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处的阳光》 编辑部前言 真也今年三十岁,在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 他从小就能看见人类留在物品或地方上的记忆。 愈强烈的记忆愈显鲜明。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一样鲜明。 有一天,真也跟公司同事佳织一起到成田机场。 佳织的父亲赴美二十年,首次归国。 父亲说,自己在好莱坞从事跟电影相关的工作。 可是真也眼里,却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色…… 「《here es the sun》的故事,还只有这七行大纲呢。如果可能,真想读读成井丰和有川浩以这七行大纲为起点,各自创作出的故事。」 某一位演员的喃喃低语,造就了小说版《here es the sun》诞生的契机。舞台版和小说版从同样的大纲出发,各自呈现不同的发展,最后开花结果为完全不同的故事。 另一方面,《here es the sun parallel》是从上演的舞台剧获得灵感而执笔之作。不过跟所谓的「舞台剧本小说」不同,虽有相同的人名和故事框架,但内容则回然不同。 如同标题的「平行(parallel)」所示,或许各位可以将这篇故事当作剧中人体验平行世界的另一个故事。当然,除了相对于舞台以外,相对于小说版的《here es the sun》,也具有平行的意义。 当然,任何一篇作品都可以单独阅读欣赏、并无任何阻碍。 编辑部 真也今年三十岁,在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 他从小就能看见人类留在物品或地方上的记忆。 愈强烈的记忆愈显鲜明。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一样鲜明。 有一天,真也跟公司同事佳织一起到成田机场。 佳织的父亲赴美二十年,首次归国。 父亲说,自己在好莱坞从事跟电影相关的工作。 可是真也眼里,却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色…… 「《here es the sun》的故事,还只有这七行大纲呢。如果可能,真想读读成井丰和有川浩以这七行大纲为起点,各自创作出的故事。」 某一位演员的喃喃低语,造就了小说版《here es the sun》诞生的契机。舞台版和小说版从同样的大纲出发,各自呈现不同的发展,最后开花结果为完全不同的故事。 另一方面,《here es the sun parallel》是从上演的舞台剧获得灵感而执笔之作。不过跟所谓的「舞台剧本小说」不同,虽有相同的人名和故事框架,但内容则回然不同。 如同标题的「平行(parallel)」所示,或许各位可以将这篇故事当作剧中人体验平行世界的另一个故事。当然,除了相对于舞台以外,相对于小说版的《here es the sun》,也具有平行的意义。 当然,任何一篇作品都可以单独阅读欣赏、并无任何阻碍。 编辑部 真也今年三十岁,在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 他从小就能看见人类留在物品或地方上的记忆。 愈强烈的记忆愈显鲜明。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一样鲜明。 有一天,真也跟公司同事佳织一起到成田机场。 佳织的父亲赴美二十年,首次归国。 父亲说,自己在好莱坞从事跟电影相关的工作。 可是真也眼里,却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色…… 「《here es the sun》的故事,还只有这七行大纲呢。如果可能,真想读读成井丰和有川浩以这七行大纲为起点,各自创作出的故事。」 某一位演员的喃喃低语,造就了小说版《here es the sun》诞生的契机。舞台版和小说版从同样的大纲出发,各自呈现不同的发展,最后开花结果为完全不同的故事。 另一方面,《here es the sun parallel》是从上演的舞台剧获得灵感而执笔之作。不过跟所谓的「舞台剧本小说」不同,虽有相同的人名和故事框架,但内容则回然不同。 如同标题的「平行(parallel)」所示,或许各位可以将这篇故事当作剧中人体验平行世界的另一个故事。当然,除了相对于舞台以外,相对于小说版的《here es the sun》,也具有平行的意义。 当然,任何一篇作品都可以单独阅读欣赏、并无任何阻碍。 编辑部 真也今年三十岁,在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 他从小就能看见人类留在物品或地方上的记忆。 愈强烈的记忆愈显鲜明。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一样鲜明。 有一天,真也跟公司同事佳织一起到成田机场。 佳织的父亲赴美二十年,首次归国。 父亲说,自己在好莱坞从事跟电影相关的工作。 可是真也眼里,却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色…… 「《here es the sun》的故事,还只有这七行大纲呢。如果可能,真想读读成井丰和有川浩以这七行大纲为起点,各自创作出的故事。」 某一位演员的喃喃低语,造就了小说版《here es the sun》诞生的契机。舞台版和小说版从同样的大纲出发,各自呈现不同的发展,最后开花结果为完全不同的故事。 另一方面,《here es the sun parallel》是从上演的舞台剧获得灵感而执笔之作。不过跟所谓的「舞台剧本小说」不同,虽有相同的人名和故事框架,但内容则回然不同。 如同标题的「平行(parallel)」所示,或许各位可以将这篇故事当作剧中人体验平行世界的另一个故事。当然,除了相对于舞台以外,相对于小说版的《here es the sun》,也具有平行的意义。 当然,任何一篇作品都可以单独阅读欣赏、并无任何阻碍。 编辑部 真也今年三十岁,在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 他从小就能看见人类留在物品或地方上的记忆。 愈强烈的记忆愈显鲜明。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一样鲜明。 有一天,真也跟公司同事佳织一起到成田机场。 佳织的父亲赴美二十年,首次归国。 父亲说,自己在好莱坞从事跟电影相关的工作。 可是真也眼里,却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色…… 「《here es the sun》的故事,还只有这七行大纲呢。如果可能,真想读读成井丰和有川浩以这七行大纲为起点,各自创作出的故事。」 某一位演员的喃喃低语,造就了小说版《here es the sun》诞生的契机。舞台版和小说版从同样的大纲出发,各自呈现不同的发展,最后开花结果为完全不同的故事。 另一方面,《here es the sun parallel》是从上演的舞台剧获得灵感而执笔之作。不过跟所谓的「舞台剧本小说」不同,虽有相同的人名和故事框架,但内容则回然不同。 如同标题的「平行(parallel)」所示,或许各位可以将这篇故事当作剧中人体验平行世界的另一个故事。当然,除了相对于舞台以外,相对于小说版的《here es the sun》,也具有平行的意义。 当然,任何一篇作品都可以单独阅读欣赏、并无任何阻碍。 编辑部 真也今年三十岁,在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 他从小就能看见人类留在物品或地方上的记忆。 愈强烈的记忆愈显鲜明。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一样鲜明。 有一天,真也跟公司同事佳织一起到成田机场。 佳织的父亲赴美二十年,首次归国。 父亲说,自己在好莱坞从事跟电影相关的工作。 可是真也眼里,却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色…… 「《here es the sun》的故事,还只有这七行大纲呢。如果可能,真想读读成井丰和有川浩以这七行大纲为起点,各自创作出的故事。」 某一位演员的喃喃低语,造就了小说版《here es the sun》诞生的契机。舞台版和小说版从同样的大纲出发,各自呈现不同的发展,最后开花结果为完全不同的故事。 另一方面,《here es the sun parallel》是从上演的舞台剧获得灵感而执笔之作。不过跟所谓的「舞台剧本小说」不同,虽有相同的人名和故事框架,但内容则回然不同。 如同标题的「平行(parallel)」所示,或许各位可以将这篇故事当作剧中人体验平行世界的另一个故事。当然,除了相对于舞台以外,相对于小说版的《here es the sun》,也具有平行的意义。 当然,任何一篇作品都可以单独阅读欣赏、并无任何阻碍。 编辑部 真也今年三十岁,在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 他从小就能看见人类留在物品或地方上的记忆。 愈强烈的记忆愈显鲜明。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一样鲜明。 有一天,真也跟公司同事佳织一起到成田机场。 佳织的父亲赴美二十年,首次归国。 父亲说,自己在好莱坞从事跟电影相关的工作。 可是真也眼里,却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色…… 「《here es the sun》的故事,还只有这七行大纲呢。如果可能,真想读读成井丰和有川浩以这七行大纲为起点,各自创作出的故事。」 某一位演员的喃喃低语,造就了小说版《here es the sun》诞生的契机。舞台版和小说版从同样的大纲出发,各自呈现不同的发展,最后开花结果为完全不同的故事。 另一方面,《here es the sun parallel》是从上演的舞台剧获得灵感而执笔之作。不过跟所谓的「舞台剧本小说」不同,虽有相同的人名和故事框架,但内容则回然不同。 如同标题的「平行(parallel)」所示,或许各位可以将这篇故事当作剧中人体验平行世界的另一个故事。当然,除了相对于舞台以外,相对于小说版的《here es the sun》,也具有平行的意义。 当然,任何一篇作品都可以单独阅读欣赏、并无任何阻碍。 编辑部 真也今年三十岁,在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 他从小就能看见人类留在物品或地方上的记忆。 愈强烈的记忆愈显鲜明。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一样鲜明。 有一天,真也跟公司同事佳织一起到成田机场。 佳织的父亲赴美二十年,首次归国。 父亲说,自己在好莱坞从事跟电影相关的工作。 可是真也眼里,却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色…… 「《here es the sun》的故事,还只有这七行大纲呢。如果可能,真想读读成井丰和有川浩以这七行大纲为起点,各自创作出的故事。」 某一位演员的喃喃低语,造就了小说版《here es the sun》诞生的契机。舞台版和小说版从同样的大纲出发,各自呈现不同的发展,最后开花结果为完全不同的故事。 另一方面,《here es the sun parallel》是从上演的舞台剧获得灵感而执笔之作。不过跟所谓的「舞台剧本小说」不同,虽有相同的人名和故事框架,但内容则回然不同。 如同标题的「平行(parallel)」所示,或许各位可以将这篇故事当作剧中人体验平行世界的另一个故事。当然,除了相对于舞台以外,相对于小说版的《here es the sun》,也具有平行的意义。 当然,任何一篇作品都可以单独阅读欣赏、并无任何阻碍。 编辑部 真也今年三十岁,在出版社从事编辑工作。 他从小就能看见人类留在物品或地方上的记忆。 愈强烈的记忆愈显鲜明。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一样鲜明。 有一天,真也跟公司同事佳织一起到成田机场。 佳织的父亲赴美二十年,首次归国。 父亲说,自己在好莱坞从事跟电影相关的工作。 可是真也眼里,却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色…… 「《here es the sun》的故事,还只有这七行大纲呢。如果可能,真想读读成井丰和有川浩以这七行大纲为起点,各自创作出的故事。」 某一位演员的喃喃低语,造就了小说版《here es the sun》诞生的契机。舞台版和小说版从同样的大纲出发,各自呈现不同的发展,最后开花结果为完全不同的故事。 另一方面,《here es the sun parallel》是从上演的舞台剧获得灵感而执笔之作。不过跟所谓的「舞台剧本小说」不同,虽有相同的人名和故事框架,但内容则回然不同。 如同标题的「平行(parallel)」所示,或许各位可以将这篇故事当作剧中人体验平行世界的另一个故事。当然,除了相对于舞台以外,相对于小说版的《here es the sun》,也具有平行的意义。 当然,任何一篇作品都可以单独阅读欣赏、并无任何阻碍。 编辑部 here comes the sun * 开完一场会,古川真也回到编辑部,看到桌上放着一封邮件。是个a4大小的信封,刚好是这个编辑部制作的杂志校样对折后能放进去的大小。 他认得封面的字迹。翻到信封背面一看,果然有他熟识作家的地址。 麻井辰夫。这位已经上了年纪的男作家直到三个月前都还是由真也负责,现在改由后进负责。因为麻井经验丰富、工作情形稳定,而且为人好亲近,所以主编希望让新编辑和他搭配、累积经验,于是在连载结束的时间点,更换责任编辑。 本月号上即将刊载新的短篇小说。小说校样理应由后进在处理才对,不过……难道麻井不小心寄错人了吗? 打开信封,手一碰到里面的校样,指尖便传来一阵刀割般的疼痛。他立刻大动作缩回手,校样连同信封应声掉地。 「真也,怎么了?」 身旁的同事大场佳织惊讶地问道。两人因为在出版社内都有同姓的同事,所以大家都直呼其名、以便区分,这种叫法也在这个编辑部里成了习惯。 佳织捡起真也掉下的校样,担忧地偏头问道: 「割到了吗?」 纸其实意外地容易割伤指尖,可说是一种隐藏在日常生活中的钝刀。 「嗯,不要紧。大概是静电吧,刚刚一阵刺痛。」 像这样随口说出煞有介事的谎言,可说已成了习惯。 真也向佳织道谢,接过她递出的校样,佳织也回应了一句:「喔~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好像并没有特别怀疑,又回头处理自己的工作。她好像正在写e-mail。 真也注视着仿佛被纸边缘割到般疼痛的指尖,但果然没有受伤的迹象。真正觉得痛的是……内心。鲜明的痛楚,宛如割到指尖一样。 看来麻井并非不小心寄错人。真也回到位子上,气沉丹田,稍微做好心理准备后,翻开校样。现在触碰纸张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但这份校样中,一定存在某种造成疼痛的原因。 这是一篇平凡上班族的爱情故事。上班族养着一只老猫。 某一天,他因为那只猫而和心仪的女同事拉近了关系。……故事情节明明没什么夸张的大事件,剧情平淡,但只要看过一遍,就会令人难以忘怀。麻井这位作家文章的可读性卓越,真也从学生时代就很喜欢他。成为他的责任编辑时,真也兴奋到睡不着觉。 「多希望这份稿子是我的。」对后进的嫉妒,不成熟地扎刺着真也的内心。 麻井辰夫和真也都算是重度猫痴,真也甚至有好几次只因为想见见麻井养的猫,假借讨论的名义不请自来地跑到麻井家。