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球少年》 1 越过大蛇岭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请给我一个这样的弟弟 录入:学长的便当由我来吃掉 越过大蛇岭一瞧,山麓侧面还留着积雪。右边是雪山,左边是山谷。 「都已经三月底了,竟然还有雪。」 巧从助手席望向窗外。雪的白色相当耀眼。 「咦,哪边有雪?」 青波在后座口齿不清地问道。之前他一直把母亲的膝盖当枕头睡着。 「哇,真的耶!爸爸,停车!停车!」 爸、妈、巧加上青波,四人所搭的自用轿车就停在道路左边白色的护栏旁。 巧轻轻啧了一声心想:「早知道就别把有雪的事拿出来讲」。 大约一小时前,青波说他晕车了,觉得很不舒服、想吐。说完他便闭上了眼睛,拼命地吞口水。为了让青波恢复精神,于是他们一家人便在一家小小的汽车餐馆待了将近半个小时。那时所喝的柳橙汁的甜腻味,如今还残留在舌根上。 「青波,来,上衣要穿起来,不然等会儿又要发烧哦!」 母亲真纪子拿着水蓝色上衣,在青波后面追着。青波一面兴奋地大喊,一面爬上斜坡,不小心滑了一跤摔进了雪中。真纪子惊慌地大喊: 「青波,你没事吧?来,别胡闹了,会感冒的。」 「我没事啦!妈妈,好冰哦!真的是雪耶!」 「所以我才说会感冒啊。都已经快升四年级了,看到雪还兴奋成这样。」 巧一边听着妈妈与弟弟的对话,一边缓缓地走出车外,面对山谷站着,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他把肩膀到背部的肌肉一口气拉开,感觉好舒服。在狭窄的助手席上久坐的僵硬身体渐渐地舒展开来。接着,他做了个深呼吸,稍微做了些伸展动作。 「巧,你又长高了。」 父亲广走到巧的身旁,点了一根香烟。 「你应该比妈妈高了吧?大概跟我几乎差不多高吧?」 身高?我已经有一六七公分了耶!去年夏天就已经超过了妈妈。六年级这一年来足足长高了九公分。 巧原想这么回答,但却觉得嘴里嘟哝着一堆数字太过麻烦,于是便只嘟嚷了一句: 「我四月就要上国中了。」 然后再次深呼吸。 「要上国中了啊。」 广细声说着,徐徐吐出了白烟。 一阵风吹来。那是一股温暖的风,把吐出的烟吹向一旁。 「巧,你看!很有意思吧!」 「你是说烟吗?」 广将挟着香烟的右手一甩,然后笑着说: 「不是啦!我是说这个山岭。山上虽然有残雪,但山谷那边却已经是春天了。」 巧把手扶在护栏上,俯视着山谷。 许多不知名的树木正随风摇动着。虽然有些树叶仍是绿油油的,但绝大多数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在摇动。在更遥远的下方可以看到潺潺流水,甚至听得见溪流的声音。溪流汇集了水量丰沛的融雪,呈现冰凉的蓝色,找不到一丝生物的影子。 令人感觉不到春天温暖的景色。 广询问似地看着儿子的脸。巧俯瞰山谷底部的小溪,沉默不语。他并不是讨厌这个景色。没有花朵、没有树叶的枝干、感受不到生物存在的小溪,全都像是彻底拒绝了多余的事物一般,让他颇有好感。不过他并不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诉父亲。因为不想将自己心里的感觉告诉任何人,所以他保持沉默,静静望着山谷的风景。 「春天快来时,树干的颜色就会变亮。每下过一场雨就会愈来愈亮,不久新芽冒出,整个山谷看起来就像蒙上一层浅绿色的薄纱。而这副景象现在就快出现了。」 广把烟挟在指间游说着。 「这个大蛇岭很有意思。因为地形的关系,山麓这边到四月初都还有雪,但山谷那边却正要开始展开一片绿意。」 我是知道树叶的颜色会随季节改变,不过连树干都会变色,这我可不知道。 「我没办法。」 「什么?」 「我哪看得出树干是什么颜色。」 广眨了两、三下眼睛后,喃喃自语地「啊」了一声。 「嗯,说的也是。在东京出生,然后辗转博多、大阪、千叶、冈山,你和青波都是在都市长大的小孩,对山里的树会没概念也很正常。」 巧转头望着父亲的侧脸。父亲眼眶下有着黑眼圈,耳鬓上的白发也很明显。 「爸,你看起来好像很累。」 「是啊,离开冈山的公寓后,已经开了快三小时的车,是有点累了。」 「我说的又不是这个。」巧在心里嘀咕着。爸爸从很早以前,就是一副很疲惫的表情。 两年前,巧发现父亲有黑眼圈,那是搬到冈山一年后的事。 不只是黑眼圈,连原本硬挺结实的肩膀也略微下垂、下巴变尖,整个人也瘦了。 「爸,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呀?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嗯,可能是有点太累了。等工作告一段落,我就去接受检查。」 「何时才能告一段落?」 「谁晓得,」 「你是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电器厂商的业务工作,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闲得下来。」 「身体可是你自己的。就算凑不出时间,医院还是得去啊。」 曾经听过父母亲之间有过这样的对话。只是在去年夏初,要去接受检查之前广就病倒了。诊断出严重的肝机能退化,还有轻微的心脏肿大,医生表示需要长期静养。 住院两个月之后,广回家了。稍微胖了点,不过眼睛下面的黑眼圈仍未消失。 接下来是今年春天,广再度调职。调到位于广岛与冈山县境的新田市,一个人口数不到六万人的地方都市,这里同时也是广与真纪子出生长大的地方,就在这大蛇岭山脚下。 「哥哥。」 像冰块般冰冷的手,握住了巧的手腕。 「你看,我捏了雪球。」 青波拿出一粒网球般大小的雪球。 「嗯,捏得不错。丢丢看吧,青波。」 「嗯。」 青波点头,身体转向山谷,然后发出一声:「哎呀!」 「山顶上还有那么多雪,这里却好像已经是春天了。」 广和巧面面相䝼。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巧问道。 「因为树的颜色很漂亮啊!你看,金闪闪的。」 家人里头只有青波会用方言。听他用方言讲出金闪闪这几个字,原本望上去不过是根枯木的树干,这时在眼底却突然生机蓬勃了起来。 「是吗?青波看得出来,真了不起。」 广似乎是真的佩服。青波嘻地一笑,然后伸直了手臂说: 「那根树枝上面有小鸟。」 在隔了好一段距离的树枝前端,停着一只红色腹羽的鸟,之前都没发现。体积和麻雀差不多的小鸟既不叫也不动,随着枝头在风中晃荡。小鸟隐没在风景里头,巧无法像青波那样辨识出来。 「啊!应该是山雀。」 广的话还没讲完,青波就已经丢出了雪球。雪球画着抛物线,宛如吸附似地击中了山雀所停驻的枝槛。鸟儿飞了起来。树枝隐隐晃动。巧眯起眼睛望着树枝前方。 「好了,差不多该出发了。天都要黑了。」 真纪子倚着车子叫着他们父子三人。 「咦?要走了吗?真无聊。」 青波一边甩动原本握着雪球的手,一边走向车 子。 「青波。」 青波转身望着哥哥的脸。 「你刚才有瞄准它吗?」 「咦?」 「小鸟呀!你丢球是瞄准它吗?」 青波缓缓摇头。 「不是吗?」 「不是。万一打到了小鸟,那它岂不是很可怜?」 「所以你是瞄准树枝喽?」 「对呀!」 青波微微斜着头,噗嗤一声笑说: 「幸好丢雪球的人不是哥哥。」 「什么意思?」 「因为要是哥哥想打的话,那就会直接打中小鸟呀!被哥哥的球打到,小鸟说不定会死掉呢!」 「青波、巧,动作快点。」 仿佛被真纪子的声音拉回来似地,青波坐进了车里。 巧一个转身,面向山谷的方向。风变强了,枝干摇晃得相当厉害。 自己能击中那枝头上面的小鸟吗? 于是他用力挥动手臂、抬脚,然后跨步。右臂直接投出。 「好球!」 青波从车窗向外看,然后大声叫道。 好球?不,并没有打中。 球从红色腹羽的小鸟身边擦过。脑中浮现这样的画面。巧咬着嘴唇,钻进了助手席。 大蛇岭地如其名,是道路如大蛇般蜿蜒曲折的山岭。 「现在有柏油马路,宽度足以让两辆车错身而过。古早以前可就惨了,不但路窄,有些地方还没有护栏,经常发生意外。爸爸的爸爸和妈妈,也就是你们的爷爷奶奶,两人都是死在这个山岭。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被紧追在后的卡车追撞,连小客车一起翻落谷底,好惨。」 从山岭下来的路上,广一直说个不停。巧把右手塞进运动服的口袋里头。里面始终有着一颗球。软式棒球c号。在冈山市三年,手里握的都是这颗球。 「你看,马上就要进入新田市了。山丘上面可以看到白色建筑物。那里就是新田高中,爸爸和妈妈的母校。」 巧用食指和中指包夹似地捏住了球。这是指叉球的握法。中指留下一点空隙,然后扭转,这是曲球,而滑球是…… 「好恐怖。」 青波的声音在车中响起。 「十五年前,我还没生出来耶!在我出生之前就死掉了,好恐怖。」 真纪子忍不住笑了起来。长及盾部的直发晃动着。 「青波,这样讲多奇怪。那妈妈的妈妈也很恐怖罗!过世到今年都九年了。」 「好恐怖,死了九年真恐怖。」 这回换成广发出笑声。 「青波。所以你就剩一个外公了。」 青波沉默了一会,然后啊了一声,似乎听懂似地把身子探向驾驶席。 「爸爸的爸爸和妈妈死了,妈妈的妈妈也死了,所以只剩下妈妈的爸爸。」 「没错,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要住在那个外公家里。外公会疼爱你的。」 「放心,每个人都会疼爱你的。你说是不是?青波。」 青波用柔嫩而短促的笑声回答。巧握紧了手中的棒球。 爸爸的爸爸和妈妈死了……真是够了,了不起的减法。不过,幸好剩下来的是妈妈的爸爸,因为我有事要找外公。 从山岭下来之后十五分钟,已经可以清楚看到新田市区。 虽然其中也有大楼和电视塔,不过几乎全是黑色屋顶的小房子。覆盖着雪花的群山在远方清晰可见。贯穿市区的河流映照着蓝天,看起来相当美丽。 似乎是个郁闷的地方。 眼睛习惯了濑户内海的明亮光线,望着山岭底下的小城,就像带有铁锈色彩的陈旧摆设一般,有着一股莫名的暗沉。 「爸爸是被降职吗?」 青波又从后座探出了身子。车子里面转为一片寂静。 「青波,你居然知道降职这两个字。」 广这么说着,将方向盘往右转。 「嗯,是中本阿姨说的。她说:『青波的爸爸是不是被人降职?』什么叫做降职?就是搬家、住到外公那边去吗?」 「中本太太这么说?」 真纪子发出吞口水的声音。 巧略微斜着头,望着母亲的脸孔。纤细的下巴、眼角细长的眼睛,大家都说巧和她长得很像。她的下巴收紧,形状美好的嘴唇抿成了一字形。 住在同座社区大楼、同一个楼层的「中本太太」和真纪子相当要好。看到母亲脸上明显浮现出惊讶之色,巧撇开了目光。 老妈也太嫩了。像降职这种字眼,中本那欧巴桑说起来可容易了。她儿子都还比她老实得多。 中本修和巧同样都是少棒白虎队的队员,之前两人一直是投捕搭档。虽然比巧小了一届、身材也不够壮硕,不过肩膀的强韧度和毅力倒还不错。 「原田同学,你怎么可以搬家啦。」 知道巧要搬到新田市的时候,阿修整个脸都像苦瓜一样,一副快要哭泣的表情。 「我本来在想等明年进了国中,还要和你组成投捕搭档的。」 「我有什么办法,做孩子的只能听父母的话。」 「你哪会听人家的话!想办法留下来嘛!」 阿修用拳头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 「为了接到你的球,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练习?」 「要是不练习,你哪接得到我的球。练习是为了自己,不要牵拖到我身上。」 「好过份。」 阿修嘟起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抬头说道: 「我去跟我老爸讲,叫他也转调到新田。」 阿修自言自语似地嘟哝着。 现在望着新田的街道,就想起阿修说过的话。 或许那样也不坏。要是决定转调新田,中本那欧巴桑不晓得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有哪里奇怪吗?」 背后传来真纪子严厉的声音。 啊,竟然不小心露出了笑容。 巧用手抚着脸颊。不过回话的人却是广: 「没事,我只是想到部长说过的话,苦笑了一下。他说:『原田啊,可以在故乡悠哉地工作,真是太棒了。记得要把它当成公司的恩惠。』」 「真是不得了的恩惠。不过讲实在话,能够回新田也不错。」 真纪子用指尖抵着车窗玻璃。 「空气和都市完全不一样,对青波的身体一定会有帮助。」 青波出生时是未满两千公克的早产儿。出现异常严重的新生儿黄疸,入院将近三个月。然后是异位性皮肤炎、热痉挛、肺炎、支气管炎、流行性感冒、急性肾炎。青波到目前为止所经历过的疾病,用十根手指都数不完。住在大阪的时候,柜子上还固定准备了装有内衣和盥洗用具的「青波住院用品」。 「青波,你要呼吸新鲜空气、多吃美味的食物,然后健康起来。」 「我很健康啊,最近都没去医院。」 青波卷起袖子,把手臂弯成了く字形。 「喔,好厉害!你好强壮啊,青波。」 真纪子拍起了手。车里的空气瞬间和缓了起来。 巧闭上了眼睛。一阵教人发麻的睡意,缓缓覆上眼睑的内侧。 2 梅之家 好冷。巧想到这里睁开了眼睛,原来是青波把手放在他的脸颊上。 「哥哥,外公家到了。」 「好像是。」 「你睡得好熟,我叫了你好几次耶。」 「下车了。」 下车后就看到一扇石门。往里面跨进,一股芳美的香味袭来。 是梅花。 那是一颗大到需要抬头仰望的梅树。树干和树枝都很粗,红花交叠般地开着,发出让人几乎快要窒息的香味。 自己曾经看过这棵梅树。 彼此交叠的鲜艳红色,加上包覆全身的香味,巧全都记得。很久以前,自己曾经站在这棵 树下。那时应该是初春的早晨吧!在缭绕的烟雾中,红梅一边散发出甜美的香味,一边悄悄绽开了花瓣。初春绽放的花朵香与静寂,从记忆底层浮了上来。 「巧,你来啦。」 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巧于是转身。一颗白色的头映入了眼帘。满头都是白发,下面则是被阳光晒黑的大大脸孔。鼻子眼睛都很大。只有白色胡须下的嘴唇,形状相当整齐。 「青波,巧。我是外公呀!」 巧默默垂下了头。青波则躲在巧身后笑着。 「我是第一次看到青波咧!嗯?怎么了?」 「外公好像这棵梅树的树精哦!」 青波用手指着梅树。 「很高大、又很粗壮。啊!不过头上的颜色不一样。」 「梅树的树精?谢谢啦,真有意思的说法。」 「这孩子很奇怪吧,老是讲些很有趣的话。不过我们待会儿再聊好了,先把行李从车上拿下来。明天早上行李会全部送到,今天的行李要在今天之内先收拾好哦!因为从今天开始,青波和巧就有自己的房间了。」 「是啊!这房子虽旧,不过房间倒是很多。」 青波高喊着:「万岁」。巧肩上背着大型背包,再次望着外公的脸。 原来这个人就是井冈洋三,没想到竟然这么矮小。 外公突然转过脸来。两人四目相对。外公的眼珠不是黑色的,而是较接近深咖啡色。 巧低着头往前走。他一面走一面心想:「自己还记得那眼珠的颜色」。 巧分到了二楼朝南六个榻榻米大的房间。 只要打开窗户,就能看到门边的梅花及遥远的山峦。雪色如此白皙,比在车中所见到的还要鲜明。 之前一直是用帘子把六个榻榻米左右大小的房间隔开,和青波一起共用。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地方果真开心。巧慢慢地环视整个房间。墙壁和天花板确实老旧。只有因钥匙生锈而替换过的新建材房门呈白色凸显出来。巧对着从窗口飘进来的梅花香气用力来个深呼吸。 敲门声响起。 「巧,这房间怎么样?喜不喜欢?」 是广。看到穿着运动服的巧,广眨着眼睛问道: 「怎么换了衣服?」 「我去跑步。」 「现在就要去吗?」 「我已经把房间收拾好了,所以……」 「喂,怎么马上就去跑步?不要乱来。」 巧沉默不语。今天要是不跑,到了明天身体就会出现细微而确实的沉重感。不是体重的增减,而是肌肉的某个地方会变得松弛。巧讨厌中断跑步之后的那份细微的肉体沉重感与倦怠感。不过老爸高中时期是参加美术社的,这种事就算说了他也不懂,想想也没有说明的必要。 「也好,去了解附近的环境也不是坏事。话说回来,这味道还真香。」 广也深呼吸。 「巧,田地对面不是有个小小的森林吗?森林后面可以看到建筑物吧?奶油色的建筑物。那就是新田东中,你从四月开始要上的学校。」 「我知道。棒球社不怎么强,去年在县大会排名前八名是最佳成绩,不过在主力的三年级生毕业之后,今年实力掉了很多,听说连要拿到地区大会的冠军都有危险。」 广轻咳了一声。 「你调查过了?」 「因为是我要进的社团,既然没人肯跟我说,我只好自己调查了。」 「社团这么弱,你应该不会满意吧。」 巧明显地把脸撇向一旁。 「既然连要打赢地区大会都有问题,更何况是全国大会。」 「打得进去。」 巧关上窗户。梅花香气被挡在窗外。 「因为有我才打得进去,难道你不觉得这种方式比跟着一定会赢的队伍,进入全国大会还要来得有趣吗?」 广倒吸一口气。喉咙深处好像被什么梗住,让他说不出话来。他心里明白,巧说的话既不是玩笑也不是逞强,只要和棒球有关,巧永远是当真的。 「老爸,别摆出那种表情啦!」 巧难得地出声笑道。 「虽然白虎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队伍,不过还是打进过中国(注:指日本的中国地区)大会,不是吗?虽然在准决赛时输掉了。」 (你的意思是因为有你原田巧才打得进去?) 说到这里,广吐了口气。喉咙深处稍微轻松了些。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巧把脸直直转向他。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说新田东中的事?哎呀,我没想到那么多。」 「我是说外公的事。」 巧把脸转向一旁,仿佛眺望远方似地眯起了眼睛继续说道: 「外公从前是高中棒球教练这件事为什么要瞒着我?他很出名,对吧?率领新田高中在甲子园登场,春季四回、夏季六回。自从井冈洋三在十四年前不当教练以后,新田高中就没在甲子园登场过了。」 「你连这个都调查过?」 「因为没人肯告诉我。」 广原本想从口袋里拿出香烟,但却慌忙握住了拳头。自从生病以后,他决定每天只能抽三根烟。 「我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我没想到会和现在的你有关。」 「是有关还是无关,我自己会决定。」 巧戴上帽子,往前弯身,轻而易举地用掌心贴紧地面。重复做了两、三次屈伸运动之后,重新戴好帽子。 「我去跑步。」 「巧,不稍微再聊一下吗?」 巧把手放在门把上,回身说道: 「我很忙。」 「别讲这种像中年上班族说的话。」 广露出苦笑,朝着儿子身边走近一步。 「其实爸爸妈妈结婚的时候,被你外公反对。或许外公有他自己的原因。外公每天看的都是棒球社里健壮的选手,相较之下,爸爸看起来大概很不可靠。吵了半天,外公连婚礼都没参加,之后妈妈对外公似乎也有不满。她说外公只管棒球,对家人的事理都不理。总而言之,在结婚之后,妈妈和外公就没见过面,其实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调职、青波生病太忙的缘故,不过你……」 广吞了一口口水。巧握着门把不动。 「你有和外公住过,就在青波出生的时候。产后妈妈把身体搞坏了,青波又一直待在保温箱里,而我每天又忙着工作。就在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外公把你接了回去。嗯,那时外婆还在,用非常开心的表情抱着你。」 巧似乎嘀咕了些什么。只听到「大人」这两个字。 「咦?你说什么?」 「我说大人就是这样,你想知道的不跟你说,老是说着不相干的事。我要去跑步了。」 巧的细长身子消失在门的另一头。 广双手插着口袋站着。右手不知何时紧紧 握住了烟盒。 步出庭院,巧闻到了一股梅花香气伴随着树枝烧灼的气味。于是他绕到后门,树枝爆裂的声音传来,烟薰痛了他的眼睛。 洋三正往浴室灶口丢掷木柴。看到巧走近,于是问他是不是要去跑步。 「你还真厉害,知道我在这里。」 「还好啦,我记得外公总是用木柴来烧洗澡水。」 声音变大,灶口中的火焰卷起了漩涡。 「外公,我想请你教我一件事。」 「什么事?烧木柴的方法吗?这可是需要长期的经验累积哦。」 巧在洋三的隔壁坐下。 「教我投变化球。」 洋三又把手中的一根木柴塞进了灶口。以铁镶边的灶口卷着橘黄色火焰,轰地发出类似小兽的声音。 「变化球?你是说曲球吗?」 「曲球也要。最好是伸卡球。」 「为什么想投变化球?你这个年纪,那种程度的直球就已经足够。」 「外公,你看过我的球?」 「中国大会的准决赛。当时我刚好有事去了广岛,所以顺便看看。」 准决赛。那他也看到了那一幕。 在广岛举办的中国大会。准决赛第二回合,白虎队对上下关的贝鲁洛a队。 没想到会输。就算是在三局下半因为德州安打(注:「德州安打」指的是打者击出不营养的高飞球,守备因来不及接住,落在内外野之间而成为一支安打。也有人称此为「三不管地带的安打」。)和失误失掉两分时,还是没想到会输。白虎队是到了后半场才会加紧攻势的队伍,加上对方投手的球也不是那么厉害,只要抓得到内外角球、小心自然成形的曲球,铁定可以将投手打倒。而事实上,到了最后一局,也就是第七局采取攻势的时候,三支安打换来一分,一、二垒有人。一出局轮到自己打击时,巧想了一下下一场决赛的事。虽然打击并不像投球那么拿手,不过要正确无误地将球击出倒是简单。球的力道还不至于弹回球棒、顶住胸口。只要在这里得分,然后下半局维持不要失分也就行了,巧信心十足。第一球好球。第二球、第三球坏球。在他把第四球击成界外的时候,捕手要求暂停,然后跑向投手丘。 投手听了他的话之后点头,脸色相当凝重。 接下来的球不要挥棒。 巧相当确定。接下来是第五球,内角直球。 少瞧不起人。 用力挥出的球棒直接挥空。腹侧传来一阵刺痛,双脚不听使唤、直接往后面倒。 「好球,打者出局!」 就在跌了一屁股的巧面前,捕手起身将球直直传回二垒,将飞奔而出的跑垒者刺杀出局。就那么一瞬间的事。 是伸卡球吗?球在手边微微下坠。 「跑者出局。比赛结束。」 是主审高亢的声音。 回到冈山之后,巧反复地看着比赛录影带。第一场无安打、无失分,投出十个三振的晋级前四强的比赛他没兴趣,而是反复看着准决赛最后一次打击,自己丢脸、挥棒落空的那一幕。 「那看起来像伸卡球吗?那是因为投手的投球姿势有点像低肩侧投,因此内角直球有时会自然下坠。变化球在少棒并不被允许,评审认为就是一般好球。」 「我被三振了。绝对是因为伸卡球的原因。外公,你教我啦。」 「不行。」 洋三拒绝了。 「才十二、三岁就学伸卡球,是想怎样!把手肘搞坏可不得了啊!巧,真正好的投手并不需要投些不三不四的变化球。」 「我知道。要当投手,我的能力可是很强的,连对付国中生、高中生都绰绰有余。」 「真有自信。」 「这是事实。」 「那你何必那么在意?」 「我不能原谅这种事。」巧嘀咕说道。声音莫名地小声。 「我不会投的球,别人却会,我不能原谅这种事。」 洋三握着木柴的手停了下来。 「你在讲什么我听不懂。别的投手要投什么球,这和你原不原谅有什么关连?根本没道理。」 「道理一点也不重要。我学伸卡球并不是为了比赛!我只希望自己能投……好痛!」 巧皱起了脸。原来是洋三抓住他的右腕。 「巧,别小看棒球。球可不是投出去就好。笨蛋!你知不知道要想彻底学好伸卡球,这只右腕需要承受多大的负担?连硬球都还没拿过就这么陵!你想为了无谓的自尊,让这只手再也无法拿球吗?现在你玩的棒球,就是直直地把球投进捕手的手套。」 洋三的手这回捏住巧的下巴。 「巧,有自信是不错,你有那样的能力。不过要看远一点,不要急着弄懂什么变化球,还是等身体发育好了,当个能够投出好球的投手。棒球远比你这小鬼想像中的要广阔得多!你这个笨蛋。」 下巴一旦被放开,手就不自觉地往后撑。手心传来泥土湿润的感触。 「好了,赶快去跑步。」 巧起身,慢慢拍掉泥巴。 「受不了,有够暴力。不要乱吼啦,外公。」 突然之间,洋三的背脊出现些微的振动。耳边传来咯咯的模糊笑声。 「干嘛,笑什么笑。」 「哎呀,你说的话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十年前……」 「是啊,那时你才快三岁,拿球过来要我教你投曲球。真搞不懂,你是何时学会曲球这种字眼,连外婆都被你打败。而且因为被人小看你就拼命练,后来竟然学会了,还真是厉害。」 「好了啦!都十年前的事了,别再提了。」 洋三还在笑个不停。巧背对着外公,开始跑了起来。 「出门之后往右直走,过桥那边有座神社。你要跑的话,这距离挺合适的。」 巧背对着外公轻轻挥手。出门之时有风吹来,梅枝摇曳,香气再度包围了整个身躯。 巧的脚步声才刚离去,另一个脚步声就迅速传来。 「爸。」 真纪子在刚才儿子所坐的地方蹲了下来。 「你还是老样子,坚持用木柴烧洗澡水。」 「那当然。洗澡水就由我负责。」 真纪子低着头,往灶口里面窥探。 「爸,刚才巧在这里吧。他说了什么?」 「他有点事要我帮忙,被我拒绝了。哎呀!真纪子,不要塞那么多。」 真纪子慌忙地抽出木柴。桥色火屑弹飞似地散开。 「爸,你能不能帮帮巧?我是不知道他拜托你什么,不过他很少拜托别人。可以吗?」 「不行。」 真纪子叹气。 「巧真的不会拜托别人。他好像不喜欢拜托人家,也不跟人打商量。那孩子其实是想加入少棒联盟,不过我反对,于是告诉他家里钱很吃紧。不过讲坦白话,我是为了不想让他打棒球……结果他自己拿了少棒队申请书回来说:『我要加入这里。帮我把爸的名字填一填。』而把自己的名字和地址都填好了。他不是问你『我想加入』或是『我可不可以加入?』喔!全都他自己决定。明明才小四而已,和现在的青波同年。我连反对都没用。」 「那也不坏啊。」 真纪子短短吸了一口气,微微转动身躯。 「不坏是什么意思?」 「少棒联盟用的是硬球。投手不要太早拿硬球。我是觉得,在国中之前要先拿软球,慢慢地把肩膀练好。」 「够了。」 真纪子站了起来。额头微微沁着汗水。 「够了!什么软球硬球,又没人提到这个。不要再提棒球了。爸,你一点都没变,嘴里老是棒球棒球的!从以前就是这样,比赛比我的教学参观日还要重要。即使我发烧了,你还是比较关心选手的伤势。够了!我受够了!我不想再跟棒球有任何关连。」 真纪子闭上嘴,像要双手环胸似地再次蹲下。 「你和巧很像。」 「咦?」 「结婚的时候,你不也全部自己决定?包括对象、地点还有东京所住的公寓。当时你跟我说:『爸爸只要负责答应就好』让我实在是大受打击。我心想:『这可是我唯一的宝贝女儿要结婚耶!她到底在想什么啊?』」 「可是我和广从高中时期就开始交往啦!要是正常的爸爸,应该早就察觉了。爸,你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就算跟你说了你也不会了解的。而且广对棒球没半点概念,你不可能中意,这也是事实吧!你连婚礼都不肯出席……」 「我想是我太爱赌气。没看到你穿新娘服的样子实在可惜。你母亲也对我说:『本来以为你只是棒球傻瓜,没想到却是真正的傻瓜』。」 被火燃烧的木柴冒出水花。真纪子移开了视线。 「好像被火一烧,木柴就流泪了,我不喜欢。」 洋三记得在遥远的从前,国中时期的真纪子也曾这么说过。 「爸,我们回来这里,你会不会觉得麻烦?」 「麻烦?你在胡说什么。可以和女儿夫妇还有孙子住在一起,任谁都会觉得羡慕。」 「是吗?那就好。」 洋三伸出手来,抚摸着真纪子的秀发。那是光滑、柔顺的发丝。 「你自己咧?对回来这件事会不会后悔?」 真纪子摇了摇头。 「坦白讲,之前我很烦恼。和爸住在一起,不知道能不能不吵架地平安度日,心里相当不安。不过现在觉得很好。空气非常清新。」 「空气?什么啊?」 真纪子这回出声笑道: 「是青波啦!那孩子气管很弱,都市空气太脏了,不适合他。来到这里之后我试着大口地深呼吸,真的觉得很高兴,因为空气清新到足以渗入肺部深处,这样对青波有帮助,而且广的工作如果变得比较有空,就能一起吃晚餐了。说了你大概不信,爸,之前我们全家聚在一起吃晚餐的次数,一个月不到一、两次。就算偶尔到齐了,广也都是累到心情不佳、巧又什么话也不说,只有我和青波在说话。不过以后就没问题了,我作菜愈来愈有心得了。大家吃着好吃的菜、热热闹闹地说话、青波也会变得健康,感觉都是好事。」 「青波啊。」 洋三从真纪子身上移开视线。 「他是个好孩子。」 真纪子又笑了,声音很开朗。 「对吧?因为有青波,我才不会寂寞。就算遇到讨厌的事、心里觉得沮丧,只要见到青波的脸,我就涌现出活力。那孩子非常善良,连我的心也跟着温柔起来。他什么话都会告诉我,而且还很有趣,就像在听童话故事一样。」 「那巧咧?」 洋三将木柴往里推。 「刚才你说,就算说了我也不会了解。那家伙是不是也是这么认为?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对棒球热爱到不行的心情就算对妈妈说了,她也不会了解?」 真纪子抬头望着天空,然后低语: 「巧不是那么脆弱的孩子,我怎么想,他根本不会在乎。他很成熟,不依赖任何人,有时甚至只相信自己。我觉得他好坚强,坚强到令人觉得有点可怕。」 真纪子缓缓抚着脸颊。在火焰照耀之下,她看起来比白天还要老上许多。 「就算自己一个人,他也不在乎,很适合当投手。」 「你在想什么?投手可不是自己一个人耶!真纪子,投手位置的前面有捕手,后面还有七名野手,从观众席和球员席里都能看到。投手丘是最能意识到伙伴存在的地方。投手会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就只有在奋力投出的球被人击出的那一瞬间。」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棒球的事就别提了,这种事巧他都了解。」 「可是母亲不了解啊!你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吧?算了,洗澡水好了,叫广进去洗。」 「可是天还这么亮耶。」 「就是要趁着天还亮,用木柴来烧水洗澡,稍微奢侈一下。」 「爸,所以你才这么早开始烧洗澡水啊?」 「嗯,是啊!感谢他收容我这笨手笨脚的女儿。虽然这声感谢来得太晚了点。」 「哼!好恶劣!」 「妈妈。」 青波突然从背后扑了过来。 「哎呀,青波,吓我一跳。」 真纪子将身体换个方向,抱住青波。 「妈妈,哥哥不在。他又去跑步啦?」 「是啊,你也知道哥哥每天都要跑步。」 「我也想去。啊!好像螃蟹。」 青波指着木柴所发出的气泡。 「螃蟹啊?青波真有趣。」 「嗯,外公,我好喜欢这个家。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啊!妈妈,我在庭院找到款冬花茎。你来,我指给你看。」 被青波拉着手,真纪子站起身来。 「好漂亮、好漂亮的颜色。绿到会发光。」 「是啊,青波什么都找得到。」 真纪子和青波一走,洋三就变成了自己一个人。木柴在火焰之中逐渐崩解碎裂。远处传来青波的笑声。 3 少年 来到神社石阶下面的时候,巧微微冒汗。 心里想着:「外公还真有一套。」在这条石阶上面跑上、跑下,再循原路回去,一定会变得气喘吁吁。对巧而言,这条跑步路线确实是个合适的距离。洋三若无其事地做出了指示。 虽然觉得外公有一套,但也有点不甘心,有种被人宣示「你的能力就只有这样」的感觉。 算了,从明天开始每天拉长一点距离好了。我可不是外公所想的那种小鬼。 变化球的事倒是多少可以接受。自己也知道身体还没有发育完成,不过还是不想小看自己的能力,不能忍受自己体内的东西被人如此轻易地加以判定。巧调整呼吸、登上石阶。 神社境内比想像中要来得大。石板直直地往前延伸,前面有座古老的神社。上面系着大大的铃铛,只有垂在下面的红白细绳是新的,特别醒目。这里除了巧之外完全没人。黄莺的叫声听起来很近,近到教人讶异。神社四周是杂木林,黄莺叫声柔和地在树林里回荡。 巧摆出了一个投球姿势。「真的好想投球啊!」这种感觉强烈到连胸口深处都快要麻痹。好想听听自己的球落在手套里头的声音。 就算不是阿修也行,对方是谁都无所谓。巧需要的只是一双手套,能够牢牢地将自己所投的球接住。 欲望从身体深处涌现,巧闭起眼睛忍耐。平日不会因为爬个石阶就急促起来的呼吸,已经变得急促、混乱、痛苦。一阵热风呈螺旋状吹过身体内部。巧背脊靠着境内数量颇多的大树树干,坐了下来。 好想投球,好想好想。渴望着投手丘,以及一八·四四公尺之外的手套。可是这股热风般的欲望现在也只能压抑。 黄莺在叫、天际泛红、无人的境内带点微寒。跑步才跑到一半,巧握着口袋里的球站了起来。 巧在回程中迷路了。他在杂木林中发现小路,结果走错了方向。原本是想从神社后面走出去,可是路却越走越长,走不出森林。刚开始时还有点生气,因为要是不能够专心跑步,那跑步也就失去了意义。迷路的自己、还有莫名其妙的山路,全都教人生气。就在黑色大鸟飞过头顶的时候,他的心里首度感到焦虑。那只鸟呱地发出刺耳的叫声,消失在树林里头。抬头一看,天空已经变成了紫色。 该不会是真的迷路吧? 巧心里并不害怕。不过风突然转强,感觉得出那股寒冷。沾有汗水的身躯正在逐渐降温。杂木树枝发出干枯的声响。 「树在盯着我们。」现在的气氛,换成青波或许会这么说。 巧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看看。在稀薄的幽暗之中,自己走下来的路已经看不清楚。反正倒转回头不符自己的个性,于是他便脚尖使力往前奔跑。 一跑起来,树林的景色就中断了。路突然在眼前展开。田陇一片辽阔,有整地之后的气味。田间小路一路往前,蒲公英在巧的脚边绽放。 他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 要是都市的路,再怎么走都会来到有人的地方。可是此时眼前的田间小路却不晓得连接到哪里。泛着土壤气息的宽阔田陇、枯草与嫩草绿色交织的道路、风一吹就发出声响的杂木林,看起来全像来自不同世界的风景。 为什么我得在这里惊慌失措? 于是他把脚底的蒲公英用力一踩。挺起胸膛、高高地抬起左脚,接着弯着手腕,将右臂从头部后方往前投出。 好球。正中央位置。 口哨的声音咻地传来。一名少年伫立在暮色之中。不,不单单是一个人,后面还有三名少年。只是最前面的少年相当抢眼。身材高大,肩宽与身高都胜过巧。而且在这个季节竟然只穿着短袖t恤加上牛仔裤。少年们的肩上全都扛着钓具。 「投得好。」 短袖少年再度吹起了口哨。是更加响亮的高音。「国中棒球社」这种感觉油然而生。 「我们是来钓鱼的,结果看到有人从神社山上下来,所以就过来看看。吓到你了吧?」 那张方脸笑了起来。可爱的圆形眼睛和身材不搭。 「倒是没有。」 巧望着少年的钓具。 「在这种地方钓得到鱼?」 田陇和杂木之间哪钓得到鱼,真是不可思议。 少年依旧带着笑容,将提在左手上的桶子秀给他看。巧往里面探头一看,两尾黑黑的大鱼正微微晃动着尾鳍。他觉得这应该不是鲤鱼。 「是鲫鱼吗?」 「蓝鳃太阳鱼。」 听都没听过的名字。 「这是很凶猛的鱼。肉食性,一口就能吞掉青蛙。」 鱼在桶子里缓缓游动,像在回应少年的说明似的。锯齿状的背鳍,黑黑的身躯布满了伤痕。确实有着肉食动物的强悍。 巧虽然对钓鱼没兴趣,不过却被这鱼所吸引。 「这是在哪儿钓的?」 「这林子的另一头。跟我来。」 少年迈开步伐。 「咦?小豪,你不回去啊?」 「天已经暗了耶!」 后面三人一面抱怨,一面跟了过来。 「不用啦!不用特地帮我带路。」巧正想这么说的时候,这才发现这名叫做豪的少年,一直单手提着有水的桶子,而且还拿给自己看。 超惊人的臂力!搞不好是柔道社的。巧望着少年从短袖里伸出来的粗壮臂膀,于是两手插入口袋,迈开了步伐。 沿着小路前行,在五、六棵杂木的树荫底下有个小小的池子。深度应该很深吧!池水呈现深绿色,和蓝鳃太阳鱼这样的肉食鱼类颇为相衬。 「走了啦!小豪。要是在池边玩得太晚,到时又要被骂。回去了啦!」 一名少年用撒娇的声音说道。这种黏答答的说话方式真惹人嫌,让人跟着不耐烦起来。不过豪却微笑点头说道: 「也对,回去吧。」 然后转向巧问: 「下回要不要一起钓鱼?」 真是跟谁都亲的家伙。巧两手插入口袋摇头说道: 「我没什么兴趣。」 「只对棒球有兴趣?」 巧有点吃惊。「你说什么?」正当他想这么问时,豪已经循着来路回头走。巧跟在他身边迈开步伐。桶子里的水摇来晃去,蓝鳃太阳鱼弯曲身子似地露出了肚皮。 「你是原田巧吧?白虎队的。」 巧的步伐不自觉停了下来。豪似乎催他继续走似地扬起下巴。 「我有那么出名?」 「也还好啦。其实是我们队伍去年也参加了县大会,不过在第二回合输了。教练说有个很棒的投手,叫我们看过之后再回家。我看了前八强的比赛、隔天的前四强比赛,还有决赛也都仔细看过。」 步伐又快停了下来。 去年参加县大会,也就是说这名少年当时还是小学生。有点令人难以相信。 就在巧想开口加以确认的时候,豪发出短促的笑声说: 「我还追踪过你咧!」 「追踪?」 「嗯,我听教练说:『原田这名投手是井冈爷爷的孙子』,所以井冈爷爷要去广岛的时候,我就跟他一起去看中国大会的比赛。」 巧缩起了肩膀。微微下坠的球、挥棒落空、一屁股坐在地上。令人头痛的录影带画面在脑海中浮现。 「你是说,去年你有参加县大会?」 「嗯,新田星星队。在这附近算是强队。」 「所以今年你上国中了?」 「那当然啊!我国小可是有顺利毕业咧。」 这是国一的身材吗? 在同年级的学生当中,巧算是相当壮硕的,不过和眼前的少年却没得比。他不只是身材壮硕,全身的线条都很粗壮。 「应该是捕手吧!」因为想不到其他可能,所以巧这么猜着。 沿着田陇之间的小路穿越树林,出乎意料地很快就来到了神社石阶的位置。 「小豪,我们要回去了,拜拜。」 三名少年骑上单车挥手。 「好啊!你们也要好好练习,朝县大会迈进。」 少年们一走,暮色更加深了一层。只有石阶还隐隐泛着白光。 「原来如此,他们是你新田星星队的学弟啊。」 「是啊,四、五年级的小鬼,超可爱的。」 「那些小鬼还叫你小豪咧。」 巧在队伍里面从来没被如此亲密地叫过。六年级的先不管,在四、五年级里面经常叫他名字的只有跟他组成投捕搭档的中本修一人,而且一定是叫他「原田同学」。 「要不要坐后面?有可以放脚的地方。」 豪骑上单车。是蓝色的越野自行车。 「不用了,我要跑步。」 「那我陪你一起走到半路。」 巧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往前奔跑。豪的单车就跟在一旁。巧对桶子好奇得不得了,望着豪的手臂心想:「不晓得有多重?」只见豪手肘微微弯曲,理所当然似地提着装了水和鱼的桶子。 「你叫什么名字?」 巧稍微问了一下。 「啥?」 「我知道你叫小豪,上面的姓。」 「啊!原来你说这个呀!永仓,我叫永仓豪。家里离这边很近,走路只要十分钟左右,而且我妈和原田你妈还是同学。听井冈爷爷说真纪子要回来,她好高兴。我妈旧姓石冈,叫石冈节子,你可以去问问看。」 「跟我无关吧!」巧抬头,本想这么回答,此时两人四目相对。豪的视线将巧从头到脚看过了一遍。 「好快。你平常跑步就是这种速度?」 「是啊,没有刻意配合你单车的速度。」 「我想也是。」 两人过了桥。有好几辆打亮了车灯的车子从旁边经过。 「原田的球很有尾劲。」 「你是说到了打者那里的时候吗?」 「是啊,虽然我只有远远的看过,不过就算到了本垒板附近,球速还是没有降低。」 「废话。」 「那种球要是飞低一点,就算是厉害的打者也很难打得好。」 「如果硬要打的确是很难打吧。」 「要是非打不可咧?」 「三振出局。」 豪一脸认真地点头,脸上挂着成熟且严肃的表情。即使在暮色之中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巧心想:「不知道出赛时他是不是就带着这种表情?」 巧突然脱口而出: 「来投投看吧。」 「啊?」 「你是捕手吧!要不要试着接我的球?」 单车的煞车声响起。桶子晃动,水泼了出来。巧也跟着停了下来。 「你真的要投?」 「是啊,我也可以把这当成是投手的练习,不过也要你接得住我的球才行。」 豪张大嘴巴发出笑声。他一笑起来突然变成孩子气的圆脸。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那我明天去找你。早上十点左右,可以吧?」 「明天搬家的行李会送到,早上很忙。」 豪来回挥着手说: 「我去帮忙。我很有力气,帮得上忙。」 「问题不在这里。」 巧望着水波晃动的桶子。蓝鳃太阳鱼的黑色身躯沉到了底部,看不清楚。 「啊!对了,这鱼送你。」 「啊,不用。我对鱼没兴趣。」 「没关系啦,送你!啊,你没有水槽。那明天我连鱼一起带去,还有活饵的蚯蚓。那就十点,就这么说定了。」 豪将单车骑向岔路,踩着踏板。 「可以吧?十点。不要忘了。」 耳边传来高亢的口哨声。巧有种不知不觉就被豪拉着走的感觉。不过想到可以找到捕手做投球练习,倒也不坏。而且自己也想知道,豪当捕手的实力究竟如何。 不管怎样,明天都要瞄准他的手套用力投球。 胸口有种突然放松的感觉。巧噘起嘴唇,同样低声吹起了口哨。 一走进玄关,就传来美味的香气。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们先吃饭了。」 是真纪子的声音。巧仔细地洗了脸跟手。水的寒意渗入身躯。 「哥哥,寿喜烧耶!很好吃,快来快来。」 青波把小碗和筷子递了过来。洋三和广面前摆着温酒酒瓶,两个人都涨红了脸。 「神社来回不到五公里吧?花了好长的时间。」 洋三在寿喜锅的对面这么说道。广拿起酒瓶给洋三倒酒。 「应该是坐车坐太久的缘故,巧再怎么能跑也会累。」 巧搅拌蛋汁的筷子停了下来,看着爸爸的脸。或许是因为刚刚才洗澡的关系,头发和脸都很湿润,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年轻。 「爸,你真的这么认为?」 「啊?你说什么?」 「你真的认为,我是因为累了才这么晚回来?」 「不是吗?」 广困惑地眨着眼睛。巧把筷子用力放进锅里。酱汁喷了出来。真纪子叫了一声:「巧」。 自从四年级加入白虎队开始,自己从来就没少跑过一次,连在毕业旅行的时候,都还利用晚上的自由时间绕着旅馆来回跑步。 校内的马拉松大赛第一名、市内田径记录赛的五千公尺记录保持人,尤其在县大会、中国大会,以及所有比赛都是一个人投完全场。这些广当然知道,结果他却…… 五公里耶!才五公里的跑步,你真的认为我会累垮? 巧一口咬下嘴里的肉。 「为什么那么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巧把这句呐喊跟着肉片一起咽下。 「巧,你这是什么态度!不要太过份。」 妈妈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巧端着小碗的指尖跟着缩紧。只要听到妈妈不耐烦的声音,指尖就会率先产生反应,微微颤抖。 「大家正在高兴地吃饭,你连这种事也不懂?你要呕气是你家的事,但是也要稍微替别人想想!」 「真纪子,不要再说了。」 广出声制止。洋三默默拿着酒瓶倒酒。真纪子一边盯着巧,一边发出长长的叹息。 指尖的颤抖越来越厉害。觉得小碗变重。是不是该把碗里的东西全都砸到爸妈的脸上? 心里好想把它摔烂。把寿喜烧的锅子、酱菜用的碟子、放有豆腐的汤碗全都丢出去摔个稀巴烂。 有人抓住自己的手腕,是只冰凉的手。 「你是在跟别人聊天吧?哥哥。」 青波凑过来看着自己。 「应该是吧?在路上遇到了谁,然后跟他说话。」 颤抖止住了。巧徐徐放下小碗,望着青波点头。 「有个奇怪的家伙,叫永仓豪。」 洋三抬起头。 「噢,你遇到豪啦?他是永仓医院的儿子。真纪子,就是当年跟你很要好的石冈节子的儿子。」 「对呀,她有个和巧同年的孩子。我打电话告诉她说我回到新田了,她好开心,明天好像会来帮忙呢。」 真纪子露出了微笑,带着笑脸向巧问道: 「那个孩子怎样?他也打棒球吧?」 「他说明天要来。说是钓到什么蓝鳃太阳鱼,要连水槽一起带来。」 青波大声叫道: 「我知道,之前我有在书上看过哦!肉食性、非常凶猛。」 青波还是握着巧的手腕。透过肌肤传来的凉意相当舒适。弟弟的手心凉得很舒服,就像消炎止痛的贴布一样。 「食肉鱼啊……那家伙也这么说。书上是怎么写的?」 「很恐怖的故事哦!这是美国的故事,有个男的杀了人,把尸体沉进沼泽。沼泽里面有很多蓝鳃太阳鱼,啄食尸体的肉……」 青波的声音变得小声。巧、真纪子、广和洋三全都像被丝线牵引似地看着青波。 「尸体沉到沼泽底部,一点一点地被蓝鳃太阳鱼吃掉,最后只剩下骨头。然后某个大雨的夜晚,男人家里传来可怕的惨叫声。隔天早上隔壁的人过去一看,那个男人浑身是血地死在床上。全身的肉都被撕下来吃掉。还有啊,房里湿答答的,满满都是死掉的蓝鳃太阳鱼。」 青波吞了口口水,然后咧嘴一笑。真纪子皱起眉头说: 「不行啦,青波。你怎么看这种恐怖故事?」 「一本叫做《世界搜奇》的书。里面还有更恐怖的故事哦!」 「讨厌,别讲了,让人快要不敢吃肉了。」 电话铃声响起。真纪子轻咳一声站了起来。 「喂?咦?哇!阿节,好久不见。嗯,对呀,是我大儿子……啊?讨厌,才没这回事。明天要来?啊——真是不好意思。嗯,好。我老公公司的人也会来,不过女人还是比较管用。嗯,好,十点可以。」 「一定会讲很久。」 洋三使眼色。青波一脸正经地点头。 「大概会讲三十分钟哦!那个叫阿节的人打电话来时,妈妈通常都要讲这么久,然后讲完电话后,妈妈都会哇地一声大喊:『时间都这么晚了。』」 广噗嗤一笑。 巧叹了一口气。 「青波。」 「嗯?」 「把手拿开。」 「啊、对不起,不过哥哥的手又硬又热。」 青波咧嘴一笑,手指离开哥哥的手腕。 青波说的没错,直到用餐完毕真纪子的电话还没讲完。洋三拦住了起身想回房的巧,脸颊越来越红。 「巧,我有个好东西要给你看。」 「什么好东西?」 是本古老的相簿,黄色封面印着白鸟。 里头放的当然是照片。有洋三抱着巧在那棵梅树底下的照片、有巧双手拿着皮球、有巧上半身打着赤膊在睡午觉的照片,还有和瘦削的白发女人手牵着手的照片。全部都是巧小时候的照片。 「你待在家里的半年,外婆照了很多照片。不晓得是不是知道自己活不久,总之就是每天拿着相机给你拍照。」 是外婆啊? 巧凝视握着自己的手并面向镜头的外婆照片。 「噢,这张不错。」 广用手指着。整片莲花花海,巧就坐在中间抿着嘴,好像在追寻什么似地头往上望。 「真的耶!好漂亮的照片。」 「表情好认真,巧正在看什么啊?嗯?下面好像有写字。」 在探头过来的广与青波面前,巧阖上了相簿。 「让我在房里慢慢看。」 「这就像是外婆的遗物,给你吧。怎么样,广,要不要再来一瓶?」 「好啊,不愧是当地的酒。好喝。」 洋三站起身来,真纪子掩住话筒回头说: 「喂,广不能再喝了。喝太多了。啊,抱歉,阿节。嗯,男人啊,总是会喝太多。明明肝就不好。不用,你别担心。是吗?你那边也是这样啊?」 巧望着妈妈的侧脸。用语和表情都很年轻。于是他把相簿夹在腋下,走出了房间。 「妈妈在打电话的时候好好玩。」 走到楼梯的半路,青波追了上来。 「是啊!第一次听到妈妈用方言讲话。」 「她每次和叫节子的人讲话都是这样。妈妈会因为对象不同,连声音、讲法都完全不一样。和中本阿姨讲话的时候速度会比较快,和学校老师讲话就会变慢。我总觉得妈妈好像亚森罗苹(注:莫里斯·卢布朗笔下的小说角色,为一神出鬼没的怪盗)。」 「你还真清楚。」 青波微微一笑。 「因为老是在一起嘛!我常跟学校请假,整天都和妈妈在一起呀。哥哥。」 「干嘛?」 「妈妈说的是真的吗?」 巧停在房门前,转身面对青波。青波直直盯着哥哥的脸继续说道: 「妈妈说,新田的空气对身体很好。你觉不觉得?」 这种事我哪知道。回答起来是很简单,不过巧却默默移开了目光。巧打开房间的门,视线和青波正面交叠。 「进来吧,青波。我也有话想问你。」 青波跳跃似地钻进房间,坐在叠在角落的棉被上。 「明天床会运过来。我要摆在窗边,这样睡了也能看得到外面。」 巧手里握球坐在榻榻米上,手心传来橡皮坚硬的触感。 「青波,你怎么知道?」 「啊?」 「我在散步途中见到谁的事,你怎么知道?」 「因为哥哥会跑步跑到那么晚,不是在哪里受伤、迷路,不然就是在和谁在讲话。你回来的时候没有受伤,而且又很高兴的样子,所以我想应该是和谁讲话讲得很高兴。」 往上丢的球差点就要落到地上。青波看着刚才的照片,低着头的侧脸在电灯底下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幼小。 「了不起。」 巧真心说道。 「简直就是福尔摩斯。」 「我喜欢福尔摩斯。我全看过了。」 青波用指尖轻轻敲着相簿。 「哥哥好好喔!」 「好什么?」 「有这么多漂亮的照片。」 「照片你不是也有?」 「都是一般的照片。」 巧听不太懂青波话里的意思。维持坐姿、将球投向天花板附近。球垂直往上、再垂直落下。 「那是外公外婆用心帮你拍的,不然不会拍得这么漂亮。」 「别说这种教人听不懂的话。」 再次投球。青波用双手接住落下的球,然后直接拨飞似地往上投球。球撞到天花板。发出咚地一声。 「笨蛋!只能用手的力量去投,不然难得的房间会被你搞坏。」 「光用手的力量,就能垂直往上吗?」 「你不行啦!这要用到手腕的力量。」 4 地上 隔天早上,豪在十点之前就来了。载着行李的卡车抵达时,全家人都忙得跑来跑去。后面停了一辆白色的轿车。 「喂!原田。我来帮忙了。蓝腮太阳鱼也带来了。」 豪挥手。一名戴着镜框略粗眼镜的女性,走出驾驶座,圆圆的鼻子和豪颇为神似。 「阿纪,好久不见。」 「哇,阿节,你来啦!谢谢你。」 豪卷起袖子,从微笑拥抱的妈妈们身边走过。他今天穿的是长袖运动服。 「原田,你先戴了手套再来搬行李,不然手指会痛。」 巧用力皱起眉头。 「你少管我,别想命令我。」 「捕手不就是老婆的角色吗?我这是关心你。」 「等我们组成投捕之后再说。」 「可以的!绝对可以。」 「还不知道你接不接得到我的球咧!我昨天不就说过了吗?」 「我知道你的球很快,我亲眼看过。」 「我的球比你所看到的还要快。」 豪咧嘴笑道: 「我知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来!要搬了。阿姨,这要搬到哪里?厨房吗?」 豪抬起纸箱,消失在房子里头。穿着黑色运动服的肩膀看起来比昨天还要宽阔。巧缓缓戴上手套。 豪他们才到不久,客货两用车就停在门前。车上走出三名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子,胸口绣着广公司的名称。 「原田,我们来帮忙了。」 「啊!难得休假,真是不好意思。」 打完招呼之后,个子最高的粗壮男子朝着洋三的方向走近。 「教练,好久不见了。」 「嗅,稻村,是你啊。真的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吧?」 「哎,还过得去。」 豪在巧耳边低声说道: 「那个叫稻村的人去过甲子园,是井冈爷爷担任教练时期的球队队员。」 巧嗯地回了一声,把纸箱递给豪。 「这个放我房间。麻烦你了,小豪。」 然后自己也扛着纸箱,爬上二楼。 「喂,原田,你都不会想问吗?」 「问谁?」 「稻村啊,问他甲子园的事。」 「问了又怎样?」 「啊?原田,甲子园的事你该不会连井冈爷爷都没问过吧?」 「就算问了又怎样?」 巧乱扔似地将纸箱摆在房间的正中央。豪将自己所搬的纸箱叠在上面。 「喂,原田。」 「干嘛啦!别一直原田原田的叫,很烦耶!」 「没兴趣或许是你的口头禅,不过你对甲子园也没兴趣吗?」 「有啊!」 「那就跟爷爷还有稻村问问看。」 巧对着豪的方向骂了声「笨蛋」。 「我对甲子园有兴趣的原因,是因为我想站在投手丘上投球。要我去问那种在看台上加油的家伙,我完全没兴趣。」 豪的嘴蠕动了一下: 「不愧是祖孙,讲的话一模一样。」 「什么话一模一样?」 「之前我曾拜托井冈爷爷,要他讲甲子园的事给我听,结果爷爷就说:『想去甲子园的话不要问人,先去假想自己在那里打棒球的样子。』」 也对,外公就是会这么说。 「那么小豪,你能想像自己在大甲子园打棒球的样子吗?」 原本是想打趣的,不过却看不到豪的一丝笑容。 「嗯,坦白讲不太能够想像。虽然向往甲子园,不过自己要花几年以后才能在那里打球,之前想都没想过。」 「那是之前,现在可以想像吧?」 「可以、可以。在县大会看到原田的球,然后原田搬来新田,和我组成投捕搭档。只要想到这里,就可以想像。」 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好。之前模模糊糊的美梦,现在不但渐渐成形,而且还越来越真,让人心里扑通扑通跳。」 「我明明说过我的球……」 巧才说到一半,脖子就被豪用手勾住。 「原田,我喜欢你这家伙。」 不是因为脖子被人勾住的缘故,不知何故,呼吸变得莫名急促。把喜欢这两个字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让人有点惊慌。 「少来,别闹了!你是gay啊?」 「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说我喜欢你的球,教人吃惊的球。」 青波打开门,探头进来问: 「你们在做什么?」 豪匆忙把手放开。巧咳嗽。 「妈妈说要搬床,叫你赶快下来。哥哥,你没事吧?」 豪回答说:「没事、没事」。 「好了!再多加把劲。啊!原田,还有……」 「干嘛?」 「不要学我学弟的口气叫我小豪。要是我们去到甲子园,你用那种口气说:『嘿,小豪,回传了。』那多逊啊!至少也要把『小』去掉。麻烦一下。」 往上翻涌的不是咳嗽而是笑意。笑意凝结成形在胸口深处搔痒着,好奇怪。巧仍旧坐着,感受身体的震动。 刚过三点不久,行李就收拾完毕了。最后搬到玄关的行李是水槽及蓝腮太阳鱼。 铺着砂砾的水槽被摆在鞋柜上面,里头放了蓝腮太阳鱼。最高兴的人是青波。 「哇!这就是蓝腮太阳鱼啊!第一次看到本尊呢。」 「这种东西随便哪个池子里都有。他们不喜欢吃鲫鱼、鲍鱼之类的,所以饲料是蚯蚓跟青蛙……」 听着豪的说明,青波不断点头。巧越过青波的头俯看着水槽。鱼在清澈的水中看起来有点胆怯,昨天的凶猛和威力全都消失不见了。 原来是这么无聊的鱼啊。 巧有种遭人背叛的感觉。此时,豪啪地击掌说道: 「好了!这样就全部结束了。原田,我们走吧!」 「我已经准备好了。」 「ok,那就到外面去。」 简直就像古装剧里的决斗场面。 把裹住球的棒球手套夹在腋下。昨晚才小心擦拭、上油的手套传来一股油的气味。 「豪。」 节子打开客厅房门,走了出来。耳边可以听到笑声,啤酒与寿司的成人宴会正开始进行。 「我们该告辞了。」 「啊!不行啦,妈。我接下来有事。」 「可是已经过三点了呀!要玩明天再玩。」 「我不是要玩。」 豪用力噘起下唇。 「不是没时间了吗?」 「没关系,补习五点开始,不要担心,我赶得及。」 「可是你补习功课还没做。」 「我会想办法,现在没空管补习的事。」 豪拉着巧的手。先将巧拉到外面,然后用力把门关上。 「豪。」 节子的声音响起,和大门关上的金属声交叠。巧轻轻甩着手腕。 巧讨厌被自己以外的人随便碰触身体,不,即使对方已经告知还是一样讨厌,皮肤会出现鸡皮疙瘩的拒绝反应。昨晚他对青波的手指同样产生轻微嫌恶的感觉,而现在却被人抓住右手腕。要是平常的巧一定会马上甩开。他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豪的动作过于自然,自然到让人感受不到任何踌躇与意图。 豪如释重负似地吐了口气,表情是与年龄不符的孩子气。昨天在暮色之中瞬间瞥见的危险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难以捉摸的家伙。是大人还是小鬼、是明还是暗,完全难以捉 摸。 不过……这种事无所谓了。 别人怎样和自己无关。巧再次甩着手腕。不晓得是不是巧的沉默过于突然,豪垂下了头。 「不好意思,你别介意。」 「没关系,无所谓……你要补习啊?」 「是啊,每周三天,五点到七点,很辛苦的。」 「好好念书啊。」 「别闹了。」 豪别过脸去,发出了一声「啊」。接着又问: 「对了,原田你不用补习吗?」 「我爸妈没叫我去。」 「好羡慕你哦!有懂得体谅的父母亲。现在这种父母已经很少了,快要濒临绝种。」 巧握住手套里的球。 真纪子和广从没说过要他补习,也没有被人念说要用功的记忆。 「青波从生下来就不晓得能不能活,带他真的很辛苦。我觉得念书倒还在其次,只要他能活着、长大也就够了。」 记得听过真纪子和谁在电话里这么聊过。青波很聪明,成绩应该也会很好,就算青波的成绩很糟,真纪子想必也不会强迫他去补习,只要他能活下来也就够了。对真纪子而言,青波就是这样的存在。不过老妈不严格要求自己又是为了什么?不是和青波相同的理由,那不一样。 「喂,走了。」 豪提起摆在玄关旁的运动背包。 「要去哪里投?」 「嗯,其实原本是想去操场的。」 「但因为你没时间。」 豪吐出长长的舌头,耸起肩膀。虽然一副滑稽的模样,脸上却没有笑意。 结果地点决定在后面空地。豪表示:「这里是上个月才刚刚倒闭的红茶店停车场」。「哪里都无所谓」巧答道。这片空地占地相当大,南边是井冈家,东边是已经关门的红茶店建筑物。西边和北边是田陇,小路上开着成群蒲公英。 「好,来吧!」 豪大喊一声,从背包里头取出了捕手手套。那是使用频繁、保养得当的一副手套。 这家伙说不定蛮厉害的。 巧这么想着,心跳微微加速。一眼就能看出那是被人小心呵护、妥善使用、和主人融为一体的手套,眼睛与心灵都受到了吸引。豪扬起脸,微微眯起眼睛问: 「怎么了?」 「不,没什么。」 「那就从简单的传球开始。」 豪用站姿举起手套,左脚跨前一步。巧瞄准对方胸口,投出了直球。豪用身体正面接球,然后直接回传。感觉愉快的传球练习。为了正式投球,身体与心情都在调整步调。 投了大约二十球之后,豪问:「好了没有?」 「我要蹲下了。」 巧点头。豪轻轻拍击手套,摆出捕手又大又宽的架式。捕手体积看起来越大,好球带的感觉也就越宽。巧的心脏发出扑通一声。 重新握球,双臂徐徐往后拉。 然后直接停在头顶,抬起左脚,右臂往后拉,接着踏出左脚。 巧眼里只有豪的手套——自己所投的球会飞到那里。声音扬起,是手套捕捉到球的声音。好久没听到的声音,身体里有电波游走。有人可以接住自己的球,感觉居然这么舒服。 「再来。」 回传。巧再次瞄准手套,整整投到第十球。豪斜着头问道: 「原田,你有认真在投吗?」 「一开始需要投那么用力吗?」 「也对。像这种程度的球,大家都会投。」 巧瞬间说不出话来。头颅中心变得灼热,用力握住回传的球。 谁都能投?开什么玩笑!别把我的球和其他投手相提并论。 「青波。」 巧知道,青波从刚才就在空地角落观察。青波没有回答。 「青波!」 巧用带着怒吼的强硬口气喊着弟弟的名字。 「去把我的钉鞋拿来。」 青波像弹簧娃娃似地跳了起来,消失在房子的阴影之中。 「既然原田投手要来真的,永仓捕手自然就得奉陪。」 豪朝运动背包俯下身子。 捕手面罩、护身衣、护腿。 凑满一套。 「嘿——永仓捕手有自己个人的用具啊。」 手套和面罩也就算了,个人专用的护身衣及护腿相当少见因为价钱昂贵。在软式棒球的场合,有时甚至连比赛都不使用。 「对了,你家开医院哦!有钱人家的少爷果然不一样。」 豪突然起身,大步走了过来。就在片刻之间,巧的胸口已经被他给揪住。 「原田,你不要太过份!有些话能讲,有些话不能讲。」 豪的声音低到难以分辨。 「干嘛!你刚刚不是也说我的球只有这种程度。」 「我是说你没认真投球。我说的是事实。」 巧顿时语塞无法回答。 「我家是有钱还是贫穷,那和棒球有什么关系?难道原田巧这名投手是个只会嘴上叽哩呱啦、光讲些和棒球话题无关的无聊家伙?」 豪像要将巧身体推倒似地放开了手,继续说道: 「就打棒球吧,原田。和棒球没有关系的事情,跟我们都没有关系。」 「我知道了。」 巧终于挤出了一句话。他没有面子好好看着对方的脸。是的,豪说的没有错,父母的职业、学校的成绩,这些都和棒球没有关系。手里握着棒球用球,嘴里却不停说着无关的话并对一个认真想接自己球的人开玩笑,巧觉得脸上热辣辣的。 「哥哥。」 青波呼吸急促地递出钉鞋。 巧松了一口气。换穿钉鞋的时候不用看着豪的脸,脸上热辣辣的感觉应该也会消褪。青波总是晓得最佳时机,巧有这种感觉。 「你听好了,这回要是再投拙劣的球,我就扁你。」 巧没有回答,而是用力挥动右臂。肩膀很轻,准备就绪。豪远远跑开,而巧轻轻踏着脚边的土。这里没有投手丘也没有投手板、没有野手、也没有打者,可是巧却会紧张。比赛之前的亢奋在身体内部波涛似地翻涌而来。 转身、拾脚、投球。 「啊啊!」 青波大叫。豪跃身接球。要是有打者在,想必是远远越过头部的暴投。 「原田,照我的暗号投球。」 「什么暗号?」 「中央直球。」 在傍晚之前的春日空地,这句话相当响亮。豪要求投出最直、最快的球。巧轻轻吸了一口气,举起手臂,用全身的力量投球。 中央。直球。 豪发出短促的叫声,听起来既像「呜」又像「啊」。已经进入手套的球再度往前掉落。 风徐徐吹来。那是让流汗的脖子感到舒适的风。 豪把手套夹在腋下,徒手抓起了球。仔细地拍去泥巴,然后回传。 「别漏接啦!」 巧出声说道。 「要是一垒上有跑者,早就被盗垒了。」 豪用力吐气,擦了擦汗。脸红得像发烧一样。 「搞什么,你想让跑者站上一垒吗?」 「那是因为一场比赛可能会有一、两个人上垒啊!」 「如果在两人以内,还可以接受。」 豪举起手套。巧投球。球还是掉了出来。豪一句话也没说。 第三球、第四球还是一样。不过第五球没掉出来,被手套牢牢接住、动也不动。豪吹起口哨,然后甩头大声嚷嚷: 「怎么样?原田。接到了吧?」 「好像是。 」 「了不起吧!」 「捕手的任务就是接投手的球。才刚接到就那么得意,你是想怎样?」 「可是才五球耶。第五球就接到了。」 是的,五球。才第五球就接到了我的球。 『为了能好好接住你的球,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工夫练习。』 巧回忆起中本修带泪的声音。要说捕手的能力,豪比阿修更上一层,这点他可以明显感觉到。面对豪的手套心里会涌起一股亢奋,这是在阿修的架式中从未感受过的,所以他也认为豪会比阿修更早接到自己的球。可是没想到会是五球,短短的五球。 「喂!不要发呆,快点继续。」 豪自己一个人笑了起来,不晓得在笑些什么。 「可恶!」这种想法突然涌现。巧咬起嘴唇。 不过是个乡下地方、县大会第二回合就打输球的球队捕手,居然这么容易就接到我的球。 不过豪已经不再漏接。巧的球飞进手套,发出声响。也就这样。 「稍微投开一点。」 汗水从巧额头滴落的时候,豪把手套往侧边一挥。内角偏低。外角偏低。 球直直飞进豪所指示的位置。刚才的愤怒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消失。巧依照指示全力投球,真的是使尽全力。把炫耀自己,以及豪是乡下捕手的念头全都抛在脑后,用自己体内的所有力量来投球真是件开心的事。巧内心深处升起一份发热且摆荡着旋律的情感。 「原田。稍微休息一下吧。」 豪气喘吁吁走到他的身边,整张脸都是汗水。夕阳西下,空地染上了一片橘黄。黑土上面是拉得长长、颜色更黑的人与建筑物的影子。 「不知不觉旁观的人变多了。」 豪用下颚示意。在空地的角落,青波隔壁是洋三,以及三名穿着工作服的人。巧一直都没发现,连青波的事都忘了。 「投得不赖嘛!不愧是教练的孙子。」 一名穿着工作服的人在洋三背后鼓掌。洋三头也不回地说道: 「稻村,你去打打看。」 男子不再鼓掌,望着巧与豪说: 「是可以啦,不过这样好吗?」 「巧,豪,跟叔叔打个两、三球。」 「好啊。」 豪回答。 「我有带球棒过来。去帮哥哥拿钉鞋的时候顺便带过来了,还有手套。」 青波递出两支金属球棒。洋三露出了笑脸。 「这样子啊,你真是机灵,了不起。」 稻村脱掉上衣,接下球棒。鼓掌的声音再度响起,是穿着工作服的那两人。 「稻村,你可别被小朋友给三振了。」 「加油啊!爷爷的明星球员。」 两人肩靠肩地笑了起来。稻村也笑了一下,然后不断地凌空挥棒。 「好了,要慢慢来啊!」 「可以了吗?」 巧问道。稻村笑着挥手。 「先对准正中央投最快的球。」 豪低声说道。巧点头。 「永仓。」 巧把回到捕手位置的豪给叫住。 「我想应该没问题,别漏接了。」 「啥?」 「这次有人在眼前挥棒,别眼花了。」 「你对我的捕手功力没信心?」 豪两手叉腰说道。 「总之,不要让球被打出去。」 「那是当然的。」 豪表情放松,露出了孩子气的笑脸。 「你们聊了什么快乐的事?」 豪一就捕手位置,稻村就如是问道。 「相当快乐的事,棒极了。」 「快乐啊?快乐就好。」 稻村再次凌空挥棒。咻地发出风被撕裂的声音。豪戴上面罩,轻轻拍了拍手套,而洋三站在后面。 「咦?教练,你要当裁判?来真的啊!」 「还有内野手喔!」 青波拿着棒球手套,站在巧的左后方。 「外公叫我在这里防守。」 青波对着巧大声叫道。稻村皱起了眉头说: 「太危险了吧!如果打出平飞球怎么办?」 「不用担心。」 「可是软球还是有危险啊。」 「放心。青波至少会接滚地球。来!开始了。比赛开始。」 洋三举起右手。 (原田,你外公好像认为会被打成滚地球。) 巧进入投球准备。手腕、肩膀、腰部、腿部,整个身体流畅地动作,没有勉强与浪费的慢动作姿势。 真美。 才这么想的瞬间,手套已经传来球的感触。 「好球。」 是洋三的声音。稻村没有挥棒。豪心想:「应该是无法挥棒」,他很确定。 回传。右手在手套下面朝打者方向移动。内角偏低。虽然是即席的暗号,巧似乎是看懂了,清楚地点头。 (很率直嘛!) 脖子往背脊部份出现微微的抖动。巧对自己的暗号点头,然后照着投球。真高兴!在县大会与中国大会都只能从看台观赏的球。太棒了!豪打从心底感动。中本那个敏捷而矮小的捕手真教人羡慕。在那个时候,自己只能有感动与羡慕这两种心情,不过现在可就不同了,虽然只是新田街角的空地,但现在面对的人确实是原田巧。巧正在全力投球,想必是比中国大会时更强劲的球,而自己正在接球。 (稻村,接下来要挥棒啊!) 豪在心里嘀咕:「多少来点实际练习吧!」像在回应他似地,球棒动了。挥棒的风声响起,不过球是在手套里头。 抬头一瞧,和稻村四目相对。 「好快啊!」稻村低声说道。 「这是国中生投的球吗?」 「还不算国中生。四月十日才是开学典礼。」 稻村咽下说了一半的话,紧抿着嘴唇。 之前浮现在眼里的醉意,还有因醉意而生的兴奋之情瞬间消失。 「暂停。」 稻村离开打者位置,紧咬着唇开始凌空挥棒。 「稻村,你搞什么!要是打不到可就丢脸了。」 「会减薪哦!」 在旁观望的两人边笑边起哄。稻村什么话也没说,重新握紧了球棒,双脚踏稳。 (总算来真的了。) 豪将球呈抛物线回传给巧。 巧接住回传的球,然后—— 总算来真的了。 巧在心里低声说道。 受不了,大人真是麻烦,教人忍不住想叹气。稻村他们一直在旁边观看自己和豪的传球练习,难道他们还看不出来,这种球要认真打才打得到吗?真是有够迟钝!迟钝到教人火大。 如果巧是大人的话,或许稻村从第一球开始就会认真握紧球棒,说不定还会因为难以打中而加以回绝。再怎么说,他都不会用半开玩笑的心情来打。 重新望着稻村的脸,发现他刚才的笑意已经消失,姿势也不一样了。略胖的身躯稍微绷紧,充满了力道。 对,认真点!认真地打吧。把小孩子、小学生、国中生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全部抛下,眼里只有我的球。 巧胸口放松缓缓进入投球动作。就算他再认真、就算他有甲子园经验,巧还是不认为他打得到。喝了啤酒、边笑边挥棒的家伙,哪能打得到自己的球。说到棒球,不满十三岁的自己可是赢过稻村这个大人的,巧如此确信着,豪恐怕也是如此。手套在正中央动也不动,豪的强悍教人欣喜。巧用全身力量将球由指尖投向好球带 的正中央。 球棒一挥,金属声响起。球弹到巧与青波之间,弹了两回之后滚到草丛里面。青波追过去捡到球,将球扔出,球弹了一下后回到豪面前。 「nice!」 豪呐喊。大喊之后又轻声笑道: 「不是说你的打击。我是说刚才的传球很nice,稻村。」 「我知道,是我挥棒太慢了。」 「二垒滚地球咧!笨蛋。」 洋三的手指向稻村腹部。 「这个肚子要再稍微缩一下。丢脸!腰根本就没动到。」 「教练,别这么说啦!再让我一球决胜负啦!」 「再来几球还是一样。不先瘦个五公斤,你是打不到快速球的。」 洋三这么说着,然后摇头。 「从前你的打击可是很厉害的。丢脸,真是丢脸。」 「我很久没拿球棒了!别一直说我丢脸啦!我知道,我会瘦五公斤。我也很不甘心啊。」 豪一边忍住想要大笑的念头,一边走向巧: 「原田,托你的福,稻村他要减肥五公斤耶。」 「球往前滚了。」 巧低声说道。 「啊?你说什么?」 「球棒确实有碰到我的球。」 豪取下面罩,俯看巧的脸。 「因为是在正中央,球棒至少有擦碰到球。不过那是金属球棒,没打到中央就会弹开。球棒有擦到,那就不是二垒滚地球。」 巧微微低头,拨弄着球。他紧咬下唇大概是不开心时候的习惯。豪也没想到,稻村居然能够击中巧的球,不过是有预想到球至少会往前滚。 (这家伙竟以为球棒会完全碰不到球?) 应该是这么想吧。面对有过甲子园经验的对手,投出正中央直球,而且还认为对方不可能击中。 「真有自信。」 近乎离谱的自信。 「你啊,光凭这份自信也就够了。」 他是真心这么说。巧缓缓松开下唇表示: 「永仓,回去吧。」 顺着巧的视线回头,看到节子和真纪子正站在空地入口。节子作势敲着手表,明显可以看出她的焦虑。 「哇,时间到!快来不及了。原田,明天怎么样?要不要去公园运动场?那边有投手丘。」 「就听你的。」 「那吃完午饭我来接你,你等我。」 豪迅速收拾用具,对着洋三及稻村点头说: 「先走一步。稻村先生,辛苦你了。」 稻村微微举起手,脸上表情相当尴尬。 (败在才刚小学毕业的小鬼手上,太没面子了。) 他将视线移往稻村的腹部,笑意再度浮现。 「豪。」 有人拉住自己的手腕。是节子。 「你也差不多一点,你知不知道现在都几点了?」 眉间有着深深的皱纹。 「我知道,别那么生气啦,妈。」 「你知道才怪!离补习时间剩不到三十分钟。连大人都在凑热闹,害我不敢叫你,但你自己也要稍微想想。」 要想什么,实在是不太明白。截至刚才为止,在这空地所度过的时间真是有趣到不行。除了要接住巧的球之外,豪心里完全没想到别的。 节子的眼睛在眼镜深处眨个不停。豪默默踏出步伐。 就像追在豪身后似地,稻村他们也往回走。 目送他们离开之后,真纪子轻轻发出叹息。 「豪很忙吧!阿节相当焦虑。人家好心来帮忙,这下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没有任何人回答。真纪子紧绷下巴。 「不要造成别人的困扰,巧。」 巧仿佛看着耀眼的东西似地眯起眼睛,朝着母亲的脸凝视了片刻,字语化成疑问句: 「困扰?」 「就是啊,你叫豪陪你练习,就是在困扰人家。」 「其实是我在陪他练习。」 「是啊,永仓哥哥看起来好高兴。不过我接得不好,真失望。」 青波用拳头敲着手套。真纪子将手套拿开。 「青波,去休息一下。连你都跟着乱来,要是累到了可是又会发烧的。爸爸。」 真纪子把脸转向洋三继续说道: 「青波就算没有生病,身体也不算强壮,别把他牵扯进来。」 「牵扯进来?……又被你讲得好严重。」 「要是讲得太重,我很抱歉,不过我们有我们的原则。青波不能够从事激烈运动,这点要请你谅解。」 青波抓着真纪子的手腕。 「妈妈,才不是这样,我什么都能做哟!刚才我传球传得很棒吧。」 「青波,哥哥和外公所想的棒球并不是游戏,你办不到的。看!都流汗了,再不换衣服就会感冒。」 「我才不会感冒。对吧!哥哥。」 青波回头说道。巧仿佛没听到弟弟声音似地沉默不语,转动着手中的球。 「像这种事问哥哥哪会知道。来!回家了。爸、巧,你们也差不多该走了。晚餐做酒蒸蛤仔给你吃,爸爸爱吃这道菜吧。」 真纪子和青波消失之后,洋三望着巧的脸说道: 「什么叫做『做酒蒸蛤仔给你吃?』讲话没大没小的。」 「因为外公你把青波抓进来啊。加上妈妈原本就讨厌棒球,我想她应该很生气。」 「我才生气咧!想说她久久才回来,结果居然爱讲什么就讲什么,可以想像得到以后会怎样。广也很可怜,讨了一个恰北北的老婆。」 洋三碎碎念的样子相当有趣。巧轻轻按住外公肩膀说: 「妈妈平常都比较温柔,要是外公没让青波拿棒球手套就不会有事。来!回去吧。」 「我觉得青波不错。」 洋三低声说道。巧停下脚步问: 「青波哪里不错?」 「眼睛。」 「眼睛?」 「盯着你和豪练球的眼睛相当不错,一直集中在球上,闪耀着光芒。有那种眼睛的孩子会变强。」 「别闹了。」 巧的声音大到连喉咙深处都振动着,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刚才妈妈不是说过,青波他不行啦!身体不好,哪能打什么棒球。」 洋三迈开步伐,脚步慢到快要让人感到不耐烦。 「就算是身体不好、功课不好,还是能打棒球。就算是没了脚、缺了手,只要耳朵还听得到,就能打棒球。不是只有身体比别人强壮的人才能享受棒球的乐趣,不是这样的,巧。」 没有错。自己完全没有说错。 巧正面迎向洋三的视线。 「是啊,如果只是大家玩得开心的棒球,青波当然也行。那没有问题,只要把妈妈的不愉快扔在一旁就行,可是——」 「棒球是带来欢乐的,如此而已。要是不开心,你说棒球会变成怎样?只会完蛋。想想豪刚才的脸,他脸上表情真的很开心,青波也是。我拿手套给他的时候,他真的笑得很开心。那孩子会进步的。」 巧有种血液刷地离开脸部的感觉,但身体里却相反地热了起来,涌上一股很想殴打自己眼前的白发老人的凶暴念头。 巧把手套、球和钉鞋交到洋三手里。 「放到玄关去吧。」 「你怎么了?」 「顺便去跑步。」 他不想见到外公的脸。有种要是视线交会,自己会真的出手的感觉。 他稍微拉了一下筋,匆忙往前奔跑。 他走出大门,在梅花香气的伴随中,跑上和昨天同样的路。 就只是跑步。朝着神社跑步,什么也不想,跑就对了。明明这么想,脑海里却浮现洋三的话。就像沼气里的气泡一样。 青波的眼睛怎样、永仓的脸又怎样,外公难道都没看到我?我的球、我投球的架势、我的控球及速度,他难道都没看到? 可恶! 巧仰起脸,脚上使力。眼前有燕子飞过,高亢地呜叫着。 啊!燕子在叫。 脚上的力道突然散去。燕子漂亮地回转,迅速消失在视野之中。 5 比赛 隔天,豪穿着浅蓝色运动服、戴着红色棒球帽在午餐之前到来。 「喂,原田。我带了好东西过来。」 青波比巧还早一步奔出玄关。 「好东西?什么好东西?」 豪把手摊开。「啊!青蛙!」青波伸出手来。 绿色的小青蛙。巧看着豪比昨天成熟一些的打扮,耸了耸肩说: 「永仓,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青蛙有什么稀奇。」 「哎呀,你看。」 豪把青蛙放进水槽。或许是才刚从冬眠之中醒来,青蛙呆呆地在水面上漂浮了一会儿,就在后脚微微移动的瞬间,一直螯伏在水底的蓝腮太阳鱼用尾鳍拍打着小石头。水槽里的水一阵摇晃,然后青蛙消失不见。巧和青波面面相䝼,像在变魔术一样,蓝腮太阳鱼瞬间吞掉青蛙,又回到了原始地点动也不动,只有嘴巴微微扭曲,看起来就像在笑。 「看!技术高超吧。」 青波「嗯、嗯」地点头。 「天气变暖之后,就会出现更多青蛙,一天大约喂个三只,它也吃小蜥蜴哦!」 青波对着豪不停点头。 (那孩子会进步。) 想起昨天洋三所说的话,巧将头撇开。 「原田,那就走吧。」 「等等啦!还没吃午饭。」 「那种事无所谓啦!阿姨——」 豪拉长了脖子似地叫着真纪子。 「来了来了。哎呀,豪,昨天谢谢你啦。」 「阿姨,午饭是炒饭吧?味道好香。」 「哎呀,你鼻子真灵。饭很多,你也一起吃吧!」 「啊!是吗?那连我的份一起用饭盒之类的东西装起来吧!」 真纪子「咦」地一声反问。 「待会儿大家要帮原田开欢迎会,是一人一道菜的大型派对。快点、快点,麻烦你了。」 豪的手挥来挥去。仿佛受到他动作指挥似地,真纪子快步消失在厨房里面。 「我也要、我也要去,豪。」 「当然好呀!阿姨,还有青波的份也要。」 「咦?连青波也要跟去?这样不好意思啦!」 真纪子的回答随着转浓的炒饭香味传来。 「大家热闹热闹,没关系啦。」 说到这儿,豪突然把身体倾向巧说: 「原田,你在发什么呆?快去准备。你有球吧?还要手套和钉鞋。啊,要是有练习用的制服就一起带着。我的摆在单车上面。」 「你也太扯了啦!自己一个人吵吵闹闹的。什么欢迎会,谁要你做这种事。」 巧的口气不觉间变得僵硬。第一次被人用发呆来形容,真教人不爽,而且要是不反击一下,总觉得会被豪牵着走,让人有点生气。巧讨厌莫名其妙照着别人的话去做,他难以忍受。 「如果只是玩玩的棒球,那我不去。你带着青波,随你们自己去玩。」 「不要生气,是我没讲清楚。我道歉。」 豪将身体弯成〈字形,低下头来。 「其实,是我昨天在补习班遇到东谷和泽口——和我同队的一垒手和二垒手。结果一提到你,他们就说想要一起练习。应该没关系吧?对你而言,能够站在投手丘对着打者投球,也是更实际的练习,比传球练习要来得好些。」 他讲得的确没错。豪脸色严肃地望着站起身来的巧。 「昨天练习之后我发现你很厉害,真的是非常厉害的投手。」 巧从未被人当面如此露骨地赞美过,顿时为之语塞。 不论是褒是贬,全都坦白到近乎古怪的家伙。 巧一语不发地看着豪。 「我觉得和练球的时候相比最厉害的是稻村站上打者位置的时候,你投的球更有力道、控球更理想,对吧?有打者站上打击区时你会投出更好的球。如果是在正式比赛时,就能投出更棒的球,你说是吧?」 豪笑了,露出孩子气的笑脸。 公园位于神社附近,穿过山脚下的林子,一眼就能看到的地点,四周被杂木所包围。豪说初春到夏末树叶繁茂,这里会变得像一片绿色的墙。 空荡荡的公园里只有蓝色溜滑梯和小小的沙堆位在角落。正中央设置了投手丘,里面埋着白色的塑胶板。 虽然相当简陋,像是随便把土拿来堆一堆似的,不过却是投手丘没错。好久没看到投手丘这样的地方。杂木的树枝摇曳,风带着土壤气息拨弄着发丝,巧的视线无法从那里移开。 「喂,原田。这边、这边。」 巧随着豪的声音仰起脸来。青波和豪正在杂木林间挥手。 「练习之前先来个欢迎会,大家都在等你。」 「大家是在哪边?」 豪的身后是杂木林。连名字都不晓得的白花在青波脚边成群绽放。 他们跟在豪身后走进杂木林。身体放低、从交缠的枝干下面走过。 「像隧道一样。」 青波高声欢呼。穿过杂木隧道,眼前是一片小小的草地,不知道是人工培植,还是自然形成。草地和较宽的客厅差不多大,几乎呈现完美的圆形,上面一样开着白花。五名身穿制服的少年坐在那里。 「豪,你太慢了。」 削瘦白皙的少年用近乎刺耳的高亢嗓音说道。 「噢!江藤,好久不见。没想到连你都来了。」 「我不能来啊?」 被称为江藤的少年皱着脸说道。 巧留意到少年神经质地上下眨动的睫毛。 豪咳了一声,右手比向巧。 「呃,现在来为各位介绍,这是前白虎队的王牌……」 「永仓,别闹了。」 巧在豪的腹侧轻轻顶了一下。豪伸出舌头,皱起脸来。 「好吧,我认真一点。这是原田巧,我昨天接过他的球。比在一旁所看到的还要强劲,我很感动呢!呃,那从这边开始是东谷,三棒一垒手,长打的能力很好。」 圆脸、结实的少年露出微笑。 「接下来是泽口,一棒二垒手,脚很快,手也很快,生气的速度更快,你要小心。」 「笨蛋,你在胡说什么。」 大耳朵、小个子的少年笑道。接下来是名为江藤的少年。还在眨着眼睛。 「江藤,二棒右外野手,他的触击很厉害,是名人级的,几乎所有的球都能往前滚。接下来是四年级的良太和真晴,这两个是拖油瓶啦!」 「我们才不是拖油瓶咧!」 「就是说呀!豪,好好介绍。」 两个四年级学生噘起了嘴巴。 「好啦好啦!良太和真晴是下下届的投捕组合候补。良太的肩膀力道很强,投得一手好球,不过只会投中央直球。真晴肩膀力道也强,打击方面尚待磨练,有看到球就挥棒的习惯。去钓蓝腮太阳鱼的时候跟我走在一起,你发现了没有?」 没错,是在夕阳余晖之中向豪挥手说拜拜的少年。 巧再次望着豪的侧脸。 心想:「他还真是清楚。」如果是队里的队员,巧一样大略会知道他们的守备位置与特征。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队员以外,尤其是三、四年级生,他就一无所知,甚至没想过要知道,因为觉得他们和自己,以及自己的棒球毫不相关,可是豪却知道。今年要升四年级,也就是说他们才刚习惯拿球、可以玩点类似棒球的游戏。应该就是这种时期。 对这种小鬼的事,居然知道得那么清楚。 「他知道。他是真的知道。」巧有这种感觉,心里突然觉得他很了不起。前天他才觉得青波很了不起 。从小到大,自己从来就没觉得谁了不起过,不过对弟弟,还有名为永仓豪的少年,都是在和棒球技术、态度全然无关的部份感到「了不起」,自己也觉得有点惊讶。 「原田,坐吧。」 被豪用手一拉,巧跟着坐下。眼前铺着蓝色塑胶布,上面摆着果汁、寿司卷和零食袋子,还有真纪子作的炒饭和蔬菜沙拉。 「来,青波也坐,坐在真晴隔壁。你们从新学期开始就是同一个年级。」 「『qing bo』?那是名字吗?」 真晴的黑色眼珠骨溜溜地转着。 「嗯,写成青波。」 「啊,是blue wave吗?好像欧力士(注:日本职棒球队ori)的名字哦!」 「好酷哦!」 良太咧嘴大笑。门牙缺了一颗,看起来像是四角形的凹洞。 三个四年级生一边吃着饭团和洋芋片,一边开始聊天。巧望着青波尖下巴的侧脸。因为又说又吃的,于是洋芋片从嘴角掉了下来。 青波轻松地融入良太与真晴之间,一边谈笑一边吃着东西,教人意外。他的性格应该比较畏缩才对。 「青波是既乖巧又畏缩。巧,你要好好看着他,多注意他哦。」 自从青波上了一年级,真纪子每天都会这么交代。刚开始还会点头,后来觉得麻烦,加上又迷上棒球,就把弟弟的事给忘了。不过偶尔会在学校瞥到青波的影子。 青波在教室里读书;靠着足球球门在一旁看着别人上体育课;突然发烧而躺在保健室床上,几乎都是一个人。巧想起来,青波要不就是自己一个人,要不就是和真纪子在一起。 所以此时看到在眼前和良太、真晴笑在一起的弟弟,令他感到不可思议,似乎和他平时所认识的青波截然不同。巧心里突然有股奇异的感觉,于是将豪递过来的罐装果汁用力握紧。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不,关于青波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还不想知道。 早上起床上学,回家之后马上练习棒球。晚餐以后的跑步和投球练习同样不可缺少,没有时间和青波说话。不只是青波,连和爸爸妈妈都不能好好说话。 在肝脏变得不好之前,广也几乎都不在家,只有星期日,偶尔会在巧出门比赛的时候穿着睡衣和他说话。升上五年级之后,马上就是地区春季大会,那是自己首度以先发投手身份站上投手丘的日子。就在巧穿着制服、正要走出玄关的时候,难得在家的广问他: 「巧,你是守在哪个位置?」 巧转身,望着身穿条纹睡衣的爸爸。 这个人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一瞬间,虽然比一眨眼的时间还短,却记得当时自己全身突然发热,或许是那个热度让自己的视线变得凶恶,还记得当时广讶异地缩了缩下巴。 这个人对我一无所知,不过自己对青波也一样一无所知,就和爸爸一样。那么,今后……或许今后会渐渐了解。前天、昨天和今天,越过大蛇岭后的三天,这段期间他已经发现青波并不是体弱多病、乖巧的青波,而广和真纪子结婚的事、真纪子会高声说方言的事,他也是初次知道。