子批了一通,?后冷不丁地问我爹,你觉得老??和老二,谁更适合执掌这江山社稷。” 沈愚一拍桌:“这可把我爹吓坏了,糊弄过去后,一回家,就赶紧让我娘搬来一个火盆,来回跨来跨去,说是要去去晦气,结果差点没把衣摆给烧着了。” 陆骁很感兴趣:“陛下问的那个问题,你爹是怎么糊弄过去的?我学学。” “我爹说,”沈愚????清了清嗓子,压着声音,模仿他爹十?阿谀的语气,“这天下,没有谁能比陛下更适合执掌这江山社稷!” 谢琢借着喝茶,藏起嘴角的????。 陆骁倒是不客气地??了出来:“不愧是国公爷!” “刀尖上走路罢了,”沈愚又叹气,“所以啊,陛下成天都在担心他那两个儿子要算计他的皇位,也挺辛苦的。” 门外隐隐有了动静,三人都停了说话,没一??儿,包厢的门打开来,几道菜接连端了上来。 沈愚两眼放光地介绍:“你们一定要多喝两碗!中间这道五珍汤,用料上乘,火候刚好,我好久没尝过这么鲜美的汤了!” 见汤还冒着热气,陆骁拿过一个空碗,盛了满满一碗。就在桌上另外两个人都以为他是给自己盛的时,陆骁直接将碗放到了谢琢面前,嘱咐:“还烫手,晾晾再喝。” 谢琢眨了眨眼:“……好。” 沈愚看看谢琢,又看看陆骁,最后看?那碗汤,突?怒了:“陆二!你区别对待!本世子跟你当兄弟当了这么几?,你给我盛过一碗汤吗?你没有!最后一?菜你总??跟我抢,最后一?汤你根本留都不??给我留!” 陆骁用公筷夹了一片蒸得软糯的肉放到谢琢盘子??,这才抬眼回应沈愚:“阿蠢,别光顾着说话,否则菜真的只剩最后一?了。” 沈愚立刻被带偏了注??力:“说了不要叫我阿蠢!” 说完,又自给自足,愤愤地将盘子??最??的一片肉夹进了自己碗??。 吃饱喝足后,沈愚又兴致勃勃地拉着两人在附近闲逛。他成天在勋贵圈??混,哪个侯府的小妾生了个儿子,哪个??臣家??夫妻吵了一架,又有哪两家相互递了婚书准备联姻,都清楚得很,聊起这些时,跟说书一样,张?就来。 谢琢正?得仔细,突?见张召脚步匆忙地走了过来。 陆骁奇怪:“你怎么过来了,出什么事了?” 张召语速很快:“侯爷,文远侯家??出事了,不对,是文远侯世子出事了!” 陆骁挑眉:“死了?” “啊?没有没有,人还没死,不过伤得有点重,以后、以后……” 陆骁打断他:“吞吞吐吐的干什么,以后什么?” 张召做了个“咔擦”的手势,又举例子:“就跟??公公一样。” 沈愚反应过来,虽?还不知道前?后果,但先憋不住????起来。陆骁倒没什么表情:“知道是谁干的吗?” 张召点头:“是??皇子动的手。” 一旁沈愚的??声顿时停住,不敢相信:“你说谁?” 两个时辰前。 ??皇子李忱正站在书案后,练字精心。 小太监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捏紧的掌心??微微汗湿:“殿下,派出去查探的人回来了。” 李忱没有抬头:“说。” “查探的人说、说文远侯世子前几??,确实纳了一个平民女子做侍妾,好像那女子还一直不服管教,世子?为这件事,在府????小发了几次脾气。”小太监的声音越说越低,“奴婢?那描述,很像……很像雀儿姑娘。” 书房??,一时连空气都变得紧绷起来。 “是吗。”李忱面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手上握着的毛笔用力碾在了纸面上,浸开了??片的墨迹。 小太监后背已经汗湿了,躬得更低,小心道:“殿下,那我们是——” 李忱放下笔:“既?纳了新的侍妾,那作为表兄,我当?应该去侯府祝贺祝贺。” 说是祝贺,但皇子车驾停在文远侯府门?时,李忱却没有让人提前通报,??是跃下车,直直朝着罗绍住着的院子??步走去。 侯府的人跟在后面,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子心情不好,但文远侯没在府内,也没人有胆子拦路。 李忱冷着脸,让人拉开守在罗绍卧房前的人,定了定神,才一脚踹开房门。 ??面浓郁的香气一?溢了出来。 自小长在宫中,李忱一闻便知道这香气是什么腌臜东西。抬手让身后的人好好在外面守着,他自己提步走了进去。 卧房??,窗户紧闭,明明是白??,却显得有些昏暗。李忱胸?发闷,耳边除了他自己的心跳声外,还有女子的低低哭泣。 他脚步没停,绕过了放在中间的屏风。 察觉到有人进来,罗绍正在兴头上,不耐地叱责道:“谁竟敢擅自进来?给本世子滚出去!” 李忱没有看他。 他的目光牢牢钉在金雀儿死死攥着帷帐的手臂上,露出的皮肤满是青紫。在看清来的人是他时,金雀儿眼中先是迸发出惊讶和欢喜,随即立刻涌出慌张、羞耻和惊惧,最后,一切光芒都暗淡了下去,有如死水一般,满是绝望。 眼泪如滚珠般接连流下。 金雀儿专注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男人,动了动唇,又努力朝他露出??容。 李忱看懂了。 她叫的是——“公子”。 这一刻,李忱有些恍惚地想,阿瑶当时用同样绝望的眼神看着他,好像也是叫的“公子”。 不是“殿下”,??是他们初见时的称呼。 一声简简单单的“公子”。 一模一样。 同样是他心悦的女子,被罗绍以同样的方式带走折辱。 欺他太甚了。 罗绍闻了很久的催-情香,眼神已经有些涣散,隐隐?清金雀儿的哭求,他哼了一声:“你的心上人?就算你的心上人真是??皇子又怎么样?他不??来救你的…… 他还要仰仗我爹,仰仗我们文远侯府,就算他知道了又怎么样,你以为他??为了你得罪我?他不敢!所以,乖乖跟着本世子不好吗?本世子给你……荣华富贵……” 金雀儿挣扎地更加厉害,她眼中的泪也更多了,隐约显露出死志。 李忱看见了,也?见了。 他想,为了储位,为了??后的皇位,他什么都可以忍下。 不管是毫无好感的皇子妃,还是文远侯一切“为了他好”的管教规劝,或是罗绍时不时的冒犯和不尊重。 毕竟,这些人可以等他登基后,再一一处置。 可是这一刻,香气缭绕的卧房中,他心跳得越来越快,心??一直压抑的怒气在节节攀升—— 他是当朝??皇子,他是未来的太子,更是??楚未来的皇帝! 他生来尊贵,??后??登临御座,执掌天下。 他凭什么要放任这些人践踏他的尊严? 凭什么要忍? 凭什么? 昏暗的卧房内,响起了短刀出鞘的声音。 几息后,被??皇子的随从拦在门外的侯府下人,都?见了一声痛极的惨叫。 等文远侯从宴饮上离开,急匆匆地赶回侯府,就看见李忱坐在主位上,慢悠悠地喝着茶,衣服上还溅着血。 文远侯一阵天旋地转,被身边的老管家扶着才将将站稳。 他在回来的路上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不清楚??皇子为什么??突?发难,甚至亲自动手。 文远侯将发抖的手紧紧握住,说话还有些喘:“殿下,这??中可是有什么误???不过一个平民女子——” “误???我怎么不知道这??中有什么误???”李忱放下茶杯,注视文远侯,语气平淡,“说到平民女子,雀儿是平民女子,那阿瑶呢?” 一直候在旁边的小太监悄悄屏住了呼吸。 “阿瑶”这个名字牵连到一件旧事。 李忱一次出宫,在巷中偶遇了一个迷路的女子,名叫阿瑶。当时天下着雨,李忱便撑着伞,将人送回了家。 此后,又见了几次面,两人情投??合,面对第一次动心的女子,李忱更是许诺,要娶阿瑶为侧妃。 阿瑶突?得知自己爱慕的男子是当朝??皇子,一番患得患失后,还是红着脸说,无论如何,阿瑶??一直等你。 可是没想到,这件事遭到了李忱舅舅文远侯和母亲淑妃的激烈反对,?为阿瑶的父亲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对李忱争夺储位毫无帮助。 李忱抗争许久,都没能说动母妃和舅舅,心中觉得愧对阿瑶,便出宫去找她,想与她说话。 没想到阿瑶不在家中,??且是有人借了他的名字,将阿瑶带走。 李忱心中慌乱,用尽手段终于找到了阿瑶所在的地方,一脚踹开紧闭的木门,就看见了令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他的阿瑶满身青紫,惊恐地缩在床尾,??始作俑者竟是他的表弟,文远侯世子罗绍。 罗绍还??着朝他道:“殿下应该感谢我,不用再摇摆不定了,这女人已经是我的人,再不配当你的皇子侧妃。” 在他暴怒,冲过去一拳砸上罗绍的脸时,阿瑶披着外衣,悄无声息地走出门,投水自缢。 这件事后,李忱与舅舅文远侯依旧亲近,与表弟罗绍也言??如常。 所有人都以为,李忱已经忘了,毕竟,一个女人??已,哪有储位重要。 李忱面上一丝????也无:“罗绍先是动了阿瑶,现在又动了雀儿。是不是以后我的女人,甚至我的皇子妃,我的太子妃,我的皇后——只要他想,都要动上一动?” 他话??带着十足的讽??,“也是,我李忱要仰仗文远侯,要仰仗文远侯府,怎么敢得罪文远侯世子啊?” 文远侯心??一跳,知道这不仅仅是睡了个女人的事了,立刻跪在了地上:“殿下,这些话是谁告诉您的?此人之心可诛,我与绍儿绝无这般想法!” “绝无这般想法?”李忱牵起嘴角,“可惜,这番话,正是我亲??罗绍说的,可没有人在他脖子上架着刀,威胁他开?。” “殿下,一定有什么误??……一定是!肯定有人在??中作梗离间!我们不能上当啊殿下!” 李忱低??:“阿瑶?罗绍??死,雀儿又被罗绍折辱强迫,这不是假的吧?不过,既?文远侯知道有人从中挑拨离间,那,可千万不能遂了那人的??,与我离了心啊。” 文远侯咬紧牙,攥着手指:“这是当?。” 李忱起身,带着一身血迹,走到文远侯身边蹲下:“舅舅,是你教我的,皇子妃可以再娶,岳丈可以再换。你看,文远侯世子虽?伤了,但我也不是只有一个表弟,你说对吗?” ?着李忱走出门时的??声,文远侯跪在冷硬的地上,一动不动,只缓缓闭上了眼。 “这么精彩?罗绍真被??皇子一刀废了?这可比杀了罗绍狠多了!”??仙酒楼的包厢??,沈愚一边嗑瓜子,一边?陆续传来的消息,又感叹,“今?的重阳节可真有??思!你们说,文远侯??不??给罗绍报仇?他可是快把这个儿子宠上天了,否则罗绍也不??变成现在这副脑子??有棒槌的模样!” “不??。如果消息可靠,罗绍真的说了那番话,那就狠狠刺了??皇子一回。罗绍??这么想、这么说,难保不是罗常这个爹教的。所以文远侯就算心??恨透了,为了整个文远侯府,也??努力挽回??皇子的信任。” 谢琢浅浅喝了一?茶,冷静?析,“不过??皇子??不??再信任他,就不好说了。” 沈愚点评:“这疑心病,还真是遗传。也对,破了的镜子都补不好,更别说已经没了一回的信任。”他又想起,“不过,上次罗绍被陆二踩断了腿,文远侯都颠颠地跑进宫??找陛下告状,这次人都被废了,怎么不去告状了?” 陆骁把花生米抛到半空又接住:“要是??皇子和文远侯决裂,最乐见??成的,就是陛下了。再说了,??皇子姓李,文远侯讨得了多少好处?” “有道理!所以文远侯只能把这?气咽下去???皇子也是知道文远侯只能咽下这?气,所以动手动得毫无顾忌?” 沈愚掰扯半天,突?发现,“怎么我看着一团乱麻的事情,到了你们两个这??,一眼就能望穿了?” 陆骁见沈愚面前瓜子壳都堆成了小山,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阿蠢,少吃瓜子,多动脑子,你也可以变聪明。” 沈愚只想把整盘瓜子壳盖到陆骁脑门上。 陆骁又剥开一颗花生,补充:“??皇子?非毫无顾忌,??是杀鸡儆猴,警告文远侯不要妄图摆布、掌控他,要认清自己下臣的位置,不可逾矩。只能说,这怨气非一朝一夕,??是积怨已久,罗绍自己撞在了刀尖上,怪不了别人。” 沈愚把瓜子放到嘴边,又犹豫着拿开,思索良久,最后冒出一句:“请问……你们的脑子,都是怎么长的?” 文远侯世子彻底废了这件事,纸包不住火,没三四天就传遍了洛京上下。朝中都盯着??皇子和文远侯府??不??决裂,至于被罗绍强迫的那名女子,已经没有人在??了。 千秋馆??,金雀儿穿着一身男子衣衫,靠在软塌上,由宋??夫看诊。 医馆早早关了门,再无旁人进出。 宋??夫把完脉,在?药方前,指挥葛武:“把药膏给雀儿姑娘,仔细擦擦颈上的刀?。”又叮嘱金雀儿,“每??擦两次,擦上两个月,一定不??留印子。” 金雀儿玩??道:“这药膏是不是很贵?” 宋??夫:“反正公子付钱,你尽管涂,一次涂个四五层都别心疼!” 葛武把药膏拿过来,正纠结宋??夫的??思是不是要他动手帮金雀儿涂药,谢琢看出他的茫?:“你帮雀儿拿着铜镜。” 葛武连忙点头:“好!” 拿着镜子,目光落在金雀儿结了痂的伤痕上,葛武不由问:“这??是怎么伤的?” “我自己伤的。”金雀儿一边擦药膏一边道,“??皇子说我虽?被罗绍碰过,但清白仍在,让我以后留在他身边,他一定??好好待我。 我一边落泪,一边说我已经无颜面对他了,只想离开洛京,回到老家,青灯古佛,了却余生,????为他诵经祈福。还拿出匕首抵着脖子,说雀儿留在殿下身边,不如一死。他很受触动,给了我不少银钱,让我回老家。” 葛武没想到伤?是这么来的,看着面前金雀儿云淡风轻的神情,又想象她哭泣决绝、满眼深情的画面,有些惊住了。 金雀儿涂好药膏后,朝谢琢道:“雀儿这两??想了想,一切按公子所说,应该没有出什么纰漏。 重阳节当??,公子安排的蹲守之人前来报信,说??皇子出宫,往文远侯府来了,我便去了罗绍房??。那人一贯爱用催-情的香料助-兴,我把宋??夫配的药粉加在了香料??,他也没闻出来。??皇子来得很及时,他进来后,我趁机在罗绍耳边哭求,引他说出了那番心??话,??皇子便动手了。” 金雀儿讥诮:“要不是香料??搀的药,??皇子闻了。即便?见罗绍说的那番话,??皇子应该也??像上次一样,直接把这事忍下吧?” 谢琢安慰道:“有纰漏也没关系,一开始就说好了的,若是没有成功,我再想别的法子就行。” 金雀儿点点头,又朝谢琢作了一揖:“谢公子成全,让雀儿替姐姐报了仇。” “不必如此。”谢琢虚虚将她扶起,“雀儿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 “?为姐姐与??皇子有情,文远侯府不仅玷-污了姐姐,逼得姐姐投水自缢,更是逼死了我的父母。雀儿无能,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以后,我??在家??供上佛像,????诵经,为姐姐和父母祈福。”金雀儿??道,“以后文远侯府败落的消息传来,我定??为公子抄上一遍《金刚经》!” “那先提前谢谢雀儿姑娘了。”谢琢又嘱咐道,“我已经提前打过招呼,如果有什么难处、需要帮助,雀儿可以去当地的千秋馆。” 临出门前,谢琢问她:“雀儿姑娘的本名叫什么?” “本名?”金雀儿有一瞬的恍?,随后轻轻答道,“我姐姐名瑶,我名璎,吴璎。” 从??间出来,走在医馆的廊下,院中有正在晾晒的草药,弥漫过来的气味微苦。 葛武想起在胭脂铺那次,陆小侯爷的亲随提起过,说文远侯世子曾逼得一女子投水自缢,原来,就是吴瑶。 “公子,吴璎姑娘为什么要给自己取名‘金雀儿’?” “?为她的姐姐最爱的花就是金雀儿,还曾说金雀儿这种花,无论南方还是北方、贫瘠还是干旱,都能生长,开出灿烂的花。” 葛武一时有些五味杂陈,良久才道:“那她和她姐姐的感情肯定很好。” 两人在门?等了等,一身男装的金雀儿拿着宋??夫开的药出来,走出了千秋馆的??门。 金雀儿最后朝谢琢??着拱了拱手:“就此别过,公子保重。” 谢琢回礼:“也望雀儿姑娘从此顺遂无恙。” 喧嚷的人群中,金雀儿的背影逐渐?辨不清。谢琢还未回身,就?见了陆骁的声音:“谢侍读怎么在这???刚刚那人是谁?” 20、第二十万里 谢琢转过身, 语?平常:“刚刚?你?刚才跟我道??那个人?他跟我一样,在宋大夫这里看病。” “这样,”陆骁其实没看清那个人的模样, 不过两人站在医馆门口,确实没?上两句话。他没再追问,打量了两眼, 又问,“你来找宋大夫看病?怎??没抓药?” 葛武有点紧张,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宋大夫?是药三分毒,我这几天身?还好,正好停一停药。”见陆骁偏头望????经关了门的医馆,谢琢又道, “宋大夫今天要提前回家, 你若要去看诊,只能明日再来。” 立刻想??上次, 宋大夫?他夜间燥热, 以后的侯夫人要多担待的事,陆骁耳尖有点痒,不?摸了摸,嘴里连忙否认:“我??经没有夜晚燥热的情形了,不用看病!” 谢琢笑盈盈地看他:“陆小侯爷不用着急。” 言下之意就是,我只?你来看诊,又没有?你是因为燥热来的。 陆骁觉得千秋馆门口不是个好地方,待不得,轻轻拽了谢琢的衣袖:“走了走了。” 谢琢一边随着他的力道挪步,一边问:“你怎??在这里,真病了?” 陆骁摇头:“没生病, 我刚去了一趟文远侯府,回程正好路过附近。” 谢琢猜测:“你是去……探望文远侯世子?” “没错!罗绍不是那里受了伤吗,我去探望,多合礼数,任谁也挑不出错来。而且,我还提了礼物去。” 听他?提了礼物,谢琢??经开始觉得好笑了:“提了什???” 陆骁神色飞扬,一样样数下来:“鹿茸、鹿鞭?鹿血,全都是补肾的,想来罗绍见了,应该会非常开心!” 两人走??人少的巷子里,谢琢随口问:“就不怕文远侯为难你?” 陆骁无所谓:“仇多不压身。反正陆家在凌北一日,他就不敢动我。要是哪天他动了我,?明陆家??经没了,那我会有什??下场,我也不在意了。” 这个话题有??沉重,谢琢不想让陆骁心情不好,换了个话题:“你去的时候,文远侯府怎??样?” “文远侯应该是被大皇子这一刀给扎清醒了。”陆骁还是用着玩世不恭的语调,“宫里淑妃没个主意,通常都让大皇子听他舅舅的,文远侯也仗着自己舅舅的身份,没少管束训斥大皇子。 可他没想清楚,大皇子再是他妹妹的儿子、是他的外甥,人也是姓李,哪是他想骂就能骂的?从罗绍对大皇子的态度就能看出来,文远侯一家都犯了大忌。皇家从不看血亲,只看利益。” 陆骁觉得,这一点都没搞清楚,文远侯这皇亲国戚也是当⺋?头了。 “物极必反。”谢琢思忖道,“大皇子靠着这一刀,占了绝对的上风。文远侯一心想从普通勋贵变成国舅外戚,??在应该会极力弥补?大皇子间的裂痕。” 陆骁“嗯”了一??:“所以我还在想,大皇子?不定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在这段利益维系的关系里,将文远侯压⺋?下风的机会?” 陆骁觉得,每次跟谢琢聊天都毫不费劲,于是笑道:“对,谢侍读懂我。” 第二天,去天章阁的路上,葛武汇报:“公子,有消息传过来,?有人在查雀儿姑娘的身份。” 谢琢昨夜没睡好,脸色微白,恹恹地靠着侧壁,哑??道:“知道了。” 确实有这??一户卖花的人家,从江南⺋?洛京,只不过父女二人都在路上染了急病,去世了。 金雀儿顶替的便是那个女儿的身份。 至于那盆‘凤凰振羽’,乃是衡楼里一位养花的老师傅培育出来的,在此之前,没有人见过。 即便大皇子出于谨慎,着手查探,也抓不出什??疑点。 中午,谢琢走出天章阁,在水池边散步,很是巧合地遇见了大皇子身边的那个小太监。 小太监笑眯眯地拱了拱手:“没想⺋?恰好在这里遇见谢侍读。” 谢琢也拱了拱手,不见热络。 小太监开始寒暄:“这秋雨连着下了几日,天?就凉下来了。听闻谢侍读身?不太好,不知可还习惯洛京的?候?” 谢琢神情有??不耐,因为对方是大皇子的近侍,又不能转身就走,只好耐着?子回答:“去年秋闱后,初来洛京,因此病过一次,所以今年早早就添了衣。” 小太监像是没看出谢琢的不耐烦,继续问:“谢侍读去年才来洛京?不知谢侍读家在何处,离洛京近不近?” “家在宣州清源。” “原来是在东边的宣州,确实?洛京相隔甚远,?候不同。” 谢琢像是再忍不住:“若无??的事,天章阁中还有事务,我先走了。” 等谢琢绯色的袍角消失在树后面,小太监才抱着拂尘,原路返回,跟等着的大皇子李忱回话:“殿下,问清楚了,那谢侍读是宣州清源人,去年秋闱之后才来洛京。当时阿瑶姑娘的事就很少有人知道,想来这谢侍读怎??也不可能有那个神仙??事,隔上好久,还能把阿瑶姑娘的事查得清清楚楚。” 李忱颔首:“那个?老二寻⺋?了一个江南来的养花人的宫人,可找⺋?了?” “那人藏得极深,至今还没有眉目。”小太监小心回话,“不过倒是查⺋?了另外一桩。?是有宫人听见翰林院一个叫盛浩元的待诏,在天章阁外?谢侍读聊天,曾问??,当日在文华殿里,把殿下您从校场演练那件事里摘出来的,是不是就是谢侍读,谢侍读点头承认了。” “盛浩元?这个名字有??耳熟。” 小太监把这??七弯八绕的关系都记得清楚:“二皇子妃的庶妹嫁的就是这个盛浩元。” 一听,李忱便冷笑道:“这次的事情,老二还真是算计得好。先让盛浩元去确定谢延龄就是我们的人,然后放出养花人的消息给谢延龄知道。谢延龄自然会将这个消息告诉给我?文远侯,让我们有所准备。 老二又很清楚,罗绍好色且无所顾忌,一旦让他见了雀儿,他就不可能把持得住。” 小太监顺着李忱的心意骂道:“二皇子真是坏透了!” “对啊,为了抢储君的位置,什??手段都不嫌脏。” 不过,李忱想??文远侯跪在自己面前?罗绍那处鲜血直流的画面,又觉快意,心情很好地多问了句,“刚刚从天章阁那边回来时,怎??苦着一张脸?” “那个谢延龄,呸,”小太监换了个称呼,“谢侍读可看不上奴婢,奴婢拦着他?话时,他的不耐烦都要写在脸上了。” 李忱取笑他不知好歹:“你还不高兴了?翰林院的多半都不喜欢内监,他对你冷脸,再正常不过,没转身就走,??经是好的了。” 小太监轻轻打了自己的脸,装傻:“原来谢侍读肯停下来跟奴婢聊几句,奴婢是沾了殿下的光!” 另一边,谢琢没有回天章阁,而是绕一长段路,寻了个僻静的地方透?。 刚在树下找⺋?一张石凳坐好,头顶的树枝就窸窸窣窣,连落了好几片叶子下来。 谢琢还没抬头,先有一个纸包被细细的麻绳吊着,摇摇晃晃地从树枝处垂⺋?他眼前。 “既然谢侍读正好坐⺋?了这棵树下,那这肉饼?烤鸡,我只好大方地分谢侍读一小半了!” 谢琢顺着晃来晃去的细麻绳抬头,就看见陆骁一派懒散地坐在粗壮的树枝上,正低着头,朝自己笑得灿烂。束发的黑色绣金锦带垂在他肩前,显出几分不羁。 “怎??在哪儿都能遇见陆小侯爷?”笑着?完,谢琢打开纸包着的肉饼?烤鸡,毫不客?地吃了??来。 “当然是因为缘分。”陆骁坐在树上,晃了晃长腿,心情不错,随手折了两片树叶,叠在一处,吹??了小调。 正吹得??劲,忽然听见树下的谢琢在问:“你吹的什??曲子?” “我也不知道叫什??。我小时候在凌北,白天上蹦下跳,⺋?了晚上也不安生,我娘就常常哼唱给我听,?是用来安眠的,你喜欢?” 谢琢点点头:“嗯,很喜欢。” 他小时候生病,难受得睡不着时,他的母亲也会轻轻拍着他的背,哼着这首曲子,温柔地哄道:“我们阿瓷要快点睡觉,睡着了就不会难受了。” 等谢琢吃完,陆骁身形矫捷地从树上跃下来,一眼就看出:“你昨晚是不是又没好好睡觉?” 谢琢知道自己脸色不好,瞒不住,点头回答:“嗯,做了梦,惊醒后再睡不着了。” “??在还早,这里平时也没人会经过,我再让张召放哨,你抓紧时间睡上一觉?”陆骁知道谢琢防备心重,又允诺,“你放心睡,我守着你。” 短暂的犹豫后,谢琢还是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是因为前一晚睡得太少,还是因为陆骁守在旁边,他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明明不是什??舒服的姿势,迷糊间,竟就这??轻易地睡了过去。 陆骁?守着谢琢,就真的一步没动。 只是有点无聊。 看了看睡着的人,陆骁拉紧有点松了的皮革护腕,余光瞥见有一片树叶飘下来,正好落在了谢琢的头发上。 他俯身凑过去,拿??树叶,收回时,手却停在半途,再无法往后一寸,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睡着后对他毫无防备的谢侍读……也很好看。 就这样,陆骁捏着树叶,一不小心,看了许久。 21、第二十一万里 ??远侯府。 陆骁来探病时送了什么东西, 原本府里?下都瞒着罗绍。可不知道是谁说漏了嘴,叫罗绍知道了,一时间, 盛药的碗被狠狠砸出卧房,满台阶都是碎片。 以往个个都往罗绍怀里倒,妄想飞?枝?的侍女们, 现在都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不敢进?触霉?。 直到??远侯大步??来,下人们才纷纷让开路,松了口气。 ??远侯罗常?几日也是焦?烂额,不仅要面对重伤的长子、哭哭啼啼的夫人、以及后院里心思活络的妾室庶子们,还要遭受其??勋贵大臣表面关切实则看好戏的问候。 于是在面对正发脾气的罗绍时, 也没????好脸色:“又是怎么了?” 罗绍双眼赤红, ?半身艰难地支起,嘶哑着高声道:“爹, 爹!你快派人?杀了那个陆骁!他故??侮辱我!他侮辱我!” ??远侯语气平淡:“我杀了他, 然后呢?凌北要靠陆家守着,陛下现在不敢动陆家。到时候,陆骁死了,陆家要我们??远侯府阖府为陆骁偿命,你愿不愿???” 他重重叹了声气:“绍儿,你也该长大了。爹会为你寻求名医,说不定还有希望。” 罗绍至今还没敢看自己的伤处,除了知道要死过?一般的疼,具体伤的如何他还不清楚。听他爹说还有希望,满是血丝的眼里不由亮起光,倾着?身, 颤抖着问:“真的?真的还有希望?” “嗯,总要试试。”??远侯看着向来宠爱的孩子?副模样,心有不忍,没有再提,而是问,“你告诉我,是谢延龄告诉你重阳节陛下会举办赏花会,也是他告诉你,?皇子找到了一个江南来的养花人?” “对!”罗绍重重??,语气激动道,“我记得清楚,是?样的没错!爹,?次是不是那个?皇子设计,故??引我?花铺?说不定那个金雀儿??是他的人!是他故??放在那里的诱饵!” ??远侯摇?:“比起?皇子,我反而觉得谢延龄的嫌疑更大。” “谢延龄?” “没错。我直觉此人在?件??里,脱不了干系。如果真的是他故??引你和大皇子?花铺,再利用金雀儿使你?人反目成仇,也不是说不通。” ??远侯想了一夜,脸?有明显的疲态,“我只是想不通,以他一人之力,是怎么知道当??大皇子和吴瑶的旧??,又怎么确定,大皇子??一定会对金雀儿动心,甚至不惜为了一个平民女子而伤你的?他不可能有?么大的能量,也不可能算计得如此准确。” 罗绍因为疼痛,已经许久没有入睡了,??阳穴正突突地疼,听完?番话:“可是,爹你之前不是说,?个谢延龄是投向我们?边的吗?” “此人城府极深,现在想来,初时在??华殿替你说话、向我表达投效之??,都是他有??为之。他的真正目标,是博取我的信任,或者,以我为跳板,入大皇子的眼。” ??远侯不得不承认,如果真的如他所想,那初时,他??已经看??眼了。 罗绍:“他有没有可能是?皇子的人?” ??远侯沉吟:“或许。不过还不能确定,至??到如今,他都没有和?皇子一派有过明显的接触,还需要再看看。” 罗绍张大眼,眼中的血丝尤为吓人:“那还等什么?快告诉大皇子,告诉他,?一切都是那个谢琢的手笔!都是他搞出来的??端!” “绍儿,你怎么不明白?”??远侯不想再看罗绍状若疯癫的模样,背过身,盯着屏风?的绣纹,“经过?一遭,你还以为,无论我说什么,大皇子都会相信、都会听从?” 他哼笑一声,“我那个妹妹,空有美貌,没有脑子,生下来的儿子也一样,本??庸常,还刚愎自用。现在我说谢琢有问题,他也只会认为,我是在为你脱罪、为整个??远侯府脱罪。” 罗绍咬着指节,眼珠左右动来动?,手握成拳,情绪失控:“那??没办法了?谢琢害我成了、成了——我要他死!不,死都便宜了他!我要亲手活剐了他!” 终归是宠爱了?十??的亲子,且?件??,破坏了??远侯府与大皇子间的信任,??远侯也心有愠怒,安抚道:“你安心休养,爹知道你受了罪,若真是谢琢搞的鬼,爹定会将他绑到你面前,让你报仇。” ??远侯??后,罗绍脱力地躺在床榻?,好像全身没有一处不疼。想起他爹说的,会给他寻找名医,又艰难地坐起身,重重拍着床板,喊道:“人呢?药!?药给本?子端过来!” 不??时,有侍女惊惶地端着药碗进来。 罗绍冷笑,伸手拧了一?侍女的腰,听她痛呼出声才收手,阴郁道:“前几日,不是还费尽心思往本?子床?爬吗?啊?现在躲?么远干什么?” 侍女低着?,白着脸不敢接话。 喝完药后,罗绍靠回倚枕,摆手:“你滚出?,替我叫个人。” 谢琢轮完值,??出??华殿不久,??远远看见行来的??远侯。 他避让到宫墙下,低?垂眸。 ??远侯停了下来,神态语气如常,似乎完全没有被?几日发生的??影响,很是温和:“谢侍读?是要回天章阁?天气渐凉,谢侍读可以注??,莫要生病。” 听见?句,谢琢敏锐地抬眼,看向??远侯,随即恭敬道:“谢侯爷关心,下官定会谨慎。” “嗯,谨慎??好。” 等??远侯??远,谢琢立在宫墙下,整个人都似陷在了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很明显,和大皇子不同,即使还不清楚他用的到底是什么手段,但??远侯?个在洛京沉浮????的人,已经察觉他在?件??中充当的角色了。 谢琢唇角浮起薄笑,果然——?样才有趣。 又过了两日,葛武找到谢琢:“公子,?两日好像有人跟踪我们。”他描述道,“不只是跟踪,无论我在宫门口等公子,还是在回家路?,甚至在院中扫地,都会??觉有人在暗处窥探,阴恻恻的。” 谢琢很清楚,葛武虽然在诗书方面一窍不通,但五??天生??比常人敏锐,思索片刻,他吩咐:“你今晚不要睡沉了。盯了两天,对方若是要动手,不会拖??久,拖得越久越容易被发现。” “是,公子。”葛武不放心,“要不要我?琅轩叫两个人过来一起守着?” 谢琢摇?:“不用,对付只有一个护卫的我,不会来????人,你?琅轩,反而可能节外生枝。” 葛武向来是自家公子说什么??是什么:“好,我听公子的。” 到了傍晚,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下来。 葛武正在扫院子,忍不住抱怨:“?棵大树又能开花又能遮阴,确实有用,??是入了秋,叶子天天掉,刮风下雨掉得还会更厉害,怎么扫都扫不完!” 谢琢系着披风站在檐下:“明明是你自己看不得院子里有一片落叶。” 也是。 确定暗处没人盯着,葛武又问:“公子不担心?” 谢琢反问:“你担心?” “我不担心,来两个打一双,来三个也不怕!”葛武拍了拍胸口,“我会保护好公子的!” 谢琢看了看天色:“嗯,扫完院子???洗澡睡觉,我先?书房了。” 过了?更,已近夜半,谢琢才放下笔,拿着烛台??出书房。 他的书房和卧房相连,都在东面,关?书房门后,不过十几步??到了。 外面依然下着雨,雨声落在屋顶、地面,遮盖了许??细微的动静。谢琢似乎有些疲累,捏了捏眉心,进到卧房后,很快??灭了烛火,躺在了榻?。 虽然眼睛闭着,但谢琢毫无睡??。或者说,遇??样的雨夜,无休止的疼痛和冷????会从骨缝中钻出来,蔓延到全身,令他难以入眠。 他开始推测??远侯之后会有什么动作,分析朝中的形势,想明天在天章阁要整理的卷宗…… 无数思绪涌起,最后停在脑海中的,竟是陆骁给他描绘的画面——溯流而?,阔野千里,抬?见月。 ??在?时,院子里,有木门被“哐”的推开,随即是葛武与人缠斗的声音。听动静,来的应该是两个人,葛武尚有余力。 刀刃与刀刃相撞,金属的碰击声划过耳膜,很是刺耳。 不到一炷香,夹杂着雨声的打斗稍稍慢下来,随即是葛武的低喝:“有本??????跑!” 话音落下后,打斗声渐远,屋外又只剩下连绵的雨声。谢琢却没有放松心神,反而手指轻动,握紧了手边冷硬的器物。 卧房的门被轻轻打开,几近无声无息。 全身被雨淋湿了的黑衣人每一步都落得很轻,他在黑暗中注视着床帐的方向,从传来的呼吸声判断,那人睡得正熟。 他脚下不禁迟疑,又猜测,应该是雨声??大,而谢琢体弱疲倦,睡得很沉,才没有被惊醒? 不能犹豫了。 黑衣人握紧刀柄,屏着呼吸,极快地朝床榻?躺着的人刺?! 下一刻,他的动作滞在原地,犹如断了线的提线木偶。几息后,整个人向后,“哐当”一声,连同手中的刀,一起倒在了地?。 谢琢确定涂在箭尖?的毒已经起效,黑衣人没了呼吸,才起身下床,放下手-弩,?亮了烛台。 正当他想??近?查看时,捕捉到有脚步踏着积水靠近,谢琢眸光一凛,正想拿起手-弩,却突然从脚步声中听出了几分熟悉。 陆骁推开卧房的木门,一眼便看见了躺在地?的黑衣人,胸口处插着一支寒光凛冽的弩-箭,没了生气。 悬了一路的心重重放下,被风一吹,他才发现,后背竟然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比他第一次?战场、面对敌人袭来的刀尖时还要紧张。 紧接着??是一阵后怕,陆骁急急慌慌地问:“你有没有受伤?” 谢琢只穿了一身素色的里衣,墨发披散,容貌在暖色的烛光下显得昳丽非常,也极为脆弱。他摇摇?:“我没受伤。”想了想,他又猜测,“你碰见葛武了?” 陆骁单手擦?满脸的雨水,扬唇笑道:“没错,吓死我了!我出城遛马,发现快下雨了赶紧回来,路???看见你那护卫提着刀,杀气腾腾地追着两个黑衣人过?了。我见他不落下风,??赶紧先过来看看你有没有??。” 看见桌?摆着的手-弩,陆骁自然问道:“葛武留下给你防身用的?” 他没有??想,以为是葛武先用弩-箭解决了地?躺着的?个黑衣人,之后才?追的另外两个。 谢琢???:“对。” “按照你的臂力,惊慌时不一定有力气能按动?手-弩,不过杀伤力确实非常足。” 陆骁跨开两步,挡在谢琢和倒地的黑衣人间,想到在自己来之前,谢琢一个人和尸体待了?么久,关切道,“害怕吗?” 还没等到谢琢的回答,他脸?的神情骤变,电光石火间,他猛地将谢琢扑到了一边,手掌还不忘护在谢琢的后脑。 近乎同时,一根小臂长的弩-箭经过谢琢刚才站立的地方,深深钉进了床柱,尾部还颤颤未止。 陆骁眼尾盈满杀气,唇线绷紧,手臂一撑,护在谢琢身前,另一只手快速拾起放在桌?的手-弩,全凭战场?练来的直觉,朝弩-箭射来的方位接连放出三支短箭。 谢琢站起身,在雨声中闭了闭眼。 ??远侯府还真是看得起他,派两人引开葛武,派一人进卧房刺杀,竟然还放心不下,留了一人在屋外预防生变、及时补刀。 陆骁一来,他??无??识地放下了戒备。 ??将军确实来救他了。 如果不是陆骁警觉,带他避开箭矢,此时他不是重伤,??是失?性命。 可能是因为重逢以来,他逐渐沉溺。 想和陆骁一起聊天、更加亲近,想被陆骁关心,被放在心?精细照顾。 越是觉得冷,??越是想靠近?个人。 越是陷在仇恨里,??越想抓住与曾经的美好唯一的关联。 可是,他怎么敢开始期待、开始依赖、开始指望危险时,有??人来救他? 怎么敢将自己的命,放到另一个人手里? 即使,?个人是陆骁。 22、第二十二万里 陆骁快步走过去, 仔细查?躲在屋外的黑衣人,发现刚刚射出的三支箭,一支射中?胸口, 另外两支??别射中?腹部和右肩膀—— 虽然挺久?摸??-弩?,但我的准头依然很不错。 这时,头顶的雨一停, 陆骁抬头,就发现是谢琢替他撑?一?伞。 明明他都?经淋湿?。 不过陆骁勾起唇,?有拒绝,就这么将整个院子都检查?一遍。 西面的房??里空无一人,陆骁想起:“葛叔呢??在家?” 他对上次??他泡过一壶茶的老仆印象很好。 谢琢轻轻咳嗽?两声,回答:“葛叔??两日回?清源, 处理一点琐事。”他撑着伞, 问面??浑身湿透的人,“要不要换身衣服?” “不用不用, ”陆骁顺口说起旧事, “我十一二时,在军营的校场里扎马步,管他是烈日还是暴雨,反正都不能动。要是动一下,”他比划?一个长度,“我爹就用这么长的箭,用布?箭头包起来,‘咻’一下射我腿上。还有一次,冬天,我是??锋军,领着人在雪地里急行, 雪厚得能到小腿。找到?狄人的军帐后,就悄悄在外面趴着,从下午趴到半夜,起身的时候人都快冻僵?,所以这点雨不算什么。” 回到卧房,陆骁正好讲完,见谢琢听得认真,????量他的脸色,笑着问:“有?有好一点?” 谢琢微怔:“什么?” “我刚刚?你脸色有点??,是不是被吓到??” 谢琢注视着一脸关切的陆骁,明??过来,这人突然说起这些旧事,不过是担心他害怕,想岔开他的注意力而?。 明明自己身上的雨水还在不断往下滴,却一心担忧他会不会害怕,甚至还在听见他咳嗽后,很仔细地用背挡住?风。 谢琢想问,你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好,但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收起伞,谢琢压着喉??的痒意,低声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陆骁从来?想过这个问题,甚至不觉得自己对谢琢有多好,一时??有些茫然:“我想对你好,自然就对你好?,好像……?什么原因。” 说出这句话时,陆骁心里有什么念头很浅地掠?过去,蜻蜓点水般。 谢琢沉默片刻,突然转开话题:“这几个黑衣人是来杀我的,我猜测,应该是文远侯府派来的人。” ??日在宫道上,他突然抬起眼,便?见?文远侯脸上明显的探究之意。不过,以文远侯的谨慎,绝不会在探清敌人虚实??贸然动??,这次的刺杀,多半是罗绍的??笔。 “文远侯府?”陆骁皱起眉,“他们怎么会来找你的麻烦?” 谢琢?瞒着:“是我告诉大皇子和罗绍,陛下会在重阳节举行赏花会,也是我提供?‘凤凰振羽’的线索。” 陆骁一贯护短:“这是什么道理??人逼着罗绍折辱那名女子,也?人抓着大皇子的??,狠狠??罗绍扎上一刀。他们之??的仇怨,凭什么怪到?你身上?还动?杀心!” 谢琢唇色更淡,良久,他勉强牵起一抹笑:“是啊,这是什么道理。” ?不放心的陆骁支走后,谢琢??来一盆水,反复清洗自己的??,??用布巾仔细擦干。 陆骁……太干净?。 即便被困在洛京,不得不面对勾心斗角和虚与委蛇,但陆骁从始至终,心里都装着凌北的月色和千里阔野,都是干净的。 可他呢? 读过无数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学过无数经世济民的大道理,他谢琢依然只是个满心算计、满??鲜血的小人。 跟他不一样。 葛武回来时,就?见谢琢正出着?,双???经被布巾擦得发红,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他奇怪道:“??子,你的??怎么??” “?什么,只是有些脏。”谢琢回过?来,问葛武,“可有受伤?” “一点刮蹭的小伤,不碍事。人?经解决?,??一个,另一个重伤,我想着??子可能有话要问,就?人带回来?。” “嗯。我去??。”往外走时,谢琢顺??拔下?钉在床柱上的弩-箭。 檐下,黑衣人被葛武随意扔在地上,?经是出气多进气少。谢琢蹲下-身,淡声问:“文远侯世子是怎么吩咐你们的?” 黑衣人裹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呼嗬着,不说话。 谢琢握着拔下来的弩-箭,箭尖抵在黑衣人的掌心,用力刺?进去,冷淡道:“我不想再问第二遍。” 说完,箭尖??深?半寸。 剧烈的疼痛激的黑衣人颈侧暴起青筋,冷汗立刻就冒?出来,他颤抖着出声:“我说……世子、世子让我们别轻易让你断气,要?你带回去,他要、要亲??活剐?你……” 谢琢轻声问:“还有吗?” “世子还说你长成这般模样,不知道多少人、多少人动过心思……还说会让你尝尽苦头……”黑衣人的??被短箭钉在?地上,额上的汗珠混着雨水流过眼睑,他盯着眼?平静的谢琢,面上浮起惧意,仿佛这人根本就是嗜血的恶鬼,?有人性。 等黑衣人彻底??气息,谢琢站起身,自言自语般:“活剐?我?” 文远侯罗常令他父亲被判处凌迟之刑,现在罗绍??想剐?他,还真是家学渊源。 谢琢??吩咐葛武,“都处理?吧,别脏?我的院子。” 葛武颔首:“是,??子。” 秋雨下?整整一夜,到第二天,不管是血迹还是别的,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文远侯府,罗绍的亲随进到卧房,立刻就被房中浓郁的香气熏得口舌干燥,不由腹诽,明明那处都伤?,还熏这助兴的熏香做什么。他面上还是一派恭敬?色,弓着身,小心道:“世子,蹲守的人?见?,那个谢琢……进?宫门,去天章阁?。” 罗绍躺在床上,脸色阴沉:“???” 亲随犹豫道:“??,也?受伤,?样子……??一晚似乎无事发生。” 一个茶盏被掷过来,在他面??碎开,接着是罗绍的怒斥:“无事发生?好一个无事发生!人呢,派去的人都??吗?” 亲随不敢往后退,硬着头皮:“派去的人至今还?回来,世子,这事蹊跷,要不要报??侯爷?” 罗绍胸口起伏,他如何不知道这事蹊跷?但现在不比从??,他伤?,后院那些姨娘庶子全都盯着他的世子之位,伺机将他狠狠踩下去。他敢暗地里派人去杀谢琢,却不敢让他爹知道他?经他同意就动???。 他还有希望,决不能被他爹厌弃。 “敢漏出去一个字,就杀?你。”罗绍咬着牙,命令,“?尾巴抹干净,不能被任何人发现这件事!” 散衙后,谢琢坐上马车,直到车停下,他掀开布帘才发现不对:“怎么来?这里?” 葛武扯着缰绳,有些心虚:“??子昨夜受?风寒,后半夜肯定也?怎么睡着,得让宋大夫??才行。” “都学会自作主张??”话是这么说,但谢琢?有拂葛武的好意,踩着马凳下车后,??念起宋大夫的脾气,?披风系上?。 宋大夫一见人,捋捋花??的胡子:“这是怎么?,失魂落魄的?” 葛武代为回答:“昨夜文远侯府派人来行刺,扰得??子一夜?睡,??天也?精?。” 宋大夫虽然坐在医馆里,但人来人往,消息灵通,况且文远侯世子受伤的事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他?有多言,示意谢琢???腕递过来,??让葛武出去?车马安置好。 片刻后,宋大夫询问:“??子思虑过重,想来应该不只是因为昨夜的事吧?” 谢琢?有正面回答,只道:“你配的毒药很有效,我涂在弩-箭上,潜进我卧房的黑衣人几息就毙命?。” 宋大夫笑容得意:“好说好说,我还能配出更厉害的药!” “嗯,”谢琢??道,“昨晚陆骁也来?。” “陆小侯爷?他?见??子动??杀人??” “?有。他以为人是葛武杀的,还以为我会害怕。他不知道,其实就是我动的??。” 宋大夫觉得,但凡不是亲眼?见过谢琢动??,都不会相信,弱不禁风的谢琢是真的能拿起杀人的刀,毕竟世人总是很容易被外表蒙蔽。 要不是这些年来,他守在一边,眼见着谢琢一次??一次地练习弓-弩,日复一日地去学如何既快??准地使用匕首、一击制敌,他也不会相信。 宋大夫发愁:“要不……??子?真实身份告诉陆小侯爷?” 谢琢沉默片刻:“陆家现在每走一步都踩在悬崖边上,和通敌叛国的谢家绑在一起,绝非好事。说不定陛下还要感谢我送上这个致命的?柄。到时候,陆家被冠上与谢家相同的罪名,是人祸,凌北无人能守,则是国祸。” 他倒?点清水在砚台里,缓缓磨着墨,“况且,我若以谢家遗孤的身份站到陆家面??,以两家的??谊、以陆将军和我父亲的??谊,你说陆家是帮还是不帮?” 宋大夫轻轻叹?声气。 他只想着,这十几年来,血海深仇都压在??子一个人身上。若是有一个人能跟他一起,想来也要好上许多。 谢琢静静地磨?整整一砚台的墨,??提起笔,一字一句地替宋大夫抄写医案。 浮动的心绪再次沉静下来。 他不会让陆骁知道的。 他也不会再放任自己依赖、沉溺、上瘾。 陆骁……不该与他一同陷在逼仄阴冷的仇恨里。 陆骁应该是洛京城里??马观花、放浪不羁、眉目飞扬的陆小侯爷。 是逃脱樊笼后,银鞍照??马,铁甲持长戈,率领苍狼骑横扫北狄的少将军。 而这些,想来,都不会与他相关。 23、第二十三万里 秋色渐深, 院子里老树落下的枯叶越来越多,常常葛武才扫完,一回头, ?????一地落叶。他蹲坐??台阶??,注视着满院子的枯叶气闷。 谢琢拿??一卷书出来,故意找他说话:“不是出去找宋大夫看伤??吗, 有没有听??什么消息?” 葛武稍微有??点精神,聊起听??的传言:“?子,我听医馆里的人说,这半月以来,文远侯府??院闹得十分厉害!” “多厉害?” “谁都知道罗绍肯定是废??,于是, 为??争抢??子之位, 庶子甲给庶子乙??饭菜里下毒,没想到那份饭菜入??庶子甲自己的口, 庶子甲直接七窍流血死??。 很快, 庶子乙同母的弟弟跳出来指认庶子乙是凶手,说明知道那份饭菜里有毒,庶子乙还劝甲吃下,并且为保证甲必死无疑,乙还往里面加??另一种毒。庶子乙反过去指认,说他用的毒药就是这个弟弟给他的,情节比话本还精彩!” 他还评价??一句,“文远侯竟然生??这么多儿子,甲乙丙丁都不够排,听说他??院里有很多侍妾,怪不得文远侯??子那副德行!” 谢琢顺手用书册敲??敲葛武的肩:“刺杀那夜的伤怎么样???” “早就不痛不痒??!宋大夫说是他的药管用, ”葛武想起来,“对??,?子,我今日??宫门口等着的时候,听张召说,陆小侯爷病??。” “病???”谢琢停顿片刻,“怎么病的?” “说是小侯爷??陛下跟前正说着话,结??陛下的玉扳指不小心掉到??太液池里,小侯爷二话没说,跳进池子里找??许久,给陛下捞??来??。不过现??风冷,小侯爷回去就患????风寒。” 葛武一直觉得陆骁是个??人,?很关照自家?子,不免忧心忡忡的,“听张召的语气,似乎还有点严重。” ??谢琢没什么反应,他提议:“?子,您要不要去探探病?” 谢琢沉默许久,才摇??摇头:“今日?章阁里的事务多,晚??要点灯整理清楚,先不去??。” 武宁候府。 陆骁躺??床??,额头??盖着一块湿缎布,眼睛一个劲儿地往外看:“高??走??吗?真的走???” 沈愚点头:“走??走??,真的走??,绝对不会?倒回来那种。”他按着陆骁的肩膀,“陆二,你再躺躺,我再给你换条湿缎布!” 陆骁迷惑:“换湿缎布干什么?我?没真的发热,戏不是?经演完??吗?” 沈愚有点兴奋:“我?一次照顾生病的人!来,是??兄弟,就让我再过过瘾!” 陆骁一时间,还真就重新躺回??床榻??,任由沈愚帮他换??湿缎布,继续假扮自己是个发着高热,快要厥过去??的病人。 沈愚???奇:“你当时真就跳下去???玉扳指那么大一丁点,怎么找到的?” “靠以前百步穿杨的眼力找到的,”陆骁直挺挺地躺着,语气平淡,“陛下扳指是有多松,才会正????太液池边掉下去?不就是想看看我的反应??。既然他要看,我就让他看个尽兴,看个开心,看个满意。” 沈愚支着下巴叹气:“陛下?真是,折腾完你,?让高??赏??不少药材和贵重的金玉。” “他这是训狗呢,想方设法折腾你,你若是听话,就有丰厚的奖励,你要是不听话,那?就不??说??。”陆骁抬手捂着湿缎布,喃喃自语,“我要不要也像你爹一样,跨个火盆试试?” ??半句沈愚没听明白,他想法转得快,改问起:“对??,你不是说谢侍读会来探病吗,怎么还没??他过来?” ??陆骁不说话??,沈愚纳闷:“你跟谢侍读吵架???” “没吵。”陆骁把贴??额头??的湿缎布往下拉,遮住??眉毛和眼皮,“我觉得他不想跟我交朋友??,最近半个月找他吃饭,约??八次只应??两次。” “是不是?章阁里事情太多??,忙不过来?” 陆骁嗓音有点闷,“我感觉得到,他很隐蔽地??慢慢疏远我,还不想让我发现。” “比??” “比?两次吃饭,他都不让我帮他盛汤,赵叔的面摊他也??久没去??。” 不让盛汤也算?沈愚震惊:“你这是把以前??凌北时,刺探敌军动向的观察力都用??谢侍读身????吧?” 轻咳??两声,沈愚觉得作为兄弟,还是不??对此刻心情低落的男人太狠,于是劝道:“挺正常的,单凭你是陆家二?子,就没多少人敢跟你亲亲近近地称兄道弟。谢侍读?是没及冠就中??探花,进??翰林院,以??肯定是要入阁的。也就只有我这样无官一身轻,立志一辈子游手??闲的,才会放心跟着你混。” 陆骁“嗯”??一声。 他其实想得很明白,谢琢以??跟他渐行渐远,也无?厚非,但他不认同沈愚的说法。 他依然觉得,??说出“这片土地,会记得他们流过的血”的人,绝不是满心满眼只有仕途利益的人。 也不会为??仕途躲着他。 越想心里越烦,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陆骁抓起盖??脸??的湿缎布,扔进沈愚怀里:“冷的都被我烘热??,我要是真的??发高热,你??把我的病照顾得更重。” 沈愚生疏地把布巾扔盆里淌??淌水:“陆二,我怀疑你是??借题发挥!明明是你自己心情不??,偏偏指责我!你这是祸水东引!指桑骂槐!” 陆骁听完,满眼疑惑地看他:“阿蠢,说实话,你爹以前真的请过先生来国?府带你念书?” 沈愚点头:“请??啊,请过??个,其中一位还是太学的大儒。” 他仔细回忆,“当时我爹还问,有没有必要把我送进太学里熏陶熏陶,那位大儒说,没必要,我现??开开心心的就挺??的。我爹也说,反正我也不考科举,勋贵太积极于政事,会遭陛下猜忌。” 陆骁心道,确实,这样就很??。 沈愚?十分积极地往陆骁额头??盖??一块湿缎布,有点幸灾乐祸:“陆二,看来以??你要习惯习惯谢侍读不搭理的日子??!放心,你的??兄弟阿蠢——呸,本??子还是会带你玩儿的!” 陆骁??家里躺??足足两?——就算戏没做足,他也实??躺不动??。 一大清早,他就勤勤恳恳地坐着马车去?章阁点卯,刚进宫门没多久,一眼看????走??前面的谢琢。 明明官服全长一样,但谢琢穿起来,就是比旁人都要??看。 ??追??去和不追??去之间犹豫??片刻,陆骁?个快步:“谢侍读早啊。” 谢琢停下来,拱??拱手:“陆小侯爷。”?问,“听说陆小侯爷染??风寒,现???大?????” 陆骁忍??忍,还是没忍住,语气莫名地说??句:“原来你知道啊。” ????人他才发觉,他心里其实是有点不满的小情绪的。 他想问你为什么突然躲着我,但?问不出口,干脆闭??嘴,一句话不答,冷着脸,闷头往?章阁走。 一身绯服的谢琢站??原地,薄唇动??动。他原本想问陆骁,是故意演给咸宁帝看的,还是真的染??风寒、严不严重。 但最终,还是忍住??。 本来,他们也没有相处多久。 ?此这般,陆骁应该……很快就会忘记他吧。 他恍惚间,?有些悲观地想,幼时相处也不过数月而?,他没忘,不知陆骁还记得不记得。 到??中午,陆骁早就坐不住般没??踪影。 盛浩元不无艳羡:“我若有陆小侯爷的家??,也不想受这??点卯的苦。?气渐渐冷??,每日起床也变得艰难起来。” 谢琢闲聊般提起:“清源的冬?没有洛京这么冷,冬?最冷的时候,下雪也非常少。我去年才来洛京时,颇不适应,还染??风寒。” “那延龄?要提前找大夫抓一点防风固表的药。”盛浩元话头一转,“说起大夫,前些日子文远侯替文远侯??子找??一位被称作‘神医’的大夫。那位大夫来看过??,说??子伤势过重,回?乏术。据说当时,??子就用手边的东西砸伤??那位大夫的额角,流??不少血。” 谢琢仔细听完:“??子遭受??常人难忍的疼痛,情绪激烈些也是正常。” “嗯,等那大夫走??,??子???是心怀着希望,现???彻底失望??,脾气变得越发暴虐起来。据说只是前两日,就从??子的卧房里抬出?????个被虐打的侍女。” 谢琢的反应和旁的翰林官员差不多,有些厌恶地皱眉:“文远侯不管吗?” “文远侯担心御史弹劾,受??伤的,全都拿钱财封??口。不过据说?经有御史得知??这个消息,准备??折子??。”盛浩元叹息两声,“看来这文远侯府,差不多也是废??。” 谢琢颔首:“确实,无论??,文远侯府实??不该?此轻贱人命。” “没错。想来遇??这样的舅家,大皇子也颇为头疼。昨日我??文华殿轮值时,二皇子受??陛下的赏,大皇子却被斥责??,脸色很是不??看。” 谢琢??听出,盛浩元此番是再次试探他的立场。或者说,点明大皇子?今的劣势,让他即使不站到二皇子一派,也不??投靠??大皇子,给他们添堵。 他拱拱手:“延龄入朝为官,官场?海,延龄这艘小船无人保驾护航,不过随波逐流罢??。” 这?经是清楚地表明,他不会参与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储位之争,更不会站到大皇子一侧??。盛浩元很满意,唏嘘:“你我科举出身,都是万般不易才挣??这官身啊。” 接下来的???里,谢琢每次都是?章阁走得最晚的人。 ?四?散衙时,他走??宫道??,再次被小太监拦??下来:“谢侍读,大殿下想??你。” 李忱这?日过得很是不顺。 因为他动手伤??罗绍的事,那群每日闲得发慌的言官写??不知道多少本折子,通通堆??御案??。幸??他父皇还算顾念他,全都没有批复。 ??前,因为他办砸??一件事,??文华殿里,被咸宁帝当着老二的面斥责??一番,此??至今,咸宁帝都没有再宣召他,这让他心里不由发慌。 他曾暗地里问过高??,但这阉人,时时都是笑着的,?嘴里掏不出一句准话。 思来想去,还是找??谢琢。 谢琢一板一眼地施完礼,就静静站??原地。 李忱寒暄道:“听说谢侍读身体不太??,秋雨渐凉,?要请太医看看?” “谢殿下厚爱,下官自幼体弱,入秋病??两回,?经习以为常,怎敢劳动太医。” 谢琢似是沉思片刻,转而提到,“说起太医,下官??文华殿轮值时,常听陛下咳嗽。国事繁忙,陛下未顾及龙体安泰,下官不免担忧。” 李忱眼神微亮,他正愁没有去面??父皇的理由,这不,谢琢就轻轻巧巧地给他递??来??。 等他准备一点清肺去燥之物呈??,想来父皇一定会欣悦于他的孝心。 敛去唇角的笑意,李忱叹??声气:“?惜,父皇近日似乎都不太想??我,我想备一点雪梨之类的清燥之物送过去,不知道会不会弄巧成拙。” 谢琢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只宽慰道:“御史弹劾文远侯??子的折子,都被陛下压下??,???陛下心中还是念着殿下的。” 李忱敏锐地听出:“折子?因?事弹劾?” “殿下不知道?想来,这些腌臜事还没有污??殿下的耳朵。那些折子……都是弹劾文远侯??子品性暴虐的。”谢琢接着道,“其实也不是大事,据说文远侯??子卧房里,每日都要抬出去?个受虐打的侍女。” 李忱连大皇子妃都?经娶??,但和二皇子一样,一直没??封王建府,仍被咸宁帝留??宫中,以致他的信息不够畅通。但他不????下臣面前露怯,便点点头:“原来是这件事。” 临走前,谢琢隐晦地提醒:“殿下还是早做决断为??。” 等谢琢走??,李忱负手站??原地,思忖良久:“父皇愿意为我压下弹劾我舅家的折子,说明,父皇并未厌弃我。” 小太监握着拂尘,笑着应道:“没错,殿下是陛下长子,即使陛下对殿下严苛许多,但爱护殿下的心,绝不会少。” “你说的没错。”李忱捻??捻皇子常服的袖口,嫌恶道,“不过罗绍这人,以前就荤素不忌、行事让人生厌,拖??我不少??腿。现??做出虐打侍女的事??,竟然连善??都处理不??,引得御史??折子。他罗绍的名声还有什么?污的?糟践的都是我的名声!” 这么一看,说不定??次受父皇责骂,也跟这事脱不??关系。 小太监顺着李忱的话:“这般品行低劣之人,?对殿下不尊不敬的,也不知道文远侯为什么还不??书,请陛下去??罗绍的??子之位。” “虽然?经是无用之人,连传承香火都做不到,但终归嘛,宠??这么多年,想舍弃,一时也狠不下心。” 李忱倒不怎么担心。 他很清楚,现??,他和文远侯之间,是他占着??风。但凡文远侯还想继续当他的??舅舅,??他登基??当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就必须挽回他的信任,按照他说的来。 毕竟,他这个舅舅心里?是清楚得很——到底是?经废??的儿子重要,还是文远侯府一门的荣华权势重要。 他相信,他的??舅舅肯定知道该怎么选。 “是该决断??。”李忱现??想起那?刺的一刀,依然觉得自己刺得??。也不知道前二十?年的窝囊气,自己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 他吩咐小太监:“我写一封信,你让人送出宫,交到文远侯手里,让他看完????想想。” 小太监低眉:“是,殿下。” 从宫门出来,谢琢登??马车,驶??朱雀大街??,他吩咐葛武:“去探探,文远侯府有没有采买婢女,若是??采买,就送一个年纪小、长相普通的进去,不用进内院,??外院扫洒就行。” 葛武提着缰绳:“??的?子,这个简单!” 谢琢?叮嘱:“记住,罗绍现??阴晴不定,让她小心行事,别靠近??。其余的什么都不用做,等吩咐就??。” “行,?子放心。” 二更过半,四下俱静。 书房里,谢琢搁下毛笔,揉??揉额角,端着烛台走进卧房。 蹲??窗台下的陆骁嘴里叼着根草,正??犹豫到底要不要敲窗户。 他想当面问清楚,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当朋友???为什么躲着我? 但?拉不下面子。 纠结??小半个时辰,??谢琢回卧房,烛光????亮起,?不由??心里嘀咕,明知道自己身体差,还忙到这么晚才睡,明明畏寒怕冷,但一没人提醒,就忘记系披风。 所以,我到底要不要敲窗户? 左边腿麻??,陆骁一边??心里嘀咕,一边想换条腿继续蹲,没想到,一个不注意,头狠狠撞到??延出来的窗台??,痛得他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很快,谢琢应该是听????他弄出的动静,脚步声一声比一声近。 要不要敲窗户……敲窗户?以改?,但不小心被窗台撞??头这件事,决不??让谢琢知道! 于是,等谢琢手握短刀,推开窗棂时,窗外空无一人,唯有秋月高悬。 24、第二十四万里 天阴沉沉地下着雨, 屋顶?木梁都像要被水泡朽了,文远侯府负责采买?管事拍了拍衣服上沾?雨水,站到侧门边, 接?递???单子仔细核?,一边和前??送货?店主寒暄:“生意可还好?” 中年店主做了个揖,笑容满面, 带着明显?讨好:“多亏王管事?提携,这一㩳?年??,能给府里每月供熏香料,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福分!最近店里新出?几种合香卖得都还不错,我各带了一份,装在木盒里, 送给您品鉴一二。” 王管事没接茬, 公事公办道:“东西都没差。另外,让你专给世子院里备?熏香料, 可都带??了?” “带??了带??了, 都??用?上好?材料!”中年店主看看左右,压低声音,“不?,我听坊间流传,说世子那玩意儿不??没用了吗,怎么还日日燃这助兴?香?” 王管事最近也??苦不堪言,不免抱怨了㩳?句:“这位爷越??越难伺候,助兴?香料他?算一天十二个时辰,刻刻都闻着,不也没用吗,反倒天天血气躁??, 压不住脾气,那院子里?侍女我都??回补了㩳?拨上去了!我昨日去回??,也被砸了个茶杯,胸膛烫红了一大片!” 中年店主“嘶”地吸了声气:“这么大火气?真??难为您了!” 王管事不好多说主???不??,抱怨㩳?句舒了舒郁气,点到即止,改问道:“?了,我们世子嫌现在用?香料不够劲儿,你那里还有没有更厉害一点??” 中年店主面露犹豫:“更厉害??有倒??有,???劲儿太强,闻多了,?那方面或许有损伤。” “有?行,下午?赶紧给送???,”王管事冷笑,“照我们世子那身体,废都废了,再损伤,还能伤哪儿?” 等中年店主走了,王管事打开木盒,里面??一层放着几个瓷罐,应该???新出?那几种合香。 他没多看,接着打开??二层。看见盒底确实放着一小块金饼,??满意地重新?木盒盖了回去。 从文远侯府出??,中年店主招呼跟他一起??送货?伙计:“你现在跑一趟千秋馆,去找宋大夫,?说我最近晚上睡不好觉,讨点上次那种药粉。快去快回,别在路上耽搁了,我急着要。” 伙计虽然不明白,这大白天?为什么急着要安睡?药粉,但依然仔细???记下:“行,我这?去!” 十月十一,谢琢去文华殿轮值。 外面下着雨,宫人上前接?湿淋淋?油纸伞,又周到地为谢琢端??一杯热茶,谢琢礼貌道了声“劳烦”。 高公公持着拂尘,笑眯眯地开口:“瞧着漏钟,?知道谢侍读??了,每次轮值,谢侍读总??格外准时。不?今日谢侍读得在偏殿稍等,陛下与文远侯在殿中议事呢。” 谢琢点头:“侯爷有要事,下官自当回避,谢高总管提醒。” 一??一回后,㩳?人都没再开口,耳边只有殿外密集?雨声。 他们都很清楚,一个??内监总管,一个??御前行走?翰林官员,咸宁帝可不愿看见他们谈笑风生。 没?多久,文远侯由宫人撑着伞,走进了雨里。 谢琢进殿,朝咸宁帝行了礼,刚坐到位置上,?听咸宁帝问道:“武宁候在天章阁里,与诸位翰林相处?可还融洽?没惹出什么事端吧?” 谢琢找了个词??形容:“回陛下,还算相安无事。”他又详细说起,“陆小侯爷若????得早,?会趴在书案上睡觉,近午时醒??,然后离开。” 咸宁帝好奇道:“下午呢?在阁里接着午睡?” “下午陆小侯爷一般不在天章阁,或许??有旁?事要忙。” 咸宁帝大笑:“延龄倒也不用特意给他面子,他能有什么忙?,不???忙着跟梁国公世子一起喝酒玩乐。” 谢琢没有接??。 咸宁帝也不在意他接不接??,兀自感慨:“像他们㩳?个这样,成天不务??业,一心吃喝玩乐,也给朕省了不少心。” 又长长叹气,“刚刚文远侯??找朕,说文远侯世子自受伤后,日益阴郁,喜怒无常。他迟疑多日,还??觉得自己不能将文远侯府托付到罗绍手里,于????求朕下旨,除了罗绍?世子之位。这可真??给朕出了个难题啊。” 谢琢想,看??文远侯在废了?儿子和文远侯府?权势荣华之间,选择了放弃前者。 不?,咸宁帝这??他不能接。 若??说文远侯不易,或??同情罗绍遭遇,那???在说皇帝儿子?不??。毕竟雷霆雨露俱??君恩,即使大皇子亲手伤了文远侯世子,皇帝?算表面斥责,但内心依然会觉得,我儿子伤了你儿子,你?该受着。 这从事情发生以??,咸宁帝虽然送了不少赏赐到文远侯府,但从未真??因为这件事斥责?大皇子?可以看出。 于??谢琢惭愧道:“臣??疏学浅,无法为陛下分忧。” 咸宁帝摆摆手,表示他不用自责:“朕只??想到,文远侯嫡子只有这么一个,但庶子众多,一旦世子之位空悬,必然引得众人争夺,日后,文远侯还有得操心?。” ????这么说,却颇有乐见?成?意味。 “不?,既然文远侯都求到朕这里??了,延龄,?由你??拟旨吧。” 谢琢垂眸:“臣遵命。” 罗绍被夺了文远侯世子之位这件事,在洛京并未掀起多少风浪。众人更想看???,文远侯府后院为了争抢这个位置,到底还能争出多少花样??。 还有人明里暗里地开玩笑,说文远侯说不定早?预感到日后儿子下面保不住,??十分有先见之明地搞出了这么多庶子作备选。 不?,外面再??议论得热闹,罗绍?院子里依然安安静静?。每个进出?侍女小厮都被叮嘱?,称呼不改,还??喊世子,谁也不准?被废?消息传进罗绍?耳朵里。 还有下人嘀咕说,侯爷真??宠爱世子?,怕世子知道了伤心,让所有人都瞒得严严实实?。 卧房里,罗绍行走已经没什么问题,他斜靠在榻上,没有束发,也没有穿外裳,燃着前几天新进送???香料,双眼充血,脸色胀红,深吸一口气后,神情迷醉。 他?亲随钱五被捆着跪在地上,有?受不住香料?强烈药??,呼吸粗重,汗水一颗一颗往下滴。 罗绍语调徐缓:“有人看见你撞了本世子?侍妾,还故意摸了她?手背?” 钱五一哆嗦:“世子,冤枉啊!下雨路滑,我??见她要摔倒了,??伸手扶了一下,我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你什么德??,本世子还不知道?府里?侍女,碰?不少吧?怎么,见我伤了,?大了胆子,想碰我?人了?” 罗绍双眼睁大,眼中?血丝像??要崩开一般,沙哑斥道,“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世子!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人,哪只手摸?,??他那只手砍了!” 钱五摇摇晃晃地膝行㩳?步,吓得声音都变了:“世子……世子!我真?没有!我不敢!我真?不敢啊……世子!” 很快,他?被进???人拖了出去,没?多久,院中传??了撕心裂肺?惨叫。 罗绍恍若未闻,又深吸了一口香气,恍惚间有了以前没伤时?感觉,但下一刻,伤处传???痛感又提醒了他现实。 鼻翼扇??,罗绍突然暴怒,抬手将矮桌连带着茶具全都挥到了地上,发出重重?“哐当”声。 他委顿地趴在靠枕上,脖颈青筋暴起,许久后,他沙哑地喊了声:“??人,倒茶,我要喝茶!” 门口,本该在房中伺候?侍女小厮早?退得远远?。 最近,罗绍更加易怒,根本无法控制情绪,极为骇人。况且,地面上还有钱五留下?血迹,没人敢在这个时候站到罗绍面前。 但卧房中唤人?声音响起了三遍,下人们害怕地推推搡搡,这时,一个在外院扫洒?婢女远远出现,有个小厮眼尖,立刻招手:“那个谁,?,???你!你???!” 罗绍在榻上靠了不知道多久,??听见进???脚步声。他眼角下垂,神情病态,抬眼看了看,发现??一个面生?小丫鬟,身量扁平,看起??不?十二三,脸上还有一大块胎记。 他别开眼,不想再看,问:“你??哪儿????” 小丫鬟被卧房里浓郁?熏香气闷得呼吸一滞,?茶放下后,怯怯开口:“奴婢??新???,负责外院?扫洒。” “那怎么??你进???我房里没人了?” “他们……他们都不敢进??,好像很害怕。” 罗绍哼笑:“怕我?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害怕?” 他知道自己现在??个什么模样。 不???皮肤浮肿、脸色深红吗,即使他人不人鬼不鬼,又怎么样? 只要他??文远侯府?世子,那?人?得像牲畜一样跪在地上,朝他磕头,任他责打! 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抬眼:“我、奴婢、奴婢也怕,但奴婢觉得您……很可怜。” 罗绍听笑了:“觉得我可怜?”他猛地倾身,钳住小丫鬟?脖子,但没有用多少力,更像??想看小丫鬟战战兢兢朝他求饶?模样,“说说,本世子有什么值得你可怜??” “可??,”小丫鬟像??吓破了胆,抖着语调,“可??……可??你已经不??世子了,他们都不让我说……” 罗绍?神情??作,都在小丫鬟脱口而出?这句??里凝滞。他初初以为自己生了幻觉,??在做梦,但手指下脉搏跳??不能作伪。 立刻,他怒道:“你??后院哪个贱人派???,敢咒本世子?” 小丫鬟说??越??越结巴,眼里已经有了眼泪:“我、奴婢……奴婢不??,奴婢没骗你,陛下都下旨了,侯爷、侯爷带着全府?人去接?圣旨,我、我悄悄看见了!” “接旨?”罗绍许久??回?神,声线绷得很紧,像??下一刻?会崩断,“说,你看见了什么?” “有个没有胡须?圆脸太监??宣旨,衣服??红?,外面罩着一层黑?纱袍,笑眯眯?,侯爷叫他高公公,还说,”小丫鬟吓哭了,带着哭腔学舌道,“此番前??辛苦,进府里坐坐。” ??了。 ??宣旨???高让。 这么个小丫鬟,如果不??亲眼见?,不会知道内监总管姓高,也不会知道内监总管穿什么衣服。 他松开手,慌乱地重新躺回榻上:“你说,他们都不让你说,谁不让你说?” 小丫鬟摸了摸自己?喉咙:“所有人,所有人都不准说这件事,世子不??世子了,可还??要叫你世子。我还听有人说,赵姨娘?儿子十五岁,书读得很好,侯爷想让他做世子。” 罗绍神情压抑,阴恻恻问:“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府里?人都知道,侯爷收到了一封宫里???信,没?㩳?天,侯爷?去请旨废世子,当天,陛下?下旨了。” “所有人都知道我被废了?只有我这个世子不知道?哈,”罗绍抽着嘴角笑出声??,浮肿?五官挤出一个怪异?表情。 他现在心跳极快,太阳穴处?青筋鼓起,已经没心思去追究一个扫洒?小丫鬟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更没办法思考。满脑子都??他被废了,所有人都瞒着他、都在骗他、都在暗地里嘲笑他,包括他?父亲! “口口声声叫我世子,实际上,都在心里嘲笑我??个废人!……钱五那个混账,以为我不??世子了,?可以??我?人了?狗胆包天!宫里?信……?,李忱,一定??李忱!” 他猛地抓起手边?茶杯,“砰”?一声砸在了地上,又?一切能掀?都掀翻在地,双眼通红出血,嘴里不断咒骂,仿佛一条困在笼子里?疯狗。 小丫鬟像??被吓到了,提着裙子,满眼惊惧地后退着出了卧房。 宫门口,雨刚停,地面湿漉漉?。 等谢琢弯腰坐进马车后,葛武低声汇报:“公子,成了。文远侯瞒不下去了,罗绍已经知道自己被废,失了世子之位,也知道文远侯另有了人选。” 谢琢按了按眉心,略有?疲惫:“嗯,那个小姑娘呢?” 葛武?知道公子肯定会问:“借口说在罗绍那里受了惊吓,回去?生了病,现在已经从文远侯府接出??了。没有受伤,???一直念叨说罗绍像疯子。” “?怕他不疯。”谢琢语气轻淡,说完便靠着侧壁,闭目养神。 不知道?了多久,马车停了下??,葛武隔着布帘,有?犹豫:“公子,巷口站着?好像??陆小侯爷,要停下打招呼吗?” 谢琢睁开眼,虽然什么都看不见,还??偏头看向了马车?侧壁,沉默后回答:“不用,直接回去。” “好。” 陆骁算着谢琢散衙?时间,在巷口等了半晌,左脚换右脚,又换左脚,终于等??了谢琢?马车。 他清了清嗓子,?想好?说辞又在心里复习了一遍,没想到,谢琢那架马车?这么在他面前驶?去了。 ?这么……驶?去了? 没停下? 陆骁缓慢地眨了眨眼,刹那间觉得,不能?这么?人放走了,不然自己肯定会后悔!于??临时胡诌了一个理由,提高声音:“谢侍读,我受了重伤,赶???想见你一面,你都不愿见见我、跟我说句??吗?” 说完,他猛地意识到——他说??这么中气十足,还站得笔直,哪里像受了重伤?模样? 谢琢那么聪明,肯定不会被他骗到。 陆骁郁卒,转?身,手握成拳,捶了捶墙——没发挥好! 他没注意到,马蹄落地和车轮滚???声音停了下??。 直到鼻尖嗅到了一丝极淡?落梅?冷香。 陆骁有?不敢相信地转?身,?看见谢琢站在㩳?步开外,好看?眉头轻皱:“哪里受伤了?可严重?” 陆骁有点懵。 他现在拔刀给自己一下,还??得及吗? 好像有点??不及。 于??陆骁抬手,捂住心口?位置,理直气壮:“这里,我?心受了伤,重伤!” 谢琢一时有?无语,但确定陆骁没有受伤,紧张和害怕顷刻散了。 他??想转身走开,忽地感觉到,自己?手腕被握住了。 与他常年微凉?体温相比,握????皮肤热烫,虎口和指节有着明显?硬茧,让他手腕处?皮肤泛起一阵刺痒。 这种痒意,令谢琢?呼吸都跟着颤了颤。 当谢琢怔怔回?头时,??上了陆骁飞扬恣意?眉眼。 他唇角带笑,得意道:“抓住你了,这下走不掉了!” 25、第二十五万里 巷子??墙角??着苔藓和枯黄??杂草, 旁边青石板上还有雨水常?砸出??坑洼。 陆骁抓着人?松手,就怕一松手,人就跑了。 他理了理思绪, 结??发现,之前想好???辞全忘了,干脆十分直白地问:“你为什么刻意??我疏远?” 问完, 他就牢牢盯着谢琢??神情。 盯了一会儿,陆骁?满道:“你怎么一副‘竟然被你?出来了’??神情?我又?傻。” 谢琢避重就轻:“我知道你?傻。” “你是?是打算,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跟我拉开距离,是?是准备趁我?注意,悄悄走开,??我发现时, 早就变成我走我??路, 你过你??桥?” 谢琢没有回答。 陆骁越?越??气,其实他也??清自己是??气多一点, 还是慌乱??措多一点, 心里有点空落落??,又有点委屈,还有点自己都??清??情绪。 他硬着声音:“你是?是还想着,这样一来,过?了多久,你把我忘了,我正好也就把你给忘了?” 谢琢还是没有?话。 陆骁抓在谢琢腕上??手没敢?力,垂在自己身侧??手?力握成拳,控诉:“谢琢,你是?是没有心!” 谢琢声音微哑,应了一声“是。” 他知道, 他这样??做?和态度会伤了陆骁??心。 可是,他?知道还可以怎么做。 好像??论如何,他都会辜负陆骁,辜负他这番干干净净??热忱。 陆骁很固执地想?一个答案:“我将你视作知己好友,你总?给我一个理由。” 谢琢许久才正视陆骁??眼睛,回答:“因为你是陆骁。” “什么?” 谢琢重复了一遍:“因为你是陆骁。” 陆骁胸口发闷:“因为我和我背后??陆家,会拖累你??仕途,是吗?阿蠢也是这么告诉我??,可我?信,我?相信你是因为这个原因!” 谢琢垂下视线,任陆骁锢着手腕,却没有再?话,也没有解释,仿佛默认了这个??。 没有反驳。 下一刻,手腕上??热度消失。 陆骁松了手。 谢琢心口隐隐有一丝痛意,又立刻被他强行忽视。 陆骁退后了一步,仍?了谢琢很久。他依然在??,??他解释,或者再?句什么,就算谢琢?谎骗骗他也?是?可以。 但他一个字都没??到。 直到陆骁气冲冲地大步走出深巷,谢琢才踉跄后退两步,背靠到了湿冷??墙壁上,脸色煞白。 葛武一直盯着这边???静,飞快跃下马车,着急地喊了声“公子”。 他总觉??,此刻??公子快?站?住了。 谢琢喘了声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很低地?了句:“我没事,走吧。” 另一边,?远侯府里,负责采买??王管事将新到??香料送到了罗绍??卧房里:“世子,东西送到了,府里还有?少杂事,我就先退下了?” “放着吧。”罗绍坐在椅子上,抬起眼皮,“最近新送来??香料很?错,本世子记你一功。” 王管事把背躬??更低了,讨好道:“谢世子!” 罗绍似笑非笑:“谢世子?谢??是我,还是世子?” 心里一突,王管事觉??有点?对劲,但罗绍院子里??人都自觉地闭紧了嘴,没人敢胡乱开口,他按下心神,笑容?减:“当然是谢谢世子您啊!” “是吗?” 下一秒,一个茶杯在他脚边炸开,原本还平心静气??罗绍突然暴怒,歇斯底里地骂道:“骗我!还在骗我!你当着我??面,还敢骗我!” 王管事心里叫糟,立刻跪下,抖??像筛糠一样——他?清楚罗绍现在??脾气手段了,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疯子!跟了他十几???亲随钱五都被砍了手,?是轮上他,?死也?被揭下一层皮! 罗绍跟着半跪到地上,?力抓起王管事??头发,迫使他面对着自己,阴郁询问:“还?骗我?” 王管事以这么近??距离,直面罗绍眼里??杀意,抖??更加厉害,结结巴巴地开口:“世、世子,?,大公子!?关我们??事,真??,是侯爷、是侯爷下??命令!” “??,赵姨娘??儿子又是怎么回事?” 王管事顾?上去想,到底是哪个天杀??把消息走漏了,罗绍还连赵姨娘和六公子??事都知道了。 他?确定罗绍到底知道多少,为了保命,干脆把知道??全抖了出来:“府里都在传,侯爷属意六公子,?六公子性子沉稳,书也读??好。但我听管家?,其实?是侯爷属意,而是大皇子在信中特意提了六公子。” 罗绍自己后院??莺莺燕燕都记?清楚,更记???他爹有没有什么赵姨娘,至于那些庶子庶女,他更是从没?进过眼里,往常都视作奴仆般鞭打责骂。 现在,被他踩在地上碾进土里??人,突然一跃,抢了他??世子之位,甚至他以后还?对这人卑躬屈膝,罗绍额角??青筋鼓胀起来。 “李忱为什么?提他?” 王管事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李忱是大皇子??名讳,他咽了咽唾沫:“据?大皇子??母亲尚未出嫁时,身边有个器重??侍女,长??漂亮,侯爷?上这个侍女,就把人讨了过去,后来??了儿子,成了姨娘,也就是赵姨娘和六公子。” 又是李忱……又是李忱! 呵,废了他还?算,还特意挑了个奴婢之子来羞辱他! 他?是真??坐以待毙,以后还?知道会被折磨成什么样! “还有什么?” 王管事?敢?。 怎知罗绍猛地拉起他??头发,直痛??他脸色发青。 “?!” “还有……还有!侯爷准备把六公子放到夫人??名下,??个嫡出??身份,另、另外,侯爷还在准备,将原先订给您??婚约,换给六公子,让六公子娶伯府??嫡长女!?少人都?大公子?中?了,当然?让给中???弟弟!” 王管事痛??只觉头皮都?被扯裂了,?了些什么话自己都?清楚,又苦苦求道,“真??没有了……我已经把知道??都?了!没有什么瞒着您了!” “我??婚约换给那个贱种?我?中?了?”罗绍一阵自言自语后,将王管事整个人甩到了地上,警告,“滚吧,今天??事,一个字也?准?出去。” “是、是……是,这就滚,这就滚……”王管事捂着头顶,连滚带爬地出了门,就怕慢了一步,罗绍就又对他?了杀心,把他命留下。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去,避??远远??下人都以为他跟其他人一样惹怒了罗绍,受了罚,没放在心上。 十月二十一,再过几日就是淑妃????辰。 上次为咸宁帝进清肺去燥??吃食,受了夸奖,李忱尝到了甜头。前几天,又??谢侍读闲聊一回后,李忱自己想出了一个主意 ——他特意出宫,将自己亲手抄??经?供到佛前,为淑妃祈福,表达孝心。 回宫前,还去了一趟会仙酒楼,宴请几位品级?算高??官员。 一番推杯换盏后,几位官员纷纷告辞,待人走后,李忱面上浮现出??色。 现今,六部中偏向他??人数胜过二皇子,?远侯府六公子??母亲是淑妃从前??贴身侍女,一旦??到世子之位,?远侯府便稳稳被他握在掌中,若联姻??事情成了,又能替他拉来一个伯府作为助力。 李忱志??意满,兴致上来了,招了招手,让随他出宫??小?监再为他斟上酒。 小?监一边倒酒一边劝道:“殿下喝??可?少了,再喝下去,明早定?闹头疼。” 这时,有守在门口??人来通报:“?远侯府大公子正好也在酒楼,??知殿下在此处,想来拜见。” 小?监故作疑惑:“?远侯府大公子?谁啊?”他拍了拍自己??脑门,“哟,?奴婢这记性,?就是以前??世子吗!奴婢刚才还没反应过来。” 李忱笑意加深,故意隔了一会儿才开口:“让人进来吧,好歹也是我舅家。” ?过他第一眼?见罗绍时,差点没认出来。走路倒是?瘸,但罗绍面目晦暗浮肿,眼中满是血丝,脖子和额角??青筋盘踞,皮肤透出一种奇怪??深红,很是骇人。 李忱皱眉:“你找我做什么?” 罗绍穿着半新?旧??衣袍,规规矩矩地朝李忱行了个礼:“许久?见殿下,多有惦念。” 在此之前,李忱难??见罗绍朝他行礼,通常都是随便拱拱手敷衍过去。 以往他顾忌许多,心中?满,却没有?什么。现在?见罗绍这副卑躬屈膝??模样,才觉??,?过一个侯府世子,面对他时,就该是这副唯唯诺诺??模样! 他搁下酒杯,睨了罗绍一眼,语气更加轻蔑:“这段时日,倒是长进了?少。” 罗绍低着头,没人能?清他??神色:“从前是我?识礼数、?知尊卑,现在没了世子之位……” 他话没有?完,李忱已经懂了。 罗绍这人,从前?????天惯了,手段狠厉又下作。一朝跌落云端,?是以前被他欺负过、折辱过??人都来踩他一脚,那给他十条命都?够踩??。 想来没了世子之位,日子很?好过吧? 有些人啊,??然??吃点教训,才知道规矩。 至于他伤了罗绍这事,连?远侯都?敢?什么,更何况现在??罗绍? 李忱连椅子都没准备给这个表弟,又问了一遍:“有什么事?我该回宫了。”话里已经带了?耐烦。 罗绍知趣:“是一件很重???事,”他?了?左右,停下话,示意李忱让包间里??人都出去。见李忱??话,他又添了句:“是关于二皇子??。” 这一句??然戳了李忱??痒处,他抬抬手:“都先出去,把门关上。” 小?监有点犹豫,李忱给了个眼神。 他现在根本?怕罗绍会做什么。 在他眼里,罗绍已经是个废人了。刚刚进门时,走路脚下虚浮,行礼时手臂都在发抖,被关了那么久,又没了世子之位,心气早消磨了。 如???罗绍是想奉承他,?关于二皇子??消息来讨好他、巴结他,让自己以后??日子好过一点,那还差?多。 ??包间里??人都退了个干净,李忱开口:“现在可以?了吧,??二那边有什么消息?” 罗绍先恭敬询问:“殿下可容我站近一步?此事于储位来?,至关重?。” 李忱皱眉,实在?想离面容骇人??罗绍?近,但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重?消息,于是应允:“赶紧?。” 罗绍迈了一步。 这一步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只在距离足够后,骤然抽出藏在袖中??匕首,?尽全力朝李忱刺去! 李忱没敢全然相信罗绍,事先就有防备,稍稍躲了一躲,但还是没能完全躲开——原本往他下身刺去??刀,最后刺在了侧腰上。 他根本就没想到过,罗绍竟敢朝他?手! 罗绍一刀没中,利索地拔出沾满血??匕首,眼球外凸,额上青筋上浮着汗,嘴里一直恶狠狠地重复着“我?让你也尝尝这滋味……让你也尝尝……” 直到第二刀划伤了大腿,李忱才从剧痛中回过神,高声道:“来人!快来人!” ??此同时,桌上??酒壶菜盘也在两人??对峙躲闪中被掀翻在地。 包间门被踹开来,最先冲进门??护卫前去制住发疯乱刺??罗绍,直到被死死地压在地上,匕首也落在了一边,罗绍依然失去了理智般胡乱挥着手臂,双眼恨毒地盯着李忱,口中咒骂?停。 李忱背靠桌脚,跌坐在地,大口吸着气,颤着手摸了摸自己剧痛??脖子,发现一手??血——上面?知道什么时候被罗绍划了一刀。 小?监一走进来,就?见了这一幕,当即抖着嗓子高喊:“行刺!殿下受伤了!叫?医!” ?远侯府大公子罗绍行刺大皇子这件事,洛京上下俱是哗然。 当日,大皇子迅速被送入宫中诊治,咸宁帝去?望时,李忱脖子上裹着细布,大腿和腰腹上??伤刚止了血,脸色惨白,凄惶道:“父皇,他?杀了儿臣!” 咸宁帝安抚:“放心,谋杀皇子,罪同谋逆,父皇定是护着你??。” 很快,羽林卫就围了?远侯府,府内所有人都???进出。 此时,身在诏狱??罗绍一口咬定,自己刺杀大皇子,是受父亲?远侯??指使。明眼人都能?出,罗绍这是父子相戕,?足以为证。 何况罗绍精神状态似乎出了问题,一直都在狱中喃喃自语,?些诸如“我??东西,谁也别想抢”“是你骗我……是你们逼我??”之类??话。 但在主官把口供报上去后,皇帝却下令,将?远侯罗常一同关入诏狱。 下面??官员都明白了,现在,此事到底是?是?远侯指使??,已经?重?了。 重???是,陛下想?想让?远侯一起死。 ??此同时,?远侯府里,?远侯罗常大发雷霆:“我只问你们,到底是谁把大皇子??行踪告诉罗绍???你们一个个??,都给本侯装哑巴?” 管家跪在地上,额头都磕破了:“侯爷,真??全都问过了,只有一个侍女?,好像?见一个小厮进了大公子??院子,但那小厮面目?过普通,就算见过,也根本记?住、指认?出来啊!” ?远侯闭了闭眼。 面目普通??小厮? 呵,普通??小厮又怎会知道大皇子??行踪?怎会知道大皇子在什么地方,让罗绍一去就找到? 他们罗家,这是遭了人??算计! 背后那人?知道盯了他们罗家多久,几个月?几??否则?可能桩桩件件,?似偶发??巧合,实则件件都刺在命门! 他甚至?知道,这种针对到底从什么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这时,一群人走了进来,为首??是内监总管高让??徒弟,他一张笑脸,握着拂尘,躬身抬手,声音尖细:“侯爷,奴婢谨奉皇命,来请您入诏狱。” 接连??秋雨后,总算晴了一日,谢琢带着??油纸伞没能派上?场。 宫里宫外都在讨论?远侯父子刺杀皇子??事情,?咸宁帝震怒,下令严办。 毕竟,今天敢拿着刀行刺皇子,明天是?是就敢拿着刀对准皇上? 这个档口,御史台??言官也?敢为?远侯开脱 ——刀尖都伸到御座前了,还?让皇上发怒严办?没这个道理。 墙倒众人推,一时间,斥责?远侯父子、恳请咸宁帝严查严办??折子在御案上堆出了高高一沓。 谢琢离开天章阁,照例在宫门口核对进出??腰牌,??他走出一段路,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脚步声,随即是陆骁和侍卫寒暄?笑??声音。 ?由自主地,他??脚步慢了下来。 ?过些许时候,依旧一身黑色麒麟服??陆骁,大步从他身旁走过,仿佛没有注意到他。 张召早就牵着马??在宫门外,陆骁吹了声呼哨,那匹马就极通人性地踱了过来,打了个响鼻。 陆骁伸手摸了两把马??鬃毛,笑着?了句什么,随即身形矫捷地翻身上马,腾起??衣摆间,金线绣成??麒麟图案在夕阳下熠熠??光。 他端坐在马背上,革冠高束,身形如刃,眉眼锋锐,执着缰绳调转马头,轻快地朝远处疾驰而去。 从始至终,没有?谢琢一眼。 谢琢一身绯服,站在原地,身影被夕照拉??斜长。 风已微寒,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双眼注视着陆骁远去??背影,想,这样就……很好。 愿君白马银槍,骁勇驰风?彷徨。 26、第二十六万里 “公子, 我让人?诏狱附近只蹲守了一天,就发现不止五拨人去给狱卒和刑师塞银钱,让他???手重一点。”葛武唏嘘, “文远侯父子两个,不知道是做了多少腌臜事、才让这??多人恨得牙痒。” 谢琢靠着车厢壁,脸上?什??血色, 神情恹恹:“还有吗?” “据说文远侯咬死不承认自己指使罗绍去刺杀大皇子。” “上刑了?”谢琢很清楚,“谋逆”这个罪名和别的罪名性质不同,轻重裁断全看帝王心意。 ?咸宁帝已经“相信”罗常谋逆的情况?,若罗常?诏狱中拒不认罪,那??,只会是主理诏狱官员的失职。 ??了这一步, ?有人会关心过程, 也?人?意罗常?狱中会遭遇什??,所有人都?等他的供状与画押而已。 “上了, 说是诏狱十八种酷刑, 已经轮番?罗常身上试了一半。起初罗常哀声震壁,很快?了力气,每每都要泼冷盐水才?醒过来。不过还挺奇怪,每次行刑时,罗绍都会?旁边看着,见他爹痛得抽搐了,还会大声叫好,让刑师再狠一点,反正不太正常。” 葛武汇报完,正好??了宫门??,他回头看向马车内, 见谢琢阖着眼,脸色苍??,担忧:“公子可还好?要不今日告个病假?” “不用,只是昨夜?睡好,无碍。”谢琢坐直身,整了整身上的绯色官服,轻声吩咐,“你先回去,找人假装苦主,多给刑师塞点银钱,让他注意着,千万别让罗常轻易死了。另外,告诉刑师,多剐?罗常一块肉,就给他十贯钱,?拿多少钱,全看他的本事了。” 葛武仔细记?:“是,公子。” 每月逢五逢十召开朝会,昨日大朝上,不少大臣都满腔义愤,历数罗常父子的罪名,咸宁帝开始还听得耐心,后面就烦了,让他??都回去写了折子递上来。 于是谢琢进文华殿时,就发现今日的折子比往日多了许多。 高公公的徒弟迎上来,温声和气地开口:“陛?去探看大殿?的伤势了,不?殿中,要劳谢侍读将这些折子都理上一理。” 说完,??让人上了一杯热茶。 谢琢接?后,放??桌边,道了声“劳烦。” 折子虽多,有的还洋洋洒洒几千字,文辞极为繁冗,但给罗常父子列?的罪名,不外乎欺男霸女、侵占田宅、收受贿赂、谋害人命、结党营私,俱是证据确凿。 还有些惯会逢迎圣心的,见咸宁帝态度明确,罗常不可?再翻身,??列了些通-奸乱-伦、帏薄不修之类的罪名,说得有鼻有眼。 而不同的折子语气立场也有不同,各自的心思几乎都昭著纸上。 谢琢不偏不倚,只管仔细罗列批注。 咸宁帝回文华殿后,先看了谢琢的整理批注,??大致翻了翻折子,感叹:“此案发生以来,朕之所见所闻,无不是痛斥责骂罗家父子,恨曾与之为伍,恨不得将所有脏水都泼?这两人身上。只是延龄,中正公立,无党无偏。” 谢琢搁?笔起身,拱手道:“无论事情如何,陛?心中自有明断,无需臣之拙见,臣只需要做好分内之事而已。臣亦时时警醒自己,肩负圣恩,有幸于御??,掌机要奏牍,万不可有私心。” “延龄很好,”咸宁帝将手里的折子扔??案上,“要是上折子这些人,人人都有延龄这份心,就不会让朕这??头疼了。” 他指指折子上的墨迹,“看看,落井?石的、凭空杜撰的、义愤填膺的、趁机构陷的,当真是人间百态!” 殿中极静,只有咸宁帝的声音。 “特别是老??那一派,恨不得?罗家父子往死里骂,最好再让朕一怒之?,多斩几个人,让老大元气大伤最好。” 沉吟片刻,咸宁帝突然厉声道,“他有?有想过,他亲哥哥受了重伤,此刻正躺?病榻上!” 咸宁帝这怒气来得突然,高让和谢琢最先跪?,随即,殿内所有的内监宫女齐齐跪伏?地,不敢抬头,殿中空气骤然紧绷。 “延龄。” “臣?。” 咸宁帝沉声道:“你替朕拟两道旨意。一是,除谋逆外,罗常和罗绍旁的罪名,通通详查、细查,查完后,让刑部和大理寺给朕上份折子,朕要知道,这些年,罗常和罗绍仗着朕的信赖,??底干了多少好事! ??是,??皇子李慎,不孝不悌,不敬兄长,让他好好反省五日,哪里也别去!” 这是彻底禁了??皇子的足。 “是。”谢琢听完,?有多少惊讶。 咸宁帝最是多疑,也最善制衡。 如今,大皇子李忱岳家被削官夺权,舅家??即将崩垮,自己受伤卧床,可谓元气大伤,甚至一不小心,再不?复起。 此时,咸宁帝绝不会允许??皇子这般占尽优势、洋洋得意。反而会一改手段,扶持李忱,打压??皇子。 这个“不孝不悌”,可以说是咸宁帝的一次警告。 就看??皇子?不???会??其中之意了。 咸宁帝??叹息,似有不忍:“老大这次,着实吃了苦头,刚刚朕去看他,他都红了眼。高让,朕记得凌北曾进献过千年参,你再挑些旁的,一并给老大送去。” 高让躬身应喏:“陛?放心。” 一??一后两道旨意,??皇子李慎吓得一天连上三道请罪的折子,咸宁帝一道都?批,全都留?御案上。 ??皇子被禁足,他那一党的人也不复昨日,全都消停了,低调地再不敢冒头?声。 大皇子?接了咸宁帝的赏赐后,据说想拖着重伤病??亲自??文华殿谢恩,高公公好说歹说才?人劝住。 而翰林院里,??两天才喜形于色的盛浩元,今日神情有些沉郁,对谁都笑脸相迎的他,一天里,就?为茶水过凉之类的小事斥责了三个小宫女。 最后是陆骁搭着长腿,指骨?桌面上叩了叩,打了个哈欠,吊儿郎当地开口:“这位盛待诏,你是脾胃虚寒还是全身发冷啊,碰不得温水?要不要?火堆给你搬过来?本侯都?你这??难伺候!” 见盛浩元敢怒不敢言,他面露无趣,朝小宫女抬抬?巴:“别哭了,去找之??那两个小姐妹,一起踢踢毽子,压压惊。” 小宫女连忙蹲身行礼,小声说了句“谢侯爷”,拎着裙子走了。 盛浩元自觉?众人面??被落了面子,刺道:“陆小侯爷怎??突然有这闲心?” “本侯也心情不好。”说着,陆骁有意无意地朝谢琢的方向瞥了瞥,但谢琢是什??表情完全看不清,语气不免更加烦躁,“怎??,就准你??处撒气,不准本侯发发脾气?” 盛浩元??底不敢真的得罪陆骁,不得不拱手:“?官不敢。” “知道不敢就好。”陆骁站起身,也不管?????散衙的时间,大步流星地朝外走。 路过谢琢桌??时,他克制着?看过去,可?了天章阁,他还是?忍住,转身往阁内看了一眼,发现谢琢正专心致志地,低头提笔写着什??,唇线不由绷得更紧了几分。 宫门口,张召正靠着马车打瞌睡,见陆骁跨上车,连忙坐起身来:“侯爷?来了?今天去哪里打发时间?找沈世子?或者回府里练练刀剑?” “我看起来很闲?” 张召想说,您现?不就是很闲吗,但一听这语气,就知道是心里压着火呢。 他想了想,还是往这火堆里添了一?柴:“侯爷,今天谢侍读???理你?” 哪壶不开提哪壶?陆骁瞪眼:“闭嘴!” “行我闭嘴。”张召闭嘴片刻,??絮叨道,“侯爷,我觉得沈世子说得?什??错,谢侍读发现跟您一起吧,于仕途有碍,谨慎避开,人之常情。而且洛京上?人这??多,朋友知己都可以再找,何必盯着这一个不放。” “你不懂,他不一样。”陆骁答完,其实自己也不清楚,谢琢??底有什??地方不一样。 但,谢琢就是不一样。 “而且,我不信他是为了仕途疏远我,不管你??怎??说,我就是不信!”陆骁一?放?车帘,不想再听张召的劝说,烦躁道,“??街上随??转转,认真赶你的马。” 既然说是转转,张召赶马车就赶得随意,?个目的地,基本全凭感觉。 可架不住陆骁?后面指挥。 “左转。” “往右。” “往??走。” 等按照自家侯爷的吩咐,停?马车,张召执着马鞭转身:“侯爷,不是说随??转转吗?” “??底是听你的还是听我?”陆骁不再管他,径自跃?马车,进了一家糖铺。 张召跟上去,见陆骁熟练地挑选称重,??找店主要了一张纹饰素雅的纸?糖都包好,探头过去:“侯爷,谢侍读??开始喝药了?” “嗯。”陆骁掂了掂包好的糖,心想,他中午就看见谢琢对着一碗药皱眉,脸色也不好,不知道是不是??一夜??惊梦了。 想??这里,他突然反应过来——谢琢都不搭理他了,他还给他买糖做什???不喜欢喝药怕苦??怎??样,轮得??他?意? 绷着表情,陆骁将糖包扔回去:“不买了。” 等陆骁大步?了店门,店主正想?糖包重新拆开,张召赶紧阻止:“别拆别拆,可千万别拆了,这糖我??要买!” 店主疑惑:“不是说不买了吗?” “要买要买。”张召扶额,心想,要是他??这包糖带回去,今晚三更,他一定会被侯爷从卧房中拖?来,?夜里摸黑练习拉弓射靶八百次! 当日,谢琢散衙后,刚坐上马车,就见葛武递过来一个巴掌大的纸包。 纸上的花纹有些眼熟,他??立刻告诉自己,花纹……或许只是碰巧而已。 “这是什???” “公子,东西是张召送来的。” 张召? 谢琢一怔,小心拆开,发现里面装着的是……糖。 指尖轻颤,许久,谢琢才哑着嗓音,问得迟疑:“他……有?有说什???” “说了。”葛武一字不差地复述,“他说,我家侯爷听说糖吃多了会牙疼,特意给谢侍读买了一大包,让谢侍读一定要一颗一颗全部吃完,然后牙疼得半夜睡不着觉!” 27、第二十七万里 圣旨一下来, 大?寺和刑部的官员忙得是焦??烂额。有人还说,你往街边的茶肆一坐,盯着街?的人看, 走得最快、脚不沾地的,不是刑部和大?寺的官员,就是这两处的差役。 在大?寺和刑部??下下齐齐熬了几个昼夜后, 一份极为详细的折??递到了咸宁帝的手里,删繁就简,毫无修辞,只陈述事实、结论和罪名,依然用了不止两万字。折??最末尾,则是?手此次案件调查和审?的所有官员的押字。 文远侯罗常父??一案, 发生、收押、审?都极为迅速, 主要是因为,他们依附的大皇??, 恰好就是这次事件中的受害者, 因此,从??到尾,无朋党敢伸手捞?一捞,或者故意拖延??间、阻碍审讯,甚至在咸宁帝面前说?几句好话。 整个折??将罗常父??的罪名条分缕析,包括各个事件中牵扯到哪些人,也都罗列得清晰明了。 咸宁帝将这份折??拿在手里,看了很久才放下,沉吟道:“文远侯一案,罗常父??罪大恶极,但不宜牵连太广, 以免朝廷震荡。” 候在殿中的刑部尚书、大?寺卿以及轮值的谢琢都听得很明白,咸宁帝这是为此次判决划定了范围—— 主犯之罪,罪无可赦,但其??节不严重的从犯,罚俸、贬官就足矣。 “朕与?大,竟都被罗常父??蒙蔽了这么多年!” 这就是完??将大皇??干干净净地摘了出来。 一切恶事,都是罗常父??擅自所为,与大皇??李忱毫无关系。 在折???详细勾画批注后,咸宁帝又温和道:“诸卿都辛苦了。此番整肃风气,还朝廷?下清明,是诸位之功!” 刑部尚书和大?寺卿赶紧俯身:“谢陛下,这些都是我等职责所在。” “嗯,回去好好睡个整觉吧,歇息歇息。”咸宁帝又点名道,“延龄。” 谢琢起身:“臣在。” 咸宁帝示意候在一旁的高公公将折??拿给谢琢:“罗常父??最后这道诏书,就由你来草拟。” “臣遵命。” 刑部尚书和大?寺卿不由暗暗对视一眼。 看来传言不假,这谢侍读确实深得陛下信任。 文远侯无论如何都是仅次????公的二等爵位,诏书交由从五品翰林侍读草拟,怎么看都是颇受青睐。 谢琢逐字逐句地将折??内容认真看完,确定所有字句都已?记清楚了,才把折??交还给高让。 净了手后,他用湿布巾仔细将手?的水渍擦拭干净,才开始缓缓磨墨。 砚中浓墨深黑,映在谢琢眼中,静如渊流。 提起笔的刹那间,他隐约又听见他的父亲在诏狱水牢里的痛呼,看见了母亲得知父亲死讯??落下的眼泪。 不知咸宁九年的冬日,文远侯罗常在文华殿义愤填膺,声称“如谢衡这般通敌叛??、犯?谋逆的罪人,只剐九百多刀怎么够?必须要剐足三千多刀,才能以儆效尤,震慑天下不忠之人”??,有没有想过,他会有今日。 罗常父??最终被判处腰斩??市。 行刑当天,谢琢戴着兜帽、系着斗篷,遮掩面目身形,站在人群中,等待行刑。 罗常被行刑官拖出来??,身?被鲜血浸湿的囚服显得空荡,双腿无法直立,几乎不成人形,完??看不出从前贵为文远侯??的威风模样。 葛武也换了身粗布衣服,站在谢琢身旁,帮他挡着拥挤的人群,低声道:“公??,刑师一共在我这里领了几百贯钱,剐了不到一千刀,说是得保着罗常的人样,好行刑。虽然腰斩后人马?死不了,但还是便宜这个罗常了!” 谢琢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罗常被压?行刑台,随即,监斩的官员开始宣读诏书。 此刻的?景,仿佛与咸宁九年的冬日重合,谢琢脊背窜起一股冷,让他有???在冰天雪地中孓然独行的错觉。 直到他将一粒糖含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扩开,才勉强压下了那股彻骨的凛寒。 罗常在监斩官员的声音里,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在昏暗的诏狱中被关了太久,骤然见到日光,视线有些发花,但他仍仔细在人群中寻找,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看过去。 他猜测,背后算计那个人,应该不会错过他行刑的场面。 即使是死,他也要知道,他们罗家满门,到底是遭了何人的算计! 直到他对?了一双眼睛。平静至极,不见得意,也不见愉悦。 对?像是知道他在看他,拉了拉兜帽,露出了被阴影挡住的五官。 罗常看清那人相貌的刹那,像是不敢置信,又仿佛意料之中。 许久,他呼嗬着笑了起来。 他早就应该猜到……早就应该猜到! 谢家,谢琢。 谢家!谢琢! 死去的鬼,来找他寻仇了! 没有人知道罗常为什么突然大笑起来,状若疯癫,双眼沁着血。 而此??,谢琢没有再看,转身离开了人群,无人注意到他曾来过。 直到离开很远,走进一条窄街的转角,谢琢才靠在墙边,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葛武大惊失色:“公??!” “别怕,”谢琢唇?沾着血迹,与煞白的脸色对比强烈,本就昳丽的五官甚至因此被点缀出一??近乎妖冶的美感。 他缓了缓呼吸,像是安抚葛武,又像是在跟自己说,“放心,仇没报完,我是不会让自己死的。” 葛武红了眼:“公??……” 谢琢手里捏着刚刚剥下来的糖纸,嘴里满是血腥气,他轻笑着问:“刚刚我已?把他送给我的最后一颗糖吃完了,明明看起来很大一个纸包,可糖好少。我??都吃完了,也没牙疼,你说,他还会给我买吗?” 葛武心里一酸。 他从小跟在谢琢身边,一直很清楚,谢琢即使再厌恶汤药的苦味,强迫自己咽下去后,也不会允许自己吃糖。 仿佛,他多尝一点甜味,少受一点苦,就会愧疚,对那些因他死去的人的愧疚。 葛武不知道第几次嫌弃自己的言辞笨拙,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重复道:“公??,我们去找宋大夫,走,我们去找宋大夫看看吧,找宋大夫看看,抓点药,公??就不会难受了……” “好,”谢琢笑容很浅,甚至因为脸色太过苍白,而显得不真切,他手撑着墙面站稳,“好,去找宋大夫,吃了药,就不会难受了。” 夜里,谢琢喝完今日的最后一碗药,端着烛台去了书房。 他拿出一张夹在书册中的纸,铺平,就着烛火,以笔蘸墨,将纸?“罗常”两个字划去。 直到新墨晾干,谢琢才重新将这张纸放回原处。 此后,手里捻着糖纸,谢琢在书房枯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蜡烛燃了大半,他才回过神来。 这??,响起了敲窗的声音。 谢琢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认定了来人的身份。 窗外的人也没有再敲,安安静静,像是在等他做决定。 最后,谢琢?开了门。 檐?,秋月?明。 枯叶零落的?树下,谢琢摆了几盏烛台,又斟了一壶茶,一人一杯。 陆骁鼻??灵,闻到了晚?熬药后残留的淡淡药味:“又病了?” 谢琢点??:“嗯,天气冷了,身体难捱,被葛武催着去宋大夫那里抓了药。” “那还不知道照顾自己?”陆骁一边说着,顺手解下自己的外衫,递给谢琢。见谢琢没马?伸手,干脆起身,直接披到了谢琢肩?。 几乎是一瞬,谢琢就被暖意包裹住了,他还闻到衣衫?残留的一股皂角清香。 坐回石凳?,陆骁问:“糖吃完了吗?” 谢琢不敢轻易去碰披在身?的衣服,回答:“吃完了,不过没有牙疼。” 陆骁过了这么几天,生的气已???消了,他故意有些玩笑地问道:“一颗糖换一个答案怎么样?你可是只回答‘是’或者‘不是’。” 在他几乎屏息的等待里,谢琢颔首应允:“好。” 沉默片刻,陆骁省去前因后果,只问:“你是不是有说不出口的苦衷?” “是。” 陆骁又问:“这苦衷,是不是可能影响到我,或者影响到陆家?” “……是。” “好,我知道了。”陆骁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觉得这茶太浓,苦味太重,转而叮嘱,“那你以后……别让自己过得那么苦,糖又不贵,药苦了,让自己吃点甜的,没什么不好。” 他想,人都有各自的苦衷。虽然心里格外难受,也空落落的,还舍不得,但又有什么办法? 他相信,这必然是谢琢百般斟酌后做下的选择。 拂开石桌?的落叶,将茶盏放回原位,陆骁继续问:“你是不是也如我一般,珍视这段?意?” “是。” “做下决定前,你是不是也犹豫过?” “是。”这一次,谢琢在不算明亮的烛火下,直直触到陆骁的视线,认真道,“我曾辗转千回,动摇百遍。” 陆骁喉结动了动,他听见自己问:“若我真的把你忘了,你会不会难过?” “会。会难过如死。” “我不会忘记你的。”陆骁喉间发涩,但仍笑道,“即使日后我离开洛京,回了凌北,关山千里相隔,我也不会忘记你。” 谢琢眼里映着烛光,也笑道:“好。” 陆骁想,他要的哪里是道歉或者?由? 他要的不过是,谢琢如他一般,与他相同。 28、第二十八万里 入冬后, 白昼渐短,虽然朝廷讲究“冬藏”,往后延了点卯时间, 但谢琢踏进宫门时,天通常都还将亮未亮。 天章阁里生了炉子,热茶也时时供着, 但葛武依旧不放心,手炉、棉衾、斗篷样样备齐不说,只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能守在天章阁门口,以防谢琢有哪里不舒服找不到人。 “我这寒疾䙌?又不是不清楚,而且,我早??经习惯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 “公子习惯了, 不代表我们就不会担心。”葛武声音有些闷,“这毒从胎中带出€?, 宋大夫研究了这么多年, 药也试??数不清多少?,不知道什么?会有成效,让公子冬日好??一点。” 熟练地把马车停在宫门口,葛武?跳下车放好马凳,又??:“公子,天章阁里烧着炭,会不会气闷,加重咳嗽?” 从马车下€?,骤然迎上冷风,谢琢咳嗽了??声:“陛下体恤,阁里用的是无烟的银碳, 放心。” 他想起去天章阁的第一天,陆骁让他坐到他旁边,说等天气渐渐冷了,阁内烧起炭火,闷得喘不??气时,窗户缝正好可以借€?透透气。 现在,他每次打开窗户缝透气,都会想起当日的情景。 只不??,陆骁那张书案??经空置好几天了。 文远侯一案后,见咸宁帝没有往深里追究的意⿵?,朝廷上下原本惶惶的人心又都安稳下€?。二皇子李慎解除禁足后,沉静了许多,连带着盛浩元也恢复了从前八面玲珑的模样。 谢琢踏进天章阁,刚解下斗篷放好,盛浩元就笑着迎上€?:“延龄前日又告了病,身体可还好?” “劳盛待诏关心,??经好多了。”谢琢见他像是有话要说,便主动询??:“盛待诏可是有事?” “嗯,天??寒,玉津园里的浅绛绿萼梅起了花苞,正是观赏的好时候。明日恰好是休沐,我和几位友人准备在园中设宴,也算风雅。前几日延龄在病中,我不便相邀,一直到今日?开口。” 谢琢没有一口应下,而是???:“不知参宴的都有哪些人?” 盛浩元说得详细:“翰林院以及六部的几位??僚,名字延龄都熟悉,还有几?太学的学生以及洛京略有声望、尚未入仕的文士。这?小聚我办??几次,以文会友,大家不称官职身份,年岁又相差不多,通常都不会拘束。” 短暂的考虑后,谢琢欣然应允:“既是如此,那延龄就却之不恭了。” 第二天,谢琢带着葛武,乘马车去了城外的玉津园。 他到的不早也不晚,在座的人见他身穿月白文士服,外面披着厚厚的斗篷,唇色发白,和传闻中一样体弱畏寒,纷纷说要将避开风口的座位让给他。 众人??“琢玉郎”好奇??久。在此之前,谢琢惯常独€?独往,气质清寒,无论是文士间的小聚还是文会,都没人敢贸然邀请他,怕遭到拒绝,失了颜面。 因此,一直到现在,他们?第一次跟谢琢坐到一处,谈论诗文。 有?圆脸的文士豪爽笑道:“我等这次还是托了盛兄的情面,?如此近距离地见识了琢玉郎的风采!” 谢琢神情歉意:“延龄?小沉迷看书,不通世务,家里也没有长辈教导,以往或是日后有得罪之处,只能请诸位海涵了。” 他这番话将态度放得很谦逊,在场的人又都知道他受咸宁帝信任,年纪轻轻,??在御前,没人想跟他交恶,于是很快都笑开€?,一时气氛极为融洽。 浅绛绿萼梅的花苞紧实,缀在枝上,如翡翠凝珠。几盏温酒清茶后,盛浩元为首,?作了一首诗,在场有诗?的纷纷咏和,又有善书法的人将这些诗全都记录下€?,等宴后集成诗集,用€?传阅收藏。 等开始聊起文章经义后,众人很快发现,谢琢不爱掐尖出?,但似乎不管什么??题到他那里,他都能作答,往往答案还会令人眼前一亮。 吴祯是礼部尚书的儿子,在洛京?名很响,他不信邪,故意出了一?极偏僻的题目,谢琢依然??答如流,仿佛不需要⿵?考一样。 吴祯不由拱手道:“延龄高?,当真是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他又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起,“不知延龄如今可有婚配?如果没有,我家里有?妹妹,秀外慧中,诗画都能勉强一看,延龄要不要考虑考虑?” 一边的圆脸文士大笑:“就䙌?家里有妹妹?我妹妹年方?五,古琴弹得极妙,若与延龄成亲,以后必然琴瑟和鸣!” 又有人道:“我也有妹妹,长得很是可爱,延龄要不要考虑考虑?” “䙌?妹妹不是?七岁吗?” 众人不由哄然大笑。 就在这时,从旁边插进€?一道散漫的声音:“这么热闹,䙌?们是要让谢侍读考虑什么?说给本侯也听听?” 谢琢正低着眼眸,从在刚?的哄笑中分辨出那道熟悉的脚步声时起,他端着茶杯的手指就??经悄然收紧了。 现在,陆骁出声,他?抬起?,随众人一起看了??去。 木柱边,陆骁不怕冷似的,单单穿着黑色麒麟服,?发用红色的锦带高高束起,身形挺拔,随意地抱臂站着。 他似乎很感兴趣,嘴角挂着笑,又??了一遍:“怎么,难道是什么秘密,不能说给我听?” 站在他旁边的沈愚金冠玉腰带,也跟着道:“有什么好玩儿的,本世子也听听?” 在场的人都知道,沈愚还好,但陆骁性子浑不吝,没规没矩,好像什么都不在意。更知道他御赐麒麟服,身后站着的是当今圣上。私下里说他游手好闲没什么,但明面上不能轻易得罪了。 于是吴祯起身,笑道:“起因是吴某钦佩延龄的?学,便??起延龄是否有婚配。” 婚配?陆骁嘴角的笑容微敛,语气不辨情绪:“然后呢?” 吴祯以为,他回答到这里就算完了,不明白陆骁为什么还要追??。但莫名地,明明陆骁的年纪比他还要小上几岁,他却被??方的气势狠狠压着一?,不禁开口:“是吴某言辞无状,玩笑着询??延龄??舍妹是否有意。” 此时,气氛??经凝住了,任谁都能看出,陆骁不是无意路??,而是专程€?找茬的。 “言辞无状?䙌??己还挺清楚。”陆骁视线从吴祯身上移开,落到了谢琢那里,“谢侍读还没有回答。” 坐在盛浩元旁边的圆脸文士不忿,想站起€?,被盛浩元一把拉住。盛浩元又打量了一眼陆骁的神情,觉得他颐气指?,很是不客气——看€?谢琢和武宁候不和这件事,不似作伪。 谢琢放下手里的茶杯,似乎完全没有被周遭紧绷的氛围影响,语气?然:“我正好要回答,延龄身有痼疾,实在配不上诸位捧在掌心的珠玉,近几年应当都不会想成婚的事。” 陆骁点了点?,一?字没留下,转身走了。 等人走远后,?有人小声说了句“得意?什么……” 聚会重?热闹起€?,众人都刻意地遗忘刚刚那?插曲,更是决口不提陆骁,开始谈论起失传的琴谱€?。 盛浩元见谢琢有些魂不守舍,面露担忧:“延龄可是身体不适?” 在天章阁内共事这么久,他是亲眼看着谢琢一碗汤药接着一碗汤药,似乎比传闻中还要体弱。 谢琢回??神€?,不由地又朝陆骁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答道:“让盛兄担心了,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听大家谈论诗文实事,很有裨益,遗憾以前错??了许多。” “原€?是这样!”听见“盛兄”这?称呼,盛浩元心知?己此次邀请谢琢的目的??经达到了,又笑着宽慰,“以前是以前,??去就??去了,以后若再有文会小聚,我一定叫上延龄一起!” 谢琢感激道:“延龄?谢??盛兄了。” “这有什么可谢的。”盛浩元轻叹,“洛京就像一座大山,我等想要从山脚向上攀爬,一?人总是势单力薄。若有三五好友,群策群力,则要顺遂很多。” 谢琢赞??:“盛兄说的??。” 另一边,陆骁离开梅林后,胡乱挑了?方向,?后停在了一座枯了水的假山旁,一边想事情,一边脚下无意识地用靴子碾着泥,有一下没一下的。 周围的树藤花枝叶子全都落了?干净,沈愚吃完?买的梅花糕,忍不住打了?哈欠——完全没有景可赏,太无聊了,还不如躺在府里听说书?生讲话本。 见陆骁盯着假山上的一束枯草,??经出了半晌的神,沈愚跟着凑??去,好奇:“陆二,䙌?到底在看什么?那株枯草难道是什么仙草不成,还能被䙌?瞪开花了?” 发现陆骁一?字没应,沈愚又念叨道:“话说,䙌?火急火燎地把我拉出城,到底是€?干什么?说赏梅吧,梅花也没见䙌?赏上??眼。不??也??,那些浅绛绿萼还都是些花骨朵,不知道有什么好赏的。那群人真是厉害,竟然能用花骨朵做出几首酸诗€?!” “嗯。”陆骁原本是听说谢琢前??日告了病,放不下心,又得知他今天要€?参加什么聚会,干脆亲?€?看看。 依刚?所见,谢琢脸色确实有些白,但没怎么咳嗽,病应该是好些了。 脑子里想着事,陆骁的回答就很敷衍:“在洛京待久了,想出城€?走动走动,不行?” 沈愚翻了?白眼:“行行行,䙌?心情不好,䙌?说什么都行。” 刚说完,他就听陆骁道:“那些人?己都长得歪瓜裂枣、尖嘴猴腮,其貌不扬,文采平庸,他们的妹妹肯定也差不离!” 沈愚附和:“没错,我见??那?吴祯的妹妹,性格泼辣尖酸,还时常跟我姐姐比首饰比衣裳比胭脂水粉,很是招人烦。” “他现在??经是从五品翰林,前途不可限量,洛京内外想招他为婿的人家,肯定能从宫门口排到这里。” 沈愚脑子转得慢:“啊?” “……他竟然还夸她们是‘掌中珠玉’!” 话里还有点委屈。 沈愚到现在?反应??€?:“敢情䙌?一直在说谢侍读?” 陆骁奇怪:“不然䙌?以为?他们是在给谢侍读说亲事,我不是在说谢侍读,那是在说谁?” 他一顿,语气又有点莫名地说了句,“不??谢侍读说他近几年都不会考虑成婚的事情。” “谢侍读身体不好,暂时不能娶亲成婚,䙌?高兴什么?”沈愚觉得?己是越€?越看不明白?己这?兄弟了,他呼了口冷气,忽然福至心灵,一把拍上陆骁的肩,“我明白了陆二,䙌?是在,幸灾乐祸!” 29、第二十九万里 梅林小聚?, 谢琢又应盛浩元的邀请,去会仙酒楼参加过一次文会。到场的人里,除??两三个是上次见过的以?, 旁的此前都?认识。 ??谢琢记性好,只要听过一次,就能将名字、相貌、家乡何处甚至饮食忌讳等信息和人对上, 让对方觉得自己很受?视,是被认真记着的。 仅两次聚会,众人对谢琢的印象,就从独来独往、清高难接近,变成??文采惊艳、谦和有礼、寡言心细。这种转变最??显的就是,中午在阁?休息时, 有人会主动过来和他闲谈。 檐?, 树枝上零星缀着的??片枯叶被风卷?来,盛浩元拢着衣袖, 感慨:“天气是越发冷??, ?知道何时会?雪。” 听见谢琢的轻咳,他担心道:“以前唯恐冒昧,一直没问过延龄这痼疾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认识??个医术高??的大夫,延龄可要去试试?” 谢琢唇色微白,哑声道:“这痼疾是从小就有的,极是难治,我最近一直在千秋馆宋大夫那里看诊抓药,大夫说,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看开春??会?会好一??。” “千秋馆的宋大夫?”与他们两人站在一处的是待诏寇谦, 他惊讶道,“可是被称作岐黄圣手的那位?”见谢琢??头,他叹息,“宋大夫医术极为高??,我家中父母也曾去找他求过药,??乎是药到病除。” 盛浩元遗憾:“宋大夫都无计可施,那我认识的??个大夫估计也没什么把握,可惜帮?上什么忙。” 等盛浩元被掌院学士叫走,谢琢?动声色道:“盛待诏为人良善,很是热心。” 寇谦身量?高,为??让自己看起来稳?,早早续??须,他??头:“没错,我与他同一年参见科考,那年秋闱结束?,各地的举子们陆续到??洛京,??洛京房宅?管是买还是租,都非常昂贵,?少人都只能寄居寺庙?类的地方。 据说盛待诏?忍,邀请??好??个家境穷苦的举子到他家里住,只收取极少的银钱。还慷慨解囊,资助?????个举子。所以?管以前在太学,还是?在在文士中,盛待诏名望都非常高。” “太学???乎没有听盛待诏提起过。” 见谢琢面露疑惑,寇谦解释:“盛待诏为人谦逊,肯定很少提起。?过当年盛待诏在太学时,可以说是一呼百应的风云人?。”他促狭道,“祭酒和好??个夫子助教都想把女儿许给他,招他当女婿。” 谢琢惊讶:“好??个?”他又故意往?站??两步,“我们小声一??,?被盛待诏听见??。” 寇谦笑出声来,配合地压低声音:“没错,当时,祭酒的女儿还拦??盛待诏的路,问他对自己是否有意,盛待诏说大丈夫未立业,何以成家,婉拒??,最?那姑娘红着眼睛跑开??。我印象里,这类的事情?止一两件。” 谢琢像是被这些消息惊住??:“真没想到……” “就像我也没想到,我竟?会和延龄在天章阁?,聊这些闲闻旧事。”聊些旧闻可以增进关系,??说多??也?太好,寇谦自?地转开话题,“?光是我,大多数人都觉得延龄风仪飒飒,???孤傲,?敢轻易接近。?过接近??才知道,原来延龄只是?太擅长与人结交。” 谢琢脸皮薄,有些?好意思般:“以?还要靠寇待诏为我洗脱冤屈!” 寇谦一口应?:“哈哈哈,这是一定的!” 这时,看见陆骁远远行来,谢琢和寇谦纷纷停?话,抬手施礼。 乌皮靴踏上石阶,陆骁从两人面前经过,随意地摆摆手:“?用多礼。” 走??两步,他又停?来,毫?客气地将谢琢上?打量??一遍,语气?善:“谢侍读身体?是很差吗?怎么,穿这么??站在?面吹冷风,是想得个风寒,好有个理由告病在家,?用早起来阁里??卯?” 谢琢反应过来——他从阁里出来时,忘记披上斗篷??。 他拱拱手:“?官会?会生病,就?劳陆小侯爷费心??。” 陆骁从鼻子里哼??一声,大步走进阁内。 整个?午,陆骁先是趴在桌案上睡??小半个时辰,醒?,又翻????页话本,?来估计是看得?耐烦,找谢琢拿??笔墨和纸,胡乱涂画,一涂就涂??一?午。 等陆骁走??,寇谦语气嫌恶:“真?知道是哪阵风把他又吹来??,那厚厚一沓鬼画符,真是浪费纸墨!?前在阁?,还拎出些小事指责延龄,故意找茬。” 谢琢“嗯”??一声。 他坐得近,只瞥????眼就能看出来,陆骁画的根本就?是什么鬼画符。 如果他没有记错,陆骁在纸上??笔勾勒出的线条,正好与凌北的山川河流相契合,行军险要的地??还有专门的标注。 只?过陆骁怕?人发?,又添???少墨迹上去,?是非常熟悉舆图的人,绝对看?出来。他则是靠着记忆力,能将二者一一对照。 盛浩元接话:“听说陆小侯爷是被陛?赶过来的,陛?说他成天?知在在哪里混日子,正事?做。没办法,陆小侯爷才?得?来阁里坐??半天的值,还真是难为他??。” 自从上次陆骁为??个宫女,当着众人???他的面子?,盛浩元私?里说起陆骁时,总是讥讽居多。 谢琢顺手收??陆骁桌上的废纸,一起扔??,没有接腔。 踏出宫门时,天色已经黑透,葛武摆好马凳,又提着一个灯笼,帮谢琢照亮。 马车行在永宁坊附近的街上,谢琢问起:“葛叔可有传信回来?” 葛武的声音混着清脆的马蹄声:“有信,潦草??笔,说他??日傍晚入城。?过??日前,我爹才说他刚进青州的地界,正常的话,应该?天到京畿才对。”他想起什么,“幸好罗绍支使人来刺杀公子的那天夜里,我爹?在,??我真怕他会去厨房里拎出两把菜刀冲上去。” 谢琢也想到??这个画面,轻笑:“没错,是葛叔会做出来的事。” 葛叔常年忧心谢琢的胃口,干脆自己练??一手的好厨艺。?来葛武练武,葛叔闲时也跟着学??学,拿着最趁手的武器就是菜刀。 看??看天色,谢琢道:“??日正好休沐,也?会?雨,我到城门口接一接葛叔。” 第二日果?没有?雨,?过天黑的还是一般早,?到戌时就已经暗???来。 会仙酒楼,陆骁坐在临街的包间里,正在看一本诗文集,集子是从谢琢参加的那场梅林小聚里抄录流传出的。 对面的沈愚撑着?巴,正拨弄发带上串着的?颗金珠子,百无聊赖:“诗文集有什么好看的?全都是些酸诗,一会儿看着梅花,就羡慕它们高洁的品行,嘴上说羡慕,自己乌七八糟的事情没少做。隔??一会儿又感慨自己就像梅花瓣,?与泥土同流合污,转个身,趋炎附势跑得比谁都快!” 陆骁抬抬眼:“阿蠢,你口才越发伶俐??,话本听多??的缘故?” 沈愚为自己申辩:“谁是阿蠢,这里没人叫阿蠢。而且关话本什么事,我是厌恶?齿,愤怒填膺,才噼里啪啦,口齿伶俐!” 陆骁从诗文集里看见??两次“琢玉郎”,一次“遇谢郎”,还有一次“探花郎”,觉得这群文人写的诗确实是些酸诗,毫无内容和风骨可言。?过诗怎么样??要,谢琢在里面被恭维着的、没被欺负就好。 见陆骁将诗集随手扔到桌面上,沈愚笑得?怀好意:“陆二,觉得里面的诗写得怎么样?” 陆骁实话实说:“?怎么样。” “那你要?做两句诗来听听?” “在这儿等着我?”陆骁靠着椅背,手臂随意地搭在桌面,眼前蓦地出???一个画面。 那时还是秋日,天?着雨,他路过新昌坊,恰好看见谢琢从千秋馆出来,浅色的文士服和玉白的发带被风吹得轻荡。 地面湿漉,谢琢刚撑起油纸伞,原本淅淅沥沥?着的雨突?停??,谢琢望??望天色,似乎有些惊讶,还伸手出去探??探。 “秋雨入洛京,为君一人停。” “什么?”沈愚一愣,“为君?为谁?而且怎么就因为一个人停??,我们?是人?” 陆骁这时才反应过来,他竟?把话说出??口,连忙掩饰道:“你?用知道是为谁,反正?是为你就行??。” 沈愚没想到跟自己一起立志当文盲的兄弟竟?还真能作诗,追问:“只有一句?平平仄仄我也?太懂,??看起来是有??像一句诗,那?一句呢,有没有?一句?” 陆骁哼笑:“你让我作我就作,我这个小侯爷当得?是很没面子?” 说着,他视线往窗?一扫,忽地定住。 一辆马车正好从会仙酒楼前驶过。 沈愚奇怪:“你看见什么??,突?直??眼?” “是谢侍读的马车。” “谢侍读?”沈愚也跟着探头往?看,更奇怪??,“你怎么知道那是谢侍读的马车?” 谢琢的马车?是特制的,无论是拉车的马,还是车的型制、用料、布帘,都格?普通,在洛京城里,低品级的官员和稍富裕的平民??乎都会选这样的来代步,辨?度极低。 “他的马车右边檐上有补料的痕迹,颜色?同。车轮可能以前坏过一次,钉??三颗钉子上去,呈一字型。拉车的马右耳朵是黑的,马脖子上还秃??一块。缰绳上,则挂着两个?会响的铜铃。”说到这里,陆骁见沈愚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停?话,?免奇怪,“你什么表情?” 沈愚放?手里的果子:“我只问你,给我拉车的马,是白的还是黑的还是棕色的?” “……”陆骁迟疑片刻,“你拉车的马经常都在换,谁记得住!” “那今天呢,今天给我拉车的马什么颜色?” 陆骁仔细回忆?,选择闭嘴。 沈愚捂着心口,表情夸张:“连给谢侍读拉车的马脖子上秃??一块你都记得清楚,却?知道给我拉车的马什么颜色!陆二,你太让我寒心??!” 陆骁?开眼,又理直气壮:“那你说说,今天给你拉车的马什么颜色?” 沈愚:“……” 糟??,今天的马什么颜色来着? 陆骁得意:“看,连你自己都?知道,还怪我?” 沈愚也理直气壮,一拍桌子:“我家那么多马,我又?是赶车的马夫,我怎么知道今天的马什么颜色?” “那?就对???我难道是赶车的车夫?” “好像……确实?” 沈愚想??想,怀疑陆骁是在故意绕晕他! 30、第三十万里 马车经过州桥和朱雀门, 就到了洛京的外城。 葛武赶着马,熟练地拉紧缰绳,停在了南熏门附近。这里是入城的必经之路, 倒不怕错过。 转过身,葛武隔着布帘道:“公子,不知道老头子什么??候?到, 你要不先养养神?这天气冷,公子容易犯寒疾,手炉还暖和吗?千万别冷着了,否则老头子看见,肯定又要敲我脑门。” 谢琢掀开车帘,见城门附近有不少提着茶瓶的小贩, 旁边还放着烧汤烹茶的碳炉, 许多城门的守军和做公私差事晚归的人都在碳炉前驻足。 他吩咐葛武:“夜里冷,你去买碗热茶汤喝吧, 暖暖身。” 葛武身强体壮, ?还是接下了自家公子的这份关心,笑着“欸”了一声,跳下马车,过去买了一碗茶汤喝下。 两人没?多久,背两个包袱牵着马的葛叔就䥺?了城,谢琢温和道:“葛叔一路辛苦,让马跟着车,上来和我一起坐?” 葛武也道:“老头子,你身子骨一路上可颠散架了?马放着我来照管,你去歇歇。” 葛叔身形精瘦,眼角的笑纹很深, 慈眉善目的,听了葛武的话,一眼瞪过去:“你爹我精神着!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哦。”葛武摸了摸脑门,觉得自己还是不说话为妙。 对上谢琢,葛叔声音温和许多:“我这身上还裹着寒气,一会儿䥺?了车里,过给公子就不好了。我先跟葛武一起坐外面,缓缓再䥺?来跟公子汇报。” 谢琢没有勉强,应允了。 马车沿着来??的路往回?,葛武想起来:“老头子,你不是从青州?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到洛京了??看到信的??候,我还以为你老眼昏花,写错了字。” “你?老眼昏花!让你好好读书你不读,??在话都不会说!”葛叔骂完人,跟着解释,“我从凌北回来后,?了新辟的那条官道,顺路回了一趟清源,替公子拿了个东西。” 葛武奇怪:“公子的什么东西?” 当初从清源搬到洛京,不好动静太大,基本只带了些必备的,大部分??什都还留在清源的宅子里。 也是因为没带来的东西太多了,葛武一??想不出来,什么东西重要到他爹亲自回了趟清源。 打开包袱,葛叔将一个木盒拿出来,隔着布帘递给谢琢。 葛武见了盒子,一眼就认了出来:“原来是替公子拿玉佩去了!也对,洛京这地方不太对,自从搬来这里,公子夜里就经常睡不好了!” 车内,谢琢打开木盒,将玉佩拿了出来。 光线很暗,?指下的雕刻纹路熟悉,谢琢握在掌中,触手温凉。 他幼??体弱,晚上也容易受惊啼哭,后来他的父亲谢衡就带回了这枚玉佩,让他握在手里,或者放在枕下。 说是这枚玉佩沾过兵戈杀戮之气,又?拿到寺庙的佛前念过半?的经文,贴身放置,夜里可以为稚子安魂。 谢衡?入内阁??,就谨慎地为一家人布置了后路,准备了另一份户帖和房宅,并让昌叔和葛叔离开洛京。中间陆续转移财??,这枚玉佩也?好好放在盒子里,一起搬到了清源。 没想到葛叔有心,特意将它取来了。 葛叔回忆起:“公子一两岁的??候,只有这么大??,?几个月,眉眼就跟画儿似的。公子夜里总喜欢哭,?因为身体不好,哭声很细弱。 夫人心疼啊,总会整夜整夜地守在小床边,一边垂泪,一边唱着安眠的小调哄公子入睡。后来主子找来这玉给公子握着,公子夜里就安稳许多,很是奇异。” 想起往事,葛叔不由轻叹,又叮嘱:“公子,?回去了,你就把这玉佩放到枕下,肯定不会再惊梦了。” 玉已经沾染了暖意,谢琢??头:“好。” 外城不比内城繁华热闹,街面不平整,马车要颠簸一些,两边的店铺也都早早打烊,行人更是寥落。偶尔有夜鸦飞过,能清晰地听见振翅的动静。 ?了一段路,葛武眼睛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公子,好像有人在跟着我们。” 谢琢询问:“来的??候有吗?” 葛武仔细想了想:“没有,应该是刚刚在城门???缀上来的。”他手肘撞了撞旁边的葛叔,“老头子,是不是你引来的人?” 葛叔这次离开洛京前往凌北,是因为凌北入冬,气候严寒,?朝廷下发的军袄不够,不足以保暖御寒。衡楼便受陆家所托,在岭南一带大批量地购入棉花,送往凌北。 谢琢不能亲自去,昌叔又忙得抽不开身,便遣了葛叔跑一趟。 葛叔皱着眉:“是我疏忽了,应该是北狄那帮龟孙子,不知道是在凌北就沾上了,还是在清源?盯上的。” 衡楼常?与凌北陆家做生意,粮草、药材还有越冬的??资,甚至是铁器和马匹,不知道源源不断运了多少到凌北,同??,也早就入了北狄人的眼。 传言里,衡楼的真正主事人一直隐在幕后,北狄人便派了一波接一波的杀手,千方百计想找到并动手除掉这个主事人,甚至只是疑似或者怀疑对象,都会极快地动手,宁可错杀。 “应该是三个人。”葛武听力很是敏锐,眼神坚毅不惧,“老头子,我负责两个,另一个你先拖着,我解决完就来帮你。” 葛叔也没有废话:“行,听你的。” 马车保持着最开始的速度,缓缓驶入窄街中,葛叔和葛武两人,已经从马车的夹层里抽出了开刃的长刀。 葛叔看了看周围地形:“我们一改道,他们定然会明白自己已经暴露了,马车就停在这里吧。” 他又告诉谢琢,“公子,我和葛武拦下这几个人应该没问题,公子安心?待就行。若是势头不对,请公子骑上马立刻离开。” 谢琢觉得身上有些发冷,连抱着的手炉都压不下这股冷意,?他没有表??出异常和不适,只??头道:“我知道,你们放心,不?分心顾忌我。” 如葛叔所料,追上来的三个人发??他们改道后,不再隐藏,很快就跟着转䥺?了这条窄街中。黑色的布巾蒙着头面,只露出了一双眼睛,?细看,依然能辨别出北狄人的相貌特征。 葛叔跃下车,刀尖杵地,开??就很不客气:“跟了你爷爷我这么多天,累了吧?真是上赶着来送死!” 葛武下意识疑问:“老头子,你是爷爷,那按照辈分,我是不是他们几个的亲爹?” 三个北狄人显然都能听懂大楚的官话,他们出身游牧民族,很是看重父系的荣耀,听完葛叔和葛武的话后,觉得受到了侮辱,齐齐拿着刀冲了上来。 葛武身手了得,拦了两个离自己近的,二对一也不落下风。葛叔更是使双刀的好手,两把刀封得北狄人左右无法随意施展。 陆骁就是这??候到的。 他原本在会仙酒楼里坐着,然而许久都没看见谢琢返程,夜色又深,不免有些担心,就让张召先送沈愚回去,自己一边?一边向路人打听,竟一路出了内城。 又?了一段路,便于昏暗中听见了打斗声。 没多少犹豫,陆骁加快步伐,直觉是谢琢遇见了麻烦事。 ?他从南薫大街转䥺?狭窄的街巷,恰好看见有个蒙着脸的黑衣人举高长刀,准备朝葛武砍去! 几乎只是一眼,陆骁就辨认出这些把自己包裹得格外严??的人,全是北狄的鬣狗,他顺手掷出从地上捡起来的石块,正中黑衣人手腕。只听一声闷哼,那黑衣人拿刀的手一酸,生生砍空了。 葛武也发??有人从旁帮助,回头一看,惊讶:“陆小侯爷?” “别忙着惊讶,借把刀给我!” 葛武一愣:“可我没多余的刀啊!” “我这里有!”葛叔远远扔过来一把刀,十分大方,“拿着?!” 陆骁一笑:“好!”说完还夸了句,“葛叔,上次您给我泡茶??,竟没看出您双刀使得如此顺畅,深藏不露啊!” 葛叔听得满意:“不错,小侯爷很会说话!” 三对三,北狄刺客没多少胜算,想孤注一掷朝着马车的位置冲去,?立刻就?拦了下来。 过招的空档里,陆骁突然想起那一次,他在巷子里撞见有黑衣人袭击谢琢,也是个北狄人。当??,他以为那个北狄刺客是来为破庙里死去的同伴复仇的。 可??在看来,却不尽然。 谢琢只是当朝一个普通的从五品侍读,为什么会有三个北狄刺客拦了他的路,想要取他性命? 同样,不止葛武,谢琢身边,连管家的老仆都有这般利落的身手。 他甚至想到,当初他和谢琢在破庙相遇——明明不在洛京,?谢琢为什么要对外宣称告病在家? 就在这??,陆骁捕捉到了一丝极易忽略的动静,他眉头一皱,朝马车的位置喊了一声“谢侍读”。 没有回应。 将还剩半条命的北狄刺客一脚踹给葛武,陆骁几个大步奔向马车,兔起鹘落般跃到了前板上,伸手掀开了车帘。 随即心下一沉。 车内,谢琢斜斜靠着内壁,冷得浑身发抖,面上唇上毫无血色,仿佛雪塑成的人一般,双眼也闭着,呼吸微弱得仿佛游丝。 而一个木盒落在马车底板上,他刚刚在打斗中听见的,应该就是这个声音。 这一刻,陆骁感到了一??恐惧和心悸,仿佛在下一刻,这个人就会消失在他面前。 面对北狄刺客??,他尚有心思玩笑,可此??,他压抑不住心里的慌乱,小心翼翼地伸手,触了触谢琢的鼻息。 鼻息尚在。 他的手掌又碰上谢琢的侧脸,立刻?掌下的冷意惊了惊。 这??,葛武已经将陆骁推过去的刺客剩下那半条命解决了,又截过葛叔的刀:“我能应付,看看公子!” 葛叔转身,到了马车前,就见陆骁冷着脸,焦急道:“叫不醒,应该是昏迷了,气息很弱,全身冰寒,必须赶紧送去找大夫!以前可有这样的情况?我不敢擅自动他。” 葛叔把人拦下:“找宋大夫没?,一到冬天,公子就容易犯这寒疾,每次发病,药石无?,只能?公子自己苏醒过来。” 陆骁一拳砸到了车前柱上,声音极沉:“什么叫药石无??”他眼前又浮??出谢琢毫无意识的模样,手指发紧,“只要是病,就一定可以治!” 知道陆骁是关心自家公子,葛叔沉默片刻,还是道:“病可以治,?如果是毒呢?公子的毒,自胎中带出,自小就有,至今还没有找到解毒的办法。” 陆骁沉默下来,隐隐觉得,“自胎中带出的毒”似乎在哪里听过,他没有多想,追问:“那此前都是怎么做的?” “我们能做的,只是为公子准备好厚的棉衾和几个暖炉。” 到这??,刀刃相撞的声音渐缓,最后一个北狄刺客?葛武斩于刀下后,这场截杀彻底消弭。 ?葛武也急匆匆过来,葛叔暗暗朝他使了个眼色,同??在心里想好了说辞,怎么将?北狄刺客追杀这件事妥善圆好。 却没想到,陆骁一句没问,重新跃上马车:“?,回去!” 见陆骁掀起帘子䥺?了马车内,葛武没有阻止——他对谢琢高热昏迷??、拽着陆骁衣襟不放的场景记忆深刻。 想来,公子本心里,是想亲近陆小侯爷的。 车内,陆骁重新在谢琢旁边坐下。他伸手小心地碰了碰谢琢的指尖,只觉的像是碰到了一簇冰雪。 心??发闷,像是?箭矢的尖端划了一下,听葛叔话里的意思,从小到大,谢琢这??情形的发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而且只能靠自己苏醒过来,没有别的办法。 放在谢琢指尖处的手往上挪了几寸,陆骁?自己满是硬茧的掌心轻轻盖住了谢琢的手背。 他想,若是此刻,谢琢?冰雪包裹,那自己的温度,能不能令冰雪融化些许? 或者,透过冰雪,谢琢是否能感知到这一丝的暖意? 想到这里,陆骁低声道了句“冒犯了”,松开谢琢的手,将他整个人都抱到了怀里。 像是抱了一个雪人。 掌心扶在谢琢清瘦的后背,陆骁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车内太过狭窄的原因,鼻尖萦绕的冷香也更加浓郁了,让他心尖发软发胀。 他转开注意力,想,以前在凌北??,他常常?他爹扔到雪地里练箭练槍,后来习惯后,就算只穿薄衣也不会风寒,母亲还总说他体热不怕冷。 ??在想来,体热没什么不好。 陆骁垂下眼,将谢琢冰凉的手握䥺?了自己热烫的掌中。 每一息都过得很慢,?又好像过得太快了,没过多久,葛武的声音就穿过车帘传䥺?来:“陆小侯爷,到了,可要搭把手?” “不?。” 很快,陆骁拦腰抱着昏迷的谢琢,稳稳地下了马车。 接着,葛武先去??了灯,又去安置马车和马匹,葛叔则去了厨房,烧取暖的炉子。 陆骁熟门熟路地抱着谢琢?䥺?卧房,将人小心地放到床榻上,顺手将从马车上带下来的木盒也放到了床边。 脱去谢琢的外袍,陆骁将棉衾展开,仔细盖到谢琢身上,还掖了?角。 没过多久,葛武端着一个暖炉䥺?来,放到了床边几步远的地方。 见谢琢额头上覆盖着一层细细的冷汗,像是连睡梦中也感到不安,发出极轻的呓语。 葛武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我手上都是炉灰,不方便,劳烦陆小侯爷把那个木盒里的玉佩拿出来,放到公子枕下或者公子的手里。” “玉佩?” 葛武没好说他觉得洛京这地方邪门,只解释道:“公子从小就容易惊梦,听我爹说,公子的父亲在公子很小的??候,就让公子睡觉??握着这个玉佩,说这枚玉佩带有杀伐之气,可以安魂镇惊,很有?。” 陆骁记下:“好。” ?葛武离开后,陆骁拿起放在床边的木盒,准备将里面的玉佩拿出来。 一边又想,看起来,谢琢幼??虽然体弱,?他父母极是珍爱他,明明不信鬼神,却去庙里??了灯,还找来了这块玉佩,一切不过是为了一??微弱的希望。 玉佩不一定真的能安眠,?想来,谢琢伴着这枚玉佩入睡,应该就像有父母陪伴一般吧? 只是刚一打开,看清盒中的玉佩,陆骁就蓦地怔在了原地。 咸宁二?,陆渊率军攻入柔然王庭,从可汗的宝库中找到了一对玉佩,见??玉质极佳,雕工简约流利,颇为喜爱,便将玉佩带回,一枚给了陆骁,另一枚给了谢衡刚出生的孩子。 陆骁自己那一枚,好好在他房中放着。 另一枚,当?谢家灭门??,可能在混乱中遗失了,也有可能——一直在阿瓷那里。 他注视着玉佩上熟悉的纹路,又不由地将视线移到了谢琢身上。 怪不得…… 怪不得谢琢是男子,却扎了耳洞,会喜欢胭脂和耳坠,身上会有冷香,不喜与人肢体接触,会买花环手串和发簪,净面、沐浴、换衣??,从不会让人䥺?卧房,曾说自己没有父母也没有家人,也不会考虑娶亲…… 原来,吃完斫脍回程的路上,谢琢在马车内睡着,呓语般叫的那声“哥哥”,叫的是他。 原来……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故意疏远他,在他追问?由??,回答“因为你是陆骁”,又在月色下,说出那句“会难过如死”? 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只身踏入洛京,踏入朝堂,面对那些生生将他父亲折磨至死、逼得他满门皆亡的人? 陆骁喉??涩痛。 不知道阿瓷这些?里,有多害怕,多痛,多恨,多孤独。 不知道让他夜夜惊醒的梦里,是不是仍是那条冰雪千里的流放路。 不知道他冷了,热了,苦了,疼了,有没有人安慰照顾。 心绪震荡,陆骁将玉佩小心地放䥺?谢琢手中,收回手后,他颤着指尖,想轻轻碰碰谢琢的头发,又在即将触到??停住—— 原来,他的阿瓷妹妹,已经来找他了。 31、第三十一万里 张召觉得实在?奇怪了。 他家侯爷一直到半夜?脚步匆匆地回府, 先是在住了??几年的侯府里走错了路,迷路迷得差点直接往水池里去了。 ??他拉着转了方向后,走进庭院, 又突然停下步子,站着发起呆来。 不知道??了多久,张召都等地打哈欠了, 发现他家侯爷终于??了??。 就在他以为,这下能回卧房睡觉了吧,没想到陆骁又命他掌灯,火急火燎地拿着一串钥匙去开了库房。 这些年御赐的东西都??堆在一个空置的院子里,府中库房唯一存放的,就是陆骁买给小青梅的各种物什:泥??, 风筝, 胭脂,屏风, 珠钗, 蔷薇水,耳坠,布料,花瓶,各种宝石珍珠…… 张召不知道自家侯爷突然发了什么疯,竟然大半夜地开始清点库里的东西。但东西实在?多了,两个??还没清点到一半,脑子先晕了。 直接累得往地上一坐,张召把烛台随便放下,揉了揉额头,想起什么来:“侯爷, 你不是去找谢侍读了吗,没找着?” “找到了,”陆骁倏地停下话。 阿瓷妹妹肯定不希望有??知道他的真实?份。 张召不解:“然后呢?” “没什么。”陆骁又出了会儿神,突然问,“有没有能伪装喉结的东西?” 张召不知道话题为什么变得这么快,但还是认真想了想,回答:“有的,侯爷你忘了,以前在凌北时,北狄不是派??长得??看的死士,隐藏了喉结,假扮成女子窃密行刺吗?既然有东西能隐藏喉结,肯定就有东西能伪装喉结。那些话本里,不也常常提到易容术?” 他比了比??作,“就跟那些话本一样,把什么东西往脖子这里一贴,喉结就出现了,神仙也看不出来是假的。” 陆骁点点头:“那女子的嗓音能变得——”觉得“沙哑”这个词不准确,谢琢嗓音很是清越,于是他换了个形容,“像男子?” “这个我知道,有种药,连续喝上一段时间,就能完全改变??的嗓音,再熟悉的??都听不出来。”张召以为自家侯爷是对奇门异术感兴趣,出主意,“凌北那边有师傅专门研究这些东西,什么改变?形的?矮胖瘦,男子伪装成女子,或?女子伪装成男子,年轻的伪装成须发斑白的?丈,侯爷要是感兴趣,可以写信去探讨探讨?” “不用。”陆骁神思不属,他只是在想,弄出喉结和改变声线,肯定都很难受。 他忽地忆起他第一次见到阿瓷时,阿瓷穿一?鹅黄色的衣裙,上面绣着的蜻蜓栩栩如生,头发梳作双丫髻,缀着两个铃铛,玉雪精致,香香软软,又爱喊哥哥撒娇,常让他不知道怎么办??。 后来刚进初秋,阿瓷?体弱,怕冷,就穿上了白狐裘,小小的裹在毛绒绒的雪团里,因为狐裘很重,在庭院里走路都要他牵着手,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迈?行。 张召觉得自家侯爷今?实在是?奇怪了,说不了两句话就开始出神,他问回之前的问题,“你找到谢侍读了,然后呢?” “他病了,葛武说谢侍读犯寒疾时,不允许任何??守在卧房中,就把我赶回来了,我明??亮了再??去看看。” 陆骁一边回答一边想,昏迷时毫无意识,确实很容易暴露自己的秘密,阿瓷很聪明。 至于从重逢到现在,阿瓷明明还记得他,??没有与他相认,他虽然是有点委屈,但完全能?解其中的缘由。 当初,他的父亲陆渊和阿瓷的父亲谢衡是至交挚友,他父亲接手凌北后,两家也时常书信往来,没有断??联系。 咸宁九年年末,内阁首辅谢衡??指谋逆,有??故意严密封锁了消息,一直到行刑,凌北都一无所知。 直到次年二月,谢衡谋逆、谢家灭门的消息?传入凌北。 当夜,他父亲陆渊冒着“无诏不得入京,否则事同谋逆”的风险,顶着及膝的大雪,悄悄星夜快马去往洛京。 陆渊其实不知道去往洛京还能挽回什么、能做什么,他只是想,他不能就这么让谢衡背着满?的污名死去,甚至就这么??记在史书上,背万年的骂名。 直到他在半路上遇见了等着的谢家?仆。 那?仆只说夫??殒命,但小主??已经平安救出,在朝廷的记录上,会和夫??一起半路?死,请陆将军安心。 又说主??曾反复吩咐,通敌谋反的罪名???敏-感,恐陆家??诬陷成共谋,无论如何,不能连累陆家、连累凌北,甚至连累?下安危。他们不会告知小主??在何处,不到万不得已,日后也不会再与陆家联系。 陆渊悲痛难忍,终是含泪认可了谢衡临终的安排,随即,牵着马,面朝洛京的方向,在雪中站了整整一夜。 谢衡叔父对他父亲的嘱咐,何尝不是阿瓷的想法和顾忌? 不??是怕他谢家遗孤的?份有朝一日暴露,到时,连累了与他亲近的自己和陆家。 他只埋怨自己,为什么没能更早认出阿瓷,即便只早一个月、早一?、一个时辰也??。 陆骁一晚上没睡。 第二??刚亮,他就到了谢琢的院门?,轻轻叩了叩。 葛武来开的门。 看见陆骁,他惊讶道:“陆小侯爷可是有什么东西落在这里了?” 不然怎么?还没大亮就来了。 轻轻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急切,陆骁问:“阿——谢侍读醒了吗?” “??子还没醒。”葛武让开路,忧虑道,“我刚刚已经替??子向翰林院告了?日的病,也不知道??子什么时候会醒。” 院中安静,陆骁连说话都低了声音:“你守了一夜,先去睡吧,我在卧房门口等着,谢侍读醒了我叫你。” 葛武急道:“这怎么能行!” “怎么就不行了?我和你家??子关系??,他病了,我在门?守几个时辰,不应该吗?” 陆骁跟沈愚待久了,惯会讲道?,“他这病来得吓??,我昨夜担心地睡不着,今日早早来了,若不尽一份力,我心中也不安。而且若是你也累病了,谁照顾你家??子?要是你精力不足,昨夜那种刺客再来几个,你怎么保护你家??子?” 葛武思考半晌,没有再拒绝,但他也没有完全应下:“那小侯爷你守在门口,我在树下的石桌上趴着睡会儿,有什么你就叫我,可???” 陆骁点了头。 等葛武走向石桌,陆骁又把??叫住:“你跟着谢侍读多久了?” 葛武说起这个来,十分自豪:“从咸宁十年至今,已经十一年了。” 那就是阿瓷在流放途中??救出后,葛武就作为亲随跟在左右了。 “我问个问题,假如说,你发现了你家??子的一个秘密,你会如何做?” “我家??子的秘密?”葛武不假思索道,“??子不让我知道,肯定有??子的道?。我如果知道了,也会假装不知道。” 他又有些赧然,“不??我不?会假装,??子通常一眼就会看出来。” 等葛武趴在?树下的石桌睡着,陆骁站在卧房前的檐下,先想到,他是不是应该站得英武一点,或?练套拳法?这样,阿瓷一醒??来,就能看见他的英姿! 他又反复思忖,只是两??交??,阿瓷便因为怕连累、想保护他,故意疏远。如果阿瓷得知自己已经知道他就是阿瓷妹妹了,会不会更加疏远? 所以,既然这是阿瓷妹妹小心翼翼保守的秘密,他这个做哥哥的,还是假装没发现为??。 等哪?阿瓷想告诉他了再说。 打定主意后,陆骁如银槍利剑般笔直又锋利地站在谢琢卧房?,认认真真守着门。 谢琢醒来时,耳边传来炭火燃烧的细微声音,?上盖着的棉衾很重,但依旧没有多少暖意。 他尽全力操纵手指,?感觉指尖上抬了几寸。和以前一样,全?每个关节都像??冻住了,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埋在了雪地里。 这种濒临死亡、毫无自保能力的感觉,令他恐惧。 他害怕,害怕自己在全?无力不能??时,任??宰割,??无力反抗。 所以他犯寒疾时,从不允许任何??近?。 许久,他?睁开了眼,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入目的是熟悉的床帐,他极慢地偏??头,通红的炭火“噼啪”一声炸开火星。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当他想去看查?色时,视线透??门上的木格和棂纱,一眼就看见了背对着他,于门?灯笼下站着的??。 竟是……陆骁。 门??色已黑,灯笼的光偏暖黄,陆骁的?影在其中,与夜色彻底区分开来。 他忽地记得,因为?体?差,他去不了凌北,昌叔第一次亲自押送粮草去边境,回来后,他没忍住问,可看见陆骁了? 昌叔笑道,看见少将军了,少将军十五岁,就已经长得很?,体格肌肉匀称,穿盔甲骑在马背上时,很是飞扬。 他?手极为厉害,一杆长槍,立在校场中,几轮后,就少有??敢上去跟他单打独斗了。 谢琢想象??这个画面。 此刻,他猜想,那时校场中陆骁昂然站立的背影,是不是就和现在一样? 又??了大半个时辰,谢琢手脚基本能活??了,?弄出了??静。 几乎是立刻,房门就??敲响,随即是陆骁的问询声:“我可以进来吗?” 谢琢沙哑道:“可以进来。” 陆骁推开门,立刻就??卧房内的热气熏得背上出了层薄汗,他在心里默念,这是阿瓷妹妹的闺房,是闺房,不能乱看。 非常守礼地走到床榻边,陆骁眼巴巴地问:“你还冷不冷?有没有很不舒服?想不想吃点什么?” 他又解释当时的情况:“我跟阿蠢在会仙酒楼,正??看见你的马车经??,后来看你??久没回来,?又黑了,我有点担心,就一路找了??去,正??撞见葛武他们。打斗时,我听见马车里隐隐有??静,叫你你又不答应,然后掀开车帘,就发现你晕??去了。” 谢琢听完,轻轻应了一声,问起:“你怎么在?面?” 陆骁自然道:“你病了,我给你守门,这样你就不用害怕了。” 他是想隐晦地表达,我守着门,你就不用害怕有??突然闯进来,识破你女扮男装的秘密了,可以安心休息。 但听在谢琢耳里,??令他有一瞬的怔然。 “……你守了多久?” “没多久,现在差不多二更,你昏睡了一?一夜,我昨晚??葛武赶回去了,今?早上?来的。”陆骁见他脸色苍白,衬得一双眼如墨染,想到这是阿瓷,心绪不稳,又有些手足无措,只??干巴巴地又问,“你要喝水吗,我给你倒,或?要不要吃点东西?” 谢琢毫无胃口,摇了摇头:“这么晚了,你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不用休息。”陆骁听着心里难受,话里就不自觉地带出了一点委屈:“你也要赶我走吗?” 谢琢一顿,垂下眼:“……随你。” 既然是随他,那就是愿意让他守着了,陆骁心里安定下来,唇角也重新染上了笑。 不??看了谢琢一眼,陆骁忍不住又看入了神——他至今还有一点不敢相信,谢琢竟然就是阿瓷。 他曾设想??很多种与阿瓷相遇的场景,当然也曾想??,会不会一辈子都等不到阿瓷来找他。 “陆小侯爷?” “什么?”陆骁回??神来,“要我帮什么忙吗?” “没有,我只是想下床走??走??。” 陆骁?发现,他挡着谢琢了,赶紧退开两步,又把谢琢的?袍递了??去。 等谢琢站起?,穿上?袍,随意用锦带束着披散的墨发,在卧房内缓慢走??,陆骁突然发现了一个之前不曾注意??的问题 ——他的阿瓷妹妹,?量似乎有点?。 目测来看,大约有七尺六寸。 不??也是,在他印象中,阿瓷的父亲和母亲?量都很?,谢衡叔父看起来就与他父亲差不了多少。 转念,陆骁又想,?量?一点就?一点,反正,他比阿瓷妹妹?就行! 32、第三十二万里 谢琢走动后, 坐下来吃了半碗温热的白粥。他??为常年喝药,肠胃败坏,平时就吃不了冷硬荤腥的食物, 醒来更是沾不得。 葛叔便照以??,在灶上温着白粥,无论谢琢何时醒来, 都能吃上??点暖暖胃。 陆骁在谢琢身后转来转去,只不过,他想帮忙倒水,葛武连同他那杯???倒?了,想帮忙开窗稍微透透气,葛武已经开了道缝, 想帮忙往暖炉里加炭, 葛叔根本没给他机会。 于是转了几圈,无事?做, 陆骁只?坐回原位, 看着谢琢喝粥。 谢琢墨发束得松散,几缕长发自然垂落,弱不胜衣,灯影下,本就精致的轮廓和五官更添了两??雌雄莫辨。 他吃东西很秀气,这是陆骁早就发现了的,每???量都很小,细嚼慢咽,食量也不大,半碗白粥都没喝完,就放下瓷勺不吃了。 陆骁以????曾想, 自己从来没见过哪?男子食量跟谢侍读??样。 现在想来,阿瓷妹妹虽然伪装得很?,?只要仔细观察,??是有很多细小破绽的。 而且,阿瓷现在入朝为官,朝中水深,若被人发现端倪,必会成为要挟的把柄…… “在想什么?” “啊?”陆骁回过神来,目光不小?落在了谢琢的唇上。 之??刚下床时,谢琢的唇??干燥无血色。现在喝了水,又进了点热食,终于看?来湿润许多。 见坐在对??的人又开始发呆了,谢琢无奈:“陆小侯爷在想什么?” 陆骁慌忙移开视线,他自然不能说?话,随便胡诌道,“你的粥……看?来很?喝。” 谢琢不知道信??是没信,只是叫来葛武,让他??盛??碗给陆骁。 卧房与厨房在小院两侧,粥端过来时是温的,刚?能入?。陆骁没用勺子,端着碗,几?就喝了?干净。 喝完,他看了看谢琢????剩下的小半碗粥,想?小时候,阿瓷跟现在???样,食量很小,??块巴掌大的云酥糕,通常只会咬??小?,剩下的都会进他的嘴里,这同样适用于樱桃煎、奶酥或者西京雪梨等吃食。 而且,阿瓷嘴边不小?沾上了糕点屑,??会凑过来,仰着小脸,拉拉他的衣服撒娇:“哥哥擦擦。” 从洛京到凌北,陆骁??没有见过比阿瓷妹妹更?爱的小姑娘! 谢琢觉得有些奇怪。 醒来后,陆骁的眼神似乎总绕在他身上,??眼也不错开,让他有些……不太自在。 但又不???说让他回去的话。 “??要粥吗?” “不用了,晚上葛叔做饭时,也准备了我那??份。”陆骁本来就不饿,见外??吹着风,“卧房里走动不开,你要不要披上斗篷去院子里走走,活动活动?我?以给你提灯笼。” 谢琢沉默片刻:“小侯爷府中无事?” 陆骁想说,?然没事!就算有事,那也必须没事。 但在谢琢投来的眼神下,话到了嘴边,他突然反应过来——是他太反常了。 以阿瓷的聪慧和敏锐,很快就会发现端倪。 即将说出?的话??转,陆骁笑道:“也对,既然谢侍读醒了,我确?也该回去了。” 陆骁走后,谢琢垂眼看着烛光投下的暗影,深思良久,招来葛叔:“我昏迷后,?有什么事发生?” 葛叔有些不??就里:“公子指的是?” “与陆小侯爷相关的。” 葛叔思来想去,能提出来说上??说的,?像只有:“?时在外城被北狄刺客截杀,打斗中,是陆小侯爷最先发现公子您犯了寒疾。不过,见公子昏迷,气息微弱,全身冰寒,陆小侯爷吓得脸色都变了,急急慌慌地想带您去找大夫,又不敢轻易动您,颇有些手足无措。 后来将你带回家中,陆小侯爷??直待到半夜才走,第二天??大清早又来了,也不做别的,就安安静静地守在您卧房门??,想来是被您的模样吓到了。” 谢琢“嗯”了????。 他很清楚,自己犯寒疾时,状若濒死,陆骁陡然看见了,确??能会紧张担忧。 他又问?:“翰林院如何?” 葛叔回答:“葛武去告的假,他说盛浩元和寇谦都很忧?,留着他多问了几句您的病情。盛浩元??说,有什么是他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千万不要见外,很是热?。” 谢琢?完,神情无半??波动,甚至在烛光的侧映下,眼底有冷意微现。 “??有呢?” “葛武??带回了??张请帖,盛浩元给的,说有?品画的文会,原本想???给公子,但公子告病,便先让葛武带回来了。”葛叔压低??音,“文会就在后日夜里,公子让我们盯着的那?温鸣,也收到了请帖。且他已经去车马行租赁了??架马车,看?来是确定会赴宴。” 谢琢颔首:“嗯,先不用给盛浩元回话,后日下午??让葛武跑??趟。” 另??边,陆骁回到府中,跟早上出门时比,没什么精神。 张召??天没见着人,跟到陆骁身后:“侯爷今日出门?早,我早?练刀时,就?说侯爷已经出门了。” 陆骁斜睨他:“你那也叫早??” “……”张召顿了顿,换了?话题,“侯爷??天??出门吗,要不要我跟上?” 陆骁怏怏地:“不能去了,??去谢侍读要怀疑了。” “不能去?”张召迷惑重复,又猛地反应过来,“谢侍读?侯爷你这??整天都泡在谢侍读那里了?” “不行?” 张召赶紧摇头:“不是不是,我是想问,谢侍读病??些了?” 陆骁想?临走时,回头看了??眼,灯下,谢琢背影清瘦,大袖宽袍,反倒衬得腰不及??握:“?些了,但??是很虚弱,要多休养。” “?些了就行。”张召不敢??多说什么——他是发现了,他家侯爷?里不太高兴,跟吃了炮仗似的,说话都带在??股子火-药味儿。 是??为??天不能去谢侍读那里,所以?情不?? ?这有什么?情不?的? ????只是去探病,难道??想住谢侍读家不回来了? 陆骁见张召等到现在,已经在打哈欠了,催他:“赶紧去睡你的觉。” 张召确?犯困:“那侯爷你呢?” 陆骁摆摆手:“我有点睡不着,你先去睡,我有事??叫你。” 张召以为,现在又不是在凌北,不会有敌袭,“有事??叫你”只是??句虚话。?他没想到,才睡下没多久,卧房门就被敲响了。 等他穿?衣服,走到院子里,就发现陆骁身上的衣服整整齐齐,跟才回来时没什么区别。他吸了?冷气,勉强打?精神:“侯爷,叫我什么事?” “徐伯??那?老贼和盛浩元那?小贼,我们的人不是??直在查他们吗,这两天,你仔细把查出来的东西全都整理整理给我。” ?完陆骁的吩咐,张召应了??“是”,又提醒:“不过,侯爷你知道的,我们的势力基本都在凌北,洛京人手少,担?陛下发现生疑,不少暗桩??都不能动,所以能查到的消息肯定不多。” 陆骁眉目沉凝,像是沾了夜里的霜:“我知道。” 张召以为事情吩咐完,他就能回去继续睡了,没想到刚想转身,又被陆骁叫住:“先别走,站着。” 陆骁换了??双黑色蜥皮护腕,袖?尽数扎进去,收紧系带,将头发梳作高马尾,任由两根发带垂在肩头。 他从武器架上抽出??杆银槍,顺手挽了?槍花,凌厉的槍尖划破冷风,风??赫赫,威势惊人。 觉得??算趁手,陆骁?下从《陆家槍法》中挑了??招名叫“冷月寒星”的,熟练使出,此槍法进则锐不??,退则虚?相生,动如雷霆,槍尖点点如寒星,槍头薄刃银光耀耀,很是绚烂。 ??招收势,陆骁问旁边的张召:“??看?” 张召没想到深更半夜地,他家侯爷竟又突然开始发?疯来,不掌着烛台清点库房了,改练槍。 他困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敷衍地喝彩:“?看!” 槍柄??转,陆骁使出了第五招“长河落日”,槍法大开大合,气势极强,劲力饱满爆裂,槍路纵横捭阖,以槍之势,便能横扫千军。 收槍回手,陆骁又问:“??看?” 张召忍着哈欠,继续敷衍:“?看?看!侯爷又有精进!” 陆骁没应,另挑了??招“大漠孤烟”,这槍法招式灵活,身形弯直间,攻击的角度极为刁钻,每每都往人的空门刺去。??杆长槍犹如孤烟,变幻莫测,格外飘逸。 这次,陆骁??没问,张召见人停下,立刻抢先答道:“这招也?看!侯爷槍法更胜从??!” 三招收势,陆骁不说出汗,连身都没热。 这三招都是《陆家槍法》中最是华丽、最具有观赏性的招式,他将银槍杵在地上,眉目飞扬,抬了抬下巴,问张召:“你觉得哪??招最?看?” “啊?” 陆骁挺有耐?:“我问,这三招里,你觉得哪??招最?看?主要是要?看。” 张召的瞌睡瞬间就醒了——我看都没看,眼睛全程都快闭上了,我怎么知道你哪??招比划得最?看? 陆骁立刻意识到:“你刚刚都没看见?” 张召?虚,眼睛往地上瞧,?想,真不怪我,四更天了,鸡都要打鸣了! 陆骁顺手??槍往张召脚下刺去:“你信不信我扣光你月俸!” 张召赶紧往后跳开,避开槍尖,脸皮也厚:“侯爷,我月俸挂在凌北将军府的账上的,不走侯府,您想扣也扣不着!” 他觉得良?有点不安,决定关?两句,“不过侯爷,你要天亮了??不睡觉,怎么突然想?练槍来了?” 陆骁确?是?血来潮。 他回了房间,念着阿瓷的事,思绪太杂,??时半会睡不着觉。突然念及,在阿瓷的卧房??打拳,虽然?以表现出他的英武,是??主意。但相对来说,表演几招利落的槍法,拦、刺、缠、圈,似乎更?看、更招人眼??点? 说不定哪天就有机会让阿瓷看看他的槍法,自然要抓紧时间温习。 但这话是不能跟张召说的,陆骁理直气壮:“在洛京这么久,你就不怕你??身槍法箭法都生疏了?你槍法不如我,也不如我刻苦,没关系,勤能补拙,??天早些?来练练,巩固巩固。” 张召惊了——你半夜?来练槍,关我什么事? 33、第三十三万里 自从谢琢开口让陆骁回府休息后, 一连两日,陆骁都没再来。 葛武在扫院子,扫着扫着, 停下来跟谢琢说话:“公子,不知道怎么的,没有陆小侯爷站在你卧房门口, 我竟然看着有些不习惯了。” 谢琢正披着大氅,坐在老树下看书,听他提起陆骁,嗓音清淡地说了句“多话。” 葛武虽然对?的情绪不敏锐,??判断谢琢是否开?非常准确,于是直接忽略了谢琢的回答, 接着道:“昨日老头子还以??陆小侯爷会再上门, 饭菜都多做了不少。说起来,陆小侯爷正在????体, 又在军中行?过, 胃口真是不错!” 谢琢没说话。 葛武觉得自家公子应该是想听的:“他站在公子门口时,下盘??是极稳,不挪位置,??不晃,站上一整天,两条腿都不见??颤,??真好耐力!” “嗯。” “不愧是凌北陆家的?,之前在外城时,小侯爷出手,几乎每招都克制着北狄刺客,??得那个北狄?完全无法翻??!” “嗯。” 葛武?考了一会儿, 直接问道:“公子,你还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谢琢执着书页的手指稍紧,故意翻了一页:“我什么时候说我想听了?” 葛武疑惑了,他明明觉得公子想听,??公子又说自己没说想听,那他到底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到天色渐暗,谢琢换上外出的衣服,又披上厚厚的大氅,掀帘登上马车,去往琴台参加品画的小宴。 琴台和雅筑的???与会仙酒楼不相上下,不过琴台和雅筑都以舞伎和乐伎闻??,焚香配花,布置清雅,吃食上要欠缺一些,?要以雅致???。于是临行前,谢琢还??葛叔拽着喝完一碗鲫鱼粥才出发。 虽??入冬,??洛京夜市依然热闹繁华,沿途小贩叫卖不绝,马车停在琴台门口,谢琢刚下来,就听见葛武小?提醒:“公子,左边那个就是温鸣!” 谢琢不经意般看过去。 温鸣尚未到而立之年,??没有蓄须,穿一??半新不旧的文士服,下车时,还很爱惜地小?将袍角抚平。 望了一眼琴台前亮着的红纱灯,温鸣似乎有些局促,又将自己的襟口和腰带整理了一番,这才迈步进了门。 谢琢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吩咐葛武结束后,晚些把马车赶过来,又站了片刻才往里?。 他到时,雅间中的?基本齐了,众?纷纷道:“还以??这一回小聚,延龄不会来了,我等好一阵遗憾!” 室内温暖,谢琢解下大氅,笑着回答:“盛兄相邀,延龄必会赴约。” 众?对着盛浩元又是一番恭维。 盛浩元笑道,语?很是亲厚:“延龄才生了一场病,该在家中好好休养才对,一次两次不来罢了,下次不可再这般了!” “延龄知道了。”谢琢坐下后,捧着一盏热茶没有喝,只漫不经?地暖着手,又将在场的???量一番,他开口问旁边的吴祯,“吴兄可知,坐在对面的?是谁?” 盛浩元举办的文会小聚,吴祯次次都在,几回下来,跟谢琢??算相熟。虽然谢琢说过自己无?成婚之事,??他猜测,谢琢可能只是暂时不想站队,所以才推辞。 仍想着让这探花郎??自己的妹婿、做自己和父亲的助力,吴祯便多有耐?:“延龄才来洛京没多久,不认识很正常。那?叫温鸣,京畿?,咸宁十五年那场科考,他在秋闱和春闱中成绩都很不错,没想到最后落了榜。三年后,他再入考场,据说文章写得很不错,就是犯了忌讳,又落了榜。” 谢琢指腹抚着茶盏边缘的花纹,听完:“如此多舛?” “没错,温兄本??有才??,此番两次落榜,不知道还有没有?力能第三次入考场。不过,以前温兄从来不屑于来参加我们的文会,觉得专?读书更重要。两次落榜后,可能??发现与志同道合之?结交,能有所增益吧。” 谢琢赞同道:“没错,吴兄说得很对。” 另一边,武宁候府里,陆骁正听张召汇报。 “……温鸣??是惨,家里穷,父亲早几年病逝后,更穷了。他从小就是十里八乡的神童,所以家里盼着他能高中。他母亲白日里忙农活,晚上还会跟儿媳一起,点着油灯做绣活换钱,??了节省灯油,眼睛都半瞎了。 他自己??努力,借住在城外的寺庙里,天天帮寺里抄经,换的钱?来买笔墨,每日只吃馒头咸菜和稀粥。” 陆骁跷着??腿,问:“他第二次没考上,是谁把他筛下去的?徐伯明?” “不是徐伯明,是礼部尚书,他儿子吴祯跟盛浩元关系很近,实??实的一丘之貉。”张召道,“六年前,温鸣生过一场风寒,没钱买药,是盛浩元给他请的大夫,他对盛浩元??很感激。??不知道两?因??什么起了争执,盛浩元说温鸣不识好歹,温鸣回答说不屑与你等??伍。” “有点意?,你再仔细查查,看能不能查到??初温鸣和盛浩元??什么会决裂。”陆骁又叮嘱,“千万小?,别露出马脚,惊动了盛浩元他们。” 陆骁不傻,反而很敏锐,知道谢琢就是阿瓷后,他就猜到,文远侯罗常父子能这么快??一锅端了,大皇子??冷眼旁观不曾施救,其中肯定有阿瓷的手笔。 而现在,阿瓷几次出现在盛浩元组织的文会和小聚中,目的定然不会单纯。 指节叩了叩桌面,陆骁?忖良久,又改了吩咐:“先都停手,别继续查了。” 张召疑惑:“怎么突然又不查了?” 陆骁想,要是他擅自动作,??草惊蛇、或者乱了阿瓷的安排怎么办?这种蠢事他可不干。 琴台。 几幅古画???小?翼翼地展开,吴祯于书画上颇有见识,最先惊叹出?:“这几幅竟然都是孟肇的真迹!”又明知故问道,“盛兄,这些宝贝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盛浩元很是谦逊:“我可不敢居功,这几幅画都是徐阁老的珍藏,特意借给我们开开眼界的。” 徐伯明翰林出??,现??经入了内阁,又连续几次担任科举?考官,不说在场这些才入仕或者尚未入仕的,就是朝内大部分官员,提起徐伯明时,??无?不尊敬地称一?“阁老”。 盛浩元娶了徐伯明的庶女,算是徐家的女婿,在座的?都很清楚。不少?先赞叹徐伯明的胸怀与品位,又说此次幸好有盛浩元,他们才有荣幸见到真迹。 谢琢没有开口,他只隔着花纹清雅的杯盏,看了眼对面的温鸣。 温鸣很是清瘦,手指握笔的位置有很厚的茧,看起来像是??期没能休息好,面露倦色。从头到尾,他只咽下了一口茶,似乎对这样的场合很不适应,拘谨局促。 一起起??去看了画,坐回来后,??不知道应该怎么吹捧,??不知道应该怎么表露出合适的神情。 在听见有?说徐伯明清正廉洁、秉公克己时,眼中还有一瞬的不忿,??很快又掩饰过去了。 直到盛浩元点了温鸣的??字:“将请帖送出时,我还以??温兄又会拒绝,不会来参加。” 在座的?大都知道两?曾生过嫌隙,有不解的,旁边???会小?解释。 在众???量的目光中,温鸣沉默几息,站起??,往后退了一步,拱手深深地俯下-??:“以前是温某不识好歹,辜负了盛兄的好意,如今醒悟,悔不??初,还请盛兄大?大量。” 他这一躬,极??谦卑,每个字都说得很沉,很重。 盛浩元没有马上开口。 他不开口,雅间中??一静。 还是吴祯看着温鸣低着头,保持着躬??的动作,腿都开始??颤了,又看了看盛浩元的表情,出言??圆场:“温兄何必行这么大的礼,你又不是不知道,盛兄最是好说话!你道了歉,盛兄又怎么会有不原谅的?快坐下,坐下!” 周围的?见吴祯开了口,才接连开口: “没错,谁都有脑子犯糊涂的时候,给盛兄好好认个错就行!” “盛兄既然肯给你递请帖,就说明没有厌恶你,一切都好说!” ??温鸣一直躬着??,没有动。 直到眼见温鸣要站不稳往旁边倒了,盛浩元才慢吞吞地开口:“我不曾怪你,你行这么大的礼,反倒是折煞我了,快坐下吧。” 听见这句,温鸣才缓缓站直。他??了凑足来琴台的车马费,这几日都只吃了一个馒头充饥,弯腰低头这么久,早??经头昏眼花,站立不稳。 狠狠咬了舌尖,痛意刺?,温鸣朝着盛浩元道:“谢盛兄宽宏。” 坐下后,众?的话题又很快转到了洛京最近流行的洒金纸笺上,没?再注意温鸣。他坐在角落里,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大事,肩膀松塌下来,拿起筷子,小?夹了一块鱼肉。 这场聚会过了亥时才结束,?陆续都散了,谢琢才等到葛武赶过来的马车。 只不过,马车还没有驶出多远,葛武就停了下来,隔着帘子道:“公子,路边的好像是温鸣,他看起来??体不大舒服。” 温鸣自然??听见了马蹄和车轮?,??他此刻撑着树干,肠胃绞痛,脸色煞白,眼前一阵阵发黑,??经无暇顾及路过的会是谁。 他来时乘坐的马车,??经结了银钱,让那车夫直接回去了。至于回程,他实在无余钱可支付,便??算?回城外借宿的寺庙。 ?口又传来一阵绞痛,温鸣不由在?里自嘲,只是多吃了几块肥肉和一个炸肉丸子,他就受不住了,可能真是没福分,只有吃糠咽菜的命。 “温兄可还能坚持?” 初时,温鸣没反应过来是在叫他。他初到洛京时,文采斐然,不少?都觉得他高中有望,所以客客??地叫他一?“温兄”。 可是,这??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等他缓过一阵绞痛,满额冷汗地抬起头,就看见了站在他两步外的谢琢。 谢琢他自是认识的。 咸宁二十一年的探花郎,入了翰林院,年纪轻轻,??经在御前制诰,才华风仪俱佳,在洛京???极大。 他哑?道:“原来是谢侍读。” 他不敢妄以兄弟相称。 “我的马车虽然狭窄,??尚能再坐下一个?,温兄如果不介意,要不要与我同坐一程?”谢琢见他要拒绝,又道,“??体不适,夜里风冷,明日恐怕会生一场重病。” 温鸣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 他??经没有银钱能请得起大夫、抓得起药了。 马车再次行驶,车内,温鸣贴着侧壁,撑直背,尽量让自己不至于太狼狈,??不要太占地方。 谢琢先道:“我看过温兄的文章,对温兄在水利方面的观点印象很是深刻。” 温鸣很惊讶。又恍然忆起,初入洛京时,他曾怀着满腔的热忱与经世济民的雄?,想要实现自己的抱负—— 让每条江、每条河都不会再淹没农田,让每个农?都不会再面对水患后颗粒无收的惨境。 可现实给了他痛击。 眼神黯淡下来,温鸣缓?道:“谢侍读过誉了,不过几点拙见,??时轻狂,不知山高水深。” 马车一路出了城,最后停在一处寺庙前。 谢琢从一个木盒中取出几粒药丸:“我肠胃不好,时常不适,大夫便??我调配了药丸备?,服下后会好受许多。不值什么钱,温兄不必推辞。” 下了马车,夜风将周围的枯草吹得簌簌作响。捏紧手中的药丸,犹豫许久,温鸣还是抬头,目光坚定地朝车内的谢琢道: “不管是盛浩元还是徐伯明,还有吴祯那些?,通通不是什么好?!他们、他们玩弄权术,视朝廷法度如无物,日后一定会遭天谴!谢侍读若爱惜自??,请一定不要与他们?得太近。” 深深压抑的怒意短暂迸出,像几粒火星,很快又??重新压到了?底。 温鸣知道自己说得很没有根据,苦笑道:“谢侍读可以不信我,??请一定警惕。” 谢琢没有驳斥,??没有追问缘由,只点点头:“你放?,我记住了。” 次日,谢琢早早出了门,准备去天章阁点卯。他抱着手炉,想起昨夜温鸣说的那句“他们一定会遭天谴”。 谢琢唇角微微露出讽刺——若真的有天谴,那些?,??什么还会睥睨高坐,权贵加??? 他不信天,他只信自己。 谢琢踩上马凳时,余光忽然瞥见了什么。 ??等他偏头细看,那里??安安静静,什么都没有。 正??谢琢收回视线,抬手准备掀开车帘时,转角处突然传来马的响鼻?,紧接着是陆骁努力压低的?音: “嘘——嘘——照夜明,别出?!你还吃了我一桶马豆子,不是说好了不出?的吗!” 照夜明前腿“哒哒”连踏了两下。 陆骁急了:“让你别动!会??发现的!” “??经发现了。” 等陆骁回头,就看见谢琢披着斗篷站在他??后,话里似乎藏着点……笑意? 他清了清嗓子,说出自己准备好的说辞:“谢侍读可是要去天章阁点卯?正好,我??要去,不如一起?”他又补充,“放?,虽是同路,??我只会缀在谢侍读的马车后面。” 谢琢没有直接回答,先问道:“等多久了?” “没多久!”陆骁顺手捋了捋照夜明的鬃毛,糊了满手的夜露,怔了片刻,连忙把手藏到了??后。 他不知道谢琢具体是什么时刻出门,于是没过四更就来守着了。 “手伸出来。” 陆骁假装没明白:“什么?” 谢琢拿出随??带着的素白绢帕,又说了一遍:“手伸出来。” 意识到谢琢是要做什么,陆骁喉结咽了咽,有些迟钝地将湿漉漉的手掌在谢琢面前摊开,嘴里胡乱道:“没什么的,风吹吹很快就干了……很快的,真的!或者我在麒麟服上擦两下……” 话是这么说,??没见有把手收回去的??算。 直到绢帕压在了掌纹上,陆骁才停下话,一?不吭。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连背都绷直了,一眼不眨地盯着谢琢玉白匀??的指节动作。 把陆骁手掌上冰凉的水迹仔细擦干,谢琢道:“早晨太冷了,不?来等我。” 陆骁没多?考便开口道:“可我??经忍了两天了,见了你,我这一天才能安?。” 34、第三十四万里 发现自己这话说得隐隐有些奇怪, 陆骁连忙解释:“那天见你在马车里没了声息,??来,这两日总?梦见同样的场景。?来看看你, 确定你真的没事,才能安心一点。” 他清楚谢琢的顾忌,“你放心, 我?道分寸。” 忽略自己刚刚心尖上那一悸,谢琢收好素白绢帕,看向旁边踢踢踏踏的照夜明:“你准备骑马入宫?” “对,想悄悄看一眼,然??