真也有把握,这部描写借由猫搭起爱情桥梁的爱情作品,自己是最能理解的人。 读着读着,担任丘比特角色的猫因为上班族门没关好,在外迷了路。剧情发展令真也也跟着觉得痛心。 这份校样从一开头就以红色原子笔写着回复。一如往常,不但字迹端正,给的意见也很精确。……而字迹至此却突然变得潦草。 噢,原来是这里啊。 真也不禁眯起眼睛细看。 『你不会懂他的心情。』 真也轻抚着那仿佛用强劲笔压刨剜出的红字。刺痛再次袭来。 这严正抗议般的红字,就写在责任编辑校正过的地方。 猫终究没有活着回来。或许是被车辗过吧,猫就这样死在路边。 上班族为了哀悼猫的死去,请假没上班。之后痛失心爱老猫的打击在心中久久挥之不去,令他无心工作,就连那位心仪女同事试图安慰,他也冰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后进看到这样的剧情发展,以她天真的浑圆字体写道: 『宠物死了,或许会难过,但是会受到这么严重的打击吗?会不会有点太夸张、扫了读者的兴致?』 看你干了什么好事。真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麻井的工作态度一向是公认的仔细,但他却连一句话也没交代,就默默地将校样赤裸裸地寄给前任责编真也。光看这些举动,真也就能推测麻井受到多么深的伤害,更加让他不寒而栗。 他很想马上打电话给麻井,但硬是咽下这股冲动。 「池内人呢?」 听到他这么问,佳织抬起头来环顾办公室,房间里没看到后进池内的身影。 「她刚才去吃午餐……应该马上就回来了吧。」 接着,佳织稍微皱起眉头,小声地问: 「怎么了吗?」 真也自认为没有将情绪表露在表情和声音上,但佳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佳织看起来为人坦率,其实却意想不到地心思细腻,比起同样身为编辑的同事,或许有更多佳织负责的作家早已发现到这一点。 「嗯,有点状况。」 隐瞒也只会让这个性情温和的同事担心,所以真也给了个最低限度的肯定回应,又继续看校样。麻井的潦草字迹直到最后都是气急败坏地龙飞凤舞。 过了一会儿,池内回来了。这位女编辑小真也三岁,活泼而拼命的个性受到赏识,但就现状而言,那是她唯一的武器。 「池内。」 「有~!」池内开朗地应了一声,冲了过来。真也把作家的校样拿给她看。 「这个寄回来给我了。」 光是听到这句话,直觉敏锐的编辑就会惊觉有异。但是池内的危机管理能力显然还有待加强。 「咦?这次开始应该由我负责啊,麻井老师是不是弄错人了啊?」 看来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跟我来一下。」看到真也从座位上起身,走向一个没人的会议室,池内的警报讯号这才终于响起。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嗯,问题确实不小。」 真也只有在「事情大条」的时候,才会不说客套话。这一点池内或许也清楚,显得愈来愈沮丧。 「你看看这里。」 真也翻开自己光是触碰笔迹就感到痛楚的那个红字部分给池内看。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吗?」 池内将目光落在那行宛如使劲刨剜着纸张的红字,似乎完全没有料想到。 你不会懂他的心情。——话里包含了直截了当的抗拒。意思是,希望你别碰这个故事。一个编辑收到的宣告,大概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 「可、可是……」 先前畏缩的池内,不甘地抬起目光。 「宠物会比自己先走,这本来就是大自然的法则吧?而且那又是只老猫,男主角应该早就知道,它迟早会比自己先死吧?但是他都这么大个人了,竟然还因此向公司请假,工作时也心不在焉,我觉得这不是个正常社会人士会有的行为。而且他还疏远女主角,草率放弃这份得来不易的感情,我实在无法想象。」 池内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反而暗示着她的内疚。 「指出作家的疏忽,是编辑的工作吧?我自认为善尽了身为编辑该尽的义务。」 「指出作家的疏忽,并不等于把你的标准强加在故事上。」 池内也知道自己的主张都是借口,因此很快就屈服了。眼看着她双眼噙泪,渐渐低下了头。 「对编辑来说,最重要的工作是贴近故事。」 观的阅读方式,但是这么一来,只会把自己狭隘的见解原封不动丢给作家承受。 更重要的是,麻井是位以爱猫闻名的作家。他养了好几只猫,其中有只特别长寿的猫过世时,他甚至特别写了追悼散文。 真也很清楚,故事中上班族养的老猫,就是以那只猫为蓝本。 麻井好不容易有勇气将那只猫写进故事中,却换来那种死板的校正,真也一想到这里,不觉既痛心又愤怒,几乎想对池内大吼,「把老师还给我!」 「你看过《智慧是七色彩虹》了没?」 那是池内接任责任编辑时,真也推荐她起码要看过的著作之一。这本散文集中刊载着那篇追悼老猫的散文。如果可能,最好事先看过所有著作,但若是著作等身的作家,确实很难在接任前看完所有著作,这时前任责任编辑往往会指示阅读顺序。 「不,散文还没……我想先从小说开始看。」 「你等一下。」 文库编辑部的书柜上应该有,真也起身离席。办公室虽在同一个楼层,但是他花了一番工夫找书。回来时,发现会议室里放了两杯茶。他露出狐疑的眼神询问池内,池内一面抽鼻子、一面啜饮着茶,答道:「是佳织姐泡的。」他瞄了佳织的座位一眼,佳织的侧脸没有转过来,依旧佯装不知。 真也翻开散文集的那一页,递给池内。 「你看看。」 他暗自下定了决心,如果池内看了这篇散文后还不懂,就可真的要请她把老师还给自己了,不过当他一拿起放在座位上的茶杯,原本绷紧的情绪顿时舒缓了。体贴的心意仿佛从热烫的茶杯杯面流入自己体内。 先冷静下来。 那份心意简直像直接在对自己说话似地,清清楚楚地灌注到心中。也不知道暖和了身体的是那杯热茶,或者是那份心意,这种难以区分界线的舒适感。搬弄摆布着真也。 这种时候别这么体贴啊……否则,我怎么能狠狠教训一顿这个光说不练、令人怒火中烧的后进呢。 真也原本心想,视事情的重大程度和情况演变,不惜硬抢也要将老师抢回来。 赫然回神,正在看散文的池内眼中,扑簌簌地掉下了豆大的泪珠。 「怎……怎么办,我闯下大祸了……」 ——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没必要硬抢。如果池内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看了那篇散文还什么都没察觉,主编也不可能让她负责重要的作家。 「得赶紧登门道歉才行。」 「先冷静下来。」 真也将刚刚流入自己心中的意念,直接对池内发送出去。 「不请自来地随便登门道歉,只会给麻井老师添麻烦。他可是个大忙人。」 无论是到府拜访或者约在别处见面,一样都会占用对方的时间。闯祸的人下意识会想亮出「登门道歉」这张牌,然而,其实这多半是道歉者想显示诚意的自我满足。而依麻井的个性,他根本就不会把这张牌的价值放在眼里。 「那我该怎么道歉才好呢?」 「写信,当然要手写。我会去问麻井老师,能不能寄这封信给他。」 茶还剩下一半,真也拿着茶杯回到自己座位上,马上打电话给麻井。他拨打麻井工作用的号码,但只闻拨号声沉重地不断空响,没有接通。真也灵机一动,试着从自己的手机打到麻井的手机。于是,或者是因为知道谁来电,电话马上就接通了。 「古川老弟啊?」 虽然语气不悦,但是电话接通姑且让真也先松了口气。麻井并没有关闭真也这条沟通管道。 「是,我刚才收到校样了。……实在非常抱歉。」 「我啊……」听麻井的说话语气,他那张严肃臭脸仿佛就在眼前。 「其实我很想把这个故事交给你。」 「是。我也很希望是由我来负责。」 光是这简单的对话,双方就互相确认了「那个校正未免太扯」的认知。两人就这样继续起劲地聊了一会儿。 「池内第一次和老师合作,好像太过紧张了……她现在很认真在反省。」 「我没办法跟不了解丧猫之痛的人合作。」 「那当然。」 「她没问题吧?」 麻井的语气中仍然充满着猜疑。这也难怪。 「没问题的。……她刚才看过了珠子的故事。」 珠子就是麻井那篇散文中猫的名字。 「她很有热忱。我想,她一定可以确实跟上老师的步调。」 「空有热忱又有什么用……」 「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也是个只有热忱的毛头小子。」 没想到真也竟会这么说,麻井听了噗嗤一笑。 你这个毛头小子,光有热忱是不够的!——刚开始担任责任编辑时,麻井一天到晚这么怒斥真也。想想也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 上任主编让真也这毛头小子担任资深作家的责任编辑,如今回想起来,算是挺赏识自己的。不过对真也而言,只觉得上任主编高估了自己。 「这次的稿子我也拜读了。我会让池内也好好学习如何拿捏和您之间的距离。所以,二校时可以一并寄上池内的道歉信吗?」 「要不要寄是你家的事。」 尽管语气很冲,但麻井已经发出了和解的讯号。「谢谢您了。」这时得赶紧顺水推舟、抓紧时机道谢。 挂断电话之后,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冷透了的茶依然给喉咙带来滋润。 「谢谢你的茶。」 佳织明明一直在旁边竖起耳朵偷听,却装作一副现在才察觉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应道:「不客气。」 「对了,麻井老师那边怎么了?」 你果然在偷听嘛。真也暗自觉得好笑,但还是简单扼要地说明了情况。佳织一听不禁惊呼,「哎呀呀~,她踩到珠子这个地雷啊~」佳织虽然不是直接负责麻井的编辑,但懂得如何拿捏和麻井之间的距离,因为她也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是麻井的忠实书迷。 「结果怎么样?麻井老师原谅她了吗?」 「欸,总算搞定了。」 不久的将来,池内也一定会被破口大骂,「你这个黄毛丫头,光有热忱是不够的!」 「太厉害了,居然有办法替踩了珠子地雷的菜鸟说情成功。」 佳织吁了一口气,好像打从心里佩服。 「真也当上麻井老师责编时,我因为太羡慕忍不住嫉妒你,但假如对手是你,也只能心服口服了。我真想学学你贴近作家的细腻心思。」 能对同年进公司的同事坦然表达羡慕的率直天性,是佳织的优点,可是听到她如此直率地说出真心话,反倒叫真也羞愧地坐立难安。 「你才厉害哩。总是全力以赴、敢于正面交锋。」 因为全力以赴,所以也受了不少伤,但是到头来这些伤总能缩短佳织和对方之间的距离。没有心机、表里如一的特质,让作家们愿意信赖她。 真也最能感受到自己和佳织之间的差异,就在于作家称呼他们两人的方式。佳织负责的作家大多直呼她大场。这种叫法当然包含了几分亲近,而真也不管认识多久,大家永远称呼他古川老弟、或者是古川先生。若要说是因为两人个性不同,或许真是如此吧,但是对真也来说,却感觉到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高墙。 就算再当麻井的责编五年,麻井也一定不可能随性地叫真也「古川」。 女人可是只泡了一杯茶,就安抚了刚刚下定决心,要向后进讨回作家的自己呢。 你说自己粗线条?认识你的人绝对不会上当的。 「我只是擅长察言观色罢了。」 面对完全不使诈、踏实累积工作经验的佳织,乖僻的话总是脱口而出。 真也总觉得自己跟佳织不同,从懂事以来,就一直不断使诈。 * 真也从小就经常在碰触到物件时,看见、或听见不可思议的东西。 最早的记忆是祖母缝补碎布制成的束口袋。 碰到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了一个身穿纯白和服的女人。若以之后学会的语汇来形容,那是个一身日式罩衫的新娘。 那女人表情紧绷,看起来十分不安,令年幼的真也很担心。 那个穿白色衣服的女人好像快哭了,她没事吧? 真也一边摸着祖母的束口袋一边问,祖母匪夷所思地偏着头。 白色衣服的女人?那是谁? 被祖母这么一问,真也也答不上来,当时的对话就到此结束,但是后来祖母整理相簿时,出现了那个女人的照片。是张黑白旧照片。 照片中,她和一个男人并肩而立,那男人穿着印有家徽的裤裙。身穿日式罩衫的确实是那个女人。 就是这个人啊。 真也又没头没脑地迸出一句,祖母歪着头,一头雾水。 我之前说过啊?一个快要哭了、身穿白衣的女人。 真也一解释祖母这才听懂。 我碰到奶奶的袋子,然后就看见这个人。 祖母瞠目结舌,惊呼连连。 小真,这是年轻时的奶奶唷。 祖母仔细看了看那个束口袋,袋子的衬里用的是日式罩衫的白绸缎。祖母爱惜用物,保留了许多年轻时穿过和服的旧碎布,这块用于束口袋衬里的日式罩衫碎布,好像是最后一块。 所以小真能看得见奶奶的回忆呢。 祖母很平静地这么说,并没有大惊小怪、把这当作怪事张扬。 你很难过吗? 听到真也这么问,祖母露出眺望远方的眼神。 与其说难过,倒不如说是担心吧。我跟你爷爷相亲后不久就结婚了,也不知道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而且爷爷看起来又好凶。 真也出生后不久爷爷就过世了,留在照片中的爷爷表情的确很吓人。 你很害怕吗? 祖母原本爬满皱纹的脸,又笑得更皱了,她面向担忧的真也说。 爷爷对我很好。 ——光是听到他的声音,就会令人开心。 小真如果能和年轻时的奶奶说话,请告诉她,不用担心。 真也一脸认真地触摸着祖母的束口袋,对那女人说,不用担心,但只出现在真也视线中那身穿日式罩衫的祖母,表情却依然紧绷。 好像听不到。 真也这么说,祖母又笑了,没关系的。 因为奶奶已经知道,根本不用担心。 真也不晓得后来祖母怎么跟家人解释这不可思议的事件,但自家人大多有了「真也是个第六感很强的孩子」这种共识。 如果看见或听见什么,告诉身边的人,大家几乎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嗯,因为真也的第六感强嘛。」看来大家似乎都往「灵异能力」这个方向来解释。 因为这个原因,堂兄弟等经常会眼睛闪闪发光地逼问他:「小真,你看得见阿飘吗?」但是一知道他并不是看得见妖怪或鬼魂,就会不屑地说:「什么嘛。」遭到大家一阵奚落。话说回来,要是看得见妖怪就惨了,半夜会不敢去上厕所,一定每晚都尿床。亲戚的小孩个个都爱听鬼故事,唯独真也在其中始终是个高傲的异端。 小真能看得见奶奶的回忆呢——祖母第一次接触到真也的能力时,曾经这么说过。 而她单纯的感想,最能正确说明真也这不可思议能力的本质。 真也能看见或听见的,似乎是留在事物上的「思念」。 而意念越强,越会长久、清楚地残留。虽然淡薄的心情也并非感觉不到,但除非是相当强的意念,否则马上就会模糊不清了。 由此可见,祖母留在日式罩衫上的不安究竟有多强烈,真也甚至有点同情过世的祖父。他的表情确实很吓人,但也用不着那么害怕呀。不过,出嫁之前几乎不晓得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这对年轻女孩而言,或许是事关未来一辈子、值得担忧的事吧。 自家人顶多是觉得「真也类似第六感的能力似乎很强」,所以他极为自然地接受了能看见回忆的能力。后来,真也也学会了不要到处宣扬自己凭这份能力感觉到的事。若是声张有些东西只有自己才看得见,可能会令人感到毛骨悚然或害怕。看得见、听得见的事物,最好配合世俗的标准比较安全。 随着日子一年一年过去,他渐渐不再被大家说「第六感强」,而是改口称他是个「聪明的孩子」。 真也虽然配合世俗的标准,但他能够看见、听见一般人看不见、听不见的东西也是事实。这并非他能自行控制的能力,所以一旦感觉到,自然就做出一定的反应。 对真也而言,这是极为自然的生活处世之道,就好比如果眼前看见有块石头,没有人会故意走过去被胖倒。湿滑道路旁边有干燥的道路,自然会选择后者。 只不过是如此而已,结果却变成了大家眼中的聪明、机伶,或者细心。 从青春期开始,他开始苦恼,难道这样不会很奸诈吗? 纵然是一瞬即逝的意念,也会因为看不看得见而改变之后的行动。真也无法装作看不见而行动。 他不曾有过人际关系的纠纷。因为如果要产生纠纷,大多会闪现强烈的情绪,而且真也能看见这种情绪。如果别人对自己抱持某种负面情绪时,他也会在某个阶段就察觉,试图修复双方的关系,或者和对方保持距离。 