过去那些零散而事不关己的事情,开始渐渐交会,而自己也会渐渐知道这些事,巧有这样的感觉。 真是郁闷。 巧把果汁罐捏紧,手心冰凉。 「喂,原田。」 有人顶了顶自己的腹侧。 「你在发什么呆?再不吃的话,寿司跟炒饭都要没了。」 豪的脸颊沾着饭粒。巧将罐装苹果果汁一口喝下。 一棒二垒手,脚很快的泽口把装有寿司、草莓的盘子递了过来。 「这个草莓是我家种的。温室栽培的女蜂草莓。」 他一面说,一面莫名地吐着舌头。 「泽口家是大型的农家。」 豪从旁边拿起一颗草莓。 「和他当朋友真是赚到了。接下来是草莓,然后是桃子、西瓜、葡萄。去年我还去帮忙给葡萄套袋。」 「豪很糟糕!说是来帮忙,结果吃的比做的还多。」 「后来还吃坏肚子,好惨。」 豪一脸严肃地说着,四年级生却爆笑不已。 「拉得稀哩哗啦吧。」 「当时豪还说他再也不想看到葡萄。」 巧将大颗草莓整颗放进口中。好甜,水果的甜味随着大量水份扩散开来。柔和的甜味,和果汁完全不同。 「好吃。」 「不错吧?」 泽口把满手的草莓放进盘子。 「我们家的草莓虽然是温室草莓,不过就跟露天的一样甜。天气好的日子会打开温室天井,让它好好晒太阳。」 「又在那边自吹自擂了。其实他从来不在家里帮忙。」 东谷朝着泽口的脑袋瓜k了一记。 「好痛!我还不是没看过你在家里帮忙。啊,这家伙的家叫做『天满寿司』,是寿司店。百货公司前面的『天满寿司』。这个寿司卷就是他父亲做的。」 东谷拿起寿司卷,指着里面的料说: 「各位,请看这个蛋。白饭的醋酸味与恰到好处的甜味,新鲜鸡蛋的风味也很棒。」 四年级生又笑翻了。真是爱笑。 「对呀!和东谷当朋友就赚到了啦!可以吃免费寿司。」 豪把装了寿司的盘子推给巧。 「原来永仓是靠食物来选择朋友。」 听了巧的玩笑话,豪嘴里塞着寿司卷摇头说: 「哇,你误会了!东谷、泽口、江藤和我一直在新田星星队一起打棒球。当然到了国中也要打球。我们是这种朋友,绝对不是只有吃吃喝喝的伙伴。现在把原田投手也加进来,可以吧?」 东谷和泽口点头。豪劝诱似地望着巧的脸。巧也微笑点头。 「太棒了!新田东中的棒球社会变强。全国大会冠军也不是梦想。」 「趁现在先来练习访问、签名之类的吧!」 听了泽口的话,三名四年级生一边笑,一边鼓掌,气氛热闹到连冒出新芽的小树枝都要开始摇摆。 「超阴沉的。」 耳边传来细碎的声音。巧往旁边一看,是江藤的脸。他的睫毛又在上下眨动。 「你说什么?」 「你老是一声不吭、摆个臭脸,感觉超阴沉的。还是因为你是天才原田,所以不屑跟我们这些笨蛋讲话?」 突然间,江藤眨眼的动作停止。单眼皮的细长眼睛由下往上翻似地看着巧。 巧心想要不要把草莓砸在他两眼之间。口中还留着现摘草莓的甜味。 这么好吃的东西,浪费了未免可惜。 于是他改变想法,把草莓放进口中。江藤「喂」地大声咆哮: 「你为什么不回答?看不起人啊?」 「没什么好回答的。我有没有看不起你、我是阴沉还是天才、干你什么事?」 「讲话态度还真践啊。大家替你开欢迎会,难道就不能高兴一点?」 「要摆什么表情是我的自由!你在罗唆什么?真像个喝醉酒的欧吉桑。」 「你说什么?」 「江藤。」 豪伸手按住江藤的膝盖。 「你们在吵什么?难得这么久没见连你也摆臭脸,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 江藤把喝光的果汁罐扔了出去。橘色的空罐弹到杂木树干,发出空荡的声响,然后滚落在草丛中。 「我没什么时间。要打就快点,我先去操场。」 江藤站了起来,把东谷和泽口推向 一边,消失在杂木隧道里。 「糟糕,我把那家伙给忘了。」 豪低声说道,然后说明似地转向巧。 「江藤脑筋很好,这附近就只有他考上广岛那边的知名私立中学。他之前一直跟着我们练习棒球,不过六年级之后功课很忙,比赛和练习就很少来参加。刚才说他是二棒右外野手,不过这一年来他几乎都没担任队员……嗯,今天真的是很久没看到他穿制服的样子。」 「所以呢,你到底要说什么?」 巧有点不耐烦。今天才刚认识的这名姓江藤的少年,他脑筋好不好、上哪所国中都和自己无关。巧讨厌自己不关心的事却有人念个不停。 「所以啊!」 豪用有所保留的口吻缓缓说出一句话: 「所以是我不对,我要大家一起进新田东中的棒球社,这话听在江藤耳里,我想他还是会觉得难过吧。」 「永仓,你是呆子吗?」 被人说是呆子,连豪的表情也变得僵硬。 「你说谁是呆子?」 「难道不是吗?要上广岛的中学、准备考试很忙而不能打棒球,这些全是他自己的决定。为什么连你说句话都得小心?要难过,让他自己去难过不就得了!」 豪的脸微微发红。 「可是、可是,江藤今天不是来了?还好好地穿着制服。」 「那又怎样?想打棒球,至少得穿个制服吧!」 「所以你看,江藤还是想打棒球,否则他也不会穿着制服。谁都不想念书、想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过他忍住了,他一直读书,终于考上了,正想和许久不见的大家打个棒球,结果大家全都兴奋地聊着新田东中的事,你说是不是教人有点难过?」 巧不禁笑出声来。豪的表情更僵硬了。 「是怎样?有哪里奇怪?」 「你居然能想东想西想地到那么远,越听越像个傻瓜。」 巧认为,棒球应该是更加干燥舒爽的东西。要往什么方向、投出什么样的球,才能击败一名打者;怎样挥棒才能击出一球;怎样弹跳才能接到飞来的球;不断练习这些技术,再凭着高超的球技构成一场比赛。就像用鲜艳的丝线仔细构筑织出优美的布。什么难不难过,这种教人恶心的思虑,巧觉得完全派不上用场。自己并不需要这些复杂的情绪,那样反而是一种累赘。巧对豪开始认真地感到不安。 「你该不会在比赛中也在想那种事吧?」 「什么意思?」 「譬如面对打者,想说他受伤了很可怜啊、刚才失误了好惨之类的。」 「笨蛋!谁会想那种事?」 豪的声音在杂木林间响起。 「那就好。要是你一边想着无聊事一边指示的话,我可受不了。」 片刻之间,谁也没有讲话。耳边可以清楚听到细微的风声。 「豪很会指示的。」 泽口问东谷:「你说是不是?」东谷点头。 「嗯,他很厉害。新田星星队的王牌投手是五年级的关谷。其实他的投球并没那么强,是因为有豪的指示,表现反而变好。」 「是啊是啊,在县大会相当有用。」 巧站起身子,轻轻拍着牛仔裤的前方。 「就算在县大会有用,接下来可就未必。永仓,请你配合投手水准,思考你的指示方式。」 豪抬头瞪着巧。 「用不着你说,我也会想。没想到原田你会那么介意指示的事情。」 「才没有咧!谁叫你老是想些无聊的事……」 「哥哥,其实是你思考得不够多吧?」 后面传来青波的声音。巧回头一看,青波嘴角上还沾着洋芋片的渣渣。 「你在说什么?小鬼不要插嘴。」 「可是之前我看棒球节目,主持人说解读打者的心理也很重要。我问妈妈什么是心理,她说就是内心的事情,像难过、可怜这些就是内心的事情。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当然就得思考喽!」 青波咧起嘴角笑道。 「哥哥,去思考内心方面的事情,棒球一定会打得更好哦!」 豪尖声吹起口哨。 「青波说的没错,原田思考得不够。」 泽口和东谷相视而笑。 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竟然连青波也跟着胡说起来。 「好了!打棒球去吧!」 豪大声说道。他轻快地站起身来,朝着杂木林的方向点头。 「各位,不好意思,麻烦你们收拾。原田,我带你到更衣室。」 「更衣室?」 豪带他去的是杂木林中的一小片空地。 「接下来会长满树叶,感觉就像小小的绿色房间。从外面完全看不到里面,很棒的更衣室吧。」 「超幼稚的。」 巧脱下运动服,挂在树枝上面。 赤裸的肩膀碰到初春森林的空气,冷得很舒服。 「幼稚又有哪里不好。」 豪孤零零地说道。巧把手臂套过穿在里面的t恤,然后转向一旁。豪直直地盯着他说: 「你的球很棒,这点我很清楚。但就算投出很棒的球,小鬼毕竟还是小鬼,即将成为国中生的小鬼。就是这样,不是吗?」 「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讲?只要碰到你,我就会觉得不耐烦。」 「就算没有我,你还是会不耐烦。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很讨厌被人当成小鬼。你想赶快变成大人吧?」 「永仓,要是被人说成小鬼,你会高兴吗?」 「不,倒也不会高兴,我只是在想没必要像你那样生气。」 「那你想想就好,别老是说个没完。」 巧把制服皮带用力扎紧。在腰的附近使力,来个深呼吸,嫩叶的青涩气息渗入了身躯。穿上钉鞋,戴上帽子,然后戴上手套。 来吧!可以打棒球了。 只要想到这里,心就沉稳下来。 「对了,只有你的球不算小鬼,对大人同样有用。」 豪丢了一颗球过来。 在稍微跑步、传球练习之后,巧踏上投手丘。豪用捕手姿势站在一旁。 「准备好了。从泽口开始照顺序打击。」 「可以,不过我可不当打击投手。」 「我知道。大家都想打原田认真投出的球。不要有所顾忌。ok,泽口、江藤、东谷照顺序进入打击区。泽口打击的时候江藤待在一垒,东谷当游击手。一垒要特别用触杀的方式哦!因为没有裁判。」 「豪,那我们咧?」 良太发出高亢的叫声。 「呃,你们啊!没办法了,去守外野。」 良太和真晴跑了出去。巧双手叉腰说道: 「外野不需要有人。」 「你想说球不会飞过去是吧?」 豪的手套轻轻扣着肩膀。 「我也去外野可以吗?」 原本坐在树下长椅的青波跑来这么问道。 「你?笨蛋,别开玩笑。要是又发烧该怎么办?坐下,乖乖看着。」 「不会的,我不会发烧。外野应该要有三个人呀?我也要去。」 「不可以。」 「讨厌,哥哥是笨蛋。」 青波拉着巧的皮带,他再激动也只是这样。被青波骂笨蛋还是第一次。青波深咖啡色的眼珠里含着泪水。 啊!这家伙的眼睛和外公一样。 巧心里这么想着。豪把手覆在青波头上说: 「好了、好了,兄弟不要为这种事吵架。青波去当中坚手。站在外野正中央,你知道 吧?别忘了手套。」 青波点头跑了出去。 「我可不管!那家伙常常发烧。」 「我家做的就是医院生意。需要解热剂就找我,我免费提供。」 巧重新把帽子戴深一点,站上投手丘的亢奋心情逐渐平息。 青波发烧的时候,真的喘得相当痛苦,脸颊发红、呼吸急促、眼睛湿润润的、嘴唇干裂脱皮、偶尔才蠕动一下。 像是从窝里掉出来的濒临死亡的小鸡。 巧轻轻踢着板子侧边的泥土。 为什么都已经踏上投手丘,还得思考青波的事情?要是之前的青波,绝对不会靠近投手丘,只会远远地看着,可是…… 巧抬起脸来。 「怎么了?」 豪问道。 「没事,快点开始吧。」 「热身足够了吗?」 「够了。」 「很好,开始吧!打到一人出局为止。守备人数不足对投手不利,应该没关系吧?」 「没关系。」 「暗号该怎么办?用简单的吗?」 「不需要。」 「不需要?你要全都投到中间?」 巧笑着拍拍豪的手套。 「那就不算投捕练习了吧!你出声指示吧,我会把球投到你所说的位置。」 「那打者不就全都听到了。」 「这种程度的放水,应该有必要吧。」 巧望着高个儿豪的脸,再度露出微笑。 豪跑向捕手位置用拳头在手套中央敲了一下,声音很悦耳。 「泽口,进入打击区。第一球会投出中央直球。」 「咦?干嘛?你在教我怎么打吗?」 「是啊!听好了,不要打击,先想想能不能碰到球棒再挥击。」 「这好像在说我绝对打不到一样。」 豪在好球带的正中央举起手套。巧缓缓举起手臂:感觉那记又快又重的球正朝着自己的手套飞来—身体一阵紧张;巧的手指离开了球。 「啊!」 泽口和豪同时叫道。球在打者前面弹了一回,扬起尘土正要从豪身边穿过。豪身体不假思索地用手套抵在两脚之间,把球挡住。 「搞什么!不是正中央吗?失误了。」 泽口噗嗤一笑。 (失误、失投。别傻了,哪有可能。) 那不是失投的动作,总觉得巧帽子底下的眼睛带着笑意。 (那家伙!他是故意的。) 豪突然出现这种想法,他是在故意试我怎么接球? (实在是不得了的个性。) 他用力将球回传。 用手套接住豪回传的球,有如接住直球时的强烈冲击。 噢!看来相当生气。 豪稍微把姿势放松。他一边放松,一边想试试球会投到哪个位置。巧自己最讨厌被别人测试,可是自己对测试别人却觉得无所谓。当然也是因为他想彻底试试豪身为捕手的能力,因为他有过两次因捕手失误而战败的经验。 不过这家伙真是厉害。 那副庞大的身躯动起来却相当柔软。严重偏左的球也分毫不差地接了起来。合格。巧轻轻弹了弹防滑粉袋,重新握紧了球,对着豪用力跨出一步。 「哇,好快。」 泽口握着球棒说道。那是在球进入手套后的下一口呼吸之后。 「球棒至少要动。正中央啊!接下来是内角低球,擦过好球带的边缘。」 「咦?那我打得到吗?」 泽口皱起眉头。球直直飞向豪所指示的地点。泽口的球棒一挥,完完全全的挥棒过慢。下一球是内角略偏高。 球棒连球的边边都没碰到。 「泽口,你也像样点。至少要碰到球啊!」 「哎呀,实在太快了,完全不一样。」 泽口伸出了舌头。 (笨蛋!是哪里不一样?他跟我们同年纪耶!) 豪把想要这么怒吼的冲动用力收进肚子里。就算球速再怎么快,他也已经示出了球路,况且球还依照那个指示,用正确到近乎有趣的方式飞了过来。要是有心想打,不可能打不到。眼睛望向投手丘上的巧,他正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球。 「搞什么!原来只有这种程度。」豪觉得他好像正在这么嘀咕。 真是让人不爽。被三振了还无所谓的泽口与把人三振却毫无得意之色的巧,全都让人非常生气。 「豪,开始吧。」 江藤站上了打击区。 「江藤,接下来是外角偏高。要碰到球!千万要碰到球。」 「我知道。」 江藤举起球棒,就在巧抬脚的瞬间采取短打的姿势。豪突然想到,江藤十分擅长短打与滑垒。球弹了起来,不过并没有滚得很远。豪丢下面罩,抓起了球投向一垒。泽口的手套将头部滑垒的江藤加以触杀。 出局。豪舍起面罩,在膝盖位置擦了一下。江藤慢慢站起身子,胸部以下沾满了泥巴。 「可惜啊。」 豪对着走近身旁的江藤说道。 「我还以为会滚远一点。球比眼睛所看到的还要挤压球棒。不过很久没有头部滑垒了。」 拇指底部有点脱皮,江藤一边舔着那里一边呵呵地轻声笑道。 接下来的东谷触击了第五球。球棒拿短一点,技巧地打击。说到击球的时机,东谷本来就是队里最高明的。不过还是挥棒太晚,变成了界外球。到了第六球,豪要求外角高球。 「是东谷最喜欢的球路。」 豪大声地加上了这句,巧明白似地点头。东谷重新握紧球棒,作好了准备。 「别浪费力气。不要挥击,用触击。」 不晓得是不是没听到豪的话,东谷并没有回答。接着,外角偏高、擦过好球带边缘的球飞了过来。 感觉比之前所接过的球都还要快,沉重的触感透过手套传来。 啊!确实接到了球,这种感觉瞬间传遍整个身躯。好像掉进自己手套里的不是橡胶制的球,而是某种活生生、有着体温的东西,像是若是伸出手指就会咬过来的小型凶猛生物。居然有这种家伙!豪轻轻压了压手套。 (那家伙果然厉害。) 发出一声叹息。常有人说『球是活的』,直到现在,自己才用肉体感受到这句话真正的意义。并不是球速多快、控球多好的意思,而是确实感受到球就在这里的力量。让一百四十公克不到的球拥有生命的力量,就是这样的力量。 头顶传来大口吐气的声音。东谷蹲了下来。 「不行。连球路都知道了,却还是碰不到球。」 「嗯,刚才的球是目前为止最棒的。没办法,不过别太感动,免得原田得意忘形。」 「豪,你真厉害。」 「我?怎么说?」 「连那种球你都能面不改色的接住。你难道不怕?」 「呃,啊!也对。」 他脸上泛起了笑意。是啊,那颗像是活生生袭击过来的球,自己竟然能顺利将它接住,连捕手姿势都未曾松懈。要是一垒有跑垒者,而对方跑向二垒的话,绝对可以让他出局。他有种想要挺起胸膛似的自豪心情。 「喂,你们在那里讲什么话?别玩家家酒了。」 「我知道,不要骂人。」 豪走向投手丘,直接把球放在巧的手里。 「好在我不是你的小孩。要是一整年都要挨骂,那我可受不了。」 「小孩子做了要被挨骂的事,就是要挨骂。」 巧用捏住鼻子似的假音回答。没想到他 居然会开这种玩笑,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哎呀呀!没想到原田颇有才艺的嘛!」 「别把我讲得好像马戏团里的猴子一样。对了,接下来轮到你吧。快点站到打击区。」 听到「马戏团的猴子」这几个字,豪笑意再度涌现,不过却在喉头附近停住、消失了。 「连我也要打击?」 「废话!你不是新田星星队的第四棒吗?」 「话是没错,可是谁来当捕手?」 「谁也办不到吧?」豪很想这么说。 「去找那位大叔。」 「大叔?噢,你是说稻村先生?」 稻村正站在三垒区域附近。旁边停了一辆轻型客货两用车,车体用蓝色字写着公司的名称。 「我都没发现。他什么时候来的?」 「在东谷那家伙打击之前。他应该没事吧?要不要去找他帮忙?不过也要你能站上打击区才行。你看,再拖拖拉拉他就要走了。」 稻村转过身子,往车子的方向走去。 「稻村先生、稻村先生。」 豪丢下捕手面罩,叫住稻村。 「稻村先生,你要不要接接看原田的球?」 「什么?」 豪把之前的事快速说明一遍。 「哎呀,我正在工作,傍晚之前得去趟冈山。我是看到你们才不自觉停车的。」 「那就顺便啦!原田的球很棒耶!真的只要一下下就好,拜托。」 豪做出拜托的姿势,稻村的圆脸露出苦笑。 「你拐起人来真是厉害。好吧!那就玩一下下。」 豪把手套、面罩交给稻村,然后跑向投手丘。 「ok,总算拜托成功。」 「其实他是自己想打,心里痒得不得了,所以用那种表情在一旁看着。不过没问题吧?那位大叔不晓得能不能好好接住。」 「或许不接会比较好。」 巧望向稻村的视线转到豪脸上。 「什么意思?」 「我是说,球搞不好会往前飞。」 虽然很想带着怒气回他一声:「笨蛋、你在想什么」,不过巧却没说什么。 「永仓。」 「怎样?」 「这次我不会放水。不过一开始会先投正中央。」 豪点头,走向打击区。他握住球棒的时候,心跳远度突然加快。从没想过自己会以打者身份面对巧。并不是没有自信;地区大会五成打击率、全垒打三支,县大会四成二的打击率加上全垒打一支的成绩,自己也觉得很不错而感到满意。不过之前的投手和巧不一样,完完全全不一样。坦白说,自己并不想打。 (不过他说他不会放水。) 真高兴。巧明言表示不会对身为打者的自己放水。他觉得有必要加以回报、觉得有必要将他的球打出去,于是球棒拿得比平常短上一个拳头左右。 稻村在投手丘和巧说了什么,然后蹲到豪后面。 「一开始是正中央。」 「我知道。」 「打得到吗?」 「麻烦你别罗哩八嗦的。」 说完之后,他又慌忙地低头道歉: 「啊!对不起。」 「没关系,是我不该让你分心。」 是的,要集中,就只看着球。他大口吐气,重新握紧球棒。 第一球。本垒的正上方。球的高度在腰带附近,是可击出全垒打的位置,左脚使力直直挥动球棒,手心传来触感,然后直接挥出。球随着高亢的金属声飞了起来,消失在围墙旁边的杂木林中。 界外。 「哇,飞得真远。」 稻村在面罩底下叹气。 「不过挥棒太慢了。」 挥棒太慢。挥棒时机慢了大约半个呼吸的时间。 不过球速要是再快,我还能挥棒吗?而且之后的球会从哪边过来?明明没那么热,不过还是一直冒汗。背脊附近感觉很不舒服。 如果自己是捕手,会要求怎么样的球?或许会是内角低球吧!然后接下来改成外角,还是……不,遇到打了一记大大的界外球且冲劲十足的打者,要选外角高球。豪在心里点头,然后摆出姿势。 来的果然是意料中的外角高球,不过却没什么速度。豪忍不住「啊」了一声,心里只想到快速球。要是直接挥棒可就惨了。豪还是没有挥棒。 「好球。」 是稻村的声音。可以感觉到汗水流向背脊。 「还好你没挥棒,要是在那个时机出棒会打成滚地球。」 「没想到他还能改变球速。这个人的球就跟性格一样难缠。」 原本只是自言自语,不过还是被听见了。稻村笑道: 「哈哈哈!不过也满好的。遇到难缠的投手,指示起来很有乐趣。」 配球。下一球——第三球要如何配球?如果是比赛,或许可以投偏一球。不过巧现在不会让步吧。那个性格难缠、自信十足的人,绝对是想三球决胜负。既然如此,那就会是最有威力的球——外角低球。用像刚才投给东谷相同的速度,沿着好球带边缘投来的球。 豪双脚站稳站上打击区。 第三球是外角低球。巧这么决定,豪应该也是这么猜想,因此并不打算改变球路。「身为捕手的豪虽然很厉害,一旦变成打者倒是没有那么恐怖。」巧在第一球界外的时候心里这么想着。 永仓,我就投往你所猜想的方向。有本事就打打看。 指尖凝聚力道,巧缓缓进入投球动作。两臂拉到头顶,抬起左脚、右臂往后拉,然后跨步。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弹簧一样。弹簧紧缩、弹起。 哔——哔—— 后面传来尖锐刺耳的声音。 咦?什么声音?在这么想的瞬间,球已经离开指尖。 球比巧所想的位置高了半个球身左右,沿着外角切入。豪的球棒由下往上将球击中。 球飞向了如春天般漂浮着圆形云朵的天空。 「外野手快向后退!」 巧大叫。外野的三人开始奔跑。青波的速度特别快。飞得太高的球像失去力道似地直往下坠。 「青波,看球。手套再举高一点!要下来了!眼睛不要离开球。」 声音大到喉咙快要发疼。球掉进了青波的手套,青波一屁股坐下,不过还是紧紧握住手套并没有掉球。 「接到了,我接到了。」 青波依然坐在地上,挥动着手套。 「好棒!接得好。」 「真是太帅了。」 良太和真晴的声音连投手丘这边都听得见,他们还鼓起掌来。巧忍住想要用手套敲过去的念头。 这不就彻底变成了小鬼的游戏?为什么球会飞到外野的小鬼那里? 原本有自信不会让球棒接触到球,但在最后一瞬间却分了心。 巧瞪着一垒的江藤。江藤把什么藏到了口袋里。 「呼叫器是吧?为什么带那种东西来打棒球?你也差不多一点!混蛋。」 江藤细细的眼睛瞪了回来。 「竟然说我是混蛋。践什么践!会被呼叫器的声音所影响,你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投手。」 「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要说几百遍都行!遇到比赛时怎么办?周围可是更吵,你通通都要在意吗?是你自己缺乏集中力。」 巧吞了一口口水。江藤所说的并没有错,如果是比赛中的话,不论是呼叫器还是惨叫声,全都听不到。就算听到了,应该也不会在意。面对打者时缺乏集中力,这应该 是在看轻打者的瞬间,心里产生了某些破绽。是的,并不是别人的错,原因在于自己的脆弱。巧用力咬紧嘴唇。 「是怎样?你回答啊。」 江藤跨前一步。 「我的集中力和你无关。我可不是棒球打到一半,还高高兴兴拿着呼叫器的笨蛋。」 「你说什么?」 「喂,别闹了。」 豪插嘴。 「今天才刚认识就要吵架?」 「谁叫他讲话那么践。」 江藤转过头去。呼叫器的声音再度响起。 「江藤,补习的时间到了?」 泽口低声说道。 补习?用呼叫器来通知补习的时间? 这家伙跟上班族一样,真是惊人。 「我回去了。」 江藤像把豪身体推开似地走了出去。巧朝着他的背影叫道: 「你啊,要打棒球就别想着补习。受不了,跟中年的欧吉桑一样。」 突然之间,江藤用吓人的气势转身,朝巧走近。 「什么叫做要打棒球就别想着补习?混蛋!要我像你们一样。上了国中还傻呼呼地打棒球,我可没那么蠢。不过是球远快了一点,干嘛践得二五八万的!这种事也只有现在有用啦!要是整天玩棒球,到了考试再紧张可就来不及了,你懂不懂?」 江藤滔滔不绝地说着。巧像要躲开口水似地撇过了头。太阳西斜,风迅速转凉。 「只有百分之六。」 江藤重重地说道。 「你懂不懂?只会挑选出百分之六。这是高标的人数,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四全都会被淘汰。」 江藤突然间又转身往前走。巧按着豪的肩膀说: 「搞什么,讲些莫名其妙的话。到底怎么回事?」 「嗯……这个,我想应该是在补习班听来的……我也听过。」 「那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要想通过考试变成伟大的人,比率只有百分之六。一百个人里面大约只有六人。」 「哼,所以为了挤进那百分之六,只好带着呼叫器来打棒球。那个『哔、哔、哔,补习时间到了。』是他妈妈在叫?」 豪沉默不语。泽口以「是啊」代他回答。 「我妈妈从江藤阿姨那里有听到一些。说是到外面玩的时候,一定要带着呼叫器。真是太了不起了,我好佩服。但也让我觉得好担心,不知道我妈会不会也叫我带。」 「你和江藤的头脑构造不一样。」 东谷用手套敲着泽口的头。空气变得缓和,后面传来「呼」地大口吐气的声音。 「哎呀,现在的国中生棒球跟读书都很厉害。啊!你们还不算国中生吧?」 稻村把面罩和护具递了过来。豪低头道歉: 「对不起,耽误你的工作。」 「不,我很高兴。哎呀,混太久了,也该走了。就算挤不进百分之六,还是得要工作。」 稻村往鼻子旁边一抹说: 「其实啊,我最近想在公司组棒球队。」 「棒球队?」 巧反问。 「其实也没那么正式,只是想聚集一些爱好者,做些练习而已。」 「之前都没有吗?」 「没有,完全没有。我也因为肩膀和腰痛,原本想放弃棒球,不过昨天输给了巧,让我打击很大。」 「没必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吧。没打到又没什么好丢脸的,能碰到球就很厉害了。」 豪顶了顶他的腹侧。稻村的嘴一咧,露出了笑脸。 「真受不了你。不过我下回还想来打打看。我会好好练习,减个五公斤体重、调整身体,希望能够击出原田巧的球。很久没有想打棒球的心情了。到时还要请你当我的对手,麻烦你了。」 稻村挥着手、迈开步伐。 「稻村先生。」 巧把稻村叫住。 「稻村先生,就算没有在公司组棒球队那种麻烦事,我也随时愿意当你的对手。永仓也是。」 「不,那可不一样。」 稻村无奈地挥手。 「是我讲的方式不对。巧,我要打的是棒球。棒球一个人是打不起来的。哎,你就慢慢等吧。」 稻村起身离去,风越吹越冷,抬头一看,太阳已经西斜,天空失去耀眼的亮度。 巧轻轻踢着投手丘上的泥土。 「棒球一个人是打不起来的。」 稻村的话还在耳边回荡。 要比赛的话随时都行。只要稻村个人瘦个五公斤、回复往日的打击水准,巧都会立即当他的对手。 不过稻村却说事情并不是这样。 他说为了打棒球,要在公司筹组棒球队。 要打棒球就非得那样?巧从来没对稻村,也就是父亲的职场产生过任何兴趣。连那是什么地方都没想过。 不过要在公司这种地方筹组运动队伍可没那么简单。巧至少还知道这点。要找人、劝说、交涉…… 一定会有许多罗哩八嗦、难缠又麻烦的事。 巧把手里的球重新握紧。要把这颗球投得比谁都快、要比自己所面临的对手还强,棒球不就是这么简单? 豪在后面说了什么。回头一看,豪的脸迎着夕阳,呈现浅浅的红色。 「什么?你说什么?」 「原田,你真的很厉害。」 「哪里厉害?」 「你说哪里厉害?稻村不是认真要筹组棒球队吗?让大人有这种念头,多厉害啊!要是真能组成棒球队,那就更厉害了。」 「是吗?」 「一定可以!稻村是认真的。因为棒球是团体运动,一个人是打不来的。」 豪说的是和稻村同样的话。 有种意外的感觉,巧直直盯着豪泛红的脸。 「干嘛?原田,是我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吗?」 「不,没事。」 巧挪开视线,闭上嘴巴。 腰的部份突然感到又重又暖。是青波抱了过来。 「哥哥,你看,我接到球了。」 「搞什么,你现在还在讲这个。真烦。」 「因为是真的嘛!这颗球给我好不好?」 「可以啊,你就拿去。当成青波的一号纪念球。」 豪弯下腰来,摸着青波的头。 这家伙真是温柔。 巧望着豪方方的侧脸。他一面看着,一面悄悄地把青波放在自己腰际的手拿开。 6 跑步 傍晚回家之后,青波开始咳嗽、两眼发红。 「你看,谁叫你要跟哥哥出去。身体会累吗?要不要紧?」 真纪子从药箱里头翻出许多药品排在桌上。青波早就习以为常,不论是药粉、药水还是药锭,他都无所谓。从很小开始,就得连打好几小时的点滴,他也都乖乖承受。青波吃的止咳胶囊是近乎可怕的红色,巧看了就讨厌。 「我去跑步。」 仿佛不是对谁交代似地低声说着,然后踏出家门。感觉比平常还要疲累,不过心情不坏。许久未曾踏上的投手丘感触还明显留在身体之内的某处,感觉很舒服。 「明天可以吗?」道别的时候豪问道。「当然可以。」自己这么回答。看来这个春假不会无聊。 「哥哥。」 背后响起脚步声。回头看到弟弟的身影,巧皱起了眉头。 「青波,你怎么了?」 青波跑了过来,站在哥哥身旁。眼睑越来越红。 「哥哥,我也要去。」 「你要去?我是要跑步到神社耶。」 「嗯,所以我也要跑步。」 「笨蛋。」 巧在青波身前站定似地停下了脚步。 「开什么玩笑!回去。」 「我不要。」 青波摇头。 「喂,青波。这可是跑步,不是在玩游戏,你懂吧?」 「所以我也要去,我要和真晴他们一样加入棒球队。」 「棒球队?你是真的想打棒球?」 青波用力点头,然后笑道: 「嗯,我想打棒球。我想像哥哥那样投球,你说好不好?」 「青波。」 巧用尽量缓慢的速度叫着弟弟的名字。青波白色的小脸往上抬起。 「你不可能啦!在熟悉棒球之前身体会先搞坏的,而且妈妈还会——」 「和妈妈没有关系。」 青波噘起嘴唇、扬起下颚。 「哥哥还不是从四年级才开始打。只要加油,我也可以。」 「你啊,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什么我可以、你也可以,才没这种事。回去!回去乖乖读书。」 「我不要!我要打棒球。」 青波把头摇得比之前还要用力。 「那好,随便你,我管不着。」 巧丢下青波往前奔跑,加快速度。 我可不像豪那么温柔,青波。 「不要撒娇。」巧心里想着。要是想跑步,那就自己一个人跑。自己一个人跑,抓住自己的节奏,然后慢慢拉长距离。 别以为我会陪你一起慢慢跑。 巧觉得后面似乎有什么声音,回头一看,在非常后面的道路转角,青波正跌坐在路上。车辆在极近的距离高速通过。 巧跑回青波身旁。青波拱起的背正在剧烈颤抖。 「不舒服?」 青波沉默不语。巧知道他正在哭。 「青波,好了,回家去吧。你想打棒球就去打,不过总得把自己弄舒服了才行。你不可能变得和我一样,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 拱起的背脊动了一下。 「不可能吗?」 「不可能。」 青波双眼滴出了泪水。仿佛可以听见噗簌掉落声的豆大泪水,盈满了眼睑内侧,然后往下滴落。 「青波。」 是真纪子的声音。 「你看,妈妈来了。你没说一声就跑出来,是吧?她因为担心出来找你了。快点回去。」 青波瞪着巧。瞬间,眼神凌厉到让巧跟着眨起眼来。 「谁说不可能。」 青波短促地否定哥哥的话,然后起身跑向真纪子。真纪子说了什么之后伸出手。青波从她身边穿过,背影在转角那边消失。真纪子穿着围裙站在那里,巧移开了视线,立刻往前奔跑。巧并不觉得自己有说错。青波哪有可能打棒球,不可能…… (我觉得青波不错。) 洋三的话在脑海之中浮现。 (有那种眼睛的孩子会进步。) 心脏开始难受、脚不听使唤,抓不到平常的节奏。 (我觉得青波不错。有那种眼睛的孩子会进步。) 洋三确实这么说过。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那个身体虚弱、老是生病、被妈妈细心呵护才勉强存活下来的青波,能像自己这样投球、跑步、打棒球? 巧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心里觉得有可能。自从越过大蛇岭,来到新田市之后,巧就感觉青波正在变强。不晓得是因为洋三、豪,还是这个城镇的缘故。拿着手套接球、大声的笑、目光凌厉地瞪过来……全是巧未曾见过的青波。 开什么玩笑! 巧咬紧下唇。 老是向妈妈撒娇、要妈妈看顾、睡在被窝里头的家伙,若能像我这样打棒球的话,真是教人难以忍受。 巧把嘴唇咬得更紧、更紧。心脏像在呼应痛楚似地扑通跳了一下,脚也不听使唤。他靠着护栏喘气,痛苦到连一步都走不下去。好想吐,汗水以恶心的速度大量渗出。 他双手抓着护栏,撑住身体。只要站着不动,就能感受到汗水正在慢慢蒸发。 肩膀会不会着凉啊? 他模糊地想着。现在还不想动。视野边缘有黑影靠近,是燕子,漂亮地翻转。于是他跟着抬头看着天空。云被渲染成红、紫混杂的神秘色彩,像是开着又圆又大的花。绣球花。他看过那种颜色的绣球花。是在什么地方? 「巧。」 眼前停了一辆白色轿车。窗户打开,节子的头探了出来。 「你怎么在发呆。要不要上来?我送你回家。」 「呃……啊,不用了。」 「可是你气色很差,要不要紧?上来吧。」 节子似乎真的担心,朝巧的脸望了过来。 永仓的性格和这位阿姨很像。 总而言之,要拒绝节子的邀请反而麻烦。 「啊,那请送我到绅社。」 「神社?可以是可以,不过和你家是反方向耶!」 巧一坐上助手席,节子就往神社方向转动方向盘。 「你去那里做什么?都这么晚了。」 「我去跑个步。」 「跑步是慢跑吗?跑回家里。」 「是啊,跑步一般指的就是慢跑。」 「哎呀!说的也是。」 节子噗嗤一笑。连笑的方式都和豪很像。 「豪一直说你好厉害,真的很兴奋。我对棒球完全不懂,但从来没看过那孩子这么兴奋。」 巧沉默不语。难以想像豪会和母亲说些什么。节子突然陷入了沉默,舒适的助手席椅子突然觉得别扭起来。 车子停在通往神社的小路前面。 「谢谢。」 巧微微地低头道谢,然后下车,松了一口气。 「巧。」 节子也从车上下来,针织衫的细缎带在风中摇曳。 「我有事想拜托你。」 巧觉得这是讨厌的声音,胸口一带变得沉重。 「那个……你能不能劝他放弃棒球?」 「你要我跟永仓说吗?」 巧问着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节子点头,动作就和认真点头的孩子一样。 「那个,其实我们本来就说好了,上了国中就不打棒球,每周要补三次习,然后还有很多事……我想豪自己也知道,可是他却说要继续打棒球,还说不要补习,真伤脑筋。所以我在想,能不能请你去说服他。」 「要说你自 己去说,和我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 节子的声音大了起来。然后「啊」的一声掩住了嘴,脸颊泛红。 「对不起,可是豪会想一直打棒球,就是因为你的缘故。能和你组成投捕搭档,他高兴得不得了。要是我跟他说,他会一定说:『这是大好机会、不和你一起打棒球那多奇怪』……实在是伤脑筋。」 伤脑筋的人是我。 巧踩着脚边的小石头。 永仓,为什么我得站在这种地方,听你老妈讲些愚蠢的话。 「你一定认为我是严格的教育妈妈。」 「是啊。」 「可是那孩子是独子呀!」 巧开始头痛起来,很想呐喊:「拜托你住嘴」。就在真的快要呐喊出来的时候,他看到节子的眼睛。外形和豪那么相似,却不像豪那样直直看过来。节子的视线像要避开巧似地落在一旁。 「跟你说这种话或许有点奇怪,其实我希望他能继承医院,当父母的总是会有各种考量。所以,读书的事差不多到了应该要拼命的时候了。坦白讲,现在讲这个或许晚了点。像曾经跟他在同一队的那个叫做江藤的孩子——」 「呼叫器是吧?」 「咦?」 「不,没事。我该慢跑回家了。」 他背对着节子,开始准备跑步。 「巧,拜托你去跟豪讲,说他没有棒球的天份,叫他放弃。要是你去说,我想他会接受的。」 巧停住脚步,转身说道: 「他有天份。如果是跟永仓的话,我们就能组成投捕搭档。」 说不定还会是绝佳的投捕搭档!完全没有任何前兆,这样的念头撼动着胸口,身体内部有着难以抑制的强烈情感。巧用力吸气、双脚踏稳。 「别这么说,我也很头痛呀!一直要他念书也很可怜,所以我才允许他打棒球到现在,不过之后就不行了,你说是不是?」 节子的手伸了过来,握住巧的手。巧把她甩开。 「阿姨,打棒球用不着别人允许,只要打就对了。」 节子张开嘴巴。巧再也听不下去,开始奔跑。速度比平常要来得快。 巧并没有对节子生气。光是她没要豪带呼叫器,就觉得她还不坏,只是自己心情沉重到受不了。被某种眼睛看不到的东西紧紧揪住,心变得很沉重。 允许他打棒球……? 节子说得很认真,并不是开玩笑。 永仓,难道你是有人允许才能打棒球吗?不是吧!你应该连想都没想过。不过你老妈却说,是她允许你打棒球。你的棒球不过是这种价值吗! 速度越来越快。「这种跑法不行!」心里知道却无法控制。也不是无法控制,而是不想控制,好想就这样拼命奔跑,然后倒在玄关。 那家伙会不会屈服于老妈? 他一边听着耳朵深处凌乱的鼓动声,一边往前跑。他一边跑,一边想着豪的事。 他会不会屈服于老妈,于是放弃棒球? 可以确定,他不会放弃的。 是的,他不会对棒球半途而废。 巧用极快的速度直接跑回家门。全身都是汗水。接着整个人坐在玄关,巧有片刻时间无法动弹。 「巧,你回来啦。哎呀,你怎么了?」 真纪子从玄关走出来。 「有点……跑太快……」 巧站起身来。因为痛苦而蹲坐在地的悲惨模样,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巧,我有事想拜托你。」 听到妈妈这么说,他抬起脸来。刚刚才听到同样的话。不过真纪子并没有挪开视线。她直直望着巧并指向二楼. 「青波?」 「是啊,他刚刚不是跟在你后面出去?后来就突然关在房里,好像在哭。你能不能过去看看?」 「为什么要我去看?妈,你去不就得了。」 拜托、拜托,受不了,够了吧! 「可是他从里面上锁,不肯开门呀!他好像在发烧,我很担心,巧,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我可没欺负他。」 「我当然知道,可是青波不让我进房,这还是头一次。广又还没回来。」 「那就去拜托外公。」 「你说爸爸?那个人不行啦!就只会大吼大叫,叫我不要理他,可是我会担心啊!你去看看嘛,好不好?巧。」 真纪子棱角分明、线条近乎强悍的脸孔垮了下来。巧挪开视线,不想见到母亲惊慌的表情。只要牵扯到青波的事,真纪子就会原因不明地失去平日的坚强。巧心中涌起一股烦躁,于是试图压抑似地脚底使力、爬上了楼梯,敲着青波的门。 「青波,你醒着吧?开门。」 没有回答。不过感觉有人在动。 「青波,快点开门。」 巧转动门把。门打不开。 「你别太过份!我要踢门了。」 于是他不等青波回答就直接踢门,发出轰然巨响。 「巧,别那么粗鲁。」 真纪子在楼梯底下叫道。门发出微微的卡嚓一声,打了开来。巧用身体硬挤似地进到了里面。 「你在睡觉?」 床上的棉被是摊开来的。 「把门锁好啦。」 青波说完之后,再度钻回床上。巧也坐了下来。勉强跑步的疲累好像从脚部涌出似地,非常沉重。连跑步之后的缓和操都没做。他拉长了脚、身体前倾。青波擤着鼻子。 「你在哭?」 「我没有哭。」 「说谎。在哭刚才的事吧?」 「我没有说谎……」 青波突然咳了起来,背拱成く字形。光是看着就快要窒息。 「我去把妈妈叫来。」 青波的头在枕头上面移动。好像在说不要似地左右摇晃。 「不是有药吗?只有妈妈才看得懂啊。」 巧起身,想要早点从青波身边离开。 「没关系,没那么严重。哥,你不要去。」 回头一看,青波正坐在床上、呼吸急促。 「你老是动不动就叫妈妈。」 好像后脑勺被人轻轻捶了一下。巧吸了一口气,站到床边说道: 「我扁你喔!动不动老是叫妈妈的人是你才对。」 半晌之后,青波「嗯」地回答道: 「也对。」 然后吐出舌头。 「哥哥老是说我『动不动就叫妈妈』,所以我就学你讲话。」 「你在寻我开心吗?」 「没有呀。」 青波伸手打开窗户。风的声音随着夜的空气流进了室内,青波再度咳嗽。 「别这样,会冷。居然故意打开窗户……」 「这里好好哦!怎么咳都没关系。」 巧粗鲁地关上窗户。 「你在胡说什么!在哪里咳不都一样。」 「不一样。在冈山的时候,晚上要是用力咳,隔壁阿姨就会气到跑来说:『声音太吵。』」 「隔壁的谁?」 「森口阿姨。咳嗽的隔天,学校因为地震放假。结果她在十点左右的时候跑来,跟妈妈说:『昨晚吵到睡不着』。害妈妈得跟她道歉,于是我想不能咳嗽,可是却越咳越严重,所以我讨厌晚上。」 「笨蛋,咳嗽哪是人能控制的!是跑来抱怨的阿姨不对,别理她不就得了。」 青波露出微笑。或许是发烧的缘故,笑容看起来干燥而枯涩。 「看到妈妈跟人道歉,觉得好讨厌。不过这里不会有人抱怨 。」 那就咳啊!不过只是咳嗽,没必要怕成那样。然而看到青波开心地眯起眼睛,巧便为之语塞。 「哥哥,你和我同一个房间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咳嗽很吵?」 「完全不会,我只要躺到床上就会睡着。别把我和森口阿姨混为一谈。」 青波回说「我没有」的时候,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 「你看,妈妈受不了跑来了。让她进来吧.」 青波匆匆忙忙地摸摸脸问: 「看起来像哭过吗?」 「干嘛,不想让人知道你哭过?」 「妈妈很罗唆嘛!又爱担心。」 门外传来「喂」的叫声。是广的声音。 看看时钟,七点五分。一打开门,爸爸就站在那里。 「爸,你怎么了?」 「喂,你讲的是什么话?我才刚到家耶!一回到家妈妈就说:『青波把自己关在房里,所以我叫巧去看,结果连巧也不出来。』」 「这回派爸爸来了。」 「就是这样。」 「妈妈很担心吗?」 被青波这么一问,广故意眨下一只眼,轻轻地拉开房门。洋三的怒吼声和真纪子较平日来得高亢的声音同时传来。 「他们父女俩正在吵架。妈妈因为担心你们,结果不小心把外公喜欢的炖香菇煮到烧焦。」 「……笨蛋……我说你呀……」「有什么办法……青波他……」「别理他不就得了……你从以前就是……」「亏你说得出口!爸你还不是……自做主张……」 两人的声音片片段段地传了上来。 「看来吵得很凶。」 真纪子难得大声吵架,总觉得有点古怪,让巧不小心笑了出来。 「是我害的吗?」 青波却没有笑。 「不是不是,那两个人从以前就是这样,不过现在应该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不讲话。他们父女俩好久没吵架了,看来还满乐在其中的。哎,两个人还真像。」 「一样顽固。」 「那叫死心眼,巧。」 广正色说道。青波从床上下来,坐在广的旁边。 「爸爸,什么叫死心眼?」 「这个嘛,嗯——就是坚持到底、一心一意啦。」 「什么叫一心一意?」 「这个嘛,嗯——还真难。嗯,就像哥哥的性格。巧和妈妈很像。」 「啊,那我懂了。」 「笨蛋,说什么蠢话。」 巧站起身来。他不想被人自以为了解似地说来说去,想回房自己独处。 「巧。」 被爸爸叫住。 「稻村跟我说:『因为巧的缘故,燃起了我沉寂许久的棒球之血。他真是厉害的小子。』他对你相当佩服哦!」 「是吗?」 「他要在公司组个棒球同好会,还邀我参加。哈哈,他好像以为我是你爸,棒球也应该很厉害。」 巧盯着父亲的脸说: 「爸,不会吧?」 「喂,别把我当成笨蛋。不过我拒绝了,因为我实在是没办法。不过我答应他要画海报。我也好久没拿画笔了。」 「嗯,这样比较妥当。」 为了阻止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广继续说下去,巧走出房间,把门关上。楼下安静了起来。带着酱油烧焦的强烈气味。巧觉得好累,想早点睡觉。 晚餐没有端出炖香菇。洋三和广用生鱼片及煎蛋当成小菜喝酒,而青波吃了药之后睡着了。真纪子的话比平日来得少,只顾留意二楼的动静。晚餐刚过就有人打电话来,讲了很久。 或许是永仓的老妈。 他觉得是谁都无所谓。今天真是无比漫长的一天。巧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很快就睡得不省人事了。 7 黎明的传球练习 耳边传来风的声音。是窗户的玻璃在响。睁开眼睛,房里有着亮光,从桌上的球到扔在角落的那几本书全都看得一清二楚。突然想起昨晚忘了关灯,天花板上的日光灯还亮着,光线扎着才刚醒来的眼睛。玻璃又响了。不是风,是有人在丢小石子。巧靠向窗边,外面还是一片阴暗。 「永仓。」 在整晚亮着的大门灯光里,豪正在挥手。 「你要不要下来?」 「下去干嘛?」 「传球练习啊。」 巧吸了一口气。冷洌的空气沁入了肺部,于是彻头彻尾地醒了。 他在运动服上面套上防风夹克,把手套和球夹在腋下,小心地走下楼梯。广和真纪子都在里面的房间睡觉。虽然觉得他们应该听不见,不过还是对古老阶梯的响声感到担心。 巧走到外面,豪靠着梅树树干等候着他。 「原来如此。」 巧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 「房子大要溜出来就很容易,换成社区公寓可就不行了。」 「夜游是为非作歹的开始,而大房子就是为非作歹的原因罗?」 「你是笨蛋啊?半夜跑来做什么传球练习,要说是夜游都觉得丢脸。」 豪在手心转动着球。 「我醒得有点早。因为睡不着,想说来跑个步,结果到了这里发现你房里的灯是亮着的。」 「带着手套跑步?」 豪缩着肩膀。 「是啊!那你咧?这种时间在干嘛?」 「废话,念书啊。」 「骗人。」 「骗你干嘛!我都固定在这种时间念书。」 「少来了。」 「骗你的啦。」 「受不了!拜托不要连你都把念书挂在嘴上,我会头痛。」 巧想起昨天节子的脸、认真的眼神、万分困扰似地皱起的眉、风中摇曳的针织衫缎带。 永仓,你是不是被你老妈逼得很惨? 巧虽然原本想问,不过还是作罢。不论豪和节子之间发生什么事,都和自己无关。那是豪必须解决的问题,巧并不打算参与,不过传球练习倒是可以。如果豪在这样的大半夜想练习传球,自己是乐意奉陪的。 「要去哪边?」 「大路那边不错,有路灯,脚不会踩到泥巴。」 抬头一看,夜空散落着点点星光,不过远处已经传来鸟的叫声。虽然已经做过无数次传球练习,不过这种时间、在街灯下、倒还是第一次。 先传个几球让肩膀暖一暖。球在灯光之中,显得比平常更白。白色的球在巧与豪之间缓缓来回。身体逐渐暖和,巧把防风夹克脱掉。 「可以正式开始了吗?」 豪问道。 「要使出全力是不可能,在这种灯光下你接不到。」 巧把想到的话直接说出来。 「好吧,那就用八成实力。」 「七成吧。」 「多谢您的费心。」 豪对着巧行礼。然后稍微拉开距离、举起手套。巧的眼睛直直盯着豪的手套。凝望着那一个点,然后投球。偶尔传来的小鸟叫声、汽车声—在静寂的夜里,只有球飞进手套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响起。 不晓得投了多久,附近突然传来鸡鸣。像被牵引似地,狗也开始吠了起来。 「噢,是黎明的讯号。最后一球。」 豪猛然起身,敲着手套。 「不过要用全力!百分之百的力道。」 「要是没接好,受伤了我可不管。」 豪像在代替回答似地,蹲下采取捕手姿势。 好吧。我要投了,永仓。 有时会觉得自己很厉害,不论在任何时间、任何状况,自己都能控制自己的力道、掌控球的威力。刚才确实是用七成到八成的力道在投。若是豪要求十成,自己也能使出百分之百的威力。巧有这个信心。不论是大热天的投手丘、还是黎明之前的路边,自己都能随心所欲地投球。在这种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厉害。这可不是骄傲自大。 于是巧凝聚了百分之百的力量,把球投出去。豪用手扶着手套,把球接住。接住之后马上大大叹了口气: 「了不起,跟白天接过最棒的球一模一样。」 「因为是百分之百呀!我可没有放水。」 「在比赛的时候你能投出几个像这种球?」 「要几个就能投出几个。」 「说的容易。」 「如果有必要投出的话,我都能投。至于要用缺乏力道的球让对方出局、还是用快球一决胜负,这就要看你如何配球。」 「你想说『和我无关』吗?」 「怎么可能,我不会那么过分。」 豪出声大笑。他一面笑,一面呢喃着:「配球、配球」。 车声响起,有辆白色轿车开近。豪的笑容消失了。 「惨了,是我妈。」 「豪。」 节子快要跌倒似地走下了车子,睡衣上面披着绿色的羊毛衫。 「你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你没在房间睡觉把我给吓了一跳,还以为你离家出走,害我四处去找。」 豪像要推开巧的身体似地低声说道: 「谢了,就到此为止吧。明天,不,今天见。」 巧拿起防风夹克和手套,在豪和节子面前转身离去。耳后响起两人对话的声音。节子发出的是哭泣声,还有车子的引擎声。站在门边回头一望,可以看见汽车尾灯——两盏红色的人工灯光,清楚地浮现在天色将明而未明的夜色里。 虽然并没有目送他们的打算,但巧还是直直站着,直到轿车消失在转角。在那台车里,豪和母亲会有什么样的对话? 「哎,算了,和我无关。」 「什么事和你无关?」 巧吓了一跳。 「外公。」 洋三就站在那里,衣服穿得好好的。 「这种时间你怎么会……」 「上了年纪,有时会比较早醒。」 「你都看到了?」 「没有,我刚刚才来。黎明的传球练习,挺有趣的嘛!不过身体会留下疲劳,再去睡一下。」 「知道了啦。」 巧正要往前走,却「啊」地大叫。想起来了!就在这门的后面、梅树下,和那个天空一样是红紫混杂的色彩。那里整片都是大朵的绣球花。 「外公,这里原本有绣球花吧?又像紫色又像红色,颜色很美的花。」 「嗅,你记得真清楚。外婆喜欢绣球花,所以种在庭院,尤其是这里的特别漂亮。」 「枯掉了吗?」 「枯掉了。其他的绣球花倒是没事,只有种在这里的在外婆去世的隔年就枯掉了,说不定是去陪你外婆。对了,你很喜欢这个花,会在绣球花叶子下面吃饭团、找蜗牛、玩游戏。」 洋三望着此时已经空无一物的梅树根部。春日将明的黑夜取代了色彩仿佛黄昏时分天空色泽的成群花朵,一点一滴地亮了起来。 「我看不是它自己枯掉,是你害它枯掉的吧。外公要是到了那个世界,一定会被外婆骂的。」 巧故意开起玩笑。他不是很喜欢聊着往事的外公,因为看起来非常苍老。 「好了,我去睡了。」 他睡意涌了上来,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巧。」 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于是他回头望着洋三的脸。就在「往事就别再提了」这句话快要从喉咙里跑出来时—— 「不错的球。」 「啊?哦,你是说刚才的球啊。」 「你很厉害。不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能照着自己的意思投球。我也看过不少投手,没人能够像你这样控制自己的球。嗯,光凭努力是办不到的。你很有天份。」 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不过他心里很高兴。并不是因为被人夸奖,而是因为洋三对巧本身的实力有着确实的了解。 「不过要打棒球,未必能一直照着自己的意思。」 洋三低声加上了这句话。呼叫器的声音从耳朵深处传来。巧心里一惊!讨厌的声音。不,不对,那是…… 「外公,昨天的事难不成你有看到?」 「昨天?不,我说的是广岛的比赛。你不是输了?」 「你说那个?」 满是土沙的运动场、微微下坠的球、三振、一屁股坐在地上,巧硬是挺起了胸膛。 「那只是比赛结果输了。因为我方失误被人得分,后来疏忽而遭到三振;担任投手的我并没有输。」 天空开始变亮。小鸟飞上梅树树枝,哔哩哔哩、啾啾啾地发出杂乱的叫声。光线照映在振动的羽毛上,闪闪发亮。 「巧,只要是比赛输了,就代表自己输了,棒球就是这么回事。有时就算自己很有实力,但团队比赛却老是不会赢,真的就是赢不了。在这种时候,终究还是输。」 「我知道,团体运动就是这样吧。」 洋三困惑似地左右摇头。 「嗯,团体运动啊……用这句话来形容还是不对。我也搞不太懂,不过要是选手本身能够随心所欲地打球,到时就会变成真正有趣的比赛。巧,你有没有碰过有趣的比赛?」 「只要是赢了,都很有趣。」 「是吗?有趣就好。只要觉得棒球有趣,或许就能随心所欲地打棒球。」 巧望着梅树。叫声杂乱的小鸟有着美丽的黄色腹部,在洋三头顶上的树枝歌唱似地鸣叫着。 「外公你讲的话我听不太懂,觉得好罗唆。你是在夸奖我吗?」 「是啊,我打了几十年的棒球,还是有一大堆事不懂,一讲起来就变得罗唆。其实也可以不说,只是一看到你,就不禁想讲。真歹势。嗯,要讲清楚还真不容易。」 洋三搔着满头白发。少年似的动作。外公到底是想告诉自己什么,搞不太懂,只知道他有想告诉自己的念头。 「我的未来还很长。外公你说的话,有空我会想一想。」 「我的未来也还很长。对了,来写手记好了。题目就用『我的棒球人生』,怎么样?」 「好逊。」 「怎么讲得那么干脆!跟你妈果然很像。」 抬起泛着笑意的脸,小鸟飞远了。天空柔柔地晕染着蓝色的光,比昨天所见到的夕阳还要美丽。 8 青波的球 到了四月,真纪子还是慌张地忙进忙出。 「转学的准备工作真的很累。巧,这是国中的制服。」 「好逊的制服,我不要。」 「要对这身制服感到骄傲,然后穿着去上学。现在好像比我当年念书时还要严格,你没问题吧?」 「什么意思?」 「哎呀,听说学校管得很紧,像你这样的性格不知道行还是不行,我好担心。」 巧从正在阅读的书本上抬起头来,意外地和真纪子视线交会。 「你怎么了,妈?」 「什么?」 「没事,没想到你会为我担心。」 「笨蛋。马上就用这种方式讲话。」 真纪子移开视线,从袋子里拿出白色的帽子。 「来,这是青波的帽子。小学没有制服,只要戴了这顶帽子就好。今天我跟青波的级任老师聊天。岛原老师似乎是个温柔的女老师。那位老师的小朋友身体也不太好,说会好好帮我留意青波,妈妈觉得好安心呢。」 青波也正在读书。像要扔给真纪子似地把那本书丢开。 「妈妈,你去学校讲了那种事啦?」 「是啊,我去学校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像体育课之类的,至少要先交代一下。」 「我不去学校了。」 青波瞪着真纪子。 「妈妈专讲一些没必要的事,我不去学校了。」 「怎么会没必要呢?什么叫做『不去学校』?别说这种傻话。」 「我不去,死也不去。」 巧合上书本,站了起来。真纪子和青波吵架相当罕见。虽然罕见,不过自己并不想在一旁当观众。青波加快脚步,从站起身来的巧身边穿过。 「青波。」 巧抓住弟弟的手。 「良太跟真晴搞不好会和你同班哦!」 弟弟仰望着哥哥,微微噘起了嘴。 「良太跟真晴应该都在等你。」 「那我要去。」 青波干脆地点头。 「不过妈妈,我可以上体育课。我可以游泳,连运动会也都要全部参加。」 青波用粗鲁的声音把门关上,然后走了出去。 「怎么会这样呢?」 真纪子发出叹息。 「巧,妈妈是不是说了什么会让青波生气的话?」 「你问我,我也不懂。」 「跟我说嘛。」 真纪子坐到椅子上,再度发出深深的叹息。 「你不是什么都懂吗?青波是怎么回事?之前明明还那么听话的。唉,果然不该回来新田。」 「回来新田的事和青波没有关系……啊!也不一定,他说现在可以自由地咳嗽,或许和这个有关。」 究竟是如何有关?连巧自己都不太懂。 「咳嗽?不,是棒球啦!」 真纪子用手托腮。脸颊都被拳头给挤歪了。 「那孩子,很宝贝地带着棒球一起睡觉。」 「棒球?」 「是啊,还不是新的。是上面沾着泥土、又脏又旧的球。」 (这颗球给我,好不好?) 突然听见青波的声音。 是那颗球!豪击出的球!恐怕也是青波第一次用手套紧紧接住的球。 他是认真的。 巧不知不觉咬紧了嘴唇。 「那孩子是认真的吗?」 真纪子低声说道。 「是认真的想打棒球吗?」 「你不喜欢吧,妈。」 「是不喜欢。青波和棒球根本完全不搭,他跟你不同。」 真纪子的手离开脸颊,在桌面轻轻敲着。这是她在焦躁时的习惯。 「是爸爸害的,一定是。是他在唆使青波。」 「妈。」 「干嘛?」 「你真的认为是外公害的?」 轻敲桌面的声音停了下来。 「我不认为。」 「那你是在乱发脾气。」 「对,我是在乱发脾气。不然我能怪谁?总不能怪你吧?」 「怪我?和我——」 「和你有关。」 真纪子的口气突然转为尖锐,打断了巧的话。 「怎么会和你无关!青波一直很崇拜你,想要变得和哥哥一样,这你知道吧?巧。你是明明知道这件事,却还不理青波。」 叩、叩、叩。桌面再度响起轻敲的声音。 「你要不理,那就一直不理不就得了。不要在他面前打什么棒球。」 「我没打算把青波扯到我的棒球世界,是那家伙自己硬要挤进来——」 一声仿佛将体内所有东西全吐出来的深沉叹息,从真纪子口中发了出来。 「是啊,青波他崇拜你,所以千方百计要挤进你的棒球世界。可是不行,青波他不可能。」 「你是说身体状况?」 真纪子摇头。 「他的身体已经好多了……我说的不是这个。巧,我在爸爸身边看了好多好多棒球选手。虽然人有很多种,不过确实有人生来就是为了要打棒球。那种人不会崇拜别人。因为崇拜谁,于是想跟他一样打棒球的人是不行的。迟早会不行。只有能对自己的棒球产生崇拜的人、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来得优秀的人才行。巧,你就是这样子。你没有崇拜的人吧?房里也没有贴海报。不过青波却是崇拜你、为了想追随着你而努力着。你想这样会有什么结果?」 真纪子咕嘟吞了一口口水。俯看着巧的脸。巧微微扬起下巴问: 「什么结果?」 「会整个人毁掉。身体、心灵都无法跟上,于是变得非常凄惨。这种人我看多了。我不认为是我在胡思乱想。只要有你在身边,青波就会认真想打棒球,只要想到这里,就不觉得小学生的棒球有哪里好笑,巧。」 真纪子使力叫着儿子的名字。 「你去跟他说。告诉青波,叫他放弃棒球。」 之前也听过同样的话。 (巧,我有事想拜托你……当然有关。叫豪放弃棒球……) 每个母亲都说着同样的话。说着同样的话,想要保护孩子。 仿佛读出了巧脑中瞬间掠过的念头似地,真纪子开口说道: 「节子也打了电话过来,听说她为了豪的事来拜托你,要你劝他放弃棒球。她还哭着说你拒绝了她。她从学生时代就很爱哭。不过豪要不是遇到了你,应该会放弃棒球,结果现在却干劲十足地想和你一起前往甲子园。」 「这就叫命运的邂逅。」 原本是想开玩笑,想要借着开玩笑,打乱和母亲之间的这场对话,可是却笑不出来。 「你在说什么连续剧的对白!巧,这并不是你的错,我很清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就是会把人牵扯进去。这点说厉害也算厉害……」 「我没把他们牵扯进来。」 「你只是缺乏自觉。像豪、像青波都是——」 「我才没把他们牵扯进来!」 巧咬紧牙根。身体内部响起了嘎吱嘎吱的低沉声音。管它牵扯还是被牵扯,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青波的话我不清楚,不过即使我要永仓放弃棒球,他也绝对不会放弃。」 「我可不这么认为。这说不定会影响到豪的一生……我也很无奈。节子是为了豪的将来着想,希望他放弃棒球,你能不能也替他想想?不管是谁当捕手,你还是去得了甲子园,甚至神宫的。」 「一定要永仓才行。」 他吐出了之前想都没想过的话 。 真纪子的脸微微扭曲。那是硬挤出来的笑脸。 「什么一定要他才行,太夸张了。你都还没满十三岁耶!你和豪都才刚要升国中而已。说你们是决定性的相遇,太奇怪了吧。」 巧从心里对母亲感到怨恨,从来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怨恨。 十三岁又怎样!十三岁也能梦想自己的未来。要是因为和我相遇,让永仓得以决定未来,那不也很好吗?十三岁的我就是拥有那种力量。才不是什么牵扯、被牵扯那种小家子气的原因。 「妈,你是笨蛋。」 「你说什么?」 「你是笨蛋!妈妈和永仓的老妈都是笨蛋!你们什么也不懂。」 「你在嚣张什么?那你又懂得多少?节子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养育豪,你懂吗?我是花了多少心血才把青波给带大,你懂吗?青波发烧痉挛快要没命的时候,我有多么害怕,你懂吗?好吧,随便你。豪的事就算了,不过只有青波,你别把他牵扯进去。」 重点不同,搭不上话。 巧扬起下巴,望着母亲的脸。 「青波认为你很罗唆。他打棒球并不是为了崇拜我,而是为了要逃离你。你居然连这点都不懂——」 真纪子的手抬了起来。明明知道自己会被打,巧的脸却还是动也不动。真纪子的手用比想像中还要强劲的力道挥向脸颊。 这是他第一次被妈妈打。 在渗入嘴角的刺痛感中,巧突然思考起这件事。 「巧,啊……」 真纪子双手掩住嘴巴。在形状优美的手指上方,两只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似乎相当吃惊。 自己做的事,自己还觉得吃惊…… 巧按着被打的脸颊,不然的话很可能会笑出来。 「巧,对不起。」 真纪子出声道歉,这份率直也很古怪。 「我要走了,我和永仓有约。」 「要去哪边?」 「去神社,到那边做传球练习。」 离跟豪约好的时间还有点早,不过早点去也好。 「不是平常去的公园?」 「那边比较凉爽。」 「啊!也对。最近热到很奇怪。」 巧把帽子往下面戴。虽然已经四月了,但季节错乱似的暑热却徘徊不去,不过这种事倒无所谓。聊着无所谓的天气话题来掩饰难堪,巧讨厌这样的妈妈。刚才一口气打过来的妈妈还比较像样。 跨上单车,全速往神社前进,他不想把妈妈的愤怒与迷惑留在心里。巧多想随着身体周遭的风、远远地被吹到天边。 神社石阶下停着青波与豪的单车。巧心想:「不会吧?」教人难以相信还是春天的酷热阳光,毒辣辣地烧灼着背脊,汗水涌出。爬上石阶。 豪和青波正在境内做传球练习,只有他们两个人。 「青波,不必那么用力。试着慢慢投球。瞄准我的手套。」 青波随着豪的话点头。青波投出的球划着微微的弧线,落进豪的手套。 「就是这样。」 豪的声音响起。巧的背脊在流汗。 他靠着大棵橡树,呆呆地望着两人。 青波的姿势根本算不上什么姿势。手脚全都晃来晃去,像在跳舞一样。 不过球却准确地落进豪的手套。 棉质t恤翻飞,可以看得到背部。巧发现青波长高了。 (有那种眼睛的孩子会进步。) 又想起洋三的话。巧握紧拳头、敲击橡树树干。 「嗨,原田你来啦!」 「哥哥。」 豪和青波的脸同时转了过来。 「哥哥,我在做传球练习。」 青波跑了过来,把球拿给自己看。又脏又旧的球,那是青波重要的球。巧拿起它,在手中转动。 「哥哥,我有投准喔。」 「是啊,原田,青波也很厉害。说不定比老哥还要厉害。」 「永仓,不要乱开玩笑。」 豪咧开的嘴角就这样停住。 「干嘛啊,生什么气。」 「我没有生气。青波,回去了。」 「我不要,为什么我要回去。」 青波望着巧的眼睛,然后倒退一步。 「接下来我要和永仓练习,你该回去了。」 巧放慢语气说道。 「那我在旁边看,这样可以吧。」 「回去,妈妈在等你。」 青波用力摇头。 「我不回去,我要看着哥哥。」 「原田,应该可以吧!青波留着也不会怎样。就像你的口头禅『没有关系』。」 巧对豪相应不理,瞪着青波看。 「青波,我之前就说过了,你是不可能的。就算再怎么加油,你也不会变成我。为什么你还不懂?」 「就算不能变成哥哥那样,也无所谓。」 青波做出了回答。巧瞬间陷入了沉默。 「虽然我想像哥哥那样投球,不过不一样也无所谓。」 青波这么说着,然后垂下脖子继续说道: 「我不想变成老是叫着哥哥、哥哥的人,我只是想打棒球而已。」 青波终于弄懂似地点头。豪「哦」地一声,戮着青波的脸颊。 「你很懂事呢,青波。了不起。」 巧咬紧牙根。 「是谁告诉你的?青波。」 「咦?」 「凭你自己一个人,哪想得出这么嚣张的话。一定是别人告诉你的,是不是外公?」 青波点头,微微吐出了舌头。 「我和外公做传球练习的时候,他问我是不是想打棒球,我说很想,他就说巧有巧的棒球、青波有青波的棒球,你要自己加油,就算不能像哥哥一样,也许还是能打快乐有趣的棒球。你说是不是?所以我要打。」 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你和外公做传球练习?」 「嗯,哥哥去跑步的时候,我和外公练习。很有趣,外公说了好多话……」 巧垂下视线,看见手中的白球。 你错了,妈。青波想打棒球并不是为了崇拜我,也不是为了要逃离你。青波想打的是快乐、有趣的棒球。 脸颊一阵刺痛。是真纪子掌心的触感。 那我被妈妈甩巴掌又是为了什么。 生气。真纪子和洋三都叫人生气。但在自己眼前笑得一派天真的青波最叫人生气。 「笨蛋。」 巧一声大吼,青波的脸顿时僵住。 「笨蛋!你能打什么棒球!快乐的棒球?别笑死人了。稍微跑个两步就快没气的家伙……勉强接到高飞球就乐得要命的家伙,哪能打什么棒球。」 巧知道自己在胡说,也知道青波真的能够体会棒球的快乐,可是嘴巴却停不住。 「你不是动不动就要发烧卧床吗?老是在棉被里头享受的家伙,是打不成棒球的。」 青波才不觉得享受。连要咳个嗽都得担心隔壁的森口阿姨这点,他也知道。 心想必须住嘴。巧试图咬住嘴唇,但却无法控制自己。 在投手丘上,怎么投都投不出好球的时候,或许就是这种心情。 他在脑海一隅模糊地这么想。 「原田,别再说了。」 豪的手抓住肩膀,巧终于能大口吸气。 「笨蛋,哥哥你才是笨蛋。」 就像在等待巧静下来似地,青波呐喊。 「哥哥老是、老是以为自己是第一名。其实你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口气不 要那么践。」 豪噗嗤一笑。 「说得好。」 「和哥哥、妈妈都没有关系!我就是要打棒球。哥哥——」 巧重新握紧手中的球——投出。 「啊!」 青波的声音响起。球击中神社所悬挂的铃铛。「卡当」一声、铃铛晃动,球一个反弹掉进了树丛里面。 「笨蛋、笨蛋!」 青波跑了出去。 「你太过份了。」 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追在青波的后面。 巧把双手插入口袋,倚着橡树站立,身体觉得很疲倦。 身心俱疲。 疲倦感涌了上来。背脊靠着大树树干,巧闭上了眼睛。差劲!觉得自己真是糟糕的家伙。要是没找到球,青波大概不会原谅哥哥。弟弟不过是在眼前笑得一派天真,又何必把他伤得那么严重,他张开眼睛仰望天空。差劲! 头顶是耀眼的蓝天。 没过多久,青波和豪走出树丛,青波在哭。 「我会跟良太、真晴说,要他们明天一起来找。不要哭了。要是找不到,我再给你一颗新的。」 球没找到,豪在安慰他。 「我不要,我只要那颗球。」 青波用拳头抹着眼泪。 「我明天一定会叫大家一起来找。不要紧,可能是被树根夹住了,大家都来就会找到的。」 「真的明天要帮我找吗?」 「我们会帮你找的。所以今天先回去,好不好?」 豪站直身子,瞪着巧。 「原田,你有点太过份了。」 巧缓缓挺起身子,迈开步伐。 「走吧。」 「要走去哪里?」 「公园,那里的投手丘比较理想。」 「青波怎么办?」 「他是自己一个人来到这里的。回去,青波。」 回头一看,看到的是青波盈满泪水的眼睛。 青波眼睛含泪地瞪了过来。巧快速走下石阶。 「真的该回去了,这里天黑得很快。」 耳边传来豪叮咛的声音。 走到石阶下面的时候—— 「原田,你真的太过份了。」 豪如是说道。这是第三次了。 「真烦。」 「我就是要一直说!你太过份了,根本就是歇斯底里。被你那样对待,青波岂不是很可怜。」 「连你都青波、青波地念个没完。」 「因为青波很可爱啊。」 巧骑着单车,视线转向豪。 「永仓,你该不会有奇怪的嗜好吧?」 「什么奇怪的嗜好?」 「对比自己小的男生有兴趣之类的。」 「白痴啊!你在想什么。我没有弟弟,觉得要是自己有像青波这样的弟弟的话,他一定也很可爱吧,我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可爱?」 巧在踩着踏板的脚上使力后,飞驰于让人联想起夏天的热空气中,连吹过的风都是热的。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他觉得很羡慕豪。能够正面体恤他人的资质,不是盘算、不是谎言,也不是夸示,可以说出「可爱」这么好听的辞汇,是教人羡慕的能力。只是在片刻之后,羡慕就被风给吹跑了,只留下隐隐的焦躁。 抵达公园后静静站上投手丘。豪也保持沉默,蹲在本垒包的后面。 巧和豪之间只有球在来回。接到第十球的时候,豪拿着球走了过来。 「喂,这种气呼呼的传球练习可以停了。真教人窒息。」 「是你肺活量不够吧?我可没事。」 「骗人,球没平常的力道。你没认真投吧。」 巧心里一惊,没想到豪会用这种方式直接说出来。 「好热。」 「嗯,这里特别热。还是神社那边比较好。」 「应该是有投手丘比较好吧。算了,你不喜欢就回去。」 「又没有人说不喜欢。要是我回去了,你要怎么传球练习?棒球和游泳、体操可是不同的,绝对没办法一个人练习。」 巧从豪手中把球拿了回来。 「棒球的事不用你教,我也知道。」 豪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抹去额头的汗水,背对着巧。 巧心想他应该会掉头就走,不过豪却在捕手位置蹲了下来,举起手套大声说道: 「好了,来吧。」 「你不回去?」 「谁教你连大半夜都陪我练习,中午的炎热我还可以忍受,不过你要投出像你自己的球。」 巧点头。对,说的没错。就把妈妈、弟弟和炎热全都忘记。 巧投球。豪接球。 「原田,照预定球路来投。」 巧照他的指示投球。豪垂下脖子。 「原田,你状况不好?」 「怎么说?」 「因为……还是不像你的球。」 豪脱下手套,跑向投手丘。 「今天先到这里结束。」 「要结束了?」 说完之后,巧讲不出话来。因为听到豪说要结束,发现自己心底竟然感到一阵安心。 「球没有平常那种钻进手套的感觉。这不像是在接你的球。嗯,完全不像。」 「没这种事!不要乱说。」 巧怒吼。豪一脸无所谓。 「你没有接过自己的球。但我可是一直在接你的球,所以我知道。今天的球比你所想的还要缺乏力道。」 巧知道豪的话并不是乱说,脸颊变得僵硬。无法照自己的意思投球,这还是第一次。 刚才面对青波的时候管不住自己,现在要是连这颗球都不听控制…… 「好了,回去吧。咱们半路去喝个果汁再回去。」 「永仓。」 「干嘛?还是你要吃冰?」 「永仓,我……」 「干嘛那种表情?别担心!每个人都有状况好、状况差的时候。只要比赛时是最佳状态就行了。」 「不,可是……」 话说到这里就停了。他并不是想要豪的安慰,或是鼓励。 手里的球很重。巧把球还给豪。 突然响起单车的铃声,是泽口。 「果然是在这里。」 他额头冒汗、呼吸急促。 「泽口,你来得好慢。今天要回去了。」 泽口的单车把手吊着大包东西。 「今天没空打棒球,这给你们吃。」 不用打开也知道是草莓。甜美的香气扑鼻而来。 「天气这么热,草莓全都熟得一塌糊涂,家里很伤脑筋。要是过熟了,草莓隔天就会开始腐烂。这些是卖不掉的,拿去吃吧。」 豪「咻」地吹起了口哨。 「那到树林里吃吧!那边比较凉。」 熟到发出甜甜香气的草莓,有着教人难以置信的美味。那是极为强烈、再也没得比的水嫩甜味。新鲜水果的甜味在干渴的嘴里扩散开来。 「好吃。真好吃。」 巧出声赞美。 「嗯,蔬菜水果好像都是现摘的最好吃。」 泽口拎起压扁的草莓,轻松地扔掉。 「可以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真好。」 泽口斜眼看着这么说的巧,又把草莓扔掉。 「哪里好!农家可是很辛苦的,什么都得看天气。天晴了、雨下多了、风吹了,全都得忙来忙去。去年冷了就收不到米,今年热了换草莓完蛋。每次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要忙 来忙去,整天留意天气预报,看了都觉得好惨。」 草莓哽在喉咙,巧咳个不停。 「像原田这样,有了不起的天份才好。绝对好得多。」 「比种出这么好吃的草莓还要好?」 泽口被打败似地张开嘴巴,望着巧。这回是从正面直直看过来。 「废话!种草莓有什么用。要是原田变成职业选手,就能赚到几千万、几亿的钱。」 「不,不是钱的问题……嗯,我也不懂。抱歉,说了些搞不太懂的话。」 豪和泽口面面相䝼。 「原田。」 豪探出身子。 「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并没有。」 「因为你今天异常坦白,真不像你。你醒醒啊。」 巧默默把草莓放进口中。 9 在池边 吃草莓吃到肚子涨痛的巧,在草地上稍睡一会儿后,回家时天色已经微暗。 真纪子站在正在玄关脱鞋的巧身前。 「你回来啦。」 「嗯。」 「自己一个人?」 拿着鞋的手定住,感觉母亲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 「青波还没回来。」 望向墙壁的时钟。六点三十五分。 「都这么晚了,还没回来。我以为他是跟你在一起,没有吗?」 「没有,我一直跟永仓他们在一起。」 真纪子的表情变得僵硬。 「是吗?真是令人伤脑筋的孩子。都这么晚了,到底在做什么?」 真纪子把没沾湿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 「之前从来不会这样……」 「大概是在朋友那边吧,良太或真晴那里。」 真纪子摇头。 「刚刚我去外面买东西,良太正好骑单车经过。我有问他,他说今天他们没有一起玩。你有没有其他线索?巧。」 那么,青波是一直待在神社吗?他还在继续找球? 「怎么可能。」巧在心底自言自语。被杂木包围的境内铁定早就一片阴暗,不可能看得到球。 「他肚子饿了就会回来啦。」 巧这么说道,然后吞了一口口水。眼前的水槽上面浮着翻起白肚的蓝鳃太阳鱼。 早上丢了一只雨蛙给它当饲料。就在一眨眼左右的瞬间,鱼已经吞掉了青蛙,沉到水槽底下。然而现在却浮在水面上。活着的时候看起来亮晶晶的眼睛,现在一片白浊。刹那之间,寒意从背脊传到了脚底。 「我去找。」 他直接穿回鞋子。 「你有线索吗?巧。」 巧没有回话。用「砰」地把门关上的声音代替了回答。 「哇!吓死人。你干嘛啊?原田。」 豪就站在玄关外面。刚刚他们才分手的。 「我才要问你干嘛咧!永仓。你干嘛站在别人家的玄关外面。」 「哎呀,我有话忘了说。就是后天的事。」 巧推开豪。明天的事怎么样都无所谓。他骑上单车,豪的大手按住了把手。 「喂,你到底在干嘛?」 巧望着把手上面的手,在门口的灯光中,那只手莹白地亮着光芒。 「永仓,你的手好大。」 豪把手抽了回去。 「你在说什么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青波他——」 「青波怎么了?」 「他还没回来。」 豪「咦」地发出了小小的惊讶声音。 「我是体贴的哥哥,所以要去找他。你说是不是?妈。」 朝着从玄关采出头来的真纪子挥手,巧没看她的脸。才一出家门,就骑着单车全力飞驰,豪从后面跟了上来,巧踩下煞车。 「你跟来做什么?」 「我们一起去找。」 「不必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很忙吧?我一个人就够了。」 「原田,你对神社的森林没半点概念。那边小归小,却还是山。既然是山,一旦迷了路就很难出来。就像你,第一次碰到你的时候,你就是找不到路,从奇怪的地方走出来。」 「什么奇怪的地方,我可是好好地从池子旁边出来……」 「那个池子没有围栏。白天还好,可是现在这么暗,水的颜色很深,和周围难以区分。只要是天黑了,连我们都不会靠近。像青波那样什么都不懂的家伙一旦迷了路,要是走到池子旁的话——」 豪没有继续说下去。巧握紧把手,用力踩下踏板。 青波的单车就停在神社石阶下面。爬上石阶,境内很暗,而且还冷飕飕地。冰冷的风吹来,白天的酷热仿佛像是假的。 「青波。」 巧试着呼唤弟弟的名字。树枝回应似地沙沙作响。 「往下走,穿过树林到那个池边看看。」 听豪这么一说,巧望向神社的方向。白天被球弹到的铃铛,一旁亮着小盏的电灯。那是目前境内唯一的灯光。神社后面的森林黑黝黝地,像是巨大的一片。 「跟在我后面走。」 豪扬起下巴。巧双手插入口袋,从后面跟了上去。 跟在豪后面,踏上之前一个人走下来的路。风又微微吹来,枝干摇曳、树叶摇曳、绿草摇曳,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 风的声音真是复杂。 巧心里这么想着。复杂的声音加上山里的阴暗,让心里一阵忐忑。万一青波自己一个人走下这条路,他会走到什么地方去?想到这里,一阵寒意再度袭来,幸好还有豪的背影在前面。 「青波。」 豪发出粗粗的嗓音大喊,但没有回答,只有树木的响声。 「唯一的可能就是走这条路。」 豪低声说着。巧并不知道。 「青波。」 他用尽全力,大声呼唤弟弟的名字。能做的事也只有这样。 「到池边看看。要是在那里还没找到,就得叫大人来了。」 随豪的话点头。点头之后很想「啧」一声说:「真受不了那家伙」。可是他脸部僵硬,嘴巴舌头全都不听使唤,取而代之的是心跳速度加快。 「青波,混蛋!快回答啊!」 光是这么怒吼,就已经喘不过气来。 池边开着樱花。细瘦干瘪的树干,还是可以开着花。只有绽开的花朵白白地悬浮在阴暗里头。剩下的就是黑暗。池面没映照出什么,唯有黑色的寂静。 巧想起青波之前说的故事。蓝鳃太阳鱼啃食尸体的故事。沉在水底的尸体被数十只蓝鳃太阳鱼给包围。好想吐。 「青波不会在这种地方。」 「为什么?那不见得吧。」 「那家伙胆子很小,哪敢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 心里知道自己在说蠢话,不过巧还是继续说下去: 「他一定已经回到家了,或许正在吃饭什么的……对,一定是这样。」 「他把单车直接丢在石阶那里吗?」 巧沉默不语。他吸了一口气,豪和巧的声音叠在一起。 「青波。」 快回答啊!青波。再不回答我就扁你。 「哥哥。」 黑暗的另一头传来回音似的回答。教人难以置信。 「青波,你在这里吗?」 「我在池边,怕到不敢动。」 「哪里?你在哪里?」 「原田,在那里!对面岸边的树下。怎么会跑到那种地方?」 豪用手一指。习惯黑暗之后,眼睛看到小小的影子在动。 「笨蛋,不要乱动。要是掉下去该怎么办?」 巧正要跑往樱花树下。 「原田,不要跑!」 近处的声响和豪从背后传来的呐喊声撞在一起。 「笨蛋,危险啊!」 咦!? 突然间,脚下的地面消失了。原来踩的不是地面,而是长在池面上的杂草。巧的身体飘了起来。眼前可以看到树枝,影像非常清晰。 不行!要是现在这样抓住树枝,就会弄断手指。巧脑子里仿佛被灼热的针刺到似地这么想着。只有手指、右手的手指绝对不能受伤。 巧握紧手指。水大量灌了进来,嘴里传来淡水鱼的腥臭味,胸口像被掐住一样,脚被某种东西缠住。蓝鳃太阳鱼翻着白肚。脑袋好像就要变成空白。空气咕嘟咕嘟地从嘴里溜走。「原田!」 不知道什么原因 ,豪呼喊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近。有人拉住自己的手臂把身体提了上去。耳边传来水的声音,滚在草地上终于可以呼吸了,野草的青涩气味充满了鼻腔。 「你白痴啊!我不是说危险吗?会死人的。」 「哥哥。」 青波远远地呼唤。 「青波也不要乱动,我这就过去。」 巧将身体改成仰躺。眼前就是夜空,有三颗星星正在闪烁。风的声音、青波的声音、树木沙沙作响的声音似乎全都讲好了似地同时中断。只有豪踩着野草的声音听起来特别清晰。那是慢慢、一步一步踩过去的声音。 比不过他。 比不过这个家伙。打开手指一看,确认没有伤痕而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 「我在找球,走到奇怪的地方,然后就回不去了。我很害怕,不过都没有乱动。」 「这就对了。要是乱动,就会像你老哥一样。」 两个人的声音和脚步声逐渐靠近。 「哥哥。」 青波的手抚着脸颊。 「你还好吗?」 巧仰起上半身。 「笨蛋,用不着你操心。倒是你,搞什么啊?混蛋。」 豪噗嗤一笑。 「青波很聪明呀!乖乖没有乱动。这是迷路时的基本常识,唿,真聪明。」 「我在睡觉。」 「睡觉?」 巧和豪面面相䝼。 「嗯,待在树下的时候,我睡着了。听到哥哥的声音我才醒来。」 豪这回笑出了声音。 「了不起,原田。青波可不像你所想的,他是大人物咧!」 「笨蛋。」 原本打算怒吼出声,不过声音使不出力气。 「反而是你老哥比较慌张,和投手丘上的扑克脸完全不同。原田,你该不会……」 「什么啦!」 「你没有被连续打出安打的经验?」 「没有。」 「无人出局满垒的危机,你没经历过吧?没想到会被这名打者打击出去的感觉,你也没体会过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啊,一定是——」 笑容从豪的脸上消失,然后转为正经严肃的脸。 「遇到危机就不行的那种投手。」 巧站了起来,湿淋淋的身体很重。 「喂,你要去哪里?」 「回家。」 「哥哥。」 青波突然抓住自己的手臂。 「谢谢你来找我,我真的好害怕。」 青波身体的暖意传了过来,柔软而舒适的温度。巧把青波的手甩开,使青波身体晃了一下。 「不要碰我的手。」 青波的身体抖了一下。 「混蛋!谢什么谢!谁要担心你!你掉进池里喂鱼好了。」 「喂,原田,你又说得太过份了。」 「少罗唆!你践什么践!是谁遇到危机就不行?开什么玩笑。我才不会遇到危机。只要三振不就得了。什么无人出局满垒?别把我和那种没用的投手混为一谈。」 「我并没有混为一谈,我只是——」 「只是怎样?」 「只是觉得『原来原田巧也有弱点』。不过我们会支持你,让原田永远都是最厉害、最叫人佩服的。」 「是啊。」 青波从口袋里拿出球来。 「你看,连我都接得到高飞球。」 「找到了?」 「嗯,滚到很下面的地方,不过找到了。这是我第一次接到的球。就算是无人出局满垒,只要接到高飞球就行吧。」 豪点头。 「是啊,然后直接传回本垒。」 巧的眼睛离不开球。心想:「果然是在找球。就为了找这颗球。这颗肮脏的球。」 青波仰望巧,手又揽住了他的手臂。 「哥哥,我真的、真的好怕。不过我知道只要我乖乖的,哥哥就会来找我……所以我就一直等,等到睡着了。」 眼睛的后方猛然发热。眼泪用推挤眼球般的速度流了出来。就连出声惊讶的时间都来不及,直接滚落面颊。 笨蛋,为什么会流眼泪…… 巧一阵头晕,蹲坐在地,齿间发出了呜噎。停不住、慌张、呕吐感同时由胸口深处涌了上来。他用双手按住嘴巴,与泪水同样温度的温热物体从嘴里溢出。胃痛得像抽筋了一样。黏黏的块状物体穿过按住嘴巴的手指,掉落到草地上。在黑暗中还看得出红色。是血…… 「原田。」 「哥哥。」 巧伸长了手,用池水清洗,发现红色的东西是草莓。黄昏时还散发着无比芳香的水果,此时却带着刺鼻的臭味,滴滴答答地从指尖滑落。 才刚蹲下就又想吐。他咬紧牙根忍耐,汗水渗出。 「原田,你还好吧?」 「不要过来。」 拼命把涌上来的东西再吞回去。 只有眼泪无法停住。他把脸埋在手中、身体颤抖。巧知道豪和青波就站在后面,他们正默默望着自己的背影。可是身体却在颤抖,还发出哭声。 身、心还有球全都不听控制。 有种一败涂地的感觉。 怎么样都无所谓了。虽然死也不想被人嘲笑或是同情,不过现在就连自己也管不住自己。 弯身抱住膝盖。他就这样抽抽咽咽地哭个不停。 不晓得这样过了多久。感觉好像睡着了。 「原田,你可以走吗?」 有手在摇着他肩膀,回头一看,豪和青波就坐在后面。 「喂,你可以走吗?」 「可以。」 起身之后一阵摇晃。呕吐感与泪水全都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头壳快要裂开般的痛楚,痛到好像脑髓被紧紧掐住了一样。 「你在发烧,好烫。」 「我没事。」 「没事才怪,我从白天就觉得你不对劲。来,我背你吧。」 「笨蛋,开什么玩笑。」 巧咬紧牙根在脚上使力,不过还是不能好好的走。身体下半部好像不是自己似的。豪的肩突然抵到腋下,手就撑在腰的附近。有人支撑之后,走起路来稍微轻松一点。 「你不要我背,那就自己用脚来走。」 「我有在走。」 「不过真的好烫。」 「哥,你不要紧吧?不要紧吧?」 受不了,居然还要让青波担心,完了。 嘴里很干,发不出声音。