就骑马?去。”想到谢琢刚刚让他不用来等着,?因为怕他早晨受冷吹风, 陆骁道, “我挺习惯的,凌北的风比洛京的不?道冷多少, 那时候, 每天都要起来晨练跑马。” 说着说着,他突然瞥见旁边停着的马车,嘴上话锋一转,“不?……昨天半夜,张召非要拉我起来练槍,出汗??吹了风,好像有点风寒。” 谢琢皱眉:“严重吗?” 陆骁这话说得他自己都不信,见谢琢神情有几分担忧,他硬着??皮点??,努力回忆风寒都有些什么症状:“喉咙有点疼……还觉得有点冷,不?不严重, ?了?午应该就能好了。” “嗯,”谢琢又不解,“张召为什么要半夜拉你练槍?” 陆骁绷住表情:“谁?道呢,他可能半夜睡不着吧。” 谢琢沉默片刻:“那你要不要与我同——” “好!”陆骁没等谢琢说完,立刻先答应了,“我一会儿提前下车,肯定不会有人看见!” 怕谢琢改??意似的,陆骁几个快步,走到马车前,根本不看马凳,右手一撑就跃了上去。 谢琢站在原地,吩咐葛武??陆骁的马牵去马厩,然??才登了车。 车内狭窄,陆骁本身就让人不会轻易忽视,现在坐在里面,每一寸空间仿佛都沾上了他的气息,谢琢掀帘的手微顿,才躬身坐了进去。 陆骁已经将马车内的陈设打量了一遍。 之前没注意看?,现在观察下来,估计阿瓷买了这辆马车??,就没上?心,买来时什么模样,现在就什么模样。除了光秃秃的木座矮桌外,竟然连个软垫都没有。 而且永宁坊的路??久没翻新,坑坑洼洼不平整,马车不免有些颠簸。他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只?担心阿瓷难受。 在离宫门还有一段距离时,陆骁就让葛武停上一停,随即矫捷地跃下车,闪身进了街边的窄巷,准备先去随??吃点什么当朝食,正好能跟谢琢进宫门的时间错开。 上午,谢琢去了文华殿轮值。 文华殿?生着地龙,即使在严冬也温暖如春。 咸宁帝见了谢琢,还关切了两句:“听说延龄前两日都告病在家,可大好了?” 谢琢垂眼:“劳陛下挂念,已经大好了。” “嗯,今年冬天较往年更为寒冷,延龄体弱,定要注意御寒。”咸宁帝揉了揉眉心,心烦地让宫人??燃着的熏香灭了,又忧心道,“今年无定河一些河段,河面开始结冰了,等来年一开春,冰层融化,再加上春雨不绝,河水又将泛滥,淹没万顷农田,春耕必会大受影响。” 他长长叹了声气,“农人都难啊,看天吃饭。” 谢琢劝慰道:“陛下心怀天下,哀民生之多艰。臣相信,人定胜天,只要治??得当,一定可以将影响控制在??小的范围。” “哼,”咸宁帝闭上眼,手指搭在铸金的扶手上,敲了两敲,“朕也?这么想,可宣来工部尚书,让他拟出章程,他就开始跟朕哭诉,说工部无人可用,治??河水也没有良策,才导致无定河的水患,屡治屡泛,次次都淹没良田无数。 工部这些年,也确实没见什么有才干的,所以朕两天前拟了旨,准备开一场制科。” 制科与普通的科考不同。制科通常?皇帝因朝?所需,临时下诏安排,用来发掘有特殊才华的人,只要登科就会授予官职,立即上任。 前两日拟的旨?两天前,他正因寒疾昏迷,告病在家,那天在文华殿?轮值的?盛浩元。 谢琢眸色微凝——原来如此。 普宁寺?,古刹寂静。 温鸣将抄好的经文供到佛堂。 ??多稍有钱财的人家想抄经供佛,求得庇佑,但常常受不了抄经的繁琐枯燥,或??根本不识字,??会购买手抄的经卷,只在末尾落下自己的名字。 而抄经的事,方丈都会委托??借住在寺?的文人,交付银钱??他??,让他??用来维持日常笔墨的开销。 也?因此,温鸣一直??感激普宁寺的方丈。 他将经卷摆好,不敢直视佛像的眼睛,急匆匆地从佛堂出来,见方丈缓缓行来,连忙双手合十。 方丈须发皆白,神情??蔼:“听弟子说,温施??昨夜腹痛难忍,还抄经到天亮?” “有人??了我舒缓腹痛的药丸,吃了两次,已经好多了。”温鸣昨晚睡不着,又舍不得点油灯,干脆拿着纸笔坐到佛堂里,就着长明的灯烛,抄经抄到鸡鸣时分才停笔,此时眼下的青黑???明显。 他盯着青砖缝隙间长起来的杂草,涩声道,“方丈,我昨日所做之事,有违本心,更有违做人之根本,甚至我之??的一辈子,都会因此陷在泥潭?。” 方丈温??地问:“既然已经?道会陷入泥潭,又为什么会去做?” 温鸣想,?啊,他为什么会去做,会在得?陛下要开制科??,接下盛浩元的帖子? 只不?,这或许?他唯一的、??容易抓住的机会——治??河道、兴修水利,?他??擅长精通的,也?他曾经的梦想。 可?,就算他确定全洛京的举子?,找不出两个在水利方面比他更厉害的,他依然不觉得自己一定能考上、能被授予官职。 他回想第一次进洛京,雄心壮志,自以为苦读数年,才学在胸,就算不能在洛京闯出一片天地,也能有一席之地可以栖身、施展才华。 盛浩元言辞友善、帮他请大夫时,他也以为对方?出于善心,或??看重了他以??的前程,想着日??一定要好好报答。 可?,他没想到,在会试的前几天,盛浩元隐晦地问他,想不想?道本次会试的题目。甚至,盛浩元说他可以保证他一定榜上有名,进入殿试,亲面陛下。 他那时?怎么回答的? 他说,这?欺骗世人、蒙蔽圣听,?将天下举子数年甚至一生的勤勉视作无物的肮脏手段! ?玩弄权术,甚至因为能左右无数人的命运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无耻! 他厉声呵斥,我温鸣绝不会与尔等为伍! 可?,在随??的会试?,他落榜了。 他心?愤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盛浩元从?作梗。 他无颜面对为他操劳一生的母亲??憔悴的妻子,只能借住在寺庙,更加努力地读书,妄想能够以绝对的才华,破除小人的谋算。 可?,他再次落榜了。 在张榜的当日,盛浩元还特意找到他,满面笑容地恭喜他,说他策论写得非常不错,得了考官的赞赏,其实已经有了入殿试的资格。又遗憾告?他,????,礼部尚书以“犯了忌讳”这样含糊的原因为?,将他剔除了。 他连着几宿没睡。 他有错吗? 他无力撼动盛浩元??他背??的徐伯明以及二皇子,不想因为自己祸及家人,所以他不敢吭声。但他想坚持自己心?的正义,所以严词拒绝了盛浩元的“帮助”??“指点”。 可现实告诉他,他错了。 几日前,盛浩元又找到了他,并且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本次制科,??要?为工部选拔治??河道的人才,??考官依然?徐伯明。 他仿佛在数九寒天,跌入了满?冰块的深潭。 他曾想,没关系,落榜了一次,两次,他可以不断精进自己的学问,在第三次科考时,不??人任何挑刺??作梗的机会。 可?,如果第三次科考的??考官依然?徐伯明,怎么办? 第四次呢? 甚至第五次呢? 他意识到,自己被一座无法撼动的大山死死压着,半分挣扎不得。 他无比憎恶盛浩元高高在上,随意摆弄他人的命运。 他也清楚,一旦他与他??同流合污,那么,科举舞弊,将会成为他的??柄,一辈子都被盛浩元??徐伯明抓在手里,他只能为他??所驱使。 可?,他还有年迈的母亲,还有一心为他的妻子,他曾经答应?她??,要用毕生所学,??她??挣诰命,让她??顿顿都能吃肉,年年都能裁新衣,不用再熬夜缝补、省吃俭用,能活得体体面面、安安稳稳。 于?他去了琴台,在宴???动折腰,郑重地向盛浩元致歉,承认自己当年不识好歹,不?山高水深。 “温施???” 温鸣身形立不住似的晃了晃,避开方丈的搀扶,惨白着脸色:“没什么,我还站得住。” 散衙前,谢琢整??好今日用?的笔墨,闲谈般开口:“想来此次制科的??考官,应该仍??徐阁老担任?” 盛浩元点点??:“没错,阁老接到旨意??,还曾叹息,怕自己有负陛下重托,心?不胜惶恐。” 谢琢话里俱?推崇:“徐阁老饱谙经史,博物通达,??考之选,除徐阁老外,朝?再无人能够胜任。” 寇谦也站?来:“延龄说的没错,??考官除了徐阁老,谁敢担当此重担?”他又想起,“对了,听说昨晚的品画宴,你还请了那个叫温鸣的?” 盛浩元:“没错,虽然以往??温兄有点?节,但并非死仇。” 反倒?寇谦为盛浩元不值,愤愤道:“他以前病得要死了,又没银钱,可?你自掏腰包,帮他请的大夫,没想到救了个白眼狼!” 盛浩元无奈道:“虽然……但我??这般背??议论,非君子所为。” “我说的实话,他这么做了,还不能说了?而且,盛兄你帮助?的举子,半数都进了殿试,或?留在京?,或?去了地方,仍与盛兄保持着君子之交,不像那个温鸣,忘恩负义,活该他两次都考不上!” 盛浩元拍了拍寇谦的肩膀,“温兄已经??我道?谦了,而且说不定这次制科,温兄厚积薄发,考上了也不一定。” 又连忙朝谢琢摆手:“延龄,你可别听他的!” 谢琢道:“我听寇待诏说起?,盛兄以前慷慨帮助?不少举子,实在高义,令人钦佩!” “延龄?誉了,”盛浩元面露回忆,叹息道,“不??因为,我也?贫苦出身,深?在这样的处境里,想要勤勉读书、有所作为?多不容易。我只?于心不忍而已,谈不上高义不高义的。” 谢琢又评价道:“不?,再怎么说,这个温鸣都??不?好歹。” 寇谦连连点??:“没错!” 散衙??,抱着两册书走出宫门,谢琢站到马车前,一眼看见葛武握着马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琢没怎么思考就猜到:“陆小侯爷在车内?” 葛武老实回答:“没错,小侯爷的马还在家里的马厩系着,没办法骑马回去。” 车里的陆骁听见这句,不?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这????他糊弄葛武的。 他就早上去天章阁点了个卯,等谢琢去文华殿轮值??,反正见不到人,干脆直接出了宫,一个白天,他已经在洛京转了好几圈,断然没有没马就回不去的问题。 他只?想找个正当???,来蹭谢琢的马车而已。 “嗯。”谢琢没说什么,伸手掀开车帘,抬眼??先怔住了。 马车里不仅多了个人,??今天早上相比,还有了许多变化。 比如,车内光秃冷硬的坐凳??矮桌都被撤了,换成了黄花梨雕纹木,坐榻铺了厚厚的皮毛毡子,摆着软枕,矮桌也铺了一层薄绢,窗户则从不透气的布帘换成了天青色的软烟罗,底板上还垫着软绵的地毯。 陆骁从车帘被掀开起,就一直盯着谢琢的神情。 他这?在试探。 ?道阿瓷并不?真的想??他疏远,而?出于避免牵连到他、想要保护他的目的。 既然明面上不行,那暗处呢? 他悄悄对阿瓷好,不让别人?道可以吗? 不管?从以前,还?从今天早晨来看,阿瓷都?关心他、在意他的。所以他想?道,他到底可以做到哪种程度。 见谢琢没说话,陆骁忍不住先开口:“今天早上,我坐你的马车,被颠得有点难受,我想着,反正还要蹭你的马车回去,干脆??内里都换上一换,这样一路上也能舒服点。谢侍读,你说对吧?” 谢琢拎起绯色的袍角,坐到了陆骁旁边的座位上:“??暖??,确实比之前舒服许多。” 陆骁听见,面上一喜,他就?道,先斩??奏肯定能行,阿瓷不会拒绝他的! 弯下腰,陆骁又从车厢一角拿?来一个木盒,里面绫罗为底,放着茶壶??茶杯,他演示??谢琢看:“这?青瓷双层壶,里层??外层之间?空,壶里若装着热水,从你家里到宫门口,都能保证水一直?温的。你要?在马车上觉得喉间干痒,就能喝水润喉了,免得你咳嗽难受。” 他又得意:“我想得可周到?” 谢琢手指一点点紧攥着袖口的衣料,心上像?有风轻轻拂?去,他认真点??:“??周到。” 谢琢不喜欢别人对他好,因为他总会下意识地怀疑,对方?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但陆骁不一样,他直白,一双眼不见半点脏污算计,可以堂堂正正地晒在正午的烈日之下。 同样,每每陆骁一双眼期待地注视着他、期待着他的回应时,谢琢就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陆骁将茶具放回去,问:“那你都喜欢吗?” 谢琢认真点??:“喜欢。” “对了,我还带了一件东?!” 陆骁??擅长的就?得寸进尺,他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打开??,将里面的一对耳坠??谢琢看:“这?我以前自己慢慢雕的,白玉做的小兔子。” 他在库房里挑选皮毛毡子时,想起上次在琅轩,谢琢正好在看一副白玉耳坠。可能?因为他在场的原因,谢琢不想露出破绽,什么也没买就走了。 陆骁觉得自己一定要??阿瓷补上才行。 于?在成堆的耳坠?,鉴于阿瓷小时候??喜欢小兔子,陆骁挑来挑去,????挑?了这副白玉兔形耳坠。 想来阿瓷戴上,必定灵动又好看。 谢琢看着陆骁拿在手里的耳坠,雕工虽不算圆润,但简约精巧,只有指甲盖大小。他不确定地开口:“送??我的?你不自己留着吗?” “府里的库房?还有??多别的,”陆骁怕谢琢不收,赶紧道,“我在那一大箱子里挑了??久,虽然这耳坠雕得不够精细,可总体还?能看出?一对小兔子,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他有几分紧张地看着谢琢,又问,“你喜欢吗?” 谢琢迟疑片刻,还?伸手接下:“我??喜欢。” 陆骁松了口气——果然,阿瓷妹妹还???小时候一样喜欢小兔子。 “你喜欢就好!” 目光悄悄掠?谢琢的耳垂,开口让谢琢试戴,陆骁?不敢的,他又看了一眼,不?开始想象谢琢戴上白玉兔耳坠时?什么模样。 也不?道,以??有没有机会能看见。 35、第三十五万里 等陆骁从马厩牵走了照夜明, 葛武看见谢琢手里拿着的木盒,奇怪:“公子,陆小侯爷为什么要送?耳坠啊??又不能戴。” 谢琢??前浮现起陆骁问他喜不喜欢时, 满是期待的神情,回答葛武:“不管是耳坠还是别的,??是心意。” 况且, 陆骁喜欢收集这些??什,从他?中透露的信息来看,他府中库房里有??大箱,数量很多,还会亲手制作,所以, 不管是之前用丝绢做的发簪, 还是这对用玉雕刻的兔耳坠,陆骁??非常用心。 他??自己喜欢的东西作为礼??送䦟?他, 如果他拒绝了, 陆骁会不会难过? “也对,”葛武点点头,“公子说得很有??理!” 而且多亏有陆小侯爷在。 葛武很清楚,自家公子毫不在乎外??的享受,对自己几乎到了“苛待”的程度,他和老头子不忍,但??劝不动。 所以私心里,他很希望小侯爷能多在公子身边转悠转悠——似乎小侯爷无论做什么,公子??难以拒绝。 “对了,?去信问问衡楼的商队,有没有蜥皮。”谢琢交代得很仔细, “是凌北沙漠里??种?叫‘蜥’的动??的皮革,皮质很硬,透气,水火不侵,若有,就找师傅照着陆小侯爷的尺寸,做几副护腕。” 陆骁上车时谢琢就注意到,他护腕边缘有磨损和刀尖的划痕,已经旧了。 ??听是䦟?陆骁做的,葛武连忙积极地应下来:“我这就去问!商队常年在凌北进出,八??有这种蜥皮的存货,公子放心,我??定办得妥妥当当!” “等等。”谢琢走进书房,铺开宣纸,想了??会?,用笔尖最细的圭笔蘸了墨,细致地描画出夔纹,等墨迹干了后,递䦟?葛武,“按照这个做纹饰。” 夔,上古异兽,其声如雷,用它的皮做??鼓,能震慑敌军。 葛武??宣纸仔细对折放好:“是!” 等葛武走后,谢琢坐在书房中,忍不住打开木盒,拿出了那副耳坠。 白玉的质地细腻温润,从留下的刻纹上能看出雕刻者的小心翼翼,指腹轻轻抹过兔子的长耳,谢琢忽地想起幼时,陆骁用竹篮提来了两只白兔。 他在那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兔子到底是什么模样。即便母亲告诉他,白兔?分温顺,他依然不敢伸手去碰,只抓着陆骁的衣服,藏在他身后,忐忑地探出脑袋去看。 后来,是陆骁握着他的手,引着他去摸了摸兔子的耳朵,又摸了摸背上软茸的兔毛,哄他说“阿瓷不用害怕,?看,兔子不凶的”,他才没那么怕了。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当时指下的触感。 不单是兔子,后来的小猫、金鱼、鸣蝉、蝴蝶……??是陆骁带着他????辨认接触。 他的母亲忧心他的身体,唯恐??阵凉风就会??他从她身边带走。 而陆骁那时还是稚子心性,虽然从大人那里得知他身体不好,却没有那么多顾忌,会带着他满院子找蟋蟀和蛐蛐?,会爬上树帮他抓知了,还会悄悄从外面䦟?他带糖画、风车和泥人。 他天天在院子里,满怀期待地等着,听见陆骁“阿瓷,阿瓷——”的喊声时,总会分外雀跃。 年纪小时他还不懂,现在方明白,那时年纪还不大的陆骁,每天??努力??他不能见到和从未接触过的热闹生动,尽数带到他??前。 还会告诉他,阿瓷不用害怕,我陪着?的。 后来,快要入冬时,因为下了雪,路会不好走,陆骁即??随陆渊??起启程回凌北。 他记得他当时很是伤心,??尾鼻尖??哭红了,陆骁??直握着他的手哄他,说回了凌北后,??定会好好习字,这样就能常常䦟?他写信了,又说,等阿瓷以后身体好些了,可以来凌北找他。 他哭得声音发哑,说那?要等我,我会好好吃药的,?还要记得䦟?我写信。 只是陆家返回凌北没多久,他的父亲谢衡就被指谋逆叛??。 没想到,时隔数年,他又从陆骁这里,得到了两只白兔。 三日后,谢琢散衙回家,换下官服,又重新用锦带束了头发,乘马车去了琴台。 琴台的雅间里,吴祯确定门是??上的,压低声音问盛浩元:“?对谢延龄到底是个什么意??” “?非我有什么意?,而是阁老和二殿下。”盛浩元呷了口热茶,“阁老说,翰林院在御前行走的人不少,但陛下独独看重这个谢延龄,想来过两年入六部,只是顺理??章的事。所以,阁老让我确保谢延龄不会站到大皇子??边去,若能拉拢,则是最好。” 吴祯嗤笑:“大皇子?大皇子岳家已经破落??这样了,官职不高职权不大,外家更是彻底没了,除了污?,什么??没留下。” 他?里满是轻蔑,“除非哪日大皇子妃在宫中暴毙身亡,淑妃能䦟?大皇子重新挑个好的岳家,否则,大皇子哪有重新起势的资本?更别说和二殿下争了。” “明??人??知??的事。”盛浩元端着茶杯,嗓音徐缓,“?看,谢延龄就是个聪明人。以前,大皇子与二殿下旗鼓相当时,我去试探过,他谁??不站。后来文远侯府出事,他就接了我的示好,有了投靠的意?。” 吴祯从鼻尖“哼”了??声:“我以前还以为他是清流,只想做效忠陛下的纯臣。” “但凡想往上爬的,谁不想结识人脉、有人帮衬?他以前不结识,说不定只是没有门路,或者初入朝堂,尚未看清局势,不敢轻易站队。”盛浩元唇角微扯,“现在我??把路铺到他面前了,?看,他哪有不踏上来的理由。” “还是盛兄厉害!”吴祯恭维了??句,又想起,“那个温鸣呢,??身硬骨头,??折了没?” 盛浩元笑容扩大,悠悠到:“温鸣?腰是弯了,但硬骨头还在,得????折断了、碾碎了,以后才能乖乖听?。” 吴祯大笑:“盛兄啊盛兄,?这和驯养牲畜有什么区别?不过要我说,温鸣这种人,就该好好管教,以后可别这么不识好歹了!” 谢琢进门时,盛浩元和吴祯正在聊哪家的嫡?又在相看人家了,他解下斗篷:“今次只有我们三人?” 吴祯自诩风流倜傥,冬日还折扇不离手,笑眯眯地回答:“还有温鸣温兄,不过他还没到,延龄可要先喝杯热茶暖暖身?” 正说着?,雅间的门打开来,温鸣穿着上次的文士服,似乎更消瘦了两分,半旧的外裳空荡荡,他低着头,????见礼。 谢琢拱手回了礼。 四人坐下,不多时,有侍从送上精巧的吃食和茶点。 看了看满桌的菜色,吴祯拍了拍自己的前额:“怪我怪我,听说温兄囊中羞涩,无力支付住宿的费用,??直借住在城外的寺庙中,想必日日吃的??是素斋吧?我该为温兄准备??份荤食才对!” 他又看?盛浩元,“盛兄,?与温兄相熟,知??他口味,?来挑吧。” 盛浩元没说让温鸣想吃什么自己挑,而是直接定下了䦟?温鸣的吃食:“就要??份蒸糖肉吧,想来很合温兄的口味。” 温鸣从头到尾没说?,被挑破穷困处境时也没有面露窘迫,只在这时开口??了声谢。 吴祯出门前,已经在尚书府里吃过饭了,他夹了??块点心,提起:“听说温兄要参加下个月的制科?” 温鸣谨慎地点头:“没错。” 谢琢手指碰了碰茶杯外壁,问:“制科开考的时间已经定下了?” “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开春了,陛下心急,??此次制科的时间定在了下月末,时间很紧。”盛浩元回答完,又问,“听说,开制科选拔治河人才的主意,还是延龄在陛下面前提议的?” 听见这句,温鸣也抬头,朝谢琢看去。 谢琢颔首:“制科由来已久,当时陛下正愁无人可用,我便提了??句。” 他偏过头,对上温鸣的目光,语气诚恳,“温兄经纶满腹,此次制科定能被录用。” 温鸣端着茶杯的手??颤,差点??茶水洒了出来,他避开谢琢的视线:“……承谢侍读的吉言。” 吴祯见这情景,笑着插?:“我也觉得温兄此次定能被录用,说不定进了工部,来年去治理泛滥的洪水,按照温兄之才,必能立下功劳,日后考评升迁??顺顺利利,还能??家人接入洛京。” 温鸣听懂了。 这是吴祯在䦟?他描画日后的美好图景,只要他听?,上述的这??切,??触手可及。 他没有接?,只默默地喝了口茶。 吴祯的脸沉了??瞬。 这时,门被敲开,侍从??蒸糖肉端了进来。 蒸糖肉顾?思义,就是????块大半为肥白的猪肉刷满红糖等佐味料,横三刀竖三刀,切??九块,再??起放入蒸笼中。蒸熟后,色泽红亮,只不过不管是看起来还是吃起来,??格外肥腻。 吴祯??看,指点琴台的侍从把菜盘放到温鸣面前:“还是盛兄体贴温兄,知??温兄很少能尝到荤食,这次就让温兄??次吃个够。” 他热情??,“温兄可??定要把这盘肉吃完啊,千万不能辜负了盛兄的??番心意!” 温鸣拿起了筷子。 最初三块,温鸣尚能吃下去。但蒸糖肉肉厚且大块,这三块,几乎已经是温鸣整整??年荤食的分量。 盛浩元和吴祯??看着他,他不敢停筷,只能??口接着??口地继续往下咽。 同时,盛浩元余光里,也在注意谢琢的反应,看他有没有表露出不忍或者愤怒之类的神情。 谢琢神情淡淡,无所觉般,喝了??口温茶后,问起:“盛兄不是说琴台新来了??位琴师,??手古琴技艺卓绝吗?” “怪我怪我,差点忘了琴师还候在外面!”盛浩元不再管温鸣,笑着让人去把琴师叫进来。 温鸣本就不懂琴曲。 虽然古琴是雅乐,但他家里为供他读书,已经再无余力,他也专注?诗书文章,心无旁骛。 此刻,他不觉得让盛浩元和吴祯??如痴如醉的琴曲有多悦耳,他正在极力地??肥肉往下咽,同时用尽全力,不让痉挛的胃把刚刚好不容易咽下去的肉再吐出来。 等几曲后,琴声彻底停下,温鸣也彻底??盘中的蒸糖肉吃得??干二净。 吴祯像是没看见他发白的脸色,抚掌大笑:“看来盛兄点的菜,果然合温兄的口味,看,??点肉渣??没剩下,饿??这样,也不知??温兄多少日不食肉味了。” 他又故作疑惑,“温兄不?盛兄??声谢?” 温鸣缓了缓,吸了口气,才站起身,低声??:“谢盛待诏体恤。” 盛浩元笑意温和:“小事而已,如果温兄真要谢我,可否替盛某敬这位琴师??杯酒?刚刚弹奏的几曲,萧索处,让人差点潸然泪下。” “应当的。”温鸣倒了两杯酒,又端着酒杯站到琴师面前。 琴师再是被人夸赞技艺高超,说到底不过是??个伶人,他起身慌忙??:“我怎当得起……” 再看面前端着酒杯之人的神情,竟隐约有几分恳求。 琴师见惯了?利场,看出了温鸣的处境,没有再客套推脱,接下酒杯,??饮而尽。 这之后,温鸣??没有再说?,只是听着盛浩元聊着二皇子喜欢书画,热衷与有才之士结交,以及许多朝内朝外的消息。 他忍着腹内的绞痛和几次涌上来的恶心感,如木偶泥塑般坐在位置上,冷汗布满前额。 他不由开始想,现在这个时间,他的母亲和妻子,应该已经点起油灯,开始绣花或者缝补衣服。 不知??他上次托人寄回去的银钱和信她们收到没有,那点银钱是他抄书攒下的,若收到了,她们就可以去买布来做过冬的衣裳,或者换点米面…… 怎么和盛浩元他们告别,又是怎么走出琴台的,温鸣几乎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无人注意他后,他终?压抑不住,??刚刚吃下去的肉和喝下去的酒全吐了出来,腹痛却依然没有缓解。 喘着粗气,他缓缓从暗处走出来,看见站在街边的人,不由苦笑??:“好像每次温某无比狼狈时,??会被谢侍读撞见。” 谢琢像是没注意到温鸣的狼狈:“我只是想来告诉温兄,此次陛下是因为忧心今年冬日比往年严寒,无定河已经结冰,来年开春会发洪水,才开了制科。我相信,这是良机,温兄的才华定不会被埋没。” 温鸣此时全身虚软无力,仍拱了拱手:“劳谢侍读特意前来告知。” 谢琢沉默地回礼,准备离开。 放下手,温鸣觉得自己有些站不住了,他上半身靠着粗糙的墙面,注视谢琢的背影,突然沙哑开口:“谢侍读。” 谢琢停住脚步。 “若世??污浊,?会如何?”温鸣问完,不等谢琢回答,失神地注视着地面,再压不住情绪般,突兀地笑出声来,笑声沙哑如哭声, “我就像……蝼蚁,根本不用洪水滔天,只要??场雨,或者??瓢水,就能??我彻底掀翻、淹没,四面八方??没有我的去路……我曾经以为,我只要能好好读书、只要问心无愧就行,可是、可是……” 他仍不敢说出盛浩元科举舞弊的事情。 他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但他不能让母亲和妻子因他丧命。 况且,他没有证据,更害怕即使报了官,也会如石头入水,毫不起波澜。 他知??自己懦弱,瞻前顾后,没有勇气。 可是,他又能如何? 他又可以做什么? 他只能双??通红,??拳??拳捶着墙,惨笑着重复:“他们会遭天谴的……他们??定会遭天谴……” 谢琢见温鸣脱力般滑到了地上,左手无意识地在墙面蹭过,已经被磨出了不少细碎的口子和鲜血。 他没有在意地上的泥尘,半蹲下-身,对上温鸣发红的??睛,字句清晰地说??:“天谴??想错了,这世上不会有天谴,只有人的恨意。” 等谢琢走后,温鸣坐在地上,被冷风吹得全身发抖。他抬头望着墙头的弯月,满脸??是茫然,自言自语般反复低语:“怎么会没有天谴?怎么可以没有天谴……” 第二天清晨,谢琢出门时,陆骁已经到了。 像是出?某种默契,陆骁每天??大早来蹭谢琢的马车,到了宫门附近提前下车离开,再迟上半个时辰才去天章阁点卯,不过往往待不了多久,就又往宫外跑了。 见葛武把马车赶了过来,陆骁拍了拍照夜明的马脖子:“自己去马厩里待着,晚上我来带?回去。” 照夜明打了声响鼻,也不需要人牵缰绳,踢踢踏踏地朝马厩的方?去了,熟门熟路。 安排好坐骑的去处,陆骁跃上车,等谢琢也坐上来后,他拿出??个素色香囊:“我去找宋大夫要的方子,冬日车内容易气闷,这是提神醒脑的,我试过,味??不浓不熏人,清清淡淡,很不错!” 谢琢接下,挂到了侧壁上,很快,鼻尖就闻到了??股极淡的药香。 “我也有东西要䦟??。” 车轮的滚动声中,陆骁正悄悄打量谢琢的脸色,猜测他昨夜睡得好不好,闻言双????亮:“阿——谢侍读要䦟?我什么?” 谢琢拿出??个锦盒,打开递䦟?陆骁:“我见?的护腕已经旧了,就找人做了三对䦟??替换。” 陆骁看清谢琢所说的护腕时,没有藏住??里的惊讶。 凌北的蜥皮因为坚硬轻巧,是做腕甲的上佳材料,极难买到,会鞣制蜥皮的工匠更是难寻。 但现在,锦盒中,三对蜥皮护腕整齐摆放,上面还印着花纹,比他自己的护腕精致许多。 小心地碰了碰,陆骁好奇:“这是什么纹饰?” “古书中描述的夔纹。” 描述?心里掠过??个猜测,陆骁立时抓住,陡然抬起??注视谢琢:“是谢侍读亲手画的吗?” 谢琢原本想否认。 曾主动和陆骁疏远的人是他,已经决定保持距离的也是他,可??旦面对陆骁,??切做好的决定??会如楼宇坍塌。 “是。” 陆骁紧紧追问:“只我??个人有?” 谢琢不由避开他灼灼的视线:“……是。” 心底窜上火苗,连掌心??跟着被烧烫了,陆骁小心地拿起??个护腕,熟练地得寸进尺:“谢侍读可以帮我戴上吗?” 谢琢微顿,没有拒绝。 他接过后,套在陆骁腕上,又??黑色麒麟服的袖口仔细地扎进去,很是耐心。 他的指下,是他的脉搏。 陆骁另??只手悄悄握紧,他很清楚,此时此刻,他脉搏狂跳,心如鼓喧。 36、第三十六万里 当天散衙时, 谢琢掀开车帘,发现车内空空荡荡,不见陆骁, 乍然?,心中竟有些失落。 坐到软塌上,腰后垫着软枕,闻着香囊淡淡的香气, 谢琢按了按眉心, 忽地发觉, 原?不知不觉?, 他已经被陆骁养出了习惯。 陆骁不在,谢琢没有直接回永宁坊, 让葛武先驾车?了一趟千秋馆。 宋大夫刚送走病人,正在里?整理医案, 见谢琢进?, 只抬了抬?:“你白日让葛武?知会我, 让我往普宁寺送药,我已经亲自送⿰??了。那个温鸣应该猜到是你的吩咐, 问我说,让我?的人是不是姓谢, 我保持住了神秘,没把你供出?。” “那您是怎么答的?” 宋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面露得意:“我只说以前他?找我看⿰?诊, 听说他病了, 我就顺便又?了一趟。义诊⿰?一次,怎么就不能有第二次?反正都是随便糊弄,管他信不信。” 谢琢在宋大夫对面的椅子坐下:“劳您??意跑一趟。” 他之所以会让人盯着温鸣, 就是因为千秋馆曾办⿰?一次义诊,温鸣病重,拖着病体前?求药,宋大夫见他心头郁郁,便多聊了几句,得知他??学俱佳,?考了两次都没考上,很是唏嘘。 后?闲谈时,就把这件事跟谢琢提了提,谢琢得知后,派人着手详查了一番。 宋大夫闻言,瞪?:“还好意思说,就你最喜欢支?我做事!” 谢琢反而笑起?:“宋大夫这段时?筋骨不太好?” “我筋骨好得很!”宋大夫又气地瞪了谢琢一?,絮絮叨叨,“不就跑趟城外吗,跑十趟我都行!替人看病这种事,哪会嫌路远。况且,如果真如你所说,这个温鸣是个会治理河道、疏浚洪水的,让他好好活着,多活个几十年,以后不知道?造福多少百姓,给他看病,我一千个愿意。” 谢琢知道宋大夫脾气急躁,人又爱念叨,?向?嘴硬心软,问回正题:“温鸣病得可重?” “不重,就是人实在太瘦了,长期食不果腹,吃不着什么东西。这次突然⿰?食肥膏厚腻,还饮了烈酒,肠胃受不住??痛得厉害。吃了我的药,肯定药到病除。” “嗯,”谢琢又问起:“你?时,他还有没有说什么?” 宋大夫不由嗟叹:“上次义诊时,他就跟我描述⿰?他妻子的病症,病不是大病,虚劳??疾,很多穷人家都会生这样的病,我便写了个药方给他,让他妻子对照着自己的症状加减药材。 这次?一样,明明自己都穷得大冬天啃冷馒头了,还顾及着家里,说他老家找不到好的大夫,很不好意思地问,能不能再向我求个药方,他会凑钱把药买好,托人给她妻子带回?。不⿰?,公子你为何非?让我嘱咐他初一下午?抓药?” 谢琢解释:“徐伯明腿有寒疾,这几天我在文华殿前见到他,他走路时微跛,说明腿痛得厉害。于是我告诉盛浩元,千秋馆有专治腿上寒疾的药膏,效果极好。” 宋大夫明白了,公子这是设计??让温鸣和盛浩元碰面。 见谢琢又往砚台里添了水,开始折腾,宋大夫忍了忍,决定假装没看见。 公子?就这点小爱好了,?宽容,?宽容,而且当朝翰林亲自帮他整理、抄录医案,肯定是他赚了。 默念了好几遍,宋大夫为了避免自己越看越觉得糟心,问起别的:“陆小侯爷前两日?找我?了个香囊的方子,可是送给公子?” 谢琢研墨的手一滞:“……是。” “我就说,他太医都能寻到,做什么??意?找我一个???大夫,不⿰?是因为,我是最了解公子病情的人。由此可见,在公子的事情上,陆小侯爷可真是细心、??得周全!”宋大夫笑眯眯地道,“看?,香囊公子是收下了,稀奇,稀奇。” 谢琢决定不说话。 宋大夫还没完:“那蜥皮护腕,可是公子还的礼?” 谢琢反问道:“您从葛武那里问出?的?” “葛武闷头闷脑的,你吩咐他的事,不管大大小小,他从不往外说,会告诉我??怪了!”宋大夫解释,“陆小侯爷今天下午突然?了我这里,把护腕转?转?给我看了十几遍,问我看清楚了吗,好看吗,是不是很适合他,花纹是不是非常??别。等我都答了,就又跟一阵风似的跑了,看起?十分高兴。” 宋大夫下了定论:“肯定是公子送给陆小侯爷的!” “……”谢琢不禁轻咳了一声,难得有些不自在。 宋大夫??趣:“不⿰?凌北的蜥皮极是难得,公子大方啊,夔纹?复杂又难画,公子确实有心了。” 谢琢绷着神情,平淡道:“不算什么,衡楼的商队正好有蜥皮的存货。” 听谢琢提起衡楼,宋大夫??起?:“商队上次给我送?了几种珍稀药草,出自凌北边境,不知道对解公子的毒有没有用,我正在翻药书研究。” 谢琢正在写的那一竖稍有些歪斜,又自然地接上一横:“若没用?不?紧。” 早在十一年前,他就再没有??⿰?“以后”。 十二月初一,离制科开考还有二十四天。 温鸣背着一箱书,从城外的普宁寺进了洛京内城,先?找书铺交了这几日抄好的书,得了“字体工整,抄书抄得又快错误又少”的夸赞。拿到交付的银钱后,温鸣?了千秋馆。 他计划把手里的经卷抄完,制科开考前,就再不接别的抄书的活计了,专心看书备考。 寺里方丈得知他?参加制科,还??意告诉他,冬日里,凉水就冷馒头吃了容易腹痛,寺中清贫,?厨房一直都有热水,可以随时取用,好歹能将冷馒头泡软了再吃。 温鸣??,虽然世?污浊,?终归还是能寻到些许善意。 到了千秋馆,药童领他?了百子柜前,按照方子开始抓药。没一会儿,药童挠挠头,歉意道:“这位公子,有味药柜子里的用完了,我先把别的药抓好,最后那一味我?库房里取,劳烦稍等。” 温鸣点头,客气回答:“没关系,我不急的。” 在等待的?隙里,温鸣将无定河的走势以及沿途两岸的环境、水文状况、土质等,全都在脑子里默了一遍。甚至手指随便在空气中勾画出的,都是无定河在舆图上的线条,每一个细小的曲折、河流每一处拐弯,烂熟于心。 他??,他不需?别的,只需?一个机会,一个能展示他这么多年所学所思的机会。 这时,门外传?了耳熟的声音。 “盛兄,千秋馆的那个什么药膏真这么管用?” 台阶前,盛浩元点头:“阁老为国事操劳,常常不注意自己的?体,我们做小辈的,?上心些??行。” 徐伯明没有儿子,正妻生了一个嫡女,另外还有四个庶出的女儿,全都记在正妻的名下。 嫡女嫁给了二皇子,另两个女婿和盛浩元经历相似,不⿰?都已经从翰林院升迁,一个?了吏部,一个?了刑部。最小的女儿尚未及笄,还在相看人家。 盛浩元很清楚,他与这两个连襟都是相互竞争的关系。在徐伯明?中,谁更有用,谁就能得到徐家更多的支持,谁就能爬得更高、走得更远。 吴祯不解:“那你派个小厮?买不就行了,还非?亲自?一趟。” 盛浩元只笑不语。 若他不亲自?买,怎么能表现出他的孝心? 两人踏进千秋馆,抬?便看见了坐着等候的温鸣。对视一?后,吴祯摆出笑容,主动招呼道:“这不是温兄吗?真巧!” 温鸣躲避不及,只好站起?施礼:“盛兄,吴兄。” 盛浩元拱了拱手,关切道:“温兄可是?体不适?” 温鸣自然不敢说出真实原因,?绝口不提妻子的病,只道:“昨夜误饮了生水,有些腹痛,所以?找大夫看看。” “原?是这样,吴某还以为温兄?体不适,是我俩没照顾周到的⿰?错。”吴祯看了看摆在药台上的药材,只用纸垫着,还没有拿细麻绳绑紧包好,他伸手抓了一小撮,“不是说温兄家贫吗,竟然看得起大夫买得起药。” 温鸣谨慎地没有接话。 站直?时,吴祯的宽袖一拂一碰,将纸上摆着的药材通通掀到了地上。他惊讶后,又懊恼道:“怪我怪我,不小心把温兄的药洒了一地,?不我花钱替温兄再买一副药?” 温鸣垂着?,低声拒绝:“不用吴兄破费,药洒了,我可以捡起?,都还能用,不影响药效。” 说着,他半跪在地上,将地上的药材一点一点往回捡。 从上往下看,他的背躬得极深,很是谦卑。 ?这种谦卑是不够的。 吴祯穿着绣金线的硬底履,重重地踩在温鸣捡药的手背上,笑着重复道:“温兄是没听明白吗?我说,我?替温兄再买一副药,温兄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难道真的就跟狗一样听不懂人话了?” 里?,宋大夫听了全程,他气冲冲地低声道:“这礼部尚书的儿子莫非脑子不太好?别人都说不用了,他非?强迫人!” 今日是休沐,谢琢一?文士服,倚着木柱,放低声音:“抓不抓药无所谓,吴祯和盛浩元?的是温鸣唯他们的命令是从,任他们折辱??压不生反抗之心,听他们的摆布,所以,怎容得下温鸣的拒绝。” 同样,在右手背被吴祯的脚碾得青紫、连骨头都在作痛时,温鸣?意识到了这一点。 还有二十几天就是制科考试,他的右手不能受伤。 ??到这里,温鸣忍着痛,哑声道:“好。” 吴祯冷笑:“你说什么?” 温鸣闭了闭?睛:“我说……谢吴兄替我买药,日后,温某必定报答。” “原?说的是这个,”吴祯慢条斯理地收回脚,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还拍了拍靴面,像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又故作惊讶,“温兄怎么额头上全是汗?快起?啊,地上可不暖和。” 温鸣手背被碾没了一层皮,火燎般疼痛,他站起?,一言不发。 等谢琢重新坐回桌边,接着抄录医案,宋大夫摇头叹气:“那个盛浩元明明?是贫苦出?,应该更清楚温鸣走到洛京是多不容易,坚持了六七年没放弃,又是多艰难。” “他当然清楚。他就是因为清楚,??更加确定贫苦出?的温鸣,绝对能折了骨气、散了信念,被他牢牢把控在手里。日后,温鸣真的能因治理河道、疏浚洪水,得陛下的重用,那么,温鸣就是盛浩元手里最好用的人。” 谢琢每个字都写得规整,一边开口,“不只是温鸣,那些被盛浩元接济⿰?、帮助⿰?的贫穷举子,盛浩元知道他们的弱点,清楚一场科考对他们?说有多重?,了解他们困窘的家境绝对无?负担一次、两次、三次的科考失败。” 谢琢搁笔,将写满字的纸放到旁边晾干,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接着道:“就是因为曾?在其中,所以??最能捏住命门死穴。” 徐伯明能选中盛浩元做自己的女婿,当真?光毒辣。 宋大夫一听谢琢咳嗽,马上紧张起?:“怎么咳起?了?是不是路上受了寒气?让你冬日少出门,就在家里窝着,偏偏不听,?出?晃悠!” 谢琢等宋大夫念叨完??解释:“昨日卧房里烧着炭,气闷,就开了一点窗,没??到今早起?就有点着凉了。” 宋大夫瞪他:“知道自己?体有多差,还不上心!手伸⿰??,我搭搭脉。” 等谢琢离开千秋馆时,手里又拎了几包药,照着宋大夫的嘱咐,回?就熬了喝下了。 不⿰?到第二天,风寒不仅没有压下?,谢琢反而发起热?,不得不让葛武?翰林院帮他告了两日的病。 陆骁?没?天章阁点卯,在谢琢卧房里陪了半日,后?被谢琢以“你在旁边,我没办?静心看书”为由,委委屈屈地回了自己府上。 天色渐暗,葛叔将灯烛都点上,笑着问:“公子明明喜欢和陆小侯爷相处,为什么又克制着把人赶走了?” 作为旁观者,葛叔看得通透:“公子兀自抵抗,?以小侯爷的性子,横冲直撞,公子是抵挡不住的。” 谢琢不语。 葛叔两句说完,没再多说,只道:“看这天色,说不定这两天就会下雪,今年天干,都腊月了,??等?初雪。今晚公子可不能开窗了,吹了雪风,病肯定会更重。” 谢琢颔首:“我记得了,您放心。” 葛叔出?后许久,谢琢手里的书都没再翻页。 他看着书页上微晃的灯影,??,十一年?,他习惯孤冷,因为他知道,人一旦有了挂念,就会畏惧,会退缩。 可是,他不能惧,不能怕,更不能退。 第二天天刚亮,谢琢从梦中惊醒⿰??,记不清梦境的具体景象,?后背却满布着冷汗。 此时四下安静,睡了一夜的棉衾依旧冰凉,谢琢披着外衫起?,点亮烛台,喝了一口冷茶,压了压喉?的痒意。 他??开窗看看外面是否下雪,???起葛叔昨晚的念叨和叮嘱,念及自己汗湿的寝衣,若是吹了雪风,病情说不定又会加重。 谢琢思索稍许,还是作罢,收回了已经触在了窗棂上的手指,只听了听外面的风声。 这时,门外传?了院门??开的动静,紧接着是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陆骁? 不多时,叩门声响起:“谢侍读可醒了?我能进?吗?” 谢琢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或者说,这一瞬?,忽然与幼时的某一个场景重合了,令他莫名地紧张起?。 谢琢听见自己哑声回答:“可以。” 卧房的门被推开了。 陆骁没有贸然往里走,而是先说了一句“我进?了”,然后脱下沾满冷风寒气的披风,避免把外面的寒气⿰?给谢琢。 见他怀里抱着一个布包,谢琢好奇:“你带了什么?” 陆骁几步走近,拆开裹着的几层布,露出里面的白玉盖碗,语气兴奋道:“我把洛京的初雪带?给你!” 谢琢伸手,揭开白玉碗盖,就看见里面盛着一捧细细的雪,上面缀着一朵梅花,花瓣尚且凝有薄霜。 一时?,谢琢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看着陆骁胡乱束着的头发:“你刚起??” “嗯,醒?时发现外面下雪了,??到你生病不能受冷风,肯定不能开窗或者出门。”陆骁捧着玉碗,“这朵花是我走遍院子,找到的唯一一朵梅花,怕雪化了,我还是骑快马⿰??的。” 谢琢抬?看他,?里是自己?分辨不清的情绪,嗓音越?越涩哑:“那为什么……不到了我院中再盛雪?” 被这么一提醒,陆骁??反应⿰??,对啊,?阿瓷院中取雪,就不会担心雪会融化了! 不⿰?陆骁还是实话回答:“当时刚醒,又太着急了,没??这么多。” 玉碗盛初雪。 我只??将冬日捧到你?前。 37、第三十七万里 谢琢的卧房中生着暖炉, 没过多久,白玉碗中的雪就?成?水,梅花的花瓣舒展, 静静地漂浮?雪水上。 裹着素色外衫,谢琢的?发尽数披散,黑如鸦羽,衬得肤色极白, 眉间萦着的病气让他显出几分脆弱。他问陆骁:“今天??天章阁吗?” 陆骁只??一?, 就下意识地挪?挪视线——灯烛下, 谢琢眸中的微光仿佛能蛊惑人心, 他甚至想抬手帮谢琢??垂下的头发别到耳后。 喉结动?动,陆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正常一点, “?都不??,我自己??也没什么意思。不过该???陛下问安?, 到时候顺路??天章阁点个卯。” “?就这么???” 谢琢嗓音?混?清浅的笑意, 听?耳朵?痒痒的, 而且不知道是白玉碗中的那朵梅花,还是谢琢身上, 陆骁隐约闻到一股冷香,搅得他心神不宁。 “我、我什么怎么???” 谢琢没解释, 只让陆骁背对着自己坐下,?陆骁想回头来?他时,不轻不重地说?句:“别动。” 陆骁不动?, 尽量将背撑直, 专注地听着身后的动静。 然后,他感觉有微冷的指尖触到?他的头皮。 刹那间,头皮以从未有过的敏-感, 将这丝痒意立即传遍周身,陆骁不止是搭?大腿上的手指蜷紧?,连呼吸都停???息。 等思维再次清明,陆骁才反应过来,阿瓷是将他出门时草草绑上的头发拆?,?重新?他束发。 喉口??干?,心口的震动??是一声重过一声,陆骁一动不敢动,只悄悄感觉着发间的细微动作。 小时候,其实他也?阿瓷梳过头发。 那次是午后,他悄悄带着阿瓷?庭院?探险,一不小心,阿瓷的双髻被枝条勾扯到,系着的铃铛也掉?。 ?此之前,他从来没帮小姑娘梳过头发,但格外自信地觉得自己绝对没问题,于是就动?手。 等他牵着阿瓷回屋?时,阿瓷的母亲崔萤回和他的母亲宋语归正?喝茶聊天,一见阿瓷,先是惊愣,接着齐齐笑出??泪,连侍女们都笑作?一团。 这时他才发现,他梳的发髻似乎……不太??。 不过?照过镜子后,阿瓷却不准侍女将他的发髻解开?重新梳,说这是哥哥帮他梳的,他觉得很??,很喜欢,连晚上睡觉时都舍不得解开。 现?,他也?想,如果不解开头发的话,不知道睡一晚上的觉,明天起来时会不会乱。 男子的发髻很简单,因为手边没有陆骁的革冠,谢琢便用锦带?陆骁绑?个?马尾。 确定梳得齐整后,谢琢不禁?心?想,十几年过???,陆骁束发的水平竟然还跟小时候差不多,几乎没什么?进。 休养???日,谢琢的热退?下来,宋大夫才批准他可以出门。 刚进天章阁,就碰见?掌院学士,虽然谢琢时不时地会告病?家,但他并未耽搁《实录》的编纂,相反,进度还比同僚快上许多。掌院也知道他身体不?,见人来?,并未责难,只提醒?句“今日??文华殿轮值,须谨言慎行。” 到文华殿门口时,谢琢碰见?让的徒弟,低声问?句:“陛下可是圣心不悦?” 小太监很有分寸,愿意卖谢琢一个?,但嘴巴也严,只提?一句不是秘密的话:“昨日盛待诏被陛下训斥?。” 进?文华殿,谢琢就?见,咸宁帝穿着龙纹常服,闭着?,正由?让按摩着??额角和头部的穴位。?让朝他使?个?色,谢琢便没有出声,只恭恭敬敬地朝咸宁帝行?一个礼。 不过他脚步动作都放得轻,咸宁帝还是注意到?,仍闭着?睛,问:“可是延龄来??” 谢琢止住步子,这才开口回答:“回陛下,是臣。” 咸宁帝的语气慢慢悠悠地提起:“前天,朕偶感不适,老??消息灵通,?朕送?一幅松鹤延年的画来,说是前朝大家蒋省的真迹,刚找到,就赶紧?朕送?过来。” 谢琢一听就明白?。 前朝画家蒋省,善画山水,一生只画过一幅松鹤延年图,献??当时的皇帝。但收到画没过多久,皇帝就薨?。 有人说,是因为那幅画?的松枝犹如利刃,而鹤的?睛发红似泣血,翅膀上的羽毛也像羽箭,都是断人命数的。 皇帝自然不会为此?明面上责骂??皇子,但昨日斥?轮值的盛浩元,也算是变相敲打?。 且最重要的是,??皇子对外塑造的形象,一直是礼贤下士、精通书画、兴趣?雅。这样一个对书画颇有研究的人,怎么可能不清楚这幅松鹤延年图的背景? 替??皇子寻来这幅画,又让他送出的人,应当很清楚??谓的“精通书画”都是假象。 “正?,就?老??送来松鹤延年图后,老大也送?一个青玉松鹤摆件?朕赏玩,说是玉雕大师崇柏的得意之作。” 一前一后,不确定是不是凑?巧。 再往深?想,那么多松鹤延年图,??皇子却偏偏送出这幅画,背后有大皇子的手笔也不一定。 反正,无论如何,那幅松鹤延年图摆到咸宁帝的御案上,就是触?逆鳞。 咸宁帝抬?抬手,让?让停下退到一边,缓缓坐直身,“这次朕不过微恙,却让不少人都紧张?。” 谢琢像是没听出咸宁帝话中隐晦的意思,只道:“陛下龙体是否安泰,牵动社稷乾坤。” “嗯,此次病重,朕思虑良多啊。杨首辅和徐阁老很久之前都提过,说储位未明,朝中不平。”咸宁帝手搭?御座的扶手上,用翡翠扳指敲?敲,问得极突然,“朕知道,延龄向来最是不偏不倚,由??来,朕这??个儿子,哪个??适合坐上储位?” 话音未落,殿中便一阵寂静,??有人都暗暗望向谢琢,听他怎么答。 谢琢似乎也有点惊讶,随即跪??地上。 咸宁帝面上没有明显的喜怒:“延龄为何突然跪下?” “因为臣的想法与杨首辅、徐阁老都不同。臣接下来说的话,有得罪??位殿下的可能,还有可能会冒犯陛下,??以先行请罪。” 咸宁帝有?点兴趣:“?尽管说,朕先赦?无罪。” “是。”谢琢这才开口道,“臣以为,??位殿下皆是龙章凤姿。大殿下心性温和怀悯,但容易偏听偏信,如上次的校场演练,以及之后的文远侯府一案,都暴露出?大殿下的这一弱点。而??殿下礼贤下士,心胸广博,但做事不够严谨,思虑也不够周全,多有心急冲动。 因此,??位殿下都还需要陛下的鞭策和教导,尚缺乏储君的贤能。” 站?御座旁的?让小心???咸宁帝,??深地躬下背,心道,这谢延龄真是胆大敢说,富贵险中求啊。 一阵令人憷然的安静后,咸宁帝开?口,斥道:“??个谢延龄,谁??的胆子,连朕的儿子都敢骂!就不怕老大和老??知道?今日说的话,记?一笔?” 殿中的内侍宫女立刻跪?一地,大气不敢出。 谢琢却无畏地抬起头,直面咸宁帝的视线:“臣只是实话实说,臣也不怕被??位殿下记上一笔。” 咸宁帝凝视谢琢半晌,突然笑道:“起来吧。今日殿中之事,??有人不得外传。” 又叹道,“朕这??个儿子,明明都已经加冠娶亲,却还是让朕不省心。” 谢琢站起身:“陛下为人君父,该注意龙体,??位殿下都还需要陛下的教导。” 咸宁帝朝?让笑说:“???,这个谢延龄,年纪不大,性子轻狂,先说朕没????个儿子教?,现?又明?暗?地说朕不注意身体!” ?让笑得?尾都是褶皱:“谢侍读是直臣,陛下前些日子不是还?感慨,说现?越来越少听见真话?吗?” 咸宁帝故作不悦:“?竟也向着他说话?” ?让还是笑眯眯地:“陛下冤枉奴婢?,谁为陛下?,奴婢自然就向着谁。” 咸宁帝手指点?点:“?们一个??个的,朕可说不过?们!” 从文华殿出来,谢琢将咸宁帝的神情语气一一回忆?一遍,这时,徐伯明也到?殿前的台阶下,谢琢停下脚步,恭敬站到一侧。 他常?文华殿行走,遇到徐伯明不止一次??次,但通常都是他?侧旁作揖,徐伯明冷淡地颔首,算是全?礼节,连寒暄都几乎没有。 但这次,徐伯明停?下来:“听说那治疗腿上寒疾的药膏,是谢侍读??荐?效果极佳。” 谢琢语气恭敬:“谢某不敢居功,只是经常?千秋馆?诊,恰?知道这种膏药效果很?,又常听盛待诏提起阁老腿寒成疾,言语间很是挂念,才推荐??盛待诏。” “嗯,他向来都很有孝心。” 不过短短一次碰面,四天后,葛武找到谢琢:“公子,清源那边来?消息,说有人?查公子的户帖和生平,但没找到疑点,邻?也能作证,就罢手?。” 咸宁七年那场疫病,有些村镇十室九空,谢琢顶的那家户帖,亲友都已经病死?,而这之后,邻?认识的谢琢,都是谢琢本人,自然找不出任何疑点。 “应该是徐伯明。”谢琢不太意外,徐伯明如果不是格外谨慎,也坐不上这个位置、活不到现?。 “阁老是担心这个谢琢与谢贼有关?”书房?,盛浩元听完徐伯明的话,道,“小婿以前也曾怀疑过,?编纂《实录》的过程中,特别注意?一番,发现??到涉及谢贼的记录时,谢延龄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闲聊时提起,他也对清源的气候风俗很是熟悉。而且当年谢家的男丁通通都被处死?,谢贼唯一的女儿也死??流放路上,整个谢家都没人?。” “嗯,无论何时,谨慎为上。”徐伯明眉心的褶皱很深,不笑时,?起来端重严肃,“那个温鸣如何??” 盛浩元回答:“?城外的寺庙专心准备制科,现??起来比以前听话?不少,不过还要再磋磨训导??次才行。阁老几年前?他的文章,就说他有真才实学,我?着,他终日苦读,才学应该又有精进,明年治河有功,应该不?话下。” “嗯,既然已经听话,那就不用再放太多心思?他身上,等制科结束后,他的??柄被我们握?手?,只要不想死,就不会再挣扎?。”徐伯明吩咐道,“太学中又进?新人,不少京畿的举子明年春天也会入京,?都上心些,??挑挑人选。” 盛浩元连忙应下:“小婿省得。” “?心?清楚该怎么做就?。已经是年末,明年年初的考评,??翰林院几年?,也该动上一动。吏部会空出一个位置来,到时候???。” 吏部主管官员之事,掌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评、调动,油水最重、?六部中权力也是最大,盛浩元压着喜悦,拱手施礼:“谢阁老栽培!” 散衙后,谢琢掀开马车帘,又撞进?陆骁的一双笑??。 陆骁穿黑色常服,腕上戴着蜥皮护腕,问:“谢侍读今晚有安排吗?” 谢琢迟疑片刻,还是说?实话:“没有安排。” 陆骁??是明明白白的期待:“阿蠢?雅筑发现?一个做菜滋味很是不错的厨娘,谢侍读可以一起??吗?” “……?。” 雅筑内都是单独的院子,院中以花树和曲水做装饰,很是清幽,也不会和旁人撞上。进入内?,沈愚已经到?。 一见陆骁??谢琢带来?,沈愚便吩咐:“快上菜上菜,为?这顿饭,我连午饭都没吃,吓得我娘以为我心情郁郁,要闹绝食,使唤我爹赶紧开库房让我挑点什么,开心开心!” 陆骁帮谢琢倒?一杯温茶,一边问:“那?有没有解释?” 沈愚眉飞色舞:“那必须没有解释!我??我爹库?挑?三块玉,其中??块正?可以嵌?我的新腰带上,剩下那块送?!我是不是很聪明?” 陆骁摆摆手:“是挺聪明,不过送我就算?,我拿着没什么用,全都嵌??腰带上吧,我??就行。” “怎么就没用?,?可以攒着,送??那个小——” “青梅”??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沈愚就被陆骁杀过来的?风?吓到?,硬生生??话憋?回??,改口,“那个小侄女当见面礼。不过?真不要?那我还是自己留着吧。” 陆骁的哥哥有个女儿,才??岁大,叫陆催雪,这么说倒也没什么问题。 正?,菜上来?,沈愚立刻忘?刚刚差点说漏嘴的事情,拿起筷子,陶醉道:“?香,我不跟?们客气?,先吃为敬!” 菜肴的味道确实很不错,不过谢琢胃口不?,吃的也少,没多久就停?筷。 陆骁担心谢琢坐?席上,?他们吃饭会很无聊,就建议:“谢侍读可以??院中走走,梅树应该开花?,正?可以赏赏花消消食。” 沈愚也接话:“对对对,这?栽种的梅花品种都比较少见,还算值得一?!” 见谢琢起身,陆骁叮嘱:“斗篷记得要披上,还有手炉也要拿?,不要冷着?。”想?想,又补充,“才下过雪,院子?路滑,走路一定小心,不要摔着?。” 谢琢没有不耐烦,一一应下:“?,我会注意的。” 等谢琢???院子?,见陆骁吃??口菜就要往外面?一?,“担心”??个字都快??脸上?,沈愚不明白:“陆??,谢侍读斗篷披着,手炉也拿??,走路很小心,?还担心什么?” 陆骁专注地?着院子?的人,分心回答:“不知道外面风大不大,阿——谢侍读吹久?会冷的。” “……”沈愚觉得,几日不见,他???不懂陆骁?,“陆??,?怎么跟养女儿养妹妹似的,操不完的心。” 陆骁不准备解释,深沉道:“?不懂。” 他现??着谢琢,总觉得他和小时候没什么不一样。他很想照顾他,想对他?,想??中间缺的这十一年全都补回来,还想问他这些年?,谁欺负??,毒又是怎么回事,为?考科举,读书是不是很辛苦…… 但同样也是因为中间缺失的这十一年,让他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着手,又怕他心急?,露?痕迹,阿瓷会?出端倪。 他只?尽全力压制着,从小处着手,让谢琢慢慢接受、习惯他的照顾。 说起妹妹,沈愚转念想起自己的姐姐,思索?一会儿:“说起来,听我姐姐说,她们未出嫁的女子中间流传着一个什么榜,?像是按照男子的仪容才学来排的,如今的榜首,就是‘洛京琢玉郎’。 我姐还感慨,不知道多少女子欣羡谢侍读的姿仪。要我说,以谢侍读的风仪和容貌,无论哪个女子站?他身边,都会被比下??,单就容貌,谢侍读就比大多数女子都要??!” “那当然。” 阿瓷是最??的! 刚这么一想,陆骁突然心中警觉,放下筷子:“不能这么说。” 沈愚疑惑:“什么不能这么说?” 陆骁严肃道:“??谢侍读,他是个男子,怎么能和女子作比??外人面前,?千万不能这么说!” “哦,我不说就是?。”沈愚又觉得奇怪,他?像也没说什么啊,陆??的反应怎么这么大? 38、第三十八万里 每月逢一便是休沐日, ??二月??一,过了午后,葛武套了马等在门口, 不由抱怨:“公子日日去天章阁?卯,??不容易有个休息的日子,那个姓盛的又要开什?文会,梅花赏了又赏, ??来梅花都把人??厌了!公子, ??要不要像上次一??, 找个借口推脱过去?” 谢琢因为寒疾, 冬日要比别人难过许多,葛武恨不得让谢琢待在卧房中, ?上??个八个炉子,半?寒气都不受才??, 哪里忍心他这?来回地奔波。 盛浩元的小聚和文会办得频繁, 谢琢不是次次都去, 基本盛浩元请五次,他才会应一次, ?人??来,也只会觉得他这是不??总拂同僚的颜⺮?, 勉强应酬,不会将他划进二皇子一派。 “别的可以拒了,这次不行。”谢琢知道葛武是担心自己的身体, 解释道, “这次不仅温鸣会去,方彦也会去。” 这一次赏梅,除了几个和盛浩元关系极近的人?, 来的都是太学的学生,年龄不同,但都是满腹文章之人,雄心勃勃地准备参加下一次的科举,而这些人中,又隐隐以方彦为首。 方彦神情轻松,在这??的文会中谈笑自若。他喝了杯温酒,往?张望两眼,嘴里念叨着:“谢侍读应该快到了吧?” 盛浩元也饮下一杯酒,笑话他:“墨亭这都是第几次问了?” “主要是我们??见谢侍读一次太难了!若谢侍读在翰林院处理公务,我等还能去门口候着。但现在谢侍读在宫中进出,我们没办法去宫门口蹲守啊。谢侍读又不爱交际,深居简出,也就能在盛兄您的文会上,才能一睹谢侍读的风采。” 说完,方彦又倒了半杯酒,朝盛浩元举杯,“就为此,我等也该敬盛兄一杯!” 他说话??有技巧,明着夸了谢琢,暗里又吹捧了盛浩元交游甚广、⺮?子大。 不过,话是这?说,但方彦心里其实不太??得上盛浩元。 同是太学出身,盛浩元家境穷困,学识也不见得有多高明,即使科举能考进末流,最多也只能做一个?放的地方小官。所以当年才进太学时,盛浩元没少去勾-搭祭酒和夫子们的女儿,颇有手段。 后来不知道怎?的,被阁老徐伯明??入了眼,盛浩元才把暗地里的勾勾缠缠?都断了,转头去娶了徐伯明的庶女。 这种依着裙带关系往上爬的人,方彦??是轻蔑,但他即将入仕,储位之争里,今上只有三个皇子长成了,大皇子现在身处弱势,五皇子还未加冠,母妃也不得宠,母子俩都没有什?存在感,只有二皇子明显占着优势,他少不得要跟这种人虚与委蛇一番。 盛浩元见方彦话说得??听,但眼底难掩鄙夷,倒是不怎?在意——再是??不?他,又能怎????对着他时,还不是要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不敢轻易把他得罪了。 这便是当人上人的??处。 眼光一转,盛浩元笑道:“念着念着,人这不就来了吗?” 方彦等人纷纷??过去,就见一人披着月白色的斗篷,沿着青石板路缓缓行来,一时??,整片纷扬的梅林都沦作了背景。 那人容貌极是出众,眸光璨璨,神清气朗,宽袖飘逸,意态如云鹤般潇洒。 不知是谁感慨:“我?前还觉得世人言过其实,今日一??,琢玉郎当真如孤月悬天!” 谢琢走进水榭,方彦几人纷纷回过神来,?身见礼,谢琢也一一回了礼。站在方彦身后一个年纪不大的,取出纸笔,腼腆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盛浩元笑道:“延龄,他们几个可是一直念叨着??。” 谢琢温和询问:“请问是有何事?” “我、我——”那人鼓?勇气,递出纸笔,小心翼翼,“可否劳请谢侍读在纸上写上‘金榜题名’四个字?”又赶紧道,“要是不行也没关系!” 这不是什?过分的要求,谢琢接过纸笔,就近找了个地方写?来。 等那人接过未干的墨迹,双眼发亮:“我要把谢侍读的笔墨贴身存放,不,要供在我的床头!文曲保佑,下次考试,我一??下笔如神!” 众人哄笑。 ?坐下来开始就没什?存在感的温鸣也配合地笑了笑,不经意??对上谢琢的视线,他轻轻颔首,算是见礼,没敢有多余的表示—— ??来,若是被别人知道谢侍读??过他药丸,还替他请过大夫,可能会??谢侍读添麻烦。 方彦端?一杯酒敬向谢琢:“祭酒曾特意去要来了谢侍读在殿试中的策论文章,还说谢侍读的文章,切入?格?独到,又言之有序,璧坐玑驰,徜徉恣肆,让我们认真传阅研读,若能学得三分,此次的科举便不在话下!” ??九岁高中探花,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不世出的才俊,方彦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谢琢神情不见自傲,以茶代酒:“祭酒谬赞了。” 一番寒暄后,谢琢入座,方彦则坐到他右手边,聊?经学文章。 盛浩元此次的目标本就不是方彦,见方彦找上了谢琢,????省心,便端着酒杯,去跟同方彦一?来的人聊了?来。 温鸣坐在角落里,??少和人交谈,更没有去结交的心思。 他??清楚,盛浩元把他叫过来,不过是??让他????,连太学中极有声名的方彦都对他恭敬有加,而他温鸣不过一个两次科考都榜上无名的穷书生,有什?资格驳他的⺮?子? 不过当温鸣??见盛浩元同人相谈甚欢的一幕时,他突然像是坠入冰窖,浑身发冷。 盛浩元仿佛一个烂了心肠的猎人,不断搜寻着猎物,让猎物落进自己的陷阱后,就在一旁笑眼??着猎物死命挣扎,直到再也挣扎不动,不得不放下一切坚守的东西,匍匐在地,向他乞食。 他能??得出,??在和盛浩元聊天的那个人,身上的衣服已经洗得发白,隐蔽处还有针线的痕迹,手掌上除开握笔的地方,也布着硬茧,但说?科考,眼中却熠熠有光。 这一刹那,他隐约??见了曾经的自己。 不知此人家中是否也有头发花白的父母整日为生计奔忙,节衣缩食,是否有妻子省吃俭用,病了都舍不得买药,只为替他筹措笔墨,相信他一??能高中。 温鸣袖口下的手缓缓握成了拳,连指甲陷进了掌心中也不自知。 天色渐晚,众人在玉津园门口作别,盛浩元将人都送走后,对今日文会的收获还算满意。 他见谢琢还在,关切道:“怎?不见延龄的马车?” 谢琢手拢在文士服的宽袖中,不急不躁:“不碍事,我在这里等等,盛兄事务繁忙,不要耽搁了,??走吧。” “既然如此,那我就??走了。”盛浩元往马车所在的位置走去,朝车夫使了个眼色。 ??快,车夫深深弓着背,慌张道:“小的该死,忘记带马凳了,是小的疏忽了……” 盛浩元皱眉,斥了一句:“怎?做事的?” 车夫抬?头,犯愁道:“是小的的错,车架太高,主子??踏上去不方便,若主子不嫌弃,可以踩着小的的背上去。” 盛浩元没有立刻答应。 反而站在原地,像是在等着什?。 站在几步?的温鸣将这情形??得清楚,对话也听得清楚,甚至能??出车夫拙劣的演技。 可??出来了又如何? 盛浩元要的,只是他的一个表态。 脚下仿佛有千斤重,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这一刹,温鸣没有??别的,他只是认真算了算,今天??二月??一,制科开考在??二月二??六,还有??四天。 只有??四天了。 就算这会让他一脚踏入另一个泥沼。 一瞬的怔神后,温鸣朝马车的位置走了几步,嗓音干涩道:“若盛兄不介意,”虽然心里已经做了决??,但真??说出这句话时,温鸣的嗓音还是颤个不停,他顿了片刻,才把话说完,“可以将温某做为登车的脚踏。” 当膝盖砸到地上的那一刻,温鸣甚至恍惚??觉得,能够参加制科、能够展现出自己的真才实学、能够以多年所学为百姓立命,都不是他本该得的,而是盛浩元赏赐的、松开指缝漏下来的机会,需要他折去傲骨、剥下尊严才触得到。 可是,这明明如此荒谬! 如此……荒谬。 盛浩元没有真的踩上去,反而表情震惊,作势要去扶:“温兄,??这是做什??温兄这般,是陷我于不义啊,若今日之事传了出去,说我盛某以人力为畜,我该如何自处!” 踩着人的肩膀上车,怎?会有??着一个傲骨铮铮的人亲自跪在地上,自请当他的马前奴有意思? 温鸣隔了几息才抬?头,视线有些涣散:“是温某擅做主张,让盛兄难做了。” 他?身时,人有些晃,退后了半步才站稳,还不忘再次向盛浩元道歉。 等盛浩元的马车驶离后,温鸣站原地没有动,玉津园门口空空荡荡,无人经过。 葛武恰??将马车驶过来,车轮停下,他跃下车,朝温鸣的方向??了一眼,不确??地请示道:“公子,可要叫他一??” 谢琢??了??:“我去问问。” “温兄。” 温鸣半晌才回过神来,对上谢琢的目光,他沙哑地喊了声:“谢侍读。” 谢琢语气如常:“天要黑了,温兄可需要谢某捎??一程回寺中?” “不、不用,”温鸣??快拒绝,“玉津园离普宁寺不远,我可以走回去。” “??,那温兄一路小心。”没有立即走开,谢琢反而??是耐心,“温兄可是??跟我说什??” 他语气放得缓慢,像是引导。 “谢侍读……”温鸣怔忪许久,终究还是开了口,他??着谢琢,艰难道,“我不是……这??的人。”还未说完,他便狼狈地别开脸。 不是什???的人? 不是趋炎附势、不是为了攀附而主动跪在地上做人的脚踏、不是阿谀奉承之人吗? 可他所做的,不??是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之事? 没有等谢琢回答,温鸣神思恍然地转身朝前走去,背影清瘦单薄,摇摇欲坠一般。 谢琢没有叫住温鸣,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上了马车。 “??温鸣妻子送药的人可回来了?” “回来了。温鸣原本??托同乡带回去,但那个同乡要过几天才启程,宋大夫就按照公子交代的,告诉他说,馆里有人要去那附近收药材,可以顺便带过去,温鸣还反复感谢了一番。” 葛武也有些不是滋味,“送药的人说,温鸣妻子已经有??不来床来,他特意把了把脉,已经有了脉绝之象,就算宋大夫亲自去,也续不了几日命。温鸣的妻子还叮嘱,说温鸣马上要考试了,一切等考完再说,千万不要把她重病的事告诉温鸣。” 谢琢“嗯”了一声:“我知道了。”没过多久,他又吩咐,“让那人再去一趟,就守在那里,有什?消息立刻报过来。” 葛武应下:“是,公子。” 马车?南熏门入了?城,谢琢??靠着侧壁闭目养神,就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没一会儿,车帘?响?葛武惊讶的声音:“陆小侯爷?” 谢琢睁开眼,眼中毫无睡意。 照夜明应该是与马车并排着往前,陆骁的声音?窗纱处传进来:“谢侍读?” 谢琢打开窗纱:“??怎?来了?” 陆骁骑在马上,宽肩窄腰,身姿挺拔,??分????。他一见谢琢,唇角就染上笑,轻快道:“听说谢侍读去了?城,天快黑了,我怕路上出事,干脆来接??,比较放心。” 他没说是路过或者路过,也没找别的借口,而是直说“来接??”。 答完,陆骁就悄悄注意着谢琢的神情。 此时,夜风袭人,谢琢问他:“冷不冷?” 陆骁微怔,随即笑意加深:“不冷!” 来接阿瓷,怎?会冷? 后⺮?这半句他只敢在心里说说,而谢琢问的这三个字,他反复在心里品了又品。 一人在车?,一人在车内,谢琢重新靠回侧壁,耳边是连续的马蹄声。或许是因为知道陆骁就在?⺮?,向来警惕的他竟在马车内昏然睡了过去。 微晃的马车,鼻尖的清香,绵软的坐垫和靠枕,令谢琢在睡梦中迷迷蒙蒙,以为自己回到了幼时第一次乘马车出府的情形。 马车停在门口,葛武??下了车,刚准备开口,就被陆骁制止了。 陆骁翻身下马,挥开葛武,自己轻轻踏上马车,掀开车帘,就发现和他??的一??,谢琢已经趴在矮桌上睡着了,呼吸平缓。 门口灯笼的光透过窗纱照进来,落在谢琢侧脸,瓷白的皮肤上贴着一缕墨发。 情不自禁地,陆骁抬手,轻轻将那缕头发拂开。 可能是脸上微痒,谢琢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有醒来,只梦呓般道:“哥哥,让我再睡一会儿……” 陆骁的手立时停住了。 39、第三十九万里 谢琢这一睡, 就睡到了月上中天。 ??自十一年前,从流放途中被救回来开始,就常常会惊梦, 到了洛京后,更是比在清源时难眠许??。 宋大夫也想了很??办法,但无论是针灸还是汤药,甚至一些䦶?间偏方也试?, ?没有什么效果, ??依??整晚整晚地睡不安稳。 以至于当谢琢醒来, 发现自己趴在马车的矮桌上, 不知道睡了有??久时,?有些惊讶。 左手臂?经麻了, 谢琢坐直身,右手掀开车帘, ?好和偏头??来的陆骁对上视线。 陆骁嘴里叼着一根草茎, 见谢琢呆呆的, 脸上还有??显的压痕,不由笑起来:“睡了三个时辰, 阿——谢侍读这是睡傻了?” 因为刚醒,谢琢的嗓音发哑:“你……你一直守在外面?” 觉得谢琢此时才睡醒的模样, 和小时候也别无??致,陆骁心里发软,克制着想帮谢琢整理鬓角的冲??, ??点点头:“嗯, 你睡觉,我?月亮,今晚月色不错。” 谢琢??意识抬头往天上?了?, 就发现天幕漆黑,不说月亮,连一颗星星?没有。 陆骁:“……” 其实这三个时辰里,??哪有什么心思?月亮。??静静地倚着车柱,专心听谢琢平缓的呼吸声,心里像是有一眼泉水,咕噜咕噜怎么?停不??来,扰得??神思烦乱。 ??又觉得心疼,阿瓷夜里睡不好,白日又忙,是有??疲倦,才会在马车睡?去。 陆骁确定阿瓷接近盛浩元,与那些人周旋,肯定是有所谋划,??这些仇,??不能自大地随意揽?来——想来,不管再累、再艰难,阿瓷肯定?想亲手除掉那些仇人。 这也导致??想帮忙也帮不上,还担心自己插手会影响谢琢的计划,只能在旁边?着干着急。 谢琢没有拆穿陆骁的话,不?眼里??了点笑意,自??地换了个话题:“葛武呢?” “我让??去睡了,??开始还不放心,后来经不住我劝,才一步三回头地回了房间。”陆骁扬唇,故意问,“谢侍读,你觉得呢,我?起来那么让人不放心?” 谢琢摇头。 或许是潜意识中知道陆骁守在外面,??才纵容自己一闭眼就睡了如此之久。 两人一个坐在车外,一个坐在车内,离得很近,但似乎?没有发觉这样的距离有什么不对。 陆骁随手扔开草茎,长腿一屈一直,背靠着车柱,探究地问:“谢侍读睡得好吗?” “很好,”谢琢停了片刻,“还做了一段很长的梦。” 陆骁追问:“什么梦?” 谢琢想说睁开眼时就?经忘了,但莫名地,??放弃了这个答案,回答:“梦到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我有一次??门,也是这样在马车上睡着了,到家?没醒?来。” 陆骁嘴角缀上了笑意。 原来,阿瓷跟??一样,?还记得这件事。 那是阿瓷??一次??门。 ??瞒着两家的长辈,悄悄带阿瓷??府玩儿。阿瓷乘马车,??则骑着小马行在马车旁边,沿途告诉阿瓷街边的商贩卖的?有些什么东西,穿不同衣服的人?是做什么的。 或许是因为见什么?很好奇,消耗了太??精力,没???久,阿瓷就趴在马车里睡着了。 在街上转了一圈回到谢府后门,见阿瓷还没醒,陆骁就上了马车,用手指戳了戳??的脸。 阿瓷也和刚才一样,闭着眼睛叫了声哥哥,说还想再睡会儿。 不?后来,陆骁被??爹拎着衣领揍了一顿,又扔到院子里罚站了一晚上。但到现在,???觉得,一顿打换一次??门,非常值。 这一瞬间,陆骁想说点什么,但又立刻将这股冲??压了回去,只道:“好像是很开心的回忆。” 谢琢点了点头:“对。” 是很开心。??记性很好,只要经历?的事?乎?能记??来。 只是,??十?年的回忆中,以咸宁九年的腊月作为分割线,此前的回忆有??么??丽,此后的回忆就有??晦暗。 这时,谢琢发现陆骁黑色常服上沾了白,??抬头,就?见纷纷扬扬的雪花自天际散落??。 谢琢轻声道:“快到腊月底了。” ?月初一要举行国宴,??国宴中的歌舞百戏则需要教坊词来介绍串连。通常,教坊词由谁编写,?会由咸宁帝从翰林官员中指定。 今年,这份殊荣落到了谢琢身上。 天章阁里,聊起闲话,盛浩元道:“竟被陛??钦点写教坊词,我等果??不如延龄得陛???重,真是让人羡慕!” “对对对,我还记着那句‘法天地四时之韵,䦶?日用??不知;传祖宗六圣之心,我无为??自化’,延龄高才,让我写,我可写不??这样的。”寇谦卷着书册敲了敲手掌,在旁边道,“你们两个?是翰林院留不住的人,盛兄开年就要往吏部升迁了,延龄?两年肯定也差不离!” 寇谦话里没什么妒忌,??生在小富之家,没??少往上爬的心思,知道跟??同期的盛浩元要升迁了,也只是真心祝贺。 谢琢听见,连忙道:“吏部是个极好的去处,延龄在这里提前祝贺盛兄了。” 盛浩元忍不住露??得意和喜色,但尽力压住了,把话题往谢琢身上引:“延龄呢,若离开翰林院,延龄想去哪里?” “当??是?陛??安排,不?……如果从本心的话,我想去大理寺。” 寇谦奇怪:“延龄为什么会想去大理寺那种地方?天天忙来忙去,吃力不讨好,还容易得罪人!” 听见这个回答,盛浩元眼神微??。 谢琢有些不好意思:“我前?日?了两本话本,一本叫《洗冤录》,一本叫《昭??司》,?完后,就很想如书中人物一般,昭天??之清??,洗万䦶?之冤屈。” ??这么????白白地说??来,反??不会让人??想,寇谦大笑:“也是也是,延龄虽??平时?起来稳重又老成,但实际才十九岁,?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有这样的想法和志向是?常的!” 寇谦偶尔会觉得谢琢有些不真实,年纪不大却?经处事得体、滴水不漏,让??觉得自己比谢琢??活的这些年,全?是白?的。 可这种时候,??就会觉得,谢琢也不?是比普通人聪??一点的少年郎???。 谢琢耳根发红,像是发现自己刚刚的发言太不稳重,有轻狂之嫌。 盛浩元也随口鼓励道:“延龄聪??,说不定真的能弄清不少冤假错案,还罪人清白。”又故作叹息,“要是朝廷官员?心怀这般的?气,不知会有??好。” “说的对,”寇谦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突??想起,“说起来,那个温鸣是不是也要参加这次的制科考试?” 盛浩元点头:“没错,温鸣在河道水文方面的才??很是不错,定??不会错?这次的制科。” 寇谦脸上有些鄙夷。 谢琢好奇道:“寇待诏似乎对这个温鸣……” “还有?天就要考试了,那个温鸣不闭门?书,反??来参加文会。”寇谦语气不太好,“来参加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谁?知道,入朝为官,有三五好友不是坏事,但那人……太谄媚了。” 谢琢不解:“谄媚?” “当时我也在,礼部尚书的儿子不小心踩脏了盛待诏的鞋面,手里的茶水也洒到了自己的袍角上,?想让侍人进来清理清理,没想到那个温鸣,竟??当着众人的面,直接跪在了地上,用自己两边袖口,把盛待诏的鞋面和吴祯的袍角?擦干净了,你说谄媚不谄媚?我当时?被惊住了。” 盛浩元没有阻止寇谦的话,等??说完才道:“我当时也很惊讶,毕竟只是鞋面脏了,没什么关系,??突??跪在地上……让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一时没来得及拒绝。” 说完,??就在等谢琢的反应。 “确实,”谢琢想了想,猜测道,“或许是这个温鸣知道了此次制科的主考是徐阁老,副主考是礼部尚书吧。” “有道理!”寇谦又用卷着的书册敲了敲手掌,“吴祯是礼部尚书的儿子,盛待诏是徐阁老的女婿,不???巴结得太???显,反倒惹人生厌。” 谢琢不??声色地附和:“对,如此行事,确实惹人生厌。” 晚上回了家,谢琢换??绯色官服,就见葛武急急忙忙地走进来:“何事?” 葛武手里拿着信,眼睛微红:“公子不是叮嘱,让人盯着温鸣家里吗?刚刚收到信说,温鸣的妻子今天白日里就饮食不??,傍晚?经去了。临死前,叫人千万不要把自己的死讯告诉温鸣,让??好好考试。” ??想起温鸣自己?穷成那样了,依??要给妻子买药寄回去,可见深??厚谊,不由迟疑:“我们可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温鸣?虽??……???经赶不及见最后一面了。” 谢琢?着灯烛的微光,片刻后才吩咐:“先不要告诉??。” 葛武应了声“好”,又问:“公子,若是这个温鸣没有血性、胆小懦弱,不按照公子的设计行事怎么办?” 烛光??,谢琢的眼神无风无痕,“不碍事。就如同??棋,棋路不是只有一种,若这枚棋子废了,换一枚棋子就行。” 葛武不再忧心,只在心里想,希望温鸣不要辜负公子的期望。 40、第四十万里 腊月二十四傍晚, 温鸣收到了家里托人带?的回信,说他送回去的药效果很不错,家中一切安好, 让他一定要专心考试,不要担心家里。 此时,普宁寺客舍的房檐下挂着透??的冰凌,水缸早已结成了冰, 温鸣房中烧不起昂贵的炭, 屋里屋外一样冷, 呼吸可??白气。没有东西能取暖, 他便将所有的衣服被衾都裹到了身上。 满是薄茧?冻疮的手指捏着信,温鸣又将信的内容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 才小心地将信纸折叠整齐。 药有效就好,温鸣往快要冻僵的手里哈了一口气, 想着, 后日就是制科的考试了, 等他考完,先去千秋馆找宋大夫抓两副药, 然后买两块适合给妻子?母亲做衣服的花布,正好能赶在除夕那日回家, 过个好年。 等以后有了俸禄,他再多接??抄书的活计,攒下银钱, 就能把母亲?妻子尽快接?洛京, 每个年节都可以一起过。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一脚踏入泥沼也没关系,只要这次有机会能参加考试、盛浩元他??不会从中作梗, 他就一定可以考上,能被授官、被陛下派去治河。 往后,若是徐伯??抓着他的把柄不放,强迫他做违心的事情,他说不定可以尽力跟他??周旋,或者,说不定会有?的解决办法?转机。 反正他已经发现,盛浩元?吴祯不过是想作弄他、折辱他,看他摇尾乞怜、放下尊严而已,他不是做不到。至于?人会不会看不起他、会不会觉得他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他已经没有那么在乎了。 咬了一口冷硬的馒头,混着凉水尽力咽下去,缓?了腹中的饥饿,温鸣继续看起书?。 日子总是能越过越好的,终归??有希望。 武宁候府,陆骁正站在库房前,?送什么给谢琢做年礼发愁。 上次送的白兔耳坠,是借着亲手雕刻的理由,阿瓷应该不会起疑。但胭脂、步摇这些东西,他现在??不是很敢频繁地送去,说不定一送去,阿瓷马上就能发现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思?想去,陆骁从库房中,把他这?年从各宫的赏赐里陆陆续续攒下?的东珠?南珠??翻了出?,又另找了一个精致的锦盒装好。 他想着,珍珠首饰之类的东西,阿瓷现在扮作男子,??用不上,但他可以先把珍珠送过去,等以后,阿瓷就可以用这些珍珠做个十?件首饰,正好组成一套完整的珍珠头面。 心里了了一件大事,陆骁去院子里练了大半个时辰的槍法,但却越练越心烦——虽然事先想好,要除夕当日才把礼物送出去,但陆骁发现,自己有??忍不住了。 于是张召刚过?,就被自家侯爷迎头掷?一把长槍:“拿好。” “是!”??人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张召连忙出声,“侯爷,你要去哪儿?” 陆骁脚步一滞,又闷头往外走:“……去送礼物。” 书房里,谢琢正在回想今日碰??二皇子李慎的情形。 今日,他去文华殿面圣,正好在殿外遇上二皇子前?问安,他原本准备恭敬避让,没想到二皇子主??跟他闲聊了?句。 二皇子李慎继承了母亲德妃的长相,容貌偏俊秀,性情温?,便是对宫女内监都颇?客气。平日里喜欢文人志趣,身上不??金玉,曾说自己若非生在帝王家,一定寄情山水,做个闲人。 而不管是洛京的文士,??是朝中的文臣,都很吃他这一套。 不过,依照入殿后父子间的对答?看,咸宁帝信不信李慎这一套就不好说了。 正想着,屋外突然传?了??显的脚步声,像是?人故?弄出的??静,谢琢侧耳,?乎是立刻辨认出了?人是谁。 陆骁站在窗外,刚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抬手敲窗户,就发现面前的窗户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谢琢应该才沐浴过,已经散了头发,灯烛?他的侧颜镀上了一层薄光。陆骁看了一?就不敢再看,只担心多看两?,心口的猛烈??静就藏不住了。 ??陆骁不说话,谢琢疑惑:“陆小侯爷?” 陆骁清了清嗓子,语调??算正常:“除夕快到了。” “嗯。”谢琢耐心等着他后面的话。 “我家中库房里存的东西太多,快过年了,下午时我大致清了一清,清出了一盒珍珠。”陆骁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说些什么,一说完,立刻把锦盒打开,往谢琢面前一递,“给你,就当是……过年的礼物。” 盒中的珍珠粒粒饱满、圆润晶莹,在烛光下,彩色的光晕如虹。 谢琢没有马上接下:“都送给我?陆小侯爷,这份年礼太过贵重,我不能要。” 陆骁有??懊恼,是不是一次送太多了?他尽量学着沈愚的口气:“这很多吗,哪里贵重了?用?给你打弹珠玩儿的话,数量也才刚刚够吧?” 打弹珠? 谢琢?里浮起笑?:“那陆小侯爷会?我一起打弹珠吗?” 陆骁一怔:“……也不是不可以。” 答完,他将整个锦盒都塞到了谢琢手里,耳根微红,不过正好有夜色遮掩,不会被人发觉。 像是?了遮掩什么,陆骁改问起:“谢侍读除夕准备怎么过?” 谢琢的除夕向?过得清净,回答道:“会?葛叔??有葛武一起吃顿夜饭。” 听完,陆骁突然发现,连他都会因??沈愚关系好,要在正月初一去梁国公府拜年,谢琢在洛京这么久,竟然没一个朋友。 不,应该说除了千秋馆的宋大夫以及葛家父子外,他身边再无旁人。 他不像?的人,会在官场中结交友人,?自己铺路。不管是与他同时参加科考的同年举子进士,??是一样在翰林院中就职的官员,他从未深交过。 好像只考虑一时,从未考虑一世。 或者,他是担心一旦深交,容易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所以才独?独往? 不,陆骁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谢琢在这方面甚少有破绽,如果不是那块玉佩,他也很难将谢琢?阿瓷联系到一起去,所以应该不会是因?这个缘由。 不知道?什么,这一刻,陆骁突然感到心慌。 腊月二十五下午,窗外下着连绵的小雨,温鸣正坐在书案前,不知道第多少遍,在草纸上描画大楚境内所有的河流。 ?天前,他已经将自己平日的策?作品上呈,获得了“次优”的评级,有了??日入秘阁参加阁试的资格。 在阁试中,他需要一日完成六篇试?,这也是制科中最难的一项。阁试合格的人,才能进入殿试,殿试则要求在当日内完成一篇数千字的策?。 而讽刺的是,??日才开考,可他不仅已经知道了六篇试?的题目,甚至以陛下的名义出的策?题目,他也已经知道了。 勾画河流的墨笔一颤,温鸣想,无?他自己想不想知道,无?他在心中如??自己辩解,他知道了题目,就已经是在舞弊了。 笔尖悬空,颤??许久,才重新落到了纸面上。 这时,一个小沙弥轻轻敲了敲门,在门外道:“温施主,寺外有个药童找你,说是城中千秋馆的人。” 千秋馆? “我这就?,劳烦了。”温鸣放下笔,起身去了普宁寺的门口。 小沙弥传了话后,就趁着大雨??没下起?,拿着扫帚继续扫地。不过他??没扫干净多大块地方,就看??温鸣去而复返,手中紧紧捏着一封信,失了魂似的,身形踉跄,站不稳一般。 他立着扫帚,犹豫要不要上前搀扶,就在他犹豫的?息里,雨突然越下越大,温鸣也已经走远了一段路。 不知道什么地方传?了敲击木鱼的声音,温鸣耳边一直反复回响着那个药童的话: “馆中去收药材的人路过温公子的家,就顺路去看了看,得知温公子的妻子已在?日前病逝……今天早晨邻居没看??人,去探望,才发现温公子的母亲已经走了,没了气息。” 那个药童??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完??听不进耳里。 有风挟着冷雨重重地扑在他的脸上,很快混成水,裹着他的?泪往下流。 此刻,温鸣??身都在颤抖,却察觉不到丝毫的冷?。 母亲走了…… 临走前,是不是仍盼着他榜上有名、衣锦??乡? 他??记得上次离家前,年迈操劳的母亲倚在门口,叮嘱他:“出门在外,要好好吃饭,娘昨晚给你多纳了两双鞋,不要舍不得穿,你好好的啊,一定好好的……” 他没想到,那竟然会是最后一面。 被一个蒲团绊倒在地,膝盖处的剧痛迟钝地传?,温鸣才发现自己进了佛堂,正中供奉的佛像身上已经有脱漆龟裂的痕迹,座下烟火缭绕。 温鸣在佛前出神许久,他仰着头,模糊间看????烛高燃,忽地想起,成亲那日也是这样,??亮的喜烛下,四娘羞红了脸,他也不敢看她的?睛。 四娘花了好?天才替他做好一件衣裳,他觉得极好,四娘却生气自己的针脚??不够细密,悄悄躲在房间里哭。直到他去折了一枝杏花插到她发间,她才破涕?笑。 后?,他读书闲暇时,会手把手地教她写字,她十分聪颖,毛笔写过一遍后,再用树枝在地上反复描画,就再不会忘。 而如今,他的四娘也去了,他教她那么多字,凝成了纸面上的绝笔——只望?生,再与君同。 “只望?生……只望?生……”温鸣双?通红,如泣血般,定定看着纸面上被晕开的墨迹,逼仄的字音仿佛从剧痛的胸腔中挤出,“?生,?生?什么??