朋友在看不见、听不见多余东西的状态下,奋力闯过青春期,而真也始终拂拭不去唯独自己一个人轻松的内疚。然而,如果故作姿态地感叹,终究也只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轻松而惺惺作态,总会遭人忌惮。 顶多是偶尔有人嫉妒,「那家伙真善于处世啊」,也没有特别痛苦的回忆,有什么资格沉浸在「超能力者的苦恼」中呢?如果像是小说或漫画主角一样,拥有足以破坏自己人生的强烈能力也就罢了,真也拥有的顶多是「类似第六感的东西」,对于自己处世还有点帮助,相当平凡的小市民能力。 高中的时候,他曾经自嘲,毕竟这种能力真的只是半吊子。 他凭借自己能够感觉到多余的东西、巧妙采取行动,顺利追到了喜欢的女孩。 而这种感觉到多余的东西、巧妙采取行动的能力明明没变,却因为对方的心说变就变,结束了这段感情。 真也设法维系关系,但是一点用也没用。而在对方的心渐渐远离的此时,察觉到「多余东西」的能力此时只觉可恨。 这时真也终于有点看开了。为了这种连区区高中生恋爱都无法顺利维系的能力而苦恼,岂不是要笑破别人肚皮?他这么告诉自己,不好意思啦,谁叫我偏偏天生就能使点诈。 真也虽然依旧使诈,但行事变得低调许多。 他不出风头、不强调自己的存在。 真也的能力频繁地对作家这类人种产生反应。 想想他们赖以为生的工作,或许也很理所当然。他们对于只存在自己脑中的每个角色赋予情感、随心所欲地推演故事世界,摆布读者。假如感情量和一般人一样,可能无法彻底刻划出数个人格回异的出场角色吧。 并非一般人不如作家。只不过,作家拥有的感情量超乎寻常。正因如此,作家笔下才能诞生出许多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角色。 感情量既多又强烈。他们的意念到处流泄,让真也察觉到那些「多余的东西」。 「年纪轻轻就观察敏锐」,短短期间内众人异口同声给了他肯定的评价。当他承接和其他编辑关系交恶的作家,并恢复信赖时,在年轻一辈当中更显得格外出众。 结果,他还是出了风头。和作家往来的工作不容易,他想坚守「虽使诈但行事低调」的自我妥协,可没那么简单。 作家这类人种的感情量既多又强,而且姑且不论好坏,想象力都太丰富了。他们拥有不同于真也、另一种察觉「多余东西」的能力。也就是能够「看穿」许多事物。这可说是作家的习性。 他们对于对方是否对自己竭尽全力十分敏感。即使他们不知道真也拥有「类似第六感」的能力,也会马上察觉到真也对他们有所保留,意识到真也没对自己使出全力。所以,若是感觉到了什么而不竭尽全力回应,是不可能获得作家信任的。 年纪轻轻就观察敏锐、年纪轻轻就这么能干。随着身边的人对真也的评价愈来愈高,真也心中的内疚感也愈来愈沉重。 同期的佳织跟能察觉到「多余东西」的圆滑真也,属于完全相反的编辑。现今的时代已经不流行「憨直」这个形容词了,但佳织正是这种类型。 她绝不精明,而且不善于察言观色,但是她拼命地接触作家,尽管失败了还是继续拼命努力,为了弥补自己的失败而拼命努力。 真也从旁观察,偶尔会觉得她做事实在不得要领。但相对地,佳织所获得的评价可说恰如其分。她得到的评价才是货真价实的,不像真也一样,脚上多套了一双别人看不见的木屐。 佳织从之前的书籍部门调到现在的杂志编辑部时,一位责编因而换人的作家特地要求,「佳织移动部门之后,能不能继续当我的责编呢?」 那位作家的产量大,要同时负责他写的书籍和杂志文章并不容易,所以出版社没有同意他的要求,但是真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他曾看过资深编辑或上司受到那种请求。但是,没想到跟自己同年进公司的同事居然也会受到如此强烈的请求。 真也一直认为,假如同辈之中有人受到类似请求,那应该是自己,而不是佳织。 真也曾负责过和其他编辑交恶的作家,而那个和作家交恶的编辑就是佳织。那件事对于真也而言,是在替佳织收拾烂摊子,他无法否定,在那位产量大的作家提出要求之前,自己有点瞧不起佳织。 佳织受到那样的请求,令他颇受打击。 真也虽然对于自己察觉到「多余东西」的能力感到内疚,但同时他也认为,因为这份能力,自己的工作表现最好。尽管如此,为何佳织比自己更深得作家的心? 这时,真也开始负责麻井,麻井的一句话又对他造成了一次打击。当然,麻井并不知道自己对真也造成了二度中伤。 在一场新人奖宴会之类的场合上,麻井对一位因为遭到读者抨击而苦恼的年轻作家所说的话。 被人强烈地憎恨和被人强烈地深爱,其实是一体两面。——如果一部作品十个人看过,十个人都觉得还可以,这不是令人印象好,而是令人没什么印象。 所有人都觉得还可以——如果换作编辑的话,岂不正是自己吗?自己和谁都合得来、被所有人接受,但相对地,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对自己说,「非你不可」吧。 坐在佳织这个拼命三郎隔壁工作之后,真也开始面对这个严肃而消极的命题。 假如不是天生会察觉到「多余的东西」,自己身为编辑的能力会低落到什么程度? 假如这种「多余」的能力在某一刻突然消失,自己是否会沦落到无能的地步? 虽然对于使诈感到内疚,但如果不使诈,自己是否能够独当一面地完成工作……? 憨直而拼命的佳织的工作模样,看在真也眼里只觉得耀眼眩目。佳织位于一个真也必须具备察觉到「多余东西」的能力,才能到达的境界。 真也觉得佳织尽管笨手笨脚,但是个性直率、抗压性强,不会轻易消沉气馁。 ——所以…… 「反正……」 真也第一次看到佳织说这种丧气话时,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前往成田的电车上,佳织露出真也未曾看过的自卑表情低喃: 「反正我只能努力拼命,除此之外我也没别的长处了。」 别这么说啊。 你拼命的个性可是令我觉得耀眼眩目,别在前面加上「反正」当作开场白啊。 真也内心强烈地如此认为,近乎反弹的情绪,但是听到佳织的自暴自弃,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像我这种没其他能耐的人,如果不一直强调自己很拼命,就会被抛弃。……就像被我父亲抛弃一样。」 佳织说,她和父亲已经二十年不见了。 至于真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父女重逢的场景中,原因要回溯到几周前的编辑会议。 * 真也他们编的杂志《pris》,在现任安藤瑞穗主编到任时,有了很大幅的改版。 在那之前,杂志名叫《北辰》,属于内容相当艰涩的文艺杂志,但安藤将杂志名称改成《pris》。她活用自己在演艺圈的人脉,起用当红的音乐家和演员作为封面,内容变成了挺时尚的综合资讯杂志。 但名义上杂志名称并没有改变。实际上,也因为登录图书资讯的关系等等,很难因为改版就改变杂志名称。 安藤坚称,《pris》只是将意味着北极星的《北辰》英译的副标题。但在封面设计中,照理说应该是副标题的《pris》字体却比《北辰》更大,这次的改版简直像是杂志更换了名称。 至于内容方面,也增加了意识到时代性的特辑报导,或者制作名人的接力散文专栏等,成功地掌握了之前吸引不到的年轻读者群。 而且无论是封面或散文,都透过使用名人,将成本压到最低。譬如接力散文,便是采取类似某谈话节目的方式,邀请对写作有兴趣的艺人,并且也请他介绍下次的笔者。因为杂志提供了有志写作者发表的版面,稿费也得以控制在出版社规定的范围内。 当然,想写作的人不见得写得好,所以有时也得刊载些无趣的稿子,这种时候只好说服自己这就是专栏的属性,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照登不误。 登上封面是以宣传最新推出的作品作为交换。虽然常常要花一笔摄影棚的费用等等,但艺人愿意免费刊登在封面,比起来还是相当划算。 安藤假改版之名,行变更杂志名称之实等等,强硬的作风经常令高层皱眉,但平心而论,安藤的确很能干。 毕竟《北辰》改成《pris》之后,销售量确实大幅成长。文艺杂志基本上都不赚钱,最大的意义大多只在于能拿到当红作家的稿子。只要拿到连载,除非和作家严重交恶,否则一定能够出版成书,所以在杂志阶段即使亏钱也不要紧,简直被定位为弃子。 尤其是近年来,文艺杂志的销售量有缓慢下滑的趋势,此时竟能挽回颓势,可说是近十年未见的喜 事。 当然,出版社内也有批评的声音,觉得改版后的杂志并非以文艺杂志的定位畅销,走的是极为庸俗的卖法,不过胜者为王。热卖总比不卖好,乃是资本主义的原则。 为了维持增加的销售量,编辑部人员在决定每月特辑的编辑会议中,都会被榨干脑汁。 「下一期,我想做《double mind》的特辑~」 安藤提出的是开始在电影杂志等公开资讯的洋片名称。那是近几年很受欢迎的悬疑电影系列,人称「double」系列。 这部电影并不是受欢迎之后才决定拍续集,似乎从一开始就打算拍成系列作品,剧情是解决一个案件之后,结局成为下次案件的开端。万一途中反应不佳,就只能草草结束、空留蛇尾,但是从首部曲《double trap》开始,剧情设计缜密,而且悬疑刺激,所以叫好又叫座。 紧接着二部曲《double face》上映,事先宣传三部曲的完结篇《double mind》,同样相当受到世人的关注。 「好耶!」 和池内同年进公司的男编辑长岛显得很起劲。或许因为他过去编过八卦杂志,凭借他与鲁莽只相差毫厘的积极,也曾经击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安打,但暴投出界的比率也相当高。一言以蔽之,是个表现忽好忽坏的编辑。 「『double』系列应该可以刺激不少销量。如果大量使用型男演员的照片,内页也很养眼,再以华丽的文案用力煽动读者的购买欲……」 长岛人不坏,对于提升销量的热情也不假,但是他太过直接了当的品味,跟真也不太对盘。 「可是,现在推出『double』系列特辑,不会稍微过时了一点吗?」 真也委婉地陈述意见。首部曲在五年前引发话题。当时就发表了三部曲的构想,所以「double」系列的特辑至今已被各种媒体报导过了。 「不过……」池内发言反驳。 「总不能完全不提吧?那毕竟是那么红的作品,而且我们家一次也没报导过。」 《pris》在两年前改版。当时已经过了市面上频频针对「double」做系列特辑的热潮,所以以往从没有制作过相关特辑。 现在的《pris》也具有深受读者期待的文化类资讯杂志这个面向,始终只字不提,也确实不妥。 「没错没错,不愧是池内,说得好!」 被真也泼了一桶冷水,明显正觉得不服气的长岛听了喜笑颜开。他的现实令真也不禁苦笑。平时的长岛总是对同年进公司的池内表露出敌对意识,和她针锋相对也并不罕见。而他的滑头个性也是特色所在。 「我并不反对报导,但是需要一个新的切入点。池内,你会从什么切入点报导呢?」 真也对她抛出问题,池内低声沉吟,陷入沉思。她似乎先做出了「非做不可」的结论,还没想到「该怎么做」。 不过,以新人来说,知道该做什么就很不错了。 「真也哥,你为什么不问我呢?」 长岛似乎对于真也只问池内感到不是滋味,又在闹别扭了。 「你刚才不是发表过意见了吗?大量使用型男演员、附上华丽的文案,用力地煽动读者的购买欲,不是吗?」 「如果进一步深入思考,说不定会再想到什么呀!我是个在称赞中成长的人。」 「这种话你好意思自己说?」 长岛不服气地接连随口说出好几个乱七八糟的点子。真也都当作耳边风,安藤故弄玄虚地开口说:「关于切入点呢……」 「比方说揭开主导『double』系列的神秘日籍剧作家,如何?」 那对后进活宝声音变了调地惊呼。 「『double』的剧作家是日本人吗!?」 「我第一次听说耶!」 「欸,不过美国的剧本采分工制,并不是完全出自一个人之手啦。不过,系列剧本原案似乎是那个日本人写的。他的名字总是出现在片尾工作人员名单的第一个。看来确实是主要剧作家之一没错。」 接着,安藤挺起胸膛地仿佛在对真也说:「这下你服气了吧?」 「这么一来应该有话题性吧。」 面对凡事勇往直前的主编,真也每次都在编辑会议上扮演刹车的角色。与生俱来的各种因素,造就了他稳重保守的个性,所以自然而然地被要求担任这种角色。 真也苦笑着,心想,我也是不得不扮演这种角色,怎么大家逮到机会就要在我面前自鸣得意呢。 「我想话题性是有的,过去很少从工作人员这个角度来切入『double』系列。」 报导的对象多半是演员或导演。 尤其是剧本的部分,在美国总经常采取剧情、事件、圈套等完全分组制作,所以很难锁定工作人员。而「double」正是采用这种分工方式,光是主要负责脚本的应该就有四、五人。 「所以,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工作人员名单上写的是hal。虽然经历没有公开,不过是个不折不扣的日本人。」 「既然没有公开经历,为什么主编会知道这件事呢?」 「嘿嘿嘿,其实是有力的消息人士稍微透露的。」 「咦~好厉害~!」 池内高声欢呼,但真也却无法一起起哄。 他不懂有力的消息人士为何要提供《pris》这种消息。《pris》在文艺杂志当中算是畅销,但是文艺杂志整体市场原本就很小,所以整体而言,《pris》的销售量也绝不算多。 有日籍剧作家参与『double』系列,如果从这个角度好好切入,确实是能制造出一定话题性的题材。假如自己手上握有这种消息要卖给自家出版社的话,应该以长岛原本待的八卦杂志等部门为对象。 「消息人士把这么难得的消息卖给《pris》有什么好处?主编,难道只有我不明白这一点吗?」 「不愧是石桥的非破坏检验人员(注:在不损伤被测物组织、性能及外观的前提下,借由专业检测仪器对材料、零件、设备等进行缺陷、化学、物理参数的检测技术),一针见血啊。」 安藤若无其事地给了真也一个莫名的称号,然后咧嘴一笑。 「那么,假如消息来源有不得不提供消息给《pris》的理由呢?」 「别卖关子了。我等一下还有会要开。」 「哎呀,小真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真讨厌。」 长大之后就很少听到有人叫自己「小真」,上司这样称呼,究竟该做何反应才好?真也不知怎么回答,决定默默地等待主编的小剧场结束,安藤一个人迅速表演完受到打击、闹别扭,然后责备毫无反应的真也等所有反应后,若无其事地平静了下来。真也从改版时就认识主编了,要让她回归正题,别理她是最快的方法。 「hal的本名是白石晴男。」 安藤重新开口,总算透露了具体的资讯。 「他原本是在日本以编写电视连续剧为主的剧作家,但是二十年前立志当电影剧作家赴美。赴美之后几乎没有回国,但是他下个月要回国,和留在日本的家人见面。……而且,他的孩子就在我们编辑部工作唷!」 真也转向坐在一旁的佳织。——说到这个,佳织在这场会议中,一次都没发言。 「不愧是小真,观察真敏锐。」 相对之下,安藤狠狠地瞪了那一对活宝。池内和长岛疑神疑鬼地指着彼此,互相质疑「不会是你吧 ?」。他们慢了好几拍才将手指指向佳织。 佳织也含糊地应道,「嗯,欸」,笑着点头。 「佳织姐真厉害~!」 池内兴奋地大叫,佳织则不知所措地对她笑了笑。 「可是,我父母在我小时候就离婚了……离婚之后,我一次也没见过他。」 佳织低喃道,「他像就是个陌生人一样」,声音小到只有坐在一旁的真也听得到。 hal,也就是白石晴男,原本是在日本编写推理连续剧的剧作家。代表作中也包含风靡一时的当红系列,但是后来因为方向性和系列制作人不合而决裂。他向隶属的电视剧制作公司辞职,于同年赴美。 他在美国隶属于一所中坚制作公司,以hal这个笔名参与有线电视台的连续剧剧本团队。在单集完结的犯罪悬疑剧中,负责提出案件和圈套的点子。原本在日本负责当红推理剧系列的hal,充分在这份工作中发挥自己的特色,获得高度评价,终于获得了提出情节的机会。 hal充分活用这个机会,从此之后,他频繁地在该系列中负责剧情,评价愈来愈高。 不久之后,原本是有线电视台的该电视剧系列打入无线电视台,整个走红。hal顺利地增加大展身手的机会,随后打入电影圈。他参加几部单一作品之后,向制作公司提出「double」系列的构想,也顺利找到赞助厂商,于是推出了首部曲《double trap》—— 「说起来《double trap》的情节确实充满了跳脱常轨的日式悬疑呢。」 真也重新检视根据佳织描述抄下的笔记,也觉得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有许多部分令人恍然大悟。