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的浮力》 prologue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求匿名 录入:七号插管 校对:肉 ● 有人按了。虽然对讲机设为静音,还是能察觉有人按下门铃。不过,或许是我的错觉。这一年来,粗鲁的拜访、失礼的电话及自以为是的善意讯息不断涌入家中,我们变得非常敏感。 客厅门边的监视荧幕上,肯定映着站在对讲机前的人,八成是记者。 刚刚从二楼寝室旁的窗户往外窥望,大门前聚集几个扛着摄影机的男人和记者。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随时会下雨,那些人却守在没屋檐的地方,甚至自备雨衣。一年前,媒体穷追不舍带来莫大的精神压力,导致我一看见人影便会恶心胃痛,如今我习惯许多。胸口虽然有股遭受挤压的紧张感,但厌恶情绪减轻不少。媒体的关注降温也是原因之一吧。案发后,我光是碰触窗帘,楼下众人便会一阵骚动,迅速举起摄影机。现在气氛没那么剑拔弩张,电视台播报员还会跟其他播报员闲聊。原本唯恐遭人抢先一步的记者,像是吱吱喳喳来参观的游客。 二十三岁时,我成为一名职业小说家,至今执笔超过十多个年头。凭借踏实地描绘活跃于十八世纪的英国风景画家一生的中篇小说(现下看来也只有「踏实」一个优点),我拿到知名度颇高的文学奖,获得许多与出版业人士合作的机会。不仅如此,我常在电视节目中亮相,跟电视台的人也有些交情,可惜,这些对把我当成猎物的记者及摄影师发挥不了作用。他们与我的认知差距太大,我根本手足无措。跟我合作过的文艺编辑或电视台员工,或多或少都对小说抱持兴趣。然而,追逐案件的记者完全不一样。文艺编辑若是「房车」,专门追逐案件的周刊杂志记者和播报员便是「跑车」。他们只有一个存在目的,就是「比其他人更早抵达终点,炒热观众的情绪」,房车根本不是对手。他们擅长挖掘案件,引发社会大众的好奇心。 不过,这一年来,我对电视台、报社及周刊杂志记者的刻板印象有些改变,不再像以往那般深恶痛绝。因为我学到一件事,就是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同样是「追逐新闻的媒体工作者」,还是有许多差异。听起来理所当然,我却是最近才体会到这一点。举例来说,请求采访的记者中,有些人对「采访失去独生女的双亲」毫无罪恶感,而他们的理由又各自不同。有些人秉持「只要有助于破案,不惜在受害家属伤口撒盐」的信念;有些人嫉恶如仇,以致忽略受害者家属的心情。有些人根本不在乎案件背后的意义,只是尽职地完成工作;有些人满脑子想抢独家报导,为前程铺路;有些人纯粹是好奇心旺盛。这些人往往无视我哀恸的表情,振振有词道:「山野边先生,您身为作家,又常上电视,相当于公众人物。既然如此,就得有接受采访的觉悟,毕竟民众有知的权利。何况,您的一句话,或许将成为破案的关键线索。」 他们不是刻意为难我,而是依各自的理念采取行动。最重要的是,他们并非初次处理这样的工作。对于「强迫陷入悲伤的公众人物发表言论」,他们经验丰富。 相较之下,我和妻子美树如同刚入行的菜鸟。我们初次体会失去女儿的痛苦,仿佛连皮肤内侧都暴露在外,承受丧失感的煎熬。我们夫妇与媒体对抗,简直像刚学相扑的新力士与身经百战的横纲交手。 面对媒体压倒性的攻势,我们拼命打起精神应付。 有一次,一名长期守在家门外的记者忽然拿东西扔窗户。对方虎背熊腰,我们以为他扔的是石头,但感觉不像。不知他扔到第几遍时,我决定打开窗户瞧个究竟。记者拍下我俯身捡拾的动作,我强忍不快,仔细一看,原来是白色的小糕饼,包装纸上印着「菜摘糕饼」的字样,我顿时怒火中烧。我女儿的名字正是「菜摘」,这不可能是巧合。对方居然将印着她名字的食物扔向我家窗户,遇上这种情况谁能保持冷静?于是,我对着窗外破口大骂。 那记者毫无愧疚之意,反而大声报出杂志名及他的姓名,接着喊道:「请接受采访!」对方不断打手机骚扰我,由于我不理不睬,他便想出这样的手段。我咬紧牙关,压下想跑出去对他拳打脚踢的冲动。 「那是我老家附近糕饼店卖的点心,味道非常棒。经营糕饼店的老爷爷和老奶奶,每天从早忙到晚。」然后,对方忽然唱起:「美味又好吃,菜摘的糕饼,快来尝一口!」不晓得是不是糕饼店的宣传歌。唱完,他哈哈大笑。 他以为这么做我就会接受采访?我实在无法理解,于是将他的手机号码设为拒接黑名单。他是我第一个封锁的对象。 当然,并非所有记者都和他一样。有的记者打从心底表现出「为何我得将麦克风对着一个女儿惨遭杀害的父亲」的痛苦矛盾。有的记者在离去前,一脸哀伤地说:「您不是加害者,而是受害者。即使是公众人物,也不该受到这种对待。」有的记者不仅温言安慰我妻子,还劝其他同业别再缠着我们不放。 默剧演员卓别林认为,所谓的「媒体」是「名为群众的无头怪物」。其实,他们有着不同的性格与理念,价值观也大相径庭。 刚开始的几个月,我曾后悔自己成为作家。我不是加害者,而是受害者。若非作家身分,我不会遭受如此肆无忌惮的采访攻势。事态演变到这个地步,全是我的特殊职业所致。 另一方面,我也明白作家身分在某些时候形成助益。从前合作过的出版社杂志记者,多少留了情面。 仔细想想,最可怕的或许不是媒体工作者。尽管不乏高傲自大、咄咄逼人的记者,毕竟不是全部。而且,确定加害者的身分后,新闻媒体对我的兴趣大大减退。 直到最近,我才晓得他们纠缠不清的理由,原来是怀疑「作家父亲其实是凶手」。真正的凶手落网后,一名认识的记者告诉我:「坦白讲,我也是身不由己。每当孩童遭到杀害,我们总会把双亲当成头号嫌犯,社会大众也一样。虽然我时时提醒自己不能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却难以完全抛开这个疑念。」 「我明白,双亲就是凶手的案例实在太多。」 「或许在您听来,这只是借口。」比我年轻的记者皱起眉,一脸沉痛。 「但……」我发出不知能传递到何方的话声,感觉像出鞘的刀刺入对方侧腹,补上一句:「但这次不同,我们夫妇不是凶手。」 「我知道。」对方难过地点点头。 「我们不可能杀害亲生女儿。」 不仅是媒体,我们还受到许多不露面、不具名的恶意攻击。有时是邮件,有时是电话骚扰,网路上恐怕也充斥着超乎想像的大量流言。虽然凶手落网,社会大众仍不死心,反复叫嚣「你们夫妇才是真凶吧」。 此外,我收到不少读者来信。绝大部分是透过出版社转交的实体信件,及一些电子邮件。刚出道时,由于我写的是类似风景画家传记的枯燥小说,感兴趣的读者不多。我必须再次强调,那些小说只能以「踏实」形容。我个人非常喜欢这种踏实的风格,不过坦白讲,就是卖不出去。然而,随着上电视的频率增加,小说卖得愈来愈好,加上改编成影视作品的效应,读者更是多到我无法掌握的地步。尽管都是读者,感受力与认定的常识却各不相同。案发后,他们寄给我的信中包含不少令我无法承受的言词。不论鼓励或批判,于我都太过沉重,看了两封便再也看不下去。 这一年来,我与妻子在家里淋着恶意形成的倾盆大雨,每天都像落汤鸡。雨滴穿透屋顶,直接打在我们身上。 我们愈来愈深入思考何谓「良心」。 「你知道吗?在美国,每二十五人,就有一人不具备良心。」美树那天对我说。 她跟我一样,承受媒体与一般民众的无情对待,当然也对「良心」这个议题产生兴趣。 「之前我在有线电视频道上看到的。」她接着解释。 「新闻节目吗?」从一年前起,我们几乎不看新闻节目。 「不,是往昔某个摇滚乐团的纪录片。那个乐团的鼓手在接受采访时咕哝:『听说在美国,每二十五人就有一人不把良心当回事,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这种人被称为『精神病态者』(psychopath)。」我想起早年为了写小说阅读的几本书籍。「有些书上说,他们拥有冷酷的大脑。」 表面上,这种人与一般人并无不同。他们一样会生儿育女或饲养宠物。不仅如此,他们多半拥有一定程度的社会地位,不少人成就卓越。只是,他们没办法和他人产生共鸣,遵守社会规范的意愿极低,毫无「良心」,完全不在乎自身的行动会造成多大危害。 「这些人『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咦?」 「这是书上写的。一般人怕伤害别人或逾越规范,不敢放纵自己的欲望,但『精神病态者』不受良心钳制,他们是无敌的。世上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情。」 「原来如此。」美树不带情感地低喃。 「这种人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痛苦。」 「即使再怎么给别人添麻烦?」 「是的,他们不痛不痒。不过,这不代表他们都会犯罪。虽然他们会伤害、利用别人,却不见得会做出世人容易理解的犯罪行为。」 「世人容易理解的犯罪行为?」 「这是书上的用语。那书上说,因精神病态遭到逮捕的只是少数特例。」 「好比那些将我们当罪犯看待的记者,也没遭到逮捕?」 「没错。」我点点头。 「二十五人中就有一个……」美树若有所思。从她的表情,无法判断是震惊于比例之高,抑或认为这是合理的数字。 「不过,这类统计数字的可信度颇低。这种人多半是一般百姓,搞不好就是隔壁邻居。他们过着普通生活,大多具有魅力且天资聪颖……」 说到这里,我不由得发出呻吟,妻子也不禁皱眉。尽管不是我们谈起这个话题的目的,一张面孔仍浮现眼前。 那个毫无良知,完全不在乎伤害他人的男人。终结女儿人生的那个年轻男人。 我察觉又有人按铃。 要是打开大门,记者会有什么反应?他们会气势汹汹地冲到我身旁,还是战战兢兢地缓缓靠近?「山野边先生,抱歉在您如此疲倦的时候登门打扰。能不能请您针对判决结果发表一点感想?」他们或许会这样开场。 若是「一点感想」,踏出法院时我早就发表过。 这种判决实在难以置信,我非常错愕。没想到法官会判无罪。 我照本宣科般说出这两句话。 这样大概无法满足记者。或许,此时聚集在家门前的是不同批记者,需要我重复相同的台词。无数想法在脑海扩散,一层叠着一层,宛如不断推向沙滩的重重波浪。各种念头互相交错、堆叠。 我坐在客厅沙发上,试着调整呼吸。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双手轻轻交握,闭上双眼,放空脑袋,让自己处于「除了活着什么也不做」的状态。这一年来,我都是如此缓和情绪。 脑海响起吉米·罕醉克斯(注:jimi hendri(一九四二~一九七〇),美国著名吉他歌手,其音乐及吉他技巧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曲子。「我没办法活在今天。不管是今天或是明天。我在今天找不到任何乐趣。」 吉米·罕醉克斯如今已不在,无法「活在今天」。 去年夏天女儿惨遭杀害后,「今天」便不曾造访这个家。 不仅是二楼的女儿房间,家里处处都残留她的身影。 她曾坐在客厅的桌前,看着电视,边拿汤匙舀食物。有一次,她嘴里塞太多小番茄,连连眨眼,慌得不知所措。当时她五岁。 她曾背书包站在玄关,明明根本不懂意思,却嚷着「爸爸,我要出征了」。当时她正要去参加入学典礼。 她曾半夜起床上厕所,太怕黑而故意大声唱歌。当时她就读小学三年级。 她曾失足摔下楼梯,痛得嚎啕大哭,被吓得面无血色的我及妻子抱在怀里。当时她才上幼稚园。 家中的墙壁、柱子、榻榻米、纸拉门、地板、冰箱、洗衣机、窗户、窗帘、电视、书架、天花板的花纹,甚至是马桶上的缺角,都残留着关于女儿的记忆。我不禁产生错觉,仿佛将其中一样切下来,用自己的身体给予温暖,女儿就能重获生命。 关于女儿的回忆,并非仅限重大节庆或特别的日子。更多是在日常生活中,女儿说过的每句话、做过的每件事,她的一颦一笑,生气的神情,认真踩脚踏车的背影,及感冒躺在棉被里的模样,填满我们的内心。然而,她已不存在这个世界。十岁那年,她的生命消逝,我们痛切体会到何谓「失去生存的希望」。 妻子美树曾说,倘若活着就得承受这种煎熬,她宁愿不要出生。那是黑暗真实的懊悔。只是,没人能决定自己要不要被生下来。我也有相同的感受。再想深一点,任何人都有死亡的一天。既然得面对这样的恐惧,既然死亡迟早会降临,不如一开始便不存在。 「外头那些媒体记者,搞不好今晚就会离开。」我开口。称呼那些人为「媒体记者」算是很大的进步,以前我都叫他们「混蛋」。 美树坐在沙发上玩着桌上的数字游戏。有点类似填字游戏,必须计算数字,填满每个方格。这一年来,我们经常玩那个游戏。为了消磨时间,我们不断填着数字。进行「计算」时,脑袋便会屏除不必要的思绪。 「那些媒体记者干嘛缠着我们不放?你不是早就发表过感想?」妻子并未生气,纯粹提出内心的疑惑。 「我是在走出法院时说的。」 妻子不想待在宣判现场,我将她留在家中,独自前往法院。 「既然如此,外头那些人到底还想要什么?」 「大概是期待我讲出不同的感想。不,他们只是担心其他记者抢到独家报导。害怕前脚一离开,我便发表新的言论,到时就糗大了。」 「我们不是在门外贴了张声明?」 「是啊。」那张声明上写着「我们夫妇身心俱疲,恕不接受任何采访」。 「都怪你爱跟媒体作对,才落得这个下场。」美树显然是在取笑我。这几乎成为我们日常的话题。 数年前,我常上电视新闻节目。针对社会局势、生活琐事、刑事案件或灾害发表评论,不仅能舒缓写小说的压力,还能达到宣传效果,所以我轻松接下通告。由于太过轻松,我往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未经深思熟虑,触怒媒体的发言自然不在少数。 我后来才知道,那些粗鲁幼稚的言论在电视台工作者心中留下极坏的印象。朋友曾给我忠告:「他们对你十分不满,碍于你是畅销作家才忍气吞声。要是哪天你过气了,恐怕会遭到报复。」 没想到,朋友一语成谶。三年前起,我不再发表新作,旧作的销量也逐渐下滑。不久,女儿的命案发生了。媒体采高压攻势穷追猛打,或许正是对我的报复。有时我不禁暗自揣测,电视台早视我为眼中钉。 边柜上的电话,不断接到新来电。尽管设为静音,液晶荧幕仍闪个不停。手机也一样,新讯息一封又一封涌入。世上太多人基于不同的动机想与我们夫妇对话。面对现况,我甚至不知该心怀感激,还是失控抓狂。 我和妻子有时会接电话,有时不会。原本我们决定不 理会任何来电,但最近心境有些改变。不管是「你女儿遭奸杀而死」之类了无新意的毁谤中伤,或是答录机中充满恶意的留言,经过一次次伤心与折磨,我们逐渐习惯。 更重要的是,如今我们找到明确的目标,那些看热闹的外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围观起哄时,我和妻子早就踏上只属于我们的另一条道路,不会轻易被恶意的言行击倒。 「老公……」美树走到客厅的窗边,搭着窗帘。「我们能度过这一关吗?」 我们夫妇能不能度过这一关?我也想知道。美树并非希望从我口中听到答案,她沉默半晌,忽然轻快地说「嗯,根本没什么大不了」,仿佛想起这是早已解决的问题。 我明白美树话中的含意。跟女儿遇害的愤恨相比,其余根本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外头终于下起雨。 美树将窗帘拉开一道缝隙,窥望门前的马路。我坐在沙发上,也瞥向窗外,看见乌云密布的天空。 「要是下大雨,记者或许会离开。」我开口。 「希望如此。」 「我打开电视喔。」 「好。」美树的语气中有所觉悟。 我拿起遥控器,按下电源。画面一亮,出现烹饪节目的食谱,于是我切换频道。明知看电视心情会更糟,我还是打开电视。我晓得这是必要的抉择。 画面上出现傍晚的新闻节目。若是平时,我会立刻转台,但今天状况较特殊。新闻正在报导我女儿的案子,字幕打出「嫌犯获判无罪」。几个大字经过特殊设计,简直像电影《无仁义战争》的标题,我不断提醒自己「保持平常心」。这一年来,我的心肌及精神应该锻练得颇强韧,可是当那男人露面,我依然感到五脏六腑在燃烧。心脏剧烈跳动,胸口好似压着巨石。我不由得按住腹部,弯下腰。美树表现得比我冷静,但她的愤怒并未消失,只是强忍着不让怒火冲破皮肤。 美树大概是这么想的。 画面上这个二十八岁的男人,是她最憎恨、最无法原谅的人。然而,见我们任由憎恨的情绪爆发,是那男人最享受的事。不愿让他称心如意就必须压抑愤怒。美树恐怕不断如此告诫自己,才能维持冷静。 美树或许记得我以前说的话。谈论「没有良心的人」这个话题,几乎成为我们夫妇间的一种仪式。 「一般人会试图在人际关系中寻求满足,例如互相帮助,或是互相关爱。即使是优越感或嫉妒之类负面情感也是生存的原动力之一。然而,在『没有良心的人』眼里,这些情感毫无意义,他们唯一的乐趣……」 「是什么?」 「在游戏中获得胜利。在控制游戏中成为赢家,是他们唯一的目的。」 「控制游戏?」 「当然,或许连他们都没意识到自己在进行这样的游戏。总之,根据书上的解释,只有控制他人并获得胜利,才能成为他们生存的原动力。」 书上写着,这种人长期处于枯燥无聊的状态。为了追求刺激,他们会不择手段赢得游戏。由于没有良心,任何事都做得出来。 「要是那男人也抱着这种念头……」美树微弱却坚毅地说:「我们绝不能输给他。」 此时,我的脑海闪过另一个问题,差点脱口而出。「宽容的人为了保护自己,是否该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的态度?」这是渡边老师,也就是文学家渡边一夫在著作中抛出的议题。 可惜,我们夫妇内心的宽容,早蒸发殆尽。 那男人出现在电视画面。「就算照到脸,我也不在乎。因为我不是凶手。」他淡淡说着。 我无法看清男人的神情,太过强烈的恨意妨碍视神经的运作。只见他朝麦克风继续道:「清白获得证实,我松了口气。希望对方不要上诉。」 「有没有什么话想对山野边夫妇说?」一名记者提问,声音有点耳熟。以前参加电视节目时,或许见过面。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盯着电视,却无法思考。 我忍不住移开视线。 客厅的柱子有一道痕迹,女儿替玩偶量身高画下记号的身影浮现眼前。 空洞的脑袋里,仿佛注入滚烫的岩浆。 「没特别想说的。」那男人故意目不转睛地凝视镜头。「法院证明我是对的,他们是错的。」 画面逐渐褪色,愈来愈白。视野像罩着一层薄膜,我愈来愈看不清男人的模样,辨识不出高挺的鼻子,及透着冷漠的双眼皮。可是,不知为何,我清楚瞧见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洁白的牙齿。恐怕是心中的种种思绪令我产生幻觉。 外头传来笑声。门前某个嗓音粗犷的记者或播报员喊着「真是杰作」。大概只是闲聊中冒出的一句话,不是针对我们夫妇,也不是因为听到那男人在电视上的发言。然而,他的笑声还是激起我心中的波浪。 「下雨了。」美树看着窗外。 我有些晕眩,摇摇晃晃走到她身旁。透过窗帘缝隙窥望,外头下起毛毛细雨,干燥的路面逐渐改变颜色。 一名记者注意到我们,犹如玩捉迷藏的孩童般,无礼地指着窗户嚷嚷「在那里」,随即起身,将巨大摄影机对准我们。周围的人跟着喧闹起来,摄影镜头恍若瞄准我们心脏的枪口。 「拉上窗帘吧。」我说,但美树仍盯着窗外。 「怎么?」我问。 「有个怪人。」美树回答。 我凑近美树,往狭窄的窗帘缝隙望去,一辆脚踏车通过门前。那是俗称「淑女车」的脚踏车,平凡无奇,可是跨坐在车上的,是年约三十五的西装男子,显得相当冲突。他的腰杆挺得笔直,宛如教养良好的小孩。骑脚踏车的方式一板一眼,简直像示范教学,令人不禁怀疑他刚学不久。他在雨中缓缓骑来,停在门口附近,然后蹲下身,慎重为脚踏车上锁。 「认识的人?」美树看着穿黑西装、打细领带的高瘦男子,但我毫无印象。「他也是记者?」美树接着问。「大概吧。」我只能这么回应。可是,对方怎么瞧都不像记者。季节刚入秋,他却戴着黑手套。 一身黑的男子走向守在门口的记者及摄影师,登时遭到包围。记者以为男子是我认识的人,立刻举起麦克风。 美树的反应非常快。她步向对讲机,按下监视荧幕旁的按钮。如此一来,我们便能掌握外头的动静。 不晓得美树为何采取这样的行动,或许是很在意男子的来意。事后想想,那真是重要的瞬间。若不是她按下监视荧幕旁的按钮,我们就不会听见外头的交谈,当然也不会对男子产生兴趣,甚至允许他进入家中。那么,往后的发展将截然不同。 「能不能请你们让条路?」男子开口,打算走近装设门铃的柱子。 「您是山野边先生的朋友吗?」某记者问。 「你们呢?你们是山野边先生的朋友吗?」 「我们只是来采访。」 男子数数在场的记者及摄影师,「总共十人?你们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此时,记者群似乎察觉男子行迹可疑,并非寻常人物。约莫是判断机不可失,期待男子带来一些意外插曲,口吻颇为兴奋。「这不算什么,一年前这里挤满记者,简直像大名出巡。」一个记者大剌剌地说。 「大名出巡?」男子极为不快地咕哝:「啊,是指『参勤交代』(注:江户时代的幕府对诸大名(藩主)订下的规矩。每隔一年,大名就须率众前往江户居住一段时间,以示忠诚。)吗?还真是怀念。」 「怀念?」 「我参加过三次,那档事实在麻烦透顶。」 不仅是我,外头的记者也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 『参勤交代』很麻烦,你在讲哪个时代的事情?少开无聊的玩笑。」一个记者气冲冲地问。 「我参加过路程最长的一次,是从盛冈出发,连续走五百五十六公里,大概要花十二天十一夜。不过,我半途就离开了。比起来,在奥入濑散步两小时还有意义得多。知道吗?大名坐的轿子其实相当不舒服。」 我从荧幕上移开视线,觑向身旁的美树。听着男子的话,我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此时,头顶上传来劈里啪啦的剧烈声响。雨突然变大,以惊人的气势击打屋顶。我望向荧幕,外头的记者全慌了手脚,各自逃散,连早穿妥雨衣的人也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门铃响起。我与美树错愕地面面相觑。我按下回应钮,说一声「喂」。若是平常,我根本不会理睬,但雨声牵动了我的情绪。 滂沱大雨中,响起男子沉稳的话声。「我带来重要的消息,能不能进屋详谈?」 「您是哪位?」美树试探地问。 「敝姓千叶。」对方回答。 第一天 「前阵子,来了个幼稚园的小男孩。」 以前,一名牙医助理跟我聊起这件事。她是我的调查对象,二十五岁,家境颇富裕,任职牙医诊所。结束调查后,她遭到杀害。凶手亲口告诉我,杀人动机是为了遗产。 不过,这不是重点。总之,她根本不晓得只剩三天寿命,语气相当开朗。 「小男孩问医生:『我会蛀牙是不是你的关系?』他认为先有牙医,人们才会蛀牙。」 「跟军火商引发战争是相同的道理吧。」我随口回答。 从前,我负责调查一个将地对空飞弹卖往中东的美国人。交易后,他旋即命丧一场爆炸攻击。「要是不卖武器,或许根本不会有战争。」他生前经常如此自嘲。「就算没有武器,人类还是会开战。」听到我这么说,他像是稍稍松了口气。 「军火商引发战争?」牙医助理笑道:「跟牙医是两回事吧。把蛀牙怪在牙医头上,未免太没道理。」 「是吗?」 「你是认真的吗?」她哈哈大笑。「千叶先生,你果然有点少根筋。」 我没生气。在人类眼中,我的言行举止似乎非常奇特。我早习惯被人类当成怪胎,毕竟以人类的时间概念计算,我干这行超过上千年。 「你会不会觉得来治疗蛀牙的患者很可怜?」我问。 「唔……」她思索片刻,「看到患者的蛀牙,我顶多会感叹『蛀得真严重』,但不会感到同情。一样的道理,面对严重的蛀牙,我也不会兴奋地认为『可以大显身手』。说穿了,这纯粹是工作,过程中只需要技术与知识。」 我十分认同这个观点。人类在眼前死去,我会觉得「真是遗憾」,但不会产生其他感情。既没有同情,也不会感到寂寞,就像牙医不会对磨掉的蛀牙抱持特殊感情。我仅仅是调查负责的目标,并就「此人该不该死」进行回报。 为何我要做这种事? 这是我的工作。跟牙医助理的差异在于,我不需要技术与知识。严格来说,我只需要毅力与耐心。因为和人类相处一个星期,实在无聊得难以忍受。 我造访的那户人家,位在东京世田谷区南方的住宅区。不久前,我才为另一件调查工作来过附近。当时,这一带还是茂密的森林,栖息着各种昆虫,几乎看不到人类的屋舍。没想到,短短数十年竟盖起这么宏伟的房子。以「宏伟」形容,并非我真正的感受,而是站在人类的立场,揣测这屋子应该算是宏伟。总之,此地的房屋外观都极为气派。 「按门铃后,说句『我带来重要的消息』,对方大概就会开门。」情报部下达指示。 「这算哪门子指示?」我忍不住抱怨,「听起来只是抽象的预测或希望。何况我连那是什么『消息』都不清楚。」 于是,情报部的负责人告诉我「消息」的内容。除非我提出要求,否则情报部不会主动提供任何情报。面对情报部的老毛病,我颇无奈。 更过分的是,负责人竟然接着问:「这次你打算如何回报?」 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调查还没开始,怎么就问结果?」 「心里总有个底吧?」 「你在说哪门子蠢话?我的工作靠的是判断,不是推测。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如果认为调查对象不该死,不用勉强。」 「不用勉强?什么意思?」 「不用勉强让调查对象死亡。」 「这又算哪门子指示?为何我非得让这个人活下去不可?难道他是特殊人物?」问归问,但我很清楚,根本没有所谓的「特殊人物」。果然,对方回答:「不是的,我这么说与目标本身毫无关系。只是想告诉你,要是希望他活久一点,不必顾虑太多。」 「希望他活久一点?你是指谁的希望?那个人类,还是我?」 「双方。」 「你到底在讲什么?」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由得加重语气。对方一副「早知道就不跟你扯这些」的表情,放弃似地应道:「没什么,忘掉刚刚的对话吧。千叶,专心做好你的工作就行。」 「不用吩咐,我也明白。难道就不能给些对工作有帮助的建议?」 「倘若目标产生戒心,反复强调你是他的幼稚园同学就没问题。人类的记性很差,几乎不会记得以前的事。这样做就不会遭到怀疑,不用担心。」 「千叶?我念幼稚园时,认识姓千叶的同学吗?」山野边辽立刻感到不太对劲。根据情报部提供的资料,他今年三十五岁。不过,人类的年龄和品质不见得成正比。年纪大不代表优秀,只代表血管、内脏等肉体器官的使用时间较长。 依过往的经验,人类的本质在五岁后几乎不会改变。 比起我见过的「三十五岁男人」,山野边辽更显苍老。他的眼窝微微泛黑,眉头之间皱纹不少。 「毕竟是幼稚园的朋友,难怪你不记得。」我应道。 「不,我的记性很好,幼稚园的朋友大都记得。」 「小时候的事,你真的记得?」 「不久前,为了替小说中的角色取名字,我才翻过幼稚园名册。」 怎么跟当初讲的完全不一样?我忍不住吐槽情报部。去他的「不用担心」,最后还是现场调查人员收烂摊子。 「千叶、千叶……」山野边辽歪着头喃喃自语,仿佛想唤醒脑海的回忆。 「请用茶。」身旁传来微弱的话声。山野边的妻子美树在我面前放一杯茶。她穿黑毛衣搭黑长裤,似乎在哀悼去年过世的女儿。据我所知,人类的生死与衣服颜色并无直接关联,黑衣没有缓和悲伤的效果,鲜艳衣服亦不会伤害死者,但我不打算探究人类这种习性。人类重视「科学」与「资讯」,却又放不开「运势」与「迷信」。为了「六辉」(注:或称「六曜」,是指「先胜」、「友引」、「先负」、「佛灭」、「大安」及「赤口」,分别表示当天宜行何事,为历法中的吉凶信仰。)信仰,病患不肯轻易出院,导致空不出床位,医院乱成一团的情景,我早就见怪不怪。从前的时代还流行过「方违」(注:自平安时代流传下来的阴阳道方位吉凶信仰。)、「灵验」(注:泛指通灵者或僧侣借神佛之力为人趋吉避凶、实现愿望的作法仪式。)。 山野边美树露出袖口的手腕相当纤细。她比山野边辽小一岁,眼白布满血丝,不晓得是睡眠不足、情绪亢奋,或是过敏造成的发炎。 「幼稚园时,我们一起玩过黏土,然后我去过你家一次。」在不引起怀疑的范围内,我补充一些情报部提供的资讯。「你家的书柜很多,堆满伯父的藏书,还挂着好几张奖状。」 「啊……」山野边辽颇为惊讶。「家父因工作上的表现领过不少奖。他在通讯公司负责技术研发,几乎全年无休。每天从早到晚都待在公司研究和实验,是彻头彻尾的工作机器。」 「他不是人,而是机器吗?」 山野边辽一愣,应道:「不,他是人。」 「他是人?」 「在我心中,他不是称职的父亲。虽然不会在家里动粗或作威作福,可是他满脑子只想着工作。」 「工作总是辛苦的。」我当然是联想到自己的工作。看见同事混水摸鱼,我就不禁浮现「不辛苦的工作没资格称为工作」的想法。 「这一点我当然明白。但父亲简直生来就为了工作。他非常认真地研究,检验新技术,在商品开发上发挥所长。他亲口说过喜欢工作,相当乐在其中。」 「工作不可能快乐。」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不仅平日,连假日他也老往公司跑。我和父亲难得见一次面,每次遇上他,我都像跟远亲打招呼一样 紧张。面对我时,他总板着脸,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山野边辽扬起嘴角,「不过,后来我才晓得,事实并非如此。」 「不然呢?」 「父亲是在害怕。」山野边辽的笑容消失。 「害怕什么?」 山野边辽没回答,只说:「他努力摘取每一天。」 「什么意思?」 「『努力摘取每一天』,这是古罗马人的诗句。父亲奉为座右铭。」 「喔……」我听不懂,还是随口附和。在我的工作中,这是单调却重要的基本程序之一。 「对了,千叶先生,你带来什么消息?」美树在山野边辽身旁坐下。 「那男人的藏身地点。」 坐在右侧的山野边辽一听,顿时有些紧张。 「山野边,你晓得那男人离开法院后,去了哪里吗?」 山野边辽的脸忽然皱成一团。我十分错愕,无法理解他为何如此痛苦,但稍加思索,马上恍然大悟。看来,本城崇不必现身就能伤害山野边夫妇。在山野边夫妇眼中,本城崇如同侵蚀肉体的病毒或恶性肿瘤。 「你应该知道本城的下落吧?」我追问。 「怎么说?」 「你们自认掌握那男人的行踪,可惜,我得告诉你们,他根本不会回到你们想的那个地方。」 山野边辽的目光游移。原来情报部给的资料也不是毫无用处,刚刚那句话发挥效果了。 我试着整理发生在山野边夫妇身上的这起案子。以人类的术语来说,应该称为「复习」。不,称为「预习」更恰当。起初,我默默在脑中爬梳来龙去脉,遇上不明白的部分便询问山野边夫妇。 这对夫妇显然对我抱持戒心,碍于想知道我的「消息」才没恶言相向,也没将我赶出家门。或者,他们只是失去发怒的力气。 去年夏天,山野边夫妇的独生女菜摘身亡。那一天,山野边在家里看书。他家位于世田谷的僻静住宅区,是独栋建筑。 「隔天我预定参加一个谈论美术史的电视节目,正在临时抱佛脚地将一些相关知识塞进脑袋。女儿命在旦夕,我却捧着美术入门书不放。」案发后,山野边辽在唯一发表的手记中写道。 当时,妻子美树不在家,她开车到影音出租店。那天新动画片开放租借,她想借几片回来给女儿一个惊喜。 小学下课后,菜摘与两名住在附近的同学一起走回家。然而,菜摘没踏进家门。在离山野边家约一百公尺的路口,菜摘向同学道别。一男一女两名同学挥挥手,和菜摘互道「明天见」,转往另一条路。 菜摘根本不用转弯,笔直前进就能抵达家门,她却始终没回家。 山野边夫妇担心迟迟未归的女儿,在住宅区内奔走察看,甚至前往学校,几乎找遍每个角落。 晚上九点,夫妇俩报警。之后,有周刊杂志针对「太晚报警」这一点提出质疑,山野边在手记中回应:「一旦报警,等于承认女儿失踪,所以我一直无法下定决心。当时我抱着一丝期待,希望不必惊动警察。」 我不认为山野边辽的行为有什么不对,毕竟人类原本就不是理性的动物。周刊杂志上写下「山野边夫妇的行动匪夷所思」的人倘若遭遇相同情况,多半也会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 接获报案后,警方的表现还算称职。至少我听到的评价是如此。他们立刻派员搜索住家附近,设法安抚山野边夫妇。顾及可能会接到勒索赎金的电话,家里也配置警力。 隔天,山野边菜摘的尸体在郊区河中被发现。从山野边家前往该处,徒步约需三十分钟。尸体并非自上游漂下,而是直接弃置。 死因是窒息,但脖子上并无勒痕。据报章杂志的推测,菜摘可能遭塑胶袋套住头,或关进缺乏氧气的空间。 数天后,警方宣称尸体内检测出生物硷毒素。由此推断,菜摘遭注射药物,引发呼吸困难,终至缺氧身亡。另有报导指出,南美的原住民族会使用类似的毒药制成毒箭,进行狩猎。看到这则报导,我想起曾受同一种毒箭攻击。当然,这只是毫不相干的回忆。 「我听见你和外头记者的谈话。」山野边辽望着门旁墙上的对讲机荧幕。原来如此,透过那玩意可得知外头动静。「之前,我家门口跟大名出巡一样,随时有人轮班看守,简直像『参勤交代』的落脚歇息时间。」 「差得远了。」我脱口而出。 「差得远了?」 「跟『参动交代』差得远了。」我回想亲身参与「参勤交代」的情景。那项制度在人类历史上持续约两个半世纪,我曾为工作参与数次。「起先,我认为那非常麻烦又不符合经济效益……」 「千叶先生,你为何能一脸认真说出这么怪的话?」山野边辽苦笑。 我早就习惯这样的评价。 「以前学校教过,江户时代的『参勤交代』制度,害各地方大名无法专心在领土内发展势力。既然能持续两百年以上,可见相当有效。」美树开口。 「没错。」我点头同意。「不过,这也造成江户人满为患,形成另一种负担。为了应付『参勤交代』的需求,旅店不能擅自歇业。当时,恐怕很多旅店是迫不得已继续营业。不仅如此,来到江户的人往往喜爱江户更胜故乡。跟现在一样,一旦习惯都市的刺激生活,就很难再回去乡下过日子。」 「千叶先生,你怎么好像曾亲眼目睹?」 「我确实亲眼目睹。那种簇拥着大名前进的队伍会产生我最讨厌的现象。」 「何种现象?」 「壅塞。」最严重的一次,动员高达数千人,队伍绵延数公里。想到那幕景象,我忍不住叹气,脱口道:「壅塞是人类最糟糕的发明。」 「那最好的发明是什么?」美树问。 「当然是音乐。」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山野边夫妇面面相觑。 「江户时代有音乐吗?」美树问身旁的丈夫。 「千叶先生,江户时代有音乐吗?」山野边转头问我。 「钢琴在十八世纪初诞生,之前便存在各式各样的乐器。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流行音乐,江户时期大概是『清元』或『小呗』(注:「清元」与「小呗」皆为江户时代盛行的三弦琴音乐。)吧。」 「刚开始,消息很多很杂。」山野边辽皱着眉回忆当时的混乱。「有人看见魁梧的男子在街上鬼鬼祟祟徘徊,有人看见外国绑架集团的车子疾驰而过。我们像无头苍蝇般追着这些消息。」 「那个时候……」美树也一脸苦涩,「连菜摘的同学也好意提供各式各样的情报。例如,案发数天前,有人看见菜摘在回家途中,遇到一名中年大叔……」 「我想起来了,」山野边耸耸肩,「那个男的在路上拦住孩童,提到毒蛇之类的。大伙联想到菜摘中的毒,都认为他就是凶手。」 「后来发现是误会?」 「嗯,其实是有爬虫类从某户人家逃走,对方四处张贴传单,警告路人。」 「爬虫类?」 「大概是蛇吧。」美树说。「要不然就是鳄鱼。」山野边接着说。 「鳄鱼这么大只,怎么逃走的?」 「搞不好是透过管道弄来的鳄鱼蛋或小鳄鱼。」 「凶手会不会是鳄鱼?」我一脸认真。 山野边夫妇无奈地摇头,「不,约莫三星期后,警察逮到真凶。」 凶手是个二十七岁的男人,名叫本城崇,住在河川另一岸的公寓。 「要是我没记错,这个人没工作?」我回想情报部提供的资料。 「对。」山野边辽压抑着情绪,低喃:「他没工 作,却过着富裕的生活。」 本城崇十几岁时,家中发生火灾,担任官员的父亲与经营投资公司的母亲葬身火窟。本城崇获得双亲的存款、股票及外币等遗产,不必工作便能优雅过活。以上是来自情报部的资讯。 我原本想问「他有没有庄园」,最后没开口。人类的时间概念和我们不同,这种差异经常反映在「从前」、「现在」、「古代」、「不久前」之类字眼的定义上。人类的世界里,恐怕已没有庄园制度。 「本城怎么会遭到逮捕?」我问。 一提及这个名字,山野边夫妇的脸上出现皱纹,仿佛是剧烈疼痛造成脸部肌肉破损龟裂。 「出现了目击证人。住在河边的老奶奶看见那男人和菜摘走在一起。」美树回答。 说出「那男人」时,美树脸上再度出现裂缝。 「老奶奶超过七十五岁,但脑袋还相当清楚,看到电视新闻,便立刻联络警察。」 「那个时候,她脑袋还相当清楚。」 美树双颊一颤,「对,那个时候。」 不料,进入法院审判后,老奶奶居然翻供。 这部分暂且不提。总之,案发不久,老奶奶的证词让搜查有了突破,警方将本城崇列入嫌犯名单。小学到河边的路上有间便利商店,店内装设的监视器也拍到本城与菜摘的身影。警察拿本城的照片给山野边夫妇指认,他们立即想起这号人物。 「你们跟本城有交情?」 「称不上交情,只是住得近,多少有些往来。」山野边辽神色痛苦,「第一次遇到他大约是在两个月前。」 「不必勉强回想,我大概猜得出是怎样的情况。」 我这么说并非出于体谅,也非自认想像力丰富,而是早就掌握相关情报。 一切的开端,源于一场争执。 那天,离山野边家有些距离的大公园后方巷子里,一对年轻男女起了口角。女人想逃走,男人拉住她。女人用力挣扎,男人又拉得更紧。山野边辽原以为是情侣吵架,不愿蹚浑水,当没看到从旁绕过。然而,观察之下,两人似乎不认识。于是明知是自找麻烦,山野边辽还是忍不住问一句:「发生什么事?」男人恼羞成怒,骂道:「不关你的事。」女方连忙哀求:「救救我。」山野边辽只好随口胡谒:「抱歉,她很像我认识的人。」 「认识的人?你看错了吧。」 「不,真的很像。」 「跟哪个人很像?」 「我奶奶年轻的时候。」 「你在耍我吗?」 其实山野边辽颇为紧张,并非故意开玩笑。他的手记里写着,没自信能打赢对方,当时害怕得只想逃走。 最后,男人不甘不愿地离开。不过,他不是畏惧山野边辽,而是瞥见附近有个年轻男人准备打手机报警。 那个拿着手机的年轻男人,就是本城崇。 女人道谢后离去,留下山野边辽与本城崇。「您是山野边先生吧?我拜读过您的小说。」本城崇忽然毕恭毕敬地开口。自从上电视后,常有陌生人找山野边辽攀谈,所以他不太惊讶,也毫无戒心。 「山野边先生,看来您很有正义感。」眉清目秀的本城崇微笑道。这句话虽然不带恶意,但他的态度不像闲话家常。山野边辽随口敷衍,想尽快抽身,本城崇却自顾自讲个不停。 根据情报部提供的资料,两人的对话如下。山野边辽的手记里并未提及这段内容,应该是情报部暗中搜集而来。 「您知道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吧?」本城崇没来由地冒出一句。 「嗯,我知道。」 「有部黑白电影《扒手》(pickpocket),是改编自这本书,您听过吗?」 「不,我没听过。」 「那部电影里,男主角对警察说:『怀才不遇的优秀人类,拥有犯罪的自由。』」 「优秀的人犯罪又何妨,这也是《罪与罚》故事的起点。」 「于是,警察反问:『优不优秀,由谁来决定?』」 「我没看过那部电影。」 「男主角回答:『自己。』」 「由自己决定?可是,人往往会高估自己的能力。」 「电影里的警察也认为他的想法太荒谬。然而,男主角接着说:『只有一开始会犯这种错误,我以后会更谨慎。』」 「你想表达什么?」 「您不认为这句话很棒吗?那是我的理想。」 「理想?你是指哪一点?」 「男主角的冷酷。那位导演拍的电影,尽是荒谬无稽的悲剧。演员个个像木偶般面无表情,承受着悲惨的遭遇。山野边先生,您晓得其中的用意吗?」 「不清楚,我对那位电影导演所知不深。」 「那位导演肯定明白,世上充满无法避免的不幸,甚至可说是人生的本质。所以,电影中的人物只能默默承受一切。山野边先生,您十年前写的短篇小说《植物》里,身为画家的男主角不也是如此?」 「你怎么知道这篇小说?」 「我非常喜爱这篇小说,里头详述了铃兰的毒性。」 「嗯,铃兰的根部到花瓣都含有剧毒。」 「我对主角的处境感同身受。素描植物的日常工作结束后,从植物中萃取毒素的那段情节,看得我大呼过瘾。」 「大呼过瘾?这似乎偏离了我的本意。」 「是吗?」 「当初参考的资料还留在家里,女儿读过后,竟然对毒物产生兴趣,真是伤脑筋。」 「意思是,令媛开始接触毒物?」 「怎么可能,毒物没那么轻易弄到手。」 「药局不就能买到?」 「毒和药是两回事。」 「不,没什么不同。」本城崇一脸正经地回道,「服用太多退烧药,体温会大幅降低,造成虚脱。一般的感冒药一旦产生副作用,全身也会出现类似烫伤的症状,甚至失明。此外,山野边先生,您在《植物》中提过,某地原住民制作毒箭的材料,可当肌肉松弛剂。换句话说,毒和药是一体两面。」 「你懂的挺多。」 「其实,我设法从海外偷偷弄到一些毒物。」 「真的吗?」 本城崇的神情丝毫未变,看不出是不是在开玩笑。 当时,山野边辽并未深思,只认为是年轻人爱炫耀、装流氓,于是将话题拉回女儿令人哭笑不得的举动。 「学校出一项作业,要制作一本简易的图画故事书。」山野边辽说:「菜摘模仿童话《喀嚓喀嚓山》(注:原文为「かちかち山」,是日本民间童话,描述老翁的妻子遭狸猫杀害,最后老翁借助兔子的智慧成功报仇。「喀嚓喀嚓」是故事中兔子以打火石点燃狸猫背上木柴时发出的声响。),稍微修改结局。泥船沉没后,狸猫没溺死,在紧要关头攀住木板活下来。不仅如此,为了报仇,狸猫竟然打起下毒的鬼主意,简直异想天开。」 「下毒?」 「没错,后来狸猫在东京的水坝里下毒,污染水道,把大伙搞得鸡飞狗跳。过程相当残酷,但最后兔子打倒了狸猫。」 「她把这作业交了出去?」 「对,她取名《新喀嚓喀嚓山》。书里把中毒挣扎的人画得颇像一回事,引起不小的回响,算是话题之作。」山野边辽苦笑。「级任导师知道我是作家,不敢随便批评她的作品,来找我商谈,说『担心菜摘是不是有那样的恐惧』。」 「令媛怎么解释?」 「她若无其事地回答:『爸爸房里有些关于下毒的书,读起来既可怕又有趣。』唉,或许小孩都 是如此。」 本城崇这才喜孜孜地露齿笑开。「不过,就算往水坝下毒,毒素也会在净水场除去,大概不会成功。」 「这不是重点。」山野边辽再次苦笑。「要是她这么写,事情恐怕会更无法收拾。」 「当时我完全没想到,那男人会做出这种事。」坐在我面前的山野边辽低语。 「现在呢?」我并未深思,纯粹确认道:「你明白他是怎样的人了吗?」 「或多或少。」山野边辽有气无力地回答。 「哦?」 「那男人没有良心。」 「什么意思?」 「千叶先生,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山野边辽的语气充满绝望。「我们只能承认真的有人天生没有良心,而他正是其中之一。」 「他是复制人吗?」我不禁想起一名专门研究这个领域的学者。「我有一个朋友的研究,是以动物细胞制造出基因相同的复制体。靠这样的技术,不需双亲也能制造出人类。你提到的没有双亲的人,也是这样制造出来的?」 「不,他当然有双亲。我们是指『良善心灵』的良心(注:日文「双亲」与「良心」的发音相同。)。」美树笑着纠正。 「啊,原来如此。」虽然慌张,但根据经验,我一定要摆出沉稳的态度。若是坐立不安,情况会变得更棘手。「说他没有良心,是什么意思?」 「造成他人的痛苦,有些人根本不在乎。」美树应道,山野边辽接过话:「这种人称为『精神病态者』。书上说,在美国,每二十五人就有一人。」 机率和统计往往不具任何意义,但人类只能依赖机率和统计理解大部分事物。 「这些缺乏良心的人,跟我们生活在相同的社会里,看起来与一般人没太大差别。」 「唔,我的确经常遇上这种人。」 擅于利用别人,撒谎后毫无罪恶感,就算养的狗活活饿死也不会愧疚,我调查过很多这种人。他们多半身体健朗,拥有极高的智慧及吸引人的魅力。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犯罪机率不高,生活与常人无异。 「真不明白世上怎会有这种人。」 「一样米养百样人。就像一篮橘子,肯定有的甜,有的酸。」嘴上这么说,我根本尝不出水果的酸甜滋味,纯粹是随口胡扯。 「你的意思是,这些人只是比较酸的橘子?」 「或是比较甜的橘子。总之,他们不是受损、腐坏的橘子。本城崇也是这样吧?看不出精神失常,尽管没工作,但手头有钱。他没有良心,而且……」 「而且?」 「他不是复制人。」 「千叶先生,你知道今天的判决结果吗?」 「下午看过电视新闻。」我撒了谎,其实我是看情报部给的资料。「他获判无罪,真难以置信。」我尽可能表现得义愤填膺。 美树一脸迷惘。那不是愤怒,是纳闷的神情。 「哪里不对吗?」 「千叶先生,你讲起话仿佛情感丰沛,又仿佛不带任何情感。」 「我不太擅于表达。」 「提到这一点……」山野边辽突然想起似地开口:「心理学的书上说,一般人对『我爱你』或『好难过』之类描述感情的字眼,会产生强烈的反应……」 「哦?」 「然而,在『精神病态者』这种没有良心的人身上,看不到这样的反应。」 「什么意思?」 「不管是『爱』还是『桌子』,他们的反应都一样。或许可说,他们无法理解『情感』。」 「这句话套用在千叶先生身上似乎也挺合适。」美树说道。不过,她筑起的防备心,不至于造成我的困扰。 「从机率来看,就算我是没有良心的人也不奇怪。」事实上,我不具备人类定义的「良心」。不过,这项统计的对象是人类,我不包含在内。 山野边辽不禁苦笑。妻子美树流露的笑意更明显。 「千叶先生,搞不清楚你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从审判的过程,我早猜到法官会判无罪。」山野边辽说。 「哦?」 本城崇遭到逮捕不久便承认犯下杀人罪行。但进入审判后,又改口否认检察官的主张。 他辩称没杀害山野边菜摘,当初承认杀人是因警方用「已掌握证人及证据影片」威胁,脑袋一时糊涂。 刚开始,媒体及社会大众多半认为本城是死鸭子嘴硬,在做最后的挣扎。 「可是,随着审判的进行,情况有变?」我觉得不回些话不行。 山野边辽深深点头。开庭不久,七十多岁的目击证人竟然冒出一句「之前我说看见了,其实没什么自信」。 在此之前,老奶奶总是流畅又斩钉截铁地说:「我亲眼看见菜摘和本城走在一起,绝不会错。要我相信自己老眼昏花,除非我每天看的电视其实是红萝卜。如果有人怀疑我年纪大,眼睛不中用,就站在离我二十公尺的地方试试,脸上几颗痣我都数给你看。」 不料,一站上法庭,老奶奶竟然心虚地找借口。「坦白讲,我的眼睛很容易疲劳。当时警察认为我年纪大,不把我的证词当一回事,我才故意赌气。那时看见的是谁,我没太大把握。」 「那是老奶奶的真心话吗?」我问。 「什么意思?」 「她会不会是受到威胁?」 我想起一件往事。那是发生在另一个国家的重要审判,由于工作所需,我跟在证人身旁。证人原本指控上司贪污,却受到「不想死就改证词」之类的威胁。于是,他只好屈服,乖乖改变证词,最后还是被车撞死。理由有两点,一是上司担心他再度翻供,二是我在调查结束后下了「认可」的判断。 「老奶奶会不会是受到本城或其他人威胁?证人突然改口,极可能是受到威胁。」 「不,那男人在警方手上,没办法威胁证人。」山野边辽摇头。 「是吗?间接威胁证人的方法很多,他不一定要亲自出马。例如,委托别人动手。」 「委托别人……」山野边辽仔细咀嚼这句话。「倒是不无可能。」 「对了,谈到这个……」我搬出情报部提供的资料,「到底是谁找到公寓男?」 「公寓男?」山野边辽一愣,美树从旁插嘴:「啊,他指的是詹姆斯·史都华吧?」 「他不是日本人?」根据我得到的消息,此人明明姓「轰」,是年过四十的男人。 「千叶先生,你没看过詹姆斯·史都华演的《后窗》(注:rear window,一九五四年希区考克执导的美国电影。)吗?」 「窗户是看过不少,但没注意到还分前后。」 「《后窗》是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个断了腿的摄影师,透过窗户看到许多可怕的事情。」 我终于明白他们想表达的意思。 情报部提供的资料浮现脑海。轰住在某公寓日照充足的朝南一户。丢掉饭碗后,轰找不到下一份工作,只好整天关在家中,靠失业救济金过活。领老人年金度日的老母亲,一手包办轰的饮食及生活所需。倘若没记错,以上就是轰的基本资料。他的兴趣是以数位摄影机拍摄窗外往来的人车。或许是姓氏里有三个「车」字,他对路上的车子相当感兴趣。 「轰和詹姆斯一样,是在窗边偷拍?」 「没错。」山野边辽点头。「轰先生个性踏实,可惜时运不济。」 「怎么说?」 「他工作十分认真,却遭到裁员,内心大受打击,从此成为茧居族。」 「你似乎很抬举他?」 山野边辽「抬举」一下自己的肩膀,应道:「现实生活中,虽然只是个演员,詹姆斯·史都华却十分正派,甚至有『美国的良心』的美名。他没传过丑闻,不曾离婚,八成也不会外遇。」 「提到外遇,公公倒是有经验。」美树插话。 「是啊,我父亲选择的是任意妄为的人生。」山野边辽眺望远方,仿佛在回想重要的记忆。 「他是个花心汉?」我只是试着搭上话题,山野边辽却露出困惑的表情。原以为他是觉得父亲受到侮辱,似乎并非如此。「倒也不是。我刚刚提过,他纯粹是努力摘取每一天。」山野边辽低语。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单纯享受着人生的每一天。」这个回答没比前一句好到哪里去,但山野边辽不像避重就轻,只是不太愿意详细解释。 「总之,轰录到证据画面?」我拉回话题。 「没错,而且是对那男人有利的证据。」 依情报部提供的资料,命案刚发生时,警方凭三项证据认定本城崇是凶手。 第一,便利商店的监视摄影器拍到山野边菜摘与本城走在一起的画面。 第二,一个老奶奶目击两人在河边。 第三,山野边菜摘的指甲里残留本城的皮肤碎屑。 本城崇爽快承认在路上遇到山野边菜摘,并陪她走了一段距离。 