头痛转为剧烈。 「忍一下。」豪低声说道。 「闭上眼睛,再靠过来一点,身体放松……」 巧像听催眠曲般的听着那个声音。虽然痛楚还在脑子里跳动,但心底某处却愉快地舒缓了起来。第一次知道,他人的身体与存在竟是如此的舒适。这家伙真的是……比不过他……闭上眼睛,把整个身体徐徐交付给此刻撑住自己的人身上。后来记忆就只剩下零碎的片段。 有车停在石阶那里。觉得灯光很刺眼。好像是真纪子和广从车上走下来、有谁抱住自己的身体、那人唤着「巧」。 「好了,我要睡觉……」 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相当遥远,记忆的片段也只到此为止。巧的意识被吸进黑暗之中,然后消失。 醒来就看见天花板。视线一动,还看到蓝色窗帘和桌上的球。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察觉到这是自己的房间。转向一旁看着时钟,时针指着十点。早上十点。有雨的声音。 「自己到底睡了几个小时?」才这么一想,头又钝痛了起来。 门打开来。青波正在窥探。 「哥哥,你醒啦?」 「嗯。」 青波的脸缩了回去。 「妈妈,哥哥醒了。」 爬上楼梯的脚步声有两个。青波、豪和真纪子走进了房间。 「干嘛啊?为什么永仓会在这里?」 「我刚刚才来的,想说你是不是还活着。」 「废话,又不严重。」 「才严重呢。」 真纪子把脸盆摆在桌上。里面是药箱及放水的水杯。 「昨晚烧到几度你知不知道?三十九度八!连青波都难得出现这种数字。」 巧把妈妈递过来的温度计夹到腋下。真纪子把手贴在他的额头上。 「会不舒服吗?巧。肚子饿不饿?」 巧摇头,想把妈妈的手拿开。在豪和青波面前,他不想被人当成小孩子一样关心。像是猜到他心意似地,真纪子拿开了手沉默不语。电子体温计发出叫声。 三一十七度三。不愧是巧,恢复得真快。不过还是要小心,中午去一下医院好了。」 豪俯看过来。 「是我家。来吧,给你特别服务再加打两针。」 「我死也不去。」 「不要随便说什么死不死的。你或许不记得了,不过昨晚可是不得了。永仓医生前来看诊,还帮你打点滴……真的是吓坏人了。我可不想再来一次。」 真纪子低下了头,在手中转着体温计。 「不会再有了。」 听到巧的话,真纪子仰起脸来。 「放心,这种事不会再有第二次。」 巧缓缓地重复了一遍。 自己并不是躺在头痛与身体的疲惫之中,而是毫无防备地躺在妈妈深感困扰的关心里头。这教人感到难受。真纪子的视线再度落向体温计,然后轻声叹息。 「反正,先吃药吧。」 「妈妈,这个不对。」 青波按住了真纪子的手。 「这是我出疹子的药,不是发烧的药。」 「啊,是吗?」 「是啊,发烧的药同样也是白的,不过要再扁一点。」 真纪子的脸红了起来。 「是啊!也对。抱歉,我没想到巧也会发烧,所以慌张了些。抱歉,我马上把药拿来。」 「不用了,我不用吃药。」 「不行啦!等我一下。」 真纪子走出房间。巧用食指指着青波说: 「青波,去看着妈妈。她这回搞不好会拿泻药过来。」 青波笑着走出去。雨的声音变大。 「原田的房间——」 豪转着脖子四处看。 「真是煞风景呀!至少也要贴张海报。」 「别把脑筋动到别人房间。」 「像松井、铃木一郎、薮(注:日本职棒明星)之类的海报,你不会想贴?」 「不会。」 「那小野或高原咧?」 「那是踢足球的吧。」 豪摇晃着肩膀大笑。 「永仓。」 「干嘛?」 「你来找我有事吧?」 「啊?」 「昨天你有提到什么后天的事。」 豪「啊」地一声,抓起了后脑勺。 「其实是明天江藤要去广岛,十点十五分的特快车。我在想要不要到车站送行。」 「江藤就是那个带呼叫器的?」 「嗯,那时你们好像吵架,不过我觉得江藤很高兴,因为他让原田的球滚得很漂亮。」 「是很漂亮。」 巧对着豪咧嘴一笑。 「要是捕手不是永仓,搞不好会上一垒。」 「不,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在吵架之中结束有点可惜……」 「可惜?哪里可惜?」 豪垂下脖子,继续抓头说: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可惜……你看,好不容易打到你的球,虽然出局了还是很高兴,结果只是因为彼此谈不来,原本那份快乐的心情该说是可惜呢,还是……嗯,我也说不太清楚。」 巧把头放在枕头上,听着豪的话心想:「他真是神奇的家伙」。豪想着巧绝对不会思考的事,拼命解释着。 「不过你生病,那就没办法了。烧到三十九度,不可能去送行。」 「我去。」 豪抓着头的手顿时停住。 「去送行?」 「你不是要找我去吗?我去。」 「可是太勉强了。」 「昨天三十九度,今天三十七度,明天就会恢复。我要去。要是你自作主张帮我跟他问好,那我可受不了。」 「我才不会。」 「天晓得。」 脑袋感觉还是很沉重。巧闭上眼睛,大口吐气。 「那我回去了。」 可以感觉豪站起身来。 「明天十点前来接你。」 「嗯。」 门关上的声音、脚步声、真纪子的声音。「哎呀,你要回去啦?」「原田好像想睡了。」「这样啊!那先让他睡觉。啊!豪,谢谢你帮忙。」…… 啊,对了,得跟他道谢才行。 巧闭上眼睛思考。 昨天谢谢你救了我。承蒙你照顾了。 想到的全是一些老掉牙的用语。自己并不想讲这些话。 自己被他从池子里提上来,然后可以呼吸的那份快感、看到完整无缺的手指时松了一口气的感受、找到青波时的感谢,还有放声哭泣的自己,不知看在眼里的他心里是作何想法?想说、想问的事有好多。该选择怎样的话,才能传达给豪知道?巧用沉重的脑袋继续思考。 算了,时间还有很多。要是之后组成投捕搭档,时间一定很多。 心里转为轻松。巧将身体侧着,听着雨声入睡。 下一次醒来的时候,广就在房里。 「爸,你干嘛偷偷站在那里?我还以为是幽灵咧!」 「别讲得那么夸张啦!你睡得真熟,巧。」 「看别人的睡脸,真是恶心的嗜好。爸为什么会……啊,今天是星期天。」 广站到床边,微微笑道: 「巧,来,你看这个。」 广把卷成一卷的画纸摊开。上面画着浅蓝色的背景、进入投球动作的投手,以及滑向本垒的跑垒者。 「海报?」 「是啊,稻村要我画的。怎么样?」 「画得很美。」 巧把心里感受到的直接说出来。蓝色和投手、跑垒者的身影都很美丽。 「是吗?被巧夸奖可真高兴,因为你不会说谎。」 广满脸笑意。真纪子探头进来问道: 「巧,你吃得下东西吗?要不要我拿水果过来?」 「爸、妈,你们用不着这么在意我。」 他把「好罗唆」这句话给咽了回去。 「巧,你是病人呀!我们当然会担心你。」 妈妈的温柔教人厌烦。青波站在开着的门对面,眼睛似乎在笑。 (我知道哥哥在想什么。) 他似乎正在笑着这么说。 「爸。」 巧从床上爬起来。 「不行啦。」 「什、什么不行?」 「画是很美,不过我想海报应该要更显眼一点才行。」 「是吗?也是啦。」 「不行啦。」 巧从床上下来。 「巧,不要勉强爬起来。」 他把真纪子的手甩开,站起身子。广在窗口的微光中把画卷起,然后点头。 「那么,背景颜色重画好了。」 「红色好!像成熟草莓的红色。」 身体还是使不上力气。巧缓缓向前跨出了脚步。 10 前往大蛇岭 隔天早上,豪依约在十点之前来接巧。 「你没问题吧?」 在门边被这么一问,巧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给他看。 「我已经好了。」 烧已经退了,不过头还是很重,也没有食欲,不过比起睡在床上,还是来到蓝天底下比较舒适。雨停了之后,天空像被洗净似地呈现美丽的颜色。 「你真的没问题吗?」 真纪子走了出来,后面站着青波。 「没问题。青波,你要跟着去吗?」 「我不去,我要和真晴他们去玩。」 真纪子回头,青波垂下视线。 「哦,是吗?去哪边玩?不可以去奇怪的地方喔!还有,天气变热了就要回家。」 青波没有回答,轻巧地转身,消失在玄关之中。 「怎么搞的?才刚好了点就要出去。」 像是在和青波交换似地,洋三走了出来,巧觉得似乎很久没见到外公的脸。 只有外公,昨天和今天都没来到巧的房间。 「就是说嘛,不要那么勉强……」 「我没有勉强。」 在豪面前不想一直听到「勉强」这两个字。巧骑上单车。 「哎,怎么样才算勉强,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了,真纪子,你先别管巧的事,来帮帮我。」 「帮你什么?」 「后面的绣球花快要枯掉了。我想拔掉枝叶,加上支架。」 「讨厌,绣球花不是妈妈最喜欢的花?不可以让它枯掉啦!」 「我去照顾,就是为了不要让它枯掉啊。」 「不行啦,爸你哪懂得照顾花。」 「你说什么?笨蛋,你还不是啥也不会。」 豪低头微笑。 「走吧。」 巧把单车骑了出去。在转角的地方回头一看,真纪子一个人站在门外。 新田车站前有盛开的樱花,正在开始散落。即使是一阵微风,都能卷起似雪的花瓣。 江藤、泽口和东谷就在那棵树下。 见到巧的脸,江藤似乎很惊讶。眼睛不停地眨着—— 「咦?」 发出这样的声音。 「江藤,那边的国中要是有棒球社就好了。」 豪对他说话。 「就算有,我也不能参加。」 江藤回答。所有的人都闭上嘴巴,樱花树下顿时一片寂静。江藤的脸徐徐往上抬起。 「宿舍啊。」 「嗯,什么?」 豪又问。江藤的声音很小声。 「不住宿舍不行,这是我最讨厌的。」 「咦?可是说不定很有趣耶!」 泽口说完,江藤「呼」地发出小小的叹息。 「一小段时间也就算了。可是三年耶!三年都得住宿舍,好讨厌。」 「各位,谢谢你们来送行。」 耳边传来柔软的声音。一名长发、身穿白色洋装的女人,双手捧着罐装果汁站在那里。 「这个给你们喝。今天真的是谢谢你们。」 冰冷的果汁被塞到巧手里。是他讨厌的葡萄汁。 一个个分完果汁之后,女人微笑道: 「好了,小彰,走吧!没时间了。」 被叫了一声「小彰」,江藤用手提起脚边的包包。那是塞了满满的行李、看来挺重的包包。直到这个时候,巧才发现这名女人就是江藤的母亲。真是教人意外,像洋娃娃般飘逸、温柔的人,和要儿子带着呼叫器去补习班的母亲,两种印象没办法结合在一起。 他和江藤四目相对,那双眼睛笑了起来。 「对了,给你一个好东西。」 江藤从口袋里拿出拳头,伸向巧。 「给我?什么东西?」 「别管了,手伸出来。」 有什么东西落到手心,巧匆忙握住。 「呼叫器?」 是小型的红色呼叫器。 「我已经用不到了,给你。」 「这种东西我也用不到啊。」 「放在投手丘后面练习,要练到连听到哔哔声响也不会吃惊。」 「我用不到啦。」 「用不到就扔了吧。」 江藤咧嘴似地笑了。 「小彰,快点过来。没时间了。」 「知道了。好了,大家拜拜。」 「一起到月台吧。」 豪正要往前走,江藤却用手按住他的胸口,把他推了回去。 「不用了,你们不用过来。别过来啦。」 豪的硕大身躯微微摇晃,然后跟着点头。 「那就在这里说拜拜好了。」 「你保重,暑假要回来啊!」 「我不写信,不过你们要是寄给我的话,我会看的。」 巧在手上转着呼叫器,深红的色泽相当鲜艳。 风吹过来,是强风,花瓣散落。闭上眼睛,有樱花香味。不像梅花那么强烈,是柔和而略甜的香味。张开眼睛,车站入口已经见不到江藤的身影。 「好了,走吧。」 豪把果汁喝干,朝着距离十公尺左右的垃圾桶一扔。 「好球。」 东谷举起右手,模仿裁判的动作。 「那我也来试试。」 泽口也扔。「卡啷」一声,空罐漂亮地掉进了垃圾桶。东谷也扔。罐子击中垃圾桶边缘,然后落到里面。豪吹起口哨: 「嗯,各位的控球能力相当不赖。下一位,原田。」 巧沉默不语。 「怎么了?对你来说,这好球带也够大了吧。」 「那当然。问题是在这之前。」 「什么?」 「我不能喝果汁。」 巧握紧了呼叫器。 用不到就扔了吧。 江藤这么说。 先轻轻放开,然后抓紧呼叫器,直接把手臂往后拉。 深红色呼叫器直直掉进垃圾桶。 「厉害。」 泽口和东谷鼓起掌来,却被豪骂了一声「白痴」。 「不要随便鼓掌!这样原田会越来越骄傲的。」 平交道的警示声传来。高亢的发车铃声响起。 「啊,走吧!」 豪骑上单车,巧也跟在后面。穿过站前广场,来到铁路沿线的小径。整片都是蒲公英的白色绵毛。蓝色车身的电车从小径旁边穿过。江藤的身影似乎隐隐映照在第二节车厢的窗口。在电车经过的方向可以看到大蛇岭。那斜面上的雪已经彻底消失。蓝色的天、嫩绿色的山,还有被电车经过的风高高卷起的绵毛。电车在四月的光影之中逐渐远去,这幅风景真是美丽。豪「喂」了一声,接着说道: 「各位,接下来拿着用具到公园去吧。」 「噢,打棒球了。」 巧伸直了背脊,深呼吸,然后直直走向大蛇岭的方向。 隔天早上,豪依约在十点之前来接巧。 「你没问题吧?」 在门边被这么一问,巧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给他看。 「我已经好了。」 烧已经退了,不过头还是很重,也没有食欲,不过比起睡在床上,还是来到蓝天底下比较舒适。雨停了之后,天空像被洗净似地呈现美丽的颜色。 「你真的没问题吗?」 真纪子走了出来,后面站着青波。 「没问题。青波,你要跟着去吗?」 「我不去,我要和真晴他们去玩。」 真纪子回头,青波垂下视线。 「哦,是吗?去哪边玩?不可以去奇怪的地方喔!还有,天气变热了就要回家。」 青波没有回答,轻巧地转身,消失在玄关之中。 「怎么搞的?才刚好了点就要出去。」 像是在和青波交换似地,洋三走了出来,巧觉得似乎很久没见到外公的脸。 只有外公,昨天和今天都没来到巧的房间。 「就是说嘛,不要那么勉强……」 「我没有勉强。」 在豪面前不想一直听到「勉强」这两个字。巧骑上单车。 「哎,怎么样才算勉强,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了,真纪子,你先别管巧的事,来帮帮我。」 「帮你什么?」 「后面的绣球花快要枯掉了。我想拔掉枝叶,加上支架。」 「讨厌,绣球花不是妈妈最喜欢的花?不可以让它枯掉啦!」 「我去照顾,就是为了不要让它枯掉啊。」 「不行啦,爸你哪懂得照顾花。」 「你说什么?笨蛋,你还不是啥也不会。」 豪低头微笑。 「走吧。」 巧把单车骑了出去。在转角的地方回头一看,真纪子一个人站在门外。 新田车站前有盛开的樱花,正在开始散落。即使是一阵微风,都能卷起似雪的花瓣。 江藤、泽口和东谷就在那棵树下。 见到巧的脸,江藤似乎很惊讶。眼睛不停地眨着—— 「咦?」 发出这样的声音。 「江藤,那边的国中要是有棒球社就好了。」 豪对他说话。 「就算有,我也不能参加。」 江藤回答。所有的人都闭上嘴巴,樱花树下顿时一片寂静。江藤的脸徐徐往上抬起。 「宿舍啊。」 「嗯,什么?」 豪又问。江藤的声音很小声。 「不住宿舍不行,这是我最讨厌的。」 「咦?可是说不定很有趣耶!」 泽口说完,江藤「呼」地发出小小的叹息。 「一小段时间也就算了。可是三年耶!三年都得住宿舍,好讨厌。」 「各位,谢谢你们来送行。」 耳边传来柔软的声音。一名长发、身穿白色洋装的女人,双手捧着罐装果汁站在那里。 「这个给你们喝。今天真的是谢谢你们。」 冰冷的果汁被塞到巧手里。是他讨厌的葡萄汁。 一个个分完果汁之后,女人微笑道: 「好了,小彰,走吧!没时间了。」 被叫了一声「小彰」,江藤用手提起脚边的包包。那是塞了满满的行李、看来挺重的包包。直到这个时候,巧才发现这名女人就是江藤的母亲。真是教人意外,像洋娃娃般飘逸、温柔的人,和要儿子带着呼叫器去补习班的母亲,两种印象没办法结合在一起。 他和江藤四目相对,那双眼睛笑了起来。 「对了,给你一个好东西。」 江藤从口袋里拿出拳头,伸向巧。 「给我?什么东西?」 「别管了,手伸出来。」 有什么东西落到手心,巧匆忙握住。 「呼叫器?」 是小型的红色呼叫器。 「我已经用不到了,给你。」 「这种东西我也用不到啊。」 「放在投手丘后面练习,要练到连听到哔哔声响也不会吃惊。」 「我用不到啦。」 「用不到就扔了吧。」 江藤咧嘴似地笑了。 「小彰,快点过来。没时间了。」 「知道了。好了,大家拜拜。」 「一起到月台吧。」 豪正要往前走,江藤却用手按住他的胸口,把他推了回去。 「不用了,你们不用过来。别过来啦。」 豪的硕大身躯微微摇晃,然后跟着点头。 「那就在这里说拜拜好了。」 「你保重,暑假要回来啊!」 「我不写信,不过你们要是寄给我的话,我会看的。」 巧在手上转着呼叫器,深红的色泽相当鲜艳。 风吹过来,是强风,花瓣散落。闭上眼睛,有樱花香味。不像梅花那么强烈,是柔和而略甜的香味。张开眼睛,车站入口已经见不到江藤的身影。 「好了,走吧。」 豪把果汁喝干,朝着距离十公尺左右的垃圾桶一扔。 「好球。」 东谷举起右手,模仿裁判的动作。 「那我也来试试。」 泽口也扔。「卡啷」一声,空罐漂亮地掉进了垃圾桶。东谷也扔。罐子击中垃圾桶边缘,然后落到里面。豪吹起口哨: 「嗯,各位的控球能力相当不赖。下一位,原田。」 巧沉默不语。 「怎么了?对你来说,这好球带也够大了吧。」 「那当然。问题是在这之前。」 「什么?」 「我不能喝果汁。」 巧握紧了呼叫器。 用不到就扔了吧。 江藤这么说。 先轻轻放开,然后抓紧呼叫器,直接把手臂往后拉。 深红色呼叫器直直掉进垃圾桶。 「厉害。」 泽口和东谷鼓起掌来,却被豪骂了一声「白痴」。 「不要随便鼓掌!这样原田会越来越骄傲的。」 平交道的警示声传来。高亢的发车铃声响起。 「啊,走吧!」 豪骑上单车,巧也跟在后面。穿过站前广场,来到铁路沿线的小径。整片都是蒲公英的白色绵毛。蓝色车身的电车从小径旁边穿过。江藤的身影似乎隐隐映照在第二节车厢的窗口。在电车经过的方向可以看到大蛇岭。那斜面上的雪已经彻底消失。蓝色的天、嫩绿色的山,还有被电车经过的风高高卷起的绵毛。电车在四月的光影之中逐渐远去,这幅风景真是美丽。豪「喂」了一声,接着说道: 「各位,接下来拿着用具到公园去吧。」 「噢,打棒球了。」 巧伸直了背脊,深呼吸,然后直直走向大蛇岭的方向。 隔天早上,豪依约在十点之前来接巧。 「你没问题吧?」 在门边被这么一问,巧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给他看。 「我已经好了。」 烧已经退了,不过头还是很重,也没有食欲,不过比起睡在床上,还是来到蓝天底下比较舒适。雨停了之后,天空像被洗净似地呈现美丽的颜色。 「你真的没问题吗?」 真纪子走了出来,后面站着青波。 「没问题。青波,你要跟着去吗?」 「我不去,我要和真晴他们去玩。」 真纪子回头,青波垂下视线。 「哦,是吗?去哪边玩?不可以去奇怪的地方喔!还有,天气变热了就要回家。」 青波没有回答,轻巧地转身,消失在玄关之中。 「怎么搞的?才刚好了点就要出去。」 像是在和青波交换似地,洋三走了出来,巧觉得似乎很久没见到外公的脸。 只有外公,昨天和今天都没来到巧的房间。 「就是说嘛,不要那么勉强……」 「我没有勉强。」 在豪面前不想一直听到「勉强」这两个字。巧骑上单车。 「哎,怎么样才算勉强,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了,真纪子,你先别管巧的事,来帮帮我。」 「帮你什么?」 「后面的绣球花快要枯掉了。我想拔掉枝叶,加上支架。」 「讨厌,绣球花不是妈妈最喜欢的花?不可以让它枯掉啦!」 「我去照顾,就是为了不要让它枯掉啊。」 「不行啦,爸你哪懂得照顾花。」 「你说什么?笨蛋,你还不是啥也不会。」 豪低头微笑。 「走吧。」 巧把单车骑了出去。在转角的地方回头一看,真纪子一个人站在门外。 新田车站前有盛开的樱花,正在开始散落。即使是一阵微风,都能卷起似雪的花瓣。 江藤、泽口和东谷就在那棵树下。 见到巧的脸,江藤似乎很惊讶。眼睛不停地眨着—— 「咦?」 发出这样的声音。 「江藤,那边的国中要是有棒球社就好了。」 豪对他说话。 「就算有,我也不能参加。」 江藤回答。所有的人都闭上嘴巴,樱花树下顿时一片寂静。江藤的脸徐徐往上抬起。 「宿舍啊。」 「嗯,什么?」 豪又问。江藤的声音很小声。 「不住宿舍不行,这是我最讨厌的。」 「咦?可是说不定很有趣耶!」 泽口说完,江藤「呼」地发出小小的叹息。 「一小段时间也就算了。可是三年耶!三年都得住宿舍,好讨厌。」 「各位,谢谢你们来送行。」 耳边传来柔软的声音。一名长发、身穿白色洋装的女人,双手捧着罐装果汁站在那里。 「这个给你们喝。今天真的是谢谢你们。」 冰冷的果汁被塞到巧手里。是他讨厌的葡萄汁。 一个个分完果汁之后,女人微笑道: 「好了,小彰,走吧!没时间了。」 被叫了一声「小彰」,江藤用手提起脚边的包包。那是塞了满满的行李、看来挺重的包包。直到这个时候,巧才发现这名女人就是江藤的母亲。真是教人意外,像洋娃娃般飘逸、温柔的人,和要儿子带着呼叫器去补习班的母亲,两种印象没办法结合在一起。 他和江藤四目相对,那双眼睛笑了起来。 「对了,给你一个好东西。」 江藤从口袋里拿出拳头,伸向巧。 「给我?什么东西?」 「别管了,手伸出来。」 有什么东西落到手心,巧匆忙握住。 「呼叫器?」 是小型的红色呼叫器。 「我已经用不到了,给你。」 「这种东西我也用不到啊。」 「放在投手丘后面练习,要练到连听到哔哔声响也不会吃惊。」 「我用不到啦。」 「用不到就扔了吧。」 江藤咧嘴似地笑了。 「小彰,快点过来。没时间了。」 「知道了。好了,大家拜拜。」 「一起到月台吧。」 豪正要往前走,江藤却用手按住他的胸口,把他推了回去。 「不用了,你们不用过来。别过来啦。」 豪的硕大身躯微微摇晃,然后跟着点头。 「那就在这里说拜拜好了。」 「你保重,暑假要回来啊!」 「我不写信,不过你们要是寄给我的话,我会看的。」 巧在手上转着呼叫器,深红的色泽相当鲜艳。 风吹过来,是强风,花瓣散落。闭上眼睛,有樱花香味。不像梅花那么强烈,是柔和而略甜的香味。张开眼睛,车站入口已经见不到江藤的身影。 「好了,走吧。」 豪把果汁喝干,朝着距离十公尺左右的垃圾桶一扔。 「好球。」 东谷举起右手,模仿裁判的动作。 「那我也来试试。」 泽口也扔。「卡啷」一声,空罐漂亮地掉进了垃圾桶。东谷也扔。罐子击中垃圾桶边缘,然后落到里面。豪吹起口哨: 「嗯,各位的控球能力相当不赖。下一位,原田。」 巧沉默不语。 「怎么了?对你来说,这好球带也够大了吧。」 「那当然。问题是在这之前。」 「什么?」 「我不能喝果汁。」 巧握紧了呼叫器。 用不到就扔了吧。 江藤这么说。 先轻轻放开,然后抓紧呼叫器,直接把手臂往后拉。 深红色呼叫器直直掉进垃圾桶。 「厉害。」 泽口和东谷鼓起掌来,却被豪骂了一声「白痴」。 「不要随便鼓掌!这样原田会越来越骄傲的。」 平交道的警示声传来。高亢的发车铃声响起。 「啊,走吧!」 豪骑上单车,巧也跟在后面。穿过站前广场,来到铁路沿线的小径。整片都是蒲公英的白色绵毛。蓝色车身的电车从小径旁边穿过。江藤的身影似乎隐隐映照在第二节车厢的窗口。在电车经过的方向可以看到大蛇岭。那斜面上的雪已经彻底消失。蓝色的天、嫩绿色的山,还有被电车经过的风高高卷起的绵毛。电车在四月的光影之中逐渐远去,这幅风景真是美丽。豪「喂」了一声,接着说道: 「各位,接下来拿着用具到公园去吧。」 「噢,打棒球了。」 巧伸直了背脊,深呼吸,然后直直走向大蛇岭的方向。 隔天早上,豪依约在十点之前来接巧。 「你没问题吧?」 在门边被这么一问,巧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给他看。 「我已经好了。」 烧已经退了,不过头还是很重,也没有食欲,不过比起睡在床上,还是来到蓝天底下比较舒适。雨停了之后,天空像被洗净似地呈现美丽的颜色。 「你真的没问题吗?」 真纪子走了出来,后面站着青波。 「没问题。青波,你要跟着去吗?」 「我不去,我要和真晴他们去玩。」 真纪子回头,青波垂下视线。 「哦,是吗?去哪边玩?不可以去奇怪的地方喔!还有,天气变热了就要回家。」 青波没有回答,轻巧地转身,消失在玄关之中。 「怎么搞的?才刚好了点就要出去。」 像是在和青波交换似地,洋三走了出来,巧觉得似乎很久没见到外公的脸。 只有外公,昨天和今天都没来到巧的房间。 「就是说嘛,不要那么勉强……」 「我没有勉强。」 在豪面前不想一直听到「勉强」这两个字。巧骑上单车。 「哎,怎么样才算勉强,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了,真纪子,你先别管巧的事,来帮帮我。」 「帮你什么?」 「后面的绣球花快要枯掉了。我想拔掉枝叶,加上支架。」 「讨厌,绣球花不是妈妈最喜欢的花?不可以让它枯掉啦!」 「我去照顾,就是为了不要让它枯掉啊。」 「不行啦,爸你哪懂得照顾花。」 「你说什么?笨蛋,你还不是啥也不会。」 豪低头微笑。 「走吧。」 巧把单车骑了出去。在转角的地方回头一看,真纪子一个人站在门外。 新田车站前有盛开的樱花,正在开始散落。即使是一阵微风,都能卷起似雪的花瓣。 江藤、泽口和东谷就在那棵树下。 见到巧的脸,江藤似乎很惊讶。眼睛不停地眨着—— 「咦?」 发出这样的声音。 「江藤,那边的国中要是有棒球社就好了。」 豪对他说话。 「就算有,我也不能参加。」 江藤回答。所有的人都闭上嘴巴,樱花树下顿时一片寂静。江藤的脸徐徐往上抬起。 「宿舍啊。」 「嗯,什么?」 豪又问。江藤的声音很小声。 「不住宿舍不行,这是我最讨厌的。」 「咦?可是说不定很有趣耶!」 泽口说完,江藤「呼」地发出小小的叹息。 「一小段时间也就算了。可是三年耶!三年都得住宿舍,好讨厌。」 「各位,谢谢你们来送行。」 耳边传来柔软的声音。一名长发、身穿白色洋装的女人,双手捧着罐装果汁站在那里。 「这个给你们喝。今天真的是谢谢你们。」 冰冷的果汁被塞到巧手里。是他讨厌的葡萄汁。 一个个分完果汁之后,女人微笑道: 「好了,小彰,走吧!没时间了。」 被叫了一声「小彰」,江藤用手提起脚边的包包。那是塞了满满的行李、看来挺重的包包。直到这个时候,巧才发现这名女人就是江藤的母亲。真是教人意外,像洋娃娃般飘逸、温柔的人,和要儿子带着呼叫器去补习班的母亲,两种印象没办法结合在一起。 他和江藤四目相对,那双眼睛笑了起来。 「对了,给你一个好东西。」 江藤从口袋里拿出拳头,伸向巧。 「给我?什么东西?」 「别管了,手伸出来。」 有什么东西落到手心,巧匆忙握住。 「呼叫器?」 是小型的红色呼叫器。 「我已经用不到了,给你。」 「这种东西我也用不到啊。」 「放在投手丘后面练习,要练到连听到哔哔声响也不会吃惊。」 「我用不到啦。」 「用不到就扔了吧。」 江藤咧嘴似地笑了。 「小彰,快点过来。没时间了。」 「知道了。好了,大家拜拜。」 「一起到月台吧。」 豪正要往前走,江藤却用手按住他的胸口,把他推了回去。 「不用了,你们不用过来。别过来啦。」 豪的硕大身躯微微摇晃,然后跟着点头。 「那就在这里说拜拜好了。」 「你保重,暑假要回来啊!」 「我不写信,不过你们要是寄给我的话,我会看的。」 巧在手上转着呼叫器,深红的色泽相当鲜艳。 风吹过来,是强风,花瓣散落。闭上眼睛,有樱花香味。不像梅花那么强烈,是柔和而略甜的香味。张开眼睛,车站入口已经见不到江藤的身影。 「好了,走吧。」 豪把果汁喝干,朝着距离十公尺左右的垃圾桶一扔。 「好球。」 东谷举起右手,模仿裁判的动作。 「那我也来试试。」 泽口也扔。「卡啷」一声,空罐漂亮地掉进了垃圾桶。东谷也扔。罐子击中垃圾桶边缘,然后落到里面。豪吹起口哨: 「嗯,各位的控球能力相当不赖。下一位,原田。」 巧沉默不语。 「怎么了?对你来说,这好球带也够大了吧。」 「那当然。问题是在这之前。」 「什么?」 「我不能喝果汁。」 巧握紧了呼叫器。 用不到就扔了吧。 江藤这么说。 先轻轻放开,然后抓紧呼叫器,直接把手臂往后拉。 深红色呼叫器直直掉进垃圾桶。 「厉害。」 泽口和东谷鼓起掌来,却被豪骂了一声「白痴」。 「不要随便鼓掌!这样原田会越来越骄傲的。」 平交道的警示声传来。高亢的发车铃声响起。 「啊,走吧!」 豪骑上单车,巧也跟在后面。穿过站前广场,来到铁路沿线的小径。整片都是蒲公英的白色绵毛。蓝色车身的电车从小径旁边穿过。江藤的身影似乎隐隐映照在第二节车厢的窗口。在电车经过的方向可以看到大蛇岭。那斜面上的雪已经彻底消失。蓝色的天、嫩绿色的山,还有被电车经过的风高高卷起的绵毛。电车在四月的光影之中逐渐远去,这幅风景真是美丽。豪「喂」了一声,接着说道: 「各位,接下来拿着用具到公园去吧。」 「噢,打棒球了。」 巧伸直了背脊,深呼吸,然后直直走向大蛇岭的方向。 隔天早上,豪依约在十点之前来接巧。 「你没问题吧?」 在门边被这么一问,巧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给他看。 「我已经好了。」 烧已经退了,不过头还是很重,也没有食欲,不过比起睡在床上,还是来到蓝天底下比较舒适。雨停了之后,天空像被洗净似地呈现美丽的颜色。 「你真的没问题吗?」 真纪子走了出来,后面站着青波。 「没问题。青波,你要跟着去吗?」 「我不去,我要和真晴他们去玩。」 真纪子回头,青波垂下视线。 「哦,是吗?去哪边玩?不可以去奇怪的地方喔!还有,天气变热了就要回家。」 青波没有回答,轻巧地转身,消失在玄关之中。 「怎么搞的?才刚好了点就要出去。」 像是在和青波交换似地,洋三走了出来,巧觉得似乎很久没见到外公的脸。 只有外公,昨天和今天都没来到巧的房间。 「就是说嘛,不要那么勉强……」 「我没有勉强。」 在豪面前不想一直听到「勉强」这两个字。巧骑上单车。 「哎,怎么样才算勉强,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了,真纪子,你先别管巧的事,来帮帮我。」 「帮你什么?」 「后面的绣球花快要枯掉了。我想拔掉枝叶,加上支架。」 「讨厌,绣球花不是妈妈最喜欢的花?不可以让它枯掉啦!」 「我去照顾,就是为了不要让它枯掉啊。」 「不行啦,爸你哪懂得照顾花。」 「你说什么?笨蛋,你还不是啥也不会。」 豪低头微笑。 「走吧。」 巧把单车骑了出去。在转角的地方回头一看,真纪子一个人站在门外。 新田车站前有盛开的樱花,正在开始散落。即使是一阵微风,都能卷起似雪的花瓣。 江藤、泽口和东谷就在那棵树下。 见到巧的脸,江藤似乎很惊讶。眼睛不停地眨着—— 「咦?」 发出这样的声音。 「江藤,那边的国中要是有棒球社就好了。」 豪对他说话。 「就算有,我也不能参加。」 江藤回答。所有的人都闭上嘴巴,樱花树下顿时一片寂静。江藤的脸徐徐往上抬起。 「宿舍啊。」 「嗯,什么?」 豪又问。江藤的声音很小声。 「不住宿舍不行,这是我最讨厌的。」 「咦?可是说不定很有趣耶!」 泽口说完,江藤「呼」地发出小小的叹息。 「一小段时间也就算了。可是三年耶!三年都得住宿舍,好讨厌。」 「各位,谢谢你们来送行。」 耳边传来柔软的声音。一名长发、身穿白色洋装的女人,双手捧着罐装果汁站在那里。 「这个给你们喝。今天真的是谢谢你们。」 冰冷的果汁被塞到巧手里。是他讨厌的葡萄汁。 一个个分完果汁之后,女人微笑道: 「好了,小彰,走吧!没时间了。」 被叫了一声「小彰」,江藤用手提起脚边的包包。那是塞了满满的行李、看来挺重的包包。直到这个时候,巧才发现这名女人就是江藤的母亲。真是教人意外,像洋娃娃般飘逸、温柔的人,和要儿子带着呼叫器去补习班的母亲,两种印象没办法结合在一起。 他和江藤四目相对,那双眼睛笑了起来。 「对了,给你一个好东西。」 江藤从口袋里拿出拳头,伸向巧。 「给我?什么东西?」 「别管了,手伸出来。」 有什么东西落到手心,巧匆忙握住。 「呼叫器?」 是小型的红色呼叫器。 「我已经用不到了,给你。」 「这种东西我也用不到啊。」 「放在投手丘后面练习,要练到连听到哔哔声响也不会吃惊。」 「我用不到啦。」 「用不到就扔了吧。」 江藤咧嘴似地笑了。 「小彰,快点过来。没时间了。」 「知道了。好了,大家拜拜。」 「一起到月台吧。」 豪正要往前走,江藤却用手按住他的胸口,把他推了回去。 「不用了,你们不用过来。别过来啦。」 豪的硕大身躯微微摇晃,然后跟着点头。 「那就在这里说拜拜好了。」 「你保重,暑假要回来啊!」 「我不写信,不过你们要是寄给我的话,我会看的。」 巧在手上转着呼叫器,深红的色泽相当鲜艳。 风吹过来,是强风,花瓣散落。闭上眼睛,有樱花香味。不像梅花那么强烈,是柔和而略甜的香味。张开眼睛,车站入口已经见不到江藤的身影。 「好了,走吧。」 豪把果汁喝干,朝着距离十公尺左右的垃圾桶一扔。 「好球。」 东谷举起右手,模仿裁判的动作。 「那我也来试试。」 泽口也扔。「卡啷」一声,空罐漂亮地掉进了垃圾桶。东谷也扔。罐子击中垃圾桶边缘,然后落到里面。豪吹起口哨: 「嗯,各位的控球能力相当不赖。下一位,原田。」 巧沉默不语。 「怎么了?对你来说,这好球带也够大了吧。」 「那当然。问题是在这之前。」 「什么?」 「我不能喝果汁。」 巧握紧了呼叫器。 用不到就扔了吧。 江藤这么说。 先轻轻放开,然后抓紧呼叫器,直接把手臂往后拉。 深红色呼叫器直直掉进垃圾桶。 「厉害。」 泽口和东谷鼓起掌来,却被豪骂了一声「白痴」。 「不要随便鼓掌!这样原田会越来越骄傲的。」 平交道的警示声传来。高亢的发车铃声响起。 「啊,走吧!」 豪骑上单车,巧也跟在后面。穿过站前广场,来到铁路沿线的小径。整片都是蒲公英的白色绵毛。蓝色车身的电车从小径旁边穿过。江藤的身影似乎隐隐映照在第二节车厢的窗口。在电车经过的方向可以看到大蛇岭。那斜面上的雪已经彻底消失。蓝色的天、嫩绿色的山,还有被电车经过的风高高卷起的绵毛。电车在四月的光影之中逐渐远去,这幅风景真是美丽。豪「喂」了一声,接着说道: 「各位,接下来拿着用具到公园去吧。」 「噢,打棒球了。」 巧伸直了背脊,深呼吸,然后直直走向大蛇岭的方向。 隔天早上,豪依约在十点之前来接巧。 「你没问题吧?」 在门边被这么一问,巧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给他看。 「我已经好了。」 烧已经退了,不过头还是很重,也没有食欲,不过比起睡在床上,还是来到蓝天底下比较舒适。雨停了之后,天空像被洗净似地呈现美丽的颜色。 「你真的没问题吗?」 真纪子走了出来,后面站着青波。 「没问题。青波,你要跟着去吗?」 「我不去,我要和真晴他们去玩。」 真纪子回头,青波垂下视线。 「哦,是吗?去哪边玩?不可以去奇怪的地方喔!还有,天气变热了就要回家。」 青波没有回答,轻巧地转身,消失在玄关之中。 「怎么搞的?才刚好了点就要出去。」 像是在和青波交换似地,洋三走了出来,巧觉得似乎很久没见到外公的脸。 只有外公,昨天和今天都没来到巧的房间。 「就是说嘛,不要那么勉强……」 「我没有勉强。」 在豪面前不想一直听到「勉强」这两个字。巧骑上单车。 「哎,怎么样才算勉强,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了,真纪子,你先别管巧的事,来帮帮我。」 「帮你什么?」 「后面的绣球花快要枯掉了。我想拔掉枝叶,加上支架。」 「讨厌,绣球花不是妈妈最喜欢的花?不可以让它枯掉啦!」 「我去照顾,就是为了不要让它枯掉啊。」 「不行啦,爸你哪懂得照顾花。」 「你说什么?笨蛋,你还不是啥也不会。」 豪低头微笑。 「走吧。」 巧把单车骑了出去。在转角的地方回头一看,真纪子一个人站在门外。 新田车站前有盛开的樱花,正在开始散落。即使是一阵微风,都能卷起似雪的花瓣。 江藤、泽口和东谷就在那棵树下。 见到巧的脸,江藤似乎很惊讶。眼睛不停地眨着—— 「咦?」 发出这样的声音。 「江藤,那边的国中要是有棒球社就好了。」 豪对他说话。 「就算有,我也不能参加。」 江藤回答。所有的人都闭上嘴巴,樱花树下顿时一片寂静。江藤的脸徐徐往上抬起。 「宿舍啊。」 「嗯,什么?」 豪又问。江藤的声音很小声。 「不住宿舍不行,这是我最讨厌的。」 「咦?可是说不定很有趣耶!」 泽口说完,江藤「呼」地发出小小的叹息。 「一小段时间也就算了。可是三年耶!三年都得住宿舍,好讨厌。」 「各位,谢谢你们来送行。」 耳边传来柔软的声音。一名长发、身穿白色洋装的女人,双手捧着罐装果汁站在那里。 「这个给你们喝。今天真的是谢谢你们。」 冰冷的果汁被塞到巧手里。是他讨厌的葡萄汁。 一个个分完果汁之后,女人微笑道: 「好了,小彰,走吧!没时间了。」 被叫了一声「小彰」,江藤用手提起脚边的包包。那是塞了满满的行李、看来挺重的包包。直到这个时候,巧才发现这名女人就是江藤的母亲。真是教人意外,像洋娃娃般飘逸、温柔的人,和要儿子带着呼叫器去补习班的母亲,两种印象没办法结合在一起。 他和江藤四目相对,那双眼睛笑了起来。 「对了,给你一个好东西。」 江藤从口袋里拿出拳头,伸向巧。 「给我?什么东西?」 「别管了,手伸出来。」 有什么东西落到手心,巧匆忙握住。 「呼叫器?」 是小型的红色呼叫器。 「我已经用不到了,给你。」 「这种东西我也用不到啊。」 「放在投手丘后面练习,要练到连听到哔哔声响也不会吃惊。」 「我用不到啦。」 「用不到就扔了吧。」 江藤咧嘴似地笑了。 「小彰,快点过来。没时间了。」 「知道了。好了,大家拜拜。」 「一起到月台吧。」 豪正要往前走,江藤却用手按住他的胸口,把他推了回去。 「不用了,你们不用过来。别过来啦。」 豪的硕大身躯微微摇晃,然后跟着点头。 「那就在这里说拜拜好了。」 「你保重,暑假要回来啊!」 「我不写信,不过你们要是寄给我的话,我会看的。」 巧在手上转着呼叫器,深红的色泽相当鲜艳。 风吹过来,是强风,花瓣散落。闭上眼睛,有樱花香味。不像梅花那么强烈,是柔和而略甜的香味。张开眼睛,车站入口已经见不到江藤的身影。 「好了,走吧。」 豪把果汁喝干,朝着距离十公尺左右的垃圾桶一扔。 「好球。」 东谷举起右手,模仿裁判的动作。 「那我也来试试。」 泽口也扔。「卡啷」一声,空罐漂亮地掉进了垃圾桶。东谷也扔。罐子击中垃圾桶边缘,然后落到里面。豪吹起口哨: 「嗯,各位的控球能力相当不赖。下一位,原田。」 巧沉默不语。 「怎么了?对你来说,这好球带也够大了吧。」 「那当然。问题是在这之前。」 「什么?」 「我不能喝果汁。」 巧握紧了呼叫器。 用不到就扔了吧。 江藤这么说。 先轻轻放开,然后抓紧呼叫器,直接把手臂往后拉。 深红色呼叫器直直掉进垃圾桶。 「厉害。」 泽口和东谷鼓起掌来,却被豪骂了一声「白痴」。 「不要随便鼓掌!这样原田会越来越骄傲的。」 平交道的警示声传来。高亢的发车铃声响起。 「啊,走吧!」 豪骑上单车,巧也跟在后面。穿过站前广场,来到铁路沿线的小径。整片都是蒲公英的白色绵毛。蓝色车身的电车从小径旁边穿过。江藤的身影似乎隐隐映照在第二节车厢的窗口。在电车经过的方向可以看到大蛇岭。那斜面上的雪已经彻底消失。蓝色的天、嫩绿色的山,还有被电车经过的风高高卷起的绵毛。电车在四月的光影之中逐渐远去,这幅风景真是美丽。豪「喂」了一声,接着说道: 「各位,接下来拿着用具到公园去吧。」 「噢,打棒球了。」 巧伸直了背脊,深呼吸,然后直直走向大蛇岭的方向。 隔天早上,豪依约在十点之前来接巧。 「你没问题吧?」 在门边被这么一问,巧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给他看。 「我已经好了。」 烧已经退了,不过头还是很重,也没有食欲,不过比起睡在床上,还是来到蓝天底下比较舒适。雨停了之后,天空像被洗净似地呈现美丽的颜色。 「你真的没问题吗?」 真纪子走了出来,后面站着青波。 「没问题。青波,你要跟着去吗?」 「我不去,我要和真晴他们去玩。」 真纪子回头,青波垂下视线。 「哦,是吗?去哪边玩?不可以去奇怪的地方喔!还有,天气变热了就要回家。」 青波没有回答,轻巧地转身,消失在玄关之中。 「怎么搞的?才刚好了点就要出去。」 像是在和青波交换似地,洋三走了出来,巧觉得似乎很久没见到外公的脸。 只有外公,昨天和今天都没来到巧的房间。 「就是说嘛,不要那么勉强……」 「我没有勉强。」 在豪面前不想一直听到「勉强」这两个字。巧骑上单车。 「哎,怎么样才算勉强,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了,真纪子,你先别管巧的事,来帮帮我。」 「帮你什么?」 「后面的绣球花快要枯掉了。我想拔掉枝叶,加上支架。」 「讨厌,绣球花不是妈妈最喜欢的花?不可以让它枯掉啦!」 「我去照顾,就是为了不要让它枯掉啊。」 「不行啦,爸你哪懂得照顾花。」 「你说什么?笨蛋,你还不是啥也不会。」 豪低头微笑。 「走吧。」 巧把单车骑了出去。在转角的地方回头一看,真纪子一个人站在门外。 新田车站前有盛开的樱花,正在开始散落。即使是一阵微风,都能卷起似雪的花瓣。 江藤、泽口和东谷就在那棵树下。 见到巧的脸,江藤似乎很惊讶。眼睛不停地眨着—— 「咦?」 发出这样的声音。 「江藤,那边的国中要是有棒球社就好了。」 豪对他说话。 「就算有,我也不能参加。」 江藤回答。所有的人都闭上嘴巴,樱花树下顿时一片寂静。江藤的脸徐徐往上抬起。 「宿舍啊。」 「嗯,什么?」 豪又问。江藤的声音很小声。 「不住宿舍不行,这是我最讨厌的。」 「咦?可是说不定很有趣耶!」 泽口说完,江藤「呼」地发出小小的叹息。 「一小段时间也就算了。可是三年耶!三年都得住宿舍,好讨厌。」 「各位,谢谢你们来送行。」 耳边传来柔软的声音。一名长发、身穿白色洋装的女人,双手捧着罐装果汁站在那里。 「这个给你们喝。今天真的是谢谢你们。」 冰冷的果汁被塞到巧手里。是他讨厌的葡萄汁。 一个个分完果汁之后,女人微笑道: 「好了,小彰,走吧!没时间了。」 被叫了一声「小彰」,江藤用手提起脚边的包包。那是塞了满满的行李、看来挺重的包包。直到这个时候,巧才发现这名女人就是江藤的母亲。真是教人意外,像洋娃娃般飘逸、温柔的人,和要儿子带着呼叫器去补习班的母亲,两种印象没办法结合在一起。 他和江藤四目相对,那双眼睛笑了起来。 「对了,给你一个好东西。」 江藤从口袋里拿出拳头,伸向巧。 「给我?什么东西?」 「别管了,手伸出来。」 有什么东西落到手心,巧匆忙握住。 「呼叫器?」 是小型的红色呼叫器。 「我已经用不到了,给你。」 「这种东西我也用不到啊。」 「放在投手丘后面练习,要练到连听到哔哔声响也不会吃惊。」 「我用不到啦。」 「用不到就扔了吧。」 江藤咧嘴似地笑了。 「小彰,快点过来。没时间了。」 「知道了。好了,大家拜拜。」 「一起到月台吧。」 豪正要往前走,江藤却用手按住他的胸口,把他推了回去。 「不用了,你们不用过来。别过来啦。」 豪的硕大身躯微微摇晃,然后跟着点头。 「那就在这里说拜拜好了。」 「你保重,暑假要回来啊!」 「我不写信,不过你们要是寄给我的话,我会看的。」 巧在手上转着呼叫器,深红的色泽相当鲜艳。 风吹过来,是强风,花瓣散落。闭上眼睛,有樱花香味。不像梅花那么强烈,是柔和而略甜的香味。张开眼睛,车站入口已经见不到江藤的身影。 「好了,走吧。」 豪把果汁喝干,朝着距离十公尺左右的垃圾桶一扔。 「好球。」 东谷举起右手,模仿裁判的动作。 「那我也来试试。」 泽口也扔。「卡啷」一声,空罐漂亮地掉进了垃圾桶。东谷也扔。罐子击中垃圾桶边缘,然后落到里面。豪吹起口哨: 「嗯,各位的控球能力相当不赖。下一位,原田。」 巧沉默不语。 「怎么了?对你来说,这好球带也够大了吧。」 「那当然。问题是在这之前。」 「什么?」 「我不能喝果汁。」 巧握紧了呼叫器。 用不到就扔了吧。 江藤这么说。 先轻轻放开,然后抓紧呼叫器,直接把手臂往后拉。 深红色呼叫器直直掉进垃圾桶。 「厉害。」 泽口和东谷鼓起掌来,却被豪骂了一声「白痴」。 「不要随便鼓掌!这样原田会越来越骄傲的。」 平交道的警示声传来。高亢的发车铃声响起。 「啊,走吧!」 豪骑上单车,巧也跟在后面。穿过站前广场,来到铁路沿线的小径。整片都是蒲公英的白色绵毛。蓝色车身的电车从小径旁边穿过。江藤的身影似乎隐隐映照在第二节车厢的窗口。在电车经过的方向可以看到大蛇岭。那斜面上的雪已经彻底消失。蓝色的天、嫩绿色的山,还有被电车经过的风高高卷起的绵毛。电车在四月的光影之中逐渐远去,这幅风景真是美丽。豪「喂」了一声,接着说道: 「各位,接下来拿着用具到公园去吧。」 「噢,打棒球了。」 巧伸直了背脊,深呼吸,然后直直走向大蛇岭的方向。 隔天早上,豪依约在十点之前来接巧。 「你没问题吧?」 在门边被这么一问,巧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给他看。 「我已经好了。」 烧已经退了,不过头还是很重,也没有食欲,不过比起睡在床上,还是来到蓝天底下比较舒适。雨停了之后,天空像被洗净似地呈现美丽的颜色。 「你真的没问题吗?」 真纪子走了出来,后面站着青波。 「没问题。青波,你要跟着去吗?」 「我不去,我要和真晴他们去玩。」 真纪子回头,青波垂下视线。 「哦,是吗?去哪边玩?不可以去奇怪的地方喔!还有,天气变热了就要回家。」 青波没有回答,轻巧地转身,消失在玄关之中。 「怎么搞的?才刚好了点就要出去。」 像是在和青波交换似地,洋三走了出来,巧觉得似乎很久没见到外公的脸。 只有外公,昨天和今天都没来到巧的房间。 「就是说嘛,不要那么勉强……」 「我没有勉强。」 在豪面前不想一直听到「勉强」这两个字。巧骑上单车。 「哎,怎么样才算勉强,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了,真纪子,你先别管巧的事,来帮帮我。」 「帮你什么?」 「后面的绣球花快要枯掉了。我想拔掉枝叶,加上支架。」 「讨厌,绣球花不是妈妈最喜欢的花?不可以让它枯掉啦!」 「我去照顾,就是为了不要让它枯掉啊。」 「不行啦,爸你哪懂得照顾花。」 「你说什么?笨蛋,你还不是啥也不会。」 豪低头微笑。 「走吧。」 巧把单车骑了出去。在转角的地方回头一看,真纪子一个人站在门外。 新田车站前有盛开的樱花,正在开始散落。即使是一阵微风,都能卷起似雪的花瓣。 江藤、泽口和东谷就在那棵树下。 见到巧的脸,江藤似乎很惊讶。眼睛不停地眨着—— 「咦?」 发出这样的声音。 「江藤,那边的国中要是有棒球社就好了。」 豪对他说话。 「就算有,我也不能参加。」 江藤回答。所有的人都闭上嘴巴,樱花树下顿时一片寂静。江藤的脸徐徐往上抬起。 「宿舍啊。」 「嗯,什么?」 豪又问。江藤的声音很小声。 「不住宿舍不行,这是我最讨厌的。」 「咦?可是说不定很有趣耶!」 泽口说完,江藤「呼」地发出小小的叹息。 「一小段时间也就算了。可是三年耶!三年都得住宿舍,好讨厌。」 「各位,谢谢你们来送行。」 耳边传来柔软的声音。一名长发、身穿白色洋装的女人,双手捧着罐装果汁站在那里。 「这个给你们喝。今天真的是谢谢你们。」 冰冷的果汁被塞到巧手里。是他讨厌的葡萄汁。 一个个分完果汁之后,女人微笑道: 「好了,小彰,走吧!没时间了。」 被叫了一声「小彰」,江藤用手提起脚边的包包。那是塞了满满的行李、看来挺重的包包。直到这个时候,巧才发现这名女人就是江藤的母亲。真是教人意外,像洋娃娃般飘逸、温柔的人,和要儿子带着呼叫器去补习班的母亲,两种印象没办法结合在一起。 他和江藤四目相对,那双眼睛笑了起来。 「对了,给你一个好东西。」 江藤从口袋里拿出拳头,伸向巧。 「给我?什么东西?」 「别管了,手伸出来。」 有什么东西落到手心,巧匆忙握住。 「呼叫器?」 是小型的红色呼叫器。 「我已经用不到了,给你。」 「这种东西我也用不到啊。」 「放在投手丘后面练习,要练到连听到哔哔声响也不会吃惊。」 「我用不到啦。」 「用不到就扔了吧。」 江藤咧嘴似地笑了。 「小彰,快点过来。没时间了。」 「知道了。好了,大家拜拜。」 「一起到月台吧。」 豪正要往前走,江藤却用手按住他的胸口,把他推了回去。 「不用了,你们不用过来。别过来啦。」 豪的硕大身躯微微摇晃,然后跟着点头。 「那就在这里说拜拜好了。」 「你保重,暑假要回来啊!」 「我不写信,不过你们要是寄给我的话,我会看的。」 巧在手上转着呼叫器,深红的色泽相当鲜艳。 风吹过来,是强风,花瓣散落。闭上眼睛,有樱花香味。不像梅花那么强烈,是柔和而略甜的香味。张开眼睛,车站入口已经见不到江藤的身影。 「好了,走吧。」 豪把果汁喝干,朝着距离十公尺左右的垃圾桶一扔。 「好球。」 东谷举起右手,模仿裁判的动作。 「那我也来试试。」 泽口也扔。「卡啷」一声,空罐漂亮地掉进了垃圾桶。东谷也扔。罐子击中垃圾桶边缘,然后落到里面。豪吹起口哨: 「嗯,各位的控球能力相当不赖。下一位,原田。」 巧沉默不语。 「怎么了?对你来说,这好球带也够大了吧。」 「那当然。问题是在这之前。」 「什么?」 「我不能喝果汁。」 巧握紧了呼叫器。 用不到就扔了吧。 江藤这么说。 先轻轻放开,然后抓紧呼叫器,直接把手臂往后拉。 深红色呼叫器直直掉进垃圾桶。 「厉害。」 泽口和东谷鼓起掌来,却被豪骂了一声「白痴」。 「不要随便鼓掌!这样原田会越来越骄傲的。」 平交道的警示声传来。高亢的发车铃声响起。 「啊,走吧!」 豪骑上单车,巧也跟在后面。穿过站前广场,来到铁路沿线的小径。整片都是蒲公英的白色绵毛。蓝色车身的电车从小径旁边穿过。江藤的身影似乎隐隐映照在第二节车厢的窗口。在电车经过的方向可以看到大蛇岭。那斜面上的雪已经彻底消失。蓝色的天、嫩绿色的山,还有被电车经过的风高高卷起的绵毛。电车在四月的光影之中逐渐远去,这幅风景真是美丽。豪「喂」了一声,接着说道: 「各位,接下来拿着用具到公园去吧。」 「噢,打棒球了。」 巧伸直了背脊,深呼吸,然后直直走向大蛇岭的方向。 隔天早上,豪依约在十点之前来接巧。 「你没问题吧?」 在门边被这么一问,巧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给他看。 「我已经好了。」 烧已经退了,不过头还是很重,也没有食欲,不过比起睡在床上,还是来到蓝天底下比较舒适。雨停了之后,天空像被洗净似地呈现美丽的颜色。 「你真的没问题吗?」 真纪子走了出来,后面站着青波。 「没问题。青波,你要跟着去吗?」 「我不去,我要和真晴他们去玩。」 真纪子回头,青波垂下视线。 「哦,是吗?去哪边玩?不可以去奇怪的地方喔!还有,天气变热了就要回家。」 青波没有回答,轻巧地转身,消失在玄关之中。 「怎么搞的?才刚好了点就要出去。」 像是在和青波交换似地,洋三走了出来,巧觉得似乎很久没见到外公的脸。 只有外公,昨天和今天都没来到巧的房间。 「就是说嘛,不要那么勉强……」 「我没有勉强。」 在豪面前不想一直听到「勉强」这两个字。巧骑上单车。 「哎,怎么样才算勉强,只有他自己知道。对了,真纪子,你先别管巧的事,来帮帮我。」 「帮你什么?」 「后面的绣球花快要枯掉了。我想拔掉枝叶,加上支架。」 「讨厌,绣球花不是妈妈最喜欢的花?不可以让它枯掉啦!」 「我去照顾,就是为了不要让它枯掉啊。」 「不行啦,爸你哪懂得照顾花。」 「你说什么?笨蛋,你还不是啥也不会。」 豪低头微笑。 「走吧。」 巧把单车骑了出去。在转角的地方回头一看,真纪子一个人站在门外。 新田车站前有盛开的樱花,正在开始散落。即使是一阵微风,都能卷起似雪的花瓣。 江藤、泽口和东谷就在那棵树下。 见到巧的脸,江藤似乎很惊讶。眼睛不停地眨着—— 「咦?」 发出这样的声音。 「江藤,那边的国中要是有棒球社就好了。」 豪对他说话。 「就算有,我也不能参加。」 江藤回答。所有的人都闭上嘴巴,樱花树下顿时一片寂静。江藤的脸徐徐往上抬起。 「宿舍啊。」 「嗯,什么?」 豪又问。江藤的声音很小声。 「不住宿舍不行,这是我最讨厌的。」 「咦?可是说不定很有趣耶!」 泽口说完,江藤「呼」地发出小小的叹息。 「一小段时间也就算了。可是三年耶!三年都得住宿舍,好讨厌。」 「各位,谢谢你们来送行。」 耳边传来柔软的声音。一名长发、身穿白色洋装的女人,双手捧着罐装果汁站在那里。 「这个给你们喝。今天真的是谢谢你们。」 冰冷的果汁被塞到巧手里。是他讨厌的葡萄汁。 一个个分完果汁之后,女人微笑道: 「好了,小彰,走吧!没时间了。」 被叫了一声「小彰」,江藤用手提起脚边的包包。那是塞了满满的行李、看来挺重的包包。直到这个时候,巧才发现这名女人就是江藤的母亲。真是教人意外,像洋娃娃般飘逸、温柔的人,和要儿子带着呼叫器去补习班的母亲,两种印象没办法结合在一起。 他和江藤四目相对,那双眼睛笑了起来。 「对了,给你一个好东西。」 江藤从口袋里拿出拳头,伸向巧。 「给我?什么东西?」 「别管了,手伸出来。」 有什么东西落到手心,巧匆忙握住。 「呼叫器?」 是小型的红色呼叫器。 「我已经用不到了,给你。」 「这种东西我也用不到啊。」 「放在投手丘后面练习,要练到连听到哔哔声响也不会吃惊。」 「我用不到啦。」 「用不到就扔了吧。」 江藤咧嘴似地笑了。 「小彰,快点过来。没时间了。」 「知道了。好了,大家拜拜。」 「一起到月台吧。」 豪正要往前走,江藤却用手按住他的胸口,把他推了回去。 「不用了,你们不用过来。别过来啦。」 豪的硕大身躯微微摇晃,然后跟着点头。 「那就在这里说拜拜好了。」 「你保重,暑假要回来啊!」 「我不写信,不过你们要是寄给我的话,我会看的。」 巧在手上转着呼叫器,深红的色泽相当鲜艳。 风吹过来,是强风,花瓣散落。闭上眼睛,有樱花香味。不像梅花那么强烈,是柔和而略甜的香味。张开眼睛,车站入口已经见不到江藤的身影。 「好了,走吧。」 豪把果汁喝干,朝着距离十公尺左右的垃圾桶一扔。 「好球。」 东谷举起右手,模仿裁判的动作。 「那我也来试试。」 泽口也扔。「卡啷」一声,空罐漂亮地掉进了垃圾桶。东谷也扔。罐子击中垃圾桶边缘,然后落到里面。豪吹起口哨: 「嗯,各位的控球能力相当不赖。下一位,原田。」 巧沉默不语。 「怎么了?对你来说,这好球带也够大了吧。」 「那当然。问题是在这之前。」 「什么?」 「我不能喝果汁。」 巧握紧了呼叫器。 用不到就扔了吧。 江藤这么说。 先轻轻放开,然后抓紧呼叫器,直接把手臂往后拉。 深红色呼叫器直直掉进垃圾桶。 「厉害。」 泽口和东谷鼓起掌来,却被豪骂了一声「白痴」。 「不要随便鼓掌!这样原田会越来越骄傲的。」 平交道的警示声传来。高亢的发车铃声响起。 「啊,走吧!」 豪骑上单车,巧也跟在后面。穿过站前广场,来到铁路沿线的小径。整片都是蒲公英的白色绵毛。蓝色车身的电车从小径旁边穿过。江藤的身影似乎隐隐映照在第二节车厢的窗口。在电车经过的方向可以看到大蛇岭。那斜面上的雪已经彻底消失。蓝色的天、嫩绿色的山,还有被电车经过的风高高卷起的绵毛。电车在四月的光影之中逐渐远去,这幅风景真是美丽。豪「喂」了一声,接着说道: 「各位,接下来拿着用具到公园去吧。」 「噢,打棒球了。」 巧伸直了背脊,深呼吸,然后直直走向大蛇岭的方向。 后记 《野球少年》这部作品以儿童文学形态问世,是在一九九六年的岁末。正好经过七年的岁月。在这七年的时间中存在过什么? 酒鬼蔷薇(注:发生于神户的儿童杀伤事件)、九一一恐怖攻击、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绑架、不景气、倒闭……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爱犬与爱猫死亡,今年晚秋有大量牵牛花不合时节地在庭院里疯狂绽放。私事暂且不提,经历了不只蜿蜒起伏,甚至可以说是翻腾来回的历史,自己在七年前为小朋友所写的一本书,再度得到了发表的机会。 用校稿的形式一边加以重读、推敲、增补、删减,一边不断地叹息。面对过去的作品,也就等于面对自己当时的年少。总之,作品的不成熟与稚拙一再让我羞红了脸,不过在不成熟与稚拙点点褪去、文章渐渐成形的过程之中,身为作者的自己也被点醒,思考自己对于写作本身是否失去了那份真诚与紧张。 一九九七年七月,当时十四岁的少年以连续儿童杀伤事件的嫌犯身分遭逮捕后,十几岁少年所犯下的严重罪行陆续披露,在媒体上加以讨论。有识之士、政治家,心理学者和教育家,分别试图对少年的心理加以剖析、讨论和寻求对应。 家里有两名正值青春期少年的我强忍惊慌,紧张地观察自己的儿子,一面也和同为人母的朋友们慨叹「怎么可能,我们家的孩子才不会那样。」、「这种想法最危险了。对了,最近我家孩子的眼神似乎变得好凶恶……」、「是啊是啊,学校的事几乎都不提,也不肯好好回答。」这类的话题。在这股漩涡当中,尚未成熟、依旧青涩的感性微弱地发出了抗议。真的是这样子吗……?你试图想去捕捉的少年,真的是心里抱持着黑暗、口袋里藏着凶器的那种存在?是只会去惩罚别人或是令人心生恐惧的一群人……?真的是这样子吗……?不,明显不是。既然如此,你想描写的人又是谁……?我想描写的人是…… 我想描写的是傲慢、脆弱、死心眼、纤细、不成熟、没神经、具思考力、对于期待的渴望、旁徨的心……不过就是包含了难以简单区分成善恶、好坏的所有一切,独自屹立的一名少年。 把思考拉回原点,在这七年之中,我若即若离地和《野球少年》这个故事保持着关联。我想相信自己的感性。身为女性(而且还是有着相当年纪)的我,想要相信自己从十几岁的少年身上所感受到的光芒。我想要相信,十几岁的少年能够自然地散发出光彩。我不想去否定自己试图捕捉的那份感性,想要把自己所捕捉到的东西表达出来。我带着胆怯的自信,思考着这份表达能否对试图将「十四岁的黑暗」热切讨论、加以定型的人发出某种抗议。 是的,我想创造一个拥有活生生身体与精神的少年、一个彻底坚持自我的身体与精神。把自己所感受到的用自己的语言直接表达出来、依循着自己的表达及语言而活,虽然在这个国度不受欢迎,甚至遭人嫌恶。生活在只倡雷协调、重视群体远胜过个人的学校体育制度下的孩子更是如此。我没有运动天份、缺乏其他资质,也没有强韧的意志,以及不屈不挠的精神,在轻微抗拒、挫折与服从之中不断来回,度过了青春期的那段时光。无法逃离被强加在身上的少女框架,明明难以承受痛苦,却又害怕逃离,于是就被社会框架紧紧绑住。一面怀着总有一天要展翅高飞的梦想,却又对自己翅膀的能力没有信心。 所以我才会想写这样的故事。 相信自己、接受一切的结果。我想用这只手,试着描写只懂得这种生活方式的少年、试着把这样的少年摆到学校体育的领域。我想描写一个不羁的灵魂、一个不会为了存活而被大人、队友、朋友,以及无可取代的伙伴所改变,而是对抗周遭、带来改变、穿破框架而生存的灵魂。十几岁的身体与精神,普遍深藏着这样的力量,所以才会发光,从黑暗的底部发出光芒。 他站上投手丘,投出一球。站在那里的感觉、鼓动、风声、扬起的砂砾、闪烁的阳光、指尖的热度,投球的快乐就代表了一切。他要拒绝别人强加给他的故事。友情的故事、成长的故事、斗争的故事,拒绝所有这些命中注定的故事,站在名为投手丘的这个位置。 人不能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想活着就得压抑自己、必须配合框架、屏除自我、闭上自己的嘴、捣住自己的耳朵、失去自己的语言、停下自己的思考。我也是像这种在整个日本随处可见的大人其中之一。不想赌上自己的身体发言、也不想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起全部责任。靠着自作聪明、既非毒素亦非灵药,伤不了自己、也伤不了别人的枯槁语言活下去。 不过,在完成这本书的同时,我也站上了投手丘。为了提出抗议、为了让自己相信、为了不被社会框架定型、为了突破预定调和说(注:德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兼哲学家莱布尼兹(leibniz,1646-1716)所提出的哲学说。他认为心与物之间的关连都需要靠上帝来撮合,而恶本身不具有积极性,它是被创造物本身所具有的有限性所造成的,包含物理上的天灾以及道德上的缺陷。)的故事,我站上了属于自己的投手丘。 经过七年的时间,我的文章愈写愈好、懂得如何使剧情高潮起伏,也学会将出版社所要求的页数和作品加以结合的技巧。这七年来,我一直都是这么做。我愈来愈涣散,涣散到连自己都没有发现。 我想让被这个国度、时代、人类危机给折磨到变得迟钝的感觉重新复苏。我想和少年一起,再次获得抵抗的力量。「我想找回自己的语言」是我现在的想法。对我而言,《野球少年》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是一部瑕疵很多的作品。我可以说很多次,这是一部不成熟且稚拙的作品。不过这样反而让我拿定了主意。这部作品不论是受到批评还是嘲笑,我都要直接面对。既不会挪开眼睛、也不会装作没听到。身为一名作家,我的原点就在这里。既然如此,就从这里出发吧! 由衷感谢角川书店编辑部的冈山智子小姐,是您让我回到出发点、给我重新质问自己的机会。佐藤真纪子小姐和我共同拥有《野球少年》的世界,这回还创造出属于她自己的原田巧,不禁让我对她抱持着敬畏之心。 浅野敦子 《野球少年》这部作品以儿童文学形态问世,是在一九九六年的岁末。正好经过七年的岁月。在这七年的时间中存在过什么? 酒鬼蔷薇(注:发生于神户的儿童杀伤事件)、九一一恐怖攻击、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绑架、不景气、倒闭……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爱犬与爱猫死亡,今年晚秋有大量牵牛花不合时节地在庭院里疯狂绽放。私事暂且不提,经历了不只蜿蜒起伏,甚至可以说是翻腾来回的历史,自己在七年前为小朋友所写的一本书,再度得到了发表的机会。 用校稿的形式一边加以重读、推敲、增补、删减,一边不断地叹息。面对过去的作品,也就等于面对自己当时的年少。总之,作品的不成熟与稚拙一再让我羞红了脸,不过在不成熟与稚拙点点褪去、文章渐渐成形的过程之中,身为作者的自己也被点醒,思考自己对于写作本身是否失去了那份真诚与紧张。 一九九七年七月,当时十四岁的少年以连续儿童杀伤事件的嫌犯身分遭逮捕后,十几岁少年所犯下的严重罪行陆续披露,在媒体上加以讨论。有识之士、政治家,心理学者和教育家,分别试图对少年的心理加以剖析、讨论和寻求对应。 家里有两名正值青春期少年的我强忍惊慌,紧张地观察自己的儿子,一面也和同为人母的朋友们慨叹「怎么可能,我们家的孩子才不会那样。」、「这种想法最危险了。对了,最近我家孩子的眼神似乎变得好凶恶……」、「是啊是啊,学校的事几乎都不提,也不肯好好回答。」这类的话题。在这股漩涡当中,尚未成熟、依旧青涩的感性微弱地发出了抗议。真的是这样子吗……?你试图想去捕捉的少年,真的是心里抱持着黑暗、口袋里藏着凶器的那种存在?是只会去惩罚别人或是令人心生恐惧的一群人……?真的是这样子吗……?不,明显不是。既然如此,你想描写的人又是谁……?我想描写的人是…… 我想描写的是傲慢、脆弱、死心眼、纤细、不成熟、没神经、具思考力、对于期待的渴望、旁徨的心……不过就是包含了难以简单区分成善恶、好坏的所有一切,独自屹立的一名少年。 把思考拉回原点,在这七年之中,我若即若离地和《野球少年》这个故事保持着关联。我想相信自己的感性。身为女性(而且还是有着相当年纪)的我,想要相信自己从十几岁的少年身上所感受到的光芒。我想要相信,十几岁的少年能够自然地散发出光彩。我不想去否定自己试图捕捉的那份感性,想要把自己所捕捉到的东西表达出来。我带着胆怯的自信,思考着这份表达能否对试图将「十四岁的黑暗」热切讨论、加以定型的人发出某种抗议。 是的,我想创造一个拥有活生生身体与精神的少年、一个彻底坚持自我的身体与精神。把自己所感受到的用自己的语言直接表达出来、依循着自己的表达及语言而活,虽然在这个国度不受欢迎,甚至遭人嫌恶。生活在只倡雷协调、重视群体远胜过个人的学校体育制度下的孩子更是如此。我没有运动天份、缺乏其他资质,也没有强韧的意志,以及不屈不挠的精神,在轻微抗拒、挫折与服从之中不断来回,度过了青春期的那段时光。无法逃离被强加在身上的少女框架,明明难以承受痛苦,却又害怕逃离,于是就被社会框架紧紧绑住。一面怀着总有一天要展翅高飞的梦想,却又对自己翅膀的能力没有信心。 所以我才会想写这样的故事。 相信自己、接受一切的结果。我想用这只手,试着描写只懂得这种生活方式的少年、试着把这样的少年摆到学校体育的领域。我想描写一个不羁的灵魂、一个不会为了存活而被大人、队友、朋友,以及无可取代的伙伴所改变,而是对抗周遭、带来改变、穿破框架而生存的灵魂。十几岁的身体与精神,普遍深藏着这样的力量,所以才会发光,从黑暗的底部发出光芒。 他站上投手丘,投出一球。站在那里的感觉、鼓动、风声、扬起的砂砾、闪烁的阳光、指尖的热度,投球的快乐就代表了一切。他要拒绝别人强加给他的故事。友情的故事、成长的故事、斗争的故事,拒绝所有这些命中注定的故事,站在名为投手丘的这个位置。 人不能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想活着就得压抑自己、必须配合框架、屏除自我、闭上自己的嘴、捣住自己的耳朵、失去自己的语言、停下自己的思考。我也是像这种在整个日本随处可见的大人其中之一。不想赌上自己的身体发言、也不想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起全部责任。靠着自作聪明、既非毒素亦非灵药,伤不了自己、也伤不了别人的枯槁语言活下去。 不过,在完成这本书的同时,我也站上了投手丘。为了提出抗议、为了让自己相信、为了不被社会框架定型、为了突破预定调和说(注:德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兼哲学家莱布尼兹(leibniz,1646-1716)所提出的哲学说。他认为心与物之间的关连都需要靠上帝来撮合,而恶本身不具有积极性,它是被创造物本身所具有的有限性所造成的,包含物理上的天灾以及道德上的缺陷。)的故事,我站上了属于自己的投手丘。 经过七年的时间,我的文章愈写愈好、懂得如何使剧情高潮起伏,也学会将出版社所要求的页数和作品加以结合的技巧。这七年来,我一直都是这么做。我愈来愈涣散,涣散到连自己都没有发现。 我想让被这个国度、时代、人类危机给折磨到变得迟钝的感觉重新复苏。我想和少年一起,再次获得抵抗的力量。「我想找回自己的语言」是我现在的想法。对我而言,《野球少年》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是一部瑕疵很多的作品。我可以说很多次,这是一部不成熟且稚拙的作品。不过这样反而让我拿定了主意。这部作品不论是受到批评还是嘲笑,我都要直接面对。既不会挪开眼睛、也不会装作没听到。身为一名作家,我的原点就在这里。既然如此,就从这里出发吧! 由衷感谢角川书店编辑部的冈山智子小姐,是您让我回到出发点、给我重新质问自己的机会。佐藤真纪子小姐和我共同拥有《野球少年》的世界,这回还创造出属于她自己的原田巧,不禁让我对她抱持着敬畏之心。 浅野敦子 《野球少年》这部作品以儿童文学形态问世,是在一九九六年的岁末。正好经过七年的岁月。在这七年的时间中存在过什么? 酒鬼蔷薇(注:发生于神户的儿童杀伤事件)、九一一恐怖攻击、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绑架、不景气、倒闭……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爱犬与爱猫死亡,今年晚秋有大量牵牛花不合时节地在庭院里疯狂绽放。私事暂且不提,经历了不只蜿蜒起伏,甚至可以说是翻腾来回的历史,自己在七年前为小朋友所写的一本书,再度得到了发表的机会。 用校稿的形式一边加以重读、推敲、增补、删减,一边不断地叹息。面对过去的作品,也就等于面对自己当时的年少。总之,作品的不成熟与稚拙一再让我羞红了脸,不过在不成熟与稚拙点点褪去、文章渐渐成形的过程之中,身为作者的自己也被点醒,思考自己对于写作本身是否失去了那份真诚与紧张。 一九九七年七月,当时十四岁的少年以连续儿童杀伤事件的嫌犯身分遭逮捕后,十几岁少年所犯下的严重罪行陆续披露,在媒体上加以讨论。有识之士、政治家,心理学者和教育家,分别试图对少年的心理加以剖析、讨论和寻求对应。 家里有两名正值青春期少年的我强忍惊慌,紧张地观察自己的儿子,一面也和同为人母的朋友们慨叹「怎么可能,我们家的孩子才不会那样。」、「这种想法最危险了。对了,最近我家孩子的眼神似乎变得好凶恶……」、「是啊是啊,学校的事几乎都不提,也不肯好好回答。」这类的话题。在这股漩涡当中,尚未成熟、依旧青涩的感性微弱地发出了抗议。真的是这样子吗……?你试图想去捕捉的少年,真的是心里抱持着黑暗、口袋里藏着凶器的那种存在?是只会去惩罚别人或是令人心生恐惧的一群人……?真的是这样子吗……?不,明显不是。既然如此,你想描写的人又是谁……?我想描写的人是…… 我想描写的是傲慢、脆弱、死心眼、纤细、不成熟、没神经、具思考力、对于期待的渴望、旁徨的心……不过就是包含了难以简单区分成善恶、好坏的所有一切,独自屹立的一名少年。 把思考拉回原点,在这七年之中,我若即若离地和《野球少年》这个故事保持着关联。我想相信自己的感性。身为女性(而且还是有着相当年纪)的我,想要相信自己从十几岁的少年身上所感受到的光芒。我想要相信,十几岁的少年能够自然地散发出光彩。我不想去否定自己试图捕捉的那份感性,想要把自己所捕捉到的东西表达出来。我带着胆怯的自信,思考着这份表达能否对试图将「十四岁的黑暗」热切讨论、加以定型的人发出某种抗议。 是的,我想创造一个拥有活生生身体与精神的少年、一个彻底坚持自我的身体与精神。把自己所感受到的用自己的语言直接表达出来、依循着自己的表达及语言而活,虽然在这个国度不受欢迎,甚至遭人嫌恶。生活在只倡雷协调、重视群体远胜过个人的学校体育制度下的孩子更是如此。我没有运动天份、缺乏其他资质,也没有强韧的意志,以及不屈不挠的精神,在轻微抗拒、挫折与服从之中不断来回,度过了青春期的那段时光。无法逃离被强加在身上的少女框架,明明难以承受痛苦,却又害怕逃离,于是就被社会框架紧紧绑住。一面怀着总有一天要展翅高飞的梦想,却又对自己翅膀的能力没有信心。 所以我才会想写这样的故事。 相信自己、接受一切的结果。我想用这只手,试着描写只懂得这种生活方式的少年、试着把这样的少年摆到学校体育的领域。我想描写一个不羁的灵魂、一个不会为了存活而被大人、队友、朋友,以及无可取代的伙伴所改变,而是对抗周遭、带来改变、穿破框架而生存的灵魂。十几岁的身体与精神,普遍深藏着这样的力量,所以才会发光,从黑暗的底部发出光芒。 他站上投手丘,投出一球。站在那里的感觉、鼓动、风声、扬起的砂砾、闪烁的阳光、指尖的热度,投球的快乐就代表了一切。他要拒绝别人强加给他的故事。友情的故事、成长的故事、斗争的故事,拒绝所有这些命中注定的故事,站在名为投手丘的这个位置。 人不能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想活着就得压抑自己、必须配合框架、屏除自我、闭上自己的嘴、捣住自己的耳朵、失去自己的语言、停下自己的思考。我也是像这种在整个日本随处可见的大人其中之一。不想赌上自己的身体发言、也不想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起全部责任。靠着自作聪明、既非毒素亦非灵药,伤不了自己、也伤不了别人的枯槁语言活下去。 不过,在完成这本书的同时,我也站上了投手丘。为了提出抗议、为了让自己相信、为了不被社会框架定型、为了突破预定调和说(注:德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兼哲学家莱布尼兹(leibniz,1646-1716)所提出的哲学说。他认为心与物之间的关连都需要靠上帝来撮合,而恶本身不具有积极性,它是被创造物本身所具有的有限性所造成的,包含物理上的天灾以及道德上的缺陷。)的故事,我站上了属于自己的投手丘。 经过七年的时间,我的文章愈写愈好、懂得如何使剧情高潮起伏,也学会将出版社所要求的页数和作品加以结合的技巧。这七年来,我一直都是这么做。我愈来愈涣散,涣散到连自己都没有发现。 我想让被这个国度、时代、人类危机给折磨到变得迟钝的感觉重新复苏。我想和少年一起,再次获得抵抗的力量。「我想找回自己的语言」是我现在的想法。对我而言,《野球少年》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是一部瑕疵很多的作品。我可以说很多次,这是一部不成熟且稚拙的作品。不过这样反而让我拿定了主意。这部作品不论是受到批评还是嘲笑,我都要直接面对。既不会挪开眼睛、也不会装作没听到。身为一名作家,我的原点就在这里。既然如此,就从这里出发吧! 由衷感谢角川书店编辑部的冈山智子小姐,是您让我回到出发点、给我重新质问自己的机会。佐藤真纪子小姐和我共同拥有《野球少年》的世界,这回还创造出属于她自己的原田巧,不禁让我对她抱持着敬畏之心。 浅野敦子 《野球少年》这部作品以儿童文学形态问世,是在一九九六年的岁末。正好经过七年的岁月。在这七年的时间中存在过什么? 酒鬼蔷薇(注:发生于神户的儿童杀伤事件)、九一一恐怖攻击、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绑架、不景气、倒闭……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爱犬与爱猫死亡,今年晚秋有大量牵牛花不合时节地在庭院里疯狂绽放。私事暂且不提,经历了不只蜿蜒起伏,甚至可以说是翻腾来回的历史,自己在七年前为小朋友所写的一本书,再度得到了发表的机会。 用校稿的形式一边加以重读、推敲、增补、删减,一边不断地叹息。面对过去的作品,也就等于面对自己当时的年少。总之,作品的不成熟与稚拙一再让我羞红了脸,不过在不成熟与稚拙点点褪去、文章渐渐成形的过程之中,身为作者的自己也被点醒,思考自己对于写作本身是否失去了那份真诚与紧张。 一九九七年七月,当时十四岁的少年以连续儿童杀伤事件的嫌犯身分遭逮捕后,十几岁少年所犯下的严重罪行陆续披露,在媒体上加以讨论。有识之士、政治家,心理学者和教育家,分别试图对少年的心理加以剖析、讨论和寻求对应。 家里有两名正值青春期少年的我强忍惊慌,紧张地观察自己的儿子,一面也和同为人母的朋友们慨叹「怎么可能,我们家的孩子才不会那样。」、「这种想法最危险了。对了,最近我家孩子的眼神似乎变得好凶恶……」、「是啊是啊,学校的事几乎都不提,也不肯好好回答。」这类的话题。在这股漩涡当中,尚未成熟、依旧青涩的感性微弱地发出了抗议。真的是这样子吗……?你试图想去捕捉的少年,真的是心里抱持着黑暗、口袋里藏着凶器的那种存在?是只会去惩罚别人或是令人心生恐惧的一群人……?真的是这样子吗……?不,明显不是。既然如此,你想描写的人又是谁……?我想描写的人是…… 我想描写的是傲慢、脆弱、死心眼、纤细、不成熟、没神经、具思考力、对于期待的渴望、旁徨的心……不过就是包含了难以简单区分成善恶、好坏的所有一切,独自屹立的一名少年。 把思考拉回原点,在这七年之中,我若即若离地和《野球少年》这个故事保持着关联。我想相信自己的感性。身为女性(而且还是有着相当年纪)的我,想要相信自己从十几岁的少年身上所感受到的光芒。我想要相信,十几岁的少年能够自然地散发出光彩。我不想去否定自己试图捕捉的那份感性,想要把自己所捕捉到的东西表达出来。我带着胆怯的自信,思考着这份表达能否对试图将「十四岁的黑暗」热切讨论、加以定型的人发出某种抗议。 是的,我想创造一个拥有活生生身体与精神的少年、一个彻底坚持自我的身体与精神。把自己所感受到的用自己的语言直接表达出来、依循着自己的表达及语言而活,虽然在这个国度不受欢迎,甚至遭人嫌恶。生活在只倡雷协调、重视群体远胜过个人的学校体育制度下的孩子更是如此。我没有运动天份、缺乏其他资质,也没有强韧的意志,以及不屈不挠的精神,在轻微抗拒、挫折与服从之中不断来回,度过了青春期的那段时光。无法逃离被强加在身上的少女框架,明明难以承受痛苦,却又害怕逃离,于是就被社会框架紧紧绑住。一面怀着总有一天要展翅高飞的梦想,却又对自己翅膀的能力没有信心。 所以我才会想写这样的故事。 相信自己、接受一切的结果。我想用这只手,试着描写只懂得这种生活方式的少年、试着把这样的少年摆到学校体育的领域。我想描写一个不羁的灵魂、一个不会为了存活而被大人、队友、朋友,以及无可取代的伙伴所改变,而是对抗周遭、带来改变、穿破框架而生存的灵魂。十几岁的身体与精神,普遍深藏着这样的力量,所以才会发光,从黑暗的底部发出光芒。 他站上投手丘,投出一球。站在那里的感觉、鼓动、风声、扬起的砂砾、闪烁的阳光、指尖的热度,投球的快乐就代表了一切。他要拒绝别人强加给他的故事。友情的故事、成长的故事、斗争的故事,拒绝所有这些命中注定的故事,站在名为投手丘的这个位置。 人不能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想活着就得压抑自己、必须配合框架、屏除自我、闭上自己的嘴、捣住自己的耳朵、失去自己的语言、停下自己的思考。我也是像这种在整个日本随处可见的大人其中之一。不想赌上自己的身体发言、也不想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起全部责任。靠着自作聪明、既非毒素亦非灵药,伤不了自己、也伤不了别人的枯槁语言活下去。 不过,在完成这本书的同时,我也站上了投手丘。为了提出抗议、为了让自己相信、为了不被社会框架定型、为了突破预定调和说(注:德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兼哲学家莱布尼兹(leibniz,1646-1716)所提出的哲学说。他认为心与物之间的关连都需要靠上帝来撮合,而恶本身不具有积极性,它是被创造物本身所具有的有限性所造成的,包含物理上的天灾以及道德上的缺陷。)的故事,我站上了属于自己的投手丘。 经过七年的时间,我的文章愈写愈好、懂得如何使剧情高潮起伏,也学会将出版社所要求的页数和作品加以结合的技巧。这七年来,我一直都是这么做。我愈来愈涣散,涣散到连自己都没有发现。 我想让被这个国度、时代、人类危机给折磨到变得迟钝的感觉重新复苏。我想和少年一起,再次获得抵抗的力量。「我想找回自己的语言」是我现在的想法。对我而言,《野球少年》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是一部瑕疵很多的作品。我可以说很多次,这是一部不成熟且稚拙的作品。不过这样反而让我拿定了主意。这部作品不论是受到批评还是嘲笑,我都要直接面对。既不会挪开眼睛、也不会装作没听到。身为一名作家,我的原点就在这里。既然如此,就从这里出发吧! 由衷感谢角川书店编辑部的冈山智子小姐,是您让我回到出发点、给我重新质问自己的机会。佐藤真纪子小姐和我共同拥有《野球少年》的世界,这回还创造出属于她自己的原田巧,不禁让我对她抱持着敬畏之心。 浅野敦子 《野球少年》这部作品以儿童文学形态问世,是在一九九六年的岁末。正好经过七年的岁月。在这七年的时间中存在过什么? 酒鬼蔷薇(注:发生于神户的儿童杀伤事件)、九一一恐怖攻击、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绑架、不景气、倒闭……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爱犬与爱猫死亡,今年晚秋有大量牵牛花不合时节地在庭院里疯狂绽放。私事暂且不提,经历了不只蜿蜒起伏,甚至可以说是翻腾来回的历史,自己在七年前为小朋友所写的一本书,再度得到了发表的机会。 用校稿的形式一边加以重读、推敲、增补、删减,一边不断地叹息。面对过去的作品,也就等于面对自己当时的年少。总之,作品的不成熟与稚拙一再让我羞红了脸,不过在不成熟与稚拙点点褪去、文章渐渐成形的过程之中,身为作者的自己也被点醒,思考自己对于写作本身是否失去了那份真诚与紧张。 一九九七年七月,当时十四岁的少年以连续儿童杀伤事件的嫌犯身分遭逮捕后,十几岁少年所犯下的严重罪行陆续披露,在媒体上加以讨论。有识之士、政治家,心理学者和教育家,分别试图对少年的心理加以剖析、讨论和寻求对应。 家里有两名正值青春期少年的我强忍惊慌,紧张地观察自己的儿子,一面也和同为人母的朋友们慨叹「怎么可能,我们家的孩子才不会那样。」、「这种想法最危险了。对了,最近我家孩子的眼神似乎变得好凶恶……」、「是啊是啊,学校的事几乎都不提,也不肯好好回答。」这类的话题。在这股漩涡当中,尚未成熟、依旧青涩的感性微弱地发出了抗议。真的是这样子吗……?你试图想去捕捉的少年,真的是心里抱持着黑暗、口袋里藏着凶器的那种存在?是只会去惩罚别人或是令人心生恐惧的一群人……?真的是这样子吗……?不,明显不是。既然如此,你想描写的人又是谁……?我想描写的人是…… 我想描写的是傲慢、脆弱、死心眼、纤细、不成熟、没神经、具思考力、对于期待的渴望、旁徨的心……不过就是包含了难以简单区分成善恶、好坏的所有一切,独自屹立的一名少年。 把思考拉回原点,在这七年之中,我若即若离地和《野球少年》这个故事保持着关联。我想相信自己的感性。身为女性(而且还是有着相当年纪)的我,想要相信自己从十几岁的少年身上所感受到的光芒。我想要相信,十几岁的少年能够自然地散发出光彩。我不想去否定自己试图捕捉的那份感性,想要把自己所捕捉到的东西表达出来。我带着胆怯的自信,思考着这份表达能否对试图将「十四岁的黑暗」热切讨论、加以定型的人发出某种抗议。 是的,我想创造一个拥有活生生身体与精神的少年、一个彻底坚持自我的身体与精神。把自己所感受到的用自己的语言直接表达出来、依循着自己的表达及语言而活,虽然在这个国度不受欢迎,甚至遭人嫌恶。生活在只倡雷协调、重视群体远胜过个人的学校体育制度下的孩子更是如此。我没有运动天份、缺乏其他资质,也没有强韧的意志,以及不屈不挠的精神,在轻微抗拒、挫折与服从之中不断来回,度过了青春期的那段时光。无法逃离被强加在身上的少女框架,明明难以承受痛苦,却又害怕逃离,于是就被社会框架紧紧绑住。一面怀着总有一天要展翅高飞的梦想,却又对自己翅膀的能力没有信心。 所以我才会想写这样的故事。 相信自己、接受一切的结果。我想用这只手,试着描写只懂得这种生活方式的少年、试着把这样的少年摆到学校体育的领域。我想描写一个不羁的灵魂、一个不会为了存活而被大人、队友、朋友,以及无可取代的伙伴所改变,而是对抗周遭、带来改变、穿破框架而生存的灵魂。十几岁的身体与精神,普遍深藏着这样的力量,所以才会发光,从黑暗的底部发出光芒。 他站上投手丘,投出一球。站在那里的感觉、鼓动、风声、扬起的砂砾、闪烁的阳光、指尖的热度,投球的快乐就代表了一切。他要拒绝别人强加给他的故事。友情的故事、成长的故事、斗争的故事,拒绝所有这些命中注定的故事,站在名为投手丘的这个位置。 人不能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想活着就得压抑自己、必须配合框架、屏除自我、闭上自己的嘴、捣住自己的耳朵、失去自己的语言、停下自己的思考。我也是像这种在整个日本随处可见的大人其中之一。不想赌上自己的身体发言、也不想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起全部责任。