要遇到我……????你该想着,?生不要再遇??我才对!” “不要再遇??我了,四娘,千万不要再遇到我了……即使遇??了,也不要再做我的妻子了……” 接连的呜咽在佛堂中响起,又淹没在雨声中,温鸣突然抬起头,直视佛祖垂下的双?,踉跄起身,将面前的蒲团重重地砸在地上,沙哑怒斥:“?什么没有报应……?什么那些人不会遭天谴!?什么不遭天谴!?什么……” 若不是盛浩元那些人伸了手,他早在三年前甚至六年前就已考中,他会好好做官,会努力抄书,会把母亲?妻子都接到洛京同住,会在冬日给她??买炭,会带他??去看大夫…… 就算艰难,就算清贫,但,她??不会死,不会饥无食,不会病无医,不会在他完??不知道的时候,安安静静地独自死去! 可是,他的妻子病重,连药都咽不下去时,他在做什么? 他跪在地上,用四娘熬??守夜,亲手?他缝制的衣服,去擦盛浩元脏污的鞋面?吴祯的袍角。 他的母亲无声无息地离世时,他又在做什么? 他知道了试??策?的题目,正在不断告诉自己,他可以?那两人周旋,以后肯定能等?转机。 转机,转机, ?有了转机,又有什么用? 又有什么用…… 这一刻,佛前,温鸣生生呕出一口血?。 烛光摇晃,他撑在冰冷的地上,一手抓着衣襟,单薄的布衣下,嶙峋的脊背不住颤抖,嘶哑如哭:“我温鸣,枉?人夫……枉?人子……” 腊月二十六,谢琢在文华殿轮值。因?天寒,他有些咳嗽,咸宁帝??特?让高让端?药茶给他润喉止咳。 ??谢琢难得有些心不在焉,咸宁帝取笑道:“延龄可是因?快过年了,想着回家?” 谢琢回过神?,立刻羞愧道:“臣御前失仪。” “怎么就失仪了?延龄年纪不大,心思浮??是正常。”要到年关,御案上的事情少了许多,咸宁帝有了关心近臣的闲心,“过年可会将家里人接到洛京?” 谢琢回答:“臣父母早逝,只有一个老仆在清源老家守着老宅。不过老仆年纪大了,冬日严寒,不适合舟车劳顿,所以应该不会接他入京过年。” “这样,”咸宁帝很欣赏谢琢,无父母照拂却能高中探花,说??心志坚定,不会轻易??摇,没有家族所累,也少了朋党之争,让他能放心将事务交到他手里,说着,语气也愈加温?,“那你独自在京中过年,可以多走走多看看,京中繁华,非其他地方可比,如此一?,你这年过得也不会冷清。” 吩咐完,咸宁帝又问回:“延龄??没告诉朕,刚刚??心不在焉?” 谢琢惭愧道:“臣念着冬日天寒,??年开春,冰雪融化,无定河洪水湍急,不知道会淹没多少农田??舍。又想到今日制科开考,希望参加考试的举子中,能有一二可用之才,解无定河春洪之危,所以一不留神思绪便远了。” “你不提这桩事,朕差??忘了今日是腊月二十六,”咸宁帝问高让,“这次制科,可是在秘阁中进行?” 高让拢着拂尘:“是的,现在应该刚刚开始。” “主考官是徐伯???吴?义?他??两个倒没什么让朕不放心的,”咸宁帝心忧无定河已久,被谢琢的话挑起兴致,思忖片刻,“延龄可有兴趣随朕一起去看看?” 谢琢起身施礼:“臣遵命。” 咸宁帝只是临时起?,没有带上仪仗,只领了谢琢并高让??个内侍,缓缓行去。 文华殿离秘阁不远,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得知咸宁帝?了,徐伯???吴?义对视一?,让他继续守着,自己连忙起身去迎。 咸宁帝摆摆手:“不要惊扰了里面正在考试的举子,朕在殿中,闲?无事,想起今日制科开考,?走??看看。”他又问徐伯??,“初试的策?都看完了,可有看??好的?” 徐伯??走在咸宁帝左后方,落后半步,恭敬道:“是有?个好的,其中一个姓温的考生,在呈上?的文章中谈了?条治河理念,我?杨首辅以及?位阁老都觉得这人对山川水文详熟,提出的治河之法也很务实。” “嗯,谈治理河道,务实最是难得。”咸宁帝颔首,“能挑出一个?也不错,???着就要过年了,无定河洪涝无常,朕心里挂着,总是不安。” 徐伯??垂首道:“陛下心系百姓,是天下之幸。” 进到秘阁的考场中,副主考礼部尚书吴?义已经起身退到一侧,将主位让给咸宁帝。 谢琢一直跟在咸宁帝身后,不经?地抬起?,很快便看??了温鸣。 温鸣身上穿的仍是那件半新不旧的文士服,似乎一夜没睡,脸色惨白,双?浮肿。不过在制科前睡不着的不止他一个,许多人都熬红了?,倒不显得他特殊。 只是看起?,开考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温鸣却端正坐着,纸面上一个字没写,无人清楚他在想什么。 不知是谁抬头先发现了身着龙纹常服的咸宁帝,没过多久,考场中的举子齐齐俯身,高呼“陛下万安”。 咸宁帝免了礼,温?嘱咐:“朕不过信步而?,诸位认?作答即可,莫要分心。” 话是这么说,但普通举子此前根本没机会得??天颜,重新在位置上坐好后,一连?人都因?手抖,拿不稳手中的毛笔。 咸宁帝也确实如他所说,没有准备久留,他在主位上坐了坐,表??了对此次制科的看重后,就起身准备离开。 谢琢朝徐伯???吴?义拱了拱手,跟在咸宁帝身后,一步一步朝着秘阁的大门走去,没有再回头看场中众人,也没有看温鸣。 就在他踏出第七步时,身后有一道声音在寂静中响起:“臣有事要奏??陛下!” 温鸣已经通过秋闱,功名在身,自称?“臣”,不算逾矩。 谢琢随咸宁帝一同回身。 只??气氛紧绷的考场中,温鸣独自站起,他极瘦,像是撑不住身上的文士服,似乎有什么已经耗尽了他的精神,身形都在轻晃,但又像立在风雨中的松竹,不会轻易断裂。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徐伯??原本低着头,循声一看,发现是温鸣,心下不禁一跳,厉声呵斥:“制科考场,不容放肆!?人——” 就在守在秘阁外的禁军亮出刀刃,快步入内,盔甲窸窣碰撞时,跪在地上的温鸣哑声高喊:“臣已经知晓殿试的策?题目!臣,科考舞弊,请陛下详查!” 此刻,温鸣目中,恨?如炬。 41、第四十一万里 所有门窗紧闭, 禁军奉皇命围守秘阁,任何人无诏?得出入。 在温鸣一字?差地说出殿试的策论题目后,咸宁帝盯??考场中央跪??的消瘦青?, 在一片极致的安静中开口,???喜怒:“题目是谁告诉?的?” 温鸣语气平静,?答道:“翰林院五品待诏盛浩元。” 额角急跳,徐伯明立刻双膝跪地, 大声疾呼:“陛下, 这是明目张胆的诬陷!陛下明察!” 温鸣神??毫无波动, 没有看徐伯明, 也没有看任何人,他只定定盯??空气中的某一点, 像是三魂七魄??被带走了大半,只剩残躯还在此处等待一个结果。 咸宁帝仿若没有听??徐伯明的辩驳, 一双眼锐利地注视温鸣, 接??问:“可有证据?” “证据?”温鸣摇了摇头, “臣没有证据。盛浩元很谨慎,从来??留下任何物证。他只亲口将所有题目??告诉了我, 让我一定要记清楚。 还说,我要是觉得自己才学?足, 可以先把文章写出来交给他,他那边?有人帮我润色修改,我只需要把修改后的策论背下来就行。当然, 他也说过, 如果嫌麻烦,我可以直接背下他提供的策论文章。” “陛下,他毫无证据便血口喷人, 妄图将科考泄题舞弊的重罪扣在盛浩元身上,心思歹毒!”徐伯明还算稳得住,立刻疾声争辩道,“想来,除了盛浩元,他立刻?攀咬老臣,说题目泄露的根源在老臣,甚至还?牵连二皇子!” 谢琢站在咸宁帝身侧,将所有人的神????收入眼底。 徐伯明很聪明,立刻将科考舞弊一事,引到了大皇子与二皇子抢夺储位的斗争上。 一旦咸宁帝心生怀疑或顾忌,?全然相信温鸣的??,而是暂时将温鸣及涉案之人收押,就算只有一个时辰的空隙,也足够徐伯明安排,然后全身而退。 “哦?牵连到二皇子?”咸宁帝的视线终于转到了徐伯明身上,“阁老是认为,老大想夺下储位,所以利用这个温鸣和这场制科,布了一个杀局,故意陷害他的弟弟,是吗?” 徐伯明还没说??,就听温鸣道:“并非这场制科。据臣所知,咸宁十八?和咸宁十五?,皆有舞弊??生,同????与盛浩元有关。” 他没有指名道姓地说出徐伯明的名字,只提盛浩元。但包括咸宁帝在内,谁?知道盛浩元是徐伯明的??婿?谁?明白,区区一个翰林院五品待诏,如何能拿到殿试的策论题目? 温鸣这句??一出,可以说是落下了惊雷一片,场中,已经有考生因为太过恐惧,昏厥在地,却无人敢动上一动。 若接连三次科考??有舞弊存在,岂?是幕后之人已经成功且彻底地蒙蔽了圣听?或者说,仅仅只有三场,还是此前有过更多? 咸宁帝靠??椅背,吩咐:“?继续说。” “咸宁十五?,臣于秋闱后来到洛京,因家贫,受到了盛浩元的接济,心中甚是??念。但没想到,春闱开考前,盛浩元问我,是否想知道考试题目,且向我保证,我一定?入殿试。” 本朝定制,入殿试后,再?淘汰,只?根据殿试的成绩,给所有参试的考生?行排名和授官。 温鸣嗓音干哑,?管是表??还是语气,??没了多余的??绪,只平铺直叙道:“臣拒绝了,因为臣那时相信,以臣之所学,必然能上榜,?屑作弊。可是,臣落榜了。 咸宁十八?,臣再次参加春闱,倾尽所学,认为即?奸人作梗,亦?可能做到撕掉臣的文章、抹掉臣的笔迹,但臣此次依然落榜,盛浩元特意前来告诉臣,臣之所以落榜,?是我策论文章写得?好,而是因为礼部尚书以‘犯了忌讳’为由,让臣落榜。” 一直默?作声的礼部尚书吴?义双腿一软,差点没能跪住,他刚想张口,就被咸宁帝的一个眼神压了?去。 咸宁帝吩咐:“高让,?亲自去将温鸣的策论找来。” 春闱与殿试后,所有考生的策论答卷???统一存放在一处,用以调阅追溯。 高让弓??背,立刻道:“奴婢这就去。” 离开秘阁后,高让点了几个信任的内侍,匆匆去往博文阁。 他的徒弟也在其中,小声跟在他旁边,低声问:“师傅,可是出了什么大事?禁军??出动了。” “放机灵点,想保命,就闭紧嘴,最好连耳朵也堵上。” 高让想起秘阁中那个叫温鸣的举子所说的??,后心处一阵??凉。 现在,?管是?的有人在背后弄权泄题,还是泄题为假、意图构陷是?,这件事??已经将阁老、尚书、皇子和无数举子考生拖入其中。 并且,科举舞弊,无论哪朝哪代,??正正戳中帝王的逆鳞。 这朝廷,想来要又一次翻天覆地了。 他?由唏嘘,或许咸宁帝自己也没想到,一次临时起意,信步看查,竟得了一句石破天惊之语。 临时起意…… 想到这里,高让脚下一顿,又马上打消了浮出的念头——谢琢没有动机。科举舞弊之事一出,他这个新科探花也?惹得一身腥,且这其中变数极大,?好把控安排,应当跟谢琢没多大干系。 摇了摇头,高让想,果然是在宫里久了,什么??忍?住往阴谋里想。 秘阁中。 高让?门时,天光从窗棂??照?来,微尘浮卷。考场中气氛凝滞,像是有水漫过鼻尖,呼吸??凝滞费劲。 他小心翼翼地将找出的策论试卷呈给正在闭目养神的咸宁帝,轻声道:“陛下,奴婢将试卷找来了。” “嗯。”咸宁帝接下后,将泛黄的纸张展开看起来。?过几千字的策论,他看得很仔细,看完后,随手递给站在他右后方的谢琢,“延龄也看看。” 谢琢双手接下:“是。” 等谢琢看完,咸宁帝抬抬手指:“递给吴尚书,让他也看看,过去了这么长一段时日,说?定他已经忘了这篇策论的内容。” 谢琢依言将试卷递了过去。 吴?义伸手来接时,指尖??青,颤抖?停,额角的头??已经被冷汗湿了个透彻。 谢琢状若无睹,什么????没说,重新站?了自己的位置。 一炷香的功夫,咸宁帝的声音响起:“吴卿可看完了?” 吴?义跪在地上,点头,颤??嗓音道:“臣看、看完了。” “看完就好。”咸宁帝转动??翡翠扳指,问,“那朕就仔细听吴卿说说这篇策论有何处?妥,又是犯了什么忌讳。?说,朕听??。” 吴?义抖得筛糠一般,冷汗更是一滴接一滴地往下流。 当初评卷时,实在找?到这篇策论的错处,他就给了个“犯了忌讳”的理由,将温鸣的名字剔走了。 事??本该在当时就彻底结了,谁能想到,这篇策论,竟然还?有重??天日的一天! 他垂??头,?断地朝徐伯明瞥去,却没有得到任何?应,他牙齿?由上下战战,捏在指尖的试卷??被攥出了褶皱。 咸宁帝??吴?义久久?说??,没了耐心:“还是说,吴卿尚未将策论内容看完,需要再看一遍?” 这句??,仿佛将吴?义濒临崩溃的心态一刀戳破,他全身一软,伏趴在地,涕泗横流:“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臣什么???知道,臣只是听命行事而已!臣什么???知道啊!” 温鸣跪得笔直。 他今早临行前,只用冰渣混??雪水,咽下了半个冷馒头,现在,他腹中绞痛,但听??耳边尖利的求饶声,他却很想笑。 荒谬啊。 曾在他的试卷上写下“犯忌”批语的人,此时此刻,竟完全说?出他温鸣洋洋数千近万字,到底哪一个字犯了忌讳。 又是因为哪一个字,让他榜上无名,让他无缘殿试,让他穷困潦倒,让他的母亲和妻子在他?知道的时候,默默死去。 ?是,荒谬。 咸宁帝没有理?哭喊的吴?义,问温鸣:“为什么特意等到这次制科?” 温鸣深深地伏下-身:“臣有私心。臣生于世,?可?顾及?迈操劳的母亲和一心为臣的妻子。臣于幕后之人,犹如蜉蝣撼树,?自量力。臣?敢因为所谓的正气和傲骨,连累家人殒命。” 以前?敢,为什么现在就敢了? 他??中的意思再明显?过,咸宁帝没有追问,转而问徐伯明:“徐卿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徐伯明似乎已经冷静下来,叹息道:“臣自入朝以来,敬终慎始,入阁后,心知自己手握无数人?可及的权力,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敢行差踏错。臣知道,现在无论臣说什么,??如狡辩,但臣相信,陛下圣明,必??被奸人混淆视听,一定?还臣一个清白!” 这番??说得甚至??动,但他心里却?如表现得这般平静,反而已经在怨骂盛浩元,口口声声说??已经将温鸣彻底掌控,绝无错漏,实际上,却出了这??的事! 现在,他要赌的,就是咸宁帝的多疑。如果咸宁帝有一丝怀疑这是大皇子在背后设的陷阱,那么,他就还有挣扎的余地! 咸宁帝没有立刻开口。 他转??翡翠扳指,忽地问谢琢:“延龄,?也看了温鸣的策论,?觉得如何?” 谢琢垂眸:“依臣之拙??,这份策论可评入一甲。” “嗯。”咸宁帝颔首,“朕以科目网罗天下之英隽,义以观其通经,赋以观其博古,论以观其识,策以观其才。朕曾以为,朕开科取士,明公正道,开言纳谏,这天下间,应当野无遗贤。” 如平湖骤起波澜,他突然怒斥,“可事实上,?们谁能解释给朕听听,为何一个能写出入一甲策论的人,?两次落榜!?们好啊,手段?是了得,能逼得一个可为朕所用之才,没了母亲妻子,才敢参加制科,只为跪倒朕面前,告诉朕他这些?所受之屈辱!” 秘阁中,寂静无声,天子一怒,谢琢、高让与所有禁军皆惊惧跪下。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咸宁帝冷笑,盯??徐伯明,斥道,“依朕所??,?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眼中,可还有朕这个皇帝!” ?知多久,咸宁帝点名:“延龄。” “臣在。” “替朕拟旨,温鸣所述中一切相关人等,以及今次参考制科之人,全部关入诏狱,命御史中丞、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三司?审。”咸宁帝负手而立,“朕,要一个?相。” 谢琢施礼领命:“是。” 这一刻,所有脱罪的算计成空,徐伯明面上再无血色,委顿在地。 尚未过午,在天章阁中编纂《实录》的盛浩元便被禁军押走,与此同时,徐伯明与吴?义府外被禁军包围,任何人?得出入,在琴台与人饮酒的吴祯也被关入狱中。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接到旨意,立刻忙得焦头烂额,洛京街上,随处可??禁军来往。 很快,制科舞弊,咸宁帝震怒、下令彻查的消息随之传出,洛京上下,一片哗然。 诏狱中,吴祯外裳散乱地被绑在刑架上,他在琴台喝了?少酒,有些醉了,但一盆冰水泼过去,他早已经彻底清醒过来。 尚且?知道??生了什么事,吴祯手脚?住挣扎,看了看黑漆漆的左右以及面色?善的刑官狱卒,?由抖??嗓音道:“?们可知道我是谁!我父亲是礼部尚书!?们大胆,竟敢抓我!” 一个刑部官员站出来,没多少耐心:“就是因为?爹是礼部尚书,?然本官也站?到?面前。” 圣旨下得急,咸宁帝的怒气更是可想而知。 朝中许久没有出过大案了,上面已经漏了口风,说是严查严办,天王老子来了???能买账。 于是,这个刑部官员没有理?吴祯的叫嚣,吩咐:“把长针取来,先刺十指,让他??受??受。” 一阵凄厉的痛叫后,刑部官员上前拨了拨插入吴祯指尖的长针尾端,朝痛得面色??青、全身痉挛的吴祯道:“现在,我来问,??答。” 文华殿中。 高让弓??背,手握拂尘,如泥塑般一动?动。 ?过两三个时辰,诏狱就已经送来了第一批供状。 前几份主要出自参加此次制科的考生,有八人交代,他们曾参加过盛浩元组织的文?,其中又有一人交代,他和温鸣一??,也提前从盛浩元那里得知了考题,盛浩元还曾保证他一定能入复试,被授官职。 最下面的一份,来自吴?义的独子吴祯。他?堪忍受刑罚,将盛浩元如何施恩于家贫的寒门举子、怎么挑拣拉拢人选、又是用了哪些手段让那些人听??就范,通通??说了出来。 鎏金的香炉上浮??轻烟,咸宁帝将这两份供状一字一句看得极为仔细,面有愠怒,山雨欲来。 这时,殿外有人通报,二皇子李慎求??。 咸宁帝隔了几息才开口:“让他?来。” 李慎?殿后,先行了大礼,他没有贸然开口,而是先抬头看了看咸宁帝的神??,才谨慎道:“?臣请父皇安。” 咸宁帝问得直接:“来文华殿??朕,所谓何事?” 犹豫良久,李慎才跪在了地上:“?臣听说此次制科,竟有人舞弊,提前知道了策论的题目。” 咸宁帝意味?明地反问:“听说?” 李慎有一瞬间的慌乱,他又找?自己的声音:“?臣、?臣听说徐阁老也入了诏狱。” “怎么,?想替?岳父求???或者?是想告诉朕,这件事与?那个好岳父毫无关系,他是被冤枉的,朕应该放了他?” 李慎咽了咽唾沫,想起来之前,二皇子妃跟他说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自己也很清楚,他在朝中的助力,基本??来自于徐伯明以及徐伯明手里握??那些人。 他?关心也?在意那些人是?是自愿受他支?,他只知道,一旦徐伯明被定了罪,手里握的人被一一清查夺官,他将无人可用,甚至很快就?彻底垮台,再无法与李忱争夺储位。 明明现在李忱势弱,已经被他极尽打压,几乎只有几步远,他就能将太子之位握?自己的手里。 于是,李慎双眼微红,答道:“父皇英明,徐阁老鞠躬尽瘁,最是坦荡无私,怎?沾手科举舞弊之事?想来一定是有奸人谋算,想要一举除掉阁老!” 他没注意到咸宁帝眼中溢出的失望。 而谢琢的角度正好看??这丝??绪。 他猜想,咸宁帝或许是在期待自己的?子能给出精彩绝伦的辩驳,没想到竟是这几句陈词滥调? 咸宁帝开口:“?是说,徐伯明什么???知道,一切??是盛浩元借??他的名声,擅自在私下里?行的?或者,干脆盛浩元也?知??,是个替罪羊,吴祯同??也是屈打成招?” 吴祯已经招了?他招了些什么? 李慎掐?自己的掌心,强自冷静下来:“对,极有可能!或者、或者礼部尚书吴?义才是科考舞弊的幕后主?,吴祯是他的?子,故意与盛浩元交好,现在事??败露,立刻将脏水通通泼到了盛浩元身上,还想拉徐阁老下水!” 咸宁帝紧紧盯??李慎,“?既然说得有几分道理,那?再给朕解释解释,吴?义一个礼部尚书,他为何要控制贫寒举子,通过科考舞弊将他们放到六部、翰林院、地方州县甚至钦天监?” 李慎被问住了:“他、他……” 破风声起,一个砚台重重砸到了李慎面前,“哐”的一声沉响,墨汁迸溅,洒了李慎满身,他?由面色青白——只要再远两寸,这方砚台就?砸破他的前额! 空旷的文华殿中,咸宁帝上身前倾,厉声逼问:“那?再告诉朕,这朝廷,到底是?李慎的朝廷,还是朕的朝廷?” 天将入夜,马车在家门前停下,谢琢踩??马凳下了车。刚系上斗篷,就???远处站??一个颇为面熟的人。 老树下,谢琢替方彦倒了一杯热茶:“屋舍简陋,茶也?是好茶,姑且给墨亭作暖身用。” 方彦双手接过茶,眼中是掩?住的慌乱,一时间?知道该如何开口。 还是谢琢先道:“墨亭此次特意来找我,可是因为盛浩元的事?” 听谢琢直呼名字,方彦立刻敏锐皱眉:“科举舞弊……全是?的?” ??谢琢颔首,他心中?由泛起阵阵凉意。 若他听说的那些消息,譬如盛浩元常?借文?小聚宴饮等名目,拉拢举子,告知策论题目,科考舞弊,欺瞒圣上、蒙蔽圣听…… 这些消息如果??是?的,那—— 谢琢摸试了试杯壁的温度,缓缓喝了口茶润喉,才道:“??是?的。陛下因此震怒,连??三道旨意,下令三司彻查科考舞弊一案。涉案主犯,一律刑罚从重。从犯,例如与盛浩元关系紧密者,?管罪行轻重,终生?得再入考场,三代以内的血脉,也没有了参加科考的资格。” 方彦再如何长袖善舞,现在也只是太学中的一个学生罢了。今日从太学到谢琢所住的永宁坊,他看??了无数在街巷穿行、抓捕疑犯的禁军,这??的场景已经令他??悚。现在更是得知,此案的从犯无论轻罪重罪,三代内??没有了科考资格! 心中愈加慌乱,方彦端??茶杯的手颤抖起来—— 他曾受邀参与过三次盛浩元的文?小聚。 现在盛浩元已经被关入诏狱,徐伯明和礼部尚书府上仍被围得严严实实,可??,科考舞弊的罪名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 ?光是他,太学中但凡与盛浩元有过交集的人,全??如热锅上的蚂蚁。但渠道有限,这件事又触了圣怒,很多人??讳莫如深,让人?清楚现在的局面到底是什么模??。 也是这时,方彦想起了与他有一面之缘、相谈甚欢的谢琢。 谢琢身在翰林,又在殿前行走,肯定比大多数人??清楚这件事的??形,他这才急急忙忙地找了过来。 越想越是恐惧,方彦表??看起来想哭又想笑,他手指抓??袍服的衣料:“那、那——” 谢琢轻轻咳嗽了一声,嗓音平缓,让人?由信服:“墨亭?用慌张,盛浩元一案,虽然必定?牵连甚广,但陛下圣明,绝??冤枉无罪之人。” “我知道、我明白,陛下肯定??,”方彦勉强扯起嘴角,口中干渴,一口喝了大半杯茶水。 但说是这么说,方彦在洛京多?,很清楚什么是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方彦突然站起身,朝谢琢深深作揖:“求谢侍读指点,救救我等!” “墨亭这是干什么?”谢琢也跟??起身,先让方彦坐?石凳,自己跟??坐下,思忖许久才道,“倒也算?上什么指点。依我在御前所??所闻,陛下心胸宽广、求贤若渴。?过,陛下心胸宽广是一?事,我等也该主动表明自己的忠君之心,?是吗?” 方彦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过来。是啊,?管是他,还是太学中的众人,在如此紧要关头,必须要尽快表明立场,与徐伯明盛浩元之流彻底划清界线、洗清科考舞弊的嫌疑才行! 忠心又该如何表明? 思维急转,方彦双眼微亮,猛地站起身,匆忙间再次作揖,激动道:“我这就赶?太学!明日立即前往宫门,伏阙上书,向陛下奏明我等的忠君之心!” 谢琢起身送他出门,在门口的灯笼下叮嘱:“冬日风冷,墨亭路上小心。” 42、第四十二万里 武宁候府。 沈愚脚步飞快地去到校场, 远远就??见??兵械破风的声音。等他定睛一看,发现陆骁?提着一把长刀舞?飒飒生风,连忙站定, ?敢轻易靠近。 等??一会儿,沈愚?里着急,提高声音喊道:“陆二你有完??完?该歇歇??!” “唰”的一声,陆骁似乎只是随手一掷, 长刀隔着好几步的距离, 精准入鞘。他回过身, 抬手随意紧??紧束发的锦带, 眉目??笑意飞扬:“你怎么突然过来????是才请??一??说书先生吗,话本??腻???” “谁还有?思??话本, 话本能有现实精彩?”沈愚觉?刚刚拎着长刀的陆骁太过危险,现在刀????, 危险性也降低??, 这才快步过去, “我这?是??见??一箩筐真真假假的消息吗,我弄?明白, ?里又?踏实,?的人我?放?, 只能来找你絮叨??。” 两人也?挑,就近在校场旁的石阶坐下。 陆骁?太明白:“科考舞弊这案子,再怎么都牵连?到梁国公府上, 你爹都?慌, 你慌什么?” 沈愚撑着下巴,束发的金冠熠熠,发愁道:“我就是觉?, 朝廷这下是?是要变天???我爹是真的?慌,我出府的?候,他?带着我娘在水榭看皮影戏!” “变天倒?至于,只?过,徐伯明和二皇子这些年的安排算计,?好戳到??我们这位陛下的命门??已。” 陆骁爱惜地擦??擦手臂上的蜥皮护腕,又吹??吹根本?存在的灰尘,解释给沈愚??,“徐伯明很知道分寸,这么些年都??出过事。像状元一甲之类的,他?会碰,风险太大??,也太容易暴露。他瞄准的,大部分都是中末流的名次,好操作。” ?沈愚梁国公世子的眼界,?明白徐伯明怎么只盯着中末的名次,皱眉问:“科考中末流的名次,?是多数只能授些六七品的微末小官吗,能有什么用?” “怎么就??用???只要吏部有他的人,他就可?在每年考评的?候动??手脚。这??一来,他掌控在手里的那些小官,会升迁?非常快。要???几年,官职?就都上去???” 陆骁拧开皮质水囊喝??几口解渴,“??且,你?要看小官品级挺低,例如工部,往上报材料账目、真??手银钱的?是小官?再看刑部,真?去牢里审犯人的、亲自上刑的,?也是小官?还有钦天监,若是钦天监的人说大皇子于陛下命格有碍,大皇子在宫里,陛下就会生病,你说陛下是信还是?信?” 越是能接触实务的,往往越能在看?见的地方动手脚。 沈愚连连??头,豁然开朗,激动地站??起来:“对对对,我懂??!是?是再等十年,重要的位置,都是徐伯明一手提上来的人,??末流小官,也都是他新塞上去的人!这??一来,上上下下?都布着他的人??吗?他自己又是阁老,想干什么干?成?” 陆骁拍??拍沈愚的肩,笑道:“阿蠢说??错啊。”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的把柄通通都握在徐伯明手里,他们都??徐伯明的话,也就是说,他们都??二皇子的话。朝中百官,这么多人???皇命,只??某??人的命令,”陆骁指指皇宫的方向,“你要是坐在那把椅子上,你能安??” 沈愚?由吸??口夜里的凉气:“怪??,怪??陛下会问二皇子,这??朝廷到底是谁的朝廷。”他拍??拍?口,“我要是李慎,我能直接在文华殿厥过去!” 陆骁重新在石阶坐下,伸直长腿,随便捡??块小石头在手里抛来抛去:“所?,无论徐伯明怎么辩驳,陛下都已?对他起??杀?。” 望着地面上刀剑砍出来的痕迹,沈愚发散??一会儿思维,突然问:“陆二,你说这次的事情,会?会是大皇子在背后操纵啊?还是只是那??叫温鸣的人,忍无可忍,一朝爆发?” 陆骁半????掩饰自己的?屑:“就李忱那脑子,能做成这事才有鬼??!” 他?里其实很激动,所?才会大半夜地在校场舞大刀。 要?是?为必须保密,陆骁巴??告诉所有人,知道是谁在幕后动手的吗?知道是谁一根手指就把徐伯明这??老贼扳倒的吗?知道是谁这么聪明吗? 是我家阿瓷! 但这话只能憋着,悄悄在?里喊两回。 反???人知道他是在说谁,陆骁开始放?地使劲儿夸:“如果幕后真的有人在操纵,那他必然十分善于洞察人?!无论是盛浩元、吴祯、徐伯明,还是温鸣,他都把他们看?十分透彻、把握?格外精准!” 陆骁越夸越起劲:“??且,他还需要非比寻常的耐?,?能随随便便动手,打草惊蛇,让他们?生警惕。必须要攻其?备,让徐伯明他们??办法及?找出脱罪的方法!” 禁军围??秘阁?久,陆骁就?到??消息。 这段???里,他仔细推敲过,要是换做他,他会怎么做。 然后发现,几乎??有??好的做法。 如果是安排某??人去敲登闻鼓鸣冤,那?敲登闻鼓开始,到咸宁帝知道这件事,中??一长段???里,任何变数都有可能出现。 或者,登闻鼓敲??,事情还??能传到咸宁帝耳朵里,人就已?先被徐伯明一党灭口??,也?是??有这??可能。 让御史台风闻奏事也是同??。 只有在制科考场这??极为封闭的场所里,咸宁帝、温鸣、徐伯明、礼部尚书都在,才能将事情的变数控制在最小。 想到这里,陆骁眼中又露出几分?色——阿瓷真是?出手则已,一出手,徐伯明那老贼根本就无法翻身! 沈愚??完,却觉?:“真有人能布置出这杀局?我?信,我觉?是温鸣忍无可忍的结果,谁让盛浩元他们这么猖狂,逼?温鸣连命都?要??。这就叫,自作孽?可活!” 朝中许多人都和沈愚意见相同。 只?咸宁帝会亲临制科考场这件事,谁都无法预先安排,??这却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环。 夜色下,徐、吴两家府外火把明亮,??有?知道多少人的灯烛整夜?敢熄。 葛武脚步匆匆地进到谢琢的书房,汇报道:“公子,徐伯明的二女婿趁着天黑,亲自去??内阁首辅杨敬尧的府上,应该是去求救的。另外,御史台几??官员家中也接连被人拜访,上门的都是徐伯明的朋党。还有公子让盯着的几??大皇子一派的官员,也悄悄聚在一处商议。” “杨敬尧?他很聪明,?来都是按着陛下的?意办事,这次肯定明哲保身,轻易?会趟这浑水,徐伯明的二女婿?一定能开出足够的价码。” 烛火下,谢琢?一笔一笔耐?临帖,已?写??厚厚一沓宣纸,他语速?快,“?过,大皇子应该也会找人去拜访杨敬尧,这是彻底解决二皇子的好机会,他?会放过。” 葛武忧?忡忡,有些?安:“公子,徐伯明虽然已?被关进??诏狱,但有??有可能还会被放出来?” 越想越是忐忑,“他在朝中这么多年,手里又捏着那么多人,那些人如果?想死,应该只有救出徐伯明一条路可???。那……那这??一来,会?会让徐伯明逃???” “你要知道,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朝廷,也是陛下的朝廷。”谢琢每一笔依旧沉稳,?慌?忙,“如果徐伯明??有直接被投入诏狱,那他捏在手中的人就还有用。但只要徐伯明被关入诏狱,那他就会面临一??困境。” 收??尾,谢琢搁笔,用湿布巾擦??擦手上的墨迹,一边道:“若??有人为他求情脱罪,那么,陛下会很快下旨定罪。如果有人为他求情脱罪,那么,求情的人越多,陛下只会越想他死。” 无论何?、何种境况,都?能高估一??皇帝的?胸和气量。 这是他们谢家用数条人命换来的教训。 将湿布巾放下,谢琢吩咐:“你也熬??大半夜,去睡吧,就算此次?成,日后也还有杀徐伯明的机会。” 葛武虽然?里还是?安,但他向来对自家公子格外信服,闻言??????头:“那我去睡??,公子也莫要太晚。” 大楚是每月逢五逢十才召开朝会,可第二天上午,文华殿中的热闹程度与朝会相差无几。 今日本该盛浩元前来轮值,但盛浩元现在身在诏狱,咸宁帝又在盛怒中,?少人都担?触??霉头,于是顶替盛浩元来文华殿的,就是资历最浅的谢琢。 他安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仿若隐形人。 “徐阁老虽是主考官,但?出题到将题目展示于厅额,其??可?会只?一人之手,谁敢保证,?是有人故意看??题目,再对外泄露,只为陷害徐阁老?若徐阁老就这般被定??罪,那真?的主谋则会逍遥法外,谁能负责?” “??错!徐阁老鞠躬尽瘁这么多年,我们所有人在看在眼里,决?能容忍有人?如此低劣的手段污蔑和残害忠臣!” “无论你们再如何狡辩,事实到底如何已?明明白白!徐伯明妄想瞒‘天’过海,实乃胆大妄为!” “已?有?少疑犯被接连供出来,又有这么多证据,你们竟然还口口声声说徐伯明是被陷害的,你们又安的是什么??莫非,你们的科考都是靠徐贼帮忙舞弊才通过的?” “你血口喷人!” 一群穿着官服的人起初还能保有文人风范,但很快,语气变?愈加激烈,甚至差??大打出手。 直到咸宁帝将茶盏放到案上,抬手示意高让撤下去。 ?过是茶盏轻轻磕动的声响,却令所有人都屏息静气。 毕竟,他们这场戏,也只为演给御座上的人看。 “此案到底如何,自有三司会审,你们在朕面前争来争去,是想争出??什么结果?” 刚刚还吵?面红耳赤的人现在都息??声音,??有敢接话。 咸宁帝捏??捏眉?,似有些疲倦和烦躁:“都散??吧,吵?朕头疼。” 最后是内阁首辅杨敬尧代众人出列:“陛下定要保重龙体,臣等告退。” “嗯,”咸宁帝挥??挥手,所有人才陆续散去,文华殿又重新恢复??往常的安谧。 转着翡翠扳指,咸宁帝站起身:“你说,朕给??他们信任、权力、财富,他们为何仍?知道‘满足’两??字怎么写?还是说,朕的眼光出??差错?” 高让小?道:“奴婢认为,是他们太过贪?无厌。” “贪?无厌?”咸宁帝负手??立,常服上绣着的龙纹五爪锐利,片刻后,他叹道,“是啊,还真是贪婪,莫?是要让朕把御座、把玉玺龙袍、把天下全都给他??,他才会满足?” 高让立刻跪下,?敢再接话。 这句话像是说的徐伯明,但又??像是针对二皇子李慎。 安静许久后,咸宁帝盯着殿外的天色出神,忽地问起:“老大如何?” 高让这才应道:“按陛下的吩咐,奴婢让人去看??看大殿下的情况,昨日下午到现在,大殿下??有出宫,但写??近二十封信让人送到宫外。” “二十封?”咸宁帝冷笑一声,“想来,若?是顾忌着朕,他恨??立即将罪状贴在徐伯明额上,当场杀??最好吧?还真是急?可耐,老二就这么碍他的眼?” 谢琢一直??有出声,仔细??着咸宁帝的每一句话。 他意识到,咸宁帝犹豫??。 将两位成年的皇子至今拘在宫中,?封王,?建府,??是将储位作为饵,引?两位皇子轮番争夺—— 这?是咸宁帝想看见的。 争夺的过程中,双方都会极力削弱对方的力量,??两??儿子都势弱的局面,才会令咸宁帝安?。 同??,储位未定,李忱和李慎的眼光?思都只落在太子之位上,便无人会盯着帝座。 咸宁帝自己当年为??登基,手刃生父,诛杀兄长,对这??皇位到底有多大的吸引力,他再清楚?过。 可如今,他在两位皇子??一手维持的“平衡”,即将随着徐伯明的定罪处死,立即被打破。 等李忱????对手,视太子之位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下一刻,他会如何? 他自然会盯上这世??至高的位置。 ??有哪??储君甘?受制于人,甘?十年、二十年一直当储君。 就在这?,禁军统领突然来报。 咸宁帝皱眉询问:“可是出??什么事?” 禁军统领身着甲胄,跪在殿前:“禀陛下,三百太学生伏阙上书,?在宣德门前长跪,高呼‘考场清明,岂可藏污,徐贼当诛!’?肯离去。” “三百太学生?”咸宁帝沉吟,随后转身道,“延龄,你随朕一同去看看。” 谢琢站起身,神情沉静:“是。” 十一年前,盛浩元也是这般领着太学生,在宫门前高呼“?杀国贼,众怒难消”,上书恳求咸宁帝“立杀谢衡,?快天下之怒。” ?知道徐伯明和盛浩元在狱中?知这??消息,会作何表情。 43、第四十三万里 内阁首辅杨敬尧刚回到家没多久, 宫里又来人,将他请??了文华殿。 咸宁帝正令高让帮他按揉额角,等人进来了, 才睁开眼睛望过??:“杨卿可看见了?” 杨敬尧年过六十,已显出老态,他?十一年前坐上内阁首辅的位置??,一直颇受咸宁帝信任, 被朝中众人赞誉为君臣相?的典范。 “陛下说的可是在宫门口伏跪的那些太学生?” “嗯, ”咸宁帝又闭上了眼, “朕刚?宣德门回来。那些太学生个个都一脸正气, 但朕不用猜都?确定,里?不少人都与徐、盛两人有过交集。昨日徐伯明才进诏狱, 今日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来了,以为旁人不知道他们打的什???意?” “陛下天威, 他们?然惧怕不已。况且, 他们并不清楚陛下的仁慈和求贤若渴, 所以才害怕陛下会追究下??。”杨敬尧说?不疾不徐,“用上这些粗浅伎俩, 也只是为了昭示他们对陛下的忠心罢了。” 对杨敬尧这番?没有作什??回应,隔了半炷香的功夫, 咸宁帝才开口:“科考舞弊这案子,杨卿怎??看?” 杨敬尧很清楚,和大皇子李忱不同, 李忱此前背靠文远侯府这个外家, 于是淑妃揣摩着咸宁帝的意思,挑了一个官职不高的岳父。二皇子李慎外家不显,?娶阁老的嫡女, 则是咸宁帝首肯的,所以这些年来,李慎多倚仗岳家的帮扶。 如果徐伯明彻底垮台,那二皇子也再立不??来了。 他思忖片刻,委婉道:“若太学不动,则中间还有可运作的余地。但现在?百太学生已??跪在了宫门口,陛下万不可寒了天下学子的心。” 咸宁帝皱了皱眉,挥手让高让停下,坐直身:“温鸣此人,虽有实才,但到底年轻气盛,受不?委屈。” 如果温鸣告发盛浩元的地点不是在秘阁,而是换成别的方式、别的地点,那怎??处理徐伯明,如何处理这件事,是重判还是轻放,是急还是缓—— 分寸和?动权都握在咸宁帝手中。 可如今,不仅制科考场中有数十上百个考生,太学也掺和了进来,无疑是把咸宁帝高高架??。 又因当年登上帝位的方式并不光彩,咸宁帝一直很在意在士林中的评价,以及他这个皇帝是否民心所归。 “朕知道了。”咸宁帝不再提这件事,和杨敬尧商量??别的事务来,一谈就是两个时辰。 杨敬尧??身告退??,走到文华殿门口,突然被咸宁帝叫住。 “科考舞弊一案,杨卿可曾有牵涉?” 这?问?极为突然,高让正引着杨敬尧往殿外走??,不由停下脚步,随即低下头??。 杨敬尧转过身,仍是一脸的恭敬:“臣?未牵涉其中。” 他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咸宁帝没说信还是不信:“嗯,你??吧。” 傍晚,谢琢离开天章阁,在宫门口对了出入的腰牌,发现那些太学生仍朝着内廷的方向长跪,最前?的,就是方彦。 等马车行远了,葛武才道:“公子,跪在最前?的是不是就是那个方彦?怪不?那次玉津园看梅花,天气寒冷,公子也要??见他。” 他又往??望了一眼,“不过我在门口等公子的时候,已??看见好几个身?不太扛?住的,跪?脸色发白,被拖到旁边休息。眼看着快要入夜了,半夜风大,会不会有人跪出个好歹来?” “陛下心里不舒服,?然会折腾折腾,但下手不会太重。”谢琢不准备喝茶,?将陆骁替他准备的茶盏拿了出来,握在手里摆弄,“想来今天半夜,太学生应该就会被送回??了。” 二更刚至,夜里就已??冷?人四肢寒重。 跪在方彦右??方的人往手里哈了哈气,抖着嗓子小??道:“墨亭,若陛下无动于衷,你我会不会今夜就冻?在这里了?” 方彦也冷?双腿都失了知觉,他咬了咬牙,依然跪?笔直,回答:“现在,你我还有机会?跪在这里,若陛下真的追究下来,不光是你剩下的大半辈子,你的血脉??人也没机会?跪在这里了!” 他们当中,有的是和盛浩元关系亲近或者有过接触,有的则是忧心社稷,?动跟来请命,但他们大多都闭门读书,?质不好,包括方彦?己。 感觉全身血脉冷凝,头有些昏重,方彦看了看紧闭的宫门和禁军反射着寒光的盔甲,咬了一下舌尖,用痛感让?己再次清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缓慢的沉响??,已??落锁的宫门再次被打开来。 高让手持拂尘出现在宫门前,快步走近??,笑着道:“诸位忧天下、安社稷之诚心,陛下已??知晓了,定不会辜负。现在,诸位请回吧,安心等候消息??可。” 说着,亲?伸手??扶方彦。 “陛下真的已??知道了?”方彦神情激动,艰难站??身,尽管双腿麻痛,站立不稳,仍拱手道,“谢陛下宽宥,我等?前不识奸人?目,心中羞愧难当!” 高让还是笑眯眯的模样:“诸位胸怀报?之心,正是社稷之福。社稷之福,??是陛下之福。” 方彦明白,这是咸宁帝不会再追究了的意思,不由与身边被其他内侍扶??来的人对视,悬了不知道多久的心终于都落了下??。 腊月二十八,谢琢进朝食的时候,葛武来报最?的消息:“比公子预估的要早一点,昨晚还没到子时,那些太学生就都回??了,陛下还派了禁军一路护送。不过一回??,好像就直接病倒了几十近百个,太学里的大夫忙不过来,城中好几家医馆的大夫都连夜被请??了。” 谢琢胃口不好,只吃了半碗粥和几口小菜就出了门,冷风吹过来,尽管系着斗篷,还是忍不住咳嗽了好几??。 葛武拉着缰绳,担心:“公子,要不要??找宋大夫?” 摆了摆手,谢琢哑??道:“不碍事。” 等到了天章阁,寇谦站过来,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笑容,寒暄道:“延龄也来了?” 按照本朝定制,以元正也就是正月初一为基准,前???日都给假,也就是?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初四,这七日都不用应卯。 不过在腊月底,突然出了科考舞弊的大案,大理寺和刑部忙?昏天黑地,相关人等审了一批又一批,供状都堆了山高。 这般情形,除了要离开洛京、归家省亲的人已??提前启程外,没人敢真的坐在家中等消息。 “在家里安不下心,”谢琢看了看阁内,“我还以为阁中来的人会很少,没想到几乎都来了。” 寇谦在翰林院待的时间比谢琢长,解释道:“我们负责书敕制诰,只要陛下没有封御笔,仍在看折子写朱批,我们就必须随传?随到。不然陛下要下诏书圣旨的时候,我们不在,那不就是失职了吗?” 像是想??了什??场景,寇谦打了个寒噤,“而且现在不管哪里都人心惶惶,就怕禁军突然冲进来抓人,还不如在这天章阁里安心。” 谢琢赞同:“我和寇待诏一样,在家还不如在天章阁安心。” 寇谦又出了会儿神,“也不知道接下来的哪份诏书里会定盛浩元的罪,亏我?前还以为他是个好人,?不曾想,他暗地里的手段如此龌龊!” 谢琢似有同感,唏嘘:“我也不曾想到,大约这就是知人知?不知心吧。” 天章阁内,没人有心思??编修《实录》,都??两两地聚在一处闲聊,难?掌院学士没有呵斥管束。 谢琢颇为耐心地听寇谦说完他当年科考时的策论题目,又听完他在太学时与盛浩元的交集,说着说着,寇谦突然住了口,问谢琢:“延龄,你看门口那个内侍,是不是高公公的徒弟?叫什??来着,高和?” 谢琢回过头,就看见一个眼熟内侍正在和掌院学士说着什??,遂点点头:“没错,是他。” 寇谦奇怪:“高公公的徒弟为什??突然过来了?” 正疑惑,就见掌院学士转过身,喊道:“延龄,你过来。” 笔直的宫道上,谢琢跟在高和身??,询问:“可是出了什??事?听掌院学士说,今日殿中已有人轮值。” 高和听他师傅的?,对谢琢一直好??好气的,这次也不例外:“回谢侍读的?,是有人轮值,不过那人身为正四品承旨,竟拐弯抹角地替徐伯明求情。陛下大怒,将那人斥责一番??,立即令禁军收押。但殿中不?无人,师傅就吩咐奴婢来找您了。” 谢琢明白了,温言道:“替我谢谢高公公。” 高和连忙道:“使不?使不?,哪当?您的谢字!现在陛下正在气头上,谢侍读不怪师傅?作?张才好。” 文华殿里,咸宁帝正将一本折子狠狠扔到地上,怒道:“给朕滚出??!” 被斥责的官员惊慌地捡??折子,脚步踉跄地退出文华殿时,谢琢看了一眼,如果他没记错,应该是大皇子一党的人。 那就好猜了,折子的内容,不是求严惩徐伯明,就是求查一查科举舞弊一案与二皇子有没有关系。 谁都知道徐伯明是二皇子的岳家,他做这些事,?然是为二皇子谋算。但现在,咸宁帝明摆着要把这个儿子保下来,连善谏如御史台,也没有明确地在递上来的折子里提到过二皇子。 敢在这时??触霉头的,也只有大皇子了。 见谢琢进来,咸宁帝只看了眼高让,没说什??。他喝了口茶,皱了皱眉:“太烫。” 奉茶的宫女白了脸,立刻跪下,又被高让用眼神示意赶紧??换杯茶来。 刑部和大理寺递来的折子接连不断,谢琢连拟了几份诏书,内容都是免官流放。 临近中午,高让出言劝道:“陛下,也该休息了,前两日太医才嘱咐过,陛下不易操劳过甚,以免龙?不安啊。” 咸宁帝这才搁下了手中的御笔。 转了转翡翠扳指,咸宁帝开口:“那个叫温鸣的,现在还在诏狱里关着?” “对,据说将他提出来审问时,问什??他就答什??,其余的一句?都不多说。”高让像是想??了什??有趣的事,接着道,“这个温鸣好像找狱卒要了一块不值钱的黑炭,不提审时,他就蹲在牢房的墙边,认认真真地画画,画完就盯着墙壁发呆,没??没息的,好几回,狱卒都怕他已??想不开?尽了。” 咸宁帝随口问:“画画?他画的什???” 高让?露惭愧:“奴婢这就不知道了。” “也是,你一直在宫里。”咸宁帝转向谢琢,“延龄可知道这件事?” 谢琢??身回禀:“臣在天章阁时,同僚间正好在议论此事。据说??初,狱卒也不知道温鸣画的是什??,长长短短的几根线,弯弯绕绕。??来是御史中丞??时,才辨认出温鸣画的是大楚的山川河流,特别是无定河,据说每个弯折的位置都画?格外精准。” “无定河?这温鸣倒是个好的。”咸宁帝??身,站在窗前,随手逗了逗挂着的鹦鹉,“对于温鸣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延龄怎??看?” 咸宁帝?音刚落,谢琢就掀??绯色的袍角,跪在了冷硬的地砖上。 咸宁帝看了谢琢一眼:“延龄想说什???” “臣昨日回家??,特意??找了温鸣几年前写的文章,看完??,不?不认可,此人在治理洪水和疏浚河道方?,极是擅长。现已近年关,再过不了多久,春洪将至,臣认为,此人可以解陛下之忧。” 咸宁帝不置可否:“延龄对他的评价如此之高?” 谢琢语气坚定:“是。温鸣此人,受了几年磋磨也不肯屈服,可见心性坚韧,正气凛然。现在,陛下恩重,让他出囹圄,日??,他必然可以成为陛下手下的一位?臣。” 喂鹦鹉吃了两颗果仁,咸宁帝回身,看着跪在地上的谢琢:“延龄的意思是,让他再考一次?” “这正是臣的想法。现今因科举舞弊一案,士林震荡,又有太学生伏阙上书,人心惶惶,众人皆在观望。重开制科,?让人心安稳,更?展示陛下的浩荡皇恩与广博胸襟。” 咸宁帝沉吟许久:“人确实不?因噎废食,若这温鸣当真?力,?解无定河之急,也值?为他再开一次制科。延龄,你回??拟个折子递上来给朕看看。” “臣已??拟好了。”说着,谢琢?袖袋中拿出一份折子,递给高让。 打开折子看了两眼,连咸宁帝都不由笑了:“昨夜又是看文章,又是写折子,怪不?眼下微青!” 谢琢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微赧地移开视线,难?争辩:“臣并未熬多晚。” “延龄啊延龄,说你傻吧,你又是朕钦点的探花郎。说你聪明吧,在别人都熬夜算计着,怎??才?在这次的科举舞弊案里捞到更多好处、取?更多利益,怎??才?把看不顺眼的人踩下??、让同党之人站上来,你倒好,熬夜写了这??个折子!” 咸宁帝重?在御座坐下,用手中的折子隔空点了点谢琢,?上多了点笑意,又道,“况且,朕都说你为写这份折子熬?眼下发青了,你现在就应该邀功才对。” 谢琢回答道:“陛下所忧,??是臣之所想,不敢居功。” “还真是个傻的,”咸宁帝大致看了看折子的内容,心情更愉悦了两分,“傻是傻,折子写?不错,重开制科的事,就按照你写的办吧。至于那个温鸣,再关个两天,稳稳性子。” 散衙??,乘坐马车回家的路上,街巷两边已??多了不少过年的气息。 不过?十一年前开始,谢琢再没有过过年,葛武知道这一点,也假装没看见那些摊贩正在卖的年货。 此时,谢琢靠着车壁,有些冷地拢了拢深青色的斗篷,想??什??,吩咐葛武:“明??天温鸣就会被放出来,你让宋大夫那边派个药童??狱门外等着,人出来了,就带??宋大夫那里抓几副药。否则别说治水,人?不?撑到无定河边,都还是个问题。” 葛武应道:“记下了公子,我也觉?那个温鸣看??来瘦骨嶙峋,身?实在太差了。” 晚上,谢琢出了书房,没走几步,一颗石子“啪”的一??砸在了他旁边的木柱上。 循着石子来的方向,谢琢就看见陆骁一身黑色常服,袍角袖口绣着与护腕相同的夔纹,头发用一根深蓝色的锦带随意绑着,正稳稳地蹲在墙上,朝着他笑。 手里还捧着好几颗石子,一副一颗没引??注意,就再多砸几颗的模样。 谢琢踏着碎石路走过??,仰头看陆骁:“怎??不下来?” 夜色下,谢琢眉目被镀上光晕,愈加衬?眉目如画??来,又因为仰着头,露出一段如玉色的脖颈。陆骁视线飘了飘,嘴里回答:“我这不是在征??人家的允许吗,你同意我再进来。” 说的好像他以前没翻过谢琢家的墙一样。 谢琢没拆穿他,端着烛台,往??退了两步:“进来吧。” 陆骁这才敏捷地跃下来,落地都没弄出什????音。他凑近看了看,肯定道:“眼下泛青,脸色也苍白,你这几天夜里都没好好睡觉,是睡不着还是容易惊梦?或者都有?” 谢琢没有否认。 他确实没有睡好。 一闭上眼睛,不是和母亲一??身处牢狱或者在流放路上,就是无数人高喊“立杀谢衡”,呼喊??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不断重复,难以退??。 他知道葛叔悄悄把那枚玉佩放到了他的枕下,给他泡的茶也是安神的茶汤,但他依然每夜?梦中惊醒,满身冷汗。 但只是夜里睡不安稳而已,没有什??好提的,谢琢返身朝卧房走,一边问:“陆小侯爷来找我干什???” 陆骁无意识地答了真?:“守着你睡觉。” 谢琢一怔:“什???” 轻咳两??,陆骁唇角勾??笑,张口就道:“其实是我白天睡太久了,晚上精神还很足,想??练练槍,但我才把校场的地砖砍碎了好几块,府里管家让我这两天别??校场添乱。我无处可??,只?来投奔谢侍读了。” 这番?可以说连理由都算不上。 但陆骁就是笃定,谢琢肯定不会赶他走。 谢琢确实没信“夜里睡不着”和“不???校场练槍”两个理由,但他担心陆骁是遇见了什??难事,一时不方??露?,才躲到了?己这里,??没有拒绝:“随你。书房里有兵书,如果想看,?己??取。” 再没管陆骁。 等收拾妥当,谢琢吹熄灯烛躺上床,就听见有脚步??停在了他的门口。 很快,门外传来陆骁刻意压低的??音:“你睡你的觉,我在门口坐着看会儿月亮。” 陆骁的想法很简单。 马上就要到年关了,十一年前的这个时候,谢琢的父亲被指通敌谋逆,随??,谢家满门倾覆。 他的??验不多,只有上次??城外接谢琢时,谢琢在马车里睡了几个时辰,似乎睡?很沉。 他不知道他守在外?,?不?令谢琢睡?稍微安稳一点。 总要试上一试。 和夏秋不同,冬日的屋外没有虫鸣,安安静静,只有一阵接一阵的风吹来,远处的建筑在夜幕下只剩轮廓,让他不由想??凌北,那里作为关隘的山岭连绵不绝,也是这般,有如墨笔勾画。 小半个时辰??,卧房中传来了平缓的呼吸??。 睡着了。 陆骁挑唇一笑,有些?意——看来他守着睡,确实有用。 坐在横栏上,陆骁背靠着木柱,长腿一直一屈,手臂懒散地搭在膝上,绣着夔纹的衣摆随着风轻轻晃荡。又听了会儿谢琢的呼吸??,他拿出随身带来的酒囊,轻轻拧开,仰头喝了一口酒暖身。 单手拎着酒囊,望了望无星无月的夜空,陆骁散漫地想,之前说看月亮……倒也不算撒谎。 他常常做梦,梦里有凌北,有血染的千里沙场,有可以肆意跑马的旷野,有连绵壮阔的烽火台…… 而梦里关山,他是月。 45、第四十五万里 陆骁离开诏狱后, 先回侯府洗了澡,换上黑色麒麟服,又重新用革冠束起头发, 径自骑马入宫。 除夕之日,宫中?举行驱鬼逐疫的大傩仪,数百人穿着绣画色衣,执金槍龙旗, 很是喧闹。通常, 咸宁帝?让三品以上官员和勋贵入宫观礼, 以示恩宠。 陆骁到时, 沈愚正一边嗑瓜子一边看门?和钟馗的表演。 “陆二?怎么来这么晚?可无聊死我了!”沈愚大方地把捧着瓜子的手伸到陆骁面前,又肉痛地叮嘱, “?少拿几颗啊,尝尝味儿就行, 我没剩多少了。” 陆骁故意抓了一半, 见沈愚抽了口凉气, 一副心痛得要立刻厥过去的模样,又好心地把瓜子还了回去:“?事, 忙完就过来了。??且年年都?大傩仪,流程我都能背了。” 沈愚嗑着瓜子, ?情怏怏:“谁说不是呢,想想看,?才看了没几次吧, 我可是从小时候起, 每年的除日都要跟着我爹进宫来看大傩仪,?难为人了!??且还得期盼每年都能进宫来看,洛京这些人, 精明得很,?今天没被陛下叫来看傩仪,明日的正旦国宴上找?喝酒寒暄的人就能少一半,后日来国公府递拜帖的就?少了。” 忍不住又抱怨了几句,沈愚说着说着,瞄见陆骁衣服上绣的麒麟,忽地想起:“?最近做的新衣服挺好看的。” 陆骁克制住要翘起的唇角,压了压音量,正经道:“嗯,是谢侍读给我画的夔纹,我让绣娘绣到了衣服上。” “谢侍读画的?⿻?是好看,不?道能不能——” 陆骁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想都别想,这是我的特别待遇,?以为谁都能??” 沈愚不服:“?怎么就特别了?” 陆骁反问:“我?谢侍读亲手画的夔纹,??吗?我?夔纹,?没?,我不特别?” 突?卡壳,沈愚想了想,好像挺对的,于是只好歇了心思:“好吧,那我不去求谢侍读给我画纹样了。” 在内廷驱完疫病后,大傩仪的队伍自宣德门出宫,沿着朱雀大街和南薫大街一路往城外走,最后在城外的转龙湾埋祟。 仪式结束,众人各自回??,沈愚叫住陆骁:“?先别急着走!我爹让我问?,晚上要不要来我??过除夕守岁。” 陆骁摇头:“晚上我?约了,帮我谢谢国公爷。” 虽?陆骁从没去过,但梁国公依?每年都?邀请一次,单是这份心意,就很是厚重了。 沈愚对他“?约”两个字表示怀疑,但没?多问:“行吧,那?要是无聊了就来找我玩儿,我把我的岁钱分?一半。” 陆骁就喜欢看沈愚又大方又肉痛的模样:“谢阿蠢慷慨,”又问起,“国公府是不是?工匠?借我几天,我过几日想把侯府后边的屋舍花园修整修整。” 他??初选府邸时,离皇城近的景明坊、?平坊基本都被各??勋贵占尽了,他就往外,在永宁坊挑了一处。住进去时,懒得大动,只先修整了用得上的地方。 沈愚拍拍胸口:“好,我回去就让府里的管??带人到?那里。” 永宁坊。 虽不过年,但葛叔和葛武两人还是将院中里里外外都清扫干净,门口挂着的灯笼也点亮了,最后还很?巧思地在院中的老树上也挂了一盏灯笼,亮光融融。 入夜后,宫中爆竹声越过宫墙,像他们离宫城不?远的,都能听见。 此时,几声叩门的动静夹在爆竹声中隐隐传来,葛叔擦了擦手,亲自去开门。 陆骁一见葛叔就说了句吉祥话,等关了门往里走时,他像是随口般问起:“谢侍读是不是收到了很多拜帖?这几日是在??休息还是要出去赴宴?” 葛叔回道:“是收到了不少拜帖,翰林院的同僚、与公子一起参考的同年都递来了帖子,不过公子提前吩咐了的,只回帖子,别的宴?小聚,都以公子?体不好、畏寒为理?,全部推拒。” 压下心底的不安,陆骁笑意飞扬:“那要谢谢葛叔给我开门。” 葛叔温和道:“陆小侯爷终归是不同的。”又指了指亮着烛火的房间,“公子正在书房里,小侯爷还没吃吧,正好叫上公子,一起吃夜饭。” 见除了老树枝上挂着的灯笼,院中和往常一样冷清,葛叔说的是“夜饭”,并未多个“年”字,陆骁就明白谢琢是不过年的,面色无异地点点头:“我这就去叫他。” 心下却同上次一般,涌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谢琢不在意物欲享受,没?仕途上的追求,也没?非常喜欢的物什,对学问没?钻研的心思,?没???人。 他清楚谢琢现在所做的都是为了报仇,但如果撑着他到今日的,只?仇和恨,没?抱负,没?目标,没?对未来的期望—— 那报完仇后,谢琢就空了。 一个心中空洞的人,?怎么样? 已经走到了书房前,陆骁抬手正准备叩门,门在同一时间从里面被打开了。 谢琢在陆骁进门时,就已经听见了动静,他披着素色斗篷,头发散在后背,只用一根锦带绑着,轻轻咳嗽了两声:“?怎么来了我这里?” 陆骁毫不心虚:“我父母兄嫂都在凌北边境,管??他们也各?各的??人要陪伴。除夕夜里,府中只?我一人,冷冷清清的。” 经过之前的一番试探,陆骁现在已经很确定,他??阿瓷还和小时候一样,关心他,从来不?拒绝他。 比如现在,阿瓷肯定不?忍心让他走。 用晚饭时,陆骁顺利坐到了谢琢手边的位置。 葛叔殷勤地替陆骁盛了一碗汤,关切道:“往年陆小侯爷过年也是自己一个人过的?” “对,反□□里也不怎么需要人伺候,所以到了年关,我都?发下赏钱,让他们自己回??。陛下倒是年年都让我进宫里守岁,可在宫里怎么都不自在,我就没去。”陆骁端着汤碗,转向谢琢,笑道,“幸好今年?谢侍读好心收留我,否则我连饭都没地方吃。” 明?道这人又在胡编,但谢琢还是将陆骁夹过最多次的那道菜往他面前推了推:“刚刚不是说早就饿了?” 陆骁看着被推过来的瓷盘,心想,果?还是阿瓷对我最好! 按照大楚风俗,今夜是要达旦不寐守岁的,谢琢和往年一样,准备在书房看一夜书。 不过格外不同的是,今年他的书房里,多了个叫陆骁的人。 明明还是同样的房间,同样的布置,但谢琢莫名的,就是无法集中精?。 不?道?几次走?后,谢琢无奈,只好放下书。 “谢侍读那本书可是看完了?”陆骁斜倚在榻上,扬了扬自己手中的书册,“这本前朝人写的杂记很是?趣,谢侍读要不要一起看?” 谢琢想拒绝,又觉得陆骁?上仿佛存在着某种吸力,让他不?地想要靠过去。 ?后他就听见自己回答:“……好。” 书摆在桌上,两把椅子挨着,距离近到陆骁能嗅到谢琢?上的冷香。 虽?书页仍是一页一页地往下翻,那些字也映进了眼里,但陆骁根本不?道这些字连??句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写的又是什么内容。 他只觉得心间鼓噪,掌心发烫,连呼吸都?些紧,可又不舍得离谢琢远一点。 直到谢琢叫他:“陆小侯爷?” 陆骁回过?,恰好瞥见谢琢微红的耳垂,不禁多看了两眼,嘴里问道:“可是屋内烧着炭?热了?要不要开窗透透气。” 谢琢移开视线,颔首:“……好。” 陆骁起?去开了点窗,冷风吹进来,他深吸了两口气,确定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了,才重新坐回去。 “这书读着读着,好像又没多少趣味了,”陆骁完全忘了之前评价“很是?趣”的人就是他,再次提议,“长夜难熬,我们要不要试试打双陆?” 双陆这种棋类游戏,在大楚很是风行,无论是勋贵?士还是平民百姓,几乎都?上一二。 谢琢本也没看进多少字句,不?道那本杂记到底?趣无趣。听陆骁说想打双陆,他合上书册,找出棋盘和棋子,用榻上的矮桌??了棋桌。 陆骁将棋子摆好后,想了想:“银钱输赢没什么意思,要不这样?若?输了,就答应我一件事,同样,如果我输了,就答应?一件事,如何?” 谢琢同意了。 外面不?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从窗缝里可以看见,雪花纷扬,簌簌落在老树和竹枝上,挂在枝上的灯笼烛光依旧暖融。 烛影微晃,陆骁掷下的骰子点数好,把谢琢的棋子打下去好几个。他唇角一勾,将骰子扔给谢琢:“到谢侍读了。” 木制的骰子上还留?一层余温,谢琢握了握,看完棋盘上黑白棋的形式,犹豫片刻,故意投出了一个较小的点数。 陆骁抚掌,笑容加深:“谢侍读,这就不怪我了,只能怪谢侍读的手气不?好!” 谢琢将骰子递给他:“嗯,不怪?。” 在陆骁再一次投出大点数,将谢琢的白棋全都打下去之后,棋局结束。 谢琢抬眼看过去:“陆小侯爷想让我答应什么?” 陆骁左右来回抛着手里的骰子,直接开口:“驰风。” “什么?” 将骰子抓在手里,陆骁认⿻?道:“私下只?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可不可以不叫我陆小侯爷?这就是我想让谢侍读答应我的事。” 灯影下,谢琢捏着白棋顶端的手指微紧。 他没?立即答应。 称“陆小侯爷”,他与陆骁间,无论如何,尚?界线。 ??“驰风”两个字,?过亲近了。 一切界线都如雾气般被这个称呼彻底模糊,似乎他可以无底线地对这个人亲近和信赖。同样,在默认这种亲近的关系后,相??于他主动后退,默许了对方的入侵。 可这个人又早已像温水一般,一点一点渗进冰层,令他连拒绝,都做不到坚定。 陆骁已经预见了这个反应,垂下眼,?些落寞地问:“?又想与我疏远吗?” 谢琢蓦地收紧手指,棋子尖锐处扎在掌心,让他一痛:“我没?……” “我不想和谢侍读疏远,我也?道谢侍读在顾忌什么,但我不在意。??且,我今日在宫中看傩仪时,才跟别人说了谢侍读的坏话。谢侍读,我们私下里,只是私下里,为何不能?亲近?” 陆骁一双眼专注,像是要看进人心底最⿻?实的想法,“??且刚刚已经说好要答应我一件事,答应了的事情就该做到,不是吗?” “陆——” “驰风,”陆骁纠正,“延龄应该叫我驰风才对。” 薄唇动了动,谢琢往常都只敢在心里这样叫上一叫,如今,他掩在宽袖下的手指勾紧袖口,心里无措,又像是?冷硬的砖石在顷刻间彻底塌陷。 在陆骁的注视下,他终是喊出,“驰风。” 暗暗松了口气,陆骁笑容明亮:“嗯,我在。” 46、第四十六万里 两人打双陆打到五更, ?面雪停了,偶尔会传来坠在枝头的雪落到地上的细微声响。 守岁守到现在也差不多了,陆骁原本想试试能不能趁机去谢琢卧房的榻上睡一觉, 然后立刻惊觉自己的想法不太对——那是阿瓷的闺房,他怎??能想去里面过夜? 手上僵硬地整理着双陆棋子,陆骁抬眼看向对面,谢琢?有些困倦地支着下巴, 长睫低垂, 烛光将他的身形映在了墙上。 陆骁不禁想到, 可能是谢琢扮演男子扮得太好, 让他不经意间,总会不由忽略阿瓷是个小时候会穿着鹅黄小裙子、梳双髻系铃铛的小姑娘。 发现棋子碰撞的声音?了, 谢琢睁开眼,见陆骁?看着自己发呆:“怎??了?” 陆骁当即收回视线:“?什??……差不多收拾好了, 放哪里?” 谢琢起身, 将双陆棋接过来:“我来放吧。” 随着谢琢起身, 陆骁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又追了上去。 因为书房里炭火充足,谢琢?有系斗篷, 四指宽的腰带将他的腰身束得纤细,或许是因为五官本就偏向秾艳昳丽, 谢琢很少穿深色的衣服,通常只挑霜色、月白、深青之类的,不过陆骁倒觉得, 绯色的官服就很衬谢琢。 他又猜测, 常常穿素色是因为,谢琢不想让自己的容貌⺁?衬得太过秾丽? 放好双陆,谢琢心里已经转了好几个念头, 终是转过身:“陆——” “什???” “……驰风,”谢琢停顿片刻后改了口,“?面风冷,雪也很厚,若无要事,要不就在这里休息?” 怕谢琢反悔似的,陆骁立刻答应:“好!书房里有火炉,怎??都不会冷,我睡在这张榻上可以吗?” 谢琢应下了,又亲自去帮陆骁抱来棉衾。 等在榻上躺下,明明一夜?有合眼,??陆骁却有些兴奋,毫无睡意。 他忍不住想,谢琢曾在这间书房里挑灯夜读,也曾在某一个暖风和煦的下午,斜倚在榻上翻看闲书,在有鸟雀停在窗台时抬眸去看…… 想到这些,他的心尖处就有些酸软。 灯烛已经⺁?吹灭,隔壁的卧房里传来很轻的动静,?过多久,这点动静也?有了,想来谢琢已经躺到了床上。 陆骁又开始胡思乱想,想若以后跟阿瓷坦白了,就能把库房里存下的布匹都送过来,还有这几年洛京时兴的首饰衣裙,阿瓷应该能从中挑出自己喜欢的。 另?,就他看见的,阿瓷??里似乎只有男子衣裳,旁的胭脂水粉更是一样都?准备,或者是藏在什??地方,不让人发现?反?不管如何,他准备了很多,阿瓷可以一样一样挨着试,直到找出合适的为止,如果都不适合,那就再买好了。 也不知道明年过年前能不能行,要是能行,他就可以将库房里备下的东西当作年礼,尽数送给阿瓷,断不会像今年一样寒碜…… 棉衾上隐约有一股极淡的梅香,和谢琢身上的气味很像,让陆骁昏昏欲睡间,以为自己骑着马,行在凌北的雪原上,寻找一株不知在何处的梅树。 ?二??,?旦国宴在紫宸殿中举行。 虽然徐伯明还⺁?关在诏狱未定罪,二皇子也仍在禁足中,朝中不少人惶惶不安,各方心思算计各不??同,??在?旦这样的大节上,每个人不管心里如何做想,至少面上都表现得和乐融融,不见半分隔阂。 谢琢穿着绯色官服,腰间的银鱼袋晃了晃,他侧身??寇谦:“那位是不是就是五皇子?” 寇谦?拢手坐着,身在翰林院,??子近旁,现在情势难测,不少人都借着敬酒的名义来打听些有的?的,寇谦干脆谁都不理会,几次冷脸后,他面前终于冷清下来。 听谢琢询??,寇谦顺着视线看过去:“?错,确实是五皇子。那位?十七岁,???不显赫,他母亲贤妃对他的婚事也不着急,皇子妃都还?定下来,往日也?有武艺或?学不错的风声传出,??以一直?什??存在感,除了在宫宴上能见着,平时根本碰不上。” 三皇子四皇子都上玉牒序了齿,只是不到十岁就夭折了,五皇子的两个弟弟也同样?能平安长大,??以在长?的三个皇子中,五皇子李恪年纪最小。他身着皇子服,应该是继承了母亲的??貌,眉目清朗,就算?多少人同他寒暄闲聊,神态也不显局促。 ?当谢琢想收回视线时,发现沈愚去了五皇子面前,笑容满面地说了几句话,身边还跟着陆骁。 寇谦也看见了,登时皱了眉:“听说在昨日的大傩仪上,有人夸赞延龄的??坊词写得好,⺁?陆小侯爷听见了,开口就是什??堂堂探花郎,?经文章不会,总爱写些辞藻华丽的官样文章。延龄,我总觉得陆小侯爷对你有不浅的?见,或许还记恨你以前说他是纨绔子弟。” 谢琢神思一晃,不由想到昨夜书房中,陆骁那一声“延龄”。 虽是同样的发音,??由他叫出来,总有些不一样的意味。 “无碍,”收回心思,谢琢面上?有不忿,“陆小侯爷许久?来??章阁,想来平时也少有能碰见的机会,我能避则避就是了。” 寇谦点点头:“延龄不把这种话放在心上就好!不过梁国公世子还真是和谁都能聊上几句,虽然他行事铺张奢侈,??子却很不错,就是不知道怎??跟陆小侯爷交好的。” 国宴时间不短,临近结束时,??已经黑了不知道多久。咸宁帝携皇后提前离席,大皇子则以带着幼弟认人为由,几乎在席间走了一整圈,很是长袖善舞的模样。 如今徐伯明基本已经注定是必死之局,二皇子失去唯一的倚仗,过年也在禁足,面都?机会露,大皇子一改此前的颓势,又重新春风得意起来,恭维的人也只多不少。 谢琢?有趁机交游,在位置上坐到宴席结束,?跟着翰林院的人一同出宫。 马车转入永宁坊的巷中,谢琢真因为在宴上喝了几杯酒,头尚有些发晕,发现马车停下后,他慢了两拍???葛武:“怎??了?” 话音刚落,眼前的车帘⺁?掀开,寒风送入,陆骁探进身:“是我。” 他换上了绣夔纹的深蓝色常服,去了革冠,普通的衣饰亦⺁?他穿出了英武俊朗的姿态。 陆骁打了声招呼,便毫不客气地进到车内,在谢琢旁边坐了下来。 谢琢揉了揉额角,嗓音是他自己都?发觉的熟稔绵缓:“连衣服都换了?你什??时候离席的?” “陛下走了我就跟着走了,宴上吃的不好吃,歌舞也不好看,?什??意思。”陆骁隔得近,敏锐地嗅了嗅,“你喝了多少酒?” 谢琢回忆:“五六杯?在殿中?什??感觉,现在有点难受。” 陆骁席上也在暗暗关注,谢琢面无表情时,很有距离感,不少人想去跟这位圣眷?浓的??子近臣套近乎,犹豫一番,都?敢上前。 不过咸宁帝领众臣敬??地、众臣敬圣上时,酒是?办法不喝的,陆骁总觉得谢琢的语气有点委屈,于是耐心安抚道:“蔷薇露洒这种酒后劲比旁的酒要大,不过五六杯应该?什??,缓一缓,散了酒气就不会难受了。” 谢琢又慢了半拍?应道:“嗯,好。” 这声“嗯”鼻音很重,又绵软,听得陆骁耳尖一红。他声音不由地低下来,哄道:“延龄,你头疼不疼?渴不渴?难受吗?” 可能是因为喝了酒,谢琢张张口,说出了平时不会说的话:“如果……我说口渴呢?” 陆骁立刻回答:“我现在就去帮你找水来。” 马车内蓦地安静下来,谢琢倚在软枕上,香囊随着车轮的行进晃晃荡荡,他半睁着眼,看了陆骁许久,突然喊:“驰风。” 陆骁指尖一颤:“……什???” “为什??会对我这??好?” 为什??? 陆骁在心里想,因为你是阿瓷啊,可转念又发现,在得知谢琢就是阿瓷之前,他也总是不由地想对谢琢好,好一点、更好一点。 就在陆骁不知道如何措辞时,马车停了下来,葛武在?面道:“公子,小侯爷,到了。” 话题⺁?打断后,谢琢?有继续等陆骁的答案,也?有再??,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走进院子里。 看见老树枝上挂着的灯笼,陆骁?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晚上有灯会,很热闹,延龄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看看?” 寒气迎面,酒气⺁?吹散许多,谢琢点点头:“好。” 在等谢琢换衣服的间隙里,陆骁找到安置好车马的葛武:“一会儿我带延龄去看灯,你就不用跟着一起了,否则过年的热闹日子,葛叔却独自在??,太过孤单了。” 见葛武还想说什??,陆骁紧接着道:“难道我还保护不好你??公子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葛武有些不好意,想了想,将公子交给陆骁,确实?有什??不放心的,于是点了头,“好,那就劳烦小侯爷了。” ?月观灯是洛京传统,灯会则要一直到元宵节?会结束。此时,街上人头攒动,朱雀大街两边,到处都有人搭着棚子,表演歌舞百戏和奇能异术,围观者众多。 不过实在太过拥挤了,陆骁在人群中护着谢琢:“延龄,我知道信陵坊附近灯笼多还漂亮,人也少,我??要不过去那边?” 见谢琢点头,陆骁便改了方向,不过每走出两三步,就会不放心地回过头,看看谢琢还在不在自己身后,担心两人不小心走散了,再难找到。 就在陆骁不知道?几次回头看时,突然感觉自己的袖口处传来了很轻的拉扯感。 他下低头,就看见,微白的指尖攥住了他的衣袖,指甲盖修得平整,指节匀长,再往后,则是一截玉色的手腕。 谢琢似乎有些不自在,别开视线,解释:“……这样就不会走散了。” 人群的喧嚷在此刻尽数退去,长街灯火皆沦作背景,陆骁又听见了自己乱了节奏的心跳声。 47、第四十七万里 信陵坊位于朱雀大街东面, 离主街有一段距离,住着不少手艺人。一到正月灯会,便奇思妙??, 挂出来的花灯都格外精巧有趣。又因为大?分人都????朱雀大街,信陵坊的窄街小巷中,反而偏于冷清寥落。 陆骁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多少??深呼吸,才把心跳缓??下??。至于右手, 在被谢琢拉住袖口的那一刹那, 整条右臂就已经不是他的??。 一动不敢动, 尽管肌肉都酸??, 依然一动不敢动。 甚至将全???下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处。 周围没什么人??, 袖口处的拉扯感也跟着消失,陆骁有些不舍, 甚至懊悔刚刚应该再走慢一点才对。 谢琢停在一??灯架?, 仔细???????面挂着的一????花灯:“这是我第一次在正旦出来??灯。” 将被谢琢牵过的那处袖口握进手里, 陆骁又有些心疼:“那以?过年时,延龄会做些什么?” 谢琢视线从灯?画着的喜鹊收回, ??????:“会??书和练字,有时外面会有孩童点燃爆竹, 或者嬉闹到后半夜,睡不着,就干脆??一夜的书。” 陆骁曾听不少人夸过谢琢殿试时写策论的字体悦目, 华美秀润, 圆融雅正,很受咸宁帝称赞。而无论是一手?字,还是信手拈来的经义, 都非一日可成。 阿瓷以?,曾吃过许多苦,耗费??很多心力。 似是从神情??懂??陆骁心中所??,谢琢道:“我并未觉得辛苦,反而因为有可以做的事感到踏实。” 他可以通过读书、写文章、考科举进入翰林院,可以亲??处在这??旋涡,可以做许多事。而不是只能远远龟缩在一隅,满是恨意,却无能为力。 这时,有???稚童提着花灯从旁边跑过,嬉闹声很远都能听见,注意到谢琢似乎在那???稚童跑过时,连??????眼,陆骁放下一句:“在这里??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就快步走开??。 谢琢站在原地,拢??拢斗篷,??起?一次,陆骁??买蜜煎雕花来哄他时,也是说的差不多的话,心?不由升起?分期待来。 他很少体验到这样的心情。 在谢琢以往的经历中,获得的大多数“结果”,都得于他精心设计、千般斟酌,都是他意料之中的回报,无论科考还是人心,俱是??此。 而结果是?是坏,在棋局开始之初,就已经或多或少地显露出痕迹。 但陆骁是不确定的。 是他完全无?预测、无?提?判断的。 会让他心生期待和忐忑,会让他觉得,即使期待落空,也同样是一种惊喜。 而这一次,陆骁同样回应??他的期待。 当谢琢转过??,??见陆骁手里提着的???兔子灯时,有一瞬的怔忪。 陆骁将手里的东西递到谢琢面?:“有??老师傅专做动物花灯,我挑来挑??,还是挑??兔子灯。”说完又连忙解释,“?次送你的白兔耳坠,你似乎没有不喜欢。” 所以觉得他应该不讨厌兔子? 谢琢伸手,将灯笼接到??手里,提起来凑近????,暖黄的光透过白绢,兔子的红色眼睛是用朱砂点的,很是传神。 陆骁忍??忍,还是没忍住:“延龄……⿵?起来很???。” 或者说,不单是???,还让他??起姣花照水之类的词语。 听陆骁这么说,谢琢才发现自己⿵???,他下意识地??收敛⿵?意,又反应过来——在陆骁面?,似乎不需要太过遮掩真实的情绪。 于是,谢琢难得没有掩饰自己的喜欢,一直提着灯不松手,边走还会边注意着灯里的蜡烛有没有熄灭。 就像年纪尚小的稚童骤然间收到??一??礼物,万分喜爱又珍惜。 明明只是???极为常见的兔子灯而已。 这让陆骁有种把灯笼店里所有的灯笼都买下来,全?送给他的冲动。 朱雀大街?的喧闹声不断传来,陆骁问:“延龄??不??过???????” “不????,那边人太多??。”谢琢早已过??喜欢??热闹的年纪,也对除夕正旦这样的喜庆节日可有可无,不过,“驰风在洛京住????年,可以讲给我听吗?” 陆骁就真的描述起来。 “朱雀大街?边都搭??彩棚,像会仙酒楼之类的,会请乐伎舞伎在彩棚里面表演,吸引行人,旁边则会摆?卖珠玉首饰、帽子梳子和各种小玩意儿的摊子,东西都卖得很快。除??歌舞,还有表演蹴鞠、?竿踏索、口吞铁剑的,另外,还有些卖药算卦??手相……” 这道声音逐渐和幼时重叠。 谢琢还记得,那一年的中秋,他不能出门,陆骁便匆匆出????一趟,很快又回来,把所见所闻一一描述给他听。他当时被护在院中,听完后,就觉得自己也跟着??玩儿过??过??。 陆骁说完,见谢琢⿵?眼专注地??着他,听得极认真。 这一眼,让他觉得和平日很是不同,又乖又软。 “延龄?” 谢琢在风中拎着兔子灯,摇摇?:“没什么。” 他只是发觉,他极力地用理智,高筑城墙,回首时才发现,??后已经烧成??一片火海。 ?陆骁将谢琢送到家门口,正在犹豫要不要说点什么再回侯府,就听谢琢开口:“……走??这么久的路,要不要进来喝盏茶?” 陆骁本来一点也不渴,走的这段路也完全算不得远,但他答道:“?,我正?有点渴??!” 将兔子灯放?后,谢琢才????斗篷,因为爱洁,还顺便换????衣服。 不过刚踏出卧房门就被?在门口的葛武拦住??。 “公子,宋大夫叫药童来??一趟,传话说,您有大半??月没??千秋馆复诊??,宋大夫还说,要是您再不??,他就带着药箱?门来。” 被冷风呛地咳嗽???声,谢琢缓??缓气息:“我知道??。” 葛武也担忧:“公子,您这咳嗽断断续续一直不见?,我们这?天就??趟千秋馆吧,若您寒疾又犯??怎么办。” “那不正??” 葛武糊涂??:“什么?” “没什么。”谢琢望向亮着灯的书房,“过?日就??,你??睡吧。” 推开书房的门,陆骁正坐在榻?摆弄着双陆的棋子,见谢琢进来,锋锐的眉眼立时缀???⿵?:“你终于来??!” 这一刻,谢琢突然就明白,从?寒疾发作,他失??意识,无保全自??之力,所以一向厌恶寒疾,但现在,他竟然会有些期待。 只因为眼?这??人。 他希望??到他因他慌张,因他担忧忐忑,会为照顾他忙?忙后,会守在他的卧房外,背影??银槍??坚盾。 他是贪求的。 在此之?,他一直极力克制和回避,一直以“陆小侯爷”的称呼划为界线,一直不断地、反复地告诫自己。 直到陆骁亲手?破??那??界线。 ??今,谢琢直面内心,才发现,原来自己是??此贪婪。 他就像久旱的土地,一旦得到??一点甘霖,就会毫无节制地??索取、??贪求,得到??一点在意、一点关心、一点爱,就??要得到更多、更多,直到将这??人全?霸占。 他一步步地走近,然后坐到??陆骁对面的位置。 陆骁没有发觉谢琢刚刚的出神,将一杯茶放过??,细致叮嘱:“不烫,是温的,刚?可以喝。” “?。” 茶水溢入唇齿,谢琢忍不住??,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你可知道,我就??难填的欲壑,贪心不足。 ?人又开始?双陆棋。 陆骁尽量把每一局的时间都延长,一局,?局……直到三更。 装模作样地?????哈欠,套着护腕的手支着下巴,陆骁语气??常:“突然困??,延龄介不介意再把这张榻借给我睡一晚?” “当然——”故意将陆骁的心思提起,谢琢才说出后半句,“怎么会介意。” 半夜,陆骁本就警觉,睡得也还不沉,在听见开门的声音时,立刻睁开??眼睛。 他夜视能力极佳,自然发现书房的门还??关着,那就只可能是隔壁传来的动静??。 ??????,陆骁还是放不下心,坐起??,披?外衫,准备??外面????。 院中,灯笼依然亮着,谢琢墨发披散,穿着单薄的雪色寝衣,立在檐下。 听见脚步声,谢琢转过?:“是不是我把你吵醒???” “我本来就睡得浅,”陆骁站到谢琢旁边,替他挡着吹来的风,问他,“是不是又惊梦???” 谢琢神情倦怠,夜里的冷意冻得他面色发白,同时,越发显出??他的墨发和眉眼,而露出的后颈延伸到衣领下,又与清瘦的肩胛、腰线,组成??极为引人视线的弧度。 让人无端生出些旖旎的念?来。 “嗯,突然从梦里惊醒,就有些睡不着??。” 陆骁移开视线,将自己披着的外衫裹?谢琢的肩膀,又克制????帮他把散在鬓边的?发别到耳后的???,莫名有些结巴:“你先??睡,我、我??——” 谢琢⿵?道:“可今夜没有月亮。” 他双眼像是含着别的惑人的意味,又被隐约的⿵?意冲淡。 陆骁闭??嘴,??月亮不能用??……他开始艰难地??,找??什么理由,才能在门外守到谢琢睡着。 然后他听见谢琢的声音:“卧房中也有一张榻。” 陆骁呼吸一滞:“什、什么?” 谢琢重复:“我说,卧房里也有一张榻,??果驰风愿意,??那里睡一晚可??你在时,我很少惊梦。” 直到将棉衾放到榻?,陆骁都还没能反应过来。 阿瓷、阿瓷怎么可以……不对,他怎么能答应和阿瓷同睡一间房? 可??起谢琢面色苍白、难以成眠的模样,一切别的???都被抛诸脑后。 心底又泛起一点欢愉和柔软—— 阿瓷说,他守着,才能睡?。 48、第四十八万里 第二天, 陆骁醒?时,发现屋内炭火半熄,谢琢已经房中了。 院里有人走动, 听脚步声,应该是葛叔。 陆骁??身,坐在榻上,一时间不太敢推开门走出去。 昨晚没抵住诱惑, 就这么在阿瓷的卧房里睡下了。要是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去, 葛叔会不会?烧火钳把他打出去, 或者以后再也不给他开门了? 陆骁代入了一下, 虽然他的??侄女陆催雪现在路都还走不太稳,但要是以后, 他大清早在院子里练槍法,发现有一个男人从陆催雪的卧房中走出?, 明显是睡了一夜的模样, 那他肯定会直接把槍掷过去! 于是陆骁??身将棉衾折叠整齐, 耐心等??,直到葛叔的脚步声往厨房去了, 他?连忙打开门,准备闪身进到隔壁的??房, 假装自?昨晚是在??房睡了一觉。 然??没想到,他刚刚关上卧房的门,就听葛叔笑吟吟地招呼:“??侯爷??床了?朝食已经准备好了, 可要?一???” 陆骁脑子懵了一瞬, 脚步僵硬地坐到桌边:“对,??床了,好。” 葛叔笑容慈和:“公子临行前让我告诉??侯爷, 公子????常年睡不好,所以卧房中????安眠的香,所以??侯爷可能会比往日睡得要沉,不?担心。”说??,将碗筷摆好,“??侯爷快多吃??。” 陆骁提??筷子,决定自行坦白:“我昨晚在延龄卧房的榻上睡了一晚,但真的,我只在榻上躺??,没有乱走,也没有乱看。” “公子难得与人这般亲近,是好事,公子夜间就寝时,葛武那??子都不能随意进公子的卧房,??侯爷是特例了。” “哦,这样啊。”陆骁僵硬地提??筷子夹菜,心里又有??压不住的开心。 “??且看公子的脸色,昨晚定然睡得很好,多亏了??侯爷。”葛叔叹道,“公子自??就没有朋友,若??侯爷愿意,能不能多?找找公子???侯爷在时,公子总是开心许多。” 陆骁立刻应允:“我肯定会经常?找延龄的。” 他隐下后一句没说——他跟阿瓷在一??时,他也会开心许多。 不过,总觉得哪里有??奇怪。 陆骁又左右看了看:“不过延龄去哪里了?可是带??葛武出了门?” 葛叔回答:“没错,杨首辅递了帖子?,公子不能不去,所以??床收拾了一番,就乘马车去了杨首辅府上,现在想必已经到了。” 陆骁皱眉:“杨敬尧?” 另一边,正堂里,墙上挂??几幅画轴,杨敬尧正领??谢琢一幅一幅仔细观看。 “这两幅画都是老夫的珍藏,轻易不拿出?示人,特别是天寒,就怕有所冻损。” 谢琢跟在杨敬尧后??半步,赞叹道:“延龄荣幸,想?也只有在首辅这里,?能看见濮阳琼的真迹。” “老夫??收集这几幅画,也颇费了一番心力。这四幅画,分别画于濮阳的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是他不?时期画技的代表。”杨敬尧指了指,“特别是这一幅,濮阳中年,父母接连病逝,极是伤怀,含泪画下了这幅《雪夜归家图》。” 谢琢仔细看??画中场景,似有动容:“不瞒首辅,濮阳琼的画作中,我?爱的??是这一副。谢某此生?遗憾的,??是父母早逝,不能尽孝。” “听说延龄是清源人?” “正是,清源十几年前有时疫,咸宁七年,我已经能记事。那时每家每户都挂??白幡,举办丧事,不管是城里还是镇上,药都已经被抢空了。 我父亲是读??人,照??药典上的描述,拖??病体去山中挖草药,回家途中被人拦下,??了保住草药,腿都折了。” 谢琢双眼微红,又强自将涌??的情绪压下,“但把草药带回家后,他自?却没舍得喝,母亲也舍不得,??心翼翼地煎好放凉,都喂给了我。” 杨敬尧叹息:“父母之心啊。” 仰头看??《雪夜归家图》左上角的题字,谢琢??露回忆之色:“所以我能理解濮阳的心情,那里是再也无法回去的家。” 注视??谢琢的侧脸,杨敬尧劝慰道:“若你的父母在泉下知道你高中探花,入朝??官,绯服加身,想?也会很是开心。你年纪不大,但纯孝又勤勉上进,是个好孩子。” 谢琢不知道杨敬尧此次找他,是??试探还是??了别的,只顺??往下说道:“我的命是他们?自?的命换?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 杨敬尧转身朝??茶桌走去,两人相对坐下后,他?问道:“听说延龄是由家仆照料长大,家中没有长辈,想?终身大事也还没定下?吧?” 谢琢主动执??茶壶给杨敬尧倒茶,颔首时视线移了移,似乎有些回避这个问题:“确是如此。” “延龄也快及冠了,如今年少有??,合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是,都说成家立业,立业成家。”杨敬尧喝了口茶,??锋一转,“我有一个孙女,年纪与延龄差不多大,年方十六,相貌虽算不得顶尖,但知??达理,性格温淑,延龄可有意?” 这??问得极是突然,谢琢立刻放下茶壶,惶恐般站??身,脸上却不见半??喜悦之色。 杨敬尧薄怒,“嗑”的一声将茶杯放下,语气尚算平静:“怎么,谢侍读是觉得,我杨某人的嫡亲孙女配不上你?” “并非如此,”谢琢诚恳道,“我只怕、只怕会委屈了她。” 杨敬尧等??他的下文。 像是有些屈辱,谢琢搭在一处的手指蜷缩好几次,?低声道:“我身体不好,常看诊的大夫说,我这辈子恐难有子息,还有……短命之相。如今世道,对女子严苛,若成婚后无所出,丈夫还早逝,世人多会指责女子。” 双手与眉眼持平,谢琢俯下身去:“我实在不想哪位姑娘????我,无辜被耽误一生。” 杨敬尧没有立刻回答,反??研判地看??谢琢,像是在看他是否撒谎。 谢琢则一动不动,保持??恭敬的姿势,任他打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敬尧?开口:“站??做什么,坐下吧。” 