照本城的说法,当时的状况是这样的—— 本城与山野边一家有过交流,认得女儿菜摘的长相。在离山野边家颇远的地方看见菜摘,他上前关心:「你要去哪里?」但菜摘卖起关子,回答:「不告诉你。」本城心想,毕竟是认识的人,于是陪菜摘走到下一个路口。 「当时,菜摘拿着可爱的钥匙圈,我故意抢过来,想捉弄她。」这是本城对第三项证据的解释。「钥匙圈上挂有小狗布偶,约是菜摘的拳头大,我笑她用那么大的钥匙圈一定很麻烦。她急着想抢回去,在我的手臂上抓了一把。瞧,这就是她留下的伤痕。」本城朝警察伸出右臂。「菜摘的指甲里残留着我的皮肤,便是这个缘故。」 至于警方在菜摘的衣服及书包上发现本城的指纹及衣物纤维,他也辩称是「抢夺钥匙圈造成」。 当然,警察并不相信本城的说词,认为成人不会和孩童抢钥匙圈玩。 不久出现了新的证人,也就是轰。 轰在自家房内偷拍外面的景象,偶然录下「抢夺钥匙圈」的过程。 「警方为何没第一时间找到这个证人?」其实我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觉得适当回应有助于山野边辽叙述案情。 「警方在附近搜集证词,但没挨家挨户拜访。」 「何况,轰先生总关在房里,就算警察找上门,也是母亲开门应对。」美树补充。 「找到连警方都没发现的新证据,本城的律师真是太幸运了。」 「那个律师激动地告诉媒体:『我相信被告是冤枉的,绝不会放弃寻找证据。』」山野边辽的语气不带任何情绪:「或许是这样,才找到轰先生拍摄的画面。」 画面中,全程拍下「成人与孩童抢夺钥匙圈」,完全符合本城当初的描述。本城与山野边菜摘走在公寓对面一条绵长的路上,本城仔细打量手中的钥匙圈,菜摘在旁边蹦蹦跳跳,想拿回钥匙圈。如同本城的描述,钥匙圈上挂着一只颇大的布偶。与其说是「抢夺钥匙圈」,更像一场成人与孩童的游戏,气氛和平温馨。而且,画面清楚拍下菜摘抓伤本城手臂的瞬间。菜摘不断道歉,本城好脾气地挥手说「没关系」,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 「这项证据出现后,审判的气氛起了变化。」山野边辽接着道。 推断本城有罪的证据中,目击证人的老奶奶丧失自信,菜摘指甲里的皮肤碎屑被认定并非犯案时留下。至于便利商店摄影器的影像,只证实本城与菜摘曾走在一起。 三大证据全落空,加上本城崇改口声称是被迫招供,不难想像检方站不住脚。 「何况,不久前才爆出几件冤狱案,当然会想回归『无罪推定』的基本原则。」山野边辽继续道。 「谁想回归基本原则?法官吗?」 「除了法官,还有社会大众。」 「既然如此……」我看准时机,推进话题。「山野边,你有何打算?」 「咦?」 「本城获判无罪,就算检察官上诉,在那之前……」 「检察官应该不会上诉。」山野边打断我的话。「除非找到铁证在上诉时逆转颓势,否则恐怕会认输了事。」 「一旦无罪定谳,不就代表承认本城不是凶手?」 「并非承认本城不是凶手,只是他可能不必背负罪责。」山野边辽的双眸变得黯淡无光。刚踏进这个家时,他就是这样的眼神。如今恢复原样,像是突然想起一件该做的事。 「这案子不是非常受世人关注吗?」我问。 「关注?」山野边辽咀嚼着这个字眼,若有深意地停顿半晌,才开口:「或许吧。」 「除了千叶先生之外。」美树接过话。 「什么意思?」 「千叶先生,我看得出你对审判结果毫无兴趣。」 「没那回事。」我心虚地反驳。没错,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不过,两个星期内,检察官可斟酌要不要上诉,不必急着下决定。」 「换句话说,山野边,这代表你也有两个星期的空档。」 「咦?」 「这两个星期相当重要,不是吗?」我以推测的口吻道出早就知道的事实。「期间,本城不必待在拘留所或法院,而是回到你们生活的社会中。」 「那又怎样?」 「对你们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千叶先生,你是不是晓得什么?」 「谁都猜得到,这两个星期是你们为女儿报仇的绝佳机会,不对吗?」 山野边辽没答话。 「你们想报仇吧?」 山野边辽和美树一时毫无动静。他们既不惊讶,也不显得慌张。 半晌,山野边辽开口:「果真如此,千叶先生,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坦言。不管山野边辽有何计划,都不会影响我的工作。「只是想告诉你们,弄错地点了。」 「弄错地点了?」 「那男人不会出现在你们猜想的地方。」 山野边辽愣愣地盯着我,「你怎么知道?」 他的意思可能是「你怎么知道我们查出本城的藏身处」,也可能是「你怎么知道本城此刻在哪里」。不论哪种,我都说不出「是情报部给的消息」以外的答案。于是,我改变话题:「你们知道吗?家人是不允许为儿女报仇的。」 「允许报仇?你讲的是哪个时代的事?」美树十分疑惑。 「为双亲、伯叔父、兄长、君主报仇者无罪,为儿女、配偶报仇者,以杀人罪论处。」 「君主?千叶先生,你是指江户时代的情况?」 「是啊。」 原本担心又吐出不合时宜的话,但山野边夫妇似乎颇感兴趣,于是我继续说。 「我对历史很有兴趣,算是重度历史迷。」这是我经常使用的借口。 「为什么不能替儿女报仇?」美树问。 「为了减少流血冲突吧。」我忆起曾听某君主提过这一点。「尽量减少报仇行为,可避免许多麻烦。」 「现代也没太大不同。」山野边辽开口:「法院只是国家及社会为了避免流血冲突而设立的机构。没有一个受害者家属会自愿将凶手交给法院处置。所谓的 审判,根本不是为了受害者家属而执行。」 我以前负责调查的一名男子,成功报了杀父之仇。在江户时代,申请合法报仇的手续非常麻烦。首先须取得君主核发的报仇许可状,提交奉行所,登记在名簿上。一旦发现仇敌,还得前往公所进行核对,获得认可才能动手。那名男子凑巧在旅店遇上仇敌,冲动拔刀斩杀。根据规定,若是特殊情况,准许在事后核对。不论哪种,手续都极尽繁琐。「搞得这么麻烦,实在有点想放弃。」他曾如此抱怨。 「不管是江户时代或现代,失去孩子的痛苦是相同的。无论法律怎么规定,双亲总是会想替儿女报仇。」山野边辽有感而发。 「我想起一个跟大名出巡有关的故事。」 「千叶先生,你似乎满脑子都是大名出巡?」美树笑道。 「某位大名在『参勤交代』途中行经一座村庄,一个三岁孩童从队伍前走过。家臣认为孩童太无礼,便押进大名住宿的旅店。」 「对方是一个三岁孩童?」 「村民全来恳求大名饶恕孩童。」 「那是当然的。三岁小孩懂什么礼仪?」美树皱眉。 「千叶先生,孩童还是被杀了吧?」山野边辽问。 「你怎么知道?」 「我在书上看过。那位大名是德川将军的亲戚,以残酷无情著称。不过,有人认为是捏造的,因为这则故事只出现在非正式出版的日记文献中。若是真人真事,应该会留下官方纪录。」 「任何对掌权者不利的事情,都不会留下官方纪录。」 「是吗?」 「没错。」 我记得那位大名笑嘻嘻地说:「就算是孩童也照杀不误。」当时,为了调查一个即将在两天后因大雨丧命的村民,我碰巧待在那位大名的身边。那位大名毫不顾忌我在场,如数家珍般愉快炫耀各种凌虐孩童的花招。 「那位大名或许是二十五人中的一人。」美树应道。 我并未深入思考,点点头,望着两人。「不过,故事有后续。」 「哦?」 「三岁孩童的父亲是个猎人。他耗费数年等待机会,终于自远处射杀大名。」这是我从同事口中听来的。「山野边,那猎人就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什么意思?」 「不管法律允不允许,你都要为女儿报仇,绝不会原谅凶手,对吧?」 山野边辽与美树神情不变,愣愣地盯着我。我们默默对看半晌。每次遇到这种场面,我总会烦恼不知该主动打破沉默,还是等对方开口。其实,即使枯坐七天,我也不在乎。期间要是有音乐可听,会更加惬意,只是调查工作就无法顺利进行。我晓得很多同事假装认真调查,私底下都在混水摸鱼。或者该说这是常态。但我的观念是,工作就要做到尽善尽美。 「不过,」山野边辽出声,「江户时代的法律,真的有人遵守吗?」 「真的有人遵守?什么意思?」美树问。 「毕竟当时没有《六法全书》。」 「没有《六法全书》,但有《武家诸法度》,而且改编多次。」我回想道。 「千叶先生,你说得好像亲眼目睹。」美树苦笑,山野边辽接过话:「自从不用上历史课,就没听过《武家诸法度》,实在怀念。」 「第一次听到《武家诸法度》时,我以为是一顶帽子,你们也是吗?」 「咦?」山野边辽皱起眉。 「你以为那是大礼帽之类的东西?」美树噗哧一笑。 「是啊。」不过,那时代没有大礼帽。 「武家诸帽子(注:日文中,《武家诸法度》的「法度」音同「帽子」。)?」 「是啊。」 两人露出同情的笑容,反正我早就习惯了。 山野边辽起身轻轻拉开窗帘,「雨下个不停。」 「我早就料到了。」只要是我进行调查的期间,天气从来没好过。有时毛毛细雨,有时连日豪雨。偶尔乌云密布没下雨,但绝不可能晴朗无云、阳光灿烂。「那些记者还在吗?」 「没剩几个。」山野边辽应道:「大概都去避雨了。不过,几个穿雨衣的留下。」 「真是阴魂不散。」 「其实我很敬佩这种不屈不挠的执着。」 「是啊,下这么久实在了不起。」 「下这么久?」 「你不是指下雨吗?」 「不,我是指记者。」山野边辽一脸错愕,「下雨跟执着有什么关系?」 「的确没关系。」 「那些记者不是执着,是兴奋。」美树插嘴。 「兴奋?守在外头很兴奋?」 「不,是为狩猎兴奋。好比在森林里发现鸟儿或其他猎物,脑袋会分泌某种物质。」 「分泌某种物质?」我有些疑惑。 「荷尔蒙吗?」山野边辽跟着问。美树点点头,「脑内啡之类。由于脑袋里有这种物质,他们才会苦苦守在外头。每当做出成绩或超越别人时,大脑就会分泌许多能够带来快感的脑内啡。他们食髓知味,于是死守不放。」 「有道理。」山野边辽点点头,「人类大部分的行为,都是想获得『成就感』。」 「你们有何打算?一走出去,记者恐怕会全围上来。」我不在乎延到明天出发。 「我们有外出的自由。」山野边辽有气无力地说,「这些人没权力阻挡。」 「但他们会举起麦克风和摄影机包围你们。」 「比起一年前,这还算温和。今天他们大概抱着『采访到最好,采访不到也无所谓』的心态。」 「千叶先生,那男人到底在哪里?」美树轻描淡写地切入关键话题。 「你们以为本城回家了吧?」本城崇的家距离山野边家约两公里,徒步就能抵达,开车更是不用花多少时间。两年前,本城崇改建继承自双亲的独栋房子,如今看上去像是两个巨大方块堆叠成的朴素建筑。 「不,我们不认为他会回家。他家门口的记者恐怕比这里多。」 「也对,那他会去哪里?」 山野边辽沉吟半晌,似乎犹豫着该不该告诉我实话。不过,他不说实话也没关系,我很清楚他的想法。山野边夫妇打听到,两年前本城崇偷偷买下公寓一户。为了今天,他们已准备万全。可惜,本城崇不会如他们所料地回那边的公寓。 「箕轮有没有消息?」美树问。 山野边辽拿起手机确认:「没收到任何讯息。」 屋内看不到音响设备,但手机能听音乐。我巴巴望着山野边辽的手机,突然有股恳求他放音乐的冲动。山野边辽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似乎有所误解:「这支智慧型手机的号码,只有特定的人知道。」 「特定的人?」 「就是箕轮。」美树笑答:「这支手机就像专门和箕轮联络的无线收发器。」 「箕轮是谁?」 「我刚出道时的责任编辑,现在是周刊记者。」 山野边辽一提,我才想起资料上确实有这条,原以为不重要。 「原来如此。」 「为了采访那男人,箕轮四处寻找他的下落,一有消息会立刻通知我,所以我告诉他这支手机的号码。」 「除了箕轮,还有谁知道这支手机?」 「没有别人。倘若事态紧急,警方会直接过来。何况,要是有重大进展,电视新闻多半会报导。」 「原来如此。」 「我平常使用的手机,一天到晚都是烦人的电话。」山野边辽指着客厅矮柜上的手机,想必已设定静音。「尤其判决刚出 炉,想找我聊聊的人一定更多。」 「箕轮值得信赖吗?」 「他小我一岁。我刚当上作家时,他才踏入社会。我们都是无名小卒,手边没有任何武器,但总并肩作战。没有箕轮,恐怕没有今天的我。」 「这么说,要是没有箕轮,你女儿也不会被杀?」我随口讲出内心想法,山野边辽的目光瞬间变得犀利。我察觉这句话惹恼他,却不明白他到底对哪一点不快。 「千叶先生,要是没有箕轮,我老公肯定当不成优秀的作家,也不会跟我结婚,自然就不会生下女儿。」一旁的美树出声。她的语气轻快,像在开玩笑。 我望着美树,「你们何时认识的?山野边辽还没成为作家前?」 「当时他是无名小卒。」 「他是个小兵?」我问。 「不是那个意思。」美树苦笑。「我刚认识他时,根本没料到他会成为作家。」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因为一件羽绒外套。」山野边辽扬起嘴角。 「羽绒外套?」 「那时我是学生,在东京某条小巷里的餐厅打工,负责清洁。有一天,我走出经常光顾的咖啡厅,看见她站在路上,不停拉扯外套拉链。」 「我的拉链咬死了。」美树解释。 「拉链会咬死人?」脑海浮现外套拉链撕咬血肉的画面,下一瞬间,我想起人类口中的「拉链咬死」,是指拉链夹住旁边的布。 「拉链咬死确实麻烦。」我赶紧补上一句。 「是啊,真是烦死人。我努力想修好拉链……」美树低下头,双手在腹部比画。 「山野边辽忽然出现,帮你修好拉链?」 「通常我不会随便跟陌生人交谈。擦身而过时,我瞥见她拼命扯外套拉链,虽然有点同情,但我没理她,赶着去打工。」 「嗯,那天他没理我。」美树附和。 「那天?」 「两天后,我在同一条路上,又看见她站在那里扯拉链。我吓一跳,心想怎会有人为了拉链在路上站两天。」 「怎么可能。」美树笑道。 「不可能吗?」我问。 「我只是碰巧在相同地方,遇上拉链咬死的状况,大概是拉得太急。不过,我早就忘记两天前也在那里扯拉链。」 「在我看来,她就像在那里站了两天。」 「两天前才遇上拉链咬死的状况,为什么没有警惕自己放慢动作?」 听到我的疑惑,山野边辽笑道:「千叶先生,这句话说得真好。没错,人类具有学习能力。我根本没料到这个人会在相同的地方陷入相同窘境。」 「我就是记性不好,总等拉链咬死才想起。明明下定决心要慢慢拉,依然重蹈覆辙。」美树辩解。 「所以,我忍不住上前关切:『你弄了两天拉链,还没弄好?』」 「原来如此。」 「我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个人在讲什么。」 「一头雾水的是我。」 以此为契机,山野边夫妇认识彼此。说起来,人类真是单纯,居然因拉链夹住布这种小事跟不认识的人交往,甚至结婚。 「对了,千叶先生,你不觉得他早期在箕轮协助下写的小说都非常棒吗?」美树突然冒出一句。「啊,我忘了先问,你有没有读过他的小说?」 「当然,毕竟是幼稚园就认识的熟人。」我撒了谎。「不过,并非每一本都读过。」 「早期的作品里,描绘画家生涯的出道作不赖,后来那篇关于栽培咖啡豆的小说也很不错。」 「嗯,早期作品相当优秀。」我跟着附和,为了增加说服力又补一句:「可惜,后来渐渐没了当初的新鲜感。」随时间流逝,新的事物自然变得不再稀奇,其实适用任何情况。 「大家都这么说。」山野边辽有些尴尬,似乎想找台阶下。「作家刚开始的风格通常都是大胆狂放,掌握要领后才能写得精准细腻,这并不奇怪。」 「从你早期的作品感受得到诚恳与朴实吧?所以,我决定嫁给你。」 「之后,创作风格便逐渐改变。」实际上,我根本不清楚有没有改变,纯粹顺着他们的话说。 「出名后,他的书卖得愈来愈好,开始上电视、买昂贵的皮衣、举办签名会,作品风格起了变化,连箕轮也弃他而去。」 「箕轮只是调到别的单位。何况,我没买过昂贵的皮衣。至于签名会,每个作家都在办,不算坏事。」 「我猜箕轮一定放弃你了。你愈来愈高傲,尽写些不痛不痒的作品,他肯定对你相当失望。」 「你真是不留情面。」山野边辽皱眉,「不过,箕轮确实说过类似的话。」 「哦?」 「他问我:『看太多偷懒作品导致视力恶化,能不能申请职灾补助?』」 「没想到箕轮也会说这种话。」美树眯起眼。 「大概是忍无可忍了。」 「搞不好就是这样,他才主动请调到小说部门以外的单位。」美树忽然转头问我:「对了,千叶先生,你参加过他的签名会吗?」 「签名会……」我略一思索,想起这名词的意义。我以前参加过类似的活动。「虽然想去,可是山野边辽太受欢迎……」我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排队要签名的人太多了,对吧?据说多半是看到电视节目,但死忠读者也不少。」 「其中有人极力主张早期作品比较好。」山野边辽苦笑。 「我怀疑那些人都是箕轮雇来撑场面的临时演员。」 「真的吗?」 「甚至有人说,从山野边辽的小说领悟人生的意义,你不觉得太假了吗?」 「不,你搞错了。对方不是说『人生的意义』,而是『词汇的意义』。他告诉我,在我的书里第一次读到『破釜沉舟』这个成语。接着,他坦承只读到一半,还问『后面会不会有趣一点』。」山野边辽苦笑。 「你怎么回答?」 「我老实告诉他『前半段比较有趣』。那个读者靠打工维生,兴趣是拍摄业余电影,我反倒能向他学习编故事的诀窍。」山野边辽虚弱地叹口气,「真怀念那些日子,现在的生活完全不同。」 「是啊。」美树也咬着嘴唇叹气。 「总之,」我拉回话题,「如今箕轮成为记者,答应帮你揪出本城的狐狸尾巴,然后打手机通知你,对吧?」 「没到『揪出狐狸尾巴』那般夸张,不过一年前他确实帮我很多忙。」 「但我说了很过分的话。」美树皱起眉,一脸后悔。「他好意关心,我却对他大吼大叫。」 「当时我们根本无法保持冷静。」 「我把箕轮跟那个丢糕饼的记者当成同一伙人。」 「不晓得那个丢糕饼的记者抱着什么心态,真可怕。」 「你们是指『糕饼好可怕』(注:饅頭こわい,是「落语」(类似单口相声的日本传统艺能)中的著名桥段。)吗?」 「不,之前有个记者朝我家丢掷糕饼,上面印着我女儿的名字。」 「担心你们肚子饿?」 「谁晓得。」山野边辽耸耸肩,露出苦笑。此时,他的手机响起悠扬的旋律。「啊,刚提到。箕轮,箕轮就打来了。」 山野边辽离开沙发,对着手机低语。 我集中精神聆听。不管音量压得多低,只要是透过电波传递,都逃不过我的耳朵。 「山野边,我认为本城暂时不会回来。」另一头传来模糊的男声,应该就是箕轮。「我在你们查到的那栋公寓附近,一个记者都没瞧见。我刚刚打给守 在本城家前的记者朋友,他说那里挤满记者。山野边,你家的状况如何?」 「在下雨,虽然几个记者还留着,但守得不算太紧。」 「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箕轮,这不是你的错。」 「不,要是上头下令,我恐怕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守在你家门口。」 「当年你向我催稿时,可没这么热心。」 「就算我不催,你也会主动把稿子寄给我。」箕轮应道:「不过,我猜那些人不怎么积极。山野边,你有没有在门口贴公告?」 「有,写明『恕不接受采访』。只是我怀疑没太大成效。」 「聊胜于无嘛。他们抱持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赌一把的心态。等到晚上你都不出门,他们就会放弃。」 「只要我不出门……」山野边辽别有深意地喃喃自语。 「没错,或者突然发生更有话题性的案件,吸引社会大众的目光。」 「那是最好。」山野边辽苦笑,大概察觉自己有些失言。 「近来的热门新闻只有『一艘从北美出发的豪华客轮,因厕所故障造成骚动』及『俄罗斯军机下落不明』。」 「没有国内的消息吗?」 「国内的话,就是群马县镀金工厂的氰化钾遭窃。」 「氰化钾?」 「共有二十瓶遭窃,每瓶一百公克。」 「听起来挺严重的,不是吗?」 「不过,偷这种剧毒多半是想转手图利,极少用在恐怖活动上。倒是某个社论节目的主持人说出『镀金工厂再也没办法帮自己的名声镀金』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想,引起不少风波。」 「这种小事也能引起风波?」山野边辽再度苦笑。 「我也摸不着头绪,或许是认为他在暗指镀金工厂有内贼吧。这年头,喜欢落井下石的人比比皆是。」 「最好我们的案子也有人失言,帮忙转移大众焦点。」 「别开玩笑了。」 「总之,箕轮,你还没掌握到那男人的行踪吗?」 「啊,不……」箕轮语气一变,仿佛要发表郑重声明,只差没装模作样轻咳两声。「关于本城的下落,我收到另一个消息。」 「哦?」山野边辽望向我,耳朵依然紧贴着手机。「他在哪里?」 「藤泽金刚町的皇家大饭店。」箕轮压低话声。「不是国道旁那栋,是车站前那栋新开的。」 「以前我们曾在那里讨论工作?」 「嗯,就是那间饭店。至于理由,刚刚有记者告诉我一个谣言。」 「怎样的谣言?」 「某周刊杂志社提供饭店房间给本城当藏身处,换取独家采访的机会。」箕轮报出杂志名称,「不晓得几号房。」 「是豪华套房吗?」 「换成是我,绝不会准备豪华套房,那会让对方得意忘形。」 「也对,谢谢。」 「山野边,你要过去吗?」 「过去?」 「你要去饭店找他?虽然告诉你这个消息,但希望你别乱来。」 山野边辽淡淡一笑,带着些许困惑与无奈。「那么,你为何告诉我?」 箕轮沉默片刻,答道:「我也不清楚。」 「法院判他无罪,我不会乱来的。」 「可是,你不认为他是清白的。我之前也问过,你是不是有什么证据,足以证明本城确实是凶手?」 「有。」山野边辽不假思索地承认。我有点惊讶,不小心「哦」一声。美树瞥我一眼,并未特别在意。 「你真的有证据?」 「他亲口告诉我的。」山野边辽神情紧绷,眉头挤出极深的皱纹,微微上扬的嘴角不断抽搐,握紧拳头。「他故意让我看杀害菜摘的证据。」 「他让你看证据?假如有证据,法院怎会判他无罪?」 「我们一看完,证据就消失了。」 「他怎么办到的?山野边,这是真的吗?你告诉过警方吗?」箕轮相当诧异,不自觉提高声调。 「没证据,告诉警方也没用。」 「要是你愿意透露详情,我可以……」 「即使你写成报导,社会大众也只会当我是疯子。或许能博取同情,但没任何帮助。况且,就算握有扭转舆论的铁证,我也不会说出来。」 「为什么?」 「你还记得吗?刚当上父亲时,我们聊过万一儿女受到欺负会如何处理。」 箕轮沉默不语,大概在努力回想,或是往事让他无言以对。 「总之,谢谢你的好意。」山野边辽挂断电话。 「箕轮怎么说?」美树问。 「一样。」我出声。 山野边夫妇望向我,「一样?」 「跟我想说的一样。现下本城崇在藤泽金刚町的皇家大饭店,箕轮是这么告诉你的吧?」 「咦?」山野边辽睁大双眼,瞪着我。「你怎么晓得我们的通话内容?」 山野边辽看来不知道我听见了刚才的电话。这种情况下,乱编借口反倒会引起疑心。「我耳力不错,听见你们的对话。」 「我什么都没听见。」美树说。 「箕轮是个大嗓门,我听得很清楚。」我斩钉截铁道。 「这不可能吧……」山野边辽疑惑地偏着头。 「我的听力是一流的。」 「简直能参加奥运的听力比赛了。」 我刚要回「确实考虑过参加」时,山野边辽吐出一句:「可惜没这个项目。」 「总之,根据我得到的消息,确实是那间饭店。」 「那男人就在那里?」美树问。 「周刊杂志社为了取得独家专访,协助他藏匿行踪。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目前不清楚。」山野边辽转述刚刚的通话。 「三五〇五房。」我补充道。这也是情报部的资料。 两人注视着我,眼神不像起疑,仿佛在看一场不可思议的魔术。真麻烦,接下来怎么办?我思索着,环顾屋内。客厅虽大,摆设却相当朴素。我望着墙边的柜子,上头摆满不知去哪里旅行买回来的小木偶及座钟。仔细一瞧,后头塞着一台迷你音响,我顿时心花怒放。但我压抑住情绪,工作中不该表现出私人情感。「那么,你们有什么打算?」我问,「马上出发?我认为不必太急,反正本城短时间内不会离开饭店。不如睡一晚,养足精神再行动。」 其实,我只是想赶快听音乐。 「要是睡得着……」美树耸耸肩,「倒也不坏。」 「恐怕是睡不着。」山野边辽双目通红。得知本城的下落,他一定巴不得冲出家门前往本城的藏身处。「干脆立刻出发。」 「不,我不认为这是好主意。今天本城肯定有所提防,何况记者守在外头,要是你们夫妇外出的消息传开,可能会传入本城耳中。不如等到明天,记者都离开再出门。」我绞尽脑汁挤出各种理由。「而且,天黑后不该在外头游荡,太危险了。」 山野边辽一脸不以为然,但没反驳。 「明天出发。」我擅自决定,然后指着柜子。「要是睡不着就起床。瞧,那边不是有台迷你音响?拿出来听听音乐,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第二天 「箕轮,万一孩子将来受到欺负,你会怎么办?」那天谈完工作,我和箕轮聊起育儿经。即将满两岁的女儿太淘气,搞得我每天筋疲力竭。我抱怨一通后,问箕轮这个问题。 回想起来,那是九年前的事。 箕轮有个儿子,比菜摘大一岁。箕轮小我一岁,但论起当父亲的资历,他是我的前辈。 「啊,霸凌问题吗?」箕轮皱起眉。他身材矮小,戴着眼镜,外表像脑筋死板的万年高中生。「这恐怕没有从世上消失的一天。」 「或许,孩童永远会在意与朋友的差异,想在竞争中赢过他人,差别只在程度的不同。个性愈温和、不懂反抗的孩童,愈容易成为霸凌的目标。」 「可是,认定受到欺负的原因是不懂反抗,似乎有些武断。」 「你不认为,受到欺负的都是温柔乖巧的孩童吗?」 「话虽如此,但以牙还牙不见得是好方法。举个例子,学习防身术确实有示警作用,不过,要是被认为『这家伙最近太嚣张』,反倒会引起围攻。太过招摇只会造成反效果。」 「嗯,不无可能。」我感觉胸口一阵如针扎般的疼痛。「难道没有万无一失的方法?」 「当上父亲后,对霸凌问题比自己是孩子时更敏感。」 我深深点头。十几岁的孩童,各自在有限的人际圈进行残酷的求生战斗。他们在学校生活中,一面得耕耘友谊,避免太出锋头而遭同学排挤,一面又得设法满足自身的表现欲。由于正值与双亲产生隔阂的年纪,根本开不了口求助。 「不过,我们也是这么长大。」 「没错,到头来孩子只能靠自己,双亲能帮的忙实在有限。只是……」 「一旦成为父亲……」 「还是无法视而不见。」我不禁苦笑,「美树最近常说,以后谁敢欺负我家女儿,她绝不会轻易放过。」 「我也是这样想,但怎么付诸行动?」 「假使霸凌的情况严重,有时投降撤退也是一种选择。例如,搬家或转学,反正就是逃得远远的。」 「倘若这是菜摘的希望,对吧?」 「嗯。可是,美树说,即使逃走也绝不会忘记这个仇恨。」 「原来如此。」 「首要之务,就是锁定敌人的身分。找出带头霸凌的主谋,及恶意起哄的帮凶。」 「换成是我也会这么做。」箕轮点点头。 「不管使出什么手段,都要找到敌人。」我不禁思索起究竟该采取怎样的手段。雇用侦探?或私下缠着同学盘问? 箕轮笑道:「接下来呢?他们怎么欺负菜摘,就怎么欺负回去吗?山野边,你不是常常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挂在嘴上?」 「不,美树的计划更具体,绝不让那些参与霸凌的孩童拥有幸福的人生。」 「听起来挺吓人。」 「没错,只要欺负我们家的菜摘,就别想再过正常生活。等那些孩童长大,开始谈恋爱,甚至升学或就业时……」 「你们会如何报复?」 「设法从中破坏,下手要又狠又准。」语毕,我忍不住笑出来。 「怎么破坏?」 「比方,一旦发现目标与特定的异性产生感情……」 「然后?」 「就轮到我们上场。」 「像是发传单,将那家伙霸凌同学的事迹昭告天下?」 「这也是好方法。光是散播他的恶行便能影响恋人对他的观感,而且要想办法站在『提供重要资讯』的立场才不会触法。其实,仅仅是知道两个大人千方百计要陷害自己,就是件非常可怕的事,不是吗?」 「如此一来,你们不就得一直当跟踪狂?」 「耗尽下半辈子也无所谓。」我笑道。由于是天马行空的幻想,我一派轻松。不过,倘若女儿真的受到伤害,我确实认为对加害者进行这种程度的报复,才能发泄心中的愤恨。 「万一霸凌的手法太过恶劣,毁了女儿的人生……」当时,我想像的是女儿受到严重欺负而自杀,或死于残酷的暴力行为。即使是假设,我也不愿说出「女儿死亡」这种字句。 「若是这种情况,你们会提升报复的层级?」 「当然。」我振振有词,「再怎么宽容,也有无法饶恕的时候。」 「听你刚刚那番话,我不认为你是宽容的人。」 「不,我是个宽容的人。只是对穷凶极恶的敌人,不会表现出宽容的一面。」 「怎么说?」 「我不指望国家的司法体制为我们伸张正义。」 「不过,山野边,对方一旦落入警察手中,我们就没辙了。尤其,要是对方未成年,我们只能自认倒霉。」箕轮的反驳,并不是在安抚我的情绪。由于我只是在假设一个状况,箕轮也和平常讨论工作一样,针对我的点子提出看法,合力让作品更完善。「身为加害者的少年只会受到轻微处分,我们甚至无法得知详细情报,想报仇更是难上加难。」 箕轮的话中使用「我们」这个字眼,显然与我们夫妇站在同一阵线,为我增添不少勇气。 「『审不审判都无所谓,就算判无罪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对方肯定会获判无罪,干脆放他回到社会上。』」 「山野边,你在说什么啊?」 「这是美树的见解。一旦遇到那种状况,她绝不会想将凶手交由司法处置,反而会主动提出要求,让凶手赶紧回归正常社会。」 「这样好吗?」 「这样就好。」我点点头,以美树的话回答:「『之后,我们下手就方便多了。』」 箕轮神色僵硬,摇摇头。「唉,我不是不能理解你们的心情。」 「这么说有点怪,不过,既然孩子不在世上,我们就能毫无顾忌地进行报复。」 我当时脑海浮现的画面,是将对方绑在床上,在不危及性命的前提下,一点一点拔掉指甲,缓缓折磨,毫不理会对方的哀求,持续增加肉体的痛楚。由于是凭空想像,模模糊糊融合不少电影里的拷问场景。 「对了,山野边,你在写短篇《植物》时,不是查到一种毒药?那玩意或许能派上用场。」 「啊,你是指箭毒?」 那是南美及非洲原住民族用来制作毒箭的物质,成分包含dtc生物硷,一旦进入血液会产生麻痹效果,最后窒息身亡。一般被归为毒药,但有时会用在手术上,确保病患不会胡乱移动身体。「借这种毒让对手动弹不得,随心所欲地报仇。听说中毒后,虽然身体发麻,依旧保有痛觉。」 我故意夸张地狞笑。 「哇,好恐怖。」箕轮说,「你听过『伸冤在我』吗?」 「我不讨厌那部电影(注:应是指改编自佐木隆三小说的电影《伸冤在我》(復讐するは我にあり)。)。」 「不是电影,我谈的是这句话本身。要是我没记错,这是《圣经》的句子。」 「是吗?」 「意思是『不要自己报仇,应由神来替你报仇』(注:语出《圣经》罗马书第十二章。)。这句话里的『我』,指的就是神。」 当时,我莫名感动。「等待敌人遭受天谴吗?若能拥有这么宽宏大量的心,不知该有多好。这和渡边老师的主张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宽容的人为了保护自己,是否该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的态度?」 「渡边老师是谁?」 「文学家渡边一夫。这段话写在父亲常看的那本书里。」其实,父亲病入膏肓时,我才晓得这件事。换句话说,我们父子关系疏远,我连父亲爱看什么书都不清楚。父亲尊称渡边一夫为「渡边 老师」,非常看重那本书。不仅如此,父亲借着那本书摆脱对生命的不安,将之奉为圭臬,简直当成金科玉律。 在「渡边老师」的那本书中,一篇文章探讨的议题是「宽容的人为了保护自己,是否该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的态度」。 「简单地讲,就是好人面对坏人时,是否该保持善良的心?」 「大致上是这个意思。」 「山野边,这种议题找得出答案吗?」 「文章的开头,『渡边老师』便下了结论。」 「结论是什么?」 「宽容的人『不该』为了保护自己,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的态度。」 「喔……」箕轮显得有些失望,大概认为这只是逃避现实的理想主义吧。「意思是,不管遭受何种对待,都必须忍气吞声?」 「暂且不谈『渡边老师』的主张,纵观人类的历史,可找到许多宽容的人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态度的例子,也就是好人对坏人展开反击的例子。『渡边老师』认为这样的结果无可厚非,但必须极力避免。」 「加油吧,宽容的人!」箕轮说道:「这让我想起倡导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甘地。」 「没错。」父亲逝世后,我反复读那本书。并非因为是父亲的遗物,而是内容相当发人深省。虽然写的尽是悲观的事,却有蕴含微小希望的成分,读着颇受鼓舞。 「箕轮,我最近常常想,小说若以皆大欢喜的天真结局收尾,读起来很没意思。但同样的剧情发生在现实中,往往能带来极大的感动,不是吗?」 「怎么说?」 「例如,小说里描写『交战各国的首脑握手言和』之类的剧情,读者肯定嗤之以鼻,可是换成现实,反倒会跌破众人眼镜。敌对的国家突然缔结友好协定,还有什么比这更振奋人心的消息?」 「要是现实中发生这种情况,八成会有人跳出来嚷嚷『背后一定有鬼』。」 「千叶先生,我一直感到疑惑。」我开口。此时虽是清晨,但拉开窗帘一看,雨依然下个不停,天空一片昏暗。车子通过门前道路,激起哗啦啦的水声。 「什么疑惑?」 「那些儿女遭到霸凌,或失去儿女的父母,为何不想报仇?」 「昨晚我不是举过一个报仇的例子吗?」 「那毕竟是少数。我总认为,每一对父母都想报仇才合理。」 「或许吧。」 「但亲身经历过后,我终于找到答案。」 「你解开疑惑了?」 「父母肯定浑身充满憎恨与愤怒。光想到仇人,恐怕就会气得脑血管崩裂,体内水分蒸发殆尽。然而,大部份的父母都缺乏付诸行动的能量。」 「这就是所谓的能源危机?」 千叶一脸严肃,我无法判断他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失去儿女的痛苦,实在难以言喻。」说着,我忽然有股想深呼吸的冲动。稍不留神,关于菜摘的回忆就会灌入脑海,迫使我不得不再次体认到菜摘不在世上。一旦身陷其中,全身就会充满某种说不上来的情感。 听完我的描述,千叶问:「某种说不上来的感情,指的是什么?」 「若要勉强找出近似的词汇,或许可称为『空虚感』或『绝望感』。不过,假如有人自以为是断定『此刻你心里充满空虚感』,我又会觉得那根本完全不同。」我非常清楚要说明自己的情感是多么困难,就像以言语诠释抽象画。「因而,我只能形容为『某种说不上来的可怕情感』。这种情感占据内心,便很难采取行动。一般人无法承受这样的煎熬。」 何况,整个社会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受害者家属。警察与记者轮番疲劳轰炸,把我们搞得筋疲力竭。突如其来的惊吓、愤怒、悲伤,与混乱的环境变化,持续凌虐受害者家属的精神。对累得气喘吁吁的受害者家属而言,恢复平静生活是唯一的奢求。 渴望平静度日,渴望不受打扰,渴望不必和任何人打交道。至于报仇,早抛到九霄云外。 别说报仇,甚至连哀悼女儿惨死的余力也没有。 「光在心中辟出一处避风港,就耗尽所有能量。」如今我深切体悟,为何那些遭到霸凌的孩童只会懦弱逃避,不会产生报复的念头。因为单单维持平静的生活就费尽千辛万苦,根本没有余力思考其他事情。「况且,要主动攻击他人并不容易。」 「原来如此。」 「即使杀害儿女的凶手毫无防备地出现在眼前,自己手上又握有刀子或枪械,大部分的人依然狠不下心。不管再怎么憎恨,再怎么愤怒,就是办不到。」 「因为罪恶感?还是害怕对方反击?」千叶的表情丝毫未变。 「都有,此外还包含许多复杂的因素。」 「昨天你提到每二十五人里,就有一人天生没有良心。若是那种人,就会下手吗?」 「没错。」嘴上这么回答,但我不认为那些缺乏良心的人会有跟自己站在相同立场的一天。他们不会为伤害别人而难过,更不会活在悔恨与悲伤中。 「山野边先生,人类会自然地往邪恶靠拢。」那男人的话掠过脑海,我胸口涌起一阵不快。 初次见面后隔了约半个月,我带家人到住处附近的连锁式家庭餐厅,不巧又遇上那男人。 当然,那时我毫无警戒,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为再次重逢而开心,甚至向美树和菜摘简单介绍:「他是爸爸的朋友。」见菜摘坐在桌边玩花绳,那男人问「你会这个吗?」表演高难度的复杂花样。 「好棒。」菜摘兴奋大喊。毕竟年纪小,碰上如愿以偿或值得兴奋的事,她就会这么喊。我和美树最喜欢听她说这句话。 如果没去那家餐厅就好了。如果菜摘那天没玩花绳就好了。如果我没邀那男人同桌用餐就好了。 然而,我试着说服自己,就算当时做了不同的决定,结局还是不会改变。设想一个无法挽回的状况没有任何意义。何况,追根究底,或许只能后悔「自己为何要出生在世上」。 总之,当天趁美树带菜摘去厕所时,那男人对我说:「山野边先生,人类会自然地往邪恶靠拢。」记不得怎么扯到这个话题,多半是从我的著作聊起,最后愈扯愈远吧。我没特别惊讶,随口应道:「是吗?」 「这是康德(注:immanuel kant(一七二四~一八〇四),著名哲学家,德国古典哲学创始人。)的名言。」那男人解释。 「什么?康德?」想到有趣的双关语(注:日文中「康德」(カント)与「什么」(なんと)的发音相近。),我暗自窃喜。 「人类原本处于具道德感、平等且朴实的状态,但随着时间流逝,会逐渐往邪恶靠拢,出现任性妄为、损人利己类型的人类,而这正是社会进步的原动力。」 「往邪恶靠拢,是社会进步的原动力?」 「待在和平、恬适,宛如天国的环境是不会有进步的。」 「真是可怕的想法。」 「所谓的可怕,也只是一种主观感受,不是吗?」 「什么意思?」 「伤害他人的行为,从宏观的角度来看,其实合乎进化的过程。」 那时,我以为本城太年轻才出现如此偏激极端的想法,应一句「真令人难以回答」便没继续深究。 「不论世界如何进化,不论多少人类遭到淘汰,我希望自己永远是存活下来的强者。」他说。 我脸色僵硬,勉强半开玩笑地应道:「届时还请高抬贵手。」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连这小小的恳求也遭到拒绝。 楼梯响起脚步声,美树走下楼。她穿 黑牛仔裤,披黑针织外套。这一年来,她的打扮几乎没有变过。刚开始,她是怀着哀思才穿黑色衣服。但如今的她仿佛想以黑色笼罩全身,让自己完全消失在暗夜中。她想告诉世人,自己的未来不再需要任何色彩。 「原以为会失眠,没想到还是睡着了。」她开口。 「我也是。」 或许是昨天到法院聆听判决带给我的疲劳远远超过想像。 对那个男人的愤恨,及「这一天终于到来」的亢奋,充塞我的心中。原以为无法入眠,却不知不觉沉沉睡着。前一秒看着用迷你音响听音乐的千叶,后一秒就失去意识。 「千叶先生,你睡得好吗?」我忽然想起没为他准备棉被及床垫。 「我没睡。」 「你一直醒着?」 「是啊。」千叶意兴阑珊地回答。「我一直在听这个。」他指向迷你音响。 「我连放了哪些专辑都记不得。」 「非常棒的音乐。」千叶的表情第一次出现变化。 「你一直在听音乐?」 「你们有什么打算?天亮了,是不是就要出发?」千叶板着脸问,「假如不赶着出门,我能继续坐在这里听音乐吗?」 大概是想缓和我们的紧张与戒心,千叶才故意开玩笑。 瞥向时钟,现在是七点半。我望着美树,她缓缓点头,神色冰冷得仿佛不带体温。我明白她在努力压抑情绪。 「我们要出门了。」我看着千叶。 「能不能让我跟你们一起行动?」准备妥当时,千叶突然问道。 「不行。」我摇摇头,「这是我们的私事。」 「我明白,但是……」 「感谢你带来关于饭店的消息,接下来我们自行处理就好。」 「可是……」千叶仍一副扑克脸,却不肯轻易放弃。我十分意外,因为从千叶身上,完全感受不到纠缠我们的记者散发出的激昂热情。甚至,我怀疑他根本对整件事毫无兴趣。他到底有何目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昨晚,千叶在客厅听音乐。我上完厕所出来,发现美树等在门口。 「这个千叶真的是你的幼稚园同学吗?」她问。 「我也不知道。」我老实回答。虽不到难以置信的地步,但幼稚园同学突然登门拜访,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你说记得幼稚园同学的名字,是真的吗?」 「骗他的。」我摇摇头,幼稚园名册早就不晓得扔到哪里去了。 「我就知道。不过,这个千叶挺古怪的,又不像是记者。」 「是啊。」 「会不会是你的狂热书迷?」 「你见过这么冷淡的狂热书迷吗?我猜,他根本没读过我的小说。」 「我有同感。」 我们都怀疑千叶的身分。为何愿意继续跟他相处?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仔细想想,光是让突然上门的陌生人留宿就是不合常理的决定。搞不好这个人是狡猾的记者,找借口进入我家装窃听器。不然,就是把胡闹滋事当乐趣的危险人物,打算趁我们入睡之际对我们不利。不论他的企图是什么,至少带来那男人藏身地点的消息,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带我同行比较好。不管你们有何计划,多个帮手总是好事。」千叶沉稳道。 「千叶先生,你不像坏人,但我们无法完全信任你。何况,将你卷入麻烦,我们会过意不去。」 「我绝不是坏人。」千叶振振有词,尤其是「人」说得特别用力。 如同美树所说,这是我们的事,没必要拖别人下水。况且,没弄清千叶的来历与目的,我们难以心安。我向千叶坦言,而他苦苦哀求「拜托你们」,但表情一点也没有苦苦哀求的意思。 「老实讲……」 「老实讲?」 「我弟弟也是本城恶行的受害者。」 没料到,他最后竟采取正面突破的战术。 「不开这辆车吗?」走出门口时,千叶望着停在院子的奥迪问道。那是两年前,透过电视节目的工作人员介绍买下的。 「不,我们不开这辆车。」 我撑着雨伞,迅速钻出门外,四周不见一个记者。白白守一整天,八成放弃了。他们大概认为再缠着我采访也没好处。 附近可能躲着警察,我有些担心。杀害女儿的男人获判无罪,受害者双亲不知会做出什么举动,警方或许早提防到这一点。为了避免遭判定「形迹可疑」,我竭力隐藏愤怒与怨恨,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附近卖酒小店的老板经过,我们四目相交,他吃惊地握紧雨伞,匆忙移开视线。我晓得他没恶意,并未感到不快。要是立场对调,我也会手足无措。没人知道该对承受丧女之痛的夫妇说什么话,加上原本视为凶手的男人刚获判无罪,也难怪他没跟我打招呼。 「你口袋里放什么?」千叶忽然问我。我一时不明就里,往外套内袋一摸,才想起他所指为何。我还没拿出来,千叶继续道:「是保湿喷雾罐吧?你喉咙不好?」 「不,这是防身喷雾,成分是辣椒之类的,效果相当不错。」 「你试过?」 「试过几次,眼泪鼻涕流满面,好一会儿动弹不得。」 「那真是可怕的经验。」美树笑道:「为了演练,实在吃足苦头。」 当时,那液体一喷出,我立刻大声惨叫,奔进浴室。连衣服都来不及脱,直接抓起莲蓬头往脸上冲。即便冲了水,眼睛依然发疼,鼻炎症状也没有减缓的迹象,但我并不感到痛苦。想到总有一天,那男人会尝到同样的滋味,我反而无比喜悦。 我拦下一辆计程车,与美树一起坐上后座,千叶也理所当然地挤进来。虽然有些拥挤,但看见千叶冷漠、粗线条又厚脸皮的态度,竟发不出一点怒火。 「千叶先生,你不能辜负我们的信任啊。」美树故意加重语气,简直像在强施恩惠。 根据千叶的说词,他弟弟十几岁时,遭到本城崇欺凌,最后承受不住,自杀身亡。由于没有遗书,警方和学校都不承认是校园霸凌,但千叶确信本城是始作俑者。为了向本城报仇,千叶才暗中查探本城的行踪。当然,我和美树并未单纯到全盘接收。这一年来,我们遇过太多不怀好意、居心叵测的人。不过,我们决定相信千叶。不,其实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我们只是希望他能同行。有他在一旁,心情轻松不少。从昨天到今天,周遭仿佛有风流动,不再像过去一样充塞着封闭感,显然得归功于千叶的出现。 何况,纵然千叶是大骗徒,也没什么大不了。一年前,我们的心早彻底碎裂,人生跌落谷底。跟悲惨的往事相比,天大的灾难都微不足道。就像一条骨折的腿,即使有只蚊子叮一口,也不会痛得呼天抢地。 「放心,你们大可信任我。」 「听到你这句话,我反倒不放心。」我坦言。 「别担心。」千叶又强调一次,忽然转头问司机:「能不能放点音乐?」 计程车通过两个大马路口后,我们都下了车。 「在这里换车。」我向千叶解释。 我撑开雨伞,通过斑马线走到对面。那里有座月租制的平面停车场。我步向停在最角落的小箱形车,边说:「开奥迪太醒目,我们开这辆。」 「这是你们的车?」 「半年前买的。我租了个位置,一直将车子放在这里。不过,持有人不是我的名字。」 「不然是谁的?」 「住在老家附近的家母朋友。他来参加家母的葬礼,我告诉他媒体逼得太紧,连买车都有困难。他看我可怜,帮我这个忙。」 「你撒了谎?」 「千叶先生,你讨厌撒谎吗?」 「没想过喜不喜欢。不过,借用别人的名义买车,与其说是撒谎,更像是小戏法或小过错。」 「什么意思?」 「从前有人这么形容。」 「尽量避免开自家的车子,比较不会引起注意。」 「目的呢?」千叶问。 「为了今天。」美树走到车旁,打开车门,里面空间颇宽。「千叶先生,上车吧。我们现在就去饭店。」 我坐上驾驶座,趁美树系安全带时,将饭店资讯输入导航系统。接着,我透过后照镜观察后座。只见千叶左右张望,神情不带一丝感触或迷惘。不一会儿,他突然开口:「放点音乐吧。」 「车里没有音乐cd。」 「唔……」 「千叶先生,你好像不听音乐就会死?」美树调侃道。 「没有这种死因。」千叶一脸认真,我只能苦笑。 「既然如此,就放这张吧。」千叶戴黑手套的手突然伸到驾驶座旁。我转头一瞧,他手里抓着数张cd。「我早料到会有这种状况,从你家客厅带了几张出来。」 我没为千叶擅自带出家里的cd动怒,只是对他如此执著于音乐大感错愕。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接过cd,我发动车子。 我踩着油门,开了一会儿车子。突然间,伴随一阵轻快的旋律,响起高亢的假音歌声,吓得我差点跳起。 原来是音响播起cd。欢乐的嘟哇音乐(doo-wop),配上高昂的男假音歌声,仿佛能撕裂空气。那歌词唱着「sherry baby……」,是四季合唱团(the four seasons)的成名曲〈雪莉〉。 刚开始,我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这首歌的氛围太过阳光,与怀抱阴暗思绪与紧张感的我们有天壤之别。我望向后照镜,千叶脸上没流露一丝笑意,只是陶醉地享受音乐,眺望窗外景色。 「千叶先生,你喜欢这首歌?」我问道。客厅柜子上的迷你音响旁,确实放有这张cd。不过,千叶会选择这张,想必有他的理由。 「不,我只是随手挑了几张。」 「只要是音乐都好?」美树取笑道。 旋律不断钻入我的脑海。 我努力提醒自己不能松懈心防。 但这旋律依然撼动我的记忆,撬开深锁的箱子。不,与其说是箱子,更像一座深邃阴森的洞窟。眨眼间,洞门开启,无数回忆倾泻而出。 菜摘还是婴儿时,晚上总不睡觉,扯着喉咙放声大哭。我和美树只得轮流抱起她,唱〈雪莉〉给她听。我们期盼她早点入睡的心情,与法兰基·维里那强而有力的男高音交融,听起来简直是哀嚎,好似叫喊着「拜托快睡吧」。 菜摘上小学后,我偶尔会在客厅放这张cd,告诉她:「你还是婴儿时,我们常常唱这首歌给你听。」菜摘总是装出小大人的模样,回答:「那么久以前的事,我哪会记得。」接着,她会露出笑容说:「好可爱的歌。」 歌声在车内回荡,与菜摘的回忆融为一体。 我望向美树的侧脸,发现她泪流满面。我有些惊讶,最近我们几乎忘了哭泣的感觉。为情绪穿戴铠甲,为思绪筑起高墙,把愤怒与悲伤当成身外之物,强迫自己相信情感早已枯竭。 「眼泪……」美树察觉我的视线,不禁发出惊呼。「我知道,一定是这首歌的关系。有没有手帕?」我希望美树拭去脸上的泪水,没想到美树从提包掏出手帕,往我的脸颊擦,我吃了一惊。 原来我也在流泪。察觉的瞬间,更是泪如雨下,滑过脸颊,濡湿脖颈。 从小辛苦拉拔长大的菜摘,现下已不在人世,我心如刀割。女儿永远只能孤独地待在黑暗中,默默承受死亡,甚至无法向我们求助。一想到此,我忍不住无声呐喊。明明没震动喉咙,惊天动地的咆哮却吞没所有声响。 「不要紧吧?边哭边开车相当危险。」千叶的话声忽然在我耳畔响起。原来他凑过来,一张脸离我极近。他瞧瞧我,又瞧瞧美树,仿佛在观察有趣的事物。「你们怎么哭啦?这么讨厌听音乐吗?」 「不是的。」我颤声勉强回道:「只是听到这首歌,想起一些往事。」 「流泪的双眼没办法看清路,最好先停车,等流完泪再继续开。」千叶例行公事般建议道。我不禁莞尔,想到过去充满悲伤与绝望的一年,心头一惊。「如果眼泪一直不停,又该如何是好?」 刚失去女儿不久,我与美树确实经历过一段以泪洗面的日子,只能努力想些其他事情,勉强让日常生活重新运转。我们不断玩着数字游戏,投注全部精神,将情感压抑在心底。若是漫无目标地等心情恢复平静,恐怕永远没有恢复正常作息的一天。 「原来如此,跟下雨一样。不管等多久,也等不到晴天。非得雨停才出门,恐怕哪里都没办法去。」千叶说。 「我们不能特意停车等眼泪止住。」 「不过,边哭边开车很危险。虽然死不了,还是可能会发生事故。」 「你怎么知道死不了?」 「因为有我在。」 千叶的语气信心十足,我不禁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千叶先生,你有消灾解厄的能力?像护身符或祈愿牌一样?」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转头高声问道。 