靠着自作聪明、既非毒素亦非灵药,伤不了自己、也伤不了别人的枯槁语言活下去。 不过,在完成这本书的同时,我也站上了投手丘。为了提出抗议、为了让自己相信、为了不被社会框架定型、为了突破预定调和说(注:德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兼哲学家莱布尼兹(leibniz,1646-1716)所提出的哲学说。他认为心与物之间的关连都需要靠上帝来撮合,而恶本身不具有积极性,它是被创造物本身所具有的有限性所造成的,包含物理上的天灾以及道德上的缺陷。)的故事,我站上了属于自己的投手丘。 经过七年的时间,我的文章愈写愈好、懂得如何使剧情高潮起伏,也学会将出版社所要求的页数和作品加以结合的技巧。这七年来,我一直都是这么做。我愈来愈涣散,涣散到连自己都没有发现。 我想让被这个国度、时代、人类危机给折磨到变得迟钝的感觉重新复苏。我想和少年一起,再次获得抵抗的力量。「我想找回自己的语言」是我现在的想法。对我而言,《野球少年》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是一部瑕疵很多的作品。我可以说很多次,这是一部不成熟且稚拙的作品。不过这样反而让我拿定了主意。这部作品不论是受到批评还是嘲笑,我都要直接面对。既不会挪开眼睛、也不会装作没听到。身为一名作家,我的原点就在这里。既然如此,就从这里出发吧! 由衷感谢角川书店编辑部的冈山智子小姐,是您让我回到出发点、给我重新质问自己的机会。佐藤真纪子小姐和我共同拥有《野球少年》的世界,这回还创造出属于她自己的原田巧,不禁让我对她抱持着敬畏之心。 浅野敦子 《野球少年》这部作品以儿童文学形态问世,是在一九九六年的岁末。正好经过七年的岁月。在这七年的时间中存在过什么? 酒鬼蔷薇(注:发生于神户的儿童杀伤事件)、九一一恐怖攻击、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绑架、不景气、倒闭……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爱犬与爱猫死亡,今年晚秋有大量牵牛花不合时节地在庭院里疯狂绽放。私事暂且不提,经历了不只蜿蜒起伏,甚至可以说是翻腾来回的历史,自己在七年前为小朋友所写的一本书,再度得到了发表的机会。 用校稿的形式一边加以重读、推敲、增补、删减,一边不断地叹息。面对过去的作品,也就等于面对自己当时的年少。总之,作品的不成熟与稚拙一再让我羞红了脸,不过在不成熟与稚拙点点褪去、文章渐渐成形的过程之中,身为作者的自己也被点醒,思考自己对于写作本身是否失去了那份真诚与紧张。 一九九七年七月,当时十四岁的少年以连续儿童杀伤事件的嫌犯身分遭逮捕后,十几岁少年所犯下的严重罪行陆续披露,在媒体上加以讨论。有识之士、政治家,心理学者和教育家,分别试图对少年的心理加以剖析、讨论和寻求对应。 家里有两名正值青春期少年的我强忍惊慌,紧张地观察自己的儿子,一面也和同为人母的朋友们慨叹「怎么可能,我们家的孩子才不会那样。」、「这种想法最危险了。对了,最近我家孩子的眼神似乎变得好凶恶……」、「是啊是啊,学校的事几乎都不提,也不肯好好回答。」这类的话题。在这股漩涡当中,尚未成熟、依旧青涩的感性微弱地发出了抗议。真的是这样子吗……?你试图想去捕捉的少年,真的是心里抱持着黑暗、口袋里藏着凶器的那种存在?是只会去惩罚别人或是令人心生恐惧的一群人……?真的是这样子吗……?不,明显不是。既然如此,你想描写的人又是谁……?我想描写的人是…… 我想描写的是傲慢、脆弱、死心眼、纤细、不成熟、没神经、具思考力、对于期待的渴望、旁徨的心……不过就是包含了难以简单区分成善恶、好坏的所有一切,独自屹立的一名少年。 把思考拉回原点,在这七年之中,我若即若离地和《野球少年》这个故事保持着关联。我想相信自己的感性。身为女性(而且还是有着相当年纪)的我,想要相信自己从十几岁的少年身上所感受到的光芒。我想要相信,十几岁的少年能够自然地散发出光彩。我不想去否定自己试图捕捉的那份感性,想要把自己所捕捉到的东西表达出来。我带着胆怯的自信,思考着这份表达能否对试图将「十四岁的黑暗」热切讨论、加以定型的人发出某种抗议。 是的,我想创造一个拥有活生生身体与精神的少年、一个彻底坚持自我的身体与精神。把自己所感受到的用自己的语言直接表达出来、依循着自己的表达及语言而活,虽然在这个国度不受欢迎,甚至遭人嫌恶。生活在只倡雷协调、重视群体远胜过个人的学校体育制度下的孩子更是如此。我没有运动天份、缺乏其他资质,也没有强韧的意志,以及不屈不挠的精神,在轻微抗拒、挫折与服从之中不断来回,度过了青春期的那段时光。无法逃离被强加在身上的少女框架,明明难以承受痛苦,却又害怕逃离,于是就被社会框架紧紧绑住。一面怀着总有一天要展翅高飞的梦想,却又对自己翅膀的能力没有信心。 所以我才会想写这样的故事。 相信自己、接受一切的结果。我想用这只手,试着描写只懂得这种生活方式的少年、试着把这样的少年摆到学校体育的领域。我想描写一个不羁的灵魂、一个不会为了存活而被大人、队友、朋友,以及无可取代的伙伴所改变,而是对抗周遭、带来改变、穿破框架而生存的灵魂。十几岁的身体与精神,普遍深藏着这样的力量,所以才会发光,从黑暗的底部发出光芒。 他站上投手丘,投出一球。站在那里的感觉、鼓动、风声、扬起的砂砾、闪烁的阳光、指尖的热度,投球的快乐就代表了一切。他要拒绝别人强加给他的故事。友情的故事、成长的故事、斗争的故事,拒绝所有这些命中注定的故事,站在名为投手丘的这个位置。 人不能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想活着就得压抑自己、必须配合框架、屏除自我、闭上自己的嘴、捣住自己的耳朵、失去自己的语言、停下自己的思考。我也是像这种在整个日本随处可见的大人其中之一。不想赌上自己的身体发言、也不想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起全部责任。靠着自作聪明、既非毒素亦非灵药,伤不了自己、也伤不了别人的枯槁语言活下去。 不过,在完成这本书的同时,我也站上了投手丘。为了提出抗议、为了让自己相信、为了不被社会框架定型、为了突破预定调和说(注:德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兼哲学家莱布尼兹(leibniz,1646-1716)所提出的哲学说。他认为心与物之间的关连都需要靠上帝来撮合,而恶本身不具有积极性,它是被创造物本身所具有的有限性所造成的,包含物理上的天灾以及道德上的缺陷。)的故事,我站上了属于自己的投手丘。 经过七年的时间,我的文章愈写愈好、懂得如何使剧情高潮起伏,也学会将出版社所要求的页数和作品加以结合的技巧。这七年来,我一直都是这么做。我愈来愈涣散,涣散到连自己都没有发现。 我想让被这个国度、时代、人类危机给折磨到变得迟钝的感觉重新复苏。我想和少年一起,再次获得抵抗的力量。「我想找回自己的语言」是我现在的想法。对我而言,《野球少年》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是一部瑕疵很多的作品。我可以说很多次,这是一部不成熟且稚拙的作品。不过这样反而让我拿定了主意。这部作品不论是受到批评还是嘲笑,我都要直接面对。既不会挪开眼睛、也不会装作没听到。身为一名作家,我的原点就在这里。既然如此,就从这里出发吧! 由衷感谢角川书店编辑部的冈山智子小姐,是您让我回到出发点、给我重新质问自己的机会。佐藤真纪子小姐和我共同拥有《野球少年》的世界,这回还创造出属于她自己的原田巧,不禁让我对她抱持着敬畏之心。 浅野敦子 《野球少年》这部作品以儿童文学形态问世,是在一九九六年的岁末。正好经过七年的岁月。在这七年的时间中存在过什么? 酒鬼蔷薇(注:发生于神户的儿童杀伤事件)、九一一恐怖攻击、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绑架、不景气、倒闭……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爱犬与爱猫死亡,今年晚秋有大量牵牛花不合时节地在庭院里疯狂绽放。私事暂且不提,经历了不只蜿蜒起伏,甚至可以说是翻腾来回的历史,自己在七年前为小朋友所写的一本书,再度得到了发表的机会。 用校稿的形式一边加以重读、推敲、增补、删减,一边不断地叹息。面对过去的作品,也就等于面对自己当时的年少。总之,作品的不成熟与稚拙一再让我羞红了脸,不过在不成熟与稚拙点点褪去、文章渐渐成形的过程之中,身为作者的自己也被点醒,思考自己对于写作本身是否失去了那份真诚与紧张。 一九九七年七月,当时十四岁的少年以连续儿童杀伤事件的嫌犯身分遭逮捕后,十几岁少年所犯下的严重罪行陆续披露,在媒体上加以讨论。有识之士、政治家,心理学者和教育家,分别试图对少年的心理加以剖析、讨论和寻求对应。 家里有两名正值青春期少年的我强忍惊慌,紧张地观察自己的儿子,一面也和同为人母的朋友们慨叹「怎么可能,我们家的孩子才不会那样。」、「这种想法最危险了。对了,最近我家孩子的眼神似乎变得好凶恶……」、「是啊是啊,学校的事几乎都不提,也不肯好好回答。」这类的话题。在这股漩涡当中,尚未成熟、依旧青涩的感性微弱地发出了抗议。真的是这样子吗……?你试图想去捕捉的少年,真的是心里抱持着黑暗、口袋里藏着凶器的那种存在?是只会去惩罚别人或是令人心生恐惧的一群人……?真的是这样子吗……?不,明显不是。既然如此,你想描写的人又是谁……?我想描写的人是…… 我想描写的是傲慢、脆弱、死心眼、纤细、不成熟、没神经、具思考力、对于期待的渴望、旁徨的心……不过就是包含了难以简单区分成善恶、好坏的所有一切,独自屹立的一名少年。 把思考拉回原点,在这七年之中,我若即若离地和《野球少年》这个故事保持着关联。我想相信自己的感性。身为女性(而且还是有着相当年纪)的我,想要相信自己从十几岁的少年身上所感受到的光芒。我想要相信,十几岁的少年能够自然地散发出光彩。我不想去否定自己试图捕捉的那份感性,想要把自己所捕捉到的东西表达出来。我带着胆怯的自信,思考着这份表达能否对试图将「十四岁的黑暗」热切讨论、加以定型的人发出某种抗议。 是的,我想创造一个拥有活生生身体与精神的少年、一个彻底坚持自我的身体与精神。把自己所感受到的用自己的语言直接表达出来、依循着自己的表达及语言而活,虽然在这个国度不受欢迎,甚至遭人嫌恶。生活在只倡雷协调、重视群体远胜过个人的学校体育制度下的孩子更是如此。我没有运动天份、缺乏其他资质,也没有强韧的意志,以及不屈不挠的精神,在轻微抗拒、挫折与服从之中不断来回,度过了青春期的那段时光。无法逃离被强加在身上的少女框架,明明难以承受痛苦,却又害怕逃离,于是就被社会框架紧紧绑住。一面怀着总有一天要展翅高飞的梦想,却又对自己翅膀的能力没有信心。 所以我才会想写这样的故事。 相信自己、接受一切的结果。我想用这只手,试着描写只懂得这种生活方式的少年、试着把这样的少年摆到学校体育的领域。我想描写一个不羁的灵魂、一个不会为了存活而被大人、队友、朋友,以及无可取代的伙伴所改变,而是对抗周遭、带来改变、穿破框架而生存的灵魂。十几岁的身体与精神,普遍深藏着这样的力量,所以才会发光,从黑暗的底部发出光芒。 他站上投手丘,投出一球。站在那里的感觉、鼓动、风声、扬起的砂砾、闪烁的阳光、指尖的热度,投球的快乐就代表了一切。他要拒绝别人强加给他的故事。友情的故事、成长的故事、斗争的故事,拒绝所有这些命中注定的故事,站在名为投手丘的这个位置。 人不能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想活着就得压抑自己、必须配合框架、屏除自我、闭上自己的嘴、捣住自己的耳朵、失去自己的语言、停下自己的思考。我也是像这种在整个日本随处可见的大人其中之一。不想赌上自己的身体发言、也不想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起全部责任。靠着自作聪明、既非毒素亦非灵药,伤不了自己、也伤不了别人的枯槁语言活下去。 不过,在完成这本书的同时,我也站上了投手丘。为了提出抗议、为了让自己相信、为了不被社会框架定型、为了突破预定调和说(注:德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兼哲学家莱布尼兹(leibniz,1646-1716)所提出的哲学说。他认为心与物之间的关连都需要靠上帝来撮合,而恶本身不具有积极性,它是被创造物本身所具有的有限性所造成的,包含物理上的天灾以及道德上的缺陷。)的故事,我站上了属于自己的投手丘。 经过七年的时间,我的文章愈写愈好、懂得如何使剧情高潮起伏,也学会将出版社所要求的页数和作品加以结合的技巧。这七年来,我一直都是这么做。我愈来愈涣散,涣散到连自己都没有发现。 我想让被这个国度、时代、人类危机给折磨到变得迟钝的感觉重新复苏。我想和少年一起,再次获得抵抗的力量。「我想找回自己的语言」是我现在的想法。对我而言,《野球少年》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是一部瑕疵很多的作品。我可以说很多次,这是一部不成熟且稚拙的作品。不过这样反而让我拿定了主意。这部作品不论是受到批评还是嘲笑,我都要直接面对。既不会挪开眼睛、也不会装作没听到。身为一名作家,我的原点就在这里。既然如此,就从这里出发吧! 由衷感谢角川书店编辑部的冈山智子小姐,是您让我回到出发点、给我重新质问自己的机会。佐藤真纪子小姐和我共同拥有《野球少年》的世界,这回还创造出属于她自己的原田巧,不禁让我对她抱持着敬畏之心。 浅野敦子 《野球少年》这部作品以儿童文学形态问世,是在一九九六年的岁末。正好经过七年的岁月。在这七年的时间中存在过什么? 酒鬼蔷薇(注:发生于神户的儿童杀伤事件)、九一一恐怖攻击、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绑架、不景气、倒闭……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爱犬与爱猫死亡,今年晚秋有大量牵牛花不合时节地在庭院里疯狂绽放。私事暂且不提,经历了不只蜿蜒起伏,甚至可以说是翻腾来回的历史,自己在七年前为小朋友所写的一本书,再度得到了发表的机会。 用校稿的形式一边加以重读、推敲、增补、删减,一边不断地叹息。面对过去的作品,也就等于面对自己当时的年少。总之,作品的不成熟与稚拙一再让我羞红了脸,不过在不成熟与稚拙点点褪去、文章渐渐成形的过程之中,身为作者的自己也被点醒,思考自己对于写作本身是否失去了那份真诚与紧张。 一九九七年七月,当时十四岁的少年以连续儿童杀伤事件的嫌犯身分遭逮捕后,十几岁少年所犯下的严重罪行陆续披露,在媒体上加以讨论。有识之士、政治家,心理学者和教育家,分别试图对少年的心理加以剖析、讨论和寻求对应。 家里有两名正值青春期少年的我强忍惊慌,紧张地观察自己的儿子,一面也和同为人母的朋友们慨叹「怎么可能,我们家的孩子才不会那样。」、「这种想法最危险了。对了,最近我家孩子的眼神似乎变得好凶恶……」、「是啊是啊,学校的事几乎都不提,也不肯好好回答。」这类的话题。在这股漩涡当中,尚未成熟、依旧青涩的感性微弱地发出了抗议。真的是这样子吗……?你试图想去捕捉的少年,真的是心里抱持着黑暗、口袋里藏着凶器的那种存在?是只会去惩罚别人或是令人心生恐惧的一群人……?真的是这样子吗……?不,明显不是。既然如此,你想描写的人又是谁……?我想描写的人是…… 我想描写的是傲慢、脆弱、死心眼、纤细、不成熟、没神经、具思考力、对于期待的渴望、旁徨的心……不过就是包含了难以简单区分成善恶、好坏的所有一切,独自屹立的一名少年。 把思考拉回原点,在这七年之中,我若即若离地和《野球少年》这个故事保持着关联。我想相信自己的感性。身为女性(而且还是有着相当年纪)的我,想要相信自己从十几岁的少年身上所感受到的光芒。我想要相信,十几岁的少年能够自然地散发出光彩。我不想去否定自己试图捕捉的那份感性,想要把自己所捕捉到的东西表达出来。我带着胆怯的自信,思考着这份表达能否对试图将「十四岁的黑暗」热切讨论、加以定型的人发出某种抗议。 是的,我想创造一个拥有活生生身体与精神的少年、一个彻底坚持自我的身体与精神。把自己所感受到的用自己的语言直接表达出来、依循着自己的表达及语言而活,虽然在这个国度不受欢迎,甚至遭人嫌恶。生活在只倡雷协调、重视群体远胜过个人的学校体育制度下的孩子更是如此。我没有运动天份、缺乏其他资质,也没有强韧的意志,以及不屈不挠的精神,在轻微抗拒、挫折与服从之中不断来回,度过了青春期的那段时光。无法逃离被强加在身上的少女框架,明明难以承受痛苦,却又害怕逃离,于是就被社会框架紧紧绑住。一面怀着总有一天要展翅高飞的梦想,却又对自己翅膀的能力没有信心。 所以我才会想写这样的故事。 相信自己、接受一切的结果。我想用这只手,试着描写只懂得这种生活方式的少年、试着把这样的少年摆到学校体育的领域。我想描写一个不羁的灵魂、一个不会为了存活而被大人、队友、朋友,以及无可取代的伙伴所改变,而是对抗周遭、带来改变、穿破框架而生存的灵魂。十几岁的身体与精神,普遍深藏着这样的力量,所以才会发光,从黑暗的底部发出光芒。 他站上投手丘,投出一球。站在那里的感觉、鼓动、风声、扬起的砂砾、闪烁的阳光、指尖的热度,投球的快乐就代表了一切。他要拒绝别人强加给他的故事。友情的故事、成长的故事、斗争的故事,拒绝所有这些命中注定的故事,站在名为投手丘的这个位置。 人不能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想活着就得压抑自己、必须配合框架、屏除自我、闭上自己的嘴、捣住自己的耳朵、失去自己的语言、停下自己的思考。我也是像这种在整个日本随处可见的大人其中之一。不想赌上自己的身体发言、也不想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起全部责任。靠着自作聪明、既非毒素亦非灵药,伤不了自己、也伤不了别人的枯槁语言活下去。 不过,在完成这本书的同时,我也站上了投手丘。为了提出抗议、为了让自己相信、为了不被社会框架定型、为了突破预定调和说(注:德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兼哲学家莱布尼兹(leibniz,1646-1716)所提出的哲学说。他认为心与物之间的关连都需要靠上帝来撮合,而恶本身不具有积极性,它是被创造物本身所具有的有限性所造成的,包含物理上的天灾以及道德上的缺陷。)的故事,我站上了属于自己的投手丘。 经过七年的时间,我的文章愈写愈好、懂得如何使剧情高潮起伏,也学会将出版社所要求的页数和作品加以结合的技巧。这七年来,我一直都是这么做。我愈来愈涣散,涣散到连自己都没有发现。 我想让被这个国度、时代、人类危机给折磨到变得迟钝的感觉重新复苏。我想和少年一起,再次获得抵抗的力量。「我想找回自己的语言」是我现在的想法。对我而言,《野球少年》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是一部瑕疵很多的作品。我可以说很多次,这是一部不成熟且稚拙的作品。不过这样反而让我拿定了主意。这部作品不论是受到批评还是嘲笑,我都要直接面对。既不会挪开眼睛、也不会装作没听到。身为一名作家,我的原点就在这里。既然如此,就从这里出发吧! 由衷感谢角川书店编辑部的冈山智子小姐,是您让我回到出发点、给我重新质问自己的机会。佐藤真纪子小姐和我共同拥有《野球少年》的世界,这回还创造出属于她自己的原田巧,不禁让我对她抱持着敬畏之心。 浅野敦子 《野球少年》这部作品以儿童文学形态问世,是在一九九六年的岁末。正好经过七年的岁月。在这七年的时间中存在过什么? 酒鬼蔷薇(注:发生于神户的儿童杀伤事件)、九一一恐怖攻击、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绑架、不景气、倒闭……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爱犬与爱猫死亡,今年晚秋有大量牵牛花不合时节地在庭院里疯狂绽放。私事暂且不提,经历了不只蜿蜒起伏,甚至可以说是翻腾来回的历史,自己在七年前为小朋友所写的一本书,再度得到了发表的机会。 用校稿的形式一边加以重读、推敲、增补、删减,一边不断地叹息。面对过去的作品,也就等于面对自己当时的年少。总之,作品的不成熟与稚拙一再让我羞红了脸,不过在不成熟与稚拙点点褪去、文章渐渐成形的过程之中,身为作者的自己也被点醒,思考自己对于写作本身是否失去了那份真诚与紧张。 一九九七年七月,当时十四岁的少年以连续儿童杀伤事件的嫌犯身分遭逮捕后,十几岁少年所犯下的严重罪行陆续披露,在媒体上加以讨论。有识之士、政治家,心理学者和教育家,分别试图对少年的心理加以剖析、讨论和寻求对应。 家里有两名正值青春期少年的我强忍惊慌,紧张地观察自己的儿子,一面也和同为人母的朋友们慨叹「怎么可能,我们家的孩子才不会那样。」、「这种想法最危险了。对了,最近我家孩子的眼神似乎变得好凶恶……」、「是啊是啊,学校的事几乎都不提,也不肯好好回答。」这类的话题。在这股漩涡当中,尚未成熟、依旧青涩的感性微弱地发出了抗议。真的是这样子吗……?你试图想去捕捉的少年,真的是心里抱持着黑暗、口袋里藏着凶器的那种存在?是只会去惩罚别人或是令人心生恐惧的一群人……?真的是这样子吗……?不,明显不是。既然如此,你想描写的人又是谁……?我想描写的人是…… 我想描写的是傲慢、脆弱、死心眼、纤细、不成熟、没神经、具思考力、对于期待的渴望、旁徨的心……不过就是包含了难以简单区分成善恶、好坏的所有一切,独自屹立的一名少年。 把思考拉回原点,在这七年之中,我若即若离地和《野球少年》这个故事保持着关联。我想相信自己的感性。身为女性(而且还是有着相当年纪)的我,想要相信自己从十几岁的少年身上所感受到的光芒。我想要相信,十几岁的少年能够自然地散发出光彩。我不想去否定自己试图捕捉的那份感性,想要把自己所捕捉到的东西表达出来。我带着胆怯的自信,思考着这份表达能否对试图将「十四岁的黑暗」热切讨论、加以定型的人发出某种抗议。 是的,我想创造一个拥有活生生身体与精神的少年、一个彻底坚持自我的身体与精神。把自己所感受到的用自己的语言直接表达出来、依循着自己的表达及语言而活,虽然在这个国度不受欢迎,甚至遭人嫌恶。生活在只倡雷协调、重视群体远胜过个人的学校体育制度下的孩子更是如此。我没有运动天份、缺乏其他资质,也没有强韧的意志,以及不屈不挠的精神,在轻微抗拒、挫折与服从之中不断来回,度过了青春期的那段时光。无法逃离被强加在身上的少女框架,明明难以承受痛苦,却又害怕逃离,于是就被社会框架紧紧绑住。一面怀着总有一天要展翅高飞的梦想,却又对自己翅膀的能力没有信心。 所以我才会想写这样的故事。 相信自己、接受一切的结果。我想用这只手,试着描写只懂得这种生活方式的少年、试着把这样的少年摆到学校体育的领域。我想描写一个不羁的灵魂、一个不会为了存活而被大人、队友、朋友,以及无可取代的伙伴所改变,而是对抗周遭、带来改变、穿破框架而生存的灵魂。十几岁的身体与精神,普遍深藏着这样的力量,所以才会发光,从黑暗的底部发出光芒。 他站上投手丘,投出一球。站在那里的感觉、鼓动、风声、扬起的砂砾、闪烁的阳光、指尖的热度,投球的快乐就代表了一切。他要拒绝别人强加给他的故事。友情的故事、成长的故事、斗争的故事,拒绝所有这些命中注定的故事,站在名为投手丘的这个位置。 人不能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想活着就得压抑自己、必须配合框架、屏除自我、闭上自己的嘴、捣住自己的耳朵、失去自己的语言、停下自己的思考。我也是像这种在整个日本随处可见的大人其中之一。不想赌上自己的身体发言、也不想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起全部责任。靠着自作聪明、既非毒素亦非灵药,伤不了自己、也伤不了别人的枯槁语言活下去。 不过,在完成这本书的同时,我也站上了投手丘。为了提出抗议、为了让自己相信、为了不被社会框架定型、为了突破预定调和说(注:德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兼哲学家莱布尼兹(leibniz,1646-1716)所提出的哲学说。他认为心与物之间的关连都需要靠上帝来撮合,而恶本身不具有积极性,它是被创造物本身所具有的有限性所造成的,包含物理上的天灾以及道德上的缺陷。)的故事,我站上了属于自己的投手丘。 经过七年的时间,我的文章愈写愈好、懂得如何使剧情高潮起伏,也学会将出版社所要求的页数和作品加以结合的技巧。这七年来,我一直都是这么做。我愈来愈涣散,涣散到连自己都没有发现。 我想让被这个国度、时代、人类危机给折磨到变得迟钝的感觉重新复苏。我想和少年一起,再次获得抵抗的力量。「我想找回自己的语言」是我现在的想法。对我而言,《野球少年》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是一部瑕疵很多的作品。我可以说很多次,这是一部不成熟且稚拙的作品。不过这样反而让我拿定了主意。这部作品不论是受到批评还是嘲笑,我都要直接面对。既不会挪开眼睛、也不会装作没听到。身为一名作家,我的原点就在这里。既然如此,就从这里出发吧! 由衷感谢角川书店编辑部的冈山智子小姐,是您让我回到出发点、给我重新质问自己的机会。佐藤真纪子小姐和我共同拥有《野球少年》的世界,这回还创造出属于她自己的原田巧,不禁让我对她抱持着敬畏之心。 浅野敦子 1 樱花季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请给我一个这样的弟弟 录入:学长的便当由我来吃掉 「巧。」 在樱花树下,有人叫了原田巧的名字。不用回头也知道叫的人是谁。会直呼巧名字的,除了家人之外,就只有一个人。 巧望着站在一旁的永仓豪。为了做出这个动作,脸部还得略微向上抬起。巧并不矮小。在新田东中学的一年二班里,巧是最高的,将近一百七十公分,不过豪却比他还要高大,不单单是身高,还包括了肩宽、腰围以及脖子的粗细。裹在黑色学生服里的身躯健壮而结实。 「天气真是不赖。」 豪伸了个懒腰。四月的天空在两人的头顶上延展开来。天空一片蔚蓝,蓝到看起来带点绿色。飞机云拉着白线,由东往西横贯了过去。一枚樱花花瓣落在肩膀上。樱花的开花时间随着地点会有很大的不同,这是来到新田市之后才知道的。时间是四月半的现在,校园里的几株樱花早已落尽,正要变成叶樱(注:只剩叶片的樱花树),不过位于校舍背后的这棵却还没有盛开。 一个月前,原田一家搬到了外公所住的新田市。这个人口数目不到六万的地方都市听说是个颇负盛名的樱花观光胜地,但实际上樱花的数量比传闻中还要多,车站前、校园、公园、旧城城址全都埋在花海里头。巧对花并没有兴趣,尤其不喜欢开了整片的花,唯独这棵立在阳光底下的樱花却让他感到中意。细长的树干加上丑陋的枝条,上面挂着不合时节的花苞,直挺挺立在那里的模样相当逗趣。 巧一面用手指把肩上的花瓣弹掉,一面说道: 「豪。」 「啥?」 「走了吧。」 接着他拿起脚边的包包,催促着豪。 「你不看棒球社的练习?」 「我已经看够了。」 新田东中的校地是很久以前由田地改建而成,平坦且宽阔,尤其是操场,特别宽阔。看在父亲因工作的缘故而在东京、大阪等都市屡屡搬迁的巧眼中,这个操场宽阔到令人有点惊讶。即便现在是放学、进入社团活动的时间,足球、田径、手球,以及棒球队的成员正在各自活动着,人数相当多,不过操场看起来还是相当宽阔。 「巧。」 豪一面与他并肩走着,一面屡屡回望着操场。 「为什么你没有一入学就马上加入棒球社?」 入学典礼已经过了六天。典礼才刚结束,社团申请书就发了下来,只要填上想参加的社团名字,写上本人和监护人的姓名顺便盖章,然后向学校提出申请,当天就能参加社团活动。豪在入学典礼回家之后马上就写好了,他以为巧一定也是这样,所以那天巧在深夜打来的电话让他吓了一跳,瞬间差点让他一口气噎住。 「社团申请书先不要交。」 巧如此说道。豪先把瞬间哽住的那口气吐出来,然后问他原因。 「原因不重要吧。反正明天先不要交。」 「那要什么时候交?」 「最慢什么时候交?」 新田东中的所有学生全都要隶属于某个社团,不过学校会给予一个礼拜的考虑时间,学生可以用这段时间来参观社团做决定。一旦决定了社团,至少得持续一个学期。记得在名为《学生手册》的小本子上面这样写着。从服装、读书的方法到度过假期的方法,全都用细细的字写得密密麻麻。豪一面心想:「真是有够蠢」,一面只挑出社团活动的相关部份来看。巧想必是连翻都没翻就扔了吧。 豪重新握紧话筒,然后回答: 「不是在一个礼拜之内就要交吗?」 「那就先等一个礼拜。」 「为什么要等?」 豪不懂为什么要等一个礼拜。 「等一个礼拜,那这段时间要做什么?」 「自行练习。」 就这样,电话被挂断了。 嘟嘟的电子声在耳边回响。 「什么啦!巧,怎么回事啦?」 被切断的电话不可能传来答案,不过他还是出声问了一下。 豪决定进了国中就加入棒球社。其实不能说是他早就决定如此,应该说他是为了打棒球才去上国中,至少豪的目的是要和巧组成投捕搭档来打棒球。不只是国中三年,他还打算一直持续下去。年纪还不到十三岁,自己将来的样子连个影子都还没看到,不过他就是一直要持续接巧的球,这样就能清楚看见自己身为捕手的模样。巧的球就是有这样的魅力。第一次看到是在去年夏天县少棒大会的会场上,当时豪所属的新田星星队在第二轮的比赛败北。 「豪,来看看下场比赛出场的投手。我看了第一场比赛,这个人不简单。」 在准备回家的时候,豪被教练叫住。坦白讲,当时他心里只有「拜托,饶了我吧!」的心情。当时的时间是八月,在大太阳下比了两场比赛,整个人都累瘫了。在回程巴士抵达之前,他只想到树荫底下吃个冰淇淋。他之所以会听教练的话,是因为心想这是打棒球的最后一次机会。和妈妈说好了,进了国中就要以课业为重。随便找个有趣的社团、随便读点书,这样也就够了。 不过难得夸奖人的教练竟然会一脸正色地说这人真是不简单。豪心想瞧瞧被他这样形容的投手,应该也能够当成回忆。 在盛夏的热浪与阳光中,简直快令人晕眩的球场上,第二轮的第二场比赛在下午一点开始。豪和巧的球在那里相遇了。难以相信站在投手丘上的少年居然和自己同年,若比身材,自己远比他要来得壮硕,对面穿着直条纹球衣的投手看起来甚至有点单薄。不过那球又是怎么回事?完全没擦到球棒,直接进入捕手的手套。仿佛可以听见球的声响。 ——啊,好想接接看那个球。 不是以打击者的身份打击出去,而是以捕手的身份接球,这股念头从身体内部涌了上来。每五、六球就会漏接一球的捕手,令人看了真是着急。 自己就不会这样,每一球、每一球都会集中注意力,仔细把球接住。要是换成自己,会更……汹涌而来的情绪随着心脏一起剧烈跳动。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经验。 隔天的八强赛、四强赛他也看了,连一周后的冠军赛他也自己一个人去看。不在乎搭巴士单程就要花上两个小时以上的时间,还有八月的酷热。不仅仅是县大会,中国地区大会(注:指日本的中国地区。近畿以西的地方称中国地区,范围包括鸟取县、岛根县、冈山县、广岛县、山口县)他也去看了。去广岛,就只是为了看巧的投球,那是十月的事。 ——好想接接看那个球。 在秋日的阳光底下,豪心里再度强烈地这么想着。但是想也没用,只能舍弃,舍弃自己心底所萌生出来的强烈念头。他觉得自己是个平凡且无用的人。妈妈常讲的「悲哀」这个字眼,现在活生生地逼近在眼前。 从广岛回来之后,豪沮丧了一阵子,所以在听到巧要搬到新田的时候并确认这件事情是千真万确时,他真的差点相信神的存在,甚至还到新田神社,在香油钱箱里丢了两枚五百圆的铜板,而且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要接巧的球,持续接他的球。 在和巧相遇、第一次将巧的球接进自己棒球手套里的那一刻,豪就这么决定了。首先是进入国中,和他组成正式的投捕搭档,所以他才会想尽远向棒球社提出入社申请,好进行练习。虽然豪并不清楚巧对他是怎么想的,不过巧想玩的应该就是棒球,至少这一点是他知道的。而巧却要他等一个礼拜,因此豪不问原因等了他六天。 今天是星期六,后天星期一是提出入社申请书的最后期限 。豪所念的四班,几乎所有人都已决定了社团。连新田星星队的队友东谷、泽口也都加入棒球队,甚至此时正在操场上奔跑。这让豪感到有些着急。 「巧。」 巧把包包夹在腋下,两手插进口袋,并没有回答。豪已经习惯他的这种态度,所以不会生气。 「你好好跟我说啊!为什么非得等上一个礼拜?」 巧停下脚步。身体转动九十度,用眼角上扬的凌厉目光直直逼视着豪。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巧绝对不会转移他的视线,那是让对方看了不由得会后退的视线。对于那双眼睛,豪差不多也习惯了。 「我不是说过自行练习了吗?」 放学之后,两人确实有在公园练习跑步、柔软体操、传接球及伸展体操。 「可是,自行练习是职业选手因应集训即将开始所进行的。与其这样,还不如早点交入社申请书,到操场上去好好练习。」 豪对着操场方向稍微抬了抬下巴。顺着他的动作,巧的目光也移向宽阔的操场。 「你要是有所顾虑,不交申请表也无所谓,不过总要稍微说明一下。」 「我觉得不安。」 巧用一句话打断了一切,然后再度迈步往前。 「啥?什么?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觉得有点不安。」 不安?球迷(注:日文『球迷』(fan)的发音近似『不安』)?豪不太了解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喂!慢着,巧。等等!『不安』指的是那个『不安』?『不安心』的意思吗?」 豪用手指在空中写出不安的字形。 「不然会是哪个?别问这种蠢话。」 「不安」虽然是个随处可见的字眼,却没想到会出自巧的嘴里。对自己拥有绝对的自信,既不是骄傲自大,也不是自以为是,而是笃信自己体内所拥有的力量。巧拥有这样的能力。没想到这家伙也会不安、恐惧及迷惑。 「不会吧。」 豪忍不住大叫出声。巧转过身来,一旁走过的几名女学生也跟着转身,然后哄然发出了笑声。 「自己一个人叫什么叫?」 「为什么你会觉得不安?我是听说新田棒球社的社员不仅多,练习也很严格,不过凭你的实力,应该没必要不安吧!你在讲什么,我听不太懂。」 豪一面说着,一面察觉巧的眉头稍稍皱了起来,脸也微微发红。 (啊,他生气了。)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巧把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手腕往前挥动,一个小小红红的东西飞了过来。豪来不及闪避被击中右肩,感觉很痛,于是他用右手把正要弹落的红色东西接住。那是一颗用几乎会把眼睛染成鲜红的红色纸张,包着的硬硬小小圆球状糖果,要是打中了脸应该会很痛。但是巧不可能瞄准毫无防备的脸部,所以找了接近脸部、足以教人大吃一惊的地方直直扔了过来。他看来很生气。 「巧,你生气了?」 「废话!怎么会有那么蠢的误会。」 「什么误会?」 「我说的不安,指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们那些人。」 豪懂得「他们」指的是棒球社的人,不懂的是他所说的「不安」。于是他大步走向巧,来到他身边。巧仿佛等着他似的发出了叹息。 「操场看起来很大吧?」 「嗯,是啊。新田东中的操场在这边也算很大,不过那又怎样?」 「原本我也打算一入学就交入社申请书的,不过看了他们练习的样子后,发现操场似乎显得更大了,所以让我觉得有点不安。该怎么讲才好咧……」 巧陷入了沉默。豪感觉他正在努力寻找对自己说明的用语,所以静静地等待着。 「嗯,总之就是操场很大。不过大归大,要是大家都动起来,感觉就不会太大。现在也是这样,操场看起来与其说是大,不如说是空旷,因为练习的人动作迟钝又缓慢。春天是个必须好好储备基本体力不可的季节,不然撑不到夏天的比赛。我对这点感到有点不安。」 也就是说,因为对棒球社的练习感到不安,所以这一整个礼拜就由自己进行训练。巧说的是这个意思。 「清楚了没有?」 「很清楚。」 「那就好,下回不要叫我一一解释,实在太累了。还有入社申请书,星期一可别忘了。」 「星期一要交?」 「不然咧。总不能老是两个人自己练习,天气变暖了,操场上的人动作也比较正常了。」 这样的对话,要是被棒球社的成员听到可不得了,总觉得有点别扭。 「你在笑什么?」 「不,没事没事。今天还是吃了午饭之后,一起去公园哦?」 「当然。」 豪把糖果放进嘴里。有汽水的味道。 「还有哦。」 这回递过来的是用黄色包装纸包装的糖果。 「喂,你老是带着这种东西啊?」 「我有糖尿病,需要甜的东西。」 糖果差点滚到喉咙深处。 「糖尿病,怎么可能……你是胡扯的吧?」 「是胡扯的。」 巧不带一丝笑意地这么说完,然后快步往前。 就像对眼睛已经习惯快速球的打者,投出会扰乱击球节奏的慢速球一样,巧三不五时会讲这种冷笑话。 吞下汽水味的唾液后,豪嘀咕地说:「这笑话真是无聊」。 外公的家有个石门。进门之后就会看到一棵大大的梅树。一个月前搬到这栋房子的时候,梅树开满红色的花,发出浓郁的甜香,现在则是长出了嫩叶。阳光透过浅绿的叶片,落在巧的头上。巧用手掌试着遮住阳光,皮肤则染上淡淡的绿色。 「哥哥。」 听到声音的同时,有人从后面撞了上来。 「青波,吓我一跳耶。」 「你站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在和梅树讲话吗?」 「笨蛋,我又不是你,哪能和梅树讲话。」 青波晃动着书包笑了起来,他现在是四年级。依四年级的标准他的个头算瘦小,从短裤里露出来的脚比梅枝还细,因为出生就是早产儿,经常发烧,还得过好几个巧听都没听过的病。自从生了青波之后,身为母亲的真纪子专心地抚育他,要是少了母亲细心注意的呵护,青波想必也长不大。虽然印象不是很清楚,但巧其实是知道的。不过这阵子青波很有精神,自从来到新田,和外公井冈洋三住在一起、不顾真纪子的强烈反对加入新田星星队之后就很有精神,甚至还长高了些。 「哥哥一定是在跟梅树讲话,我知道。哥哥,这棵树会不会结很多果子?」 青波仰起头说着。他那既白又薄的皮肤,染上了比巧的手掌更为鲜明的绿色。 「它哪会结果,没那个本事啦。」 「是树跟你讲的吗?」 「笨蛋,别闹了。」 巧作势推开青波,走进了玄关。室内传来咖哩的香味。 「你回来啦。啊!巧,青波人呢?我有听到他的声音。」 「在跟树木讲话吧。对了,我肚子饿了。饭咧?」 「我做了咖哩。青波、青波,快点进来。」 真纪子穿过巧的身边走了出去。青波的笑声响起。 来到厨房,外公洋三正臭着脸把咖哩送进嘴里。 「我回来了,外公。」 「回来啦,要吃咖哩吗?」 「我肚子快饿死了,也没其他东西吃吧?」 「难吃!甜得不得了,还加了一大堆苹果凤梨之类的。」 那表情看起来好像真的很难吃。 「那是青波爱吃的,甜味水果咖哩。」 「我又不是青波。」 洋三用拳头敲着桌面。 「看也知道,有什么好生气的。」 「我爱吃的是加了洋葱,会辣的那种。真纪子那家伙居然不理我,把我这老爸当成什么了。」 「没用的啦!老爸哪敌得过青波咧。而且只要吃惯了,水果咖哩也满好吃的。」 洋三用鼻子哼了一声。 「巧,你要是想继续打棒球的话,什么吃惯了就满好吃的这种话,千万不要随便说。」 「怎么讲?」 巧握着汤匙的手停了下来,望着外公。洋三曾经当过高中棒球队的教练,拥有参加过四次甲子园春季大会、六次夏季大会的经验。那是巧出生以前的事。洋三很少提到棒球的事,巧也没想过要从洋三那里问出什么,不过听到「棒球」这两个字从外公嘴里蹦出,神经像是被针扎到一样颤抖了起来,于是他把身体往前挪。 「食物的重要,不只对于运动选手。食物是在支撑人的身体。」 「总之,就是要营养均衡吧。」 巧将汤匙转了半圈,指向洋三的盘子。 「那这咖哩可就厉害了!有番茄、胡萝卜、香菇、水果、洋葱、马钤薯,应该还加了大蒜,还有牛奶、牛肉和蜂蜜,很丰富吧!这可是妈妈特制的精力餐。」 「里面有放那么多东西?」 洋三皱起了脸,然后摇头。 「光听就觉得恶心。巧,我想讲的是自己该吃什么、自己需要什么,要用自己的脑袋去想!这需要知识。为了自己,这里要经常动一动。」 洋三用手指轻敲满是白发的脑袋。 「不只是食物,不能用自己脑袋思考的人是无法打棒球的。」 「用自己的脑袋思考、凭自己的意志行动,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若连这点都办不到,怎么投出自己的球?」巧心想。 「外公。」 「怎样?」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干嘛特地拿出来讲?」 洋三盯着巧的脸看了一会,嘴里叨念着:「理所当然,是吧?」这几个字。 「啊!咖哩,好棒哦。外公,我回来了。」 青波和真纪子走了进来,带着嫩叶青涩的味道。 「青波,怎么样?这样吃得完吗?还有草莓,要不要吃?哎呀,不可以啦!要先洗手。」 青波将两只手在巧的面前挥了挥。 「放心啦!我刚刚在梅树那里用太阳洗过了,哥哥。」 「我可不管。」 「来,快点去洗手。要用肥皂洗哟!」 青波被真纪子推着,磨磨蹭蹭地走向洗手间。洋三马上用不悦的声音说道: 「真纪子,你这是什么咖哩?」 「什么咖哩?不就是特制水果咖哩吗?爸,要不要再来一盘?」 「这种东西谁还吃得下第二盘。咖哩应该要更简单一点、辣一点才对。」 「这就是我们家的味道。干嘛啊!整盘都吃光了还要抱怨。」 「不论你端出什么,我都会吃完。但是你不懂得做菜的基本道理。」 「爸!」 真纪子细长的眼睛变得凌厉。 「你再罗唆,下回不管乌龙面还是味噌汤,我都要加番茄和凤梨。」 「这是对亲生老爸该讲的话吗?不肖女!」 巧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将咖哩送进嘴里。真纪子和洋三每天都要上演一次这样的戏码。在一旁听就会知道这只是有点奇怪的单纯口舌之争,最后大多是由洋三的一句:「好怀念死去的老伴」来作结束。今天也是一样,洋三刻意地长长叹了一口气后说道: 「唉,好想念死去的老伴,她真是个体贴的好女人。」 比赛结束。巧从包包里拿出入社申请书,摆在真纪子面前。 「这是什么?」 「入社申请书。签上监护人的名字,然后盖章。」 「哎呀,巧,你还没加入社团?」 真纪子拉高了声音,相当惊讶。 「就因为是你,我还以为你会马上加入棒球社。」 巧发出苦笑。这一整个礼拜,他都在四点之前回家。当然马上就换了衣服,出门去跟豪练习,但只要稍微留意,不可能没发现他有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真纪子老是这样,没兴趣的事她就不会留意。「她是对我没兴趣,还是对棒球没兴趣?」巧三不五时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然后自己回答:「或许两者都有吧」。 如果是那样,那也无所谓。巧本身对妈妈也不感兴趣。 「星期一要交,晚上要签好。」 巧站了起来。时间已经过了两点,想到豪正在等他:心里就有点着急。 「巧,等一下。你那是什么态度!那是拜托别人的态度吗?」 巧面对着母亲保持沉默。时钟滴答滴的响着。 「就算我们是母子,你在拜托别人的时候也要注意用语和口气。不能『啪』的一声就把纸放下,要别人签名吧。为什么你老是命令别人?」 「我没有命令别人。」 「那你是在拜托别人罗?」 也不算是拜托。自己的入社申请书,需要监护人的签名和盖章,就这么简单,没必要向母亲低头。 「妈,我决定加入棒球社。」 「这种事我知道,我不会阻止你的。」 「我决定自己要做的事情,没必要拜托你吧。」 真纪子的脸颊抽动了一下,连巧也看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你只能用这种方法来想事情?会有入社申请书,就是因为需要父母亲的同意。既然如此,你就应该好好来拜托我,不是吗?」 洋三小声地咳嗽。 「真纪子,你也别那么夸张。不过是一张人社申请书,干嘛那么紧张。」 「爸,你不要讲话。巧老是这样,一副理所当然、自己可以决定所有事情的样子,并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决定的事别人也该遵守,这种想法不见得处处管用。要是我反对你加入棒球社,那你怎么办?」 「你反不反对,和我无关。」 巧用手背缓缓拭着嘴角周围。他看着时钟,二点十五分,豪正在等他,或许已经一个人开始跑步了。真纪子的神情不再那么严肃,露出微微笑意。 「和你无关?说得也是,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是满是泥巴的球衣是谁在洗?比赛时的便当是谁在做?球、手套和球棒是谁在买?巧,你要打棒球是你的事,不过你也得稍微想想是旁边的人在支持你吧。」 所以才得拜托你?跟你低头说我想加入棒球社,请你同意?巧握紧了拳头。 妈妈所说的并没有错。待在少棒队的时候,妈妈不知替自己仔细洗过多少次沾满泥巴的球衣;遇到早上有比赛的时候,也一定会替自己做便当;还有把1号的背号缝得既牢又直。这些巧都明白。 「妈,或许又会给你带来麻烦,不过我想打棒球,请你帮忙。」 其实只要这么一句话。用半开玩笑的口吻,摆个低姿态也就罢了,这点巧也明白,不过他还是站着紧握拳头。桌上的入社申请书映入眼帘。 (为什么需要那种东西!) 心里猛然出现这种想法。我想打棒球!想投那个白色的小球、打击、奔跑。为什么想实现这个念头,就得需要那张纸?需要双亲的同意?如果只需要自己的名字,自己就可以签。为什么不能就那样?进入国中的棒球社,就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凭自己一人的力量不能决定? 「妈妈、哥哥、外公,你们看。」 青波跑了过来,两手都是泡泡。 「你们看哦!」 青波用拇指和食指做出圈圈,然后慢慢吐气,肥皂泡泡随着气息膨胀起来,接着他把手往旁边挥动。像魔法似地,如网球般大小的肥皂泡泡飘浮在空中。 肥皂水薄膜映照出各式各样的颜色,朝着巧的鼻子靠近。巧下意识地伸出手来,用手指戮了戮肥皂泡。泡泡无声无息地破了,从眼前消失。肥皂水喷在脸上,「哇」地一声,青波笑了,真纪子也笑了。空气摇晃了一下,变柔和了。巧叹了口气说: 「我换了衣服要去公园。」 「是吗?别太晚回来。」 真纪子的声音很平静。巧关上厨房的门,再度叹气。 「真纪子。」 洋三朝着关上的门瞄了一眼,然后叫她的名字。 「你讲得太过火了。」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讲得太过火了。我也知道不行,应该要停下来。」 「真是个不像样的妈妈。巧还真辛苦。」 「不要讲得好像都是我的错。」 真纪子坐在椅子上叹气。 「其实我很担心他,爸爸……」 眼眶里一阵湿热,泪水浮了上来。真纪子许久没在父亲面前落泪。 「你看那孩子能不能安然度过国中三年?」 「什么意思?」 「就是他那性格啊!像刚刚,他只要说句『拜托』不就得了,可是他却说不出口。向人拜托、道歉、妥协,他全都不会,这样国中三年要怎么过?就算不提这个,还有同侪之间的排挤之类一大堆问题。像巧这种古怪的孩子,一定会被整得很惨。」 「巧会被……整得很惨?」 洋三仰起头来笑道: 「那家伙,别人哪整得了他。」 「爸,那是你对巧偏心。我是真的在烦恼:心里焦急得想说是不是该为他做些什么。那孩子从小就很有主张,而开始打棒球之后,他的个性就跟他的球速成正比似的,球速越快性格也就变得越硬。对自己有自信和不跟别人妥协应该是两回事。像这种事,如果不教教他的话……干嘛啦,是哪里奇怪啦,爸。」 洋三匆忙遮住笑开的嘴角。 「没事没事,真是令人惊讶。因为你平常不太关心巧,我还以为那孩子的事你都没在注意。嗯,球速和性格的关连,这的确是很有深度的见解。你要是真的那么担心,那就不要罗哩八唆,坦白地告诉他:『巧,妈妈很担心你』不就得了。」 洋三模仿真纪子的声音。青波两颊塞满咖哩发出了笑声。 「爸,别闹了。你仔细想想,就算棒球打得再好、球远再怎么快,那样还是不够。要是弄不好人际关系,连棒球都不能打,最后还会被人整得很惨……」 「哥哥才不会输给任何人!」 真纪子和洋三同时望着青波的脸。 「豪跟我说过:『你哥哥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我也是这么想的。」 「豪这么说?什么时候?」 青波将视线移向空中,稍微想了一会。 「这个嘛,我刚升上四年级的时候。豪教真晴他们投球,那时我问他:『上了国中之后,会不会有比哥哥更棒的投手?』结果豪说没有……嗯,后来我又问他:『有没有人可以打得到哥哥的球?』他也说没有。他说你哥哥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洋三用左眼向真纪子使了个眼色。 「哈哈,这下有意思了。做母亲的担心他会被人整得很惨,而他的搭档捕手却说他不会输给任何人。到底哪边才对咧?」 「爸,你好像挺乐的。」 「是啊。身边有像巧、青波这样有意思的孙子,要是心里不乐,那就太可惜啦。好了,我该去砍柴烧洗澡水了。青波,你来帮忙。」 「思,我来帮忙。不过等阿真他们来了,我就要休息哦!」 仿佛挂在洋三臂膀上似的,青波也出去了。 真纪子一个人在厨房,盯着那张入社申请书。巧已经在学生名字的栏位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像硬笔字帖般钢硬工整的字体(注:硬笔指的是铅笔、钢笔之类)。 (那孩子从小就很会写字。平假名、片假名都是由我抓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的。) ——巧握着6b铅笔,正在练习写字。 「巧巧好厉害。啊,不过那里错了。」 真纪子从后面伸出手来,抓着巧的右手,然后一起写字。 巧笑着,把头枕在母亲胸前—— (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想到这里她才发现,事隔还不到十年。连握一支铅笔都显得太小的手,在不到十年的时间,手指已经长得比母亲还要长、手掌也变得宽阔。要是去碰它,只会被它给甩开。 「要是心里不乐,那就太可惜啦。」 真纪子低声念着洋三所讲的话,随后在入社申请书上签下丈夫的名字。 2 公园 豪身上穿着已经洗到发白的球衣,靠在公园铁丝网上等着巧。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于是豪挥动着右手,连「好慢」、「等了你好久」这些话都没说。豪不是那种会对别人碎碎念的性格,相处起来很轻松。最近巧觉得自己开始依赖起与豪相处的那份轻松。每次他只要察觉到这件事,接下来就会感到不愉快。贪图这份轻松,最后就会变成过度依赖,巧并不想和任何人建立那种麻烦的关系。 巧脱下帽子,轻轻点了个头。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没有啦,我也刚到。对了,你是从家里跑来的吧?」 「嗯。」 「那先做点柔软操跟传球练习后,马上进行投球练习,可以吧?好久没接到热力十足的球了。」 这整个礼拜一直是以跑步为主,也该进行正式的投球练习了。巧没有异议。 经过三十分钟左右的传接球练习之后,豪问说:「够了吧?」,巧默默点头,接着便从运动背包里拿出捕手面罩和护具穿戴在身上。 (认真、要认真。) 巧也重新绑好钉鞋的鞋带。 「巧,来吧。」 豪在击球区的后方挥挥手。一旦摆出捕手姿势,豪看起来更是壮硕。 巧站上投手丘,踩了踩上面的土。这个公园偶尔会用来举行业余的棒球比赛,所以设有正式的投手丘。从本垒垒包看过去,投手板也正好位于东北东的位置。 「ok,来吧。」 豪又说了一次,然后摆好手套蹲了下来。 从投手丘到那个手套的距离是十八,四四公尺。 风吹了过来,扬起细微的尘土。 身体内部发出「喀嚓」的点火声。每次只要举臂、抬腿,就会有一股热潮源源不绝地涌上来,当那股热潮聚集在指尖的瞬间,球就离手。他对着豪投出一球。 「咻——!」 豪发出了无意义的声音。然后站起来拿下面罩笑了笑,同时快步走向投手丘。 「白痴,不必特地把球拿过来吧。」 「不是啦。」 豪笑着把球放进巧的手套里。 「实在是太棒了。」 「哪里棒?」 「咦?嗯,球『咻』地飞了过来,有一种『哦!球来了』的那种感觉。」 「什么跟什么啊,又不是在演戏。」 豪歪着头,眼神瞬间飘向了远方。 「该怎么形容才好咧……只要想到『哦!球来了气心里就会扑通扑通跳,整个人热了起来,然后……』 「我懂了,够了。才一球就讲个没完,真受不了。你快点回去啦!」 「好好好。」 豪转过身子。 是的,不需要讲个没完。只要指尖的热度能够传达出去,那也就够了。 巧握着球,直直地望着豪的手套。不管是练习还是比赛、不管有没有打者,只要把球投进那个手套就对了。只要把热力十足,让人觉得「哦!球来了」的球投给豪就可以了。巧一边听着体内点火的声音,一边举起手臂。 一个回神,风已经转凉,天空染上淡淡的红色。分不清是不是乌鸦的三只黑鸟排成一列飞过天际。 「喂!就先这样吧。」 巧对豪说道。汗水让球衣变得湿黏。 若是豪要自己再投,其实还能投个几十球,只是投了也没有意义。说到专业的练习方法或理论,巧并没有概念。现在的自己需要多少的练习时间、适合怎样的练习内容,巧既没有去查也没有人告诉他。如果去问洋三,或许会有答案,只是巧觉得没有那种必要。 自己有自己的想法。想要投球的心情、渴望,只要投到足以满足那份渴望的量也就够了。就像牛仔逐步驯服野马一样,让自己体内强烈的渴望渐渐平静下来。平静下来的时候,练习也就结束。这件事巧曾在豪从包包里拿出《棒球的理论与实践》这本书的时候对豪说过: 「你真是个彻头彻尾认真的人。」 豪红着脸,听巧笑着说道,然后喃喃自语说: 「又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 后来他似乎选读了许多理论书籍,不过对于巧的练习步调,豪一次也没抱怨过。 然而他今天却看似不满地开口了: 「这样就结束了?投球准备动作的练习做得还不够,不是吗?」 「干嘛?你是怎么了?」 「没事,我们再多练一会儿吧。」 (这也就是说豪觉得不够?) 巧擦去汗水,迅速换下里面那件汗衫。 「喂,巧,再多练一会吧!把热力十足的球投过来给我。」 「我的每一球都热力十足吧。有哪一球是虚软无力的?」 「可是……」 「豪。」 「干嘛?」 「坐下吧。」 两人坐在垂枝樱花树下。受到西斜阳光的照耀,树上的樱花像樱花色罩灯般闪耀着光芒。树上的花簇华美到教人眩目,和生长在校舍角落、挂着屈指可数花朵、又细又瘦的那颗的截然不同。 「喂,你在焦虑什么?」 「我在焦虑?」 豪惊讶地转动眼珠望着巧。被他这么一瞧,巧哑口无言。的确,焦虑这种形容词并不适合豪,那么该怎么说才好?要把自己所想的表达出来并不容易,语言不能像球一样直直传到对方那里。 「说焦虑是有点奇怪……嗯,虽然奇怪,不过你是不是哪里不对劲?平常你不会这么罗唆,而且我们的练习自有一种步调,所以你应该也知道……」 (哎,真麻烦。) 巧在心底「啧」了一声。 「所以……算了吧。既然我说要休息,那就休息吧。」 巧说完之后,觉得呼吸有点不顺。 不对、不对!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豪的样子和平常有点不同,我在意的只是这个。 「啊!难不成你是在担心我?」 豪用毛巾擦着脖子。 「担心?哈!担什么心?反正——」 「我跟我妈吵架。」 说完这句话,豪便以手当枕躺了下来。 「噢!果然是春天,云在动呢。」 巧把双手撑在后面,也把脸仰向天空。 如羽毛般的白色薄云、三两片紧紧相依地飞过去。 「那是云吧!会动也很正常。」 豪躺着摇摇头,虽然冈山县位在日本列岛相当南方的位置,但四面环山的新田市,冬天非常寒冷。「尽管很少下雪却反而更寒冻」豪这么说完后,又继续说道: 「寒冻的日子,连云都会冻结不动。这叫做冻云,会停驻在空中。你是南方来的,所以不知道。」 「讲得好像候鸟一样。」 巧一个月前所住的都市靠近濑户内海,晴朗的日子很多,就算是冬季也有和煦的日照及眩目的阳光。那云呢?巧对云从来不曾留意。 「你老是这样观察云啊?」 「我哪有观察,就只是盯着看而已。」 「真是悠哉。」 「我妈也这么说。」 巧转头望着豪的侧脸。豪半闭着眼睛继续说道: 「最近我妈的口头禅是『你为何老是这么悠哉』。」 「那跟云无关,而是你不去补习的缘故吧。」 巧知道豪结束了每周三次的补习,也知道他拒绝了母亲要他每周至少去一次的要求。身为一家拥有住院设备的医院的独生子,豪立场也很艰难。 「阿纪,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我家老公倒是 很悠哉,说什么『算了,就随他去吧』,可是现在要是不用功,将来倒霉的可是豪他自己。我们家和一般生意不一样,要继承医院可没那么容易。」 巧曾经听过豪的母亲节子和真纪子的对话。与其说是聊天,反而比较像是哭诉。在童年友人的真纪子面前,节子含着泪眼说道。 最近豪和节子似乎常常吵架。 「你就加把劲去补习,算是孝顺你妈。」 「你有毛病啊。」 豪叹了一口气。 「我没那个力气。」 「补习哪需要什么力气?有什么关系,你就随便补个习,随便念点书……哇!」 手被用力一拉,巧往后面倒。 「笨蛋,你干嘛啦!」 豪的手压着巧的手臂。因为是被用力压着,巧的上半身完全无法动弹。 「巧。」 「干嘛啦!笨蛋,放开我。」 「『随便』这个字眼不能由你来说。」 「咦……」 「随便补个习、随便念点书,接下来要怎么办?随便打个棒球吗?你是猪啊!就是知道和你打球不能随便,所以我才会这么辛苦,你明不明白?」 豪所说的话,巧非常明白。自己所打的当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棒球。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豪会这么生气。 (看来他跟他老妈吵得很凶。) 不过乱发脾气也叫人受不了。 「你够了吧!放开,放开我啦!」 虽然勉强想要起身,结果却只是微微抬起了肩膀。一旦被压着根本使不上力。「所谓力量的差距就是这么回事吗?」豪压在上半身的重量不禁令巧这么想,于是巧松开全身的力气。 「豪,这样有点暧昧。」 「啥?」 「这个样子,远远看起来相当暧昧。」 「咦?」 豪的力道与重量完全没变。坦白讲,巧开始觉得痛苦。 (迟钝的家伙,真是的。) 巧大口吸气。被豪压着的他,既不愿挣扎、也不愿道歉讨饶。 「我的初吻可不想给男生呢!所以你这个样子——」 豪的身体飞也似地弹了开来,身体突然变得轻松。巧站起来,抖掉沾在手肘上的干枯草叶。刚刚被抓住的手腕已经泛红。 (好大的力气。) 「太超过了啦!」原本是想说这一句,然后在他的肚子轻轻补上一拳的。 「豪,你啊……」 豪低着头,脸红到教人难以置信。就连从里面那件汗衫所露出的粗壮手臂,甚至连指尖也都染上了红晕。 「什么啊!干嘛脸红?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你还是个小孩子呢。」 好好笑,太好笑了。不过巧想到自己要是大笑出声,豪可是会严重受伤,所以忍住了连喉咙深处都要颤抖的笑意。 「你是表里如一的色情狂啦!」 豪红着脸低声说道。 「干嘛?我不过说了『初吻』两个字而已,就说我是色情狂哦。」 豪的嘴张成了o形,似乎想说什么。 「啊,果然在这里。」 「喂——、原田。」 声音与脚步声逐渐接近。是东谷和泽口,两人都穿着学校规定的蓝色运动服。 「真是的,你们俩在这种地方干嘛?」 东谷双手叉腰,用质问似的严肃语气说道。 「到底是怎样?我问豪他老妈,她说你们每天都来公园。也没加入棒球社,你们两个到底在干嘛?」 泽口的脸上也没有笑意。东谷俯看着坐在地上的豪和巧,继续说道: 「你们俩该不会想加入篮球社或足球社吧?豪,柔道社有来找你,是吧?」 泽口弯下腰问巧: 「原田,田径社的人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东谷和豪同样都是四班,泽口则是二班,和巧同年级。 「哪可能啊!星期一我就会乖乖交出入社申请书。」 豪连忙挥手。泽口和东谷两人面面相䝼,然后点头。 「那就好。为什么不赶快交咧?」 被东谷这么一问,豪微微朝巧的脸颊瞥了一下。巧正静静地搓着手腕。 「别叫我一再解释,太累了。」 几个小时前,巧就这么说过。自行练习的事、棒球社练习的事、操场太大的事,巧不可能重复同样的说明。豪沉默不语。泽口和东谷以棒球社一员的身份,练习了将近整个礼拜,每天都看到他们拼命地活动。豪并不想对那种练习方式加以过问、轻易否定别人所做的事。他没办法像巧那样,而且也不想那样,所以常常不知该如何回答。 「喂,是怎样啦?有什么原因吗?为什么非得在公园里练习?」 东谷又问了一次。突然间,巧发出了低低的笑声。于是东谷把脸转向巧,开口问道: 「干嘛?原田。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啦,只是豪要练的不只是棒球而已,我也差点变成他的初吻练习对象。」 「巧!」 话还没说完,豪的手已经把巧的嘴给掩住了。在甩头挣脱之后,巧又发出短促的笑声。 「初吻!?」 「不会吧?豪,真的假的?」 东谷和泽口的表情比刚才还要认真,簇拥到豪的面前。 「白、白痴!我、我哪会做那种事!智障。是、是巧在胡说八道。怎么可能。」 「害羞个什么劲儿啊?该不会是初吻吧?我看你蛮熟练的。」 「巧,你这家伙!」 豪站起身来。巧的身子一弯,往后跳开相当的距离。 「喂,别闹了。你明明不能忍受别人戏弄你,自己却还满不在乎地戏弄别人。」 脸上带着微微笑意的巧神色转为认真。 「豪,你真了不起。」 第一次被巧赞美,豪觉得有点疑惑。 「干、干嘛突然讲这种话。」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你就这么的了解别人。」 「不了解投手的性格,要怎么当捕手。」 「哦,是这样子吗?」 被人这样直接赞美的豪感到害羞,于是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喂,或许豪不知道,不过原田的对象有可能是……」 泽口低声说道,鼻子下面有颗大大的青春痘。豪在泽口面前坐了下来,东谷也探出身子。 「巧的对象是谁?」 「哎哟,其实那只是我的猜测啦。」 「有没有可能都无所谓。说吧,泽口。」 「喂,等一下。你们在说什么?别闹了。」 巧把手往泽口胸前伸去。豪的背插了进来,巧像被挤开似地退到了后面。 「泽口,快说。」 被豪一催,泽口点头「嗯」了一声。 「那只是我的猜测啦!我猜该不会是小野老师吧?」 「小野?你是说教国文的美女?我们导师?」 东谷问道。豪回头,发出了「咦」的一声。巧在草地上盘腿坐下,用中指和食指把球夹住,确认球的握法。 (是指叉球?) 豪眨着眼睛,发现巧的手指相当修长。虽说是中学生用的b号球,不过直径应该也有七十厘米,而他却轻轻松松地把它夹在两指中间。 变化球。豪的心脏在胸口跳动,巧的手也在动。 球呈抛物线击中泽口的脑袋。弹开之后,豪反射性地伸手把弹回来的球捡起来。 「好痛。原田,你干嘛啦。 」 「谁叫你胡说八道。我干嘛拿那种欧巴桑当对象。」 「咦——美女老师哪是欧巴桑!她才二十四、二十五吧。」 东谷下意识地扳着手指。 「只要过了二十岁,就算是欧巴桑!」 「不过她是美女耶!号称『小野美女』哦!豪,你说是吧?」 「咦?啊、嗯。」 小野薰子是国文老师,也是豪他们四班的导师。皮肤很白、眼睛很大、长发用木制发夹整齐地夹着。学生们都被小野深深吸引,并称她为美女老师。 「嗯,从前是,不,现在也是。」 比起美女,豪更在意的是巧的手指。要是他投出变化球,自己会接不到,于是心脏再度怦怦跳了起来。 「可……可是泽口,为什么原田和美女会……」 东谷摇晃着泽口的膝盖。泽口用手按着头,瞄了巧一眼。 「可以说吗?原田。」 「你说说看啊!我也想听呢。豪。」 「干嘛?」 「把球还来。」 「啊,你又要k我啊?」泽口说道。 「要是用来k你的头两次,这球也太可怜了。说吧!我在听。泽口请说。」 虽然嘴里开着玩笑,但巧的脸上却没有笑意。 (还是别让泽口太得意忘形得好。) 巧并不是被人戏弄、被人拿来作为开玩笑的料,还能顺着旁人嘿嘿傻笑的那种性格。 豪在泽口和巧之间重新坐下来,伸直了脚。 「因为之前国文课的时候,美女老师不是朗诵了一首课本里面没有的名诗吗?呃,是哪一首咧……」 「佐藤春夫吧?名为『少年之日』的诗。她在我们班上也朗诵过。」 听了豪的话,泽口不停点头。 「就是那个叫佐藤的。嗯,你真厉害。老师在朗诵的时候,原田呆呆地望着窗外,后来老师就说:『原田,老师的朗诵你有没有在听?』美女老师的口音有点大阪腔嘛!呃,后来原田答说:『我有在听。』于是老师就说:『真的吗?那应该有一些感想吧。』是吧?原田。」 「我哪知道!受不了,那种事你居然记得。」 「因为印象深刻嘛!原田你真厉害。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超级情圣。」 「到底怎样,别卖关子啦!」 东谷不断地拍着泽口的膝盖。泽口一边喊痛一边皱起脸来。 「后来原田就突然站起来,看着美女老师说:『我觉得老师的声音很好听。』于是老师满脸通红地回答:『谢谢,被原田夸奖我很高兴。』你们说是不是很可疑啊?而且那天放学后,他还被叫到图书室待到很晚,和老师两个人独处呢!」 「我是因为国文作业忘了带,被她叫去训话。」 「我还不是一样忘了带。」 泽口挺起胸膛继续说道: 「结果她给了我另一份讲义,叫我下次上课之前要写好。为什么只有原田单独被叫去训话?」 「嗯,是很可疑。」 东谷把手臂抱在胸前,用力地点头。 「对吧?有谁会一脸正经地对老师说:『我觉得老师的声音很好听』?我可是很害羞,光是想就觉得——」 「她的声音是很好听啊。」 巧像要中断泽口的话似的继续插嘴说道: 「她的声音很好听,很清亮、不会黏在一起,听起来很舒服。」 豪心想:『噢,原来如此』。巧讨厌任何牵缠不清的事物,不论是人、声音还是动作,只要是拉扯、沾黏、纠缠的东西,他都讨厌。 美女老师的声音有点低沉沙哑,确实顺耳又好听。他只是老实的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而已,就只是这样。 「不过还是很可疑。」 泽口贼兮兮地笑着,一面用手肘撞着东谷,而东谷也露出同样的笑容。豪的视线飘向巧的右手,两根手指牢牢地扣住球的缝线,那是直球的握法。 即使只是坐着、光凭手腕的力道,要是巧从这个距离对准泽口的脸投球,下场会怎样,那可不是痛一下就算了。 ——喂,别再讲了。 豪挺起身子,很想对巧、泽口和东谷这么说。 此时他和巧四目相对。巧在笑,这一瞬间豪感到迷惑。 巧把球交给了豪,对着泽口和东谷招手。 「干嘛?原田,想打架吗?」 泽口的表情变得有点认真,摆出打架的姿势。 「怎么可能嘛,我可是反对暴力的哟!我是看你们好像很饥渴似的,所以想教你们接吻的方法。」 「咦?什么?不会吧!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泽口和东谷全都红着脸、低着头。 「干嘛?你们不想听详细情形吗?」 「咦……不,这个嘛……」 「想听是吧?」 「哎、哎哟!算是啦。」 「那就附耳过来,我只说一遍。」 巧的声音变得很小声。泽口和东谷像是被牵引似地探出了身子。 「所以呢,首先接吻必须……」 巧用手把他们两个的头环住。 「像这样!」 然后朝他们的后脑勺用力一夹,泽口和东谷的脸就在巧的手臂里硬被挤在一起。 「哇!」 「不要!哇!」 两人发出近似悲鸣的声音滚倒在地。 「哇!泽口,你的嘴巴!」 东谷一屁股跌坐在地,死命地抹着脸颊。 「我也觉得很恶!」 泽口同样扁起了脸,巧却笑到弯腰。 笑声非常舒爽清亮。 「哈哈!太精彩了。哈哈……真是太精彩了。」 「可恶!原田,你去死吧!」 泽口用出乎意料的速度移动双手,拉住了巧的腿。 「东谷,压住原田的脚!这下我豁出去了。」 巧张着嘴巴板起脸来。 「喂!慢着,泽口,干嘛?你想干嘛?」 「我豁出去了!要让原田你遭受同样的下场。」 「噢!泽口干得好啊!舔遍他整张脸。」 东谷抱住巧的下半身。 「慢着!喂!笨蛋,别太过份。」 「少罗唆,你等死吧!原田。」 「住手,你们真的很变态。豪,阻止他们!豪!」 豪大大地叹了口气。 「真是的,你们三个……别闹了吧。」 豪从后面纠住泽口的运动服衣领,左手用同样方式抓住东谷的手臂。 然后使力将两人从巧的身边拉开。 「胡闹也得有个限度,这样多难看。」 「难看的人是我吧!搞什么,新田星星队全是一堆变态?」 巧只是稍稍喘了一下,站了起来。被人那样扔在地上,呼吸却还是一丝不乱,令豪觉得诧异。 「你笑什么笑?」 巧又回到平日冷冽、犀利的眼神。 「没事,我只是在想原来你也满会捉弄人的。」 接过豪所丢过来的球.巧把运动背包背上右肩。 「那是因为你用奇怪的眼神在看,所以我才会捉弄人。」 「奇怪的眼神?」 巧用指叉球的握法把手伸到豪的面前。 「巧。」 心脏又扑通地跳了一下。 原来自己刚才是用足以被巧所察觉的眼神,望着指叉球的握法。豪缓缓抿着下唇。 「你想学变化球?」 或许是准备回家了, 巧开始做慢跑前的柔软操。 「之前外公跟我说过:『握软球的时候也不要投曲球。在手肘和肩膀尚未发育完成之前,只能投直球。』」 「光是直球就够了吧?国中棒球就很够用了。」 「这还用说,甚至到高中都还够用呢。」 这不是逞强、撒谎或祈愿,而是真的够用。豪默默点头。 「我不依赖变化球,不过等到身体发育完成的时候,一定要把它学会,不论是曲球、指叉球还是伸卡球。你也要有这个打算。」 才刚说完这些,巧就转身跑了出去。 「喂——原田。」 泽口出声叫他。 「星期一,千万别忘了入社申请书。」 巧把手往背后挥了挥,然后消失在杂木丛的阴影里。风突然变冷,樱花摇曳,发出柔柔的香气。 「喂,豪。」 东谷戮着他的肩。 「你们明天也在这里练习吗?」 「嗯,应该是。要是有业余棒球比赛,那就只能在神社做传接球练习。」 「我们也会来哦!」 豪和东谷、泽口是从新田星星队一路走来的伙伴。巧打电话来的时候,或许也该找他们两个一起去。豪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因为心里只想着巧的球。 「啊!也对,你们也一起来吧!不好意思。」 「不用刻意道歉啦。喂,等一下到我家打电动。」 「哦,继续之前的进度。好啊!好啊。」 泽口大声吆喝着。风一吹,垂枝樱花树再度华丽地摇晃,散发出香味。 夜里,豪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 无法平静下来,脑海中浮现的是夹在巧手指之间的球。 指叉球、曲球、伸卡球。 ——等到身体发育完成的时候,一定要把它学会。 如果是巧的话,一定办得到。无论是让球转弯、减速还是下坠,那家伙应该都办得到,而直球则是更有威力。 豪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办得到吗?」一阵寒意贯穿身躯。 ——你也要有这个打算。 巧这么说是有打算。不过也只是打算,光是只有想接球的念头,这样够吗? 我能一直担任那家伙的捕手吗?会不会哪天跟不上他的脚步? 豪的视线移向桌上的题库本,下周有校内实力测验,是入学以来的第一次正式考试,而下月底会有期中考。之后,授课内容会以加速度的方式变得艰涩,同时量也会增加,学校已经说过n次了。而不久之前还在上的补习班,英数都已进入第三学期(注:日本的学制为每学年三学期。)的范围。 (我这么迷棒球,真的好吗?) 心里突然这么想着。认识了巧之后,迷上了棒球,于是抱着相同的打算走到这里。不过这或许是个错误,或许有一天,自己会跟不上巧的脚步,变得凄惨落魄,连书也没办法读…… 「要放弃棒球吗?」 豪试着将这句话说出口,却吓了自己一跳。在与巧相识之后,他不曾这么想过。这是很简单的事,只要星期一不把入社申请书交出去就行了,随便选个悠闲的社团,像之前那样回到补习班。这样老妈也会很高兴吧。 然后…… 豪把双手枕到头的后面,再次躺下。 (然后会是谁和那家伙组成投捕搭档,看他投球?) 透过灯光看着手掌,想像那飞向这里、感触贯穿整个身躯的球。 (是我的球!只有我可以接、可以感受!) 不想让给任何人。 豪转身趴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 (现在才国一耶!为什么就得这么烦恼?想想办法啊!巧。) ——真是的,遇到一个不该遇到的人。 在吵着去不去补习班的时候,母亲节子曾用哭泣的声音这样说过。当时虽然生气,不过现在却觉得很有道理。 「你真的是遇到了麻烦的人。」 这句话说出口之后,总觉得有点古怪,于是豪无声地笑了。 3 校门 星期一,天空依旧晴朗蔚蓝。校门附近有座小小的池子,映着天空的水面也是一片蓝。有三只像是小麻雀的水鸟正浮在水面上。 巧眺望了那些鸟儿一会儿,觉得很不可思议。 (那么小只竟然浮得起来。) 「讨厌,已经在服装检查了。这根本是突击检查嘛!」 身后传来女学生尖锐的说话声。 「真的耶,新学期才刚开始一个礼拜而已耶。」 「哇!我忘了戴班级徽章,怎么办?」 巧停下脚步,从高声谈话的女学生身旁穿了过去,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肥皂香,接着停下了脚步。巧之所以停下脚步,并不是为了香味,而是为了校门的状况和之前不同。 约有十名戴着橘色臂章的学生正排成两列站在门旁,还有几名身穿西装的教师。上学的学生一个个穿过行列,从操场走进校舍。黑色的学生服队伍叫人联想到葬礼。而低垂着头、默默从行列之间穿过的学生也是穿着黑色制服,怎么看都像死者家属。 (这是在搞什么?) 「不可能会在学校举行葬礼吧?」巧一边思忖着,一边走进校园。 「喂。」 一个粗野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那是一名看似三年级,比巧还高的男学生,满脸都是痘子。 「你的暗扣。」 男学生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巧望着他的指尖。 「暗扣怎样?」 「不是我、是你。你脖子上的暗扣没扣。」 巧讨厌脖子被勒住的感觉,所以不只是暗扣,连靠近脖子的第一颗钮扣都会松开,这是他的习惯。 「没有班级徽章哦!」 「抱歉,我忘了。」 「报上班级跟姓名。」 后面传来对话的声音。听声音就知道是刚才的女学生。 「喂,快点把暗扣扣上。」 痘子脸竖起食指,教人心急地左摇右晃。戴在右臂的臂章可以看到「风纪委员」四个黑色的字。 好几个学生从巧的身边穿过,他发现到行列很窄,自己成了巨大的障碍物。不过是一个暗扣而已,他并不在意,只要是觉得不舒服,他就会把它打开。于是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一粒红色东西随着右手一起掉了出来。 「哎呀!」 在痘子脸旁边的辫子头女学生弯下身子。 「哇!这不是糖果吗?」 她的大嗓门跟她的纤瘦体型一点也不配。几个戴着风纪委员臂章的人往女学生手心里瞧。 「喂,你觉得这种东西可以带来学校吗?」 什么可不可以,巧压根儿就把糖果的事给忘了。初春的时候染上感冒,很难得地发起高烧,烧虽然两、三天就退了,不过喉咙痛却没有消失。 ——哥哥,这个比药还有效哦! 小糖果是青波给的。体质虚弱的青波,对疾病似乎有着特殊的直觉。舔着苏打口味的糖果,喉咙的情况确实就有改善。 听到巧说托他的福感冒似乎痊愈了,青波便嗤嗤地笑了起来,节奏就像小鸟的叫声。 ——喉咙只要痛过一次,就会再痛起来,所以把这个糖果带在身上比较好哦!哥哥,你拿去。 今天早上因为被土司哽到喉咙而咳嗽,青波马上把自己的糖果塞进巧的口袋。 辫子头握住青波的糖果,走近了一步。 「把糖果带来学校,究竟在想什么?啊,右边口袋是不是还有?看起来鼓鼓的。」 里面放的是球,一直都放在这里。这种事应该没必要向辫子头的瘦女学生说明吧。巧沉默不语,痘子脸和辫子头面面相䝼,然后点头。于是痘子脸抓住巧的右手说: 「报上你的年级、班级和名字。」 一阵寒颤从头顶传到脚底。身体被不认识的人触摸,光是这样,就已经传来一股教人要起寒颤的嫌恶感,而且还是右臂。对巧而言,那是无比重要的位置,不论是谁、不论有任何理由,都不能用这种没神经、没有礼貌的方式来抓它。 「放手!」 话还没说完巧就先伸出了手,痘子脸的手已经被他甩了开来。痘子脸的身躯虽然高大,却一个踉跄撞上后面的辫子头,辫子头一屁股坐在地上,裙子掀开,深蓝色灯笼裤和大腿露了出来。在一片蓝与黑的配色当中,白皙的肌肤显得相当耀眼。 「呀啊!」 辫子头发出惨叫,立刻拉拢了裙子,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出来。 行列整个乱掉,教师们凑了过来,四周响起各式各样的声音。巧用左手慢慢地轻抚着右臂,确认自己的肌肉没有受伤。 「喂,原田,你在干什么?」 巧的肩膀被人往后拉。回头一看,导师草薙正站在那里,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色发青没有血气。不单单是今天早上,他的脸色向来就是这样。 「这位是老师的学生?」 身穿蓝色西装的矮个子教师问道,眼镜下的眼睛眯成细线。 「是、是的。他才刚刚入学,真是抱歉。」 「一年级?真是难以相信。这家伙有够目中无人。」 「啊,真是对不起。我没办法把每一个学生都管好,那个……原田,你到老师办公室来。」 「这就对了,还是要向户村老师报告比较好。展西,你也一起过去做个说明。」 痘子脸应了一声:「是」。 「原田,你过来。」 草薙迈开脚步,展西也跟着走。哭声、笑声、窃窃私语声,还有许多双眼睛。巧心想: 「与其待在这里,还不如到办公室去」,于是也迈开了脚步。 「原田。」 背脊被人拍了一下,有人站在旁边。 「小野老师。」 「早,一早就闹得这么凶啊。」 有美女之称的小野薰子今天并没有将头发束起来,而是让它长长地披在肩上,戴着茶色的发箍。米黄色的衬衫配上同色系的窄裙,只有腰带是鲜艳的红色,感觉比头发束起来时还要青春美丽。这让巧联想起公园的垂枝樱花。 「有吗?」 「有啊,你不是把女风纪委员都给弄哭了。」 「咦?那算是被我弄哭的吗?」 「就是变成那样了。」 巧无奈地耸了耸肩,摸摸口袋里的球。 「原田,过来一下。」 美女把身躯靠了过来,有股淡淡的桂花香。 「我跟你说,在户村老师面前要乖一点。」 「户村老师?」 「你不知道?」 「不知道。」 「今天有服装检查,你没听草薙老师提起吗?」 「嗯。」 美女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草薙老师也真是的,居然没把消息透露给学生。那个人虽然认真,却不晓得变通。」 后半段已经变成低语,连站在一旁的巧也只能勉强听到。走在前面的当事人理应不可能听到,然而草薙却猛然转身,皱起了眉头。 「喂,草薙老师当你这种孩子的导师很伤脑筋耶!他那张脸看起来活像啃了生芥末的哈姆雷特。」 美女听着自己的笑话笑出了声。几名学生一面打招呼,一面从她身旁经过,还有学生特地停下来点头示意,美女笑着点头回礼。 (简直像是女王大人与家臣。) ——陛下,卑职是您忠实的仆人。 巧的脑海里浮现不知何时看过的漫画对白。学生同样对着草薙点头打招呼。而草薙以像啃了生芥末的哈姆雷特般的表情「嗨、早安」、「早安」地 回应每一个学生的招呼。 巧从写着四月学校行事历与目标的公布栏前面经过,走进玄关。往右走上阶梯就是教室,左边直走则是办公室。 「原田,你的室内鞋呢?」 换穿室内鞋的美女回头问道。 「带在身上了,因为今天是星期一。」 「原来你周末都会带回家洗啊?真是了不起。」 并不是巧有多了不起,而是真纪子有洁癖,不论外出鞋或室内鞋,她每个周末都会刷洗干净,再放在太阳底下晒:制服也是如此,她都会仔细清洗、整烫。彻底除去污垢,再用衣架吊挂起来的学生服,看起来就像挺立不动的士兵。星期一早上穿起来的时候,还会感觉到微微的重量与压迫感,所以才要松开暗扣。而今天早上,青波在真纪子特地翻过来洗的口袋里面,偷偷塞进了糖果。 「原田。」 美女用认真的表情仰望着巧说: 「如果你不知道的话,那我先提醒你,户村老师很严厉,不要随便顶撞他。他是风纪委员会的负责人,专长是数学,教三年级,不过他怎么看都像体育路线的人,同时也是棒球社的指导老师。」 巧穿着室内鞋的手停了下来。 「棒球社?」 「是啊,我是桌球社的指导老师。原田你要不要加入?」 「喂,原田,动作快。」 草薙在办公室前面招手。 「乖一点,回答『是、是』,然后道歉赔不是。」 美女的手在巧的背上轻轻一推。 第一次来到办公室,很明亮。阳光从大型玻璃窗毫不吝惜地照了进来,窗边摆了好多盆花,在光的照映之下花朵开着各式各样的颜色。很明亮,而且安静,虽然有许多教师互相问好、整理资料,但却很安静。仿佛人的声音、物品接触的声音全被过度明亮的阳光吸收掉似的,相当寂静。 (这种气氛很像某个地方。) 到底是哪个地方却想不起来。巧眯起了眼睛环顾室内。 「原田,这里,快点。」 巧朝着草薙与展西所站的桌子方向走去。美女赶在巧的前面,在斜前方的座位坐下。 「户村老师,这是我刚才提到的原田巧。」 说完之后,草薙低下了头。 「这男人好高大哦!」巧瞬间有这种感觉。这名被称作户村的教师穿着浅蓝色的衬衫,外面搭着一件深蓝色夹克,并卷起了袖子,一道伤疤呈直线从右手手肘延伸到手腕。他将戽斗脸转向巧,视线直直地往这里逼近。可怕的眼神,这种眼神巧第一次遇到。巧张开双腿将力量集中在下腹。 「原田巧是吧?嗯,好名字,长相也还不赖。」 「是吗?多谢。」 巧这么回答。他有种好像不回答就会被对方给吃了的感觉。 「原田,正经点,好好地回答……」 草薙低声说着没有意义的句子。 「然后咧?带了什么?」 「啊?」 「我在问你,口袋里带了什么?」 户村老师的手往桌面一捶,空气震动了起来。职员室的细微声响顿时变得更加安静,一阵通过走廊的脚步声响起。 巧舔着嘴唇,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说: 「黑星手枪(注:tokarev)。」 户村老师的视线动摇了,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噗嗤!」