谢琢有些拘谨地重新坐好。 “延龄说的短命之相是怎么回事?” “不瞒首辅,我从??体质不足,后?感染时疫,不知道是????那几碗草药汤还是别的,活了下?。可虽没有病死,身体也总不见好,甚至越?越差。”谢琢苦笑道,“其实不?大夫说,我自?也能感觉到,哪有?我一样年纪的人,入秋??要披上披风,吹一阵凉风就有可能高热不退,活得像个废人一般。” 杨敬尧宽慰:“延龄不?如此自弃,世间医术高明者,不知凡几,延龄的困境说不定日后都能够解决。” 似乎听过许多这样的??,谢琢眼中苦涩意味⿲?重:“谢首辅开解,我也这么期待??。” 谢琢离开时,杨敬尧让管家亲自送的客。等管家回到正堂,他盘??手中的紫檀木珠,双眼微闭养气:“人送出去了?” 管家回答:“送出去了,看??上了马车我?回?的。”他思忖道,“按照大人的吩咐,我在路上提了两句徐伯明的事,他神色不显,只说盛浩元在翰林院时对他还不错,说完又发觉不该提??,连忙找补,说盛浩元手段低劣,是罪有应得。 从言行举止?看,谢琢此人,行事严谨,但仍会犯一些初入官场之人会犯的错。” “嗯,”杨敬尧问,“你觉得像吗?” 管家从十几岁时就跟在杨敬尧身边,宰相门前七品官,他这么多年,??往往,见过洛京中的大??官员不知多少。 仔细回忆对比了一番,管家确定道:“虽然谢贼当年极具风采,谢贼的夫人崔氏容貌也是极美,但这位谢侍读,和那两人五官并没有多大的相似之处。” 杨敬尧和谢琢在正堂聊天时,他就守在门口,自然听见了对??的内容,他斟酌道:“且他在说??疫病中死去的父母时,声音隐约有哽咽,可见真情。如果这都是装的,那只能说,此人城府极深,擅长伪装。” 杨敬尧坐在木椅上,入定了一般,神色深沉,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管家试探道:“可要去查查他的医案?” “不?,若他真的城府极深,那查医案是查不出什么端倪?的。”杨敬尧睁开眼,将木珠放下,撑??桌沿??身,“?,你陪我去院中走走。” 另一边,上了马车后,谢琢就让葛武去千秋馆。 葛武还有些惊讶:“公子,真去找宋大夫?” 谢琢在杨敬尧??前露出的所有情绪已经散了个干净,他伸手扯弄挂在车壁的香囊,闻了闻,回答:“你不是说,要是再不去一趟,宋大夫都要提??药箱找上门?了吗?” 等谢琢进了千秋馆的里间,宋大夫抬眼瞧见人,故意拿捏语气:“哟,今天吹的什么风,竟吹?了一个稀客,值得我把仅有的二两玉叶长春茶泡好了端出?。” 谢琢坐下后,自觉地拿过笔墨,开始替宋大夫抄写医案。 在他伸手去取墨锭时,宋大夫怒了:“又想祸害我的墨?每次一?,就要废我一块墨锭,怎么,墨锭不要钱啊?” 谢琢无奈道:“可墨也是我花钱买的。” 千秋馆实际属于衡楼,??衡楼又实际属于谢琢,说墨锭是他花钱买的,倒也没什么错。 即使理亏,宋大夫也瞪眼:“抄什么医案,手伸出?,大半个月不把脉,真以??自?神清气爽健步如飞了?” 谢琢乖乖把手腕伸了过去。 ?时问??:“温鸣可还好?” “此前悲伤过度,又在诏狱里关了两天,但问题不大,给他开了药,又雇了马车给送回了普宁寺。”宋大夫手指搭上谢琢细瘦的手腕,几息后,觉得稀奇,“这两天晚上睡得不错?” 谢琢??头:“没有半夜惊醒。” 停顿了好一会儿,谢琢又迟疑地开口,“您上次提??,说商队从凌北边境带回了几种珍稀药草。” 宋大夫掀??眼皮:“怎么了?” 他其实大约知道谢琢想问什么,但他就是想要让谢琢亲口问出?。 想??去给他买兔子灯的陆骁,谢琢手指缩了缩,垂下眼睑,接??问:“那些药草对我体内的毒可有效??” 宋大夫差??想去门外把葛武叫过?,立刻问问清楚,到底是什么让他家公子突然转了性。 清了清嗓子,宋大夫道:“其中一种叫‘凌雪草’的,我有了??眉目,已经让商队再多找??送过?了。”又??声嘀咕,“还真是难得,这可是你第一次问??,值得在我编纂的医案中大??特??。” “??何?” 宋大夫懒得理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自顾自道:“唔,怎么写呢……就写,我曾有个病人,身体还没断气,心先死了。没想到,咸宁二十二年,正月初二,未时,他的心突然又活了,实乃奇观也,当与后世传看。” 一直到拎??宋大夫开的药回到住处时,谢琢都还在想,什么叫……他的心突然又活了? 不过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陆骁就快步走出??房,在他??前停下,担忧地问:“杨敬尧怎么突然找上你了?可有出事?” 谢琢回过神:“没事,杨首辅只是问我可有婚配,想将他的嫡亲孙女许给我。” 陆骁垂在身侧的手登时握紧:“他竟敢这么想?就算是首辅的嫡亲孙女也配不上你!”又有??紧张,“那、那你是怎么答的?” 谢琢实??道:“我说我身体不好,这辈子难有子息,还有短命之相,不愿耽搁姑娘终身,所以不会成婚。” “对,你不要成婚!” 一瞬的脱口??出后,陆骁有些心虚,担心谢琢会追问。 却没想到,谢琢只深深看了他一眼后,应允:“好。” 可转念一想,陆骁又??急了:“不行不行,你以后还是要成婚的!” 谢琢与他站在檐下,伸手自然地替陆骁理了理衣领边缘,指尖若有若无地在颈侧划了一下。 立刻,陆骁耳根通红。 收回手后,谢琢?问:“那驰风到底是想让我以后不成婚,还是要成婚?” 49、第四十九万里 是夜, 陆骁躺在庭院的假山石上。 冬夜的空气凛冽,没有花香没有虫鸣,月明星稀, 只有落光??叶子的树和亮着的灯笼一起映在池面上,偶尔被风吹得晃上一晃。 陆骁?在想谢琢问他的问题。 不成婚?是……要成婚? 他当时没敢回答,结结巴巴地????句府?有事,几乎称得上是落荒而逃。然后回府后便坐卧不宁, 看拿倒??, 练槍法不小心把槍脱手??, 恼怒地改去练字, 临的是《望山石刻》,没想到回神时, 写??满纸的“谢琢”。 长长地叹??声气,陆骁长腿一屈一直, 双手枕在脑后, 又不禁开始想谢琢䥽?在在做什么, 是在书房?是在卧房,会不会正倚在他昨晚睡过的?张榻上看书。 想到这??, 陆骁耳根烧得慌。 最初,他只是想对谢琢好而已。 可是这种心情,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变得越来越滚烫、越来越热烈。当他终于意识到,早已从一点火星蔓延成燎原大火, 根本无法扑灭。 他很清楚, 他想和谢琢相处,想和谢琢亲近,不想……谢琢和别人成婚。 正月初五, 收??假,宣布重开制科的诏书正式颁布。不过?为除夕前的科举舞弊一案,人心不免惶惶,不少人都担心考试或者评卷会受影响,这导致最终报名的只有四人,其?便有温鸣。 大家都不是蠢人,既然揭举徐伯明和盛浩元科考泄题舞弊、暗?掌控官员的温鸣?能重新参加制科考试,?咸宁帝真正的态度如何就不难猜??。 于是很快,无数折子飞上??咸宁帝的御案,请求处死徐伯明。 “也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会下旨。”琴台的隔????,沈愚把玩着一块新得的羊脂玉,猜测,“难道是陛下觉得正月??见血不?好,所以才一直没有下旨处置徐伯明和盛浩元?都拖??这么久??。” 陆骁穿黑色绣夔纹常服,靠着椅背,无聊转着杯子:“或许大臣们上折子让他杀的,不是他想杀的人。” “不想杀?不想杀??皇子倒可以理解,毕竟??皇子是陛下的亲?子。可徐伯明做的这些事情,往大????,不是打着操纵朝臣架空陛下的主意吗?为什么陛下?不想杀他?” 沈愚觉得?己上次明明已经听陆骁把事情掰扯清楚??,䥽?在怎么又有点不明白??。 “不是不杀,而是不想䥽?在杀。” 咸宁帝必然动??杀心,哪??皇帝能容下这样的臣子?不过,如果不是?学生伏阙上书,咸宁帝应该会想⺳?拖上几年,等储位明朗后,⺳?彻底清算。 所以䥽?在被?学生和朝?众臣逼迫催促,心?不悦,咸宁帝才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一拖⺳?拖,迟迟不下旨定罪。 陆骁没有往下解释,只道:“反正是迟早的事,??不定就像你猜的,陛下不想在正月??见血。” 沈愚也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注意力散得快:“对??,听我爹??,他去给陛下问安,在文华殿门外的宫道边上,恰巧看见杨首辅主动和谢侍读??话,和颜悦色的,?聊??很久,非常欣赏的模样。”他喜滋滋的,“果然不管是谁,都不会讨厌谢侍读,杨首辅??不定也折服于谢侍读的才华和风仪??!” 陆骁却是心下一沉。 晾??许久的茶水吞进喉口,在舌根处留下苦涩感,陆骁不由担心,会不会杨敬尧已经对谢琢生疑,故意试探? 五指张开在陆骁眼前晃??晃,沈愚奇怪:“陆??,你在出什么神?忧心忡忡的。” “没什么,”陆骁随便找????理由,“我刚刚突然想到,今年冬天格外得冷,??不定北狄人会南下,掠夺边境。” 沈愚一拳砸在木桌上,义愤填膺:“可恶的北狄人!”刚??完,又龇牙咧嘴地搓??搓?己的拳头,“这桌子?硬??吧!好痛好痛!” 陆骁毫不掩饰地嘲笑??一番,又不知道第几次看时辰,站起身:“我得先走??。” 沈愚动??停住:“?有两道菜没上上来,你突然急着走做什么?” “有要紧事,你要是一??人吃饭无聊,我把张召叫来陪你!” 谢琢散衙时,一掀开车帘,就看见??坐在??面的陆骁。 他?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陆骁眉一皱:“可是身体不适?” “嗯,有点发热,可能是天气冷??,不碍事。”话音刚落,谢琢就发觉有手背贴上???己的额头。 他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而陆骁上身凑过来,刹???,两人的距离极近。 陆骁没注意到距离近不近,他满脸担忧,又用手背贴??贴?己的:“我摸着好烫,要不要先去一趟宋大夫???看看?” “不用,”谢琢嗓音微哑,避开视线没看陆骁,“才去过医馆,家???有药,回去煎一副喝下就会好。” ??着,放下车帘,坐到??软塌上。 陆骁听??,?是不放心:“若是药喝??没能退热,就找宋大夫来看看好不好?” “好。” 又记挂着谢琢喝药怕苦:“我上次给你买的糖?有吗?” “?有很多,不用⺳?买??。” 陆骁时不时就会买一纸包的糖送过来,各种形状和口味都有。 马车动??起来,见谢琢半垂着单薄的眼皮,两颧绯红,浅蹙着眉靠在软枕上,似在养神,陆骁不想打扰他,便不⺳???话??。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为路面?过颠簸,没过多久,谢琢上身歪倒,慢慢靠到??他身上。 清淡的冷香变得明显,时??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陆骁全身上下所有动??都彻底滞住,他脑子??一片纷乱,就像磅礴的大雨倾盆而下,瞬??将他的所思所想都砸得杂乱无章。 他反复地在心??想,从呼吸声可以判断,阿瓷刚刚分明没有睡着,所以不是在无意识??靠过来的。 ?就是有意识的? 阿瓷主动……靠在??他的肩上? 他又想,会不会是阿瓷发热?过难受,所以才借他的肩膀靠上一靠? 陆骁手指缩??缩,迟疑地开口:“延龄,你是不是头疼?很难受吗?” 谢琢闭着眼,没有动,嗓音绵缓地回答:“?好,已经没?么疼??。” “?……” 陆骁犹豫半晌,?是没把问题问出来,只直挺挺地坐着,一动不动,任谢琢靠??一路。 确实如谢琢所言,喝下药不久,额头的热度就降??下去。 倚在书房的榻上,谢琢精神好??些许,问:“驰风可要一起用晚饭?” 陆骁?没从马车上?一幕??缓过来,听见询问,慢两拍摇头:“不用不用,我一会?回府??吃。” ??完,他一抬眼,就看见谢琢穿一身深青色常服,衣裳下摆顺着木榻的边沿垂下,没有戴冠,只用锦带随意绑??墨发,正一手支在鬓侧,另一只手握着一卷书看。 和白日??一身绯色官服、神色清冷的谢侍读完全不同。 让他不禁想起雨夜??,他推开门走进破庙,抬眼看见谢琢,恍然以为?己碰见??蛊惑人心的山野精怪。 蓦地站起身,差点将桌上摆的杯盏撞翻,陆骁仓促道:“我、我有事先回去??!” 陆骁脚步匆匆地离开,葛武正好进门,往外看??看:“公子,陆小侯爷可是有什么急事?怎么走得这般匆忙?” 谢琢拿在手??的书也一页没看进去,他随手放下:“有什么事?” 葛武收拢心思回道:“宋大夫遣??药童来,提醒公子最近要小心些,??千秋馆?去????病人,拐弯抹角地打探公子是否在馆??看诊、病况如何,宋大夫便把能??的添油加醋??????。” 谢琢坐起身来,颔首:“嗯,不用担心,应该是杨敬尧的人。” 葛武立刻皱??眉:“他怀疑公子?” “差不多,文远侯和徐伯明在几??月的时????接连出事,徐伯明?正好赶在腊月底,又有?学生上书,以他的敏锐程度,不会想不到咸宁九年的案子上。” 谢琢捏??捏摆在矮桌上的兔子灯,眼尾?发热染上的绯色已经消散,露出原本的苍白来。 他眸?沉寂:“先??为孙女招婿,又??欣赏我的才学和孝心,想来接下来的时日??,这样的试探?有不少。” 杨敬尧在等,在等他在某次接触?露出些许端倪,或者等确定这两??案子?他绝无干系。 想来,十几年前,杨敬尧就是这般,等到??一??彻底将谢衡扳倒的罅隙。 另一边,陆骁急急匆匆地回??武宁候府后,用金线绣着夔纹的衣摆光影明灭,神思不属??,差点就撞??人。 管家十一叔利落地往路边上避??避,见陆骁跟丢??魂似的,?在往前走,出声道:“小侯爷?” 连喊????声,陆骁才停下来:“十一叔?” 侯府上下事情不少,全都是十一叔一手操持,⺳?加上昨日,梁国公府的工匠来??,开始着手修缮侯府后面的屋舍花园,更是不得闲。 “小侯爷这是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十一叔曾是陆骁父亲陆渊的亲兵,后来在战场上伤??腿,⺳?不能上阵杀敌,就被陆渊派去管理将军府的内务。陆骁封侯建府后,陆渊不放心,便把十一叔送过??过来,专门处理侯府的一应事务。 面对看着?己长大的长辈,陆骁很不好意思,但又很想找??人??一??,犹豫许久:“我、我好像有喜欢的人??。” 突然听见这??消息,十一叔大惊:“怎么这么突然?小侯爷你喜欢上哪家姑娘???姓甚名谁?及笄??吗?家?长辈意见如何?你看我是马上着手准备聘礼,?是赶紧先把婚约定下来?” 一副“不赶紧把婚事定下来,人跑??怎么办”的模样。 马上又想到??最重要的问题,十一叔小心翼翼地问:“小侯爷,你喜欢???人,她喜欢你吗?” 这问题把陆骁问住??。 阿瓷喜欢他吗? 小时候,阿瓷是喜欢他的。后来见面,阿瓷对他也不排斥,?会宽慰他、替他在咸宁帝面前打掩护。 䥽?在…… 掌心开始发热,陆骁想,阿瓷是喜欢他的。 他会在他面前笑,会送他蜥皮护腕,会?为他守着而安睡,会在拥挤的人群?扯住他的衣角…… 不知道应该如何佐证这种直觉,陆骁只是莫名确定,阿瓷是喜欢他的。 就像他喜欢阿瓷一样。 强??让?己冷静??一点,陆骁噙着笑,十分含蓄又格外满足地点??点头。 十一叔心底的石头猛地落地——小侯爷不是单相思就好! “?如此两情相悦之事,要不我这就写信去凌北,让将军和夫人赶紧来洛京,同时,我立刻着手准备六礼?” 这次轮到陆骁惊??惊,连忙道:“不??不??,䥽?在?不??!” 阿瓷䥽?在仇?没有报完,如何有心思成婚? 至于男子身份,陆骁不知道是不是?为见多??谢琢的男装,已经很习惯,隐约觉得无论男装女装都没关系,只要是阿瓷就??。 十一叔不明白,猜测:“是女方不愿意?”又很担心陆骁不解风情,“小侯爷可送过礼物表达心意?人家姑娘的反应呢?” 陆骁想??想:“我送??,我送过胭脂,发簪,耳坠,珍珠,兔子灯,阿——他都很喜欢。昨晚他?让我进??他的卧房,在榻上睡??一觉。” 十一叔又惊住??,一拍大腿:“小侯爷,你怎如此莽撞,你们尚未成婚,怎能同睡一??房?” 陆骁连忙分辨:“他夜??睡不好,总是做噩梦惊醒,我便在榻上守??一晚,绝对没有到处走动!” 十一叔清楚陆骁的品性,也冷静下来,想着,常常做噩梦惊醒?这应该是位胆子不大的纤弱小姑娘,也得亏能看得上?家小侯爷。 “既然都愿意让小侯爷你守睡??,为何?不能着手准备六礼?” “他、他?不知道我喜欢他。” 十一叔不这么认为。 就?家小侯爷这藏不住事的模样,真喜欢上一??人,能藏得住? 不可能的。 不过他也认为:“小侯爷的想法没错,涉及终身大事,一定要给人家姑娘一??明确的交代,绝对不能不清不楚的!” 夜半,谢琢放下毛笔,闭??闭干涩的眼睛。 窗外,风声吹动竹枝,簌簌声不绝于耳。他正想起身端上烛台,几声轻叩从窗台处传来。 在他?己?没意识到时,眼尾就已经先缀上??点点笑意。 谢琢走过去,打开??窗。 陆骁仔细挡在风来的方向,尽量不让谢琢受寒。正月的夜??,他指尖发颤,掌心一阵烫,没话找话:“你、你?没睡啊。” 想看谢琢,却又不敢直视谢琢。 谢琢点点头:“准备去睡??,这么晚??,要进来吗,外面很冷。” “不,先不进来!”陆骁反应不小。他很怕⺳?拖一会?,蓄积起来的勇气就散??。 血气开始上涌,耳膜上都是鼓噪的心跳声,陆骁定定看着谢琢,嗓子发干:“我、我来是有话想跟你??。” 这种极致的紧张、兴奋和期许,在他此前近??十年的人生??,从未感受过,原本想??几??时辰才想到的词句更是一瞬??忘????干净。 一人在窗外,一人在房内。 陆骁郑重地执起谢琢的手,轻轻放在???己的心口处。 谢琢匀长冷白的手指微蜷。 他的手背上,覆盖着陆骁炙热粗粝的掌心。手心下,是让人无法忽视的激烈震动。 陆骁眼?的情感专注、热烈而灼烫,他告诉谢琢:“我、我没有喜欢过谁,但我知道我喜欢你。” “?为一想起你,我的心就会跳得很快。” 50、第五十万里 谢琢感受着掌心下剧烈的心跳声, 它仿佛和陆骁这??人一样,热忱而直白。 周围的一切霜风都被驱离,他再一次意识到, 自己?一??贪心不足的人,在千里的冰雪?沾上了一丁点火星,知道了什么?“温暖”、什么?“爱”,就再不愿放开。 即??会被灼伤。 他听见自己涩声道:“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 陆骁握着谢琢的手收紧, 眼?明亮, 确定道:“可?, 你无论?什么样, 我都很喜欢!” 他曾经不知道?少次在脑?描摹过阿瓷的模样,现在发现, 无论他如何描摹,都不会比眼前这??人更具有吸引力。 无论?哪一面, 他都在吸引着他。 他?样觉得, 阿瓷的哪一面, 都没有一点不好。 陆骁轻轻吸了口冷?,勉强压下心底如熔岩般翻滚的情愫, 十分直白地询问:“那延龄呢,延龄喜欢我吗?” 谢琢没有直接回答。他被陆骁焐热了的手稍稍挣开, 反握住了对方的手,随后引着陆骁的手掌,?样触在了自己的心口处。 一下, 两下——陆骁双眼微睁, 又忍不住?起来。 原来,不止他一??人心跳得这么快。 这时,院?有开门的声音传来, 不知道?葛叔还?葛武,也不知道?不?听见了动静起来查看。 陆骁本来就?翻墙䦶?来的,大半夜地突然出现在这里,有两分心虚:“我、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见你!” 说完,他又加了句:“好不好?” 谢琢眸?映着的烛光温软:“好,我等你。” 陆骁脸上?容极?灿烂,他倒退着往后走了几步,视线一寸不错地落在谢琢身上,觉得怎么都看不够。等快退到墙根他,才转了身,但转身后,又忍不住回??,依依不舍。 直到有脚步声靠近谢琢的书房门,他才最后看了谢琢一眼,利落地越上墙??。 冷风吹得厉害,陆骁却半点感觉不到,他的手掌撑在粗糙的墙上,正准备借力往下跳,突然想起掌心下谢琢激烈的心跳,还有—— 等等,他的手、他的手刚刚竟然放在了阿瓷的那里? 耳朵立时通红,手一软,陆骁差点从谢琢院子的围墙上摔下去! 与???时,听见围墙处传来响动,葛武就想前去查看,被谢琢拦了下来:“??风吹竹叶而已。” 葛武停下,继续站在原地——不管?还?不?,反正公子说?风吹竹叶,那就?了。又确定没什么状况,他才依言回了自己的卧房。 关好窗户,谢琢端起烛台,披散的长发和衣料表面都浮上了一层浅浅的烛光。 跨出书房门,谢琢望着因风不断晃动的烛火。 ?他经不住诱惑,经不住内心渴望的冲击,经不住彻底沦陷的美妙滋味。所以,这场棋局,他?能赢。 因为,他输不起。 陆骁回府后,几乎一晚上没睡着,闭眼睁眼全都?谢琢。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便早早收拾好,快步去了马厩。 刚摸了两下照夜明的马鬃,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赶紧跑回卧房。 张召正好来找,见陆骁面前摆着六七顶发冠,金的银的玉的都有,全都?平时用来压箱底、两三月都用不上一次的,不免奇怪:“侯爷,您这?在干什么?” 陆骁正发愁,一把将人拉到铜镜前:“你来得正好,说说,我戴哪顶好看?” 张召正想打哈欠,见陆骁面色郑重,不由把哈欠憋了回去,也认真地挑起来。试了又试,终于选了一顶嵌玉革冠。 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陆骁又认真询问:“你看看这十几套衣服里,哪一套我穿上最好看?” 张召一脸茫然。 衣服虽然有足足十几套,但除了一半绣麒麟纹一半绣夔纹以外,䓖?的型制布料长短颜色,有一点区䓖?吗? 难道?他眼睛出了问题? 直到时间快不够了,陆骁才穿好黑色绣夔纹服,戴上蜥皮护腕,骑着照夜明出了门。 到了谢琢家门旁边的拐角处,陆骁悄悄看了看,就见他想了一夜的人站在门前的石阶上,素白色的斗篷长至脚踝,露出几寸官服的绯色来。 他正?考着应该怎么打招呼、说什么话才好,照夜明已经迈开前腿,熟门熟路地穿过院门,朝马厩的方向走去,顺便暴露了陆骁藏身的地方。 谢琢看向墙角处,嗓音里?意十分明显:“驰风?” 心尖一颤,陆骁身体快于意识地先走了出来,又觉得,明明都?叫“驰风”,阿瓷叫起来,为什么悦耳这么?? 让他耳里痒痒的。 视线一顿,见谢琢露在外面的手已经被冻红了,陆骁连忙上前两步,将浸凉的手拢䦶?自己掌心。 反应过来后,不免有些忐忑。 阿瓷?不喜欢与人肢体接触的,虽然昨晚已经明了心意,但自己这般……会不会?过急躁莽撞了? 就在陆骁迟疑要不要收回手时,他察觉到,谢琢的手往他掌心贴紧了许?,像?被风雪冷到了的小动物努力汲取暖意。 “好暖和。” 听见这句,陆骁眉目又飞扬起来,还托起谢琢的手,放在嘴边哈了哈?:“这样呢,会不会更暖和一点?” “会。” 两人?时抬眸,像?被烫到了一般,又各自飞快移开视线。 谢琢虽然聪慧,但除开他幼时父母仍在外,再也没有跟人亲近过。没人??他和亲密的人应该怎么相处,应该怎么做,也没有地方可以学。 于?,等陆骁第二天清早过来时,谢琢就学着陆骁前一天的做法,主动将陆骁的手拢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陆骁从小体温就高,?血旺盛,根本不需要谢琢帮他取暖。但见谢琢?色认真,他一时生不出将手抽回的力?。 直到马车行至宫门附近,陆骁该下车走了,他才发现,两人竟然就这么牵了一路。 目送马车继续往宫门驶去,陆骁左手砸了砸右手的掌心,数落道:“明天不能如??了,会吓到阿瓷的!” 说到和做到明显还有很长一段差距,第二天,陆骁不仅牵谢琢的手牵了一路没放开,还克制不住地摸了他的手背,觉得触感如暖玉般滑腻,让人上瘾。 临下车前,陆骁想到今天又要许久见不到人,不舍地问道:“可以……抱一下吗?”问完,自己耳根先红了,又连忙解释,“我、我……分䓖?时,要?舍不得对方……可以抱一下,如?延龄不愿就算了!” 话音还未落,谢琢主动靠到了他的胸膛上。 立刻,陆骁就不知道自己的手应该怎么放了,像怀里抱着的?一件??世仅有的瓷器,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落下手臂,将人严密地揽在了自己怀?,鼻尖试探性地蹭了蹭怀里人的发顶。 谢琢则又记下了一点。 原来分䓖?时,可以这样拥抱。 科考舞弊一案一直拖到了元宵节后的大朝。 百官肃立,咸宁帝端坐于御座上,主动询问刑部尚书??案䦶?展如何。 众人立刻明了,这?陛下终于准备处置主犯了。在??之前,不少徐伯明手下的小兵小卒都已经定了罪,该流放的流放,该革职入狱的入狱,?有罪责极大的人还关在诏狱里,等着和徐伯明几??主犯一起发落。 刑部尚书低下??,重重松了口?。就因为诏狱里关着??徐伯明,这段时日,明里暗里不知道?少人找他,有的想让徐伯明赶紧??在牢里,以免夜长梦?,有的拿着一箱金子,让他一定要保好徐伯明的命,以后若徐伯明东山再起,定少不了他的好处。 而咸宁帝又迟迟不下旨意,让人实在摸不透帝王心意。 如今,好歹?能将这??烫手山芋扔开了。 天章阁里,寇谦脚步匆匆地回来时,正好撞见谢琢初来透?,立刻苦着一张脸:“延龄,延龄,来说说,你上次写处??文远侯的诏书时,怎么写的?” “自然?陛下怎么说,我就怎么写,?在字句格式上䦶?行润色。”谢琢做出关切的表情,“寇待诏怎么了?” 寇谦擦了擦额??上不存在的冷汗:“今天?我在文华殿轮值,大朝后,陛下宣御史?丞、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议事,商量来商量去,竟然当场就把徐伯明几人的罪名定下了,命我草拟诏书。” 他停顿许久,叹道,“??人了……我写了很?名字,手都在抖,里面有些?罪有应得,但有些……却明显?被连累。有的直接??罪,有的活着,但这辈子估计都会生不如??。” 谢琢压低声音:“寇待诏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寇谦立刻闭紧了嘴,身为臣子,自然不可在背后议论天子,他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又立刻描补道:“陛下这次从严处置,意在警醒天下人。就?不知道这一次会空出?少官位来,想来陛下应该会再开制科。” 谢琢颔首:“除尘涤垢,广纳贤才,对朝野内外,都?好事。” 寇谦赶紧?呵呵地附和:“对,确实?好事!” 徐伯明、盛浩元和礼部尚书吴真义都被判了斩立决。行刑当天,正?休沐日,谢琢没有去刑场,?磨了不少墨,坐在书房里一页接着一页地练字。 直到葛叔从外面回来,关好门,哑道:“公子,都??了,和罗常那奸人一样,都??了!” 说着说着,竟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谢琢搁下笔,亲自将葛叔扶起来:“地上凉,您腿脚不好,若受了寒,晚上又要痛了。”他又劝道,“该??的人??了,不?应该高兴吗。” “让公子见?了,”葛叔自己抹了眼泪,又泪又?,“??当初,我等将公子救出来,?想遵从大人遗愿,尽力将公子照顾长大。即??心?满?仇怨,也不曾妄想真的可以找这些奸人报仇。” 说着说着,他又红了眼眶,心疼道:“这些年,公子最?受累。” 谢琢摇摇??:“谈不上受累,您才?,一早就起来了,快去休息吧。” 等将葛叔劝走后,谢琢从木架上拿出书册,又打开夹在其?的纸页,用墨笔将徐伯明、盛浩元和吴真义等人的名字一一划去。 他其实很清楚,即??杀了罗常,杀了徐伯明、盛浩元,杀了杨敬尧,又有什么用?他的母亲、父亲、寒枝、所有??去的人都不会再回来了。 为他们报仇,不过?为了他的苦、他的痛找一??宣泄的出口,为他活着的日日夜夜,找一??不算蹩脚的理由。 51、第五十一万里 春分过后, 天??逐渐转暖,一夜之间,院中那株百年老树繁花满枝, 花瓣白中透出晕红,如薄胭万点,占尽春色。 谢琢散衙回来,从树??经过, 一根花枝突然落到了他的面?。 俯??将花枝捡起, 谢琢仰起头, 就看见粗壮的树枝上, ?一??背靠树干坐着,革冠高束, 垂落的袍角被风吹得一摇一晃,意态疏懒, 朝自己笑得明朗。 “怎么坐得这么高?” 陆骁一跃而??:“我算着, 差不多到散衙的时间了, 坐得高,就能在延龄的马车拐进永宁坊的巷子时立刻看见。” 然后就?从那一刻开始期待。 他又跟变戏法似的, 从??后拿出一根花枝:“我特意去树顶摘的,每一朵花的花瓣都完完整整。” 谢琢接到手里。 他??上穿的绯色官服如天边红云, 映得他眉眼生光,面如细瓷,执着花枝的模样, 像一幅?画师精细勾勒的美??图。 自然地牵起谢琢的手, 陆骁带着??往书房走,边走边道:“我今天去了一趟文华殿,出来后特意去天章阁点了个卯, 没??到延龄不在阁里,早??道就不去了。” 一边又??,阿瓷的手真的好软好滑,握着就让??不愿再放开! “我那时应该在史馆查阅资料,若是??道你要来,定然?拖延过去的时间。”谢琢很快反应过来,“陛??召见你,可是因为凌北的战???” 昨夜,?来自凌北的军情奏报被八百里加急送入宫中。 才过去的这个冬天比往年严寒,冬季没?草料,北狄??的牛羊饿死了很多,帐中无食,便多次南??劫掠,不过与大楚发生的冲突都零散且规模较小。 这种小规模的冲突年年都?发生数次,凌北陆家早已熟悉,所??应对自如。 但据陆渊在奏折中所言,北狄老汗王于一个月?病逝,太后与汗王的弟弟耶律真秘不发丧,直到半个月?,耶律真成功杀了汗王死?指定的继承??,自己当了新的汗王,才昭告天??。 陆渊写这份奏折时,北狄各部已经纷纷?去王庭祝贺。 “没错,我?陆家守在凌北边关,赢了战??,所???都看着,陛??自然要表现得亲厚倚重。”陆骁低声嘀咕,“又送了一车打着内廷标记的瓷器珍玩,不能卖,也不能换成粮草,只能堆库房里占地方,真是生怕边关兵强马壮,掉头直攻洛京。” 这是咸宁帝的一贯做法。 不管是赐给陆骁的赏赐,还是远远往凌北送去的赏,全无例外,都是些看似珍贵、却无法折成金银的东西。 谢琢手指戳了戳陆骁的掌心,作为安慰。 陆骁又?些忧心:“王庭换??,总?变化。自老汗王生病??来,陆家也在暗地里运作过,希望原定的那个储君能登位。那个储君性子软弱,若他登位,边境百姓的日子说不定能好过不少。” 衡楼的商队常年进出凌北,因??谢琢对北狄的情况并非两眼一抹黑,听陆骁提起“耶律真”这个?字,他也??到了这一点:“传闻中,耶律真脾性暴躁易怒。” “没错,这个耶律真是太后的小儿子,自小孔武?力,据说能拉开十石??上的弓箭,还没成年就被封为了北院大王,掌着北狄半数军队。我爹和我哥哥都跟他对上过,说这??狡猾,很是难缠。 且他野心极大,曾公开指责过那个被他杀了的储君,说他畏首畏尾,就和草原上的老鼠一样,马蹄都能踩死,何谈入主中原。” 陆骁冷嘲:“入主中原???得倒是挺好。” 但两??都很清楚,若要拦住北狄南??的铁蹄,必要??血肉筑起城墙堡垒。到时,凌北黄沙之??,又要遍添白骨。 将两支杏花插进淡青的瓷瓶中,谢琢似乎颇为喜爱,在书案上放好后,还碰了两??柔软的花瓣。 “对了,我买了东西。”谢琢说着,从袖袋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瓷罐,“我经过宣平坊那家胭脂铺时,听说最近洛京最流行的就是这盒‘飞霞’,就买回来了,给你。” 接??胭脂盒,陆骁?点发懵。 这是阿瓷喜欢,??买来自己用,但暂时没办法光明正大地使用,所??送给他,还是阿瓷真的??为他喜欢收集胭脂? 那种让他觉得哪里?点说不出的奇怪的感觉,再次浮了出来。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文华殿中,高让见咸宁帝神情不悦,连忙轻手轻脚地将香炉灭了,又指挥内侍开几扇窗户,透透??。 咸宁帝手抚着龙头上凸起的角,语??沉缓:“听说陆渊打了胜仗回来,万??空巷,凌北百姓自发去城门口迎接,还说陆渊是天上神将,专程?来护佑百姓的?” 高让后背的冷汗立时就??来了,他弓着背,小心道:“什么神将不神将的,都是百姓愚昧,听了几个说书??生讲的传奇故??,或者被??稍作引导,就胡乱喊出这些?号来。” 觑了觑咸宁帝的神色,高让又笑道:“而且这天??,万疆万民都是陛??的,陆将军自然也是奉皇命护佑百姓,百姓?心里肯定都清楚,他?都是??沐皇恩。” 咸宁帝捏了捏眉心,喜怒不显:“他?是觉得自己??沐皇恩,还是??沐陆恩,这可说不定。” 高让膝盖一软,头垂得更低了,??道自己这是说什么错什么,半个字不敢再开口。 “凌北距离洛京,千里之遥,?失教化也是正常。况且,陆家三代驻扎在那里,也不怪那些百姓只??道陆家。” 只??陆家不??皇家,咸宁帝说完这句,殿内噤若寒蝉。 直到???禀报:“陛??,杨首辅来了。” 高让勉强松了半口??,咸宁帝也坐直??,吩咐:“让他进来吧。” 杨敬尧进殿后,咸宁帝??关切了一番:“杨卿的风寒可好了?春寒料峭,岁数上去了,要格外注意??体才行。朕近??天命的岁数,杨卿更比朕年?,都比不得年轻??。” 他又笑道,“才见了驰风那小子,来文华殿时,只穿了件麒麟服,年轻??真是不怕冷啊。” 杨敬尧笑起来时,眼尾的纹路加深,让他看起来和煦很多:“臣可比不得陛??春秋鼎盛,太医诊了脉,还叮嘱臣要注意吃食清淡,夜里不能多食。” “这些个太医,说辞都差不多,也说朕的脾胃运化不比从?,吃食要注意。还是陆渊厉害,比朕还要年?五岁,照样骑马打仗。”咸宁帝指指御案上的一?折子,“这不,又替朕打了一场胜仗。” 这话说得像是夸赞,但听着又不像,似乎别?意味。 咸宁帝没?继续说??去,另提了制科的??,“那个温鸣虽然行??不稳重,莽撞了些,才敢倒是很不错,??还过去没多久,真的就??无定河的春洪给治住了。” 杨敬尧拱手:“恭贺陛??再得良才。” “嗯,”咸宁帝展了展宽袖,叹道,“要是这个温鸣早几年进工部任职,工部尚书也不?急得满嘴燎泡,三天两头地来朕这里哭诉了。这般??才,竟然被埋没数年之久,徐伯明虽然已经死了,但他的所作所为,亏欠天??多矣,也给朕留了不少窟窿啊。” 杨敬尧说话向来谨慎,没接徐伯明一案的话茬,只提起:“现今陛??准备再开制科选士,不仅补上了这些窟窿,更是给了天??士子一个机?,他?定?感念皇恩。” “嗯。”咸宁帝像是征询,又像是提醒什么,“徐伯明没了,?礼部尚书也没了,??次制科尚未定??考官??选,杨卿可愿去做主考?” 杨敬尧连忙道:“陛??折煞臣了。” 内阁无??不??,杨敬尧虽然官至首辅,且一坐就是十几年,但他的才学实在不算好,出??低微,也没?什么家学渊源或者天赋可??称道。 所??内阁众??偶尔在背后议论,说杨敬尧没?一手好文章和满肚子的经纶,资质庸常,却还是??位置坐得这么稳,不过是陛??信重罢了。 咸宁帝也似乎只是这么说上一说:“嗯,那朕另点两个??去。” 永宁坊。 半夜,谢琢书房里又响起了敲窗的声音。他起????窗户打开,让陆骁进来,无奈道:“可要我给你一??院门的钥匙?” “不用不用!”陆骁连忙摆手,又握了握谢琢的手,发现凉得浸??,便直接握在掌心暖着,“我很喜欢这样,我来或者我离开,都只?延龄??道,这是我?两个??共同的秘密。而且??刻的延龄,格外真实。” 两??的影子?烛光映着,落在墙面上,像是融在了一处。 谢琢疑惑:“真实?” “对。延龄在翰林院里,是一个才学颇高,但于官场交际还不太熟悉的新??,?犯新??常犯的错误,?些孤冷,但总体来说,同僚不?觉得难接近。 在杨敬尧面?,延龄像大部分年轻官员一样,很恭敬,?表现地忐忑,还?因受到杨敬尧赏识而高兴。 在陛??面?,延龄是纯臣,是直臣,所思所??,皆为陛??。在葛叔和葛武面?,延龄是主心骨,是不慌不乱、发布命令、成竹在胸的??。” 陆骁坐到榻上,握着谢琢的手晃了晃,笑道,“可无论延龄不得已戴上了多少面具,??刻,在我面?,延龄都是延龄。” 谢琢??为,被??刺探内心,?觉得被冒犯或者?能地警惕。可实际上,在听陆骁说完后,他双眼竟微微发涩。 他听见自己问:“你怎么??道我在你面?就是我,没?戴上别的面具?” “直觉,我直觉很敏锐的,在战场上,好几次都靠着这份直觉才死里逃生。”陆骁揉捏谢琢冰凉的指尖,很是笃定,“或许我看见的不是延龄所?的侧面,但肯定都是真实的,我就是??道。” 莫?地难为情,谢琢转开话题:“今天什么时候走?莫要像昨夜凌晨那么晚,出了院门,你到侯府还要花小半个时辰,?睡不够的。” 提起这个,陆骁立刻神采飞扬:“延龄可记得,我?段时间在修整侯府后面的屋舍花园?” “对。”谢琢记得清楚,种什么花买哪些盆景,甚至石壁上刻什么纹饰,假山用哪种石材,陆骁都?特意来询问他的意见。 ??至于谢琢虽然没去侯府看过,但那里修整后是什么模样,他一清二楚。 陆骁眸光熠熠:“我这才发现,从那里翻围墙出来,再经过一条废弃的窄巷,就是延龄家的围墙,所??如今只要一刻不到,我就能从府里到延龄家中!” 永宁坊屋舍非常多,而武宁候府占地极大,这般情况不是没?可能。 不用在路途上花费太多时间,陆骁一直在书房里陪谢琢看书到二更也不准备离开。不过谢琢看的是经史子集,陆骁看的则是杂书。 “在看什么?” 太过入迷,直到听见谢琢的声音,陆骁才猛地回神,??意识地将话?扣在自己胸膛上,不漏出一个字,一边耳根通红,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我什么都没看!不是,我看了,但没看……反正就只是话?!” 就在这时,陆骁眼?,谢琢突然凑得极近,近到冷香晕染了周遭的空??,两个??的鼻息几乎纠缠在了一起。 这一瞬,陆骁撑在榻上的手指蓦地蜷缩收紧。 谢琢垂眼,嗓音如泠泉,音节中含着??音,诱哄一般问道:“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真……真的。”陆骁神思飘忽,嘴里磕绊地给出答案,脑子里却不?浮现出书页上的那些墨字。 他?是??看看话?是如何描写情??私??相处的,没??到书都翻完半?了,尽是些狐妖书生山林相遇,或者花妖报恩,至于他??看的,半句没?。 不过肌如塑雪,瑰姿艳逸…… 像是被蛊惑了一般,陆骁哑声回道:“从山洞壁画中走出来的狐妖……远不及延龄好看。” 然后他就看见,谢琢眼中晕起了笑意。 呼吸一滞,陆骁懊恼发现,他竟然??心里??的就这么说出来了?还是当着阿瓷???的面? 美色误我! 谢琢在笑,陆骁的视线却不?落到了谢琢唇上。 可能是才喝过茶水,谢琢唇上沾着明显的水渍,让陆骁不???到了春日的樱桃。 若手指轻轻碾过,阿瓷的双唇?不?像樱桃揉烂了鲜嫩果肉,溢出酸甜汁液? 52、第五十二万里 陆骁刚急急忙忙地走到前院, 就?管家十一叔叫住了。 十一叔?将人上下打量了一??,就确定:“小侯爷可是和那位姑娘有约?” 下意识地整了整自己的袖口,陆骁有些不好意思:“您怎么知道的?” “这还不好猜?小侯爷在凌北时, 总穿一身粗布常服进出。来了洛京,有了御赐麒麟服后,也?有一身衣裳,后来才多了身夔纹服。” 十一叔??睛利得很, 指指陆骁的腰带, “腰带是新的, ”?指指革冠, “冠上还嵌玉,”?指指厚底靴, “靴子竟?绣了云纹,没想到我们小侯爷也?始注重穿衣打扮了, 若夫人得知, 定?欣慰不已。” 陆骁臊得慌, ?后悔刚刚没有跑快一?,躲?十一叔, 不过:“您觉得我这般……好看吗?” “当?好看!小侯爷遗传了将军和夫人的好相貌,自?是好看的!” 陆骁?担心:“会不会打扮太过?” 十一叔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这年轻男子去见心上人, 自?要穿着讲究,?穿得好看了,那位姑娘看着也?心不是?” ?见“心上人”三个字, 陆骁??神??始乱飘, 耳朵?红。 见自家侯爷这副情窦初?的模样,十一叔有些担心?有些期待:“既?定了情,那小侯爷也可以?始想想以后的孩子叫什么了。” 陆骁要是此刻在喝水, 肯定已经喷出去,?后退半步:“十一叔!?、?在说些什么!” 说着,???前?莫名地浮现出谢琢沾着茶水的下唇,忍不住心??躁。 “我可是已经想好如?操办满月酒、抓周抓些什么了。”十一叔笑呵呵地,?道,“男婚女嫁媒妁之言,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清晨的凉风一吹,陆骁耳根的热度好歹退了一?,??觉,这一两月里,?曾无数次暗想过和阿瓷过一生,却从未想过子嗣之类的问题。 可能是因为,阿瓷在?面前,总是男子形象? 想了想,陆骁还是道:“十一叔,我喜欢的这个人,?和别人有些不一样。” 阿瓷确实和别人不一样。 陆骁想过很多。 若报完仇后,阿瓷想隐姓埋名,恢复女子身份,那??带阿瓷回凌北,另替?造一个出身,让?以后都自由自在的,再不为仇恨所累。 如果阿瓷?后仍想以男子的身份行走,甚至继续在朝中做官,那?会努力帮?打掩护、支持?的所有决定。毕竟,如今世道对女子严苛,而阿瓷一身才学,足以经世济民,怎能?埋没? 择?不如撞?,陆骁准备在?正式介绍谢琢前,先早早把情况说清楚:“我喜欢的人身份……不太寻常,所以我和?以后很大可能不会有子嗣。” 陆家对后嗣其实并无太深的执念,战场凶险,能去却不一定能回,陆家家谱里,断承绝嗣的不在少数,也是因为知道这一?,陆骁才会说得如此直??。 十一叔皱了眉:“可是未来的侯夫人身体不好,受不得孕育之苦?” 陆骁含糊道:“嗯,差不多吧。” 虽?这不是主要原因,但?这样说也不算欺骗长辈吧?毕竟阿瓷身体确实不好,春分都过了,仍不能解下斗篷,令?很是心疼。 十一叔从陆骁神情里看出了?什么,转而猜测道:“可是未来侯夫人的身份,不太适合跟侯爷有子嗣?” 陆骁没想到十一叔竟?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遂?了??:“没错。” 十一叔惊了,迅速在脑中过滤人选,压低声音:“二公子,?老实告诉我!?是和大公主互生爱慕了?还是和三公主?难道……难道还能是长公主?” 大公主好几年前就已经出降,生了一个女儿,三公主?比大公主晚两年成婚,育有一子一女,再加上咸宁帝的妹妹平阳长公主,这三位都生性不羁,曾在公主府中养过面首,还和朝臣有过情感纠葛,这些在洛京都不是秘密。 ?现陆骁没有立刻否认,十一叔心想,糟了,我还真猜中了。怪不得两情相悦却不准着手置备六礼,以后也不会有子嗣。 陆家老祖宗啊,小侯爷怎么就和已婚的公主牵扯在一起了? 虽?那三位都极有风韵,但年岁实在长了不少,自家侯爷情窦初?,不会?哄骗了吧?特别是长公主,儿子都快和自家侯爷差不多大了! 陆骁完全没想到,十一叔竟?觉得?会和已婚公主偷-情? ?喜欢阿瓷,也?会喜欢阿瓷!怎么可能会跟旁的人有牵扯?十一叔实在不该如此怀疑?的忠贞! “不是您想的那样!”陆骁赶紧解释,“不是公主,真的不是公主,我喜欢的人,?是身份有?特殊而已!” 十一叔喃喃道:“我懂,我都懂。” 时辰快到了,陆骁来不及再多解释,?好留下一句:“您可别胡思乱想,我先走了!” 不知道从哪天起,陆骁每?清晨都来陪谢琢一起用朝食,?后同乘马车去天章阁?卯。连葛叔在做朝食时,都会特意按着口味,专门给陆骁准备一份。 两人同进同出,常常牵着手,意态亲近,若谢琢晚上看书看得晚,陆骁就会一直陪着……这些外人不知道,但瞒不了身边人。 葛武最初也惊讶过,但?觉得,公子的决定都是对的,况且和陆小侯爷在一起时,公子要鲜活许多,甚至笑的次数也多了不少,现在这样挺好的。 放了照夜??去马厩吃草料,陆骁几个大步跨进门内,空着对面的长凳不坐,非要挤在谢琢身边,还抱怨:“说是?春了,外面风还是有?冷。” ?这话说得很是不要脸。?穿薄衫的人是?,抱怨天冷的人也是?。不过和?料想的一样,谢琢信了,还担忧地握了握?的手:“可冷着了?” 谢琢不太能确定。虽??感觉着,陆骁的体温比?高上许多,但?常年指尖冰寒,并不能准确判断陆骁冷还是不冷。 陆骁脸皮不够厚,正想说自己进屋后已经暖和了,可这时,?的手?谢琢托起,贴到了脖颈两边。 “我原本想着,这里应该还算暖和,可以给?暖暖手,”谢琢有些无奈,“不过,现在好像?换成?在为我取暖了。” 陆骁没注意到底是谁给谁取暖,?的脑子里充斥着“我出门前????喝了水、为什么嗓子现在这么干这么渴”,“阿瓷的侧颈碰着好滑”,以及,“好近,隔得太近了,我的心跳怎么这么快”之类的念?。 不知怎么的,最后,?的视线不由地?落到了谢琢的唇上。 燥热感从脊骨直窜?顶,?知道自己这股冲动是什么。虽??自己一直洁身自好,但架不住周围都是些勋贵纨绔。 可?十分确定,无论在什么场合对着什么人,?从未产生过这种冲动。 就好像谢琢身上有种说不清的?力,将?牢牢吸引,拽入贪欲的深渊。 牵手不够,拥抱也不够。 甚至牵手和拥抱,?会激起?更多的贪求。 “延龄……” 直到出声,?才?现自己的嗓音有多沉哑,仿佛藏着无数的渴求和需索,却没有一个宣泄的出口。 这时,门外传来葛武的声音:“公子,?卯要迟了。” 像是从某种隐秘的氛围中惊醒过来,陆骁抽回自己的手,没敢再看谢琢,但咽下一口食物,?忍不住悄悄瞥了身边的人一??。 或许是因为?掌心有硬茧,谢琢的颈侧?磨得微微?红,另外,??尾和耳尖也染上了几分薄红。 这一刻,陆骁忍不住低?笑起来,仿佛?回到了那个晚上,隔着窗台,?的掌心却清晰感受着谢琢激烈失序的心跳。 文华殿里,因这几?,咸宁帝的脾气都不太好,内侍进出时恨不得离地两寸,不?出半?声音。 高公公的徒弟高和来接谢琢时,小声卖好道:“这春雨扰人,陛下心中烦闷,谢侍读可要谨慎些。” 谢琢颔首,温和道:“我省得。” 高和?小声告知:“杨首辅和大皇子都在殿内,”这才往殿门的方向抬了抬手,“谢侍读请。” 大皇子李忱于十月底?前文远侯世子刺伤,之后一直卧床休养,趁机暂避二皇子的锋芒。如今徐伯???腰斩,二皇子仍未解禁,一切尘埃落定,再无人能与?争夺储位,才施施?地让太医对外说?伤情已经痊愈。 谢琢视线在不经意间与大皇子对上,立刻恭谨地垂眸致礼,随后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始帮咸宁帝整理奏折。 大皇子正与杨敬尧争执,谢琢?了没多久,就????了到底是什么事。 制科?考在即,但主考官的人选还未定下来。杨敬尧谨慎,自己不愿去,也不准备推举,?做旁观。 但大皇子不同。如今,二皇子虽??咸宁帝保着命和名声,但外家有如此污名,?自己也不干不净,无?完全摘出,若是立?为储君,不免引得天下文人激愤。 因此,储君之位,几乎已经是大皇子的囊中之物了。 朝中多得是风吹两面倒的人,此般情势下,??里暗里站队大皇子的官员不知道有多少。而相应的,想要获得投效,大皇子就必须拿出一定的利益作反馈。 此次制科的主考之位,?是极重要的一份。 杨敬尧拢着手,闭目养神,等大皇子说完后才慢吞吞地?口:“此次制科,取士颇多,读书人都很是重视。殿下所推举之人,才学尚可,年资不足,想来,担不起这重任吧?” 李忱每每看见杨敬尧这副拿腔拿调的模样,就觉得不耐烦,但在咸宁帝面前,?必须按捺住脾性:“杨首辅说得有道理,可我认为,现在沉疴尽去,更应当焕?一新才对。且我所荐之人,在士林中亦很有声望。” 杨首辅语速依?不急不缓:“殿下久居宫中,怎能确定谁真的有声望?另外,殿下年纪尚轻,不知这沉疴尽去之时,更不应该革新过快,否则,容易人心不稳。” 这句话就差指着大皇子的脑门,骂?没见识还没经验,看?判断都是错的,尽是添乱。 大皇子还要说话时,一直?着?们争论的咸宁帝出声:“好了,都别争了,杨卿说得不错,老大?选的这个人稳不住此次制科考试,让?再熬几年吧。” 咸宁帝都?了口,大皇子自?不能再说什么,?好俯身:“儿臣受教,谢父皇。” 从文华殿出来后,李忱?不再掩饰自己的神情。 ?原以为,李慎这辈子最多?能当个闲散王爷,储位已经注定是?的了,对未来的储君,父皇必?会准了?的推举,全了?的脸面。 没想到竟会是这么个结果! “这个杨敬尧,装腔作势!不过是父皇脚边的一条?话的狗,让咬谁就咬谁,还真以为自己高瞻远瞩、??察秋毫了?” 小太监紧紧跟着,?没进殿,不知道里面?生了什么,但不阻碍?附和着骂道:“没错,老不死的,竟敢给殿下脸色看!” 眸光狠戾,李忱一甩宽袖,冷哼:“等我哪天登上那个位置,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杨敬尧!” 这番话由高让复述,传到咸宁帝耳里时,咸宁帝搁下用以勾画批注的墨笔,盯着鎏金柱上的龙纹,一阵沉默后,倏地冷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杨敬尧?” 高让静得如一尊雕塑。 几息后,咸宁帝突?放缓了声调:“高让,?说啊,打狗还要看主人,现在已经设想着杀朕的狗了,真让?当了太子,是不是就要设计着杀朕了?” ?猛地将手中书册砸在地上,怒声喝道:“反了!真是反了!” 高让连忙匍匐在地:“陛下息怒!” 文华殿中?生的事无第三人知晓,散衙后,谢琢走出宫门,就见马车边,葛武似乎在思考什么难题。 踩着马凳上了车,谢琢询问:“可有什么事?” 葛武拉了拉缰绳,一边道:“好像有?奇怪,张召来问我,知不知道?家侯爷最近可有跟哪位公主交从过密。” “公主?不会的。”谢琢很清楚,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陆骁都避得极远,就?所见,也?有在正旦国宴上,曾?沈愚拉着去和五皇子聊过两句。 “可张召似乎很是肯定,还忧心忡忡的,说?家侯爷?不知道哪位公主蒙骗了。”葛武想不????,干脆就不想了,认认真真赶起马车来。 等回到住处,陆骁果?已经等在杏花树下了,正左手执??右手执黑,自己跟自己下围棋。 不知道坐了有多久,?上肩上都落了粉??的花瓣。 谢琢顺手取下陆骁?上的两片花瓣,在指尖捻了捻。 于??棋一方坐下,接下陆骁左手的棋子。落子后,谢琢突?提起:“张召说,??某位公主蒙骗了?” 陆骁正在喝茶,立刻?呛得咳嗽起来,好不容易缓过来,赶紧道:“没有公主!也没有蒙骗!都是胡说!我是清??的!清清????!比雪还??!” “怎么扯上清??了?”谢琢指尖□□着薄薄一枚??色棋子,?????是极为寻常的小动作,却令陆骁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黏上去,?一次口干舌燥。 连忙喝了一口冷茶,陆骁解释:“延龄,?要信我,我一直守身如玉!怎么可能有什么公主!” ??把今晨出门时和十一叔的对话大致说了一遍,“十一叔?肯定是想太多了,才会找张召悄悄探问。” 谢琢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直到陆骁?喊了声“延龄”,?才抬起??:“没有子嗣真的没关系?” 陆骁想,阿瓷可能是在意的。 都说女子月事很是难捱,可??现,阿瓷似乎没有这样的情况。?悄悄去翻查了医术,?找太医院的院正问过,得知体寒的女子在孕育子嗣方面极为艰难,至于月事,??得半懂不懂,?知道体寒之人月事可能很少出现或没有。 更逞论阿瓷还有寒疾在身,身体虚弱,现在和以后或许都会是男子身份。 ?哪里舍得? 于是陆骁摇?:“真的没关系。我年少时?已经做好准备,凌北黄沙是我的茔冢,陆家帅旗是我的墓碑,大雨烈阳都是天地为我作祭。如此,哪里需要子嗣为我摔盆。” “而且——” 谢琢问:“而且什么?” ?有预感,陆骁会说出什么令?心颤的话来。 风将杏花瓣吹落在棋盘。 陆骁道:“而且现在我有?了。无论如?,我?要?。” 53、第五十三万里 谢琢提前离开天章阁, 出现?千秋馆??,宋大夫十分刻意地揉了揉??睛:“我竟然没有看花??,真的是公子?了?” 说完, 他???飞快地将笔架旁的墨锭全部收??,只将剩了半砚台的墨汁留?桌面上。想了想,又于心不忍,还是抽了两锭墨, 重新放回原处, 满脸写着“算了算了, 你随意摆弄”的嫌弃。 谢琢看得??笑, 坐下后,将手腕搁到了迎枕上。 “公子开年以?, 倒是跟往年很不一样,?我这里?得勤快许多。”宋大夫手指搭上脉, 嘴上还闲不住, “到底是不一样了, 这情情爱爱,最是无用, 却也最是有用。” 谢琢任他取笑,不答话。 “从脉象?看, 有了陆小侯爷,公子胸?气郁都散了不少。”宋大夫收回手,又??, “?往凌北的商队又送?了一批凌雪草, 我?别的几味药配伍,加加减减,写出了几个方子, 要劳公子亲自试药。最??是将每次喝药的??间、服药后的反应和感受全都详细记录下?。” 谢琢颔首应下。 宋大夫蓦地笑起?,目光温和,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公子真的变了不少。” 以前的谢琢,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只能活几年的事实,不曾挣扎,也不曾有求生的念??,明明是还未及冠的少年人,???却??寂地不见半丝波澜。 他虽医术高明,但却救不了求??之人。不过他也并非不能??解,这世上的一切,公子都无眷念,甚至想?,活着的每一天对公子?说都是一??折磨吧? 听见这个评价,谢琢并不笃定。 或许是的? 至少以前,他从不会想以后,有了陆骁,他却忍不住每天都会想有陆骁的以后。 提笔写??药方,宋大夫捋了捋胡须,笑得轻松宽慰:“我的医术,说不上生??人肉白骨,但真?起?,肯定能排进大楚前列,公子????吃药,只要公子不想??,就算哪一天阎王敲门,我也会尽全力留下公子的命!” 二月二十四,谢琢随驾前往太液池赏柳,烟波画船,有教坊司的乐伎?船上奏曲轻唱,渺渺如仙乐。 咸宁帝心情??了不少,命高让给乐伎分发赏钱,又找?宫廷画师,令他趁着春日晴??,杨柳垂岸,画一幅《太液柳风图》,并让谢琢题诗。 谢琢连忙低??,惭愧??:“臣诗才着实不佳,担心一不小心污了画师的画??。” 咸宁帝扬扬宽袖:“无碍,延龄之才,不?诗??,朕心里清楚。”他又笑??,“况且,朕说你写得??,这天下间,又有谁敢说延龄写得不???” 谢琢听懂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只要他全心依附,忠心耿耿,不生二心,那么,不仅是他的诗写得??或不??,皇权还会慷慨地赠?他名望、地位、权力、财富…… 就像首辅杨敬尧。 谢琢没有再推辞:“那臣只??献丑了。” 宫人都等?十步开外,咸宁帝站?水榭?,四面当风,他半眯着??,慨叹:“朕许久不曾这般悠闲了。” 顺手拍了两下朱红圆柱,“太医还劝朕注意歇息,可上午泽州报春洪泛滥,?午应州又上折子说起了疫病,下午池州的铜矿又塌了。等朕终于把这些事处??完,八百里加急,凌州的军情奏报又送了过?,朕如何歇得?” ?先帝连月不上朝、沉迷丹药不同,咸宁帝很是勤政,同样也很忌惮分权,万事皆要过目,所以才安排了翰林官员每日去??华殿轮值,从旁帮着整??奏折。 转过身,咸宁帝边走边??:“说起凌州,陆将军强调北狄新任汗王耶律真狼子野心,但依朕看?,北狄皆是蛮族,到现?,有些部落还?生吃牛羊肉。除骑兵强悍外,无?粮草、军-械还是战略战术,都远不及我大楚。 不过朕也明白,陆将军镇守凌北边境,肩上责任极大,怕出了什么事不??向朕交代。” 谢琢垂下??,掩去情绪,没有开口。 就?这??,谢琢余光?有白影闪过,他望过去,发现是一只毛发蓬松的拂菻狗。这??狗很是名贵,从?域传入大楚后,极受宫妃贵妇的喜爱。 小狗身边没有跟着照管的宫人,或许是迷路到了太液池边,见了人,没有躲,反而小跑着靠近。 却不想高让脸色大变,紧捏着拂尘,一改往日的细声细气,声音很是尖利:“?人,快去把那畜生赶出去!快!” 咸宁帝抬了抬手,示意众人不得擅自???。 高让后颈浮出一层冷汗,被风一吹,冷得身子一缩。他不敢猜测咸宁帝的心思,发现那小狗一路跑到龙靴前,还闻了闻??,更是心惊胆战。 直到一声哀鸣,拂菻狗被咸宁帝狠狠踹了出去。 谁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高让急智,连忙喝??:“这小畜生竟然惊扰了圣驾!哪个宫里养的,就赶紧送回哪宫去!” 一众宫人静默不敢言,直到一个小内监回??:“??像、??像是大皇子妃的爱宠……” 大皇子妃?瞥了??咸宁帝的神情,高让眉心狠跳,心里不免犯愁。这宫里多少年没出现过狗了,大皇子妃养了不说,还任由拂菻狗跑到了陛下面前,这不是直触逆鳞吗? 咸宁帝生母地位低微又早早离世,他还是皇子??,很受先帝厌弃。不说皇子尊荣,连御膳房的小太监都敢克扣他的饮食。 先帝沉迷丹药,不??朝政,还格外宠爱陈贵妃。 那??,陈贵妃有一条很是珍爱的拂菻狗,吃穿用度比照公主,????都跟着数名宫人照料。??不??地,陈贵妃会将还是皇子的咸宁帝招去她的椒房殿,命他?地上爬行,?自己的爱犬抢食,且不准用手。 若赢了,还是皇子的咸宁帝就能吃到一块半生的肉。若输了,则一整天都会忍饥挨饿。 往往这??,陈贵妃还会让宫人们下注,赌皇子和狗到底谁会赢,观看??也会笑得花枝乱颤。 没有人敢忤逆陈贵妃,同样,也没有人可怜一个?狗抢食的皇子。 逼宫夺位的当晚,咸宁帝一把火焚尽陈贵妃华丽奢侈的椒房殿,至此,拂菻狗?内廷绝迹。而咸宁帝登基后,从未册封“贵妃”一位。 只是,清楚当年这一切的宫人早已陆续??去,宫里的人隐约知??不能养拂菻狗,却不知??具体的原因。 如今,大皇子妃犯了这个忌讳。 回到??华殿,咸宁帝先看了宫廷画师画的画,夸了两句谢琢诗写得不错,接着就吩咐内侍将画拿去装裱。 批了几本折子后,咸宁帝突然开口询问:“延龄,朕记得老大?求过朕,说他贵为皇子,岳丈的官职却低微,大皇子妃见命妇??,也没有颜面,所以想求朕给他的岳父杨显升升官职,是不是有这回事?” 谢琢思索片刻,恭敬回禀:“是,诏书为臣草拟,擢升杨显为从二品卫将军。” 虽是虚职,不握实权,但足以?洛京?撑起皇子岳丈的颜面。 “嗯,老大如今还是浮躁了些,”咸宁帝握着朱笔,批复的同??下令,“扣下,留?吧。” 留?待发意味着诏令下达的??间不定,甚至可能无限延期,石沉大海。 谢琢应下:“是。” 过了几日,发现擢升官位的诏令至今没下?,大皇子李忱有点坐不住了。 会仙酒楼二楼的包厢?,李忱烦躁地叩了叩木桌:“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制科主考的推举驳了,吏部侍郎的推举也没有允,现?,我不过是想给我的岳丈求个颜面上过得去的官职,竟然杳无音信!我这皇子当着还有什么用?” 这不仅是官位的问题。 朝?谁不是人精?咸宁帝如此做派,一两次还??,若次数多了,必定流言四起,说他李忱不得咸宁帝喜爱! 坐?他对面的是一个穿灰色??士服的?年谋士,劝??:“殿下别急,事出必有因,勿要莽撞!” 李忱表情烦乱,正想发火,忽地朝灰衣谋士做了个手势,视线则落?了楼下。 千秋馆里间,谢琢取了药,问宋大夫:“人可送走了?” 宋大夫压低声音:“公子放心,将那拂菻狗卖给杨夫人后,就以回乡奔丧守孝的??由?了店铺大门,辗转两地,人现?已经回了清源。” “杨夫人”便是大皇子李忱的岳母。 自去年杨显邀请大皇子去观看校场演练、咸宁帝大怒后,杨显被降职,身为大皇子妃的杨婉当众挨了李忱一巴掌,几番哭求也无任何??用,侧妃侍妾见势,纷纷使手段争起宠?,越加不把她放???里。 杨婉本就因家世不足很是自卑,再遭李忱厌弃,更是终日郁郁。杨夫人怕女儿?宫?无人开解,生出??歹?,想了不少主意。 后?偶然间,从一个专卖珍禽猫犬的商人手?买到了一只性格温顺、品相上佳的拂菻狗,杨夫人便趁着进宫,送给了杨婉。杨婉颇为喜爱,晚上都令它睡?红丝毯上,如此,才慢慢有了笑颜。 听完,谢琢颔首,没有多话,只??:“回去了就??。” 拎着麻绳系紧的药包离开千秋馆,谢琢还没走出多远,便被人叫住了。 “谢侍读!” 谢琢回??,看见一身常服的大皇子李忱快步走?,正要施礼,就被李忱制止了。 李忱语气温和:“现??宫外,人多??杂,谢侍读不必多礼。” 谢琢依言放下手:“臣失礼了。” 看见谢琢手?提着的药,李忱?切??:“谢侍读可是病了?” 谢琢摇??:“我自小体弱,容易生病,这些药都是平日里吃着调??身体用。”他主?接下话,“殿下因何会?此处?” “心?烦闷,出?散散心罢了。”李忱若有所指,说完便观察谢琢的神色。 果然,他发现,谢琢还不算愚笨,知??现?老二已经倒台,纠结站队再无意义,?一番犹豫后,迟疑??:“殿下可是因为擢升卫将军之事发愁?” 李忱负手长叹:“君父君父,先是君才是父,”又苦笑,“我不知??是哪里触怒了父皇,心?甚是不安。” 谢琢犹豫片刻,还是安慰:“殿下不用太过担忧,当日臣陪陛下游太液池,一只拂菻狗突然出现,扰了陛下的兴致,还朝陛下吠叫,陛下因而生怒。后?得知拂菻狗是大皇子妃的爱宠,便叫人送回去了。” 李忱立??皱了眉。 杨婉养了只拂菻狗解闷的事他知??,前几日突然走失、受了伤被送回?这件事,他也零星听见过两句,据说将狗送回?的内侍一问三不知,杨婉心疼地流了几滴泪,这事也就过去了。 他整日繁忙,哪有??间?心一个妇人养的狗如何? 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内情。 他倒是能明白消息之所以未传出,一定是高让令?场所有宫人都噤声。 若不是谢琢当日?场,他估计根本不会知??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紧接着,李忱心?压抑多年的愠怒又冒了出?。 只是一条微不足??的拂菻狗,竟会是他的父皇压着擢升诏令不发的原因,这话说出去,谁人敢相信? 他也无法相信! ??由太过荒谬,李忱反而觉得是咸宁帝以此为借口,再次打压他,让他颜面尽失。那些朝臣,甚至被禁足的老二,指不定?背后如何嘲笑他! 这次是拂菻狗,以后呢?是不是他养条鱼、??棵树,都会成为咸宁帝斥责他、夺他颜面的借口和??由? 储君之位就???前,李忱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薄怒?怨恨转瞬即逝,李忱又笑??:“此番有劳谢侍读解惑。” 谢琢垂首:“小事罢了,殿下言重。若无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李忱清楚,谢琢这样的人,想要收服绝非一天两天的事,便?寒暄两句后,利落放人。 ?大街上的繁华喧闹不同,永宁坊的窄巷安静许多,前后都没有行人。谢琢因为走了不近的一段路,虽未气喘,但两颊微微泛红,像雪色的皮肤上轻扫了一层胭脂。 极为敏锐地,谢琢发现了附近第二个人的存?,但周身并未升起戒备。等他抬??,就看见了蹲?墙??,不知??远远看了自己多久的陆骁。 见自己被发现了,陆骁笑容飞扬地跃下,顺手接过谢琢手里拎着的药:“糖罐子里的糖没了,我刚刚去宣平坊的糖铺买了两包糖,这不,正??赶上你抓药。” 谢琢眸光微?:“东面那条路回?的?” 他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的衣料,不希望陆骁撞见他和李忱交谈的画面。 陆骁察觉到了。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换成:“对,就是走的那条路。” 捏着袖口衣料的手指倏地松开,谢琢笑着打趣:“又买了糖?不怕我牙疼得半夜睡不着?” 陆骁立刻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这话还是之前谢琢刻意疏远他??,他赌气说的话。 “……我问过宋大夫,只要早晚漱口洁牙,不会牙疼的。” 陆骁没有戴护腕,两人挨得近,宽袖??不??地擦过,谢琢借着袖口的遮掩,握住了陆骁的指尖,依然目视前方:“你那次送给我的糖,我每一颗都吃了,很甜,药都没有那么苦了。” 身体仿佛还有记忆,?他说起??,舌尖似乎尝到了浓郁的甜味。 陆骁僵着手指,任谢琢牵着,又不由偏开??,眉梢??角的笑压不住。 夜里,陆骁翻着兵书,一边用手指凭空勾画路线图,每隔一会儿,就抬??看看坐?自己对面的谢琢。 两人都倚坐?书房的榻上,?间的案桌放着茶具,青瓷杯?盛着的清茶已经冷透,水面映着窗缝外的溶月。 等陆骁画完秦望山的地形图,再看去??,就发现谢琢睡着了。 他已经摘了冠,墨发用陆骁送的锦带松松绑着,稍显凌乱。原本?手里握着的书册已经落到了旁边,匀长的五指搭?竹青色衣面上,却还保持着握取的姿势。 陆骁忍不住??笑,又有些心疼。 日日周旋于咸宁帝、李忱、杨敬尧诸人之间,?不同的人勾心斗角,还要谨防自己的真实身份会暴露,不知阿瓷会不会觉得疲累。 怕谢琢着凉,陆骁?静极轻地起身,脱下自己的外衫,轻轻盖?了谢琢身上。 以黑色为衬,谢琢的肤色更似霜雪,眉??如画。 他的阿瓷是极??看的。 视线做墨笔,陆骁缓缓描摹着谢琢精致的眉骨、微扬的??尾、烛光下一半浸?阴影?的鼻梁,以及——柔软的嘴唇。 随即,再移不开。 谢琢的唇薄,唇线清晰,最近吃药调??应该是有用的,唇色显出了一层淡绯,润和软的唇珠极是惑人。 烛火摇?,陆骁仿佛坠入了由谢琢的呼吸织成的网?,难以自抑地缓慢俯身靠近。 此??此刻,他的心里像是起了一片燎原大火,烧尽连天荒草。 阿瓷,阿瓷…… 念着这个令他辗转反侧、思之不忘的名字,陆骁的吻如风吹薄云,微顿后,珍而重之地落?了谢琢的眉心上。 54、第五十四万里 入三月后, 洛京城内画旗风展,杨柳依依。花卉渐次盛开,城郊游人如织, 平民勋贵争相出城踏青,笑和饮酒。 而凌北陆家却连递四??折??入京,汇报与北狄的战事,同时请求朝廷调拨粮草军械, 以补损耗。 “诸卿怎么看?”咸宁帝命高让将最新一??折??送与在座的大臣传阅, “陆大将军在奏折中说, ?冬天太过严寒, 凌北的军田收成??少,所以需??填补的军粮比往年多了两成。另外, ?与北狄的战事频发,军械耗损??比往年多了三成。” 户部管天下钱粮, 听咸宁帝说完, 户部尚书就先坐不住了, 忍不住??:“怎一下就多了两成?就算军田减产,??不该出现如此大的缺漏。” 兵部尚书没个好气:“耶律真?了汗王后, 频繁挥兵边境,凌北将士杀敌, 难??不需??吃粮?另外,交战时,军粮被烧被抢, 有一定的消耗??是正常, 再加上军田减产,怎么就不能多两成的缺漏了?” ?众被驳,户部尚书怒??:“我只是心中存疑, 又未曾说陆大将军虚报,你为何如此夹枪带棍?” 兵部尚书丝毫不让:“既然你不会好好说话,我?然??说不出好话!” “够了,”咸宁帝将茶杯重重放下,“朕把你们招来,不是为了听你们吵架的。” 在座之人纷纷噤声。 杨敬尧缓声??:“户部尚书有所疑虑??是正常,毕竟往前数几年,凌北??未曾有如此大的辎重缺口。” “首辅所言极是。”户部尚书?了几十年的官,心里的账清清楚楚,?即开始哭穷,“为防无定河春洪泛滥,户部已经支取了大笔银钱,征召民夫疏浚河??、修建堤坝,依工部移来的账目,后续还有开销。另外,怀州春旱,??出钱赈济,修建后陵,修建雍丘的行宫,样样都是银钱。现在陆大将军既??粮又??军械,户部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啊!” ?隐下没说的是,开春以来,咸宁帝???一批织金云霞龙纹、龙纹纻丝纱罗和五爪龙暗花做常服,再加上皇后和各妃嫔的春衫,两三千匹布和金线红花等原料加起来,亦是一大笔开销。 户部尚书心里明明白白,若是此次慷慨地把银钱给了出去,那下次咸宁帝再找???钱时,?给不出,就是?的失职,同样的情况多来两次,咸宁帝认定?无能,那?仕途??就到??了。 工部尚书????:“凌北所需军械数量庞大,军械所锻造??需??时间。” “数量庞大?”兵部尚书愤愤出声,“你就没算算,凌北多少年不曾往洛京??军械了??来此次??是武器实在不能用了,才会??点矛戟枪??之类的铁器,你军械所的库中不可能没有存货!” 工部尚书怒目:“我不过实话实说,又没有说不给,怎么,就你忧心战事?你不在我们位置上,?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眼看着又??吵起来了,咸宁帝冷淡地摆摆手:“别说了,都回去给朕好好理理,下次再议。杨卿,你留下。” 等殿内重新清净下来,咸宁帝捏了捏眉心:“杨卿,你怎么说?” 杨敬尧知??咸宁帝?听的到底是什么。 ?还是一贯的慢声慢气,言语间很是为咸宁帝忧心。 “凌北短短一两个月里,接连递了七八??折??入京,这本就不寻常。陛下除了看折??以外,没有别的途径能够了解凌北的真实情况,只能是陆大将军说什么,便是什么。” 咸宁帝手停下,??着杨敬尧,?未隐藏?己的忧虑:“是啊,朕坐洛京才可安天下,凌北被陆家把持,犹如铁桶,即便是派监军过去,??只能看䙌?陆家?让?、或者说?让朕看䙌?的。此举还会引人上书说,陆家满门忠烈,朕不该如此多疑,伤了陆家的心。” 杨敬尧附和:“那些人满口大仁大义,却不曾为陛下考虑过分毫,不知陛下所忧所虑。” 咸宁帝起身,负手踱步,?喟:“军粮多了两成,军械多了三成,若陆家用多出来的这些辎重养兵,那就如猛兽装上了獠牙,到时,谁能拦得住?陆家的兵,各个都在战场搏杀,䙌?过血。而朕的禁军,只会杀鸡赶兔,真??上,不堪一击。” 杨敬尧点??:“确是如此。况且,近年来,不单是凌北,连洛京中都有不少百姓称赞陆大将军护国护民,若无陆大将军镇守边境,用兵如神,北狄早已兵临洛京。” “荒谬!”咸宁帝脚步顿住,登时拂袖,“真?我大楚缺了区区一个陆渊,就国将不国了不成?这么多年,北狄那群马上蛮族从未越过凌州!兵临洛京??真可笑!” 杨敬尧连忙躬身拱手:“陛下息怒,实乃百姓愚昧,易受煽动。” “不用再议了,军粮和军械各多给一成,足够了。”咸宁帝站在御案旁,将凌北来的折??扔到一处,“铁器不腐不碎,朕就不信,?陆渊真的就有如此大的损耗!” 书房里,葛武将煎好的药端进来:“公??,还得稍稍放一放,有点烫。” “好。”药汁黑稠,还散发着一股酸苦气,谢琢已经很习惯,继续练字。 放下药碗后,葛武没有走开,汇报??:“进出凌北的商队带回了消息,最近北狄上下戒严,过去的商队不仅??被搜身、清查货物车马,还会被征重税,甚至已经?了好几个人。陆将军的意思是,安全为上。” “嗯,让昌叔就按照陆将军说的办。”衡楼的商队通常是将大楚的茶叶和漆器瓷器等卖往北狄,再从北狄运回药材、皮毛甚至矿藏,而衡楼产业广布,只是短时间内少派商队来往北狄和大楚,不会有什么影响。 “另外,户部计划调往凌北的粮草肯定不够,你告诉昌叔,让?继续收购粮食。现在正是春耕,若不好收粮,粮商富贾仓库中去年前年的粮食??可以给出高一点的价格。” 谢琢写完十页纸,搁下笔,取湿布巾擦了擦手,又叮嘱,“粮收上一部分后,就可以开始陆陆续续往凌北运,边境断不得粮。” 葛武把谢琢说的都一一记下,生气又?不明白:“我是真不明白,边境将士用命垒城墙,为什么安闲度日的人却如此吝啬,连饭都不给吃饱!” “人便是如此,每个人都有?己的利益,都有私心。”谢琢手指触了触药碗,觉得不烫了才端起来。 宋大夫几个药?用的都不是寻常的药物,有的辛辣,有的发凉,有的喝下去后,舌??都发麻。难得这一次的新???除了有点酸以外,没有别的怪味。 喝完后,葛武将药碗端走,谢琢含了一块糖,压下舌尖的苦味。 糖还没吃完,陆骁便来了。 䙌??革冠高束,一身麒麟服穿得规整,谢琢疑惑:“今日进宫了?” 陆骁一进门就去握谢琢的手,一边漫不经心??:“没有进宫,去了一趟户部,我好歹顶着侯爵,虽然勋贵和朝官的品级各算各的,但勉强??能用上一用。” “是去盯着户部给粮了?” “延龄好聪明!”陆骁将?己的手指扣进谢琢指间,抱怨,“户部的人都滑得很,??是不盯着,?们能?出一万?法??盘剥。还有,存了三四年甚至发霉了的粮食,?们??敢充作军需送往边境。以前我还在凌北时,不是没䙌?过,纸上写着一百石,实际上一百石中能给人吃的,不足三分之二。” 朝中之人,最会揣摩上意、观望风向。在确定了咸宁帝??凌北陆家的态度后,就知??这件事的尺度和下限在哪里,且料定,就算粮食发霉不能吃,陆家??不敢再上折??向咸宁帝讨粮。 “我既然在京中,??该发挥发挥作用,不然?们还以为陆家真的无人!” “嗯,”谢琢给陆骁出?意:“七天前,户部尚书范逢的夫人打?了一个雇佣的良籍婢女,不过又有人说,是范逢亲手鞭笞,致其暴毙。后来范家赔了些银钱给那个婢女的家人,这事就不了了之了。若这件事被御史知??,少不得被弹劾。” 陆骁眼睛一亮:“这就是能用作??挟的把柄!” “??,若御史弹劾,范逢失大臣之体,违朝廷之法,立私门之威,按本朝惯例,?必须?请置?狱中,等候调查。” 谢琢记性极好,无论是琅轩还是千秋馆,都是消息来源,?稍加思索,就将户部某个小吏瞒着家里养了个外室、某个仓部?事曾悄悄污了一笔银钱等等,全都写在纸上,给了陆骁。 有?两个人一起谋划着干坏事的?觉,陆骁眉目飞扬,得意??:“本侯明日就去仗势欺人!” “仗势欺人?” “没错,仗延龄的势!”陆骁没有问这些消息是怎么得来的,?心里只?,肯将这些告诉?,阿瓷应该更信?两分了吧? ?的阿瓷,心里撑着的东西都太硬了,?只能一点点得寸进尺地挤进去,将那些又冷又硬的仇恨逐渐替换。 不能急,不能躁,否则一不小心,?的阿瓷就垮了。 如往常一般,两个下了会儿围棋,我不?赢你??不?赢,最后好好一局棋,变成了如何让?己尽快输掉的比拼。谢琢?起在天章阁遇到的一个问题,又去书架前翻找古籍,陆骁看了会儿谢琢的背影,??拿起?己之前还没看完的兵书,继续看了起来。 陆骁听觉敏锐,又一直都分了四分心思,注意着谢琢的动静。没过多久,?就发现谢琢的呼吸声不??——和平时比起来,粗重又急促。 几步走到书案前,陆骁伸手去探谢琢的额??,皱眉:“延龄可是发热了?” 谢琢摇??:“没有发热,是试药的原?。” 陆骁这才看䙌?,谢琢面前放着一张宣纸,上面刚写好时辰。接着,谢琢在“味??”后面写上了“酸苦”,“服药后的?觉”那一行下写了“呼吸急促,心悸,眩晕,脸颊发烫,后颈有薄汗,四肢冰寒”等字句。 提着笔,䙌?陆骁眉??紧皱的模样,谢琢扬起笑:“宋大夫得了几?新药,??我的寒疾或许有好处,便都让我试试。” 陆骁虽翻过几本医书,但实在不懂医术,便在一边守着,等谢琢写完,才半拥着?的后腰,将?带到榻边:“眩晕又心悸,延龄应?好好休息才行。” 谢琢没有拒绝,?只觉前胸后背都涌起一股往日未?受过的灼热,指尖却如握着冰雪,寒热交杂,很是难受,便依言半倚在榻上,枕着软枕。 谢琢不知??,此时的?己脸色苍白,两颧酡红,眼尾像浸着花汁,眉眼却如墨染,唇色亦是殷红。 稍显无力地靠在榻上,乌发披散,有?妖异的秾丽。 缓了缓呼吸,谢琢眸光转向陆骁:“驰风。” ?未曾掩饰?己的虚弱,䙌?陆骁看过来,?然地朝?伸出双臂。 是??抱的动作。 ?从学会分别前可以拥抱后,每日在马车停?宫门前,谢琢准备下车时,都会与陆骁抱一下。 以至?在看䙌?谢琢抬起手臂后,陆骁本能快过思考地靠近,坐到榻边,轻轻抱了抱榻上的人。 直起身,陆骁又按谢琢的示意,转过身去。刚坐好,就?觉谢琢整个人贴了过来,下巴抵在了?的左肩,微热的呼吸就在耳旁,扰得耳蜗微痒。 拍了拍谢琢环至身前的手,陆骁笑起来:“延龄可是在撒娇?” 话说得流利,但心跳却失了稳,口干舌燥。 谢琢极少会将希望和期待寄托在旁人身上,可记不清多久以前,?某一次重病时,独?躺在卧房,??曾在连绵的无望和尖锐的病痛中?过,若有人在榻前,予?心安,会是一?怎样的?觉? 此刻,?缠紧了手臂,半垂着眼,低喃一般:“驰风。” “什么?” 谢琢语气寻常,好似在问一个极为平常的问题:“你为何只吻我的眉心?” 陆骁手上一滞:“你——” ??问,你?时……没有睡着吗?而答案已经显而易䙌?。 还没多?其它以及谢琢的话是什么意思,陆骁又听䙌?谢琢微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我?喝那杯茶,驰风可以喂我吗?” 谢琢太清楚?己的优势,??太清楚?己??陆骁的吸引力。 陆骁莫名地就听懂了。 ?端过矮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无心品尝其茶香,右手便绕过胸前,轻轻捏住了谢琢的下颌,然后偏过??,抵在了?嫣红的唇上。 和??得一样软润。 在谢琢启唇时,陆骁将清茶渡了过去,又在谢琢咽下后,本能地衔住了?的下唇,缓慢咂摸吮吻。 “哐?”一声,茶杯落到了榻上。 无人理会。 确定谢琢没有不适,陆骁转过身,手依然捏着谢琢的下巴,另一只手强势地与?十指相扣,极尽掠夺之意。鼻尖相触间,接连搅碎了?的断续声音,更是妄图将?的双唇亲得更加水润鲜红。 谢琢咽下茶水后,根本无法换气,??再无法吞咽,被肆意侵入唇齿的惶然间,?手攥紧陆骁的衣裳,又在这?濒临的窒息中?受到了极端的快意。 ?像是在逼仄冰冷的仇恨深渊中,抓住了一缕烈阳。 又好像有混着冰渣的水流漫过?的口鼻,在这个即将溺水的时刻,陆骁成了?唯一的浮木。 55、第五十五万里 接连几日, 陆骁上午在户??盯着粮草筹备,下午则去工??的军械所,??着矛戟枪??之类的铁器装箱。 他话不多, 跟大小官员都笑和。若有人给他上茶,他就夸一句“茶不错”,若不上茶,他自己带了水囊, 随便找处石阶, 坐下就是大半天。 虽然“武宁候”??个??衔底下没有实权, 但好歹是皇帝亲封, 户??和工??的官吏也不敢做得太过。 最重?的是,不知道陆骁从哪里翻找出了一箩筐的?柄, 直让??两??的官员?为陆骁派了人成日蹲在他们家房梁上探听,很是疑神疑鬼了一段时间。 沈愚听说陆骁的做?后, 晚上特意跑了一趟武宁候府, 送来一张软垫。 “漂亮吧?织锦金线绣团花, 嵌玉石和珊瑚珠,四角还各缀有一块琥珀, 是不是很好??!”沈愚洋洋自得,“?是工??和户??的官员故意给你一?磕屁股的椅子, 或者石阶上坑坑洼洼的,你就拿出来垫着!” 陆骁盯着眼?软垫上晃眼的玉石圆珠,不太确定:“椅子会比??张软垫磕人吗?” 一阵沉默后, 沈愚盯着陆骁手中的垫子, 迟疑:“你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他很快又思忖:“陆二,你的水囊太过寒碜,?不?我再送一套越州窑烧的??套青瓷茶具给你?杯盖上镶东珠?种!” 陆骁:“……” 心意领了, 你自己用吧。 都??了门,沈愚没打算??么快回去,拉着陆骁聊起洛京的各类小道消息。 “?几日陛下下旨,又给杨首辅的父亲追谥了一个‘文忠’,族祠都加盖了,?多风光有多风光。?我说,杨首辅的爹一辈子种地,大字不识一个,肯定想不到,自己死后竟然还能冠上一个‘文’字!朝中不知道多少文臣努力一辈子都得不到??个字,现在肯定羡慕地在心里骂人!” 沈愚讲起??些消息来,语气跟讲话本差不多,“而且杨首辅家里真没几个人,上个月又认了一门远亲,终于?家族渊源再往?抬了三百??,不过族谱还是没几页。” 陆骁一直都很疑惑:“你怎么什么消息都知道?” 沈愚理所当然:“我爹告诉我的啊!” 他拍了拍陆骁的肩,“你?知道,如果勋贵不沾政事,也不去折腾人,?能做什么?只能吃喝玩儿乐。像我爹??个岁数,吃喝玩乐早??尽,??经心如止水,几个老??子坐在一起,只能聊聊闲话了。” 陆骁想起自己几次去国公府找沈愚,碰见梁国公,确实几次都在和老友聊天,他点点??:“明白了,阿蠢,原来你现在玩儿的,都是你爹当??玩儿剩下的。” 沈愚不服气,立刻反驳:“我听的话本可都是最时兴的!我爹绝对没听过!”反驳完,又拉回正题,“我爹还说,??个杨老汉突然被追谥,可不是陛下觉得他忠心,而是觉得他儿子忠心。” 他用手肘捅了捅陆骁,满眼兴味,“陆二,我爹不告诉我,让我来问你。欸,你跟我说说,杨首辅他最近又干了什么事让陛下觉得他忠心了?” 陆骁听得明白,梁国公是借沈愚的口来提醒他。 面上笑容不变,只是添了两?讥讽,陆骁捶了两下沈愚的肩膀,散漫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告诉你了,反而是糟蹋你的耳朵。” 沈愚不爱刨根问底,见陆骁也不说,只嘟嚷了一句“不是好事陛下怎么还觉得他忠心”,又想起自己一直想问的:“对了对了,我怎么觉得好久没听见你提起你的小青梅了?” 陆骁抠坐垫上珊瑚珠的手顿住:“什么?” “小青梅!你的小青梅!”沈愚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我就说我耳朵边缺了点什么,昨夜睡?突然反应过来的。” 陆骁莫??有点心虚,?坐垫塞回沈愚怀里,别开眼:“不提就不提了,能有什么原因。” 人都找着了,还提什么…… 沈愚研判地盯着陆骁的表情,突然道:“陆二,你有问题!” “我能有什么问题?”陆骁一脸坦荡,“你说来我听听?” “你是不是没有守身如玉了?”沈愚抓着陆骁的衣领,凑过去闻了闻,又奇怪,“怎么没有脂粉味儿?” 陆骁心想,阿瓷又不搽脂涂粉,他身上当然不会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了。 沈愚倒没觉得陆骁对他?个小青梅有多喜欢多爱,毕竟十几??了,面都没见过,更像是一种……责任?或者放不下的牵挂和惦念? 见陆骁淡了,沈愚便期待道:“?打个商量,你给你小青梅找来的?个点心厨子,可不可?让我带回府里?” 陆骁很是冷漠:“想都别想!” 第二天清晨,陆骁翻墙时,攀上跃下都仔细护着手里的食盒。等在谢琢面?打开盒盖,里面的几碟点心不仅没碎开,还连丝裂纹也没有。 陆骁得意:“虽然久不上战场,但我下盘和手臂依然极稳!” 谢琢打量了一眼面?的人。 刚入春,陆骁就换上了薄衫,肩宽腰窄,长腿紧实,一眼望得?明。 被??视线一望,陆骁觉得自己像是被火燎了一般,喉结微动,故意询问道:“延龄可是不信?” 没等谢琢回答,他便伸手将谢琢拦腰抱了起来,还顺势掂了掂:“延龄好轻。” 谢琢双手不由地紧抓着陆骁的衣服,低呼:“放我下来!” 陆骁大笑,胸口随着笑意轻震,还故意抱着人走了两步:“延龄现在可相信了?” 谢琢闭眼,眼下有薄红,像是有些恼:“信了信了。”他抓着衣料的手指缩了缩,又往陆骁的胸膛别过脸,“……放我下来。” 陆骁??才心满意足地?人放下地,还顺手帮谢琢扯了扯起皱的衣服。 将点心做了今日的朝食,谢琢去卧房换上官服,跟陆骁一起上了马车。 ?玩着谢琢白细如脂玉的手指,陆骁叹气:“又?一日不见延龄,延龄会不会想我?” “会。” 谢琢自然会想。无论是在天章阁查阅资料编纂《实录》,还是在文华殿轮值,他总是十?轻易地就会想起陆骁。 他曾试图克制或者隔绝??种陌?的思念,但后来发现,??种思念就像没有撑伞站??磅礴的大雨中,雨水只会无隙不入。 随即,他学会了与??种情绪相处,学会了适应有人在自己心口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深痕。 于是等谢琢在文华殿整理奏折时,就听高让道:“陛下,陆小侯爷来问安了。” 谢琢整理奏折的手指稍顿了一瞬。 御案后,咸宁帝搁下朱笔:“怎么,他今日没去户??和工??守着了?让他??来吧。” 陆骁??殿后,隐蔽地朝一旁穿绯色官服的人瞥了一眼,同时朝咸宁帝施礼:“陛下万安。” “起来吧。”咸宁帝笑容温煦,“驰风也好一阵没来朕??里了。”又点??,“延龄是不是也许久没见过驰风了?” 谢琢正大光明地????陆骁,隐下在??见陆骁袖口处的手指朝自己弯了弯时的笑意,回禀道:“正如陛下所言,臣在天章阁中,也久未见陆小侯爷了。” 咸宁帝点点手指:“听听,朕??里可是有证人的。” 陆骁为自己叫屈:“我明明才去过天章阁,只是恰巧谢侍读不在而??!怎能是他没??见我,我就没去点卯?” 说着,不轻不重地??了谢琢一眼。 咸宁帝很感兴趣的模?:“哦??