「这个嘛……目前我只能告诉你们一句话。」 「什么话?」 「山野边,你总有一天会死。」 听起来真是骇人,我一阵心惊胆跳。然而,仔细想想,这句话并非新学说或大发现。我总有一天会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可说是人类世界的第一法则。 不过,我想起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父亲每天往返于住家与公司,几乎所有时间都耗费在公事上。虽然鲜少陪伴家人,但他努力工作赚取我们的生活费,母亲也不好多说。我相信母亲一定对父亲怀有不满,只是,她或许早习惯父亲不在的日子。即使如此,母亲有时还是会抱怨「这种事应该由父亲教」,例如运动会前的心态调适、和朋友相处的技巧等等,大概是认为父亲的经验较丰富,能给予更有效的意见或教诲。实际上,这也是我非常不满的一点。双亲比孩子早出生,就像早一步体验名为「人生」的电玩游戏,不是该告诉孩子「这么做才能过关」或「这样才能得高分」吗? 每逢放假,父亲总是独自一人四处旅行。在我的眼中,父亲只有「自由」的印象。因此,察觉父亲瞒着母亲与其他女人交往,我十分震惊。那时我的青春期已过,刚搬出去住,母亲找我商量,于是我委托朋友介绍的征信社进行调查。之后,我拿到数张父亲外遇的证据照片,却没告诉母亲真相。尽管惊讶,我并未对父亲彻底绝望,反倒有些敬佩。这不是讽刺,他的一生大半奉献给公司,居然挤得出时间与女人交往。 后来,父亲检查出癌症,不得不住院。到医院探病时,我问了一句:「你这一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定活得很快乐吧?」听着像在嘲讽,但我纯粹是好奇父亲会怎么回答。 「我只是怕死而已。」父亲命在旦夕,说出「怕死」这种话也是理所当然。奇怪的是,他的神情仿佛在倾诉一件往事,而且带着几分惭愧。 「千叶先生,我当然晓得,万物都有死亡的一天。」 「哦,你知道?」千叶像是听到难以置信的回答。「真正明白自己终将会死的人,其实不多。」 「不难理解。」我不假思索地应道:「『我们总是在想办法挡住自身的视线,才能安心朝着悬崖迈进。』」 「什么意思?」 「这是帕斯卡(注:ise pascal(一六二三~一六六二),法国神学家、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其理论对数学、自然科学、经济学等领域皆有杰出贡献。)的名言,收录在《思想录》。意思是,人类要是认真思考死亡,精神根本无法负荷。」 「那句『人类是会思考的芦苇』,就是帕斯卡说的吗?」美树问。 「没错,他是十七世纪的哲学家、数学家、宗教家……头衔多得令人眼花缭乱,但三十九岁就离世了。」 「人类终会死亡。」千叶淡淡重复一遍。这句重要却陈腐的话,他说得洋洋得意,我不禁有些不快。真不晓得他是如何看待我女儿的死亡。 「『人类没有排除死亡、不幸与无知的能力。为了幸福的生活,只好学会遗忘。』」我也回以帕斯卡的名言,但并非刻意与千叶对抗,只是一时兴起。「要获得幸福,就不能思索何谓死亡。」 「真是一针见血。」千叶难得露出佩服的神情。 「世上所有一针见血的名言,搞不好都是出自帕斯卡之口。」美树擦拭眼角,颤声道。 「不晓得是谁的名言,推给帕斯卡的《思想录》多半不会有错。」我说。 美树一听,笑意更浓。 「如何?眼泪停了吗?」千叶一问,我往脸颊一抹。「还有一点,不过不要紧。」 「应该替眼睛装个雨刷。」千叶说得煞有其事。我和美树不由得面面相觑。多亏千叶种种牛头不对马嘴的发言,我们才没陷入阴郁的悲伤情绪中。 「听说,婴儿想睡时也会哭泣。那只是在传达想睡的心情。」 「想睡就睡,何必哭泣?」 「是啊。」我深深点头,美树也不禁微笑。「这是所有父母的心声。想睡就睡,何必给父母添麻烦?」 脑海浮现菜摘幼时因无法入眠而哭泣的模样,我拼命压抑激动的情绪。 好想在眼睛上装雨刷。 呼唤「雪利」的歌声回响在车内,我愣愣听着可爱的男假音。 抵达饭店后,我将车子开下一条平缓的斜坡,进入地下停车场。「我们来用餐。」我这么告诉穿制服的服务生,他丝毫没有起疑,立刻引导我们停车。当然,他没对我们进行搜身。我们登上楼梯,来到大厅。此时还不到中午,柜台前站着不少等待办退房手续的客人。 「你没再流泪了。」千叶注视着我,一脸正经。 「你这么认真观察我,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我说出这句话时,千叶似乎已对我失去兴趣。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环顾四周。沙发上坐着几组携带大小行李的旅客及穿西装的男人,我忐忑不安,害怕被认出长相。常上电视的那段时期,经常会有陌生人向我攀谈。 转念一想,现在知道我的人应该不多,搞不好书店里早就找不到我的作品。 虽然是受害者,毕竟遭社会贴上「凶杀案当事人」的标签。一般人读我的小说时,很难不带先入为主的偏见。当年那个来参加握手会、立志当电影导演的读者,现下不知读完后半没有? 我们走进电梯,按下三十五楼的按钮。电梯门完全关闭的前一刻,一个长发女人突然冲过来。她一身朴素的灰套装,似乎是个上班族,拖着一个大行李箱。美树急忙按下开门钮,那女人低头说了句「谢谢」后踏进电梯,按下二十一楼。 缓缓上升的电梯里一片安静。体悟到再也没有回头路,我不禁有些紧张。 「遇到本城后,你有何打算?恭喜他获判无罪吗?」千叶问。 由于身旁有个陌生女人,我含糊回答:「嗯,差不多。」我心里七上八下,害怕这女人起疑。要是她察觉不对劲,产生「这家伙好像在哪里见过」的想法可就麻烦了。她仔细回想,搞不好会想起我的身分。所幸,她确实遵循着陌生人的基本礼节,假装没听到我们的对话,默默盯着楼层标识灯。 「那男人还在吗?会不会住一晚就离开?」美树突然问。 根据箕轮的消息,周刊杂志社将本城崇藏匿在这间饭店。要是他们昨晚完成采访,今天可能已离开。 「去了就知道。」我回答。 此时,千叶忽然指着后方那名穿灰套装的女人,「怎不问问她?」 「咦?」我有些吃惊。 「这女人也是想采访你的记者,我猜她晓得本城的下落。」 女人抬起头,一脸慌张失措。她看看千叶、看看我,又垂下头。我察觉不太对劲,突然成为陌生人谈论的话题,通常会产生「想搞清楚发生什么事」的想法。就算没勇气开口询问,至少会盯着对方,面露要求说明的表情。然而,她却立刻低下头,不是极度内向或胆小,就是心里有鬼。 「这个人是记者?」我面对千叶和那女人问道。 答话的是千叶。「刚刚我们踏进大厅时,这女人在门口附近的行李寄放处讲手机。一看到山野边辽,突然露出奇妙的表情。该怎么形容……像是把圆眼睁得更圆……」 「那叫双眼圆睁。」我纠正。千叶的话到底有几分认真,我实在捉摸不透。 「对,这女人双眼圆睁,一直尾随我们。」 由于女人低着头,无法确认她的神色。我望向美树,她似乎逐渐相信千叶的话,目光充满敌意。 「而且,她刚刚讲电话时,称对方为『desk』。依我所知,这单字有两个意思,一是书桌,二是报章杂志的部门主管。」 「你听见他们的通话内容?」美树质疑。 我暗忖,千叶多半是在虚张声势。从踏入饭店到走进电梯,我们一路未停。我不晓得这女人当时离我们多近,但并非在能够听见声音的范围。何况,一般情况下,旁人根本不可能听见手机的谈话。 「我听得一清二楚,当时你通话的对象不是桌子,就是上司。」千叶说得斩钉截铁,看不出一点心虚。 此时,女人有两个选择,第一是装傻到底,第二是向我们摊牌。她选择后者。「我偶然看到山野边先生,不由自主地跟上来,算是职业病吧。」接着,她低头鞠躬,报上所属杂志社名。见她想取出名片,我抢先开口:「不必了。」 遇到这种只把我当采访对象的记者,虽早已习惯,仍感到腹部仿佛压着一块重石,全身血液沸腾。他们成天追着新闻人物跑,或许不当一回事,站在被追逐者的立场,却是痛苦得有如脑神经遭践踏。此刻,我的心情就像遇上猎人的动物。没有一头成为狩猎目标的动物,会想得到猎人的名片。 「只是偶然待在这间饭店,你怎么会认得我?」 「山野边先生是有名的作家,经常出现在电视节目上。」 「我可是大众脸。你该不会早就知道我会出现吧?」 女记者没回答,反问:「山野边先生,您来做什么?」 「你只负责提问,不负责回答?」美树的口吻冰冷,甚至感受不到愤怒与讥讽。 「我们是来赴约。我突然接到一通电话,要我们到这间饭店。」我并非临时胡诌,而是预先打好底稿。当初在构思如何制造与本城崇面对面的机会时,我们早就想到可能会遭人质问来意。 「打电话给你们的是谁?」 「我不清楚。」 「你们出现在这里,只因为接到一通电话?」 「我们厚着脸皮来此,你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没那个意思……」 「电话里的人叫我们到三五〇五房,你知道谁在等我们吗?」我反问,就算她认为我在装傻也无所谓。我冷静观察内心的情绪起伏,告诉自己「不要紧」。 「几位来到这里,却连房内有谁都不清 楚?」女记者语带责备。 人类是一种重视沟通的动物,一般都会有「听到问题要回答」的先入为主观念。但这一年来,我学会一件事。那就是遇上「有何看法」或「心情如何」之类模糊暧昧的问题,没必要勉强挤出答案。 「我不会打扰你的工作,也不会让你限制我们的行动。大家各自努力吧。」我特别注意自己的语气,避免听起来像是豁出一切。 「咦?」 电梯抵达二十一楼,电梯门缓缓开启。这是女记者进电梯时按的楼层。我压着「开」钮,等待女记者的回应。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面朝前方站着。女记者好一会儿没动静。 「你不出去吗?」千叶问。 「恕我直言,建议你们不要上去。」女记者拖着行李箱朝我们鞠躬。 我凝视着她,不明白她为何冒出这句话。片刻之后,我恍然大悟。此时,女记者多半抱持着罪恶感。基于职责,她必须伺机采访我,却相当厌恶强迫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接受采访。她左右为难,陷入矛盾的窘境。 类似的例子并不少见。冷静想想,过去一年追着我们跑的新闻记者中,半数都是这种人。 「不要上去?你指的是上去哪里?」 「那个人的房间。他正在接受敝社的采访。」 「他还没走?」我问,美树也脱口道:「采访还没结束?」 女记者点点头,又摇摇头,同时给出肯定与否定的答案。 「还没走,主管跟他在一起。采访大概得花几天的时间。」女记者哀伤地皱起眉,「山野边先生,他们在等您出现。」 「等我出现?」 「详情我也不清楚,只晓得主管算准您会来饭店。我猜是那个人安排好的计谋。」 「那个人?」 「呃,本城……」女记者应道。她没在本城的姓氏后面加上「先生」,或许是想讨好我们,也或许是鄙视本城的为人。要不然,就是认为本城接受采访,就算是自己人,按照社会习俗,跟外人说话时不能对自己人使用敬称。 「那个人在等我们?他料到我们会来?」 「似乎是……」女记者点头。 「他故意放出自己躲在这间饭店的消息?」 「细节我不知道……」 我凝视着女记者。「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女记者吞吞吐吐,「只要山野边先生闯进房间……」 「原来如此,我懂了,他想制造话题。」 由于太过愤怒与悲伤,作家发狂冲进获判无罪的嫌犯住处。消息一传开,肯定会激发世人的好奇心,引起社会关注。他们不但刻意安排冲突场面,搞不好连新闻标题也想了好几个备案。 「全是那个人提议的?」我问。 女记者没回答,反而是千叶开口:「山野边,这样本城有什么好处?审判好不容易结束,终于获得解脱,何必在隔天故意引你上门?」 「千叶先生,他想必乐在其中。」一个没有良心的男人,会将在控制游戏中获胜当成人生目标。眼前是最典型的例子。 「再见。」我作势送女记者到走廊。 「我诚心建议你们不要进去。」女记者打心底感到担忧。大概是看出我不可能退缩,于是改口:「就算进到房间,也千万不要动粗。」 「我不会动粗的。」我回答。 「就算没那种念头,还是可能一时激动……」女记者逐渐变得饶舌。 「不用担心。」美树淡淡出声,沉着的口吻中流露一股自信。 「法院已判他无罪……」女记者开始为本城讲话,像在绞尽脑汁阻止争端扩大的教师。 「我们非去不可。」我不是在逞强,纯粹是阐述事实。 女记者一脸无奈,乖乖退出电梯。我无法判断她接下来会采取何种行动。或许是回到一楼待命,或许是打电话给在本城房里的主管。 电梯抵达三十五楼,我们来到三五〇五房前。我轻轻吸口气,抚摸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美树跟在我身后,千叶则站在我旁边。 「现在该怎么办?原以为能出奇制胜,但看来对方早就在等我们,要得手恐怕不容易。」美树开口。 「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 「千叶先生,你可别惊讶,我们打算强行带走那男人。」一切如同我们的复仇计划。虽然本城没按预期回公寓,但变动的部分,只是将下手的地点换成这间饭店。接下来的行动,完全能照事先排练好的步骤进行。 「原来如此。」 「你不惊讶?」 「不惊讶。」千叶顿一下,接着道:「我也恨透本城,这正合我意。不过,你们要怎么带他走?」 「我们没料到他身旁会有杂志社的人,只能先下手为强。」我坦言。「既然对方早知我们来到饭店,撤退也无济于事。何况,要是本城躲得不见踪影,想逮他可就麻烦得多,不如现在硬着头皮动手。」 我望向美树,她点点头。我们无路可退。 我按下房间的呼叫钮。 心脏剧烈跳动。我试着调整呼吸,不断安抚自己,提醒自己镇定下来。我默默等待脑海中的风浪恢复平静。绝不能因为焦躁与性急,白白浪费这一年来承受的痛苦。保持冷静,是最基本的条件。 房门打开,一名记者开口:「请问是哪位?」从话声听得出,对方早就知道我的身分。 「啊,山野边先生?」记者展颜欢笑。那是一种包含惊讶与成就感的喜悦。在看似慌张的表情底下,隐隐流露出演员般的冷静意识。他头发斑白、戴眼镜,嘴边满是胡碴,温和沉着中,透着一股身经百战的狡狯,一看就知道是个猎人,狩猎手法高明的猎人。我不禁心生怒火。这种人肯定会把「自己的功劳」,建立在过往种种案件及当事人的痛苦上,并把自己撰写的报导当成勋章向世人炫耀。 「咦,山野边先生?」房间深处传来话声。 是那男人。 霎时,我感觉脑袋仿佛遭一股巨大力量捏碎,忍不住想冲进房里。我相当清楚,自己的双眼一定充满血丝。 在这种情况下,我能够恢复理性,全多亏晚一步进来的千叶。他一派悠哉地询问:「你们安排了摄影机?放在哪里?如果要摄影,是不是该到明亮点的地方?」说着,他便走向房内。 「等等,你是谁?」记者似乎没想到会多一个人,急忙追上千叶。我和美树也跟着走进去。 这间客房相当宽敞,有一套沙发桌椅,墙边摆着薄型电视。环顾四周,没看见床,或许另有寝室。窗帘没拉上,眼前便是高楼层的壮观景色。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男人从沙发站起,掩嘴露出吃惊的神情。这个身材高跳、四肢修长且五官端正的年轻人,正是本城崇。「别乱来,你想干什么?」他朝着千叶惊呼,显然是在演戏。 我不敢回头确认美树的状况。假如她失去冷静,我也会受到影响,变得惊惶失措。我竭力维持镇定,压抑情绪起伏,目不转睛地盯着本城崇。 跟昨天在法院看到他时完全不同,一股炽烈的怒火在我胸口燃烧,就像一锅煮得滚烫的热油,找不到方法降低温度。我试着移开视线,望向旁边的记者。那记者穿宽领衬衫,罩着外套,打扮休闲。原以为他应该会拿着录音笔,仔细一瞧,他两手空空。转头望向桌子,发现桌上搁着一台小型摄影机,我登时气血上冲,胸口的热油再度沸腾。摄影机与麦克风,象征采访者的高高在上与无所不能,其拥有的强制力,几乎可与暴力画上等号,多么令人发指。一看到麦克风,受访者旋即会感受到「必须说话」的压力。一遭摄影 镜头捕捉,受访者往往会吓得不敢轻举妄动。然而,采访者却永远躲在安全的角落,像是持枪的猎人,摆出好整以暇的态度。他们总待在没有危险的地方,重复观察及捉弄人心的行径。 他们早设定好摄影机,等候我们到来。将来公开影像时,便能这么自圆其说:「使用摄影机是为了独家专访本城先生,没想到凑巧拍下山野边夫妇闯入的过程。」 他们不会承认这是陷阱,会说是我擅自硬闯,幸好恶行全遭摄影机拍下。不仅如此,他们想必会得意洋洋地公开影像。 他们深知如何立于不败之地,正面冲突不会有胜算。为了学会这个教训,我们不晓得耗费多少时日。 「啊,这里有台摄影机。」 我望向声源处,只见千叶站在桌旁,拿起摄影机。 「喂,你干嘛!」记者指着千叶大喊。 「不能碰吗?」千叶关掉摄影机电源,摆回桌上。搞不清楚他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你是律师吗?」本城问。 我一愣,不明白本城的意思,旋即恍悟他指的是千叶。他看千叶跟随在我们身旁,毫不畏惧、昂首阔步地踏进房里,难免会起疑。我们与千叶的关系,本城肯定非常在意。仔细想想,本城的推测确实合理。我不清楚律师是否常与客户一起行动,但毕竟不无可能。当然,千叶不是律师。 或许我应该告诉本城:「千叶先生的弟弟不堪你的欺辱自杀身亡。他对你心怀怨恨,所以今天和我们一起来见你。」不过,我很清楚本城不会感到丝毫愧疚,何况我也不太相信千叶真的是要替弟弟报仇。 「律师?」千叶有些困惑。 「能不能给我一张名片?」记者要求。 「这次没有。」 「这次?」 「曾经有过。当初还是用毛笔写的。」 「毛笔?」 「拿毛笔写在和纸(注:日本以传统工法制成的纸张,纸质较轻薄柔嫩,多用来作昼或写书法。)上。可是,往昔的名片并非见面时交给对方,而是在登门拜访时,若不巧对方不在,才请家人转交。」 「和纸?你在说哪个时代的事情?」记者粗声粗气地应道,显然心中的疑惑转化为愤怒。我不禁想调侃对方,会慌张、动怒表示道行不够深,就跟去年我们夫妇一样。悲伤、愤懑及困惑,导致情绪完全失控。我非常清楚,一旦陷入这种状况,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恕我失礼,为何你在室内戴手套?」本城崇若无其事地问。我原本不明白他怎会在这种小地方钻牛角尖,转念一想,他或许是担心千叶打算使用暴力,才戴手套以免留下指纹。本城实在机灵,任何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不禁感到佩服。 「手套最好别脱。」千叶望着双手。他没正面回答本城崇,记者立刻紧咬不放:「『最好别脱』是什么意思?手套里是不是暗藏玄机?」 对拒绝发言或说话吞吞吐吐的人穷追猛打,是记者的拿手好戏。他们总是打着「你有义务解释清楚」的口号,但我不由得怀疑,究竟谁有这种义务?而记者有什么权利提出这种要求? 「请脱掉手套。」记者厉声道。 谁都有不想说、不想表达、不想被他人知道的一面。我实在无法理解,硬将这些事物摊在阳光下,到底有何意义?如果千叶是戴手套遮掩巨大的烫伤痕迹,记者会有何反应?「强迫你取下手套,非常抱歉。」要是他诚心道歉,或许还算有救;「既然是这么回事,你怎么不早讲?」要是他推卸责任,就无可救药了。这意味着他永远站在攻击的立场,不允许对方反驳或反击。即使犯错,也会将责任推到对方身上。当初他们怀疑我们夫妇是凶手时,这种情况特别明显。他们先是强迫我解释,接着又指责我的说法不合理,甚至认定我是凶手。等确认我不是凶手,他们却改口:「既然是清白的,干嘛不一开始就讲清楚。」连菜摘死于具有麻痹效果的生物硷毒素一事,也成为他们推托的借口。「山野边先生,你在作品里提到相同的毒药,怀疑你是合情合理。」就像这样,他们说得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错。 「脱掉手套!」 「既然叫我脱,我只好脱下,但你可别后悔。」千叶轻描淡写地回应,耸耸肩,缓缓脱下黑手套。 我仔细观察千叶的手掌,没发现任何异状,跟一般成年男子并无不同。千叶将手套塞进后裤袋,举起双手,露出「这下你满意了吧」的表情。 记者松口气,嘴里咕哝几句,忽然朝千叶伸出手,示意:「请退到一旁。」 「别碰!」房内响起尖锐的叫声。我第一次听千叶发出如此高亢的声音。 记者拽住千叶的右手。下一秒,他神情呆滞,浑身僵硬,微微摇晃着瘫倒在地毯上。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美树也一样,错愕得猛眨眼。 半晌后,千叶开口:「抱歉,都是静电惹的祸。」 原来是静电。我刚这么想,旋即察觉不对劲,从未听过静电会电晕人。美树慌忙走上前,蹲下触摸记者的身体,回报:「还有呼吸。」 「当然,他不会死得这么快。」千叶一脸若无其事,「不过,总有一天会停止呼吸。」 「千叶先生,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有些担心记者会直接断气。此刻,我脑海浮现「箭毒」这个字眼。那是一种萃取自植物的毒素,具有麻痹的效果,严重时会导致肺机能中止。千叶该不会在手里暗藏毒针? 「当然,每个人迟早都得死。」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 「不然呢?」 「现在怎么办?是不是该叫救护车?」美树问。 我点点头,刚要取出手机,千叶却泰然自若地阻止:「他只是被静电电晕。」 「可是……」 「等等就醒了。」 「你怎能肯定他没事?」 「这种情况稀松平常,不必大惊小怪。」 千叶一脸满不在乎,仿佛认为这就跟「水滴会蒸发」一样是浅显易懂的常识,我不得不相信。 他这句话,宛如打开我体内一道看不见的开关。于是,我挺直腰杆,面对站在沙发前的男人。他望着倒地的记者,似乎有些在意,但目光移向我时,骤然变得冰凉。「你们做了什么?怎么能使用暴力?」 「我们什么也没做,全是千叶先生手上的静电惹的祸。」 「静电不可能害人昏厥。」 「事实摆在眼前,不是吗?」我感觉自己的情绪愈来愈激动。 本城觑着倒地的记者,观察道:「山野边先生,你用了最擅长的毒物吧?」 很显然地,本城想将这件事与那篇以毒物为题材的小说扯在一起。 「提到毒物,你应该更擅长。」 「我对毒物本身没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人类的脆弱。只要一点毒素或药物,就能轻易控制人类的肉体及心灵。」 我不禁想起遭这男人注射毒药的菜摘。没错,直到最后一刻,菜摘的身体都没获得自由。 「哦?」站在身后的千叶忽然发出赞叹。我颇为纳闷,却见他专注地凝视我们。虽然想问清他有何用意,但我强忍下来,毕竟眼下不是时候。 「这一天终于到来。」我瞪着本城。 说出这句话的情景,我不知想像过多少次。对我而言,这是一场竞赛。不,是一场决斗。「我早就打定主意,在你获判无罪后,要见你一面。」 「你想拿我怎样?昨天我获判无罪,你在司法上输给我,难不成想动用私刑?」 「你认为这次的判决是正确的吗?」 「你的意思是还能上诉吧?但检察官不见 得会提起上诉。」本城崇语气平淡,脸上甚至没有笑容。「检察官没有能够判定我为凶手的证据。」 他大概是指老奶奶的证词与菜摘指甲里的皮肤碎屑吧。这两项证据在一审时遭到推翻。 「只要检察官提不出新证据,就算上诉也无法改变判决。山野边先生,我是无罪的,你凭什么视我为凶手?你凭什么认定我是凶手?」 本城说出这些话,只是担心我们身上藏有录音器材。其实,他脸上写满嘲讽:「你早就亲眼看到证据,不是吗?」 没错,我们夫妇亲眼看到本城就是凶手的证据。而且是本城亲自提供的证据。 本城遭到逮捕前,我收到他寄来的电子邮件。那时,我家门口挤满记者,电话和手机来电不断。虽然切掉铃声,但担心警方会打来,不敢关闭电源,而且会不时查看来电号码。那天,手机荧幕上出现「本城崇」这个名字。先前本城与菜摘一起走在路上的监视器画面曝光,本城被列入嫌犯名单。身为嫌犯的本城亲自打来,我无法置之不理。 「山野边先生,百忙中打扰。」本城恭谨有礼,却不带丝毫歉意。「我刚寄电子邮件到您的信箱,内容是关于菜摘妹妹一案的线索,请拨空过目。」 如今回想,我应该更谨慎处理这件事。当时根本没想太多,本城的口吻沉稳谦虚,甚至流露几分安抚之意,我几乎要怀疑警方误把他当成嫌犯。 「看完邮件请跟我联络。」语毕,本城便挂断电话。 于是,我和美树打开电脑收信。邮件如雪片般涌来,堆积在收件夹内。最新的那封邮件,寄件者正是本城。打开后,我读起内文:「经过我私下调查,找到可能有助于破案的影像。或许有些模糊,请仔细看清楚。」 我播放邮件夹带的影片档。从邮件内容来看,本城似乎只是想提供情报,因此我没想太多。其实,这也是那男人的诡计。他先卸下我们的心防,在我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给予致命一击。 我无法正确回想起那影片的细节。一幕幕烙印在脑海的画面,早被如烈火般的激动情绪烤得焦黑不清。 我只记得,一开始画面中出现注射针筒。针头插入菜摘的手臂,她怕得直发抖。「打针是要预防感冒,别乱动。」本城这么欺哄,菜摘信以为真,一动也不敢动,咬牙忍耐着露出「我很乖、我很听话」的自信表情。菜摘的乖巧,反倒加深我的不舍与哀恸。每每想到这点,我全身便犹如遭受烈火焚烧般痛苦。 「好棒,你是乖孩子。」本城嘴里不断称赞。菜摘深信不疑,一直拼命强忍。 不一会儿,菜摘完全停止动作。接着,本城掐住菜摘的脖子。我不断告诉自己,菜摘早就断气,本城只是做做样子,不愿相信亲眼目睹菜摘死亡的瞬间。真相到底如何,我并不清楚。画面没有丝毫摇晃,显然摄影机是固定的。 画面角落有个白色大旅行袋。或许本城就是把菜摘装在里头,带到这个地方。一思及此,我感觉脑神经无声无息地全部断裂。 体内仿佛有座帮浦,在菜摘死后停止运转,却在看过影片后突然剧烈转动,最后失去控制爆炸。眼前一片血红,胸口像有把火在燃烧。倏然间,帮浦再度静止。我没有多余的心力照顾美树的状况。过一会儿,我才望向美树。她跟我一样愣愣站着,嘴唇不断颤抖,面无血色。半晌,她坐倒在地。 此时,手机再度收到来电。「如何?看完了吗?」本城的话声沉稳,我不禁怀疑刚刚的影像是一场误会。 「这到底怎么回事?」身旁的美树大叫。这是菜摘离世后,她第一次发出如此高亢而悲怆的哀号。那声音异常刺耳,仿佛足以贯穿天花板。 「我打算自首。」本城的语气相当认真。「这影片是重要证据,请妥善保存,千万不要删除。我建议重播一次,确认没问题后,转存在电脑里。」 我丝毫没有起疑。当时,我们夫妇对「二十五分之一」的异常人种全无概念,被他轻而易举地玩弄在掌心。在他的控制游戏里,我们是弱得毫无挑战性的对手。 我很快重播附加影片档,打算确认能正常播放后,便立刻按下停止键。然而,电脑的反应跟刚刚截然不同,并未出现画面。我有些狐疑,又按几下滑鼠,情况却愈来愈诡异。有一段期间,我非常后悔当时没立即关闭电源。现下我明白,就算立即关闭电源,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本城约莫是在影片档里置入执行程式。第一次启动会正常播放,第二次启动却会删除电脑里所有相关档案,搞不好根本是伪装成影片档的程式执行档。平常我对这种事相当谨慎,绝不会轻易开启电子邮件的附加档案,但那时我失去平常心,难以冷静思考。 我察觉中计,忍不住发出惊呼。一切为时已晚,刚刚的影片档从电脑里消失,连电子邮件的收信纪录也没留下任何痕迹。 一开始,我无法理解本城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在本城遭逮捕后,我透过警察辗转得知他的态度与言行,终于明白他的目的。 他只有一个目的。 那就是带给我们痛苦。 逼得我们在这场人生游戏中举手投降。 他想用之前提过的「荒唐无稽的悲剧」击垮我们。这样能够为他带来快乐,不,或许他根本不明白何谓快乐。在他眼中,这跟下将棋、下围棋没什么不同。 本城刻意告诉我们,他就是凶手。他给我们证据,诱引我们亲眼目睹女儿的绝望模样。接着,他设计我亲手删除证据。 他希望借由一次又一次的悔恨,逼得我厌恶自己,最后变得一蹶不振。 而他则故意落入警网,躲在我无法接近的地方。 我们束手无策,只能默默承受无处宣泄的怒火,及令人发狂的焦躁。这就是他的期望。 我不曾尝试复原遭删除的影片档。凭本城的能耐,将资料清除得一干二净并不难。何况,使用免费的软体工具,也能精准覆盖硬碟上的特定磁区。焦急尝试各种修复手法,对手只会更洋洋得意。因此,我选择走向另一条道路。 证据不再重要。 我不再指望外力能制裁本城。 如今,本城就在眼前,说着:「我获判无罪。既然没有新证据,就算上诉也没用。」 「我不需要证据。」我竭力压抑情感,表现得沉着冷静。「容我先向你道贺,恭喜你无罪开释。」 本城的表情没有太大改变,细微的变化却逃不过我的眼睛。那就像干涸的地面出现几条裂缝。 当然,我并未满足。「你能获判无罪,我们夫妇真的打心底感到欣慰。」 本城变得相当谨慎,不再开口。他凝视着我,似乎想看穿我的企图。 「你获判无罪,是因审判过程中发生两件事。」我感觉自己的话声有些颤抖。「第一,一个足不出户的男子为你出庭作证,提供证据画面。他架设的摄影机拍到你与菜摘走在一起,证明你遭菜摘抓伤一事与案情无关。」 「只能说我很幸运。」本城微微摊开双手。 「没错,你很幸运。」我明白这不是单纯的幸运,但没与他争辩。「第二,证人老奶奶突然丧失自信,更改证词。」 「山野边先生,难不成你想去找那个关在房里拍摄窗外景象的男子以及老奶奶理论?你想责备他们黑白不分,帮助我获判无罪?我十分同情你的遭遇,但你不能乱诬赖人。另外,我诚心希望你放过老奶奶。她年纪大,记性不好也是正常。山野边先生,你的处女作不也是以此为题材吗?借由比较风景画家的作品与回忆中风景的差异,表现年老带给人的悲伤与重要性……」 「不,老奶奶的记性非常好,她没搞错任何事情。」我以劈柴般的强硬气势打断 本城的话。 本城再度凝视着我。 「听好,你这家伙和菜摘走在河边的那一幕,老奶奶看得一清二楚。」我尽力维持冷静,话声仍微微发颤。毕竟这一年来,我想像过这个场面无数次,此刻化为现实,不紧张也难。但我拼命提醒自己,无论如何必须沉住气。实际上,我的口气与平常完全不同。以前我不曾称呼某人为「你这家伙」,我晓得自己在做极不拿手的事情。「老奶奶的记忆并未出错,她却在法庭上翻供,你知道原因吗?」 「为什么?」 我望向美树,希望由她发出第一波攻击。她立即明白我眼神代表的意义,开口: 「是我们拜托她的。」 本城没出声,脸孔益发僵硬。我没有任何成就感,但至少攻势发挥了效果。就像以又尖又细的长矛,穿透坚硬铠甲缝隙刺入对方躯体。 「什么意思?」 「你不懂吗?老奶奶翻供,是受到我们恳求。」 「为何要做这种事?」 「你指的是我们,还是老奶奶?若是老奶奶,我想是基于同情吧。没错,按社会的规矩,老奶奶在法庭上必须说真话,我们不能向证人提出那种要求。但是……」 「但是我们不打算遵守规矩。」美树接过话。 「意思是,老奶奶做伪证?」本城的语气,仿佛在威胁「老奶奶将会遭受处罚」。 「不,搞不好她真的记不清楚,替她找个合理的借口一点也不难。我们在此对你说的话,只是情绪激动的受害者家属在胡言乱语。总之,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本城。「我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让你无罪开释。」 「不是判有罪,而是判无罪。」美树继续道。 「很好,看来山野边夫妇也晓得我是清白的。」本城改变语气,露出淡淡笑容。不过,那只是为了稳住气势,故作镇定。 本城不可能清白。足以证明他犯罪的证据,还是他本人提供的。那影片档里的可怕画面骤然浮现,我急忙抹除,熄灭心头所有灯火。 「既然如此,你们到底打算做什么?」本城很快恢复冷静。我旋即从外套内袋取出防身喷雾,背后的美树也准备就绪。 我们分配好工作。我以防身喷雾袭击本城,令他动弹不得,美树立刻冲过去用电击棒电晕他。我们在家里演练过无数次,能够配合得天衣无缝。 原想选择更温和的方式带走本城,例如老电影常用的手法,以三氯甲烷之类的药物捂住他的口鼻,令他失去意识,或强迫他喝下安眠药。之后我才晓得,三氯甲烷根本不足以弄昏人。至于安眠药,如何让不信任我们的本城喝下,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此外,我考虑过设法弄一把手枪或猎枪。尝试几次后,我决定放弃。不论我从任何管道买枪,消息难保不会外泄。就算真的拿到枪,我仍担心会在开枪时铸下大错。所谓的「铸下大错」,并非没打中本城,而是不慎打中要害,导致他提早丧命。若是发生这种失误,我肯定会懊悔得捶胸顿足。 本城不能死得这么简单。 扣下扳机,在本城尚未搞清状况前夺走他的性命,实在难消我们心头之恨。 我比较各种品牌,挑选体积最小、效果最强、喷射范围最广的防身喷雾。我们需要的不是针对小范围进行集中攻击的类型,使用防身喷雾的主要目的,是箝制对手的行动。 喷射的技巧,我在自家练习过无数次。至于美树,则是将使用电击棒的技巧练得滚瓜烂熟。 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不能露出任何破绽。 如今,本城就在我眼前。我挡在本城的正前方,美树自我身后缓缓靠近本城。 我没料到发动攻击的地点会是饭店房间,也没料到本城身边有个周刊杂志记者。除此之外,一切都在掌控中。 我举起右手的防身喷雾,将手指放在喷嘴上。 准备按下的瞬间,身旁忽然响起一声:「啊,找到音乐了!」脑袋来不及思考,视线已往声源处移动。于是,我露出破绽。 本城采取了行动。 美树大喊我的名字,像在尖叫,又像斥责。听到呼唤,我立刻回神,但一转头,本城已奔至客房内的小走廊。我的脑袋乱成一团,眼前的景象变得模模糊糊。没想到,我居然会让那男人逃脱,焦躁感如暴风般席卷我的思绪。双腿酸软无力,我仍咬紧牙关,踉跄追上,举起防身喷雾,按下喷嘴。 「别喷!」美树发出惊呼。 当我察觉不妥,一切为时已晚。狭窄的走廊弥漫着一层薄雾,阻挡我们的去路。 我退回原位,面对美树,想向她道歉。明明是绝佳的机会,却因我搞砸。为了今天,我们不知练习过多少次,却全部变成徒劳。「我失手了,对不起。」我该鞠躬道歉,但一回神,竟坐在地上发愣。承认疏失、低头道歉,对我们毫无意义。就在这一刻,我们失去一切。菜摘离世后,向本城复仇的念头成为我们心中残存的火苗。而如烛火般微弱的希望之光,也熄灭殆尽。看着美树手中的电击棒,我有股冲动想将那玩意抵在脸上,任凭电流撕裂肉体,在剧痛中将脑袋炸得血肉模糊。 或许是察觉我的想法,美树迅速移开电击棒。我跟着抬起视线。 「站起来。」美树目光凌厉,勉强维持冷静,握着电击棒的手却抖个不停。本城逃走了。我们一时无法接受,甚至不敢说破这个事实。 「本城逃走了。」千叶忽然开口。我猛然想起,刚刚会失手全是他在旁边搅局的缘故。我顿时怒火中烧,来不及细想,便举起防身喷雾,对着他按下喷嘴。伴随气压喷射声,液体在空气中扩散。 「啊!」我察觉不妙,发出惊呼。身旁的美树大喊「住手」,但为时已晚,千叶脸上沾满液体。虽不到浑身湿透的程度,可是距离非常近,差不多就是「以防身喷雾洗脸」。 美树急忙取来桌上的毛巾,嘴里喊着「得赶快洗掉才行」。只是,浴室在小走廊另一头,廊上残留大量液体,于是我提议:「用毛巾捂住脸就能过去。」 我们慌得像无头苍蝇,千叶依旧老神在在。他接过毛巾,随便抹两下说:「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这效果很强。」 「啊,你这么一提,效果确实挺强,痛死我了。」千叶忽然掩面道。看起来像是配合我们演戏,其实他根本不要紧。不一会儿,他突然拿起桌上的小型机器问:「这是用来听音乐的吧?」 「千叶先生,现在不是讲这些的时候!」我勃然大怒。在这节骨眼,他的心思竟然放在随身听上。「那家伙逃走啦!」 「是啊。」千叶放下随身听,装模作样地步向小走廊。看他的模样,防身喷雾似乎真的没造成太大伤害。 「喷雾还没完全散掉。」美树提出警告。但千叶毫不在意,大步穿过走廊后折返,回报:「大概没问题了,拿衣服稍微盖住脸就能出去。」 昏厥的记者仍未苏醒,一探鼻息,确实还有呼吸。我与美树默默交换眼神,快步离开客房。 来到饭店外,本城当然早就消失踪影。或许是下着毛毛细雨,大门外并排好几辆计程车。迎接宾客的服务生彬彬有礼,动作俐落敏捷,令人不禁佩服赞叹。看见他们干练的举止,我内心一阵刺痛。对比他们的流畅迅速,我的表现实在笨拙得可笑。 「千叶先生,你一定要把他找出来。」美树的语气近乎责备。见千叶悠哉站着,一副毫无愧疚的样子,她想必颇为不满。 「这个嘛……」千叶环顾四周,走到一名皮肤光滑的服务生面前,询问:「有没有看见一个男人逃走?」 「逃走的男人?没看见。」 第三天 我进入深夜不打烊的cd唱片行,来到试听机前,看见一个戴耳机的女人。她原本一动也不动,察觉我靠近后,转过头,嘴里「啊」了一声。 对方有着人类的外貌,却不是人类。她也是调查部的成员,是我的同事。我们每次进行调查,都会依目标对象改变外貌,但同事之间还是能互相辨识。眼前的同事名叫「香川」。 「什么时候开始的?」香川问。 我看一眼手表,确认超过十二点,才回答:「前天。」 「我早你两天,今天是第五天,差不多要结束了。」 「你根本没认真调查,整天都在这里听音乐吧?我猜你连调查对象也没见过几眼。」 「这次的对象有点麻烦,光说两句话都得费尽苦心,而且时机相当难掌握。千叶,你那边状况如何?反正结论一定是『认可』吧。」 「调查还没结束,哪能知道结论。」 我们的工作流程是这样的。首先,情报部会指定一个调查对象,接下来的七天,我必须就目标对象进行调查,结束后向上级呈报结论。假如是「认可」,则在隔天,即调查开始日算起的第八天,目标对象便会死亡。通常不会是病亡或自杀,多半是死于意外,或成为杀人案的受害者。不论目标对象的死法为何,对我们来说都一样。我们既不关心,也不会有任何感慨。死亡就是死亡,没太大差别。 相反地,假如我认定「这个人此时不该死」,便会呈报「放行」。说穿了,我们的工作纯粹是花七天观察目标对象,做出「认可」或「放行」的结论,非常简单。虽然这么轻松,还是有很多同事混水摸鱼。他们大多只与调查对象见上几面,随便闲聊几句,接着就自由行动,最后呈报「认可」。香川刚刚会说「反正结论一定是『认可』」,正是因为绝大部分的调查结果都一样。不管有没有认真跟在调查对象身边,都毫无影响。我不否认,事实的确如此。至今为止,我每次呈报的也几乎全是「认可」。即使放着不理,人类总有一天会死亡,我很难找出「放行」的正当理由。不过,我依然认为应该认真跟在目标对象身边七天,仔细观察再呈报。所谓的工作,就是尽力完成上头的交代。当然,这样的努力并不会反映在结果上。 见香川拿着折成一小叠的报纸,我问:「你在看什么?」仔细想想,在cd唱片行的试听机前戴着耳机看报纸,在一般人眼里肯定十分诡异。但店内没其他客人,不必担心引起侧目。 「你是指这个吗?」香川拿下耳机,「我觉得挺有意思,就调查一下。」 香川递给我报纸。接过来一看,上头的新闻标题是: 〈取缔标志错误 二十六人无端受罚〉 「简单来说,就是交通标志出错,警察抓错人。」 「交通标志出错?」 「对,交通标志本身就是错的。」 我低头阅读,内容写着:「县警于十字路口设置错误标志,自一九九一年十二月至今年七月,至少有二十六名驾驶人无端受到处罚。此事于二十一日曝光,县警表示将修改标志,并退还所有罚款。」 「你为何要调查此事?」 「这不是很有趣吗?现在人类开车得遵循交通标志,要是不遵守被警察抓到,就得缴交罚金。」 「那又怎样?」 「但这篇报导告诉我们,原来标志可能是错的。在这个案例中,禁止通行的标志底下原本还有一个『限大型车辆』的辅助标志,但某次更换新标志牌时,忘记装上辅助标志。如此一来,不止大型车辆,连普通轿车和机车都变成取缔对象。」 「那真糟糕。」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想着「与我无关」。 「更有趣的是,像这样的新闻还不少。」 「你会特地调查,一定跟工作有关吧?」我调侃道。 「你别调侃我,这确实跟工作有关。」香川微笑,「如何,惊讶吧?」 「难不成你这次的目标对象违反交通规则遭到取缔?」我问。 「不,跟这次的调查对象无关。我指的是,跟我们的业务有关。」香川解释。 「业务?你的意思是,跟我也有关?」 「没错。」 香川递给我另一份报纸。我一看,上头的日期与前一份不同,但报导内容大同小异,标题是: 〈取缔标志错误 十二人遭罚〉 「在这件案例里,原本一条可直行的道路,却竖立只能左右转的标志。而且这一错,就错了十年以上。」 「十年都没人发现?不,或许该问……都错十年了,怎会有人发现?」 「据说是最近有个受罚的驾驶申诉『遵守那个标志,我根本无法回家』。警方一查,才发现标志是错的。」 「确实挺有趣。」其实我不明白到底哪里有趣。「但跟我们的业务有何关系?」 「千叶,你没听说吗?情报部最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从没急过。就算该提供的情报没提供,他们也不当一回事。」 「最近受到『认可』评价的人类太多了。」 「我们的调查结果通常是『认可』,不是吗?」 「正确来说,是太多年轻人类遭评断为『认可』,搞得有些均衡失调。」 「你的意思是,早死的人类太多?不过,选择哪个人类当调查对象,是情报部的工作。他们在决定人选时,就该考虑到年龄问题。即使造成均衡失调,也是他们的责任。」 「这正是我想说的,情报部搞不好闯了祸。」 「闯祸?」 「你晓得情报部选择调查对象的标准吗?一定不知道吧?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他们有一套基准或规则。」 「例如抽选的方法?」 「换句话说,跟这些案例一样。」香川指着我手上的报纸。 「就像人类靠交通标志来选择谁该受罚?」 「没错。情报部选择对象的标准从未受到质疑,但那套标准很可能有漏洞。」 「这意味着,情报部让我们调查了不该调查的人类?」 「我只是说不无可能。」 「那是不是有谁也抗议『这套标准害我回不了家』?」我有些啼笑皆非。 「就刚刚报纸上那些案例,警方得知交通标志出错后,将收到的罚金全数退还,并且消除驾驶的不良纪录。当然,仅限于查得出的范围。」 「这种亡羊补牢的做法,不见得对每件事都有效。」 「好比我们的工作,一旦出错就无法挽回。」 「一旦被选上就得死,我想被错选的人有充分的理由生气。」 「死人是不会生气的。总之,为了平衡现况,情报部似乎打算稍微延长人类的寿命。」 「啊。」我恍然大悟,忍不住惊呼。 「难怪刚接下这次的工作时,他们莫名奇妙告诉我『如果希望他活久一点,不必顾虑』。」 「对,就是这么回事。」 「跟一般的『放行』不同吗?」 「我们的职责范围不包含自杀或病故,就算呈报『放行』,那个人还是可能死于自杀或疾病。」 「这我知道。」 「不过,这次是保证延长二十年。只要获得延长,就不会自杀或病故,保证能活二十年。」 「绝对不会死?」 「遇上枪林弹雨也不会死。」 「我遇上的多半是普通的雨。」 「反正,情报部犯下错误,夺走太多人类的寿命,搞得不少人类年纪轻轻就送命。这次大概是被监察部盯上,他们想把这些过多的寿命还给人类。」 「还给毫无关系的人,有什么意义?」 「至少能取得整体的平衡。」 「上次进行调查时,我看过某间披萨店的折价广告:『日币升值,成本回馈大方送』。」 「听起来差不多。」 「情报部这招是从人类身上学来的?」 「所以,我才搜集这些『错误标志』的新闻,打算好好数落情报部一番。他们这么搞,跟人类有什么不同?」 「我们调查部应该不会配合胡闹。这种急就章的制度,肯定会把问题愈搞愈大。」 香川颔首。「不是有个流传很久的传闻?某个同事拗不过人类的苦苦哀求,让对方的儿子复活。」 「噢,我听过。」我点点头。不晓得那是真实事件,还是谁觉得好玩胡乱造谣。「到头来,复活的儿子只是一具会走路的尸体。那个同事会不会是我们调查部的成员?」 「我们调查部没那么大的权限吧……等等,我们讨论的话题是什么来着?」 「勉强执行一套刚出炉的制度,往往会出纰漏。」 「千叶,你有何看法?这套新的『回馈大方送』制度,你想试试吗?」 「一点也不想。」我毫不迟疑地答道,「我不会改变工作原则。」 「你还是这么一板一眼。我看雨下个不停,早猜到是你来了。」香川露出苦笑,掌心朝上,仿佛在检查店内有没有漏雨。「啊,跟你说件不相关的事。南金刚町的后头不是有条风化街?那里有间营业到凌晨的咖啡厅,随时放着音乐。」 我立即追问咖啡厅的详细位置。 将脚踏车停在公寓的机踏车停车格内,我望着遭雨水侵蚀得惨不忍睹的公寓白墙,走向电梯。三十年前,这栋公寓也拥有雪白干净的外貌,如今失去光采,像是皱纹满面、步履蹒跚的老人。 雨滴落在地面及围墙上,发出叮咚声响。弹跳的雨水濡湿我的鞋子。 昨天本城逃得不知去向。严格来说,是我造成那样的结果。姑且不谈这一点,总之山野边夫妇开着迷你箱形车离开藤泽金刚町的皇家大饭店,却没有回家,直接开到这栋位于不同町的公寓。 他们既沮丧又焦虑。 理由我心知肚明。 为女儿报仇,是那对夫妇唯一的生存意义。他们暗藏防身喷雾及电击棒,前往饭店与仇敌正面对决,最后以失败收场,想必感到无比懊悔和疲累。不过,就算他们再难过,也与我无关。 这边的公寓似乎是山野边夫妇躲避警察及记者用的「避风港」。屋里只有最基本的几样家具,显得简陋空旷。不过,小型置衣箱里备有几套换洗衣裤,洗衣机、冰箱、电视机及冷气机等必要的家电一应俱全,显然早有长期藏身在此的打算。 昨晚骑脚踏车外出时,我曾询问情报部「知不知道关于那间公寓的事」,得到的回答是「那是山野边辽在半年前以他人名义买下的屋子,原本的屋主是开音乐教室的单身女子」。 听到「音乐」两字,我的精神一振。 「屋里共有三个房间,其中一间本来当成教室,经过隔音处理。原本的屋主健康不佳,搬回老家疗养,将屋子卖给山野边夫妇。」 「既然有这些情报,为何没先告诉我?」 「情报太多,说也说不完。难不成连山野边的基因排列组合也得先告诉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山野边以他人名义买房子,这种事好歹该让我知道。是不是有其他类似的情报?」 「没了。」对方顿一下,「顶多就是他们有另一辆车。」 又是个迟来的情报。「那也是山野边以他人名义买的吧?我昨天坐过。」 「不,还有一辆。」 看来,除了停在自家的车,山野边夫妇多准备两辆车。不知该说他们是作风严谨,抑或吹毛求疵。 我走进门口,穿过走廊来到客厅。坐在墙边的美树说:「你简直变成落汤鸡。」 「你不提,我倒没注意。」每次进行调查时,天空总下着雨,差别只在雨势的大小。我习以为常,老忘记撑伞。即使淋湿,我也不会感到困扰。若要勉强举出一个困扰,顶多就是在大雨中不撑伞,很容易招来侧目。「我骑脚踏车,没办法撑伞。」我接着解释。 「咦,千叶先生,你哪来的脚踏车?前天你到我家时,不是把脚踏车停在门口吗?」 「是啊,所以我先回你们家一趟。」我老实回答。「没有引起怀疑?」美树紧张地问,脸上除了担忧还流露一股不满。她肯定暗暗在怪我擅自做这种危险的事情吧,毕竟有昨天饭店的前车之鉴。反倒是他们没气急败坏地骂我「妨碍复仇计划」,我有些意外。 「我家附近有记者吗?」山野边问。由于没有桌子,他们将面包、铝箔包饮料全放在地上。看他们一点都不重视「吃」,我也乐得轻松。因为我不具备「食欲」,幸好他们对吃没什么兴趣,混在其中不会太奇怪。 「没有记者。」我照实答复。 「千叶先生,幸好你回来了。我刚刚跟她打赌,猜你会不会回来。」山野边说。 「原来如此。」既然是打赌,表示美树认为我不会回来。「还没有向那男人报仇,我不可能一走了之。」我随口胡诌。 「小时候,我曾和朋友的家人一起到游乐园玩。」山野边像轻轻吐出胸中涌现的气泡,开口道。 我不禁想起,从前看过人类在浴室排水口上装设类似帮浦的器具,吸取淤积的污垢。将附着管壁的污垢除去,排水才会顺畅。或许人类跟排水口一样,必须时时排出内部沉淀物。 「那时我们去了鬼屋。」 「鬼屋……」 我晓得那是一项游乐设施。在我看来,生活在每年有三万人自杀的国家,和乱闯不知出口在何方的鬼屋没太大不同。何况,全世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人死亡,光想到这一点就会毛骨悚然,根本没必要进鬼屋。但我没发表自己的看法,因为我很清楚人类就是这种生物。 「我怕得要命,根本不敢进去。朋友随父母进去,留下我一个人在入口哭哭啼啼。」 「我好像没听你提过。」美树出声。 「搞不好这是我第一次提起。」山野边向美树点点头。「当时父亲想拉我进去,但我蹲在地上,怎么劝都不肯动。」 「这么恐怖吗?」美树笑着问。山野边先是点头,又摇摇头道:「其实,那只是很普通的鬼屋,并未设计得特别可怕。不过,我就是不敢进去。」 美树眯着眼,「真是胆小鬼。」 「父亲也记得这件事。」 「这是连公公也难以忘怀的往事?」 「嗯,是啊。」山野边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又像沉浸在回忆中。半晌后,他再度开口:「那时,父亲一脸无奈地说:『好吧,我去帮你探路,看到底恐不恐怖。』」 「在那种情况下,公公也自由自在地单独行动。」美树忍俊不禁。 「他把我留在外面,独自走进去。一个高高瘦瘦的上班族,孤身踏进鬼屋实在有些滑稽,但我没勇气跟上,只好乖乖等待。」 「后来呢?」 「父亲一直没回来。」山野边露齿一笑,「我担心是不是鬼屋太恐怖,他丢下我落跑。」 「真可怜。」 「实际上或许没那么久。」 「最后他回来了?」 「我枯等好一会儿,他终于平安生还。」山野边苦笑。「只不过是逛个鬼屋,理所当然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看到他出现,我真的松了口气。」 「为何突然提到这件事?」我问。 「千叶先生 ,你昨天外出打探消息时,我想起鬼屋的回忆,害怕你会一去不返。」 「我让你想起父亲?可是,你父亲最后不是回来了?」 