斜前方的桌子发出细细的笑声,原来是美女听懂了他的笑话。 「原田。」 叫他的人是草薙。 「你在说什么?正经回答。」 草薙细细的手指抓着巧的右臂。 (怎么每个人都这样,真是够了。) 右臂不想被人碰到,不论是教师还是父母,都不能随便乱碰。 就像推开展西时一样,巧想要甩掉草薙的手指。户村的手伸了过来,以难以抗衡的强劲力道捏住巧的手腕,夹在腋下的书包掉到地面。「好痛!」好不容易才把差点从喉咙发出的呻吟声压了下去。 「是烟吗?应该不是酒吧?」 巧的身体被往前拉,整个失去平衡。抓住手腕的手指动作就像魔术师般巧妙,户村从巧的口袋里拿出了球。 「是球啊……」 草薙仿佛观赏魔术的观众,瞪大眼睛盯着小小的白球。 「好个了不起的黑星手枪。」 户村用指尖转动着棒球,巧则按着手腕沉默不语。捏住手腕的力道让巧瞬间有点害怕。巧无法原谅自己的怯弱,于是握紧了拳头。 「原田,这种没用的东西不能带来学校吧。学校可不是游乐场。」 草薙的语气转为强硬。 「那并不是没用的东西。」 而是最有用的东西。比起掉在地上的书包里的东西可是有用得多。 「可是这种东西又不是课堂上用的,首先——」 「原田。」 户村叫着巧,无视草薙的存在。 「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说话的语气变得不一样,没有威迫感,命令句中带着一丝困惑的气息。 「哪边的手?」 「你惯用的是哪边?」 「右边。」 「那就右手。」 像在算命似的,户村朝巧伸出来的右手猛瞧,连指头根部也用大拇指一根一根地按过,然后轻轻抓住巧的手腕说: 「弯弯看,只有手腕往内弯,再慢慢回来。」 巧照他所说的去做,屈辱感并没涌现。户村的眼睛不带任何情感,专心地看着他的手。巧并不讨厌冷静盯着自己的这双眼睛。要是在盯着瞧之后对方还能正确解读,那就更好。 「把上衣脱掉。」 户村放开手腕,抬了抬下巴。草薙发出了「咦」的一声。 「咦?老师,他有违反服装规定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原田,让我看看上半身。」 学生服下是白色衬衫。草薙发出吐气声,户村的手搭在巧的肩上。直到户村站在身前,巧这才发现其实他一点也不高大。肩膀很宽,身高大概比巧多出一个头,应该和豪差不多,不过却没有从豪身上所感受到的那种类似『壮硕』的冲击力,没有逼近而来的感觉。看来只是一个眼睛不带任何情感、身体有点健壮的中年男子。既然如此,刚才的压迫感又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他手臂上的伤疤?还是眼里的光芒? 户村的手从巧的肩膀、手臂移往背脊和腰部。 巧认为自己不会被骗。不论是伤疤还是眼睛,自己都不会被骗,自己感受到的东西最为正确。 巧略微移动身体。手的感触来到了脚的位置,抚过臀部之后再延伸到脚踝。 「要连长裤一起脱掉吗?」 「怎么可能!那样就太奇怪了。好了,把上衣穿上。」 巧穿上上衣,感受到视线之后抬头,看到的是美女的大眼睛。美女略微咳嗽,然后移开了视线。 「很结实。」 户村又坐回椅子上,双脚交叉。 「肌肉发育得很结实,用很多时间在跑步吧。」 「是很多。」 「大概跑多远?」 「我想有五、六公里。」 「一天之内跑完吗?」 巧没有回答。当然是一天之内,户村想必也知道答案。已经知道的事却还要问,巧讨厌对方的这种傲慢。 「原田,好好回答……」 草薙把脸靠了过来,黑眼珠不安地左右摇摆。户村忽然笑了,笑声在寂静的室内回荡。 「『不 要明知故问』是吧?真是个有趣的孩子。跑步是一天五、六公里,柔软体操和伸展体操也都有确实在做。不过变化球还没学过,是不是这样啊?原田。」 「没错。」 (光是摸过身体,就能了解到这种程度?) 巧有点惊奇,不过却又认为这不足以拿来自豪。 「只要摸过了肌肉,就能了解大略的状况。生活散漫的人,身体也就跟着散漫,生活密实的人,身体也就结实。就这层面来看,你算合格。是谁指导你的?」 「没有。」 「什么意思?」 「没有人指导我。」 「你该不会没有棒球经验吧?」 「曾经加入少棒队,不过跑步之类是凭自己的意思在做。」 答完之后,巧咬着自己的下唇。这是他心里焦虑时的习惯。 「合格?」他有什么权利把合格这两个字加在自己身上?身体是属于自己的,不需要一个今天才刚认识的男人用得意洋洋的表情来加以认同。巧对刚才毫无防备地让他抚摸身体感到后悔。他一边后悔着,和户村对话变成了痛苦。不回答不就好了。只要不回答、不和他对话,捡起书包,离开这个充满明亮阳光的房间不就得了。巧再度握紧拳头,脖子缓缓转了半圈,发现有许多双眼睛正盯着他。眼角出现鱼尾纹的眼睛、抹上淡淡眼影的眼睛、眼镜后面的眼睛,有好几双大人的眼睛正盯着他看,其中还有户村的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有几名教师围了过来,所有的人全都沉默不语地看着。巧从来不曾这样被大人团团围住,身体不觉僵硬。 脑中突然浮现豪的脸。豪不在,接自己球的人不在是很痛苦的。汗水流了出来。巧心想:「如果这里是投手丘的话,自己绝对不会输。」 巧捡起书包,将背脊挺得笔直,转向户村。唯有视线不能错开!不能低垂着头,盯着自己的室内鞋鞋尖。 「真是够了,才一年级态度就这么践!原田,你可是带了违反校规的东西,稍微反省反省吧。」 户村的眼神语气全都回复了原样,气势逼人。 「老师。」 「做什么?」 「请把球还给我。」 周遭的空气微微晃动,教师的圈子更往内缩了一点。 「你违反校规。同样的话要我再说几遍?」 「我不认为是违反校规。」 「和学校生活无关的,通通视为违反校规的携带物品,需加以处分。」 「处分?」冷汗静静地从背脊流过。那是来到新田之后,自己一直握在手里的球,与之前的c号球相比,稍微大了一点,自己是为了习惯微妙的不同触感而一直握着,如今已经能够舒适、密合地收进自己掌心。「处分」这字眼听起来像是处刑。 「请还给我。这和学校生活有关。」 「有关?哦,怎样有关?」 巧从书包里拿出入社申请书,户村的视线追随着文字。 「入社申请书?你可真是悠哉啊。因为加入棒球社,所以带球不算违反校规,你的理论是这样?」 「是的。」 「你的脑袋倒是转得挺快的,不过这种狗屁理论并不管用。」 「老师。」 美女从斜前方的座位发出声音。 「七分钟后,上课前五分钟的钟声就要响了。这个月的目标是彻底执行在钟响以前就座。原田,你也该回教室去吧?」 户村将脸转向斜前方的时候,美女正用原子笔轻抵着面颊微笑着。 「拯救你的人在适当时机出现。原田,这份入社申请书就摆我这里,原本学校就是规定要透过导师交给指导老师的。草薙老师,可以吧?」 「咦?嗯,当然可以。」 「很好。原田,因为你才一年级,所以刚才的狗屁理论就让你通过。不过今后要是你的态度还像现在这样,管你是棒球社还是一年级,我都饶不了你!你给我记住。还有,这颗球拿去。」 球回到手中,橡皮的坚硬触感让心跟着放松。 「绝对不能从口袋里拿出来,休息时间也是一样,如果做出这种事我会立刻没收。还有,不要在走廊上传接球。」 (在走廊上传接球?穿这种室内鞋?) 「怎样?有什么问题?」 户村老师的眉头皱了起来。 「没有问题,只是我认为在走廊上无法传接球。」 「是吗?三不五时就有人这么做,还有笨蛋在走廊上扔球而打破玻璃。」 「扔球玩玩是可以,不过传接球并不是游戏吧。」 巧再度挺直背脊。腹部用力地挺起了身子。 「呵呵,话讲得这么满的家伙倒是少见。好,回教室去吧!钟响之前就座,别忘了。」 户村将椅子转了半圈,面向桌子。 草薙按着巧的肩膀说: 「原田,好好打声招呼,回去了。」 「谢谢。」 巧将身体一缩,草薙的手从肩上滑落,接着巧便直接改变方向转往出口。教师群不知何时已经散去,每个人都坐在办公桌前面。 (连老师也要钟响就座?) 这个明亮安静、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房间景致,好像曾经在哪里看过,但想不起来。脑袋的角落传来一阵刺痛。 「那样叫做一年级?真教人不敢相信,需要特别留意哦。」 隔壁位子的高阶老师出声说话了。 「是啊。」 户村回答,同时发觉自己比平常要来得疲累。其实是可以用强硬的方式来压制他的,拿他那吊儿郎当的态度作为理由,要大声斥责、打他巴掌应该都不是问题,或许这样会比较好。一开始就要压制住他、让他知道谁是老大,接下来才会轻松,这是从经验中学到的。和马一样,驯服野马、拉住暴冲的野马,用蛮力让它听话。被制伏的马容易调教,只要让它愿意乖乖听话,指导成果就会在马以及讨厌的孩子身上出现。例如,规矩的生活态度、端正的礼仪、高超的学习能力、丰富的协调性、耐性以及自我约束的精神。 (一开始、一开始最重要。我错过了,是我不够认真。) 后悔。好几年不曾出现的后悔念头涌了上来。 户村用食指敲着桌面。咚、咚、咚…… 当他将原田的手腕握住的时候,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触感。那是由内往外、要将抓住自己的手指推回来似的强韧与柔软触感,而且从脖子、肩膀到手臂,还有腰部到下半身,肌肉全用柔软而强韧的力道将手指推回来。 (他才十三,不、应该是十二岁,能够投出怎样程度的球呢?) 户村无法想像,因为年龄和肌肉的发育程度差距太大了。他开始心神不定,或许是因为心神不定,才让自己忘了身为教师的立场,多少失去了指导的资格。 户村吐了一口气。 (算了,一年级就是一年级,可以指导的时间还很多。不论有着怎样的身体、能够投出怎样的球,他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孩子。) 户村停下手指的动作,出声叫住草薙。 「老师。」 「咦?你是在叫我吗?」 「是的,你们班上的学生调查表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啊,好的。」 草薙从抽屉里取出整叠白色封面的纸。 「在这里……」 「草薙老师。」 「是的。」 「这份调查表是为了能够确实针对每个学生加以指导,所以相当重要。」 「是的,我知道。」 「既然知道,那就应 该稍加管理,放在能够迅速取出的位置,反复阅读、在脑袋里将内容和学生的脸兜起来,甚至还要进行家庭访问,一旦有什么状况,脑中要能够迅速浮现:『啊,这个学生的家庭环境如何、兴趣是什么、朋友关系又是怎样』,这是指导学生的第一步。」 草薙低下头,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回答: 「是的……我知道,只是杂事太多。」 「大家都忙啊!老师,只是这个时期的指导相当重要,要是能把学生一个个记在心里,孩子们也会觉得高兴、觉得有人重视自己。特地制作调查表,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是的。」 草薙的脸垂得越来越低,户村轻轻咂舌。 (最近的年轻教师一点也不可靠,稍微学到一点教书的技巧,就想来当教师。和这个草薙相比,身为学生的原田气势还比较够。这家伙压不住他的,看来棒球社的活动需要相当多的协助。) 户村翻开调查表。 (原田巧,是这个吧?) 调查表是一份两张,分成自己填写的部份与家人填写的部份。 「搞什么!自己要填写的部份几乎都没填嘛。兴趣、专长、擅长科目,连最重要的朋友关系也没写。草薙老师,你是怎么指导的?」 草薙仍是低垂着头,户村再度咂舌。 「该不会连家人要填的部份都空白吧?嗯,这里有填。」 工整的字体。 (至少母亲是个认真的人。) 根据文章以及文字、辞汇的使用方式,能够了解书写者的个性。若是可以沟通的对象,孩子的指导也就加倍容易。 家庭成员、大致的通学时间及距离、住家附近的地图、对于学校的期许、监护人所观察到的孩子性格、生活态度。 户村的手停了下来,有个名字跃入眼帘。 (他是井冈洋三?不会吧。) 在「与学生关系」的空格上写着「外公」两个字。 「井冈教练的孙子?」 这回发出了声音。声音虽然不大,不过高阶似乎听得一清二楚。 「井冈教练,指的是新田高中的棒球社教练井冈?」 「是的,刚才那名学生好像是井冈教练的孙子。」 「对了,户村老师也是新田棒球社的校友,你有被井冈教练指导过吧?」 「这个嘛……在我高二的时候,教练突然辞职,结果我们没去成甲子园,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校友啦。草薙老师。」 高阶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为了堵住他的嘴,于是户村叫住草薙。 「是、是的。」 「你知道吗?」 「咦?知道什么?」 「刚才的学生——叫原田是吧?他是井冈教练的外孙,你知道吗?」 草薙一直眨着眼睛,光看就教人不耐烦。 「不好意思,井冈教练是哪一位……」 看来草薙并不清楚,户村突然笑了出来。是啊,他不可能知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井冈洋三率领新田高中多次踏上甲子园,那已经是古早以前的事了。对眼前的这名年轻教师来说,井冈洋三不过是个毫不相干的人名,不过对自己而言,那是一个重量级的名字。自己曾对这个名字感到崇拜,认为只要追随他,就能前往甲子园。理论、技术、热情,相信他能教导自己关于棒球的一切。那已经是古早以前的事。确实已经是古早以前的事。 (教练也到了有孙子的年纪了。) 虽然同样住在市内,但十几年来却从来没有见面。从来没有想过要见面,而这时原田出现了。 (是吗?原来那家伙是教练的外孙。) 户村想起刚刚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正当他将整叠调查表阖上的时候,钟声响了。 一走出职员室,巧忽然想起来了,那是在电视上看过的北欧国家的安宁医院。虽然外面是积雪很深的白色世界,安宁医院的大厅却充满了色彩。窗边装饰的花朵、观叶植物的花盆、挂在墙上的画:下雪的天空泻下微光,照在大大的玻璃窗上,柔柔地闪耀着—在明亮的光线与色彩的包围下,患者们和睦地相视而笑、聊着天。职员室的气氛和那个安宁医院的大厅很像,虽然有着满满的光线与色彩,但却缺乏生机,静默而井井有条。电视旁白说,安宁医院是为了让宣告死亡的患者,能够舒适地渡过余生、安稳地迎接死亡的地方。 巧耸着肩,脑海中浮现户村压迫式的语气,还有围观教师的眼睛。 (我绝对不要安稳地死在这种地方。) 巧总觉得有点奇怪。 「巧。」 是豪的声音,他正在楼梯那边招手,背后还有泽口与东谷的脸。 「嗨。」 「嗨什么嗨。听说你被带到职员室去,所以我来看看情况,结果你一个人不知道在傻笑什么。」 「傻笑?你说我吗?」 「就是你啦!从职员室出来后就在傻笑。」 东谷在豪的肩膀后面露出笑容。 「真不愧是原田。那个魔鬼教练对你说教了吧?你还可以嘻皮笑脸的,真是佩服、佩服。」 「魔鬼教练……哦,是户村老师的绰号啊?」 「是啊,他是棒球社的指导老师。啊!」 笑意突然从东谷和泽口的脸上消失。回头一看,展西正站在巧的后方,也就是楼梯下面。 「上课前五分钟的钟声快响了,别忘了在钟响之前就座。」 和户村同样的语气,说着同样的话。巧对他瞧也不瞧爬上了楼梯。 (那家伙也在职员室。) 和户村对话的时候,这个人确实站在后面,但巧却把他给忘了。自从进到职员室,就没听展西说过一句话。他连一句话也没说。 「这家伙阴森森的。」 听了巧的话,东谷摇头说: 「还不至于啦!只是不够开朗,他是副队长。」 「副队长……该不会是棒球社的吧。」 「就是棒球社,捕手兼第三棒打者。」 巧把「怎么可能」这四个字吞进肚里,沉默不语。 捕手、第三棒打者加上副队长。虽然有这么多的头衔,但展西身上却没有棒球的气味。不论篮球、足球、柔道还是其他运动,身上都会出现特殊的气味。巧对其他运动并不清楚,不过棒球的气味他却认得。不是用鼻子,而是用肌肤去嗅,或许用感受来形容会比较正确。展西身上并没有那种气味。 捕手、第三棒打者加上副队长。 真是意想不到。 「喂,这里的棒球社怎么样?」 泽口和东谷面面相觑。 「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啊……我们也才加入一个礼拜,其实不太清楚,不过棒球社的人练习很认真,严格到不行。一年级的目前有十一个吧,不过有两个人受伤请假。」 「受伤?在练习中受伤吗?」 「一个是在练习结束之后,被社团教室的门给夹到手。一班的吉贞则是骑脚踏车摔倒,造成手骨碎裂。」 豪爬楼梯爬到一半,停下了脚步。 「你说的吉贞是『美都面九人队』打第四棒的吉贞伸弘?」 东谷点头。 「美都面九人队是新田三支少棒队其中一支。我记得吉贞是中坚手兼第四棒打者,有时会转到内野,相当能干,身材虽然不是很高大,不过击球时机掌握得很好,击出的球能够从野手之间漂亮地穿过,脚程也很快。」 豪对巧加以说明。感觉好像见到未曾谋面、名叫吉贞的少年就站在打击区上。 「豪 ,我有时会这么觉得。」 「啊?觉得怎样?」 「你真的很会观察别人。」 豪的黑眼珠左右移动,脸上出现了红晕。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嘛……你很会描述别人。下回我要是见到那个叫吉贞的家伙,会想跟他说:『嗨,好久不见』。」 「少来了!你哪会随便跟人家攀谈。」 没错,确实就是这样。永仓豪这个男生,难道都能如此轻易看破每个人的内心? 好想问问他。 钟声响了。二楼是二年级的教室,走廊上没人,也没有声音。光从窗户照进无人的走廊,只有灰尘在闪闪发亮。 一年二班的教室一片吵杂。笑声、小小的悲鸣声、翻书的声音、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在一片吵杂之中,准备广播的金属声传了过来: 『风纪委员会报告。关于今天早上举行的服装检查,风纪委员会要进行报告。』 教室里静了下来。巧就坐在窗边那排的最后一个座位。 『三年一班,无人违规。三年二班,无人违规。三年三班,忘记班级徽章的一位……』 各个年级、班级的违规人数全被公布出来。广播的是一个口齿很清晰的女学生声音。 『一年一班,违反服装规定的两位、违反发型规定的一位。一年二班,忘记班级徽章的三位。一年三班……』 教室内部掀起了骚动。 「我就是忘记班级徽章的其中一个。」 「二班之耻。」 「还有谁跟谁,我忘了。」 巧把手伸进口袋,握紧了球。班级徽章有戴,也就是说自己并没有被列入违规人数。 巧心里觉得不可能。被拉到职员室,被周围的人包围,还被沉默的眼睛死瞪着,不可能没被列入违规人数。 风纪委员会的广播还在继续: 『……以上是今天服装检查的结果。和二、三年级相比,一年级的违规人数明显较多,忘了戴班级徽章的人很多,还有人违反服装规定,请把《学生手册》重读一遍。这回是初次检查,不会公布违规者的姓名,但是从下次开始,连续三次遭到警告的人姓名会在校内广播公布出来,此外还要写悔过书。下次也会在各班班会时间,由各班风纪委员公布班上违规者的姓名,请各自在班上好好反省。服装检查是每周进行一次,希望各位不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服装与行动都能够符合新田东中学学生的身份。报告完毕。』 仿佛等着「报告完毕」这四个字出现,草薙打开门走了进来。他把身子前弯环视着教室。 「各位,请务必遵守钟声之前就座的规定。好了,来开早上的班会。今天的公布项目是——」 「老师,口号呢?」 「啊!啊——也对。值日生,喊口号。」 笑声扬起,教室里的空气一波一波地晃动。 起立、敬礼。 由窗口射入的阳光越来越强,黑色学生服底下的身体正在冒汗。巧把上面数来的两颗扣子解开。 「老师,我不要。」 身边突然蹦出这样的话。声音在耳朵旁很大声,感觉就像蹦出来似的。 坐在巧隔壁的短发女学生站了起来。 「不要?你不要什么?矢岛。」 草薙挺直了背脊,双手撑着讲桌。 矢岛、矢岛茧。初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觉得这是个怪名字,所以就记住了。巧望着站得笔直、仿佛不想输给导师的女学生侧脸。黑黑的皮肤、粗粗的眉毛、眼睛大到和尖细的下巴不成比例。 「如果风纪委员的工作就是像今天早上那样,那我不要。」 「就算你说不要,可是这是之前委员选举时做出的决定,你怎么现在才有意见。」 「可是我对风纪委员的活动并不了解,也不知道服装检查就是那样……我有朋友在制服底下穿了有颜色的t恤,结果被骂得很惨,还哭了,好可怜。还有,我也不想像这样念出违规者的姓名,我不想做了。」 矢岛茧手上握着白纸说道。 「其实一年级还用不着参加全校的服装检查,只要进行……班级内部的检查就可以了。」 「可是,我还是……」 矢岛低垂着头。 「喂,矢岛。」 巧对着低垂的侧脸说道。矢岛把脸转过来,用大大的眼睛看着巧。那双眼睛活像即将冻结的水面,传递出紧张的讯息。 「那张纸上有没有我的名字?」 巧心想:「应该是没有才对」。果真没错,矢岛摇头。巧像排在矢岛旁边似的站了起来。 「老师。」 「原田,有什么事?」 草薙的嘴和眉头略微皱了起来,活像啃了生芥末的哈姆雷特。 「为什么违规者里面没有我?」 教室内再度掀起了骚动,还混杂着口哨声。 「特地把我叫到职员室,但我却没违反任何规定,这样太奇怪了。」 哄堂大笑的声音突然爆出。 「原田,你想被叫到名字?」 「你这人真是奇怪。」 「该不会是有人罩你吧。」 巧略微抬高下巴。他想听的是导师的回答,无视其他的声音。 「户村老师不是已经不追究了吗?球的事也得到了认可,所以没关系。」 「违不违规,难道是由户村老师决定?」 巧想起了眼睛,那些包围过来的许多双眼睛。被教师们的眼睛盯着瞧,自己有点畏怯,巧清楚地意识到。那时自己孤单一人确实可怕,希望豪能够陪在身边,但那不是为了投球,而是为了支撑自己。屈辱感从脚底升了上来。 不过—— 巧挺起胸膛吸了一口气。 不过自己不会一直输下去。 笑声、掌声和说话声夹杂在一起,像森林里的杂噪声般起起伏伏。 「喂,吵死了。」 门突然打开,传来一阵骂人的声音。骚动的声音中断,空气变得凝重。 是教体育的嶋平老师。他耸着穿着黑色运动服的肩膀,朝教室里望了一圈。 「钟声都已经响了,你们还在干嘛?啊,草薙老师,原来你在啊……实在太吵了,我还以为你不在。」 「啊,这个嘛……真是不好意思。」 草薙一点头,嶋平就微微咧开了嘴。 「草薙老师,你会不会太纵容他们?现在要是不好好教。将来可是会拿他们没辄的。」 门关上了,教室陷入了沉默。草薙仰起头来,发出不知第几次的叹息。 「就这样了。矢岛和原田全都坐下,开始上课。」 巧还没听到回答,在听到之前并不打算坐下。此时,他的袖口被人拉住,是矢岛茧正拉着他的袖口。 「坐下吧,原田。」 「开什么玩笑,我正在质问老师。」 「现在先坐下。」 两人用小小的声音说着话,茧的大眼睛泛着泪光。 (这种时候哭什么哭啊?) 不过为了不让她的眼泪滴落,同时又看见她紧咬着嘴唇,巧也只能静静地坐下。 「哟!两位还真登对啊。」 这时口哨声响起,女学生发出嗤嗤的笑声。茧低着头,巧则用手肘靠着椅背,瞪着斜前方的脸说道: 「很登对是吧,杉本。」 杉本润一回头傻笑的脸整个僵住。僵住的笑脸转动了一下眼珠,陷入了沉默。 「总而言之,在还没参加任何活动之前先别说你不要,试着努 力做一学期看看。矢岛,可以吧?原田,就这样罗。」 矢岛微微点头,巧将视线飘向窗外。这样又是怎样,巧不明白,但也没有心情再问一次,心想:「问错人了」。 巧把手伸进口袋,用手心及手指确认球的触感。 窗外是春意盎然的风景。远山带着浅浅的蓝,近处的山则染上薄薄一层绿意。树木冒出新绿的嫩芽。人工植树的杉木林只要风一吹,花粉的白雾就会飘散开来。翻过土的黑色田地上头有几只燕子飞过。 在山与田地的上方浮现户村的眼睛。巧调整气息,瞪着窗外。 「矢岛。」 第三节是地理课。授课的井出老师在翻开课本前叫了矢岛茧。 「是你说不想当风纪委员,让草薙老师伤脑筋,是吧?」 茧沉默不语。 「讲话别太任性。不单单是矢岛,我也要提醒其他人,你们已经是国中生,应该了解团体生活的规则。要是因为一时的情绪改变班上的决定,可是令人头痛,学校生活也不会顺利。委员活动在某种意义上算是义务活动,类似社会服务的性质,不会只有快乐的一面,所以你说不做,对国中生来讲是可耻的。」 「不对。」 茧像被电到似地抬起头来。或许是吓了一跳,她大大的眼睛不停地眨动。 「不对?哪里不对?」 「我并不是因为任性而不想当风纪委员,而是因为不喜欢服装检查……那个……」 「这就是任性。」 茧沉默地低下了头。巧在课本上转着铅笔。 (这家伙为什么保持沉默?) 从侧面看过去,可以看到茧的手指在膝盖上握得很紧。 既然痛苦到必须握紧拳头、既然觉得那么不甘心,那就不要保持沉默,沉默低头就是认输。「好想从后面踢她的椅子。」巧忍住那份冲动,调整姿势把椅子往前拉,大大的「喀咚」一声响起,井手的视线对上了巧的视线。巧确定这是今早包围自己的其中一双眼睛。 「原田,你想说什么?」 「不,没什么,快点开始上课吧。」 井手用两根手指推着金属框的眼镜。 「哦,没想到你对我的地理课这么热中。」 「这是我的擅长科目。」 「是吗?那我期待下回的考试。打开课本和辅助教材。」 杉本润一回头看着巧,不过却沉默地又转了回去。第三节地理课终于开始。 不过第四节的数学课、第五节的音乐课、第六节的英语课,在上课前茧都被教师们叫起来说教。 「讲话别太任性。」、「要是连国中生活的基本规则都无法遵守,那可就伤脑筋。」、「要有国中生的自觉。」…… 结果一天下来,只有第二节的国文课茧没遭到责备。 早上班会结束时,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是连巧都听得到的深深叹息。 (唉,被念个没完,好惨。) 巧心里有点同情茧。茧被短发覆盖的脸颊,神情看起来相当疲惫,而那张脸突然转向巧。 「原田,今天谢谢你。」 「谢我?我又没帮你什么。」 「你在地理课的时候帮了我。」 「我并没有刻意帮你。」 「但还是帮到了我。」 「保持沉默只会加倍麻烦。要是不想当风纪委员,那就直说。」 茧的睫毛慢慢地上下扇动,脸颊泛起红晕,疲惫的神色褪去了一些。 「但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我没办法跟老师回嘴。」 「既然如此,那你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开口。早上的班会时间也是,说到一半就坐下,真是虎头蛇尾。」 话才出口,巧就发现自己讲得太过份了。犯不着连自己都来责备她。茧的睫毛又开始扇动。 (把她弄哭就惨了。) 像这种时候,如果是豪一定会马上道歉,他会真心觉得自己不对,然后低头道歉。不,他绝不会一开始就讲出责备的话。巧轻轻啧了一声。 「早上草薙老师很可怜。」 茧说话了,声音倒是很有精神。 「可怜?」 「是啊,他被嶋平老师骂,我觉得他很可怜。」 茧的眼睛并没有泪光。在今天早上的那种状况下,她竟然还有时间去担心老师,巧瞬间望进了那双眸子。 「哟,感情越来越好了。被我抓到了。」 是开玩笑的声音。杉本润一他们从走廊窗口望向这里,教室角落的女学生也窃笑着。 「原田,赶快去练习了,第一天迟到可就糟糕。」 泽口一面穿着运动服,一面说道。他说社团教室很窄,所以一年级得在教室里换衣服。 「这种事怎么不早点说。」 「啊,你要参加社团活动。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茧背起书包。教室角落的窃笑声越来越大。 「矢岛。」 被人从背后一叫,茧触电似地回头。 「你是这里的人?」 「咦?」 「你是在新田出生、长大的吗?」 茧点头回答: 「是啊,为什么问这个?」 「思,我只是在想新田人会想到别人可怜、对手怎样的倒还真多。」 茧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动。 「很多?原田,你在讲谁?」 「啊……嗯,是朋友啦。」 就在巧这么回答的时候,透过走廊那排窗户看见豪的身影,并与豪的眼神交会。 ——走吧!巧。 豪直直竖起了拇指,巧也竖起拇指,微微点头。 4 校园 「练习是由柔软体操和轻松的慢跑开始。跑操场五圈、柔软体操、在网子前面排队、介绍新成员、确认今天的练习流程,凡事都按顺序进行。负责带领的是展西,以及晒得很黑的小个子三年级生,队长是海音寺。」泽口这么说道,接着又说: 「他是学生会长,入学典礼时有打过招呼吧。」 巧没什么印象,而且穿学生服和穿球衣的感觉也不一样。倒是展西和今早一样,一张面无表情的痘子脸,虽然穿了白色球衣,还是没有散发出棒球的气味。 即使如此,还是带得很好。 远远看的时候看不出来,不过每一项练习全都紧密地连结在一起。一年级的动作还不太灵活,二、三年级则是几乎不交谈,动作俐落地练习着。 (为什么之前看起来那么懒散?) 花了整个礼拜的时间从旁观看练习,总觉得这支队伍有些地方很懒散。难道是自己要求过高? (不,不对。) 就在绕着操场、跑着一年级生才有的特殊跑步项目的路上,巧自己否决了这个疑问。 感觉懒散,这点可是千真万确,自己的感觉百分之百不会错。就是认为不会错,所以才会整整拖了一个礼拜才加入。 有人轻轻顶了巧的腹侧。原来是豪来到身旁。 「巧,你在想什么?」 「没啊,什么也没想。我正在专心跑步呢。」 「是吗?我看你心不在焉。」 巧心里一惊。自己脚步并没有凌乱,呼吸也没有急促,但豪却还是发现自己心不在焉。 (真是的,什么事情都瞒不了他。) 「怎么那么罗唆。」 巧打算这么回答,于是把脸转向豪。 「一脸发呆的表情,真不像你。用心跑啦!」 豪小声地嘀咕着。 「嗯。」 巧不自觉地坦率承认。 扬起沙尘的风,轻抚着巧的脖颈。 (也对,不要想些有的没的,现在只要想着跑步就好。) 巧转身向前,全身充满了力量。 跑步和传接球练习结束时,哨子的声音响了两次。 「集合。」 是展西的声音。所有的人在网子前面集合。魔鬼教练就在那里,抱着双臂、靠着网子站在那里。 「今天就按预定,分成两组进行正式的防守练习。一年级的到外野捡球,不过不准讲话或是坐下,记得外野要确实喊出声音。」 展西用朗读似的平板语气这么说道。 「这样可以吗?教练。」 展西回头问道。魔鬼教练松开手臂来到前面。 「练习流程这样就可以了,不过在那之前,原田。」 被叫到名字,巧应了一声「是」。他早有预感会被叫到名字。 「跑步跑够了吧?」 「是的。」 「肩膀的状况怎样?」 「很好。」 「是吗?」 魔鬼教练的眼睛眯成细线说: 「那好,站上投手丘。」 巧周围的空气一阵晃动。一年级之间还传来几声无法辨识的声音。 「安静。其他想当投手的人,我也会让他们试试。先从原田开始。展西,你去接球。」 「好的。」 展西用满不在乎的声音说道,并拿起捕手手套。 (原来这家伙是捕手。) 巧体内的热度瞬间上升。 「巧,加油。」 豪竖起大拇指。巧点头,走向投手丘。 才戴上面罩,展西就蹲了下来。 (危险。) 豪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既然要接巧的球,那就需要护具。那是软式棒球难以想像的力道。 豪并不知道展西的捕手功力到什么程度,但是过于轻敌大概会接不到球。 (要接那家伙的球,精神必须更加集中,要一球、一球地专心去接,不然会接不到。) 要是可能的话,真想马上跟展西交换。豪的额头开始冒汗。 不可能跟他交换,现在只能静静看着。豪冒着汗,盯着展西。 「好,原田你投投看。」 魔鬼教练就站在捕手后面,像裁判似地举手弯腰。 巧抬起腿,手臂往下挥出。展西的身躯微微晃动,投进手套的球掉了出来。 「哦——」 有人在豪的后面发出了声音。 第二球和第三球,球还是从手套里掉了出来,滚到前面。看在豪的眼里,就像是球在拒绝展西的手套一样。 豪望着投手丘上的巧,只见他脸上没有表情,紧咬着嘴唇。 巧会烦躁并不是因为展西接不到球,而是对于没有认真、全力接球的捕手感到烦躁。 「少瞧不起人。」 豪可以清楚听见巧正在心里这么低语。 (巧,别太生气。) 豪在心里低语着。 巧迟迟不肯投出第四球,好像在意球上的污渍似的,把球在手心里转来转去。 「原田,动作快点。」 被魔鬼教练一催,总算做出了投球姿势。巧举起左腿,以肩膀为轴心,右腕往后拉。 ——左腿踏出的幅度比刚才来得大。 就在豪这么想的下个瞬间,球再度飞进展西的手套,那是偏低的直球。偏离好球带的球以上飘的角度弹进手套,并直接击中展西的胸口。展西的身子像要扑向本垒似地缩了起来。 豪的身边响起各式各样的声音。「危险」、「真是吓人」、「要不要紧啊」……声音混杂成一片,像是起风日的杂木林一般骚动。 这种针对打者内角边缘的偏低速球,是巧所会的球路当中最有威力的,不是任何人随随便便就能接住的球,这点巧自己最清楚,虽然知道,却还是投了出来,而且还偏离好球带。这不是意外,而是故意投歪的。 (笨蛋!巧,这下可惨了。要是人家发现你是故意投出难接的球,看你怎么办?) 豪又冒出了汗,只不过这次是冷汗。巧在投手丘上转身。 ——道·歉。 豪用嘴型向他示意。 ——赶·快·道·歉。 巧微微低头,脱下帽子说: 「抱歉,我手滑了。」 巧客气地低头道歉。展西抬起头来,似乎在低语些什么,不过豪听不见。 展西起身,脱下面罩和手套,呼吸有点急促。 「老师,请让我休息一下。」 「说得也是,好像打到心脏附近,还是小心一点。」 魔鬼教练接下手套轻轻拍打着。 「既然这样,那就由我来接。」 「教练,捕手能不能找个我比较好投的人?」 巧往魔鬼教练的方向靠近。豪听不见他们两人的对话,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巧有提到自己名字。 「豪。」 有人从旁拉住自己手臂,是东谷。 「原田是为了要把你拉出来,而故意投那种球吧?」 「怎么可能,不要乱说。」 豪连忙用食指抵住嘴唇。 「可是……我觉得是那样——」 「拜托,想归想,不要说出来。泽口也别说。」 东谷点头,豪松了一口气。 「永仓。」 真的被叫到名字了。 「有。」 豪一边跑向魔鬼教练身边,一边想着非得劝劝巧不可。不能用这种方法。相信自己的球是件好事,但是不能用这种胡来、蛮干 的方法。 「你就是永仓?块头真大。」 魔鬼教练用视线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原田指名找你。你去和展西换手。」 「啊,好的。可以戴护具、护膝吗?」 「连护膝都要?」 「因为我会怕。」 「会怕啊……那就快点准备。」 于是豪戴上护具、脚上佩戴护膝。一拿起棒球手套,心脏就开始狂跳。 「我准备好了。」 「好,再来个十球。你试投看看,原田。」 魔鬼教练就站在本垒后面。 「巧。」 豪打算对走向投手丘的巧出言相劝。 刚刚那种事,千万别再做了。 巧转过身,对豪露出了非常开心的笑容。 「来吧!豪。这是我们在国中棒球队的处女秀。」 刚才的心跳声再度变得强烈。 (啊,是啊!这真的是最初的第一步!) 原本想要相劝的话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来吧!从一开始就要全力投球。」 「这还用说。」 豪轻敲手套,摆好接球的姿势。 (正中央的好球哦!巧!) 巧在投手丘上点点头,举起双臂、抬起左脚,在左脚跨出的同时右臂往下挥出。 手套传来由下往上推挤的感触。 豪呼地吐出一口气,慢慢把球回传给巧。 「噢——」 后面也有吐气的声音。魔鬼教练微微采出了身子。 「和刚才同样的地方,再投个两、三球试试。」 举起的手套传来同样的触戚。由下往上,像是在手套里转了一圈的触感。 「好,稍等一下。海音寺。」 被叫到名字的海音寺站了起来。 「站到打击区上。」 「要打吗?」 「可以不用打,摆好姿势站着。」 海音寺默默站在打击区上,球棒握得短短的,缩起右肘。 (啊,这人是个不错的打者。) 豪透过面罩看着海音寺所摆的姿势。 「你们会比暗号吗?」 被魔鬼教练这么一问,豪一下子答不出来。自己和巧都还没有参加过正式比赛,所以两个人都没有在一旁有打者的情况下,打过暗号的经验。 「会。」 豪原本是想说:「我想应该会吧」,但出口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那就试着把球投到各个不同的位置.队长就只负责站在那里。球尽量投到边缘的位置,不过不能k到人。」 「不能挥棒吧?」 海音寺问道。 「不能。我想看看原田控球的能力,因为能将速球投进红中的人很多,你就先忍一忍吧。」 「那就没办法了。」 海音寺重新拿起球棒。但是和刚才不同,动作变得随随便便。 「等等,暂停。」 豪站起身来,跑向投手丘,无视于海音寺在后头说些什么。 「巧。」 「干嘛?脸色那么难看。」 「你的状况不错。要像平常一样,投出热力十足的球。」 「这还用说!你特地跑来,就为了讲这句话?」 「不是啦!你听好了,接下来我会指示你该投的路径,连半颗球都不能偏喔。」 巧仰视着豪的脸,答说:「不会」。 「豪。」 「嗯?」 「他跟你说了什么?难得看你这么生气。」 说完后,巧抬起肩膀,用手套遮住了笑容。 「我是可以体会,不过还是别太生气,不懂的人就想办法让他们懂。你一生起气来,总觉得不太好投。」 肩膀被拍了一记之后,豪回到自己的位置。 「确认暗号是吧?你们两个不要临时抱佛脚。」 魔鬼教练诧异似地这么说道。海音寺的嘴角也带着笑意。豪感到难以置信,因为他们已经看过好几球巧所投出的球。 难道他们不觉得惊人?认为自己打得到吗?现在不可能。难道他们以为球会如他们所讲的那样?真教人难以置信。 (不可能打得到,绝对打不到。) 豪举起手套,在手套下面比出靠近右打者内角的手势。即使是临时的手势,巧应该也看得懂。 直直瞄准好球带的边缘、几乎袭向打者膝盖的球飞了过来。在本垒附近摆出打击姿势的海音寺,发出「啊」的一声往后退了半步。 (活该。) 那样往后闪,哪里打得到球。 好想说出这么一句。豪把球回传给巧。巧皱着脸、上下移动肩膀,然后用食指指着脑袋。 意思是叫我冷静吧。 难道是我回传时太用力了?豪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对呀,捕手火大是最糟糕的情形。) 会激动起来实在是不可思议,自己并不是容易激动的性格,就算是被巧作弄、被妈妈念,还是一脸悠哉,不会特别在意什么,然而现在却激动到被投手丘上面的人指责。 豪再次深呼吸,告诉自己要冷静。 巧正在投手丘上等待暗号。豪将视线移往打击区,海音寺的脚就停在刚刚往后退半步的地方不动。 外角偏低的球。若是强而有力的球能够投到这个地方,不是厉害的打者绝对打不到球。如果是遇到内角速球就会往后退的打者,那肯定是打不到。应该没办法出手。 海音寺到底想不想打,其实无所谓。只要跟巧彼此之间,一面考虑实际的状况,一面达成投球的共识就好了。自从去年夏天在县大会的球场上和巧的球相遇后,自己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要实现了。太厉害了,豪自己在心底赞美着自己。 太厉害了,豪。 手套里头传来感触。豪急忙用右手按住接到之后又差点往前滚落的球。 (不要乱跑。) 豪在心里对球说话,然后起身,把球回传给巧。 「好球,巧,太棒了。」 巧接过球之后,露出了笑容。魔鬼教练的手在背后一拍。 「好,可以了。海音寺你也辛苦了。」 「咦?」 豪发出短促的叫声。 「还不到十球啊!」 就只投了偏低的球,巧所擅长的高球连一球都还没投呢。 「不,可以了,我差不多都了解了。你们两个都回外野捡球。」 「可是……」 魔鬼教练的眼神变得凌厉。 「永仓,你别得意忘形。你们现在才一年级,要好好遵守指示,懂了没有?」 好吓人的眼神。豪握着取下的面罩,沉默不语. 「今年的一年级真是糟糕,全是一群傲慢的家伙。算了,接下来还有没有人要投?」 没有人回答。 「那听好了。接下来进行守备练习,一年级的负责捡球。」 而在停顿一下之后—— 「原田,你过来一下。」 魔鬼教练把巧叫到身边,然后等他和豪并排站着—— 「原田,你要稍微减轻自己的投球量。」 低声说了这句话。 巧像在反问似的凝视着魔鬼教练的脸。 「肩膀啦、肩膀,投手的肩膀可是消耗品。像你这种年纪不要投球过量,没那个必要。对投手面百有必要增加投球量,就只有在投球姿势乱了步调的时候,懂了没?接下来你要把重点放在强化下半身、增强耐力。你的课 题在于能让球的威力持续到什么时候。」 豪再度望向魔鬼教练的脸:心想这确实是个建言,而且是把巧当成一位够资格的投手所提出的建言。 「我知道了。」 巧回答。 「还有,永仓。」 「是。」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棒球的?」 「四年级的时候。」 「一直都是捕手?」 「是的。」 「和原田组成投捕搭档的时间有多久?」 豪和巧面面相觎。是巧先忍不住,咧开的嘴角出现微微的笑意,露出一副写着「由你来回答」的表情。 「还不到一个月,春假认识之后才开始。」 「春假?所以你们不曾以投捕搭档的身份参加过比赛罗?」 「没有。」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但你刚才说你们会比暗号。」 魔鬼教练的身躯往豪靠近,豪用力地点头。 「从来没有过比赛经验,有可能会比暗号吗?你把棒球看得太简单了,永仓。比赛这种东西是活的,有无人出局满垒、两人出局三垒有人、打者是第四棒或第七棒等数不清的状况,场地及球队的状况也会关系到比赛的表现。要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比赛,投手跟捕手之间才有可能会比暗号。小学生连毛都还没长齐,不要自不量力。」 这是正确的理论,豪侧眼瞧着巧的面孔。巧正仰起脸,越过魔鬼教练的肩膀不知在看些什么。是耸立在体育馆对面的山?还是校门旁的樱花?反正巧没有要来搭救自己的意思。豪把手套夹在腋下,抬头挺胸地说道: 「我并不是不自量力,而是拥有足以出场比赛的自信。我有自信,不论遇到任何比赛,我都能够和巧互相配合。」 魔鬼教练的眉头皱了起来。 「捕手的任务不单单是和投手配合。」 「我知道。要综观全场我还没有自信,不过总有一天……呃,现在我脑袋里也有很多想法……比方说,跑垒的人在一垒,或是在二垒的时候,我就会去思考……所以……」 豪的腋下渗出了汗水。找不到合适的用语,不过自己并不像一个月前那样,需要花全心全意的精神去接巧的球。 豪想将这个想法传达出去。比起眼前所站的魔鬼教练,豪其实更想让巧清楚地知道这件事。 突然豪的耳朵被人捏住,一阵刺痛从耳朵的位置传向眼睛深处。 「永仓,少一脸神气地说你知道。你们这些家伙又知道什么?捕手漏接球、投手犯规、野手选择,其他还有一堆无聊的失误,有时就是因为这样而输掉比赛。有些比赛明明遇到的不是多好的投手,可是却偏偏打不到球。也曾经有过全力投出的球,结果却被打上观众席而形成全垒打的经验。必须一次又一次地经历这种比赛,才能渐渐地对棒球有所了解。像你们这种没经验的,不要以为自己知道些什么。你们也才几岁?不要不自量力。」 豪低下了头,无法反驳。「经验」这两个字沉重得教人抬不起头。被人指责经验不足,真的是完全无法反驳。 不过自己并没有不自量力,虽然目前并没有经验,不过只要和巧出场比赛,豪有自信能够充份配合,这是真的。 「我投出的球没有被打上观众席过。」 巧轻声说道。魔鬼教练的视线转向巧。 「什么?你说什么?原田。」 「不,没什么。」 「我讲的话你听懂了吧?」 「和我有关的是听懂了,就是不要过量投球、练习培养耐力与持续力。」 「对,按照指示去做。」 「是。」 魔鬼教练放松嘴角的曲线。 「没错,你很听话,原田,你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你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投手,你有别人怎么努力也达不到的素质。」 巧没有回答。 ——这种事情,不用你讲我也知道。 「巧大概在心里这么嘀咕着吧。」豪低着头窃笑着。 「不过素质要是少了磨练,一样会白白浪费。努力加上合理的练习,还有比赛经验,从现在开始一样一样学习,就从现在开始。原田,听懂了吧?」 「是。」 「很好。那么首先——」 魔鬼教练的手抓住巧的头发。 「头发太长了,不是打棒球的发型,回去好好理个头发。」 巧像是要甩开他的手似的扭动身子,肩膀撞到了豪。 「剪了头发,持续力就会增加吗?」 巧深呼吸了一下,调整气息之后如此说道。 「你说什么?」 「教练你也说过要进行合理的练习,头发的长度应该不相干吧。」 「你这家伙,刚刚才夸你听话,现在就讲这种话。要听从指示,不然我怎么教导你们。」 「关于练习方法我会照做。」 魔鬼教练的脸慢慢涨红。 「混帐!你的态度为什么这么恶劣!真是教人不敢相信。」 「因为教练自己胡说八道。」 「我怎样胡说八道?」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不要讲些头发长度之类和棒球毫不相干的话。我又不是靠头发在投球,一点也不合理。」 魔鬼教练的嘴张得老大,脸上的潮红逐渐加深。虽然知道场面非常糟糕,不过豪还是忍不住想笑。要是能够直接笑出来,不知有多痛快。 「去剪头发、剃光头,给我剃得干干净净。」 魔鬼教练发出了怒吼,声音并不大声,应该只有豪和巧才听得到,不过语气却很强烈。接着,脸上的潮红迅速消褪,带点苍白的脸颊似乎正在颤抖。 「老师。」 背后传来海音寺的声音。 「守备练习已经准备好了。」 「嗯。」 表情从魔鬼教练的脸上消失。 「回到外野。」 魔鬼教练应付似地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巧从身后把他叫住。 「教练,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什么问题?」 魔鬼教练半转身过来。 「今天早上的检查,为什么我没有被列入违规者?」 「原田。」 魔鬼教练站定了,把海音寺递过来的球棒扛在肩上。像是深怕球棒会巧妙地朝自己挥来似的,豪的身子微微瑟缩了一下。 「现在是什么时间?是社团时间耶!是打棒球的时候,不要扯些不相干的事情。」 「可是……」 「去外野。还有,讲话要有礼貌,你连用语也没学过吗?」 魔鬼教练的嘴唇拉扯似的动了一下,露出白色的牙齿。 「你外公都没教你吗?连教练也对你感到棘手吗?」 「咦?」 「全力奔跑,朝外野去!不要拖拖拉拉的。」 户村的言语撞击到巧的身躯,那是激烈到教人几乎要喊痛的说话方式。豪知道自己的脚正在颤抖,于是将力气集中在双脚上。 「巧,走吧。」 豪拍了拍巧的肩膀,巧无言地跑向外野。但那是慢跑的速度,和全力奔跑还差很远。 ——速度是不是要快一点? 豪正想这么说的时候,巧「啊」了一声。 「下雨了,天空还这么晴朗耶。」 一仰头就看得到蓝天,空中骤然传来细细的雨丝,溅上了脸颊。 「这叫做泣雨。」 「泣雨?」 「就 是在没有云的状况下飘下的雨。接下来山的那一头可能会出现彩虹。」 「哦——」 豪和巧面面相䝼。巧似乎想说什么,不过还是拍了拍棒球手套,加入一年级生当中。 彩虹出现了。那是一道仿佛就快消逝的彩虹,淡淡地挂在山间。在回程的路上,豪、巧、东谷和泽口四人看着彩虹,一面走着。 「你好像气象博士哦!不管是雨是云都很熟悉。」 被巧这么一说,泽口发出了咯咯的诡异笑声。 「好像我们家爷爷哦!老是说些出现那种云会下雨啦、遇到这种风会持续干燥啦之类的话。豪有时候还满像欧吉桑的。」 「对呀对呀。」 巧跟着点头。 「搞什么,什么意思啊!两个没礼貌的家伙。」 泽口又发出了笑声。巧没有笑,一脸认真地望着前方。 「巧。」 「嗯?」 「你真的要去剪头发?」 「才不去咧!我喜欢这个发型。」 「可是……」 「看,你就是这点像欧吉桑。」 巧停下脚步,直视着豪的脸。 「你真是过度担心,又爱罗唆耶。」 「白痴,任谁都会担心啊。跟教练作对会有什么下场?」 没想到豪的声音这么大声。 「是啊!原田,最好不要跟教练作对。」 东谷在一旁说道。声音小归小却很清晰。 「太爱跟教练作对,到时会无法出场比赛哦。五月不是有新人赛?还有县大会的预赛……你一定能马上变成正式队员。我们球队的打击虽然还可以,但是投手太弱,所以无法获胜。对你而言这是个机会,你还是乖一点吧。」 「我不要。」 巧往前迈步,豪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喂,巧,等一下啦。东谷说得对,这或许是个机会。」 豪的掌心传来一阵冲击。仿佛让因为接球而变得相当厚实的手部皮肤,在瞬间感受到麻痹般的冲击。 豪花了两、三秒的时间才发觉是巧甩开了自己的手。 「笨蛋,别开玩笑了,豪。」 「谁是笨蛋。我没有开玩笑,是认真的。」 豪紧紧握住被甩开的手,然后转向巧。 「认真讲这种话的人才是笨蛋。我就是不要,那个魔鬼教练算什么东西,连头发长度他都要管,叫我听他的说『是的』、『遵命』,想都别想。」 巧的眼眶微微泛红。细长的眼睛平日就带着仿佛拒绝别人似的严厉目光,现在更是逼人,眼白的部份看起来甚至带点蓝色,让豪有点惊恐。在认识巧后第一次觉得他很可怕,和被魔鬼教练斥责的时候不同,好像不猛力站稳脚跟就会往后倒似的。 「我才不会听那家伙的话!什么都要命令,把我当成什么。一下子把我叫到职员室、一下子骂人,这回还说我的发型不适合打棒球。那家伙看过我的球,既然看过我的球,居然还扯到头发,根本是在找碴嘛!他以为只要自己下令,别人就会乖乖听话,我——」 巧大口喘着气,额头微微冒汗。一阵风吹过,觉得脖子凉飕飕的,豪发现自己也在冒汗。「我才不会听他的。绝对不会,豪。」 被他这么一叫,豪却无法回答。 「原田你还不是常常命令别人。」 泽口在后面嘟嚷着。 (不是常常,而是几乎所有的语气都是命令句。) 想到这里觉得有点有趣,于是豪把紧握的手放开,轻轻挥动。 「巧,讲是这么讲,到时候要是不能出赛,你准备怎么办?」 巧耸耸肩,目光变得柔和,嘴角带着笑意地说道: 「我能不能出赛,不是靠他来决定。魔鬼教练毕竟是棒球社的指导老师,他也想赢球,然后进军县大会甚至全国大会,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想要赢球,他就非得用你不可?」 「没错。」 可以听到泽口与东谷同时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自信直截了当、近乎无谋。 「你对自己能力真有这么高的评价?那不就是傲慢吗?其实你不过是个自以为了不起的讨厌小鬼。」 豪瞬间想用这样的话顶回去,不过在心底某处却又被巧所说的话强烈吸引。 于是便以「对」、「没错」附和着他的话。 「不过原田,要是魔鬼教练不在乎输赢,那又怎么办?」 泽口又在豪的背后这么嘀咕。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你别生气。其实你也不晓得他怎么想吧?要是你太狂妄的话,说不定他宁可不在乎输赢,就是不用你,因为你还是幼苗。」 泽口说完后吞了吞口水。 「什么幼苗?」 「蔬菜幼苗啊!就算种了再好的幼苗,要是遇到结霜、下冰雹,结果还是会枯萎。像去年买了新品种的高价幼苗,碰到五月霜害就全完了。」 泽口家是大规模的蔬菜农家。巧皱起眉头,叹了口气道: 「泽口,你是在教我怎么做农家的工作吗?」 「不、不是,我只是……嗯,该怎么说咧……我只是在想事情总是有个万一,说不定魔鬼教练并不觉得比赛非赢不可,所以啦。」 泽口讲得结结巴巴。 「我知道泽口的意思。巧,万一哦……万一教练说他不用你,那你怎么办?要是他说你破坏团体秩序,不准你出赛,到时你怎么办?」 豪像是要确认自己所说的话似的慢慢说完,他觉得巧也需要时间思考,不过巧的答案却来得相当直接。 「那就不出赛。」 「咦?你说什么?」 豪反问着。 「那就不出赛。」 「不出赛……喂,不只今年,说不定连明年都不行。」 「无所谓,如果一定得听他的,那我宁可不出赛。」 巧毫不犹豫地如此断言。 豪有一种后脑勺被人敲了一记的感觉。不是从外面,而是从里面,像是被人敲了一记般的震惊。豪张开嘴吸着空气,感觉氧气无法到达肺部,仿佛快窒息了。 那就不出赛、那就不出赛、不出赛…… 巧的确是这么说的。他清楚地断言,没有显露出半点犹豫。 那就不出赛。这句话透过鼓膜传到了脑部,热到发疼的感受瞬间贯穿了身躯。 「你这家伙。」 豪揪住巧的胸口。不只揪住,而且还往上提,然后摇晃。 「你这家伙,居然讲出这种话——」 「豪、豪,别这样。」 泽口和东谷抓住豪的双臂,巧的脸在眼前扭曲,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要是再不放手,巧会死掉。 脑海中某个点奇妙地清醒过来。这清醒的点正警告着豪,但是指尖的力量并没有减弱,感觉好像自己被人勒住脖子似的呼吸困难。 「你这家伙,居然说你不出赛……开什么玩笑!我是为了……与你组成投捕搭档出场比赛、打出属于我们的棒球,结果……结果你竟然说你不出赛。」 原来对你而雷,棒球就是这种程度!为了自己的面子,你可以轻易舍弃我们之间的棒球。 说不出口的话在血管里澎湃,脑海之中响着鼓声。 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组成投捕搭档出场比赛、打出属于我们的棒球……去年八月,县大会的球场仿佛被刺眼的太阳漂白似的,看起来一片白。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巧、见到巧的球,然后持续追寻这个梦想,不仅和妈妈争吵, 还因为怕跟不上他的才能而感到不安、烦恼。可是只要在巧的面前举起手套,接到投来的球,烦恼与不安就会像热气般烟消云散。活生生传来具压倒性的球的触感,让不安、焦躁全都化为尘土,只剩下晴朗的心情。豪自负自己比谁都要了解巧的投球威力及魅力。他相信自己能和巧成为最棒的投捕搭档,那不是遥远的未来,而是在不久之后。 「那些全都是谎话?就我一个人在一头热,就我一个……你……你居然说『不出赛也可以』,混帐!整人也该有个限度。」 「豪,别这样,原田会死掉啦!」 泽口带着哭泣的声音,摇晃着豪的手臂。豪的手腕传来刺痛,原来是巧的手指掐了进去。巧痛苦地喘息着。 「豪……放手。」 「我不放……呜哇!」 这次另一只手腕也传来剧痛。往旁边一看,原来是泽口正咬住自己不放,于是豪把手放开。巧一个踉跄,直接倒向路边的草丛。空气咻地流通后,巧咳嗽了起来。 豪也按着被咬的手腕喘息着,手心附近沾着泽口的唾沫。 「喂,你们在吵架吗?」 有人一边走过,一边轻声叫喊。豪的脑袋里有一半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思考,不过还是有话要说。他俯看着缩在脚边的背影,上面沾着蒲公英的花瓣。 「你这个人真是自私,只顾自己,别人怎样都无所谓。你好歹……好歹也替别人想一想。」 眼球像被淋上热水般变得灼热。巧的背影及蒲公英花瓣全都在融化、摇晃。 「你这家伙真是差劲。」 豪拾起书包,迈步往前。东谷似乎说了些什么,不过听不清楚,脑子里的大鼓声仍未散去。 5 学长 「你这家伙真是差劲。」 头顶传来豪的声音,巧的喉咙痛得不得了。脚步声渐行渐远,一阵呕吐感从喉咙深处翻涌而上。巧用手掩住嘴巴,感觉过去之后终于可以呼吸,轻松多了。 「原田,你没事吧?」 抬头一看,东谷和泽口正脸挨着脸望着自己。 「当然没事。」 发出来的是正常声音,巧松了一口气,于是起身拍掉裤子上所沾的泥土。巧希望发出来的是正常声音,他很想说「这没什么」。泽口则是用力吸着鼻涕。 「干嘛啊!怎么是你在哭?被掐的人是我耶。」 「可是……我从来没看过豪……那么生气。」 「我也是。我还以为原田会被杀掉,吓死人了。」 东谷把书包递了过来。 「你们不用跟着他吗?快追上去吧。」 巧想自己一个人独处,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泽口和东谷不情愿地摇摇头。 「我们真的是第一次看到豪生气,不晓得该怎么办。」 「你们不是认识很久了?」 「从幼稚园就认识了。」 东古扳着手指数计算着。 「从念幼稚园的时候开始?从那么小到现在,豪都没生过气?」 巧心想:「怎么可能!这一定是开玩笑吧」,这时喉咙一阵刺痛,他想起被突然掐住这里、往上提的那份力道。 「没有,我们没看过他生气。」 泽口和东谷面面相觑,同时点头。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哦,真了不起,简直是稀有品种。」 (是吗……也对,我也没想到他会真的生气。) ——你这家伙真是差劲。 没想到豪会说出这种话。 「能够把他惹毛,你也真了不起。」 东谷拍着巧的背,嘟嚷着说:「沾到了蒲公英」。 「原田。」 「干嘛?」 「你去向豪道歉。」 「为什么要我去?」这句回嘴的话哽在喉咙。 「不管谁对谁错,要是豪不在,谁来帮你接球?展西吗?」 「那种人哪接得到。」 「这就对啦!豪是唯一的人选。拜托啦,你去好好向他道歉,要他跟你组成投捕搭档。这样讲是有点奇怪,不过只要有你在,相信这三年的棒球会很精彩。」 东谷还出声问了泽口说:「是吧?」,泽口再次用力吸着鼻涕说: 「说不定能打到县大会、中国地区大会,甚至全国大会,所以要去道歉……」 「笨蛋,你们扯到哪去了。棒球可是要有九个人才能打,怎能依靠别人。笨蛋,像这种事哪能依靠别人……」 「可是原田……」 泽口又用带泪的声音说道: 「没有豪不行,不是吗?那又该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没有他就不行,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 巧握紧拳头。天空已经染上紫色和红色,寒冷的风吹拂着面颊。 「我回去了。」 ——你这家伙真是差劲。 像是要甩掉这句钻进耳朵深处的话似的,巧甩甩头跨步向前。 一走进家门就闻到烟的味道,那是木材的烟味,直接窜进鼻孔。 巧背着书包直接绕到房子后面。 ——洗澡还是用柴火烧出来的洗澡水最赞。 这是外公洋三的说法。每到傍晚的这个时候,他大多会坐在烧洗澡水的炉口前面。一般只要把水龙头打开,就会流出适温的热水,因为觉得这很正常,所以洋三的那套砍柴、烧柴、调整火势和水温,最后还得收拾残灰的作法就显得过于浪费时间,巧现在还是这么觉得。不过用挖出来的灰做肥料所栽种出来的梅花和紫丁香,则随着不同的季节开出既美又多的花朵,发出香味,让路过的行人为之驻足。 「外公。」 洋三蹲着,用认真的表情望着炉口。 「噢,原来是巧啊!你刚回来?」 「嗯。」 巧也蹲在洋三旁边。 「怎么了?怎么看起来很累?」 「今天第一次参加棒球社的练习。」 「才这样子就累啦?」 洋三拨动柴薪,火焰像生物般跳动着。房子里传来青波的笑声。 「你不太对劲耶,巧。」 「咦?」 「要是平常的你,起码会说『不过是练习,哪里会累』。」 洋三很会模仿,听到有人用类似自己的语气说着「不过是练习……」,巧有种古怪的感觉,不过倒也不会想笑。他静静地看着柴薪在火中燃烧、崩解的样子,反而是洋三「噗嗤」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你们小俩口吵架啦?」 巧抬起头看着洋三,听不懂他话里的含意。 「你和豪吵架了吧?被老婆刮了一顿。」 「你在胡说什么?蠢毙了。」 「脖子那里红红的,要是不想被你妈碎碎念就好好遮住。」 巧扣上暗扣,觉得喉咙有一种压迫感,感觉比平日来得强烈。豪的事就算了,不想再去思考。 「外公。」 「怎样?」 「光是触摸身体,就能看得出来吗?呃,我的意思是说——」 「是啊,看得出来。我用目视就看得出来。」 「真的吗?」 「真的啦!胸围、腰围、臀围,半点都不会错。你妈妈号称胸围85,其实是80。」 「谁在跟你讲胸围啊,我是说男生啦!光是用摸的,就能看出练习量或练习的方式吗?」 洋三的表情变得认真,视线像在思索似地飘向远方。 「没办法。」 「没办法?可是今天在学校——」 巧的话只说到一半。要对今天一整天的事加以说明实在麻烦,因为有的没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于是在开口之余变得犹豫。洋三瞄了巧的侧脸,继续说道: 「你的练习一直都非常认真,要是指导的人有点程度,或许容易猜到。」 「猜的?不是吧。全都被他说中耶!」 洋三摇摇头。 「是猜的没错。或许说的人不这么认为,不过以你这种年纪,身体的状况就像河川流动一样,今天跟明天会不一样。会长高、长肉、肌肉的力量也会进步,一天一天用惊人的速度在变化。你现在正处于这种时期,要是觉得国中的孩子有那么容易了解,那他可就错了。对方是年轻人?」 「我不太清楚,大概三、四十岁吧。」 「以教练来说是个不错的年纪。嗯,我也是这样,不过我的对象是高中生……觉得小孩子的事自己全都知道,反而有点恐怖。」 「恐怖?」 巧觉得教导棒球,似乎和「恐怖」这两个字扯不上边,但洋三却再度重复这两个字。 「对,恐怖,我觉得小孩子很恐怖。国中、高中……接下来的我不清楚,不过那种年纪的孩子真是教人搞不懂。原本毫不起眼的家伙,因为喜欢的女生来看比赛,结果打出三支全垒打;还有一个月内长高十公分,结果守备范围突然变大的游击手;有的人练习老是偷懒不来,身体却发育得很匀称、打击姿势也很漂亮、不会走样,真拿他们没办法。一旦认定这小子会这样,通常对方都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你们这种年纪,就是这么回事,真的很恐怖。」 「可是有些事情总是要有所决定才行。」 「譬如咧?」 洋三的眼中漾起笑意。 「比方说……棒球是有守备位置的,守右外野的和担任投手的就不一样。呃,该怎么说咧……就是像适合某人资质之类的。」 「是啊,就是这样,不决定就没办法比赛,所以在决定之后,烦恼就来了。一个好的指导者,就是会为烦恼而犹豫不决,像是『这样子好吗?』、『我有没有错估那孩子的能力呢?』,不烦恼的人才有问题,如果是专家也就算了,一般人在面对孩子,多少会觉得恐怖……」 洋三垂下眼帘,吐了口气。 「外公,你也曾经烦恼过吗?」 「会觉得烦恼,是在上了年纪以后。年轻的时候,我也很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只要有我的指导,孩子就会变强、球技就会更好,我是这么对孩子说的,为的不是让他们相信自己,而是让他们相信我的能力……巧,不要太去撕扯别人的旧伤。」 拱起背脊的洋三,看来更加苍老而憔悴。巧挪开视线,盯着橘红色的火焰,为了自己逼问外公的感觉而不知所措。 「可是外公,你不是去了甲子园很多次?那很厉害,不是吗?」 「甲子园这种地方,只要运气好就能去。把有才能的人集中起来,彻底进行有效果的练习,让所有正式球员至少都有一定程度的能力,就像准备考试一样,不过这可能比考试还需要运气,就这么回事。」 「这样就很不容易了。」 巧从洋三手里接过柴薪,丢进炉口。传来木材碎裂的细微声响。 「外公,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肩膀是消耗品吗?」 「肩膀……有人跟你这么说?」 巧点点头。 「那你自己怎么想?」 「我有点怀疑,心想:『真的是这样吗?』,不过一直以来我都是想怎么投就怎么投,觉得这样也不错,只是有点不安。」 说完之后,巧自己竟然发出「咦」的一声。我会觉得不安?难以想像自己会把「不安」这两个字挂在嘴上。对于魔鬼教练今天所交代的练习方式,巧并没有异议,最重要的是,那时有种能力受到魔鬼教练认同的感觉,所以给了肯定的回答。点头的意思是自己在学校里面会这么练习。要是投球的欲望还在体内澎湃,可以等回家后再尽量投。自己的欲望就由自己来满足,丝毫没有不安的感觉。 「你的『不安』是什么样的不安?」 「什么样的……」 豪不在。要是豪不在,那要谁来接球?自己一个人是没办法投球的。 「巧,你认为一流投手的条件是什么?」 洋三接着问道,这回可以答得出来。 「这个嘛,球的威力、速度、控球能力,还有胆量——」 「还有不会出毛病。」 「出毛病」巧在口中嘟哝这三个字。 「肩膀与手肘需要花上体重一·五倍的力道。为了承载这个力道,不让肩膀与手肘多费力气,那就需要稳定的投球姿势。姿势要是走样,力道就会跑到别的地方,变成出毛病的原因。能不能用稳定的姿势投出许多的球?这就是一流投手的条件。」 「稳定的姿势?」 仿佛回应着巧的低语似的,洋三点头说道: 「最基本的就是上肩投法,用全身气力,挥动惯用的手腕,丝毫不浪费半分多余力气的投球姿势,漂亮到令人光看就会叹息,只是能用这种姿势投球的人不多。用不稳定的姿势投球,投得越多,出毛病的风险也就越高,国、高中生更是如此。锻链下半身、让姿势慢慢变得稳定,这点是不会错的。」 「那我没问题。」 好想问问不是外公,而是身为教练身份的洋三,究竟自己的能力是到什么样的程度?希望他能够斩钉截铁地说:「你是一流的」。巧低头咬着嘴唇,希望能够得到他人言语的支持。这种想法真是丢脸。 「对了,那家伙是谁?」 「你在说谁?」 「你们教练啊。」 「噢……他名叫户村,好像认识外公。」 洋三的目光像在搜寻记忆似地往上看。 「户村、户村……真?」 「这种事我哪知道。你认识那个叫户村真的?」 「嗯,他是我离开新田高中时,担任游击手的二年级队员,技术不错,是个认真的好孩子。嗯,我记得他,因为他常常把社团教室打扫得很干净。」 「打扫?」 「是啊,打从一年级起,他就很仔细地打扫社团教室。也因为这样,棒球社光亮整洁到不像运动社团的教室。球具也都整理得很好,真是非常喜欢棒球的一个孩子。他会用布去擦拭每一颗球,带着非常快乐的表情。嗯,我记得他。」 「你记错了啦!他才不是那种人。」 巧站起身来,裤子膝盖下还沾着些泥土。 「那家伙超阴险的,只会讲些无聊的话。像头发长度应该怎样怎样,全是一堆和棒球无关的事……」 浴室的窗户突然打开,真纪子的脸探了出来。 「爸,阵内先生打电话找你,说要谈谈村内聚会的事。哎呀,巧,你回来啦!怎么会在这里呢?我烤了蛋糕,快点进来。」 真纪子笑了笑,然后关上窗户。洋三不疾不徐地起身,挺直了腰杆说: 「她亲手做的蛋糕哦!上面摆了一堆草莓、奇异果之类的。」 「那是专门为青波做的,那家伙只要吃了外面卖的蛋糕,马上就会不舒服。很稀奇吧!」 「你也很稀奇。」 「咦?怎样稀奇?」 「你既不会夸奖别人,也不会讲别人坏话,不过今天却讲了一堆,这不是很稀奇吗?」 洋三只说了这句,之后便快步离去。 自己讲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发牢骚吗?巧的脸开始发热。 才不是发牢骚,也不是示弱。 巧并不是会在当事者背后说人坏话,然后心里觉得「啊,好爽快」的那种缺乏男子气概的弱者。他可是对自己很有信心。 巧站着不动,望着从炉口升起的白烟。 对于别人的憎恨与怒气,自己从来不曾发过牢骚。与其用那种难堪的方式发泄,还不如把憎恨与怒气直接朝对方发泄,或是将它藏在心底,总有一天化为粉碎。自己还有这样的能耐,应该是有才对。 或许是风向变了。烟雾摇曳,袭向巧的脸部,薰痛了眼睛,嘴里很苦。巧先吐了一口口水,然后咬着下唇,直到感觉有点刺痛。 走进玄关,奶油的甜美香味飘了过来。巧直接爬上楼梯,好想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躺平。 「巧,要不要吃蛋糕?」 真纪子从楼下叫住他。 「不要。」 「为什么?是鲜奶油的哟!你不是喜欢鲜奶油吗?」 「不要,我不想吃。」 「为什么?你肚子不饿吗?」 巧转身,与母亲抬头仰望的视线相对。 「妈,你真罗唆。」 铿锵有力的强烈语气。 可以看出真纪子的脸上正失去血色。 「嫌我罗唆?我只是问你要不要吃蛋糕而已。为什么你老是用这种方式讲话?不想吃你可以直接说啊!」 真纪子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气吐了出来。 「这种态度真是差劲!你多少也替听话者的心情着想一下。」 「差劲」这个字眼刚才豪也对自己说过。 巧转身背对母亲走进房间。他舔了舔下唇,有一丝血的味道。 隔天早上,早餐出现了蛋糕。就在生菜番茄 沙拉的隔壁,摆着一块很大块的鲜奶油蛋糕。 「一大早就吃这个?」 「一大早就吃,因为这是你的份。」 从昨晚开始不讲话的真纪子就只说了这么一句,并把红茶杯摆在巧的面前。 「违逆母亲是很可怕的,会遭到食物的报复。」 洋三故意颤抖着身体。 「喂!爸,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做的事会让你儿子讨厌。」 「你还好意思说!老是讲些会让女儿讨厌的话。」 巧听着妈妈和外公斗嘴,一边把番茄和蛋糕送进口中,结果竟哽住了喉咙。 「哥,你还好吧?」 青波看了过来。 「才这么一点东西,我吃得下。」 「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和豪吵架了吧?」 巧的喉咙噎住,赶紧喝口温热的红茶后说: 「你是听谁讲的?」 并朝着正和真纪子讲话的洋三瞥了一眼。 「不用问也看得出来,哥哥很没精神嘛。」 「我又不像你,每天嘻嘻哈哈的,笨蛋。」 「可是你真的很没精神嘛!我从来没看过哥哥像昨天那样,所以马上就知道你可能是跟豪吵架了。」 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一家人曾经辗转住过各个都市,因此完全不说方言,母亲和父亲也是这样,但青波说的却是这个地方的方言。青波讲话的声音总是柔柔的,听起来很舒服。他那柔柔的声音,偶尔也会说出惊人的句子。 青波抬起下巴,凝视着哥哥片刻。 「是不是很难受?哥哥要不要紧?」 「笨蛋,少罗唆。」 原本是想这么怒吼,不过看到青波那带着茶色的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青波可以敏感地感受到他人的痛苦、难受,敏感到近乎恐怖的程度。 「哥哥……」 弟弟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巧挪开视线,站了起来。 「看!另一位主角来了。」 才刚走进教室,满满的笑声就迎面而来。 矢岛茧用挥舞右手般的姿势擦着黑板。整面黑板全是红色、白色粉笔画成的情人伞,下面写着巧和茧的名字,字迹拙劣。 一股厌恶感涌了上来。不是因为被作弄,而是因为自己的名字被人用没品的字体写在那里,于是产生嫌恶的情绪。 其实也不是对自己的名字多么在意,但因为那是专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想被搞不清楚身份的人用半开玩笑的方式来对待。 巧缓缓环视着教室,见到两、三张偷笑的脸,于是他走近其中一张,抓紧他的胸口大喊: 「杉本,你别太过分了。」 「慢、慢着,为什么是我?」 「难道不是你?」 「不是我啦!你、你有什么证据?」 在巧后面进入教室的女学生走向黑板,和茧说了些什么,然后一起擦黑板。那是没见过的面孔,不是二班的学生。及肩的头发随着身体动作左右摇晃。 巧把手放开,在杉本眼前扣了扣手指。 「是谁都无所谓,不要用丑陋的字体去写别人的名字。」 「是啊,杉本,你这样太卑鄙了,而且很愚蠢。」 女学生突然转过头来,瞪着杉本。 「喂,慢着!怎么连你都讲这种话?不是我啦!我真的不知道。」 杉本拼命摇手,像个耍赖的小孩。 「不是你那会是谁?这种行为真是卑鄙。」 「话也不用讲得那么难听吧!你践什么啊?你昨天服装检查才被骂哭,不是吗?叶奈美子是个爱哭鬼!你是四班的人,快点回去啦!」 ——因为我的朋友哭了,很可怜,所以我不想当风纪委员。 昨天茧曾这么说过。莫非哭泣的朋友就是这个名为叶奈美子的少女? 「搞什么!被老师和三年级的一骂,连眼泪都飘出来了。我看你从幼稚园就这么爱哭。」 话声接连不断。 茧转身与巧的视线相对。大大的眼睛眨呀眨地,视线马上转向一旁。 (这边的眼睛看起来比较爱哭。) 有人拉扯自己的袖口,是泽口。 「原田,昨天豪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需要一点努力,才能够摇头说出「不,没有」这几个字。 「是吗?看来豪那家伙是真的生气了。喂,原田,这下该怎么办?」 「不理他。」 「不理他行吗?」 「当然不行!」巧很想这么怒吼。真的担心的泽口所用的迟钝说法,还有特别压低的声音都教人生气。 巧并不是没有等他。等他打电话来,说句:「是我太过份了,抱歉」。 「喂,原田,你快去跟他道歉……」 「少罗唆。」 泽口噘起了嘴巴,噤声不语。 不是不懂得道歉用语。如果是自己不对、如果对方是豪,那么真心低头说声抱歉也无所谓。 巧坐在位子上望着外面。灰色的云缓缓流过,新绿的群山即使在云层底下还是亮灿灿地相当美丽。 讨厌胡思乱想、不愿感到迷惑。就和投球练习一样,在迷惑中所投出来的球不可能带有力道。想要单纯、彻底地信任自己,没有烦恼、没有迷惘、没有困惑。 可是昨晚却到半夜两点还睡不着。 (如果是我不对,我会道歉的,可是豪,我真的有错吗?) 巧也知道,自己所说的话重重刺伤了豪。豪的愤怒并不是无理取闹,不过巧还是不认为自己有错。 ——如果得要听他的,那我宁可不出赛。 昨天撂下的话并不是谎言。 不管是现在、未来都一样。 (喂,你叫我怎么办?) 睡眠不足的脑袋很沉重。钟声响了,巧往旁边一看,叶奈美子正在走廊的窗边。 「那家伙几班?」 巧问回到座位上的茧。茧看着巧,微微张开嘴巴说: 「啊……奈美是四班,美女老师的班级。」 和豪同班啊!巧弯起手肘,用手指按压太阳穴。 「看起来不像爱哭的类型。」 「嗯,不过昨天实在太惨了……就在校门前大家都在的地方,被老师及风纪委员轮番痛骂……明明只是下面穿了一件浅蓝色的t恤,结果却被讲得非常难听……那样太奇怪了。」 茧的嘴角紧绷了起来,下巴与脸颊的线条同时拉紧,变成紧致而美丽的表情。 「就算奇怪又能怎样?凭你一个人是不可能废除服装检查的。要是再像昨天那样说一堆,老师又要生气了。」 茧沉默不语。 「结果还不是得乖乖听话。」 话说出口之后,巧才发现自己在乱发脾气。 对找不到答案的自己感到焦虑,于是把气发泄在别人身上。 「真是差劲。」 巧低声呢喃着,茧发出「咦」的一声反问。 「啊,没事,和你无关。」 杉本转过头来,刻意耸了耸肩。 「两位很要好啊!还真是不怕呢。」 「你也一样不怕啊,杉本。」 第二次的钟声响了,草薙走进教室。 「早安。因为时间不多,我只交代转达事项。今天有老师的研究会,所以在上完第三节课、午餐时间后提早放学。」 教室内响起了一片欢呼声。草薙面无表情地咳嗽。 「还有,明后天是校内学力测验,一年级要考英文以外的四科。对你们来 说是第一次的正式考试,要加油。今天早点回家念书。」 下面传来「咦?」、「啊——」之类无力的声音,然后迅速消失。 「下个月还有期中考。从下礼拜开始,各科也有预定的小考,希望各位同学不要一直沉溺在刚入学时的浮躁心情里,自己要试着努力转换心情。」 草薙老师的视线游移不定,在学生头顶附近飘来飘去,听起来像在背诵事先背好的台词。 最后他的视线停在某个点上面。 「矢岛。」 「有。」 「风纪委员会有消息,本周内由各班自行进行携带物品的检查。」 「自行进行……吗?」 「是的,检查方式就由各班委员自行决定。自行检查是为了让自己的班级可以更好,或许是入学已经超过一个礼拜,大家的紧张感都涣散了,有许多人把不必要的东西带来学校。记得别把不需要的东西带来。」 既说要把刚入学时的浮躁心情加以转换,又说同学已经失去紧张感,呈现奇怪的矛盾。不过导师还是一脸严肃地继续说话: 「《学生手册》要重读一遍,自己好好检查一下,只能带学校允许带来的东西。别忘了,自己的生活要靠自己管理,这种努力的心情非常重要。由老师来负责监督当然也行,不过这样就不能培养你们的自主性。我信任你们,所以请你们要认真去做。」 窗外的云层越积越厚,覆盖了大片天空。巧把手放进口袋,徐缓而强劲地握住了球。 原以为他会请假,没想到豪却照常参加练习。不过他没和巧说话,就连视线也没有交会。 练习是用几乎和昨天完全相同的步调在进行,不同的只有时间较早,以及魔鬼教练不在这里两点。 虽然已经觉悟到会因为头发而被念,不过展西和海音寺却连一句话也没提。海音寺至少还给了两、三句指示,展西则是完全把巧当成空气。展西倒无所谓,但豪的态度却让巧觉得慌张。巧对慌张的自己感到焦虑。 「喂,原田。」 就在慢跑到一半的时候,东谷来到一旁和巧说话,对着跑在前面的豪的背影抬了抬下巴。 「豪那家伙,从一大早开始几乎都不说话。」 「也不跟你说话?」 在点头的同时,东谷叹了一口气。 「是啊,他跟谁都不讲话,只顾嘟着嘴看着外面。我就跟他说:『你跟原田吵架和我们无关』,他还嫌我罗唆地瞪了我一眼,像小朋友一样闹脾气。我还以为他比我们来得成熟,真是伤脑筋啊。」 巧望着规则摆动的豪的背影,觉得他真是个笨拙的家伙。带着怒气保持沉默,实在太笨了。 不能全怪他,自己也是一样。笨拙而狼狈,只会想些有的没的。 「喂,原田,这样不行吧。」 对,这样不行。 「豪从来不曾像昨天那样生气过,所以在生完气后,自己也不晓得该怎么办,一定是这样。原田,拜托你去跟他和好啦。」 「东谷。」 「嗯。」 「边跑边讲话会没气哦!」 巧在东谷背上轻轻一拍。东谷的脸上冒汗,勉强露出扭曲的笑容。 慢跑才跑到一半,雨就飘下来了。和昨天的泣雨不同,雨点虽然不大,云却层层堆满了天空,开始左右起伏。因为连续几天放晴而干涸的操场,一点一点地出现黑点,发出土壤的味道。 (啊,是夏天的味道。) 味道随着细微的土壤颗粒一起进到胸腔,是投手丘的味道。 (好想投球。) 好想使出全身气力来投球。 「好,今天就到这里为止。」 海音寺的声音响起。 「因为下雨的缘故,今天就到这里为止。解散。」 「咦?」 巧发出了声音,海音寺和展西把脸转向巧。 「原田,你有什么意见?」 「结束了吗?」 「结束了,因为下雨了。」 「可是这样的雨应该还可以吧?如果是比赛的话,也不会因此而中止。」 在干燥无比的操场和吸饱水份的操场上,球的弹力及滚动方式自然也不会一样。一旦被水淋湿,球和球棒握柄都会变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要想在下雨的比赛中赢球,就得在下雨的日子里练习。其实最重要的是巧本身想要投球。就算正式的投球练习不行,传球接球练习也好,他都想投到心满意足为止。 海音寺挪开视线。展西则是面无表情地说道: 「练习结束。」 「我们说结束就是结束。今天教练不在,天气又不好,原田,一年级的菜鸟不要有太多意见。」 那是和魔鬼教练同样的语气。 「一、二年级负责整理用具,动作要快。解散。」 在海音寺的口令之下全体敬礼,结束练习了。 展西走了过来,把手搭在巧的肩膀上说: 「原田。」 巧把身子一扭,搭在肩膀上的手动也不动,力道强劲出乎意料。昨天早上把他挥开的时候,展西直接跌了一跤;而现在力道之强,让人难以想像是同一个人。脖子上传来展西呼吸的气息。 「你想走职业路线是吧?那也无妨,只是你别太践。团队精神很重要,一旦搞坏我们可就麻烦了。」 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不过他的眼里却没有笑意。 「要是比赛的时候下雨,那怎么办?」 像是要把压在肩头的手抖掉似的,巧的身体和声音都在使力。 「你说什么?」 「像这种雨还是会有比赛,不练习行吗?」 「为什么不行?」 展西回答得很干脆。 「咱们棒球社的规则就是不要勉强、不做无谓的事情、快乐地打球。耍帅在下雨天淋雨会搞成肺炎,我们一直非常注意不做这种傻事。学长很不赖吧!像你这种毅力十足的,现在不流行啦。」 巧吸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我懂了。) 虽然流畅地完成练习项目、整个队伍都很努力地练习着,但却不知何故,看起来就是觉得懒散。现在知道理由了,因为缺乏意志、缺乏棒球的意志,甚至没有想打的念头。就像在输送带上组合零件,只是淡然地完成既定的练习。 自己觉得懒散的直觉并没有错。 「怎么样?哪里不对?」 「不,没事。」 「原田,你真的很践耶。」 巧背过脸去,身体直接一扭,肩膀上的手像是被拉扯似的,展西一个踉跄。正当巧要离开的时候,两名三年级的学生并排在他的面前。巧的脖子一紧,展西的手臂绕了过来,声音也跟着过来。 「原田,学长正在讲话,你这是什么态度,真不应该。」 另一只手则环住腰部,姿势像是从巧的后面将他抱住,直挺挺地站着。 「喂,展西,大白天姿势就这么瞹昧在干嘛啊?」 穿着球衣的三年级生笑道,另一个则穿着黑色防风外套。 「哎呀,这位可爱的原田似乎对咱们队里的状况不太了解。枉费他投得一手好球,这样可是不行,我得稍微给他一些建议,是吧?原田。」 三年级生走到面前,将脖子上的手又微微地勒紧一下。 「是啊、是啊,不错嘛!一年级多可爱。」 站在前面的三年级生很高,这两个人成了围墙。就算巧毫无防备的腹部在这种状态下挨了拳头、蹲了下去,从外面也不容易发现。 (这些家伙早习惯 了。) 汗水从巧的太阳穴沿着脸颊流了下来,雨滴随着流下的汗水拍打在脸颊上。 就算是哪边挨了拳头,也绝对不能倒下—— 巧仰起脸,双脚使力。可以把他们踢开,不过那两个人并没有任何动作,就只是笑。 「对了,可爱的原田,户村老师不是叫你去剪头发吗?」 穿着防风外套的人又笑了。 「免了、免了,原田不适合顶个光头,会糟蹋他可爱的脸蛋。」 展西在后面笑着说道。巧的脖子一紧、下巴上扬,脚尖传来刺痛。原来不知何时,三年级踩住了巧的脚尖。球鞋以脚后跟为支点左右摩蹭。钝钝的痛感,脑袋里头蹦出了某些句子。 (直接朝腹部来,感觉还好得多。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 巧将没被踩住的脚往地面上一蹬,将那份力道和所有体重全都放在后面。后脑勺撞上展西的脸,然后从背部直接倒下,展西也跟着一起倒。还没湿透的操场扬起白色的灰尘。巧撑起右臂想要起身,此时眼前出现三年级的脚,其中一人穿着钉鞋。 (要是被踢到肩胛骨,可能会骨折吧。) 巧立刻用左手护着右肩,但眼前的脚却没有动作。巧单边膝盖着地、按着右肩,抬头一看,两名三年级生正俯看着自己。没有愤怒的表情,也没有笑意。 背脊传来轻微的震动,是展西在后面爬起身子。 「抱歉……副队长。」 是豪的声音。豪提着装球的篮子,站在巧的旁边。可能是跑过来的,呼吸有点急促。 「麻烦借我用具室的钥匙,门锁上了。」 展西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巧也慢慢站了起来。 「喂,怎么了?」 海音寺走了过来,腋下夹着两根球棒。 「展西,你在流鼻血?」 「哦,没事,都是他啦。」 展西在巧的背上轻轻一推。 「他好像跑得太辛苦,所以脚软,我看他快跌倒了,想说要撑住他,哈哈!结果连我也跟着一起跌倒。真糗。」 「是啊是啊,展西也脚软了。」 「要多多锻链啊。」 两名三年级生也跟着笑着说道。 「原来如此……原田,伸展体操要好好地做。」 海音寺这么说完之后,把球棒递到巧的手上,然后微微地笑道: 「把这个收好。还有,昨天的球很棒,好久没看到快速球了。」 「哦……谢谢。」 巧和豪面面相䝼。海音寺在膝盖位置拍了二、三下。 「内角偏低的直球。那应该不是偶然的吧,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加以控制吗?」 