说说??,你什么时候去的?” “我——”陆骁卡了壳,像是记不清了,干脆随口胡诌道,“小半个月??” 咸宁帝轻斥:“整天都过得稀里糊涂的,倒是?会仙酒楼售卖春饼的时辰记得清楚!” 春饼一事,是沈愚与会仙酒楼做??春饼的大厨相熟,开卖首日,特意叫上陆骁同去捧场,一到时辰,便一口气买了九十九个。 没想到连??种小事都会传??咸宁帝耳里。 陆骁心底发冷,话里却毫不犹豫地推卸道:“臣可冤枉,春饼都是沈世子买的,也都是他吃完的,跟臣可没什么关系!” 咸宁帝指着陆骁,朝高让笑道:“你????小子,敢做还不敢认了?没个担当,???可不好。”话里很是纵容 小半个时辰后,陆骁与谢琢一?一后走出文华殿。 谢琢先客气地开口询问:“陆小侯爷可?去天章阁?” 陆骁穿黑色常服,他摸了摸护腕上的夔纹,扬扬下巴,拿捏着语气,故意道:“谢侍读不是曾说本侯是个只知玩乐的纨绔,?还是别去污了天章阁?地界才好,是也不是?” 谢琢垂下眼,似不愿多周旋:“下官并无此意。” 陆骁却不罢休,逼近半步:“?你是什么意思?” 话正说着,他目光却落在了谢琢露出的一段后颈上,指尖不由泛起点痒意,回想起了触碰圆骨时的细腻手感。 余光瞧见正在步步走来的杨敬尧,陆骁压下心思,加重了语气,“本侯奉劝谢侍读,别?为会写些歌功颂德的锦绣文章,就不可一世。等你哪日入了阁,估摸着才有资格冲本侯摆脸色!”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开了,脸色如沉水,连与杨敬尧擦肩而过时,都像没??见人一般,脚步不停。 谢琢站在原地,朝杨敬尧俯身施礼。 ??殿后,杨敬尧状似无意地提起:“臣在殿外遇见陆小侯爷和谢侍读,两人似有不快?” 咸宁帝不甚在意:“他们两个有点宿怨,不过不是什么大事,驰风?小子,心里估计在埋怨延龄没有帮他遮掩,在朕面?暴露了他许久未去天章阁点卯的事。” “原来是???。” 十几???,满洛京都知道,谢衡与陆渊是至交好友,两家亦是通家之好。 现在回想,刚刚不仅陆骁怒气冲冲地走了,观谢琢的神情,似乎也有愠而未发的怒气。 掩下心中所想,杨敬尧恭敬询问:“陛下唤臣?来,可是有什么?事?” 咸宁帝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示意高让将殿中宫人都清出去。 等殿门闭合,殿中变得清净,咸宁帝才道:“又有人上折子,说陆家此番抵御北狄有功,建议朕再给陆家封赏,?显示朕对陆家的重视。” 杨敬尧沉吟:“??——” “封赏?好一个封赏啊,陆家一门,有了一品镇国大将军、二品辅国将军和??尚不及弱冠的武宁候不够,还想?什么?还能?什么!”咸宁帝虽无动作,眼中却厉气横?,“封赏封赏,?朕如何再封再赏?” 杨敬尧连忙劝道:“陛下息怒。” 深深地叹了口长气,咸宁帝拍了拍扶手上的鎏金龙??:“?些人都不理解朕的难处,陆家在凌北经营数十载,哪个皇帝敢置之不顾?” 他徐徐??着御案上展开的舆图,目光最后落在凌州北面:“此乃朕之天下,却需?朕去赌陆家的忠心,实乃荒谬!” 杨敬尧低下??。 空旷冷寂的大殿中,藻井中央金龙盘桓,五爪溢出寒芒。 咸宁帝沉静的嗓音缓缓响起:“陆家可能现在不想反,但不是不能。你明白吗,杨卿?” 杨敬尧像此?的许多次一?,恭谨地俯下-身去:“臣明白。” 御座上的帝王,彻底起了杀心。 散衙后,谢琢登上马车不久,葛武便扯动马鞭,沿着朱雀大街去往会仙酒楼。 马车内,谢琢将解下的披风折叠整齐,一边道:“你离开后,我往天章阁走了一段路,又借了物品遗落的理由,返回了文华殿外,随即被高让的徒弟拦了下来,说陛下正在殿内与杨首辅议事,不能??去。 我扫了一眼殿外,除高让外,所有在文华殿侍候的宫人都被赶了出来。” 他食指的指腹揉按着陆骁掌心的薄茧,垂着眼睫,继续道:“另外,我在殿中时,发现陛下??某一份折子时,似是动了怒。” 咸宁帝虽然极为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但在文华殿,偶尔会流露出些许喜怒的痕迹。 陆骁掌心发痒,一?将谢琢的手指尽数握在掌心,接话:“延龄可是特意??了?份折子?” “没错,”谢琢点点??,手也不动了,接着道,“折子是新递上来的,里面是一个姓孙的新晋御史??言,希望陛下再次封赏陆家。” 陆骁眸光转沉。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个姓孙的御史,与杨敬尧儿媳的外家有不浅的关系。” ??是暮色四合,虽不如正旦元宵热闹,但高烛照洛京,朱雀大街上依然摩肩接踵,小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会仙酒楼的欢门装饰华丽,灯烛荧煌,上下相映。 今日是翰林院一位承旨的?辰,特意请了同僚?来会仙酒楼赴宴。寇谦偶遇熟人,在酒楼门口寒暄了两句。等他不经意转??时,正好??见谢琢的马车缓缓行来,车帘微晃。 他便没急着走,准备等上片刻,和谢琢一起??去。 不过,赶车的马夫放好马凳后,隔了好许时候,谢琢才从马车中掀帘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寇谦总觉得此刻的谢侍读与平日相比,孤冷的气息退了不少,眉目间反而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暧昧? 让人??了一眼,便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不敢再??。 站在酒楼门?,灯火煌煌,听着停止的车轮再度响起,谢琢不由摸了摸自己微疼的下唇。 无人知晓,?一刻,他才在马车里与人放肆亲吻,唇上??是齿印水痕,酸软痛痒。 GET /u/186/186492/69196675.shtm HTTP/1.0 Host: www.wucuoxs.com X-Forwarded-For: 40.77.167.15 X-Real-IP: 40.77.167.15 Connection: close Cache-Control: no-cache Pragma: no-cache Accept: */* Accept-Encoding: gzip, deflate From: bingbot(at)microsoft.com User-Agent: Mozilla/5.0 (compatible; bingbot/2.0; +http://www.bing.com/bingbot.htm) 56、第五十六万里 杨迈??管??领着, 穿行在府里的长廊,暗暗震惊于随处可见的雕梁画栋和亭台楼阁。又怕自己没见识的模样??人看轻,连忙掩住欣羡的神色。 他虽也姓杨, 但出身不显,??里连做个不入流的小官,㘚?已经是三?以前的事了。直到前两年攀上了杨首辅这个亲戚,他才得了个机会, 入了禁军。 杨迈不傻, 相反, 他心思灵活, 在发现杨敬尧不爱见他们这些“亲戚”后,便只在年节送礼上下功夫。在宫里轮值巡逻站岗, 也总挑杨敬尧常经过的地方,总能有一二机会上前问候。 等他才入禁军一年就升了职, 他就明??, 自己做法是对的。 等进了书房, 杨迈不敢再乱看,身姿板正, 一丝不苟地行了个大礼,直到杨敬尧发话了, 他才抬起头来。 杨敬尧将人打量了一遍,“你很有野心,也很有??寸。” 杨迈心头一跳, 正要跪下告罪, 又听杨敬尧缓声道:“调令很快就会下来,过几天,你能再升一级。” 杨迈顿时大喜, 还不忘自谦:“小侄何德何能——” “我?你能,你便能。”杨敬尧把玩着一串木珠,松弛的眼皮半垂着,表?平静,像禅房中?喜?悲的?和尚,“你还年轻,你有用,就有价值,那些权势财物,就伸手㘚?能得到。” 听出这是杨敬尧要重用他的意思,杨迈神?迸发出光彩来,又是一番激昂的效忠之言。 杨敬尧只是静静听着,忽地想起不知道多久以前,类似的话,咸宁帝在文华殿中也曾跟他?过。 那一天,咸宁帝将一个“箱子”放到了他的面前,里面放着?数他渴望而不可求的东??。 只要他愿意忠心耿耿、唯命是从,他就能打?这个箱子,得到里面的珍宝。 为什么不? 站在他对面的人是皇帝,他本就应该听皇帝的命令。 只是当一条听话的、绝?二心的狗而已。 况且,父母早逝,他曾在?数个雪夜,坐在城外的破庙中?着油灯读书,不仅没有谢衡良好的??世,而且资质庸常,纵容读万卷书,也写不出谢衡那样精彩绝伦的文章。 他没有往上爬的路。 可咸宁帝将登云的天梯摆在了他的面前。 于是,他只稍稍用了?力,就将那个天之骄子拉了下来,自己登了上去。 如今,他成了内阁首辅,他的父亲??追谥“文忠”,他的母亲??追封一品诰命,他从当初的??徒四壁,到如今的坐拥千顷,?数人㘚?迎合他,?尽好话,只为从他这里讨得一毫的好处…… 所以,他必须要有用才行。他有用了,陛下才会需要他。 否则,他轻易就会??取?。 而已经得到的一切,也会眨眼失去。 见杨迈停了声音,忐忑地站在原地,杨敬尧觉得有些意兴阑珊,直截了当地吩咐:“你这一个月里,㘚?不得出洛京,好好呆在禁军,等候吩咐。” 眼中的光再次亮了起来,杨迈压下激动,抱拳行礼:“是!” 武宁候府。 将陆骁写好的信用蜡封口后,十一叔亲自交?了手下的轻骑,快马送往凌北。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时,十一叔面上神?略显萧索:“虽清楚这就是帝王寡义,但心里头终归不是滋味。” 因战场留下的伤,十一叔??路时有不明显的微跛,他就近坐在廊下的栏杆上:“将军曾?,自古以来,帝王将相,总不相合。陆??谨小慎微到了这个地步,陛下依然起了杀心,这㘚?是什么事儿啊!” “十一叔,你去翻翻??书,哪朝哪?没这样的事?要当将军,就得有这个觉悟。这还是我第一次翻兵书时,我哥教我的,估计这话也是爹告诉他的。” 陆骁也跟着坐到栏杆上,长腿支着地,头顶的灯笼??风吹得一摇一晃。 十一叔想起千里之外的凌北,担忧道:“话是这么?,可要是陛下真的下狠手,陆??——” “陆??还能反了不成?”大逆不道的话,陆骁十??直??地?出了口。 他又闲不住似的,踹了两下脚边的野草,“陆??不能出兵。如今耶律真登位,这人心大得很,想把大楚万里河山㘚?用来放牧饮马,真是想得很美。所以,一旦陆??起兵,大楚内乱,北狄必定会挥师南下,中原百姓只会民不聊生。” 他仰头望着??框得狭窄的天空:“到时候,山河破碎,烽烟一乱,就谁㘚?不知道烽烟到底是会燃几年、几十年还是几百年。” 十一叔出身贫困,十几岁时实在吃不上饭了,赤脚??了几百里路才终于到了陆??扎营的地方,用??后的力气?他想投军。 因此,他很清楚饥饿和贫穷的滋味,不知道该?什么好。 “乱世对于当权者来?,不过是舆图上排兵布阵的快意和逐鹿天下的野心,但对??底层的百姓来?,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是疾病、是流亡、是易子而食。” 当掩去打马观花的散漫姿态后,此刻陆骁身上流露的,是凌北那片土地赋予他的锋锐和坚韧,让人记起,他曾也是铁甲寒光,单枪匹马杀入敌阵的少年将军。 “而且,十一叔,你又怎么能确定,若是陆??或者?的人拿了皇位,就能做个名留青??、万人称颂的好皇帝?” 见十一叔??问住了,陆骁笑道,“反正如果是我当了皇帝,我不能确定我能行。毕竟,那可是皇位。” 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皇位,是江河所至、日月所照,皆是吾土的人君。 满是褶皱的手拍了拍栏杆,十一叔不想再?这般沉重的话题,聊了几句府中的琐事,突然又想起:“前几日太过忙碌,忘记问了,上巳节小侯爷可送了礼物?” “上巳节?”陆骁回忆一番,“就是您让张召端来了一盆河水,非要在大清早拦住我的去路,往我身上泼那天?” 十一叔气道:“什么叫非要往你身上泼?那是祓禊!上巳节要在河边洗濯去垢,才能消除灾气晦气,保你一整年不生病!” “所以泼我水?” “我容易吗!”十一叔瞪眼,大声道,“你跟那姑娘整日厮混,人影㘚?见不到,估计也没个心思去河边,我不让张召?你泼盆河水,我还能一脚把你踹进河里去?” 陆骁心虚地??眼:“……也、也没有整日厮混。” 他明明一天里有大半时间㘚?见不到阿瓷,想整日厮混也不成啊! “……” 十一叔颇有几???言——这么长一句话,自??侯爷怎么就独独抓着了这个词? 好半晌才找回自己??初想问的问题,“那你那日送的什么衣裙?” 陆骁疑惑:“什么衣裙?” 十一叔站起身来,原地来回踱步,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果然不该太指望他能懂这些!” 见陆骁还望着自己,等着解释,他头疼道,“洛京的风俗,上巳节里,青年男女相会于水滨,洗濯去垢。男子要为未婚妻准备一套崭新精致的衣裙,寓意是祛除旧衣上的病气,着新裳。若??境贫寒,也可以只准备手帕之类的小物件,表达心意即可。” 十一叔再次询问:“你真的什么㘚?没送?” 还残存着一丝希望。 莫名的,陆骁在脑中想象了一番,觉得阿瓷穿精致衣裙定然是好看的,但……穿文士服似乎更好看些? 口中还是?实道:“真的什么㘚?没送。” 又想,不过那些铺子里也不知道有没有阿瓷的尺码,阿瓷身量高,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春后,阿瓷好像又长高了一?? 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也长高了! 见陆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十一叔差?把栏杆拍断了,声如洪钟般催促:“那你还坐在此处作甚?赶紧去把礼物补上啊!要是那姑娘跑了,你就等着孤苦伶仃一辈子吧!” 晚上,谢琢看见陆骁递到他面前的木盒时,不由好奇:“里面是什么?” 木盒上是??鹭照水,雕工精致。 陆骁握在木盒边沿的手指紧了紧,心底还有些犹豫。 此前,阿瓷就因为不想连累他和连累陆??,故意与他疏远。 他又安自己的心——可是现在的?形又和那时不同。现在他们已经这般亲密,想来,若阿瓷得知自己已经知道他就是阿瓷了,应该不会再度疏远吧? 但,陆骁就是有些压不住的心慌。 因为即便他们现今的关系已经如此亲密,阿瓷却仍未有与他相认的打算。 似是有所顾忌。 可阿瓷……又是在顾忌着什么? 陆骁心绪几番上下,还是决定稍稍试探一下,他打?木盒的盖子,露出里面折叠整齐的月??衣裙:“我……我今日去买的。” 谢琢自是一眼就认出木盒中装的是什么,他想起陆骁买的胭脂、做的耳坠发簪,不由想到——难道陆骁买的女子物什,已经多到连库房㘚?放不下了? 是这样吗? 他没有?话,一时间,风声俱静。 没过一会儿,他就听陆骁问道:“可以放在这里,延龄?替我保管吗?” 有什么沉滞的东??一松,谢琢应下:“当然可以。” 谢琢去沐浴时,陆骁耳力好,不好意思离门太近,会听见水声,干脆站到了院中的?树下,看葛武练了一套拳法。 练完后,陆骁与葛武一同坐在石桌边:“你——” 可只?出一个字,原本想问的关于谢琢的问题又重新压了回去,转而夸赞道,“你的拳法很好。” 葛武没想到会突然??夸奖,愣了片刻,连忙摆手:“教我拳法的师傅总是?我愚笨,后来还是公子看两遍,?把拳法学会了,回头来指?我,我才终于把师傅送出了门。” “延龄确实十??聪慧,”陆骁想起他递出木盒时谢琢的神?,眸光略深,嘴上又问,“这几日怎么不见葛叔?” “清源那边有事,跟上次一样,忙不?。昌叔就带信来,让?头子赶紧回去帮忙。” 其实是因为衡楼在筹集送往凌北的粮草,这事不能太过明目张胆,得暗着来,昌叔交??的人不放心,就又把?头子叫回去了。 虽然葛武不明??,为什么不能向陆骁透露他们?陆??运粮的事?,但公子不让?,他嘴就闭得紧紧的。 陆骁记得昌叔,是照顾谢琢长大的两个?仆之一,一直留在清源的。 他追问:“昌叔可是留在清源打理田产?” “田产虽然也有,但主要是??里做着的小生意,事?多,人手不太够。” 看得出葛武有些紧张了,陆骁一笑,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怕沐浴后着凉,即?是春日的天气,谢琢怀里也抱着一个精巧的暖炉。陆骁站在谢琢身后,正用布巾笨拙地帮他绞干头发。 明明刀枪棍棒㘚?舞得生风,但就一条布巾,左右摆弄得很是艰难,陆骁又怕弄疼了谢琢,更显得笨手笨脚。 谢琢的头发很长,顺而润,毫不见毛躁,陆骁趁机摸了又摸,笑道:“延龄的头发很像锦缎。” “应该是遗传我母亲吧。”随口一答,谢琢却蓦地想起在流放路上,崔萤回将他严密地护在身下,用背挡住乱箭时,便有几缕乌发混着鲜血,黏在了他的脸上。 就在本能地打了个寒噤时,颈侧忽地感觉到湿暖,紧接着,就是陆骁令人心尖痒到极致的轻吻。 “延龄……” 陆骁握着布巾,从后面将唇抵在了谢琢的颈侧。 他心中有种道不??明的不踏实感,但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干脆依着本能的冲动,想令谢琢染上自己的气味、印下自己的痕迹,想将他吻得面泛红潮、眼中含水。 呼吸渐重,谢琢胸口不断起伏,明明害怕那种身体与心跳通通失去掌控的感觉,却依然?法抑制地偏过头,用软唇去蹭陆骁的耳垂、鬓角、眼尾,直到陆骁彻底封住他的双唇、探入他的唇齿。 攀着陆骁的肩,在?法换气的窒息中,谢琢仿佛??高高抛入夜空,又重新落入这灯火绵延的繁华俗世。 混乱的神思里,他双臂确定着陆骁是真实存在,想,这世间本不令我欢欣,但世间有了你。 57、第五十七万里 回到侯府后, 陆骁越想越懊恼。 他发现,他不仅在谢琢的颈侧留??不少红痕,还衔着谢琢白玉似的后颈, 唇齿??是作弄??一番,偏生这般放肆的行径,谢琢?有拒绝,他更难自控。 又翻??个身, 陆骁在心里叹气, 明明才春天, 但他已经开始……冲冷水澡??。 盯着床帐, 不知道躺??多久,依然心浮气躁地睡不着, 陆骁只?起身去校场,随便从武器架中提??杆长槍, 又练起??槍法。 一边练, 脑中浮现出的却是谢琢双眼水汽氤氲地望着他, 向他索吻,向他索求爱意, 渴急??的模样。 这样的谢琢就像一种诱惑,让他招架不住, 只想不断地尽力去满足,要什?给什?。 想到这里,手一滑, 长槍“砰”的一?撞到??武器架上, 登?就撞出??一道裂缝,因力道太?,虎口也被震得发麻。 陆骁出??层薄汗, 眼睛不由地朝谢琢住处所在的方向????一会儿,全身翻腾的血气压不?去,只?认命地继续练槍。 十一叔查完帐,打着哈欠路过校场,远远望见陆骁将一杆长槍舞得风?赫赫,身如游龙,势若千钧,不由感慨:“年轻人啊,半夜不睡觉,真是精力旺盛!” ????一会儿,又欣慰道,“?侯爷真是勤勉啊,槍法又精进??!” 三月二十九,梁国公生辰,国公府发??不少请帖,谢琢也得??一张,是沈愚让陆骁帮忙递过来的,还带?说他这次找??一个极厉害的厨子,做的菜都???吃,让谢琢一?要去尝尝。 当日?午,谢琢提前回??住处。 葛武将刚刚路上特意去琅轩拿的信??完:“公子,老头子在信里说,这次北狄人?血本??。应该是猜到衡楼又在帮凌北筹措粮草,连老头子都遇见??两次刺杀,昌叔让老头子带?说,?这段?间一?要跟紧公子,免得出什?事。” 昨夜和陆骁在树??围棋,现在棋盘都还摆在石桌上,谢琢将上面的花瓣落叶拂开,听见葛武的?,抬起头:“葛叔可有事?” “公子放心,老头子?受伤。”葛武毫不犹豫地把信里写的都抖落??出来,“他一回清源,昌叔就派??几个人跟着他,一开始他还不愿意,犯倔,吹胡子瞪眼的,非说自己有手有脚双刀也使得?,用不着人保护,昌叔这是在??不起他。不过在被五六个北狄杀手围??一次之后,老头子就彻底清醒??。” 谢琢也笑道:“昌叔最治得??葛叔。” “?错!”葛武想起之前和陆骁的闲聊,“对??,公子,陆?侯爷之前问过?,老头子这几天怎?不在,是去哪儿??,?就按照公子以前嘱咐的回???。” 他依然?想明白,“不过公子,衡楼的事真的不用告诉?侯爷吗??侯爷是陆家人,他若知道??,许多事?们就能与他商量??,这样不是更?吗?” 谢琢坐在石凳上,手指抚过昨夜陆骁执的黑棋,像是上面还残留着些许余温。 他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他在害怕。 害怕一旦陆骁得知??衡楼的事,那其余的,也就可能都瞒不?去??。 他宁愿陆骁认识的、心里想的念的、喜欢的,都只是谢琢,是那个无父无母、挑灯夜读、高中探花、入翰林为官的谢琢。 而不是满心仇恨、满手鲜血、苍白枯败的谢琢。 刚换?官服,陆骁就来??。他穿??身黑色麒麟服,?有戴冠,只用绣??银色夔纹的黑色锦带束??个高马尾,嘴里还衔着根不知道从哪里折的草茎,像个纵马如飞的少年郎,极是英气。 谢琢摸??摸他束发的锦带,笑问:“早就想问你??,怎?将这夔纹绣得到处都是?” 陆骁得意道:“这可是延龄特意为?画的!” 他??意??说的是,不止护腕、衣服、鞋袜和锦带,他还让府里针线房的绣娘在他的床帐、被衾上都绣??同样的纹饰。 陆骁又拿出一个淡青色绣兰草纹的锦囊:“?跟延龄一人一个可??里面放??祛病的香草。十一叔说,洛京的风俗是端午前后半月都要戴这样的锦囊,能让人少生病。现在延龄提前?半个月就戴上??,效果肯?更?!” 他自己腰上则挂??一个竹石纹的,绣工相似,气味也相同。 谢琢听他说着歪理,接?香囊,仔仔细细地系在自己的腰带上,还细心地短穗抚平,??是珍视。 见谢琢戴上??,陆骁飞快地在谢琢眼尾亲??一?,心满意足:“那?先回去??,一会儿国公府见?” ?是这?说,但脚?跟生??根似的,迈不开,脑子里开始想,如果让张召把贺礼带上,自己不回府??,直接搭谢琢的马车去阿蠢那里,不知道行不行。 他正想着,就听谢琢提议:“驰风要不要……搭?的马车?” 哪还管什?行不行,陆骁立刻答应,又欣喜:“延龄跟?想的一样!” 不过两人不敢太明目张胆,谢琢先在国公府门前???车,葛武又将马车往前赶??一段,周围?什?人??,陆骁才跃?马车,?步流星地往国公府的?门走。 边走还边想,刚刚在马车里,他?像一不?心咬太重??,阿瓷唇上的齿印不知道散?散。 另一边,将备?的贺礼送出后,谢琢随引路的侍从往里走,不过还?走出几步,就碰见??沈愚。 沈愚头上的金珠冠在阳光?熠熠生辉,十分晃眼,他笑眯眯地跟谢琢打??招呼,又往后瞧??瞧:“陆二?跟你一起来?” “是一起来的,不过故意错??错,他现在应该快进门??。” 沈愚明白,两人私底?关系再?,也不能表现在明面上,否则御座上那位心里会怎?想,谁都料不?。 他还记得?久以前,他问过陆骁,说陆二,你怎?知道谢琢接近你不是有所图?当?陆骁回答,无论是谁,跟陆家绑在一起都不是什??事,图什??图一起摔?悬崖、一起死吗? 想到这里,沈愚心中骤然生出??些使命感——谢琢可是陆二在洛京城中除自己以外,唯二的?兄弟,自己一?要帮忙笼络?! 于是沈愚??是热??地和谢琢聊起天来。 谢琢想起什?,不经意般问起:“对??,驰风之前是不是在世子这里借过?本?” “你也知道?对对对,陆二上次来找?借??不少?本,但至今还?还给?!” 谢琢又问:“其中一本,可是写的有个狐妖从山洞的壁画中走出来???” “谢侍读也感兴趣?”沈愚双眼微亮,难得遇上一个志趣相投的,立刻道,“?错?错,有一本讲的就是这个!当?那狐妖化形?,格外美艳动人,引得受伤入山洞避雨的年轻将军神魂颠倒,一人一狐一见钟??……最后,狐妖为??救在战场上重伤濒死的将军,自己耗尽功力死??,太惨??。” “结局确?悲惨。”谢琢想,原来那天在书房,陆骁??的是这个故事。 这?,陆骁走??过来,站到??两人中间:“?刚远远??见阿蠢手舞足蹈的,你们在说什??” 谢琢眼里似笑非笑的:“?什?,世子在跟?描述从山洞壁画中走出来的狐妖有多???。” 蓦地想起那天夜里,自己说“狐妖远不及延龄???”,还想碾揉阿瓷的嘴唇,陆骁耳根就烧起来??。 沈愚一无所觉,兴致勃勃道:“?错,那个狐妖真的特别???!” 用力咳??两?,陆骁视线游移:“……阿蠢,你???多。” 沈愚瞪眼:“今日?爹过寿,这?多人,不准叫?阿蠢!” 陆骁故意道:“知道??,阿蠢。” 沈愚气得想踹他一脚,又怕陆骁腿太硬?,把自己磕疼??,只?憋住。 梁国公不沾政事,又得咸宁帝信任,在洛京中人缘向来不错,因此来参加寿宴的人里,勋贵世家和朝中?臣都不少。 如今朝中不少?臣都被?皇子拉拢,而少数曾与徐伯明和盛浩元稍微走得近的,即便被当众奚落也只会忍?来,避着风头,谢琢一路走过来,已经撞见???几次这样的场面。 陆骁和谢琢的座位挨着,同席的另外几人家世或官职也都相当,两人坐?后,引来??不少明里暗里打量的视线。 武宁候陆骁和翰林院侍读谢琢不太对付这件事,在座的人多少都知道,而这次梁国公世子竟将两人的座位安排在一处,难道是想让陆?侯爷借此机会,把仇报??? 不过陆?侯爷与梁国公府关系不错,?然不会在国公爷的寿辰上做出这般不得体之事。 一?间,众人对这座位的安排都有些??不明白,各种揣测。 ?际上,这座位是陆骁要求沈愚这?安排的。 他倒不觉得会有人能??出什?,毕竟洛京这些人,心肠弯弯曲曲得有十八道,见??什?都会多想。 谢琢一开始也?明白陆骁的意??,直到他??见面前不?消化的干果盘被移走,装着乳梨和?蒸枣的盘子被换到??自己面前,酸咸?吃中,偏寒偏燥的椒梅和砌香果子也被放远??,留在他面前的,皆是他能入口的。 谢琢怔??怔,有些无措,?意识地想偏头去??陆骁,又强行按捺住??这股冲动。 良久,他才拿起筷子,夹??一块蜜笋花。 他脾胃弱,冷的硬的都不能吃,荤食吃多??也会吐,所以在外赴宴,他往往??少动筷。 但这一次,不一样。 甚至趁人不注意?,陆骁还将他的茶盏移走,换成??温茶。 这?,门口传来??一阵人?,有人道:“陛?还真是??重梁国公,竟亲自命?坊司的百戏班子前来为梁国公贺寿!” 趁着周围的人注意力都被引走?,桌?,借着宽袖的遮掩,谢琢的手?心挪向身旁,轻轻握住??陆骁的手指。 几乎是?一瞬,就被反握进??掌心。 虽然已经习惯??牵手,但在如此众目睽睽之?,谢琢难得起??些许心??,拿指尖在陆骁的掌心挠??挠。 陆骁的整条手臂都僵住??,那种痒意顺着手臂直接蔓延到??心口,让他血气涌动,偏偏?庭广众之?,什?都不能做。 借着倒茶的动作,陆骁????谢琢一眼,发觉他眼中隐蔽的笑意?,耳根莫名又发起热来。 坐在陆骁对面的人发现陆骁耳朵红??,关切道:“陆?侯爷可是觉得热?” 陆骁克制着语气和神??,将谢琢仍在他掌心作乱的手指捏??捏,分明是警告,却半点力气?用,嘴里则答道:“不热,只是人有些多??,闷人。” ?过多久,国公府的管家亲自前来,说梁国公有请,陆骁才松开谢琢的手,起身离席。 手被放开后,不知是不是错觉,谢琢觉得指尖有些发凉。 见陆骁走??,有人在和旁人闲聊?,趁机将?题引到??谢琢身上:“家父上次在文华殿中见到谢侍读,回来后一番夸奖,?当?还有些不满。今日见到谢侍读,才知道所言非虚。” 说?的人是康平侯世子。 谢琢温和道:“侯爷谬赞??。” 见谢琢搭腔,另两人也跟着聊??起来,谢琢态度不热络,也不疏远,?不?地接两句?。 不过聊着聊着,谢琢放?手中的茶杯,歉意道:“谢某突然有些不适,恐怕要失陪片刻。” 众人都知道谢琢体弱多病,见他此?面色微白,连忙让他去国公府准备的客房休息休息,最?叫个?夫搭搭脉。 谢琢出言谢过,周全??礼数才离开。 他刚一踏上回廊,就有候在一旁的侍从迎上来:“谢侍读可还记得??世子吩咐,让?带谢侍读去休息。” 谢琢记性???,认出这人是沈愚出门?带在身边的亲随,才客气地道???“有劳。” 客舍位置离宴席不太远,尚能听见席上的人?和?坊司百戏的喧嚣喝彩,不过周围无人,也算清净。 侍从将谢琢引至一扇门前,拱??拱手就离开??。 谢琢推开门踏进去,又反身关上,刚闩?,就有人从后面揽住??他。 谢琢笑道:“你让人特意在那里等?的?就不怕?不离席?” 陆骁在谢琢侧颈嗅??嗅,?里也带着笑:“当然不怕,延龄?会来找?的,?就是知道!” 这?他说得极为笃?。 谢琢还?来得及说什?,就被陆骁圈着腰,抵在??门上,紧接着,极为绵密的亲吻落???来,封住??他的唇齿。 谢琢骤然失力,几乎是攀着陆骁的肩膀,才勉强站?。 陆骁早在席上就想吻他??。 就在这?,门外有人?靠近,似是在闲谈:“陛?不止派???坊司的人过来,还赐??不少?东西,?听??一耳朵,连东海珊瑚树都有两棵!” “真是圣眷深重,估计也就是这样,沈世子才敢跟陆?侯爷玩在一处,还不会引得陛?猜忌!” “?错,你???见,在御前行走的,包括那位风头正盛的谢侍读,不也跟陆?侯爷把界线划得清清楚楚……” 陆骁贴着谢琢的耳朵:“嗯?延龄可将与?之间的界线划得清清楚楚?” 谢琢痒得眼中都含??水,偏偏陆骁还在他耳蜗里轻轻舔??一?,他不由收紧??抓着陆骁衣料的手指,呼吸打颤。 门外的人还在闲聊,从?音来判断,那两人站得??不远,甚至还越来越近,谢琢却已经顾不上??,他双手抵在陆骁胸膛,他正想发出?音,却再次被陆骁吻住,他全然无法抵挡陆骁的入侵,攥着衣料的手指也逐渐脱??力。 脑中还不甚清明地想,这般也?,都发不出?音,也不会被门外之人发觉…… 陆骁衔着谢琢的唇,轻轻咬??一?,含糊着用气音道:“延龄,专心。” 上一刻还想着不能被外面的人发现,?一刻,谢琢却张着湿漉的眼,哑?要求:“再、再叫?一句。” 陆骁轻笑:“延龄,延龄,想让?叫多少次都可以。” 不知道是因为陆骁的吻还是陆骁的?,谢琢只觉一阵酥麻从尾骨往上蹿,发现陆骁要往后退,他又用眼神将人勾住:“不想……再吻???吗?” 陆骁哪受得??这个?登?便强横地重新吻???去。 仿佛是两人离开众人的视线,独在隐秘无人处偷享欢-愉,因为不是随?随处都能无间隙地挨在一起,便更希望短暂的?光能被拉得漫长。 门外的人不知道什??候走的,谢琢打开窗户缝透??透气,让风吹散??一室的暧昧。 他舔??舔自己发疼发烫的?唇,正想问谁先回席上,就被陆骁伸手捂住???半张脸。 陆骁喉结动??动:“别、别这样。” 谢琢面露不解。 就在陆骁想进一步说明让他别再舔嘴唇?,忽地感觉自己的掌心被湿软的舌尖轻轻碰??碰。 陆骁先从客舍出来,绕过假山,?步往宴席的方向走去。 走到半路被沈愚叫住:“走这?快干什??” ?跑着赶上去,沈愚一抬眼,不得??,立刻惊讶询问:“陆二,你嘴怎?有点肿?” 陆骁掌心又烫又痒,神??混乱:“茶水太烫??,喝汤被烫着??,席上的菜太辣??,这几个理由你随便挑一个吧。” 沈愚:??? 58、第五十八万里 回宴席的路上, 沈愚又?些兴奋地?陆骁:“陆二,我?你啊,刚刚关尚书的儿子来还我银钱了, 据说昨晚被人揍了一顿,现在全身都还在痛,是不是你干的?” 陆骁掌心的烫痒终于散了一点,想了想才记起沈愚说的是什么事:“他终于知道还你钱了?” “还了还了, ”沈愚双眼微亮, 又?, “那那个姓林的呢, 还?叫方什么诲的,是不是也是你动的手?” “我让张召把那两人都套了麻袋。” 沈愚心肠软, 见不得别人跟他卖惨,但凡?人来扮?怜, 结局多半都是沈愚红着眼眶把银钱借出去。陆骁也见不得沈愚被骗, 借钱?以, 谁敢不还就揍谁,??才没让沈愚钱袋子的洞越漏越大。 知道又是陆骁动的手, 沈愚拍了拍陆骁的肩:“陆二,你放心, 作???兄弟,我不会把你喝个茶都把嘴唇烫肿了??件事说出去的!” 陆骁:“……” 你还真的挑了一个? 沈愚又忍不住跟陆骁说道:“别看陛下今日派了教坊司的人过来,?像对我们梁国?府不错吧?谁能想到, 昨日我爹去文华殿?安, 还莫?其妙受了陛下的冷脸,回来差点又跨了次火盆。” 他压低声音,“我爹说陛下?近越来越喜怒无常了, 总是疑神疑鬼的,你在宫?进出时?要小心一点。” 陆骁神色微动:“你爹?没?说,是怎么个疑神疑鬼法?” “我爹还真跟我说了!”沈愚见左右没人,才继续往下道,“前些日子,尚服局不是做衣服吗,存着讨?的心思,递上去给大皇子挑的纹样?,就?一样和太子常服用的纹样像个七、八成的。??事不知道怎么的,被陛下知道了,陛下大发雷霆,大皇子又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沈愚不明白:“我就不懂了,他们都在说大皇子就是未来的储君,?陛下怎么?像越来越不喜欢大皇子了?” 大皇子李忱也在琢磨同样的?题。 在让随侍的小太监拦了谢琢的路,将他请至一处凉亭后,李忱便询?:“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此番请谢侍读前来,是想解惑。依谢侍读所见,父皇?是看中了我那五弟?” 他与李慎争来斗去,局势已???是明朗,但咸宁帝不仅没?栽培他、??他铺路造势,反而从各方面不断打压他。 ??令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他那个一直没多少存在感的五弟用了什么手段,半路杀了出来,暗暗入了父皇的眼,所以父皇才通过不断打压他,来给五弟铺路。 思来想去,李忱急躁地上了火,但?近文华殿被高让把持地蚊子都飞不进一只,更别说探听消息了。如今他手?那么多人,能用上的,竟只?一个谢琢。 谢琢摇头:“臣从未在文华殿见过五皇子,也从未听陛下提起过五皇子。” 李忱紧紧皱了眉。 虽然那是他的父皇,但李忱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明白咸宁帝的行事了。 ?重要的是,若父皇真看上了五弟,想让五弟来坐??个储君之位,他还能?个谋划的方向。如现在??般时常承受咸宁帝的无端责骂,还偏偏反抗不得,心?格外窝火。 谢琢看见李忱的神色,又主动道:“臣?会多加留心。” 李忱心底烦躁,但他不会推开谢琢的示?,勉强维持着温和的语气:“嗯,那我就等谢侍读的消息了。” 等李忱带着人离开后,谢琢在凉亭中站了一会儿,才重新撑开油纸伞,走进了雨?。 ??场雨势不小,乌云密布,??光也暗沉,平日繁华的街上冷清许多,行人??少。 葛武套着蓑衣,雨水沿着斗笠跟珠帘似的往下滴,他不由道:“今年雨水真多,不用担心京畿会干旱了,就是????黑得太早了,跟腊月似的。” 听身后传来轻轻的咳嗽声,葛武又担忧:“?子,?要改道去千秋馆找宋大夫看看???气一变化,您又连着咳了两日了。” 马车内,雨水接连打在车顶上,“啪啪”的声音?几分扰人,谢琢握着兰草纹的香囊,放到鼻尖闻了闻,压下上涌的咳意,摇了摇头:“不用,还?药没喝完,若严重了再去吧。” 马车轮卷起水花,慢悠悠地转进窄街?,葛武听见马不安地低低嘶鸣了一声,骤然握紧缰绳:“?子,?些不对劲!” 他警惕地朝两边看了看,却除了被雨水浸湿的巷墙和因风摇晃的树外,没?看出什么不妥。 但他并未松弛下来,只因大雨会掩藏行踪,降低人的耳力和警觉。 谢琢掀开车帘:“??些人隔了??么久,竟然还没放弃,不过??次的时间倒是挑得不错。” 夹着雨丝的风吹过来,谢琢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葛武没?停下马车,直到?过一个易守难攻的位置,他才拉了拉缰绳,随后长短长地呼哨三声,弯身从车板下抽出长刀来。 自收到葛叔寄来的信后,葛武不放心,连夜去琅轩借了三个人,专在散衙路上一路护送?子。只是??了不打眼,人跟得不紧。 在长刀出鞘的瞬间,一连多?北狄刺客踏雨水而来,密集的脚步声再不遮掩,一步步犹如碾在人的心弦。 与上次不同,??次只他一人,而对面多了十数人,接下来?是一场恶战。 葛武厚底靴踩在石砖上,将来人一一打量了一遍,他双手握着刀柄,目光沉着,被激起了战意。 而马车中,谢琢将短箭卡在两牙之间的弦上,扯开??青色软烟罗的一角,把手-弩从车窗探出。他手稳,且准头极?,扳动悬刀后,弩-箭立时射出,正中一人的腹部。 与此同时,葛武大步往前冲去,雪刃划碎了雨珠,不多时,便?血流到了地上,??快被雨水冲淡,只留下淡淡一层红。 谢琢依然如一个沉静的猎人,尽管?刀砍到了马车下沿,他依然不疾不徐地朝着既?的目标射出弩-箭,未射空一支。 葛武一刀将接近马车的黑衣刺客砍翻在地,转身又用刀柄砸进了一人的眼窝,急道:“?子,我不一?能挡得住,您要不要?走?接应的人应该??快就会赶来!” 谢琢没?答应:“不用。” 斗笠已?被砍烂了,葛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断挥刀,刀刃划过的雨珠全成了红色,半边衣服都被血染透了。 就在他胳膊被刀尖划过时,赶来支援的三人终于到达,葛武压力骤减。 陆骁独自等在书房?,听着屋外的雨声,总觉得心神不宁。 在房?来来回回走了两圈后,看时辰已?比平时晚了许久,又望了望??色,陆骁再坐不住,撑起油纸伞出了院门。 ?是沿着谢琢回来的路找了一遍,没见到人,陆骁正想着谢琢??能去哪儿,乍然间记起谢琢在城外被刺客截杀的那次,顿时?了点不太妙的预感。 他一直知道谢琢藏着秘密,他也从未深究,但此刻却后悔自己没?多?两句,?歹要知道那群刺客会不会再来! 左右查看一番后,陆骁干脆直接攀上了一处废弃屋宅的房顶,随即在一片密集雨幕中发现了谢琢的所在。 在陆骁沿着巷墙朝马车停放的位置赶去的同时,三个黑衣人对视一眼,竟主动撞上了袭来的刀刃!??极短的混乱?,另两个黑衣刺客陡然突破葛武几人的封锁,快速靠近了马车,一人一侧,用长刀狠狠扎破软烟罗做成的窗纱,快速抽刺,逼得谢琢不得不离开狭窄的马车,暴露在刃光之下。 站在车前板上,倒数?二支短箭以极近的距离刺透了黑衣刺客的胸口,谢琢又顺势提着??人的衣领,将??人作??盾牌,敏捷地挡住了从侧方袭来的一刀,紧接着,放出了手-弩的?后一支短箭。 被雨水打湿了的官服呈现出一种极深的红,将谢琢的面孔衬得苍白如冷玉,而平时被认作风雅的宽袖在此刻彻底成??累赘,令谢琢双臂负重一般。 陆骁看出了谢琢动作间的迟滞,不由心急如焚,就在??时,已?倒在地上的黑衣刺客竟攀着车轴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拔出别在小腿的匕首,用尽?后的力气朝谢琢的后心刺去! 见到??一幕的陆骁目眦欲裂:“阿瓷,小心——” 谢琢在听见陆骁的声音时,已?本能地转过身,拔出黑衣刺客心口那支短箭的同时,以??人??盾,堪堪挡住了向他刺来的一刀,随后将手中的短箭精准而狠戾地扎进了偷袭者的眼眶中! “呲”的一声,谢琢神色凛然,手上溅满了鲜血。 直到确?偷袭的人再不会对他造成威胁,谢琢才转过头,与急急赶来的陆骁对上了视线。 借着残存的??光,谢琢将逐渐靠近的陆骁看得清楚。 他眼中?担忧,?后怕,也?……惊讶,还?别的看不清的情绪。 惊讶他杀了人是吗? 黑衣人被扎穿眼睛的哀嚎声渐渐消隐,想来此刻,他的脚下应该满是鲜血。 谢琢又?些茫然。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应该作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如何解释。 直到陆骁迟疑后,又喊了一声“阿瓷”,并继续朝他走近。 下意识地,谢琢往后退了一步,后背直直撞到了马车上,却没令他感觉到多少疼痛。 手中握着的短箭砸落在了地上,上面的血??快就被雨水冲干净了,?他手指上的鲜血依然黏腻恶心。 陆骁看见了他杀人。 谢琢??迟钝地在回忆和思考。 然后呢? 刚刚陆骁叫他什么? 阿瓷? ??一刻,无数记忆画面纷纷而至,所?无意识地死死压在心底的怀疑和猜测倾泻而出。 白兔的耳坠、满盒的珍珠、精致的裙裳,还?白玉碗中的初雪,守在卧房门前的背影…… 原来陆骁早就已?知道了。 陆骁单脚挑起落在地上的一把长刀,闪电般掷了过去,擦着葛武的肩膀,命中了他身后那个黑衣刺客的喉口,鲜血随之迸溅而出。 再次看向谢琢,陆骁心底的不安感比来时更重,莫?觉得此时的谢琢摇摇欲坠。 “阿瓷?”谢琢缓慢地重复??个称呼,他的嗓音极沙哑,被雨声冲刷地几乎听不清。 谢琢又似乎是想笑的,但唇角被冻住了一般,无法做出笑的表情,只又重复了一声。 ?是,那个阿瓷已?死了,我要去哪?给你找一个阿瓷? 黑衣刺客被尽数杀死,谢琢却陷入昏迷,陆骁一刀砍断套着马的缰绳,将浑身湿透的谢琢拦腰抱起,立刻朝千秋馆的方向快马而去。 ?间,所?炭盆和炉子都点上了,陆骁脱下外裳后,单薄的?衣已?被烘得半干。 宋大夫仔细搭完脉,松了口气:“幸?,并非寒疾发作。乃是?子淋了大雨,又遇截杀,再加情绪起伏过大,才导致了突然的昏迷。不过,现在仍需要立即将?络中的寒气阻隔在心脉之外,以免真的引出寒疾。” 说着,宋大夫打开布包,将长短不一的银针取出,支使陆骁去脱谢琢身上的绯色官服。 小心地去了绯服,陆骁正准备回避,却不料宋大夫叫住了他:“?子本能中??是信任小侯爷,甚至?以说只认小侯爷。银针刺穴对?子来说又极痛,所以需要小侯爷在我进针时,尽量安抚?子,以免?子反应过大,影响施针。” 闻言,没再想着回避,陆骁坐到了床边。他不知道宋大夫所说的安抚是要如何做,便握住了谢琢冰凉的手,十指相扣,拇指轻轻抚着谢琢的手背。 就在他准备闭眼不看时,谢琢白花罗单衣的领口已?被宋大夫两下松开,莹润白皙的皮肤露了出来,镀上一层淡淡的烛光,正随呼吸缓慢起伏。 陆骁避无?避。 或者说,他已?彻底怔住了。 与他想象中的大不相同,谢琢的胸膛上,没?一层层紧绑的布条,也没?束胸的硬质马甲。 我的阿瓷……妹妹呢? 59、第五十九万里 周围是乱石枯树, 雪积得很厚,谢琢穿着单衣站在雪地里,冷得已经??有了知觉。 这时, 已经冻得麻木了的手上突然一阵温热黏腻,谢琢低头,??发现他的手上满是鲜血,??一滴一滴地不断落在雪地上, 红得刺目。 “好脏……好脏……”谢琢开始慌张地不断用衣袖擦着手上的血, 可即使他?掌??的皮肉蹭破, 手上的鲜血依然擦不干净。 淅淅沥沥的雨??有停下的迹象, 千秋馆的大门已经关上了,宋大夫坐在矮凳上, 亲自盯着炉子熬药,走廊最里面的房间则亮着烛光。 陆骁坐在床边, 见谢琢的指尖一直发着颤, 便?他的手拢进自己的掌??暖着, 视线又不由自主地停在了谢琢的眉眼上。 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 比如葛叔和葛武观念里似乎不存在所谓的“男?大防”,对他进出谢琢的房间从来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去成衣铺买衣裙时, 老板娘感慨说整个洛京城中,难得碰见身量这么高的姑娘。 且谢琢不会腹痛, 也??有月信,但却有非常逼真的喉结,嗓音也丝毫不显?气。 只是, 面对这些问题, 他都通通替谢琢找好了恰当的?由。 虽然陆骁在此之前,已经想过以后谢琢会继续穿男子衣裳、以男子的身份生活,也不在意是否有子嗣, 甚至??只见过谢琢穿男装,在和谢琢??处时,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模糊了性别,但,这些都是建立在阿瓷妹妹是一个姑娘这个基础上的。 不由再次??向谢琢微微敞开的前襟,陆骁被莹白的皮肤晃了眼,同时确定地不能再确定——他的阿瓷妹妹,确实不是个妹妹。 可是,?什么他的阿瓷妹妹会变成男子? 明明小时候他还抱着一身鹅黄襦裙的阿瓷去够花枝,亲手?摘下的花别在阿瓷的发髻上,和铃铛挨在一处。 一眨眼,不过十一年未见,阿瓷妹妹怎么??变成男子了? ??绪全混在了一处,此刻,陆骁的??情前所未有的复杂。 这时,宋大夫轻轻敲了两下门,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我会以银针刺两处穴位,大约半盏茶,公子??会醒过来,不过意识依然混沌,只是能吞咽着?药喝下去而已,到时要劳小侯爷?药喂给公子喝下了。” “好。”陆骁伸手接过药碗,碰了碰碗壁,发现药汁是温的,并不烫手,才放到了一旁的矮桌上。 想了想又问,“不知医馆中可备有糖块?这药闻着很苦,如果有糖的话,可以压一压舌尖的苦味。” “自然是有的,”宋大夫笑意舒朗,“只是以前无论药有多苦,公子都克制着,从不放任自己沾甜,自律得近乎苛刻。现在有了小侯爷,果然不一样了!” 说完,他先出门去拿了糖块来,才拿出银针,刺了两处穴位。 陆骁?人送至门口:“宋大夫也累了,这里有我守着,宋大夫尽可以放??歇息。” “好,”宋大夫觉得自己很识趣,绝不会在这房间里久留的。他指了指对面自己卧房的方向,“若公子病情有变,陆小侯爷立即来找我便可。” 如宋大夫所说,差不多半盏茶后,谢琢的眼睛慢慢睁开来,但??什么焦距。 陆骁长臂有力地把人半揽到怀里,确定这么坐着不会不舒服,才?药碗边沿轻轻抵到谢琢唇边,哄道:“来,喝药了,喝完药马上??能吃糖,只苦一会儿,不怕。”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哄劝起了作用,谢琢本能地开始吞咽药汁,不过也有些不一样。 平日里,他见谢琢喝药,总是几口喝完,但这一次,谢琢??药苦,耍性子般几次皱着眉别开头,不愿往下咽。陆骁只好不断地浅吻他的鬓角,像哄稚童一般,劝他再喝一点,喝了药病才会好,身体才不会难受。 终??把药喂完,陆骁后颈热出了一层薄汗,又觉得怕苦不愿喝药的谢琢更加真实,甚至还有些可爱。 不过等他取了糖过来,放到谢琢唇边时,可能是谢琢对喝药的抗拒,即便在昏沉中也不愿再张开嘴。 ?此情景,陆骁忽地想起之前在话本里??见过的情节。 虽然知道自己这般有些趁人之危,但陆骁盯着手里的糖块??了一会儿,还是含进了嘴里。 嘴唇贴上谢琢冰凉的薄唇,陆骁探开紧闭的唇缝,又缓慢往里进了一寸。这时,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甜味,谢琢终??有了微小的反应,松开了齿关。 但呼吸交错中,陆骁突然起了点坏??思,他??有直接?糖哺给谢琢,反而自己含着,引谢琢来寻。 昏沉间,谢琢墨发垂散,无力地靠在陆骁肩上,追逐着糖的丝丝甜味。 直到糖块融??不见,谢琢唇角沾着少许糖渍,陆骁才取了湿布,轻轻帮谢琢擦拭。 不过擦着擦着,陆骁手突然一顿,耳根又烧了起来,仿佛才从刚刚那令人??悸的气氛中清醒过来。 已经不是??一次亲吻了,但此前他都以?阿瓷是?子,如今、如今—— 陆骁不由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觉得,虽然阿瓷是男子,但……好像也??什么不同?阿瓷的唇还是一样的软,一样的引他难以自控。 可是,陆骁又提醒自己,虽然感觉上??什么差别,但确实是不一样的。 收拾好布巾,重?坐回床边,陆骁拢着谢琢冰凉的手,颇有些无所事事。 他开始想,若自己写一封信往凌北,告诉爹娘和哥哥他找到阿瓷妹妹了,不过阿瓷妹妹不再是妹妹,他们会有何反应? 又想,侯府那一库房的布料、衣裙、首饰和胭脂水粉,幸好还??来得及送到阿瓷面前! 不过,在他把装在木盒里的衣裙、白兔耳坠、收藏许久的胭脂以及满盒子的珍珠当作礼物送给阿瓷时,阿瓷??里是什么想法? 陆骁忍不住捂了捂自己的脸。 这可……如何是好。 谢琢醒来时,下意识地抬起右手??了??,手上一丝脏污也无,连掌纹和指缝中的血迹都已经被洗干净了,被雨水淋湿了的衣服也已经换成了干爽的白色中衣。 和梦中完全不一样。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千秋馆里,窗?雨声簌簌,屋内的寒气被炭火驱逐,而属??陆骁的呼吸??在旁边。 陆骁睡着了,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右手还松松盖在谢琢的左手背上,不曾移开。 谢琢静静地?这呼吸声?了许久。 习惯性地?手掌搭上谢琢的额头,陆骁睡得不沉,睁开眼,便发现谢琢已经醒了。 而在他??过去时,谢琢避开了他的视线。 “阿瓷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陆骁低声道,“你突然晕倒后,我留了葛武收拾痕迹,立刻骑马带你来了这里。宋大夫说你只是淋了大雨,受了寒,运气很好,??有犯寒疾,所以只施了针,另喝了一碗药。” 谢琢能感觉出来,自醒来后,口中??有药汁的涩苦,反而舌尖上还泛着甜味。 陆骁不太自在地解释:“……我怕药太苦了,??喂你吃了一颗糖。” 当然,他??好意思说自己是怎么喂的。 “嗯,”谢琢枕在软枕上,整个人都如躺在雪里,浑身冰寒,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感觉,只哑声问,“驰风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阿瓷的?”他?自己的推测说出来,“可是我犯寒疾那一次?” 陆骁老实道:“??错,我??见了那枚玉佩,??是葛叔放在你枕下用作安眠那枚,我也有一块,所以立刻??认出来了。” “原来如此,”谢琢掩在棉衾下的手指颤了颤,缓缓收拢在掌??,他想问,你此前一直以?我是?子,现在应该已经知道我其实是男子了吧? 这个答案的问题显而易见。 隔了一会儿,谢琢??头??尾地讲述道:“咸宁二年,先太子余孽在陛下的汤中下了毒,当日陛下??好召我父亲和母亲入宫,?母亲那时怀有身孕,陛下便?汤赐给了母亲。母亲喝下汤后,回家不久便毒发,随即腹痛难忍。 只不过,不知道下毒的宫人是疏忽还是恐惧,只放了一半的药量,且母亲??好怀着我,之后,毒素流入胎中,我?此早产,母亲也活了下来。” 轻轻咳嗽了几声,谢琢接着道:“??出生时便带了毒,我在几天内??已经数次濒死,父亲和母亲衣不解带,日夜照料,诸天神佛都求过了,还去庙里点了灯。 当时,寺中方丈恰好云游归来,说,若在九岁前都?我完全当作?儿抚养,则能令我度过死劫,父亲和母亲便照做了。所以除了父亲母亲和母亲的侍?寒枝?,府中之人都只知道我是谢家三姑娘,父亲也并未给我??式取名。” 陆骁明白过来。 他幼时在谢府玩耍,曾嚷着长大了要娶阿瓷做妻子,那时,阿瓷的母亲?完后大笑,笑完又很认真地告诉他说,“等以后阿瓷长大了,陆骁你可能??不会想娶阿瓷了,所以,这件事等你们都长大一点了再说吧。” 他一直以?崔姨是担??人??易变,幼时的情谊做不得数。想在才明白,崔姨话中指的是阿瓷的性别。 只是谁都??想到,谢家会在一夜之间坍塌,只剩残灰砾瓦。 陆骁又想,当年那位方丈或许真的有几分本领。 ??是??阿瓷自小都被当做?儿抚养,所以在咸宁九年的腊月,才??有被斩首,而是作?谢家?眷被判流放三千里,有了一线生机。 他不由地想问当年都发生了些什么,但显然,这并非一个恰当的时机,陆骁强行压住了??里细细密密的疼痛。 谢琢脸色苍白,嗓音愈加沙哑:“所以,我实?男子之事,并非故意瞒着你。” 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谢琢做不到坦然。 明明在陆骁送来衣裙、送来整盒的珍珠时,他已经有所察觉。 但??像是贪图现今的安稳,潜意识里,他??有让自己继续往下深想。 ??仿佛,此前的所有美好,都不是他有资格能得到的幸福,而是一个虚假的他才能得到的虚假梦境。 梦境若碎了,也??失去了。 这一刹那,谢琢只觉得??口沉得厉害。 短暂的沉默后,他提议:“驰风可要先回侯府?” 陆骁下意识地拒绝:“我守着你才安??,若那些刺客又来了怎么办?” “葛武想来已经回来了,??带着人守在门?,不会有事。” 陆骁明白了谢琢的意思。 确定门?葛武已经提着长刀,领着几个人守在廊下,陆骁沉默了一会儿,颔首:“好,那我先回去,明日再来,你要好好睡一觉。” “好。” 门?开又关上,随风灌进来的水汽立时被炭火蒸干。 谢琢泄了力,只觉得全身冷痛,连呼吸都如细小的冰凌扎入肺中。 他不无悲观地想,被陆骁挂念多年的,是那个眉眼干净的阿瓷妹妹,如今被陆骁爱上的,也是阿瓷妹妹。 可他……并不是阿瓷妹妹。 他?了复仇,杀过人,夺掠过无数人的利益,做过不少跟“善良”全不沾边的事,被不知道多少人咒骂不得好死。 侧过身,谢琢拢着冰凉的棉衾,想,如果以后,陆骁不愿再爱他了,不愿再抱他、不愿再吻他了,他该怎么办? 身体深处透出的寒意极?刺骨,谢琢压下咳意,?自己蜷缩在了一处。 陆骁回到侯府,先洗去了一身的泥水,换上寝衣后,又开始担??谢琢的病会不会加重。 但他清楚,谢琢是希望他能好好想一想。 仰躺在床上,陆骁??什么睡意,不由在??里?今天发生的事都梳?了一遍。 倏然间,眼前浮现出连续不断的大雨中,谢琢站在马车前的画面。 那时,谢琢浑身湿透,以人作盾挡住袭击的同时,?弩-箭狠狠扎进了偷袭者的眼中,手指匀长,??作干净利落。 鲜血溅到了他的手背上,但他侧脸神情凌厉,无半丝情绪,眼尾下沾着一点血珠,美得近乎妖异。 莫名其妙的,陆骁??头颤了两颤。 他捂住脸——?何阿瓷连杀人,都这般好??? 60、第六十万里 谢琢一直到天亮都再未睡着。 葛武??几样简单的朝食端进来, 一一摆放在桌上,见谢琢盯着炉上燃着的炭火出??,开??提醒:“公子, 该吃朝食了,宋大夫守着药炉子,说正熬的药易伤脾胃,一定要吃过朝食??才能服药。” 谢琢揉了揉眉心, 勉强提起点精??, 应了声“好”。起身??, 稳了稳微晃的视线, 才到桌边坐??。 葛武说起昨夜的情况:“昨夜陆小侯爷??您带走??,我?留??处理了北狄刺客的尸体, 因为雨??得大,地面的血迹?快就被冲干净了, 我?给马车套了新的缰绳, 现在就停在千秋馆的马厩里。 另外, 因着这次给凌北筹粮,北狄那帮杀手越来越疯, 我往清源去了信,让昌叔多派两个人过来保护公子。” “好, 我知道了。”谢琢没胃??,用瓷勺在碗中搅了几??,好一会儿才咽??半勺粥。 葛武想起昨夜的情景, 犹豫??还是问:“公子, 陆小侯爷是不是知道公子的身份了?当时雨??得大,我隐约听他喊了公子的小名,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 谢琢手中的瓷勺停住, 垂着眼睑,令人看不清情绪:“嗯,四五个月前他就已??知道了,⺄?是,他以为我是女子。” 葛武呆了呆。 “那现在——”他本就??拙,心里一着急,更不知道应该说点?么才好。 谢琢想起此前陆骁的言语:“他已??知道我是男子了,但并未太过介意。” 葛武不解,?问:“既然如此,那公子是在担心?么?” 谢琢想,是啊,他到底是在担心?么? 不过是他曾??以为,他能??“阿瓷”这个身份藏得?好,一直一直地藏起来。 他厌恶着幼时无能为力的阿瓷,⺄?能眼看着父亲惨死,看着母亲被乱箭射杀,看着寒枝一次?一次地遭受折磨。他?都极力保护他,可他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外,?么都做不了。 但他不能否认,他?是无比羡慕的。羡慕阿瓷??疼爱他的父母,??陪他玩闹的哥哥,除了药太苦、生病太痛外,无一不美好,无一不干净。 可也是因为这样,他再清楚不过,他现在能为已??死去的人报仇了,但他也再做不回“阿瓷”了。 宋大夫??药碗端来,等谢琢喝????,问:“可要块儿糖来压压苦味?” 谢琢摇头:“不用,”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快,张召出现在门??,朝谢琢抱了抱拳。 谢琢手指一松,瓷勺柄搭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张召来得急,斗笠和蓑衣上的雨水珠串般不断往??滴,?快就在地上洇开了一小块水迹:“谢侍读,我奉我?侯爷的命来传话。” 压??心里骤然浮起的慌乱,谢琢语气镇定地问道,“你?侯爷???么话要带给我?” 张召回答道:“我?侯爷原本天刚亮就牵了照夜??,准备来千秋馆探望谢侍读,不过刚骑上马,宫里就来了消息,说是前两日雨??得太大,竟然??雍丘的?宫冲塌了,那?宫我?侯爷担着督造的名头,不得不跟着进宫面圣。” 葛武惊讶:“?宫都能被雨??塌了?雨都能??塌,那能住人吗?” 张召也觉得?难以置信:“确实塌了,此前负责?宫材料估造的,是徐伯??的人,本身才学就堪忧,估计是想从里面捞些油水,所以这最??建出来的质量就??些惨不忍睹。据说雍丘?宫那边连夜来报,陛??得知??大怒,命我?侯爷和工部侍郎还??御史台的人一起去雍丘查看。” 张召说回正题,“陛??命令太急,我?侯爷想亲自过来跟谢侍读??完招呼再出发,但周围的人都跟着,脱不开身,所以才不得不派我来传话,说谢侍读要好好吃药,他两日定能??事情处理完,回洛京了就马上来看您。” 回洛京了就来看我? “好,??雨路不好走,你让他一路注意安全,我会好好吃药的。” 谢琢此时都??些分不清,他是因多了两日的喘息时间而松了??气,还是因迟了两日才能得到的结果而更加忐忑。 张召在城外好几里的地方才追上陆骁。 陆骁正因为突然落到他头上的事而心情烦躁,见张召骑着马到了自己旁边,问:“话带到了?” “带到了,一个字没漏!”张召没想??白,“侯爷,谢侍读都这么大人了,你怎么还非要专程去叮嘱人?要好好吃药??不是几岁稚童,你???么不放心的。” “你不懂。”陆骁简单三个字就把人??发了,?问,“你去的时候,谢侍读精??可还好?睡得好吗?吃了药没???” 张召努力回忆:“看不出来睡得好不好,谢侍读肤色一直都挺白的,精??……还??不过药肯定喝了,我看见药碗空了。” ?么叫看不出来??么叫还??陆骁⺄?恨不得是自己亲自去的。 他昨晚回了侯府,一点没睡着,原想着隔一个时辰,天一亮,就去千秋馆找谢琢,哪想突然出了这事。???点??悔,他昨晚不该听谢琢的话回侯府的,就该赖在医馆里。 “对了侯爷,我回来的路上看见了禁军,已??把工部负责材料估造的官员给抓了。”张召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陛??这段时间脾气是真的不好,不是骂人就是杀人,你说这次?宫塌了的事,陛??会不会借题发挥?” 知道张召指的是?么,陆骁摇头:“不会。洛京上??都知道,此事的根源在徐伯??和二皇子,我一个奉旨出京跑马的闲散侯爷,⺄?担了个名头,再怎么追责,也追不到我身上,更追不到陆?身上,陛??不会轻易拿站不住脚的理由罚我和陆?。” 张召放??心来,但?总觉得心里??根丝悬着,要断不断的:“侯爷,你说陛??到底会如何动手?” “谁知道他到底会如何?”陆骁坐在马上,望了望凌北的方向,“到时候,⺄?能见招拆招了。” 天章阁中,也在聊这件事。 “那个工部的官吏刚被抓进诏狱里,立刻就招了,说自己是被徐伯??塞进工部的,进去??不久,就开始管材料估造。此前二皇子要银钱,自己拿不出来,就找徐伯??要,徐伯??挪了赈灾的银钱给他,但补不上这个窟窿了。” 谢琢喝着润喉的药茶:“所以就令这个人以次充好,捞了笔钱去填窟窿?” 寇谦连连点头:“没错,中间都被蛀空了的烂木头自然不值?么钱,这里面就能捞出一大笔。” 他声音小了些,“二皇子本来一直被禁足,大?都快把他给忘了,这??,徐伯??死了,但二皇子还活着啊,陛??的怒气就都冲着二皇子去了。据说陛??在文华殿中把最喜欢的砚台都砸地上了,怒斥二皇子这是故意想害他??命,想要他死。” 谢琢算了算:“二皇子的禁足快结束了。” “对,可陛??说了,人要继续关着,谁也不准放二皇子出来。”寇谦摇头唏嘘,“这次⺄?说关着,连时限都没说,我看二皇子是真的悬了。” 谢琢颔首:“确实。” 如今咸宁帝对他两个儿子的戒备心越来越重,一点风吹草动,也会拨动他心里那根绷紧的弦。 寇谦想了想:“他?都说延龄你?能揣摩陛??的心??,你说陛??如今把二皇子关着不放出来,?成天对大皇子不是骂就是罚,陛??到底属意哪个皇子?难不成还真属意五皇子?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是陛??为了保护五皇子而竖起来的靶子?” 手指轻轻敲在杯壁上,谢琢反问:“寇待诏也觉得陛??属意五皇子?” 寇谦点头:“是挺像的,不止是我,大?好像都这么猜,主要是陛???事叫人太看不??白了。” 谢琢没??正面回答寇谦的问题,⺄?道:“圣心难测,我哪里能揣摩清楚陛??的心意,⺄?是身在御前,那御座上坐的是谁,便效忠谁罢了。” 寇谦想想也是,反正他没往上爬的心??,也不站队,他一个五品待诏,为储位的归属操?么心?便换了话头,改说起翻阅典籍时遇见的艰涩词句。 一连两日,谢琢都如往常般去天章阁点卯,绯色官服穿得一丝不苟,看起来与平日没?么两样。 ⺄???葛武发现,自?公子常常心不在焉,在书房练字时,笔尖悬在纸面许久都忘记落笔,直到墨汁??宣纸浸透才????回??。或是摆弄着挂在腰间的竹纹香囊,总是取??来,没过多久?重新挂回去,反反复复。 来宫门前接谢琢散衙回?时,葛武忍不住道:“算着时间,陆小侯爷应该已??回来了,正好??日休沐,您也可以安心休息。” 谢琢怔了片刻:“我知道。” 不过,当天近半夜了,陆骁都还没回来。 谢琢反复在纸面上勾画着从雍丘?宫到洛京的官道,计算着骑马或者乘马车需要多长时间,算来算去,陆骁都不该还没入城才对。 可是咸宁帝动手了? 不可能。谢琢?快否定了这个猜测。 在洛京除掉一个陆骁,除了会激怒凌北陆?以外,没??任何好处。 除非咸宁帝已?????二万分的把握,??实力对上陆?铁骑,由此决定先动手,以逼得陆?起兵谋反,否则绝不会在此时动手。 况且,以咸宁帝以往的?事来看,断不会贸然掀翻这平和的局面。 烛光??,谢琢眉目沉凝,带着藏得极深的戾气。 穿着蓑衣的葛武“噔噔噔”地?至书房,快声道:“公子,问清楚了,因为雨??得太大,雍丘到洛京的官道被埋了一段,陆小侯爷应该已??原路返回,另换一条路入洛京!” “可属实?” “属实,武宁候府的管?不放心,午??就派人前去雍丘接应陆小侯爷,半路过不去,不得不掉头回来。” “嗯,”谢琢眼中的郁色散开,他按了按紧绷的额角,吩咐,“派个人守在城门??,若陆小侯爷回来了,就来告诉我一声。” 说完,仍觉得不放心,?补了句,“武宁候府也派个人守着。” 葛武点头:“是,公子。” 第二天,谢琢晨起??喝了药,?坐在书房看了半日的杂书。直到??午,葛武急急匆匆地跑进院门。 谢琢放??手里一页未翻的书册:“可是回来了?” 葛武吞吞吐吐地,还是道:“回来了,与陆小侯爷同去的工部官员和监察御史都回来了,已??入宫。张召也回侯府了,进门时还跟等在门??的管?笑着聊了几句,看起来没出事。” “确定所??人都回来了?”谢琢脑中一乱,他听见自己问,“陆骁呢?” 葛武回答:“陆小侯爷……好像还没回来,几处守着的人都说没看见人。” 这一刻,空气都仿佛变得冷凝。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琢才垂着眼睑,盯着不知道哪一处,出声道:“好,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葛武不太拿得准:“那城门??的人还要守着吗?” 谢琢重新拿起书册,却不知道自己应该??视线定在哪个字上才对,嘴里回答:“既然确定没??出事,那可以把人撤回来了。” 葛武?么时候关门走的,谢琢发觉自己竟没??多少印象。 捏着书册边缘的手指太过用力,显出了青白色,直至发颤。 ??知道不该去胡乱猜测,但谢琢仍旧无法自控地想,陆骁是没??回来,还是……不想见他? 此前两天时间里艰难维持的平静,就像掷入了石块的水面,登时碎了个干净。 他坐在榻上,觉得心里像是塞着一块湿透了的棉絮,?沉?凉,连呼吸都觉得闷痛。 不过,这也算是意料之中? 他写的策论文章,满纸字字铮然、??世济民的大道理,但实际上,他不过是一个杀过人做过恶、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 想来,这样的他,和陆骁心中的阿瓷妹妹、和陆骁喜欢的那个谢琢,该是完全不同吧? 所以陆骁不想再见他,也没?么不可接受的。 冷意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心脏的位置好像空了一块,空荡荡地透着风,谢琢却懒得去取斗篷或者手炉。 仿佛忽然之间,疲倦感便涌了上来,自卑与自厌的情绪没??爱做压制,破笼而出。 这一刹那,谢琢五指紧紧抓着自己的衣领,觉得??种溺水的窒息感,失??间,他的手肘??矮桌上的香炉??翻在地,定定地看了许久,谢琢才迟钝地起身收拾起洒落一地的烟灰。 就着铜盆里的清水洗手,谢琢看着香料燃尽的细灰混到水中,满盆清水越来越浑浊,慢慢红着眼,笑了起来。 他便如这污泥浊水,世人都夸他赞他,说他是??天??月,是玉石生光,可在得知他伪装的皮囊??不见天日的肮脏??,无论是谁,都会被他吓跑吧? 天光渐渐暗了??来,葛武端来烛台,说了些?么,?合上门出去了。 雨落在瓦片上、落在树上,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歇,谢琢倚着墙,静静听着雨声,仿佛失了人气儿,孤冷之意再次在他周围蔓延开去。 直到窗外接连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雨不知道?么时候已??变小了,谢琢茫然地朝窗边看过去,?不敢动上一动,唯恐这是错觉,是梦。 “噔噔”的敲窗声响了起来。 ?动先于理智的,谢琢仓促起身,??开了窗。 窗外,陆骁??湿淋淋的雨披扔在一旁,叫了声“阿瓷”。 谢琢往前伸了伸手,想试探这是不是他起的幻觉,但陆骁却恰好往旁边侧了小半步,就在谢琢的指尖因落空而往回缩时,他就看见陆骁?分熟练地翻窗进了书房,取了厚披风仔细替他披上。 不多时,一个手炉?被陆骁放进了谢琢怀里,骤起的暖意令他的指尖一颤,渐渐??了知觉。 “手指都冻得发青了,怎么不知道暖一暖?” 谢琢张了张嘴,发不出一个字音,耳边?听陆骁道:“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从雍丘回来的路上,??一段路被埋了,越不过去,我?就改道,准备从长垣入京。到了长垣附近,我想起来一件事,便?耽搁了。” 谢琢不由地抱紧手中的暖炉,因许久没??说话,他哑着嗓音问:“想起了?么事?” “你可还记得在破庙相遇时,你说你出现在破庙,是因为中??孤本现世,你去誊抄,我则说,我是去找一个老师傅买灯笼?” 谢琢怎么可能不记得?他甚至记得?清楚:“你说你想给世交?的妹妹送两个灯笼做礼物,但路遇暴雨,灯笼沾水就没了,⺄?剩两根木棍。” 陆骁眉梢带起??晃的笑意,他??放在旁边的一个小箱子??开,露出里面存放完好的两个小灯笼,每个都⺄???巴掌大小,精致玲珑。 “路上也遇见了暴雨,但我没让灯笼沾着水。” 谢琢意识到:“世交?的妹妹,是我?” 陆骁笑起来:“自然是你。” “可是,我不是你的阿瓷妹妹。”说完,谢琢便别开了眼,没??再看陆骁,也没??伸手去碰那两个灯笼。 “我??白,阿瓷不是阿瓷妹妹,不对,阿瓷是曾??的阿瓷妹妹,也不对,”陆骁??点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清楚自己的意??,“阿瓷妹妹变成了男子这件事,我确实、确实是??些惊讶的,但好像也没???惊讶。” 话说得?没??条理,陆骁一着急,干脆坦白道:“你昏睡时,我喂你喝完药,还、还喂你吃了糖。反正,我、我亲你时,知道你是个男子,但我心跳得依然?快。” 唯一的一点不同是,他以前从来不敢碰谢琢的胸膛,担心冒犯了,现在,这种担心好像是多余的? 毕竟他??的,阿瓷也??。 “嗯,我知道。”披风??,谢琢的指尖陷进掌心,“但我与你心中的阿瓷妹妹,并非⺄???男女之别,你真的不介意吗?” 陆骁耳根微红:“我从前对自己喜好的认知可能不太清晰。” “反正,叫我哥哥跟我撒娇的阿瓷妹妹我?喜欢,光风霁月的琢玉郎我?喜欢,你手沾污血、取人??命的时候,我、我也?喜欢!” 61、第六十一万里 雨打??竹叶上, 沙沙作响,烛火下,谢琢看着陆骁, 突然道:“我可不可以碰碰你?” 陆骁一顿,耳根瞬间红透了:“想碰当然可以碰,你是我喜欢的人,想、想碰哪里?可以……” 尾音渐渐低了下??, 陆骁忍不住想, 如果是沈愚或者张召碰??一下, 碰了也就碰了, ????凌北军营时,与人比斗时也会有很多肢体接触。 但换??阿瓷, 只是想了一想,??就手指微蜷, 连背?下意识地绷紧了。 就好像, 同样的事情, 一旦换??阿瓷,就什么?不一样了。 正满脑子胡?乱想, 微凉的手指突然触上了??的眼尾和侧脸,陆骁脑子空?了一瞬, 反应过来时,呼吸?停了片刻—— 阿瓷??碰??。 谢琢察觉到了陆骁的紧张,但丝毫没有停下, 反而顺着陆骁线条明朗的下颌一直划至凸起的喉结, 再到肩膀、到心口。 ??的指下是因为常年的锻炼而覆盖??身上的一层薄却紧致的肌肉,其中隐藏着的力量亟待爆发一般,极具吸引力, 让谢琢的手指移动地越来越慢。 陆骁则觉得自己要炸了。 衣衫的阻隔作用微乎其微,身体中仿佛有一股热流正随着谢琢的指尖游移,不,或者说,谢琢的指尖仿佛带有某种法力,??随意操控着??的反应。 再按捺不住,陆骁一??握紧谢琢细瘦的手腕,呼吸急促地盯着眼前的人,眼眸微暗,像是定定盯着猎物的猎豹一般,急欲进攻。 谢琢没有挣开陆骁的桎梏,反而倾身靠近陆骁,贴????耳边:“驰风可以亲我吗?” 下一刻,尾音被陆骁吞进了唇齿中。 无论是急促的呼吸还是剧烈的心跳,?显露出了陆骁的兴奋,??有力的手臂揽着谢琢的腰径自??人往上抱,接着?将人放??了书案上。 谢琢承受着陆骁疾风骤雨般的进攻,即使嘴角发疼,舌尖酸软,?不愿喊停。 ??五指抓着陆骁的衣服,不断地??亲密的接触中??反复确定,这一切?是真实的,并非出自??的妄想。 原来污泥浊水,也可以入杯盏。 不知过了多久,见谢琢的眼睛?被自己欺负红了,陆骁才勉强停下来,拇指擦过怀里人发红的唇角,又贴近亲了亲:“我很想你,阿瓷是不是也想我了?” 虽然只是?天,但自从??一起后,??们还没有分开过这么久。 谢琢轻轻点头:“嗯。还担心你会不会出事。” “陛下即使要动手,也不会挑这个时机,我也已经回来了。” 陆骁很敏锐地察觉到,谢琢????面前似乎松弛了许多,像是??心翼翼地袒露了一点柔软而真实的内里,然后试探??地给??看。 抱着人,陆骁又心疼了,手轻轻捏着谢琢的后颈。 谢琢感觉到??情绪的变化:“怎么了?” 吻了吻谢琢的头发,陆骁安抚道:“没什么。” 谢琢像是被人摸着毛的??动物,浑身懒倦,又想到若陆骁?次离京真的出了什么事,甚至再回不来,眼中?生出了些寒戾?气,忽地开口道:“换个人当皇帝如何?” 陆骁不料??说得这么直?,无奈:“??外面可不能这么说。” “嗯,谢侍读可是忠于陛下的纯臣。”谢琢懒洋洋地靠??陆骁怀里,像是??谈论洛京多雨的天气般,语气平常地又问了一遍,“驰风有没有想过换个人当皇帝?” 陆骁没有隐瞒,给与了肯定的答复:“想过。” 不只是??想过,陆家也想过。 依如今的情势,陆家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能起兵谋反。但咸宁帝步步紧逼,如果想要保全陆家,甚至保全凌北,换个人当皇帝是最好的选择。 只不过,咸宁帝一直盯陆家盯得极紧,陆家势力又多??凌北,近二十年没有回京,??有经营,即?有想法,??洛京也很难施展,能做的很是有限。 双方?没觉得对方说了什么?逆不道的话,谢琢应了声“好,我知道了”,又贴到陆骁的颈侧。 这几日谢琢受了寒,情绪又?起?落,如今平定下来,终于感觉到了困倦:“我有点困了。” 听谢琢说困,陆骁没再?考别的:“可要??睡了?” 谢琢没答,只半抬起眼??看陆骁:“驰风累吗?” 喉口发干,陆骁明明连着??马上行军?日?不会有多疲累,可???时给出的答案却是:“累了。” 顺理??章的,陆骁??谢琢这里住下了。 夜色微凉,竹枝探至窗边,有蓄积的雨水从叶尖坠下。 谢琢睡??床上,陆骁则躺??榻上,中间隔着一段距离。 隔了一会儿,谢琢先出了声:“你睡了吗?” 陆骁立刻回答:“还没睡。” 一问一答后,卧房中再度安静下来。 陆骁想了想,问:“那两个袖珍灯笼,阿瓷可喜欢?” 黑暗中,谢琢的声音响起来:“喜欢的。” “我还有很多礼物想送给阿瓷,阿瓷若有什么喜欢的,也?可以告诉我。” 陆骁一边说,忍不住一边??心里算起账来。 ??还??凌北时,与北狄打仗,若抢得银钱,向来是一分充公,八分平分到士卒手里,剩下的一分为主将所得,??这些年也没什么?的花销,那些钱?放着的。这几年也??洛京置办了几间铺子,城外还有几处田产和两个庄子。 要是??这些账册契书当作礼物送给阿瓷,不知道阿瓷会不会喜欢。 “我现??没有什么想要的。”轻轻咳嗽了两声,谢琢嗓音低了一点,“不过,我有点冷。” 脑子里的念头一空,陆骁整个人?不敢动了,??不确定谢琢这句话的意?是不是??想的那样。 各种想法全搅??一起后,陆骁决定不纠结了,仅凭着直觉起身,掀开被角,躺到了谢琢旁边。 谢琢的棉衾尽管睡了许久,依然寒凉浸人,但陆骁进来后,很快?暖和起来。不过,两人肩膀挨着,?没敢动。 直到谢琢的手碰了碰陆骁的。 仿佛一个信号,陆骁翻过身,手臂一捞,?将人抱进了怀里,有些急促的鼻息就??谢琢的耳边。 骤然接触到烫人的体温,谢琢打了个寒噤才适应下来,又逐渐??陆骁怀里放松下来,低声询问:“这样……你会不会觉得不适?” “不会。”陆骁的嗓音绷得很紧,??将怀里人往自己身上压了压,“心跳得很快,你感觉到了吗?” 谢琢感觉到了。 连带着??自己的心跳也仿佛??应和对方。 “我对别的姑娘没有心动过,对别的男子也是。但对你,好像不管你是男子还是?子,心跳?会变快,根本没办法控制。” 陆骁将头埋??谢琢颈侧,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并没有喜欢过谢琢?外的人,?猜测道,“可能是,阿瓷是?子,我?喜欢?子。阿瓷是男子,我?好男风?” 随即又笃定道,“反正无论什么?风男风,我陆骁,只好阿瓷。” 谢琢发现,陆骁总是用着最平常的语气,说出最打动人心的话,这令??忍不住道:“我想亲你。” 陆骁掌心发烫,磕绊道:“你、你想亲哪里?” ??发觉,今晚的谢琢好黏人,总是似有似无地诱着??,但??……很喜欢。 谢琢也不知道,只凭着感觉吻过??,似乎碰到了陆骁的喉结,?衔着碰了一碰,几乎是下一瞬,??就察觉揽着自己腰的手臂骤然收紧。 嗓音哑了,陆骁压抑着问:“阿瓷还想亲哪里?” “我——” 谢琢刚发出一个字音,就被陆骁滚烫的手掌捂住了嘴,然后听陆骁闷声道,“不能再亲了。” 同是男子,谢琢明?了陆骁话里的意?,只好克制住心里的情绪,安分下来。 陆骁??怀里体温微凉的人抱好,也松了口气。 第二天清晨,陆骁正??铜镜前笨拙地帮谢琢束发,葛武敲门进来,看见卧房里多了个人,停??门口一时没敢往里走。 谢琢出声询问:“可是有什么消息?” 这就是不用避着陆??侯爷的意?了,于是葛武禀报道:“昌叔派来保护公子的人已经到了,另外,昌叔还带了消息说,第一批运往凌北的粮草已经上路,其余的还??筹措,请公子放心。” 陆骁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听了一耳朵,等听完,??连手里的梳子?差点落到了地上。 ??还有什么不明?的? 衡楼,阿瓷,北狄杀手。 这几年,若没有衡楼帮忙筹措粮草辎重,陆家和凌北??咸宁帝的多番猜疑下,坚持不了这么久。而衡楼的?管事齐昌????凌北时见过,对谁?是笑眯眯的,办事手腕很是厉害。 不过??的父亲陆渊曾怀疑过,齐昌站??台前,幕后才是真正做主的人。 原来,阿瓷竟然就是这个“幕后?人”? 葛武已经退了出??,铜镜中,谢琢与陆骁视线相碰,没有再隐瞒:“咸宁十年二月,陆将军连夜赶回洛京,半路上被昌叔截停,分别前,陆将军给了昌叔一叠银票。 我被救回清源时,身体很差,全凭宋?夫用??贵药材吊着命,银钱更是如流水一般花了出??。于是昌叔?用这叠银票再加上谢家的一些旧产,开始做生意。 过了两年,眼看着生意常有亏损,昌叔和葛叔?着急,我身体也好了一点,???读书?余接手了一些。 所以算起来,如今的衡楼也有陆家一份,筹集粮草不过分内?事。只是当初有许多顾忌,昌叔??与陆将军商谈时,并未提及谢家。” 无论是千秋馆、琅轩,还是旁的酒楼、茶庄、布庄、当铺,谢琢最初的想法,不过是想着若??报仇不??,或??早早死??,也能尽量给昌叔和葛叔??们留一条不算差的后路。 ??们为谢家、为??付出良多,后半辈子不应再过得担惊受怕。 心中骄傲的同时,陆骁又觉得心尖酸涩。 ??想问,那时生病是不是很痛,繁杂的事务处理起来会不会很累,遇到难事有没有人能商量…… 可是,这些对谢琢来说,?已经过??了。 陆骁想,要是??能早早??到??的身边,该有多好。 62、第六十二万里 过了五十岁后, 杨敬尧夜里的觉越来越少了,天还?亮,??就穿着寝衣起了身, 先按习惯喝了半杯养身茶,?开始慢吞吞地数起木珠串。 管家拿着火折子进门,杨敬尧闭着眼,问道:“工部运往凌北的兵械现在到哪里了?” “报回来的消息说, 昨日已?到青州的平晋了。”一边回答, 管家一边熟练地往刻着鹤鸣图的香炉里添上养??的合香。 沉吟片刻, 杨敬尧缓缓睁开满是褶皱的眼皮, 吩咐:“嗯,你去把人带过来。” 范纯仁被黑布蒙着眼睛从地牢中拖出来?, 腿根本使不上力,全身??在止不住地哆嗦, 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见阎王了。 ??几日前从官署回家, 路上被人从后面砸晕过去, 等再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在牢里, 地上还有不少干涸的陈年血迹,立刻吓破了胆。 起初, ??以为是??收北狄人的银钱、出卖消息的事??败露了,被抓进了诏狱,便胆战心惊地等着有人来审自己, 或者直接被送进法场斩首。 ????一直等, 等了不知道多久,?像抓??的人已?把??忘了,迟迟不见人来。 一直到今天。 隐约是被人拖进了一个房间里, 周围暖和了许多,范纯仁闻到了一股香??,不由猜测之前自己进的不是诏狱,可能是谁的家里。 心里念??转得快,范纯仁贪生怕死,直接腿如筛糠地跪在地上,开始随便朝着一个方向磕??:“我不想死!你让我做什么??可以!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啊!” 杨敬尧看着脚??满身脏污,哭得涕泗横流的人,继续转着木珠。 范纯仁与北狄勾结之事,杨敬尧早在正月里查秦伯明的案子?就已?发现了。不过???让动手抓人,还亲自帮忙遮掩了一番,让人安安稳稳地待在兵部,甚至有?还会把关键的消息故意递到范纯仁面前,让??传给北狄。 因为范纯仁递过去的消息次次属?,北狄人对??也越来越看重,杨敬尧这?命人将范纯仁带过来,同?编了一个有要务派??临?出京的理由,应付了兵部和??的家人。 养了这么久,也该?上了。 直到耳朵被吵得烦了,杨敬尧?朝管家使了个眼色。 管家心领?会,往前站了一步,冷哼道:“不想死?若不是想死,怎么敢给北狄人送消息?” 心想自己的猜测竟然对了,将??抓来的人确?知道??和北狄的勾当,范纯仁不由一僵,又立刻哭求道:“是我鬼迷心窍,是我贪财,??是我的错!” ??暂?确定不了对方是什么身份,抓??过来又是什么个意图,便慌忙地多替自己辩解了几句,“是我太贪心,??我一直只?些不轻不重的消息找北狄人换取财物,于大局?什么影响的!你看,凌北陆家军不是还连着在打胜仗吗?陛??????旨夸了!” 管家注意着杨敬尧的???,继续说道:“你说得倒有几分道理,确?罪不至死。” “对对对,”范纯仁觉得听起来,这是要饶??一命的意思,面上一喜,连忙磕??,嘴里说着“以后再也不敢了”的求饶话。 觉得差不多了,管家?开口制止:“行了行了,别脏了这块地。把你带来,不是要杀你,而是要找你帮个忙,帮吗?” “帮!当然帮!要我帮什么??行!”范纯仁一口应了??来。不杀??就?,反正什么???有??的小命重要! 谢琢进天章阁?,寇谦正?跨出门,看见??便往里指了指:“延龄来得正?,掌院学士在里面,刚刚正在问你来了?有。” 说着又仔细看了看,笑起来:“延龄似乎恢复了许多,心??也很不错!前两日延龄总有点魂不守舍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太?,我还担心延龄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不?多问。” 谢琢温和道:“可能是前几日受了寒,又?有睡?,??以精?差,劳寇待诏担心了。” 寇谦很会把握分寸,听??这么说,?有过多追问,又寒暄了两句,便笑眯眯地让谢琢赶紧进去。 掌院学士已过知天命之年,为人谨慎少言,着瑞兽纹紫袍,自有威势。 谢琢站定后恭敬行礼:“??官见过掌院。” 放??正在翻看的几页《?录》,掌院让谢琢坐??,又问:“延龄手上的事务完??多少了?” 谢琢想了想,说了个大概:“约已完??了八??。” 掌院学士颔首,???看起来很满意:“嗯,阁内这么多人,你资历最浅,??进度是最快的。我看过你编写的部分,遣词?句精巧准确,很是不错。” ??又另外提起:“去年腊月底,我偶然在阁内听见你与寇待诏闲聊,说你喜欢看《沉冤录》和《昭明司》?” “确有此事。”谢琢自然记得这件事。那天,为正旦?宴写教坊词的事落到了??身上,盛浩元和寇谦??在祝贺??,盛浩元又问??若离开翰林院,想去哪里任职,??当?瞥见掌院学士从不远处?过,便说因为看了这两本书,日后想去大理寺。 掌院学士打量面前的年轻人:“现在可还是这个想法?” 谢琢似乎有些疑惑掌院学士为何问起,??依然肯定道:“??官依然是同样的想法,未曾改变。” “心志坚定,不错。”掌院学士这?道,“徐伯明一案牵连甚广,陛??查处了不少官员,也导致朝廷各处??出现了人少事多的状况。” 谢琢自然清楚,徐伯明一案从除夕至今,小半年过去了,仍然还陆陆续续有人被削官夺职,再不可入官场。 虽然咸宁帝在温鸣参加的那场制科后,再开了一场制科取士授官,多少缓解了朝廷无人可?的窘境,??也?能填满徐伯明挖出来的窟窿。 现在除了本就清闲的衙门勉强能照常运转外,六部夜里点灯处理公务已?是常事,缺根本?人能顶上去。 “如今,大理寺案件卷宗积压,人手?在忙不开,很是艰难,大理寺卿来寻我,想借调个人去大理寺应应急,陛??已?允了。我思来想去,最终选定了延龄。” 说起这件事,翰林掌院也是??疼。大理寺不比其??衙门,大楚的律令是一笔一划写清楚了的,就算只是处理卷宗,也得清楚大楚律令?行。 可即使是??,对律令也只是有??涉猎而已,谈不上熟知,大理寺卿突然来要人,倒是把难题扔给了??。 ?一番斟酌后,???想起谢琢有意去大理寺,且谢琢记??,临?翻翻大楚律令,粗略记??,也?过别的人两眼一抹黑。 谢琢面上似有惊喜,又连忙抬手施礼:“谢掌院大人!” 对谢琢的态度很满意,掌院心里也打着卖谢琢一个?的主意,毕竟谁??能看出,这个年轻人日后入阁不在话??,在??翰林院中留不了多久。 不过场面话还是要说的,掌院肃着表??,叮嘱道:“既然手上的事务快完??了,就多抽点?间熟悉熟悉大楚律令。希望延龄能如那日??说,昭天??之清明,洗万民之冤屈。” 谢琢再次俯身行礼:“??官谨记。” 散衙回住处的路上,车帘一起一落,陆骁便身形敏捷地钻了进来。 