电影中不靠画面的迫力来呈现,而是以缜密情节来展现剧情的手法,看来的确不像好莱坞电影,更接近在迷你电影院播放的日本电影。 「这些是听我母亲说的,有很多时间顺序都不太清楚。」 「哎呀,没关系啦。以采访的事先调查而言,已经足够了。」 负责编排「double」系列特辑内容的人是真也。他也同时负责预计在hal回国时进行的专访。 安藤原本想耍点小聪明,在构想她企图让hal的女儿佳织负责编排内容,再让另一个负责人写成报导,但是佳织坚决反对,最后没有实现。 佳织~,我不会把这当作编辑部人员份内的工作~。就当作是我外包给你嘛~。 安藤不肯罢休地死缠烂打,但是真也拦腰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再怎么说这都太下流了,真做到那种地步,根本不适合《pris》的风格。编排内容就由我来负责吧。 安藤一走,佳织马上双手合十地向真也道谢,看来她肯定相当厌烦。安藤不是个坏上司,但是一牵涉到销售量,她就变了一个人。 「为什么佳织姐要拒绝负责特辑呢?」 长岛从旁迅速插入话题。 「成为编辑的女儿负责报导自小分隔两地的父亲,这绝对中的啊!」 真也二话不说地用力戳了长岛一下。 「好痛,怎么了!?」 既然已经知道别人家庭有微妙内情,哪有人那样说话的?但真也又不能在佳织面前对他说教,只能对他的抗议置之不理。长岛鼓起腮帮子,啐道:「搞什么嘛~」 「不然这样嘛,不要露脸,但是刊出以女儿身分发表的谈话。这么一来肯定很有话题性。负责采访的人是真也哥,他一定会整理出很好的内容啦。」 「我不想谈私事。」 眼看佳织的怒气即将爆发,语气变得锐利,但这时候也只有长岛不会泄气、反而闹起了别扭。 「那为什么要提供hal的消息?根本就半吊子嘛。」 「长岛!」 真也很少发火。或许就是因为少见,所以吓得长岛缩起了脖子。「……对不起。」他尴尬地低下头,畏畏缩缩地闪人了。 「你别放在心上。」 真也刻意不看佳织。 「那家伙还摆脱不了八卦杂志的脑袋。但是《pris》不需要靠八卦来提升销量。」 「……可是长岛说的也没错。这样真的很半吊子。」 长岛的话似乎往佳织内心深处狠狠地砍了一刀。真也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他心想,如果可能,希望现在那家伙还别负责作家。语言对作家造成的威力,更甚于一般人。长岛的一句话足以对刀枪不入的佳织造成如此强烈打击,要是说话的对象是作家的话—— 面对作家时应该不至于那么口无遮拦,不过长岛负责的作家,安藤最好事先打个招呼比较保险。 「最近,销量不是下降了吗?我看主编她撑得很吃力,才想说如果能派得上用场,至少可以帮忙介绍介绍。」 改版时的强硬手法让安藤被公司高层盯得很紧。对很难有明显业绩成长的文艺杂志要求销量,正是典型的找碴手法。 佳织就是考虑到这一点而出手相救。她甚至为此坦白了自己一向不愿被触及的家庭关系。 「要是真有什么可用的题材我早就说了,但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听说hal赴美时离婚了。从此以后好像完全没见过面。这次相隔二十年终于回国。 父女之间的空白期间也有整整二十年份。 「养育费和学费都没少给过,但就只有这样。再说下去好像我对他怀恨在心似的。」 「好了,够了。」 真也用稍微强硬的语气打断她。 「你也别太小看自己的同事。能帮忙介绍hal已经很够了。『double』系列跟日本人有关,光这一点戏剧性就很充分了,要是还能访问到他本人,那我保证一定写出具有可看性的报导。」 「……嗯。不好意思。」 真也苦笑着,会因为这种事而道歉,你这家伙果然是个老好人啊。 对hal的采访决定于他回国当天在编辑部进行。回国的班机在星期五下午到达成田机场。负责迎接hal的是佳织和真也。 两人这天都有外务,所以约定在上野站会合一起搭sky liner,佳织比约定时间晚了十五分钟,这下完全错过预计搭乘的班次。 「对不起!」 气喘吁吁跑来的佳织,在真也面前用力合掌对他致歉。 「我忘了东西,又回家去拿了!」 「没关系啦,反正还赶得上……」 约定的时间原本就提早了些,错过一班电车还不至于有大差错。 「你忘了什么?」 「这个这个。」 佳织从肩包的口袋里取出一张快照。 「我父亲的照片。昨天从老家妈妈那里借来的。」 照片上是一个盛装打扮背着红色皮书包的女孩,以及一个看来身形纤细的中年男性。 「说是要我来接机,但都已经相隔二十年不见了,而且他们离婚前几乎是分居状态,我几乎没见过面,没把握能不能认得出来。所以……」 所以?话虽如此这张照片也太……。真也认真端详着佳织递过来的照片。 「……照片上你父亲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年纪耶?」 那当然啊,佳织不知为什么说得挺理所当然。 「这是小学入学典礼时拍的照片嘛。我父亲那时候大概三十出头吧。」 照片上的女孩看来就是佳织没错。 「……你的意思是,要我从这张照片推测他老二十几年后的长相?」 「没办法啊,这已经是他留在家里的照片中最新的一张了。离婚后去美国以来,从来也没回 来过。」 「要是他在美国生活后变得超胖,凭这张照片绝对认不出来吧……」 「那我们就祈祷他没有变得超胖,走吧!」 走向月台的佳织情绪异常高涨。 一坐上电车后她就平静了下来。——或者该说,消沉了下来。 「还好是真也跟我一起来接人……」 相隔二十年父女重逢的现场会希望有他人在场,由此可以感觉到佳织心里对父亲的别扭情感,真也反而不知该如何反应。 「如果不是为了工作,我还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虽然表现得开朗不在意,愈接近接机的日子她心中就愈加烦躁。这并不是因为真也有「多余」的心思才看得出来,佳织这个人总是把心情写在脸上,很好懂。 「都过这么多年了,再跟我见面,不知道对方心里怎么想。」 那飘忽模糊的低喃,到底是问句还是自言自语,当中的分界线相当微妙。 「如果是我……」 真也不自觉说了这几个字,佳织很惊讶地抬起头。啊,该不会是自言自语吧,他缩了缩脖子,但话头已开,说到一半也不是办法。 「如果我是你父亲,应该会很高兴吧。」 为什么?佳织闹别扭似地别开眼神。为什么?这该怎么解释呢。 「虽然自己没尽到父亲的责任,但是女儿还是好好长大了啊。」 「好好长大?你是凭什么判断的?」 佳织好像进入了攻击模式。而面对这么明显的攻击阵仗,真也也不得不迎击。 「凭我看你平常的工作表现啊。作家们对你的评价应该都很不错吧。」 「我还得靠资历相同的真也帮忙收烂摊子、安抚闹脾气的作家呢。」 一听到佳织把以前的旧帐翻出来,真也不觉气恼。——佳织这家伙根本不懂。 就算曾有过一次那种经验,又怎么样呢?你可是个换了部门作家还主动要求你负责、不想放手的编辑,这不是最大的赞赏吗? 这种乖僻的说法一说出口只会让情绪随之低荡,真也硬是把话吞了回去。 「……大家都很清楚,你是个很称职的编辑。」 「那真也,你觉得我什么地方值得赞赏?」 这个问题真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很尊敬你总是很拼命认真、诚实面对作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语气太斩钉截铁,佳织有一瞬间怯生生地安静了下来。不过,从她紧抿的双唇间再次流泻出的,依然是乖僻的声音。 「反正……」 以往从没见过佳织这么自卑的表情,反倒是真也受到不小打击。 「反正我只能努力拼命,除此之外我也没别的长处了。」 不要说「反正」。 你拼命的个性可是令我觉得耀眼眩目,别在前面加上「反正」当作开场白啊。 别用你自己的声音,去否定你这朝向太阳生长般的特色。 我就算再当麻井老师的责编五年,他也不可能像叫你一样、直接叫我的名字。 许多怨言在胸中波涛汹涌,但一看到佳织的脸,就什么也说不出口。 「像我这种没其他能耐的人,如果不一直强调自己很拼命,就会被抛弃。……就像被我父亲抛弃一样。」 尴尬的空气在两人之间流动,就此沉默。 最后佳织自己轻声开口,「对不起。」 「为了这个都二十年没见、像陌生人般的父亲吵架,真是太可笑了。」 ——如果,自己不需要透过物件或地点,而是一碰触到对方就能看见对方的「意念」。 那么照片上的佳织一定在哭泣吧。 真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理由,父女之间二十年来互不往来。但是,看到为人体贴的同事受伤这么深,他忍不住想好好逼问hal一番。 * 关于hal的讨论让两人搞得如此尴尬,等等该怎么面对hal本人,真也顿时觉得心情很沉重,佳织应该也一样。 但这份担心很快就因为意料出现的第三势力而消散了。 「看来应该会准时抵达。」 两人正在入境大厅的航班资讯荧幕前确认到达班机。 「小佳!」 突然有个女性高声叫着佳织。佳织一惊,跑上前来的是一位有点年纪的女性。这位可爱的欧巴桑想必年轻时应该很美。 「妈!?」 喔喔,确实长得有点像——真也往后退了一步,试着比较两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佳织的母亲一边说着「还不是为了你」,一边快速挥着手。 「我想你应该不记得你爸的长相了。毕竟你从小就没见过他,昨天借给你的照片又那么旧。」 「可是我是来工作的!」 「谁叫你说因为是工作才肯见他。机会难得,一家三口碰个面不是很好吗?」 「我同事也在,不要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 佳织的声音听来几乎像在惨叫。父亲相隔二十年的归国,果然在家人之间也有过一番争执。 「那工作呢!医院的工作今天应该没有休假吧!?」 「我今天早退了啊。」 佳织的母亲呵呵笑着,转身朝向真也低下头。 「初次见面,我是佳织的母亲,大场辉子。唉,该从何说起呢,多亏了贵公司要报导白石,佳织才终于愿意见她父亲,我……」 总觉得对方相当自然地把家中深刻的内情一股脑丢了过来,是自己多心了吗?佳织在一旁气得倒吊着眼,「妈!」 真也暂且假装没看到这位纯真到极致的母亲丢来的球,就此带过。 「平时受到大场小姐许多关照。我是古川真也。」 说着,真也递出了名片,佳织的剑尖侧指向真也。 「真也,不用给她名片啦!」 唉呦,辉子的双眼发亮。 「你们两个已经是互相叫名字的关系了?除了工作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方面的交往……」 「没有啦!」 佳织瞬间否定,真也根本没有开口的余地,他只补充说明「我们公司有好几个同姓的员工,所以在办公室里大家都习惯只叫名字。」 「其实没什么稀奇的,其他也有人被取了奇怪的小名呢。」 「喔,是吗?比方说什么样的小名?」 这种事有什么好追问的?佳织小声地在旁吐槽,不过真也倒觉得这意料之外的反应很有趣。 「我还是新人的时候,曾经被叫过young。因为我们部门有两个人姓古川,我是比较年轻的那个。在公司里也就罢了,在外面被这么叫还挺丢脸的。所以后来开始大家互以名字相称,我才松了口气。」 「隹织也被叫过young?」 佳织简单地回答「没有。」冷冷带过这个话题,真也补上一句「佳织小姐从以前大家就叫她佳织。」在公司里除了佳织姓大场,另外还有姓大庭的。(注:大场和大庭日文发音相同。) 大厅里开始涌入入境人潮。等待的班机似乎已经到达了。 你爸在哪里呢?辉子走向人潮中窥视。 「不好意思,我妈这人总是不按牌理出牌。」 佳织板着脸道歉。 「不会啦,我觉得她满有趣的。你们真的满像的。」 「哪里像!?」 什么意思!」 「基本上会拿着父亲二十年前的照片来推测他老后的长相,也是挺不按牌理出牌的想法。」 「那如果是你还有其他方法吗?」 「应该会像那样吧。」 真也指着一个在大厅中拿着欢迎牌子站着的上班族。素描本上有着手写字迹的「welr.〇〇」。 其实真也皮包里也准备了纸板,但有了辉子的加入,看来似乎不再需要了。 佳织很明显并没想到有这个方法,但她还是逞强地说:「那也是一种方法啦。」 一回神,辉子已经跟一个男人脱离了人潮、移到侧边。真也正想催促佳织上前,却看到那两人正规规矩矩地互相低头行礼。 这是夫妻分手后相隔二十年的重逢。真也心想,或许该稍微回避一会儿,于是又和佳织继续瞎扯了一阵子。 不久,辉子带着那个男人走了过来。 「佳织,这是你爸爸。」 并没有变得超胖。拿着二十年前的照片或许真能认出来。老得很恰如其分。 佳织立刻换上慌张的表情。 「……好久不见了呢。」 对方先开了口。那是极温柔的声音。而他注视佳织的眼神也很慈祥。真也几乎无法想象,尽管离了婚,会发出这种声音、拥有这种眼神的人物,竟会二十年来弃自己的独生女不顾。 佳织嘴里好像小声地说着「你好」之类的话。 辉子简直像祈祷般,在一旁守护,但佳织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停顿片刻后,真也就像丢了条毛巾给快被ko的拳击手一样,插入两人间的沉默。 「您好,初次见面,我是《pris》编辑部的古川。」 递出名片后,hal惶恐地收下。 「不好意思,我身上没带……」 「不要紧,请别介意。」 听说美国的名片文化不怎么普遍,而且知名作家向来不喜欢连络方式外流,很多人都没有名片。 「我是白石晴男。你们这里比较熟知的名字应该是hal吧。」 「该怎么称呼您呢?」 「那就叫我hal吧。在那里很少人叫我白石,说不定你叫了我也反应不过来。」 接着hal又补充了一句。 「可以让辉子跟我一起到编辑部吗?我们约好了采访后一起吃饭,所以……」 「那当然。毕竟这是您私人的回国行程,是我们太强人所难了。」 更值得担心的反而是佳织的反应。不过真也偷偷一瞥,她看来虽然有点不高兴,却没有要高声阻止的意思。 「佳织,这个……」 hal从西装外套内袋取出一个信封。 「你待会可以看看吗?这是爸爸在那边写的信。」 佳织一脸狐疑地接过信。看到佳织的手hal高兴地轻叹了一声「啊!」 「你戴了啊。」 佳织一惊,左手往后抽回。这时一个没拿好,那封信飘落到地上,真也弯腰捡起。 一碰触到信封的瞬间,就是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他几乎要跪坐在地,但他还是强忍住。 ——从没碰触过这么强烈的感情。 父亲正在写信。表情很凝重。那份凝重正显现了自己的决心。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去见你——我一定会在美国出人头地,然后去见你,潦草字迹下表述的心意,宛如漩涡般在真也身体里翻涌流动。真也觉得差点窒息,忍不住张开嘴呼吸着。 这种压倒性的丰沛情感他很熟悉。是作家。剧本和小说的手法虽然不同,但身为创作者,异常丰富的情感却是共通的。写下这封信的人的确是佳织的父亲,而且他深爱着佳织。这份爱的笨拙和激烈——浓烈得令人窒息。 「佳织!」 听到辉子的叫声,真也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时佳织刚好转身跑开。真也直觉想追上前去,将捡起的信交给hal,「您的信。」 「你可以帮我拿给佳织吗?」 「不,还是您亲自交给她吧。」 别说交给她了,光是碰到都觉得难受。以往从来没有接触过充满如此狂暴丰沛情感的东西。实在无法继续拿在手里。 「我马上回来,请稍等一下。」 真也留下这句话后连忙去追佳织。 真也在洗手间旁的角落追到了佳织。 她正低头倚在墙上,肩头上下起伏。可能是刚刚跑得太急促了,还是因为心里太过激动的关系? 「……你怎么了?」 听到真也的问题,佳织轻轻举起左手。 「这个。」 她举起手、袖口往下滑,手腕上戴着一只造型厚实的表。那是知名品牌的款式,佳织一直戴在手上。 「这是我出社会后找到工作时,我爸送我的。」 这是佳织第一次称呼hal我爸,而不是我父亲。但佳织自己可能没注意到这一点。 「离婚前他一心埋头工作,几乎很少跟我亲近,去美国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可是每逢生日或圣诞节等年节,倒是很勤快地送礼。成人式的时候还送了我和服。我一直认为,他一定是觉得跟我见面很麻烦,不如买东西或者用钱来打发我。所以我也不多想,该用的东西就用。因为东西并没有罪过。」 佳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送过的东西。」 