山野边凝视我,好一会儿没动静。那双眼睛仿佛透过我看着后方的墙壁,我不禁怀疑背后是不是出现异状。「你怎么啦?」 「啊,不。没错,爸爸回来了。」山野边加强语气,像在试图说服自己。 「什么意思?」美树也察觉山野边有些奇怪,「公公回来了,哪里不对吗?」 「没有,他确实是回来了。」山野边点点头。 「你的口吻怎么充满感慨?」美树问。「不,没那种事。」山野边含糊其词。 「对了,千叶先生,你的调查有没有收获?」美树转头问我,流露要我将功赎罪的眼神。 「为何这么问?」我应道。 「咦,你不是……」 她这么一问,我才豁然想起。昨晚山野边夫妇失去生存希望,陷入人类特有的忧郁状态,既不睡觉也不做任何事,愣愣发呆。虽然陪着发呆不难,但反正他们不会有别的行动,不如找个地方好好享受音乐,而我使用的借口,正是「今天让本城逃走全是我的错,我心底有一些线索,想去调查看看」。当然,借口只是借口,说完我就忘得一干二净。 山野边美树问我「有没有收获」,想必是把我那借口当真。此时胡乱捏造理由,反而会引来怀疑。事实上,我虽然声称「出去调查看看」,却根本没做任何调查工作。 我只是到山野边家门口取走脚踏车,前往位于国道旁的cd唱片行,用试听机欣赏音乐。cd唱片行打烊后,我便到同事香川推荐的咖啡厅消磨时间。店里只有寥寥数个客人,一有人点播音乐,服务生就会调大音量放出那张唱片或cd。我简直是如鱼得水,一眨眼就待到早上。 「没查到重要的消息。」 他们并不特别失望,或许是从一开始就不抱期待吧。 「电视新闻有没有新的相关报导?」我望向电视。 「昨天那件事并未闹上台面。」山野边回答。 连网路新闻也没提及只字片语。社会大众还不晓得,获判无罪的本城崇与山野边夫妇昨天见过面。 「刚刚箕轮打电话来,他很担心我们去饭店后是否平安。直到今天早上,我那支智慧型手机才开电源,他不知打过多少通。」 「你怎么告诉他的?」 「我只说那家伙逃走,没提及千叶先生的疏失。」山野边酸我一句,露出疲软无力的笑容。「企图在饭店进行独家采访的杂志社闯下大祸,这消息似乎在记者之间传开。那间杂志社的记者为了掩饰失态,一定会全力封锁此事。」 我往放在角落的摄影机看一眼。 那是昨天我从饭店拿回来的。见这玩意摆在客房桌上,我趁混乱之际随手带出。当然,我并非想尽一己之力,只是希望他们认为我派得上用场,才会愿意让我跟在身旁。 然而,人类往往不按牌理出牌。我带回的摄影机山野边夫妇并不特别感兴趣。或许是本城崇逃走的打击太大,他们不想再开启摄影机,目睹他的嘴脸吧。 一晚过去,他们显然多少恢复了精神,于是我开口:「要不要看摄影机里录到什么?」这时,山野边拿出手机,似乎收到新讯息。 「又是箕轮?」我问。 「不是。」 「这支手机不是只有箕轮知道吗?」 「跟箕轮联络用的是智慧型手机,我现在拿的是旧手机。」 昨天不断接收到新来电与讯息的手机,今天平静不少。 「一下用这支,一下用那支,你真忙碌。」其实,管他用几支手机,都不关我的事。 「谁打来的?」美树立刻确认。 「不是来电,是简讯。」山野边盯着手机,补上一句:「『后窗的轰先生』传来的。」 山野边辽从秘密公寓开车前往自家所在的町。美树似乎是累坏了,在后座沉沉入睡。 雨滴不断打在挡风玻璃上,形成一片片透明区块,而后雨刷将所有雨滴抹除。我持续注视着不断重复的景象。 「我和轰先生在开庭前见过一面。」或许是怕我坐在副驾驶座无聊,山野边特意找话题。其实就算完全不交谈,我也不会感到困扰。 「哦?」再怎么不感兴趣,还是得搭腔。这是我在调查人类的工作中学会的技巧。 「轰先生突然跑到我家,但我根本不晓得这个人的存在。」 「存在是必然的,只是你不晓得而已。」 「唔,这么讲也对。」山野边扬起嘴角。「不仅是我们夫妇,连警察也不清楚轰先生跟这件案子有所牵连。轰先生拍到的画面是在法院开庭后才曝光,但他是在开庭之前找上门。所以,起初我根本摸不着头绪,不知对方是谁、来意为何。」 车子来到一条大马路上,山野边右转方向盘。 「他想告诉你,他拥有能够证明本城无罪的影像?」 「嗯,简单来说,就是这么回事。」 「这样啊。」 「他是深夜突然造访。当时,记者不像先前那样二十四小时盯哨,但为掩人耳目,还是选在最没有人的时间。」 「山野边,你怎么会三更半夜放陌生人进家门?」我问。 山野边严肃地瞪我一眼,回道:「我已没有任何可失去的东西,还怕什么?」 「哦?」 「当时,我们夫妇只害怕一件事,就是这辈子无法报仇雪恨。」山野边握紧方向盘,注视前方。「现在也一样。」 「但你们昨天让本城逃脱。」 「千叶先生,那是你的疏失,怎么讲得好像没你的事一样?」山野边噗哧一笑,一滴口水喷到挡风玻璃上。 「也对。」 山野边吃吃笑道:「千叶先生,你真是个怪人。」 「我哪里怪?请你告诉我,以后我会注意。」 「就是这一点怪。」 山野边答得含糊,我也听得一头雾水。 「对了,本城的律师实在厉害,竟然能找到轰这个证人。」我随口说出心中的疑惑。「直到法院开庭前,连警方都不晓得有人每天躲在房内拍摄外头马路的情况,不是吗?」 「但那个律师就是找到了。」 「该不会有什么诀窍吧?」 山野边笑得浑身乱颤,「听你的口气,仿佛在询问抓昆虫的诀窍。」 「轰不是昆虫。」我想起跟人类孩童一块捉甲虫的经验。「要捉昆虫很简单,先在某个地方涂上蜜水就行。」 山野边轻轻点头,「对,就是这么回事。那家伙预先涂上蜜水,才能顺利找到轰先生。」 「轰喜欢喝树液?」 「或者该说,那家伙掌握冒出树液的位置。其实,他早知道有个人每天关在房间,兴趣是拿摄影机偷拍路上行人。」 「在法院开庭前?」 「岂止是法院开庭前,他在犯案前就知道。」 山野边接着解释,轰刚开始偷拍时,会将影像上传到网路。「约莫是想发泄平日的闷气,或想表现自我,大多数人都喜欢炫耀自己的收藏品,这一点也不奇怪。那是固定会员制的影片投稿网站,一般人无法随意浏览。何况,轰先生认为他只是拍摄路上的景象,顶多凑巧拍到情侣吵架,就算放在网路上也不会造成问题。」 然而,本城崇却得知这件事。 「不晓得他为何加入会员,但我猜他随时都在寻找猎物,那个网站只是刚好进入他的搜寻范围。」 「寻找什么猎物?」 「像是他人的弱 点,或利用他人的方法。本城不用工作,时间非常充裕。得知轰先生每天偷拍住家附近的景象后,本城产生兴趣,于是尝试透过网路接触轰先生,逐渐进入轰先生的生活圈。」 「本城也想要朋友?」 「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山野边冷冷一笑,「那男人不需要朋友。他的脑袋里,只想着要在控制游戏中成为赢家。」 「或许吧。」 「他满脑子都在思索如何控制他人。之所以与轰先生接触,也是抱持利用的念头吧。听说因为一场小意外,他与轰先生建立起友谊。」 「小意外?」 「轰先生的母亲在町内小巷子里遭脚踏车冲撞造成骨折,治疗费远超过预期。而且肇事的男子不仅不认错,还把错推到轰先生母亲的头上,要求赔偿。」 轰仰赖失业保险金、一笔不算少的存款及母亲的年金过日子,虽然称不上穷困,却无法应付突如其来的庞大支出。 「轰以为躲在房间就能无忧无虑过生活,没想到还是遇上人生的大危机。」 「是的,而且轰先生不晓得怎么处理这个危机。」 「他不是大人吗?」要是没记错,轰超过四十岁。不过,我转念一想,人类的判断力不会因年龄产生变化。 「遭车祸肇事者反咬一口的状况,恐怕没人知道如何妥善处理。」 「是吗?」 「当然。那时本城在网路上与轰先生交谈过几次,他不仅热心提供建议,最后还爽快借一大笔钱给轰先生。」 「本城为什么要借钱给轰?」 「出于善意……」山野边故意停顿片刻,「才怪。他大概很擅长借着施恩来控制对手。借钱给轰先生,可抬高自己的影响力。当初轰先生到我家时,告诉我:『那个人真的很亲切又值得信赖,想帮他一把。』换句话说,轰先生不知不觉对他唯命是从。一旦欠下人情,就算是不合理的要求也难以拒绝,这就是人性。一般人要战胜没有良心的人,实在太困难。」 「确实有道理。即使轰是『美国的良心』,也不是本城的对手。」 「我不清楚那男人构思犯案计划的先后顺序,但他肯定早就将『利用轰的影片』纳入考量。」 「那影片是假造的吗?」 「不,如果是假的,马上会穿帮。轰先生拍摄的影像应该是真的。那一天,本城故意带菜摘到轰先生设置摄影机的地点。」 「你指的是案发那一天?」 「菜摘抓伤他,八成只是意外。抢夺钥匙圈遭菜摘抓伤后,他才想出利用这个状况的点子。」 「这件事的内幕,轰到底知道多少?」 「轰先生只接到两个指示,都是在案发之前。第一个是『跟往常一样,继续拍摄相同角度的街景』,另一个是『要是警察或律师找上门,就交出拍到的影像』。当时一片风平浪静,轰先生很害怕,不明白他为何提到警察。」 「只有这两个指示?」 「没错。后来,那案子发生……」 山野边以「那案子」代称女儿遇害的惨剧,并且尽量避免说出本城的名字。在我看来,这不过是白费力气。即使改变称呼,也无法改变事实或真相。 「在电视上看到新闻时,轰先生并未察觉与自己牵扯在内,纯粹有些同情住在附近的作家女儿。这是很正常的反应,换成任何人,都只会当成发生在周遭的惨剧。然而,本城后来遭到逮捕,轰先生大吃一惊。接着,律师真的找上门,跟当初的指示一模一样,轰先生更是手足无措。或许是太过惊慌,脑袋一团混乱,轰先生才会完全照指示行动。不仅交出影像,还答应律师出庭作证。」 轰没有反抗,是找不到反抗的理由。我的脑海浮现一片落在河面的叶子,无法逆流而上,只能漂往下游。同样的道理,一旦卷入巨大的洪流,人类将毫无抵抗力,只能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情任凭浪潮推向大海。 「轰先生来找我,恐怕是突然感到不安。希望我能告诉他,他到底做了什么。」 「这是哪门子问题?」我纳闷地偏着脑袋,「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怎么会问别人?而且为何跑去找你,不是去找本城?」 「当时那男人遭到逮捕,关进看守所,轰先生大概想不出其他能解惑的人。何况,轰先生认为他录到的影像对我也有帮助。」 据说,轰取出笔记型电脑播放那段影像,问山野边:「我已把录影档交给律师。你能不能告诉我,律师在法庭上会怎么运用?」 「轰先生也是个少根筋的人。」山野边一脸无奈,「拿那种影片给受害者家属看,未免太没神经。」 「你看过影片,有何感想?」 「我哭了。」 「哦?」 「因为我看到菜摘。」山野边的语气平淡,仿佛怒气与悔恨早蒸发殆尽,甚至感觉得到化成水蒸气的情感迎面而来。「好久没看到活蹦乱跳的菜摘。」 此时,我忽然冒出一个疑问。负责调查山野边菜摘的是谁?她既然遭到杀害,肯定是调查部的同事向上级呈报「认可」。在众多调查对象中,幼童处理起来特别棘手。若对象是大人,可借工作名义接近,甚至能伪装成突然造访的业务员,或设法制造偶然相识的契机。但想接近幼童,手法却极为有限。尽管调查幼童的机会较少,难免还是会遇上。总之,调查幼童相当耗费心力,负责山野边菜摘的同事,恐怕是趁她放学回家时上前随便问几句话,就置之不理吧。反正结果都是「认可」,何必自找麻烦?这是他们一贯的态度。 「山野边,你看完影像,马上发觉本城打算用来推翻检察官的指控?」 「不,我没想那么深。」山野边减速靠向路肩,似乎打算停车。「毕竟那男人已落网,尽管知道菜摘指甲里残留的皮肤碎屑是重要证据,却没理解跟影片有何关联。不过,我大致猜出,那男人会利用影片替自己脱罪。」 「那么,你怎么回答轰?」 「我叫他不用想太多,完全遵照那男人的吩咐。」 「你没阻止?」 「当然。」山野边停下车子,熄掉引擎。「我们希望他无罪开释。既然他有办法脱罪,我们求之不得。那一天,我还跟轰先生交换手机号码及电子信箱。」 「难怪轰联络得上你。」 「他在信里写着『有事商量,希望在车里见一面』。」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便是轰所住的公寓。 或许是察觉车子不再晃动,睡在后座的美树倏地醒来。 「虽然你刚睡醒,但能不能在驾驶座等我们?」山野边辽开口。这里离家很近,搞不好会撞上记者。一旦行踪曝光,就得立刻撤退,需要有人守在驾驶座,紧急时才能马上开车。 下车后,我与山野边并肩走在路上。天空乌云密布,雨势不大,却下个不停。山野边要帮我撑伞,我拒绝了。即使他说「会淋湿喔」,我也只能回答「无所谓」。 来到路口,不巧遇上红灯,我们停下等候。轰居住的公寓就在眼前。 「从前我常去那间店。」或许是想化解沉默的尴尬,山野边指向右侧。只见店门口装饰着蓝、白、红三色组成的棒状旋转招牌。 「理发厅?」 「对,我都到那里剪头发。」 「门口怎么立着会旋转的三色棒子?」 「那是理发厅的标志,很早以前就在用了。」 不,以前没那玩意。古早的理发厅,是一群男客面对马路而坐,由店员修发梳髻。「那三个颜色有特殊意义吗?」 「红色代表动脉,蓝色是静脉,白色是绷带。」 「这样啊。」 「从前的理发师兼具外科医师身分,除了理发,还能治疗牙齿、包扎伤口。」 「这个『从前』,跟你刚刚说常去剪头发的『从前』不同?」我试探地问。 「当然,这个『从前』指的是中世(注:约始于十二世纪末的鎌仓幕府,直到十六世纪室町幕府灭亡为止。)。」山野边忍俊不禁,似乎以为我在开玩笑。「对了,你听过『放血』吗?」 「放血?」 「一种借排出有害血液来恢复健康的疗法。故意使患者流血,让血沿着患者手里的棒子流进盘子。从前的人相信放掉恶血,疾病就会自然痊愈。」 「啊,我看过。」原来那种疗法有名称。 山野边诧异地望着我。「店里的人将染红的棒子洗干净后,连绷带一起晾在门外。风吹得绷带缠在棒子上的模样,就是理发厅招牌的起源。」 「那不就只有红白两色?蓝色怎么来的?」 「据说是外科医师与理发师分组工会时,为了便于区别,理发师在招牌上添加蓝色。所以,至今红白仍是代表医疗的颜色。」 「改加黄色,就变成红绿灯(注:日文中的蓝色(青色)亦有绿色之意。)?」 「红绿灯与工会无关。」 此时,红绿灯刚好转为绿灯,我们迈步穿越斑马线。 我们踏进公寓,来到电梯前。电梯门不久便打开。 「千叶先生,你知道本城为何不一开始就拿出轰先生拍到的影像吗?这个证据一旦出现,警方会变得没有把握,可能根本不会起诉本城。然而,本城却迟迟不利用这个能洗脱罪嫌的证据,只向轰先生下达指示。」 「为什么?」虽然想说怎样都与我无关,我还是忍住。「你晓得他的用意吗?」 「原因之一,是想带给我们更大的打击。」山野边神情十分僵硬。他走进电梯,我跟在后头。他按下五楼的按钮,电梯门旋即关闭。 「更大的打击?」 「那男人故意寄证据给我们,坦承自己是凶手。接着,他遭警方逮捕,差一点被判刑,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全身而退。这样的结局,他认为能将我们推入绝望深渊。」 「他大费周章,只是要夺走你们的希望?」 「在那男人眼中或许具有重要意义。」 电梯抵达五楼,山野边按住开门钮,于是我率先走出。 「原因之二,则是利用法律上『一事不再理』的原则。」 「那是什么?」 「嫌犯一旦在法庭上获判无罪,就不会因同一个案子再次遭受审判。」 「哦?」 「所以,他故意落入警方手中,在法庭上获判无罪。如此一来,检察官便不能再以菜摘的命案起诉他。这就是他的用意。」 「这也是想让你们更加绝望?」 「千叶先生,你终于懂了。」山野边走向最深处的一扇门,鞋声如秒针般规律。「不过,他有个误算。」 「什么误算?」 「遇上任何状况,我们都不会再感到绝望。早在菜摘过世时,我们便坠入绝望的谷底。不论情势怎么演变,都不可能变得更坏。落入谷底的人,不可能再落入谷底一次。」 「黑色不管混入什么颜色,最后还是黑色。」 「对,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山野边按下门铃,对讲机传来年长女人的回应。他口齿伶俐地说:「敝姓山野边,有事找轰先生。」 半晌,一个身材矮小、眉薄眼细的老妇打开门,瞥山野边一眼,又朝我望来,流露出不悦的神色。虽然她不至于识破我的真实身分,但或许感受到不吉利的气息。凡是与我有所接触的人,多多少少会意识到「死亡」。有些人会反常地聊起关于「死亡」的话题,有些人则是会露出「感到阵阵寒意」的苦涩表情。 「阿贡不在。」 她就是轰的母亲吧。看起来老态龙钟,宛如干瘪的水果,却透着一股强韧的生命力。这样的人类反而最能长命百岁。 「轰先生最近愿意外出了?」山野边讶异地问。 「不,今天是特例。早上他接到一通电话,突然说要出门一趟。」 「去哪里?」 「我不知道,不过他带着车钥匙。」 「轰先生会开车?」山野边不是真的想问,只是找话题攀谈。 「当然,我家阿贡很了不起。别看他这样,以前他是在外跑业务的。」轰的母亲重重叹口气。 接着,她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我们,一脸狐疑地问:「不是你们吗?」 「咦?」 「不是你们打电话给阿贡?他出门不是要去见你们?」 山野边问清楚轰的车子种类、颜色、车牌号码及停车地点,便道谢告辞。 由于不想等电梯,我们决定走楼梯下去。 「现在该怎么办?」 「既然他信上说在车里见面,我们到停车场瞧瞧吧。」 来到一楼后,山野边走向公寓后方,我也跟上。平面停车场紧邻公寓。此时,雨势渐小,但驻足雨中,头发还是会淋湿,皮鞋也会改变颜色。但山野边没撑伞,直接迈步前行。 以停车格数量来看,显然并非每一户都有车位。考量到附近房屋的密集程度,这栋公寓拥有的停车场算是相当宽广。约莫一半的车位停着车子,另一半大概是屋主将车开走了。每一格车位后方都贴着牌子,标明住户门牌号码。 山野边沿车位一格一格检查,忽然加快脚步,说道:「啊,车子还在。」 我对人类使用的汽车种类不特别感兴趣。就算那不是汽车而是上鞍的马,或是坐起来极不舒服的轿子,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轰的车子就停在停车场内,上头罩着灰塑胶布。 我走向车子,伸手触摸塑胶布。这塑胶布的边缘有一圈橡皮,似乎是单纯用来罩住车子,几乎没有灰尘,雨滴完全无法附着。此时,我想应该说点话,便随口道:「感觉满新的。」 山野边也凑近细看,「嗯,似乎刚买不久。不晓得是谁买的。」 「还会是谁?一定是轰,不是吗?」 「一个茧居族会特地为汽车买防尘罩吗?这么爱惜车子,应该会定期开出去绕一绕。」 「那么,是轰的母亲买的?」我伸手到保险杆下方,抓着防尘罩的边缘一掀。我没有特别的用意或目的,只是觉得防尘罩有些碍眼。或许是我动作太快,山野边并未阻止。 一拉起防尘罩,积水四散,发出鸟儿展翅飞翔般的声响。 「唔……」我下意识发出低吟。 山野边错愕地瞪大双眼。 驾驶座上坐着一名男子,嘴上绑着毛巾,背靠座椅呈微微后仰的姿态。 车子里坐着人不稀奇,但坐着人的车子外盖防尘罩倒是新鲜。男子满脸倦容,拼命眨眼,不像要发动引擎。 隔着车窗看见我与山野边,他的情绪非常激动。 「轰先生……」山野边低喃。 原来如此,这个人就是轰。「他不当茧居族,改当茧车族吗?」 山野边惊慌地走近驾驶座,以车里几乎不可能听见的沙哑嗓音问:「轰先生,你在干嘛?」 隔着玻璃,轰拼命想传达讯息,但绑在嘴上的毛巾绕到后脑勺打结,他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轰先生!」山野边拍打着驾驶座的窗户。「你没事吧?」 「看来不像没事。」我忍不住提供意见。 轰的双眼睁得极大,布满血丝。他似乎察觉山野边在车外,但或许是动弹不得,既没走出车子,也没发动引擎。 山野边试着拉扯车 门把手,却只发出喀嚓声响,无法打开。看来车门已上锁。 轰的神色变得更加惊恐。 「轰先生,你不要紧吧?」山野边说着低头望向脚下,忽然面露诧异,弯腰蹲在地上。我正感到奇怪,又听到他发出「啊」一声惊呼。「怎么啦?」我询问,山野边没回答,手径自伸入车身底下,接着站起,将捡到的东西举到我面前。「千叶先生,钥匙掉在地上。」我定睛一瞧,果然是汽车钥匙。 原来如此。只要有钥匙,打开车门当然不成问题。 「我马上开门!」山野边哑着嗓子告诉轰。 我一时兴起,贴近车子,从副驾驶座望向轰。或许是不晓得我的来历,他明显流露惧意,警戒地盯着我,不停摇头。我完全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仔细观察车门内侧,发现有条黑线,像是电线。于是,我更靠近窗户,将鼻子贴在玻璃上,凝望驾驶座那一边的车门。 轰蠕动身体,不停挣扎。 「请再忍耐一下,轰先生。」山野边也非常焦急。 我蹲下查看车子底盘。发现我突然消失,山野边不安地问:「千叶先生,哪里不对劲吗?」 「不,没有。」我心想,反正不是什么大事。 不出所料,我在车子底盘找到预期的物体,于是站起身。 此时,山野边刚要插入钥匙。 只见轰铁青着脸,死命摇头,显得相当兴奋。 我交互观察两人的神情。 看到轰吓得魂飞天外的模样,山野边益发手忙脚乱。「我马上开!」他急得口沫横飞。 我心想,随便你们胡搞吧。反正人类这种一意孤行的举动,我早见怪不怪。 考量到打开车门后的情况,我决定后退几步。 「千叶先生,你想逃走?」山野边敏锐地察觉我的移动。此时,他手中的钥匙滑落地面。他惊呼一声,连忙弯腰捡起。 「倒也不算逃走……」 「那就快来帮忙救出轰先生,我立刻打开车门。」 「这个嘛,我想等爆炸结束后,一切恢复平静再来帮忙。」 「啊?」 「车门一打开,就会爆炸。」 「千叶先生,你说什么?」山野边愣在原地,钥匙已插入孔内。 「之前我遇过类似的状况。车子底盘装着炸弹,打开车门就会引爆。我刚刚从这边的窗户看进去……」我指着副驾驶座,继续道:「发现驾驶座附近有导线。我猜一定是连到底盘,只要打开车门,便会通电点燃火药。」 「咦?」山野边眨眨眼,「那可不得了……」 「唔,我不晓得车子爆炸算不算不得了的事……」 「当然算!」 「你干嘛生气?」 「既然会爆炸,不是更应该赶紧救人?」 「原来如此。」我随口敷衍,心里却有不同看法。 一旦决定方针就无法接纳其他建议或劝告,这是人类的通病。 大约一百年前,我在进行调查时,发现目标对象整天活在恐惧中。我问他到底在害怕什么,他脸色苍白地告诉我:「听说哈雷彗星的尾巴会扫到地球!」 「彗星有尾巴?」我对这个现象相当好奇,但他在意的似乎是另一件事。 「有个天文学家发现彗星的尾巴含有氰化物!」他告诉我,氰化物是一种毒性很强的物质。除了我的调查对象,其余民众也陷入混乱与骚动。不仅争相抢购氧气筒,连所谓的法王出面安抚也无效。 过一阵子,天文学家又宣布:「就算彗星尾巴真的扫过地球,其中的氰化物含量相当低,不会造成任何危害。」 这下终于能放宽心,我单纯地想着。不料,我的调查对象的惊惶并未解消。其他人也一样,甚至出现自杀的风潮,据说是认为「与其将来中毒身亡,不如先自我了断」。由于自杀不在我们的负责范围内,我也不好多说。但在我看来,「因怕死而自杀」实在是匪夷所思的行为。 我向调查对象说出心中的疑惑:「当初宣布彗星尾巴含有氰化物的是天文学家,后来宣布不会造成危害的也是天文学家,为何你们相信前者,却不相信后者?」 他这么回答:「当初宣布的肯定是真相,因为没必要说谎。之后是看世界陷入恐慌,才急忙改口。」 「可是,当初发现的天文学家,只是声称彗星尾巴含有氰化物,并未提及任何危险性。」 他完全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由此可见,人类一旦认定「事态危险」,便难以恢复平常心。我从中学到一个教训,就是「很多时候即使说破嘴,也是鸡同鸭讲」。 鉴于过往的经验,我才会认为就算告诉山野边「车子会爆炸」,他也不会相信。但以结果来看,这只是我先入为主的想法。 「这样啊,我应该更积极地告诉你车底装有炸弹。」我反省道。 「现下……该怎么办?」山野边像具人偶般僵立原地,害怕一动就会引爆。 「要是不希望爆炸……」 「当然不希望!」 「那就拔出钥匙,不开门便不会爆炸。」 实际上,在调查期间,目标对象绝不会死亡。换句话说,纵使爆炸,山野边也不会送命。如果会死,必定是在我调查结束,向上级呈报「认可」后。但反过来想,既然山野边此时绝不会命丧爆炸,或许意味着我注定要阻止他开门。 我经常思索这样的问题,却从未找出答案。调查结果与调查工作互相造成的影响,简直像是无穷无尽的回圈。 因此,我告诉自己别想太多,乖乖进行调查就好。反正多想也只是多烦恼。 山野边昨天提到帕斯卡的名言:「人必须学会遗忘死亡。」同样的道理,我们对自己想不透的事情也得学会遗忘。 我再度走近副驾驶座。轰面无血色,不停张望站在右侧的山野边,及站在左侧的我。他肯定是一颗心七上八下,担心我们会打开车门吧。 隔着窗户,我重新确认炸弹的导线。那爆炸装置的结构似乎相当阳春,我从发愣的山野边手中取过钥匙,插进驾驶座侧的车门钥匙孔转动。山野边与轰同时脸色大变。 「别担心,」我轻轻扬手,「不开驾驶座的车门就没事。」 此时,所有车门的锁都解除,我打开驾驶座后方的车门,确定后座没任何炸弹装置,便钻进去。接着,我上半身前倾,双手越过驾驶座的椅背,替轰解开绳索,扯掉他嘴上的毛巾。 「有炸弹……」轰仿佛要吐出胸腹中的氧气,流着口水,发出意义不明的呻吟,显然心情极度慌乱激动。「神啊,救救我……」他目光涣散地呢喃。 「被称为神,很困扰。」我回答。 「到底发生什么事?」我们返回开来的车上,山野边向美树说明来龙去脉。美树听得瞠目结舌,脸色苍白,不停追问:「轰先生怎会遭遇那样的情况?」 山野边握着方向盘,发动车子。 「轰先生怎会惹上这种麻烦?」 「多亏千叶先生,他才能得救。」 「是啊,多亏有我。」 「究竟是谁干的?」美树激动地问。 「在这节骨眼,会想把轰先生连车子一起炸得粉碎的,恐怕只有一个人。」 「可是,他的目的是什么?」 刚把轰救出车外时,他非常惊慌失措,我们花不少时间安抚他的情绪,或许是恐惧已超过他所能承受的极限。脉搏遽增,四肢不听使唤,贺尔蒙大量分泌导致失调,这些都是人类面临死亡时特有的反应。我们带他到停车场角落,山野边努力与他对话,他才恢复平静。 好不容易能正 常说话,他娓娓道出始末。 「本城打电话给我,说有重要事情商量,希望能见面。」 「你没怀疑他的意图?」山野边问。「从没想过他会害我。」轰颤着唇回答,应该是贺尔蒙分泌失调所致。 「至今轰先生仍相信那男人是清白的,以为那男人邀他出来是想亲口道谢。」山野边解释,「于是,轰先生依约外出,却在停车场遭到埋伏。他说是受电击棒攻击,这一点有些奇怪,电击棒要将人电晕并不容易。」 「不必电晕,只要痛得不能动就行。」 「对方把轰先生拖到停车场关进车里,抢走钥匙,并俐落捆起他。然后,故意拿炸弹威胁他。」 「确定是本城吗?」 「对方戴着帽子和口罩,但应该没错。」 之后,那男人用轰的手机发简讯给山野边。 「接下来,轰先生就保持这种状态,直到我们出现。」 「发完简讯,那男人告诉轰先生:『我会将车子上锁,一旦车门打开就会爆炸。』接着,那男人将钥匙放在地面,不再理会搞不清状况的轰先生,盖上车罩。」 「那是本城的声音吗?」 「轰先生说听不清楚。」 「为何要盖上车罩?」 「大概是怕被别人发现吧。假如在我打开车门前,有邻居发现轰先生嘴上绑着毛巾,计划就失败了。在那男人的计划中,我必须与轰先生一起被炸死。另一个理由,则是……」 「是什么?」 「盖上车罩,会加深轰先生的恐惧。」 美树一脸苦涩。「为何要设计这个圈套?难道是我们昨天冲进饭店,吓了他一跳,他想以牙还牙,让我们尝尝苦头?」 「不,那男人是前天联络轰先生,不是昨天。」 本城与轰是在前天通话,而不是昨天,这一点山野边反复确认好几次。换句话说,本城离开看守所,前往出版社准备的饭店客房时便联络过轰,与山野边夫妇昨天在饭店的行动无关。 「可见那男人早有准备。要不要付诸行动是一回事,计划本身早已存在。」 「他不怕轰先生报警?」 「轰先生不会报警。」 刚刚在停车场角落,山野边劝恢复冷静的轰:「最好不要报警。一旦惊动警察,肯定会被问东问西。轰先生,你可能也会惹上麻烦。」他的语气温和,但显然是在刻意诱导对方的思绪。 「真的是本城干的?」轰仍不敢相信。 「轰先生,在你眼里,本城是怎样的人?」 「这个嘛,该怎么说……他帮我很多忙,虽然年纪比我小,却十分值得信赖。何况,他根本没有理由做这种事……」轰低声咕哝。 听见轰对本城赞誉有加,山野边如遭重击,流露痛苦的神色。不过,他迅速压抑情感,斩钉截铁地说:「也对。轰先生,把你关在车里的大概另有其人。」 或许山野边认为,让轰这么想比较好吧。 接着,山野边交给轰一个信封说:「轰先生,我建议你带着母亲离开东京一阵子。」轰打开一瞧,塞了不少万圆纸钞,惊讶得胀红脸,赶紧收进口袋。山野边的车内置物箱放有不少装满钞票的信封,显然为报仇耗尽家产也在所不惜。 「我真的能拿这笔钱吗?」藏妥信封后,轰确认道。假如山野边要求归还,不晓得他会有何反应。不,恐怕正是担心这一点,才抢先收进口袋。 「当然。」山野边点头。而后,我听见山野边咕哝一句:「这是我们夫妇跟那男人之间的问题,你可别来搅局。」 「话说回来,既然车子没爆炸,表示那男人的计划失败?」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梢稍提高声调,「他怎么没想到,车子可能会没爆炸?」 「要不是千叶先生在场,车子早就爆炸了。说到这里,千叶先生,我实在佩服你能察觉车子底下装着炸弹。」 「这么一提……」听到山野边的话,美树口气登时一转,望向待在后座的我。「千叶先生,你是如何发现的?在那种状况下,一般人根本不会联想到炸弹。」 「没什么,只是碰巧。」我含糊应道。根据以往的经验,要是搬出一些煞有介事的借口,反倒容易搞砸。 「千叶先生,当时你说曾遭遇类似的状况?」山野边盯着后视镜中的我,「难不成你看过装着炸弹的车子?」 「怎么可能,我的意思是在电影里看过。」我立刻否认。其实,我曾目击两个调查对象遭车子炸飞。 「但你不仅发现炸弹,还顺利拆除。」 「咦,真的吗?」美树问。 「我还在询问轰先生的状况,他突然钻进车底,若无其事地拆掉炸弹。」 「千叶先生,你怎会有这种本领?那是真正的炸弹啊!」 「这个嘛……」我没必要隐瞒,或者该说,想不到其他解释,只好老实回答:「一看就知道。」那炸弹装置连着几条导线,我推测切断一部分就能阻止爆炸,于是凭直觉随便选一条,电源立刻熄灭。过程仅仅如此,我根本不在乎做法是否正确,反正就算爆炸,我也不痛不痒。 「千叶先生,一般人绝对无法拆除炸弹。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很不可思议吗?」我担心他们起疑,思索片刻,开口道:「告诉你们吧,我的老家是开加油站的,所以我学生时期就取得处理危险物的执照。」 我想起认识的人拥有这种执照。不过,加油站和处理危险物有何关系,我也说不上来。只要给得出理由就会受到接纳,这是人类的心理特征之一。或许是这样,他们不再追问,但也可能是放弃深究。面对我的言行举止,人类似乎很容易感到疲累。 「对了,千叶先生,你怎么处理拆下来的装置?」 「你是指炸弹吗?」 「『炸弹』这个字眼,听起来像小孩子的玩具,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我装进纸袋,送给轰当纪念。」 「咦?」山野边发出惊呼。 「你想问我,为何把这么重要的证据轻易交给他,对吧?我早猜到这一点。」其实,我根本没猜到。当时我不认为哪里不妥,现下看见山野边的态度,才发觉有些不妙。「别担心,就算持有炸弹,他也做不出惊天动地的事情。」 「话虽如此……」 「我们的首要之务,是思考今后的行动。」我向负责驾驶的山野边说道。窗外雨势逐渐转弱,仰望天空,乌云也变得稀薄。我暗暗期待放晴,但等我一下车,肯定又会乌云密布,下起仿佛要印证「世事不如意十常八九」的骤雨。关于太阳的模样,我在照片及影片中看过,大约想像得出晴天的景色。不过,我还是希望亲身体会风雨过后,阳光照耀大地的感觉。虽然跟听音乐比起来,这只是小小的愿望。「仔细想想,如果我们继续守在轰的附近,或许就能逮到本城。」 「是吗?」 「山野边,你不是认为本城极可能是想借由引爆车子杀死轰?」 「多半没错,而且他想连我一起炸死。」山野边毫不掩饰心底的苦涩。「原以为不会再害怕那男人,但是……」 「但是?」 「他的可怕超越我的想像。」山野边垂头丧气。 「既然想炸死你们,车子没爆炸他肯定会感到疑惑,不是吗?你不认为,他会设法从轰的口中问出来龙去脉?」我会这么猜测,是根据以往的经验。一旦计划生变受挫,人类往往会想找出原因。不管是为了记取教训,或是单纯满足好奇心,在我眼中,这就和从高处跃下却着地失败时,大喊着「不可能」边挖开脚下地面一样。 「机率大概只有一半吧。」山 野边沉吟片刻,应道:「搞不好他不喜欢追根究底。何况,轰先生在我们的监视下,他不会傻傻现身。即使要进行确认,也会委托别人,或打电话给轰先生。」 「本城打给轰先生?」 「没错,他可能会假装毫不知情,向轰先生打听一切经纬。我拜托轰先生,到时含糊解释我们救他的过程。反正轰先生本来就不清楚状况,不必担心他说溜嘴。」 「轰先生真的很信任那男人,」美树叹口气,「简直对他唯命是从。」 「这就是景仰吧。」 「景仰?」美树反问山野边。 「『所谓的景仰,就是做麻烦事』。」山野边抛出宣传口号般的一句。 「你在说什么啊?」 「这是帕斯卡的名言。」 「又是帕斯卡?」美树又好气又好笑的话声盘绕在车内。 「怎么解释?」 「我也不太清楚。或许帕斯卡认为,表达景仰之意不能光靠嘴说,必须替对方认真做点事。」 「啊,原来如此。」 「我从以前就常常想起这句话。在工作上遇到认真为我处理麻烦的人,我总不禁猜测,他们会不会在对我表达景仰之意。」 「那就不得而知了。」 「也是。」山野边耸耸肩,「不过,感觉得出轰先生对那男人怀抱景仰。毕竟那男人在轰危急时,帮他很多忙。」 「这么说来,原先是本城向轰表达景仰之意?」我问。 「那是装出来的。」 「好了,现在怎么办?」美树出声。 「该怎么做才好……」山野边并未试图掩饰自己的无计可施,嘴里咕哝着:「还有十二天……」 「这样啊……」我差点脱口说出「不,调查时间只剩四天」。一旦向上层呈报「认可」,山野边的生命将在第五天终结。 「千叶先生,你不赶时间吗?」 车子在等红灯。我抬起头,透过后视镜与山野边四目相交,忍不住应道:「最好快点行动。」你们所剩的时间真的不多。 「不,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其他事得处理?工作不要紧吗?」 这就是我的工作。我暗暗想着,当然没说出口。「不必担心。无论如何,我都要见本城一面。」 「还有十二天……」山野边重复一遍。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指上诉的期限。 「如果只剩一周,你们会怎么做?」我问。 「咦?」 山野边没特别惊讶,似乎并未意识到我是指他的寿命。 「『倘若该奉献仅剩一周的生命,那么,一百年的寿命同样该奉献』。」山野边又念出像法律条文或契约内容的话语。 「哦?」 「这是谁的名言?」美树问。 「也是出自帕斯卡的《思想录》。」山野边苦笑着回答。 「看来,世上所有名言都是帕斯卡说的。」美树笑道:「不过,千叶先生,仅剩一周的生命,却得奉献一百年的寿命,这是什么意思?」 山野边回到公寓后,打开厨房的冰箱。我站在一旁看着,他突然出声:「千叶先生,你小时候听过『冰箱的门无法从内侧打开』吗?」 「好像听过。」我回答得模棱两可。 「那是错的。」 「哦,真令人吃惊。没想到冰箱的门居然能从内侧打开。」我试探性地应道。其实,我根本不晓得哪一点值得吃惊。 「不过,从内侧打开得费一番功夫。冰箱的门是气密式的,很难靠蛮力推开。小时候,听说有人躲在冰箱一直没被发现,我害怕得不得了,好一阵子连开冰箱都心惊胆跳。」 「小时候学到的知识往往是错的。」我停顿一下,又补一句:「如果冰箱的门真的无法从内侧打开,我倒想把本城塞进去。」我没特别的用意,只是希望说一些山野边认为我「应该会说」的话。 山野边的反应比想像中激烈。他睁大双眼问:「为什么要把本城塞进冰箱?」 「当然是……」我迟疑一下,继续道:「让他尝尝天寒地冻的滋味。」 山野边无奈一笑。 「能不能放点音乐来听?」 山野边起身走进另一个房间,不久后,拎着一台迷你音响回来。他递给我数张cd,询问:「想听什么?」 「对你们夫妇来说,音乐也是不可或缺的吗?」 「咦?」 「要不然,你怎么会在这里准备迷你音响?」这栋公寓只是暂时的栖身之处,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家具,所以屋内十分冷清。但在生活基本用品中,竟包含音乐。 「因为……」山野边吞吞吐吐,「我们原本打算抓到那男人后,在这里执行报复计划。」 「哦?」 「被迫听刺耳的音乐,不也是一种痛苦?」 「啊,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以往,我曾多次目睹「刑求」,也就是人类对人类使用暴力的场面。最近遇上的机会较少,但我并不感到陌生。陷入亢奋状态时,人类往往会做出毁灭他人的暴力行径,而且手段五花八门。除了肉体上的折磨,我还见过妨碍睡眠或制造震耳欲聋的噪音等方法。 「这确实是方法之一。」 「千叶先生,你不惊讶?」美树问:「你不担心我们是真的想刑求那个人,而不是开玩笑?」 「这个嘛……」我含糊应答,然后耸耸肩。耸肩是非常好用的身体语言,在对方眼中能代表各种意思。此时,我忽然想到,山野边刚刚是说「原本打算」,意思是已改变心意?他们取消在这里的刑求计划? 不过,这些事一点也不重要。我兴冲冲地插上插头,随手挑一张cd放进迷你音响后,按下播放钮。音响中传出钢琴与萨克斯风的合奏,我顿时感到心旷神怡。 「你喜欢桑尼·罗林斯(注:sonny rollins(一九三〇~),美国五〇至七〇年代的著名爵士萨克斯风演奏家。)?」山野边问。 我怕再次做出错误反应,不敢出声附和,只暧昧地点点头。 「我也是。他有『爵士乐巨人』之称,相当名符其实。」 「大概几公尺?」 山野边噗哧一笑,似乎将我这句话当成无聊的玩笑。 「罗林斯的萨克斯风,就像巨人吹的一样气势磅礴。」 「是啊。」 「随兴、豪放,宛如在天空翱翔。」 「是啊。」 「但rca时期(注:一九六〇年代,罗林斯有一段时期与美国的rca唱片公司签约。)的罗林斯普遍评价不佳,大家认为他失去自由自在的特色。」 「好像是这样。」我配合着答腔。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rca时期」,八成又是某种分类吧。人类最喜欢依某种特别的定义来区隔、分割时间。 「坦白讲,我满喜欢rca时期的罗林斯。这时期的他受到自由爵士乐风潮的刺激,尝试许多新的挑战。不过,罗林斯的乐迷总是异口同声地说:『那不是罗林斯。』」 「那他是谁?」 「唔,罗林斯。」山野边皱着眉回答。美树噗哧一笑。 我再度做出「在对方眼中能代表各种意思」的好用动作,便沉浸在萨克斯风的悠扬旋律中。原来如此,听起来确实像巨人哼的歌,豪迈又充满活力。 靠着墙壁听音乐,果然是种享受。共处一室的山野边夫妇或坐或躺,脸上各自带着倦容。看着他们萎靡不振的模样,我没有太多感触。 山野边取来搁在墙角的摄影机,在我的前方把弄。不晓得他在做什么,我没特别理会。直到cd播完,我 才开口:「终于轮到摄影机登场?」 山野边打开摄影机的盖子,在液晶荧幕上查看录影片段。相隔一晚,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进行确认。不知何时,美树在他身旁坐下,同样盯着画面。 「搞不好能从影片中找到一点线索。」 「线索啊……」 我随口回应,正要换一张cd,美树却说:「从头开始播放吧。千叶先生,你也一起来看。」迫于无奈,我只好压下想听音乐的心情。 影片的开头,出现昨晚我们闯入的饭店客房。这台摄影机想必一直放在圆桌上。镜头微仰,拍到坐在正前方的本城上半身。 画面外响起记者的话声:「或许该先跟您说声『辛苦了』。」 「谢谢贵社为我准备这间客房。」本城崇答得彬彬有礼。 接着,记者说明这次专访的主旨,不时穿插「恭喜您洗刷冤屈」、「您在看守所内想必受过不少委屈」、「在看守所初次见面时,我就看出您是沉着冷静、坚毅刚强的人物」等恭维的话语。此外,还提到两次「揭发真相能让世界更美好」,约莫是他的理念或主张吧。 「请在这里好好休息,偶尔抽空接受我们的采访就行。」 本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环顾四周。 「好不容易获释,您一定想去外头大玩一场……」记者接着道。 「别担心,我会乖乖待在这里。」本城崇的态度比记者沉着。「小泽先生也提醒过我,必须待在联络得上的地方。」 山野边或许是认为我会对「小泽」的身分感到好奇,主动告诉我:「律师。」 原来如此,小泽是本城崇的律师。 「等后天一切结束后,您会回府上吗?」记者以聊天般的语气问道,想营造出闲话家常的气氛,其实听起来极为别扭。 「不,我家附近恐怕会有媒体记者守着。」本城崇回答。 「对了……」记者微微拉高嗓音,「有个您认识的人托我传话。」 「我认识的人?」本城反问,话声中不带感情。 「对方是您的高中同学。」 「高中同学?」本城歪着脑袋沉吟,仿佛根本没经历高中生活。 「原来他也有过高中生活。」山野边低喃。 忽然间,我脑海浮现刚刚听到的「rca时期」。 「你和对方见过面?」画面里的本城崇面无表情地问。 此时,记者约莫是点了点头。「某天下班时,一名穿套装的女子向我搭话,问我是不是记者。她似乎知道我跟您保持着联系,不晓得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我正感到狐疑,她又说您获判无罪后,我会和您见面。她自称是占卜师,来历十分可疑,但她声称与您熟识……」 「我的高中同学里没有这号人物。」本城的眼神如蛇一般犀利。 「那么,大概是骗子吧。她要我转交这个给您。」记者递出一张小纸片。 山野边目不转睛地瞪着画面,「那女的不晓得是谁。」 「就是啊。」 「若有必要,我会打电话联络她。」本城接下纸片,身体却突然停住。 原来是山野边按下暂停钮。 「有没有办法看出纸片上的字?」美树凑近画面。 「在哪边?」我也仔细端详,但只分辨出是姓名和电话号码,看不清到底写些什么字。「你们认为,本城会去见这个陌生女人?」 「也对,他不会冒这种险。」 「况且没有任何好处。」 「不过,或许我们能从这个女人身上找到一些线索。」 「是吗?假如能看出电话号码,事情就好办了。继续播放吧。」 若出现不同角度或亮度的画面,或许凭我的眼力能辨识得出。 山野边一按,液晶荧幕上的影像再度动起来。我全神贯注地盯着画面。记者正要将纸片递给本城,下一瞬间,我立刻明白没必要这么费力。 影片里的记者对本城说:「这位香川实夕子小姐,长得非常漂亮。」 「唔……」我不禁发出低吟。 香川是我的同事,昨晚我才在cd唱片行的试听机前碰到她。 「啊,千叶,原来你负责那个姓山野边的男人?」 特种行业林立的南金刚町一隅,有间地下咖啡厅。我一踏进店里,便找到香川的身影。这间营业到深夜的音乐咖啡厅,就是她推荐给我的。 她独自坐在店内最深处的四人桌位。我走过去,在她面前坐下,直接问:「你的调查对象是本城崇?」她瞪着眼回答:「是啊。」或许是不希望干扰旋律,她轻声细语,像只动嘴没出声。 「你知道山野边的事情吗?」我当然也尽量压低嗓子,毕竟音乐比说话重要得多。 「多少知道一点,就像你知道本城的事一样。」 「你上次提过,是四天前开始调查?」 「但今天才联络上本城。」 「你是顾虑到审判还没结束?」这意味着,香川早我两天开始调查。「山野边想找本城报仇。」 「好像是这样。对了,本城跟我提过,山野边到饭店找他时,身边带着一个既不像律师又不像保镖的古怪男子……」香川指着我窃笑。 「方便问个问题吗?」我回想山野边夫妇的话,「听说在人类中,本城崇属于极度沉着冷静,做事从不慌乱的类型?」 「就是人类口中的『无血无泪』吧。事实上,他当然有血也有泪。」 「既然如此,他刚离开看守所,还得提防山野边夫妇的纠缠,为何愿意和陌生人见面?他应该相当冷静谨慎,你怎么卸除他的心防?」我问。 香川打了个呵欠。当然,那不过是让自己看起来像人类的深呼吸。「很简单,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 「只是依情报部的指示去做。」香川耸耸肩。她的头发半长不短,稍微超过肩膀一些。「我把联络方式写在纸条上,交给采访本城的记者。不久,他就打电话过来,大概也想搞清楚我的来历吧。情报部还指示我,接到本城的电话时,就说一句话……」 「哪一句话?」 「『轰的车子没爆炸』。情报部告知,只要讲出这句话就能吸引本城注意。」 「原来如此。」不晓得情报部对未来掌握到何种程度,当初轰的车子没爆炸,是因为我发现炸弹。这么说来,难道情报部早料到我会告诉山野边「打开车门就会爆炸」?这中间的因果关系,有点类似人类经常谈论的「鸡生蛋、蛋生鸡」问题,至今我仍没有结论。 「如同情报部所言,本城主动与我见面。当然,他依然十分提防我。」 根据香川的叙述,她和本城约在某摩天大楼的瞭望台,对他说:「电视上的你帅气十足,我忍不住想帮你忙。我可以为你占卜。」这自然也是情报部指示的台词。 「帅气十足?」 「人类往往会对电视上出现的犯罪者产生崇拜之心。或许是基于认同感或同情,衍生出类似憧憬的心情吧。本城崇沉着冷酷,有些人类似乎把他当成偶像。」 「你假装是他的崇拜者?」 「这种轻浮又虚假的理由,有时比冠冕堂皇的借口更能取得人类的信任。」 「本城相信你?」 「很惊讶吧?不过,当我告诉他,我是靠占卜得知轰的车子一事时,他露出不屑的表情。」 「想必他不会理睬这种可疑的说词。」 「但事实是,我知道轰的车子没爆炸。他肯定非常在意这一点。」 「原来如此,他大概认为你有利用价值。」 「我真搞不懂 第四天 我在陌生的房间醒来,坐起上半身,只见窗上罩着百叶窗帘,缝隙之间隐隐透出白光,显然是白天。低头一瞧,我躺在一张宽大的沙发上。接着,我在另一张沙发上找到美树的身影。既然没有床,这里可能并非饭店客房。 我一移动身体,便响起叮当声。往下一看,脚踝上扣着一样东西。 那是两个圆形的金属环,分别扣在左右脚上,以铁链连接。环上的钥匙孔,仿佛正嘲笑着我的愚蠢。 铁链限制双脚的自由,但步伐小一些,还是能勉强移动。于是,我离开沙发,走到窗边,拨开百叶窗帘。 眼前是条大马路,对面是高楼大厦。雨水在玻璃上画出一条条直线,窗外的景色顿时扭曲变形。 我走近另一张沙发,唤醒美树。她同样扣着脚镖。刚睁开眼睛时,她搞不清状况,情绪相当激动。但一会儿后,她便抚摸着铁链,苦笑道:「这副脚镣做得真棒,不知哪里买得到?」 不是她太游刃有余,听得出语气中带着几分自暴自弃与绝望。 「大概是『捆绑购物网』之类的网路商店吧。最近网路上什么都买得到,何况在喜爱sm的人眼中,这种东西并不稀奇。话说回来,怎么没绑住我们的手?」 「会不会是手铐正好缺货?要不然就是只找到专卖脚镣的网站,所以没卖手铐。」 「或许他们相当有自信,认为就算我们双手自由,也无法解开脚镣。」 沙发旁的电子钟显示着早晨七点。如果上头的日期是正确的,此时是我们在公园遭电击棒攻击的隔天。 但时钟会不会故障?会不会早就过了上诉期限,而检察官已提出上诉?想到这一点,我顿时寒毛直竖。比起生命安全,我更害怕这一点。如果检察官提出上诉,下次报仇的机会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我们夫妇的精神状况,恐怕承受不住漫长的等待。 我回想起在滨离宫恩赐庭园的情景。当时遭受电击,我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蜷缩在地。而后,他们捆绑我的手脚,以胶带贴住我的双眼和嘴巴,将我塞入类似睡袋的袋子。 遭受电击的症状消失时,我被固定得像只毛毛虫,根本动弹不得。美树及千叶的处境如出一辙,也遭到「打包」。 那些穿雨衣的男人并未保持沉默。隔着袋子,听得见他们不时低声交谈。 他们扛着裹在袋里的我,往公园外移动。 公园的侧面没有围墙,但有河川环绕,像是护城河一样。而他们便是利用这条河川,把我带出公园。 有人轻声说了句「慢慢放」,接着我感觉身体缓缓下坠。若从外头看,我肯定像只吊在半空的巨大蓑衣虫。 透过种种感觉,我晓得自己被他们放入停在河面的小船。他们把我固定在坚硬的船底,不久,我便听见引擎的发动声。 又过一会儿,他们把我拉出袋子。四周一片昏暗,似乎是仓库之类的建筑物内部。「要不要上厕所?」一个年轻人走过来问我,边撕下我眼睛和嘴巴上的胶带。他撕得又轻又慢,我的皮肤仍微微刺痛。我无奈地摇头,他忽然拿出一个小包装的果冻饮料,将吸口对着我说:「请喝吧,别饿着了。」或许是他十分客气,我居然毫不犹疑地喝下。片刻后,我才惊觉饮料里可能掺有安眠药。 脑袋昏昏沉沉,仿佛意识从肉体蒸发殆尽,我反射性地想到「死亡」这个字眼。久违地想像自己的死亡,我有种闷得喘不过气的感觉。去年菜摘离世后,我就不曾思考关于自身的死亡。如今这思绪重回心头,竟再也无法抛开。 人死后会去到哪里? 「人死后会去到哪里?」 脑海中响起这道声音。 那是幼时的我,在某个晚上哭着问父亲的问题。 人死后会去到哪里? 或许哪里也不去吧,这是我目前的结论。人死后,意识消失,什么也无法思考,变成「无」的状态。世上还有更可怕的事吗? 那就像永远独自蹲在漆黑的房里。不,甚至更可怕。 我置身在袋里,脑中盘绕着无数思绪,恐惧得几乎快昏厥。事实上,如果能真的昏厥,不知该有多好,但我只能在无穷无尽的思绪中不断说服自己「一点也不可怕」。 没错,死亡一点也不可怕。 我忆起逝世的父亲。 还来不及确认是不是回忆帮助我消除恐惧,我已陷入沉睡。再度醒来时,便身处在这个房间。 「他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美树问。她不是畏怯,话声中充满遭比赛对手先驰得点般的愤怒。 此时门突然打开,看来隔壁还有房间。 两个男人走进来,一个穿蓝雨衣,一个穿白雨衣。昨天以电击棒攻击我们的就是这两人。或许是他们在室内穿雨衣的缘故,看起来犹如幻觉,毫无真实感。接着,我又发现他们都穿长靴。不仅如此,还戴着雨帽、防风镜,口罩及橡皮手套。 简直是全副武装。不管是天花板漏雨或地板渗水,他们似乎都不会感到困扰。 