两人自然地接了个吻,陆骁把谢琢的手握?:“阿瓷要去大理寺了?” 谢琢唇色还有些红,??倚着车壁,有些怠懒地看着陆骁:“消息传这么快?” “大理寺卿愁眉苦脸不知道多久了,特别是徐伯明一案后,大理寺里堆着的公?卷宗比人??高,翻??翻不完,得知翰林掌院肯把你借调过去后,大理寺卿直接在会仙酒楼开了一桌宴席,逢人便说自己要??酬谢翰林掌院。” 陆骁趁机咬了咬谢琢的指尖,心里知道此番借调去大理寺,其中肯定有谢琢的手笔,仍故作苦恼,“我家阿瓷可真抢手,怎么办?” 谢琢眼?示意:“不是正在你手里吗?” 意思是,再抢手,不也正被你握在手里吗? 有了这句话,陆骁立刻笑得满眼得意,握紧了手,又抬抬??巴:“?错,在我手里就是我的了!” ??又想起白日里捋清楚的?间,提起:“阿瓷,我们在破庙遇见那次,你是不是去长垣处理运往凌北的粮草???以后来?会在巷子里遇见找过来的北狄刺客,我猜的对不对?” 谢琢“嗯”了一声:“昌叔和葛叔正???不在洛京,我就告了病,悄悄出京去了一趟长垣,?想到回来的路上正?遇见你。” 陆骁一脸委屈的表??:“那?阿瓷根本不想理我,也不想跟我有交集,巴不得直接让我离你远点。” 谢琢无奈:“我可?这么说。” 陆骁立刻指出:“??你是这么想的!” 谢琢不说话了,因为??当?确?是这么想的。 片刻后,??还是解释道:“那?我不想将谢家和陆家绑在一起,棋局开始,我亦不能确定最后赢的人一定是我。 我也不能确定你记不记得阿瓷,就想着,若‘阿瓷’一直不出现,那说不定??会在你心里活一辈子,永远??是小?候最美?的模样。若你已?把‘阿瓷’忘了,那忘了便忘了吧,?有再记起的必要。” 陆骁此?的眼?很深,??认真道:“有必要的。若我真的忘了,阿瓷就该让我再想起来,让我听你说心??不?就紧张,听你说病了痛了就担心得不得了,让我为你毫无原则、?魂颠倒?对。反正,最?这辈子??不要放开我。” 心中有什么无法言说的孤冷化作细流,潺潺而去,谢琢许久?哑声应??:“?。” 将谢琢送回去后,陆骁又在书房赖到半夜,?翻墙回了武宁候府。 十一叔夜里睡得晚,正在府里遛弯,撞见明显?从外面回来的陆骁,一撩眼皮,打趣道:“啧,整天??见不到人,是又跟那位姑娘私会去了?” “对,跟??一起看了书,还在地图上模拟了行军,走之前还??了两盘棋!”陆骁一提起谢琢,眉眼便全是笑意,??又突然想起,“不过有件事忘记跟您说了,十一叔,您做一??准备。” “你说吧。”十一叔打了个哈欠,心想,还要做准备?只要你别说天天跟你私会的真的是某位公主,或者你明天就想拜天地??婚,那就??不需要准备。 于是陆骁便说了:“我喜欢的不是个姑娘。” 等陆骁走远了,十一叔仍拎着灯笼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许久?反应过来—— 什么叫“不是个姑娘”?你喜欢的人是个男的?男人?那做噩梦害怕夜里不敢一个人睡、胆子不大的纤弱小姑娘呢,去哪儿了? 十一叔双眼发直。 之前只是不会有子嗣而已,怎么、怎么还?过几天,突然连男女??变了? 63、第六十三万里 四月十七, 谢琢拿着调任书??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亲自?迎,寒暄了两句后,就将谢琢引进了一个房间。 看着桌上堆着的卷宗, 大理寺卿自己也有些汗颜,想着,谢琢本就年纪不大,看着身体也不怎么好, 自己将人借过?, 这头一天就推了这么多事务过??, 似乎有点太欺负人了? 谢琢看出大理寺卿面上的惭色, 主动道:“现在非常时,?官此番过?便是??了历练, 自然应该从整理??书卷宗开始,若遇到问题, 还少不??要找大人讨教一?。” 大理寺卿心想, 不愧是在御前行走的, 说话就是中听,又让小吏赶紧上杯茶?, 这才赶??忙自己手上的公务了。 没过几天,大理寺上?就发现, 这次借调过?的人不仅没有添乱,整理刑狱??书效率高,竟然还能帮忙复核洛京和各州递上?的案件, 极少出错。 兼之谢琢与他们暂时没有利益纠葛, 一时间,大理寺中谁见了谢琢都笑容可掬。 侯英在一份复审完的案件卷宗上画押时,忍不住夸奖道:“谢侍读是怎么做到的?当初我入大理寺时, 以??复核案件不会??难,结?律令条??瀚如烟海,?着这些??书少不??一番手忙脚乱,大楚律令都要被我翻烂了。你才?半个月,竟然就已经有条不紊!” “我不过是走了捷径罢了,律令?十几年都没有修改过,??多需要复核的案件判决都有前例可循,就像这个案子,与咸宁六年的魏季半夜被斫伤致死的案子??像,检法官都引了《刑统·贼盗律》谋杀条及《户婚律》,两相?照,就基本知道此案判决是否有疏漏。真论起?律令条??的熟悉程度,我远远不及。” 侯英知道大理寺卿寄予厚望,就盼着谢琢过?能帮上忙,?此给了谢琢不少已经核定的旧案卷宗用作参考,不过他不免咋舌——怪不??还未及冠就能高中探花,这记忆?可真是常人难以企及! 他感激道:“无论如⺗?,有了谢侍读,我等终?可以松口气了,”又抱怨,“前几个月天天都在官署里忙到半夜,以至我妻子都怀疑我是不是养了外室,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我?了大理寺,这些都是分内之事,自当竭尽所能。”谢琢说完,又提到,“不过有一事要劳烦侯大人。”他拿出一份卷宗,“这个案子乃是?抢夺家产?起的毒杀案,?此案有前情,我想??查阅旧档以作核定。” 侯英翻了翻谢琢递?的卷宗,见上面确实提到了十五年前的旧案,爽快地应允道:“存放旧档的地方除了大理寺官员外,外人无事不??进入,不过谢侍读如今算不??外人,我这就带你过??认认脸,?次你再要查旧档,做个登记就能进??了。” 谢琢感激道:“劳烦侯大人了。” 侯英笑着摆摆手:“这怎是劳烦?要是没有谢侍读,这么多卷宗??书,我们可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才能闲??!” ?且,他已经听说谢琢有??大理寺积攒资历,若此次借调中谢琢表现颇佳,说不定日后谢琢真的会成??他的上官。反正不管怎么看,现在打好关系总是没错的。 不止侯英这么想,大理寺?层的官员小吏都是这么想的,?是谢琢再??查阅旧档时,不仅只需画个押,门口的小吏还会上杯粗茶给他,谢琢推拒了两三次后,就受了这份好?。 又一日,谢琢到存放旧档的地方时,门口的小吏殷勤地寒暄道:“快到休沐日了,天气不错,谢侍读可要出城踏青?” 在纸上写?事由,谢琢回答:“应该会在家中翻翻律令条??,再熟悉熟悉。” 小吏双手接?墨笔,面上盛满了笑:“谢侍读还真是勤学克己,令我等钦佩!” 谢琢踏进门后,熟门熟路地走在书架间,空气中有一股陈旧的气味,引??人胸口闷滞。 门被小吏关上,耳边变??更加安静,谢琢先是找出了咸宁十年刑案的卷宗,许久才轻轻翻开。 大理寺掌天?刑狱案件审理,但凡经大理寺的案件,都会有旧档,其中供词、审问记录等每一个环节,都会有主理人的签字画押,用以调阅追责。官吏的画押通常规整,?狱卒、差役识字不多,画押多半潦草。 谢琢翻看完,将卷宗一一重新放回了原位。 傍晚,陆骁熟练地翻过围墙,见谢琢正在石桌边坐着喝茶,他手一伸便抢了过?,就着杯沿上的湿痕将茶水饮尽。 谢琢睨他一眼,忍不住笑。 被这笑容蛊惑了一般,陆骁又凑过??亲了亲谢琢的眼角:“大理寺可有人欺负你?” “没人欺负我。大理寺不少官员已经在私底?猜测,我离开翰林院后会不会不进六部,?是升任大理寺少卿,所以都不敢??罪我,反?还给我行了不少方便。”谢琢脸上的笑容变淡,他垂?眼睑,松松握着陆骁的手指,“驰风,你帮我抓个人。” “好,抓谁?” “一个叫张大临的人,以前住在外城宣泰桥附近,明德四十七年到咸宁十年在大理寺做差役,现在应该四十几岁了。” 在听见“咸宁十年”这四个字时,陆骁便明??谢琢要找的人是谁,他反手握了谢琢的手:“阿瓷是想让这个人死,还是想让这个人活着?” 谢琢嗓音微凉:“自然是要他死,不过只能死在我手里。” 休沐日,陆骁接谢琢??了城外的别庄。 “人是在京畿的一个镇上找到的,咸宁十年,张大临回洛京后,在大理寺继续干了两个月,之后就以重病??理由辞了差事。他不敢继续住在原本的住处,总疑神疑鬼地宣称有人要杀他,所以一直辗转在各个亲戚家里,住半年就换个地方。前几天被舅家赶出?后,张大临??酒肆喝醉了酒,付不起酒钱,被酒肆伙计扔了出?。” 谢琢走在陆骁身边,想集中精神??听陆骁说的话,眼前却总是浮现出结冰的路面和只剩枝丫的枯树,等他定神再??看时,又总会被阳光刺的眼睛微闭。 陆骁握了握谢琢的手,担忧道:“阿瓷?” 谢琢慢了片刻才摇摇头:“我还好,没事,走吧,我想??看看张大临。” 陆骁打开上锁的门,带谢琢走进了一方不太宽敞的屋舍,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壮汉正倒在地上,嘴里塞着布团,扭曲的双臂明显已经折了,全身被粗麻绳捆着,动弹不??。 听见开门的动静,他挣扎着看过?,双眼大睁,咿咿唔唔地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陆骁蹲?身,单手扯着张大临的头发,将他的脸朝向谢琢:“阿瓷,可是这个人?” 谢琢只一眼,便将眼前这个人认了出?,他勉强维持着镇静,点头:“是他。” 像是从谢琢眼中看出了淡漠和杀?,张大临突然变??惊恐起?,开始剧烈挣扎,脖子上的青筋鼓起,脸色涨??通红,想要往后退、往外逃,却根本挣不脱陆骁的手。 谢琢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步步走到张大临面前,问陆骁:“有刀吗?” 陆骁什么都没问,只解?身上带着的匕首,刀刃朝外,放到谢琢的手里。 谢琢握匕首的姿势并不??疏,他看了看锋利的匕首,先弯腰挑断了捆着张大临双手的绳子。 就在张大临茫然着,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要干什么时,撕心裂肺的疼痛突然传?——他的手掌贴在地面上,被匕首扎了个?穿,鲜血立时就溅了一地。偏偏他手臂脱臼,即使剧痛也动不了、躲不开。 谢琢眼底映着浓郁的血色,表情淡漠:“我记??十?年前,你就是用这双手扯着寒枝的头发往石头上撞的。” “呲”的一声将匕首拔出,谢琢挪了一寸,再次扎?:“也是用这只手,扯烂了她的衣服。” 第三刀落?时,张大临的手已经满是鲜血,谢琢在他呼哧的惨叫声中,表情认真地询问:“仍是这只手,如?不是寒枝护着我,你当时是不是也想撕烂我的衣服?” 见张大临满头都是冷汗,摇头想要否认,谢琢干脆用匕首挑开了他嘴里的布团。 大口吸着气,张大临急促道:“我没有……我没干过这些事!抓错了,真的抓错人了!” “抓错人了?”谢琢握着匕首,刀尖在张大临手臂内侧的疤痕上划了一道,“可这里就是我用石头划伤的。” 疤……石头…… 张大临瞳孔猛地缩紧,立刻?识到面前的人是谁,如同发现噩梦成了真一般,嘴里碎声念着“真的?杀我了……真的?杀我了!鬼、鬼真的?杀我了!”一边想挪动着往后退。 陆骁冷着一张脸,周身满是凶戾杀气,死死将人定在了原地。 他在心里猜了千次万次,依然不敢问当年流放的路上是发??了什么,才只有谢琢一个人活了??。这些都是谢琢心上结不了疤的伤口,他哪里忍心再??戳疼? 如今,单是听见谢琢的短短几句话,就已经令他痛彻。 “鬼?”谢琢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是啊,鬼?杀你了。” 他又问张大临,“你们几个中最高的那个人,他当时把我压在地上,我趁他不注?,将尖头的树枝插进了他的脖子里,血喷??我满脸都是,他一脚把我踹开,然后倒在地上,??快就死了。 那个脸上有道疤的,总是喜欢盯着我看,我就用树枝将他的眼睛挖了出?。另一个又矮又瘦的,总是喜欢打寒枝,我就双手握着刀,砍了好几?,才把他的手砍??,然后他们两个人也??快死了。 所以,给了你十?年的时间,你想好死法了吗?” 张大临或许是发现求饶没有用,又可能是恐惧了十?年的事终?发??,突然崩溃,开始胡乱谩骂起?:“你个小杂种!当年?子就该弄死你……在弄死那个婆娘的时候就弄死你!” 一直没有??到问题的答案,谢琢仿佛失??了耐性,将沾着血的刀再次刺了???。???疼痛,张大临的咒骂一停,变成了尖锐的痛呼。 可??快,痛呼声逐渐低了???。 门窗紧闭的房间里,血腥气逐渐变??浓重,谢琢近乎无?识般往?刺,手上身上都溅上了鲜血,整个人却在止不住地发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骁从背后轻轻握住了谢琢冰凉的手,不断亲吻着他的鬓角和耳廓,哄道:“别怕,阿瓷,乖,别怕,松手……” 明明是谢琢握着匕首,躺在地上的人满身是血,已经没了呼吸,但陆骁却发现,谢琢恐惧地连指尖都在痉挛。 像是密闭的角落中打开了一道缝隙,从中听见了陆骁的声音,谢琢握着匕首的手缓缓停?,随后“哐当”一声,满是黏腻鲜血的匕首落到了地面上。 谢琢卸??气,觉??自己像是浸在血水中,四肢沉重,即将被无边的冷?吞没。 直到感觉有人从背后紧紧抱着他,紧扣着他的手,??他擦拭着满脸的泪,谢琢才缓缓回过头,红着眼喊了声“哥哥”。 无知无觉间,眼泪不断地往?流,看着陆骁,谢琢惨笑道:“哥哥……我好疼,我手好脏,好多血,好多人都死了……哥哥,我叫我娘,可她不理我,我叫寒枝姐姐,她也不理我,我好害怕……” 陆骁抱紧了谢琢。 他的阿瓷,一直在害怕有人??他死??,害怕所有重要的人都离他???,他将自己年复一年地困在那条天寒地冻的流放路上,从未试图走出?,???太痛,???愧疚,???太沉重,迈出一步,便是一种错,便是?不起那些??他死??的人。 所以任由自己夜夜惊梦,再不沾热水,再不求安眠。 陆骁吻??他的眼泪、吻上他苍??的嘴唇,听着他哭至声音沙哑,双肩颤抖。 轻拍着谢琢清瘦的背,陆骁喉间涩痛:“没事了,阿瓷,我在你身边了,没事了……” 谢琢告了一日的病,没有??大理寺。 喝过宋大夫开的药后,谢琢系着薄披风,被陆骁带着翻过院墙,进了武宁候府。 牵着谢琢的手,陆骁指给他:“看,这是阿瓷喜欢的盆栽,假山石也依阿瓷说的,在底?铺了一层苔藓,还有双色睡莲也种上了,再过不久就会开花。” 担心谢琢在书房憋闷,院子也不大,陆骁干脆把人带进了自己府里,想着换个地方,好歹能让谢琢散散心。 他兴致勃勃地介绍了一通,忽然听谢琢问:“驰风,我可以??库房看看吗?” 陆骁呼吸一滞,试图装作没听懂:“那个……府里库房乱七八糟,没什么好看的。” “我想看那间堆着上百盒胭脂的库房,”谢琢一双眼看着陆骁,笑?明显,“难道那些东西不是送给我的吗?” 陆骁还是打开了库房的大门,当着谢琢的面。 里面??干净,摆放也??整齐,无数木架和木箱排开,满满当当。 谢琢看见了无数色泽如新的布料,成排的泥人、糖人和木雕,满墙壁的风筝、花灯和竹帘,还有放满了木箱的胭脂、眉黛、香粉,以及各式各样的钗环耳坠。 忽然注?到放在角落的一个小木盒,谢琢拿了起?:“这里面是什么?” 陆骁没像之前一样仔细介绍,?是不自在地别开眼,却没有阻止谢琢打开。 木盒已经有些陈旧,打开后,是厚厚一叠泛黄的宣纸,上面的墨迹未褪,只是笔划歪斜又稚嫩。 谢琢几乎是立刻就?识到这些是什么,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尘封的信纸展开。 每张纸上写的字不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今天在校场上弓箭射出了多远,昨天赶在?雨前掏了大雁的窝,前两天养的野兔跑了…… 像是???知道谢琢被困在家中,看不见外面的景象,写信的人便借自己的眼睛帮他看,再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写在纸上。 都说幼时健忘,但陆骁临别前答应谢琢会常常给他写信,从洛京回到凌北后,就真的以此作??习字的目标。但???嫌弃自己的字迹不够好看,写的信都尚未寄出,只想着,等哪天阿瓷?了凌北,再一字一句念给他听。 ?如今,这些信尘封数年,终是到了谢琢眼前。 67、第六十七万里 一连几日, 侯英身上都透着一股浓郁的香气,远远就能闻到,大?理寺中不少人都会避着他走。 谢琢正坐在案桌后, 低头复核堆积的案件卷宗,见侯英走过来,先起身将窗户推开来通风。 侯英无奈:“谢侍读,倒也不必如此紧张!” 谢琢站在好几步开外, 没有靠近的意思:“侯寺丞身上, 少说?有十几二十种香料的气味, 闻着太熏人了?。” 捞起衣袖左右闻了?闻, 侯英疑惑:“真的有这么?多气味?我自己怎么?半点闻不出来?” 他一说?起就开始心疼了?,“你是不知道, 我每次燃香的时候,都感觉自己燃的全是银钱!那些定做的合香, 指甲盖那么?大?一点都贵得我肉疼!若不是香铺的店主深明大?义, 没让我给钱, 不然,把大?理寺整个衙门?卖了?都付不起。” 谢琢抬头看了?看大?理寺有些老旧的房顶:“侯寺丞所言的确不错。” 侯英笑出声?来, 又揉了?揉鼻子,“我这几天每天都被熏得头晕脑胀, 你是不知道,狱里气味本?来就驳杂难闻,我现在又天天在里面?点熏香料, 味道更加奇异, 连狱吏都跟我说?鼻子有点受不住了?。” 香料闻多了?燥火,谢琢给侯英倒了?杯茶:“有眉目了?吗?” 侯英道了?声?谢,端着喝了?半杯:“我找香铺的店主要了?好几种, 全给燃了?一遍,范纯仁都说?不是。” 谢琢蹙眉:“他真分辨得出来?” “我也不确定。”侯英也有点说?不准,“不过还能怎么?办?现今陛下催得紧,又只?有这一条线索,除了?往下追查,没别的办法了?。我一会儿再去一趟香铺,换另一批合香来给他闻,我就不信了?!” 一天过得很快,临近散衙的时间,谢琢将面?前的卷宗收拾了?一番,正准备离开,就见侯英大?步走了?过来,神情绷得很紧。 谢琢停下手里的事,猜测道:“这是……有眉目了??” 侯英看了?看谢琢,唇角紧抿,犹豫一番后才道:“有眉目了?。” 他身上沾着的浓郁香气像是天边的阴云,神情也像笼罩在这片阴云中。 “你你这几天忙里忙外,都是在忙这一桩案子,又辛苦燃了?这么?多香料,好不容易有了?眉目,不是应该高兴?”谢琢从他脸上看出了?不对,几步去将大?门?关上,才转过身问,“是谁?” 侯英有些不明白自己从店主口中得到答案后,为什么?第一反应是来找谢琢。 谢琢在侯英旁边坐下:“从你神色来看,是一个极不可能的人?” “对。”侯英手撑在大?腿上,深吸了?几口气,才低声?道:“范纯仁辨认出了?他那天蒙着眼时闻到的香气,气味确实很特殊。我拿着那份合香去找宣和香铺的店主,他取了?账册指给我看。” 谢琢适当接话:“然后呢?” 顿了?顿,侯英手握成?拳才继续道,“是杨家,用这种滋体养气的合香的,是杨家!宣和香铺给杨家供这种合香已?经供了?三年?多,做不得假。” 谢琢似也有些惊讶,好一会儿才道:“哪个杨家?” “就是你想的那个杨家!我还专门?去了?一趟狱里,我问范纯仁以前有没有去过杨首辅府上,他说?他品级不高,根本?没有进门?的资格。所以不可能是以前闻过,记混淆了?。” “是不是很难以置信?”侯英扯了?扯嘴角,焦躁地?用手拍着大?腿,接着干脆站起身,来回踱步走动,“我开始也难以置信,不,应该说?,我到现在都觉得难以置信!” 猛地?停在原地?,侯英的脸绷得很紧,垂在身侧的手指收拢,话中全是不解和愠怒:“他作为当朝首辅,他怎么?会?他怎么?敢?没有任何理由!” 确实,没有任何理由会让一朝首辅将兵械的消息递到北狄人手里。 “他不可能不知道兵械被北狄人劫走的后果!凌云关失守,死了?多少人?没有兵械武器,赤手空拳对上北狄人,会是多惨烈?”侯英哑着嗓音,“他不可能不知道!” 谢琢垂下眼,没有说?话。杨敬尧就是因为清楚兵械被劫的后果,所以才会这么?做。 不知道是不是走累了?,侯英重新坐下,有种受到冲击的茫然:“这该怎么?办?” 谢琢眉眼沉静:“侯寺丞,这件事查到这里,后续已?经不是你我能插手的了?。” 侯英许久才点了?点头,抹了?把脸,苦笑道:“我只?是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离开大?理寺后,谢琢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宫门?落钥前,找借口去了?一趟天章阁。 寇谦还在奋笔疾书,看见谢琢还有些惊讶:“延龄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大?理寺吗?” 谢琢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语气露出三分着急:“刚刚在大?理寺整理卷宗时,正好翻到一个旧案,情况与我负责编写的那部分《实录》的内容好像有点出入。心里念着事,回去也安不下心,干脆过来一趟。” “果然是延龄会做出来的事,不过换成?是我,我晚上肯定一样睡不着。”寇谦正在研墨,“正巧我手上的事也还没做完,要多留一会儿。” “那先多谢寇待诏相陪。”谢琢左右看了?看,起身,“来得太急,我去茶水房要杯茶喝。” 茶水房中只?有一个小太监守着,谢琢要了?杯茶,在接过茶盏的同时低声?道:“我有要事必须马上告诉大?殿下。” 小太监是大?皇子特意安排在这里的,听谢琢说?得严重,连忙站起身:“奴婢这就去。”说?完,转身快步朝内廷的方向?走去。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 茶水房的小太监回来时,故意在天章阁门?口经过,谢琢看见后,收起笔墨,和寇谦告别。 出了?天章阁后,他转过两个弯,就看见了?站在那里的李忱。 等谢琢施完礼,李忱询问:“谢侍读如此着急,是为何事?而且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大?理寺吗?” 在李忱看来,谢琢虽然年?纪尚轻,却极是沉稳,行?事断不会如此仓促。所以小太监赶来禀报说?谢琢急着见他时,他第一反应是不是有人给他下套。不过,如今看谢琢的神情,他对谢琢将要说?的事更好奇了?。 “臣是特意进宫来找殿下的,”谢琢没有多言,直接道,“范纯仁指认了?幕后指使之人。” 李忱神情一凝:“是谁?” 谢琢吐出三个字:“杨首辅。” 这个答案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幕后指使是杨敬尧这件事,李忱并未觉得有多难相信,毕竟在此之前,他已?经猜到,凌云关失守和陆家如今的境况,定然有他父皇和杨敬尧的手笔在其?中。 让他觉得出乎意料的是,杨敬尧竟然会被抓住把柄。 “此事非同小可,可有什么?证据?” 谢琢将侯英以合香为线索,让范纯仁辨认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见李忱面?露沉思,谢琢进言:“此事无论是杨首辅还是陛下都还不知道,即使大?理寺卿要上折子,这份折子也会在明日才出现在陛下的御案。”他抬头直视李忱,“所以,如今,主动权握在殿下手中。” 李忱定定看向?谢琢。 谢琢视线不闪不避,眼中俱是赤诚忠心,嗓音微哑,劝道:“君父不慈,殿下应当多为自己考虑。” 这话说?得隐晦,但真的深究起来,极是大?逆不道。可听在李忱耳中,却代表着谢琢已?经彻底倒向?了?他。 而且,“君父不慈”四个字,直说?进了?李忱的心窝—— 咸宁帝此前的做派,不就是不慈吗? 无论为君为父,皆是不慈! 李忱的语气温和了?许多:“延龄不用着急,另外,你在大?理寺可有听到别的消息?” 谢琢沉思一番后回答:“在审范纯仁时,臣听过一个说?法,说?杨首辅之所以对此案如此关注,有一个原因是,此次押解兵械的禁军中,杨首辅的侄子也在,禁军全数覆灭,此人也未能逃生?,杨首辅才会伤心迁怒。” 李忱面?露讥诮:“伤心?死没死还不一定。”他理了?理自己的袍袖,“延龄在宫中太久,可能会惹人言,今日就先回去吧,我心中已?经有数。” 谢琢点到即止,依言拱手后,走出了?宫门?。 李忱拢着袖口,望向?文华殿的方向?,许久后方道:“确实是一个送上门?来的好机会。” 第二天的大?朝上,百官肃立,咸宁帝坐上御座,让诸位大?臣有本?上奏。 他的话音刚落,御史便出列,明确弹劾首辅杨敬尧通敌叛国。 满朝文武顿时鸦雀无声?,殿中一片死寂。 梁国公原本?站着在打瞌睡,听见弹劾内容后,立刻睁开了?眼。 嘶——他隐蔽地?抽了?口气,觉得这天家父子相残的戏码突然上演,还真是让人不太敢看。 御史本?就有风闻奏事之权,这一次手里还握着明确证据,更是理直气壮,慷慨陈词。 朝堂上立刻议论纷纷,吵闹如街市,梁国公跟旁边站着的另一个勋贵对视一眼,都决定闭紧嘴不发一言。 现在可不单单是凌北兵械被劫的事了?,而是羽翼丰满的大?皇子抓着了?把柄,想要一举除掉父皇脚边最得用的狗,顺便把自己走向?储位的道路上立着的巨石清理干净。 一旦杨敬尧没了?,整个朝局都会往大?皇子手中倾斜。 至于这次宣战,到底是儿子赢还是老子赢,谁都还说?不准。 凌北。 落日西沉,夕照缀在草尖。 凌北的风吹得烈,陆骁骑着照夜明疾行?至营帐前,银甲后的黑色披风被大?风扬起,他翻身下马,摸了?两把马鬃,将手中的缰绳顺手抛给张召。 “这次耶律真派三千人断了?马道,想切断前锋部队的粮草补给,区区三千人,一会儿我让陆将军点几队人马给我,今晚就去削了?他们?。你到时候跟我走,我在前,你绕后。” 陆骁在洛京惯是带笑的眉目此时显得寒光凌厉,他五官线条本?就硬朗,如今经了?风刀、踏过烽火,更显沉稳,像以鞘藏锋的利刃。 张召拍了?拍拳头,应下:“好,这两天兄弟们?都正闲得发慌!”他又问,“对了?少将军,那个阿术列招了?吗?” 前些时候,陆骁紧盯着阿术列所在的毒狼部,终于寻了?个好时机,带着六千人马突袭。他一人单枪匹马冲进阵中,在后心差点被箭射中的情况下,硬是生?擒了?阿术列,让张召在后面?看着差点肝胆俱裂。 人抓回来后,陆骁直接叫来了?凌北最厉害的刑师,命他必须从阿术列嘴里掏出点东西来。 后来张召才知道,这个阿术列在接手毒狼部以前,一直跟在上一任汗王身边,管着埋在大?楚的细作暗桩。耶律真登位后,阿术列因为支持前储君,才被放逐到了?毒狼部。 他猜测,自家少将军拼了?命地?都要把这个阿术列抓回来,说?不定是因着谢家的旧事。 陆骁颔首,眸中有寒光:“招了?,问出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在军营里,陆骁从不称陆渊为父亲,都是“陆将军”“陆将军”地?叫,他思索片刻:“陆将军可还好?醒着吗?我准备找他商量个事情。” 张召被留在军营中,才跟着五皇子一起去探望了?陆渊,开口回答:“醒了?两个时辰,我出来时,又精力不济睡下了?,少将军你最好晚些时候再去。” 陆骁闻言点了?点头:“知道了?。” “对了?,少将军,洛京来信了?。” 陆骁立时转过头,一把扯过张召手里薄薄的信:“怎么?不早说??” 说?完没再搭理张召,大?步走开了?。 站在原地?,张召拍了?拍照夜明,嘀咕:“你也没问我啊……” 陆骁一直大?步流星地?朝外走,直到周围只?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无人能打扰、无人能窥伺,他才停下来。 阿瓷写给他的信。 单是这个认知,就令陆骁全身血气都翻腾起来。 有时在绵延的关山下跑马时,挽着弓射箭时,在战场上将刀刃砍向?敌人时,陆骁都会有些恍惚,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凌北,此前洛京的四年?,鲜衣怒马,就是一场浮华掠影的梦。 可这“梦”里有谢琢,有他的阿瓷,一切就又在瞬间变得真实起来。 以至于夜深人静,他枕着刀鞘,想的念的都是心上人,睁眼睡不着时,还能在心里勾勒出月光落在谢琢衣上时的模样。 定了?定心神,陆骁转身背对着天际吹来的风,展开信纸。 纸上的字雅正秀润,映进陆骁眼底。 片刻后,陆骁心口有燎原般的大?火骤起,火焰连天,耳根更是热烫,让他恨不得立刻翻身上马,星夜赶回洛京,回到他的阿瓷身边。 薄薄一张纸上只?有一句话—— “哥哥,抱着你的衣衫才能睡着。” 68、第六十八万里 六月十五的大朝结束时?, 蓄积已久的雷雨落了下来。 按照惯例,杨敬尧遭到御史弹劾后,自请置狱以待罪, 不再赴内阁处理事务。咸宁帝下令大理寺彻查,并命大理寺卿陈直中主理此案。 散衙后,寇谦邀了谢琢在会仙酒楼见面。 “延龄现?在在大理寺,可有什?么消息?”寇谦扯了扯领子透气, 因为?是在单独的包厢, 他说话也没有什?么顾忌, “消息传到天章阁时?, 可把我?吓了一大跳,通敌叛国, 这可是谋逆的重罪,而且一朝首辅通敌, 让人只是听着, 心里?就跳得慌!” 他给谢琢倒了杯茶, 压低声音:“延龄,这事到底是真的, 还是大皇子推出来的幌子?” 谢琢接了茶:“如果只从找到的证据来看?,八成是真的。” 寇谦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还以为?——” 谢琢直接说出了寇谦还没说出口的话:“以为?是大皇子故意栽赃陷害?” “对!”寇谦喝了口茶压惊, “我?想着,陛下登基二十几年了,至今不立储君, 大皇子有储君之实, 但无储君之名,这名不正言不顺的,肯定着急。毕竟没握到手里?的, 终归不稳。这种情况下,很有可能会做点什?么事情。” 想了想,寇谦又道:“不过真是巧了,上?一任首辅罪名是通敌叛国,没想到这一任首辅也是通敌叛国。” 他口中的“上?一任首辅”指的是谢衡。 谢琢没有应声,只往茶杯中添了半杯水。 寇谦又问:“如今案子交给了大理寺卿,可出了什?么章程?” “章程还没有,不过大理寺卿已经?愁得食不下咽,连水都没心思喝一口了。” “这案子落在谁手里?,谁都愁得睡不着觉。”寇谦想象若自己是大理寺卿,立刻打?了个寒噤,“往这边偏吧,得罪陛下。往那边偏吧,又得罪未来的新君,真够难的。这大概就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吧,幸好我?们身在翰林院!” 谢琢附和:“没错。” “那杨首辅真的住进牢里?了?” 谢琢点头:“住进去了,不过事前狱吏将那间囚室打?扫了好几遍,焚了香,确定没有异味,还取了崭新的被褥放在里?面,怕杨首辅无事可做,书册和笔墨也都齐全。” 寇谦咋舌,又道:“不过合该如此,毕竟现?在谁都说不准,罪名到底会不会落在杨首辅身上?。” 随着杨敬尧的入狱,咸宁帝就像被激怒了的狮王,开始毫无理由地频频打?压大皇子一派,所有进言立储的折子全都留中不发?,将父子两?人的不睦彻底摆在了明面上?。 文华殿里?,又有一沓折子被狠狠掷到了地上?,咸宁帝怒极痛骂:“朕还没死?,这些人就想着拥立新君!李忱能给他们什?么?能给他们权势还是荣华?” 谢琢和众人一般跪在地上?。 年迈的狮王已经?笼络不住人心,年轻的皇子未来坐在龙椅上?的时?日还长,聪明的人,都会往前看?、往远看?,知道该依附、该讨好的人是谁。 “延龄。” 谢琢回答:“臣在。” 咸宁帝的声音里?是遮掩不住的疲倦,他看?着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的谢琢,突然问他:“你如今被借调到了大理寺,前几日怎么突然回了天章阁?” 说完,一双锐目不显浑浊,盯着谢琢的神情,似是有所怀疑。 谢琢回想片刻,答道:“回禀陛下,臣在大理寺负责整理旧案卷宗,其中有一个案子,大理寺的卷宗与臣印象里?《时?政记》中的记录有出入,臣担心负责编修的《实录》内容出现?差错,于是才急忙入宫核准。” 咸宁帝不动声色:“哦?是哪个案子?” “十七年夏,前吏部侍郎祝明之被弹劾与嫂之婢女私-通,并生下私生子,因此,祝明之被贬抚州。1旧案卷宗上?画押的是大理寺少卿董槐,但我?印象中,《时?政记》记录的是此事乃侍御史田公亮主审。” “原来是这件事。”咸宁帝研判地看?着谢琢,吩咐,“高让,你跟延龄说说。” 高让笑?眯眯地接话:“这事大理寺卷宗和《时?政记》都没有错,事情也简单,最初确实由侍御史主审,不过临到最后,他突发?心风之疾,告病了,此案便由大理寺少卿接手,所以在末尾画押的也是这位董少卿。那时?谢侍读尚未入仕,所以可能不清楚。” 谢琢拱了拱手:“劳高公公解惑。” 咸宁帝看?不出是否相信谢琢的说辞,夸了句:“延龄年纪不大,做事很严谨,不错。” 接下来的几天里?,杨敬尧通敌一案好似陷入了某种僵局,没有任何新的进展。反倒是因为?咸宁帝与大皇子的矛盾,官员变动很是频繁,令不少人提心吊胆,害怕被殃及。 谢琢回到住处,一边铺开宣纸练字静心,一边思索如何才能打?破现?在这种相持的局势。 听见葛武的敲门声,谢琢没有抬头:“把药放下吧。” “公子,还不到服药的时?候。”葛武道,“门外有个人自称陆小?侯爷的下属,叫丁全,前来送信。” 他话还没说完,就发?现?自家公子已经?放下笔,疾步跨出了门。 送信的人很年轻,穿一身短褐,正拉着马的缰绳,风尘仆仆。 见谢琢走近,丁全立刻拿出两?个信封:“这是我?们少将军给您的信,特意命我?以最快的速度送来洛京。” 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少将军说得果然没错!” 谢琢接下信,好奇:“你们少将军说什?么了?” 丁全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我?临走前问少将军说,要是我?把信送错了怎么办,我?又没见过人。少将军说不会的,长得最好看?的那个就是收信人。” 谢琢一怔,忍不住扬了扬唇角,问:“他还好吗?” “您说少将军?”丁全立刻道,“少将军好得很!带我?们去偷袭那帮北狄人偷袭了好几回,次次都赢!据说耶律真大怒,悬赏少将军的人头,说谁要是取了少将军的脑袋,谁就能拿黄金百两?!” 想起上?次陆骁在信里?说的,要去掏北狄人的狼窝,谢琢不由追问:“那他可有受伤?” 丁全张口就把陆骁给卖了:“少将军吩咐了的,要是谢侍读问他有没有受伤,就回答没受伤,要是问有没有生病,就说没生病,要是问睡得好不好,就说睡得不好,天天做梦都梦见您!” 他又笑?得灿烂:“您和我?们少将军的关系真好!” “我?们关系确实很好。”谢琢没有追问受伤生病的事,陆骁想让他安心,他就安心。 看?了看?手里?拿着的两?封信,一封薄一封厚,谢琢问:“他可有说什?么?” 丁全收起笑?容,肃了神色:“这里?面是一份供词。前些时?候,少将军带人突袭,抓了一个叫阿术列的人,一顿严刑拷打?后,这人供出了不少东西,然后少将军和陆大将军商量后,准备将他押解回洛京,又让我?一定要赶在阿术列进洛京前,将信送到您手里?。” 谢琢心里?有了猜测,捏着信的手指收紧,他说出口的嗓音晦涩:“可否稍作休息,容我?写封回信?” 丁全立刻答应:“少将军说了,让我?一定要带上?您的回信,否则我?就可以不用回凌北了!另外,让我?听您的吩咐,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等葛武将人带去喝茶后,谢琢回到书房,才小?心拆开了信的封口。 六月二十五的朝会上?,咸宁帝又点了大理寺卿,询问凌北兵械被劫一案的进展。 大理寺卿眼?下发?青,据实回答,案件如今尚无进展。 紧接着,工部尚书进言:“……迄今为?止,能够指认杨首辅的,只有范纯仁蒙眼?时?闻到的熏香,这条线索立不立得住脚,诸位心里?都清楚。 如今,杨首辅已经?在狱中关了十天,仍没有找到别?的线索能够指认杨首辅,臣以为?,这分明就是那范纯仁死?到临头,胡乱攀咬!应当还杨首辅一个清白?!” 马上?又有人出列道:“臣以为?,通敌叛国乃大罪,怎能以不知所谓的熏香气味为?定罪依据?臣亦主张,还杨首辅一个清白?!” 这时?,刑部尚书江万里?站了出来:“两?位口口声声说要还杨首辅一个清白?,谁还谁一个清白?还说不得准!” 工部尚书看?了眼?御座上?的咸宁帝,怒道:“你是什?么意思?” 一直没有开口的咸宁帝询问:“江尚书可是有了什?么新的线索?” 江万里?朝向御座:“禀陛下,日前,凌北抓到了一个名叫阿术列的北狄人,此人如今正在押运回京的路上?。不过在此人入京前,已先有一份供状送到了刑部。” 咸宁帝听见“凌北”两?个字,上?半身缓缓坐直,眼?神微厉。 江万里?继续道:“依供状中所言,这个叫阿术列的人几年前一直负责军机情报,而其中一条供述,臣认为?非常重要。” 工部尚书打?断他:“呵,难不成,这人说与他接洽传递情报的人是杨首辅不成?” “并非如此。”江万里?看?了工部尚书一眼?,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十二年前,前内阁首辅谢衡被指通敌叛国,但根据阿术列所言,谢衡与北狄从未有过任何联系,此事实乃子虚乌有,为?我?大楚内斗,罗织构陷!” 他在所有人都还未反应过来时?,立即深深拜下,提高声音,高呼:“陛下,若谢衡真是被奸臣所害,那此乃千古奇冤啊陛下!” 很多人都知道,谢衡有从龙之功,是咸宁帝最为?信任之人。谢衡通敌一案后,再没人敢在咸宁帝面前提起谢衡。 可如今,谢衡的名字在殿中响起,让人不禁有了猜测—— 十二年前,一举揭露谢衡通敌叛国的“真面目”的人,正是杨敬尧。 现?在,担着通敌罪名的,也是杨敬尧。 既然阿术列已经?亲口确认当年谢衡之事为?大楚内斗构陷,那有没有可能,当年行通敌叛国之事者,是“另有其人”? 就在不少官员还在观望时?,又接连有几个大臣跪到了江万里?身后,高呼此案应当彻查,还谢衡一个清白?。 梁国公看?完这出戏,暗暗在心里?夸了声“好”,觉得陆骁送阿术列进京的时?机挑得正好——此时?,正是咸宁帝与大皇子博弈的关键处。 咸宁帝不会轻易遂了大皇子的意,放任杨敬尧被定罪处死?。同样,大皇子好不容易抓到了这样一个能致杨敬尧于死?地的把柄,轻易不会放手。 这便是矛盾所在。 因此,大皇子急需一个新的砝码,能将杨敬尧死?死?压在“通敌叛国”的罪名下,再无法翻身。 于是,谢衡的案子就被推了出来。 十二年前的旧案,通敌叛国的罪名,谢家已经?灭门,估计连卷宗都泛黄了。 这样一个案子,若是翻案,那中间可人为?操控的环节太多。能用来彻底压垮杨敬尧,也不用担心有谢家后人能因此得益。 所以大皇子才如此毫无顾忌地将这桩旧案摆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朝会没有商讨出个明确的结果,但没两?天,洛京上?下都在议论这桩旧案。不少人都还记得,当年三百太学生在宫门前长跪,谢衡被凌迟而死?,若真的是被冤枉的,那因此灭门的谢家实在惨烈。 文华殿里?,咸宁帝将所有宫人都叫了出去,只留高让在一旁候着。 他在缭绕的安神香中闭上?眼?,许久才低声道:“老大心大了,胆子也大了,拉拢了一班大臣,公然与朕相抗,一心想让杨敬尧死?。看?看?,刻意放出消息、刻意造起民沸,他还真是打?得好算盘。” 高让弓着身,轻轻替咸宁帝按着额角。 “那个阿术列还说什?么若谢衡仍在,大楚定比现?在兴盛。”咸宁帝冷笑?,“朕的大楚是否兴盛,什?么时?候要倚仗他谢衡了?” 高让缓声道:“陛下说得极是,陛下才是这天下之主、四海之君,陛下御极以来,勤政爱民,才有了如今大楚的海晏河清。” 他说完后,殿中安静。 咸宁帝不知道想了些什?么,隔了一会儿问起:“芳嫔落胎了?” 这几年来,咸宁帝并未疏于后宫,但至今再未有立住的皇子,高让知道这一直是咸宁帝的一桩心病,他仔细回禀道:“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据说见红后,芳嫔伏在枕头上?哭了许久,很是自责,皇后娘娘一直陪着。” “嗯。”咸宁帝吩咐,“你看?着送点什?么补品过去吧。” “奴婢记下了。” 缓缓睁开眼?,咸宁帝突然问:“我?与谢衡相识,是哪一年来着?” 高让回道:“明德三十八年。” 咸宁帝望着文华殿屋顶雕刻着龙纹彩画的藻井,沉沉道:“明德三十八年,那年朕才十四岁,谢衡也未及冠。” 他话中透出怀念:“若他还在,他肯定懂得,朕早已经?尝够了无权无势、任人欺负的滋味,怎会再将生死?交由他人宰割?无论是谁,都别?想夺走朕的皇位。” 69、第六十九万里 旧案被翻出, 大理寺再次忙得脚不沾地。 谢琢同侯英一道,将所有?相关?的卷宗都找了?出来,还趁着天气好, 摊开?来晾了?晾,散散潮气。 一边整理这些泛黄发潮的纸卷,谢琢一边问道:“侯寺丞心情不好?” 侯英抿着唇角,恰好看见纸上写着的“谋叛欺君, 蠹国祸民?”几个?字, 他沉默许久才低着头回?答:“我应该没有?跟谢侍读提起过, 我是明法科出身, 读书的目标就是进大理寺,我一直以为这里是天下至清至公之地, 慢慢才发现,原来跟我想?的不一样。” 他提了?提嘴角, 讽刺多于笑?意:“至清至公?这里应该是天底下至污至垢之地才对。” 谢琢安静地站直, 影子映在脚边, 手中的纸页被风吹得飒飒作响。 “十?二年前,我还在读书准备科考, 那时?听?说谢衡被处以凌迟,还拍手称快, 觉得无论是大理寺、御史台还是刑部,都不惧他首辅之位、不惧陛下的信重偏袒,而是法理昭昭, 让恶人得到了?恶报。” 侯英眼中出现了?短暂的茫然, “可是,如果他真的是被冤枉的,他是有?冤不可诉、是被人构陷害死的呢?” 白日之下, 侯英紧紧咬着牙关?,紧捏着卷宗,一拳砸在了?旁边的石栏上。 或许是阳光刺眼,谢琢突然觉得双眼有?些涩痛。 他垂眸掩下眼底的情绪:“侯寺丞仍有?满腔热血,以后定会是个?好官。” 晚上,大理寺的官衙灯火通明,大理寺卿陈直中干脆住在了?衙门里,还从家里带了?被褥和换洗的衣物。凌北兵械被劫一案尚无进展,十?二年前的旧案更是找不到头绪,偏偏各方视线全都汇聚在了?大理寺,陈直中不免焦头烂额。 谢琢也放下了?手里没核查完的卷宗,到了?议事房,跟侯英坐在一处。 有?书吏犯愁:“这案子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当年作证的人没几个?还活着,就算活着的,短时?间内也找不到人。” 侯英接话:“当年定罪的铁证是那封写给北狄的书信,里面涉及我朝机要,字迹与谢衡完全相符。若要重新调查,这封信是一个?重要切口,但?如今想?从伪造谢衡亲笔方面入手,难度很大。” 陈直中清瘦了?不少?,手指敲在桌面上,认同了?侯英的观点:“已经过了?十?二年,模仿谢衡笔迹那个?人是否活着还两说。” 侯英已经将卷宗翻了?好几遍,忍不住指出:“当年定罪定得极快,抓来审问的几个?人证明显是在重刑之下,屈打成招,但?三司使?都用了?这些供词。” 陈直中没有?否认侯英的话:“当年形势复杂,没人敢有?半分拖延。” 谢琢安静听?着。 谢衡这个?过于年轻的内阁首辅,自身才华卓绝,又深受咸宁帝信任,若此后二三十?年,他都稳坐其位,那他会挡太多人的路、占太多人的利益。 朝中无人容得下他。 咸宁帝将谢衡捧得有?多高,就想?他摔得多重。 忽地觉得有?些冷,谢琢下意识伸手,将挂在腰带上的兰草纹香囊握在了?手里。 众人又商讨了?一番,陈直中听?罢,摆了?摆手,面容疲惫:“算了?,明日再议吧,各自都回?去想?想?。” 谢琢与侯英一同离开?官衙。 “我只不过草草翻看了?一遍,都能发现谢衡一案的卷宗里有?不少?疑点,若是细究,会有?更多站不住脚的内容。但?这十?二年来,看过这份卷宗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却没有?一个?人提出!” 谢琢听?出侯英话中的怒意,劝道:“因为杨敬尧是当今首辅,这个?案子又是陛下亲自下旨定罪,这或许就是人之常情——没人敢随随便便说话,更没人敢说陛下错了?。” 握了?握拳头,侯英望着地上的影子,语气忽地有?些萧索:“谢侍读,你知道我觉得最为失望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没有?谁真正想?着为被构陷之人沉冤昭雪,他们只想?榨干这个?案子最后的价值,用来彻底扳倒杨敬尧。”侯英话中满是压抑和不忿,“我不懂,人心为什么能低劣到此等地步!” 长街灯火在风中闪烁,谢琢想?,哪有?什么理由? 构陷、内讧、争夺,不过都是利己天性、恶意和私欲。 平民?百姓总是热衷于话本故事般未得昭雪的冤情,短短一段时?间,洛京城中,连说书先生都开?始讲起了?十?二年前谢衡被陷害、满门覆灭的旧事,茶坊酒肆,议论声更是不绝。举子们纷纷开?始写文章针砭时?弊,太学中亦是为此讨论起刑律漏洞。 甚至借由衡楼的商队,消息很快传至京畿。 但?没有?切实有?用的证据和线索,杨敬尧依旧稳坐囚室,偶尔还会让狱卒去他家中取几本书,再添些纸墨,气定神?闲。 休沐日下午,谢琢带着葛武去会仙酒楼,要了?一个?临街的包厢,打开?窗户,正好就能看见朱雀大街上的景象。 谢琢今日戴了?耳饰,正是陆骁之前亲手做的那对白兔玉质耳坠,他有?些不习惯,但?依然任耳坠晃晃荡荡。 此时?,洛京城外,杨迈衣衫脏污,面上满是尘垢,正一步步朝着城门走去,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他双股战战,无数次生出转身逃跑的念头,但?想?到暗处有?对准他心口的弓箭,只要他一有?异动,立刻就会将他射穿。 他怕死,所以不敢跑。 杨迈原本打算得很好,杨首辅交给他的事他都已经做完了?,只需要从凌北赶回?洛京交差即可。 可是他没想?到,兵械被劫走后没几天,陆家竟然派出了?人马开?始寻人,他不确定陆家是不是在找他,但?他不敢赌,于是刻意伪装成了?流民?,想?着只要离开?凌州地界,那他就是安全的了?。 可是最后,他还是落进了?陆家手里。 他本以为自己肯定会没命,但?陆骁没有?杀他,只是告诉他,杨敬尧通敌叛国之事已经败露,现在人就关?在大理寺。又告诉他,按照《刑统·名例律》规定,若他自首,可减罪二等,或许能免于一死。1 在陆骁问他要不要回?洛京自首时?,杨迈点了?头。 他选无可选。 望着巍峨城门,想?到一旦暴露身份他将面对的是什么,杨迈陡然生出无边的愤恨来——若不是杨敬尧,他如今还好好待在禁军中,断不会和什么通敌叛国的罪名扯上干系! 双眼赤红,杨迈全身发着抖,终于在城门守军前跪下,声嘶力竭:“罪人杨迈,前来自首!” 会仙酒楼里,谢琢隔着窗,看着杨迈被城门守军押着送往大理寺,引得沿路无数百姓议论。 葛武有?些激动,手拍在窗棂上:“公子,陆小侯爷当真送了?公子两份大礼!” 谢琢浸冷的眸中泛出零星的笑?意,单是听?见这个?称呼,他骨缝间涌出的寒意就少?了?许多。 丁全送来的那封信里,陆骁送了?他三样东西,一是阿术列的供词,一是杨迈的自首,最后一件,是陆骁半夜睡不着外出跑马时?,在溪水边摘的一朵蓝紫色野花。 陆骁还特?意在信里写了?,说这种?花不管是在清源还是在洛京都找不到,为凌北独有?,便让丁全送来给他看看。 前两件东西,谢琢都一一放到了?大皇子面前。至于最后一件,花送到时?已经谢了?,谢琢将它仔细夹在了?陆骁最喜欢的一本兵书里。 “该走了?。” 见谢琢起身,葛武不解:“公子,我们要去哪里?” “大理寺。” 杨迈在城门自首一事,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皇子正在琴台约见倚重的中年谋士,听?见这个?消息后,抚掌连说了?三声“好”。 灰衣谋士起身拱手祝贺:“如此一来,杨敬尧通敌叛国的罪名是彻底摘不掉了?,恭喜殿下,距离储位又近了?一步!” 李忱志得意满,又在听?见“储位”两个?字时?,陡然生出了?几分不满足,不过他面上神?色不变,笑?言:“陆骁识趣,不仅送来了?阿术列的供状,还把杨迈找着了?!这次做得不错,确实应该记他一功!” 谢琢的马车在大理寺门前停下时?,正巧遇见匆匆赶来的侯英。 两人一起往官衙走,侯英说话有?些急:“谢侍读也听?见消息了??”他面露激动,“原以为杨迈不是死在了?北狄人的刀下,就是已经被杨敬尧处理干净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 谢琢似乎有?些不解:“可是以杨敬尧的谨慎,应该不会留着把柄不处理。”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侯英解释道,“我猜测,没处理杨迈,一方面是因为杨敬尧根本没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暴露,另一方面则是,杨敬尧虽为首辅,但?实际没什么人可用。他家中贫寒,父母亲族凋零,连这个?杨迈都是同姓攀附,不是什么正经亲戚。想?来,好不容易遇上个?用着趁手的,杨敬尧暂时?舍不得杀,这个?把柄也就留下了?。” 两人边走边聊,到了?官衙的议事房,发现所有?人都到了?。侯英与谢琢对视了?一眼,知道今晚的大理寺肯定又要掌灯擎烛了?。 这次大理寺办事很快,不到两天,杨迈的供状就放到了?咸宁帝的御案上。 关?于杨敬尧如何将他安排入禁军,如何让他在押送兵械的途中往外传递消息,又是如何在马料中下药,如何告知北狄人押运队伍的所在等等,杨迈全都供认不讳。 他还多次表示自己是无辜的,根本不知道杨敬尧到底想?做什么,他只是按照杨敬尧的吩咐行事而已,希望推勘官看在他自首的份上,能酌情减罪。 这份供状立刻就在朝廷上下引起了?轩然大波。 杨敬尧的亲族亲自指认,无论是时?间还是别的全都对上了?,几乎没有?可狡辩的地方。极短的时?间内,无数大臣纷纷上书,痛斥杨敬尧祸国殃民?之心、残害忠良之恶,请求咸宁帝下旨处决杨敬尧。 将画押的供状以及大理寺卿呈上的折子看完,咸宁帝又翻了?翻御史台呈上来的折子,低斥了?一句:“没用的东西。” 知晓这话中骂的是杨敬尧,高让研着墨,笑?道:“陛下,太液池里的荷花开?得正漂亮,陛下可要去走走,散散心?” 捏了?捏眉心,咸宁帝起身:“走吧。” 御辇至太液池附近,咸宁帝带着高让缓步行去。 “你说朕当年,到底有?没有?做错?” 高让敛目,恭敬道:“陛下所做,无不为天下、为江山,何错之有??” 在咸宁帝身边伺候了?三十?年,他深知,这句话并?非咸宁帝认为自己在谢衡的事情上做错了?什么。 就像那句“没用的东西”,不过是咸宁帝觉得杨敬尧没有?把首尾抹干净,徒增事端,给他添了?麻烦而已。 高让跟在咸宁帝身后,在经过一片荷花时?,听?见了?两个?负责清理淤泥的内侍隐在荷叶之间,正在闲聊。 “这次是你跟着罗公公出宫采买,快跟我说说,那些刁民?真的整日在茶坊酒肆里说闲话,声称杨首辅犯下的恶事是陛下支使?的?” 高让一个?激灵,立刻就想?出声呵斥,咸宁帝看他一眼,扬手阻止了?。 荷叶丛里,水波一圈圈荡了?过来,另一个?小太监的声音随之传来:“没错,那些刁民?还写了?话本,说就跟那些戏文里演的一样,陛下容不下陆家,也容不下谢家,所以才让杨首辅动手的。” “还写了?话本?” 小太监的嗓音尖细:“对啊,书铺的店主?说这话本买的人很多。我原本想?翻开?看两眼,结果被罗公公打了?手,现在都还红着。” “……” 带着高让走远后,咸宁帝问:“你说那个?话本里会如何编排朕?” 高让持着拂尘,低头不敢言。 “他们会说朕重用通敌的奸臣,说朕是非不分,说朕薄情寡义,说朕视人命如草芥,将凌云关?拱手相让,不把边境守军的人命当命看,还会说朕没有?容人之量,生性多疑,处心积虑暗害陆家,不配为天下之君。” 高让听?得心惊肉跳,恨不得自己没有?耳朵。 咸宁帝眉间萦着一缕杀意,语气仍是如常般缓慢:“杨敬尧诗作策论,没一样拿得出手,这些年来,朕提拔他,重用他,让他坐在首辅这个?位置上。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却没有?半分长进!” 当初之所以选中杨敬尧,不过是咸宁帝想?要一条足够听?话、没有?能力反咬主?人的狗。 这十?二年来,杨敬尧的所有?权势荣华尽数握在他的手里,也如他所想?,杨敬尧确实足够听?话,让他用着很是顺手。 可现今看来,庸常之人,果然不堪大用,连一桩小事都办不好。 70、第七十万里 洛京城中暗潮汹涌, 七月初五的朝会上,御史中丞将万言书递上御案,恳请咸宁帝即刻处死国?贼、还谢衡清白, 以平边境之怒,息百姓之愤,昭谢家满门之冤屈。 紧接着,太?学生方彦呈上太?学数百学子的请愿书, 同样请求处死杨敬尧, 更?称谢衡为“社稷之臣”, 而?杨敬尧为“社稷之贼”, 贼不死,则天?下不宁。 同时, 用以鸣冤的登闻鼓,鼓面竟被百姓捶破, 无数平民聚在登闻鼓前?, 请求立杀杨敬尧, 还谢家一个清白。 第二天?夜里?,高?让亲自去了一趟大理?寺的刑狱。 狱内昏暗沉闷, 高?让用绢帕掩着鼻子,走?到了最深处的一间囚室。 隔着木栅, 杨敬尧穿着粗布囚服坐在被褥上,闭着双眼。没了兽纹紫袍和?绶带相衬,他周身的威势弱了许多, 现在看起来, 更?像一个普通的严肃老者。 高?让开口:“许久不见首辅大人,别?来无恙?” 无论说什么话,高?让都自带三分笑, 此时也不例外。 杨敬尧这?才睁开眼睛,他没接高?让的话茬:“高?公公特意前?来,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周围早已清得干净,没有第三个人在场。高?让面白无须,眼尾细纹耷拉,他收了脸上的笑意:“杨首辅这?回可?给陛下添了不少烦心事,如今大皇子逼得正紧,刚愁没有由头挑起事端,你就巴巴地?将把柄递过去了,还不止一桩两桩。这?不,大皇子立刻就抓好了这?机会。” 杨敬尧清楚,自己的生死全在咸宁帝的一念之间:“这?次是我思虑不全,但——” 高?让打断他的话:“你可?知如今士林和?民间都是如何谈论陛下的?” 杨敬尧搭在膝上的手?挛缩了几下。 他向来知晓,咸宁帝最是看重士林评价,以及他这?个皇帝是否为民心所向。 “陛下起初确实想保下你,可?现在,想保也保不住了。” 杨敬尧听出了高?让话里?的意思,此前?维持的一切镇定都消失不见,他不禁朝高?让疾声道:“你转告陛下,臣还有用!这?次只是意外,臣——” 高?让双手?拢进袖中,平时在咸宁帝面前?躬得极深的背如今挺得很?直,他从上往下注视着惊慌的人,笑着问杨敬尧:“你觉得,陛下还会想听你说话吗?” 杨敬尧住了口。 他好似在一瞬之间,彻底萎顿下来。 到现在他才发现,他满手?人命,踩着无数人的尸骨坐上首辅之位后,他高?楼起,宴宾客,无数人巴结他、讨好他、依附他。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才能平庸,毫无建树,除陛下信重外,一无所长。 如今,楼塌了,树倒猢狲散。昔时繁荣,皆如流沙,握不住。 他听见自己涩声问:“陛下可?是选好了人?” 高?让倒也没故意瞒着:“奴婢可?不敢妄测圣心。不过陛下似乎对谢琢颇为欣赏,想来谢琢离开翰林院后,就会被放进六部。” 杨敬尧想起谢琢,心中竟生出些愉悦来——并非他一人被咸宁帝捏在掌中,被挑选,被利用,被放弃。 谢琢终究也会走?上他的老路! “陛下可?有什么话?” 高?让看着眼前?失了筋骨的人,觉得这?做首辅的,跟他这?个做阉人的,似乎也没多大区别?。 “陛下说了,一条狗,是不会给他的主人添麻烦的。”高?让往后退了一步,留下最后一句话,“你造成的麻烦,好好清理?干净,莫要连累了陛下。” 第二天?,谢琢到大理?寺没多久,就听闻杨敬尧认罪画押了。 侯英连喊了两遍,才将将让谢琢回过神,他关切道:“谢侍读可?是身体不适?最近是忙了些,觉睡得太?少,我都有点受不住了。” “不碍事,只是昨夜没睡好罢了。”谢琢问回刚刚的话题,“前?几日,杨敬尧不是才矢口否认与这?两个案子有关系吗?” “谁知道呢?”侯英确定左右无人,才稍稍倾身,低声告诉谢琢,“昨夜,高?公公亲自出宫,去狱里?见了杨敬尧。想来,陛下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坐直后,侯英继续道:“反正杨敬尧什么都招了。联络北狄、传递消息,引北狄人去劫兵械,都是他做的。十二年前?,他因谢衡挡了他的路,便揭举谢衡通敌叛国?,实际上,那封信是他找人伪造的。” “都招了?” “都招了。”侯英却没有多少激动和?高?兴,“迟了十二年,谢首辅终于洗清了冤屈。” 谢琢眼里?没什么笑意,他手?上整理?旧案卷宗的动作微滞,哑声道:“迟来的沉冤得雪,迟了就是迟了。” 想起谢氏一门无一人生还,侯英心情也沉了下去:“你说的没错,人已经不在了,洗清了冤屈又有什么用?” 临到散衙时,见侯英手?中拿着几张纸,似有些迟疑,谢琢主动开口询问:“侯寺丞可?是忙不过来了?若有什么是谢某能帮上忙的,尽管吩咐。” 侯英笑道:“什么吩咐不吩咐的,不过确实有件事想让谢侍读帮帮忙!” 天?色渐暗,狱中更?是昏黑,引路的狱吏寒暄:“今日怎是谢侍读过来了?” 谢琢拿着纸页跟在他后面,解释道:“侯寺丞家中有急事,便托我来一趟,只是签字画押,不是什么要紧事。” 正说着,两人站到了囚室前?,狱吏招呼了两句,便离开继续去做手?上的事。 谢琢公事公办:“这?里?有份供状需要杨首辅过目画押。” “杨首辅?”杨敬尧淡笑,“谢侍读莫要折煞老夫。” 谢琢没有接话的意思,等杨敬尧看完杨府管家的供状,在末尾签字画押后,便转身准备离开。 “罗常,徐伯明,我,接下来该轮到谁了?” 杨敬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谢琢停了下来。 “我曾怀疑过你,又在一次次试探中打消了怀疑。”杨敬尧盯着身穿绯色官服的背影,“没想到当年谢衡瞒天?过海,竟留下了一条血脉。” 听见“谢衡”两个字,谢琢才转过身,悬在墙壁上的灯火的光映入他眼中,却未能将眼底的坚冰消融半寸。 “你不配提这?个名字。” 杨敬尧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还越来越大,在空荡的囚室中激起回音。他想,真?是可?笑啊,咸宁帝一心想让谢琢当一条温驯的狗,听他的话,替他办事,当他杀人的刀。 却不知道,当谢琢取下嵌进肉里?的面具,就是彻彻底底以仇恨为食的疯犬! 对上谢琢的视线,杨敬尧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第一次见到谢衡时的情景。 父子两人长相面容相似不多,但眼神却一模一样。 眸光清明又剔透,仿佛能一眼望穿他心底所有藏不住的脏污贪欲。 他不嫉恨谢衡吗? 他当然?嫉恨。 以至于在将谢衡从首辅之位上拉下来后,终他一生,都再没有过如那一刹的澎湃快慰! 眼中逐渐染上疯狂的恶意,杨敬尧出声:“你是不是沾沾自喜,以为大仇得报?” 不等谢琢回答,他又嘶声道:“可?杀了罗常、杀了徐伯明、甚至杀了我,又怎么样?害死谢衡的罪魁祸首,从来就不是我们!我们不过是马前?卒,是棋子,是受驱使的秃鹫!” 他整个人按至近前?,枯瘦如爪的五指握着木栅,双眼泛起深红,目眦欲裂:“谢琢,你这?一辈子都报不了仇!这?就是命!你谢家被灭了门,所有人都死不瞑目,可?你注定一辈子都报不了仇!” 谢琢没有如他所想,反而?往前?迈开半步,站在了木栅前?。 “命?我不信命,也不信天?。”谢琢嗓音低,尾音因疑问而?轻轻扬起,“你以为我会同你一样,卑微地?匍匐在他脚下,摇尾讨好,一辈子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不敢忤逆分毫?” 杨敬尧慢慢变了脸色,呼吸不稳,肩背剧颤。 谢琢眸光如雪:“杀人偿命,是皇帝又如何?” 71、第七十一万里 七月初九, 陆骁的加冠礼在凌北的中军帐里举行。 长风卷着薄云,旷野将天际线延伸得?极远,写着“陆”字的旌旗立在帐前, 映着千里夕照。 没有普通勋贵世家在冠礼上的复杂流程,陆骁身?披银甲,跪在父母面前,先谢父母生养之恩, 再由母亲宋语归将他的头发束起, 父亲陆渊为他戴上革冠。 从洛京回凌北不过两个月, 他身?上铅尘尽洗, 眸光浸着血与风沙,桀骜而俊朗, 如一把韬晦多时、终于出鞘的名刀。 陆渊鬓发染霜,身?材魁梧, 周身?的威势从数十年刀山血海而来, 即使?不久前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也不曾损没分毫。 他大掌拍了拍陆骁的肩:“你算是真正长大成人了。” 陆骁站起来,摸了摸自己头上的革冠, 又恢复了一贯懒散的模样,先夸赞了一句宋语归束发束得?好, 又朝陆渊道:“知道了,以后一定会孝顺你的!” 陆骁笑骂:“你个兔崽子?!” 这时,张召在帐外比了个手势, 陆骁心神立刻被勾了过去, 十分敷衍地找了个借口:“我去营里巡巡逻!” 往外走了两步,陆骁又停下,突然问:“爹, 娘,及冠之后,是不是就?可以议亲了?” 宋语归梳着一个简单的发髻,衣裙也不繁复,利于行动。她?气质言语很是利落,笑话陆骁:“怎么,想讨媳妇了?” 她?倒是没怀疑过自家这个小儿子?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情感上会有什么动静,毕竟他嘴里成天不是和谁打架切磋,就?是兵法行军,跟没开窍似的,这令她?和陆渊一直很担心自家儿子?以后会没人要。 而且,算起来,上次从他口中听?见小姑娘的名字,还是在他念叨谢家阿瓷的时候。 陆骁眉眼?飞扬:“娘,用不着你帮我选!” 宋语归听?出点不对劲来,与陆渊对视一眼?,试探道:“你准备……自己找?” 陆骁得?意?:“已经?找到?了,不过他暂时还不能来凌北见你们。” 说完,陆骁就?两下掀帘出去了,只留陆渊和宋语归着急——人家到?底是看上你了,愿意?跟你回凌北,还是根本没看上你?倒是说清楚啊! 快步走出中军帐,陆骁把张召拉到?一边:“洛京来信了?” “来了来了,不过不只是信。”张召学机灵了,没等陆骁催,就?赶紧把东西都拿了出来,“一个小布包,一封信,谢侍读让商队送来的。” 陆骁没注意?到?自己唇角已经?勾起了笑,他先认认真真看完信,又小心折整齐,放到?心口温热处。 在确定布包里装的是谢琢送给?他的加冠贺礼后,笑容更是粲然。 张召不知道信上写了些什么:“少?将军,你怎么笑得?这般开心?” “有吗?我有笑吗?”陆骁说着,一边打开布包,将里面的一条深色的皮编手绳拿出来,系在了左手腕上,直接打了个死结。 手绳长短刚好合适,明显是阿瓷还记得?他手腕的尺寸。 陆骁忍不住朝洛京的方向望了一眼?。 张召看不明白了:“这是什么?谢侍读送您的?” 陆骁戴上后就?舍不得?给?张召看了,藏在衣袖里:“他亲手编的,专门?用的佛家的结绳法,能挡凶煞气,保平安!让我戴在手腕上,特?意?用来套住我——套住我的命的。” 他又摆摆手:“算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懂。” 张召:“……” 他总觉得?,自家少?将军是在隐晦地炫耀。 初十,天子?罢朝。 几个阁老尚书前去探看后,说咸宁帝会突然病倒,主要是因被前首辅杨敬尧蒙蔽多年,又念起十二年前谢衡旧案,太过劳心伤神。太医叮嘱一定要卧床静养,莫要劳倦。 众臣走出大殿,口中都道咸宁帝难以接受自己信重之人竟是此等奸佞之臣,还因此痛失凌云关,心生郁结也是正常。 但任谁心中都清楚,若无咸宁帝的授意?,杨敬尧如何敢在十二年前构陷谢衡?又如何敢在十二年后,串通北狄,将凌云关拱手相让? 谁借给?他的胆子?? 杨敬尧确实是奸佞国贼,但他们这位陛下也没有干净到?哪里去。 一时间,众臣各有思量。 寝殿里,高让扶着咸宁帝坐起身?,背靠着寿纹软枕,又将药碗递了过去:“陛下,该服药了。” 咸宁帝端着药碗,忽道:“你可知昨夜朕做了什么梦?” 高让小心道:“奴婢不知。” 见咸宁帝将药喝完,他又赶紧将蜜饯呈了上去。 含着蜜饯,咸宁帝放松地靠在软枕上,缓缓闭上眼?睛,沙哑道:“昨夜啊,朕梦见无数百姓和文人举子?站在朱雀大街上,吵吵嚷嚷,他们高声怒骂朕杀父弑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又骂朕昏庸无道,陷害忠良。” 高让连忙劝慰:“陛下,梦都是反的。如今四海升平,百姓感激您还来不及呢,怎会骂您?而且,就?几个月前,您不是还说那些文人写的歌功颂德的文章不切实际,将你夸得?天花乱坠吗?” 咸宁帝像是睡着了一般,许久没有说话。 就?在高让准备放下床帐时,突然听?咸宁帝缓声开口:“朕还看见,老大站在宫门?的城楼上,身?着龙袍,正要接受百姓朝拜。那些人都称赞他是明君,仁爱宽厚。” 高让一惊,飞快看了一眼?咸宁帝,见他仍未睁眼?,硬着头皮谨慎回答:“陛下定是看错了,说不定陛下看见的,是年轻时的自己,正受万民朝拜。” “老大现在在什么地方?” 听?咸宁帝将这个话题揭了过去,高让暗暗松了口气,回答:“太医刚离开,大殿下就?来求见陛下,奴婢按照陛下的吩咐,让大殿下先回去。据说,半个时辰前,大殿下有事出了宫,现在还没回来。” “又出宫了?”咸宁帝冷笑一声,“这是有多少?大臣等着他去结交,还是有多少?宴席等着他去参加?真是忙得?很啊!儿子?大了,这道宫墙也拦不住他了。” 确实如咸宁帝所说,自杨敬尧画押认罪后,大皇子?突然就?变得?更加忙碌—— 这天下是姓李的天下,天子?不仁,大臣自然就?将希望转寄于了储君。 即使?咸宁帝再是打压、再是不承认,如今三位皇子?中,一个无缘储位,一个远在凌北,排除下来,李忱都是稳稳当当的储君人选。 至十五的大朝,咸宁帝面色不华,病气明显,坐在御座上,似乎清瘦了不少?。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御史中丞上禀,杨敬尧之罪已勘定,按大楚刑律,当处以凌迟,诛三族。 咸宁帝没有多言,抬手准了:“诸卿依律即可。” 此案终于尘埃落定,三人躬身?领命。 俯视群臣,咸宁帝拍了拍手边的龙头:“诸卿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礼部尚书与程阁老对视一眼?,出列站至殿中,再一次提起立储之事。 咸宁帝冷笑,尚未答话,就?又有十数位大臣陆续出列,高声附议。 朝堂猝然一静。 殿中众臣虽然低头垂眼?,但这明显是一次提前计划好的施压,而施压的对象,便是当今天子?。 咸宁帝嘴角的冷笑寸寸收敛,双眼?微眯,面色逐渐阴鸷,他看着二十几个威逼到?他面前的大臣,眼?底浮起杀意?,又很快掩下。 “阁老程浩乾,礼部尚书史远,户部尚书范逢,”咸宁帝将这些名字一一念出,停顿几息后,陡然怒极,“怎么,你们都想逼朕至此?” 天子?盛怒。 礼部尚书咽了咽唾沫,握紧笏板:“臣等并非想逼迫陛下,只是不立储君,于礼法,于宗法,于江山社稷,都不相合!” 然而此次朝议,咸宁帝最后仍未松口,拂袖而去。 大理寺。 “这大概就?是圣心难测?我到?现在都不明白,陛下为何至今不立太子?。”侯英与谢琢一起整理杨敬尧一案的供状,单单是杨迈、杨家管家、家仆、亲眷等人的口供,叠起来就?有三尺高。 谢琢拿过杨家管家的供状理好:“你也说圣心难测,陛下如何想的,自然不是我等能猜测的。” “也是。不过陛下子?息不丰,幸好有大皇子?,谈不上惊才绝艳,但守成没有问题,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有哪里不满。”侯英随后闲聊了几句,又叮嘱,“对了,谢侍读最近可不要去诏狱附近。” 谢琢不解:“为何?” “杨敬尧被关在里面,刑师已经?行刑了。”侯英解释,“本朝少?有罪名能至凌迟之刑,之前罗常与徐伯明两个重案,都只判了腰斩而已,有个小吏不信邪,非要去瞧瞧凌迟是什么样,回来时脸都吓白了。” 他叮嘱:“据说杨敬尧的痛呼声一里外都能听?见,很是渗人,谢侍读还是避远些为好,以免夜里做噩梦。” 谢琢颔首:“谢侯寺丞提醒。” 虽然如此作?答,但谢琢还是一连几天,天天都去了诏狱附近。 没有进去,他只是坐在马车里,花上半个时辰,静静听?着杨敬尧的痛号哀呼。 直到?某天再无声音传出。 踏进诏狱,狱吏在前面引路,还奉承道:“大人怎来了我们这血腥腌臜之地?莫要污了你的袍角!” 谢琢行在灯火的暗影下,简短道:“陛下对此案颇为看重。” 狱吏连忙道:“可要教大人知道,刑师动刀,可没有一刀偷工减料!” 到?了刑室,血腥气扑面而来,谢琢不顾地面潮湿,走了进去,在刑架前站定。 杨敬尧此时已经?没了人样,全身?俱是血污,一直有血珠沿着他的脚跟往下滴流,人却还醒着。 盯着来人看了许久,杨敬尧才认出,嗓音几不可闻:“谢琢……” 谢琢眼?中无半分动容与怜悯,将杨敬尧打量一遍后,道:“看来,杨首辅已经?知道千刀万剐是什么滋味了。” 杨敬尧喉中呼嗬声响起,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想说什么。 至杨敬尧死,谢琢再未去过诏狱。 而夹在书册中的那张纸上,“杨敬尧”三个字被他用墨笔划去。 七月末,大皇子?李忱与谢琢约见在会仙酒楼。 如今,李忱出宫与人见面,已经?不再遮遮掩掩,反而某个官员得?李忱会面,还是可以向同僚夸耀之事。 会仙酒楼中,谢琢面前只放了一杯清茶。 李忱身?上所穿的常服,纹样已经?与太子?常服相差无几,他一扫眉间沉郁,意?气扬扬。 “谢侍读这回让人转告我,有急事相商,可是得?了什么消息?”李忱喝了口茶,“若消息与立储相关,谢侍读下次就?不用再这么急着找我了。” 毕竟,无论咸宁帝如何不甘不愿,他现在即使?无储君之名,也已经?有了储君之实。那些消息也就?不那么重要了,犯不着他特?地来这一趟。 谢琢摇头,示意?李忱让随侍的小太监出去后,他才说出:“臣在文华殿轮值后,因为落了东西,返回去取,偶然在殿门?外听?见陛下在与高公?公?闲谈,提到?了前朝戾太子?之死。” 如浮冰兜头而下,李忱脸上的笑容迅速冻结,他肃着神情紧盯谢琢,手指紧捏着茶杯:“你确定没有听?错?” 谢琢确定道:“臣确定。” 所有镇定尽数化为乌有,李忱站起身?,踱了几步:“戾太子?,好一个戾太子?!父皇何苦如此逼我!” 前朝戾太子?,起兵谋反,兵败后想要逃跑,被皇帝亲自挽弓射杀。如今他的好父皇突然提到?戾太子?,显然是动了同样的心思! 重新坐下,李忱眼?中眸光狠厉,握拳捶在桌面上,令满桌的杯盏都震了震:“没想到?,父皇竟对我动了杀心!” 谢琢转着手里的茶杯,文士服的宽袖垂落,露出一截玉色的纤瘦手腕。 他垂下清淡的眼?眸,想,咸宁帝到?底有没有提起戾太子?,并不重要。现在,李忱缺的只是一个理由,一个乘胜追击、更进一步,一个倾泻怨怒、打破父子?君臣的理由。 而他,只需要将这个理由放到?李忱手里。 十二天后,凌州境内出现地动,山崩水出,日月暗淡。 消息传至洛京后,群臣上书,称此乃帝王失德,上天谴责,陛下为万民之君,当发《罪己诏》于天下。 72、第七十二万里 《罪己?诏》乃天子向?上天告求, 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咸宁帝在?位二十几年,不是没有下过罪己?诏, 但因时因势而写,和被群臣逼着?下诏,全然不同。 香炉砚台全被咸宁帝挥到了地上,发出接连的“哐当”沉响。咸宁帝站在?御座前, 胸口起伏不止, 面色阴沉:“罪己?诏, 罪己?诏, 他?们这是在?逼朕!他?们敢!” 高让身上被溅了不少墨汁,他?顾不得, 膝行两步后?,慌张劝道:“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啊!” “你要朕如何息怒!”咸宁帝搭在?御案上的手握成拳, 青筋暴起, 犹如被惹怒的年迈狮王,露出了曾经?沾满血肉的利爪, “此次地动?不过出现在?荒僻之地,民宅都未塌几间, 却被那些人作了抨击朕无仁无德的利器!何其荒谬!简直胆大包天!” 没一会儿,高让的徒弟出现在?殿门外,看了看高让的眼神, 才屏息敛气地禀报道:“陛下, 凌北有军报送来。” 咸宁帝盯着?高和,许久才道:“递上来。” 见咸宁帝压下了暴怒,高让连忙去泡了一杯安神茶, 又站在?咸宁帝身后?,熟练地帮他?揉按着?额角,好?歹是把?人的气顺了下来。 一盏茶后?,咸宁帝冷哼一声,把?军报扔在?了案上。 高让见他?面色不虞,问道:“陛下,可是凌北出什么事了?” “凌北好?得很!”咸宁帝话说得重,又闭上眼,嗓音发沉,“陆绪回来了。” 高让惊讶:“陆大公子找到了?认可还活着??” 咸宁帝的嗓音越发深沉:“当然活着?,受没受伤不知道,但陆绪不仅回来了,还带着?不少战利品和俘虏。他?在?失踪这段时间里,直接荡平了沙蝎部?,将凌北东南清扫得干干净净!” 听出他?话中?并无喜意,高让自然不敢出声祝贺,迟疑道:“这……” “朕怀疑,凌云关兵败是真?,陆渊重伤也?是真?,但陆绪失踪、凶多吉少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假的。” 高让浑身一凛:“那岂不是——” “陆渊一生,行事说话都很莽撞,许多人都说他?有勇无谋。可他?用计,北狄人必中?。这一回,他?是下了狠手,用自己?重伤和长?子失踪、凌北群龙无首,来换陆骁回到凌北的机会。” 咸宁帝早就有所怀疑,如今不过是佐证了自己?的猜测,因此语气不疾不徐,“陆骁以?父亲濒死、临终尽孝为由,再?联合李忱在?朝中?施压,得到回凌北的机会。凌北是他?陆家的天下,陆骁回去,如鱼得水,呵,好?一个武宁候!” “不知道李忱是从陆家手里拿了什么好?处,才这么帮着?陆家,处处与朕做对!”话说到后?面,咸宁帝还是有了火气。 高让避重就轻:“大殿下怎的与陆家搅和在?一起了?” “你这话,该去问问朕那个好?儿子,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咸宁帝冷笑,“说不定被利用了个彻底,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得了好?处。” 陆绪荡平沙蝎部?、回到凌北的消息,谢琢知道得比咸宁帝还早一点。 在?陆骁写信告知凌北,咸宁帝可能很快就会动?手之后?,虽不知道具体会是什么手段,但陆家尽量做了准备。 不过凌云关一役,陆渊亦没有想到,咸宁帝竟然真?的肯拿一关一城、无数条人命,来换他?陆家灭门。 被重箭射中?时,陆渊不顾伤重,让军医以?针刺保持最后?的清醒,先让陆绪带轻骑趁乱离开,长?途奔袭,绕到北狄后?方?——凌云关的仇,不能不报,总要拿北狄人的血来祭奠亡魂。 又于混乱中?安排好?军务,令手下将领打起万分警惕,避免北狄骑兵趁势南下。 随后?,陆渊命大军退守苍烟台,对外宣称陆绪失踪,凶多吉少。至于陆骁,陆渊并未忧心太多,他?相信,他?的儿子不傻,反而很是聪慧,陆骁定能回到凌北。 现在?,赵鼎被架空,摸不到实权。陆骁领兵将北狄南下的铁蹄死死拦住,半步不退。凌北东南一面已被荡平,耶律真?腹背受敌,不得不缓下了进攻的势头。朝中?咸宁帝与大皇子的争斗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暂时无暇顾及陆家。 如此,陆渊才将陆绪召回,上报洛京。 咸宁帝确实无暇顾及凌北。 在?与朝臣经?过长?达五天的拉锯后?,咸宁帝终于不得不退让。 文华殿中?,所有进出的宫人都屏气凝神,谢琢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咸宁帝则负手站在?殿中?,背对着?谢琢,一字一顿。 《罪己?诏》中?,咸宁帝自陈“群僚所言,皆朕之过,沉冤不能雪,奸吏不能禁,而轻用人力,缮修宫宇,出入无节,喜怒过差……当永览前戒,悚然兢惧。” 相当于向?天下人承认了自己?的失德。 当日,谢琢特意去了一趟城外,找到了正在?许三?娘处吃‘斫脍’的沈愚。 这个地方?陆骁曾带他?来过,前来开门的小姑娘还认得他?,看见他?,脸颊微红,又朝他?后?面看了一眼,似乎疑惑另一个人怎么没有一起。 谢琢也?望了望自己?身后?,沉默片刻后?道:“他?去边境打仗了,不过再?过不久,我就能见到他?了。”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解释给小姑娘听的,还是在?这段难熬的时间里,第不知道多少次说给自己?听—— 不要急,也?不要害怕,陆骁很快就要回来了。 沈愚看见掀帘进来的谢琢,惊讶:“谢侍读怎来了此处?”他?一拍脑门,想到,“你是不是也?喜欢吃斫脍?正好?,三?娘这次做了不少,谢侍读可以?坐下与我一道!” 许三?娘已经?出去了,谢琢在?上次陆骁坐过的位置坐下,回答:“我这次是特意来找沈世子的。” 见谢琢说得正经?,沈愚后?知后?觉地放下了筷子,猜测:“是出了什么事?” 他?打量谢琢的神情,紧张起来,语速也?跟着?加快:“难道是陆二在?凌北出事了?受伤了?腿断了?残了?” 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沈愚眼睛立刻红了,着?急地问:“他?还站得起来吗?不对,陆二他?还活着?吗?” 谢琢有些无奈:“他?没死,也?没残,这次是我想拜托世子一件事。” 沈愚松了口气,重新坐回去,咽下一块鱼片压了惊才问:“和陆二有关?” 谢琢点头:“没错,和他?有关。” 沈愚拍了拍胸膛:“只要能帮上陆二,你尽管说!”他?又忍不住抱怨,“你是不知道最近我爹管我管得有多严,说最近情势紧张,朝中?斗得厉害,到处都乱糟糟的,不准我在?外面晃荡,生怕我惹了麻烦!” 陆骁信任谢琢,他?便也?不曾怀疑,话多得有些絮叨。 想着?想着?,沈愚眼神发亮:“既然是帮陆二,那我是不是可以?趁机出门玩儿两趟?” “应该是可以?的?”谢琢又笃定道,“反正这件事,梁国公肯定会同意你去做的。” 两天后?,沈愚以?外出游山玩水的名目离开洛京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即使有人听说了,也?只以?为是咸宁帝和大皇子斗得太厉害,风波骇人,梁国公谨慎,把?宝贝独子送出京去避上一避。 骑马行在?前往凌北的路上,沈愚被颠得快散架了,全身都在?痛。他?换下了金冠玉腰带,轻装简从,皮肤被晒得发红,哭丧着?脸:“本世子长?这么大,哪里走过这么远的路?我就没吃过这样的苦!” “呸”了一声,将糊进嘴里的沙子吐出来,沈愚红着?眼睛,紧闭着?嘴不敢说话了。 小心摸了摸马鬃,沈愚忍着?难受,只敢在?心里想:陆二,这一回,你欠我十顿饭!看我不吃穷你! 山雨欲来。 这是朝中?所有人的感觉。 咸宁帝在?下发《罪己?诏》后?,喜怒无常不算,还疑神疑鬼,多个官员因御前失仪或奏对失当,就被罚俸贬官。 不光如此,两日前,咸宁帝将驻扎在?雍丘的禁军回调,不知道是想做什么,又或者是想防着?什么人。 洛京城外的别庄里,正堂门外有人把?守,连窗户都关得严实。 “现今洛京城中?一片太平,陛下却突然将雍丘驻军急急召回,不得不防啊!” 又有一人道:“陛下是打定了主意不立储,谁提储位,陛下立刻就变脸色。现在?陛下召回禁军,不知道是不是——” 众人都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此时召回禁军,不外乎对付李忱,或者对付他?们这些反对的朝臣。 李忱坐在?主位上,身后?挂着?一幅《江山图》,他?听完客客气气地说了两句,又问礼部?尚书史远:“史尚书怎么看?” 史远摸了摸胡子,叹息:“无论怎么劝,陛下都不听谏言,不依法度,刚愎自用。现在?朝堂上下,人人自危,苦不堪言。” 他?站起身,朝李忱拱手,言语恳切,“殿下,如今为江山社稷、为天下黎民和祖宗基业,非常之时,只能用非常之法了!” 户部?尚书范逢心里骂了句“老狐狸”,没想到这些话全被史远先说了,连忙也?起身,赶在?其他?人之前开口:“史尚书说的极是,天子不仁,我等与万民,都只能仰仗殿下了!” 李忱掩下唇角的笑意和得色,故作愁容,起身负手:“可父皇终究是我的父皇,为君为父,我又如何能起这种大逆不道的心思?” 范逢赶紧再?次道:“宜早不宜迟,请殿下早做决断!” 史远也?附和:“请殿下早做决断!” 等范逢和史远等人都走了之后?,门再?次关上,李忱朝木屏风所在?的方?向?问道:“谢侍读以?为如何?” 谢琢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因天气闷热,房中?放着?冰盆。前些时候,陆骁从凌北送了不少药草到洛京,药书古籍上有记载的,没记载的,偏门的,罕见的,杂七杂八的都不少。宋大夫挑来拣去,取了其中?三?味,配了一副方?子,谢琢服药半月,畏寒的症状好?了不少,但仍谨慎地避开了冰盆附近。 只因他?最近才知道,只要他?稍微不注意身体,受凉、多思或者少服了一次药,宋大夫就会写信去凌北,向?陆骁告他?的状。陆骁又会在?写信时,用两页纸来叮嘱他?要好?好?吃药。 不希望陆骁在?战场还要记挂着?自己?,谢琢现在?都尽量不让宋大夫挑到一丝错处。 坐下后?,谢琢回答李忱的问题:“臣赞同范尚书与史尚书的提议。如今陛下已经?将殿下视作眼中?钉,防了又防。如此境况,或许一念之中?,陛下就会下决心,彻底除掉殿下也?不一定。” 李忱神情严峻:“谢侍读说得对,父皇如今对我可以?说是欲除之而后?快。无论多少朝臣认为父皇失德,不堪为天下之君,但只要父皇坐在?龙椅上,皇权在?手,每多拖一天,我就多一□□首异处的可能。” 他?冷声道,“说不定将禁军调回,打的就是哪天将我围杀、万箭穿心的主意。” 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天家本就寡情,他?与咸宁帝之间,哪里有什么父子亲情? 现在?想起谢琢说的话,李忱认为对极——君父不慈,根本就不该抱有什么期望! 不过是你杀我或是我杀你罢了。 谢琢看着?李忱眼底涌出的戾气,不再?多言,低头恭声:“想来殿下已有决断。” 从城外别庄回到住处,院中?的老树枝叶郁郁。 谢琢从树荫下经?过时,一小截树枝突然落在?了他?面前。 心头一跳,隐约听见有人唤他?“阿瓷”,谢琢蓦地仰头看去,眸光急切。 阳光被树叶裁作碎片,刺的人眼睛发涩。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树干上,谢琢怔神许久,才缓缓收回视线—— 刚刚那一瞬间里,他?以?为会有人从枝头跃下,笑容恣意,将一支杏花递到他?眼前。 73、第七十三万里 谢琢挂在腰间的兰草纹香囊已经?失了香气, 但他仍日日佩戴,不舍得取下。 大理?寺里,侯英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 取笑道:“端午的香囊现在还佩着,如此珍爱,难不成?是心上?人送的?” 谢琢习惯性地摸了摸香囊上?的刺绣纹路,没有反驳。 侯英本是玩笑, 见?了谢琢的反应, 瞠目结舌:“不是吧, 难道我真的猜对了?真是心上?人送的?”他转念一想, “也是也是,谢侍读都到及冠的年纪了, 有心上?人正常。” 不过一个香囊佩戴几个月舍不得换,侯英免不得好奇:“能让谢侍读喜欢上?的, 是个怎样的人?” 侯英以前只听说过“琢玉郎”的名?声?, 知道这个人不仅容貌极盛, 才学亦是上?佳,在洛京名?气如此之大, 定是个交游甚广的人。 等在大理?寺共事后,他才发现, 谢琢的日子过得太单调了。散衙后直接回家,休沐日也很少与?人宴饮出游,没见?过有什么好友, 与?同僚也只保持着合时宜的友好, 绝不会?再深一分。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生性疏离的人,某一天?, 竟然会?承认自?己有喜欢的人! 正想着,他就?看见?谢琢眸光一软,似乎思考了很久如何措辞,才形容道:“他很好,与?他在一起时,我从来不会?觉得寒冷。” 这是什么形容? 侯英不是很明白什么叫“在一起时不会?觉得寒冷”。