「可以。」 「偶然」这两个字吸引了巧的注意力。海音寺却满不在乎地笑着。 「那威力可就惊人了。想打那种球,腰的扭动速度要够快,不然没办法。用手套去接也不容易。」 「就算碰到球,大概也不能挥棒。」 巧这么回答。展西在海音寺的后头耸了耸肩。 「连金属球棒也不能?」 「巧的球——」 豪比巧更早开口。 「会在手套里面多转一圈。和内角、外角的方向无关。」 海音寺眨着眼睛,视线在豪与巧之间来回。 「喂,你是在对我呛声是吧?」 穿着防风外套的人吐了一口唾沫。 「怎么可能。绿川不是中坚手吗?你和原田又不一样。」 海音寺出声缓颊。雨势稍微变大,远处的山已经蒙上了白烟。 「我去收拾用具。巧,走吧。」 豪提着装球的篮子往前走,巧也夹着球棒跟在后面。 「你叫……永仓是吧?」 展西把他给叫住。 「是。」 「你不是来借钥匙吗?」 展西在豪的面前摇了摇钥匙。 「是的。」 他在豪伸出的手上轻轻一弹,握住银色的钥匙。 「用具室应该没锁,在社团活动结束之前都是开着的,最后都是我在关。」 「啊,是吗?抱歉,是我没看清楚。」 豪缓缓行礼。展西越过豪低下的头顶看着巧,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 用具室位于体育馆后面。一栋铁皮屋分成三个房间,每个房间由两、三个社团共用。中间那间是棒球社和网球社共用。泽口和东谷正在大门前等,门开得大大的。用具室没有窗户,房间的纵长很深,内部阴凉而微暗。 「豪。」 巧对着正在整理球的豪的背影叫道。 「思。」 「既然要来帮我,那就早点出现啊。」 「你想要别人帮你?」 「才没有。」 「那不就得了。」 对话就此打住。铁皮屋的房里响起声音,落在屋顶上的雨声就像节奏强烈的音乐般不停回荡。泽口和东谷从入口往里面瞧。 「昨天……」 豪背着身子讲了这两个字。巧面向豪的背影,侧耳倾听。声音很低,一不小心就会被雨声给盖过。昨天,关于昨天的事,豪今天一整天是怎么想的?耳边响起的雨声听起来令人心烦。 「我在我家前面,碰巧遇到吉贞。」 「吉贞?……哦,你说的是美都面九人队的中坚手兼第四棒,骑单车摔倒的那个家伙。」 豪突然转身笑了。和平常一样,带着孩子气的笑脸。 「你记得真清楚。」 「我记忆力超群。然后咧,那家伙怎样?」 此时此地,和吉贞那家伙有什么关系? 巧忍住想要这么说的冲动,背靠着墙壁。 「是还比不上你啦。」 「啥?你在说什么?」 「他还是比不上你,不过吉贞也是很有自信。」 「你扯到哪去了。」 豪转过身,和巧面对面。球从篮子里掉了出来,滚到巧的脚边。巧将它拾起、握紧。 「嗯,吉贞的确是个出色的打者。还有,那家伙在一年级的时候也要求过要做打击练习,结果没想到,教练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不过是在练习完毕之后。他还特地叫绿川投球,听说打得很棒。」 「然后呢?」 「不,就这样……隔天吉贞就在放学途中骑单车摔倒受伤,因为煞车坏掉。」 「你的意思是,那不是偶然?」 「我不知道。不过单车是在入学典礼前一个月才买的。当然,新车也是会有煞车故障的时候。」 巧在手心转动着球,然后再度把它紧紧握住。 「巧,你要小心。」 豪的身体轮廓在微暗之中变得朦胧,就像岩石一样。 「刚才我一开始还以为你们是在讲话,从旁边看起来就是这样。要不是因为你跌倒了,否则我也不会觉得有异。」 「那些家伙很卑鄙,只会死缠烂打过来找麻烦,却又不肯出手,真是教人不敢相信。」 豪叹了口气。 「所以要是那样打起来,就会变成你先出手……」 豪发出「啊」的一声,那是连自己都觉得愚蠢的声音,于是他再次用力地叹了口气。 「和社团学长打架,搞不好会被停学呢!巧,你要小心。」 「我是要怎样小心?」 巧怒吼起来。脖子上、腰上仍留着展西手的感触,被踩的脚尖痛觉也还没消失。 「你要我怎么做啊?豪,有人要我投球我就投,不过是这样而已。 今天我只是觉得结束练习很奇怪,所以才会那么说。我想打属于自己的棒球,不用考虑有的没的,只是想投球而已。要我一面观察周遭,一面紧张兮兮地打棒球,开什么玩笑!」 对豪怒吼又有什么用?自己陷入搞不好会被停学的状况,是豪前来搭救的。想到这里,巧于是紧咬嘴唇,硬是把话咽下。 「巧,我们要是想在国中时期打棒球,也就只有这里了。这里不像大城市,还有少棒联盟或男孩联盟之类的可参加。还是你想放弃棒球?」 「讲什么蠢话。」 「那你就乖一点。」 豪的身体似乎晃了一下。在微暗的房间里,巧直视着豪的面孔。 「一天到晚强调自己,这样不太好吧。老师和学长所讲的话,也有乖乖听话的必要。」 巧用手指扣住球,以整个手心来感受橡皮反弹的触感。 「有必要的话,我会听的,但是要我乖乖、傻傻的对他们所讲的话全部言听计从,我可不干。」 豪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十分缓慢的口气叫了巧的名字。 「干嘛?」 「之后会怎样,我都不管了。」 豪走了出去,背影在入口的光线中清晰可见。 「豪。」 巧对着那个背影叫道,将球呈抛物线传给转身回头的豪。豪的右手在肩膀附近把球接住。 「来做传接球练习吧。」 「在雨中练习?」 「有什么关系。」 巧徐徐舔着下唇,继续说: 「没人会用今天那种方式结束练习。我连球都还没摸到,好想投球哦!」 豪将手臂往下垂,只微微地将手腕往前动。球在巧的面前一弹,滚到了地面。 「抱歉,我没那个心情。」 豪拒绝了。虽然是豪向来柔和的说话方式,不过却是明显的拒绝。第一次被豪直截了当地拒绝。 巧搜寻着球滚落的方向,视线从豪身上移开。可以感觉自己脸颊变得僵硬。 「巧,想要投球的是你,你现在一定觉得很不满足吧。但我可不是专门来当你对手的。」 「喂,豪。」 东谷频频挥手,泽口用拳头敲门,发出刺耳的声音。豪没有朝他们两人看,他背对入口,只看着自己的侧脸。巧一边如此感觉,一边凝视着球。他害怕万一和豪的目光相对,会看到拒绝的神色,所以无法正视对方的眼睛。 「你很棒,我觉得你是很出色的投手,但我不可能老是照着你的意思行动。你说你不想顺从别人,但又有哪个人不是这样?我也一样,不想照着你的意思去行动……而且,巧——」 巧「咕嘟」一声吞下口水,仰起脸孔,原本是准备听听豪怎么说,不过这回换豪移开了视线。 「你想说什么?说啊!豪。」 「算了,我连自己想说什么都搞不清楚。脑子里乱成一片,全都无所谓了。」 就在豪要转往入口方向时,泽口抱住了豪的手臂说: 「去摘草莓吧!摘草莓。」 「草莓?你是说你家的草莓园吗?」 「对啊,我家的草莓最好吃了!走吧,反正时间还很多。我有带伞可以遮雨,走吧!」 就像刑警押送犯人似的,泽口表情认真地拉着豪的手臂。 东谷站在巧的身旁,和泽口一样,握住巧的手臂。 「原田,你也来吧。」 「下雨天还要摘草莓?」 「在温室啦。下雨无所谓,走吧。」 「我又不想吃草莓。」 东谷拉着巧的手臂,把脸凑了过来。 「原田,你跟豪要好好聊一聊。不然这样下去怎么办?你们不是要组成投捕搭档吗?」 东谷的表情也非常认真,于是巧点头了。豪不在就不能做投球练习,就算回家也没事做。 「ok,那就走吧。」 东谷的表情变得缓和,巧抽出了手臂。 「东谷,虽然是左手臂没什么关系。」 「什么?」 「不要那样拉我的手臂,我很不喜欢。」 「咦?啊,是吗?那你要好好跟紧哦!跟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巧忍不住苦笑。一走出门就被雨滴滴到,堆满乌云的天空显得很低,山顶已经被覆盖在云层里。 泽口家就在步行十分钟左右的地方,和巧的家相反,位在西边的尽头,是个黑瓦盖成的气派农家。白色的围墙还很新,主屋旁边就有一棵必须仰望的大树,绿叶被雨打湿,看起来很美,一靠近就有青涩的气味。 「哇,好大哦。」 巧不禁惊叹。泽口问:「是树还是房子?」 「都很大呀!我以为外公家就很大了,没想到你家更大。我之前住的都是电梯大楼,所以觉得很新奇。」 巧回答。 「电梯大楼?真好,有都市的感觉,我好向往。」 泽口把拿在手上的雨伞转了一圈。仿佛说好了似的,鸟从枝头上飞了起来,呈一直线飞向黯淡无光的天空。 (是什么鸟咧?) 笔直到教人愉悦的飞行方式,巧内心为之一动,不过他并没有说话,也没有想要问出那鸟名的心情。一路上,豪还是几乎闷不吭声,巧也没有说话,其实是没办法说话。「全都无所谓」——巧想着豪在用具室里所说的话。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失去兴趣?还是感觉已经冷却?对于棒球的感觉,对于巧本身的感觉。因为昨天的事,豪体内的某种东西被抽掉了吗? (唉——真麻烦。) 怎么会这么麻烦,真教人生气。他并不是针对豪。不可思议的,巧对豪竟没有升起任何愤怒,所以才搞不懂自己到底在生什么气。 腰部附近传来冲击,巧一个踉跄,动物的气味取代绿叶香气飘了过来。巧调整姿势后转身,接着惊讶地倒吸了一口气。 「啊,玛丽!你又跑出来了。」 泽口甩着伞尖。披着浅茶色被毛、类似大型狗尺寸的生物用身体朝巧的腰部顶了过来,它带着红色的项圈。 那生物仰望着巧,「咩」了一声。 「什么?这家伙难道是一只羊?」 「就是一只羊。玛丽,进去小屋。不可以哦,到田里去会被骂。」 泽口拉着项圈,但玛莉的双脚却使劲地动也不动。 「我要把这家伙带到小屋,你们先去温室。我会带点吃的过去。」 豪和东谷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轻轻点头就往前走。巧看着泽口正使劲地把玛丽往前拉。 「巧。」 豪叫道。 「你在发什么呆?羊有那么稀奇?」 「很稀奇啊!原来泽口家是开牧场的。」 豪摇晃着肩膀笑了起来,嗤嗤地低声笑着说: 「那是泽口他老爸的兴趣。他喜欢养些羊啦、马啦之类奇怪的东西,还说哪天想养骆驼呢。你分不出一般农家和牧场的区别吗?」 「完全分不出来,有羊有牛的地方不就是牧场?」 「你这么说会被人家当傻瓜的。所谓的牧场是在山边,要有放牧用的草地……」 豪仔细地说明着。眼前的豪就和平常一样。可以像平常一样和豪对话,巧心里觉得很开心。像这样说话、倾听、彼此回应的感觉很快乐。 沿着围墙往里面走,这里同样让巧惊讶地倒吸了一口气。里面非常宽阔,只有旱田和水田一路往前延伸,宛如记号般的房舍零星分布着。狭窄的水泥道路贯穿了中央,称之为林则嫌太小的杂木是块状的绿意,呈点状分布。放眼望去,景象皆是如此 ,一直到山脚下,视野完全没有遮蔽,不过山很近。被雨打湿、绿意转浓的山就像蹲伏在地的巨大生物,近在眼前。 「喂,这边。在雨变大之前快点进来。」 东谷在塑胶温室前挥手。巧像是被突然变大的雨滴追赶似地冲进温室。白色的花朵正在绽放。在花的白色映入眼帘之前,香气已经袭向了鼻腔,是百分之百熟透的草莓气味。两畦田地上铺着黑色塑胶布,茎从圆形挖空的部位伸出来,缀着深绿色的叶片,锯齿状的叶片很像杂草。叶片下面结着许多鲜红色的草莓。几十株苗全都长着绿叶白花,结着许多红色的果实,散发出诱人的甜美香气。 「来,吃吧!深红色的最赞,很甜。」 仿佛自家的东西似的,东谷开始招呼大家。豪爽快地摘下、放进嘴里。 「原田,别客气哦!吃吧。」 东谷把硕大的一颗草莓扔了过来。 「不,我不是在客气。」 「什么?」 「我是在想,草莓的花原来真的是白色的呢!而且还会结出红色的东西。」 豪噗嗤一笑,东谷也跟着笑得前俯后仰。笑声在温室之中回荡。 「怎样?有哪里奇怪?」 「因为原田你……哈哈!太奇怪了。你居然讲出这么可爱的话……哈哈哈,实在太可爱了。」 巧在豪的身旁坐下,伸手去摘草莓。 「我讲的话有那么奇怪?」 「没有啦!」豪摇头继续说道: 「东谷就是人来疯,只要一开始笑就停不下来,不要理他。你是第一次看到草莓的花吗?」 「不只是草莓的花,还有在庭院里漫步的羊,都是第一次看到。」 「因为你在都市里长大。」 豪的手突然伸长,拉住一朵直径约两公分左右的花朵,随着「啪」的一声白花掉了下来。 「你都看些什么?」 豪如此问道,和摘花同样唐突。 「咦?」 「我的意思是在这之前你都看些什么东西?该不会每天只看着球吧?」 「哦……原来你是在问这个。」 「在这之前所看的东西?」巧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自己所渡过的时间感觉非常模糊、虚幻无形。有什么能拿来告诉豪的? 「乌鸦自杀吧。」 「乌鸦自杀?」 「嗯,我想那应该是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当时我们住在东京高楼大厦的十七楼。有只乌鸦停在阳台上,我正心想:『它是不是收起翅膀看着下面?』没想到它竟然是直接往下冲。」 「乌鸦吗?」 「嗯,真是出乎我意料。」 「那只乌鸦结果死掉了没有?」 「我不清楚,因为当时我才一年级而已。只是觉得很恐怖,现在看到乌鸦还会发毛。」 「哎哟!你被乌鸦给耍了啦。」 「是有可能。」 豪低着头笑,东谷也擦着眼泪,一边继续狂笑。 「豪。」 豪抬起头来,没有回答。 「我并不是为了棒球而利用你,我从没那么想过,所以,该怎么说呢——」 「刚才是我说得太过份。我没打算讲那种话,抱歉。」 「为什么道歉?我又不是要你道歉。」 不要道歉!这种事情不需要道歉!我想讲的并不是道个歉,然后便能了事的事情。 话来到嘴边却说不出口。要是能流畅地把自己的想法化作语言,该有多么轻松。巧从学生服的口袋里拿出球来。 「不过说真的,你不在我会很困扰。」 豪说着,又顺手扯下一朵花。东谷止住了笑声。 「我也想要出赛、想站上投手丘,对着你投球,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理所当然?昨天你不是说可以不出赛吗?」 「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不想出赛,你应该懂吧?」 「我不懂。我想出赛,不管怎样,我都想和你组成投捕搭档一起出赛。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只要能够出赛,任何事我都愿意服从、愿意忍耐,可是你却那么固执……昨天我非常后悔……啊,你脖子不要紧吧?」 「现在还问这个干嘛!笨蛋。」 「抱歉,我是笨蛋。」 东谷抓着豪的肩膀摇晃。 「你们两个别吵了!不要吵架,好好组成投捕搭档出赛。要是就这样变得古怪,那不是很蠢吗?我们要组成最棒的队伍,参加全国大会。」 「参加?说什么傻话,我们要获胜。」 听了巧的话,东谷扬起下颚。 「在全国大会获胜?这个梦会不会作得太大?」 「这不是梦,我们做得到。是吧?豪。」 豪摘着草莓果实,眼睛没有望向巧及东谷。 「如果你的球在全国都行得通……应该是行得通吧。不过巧,如果不能出赛,要怎么参加全国大会?出场选手是由魔鬼教练决定,光凭球的威力是不可能事事如愿的。」 「你够了没!」 这回他是真的对豪生气。 「反正你就是要我闭嘴,乖乖听魔鬼教练,以及那些阴险学长的话吧?你要我乖乖低头,让他们让我出赛是吗?」 「如果是我,我会这么做。」 豪将草莓摆在手心上这么回答。 「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和你一起出赛,其他我都无所谓。巧,你仔细听好!魔鬼教练是指导老师,也是教练,他还在去年的县大会中,一口气让原本很弱的新田东中棒球队打进前八强,是风评很好的老师。而且不只是棒球社,他手臂上的伤你知不知道?」 从右边手肘直到手腕的一字形伤疤。巧想起那浅粉红色的肉瘤,于是答说:「我知道」。 「听说那是刀伤。」 「刀伤?」 「大概是五年前,新田东中曾经有段非常混乱的时期。我老爸是校医,所以相当清楚。记得当时每天都有受伤的学生和老师前来治疗,不过在魔鬼教练来了之后,乱象就突然停止。听说他和老大之类的家伙单挑,被砍了一刀,还若无其事地扭住对方的手臂。」 巧把球直直往上丢。球几乎要擦到塑胶天花板,然后循着同样的轨道直直落下。 「好像漫画剧情。」 「因为是听说的,所以详情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乱成一团的新田东中是真的平静下来,校园暴力彻底消失。」 「不过取而代之的却是阴险、下流,每个人都阴阴郁郁,动不动就爱找人麻烦。」 在草莓的香气之中,雨声转强。巧的身体沁出不舒服的汗水。 「别跟他们纠缠不就得了。」 豪抛下这么一句话。巧没接住往上丢的球。碰到手指而反弹的球滚到了脚边。 「什么?你说什么?」 「只要一看到你,任谁都会想找你麻烦。巧,不管你投的球再怎么厉害,但一年级终究是一年级,教练和学长的话不能不听。但魔鬼教练和小野、草薙就不同了,他不是那种容易对付的家伙。要是硬跟他作对,说不定这国中三年连一场比赛都甭想出场。没办法,出场选手并不是由我们来决定,你还是乖乖听话吧。」 这一瞬间,巧的脑袋一片空白。一股热气从胸口涌到喉咙,视野摇晃。东谷发出短促的叫声。像雾气散掉似的恢复视力之后,景色如常。豪掩着下半张脸蹲在那里,血从指缝之间滴落,滴在白花上。 巧右手的拳头在痛,这才发现自己打了豪。 巧张开嘴巴,短促地吸气:心脏推着胸部的肌肉鼓动。由于蹲着不舒服,于是 他便摇摇晃晃地起身。 「原田,笨蛋!你干什么?豪,要不要紧?」 东谷拿出面纸,豪收下并按住鼻子。巧就这么站着观望着这一幕,觉得有点想吐。 「久等了,我带了水煮蛋来。」 泽口抱着装蛋的篮子进来。 「咦……发生什么事?豪,你怎么了?」 无人回答。豪低着头、东谷瞪视着巧,而巧则望着面纸上所沾染的血迹,每个人都沉默不语。 豪的肩膀起伏,「呼」地叹了一口气说: 「这下我们扯平了,巧。」 巧再度蹲下,双手抱着双脚。他嘴里很渴,舌头移动困难。 「别说什么没办法。这种说法我无法接受!怎么会没办法?」 「巧,别讲那种孩子气的话,你—」 「你听好!听我说……」 「听我说,求求你!」巧很想继续说下去,于是抓住豪的右手。血液的滑溜感触传了过来。 「豪,真的没办法吗?我的球难道这么没有力量?必须对自己无法认同的事加以忍耐,否则就不能出场,我的球真的这么没用?」 「我在讲的不是这个。同样的话,你到底要我重复几遍?白痴,重点不在于球的威力!跟职业棒球不同,这是国中的棒球。不管个人能力再怎么出众,教练若是认为团体容易指挥比较重要,那就真的没办法。我们是国中生,而教练是成年人,决定权完全在他那边。这种事为什么你就是不懂?」 巧的手从豪身上移开,手心沾染了血迹。巧用那只手捡起脚边的球。 「我是不懂!你讲的话我完全不懂。」 「巧!」 「结果并不是由对方来决定,而是借由我们的力量,不是吗?我的球没有人能够打到!我不会让别人打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出场比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是吗?用顺从大人、教练容易指挥等等这些条件来决定选手,那不是很假吗?」 巧用左手拨起浏海,豪发出深深的叹息。 「我……不想打那种很假的棒球。我只想看着自己的球,不然会有一种崩溃的感觉。」 「崩溃?什么东西会崩溃?」 豪反问道,但巧答不出来。嘴里说的是自己未曾想过的事,不过这不是谎言。巧想说的是真的事情、自己真正的感受、思考、相信的事情,希望豪能够理解。在强烈的情绪撼动之下,巧也深深叹了口气。 「该怎么说呢……就是变得无法相信自己。」 「相信什么?」 「相信自己啊!要是不相信自己的球,为了出赛而勉强顺从,那就完了。我想相信就算不照魔鬼教练的话去做,只要自己的球够威力就能够出赛。我相信靠着球的威力就能成为正式球员……虽然常有人说我自恋、自大。」 「是没错。」 豪点头,巧跟着苦笑。 「要是不能相信自己,我会觉得非常可悲……嗯,所谓的崩溃,或许指的就是自己不再相信自己……这样实在太可悲了,虽然我也不是很了解啦。」 「豪,别这样。」 泽口就站在那里,抱着篮子对着豪大叫。 「咦?什么?」 「你从刚刚就一直在摘花!要摘就摘果实。这些花才正要变成果实啊!」 豪的脚边散落了许多白花。他在说了「啊,抱歉」之后,便把手收回去。某处开始响起青蛙的叫声。 豪用手背在鼻子底下抹了抹。 「巧,你就这么相信自己的能力?你真的相信就算违逆魔鬼教练,自己还是可以出赛?」 「我相信。」 「这可是比三振敌队的打者还难。即使如此,你还是相信?」 巧重新把球握住,再次面对着豪。有句话一定得问他。 「难道你不相信?」 6 电话 豪按着鼻子下面,低垂着头。不是因为流鼻血,而是因为没办法回答巧的问题。 「去洗脸吧!角落有洗手台,毛巾就挂在水龙头上面。」 泽口刻意用放慢的语气说道。 「嗯,我这就去。谢了。」 心里有种得救的感觉。豪像是要逃开巧的视线似的爬起身子,快速走向温室角落的洗手台。 洗手台就只有赤裸的水龙头加上水管,一边抖动一边流出水来。豪仔细将整张脸洗过。泛黄的毛巾带着汗水和泥土的气味。 回来一看,东谷正在对巧说教。 「原田,你也太暴躁了。为什么出手打豪?你也稍微反省一下。」 「是怎样?昨天你就没对豪说半个字,为什么只对我一个人抱怨?」 「豪不用人家讲,他五十年才发一次脾气。」 「哪有这种事。」 「有,当然有。」 东谷用手肘顶着巧。泽口拿出水煮蛋说: 「肚子饿了就容易发脾气,趁热吃吧。」 巧抬起脸,与豪的视线相对。豪装成在拿水煮蛋,故意错开视线。蛋很好吃,热呼呼的蛋黄像高级点心般带有微微的甜味。 「哇!好吃。」 巧吃了一口,惊讶地直盯着蛋。 「对吧!刚生出来的蛋哦!还是我们家土鸡的受精卵呢。」 「什么叫受精卵?」 东谷嘴角沾着蛋黄这么说道: 「泽口他们家的公鸡、母鸡办完事后生出来的蛋。」 「东谷,你怎么这么变态。」 「不就是这样子嘛!总之就是有精子、孵得出小鸡的蛋。嗯,还是有公鸡奋斗过的好吃。」 「是啊,也许有办过事的才好吃。啊,好羡慕。」 泽口和东谷相视暧昧地笑着。 「你们怎么老是在想这种事?鸡有什么好羡慕的。」 巧伸手向泽口再要一个。 「原田好好哦!那么受女生欢迎。美女、矢岛和玛丽都喜欢你。」 泽口把两个茶色蛋壳的蛋放到巧的手心上。 「别闹了,连玛丽都扯进来。」 「哎呀,玛丽是只听话、乖巧的羊。今天却过度兴奋,害我忙了半天。一定是对原田一见钟情啦。」 「噢,原田,加油!现在不是讨论受精卵的时候。」 东谷比出加油的姿势。巧和泽口同时噗嗤笑了出来。 豪默默把蛋放进嘴里,没有跟着他们三人一起笑。他还没回答巧刚才所提出的问题。 「豪。」 巧叫了他的名字,脸上已经没有笑意。 被人质问的感觉很痛苦,在回答之前还需要一点时间。 「还痛不痛?」 巧用手指按着自己的鼻子问道。 「咦?哦,还好……这下子昨天的帐就一笔勾消了。」 「也对。」 巧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把脸转向一旁。 雨势可能转小了,透过塑胶布传来的雨声变得非常微弱,听起来稀稀疏疏。 敲门声传来,豪从床上爬起来应了一声。约过了一个呼吸的时间门被打开了,妈妈节子走了进来,手上抱着学生服。 「来,制服。血迹和泥土都洗掉了。」 「嗯,谢谢。」 妈妈仔细洗过、烫过的制服还带着微微的湿气,感觉比平常来得重。 「豪,我问你,那个血迹真的不是因为打架的关系?」 「不是啦,是球打到鼻子。我不是说过了吗?」 「可是你会穿着制服传接球吗?」 「偶尔会啦!闹着玩嘛。」 豪讨厌说谎。因为担心前言不搭后语,所以一边讲一边觉得焦虑,但是也没那个心情把实话告诉妈妈。 「豪,要是有什么问题,别自己烦恼要说出来。现在同侪之间欺负、排挤之类的问题频传,我实在很担心。」 「我知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豪爬下床、坐在书桌前,打算使出能让妈妈走出房门的最有效方式。 「我要准备明天的预习……」 「啊,也对。马上就要考试了,加油。」 节子微微笑着、推了推眼镜。 「豪,之前我曾提过的家教老师的事……你觉得星期六晚上怎么样?七点到九点,当然包括休息时间。还有,如果因为棒球比赛实在没办法,那就停课……老师很有名,教过的孩子全都考上一流高中跟大学。」 豪决定不去补习班的时候,节子出奇地惊慌失措。然后大约在三天前,她提出一周一次就好,能不能请专门的家教老师来上课的提议。 「一周一次、每次两小时,月薪五万日币。太贵了吧?」 「钱不是问题,老师好像真有那样的价值,一周一次对你也不会造成负担。豪,你听我说,妈妈不是要你一天到晚用功,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过若是考虑到将来,现在就要趁早好好学习读书的方式。」 节子用看来有点稚气的笑容继续说道: 「要进高中、大学,现在是重要时期,不能只做喜欢的事,现实是残酷的,妈妈觉得有必要努力。但如果你实在不想,我也不会勉强……」 豪也知道妈妈并不会勉强自己。如果强调自己实在不想,让步的人会是妈妈。节子的个性并没有那种强迫性与激烈性,能将自己的期望不分青红皂白地强加到别人身上,她只会神色哀戚地陷入思索。这样的妈妈看了教人难过。 「好啊!就照妈妈的话做。」 稚气的笑脸更加添了一分柔和,宛如少女一般。 「是吗?太好了,我还以为会遭到拒绝呢。那家教就从下周开始,你要加油。真是太好了,总不能一辈子都靠着棒球过活。」 豪握着自动铅笔,在笔记本上抄下英文单字。 「时间已经晚了,别太勉强哦。好了,晚安。」 「晚安。」 节子走出房门,豪把自动铅笔扔在抄写的单字上头,站起来打开窗户。四月中旬的夜晚,感觉算是暖和。雨已经停了,天空上残留着云朵,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黝黑成块的黑暗。 一周一次,月薪五万日币的家教老师;性格温柔,二十四小时都在为孩子着想的妈妈;对将来有帮助的读书;小册子《学生手册》;不可能打一辈子的棒球;无法只做自己喜欢事情的人生;要是忤逆魔鬼教练,很可能就无法参与比赛。这些便是现实,就是节子所说的残酷「现实」。就算有时会觉得忧郁、有时会感到烦闷,不过并不是无法忍耐。如果能够和众多现实折衷、借此实现梦想,那也不坏。 想要和巧一起出赛、面对打者交换暗号、用自己的棒球手套接住巧的球,那就是梦想。如果巧能不那么坚持自我、稍微忍耐一下,梦想就可以实现。 (为什么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 豪朝着黑暗低语,鼻子里微微刺痛。 ——难道你不相信? 脑中响起在草莓田里被问到的话。 ——豪,难道你不相信我?在雨声与香气之中,豪被当面如此问道。 豪并不是质疑巧的能力。只要有那个能力,就可以在地区预赛、县大会甚至全国大会一直赢下去。能在不被击出任何一支安打、不投出任何四坏球的状况下,听到比赛结束的声音。豪是这么相信着,但巧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这时有一只小小的虫飞了进来,撞到台灯灯座,掉到笔记本上。黑色细小的虫,体积约有逗点大小,在单字上爬来爬去,如果用指尖一拨,不晓得会 消失在什么地方。 小虫斗不过人类的指尖。豪突然间想到这个,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原本想笑,结果发出来的却是叹息。 巧相信自己不会输?不论遇到任何事、任何人,他真的相信自己不会输? (现实是残酷的啊!巧。) 巧站在投手丘上,可以看到他扬起手臂、直直往前投出。因为是从正面的方向看到巧,因此可以确定自己是位在平常的捕手位置。可是手上却没有触感,没有球飞进来的触感。 巧似乎说了什么。 「咦?你说什么?」 豪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套,抬头一看,投手丘上已经没有人影。周围一片阴暗,只有投手丘浮现在白光之中。 「巧!」 豪一睁开眼就看到天花板,鼻子潮热、呼吸困难有种窒息感。作了一个讨厌的梦。 豪来到走廊,四周一片黑暗。他打开客厅的灯,寻找无线电话。约十个杨杨米大小的客厅整理得整整齐齐,青磁色的电话就在同色花瓶的旁边。他压低脚步声走回房间。接着用力吸着鼻子让空气流通,调整呼吸后按下数字键。拨号声在耳朵深处响起,眼睛瞄到挂在墙上的时钟。 「十二点半?咦?不会吧?」 豪吓了一跳心想:「糟糕!」难怪客厅会一片黑暗。他必须把电话挂断,然而响了好几次的电话拨通声竟突然停止。 「喂?」 是巧的声音,豪吐了一口气。 「豪吗?」 「嗯,我睡糊涂了。」 「声音听起来是这样。」 可以听得到电话那头的窃笑声。 (这家伙还满爱笑的嘛。) 豪一边躺在床上,一边无声地笑着问: 「你还没睡?」 「在准备明天的预习。」 「你又在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明天有地理课耶!」 「地理……原来你喜欢地理?」 「怎么可能!法国、德国跟我有什么关系?超头痛的。」 那就问他是什么原因好了。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现在变成是我的擅长科目,还备受老师的期待,还说等着看我下回考试的成绩。」 「哎,听不太懂,你还是早点睡吧。」 「嗯,就这么办。」 发现巧有放下话筒的意思,豪有点慌了。 十二点半。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的事情,连一个字都还没讲。然而巧并没有挂上电话,只是沉默不语。 记得巧家里的电话位于厨房角落,旁边摆着贝壳手工艺的台灯。感觉好像看到巧站在微光之中。 「巧。」 「嗯。」 「你可别从投手丘上逃走哦!」 说完之后豪开始慌张。如果不是讲电话,也许又要挨揍,因为自己说了就算挨揍也没得抱怨的话。 「抱歉,我作了有点奇怪的梦。」 「什么样的梦?」 「你突然从投手丘上消失,球好像也消失了,和平常一样的模式,但球却到不了我这里,让我觉得很紧张。」 「真是可怕的梦。」 「的确是可怕的梦。」 豪支起身子,挺直背脊坐了起来。 「我只能相信你,因为我是你的捕手。只要你待在投手丘上,我就只能相信你。」 耳边传来巧的呼吸声,然后变成说话的声音,骂着「笨蛋」。 「别讲得好像慷慨赴义一样。你就不能轻松一点,坦率地说『我相信你』吗?」 「这种事哪轻松得起来?不过我相信你,只要我在捕手的位置,我绝对相信你。所以你别从投手丘上消失。」 「那是你作的梦吧。」 「嗯……算了,无所谓,反正现在松了一口气。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你。明天见。」 「豪。」 电话那头传来了短促细微的笑声。 「你说说看,荷比卢三国是哪三国?」 「荷比卢三国……记得是荷兰、比利时、卢森堡。」 电话那头传来「啧」的一声。 「随随便便就猜中,你实在是个讨厌的家伙。」 「是吗?那也无所谓,当好孩子可是很辛苦的。好了,晚安。」 「嗯,谢啦。」 巧挂断了电话。 豪突然感觉到一阵冷风吹来,原来窗户是开着的。风中传来微微的甜香,是沉丁花的缘故?豪关上窗户前先大口深呼吸了一下。 既不是晚安,也不是再见,巧说的是「谢谢」。是在谢什么呢? 豪摇摇头,爱困得不得了。再也没有想东想西的力气和必要了。 他轻轻抚摸架上的棒球手套,然后钻进被窝。 就在巧咬了一口早餐土司的时候,电话响了。 青波去接了电话。 「喂,这里是原田家。咦?啊,早安……嗯,哥哥在家。」 巧和转身过来的青波视线相对。 「豪吗?」 「不是,是女的,声音很好听。」 说到声音很好听,巧的眼前浮现出美女的脸—— 「喂,我是矢岛。抱歉,一大早就打电话来打扰。」 话筒那边传来矢岛茧的声音。 「矢岛,有事吗?」 「嗯……刚才接电话的是你妹妹?」 「是我弟弟。」 「咦?是吗?声音好轻好柔呢。」 话筒那边的矢岛好像在笑。 「和你差真多。」 「找我有什么事?我早餐正吃到一半。」 「啊,抱歉,我讲正事。呃,就是携带物品检查的事——」 携带物品检查?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个检查,老师说过是自行进行,所以我想在班上采用自行报备的制度。」 「自行报备制度?」 「嗯,认为自己带了多余物品的人,自己来向风纪委员,也就是我报备。」 「嗯,然后咧?」 「就这样。」 「什么跟什么啊?这样根本不算检查嘛。」 「你反对吗?我想在班会上提议呢。」 茧的声音突然一沉,让人想起她那双紧张兮兮的大眼睛。 「我觉得不错,这主意挺好的。」 「真的吗?」 「是啊,我可不想在校门口被盯得半死,到了班上还得检查个没完。自行报备制度不错啊!可以展现百分之百的自主性,草薙那老头会高兴到飘泪吧。」 巧可以听到电话那头发出「呼」的吐气声。 「太好了,那么你赞成罗。」 「协调的工作很辛苦呢。」 「嗯,有种变成政治家的感觉。」 茧虽然在笑,声音听起来却很苦涩。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呢?」 不明白巧这么问的用意,茧发出「咦」的一声,屏住了呼吸。 「自行报备制度想必会有一堆麻烦事吧。不开你玩笑了,草薙铁定会罗哩八唆……直接进行携带物品检查不是会比较轻松?」 隔了一点时间,茧才给出答案。青波把红茶杯递了过来。 「我之前曾说过,奈美在服装检查的时候哭了。那样太奇怪了。啊,我不是说哭很奇怪,而是说严格到会把人弄哭的检查很奇怪。会把朋友弄哭的事我不做。」 「又是奈美?这位奈美还真是重要。」 「奈美……她在小学的时候告诉我『茧这个名字很不错』。」 「什么?」 「我的名字很奇怪吧?虫茧的『茧』。如果是『真』或『麻』字之后,再加个『由』的『mayu』就很普通。」(注:「茧」的发音为「mayu」,跟「真由」、「麻由」相同。) 为什么会提到名字,巧无法理解,于是啜了一口冷掉的红茶。 「我们家有两个堪称美女的姐姐,她们两个生来就超可爱的,看照片就知道。但我却是皮肤黑、头发少,是个有够丑的婴儿。」 话题走向越来越搞不明白。不过茧的声音的确好听,听起来并不觉得难受。 「后来我老爸……爸爸就把我取名为『茧』,意思是说虽然现在很丑,不过总有一天会变成漂亮的蝴蝶。很奇怪吧!变成蝴蝶的是蛹,从茧里面出来的是蛾。」 『他缺乏昆虫方面的知识。」 「我非常讨厌自己的名字……什么哪天会燮成蝴蝶,现在看也知道不行。感觉好像非得变成蝴蝶不可……大人真是没神经。」 巧把红茶喝光,青波伸手过来把茶杯接住。 「谢啦!」巧用嘴型这么一说,青波就笑着摇摇头。那是他独有的柔和笑脸。 「可是奈美说这个名字很好。奈美她家……现在没做了,不过以前她家是养蚕农家,专门养蚕。蚕茧是纯白的,非常漂亮。我去看遇取丝的遇程,亮晶晶的好美。听到奈美说茧这名字很好,她很喜欢,让我松了一口气。」 松了一口氯。昨晚豪在这支话筒的那头也是这么说。 「啊,抱歉,讲了些奇怪的话。要迟到了,抱歉。」 「矢岛,幸好你不是叫矢岛蛹,茧好听多了。」 茧蹦出了笑声。巧放下话筒,柱子上的音乐钟正指向八黠。 不知道是茧的协调工作奏效,还是提议本身不错,自行报备制度的检查方式在班会时间顺利地表决通过。 「可是这种作法会有效吗?」 草薙近乎烦人地叮嘱着。茧将双手交叠在膝盖上,小声回答: 「得先试试看才会知道。」 「喂,这样太不负责任了吧。」 「老师,请相信我们,我们会努力学习自主。」 杉本将双手大大地左右合击,发出鼓掌的声音。 「咦?什么?表决通过啦?」 杉本一边笑着一边坐下,茧站起来。 「老断,这是班上的决定,所以这学期就先这样……这个……」 从一旁看过去,茧的指尖正在发抖。 「可是,矢岛……」 「这是班上的决定,呃……我觉得很好。老师,请让我们执行。」 鼓掌的声音比之前还要大声,被黑板与墙壁弹了回来,形成回音。草薙匆匆忙忙地摇手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好了,总之就暂时先来试试自行报备,不过千万别让风纪委员会讲闲话。就靠你们了。」 「老师,不能带的东西也太多了。」 是女学生的声音。 「是啊,像是有卡通人物的尺、发夹,我觉得可以带啊。」 「有颜色的手帕也可以。」 「我觉得镜子也无所谓啊。」 每出现一个声音,鼓掌的声音就越变越大声。草薙的手摇了又摇。 「我知道,够了。现在讲这些,我可就伤脑筋,下次有长时间会议的时候再提。第一节就要开始了。」 草薙走了出去。茧坐在座位上,叹了一口气。 矢岛茧突破了第一道关卡,之后不晓得会变成怎样。巧深深吸了一口教室里骚动的空气。自己还没跨越最初的战役呢!巧握住口袋里的球。 7 热情 「原田,魔鬼教练在叫你。」 泽口蹲下身子低声说道。那是跑步结束,两人一组进行柔软体操的时候。豪压在背脊上的手收回气力,巧从岔开的双脚之间撑起上半身。 魔鬼教练握着球棒,正在对展西和海音寺交代什么。巧把帽子戴好,站了起来。 雨已经停了,天空变得更蓝,令人想到夏天即将来临。展西他们的球衣在阳光下泛着白光。 巧走近了,但魔鬼教练却没留意到。 「听懂了没有?从今天开始以正式队员为中心,进行较为具体的练习,尤其要将重点放在内野的守备练习和跑垒上,练习顺序就如同那张行程表上所写的。」 展西和海音寺都默默地点头。 「下个礼拜开始有针对大会所进行的红白分组比赛。把这件事转告所有队员,听懂了没有?」 「听懂了。」 展西他们发出短促而愉快的回答。背脊打直站在那里的模样就像士兵正在敬礼,感觉很怪。 ——就是要玩得快乐。 昨天展西把手搭在巧的肩上,如此低声说道。 被人这样子命令、被人指使,打起棒球还会快乐吗?这些人是不是真的喜欢棒球啊? 巧盯着展西满脸痘子的侧脸。或许是察觉到了,展西的眼睛动了一下,迎着巧的视线一、两秒钟,然而却一句话也没说。 「好了,原田。」 魔鬼教练转向巧后,继续说道: 「你想离开这个社团?」 真是个意外的问题。站在魔鬼教练的正对面、双脚微微打开的巧给了否定的答案: 「不想。」 巧的身体往前倾,脑袋传来炙热的痛楚,魔鬼教练的胸口就在眼前。巧的头发被揪住,闻到的是魔鬼教练身上的烟草与汗水味。 「那这头发是怎么回事?前天我讲的话你没听懂是不是?为什么没有照做?」 巧早已料到会被这样子怒吼,于是他扭转身躯,从内侧将魔鬼教练的手给甩开。虽然又传来一次炙热的痛楚,不过头部得到了自由,巧接着倒退一步。 「原田,你是要忤逆我到什么程度?」 「要是不反抗的话,我早就变秃头了。」 魔鬼教练把沾在手上的巧的头发弹掉。 「你这样子不能出赛。」 「为什么?」 「为什么?笨蛋!不听教练的命令,还想参加正式的比赛?」 「我有在听。投球不要过量、要进行强化下半身的——」 「原田!」 那是简直要将鼓膜震破的怒吼。 「不要瞧不起大人!我讲的不单单是练习方法,我要的是你百分之百听话。」 魔鬼教练的口气突然转为缓和,嘴角一动,浮现冷笑般的表情。 「原田,你确实是有才能,所以要乖乖听我的话,我会让你发挥才能的。只要三年的时间,我会把你栽培成名门高中棒球队争相前来求你加入的投手。若想达成这个目标,你就给我乖一点。只要你相信我、跟随我,我绝对会让你变成最棒的投手。」 巧拾起下巴,直视着魔鬼教练的脸。胸口深处似乎有些什么正在波涛汹涌着,身体内部逐渐加温,仿佛骨骼正在发热。愤怒的情绪烧灼着身躯,汗流个不停。 他要栽培我?让我变成最棒的投手?要我为了这个目标乖乖听话、相信他?没人栽培也无所谓。就算不借助别人的力量,我也能成为最棒的投手。我相信自己的能力,而且—— 「教练。」 豪的声音就在附近。 「永仓,我没有叫你。你给我按顺序练习。」 「你不把巧还给我,柔软体操和投球练习我根本没办法做。我一个人被晾在那里,还有关于头发的事……」 「怎样?」 「新田东中早从三年前就没发禁了。」 「我是以棒球社教练的身分下命令的。」 「就巧一个人吗?巧的老妈很罗唆耶!是个很强悍的阿姨……」 魔鬼教练朝着豪走近半步说: 「永仓,你在威胁我?」 「我怎么敢。」 「你的脑袋很不错,将来想当律师是吧?」 「不,是当捕手。」 「真是够了,两个人都是这副德行,你们这对搭档真了不起。不过……」 魔鬼教练的脸上失去了笑意,继续说道: 「你们两个都不能出赛。」 「这和发型有什么关系!?」 巧大声呐喊着。要不是被豪制止,或许他早就揪住了魔鬼教练的胸口。 「为什么你要那么在乎形式?真是愚蠢!难道剃个光头球速就会变快?这不相干吧!你只是想指使别人,到底是谁在威胁谁啊!?」 豪掩住了巧的嘴巴。 可以看出魔鬼教练脸上失去了血色,连嘴唇颜色都跟着变淡。 「笨蛋,你太多话了。」 豪在他的耳边嘀咕着。 (管他的。讲都讲了,有什么办法。) 越过魔鬼教练的肩膀可以看到展西和海音寺的脸。展西在笑,而海音寺迅速地来到前面,喊了一声: 「教练。」 他朝着魔鬼教练递出球棒说: 「您要不要试着站上打者的位置?」 「你说什么?」 见到魔鬼教练的表情,海音寺不禁往后倒退一步。 「呃……原田的球真的很快。与其在旁边看,还不如站上打击区会比较清楚。就算来到打者手边,球还是不会减速……教练,我想请您来确认看看……那个……很抱歉。」 海音寺低头道歉。魔鬼教练朝金色球棒瞄了一眼,喃喃自语地说道: 「是吗?」 接着伸手抓起了球棒。海音寺惊讶地「咦」了一声,眨动着眼睛。 「既然队长都这么说了,那我就站上打击区确认一下。正式队员就守备位置。」 「老师,这样不妥吧。」 展西在海音寺后面这么说道。 「怎样不妥?」 「练习的顺序会乱掉。」 「花不了多少时间,之后直接进入守备练习。还有,展西。」 「是。」 「你是不是对我的作法有意见?」 「我没有。」 「那就给我照做,不过由海音寺来当裁判,绿川和你在旁边看。这个小鬼上去投手丘。」 魔鬼教练用下巴朝巧的方向比了比。 「老师,那个……」 豪把巧推开,走上前来。 「永仓志愿当捕手,是吧?很好,让我见识见识一年级投捕搭档的能耐。先做好暖身动作。」 豪的脸上堆满笑容,脱掉帽子行礼。 「谢谢。」 「行礼就不必了,既然态度这么践,那就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有多少实力。」 「当然没问题。」 豪依旧带着笑容,把巧拉往投手丘的方向。 「你那是什么表情?干嘛对着那种家伙低头陪笑脸?你白痴啊!」 巧对着豪轻轻一瞪骂道,不过豪的脸仍在笑。 「怎么说?魔鬼教练人挺好的呀,他肯让我们搭档。」 「如果是展西的话,会接不到球,他至少还知道这点。」 泽口把手套和球拿了过来。 「我搞不太懂,不过你要投球给魔鬼教练是吗?原田。」 「是啊、是啊,托海音寺的福。」 豪回答。 「加油啊! 美女老师也在看。」 泽口用手指了指。美女就站在球网后面,旁边几名看似桌球社的女学生正高声笑着。 「有人在看会不会分心?」 豪自问着,然后答说:「怎么可能」。 是谁在看都无所谓,所有意识全都集中在球和豪的手套上。用手指指尖细细触摸着球,慢慢地感受着橡皮的触感。球的中心点出现心脏,脉搏在跳动着。「噗通、噗通、噗通」规则的跳动声和自己的心跳声重叠,无比珍爱的东西正握在手中。虽然没有跟任何人说、也没有说的必要,不过从站上投手丘直到投球的短暂片刻,巧的心总是激动到快要窒息。 ——球一个个用布去擦,带着非常快乐的表情。 巧想起洋三提到户村真时所说的话。 魔鬼教练挥了挥手中的球棒,手腕和腰部的转动都非常灵活。 挥棒的力道很强,仿佛可以听到球棒撕裂空气的声音。 (那家伙也喜欢棒球?) 有喜欢到在球身上发现脉搏的程度吗? 豪在捕手的位置做好准备,身上戴着护具和护膝。 「来吧,巧。」 仿佛可以听到这样的声音。 豪整整接了八球巧所投出的球。 「够了吧,没时间了。」 魔鬼教练走上打击区。是右打的位置,手里拿着的是木制球棒。 豪点点头,重新举起手套。 海音寺站在豪的后面。魔鬼教练用下巴示意。 「海音寺,你是队里选球最厉害的。靠你了,看准球路做出判决吧。」 「是。」 「很好。喂,吉本,跑那么前面干嘛?往后退。」 宏亮的声音传到了外野,右外野手往后退。 「奥平你也一样。你搞不懂中间手的位置是吧?」 豪听着魔鬼教练怒吼的声音,一边在面具底下「啧」了一声。他发现魔鬼教练并不专心。一旦进入打击区就是打者,就是打击而已,只能够专心留意飞来的球。用教练的态度做出指示是打不到球的,至少打不到巧的球。 (这个人也不懂。) 豪再度咂舌。 最初的一球就要求巧投出直往好球带正中央、最快速的球。 就这么决定了。豪自己一个人点点头。 「教练,可以了吗?那就开始罗。」 海音寺举起右手。魔鬼教练轻轻挥动球棒,确定好脚的位置、摆好姿势。 豪暗暗地「哦」了一声、心想:「姿势颇有力道的嘛」。魔鬼教练的力量正朝着巧的方向彻底集中。在短短几秒之间,魔鬼教练的意识已经由教练转为打者,朝着投手的方向集中。 (了不起。) 豪舔着嘴唇。 (正中央不行,太危险了。) 就算巧的球再厉害,要是沿着腰带线的全垒打路线直直进去,会非常危险。既然如此…… 豪从手套下面对巧做出暗号。 外角偏高,不过要投坏球。 「若是光看速度,这个球路是最理想的,大多数的打者都会上当而挥棒落空。他是会上当,还是不会?就来见识见识魔鬼教练的能耐吧!」豪心里这么想着。确认、考验、衡量对方的能耐并非大人专属的特权。 (你说是吧,巧。) 既然没说出口,巧就不可能听到,不过投手丘上的投手似乎「嗯」地点了点头。 外角偏高的坏球。 球一如暗号预期地来到正确地点。 「坏求。」 是海音寺的声音。魔鬼教练没有挥棒,发出「哼」的一声。 「永仓。」 「是。」 「你刚才是故意投偏吧?」 「是的。」 「是你做的暗号?」 「是的。」 「你故意吊球要让我上当?」 「是的。」 魔鬼教练又「哼」了一声,并举起球棒。 没有被那个球速给吊中,了不起。那下一球就配内角偏低,不过是要在好球带边缘位置的。巧点点头。豪意识到巧绝对不会对自己的暗号摇头,所以仔细小心地比出暗号。脑海中动了一下,一股既不是喜悦也不是兴奋、无以名之的热情在体内流窜。 巧拾起腿来挥动手腕。豪的手套里有一种触感。 「好球。」 魔鬼教练「哦」地吐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难怪态度会那么跩。」 豪把球回传给巧,然后轻轻敲了一下手套。 (好了,接下来咧?) 魔鬼教练的脚动了,左脚微微往后挪移。 (针对内角的击球姿势?) 豪斜眼对着魔鬼教练进行全身上下的确认。虽然只有一点点,不过可以感觉他弯下腰来,姿势跟刚才不太一样。 (那就来个外角偏低的球吧。) 万一真的被击中,也绝对不会是有效的打击。 巧面无表情地点头,举起手臂。外角偏低、瞄准好球带边缘的球飞了过来。 (很好,太完美了。) 豪伸出手套,魔鬼教练的球棒开始移动、并跨出左脚。确实听到挥棒的声音。 豪发出「啊」的一声站了起来,拿下面罩。外野手正往后面跑。球画着大大的弧度,掉进了网球场。 女子社员之间传来悲鸣。 「界外球。」 海音寺说完后,对着魔鬼教练再做确认。 「裁判哪能犹豫不决。那个位置怎么看都是界外,你说是吧?永仓。」 「是的。」 「刚才也是按照你的指示?」 「是的。」 球的方向一点也没有偏。豪舔着嘴唇。 「用内角速球让人后退,再用外角球让人挥棒落空?这样的配球太过单纯了。如果是一名好的打者,即便是用开放式打法,也能把外角球打出去。你是看了我的姿势才要求外角球,不过我等的就是外角球。你的经验还不够。」 (原来如此,上当的人反而是我?) 豪将舔过的嘴唇紧紧咬住。 「原田的控球虽然很好,不过要是被打者识破了球路,就算球速再快还是会被打击出去。你要记住这一点。」 「可是那是界外球啊,教练想打的是全垒打吧?那是挥棒太慢造成的界外球。配球失误是我的责任,不过巧的球并没有输。」 豪抹着额上的汗水。 「这不是单纯捕手、投手之间的问题,球被打到就是被打到,这是投捕搭档的责任。原田信任你的引导,既然如此,你的引导就应该要让原田的球发挥出最大威力。」 魔鬼教练语气平静地说道,豪则垂下了肩膀说: 「等一下,我想喊个暂停。」 豪跑向投手丘,巧正双手叉腰望着网球场。 「抱歉,我被魔鬼教练给耍了,配了他想要的球路。」 「是吗?看来他不是只会说大话而已。」 「不过界外球就是界外球,这样一来就变成两个好球。」 豪把球直接递给了巧。巧接了过来,用手心仔细擦拭,接着抬头再次望向网球场。 「不过飞出去了,光看飞行距离的话算是全垒打。」 「光有飞行距离算不上全垒打,会飞到那边就是因为挥棒太慢。啊,巧,你该不会……」 「怎样?」 「你是第一次?」 「什么第一次?」 「被人击出这么远距离的球。你之前没被击出过可能形成全垒打的球 吗?」 「废话!我从来没被击出过外野手必须往后退才能处理的球。」 豪把手放在巧的肩上,用力点了点头。 「是吗?这是第一次?想必打击很大吧。」 「那也要看对象。不过是有一点。」 「也好,这样才能变成大人,太好了。恭喜。」 「你扯到哪儿去了?神经啊。」 巧的表情舒缓下来,豪把嘴巴靠近他耳边低声说道: 「内角偏低,连续两球,不过第一球不要投准。」 「两球都投到相同的地方?」 「没错,第二球是关键球。把你最厉害的球投出来。」 「我会投出像你所说的『哦!来了』的球。」 豪在巧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笑道: 「就这么办。第一次也体验过了,加油吧。」 「知道了,我会加油的。」 豪掩着听了巧的话之后忍不住想笑出来的嘴角,回到自己的位置。 「你们说了什么?」 魔鬼教练问道,豪摇摇头说: 「这是秘密。不过下一球会是偏低的球哦,教练。」 魔鬼教练没有回答,挥了两次球棒,摆好姿势。站在投手丘上的巧抓起止滑粉袋,在手上弄了些止滑粉后,把它丢在地上,缓缓进入投球动作。豪把姿势放低。 像要舔舐魔鬼教练的膝盖似地,球飞了进来。 「坏球。」 海音寺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宣布。 手感相当稳当。 (ok,没有受到第一次经验的冲击。) 巧把球呈抛物线传了回来,豪轻轻敲了敲手套。思绪在脑海中回绕,愉快的热度在体内回绕。 面对右打者的时候,如果是右投就会把外角偏低的球当做是决定胜负的球,这是一般的理论,不过豪并没有将计就计的想法,也不打算耍一些小花招,只是想让魔鬼教练体验一下巧最具威力的球,就只是这样而已。 (这样就结束了。) 豪配合巧的动作举起手套,魔鬼教练的球棒动了,随着一记闷响,可以看到球从巧的遥远上方飞过,速度不快。二垒手往后,中间手则往前移动。 (外野高飞球。) 豪如此确定。魔鬼教练并没有离开打击区,他把球棒扛在肩上,用眼睛追随球的去向。 「啊!」 豪和海音寺同时叫了起来。球「啪」地掉在中间手前面,而且在一个弹跳之后,弹得比预期要来得高,并从奔跑过来的中间手头上飞了过去。 「笨蛋。」 魔鬼教练的声音响起。 「接球的起跑动作太慢了!左外野手和右外野手是在干嘛?不会过来支援吗?」 魔鬼教练用球棒轻轻敲着肩膀叹气。豪也跟着叹气。 「这算什么守备?让原本的一垒安打变成三垒安打。」 豪取下面罩拭汗。 「如果中间手就定位的话,应该会变成高飞球吧。就是因为站太后面才会来不及。」 魔鬼教练用球棒前端抵着豪的肩头,轻轻一按。 「你说什么?永仓。你的意思是说我输给原田?」 「不,安打就是安打。」 魔鬼教练耸了耸肩,抽回球棒说: 「原田,你过来。还有展西、绿川也是。」 巧把手套夹在腋下往前走,来到豪的旁边低声说道: 「球飞出去了。」 「嗯,打得不错。」 「原田、永仓,你们在嘀咕什么?」 「不,没事。」 豪把背脊拉得笔直回答道。 「听好了。从今天开始,在最后一项基础练习结束之后,原田跟永仓加入投球练习。」 低低发出呼声的就只有豪一个人,其他人连一句话也没说。 「搞什么?原田,我说让你当投手,怎么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巧瞥了魔鬼教练一眼,轻轻摇头。反而是绿川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说了声:「教练」。 「你想让原田出赛?」 「这种事轮不到你来问,我会视当时状况来决定。」 绿川应了声:「是」,然后闭上嘴巴。 「好,那就继续练习。绿川回到自己的位置,包含原田跟永仓在内,一年级的继续做柔软体操。展西到内野、海音寺到外野进行守备练习。还有,外野要彻底进行支援补位的练习,因为实在是有点糟糕。」 海音寺接过球棒,低垂着头。 「守备练习,那教练……」 「我接下来有事,训完外野那些家伙就要回去,后面就交给你们了,要按计划练习。听懂了没有?」 「咦?教练要先回去?」 「没错,有问题吗?海音寺。」 「不,没有。只是觉得稀奇。」 魔鬼教练按照顺序,一个接一个望向三年级的脸。巧和豪的方向则是看也不看。 「自行练习,不要偷懒。整理操场和收拾用具要确实做好。」 「是,教练辛苦了。」 三年级脱下帽子行礼,豪也慌忙低头,顺便把巧的头往下按。 「好痛!你在干嘛啦!」 「至少点个头吧,又不会少一块肉。」 巧抬起头来,和魔鬼教练视线交会。三年级则已经转身走向自己的位置。 「永仓,你的配球挺不赖的,对那个球路似乎很有自信。」 「结果飞出去啦,吓了我一跳。」 豪坦白说出自己的感觉。 「你认为会是球棒连碰都碰不到的三振吗?」 「我想应该是打得到。」 魔鬼教练的视线移动,停在巧的脸上。 「原田,你的球很棒。内角球能有那样的威力,实在不容易。」 「是。」 「你想出赛吧?」 巧默默看着魔鬼教练的视线。 「你真的那么讨厌听我的话?」 「不,如果是我能接受的事,并不讨厌。」 魔鬼教练陷入了沉默,操场响起守备练习的声音。豪在巧的旁边握起拳头。 「教练在不在?」 魔鬼教练低语着,像是喃喃自语般的微小音量。 「什么?你是说我外公吗?」 「没错。」 「应该在吧,不过我不太确定。」 「这样子啊。算了,总之先回去练习。遗有原田,讲话要有礼貌,是『外祖父』不是『外公』。注意你的用语。」 「是。」 魔鬼教练转身,快速走向外野。 「巧。」 豪抓住巧的肩膀。 「你真是了不起,说不定可以出赛呢。」 「这还用说。」 「什么叫『这还用说』!魔鬼教练正在烦恼要不要用你呢!真有你的。」 「还好吧。我之前不是说过,能不能够出赛并不是由他来决定,因为这是属于我们的棒球。」 豪把手从巧的肩上移开,轻轻拍了臀部一下。 泽口和东谷跑了过来。 「原田,太可惜了,不是打到场外。」 听了东谷的话,巧两手一摊说: 「偶的球被打出去了,粉遗憾。」 「并不遗憾,你赢了不是吗?」 美女不知何时来到了背后。 「你竟然敢跟户村老师交手,真是好样的。」 小野嫣然一笑。绑在后面的秀发微微摇曳。 「 不过接下来就辛苦了,原田。」 「怎样辛苦?」 「因为户村老师是独裁者。算了,原田应该不打紧啦!不过要是有什么事,记得找我商量,我想我应该帮得上忙。」 美女侧着头,也对豪他们露出微笑。 「你们也一样哦!」 美女前脚一走,泽口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 「她竟然跟你说:『记得找我商量』,多棒啊。」 「泽口对年长的人有兴趣?」 巧蹲着把腿伸直,抓着脚尖,身体往前倒。 「你白痴啊!像美女老师这样的美女,年龄有什么关系。有人缘真好啊,原田。」 「连玛丽都喜欢他,巧真是太棒了。」 豪从后面环住巧的脖子,轻轻勒住。胸口深处一阵骚痒,笑声的波动摇晃着身躯。 「干嘛自己在那边兴奋?豪,你有毛病啊!」 「你不懂吗?」 「不懂,有时候实在是搞不懂你。」 巧应该是不懂吧。现在正在自己体内波动的情绪,巧想必是不会懂。 豪在巧的背上用两手缓缓一推。 魔鬼教练正在烦恼。可想而知魔鬼教练的脑海里,想要让巧出赛的念头正在剧烈萌芽。如果是的话,那不是很了不起吗?用不着向大人低头、不用考虑跟别人配合,只要坚持自己的意志,就能扭转大人、小孩、老师、学生、支配者、被支配者这样的立场,单凭自己本身的力量就能够超越,那不是很了不起吗? 豪有种身体漂浮起来的感觉。 抬眼一看,可以看到天空暮色渐渐低垂,刚刚还蓝到眩目的天空,此时已经染上微微的金色,平静地步向黄昏。 石门的旁边有棵梅树,绿叶繁茂到接近厚重。风在吹,树叶摇曳、带来绿色的初夏气息。户村真朝着树木仰望了一会。石门是有记忆,但这么大棵的梅树却没有印象。 (废话,最后一次来这里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事。) 户村想到这里不禁苦笑。当他还是新田高中棒球社社员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一、两次,被请吃晚餐,还洗了澡。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没有想过还会再来。突然间,树叶猛烈摇晃,在不自觉往后倒退的户村面前,有位少年一跃而下。梅树的树叶散落,少年穿着和树叶一样绿的绿色t恤,肤色白皙到亮眼。或许是吓了一跳,少年大大的眼睛不断眨动,不过马上出现和煦的笑脸。 「你好。」 有人向自己点头致意,户村也匆忙回礼。 「你好……你是这户人家的人吗?」 「思,是啊,我叫原田青波。叔叔你呢?」 ㄑ1ㄥㄣㄛ、青波……是弟弟? 户村想起原田巧的调查表。 「我在睡午觉,叔叔。」 「在树上睡午觉?」 「嗯,你闻,有梅子的味道。」 青波伸出手来。户村于是凑近鼻子一闻,果然有青梅的味道。 「你看,我好像变成了梅子果实吧。」 「咦?啊、嗯,是啊。」 户村俯看着笑得一脸天真的少年,心里感到困惑。 (这孩子就是那个原田的弟弟?) 他心想着:「怎么可能」,感觉完全不一样。就算性格和长相不同,兄弟总是会有某个地方相似,因为生长的环境相同,应该都会带着同样的生活气味。在教师生活当中,户村早已学会分辨那个气味。不过在青波这个少年和原田巧之间,却完全找不到可以相互连结的气味。他按住鼻子,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叔叔,你要找谁?啊,你别说,让我来猜。」 青波仰望着户村的脸。 (和教练的眼睛很像。) 青波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叔叔,你是不是来找外公的?」 「是啊,你怎么知道?真厉害。」 「真的吗?哇,我乱说还猜对了。外公他在家哦!他在烧洗澡水,我带你过去。」 青波牵着户村的手往前走。没想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被少年牵着走。这么不怕生、毫无防备、轻易就往别人怀里钻的素质,原田绝对没有。 (原田虽然特别,这孩子倒也古怪。) 自己被这孩子拉着手的样子想必也非常古怪。不过不知何故,倒也不至于想把少年的手给甩掉。 「这个时间教练……不,是你外公在烧洗澡水啊?」 「嗯,爸爸出差回来要洗。用木材烧的洗澡水洗起来很舒服,叔叔你要不要洗?」 「不,不用了。」 「是不是因为没有带内裤?」 「嗯……是啊。」 少年放开了手。 「外公,有客人。」 户村仿佛被仍下似地,一个人站着。井冈洋三就在眼前,虽然多了白发,个子也变小了,不过确实是井冈洋三。 「教练,好久不见,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 户村心想对方应该早已忘了自己,不过洋三却站了起来,微笑地问他是不是真。 「您还记得我?」 「怎么可能忘掉,有多少比赛是靠着你的守备撑下来的。真的是好久不见,你好吗?」 「他还记得我?」户村有点惊讶。 「之前桥田来过电话,要我参加他的婚礼。」 「桥田……二垒手桥田?咦?他娶老婆了?」 「嗯,现在住在巴西,说是要在圣保罗举办结婚典礼,我拒绝了,告诉他我哪能去那么远的地方,结果他就寄了新娘的照片过来,长得还挺漂亮的。他还跟我抱怨说你没消没息的,原本还是二游最佳拍档说。」 听了洋三的话,户村垂下了视线,很意外桥田和洋三还有连络。 「教练,今天我来并不是为了叙旧。」 「是为了巧的事?」 洋三抓起一根柴薪扔进炉口,青波用手辽着光往里面看。刚才在绿叶中染上绿色的侧脸,现在则被火光映上微微的红色。 「是啊,什么事都瞒不过您。您知道我在新田东中?」 「听巧说过,那家伙难得抱怨。」 「可以想像他说了什么。教练,我就单刀直入好了。我想指导原田,我想把他栽培成能够担当一面的优秀选手。」 洋三沉默不语。户村把那份沉默解读为拒绝,皱起了眉头。 「他的素质是没话说,只是反抗性太强。那种性格指导起来有困难,希望教练能够稍微对他本人——」 「真,你会一个一个去找学生的外公,要他帮忙吗?」 户村微微握紧了拳头,瞪着洋三的侧脸。 「怎么可能,因为他是教练的外孙,所以我才特地前来。只要是和棒球有关的事情,没有人的影响力会比教练来得强。」 「那家伙不受任何人影响。他没问过我什么,也没要我教他什么,我也不主动开口说些什么。你要是认为他会听我的话,那你就错了。那家伙并不会随便听从别人的话,然后乖乖照做。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 洋三盯着火焰继续说道: 「才能在那个年纪投出那样的球。」 「你是在讽刺我吗?教练。」 「讽刺?」 洋三的脸转向户村,有点讶异似地瞪大了眼睛。瞳孔颜色就和梅树底下所见到的青波一模一样。 「高中时期,只要是教练说的,我们一律听从,从来没想过要去违背,或是思考教练的话有没有错。我们一直相信只要听从教练的话就会变强、就能够前往甲子园。结果别 说甲子园,就连县内预赛的前四名都没拿到。高中三年期间,一次也没有。」 户村原本想用冷静且安静的态度来说,可是手却在颤抖,觉得可耻。就像刚才对洋三所说的,自己并不是来叙旧的。都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其实怎么样都无所谓。大家都有了年纪,娶了老婆,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把专心打棒球的三年变成回忆,桥田、黑谷、则武都是一样……事到如今,自己到底还想说些什么? 「不过在教练辞职的时候,我就有了觉悟:『啊,我们再也无法获胜』。教练就是看透我们的实力,所以才会辞职吧?其实我们球队的实力很弱,王牌投手的则武肩膀在痛,球队打击率又很低,不是可以获胜的队伍。就算再怎么锻链,要是没有实力,胜负还是早就注定。」 洋三垂下肩膀,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真,你认为我是因为那样才辞职的吗?」 「详情我不知道,只是您辞得太急,教人感到迷惑。不过在秋季大赛第二轮比赛输掉的时候,校长曾经这么说过:『你们就像井冈所说的一样』,而且用的还是讽刺的语气。不仅是校长这么说,别人也说被传统所拘束,只会追随教练的棒球社成员也很糟糕。」 洋三什么话也没说。真想对着他无言的背影直接痛骂!像是践踏无力抵抗的小猫般的残酷情绪,让户村的指尖又抖了起来。 「教练真是厉害,做了聪明的抉择。你拥有无数的光荣……就算是因为我们太弱、觉得嫌弃而辞职,我们也无从抱怨,我们——」 「不是这样子的。」 孩子的声音插了进来。户村低头一看,发现青波正蹲着拉着自己的裤管。 「叔叔,外公会放弃棒球,是因为外婆生病了。不是因为叔叔的关系,而是因为外婆。」 户村低头看着青波的脸。青波仰着头,严肃地继续说道: 「外婆生病了。外公喜欢外婆,所以才会放弃棒球,为的就是可以一直待在外婆身边。」 「喂,青波。」 洋三手忙脚乱地挥手,然后抱住外孙。 「真是拿你没办法。像这种事,外公没跟你说过吧。」 青波发出咯咯的笑声,从外祖父手里挣脱。 「就算外公不说我也知道。外公只要一喝酒,就会提到外婆,昨天还说自己应该早点放弃棒球,被妈妈嫌烦。我知道外公这里是这么想的。」 青波指着自己的胸口说道,然后突然往右转,消失在绣球花叶子的阴影里。 「这孩子真是不像话……真是不像话。」 「教练,刚刚他讲的是真的吗?」 「咕嘟」一声,户村吞了一口口水。 「嗯,可以这么说,当时我老伴生了病,医生说她的寿命最多三年,最少一年半左右。我很慌张,把你们的事、棒球的事全都抛到一旁。」 「可是夫人往生不是很后来的事吗?」 「这就是老伴厉害的地方。被医生宣告没救之后,她还撑了五年以上,让我有机会学习自己一个人生活。她说:『孙子的脸我也见到了,而且还能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再也没有遗憾』。然后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真。」 「是。」 「你要是想娶老婆,就得找这种女人。」 「嗯。」 户村在洋三的旁边坐下,像青波刚才那样,用手辽着光凝视火焰。一股疲倦感逐渐涌上身躯。洋三叹了口气说: 「不过是我对不起你们,道歉也解决不了问题。我对不起你们,我喜欢你们这群小子。或许你们的整体实力薄弱,不过黑谷、桥田、则武还有你都是喜欢棒球的人,这样的球队很可贵。你在接到滚地球之后,不做任何垫步直接传球,那漂亮的动作,怎么看都看不腻。你们真的是一支很棒的球队,如果当时我能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好好地表达出来让你们知道,那该有多好……身为教练最重要的事,我竟然疏忽了。」 「事到如今……就别再说这种话。我一直认为非赢不可。不只是棒球,不管是读书,还是其他运动,要是其中有哪项没赢,我就会觉得自己很惨,我都是这样教导孩子的,告诉他们输了就是很惨……教练,现在的新田东队基本上投手战力相当不足,所以需要原田。要是有原田在,战力就会提升。我不想让孩子们有悲惨的回忆,不想打那种连续输球、觉得自己很烂的棒球,所以原田——」 「巧或许就到此为止了。」 户村抬起脸来,但因为动作太急,脖子有点痛。 「你说什么?」 「巧或许不会再进步。」 「你怎么这么说?原田才正要开始而已。他的身高会变高、体重会变重,随着身体成长,他的球也会越来越有威力,那孩子会成长的。今天我站在打击区,亲眼见到原田的球,坦白讲真是震惊。」 像是被自己所说的话影响似地,户村的身体传来微微兴奋的颤抖,手心在冒汗,球的触感清晰地在那边复苏。那是十三岁少年的球,而且还是软式棒球,不过那球却没输给自己的挥棒,自己确信那是腰部扭力极佳的挥棒,结果却变成外野高飞球。就像永仓所说的,如果中间手就定位,百分之百会成为外野高飞球。并不是没有打到,球棒确实抓到了球,只是虽然已经抓到,巧的球却让球棒往后弹,让飞行距离足以构成全垒打的挥棒,变成了外野高飞球。当时那震惊到教人颤抖的感觉再度浮现。 户村想要栽培那个球。他想用自己的手,把那少年体内的所有力量完美地召唤出来。教育性的指导、健全培育之类的理论都不重要!想把出现在眼前、蕴含着可能性的神秘素材好好栽培起来,单纯而强烈的冲动在体内流窜。户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现在过于兴奋、缺乏冷静。 「教练您要先回去?」——海音寺诧异地说道。没错,是户村擅自改为自行练习,前来拜访洋三。不是为了怨恨或怀念,他是被自己体内的这份冲动所驱使,摇摇晃晃地走进了石门。这时他才猛然发现这件事。 洋三说话了。那是平静到近乎冷淡的声音。 「是吗?能够遇到教人震惊的孩子是件好事,不过我看到巧的时候并没有这种感觉。」 洋三究竟想说什么,户村感觉无法理解。仿佛看穿了户村的想法似的,洋三点头继续说道: 「在那个年纪,完成度太高了。用那样一丝不苟的姿势投球……我不喜欢。」 「那只是天份吧。」 「真,孩子实在是教人搞不懂,不知道在哪个地方会产生什么样的力量。说到巧的情况,说不定他的天份现在已经全部展现了出来。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他就不会有任何成长。有些孩子是现在不行,不过两年、三年后能力会进步。真,你不能只留意到巧,要是错过那样的孩子,到时你可会后悔的。」 「那是因为教练没有以打者身份站上打击区。原田的能力不会只到这里为止。」 「是吗?希望真的是这样。」 户村站了起来,拍了拍没有弄脏的裤子。 「说得这么无情,他是您的外孙吧?」 「是啊,当外孙是很可爱,那孩子的所有一切全都可爱到不行。所以如果他能再继续成长,我会觉得很高兴。不过别把他当成获胜的工具。不要把他当成工具,要把他当成一个人来看待,让他知道打棒球是件快乐的事。虽然我带给你们悲惨的回忆,是没立场讲这种话的。」 「爸爸。」 浴室的窗户打开,一个男人探出上半身,理所当然是光着身子。 「好热喔!有点太烫了……啊!有客人?」 男人看到户村的脸,却 没有慌张的意思。 「阿广,这位是巧棒球社的教练。」 「啊,是吗?我是巧的爸爸。」 广用湿答答的头点头示意。 「巧很不好应付吧?他是个麻烦的孩子。」 「噢,是啊!所以才想来跟您商量一下。」 「啊,不行啦。和棒球有关的事是巧最专门,我没办法插嘴。就像对伽利略发表天体运行论一样。」 广这么说完后,皱起脸来打了个喷嚏。 「对了,老师,要不要泡个澡,然后来杯啤酒?」 「不,不用了。下次吧!」 「是吗?也是,你没有内裤可以换。」 广再次打了个喷嚏,然后低头关上窗户。 「真是与众不同的家长。」 「是吗?因为他是巧的爸爸嘛!要是不那样,家里可就不得安宁了。」 这个家庭怎么样都兜不起来。不论是原田本身、弟弟还是父亲,还有洋三,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模样、没有相同的气味。或许人类原本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散发着各自不同的味道生活着。那是各自不同的独特气味、生存方式与生活,在制服群中看不出来。「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啊?」,之前自己所坚信的事情开始动摇。不晓得为什么一股苦涩的味道,在嘴里扩散开来。 天空开始变黑,风有点凉。 浴室里传来哼歌与流水的声音。 想到泡着热水、哼着歌曲的原田的父亲,户村觉得有点羡慕。 8 黑暗 天空可以看到星星,而方才成群吵闹的乌鸦不知何时也消失了。 巧捡着散落的球收进篮子。虽然觉得有点累,不过很舒服。在全体练习之后,投球练习让身体和心灵同时得到了满足。豪则吹着旋律轻快的口哨。 「原田。」 展西走了过来。或许是刚洗完脸,浏海湿湿的。 「动作太慢了,拜托你行行好。」 「是,我正在收拾。」 「那就好,其他社员都已经走了。」 展西环视空无一人的操场。 「你要怎么练习是你家的事,不过时间和方法不要差太多。毕竟这是团体活动,而且学校也有使用操场的规定,自行练习的时间不要超过三十分钟。」 展西的语气很平淡,既没有讽刺也没有愤怒,平稳到像是在宣布些什么。 巧应了一声「是」后,豪又加上一句「抱歉」。 「不,倒是不用道歉。原田,你去把球收拾收拾,顺便把用具室的门给关上。」 展西把钥匙递给巧,接着说道: 「还有,永仓你去社团教室,桌子上有球衣订单,连同原田的总共两张,去把它拿来。」 「球衣吗?」 豪的声音拉高了起来。 「没错,比赛用的。要是不赶快下订单,会赶不上下回的比赛。如果可以的话,明天就把它交回来。对了,社团教室不用锁,不过要稍微打扫一下。还有,别忘了关灯。」 「是。」 在变暗的操场上,豪的回答听起来很响亮。 「好了,原田去用具室把门窗关好,永仓打扫社团教室,要负起责任好好做啊!我先走了。」 「是,辛苦了。」 豪低头说道,展西举起手来说了声再见,黑色学生服的背影很快就在微暗之中消失。 「真是说变就变,还跟我们说再见咧。」 巧往豪的方向耸了耸肩。 「嗯,受到魔鬼教练的影响吧。既然魔鬼教练认同我们,那他也没辄。」 「我讨厌那样。」 「别抱怨啦!我负责拿比赛用的球衣哩!噢,太棒了,人生是彩色的。」 豪扳着手指,斜着头说道。 「你那是什么样子,感觉好恶。」 「干嘛,你都有过第一次了,咱们要好好亲热亲热。」 豪的手臂环着巧的肩膀和腰部。一阵搔痒的感觉,让巧不禁弯起身子笑了起来。 「笨蛋!豪,别闹了,你很夸张耶!」 「有什么关系。对了,巧,今天来我家,我老爸老妈都去参加法事不在家,咱们一起来吧。」 「去你家做什么?」 「读书啊!明天不是有考试?对了,把泽口跟东谷也叫来。」 「你还真是认真到无药可救。为什么非得一群人一起读书?越来越思了。」 「好啦!来啦!可以吃到东谷他家的寿司耶。」 东谷家是名为「天满寿司」的寿司店。 「啊,还有这样的附加条件?」 「怎么样?条件不错吧。欢迎光临。」 豪的手指移动,在巧的肚子附近搔痒。 「别闹了,豪。好啦!我去,笨蛋,别闹了——」 「你们在干什么?」 泽口和东谷不知何时来到了后面。 「我们在校门那边等……结果你们俩竟然在这里调情?原田,你有了美女和玛丽还不够,竟然连豪也要夺走。噢,你好可耻!要是让你爸妈看到,他们一定会哭死。」 泽口掩面装哭,巧则用手肘把豪的身体推开。 「你们有病啊!可耻的是豪啦。自己在那里兴奋,不过是小小的一件球衣,真是白痴。」 「一点也不小。」 豪的表情转为正经,把手从巧的身上移开,手指紧握成拳头。他的表情凛然,突然变成大人的神情。 豪曾经说过,和巧出场比赛是他的梦想。既然如此,这个梦想很快就要化为现实了。 不过,不只是这样。 巧在心里低声说道。他觉得如果能跟豪在一起,自己应该能够前往更远的地方。不单单只是能不能出赛这样的小事,而是能够成就其他更大的事。 『更大的事?什么样的事?完全比赛?全国第一?是不是这样的事?』 要是被豪这么一问,自己会答不出来,就连自己也搞不太清楚。不过自己昨晚是这么确信的,因为昨晚豪说他相信巧。「只要有人肯相信自己,什么事情都可以办到」巧心底是这么想的。他想把自己的感觉传达给豪知道,不过却不晓得该如何表达。 巧希望自己能有丰富的语言、希望能够拥有完整传达自己心意的技巧。 「不只地理,还得念念国文。」 巧出声低语。 「咦?什么?原田,你果然对美女有意思。」 泽口顶了顶他的背脊。 「猪啊!你的脑袋里头就只有美女吗?先来帮忙捡球啦。」 巧提着篮子往前走,泽口一面碎碎念,一面抱着球跟了过来。 「豪咧?」 「他去打扫社团教室。」 「咦?我们已经打扫过啦。」 「你们一定满脑子都是美女,随便乱扫。」 「笨蛋,哪有这种事。」 「就是有。」 巧一面和泽口说话,一面走向用具室。体育馆后面比操场还要阴暗,只有白色的门勉强认得出来。正中央的门开着,里头是一片黑暗。 巧从泽口手中把球接过,放进篮子里,然后走进用具室。 「我在外面等你。」 泽口从后面小声地说道。 「我怕黑。」 「玛丽会笑你哦!啊!」 巧的脚绊到了什么东西,差点跌倒,不过还是勉强保持住身体的平衡。是球掉在那里,还有两、三根球棒像是被扔出来似地丢在地上,似乎是从门那里扔进来的。 (整理得真糟。) 巧把球捡起来放进篮子,并将球棒收在架子上。要是真的喜欢棒球,球和球棒就是重要的道具,为什么会如此随便乱丢?实在是不可思议。巧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确认地上的球全都捡好之后,才走出去。不过外面却没有人在。 「咦?泽口人咧?」 无人回答,远处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 (那家伙是怎么搞的,这么怕黑?) 傍晚的体育馆后面的确潮湿寂静到有点古怪 就在他上完锁准备回家的时候,听到有声音传来。原来是地板嘎吱嘎吱的声音。巧停下来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很安静,也许是自己听错了。不,他确实听到有声音。声音虽然微弱,不过是和刚才一样的嘎吱声。不只是声音,还有某些什么和刚刚不同。已然习惯黑暗的眼睛突然捕捉到了什么。右边用具室的门微微开启,拉门拉开了约十五公分左右的空间。刚才明明是关着的。打开的是中间的门,左右的门全都紧紧关着,像是白色的墙壁。不会错,记得右边是桌球社与田径社的房间。就在整理球和球棒的期间有谁来了,之前并没有人。 巧把门打开,接着叫道: 「泽口。」 他心想:「或许是泽口开玩笑躲在那里」。黑暗之中并没有回答,不过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潮湿的空气在摇晃。 「喂,谁在里面?」 一阵低低的笑声。 「泽口吗?别开玩笑,我要先走了。」 就在往里踏进一步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推他的背。巧的身体往前扑倒。虽想踏 稳,不过脚却被其他的脚给勾到,于是直直地往前摔倒在地。 搞不懂发生什么事,不过静止不动会有危险的感觉驱策着身体。巧马上起身回头,门在眼前关上,黑色人形的影子在黑暗中移动。 「你们是什么人!?」 巧的嘴被人掩住。厚厚的手掌带有肥皂的味道。他的双手被扭到后面,感觉后面至少有三个人。巧的背脊发凉,身体的热度沿着背脊逐渐冷却。于是他用力甩头,把掩住嘴巴的手给甩开。空气流到喉咙深处,将他的双手往后拉的力量并没有减弱。 「放开我!混帐!你们是什么人!?」 室内只有巧的声音在回响,没有人说话,连呼吸声都听不到。突然被人从后面一推,巧一个踉跄,腹部似乎抵到了什么。有张类似大型桌子的东西放在那里,抵到的是它的边缘。像是被拳头打到腹部似的冲击让巧发出了呻吟。巧的头被按住,「卡嚓」一声,大型的手电筒摆在他的眼前。他被团团包围了。光没有扩散,直直往巧的脸照射过来,射入瞳孔,手电筒的光线眩目到有点刺痛,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就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桌上浮出了白线。原来是桌球桌。有几只手把自己按倒在球桌上。不只是头,连双手、肩膀都被按住。身体内部在发热。巧难以忍受自己用这样难堪的姿势暴露在灯光下。 「混帐,放开!放开我!」 巧的头发被人揪住。往后仰的他耳边首次听到人的声音。那个人或许戴了面具,声音小小的,模糊且不清楚。 「赶快求饶。要是你喊救命然后下跪,我就放了你。」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做这种事——」 鼻子被人掐住,不自觉打开的嘴里被塞进了布。巧呼吸不顺、呕吐感涌了上来。旁边传来压抑的笑声。 体操服连着下面所穿的t恤被翻了上来,然后直接穿过头部,被人拉到手臂的位置。巧的双手成了被自己的体育服给绑住的模样,有两只手从上面紧紧压住,脚踝也被别的手给压住。上半身赤裸的巧全身冒汗,但却颤抖着。他想用舌头把布往外推,结果却卡得更深,喉咙深处干燥、发疼。桌上摆着水桶,「啪沙」地发出水在摇晃的声音。第三双手把类似黑色绳子的东西浸到水中,然后马上抽出,像是要让巧瞧瞧似地横拉着。那像是黑色的皮带。周围的空气转为凝重。黑暗凝结成块,吸去所有的声音,迅疾的风声响起。背上被火棒烙印,灼热的痛楚由右肩延伸到腰部左边,斜斜划过。巧无法呼吸,失去出口的空气逆流到肺部,仿佛快要破裂。同样的声音响起,在同样的地点掀起同样的痛楚。接下来是从颈后来到腹侧,接着烧灼般的痛楚则是从左肩来到背脊附近。汗水大量渗出,从额头到脸颊的青筋也爆出,感觉头快要爆炸。心脏快速鼓动,意识突然远离,难以想像自己居然像马一样挨打。这不是现实,不可能有这种事。可是背上不断蹦出的痛楚,却是深入骨髓般的真实痛楚。鼻子深处好痛,血液流淌的热度和气味进到了嘴里。 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低声说着: 「快点求饶!叫救命,这样我就住手。」 嘴里的布被挤了出去,可以呼吸了,意识开始恢复。 「……我不要。」 一阵吸气的声音。巧的头发被人揪住,「喀嚓」的金属声响起,在汗水渗入的眼睛前面出现的是剪刀的刀尖。 「我来帮你好好剪个头发。」 模糊的嗓音这么说道。不过却被另一个声音制止说: 「喂,别这样!脖子上面不行。」 「为什么?」 「太显眼了。」 一个「啧」的咂舌声响起。巧还听到了另一个声音,虽然传来的位置不同,不过全是模糊低哑的声音。听在巧的耳中那不像人声,反而像是无生命体的声音。不是人声,这是…… 「够了,时间不多了。」 「慢着,这家伙说他喉咙很干。」 巧整个身体被往后拉,被迫跪在地上。看得到水桶,还有在黑暗之中摇晃的水。他的脸被塞进黑得看起来像墨汁的水中,手腕、肩膀和腰部都被按住,身体僵住似地无法移动。水流进嘴里,那股凉意感觉很舒服,身体失去了力气。仿佛说好了似的,压在身体各处的力量同时消失。巧从水桶中抬起头来,然后直接瘫倒在地上。手脚的前端很重,重到难以动弹。背脊硬得像木板一样,感觉像在冒烟。流血的鼻子真的闻到肉被烧焦的味道。 「谁叫你球远稍微快了一点就那么踉。」 「喂,别乱说!走了。」 手电筒的灯光熄灭。脚步声从旁边穿过。 「慢着。」 巧爬了起来,把体操服从手腕上面剥掉。黑影站着不动。巧手脚使力,抓着桌球桌站了起来。顺利站稳后,他松了一口气。 (慢着!哪能就这样放你们走。) 巧舔着嘴唇。嘴唇带着教人思心的血腥味,不过还是顺利发出声音说: 「别把我的球拿来和你们比。」 光是说这句话,就让他气喘不过来,往前一个踉呛。巧觉得有人靠近,腹部正中央被人用膝盖顶了一记。巧按着腹部,双脚膝盖着地,水滴从头发上面滴落。 「混帐!好大的胆子。」 模糊的声音正在颤抖。之前始终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出现变化。 「喂,够了!再继续可就不妙。」 巧闭上了眼睛,觉得再也爬不起来。脚步声逐渐远去。巧弓着身躯缓缓吸气、吐气。脑袋的中心变得麻痹,痛楚逐渐消失。 (难道我会就这么死掉?) 泪水涌了出来。 (我才不想死得这么逊!) 不想死!我不想死在这种地方。 想是这么想,但身体却无法动弹。有没有流血? 背上失去了感觉,感觉很可怕。水滴从头部、脖子流到了肩膀,冷到令人难以忍受。 豪呢……豪在做什么? 豪为什么不来救我? 抬头一看,豪的身躯就躺在黑暗的另一端。在渗着汗水、一片朦胧的视野角落浮现出横躺的少年轮廓。突然涌现出这样的感觉。 前所未有的强烈恐惧贯穿了全身。 发不出声音,但牙齿却传来喀哒喀哒的声响,颤抖无法停止。巧在手臂上使力,想撑起身子。 「巧。」 豪的叫声响起。门开启的声音响起,豪走近的振动传了过来。 (啊,原来他没事。) 心里突然轻松起来。 「巧。」 豪扶起他的身体。手顶到了背部,刺痛突然加剧,于是巧抓着豪的肩膀发出小小的悲鸣。 「喂,巧,你怎么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谁晓得这种事。」 「可、可是这不是血吗?」 在黑暗中可以微微看到豪所伸出的掌心,那只手游移似地移动,摸着巧一片赤裸的胸口。 「这也是……血?」 「是鼻血啦。」 抓起脱掉的体操服往头上套。手臂一伸直,烧灼般的疼痛再度加剧。巧咬住嘴唇,压住嘴里快要发出的悲鸣。幸好身体还能动。 「站得住吗?」 「嗯。」 巧把手搭在豪的肩上,站了起来。 「原田,你没事吧?」 东谷站在豪的身后。巧推开豪的肩膀,自己一个人站着。汗水流出,不舒服的热度从额头渗透到脸颊。 感觉只要说了话就会呕吐,于是巧咬着嘴唇直接往前走,走的步调比平常来得快,因为要是停下来,仿佛就会瘫倒在地。脚只 要一往前跨,背脊就会发疼。 校门关着。巧穿过门与樱花树之间,边走边不停地抹着鼻子附近。豪走到他的旁边递出手帕说: 「你流了好多汗。」 巧接过来擦着额头。有汗有血,还有不断滴落的水滴,感觉连眼睛、鼻子、嘴巴、皮肤都要溶解。 是要走到什么时候?