「对了,千叶先生呢?」美树忽然问道。确实,房里找不到千叶的身影。我不禁怀疑,打一开始千叶就不存在。正因是幻觉,言行举止才会那么古怪。如此一想,一切都说得通。这几天来,即使站在千叶身旁,我仍有种「我们并非呼吸相同空气」的错觉,就像我们昨天造访的那座位于汐留的巨大庭园。摩天大楼、高速公路,竟与苍翠的广阔庭园比邻,形成一幅不该出现在现实中的景色。千叶也散发着相同的气息,给人难以捉摸、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印象。 美树望向我,微微偏着脑袋,眼神仿佛在询问:「真的有千叶这个人吗?」 「原本跟着你们的那个人在隔壁房间。」站在左侧的白雨衣男人拉起口罩说:「他是你们的律师吧?」 当下,我百分之百确定,这次的绑架监禁是本城的指示。知道千叶与我们一起行动的人不多,而且千叶只有前天在饭店里被误认为律师。 「请随我们到隔壁房间。」穿白雨衣的男人继续道:「对了,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我们随身配备刀子、手枪等各种武器,你们却戴着笨重的脚镣,抵抗绝对没有好处。」 「你们想干嘛?」美树问得毫不客气。这是非常正确的应对方式,礼貌是无用之物。从去年到现在,我们夫妇受过太多来自他人,或者该说来自整个外界的无礼对待。既然如此,我们还守什么礼? 简直跟工地没两样。 这是我踏进隔壁房间的第一个想法。 地板铺着一层塑胶垫,我仿佛进入施工现场。 穿蓝雨衣的矮小男人比手势要我们坐下。门旁的墙边靠着一张小桌子,还摆有两张圆凳,像是用来欣赏房内景致的观众席。 我依吩咐坐下。为何如此听话,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或许是男人手中的尖锐刀子,让我的身体选择服从。所谓的恐惧,不是发自意识,而是发自肉体。 美树也坐在椅子上,愣愣看着室内。她的现实感正一点一滴消失吧,跟我一样。 穿白雨衣的男人走到房间中央。我随着他的身影移动视线,一张附靠背的椅子出现。 接着,我看见千叶。 他坐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双腿捆在椅脚上,双手则绑在椅背上。 用的不是脚镣手铐之类戒具,而是胶带。 另一个穿红雨衣的男人站在他旁边。昨天全身动弹不得时,我隐约听见千叶提到「理发厅招牌」。这三个男人的雨衣颜色确实和理发厅招牌一样,不过,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亏千叶能悠哉发表感想,真不知该敬佩还是错愕。 「请仔细看着,这位律师先生接下来会受一点皮 肉伤。」站在千叶身旁的红雨衣男,语气仿佛在指导做菜。三个男人中,他的体格最魁梧,简直是虎背熊腰。他握着一根细长的工具。 「千叶先生跟这件事无关。」我不明白他们的意图,只能勉强挤出这句话。 原来他们铺塑胶垫,是不希望弄脏地板。换句话说,他们接下来的行为可能会弄脏地板。 坐在房间中央椅子上的千叶,像是等待治疗牙齿的患者。 「这位律师先生当然跟这件事有关。」站在椅子旁的红雨衣男反驳。他也戴着防风镜。为什么要戴防风镜?难道会有水溅到他脸上吗?算了,我不能再欺骗自己。即将溅到他脸上的多半不是水,而是血。 「他是你们的律师,怎么可能没关系。」 「我不懂,你们为何要这么做?」我意外地冷静。不,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尚未进入状况。把人绑起来严刑拷打,这是电影、小说等虚构作品里的惯用桥段,只能以了无新意形容。我甚至不禁怀疑,眼前其实设有荧幕或投影布幕。蓦地,我想到一件事。以电击棒攻击轰,并将轰关在车子里的,会不会也是这几个人?根据轰的证词,当时只有一个男人在场,但搞不好其余两人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红雨衣男举起右手。 只见他手里亮光一闪,直接击向千叶的膝盖。千叶嘴上贴着胶带,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男人使用的刑具,不是尖锐的钻子,就是刺针。 坐在墙边的我理解状况后,浑身不住颤抖。刚想站起,脚下的锁链发出叮咚声响,引得身旁的蓝雨衣男侧目。他不过是瞥一眼,我就像听话的乖孩子,重新将屁股贴回椅子上。身旁的美树以手掌捂住嘴。 脑海一隅隐隐发亮,令人难以承受的景象就要浮现。眼前的暴力画面刺激我的记忆,我差点想起那男人寄来的影片内容。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想起菜摘遭注射毒药的画面。于是,我立刻抹除思绪,将哀号硬吞下肚。 白雨衣男站在椅背旁。他按着千叶的肩膀,以防千叶挣扎。 「痛吗?」手持刑具的红雨衣男蹲在千叶身旁,大声宣告:「接下来会更痛。」 刑具拔起瞬间,似乎有液体喷出。男人将拔起的钻子再度插进千叶的大腿。我仿佛听见尖锐的钻子刺破皮肤、勾动肌肉的声响。塑胶垫也溅上不少液体。 美树吓得动弹不得。这一年来,在各种恶意行径的折磨下,我们的情感几乎完全麻痹。即使如此,目睹眼前的景象,她仍无法掩饰心中的惊骇。事实上,我也一样。 然而,我们心中的惊骇,并非来自这残酷的刑求。 当然,原本毫无瓜葛的千叶,莫名承受这种可怕的暴力,我非常震惊。但明明「这本该是我们施加给对方的惩罚」,才是我激动得快发狂的理由。 为了报仇,我们夫妇绞尽脑汁,想让那男人尝遍世上所有痛苦和恐惧。当然,即使顺利成功,还是无法消除我们的心头之恨,因为菜摘永远不会再醒来。可是,至少要让那男人吃尽苦头。 然而,如今立场完全对调,我们成为受到监禁、欺凌的一方,恐怕没有比这更令人无法接受的事。 我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 为不公义的遭遇受尽煎熬的我们,为何还得承受这种折磨? 世上真的有天理吗?这样与只能防守、不能进攻的棒球赛有何不同? 看着穿雨衣的三个年轻男人,脑中浮现「没有良心的人」这个字眼。直觉告诉我,他们都是「精神病态者」。 根据统计,通常二十五人中会有一名精神病态者。倘若房间里的六人中,就有三个精神病态者,比例未免太高。 仔细观察后,我发现这三人与「二十五分之一的人格特质」有些不同。很类似,但不太一样。 所谓的精神病态者,把人生当成一场控制游戏,是种冷酷无情的人。但眼前三人的所作所为,实在看不出控制他人的企图。 不过,他们显然与一般认知的「正常」人也有所不同。 那么,该如何理解他们的人格特质? 我联想到犹太精神医师维克多·弗兰克(viktor e. frankl)的《夜与雾》(注:译自日文书名《夜と霧》,原书名为《…trotzdem ja zum leben sagen: ein psychologe erlebt das korationger》。)。这本书主要是叙述作者在纳粹集中营里的经验,但并非单纯的历史纪录。因为作者使用大量丰富的辞藻,足以带给读者强烈的心灵震撼。每一次阅读,我都会再次惊愕于人心的脆弱与丑恶。集中营内的种种痛苦折磨,令作者的生命有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没错,在犹太人大屠杀的现场,人命形同蜡烛的火光般渺小孱弱。单单想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下,得面对多少不安与恐惧,我便感到毛骨悚然。 在集中营里,犹太人根本不被当人看。他们受尽各式各样残酷、不人道的对待。于是,我不禁产生疑问: 「那些集中营的卫兵为何狠得下心?难道他们没有人性吗?」 《夜与雾》里也谈及同样的问题。作者维克多·弗兰克提出以下的看法。 以严格的临床定义而言,有些集中营卫兵确实是虐待狂(sadist)。 所谓的虐待狂,目睹他人痛苦的神情会进入性兴奋状态。 换句话说,他们虐待犹太人非但不会有罪恶感,反而乐在其中。 这真是世上最令人绝望的状况。 在集中营里遭受虐待的人,不管是恳求「请帮帮我们」,或呼吁「请拿出同情心」,都不会有任何效果。因为他人的痛苦与恐惧,在虐待狂眼中都会化成快乐与喜悦。 纳粹挑选虐待狂当集中营卫兵,实在是高明的点子。每次我阅读《夜与雾》,总是为此佩服不已。当然,卫兵里不乏正常人,也可能承受着良心的呵责,但毕竟是少数。 眼前的三名年轻人,恐怕与纳粹集中营卫兵有着相同的特质,也就是最残暴的虐待狂。 拿钻子刺千叶腿的男人,神情有些陶醉。 或许他们正是「临床定义上的残暴虐待狂」,借由凌虐他人获取快乐。 每二十五人中就有一人的「精神病态者」,凡事只想到自己,根本不在意他人死活。这种人对他人的情感毫不关心,分辨不出「爱情」与「椅子」两个字眼有何不同。 但眼前的三人,应该能感受到他人的情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从虐待行为中获得兴奋。这话虽然有语病,不过,比起精神病态者,虐待狂多少还算有人性。 我震慑于目睹的景象,脑海盘绕着种种思绪。期间,红雨衣男一次又一次挥下钻子。千叶的嘴巴与四肢都失去自由,只能不停扭动身体。 双手好痛。我用力握紧拳头,指甲仿佛会戳破掌心。 脑袋里仿佛塞了块滚烫的巨石,发出滋滋声响。一切思绪蒸发殆尽。唯一残存的理性,像贴在岩石上的小虫,随时可能消失无踪。 我怒火中烧,忍不住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若是平常,妻子美树一定会在旁边安抚我的情绪。然而,此刻她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遭受荼毒的千叶。 制止我站起来的,反倒是身旁穿蓝雨衣的男人。 当然,他负责监视我们,不准我们乱动是他的职责。奇怪的是,他的举止轻柔,像是刻意保持低调。 他察觉我的疑惑,以食指抵着嘴巴,示意「别出声」,接着朝我伸出另一只手。我不禁想起背着其他大人,偷偷塞零用钱给我的祖母。男人手中之物轻触我的胸口,但那不是零 用钱,而是一把枪。我起先以为是块黑色大石头,仔细一瞧,竟是裹着布的枪。 蓝雨衣男泰然自若地望着房间中央,仿佛只是继续执行监视任务,唯独一只手违背他的立场。 我深吸口气,战战兢兢抓住枪。原本害怕男人会趁机施暴,却什么也没发生。见我握着枪,他立即恢复若无其事的模样,努努下巴,要我看前面。 红雨衣男朝椅子一挥,钻子再度刺在千叶的膝上。明明已血肉模糊,他仍执拗攻击相同的部位。 我忍不住想大喊,快停止这种掠夺行为!别再夺走他人的财产、自尊心、生活,及重要事物! 「就这么冷眼旁观好吗?」 一行字映入眼帘。身旁的蓝雨衣男不知从哪里拿出智慧型手机,将荧幕递到我面前。他以记事本功能打出「就这么冷眼旁观好吗」,像是瞒着同伙向我传讯。 难道他想帮助我们? 他交给我足以扭转局面的手枪。 不过,我相当冷静。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直到刚才,愤怒与憎恨犹如滚烫的岩浆,还在我亢奋的脑海里翻腾。我握着枪,反倒镇定下来,仔细观察目前的状况。绝不能搞砸这个机会,好不容易结束守备,换我们进攻,而且轮到第四棒上场打击。能够以棒球思考处境,代表我已恢复理智。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实际上,我的脑袋仍处于不听使唤的状态。该思考的环节都还毫无头绪。 枪有没有装子弹?前方有两名敌人,朝其中一名开枪,接下来怎么办?不,比这些更值得深思的是,蓝雨衣男为何要给我枪?假如他真的想帮助我们,为何会选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在背后操控一切的本城,又有什么企图? 这些我完全没想到答案。 视野摇摇晃晃,双腿毫无知觉。回过神,我已从椅子上站起。 我看着手里的枪。这玩意不像道具,而是沉重的石头。或许是明白接下来的行动多么严重,才会产生这样的联想。 「继续坐视不管,所有人都会被杀。」 蓝雨衣男又递来智慧型手机,显示着这行字。下一瞬间,他迅速夺走枪。我吓一跳,差点喊出声。 全怪我犹豫不决,枪才会被夺走!我暗骂自己。 男人双手覆住枪身,不知在做什么。下一秒,枪又回到我手上,原来他扳下击锤。 智慧型手机再度出现,荧幕显示着:「这是唯一的机会。如果不动手,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等我读完讯息,男人往画面一点,送出下一行字:「就算没杀死你们,也会戳瞎你们的双眼,以免遭到指认。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法。」 这男人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我受够这种工作,想改过自新。」这行字接着出现。 「戳瞎双眼」这几个字宛如隐形的烙铁,在我的脑袋留下深刻的痕迹。 我望向房间中央。 千叶被绑在椅子上。红雨衣男抓着钻子,站在旁边。 蓝雨衣男悄悄闪到一旁,似乎在暗示我「快动手」。红灯停,绿灯行。 地板在摇晃。我没意识到其实是双腿在发抖,只是觉得难走,内心一阵焦躁。 站在椅子旁的两个雨衣男一愣,显然是看到我手中的枪。不料,他们很快恢复冷静。白雨衣男指着我。不,那不是手指,而是枪口。他也握着枪。「你怎么会有那玩意?哪里弄来的?」 红雨衣男迅速蹲下,揪住千叶的后颈,拿钻子抵着千叶的脸,威胁道:「立刻放下枪,不然我就刺瞎律师的眼睛。」 刹那之间,我找回理性,激动的情绪骤然消退。 红雨衣男仿佛随时会下手。他一施力,钻子便会贯穿千叶的眼球。 如果我扣下扳机,红雨衣男一定会采取行动。 更何况,白雨衣男的枪口正瞄准我。 脑袋顿时凝固,像是灌入大量沙土,塞得密不通风,没留下一点思考的缝隙。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放下枪。」持枪的白雨衣男命令道。 红雨衣男好整以暇,随时会刺下钻子。 他们显然很习惯应付这样的场面。 我摊开左手,举到胸前,表示「我会照做,你们别乱来」。接着,我弯下腰,右手把枪放在塑胶垫边缘。松开手的瞬间,蓝雨衣男的讯息浮现脑海:「就算没杀死你们,也会戳瞎你们的双眼。」 此时放下枪,将会落得何种下场? 我们看见他们的模样,绝不可能毫发无伤地离开。 即使愿意饶过我们的性命,也会夺走我们的视力。 我重新握紧枪站起。既然无法全身而退,不如赌一把。 「你不放下枪?」白雨衣男把枪口瞄准我问道。除了疑惑,还带着强烈的不耐烦。 「就算放下枪,也是死路一条。」与其乖乖就范,不如豁出性命对抗。运气好也许能杀死其中一人,我内心浮现野蛮的期待。 「想清楚,我一刺,律师就再也看不见。你有没有想过当瞎子的感觉?」红雨衣男撕开千叶嘴上的胶布,对千叶说:「快劝他放下枪,不然你的眼珠子不保。」 千叶面无表情地望着我,平板地吐出一句:「山野边,放下枪。」 「千叶先生,你不要紧吧?」话一出口,我立刻惊觉这是多么愚蠢的问题。一般来说,「不要紧吧?」只是问候语,除非是特殊情况,否则对方通常会回答「不要紧」。此时千叶的处境,无疑是特殊状况。 出乎意料,千叶沉稳地回答:「不要紧。」 拿着钻子的男人大笑。「腿上的肉都稀巴烂了,怎么可能不要紧?接下来换刺眼珠,往后的人生你将会在黑暗中度过,很恐怖喔。搞不好死了还比较痛快。」 「不,生和死完全是两回事。」千叶不假思索地反驳。他的话声不带感情,非常沉着。「眼睛看不见跟死亡扯不上关系。」 千叶的话像是看不见的手指,猛然往我额头一弹。我忍不住想大喊:「千叶先生,你说得真好。」 菜摘离世后,相同的念头不断在我脑中徘徊。不管是怎样的状态,希望菜摘至少能保住性命。人一死,就再也无法挽回。死亡的瞬间,一切便宣告终结。 「赶紧放下枪,我的耐心快用光了。」握着钻子的红雨衣男催促。 千叶的四肢绑在椅子上,后颈又被制住,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尖锐的钻子。 我的手指放上扳机。对方显然真的打算刺瞎千叶的眼睛,此时不开枪,我肯定会懊悔一辈子。 「啊,对了……」千叶突然出声,仿佛面前的尖锐凶器、即将遭刺穿的眼球,都与他毫无关系。「本城跑去哪里?」 一时之间,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光听到那男人的名字,我便一阵激动。不知千叶为何提及这个名字,我错愕地应一声:「咦?」 「本城刚刚不是在你旁边吗?」千叶说得云淡风轻。 「我旁边?」我和身旁的美树面面相觑。 「他穿蓝雨衣。在公园遇上时,我没立刻察觉,但仔细一瞧,那不就是本城吗?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肯定是本城没错。」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我猛眨双眼。「可是,不管我从哪个角度看,都只看见穿雨衣的陌生人。」 不过,穿蓝雨衣的男人确实消失无踪。 那就是本城? 回想刚刚在我身旁的男人,他静静站着,借智慧型手机向我传递讯息。他就是本城? 果真如此,这代表我恨之入骨、即使牺牲生命也要打倒的敌人,就待在我身旁,而我却毫无 所觉。对方特地给我武器,我竟没想过要反制他。 见我哑口无言,红雨衣男火大地说:「你还没搞清楚状况?我要刺他的眼睛喽。」 「要刺就刺吧。」千叶一脸无所谓。 「千叶先生……」我忍不住喊道。千叶望着我,耸耸肩应道:「刚刚不是说过?我只是坐在这里,不要紧。」 「但你的腿……」 「啊,差点忘记。没错,我的腿受伤,不过没什么大不了。」 「听好,刺完眼睛,我会刺耳朵,接着是鼻子、舌头……」红雨衣男握着钻子恐吓千叶:「毁掉所有感官,只保留触觉,看你怎么活下去。」 红雨衣男说着,神情益发恍惚。恐怕他曾以这种方式伤害他人,此刻正陶醉在回忆中。 「咦,耳朵也要刺?」千叶的语气有些不同,说是第一次流露惊讶也不为过。 「没错,你会有好一阵子听不见任何声音。」 「任何声音?」 「对,任何声音。」 「包括音乐?」 「岂止是音乐,连鸟叫声也听不见。不过,还是刺眼睛比较惨。鼓膜受损的恢复机率意外地高。」 「那可不行!」千叶难得大叫。 我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千叶腿上鲜血淋漓,现下才迸出这句话,似乎有些太迟。 手持钻子的男人也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但不愧是虐待狂,一发现对方的弱点,立刻移动位置。「看来你更怕听不见?」 「别刺耳朵!」千叶倏地举起手,挡在钻子与耳朵之间。 「咦?」看着这一幕,我感到有些奇怪,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下一瞬间,我恍然大悟。千叶的双手明明被绑在椅子上,怎么能够做出保护耳朵的动作? 持枪的男人一脸迷惘。 「啊,这个吗?」千叶瞥向手上的胶带,「我用力一扯就断了。」 那胶带怎么看都不像扯得断。 千叶弯下腰,轻轻松松扯断双脚的胶带。绕了好几圈的厚质胶带,千叶竟然随手撕开,仿佛毫不费力。 手持钻子的男人反应不过来,只能愣愣看着。 「刺眼睛还无所谓,但听不见我会很困扰。」千叶站起身。裤子的右膝部位破了个洞,鲜血汩汩流出,他却毫不在意。 站在一旁的白雨衣男急忙将枪口对准千叶。千叶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像抓虫子一样夺下手枪,扔向远方。接着,他唤一声:「山野边。」 「啊?」 「虽然有些扫他们的兴,不过我们离开这里吧。」 白雨衣男冲过去想捡回手枪,我举枪瞄准他,大喊「不准动」。 「你是怎么办到的?」红雨衣男结结巴巴地问:「那个胶带……你是怎么办到的?」 千叶纳闷地望着我,一副搞不清对方在讲什么的表情。那模样简直像没察觉自己失言,反而以眼神向秘书询问「我刚刚说错话了吗」的政府高官。 「你怎么弄断胶带的?」我也不禁好奇。 「啊,原来是这件事……」千叶恍然大悟,像小孩子般辩解道:「撕胶带有诀窍,电视节目教过。」 背后传来「噗哧」一声,美树忍不住偷笑。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恢复冷静。无处可逃的绝望、被关在刑场内的压迫感,顿时烟消云散。我终于能够相信,人生还没结束,至少不会在这里结束。 见千叶轻而易举地挣脱束缚,毫不在乎身上的伤势,红雨衣和白雨衣男都吓得目瞪口呆。我举着枪牵制他们的行动。 千叶走向后门,途中转头说:「山野边,我们走吧。」 「啊,好。」我急忙跟上,脚镣发出叮当声响。踩着又滑又黏的塑胶垫,我感觉一切犹如梦境。「千叶先生,那个人真的是他?」我忍不住问。这是我唯一关心的事。 「那个人?啊,你说本城吗?不晓得他跑去哪里。」 「真的是他?」美树也半信半疑,语气十分焦急。 「他在你们旁边,我以为你们早就发现,所以一直没戳破。」千叶说得轻描淡写,不带一丝恶意。 「怎么可能。」我忍不住大喊。要是知道那男人是本城,我一定会想出各种对付的手段。「话说回来,他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想要我们的命?」 我摇摇头。「我们死了,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我猜,八成是想制造恐惧。」 「既然如此,为何要给你枪?」 我看着手中的枪。那个穿蓝雨衣的男人先是危言耸听,接着把枪交到我手上。「他在玩弄我们。他知道就算我手上有枪,还是无法脱身。」 我回想起两天前,我们夫妇闯进饭店向本城宣战。 当时,我明确告诉本城,我们夫妇会亲手报仇。这样的行动,或许激发本城的竞争意识。那男人一向在控制游戏中处于优势地位,在他的眼中,我们夫妇就像不知天高地厚的外行人。 遇上无礼的外行人,该如何应对? 不外乎是让外行人吃尽苦头,明白实力的差距,俯首称降。 所以,他带领那些危险的年轻人,将我们监禁起来,想证明谁才是真正的高手。 「你们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我问愣在原地的两个雨衣男。 「那个人?」 「看来,你们不是同伙。」我向朝美树使个眼色,示意「我们走吧」。我踏出一步,脚链再度发出声响。 「你们以为逃得掉吗?」白雨衣男出声,手持钻子的红雨衣男接着说:「不要搞错,我们接到的指令是,只要你们抵抗,就算杀死也没关系。」两人都是一身细皮嫩肉,但防风镜深处的眼眸黯淡无光,实在看不出年纪。 「你干什么?」红雨衣男惊声大叫。 我转头一看,千叶不知何时走近红雨衣男,往他身上乱摸。千叶的手在红雨衣男的衣服上游移,像在检查是否携带危险物品。「脚镰的钥匙在哪里?不解开那玩意,出去不太好行动。」 接着,千叶竟解开雨衣钮扣,伸进衣服的口袋摸索。 「去你的!」男人忍不住爆粗口,显然已失去冷静。他举起钻子,狠狠刺向千叶的肩头。霎时,皮开肉绽、鲜血泉涌的感觉袭来,我不禁闭上双眼。 原以为会听到千叶的哀号,却是一片安静。 我重新睁开双眼,只见红雨衣男激动地挥舞钻子。千叶蹲着探进男人的牛仔裤袋。钻子一次又一次插在千叶的肩膀及后背,但他丝毫不以为意。 我还来不及开口,千叶抢先一步高喊:「找到钥匙了。」他抛来一样东西,虽然错愕不已,我仍伸手接住。仔细一瞧,那确实是把钥匙。我无暇细想,赶紧依言用钥匙解开脚镣。接着,我也为身后的美树解开脚镣。 「走吧。」千叶说。 「呃,好。」 「千叶先生……你……不痛吗?」美树迷惘地指着红雨衣男。 「什么痛不痛?」千叶皱着眉,往旁边一瞥,红雨衣男正忙着拿钻子猛戳他的肩头。「哦,是指这个?」 「不然会是指哪个?你的大腿和肩膀伤得这么严重,怎么还不当一回事?」即使隔着衣服也看得出千叶的伤口相当深。 「是挺严重……啊,不过没外表那么严重。」 「真的吗?」 「更何况,这不是正好?」 「正好?」 「我们上次不是聊过,理发师帮客人抽掉生病部位血液的疗法……」 我一愣,不晓得他在讲什么。过一会儿,我才恍然大悟,不禁脱口问:「你该不会是在说……放血?」 「对,就 是放血。」 「你在开玩笑吧?」 「像这样把血放出来,我反倒觉得神清气爽。」 「呃……」 「你在讲什么蠢话?」红雨衣男一脸焦虑。他拿钻子拼命刺对方,对手却不痛不痒,还大谈「放血」理论,要他不焦虑也难。 能让虐待狂产生快感的,并非伤害他人的行为,而是他人受伤害时的痛苦神情。拿钻子戳毫无反应的千叶,跟戳石墙没两样,只是白费功夫。 红雨衣男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上充满困惑与疲惫。他气急败坏地喊一声「站住」,抓起千叶的手。下一秒,他居然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千叶无奈地西觑红雨衣男一眼,转向错愕的我,耸耸肩抱怨:「又是静电搞得鬼,真是讨厌。」 此时,另一个方向传来声响。白雨衣男大喊:「不准动!」他不知何时捡回手枪,将枪口对准千叶。 「别闹了。」千叶毫不畏惧,朝白雨衣男伸出手,仿佛一只手就能挡下子弹。 不知是因同伴倒地心生惧意,还是根本没开过枪,千叶一句话,就让白雨衣男愣在原地。 「山野边,你能走吗?」千叶无视于枪口,转头望着我。 「嗯,多亏你的帮忙,解开了脚镰。」 于是,我们走出房门。外头是一条长廊,看来这里不是建设中的大楼,就是建设到一半遭弃置的大楼。 「幸好耳朵没事。」千叶气定神闲,简直像在电影散场后抒发感想。 「岂止是耳朵,光能保住性命就是奇迹。」我说。 一想到刚刚可能送命,我便感觉一股寒意自体内往外窜。我心头一慌,连忙压抑汹涌而来的恐惧。死亡并不可怕。死亡会带来寂寞与悲伤,却不是件可怕的事。我不断如此默念。 「还有什么事吗?」千叶突然问道。我转头一看,白雨衣男站在我们刚离开的门口。 我并未多想,迈步上前。他的右手仍握着枪。 「你还不死心?」我忍不住开口,而后随手扯掉对方的头巾,把防风镜拉到额头。那是一张白净的年轻圆脸,嘴边只有细毛,看不到胡须。眼睛细小,面无表情。 「虐待他人时,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质问道。 「没怎么想……」白雨衣男咕哝。那模样简直像小学生挨骂后,为了保全面子,勉强摆出高傲态度。 「反正痛的不是自己?」 「可以这么说。」 这个回答在意料中,我并不生气。其实,每个人都有相同的心态。骇人听闻的社会案件、遥远国家的干旱、从未到过的地方的公害问题……就算是同一社区内发生的凶杀案,只要认定与自己无关,就不会在乎。换句话说,不论大小案件,世人关注的焦点总是「会不会对自己造成影响」。 忽然间,我的脑海浮现父亲的话:「我决定过自己真正想过的人生。」 人生只有一次,要是有想做的事情却忍着不做,活着有什么意义?父亲曾在病床上对我告白。他想通这一点的契机,正是身为儿子的我。 虽然工作忙碌,父亲并不感到痛苦。在父亲眼中,开发新技术十分有趣,值得全心投入。研究须要付出庞大的时间与精力,于是他舍弃家庭。 他的动机为何?希望功成名就,或是家人过更优渥的生活?不,都不是。工作本身就是他的动机。 得知寿命将尽后,父亲选择离开医院,在家接受治疗。所谓的治疗,其实仅仅是按时吃药。那一天,他推荐我读渡边一夫的书:「凡人能做的,只有努力摘取每一天,努力在生活中获得快乐。这也是凡人唯一该做的事,因为……」 因为人总有一天会死,父亲接着道。 「你们跟那个人是什么关系?」我问白雨衣男。 「那个人?」 「本城。」每当吐出这个名字,总有种念出可怕的禁忌咒语的感觉。如果能够,我真的不想再提及这个名字。 「本城是谁?」白雨衣男反问。看他的反应,不像在装傻。此时,他已放下枪,不时偷瞄千叶的膝盖及肩膀上的伤口,流露出明显的胆怯与自我保护意图。 「你们跟刚刚那个穿蓝雨衣的男人是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他。当初是他接下这个工作,邀我们加入,还事先支付酬劳。」白雨衣男不情不愿地回答,犹如遭到教师盘问的中学生。 「这是穿蓝雨衣的男人接下的委托?」 「对,我们只是收到他的邀约。」 「他究竟跑去哪里?」美树环顾四周后,凝神注视走廊彼端。 「搞不好,那个穿蓝雨衣的男人背叛你们。不,他打一开始就欺骗你们。」我说了句多余的话。大概是想借着取笑和讥讽,来消除心中的怒气吧。 听到这句话,白雨衣男的眸中隐隐燃起火焰。 「山野边,我们走吧。」千叶转过身,沿着走廊大步前进。 白雨衣男既没有开枪,也没追赶我们,眼睁睁看着我们笔直走向电梯。 「千叶先生,那男人究竟去哪里?」我操纵着方向盘开口。明知这么问毫无意义,我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直到现在我仍心有余悸,说起话结结巴巴。 「这个嘛……」千叶靠着后座椅背,看起来根本不像伤患。伤口周围的布料破破烂烂,但沾在上头的鲜血已干涸。美树检查过伤势,发现比预期的轻微许多,更是啧啧称奇。 蓦地,一股强烈的懊悔涌上心头。我不禁紧握双拳,几乎要将方向盘捏碎。当时那男人就在我身边,我竟白白错过大好机会。 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八成在嘲笑我吧。仇人近在身旁,我却只是发愣,甚至完全被牵着鼻子走,乖乖接下手枪。他一定在笑我这个敌手实在太不中用、太无能吧。 忽然间,车内响起「砰」一声。 手掌传来剧痛。 原来我不自觉地捶打方向盘。 或许是理解我的心情,美树并未多问,改提起另一件事: 「话说回来,箕轮为何要撒谎?」 「箕轮撒谎?」我听得一愣,不明白美树的意思。 「当初是箕轮告诉我们那男人在公园,之后,我们一进公园就被那三人逮个正着。这不会是偶然吧?」 「箕轮骗了你们吗?」 「不,箕轮没骗我们。」我反射性地为箕轮辩护。「那男人确实在公园,而且……」 欺骗我们,箕轮没有任何好处。 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望着我。 「会不会是箕轮接到假情报?这种可能性较高。」我推测道。 「假情报?」 「啊,原来这才是答案。」千叶的语气仿佛在二选一。 「没错,箕轮大概是听到那男人将前往滨离宫恩赐庭园的风声。或许这个风声是那男人放出来的,箕轮却不知情。他转告我们此事,是出于一片好心。」 「没想到却弄巧成拙?」 「对,箕轮绝不可能陷害我们。」与其说是「绝不可能」,其实是我心里如此期盼。但我就是无法不替箕轮辩解。「藤泽金刚町的饭店那次也一样,箕轮只是不知不觉遭到利用。」事后证明,本城早在饭店等我们上钩,那完全是个陷阱。 「你这么相信箕轮?」 「是啊。」箕轮与我之间有着极深厚的信赖关系,更重要的是,如果我连箕轮也不相信,甚至与他断绝关系,恐怕我会遭强烈的孤独与绝望彻底击垮。「我想起跟箕轮共事时聊过的一个话题。」 「跟箕轮共事?」 「嗯,起初我们常约在出版社附近的咖啡厅讨论工作 。有一次,箕轮提到《福翁自传》。」 「那是怎样的书?」美树问。 「福泽谕吉的自传。」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啊,确实有这号人物。」千叶的口气像谈起一个活在相同时代的棒球选手,只差没问「不晓得他现下在做什么」。 「这本自传里写着一段有趣的插曲。」 「哦?」 「当时是江户时代末期,社会动荡不安。有个人告诉福泽谕吉,他找到一种很有意思的扇子。」 「很有意思的扇子?」美树问。我这才察觉,原来我没和她提过这段插曲。 「没错,那扇子外表普通,却能从中抽出一把短剑。」 「简单地说,就是制作成扇子模样的武器?」千叶归纳道。 「真有意思。」 「但福泽谕吉丝毫不觉得有意思,大骂对方愚蠢。」我想起箕轮在叙述这件事时,兴奋得像个孩子,不禁笑出来。 「这又是怎么回事?」 「福泽谕吉认为,做成扇子模样的短剑一点也不新奇,但若反过来,倒是值得赞扬。」 「反过来?」 「看起来像把短剑,其实是扇子。福泽谕吉的想法是,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实在不适合做出『扇子中暗藏短剑』之类助长杀气的东西。」 「啊,原来如此。」美树眯起眼,「短剑里暗藏扇子,确实欢乐得多。」 「对吧?在危机四伏的时代创造出危险的东西,实在无趣。既然要做,干脆做出完全相反的东西。箕轮似乎非常认同福泽谕吉的意见,我很少看到他那么激动。」 当时,我反问:「你的建议是,我该写些陈腐又天真的温馨故事?」箕轮回答:「不,我想说的是,灰暗无助的绝望故事其实跟天真烂漫的温馨故事一样陈腐,却容易让人误以为意境深远。愈是苦涩的作品,愈会发生评价过高的现象。」 「但世上的文学杰作,不多是灰暗无助的故事吗?」我反驳。 「真正有才华的人来写,当然是杰作。然而,绝大部分的作家只是在装腔作势。既然是装腔作势,与其使用黑色颜料在黑纸上画图,不如使用其他颜色。」 听到这里,美树开口:「使用黑色颜料在黑纸上画图,指的是在绝望的时期发生绝望的事?」 「没错,箕轮认为把原本黑的东西染得更黑,没有任何意义。」 「这意味着什么?」千叶问。 「这意味着箕轮既然抱持这种想法,绝不会做出『背叛』这种令人绝望的事。」那就像把原本黑暗的社会抹得更黑。 「搞不好,箕轮认为这是两码子事。」 「千叶先生,别再说这种令人绝望的话了。」 我们回到公寓。直到半年前,这里还是某个未婚老妇人开设的音乐教室。我们原封不动买下,卖掉大部分家具,并进行改建。如今连一张餐桌也没有。 我们背靠着墙坐在地上。瞥向手表,时间接近中午。还这么早,我有些惊讶。从进入滨离宫恩赐庭园,到遭人戴上脚镣监禁在房里,并目睹千叶受到凌虐,这一连串事情简直像遥远过去的回忆。 「对了,手枪呢?」美树问。 我指着搁在墙角的袋子。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曾握着手枪,差一点扣下扳机。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错,我就会成为杀人凶手。假如我真的杀了人,此刻会是怎样的心情?因罪恶感浑身颤抖,还是认为那是逼不得已,丝毫不放在心上? 我最耿耿于怀的一点,是没举枪瞄准那男人。不过,内心的另一道声音告诉我,其实不必懊悔,反而应该庆幸。要是我开枪射杀他,就这么结束一切,过去的苦心等于全部付诸流水。 时间接近中午,我却一点也不饿。或许是历经监禁与目睹刑求过程,身体维持着紧绷状态。我不禁想起一件往事。某座火山因有喷发之虞,周围居民纷纷避难。我受电视台委托,前往采访避难居民,他们告诉我:「大伙都没有食欲,而且无法入睡。或许身体知道发生紧急状况吧。」显然陷入异常状况时,人体会自动减少能量消耗,以便应付各种危机。 虽然不饿,我还是啃着甜面包。不勉强吃点东西,危急时会没体力应变。 我无法忍受沉默,随手打开电视。荧幕上出现的景象似乎是外国的公园,不,或许是私人庭院吧。画面中有座大水池,四周围着栅栏。我暗暗纳闷,为何要围起水池?看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池里养着鳄鱼。 「庭院与鳄鱼……」千叶低喃,「我懂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庭院里有两只鳄鱼』(注:原文为「にわにはにわわにがいる」,是日语中有名的绕口令。)?」 听千叶提起这种无聊的文字游戏,我忍不住隐隐发火。他前几天在饭店里搞砸我们的行动,今天又没提早告知「那男人就在我身边」。连续搞出这些乌龙,他怎么还能摆出满不在乎的悠哉态度?「千叶先生,请帮忙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我的语气近乎挑衅。 从千叶的表情,分辨不出他是否受到影响。不过,他说着「对了,我有一条线索」,站起身。 「线索?」这句话来得唐突,我有些错愕。还没想到怎么回应,千叶已在整理黑西装外套领口,似乎打算外出。 「我刚接到一通电话。坦白告诉你们吧,我托人调查本城的去向。」 「托人调查?对方是谁?」 「熟识的征信业者。严格来说,是朋友的朋友。」 我大为诧异。千叶几时接到电话的?既然委托调查那男人的下落,为何没事先告诉我们?不过,我决定别去想这些细节。自从认识千叶,他带给我们太多惊奇,根本无法逐一厘清。 「我想去找那个征信业者谈谈,可以吗?」千叶走出客厅。 「怎么不在这里谈?」我追问,但千叶似乎没听见。 客厅剩下我和美树,我们不由得面面相觑。「千叶先生真的有线索吗?」美树疑惑地偏着头,「搞不懂他脑袋在想什么。」 不仅如此,我们对千叶的底细根本一无所知。我早就不相信他是幼稚园同学,不过,他说是为了替亲人报仇才追踪那男人,应该不是谎言。他不是记者,也不是我的书迷,与我毫无恩怨。我实在想不出他必须跟我们一起行动的理由。 「我认为,他不是我们的敌人。」我脱口道。没错,他不是敌人。我自顾自地点点头。虽然是充满疑点的神秘人物,但不是我们的敌人。 「就算不是敌人,你怎能确定他是我们的伙伴?」 这么说也没错。千叶既像往来多年的知己,又像从未交谈过的陌生人。不是朋友,不是家人,不是敌人,也不是伙伴。 电视画面中,一个十几岁的金发少女在喂食数尾鳄鱼。那些鳄鱼的体型比想像中巨大,而且行动敏捷。 「那天千叶先生按下我们家门铃时……」我开口。 「不过是三天前,却觉得好遥远。」 「是啊。当时不知怎么搞的,明明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我却有种迟早会跟这个人见面的错觉。」 「因为他是你的幼稚园同学?」美树并非真的相信,只是在调侃我。 「就像遇上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名人。」 「但你不知道他是谁。」 「还散发一股诡异气息。」 「这听起来倒像是……」美树从厨房取来几个袋子。当初买下这房子,是打算当成复仇行动的基地。由于无法确定会在何种时机过来,厨房里储备不少防灾用的紧急食品。 美树递给我一块干面包。虽然硬又无味,但咀嚼后会逐渐产生甜味。 「倒像是神一样。」她接着说。 「神?」 「打出生起就跟在身旁,却不曾见面,神不都是这样吗?」 「哪种宗教的神?」 「这我就说不上来了。」 我们夫妇并未信仰特定神明,对宗教也不感兴趣。去年菜摘离世后,我们益发不相信神的存在。我们没有坚强到认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也是具有意义的磨练」。倘若世上真有神明,我无法原谅祂对菜摘见死不救。 「不过,千叶先生那种接近鸡同鸭讲的沟通方式,及对历史事件的了解,确实跟神有几分相似。」 「我也这么觉得。」 「不管怎样,只有一点能肯定……」 「哪一点?」 「千叶先生的出现带来些许欢乐。」 我想起吉米·罕醉克斯的曲子。「我没办法活在今天。不管是今天或明天。我在今天找不到任何乐趣。」这段歌词仿佛是我们夫妇的最佳写照,但千叶出现后,我们「多少」感受到一点乐趣。 我的脑海浮现父亲晚年的模样。「努力在生活中获得快乐,是唯一该做的事。」当时他说得轻描淡写,眼神中却流露出落寞与寂寥。 千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边。一看见他,一股寒意窜上我的背脊,仿佛有道冰凉的风拂过脖子。面对冷酷的杀人魔,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那个房间是做什么的?」千叶微微转向走廊,指着玄关的方向。 「啊,那一间吗?」我吞下干面包,来到走廊,领着千叶走过去。「这里原本是音乐教室,有隔音设计。」 「我能进去看看吗?」千叶说着,擅自打开房门。这扇隔音门相当沉重,一般人得蹲着马步,用力推开。然而,千叶却轻轻松松,好似在拉开纸门。 约五坪大的房间里冷冷清清,四周像是未经粉刷的混凝土壁面。由于原本是教授各种乐器的音乐教室,刚购入时还摆着全套鼓组、扩音器等杂物。我几乎全处理掉了,只留下一座直立式钢琴。 「音乐!」千叶忽然大喊一声,步向钢琴。他显得兴奋又陶醉,只差没将脸颊贴在钢琴上磨蹭。「能不能弹点什么来听?」 「我和美树都不会弹,你呢?」 千叶像在回忆似地开口:「以前接过那一类案子,但这次我不会弹。」 我无法理解「接过那一类案子」的意思,「这次不会弹」更听得我一头雾水。 「那是什么?」千叶指着房间深处。 「冰箱。」那是一座跟我差不多高的白冰箱,默默守护着空空荡荡的隔音室,宛如现代版地藏菩萨。 千叶不知何时走到冰箱前,打开一看,说道:「里头有东西。」 「随便开别人家的冰箱,真是没礼貌。」美树开了个玩笑。 那冰箱里放的主要是能够长期保存的食物,还有大量的提神饮料、携带型口粮及维他命。 「啊,我懂了。」千叶忽然拉高嗓音,「我以前看过类似的场所。发生灾难时,只要躲在这里就能活下去。」 他大概是想到核灾避难所之类的设施吧。 「不太一样,但也差不多。」我应道。 「可以说差不多,也可以说差很多。」美树接着解释,「我们准备这个房间,并不是为了存活。」 「不然呢?」 「是为了等待死亡。」我回答。 「等待死亡?」千叶疑惑地偏着头。 「对。」 「如果只是等待死亡,任何房间不都一样吗?」 「话是没错。」我露出苦笑,「其实,我和美树打算利用这个房间……」 「监禁本城?」千叶轻而易举地猜到答案,我有些错愕。美树噗哧一笑。自千叶出现后,我们不知遇上这种状况多少次。虽然搞得我们晕头转向,但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们近一年来最常笑的一段时光。 「千叶先生,你的推理能力真强。」 「你们巴不得杀死的对象只有一个,算不上推理。」 「也对。」 「你们原本打算利用电击棒和防身喷雾制服本城,然后把他关进这个房间?」 「因为你的关系,这个计划失败了。」我再度指责千叶。 「不仅失败,还被反咬一口。今天我们遭电击棒攻击,监禁在陌生的房间,想想真窝囊。」 「把本城关在这个房间,然后呢?」 「重新整修时,我费好一番功夫,才说服装潢业者装外侧门锁。一般而言,像地下室或这种隔音室,为了避免有人被关在里面,基本上是不能装外侧门锁的。」 「你用怎样的借口骗过装潢业者?」 「什么骗,别讲得这么难听。」 「这句话很难听吗?」千叶给了个莫名其妙的回应。 「总之,我不是欺骗,只是强硬要求。」 我委托的并非大规模的装潢公司,而是半业余的设计师,所以有商量的余地。对方听到我要求替隔音室装外侧门锁,原本不愿配合,但我以「加装可从内侧解锁的装置」为条件,对方终于同意。完工后,我们偷偷破坏「内侧解锁装置」,变成只能由外侧解锁的监禁室。 「我们绝不原谅那男人……」美树坐在地上低喃:「但要怎么报仇才能消除心头之恨,我们也说不上来。」 「女儿遭到杀害的深仇大恨,无论如何都无法抵销。」千叶说。我大感认同,正要回一句「说得好」,却察觉千叶的语气颇不自然,像在念剧本台词,一时不知怎么应对。 「只有一次机会,是我们夫妇最不甘心的一点。」 「只有一次机会?你指的是人生吗?」 「很接近,我是指死亡。」 「哦?」 「人一死,就不可能醒过来。遭那男人杀害的女儿无法复活,那男人当然也不例外。换句话说,我们只能杀死他一次。」 「无法加倍奉还。」美树补上一句。 听美树回应得这么自然,我不禁回想:我们是否曾谈过这个话题? 这一年来,我每天都在思考如何报仇,美树应该也一样。可是印象中,我们很少摊开来商量或讨论。光提起那男人,体内就会有股热流上冲,几乎要熔化脑袋里的齿轮。万不得已,我们绝不会将那男人的事说出口。 但我相信,我们的想法和目的是一致的。不管是购买这间公寓,或改造隔音室的门、安排备用车子,我们都理所当然地一起行动。 「至少要让他感到加倍痛苦。不,十倍痛苦。」我说。「如果能实现,我巴不得他死十次。」 「就算他死十次,也无法弭平我的怨恨。」 如美树所说,就算那男人惨死十次,也难以抹除我们的恨意。 稍一松懈,那些画面就会掠过脑海。拿着针头声称要打预防针的男人,明明胆小却坚强说着「不怕」的菜摘。故意将那种影像寄给我、若无其事地骗我播放,如此恶毒的男人,为何还能逍遥活在世上? 记忆重现,那男人向我们滔滔不绝地描述菜摘死前的言行举止,但真的发生过吗?我已分辨不清,因为我做过太多与现实毫无差别的噩梦。 「虽然他不能死十次,也不能让他死得太轻松。所以,我们打算将他关在这里。」我环顾四壁萧条的隔音室。「既不缺食物,还有简单的卫生设备,甚至能弹钢琴。只是,永远无法走出这里一步。」 「该下手时不下手,让他逃脱可就后悔莫及。」千叶出声。 报仇最重要的是速战速决。千叶昨天说的这句话,深深烙印在我心里。没错,故意留下对方的性命,最后可能会导致失 败。 「我们夫妇会尽一切努力,避免弄巧成拙。这间公寓不会有人来访,他绝对逃不了,也不用担心被发现。」 我望向天花板上的半圆型迷你监视器。千叶瞥一眼,问道:「你想靠那玩意观察房内状况?」 「有备无患。」事实上,到时会不会监视那男人的一举一动,我不敢肯定。或许我会看着他逐渐衰弱当做慰藉,或许我会彻底置之不理。因为跟他扯上关系,本身就是一种痛苦。 「真想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恐惧。」美树叹口气,「但我不晓得,那男人会不会感到『恐惧』。」 「是啊,我也无法预测本城会有怎样的反应。」 「原来千叶先生也有不晓得的事情。」我取笑道。 「我不晓得的事情可多了,不过……」 「不过?」 「我晓得本城在哪里。」 「咦?」 「我刚收到消息。」 「真的吗?」我察觉自己在苦笑。我就像小孩子解开没人解得开的谜题般兴奋,有种莫名的滑稽感。 千叶吐出一串数字,仿佛在模仿自动语音系统。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邮递区号,连忙想找张纸抄下。美树比我机灵,立刻拿出手机,输入电子记事本。千叶说完数字,接着报上地址。 「这是哪里?」 「据说是座老旧的独栋住宅,住着一个老人。」 由地址看来,跟我们家一样位于世田谷区。地名有些耳熟,但从没去过。「那男人怎会躲在这个地方?」 「屋主不是欠他人情,就是有把柄落在他手上。」千叶淡淡回答。 美树倏地站起,迫不及待想赶过去。 「鳄鱼的节目还没结束吗?」千叶望着电视。 画面中,一个强壮的男人拿着长棍。鳄鱼咬住长棍一端,被男人拖着走。水池对面站着手持长柄刷的小女孩及成年女子。 「对了……」千叶近似叹息地说道:「之前你提过关于鳄鱼的事吧。」 「鳄鱼?」 「案发前几天,菜摘不是在回家途中遇到一名男子,跟她聊起蛇还是鳄鱼?」 我先是一愣,才反应过来。菜摘遇害不久,警方尚未找出凶手时,曾怀疑这个在菜摘放学回家途中向她攀谈的男子。 「他只是在街上贴警告标语。当时,东京都内某户人家饲养的爬虫类逃走,引起不小的话题。他向我女儿搭讪时,莫名奇妙地问『你知道鳄鱼的寿命有多长吗』,因而招致怀疑。不过,事后证明他跟此案毫无关系。」真正的凶手是本城。 「原来如此,应该就是那家伙吧。」千叶咕哝。 「那家伙?」 「应该就是那家伙负责你女儿。」 负责我女儿?什么意思?我听得一头雾水,千叶又自顾自叹气,嘟嚷着:「看来他是随便搭讪两句就交差了事。」 我想弄个明白,千叶却失去兴致,指着电视问:「这是在干嘛?」 「大概是要打扫水池,先把鳄鱼拉出来吧。长棍的前端八成插着食物。」我推测道。 男人手中的长棍前端似乎有块沾着血的东西,不知是大鱼,还是某种动物的肉。 「利用食物引开鳄鱼,以便清洗水池。」 「这就是传说中的以血洗血?」 千叶又在胡言乱语。 我将千叶念出的地址输入汽车导航系统,确实搜寻到那栋建筑。我们并未起疑,立即开车前往。 还没抵达目的地,夕阳已逐渐西下。天空一片昏暗,我试着把手伸出车窗,几滴雨落入掌心。真不晓得雨何时才会停。 车子驶进一个老旧住宅区。一路上既没塞车,也没迷路。美树几乎不曾开口说话,我则是一遇上红灯,便拿出手机确认有没有来自箕轮的消息。至于千叶,一直凝视窗外,像是相当陶醉于车内的音乐。 雨刷在玻璃上来回,我不自主地随着摇摆,雨水仿佛包围了我们的车子。 那栋建筑相当好认,按千叶说的地址寻找,很快便抵达。那是独栋建筑,有着广大的庭院及极高的围墙,门牌上以优美的字体印着「佐古」。我看着门牌,开车通过屋前。 「简直像鬼屋一样。」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回望道。透过后视镜,看得见围墙上延伸出柳树的枝叶,似乎许久没修整。「整座屋子包在高得吓人的围墙里。」 「根据最近的研究显示,围墙愈高愈危险。」外头的人完全瞧不见里面的状况,侵入者反倒安心,之前我看电视上的居家安全特别节目介绍过。「佐古家是典型的老房子,围墙高得几乎能挡住所有目光。」 「这么说来,以前的房子确实都有很高的围墙。」千叶出声。 「千叶先生,我猜你指的是城墙。」美树抢着说。 「哦?」 「我渐渐掌握你开玩笑的手法了。」 绕来绕去找不到停车位,我只好将车子停在路边。眼前就是禁止停车的标志,我不禁感有些良心不安。 「别想太多,交通标志不见得是正确的。」千叶说。 「什么意思?」 「标志也会出错,不是吗?」 「是吗?」 「甚至有过警察取缔十几年,才发现标志出错的例子。」 「居然有这种事?」我大吃一惊,「警察取缔违规,不是以标志为准吗?标志本身怎么会错?」 「就是会错。」 「那该怎么处理?」 「归还所有罚款。这种案例其实不少。」 「真不晓得到底还能相信什么。」美树笑道。 「所以,不必太在意这个标志。」 「千叶先生,假如遇上警察开红单,麻烦你也跟警察这么说。」我熄掉引擎。 「那男人真的躲在那屋子里?」