「……可以让我看看吗?」 真也握住佳织的手腕,摸着那只表。没有刚刚那封信狂暴的情感,但却还是留有稳定、温暖的意念。——hal在选手表。是这个合适、还是那个好呢?他认真犹豫着。 她会喜欢吗?她愿意用吗?心里充满烦恼。 「收到这只手表时,我第一次写信给我爸。信上写着,谢谢你,以后不用费心了。我已经不太记得你的长相,光是收礼我也很困扰。」 「我的事你就不用再管了……」佳织的低语开始显得嘶哑。 什么嘛,声音从哽咽的喉头挤出来。 「搞得好像是我很无情一样。」 看似不拘小节,其实却纤细体贴的佳织,回想当时对hal的伤害,现在又觉得内疚。 该不会,佳织一直记挂着自己曾经无情地推开对方,所以才不想跟父亲见面? 「他一定可以了解,你是因为寂寞才闹脾气的。我们回去吧。」 佳织迟迟不愿迈开脚步,真也轻轻拉着她的手催促,她这才踏出步伐。 回到原地,佳织再次从hal手中接过信。那是真也连拿都无法拿稳的情感凝集。而佳织那么自然地收下,真也看了有些震惊。——她竟然能碰触那种东西。 回程的电车真也买了两两分开的座位。如果是四人对坐的座位,对佳织来说压力未免太大。真也买好票后,四人自动分为男女两组。 来到车厢与车厢间的通道观察,发现佳织和辉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这种时候母亲的存在或许特别重要吧。看到佳织稍微露出笑脸,真也这才放心地回到座位上。 「不好意思啊,让你处处费心了。」 「哪里。」 hal为人稳重,但没什么架子。 「你觉得佳织会看那封信吗?」 真也无法马上回答,他仔细想了一会儿。 「短时间内或许没办法。但我想她终究会看的。她不是那种会糟蹋别人心意的人。」 。」 真也通常会利用「多余」的察觉能力先预测后再行动。佳织和自己尽管都表现出诚实的一面,但真也认为其中的本质差异极大。 「她变漂亮了呢。不过她从小就很可爱。」 hal像在炫耀一样,说起佳织小时候的事。 佳织从小就爱看书,从幼稚园起就能一个人读标上注音的童话书。 「你说,她是不是很有天分?听说她当上编辑,我心想,果不其然。人家说青出于蓝,就是这么回事。对不对?」 痴傻父母心已经到了夸张的地步。有志从事编辑这一行的人,本来就有许多爱书人,像佳织这种程度的儿时往事,随便一扫就是一大畚箕。 不过,真也刻意不插嘴,只是安静地听着。一股暖流让他嘴角自然地松懈。——啊…… 这个人真的很爱佳织。 hal终于鼓起勇气,含蓄地开口问。 「佳织在公司是个什么样的人?」 真也非常能体会他的好奇。 「她很认真,面对作家相当诚实。所以很多作家都很喜欢她。甚至她换部门之后,还有作家要求她继续负责呢。」 hal很开心地听着真也说。 「佳织小姐坦率的工作方式总是让身边的人很震惊。像我就绝对学不来。看到她常常会受到刺激,都觉得很自卑。」 这是因为自己具有「多余」的察觉能力,与生俱来就耍诈带来的愧疚感。 ——但是。 拥有「多余」察觉能力的自己,遇上了这个错过彼此心意、无法交会的奇妙家族,或许是命中注定吧。如果能够为了佳织、为了她的家人们使用这种力量,似乎也可以更积极地肯定自己吧。 * 真也带着hal到达编辑部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事先预约好的会客室里,除了主编安藤之外,池内和长岛也都在。阵容小巧的《pris》编辑部全员都到齐了。在安藤指挥下的工作分配是由长岛负责拍照、池内负责协助拍摄和倒茶。 「不过,被这么多人包围着,不会紧张吗?」 「对方可是经历过美国腥风血雨的人,这点阵仗应该还好吧?难得有机会可以接触国际性的消息,当然得让部下列席啊。我这里也查了不少资料,有很多问题想问……对了,hal先生他人呢?」 「跟佳织的母亲正在大听休息。佳织马上会带他过来。」 辉子说想去洗手间补妆什么的,所以先让他们休息了一下。真也表示要先上来准备、请佳织负责介绍时,佳织显得很不安,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倒是跟母亲一起学习跟hal说话的良好复健时机。 「啊,佳织的母亲也一起来了?」 「听说采访后约了一起吃饭……应该不要紧吧?」 「主编,好机会啊!」 长岛看准了时机。 「佳织姐一直坚持不肯,不过现在可以试着交涉,看能不能用到她母亲的谈话内容!跟分开二十年的妻子对话,这太有戏剧性了啊!」 真也皱着脸心想,这家伙怎么还是摆脱不掉八卦杂志的想法,但安藤似乎被引出兴趣。在演艺领域原本就很强的安藤,方向性上与长岛有共通的地方。 「她母亲看起来像是会答应的人吗?」 「感觉是个没什么心机的人,跟hal先生的关系看来也不差。我想,就看怎么跟对方谈吧……如果要跟对方交涉的话,请用主编权限去谈,我实在没什么兴致。」 就算不牵扯到家人,单以一个日本人在美国影像业界发展的方向,主题已经够有可读性了。 「那就请佳织稍微离席,再提出要求吧。」 这时有人敲了敲会客室的门。佳织探出头来。不知道她有没有跟hal说到话? 「让各位久等了。不好意思,我母亲也一起来了。」 「哪里,我们很欢迎,请他们进来吧。」 在佳织的招呼下,先走进来的是hal。——接着…… 迎接hal的安藤等人,同时露出狐疑的表情。 「您好,初次见面,我是hal。今天麻烦各位了。」 安藤终于回应了hal的问候。 「谢谢您长途旅行后还特地拨空过来,我是《pris》的主编,敝姓安藤。」 大家好,这时辉子也露出笑脸跟大家打了招呼。 「不好意思,不请自来打搅了各位……佳织平时多受各位关照了,我是她母亲辉子。」 原本以为这时应该要请佳织离席、开始交涉,但安藤好像没这个意思。 「不好意思,开始之前我们需要先讨论一下,能麻烦各位在这里稍等一下吗?」 安藤使了个眼色,真也虽然搞不清状况,还是跟着安藤离开了会客室。安藤的脚步朝向《pris》编辑部。 「到底怎么了?」 听到真也这么问,安藤一脸肃杀地回头。 「那个人真的是hal吗?」 「啊?」 真也皱起眉,安藤从自己座位拿来一盒dvd。真也还记得这包装上的英文。这是hal的出道作品,一出有线频道的连续剧。 「这是池内找来的,他有个朋友在美国贸易商工作。」 dvd盒里有本小册子。翻看了一下,好像是收录了座谈会之内的内容。 「这出连续剧的美国初版特别赠品,附送了收录演职员谈话的小册子。其中也有一个单元是剧作家的座谈会,因为听说hal也有参加,所以请人去找来初版寄过来。」 「为什么没给我看呢?」 「因为这是他初期的工作,本来想当作惊喜偷偷拿出来。希望可以听到他回顾当时的感想……」 说到这里,安藤鼓起脸颊。 「我看佳织应该是很不甘心,难得有这么大的话题,却被小真你占尽便宜。难怪佳织一直不愿意提供家人的题材,她一定是另外准备了很多新的切入点,想让小真你气急败坏。」 「我有什么好气急败坏的。」 真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功名心强是安藤的优点,同时也是她的缺点。这次她不知会如何应付。 「而在那场座谈会上出席的hal,就是这个人。」 贴着标签的那一页,画面上是一个表情严肃、体格魁梧的男性,跟走进会客室那位纤细稳重的hal,完全是不同的人。 「确实不是hal……可是这张照片上也没有说明吧?怎么能判断这就一定是hal呢?」 「可是有些地方不是有对应台词的照片吗?对应那些翻译的台词后,用消去法得出了他就是hal的结果。」 「这是谁翻译的?」 真也在编辑部里算英语不错的,但以他的程度还无法正确翻译。 「池内寄这份dvd来的朋友。」 「既然不是请专家翻译的,正确度也不能尽信吧,虽然看上去大致没有错……但有些地方还是译错了。」 「可是座谈会里只有一个亚洲面孔啊!」 这时长岛慌张地冲进编辑部。 「那家伙说不给拍照!」 从口气里可以感觉到他在怀疑hal的来历。 「邗出照片一定有对他不利的地方!他是假冒的hal!」 「等等!」 here comes the sun parallel * 面临三十大关,跟女友交往进入第三年,眼前必然会模糊地浮现未来预想图。 古川真也就正迎接着这样的时期。 「你们也差不多要定下来了吧?」 上司岩沼如此催促着。他是真也任职的枫出版社所发行的《小说pris》主编。一脸凶相的他很难让人联想到编辑这个职业,而且脸的面积又大,在公司里大家都叫他big face岩沼。最近,这个称号渐渐扩散到公司外,岩沼自己可不太服气。 「你快结婚啊。我还没有当过部下的媒人呢。」 「为了让主编当媒人而结婚,这很明显是本末倒置吧。」 「可是,跟我同时进公司的榊竟然在我面前炫耀,部下拜托他当媒人呢~。我部下里最有可能结婚的也就只有你了。」 还有我~还有我啊~,同事名取拉着真也袖子插进来对岩沼说:「这话我可不太同意。」 「主编凭什么说有可能结婚的部下只有古川一个人呢?」 「可是其他的人全都已经结婚了啊。」 「还有我啊!我也是单身,而且长得还比古川帅!」 听到名取这些主张,岩沼哼了一声,「可是……」 「只对平面人物有兴趣的男人,怎么可能有结婚希望呢。」 「太没礼貌了!谁说我只对平面人物有兴趣的!」 ——高声反驳的名取桌上,摆满了买零食附送的美少女玩偶。听说他收集了全套原创美少女人偶,从航空公司空服员到地勤机师制服都有,而且制造商还是人偶界的老字号。还经过不知道什么什么造型师、又怎么怎么了(真也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不管名取说明了几次都记不住),里面好像还包含了隐藏版的透明空服员玩偶之类的。 真也唯一记得的,就是名取为了那个隐藏版,砸上几乎能买一整套全新西装的金额这件事。 「如果有个外貌像『钢弹王国』里的智慧女神号、个性像『星海的罗蕾莱』的帕美拉,声音又跟泽渡南一样的女孩子,嘴里叼着吐司跟我在街角偶然相遇,那我也愿意跟她交往啊!」 「我看你到死都会是处男吧。」 岩沼的眼神透露着同情。 「也就是说,如果大家不调动部门,目前有可能让我当上媒人的就只有你了。」 原本已经飘到遥远彼方的话题,绕了个像发夹弯般的惊险轨道,又回到原点。真也其实希望话题最好不要再绕回来。 「这种事催也没有用,要考虑的事很多的。」 「该不会你跟大场快分手了吧!?」 说什么不吉利的话!真也忍不住瞪着岩沼。 「我们交往很顺利,不劳您费心!」 真也的女友大场佳织现在隶属于电视杂志编辑部,不过到去年为止,他们两人都同样在《小说pris》编辑部。交往途中被岩沼发现,算是他们有生以来出的最大失策。要不了多久,消息就风传千里。万一两人中间分手了,这尴尬难堪的局面他打算怎么负责呢? 说曹操曹操到,佳织刚好经过这个楼层。 「古川在吗?」 岩沼和名取立刻开始亢奋鼓噪。呦~呦~,两人嘴里不断地放送着完全没必要的特殊音效服务。 「叫什么古川呢,真是见外,可以跟平常一样叫『真也~』啊。」 「主编,请不要站在别人后面擅自配音。」 其实岩沼庞大身躯站在纤瘦的真也背后,根本藏也藏不住。佳织对这个老部门也了若指掌,她假装没看到岩沼的捉弄,平静地带过。 「怎么了?」 来到走廊一问,佳织突然双手合掌一拍、向真也低下头,「对不起!」 「明天傍晚排了一场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已经好久没有一起吃晚餐的两人,约定好明天要一起用餐。 「那明天先取消吧?」 「唉,讨厌啦。」 佳织嘟起了脸颊。 「已经预约好的餐厅看来是吃不成了,等我开完会打电话给你,再随便找个地方吃吧。」 「知道了,那我先把预约取消。」 佳织好像单纯是为了说这件事而来,「那我先走了!」说罢她便朝气十足的离开。 「没问题吧?两人的甜蜜爱情没有蒙上阴影吧?」 回到办公室,岩沼又多事地担心,真也则难为情地回道:「托您的福,一丝阴影也没有。」 真也已经学到教训,被岩沼缠上时还不如正面还击,造成的伤口反而比较浅。 * 如果要认真讨论婚事,真也有件事一定得向佳织坦白才行。 真也与生俱来就有着特殊体质,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多余东西。 当他摸到某个物件,留在这物件的东西就会流入真也的意识当中。所谓留下来的东西,是指一个人的记忆或情感。 听说真也母亲那边的血缘就是这种家族,偶尔会诞生具有神秘力量的孩子。在真也之前是他的外婆,她也跟真也拥有同样的力量。 外婆严格禁止真也炫耀自己的力量。 既然能看到那也没办法,但是绝不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使用这种力量,否则就会招来不幸。 真也第一次了解外婆规定的禁忌真正意义是在他高中的时候。在那之前,外婆所说的话就像是家中管教方式的一部分,他很自然地遵守,从没想过禁忌的意义。 高中二年级的时候,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交了女朋友。两人因为喜欢同一位作家开始聊得来,后来真也主动告白,两人开始交往。 初期交往得很顺利,但过不了几个月,关系开始蒙上暗云。原因是女孩变心了。真也知道她对自己愈来愈心不在焉。 对方的心到底转移到谁身上?真也疯狂地想知道答案,焦急在心中宛如漩涡般盘旋。——就在这时候,一天,女孩戴着一只从没看过的新手表到学校。 「很适合你嘛,借我看。」 真也不经意地这么说,但女孩的表情却瞬间僵硬了。 他反射性地察觉到。 真也伸出手,硬是触摸了女孩的手表。这是他第一次自己主动因为想看而看。我就是要看、就是要偷窥、就是要揭穿——身体里的力量仿佛呼应着真也肤浅的情感,开始不受控制地暴走。借由触摸到的手表,真也一口气侵入了女孩想隐瞒的记忆。 或许是因为太高兴、开心到无法自持吧,点缀着记忆的情感雀跃地流动着。在脑中重现的景色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薄纱,那是一种朦胧的粉红色。 女孩和其他的男人在展示柜前挑选手表。好开心喔,谢谢你,我早就想要了,不过没想到手表这么贵,真对不起。男人的声音回答。这是你的生日礼物,别介意,可是…… 那边你什么时候要分手?继续这样下去就不能一起替你过生日了。 我一直跟他保持距离,对他很冷淡,可是他就是没发现,我从两个月前就希望可以自然淡下来,不过古川那家伙真迟钝,糟透了。 「糟透了的是你吧!」 猛然变得凶暴尖锐的情绪逼他吐出这句话。 「既然你两个月前就已经没感觉,想分手你就直说啊。」 女孩的脸顿时变得铁青。 「你在说什么,干嘛突然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两个月前、想自然地消灭。古川那家伙、真迟钝、糟透了。」 真也重复着女孩的话,一字一句宛如要深深钻进脑髓般,女孩的脸已经完全失去血色。已经不是铁青、而是呈现雪白状态。 走开!她尖叫了一声。接着用几乎不像女孩的猛烈力气甩掉了真也的手。这就是所谓肾上腺素激发的力量吗? 「——恶心!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恶心!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了下来。真也这时才终于发现,整个教室的同学都在看着自己。 他也发现到,自己好像跳上了一层薄冰。 那个跟女孩一起选手表的男人,也是远处观望的同班同学之一。真也本来把那家伙当朋友。他满腔怒气。——但不得不忍住…… 要是被发现自己一碰到东西就能看到附着的意念……——这时他终于了解外婆留下那禁忌的意义。 如果一个拥有神秘力量的人可能暴露别人的秘密,那么这个人一定会受到周围的嫌恶、排挤。大家一定会离他离得远远的,觉得他恶心。 现在,自己就正处于这种被同班同学疏远的状态。 既然已经跳上这层薄冰,该如何才能不踩破薄冰地返回原路呢? 「你一定没发现吧,我跟踪过你!」 情急之下编出的谎言实在太糟了。但是,他也只能说出这既糟糕又难堪又卑劣的谎言。 结果真也被冠上「跟踪狂」这个极不名誉的绰号,直到高中毕业为止,男同学都笑他娘娘腔,女同学则冷眼看待,觉得他「恶心」。 ——绝不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使用这种力量,否则…… 外婆的教诲这才深深地刻在骨子里。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不幸。——也为了不让别人陷入不幸。 虽然亲眼看到自己被背叛的光景,确实失去了理智。