夜里曲曲折折的道路,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巧忍着呕吐感及痛楚,一心一意地继续往前走。 「这边。」 豪拉着他的手腕。虽然力道不怎么强,但巧却一个踉踉跄上豪的身体。 「这边是近路。」 「近路?通往哪边的近路?」 「我家。来吧,往这边。」 「为什么要去你家?」 「因为没有人在。」 豪按住巧的肩膀说: 「伤口总得处理吧。」 「不要管我。」 「哪能不管啊!你肩膀受伤了,不是吗?」 巧和豪正面相对。 没办法回家,这点可以确定。没有勇气让爸爸、妈妈、弟弟、外公看到现在的自己。 真纪子的悲鸣、青波惊讶的表情、广的困惑与愤怒、洋三严厉的责备。事情要是穿帮了,自己就得面对这些,林林种种繁琐到教人难以忍受。然而,巧并没有自信能一如往常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来吧。」 豪对他说。 接着,豪对后面的东谷低低说了声:「书包」,东谷点头,把东西交给了豪之后,跑也似地离去,一次也没往巧的方向看。豪往前走,巧默默跟在后头。那是一条田间小径,鞋子底下传来青草柔软的感触。 在到家之前,豪连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回头。 田间小径转为细细的私人道路,尽头可以看见白色的栅栏。沿着栅栏往前走,就是白石砌成的门。白色的庭石一直延伸到玄关,在玄关大门前,豪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直到这时,巧才发现豪正拿着自己所有的东西。那是刚刚从东谷手里接过来的。 「我的东西,我自己拿。」 既然巧这么说,豪只好微微摇头,递出了东西。就在巧伸手准备接住的时候,背脊突然一阵刺痛,于是下意识地把手缩回。书包摔落地面,豪「啊」地发出短促的叫声。 「巧。」 「没事。别管了,快点开门。」 巧忍着刺骨的疼痛,捡起书包。门打开了,豪点亮电灯,眼前出现气派的玄关。观叶植物的花盆、色彩明亮的大海绘画、游着各色鱼儿的鱼缸。正面有个大型玻璃花瓶,里面插着数枝淡粉红色的玫瑰。完全没有人影,空无一人、平稳寂静的感觉教人松了一口气。除了豪以外没有任何人,巧打心底感到庆幸。 「来冲澡吧!浴室在这边。」 豪对他招手。就在准备脱鞋的时候,巧倒吸了一口气,他的脚没办法动,脚踝像是被石头压住似的抬不起来。 「咦?」 怎么回事?脚怎么会抬不起来? 就在他硬要把脚抬起的瞬间,全身开始出现颤抖。从脚踝、大腿、腰部、肩部,直到头部,全都出现微微的颤抖。巧喉咙哽住,无法站立,只能双手抱着身躯直接蹲在地上。 「巧。」 豪把手臂伸到巧的腋下,像要止住身体颤抖似地将他抱住。 「巧,没事了。没事,他们全都离开了。」 巧攀住豪的肩头,颤抖的手指似乎找回了感觉,他感受到了豪肌肉的硬度。 「我绝对……绝不放过他们……我绝不放过他们。」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放松。慢慢吐气,已经没事了。放松,吐气,吸气。」 豪像在念诵咒语般的低声说着没事、没事,巧照着他的话反复深呼吸。空气进到肺里,身体鼓胀起来,颤抖慢慢止住,不过虚脱的身体还是感到沉重。「如果能够就这样在豪的手臂里入睡,那该有多轻松」巧心里这么想着。突然,巧撑起了身体。被人看到如此不堪的模样,他脸上一阵发热。 「你没事吧?」 豪看着他。巧把他的脸推开,直直地仰起头来说道: 「你刚刚不是告诉我没事吗?先让我去冲个澡,我流了一堆汗。」 「嗯,往这边。」 豪站在浴室里,开始说明淋浴的使用方式,仿佛对刚才所发生的事完全不在意,口气一如往常。 「这可以调节温度,往这边转就变成淋浴。」 莲蓬头快速喷出热水。 「豪。」 「怎样?」 「刚才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我哪可能告诉别人。」 豪突然把莲蓬头对准了巧,站在浴室门口的巧被淋得一身湿。 「哇!可恶!我还没脱衣服,别闹了。」 「来吧,好好把汗冲一冲。」 热水还继续在流,豪直接把莲蓬头拿给巧,走出了浴室。巧把被汗水与热水沾湿的衣服脱掉,从头顶开始淋浴。热水渗进伤口,一阵刺痛,不过他还是把水力转强,将汗、血与泪一起全部冲走的感觉很舒服。 巧穿上豪所准备的t恤和长裤,走进豪的房间。 「这衣服松垮垮的,会掉下去啦。」 巧拉着长裤说道。 「会吗?那是我去年的睡衣。」 「你太肥了啦!到底几公斤啊?」 「我是标准体重,是你太瘦了。对了,肚子饿不饿?」 巧皱眉摇头。 (还没有食欲啊?) 豪把目光从环视室内的巧的侧脸上移开。想着遭受到那样的遭遇,对巧的自尊会造成多大的伤害?突然问,一阵寒意袭来。不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豪把急救箱的盖子打开。 「巧,我来帮你处理,你躺到床上。」 巧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不过还是默默地坐在床上,脱下t恤趴下。 「会有点痛——」 豪把接下来的话咽了下去。在明亮的灯光下,巧身上的伤活生生地浮现在背部皮肤上。血是没有流了,不过仍在微微渗出,像是无数条紫黑色的蛇正在蠕动。 「你居然——」 接下来的「有办法走到这里」这几个字,再度随着口水一起咽下。豪在纱布上沾上消毒药水,盖住伤口。巧「哇」地大叫。 「痛!等等,豪……很痛。」 「不要抱怨。」 豪刻意发出开朗的声音。这需要一点努力。 为伤口涂上消炎软膏,敷上纱布。巧把脸埋进枕头里。 「好了,结束。明天再来换纱布。」 巧仍是趴着没有回答。 「巧?你没事吧?是不是很痛?」 豪胸口一紧,不知该如何是好。万一巧是埋头在哭,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 「豪。」 巧突然起身,穿上了t恤。 「不要同情我!我死也不要别人同情。」 「你是想说『与其同情我,倒不如给我钱』(注:日剧『无家可归的小孩』的经典台词)吗?啊,有点落伍了哦。」 「钱我倒是需要。」 「我也需要。来,止痛药,把它吃下去。」 巧把白色药锭放在手心,摇着头说: 「你这里什么都有。」 「当然啦!我家做的是治疗生意嘛!怎么样?要不要打一剂消炎针?我一直想帮人打打看,你来当我的实验品。」 「你有病啊。」 巧笑着拉起棉被。 「我想稍微睡一下。」 「嗯,睡 吧。」 「啊,浴巾沾到了一点血迹,被我弄脏了。」 「没关系,我顺便一起拿去洗。」 「免费服务吗?」 「晚点会送请款单,内含治疗费用。」 巧叫住正要走出房间的豪。 「豪。」 「什么事?」 「我睡在床上,那你怎么办?」 「无所谓。我会在一旁打地铺,不要担心。」 「是吗……谢啦。」 豪握着门把站了一会,似乎有什么话想告诉巧,心里一阵骚动,可是却说不出口,连一个字都想不出来。于是便走出房外,静静把门关上。 巧就这样没爬起来,连晚餐都没吃。在铺棉被就寝之前,豪朝着床上窥看,试着叫了声「巧」,不过巧背着身子没有动作,也没有回答。背上的伤并没那么深,不如表面所看到的那么严重。只要做好消毒、避免化脓就能痊愈……但真能痊愈吗? 心里实在是一片混乱,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只有难以言喻的不安。等到肉体的伤痕痊愈,巧还是不是原来的巧? 豪握紧棉被的边缘。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万一巧再也无法投球、要是再次让巧遇到这种遭遇,自己绝不会饶了他们。 「嘎吱」床发出摇晃的声音。豪往旁边一瞧,和巧正好四目相对。 「豪,电灯,」 「咦?」 「把电灯关掉啦!亮到睡不着。」 「咦?啊,嗯。」 于是豪关掉电灯。黑暗之中似乎有人在动,巧说了声晚安。 蛋一掉进平底锅里,透明的蛋白就变成了白色,发出一阵焦香。豪把火势转小盖上锅盖。荷包蛋煎好之后,移到有莴苣和生火腿的盘子上,然后放到正将果酱涂在土司面包上的巧面前。 「来,吃吧。」 「好丰富哦。」 「我会的还不只这些哦!要是有时间,我还可以做个玉米汤、炒青菜之类的。算了,下回再说吧。」 「嗯。对了,昨天原本可以吃到寿司的。」 「有什么办法,谁叫你一直睡到早上。」 豪知道巧昨晚几乎整夜没睡,还知道清晨时分他坐在床上抱着双腿。 「啊,对了,我都忘了。」 把莴苣放进嘴里之后,巧跟着嘀咕。 「忘了什么?我有打电话到你家,说你要住一个晚上。」 「你打过电话?」 「嗯,是你妈妈接的,她还说:『谢谢你的照顾』。应该没什么问题啦!运动服也干了,课本反正是摆在教室。」 巧咬着土司边,轻声叹气着: 「豪,你实在是……呃,该怎么说呢?太周到了,毫无缺点。」 豪也咬着土司,望着巧回答: 「是吗?也对。要做的事,我会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思考。」 「你不会觉得讨厌吗?」 巧用牙齿撕开莴苣。豪问道: 「你觉得讨厌?」 「重点不是我,是你才对。」 巧又咬了一口莴苣,他有一口漂亮的牙齿。 (对了,得拿牙刷给他。不知道有没有新的牙刷。) 豪突然想到,这个念头还真奇怪。巧很难得地先挪开视线,环顾着室内。 「你是好人家的少爷,而且还是独子,只要傻呼呼的不就得了。」 「这才是重点。」 「什么?」 「我老妈溺爱儿子,喜欢照顾人,我拿她没办法。在这种家庭要是傻呼呼的,最后就会脑袋一片空白。反正一大早起来有人为你准备好热毛巾、早餐、玄关还会摆好一双刷洗干净的鞋子……这一切实在很烦,所以我才会自己动手。要赶在老妈之前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虽然这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不过现在已经把我培养成事事小心的性格。」 「什么啊,这算是一种反抗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老妈倒是心情复杂,之前还说:『你太乖了,让人感觉好寂寞』。」 「真是奇怪,直接说你觉得烦不就得了。」 豪耸耸肩回答: 「别说得那么简单。要是这么说,我老妈真的会去上吊。」 巧眨着眼睛,像在思考些什么似的摇头,之后对豪说: 「给我红茶,也就是奶茶,要热的喔。」 「你也客气一点,要求还真多。」 豪在马克杯里倒入满满的红茶,放到巧的面前。浅茶色液体在白色的杯中摇晃。 「当小孩真是无聊。」 巧盯着摇晃的红茶说道: 「为了配合老爸调职,你知道我转学过几次?一旦老爸调职,我们再怎么反对也没用,结果只能乖乖跟着。」 「你讨厌转学?」 巧摇摇头。 「没有很想要留下来的学校。但是不管在家里还是学校,到头来还是全得照大人的话去做。只因为早生个几十年,就得叫他老师、使用敬语、闭上嘴巴乖乖听话,实在是太蠢了。不只那家伙,连展西、绿川也是,不过比我们长个几岁,就摆出一副学长的架子……」 巧的手在桌面上握起拳头。 「我想赶快变成大人,当小孩真是无聊。」 豪伸出手来,放在巧的拳头上。 「等你变成大人,别跟喜欢照顾人的女人结婚。」 「你有病哦。」 巧甩开他的手。豪挪开视线,他不想让巧继续说下去,不想从巧口中听到讨厌当小孩、否认此时此刻自己的那种字眼。 喂,巧,你站上投手丘的时候会想变成大人吗?你讨厌现在的自己吗?不会吧?我觉得现在的你很棒。未来的事、变成大人以后的事又何必去管。 想要表达的意念历历在心底浮现,然而豪却沉默不语,眼前出现红色的伤痕。巧是不是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投球?和昨晚同样的不安跟着出现。 「订单怎么样了?」 听到巧的声音,豪抬起头,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订单啊!我说我都忘了,指的不是电话而是球衣的订单,你写好了没有?」 「噢,那个……我塞在书包里。」 「那就拿出来吧!写好之后,今天丢给展西。」 「咦?巧,你今天要去社团?」 「当然要去,哪能请假!我一请假只会被他们拿来嘲笑。你看着,下次的大赛我绝对要投球!才不会输给他们!」 巧这么说完之后,把红茶一口气喝干,喉咙附近上下移动。豪愣愣地盯着他的喉咙,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干嘛?豪,你在笑什么?」 「咦?我有在笑吗?哦,我觉得真好。」 「好什么?你真奇怪。」 「会吗?哈!会奇怪吗?不过真的要投球哦!绝对要投……」 电话铃声响起,是妈妈打回来的。 「豪,怎么样?你都好吗……啊,抱歉,留你一个人在家,早餐有好好的吃吗?餐具摆着就好。我今天傍晚会回去,真是抱歉,东西别忘了带。」 话筒里流泻出来的是妈妈柔软,温和的声音。 「豪,喂?你有在听吗?喂?」 豪放下话筒,回头看着巧。 「来换纱布吧。」 「永仓。」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正在看书的豪抬起头来,眼前站的是叶奈美子。 「有人找你。」 奈美子指着教室大门,巧就站在那里。 现在是第二节和第三节之间的 休息时间,校内的国文测验刚刚结束。 豪吃了一惊,这是巧第一次特地来教室找他。 (难道是伤口痛到难以忍受?) 说不定那种程度的紧急处理还是不够。豪把书本阖上。 「怎么了?」 走近一问,巧用下巴示意要他到走廊来。巧的气色并不坏,看起来也没有不舒服。 「泽口没来。」 巧靠着走廊墙壁低声说道。 「你说泽口?他请假?」 「没错。那家伙昨晚不在,就是……我们从学校出来的时候。」 「嗯,他是不在。那家伙有点胆小,我想可能是吓到,所以先跑回家了。」 巧的拳头敲着墙壁。东谷来到了走廊,犹豫了一下之后走到豪的旁边。巧像是在等他似的开口说: 「那家伙跟我一起走到用具室门口,不过等我收好球出去一看,他人却不见了。」 可以感受到在一旁的东谷身体猛然抖了一下。东谷低垂着头,侧着脸面无表情地僵着。 「巧……昨天泽口到社团教室来叫我们,说你状况不妙,要我们赶快过去。」 巧挺起身子,把手插进口袋。 「在那种紧要关头的时候,泽口人在哪里?」 「那跟泽口无关。」 东谷瞪着巧似地扬起下巴。 「泽、泽口不可能做那种事。」 「没有人说跟他有关。要是泽口在那群人当中,我不会迟钝到没有发现。」 「不过他今天请假。」 豪低声说道,东谷的身体又抖了一下。 「去看看吧。」 巧仿佛撂话似的说出这句话。 「去泽口他家?」 「我有点在意。放学后到我们班上来,东谷你也是。」 巧转身快速离去。 「那家伙为何践成那样。」 东谷嘀咕着。 「东谷。」 「豪你也是,竟然说出那种好像怀疑泽口的话。」 「我没有怀疑,我只是在想泽口可能知道些什么。」 「知道的话就要质问他?把他当成犯人来调查?」 豪看着东谷的脸,完全没想过「调查」这两个字。 「我没那个意思。不过东谷,昨天的事不能就这样算了。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不过要是泽口知道些什么,那就一定要问他了。」 东谷把脸转向一旁。 「原田说不定是想去扁他。」 「怎么可能,巧不是那种人。东谷,你想想看,被揍的人是巧。他伤得很严重,被人揍得那么惨,怎么可能就这样算了——」 「原田真的有那么重要?」 东谷翻着白眼瞪视着豪。 「一天到晚巧啊巧的,搞什么嘛!你难道不担心泽口?自从原田来了以后,你变得好奇怪,真的很奇怪。豪,你听好了!要是原田揍了泽口,我可是不会再跟原田一起打棒球哦。」 东谷叹了一口气,然后走进教室。钟声响起,豪在人潮涌动的走廊上一直站着,直到钟响的声音消失。 9 大树 仿佛在等待下课时间似的,雨稀稀落落地下了起来。 巧在社团教室前停下脚步,然后敲门。感觉有人在,但却没有回应。 于是他把门用力拉开。 展西他们一共有四个人在里面,围坐在长方形桌子的旁边,桌上散落着几张今天校内测验的考试卷。展西和绿川两人只朝着门口瞄了一下,无视于他们的存在。 展西拿起考卷,噘着嘴说道: 「问题果然出在英语上。」 「这个测验要是进不了前二十名,要进入新田高中会有困难。」 绿川用手指弹了弹考试卷说道。 「放心,棒球社社员有机会保送。」 「那当然,负责指导的魔鬼教练可是生活辅导组长。听说去年鸭谷就是用保送的方式考上高中。」 「不然整整三年可就白忍了。」 他们四人交头接耳,低声咯咯地笑着。风吹了进来,考卷发出沙沙的声音。 「把门关上啦!有什么事?」 只有展西一个人往巧的方向回头。巧走近桌子,先吸了一口气,然后从书包里取出订单。 「哦,原来是这个啊。」 展西用指尖拎起订单,放到桌子角落的箱子里面。 「副队长真是空有虚名,老是做些打杂的事。好想像高中那样,有个社团经理。」 「少来了,是你自己想做,想要增加保送的机会。」 「哦!真不愧是王牌投手,全都被你看穿了。」 笑声哄然而起。 这是在用具室的黑暗中响起的声音吗?声音未免也太明朗了。昨天在耳边低语的是更为暗沉、阴郁的音色。最重要的是,做了那种事的人,隔天还能够在当事人面前笑得毫不在意? (难道不是他们?) 巧心底起了疑惑。展西站起身来指着外面说: 「今天下雨,只能做基础训练。你去告诉其他一年级的。」 巧站在展西面前说道: 「今天的练习我要请假。」 「哦,是吗?为什么?身体不舒服?」 「我突然有事。」 豪一个大步跨了进来。 「我和东谷也要请假。」 「这样啊,在大赛之前最好节制一点,不过总不能勉强你们。明天记得要来。」 「我告辞了。」 巧正想离开社团教室,展西的手却搭上他的肩膀。用力一按,伤口随着手的力道痛了起来。 「原田,你的气色不太好,要注意身体状况。你可是众所期待的王牌投手候补人选。」 「喂,展西。」 豪想推开展西的手,不过巧却早他一步。他转过身面对着展西,并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 「搞不好不是候补呢。」 看着考卷的绿川抬起头来。巧越过展西的肩,直直盯着他的脸。展西笑了起来。 「真是够了,随你怎么说。哎,你要抢到王牌投手的背号,也只能这样放话。加油吧。」 展西的手一挥,拍着巧的背脊。 豪「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巧推着他走出社团教室。 巧在门前弓着身体,用力吸气。 「你没事吧?巧。」 「书包帮我拿一下。」 背脊的刺痛麻痹了手腕,原本拿惯了的书包变得很重。 「你真能忍,我原本还担心你们会不会打起来咧。」 豪在穿越操场的时候这么说道。巧紧紧地咬着牙,心里如是作想: (没错,是该把他们揍一顿,至少要不假思索地把展西给揍一顿。) 巧仰起脸望着天空,雨呈直线落下。和雨呈反方向,有种快要被铅黑色天空给吸进去的感觉。 巧问着自己:「为什么没有揍人?为什么默默走出社团教室?」 「太好了,没有打架。」 巧听到豪的话之后停下脚步。 「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嘛……因为你的伤势会变重,没办法在大会上投球。而且——」 豪欲言又止。 「而且怎样?」 「要是在这里打架闹事,大概会被停止参加社团活动。」 巧把书包抢回来夹在腋下。 「豪,你真的是优等生耶。打架就打架,哪有人还这样算来算去,想说是赚还是赔?」 豪的脸上一僵,巧往前迈步。他知道自己是把气出在豪的身上。巧自己也有想到揍了展西的后果会很可怕。无法投球的伤势、痛楚、禁止社团活动。 巧在校门口回头,望着操场。为什么操场会这么遥远?要想在那里投球,除了本及努力之外,是不是还有某些实在无能为力的部份?操场是将自己整个摊开的场所。屏除年龄、学力、外貌这些无谓的一切,用最真的自己站在那里。巧原本是这么相信的,然而现在却不确定。 感觉有股难以抗衡的巨大力量,正横亘在自己与操场之间。 (我怎么会这么没用?) 豪就在一旁,巧突然间觉得很想哭。要是在豪的面前放声大哭,悲哀的感觉能不能冲淡一些? 「原田,你不要揍泽口。」 东谷的声音响起,巧轻轻的摇头说: 「我干嘛揍他?」 「你脸上是这么写的啊!你和豪的表情都很恐怖。你们是不是怀疑泽口,想从他那里问出什么?」 东谷大步一跨,站到巧的面前。 「泽口不是那种人。虽然豪满脑子只有你,不过在你们吵架气氛尴尬的时候,泽口还陪着你们,事情才没有变得更糟。你知不知道?」 东谷的眼睛变得湿润。 「原田是不是天才我不晓得,不过真的很难相处。有很多事是泽口笑着陪你,结果才能顺利。之前你们俩吵个没完,泽口还担心到把你们俩拉去草莓园。原田、豪,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我想是不知道吧。」 「东谷……你不要哭,我没那个意思……」 豪摇着东谷的肩,东谷用力吸着鼻子。 「东谷,我并没有怀疑泽口。只是昨天遇到那种事,今天他又请假,你难道不担心?」 东谷用拳头抹着泪水。 「你真的、真的是因为担心才去找他?」 「废话,不然干嘛社团活动还要请假。今天原本打算就算硬撑也要参加,只是早上看到泽口空荡荡的座位,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东谷「咕嘟」吞了一口口水。 「不好的预感……你的预感灵吗?」 「是没灵过,不过这回就不确定了。」 东谷用力点头,跑也似地加快步伐,巧和豪跟在后面。速度一快,背脊又痛了起来,不过为了跟上跑在前面的东谷,还是没有减慢速度。 「泽口那家伙是在干嘛?」 东谷停下了脚步,就在泽口家前面。因为东谷突然间停住,巧和豪差点就撞了上去。 「泽口他怎么了?」 对于巧的疑问,东谷把脸往后转,用手指着前面。前面有棵大树,泽口正攀着树干往上爬。还差一点点,就会构到大约离地十公尺左右的一根树枝。 「下雨天爬树?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巧舔着嘴唇。和迎向天空、壮硕无比的大树相较之下,泽口的身躯渺小到有点危险。巧的心脏高声跳动着。 「那家伙该不会想往下跳吧?」 东谷低声说道。 「笨蛋,不要乱讲。」 豪的声音出现难得的慌乱。泽口用手攀着树枝,轻松地跨坐在上面。 「过去看看。」 在巧还没说完之前,豪和东谷就已经跑了起来。 他们站在树下,发现树枝是在遥远的上方。发觉到巧一行人,泽口「啊」的一声张开了嘴巴,身体摇晃。巧瞬间闭上了眼睛。 「泽口,下来。」 东谷大叫。泽口不肯似地摇头,死命地抓着树枝,然后俯看着他们说道: 「原田,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下来好好说清楚。」 「我不要,原田你在生气。」 「我没有生气,你下来。」 「骗人,你在生气,一脸生气的样子。」 「泽口,你是做了什么事惹我生气?给我说清楚。」 东谷拉着巧的手臂说道: 「别那么大声,原田,表情要温和一点,摆出没有在生气的脸,让泽口安心。」 「对啊!巧,笑一个。脸上要笑,声音温和一点。」 「混蛋!我又不觉得高兴,哪里笑得出来。」 「泽口要是摔下来怎么办?你可要负责。」 东谷瞪视着巧,让巧感觉很糟。不过眼前的树干被雨淋得一片湿滑,的确很容易滑下来。 「泽口,我真的没有生气,我跟你保证。」 抬头一看,繁茂的树叶与树枝交叠,像是巨大的绿色帐篷。泽口再度摇头。 「泽口,你别太过份!给我识相一点。」 「巧,不要吼他啦!你的口气太凶了。」 「抱歉,我天生就是这样。」 就在这时,泽口大喊一声:「啊,原田」,接着巧的腰部传来冲击,回头一看,是玛丽的脸。玛丽正用后脚站立起来,挥着前脚。巧丢下书包往后退,背脊抵到树干,又是一阵刺痛,于是发出呻吟,然后脚底一滑,以蹲姿摔了个屁股开花。玛丽「咩」地一声,发出教人腹侧发痒的声音,鼻子在巧的脸上摩擦,带着枯草的气味。 「等、等一下,这是在干嘛?不要!哇!不要。豪,帮帮忙啦。」 「我要怎么帮忙,是羊自己……」 豪的脸一阵扭曲,是拼命忍住笑意的脸,而东谷则是直接放声大笑。 「笨蛋,还有时间笑。好痛!我的背真的好痛。」 巧背过脸去,玛丽则用身体在巧的脖子附近摩擦。动物的臭味与青草的气味让人觉得不舒服。 泽口的声音传来,臭味远离。巧睁开眼睛一瞧,泽口正拉着玛丽,玛丽一边被拉往小屋的方向,一边咩咩地叫,声音很悲伤。 「你真的很受欢迎。」 豪噗嗤一笑,东谷笑到蹲在地上,整个背还抖个不停。 「笑什么笑!混蛋。我要回家了,再也不来这种地方。」 巧拍拍满是泥巴的裤子,从背脊冒出来的汗渗入了伤口。泽口绕了回来,巧瞪视着他的脸说: 「泽口,把那只羊处理掉。」 「要怎么处理……」 「切成肉片,我要把它当烧肉烤来吃。」 东谷「哇哈」一声笑到打滚。 「好怪……原田真的好奇怪。」 「玛丽已经上了年纪,我想应该会不太好吃,而且我爸很疼爱它……」 泽口垂着头低声说道。 「泽口,把头抬起来。头抬起来,说说昨天的事。」 泽口的脖子跳动了一下。 「你该不会也在其中吧?」 泽口抬起头来,眼睛瞪得大大的说: 「我没有!怎么可能,我根本没走进用具室。」 东谷的笑声停了下来。在参天大树底下,四人暂时都没有开口,泽口在身旁握起了拳头继续说道: 「昨天在用具室外面,突然有人从后面掩住我的嘴巴,叫我『安静』,我好害怕……后来我 被带到用具室旁边,他们叫我有人来了要告诉他们,还说什么要是敢乱动的话,就要给我好看……啊,我有听到原田的声音,可是不晓得该怎么办,我很害怕、很害怕,怕到不敢动,后来有好几个人从用具室出来,某人还笑着说:『解决了』。我、我不晓得该怎么办,所以就去把豪叫来……可是我害怕看到原田,所以就直接回家……逃回家……」 泽口眼中滴下泪水。 「对不起,对不起。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不晓得该怎么办。」 风一吹,雨声响起。不过因为是待在有重重树叶辽蔽的树荫底下,完全感觉不到雨滴。 「泽口,是不是展西他们?」 豪望着泽口的脸问道。 「我想应该是。被人掩住嘴巴的时候,我有闻到肥皂味。展西在练习之后都会彻底洗手。」 肥皂……没错,是肥皂的味道。在用具室的黑暗之中,巧确实有闻到肥皂的气味。 「到……到底该怎么办,我一直想,但还是想不出来……爬到树上看看宽阔的风景,还是想不出来。我该怎么办?」 泽口因泪水而模糊的眼睛转向东谷、豪和巧。 该怎么办? 巧更想知道答案。 「我看还是得跟魔鬼教练报告。」 东谷小声地说道。 「跟魔鬼教练报告又能怎样?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是展西他们干的。」 「背上的伤……」 豪的一句话刺激了巧的神经,仿佛有某种尖锐的东西刺了过来,痛到几乎难以呼吸。 豪面无表情地站在巧的面前。 僵硬的脸上只有嘴微微在动。 「巧,这种事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不用拿出什么证据,只要有泽口的说词跟你的伤口,魔鬼教练就不会漠视。」 「到时会有什么下场?」 巧怒吼着,泽口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豪,你说啊!会有什么下场?要是弄巧成拙的话,社团活动就会被迫停止,到时谁会高兴?我可不要!要是不能打棒球,来学校就没有意义。」 「那要怎么办?就这样忍着?」 「我哪知道啊!」 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完全找不到答案。 「混帐!」 巧双脚用力撑住因无力感而快要倒下的自己。手一插进口袋就摸到了球,巧把它拿了出来,用食指与中指对着缝线,自己有好一段时间,把这感触给忘了,很不可思议的居然会忘掉。 巧紧紧把球握住。 「泽口,怎么样都无所谓,至少明天要来参加社团活动。」 听了巧的话,泽口眯着眼沉默不语。 留下还想跟泽口说点话的东谷,巧和豪离开了泽口的家。 「这两、三天只能用干净的热水冲洗。还有,你药涂得到吗?背部自己可能没办法……那就我来……」 道别的时候,豪吞吞吐吐地这么说道。他缓缓地把药膏、消炎药锭递给了巧。豪那皱着眉头、嘴角扭曲的表情,仿佛是自己有某个地方在痛。巧发现自己让豪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要是没有我,豪应该会和这种莫名其妙的阴暗事件无缘才对,可以受到同伴的信赖,和东谷、泽口笑闹着渡过愉快的时光。是我把他给牵扯进来……让他承受不必要的痛苦,我得向他道歉。」心里明明这么想,嘴里讲出的却是毫不相关的话。 「永仓医师,这以后也会跟我请款吗?」 「等你发财后再给就行。」 豪俯看着巧,用微微放松的嘴角这么回答。 巧听从豪的话,傍晚很早就去洗澡。透明的热水从裸露的背流到胸口,带来一阵阵拉扯皮肤般的刺痛。 如果只是一般的伤,那该有多好。 巧突然间想到—— 不论是断了骨头,还是缝了好几针都好。如果只一般的伤、可以说句「糟糕,受伤了!」的伤,豪会苦笑着说:「你真不小心」,而泽口和东谷则会带着草莓来探病。如果是那样的伤该有多好。 热水里浮现泽口哭泣的脸、浮现豪扭曲的表情。 (难道是我的错?) 巧把滴着水滴的右臂缓缓伸向前,张开手指。 (要不是我那么固执,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没错,都要怪你。 耳朵深处出现声音,心跳加速。 ——你想让周遭的人承认你的能力、想得到周遭人们的称赞。 汗水渗了出来,不是因为热水的缘故。巧的手臂颤抖,水滴从指尖滑落。声音并没有停止,带着笑声不断地响起。 ——你想想看,那些每天勤奋努力的人看到你这种人会有多生气。就是你,全都是你造成的。 为了阻断声音,巧把头也浸到了热水里,不过声音还是鲜明地从耳朵深处涌了上来。 ——你以为自己是天才?其实你连站上投手丘都没机会…… 巧离开浴缸,想要抓搔背部伤口的冲动打乱了呼吸。 「哥哥。」 青波在叫,浴室的门打开来。 「沐浴乳没有了吧?这个给你。」 话声就此停住。带有紫色的瞳孔瞪得大大的,动也不动。巧的喉咙「咕嘟」一声上下移动。 「青波。」 他抓着弟弟的手把他拉过来,沐浴乳的容器掉在地上。 「我不会说出去的。」 青波用出乎意料的速度这么说着。 「咦?」 「我不会说出去的。哥哥要是不想,我不会把事情说出去。」 巧望着青波的眼睛。青波的眼睛不断眨动,然后吸了一口气后走了出去。 洗完澡后,青波的态度和平常一模一样,他告诉真纪子说他在学校负责饲养小动物的任务,还向洋三请教饲养兔子的方式。青波愉快地频频笑着,偶尔轻轻地咳嗽。 唯一和平常不同的就是巧一进房间,他马上就跟了过来。 「干嘛?」 巧刻意用不悦的声音对着默默站在门边的弟弟说道。 「我帮你涂药。」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了。」 「不行啦!」 青波踩着一步一步确认似的慎重脚步,来到巧面前,继续说道: 「不行啦,之前我背上长过湿疹,又痒又痛的没办法涂药。药会涂不均匀,要是勉强去涂,还会被指甲抠到流血。」 青波伸长了手,比出「把药给我」的姿势,双眼突然涌现出泪水。 「青波,你这傻瓜。你干嘛哭啊!」 「因为……伤口看起来好痛嘛!吓我一跳……哥哥,你要是自己涂药一定会抠到。虽然很痛……不过哥哥一定不会说痛。因为不说,感觉就更痛……」 青波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好了,别哭啦!怎么一个个都是爱哭鬼。」 巧脱下t恤,平躺在床上。青波的手指沾着药膏,在伤口上缓缓涂抹。 「你很会涂,比豪厉害多了。」 「豪知道有这个伤口?」 「呃……嗯,是啊。」 「说的也是,豪是捕手嘛!哥哥的事当然通通知道。贴上纱布……嗯,好了。」 「谢谢,多谢您的照顾。」 巧的语气把青波给逗笑了,不过接着青波就开始猛力咳嗽。 「喂,你没事吧?」 巧慌慌张张地把青波抱住,抱住之后却又感到慌张。他这还是第一次把弟弟抱在膝上。青波的身旁总是有真纪子。守护、保护青波是母亲的责任,和自己无关。巧一直是这么想的,现在也是这么想,不过膝盖上青波的重量和暖意,却舒适到教人感到迷惑。 「今天教练有跟我说话。」 青波止住咳嗽,依着巧这么说道。 「教练指的是新田星星队的教练?」 「嗯,今天我在练习的时候不停咳嗽,只好休息。结果教练就问我说:『你真的是原田巧的弟弟』?」 「他这么说?」 「嗯,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玻璃窗响起雨声,似乎听得到隐隐约约的雷鸣。 「青波,你打算一直打棒球吗?」 「嗯,上了国中高中还是要打,我和真他们说好了。」 别打了,别打什么棒球。 话来到喉咙又咽了下去。 「你……这么一来,就会一直有人间『你是不是原田巧的弟弟jo j 「嗯。」 在巧怀里的青波点点头。 「你讨厌这样吧。」 「不会讨厌。看到教练失望的脸是有点讨厌,但如果有人间我:『你是不是原田巧的弟弟?』我会很高兴,因为哥哥打棒球的时候好酷。」 「傻瓜,你在胡说什么。」 青波突然转过身子,从巧的膝盖之间溜了出去。动作轻快,就像是小鸟飞出鸟笼似的。 「我喜欢看哥哥打棒球。心情会变得很好,会觉得好畅快,感觉好舒服。」 「青波,你啊……」 「下一次我们来传接球吧。」 青波拾起掉落的球。 「好不好?就像你和豪那样。」 巧点头。青波跳了起来,大喊:「万岁」,然后对着巧投出一球。画出抛物线的球飞进了巧的掌心。 这种感触,这种吸附手指的感触。 ——你可别从投手丘上逃走。 巧想起那天豪的声音。午夜十二点半,话筒另一端传来的声音。巧的视线从球的位置抬起,青波已经不在了。 隔天泽口没来,前面第三个座位和昨天一样空荡荡的。 (那家伙该不会又跑去爬树吧?) 巧望着窗外。受到昨天天候的影响,天空流动着灰色的云,没有下雨。如果爬上泽口他家的大树顶端,眼前呈现的会是什么样的风景?难以想像。 (真想爬爬看。) 不是在这种阴暗的日子,而是晴朗一些、阳光眩目的日子,他想和豪一起爬上那棵大树的顶端,尽情远眺视野一望无际的风景。 下课后,在往操场的路上,东谷总共叹了六次气。 「你这讨厌的家伙,唉声叹气有什么用。」 巧用棒球手套敲了东谷的后脑勺一记。 「可是不晓得泽口要不要紧。原田,你今天有没有不好的预感?」 「就算有,我也不去泽口他家。只要有那只变态的羊,我就再也不去。」 东谷用手套掩着嘴角笑了。 「社团活动结束之后去看看,巧也一起来。」 豪轻轻敲着手套,那个动作让巧的心脏揪紧了一下。 「别管那么多,现在先来打棒球吧。」 仿佛察觉了巧胸口高昂的心跳,豪这么说道。球的感触、豪的捕手身影、投手丘的气味突然鲜明地逼近,身体充满能量。巧催促着豪和东谷,快速前往操场。 练习结束的时间是五点三十分,还有魔鬼教练所交代的三十分钟特别练习,六点全部结束。 巧擦着汗,背部发疼。他重新清楚了解到投球这个动作,必须用到全身的肌肉。实在没办法全力投球。 在整理用具的时候,魔鬼教练对他说道: 「原田,你是怎么回事?平常的气势都不见了。」 「有吗?」 「昨天还偷 懒没来,到底在想什么?」 想的事情可多了,多到难以承受。不过魔鬼教练应该是给不出答案。 「原田,你给我好好回答!昨天偷懒是为了什么理由?今天半死不活的投球练习又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半死不活。」 原以为他会怒骂一声「笨蛋」,不过魔鬼教练却只是皱着眉头。 「原田……你流了好多汗,身体真的不舒服?」 「不,并没有。」 「是不是肩膀跟手肘在痛?」 痛的是背部。巧摇头,魔鬼教练的嘴里短短地嘟哝些什么。 「原田,不要在这时候让姿势走样,一旦走了样,不管是肩膀还是手肘,就得承受多余的力量,这就是毛病发生的原因。」 「是。」 「下次的大赛,第一场比赛就由你当先发投手。」 豪在后面发出「哦」的惊叫。 「老师,如果捕手是展西,我没办法投球。」 魔鬼教练双手叉腰,站在巧的面前问: 「什么意思?」 「展西接不到我的球,我讨厌无法全力投球的比赛。」 「接不接得到,总得练习过后才晓得,口气别那么跩。」 「要是少了接球的意愿,再怎么练习也没用。」 展西的技术并不是差到无药可救,只要照魔鬼教练所说加以练习,至少还能接得到球,不过巧却不想。不是因为背上的伤,而是不想让人随随便便接自己的球。如果对方不能确实共享投球瞬间指尖的热度,巧就不想投球。 「展西也说了同样的话,说他不想当你的捕手。那家伙居然违逆我的命令,看来你们实在是不合。永仓。」 「是。」 「明天你们开始正式组成投捕搭档,进行实际的比赛练习。尤其是处理触击、垒上有跑者时的默契、往二垒的传球,还有打击方面也是。要学习的课题很多,自己要有所觉悟。」 「是。」 魔鬼教练一走,东谷就飞奔到豪的身边说: 「好厉害,豪和原田要在第一场比赛担任先发耶!真是厉害。」 「我是托巧的福。」 「笨蛋,搭档哪有什么谁托谁的福?要是你不在,那我要对着谁投球?」 豪面带微笑答道:「思,说的也是」。 「不过巧,你要留意展西他们。要是他们知道我们担任先发,说不定又会发生前天那样的事,你可别自己一个人四处乱晃。」 「这点你也一样。反正快点收拾,三个人一起拿到用具室,等一下不是还要绕去泽口他家?」 「咦?有玛丽你还要去?」 东谷抱着球棒笑道,巧用力揪住他的耳朵。 用具室跟前天一样静悄悄的。 「这里需要电灯。要是再亮一点,就不会遇到那种事……」 东谷才讲到一半就按住嘴巴。 前天袭击巧的那几个人是潜伏在更深的黑暗之中,在黑暗中等待猎物。他们把皮带跟布都准备好,就等着巧。 巧的背脊升起一阵寒意。 他们居然有办法做到那种程度?对别人抱着如此深的憎恨?而那受到憎恨的东西就存在于自己体内? 「巧。」 豪在用具室里呼喊着。 「喂,别发呆了,把球拿过来收好。我们忙得很,动作快点。」 豪用不符合他风格的命令口吻说道。收好身边的用具,豪拍着双手。 「嘘!」 东谷用一根手指抵着嘴唇,用手指向桌球社的用具室。 「隔壁的用具室有人。」 巧和豪面面相䝼,确实听到有人移动的声音。 「喂,该不会又有人……」 巧把手放在胸口,心跳微微开始变快,举目四顾都没有人。 门突然打开。 「哇!」 巧、豪和东谷全都叫了起来。 「哎呀,我还以为谁来了,原来是你们。」 美女笑着。 「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 巧把东谷抓过来的手轻轻挥开,然后吸气。 「没礼貌,我好歹也是桌球社的指导老师。我才要问你们咧!今天怎么时间越晚,来用具室的人就越多。」 美女的话引人好奇,于是豪抢先开口问: 「老师,你的意思是在我们之前有人来过?」 「刚刚我来的时候泽口在啊。」 「泽口?」 东谷走到前面问道。 「对呀,他是怎么了?昨天和今天都请假,没什么精神,又问奇怪的问题。」 「奇怪的问题?泽口问了什么?」 巧和东谷都挤到前面:心跳停不下来,不好的预感比昨天还要强烈。 「等等,原田,你是怎么了?表情那么严肃。」 「他问了什么,老师?」 笑意从美女的脸上消失。 「他问了很多呀!这个嘛……一开始是问钥匙的事。」 「钥匙?是你现在手上拿的吗?」 美女把钥匙串晃了一下代替回答。 「他问用具室所有的门是不是能用同一支钥匙来开,我就这么回答他。门是简单的门,其实用钉子就能打开。还有就是——嗯,他还问用具室里面有没有哪里古怪。所以我就进去看了一下,不过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只是有人把地板仔细擦过,还有老桌球桌的位置改变了。我想一定是桌球社的人有打扫过。」 是吗?已经擦过了?溅在地板上的血,以及飞散的水滴全都擦得一干二净。他完全没想到,难以想像那些人居然可以冷静思考到这种程度。巧的背脊又开始发冷。 「然后咧?后来泽口说了什么?」 「嗯,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地板,于是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恼?』他结结巴巴地说有话想问我,可是等了半天却又都不说。泽口同学个性不是很干脆,我知道他是为了社团活动的事在烦恼,可是他就是不说清楚。我也很伤脑筋,而正好绿川他们进来,我就叫他去跟绿川商量。我想这种事还是找学长讨论最合适。」 声音瞬间从巧的四周消失,身体像冻结似地冰冷。 「老师,你把泽口交给绿川他们?」 东谷的声音在颤抖。 「这个……绿川拍了拍泽口肩膀,说要陪他商量,我想应该是去社团教室……这样不妥吗?可是我又不懂棒球社的事,我还得在用具室里头检查,没有时间陪他。」 「可恶!」 巧推开东谷冲到前面,美女发出尖叫。豪的手从后面抱住巧的身体。 「你这笨蛋!为什么不肯听他讲话,你不是老师吗?泽口他是信赖你,才想找你谈呀!时间算什么东西!你不是说凡事都能找你商量吗?结果却……可恶!」 美女形状优雅的大眼睛在巧面前睁得大大的。 「巧,别说了。先去社团教室。」 豪拉着巧,回头一看东谷已经跑了出去。 还是先到社团教室去。巧也跑了起来,在半途追上了东谷,他们仿佛纠结成一团似地来到了社团教室。灯是开着的,只有棒球社的社团教室还亮着灯光。巧用力推门,但打不开。 「巧,要拉,用拉的——」 豪叫着,并把手按在巧的手上拉开门把。 「你们这是在干嘛?」 魔鬼教练扬起脸来叫道。大概是在写日志,他的面前摊着厚厚的笔记。里面就只有魔鬼教练一个人,室内整理得干干净净,看不出是运动社团的社团 教室,里面没有其他人在。 「绿川和展西人在哪里?」 巧呐喊着,东谷瘫坐在地。 「泽口不在这里。豪,怎么办?」 魔鬼教练站起来问道: 「你们在说什么?哪有人这样直呼学长的名字?」 巧无视于魔鬼教练的存在,用力摇着豪的身躯。 「豪,你快点想想泽口会被带去哪儿去?」 「我怎么知道?」 「所以我才叫你想啊!时间还没有过很久,应该走不远。没有人的地方,像用具室那样没人会去、又不醒目的地方。」 魔鬼教练走了过来,在三人面前抱着双臂。 「你们在讲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展西他们已经走了,他们很遵守离开学校的时间。你们也差不多该走了。」 「体育馆的仓库。」 瘫坐在地的东谷,突然站了起来。 「体育馆没人会去。」 「可是门口有上锁。」 「展西他们可能有共用钥匙。」 「不管那么多了!就去体育馆,走吧。」 一行人由巧带头往体育馆的方向飞奔。入口的玻璃门紧紧关着,又推又拉还是纹风不动。 「锁上了。」 「有可能是从里面关上,要是那样的话,就真的谁也进不去。」 玻璃门里面就是体育馆的地板,里面太暗了看不见。因为看不见,教人感到无比的不安。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回头一看,魔鬼教练就站在那里。他的呼吸急促,后面还有美女的身影。 「教练,请把这里打开。快点。」 「在非平常时间打开体育馆需要许可证明。为什么要打开?」 「泽口他有危险,别管什么许可证明了。我们在忙这些事的时候,说不定泽口已经被展西他们给干掉了。」 「展西做了什么?那家伙比你们正经多了,我说的话都有在听。」 巧用手抓着身上所穿的体育服。 (我就让你瞧瞧这些正经的家伙干了什么好事!) 死都不想让魔鬼教练看到自己的背,可是现在若想打开这扇门,需要靠魔鬼教练。为了说动并不信任自己的对象,就得需要实际看得到的证据。 「巧,不要。」 豪用手按住他。 「放开我,豪。这家伙什么都不知道。」 「你先等等。教练,总之你快点把这里打开。」 「理由是什么?」 「现在没时间说明。只要你把门打开,从今以后,我和巧绝对不会违逆教练。」 魔鬼教练耸耸肩说: 「你就算了,原田要是有办法做到,那还真了不起。」 美女从魔鬼教练背后出声说道: 「户村老师,你有钥匙吧?求求你,听听孩子们讲的话。虽然我也不清楚,不过泽口的样子的确不太对劲,责任就由我承担。」 魔鬼教练瞥了美女一眼,从口袋里拿出了钥匙。 「校内设施的上锁部份是由我和训导主任负责,你是担不了责任的,小野老师。」 钥匙转动,「喀嚓」一声响起。 「原田、永仓还有东谷。吵成这样的结果要是没事,我可饶不了你们。」 门随着低沉的声音被打开来。 「巧,这边。」 豪往右边跑。 「仓库啦!仓库。」 东谷毫无意义地挥动手臂。「呀啊」的响起了一声尖叫,好像是美女跌倒了。没有时间回头。 他们把位于右边尽头的体育仓库大门往侧边拉开。门很重,不过这里并没有上锁。 里面亮着小小的灯泡,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堆着垫子、跳箱之类的东西。巧一行人的声音在 听了巧的话,泽口不断点头。 「你们给我站好,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魔鬼教练的怒吼声越来越大。 「其实没什么事。因为最近泽口练习有点怠惰,我们想跟他谈谈而已。」 展西答道。 「哪有人这样问话的?你们这样叫做私刑。」 「我们不敢。」 「莫非你们常这么做?」 哭声突然响起,躲在展西后面的奥平掩面哭了起来。 「不敢……?还说你们不敢?展西……这是怎么回事?」 展西把头微微侧向一边,大口叹气。 「老师,这种事你就别管了吧。」 「你说什么?」 「要是被人发现棒球社有人动用私刑,老师也很麻烦。我们真的只是要对泽口说教,但因为他过于嚣张惹恼了我们,超过分寸的部份我可以道歉。」 「你以为道歉就可以了事?」 「应该可以吧。」 展西的表情看起来完全没变,不过从巧的位置看过去可以发现展西的手正在颤抖。 「事情要是闹大了,谁也得不到好处。老师麻烦,那边的一年级也有麻烦……不是吗?原田,你们要在下次的比赛担任先发吧?要是被人发现这些事情,参加比赛就会有危机。」 「展西,这种话你竟然说得出口!通通给我招来,你们之前是不是就做过这种事?」 这回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得出来,展西的手臂正在颤抖。 「我们一直在当乖孩子,对老师所说的话言听计从,打着自己并不喜欢的棒球。才这么点小事,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声音越来越小声。 「老师,你可别为了这种事就背叛我们。」 魔鬼教练的嘴巴在蠕动,不过却没有声音。 「要是背叛我们,那你也不会好过,因为这是棒球社的丑闻。」 「展西。」 魔鬼教练揪着展西的胸口。展西的手臂就悬垂在身体两边,不过肌肉僵硬且颤抖。魔鬼教练双手用力,举起展西的身躯。 「少用背叛这种字眼来唬弄我。过来!跟我到职员室。我马上把你父母叫来,到时你再好好给我解释。」 「老师,你真的想背叛我们?」 展西的手上扬,抓住魔鬼教练的手臂。 「展西,你敢反抗我!」 绿川似乎叫了声什么,从一旁撞向魔鬼教练,魔鬼教练的身躯一阵踉跄。展西同时伸出手臂,撞向魔鬼教练的胸口,美女在巧的身后发出尖叫。高高叠起的跳箱垮了下来,落在摔倒在地的魔鬼教练身上。崩落的泥沙吞没了房舍,巧的脑中瞬间闪过这样鲜明的场面。展西靠在垫子上,肩膀剧烈起伏。 「老师,户村老师!哎呀,该怎么办?」 美女的手搭在巧的肩上,细细的指尖陷了进去。 「把它搬开,快点把跳箱搬开。」 巧搬起跳箱的箱子。豪和泽口也一语不发,呼吸急促地搬着崩塌的跳箱箱子。 魔鬼教练缩在地上抱着头。 「老师,你没事吧?」 美女探头一看,掩住了嘴巴。 「老师,你流血了!」 魔鬼教练慢慢挺起身子,蹲着发出了呻吟。红色的液体一丝丝从按着脸部的手指滴落到膝盖。仓库中寂静无声。巧第一次察觉,原来沉默与静寂会让耳朵这么刺痛,豪的呼吸清晰可闻。 「豪……你来处理,快点处理。」 「是要怎么快……仔细想想,我老爸的专长是内科和小儿科。」 「这种时候别去想你老爸。」 美女摇头,用手拍着自己的脸颊说: 「我去叫救护车。」 「不,慢着。」 魔鬼教练用沙哑微弱的声音阻止了美女。 「要是叫了救护车,就会引起骚动。我没事……给我止血的东西。血……遮住了眼睛。」 展西摇晃了一下,跪在魔鬼教练身前递出手帕。 「老师,用这个止血。来。」 血的气味传来,带有铁器生锈的味道。绿川说了些什么,然后瘫坐在地。魔鬼教练发出呻吟,在小小的灯泡下可以看出手帕正渐渐被染红。 「还是叫救护车吧。」 展西仰望美女的脸,声音冷静、缺乏抑扬顿挫。 美女默默无言地转身,魔鬼教练再度发出微弱的呻吟。 「幸好出血量不多。」 展西事不关己似地说着,然后站了起来。 「展西,我们会怎么样?」 绿川也站了起来,步履蹒跚。 「我不知道,这是惊人的暴力事件。事到如今,我想是没办法蒙混过去的。」 「我们明年有考试,结果会怎样?」 展西没有回答,绿川的呼吸变得急促。 「你做得太过份了,所以我才说不要……」 展西不理会绿川,转向巧问: 「原田……你喜欢棒球?」 巧用力点头回答: 「喜欢,就像是为了加入棒球社才来上国中。」 「是吗?那你很幸福。」 「展西,教练的血止不住。」 绿川的声音颤抖着。 「头部特别容易出血,我想最好把头垫高。」 豪这么回答。展西面无表情地面对着巧。 「展西你呢?」 「咦?」 「你讨厌棒球吗?」 「既不喜欢也不讨厌,怎么样都无所谓,因为那不过是升高中的跳板。我听学长说,只要在棒球社里好好的参与活动,保送的机率就会大幅提高……对我而言,棒球就跟篮球、足球没什么差别。」 展西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是真的很认真。比赛赢了会有点高兴,输了甚至还会觉得不甘心。有社团活动、读书、委员活动,还要补习,虽然有时忙到觉得讨厌,不过还是忍到了现在。」 展西的身躯突然直直来到巧的身前。 他会扑过来—— 巧扬起下巴握紧拳头,豪也往前半步,不过展西却没有任何动作。之前面无表情的脸孔,突然间开始充血,眼皮微微痉挛。 「你要是没有入社该有多好。像你这样想说就说、想做就做……想怎样就怎样的人,竟然可以一下子就变成先发投手,开什么玩笑!完全用不着忍耐,就能照着自己的心意做事……还说什么喜欢棒球……少蠢了,开什么玩笑!你跟教练一样,根本不对劲。」 展西闭上眼睛,深深地吐气。魔鬼教练说了些什么,声音模糊到近乎呻吟,完全无法辨识。 「算了,无所谓,之前都还蛮顺利的,总是会有办法。不要紧的,绿川,你说是不是?」 绿川沉默不语,不过展西似乎并不在意。 「啊,对了。海音寺跟我们不一样,他是从小就超爱棒球的人,现在不论当打者还是游击手都很厉害……是啊,那家伙和我们不一样。」 展西继续说着。巧和豪四目相对。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以及狗叫的声音。 10 挑战 隔天一到学校,巧、豪、东谷和泽口就被叫到校长室。虽然是意料中的事,不过海音寺和美女也在。 白发清瘦的校长及驼背圆脸的训导主任,正背对窗户站着。 「早安,昨天真是不得了,你们应该吓一跳吧。我们正在聊,听说户村老师的头部受伤严重,需要住院一个星期左右。啊,别客气,不要站着,坐吧,大家坐。」 校长用柔和的笑脸这么说着,右手比向沙发。等到所有人全都就坐之后,校长自己也在巧的对面坐下,训导主任则抱着手臂站在一旁。 「好了,关于这次的事,我有话想问问你们。我跟展西他们昨天已经谈过了。」 「展西他怎么样了?」 海音寺探出身子。 「今天先让他们各自在家反省。」 「他们会不会受到处罚?」 训导主任往前一步说道: 「海音寺,好好听校长讲话。」 「哎呀,训导主任,没关系啦!会担心朋友也很正常。不过就事论事,我们还是得慎重。其实这次的事,我也觉得很震惊。展西他们是模范生,实在难以置信……你就是泽口同学吧?」 泽口低着头。巧把手放在他的膝上用力一按,泽口吓了一跳似地紧盯着巧。 「把头抬起来。」 不能低着头。要是挪开视线缩成一团,那可就完了。 虽然不知道原因,不过就是有这种感觉,站在投手丘上的时候也是一样。要是现在不挺起胸膛,事情就会难以挽回。就像输掉的比赛难以挽回一样。 泽口仿佛听懂了似的抬起头来。 「我听小野老师说过,真的是这样子吗?因为你没去练习,展西他们就用暴力……确实是有这样的行为吗?」 被带到仓库、在那里被人掩住嘴巴、被人压住,泽口支支吾吾地说着这些。 「是吗?所以你并没有真的受伤。」 「是的。」 「嗯,那就好。那么真相又是怎么回事?是展西他们在作弄你?」 校长细长的手指敲着桌面。或许是习惯,指尖带着特有的节拍。 「怎么可能,没这种事。」 海音寺摇头。巧往旁边一看,和豪四目相对。 「是吗?也对。我也觉得像展西他们这样优秀的学生,不太可能会做这种事。虽然对泽口同学是比较不好意思,不过他应该只是一时糊涂。况且为了他们的未来着想,我觉得不太适合把事情交给警察处理。或许泽口同学会不高兴,不过这次的处份还是希望能交给学校负责。这种事要是传了出去,展西他们也很可怜。他们是做了坏事,不过在我眼里,他们跟你们一样全是可爱的学生,你们懂吧?」 校长透过眼镜一一注视每个人的脸。 「可是校长,户村老师都受伤了,总不能这样算了。」 美女用小声且清晰的语气回答。 「小野老师,这也是户村老师的意思。老实讲,户村老师指导学生的方式也有惹来批评的声音。总之,虽然他是一位很棒的老师,不过总是有些地方太过强硬。」 校长微微咳嗽,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道: 「也就是说,老师本身也有需要反省的地方。户村老师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今天早上我去医院看他,他相当懊恼。哎,所谓的教师,就是要在不断的错误当中寻找教育的真谛。为了不让事件再度重演,除了户村老师之外,我们也得一起找出具体作法,所以——」 「什么叫做具体作法?」 巧不自觉地问道,不好的预感又从体内闪过。 「这个嘛,接下来才要讨论……你有什么看法,训导主任?」 被校长指名,训导主任歪着头说道: 「是的。首先必须整理仓库,还有确实上锁,然后我想让棒球社的社团活动暂时停止。」 「什么!:」 海音寺、豪、东谷和泽口全都发出惊讶的声音,巧则咬着嘴唇。 「老师,你想让责任由棒球社的人承担?」 美女眨动她的大眼睛,校长亲切地微笑说: 「小野老师,这样的说法不太妥当。坦白讲,这次的事并不全是学校的问题,而是棒球社内部的问题。也就是说,是户村老师的严格指导造成展西他们的反抗,问题的症结或许还留在棒球社内部。为了避免重蹈覆辙,身为教师的我们有必要找出原因。在事态明了之前,为了孩子们的安全,还是暂时停止棒球社的社团活动。」 「要停止到什么时候?大赛马上就要到了。」 海音寺的声音微微颤抖。 「大赛是吗?很可惜,本校最好是谢绝参赛。」 「可是刚刚才说这件事不要外传出去,既然如此,谢绝参赛不是很奇怪吗?」 美女的声音也在颤抖。 「谢绝的理由并不难找,万一这次的事情曝光,被人发现我们若无其事地参加大赛,不知道社员会遭到什么样的批评,那样太可怜了。我想我们有必要事前留意。」 「怎么这样!我们可是为了县大赛……拼命努力,想说这回一定能够打进前八强……」 海音寺垂丧着头。校长取下眼镜,用指尖按着眼角说: 「海音寺,我明白你的痛苦,我也非常痛心。只是长远来看,出赛对你们并没有好处。况且这回的责任必须由整个社团的人一起来扛,不可以对展西他们心怀怨恨,他们也很痛苦。」 「我没有怨恨,只是有点……」 「社员的部份就由我来对大家说明。你们看是要暂时参加别的社团,还是专心读书——」 「上学期没办法更改社团。」 豪打断校长的话。 「我会把这次的情况当成特例的,这我已经想好了。」 校长戴上了眼镜,再次浮现温和的笑意。 「海音寺。」 在离开校长室,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时,巧把走在前面的海音寺叫住。海音寺停下脚步,转身回头。 「一起进行社团活动吧。」 「社团活动暂时停止,搞不好棒球社还会直接废除。」 「怎么可能。」 「反正棒球社原本就不是什么具有传统的社团,没了也不打紧。」 海音寺笑着说道。嘴角扭曲,看起来老了许多。 「传统没什么意义。要是没办法进行社团活动,至少把用具借我。」 「原田。」 「我想打棒球,其他的事我不管。不论用什么形式,我都要打棒球。」 「学校绝对不会允许的。」 「就算没有任何人允许,还是能打棒球。我不想这样忍耐下去。」 海音寺的视线从巧的脸移向豪、泽口、东谷,然后又回到巧身上,并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这是用具室的钥匙,交给你。」 「海音寺,你不打吗?」 「原田,我明年要考试,实在没办法和学校作对。抱歉。」 海音寺垂下视线。 「原田,展西昨天说了什么?」 巧稍微想了一下。 「他说他对棒球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不过你不同,你是真的喜欢棒球。」 海音寺沉默不语,直接转身,用小跑步跑上了阶梯。 「巧,真的要打?」 「要啊!想做的事没办法做,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原田。」 美女的声音响起。回头一看,美女的脸苍白到教人惊讶,几乎没有血色。 「我会努力的。」 「咦? 」 「这样下去不行,我会努力让你们参加春季大赛。我……」 「啊,谢谢。」 巧一面微笑点头,心里想着道谢的时间慢了半拍。美女的眼睛带着点畏怯,仿佛就要滴下泪水。 「我是说真的!不论棒球社是以什么样的理由停止活动,都太奇怪了。绝对不能这样。」 美女并没有哭,只是大声地用鼻子吸气,然后把手放在泽口肩上。 「对不起,泽口,请你原谅我。」 「不,别这么说……我不要紧。」 美女再度吸气,然后走进职员室。 「听到了没有?她叫我名字耶!还跟我道歉。」 「笨蛋,那又怎样?你简直突然变了个人。」 东谷拉着泽口的手臂,豪「噗嗤」发出短促的笑声。 「那就放学后见啦。」 「嗯,放学后见。」 风缠卷着身躯。初夏的风从打开的走廊窗户吹了进来。 钥匙「喀嚓」一声转动。巧走进用具室,提起放球的篮子,豪则抱着球棒。 「垒包怎么办?」 东谷问道。 「再看看。先看有多少人来练习,今天可能不需要。」 听巧一说,豪「啪」地大声击掌。 「我跟吉贞提过,他说他会来。」 「美都面九人队那个充满自信的打者?」 「别用这种讲法说人家啦。他说他想打打看你的球,兴奋得不得了。」 「他的打击有那么厉害,可以打到我的球?」 「呃……总之,他是个不错的打者。不过你也真敢说耶。」 巧笑着吸气,有球的味道。 昨天阴沉沉的天空不可思议地放晴了,操场闪着白光。海音寺站在球网前面,穿着球衣。 「海音寺。」 海音寺挥手。 「光看你们打,果然还是很痛苦。今天我先参加,明天就不确定……因为我想打棒球……」 「你的球衣好棒哦。」 豪拉着海音寺的袖子,声音特别宏亮开朗。海音寺咽下说到一半的话,露出了微笑。 「我想可以重写订购单,用个人名义订制。」 「万岁。」 东谷和泽口同时比出胜利姿势。 「还有我们,我们也要订。」 「你们背号要选几号?零还是一百?」 巧调侃他们。而东谷「呸」地吐着舌头说: 「放心,我会把1号让给你的。」 「啧!我会不好意思啦。」 海音寺摇着肩膀笑了,然后马上一脸正经地说道: 「好了,和平常一样,跑步加上柔软体操,然后马上进行防守练习。」 用的是队长的语气。 吉贞在跑到一半的时候加入,手臂还包着绷带。 「你是原田巧吧?你好,我听永仓说过,你投的球真有那么厉害?」 他的眼神带着胜利的意味,正经地望着巧的脸。 「待会儿让你瞧瞧。」 「等我手臂好了,咱们来一决胜负,」 「一决胜负?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的打击可是所向无敌哦。」 「手臂要是再受伤我可不管。」 吉贞的脚停了下来。豪在后面「噗嗤」一声,笑了好一会儿。 稍微做点传球练习之后,巧站上投手丘。 高度三十八·一公分,到本垒的距离十八·四四公尺。本垒的后面有豪,捕手正举起手套等着自己的球。巧对球吸附手指的感触再三确认。 『位于中庭的各位棒球社成员。正如刚才所说的,今天停止社团活动,请尽快结束练习回家。』 广播声响起。声音四散纷飞,像是被风卷走似的消失了。 「巧,来吧。」 反而是豪的声音清晰来到耳边,体内响起点火的声音。 (豪,我从一开始就要全力投球。) 巧对着豪,用力跨出脚步。 后记 写着这篇文章的此刻是二〇〇四年的初夏夜晚,天空开始覆上厚厚的乌云。电视的天气预报报导着明天虽然只有局部地区会降雨,不过雨势颇大需要特别警戒。在带着沉沉湿气夜雾的那一头,响起宛如胆怯的狗般狂吠的猫头鹰叫声。 主掌本国政治,充斥着涣散、堕落气氛的那群面孔连日登上新闻画面,说着毫无意义的语言。战争不曾止歇,那些地方的死者今日仍被以一个单纯的数字记录下来。 猫在膝盖上睡觉,好暖和。这只白猫是女儿七年前念小学的时候,从路边的一只黑色塑胶袋中捡回来的,就在《野球少年1》这部作品出版四个月的时候。后来我就一直受到《野球少年》这部作品的桎梏,甚至可以说是囚禁。直到几天前,我才把最后一章写完。 翻越大蛇岭一瞧,山麓侧面还留着积雪。 距离我用这只手写下第一集的第一句话,已经过了十年的岁月。全部六集,花了十年的岁月,我尝试细细地描写一名少年一整年的时间。 故事从春天开始,在春天结束。中间夹着夏天、秋天与冬天。 在年轻、尚未成熟的灵魂中被注入稀有才能,拥有过剩的自负,不肯对他人提出要求,我想试着用自己的手去创造这样一名少年。 十年前,我确实还有身为文字工作者的自负与野心。现在则没有了,连满足感、充足感与安心感都没有,没有任何足以平静心灵的东西。 没办法写、没办法描绘,最后甚至没办法捕捉。 只有那个意念还在心里盘旋。我不耐地闭上眼睛、双膝跪地,少年们从我身旁飞奔而过,越跑越远,只看得到背影,追也追不着。 突然有一名少年站定、回头,灿烂地笑了。 这样不行哦!你捉不到我。 然后他邀请似的把手伸出了一会儿,再度无情地转身而去。 无力。我的言语实在是过于无力。 想在这个国家使用言语来表达,是需要力量的。要想彻底描写年轻的灵魂与肉体,就更加需要言语的力量。只能用来疗伤的温柔言语、徒有气势的空虚放话、泛滥在街头巷尾的修辞用语,全都砸碎吧!没有用的。就算使尽气力,还是难以形容少年的一根发稍。 我渴望力量。倘若能够拥有创造真实语言的能力,那就不会有任何遗憾。 《野球少年2》以国中为舞台。我,不、是原田巧,会坚持守护自己本身。 自己的感性、自己的欲望、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身体感觉。 不能舍弃这些。要活着,而且不能舍弃这些。为了让自己成为自己,换言之,为了自由不能抛弃这些。于是巧反抗、拒绝、伤害自己,还伤害了对自己而书最重要的人。多么傲慢,又多么幼稚。 你真是差劲。 就算不是豪,其他人大概也想这么说。我曾一次又一次的叹息,还抱头烦恼,不过还是没办法改变巧。要是他不那么傲慢幼稚,就算只有一点点,只要巧背叛了本身的感性、欲望、想法及身体感觉,这个故事就会比被扔弃的空罐还要没有价值。身为作者的我,至少还知道这点。 《野球少年》是否可以称之为少年的成长故事?我不想把它贬为友情故事之类的东西,绝对不想。我真的强烈地这么认为。一路拒绝、抵抗到现在。我不想输,不想被人当作透过现成的故事框架、轻易套入公式的老套故事。在写《野球少年2》的时候,我曾好几次发出这样的呻吟。 现实会随着人而改变。虽然是年仅十三岁的少年,还是有可能改变现实、改变大人。巧并没有改变,他在改变周遭。确实是有可能。 我曾经这么相信。是啊,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这么相信,不,是至今仍相信,现实会随着人而改变。 为了改变周遭、持续坚持自我,他把球投了出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非写不可。巧 有球,我有文字。现在不是自嘲无力的时候,不是将自己当成命运悲惨的失败者、耽溺脆弱的 时候。哀叹着想要力量,不会有任何效果,必须重新面对自己的身体感觉、感性、欲望与想 虽然孤独地站着,不过投出来的球有人接住。延续着《野球少年1》,耐心陪我胡乱投球、为我接球的一名男性和两名女性,现在的我只能致上谢意、只能深深地俯首,低声说着:「我会继续写下去」。 浅野敦子 写着这篇文章的此刻是二〇〇四年的初夏夜晚,天空开始覆上厚厚的乌云。电视的天气预报报导着明天虽然只有局部地区会降雨,不过雨势颇大需要特别警戒。在带着沉沉湿气夜雾的那一头,响起宛如胆怯的狗般狂吠的猫头鹰叫声。 主掌本国政治,充斥着涣散、堕落气氛的那群面孔连日登上新闻画面,说着毫无意义的语言。战争不曾止歇,那些地方的死者今日仍被以一个单纯的数字记录下来。 猫在膝盖上睡觉,好暖和。这只白猫是女儿七年前念小学的时候,从路边的一只黑色塑胶袋中捡回来的,就在《野球少年1》这部作品出版四个月的时候。后来我就一直受到《野球少年》这部作品的桎梏,甚至可以说是囚禁。直到几天前,我才把最后一章写完。 翻越大蛇岭一瞧,山麓侧面还留着积雪。 距离我用这只手写下第一集的第一句话,已经过了十年的岁月。全部六集,花了十年的岁月,我尝试细细地描写一名少年一整年的时间。 故事从春天开始,在春天结束。中间夹着夏天、秋天与冬天。 在年轻、尚未成熟的灵魂中被注入稀有才能,拥有过剩的自负,不肯对他人提出要求,我想试着用自己的手去创造这样一名少年。 十年前,我确实还有身为文字工作者的自负与野心。现在则没有了,连满足感、充足感与安心感都没有,没有任何足以平静心灵的东西。 没办法写、没办法描绘,最后甚至没办法捕捉。 只有那个意念还在心里盘旋。我不耐地闭上眼睛、双膝跪地,少年们从我身旁飞奔而过,越跑越远,只看得到背影,追也追不着。 突然有一名少年站定、回头,灿烂地笑了。 这样不行哦!你捉不到我。 然后他邀请似的把手伸出了一会儿,再度无情地转身而去。 无力。我的言语实在是过于无力。 想在这个国家使用言语来表达,是需要力量的。要想彻底描写年轻的灵魂与肉体,就更加需要言语的力量。只能用来疗伤的温柔言语、徒有气势的空虚放话、泛滥在街头巷尾的修辞用语,全都砸碎吧!没有用的。就算使尽气力,还是难以形容少年的一根发稍。 我渴望力量。倘若能够拥有创造真实语言的能力,那就不会有任何遗憾。 《野球少年2》以国中为舞台。我,不、是原田巧,会坚持守护自己本身。 自己的感性、自己的欲望、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身体感觉。 不能舍弃这些。要活着,而且不能舍弃这些。为了让自己成为自己,换言之,为了自由不能抛弃这些。于是巧反抗、拒绝、伤害自己,还伤害了对自己而书最重要的人。多么傲慢,又多么幼稚。 你真是差劲。 就算不是豪,其他人大概也想这么说。我曾一次又一次的叹息,还抱头烦恼,不过还是没办法改变巧。要是他不那么傲慢幼稚,就算只有一点点,只要巧背叛了本身的感性、欲望、想法及身体感觉,这个故事就会比被扔弃的空罐还要没有价值。身为作者的我,至少还知道这点。 《野球少年》是否可以称之为少年的成长故事?我不想把它贬为友情故事之类的东西,绝对不想。我真的强烈地这么认为。一路拒绝、抵抗到现在。我不想输,不想被人当作透过现成的故事框架、轻易套入公式的老套故事。在写《野球少年2》的时候,我曾好几次发出这样的呻吟。 现实会随着人而改变。虽然是年仅十三岁的少年,还是有可能改变现实、改变大人。巧并没有改变,他在改变周遭。确实是有可能。 我曾经这么相信。是啊,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这么相信,不,是至今仍相信,现实会随着人而改变。 为了改变周遭、持续坚持自我,他把球投了出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非写不可。巧 有球,我有文字。现在不是自嘲无力的时候,不是将自己当成命运悲惨的失败者、耽溺脆弱的 时候。哀叹着想要力量,不会有任何效果,必须重新面对自己的身体感觉、感性、欲望与想 虽然孤独地站着,不过投出来的球有人接住。延续着《野球少年1》,耐心陪我胡乱投球、为我接球的一名男性和两名女性,现在的我只能致上谢意、只能深深地俯首,低声说着:「我会继续写下去」。 浅野敦子 写着这篇文章的此刻是二〇〇四年的初夏夜晚,天空开始覆上厚厚的乌云。电视的天气预报报导着明天虽然只有局部地区会降雨,不过雨势颇大需要特别警戒。在带着沉沉湿气夜雾的那一头,响起宛如胆怯的狗般狂吠的猫头鹰叫声。 主掌本国政治,充斥着涣散、堕落气氛的那群面孔连日登上新闻画面,说着毫无意义的语言。战争不曾止歇,那些地方的死者今日仍被以一个单纯的数字记录下来。 猫在膝盖上睡觉,好暖和。这只白猫是女儿七年前念小学的时候,从路边的一只黑色塑胶袋中捡回来的,就在《野球少年1》这部作品出版四个月的时候。后来我就一直受到《野球少年》这部作品的桎梏,甚至可以说是囚禁。直到几天前,我才把最后一章写完。 翻越大蛇岭一瞧,山麓侧面还留着积雪。 距离我用这只手写下第一集的第一句话,已经过了十年的岁月。全部六集,花了十年的岁月,我尝试细细地描写一名少年一整年的时间。 故事从春天开始,在春天结束。中间夹着夏天、秋天与冬天。 在年轻、尚未成熟的灵魂中被注入稀有才能,拥有过剩的自负,不肯对他人提出要求,我想试着用自己的手去创造这样一名少年。 十年前,我确实还有身为文字工作者的自负与野心。现在则没有了,连满足感、充足感与安心感都没有,没有任何足以平静心灵的东西。 没办法写、没办法描绘,最后甚至没办法捕捉。 只有那个意念还在心里盘旋。我不耐地闭上眼睛、双膝跪地,少年们从我身旁飞奔而过,越跑越远,只看得到背影,追也追不着。 突然有一名少年站定、回头,灿烂地笑了。 这样不行哦!你捉不到我。 然后他邀请似的把手伸出了一会儿,再度无情地转身而去。 无力。我的言语实在是过于无力。 想在这个国家使用言语来表达,是需要力量的。要想彻底描写年轻的灵魂与肉体,就更加需要言语的力量。只能用来疗伤的温柔言语、徒有气势的空虚放话、泛滥在街头巷尾的修辞用语,全都砸碎吧!没有用的。就算使尽气力,还是难以形容少年的一根发稍。 我渴望力量。倘若能够拥有创造真实语言的能力,那就不会有任何遗憾。 《野球少年2》以国中为舞台。我,不、是原田巧,会坚持守护自己本身。 自己的感性、自己的欲望、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身体感觉。 不能舍弃这些。要活着,而且不能舍弃这些。为了让自己成为自己,换言之,为了自由不能抛弃这些。于是巧反抗、拒绝、伤害自己,还伤害了对自己而书最重要的人。多么傲慢,又多么幼稚。 你真是差劲。 就算不是豪,其他人大概也想这么说。我曾一次又一次的叹息,还抱头烦恼,不过还是没办法改变巧。要是他不那么傲慢幼稚,就算只有一点点,只要巧背叛了本身的感性、欲望、想法及身体感觉,这个故事就会比被扔弃的空罐还要没有价值。身为作者的我,至少还知道这点。 《野球少年》是否可以称之为少年的成长故事?我不想把它贬为友情故事之类的东西,绝对不想。我真的强烈地这么认为。一路拒绝、抵抗到现在。我不想输,不想被人当作透过现成的故事框架、轻易套入公式的老套故事。在写《野球少年2》的时候,我曾好几次发出这样的呻吟。 现实会随着人而改变。虽然是年仅十三岁的少年,还是有可能改变现实、改变大人。巧并没有改变,他在改变周遭。确实是有可能。 我曾经这么相信。是啊,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这么相信,不,是至今仍相信,现实会随着人而改变。 为了改变周遭、持续坚持自我,他把球投了出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非写不可。巧 有球,我有文字。现在不是自嘲无力的时候,不是将自己当成命运悲惨的失败者、耽溺脆弱的 时候。哀叹着想要力量,不会有任何效果,必须重新面对自己的身体感觉、感性、欲望与想 虽然孤独地站着,不过投出来的球有人接住。延续着《野球少年1》,耐心陪我胡乱投球、为我接球的一名男性和两名女性,现在的我只能致上谢意、只能深深地俯首,低声说着:「我会继续写下去」。 浅野敦子 写着这篇文章的此刻是二〇〇四年的初夏夜晚,天空开始覆上厚厚的乌云。电视的天气预报报导着明天虽然只有局部地区会降雨,不过雨势颇大需要特别警戒。在带着沉沉湿气夜雾的那一头,响起宛如胆怯的狗般狂吠的猫头鹰叫声。 主掌本国政治,充斥着涣散、堕落气氛的那群面孔连日登上新闻画面,说着毫无意义的语言。战争不曾止歇,那些地方的死者今日仍被以一个单纯的数字记录下来。 猫在膝盖上睡觉,好暖和。这只白猫是女儿七年前念小学的时候,从路边的一只黑色塑胶袋中捡回来的,就在《野球少年1》这部作品出版四个月的时候。后来我就一直受到《野球少年》这部作品的桎梏,甚至可以说是囚禁。直到几天前,我才把最后一章写完。 翻越大蛇岭一瞧,山麓侧面还留着积雪。 距离我用这只手写下第一集的第一句话,已经过了十年的岁月。全部六集,花了十年的岁月,我尝试细细地描写一名少年一整年的时间。 故事从春天开始,在春天结束。中间夹着夏天、秋天与冬天。 在年轻、尚未成熟的灵魂中被注入稀有才能,拥有过剩的自负,不肯对他人提出要求,我想试着用自己的手去创造这样一名少年。 十年前,我确实还有身为文字工作者的自负与野心。现在则没有了,连满足感、充足感与安心感都没有,没有任何足以平静心灵的东西。 没办法写、没办法描绘,最后甚至没办法捕捉。 只有那个意念还在心里盘旋。我不耐地闭上眼睛、双膝跪地,少年们从我身旁飞奔而过,越跑越远,只看得到背影,追也追不着。 突然有一名少年站定、回头,灿烂地笑了。 这样不行哦!你捉不到我。 然后他邀请似的把手伸出了一会儿,再度无情地转身而去。 无力。我的言语实在是过于无力。 想在这个国家使用言语来表达,是需要力量的。要想彻底描写年轻的灵魂与肉体,就更加需要言语的力量。只能用来疗伤的温柔言语、徒有气势的空虚放话、泛滥在街头巷尾的修辞用语,全都砸碎吧!没有用的。就算使尽气力,还是难以形容少年的一根发稍。 我渴望力量。倘若能够拥有创造真实语言的能力,那就不会有任何遗憾。 《野球少年2》以国中为舞台。我,不、是原田巧,会坚持守护自己本身。 自己的感性、自己的欲望、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身体感觉。 不能舍弃这些。要活着,而且不能舍弃这些。为了让自己成为自己,换言之,为了自由不能抛弃这些。于是巧反抗、拒绝、伤害自己,还伤害了对自己而书最重要的人。多么傲慢,又多么幼稚。 你真是差劲。 就算不是豪,其他人大概也想这么说。我曾一次又一次的叹息,还抱头烦恼,不过还是没办法改变巧。要是他不那么傲慢幼稚,就算只有一点点,只要巧背叛了本身的感性、欲望、想法及身体感觉,这个故事就会比被扔弃的空罐还要没有价值。身为作者的我,至少还知道这点。 《野球少年》是否可以称之为少年的成长故事?我不想把它贬为友情故事之类的东西,绝对不想。我真的强烈地这么认为。一路拒绝、抵抗到现在。我不想输,不想被人当作透过现成的故事框架、轻易套入公式的老套故事。在写《野球少年2》的时候,我曾好几次发出这样的呻吟。 现实会随着人而改变。虽然是年仅十三岁的少年,还是有可能改变现实、改变大人。巧并没有改变,他在改变周遭。确实是有可能。 我曾经这么相信。是啊,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这么相信,不,是至今仍相信,现实会随着人而改变。 为了改变周遭、持续坚持自我,他把球投了出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非写不可。巧 有球,我有文字。现在不是自嘲无力的时候,不是将自己当成命运悲惨的失败者、耽溺脆弱的 时候。哀叹着想要力量,不会有任何效果,必须重新面对自己的身体感觉、感性、欲望与想 虽然孤独地站着,不过投出来的球有人接住。延续着《野球少年1》,耐心陪我胡乱投球、为我接球的一名男性和两名女性,现在的我只能致上谢意、只能深深地俯首,低声说着:「我会继续写下去」。 浅野敦子 写着这篇文章的此刻是二〇〇四年的初夏夜晚,天空开始覆上厚厚的乌云。电视的天气预报报导着明天虽然只有局部地区会降雨,不过雨势颇大需要特别警戒。在带着沉沉湿气夜雾的那一头,响起宛如胆怯的狗般狂吠的猫头鹰叫声。 主掌本国政治,充斥着涣散、堕落气氛的那群面孔连日登上新闻画面,说着毫无意义的语言。战争不曾止歇,那些地方的死者今日仍被以一个单纯的数字记录下来。 猫在膝盖上睡觉,好暖和。这只白猫是女儿七年前念小学的时候,从路边的一只黑色塑胶袋中捡回来的,就在《野球少年1》这部作品出版四个月的时候。后来我就一直受到《野球少年》这部作品的桎梏,甚至可以说是囚禁。直到几天前,我才把最后一章写完。 翻越大蛇岭一瞧,山麓侧面还留着积雪。 距离我用这只手写下第一集的第一句话,已经过了十年的岁月。全部六集,花了十年的岁月,我尝试细细地描写一名少年一整年的时间。 故事从春天开始,在春天结束。中间夹着夏天、秋天与冬天。 在年轻、尚未成熟的灵魂中被注入稀有才能,拥有过剩的自负,不肯对他人提出要求,我想试着用自己的手去创造这样一名少年。 十年前,我确实还有身为文字工作者的自负与野心。现在则没有了,连满足感、充足感与安心感都没有,没有任何足以平静心灵的东西。 没办法写、没办法描绘,最后甚至没办法捕捉。 只有那个意念还在心里盘旋。我不耐地闭上眼睛、双膝跪地,少年们从我身旁飞奔而过,越跑越远,只看得到背影,追也追不着。 突然有一名少年站定、回头,灿烂地笑了。 这样不行哦!你捉不到我。 然后他邀请似的把手伸出了一会儿,再度无情地转身而去。 无力。我的言语实在是过于无力。 想在这个国家使用言语来表达,是需要力量的。要想彻底描写年轻的灵魂与肉体,就更加需要言语的力量。只能用来疗伤的温柔言语、徒有气势的空虚放话、泛滥在街头巷尾的修辞用语,全都砸碎吧!没有用的。就算使尽气力,还是难以形容少年的一根发稍。 我渴望力量。倘若能够拥有创造真实语言的能力,那就不会有任何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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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在膝盖上睡觉,好暖和。这只白猫是女儿七年前念小学的时候,从路边的一只黑色塑胶袋中捡回来的,就在《野球少年1》这部作品出版四个月的时候。后来我就一直受到《野球少年》这部作品的桎梏,甚至可以说是囚禁。直到几天前,我才把最后一章写完。 翻越大蛇岭一瞧,山麓侧面还留着积雪。 距离我用这只手写下第一集的第一句话,已经过了十年的岁月。全部六集,花了十年的岁月,我尝试细细地描写一名少年一整年的时间。 故事从春天开始,在春天结束。中间夹着夏天、秋天与冬天。 在年轻、尚未成熟的灵魂中被注入稀有才能,拥有过剩的自负,不肯对他人提出要求,我想试着用自己的手去创造这样一名少年。 十年前,我确实还有身为文字工作者的自负与野心。现在则没有了,连满足感、充足感与安心感都没有,没有任何足以平静心灵的东西。 没办法写、没办法描绘,最后甚至没办法捕捉。 只有那个意念还在心里盘旋。我不耐地闭上眼睛、双膝跪地,少年们从我身旁飞奔而过,越跑越远,只看得到背影,追也追不着。 突然有一名少年站定、回头,灿烂地笑了。 这样不行哦!你捉不到我。 然后他邀请似的把手伸出了一会儿,再度无情地转身而去。 无力。我的言语实在是过于无力。 想在这个国家使用言语来表达,是需要力量的。要想彻底描写年轻的灵魂与肉体,就更加需要言语的力量。只能用来疗伤的温柔言语、徒有气势的空虚放话、泛滥在街头巷尾的修辞用语,全都砸碎吧!没有用的。就算使尽气力,还是难以形容少年的一根发稍。 我渴望力量。倘若能够拥有创造真实语言的能力,那就不会有任何遗憾。 《野球少年2》以国中为舞台。我,不、是原田巧,会坚持守护自己本身。 自己的感性、自己的欲望、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身体感觉。 不能舍弃这些。要活着,而且不能舍弃这些。为了让自己成为自己,换言之,为了自由不能抛弃这些。于是巧反抗、拒绝、伤害自己,还伤害了对自己而书最重要的人。多么傲慢,又多么幼稚。 你真是差劲。 就算不是豪,其他人大概也想这么说。我曾一次又一次的叹息,还抱头烦恼,不过还是没办法改变巧。要是他不那么傲慢幼稚,就算只有一点点,只要巧背叛了本身的感性、欲望、想法及身体感觉,这个故事就会比被扔弃的空罐还要没有价值。身为作者的我,至少还知道这点。 《野球少年》是否可以称之为少年的成长故事?我不想把它贬为友情故事之类的东西,绝对不想。我真的强烈地这么认为。一路拒绝、抵抗到现在。我不想输,不想被人当作透过现成的故事框架、轻易套入公式的老套故事。在写《野球少年2》的时候,我曾好几次发出这样的呻吟。 现实会随着人而改变。虽然是年仅十三岁的少年,还是有可能改变现实、改变大人。巧并没有改变,他在改变周遭。确实是有可能。 我曾经这么相信。是啊,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这么相信,不,是至今仍相信,现实会随着人而改变。 为了改变周遭、持续坚持自我,他把球投了出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非写不可。巧 有球,我有文字。现在不是自嘲无力的时候,不是将自己当成命运悲惨的失败者、耽溺脆弱的 时候。哀叹着想要力量,不会有任何效果,必须重新面对自己的身体感觉、感性、欲望与想 虽然孤独地站着,不过投出来的球有人接住。延续着《野球少年1》,耐心陪我胡乱投球、为我接球的一名男性和两名女性,现在的我只能致上谢意、只能深深地俯首,低声说着:「我会继续写下去」。 浅野敦子 写着这篇文章的此刻是二〇〇四年的初夏夜晚,天空开始覆上厚厚的乌云。电视的天气预报报导着明天虽然只有局部地区会降雨,不过雨势颇大需要特别警戒。在带着沉沉湿气夜雾的那一头,响起宛如胆怯的狗般狂吠的猫头鹰叫声。 主掌本国政治,充斥着涣散、堕落气氛的那群面孔连日登上新闻画面,说着毫无意义的语言。战争不曾止歇,那些地方的死者今日仍被以一个单纯的数字记录下来。 猫在膝盖上睡觉,好暖和。这只白猫是女儿七年前念小学的时候,从路边的一只黑色塑胶袋中捡回来的,就在《野球少年1》这部作品出版四个月的时候。后来我就一直受到《野球少年》这部作品的桎梏,甚至可以说是囚禁。直到几天前,我才把最后一章写完。 翻越大蛇岭一瞧,山麓侧面还留着积雪。 距离我用这只手写下第一集的第一句话,已经过了十年的岁月。全部六集,花了十年的岁月,我尝试细细地描写一名少年一整年的时间。 故事从春天开始,在春天结束。中间夹着夏天、秋天与冬天。 在年轻、尚未成熟的灵魂中被注入稀有才能,拥有过剩的自负,不肯对他人提出要求,我想试着用自己的手去创造这样一名少年。 十年前,我确实还有身为文字工作者的自负与野心。现在则没有了,连满足感、充足感与安心感都没有,没有任何足以平静心灵的东西。 