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问。 「确认一下就知道。」 「你打算怎么确认?」坐在后座的千叶问。他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似乎对我关掉汽车音响的举动有些不满。 「难不成要按门铃,直接问那男人在不在?」美树苦笑着调侃。「千叶先生,你有没有什么主意?」 「如果佐古是迫于无奈才收留本城,这么做多半没用。本城一定早就提醒过他不准说出去。」 「而且,那男人一旦得知我们发现这里,或许会马上逃到其他地方。」 美树点点头,「虽然我难以想像那男人逃走的模样。」 没错,本城在控制游戏中永远是赢家。在他的字典里,恐怕根本没有「逃走」一词。如同下棋,就算将棋子往后移也不算「逃走」,而是「战略」。在那男人眼中,连「逃走」都是获得最终胜利的手段之一。 不管怎样,我们得先查清楚佐古屋内的状况。 三个人走在路上实在太显眼,我们决定只派一人前往查探。但是,该派谁去?我们的外貌,那男人都见过,其中他最熟悉的应该是我吧。而且我上过电视,恐怕连附近邻居也会发现。「那个人不就是常上电视的作家吗?」「他就是那个女儿遭杀害的可怜作家!」路人一看到我,想必会窃窃私语。 至于千叶,则是在饭店里表现得太抢眼。那男人若躲在屋内,很可能立刻认出千叶。 于是,我们决定派美树前往。那男人虽然认得美树,但她弄乱头发,以刘海盖住额头,再戴上平常开车用的圆框眼镜,形象便完全不同。 「我去瞧瞧。」美树跃跃欲试,兴冲冲地下车。 「这次只是查探情况,绝对不要擅自行动。」我再三叮嘱。 「我明白,往佐古家里看两眼就回来 。」 我有点担心,万一美树瞥见那男人,一时怒上心头,搞不好会自暴自弃地莽撞攻击。这并非不可能,不过,我只能相信美树不会乱来,毕竟美树也不希望再失败一次。 我和千叶留在车内,几乎没交谈。虽然保持沉默,但不特别尴尬。同样待在车内,我们之间仿佛隔了层薄膜,感觉就像他并非坐在车内发呆,而是坐在车外的引擎盖或后车箱盖上一样。明明身处相同地点,却存在于不同世界。 「山野边,你对死亡有什么想法?」千叶突然冒出一句。霎时,我以为是自己内心的声音。我感到心中的浮标隐隐晃动。过往的人生中,心底的鱼儿不知拉扯过浮标多少次,提醒我「别忘记你总有一天会死」。每当浮标开始摇摆,我总是装作不知道。 「问我有什么想法……」 「你怕死吗?」 我望向后视镜,发现千叶直盯着我。不像故意抛出复杂抽象的问题来为难或调侃我,他的眼神相当认真,仿佛这就是他的工作。 「怎么可能不怕?一旦死掉,就什么都没了。」嘴上说得轻松,其实我一直有种无法逃避的恐惧。一旦死掉,就什么都没了,所以死亡很可怕。若要表达我心中的感受,只是这么简单。但这样一句话,根本无法传达「死掉就什么都没了」的真正可怕之处。好比「太阳在燃烧,所以很烫」一样,虽然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却无法传达究竟有多烫。 「不过,也可说我不怕。」我继续道。 「哦?」 「对,我不怕死。」 我感觉后座的千叶歪着脑袋。「那么,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两者都对。不过,硬要选一边……」 「我没有硬要你选一边。」 「我选不怕。」 「你还是选了。」千叶没发笑,罕见地佩服道:「你不怕死啊。」 「是的。」 「哦?」 「我不是提过,家父是工作机器,完全不管家人?」 「嗯,你父亲几乎不曾休假。」 「在我眼里,他是个每天只顾做喜欢的研究,毫不关心家人的父亲。我感到很无奈,父亲怎会如此不负责任。但我这样的想法,其实也是错的。」 「这种事有对或错吗?」 「十一年前,父亲临终之前,我和他聊过几句。那时我才察觉,我们的想法完全不同。」我抚摸着方向盘,望向侧视镜。美树还没回来。 当时我二十四岁,刚开始执笔写小说,比起大人其实更接近孩子,却自信已是成熟的大人。较之于现在这个深知自身不成熟的我,足见多么幼稚。 父亲住院时我会陪在旁边,纯粹是母亲打来说:「你爸要住院,能不能帮忙载行李?我当天有事没办法去」,我只好答应,或许是身为独子的使命感吧。不,这全是为了母亲。由于父亲极少在家,母亲不仅扛起家务、关心我的学校生活,甚至独自面对与社会接触的大小琐事。我非常感激母亲,也非常心疼她,从小就尽量顺从她的心意。 我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检查出癌症,所剩时日不多。而父亲也清楚自身的病况。 坦白讲,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没有太大的感觉。当然,说丝毫不震惊是骗人的,但在我眼中,父亲是个只顾工作不管家庭的人,于是当下只想着:「这个人待完公司换待医院,就是不肯待在家里」。 「关于病情及手术方式,我自己知道就好,诊疗时你不必陪在我身边。」父亲语气自然,并非刻意逞强。我应一声「随你高兴」,专心搬行李,咽下来到嘴边的一句「反正你一向只做自己高兴的事」。 如今回想,母亲约莫是假装忙碌,故意不同行。那是父亲第一次住院,也是最后一次住院。照理说,没有什么比陪伴来日无多的丈夫更重要,之后我才渐渐明白,借着不帮忙处理入院事宜,发泄长年郁积的怨气,或许是母亲的一种反抗。 大概是在母亲心肌梗塞逝世,忙着准备丧礼时,我想通这一点。入院当天避不出现,确实是很像母亲作风的小小复仇。 然而,当时我懵懵懂懂前往医院,根本没想太多。 「抱歉,我不是个好父亲。」 待我把行李放到病房,听完护士的简单说明后,父亲突然冒出一句。他将右手伸进病房准备的血压计。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嘀咕着母亲怎么还不打电话来。我不想坐下,直挺挺站着不动。 「是啊,你很少待在家里。」假如我还是十几岁的年纪,语气恐怕会更冲。 「在你心目中,我是个怎样的人?」父亲问。 「这是对人生极有自信的人才能问的问题。」我不禁苦笑。「假如对挥棒没自信,绝不会问别人『我挥棒的动作漂不漂亮』。」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拿挥棒来比喻。」 「不愧是作家,连比喻也与众不同。」父亲眯起眼。原以为他在讥讽我,但他笑得十分开心,不像话中有刺。 「不过,你非常努力工作,赚钱维持一家生计,在这方面,你是好父亲。」 跟凡事只想到自己,情绪起伏不定,又经常口出恶言的人比起来,父亲好相处得多。光听到我常上电视,有人便会露出贼兮兮的笑容,计算我究竟赚多少钱。实际上,那个人就是我叔叔。父亲对我的工作没太大兴趣,我反倒轻松自在。 「有几句话,我想告诉你。」父亲眼神中带着几分自嘲。「我热爱工作,虽然辛苦,却乐在其中。听起来像梦话,但这是事实。那是值得全心投入的工作,我也拿出成果。」 我自认早明白这一点,不过,是否真的明白,自己也说不上来。我默默思索,这到底算好事还是坏事?若父亲根本不爱工作,只是为了维持生计咬牙苦撑,我和母亲会感到比较安慰吗?或者,父亲像这样把工作视为人生意义,因而疏于照顾家庭,我们的寂寞才算有回报? 「一般当父亲的,应该尽量挪出时间陪伴家人,不能满脑子想着工作,但我就是……」父亲并未看着我,手臂伸进血压计,嘴里喃喃道:「害怕。」 「害怕什么?」 「怕死。」父亲的头发斑白,额头皱纹极深,比我想像中老得多。不知是年事已高,抑或受癌症折磨的缘故。我漫不经心地想着,听说吃抗癌药会掉头发,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见父亲羞愧地低下头,我完全无法理解。怕死是人之常情,何况他罹患不治之症,说出这种话一点也不奇怪,更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但不知为何,父亲流露心虚的神情。 「一旦死掉,就什么都没了。」父亲笑道。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人一死,一切就结束了。」 「那一瞬间,人生种种都会消失,就像突然关掉电灯一样,我害怕得不得了。我无法理解何谓『消失』,你相信『自己』会消失吗?什么都没有。就像被丢进什么都没有的虚无世界。连想着『我死了』都不能,一切化为虚无。」 「这不是青春期少年的烦恼吗?」十几岁时,我也曾为「终究得死,为何要出生」的疑问苦恼。跟麻疹一样,每个年轻人都得经历一次。 「是啊。不过,有一天我冒出一个想法……既然注定会死,为何不尽情做想做的事?就算成为备受称赞的人,死亡仍会一分一秒逼近,那有什么意义?假如只能活到明天,今天却还在忍着做不想做的事,又有什么好处?」 「若是这么想,不是该敷衍工作,尽情满足自己的欲望吗?」 「工作就是我的欲望。」 「比起陪伴家人,你更珍惜工作?」我有些激动。 父亲没应声,但沉默是再明显 第五天 「佐古真的申请那项服务?听起来挺顺利的。」 坐在我面前的香川说道。此时,我们在播放着音乐的咖啡厅。午夜十二点过后,见山野边夫妇熟睡,我无事可做,便窝来这间店。原以为山野边夫妇会因过度疲劳与亢奋,一直清醒到早上,但十二点过后,他们很快闭上双眼,发出鼾声。 就这点而言,他们与我以往见过的人类并无不同。不管处于何种状况,人类总是需要睡眠。 推开店门,香川已坐在里面。我忍不住想问「你到底有没有认真调查」,最后没开口。她的「认真」在我眼里多半称不上「认真」,何必多此一举。 「没错,佐古也订购餐点配送服务,而且附近只有他这么一个客户。」 「据说是个顽固老头,从不和邻居往来。」 「配送餐点营养均衡且经济实惠,最适合单独生活的老人。」 「这是业者的宣传口号?」 「没错。」 昨天美树看见箱形车缓缓开过,催促负责驾驶的山野边:「快跟上去。」 「跟上去干嘛?」我刚问出口,山野边已轻轻踩下油门。 「或许能乔装成配送员,到佐古家登门拜访。」 「原来如此。」 那箱形车转弯后,又开一会儿,最后停在佐古家门旁。 「山野边美树下车走近配送员,看准他步出佐古家的时机,上前跟他攀谈。」我向香川解释:「她想向配送员打听消息。」 美树表现得很感兴趣,随口提几个一般人会问的问题,顺利套出话。原来每天傍晚,配送员都会送餐点到佐古家。 「哦,你们打算怎么做?」 「明天傍晚……不,应该说是今天傍晚,山野边夫妇会乔装成配送员,潜入佐古家。」 回到公寓后,山野边夫妇上网将餐点配送公司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怎么乔装?」跟我一样,香川一口咖啡也没喝。这种称不上好喝或难喝的液体,引不起我们的兴趣。 「细节似乎还没确定。大概是在佐古家附近挡下配送公司的箱形车,接着软硬兼施,拜托配送员让他们代送。不然就是……」 「就是什么?」 「溜进店里偷制服。山野边夫妇认为,穿配送员的制服登门拜访,应该不会遭受怀疑。」 「即使搞定制服,没有配送的餐点也不行吧?」 「只要成功进门,接下来就见机行事,总有办法逮住本城。」 「这么草率的计划真的行得通吗?」香川十分怀疑。 「我也不知道。本城还在佐古家吗?」 「一直待在那里。他依然不肯跟我联络,我只好三更半夜潜进去。屋里真不得了,到处都是监视摄影器。」 「八成是本城的要求吧。任何人靠近大门,就会被拍到吗?」 「岂止是大门,就算是从二楼或屋子侧边闯入,一样会被拍下来。连庭院也拉有电线,装设监视器。影像全会传输到二楼房间的电脑。千叶,你有没有做过管理电梯的工作?」 「没有。」 「是吗?跟那情况有点像,本城同时监控数个画面。关在看守所时,本城就利用他人传话,要求佐古安排妥当。对了,我已查出本城与佐古的关系。」 「本城与佐古的关系?」 「我听见他们的交谈。你猜猜,佐古老爷爷为何会对本城唯命是从?」 「想必是本城的手段比较高明,抓住佐古的把柄?」 「大致上没错,不过这件事有个契机。」 「哦?」 「本城似乎很会用毒。」 「毒?」 「他常常在朋友或同学的食物里下药。」 「下药?」 「毒可当药,药也能成为毒。总之,他偷偷让别人吃下药。」 「药不是对身体有益?」我感到有些似曾相识。不久前,山野边述说本城的事时,提过类似的话。 「要看使用的方法。我去过药局,不少药上头标示『未满十五岁请勿服用』,而且往往会多加一句『切勿服用过量』。」 「警告标示这么多,哪天出现『无效请见谅』的标示也不奇怪。」 「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本城喜欢拿药做实验,经常在他人饮食中掺药。例如,让同学喝孩童禁止服用的药物,或一口气吞三天份的抗生素,观察会有何反应。不然就是让人吃大量退烧药,观察体温会降到多低。」 「真有研究精神。」 「他完全是抱持着实验的心态。」 这确实是控制游戏的赢家会干的事。回顾人类历史,胜者永远是进行实验的那一方。 「对了,本城的父母双亡。这样一想,或许跟他脱不了关系。」 「你的意思是,本城杀害亲生父母?」 「没错。」 「那还用说吗?」香川耸耸肩,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就连本城的祖父母,也是死在他手上。警方丝毫没起疑,于是他益发得意忘形。」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杀害亲人却不必承受罪责,当然会得寸进尺,尝试更困难的挑战。这是人类的天性。 「那跟佐古有何关系?」 「啊,对,差点偏离主题。佐古有个当医生的有钱哥哥,佐古却没什么钱,工作也不稳定。有能力的哥哥与无能的弟弟,这样的组合不少见吧?」 「那又怎样?」 「无能的弟弟佐古暗暗打了个算盘,一旦哥哥死亡,他就能继承遗产。」 「哥哥没孩子?」 「有个女儿。」 「既然如此,遗产应该由女儿继承吧?」 「当然,如果有的话。」 「你刚刚不是说有吗?」 「在继承之前,没了。」香川语带深意。 「死了?」我听出话中玄机。当然,死因必定不单纯。「被佐古杀害?」我接着问。 「很可惜,差一点。严格来说,佐古虽然怀有杀意,却没下手。」 「原来如此,下手的是本城?」直到这时,我终于明白中间的牵连。大概是佐古向本城提起希望除掉侄女,而本城答应代为下手。那么,佐古当然会对本城唯命是从。 「那时,本城刚弄到一种有毒植物,正想试试效果。于是,本城设法接近当牙医助理的侄女,与她建立感情后,偷偷下药。警方认定并无他杀嫌疑,草草结案。尽管死了个年轻的牙医助理,却不了了之。」 「牙医助理?」我不禁一愣。 「是啊,一个做事认真严谨的牙医助理。」 「那个『有牙医才有蛀牙』的牙医助理?」 「那是某个大人物的名言吗?」 「不是。」我想起那件工作。没错,在我呈报「认可」的隔天,那女人遭某个年轻男人下毒身亡。「原来那男人就是本城崇。」 「什么意思?」 「当初是我负责那个牙医助理。」 「哦,真巧。」香川嘴上这么说,但并不特别惊讶。 「回想起来,前去确认死亡时,我遇到下手的男人。他一点也不慌张,还主动向我搭话。」我说到这里,又忆起更多往事。「对了,他也对我下过药。」 原来那个人就是本城。 「那可真巧。」香川笑道。「这么说来,你们算是久别重逢?」 「他看到我,也认不出我是谁。」负责的案子不同,我们的相貌会跟着改变。「至于我,根本记不住那么多人类。」 「也对。」香川说。 「对了,本城关在房里,你没机会 与他接触,调查起来相当困难吧?」这句话并非体恤香川的辛劳,而是暗讽「反正你一定没认真调查,太不把工作当回事了」。话中带刺是人类的惯用手法,只是,这个手法没对香川发挥效果,不知该说是她太不了解人类,还是该说她工作太随便。「谢谢你的体恤。」她诚挚地道谢,「等天一亮,我会继续尝试与他接触。」 「尝试不被摄影机拍到?」 「这次就算被拍到也没关系。本城看见我出现,或许会放心不下,主动跟我联络。」 「但本城十分机警,直觉又敏锐,恐怕不会轻易见你。」 「不然我就从二楼闯进去。人类似乎很吃这一套,说是叫『浪漫』。」 「搞不好会被当成非法入侵。」 「可是,蒙泰基奥(注:monthio,原本是义大利的地名。)那一次,不也是如此?」 香川提起同事的名字,我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蒙泰基奥是我们的同事,在十六世纪对某个女人心生情愫。这桩风波后来与神话重叠,被人类写成《罗密欧与茱丽叶》。其实,那只是调查部同事捅出的娄子。 故事中,男主角名为「罗密欧·蒙太古」。不过,那是讹传,他真正的姓氏并不是「蒙太古」,而是「蒙泰基奥」。执行任务时,我们使用的代号多半取自都市或社区名称。总之,蒙泰基奥工作认真,为了调查那女人,想尽各种办法,不惜冒险闯进她家。不料,他投入太多感情,甚至违背规定,呈报「认可」后,又让她复活。 于是,饮毒身亡的女人重获新生。 因着这个缘故,蒙泰基奥遭上级调往其他单位。我与蒙泰基奥没见过几次面,但至今仍时常与同事聊起这个「与人类太过亲近的调查员」的故事。 「目前正值『回馈大方送』活动期间,蒙泰基奥的事换成今日,搞不好不会遭受惩处。」香川耸耸肩。 「真是愚蠢的活动。」 「对了,你和山野边夫妇的事情,我能告诉本城吗?要是向他透露你们打算乔装成餐点配送员潜入佐古家,或许能引起他的兴趣。」 「嗯,或许吧。」我应道。 「不过,这样会不会造成你的困扰?」 「造成我的困扰?怎样的困扰?」我皱起眉。 「本城事先知情,你们的复仇计划很可能会以失败收场。」香川的表情丝毫未变。 「就算失败,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本城和山野边都不会在今天死亡。」 在七天的调查期间内,我们的调查对象绝不会死亡。不管他们今天的遭遇多么惊险危急,都不会送命。当然,他们可能会受伤,但不会伤重致死。 「啊,也对。不过,我的调查工作只到今天为止。今天之内,我会呈报调查结果。」 我差点说出「反正一定是认可」,好不容易吞回肚里。 走出店外,手机旋即响起,仿佛早就等着这一刻。天空依然阴雨绵绵,虽然是黑夜,仍看得出乌云密布。 打电话来的,是负责统管调查部的监察部同事。 「调查期间还没结束吧?」我说。 「我当然知道,只是想问问,有没有可能早点呈报结果?」 或许香川的推断没错,就像搞错交通标志一样,监察部也急着掩盖缺失。 「你希望我呈报『放行』吧?」 「没那回事。」对方死鸭子嘴硬,「我只是提醒你,没必要勉强。」 「勉强?」 「若你认为目标对象不该死,可延长二十年寿命。」 「有话直说,何必拐弯抹角?」我气得想挂断,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问:「对了,我是不是见过本城?」 「什么意思?」监察部同事冷淡地反问。听得出并非故意卖关子,也不是在装傻,而是并未掌握这种琐碎细节。 「我负责调查过一个担任牙医助理的女人,毒杀她的应该就是本城。」 「这我不清楚,得查一查。不过,这种事有查的价值吗?」 我没生气。确实没必要特地调查,我直接挂断电话代替回答。 接着,我跨上脚踏车,朝山野边夫妇的公寓前进。数颗雨滴打在我的脸上。 「2、2、7、9。」我从后座往前探,报出一串数字。 「咦?」山野边夫妇相当惊讶。「你在念什么?」 「还会是什么?当然是那个人按的数字。2279,八成是开门的密码。」 此时将近中午十二点。 太阳或许已来到头顶上,但天空挤满乌云,根本看不见。绵绵细雨依然下个不停,真是阴魂不散。虽然早就不奢望亲眼拜见太阳,仍难免有些无奈。 我们的车子停在路旁。雨水打在挡风玻璃上,制造出一道道波纹。水滴以规律的节奏在玻璃表面画出扭曲的图案。山野边终于沉不住气,启动雨刷。 这是一条双向单车道。对面有间店,招牌上印着「kit bo」,还写有一些宣传标语,例如「适合高龄者的餐点配送服务」、「提供均衡饮食」、「一人份也ok」等等,但外观一点也不起眼,像是装潢朴素的办公室。 「商品内容写得不清不楚,便当卖得出去吗?」我直率地问。「他们做的是宅配生意,客人不会来店里。」山野边解释。 「而且这是分店,不是总公司。餐点都是在工厂大致调理完成,才送到加盟店,由店员加热或盛装。」 上午美树打电话到「kit bo」总公司,以「学校老师出作业,要孩子调查各种行业的运作方式」为借口,将作业流程打听得一清二楚。 山野边夫妇计划先取得制服和名牌。昨天,美树向走出佐古家的配送员攀谈时,假装在考虑申请餐点配送服务,问了一句:「安全上有没有疑虑?」对方回答:「我们会出示名牌,就像警员出示警察手册一样,好让客人安心。」 倘若本城随时监视着荧幕,没有名牌恐怕会引起怀疑。因此,山野边夫妇打算潜入店里盗取名牌。 山野边利用汽车导航系统,轻轻松松查出加盟店的位置。他将车子停在门口附近,周围只有两辆箱形配送车及一辆机车,几乎无人进出。美树提议到后门瞧瞧,于是山野边再度发动车子,绕到店的后方。 山野边刚在路旁停车,对面便走来一名穿制服、撑着雨伞的女人。那女人抵达后门,将伞开阖数次,甩掉雨水后收起。接着,她背对我们,操作起墙上的仪器。那仪器的按钮不少,有点像计算机或银行的atm。 「那门似乎装有密码锁。」山野边腹部抵着方向盘,凑近挡风玻璃。「要是看得见密码就好了。」 「可惜距离太远。」 于是,我从后座往前探,挤到驾驶座与副驾驶座之间,凝神细看。女人按下「2、2、7、9」四个数字,我依序念出。 「千叶先生,你怎么看得见?」 「不管千叶先生再做出什么事,我都不会惊讶。你一定会说自己视力好,对吧?」美树开口。 「总之,我溜进去瞧瞧。」山野边说。 「那间店不大,溜进去八成会被发现,要偷出制服恐怕不容易。」美树忧心忡忡。 「店员就算起疑,也不至于报警。遇上恭谨有礼的陌生人,大部分的人都不会过于提防。」 「若能把所有店员引到外头,偷制服就容易得多。」我出声。 「这不是废话吗?」美树笑道,「千叶先生,你有没有好点子?」 我大可直截了当地回答「没有」,但如此一来,我会被当成碍手碍脚的累赘,难以进行调查工作。此时,我忽然想起电视节 目中,饲主为了清扫水池利用食物引走鳄鱼的画面,于是随口胡诌:「用对付鳄鱼那一套如何?拿食物引出店员,我们就能进去打扫。」 山野边望着我。由于我上半身往前凑,山野边一转头,我们几乎是脸碰脸。我毫不在意,但山野边似乎觉得不妥,拉开距离才开口:「千叶先生,鳄鱼和人不能相提并论。」 「难不成要弄一根绑着食物的长棍?」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苦笑。 「这点子行不通吗?」我转向另一边,这次差点和美树的脸碰在一起。「即使不用食物,也可找借口引开店员或吸引他们注意,办起事就容易得多。」 「确实有道理。」美树沉吟片刻,「走过去大喊『我丈夫突然身体不舒服,快来帮帮忙』,如何?或许能引出几个店员。」 「嗯,听起来不错。」我跟着附和。「山野边在一旁假装肚子痛,应该能引起大部分店员的注意。」 「你们想得太简单。」山野边皱眉,「突然听见陌生人说出这种话,谁都会心生警戒,这才是人性。」 「那倒不见得。」我断言。这一点,我颇有自信。「其实,一般人很容易相信陌生人的话,前天的遭遇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前天?」 「在汐留的大公园,那个外国女人不是对你们使出同一招?」 「滨离宫恩赐庭园?」 「啊,你指的是那件事?」 那个外国女人只用「请帮帮忙」、「倒在地上」、「请跟我来」几句暧昧不清的话语,便成功诱导山野边夫妇踏进树丛。否则,他们也不会遭穿雨衣的男人强行带走。 山野边想起当时的情景,苦笑着解释:「我以为对方不太会讲日语。」 「不论理由为何,总之,你们轻易上了敌人的当。你们的警戒心没有想像中强,这才是人性。」 数分钟后,我走向「kit bo」后门,按下「2279」四个数字。由于我没特意牢记,竟然忘记最后一个数字。仔细一看,按键盘「9」的表面磨损严重,显然经常受到按压。 为何我要负责偷制服?山野边给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千叶先生,要你假装肚子痛不太可能,就算装了,也无法吸引店员的目光。既然如此,只好委屈你趁我们绊住店员时,偷偷溜进后门。」 我并未反对。 后门一开,我竖起耳朵聆听里头的动静,却只听见美树在店面另一头的话声。她按照计划,告诉店员:「我丈夫突然蹲在地上,似乎身体不舒服,拜托你们帮帮忙。」 一名原本在处理店内事务的男店员,走出去关心山野边夫妇。依交谈声、脚步声及动作的声响研判,店里共有两男两女。 我轻轻推开门走进去。仔细想想,无声无息地潜入对我根本不是难事。门后是个狭小的房间,摆满置物柜,似乎是员工的私人物品放置间。我稍一张望,便看到置物柜旁的瓦楞纸箱里有不少折叠整齐的制服。那箱上贴着一张纸,标明「清洗完毕」。 制服以略带茶色的白色为底,印着一些红纹路。我拿起三件,塞进纸袋。接下来,只剩证明员工身分的名牌,但我根本不晓得那玩意长什么样子。美树形容有点像驾照,但我根本没找到类似的东西。我翻遍置物柜,查看纸箱,依然一无所获。 此时,背后的门忽然打开,走进一名年轻男子。 他微低着头,说着「工作辛苦了」,似乎把我误认为前辈。他拍去头发和衣服上的雨水,但没溅起任何水滴。 「名牌在哪里?」我转头问。 「咦?」年轻男子抬头看着我,皱着眉问:「什么名牌?等等,你是哪位?」虽然外表年轻,但他应该是三十岁左右,不是刚成年的小伙子。他的头发短得几近光头,身穿制服,似乎是刚配送完餐点。 「我是千叶。」 「千叶……?是新的约聘职员吗?」 「对,上头叫我来拿名牌,配送餐点时要给客人看的。」 「噢,是这个吧。」年轻男子往胸口名牌弹一下。上头贴着照片,确实有点像驾照。 「太好了。」我想取下那张名牌,年轻男子抓住我的手。我心头一惊,以为他会昏厥,仔细一瞧,他抓的是袖口,没碰到皮肤。我暗松口气,他没昏厥,对他是好事,对我也是好事。 「这是我的,你不能拿走。你的大概要过一阵子才会做好。」年轻男子奋力守护名牌,推开我的手。 「我不在乎用你的名牌。」 「我在乎。」 直到此刻,年轻男子依然没怀疑我是非法入侵,只当我是脑袋不灵光的新进员工。正当我思索该不该强行夺取时,外头忽然传来喧闹声。 店门口传来一声「快报警」。那话声相当细微,隔着这样的距离一般人肯定听不见,但我并不是一般人。 我清楚听见门外的男人惊惶地低呼「快报警」。 显然山野边夫妇遭到怀疑。我赶紧打开后门,走向前门。「发生什么事?」年轻男子问一声,似乎也察觉不对劲,慢吞吞地跟在我后头。 我走到店门口,看见山野边夫妇及穿制服的店员,登时明白状况。 「你误会了、你误会了。」山野边夫妇神情僵硬,低声下气地解释,不断挥舞双手。 雨势稍微减弱。天空依然乌云密布,但雨滴仅仅像以画笔描绘的细线。 那店员是个魁梧的中年男人,握着手机,眼神游移。他看看山野边夫妇、看看地面,瞥见我来到身边,又望着我,吓得全身一颤。 一把枪掉落在地。看来,这就是原因。 事情经过多半是这样的。美树依照计划,谎称「丈夫身体不舒服」,将店员骗出店外。山野边捧着腹部,假装肚子痛。店员走到山野边身旁关切,却发现山野边带着枪。不然就是山野边动作太大,枪不慎滑出来。 总之,就是店员发现枪,引起一阵骚动。 真是严重的疏失。不过,毕竟山野边不是故意的。我想起以前曾因工作造访一间软体设计公司,该公司的男职员说过这么一句:「严惩恶意、宽容粗心。」 他是我负责调查的女人的同事,职务是检查系统故障原因,兴趣却是参加合唱团,让我印象深刻。他说过不少耐人寻味的话,其中又以「粗心大意不可能杜绝」最新奇。他告诉我,即使千叮咛、万交代,仍无法完全防范粗心之过。明明稍微留心就不会犯错,但错误依旧频频发生,很多人都有类似的经验。这点我深有同感,毕竟连提醒驾驶小心的交通标志,都会因粗心摆错位置。不仅是人类,我们也会犯错,否则情报部不会搞出「回馈大方送」活动。他的结论是「重点不在于防范粗心,而是如何将粗心造成的损害降到最低」,我颇为认同。 山野边不慎露出携带的枪,责备他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收拾残局。 「强盗?」店员战战兢兢地看着地上的枪,高举手机,摆出类似宣誓的动作,颤声道:「我要通报警方!」 绵绵细雨不断濡湿手机,但他似乎并未察觉。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美树在一旁拼命解释。然而,她愈是焦急,愈是加深店员的怀疑。一旦店员报警,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 「不是强盗,怎会带着这种东西……」店员握紧手机,觑着地上的枪。他缓缓靠近,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仿佛面对的是一条蛇。 「这只是玩具枪。」原本弯着腰的山野边,缓缓挺直身子。 「就算是玩具枪,平时也不会带在身上吧?」店员捡起枪。 「对不起,是孩子托我们买的。」美树神情扭曲,显得相当痛苦。她痛苦的根源并非撒 谎带来的罪恶感,而是将孩子当成借口。 「好重。」店员握着手机,另一手把玩枪。他将枪拿到眼前仔细观察,接着以枪口对准山野边。或许他相信那是玩具,动作粗鲁又大胆。 「请还给我。」山野边故作镇定,「那真的是玩具枪。」 「就算是玩具枪,保险起见,我还是得报警。事后,我还得写份报告向总公司解释。」店员把枪口当成手指,对准山野边。 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设法解围。就算要解围,也不知该用什么办法。坦白讲,不管事情如何发展,我都不痛不痒。 此时,背后响起话声。那话声相当高亢,简直像是气球爆裂的声响。 「卡!」 转头一瞧,原来说话的是刚刚在店里遇见的年轻男子,他握着一支智慧型手机。别提山野边夫妇,连我也是一头雾水。 「小木沼,你喊『卡』是什么意思?」拿着枪的店员狐疑地问。这时,我才晓得刚刚在后门遇上的年轻人姓「小木沼」。 小木沼放下手机,回答:「对不起,田中哥。其实我们在拍电影。」 我登时愣住。拍电影?什么意思?当然,我晓得何谓拍电影。但在我的认知里,小木沼握着智慧型手机的动作,实在跟拍电影扯不上关系。 「手机里有个编辑影像的程式,我想试试好不好用。这些人是我朋友,志愿当演员,帮忙拍一段影片。」小木沼指着山野边夫妇。 「那么,这把枪是……」被唤为田中哥的男人举起枪。 「假道具。」小木沼缓缓走上前,若无其事地拿回枪,低头行一礼。接下枪的瞬间,或许是真枪过于沉重,小木沼流露惊愕的神色。虽然他强自镇定,却没逃过我的眼睛。「演员不够,只好偷偷让田中哥掺一脚。没事先告诉你,是希望演得逼真。」 「你这小子……」 「田中哥,我会这么做,也是因为你太上相。你有一种独特的风格,堪称是最佳配角。」小木沼明显在拍马屁,但田中没动怒,只说:「原来你还没放弃当导演的梦想……但工作时间干这种事,毕竟不妥吧?」他的语气中掺杂钦佩与无奈,显然已放下戒心。 小木沼再次鞠躬,中气十足地喊声「非常抱歉」。没太多无谓的说明,反倒显得煞有其事。接着,小木沼指着店内,补上一句:「对了,田中哥。总公司来电找你。」 「这种事等下班再做。」田中叹口气,转身走回店内。得知可怕的强盗案只是虚惊一场,他松口气,轻轻笑道:「真是的,差点没被你们吓破胆。」 看着田中微跛着走到店里,小木沼喊一声:「田中哥,下次请你吃饭。」田中回答:「那就今天吧。」 山野边夫妇不知所措,只能愣愣站着。危机似乎已化解,但能不能安心,还是个疑问。「拿去。」小木沼递出枪,山野边说声「谢谢」,却不晓得该讲什么。他大概在烦恼是否该直接离开,当一切是运气好。 「你们在拍电影?」我出声。 「唔……山野边先生,这个人也是你的朋友?」小木沼说。 「咦?」山野边吃惊地瞥我一眼,似乎很惊讶小木沼认得他。 小木沼眯着眼呵呵笑。「你忘记了?我跟你要过签名。」 「啊……你是我的书迷?」山野边疑惑地回想。 「是啊,我从山野边先生的作品中学到词汇的意义。」小木沼应道。 「难不成是……」美树瞪大眼,「那个『破釜沉舟』的书迷?」 下午三点多,我们坐上车,再度来到猿塚町。同样停在佐古家附近,这条马路比昨天那条宽广。雨水同样在车窗玻璃留下阵阵涟漪。 「山野边,那个书迷信得过吗?」我问。 「信得过。」负责驾驶的山野边信心十足,又补一句:「但愿。」 中午发生手枪事件后,那个身兼山野边书迷、未来电影导演及配送员三种身分的小木沼,忽然与山野边握手,从容地说:「能够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然后,他指着制服上的名牌,「你们想要这个员工证?」 山野边仔细观察小木沼的表情,坦承道:「我们想借用工作证,进入一栋屋子。那屋子的主人是你们每天配送餐点的对象之一。」山野边没使用任何谈判技巧或谎言,抛弃拐弯抹角的说明及虚伪的借口,率直说出真相。 「你的意思是,你们想乔装成配送员混进那栋屋子?」小木沼理解得很快,但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或许该说,他也拿不定主意,不知该表现出怎样的情绪。 「这有点难以启齿,不过我们确实有此打算。」山野边坦言:「我们以为弄到制服和名牌,就能解决问题。」 「你们的目标是哪一户?」 山野边报出「佐古」这个姓氏,刚要描述地址,小木沼抢先开口:「啊,原来是佐古家。」 「你知道?」美树问。 「嗯,那屋子不得了,到处是监视器。」小木沼比手画脚,仿佛眼前堆满监视器。 「哦?」看来佐古家的名气不小。 「以前还没那么夸张,屋主只是个孤僻的老爷爷,这阵子突然变得疑神疑鬼,不晓得是不是受到惊吓。最近更是变本加厉,连客人登门拜访也无法踏进屋里一步。」 「八成是本城的指示。」我推测道。听到这个名字,山野边夫妇浑身一颤。 小木沼似乎并未察觉,应道:「好,我明白了。」 「咦?」 「我会设法调整今天的排班表,改由我送餐点到佐古家。」小木沼搔搔鼻头,茫然望着空中的雨丝。那对双眼皮的眼睛似乎流露老谋深算的锋芒,又给人一种鲁莽浅薄的印象。「随便找个借口,更动排班表并不困难。我们约在佐古家附近会合,送餐点到佐古家时,你们就跟在我身后。」 「这样好吗?」 「一点小事,没什么大不了。」小木沼说得泰然自若,或许属于大而化之的性格。我曾在工作上认识一个流氓,气质与小木沼不太一样,却有异曲同工之妙。为了保护仰慕的大哥,那个流氓不断做出各种鲁莽的天真行径,没有半点城府。当时,我的调查对象是他的大哥藤田,也是颇有意思的人物。我记得名字的人类不多,可见藤田在我心中留下颇深的印象。当然,我并不怀念藤田,但偶尔会忆起他与敌人打得天翻地覆的画面。当时他的动作仿佛在演奏一首激昂的音乐。 「这样真的好吗?」山野边再次确认。 「别担心。对了,到时我会带几件制服。」 「制服这里有。」我举起纸袋。 「噢,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的。」小木沼点点头。「看来制服的问题顺利解决。」 接着,小木沼取出智慧型手机,叫出地图。「佐古家在这一带,我们就约在此处碰面吧。」他指着画面,「至于碰面的时间,等我查过排班表,确定佐古家的送餐时间再决定。」 小木沼说完,转身走进店里。 「啊,等等!」山野边喊住小木沼。 「别担心,我真的只是进去查阅排班表,绝不会报警。」小木沼回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山野边摇摇头,「只是想问你,关于从前你来参加签名会时的事。」 「哪件事?」小木沼有些诧异。 「剩下的一半,你看完了吗?」 小木沼露出幼儿般灿烂的笑容,回答:「老实说,我还是没看完。」 美树发出孩子般轻快的笑声。 此刻我坐在车里,问山野边:「一个根本没看完你著作的读者,你凭什么相信他?」 山野边与读者的相遇完全是巧合。人 类往往认为巧合具有重大意义,这点我能理解。但一个没办法看完他作品的读者,真的能信任吗? 「他说得这么老实,不就证明是可信任的人?」美树应道。这不像她的真心话,而是自暴自弃的说词。 负责驾驶的山野边频频看表。「预定四点前往佐古家,所以我们约三点五十分吧。请先换好衣服,一碰面就能马上出发。」当时小木沼这么说,还和山野边握手。 然而,小木沼迟迟没出现。 我偷瞄山野边的手表,再过两分钟就是三点五十分。 山野边变得沉默寡言,美树则不停左顾右盼。车外是条大马路,视野极佳,由于面对住宅区,眼前排列着一栋栋公寓。虽然不晓得小木沼会从哪个方向来,至少直到这一刻,依然看不见人影。 「如果他没来……」美树还没说完,山野边摇摇头制止。他的表情,似乎写着「别把事情往坏的方向想」。 我看着映照在右侧视镜上的景色,发现后方驶来一辆漆成黑白两色的警车。「原来如此,他搭警车过来。」 「咦?」负责驾驶的山野边浑身发颤,转过头。 「那个小木沼是警察?」我问。 「难不成……」美树缓缓闭眼,又缓缓张开,吁出一口气。「他报警了?」不知该说是鼓起勇气,还是放弃希望,总之,她似乎放松了全身力气。 「你指的『他』,是小木沼吗?」事实上,这就像只有一个选项的选择题。「警察出现又怎样?有什么好怕的?」。 「枪。」美树答得言简意赅。 「原来如此,小木沼告诉警察枪的事?」 「遭读者背叛,也算罪有应得。」山野边搔搔头。「不过,心里甘不甘愿,又是另一回事。」 驾驶座的窗外闪过一道人影,玻璃上传来敲打声。 警车停下,转眼间警察已来到车外。人类陷入困境时,倒霉事往往会接踵而来,这就叫祸不单行。望向窗外,看得见警察的制服。山野边按下开窗钮,车外的雨声顿时涌入车内。警车就停在我们后头。 山野边的手偷偷伸向身后,打算掏枪,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他或许会遭警察逮捕,人生宣告终结。 美树佯装平静,迅速扫过四周,目光最后停在手煞车和引擎启动钮上。一旦情况不妙,她准备立刻发动车子逃走。 这显然也不是明智之举。 我坐在后座,靠着椅背,愣愣注视这一幕。此时,我只感到好奇,不晓得事态会如何发展。窗外的警察上下打量着山野边。 车内一片死寂,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勒住空气。 山野边紧张得浑身僵硬,美树也一样。 「有什么事吗?」山野边战战兢兢地问。 「这里不准停车。」 「咦?」 「立刻把车移开。」警察指示。 「啊,是。」山野边的话声相当仓皇,根本没料到警察丢出的会是这句话。事实上,连我都感到有些意外。美树立刻眯起眼,勉强挤出生涩的笑容,应道:「没问题,我们马上走。」 警察似乎不喜欢淋雨,交代完便快步回到警车上。「看来这个标志是正确的。」我望着路旁的禁止停车标志。 山野边刚松口气,又响起轻叩玻璃声,他吓得跳起来。 小木沼撑着塑胶雨伞,站在微开的车窗外说:「我来晚了,对不起。」 「啊,你真的来了。」山野边的话声既别扭又有些亢奋。 「我当然会来。」小木沼眯起眼,「不是约好了吗?」 至今,我见过许多为了遵守难以达到的承诺而遭逢巨祸的人类。事实上,「守信」与「幸福」往往不能画上等号,但小木沼还是遵守承诺。 或许是一度以为遭到背叛,看到小木沼时,山野边真的喜出望外。那眉开眼笑的模样,简直像是以为小木沼现身,一切都能迎刃而解。当然,小木沼遵守诺言与事情能否迎刃而解,完全是两码子事。山野边的反应,显然只能以「空欢喜」与「盲目」形容。 小木沼将公司的箱形车停在一条小巷内。山野边发动引擎,将车子开到箱形车旁。下车后,小木沼取出装餐点的木盒。我们一行围在小木沼旁边,讨论计划的细节。雨势渐小,山野边似乎把这个现象当成好兆头。 「人数太多,毕竟不合理。」看着我们穿上制服后,小木沼说道。听起来是就事论事,并非取笑。「佐古家只有一份餐点,每次都由一人配送。若超过一人,肯定会遭到怀疑。」 「既然如此,我跟你去吧。」山野边举手道。 美树并未表达赞成或反对,她很清楚别无选择。小木沼原本是山野边的书迷,既然要搭档行动,当然是与山野边本人。更何况,枪是由山野边保管。 「美树和千叶先生,请在佐古家附近监视。尤其是后门,一定要牢牢盯住。」山野边吩咐。 我试着想像接下来会发生的情况。 山野边随小木沼前往佐古家送餐时,会有怎样的举动? 首先,两人走进佐古家。 佐古缓缓现身,山野边迅速掏出枪,威胁佐古不许声张。山野边肯定不会脱鞋子,他会直接踩进屋内,穿过走廊,登上二楼。接着,他会在二楼某个房间找到本城,然后瞄准本城,扣下扳机。 大概会这么发展吧。 只要奇袭成功,山野边瞬间便能实现报仇的心愿。虽然如此草率的报仇方式有违山野边夫妇的期许,总好过饮恨失败。 不过,本城也可能逃走。他拥有敏锐的直觉及与生俱来的好运,或许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察觉危机,从后门逃脱。为了防范这种情况,山野边要我们在屋外监视,是相当明智的判断。倘若香川将我们的袭击计划告知本城,本城很可能顺利脱逃。 「山野边先生,你到底想与佐古先生谈什么事?」 小木沼的话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你还是别知道详情比较好。」山野边回答。 「没错。」美树从旁插嘴:「事情结束后,你可以坚称什么也不知道。」 「我明白你很担心,但你只能相信我们。」山野边安抚道。 「我一点也不担心,不过……」小木沼意外地冷静。 「不过?」 「我想问一个问题。」 「我尽量回答。」 「山野边先生,这件事跟你女儿有关吗?」 山野边没立刻答复,但并非语塞或迟疑,而是女儿菜摘的回忆再度涌上心头,一时不能自抑。他咽下口水才点点头,应一声「嗯」。 「既然如此,我不会再问任何问题。」小木沼一脸严肃,「不管你们想怎么做,我都全力配合。」 山野边顿时说不出话。望向美树,发现她的眼眶也泛红。 「这就叫破釜沉舟。」 山野边与小木沼几乎同时迸出这句话。 我在佐古家对面的电线杆旁,目送山野边与小木沼按下电铃,走进佐古家的庭院。我愣愣站着,任凭雨水不断濡湿头发,并未感到丝毫不快。 等一下佐古家恐怕会传出枪响。山野边或许会往佐古脑门开一枪。任何阻碍复仇行动的人物,都会成为排除的对象。 假如佐古将遭到杀害,负责调查佐古的同事应该已来到附近,准备亲眼见证调查对象死亡。 即将死亡的人愈多,聚集在附近的同事自然愈多。不过,每个同事见证死亡的时机及地点不尽相同,就算负责佐古的同事早就来到附近,还是无法预期会在何时遇上。我只晓得一点,若佐古将死于枪击,负责的同事肯定会现身。 蓦地,我忽然想起本城目前还在调查阶段。香川的调查工作直到今天才结束,代表本城绝不可能在今天死亡。换句话说,复仇行动不可能在今天了结。 紧接着,我又忆起当初与本城相遇的来龙去脉。 记不得是几年前,当然,如果想知道确切的时间,可向情报部询问。总之,我只记得调查完牙医女助理,呈报「认可」后,为了见证死亡前往她居住的公寓。 她倒在地上,因无法呼吸而痛苦挣扎。旁边的小桌上有瓶矿泉水,及药局的小袋子。假如死因是药物产生的副作用,并非病死,而是意外死亡,确实属于我们的管辖范围。 确认死亡后,我走出公寓。其实,我可以选择立刻消失,但公寓对面有间咖啡厅总是大声播放音乐,我决定去坐坐。 回忆一旦起了头,连原本遗忘的部分也会源源不绝涌现。 当时我坐在双人座,专心享受音乐。店内流倘的旋律似曾相识,我却想不起曲名。瞥见眼前的小瓶子装着茶褐方糖,我暗想「原来这就是久闻大名的茶色砂糖」。 而后,我察觉附近坐着一个在看书的男人。不,正确来说,我对那男人毫不在意,是他阖起书本,主动走近。 「你是千叶先生吧?」男人开口。我这才想起,那个牙医女助理有个年纪比她小的男友,两人刚交往不久。没错,就是眼前的男人。调查期间,她向我介绍过一次。 「我能坐下吗?」男人问。 「不行。」我老实回答。调查工作结束,现在是我尽情享受音乐的时间,我不想受到打扰。 但他面露苦笑,还是坐了下来,大概以为我在开玩笑吧。如今回想,这个人就是本城。 本城告诉我,他刚去过那个牙医女助理的住处。 「喔。」我随口应一声,丝毫提不起兴趣。假如工作还没结束,或许我得勉强陪他抬杠两句,但现在我根本想不到与他交谈的理由,只希望他赶快起身离开。我的态度似乎引起本城的不悦,他顿一下,接着问:「你晓得她在做什么吗?」 我原想冷冷顶他一句「正在呼吸」,转念一想,那牙医女助理早就死去,于是改口:「总之,不会是呼吸。」 本城扬起双眉,显得相当诧异。他微微凑上前,询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抬起头,仔细观察眼前的男人。他看起来沉着冷静,却流露一股异于好奇心的执拗。不仅如此,我在他身上闻到相当熟悉的「死亡」气息。 「原来如此,那不是副作用造成的意外。」我没多想,随口应道。 「什么?」 「你不是让她喝下毒药?」 本城愣一下,努力想解读我这句话的含意。「你是什么意思?」本城的语气与刚刚完全不同,变得有些不客气。看来,他并不希望我知道这件事。 「无所谓,反正跟我没关系。」 「无所谓?死了一个人,你却说无所谓?」 「每个人都会死。」 「千叶先生,你不是跟她很熟吗?」 「一点也不熟,倒是阁下不是跟她很熟吗?」 「我还是第一次被唤作阁下。」我仿佛听见表情从他脸上消失的效果音。「我叫本城崇。」他自报姓名。 「我不擅长记名字。」 「所谓的无名小卒,说好听点是才能遭到埋没,说难听点是没在任何人心中留下印象。」 我一头雾水,不明白他在扯什么。 「我向来有个脾气,就是无论如何要将自己的名字刻画在别人心中。绝不允许有人问我『你是谁』。」 「所以,你杀了她?但她已死,要怎么记住你?」 「这是两码子事,何况她早就记住我。我对她没有特别的感情,只是受人之托,装装样子。」 「受人之托?」 「只要她一死,她的某个亲戚就能获得利益。」 「这种事挺常见。」我应道。 本城明显表现出不悦,我有些困扰。希望他早点离开,却想不到好方法赶走他。为了缓和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我以上厕所为借口,离座一阵子。原本期待他会在我上厕所时离去,但我回座时,他依然坐在那里。我既沮丧又无奈,下定决心再也不理他,专注享受音乐。 待我坐下,本城突然冒出一句:「你不觉得这家店的水有股异味?」我根本不在乎水的味道,但他这么说,我只好拿起杯子啜一口,疑惑道:「有异味吗?」 「多喝一点看看。」 于是,我喝光整杯水。 本城愣愣看着我,低语:「只要一点药,身体就会起变化。千叶先生,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不可思议?」 「例如,我刚刚在水里掺的药,能让你在数分钟内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哦?」我恍然大悟,原来他趁我离开时在水里下药。「想睡觉是好事,睡觉对人类很重要。」 「接着,你的身体会逐渐麻痹,变得动弹不得。」 「这就是所谓的『睡得跟死人一样』?」 「不,是真的变成死人。」 「每个人体质不同,多少有些差异。」我先找好借口,以免他待会儿太过失望。 「就算有差异,绝大多数还是能收到效果。」 「总是会遇上收不到效果的人,劝你看开点。」 本城不再说话,似乎在等待药效发作。既然他不开口,我便安心地继续享受音乐。本城的双眼炯炯有神,仿佛也陶醉在音乐中。 不知过了十分钟还是二十分钟,一首曲子播完,我不经意抬起头,发现他错愕地盯着我。 「抱歉,药对我无效。」我忍不住安慰道。「不过,你别担心,我马上会从你的眼前消失,以后不会再见。」 我不记得当时本城的表情。 如今与本城再度相逢,意味着我当初那句话并未实现。幸好我的外貌及年龄大不相同,他就算见到我,也不会知道我是谁。 我在佐古家门外静静等候,但我的预测落空。屋里没传出枪响,甚至没半点喧闹声。过一会儿,山野边与小木沼并肩走出,简直像刚送完餐点的正牌配送员。我心想,或许山野边放弃报仇,选择尽职完成配送工作。 一行人回到车里,山野边才开口:「我们等等还得再去一趟。」 美树坐在副驾驶座,我与小木沼坐在后座。 山野边说明起佐古家内发生的状况,小木沼在一旁不时附和。依两人的描述,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我们是kit bo,来送餐点了。」 佐古打开大门,小木沼精神奕奕地打招呼。山野边站在小木沼身后,将帽缘压得极低,默默向佐古鞠躬。 佐古是个矮小老人,但眉心皱纹极深,给人一种顽固、严苛的印象。 小木沼不是以往负责配送的员工,但佐古并未起疑。或许在他眼中,每个穿制服的员工都一样,也或许负责配送的员工原本就经常调换。 小木沼递上餐点后,若无其事地抽出一张「kit bo」的广告单,询问:「不知您手边是否有这张广告单?」 其实,这是山野边事先准备的道具。广告单背面以麦克笔写着:「佐古先生,我们明白你的处境,也晓得到处都有监视摄影器。那男人在这里吧?请保持自然,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佐古一看见这行字,身体微微一颤。对山野边而言,这也是一场吉凶难测的赌注。要是佐古突然大吵大闹,或是做出不自然的举动,事情会变得相当棘手。就像投掷一枚硬币,谁也无法知道落地时会是正面还是背面。到底会怎么发 展,只能听天由命。 然而,佐古的反应完全符合山野边的期待。他以只有山野边和小木沼才看得到的细微动作,表示同意。 于是,山野边脱掉鞋子,摸着藏在背后的枪,准备冲进屋内。 不料,佐古的下一个举动打消山野边的念头。 他取出签字笔,说着:「我留电话给你们。」小木沼与山野边倏地停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佐古在广告单上写下: 「现在不行,两小时后再来。」 那是一排横字,写得歪七扭八,像是一团团丝线。山野边十分讶异,仍以帽缘遮住脸,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小木沼也明白不能有任何不自然的表现,赶紧说:「谢谢,这张广告单我就带回去。」