但在这之前,自己理应因为女孩的心渐渐远离而感到心痛,毕竟是曾经那么喜欢的女孩啊。 而自己却毫不留情地揭穿一切。为了伤害她、将她逼上绝路而使用了力量。大叫着恶心的她眼里充满恐惧。你在哪里看到的?为什么会知道? 他企图利用自己独有的方便超能力,单方面压迫自己曾经喜欢的女孩、想逼她屈服。他被藏在自己心中的暴力性给击垮了。 自己生来就比别人具有更多暴力性格——突然惊觉这个事实,让他毛骨悚然。要是不能好好地控制这种力量,他随时会露出狰狞面貌,将别人啃得粉碎。 要是为了自己使用这种能力而获得好处,从此食髓知味……会有什么下场他已经可以清楚想见。 为了不落入那种下场,唯一的方法就是告诫自己要公平。 既然看得到,那也无可奈何,但至少不能够为了自己的益处肆意使用这种力量。 那是真也第一次警觉,必须控制自己。 第二次则是出社会以后——正确来说,是认识佳织之后。 开始注意佳织这个人,是跟她一起在《pris》编辑部隔桌相邻的时期。 「古川啊,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佳织递过来一份作家用红字标注了意见的校样,询问真也的意见。那是一份年轻女作家的稿子,内容是家族故事的短篇连载。 这一期故事的主角应该是一家的长女,然而到了中段故事的走向却突然急转直下。 长女和意外邂逅的独居老人意气相投,就像家人一样亲密。老人的来日无多,最后由长女照顾老人直到最后一刻。老人死后,长女就像自己的祖父过世一样悲哀感叹——大致是这样的情节。 但是,这家人的祖父其实还活着,长女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老人之死如此感同身受,未免令人觉得不自然。虽然凭借作者的功力故事本身是成立的,但仍然无法否认当中牵强的部分。 一问之下,才知道女作家的祖父刚好过世,她似乎企图在文中寄托追悼之情。可是又不能突然写死这家的祖父,只好临时请出一位萍水相逢的老人,好串出合理的故事。 佳织在入稿前曾经要求女作家重写,但最后稿子并没有进行根本的改写。虽然佳织再三指出矛盾之处,可是作家本人执意不改。 「从系列整体看来,长女悲伤到这个程度不觉得有点格格不入吗?」 佳织的意见并没有错。但是,碰触到校样红字的真也判断,想说服作家是不可能的。 红字上留有女作家强烈的情感。除了失去祖父的悲伤之外,这些红字上也强烈凝集着对要求自己重写的佳织发出的怒气。 「故事本身是成立的,我想这次就过了也无妨。」 要想颠覆女作家的意思,佳织势必得经过一场令人疲惫不堪的奋战。而现在杂志的出版时程已经进入紧锣密鼓的最后阶段了。 「现在老师也不可能冷静下来,不如等到出书时再改写……」 「我不喜欢这种想法。」 佳织这句话好像甩了个巴掌在自己脸上,真也忍不住挺直了背脊。 「故事第一次问世时,就应该以最完美的面貌呈现。背后有什么状况跟读者一点关系都没有。」 接着,佳织甜美一笑。 「谢谢,我决定了。我知道可能会弄拧跟老师的关系,但还是想再坚持一次。」 真也觉得相当难为情,几乎无法好好看着佳织的笑脸。 虽然下定决心要公平看待自己的能力,不过一旦预见到前方的困难,却总是企图改走舒适的路。 看得到的东西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总是举着这面大旗,企图逃避。 如果,这个作家不是佳织负责,而是由自己负责。——想必自己一定会担心影响跟作家之间的关系,就这么接受了吧。 这一天,佳织提醒了自己有多么麻痹大意。 这一期杂志的完校一直拖到截稿前才惊险滑垒,但佳织总算说服女作家愿意改稿。 难道您愿意把祖父的死,在这么草率仓卒的工作中勉强写成故事吗?正因为看重祖父,更应该等到梳理好情绪之后,再仔细写下他的故事,不是吗? 听说女作家就是如此被说服的。 最后结局改成长女和祖父一起面对了一位熟识独居老人的死亡,一想到同年代的祖父总有一天也会面临死亡,不禁感伤落泪。 「你真了不起。」 听到真也的称赞,佳织羞涩地笑了。 「我还是觉得,如果要把自己的体验写成故事,不应该在还没仔细咀嚼的状态下就丢给读者。而且,我很喜欢那位老师,在我担任她责编这段期间,不希望她有这种虚情假意的工作态度。」 那天真也第一次邀佳织两人共进晚餐。过了不久,真也开口告白,两人开始正式交往。 不要做羞于面对佳织的工作,这个念头成为真也的力量来源。他再次告诉自己,就算与生俱来的能力让自己能预见困难,假使这些困难无法避免,那么就只能面对。 「为什么你会看上我呢?」 佳织好奇地偏着头,真也回答她。 「对我来说,你就像太阳一样。」 就算迷失了自己前进的方向,只要太阳上升就能找出方位,了解自己当下所在的位置,并且发现正确的路径。 对真也来说,佳织就是这样的存在。不过,听在佳织耳里,这些话或许只是甜言蜜语吧。 不能不让对方知道这一点,但每当想要坦白,就会一阵胆怯。 「恶心!」 高中时那女孩尖锐的声音又在耳边苏醒。——要是对方知道自己的能力,难保不会有这种反应。 ——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鼓起勇气。 「——对了。」 结果两人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小时,坐在晚餐桌前,真也喝了三杯红酒后终于启齿。 「岩沼主编他说……」 「嗯?」 「他说我们也是时候让他当媒人了。」 「啊?才不要呢!」 真也在吧台前瞬间被击沉。 「不要!你也答得太快了吧!」 「当然不要啊,为什么要请岩沼主编当媒人!媒人这种关系,会一辈子纠缠不休的耶!」 啊,原来是指这个啊。真也这才松了一口气。 「嗯,我也不想这样。如果以媒人不是岩沼主编的前提来谈,我也差不多想跟你讨论这件事了……」 佳织的表情开始出现些许紧张。 好,趁现在一口气说完吧。 「就是,那个……」 话突然结巴了。这一结巴就糟了,怎么也接不下去。而佳织也不时瞄着真也,似乎欲言又止。 「其实……」 ——两人同时开口。你先吧、还是你先吧,互相推让一阵后,又同时开口,然后再次噤口不言。真不知道这两人默契算好还是不好。 最后两人沉默地开始猜拳。两次平手,第三次真也赢了,举手主张自己的发言权。 佳织也摆出手势催他先说,真也终于再次开口,「其实……」 「我一出生就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听到他的说明,佳织马上接着说:「就是所谓的读心术对吧?」看来事情好像很快就能摆平。 「现在我负责的作家正以这个题材在写系列作品,我帮忙做了不少调查,所以对这方面还满熟悉的。」 被称为「题材」倒是有点微妙。 「所以说,真也具有读心术,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这……」 下定了前所未有的决心终于坦白,倒没想到对方竟然用「怎么了」三个字轻松解决掉这件事。 「我有这种能力,你不会觉得很恶心什么的吗?」 「恶心?为什么?」 「我虽然尽量不自发性地使用这种力量,但偶尔还是会无法控制地看到。自己的记忆被人随意窥探,你不觉得恶心吗?」 「那你看过多少次我的记忆?」 佳织的反问让他不知如何回话。 「看过不少次,但是没什么太印象深刻的。」 老实说,真的记不太清楚。 「反而是往来的作家看得比较清楚。愈留下强烈感情,就能看得愈清楚。」 「也对,作家感情摆荡的幅度都很大呢。」 佳织似乎也很认同。 「总之呢,我们交往了三年,你也没从我身上看到什么大不了的记忆对吧?既然如此,往后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对方说得一派轻松,真也反而着急了起来。 「可是,我要是有心就可以正确窥探别人的记忆耶?这样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不懂你干嘛这么穷追不舍,你希望我觉得你恶心吗?」 「当然不是啊。」 但是,真也并不了解佳织为什么如此干脆地接受自己的力量。要多狰狞就能用得多狰狞,要多狡猾就能用得多狡猾——拥有这种力量对真也来说一直觉得很内疚。 你真蠢,佳织无奈地耸耸肩。 「我们都交往三年了,真也的个性我很清楚。而且,如果真的打什么坏主意也不会老实地跟我坦白了吧。」 真也突然觉得泫然欲泣。佳织竟然只凭「个性」两个字就决定相信,到底有多信任自己啊? 「这一个不重要啦,我才有事得向你交代呢。」 原来对佳织来说,这件事竟然「不重要」,之前那么严阵以待的自己,现在想想还真是滑稽。 「嗯,什么事?」 「其实我爸爸还活着。」 喔,这样啊……啊?——话还没说完,真也瞪大了眼睛。 「你不是说你小时候父亲就过世了吗?」 记得两人谈起彼此家人的时候,佳织确实这么说过。她很少提起父亲,说是一想起来就觉得难过,所以不太想说。 「对不起!」 佳织低下头,额头几乎快贴到桌面上。 「我告诉你那些事的时候,根本没想到后来会跟你交往……」 真也念大学时父亲因为交通意外而身亡,所以两人在交往之前就因为家庭环境类似,而有股亲近感。 「其实我爸妈在我小时候离婚了。跟真也交往之后,一直想该找时机告诉你真相……不过我竟然对一个真正失去父亲的人说这种谎,实在没脸坦白。」 无法坦白的理由也很像认真的佳织惯有的风格。正因为如此,真也更好奇她说谎的理由。 「为什么要说这种谎呢?」 这时佳织的眼神顿时变得冰冷无谓。 「因为他成天不事生产,这种父亲当作他死了还比较能维持我的心理健康。」 比起佳织说谎这件事,现在坦诚的理由更令人震惊。看来这故事背后似乎埋着一颗惊人的地雷。 「他是个什么样的父亲?」 真也小心翼翼地问,佳织撇起一边嘴角笑着说: 「如果我说他是个梦幻少女的男人版,你懂吗?」 「梦想也分成很多不同方向吧。」 「那他应该算是追寻遥不可及梦想的艺术家吧?不过是属于才能远远及不上自尊心高的那种。」 如此辛辣的毒舌评论,第三者光是听都觉得难堪。 「职业是没名气的剧作家。」 接下来佳织坦白的家庭内情,是个口味相当浓重的故事。 佳织父亲原本是热爱戏剧的青年,学生时期跟朋友一起创立了小剧团,他是驻团作家。创作作品时好时坏,有一回写出好作品,碰巧被一位剧作家看上,让他以见习身分在制作公司工作。 在那之后始终写不出什么名堂,到了三十岁时,制作公司正式向他宣告,无法再以剧作家的身分雇用,公司提议以助理导播的身分再次雇用,但父亲却回绝了这项提议,辞去工作。 不管在自己或他人眼中向来行事谨慎踏实的真也,听到佳织父亲追寻遥不可及的梦想、却在途中迷失方向的典型故事,光是想象就觉得危险得令人头晕目眩。 「那他辞掉工作后呢?」 「听了可别太吃惊。」佳织先打了一剂预防针。 「他竟然说要到美国去找写剧本的工作。」 竟然作起美国梦来了?真也边听边揉着自己的眉间。换个角度来看,他确实是个人物。通常就算太过相信自己的才能,在国内处处碰壁后,多半会回归现实。 「因为在制作公司工作,有些不上不下的人脉,所以刚好错失了回归现实的时间点吧。」 他只透过一条极细微不可靠的关系,请人介绍了美国的影像制作公司,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上面。 许多次。佳织的母亲辉子自己经营补习班,是一个在经济上充分自立、脚踏实地的女性。这种人为什么会跟没定性又爱作梦的父亲结婚呢? 这时佳织显得有些尴尬。——看到她的表情,真也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他们还是学生时就结婚了,因为我妈肚子里有了我。」 真蠢,如果没有和那自由惯了的父亲结婚,根本不会有佳织的出生。真也暗自咒骂自己的粗心。 现在道歉反而像是存心揭开伤疤,真也还在踌躇时,佳织自己又继续往下说。 「而这个不事生产的父亲,相隔二十年又要回日本来。他写了一封信,说想见我跟我妈。」 佳织的表情看来与其说生气,反而有更多畏惧。 「事到如今,真不晓得他在打什么主意。」 父亲赴美之后偶尔才会捎信回家,听说这是离婚之后他第一次回国。 「那他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我是说……工作方面。」 「他好像真的找到写剧本的工作,信上写着工作的状况还不错。」 听说他赴美之后参加了连续剧的剧本团队,后来以此为起点,顺利地累积不少经历,现在正从事跟电影剧本相关的工作。 「不过我可不相信。在日本都不成气候了,怎么可能一到美国就突然成功呢。」 「说的也是,信上应该写得夸张了些吧。」 不过,这种在前妻面前的小小虚荣,又何妨宽容看待呢。 「你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下星期六。」 他从洛杉矶搭机,将会抵达成田机场。 「我妈那天补习班有课,所以我得去接机。」 这时佳织很不好意思地垂下眼。 「其实我这个说谎的家伙没资格拜托你,不过……」 听到这句开场白,真也马上知道佳织想拜托什么。 相隔二十年,要跟心中还留有芥蒂的父亲见面,不可能没有一丝不安。 「可以陪我一起去接他吗?」 「当然好。」 真也毫不犹豫地即刻答应。——就跟佳织用「那又怎么了?」轻松面对真也的能力一样,他也想让佳织安心。 「因为他是你父亲啊。既然都要结婚了,去跟他打个招呼也是当然的。」 啊!佳织好像还没答应求婚——话说完真也才想到这里,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不过佳织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着,然后轻轻点了头。 * ——但话虽如此…… 真也在成田机场入境大厅,不安地仰望航班时刻表。 佳织父亲搭乘的洛杉矶班机到达标志已经点亮。 伯父的名字没写错吧——真也再次确认了写在欢迎牌上的名字。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体面的欢迎牌,只是在包包里现成纸张背面,用签字笔写上佳织在电话里说的名字而已。 「白石晴男」。这就是佳织父亲的名字。 「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没想到竟然是自己一个人迎接佳织的父亲。 本来说好配合班机抵达时间,两人在成田机场直接会合,但是佳织那边却发生了些意料之外的状况。 佳织所负责的电视资讯杂志《television α》发生了点状况,所有编辑部成员都被召集。某间电视台开台纪念连续剧中领衔主演的演员引发刑事案件,连续剧宣告停播。因此已经入稿的节目表和专辑报导全得抽换,前往成田机场路上的佳织只得急忙返回东京。 对不起,你只要接到人,把他送到饭店就行了。佳织在电话那头这么道歉着。 只身迎接女友(有点问题)的父亲,让真也觉得心情沉重,但正因为他能了解佳织面临的处境,也无法对她抱怨。 真也面对从入境大门涌入的人潮,再次高举写在纸张背后的欢迎牌。 ——但是,直到人潮变少还是没有疑似人物找上真也。 真也正觉得奇怪,环视了大厅一周,刚好看到有个男人似乎跟真也一样在等人。他身上穿着做工讲究的西装,大概五十多岁。 年龄上是符合的。真也走近他,怯生生地开口。 「请问……您该不会是?」 说话的同时他也拿起纸板,男人露出狐疑的眼神看过来。接着他从西装胸前口袋取出眼镜,眯起眼看着这张纸。尽管如此,好像还是看得很辛苦。真也开口询问。 「请问您是白石晴男先生吗?」 「是啊……你是?」 「是佳织小姐托我来接您的,我叫古川真也。」 真也不知该不该说明自己正在跟佳织交往,此时,白石晴男上下打量着真也。 「你跟佳织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我们是同公司的同事……」 「不要扯这么容易被看破的谎!」 没想到对方会劈头就骂,真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佳织会拜托单纯的同事来接她父亲吗?我看你应该是佳织的男友吧!对不对!」 对方语气粗鲁、咄咄逼人,尽管是女友的父亲,真也还是不禁冒出一股怒气。 「我又没说谎,是你中途打断我说话的吧!」 真也毅然回嘴。——虽然佳织现在不在场,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大声宣告。 「我跟佳织小姐正以结婚为前提在交往!」 这时晴男脸色一变,整张脸皱在一起,就像随时都要哭出来。 