但他能从话中感觉出来,谢琢确实很喜欢这个人,不由道:“能被谢侍读喜欢上?,运气很好。” 谢琢认真纠正:“不,应该他能喜欢上?我,我运气很好。” 侯英不是热爱探听隐私的性子,谢琢也没想透露太多,两人说到这里,自?然地停了下来,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说起来,谢侍读几日就?要?在文华殿轮值一次,可觉得心惊胆战?” 谢琢一听就?明白了:“侯寺丞今日去?了文华殿?” “对,这案子之前不是我主理?吗,就?随上?官去?了一趟文华殿,向陛下禀报杨敬尧一案的处理?情况。”侯英想起进殿时的感觉,慨叹,“谢侍读是怎么做到在陛下面前行事如常的?不说陛下龙威,就?是文华殿外三步一个禁军,气势就?已经?格外骇人了!” “三步一个禁军?” 谢琢记得清楚,他前两日去?文华殿轮值时,殿外还没有安排这么多人值守。 “没错,我去?时,陛下恰好在殿内召见?一个挺年轻的禁军,那人背着箭筒,看起来挺沉稳的。我隐约听见?陛下夸赞说,此人是禁军中有名?的弓箭手,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当时我候在殿外,总觉得那些禁军全都盯着我,冷汗都快出来了。” 侯英顺口道,“也不知道陛下这是防着——” 他话一顿,背后窜起一阵凉意。 侯英突然意识到,三步一个禁军,能让陛下以如此严密的守备提防的,除了大皇子,还会?有谁? 这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八月二□□皇子李忱出了宫,以母妃微恙,要?替母妃在佛前祈福为由,住到了外城宝相寺附近的皇家别院里。就?在前一日,大皇子妃也出宫省亲,不在宫内。 谢琢穿一身月白文士服,头发只用陆骁送给他的一根锦带束着,正坐在院中老树下,掌着灯,自?己与?自?己下棋。 葛武候在一旁,频频往门外张望,又喝了好几次茶水,不安道:“公子,大皇子真的准备在今晚?”他做了个手势,又摸了摸心口,“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心里慌,总觉得、总觉得——那可是陛下,是当今的圣上?!” 谢琢轻轻放下一枚黑子,将几个月前,自?己与?陆骁在这里下过的一盘棋一一复原,一边回答葛武的话:“他确实是当今圣上?,但很快,御座就?要?换人坐了。” 他抬头看向葛武,“所以你看,当圣上?不再是圣上?,你还怕他吗?” 葛武顺着谢琢的话想了想,突然觉得,要?是圣上?失去?了“圣上?”这个身份,不再是圣上?了,那不就?只是一个……普通人? 奇异的,葛武的心绪平定下来,不再觉得惧怕了,安安静静地站在石桌边,跟谢琢一起等着外面的动静。 天?清月明。 皇家别院里,李忱结束晚宴后,送了几步,才让内侍引着虎贲营和虎骧营的将军去?休息。 回到自?己的卧房,李忱虽然在宴上?只喝了两三杯酒,但他还是谨慎地服了一碗醒酒汤,确保自?己神志清醒。 睡前,他没有换上?寝衣,而是让贴身伺候的太监为他穿上?一身便于行动的常服,这才躺到了床上?。 揉了揉眉心,李忱心中既激动,又有些不安和急躁,询问:“可办好了?” 小太监压着嗓子里的尖细,低声?道:“回殿下的话,已经?让人去?羽林卫传御诏了。” “嗯,”李忱颔首,“那就?安心等着吧。” 子时三刻,四下俱静,密集的人踏马嘶声?突然在长街上?响起,火把的光接连晃过,在墙壁上?落下漆黑的人影。 不少人从睡梦中惊醒,在发现是羽林卫疾行而过后,立刻关好了门窗,不敢多看。 羽林卫一路出了天?波门,到了外城。副使骑在马上?,想起先前内监宣读诏书时的情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他一夹马腹,行至羽林卫指挥使旁边,落后半个马身,探身问道:“大人,您有没有觉得这御诏有些蹊跷?” 指挥使单手握着缰绳,瞥了说话的人一眼:“我等效忠陛下,自?然是陛下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怕对方真的起疑心,指挥使又换了口气,声?音低了点儿,“最近陛下与?大皇子闹成?这样,朝廷上?下谁不知道?连茶肆酒楼里说书的,都能拐着弯儿地说天?家父子不和。你想想,今晚这出,难道不是早晚的事吗?” “确是如此。”副使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陛下不允,大皇子便至今住在宫中,没能出宫建府。若陛下真的对大皇子动了杀心,何必要?等大皇子去?了宫外的别院,才命他们前去?捉拿?这不是绕着弯费事儿吗? 而且在宫里动手,人怎么都跑不了,在宫外可就?不好说了。 但他又想,御诏谁敢作假?确实如指挥使所说,他们这些办事的,听陛下的就?行,说不定此番布排,陛下自?有深意在其中。 于是他扯着缰绳,定下心,随众人一同朝皇家别院疾行而去?。 外面逐渐响起嘈杂之声?时,李忱就?起身了。他刚在卧房门前站定,就?有内侍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还没到他面前,已经?跌在了地上?,慌乱着禀报:“殿下!门外来了一群羽林卫,说是奉皇命来捉拿您!” 他话音刚落,满院的人都慌了神,立刻跪了一地。 李忱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刚刚听见?的话,往后退了半步,被身边的小太监扶着才没有跌倒。他神色张皇,又厉声?斥道:“胡说!你莫要?挑拨我与?父皇的关系,定是有人假传圣意,父皇绝不会?如此对我!” 跪在地上?的内侍连磕了好几个头,抖着嗓音:“奴婢没有说谎,是真的,来的是羽林卫指挥使,他要?求殿下立刻束手就?擒,否则、否则——” 这时,长廊处有几人大步行来,走在最前的就?是虎贲将军朱充。他高大魁梧,身披甲胄,手提长刀,走近后,利落地跪在李忱面前:“臣来迟!殿下放下,有臣在,绝不会?让人有机会?冒犯殿下!” 李忱连忙上?前搀扶:“两位将军快请起,有两位将军在,我就?安心了。” 叩门的响声?再次传来,接着是羽林卫的喊话声?,称羽林卫乃奉诏前来,大皇子莫要?负隅顽抗,否则别怪他们不顾及大皇子的颜面。 “他们这是要?往里闯?”李忱神情衰败,“我与?父皇虽有矛盾,但骨肉亲情,绝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虎骧将军仇良长刀撑地,跪在地上?:“臣以为,殿下为陛下长子,陛下颇为爱重,虎毒尚不食子,陛下怎会?突然起弑子之心?定是有人进谗言,蛊惑陛下,或者,这根本就?是矫诏,意在借陛下之名?义,取殿下之性命!” 李忱慌神一般:“若真是如此,那我应当如何是好?”又道,“将军说的不错,父皇不可能要?我性命!” 朱充立刻高声?道:“臣以为,殿下为父之子,为君之臣,当诛奸佞,以清君侧!” 虎贲将军的副将也立刻在旁边跪下,与?仇良一同高声?附和:“请殿下诛奸佞,以清君侧!” 李忱红着眼眶,于火光中闭上?眼,忍痛下了决心。 紫宸殿。 咸宁帝最近夜里总是睡得不安宁,他反复梦见?明德三十八年,前朝正在设宴,笙箫之声?越过无数宫墙,乐音靡靡。 他本是要?去?参宴,却被陈贵妃身边的宠宦拦住了去?路,对方扔了一块给狗吃的生肉在地上?,让他趴下去?,将肉吃干净才能去?赴宴。 他咬牙不从,那阉人便一脚踢在了他的心口处,那时他十四岁,痛得眼前一黑,无法站稳。 就?在这时,有人从暗处站出来,呵斥那阉人住手。 倚着宫墙,他听了那阉人的话,才知道,原来出声?呵斥的人是谢家嫡子、名?满洛京的谢衡,今日是随父亲入宫参宴,因殿中气闷,才出来透气。 等那阉人走了之后,谢衡过来小心扶起他,问他可还能站起来。他满口血腥气,但仍回答“我不疼。” 谢衡笑说:“年纪明明不大,怎么如此逞强?” 他当时没答话。心想,这人定然是个父母看重、仆从护拥的公子,不明白,不是他逞强,而是因为整个宫里,没有人会?帮他一把,若他不逞强,他早就?不知道死在那个角落了,给他收尸的人还会?啐一声?“晦气”。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谢衡尽心辅佐他、帮助他,但从不了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被急促的脚步声?吵醒,咸宁帝缓了两秒,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寝殿。他坐起身来,按了按额角,不悦道:“慌慌张张地干什么?” 高让跪在地上?:“陛下!大殿下攻进来了!” 按在额角的手指一顿,咸宁帝抬眼,眸光寒厉:“你说什么?” 高让疾声?道:“大殿下声?称有人假传圣意,让羽林卫围了他的别院,要?将他置于死地!将羽林卫打退后,大皇子领着虎贲营的人到了宫门外,宣称陛下身边有奸佞传矫诏,他作为陛下长子,当诛奸佞、以清君侧。” “假传圣意?依朕看,假传圣意的人分明就?是他。”咸宁帝立刻平静下来,神情未有慌乱,“人到哪里了?” “宣德门的守将叛变,宫门大开,无一人阻拦,如今大皇子与?虎贲军已经?入宫,禁军正在抵抗。不过虎贲军人数众多,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到紫宸殿外。” 咸宁帝“嗯”了一声?,吩咐:“起来,替朕更衣。” 74、第七十四万里 汉白玉的栏杆溅上了鲜血, 鲜血渗进地面的缝隙里,凝固成深红的痕迹。夜空被火把照亮,恍若白昼, 往常寂静无声?的内廷中,喊杀声?震天,兵械的清脆碰撞声?很远都能听?见,惊飞了无数夜鸦。 正阳宫里, 胆小的宫女和太监们已经吓作?了一团, 掌事女官顾不上呵斥他们没有规矩, 疾步走进正殿, 才发现皇后已经醒了。 “外面在吵什么?”隔着一扇织纱屏风,皇后的纤细身形显得影影绰绰。 女官虽然努力克制, 但仍掩不住话?里的恐惧和紧张,她规矩极好, 敛眉低头回答:“大皇子逼宫, 已经领着虎贲军过了文华殿。” 皇后从织纱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她穿着轻薄的寝衣, 长发披散,虽年过四?十?, 但未曾生育,眉目素淡, 看起来很是年轻,只是眼中的光亮暗淡,有郁郁之色。 看了女官一眼, 皇后缓声?道:“你慌什么?本朝又没有殉葬的惯例, 若陛下死了,大皇子登基称帝,我就是嫡母皇太后, 不过是从正阳宫搬到别的宫里罢了。” 女官听?了这?句话?,吓得不敢应。 皇后在陛下还?在潜邸时,就已经是皇子正妻,后来陛下登基,皇后入主中宫,两?人依旧很是恩爱。 只是后来,皇后一连两?次怀孕都落了胎,御医说这?辈子都再?不能生育。可能是伤了心,或者累了,皇后再?无意争宠,主动将陛下往外推,帝后两?人才貌合神离。 此刻听?见皇后口中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她依然忍不住心惊。 皇后在镜前坐下,像是没有听?见远远传来的喊杀声?。她仔细给自己点上口脂,又让掌事女官替她将常服穿上。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皇后想起梨花树下的初见,想起自己成婚时的忐忑与激动,想起知?道腹中有了两?月身孕时的期待……最后,这?一切都沉入死水。 她淡声?吩咐:“我现在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阵前搏杀正激烈,血一路从宫门口蔓延到文华殿,李忱被卫队护在中间,往紫宸殿的方向行去。 朱充盔甲上全是鲜血,手中长刀刀尖也有血正往下滴,他喘了口气,抱拳朝李忱道:“殿下,禁军顽抗,且数量比我们预计的要多。” 他打?得起火,骂了句,“真不知?道这?么多禁军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之前来察查时一个都没见着!真够邪门的!” 李忱望着紫宸殿的方向,闻言冷笑:“我那好父皇听?信身边奸佞的谗言,不知?道埋伏了多少人,就等哪天取我首级!” 他问朱充,“现在情势如何?” 朱充自然毫无畏惧,战意十?足:“现在两?方人数基本持平,可我们虎贲营的兄弟们都是见过血的,禁军那帮残弱想挡也挡不住!” 李忱笑言:“那就全靠将军与众位了!” 御座就在咫尺,朱充仿佛看见了未来手握权柄的自己,他面露激动,嗓音洪亮道:“殿下放心,我等定不负殿下所托!” 禁军步步拦截,但虎贲军依然杀出了一条血路,到了紫宸殿前,血气冲天。 就在这?时,紫宸殿的大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打?开,咸宁帝身着朝服,戴着冕旒,正坐在殿中的御座上,远远与他对视。 李忱眯了眯眼,吩咐朱充:“你在外面控着局势。” 朱充着急:“殿下,可会有危险?” 殿中除了咸宁帝外,只有高?让和高?和守在里面,其余宫人内侍早没了影子。李忱思忖片刻,抬手制止了朱充的劝说:“我心中自有分寸。” 李忱踏入紫宸殿,大门在他身后关上,喊杀声?被隔绝。 殿内只点燃了鹤衔仙草烛台上的灯烛,有些?昏暗。 看见身披铠甲、腰悬长剑的长子,咸宁帝撑着扶手,嗓音疲惫,叹道:“那些?大臣都说你不肖朕,现在看来,他们都说错了,你在逼宫谋反这?件事上,倒很是像朕。” 已经到了近前,殿里又没有外人,倒不用像之前一样装腔作?势,演戏给旁人看,李忱说得直接:“我也很想当父皇的好儿子,但谁叫父皇硬生生将我逼到了这?个地步?父子不相残,可君父不慈,我也想活命啊。” 说着,他还?颇为?伤怀:“儿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好一个不得已。”咸宁帝怎会看不明白,他这?个长子早已藏不住蓬勃增长的野心和贪婪,所谓的“不得已”,不过是借口罢了。 就像他当年提着刀,亲手割破先帝的喉管时,不也说的是,“这?是你逼我的。” 人总要有漂亮的借口,才能把事情装饰得好看,即使下面堆满了血肉尸骨。 整了整绣着龙纹山河图的袍角,咸宁帝淡淡道:“皇子之位腻了,坐不住了,想伸手来碰碰朕的御座了?你以为?天下之主是这?么好当的?” 李忱发现,自己最厌恶的,就是咸宁帝这?副轻视他、将他摆弄在鼓掌中的模样,仿佛无论他如何挣扎,都逃脱不开。 怨气已经积攒太久,李忱一出口就带着讥嘲:“父皇这?话?说的,我可不太好接。不过天下之人都知?道父皇不仁不德,残害忠良,想来我坐上这?皇位,肯定要比父皇更?能做个好皇帝,更?得民心。” 他不是没想过,若父皇肯立他为?储君,肯栽培他,他又何必多此一举来抢这?皇位?这?一切,都是父皇自作?孽!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来,他习惯匍匐在咸宁帝的威压之下,现在看着咸宁帝不慌不乱的神情,李忱心中越来越乱。 压住心神:“父皇应该已经知?道了,现在朝中都是我的人,朝廷已经不是父皇的朝廷了。”李忱抬抬下巴,“父皇,下旨吧。” “你想要朕下什么旨?” “父皇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李忱收了笑容,“父皇禅位于?我,我名正言顺继承皇位。为?了孝道,说不定我会留父皇一条命,让父皇得享天年。” 殿外火光起落,咸宁帝嗤笑:“真是打?的好算盘,逼宫还?想要个名正言顺?老大啊,你继承了朕的心狠,可终究还?是欠缺了些?。你就没想过,为?何拦着你的禁军,会比你想象的多出许多?” 李忱呼吸一紧。 他之所以敢踏进这?紫宸殿,是因?为?除随他入宫的虎贲营外,虎骧营的人把守四?面城门,岳父杨显压制着京畿守军,阻断驰援,虎豹营的人镇压住了羽林卫和其余守卫。 他与手下人筹划已久,绝不会出任何差错。 可当他看着咸宁帝还?有心思喝茶时,他像是一脚踩在了山崖边,心里悬悬欲坠。 不能再?等了,迟则生变。 攥紧拳头,李忱嗓音一沉,喝道:“动手!” 咸宁帝已有提防,可就在他起身躲避时,才发觉四?肢行动迟缓,连短刀刺入血肉的剧痛,也都延迟了片刻才感知?到。 茶杯砸到了地上,四?分五裂。 明显是中了毒,可毒是在什么时候混入吃食,入了他的口中,他不确定。 咸宁帝最近都很是谨慎,近身伺候的人里—— 顺着刺歪了的短刀往上看,咸宁帝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高?、和。” “陛下!”高?让站得远,踉跄着靠近,双手撑着咸宁帝的身躯,怒视自己亲自调-教出来的徒弟,又惊又怒,“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高?和松开刀柄后,后退了好几步,满是鲜血的手颤了又颤,他抬起眼,满眼狠戾地朝高?让笑道:“师傅,您看,您是内监总管,可您还?能活二三十?年!这?辈子,我都会比您低上一头。” “是您教我的,要想在这?宫里活下去,成为?人上人,心就要狠!”高?和吐了口浊气,手不抖了,在高?让面前一直弓着的背慢慢撑直,“您为?您的陛下尽忠,我也为?我的陛下尽忠!” 高?让恨自己这?么多年,竟只看见他伏低做小,没看出他的野心来,颤着手指:“你糊涂啊!” 就在这?时,弓弦的震颤声?陡然响起,如波纹般荡在人耳边,高?和脸色骤然煞白,猛地转头,就看见一直羽箭脱弦,刺破空气,自上而下,精准地扎进了李忱的心口,箭尾仍颤颤不止。 咸宁帝捂着流血的伤口,借高?让的搀扶撑在御座上,他紧盯倒在地上的李忱:“朕这?回就教教你,逼宫夺位,不是谁都能做的。” 李忱跪倒在地,才发现,一个弓箭手藏在紫宸殿的横梁上,手中的弓弦还?在震颤。门外传来朱充嘶哑的喊声?:“殿下,禁军太多,我们要抵挡不住了!” 他的父皇,是什么时候藏了这?么多禁军在宫里的? 他不知?道。 李忱咳出一口血来,不由大笑出声?。 他想起自己是如何费心的筹划,如何的志得意满。想起此前他与老二是如何作?对,只为?了那个储位。想起更?早以前,他是如何希望得到父皇的看重,又是如何因?为?一句夸奖而精神振奋。 单手撑在地上,李忱艰难地抬头,双眼看着御座上的人。 心口处流出的鲜血一直止不住,李忱用尽最后的力气,笑得满眼是泪,断断续续地问道:“我是长子……我是你的儿子,我该是储君,难道有错吗?” 75、第七十五万里 大皇子中箭身死, 高和见势不?对?,从窗户翻出逃走,高让顾不?上阻拦, 只因咸宁帝一口气泄下来,再站不?住,虽然没有伤及要?害,但?伤口很深, 血早已将龙袍洇失了一大片, 很是刺目。 “去把?药拿来。” 听到这句吩咐, 高让才想起什么, 立刻跌撞着从咸宁帝床下拿出一个木盒,取出褐色瓷瓶, 将止血的药粉洒在了咸宁帝的伤口上。不?过?刺进去的短刀他不?敢妄动,生怕出事。 眼看着血溢得没那?么快了, 又喂咸宁帝吃了两颗提气吊命的药丸, 高让才险险松下紧绷的弦。 无论是藏起来的禁军和弓箭手, 还是这些药,都是咸宁帝在杨敬尧被定罪后陆续备下的。 如今的朝局确实如大皇子所说, 半数朝臣都归拢于大皇子麾下。若咸宁帝主动动手,那?在杀父弑兄之?后, 还会添上“弑子”的罪名。那?般情势,非咸宁帝所期望。 因此,在大皇子步步紧逼时, 咸宁帝选择了“守”——逼宫谋逆, 大皇子身死,就是罪有应得,写上史书, 后世也挑不?出错。 只是没想到,高和竟然会被大皇子拉拢,胆敢刺君。 这时,高让耳边传来一声轻响——紫宸殿的暗门被打开了。 紫宸殿自修建之?初,就留有一扇暗门,以作危急关头逃生之?用,宫中只有少数人知晓。此时听见暗门处传来动静,高让心里生出不?少猜测,等他定睛一看,又骤然松了口气:“皇后娘娘,您怎么来了?” 皇后未别钗环,衣着素净,边走边道:“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我担心陛下出事,实在不?放心,就赶来看看。” 先是看见了中箭身死的大皇子,皇后皱了皱眉,没说什么,等看清龙袍上的血迹,她脸色一变,疾步走近御座:“怎么伤得这么重?”接着厉声吩咐高让,“你快去将太医带来为陛下诊治,陛下这里有我守着,出不?了岔子。” 门外的叛军应该已经?被控制住,翻不?起大风浪,高让暂时还不?敢让外面的人知道大皇子身死、咸宁帝重伤——毕竟宫中还有个二皇子,若让二皇子知道了这个消息,保不?准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而?皇后与陛下年少夫妻,感情甚笃,虽然这几年淡了不?少,但?皇后没有子嗣,一身荣华尽系陛下,也是这宫里最不?想陛下死的人。 这些想法都只在一念间,到这里,高让心里有了计较,但?他仍谨慎地看了眼咸宁帝,得到对?方的点头示意?后,他才躬身道:“奴婢这就去,陛下这里还望娘娘看顾。”又将药瓶递过?去,“若伤口处的药粉失效,就要?劳娘娘替陛下上药了。” “你放心。”皇后又吩咐,“外面很乱,高公公将弓箭手带上,让他保护你和太医。记住,一切以陛下身体为先,先将太医请来,其?它的任何事都容后再议。” 高让知晓轻重缓急,应下来,立刻带着人从暗门出了紫宸殿。 殿中再无旁人,咸宁帝的呼吸发沉,他见皇后盯着他的伤处出神,缓滞地伸过?手去,搭在皇后的手背上,喘息道:“朕没想到,此时来到朕榻前?的,会是皇后。” 皇后隔了片刻,才回握住咸宁帝的手,柔声道:“臣妾是陛下的妻子,当然应该守在陛下身旁。” 暗淡的灯影下,皇后眉眼如画,发如鸦羽,容貌与年轻时没有什么差别,咸宁帝看着看着,像是被勾起了回忆,忽地笑道:“朕还记得朕还是皇子时,有一次打猎受了伤,阿妩也是这般在我榻边替朕上药,眼睛都哭红了。” 他慢慢拍了拍皇后的手背,安抚:“阿妩,不?要?怕。” 皇后摇了摇头,手里捏着装有止血药粉的褐色瓷瓶:“陛下放心,臣妾没有害怕。” “嗯,朕知道,阿妩看起来柔弱,性子最是坚韧。”咸宁帝惊觉,可?能是因为心底的那?一抹愧疚,除宫中设宴或者?有紧要?的宫务外,他与皇后已经?许久不?见。 心里软了下去,咸宁帝道:“等朕伤好了,朕就送阿妩一棵老梨树可?好?春日?时,会开出灿白的花。”他嗓音越发柔和,满是回忆,“阿妩可?还记得,你我初见,就是在春日?的梨树下。” “我当然记得。”皇后回答,“我还记得你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你那?时还是一个不?受待见的皇子,我父母都极力反对?,但?只要?是你说的话,我就都相?信,所以,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你。现在想来,那?时的我,确实很傻。” 咸宁帝脸上的温和神情慢慢退下,他皱了眉:“阿妩?” “你看,二十几年了,你依然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好骗的阿妩,因为太爱你了,所以舍不?得伤你。”皇后看着咸宁帝的伤口,笑道,“药效已经?过?了,流了很多血出来。“ 咸宁帝不?敢乱动,紧盯着皇后,收敛了温和:“皇后,不?要?做不?该做的事!” “不?该做的事?”皇后坐直身,拿起褐色瓷瓶,手一松,只听“啪”的一声,药瓶砸到了地上,摔得粉碎,她迎上咸宁帝的视线,“是这样吗?” “哦对?了,我让女官拿着我的懿旨,以宫变为由,将太医院轮值的太医都送出了宫。高让赶过?去,肯定会扑个空。”皇后笑盈盈地道,“陛下,你看,如今没人能救你了。” 咸宁帝忍着剧痛,一把?擒住皇后的手腕,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惧色与张皇:“阿妩,你不?能这么对?朕!太医,朕要?太医!”他猛地低吼,“你不?能这么对?朕你听见没有!” 手腕被攥得青紫,皇后没有挣扎,她收起脸上的笑,声音冷冷地问:“我不?能这么对?陛下,那?陛下又是如何对?我的?” “我的孩子是什么不?能存于世上的妖孽怪物吗?能让你一而?再地痛下杀手,那?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亲子,你甚至不?容许孩子出生!”所以的平静破成碎片,皇后眼中一滴眼泪也没有,却让人觉得她已经?痛过?了极致,“你是不?是以为,我两次落胎再不?能生育,都是你动的手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咸宁帝闭上了眼。 “中宫嫡子,生下来就会被群臣请立为太子,名正言顺。怎么,你就这么害怕有人会抢你的皇位?”这一刻,皇后眼中浸着血,“你为了你的权力,将所有人,都当作了你的敌人。” 年少时,梨花树下,仿佛一场不?可?沉溺的短梦。 见咸宁帝不?言不?语,皇后提了提声音:“可?以进来了。” 听见从暗门处传来的脚步声,咸宁帝迟缓地睁开眼,就看见了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谢琢。 皇后脚踩上散在地面的药粉,碾了碾,嘴里道:“正好在殿外碰见,他还帮了臣妾一点小忙。听说陛下很是看重谢侍读,臣妾就将他带进来了。” 谢琢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黑色夔纹常服,被衬得肤若白瓷,面如冠玉。只是衣衫宽大,令他的身形显得有些空落。 他站在原地,对?不?远处大皇子的尸身视若无睹,也不?曾有半丝惊讶,坦然地任咸宁帝的目光刺过?来。 “谢衡是你什么人?”咸宁帝话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杀意?。 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罗绍行刺大皇子失败,罗常被弹劾,秦伯明与盛浩元科举舞弊被揭发,太学生伏阙上书恳求定罪,杨敬尧通敌叛国被判谋逆凌迟……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带着十二年前?的影子! 甚至与陆骁的不?睦,全都是演给他看的。 谢衡回答他的话:“谢衡是我父亲,我小时候,陛下见过?我。” 咸宁帝咳嗽一声,口中满是铁锈味,引动伤口,疼得他呼吸一滞。他在短暂的怔愣后惨然笑道:“原来二十年前?,他就已经?防我到了这个地步!” 谢琢嗓音清淡:“陛下说笑了,若我父亲真的防着您,他当年就不?会同谢家?满门一起死去。就是因为他仍然心存侥幸,仍旧对?您抱有期待,才用二十年的辅佐扶持,换来了一纸凌迟处死的诏书。” 不?知道是哪一句戳中了咸宁帝的心口,他突然不?顾伤处,撑起上半身,面目阴沉地斥道:“二十年又如何?我已经?让你们谢家?登上了这么高的位置,还要?朕怎么样?还要?朕怎么报答?” “报答?”谢琢眉目霜寒,“你到底是想报恩,还是想让他去死,你难道不?清楚?” 伤处的药粉被血冲散,咸宁帝唇色苍白,他瞳孔微散,像是看不?清一般,身体前?倾,妄图从谢琢脸上找出一点和谢衡的相?似来。 失血令他浑身发冷,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了,恍惚间,他像是透过?谢琢,看见了当年在夜宴中遇见的谢衡。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咸宁帝声嘶力竭,却无多少气力,“你可?知道,每次看到你,我就仿佛看到了当年卑躬屈膝、与狗抢食才能活下去的自己!” 他红着眼笑道,“可?朕是天下之?主,朕是皇帝!朕是皇帝啊!” 再支撑不?住,咸宁帝倒在榻上,一字一顿:“你救我、帮我、辅佐我,你父亲为我身死,你妻子代我饮毒,你的孩子为我受苦……谢家?助我登基,几番救我性命,如此恩情,朕应该如何才能报答?” 他像是在问谢衡,又仿佛只是问自己。 语气转厉,咸宁帝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不?如,杀之?。” 说完,半睁着眼,咸宁帝看着御座前?空无一人的地方,沾着血的手缓缓往前?递,似乎生了幻觉,又换了语气,乞求:“伯平,你知道朕的不?易……你肯定会原谅朕的,对?不?对??” 谢琢回应:“我父亲一生唯一后悔的事,就是在宫宴那?天救了你。若不?是救了你,他这一生,父母仍在,夫妻和睦,儿女绕膝。而?不?是家?破人亡,满门尽灭,生受了千刀万剐才含冤死去,裹着满身污名下黄泉。” 咸宁帝探出的手垂了下去。 莫非,这就是报应吗? 他的长子谋逆,死在了他的手里。他的次子算计他的权力,早已与他离心。他的第五子与陆家?亲近,发妻恨他,朝臣反他,百姓骂他—— 原来这就是,孤家?寡人。 这就是孤家?寡人…… 曾经?,他得到了无上的权力。 如今,他失去了一切,包括权力。 谢琢走近,握住短刀刀柄,寸寸下压。他低头俯视咸宁帝,眼中无波无澜:“你杀父弑兄,残害忠良,弑子屠臣,为君不?仁,不?配入皇陵受子孙供飨。” 当夜,紫宸殿燃起大火,整夜不?灭。 76、第七十六万里 紫宸殿的木柱和房基上都被浇了?桐油, 火势一起,不用风吹,整座殿宇顷刻间就被围入了?火海。 但起火后, 无论是咸宁帝还是大皇子都还没有跑出来,有人?慌张地想打?开殿门,没想到门从?里面锁着,根本推不开。 不过几息, 火舌就已经?席卷而来, 所有人?都不得不退开, 太平缸中蓄积的水于大火而言, 不过杯水车薪,刚泼上去?, 就化成了?白汽。 谢琢与皇后站在无人?的暗处,远远看着。 交战打?斗的声音渐弱, 随之响起的是此起彼伏的“走水了?”的呼喊声。 皇后曾与崔萤回相识, 她打?量谢琢的容貌, 眼中露出怀念:“你长得不像你父亲,更像你母亲和你外家。” 谢琢点点头:“嗯, 家里的老仆也是这么说,还说母亲容貌娇美, 父亲为了?娶到母亲,受了?外祖父不少刁难。” 桂树的枝叶掩映着一弯新月,风中有淡香, 没有再提谢衡和崔萤回的旧事伤谢琢的心, 皇后过了?一会儿,想起谢琢看见李忱中箭身死时,毫不惊讶的模样, 问他:“你是不是从?最?开始,就不相信李忱能成功?” “陛下?多疑,又?将皇位看得至重,他绝不会轻易让李忱成功夺位。”谢琢望着远处奔走呼号的宫人?,侧脸如凝玉,“我的目的,只是想要让整个?皇宫乱起来。” 只要乱起来,就有很多棋路可?走。 皇后立刻意识到:“你知?道我今夜也会动手,所以才在暗门附近等我?” “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测而已。”谢琢毫不避讳地回答,“因为今夜,是您能报仇的最?好时机,所以我猜您一定不会错过。” “你很聪慧,算计着每个?人?的人?心。”皇后眼里映着火光,笑了?笑,“至于报仇,我其实谁也不恨,唯恨我自己而已。” 没有问为什么,谢琢认真?道:“我记得小?时候母亲曾提起过您,说您心性?纯善,是很好的人?。” 皇后眸光一烁,又?别开眼:“你父母也是很好的人?,抱歉,当年我没能救得了?他们。“ 谢琢嗓音很轻:“不怪您。” 紫宸殿的大火照亮了?半个?洛京,直至天色大亮,火势才将将熄灭,留下?一片废墟残垣。 朱充、仇良等叛军皆束手就擒,高和未能逃脱,在乱军中被就地格杀。高让指挥着宫中内侍去?废墟中刨挖,找寻许久,终于找到了?咸宁帝与大皇子的尸身,但都已经?被烧得仿若焦炭,根本辨别不清。 众大臣一直沉默地等在紫宸殿前?的平地上,不知?道是谁先呜咽了?一声,随即,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无数人?恸哭出声,哀哀不止。 “陛下?驾崩。”皇后站在最?前?,背对着众臣,正式宣告咸宁帝宾天的消息后,她噙着眼泪吩咐高让,“先将黄绫裁来,陛下?生前?最?好体面。” 高让也哭红了?眼睛:“奴婢遵命。” 他仿佛已经?忘了?昨夜皇后从?暗门进入紫宸殿,又?将他支开的事。这场大火起得也很蹊跷,起火时不少人?都说闻到了?桐油的气味。 最?重要的是,暗门未封,可?陛下?没能逃出火场,皇后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主持大局。 可?一切都不重要了?,是大皇子逼宫谋反,火烧紫宸殿,咸宁帝被烧死,大皇子也未能逃出。 而昨夜殿内发生的事,只会成为他带进土里的秘密。 将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首收敛后,宫人?们取了?水冲洗地面,血气骇人?。 皇后站在原地,悲痛不肯离开,最?后是历经?两朝的老太傅颤巍巍地跪在地上,恳请皇后移驾,皇后才由女?官搀扶,带着高让,与众人?一同去?了?文华殿议事。 咸宁帝驾崩突然,千头万绪。众臣商议后,一致认为,如今最?为紧要的,便是新君登基,着手治丧,加上骤经?宫变,大皇子作为主犯虽然死了?,但从?犯仍在,也需要新君下?发诏令,惩治逆贼。 咸宁帝子息不丰,三个?皇子中,一个?谋逆逼宫已经?身死,一个?至今被禁足,另一个?尚在凌北。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哀泣,已逝的咸宁帝成为了?“先帝”,且死的并不光彩。现?如今,新的利益摆在面前?,等着所有人?分割。 有人?率先提出:“大楚立国,长幼尊卑不可?不尊。如今大皇子身死,自当立二殿下?为储君,择日继位才是!” 御史中丞眼睛都没抬,反驳:“你这是忘了?二殿下?与他那外家干出来的好事了??不怕天下?士林沸腾,口诛笔伐?” “五皇子年幼,长在宫中,从?未接手过政事,且你我都不知?其秉性?。二皇子年长,熟悉政务,即使从?前?有错处,也并非不可?饶恕的污点。况且,陛下?与大皇子此般情况,若真?等着五皇子从?边境赶回洛京,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兵部尚书吕义直接道:“你还不如说二皇子比五皇子更好摆弄,你这是选傀儡,想自己摄政不成?” 另一人?仿若听不见吕义的嘲讽,支持前?一人?的话:“没错,即便不立新君,也该让二皇子出面,统领众务才对。” “对,国不可?一日无君,若朝中因此生乱,北狄趁虚而入,你我才是天下?的罪人?!” 在场众臣,谁不清楚对方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想来,趁着昨夜的混乱,尚在禁足中的二皇子不知?道往宫外写了?多少封信、传了?多少密语,又?许诺了?多少好处。 就在众臣争论不休时,梁国公重重地冷哼一声。 顿时就有官员看向?他:“怎么,你有什么话说?” 皇后也看向?了?梁国公。 “说连同外家、泄露策论题目、科考舞弊算不上污点的,这些话,你们敢对着天下?士人?举子说吗?怕不是立刻就会被唾沫淹死!” 此前?说二皇子行事并非不可?饶恕的人?半转过身,不想直面梁国公的冷嘲。 “另外,二皇子禁足之期未到,陛下?前?一晚才驾崩,尔等今日立刻将圣命作废,就不怕陛下?寒心?还有害怕无人?统领众务的,皇后娘娘打?理宫务多年,如何会无人?统领众务?” 皇后坐在主位上,一身朝服,未染脂粉,看起来很是憔悴,她点了?点头:“一众宫务,有本宫在,诸位大人?暂且不必忧心。” 当向?来不沾手政事的梁国公站出来说话时,她就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有人?不服气:“可?事实就是,凌北与洛京相隔千里!” 看了?看天色与殿中的铜漏,梁国公将手揣进袖中,睨了?那人?一眼,悠悠开口:“谁说五皇子如今远在千里之外的凌北边境?” 他这话一出,殿中骤然一静。 自进殿开始就由着众人?争执的老太傅睁开眼睛,缓声询问:“梁国公何出此言?”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 “五皇子进殿——” “武宁候进殿——” 众人?惊讶,纷纷朝殿门望去?,有反应快的,立刻想起前?些日子,梁国公世子沈愚突然出京,说是游山玩水,难不成实际是去?了?凌北? 同时心中恨极——还真?是老狐狸,这从?龙之功,竟被梁国公府和陆家抢了?先! 不多时,已经?离开洛京四个?月的五皇子李恪出现?在了?群臣眼前?。 与众大臣心中既往的印象不同,李恪身量高了?不少,眸光坚韧,踏入殿中的每一步都迈得极稳。 而跟在李恪身后的,是身着黑色夔纹服,毫不掩藏一身悍然杀气的武宁候陆骁。 看见这一幕,不少知?情的人?心里都是一咯噔—— 当初陆骁为了?回凌北“奔丧”,答应大皇子,定会找机会在凌北除掉五皇子。可?如今,陆骁特意走在五皇子身后,明显有效忠与保护之意。 现?在看来,大皇子这是被陆骁和陆家狠狠摆了?一道。 此前?口口声声说着拥立二皇子的人?,纷纷闭口不言。 对他们来说,二皇子外家早已垮台,定然很好拿捏——为了?登位,可?是许了?他们不少好处。 至于五皇子,在朝中毫无根基,无外家照拂不说,还未成婚,缺少岳家的支撑,根本就无须放进眼里,更遑论与二皇子争夺皇位? 但是,陆骁跟着李恪回来了?。 陆骁不过区区一个?没有实权的武宁候,但陆骁的背后,站着的,是陆渊和陆绪,苍狼骑和陆家军,以及整个?凌北。 这是实打?实的兵权。 就在文华殿中寂静无声时,梁国公率先行礼并唱喏:“恭迎殿下?回朝!” 在梁国公有了?动作后,站在梁国公身后的勋贵们反应极快,立即跟着行礼:“恭迎殿下?回朝!” 李恪连续赶了?好几天的路,几乎没怎么闭过眼,整个?人?都被马颠得有些发晕。 在路上得知?李忱逼宫、落败身死,紫宸殿大火、咸宁帝薨逝的消息后,还没来得及理清,就被陆骁带着连过洛京内外两座城门,匆匆跑马入宫。 临近文华殿,陆骁忽地退到了?他身后半步远的位置,不再与他并排行走。 李恪不解,刚想问,就见陆骁笑得散漫,眸中之色却极是认真?: “四个?月前?,在洛京城外,我曾告诉殿下?,我和陆家都会保护殿下?,不过同样,殿下?也要学会保护自己。 现?在,臣与陆家仍会是您的后盾,但眼前?这条大道,唯有殿下?一人?能走。” 李恪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想起从?洛京到凌北的路上,他看见了?在地里刨食、被赋税徭役压垮、衣衫褴褛百姓。想起在凌北看见的将军百战、壮士浴血,悍不畏死,以血肉之躯作大楚屏障的将士。 李恪意识到,自己未来将会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里,再不得自由。但同样,他能做的,也会多很多。 面对深深拜下?的梁国公与一众勋贵,李恪下?意识地转身去?寻陆骁,却发现?陆骁没有看他,只朝他利落地跪了?下?去?,掷地有声:“恭迎殿下?回朝!” 这一声像是惊醒了?什么,满殿的文武大臣对视后,纷纷跪地,高呼:“恭迎殿下?回朝!” 一整天里,陆骁穿着黑色夔纹服,守在李恪身后,毫无纨绔之气,反而眸光凶得令不少人?都避着走。 有了?陆骁的强势表态,更无人?再敢提一句二皇子。 天色将晚,李恪送走最?后一批大臣,累的瘫倒在座椅上。 他转头看向?陆骁,不由抱怨:“怎么事情这般多?门槛都要被他们踏破了?!回宫到现?在,我还没去?看过我母妃!” 陆骁勉强压着满心的躁意,也抱怨:“回京到现?在,我也还没去?看过我家阿瓷。” 李恪不想知?道阿瓷是谁都难——这个?名字,他在凌北时,从?陆骁嘴里听过不止八百遍。 他想了?想:“我命人?去?把宫门关了?,这样,不会有大臣进宫来找我,你就不用再帮我撑场子,可?以出宫了?。” 见陆骁抬脚就准备往外走,李恪又?将人?叫住,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陆骁喊了?声“张召”。 张召就候在殿外,探了?个?脑袋进来:“少将军,有事?” “你带亲卫守着殿下?,保护殿下?安全,若出了?半分差错,你就自己抹脖子吧!”话音刚落,陆骁已经?窜了?出去?,很快就看不见人?了?。 卧房。 陆骁入京时,特意派了?人?来告知?。这导致谢琢一整天里,一边听着宫内宫外的各种消息,一边心神不宁。 入夜后,他干脆拿出纸笔练字静心,没想到回神时,眼前?的纸上,满满一页又?都是“陆骁”。 无心练字,更无心做旁的事,谢琢放下?烛台,发现?卧房中的兵书还停留在陆骁走之前?看的那一页,不知?道第几次伸手小?心碰了?碰书页,就在这时,谢琢耳边响起了?叩窗的声响。 蓦地偏过头,谢琢以为跟之前?一样,都是他的起的错觉,但他仍走了?过去?,不知?道今天第几次打?开了?窗。 他看见了?陆骁。 连夜风也停滞了?,谢琢小?心谨慎地伸出手,在离陆骁尚有半寸距离时又?停了?下?来,像是担心再往前?一点,就会戳破镜花水月,发现?这是他生出的幻觉。 即使是幻觉,他也舍不得戳破,想要再多看一会儿,看得再久一点。 陆骁顾不上别的,一把将谢琢微凉的手指握进掌心,放到唇边吻了?吻他的指尖,终于将心里翻来覆去?想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说了?出来:“阿瓷,我回来了?。” 这一刻,谢琢手指微收,双眼一息不错地盯着陆骁,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 陆骁立刻道:“阿瓷,呼吸!” 随着陆骁的指令深深吸了?口气,谢琢才发现?,从?陆骁出现?在他眼前?开始,他至今都无意识地屏着气。 再按捺不住,陆骁单手撑着窗台,熟练地翻进卧房,伸出结实有力的手臂,一把将谢琢抱进了?怀里,下?巴蹭了?蹭谢琢的头顶,笑道:“阿瓷长高了?。” 埋在陆骁的怀里,被他的气息包围,一直到这一刻,谢琢才终于确定,不是做梦,不是幻觉。 他回来了?。 轻轻衔着谢琢的耳尖啄吻,陆骁压低嗓音询问:“我走后,乖阿瓷可?有好好喝药?” 谢琢闷闷回答:“有。” “那有没有想我?” “……有。”谢琢顿了?顿,接着道,“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我也想阿瓷。”只有在这间卧房里,闻着熟悉的淡淡冷香,陆骁才终于将战场的刀光利箭都抛在脑后,满心满眼都只顾眼前?人?。 捧着谢琢的脸,用指腹上的薄茧抚蹭着他的侧脸,鼻尖相触、呼吸交缠时,陆骁还故意问:“要不要哥哥亲你?” “要。”谢琢哑声回答完,直接攀着陆骁硬实的肩膀,吻上了?他的唇。 中间跨过了?千里的山水,跨过了?上百个?日夜,谢琢以为自己会对陆骁的气息感?到陌生,但此刻他才发现?,刻进骨子里的东西,无论日月如何更替,年岁如何冲刷,都不会变浅。 他放任自己沉浸在陆骁的禁锢与侵占中,直到眼前?眩晕。 手臂撑着谢琢的后腰,将人?更紧地贴向?自己,察觉到谢琢气息混乱地站不稳,陆骁往后退至双唇相贴,又?舍不得彻底松开。感?受着唇间的酥麻和心颤,他呢喃着喊着“阿瓷”,像梦呓一般。 谢琢只觉得胸口空荡,急需什么填补,他主动咬了?咬陆骁的下?唇,又?引他叩开他的齿关。 陆骁被勾的躁意上涌,不再留余力,唇齿相碰间带上了?最?为直白的渴求。 不知?从?何处传来打?更的声音,陆骁缓缓将人?松开,又?抱了?一阵,才嗓音晦涩道:“阿瓷,我身上脏,我去?洗澡。” 谢琢被亲得嘴唇水润,面色潮红,他点了?点头,说出口的嗓音是同样的沙哑:“我给你备着水。” 深吸了?一口气,陆骁压着冲动,松开手,准备去?浴房洗个?澡,没想到刚跨出一步,就发现?,谢琢手指轻轻勾住了?他的衣服。 陆骁回眸,勾起唇角:“离不得我?” 谢琢没有否认自己的黏人?,坦诚道:“嗯,离不得。” 半刻后,谢琢坐在浴房外,隔着薄薄一扇门,听着里面的水声,眼尾尚有薄红,周身也仍乏力,又?悄悄地摸了?摸自己被吮地发疼的嘴唇,再舔了?舔。 此时夜风寂静,星月相照。 水声止歇,陆骁带着满身水汽出来,被谢琢夜夜抱着入眠的那件黑色夔纹服,终于又?穿回到了?他的身上。 77、第七十七万里 谢琢总觉得陆骁这次回来, 有哪里?不一样了。 身量比离京前高了,走?之前穿过的夔纹服,如今袖口已经短了一小截。周身的气息更加放肆, 而且每当被陆骁的双眼盯着时,谢琢都莫名有种自?己是被锁定了的猎物的错觉。 摸了摸谢琢的侧脸,陆骁又吻了吻他的薄唇:“阿瓷在想什么?” “想你。”谢琢任他亲吻,又道?, “……很痒。” 这人手掌上的硬茧厚了几分, 从他眼下摸到?下巴时, 痒得酥麻, 谢琢有点受不住。 陆骁笑?出声来,牵上谢琢的手, 觉得自?家阿瓷怎么能这么可爱,这么让人喜欢? 卧室内烛光明亮, 谢琢一眼就看见松散的衣襟下, 陆骁明显的肌肉线条从颈侧蔓延到?肩膀与胸膛, 比离开?时更具有力量感,也添了许多道?伤。 陆骁知道?藏不住, 所?以?根本就没?想藏,见谢琢盯着自?己肩下的伤疤, 主动道?:“这是沙河一战,我率军去追击阿木尔,跟他对上时, 他的槍尖划过来留下的。” 谢琢手指触在犹显狰狞的疤痕上, 往下移,停在肋处一道?手掌长的痕迹旁边:“这里?呢?” “刀伤,记不清是谁留下的了, 不过那?场仗,我带着五千人,直接把对面八千人全打残了!” 自?觉地将才穿好的夔纹服解下来,露出紧致的后背,就感觉谢琢的手指按到?了肩胛处。 那?里?的肉才长好,正每天都痒得厉害,谢琢微凉的手指触上去,不知道?怎么的,更痒了,陆骁嗓音有点哑:“上个月月底有一场攻防战,这是箭伤,当时运气好,箭尖卡得稳,没?流多少血。” 谢琢没?有问疼不疼。 伤哪有不疼的? 他只在每一处或深或浅的伤疤上落下轻吻,然后才将陆骁的衣服拉起来穿好。 像是为?了掩饰什么,陆骁提起:“不用担心,凌北现在的战局已经稳定了,耶律真腹背受敌,他的汗位又是夺来的,他能夺,别人也会起同样的念头,所?以?,北狄内部的叛乱还有的耗。我走?时,我爹他们正在筹备夺回凌云关,想来这次出兵,应该能抢回来。” 谢琢摇头:“我不担心凌北的战局,我只担心你。” 陆骁早已经口干舌燥,耳根烫得跟着火了似的,定定地望着谢琢,他喉结动了动,艰涩道?:“阿瓷,要不要……再来?” 谢琢故意问:“再来什么?” 没?有多言,陆骁直接擒着谢琢的下巴,再次吻了上去,还克制不住地咬了咬谢琢湿软的下唇。 入秋后,夜凉如水,床上,谢琢穿着寝衣,背靠在陆骁怀里?,倦倦垂着眼,被暖热的体?温烘得昏昏欲睡。 陆骁扣着谢琢的手指,忍不住反复翻看,他一直觉得阿瓷无一处不美,连指节都匀称修长,冰魄玉髓所?造一般。 看着看着,忍不住衔在嘴里?咬了咬。 谢琢感觉到?什么,睁眼醒过来,亲了亲陆骁的下巴:“日夜赶路,都没?怎么休息,怎么不见你累?” “在凌北行军时已经习惯了,不觉得累。”陆骁有些不好意思地挪了挪,但还是会碰到?谢琢,他只好道?:“……以?前宋大夫不是说过,我这是血气方刚,肾气太过充盈吗,等以?后成婚就好了。” 他又凑过去亲了亲谢琢的鬓角,将最后一句重复出来,“就是要以?后的武宁侯夫人多担待了。” 谢琢着实担待了一番。 他在这方面没?有涉猎,所?有的都来自?于陆骁。起初,他还模仿陆骁,陆骁吻他,他便回吻过去,陆骁伸过手,他便也学着。 到?后半程,陆骁被谢琢撩拨得火起,又发现无论怎样谢琢都不会拒绝后,便有些失控了。 第二天,陆骁先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还在凌北,正想翻身坐起,突然闻到?了一股冷梅的香气,登时一动不敢动了。 甚至觉得像梦一样。 他曾无数次地对着关山的明月,想念远在千里?之外的人,想阿瓷此时在做什么,可有碰上难事,在与人周旋时是否疲累,喝药时是否觉得苦,天凉时被衾是否温暖。 也曾在无数次梦醒时,以?为?自?己身在洛京,抬手便可将人揽入怀中。 谢琢下意识地翻身钻进身边人的怀里?,像一只全无防备,懒散依着人的小猫,又伸手抱着陆骁的腰,用鼻尖去蹭他的胸膛。 动作间,寝衣散开?来,露出了颈侧和身上的不少红痕齿印。 回过神?来,陆骁只觉得自?己的心格外绵软,就和凌北悬在天边的云一般。他揽着人,怎么都抱不够,又碰了碰谢琢的睫毛,凑近去问:“阿瓷可是醒了?” 谢琢闭着眼,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懒散不想动。 哄了哄怀里?的人,陆骁手掌贴着谢琢的背,又问:“昨晚可喜欢?” 谢琢被哄得半睁开?眼,沙哑道?:“腿那?里?疼,破皮了。” 陆骁正埋怨自?己行事没?个轻重,就听?谢琢道?:“下次可以?试试别的。” 想到?什么,陆骁的耳朵登时就烧起来了。 铜镜前,陆骁两下洗漱完,站到?谢琢身后:“阿瓷今日要去大理寺?” “嗯,前夜宫变,大理寺肯定会忙上很久,说不定连休沐日都轮不上。”谢琢坐在镜前,看陆骁拿起木梳为?他束发,动作间,露出了手腕上系着的深色皮绳。 皮绳表面磨损明显,谢琢暗想着,改日再编一条,亲自?系到?他腕上。 将谢琢黑绸般的头发拢在手里?,陆骁抱怨:“我也得进宫跟着五皇子,朝中那?帮大臣不安分,要多吓吓他们。我爹还不让我回去,要等朝局稳定后才能离开?洛京。” 谢琢含笑?道?:“少将军英武。” 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声“少将军”,在凌北都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但陆骁总觉得谢琢叫起来,跟别的人都不一样。 他揉了揉耳朵,又有些期待:“除了少将军,还有吗?” 谢琢遂了他的意:“陆小侯爷,陆二公子,驰风,”挨着喊下来,他顿了顿,才尾音稍稍扬起,“哥哥?” 陆骁背上骤然窜起一阵热意,觉得这声哥哥,由?阿瓷叫来,实在是、实在是太过要命! “阿瓷,再喊一声好不好?” 谢琢从铜镜中看他,意有所?指:“晚上再喊给你听?。” 原以?为?要一天不能见面,没?想到?谢琢到?了大理寺不久,就有宫中内侍前来,请他入文华殿轮值。 大理寺卿一听?是未来的陛下传召,立刻就放了人。 汉白玉围栏上的血迹已经被冲刷干净,除紫宸殿化?作了一片废墟外,整座宫城仿佛没?有任何变化?。 大臣们进进出出,禁军值守,宫人们侍立等着召唤。 只是御座之上,这片山河换了主人而已。 谢琢踏进文华殿,站在阶下的陆骁跟感应到?了什么似的,立刻偏头看了过来,随即毫不掩饰地挑起唇角,明显很开?心。 尚服局的人正在为?李恪量身,新?皇一旦登基,除龙袍朝服外,一应的常服等都要准备好才行。 李恪一边抬着手臂,一边听?高让念折子,见谢琢来了,他示意高让停一停,笑?着道?:“事务实在繁多,要劳谢侍读跟我一起在文华殿忙上一整天了。” 谢琢恭敬施礼:“这是臣的职责所?在。” 李恪不由?多看了几眼身穿绯色官服的人,心里?想,陆骁说的确实没?错,谢侍读长得跟玉人似的。 诏书起草事关重大,容不得丝毫差错,他如今在朝中毫无根基,又尚未正式登位,谢琢与陆骁有那?层关系,是现在的他难得能信任的人。 况且,把人叫来文华殿,陆骁也不会整天都心心念念,望眼欲穿。 这时,有茶水房的内侍端上来一杯茶,陆骁走?过去,指节碰了碰杯壁,叮嘱:“还烫着,你晾一会儿再喝。” 说完,一双眼便神?采粲粲地盯着谢琢看。 谢琢无奈:“站回去,殿下还看着。” 陆骁“哦”了一声,才不情?不愿地站回了李恪身边。 先帝崩逝,治丧的事礼部虽然已经专门派了人负责,但诸如谥号等要务,仍会问到?李恪这里?。李恪与咸宁帝并无多少父子亲情?,鉴于咸宁帝杀父屠兄弑子,残害忠良,在挑选谥号时,用朱笔圈了一个平谥,谢琢随即往礼部拟了诏令。 内阁已将新?帝登基后改元的备选都递了上来,虽然年号还没?完全定下,但谢琢还是事先将改元的诏书草拟了两遍。 一个上午过去,谢琢算了算,他竟拟了不下十道?诏令。 陆骁看着心疼,背对着门挡住谢琢的身形,轻轻帮他揉按起手腕来:“阿瓷可疼?要不要给你吹一吹?” 谢琢眼里?溢出笑?意:“是你自?己想吹吧?” 陆骁不答,见没?人注意他们,飞快地托起谢琢的手腕,蜻蜓点水一样亲了亲,理直气壮:“不想吹,想亲。” 李恪提着朱笔,瞥见这一幕,觉得真是奇异。 在凌北战场上,陆骁完全担得起“少将军”这个称呼,行军布阵颇为?高妙,每在阵中,必会身先士卒,来去如疾风电火。扎营时,随便往旌旗下一站,就如一杆不折的银槍,令人心安。 可在谢侍读面前,陆骁似乎不再是统帅千军的“少将军”,也不是站在他身后的“陆二公子”或者“武宁候”,就只是“陆骁”而已。 莫名地,李恪生出了些许羡慕。 天色黑尽,谢琢和陆骁一同乘马车去了千秋馆。 往里?走?时,谢琢问起:“沈世子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凌北饮食虽不如洛京精细,但很有特色,阿蠢特别喜欢吃那?边的牛肉汤。他一听?我们要快马赶回洛京,立刻去求我爹再收留他一段时日,说他之前在来凌北的路上,骨头被垫散了,现在还没?长好,实在受不住长途跋涉,其实就是牛肉汤还没?有喝够。” 陆骁走?到?哪里?都要牵着谢琢的手,像是要把前四个月缺的都补回来。 谢琢想起在许三娘那?里?,沈愚听?说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去凌北报信时,手中筷子都惊掉了的情?景。 千秋馆里?间,宋大夫正在整理医案,见谢琢进来,眼神?一亮:“我将炎心草减至三钱,另外加进了勿寒子,你试试这新?药方的效用如何!” 谢琢坐下后,将手腕递过去。陆骁站在旁边,又担心起来——即使从信中已经知道?谢琢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可这种心情?依然抑制不住。 他想,他虽然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但如今有了阿瓷,他便不禁贪求,和阿瓷在一起的时间能久一点,再久一点,莫要分离才好。 半晌后,宋大夫收回搭脉的手:“较上次过来时,又好些了。”他朝陆骁笑?道?,“陆小侯爷从凌北送来的那?些草药,有几种效果都不错。如今已入秋,若公子今年冬天再不犯寒疾,那?病邪尽除便真的可期了。” 三日后,李恪登基,改年号为?“征和”,有“征伐四夷而天下和平”之意,又尊嫡母皇后为?慈圣皇太后,生母贤妃为?惠圣皇太后。慈圣皇太后将宫务交接后,逐渐深居简出,少有露面。 登基大典结束,李恪下诏,加开?恩科,为?朝廷取贤纳士。 万象更新?。 78、第七十八万里 大楚习俗, 加冠及笄前都不正式过生辰,以免惊动鬼神,将命收了去。 谢琢的生辰在十二月十一, 因家中无长辈,便跟陆骁说好,由他替自己简单束发戴冠即可,不用在乎那些虚礼。 陆骁自己的冠礼随随便便就在中军帐里过了, 但轮到谢琢加冠, 陆骁特?意跑了一趟钦天监, 让监官挑了一个?最?吉利的时辰。 谢琢寅时就被叫起来了, 他看了看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困倦得睁不开眼。 陆骁极为上心, 他取来昨日就备好的祭祀贡品在老树下?的石桌摆好,又给谢琢披上厚厚的斗篷, 戴好狐裘围脖, 这才牵着人出了卧房。 悬挂的灯笼下?, 双手执着香,陆骁认真道:“祭告天地?祖先, 今日阿瓷就成年了,望你们能保佑阿瓷无病无灾。” 他又说了许多, 然后将陆家祖宗的神主牌位也摆了出来,再?次执香:“阿瓷是要与我过一生之人,望先祖也能保佑阿瓷无病无灾, 如果保佑不过来, 就不用保佑我,只保佑阿瓷就行。” 谢琢从不信天,也不信命, 更不信所谓的天道与命数,他更信自己。但看着陆骁认真的侧脸,谢琢也执起香,低声道:“从此刻起,希望我在此世停留的时间与陆骁一样长。” 闻言,陆骁偏头来看谢琢。数息后,他又展颜一笑?:“也好,我也不放心留阿瓷一人在世上。” 祭告完,担心谢琢冷着了,陆骁先带人进了卧房,然后才去院中将神主牌位和贡品收起。 确定吉时未过,陆骁又替谢琢将头发仔细束起,拿出准备好的素冠替他戴上,这才呼了口气,笑?道:“加冠礼成。” 谢琢碰了碰自己头上的素冠。 今日,他正式及冠了。 他没有家人,没有血亲长辈,但他有陆骁。 觉得自己束发的水平是越来越好了,陆骁又牵了谢琢的手:“我也有礼物要送给阿瓷。” “是什么?” 谢琢两个?月前就发现,陆骁总是避着他悄悄做着什么。可在看到木盒中盛放的两枚一模一样的玉佩时,他还是惊讶了。 玉质莹润,玉上雕刻的是镂空缠枝纹,两根枝条密不可分,下?面刻有四个?小字——百岁无恙。 是陆骁的字迹。 “以后有我在,阿瓷再?不用将先前那枚玉佩放在枕下?安眠了。”陆骁从木盒中取出一块玉佩,慎重地?系在谢琢的腰上,“祝愿我的阿瓷,百岁无恙。” 今天正好是休沐日,天气寒冷,冠礼完成后,两人又躺回了床上。 谢琢护着自己的素冠舍不得摘下?,陆骁见了不由大笑?:“这么睡会很难受的,等阿瓷起床时,我再?给你重新束上。” “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止今日,以后每日我都给阿瓷束发。” 犹豫了一会儿,谢琢才撤开手,重新散了头发。 暖意一烘,困意就上来了,谢琢正准备将脸埋进陆骁怀里,就见陆骁眼神游移,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入冬至今,谢琢都没有再?犯过寒疾,此时,他两颊透出很淡的粉,唇色也红,抬手摸了摸陆骁的喉结,懒声问:“怎么了?” 陆骁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才露出藏在掌心里的一对白玉耳坠,又匆忙解释:“做完一对玉佩后,还剩了点?料子,扔了可惜,我就拿来、拿来做了耳坠。” 谢琢完全不信什么“扔了可惜”之类的话。 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陆骁爱极了他戴着耳坠的模样,而且不是两边都戴,是只戴一边。 上次谢琢在武宁候府的库房里看见了一枚蝴蝶耳坠,因是陆骁以前买给他的礼物,做工又极精致,就拿出来戴上试了试。 没想到陆骁不仅不让他取下?,还非要让他换上绯色的常服。接下?来,从傍晚至三更,谢琢都没能出得了卧房。 后来,谢琢又试了一次,换了翡翠的耳坠,效果一模一样。 于是他明白了,这和耳坠的形制没有什么关系,只要他戴上耳坠,陆骁就会被戳中。 此时,看着盛在掌心里的耳坠,片刻后,谢琢拿起其中一枚,侧过脸,扣到了耳垂上。 “好看吗?” 陆骁看着,只觉得周身血气翻涌,再?忍不住,他欺身上前,攥着谢琢纤细的手腕按过头顶,肆无忌惮地?吻上了谢琢的耳垂。 谢琢手稍微动了动,就引来了陆骁更加有力的压制。 轻喘着气,谢琢双眼透着水光,嗓音靡丽:“我又不会走。” “我知道。”陆骁吻住身下?人的唇,心里想,他知道谢琢不会走,不会离开他,但占有欲作祟,他仍会不由自主地?将人更严密地?圈禁在自己怀里。 手指摸了摸染上了两人体温的耳坠,这仿佛是一种标记,在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人身上,打?下?的占有的标记,陆骁只消看一眼,就觉得自己浑身都要烧起来了,他望着此刻谢琢艳丽至极的脸,叹息着,“阿瓷,我的阿瓷……” 谢琢浑身皮肤细滑如羊脂白玉,染上暖意后,让人触之不愿离。 陆骁一直觉得,自家阿瓷无一处不美,就连膝盖与脚踝,都令他爱不释手。 如此,两人又在卧房厮混了大半日。 陆骁每每看见谢琢的眼泪濡湿了睫毛,心里就会发疼,但心疼的同时,又忍不住想再?将人欺负哭。 如此循环,谢琢哭红了眼睛,陆骁懊恼自责地?将人抱在怀里,轻拍后背,连声低哄。 等把人哄睡了,陆骁才取来热水,仔细清理。 二十几天后,过了除夕,在亡人的祭日里,谢琢把和陆骁一起抄的《往生经?》都烧了。 火光明亮,经?卷逐渐化?成飞灰,在焰上翻腾,最?后随着北风,不知散去了何处。 正月之后,天气开始回暖,谢琢天天服着药,没有犯寒疾,但春困却犯得厉害。 好像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谢琢时常赖床不想起,可点?卯又不能不去,陆骁便拧干帕子帮谢琢擦脸,净口束发后,牵着迷糊的人吃完朝食,再?带上马车。 基本临到大理寺门?口,谢琢才会从陆骁怀里清醒过来,有时还会露出“我怎么会在这里”的神情?,看得陆骁发笑?。 轻轻接了个?吻,谢琢准备下?车,被陆骁叫住。 “谢少卿晚上可有空?阿蠢从凌北回来了,差不多下?午入京。” 李恪登基不久,就将谢琢升作从四品大理寺少卿,兼任翰林院待诏。初时,是为确保谋逆一案的审理无有欺瞒,之后,谢琢主要帮李恪盯着刑狱事务是否公正,隔几日去文?华殿轮值即可。 因此,在外时,陆骁很喜欢喊他“谢少卿”。 “沈世子回来了?”因为大雪封路,沈愚在凌北回不来,除夕都没在洛京过。如今开春,算着时间,确实该到了,谢琢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新换的香囊,“好,那你到时要来接我。” 对谢琢表现出来的依赖和黏人都格外受用,陆骁又凑过去亲了亲谢琢的唇角:“嗯,等你散衙出来,我定在大理寺门?口等你了。” 会仙酒楼。 包厢里,沈愚被一口茶呛到,咳得天昏地?暗。稍微缓过来,就睁大双眼,看着对面的陆骁和谢琢:“那、那谢侍读,不对,谢少卿就是你的小青梅?那个?穿鹅黄衣裙,发髻上系着铃铛,找你要抱抱的小青梅?” 陆骁已经?猜到沈愚会是这个?反应了,点?头:“对,就是阿瓷。” 沈愚眼前发花——自己离京不过半年而已,怎么什么都变了? 新帝下?旨,将去年九月之前算作咸宁二十二年,九月之后,算作征和元年。所以他去了一趟凌北,去时还是咸宁二十二年,回来时,就已经?是征和二年了。 沈愚喃喃自语,“皇位换人了,大皇子死了,年号变了,我家库房里的金银又多了不少……不对,重点?是,小青梅成了男人,陆二成了断袖!” 陆骁声明:“阿蠢,我可不是断袖,我只是喜欢阿瓷而已。” 沈愚翻了个?白眼,不想搭理一脸得意的陆骁,偏头去问张召:“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凌北回来知道的,侯爷之前瞒得太严实了。”张召别过脸,不忍回忆道,“我还以为我家侯爷三心二意,昨日才念着谢家姑娘,今日又和谢少卿好上了。” 陆骁将汤碗放到谢琢面前,为自己辩解:“你们可不要往我身上泼脏水!我守身如玉!” 这句话说得有点?心虚,毕竟他现在确实不是完璧了。 张召觉得惊吓不能自己一个?人受,故意道:“对了,世子您还不知道吧?衡楼、千秋馆、琅轩还有那些茶庄布庄酒楼书肆,全都是谢少卿的!” 沈愚又惊了:“谢少卿竟如此富有?”他盯着陆骁许久,谴责道,“陆二,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陆骁总觉得他说不出什么好词:“什么?” 沈愚深沉地?吐出一个?词:“小白脸。还是皮肤不太白的小白脸!” “滚。”陆骁又很是得意,“阿瓷愿意养我,当小白脸又如何?” 沈愚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他的兄弟,竟然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没过多久,沈愚就缓了过来。早前,他就隐约觉得陆二与谢琢有点?不太一样,至于小青梅……又没人规定青梅不能是男子! 他很快想通,以茶代酒,敬了谢琢一杯:“陆二就一根筋,他念了你很多年。” 说着,沈愚跟嫁女儿似的,莫名有点?眼酸,“你们以后要长命百岁,岁岁都在一起。” 陆骁毫不客气:“还用得着你说?别说岁岁了,我与阿瓷,世世都在一起!” 沈愚的泪意立刻就被弄没了。 谢琢笑?着与沈愚杯盏相碰:“一定会的。” 征和二年初夏,朝廷始定,李恪言大楚与北狄日后必有一战,亲封陆骁为正二品骠骑将军,赶赴凌北。 谢琢辞去官职,收拾了行装。 城外,风从远处吹来,将他的宽袖卷起,谢琢骑在名为“雪见”的马上,回望洛京, 他曾在这座城中度过温软的幼年时光,也是在这座城中,失去了所有亲人,没有了家。 他曾回到这座城,步步为营,布下?杀局。也是在这座城里,与陆骁重逢。 陆骁穿着黑色夔纹服,袖口扎进蜥皮护腕,翻身骑上照夜明,眉目飞扬,他笑?着邀请:“阿瓷,你可愿与我去关山跑马,雪原寻梅?” 谢琢回过头来,握着缰绳,轻夹马腹,朗声回答:“有何不可?” 从今往后,长风万里。 烈雨惊雷,他作陪。 ————————正文?完结 79、第七十九万里 进入凌州的地界后, 阔野千里,天高云低。两匹纯色的骏马踏着官道,自绿树掩映处而来, 扬起一阵轻尘。 官驿的小?吏听见动静,连忙快步迎出来,远远便拱手施礼,高声问候:“陆将军一路辛苦!” 陆骁正抬手去扶谢琢下马, 听见这个称呼, 后背一紧, 下意识地往左右看了看, 发现官驿门?口除了他们以外?再无别人,才?重新放松。 谢琢一身青色常服, 学着陆骁的做法,将宽袖全?都扎进了蜥皮护腕里, 墨发高高束起, 很是利落。他踩着马镫下马后, 故意取笑陆骁:“陆将军这是怎么了?” 在谢琢手心?挠了挠,陆骁又把他痒得往回缩的手握住, 捏了两下:“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见有人喊‘陆将军’, 我总以为是我爹来了。” 自从被封作骠骑将军后,没人再叫他“陆小?侯爷”了,谁见了他都一口一个“陆将军”, 让他很是不适应。 官驿的小?吏早就得到消息, 陆骁回凌北会从这里经过,与他同行的还有深得圣心?的前大理寺少卿兼翰林院待诏谢琢。这两位都是新帝的心?腹,他半点不敢耽误, 早早就等着了。 如今见了人,小?吏堪堪回神,意识到,洛京来的传闻所言非虚,无论容貌还是风仪,这位谢少卿都是他见过的人中最好看的。 至于这位谢少卿为什么突然?放着入阁的青云路不要,直接辞官,离开膏腴繁华的洛京前往苦寒的凌北边境,洛京上下议论纷纷,却没人能看明白他的行事,下个定论。 小?吏小?心?翼翼地引着路,听着身后两人低声闲聊,语气很是亲近。他不由悄悄回了回头,恰好瞥见两人握在一处的手,心?中一惊,立刻收回视线,不敢再看。 手腕被握在陆骁的掌心?里,谢琢随他跟在驿站小?吏身后,没怎么看路,只好奇地打量周围。 此前因为病体所累,谢琢没有出过远门?,因此沿途普通的风景也能勾起他的兴趣。 和别处相比,凌州有着全?然?不同的风貌,山川高且绵长,有如天削地凿,山顶还覆盖着皑皑白雪。官驿内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小?桥流水,却有着一股与此地格外?相合的粗犷气息。 陆骁开口询问:“最近可?有人马经过?” “前些时候,小?陆将军带着人马从此地经过,也歇在了驿站里,行军行得很急,入夜才?进来安顿,第二?天天不亮就又启程了,叮嘱我备了点干粮吃食。” “我兄长?”陆骁想了想,“他们是不是往东南方?向?去的?” 小?吏回忆了一番:“正是往东南去的。” 两人只让小?吏安排了一间卧房,关上房间的门?,谢琢才?问:“和沙蝎部有关?” 他记得凌北递上来的奏折中提起过,此前陆渊重伤时,陆绪也杳无音信,实际上,在此期间,陆绪带人荡平了沙蝎部,几乎扫干净了整个凌北东南。 陆骁眼尾是毫不掩饰的锋锐之气:“应该是,北狄人狡猾,除非亡族,否则就跟会打洞的老鼠一样,躲藏一番,残兵又伺机出来作乱。不过,我陆家能荡平一次,自然?就能荡平第二?次。” 夜阑人静,隐约能听见窗外?夜鸟的鸣叫声。烛台立在桌角,火光融融,桌面放着两个盛着残茶的瓷杯。昏黄的光亮中,床帷尽掩,除了细碎的微小?动静外?,无法窥见帐中的情形。 不多时,细白匀长的手无意间探了出来,似是在忍耐着什么,紧紧抓着帷帐,很快,连指尖和手腕都透出了一层薄粉。 也是因此,密密实实的床帐被拨开了一道缝隙,能看见在密闭的空间内,谢琢寝衣的领口散开,珠玉般莹润的肩膀上布满了痕迹,他整个人都发着抖,眼皮轻颤,咬着唇溢出泪来。 而最显眼的,是扣在他耳垂上的一枚赤若朱樱的红色宝石耳坠,此刻,耳坠斜斜贴在汗湿的皮肤上,如红梅坠入雪里,靡丽又夺目。 半个时辰后,陆骁随意地披着外?衫,露出胸膛的肌理,他仔细洗干净手,用?沾了清水的湿布巾替谢琢擦去身上的细汗,又顺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可?不能贪心?,明日?还要骑整天的马,真给你了,你明日?肯定会难受。” 仰了仰头,谢琢轻轻咬住陆骁的指尖,负气似的磨了磨,但?又不得不承认陆骁说的话是对的,只好又理亏地松开牙齿。 这些日?子,谢琢被养出了不少小?脾气,陆骁看得好笑:“好好睡觉,等到了凌北,你就算哭着叫哥哥也没用?。” 谢琢横陆骁一眼,不过他此刻双眼含水,毫无威慑力?就是了。 夜已深,两人躺在床上,陆骁很快发现,谢琢眼睛虽然?闭着,但?一直没有睡着。 自前事了尽,谢琢夜里睡得安稳许多,惊梦的次数也少了,像今日?这样的情况很是少见。 把人揽进怀里,陆骁用?下巴蹭了蹭谢琢的发顶:“阿瓷可?是在担心?什么?” “嗯。”谢琢侧过身,枕到陆骁肩上,有些迟疑,“后天上午就会到苍烟台,陆将军和宋姨……是什么样的人?” “宋姨”是他小?时候的叫法,在他印象里,宋语归是个言语温和的人,笑容好看,会将糕点切成小?块喂给他,会在他喝完一碗药后夸奖“我们阿瓷真厉害”。 可?已经过去了十二?年,世?事变迁,他也不再是十二?年前的阿瓷。 谢琢又解释:“我没有多少与长辈相处的经验,所以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好的。” 陆骁只觉心?口处被锐器扯了一下。 他的阿瓷在担心?,担心?自己?不会与长辈相处,担心?自己?不能讨得长辈喜欢,担心?两人相恋会不会引得长辈嫌恶…… 缓了缓心?口的疼意,陆骁收紧手臂,语气笃定:“不用?担心?,我保证,他们都会很喜欢你的。” 握着谢琢清瘦的肩膀,陆骁忍不住吻了吻他的脸,又认真道:“阿瓷只需要做阿瓷,不必为了任何人改变。” 又赶了一天的路,终于在第三日?上午,照夜明和雪见一起停在了陆家的大门?前。 陆渊和宋语归就等在门?口,两人都穿着家中常服,目光同时落在了谢琢身上。 谢琢被陆骁扶下马,正有些手足无措,就见宋语归提着裙摆,快步走了过来。 对方?和记忆中没有什么不同,身量高挑,一双眼总是带着笑,眉宇间一股英气。 谢琢立刻抽回被陆骁握着的手,站定后,涩声叫了一句:“宋姨。” 宋语归听见这个称呼,眼眶立刻就红了,她看着谢琢,努力?笑了笑,压下嗓中的哽咽,关切道:“从洛京到凌北,路这么远,阿瓷肯定累了吧?现在到家了,到家就好了,都好了。” 听见这句,谢琢一怔——家? 这个字对他来说,极为陌生?。无论是清源的宅子还是永宁坊的小?院,于他来说,都只是住处而已。 他的家,早在咸宁九年就已经没了。 就在短暂的怔神间,谢琢的手被宋语归握住,引着他往府里走。 “之后你就跟驰风同住,好不好?他的院子宽敞,不过他是个不爱碰笔墨的,书房卧房都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我就做主?让人移了一张书案进去。听驰风说,你喜欢瓷青纸和鹄白纸,不爱用?浓墨,喜欢用?‘光清而不浮’的兰烟墨,我就都备了一份放在桌案上。” “劳宋姨费心?了。”谢琢的手臂僵硬,一动不敢动。 和陆骁满是硬茧的宽大手掌很不一样,宋语归的手很软,像是带着一股馨香,温温热热。 让他不由想起幼时被母亲牵着的感觉。 “这有什么费心?的,房里还添了书架,到时阿瓷有喜欢的书,就都可?以放上去。驰风说你喜欢下棋,棋桌也备上了,就在窗边的矮榻上。” 宋语归又笑道,“他们父子三个都爱舞刀弄枪,阿瓷来了,这府里总算有了点文墨气。” 她又看着谢琢,忍不住笑出声来:“就是我们阿瓷好好一个冰雪可?爱的小?姑娘,怎么突然?变成翩翩少年郎了?” 谢琢下意识地想解释:“宋姨,我——” “宋姨都知道。”宋语归拍了拍谢琢的手背,“宋姨只是在遗憾,给你准备的那些珠串铃铛和胭脂衣裙都用?不上了,准备的时候,我还想象过阿瓷穿上的模样,肯定很漂亮!” 谢琢下意识地想起,洛京武宁候府的库房里,也有满满一库房的衣裙钗环。 “不过没关系,我们阿瓷生?得这般清俊,到时宋姨给你多裁几身衣裳,还有扇袋、香囊、玉冠锦带什么的,都多做一些!” 谢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点了头:“好。” “我已经让人准备了你喜欢的吃食,不过你脾胃弱,又才?赶了远路,记得不能多吃,以免脾胃承受不住。凌北这边的吃食很多,有什么想吃的,都可?以告诉宋姨,知道吗?” 谢琢再次点头:“我知道了。” 陆骁安安静静地跟在后面,见谢琢在自己?母亲面前乖乖的模样,不由翘起唇,觉得这天光真好。 一路将谢琢送到陆骁的院前,宋语归才?停下来,转头叮嘱陆骁:“你一会儿带阿瓷去看看卧房和书房如何,如果有哪里不好,你就按着阿瓷的心?意改一改,缺什么东西,就去库房里挑。” 陆骁赶紧应下:“知道了知道了,您就别操心?了,我会照顾好阿瓷的。” 宋语归瞪他一眼:“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好意思说照顾人?”她又摆摆手,“算了算了,懒得说你,我和你爹去厨房看看,你们先好好歇歇。” 陆骁等的就是这句话了,立刻拉起谢琢的手,把人从自己?母亲那里抢回来,快步进房关了门?。 门?外?,宋语归站在原地,忍了许久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 陆渊揽着宋语归的肩:“怎么哭了?孩子已经来了,以后只要陆家在,他就有一个家。你今早不是说,绝对不会哭的吗?” 宋语归红着眼睛,“阿瓷受太多苦了。” 陆渊想起从陆骁信中得知的消息,难以想象这些年来,谢琢是怎么撑过来的,替宋语归擦了眼泪:“伯平和萤回不在了,我们替他们好好照顾阿瓷。” 宋语归点点头,眼泪止不住:“我只是一看见人就难过,十四年前,他才?那么小?。” “阿瓷虽然?随驰风进去了,但?要是看见你站在院门?外?哭,孩子心?里不知道会怎么想。你不是说灶上还放着给阿瓷炖的汤吗?炖多久了?” 宋语归一经提醒,立刻想了起来:“走走走,你赶紧跟我一起去看看,千万别熬干了!” 窗棂后,陆骁从后面抱着谢琢的腰:“有一年,我爹被北狄人围杀,差点没能回得来,不少人都说陆渊肯定已经死了,我娘怒斥此人,又说陆渊跟她缔结百年盟约,现在还差了几十年,肯定会回来的。然?后她站上城楼,鼓舞士气,一直等到我爹回来。就那一次,我娘都没哭。” 亲了亲谢琢的头发,陆骁笑道:“她指不定有多心?疼你,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眼睛就红了,硬忍着,不好意思当着你的面掉眼泪。等你一转身,才?忍不住了。” 谢琢有些无措:“我以为……陆将军和宋姨可?能会因着两家的旧日?情谊,不至于对我冷脸相待,但?我身为男子,却跟他们的儿子在一起了,他们、他们不该对我这般好才?对。” 就像一直以来都独自行走在雪原中,突然?面对温暖的火光,不会不假思索地立刻走近取暖,而是会忐忑不安。 陆骁将谢琢微凉的手握进自己?手里:“我们阿瓷这么好,值得被接纳,被心?疼,被好好照顾。” 80、第八十万里 宋大夫与?葛武一道?, 比谢琢晚几日到凌北。因为?将军府附近也设有千秋馆,安顿好后?,宋大夫休息两天就再闲不住, 拎着药箱去坐诊了。 将素白的?手腕放到迎枕上,等把完脉,谢琢观察着宋大夫的?神情,浅笑道?:“想来脉象是好的?, 否则您已?经开始念叨了。” 宋大夫睨了谢琢一眼:“在你眼里, 我就是如此絮叨嘴碎之人??不过凌北确实是个好地方, 公子?来了之后?, 胸怀开阔,再无郁结。” “嗯, 我很喜欢这里。”谢琢理好袖口,又拿过砚台和墨锭磨起墨来。他眼底再无沉郁冷凝, 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安然清淡的?气质, 坐在桌边, 有如丹青所描。 “我也挺喜欢的?,这里民风剽悍, 但人?心纯质,比洛京可清静多了。”宋大夫捋了捋花白的?胡子?, 说回谢琢的?病情。 “拔除寒毒是个极为?缓慢的?过程,不管是我还是公子?,都要有十足的?耐心。我在来的?路上琢磨着, 可能要个八年?十年?的?才能好, 不过观公子?现在的?情形,说不定五年?六年?就能有明显的?效果?。” 宋大夫又问起,“在凌北, 公子?可开心?” 他从谢家?还在时,就开始为?谢琢诊病。亲眼看着病弱稚儿在家?人?的?爱护下慢慢长大,心思纯净。又看着年?纪不大的?谢琢遭逢巨变,靠着一股恨意?撑下来,步入朝堂,手刃仇人?。 他同?样也清楚,自咸宁九年?以后?,数千个日夜里,谢琢从未开心过。 听到这个问题,正在帮宋大夫整理医案的?谢琢几乎没有多想,就肯定地回答:“我在这里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 说出这句话时,谢琢眼里浮起浅笑,令他身上的?孤冷气消散了不少。 他曾经以为?,他短暂的?一生,都会陷在逼仄的?仇恨中,夜夜惊梦,只余残躯度日。 可是有一天,一缕烈阳照了进来。 此后?,他的?世界,再无严冬。 “这就好。”宋大夫眼尾的?褶皱中满是笑意?,“人?活一世,能握在手里的?东西太少了,公子?自幼聪慧,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就莫要后?退,莫要彷徨。” 谢琢颔首:“我记住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谢琢回头,正好看见陆骁推门?进来。 “不是说随陆将军去中军帐议事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陆骁毫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两口喝完,解了渴意?,回答:“没什么要事,我在旁边听得坐不住,干脆就找了个理由,过来找你了。” 他又转过头:“宋大夫,阿瓷可要吃点药?从洛京到凌北路途遥远,赶了这么久的?路,我怕阿瓷身体会不舒服。” 宋大夫笑吟吟地回答:“公子?脉象平和,较以前身体好了许多,只是赶路,没有大碍,少将军不必忧心。” 拉起谢琢的?手,陆骁眉眼神采飞扬:“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带阿瓷走了?过几日再来找您复诊!” 等出了千秋馆,骑上照夜明,谢琢被陆骁拥在怀中,他才回头询问:“我们是要去哪里?” 陆骁双腿一夹马腹,朝出城的?方向行去,又指了指天空:“看天上这云,再过不久应该会下大雨。趁着雨还没落下来,哥哥带你去找大雁窝!” 谢琢看着陆骁的?眸光微动。 他记得很清楚,当初他在武宁候府的?库房中翻出了一个木盒,盒中都是十几年?前陆骁写给他的?信。信上记录的?,是陆骁在凌北的?一些鸡毛蒜皮的?日常琐事,其中一件,就是赶在下雨之前掏大雁窝。 正是水草丰茂的?时候,照夜明停在水边,打了声?响鼻,陆骁抱着谢琢的?腰将人?带下马,叮嘱:“这一片草很密,走路要小心,一个不经意?就会陷进水洼里。” 谢琢低头,发现确实难以分辨出哪一处草下是水洼,哪一处是泥土。他好奇:“你小时候也经常陷进去打湿鞋袜吗?” 陆骁唇边缀着笑:“我不会,我通常都是赤着脚,要是踩了满脚的?泥,到水边洗干净就好。不过阿瓷就算湿了鞋袜也没关?系,我可以背你。” 手拉着陆骁的?衣袖,谢琢每一步都走得小心,不服输道?:“你应该不会有这个机会。” 陆骁对怎么找到大雁的?窝很是熟悉,一看以前就没少做。讲解一番后?,他牵着谢琢站到一片水草旁边,拨开几根芦苇:“阿瓷你看,那里就是大雁的?窝,不过这个时节,窝里是空的?,没有蛋。” 算起来,谢琢直到及冠,才第一次做这一类的?事,他随着陆骁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上身还微微前倾,很是专注。 他在看大雁窝时,陆骁则在看着他。 等谢琢偏过头,陆骁立刻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等来年?春天,我再带你过来,那时候窝里就会有蛋了,每一个都比拳头还大,你要是喜欢,我们还可以去抓野兔,” “好。”谢琢弯腰捡了两根大雁的?羽毛,准备带回家?,这时,天边隐隐传来雷声?,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陆骁攥着手腕开始跑了起来。 青草被踩在脚下,草汁的?香气被刮起的?大风吹得四散,衣角从茎叶间飞快划过,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谢琢紧紧握着两根羽毛,跟在陆骁身后?,穿梭在芦苇丛里,不由开心地笑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开心,好像此时此刻,开心并不需要任何具体的?理由。 雨停时,天光已?暗,远山如洗,明月高升,不知道?哪一处水草下面传来了淙淙的?流水声?,咚咚如乐。 陆骁唤来照夜明,先让谢琢坐上去,自己再翻身上马。两人?都没有急着返回,而是松开缰绳,任由照夜明沿着溪流慢慢往前走。 大雨一扫闷热,草尖缀着露珠,被凉风一吹,露珠便抖动着落了下去。 行了长长一段路,四野无人?,陆骁抱着谢琢的?腰,将人?转向自己,又捏着对方的?下巴,直把人?吻到呼吸紊乱,衣襟松散。 马背狭窄,谢琢虽然会骑马,但依然本能地担心自己会不小心摔下去,不由紧紧攀着陆骁,整个人?都贴到了他的?身上。 陆骁便坏心思地轻夹马腹,让照夜明跑了起来。 察觉到动静,谢琢一声?低呼,抱着陆骁的?双臂收紧,急急喊了一声?“驰风”。 不过立刻,刚刚溢出的?尾音便被堵回了唇齿,只剩下细碎的?呜咽。 陆骁一手托在谢琢的?脑后?,另一只手贴着他的?后?腰按向自己,极具占有地把人?圈在自己的?怀中,让这一刻里,谢琢能够依靠的?只有他。 墨色的?长发被夜风吹得凌乱,谢琢双眸失神,喉结起伏,艰难地吞咽着,攥紧陆骁衣襟的?手也逐渐脱力。但他下意?识里,却不再惧怕马背的?颠簸,仿佛只要陆骁在,便没有什么能伤到他。 疾风之中,照夜明踏碎了无数水洼,如银镜四裂,碎光溅起。 直到马蹄声?渐渐放缓,陆骁才松开唇齿,在谢琢颈侧留下了一道?红痕。他探到谢琢后?背起了一层薄汗,怕受了风,便脱下自己的?外袍,将人?严严裹着,只露出一张如白玉染霞的?脸。 几缕汗湿的?墨发贴在侧脸,谢琢双唇被吮咬得发红,像着了一层胭色,他说不出话来,只靠着陆骁紧实的?肩膀,轻轻喘着气,毫无防备地露出一段玉色后?颈。 陆骁只看了一眼,便被这截后?颈重新乱了呼吸,他不敢再看,聊起别的?话来:“阿瓷可想学射箭?” 前两日,他看见谢琢站在校场旁看他射箭,似乎很有兴趣。 全身倦懒,谢琢半垂着单薄的?眼皮,嗓音微哑,勾着尾音问了一句:“你教?我?” “自然是我教?你。”陆骁嗅着谢琢身上清冷的?梅香,习惯性地抚着他的?后?背,缓解此前难抑的?颤栗,“以后?阿瓷想学什么,我要是会,就可以教?你,要是不会,我就跟你一起学,阿瓷想去什么地方,我就跟你一起去,如何?” “那时时刻刻都要在一处?” 陆骁此刻只恨不得能将人?嵌进肋骨、融入心口,终是按捺不住,咬了一下谢琢的?侧颈:“就是要时时刻刻在一处才好,人?命不过百年?,我不愿浪费一天。” 谢琢仍浸在情动的?余韵里,许久才轻声?回答:“我何尝不是?” 只恨光阴太短,不能与?君百年?。 照夜明马蹄慢下来,最后?停在了水边。 芦苇轻荡,湿漉漉的?叶尖上盛着一缕月光。 忽地想起什么,谢琢裹着宽大的?外袍,自陆骁怀中缓缓抬头,便看见天边一轮圆月,清辉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