他折了数折,塞进制服口袋,将配送的餐点逐一取出后站起身。 「谢谢惠顾,打扰了。」小木沼低头鞠躬,山野边也有样学样。 以上就是整个行动的经过。 「佐古或许有什么打算吧。」山野边在车内叙述完来龙去脉,说出自己的看法。「在那样的情况下,只好暂时撤退。」 听起来像是变更计划的借口,但依情势判断,拒绝佐古的指示确实不是明智之举。 「没帮上忙,非常抱歉。」小木沼取下帽子,连连鞠躬。 「不要这么说,你帮了我们大忙。」美树应道。 「还得等两小时……」山野边瞥一眼手表,对小木沼说:「不如你先回去吧。」 「咦,可是……」此时的小木沼好比没能完全燃烧的木炭,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 「你为我们做的已足够,真的非常谢谢你。」山野边道谢。 「别这么客气……」小木沼依然带着尚未完全燃烧的神情,语气一变:「对了,你们晓得人类和其他动物最大的差别是什么吗?」 「最大的差别?」 「多得数不完吧?」美树偏着头思索。 「答案是『互助合作』。」 「哦,互助合作?」 「你想表达的是,人与人应该互相帮助之类的道德观念?」山野边问。他的语气不带戏谑,却也不表赞同。 「例如黑猩猩,并不会积极帮助其他黑猩猩。如果受到要求,黑猩猩也会分享拥有之物。但在一般情况下,黑猩猩只会想到自己。然而,人却不一样,会积极帮助他人,看到他人遭遇危难会想伸出援手,甚至未雨绸缪,事先排除障碍。有人认为,这就是人类的本质。」 「本质?」 「没错,人类原本就是适合群居的动物,习惯互助合作的生活。这背后有许多理由,但最重要的理由,据说就是那个。」 「那个是指哪个?」山野边苦笑。 「生产。」 「生产?」 「据说除了人类,没有其他动物在生产时需要同伴的帮助。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小木沼语气轻佻。 「既然你也不清楚,怎么说得跟真的一样。」美树淡淡一笑。「不过,生产确实挺累人的。」 美树说完,紧闭双唇,似乎在努力压抑感情。 「你的意思是,人类知道生产时需要他人帮助,平常才积极帮助他人?」 「生产只是一个例子。其实,人类出生后,漫长人生中的大部分事物都无法独自完成。比方,双亲必须一直照顾孩子,直到孩子长大成人。这样的现象,在其他动物中并不多见。不管是搜集食物,或寻找居住场所,人类都必须在分工合作的前提下才能实行。啊,对了,还有以物易物及表达感谢之意,也是人类特有的行为。」 「这些是谁教你的?」 「全是从nhk学来的。」小木沼一脸认真地摇头晃脑。「那个节目真的很有意思。」 「互助合作听起来确实很美好,但人类的行径并非都是这么美好。」山野边降低音量,语气也变得沉重。 「啊,节目上也提到这一点。」 「咦?」 「人类会互助合作,其中一个原因是害怕遭到团体排挤。人类非常在意名声。不分享资源,名声就会变差。多多帮助他人,才能被认定为同伴。」 「原来如此。」山野边应道。 「群体中有人不遵守游戏规则,其他人就会给他盖布袋。」 「盖布袋?nhk会使用这么低俗的字眼?」 「nhk说的不是盖布袋,好像是类似惩罚、处罚吧。总之,人类拥有互相帮助的特质,因此,对不肯尽一己之力的人也会给予严厉的制裁。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我们看到电视新闻报导逮到犯案凶手的消息时,总是会想『一定要让这家伙吃足苦头』,不是吗?就算不到犯案的地步,光是违反纪律也会遭受严厉批评。」 「近年来,这种现象有愈来愈偏激的趋势。」山野边一脸苦涩,「社会大众似乎都当自己是铲奸除恶的正义英雄。」 「不过,这或许是人类的本质。衍生出的目的,则是为了维持群体的和平。」 「人类能使用语言,也是重要因素。」美树开口:「想批评他人,便得使用语言。更何况,人类拥有丰富的表情。」 「啊,没错,这也不可或缺。据说,人类只要看见他人的笑容,就会感到安心。」 「nhk知道的事情真多。」 「就像帕斯卡一样?」我插嘴问。山野边与美树都露出困惑的微笑。 「不是故意找nhk的碴,不过,我认为人类的天性并非仅有互助合作。难道战争与暴力也算是一种互助合作吗?」 「那不是互助合作,而是互助合作的另一面。」 「另一面?」 「正因人类会在意或帮助他人,所以也会嫉妒或憎恨他人。」 「在『介意与他人之间的关系』这一点上,确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没错,其他动物基本上不太会关心同伴,脑袋通常只想着『自己』与『现在』。」 「现在?」 「对,其他动物没有时间概念,不会『为了将来』或『为了今晚』预做准备,脑袋里永远只想着『现在的自己』。」 「这么一提,确实是这样。」 「不仅如此,人类的暴力行为也是相当奇特的天性。在动物界里,极少有动物会攻击同类直到死亡。此外,人类还有一项特征,就是对自己人温柔,对外人残酷。」 「没错,我也有同感。」山野边附和。「正因如此,才会发生战争或屠杀惨剧。人类为了保护自己的集团,往往会做出不择手段的疯狂行径。」 「难道没有解决的办法吗?」美树叹口气,「nhk的节目有没有说出什么能带来希望的结论?」 「我没看到最后。」小木沼满不在乎地答道。 「不加以约束,人类势必会产生争端。」山野边开口。 「又是帕斯卡?」美树猜道。 「不,这次是康德。」 「那是谁?」 「从前的一个哲学家。他主张人类是借由斗争达到进化的目的,因此,对人类而言,斗争是较容易适应的状态。只要不加以约束,人与人就会发生斗争。相较之下,维持和平相当困难,必须克制想要斗争的念头。你们听过『和平苦、战乱乐』这句话吗?」 「这次是帕斯卡了吧?」 「不,是渡边老师。」山野边笑道。 每句话似乎都是某个人的名言,我不禁有种奇妙的感慨。「原来有那么多人留下各式各样的名言。」事实上,我无法判断哪个人说的哪句话有资格成为名言。有时某个人说出的某句话不为世人接受,甚至遭到批评,两百年后却突然受到重视,大家会把 这句话挂在嘴边,口口声声称赞「古人说得真好」。 「意思是,战争永远不会消失?」小木沼的语气像是在隔岸观火。 「是啊。战争随时可能爆发,大伙只能想尽办法阻止。在大伙的努力出现效果时,才有所谓的和平。有人认为和平会让人变得浑浑噩噩,然而,和平其实是无数人共同努力才得以维持的现象。渡边老师的书里写着,浑浑噩噩的人想维持和平,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战争有结束的一天,和平也有结束的一天,历史不断重复。」 「千叶先生,你这么认为吗?」 山野边一问,我才察觉说这句话的是自己。于是,我竖起手指,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晃。 「当社会和平时,人类会追求战争;当战争发生时,人类会追求和平。战争与和平不断循环。从以前到现在,不会出现静止在两者之间的『最佳状态』。」我刚说完,怕遭到询问,赶紧补一句:「这是我的名言。」 山野边等人做出轻微振动空气的举动。我仔细观察,似乎是一种笑声。 「世人原本应该努力维持和平,却总不由自主往较轻松的战争偏移。」山野边咕哝。 「因为这是人类的本质?」 「是啊,不过套句刚刚提到的话,『人类在自己的集团里能互助合作,对待其他集团却会展现出残酷的一面』。既然如此,把『集团』的规模尽量拉大,或许是个好办法。现今,网路将整个社会紧密结合在一起,假如能够彻底打破国家观念,让整个地球变成唯一的集团,或许就不会再发生战争。」 「不,根据资料统计,集团愈大愈容易发生战争。」小木沼耸耸肩。 「nhk真是什么都知道。」美树笑道。 过一会儿,小木沼留下一句「很高兴再见到你」,离开车子。 山野边下车送他。 我望向窗外,看见他们双手交握。 小木沼虽然是个态度轻浮的年轻人,但紧紧握着山野边的手时,他的表情相当严肃。 他转过身,又忽然回头,对山野边说两句话。 山野边愣在原地,直到小木沼的身影完全消失,才回到车内。 「他说什么?」美树问。 「咦?」 「小木沼最后说什么?」 「噢……」山野边调整坐姿,「他答应我,会好好看完我的书。」 「不晓得他到底是个性认真,还是玩世不恭。」美树不禁莞尔。 我忍不住想揭穿山野边的谎言。事实上,小木沼说的根本不是这句话。我坐在车里,将小木沼的嘴型看得一清二楚。他说的是「山野边先生,千万别死」。 山野边哑口无言,小木沼又补一句:「我期待着你的新作品。」 我心想,要一个人别死,简直是强人所难。世上没人能达成这样的请求。 「佐古为何要我们等两小时?」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看一眼手表。「算起来,我们得过六点才能行动。」 美树普通地说着话,却明显带着疲惫。 我想起刚见到他们那天的状况。 自从女儿在一年前死亡后,这对夫妇既没选择面对,也没选择逃避。他们只是每天玩着数字游戏,填满方框,也填满时间。当时他们面色惨澹、满脸倦容,似乎连讲一句话都困难。在报仇计划付诸行动的这几天,他们才变得较有精神。然而,由于我的关系,本城崇从饭店成功逃脱,他们又恢复怀抱沉重大石般的苦涩神情。如今,他们的表情恰恰与当时相仿。 前往佐古家时,他们满心以为终于能结束一切,却因佐古的一句话被迫延后,想必大感失望。 「话说回来,我实在搞不懂本城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我开口。 「什么意思?」 「本城点子不少,一向沉着冷静,极少感情用事。但在这整件事上,你们不认为他的计划有些虎头蛇尾吗?」 「虎头蛇尾?」 「不单指今天,而是几天来的一连串行动。」我回想这几天历经的种种事情,「那个被他关在车里的男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轰先生?」 「没错,就是轰。本城为何要把他关进车里,装设炸弹,还特地盖上车罩?」 「故意要我发现吧。」 「一旦打开车门,便可能遭受爆炸波及。」 「岂止是可能,根本是百分之百。若不是你的提醒,我早就被炸死。」 「但你们想想,本城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咦?」 「他为何要搞得这么复杂?」 「大概是想杀死我,并营造出意外死亡的假象。」 「目的呢?」 「咦?」山野边又是一惊。在我看来,这样的疑问是理所当然,反倒是山野边的反应教我诧异。 「算了,反正不是要紧事。」我想不出继续吐露心中想法的理由,试着终止话题。随口提起一个单纯的疑问,往往会引来长时间的对话,对我而言,这是必须尽量避免的麻烦事。 「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自然是他把我们当成敌人。」美树转头道:「只有打倒敌人,才能在控制游戏中获得胜利。」 我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脑袋却闪过另一个疑问,忍不住脱口:「杀死对手,就能在控制游戏中获胜吗?」 「这个嘛……」山野边开了口,却没说下去。 「山野边,如果本城只是想杀死你,为何要这么大费周章?在你家附近装设炸弹就行,根本没必要特把轰关在车里,再引导你发现。」 「或许是基于某种缘故,他想除掉轰先生,便采取一石二鸟的做法。」山野边沉吟道,语气相当没自信。 「仔细想想,后来出现在公园的几个男人也有些古怪。假如真的是本城雇用那两个雨衣男,目的何在?」 其实,本城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随口吐出心中的疑惑,眼看话题迟迟无法结束,反倒有些不耐烦。我不禁自问,干嘛没事找事做,搞得好像很想跟人类交谈? 「那还用说,当然是为了折磨我们……不是吗?」山野边有些心虚。「千叶先生,可惜最后遭殃的是你。」 「要不是千叶先生,我们的下场肯定是惨不忍睹。」美树附和。 「或许他们原本打算在折磨完千叶先生后,就对我们下手。」 「本城到底是几时拟定这个计划的?」 「哪个计划?」 「全部。」 「全部?」 杀害山野边菜摘,按理也在本城的计划中。他下手杀人,绝非一时冲动或感情用事。 「还有,本城究竟是何时安排这几天的行动?」 「这个嘛……」 「是在犯案后,还是……」 「你认为他在对菜摘下手前,就准备好一切?」 「不无可能。好比下围棋或西洋棋,不是要先盘算数步之后的局势吗?」 「这不是在下围棋或西洋棋。」 「对你们来说不是,但在本城眼中或许没多大差异。他不是故意让自己遭到逮捕,然后在法庭上获判无罪吗?山野边,你上次提过,那叫什么原则?只要获判无罪一次,以后就不用担心遭起诉……」 「一事不再理原则。不过,那是指无罪定谳的情况。」 「这也是他的预谋,足以让你们彻底绝望。」 「或许吧。」 「不过,你们不觉得他的计划实在有点……」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语,不由得伸出手指在空中乱抓。「……走一步算一步?」 「怎么说?」 「他试图炸死轰和你,又找来两个人企图折磨你,但这些都只是单纯的攻击行为。」 「单纯的攻击行为,哪里不对吗?」 「唔,是没什么不对……」 「他企图置我们于死地,还把轰先生关在车里,正常人不会干这种事。」 「但后来本城不是穿蓝雨衣出现在你们身旁?当时他想杀死你们,应该不难。」 山野边发出细微的呻吟,仿佛喘着气,努力想解开纠结在一起的内脏。约莫是忆起当时的状况,悔恨再度涌上心头吧。本城崇就在他身边,何况他手上有枪,竟然毫无行动。 「他当时为何要故意恫吓你,还把枪交到你手上?」 「八成是想戏弄我们吧。」山野边忿忿道:「为了让我们尝到无助感。」 「要不然,就是为了确保计划成功。」美树点点头。 「哦,什么意思?」 「假设穿蓝雨衣的真是他。其他两人就算有异常癖好,一旦要动手杀害我们,或许会下不了手。毕竟虐待与杀人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 「那又怎样?」山野边问。 「如果拿枪指着他们,他们感到危险,下手就会凶狠许多。」 「这就是本城的目的?」 比起攻击一个毫无防备的人,当然是攻击想伤害自己的人,动手时较无顾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想法,往往会造成过度的攻击行为。这论点确实合情合理。「换句话说,本城是为了确保你们一定会被杀,才把枪交给你们?」 「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跟杀一个握有武器的人,当然是后者更理直气壮。」 我同意美树的想法。不过,我对这个话题感到有些厌烦,只想早点结束。把美树的想法当成结论,也没什么不好。但我就是有些无法释怀。本城的目的,真的只是想「确实杀死山野边夫妇」吗? 「刚刚提过,」我回想自己说过的话,「那男人故意遭到逮捕并获判无罪,是为了让你们彻底绝望。」 「没错,故意让我们期待落空。」 「既然如此,其他行为是否也是基于相同理由?」我推测道。这么想似乎合理许多。 「相同理由?」 「就是让你们彻底绝望。这么问吧,如果他真的杀死你们,你们会感到彻底绝望吗?」 「那当然……」山野边还没说完,想法已改变。「不,或许称不上彻底绝望。尽管报仇失败,我们一定会非常懊悔。」 「可能不到绝望的地步。一旦死掉,什么都一了百了,搞不好反而会松口气。」美树抬头窥望山野边,大概是担心说出真正的想法会引起丈夫不快,甚至因「松口气」这句话被认定为背叛者。 山野边保持沉默。好一会儿后,他忽然轻呼一声「啊」。 「你想到什么?」 隔着后视镜,我在山野边的双眸中看见的不是想通道理的雀跃,而是痛苦与无奈。 「或许如千叶先生所言,那男人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凌虐或杀死我们。」 「要不然?」 「嘲笑。」 「嘲笑?什么意思?」 「举个例子,那男人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是我最不愿看见的景象。」 「嗯。」 「倘若这件事成真,而我无法走在街上,我一定会又气又恨。」 「你无法走在街上?」 「一旦我进了监牢,当然无法走在街上。」 「咦,怎么可能?」 「原来如此。」我佩服地点点头,「要是你们被关进监狱,本城却逍遥法外,你们受到的打击一定相当大。」 「没错,如果是为报仇雪恨坐牢,我们甘愿承受。但若是遭到陷害坐牢,我们就算死也不会瞑目。」 「这么说来,他的目的是要让我们遭警察逮捕?」 「所以,他才想尽办法把罪行推到我们头上。」 「既然如此……」美树静静开口:「他把轰先生关在车里并装上炸弹,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没错,一开车门,轰先生肯定会被炸死。我或许也会被炸死,或许能保住一条命。不管我是死是活,恐怕都会被认定为凶手。他想必早备妥各种状况证据,何况我不缺动机。」 「不缺动机?」 「没错,那男人获判无罪,全仰赖轰先生提供的影像。自从他拿出这个证据后,整个审判的气氛骤变,就算我对轰先生怀恨在心也不奇怪。大伙一定会认为我满脑子只相信本城是真凶,刻意忽视真相,甚至迁怒提出不利证物的轰先生,将他炸死。这样的情节十分吸引人,不是吗?」 「那些周刊杂志的记者肯定又会包围我们家,热闹得像举办宴会一样。」 「以这样的观点,同样可为雨衣男事件做出合理解释。」山野边仿佛不是在对我或美树说话,而是自言自语。「蓝雨衣男把枪交给我,是真的希望我开枪。」 「他希望你开枪……」 「将那两个人杀死。」 「他把枪交到我手上,接着危言耸听,制造恐慌。在那种状况下,我根本不可能保持冷静,更不可能压抑得住怒火及恐惧。他告诉我,那两个人会戳瞎我们的双眼,我们便无法指认他们。当时我真的非常害怕,眼前什么也看不见,脑袋一片空白。要是再继续下去,我极有可能开枪。若不是千叶先生,肯定有人会因此送命。」 「山野边,一旦演变成那种情况,恐怕你会遭警察逮捕。」 「没错,当我恢复冷静时,搞不好已坐在警局的侦讯室。」 「这就是那男人的企图?」 「听起来相当合理,确实像『二十五分之一』的人会想出的诡计。」我点头同意。 「在千叶先生提出疑问前,我不曾仔细想过这些。没错,单纯地伤害他人,并不符合那男人的作风。伤害后还要加以陷害,才是他的惯用伎俩。」 「例如,践踏死人的尊严?」 「没错。」 「为何要压低话声?」 「因为我实在太愤怒。」山野边全身紧绷,说得非常缓慢。「我怕一松懈,情绪就会爆发。」 撞击挡风玻璃的雨珠愈来愈大,声音愈来愈响,间隔也愈来愈短。转眼间,倾盆大雨直落,像在庆祝山野边夫妇终于找出本城的真正企图,又像在对他们的遭遇表达同情。答答雨声宛如在诉说:「啊啊、好可怜……啊啊、好可怜……」绵绵不绝的雨水,仿佛是他们即将流下的眼泪,天气或许比我更能体会人类的感情。气势磅砖的大雨不断刷洗车身,完全淹没窗外的景象。 「千叶先生,关于小木沼刚刚的话……」山野边开口。 「你指的是互助合作?」美树问。 「还有惩罚违规者及坏人那一段。听起来确实有点道理,却无法套用在那男人身上。他没受到制裁,依然过得逍遥自在。千叶先生,你有什么想法?」 「没特别的想法。」 「请再仔细想一想。」山野边大概是情绪太激动,提出强人所难的要求。 「山野边,你昨天不是分析过,像本城那样的人虽然只是二十五分之一,却能控制超过半数的人。因此,不是二十四对一,是五对二十。没受到控制的这边,反倒处于不利的局面,这不就是答案吗?」 「但人类原本是习惯群体生活,会互助合作的生物,不是吗?」 「总有例外吧。尽管是微小的例外,却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不就是这么回事?」实际上,从以前到现在,我遇过绝大部分「没有良心」的人类都是功成名就,无须接受制裁。「不过, 第六天 醒来时,才发现自己不小心睡着。我尝过无数次这种感觉。或者应该说,这一年来大部分时间,我都这样度过。 睡梦中,我回到从前的老家。 父亲出院回家后的记忆,浮现在我的眼前。出院的理由并非疾病痊愈。事实上,找出病因时,医生便判断「为时已晚」。当医生斟酌着接下来该采取何种治疗方式,父亲提出「我想回家」的要求。我不清楚医生与父亲之间经过怎样的沟通。医生是打一开始就没反对,还是受到父亲再三恳求才勉强答应?搞不好父亲提早出院,医生求之不得。 总之,父亲决定在家接受治疗。 父亲刚回家时,我竟然对「父亲在家过正常生活」的情况有些无法适应。他穿的不是睡衣或医院的病人袍,而是一般的宽松衣服。他看着电视,发出呵呵笑声。 「以前几乎不肯待在家里,现在怎么反而急着想回家?」我话中带酸。 「人生的最后还是想在家里好好度过。」父亲一副认输的口吻。 当然,他的病情一点也没好转。负责协助在家治疗的医师只是开给他一些吗啡、氧可酮等鸦片类止痛药,减缓他的痛楚,让他的日子好过一些。「没想到活到这个年纪,竟然染上麻药。」父亲曾笑着这么说。 我再度踏进家门后,发现气氛比想像中开朗,母亲流露疲倦之色,但表情十分柔和。「生重病才想到家人,真受不了他的任性。」母亲嘴上感慨,语气中却不带一丝憎恨。 有个从事医疗工作的朋友告诉我,在家治疗有两个好处。第一,能避免「治疗到死」的悲哀,病患可选择如何安详度过余生。第二,能减少长期住院对医疗制度造成的负担。正因如此,国家才会大力推动在家治疗。严格说来,在家治疗其实有好处也有坏处,有优点也有遭到美化的缺点。要怎么选择,全凭病患本人及家属的判断。 那时我才二十几岁。在我眼中,父亲只是在逃避。逃避那些会带来痛苦的治疗,同时逃避现实。回到舒适的家中,抱着「搞不好疾病会自行痊愈」的天真想法。我实在看不惯这样的鸵鸟心态,于是有一天,我故意直截了当地丢出一句:「这么做,病是不会好的。」 父亲笑了。他一脸平常地回应:「病会不会好不重要。人终究会死,只是迟早的问题。」 「这个道理我当然懂。」我语带不屑。父亲竟露出由衷感到欣慰的神情,点点头,接着说:「每个人都会死,死法却大不相同。有的死于意外,有的死于天灾,有的死于战争。相较之下,我算幸运得多。」 「你这种讲法,对罹患相同疾病的人未免太失礼。不,对死于其他原因的人同样失礼。」 「也对,就当是我个人的感想。不过,我真的认为生这一场病很幸运。」 「怎么说?」 「多亏这场病,我才能拥有这段时光,不是吗?」 我无法理解父亲的意思。既然是生病,身体状况自然很差。我时常见他痛苦得五官皱成一团、呼吸急促,怎么看都不像过着幸福的日子。 当时我住在老家附近,偶尔会抽空回去。但我没三不五时便往老家跑,因为父亲原本弃我们于不顾,如今才想与我们重温天伦之乐,总觉得不能就这么便宜他。我不希望他认为这样就能弥补一切。 父亲病入膏肓,住在家里的时日不长。这段期间里,美树怀孕了,几乎没随我回老家探望父亲。不,正确地说,是我以怀孕为借口,劝她待在家里。 听到美树怀孕的消息,父亲激动得哭起来。「啊啊,是吗?」他含着眼泪低喃。不晓得他是开心终于要当爷爷,还是难过没机会见孙子一面。除此之外,我不曾见他流泪,甚至不曾听他吐露任何悲观的话语。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父亲那天突然冒出这一句,「接下来,我会一天比一天虚弱,直到完全断气。就像音乐演奏到最后,愈来愈小声。」 「所以呢?」 「我希望你别见我奄奄一息就手足无措。」父亲露齿一笑。「那只是代表我寿命已尽,顺利走完人生。」 我暗骂,老家伙到这种时候还想逞强。站在一旁的母亲则缩起肩膀,嘟嘴抱怨:「一辈子对家里不闻不问,临终前才摆出架子,真伤脑筋。」 父亲确实在逞强。但他逞强的理由,不是虚荣或自尊心。我直到后来才理解这一点。他选择在家治疗,犹如一首即将结束的曲子般日渐虚弱,却还想教导我一些事。 此时,记忆的轮廓逐渐融解的声响传遍全身,我睁开双眼。 原来我在公寓的客厅睡着了。不知何处传来音乐,我不禁纳闷,转头一瞧,只见千叶正经八百地坐在门边,与一台搁在地上的迷你音响面对面,像在进行一场会议。 我站起身拉开窗帘。深灰乌云覆盖天空,小雨依然下个不停,仿佛非要把我的内心完全濡湿才肯罢休。 「千叶先生,有没有查到任何消息?」我问。千叶专心聆听音乐,对我不理不睬。以为他没听见,我又问一次,但他依然毫无反应。 这公寓只是临时的避难所,不,或许该说是关那个人的监牢,因此没有购置桌椅。美树在稍远处,同样席地而坐。我们吃的是便利商店的甜面包、小包装营养食品及瓶装饮料,我却一点也不饿。自从去年菜摘离世,我的食欲便大幅减退,这几天更几乎完全消失。果然,一旦面临重大危机,生物就会降低能量的消耗。 电视没关,新闻节目不断大肆报导关于我们的事,但似乎没新消息。 「老公,箕轮传来讯息。」 我抬头一看,美树拿着智慧型手机站在眼前。她曾戏称这支手机是我与箕轮的「热线」,事实上,的确也是唯一用途。 但我很庆幸当初办这支手机。我平常惯用的手机,多半正遭到警方追踪。 手机里出现一封来自箕轮的邮件。打开一看,内文写着「这是记者朋友提供的影像,或许能找出关于本城下落的蛛丝马迹」,末尾附上网址。 我实在太大意。因为这支手机的号码只有箕轮知道,加上邮件来自箕轮,我一点也没起疑。 我点开网址,播放影片档。美树走到我身边,问道:「箕轮写些什么?」 直到手上的液晶荧幕出现箕轮遭到捆绑的画面,我才不禁后悔太不谨慎。 那是完全陌生的房间。箕轮坐在正中央一张红色高脚椅上,身体缠着茶褐色的带状物,不知是胶带还是皮带。 他嘴上贴着胶带,双耳戴着一副大耳机。「幸好眼睛没事。」我不晓得这么说有何意义,但就是无法忍住。 「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发生的?」一旁的美树惊呼。她也凑近手机荧幕。 这段影片似乎是以数位相机拍下的。 那男人走到镜头前。我的脑袋还没掌握情况,身体已出现反应。巨大的紧张感袭来,胸口仿佛遭到重压,内脏变得异常沉重,全身像开了个大洞。 首先浮现在我脑海的,是他去年以电子邮件寄给我的影片。在那影片里,菜摘遭他施打药物,逐渐不再动弹。那个毁了菜摘一生的男人,居然毫无悔改之心,还刻意将影片寄来给我们夫妇。 我绝对无法原谅这个人。 为了抛开恐惧与愤怒,我甩甩头。 手中的液晶荧幕上,本城走到绑在高脚椅上的箕轮前面,取出一本素描簿。他朝镜头打开素描本,上头有一排以粗麦克笔写成的横向黑字: 「早上九点半,这张椅子下的炸弹将会爆炸。」 我急忙瞥向手表,此刻是早上七点半。 本城翻开下一页,上头写着: 「在白萩荞麦面店会合,我会带你们到 这个房间。」 霎时,我不晓得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只知道小小的画面里不断有人影晃动,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眼前仿佛罩着一层白纱。 我将音量开到最大。几乎听不见声音,不晓得是影片的声音太小,抑或耳朵已麻痹。 美树似乎还维持冷静。我听见她抄笔记的声响。 本城往身后的箕轮看一眼,翻开下一页。 「我现在要告诉他椅子底下装有炸弹。得知死期将近,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真令人期待。」 我终于彻底理解本城的用意。那是一种以控制他人、玩弄他人为乐的傲慢。画面里,本城阖上素描簿,转身面对箕轮,像刚刚一样一页页翻开。 箕轮看到纸上的字,激动得用力摇晃身体。 然而,愈是挣扎,愈是突显出他的无力与悲哀。巨大的力量几乎快扯倒高脚椅,那代表的,是即使失去自由也不愿放弃希望的求生意志。 箕轮大概没注意到本城装有摄影机,毫不掩饰地展现最悲惨的一面。我巴不得转头不看,但我强迫自己看下去,美树也凑过来。高脚椅终于被箕轮扯倒,发出撞击声。 可是,箕轮并未挣脱束缚。 本城不疾不徐地将素描簿内页一张张撕下,取出打火机烧掉,直到纸张燃烧殆尽。火舌要烧到手指的前一秒,本城才放开,表情毫无变化。火熄后,他作势踩灰烬,或许穿着鞋子。 「好了,山野边先生,快点行动吧。要是你来得太迟,他会被炸得粉身碎骨。」男人最后凑向镜头,轻声低语。 影片到此结束。 我一时说不出话,愤怒犹如沸腾的血液在全身流窜,脑袋不断发出泡沫破裂的声响。但我心里明白,鲁莽行动只会把事情搞砸。于是,我努力压抑情绪,像试图安抚一群蜂拥而来的暴民。 我巴不得冲进液晶荧幕内,揪住那男人,撕裂他的脖子。 「那是箕轮?」听到千叶的话,我猛然回神。「对。」我应道。 「他被绑在椅子上,跟我上次一样。」千叶站在我身后,从我和美树之间望着手机画面。「那是不是也有个名堂?」他接着问。 「名堂?」 「我上次提过,『desk』既是桌子也是杂志社主管,那椅子是不是也代表一种职位?」 我早习惯千叶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说话方式,但多少还是有些「你又来了」的不耐烦。 「你们晓得『白萩荞麦面店』在哪里吗?」美树念出刚抄下的店名。我打开智慧型手机里的浏览器,输入「白萩荞麦面店」进行搜寻。「有了,就在国道四一一号沿线上,多摩川的右边。」 「面对哪个方向的右边?」美树在小细节上十分谨慎。 「由都心往西,途中会经过青梅线的御岳车站,车程恐怕得花两小时。」我旋即站起。倘若遇上塞车,恐怕来不及。 「看来时间非常紧迫,不是抵达面店就行,还得赶往箕轮所在的地方。」太过疲惫与沮丧,美树看起来像干枯的树木。 「及时抵达面店,不代表解决问题。」我提醒。那男人绝非只想举办一场竞速比赛。就算我们达到要求,他也不会称赞我们,更不会乖乖领着我们去救箕轮。「在他眼中,这也是……」 「一场控制游戏。不过,我想问个问题。」千叶意兴阑珊地开口。 「什么问题?」 「为何不以这段影像为证据,向警察报案?」 「这影片不久就会消失吧。」我推测道。当初菜摘的影片就是这样。本城利用一些小伎俩,删除电脑里的影片档。这次他只是将影片上传网路,删除更是轻而易举。当然,不论他删除档案的手法多高明,严格来说一定能找到档案存在的痕迹。不过,那可能需要相当繁琐的步骤。 「我们倒是能再播放一次,拍下或录下影像。」美树提议。即使手边只有智慧型手机,没有其他工具,也可使用另一支智慧型手机的摄影功能留下证据。美树嘴上这么讲,却没实际动手的意思。 对我们来说,有没有证据根本不重要。因为我们早不奢望警察机关、法院或法律条文能为我们伸张正义。那男人或许算准我们根本不想保留证据,也或许早安排某种推翻这段影像的证据效力的诡计。要不然就是他如今骑虎难下,顾不得那么多。 「对了……」美树问:「有没有办法从影像中研究出箕轮到底在哪里?比方建筑物的特微之类的……」 我立即重新播放影像,液晶荧幕的画面再次动起来。 再看一次箕轮遭戏弄的过程,实在是心理上的一大负担。我数度想闭上眼睛,但我告诫自己,一定要仔细瞧清楚。想战胜敌人,首先得了解敌人。闭上眼没办法躲过敌人的拳头,畏畏缩缩没办法与敌人正面对决。 「那窗帘是红的,应该很醒目。」美树指出。箕轮待的房间几乎空无一物,但左侧有扇窗户,挂着深红窗帘。 「单靠红窗帘,没办法锁定目标。」我出声。除非是像「比萨斜塔」一样稀奇的建筑物,才可能锁定地点。否则,别说是红窗帘,就算整栋屋子都是红色,恐怕还是能找到许多相同特征的屋子。 「既然约在荞麦面店会合,应该就在那家店附近。不然怎么来得及救人?」美树推测道。 「或许他根本不打算让我们救人。」我开口。那男人的心思,谁也猜不透。「事到如今……」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美树皱起眉。 「既然如此,那就出发吧。」背后的千叶说道。我转头一看,他走向迷你音响,瞧也不瞧我们一眼。见他似乎想播放cd,我忍不住加重语气:「千叶先生,这种节骨眼上,你还想干嘛?」 「嗯,也是。」千叶应一声,却不肯离开迷你音响。 「你不是说要出发了吗?」 「也对。」 「千叶先生,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想到什么?唔,多少想一些事情。」 「该怎么做才能救出箕轮?刚刚的影片,你有没有认真看?」我继续质问。 「看了,问我的感想嘛……」千叶面无表情地应道:「美味又好吃。」 「美味又好吃?你在讲哪门子笑话?」 原以为千叶又在玩最擅长的文字游戏,像外国人一样鸡同鸭讲。但他接下来的话,却听得我目瞪口呆。 「菜摘的糕饼,快来尝一口。」千叶缓缓唱出。 「咦?」美树先是感到诧异,接着露出仿佛心灵完全蒸发的表情。 「美味又好吃,菜摘的糕饼,快来尝一口。」千叶接着唱。 「千叶先生,这首歌……」美树一脸错愕,「菜摘的糕饼……似乎在哪里听过……」 这一瞬间,回忆涌上我的心头。「对了,那个拿糕饼砸窗户的记者,不也唱过这首歌?」 「啊,没错。」 「千叶先生,你怎会知道这首歌?」 更匪夷所思的是,千叶怎会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唱出来? 「我不知道,是在影片里听到的。」 「刚刚的影片?」 「在影片里听到?」 我与美树发出惊呼。 千叶指着我手中的智慧型手机。我举起手机,再次确认:「你是说刚刚的影片?」 「或许就在箕轮待的那栋建筑物附近,歌声像是从外头传进来的。『美味又好吃,菜摘的糕饼,快来尝一口』,大概是播放事先录好的宣传歌。」 我再度操作手机,播放网址的影片。第三次观看影片,冲击与真实感降低许多,仿佛看的不是真实事件,而是虚构作品的重新诠释或二次创作。 我与美树并未凝视画面,而是将耳朵贴在扩音器上。原以为影片只有画面没有声音,如今仔细倾听,才发现其实同时录下声音。我听见本城的走路声、素描本的翻页声、箕轮在椅子上的挣扎声。可是,不管我怎么听,都听不见千叶说的来自屋外的歌声。我将音量转至最大,重新播放。「好像真的有歌声……」美树不太肯定,显然怀疑自己是先入为主产生幻听。 「你们真的听不见吗?难道是我耳力太好?」依千叶的口气,似乎认为有问题的不是他,是我和美树。 我知道世上有许多「记忆力过人」或「计算能力过人」的天才,但眼前的情况能否以「听力过人」解释,我不禁抱持怀疑态度。 「话说回来,糕饼的名字竟然和你女儿一样,实在有意思。山野边,你们跟这间糕饼店是不是有交情?」 「交情是没有,但从前不是有记者拿这家的糕饼朝我们家的窗户扔……」说到这里,我想起千叶根本不晓得这件事。去年我家遭媒体记者包围时,曾有记者投掷糕饼。我并未告诉千叶详情,只约略提过梗概,当时他还一脸认真地问:「是不是那个『糕饼好可怕』的落语段子?」 换句话说,千叶突然提到糕饼,肯定是从影片中听到歌声。 「那间店在哪里?」美树问。没错,现在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我立即用智慧型手机上网搜寻。原以为大部分的资讯都能从网路上取得,这一次却徒劳无功。虽然搜寻到几个提及「菜摘糕饼」的网页,却没有一个网页标明糕饼店的地址。在某年轻女子的杂记里,提到「菜摘糕饼」让她怀念起故乡,并介绍经营糕饼店的是一对老夫妇,一大早就开店做生意。不仅如此,她还记下宣传歌的歌词,偏偏没写出具体地点。由于网页好几年未更新,要找到作者恐怕不容易。 「看来不是全国知名的糕饼店。」美树瞄过搜寻结果,不禁叹气。 如今我能采取的手段相当有限。于是,我取出平常惯用的手机,开启电源,进入拒绝往来号码名单。其他号码我都能置之不理,唯独一个号码,当时非封锁不可。查到该号码后,我以联络箕轮用的智慧型手机拨打。美树疑惑地看着我,不明白我在做什么。 由于我设定为不显示号码,对方可能不接电话。基于工作性质,他大概乐于接听任何来历不明的电话。但若他警戒心很重,或许会选择拒听。 电话另一头传来粗鲁的话声,对方报出姓名。 「我是山野边辽,记得吗?我想知道你去年给的糕饼在哪间店买的。」 我尽量放慢说话速度。 对方沉默不语。其实我记不得这名记者的长相,不过,当初守在家门外的记者群中,他的体格特别壮硕。上小学时,班上有个同学专爱挑个性懦弱的人欺负,这名记者应该也是相同类型。就算受害者苦苦哀求,他都不为所动,将对方欺负得体无完肤。电话另一头依旧沉默,却听得见阵阵雨声,对方似乎在户外。 「我想知道那间店在哪里,请告诉我地址。」 「你在何处?」记者问。 不晓得他还是不是记者,但佐古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多半也传入他耳中。 「请告诉我那间店在哪里。」我强硬地重复一遍,接着深深吐口气。 对方继续保持沉默。 美树应该已察觉我打给谁。她静静守在一旁,一句话也没说。 我正想继续追问「是不是在你的老家附近」,记者忽然低声道:「多摩。」 「咦?」 「有没有纸笔?」记者刻意压低嗓音,似乎不想让周围的人听见。 我望向美树,以右手做出拿笔书写的动作,她点点头。 对方报出一串地址,我复诵一遍,美树抄在纸上。「这是哪里的地址?」我问。 「我的老家。在同一个区里,有栋矮小老旧的深褐色三层楼公寓。那糕饼店就在公寓的一楼。顾店的是对老夫妇,店名就是『菜摘』。」 我无法想像对方此刻的表情。当他说出「菜摘」两字,话声微微颤抖。他知道这是我女儿的名字。但我无法判断他是惊惶,还是罪恶感作祟。 「谢谢。」我隔着电话低头鞠躬。原本打算挂断电话,忽然觉得不安,又将手机拿回耳边,喊了对方的名字,拜托道:「这件事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很可能会通知警方,甚至联络其他记者到糕饼店附近围堵。虽然我只是询问糕饼店的位置,还是不免会引起轩然大波。我望美树一眼,补上一句:「算了,要不要泄漏出去,你自己决定吧。」 记者一语不发,但我相信他听得十分明白。雨声滴答作响,仿佛在代替他回复。 他的工作理念及人生态度,我无权干涉。何况,我并不想对他低声下气。 「希望你给我一天的时间。在明天之前,只要你不透露这通电话……」我原本要接着说「就答应接受你的采访,你爱采访多久都无所谓」,对方突然冒出一句:「我不会泄密的。」语气干脆爽快,就像将无用的废纸揉成一团随手扔掉。 「咦?」 「我不会泄密的。」 起初,我以为对方在戏弄我,接着怀疑是对方的策略,好让我不设防。不料,他又解释:「我不擅言词,想必带给你不小的困扰。去年我扔糕饼只是开个玩笑,并无恶意。」 我一听,差点没笑出声。当初他投掷糕饼,还在门外大呼小叫,算哪门子玩笑?可是,他的口气不像撒谎,或许真的不擅沟通。 「我知道错了。」 听他这么表白,我一时不晓得如何回答,只好随口应两声,草草挂断电话。而后,我抹去眼角的泪水,向美树转述刚刚的对话。 「我们走吧。」千叶大步走向门口。 「他把那种行为当玩笑?真不晓得他的神经是什么做的。」美树口中骂着,嘴角却微微上扬,粗鲁地以袖子拭泪。 「神经是什么做的?人类的神经不都一样?」千叶伸出手指,在空中画出类似树枝分岔的线条。我认出那是书中常提到的「神经突触」,不禁苦笑。 两根雨刷极有规律地重复躺下、站起。我一边看着,一边操纵方向盘,踩下油门。 路面到处是积水,窗外一片迷蒙,却看不见雨滴。唯有玻璃上残留一些雨的痕迹。 我心中焦急,仍不断提醒自己别加速过头。这是一场与时间的竞赛。如果本城没撒谎,箕轮身边的炸弹将在九点半爆炸。现下还不到九点,但考量到搜救的时间,能不能赶得上很难说。 究竟是何时进入高速公路,我毫无印象。猜想约莫经由永福交流道,但脑袋里竟不记得是否通过收费站,也不记得何时开上主道。 高速公路的绿色标志映入眼帘。 「太近了。」见我逐渐逼近前头的车辆,美树出声提醒。我赶紧放开油门。幸好高速公路上没塞车,但我心急如焚,总觉得这条路永无止境,不管怎么踩油门都无法抵达终点。 我看到国立府中的标志牌,汽车导航系统告知必须在那里下高速公路。 接近收费站时,前方出现排队的长龙。「我恨透塞车。」千叶一脸无奈。不管遇上什么事都处之泰然的千叶,竟然会流露如此明显的厌恶,我感到十分新奇。 「千叶先生,这种程度的壅塞跟『参勤交代』比起来,只是小巫见大巫吧?」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转头开了个玩笑。 回想起来,我们与千叶的相遇恍若陈年往事,其实相隔不到一星期。当初我透过对讲机,听他在外头对记者们谈起「参勤交代」。这么无聊的玩笑话,他却讲得煞有其事。真不晓得我怎么会信任这样一个男人。 「我们接下来要 开的青梅街道,从前是否也有『参勤交代』的队伍通过?」我跟着瞎起哄。 「我怎么知道?」 「也对。」 「我的经历以东北路线为主。」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叹口气,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不过心情轻松不少。 「从仙台藩出发,有时超过三千人。以人数而言,那算是最多、最杂乱的吧。」 「怎么说?」美树其实是想问「这个玩笑的笑点在哪里」,但千叶会错意。 「你指的是『参勤交代』的意义吗?像那样由大名率众远行,具有军事游行的意义。大名可借此向世人展现军势阵容多么庞大。此外,我之前提过,幕府企图借由这样的规定,削弱各大名的实力。不过,就算不考虑这些,我认为『参勤交代』还是有许多好处。」 「是吗?」 「人类聚集在一起,就会想展现自己的强大。即使根本没必要,依旧会产生这种冲动。而且集团一旦稳定,还会发生那个现象。」 「那个现象?」 「缺乏乐子。」 「缺乏乐子?」 「人类无法维持长期的安定生活,集团里会渐渐产生『好无聊、好想找点乐子』的想法。」 「是吗?」我不禁想起,渡边老师的书里也提到类似的观点。人类虽然爱好和平、安宁及循规蹈矩的环境,久而久之却会厌烦,感到忧郁及倦怠。明明爱好和平,又无法忍受和平的无趣。 「绝大部分的战争,都是这么引发的。」 「是吗?」这真是大胆的结论。 「安稳的日子实在太无趣,而这股无趣的感觉会衍生『维持现状真的好吗?』的不安。表面相安无事,集团却会逐渐笼罩在恐惧的气氛中,或冒出『日子太枯燥』的念头。最后,当然就是爆发争执或战争。」 「争执或战争结束,又会回归和平稳定?」 「没错,人类就是不断在这样的循环中兜圈子。」 「这么悲哀的事情出自千叶先生口中,听起来也像黑色幽默。」我暗暗想着,发生战争的理由恐怕不会这么单纯。 「『参勤交代』就像是代替斗争的一种仪式。靠仪式发泄暴力欲望,是一种相当聪明的策略。」 「运动不也是吗?」 「还有祭典。概观人类的历史,这样的例子很多。」 车子终于能够前进,通过etc专用道时,我非常怕被警察逮个正着。要是我们的行动已在警方的监控下,闸门便不会升起。我紧张得胃几乎纠结在一起,幸好车子顺利通过收费站。 前头的车子开过水洼,溅起无数水花。 开着开着,汽车导航系统进入另一张地图。 「『参勤交代』的队伍中,其实真正隶属该藩的武士不多。」千叶继续道。 「这又是怎么回事?」 「以现在的术语解释,队伍里的人多半来自人才派遣公司。说穿了,就像临时演员一样。他们只是受到雇用,依指示排成队伍前进。」 「原来如此。」我有些吃惊。 「千叶先生,你接着是不是要说,你也干过那工作?」美树笑着问。 「算是吧。」千叶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不禁失笑。「总之,『参勤交代』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提供工作机会。这制度实在不错,今后有没有打算继续执行?」 「这个嘛……目前我没听说哪个政党开出恢复『参勤交代』的政治支票。」我应道。 借着确认后视镜的机会,我偷偷觑美树一眼。她凝视着窗上的雨滴,脸上带着笑意。那股笑意多半来自与千叶的有趣对话。我们从未想到居然会遇上一个自称亲眼目睹「参勤交代」的人。 自上星期遇见千叶以来,我们笑的次数远远超过一年的总和。千叶总板着扑克脸,似乎并非刻意逗我们发笑,却好几次将我们从即将灭顶的悲伤泥沼中救出。 我们不再沉浸于过去的悔恨与悲伤,也不再盘算看不见的未来,只是努力「摘取」每一天。 蓦然,我想起千叶在滨离宫恩赐庭园提到的话。「报仇既非勇敢的证明,亦非武士的荣誉」,虽不清楚这是否真的出自德川将军之口,但「即使豁出一切也要报仇雪恨」的思想,带给我莫大的鼓舞与勇气。 我按照导航系统的指示操纵方向盘、踩踏油门,与前车的距离再度拉近。驶过多摩动物公园的标示牌前,我还能保持冷静。尽管焦虑又紧张,多少维持着理性。或说我至少拥有「知道自己在焦急」的思考能力。然而,经过多摩动物公园的标示牌后,仅剩的沉着荡然无存。 车上时钟指着九点五分。我心急如焚,全身寒毛直竖,满脑子想着「肯定来不及」。感觉就像体内有一面网子,虽然使尽吃奶的力气压住,仍不断弹开,郁积在底下的焦躁感喷发而出。 我脑中浮现遭捆绑的箕轮不断挣扎的画面。 我想像着箕轮遭爆炸的火焰吞噬的景象。「在危机四伏的时代创造出危险的东西,实在没意思。山野边,与其做一把能抽出短剑的扇子,不如做一把能抽出扇子的短剑。」我回想着当年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态。 如今箕轮即将失去他的人生,我又想起他那些我见过数次面的家人。思及他的孩子就要失去父亲,我难过得心如刀割。 我踩下油门,变换车道。不知哪个方向传来喇叭声,我甚至不清楚刚刚是不是有惊无险地逃过一场车祸。 又开十分钟左右,导航系统发出左转指示。但我开错路,钻进一条单行道。我慌得脑袋一片空白,直骂自己愚蠢,为何在攸关箕轮性命的紧要关头出错。 对自己的愤怒蔓延全身,心跳愈来愈急促。雨势似乎也增强了。 雨刷的动作,益发勾起心中的焦躁。 绕一大圈,终于回到原本的道路上。我暗暗大喊:「该死!来不及了!」整个身体仿佛成为一具不断发出红光及噪音的机械。美树及千叶不断跟我说话,但我根本听不进去。视野愈来愈窄,看得见的范围愈来愈小。雨刷不断横过我的眼前,阻碍视线。 每隔十秒钟,我就看一眼时间。一颗心七上八下,忧虑不知是否为时已晚,不知何时会听见爆炸。连握住方向盘的手也酸软无力。完蛋、没救、来不及了,我的内心不断发出哀号。 「冷静点。」美树安抚道:「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我知道。」我不是在敷衍。虽然很清楚保持冷静的重要性,但冷不冷静根本不是自己能够控制。 「即将抵达目的地附近。」导航系统发出声音。我羡慕那声音的平静,并对暧昧不明的指示感到愤怒。 忽然间,我想起「所谓的景仰就是做麻烦事」这句帕斯卡的名言。为什么导航系统没有使用更谦卑、更拗口、更讲究的话语?我莫名其妙地迁怒导航系统。 「不是在时间内抵达就行!完蛋!太迟了!」我勉强挤出声。 「时间很充裕。」美树从旁纠正。 「别胡扯!」 「真的,你坚强点!」美树的一声斥骂宛如在我脸上打一巴掌。幸好她的语气不带轻蔑,否则我恐怕会更加无地自容。 「你看!」 「看什么?」我问。 「快红灯了!」 仔细一瞧,前方的灯号确实变成黄灯。可是,现下不是乖乖遵守交通规则的时候。这个路口不宽,加上时间紧迫,我不想理会灯号,直接硬闯。就在我更用力踩下油门,打算冲过去的瞬间,美树忽然慢条斯理地开口:「小学生看着呢。」 我一转头,瞥见灯号的下方站着几个背书包的小女孩。眼前是斑马线,她们等着过马路。 于是,我踩下煞车,深深吸气,缓缓吐出。灯号转为红灯,小女孩穿越马路。她们背着红书包,不晓得几年级的学生。 此时,一个穿红运动外套的男学生,从那几个女学生的身旁飞奔而过。 「那孩子跟卓司好像。」美树说。 我愣一下,没想到美树冒出这句话。一旦回想起关于菜摘的记忆,往往会压抑不住情感,泪流不停。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总会故意避开前后部分。不当这些回忆有连贯而漫长的剧情,不理会结局是好是坏,只专注于其中某个画面。我相信美树也使用相同的方法。 「卓司是谁?」我开朗回应。 「从幼稚园就跟菜摘同班的男孩。他总穿红衣服。」 「啊,我想起来了。」我见过那孩子。「确实有点像。不过,会不会只是因为都穿红衣服?」 「菜摘很喜欢卓司。」 「哦?」我察觉自己露出微笑。 「菜摘问过我,妈妈和爸爸为什么会结婚,我便告诉她拉链咬死的事。」 「这样啊。」 行人号志开始闪烁,我的脚从煞车上移开,准备踩油门。 「有一天,我看完牙医正要回家,发现菜摘站在通学的路上。」 我也有过类似的经验。暗中观察孩子,总有种奇妙的感觉。父母不在身边,孩子的时间并不会停止。菜摘有自己一套面对社会的方式。这同时带给我些许的放心与不安。 「我不明白她想做什么,仔细一看,她努力拉扯着拉链。」 「拉链咬死了?」我正想接一句「有其母必有其女」,美树继续道:「因为卓司就快出现。」 「咦?」 「她算准卓司走到那里的时间,假装拉链咬死。」 「有这种事?」 美树宛如对空气搔痒般轻轻吁口气。我的嘴角跟着上扬,再次望向美树,发现她的脸颊濡湿,泪水不知何时溢出眼眶。接着,我察觉前方的景色变得朦朦胧胧。但我没伸手遮掩,任凭泪水流下。千叶什么话也没说。 绿灯亮起,我踩下油门。原本沸腾滚烫的内心稍微降低温度。虽然称不上恢复冷静,却从异常的焦虑中解脱。随着眼泪的宣泄,胸口的暴风雨逐渐减弱。 接下来一路平顺,没有塞车。原本恼人的导航系统仿佛变得亲切又热心。 车子开进住宅区不久,美树忽然指向某处说:「那边。」 雨刷忙碌翻转,企图遮挡我的视线。从缝隙之间,我瞥见一间小小的店面。 那栋建筑物位于双岔路口。记者的老家在更远处,我们先看到糕饼店,省去不少麻烦。 我很想直接冲出去,将车子扔在路旁。只是这条路太窄,会阻碍交通。在这种节骨眼还介意交通规则实在有些可笑,不过我就是无法将车子弃置不管。 「我来开车,你们先去找箕轮,我找地方停。」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凑过来。 没时间犹豫。我一看手表,剩十分钟九点半。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我忍不住想跪倒。 