「你有必要这么生气吗?二十年没见到我可爱的女儿,没想到她竟然交了一个能受托来迎接父亲的男友,身为父亲会大受打击也是当然的吧!」 明明是自己先挑起战火的,都这把年纪了,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过度震惊的真也已经哑然失语。 「而且你们结婚的约定,我还不是从女儿口中听到,竟然是由她男友告诉我!你懂不懂一个父亲可爱女儿被其他男人夺走的悲哀啊!?」 女儿既然这么可爱,怎么会丢着二十年都不管?真也硬把这些话吞了下去,说出来未免太意气用事了。 「不好意思,我还没有女儿,所以无法了解。」 「好,那将来等到你有了女儿,就会知道刚刚对我说的那些话有多过分,到时候你再后悔吧。」 「知道了,我会记住的。」 「敢从我身边把佳织抢走,就给我牢牢记住!」 同样身为编辑,真也相当能了解佳织得赶去处理入稿中的意外——尽管如此,此时他还是不禁暗恨起佳织。 这么古怪的父亲,一开始怎么不早说呢? 「那佳织今天为什么不能来呢?」 「正入稿的杂志发生一点状况,她来成田机场的途中被公司叫回去了。」 ——结果现在头痛的是我。真也自己在心里补上这句。 「是喔,我记得她现在在电视杂志编辑部对吧?」 「对,没有错。」 「你知道吗,其实我以前也在日本电视界工作过。」 听过佳织辛辣的评论后,此时真也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是吗。他只含糊地点点头 「不过我在日本第一线工作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你们这一代的人应该不清楚吧。」 不妙,看来话题似乎要往尴尬的方向走。果然没错,晴男开始大提当年勇。 「虽然一般观众很少看过我的名字,不过我写的剧本又快又好,大家经常找我当救火队,像那出曾经红极一时的『远胜百亿颗星星』最后一集,点子就是我想的。」 真也听了都觉得替对方难堪,勉强 在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不好意思,佳织已经全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是个始终没写出名堂的剧作家,所以被公司解约了。 「您要去饭店吧,我送您过去。」 真也半强硬地打断他的话题,催促他动身,但晴男却挥挥手,「还不用去饭店」。 「不过,你可以带我到出版社去吗?我想看看佳织工作的地方。」 「不,这不太方便……」 现在《television α》编辑部一定因为重新入稿而一片慌乱。这种时候再带这位疯狂父亲去怎么得了呢。 「就算去了可能也没办法跟佳织说话,现在大家正忙得不可开交呢。」 真也试着解释,但晴男很坚持。 「我只想看看她工作的样子啊。我们都二十多年没见了,拜托你嘛。」 「但是,这又不是学校的教学观摩,您到公司去实在有点……」 「算我求你了!」 说着,晴男突然向真也跪倒。 「等、等等,伯父!您别这样,请站起来吧!」 「不!你不带我去公司我就在这里不动。」 路过的人纷纷投以不可思议的眼光,不晓得演的是哪出戏。看到真也竟然让一个年纪大到足以当他父亲的男人对自己下跪,路人对他的眼光都不太友善。如坐针毡的真也,只好在晴男的身边也跪了下来。 「请您谅解,这样会给佳织添麻烦的。」 「我只在旁边看,不会打扰她的。如果你不愿意带我去那就算了,反正出版社的住址我也查得到,不如我自己上门去拜访吧。」 说这些话根本等于是威胁了,与其让他擅自登门,还不如由真也跟着比较妥当。 「知道了,我带你去就是了!」 「真是太谢谢你了。」 晴男非常现实,马上爬起来露出灿烂笑脸。从没碰过这么可恶的长辈。真也随后站起身来,狠狠瞪着晴男。 * 位于新宿的枫出版公司分成本馆和新馆两栋建筑。 《television α》编辑部在新馆,但真也却把晴男带到《pris》编辑部所在的本馆。这么一来,就算晴男趁自己不注意时随意乱晃,也不至于撞见人在另一栋建筑物的佳织。 「佳织人在这里吗?」 「她不在这里……现在《television α》还在忙,等他们编辑部忙到一个段落,我再带您过去。」 真也一边安抚了他几句一边带晴男走进本馆大厅的会议隔间。今天是星期六,公司几乎没人上班,让不相干的人坐进来应该也不会打扰到别人。 真也泡好茶正要拿到晴男面前。 「这不是古川吗?」 岩沼刚好经过,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名取也跟他同行。 「假日你怎么还来公司呢?」 「您不也是?」 「刚刚在新馆有麻井老师的电视采访。」 麻井辰夫这位作家由岩沼和名取两人共同负责。 「老师受访还真少见。没有在摄影棚录影吗?」 「听说他们想拍摄老师跟出版社开会的画面。比起老旧的本馆,新馆拍起来在电视上比较好看,所以刚刚到那边的会议室去拍摄。」 「那古川你是跟谁来的?」 名取看着会议室隔间里的晴男小声地探问。 「其实,这不是工作。」 真也压低了声音。 「那是大场她父亲啦,说无论如何都要看一眼女儿的工作环境……」 「大场她父亲!」 名取单纯因为惊讶而提高音量,并没有恶意。 「大场她父亲不是过世了吗……」 真也用力嘘了一声想叫名取安静。但晴男的耳朵很尖,他正从会议隔间里走出来。 「刚刚您提到大场是吗?该不会各位都是佳织的同事吧……?」 真也用眼神告诉岩沼——一言难尽哪! 或许这表情比千言万语还管用,岩沼立刻弯起嘴角对晴男露出笑脸。不过却是他知名的僵硬笑脸,据说小孩子看了马上会吓哭。 「是的,大场佳织小姐我很熟,直到去年她都是我的部下,是位非常优秀的编辑。」 接着,岩沼若无其事地问道: 「您该不会是大场的父亲吧?」 漂亮!主编!真也在内心朝岩沼一拜。他半认真地想,如果自己是女人,这一刻很可能会坠入爱河。 「方便的话,可以跟我聊聊佳织的事吗?」 在晴男要求下,岩沼和名取被请进会议室隔间。 佳织在公司里告诉大家父亲已经过世了。在还来不及了解来龙去脉的情况下,岩沼愿意不戳破谎言,一边摸索一边和佳织理应死去的父亲对话,真也在内心有说不出的感谢。 而一旁的名取则是老实地不时露出狐疑的表情。可是他似乎也从对话中渐渐察觉到大致的状况。 「喔喔,所以您是为了从事剧本工作才到美国去的。」 明明是为了问佳织的事才把两人留下,但是晴男从中途开始聊的全是自己。可能也要归功于岩沼的善于倾听吧。 「那您在美国从事哪方面的工作?」 这次提问的是名取。他跟暧昧附和的岩沼不同,丢出相当具体的问题,因为他对晴男那些明显在自吹自擂的夸张内容,已经显得厌烦了。 「我用hal这个名字参与电影的剧本制作。因为我本名叫晴男,而且我又很喜欢《二〇〇一年太空漫游》这部电影。」 真也胆颤心惊地在旁守着晴男。要是他太得意忘形,之后丢脸的可是佳织啊。 「我在日本多半是以代笔的方式工作,所以没留下挂名作品。毕竟这是个讲求资历的社会,在制作公司里只有畅销作品的剧作家能获得好待遇。就算我们故事写得再好,到头来点子都被畅销写手拿走,成为他们的功劳。像『远胜过百亿颗星星』最后一集的点子,其实就是我想的。」 又在说这些听了令人难以入耳的谎言。 「美国就没有这种问题了。完全是个讲求实力的社会。」 你怎么编得出这种谎?真也好想从旁勒住他的脖子。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班上也有爱说这类谎话的同学。我有一千张奇妙宝贝卡喔。好厉害喔!看到同学们这么惊讶,他愈来愈得意,一个接一个编出天真又夸张的谎言。 我还有一百张限量卡喔,最厉害的红恶魔龙有十张呢!当同学们围绕着他齐声惊叹时,他就仿佛是大家的英雄。 可是过不久后,就会有坏心眼的同学来浇冷水。真的吗?那拿来给我们看吧。既然有一百张限量卡,那给我一张嘛。 这么一来事情可就不妙了。于是他只好继续扯谎,借给朋友了、丢掉了,原本围绕在身边羡慕不已的朋友也慢慢散开,哼,原来他果然在扯谎。 「喔,hal先生不就是《double trap》剧本的主要作家吗。」 没错——对那些天真谎言浇冷水就是像这样。名取冷静地操作手机,看样子似乎正在搜寻。 「那部电影虽然没什么浩大场面,不过非常卖座。现在光是日本的上映收入就已经突破一百三十亿日币了呢。这么卖座的作品,剧作家的收入大概会是多少呢?」 「这、这个嘛……我们的收入跟票房没关系的。而且酬劳方面我都全盘交给公司管理,不太清楚这些细节。」 借给朋友了、弄丢了、被爸妈没收了。这些都是为了掩饰谎言而轻易说出口的谎言。 「名取!」 你就忍着点吧。真也的声音里包含着这没说出来的请求,但名取似乎还不打算收手。 「那您只要告诉我公司付给您的费用就行了,我对美国剧本业界的薪资构造还满感兴趣的。」 「浑蛋!」 岩沼突然往名取的头击下一巴掌。 「哪有人初次见面就问这种隐私问题!这样太失礼了吧!」 「可、可是……」 「如果有人突然问你枫出版的编辑一年收入多少,这种没礼貌的问题你会回答吗?快向白石先生道歉!」 岩沼坚决的语气让名取也畏缩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好奇的……」 名取低下头向晴男道歉。该走了。岩沼领著名取准备离开。 「实在非常抱歉,伯父。那我们还有工作,就先失陪了。请您别放在心上。」 哪里,晴男还在嘴中含糊地嘟囔着,岩沼已经带著名取离开了会议室隔间。 「不好意思,我过去打声招呼。请您在这里等一下。」 说着,真也追在两人背后。穿过大厅,终于在电梯间追上了。 「主编。」 听到叫唤声的岩沼点点头,轻轻挥了手。 「——真的非常谢谢您。」 真也自然而然地深深低下头。 「别这样,干嘛呢。」岩沼苦笑着。 但另一方面,名取却显得很不甘愿。 「那个人到底怎么搞的啊?」 虽说刚刚是为了打圆场,但是他莫名其妙挨骂,也难怪要生气。 「我也是跟他第一次见面,看来是个有点令人头疼的父亲。我想大场她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我真是很同情大场,难怪她要告诉大家父亲已经过世了。」 「喂,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岩沼再次拍了名取的头。「可是……」名取噘着唇。 「——我最受不了那种长辈。」 名取的表情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是无奈。 「明明没什么实力,空有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像那种自我意识过剩、老是拿些让人不忍卒睹的稿子要我们出书的家伙,大概都是这种类型。」 编辑部频频会有希望当作家的人送来稿子。如果不是参加新人奖等比赛的作品,而是执拗塞过来坚持要编辑直接看稿子的人,往往没什么实力。这种时候的处理方式通常是向对方介绍比赛的征稿规定,打发了事,但是硬要送来稿子然后还打电话来纠缠「你还没有看吗?」的家伙也并不少见。 我拜读了您的大作,非常精采,我们马上出版吧!——不管应对多少次,每当面对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天真期待,对方的浅薄手法都让人生厌。 不仅如此,当编辑诚实地给予忠告时,他们可一点都不想听。他们只希望自己获得赞赏、有华丽的出道机会,一听到批评就会表现得难以置信。 他们并不是想写书,也不是想进步,只是希望编辑这些专家能抚慰自己不断肥大的自我意识罢了。 「年轻人也就罢了,毕竟年轻气盛。但如果是像那种年纪足以当自己父亲的大人,看了真是让人受不了。」 真也突然想起名取最近被一个想出自己半生自传的大企业高层纠缠不休。真也也接过他几次电话,已经很久没碰到这种个性强烈的角色了。 「要是自己的爸爸在社会上这样丑态百出,一定很绝望,大场真是太可怜了。」 「……再怎么说,他都是大场的父亲。」 也不知为什么,名取听了表情有些扭曲。——好像输给了什么似的。 岩沼笑了笑,拍拍名取肩膀。 「你看,这就是大场不选择你,而选择古川的原因啊。」 什么?真也一时语塞。而名取则生气地说:「不要乱说啦!」 「我只是很气,为什么世界上没有像布莱恩舰长那种成熟的大人呢!」 连举例也要举个二次元世界的例子,不愧是名取。 「不要这样愤世嫉俗啦。不然你自己来当布莱恩舰长不就得了。」 岩沼拍拍名取背后,名取一边咳一边抱怨,「也太用力了吧!」结果真也并没有机会确认那句话到底是不是「乱说」。 面对离去两人的背影,真也无言地低头致意。 回到会议室隔间,晴男正驼背啜着茶。 他那弯得小小的背影,看来是那么不堪、那么可悲。 之后,真也看看时间差不多,便带晴男到《television α》编辑部。 为了不打扰正忙到焦头烂额的编辑部工作人员,他让晴男从外面悄悄偷看。 晴男从胸口口袋拿出眼镜戴上,皱起眉,用力眯着眼。 「佳织在哪?」 「在后面,现在正在接电话。」 「她穿什么样的衣服?裤子?裙子?」 「她穿淡紫色的衬衫和白色的长裤。」 凭借服装的组合和颜色,晴男终于找到了佳织。在机场时也靠得非常近才能看见欢迎牌,看来视力非常差。 「眼镜的度数不够吗?」 「嗯,最近突然视力减弱了,就算重配眼镜度数也马上不够用。」 「虽然可惜,镜片还是勤快点重配比较好。用不合度数的眼镜,度数会更快加深的。」 「没关系。」 真也没再劝他,他瞥了一眼睛男的脚。那是双一看就知道是合成皮制的厚重皮鞋,而且已经相当破旧。跟他身上那套剪裁合身的高级西装比起来非常不相衬。仔细一看,衬衫用的也是漂白过的泛蓝白色布料,显得很廉价。 真也从机场开始一直帮忙提的行李箱也显得脏旧,处处都有松动脱落的痕迹。——看来他经济上应该不怎么宽裕。 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他,「这不是古川吗?」回头一看,原来是《television α》的主编。 「怎么了?为什么会在这里?」 然后视线往晴男看了一眼,似是在问,「那位是谁?」真也正在犹豫,不知道该如何说明,但晴男已经抢先开口了。 「您好,我是大场佳织的父亲。佳织向来受您关照了。」 咦?主编露出狐疑的表情,但幸好他没有像名取那样直接地说出「他不是过世了吗?」的疑问。 真也也插进一句,「大场虽然那么说,但其实有很多内情。」暂时算交代了过去。 「今天本来是我们三个人要见面的。我们两人一起等大场下班,不过他说想看看大场工作的样子,所以我想让他在不打扰你们的前提下在旁边看……」 「唉呀,怎么不进来呢。」 「不用了,在这里就行了。」 虽然真也婉拒,不过主编还是不顾他的拒绝叫来了佳织,「大场小姐!」听到叫声回头的佳织,表情相当僵硬。 主编进入室内,紧接着走出来的佳织,跟主编错身而过的那个瞬间,顿时露出尖锐的不悦眼神。 「你干嘛带他来。」 这逼问的声音虽是朝着真也来,但真也很清楚。 其实她想责备的是父亲。不过,相隔二十年的芥蒂挡在中间,她还无法直接对他发泄怒气。佳织的眼光刻意错过父亲的脸,连看都不敢看,更别说对他生气了。 佳织虽然责怪真也,但其实也正依赖着他。 「抱歉。因为他说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 「胡说八道!」 佳织第一次正眼看着晴男,但马上又别过了眼神。 「回去吧,我还在工作。」 「对不起我突然跑来 ,可是……」 佳织没听他说完,马上又转身回到室内。 「……我是不是惹她生气啦?」 「你为什么觉得她不会生气呢,我不是早就告诉你,这样会给她添麻烦的吗?」 「可是,我就是很想看看工作时的佳织啊。」 晴男的肩头颓然落下。看到他这个样子,又觉得有点可怜。 「她现在很忙,别让她分心了。我们走吧。」 真也轻声催促晴男。 * 原本应该在傍晚时去大场家一趟的,因为那时佳织母亲辉子工作刚好结束。不过,绕了这趟无谓的远路,现在天都已经黑了。 大场母女住的公寓在石神井公园附近,真也去过好几次。 「……跟我分手之后,日子过得更好了嘛。」 晴男仰望着公寓轻声说道。听说他们离婚前也住在这附近,不过住的是老旧公寓。 真也无从评论,只好装作没听见,迳自走向大场母女家。 「真也,真对不起啊。这么麻烦您。」 真也已经事先传简讯大致向出来应门的辉子说明了今天的状况。 「等佳织回来,我们再叫寿司来吃吧。」 久违的一家重逢,本来想外出用餐,但是时间已经七点多,等佳织回来再出门就太晚了。 「请不用多费心,我看我就不打扰了。」 「别这么说。」 辉子笑着拍拍真也的肩膀。 「你代替佳织一个人照顾这奇怪的家伙,请你吃顿晚餐也是应该的。」 确实很辛苦,真也心里这么想,但嘴上可不能这么说,他只暧昧地笑了。 「你没给真也添麻烦吧?他对佳织来说是很重要的人,要是给他找麻烦之后有你瞧的。」 「我没有啊。」 晴男竟然可以毫不犹豫地如此回答,但真也还是忍下想揭穿的冲动。 「谁知道呢。」 冷笑的辉子看来跟佳织不一样,已经整理好心情准备来面对晴男。 辉子端出茶和蛋糕到客厅,先让两人填填肚子。 「什么,你跑到公司去了?那孩子一定会生气的。」 「果然不太好吗?」 晴男整个人又缩得小小的,就像个被母亲斥责的孩子一样。由此大致可以看出他们离婚前是对什么样的夫妻。——不听话的孩子和教训孩子的母亲。 如果他没有异想天开说要去美国,或许这种情况还会再持续下去吧。 「等她回来,你好好道歉就是了。」 「她会原谅我吗?佳织那孩子一气起来就没完没了啊。」 辉子换上严肃的表情。 「不要只是用嘴上道歉,只要你打从心里道歉,那孩子会懂的。」 要是真也不在场,辉子或许会对他更凶吧。晴男挺直了背脊,显得毕恭毕敬。 「在美国过得怎么样?」 「托你的福,还挺顺利的。」 晴男又开始说起那套在公司向岩沼和名取扯的空虚谎言。 美国和日本不同,是个讲求实力的社会。自己以hal这个名字参与电影剧本的制作。代表作品《double trap》空前卖座,大家都对自己寄予厚望—— 「我比在日本的时候过得好多了。你看,这身西装。」 晴男拉了拉西装的衣领。 「这是我在亚曼尼新买的。很适合我吧?」 「应该很贵吧?」 「我在那边经常参加名流聚集的宴会。通常我们就在那种场合谈公事,打点好自己的行头也是一种投资嘛。」 真也实在听不下去,稍微垂下眼睛。 「我看你该买好一点的衬衫吧,不能在小东西上省钱啊。」 听到辉子的回话,真也忍不住抬起眼。辉子脸上带着笑,但是眼睛并没有笑意。那眼神既像感伤、又像同情——也像在说教。 「这衬衫是我匆忙买的。我会小心的啦。」 趁晴男去洗手间时,辉子叹息般轻轻笑着。 「真是对不起啊。」 真也不知该如何回话,只是沉默摇摇头。 「其实他没恶意。他就是这样,根本没发现周围的人都受不了他了。」 晴男回座,又说起他那一套华丽绚烂的成功故事。 奇妙宝贝卡一千张、限量卡一百张、最厉害的红恶魔龙有十张。 这时没有浇冷水的坏心眼朋友。 只是拿出衬衫的事稍微戳了他一下而已,辉子一直微笑听他说。可能因为对方已是陌路人了吧。她再也不需要跟丈夫一起背负那些空虚谎言了。 就算对方没开口说要去美国,或许这对夫妻还是走不下去吧。 八点多,玄关响起钥匙转动的声音。 「回来啦,你爸爸和古川先生也来了。」 回应辉子招呼的,是粗暴的走路声。 走到客厅的佳织,叉腿站着、瞪着晴男。 「你为什么来公司!」 「对不起,我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 「胡说八道!」 佳织跟刚刚在公司一样,再次丢出这句话。 「你跟主编说了什么!」 「主编?」 「别装傻了,你不是跟主编说话了吗!」 晴男无助地望向真也。真也附耳告诉他:「就是那个跟你打招呼的女性。」 「我就觉得奇怪,你竟然会突然回日本!一定是听妈说我的工作跟电视有关吧!?」 「辉子是有写信告诉我这件事。」 「反正你一定是在美国混不下去了吧!?现在想回日本、在日本工作,所以想利用我的关系对吧!?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我记得她现在在电视杂志编辑部对吧?晴男在机场见到真也时,曾低声这么说过。 在那之后他才提出不合常理的要求,硬拗真也带他到佳织公司。 「原来如此」和「怎么可能」两种念头,在真也脑里忙碌地交错。 「那时候你是不是拜托主编给你工作!?」 真也最后决定采用「怎么可能」的想法,——因为他无法放着佳织不管。 「佳织,伯父没有拜托主编这种事,他只是跟刚好经过的主编打个招呼而已。」 「那只是他还没开口吧,他心里一定打着这个算盘!不然为什么硬要跑来公司!」 「我只是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而已!」 晴男的音量提高。 「我想看看在公司里的你!我没说谎!」 ——这番宣言听来为何如此空虚。 奇妙宝贝卡一千张、限量卡一百张、最厉害的红恶魔龙卡有十张。 为了虚荣而特地张罗了一身西装,但衬衫和鞋子却来不及准备,都是便宜货,甚至没能更换不合度数的眼镜, 一身如此老套的打扮。一见人就大言不惭地漫天扯谎,用这同一张嘴大声说自己没说谎,到底要别人从哪里看出真相? 「你走!」 佳织怒吼着。晴男则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瘪着嘴坚持「我没说谎」,不肯站起来。 这时佳织大步地走向真也。——不,不是真也,而是放在真也身边的行李箱。 「这是他的?」 东西散满在走廊上。 「我叫你走!」 佳织如烈火般炙热的双眼,直直盯着追上前来的晴男。 「我又没有说谎。」 「我不想听!」 佳织大叫着,打开她斜背的肩包,取出一个边缘点缀着红蓝双色的信封。那是个已经开封的航空邮件。 「早知道我就不该相信你这种信!」 接着,她像丢行李箱一样,也把这封信狠狠丢出去。信静静飘落在玄关中。 佳织的眼眶已经溢满泪水。她跑到屋里,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样子。 其他三个人寸步不移地呆呆伫立在当场。谁也没说话。 最后,真也安静地穿上鞋。先捡起掉落在玄关的信。——这时…… 我想见你。 碰触的信中流泄出一股迫切的心情。 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 真也回头看着这无尽循环心意的主人。晴男颓着肩,不堪地呆站在门框下。 真也将那封演奏着无止尽重播的信塞进上衣口袋。接着,他捡起散乱在走道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回行李箱。 捡完东西后,真也回头看着晴男。 「我送您回饭店。」 晴男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我看今天是不可能跟她谈了。你先走吧。」 辉子也将手搭在晴男肩上。 「佳织那边我待会再安抚她。」 晴男微微点头,将脚踏进与西装不相衬的厚重鞋子里。 「您住哪间饭店?」 离开公寓,真也问道,晴男突然显得局促不安。 「好像是新宿的君悦饭店吧,还是世纪凯悦?奇怪,行程表塞哪去了?」 接着,他表现出四处在口袋翻找的样子。差劲的演技实在不堪入目。 「您别再说谎了,伯父。」 真也终于要宣告游戏结束。 「一个会住进那些高级饭店的人,为什么行李箱里需要放睡袋?」 刚刚捡起的东西里,有个已经老旧磨损的睡袋。 「那……那不是睡袋,那只是我用惯的寝具。」 「那要不要我一间一间打电话到饭店去问,有没有白石晴男的预约纪录呢?您刚说可能是君悦,或是世纪凯悦吧。还是我也去问问公园凯悦?」 晴男顿时无语。 「请您谅解。」 真也实在忍受不住,向晴男低下头。 「我们这一辈的人,看到与父亲年纪相当的长辈扯这些浅白的谎话,实在很难过。」 我最受不了那种长辈。——刚刚忿忿这么说的名取无奈的表情又在真也脑中苏醒。而配合演戏的岩沼心中必然也有万般慨叹。 他就像个宣称自己有一千张奇妙宝贝卡的浅薄谎言后,明天再也不敢上学的孩子一样。 就连旁人都看不下去,真难想象佳织的心情有多难受。 「您是佳织的父亲,请让我尊敬自己心爱女友的父亲。——拜托您……」 请别让佳织对您继续幻灭。 这句最想说的话,他终究没说出口。要是说了,晴男肯定会变得更固执。继续毫无意义地在不幸中逞强。 晴男的两边嘴角往下弯,瞪着真也。就像个谎言无意中被揭穿的孩子一样。 真也接下他谴责的眼神,再次深深低下头。 这段时间漫长得仿佛永远。 「……饭店的事我是说了谎。」 晴男呕气般抛出这句回答。 「我没订旅馆,本来以为能拜托辉子收留我过夜。」 至少他愿意承认这一点,真也觉得稍微安慰了些。 「那请到我家来吧,我过世父亲的房间还在。」 「这不会太麻烦你吗。」 「说麻烦一开始就已经麻烦了,何况是现在。」 真也半开玩笑地戳破事实,连晴男这时也显得有些畏缩。 「不过您是佳织的父亲。——是将来要成为我岳父的人。」 * 位于北千住的古川家,是去世父亲留下来的独栋建筑,现在真也和母亲及妹妹三个人住在这里。母亲孝枝是在医院工作的厨师,妹妹明日菜是研究所二年级生。 真也在电话中事先说明错过晚餐的经过,所以孝枝和明日菜已经备好了两人的晚餐在家中等候。 「唉呀,欢迎欢迎。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不过您住在这里的期间请尽管好好休息吧。」 面对前来迎接的孝枝,晴男惶恐地搔着头。 「不好意思,突然来打扰您。」 晴男预计停留一星期,搭乘星期天的飞机回美国。真也打电话回家,想让晴男这段期间留宿在家中,孝枝没多问,一口答应了真也的要求。 「哪里,您是佳织的父亲啊。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外人。」 「伯父,您也会参加哥哥的婚礼吧?」 明日菜打断众人的寒喧问道。这个问题对现在的晴男来说或许有点尖锐。 「这……我也不清楚。我……是个很不称职的父亲,可能不会出席吧。」 「啊~,可是……」 明日菜还想继续追问,但孝枝轻轻推了推她,让她安静。 「都是些现成的东西,请先用餐吧。我去准备洗澡水。」 今天的菜色是亲子井和汤。吃完后真也带他到预计留宿的房间。位在一楼后方的三坪房间是过世父亲的书房,这里所有称得上墙壁的墙面都摆满了书架。 晴男很客气地走进房间,好奇地打量着这大批书架。 「我父亲生前也是个编辑。」 真也说着,在房间一角放下晴男的行李箱。 「他是个好父亲吗?」 「嗯,算是吧。」 真也心想这也没什么好谦虚的,坦率地点点头。 「唉,反正我不是个好父亲。」 也不知道他现在又闹什么别扭,真也忍不住苦笑。 「总之,请先洗澡吧。」 趁晴男洗澡时,真也打了电话给辉子。现在他还没勇气跟佳织讨论晴男的事。 得知真也留晴男住在自己家时,电话那头的辉子显得慌张失措。 「真对不起,没想到会给您添这么大的麻烦。」 明天我去接他吧?辉子这么提议,但真也阻止了她。 「不要紧的,我家还有多的房间。」 「可是……」 「我知道您跟伯父之间的状况有点复杂。但为了佳织,我还是希望多多少少让他们的关系变好些。所以请让伯父留在这里吧。」 电话那一头的辉子仿佛松了一口气般,呵呵轻笑着。 「——看来佳织看男人的眼光比我好多了。」 「过奖过奖。」 真也其实觉得,跟晴男比起来大部分的男人应该都好多了吧?但他姑且把这个疑问放在一边。 「那我再找时间好好跟你致谢,也替我谢谢你母亲和妹妹啊。」 挂断电话,真也拿出上衣口袋里那封航空邮件。 收件人是佳织,寄件人是晴男。碰触到的瞬间,又来了…… 我想见你。 男信中的「我想见你」在真也手中却絮絮叨叨低语不停。就仿佛是…… ——希望被人揭穿一样。 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 既然能看到那也没办法,但是…… 祖母的禁忌再次重现脑中。 绝不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使用这种力量,否则就会招来不幸。 我……真也嘶哑地低声说道。 我现在不是为了自己。这样的想法算不算一种掩饰呢? 如果,这种力量能够拯救佳织的话…… 真也紧握着不断重播「我想见你」的信。用力地、用力地、用力地——他集中精神。往里面走、再往里面、再往里面。 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在我的眼睛…… 真也拨开了重播的声音,深埋在当中的情感跃然而出。 在我的眼睛失去光明之前。 写信时晴男的记忆、晴男的情感,从信上逆流,流进真也的心中。 还有…… 为什么事到如今又回来?目的是什么?目前为止,明明一次也没回来过。 还有佳织接到信时的心情。 你真的想见我吗?还是只是想利用我而已? 彼此无法谅解的期待与不安交融。还有愤怒。 既然真的想见我,为什么以前都不回来?我都写了那么多信。——求求你,爸爸,快回来吧。 你再说谎,我也不生气了。 找到了! 真也在信中找到了正在哭泣的小佳织。 别跟丢了。一口气往回走吧。 真也觉得几乎要窒息。无法继续集中。明明还只差一点点——但是他的手却碰不到正在哭泣的佳织。 ——过来! 真也在心中强烈呼唤,佳织终于发现了。她跑了过来。真也接住她。 别放手。别放开这个从那天起始终囚禁在悲伤中的小小灵魂。真也紧紧、紧紧、紧紧地抱着她。 于是,真也的意识就像进入睡眠般,沉沉往下坠。 * 满眼新绿的石神井公园。 小小的佳织让晴男牵手走着。 「你要搭船?还是要荡秋千?」 「我要荡秋千!」 这阵子佳织阳学会荡秋千。 「好,走吧!」 我们赛跑到树荫下的秋千吧。佳织拔腿就往前冲,险些要跌倒。晴男装出拼命的样子追着跑在前面的佳织。他夸张地摆着手腕,看来就像使尽全力在跑。 「啊~佳织跑得好快啊!爸爸输给你了!」 先到达荡秋千的佳织高兴地笑了。 「佳织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奥运选手!」 「真的吗?」 「是啊,当然是真的!你看,你才五岁就已经赢过爸爸。等你长大之后,一秒钟绕地球七圈半也不是梦啊。」 而且呢,晴男紧抱着佳织。 「你跑步的姿势很漂亮,就像髭羚一样呢。」 当时的佳织还不知道髭羚这种动物长什么样子,但是她知道父亲正在大力称赞她。 「等你上小学以后,一定会被选为运动会的接力选手。到时候爸爸去帮你录影。」 「等我上小学喔!」 说着,佳织坐在秋千上。 「爸爸,你快看我!」 她两手握紧铁链,用力一踢地面荡了出去。使劲荡了几下,速度愈来愈快。秋千跟天空的距离也愈来愈接近。 「喂,没问题吧?别摔下来啦。」 「没问题!」 因为有爸爸在看着我。——一个人的时候太害怕,才不敢荡这么高。 跟妈妈来时也不行。只要稍微荡高一点,妈妈辉子就会在一旁惨叫「快停下来!」 这种速度、这种高度,只有跟爸爸在一起时才能享受得到。 这时候没有其他孩子在旁边排队,佳织一直荡到筋疲力尽,才心满意足地从秋千上下来。 回程两人到商店街买东西。傍晚的商店街里,处处都可以遇到幼稚园朋友的妈妈们。 「啊,佳织,跟爸爸一起出门啊。」 「你们到哪里去玩了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 「我们在公园荡秋千!」 佳织活力十足地回答,相对地,晴男显得有些尴尬。 「买晚餐的材料吗?真是太太的好帮手呢。」 晴男搔搔头,仓皇地从妈妈们的包围中逃走。晴男和佳织离开后,妈妈们总是窸窸窣窣在背后谈论。 「看他一天到晚闲晃,不知道是做哪一行的。」 「听说好像没在工作呢。」 「真的吗?所以是个吃软饭的啊。」 「有那种先生他太太也真辛苦。」 「听说是学生时代先有后婚。孩子都有了,又有什么办法。」 「让太太在外面工作、自己在家里无所事事,不觉得难为情吗?」 「我看还是离婚比较好吧。」 等佳织上了小学,慢慢能察觉这些窸窸窣窣内容的意义。 「爸爸,你没有在工作吗?」 佳织问正在晒衣服的晴男。声音中带着点谴责的味道。 她在学校被班上的男孩子取笑了。——听说你爸没有在工作耶。 她没有问辉子,因为她明白如果辉子知道自己在学校被取笑,一定很难过。辉子在外公经营的小学生升学补习班里非常努力工作。回家时总是精疲力尽,她不想再让辉子操多余的心。 年纪虽还小,佳织已经是个懂得体谅辛苦工作母亲的聪明孩子了。 晴男晒衣服的手顿时僵住。接着他夸张地感叹,「你怎么会这么说呢。」 「听到佳织这么说,爸爸真难过。」 「可是,爸爸每天都在家里啊。你都没有去上班。」 「没有这回事,我偶尔也会去上班的。只是不需要每天去,爸爸的工作不用每天去公司。」 「那你在做什么工作?」 「爸爸是个剧作家。」 在佳织知道的职业当中,并没有剧作家这一项。 「剧作家是什么?」 「就是写连续剧或者舞台剧故事的人啊。」 晴男很骄傲地说。 「昨天你也看了『你和我的奇迹』吧?那些故事全都是剧作家写出来的喔。」 「好厉害喔!」 佳织瞪大了眼睛。 「『你和我的奇迹』是爸爸写的吗!?」 「啊?呃……嗯、是啊。」 晴男的眼神游移。他只是举个例,没想到女儿这么高兴,他也顺势点点头。 这个谎言后来深深伤害了佳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