「走吧。」千叶若无其事地下车,我跟着走出车外。 天空下着绵绵细雨,但不到淋湿衣服的程度,幸好雨势不大。美树迅速移向驾驶座开走车子。 「山野边,影片中的房间在哪里?」千叶挺起背脊左右张望。他问得兴致索然且好整以暇,却仿佛在我脸上打一巴掌。没错,我们的目的不是找出糕饼店就好。我抬起手表一瞧,雨滴沾湿镜面,指针看起来弯弯曲曲。 「剩不到十分钟。」 「就会爆炸?」 「对。」 「我无所谓。」 「好不容易找到糕饼店,恐怕还是来不及。」我忍不住朝那栋三层楼的公寓走去,糕饼店就在正前方。 「影片里听得见宣传歌,应该距离不远。」 「可是,要找出来恐怕……」我正要说出「难如登天」,脚下一个踉跄,跪倒在地。我以双手及双膝撑着地面,模样相当狼狈。我忍不住笑起来,没想到自己这么没用。膝头及双手全都濡湿,我勉强站起,呻吟般呼喊箕轮的名字。 站直的瞬间,我的目光扫过公寓侧面的一扇窗户。 「啊……」糕饼店那栋公寓的三楼侧面墙壁上,有一面挂着鲜红窗帘的窗户。「千叶先生……」我拍去牛仔裤上的泥沙,呼唤道。没错,一定在那里。影片中的房间就在那里。 「怎么?」千叶问。 「你听过『跌倒的经验,千金也买不到』吗?」 「哦?」千叶摇摇头。 我猜到千叶接下来会说什么。他一定会问,既然千金也买不到,那要花多少钱才买得到? 「那要多少钱?」 我暗暗喊一句「我就知道」。这道声音化成一股气息拂过地面。我踩着这股气息,将地面奋力往后踢,撞开雨滴,奔向公寓。 如果三楼那户的门上也设置炸弹,此刻我已粉身碎骨。我用力一撞,连接在门板上的金属片扭曲变形,再一撞,身体便随门板倒进室内。想到撞坏门的冲击力可能引爆炸弹,我就寒毛直竖。幸好这危险的抉择以平安无事收场。千叶依然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甚至毫不在乎激烈撞门的疼痛。「这里能穿鞋子进去吗?」他一脸悠哉地问。 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与他对话上。强忍着撞门的疼痛,穿鞋子直接踏进室内。 我终于见到箕轮。 屋内共两间房,位于里头的一间铺着地毯,正中央有张高脚椅。如同影片一样,箕轮被绑在椅上。他瞪大双眼,仿佛要用眼皮把我们擒住。他一定非常惊讶,不明白我怎么会出现。 我决定暂时不将箕轮嘴上的胶布撕开。 绕到高脚椅的后方一瞧,椅背上以胶带贴着一块铅笔盒大小的白色物体,上头连接附电流夹的导线,导线另一端接到地毯上一台造型简单的机器。计时器一秒一秒地倒数。 剩余时间映入双眼,却无法进入大脑。我的体内充满恐惧,想到随时可能被炸得尸骨无存,体温便迅速下降。 「拆掉这个,应该就能阻止爆炸吧。」千叶嘴里咕哝。我心中纳闷,朝他望去,发现他也凝视着椅背上的白色物体。 「你说拆掉这个?」 「这是塑胶炸药吧。」 「塑胶?」我听过这个名词,但眼前的白色物体看起来像黏土,一点也不像塑胶。 「由于工作的缘故,我懂一些相关知识。塑胶炸药的『塑胶』,其实是『可任意塑形』的意思。」 千叶没再说出「因为我家开加油站」这种借口,但他刚刚的说明听起来煞有其事。 「只要拆掉这条线就不会爆炸。」千叶理所当然地说完,理所当然地伸出手,理所当然地抓住导线尾端的夹头,理所当然地拆掉导线。 「啊,原来如此……」我听千叶说得理所当然,脑袋一时转不过来,只能含糊回应。 「同样的道理,只要再接回去,炸药就会爆炸。」千叶再度理所当然地伸出手,理所当然地要将夹头接回白色物体上。我心头一惊,急忙扑过去阻挡,喊道:「干嘛接回去?」 「不用接回去?」 「废话!」 接着,我粗鲁地撕开箕轮嘴上的胶布,不经意摸到自己的头顶,发现头发是湿的。我大感错愕,不明白头发在屋内怎么会湿掉。其实是刚刚在外头淋到雨,但我慌张到连仅剩的判断力都失去。 我将箕轮从高脚椅上解开,他随即趴倒在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是过于害怕,还是遭捆绑而呼吸困难,口水、鼻水及泪水自他的下巴一滴滴滑落。 我静静 等待他恢复冷静。独自被绑在这里,身旁还有一颗炸弹,我实在无法想像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模样,我甚至不忍心跟他说话。 我想向他道歉却开不了口。 过一会儿,箕轮翻身,缓缓弯曲双腿,改蹲在地上。他往脸上一抹,呼吸平缓许多。 而后,他抬头看看站在一旁的我,又看看千叶,仿佛想确定自己还活着般僵硬地吐一口长气,才呼唤:「山野边……」 「嗯……」我应一声。 箕轮鼓起脸颊,垂头丧气道:「这下应该能申请职业伤害补助金吧?」 这可能是他人生最具代表性的一次逞强,我不禁扬起嘴角。 「我有好多话想告诉你,但不知从哪一件说起。」箕轮气喘吁吁。 「不用急,慢慢来。」我安抚道。 但箕轮摇摇头,尖着嗓子道:「不,事情相当紧急。」 「那你就快讲吧。」 箕轮的肩膀隐隐颤动,我仔细观察才发现他在笑。 「本城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千叶问。 箕轮疑惑地望着千叶。 「他叫千叶……」我想向箕轮介绍千叶,却不知从何介绍起,最后只好说:「他是炸弹处理专家。」 箕轮眯起双眼。他摇摇摆摆想站起,双腿却使不出力气,于是又蹲下。「本城打了通电话给我,问我愿不愿意采访他。」 「一定是陷阱吧?」我应道。 「没错,我也这么怀疑,最后却被他说服。」 本城一定是将我搬出来,当成说服箕轮的借口,像是「为了山野边先生着想,我想公开一些消息,刊载在箕轮先生的杂志上,不晓得方不方便?」。 「正如你的猜测。不过,我并不相信。他承诺提供独家消息给我,但我晓得已有其他杂志社在饭店里采访过他。」箕轮的口齿愈来愈清晰。「没想到,他又搬出一个我完全没预料到的话题。」 「怎样的话题?」 「山野边,我不是跟你提过,某镀金工厂发生的氰化钾遭窃的案子?」 他突然提起这件案子,我心头一震。「记得是栃木县的工厂,被偷走十瓶氰化钾?」 「是群马县,被偷走二十瓶。」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本城自称是那案子的幕后黑手。他唆使某人偷走氰化钾,再加以收购。」箕轮咬住嘴唇,皱着脸。「真是高招。我完全没想到你跟本城之间的事情,竟然会牵涉到近来引起话题的案子。听到惊人的内幕,我按耐不住,便上了钩。」 「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咦?」 「他最擅长挑衅或诱惑他人,或找出他人渴望的东西。像这类勾心斗角的事情是他的看家本领。」 「反正,我决定与本城见一面,把话问清楚,就这么上了当。」 「你不必自责,毕竟他在这方面是天才。」我嘴上安慰箕轮,同时暗暗告诉自己:没错,那男人在控制游戏上天赋异禀。好比将棋初学者与下一辈子棋的行家,以相同条件较量,获胜的机率是微乎其微。 想当然耳,箕轮输得一败涂地。明明早有提防,仍遭本城捆绑,囚禁在这里。 「对了,山野边,你怎会找到这个地方?」 「这个嘛……」我瞥千叶一眼,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跟着问:「是啊,你怎么找来的?」 「那男人拍摄过这里的状况,对吧?」 「嗯,太可怕了。」 「本城太可怕?」千叶问。 「不,是摄影机。」 「摄影机可怕?」 「我向来觉得,面对人比面对机械轻松得多。机械没有感情,更容易让人彻底绝望。不管是『晓以大义』或『唤醒良心』,对机械都不管用。所以,摄影镜头不可能同情人类。要是有人开发出实用性的机械士兵,世界大概会完蛋。」 「你太夸张了。」我不禁苦笑。「不过,渡边老师也有类似的言论。」 「渡边一夫吗?」箕轮很清楚我是渡边老师的忠实读者。 「渡边老师认为,『对抗不宽容的人,就像对抗丛林里的猛兽。唯一的差别,仅在于人可能被说服。』」 书上接着写道:「我们不可能说服猛兽,却有一丝机会说服不宽容的人。这为我们留下些许希望之光。」 「确实,要说服摄影机或机器人,恐怕比说服猛兽困难。」 「总之,我们看完那段影片,注意到一楼糕饼店传来的歌声。」 「歌声?」 「我应该提过,有间糕饼店的店名跟我女儿的名字一样。」 「啊,你是指记者扔糕饼的事?」 「对,我们听见那间糕饼店的宣传歌。」我竖起耳朵却没听见任何歌声。回想起来,刚找到糕饼店时,也忘记确认店内有没有播放宣传歌。 「这么一提,我隐约也听见歌声……」箕轮点点头,又面露狐疑。「但歌声非常细微,你们真的听见了?」 我不时觑向千叶。多亏他留意到歌声,我们才能找到这里救出箕轮。这不仅是他的功劳,更是他导出的结果。然而,他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懒散模样,害我不晓得该摆出怎样的态度。我不禁想问,这不是你导出的结果吗? 「那男人原本要我们前往位于国道上的荞麦面店。」 「啊,我有印象。」在那段影像中,箕轮也看过素描本的内容。 「只要我去那间店,那男人便答应带我来找你。箕轮,你觉得他有何用意?」 「这个地方不太好找,他想为你带路?」箕轮一脸苦涩。 「绝不可能。」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也是,不晓得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嗯。」 「不过,我思考过理由。」箕轮恨恨瞪向倒地的高脚椅。「我一个人被关在这里,刚好没事做。」 听起来颇令人同情,我却差点没笑出来。箕轮竟然把「被绑在装有炸弹的椅子上」这种可怕的经验当成自嘲的题材,内心实在坚强。 「我试着想像,若事态完全按本城的计划发展,会是怎样的结局。」 「究竟会怎样呢?」 「首先,你们会前往那间荞麦面店,而本城也在等着你们。」 箕轮此时的语气就像在跟我讨论小说的情节发展。 「我大概会催促他『快带我们去找箕轮』。」 「嗯,但以时间来看,多半来不及。」 「没错。然后,那男人会丢出一句:『真可惜,在你们赶来的路上,箕轮已被炸死。』」 将无助感与罪恶感深深植入他人心中,彻底摧毁他人的人生,是本城最大的欲望。 「是啊。不过或许没那么简单。」箕轮说。 「没那么简单?」 「最后应该是这样的结局,但在那之前,他可能会答应带你们过来,并以此为由要你们坐上车子。」 「要我们乖乖听话,恐怕不容易。」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恐怕我们真的会乖乖听话。 这时,我察觉千叶站在墙边,背对我们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东西。「你在干嘛?」我忍不住问。「我想找找有没有能听音乐的器材。」听到他的回答,我颇为困惑,甚至有些生气。「千叶先生,你有没有在听我们说话?」 千叶默默走回我们身旁,依旧一语不发。 「那男人让我们搭上车子又是为何?难道要带我们来爆炸的现场?」我问箕轮。 「事实上,我也想过这一点。」箕轮又觑高脚椅一眼。「说起来有点害臊,我觉得自己 好似成为安乐椅神探(注:指不必四处奔波,只要坐在家中安乐椅上研究别人送来的线索,就能查明案情的侦探。)。」 「这张椅子坐起来恐怕不太安乐。」我不禁脱口而出。不如称「塑胶炸药椅神探」更贴切。 箕轮微微颤抖,像是心有余悸。「不过,多亏被绑在椅子上,我想通不少事。」 「你猜到那男人真正的目的?」 约莫是无事可做,千叶扶起高脚椅。 「大概……」箕轮开口,却没下文。 「大概什么?」 「菜摘。」 「咦?」 「大概跟菜摘有关。」 「跟菜摘有关?」每当听见女儿的名字,我和美树就像遭到拨弹的琴弦,内心震荡,无法平静。为了不发出哀号,我拼命压住精神之弦。 「你不是和我提过菜摘的作品?」箕轮解释。 「菜摘的作品?」 「就是图画故事书。」箕轮质朴沉稳的面孔,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新喀嚓喀嚓山》?」我试探地问。菜摘绘制的图画故事书竟然与本城扯上关系,我有些半信半疑。 「对。菜摘不是改写《喀嚓喀嚓山》的剧情,害你遭到老师警告吗?」 「那又怎样?」 「你是不是告诉过本城这件事?」 我很快想起,「是的。」 没错,我和本城聊过此事。 「本城恐怕想依样画葫芦。」箕轮面色凝重。 「依样画葫芦?」我问。 「他也想画一本图画故事书?」千叶又发挥异想天开的本领。 「不,他打算在水坝里下毒。」箕轮回答。 美树找不到停车场,只好停在糕饼店后头的右侧道路上,待在车内等着。那是一条狭窄的单行道,美树尽量靠边,左侧轮胎压上路肩,车子呈倾斜状态。我们一上车,我立刻要美树开往那间荞麦面店。千叶坐在后座,伸手拂去肩膀的水滴。 「箕轮没事吧?」美树只关心这点,发动引擎问道。 「没事。」「不送他去医院?」「他说不必。」 我拜托箕轮暂时不要告诉警方,因为我想私下了断。对于我任性的请求,箕轮没答应也没拒绝。他认为本城极可能在水坝倒入氰化钾,这件事悠关广大民众的性命安危,不仅仅是私人恩怨,想必会报警阻止本城。不过,怎么做是他的自由。我们只能抢先一步,与本城直接对决。 美树开着车,冷静地听我叙述来龙去脉。提到氰化钾时,美树惊诧得猛眨眼,不敢置信地问:「在水坝下毒?」 「沿着荞麦面店旁的国道四一一号线,继续开下去会经过奥多摩湖,那里有座水坝。这么想来,箕轮的推测是正确的。」 本城选择在那间荞麦面店碰面,或许是离水坝较近。 「他为何要在水坝倒入氰化钾?他一下陷害我们,一下企图炸死箕轮,现在又打算在水坝下毒?突然采取随机大量杀人的手法,不嫌太偏激?他是不是发疯了?」 「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 「昨天千叶先生提过,那家伙诬陷我们,让我们蒙上不白之冤,其实是要我们绝望。」 「啊……」美树点点头,旋转方向盘、再转回来。「这次要陷害我们成为下毒的凶手?」 「大概吧。而且,跟菜摘也有关系。」 美树望着我。车子偏离行进方向,她立刻修正。「跟菜摘有关?」 我告诉她,本城也知道菜摘绘制的《新喀嚓喀嚓山》。 「在那故事里,狸猫被兔子摆一道,不是企图在水坝里下毒吗?」 「是啊。」 「那男人想依样画葫芦。」 失去爱女的我精神崩溃,最后自暴自弃,企图按女儿画的故事在水坝倒入氰化钾——这就是本城误导大众的剧本。 箕轮如此推测。「山野边,外国有部著名的推理小说,真凶不也是孩童?孩童模仿父亲写的推理小说犯案……」 那部小说我当然读过。 「目前的状况恰恰相反,变成双亲依孩童绘制的图画故事书犯案。这恐怕也在本城的算计中。」箕轮低喃。「什么意思?」我问。「山野边,你是作家,将名作的内容加以变化运用也不奇怪。」 听来合理,而且可能性相当高,大多数人想必会相信这套剧情。「煽情又贴近现实」的故事,正是世人的最爱。 不光我们夫妇,那男人想害菜摘也背上罪名。 暂且不管会不会受到法律制裁,假如我们夫妇真的模仿菜摘的故事在水坝里下毒,不论有没有成功,世人看待我们一家的眼光都将彻底改变。社会大众不会再给予同情,反而会大加挞伐与唾弃。 「氰化钾溶于水吗?」美树问。 「推理小说里,经常出现将氰化钾加入水中毒杀某人的剧情,其实不容易办到。虽然少量就能致死,但要溶解所需的量不少,何况氰化钾会发出强烈异味,马上会被察觉。」 「倒进水坝里又会造成怎样的后果?」美树忧心忡忡地问:「会不会发出异味?水坝的水那么多,氰化钾真的能毒死人吗?」 「我也不知道。或许那男人根本不在乎这些事。」 「不在乎?」 「只要把在水坝里下毒的罪嫌安在我们头上就行,最后会怎样根本不是重点。即使氰化钾稀释后毒不死人,仍得进行精密的自来水检测,给社会大众添麻烦。如此一来……」 「社会大众就会厌恶我们?」 「他想让我们的人生彻头彻尾地挫败,这就是那男人的本性。」 人与人发生争执的原因,百分之九十是金钱。剩下的百分之十中,愤怒与憎恨占大多数。然而,那男人从不将敛财、强夺、谋杀、脱罪等简单易懂的动机放在眼里,只想着如何羞辱他人,不在乎利益得失。 雨刷规律地拨开雨水,重复单调枯燥的动作。 「话说回来,千叶先生的耳力真好,竟然能听出糕饼店的宣传歌。」美树梢稍加快车速。由导航系统看来,多摩川就在左手边,与我们前进方向平行。 「只是碰巧。」千叶的态度,像是只管射门却对得分毫无兴趣的王牌前锋。 「不过,我们能找到箕轮,也因为他被关在那间店附近,算是他运气好。」美树点点头。 「不,跟运气无关。」 「什么意思?」 「那男人想把炸死箕轮一事也推到我们头上。假如那公寓真的爆炸,社会大众发现一楼糕饼店卖的是与菜摘同名的糕饼,会有何想法?」 「原来如此,大多数人会认为我们迁怒那间糕饼店。」 「相信这套说法的人恐怕不在少数。山野边辽精神失常,先炸死编辑,又在水坝里下毒。像这样一个疯子,就算因名字相同迁怒糕饼店似乎也不奇怪。」 「岂止不奇怪,根本合情合理。」 「这大概就是那男人设计好的剧情,所以选择那间糕饼店的楼上。」 「他唯一的误算……」美树透过后视镜,觑着后座的千叶。 没错,本城唯一的误算,就是千叶的听力。不,是千叶的存在。 只不过,千叶依旧一脸悠哉地问:「差不多该放点音乐来听听了吧?」 现在哪是听音乐的时候,但我懒得多费唇舌,直接打开收音机。喇叭传出音乐。 「终于等到这一天。」美树说。导航系统指示在前方路口左转后度过一座桥。「终于有机会再遇上他。」 「我想死他了,等不及要跟他见面。」我故意开玩笑,缓和紧张 气氛。当然,其实我有些害怕。「不过,总觉得到头来还是逃不出他的掌控。」 本城在法院宣判后五天内对我们发动数次攻击。他首先串通记者,在饭店里准备摄影机等我们上钩。接着,企图将杀害轰的罪名推到我头上。下一步,派出数名雨衣男绑架、教训我们,然后故意把枪交到我手上,诱使我为了自保开枪。这一计没成功,他又企图毒杀佐古。 「我们似乎听见好几次『将军』。」 「从那男人口中?」 「没错。那男人一喊『将军』,我们就四处逃窜。他或许想等我们无处可逃,再给我们最后一击。」我愈想愈觉得可能性很大。他想以杀伤力最强大的一击打倒我们,之前的行动都是前置作业。 「我不这么想。」美树否定我的推测。 「咦?」 「我们一次又一次逃出陷阱,他才一次又一次设计出新的阴谋。事情发展成这个局面,并非他一开始就预料到。当初我们在饭店遇上他时,听到我们故意让他获判无罪,他的表情有些惊讶。何况,轰先生那次没爆炸,完全是托千叶先生的福。」 「也对。」我点点头。 「搞不好我们占上风。」美树嘴上说得乐观,但从紧绷的表情看得出她心里一点也不乐观。 忽然,身旁冒出一道影子,我吓得差点跳起,原来是千叶凑近。开车的美树也吓得浑身一颤,导致车头偏移,轮胎擦撞路肩。幸好美树立刻拉回车头,但我寒毛直竖,仿佛体内热量蒸发殆尽。「怎么?」 「没有,我只是听到收音机说『接下来为您播放一首名曲』。」 此时,导航系统提示「即将抵达目的地附近」。 沿外侧护栏望去,左侧出现一栋建筑物。以豪华程度来看,显然不是一般民宅。路旁竖着一面长条型招牌,虽然受到树木枝叶遮掩,但依稀可见「白萩荞麦面」几个大字,上头公告今日不营业。 美树打了方向灯。护栏另一头是宽广的碎石地停车场,里头停着一辆黑色小箱形车。旁边是架设遮雨棚的休憩处,像是屋外吸烟区,只见一个穿外套的男人朝我们挥手。对方面带笑容,露出白齿,好似迎接迟到的友人。 就是这男人。 美树踩下油门,轮胎激起水花,车身猛然向前冲。看到这男人,她再也按耐不住情绪。坐在一旁的我也有同感。 这一年来,我们提醒自己无数次,绝不能感情用事毁坏复仇计划。可惜,强烈的感情轻易攻占大脑,强烈的恨意背叛理性。 车子不断加速,压在雨水濡湿的碎石上,以惊人的气势冲向本城。 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撞死他! 美树肯定也是如此。连车子也与我们化为一体,产生将男人撞得粉身碎骨的意志。这不知该称为愿望还是欲望的念头不断膨胀,脑袋一阵发热。 没撞死本城,并非美树手下留情或突然恢复理智。 纯粹是本城轻巧避开笔直冲向他的车子。他移动到自己的休旅车旁。 我们的车子因碎石打滑而偏离方向,也是原因之一。 车子停下后,美树紧握方向盘,咬牙切齿地说「对不起」。不知她是为差点撞死本城,还为没能撞死本城道歉。 我解开安全带。 「我在车上等。」美树出声。「他一定会以带你们见箕轮为借口要你们上车。等他的车子开动,我跟在后面。」 看来,美树比我冷静得多。 「好,千叶先生,我们下车。」 「原来我也得下车?」千叶面无表情地问。 「我以为你们不来了。」本城拿起智慧型手机,看一眼时间。多半是装模作样,他心里对时间应该是了如指掌。 本城理着短发,表情柔和,但看不出任何情绪。虽然貌似亲切,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快带我们找箕轮。」为了不被识破谎言,我故意说得焦躁紧张。每一次鞋子踏在碎石上总渗出一些雨水。 「时间过了。」 我实在无法理解,他怎能若无其事地站在我们面前?为何他能一派轻松地跟我们打招呼?就算他没有反省之心,难道连半点畏惧或愧疚也没有吗?为什么他能一副毫无罪恶感的模样? 「你在这里等我们,表示还来得及,不是吗?」 「我原打算时间一到就走,但担心你们塞车或迷路,加上是雨天,假如因此无法阻止爆炸,实在可怜。坦白告诉两位,离爆炸还有一点时间。」 他在撒谎。他根本不在乎箕轮是否被炸死。他等在这里,只是要带我前往水坝。可是,他说得煞有其事,看不出半点虚假。 「走吧,上我的车。」本城指着后方的黑色箱形休旅车。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本城。明明早救出箕轮,还是忍不住想相信他,我既痛苦又恐惧。这男人撒谎的语气太自然,看不出一丝诓骗的意图,似乎不认为自己在撒谎。 我想起关于因纽特人(注:inuit,北美原住民之一,分布于加拿大地区,邻近北极,为爱斯基摩人的分支。)的典故。几乎每一本讨论精神病态者的书籍都会提及。 某个人类学家从因纽特人口中听到「昆兰戈塔」一词。询问后,才晓得这是指「毫不羞耻地撒谎、窃盗、与众多女人发生关系、遭到责骂亦不悔改、经常受到长老处罚的人」。 本城不正是典型的「昆兰戈塔」吗? 「请快坐上副驾驶座,还来得及阻止爆炸。」本城气定神闲,迈步走向箱形车。他按下遥控器,四扇车门发出解锁声。 「山野边,现在怎么办?」身旁的千叶问。 我拿不定主意。想到车上某处藏有准备撒入水坝的氰化钾,就有种想离得愈远愈好的冲动。 「山野边,我想听刚刚的音乐。」千叶在这节骨眼上还在胡言乱语。我懒得再跟他好好沟通,只想破口大骂。但转念一想,千叶或许想借此安抚我的情绪,于是我冷冷回答:「等事情了结。」 「快上车吧。」本城跨进车内。这是他的高明之处,不给深思熟虑的时间,大多数人就会傻傻上钩。 此时,我脑中掠过一个疑问。他怎么不担心我在车上攻击他?我一心报仇,极可能克制不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取出凶器施暴。 难道他认为有箕轮当人质,我就会乖乖听话? 本城等我坐进副驾驶座,立刻关上他那侧的车门,车身一震。 「请关门,我要开车了。」他说。 他发动引擎。我感觉他的计划不断向前推进。我踏出一步,他就踏出两步;我踏出两步,他就踏出第三步。 「箕轮没事吗?」 「现在没事,我们快出发吧。」本城表情毫无变化。 我不经意瞥向后座。箱形车的座位配置有点类似小型巴士,驾驶座后方共有三排座位,前两排都是两张单人座椅,最后一排则是一大张长椅。最后面的长椅上,搁着一个大袋子,以安全带巧妙绑住,不必担心掉落。看来是旅行用的行李袋,印着运动品牌的标志,袋身极大,足可容纳一个娇小的孩童。我暗忖里头装的大概就是氰化钾。如此大剌剌搁在座位上,我不寒而栗,赶紧憋口气,腹部绷紧,才没流露恐惧。 「里头只是一些杂物。」本城察觉我的视线后解释。接着,他忽然想起似地「啊」一声,双眉上扬,眯着眼笑起来。 那若有深意的笑容,明显带着嘲弄与轻蔑。 我先一愣,不明白他想到什么。下一秒,我感觉脑袋里仿佛有东西无声无息炸开。 一年前,本城诱使我看菜摘临死前的影片。在惨绝人寰的影像里也有一模一样的袋子。 想到这里,我察觉袋子边缘挂着黑色小布偶,连着链条,是钥匙圈。 那是菜摘的钥匙圈。 那一天,这男人与菜摘并肩走在路上,半开玩笑地互抢钥匙圈。 怎会出现在此?脑袋变得火烫,完全无法思考。但我猜得到这一定也在本城的计划中。 现场留下布偶钥匙圈,更能证明是我模仿菜摘画的故事在水坝中下毒。众人会认为,我故意将女儿的遗物连同毒药扔进水坝。 务必保持冷静,我不断告诫自己。为了遏止倾泄的情绪,我努力将心中的栓子栓紧。但不管我栓得再紧,情绪还是从缝隙汩汩流出。光是这些情绪,心中的水位便迅速攀升,转眼淹没理性。 「箕轮早就得救。」回过神,我察觉自己丢出这句话。 明明还不到摊牌的时机,我却无法继续装聋作哑。 我想夺走本城的信心,想摧毁他永远居于优势、掌握主导权的态度。那串布偶钥匙圈打破我的冷静。 「什么意思?」 「我们在爆炸前就找到箕轮,将他救出来。你不必再说愚蠢的谎言。」 我在「愚蠢」这个字眼上加重语气。 本城默默凝视我,思忖我说的究竟是真话,抑或虚张声势。 「他被关在那栋楼下开糕饼店的公寓。」为了证明我并非信口胡诌,我刻意点出箕轮遭监禁的地点。 本城终于有反应。他的双眸深处隐隐流露不快。他没出声,像在揣测我的意图。好一会儿,本城才开口:「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箕轮吗?当然有。」 「比如?」 「他很担心这种情况能不能申请职灾补助金。」 本城没回应,只耸耸肩。 「我知道你接下来的计划。」我继续道。 「冷静点,没必要这么激动。」 「你从不会这么取笑我,是不是有点紧张?」我一副好整以暇的态度。 只见本城的鼻孔微微撑大。接着,我将藏在心中的话狠狠砸在他脸上。 「你想在水坝里倒入氰化钾,对吧?」 为了一吐怨气,我故意说得铿锵有力。下一瞬间,我的身体猛然倾倒,支撑在地的单脚滑动。原来是本城用力踩下油门。 我听见吸饱雨水而变得沉重的碎石在轮胎底下的摩擦声。本城迅速回转方向盘倒车,由于力道过猛,副驾驶座的车门大开。 接着,本城踩煞车换档。 千钧一发之际,我从副驾驶座跳出车外。无论如何,得拿到放在后座的那袋毒药。不,事实上,在我还没想通前,身体就采取行动。我跳出车外,拉开后座的水平式拉门。下一瞬间,传来上锁声。本城察觉我的企图,急忙锁车门,但我抢先一步打开。 我跳进车内,正想跑向放在最后头的袋子,车子倏然往前冲。 我一只脚踏在车里,但失去平衡,又跌出车外摔在石地上。牛仔裤湿一大片。我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今天不知重复多少次。由于一脚踏进水洼,溅起不少污泥,沾在脸上。 我伸手抹去污泥,忽然传来车子急速发动的尖锐声响,紧接着是沉重的轰隆巨响及物体摔落地面的撞击声。 抬头一看,美树驾驶的车子与本城的箱形车撞个正着。 大概是美树看见本城开车,心中一急,赶紧发动车子,但起速过猛,整辆车撞上箱形车左侧未关的后座车门上。经这么一撞,车门全毁无法关上,车内一览无遗。 那男人毫不理会毁损的车门,猛力踩下油门。看他负伤逃走的模样,我联想到一头满身疮痍却极尽凶残之能事的异形猛兽,朝着西方仓皇奔逃,身影逐渐缩小。 我赶紧奔向驾驶座上的美树。 车子的保险杆及引擎盖凹陷,安全气囊从方向盘内弹出。美树茫然凝视着白色气囊。 「车子不动了。」美树坐在驾驶座上,双眉因哀伤垂成八字形。在愤怒与焦躁的驱策下,她的右脚不断上下踩动油门。或许太过烦躁,她想将安全气囊拨向一旁,却一直没成功。「这下该怎么办?」 我望向道路彼端,本城的车子不见踪影,恐怕在前往水坝的路上。 我甚至不晓得该找一辆计程车,还是先胡乱拦下一辆车再打算。 一切都完了。结束了。我头晕脑胀,天旋地转。 有液体沾上我的脸颊。原以为天气再度恶化,雨势增强。片刻后,我才发现是眼泪。压抑的泪水终于喷发,跟前两天在车里听见〈雪莉〉一样,泪水泉涌而出。不同的是,这次流下的是无助与绝望的泪水。 美树握着方向盘,焦急得不知所措。见我怔怔流泪,她板起脸,咬紧牙根,用力挤出声:「一定得想办法阻止。」 她下车踹引擎盖一脚,大喊:「快动啊!」她接着绕到车后,双手撑在后行李箱上,推起车子。我赶紧抹去泪水走到她身边,跟她一起推车。车子微微移动,但地面太过泥泞,难以使力。 「现在认输还太早。」身旁的美树推着车子,严肃地说:「我们绝不能输给他,死了可没脸见菜摘。」 我想应一声「嗯」,喉咙却发不出声。一定得想办法阻止。心里明白,却不知怎么办,只能做最后的挣扎。 「山野边。」 背后传来呼唤,我赫然想起刚刚完全忘记千叶。一转头,千叶不知何时跑到荞麦面店附近,跨上一辆来历不明的脚踏车。那是一辆平凡的红色淑女车,前方装有菜篮,与千叶当初骑到我家的差不多。 千叶抓着车头,腰杆打得笔直,朝我们骑来,嘴里咕哝着:「没办法,等事情了结才能听音乐。」 他骑到我面前停下,说道:「上车吧。」 本城的车子早不见踪影,凭千叶的淑女车绝不可能追上。何况雨势虽不强,却下个不停。 只要冷静想想就知道这举动多荒唐可笑,但我失去理智。待我跨出脚,臀部碰触到后座,看到千叶的背影时才终于回神,心知不过是白费力气。 如果是高速竞赛用的特殊自行车,或许有一丝希望。然而,这是辆普通的淑女车,千叶也不是自行车选手。 我刚要说「追不上」时身体忽然仰倒,于是赶紧伸出手揪住千叶。为了维持平衡,我整个身体贴在千叶背上,不知不觉不再流泪。 脚踏车冲了出去。 千叶的背部笔直挺拔,简直像粗壮的柱子。他的肌肉比想像中结实,身材壮硕。 踏板转动声传来,千叶规律地踩踏。 我弯着膝盖,将鞋子搁在后轮的框架上。 「一辆脚踏车载两个人,不太可能追上。」我刚吐出这句话,脚踏车开始加速。千叶的身体左右摇摆,一对膝盖上下翻飞,猛力踩动踏板。轮胎、踏板及链条仿佛没有重量,简直像风车在转动。 忽然,千叶的鞋子因雨水滑开,踩了空。千叶的身体一歪,脚踏车几乎翻倒。我心跳漏一拍,犹如目睹珍贵的瓷器从架上坠落。但千叶立刻坐正,重新踩起踏板。脚踏车的轮胎在雨天的路面能产生多大摩擦力,颇令人担忧。我忐忑不安,担心脚踏车随时会打滑翻覆。 千叶的臀部没离开座垫,身体没剧烈摇晃。他维持相同姿势,两条腿上下翻转。看起来平凡无奇,却堪称是惊人的特技。 周围景色不断向后流逝,雨丝也变成斜线。 经过凹凸不平的路面时,车身骤然一抖,完全偏向一边。我吓得直打哆嗦,仿佛全身的寒毛倒竖。这种感觉有点像乘坐游乐园的云霄飞车,差别只在没安全带或安全杆。我只能紧抓千叶,贴着他的背部。 千叶迎面承受雨水撞击, 第七天 天一亮,山野边就起床了。我一整晚都待在窗边用智慧型手机听音乐,但一见到他,我立刻揉揉眼睛,装出睡眼惺忪的样子。 要是他知道我一夜未眠,又会把我当成怪人。 如今我们住在一间小旅馆内,位于奥多摩湖往东京方向移动一小段路程的青梅街道旁。事实上,我搞不清楚这里该称为饭店、旅馆还是民宿,只知道这是一栋矮小的建筑物,有两间相连的和式房间,还算宽敞舒适。 这是箕轮为我们安排的住处。 昨天历经水坝事件后,我与山野边沿着原路折返,但「那个」愈来愈强。所谓的「那个」,自然是指一天到晚缠着我,只能以阴魂不散形容的雨。当时忽然转为滂沱大雨,仿佛天上的乌云将吸饱的水分全挤出来,瞬间把我们淋成落汤鸡。「湖内湖外倒也没什么分别。」我这么对山野边说,他笑了起来。 不久,美树赶来与我们会合。 迎面驶来的车子有点眼熟,仔细一瞧,开车的正是美树。从方向盘弹出的那个防止意外的白汽球,她似乎以剪刀之类的工具处理掉。然后,她在车身上乱踢一阵,一转钥匙,引擎竟然发动。我无法判断她的话是真是假,不过山野边很开心,直说终于不用再淋雨。 此时,箕轮打来关心:「事情处理得顺利吗?」 山野边坐在副驾驶座上,将我们在荞麦面店遇到本城后的遭遇原原本本叙述一遍。开车的美树听山野边说出「那男人摔进湖里淹死」时,似乎相当惊讶,差点没跳起。她直到这时才晓得本城的下场。 我原本想反驳「是生是死还是未知数」,最后没开口。 山野边一脸倦意地说完,告诉箕轮:「如你所料,那男人的车里确实有个塞满瓶子的旅行袋,里头装的恐怕就是氰化钾。」 「山野边,你现在有何打算?」 「一切都结束了,还能有什么打算?我想上警察局说明一切,一定很多人在找我们。」 没错,自从佐古家事件后,不仅警方,连新闻媒体都在搜寻山野边夫妇的下落。 「我认为你应该先休息一阵子,不必急于一时。」 「咦?」 「山野边,你们并没有犯罪,不必急着露脸。不如由我代为说明。」 「向谁?」 「向世人。你们今天好好休息吧。那附近有间口风很紧的旅馆,我不久前为了采访工作才住过一次。」 「可是……这样不会招来非议吗?」山野边不安地问。 「招来谁的非议?」电话另一头的箕轮笑着问。 「呃……世人。」山野边说到这里,不禁笑出来,似乎认为眼下还在意世人目光有些愚蠢。 「没什么好担心的。山野边,你们做的事情,只是救了我的性命,还有阻止本城在水坝里下毒。」 「也对……啊,不过……」 「难道你们做过犯法的事?」 「偷过一辆脚踏车。」山野边故意转向另一边,不想让我听见。 箕轮愣愣应一句「喔」。我不明白他为何出现这种反应,也无法分辨这种反应是松口气还是提高戒心。「总之,脚踏车的事情要好好道歉。不过,既然是要阻止坏人在水里下毒,也算情有可原。」 「啊!」山野边忽然惊呼,而后望向我。那表情简直像害怕遭父母责骂的孩子。 「怎么?」我问。 「千叶先生,我忘记取回那个袋子。」 「本城那个袋子吗?」我转向后方的玻璃,但雨势太大,什么也看不见。「要回去拿吗?」 「山野边,这件事也交给我处理吧。」箕轮斩钉截铁地说。「与其由你们拿着到处走,不如放在现场等警察处理,反而安全。」 「这样妥当吗?」 「山野边,雨下得这么大,今天不可能进行搜索或调查,你不必心急。」 箕轮相当镇定。他虽然遭到本城监禁,尝到生死交关的恐惧,却很努力善后。 然而,山野边放心不下,认为应该赶紧到警察局说明案情。「箕轮,我不是不让你采访。」他对箕轮声明。 我看着前方的挡风玻璃。雨刷急速翻转,不停抹除玻璃上的雨滴。 「你要是去警局,接下来可有得忙。虽然你受到冤枉,但媒体不会轻易放过你。所以,你听我的话……」 「先休息一阵子?这么做好像在逃避问题,我觉得压力很大。」 山野边说完,车子前进不到一百公尺,他忽然改口:「算了,我休息一天吧。」理由很简单,他发现开车的美树不太对劲。伸手往美树的额头一摸,他惊呼:「好烫!」 美树也察觉身体出问题,却只是淡淡说道:「八成是太累。」 于是,山野边决定接受箕轮的提议,到旅馆住一晚。「箕轮,接下来的事情麻烦你。」 「没问题,我会在一天之内漂白世人对你们的印象,让你知道我的能耐。」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要是你这么有能耐,为什么不在当我的责编时发挥一下?」 听山野边这么说,箕轮呵呵笑。 我们很快找到旅馆。约莫是箕轮事先联络过,老板二话不说就答应让我们入住。看到柜台上歪歪斜斜地搁着一台随身听,我忍不住问:「这是谁的?」老板回答:「那是很久以前客人忘记带走的东西。」于是,我向老板商借,老板爽快答应。那一刻起,这间旅馆成为我眼中第一流的住宿设施。 「我打算找箕轮商量,等美树病情好转,就去警局。」刚起床的山野边不等我发问,就主动谈起今天的计划。「如今新闻媒体不知怎么看待我们夫妇。搞不好箕轮说服失败,我们都会被当成罪魁祸首。」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千叶先生,怎么讲得好像没你的事一样。」山野边的表情十分开朗。过去这一星期来,他从未如此轻松自在。 我不禁暗想,若告诉他「本城仍活着」,不晓得他有何反应?这不是谎言。事实上,本城的确还没死。 昨天,我随脚踏车一起坠入湖中,看见本城拼命想从车里挣脱。由于后座的门大开,湖水立刻灌入车内,浮力根本派不上用场,整辆车转眼沉没。本城不断挣扎,想逃出车外。 大部分人类遇上存活希望渺茫的灾难时,都会认为再挣扎也是死路一条。我不禁对本城强韧的求生意志及克服万难的判断力有些佩服。 然而,就在本城从后座之间探出上半身时,车子剧烈摇晃,重量加快下沉速度。本城脸色大变。 本城不断被车身往下拉。他几乎吐出所有憋住的空气,身体在水里翻半圈,变成俯视湖底的姿势。此时,某样东西从本城的腰际漂出,是块透明的碎片。仔细一瞧,原来是块碎玻璃。想必是车子撞断护栏时,某扇窗户破裂。那块碎片相当大,在本城的腰部割出一道极深的伤口。 本城不断下沉。速度之快,我不禁怀疑湖底有一只手,或一根藤蔓,不停将本城往下拖。 随后我回到湖面。本城是死是活,我并未亲眼证实。 然而,数小时前,我得知本城活着。因为香川来到旅馆的窗外。我的房间位于一楼,听见传来轻敲玻璃的声响,打开隔板一瞧,香川站在雨中。山野边夫妇早已熟睡,而我原本正在听音乐。于是,我轻轻拉开窗户,香川无声无息钻进来。「千叶,你说得没错。忽然改变规则,往往会出问题。」香川耸耸肩。 「你指的是回馈大方送活动?」 「本城多了二十年寿命,却卡在湖底动弹不得。」 「他后来怎样?」我先说明目击本城 想逃出车外,却随车子沉入湖底。 「就维持那个状态。」 「维持那个状态?」 「湖底有条生锈的锁链,不知是垃圾还是水坝的配备,紧紧缠住本城。此外,他的腰遭玻璃碎片切断将近一半。还有,他的车子和你的脚踏车相撞坠入湖里时,手因撞击力道太猛骨折。所以完全动弹不得,只能维持那个状态。」 「这样还没死掉?」 「二十年内死不了,这是规定好的事情。」 「难道不会痛?」 「大概会吧。」 「大概会?」我听香川说得理所当然,忍不住反问:「他成为不死之身,还是会痛?」 「条文里只写二十年内保证存活,没写不会受伤或不会感到疼痛。」 「哪来的条文?」 「回馈大方送的活动细则。」香川答道,但多半是在开玩笑。「总之,这活动好像失去原本的意义。」 「所以我打从一开始就反对这种做法。」 「活动会中止吧。高层大概会主动宣布『回馈大方送活动停止』。真受不了这些家伙,擅自修改规则,又擅自恢复原状。就像制作交通标志又拆掉重做,而且没事先告知。一查之下,才知道标志的位置根本是错的。」 「要是人类搜索湖底,发现本城那副德性,恐怕有点不妙吧?」我有些疑虑。有人在遭受致命伤且无法呼吸的情况下存活,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不过,就算闹得再大,也与我无关。」 「本城不会被找到。」 「你凭什么这么断定?」 「鳄鱼不也没被找到吗?」 「鳄鱼?」我愣一下,不明白跟鳄鱼有何关系。 「不久前有条鳄鱼从饲主身边逃走。」 「这我好像听过。那条鳄鱼逃进湖里?」 「这是同事告诉我的传闻。既然鳄鱼没被找到,本城应该也不会被找到。何况,上层知道不能让人类发现本城,一定会将他藏在隐密的地方。」 「上层做得到这种事?」 「事关他们的威严,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香川笑道。 「跟人类没两样。」我叹口气。 「对了,千叶。既然湖里有鳄鱼……」 「怎么?」 「会不会一直被咬?」 「你说本城吗?」 「你晓得野生鳄鱼的寿命有多长吗?」 「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据说是二十到三十年。听听,这是不是很巧?」 我不知道香川的「很巧」是什么意思,但我试着想像本城的肉体遭巨大爬虫类啃食的景象。 「花二十年被慢慢吃掉,听起来就毛骨悚然。」 「鳄鱼吃东西应该不会这么斯文。」 「怎么咬都不会死,本城一定想不到吧。」 「想不到?」 「想不到日子这么难熬。」 我对这话题毫无兴趣,淡淡回答:「这我就不清楚了。」 此时,香川看见我身旁的随身听,伸手想抢夺,被我一把拨开。 「对了,千叶。你还是会呈报『认可』吗?」香川临走前问道。 我不假思索地点头,「没错。」 「这么说来,山野边明天就会死?」 「大概吧,反正几时死都一样。」 「喔。」香川应一声,我听不出那是尊重,还是揶揄的语气。 「千叶先生。」山野边喊道。他背后有道白色纸拉门,整个人宛如泛着白光。 「今天也是雨天。」不用看也知道。我不清楚雨势是否转弱,但从声响判断,至少比昨晚小了些。 「我想谈的不是天气。」 「不然你想谈什么?」 「我想跟你道谢。昨天若不是你,我无法阻止本城的诡计。」 「不是昨天,而是整个星期。」另一头传来话声,我转头一瞧,发现美树也在。她的气色好很多,看来睡一觉后,高烧已退。「这一星期,千叶先生帮我们太多忙。」 「没错。」山野边抚摸嘴巴周围,眯起眼笑着说:「而且带来不少乐趣。」 「发生那么多要命的事情,你还觉得有趣?」美树取笑道。 「正因太过要命,脑袋无法好好判断。总觉得多亏千叶先生,我这几天过得很快乐。」 「千叶先生,你呢?这几天快乐吗?」美树望着我。 这星期随着他们一起行动,只是我的工作。问我快不快乐,实在有些困扰。「我也说不上来。」我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对了,千叶先生。你昨天骑脚踏车真厉害,我没想到你追得上。」美树赞叹。 「很厉害吗?那不过是辆普通的脚踏车。」 「普通的脚踏车怎能骑得那么快?我到现在仍不敢相信。」山野边摇摇头。 「别信不就得了?」 「就是你这种说话方式,更让我摸不着头绪。」 回想起来,我昨天只是碰巧看见旁边有辆脚踏车。载着山野边追赶本城,只是想尽快了结事情,好回来听收音机。「虽然确实有些麻烦……」 我正想接「不过工作就是这么回事」,美树却指着我,转头看着山野边,惊呼道:「这不是帕斯卡的名言吗?」 我跟着回想,前几天山野边确实提过类似的名言。那句话怎么说? epilogue 站起来了。虽然没从驾驶座回头看,我仍晓得身后的山野边站起身,算是职业病吧。这三年来,我每天生活在孩童的话声及轻微的喧哗声中,变得对声音及他人举动相当敏感。 我将巴士停在公寓附近,打开侧面的车门,看见一排站在人行道上的幼稚园孩童。 这是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但每次的状况都不尽相同。天气不一样,道路壅塞程度不一样,连乘坐的孩童人数也会因感冒是否流行而增减。当然,每个孩童的表情也不一样。 三年前,经由伯父的介绍,我接下幼稚园巴士司机的工作。当时我年近三十,辞掉前一份工作,处于失业。伯父问我愿不愿意当司机,我根本无法拒绝。原本我有些鄙视这份工作,认为开车载幼稚园小鬼实在窝囊。不过,现在我心里多了些责任感,对园童也渐渐有了感情。 「牧田老师早。」园童向我打招呼,腼腆回一句「我不是老师」,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早安!」大班的义信开朗地呼喊,爬上阶梯,走进车内。这孩子读小班时是个爱哭鬼,如今已像个小大人。 「来,直哉,上去吧。」车门外传来精神奕奕的话声。 我透过后视镜观察车门,看见人行道上有个孩童说什么也不肯放开母亲。那是最近刚搬来附近的小班园童,他紧紧抱住娇小的母亲。 母亲努力想拉开孩子,表情充满无奈。没办法迅速送孩子上车令她难堪,但勉强孩子做不想做的事又感到心痛。这三年来,我见过无数次类似的场面。 我常想,自己小时候是否也是这样? 「上来吧,直哉。」山野边张开双臂。 山野边年约五十五,做这份工作超过十年,比现任园长资深。平常负责打扫园区,还要为各种活动做事前准备,一手包办大小杂事。她为人处世向来低调,却很得家长信赖,更深受园童喜爱。哭闹不休的孩童给山野边一哄一抱,马上变得乖巧听话,像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 「牧田,我们出发吧。」背后传来山野边的话声。 转头一看,直哉坐在座位上,不安地向窗外的母亲挥手道别。我甚至不晓得他何时安静下来。 「山野边女士,你是不是会散发什么东西?」我在幼稚园停车场停好巴士,下车后和山野边攀谈。我一边问,一边忙着调整挂在制服口袋上的名牌。 「散发什么东西?」山野边错愕地反问。 「像是让孩童感到安心的费洛蒙之类的。不然孩童怎么遇上你就不哭?」 「哎,大概看我是没什么危险性的欧巴桑,才卸下心防吧。牧田,我不像你,长得有点凶。」 「别小看我,我可是拥有粉丝团。」我苦笑着,与山野边并肩走向幼稚园的园舍。 「粉丝团?孩子们组的吗?」 「没错,目前的成员是两个大班女生。」我担心遭误会有恋童癖,赶紧补一句:「山野边女士,你也可以加入。」 「哎哟……」山野边眯起双眼,笑道:「我一加入,可能会大幅提高粉丝团的平均年龄。」 据说山野边的丈夫是个作家,如今已不在人世。此外,山野边还曾失去一个女儿。这都是两年前从毕业园童的母亲口中听到的传闻。「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母亲说。 回想起来,我确实对作家山野边辽女儿遭杀害一案有所耳闻。新闻上还报导,那个凶手在水坝闹出一些事情。但那就跟非洲人粮食不足或欧洲人食物中毒一样,离我实在太过遥远,一点也不觉得是发生在身边的事情,没多久便忘得一干二净。 「山野边女士真的很了不起。」那个母亲爱嚼舌根,接着聊起一大串不知真假的八卦,简直像不把电影剧情从头到尾说完不肯罢休。「牧田,你真应该接纳她,跟她结婚才对。」那母亲以如此荒唐的结论收尾。听到「接纳她」这句话,我差点没笑出来。 山野边风韵犹存,一点也不像超过五十岁,但她的年纪足以当我的母亲,何况我有个交往四年的女友。除了「这可能有点困难」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回答。山野边本人似乎也没有再婚的打算,我猜她甚至没想过一个人生活有什么不对。 山野边的丈夫死于车祸。一个孩童骑脚踏车在斑马线上摔倒,他扑上去救人却送了命。刚听到这则传闻,我不由得啧啧称奇,感叹:「没想到真有这种事。」 「真有这种事?什么意思?」 「听起来像是电影或连续剧的桥段。」 「是啊,但真的在现实生活里发生。」 山野边平常并未表现得格外开朗,亦不曾露出阴郁神情,只是和其他人一样尽本分。她对孩童不特别关爱,也不刻意拉近距离。例如在巴士里,孩童经常抛出一些天马行空的话,这边嚷嚷「山野边老师听我讲」,那边喊一句「我昨天遇到有趣的事」,山野边往往笑嘻嘻地回答:「我听不太懂,不要急,好好说清楚吧。」语气中带点好奇心,又带点不耐烦。或许是这种自然的态度,孩童相处起来没压力吧。 唯有那么一次,我目睹山野边流下眼泪。当天是毕业典礼,一群母亲组成合唱团,在台上表演。四名盛装打扮的母亲以轻快高亢的歌声演唱〈雪莉〉,实在有些滑稽。但她们歌喉不错,不止是孩童,连大人也赞不绝口。看到她们扯起嗓子高歌「sherry baby……」时,我忍不住笑出来,不经意回头,竟发现山野边脸上挂着两行泪水。她带着笑意,挤出不少皱纹,双眸却泛着泪光,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与山野边并肩踏进职员休息室,副园长忽然走近。这个人长得虎背熊腰,理着平头,看起来威风八面。他告诉我:「牧田,门口掉了一个塑胶袋,你去捡起来。」 「塑胶袋?」 「要是孩童套在头上玩,可能会出意外。」 我不认为孩童会做那么愚蠢的事,但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重新穿上鞋子,回到幼稚园门口,捡起掉落在人行道上的塑胶袋,放进垃圾袋。事实上,我觉得自己挺适合这种单纯的劳动工作。 「抱歉,我想问个路。」耳边传来话声。我抬头一瞧,眼前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男子。对方一头短发,眉毛很浓,双唇紧闭。看不出年纪多大,但应该跟我差不多。 「问路?」 「这附近有没有空手道馆?」 「你想学空手道?」 「不,只是处理公务。」 「喔。」 对方忽然望向我的手。看他默默盯着我的手,担心他误会我是形迹可疑的人物,不等他发问,我赶紧解释:「我在捡垃圾。把这个垃圾塑胶袋,放进这个塑胶垃圾袋。」 「把塑胶袋放进塑胶袋?」 「或许你觉得很没意义,但这就是我的工作。」 「没错,工作就是要认真做好。」男子深深点头。 「嗯,是啊。」我瞥见掉落路旁的烟蒂,走过去舍起放进垃圾袋。弯下腰的瞬间,放在西装内袋的书掉出来,我连忙捡起。此时,我发现地面是湿的,抬头一看,天空布满乌云,还飘着细雨。这一分心,害我差点将书塞进垃圾袋,幸好及时回神。我惊呼一声,手一缩,一个没抓稳,书又掉在地上。 这次是男子弯下腰,替我捡起书。还给我时,他有意无意地瞥封面一眼。倏地,他停止动作。 「怎么?」我问。 「这个作者……」他将书还给我。 「你听过?」 竟然没找到。后来改去位于都心的大型书店,终于买到一本。不同于架上其他作家,山野边辽的书几乎没有库存。原以为这种卖不出去的书内容不怎么样,没想到挺有意思。我打算读完后,告诉山野边感想。 「他有不有名,我不清楚,不过他曾是我负责的对象。」 「原来你是个编辑?」我忍不住惊呼。 我暗暗想,这个人寻找空手道馆,也是要为编辑工作进行采访吧。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对劲。假如是山野边辽的编辑,年纪应该相当大,眼前的男子却颇年轻。 「这本书有趣吗?」 「啊,这本吗?」眼前的男子曾与山野边辽共事,或许是在测试我的文学素养,我慌忙解释:「这个嘛……我才读一半……」 「原来如此。」男子面无表情地应道。我一颗心七上八下,深怕讲错话。 忽然间,身后有人呼喊我的名字。回头一看,山野边走出幼稚园,缓步靠近。大概是副园长交代其他杂务,她负责来传达命令吧。此时下着雨,她撑一把塑胶伞。 我想起有句话很好用,赶紧说道:「初期的作品比较有趣。」 山野边当初确实是这么告诉我的。 「啊,似乎是这样。」男子仿佛沉浸在回忆中,多半在缅怀与山野边辽一同创作的时光吧。于是,我束起垃圾袋,静静等着他开口。半晌,他迸出一句「不过……」。 「不过什么?」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