没办法写、没办法描绘,最后甚至没办法捕捉。 只有那个意念还在心里盘旋。我不耐地闭上眼睛、双膝跪地,少年们从我身旁飞奔而过,越跑越远,只看得到背影,追也追不着。 突然有一名少年站定、回头,灿烂地笑了。 这样不行哦!你捉不到我。 然后他邀请似的把手伸出了一会儿,再度无情地转身而去。 无力。我的言语实在是过于无力。 想在这个国家使用言语来表达,是需要力量的。要想彻底描写年轻的灵魂与肉体,就更加需要言语的力量。只能用来疗伤的温柔言语、徒有气势的空虚放话、泛滥在街头巷尾的修辞用语,全都砸碎吧!没有用的。就算使尽气力,还是难以形容少年的一根发稍。 我渴望力量。倘若能够拥有创造真实语言的能力,那就不会有任何遗憾。 《野球少年2》以国中为舞台。我,不、是原田巧,会坚持守护自己本身。 自己的感性、自己的欲望、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身体感觉。 不能舍弃这些。要活着,而且不能舍弃这些。为了让自己成为自己,换言之,为了自由不能抛弃这些。于是巧反抗、拒绝、伤害自己,还伤害了对自己而书最重要的人。多么傲慢,又多么幼稚。 你真是差劲。 就算不是豪,其他人大概也想这么说。我曾一次又一次的叹息,还抱头烦恼,不过还是没办法改变巧。要是他不那么傲慢幼稚,就算只有一点点,只要巧背叛了本身的感性、欲望、想法及身体感觉,这个故事就会比被扔弃的空罐还要没有价值。身为作者的我,至少还知道这点。 《野球少年》是否可以称之为少年的成长故事?我不想把它贬为友情故事之类的东西,绝对不想。我真的强烈地这么认为。一路拒绝、抵抗到现在。我不想输,不想被人当作透过现成的故事框架、轻易套入公式的老套故事。在写《野球少年2》的时候,我曾好几次发出这样的呻吟。 现实会随着人而改变。虽然是年仅十三岁的少年,还是有可能改变现实、改变大人。巧并没有改变,他在改变周遭。确实是有可能。 我曾经这么相信。是啊,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这么相信,不,是至今仍相信,现实会随着人而改变。 为了改变周遭、持续坚持自我,他把球投了出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非写不可。巧 有球,我有文字。现在不是自嘲无力的时候,不是将自己当成命运悲惨的失败者、耽溺脆弱的 时候。哀叹着想要力量,不会有任何效果,必须重新面对自己的身体感觉、感性、欲望与想 虽然孤独地站着,不过投出来的球有人接住。延续着《野球少年1》,耐心陪我胡乱投球、为我接球的一名男性和两名女性,现在的我只能致上谢意、只能深深地俯首,低声说着:「我会继续写下去」。 浅野敦子 写着这篇文章的此刻是二〇〇四年的初夏夜晚,天空开始覆上厚厚的乌云。电视的天气预报报导着明天虽然只有局部地区会降雨,不过雨势颇大需要特别警戒。在带着沉沉湿气夜雾的那一头,响起宛如胆怯的狗般狂吠的猫头鹰叫声。 主掌本国政治,充斥着涣散、堕落气氛的那群面孔连日登上新闻画面,说着毫无意义的语言。战争不曾止歇,那些地方的死者今日仍被以一个单纯的数字记录下来。 猫在膝盖上睡觉,好暖和。这只白猫是女儿七年前念小学的时候,从路边的一只黑色塑胶袋中捡回来的,就在《野球少年1》这部作品出版四个月的时候。后来我就一直受到《野球少年》这部作品的桎梏,甚至可以说是囚禁。直到几天前,我才把最后一章写完。 翻越大蛇岭一瞧,山麓侧面还留着积雪。 距离我用这只手写下第一集的第一句话,已经过了十年的岁月。全部六集,花了十年的岁月,我尝试细细地描写一名少年一整年的时间。 故事从春天开始,在春天结束。中间夹着夏天、秋天与冬天。 在年轻、尚未成熟的灵魂中被注入稀有才能,拥有过剩的自负,不肯对他人提出要求,我想试着用自己的手去创造这样一名少年。 十年前,我确实还有身为文字工作者的自负与野心。现在则没有了,连满足感、充足感与安心感都没有,没有任何足以平静心灵的东西。 没办法写、没办法描绘,最后甚至没办法捕捉。 只有那个意念还在心里盘旋。我不耐地闭上眼睛、双膝跪地,少年们从我身旁飞奔而过,越跑越远,只看得到背影,追也追不着。 突然有一名少年站定、回头,灿烂地笑了。 这样不行哦!你捉不到我。 然后他邀请似的把手伸出了一会儿,再度无情地转身而去。 无力。我的言语实在是过于无力。 想在这个国家使用言语来表达,是需要力量的。要想彻底描写年轻的灵魂与肉体,就更加需要言语的力量。只能用来疗伤的温柔言语、徒有气势的空虚放话、泛滥在街头巷尾的修辞用语,全都砸碎吧!没有用的。就算使尽气力,还是难以形容少年的一根发稍。 我渴望力量。倘若能够拥有创造真实语言的能力,那就不会有任何遗憾。 《野球少年2》以国中为舞台。我,不、是原田巧,会坚持守护自己本身。 自己的感性、自己的欲望、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身体感觉。 不能舍弃这些。要活着,而且不能舍弃这些。为了让自己成为自己,换言之,为了自由不能抛弃这些。于是巧反抗、拒绝、伤害自己,还伤害了对自己而书最重要的人。多么傲慢,又多么幼稚。 你真是差劲。 就算不是豪,其他人大概也想这么说。我曾一次又一次的叹息,还抱头烦恼,不过还是没办法改变巧。要是他不那么傲慢幼稚,就算只有一点点,只要巧背叛了本身的感性、欲望、想法及身体感觉,这个故事就会比被扔弃的空罐还要没有价值。身为作者的我,至少还知道这点。 《野球少年》是否可以称之为少年的成长故事?我不想把它贬为友情故事之类的东西,绝对不想。我真的强烈地这么认为。一路拒绝、抵抗到现在。我不想输,不想被人当作透过现成的故事框架、轻易套入公式的老套故事。在写《野球少年2》的时候,我曾好几次发出这样的呻吟。 现实会随着人而改变。虽然是年仅十三岁的少年,还是有可能改变现实、改变大人。巧并没有改变,他在改变周遭。确实是有可能。 我曾经这么相信。是啊,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这么相信,不,是至今仍相信,现实会随着人而改变。 为了改变周遭、持续坚持自我,他把球投了出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非写不可。巧 有球,我有文字。现在不是自嘲无力的时候,不是将自己当成命运悲惨的失败者、耽溺脆弱的 时候。哀叹着想要力量,不会有任何效果,必须重新面对自己的身体感觉、感性、欲望与想 虽然孤独地站着,不过投出来的球有人接住。延续着《野球少年1》,耐心陪我胡乱投球、为我接球的一名男性和两名女性,现在的我只能致上谢意、只能深深地俯首,低声说着:「我会继续写下去」。 浅野敦子 写着这篇文章的此刻是二〇〇四年的初夏夜晚,天空开始覆上厚厚的乌云。电视的天气预报报导着明天虽然只有局部地区会降雨,不过雨势颇大需要特别警戒。在带着沉沉湿气夜雾的那一头,响起宛如胆怯的狗般狂吠的猫头鹰叫声。 主掌本国政治,充斥着涣散、堕落气氛的那群面孔连日登上新闻画面,说着毫无意义的语言。战争不曾止歇,那些地方的死者今日仍被以一个单纯的数字记录下来。 猫在膝盖上睡觉,好暖和。这只白猫是女儿七年前念小学的时候,从路边的一只黑色塑胶袋中捡回来的,就在《野球少年1》这部作品出版四个月的时候。后来我就一直受到《野球少年》这部作品的桎梏,甚至可以说是囚禁。直到几天前,我才把最后一章写完。 翻越大蛇岭一瞧,山麓侧面还留着积雪。 距离我用这只手写下第一集的第一句话,已经过了十年的岁月。全部六集,花了十年的岁月,我尝试细细地描写一名少年一整年的时间。 故事从春天开始,在春天结束。中间夹着夏天、秋天与冬天。 在年轻、尚未成熟的灵魂中被注入稀有才能,拥有过剩的自负,不肯对他人提出要求,我想试着用自己的手去创造这样一名少年。 十年前,我确实还有身为文字工作者的自负与野心。现在则没有了,连满足感、充足感与安心感都没有,没有任何足以平静心灵的东西。 没办法写、没办法描绘,最后甚至没办法捕捉。 只有那个意念还在心里盘旋。我不耐地闭上眼睛、双膝跪地,少年们从我身旁飞奔而过,越跑越远,只看得到背影,追也追不着。 突然有一名少年站定、回头,灿烂地笑了。 这样不行哦!你捉不到我。 然后他邀请似的把手伸出了一会儿,再度无情地转身而去。 无力。我的言语实在是过于无力。 想在这个国家使用言语来表达,是需要力量的。要想彻底描写年轻的灵魂与肉体,就更加需要言语的力量。只能用来疗伤的温柔言语、徒有气势的空虚放话、泛滥在街头巷尾的修辞用语,全都砸碎吧!没有用的。就算使尽气力,还是难以形容少年的一根发稍。 我渴望力量。倘若能够拥有创造真实语言的能力,那就不会有任何遗憾。 《野球少年2》以国中为舞台。我,不、是原田巧,会坚持守护自己本身。 自己的感性、自己的欲望、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身体感觉。 不能舍弃这些。要活着,而且不能舍弃这些。为了让自己成为自己,换言之,为了自由不能抛弃这些。于是巧反抗、拒绝、伤害自己,还伤害了对自己而书最重要的人。多么傲慢,又多么幼稚。 你真是差劲。 就算不是豪,其他人大概也想这么说。我曾一次又一次的叹息,还抱头烦恼,不过还是没办法改变巧。要是他不那么傲慢幼稚,就算只有一点点,只要巧背叛了本身的感性、欲望、想法及身体感觉,这个故事就会比被扔弃的空罐还要没有价值。身为作者的我,至少还知道这点。 《野球少年》是否可以称之为少年的成长故事?我不想把它贬为友情故事之类的东西,绝对不想。我真的强烈地这么认为。一路拒绝、抵抗到现在。我不想输,不想被人当作透过现成的故事框架、轻易套入公式的老套故事。在写《野球少年2》的时候,我曾好几次发出这样的呻吟。 现实会随着人而改变。虽然是年仅十三岁的少年,还是有可能改变现实、改变大人。巧并没有改变,他在改变周遭。确实是有可能。 我曾经这么相信。是啊,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这么相信,不,是至今仍相信,现实会随着人而改变。 为了改变周遭、持续坚持自我,他把球投了出去,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非写不可。巧 有球,我有文字。现在不是自嘲无力的时候,不是将自己当成命运悲惨的失败者、耽溺脆弱的 时候。哀叹着想要力量,不会有任何效果,必须重新面对自己的身体感觉、感性、欲望与想 虽然孤独地站着,不过投出来的球有人接住。延续着《野球少年1》,耐心陪我胡乱投球、为我接球的一名男性和两名女性,现在的我只能致上谢意、只能深深地俯首,低声说着:「我会继续写下去」。 浅野敦子 1 夏日的终点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一哥挑染的马尾辫 录入:学长手里的便当盒 夏季就要结束了。一个多雨的夏季。雨水像在嘲笑七月中旬发布的梅雨结束宣言似的,直到八月依然稀稀落落地下个不停,打湿了新田的街道。 不过偶尔也会放晴。雨停了、云也散去、太阳的光芒与热度结结实实地朝着人直袭而来。 这时巧抬起头来,确认了一下热度与亮度。巧喜欢这种阳光刺刺地、一点一点侵蚀皮肤的感觉。 夏季的球场找不到阴凉的地方。盛夏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射着不到四十公分的土堆,以及站在上面的人。土壤泛着白光,升起一丝丝雾气。在雾气的另一边,打者走进了打击区,捕手摆好姿势将手伸到背后不时拨弄、握紧球。这些动作全都暴露在直射的阳光底下。带着干热的风吹拂而过,发出轻巧无比的声音。飞扬的尘埃在光中化成了白色颗粒。 球场就是这样的场所。被汗水浸得湿透的身体,跟球一起站在那边。只要往那边一站,就会感觉自己站在所有一切的正中央——在世界的正中央、季节的正中央站着。那是一种由身体深处涌现出来的快感。 「巧。」 有人从后面拍自己的肩,是豪来到了身旁。 「比赛怎么样?」 「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不是一直在看?」 「我没在看啦。」 巧把身子往前靠着围墙,墙外是运动公园的球场。 此时,站在投手丘上的是一名未曾见过的少年。少年不停地用贴身汗衫的袖子擦着滴落的汗水。一、二垒有人。 「哇!最后一局。新田星星队领先……哟喝!七比六。一人出局,一、二垒有人。好可怕。」 豪把手搭在高度只在他腰部附近的绿色围墙上,探出身子。 「关谷加油啊,要冷静。」 投手丘上的少年对豪的声音出现了反应,弯下脖子深深地点头。 直到这个春天,豪都还是少棒队新田星星队的一员。他对球场上每个少年的脸和名字都很熟悉,低声嘟哝着:「寺田,腰再弯下去一点、隼已经累挂了。」之类的句子。 「啊!」 豪轻声叫道,然后抓住巧的手腕继续说: 「巧,青波出场了。」 巧抽回手腕,把豪的指尖拨开。如果对象不是豪,他的动作一定会更大、更粗暴。不论对象是谁、任何地点,巧都讨厌别人随便碰触自己的身体。被人莫名其妙地抓住手腕,就会升起一股近似恶寒的嫌恶感。没有任何原因,在脑袋思考之前身体就已作出了反应,整个身子都对想要抓取、碰触、靠近自己的那些东西产生抗拒。有不少人在被巧用力甩开之后跟着变脸。如果是大人的话就会表达出他的不愉快,甚至砸舌、发脾气。 「跩什么跩!」 这种话已经听过几百遍。如果是同年纪的少年,对方会瞬间感到惊讶,接着露出畏怯似的表情,眼神像是见到了奇怪的人,然后马上挪开视线。大致上都是这样。 巧就曾被母亲真纪子再三提醒: 「巧,你也太夸张了,你到底懂不懂肌肤接触这件事?要想跟别人处得好,彼此接触是很重要的。你要是就这样变成大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巧也知道母亲并不是唠叨,而是真的挂心,所以没说什么。不过他并不想和别人要好到会被人家随便抓住手腕的程度,也没想过要是就这样变成大人的话又会怎样。既然身体产生抗拒,那又何必勉强。要压抑身体的抗拒去和别人产生连结,巧觉得很没意思。 豪甩了甩被拨开的手,轻轻吐了舌头说: 「糟糕,又来了。歹势,是我太过兴奋。」 豪很干脆地道歉。 巧拾起头,望着那张棱角方正的侧脸。 「这么没劲的比赛,你居然还兴奋得起来。」 「因为有青波出场啊,这是值得纪念的初次比赛耶!巧,你这当哥哥的不是得替他加油吗?啊!啊!哇!球飞出去了!」 白球在清脆的金属响声中高高飞起,像是锁定站在右外野的小小身躯般地往右飞去。 豪把身子探得更出去一些,简直快要越过围墙掉进球场了。 「青波,你要冷静!不要看太阳!看球、看球……啊!接到了。接到了耶!很厉害吧? 巧。干嘛?你笑什么笑?」 巧把手搭在围墙上,低垂着头。奇怪,胸口有股痒痒的笑意直涌上来。 「因为你一个人在那里喧闹兴奋,这种景象好像在哪儿看过。」 「什么?」 「猴子山上的猴子吵架,看起来就像那样。」 「怎么讲成这样,把自己的捕手当成猴子。」 「是啊。」 笑意直涌而上。巧在按住围墙的手指上头用力。 那个叫关谷的少年所站的投手丘,仿佛白白地飘了起来。巧的喉咙咕嘟一声。 这是新田星星队的练习赛,弟弟青波今天早上提醒了好几次。 「哥,你一定要来哦!来看嘛!说不定我有机会上场。来看嘛,好不好?拜托嘛!」 青波会这么固执也是少见。从小就因体弱多病来回进出医院的他,早就明白什么叫做「甘愿的放弃」。四处奔跑、在游泳池里游泳、在下雪的早晨走到户外,这些正常人轻易就能办到的事,青波却得心甘情愿的放弃,躲在温暖的房间和清凉的树荫底下。 从升上四年级、在几个月前搬到新田市后开始,这样的青波逐渐有点改变。他不顾妈妈的强烈反对,加入新田星星队开始打起棒球,之后身高渐渐成比例地长高,皮肤也跟着晒黑。虽然还是会突发性地发烧咳嗽,不过不再像以前那样露出无可奈何的无力微笑。最近每天都会说一次「不要」或是摇头,今天早上也是这样。 「我干嘛要去看你的练习赛?好蠢。」 青波对着这么说的巧拼命摇头说: 「好嘛!你来嘛!来嘛来嘛!你一定要来。我想让哥哥看这场比赛。」 虽然随着父亲的工作辗转各个城市之间,不过青波讲的却是这个地方的方言。柔软的口音中带着无可撼动的语气。结果是巧认输。 「好吧。那我去看一下,这样总行了吧。」 「反正新田东中学棒球社的活动目前被迫暂停,待在家里也没事做。」巧是这么想的。巧一边想着这些,一边从青波晒到脱皮的鼻头,以及连背号都没有的松垮球衣上挪开视线。 不过巧才来到这里就马上后悔,砸舌感叹着:「早知道就不来了。」因为这是少棒的比赛,而且还是练习赛,包括青波在内,四年级也才几个人出赛。巧觉得像在玩游戏一样,内容实在稚拙到不可思议。失误就不用说了,球赛的进行完全没有速度感,除了名叫关谷的少年投球认真、敌队的游击手脚程快之外,其他完全不值得一看。 不过毕竟还是棒球比赛,投球、打击、跑垒、接球、滑垒、准备动作,在围墙那一边进行的是货真价实的棒球比赛。 把投手丘上的土压平、汗水从太阳穴流到脸颊、确认球的触感、游击手出声呐喊、野手为了等球摆好姿势、球场的紧绷空气、球进到捕手手套或野手手套瞬间那份一阵摇晃的紧张感。 长久以来离巧远去的一切全在眼前活转过来,并隔着低矮的围墙,折磨变成观众的自己。 「喂,青波会出来打击吗?」 「啊?」 「我在问你,青波会不会站上打击区。」 「噢,青波是守备人员,好像是只在这一局让他 有个上场的机会。」 「这样子啊。他很冷静呢!这个球场的上空风特别大。嗯,了不起,有看头哦!」 「有什么看头?」 「就是青波啊!你不觉得很期待吗?」 「白痴。」 就在豪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哗」地一阵欢声雷动。投手在投手丘上举起双手,捕手低下头来。 「三振,比赛结束。太棒了、太棒了。」 豪鼓起掌来,观众像受到牵引似地跟着鼓掌。投手丘上的少年露出得意的笑容,豪也跟着露出笑脸。 「那家伙投得不错。」 「嗯,是不错。」 豪低低地「咦」了一声,直盯着巧看。 「巧,你是怎么了?」 「什么意思?」 「你居然称赞其他投手的球。」 「笨蛋!你不是也说他投得不错?而且球路还很低,这样难道不是个好投手?」 「啊,嗯,是啊。关谷是个好投手,控球好,球速又快。嗯,是这样没错。」 「豪。」 「什么?」 「怎么一个人在那里嘀咕?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豪低下头来,搔着后脑勺。 这家伙又变得更壮硕了……巧用视线描着他从t恤袖口露出的手臂及肩膀的线条,一边这么想着—— 和豪初次见面是在三月底的时候,也就是刚搬到新田之后不久,那时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壮硕」两个字。如今夏天都要过去了,豪的肉体比春天时更壮硕,常常被误认为高中生。 豪是捕手,是把巧所投的球接住的人。巧在对着豪投球的时候,心里并没有一丝不安。他照着豪的暗号,把球投进那双棒球手套,甚至没有意识到捕手的存在。意识与力量全都集中在要投的球上面。巧也知道,站上棒球这类运动比赛的投手丘时,心力要全部集中在一颗球上并不是那么容易。只要投手对自己感到不安、不信任捕手,球就会明显地产生疑虑。要打破自身的不安可以靠自己,然而却不能强迫自己相信对方的力量。能够遇到永仓豪这样的捕手或许是种幸运,不过巧对这样的相遇却不觉得感谢,他认为是理所当然。「有一等的投手,自然就有一等的捕手,自己早晚会遇到对手。」巧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豪这个男生也是十分难缠的对手,怎么样都搞不懂他。他会思考巧连想都没想过的事、会为了微不足道的事情烦恼,所以才泰然地接受巧那激烈、令人蹙眉的脾气。 「豪,你的外表和性格都很老成。」 「麻烦你说『成熟』好吗?」 他们两人之间偶尔会有这样的对话。豪是想开玩笑,巧则是十足认真的语气。 豪并不是老成,也不是成熟。 巧有时会感到困惑,当豪取下面罩、护具,不再是捕手身份的时候,自己究竟该怎么去理解他,然后又对困惑的自己露出苦笑。巧并不需要对捕手身份以外的豪感到好奇,对方只要负责让他投出最棒的球就够了。在棒球以外的地方,豪想些什么、要些什么应该都和自己无关,可是一看到豪极力寻找用词,或是拼命想说些什么的表情,巧就会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要些什么,还有说些什么,心思被他牵引。站上投手丘的时候,巧很清楚这个人所有的力量与想法,所以能够将自己整个交给他,然而当他卸下捕手的身分,却又有着难以理解的另一面,感觉就像球从意想不到的方向飞来一样。那种意外性十分有趣。 不过巧却想像得到此时豪搔着后脑勺想说的话,所以这么回答: 「关谷那家伙自己一个人投完整场,却不见一丝倦容,很厉害呢!」 巧在比赛途中只顾倚着围墙。管它是哪种比赛、管它场上奋战的人是不是新田队,巧都只是一名观众,没有参与奋战的旁观者无权是批评认真加入奋战的人。 巧没说这么多,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句子来说。 豪「啊」地一声微微低头,然后跟着沉默。 「哥哥。」 青波的声音就在附近。他穿着松垮垮的球衣跑过来,咻地穿过围墙。 咦? 仔细一瞧才发现原来是围墙下面破了一个小小的洞穴。青波就像穿墙的魔术师一样,越过铁丝网围成的围墙扑到哥哥身上。巧不自觉地伸出双手抱住飞扑而来的身躯。 「哥哥……你看到了吗?嗯……有看到我接球吗?」 青波脸颊泛红,呼吸声急促。巧挪开视线。青波会无预警地咳嗽、喘不过气、发高烧卧病在床。此时脸颊泛红、肩膀剧烈起伏的弟弟仿佛就要瘫倒在手中一样,挺吓人的。 青波的手腕绕过巧的脖子,手腕细归细,触感却是结实的,热度和硬度从脖子上传了过来。巧在同一时间闻到了青波身上所散发的味道—— 汗水、泥土和球的味道,加上太阳、草皮这些气味全部混杂、融合而成的味道。巧的心跳声转强,抱着弟弟的手跟着用力。青波的眼睛像在询问似地眨着。 这样的呼吸急促、身体发热并不是因为生病。而是接到唯一一球的满足感及在短时间内就能参加比赛的充实感,让青波的身体变得滚烫。 瘦弱、幼小的青波正大量散发着此时巧所构不到的东西。 可恶! 对青波的嫉妒席卷而来,一股冲动的情绪直涌而上。 很想使尽全力,将青波那散发着棒球味道的身体甩到墙上。 巧将青波的手腕从脖子上硬扯下来。 「青波。」 豪伸出手,把青波从巧那边抱了过来。 「喂,别顾着跟你哥哥撒娇,过来跟我玩玩。」 手上的重量变轻,脑袋开始冷却。巧低头吐气,青波轻快的笑声在低垂的头顶上方响起。 「喂,青波,你在做什么?我们还有赛后讨论。」 「啊,糟糕,我会被教练骂。」 青波从豪的手中跃下,再度穿过围墙。一名皮肤黝黑、年约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在青波头上敲了一记,接着手在肩膀附近挥了挥。 「豪,真是好久不见。」 「教练,好久没来问候您,您好像发福了。」 「混帐,不要提这种尴尬的事。你又变高了,应该超过一百七了吧。」 「已经超过了。」 「嗯,全身都很结实。才一阵子没见,已经有捕手的样子了。」 黝黑脸孔上的眼睛泛着笑意,视线轻巧地转向巧。 「原田?你是原田巧吧?」 「我是。」 新田星星队的教练发出「哦」的一声,伸出手表示: 「我在去年县大赛有看过你,哎呀,你真是厉害,教人佩服呢。」 「谢谢。」 巧犹豫了一会儿,同样地伸出手来。 「嗯、嗯,很不错的手。对了,豪,你和原田组成投捕搭档是吧?真是好命的捕手。」 豪噗嗤一笑,耸肩说道: 「我可是很辛苦的。」 「这还用说,要接那样的球,当然很辛苦。好啦,好好锻链,国中棒球和少棒不同,比较正式,就是这样才有趣。原田,这家伙就只有体力还行啦。」 「我不认为只是还行而已。」 豪干咳了一声,或许是有点害羞。教练的笑意更深了。 「噢,豪被称赞了哪。」 巧轻轻抚着刚才被握过的手。他并没有称赞豪的意思,而是作为一个捕手,豪有多少资质,巧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 「难得来参观,要不要为我们的选手表演一下传接球?」 「呃……」 巧抬起脸,可以望见投手丘。 此时空无一人的那个地方正寂静、平稳地持续呼吸着。巧这么觉得。 「怎么样?有国中生专用的球,也有棒球手套。既然是个好机会,何不稍微秀一下给我们看?当然会给你们暖身的时间。」 巧从空无一人的球场上挪开视线。或许是诧异于他的沉默不语,教练询问似地将视线挪往豪的身上。 「巧,怎么样?」 「我不要。」 教练脸上明显出现失望的表情。 「不行是吗?真是可惜。」 「我不喜欢那样……抱歉。」 巧微微点头,然后转身。 「那么,教练再见,我先走了。」 「啊,豪。」 「什么事?」 「新田东中的棒球社目前停止活动,是真的吗?」 豪「唔」的一声,不知该怎么回答的感觉从身后传来。 「我是听说今年的地区预赛新田东中会缺席。听说好像遇到什么麻烦……要不要紧啊?」 「咦?啊,嗯!当然不要紧。」 「是吗?那就好。既然是你和原田搭档的话,县大赛,不,就连全国大赛都不是梦想。加油啦!」 「好的,我先走了。」 耳边传来豪异常明朗的声音,还有「保重啊。」的教练回答声。 才刚往前走,豪就推着单车来到身边。风从正面吹了过来,浏海轻盈地往上飘。 「什么事不要紧?」 「咦?」 「你不是回那位教练说不要紧。」 「呃……啊,嗯,我想社团的事应该不要紧吧。」 「为什么这么说?」 豪用手指按了单车的铃铛,「叮」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要紧的。」 豪像在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道。 「这次的事件似乎已经大致解决,我想总不能就让棒球社一直停止活动。再过不久……嗯,我想再过不久学校就会解除禁令,让社团重新开始。你要相信我——」 豪开玩笑似地拉长尾音,眨了一只眼睛。巧并不理会,只是配合着豪的走路速度。两人并肩而行,豪也不再开口。 这次的事件,造成棒球社停止活动的事件,表面看来确实已经解决得差不多。 几名三年级的成员,在社团活动结束后的体育馆仓库里闹事,担任顾问的训导主任——户村真发现后虽然马上制止,不过就在那个时候,堆在仓库角落的跳箱崩塌,被压在下面的户村训导主任因而受伤。这些三年级生平日在行为、态度方面完全没有问题,甚至在学业及其他活动方面都堪称是模范生。幸好户村训导主任只受到轻伤,老师本身似乎对教导不周的部份深感责任,加上他们三人一直是模范生,正忙着升学,所以只给予象征性的处罚。话说回来,三年级生在考试的压力下会感到焦虑也可以理解,而他们本身也有在深切反省。对于胡闹过头的部份,校方当然已经予以严厉警告。学校这种地方期许的不是处罚学生,而是将学生导往更好的方向,因此,为了学生着想就不能太过声张。不过考量到这是发生于顾问与核心成员之间的事件,以及社团内部的骚动与责任归属部份,所以校方认为在判定社团活动可以重新展开之前,希望棒球社的活动暂时停止。 对于社团成员及监护人也进行了近乎繁琐的说明。 在社团活动被强制停止之后,棒球社社长海音寺马上打了电话,时间是晚上十点,交代的事很简短。 海音寺传达的是户村教练的留言。在社团活动停止期间,个人要确实做好身体管理,基础体力绝对不能退步。 传达完简短的留言后,海音寺有点语塞。 「原田。」 「思。」 「你知不知道……这次事件的所有真相?」 海音寺的声音沙哑且沉重。 「原田,我……」 话筒另一端的沙哑声音变得更加微弱。 「我实在难以相信,展西和绿川居然会在仓库里闹事。他们说是为了提醒一年级的泽口,社团活动不要随便请假,所以把他叫进仓库,后来在仓库里一时兴起玩得太疯……可是这种话能信吗?我跟他们一路打棒球打到现在,他们不像是喜欢在仓库里玩耍的人,也没有笨到会翻倒跳箱。」 展西的脸浮现在巧的脑海里,还有绿川、逗子、奥平的脸。海音寺所说的那四名三年级生的确不像会闹事的人。尤其展西是个头脑冷静的人。 「比起泽口,他们好像更不爽你……呃,那个……」 「什么意思?」 「嗯,我在想,是不是你们在体育馆仓库起了什么冲突……有吗?」 「没有。」 巧直接回答。海音寺的说法与事实有着微妙的出入。 在仓库事件发生的前几天,巧被展西他们带到体育馆后方的用具室。那并不算冲突,被人单方面恶整才是事实。 他们在黑暗的用具室中压着自己的手、暗笑的声音及背脊烧灼般的痛楚,巧都还记得。 巧并不认为别人会对自己抱持着好感,他也不希望那样,可是想起那时展西他们对自己所抱持的排斥与嫌恶感,就感到寒毛直竖。由于被人恨到这种地步,心里泛起疑惑与恐惧,不过发生在用具室的那件事谁也没问,巧也不提。并不是为了袒护展西他们,也不是担心事情一旦闹大棒球社会被废除,只是在思绪混乱、焦虑不安的期间,事情就已经处理完毕。就在和诸位当事人有着相当距离的位置,与自己有关的事被人当成焦点处理,感觉不太愉快。那份不愉快的感觉比展西他们所留下的伤更让巧感到焦躁。和展西之间的摩擦、魔鬼教练户村之间的争执,还有更重要的棒球社存废,难道不该由这些当事人自己来决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棒球随便被夺走,却又无计可施的自己,这一切都令人感到焦躁。 海音寺说了声:「是吗?」然后吸了一口气。 「抱歉,问了你一些无聊的问题。我们三年级也许会就这样离开社团……你们还有明年,要加油,打进全国大赛就交给你了。」 海音寺在说了再见后挂掉电话。 那是四月底的事,季节还是春天。现在从巧与豪中间吹过的风热归热,却似乎带着一丝秋天的气息。 「喂,豪。」 「嗯?」 「你真的认为可以打棒球?」 豪站在巧的前面,不停眨着眼睛。 「怎么回事?你以为社团活动会这样永无止尽地停下去?社团活动只要得到许可就能举办,不是吗?为什么不可以打棒球?」 被他这么反问,巧垂下视线,不知该怎么说明,找不到可用的句子。 对巧而言,棒球是属于自己的,他一直这么相信,结果却被单方面地夺走。这几个月,巧连一次都没站上投手丘。来自他人单方面的禁止、许可,只能默默遵照他人吩咐的棒球,还算是自己的棒球吗?他一直不能释怀。对于棒球的信念、想法并不是最重要的,位于巧心灵最深处、接近本能的部份,对受到他人控制的棒球产生排斥反应。 「巧,来传接球吧。」 豪咧嘴笑道。 「这个时间学校操场一定没什么人。好久没去了,要不要到那边的投手丘投投看?」 豪不等巧回答就跨上单车说:「好了,三十分钟后学校见。」 说完,便在转角消失。 2 雷雨的操场 一回到家,母亲真纪子和祖父洋三正在斗嘴。明明是父女,这两人却每天至少要斗一次嘴。连味噌汤的料、裙子长度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能轻易地吵起来。看样子两人都不是来真的,只是在享受父女吵架的乐趣。 今天的原因似乎是水羊羹。 「我就说嘛,既然是要供在妈妈的佛坛,就得买稍微高级一点的。」 真纪子说。 「混帐!事情总该有个限度。一个五百圆的水羊羹,你老妈听了会晕倒。」 「你说什么?妈活着的时候为你吃了多少苦。你每天就只知道棒球、棒球,佛坛上面总得供些好点心吧。」 洋三是知名的教练,只要提到高中棒球历史,就绝对少不了他的名字。也因此,一路走来似乎做了很多牺牲,身为独生女的真纪子只要听到「棒球」这两个字就会一脸嫌恶,巧要开始打棒球的时候她也坚决反对。 不过洋三的荣耀与光环是在巧出生之前,就算不是如此,巧也不认为自己的棒球会和祖父有什么关连。巧从来没想过要受他影响,或是从他身上学到什么。 「哎,孩子的妈,照这样下去,等我死了,佛坛前摆的一定全是真纪子爱吃的东西。好惨哪!好惨哪!」 洋三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哎哟,放心,你的供品只要有球和棒球手套就够了。还不会烂,你看多好。」 真纪子咯咯笑着。今天是女儿胜利,洋三故意叹了口气。 「哎呀,巧,你回来啦。」真纪子带着笑脸这么说道,然后突然收起了笑脸问: 「青波状况怎样?」 「什么怎样?最后一个防守的机会出现在外野。」 「哦,然后呢?」 「接了一记高飞球,那家伙非常兴奋。」 「是吗……讨厌,连那孩子都要真心打起棒球来了,真是有够烦。算了,至少我们家的孩子不像爸爸这种棒球疯,专给家人找麻烦。巧,你说是吧。」 巧停下正伸往桌上葡萄的手,望着妈妈。两人视线相对,细长而优雅的眼睛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巧把一粒亮紫色的葡萄合在嘴里,不理会那抹视线。 「巧。」 真纪子对正想往外走的背影叫道。 「我之前就想问你,棒球社的事件应该和你无关吧?」 巧回过头来,这回则是认真凝视着妈妈的脸,真纪子开玩笑地耸耸肩说: 「算了,我想问了你也不会回答……我并不在意国中棒球社有没有活动,不过只要和自己的孩子有关,我就不能不管。」 真纪子的表情闷闷不乐,和开玩笑的动作并不搭调。 「棒球社那边发生了什么事?真的是三年级学生胡闹所造成的意外?和你没有关系吗?」 真纪子劈哩啪啦一连串地问。巧又从成串的葡萄上摘下一粒。 「妈,为什么?」 水果的甜味在口中扩散开来。巧把果肉连皮吞下,然后继续问道: 「为什么现在要问这种事?」 「因为你没精神啊。」 「社团停止活动了,这很正常吧。」 「是啊,没有了棒球,你就什么都没了,不过真的就只有这样吗?巧,你有没有发现在棒球社事件发生后,不论是面对我、爸爸还是外公,你的眼睛都会闪躲。」 洋三轻声叫着真纪子。真纪子佯装没听到,双手在胸前握紧。 「我和节子通过电话,她说豪也是这样,还告诉我:『这绝对有什么隐情。』」 节子是豪的母亲,和真纪子从国中时期就是朋友,两人经常会通电话。 真纪子的手突然伸了过来,柔软的手心触摸着他的脸颊。 「巧,你瘦了一些,要不要紧?是不是有什么烦恼?你老是自己一个人承受,有时这样是不行的。我能不能帮你什么?我是你妈,需要的时候要跟我说。」 真纪子的声音带着教人感到舒适的温柔,触摸脸颊的手心传来温热,抬眼望着自己的视线也是既慈祥又温柔。 要是能说出来,从头到尾把它说出来,是不是就会轻松许多?这份连对豪都说不清楚的焦虑与不安,要是能对妈妈说出来,是不是就会轻松许多? 妈妈的手离开脸颊,直接滑落到肩膀。巧的身体猛然一阵颤抖。 「不要碰我。」 他拨开妈妈的手。 「巧。」 真纪子被拨开的手就停在空中,声音变得严厉。 「不要碰我的肩膀。」 巧按着肩膀往后退。 「好吧,那我不会再说什么,随便你。」 真纪子双手握紧转向一旁。 巧一走出去,眼泪就从真纪子眼里落了下来,洋三把挂在脖子上的毛巾递给她。真纪子虽然倔强,不过只要遇到和巧有关的事,马上就会落泪。不论原因为何,看到女儿哭心里总是不好受。为了掩饰这种感觉,洋三故意开了点玩笑。 「哎呀,这样不行啦,真纪子。」 「怎样不行?」 真纪子吸着鼻子问。 「你去碰投手的肩,当然会被拨开。你要多注意啦。」 「我是碰我儿子的肩膀,谁管他是不是投手。怎样!不行吗?我担心他啊!」 「算了,你听我说,巧就是这样的孩子。要是他在妈妈……在你胸前哭,那才吓人咧!我会以为是不是狸猫假扮的。」 「你才是老狸猫!投手是怎样?肩膀又怎样?你以为他几岁啊?你知道他几岁吗?」 洋三用力点头。 「我当然知道孙子的年纪。巧十三岁,青波九岁。还有,你已经三十七岁啦。」 「我才三十六岁。真是的,十三岁的孩子被妈妈摸到肩膀居然会拨开?真是难以置信。」 难以置信啊…… 洋三轻轻叹息,陷入了沉默。 真纪子所讲的他也能够理解。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被人摸到惯用的手臂与肩膀瞬间,表达出激烈的抗拒,就一般而言并不正常。 但洋三能够理解。 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投球。这种人有着十分深奥的力量的,并不是学习而来,也不是熟练所致,这种人靠的不是受到教导之后记住、学习、专精……这些后天的养成,而是超越了一般的常识及理性,由肉体直接产生反应。饥肠辘辘的野兽会扑向猎物,就是类似这样的反应。 这种人很难遇到。 真纪子,你的儿子似乎就是带着这种力量出生的。要是你还想抱抱他,我劝你最好死心。 洋三很想这么说,但却说不出口。真纪子身为母亲的心情他也很能体会。虽然儿子的身高已经高过自己许多,却还是很想抱抱他的这种心情,身为男人的洋三同样可以体会。 「你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懂……或许让孩子在怀里哭泣是件不错的事。我说真纪子。」 「干嘛啦?」 「想哭就到我怀里哭吧。」 真纪子伸出舌头呸了一声。 「恶心死了。我有阿广这么棒的老公,干嘛还要到爸你怀里哭,有什么好处啊!给你沾点鼻水倒是可以。」 「真是的!自己这么不可爱还敢对巧生气。」 「我哪有生气,我是担心……该怎么说呢,就是会怕。」 真纪子手肘抵在桌上,用左手撑着脸颊。 「爸,对青波也是一样,我对巧也没有特殊的期待,青波出生之后我就非常清楚这件事。青波那孩子有好多次病到不晓得能不能活,其实想想,他现在已经健康到能打棒球,这样就很棒了。只要阿广和两个孩子都在 身边我就很满足了。啊,当然我也希望爸爸能在身边。」 「不用再多说了啦!反正我是多出来的。」 「别闹别扭啦!爸,我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活得很平凡。简单平稳的生活不是很好?为什么巧就是不懂?那孩子为什么不能为了一点小事而笑、而哭,过着快乐的生活呢?那孩子……跟一般普通的孩子不同。不是有没有能力的问题,而是——」 真纪子仿佛找不到可用的辞汇,于是陷入了沉默。 洋三望着可以看到天空的窗外,视线一隅有红熟似的红色掠过。 「红蜻蜓……」 说到这个,原本在院子里大声喧嚷的秋蝉叫声,已变成清澈的寒蝉。季节确实开始移转。 真纪子再度叹气。 真纪子那份说不出口的恐惧,其实正是洋三在巧身上所感受到的不安。 并不是生来有才能的人就一定会成大器。洋三知道有些被自己、他人、期待、压抑、规则、使命感、过去奢华的胜利、错误的练习、单方面的精神主义——彻底击溃的罕见才能。这种例子还不只是一、两个。 洋三曾经看过不少生来就是为了要投球、打球的人,在不得不放弃时的那份懊悔与残酷。 巧可是自己的孙子,洋三不想让他尝到那种滋味。这是身为祖父的真心话。 那孩子危险——洋三突然想到,甚至不安到开始颤抖。 他那过于早熟的才能,或许也会干枯得很快。对自己抱有绝对的自信,一旦那份自信遭到挫折,或许反而特别脆弱。那不平均、特别突出的力量万一崩溃,那份压力也会格外得强大。 洋三越想越感到不安。要是巧崩溃了,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洋三陷入了思索。「啊——算了,不要再想了。」 真纪子突然用力站起来,用残留着泪痕的脸露出微笑说: 「对了,你有没有发现巧又长高了?我有一百六十二公分,站起来却只比他肩膀还高一点点。巧和青波都长大了,所以不会有问题,我决定这么想。未来的事想再多也没有用,现在该想的是晚餐的菜色。」 「晚餐嘛……盐烤鳝鱼和夏季蔬菜天妇罗,配上一杯啤酒,你觉得怎样?」 「啊,那样不行,炸天妇罗光想就热到受不了,凉拌豆腐加生鱼片好了,我去买东西。」 真纪子走了出去,留下清脆的笑声。洋三再度仰望天空。 真纪子这家伙很坚强。 佛坛上的线香冒着香气与白烟。 老伴啊,你还是走得太早了些。活着虽然辛苦,不过倒也满有趣的。 院子里的树木在夏日风中摇摆。红蜻蜒乘着风,轻飘飘地飞走了。 国中的操场也围着跟公园类似的绿色围墙。白色轮轴式的门关着,操场上空无一人。 「没有其他社团的人……这下子刚好。」 豪把棒球手套往里面丢,然后攀过大门。 「着地成功。嗯,我来当体操选手应该也行呢!」 「什么体操选手,倒是比较像做小偷的欧吉桑啦。」 巧开着玩笑跟在后面。 无人的操场看起来比平日来得宽广,体育方面的主要大赛在这个月都已经结束。宽广的操场在夏日阳光中弥漫着一份懒洋洋的寂静。 「等会儿就要下雨了。」 豪敲着棒球手套,手套上面有油的味道。 「下雨?天气明明这么晴朗。」 豪用下巴比了比天空。新田市是一座盆地,四周围了一整圈的山,像要连结山与山似的,一级河川——新田川从市外流过。山的一角涌现着云气。 「那片云会跑过来?」 「会,已经有点湿热了。」 听他这么一说,风好像带着湿气变得沉重。 「动作要快,肩膀先活动一下。」 豪把球扔了过来。 巧握着球站上投手丘,用钉鞋鞋尖不断地翻弄土壤。土壤颗粒往上飞扬,干燥的气息钻入鼻腔,缓缓在体内扩散。 球呈抛物线投向豪的胸口,再同样呈抛物线扔了回来。 一球再一球,豪的回传力道逐渐强劲。透过棒球手套可以明显感受到球的存在。 「我要蹲下了。」 豪往下蹲,改采捕球的姿势。 巧重新把球握住。十八·四四公尺,从投手丘到本垒的距离。豪的手套就在那里。 自己体内的各种意念就像退潮般逐渐消失。不论是紧张、焦虑、不安、嫌恶、希望还是对于棒球的渴望,全都一点一点地消失。 只剩下球体吸附手指的触感,以及豪的棒球手套。棒球手套的位置就在好球带正中央。 先往这边来。 巧看得懂豪的意思,于是举起手臂。 不晓得是第几球的时候,豪的手指往手套下方移动。 内角偏低的球,巧照着无言的指示投了过去。没有失误,不过豪在接了球之后却往投手丘方向跑过来。 「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头?」 「没有。」 豪把球传回到巧的棒球手套,然后低声说道: 「后面。」 巧往后回头,有个男人正徐徐往操场方向走来。从白色短袖衬衫里伸出来的是肌肉结实的手臂,肩膀与手臂的肌肉同样厚实。 「是魔鬼教练?」 担任棒球社顾问兼教练的户村真在离巧两、三步的位置停下脚步,额头看得到白色伤痕。他被压在跳箱底下的时候,足以染红毛巾的大量鲜血从那道伤口喷出,而现在却只剩下微微隆起的皮肤,唤起了在狭窄体育馆中所闻到的血腥味记忆。 展西他们那些三年级生绝对不是在闹着玩,他们是在威胁一年级的社员泽口。魔鬼教练震怒,与展西他们起了冲突。跳箱会掉在魔鬼教练的头上,或许只是运气不佳,但事情并没有单纯到可以把它当成纯粹的意外。会硬把它当成意外处理,据说是魔鬼教练的意思。 「是我的制止与警告方式太过强硬,结果刺激到他们。我会反省自己在面对国中生时缺乏冷静的事实,真的非常抱歉。」 还听说魔鬼教练在棒球社家长会时深深低头致歉,说是自己滑倒,堆得不稳的跳箱才会压下来。 魔鬼教练那张脸颊擦伤、额头留下了一道伤痕的脸,看起来比夏天之前还要紧绷,甚至有点可怕。 「老师,这个……」 魔鬼教练伸过手来,像是要打断豪的话似的,一把抓住豪夹在腋下的棒球手套。 「永仓,借用一下。」 「咦?啊、嗯。」 魔鬼教练戴上手套,接着与巧面对面。 「原田。」 「是。」 「我来接球,你投投看。」 巧微微眯起眼睛。 「怎么?你有意见?」 「不,只是……」 巧抬起下巴,直直凝视着魔鬼教练。 「我的球你有办法接吗?老师。」 可以感觉到豪在背后倒吸了一口气,意外的是魔鬼教练竟然笑出声来。 「真是的,你还是老样子。」 说完后便转身走到之前豪所待的位置。 「来吧,巧。让我在与平常不一样的地方看看你的球。」 「不一样的地方?」 「捕手后方。」 豪跑到魔鬼教练的后方,微微半蹲。 豪和魔鬼教练全都一脸认真。巧调整呼吸,轻轻握着球。 来吧!这球要投往什么方向?魔鬼教练的棒球手套动了,那是刚刚豪有比过的位置。针对 右打者的内角偏低球路。 巧将球往指示的方向投去。声音很棒,那是棒球手套接到球的声音。魔鬼教练转向后面说了些什么。豪摇头,两人接着说了两、三句话。在把球回传之后,魔鬼教练敲着棒球手套大声说道: 「原田,投往正中央,让我瞧瞧你最快速的球。」 巧点头。 可以感受到手腕弯曲、所有的力量全都传到球上。那颗球画出直线轨迹,飞向好球带的正中央。 魔鬼教练的身体一阵摇晃,再度回头说了些什么。这回豪则是大力点头。 「同样的球路再来个五球。」 魔鬼教练压低了几分声音如此做出指示。 接到巧的第一球——右打者内角偏低的球时,魔鬼教练问豪: 「这是不是原田最厉害的球?」 豪回答:「不是,不是这种。」 「我就知道,那家伙该不会是在跟我客气吧?」 豪的视线移向投手丘,看不懂巧的表情。不过至少还知道一点,就是巧在投球的时候稍微有所保留,然而那不是客气,而是怀疑,他怀疑魔鬼教练的能力,所以藉第一球来衡量对方能否接到自己的球。 大概是合格了吧!如果是的话,那么—— 「老师,下一球才是巧真正的实力哦。」 魔鬼教练的眼睛由下往上地盯着豪,看来似乎是懂了。 「原田那家伙在测试我是吧……真是够了。」 「那家伙真是令人头痛。」 「你们这对搭档还真像。」 「哪有,我才不像他那么过分。」 「这可难说呢。」 把球回传以后,魔鬼教练用拳头敲着棒球手套。 「原田,投往正中央,让我瞧瞧你最快速的球。」 豪弯下腰,摆出裁判的姿势。 白色的球飞了过来,魔鬼教练的身躯在接到球的那一瞬间微微晃动。可以听到一声叹息。 「永仓,这球是不是……」 「是的。」 接得好啊,的确有本事——不过话还没说完就闭上嘴巴。 「同样的球再来个五球。」 连续五球。棒球手套确实地接住球,身体已经不再晃动。接完第五球,魔鬼教练无言地站起身来。 「结束了吗?老师。」 豪试着问道,其实真心想问的是其他的事。 巧的球怎样? 魔鬼教练的视线从豪身上移往投手丘上面的巧。 「真是够了。」 耳边传来近似砸舌的嘀咕声。 「咦?什么?」 棒球手套朝脸的方向扔了过来。 「好痛!老师,还的时候麻烦别那么用力。」 「就只有这家伙从头到尾都不合作。」 「你是说巧吗?」 「不然还有谁?」 魔鬼教练的嘴唇往下一瘪。那是在笑,看起来既像苦笑,又像是开心的笑。 「你早就知道是这种程度的球,所以才会笑成这样,对吧?」 豪发现他的脸颊肌肉是放松的。 应该是那样吧。只有认真接过的人才能明白,那球会照着自己的指示飞过来。让人感到有趣、开心、捕手这个位置实在太赞了,要打棒球就得选这个位置。 「永仓,不要摆出一付色眯眯的表情,很难看。」 魔鬼教练的表情迅速转为认真。 「原田,过来。用跑的。」 巧站在豪的旁边,远远可以听得到雷声。风变得更为沉重,黏答答地贴着皮肤。 雨快要来了。 巧仰望开始被灰色云朵遮盖的天空。 「原田,你想出场比赛吧?」 魔鬼教练的声音在雷鸣之后传来,但巧没有回答。 「不要逞强,说说看吧!社团活动遭到禁止,别说比赛,连练习都没办法好好练习,不是吗?」 没错。禁止使用操场、用具室被人上锁。这几个月,市体育大赛、县大赛像是遥不可及的事物,全都无法参加。 豪转过身子望着巧的侧脸。和真纪子相似的细长眼睛正微微眯着,几乎面无表情。 「你想出场比赛吧?想打棒球,对吧?」 魔鬼教练又问了一次。 「这和被正式队员排挤、身体出状况是不一样的。比赛、棒球全都遭到禁止。原田,你有什么感觉?」 巧扬起下巴。 「很痛苦吧?了解到失去棒球后的那种想打棒球的心情深入骨髓的滋味吧。是不是痛苦而难以忍受?你一直认为自己能出赛是理所当然、认为以王牌投手的身分踏上投手丘是理所当然。然而那并不是理所当然,光是要在无人的球场上投球就得这么拼命。怎么样?是不是稍微体会到自己的无能?」 「老师!」 豪呐喊起来,刚才所感受到的共鸣瞬间飞逝。 「少罗唆!」 魔鬼教练魄力十足地出声喝斥,让豪跟着畏怯起来。 「我正在跟原田说话,你静静地给我听着。听好了,原田!你还是国中生,还是个孩子,要是遭到禁止,根本没办法比赛。事情就是这样,你记清楚了。」 心脏的鼓动加速。豪张开嘴,呼吸着湿润的空气。 豪从来不曾听巧抱怨或是求助。巧是那种宁可沉默地把嘴唇咬到出血,也不肯向别人示弱的人,然而他还是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我不能打球?」 豪还记得他的那声低语。 那声低语包含着教人难以忽略的焦虑与痛苦。就算对方是大人、是老师,有些话还是不能说。豪把身子横在巧与魔鬼教练之间。 「老师,请你别再说了。」 有人抓住自己的手臂。巧的手指抓着豪的手腕一带。之后,对方松开手指,轻轻地在豪的胸口推了一下。 「巧……」 意思是要我退到一旁? 「那你自己呢?」 巧的声音微微沙哑。 「你自己呢?老师。你这样嘲笑我们,自己就很了不起吗?」 魔鬼教练的喉头上下移动,大口吸气的胸膛鼓涨起来。 「你还不是跟我一样失去了棒球。你还不是跟我一样没办法比赛、没办法出席大赛、什么也没办法做。敷衍、搪塞、惊慌失措的人应该——」 话还没说完,魔鬼教练已经揪住巧的胸口。 「原田,别太过份!你现在是在对谁讲话?」 巧的手指用力扣住魔鬼教练的手腕,往上一拉。魔鬼教练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豪错过制止的时机,只好呆立在一旁。 魔鬼教练的手松开了,巧的手指也同时松开。不知道为什么,就只有豪一个人在大口吐气。巧按着喉咙咳嗽,用难以辨识的低哑声音说: 「那你自己呢,老师?」 和刚才相同的质问。 「难道你不想打棒球?不想以教练的身份参加比赛?」 操场开始变得有点阴暗,云朵整个盖住天空。 「在事件发生之前你曾说过,大赛的第一场比赛由我担任先发投手。」 「是啊……我是说过。」 巧细薄的嘴唇微微一撇,浮现一抹近似勒索的笑容,直接显现出存在于巧心中的无情部分。 「我是投手。由我来投,豪负责接。难道你从没想过要指导这样的比赛?教练。」 巧在言辞有礼地说完之后,嘴角再度显现一抹微笑。魔鬼教练的呼吸开始加速,看来被问到无言以对的人是他。豪直直 盯着脚尖,不论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他都不想把人逼到无路可退、不能脸上带着微笑做出这样的事。 魔鬼教练调整呼吸。 「原田,你把国中棒球当成什么?听好,这可是教育的一部份!你给我好好记在脑袋里。它能让你学到团队精神、努力、胜利的喜悦,以及失败的后悔,这些是课堂上学不到的。棒球不能一个人打,必须互相支持才能组成一个队伍、才能打棒球。国中棒球的理念就是要在国中时学到这样的概念——」 「回答我的问题。」 「啪沙!」雨点打在豪的脚尖上。风扬起沙尘,从三人身边吹过。 「不要敷衍我!理念根本就不重要!你是怎么想的?告诉我真话。老师,你想用我的球去参加比赛吧?」 魔鬼教练并没有否认,反而发出嘟哝似的声音。 「你这家伙……真是受不了你。」 「啪沙!啪沙!」雨滴在干燥的土壤上画出不成形的图案。 「原田,近期之内我一定会让社团活动重新展开。别让身体变钝了!跑步、基础练习都要确实作好。」 魔鬼教练转过身子。 「老师。」 巧对着白衬衫的背影叫道。 「这次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魔鬼教练缓缓回头,雨滴打在肩膀及手臂上。 「你说什么?」 「这次我绝对不会听你们的。」 天空出现一道白色闪光,雷声在一个呼吸的空档之后响起。 「原田,我刚刚已经说过,不论投球再怎么行,你都只是个小鬼。你是学生,这点你可别搞错了。」 魔鬼教练的口吻十分平静。 「指导是由我在负责。我会为明年的大赛组队、锻链。你要是不喜欢,那就别来参加,然后眼睁睁看着别人站上投手丘。」 「这样真的好吗?」 巧的脸上失去了微笑。 「要是少了我,你所期待的棒球有办法完成吗?」 「混帐!别自我陶醉了!棒球可是团体运动。一个球速稍微快一点的家伙,比不上在队伍中懂得协调的人来得有用。」 魔鬼教练「嘶」地呼出一口气。 「重点在于和谐啊,原田,每个人尽好自己的本分、彼此互补,就会形成团队的力量。学生打的棒球重视的并非天才,而是队员之间彼此的合作,所以才需要练习。」 豪心里想着:「对,魔鬼教练说的没错。」听到魔鬼教练压抑情绪、口气平淡的说法,豪不禁想跟着点头。 「思考、行动都要考虑到自己能为团队做些什么。如果每个人都能彻底把自己视为团体中的一员,队伍就会很强。懂了吗?」 在豪的眼里看来,巧似乎微侧着头。 「老师……你想组的是这种球队?」 巧的语气没有之前那种反抗的味道。 「废话,不然咧!要想打赢,最重要的不是快速球、不是全垒打,而是团队精神。破坏团队精神的人只会碍事。为了不让这种人碍事,我会负责指导和矫正。」 巧把手里的球迅速转了一圈。 「原田,你不懂的事情还有很多,连棒球这种运动究竟多有趣这点也包含在内。认真打打看!不要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团队去打打看!你所缺乏的就是这样的态度,这一不小心就会成为你致命的缺陷。原田,我想组个很棒的球队!组一支团结、强悍、韧性的队伍。」 魔鬼教练毫不在意挂在脸上的雨滴,声音里带着真诚继续说着,并没有看轻对方、把对方当成小孩子的味道。 豪悄悄地瞄了巧一眼,想知道巧会怎么回答、想听听他的回答。 魔鬼教练说的没错,不团结的球队是不可能获胜。棒球,特别是国中生打的棒球必须配合团队、彼此合力互补才能变强、才会进步。这里面有喜悦、也有快乐。别人都是这么说,豪也是这么相信。 可是……豪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可是魔鬼教练刚才所提到的国中棒球理念,在这家伙身上行得通吗? 巧保持着沉默。魔鬼教练缓缓拭去脸颊上的雨滴。 「原田、永仓,明年要往全国大赛迈进。」 听了这句话,豪抬起头来,可以感觉到巧在深深地叹气。 「这件事你们可要牢牢记住。还有,目前还是暑假,趁着还有时间,把我所讲的话仔细想想。」 魔鬼教练朝校舍迈开脚步。 「老师。」 听到巧的声音,魔鬼教练无言地回头。 「我会带你去参加全国大赛。」 「你说什么?」 「我们会带你去参加全国大赛。不,不对。」 巧突然把球扔了过来,白色的球轻盈地画着弧线,收进豪的掌心。 「老师,我们会让你成为称霸全国的教练。」 魔鬼教练的嘴唇微微蠕动,喉咙上下起伏。魔鬼教练吞下想讲的话,把脸转向豪说: 「永仓。」 「是。」 「你的搭档是这么说的,你有什么感想?」 「是……这个……呃,全国大会的优胜奖旗共有几个颜色?」 豪原本以为会被厉声痛斥,然而魔鬼教练的表情却完全没变,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受不了,你们还真是哥俩好一对宝,凑得还刚刚好。既然要说大话,那就好好做给我看,自己要有所觉悟。我想讲的只有这些,剩下的就随便你们。」 这回魔鬼教练快步离去。当他的背影消失在校舍暗处时,豪把球传回给巧。 「巧。」 「嗯?」 「会顺利吗?」 「你指的是什么?」 「球队。三年级在夏天就会退出,一、二年级似乎会有不少人因为讨厌纠纷,而转到其他社团。你真的觉得我们能组成实力足以前往全国大赛的球队吗?」 巧眨着眼睛,脸上的惊讶不是为了雨滴,而是为了豪所说的话。 「豪,原来你在想这种事?」 「什么叫做这种事那种事……自己的球队会变成怎样,任谁都会想吧。」 「哦——」 「哦什么哦,那——」 「那你想的又是什么?」这句话才说到一半,就吞了下去。 豪常常觉得巧教人搞不懂,不但搞不懂还无法理解,虽然站在举手可及的距离,但却无法理解对方。豪心里有时会想:「这样的搭档真的没问题吗?」 「豪。」 被这么一叫,豪便跟着抬头,而巧已经走到一垒附近。 「回去吧,再发呆就要淋湿了。」 话还没说完,巧的右手就出现动作。这次球不像刚才画着柔和的弧度,而是以笔直的直线飞了过来。豪迅速地伸手把它接住,掌心传来沉甸甸的冲击。 「好痛!」 豪的表情扭曲。虽然很痛,但却很舒服。 掌心传来的感触很舒服。 「喂,再传回来。」 巧拍着棒球手套,一边后退一边笑道。 「你这家伙。」 豪使尽全力投球。球远远地越过巧的头顶,弹到操场地面,滚到了校门附近。 「球越过外野手了!快跑。」 豪的手不断地绕着圈圈。 「笨蛋!哪有人像你这样。」 巧在雨中追着球跑了出去。豪强忍着不知为何直涌上来的笑意,也跟着追了出去。 雨势瞬间转强,雨滴淅沥沥地打在校长室的玻璃窗上,彻底阻绝了外面的景色。 「你迟 到了,户村老师。」 在休息时间仍穿西装打领带的校长,语气平静地说道。 「非常抱歉,因为有点事……」 户村微微低着头。 「我看到了。」 「咦?」 「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操场。我一直看着你和那些孩子在玩。」 校长的话让人有点意外。 原来看在外人眼里像是在玩啊?他并不是在跟两个学生玩耍。现在高亢与疲劳的感觉在自己体内微妙地融合着。 ——由我来投,豪负责接。难道你从没想过要指导这样的比赛吗?教练。 原田巧所说的话,还有带着一抹笑意的表情在脑海中浮现。 这家伙目中无人到让人很想扁他一顿。 不论是措词、口吻还是表情,全都不像面对老师的国中生。 坦率、谦虚与天真,这些全被你丢到哪儿去了?原田。 ——你难道从没想过要指导这样的比赛吗?教练。 户村握紧拳头。要是不咬紧牙根,恐怕就会骂出声音。 想啊!一直很想。想以原田跟永仓这组搭档为中心组成球队、想让这支球队彻底体会棒球这种运动的滋味。不是技术或理论,而是棒球特有的味道。 户村扭动着放在膝盖上的手腕,手心看起来有点泛白。刚才接了七球,单单七球而已,但已经足以确认他的实力。一股想栽培他的心情从心底直涌而上,不是去驯服那股力量,而是让它以最完美的形式发挥出来。这种感觉非常新鲜,在学生身上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觉。思绪一来到这里,似乎也就不难理解展西他们的愤怒的理由。 整整两年的时间,我都在试图驯服他们…… 户村拨起浏海,发出难以抑制的细微叹息。 「会冷吗?老师。」 校长站起身来。 「要不要把冷气关掉?」 户村摇头表示不用,但确实有点寒意。校长的声音转为低沉。 「户村老师,今天请你来是想把接下来的事好好问个清楚。」 闪电一闪,微暗的窗外映照出蓝白色的光芒。 「九月份起,棒球社的活动可以正式重新开始。一方面是再继续停止活动也没意思。二方面是再继续停止下去孩子们也很可怜。」 「多谢校长。」 户村低头致意,听见仿佛来自腹部底层的雷鸣。 「只不过,这样不会有问题吧?老师。」 「咦?」 「棒球社不会再出什么问题吧?要是再有问题,我可就担待不起。这点要请你铭记在心。」 「没问题。」 户村简短地回答。校长所指的那种问题应该不会发生,虽然事情还没完全解决也是事实。但除了没问题之外,他也说不出别的答案,因为想让杜团活动尽早重新开始。 「户村老师,我觉得你真的是一位好老师。」 校长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 「这不是应酬话,我是真的这么认为。你是一位指导力与忍耐力都很出色的老师。」 「谢谢夸奖。」 「这回的事让你很震惊吧?」 「这个嘛……」 「不要过于自责。不论是对学生,还是对棒球社社员,你的指导都非常得宜。国中的社团活动,尤其是体育活动,需要考量的不是胜负而是教育成果。当然我们也没赢过……不过还是可以把与周遭的协调、重视纪律、努力的价值、战胜自身弱点的能力、与朋友之间的友情、坚持到最后一刻的精神,这些数也数不清的正确道理教给孩子。我觉得你一直把这点做得很好,只是强迫性有点太高,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和学生之间起摩擦。」 协调、纪律、友情、努力……这些类似的话刚刚才跟原田说过。像是国中棒球理念之类的事情……而那家伙怎么回答? ——不要敷衍我!理念根本就不重要! 「好了,虽然有些地方需要反省,不过别太自责,还是好好指导学生吧!最重要的是让棒球社团结起来。其实在事件过后,我曾考虑要更换棒球社的顾问。」 校长的话,传到耳中的只有最后一句。户村不禁挺直腰杆。 「别开玩笑,棒球社由我负责指导。」 除了我之外,还有谁可以胜任。 「关于指导方式我自己会试着反省。不过棒球社要由我来负责指导,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可以胜任。」 没错,谁也无法胜任。要让原田的球、原田的力量与可能性找到方向、得以发挥,然后再以他为中心组成队伍。要试着实现这件工作。这件事除了自己之外无人可以胜任,自己也不打算退让。 校长轻轻推了一下眼镜。 「我只是稍微考虑了一下罢了。总归一句话,我信任你的指导能力,还请正确地执行。」 户村松了一口气,肩膀的力量跟着放松,道谢之后行了个礼。 「活动要朝气蓬勃、健康、符合国中生的身分。期待你的表现,就这样。不好意思把你特地叫过来。」 「别这么说……校长。」 户村站了起来,对校长鞠躬行礼。 「想劳烦校长您一件事。」 「什么事?」 「据说您认识横手二中的校长,是真的吗?」 「噢,是啊,我们是同期的……所以呢?」 「能否邀请横手的棒球社比赛?」 校长的眼睛在镜片后面眨了眨,陷入沉默。像是要填补这段空档时间似的,一阵雷声轰然响起。 「横手二中的棒球社……老师,他们应该是打进全国大赛的前四强队伍吧?」 「对。」 「他们在县大赛的冠军战上,好像是以八比一之类的成绩赢了球,是吧?」 「是九比一。」 户村有去欣赏县大赛的冠军战。那些一眼即可看出训练有素的选手们,像在玩耍似地把敌队投手的球给打回去。越过外野手上空的精彩好球、穿过野手之间的安打、在垒线上滚动的触击、跑垒、守备,全是绝妙的技术。这支队伍虽然是以有「全国首屈一指的长打好手」之称的第四棒的门脇为中心,不过扎实的守备也相当漂亮,不禁让人为之佩服。「原来这就是足以参加全国大赛的实力」。「能不能和这支球队来场比赛?」这个念头一直在脑海中回旋不去。想以三年级为主的现在这支球队与之应战,虽然没想过要赢,但也不至于输得太难看,毕竟新田东中不是一支会输得那么干脆的队伍。「你们的棒球实力绝对不差」这点必须确实让展西他们知道,同时也想让县大赛与全国大赛的出场机会都被夺走的三年级生们知道。 除此之外想不到其他方法。横手市就在隔壁,搭车不到一个小时,而且对方还是号称强劲的队伍。很想做点什么、为即将退出的每个三年级生备好正式的棒球舞台。户村不想让在国中打了三年棒球的学生的棒球生涯,在婉拒出席大赛的状态下跟着落幕。 「不可能吧。」 校长的答案来得很干脆。 「不可能……是吗?」 「不可能,水准不同吧。要是我是横手的校长,我会回绝。国中生能够对外比赛的机会本来就不多,再说提出想跟横手比赛的球队应该是多如天上的繁星……我们不可能邀请得到。」 「能不能想点办法?或是由我来直接交涉……」 「户村老师。」 校长起身走到窗边,玻璃上面有几道水滴划过的痕迹。风势转强,树枝摇晃的声音变得嘈杂。 「户村老师,你别那么心急。」 校 长背对着户村继续说道: 「没必要那么心急。刚才我也说过,国中生的棒球有比胜负更重要的事情。你该做的不是和横手进行练习赛,而是指导棒球社展开健全的活动。看到孩子们拼命练习的模样,我就感到欣慰,请你从这种地方开始。要和横手比赛,我想迟早会有机会的。」 到时就来不及了,不过校长的话合情合理。依照常理来判断,一支连地区大赛都无缘参加的队伍,不可能邀请得到全国大赛前四强的队伍来比赛。 户村默默低下头。 心想也只能放弃了。 「我失陪了。」 正当户村要往外走的时候,校长回身说道: 「户村老师,你记住了,国中的社团活动是由学校全权指导。」 「那当然。」 「请你不要擅自行动。棒球社并不是你的私人物品,而是属于新田东中学的。」 那口吻仿佛已经把户村的心彻底看透。户村再度轻轻地点头,然后步出校长室。走廊微暗且湿热。 这下该怎么做? 户村挺起胸膛,用力缩起小腹、缓缓呼吸。湿热的空气扩散到整个身躯。 3 挑战与沉默 暑假最后一天的晚上八点过后,海音寺打电话来。 「明天教练有话要交代,开学典礼过后在本垒后方的网子前面集合,把便当、制服、钉鞋带着。为了进行正式练习,每个人各自要作好准备……听懂了吗?」 巧握紧话筒。 「队长,意思是说明天可以进行社团活动?」 「应该是吧……不,没错,太好了,说不定还来得及赶上秋季新人赛。说真的,我对你们这些一、二年级的实在有点羡慕,总觉得有点不太甘心。」 对于三年级生只能这样退出的惋惜,海音寺并不打算隐藏。他害臊地「啊哈」一笑,接着说道: 「真是糟糕,人一旦上了年纪就爱抱怨。总之,明天棒球社要全员集合。」 「是。」 「原田。」 「是。」 「展西他们我当然也会连络,他们终究还是棒球社的人。听好,就算你和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过节——」 「队长。」 巧打断了海音寺的话。 「那个啊、球就这样飞过来,然后真他……」 耳边传来青波的声音,真纪子的笑声也夹杂在其中。巧把身子背转过去,继续说道: 「队长,我讨厌展西他们。」 可以感受到海音寺「嘶」地倒抽了一口气。 巧讨厌展西他们。不论什么人,只要把棒球以外的东西带进球场就很讨厌。 这些人把保送、评价、教育理念、精神锻链,这些和棒球及比赛毫不相干的东西带进来,竟然还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巧讨厌这种人,所以他也讨厌魔鬼教练。 球场这个地方,就只为了球而存在。追随着那颗球,投球、打击、接球、跑垒,棒球就是这样的运动,纯粹就只是这样,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巧不会把不重要的事带进来,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不过……只要能打棒球,那些我并不在意。」 这是巧的真心话。海音寺「嗯」地应了一声。 「你的个人喜好我不干涉,我只希望队里不要再起纠纷。好了,明天在球网前面集合。」 「是。」 巧放下话筒—— (队长的工作还真辛苦。) 心里一边闪过这个念头。 玄关响起尖锐的铃声,接着是用力开门的声音。 「巧!」 是豪。 「打扰了——巧,你在不在啊?巧!」 真是的,不但这么大声,还直接叫人家的名字。 巧露出苦笑。不知道什么缘故,巧就是能感受到豪正往自己的方向飞奔而来。 「喂——巧,你在不在啊?巧!」 「笨蛋,这里可是我家耶,怎么可能不在。」 「啊,说的也是。你有没有接到海音寺的电话?」 「才刚刚挂断。」 「怎么样?很赞吧!明天就能打棒球了。」 「豪。」 青波穿着睡衣,往豪的方向奔去。豪一把抱起青波。 「青波,之前的比赛接得好哦!」 「嗯,接得好。」 「你变重了。嗯,越来越壮罗。」 「真的吗?告诉你哦,我吃好多好多的饭,连蔬菜也吃光光哦。还喝牛奶,还有啊、还有啊,豪——」 真纪子用浴巾帮青波擦头。 「青波真是的,豪一来就特别爱撒娇。一定是巧不像豪这样听他说话、又疼爱他,所以欲求不满。」 青波被豪抱在怀里继续说话。 「还有啊,真用铁棍练习挥棒,还有跑步。这样才不容易累。」 豪频频点头,巧抓起一旁的棒球手套说: 「走吧。」 「咦?啊,咦?要去哪里?」 「你来这里干嘛?不是来陪青波说话的吧。」 豪来这里干嘛,巧心里知道。是为了传球练习,因为明天就要正式展开社团活动。他想把在心里四处乱窜的等不及、兴奋、无法冷静的情绪沉淀下来。 两人来到外面。或许是天空晴朗的缘故,无数的星星正闪耀着。说到这个,初春两人才刚认识时,巧和豪就曾在黎明前做过传球练习。身处于黑暗中,有不知名的小鸟在叫、有鸡在啼,山的棱线一点一点变亮。光线直射过来,划开了天空与山壁之间的黑暗。在巧调整呼吸的空档,天空由黑转为薄紫,然后再转为浅蓝。这座小镇在难以想像的美好与灿烂之中结束了黑夜,迎向黎明。 此时才刚刚入夜,天上挂着新月与星星。 这回……一定要抬头仰望天空。 希望这回不要输。 「巧,开始吧。」 豪站在街灯底下,巧对着那副棒球手套轻轻投球。肩膀暖和起来、身体发热,自己的身体慢慢转为只为了投球而存在的身体。豪轻轻敲击着棒球手套。 「好了吧?我要蹲下了。」 绝佳的时间点。 真是了不起。 巧在手中把球转了一圈。觉得豪就像是为了自己、单单为了接自己的球而待在那里。 把球投出去,棒球手套像在回应般似地发出清脆的声音。豪「嗯」地点头,露出满足的笑容。 「ok,到此为止。」 整整投了二十球后,豪站起身,夹着棒球手套双手往上举起。 「啊——真赞!真是太赞了。」 很奇怪地,豪那张严肃的脸一旦笑起来,感觉就特别孩子气。 「明天就可以在操场上练习,我已经欲求不满很久了。」 巧的视线从球往豪的方向移动。原来这几个月焦躁、紧张、不安的人不是只有自己而已。至少豪也是抱着同样的焦躁、紧张与不安。巧并没有发觉,因为豪没让自己看到这一面。 巧啧了一声。只要有豪在,常常会觉得自己败给他。 会让巧有这种感觉的也只有豪了。 每次想到这里,巧就会跟着砸舌。 你这种人一定会早死。 原本是想开个玩笑,拍拍他的背,但在举起手时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巧向后转身,青波带着认真的眼神站在那里,青波的眼角总是带着一抹微笑,即使是发烧、咳得很痛苦,眼里的光芒还是十分温和。然而,这时那双眼睛却近乎严肃地瞪着自己。 「青波,怎么搞的,你一直待在这里吗?」 「嗯。」 「你不是才刚洗完澡?别站着发呆,快进去。」 青波的喉咙咕嘟一声。 「哥哥。」 「你会感冒,赶快进去——」 「我想赢过你。」 巧盯着弟弟,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青波抬起下颚,从下方望着哥哥的视线。 「之前外公跟我说过,我只要能快快乐乐地打棒球就够了。可是我希望有一天可以赢过哥哥。」 一口气说完这些,青波「哈啾」一声打了个喷嚏。 「呃……就这样。看到哥哥投球,我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青波轻盈地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豪。」 「嗯?」 「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青波在向哥哥下战帖啊。」 「白痴!那笨蛋脑袋里在想什么啊?」 「会吗?满酷的呀!青波不会永远只是可爱而已。你有点震惊吧?巧。」 「我?怎么会?」 「因为你很疼爱他啊。」 「少蠢了。」 巧根本没有疼爱弟弟的记忆。青波打从出生以来身体就 很虚弱,是个总得靠着别人保护才有办法存活的孩子。两人处在不同的世界,有着不同的生存方式。原本应该是如此,然而青波却用挑战的眼神对自己放话,教人感到意外。 「你这个人哪——」 豪用特意放慢的口气说道。 「怎样啦?」 「唉,也不知是好是坏,不过你很容易招来别人的感动或是挑战,你知不知道啊?」 「这种事我哪知道。青波要向我挑战?真是笑死人了。」 「也许并没有那么好笑,巧。」 在巧回答之前,豪先挥手说道: 「好了,明天学校见。」 豪从街灯的光圈中走了出去。巧则是站在光圈中,听着脚步声一点一点慢慢地远去。 隔天,所有社员在球网前面集合,魔鬼教练先是低头说了声「抱歉」。 他为自己不小心引发事故,结果造成社团暂时停止活动的事情谢罪。 「因为这些原因,给各位带来了麻烦。不过这次的事故纯属意外,一直禁止下去也很奇怪……校长及诸位老师已经同意让我们重新展开社团活动。」 站在巧前面的泽口动了一下。社员之中知道事件真相的人并不多,只有巧、豪、泽口、东谷、队长海音寺,以及展西他们。在列队的社员之中没看到展西等人的影子。 巧回过头,视线斜斜地看过去,投手丘就在后方约十公尺的位置。那个在午后阳光中闪着白色光芒的场所空无一人。有只红色蜻蜒飞了下来。 要想站在那里需要哪些条件?除了对棒球的热爱、自信与能力之外,还需要哪些条件? 明知道是敷衍,却还要静静的听,为什么需要这种忍耐力? 恶心。魔鬼教练的话,再听下去真的会吐。巧在意想不到的身体反应中皱起了眉头。 「原田。」 巧往前看,和魔鬼教练的视线正面相对。 「你有没有在听?」 「没有。」 一阵嘈杂的声音响起,有人像要制止嘈杂声似地提高声量举手。 「教练。」 是海音寺。 「呃,我们三年级生接下来就等于是从球队退出了,那是不是该组成新的队伍——」 「你稍等一下,海音寺。」 魔鬼教练挥手加以制止。 「这个时期三年级的确是要退出,因为到了不得不准备考试的重要时期。不过要请你们稍等一下,我不想让你们就这样直接退出。」 「怎么说?」 「我想办个练习赛……用正式比赛的形式来组队。综合运动大赛和县大赛,你们都因为我的缘故而无法参加,我不能在这种消化不良的状态下把你们给送出去。」 最前排的三年级生惊讶地发出「哦」的声音。海音寺像是代表这呐喊声似地发出询问: 「教练,你要让我们出场比赛?」 「我是这么打算,近期我一定会让你们出赛的。」 「要和谁比赛?」 海音寺的语尾上扬,魔鬼教练停顿了半晌后回答道: 「说老实话,我希望能跟横手二中比赛。」 「横手?」 可以察觉到海音寺如此嘀咕之后,倒吸了一口气。豪在巧的旁边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 「以三年级生为主的这支队伍足以和横手对抗,你们拥有这样的实力。不论对手是谁,应该都能堂堂与之对抗。」 「这还用说。」 海音寺往前踏出半步。 「让我们比赛吧!教练。如果对手是横手,不论是练习赛或任何名目都无所谓。国中棒球就这样结束是有点遗憾,不过要是能和横手比赛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你们说是不是?」 海音寺回过头,三年级生「哦」地发出洪亮的叫声。 「不过学校方面不肯答应,说是水准不同。从外表看来或许是这样。」 炙热的空气瞬间冷却,巧看出海音寺的肩膀微微下垂。 「横手他们有全国大赛前四强的成绩,从这点来看,水准或许是不同。但这并不对,我不认为横手和你们之间实力相差那么多,这点你们自己应该最清楚,所以——」 魔鬼教练静静地吐气。 「我们要做个示范赛。」 「示范赛……?」 「没错。也就是展现威力的示威行动,让学校看看你们有多少实力,然后再让学校判断水准是不是真的不同,而我打算重新交涉。听清楚了,就某种层而而言,现在棒球社的热门程度并不输给任何社团,当然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确实如此。棒球社重新展开活动,得到的注视其实形同监视。就像现在,社团成员集合之后,教练的训话自然也就拉得很长。简而言之,就是叫大家对健全的活动多用心、多努力。 「进行红白对抗赛。」 魔鬼教练突然这么说道。 「红队是以三年级生为主的正式球队,白队由一、二年级生来组成。」 这回换成后排的一年级生发出声音。 「跑步、基础练习之后进行红白对抗赛,大家各自展开关节运动。就这样。没时间了,动作快!就算是正式队员,偷懒的人一样除名。」 「是。」 社员的声音彼此交叠。队伍解散,各自展开动作之后—— 「海音寺。」 魔鬼教练用略微压低的声音叫着海音寺的名字。 「是。」 「展西他们是怎么回事?」 「我有打电话给他们……叫他们一定要来。」 「他们有说要来吗?」 「说要考虑看看……」 「是吗?」 魔鬼教练「咕」地吸了一口气,眼睛转向活动身躯的成员们。 「高槻。」 「是。」 被叫到名字、个子挺高的二年级社员往前跨出一步。 「在主力投手绿川还没到之前,红队的投手就由你来担任。海音寺,在展西他们到达之前,正式球员的空缺就由一一年级生来递补。红队的指挥及选手选择由你负责。」 「是的……教练。」 「什么事?」 「既然红白对抗赛是示范赛,那不就是一场比赛?」 「没错。通知所有正式队员,叫他们卯足全力。我在社团活动暂停之前有特别交代,基础练习不可以荒废,该不会有人以为就要退出,于是跟着偷懒吧。」 「没有这种人。」 海音寺断然地说道。 「大家到了高中都还是想打棒球,我想不但基础练习没有荒废,就连比赛的感觉也没有变钝。」 魔鬼教练眯起眼睛,「嗯」地点头,嘴角略微放松了一些。 「没问题吧。」 「问题可多了,教练。」 「你说什么?」 「红队和白队实力相差太多,别说是示范赛,连能不能顺利比赛都还是个问题……」 「红队的队员这么说?」 「他们的意思是别说比赛,连练习都有问题,怀疑这样能否充分发挥自己的实力。说老实话,我不太了解教练的想法……」 「你是不是也这么认为?海音寺。」 海音寺思索似地斜着头,然后慢慢摇头。 「我不这么认为。既然高槻在我们这一队,那白队就是……」 海音寺的视线直直往巧的方向看去,魔鬼教练突然轻声笑了。 「原田。」 「是。」 「你上去白队的投手丘。永仓,你来当 捕手。」 豪的身躯震了一下。 「瞧你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原田。」 巧并没有回答。魔鬼教练的嘴角仍带着微笑,不过眼底却没有笑意。他盯着巧的脸庞对海音寺说: 「海音寺,刚才有人说没办法练习?」 「是。」 「记得横手的主力投手是以快速球为主的正统派。」 「是的。」 「那原田就是最完美的练习台,这点要让红队全体队员通通知道。」 「是。」 「要是打不到原田的球,就没办法和横手对抗。不必手下留情,要全力取胜。要是可能,最好半途就把他从投手丘上面给揪下来,彻底击溃也无所谓。替我把这些话传达下去。」 海音寺行了一礼。红色蜻蜒从魔鬼教练和巧之间直直飞过。 「永仓。」 在基础练习结束大半的时候,这回换成豪被魔鬼教练叫去。豪带着一丝紧张站在他的前面。 「你有多少信心?」 「啊?」 「迎战红队,你有信心能赢吗?我讲的是这个意思。」 豪抬起脸望着操场,所有的人已经开始在做比赛之前的伸展操。红队除了投捕、二垒手和中外野手是二年级以外,剩下的全是正式队员。制服底下的肩膀、胸膛,还有从袖口底下露出来的手臂肌肉,看起来都很结实。白色的制服和褐色的肌肤十分相衬。 现在这支队伍足以和横手对抗。 刚才魔鬼教练所说的话并不算谎言。相较之下,以一年级为主的白队就显得孱弱。每个人的身体线条、动作和呼吸声都还显得稚嫩。 才短短一、两年就有这么大的变化,那我们…… 心里才闪过这个念头,又责骂自己现在没空为了这种事情而感动。 「怎么样?永仓。你老实讲,这个队伍有没有信心能赢过正式球队?」 豪把视线移向投手丘,那里还没有人,巧就站在斜后方,和游击手东谷、三垒手吉贞、一垒手泽口正在说些什么。其实比较像是静静在听三人说话,脸上的表情是豪前所未见的冷静。巧不是那种会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人,不过在他面无表情的背后却隐藏着无比激烈的情感,这点豪比任何人都清楚。虽然偶尔也会觉得烦、觉得可怕,然而却还是深受吸引,因为那种一不小心连手指都要起火的激烈情感是自己所没有的。 不过,此刻的巧却是莫名的沉静,基础练习的时候也是这样。巧一直以来就是沉默寡言,但此刻的他和沉默寡言的感觉不同。 巧越过吉贞的肩,把脸转向豪的方向,两人视线相对。 豪点了个头。 「教练,我有信心。」 「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好好练习,这点也要计算在内。」 「是。」 魔鬼教练如此嘀咕完后,沉默了半晌,然后猛然抬头,低声叫了豪的名字。 「这场比赛,白队的部份就交由你来负责。」 「咦?」 「红队由海音寺指挥,白队就由你来负责。」 「咦……咦?」 「打击顺序和守备位置就照刚才我说的那样。白队的成员你差不多都认识。」 「话、话是没错,可是……教练,请等一下。」 「我来当裁判,垒审由二年级来担任。这么一来,其实就等于正式队员和一年级生的对决。好了,加油吧。」 「稍、稍等一下,老师!不、教练,请等一下。」 豪一把抓住转过身的魔鬼教练的手臂。如果可以的话,他几乎就要出声恳求。 「这样不行啊。」 「为什么不行?刚才你不是才说有信心能赢?」 「我是这么说没错。」 「你在唬弄我吗?」 「怎么可能,我是认真的。」 「那就打赢比赛。」 一问题是要我指挥,状况就不一样……」 「不要找一堆借口,说了就要做到。」 魔鬼教练对着操场大声吆喝。 「好了,红队和二年级生集合,白队到永仓那边集合。赛前有五分钟时间讨论。」 豪张着嘴巴杵在那里,连冷汗都冒出来了。 「教练,为什么找我?」 魔鬼教练转身。 「为什么……」 魔鬼教练走到豪的身前,面对着他。 「永仓,你可别搞错了。我的要求没那么高,并没有要你整合团队或是进行细部作战。你不是说过你可以打赢正式队员?那就用你的想法来打赢比赛。要是能让对方服气,那你就试试。我等着看你的能耐。」 魔鬼教练肩膀摇晃似地短促地笑了一下。 「你是原田的捕手吧?」 然后收起笑脸继续说道: 「快去,你的搭档正在等你。」 魔鬼教练整个人背转过去,快速离开。 「豪。」 东谷戳着豪的背问: 「真的要这样比赛?全是一年级耶。」 泽口连连点头。 「太乱来了啦!他到底在想什么碗糕?都还没好好练习,突然间就来个红白对抗赛,这样不行啦。」 「不过——」 吉贞把球在豪的眼前转了转。 「这倒是个机会。如果在这场比赛里好好表现,说不定就能打进正式队伍,也就是和横手比赛的时候可以出场,你说是不是?」 吉贞的小眼睛闪着亮光。那是对自己能力有自信,在得到机会时所发出的光芒。 「嗯」的声音在人群之中散开。 「喂,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机会来了,机会。」 吉贞抱着双臂这么说道。四周扬起了笑声。 豪迅速动着脑筋。 魔鬼教练要他赢得比赛,意思就是「如果有办法赢,那就试试看。」但凭现在这种战力要怎么赢? 东谷和泽口曾在少棒队中一起待过,知道他们的实力。吉贞虽然不同队,但比赛过不少次,他的自信是有实力为证的。既然如此…… 「喂、大家听着。」 四周安静了下来。 「吉贞说的对,我想这对我们而言是个机会。教练刚刚要我赢球,不过我们还没有办法进行复杂的作战,所以我们只能全力以赴。我想比赛过程中我们的步调会越来越一致,所以先慢慢来,不要慌张。尤其是攻击方面,不要急着挥棒,要把高榇的球看仔细。」 「可是……」 声音从东谷后面传了出来。那是防守右外野的菊野。表情天真烂漫的他,简直就像个小学生,声音也很细。 「慢慢来是没问题,不过万一被抢先得分,那该怎么办?这样讲会不会太悠哉了。」 「不会被得分。」 豪直接断言,然后挺直背脊继续说道: 「对方连一分都得不到,不会有问题。」 菊野的黑眼珠骨溜溜地转着,有人叹了一口气。 「五分钟结束,所有人列队。」 魔鬼教练发号施令。 「巧。」 豪一边跑向球网前面,一边出声叫道。巧一言不语,没有像吉贞那样鼓舞大家,也没有像菊野那样提出问题。眼帘微微低垂的那个表情仿佛若有所思,又像在发愣。 豪难以掌握现在的巧。 「巧,暗号就跟之前一样。没问题吧?」 「了解。」 巧简短地回答。 「巧,魔鬼教练刚才对我说:『要是能让对方服气,那你就试试。』」 巧停下脚步,视线从豪的身上移开。前面是投手丘,巧低声说了句什么。 「咦?你说什么?」 巧摇头表示没事,然后加入白队的行列。 4 比赛开始 猜拳的结果是白队先攻。 「基于时间关系只打四局,暂停只能有三次。不要比得拖拖拉拉的,这是实战形式的练习,偷懒的人会当场受到警告。我想看看一年级的基础实力到什么程度,二年级的就以担任垒审及垒指导员为主。没问题吧?这两种都需要判断力与集中力,不要认为自己没在参与比赛。」 在魔鬼教练稍加训话之后,红队成员就在操场上散开。 高槻踏上投手丘,开始进行比赛前的投球。 「对了,高槻是侧投咧。」 第一棒东谷握住球棒转往豪的方向,而吉贞发出起劲的吆喝声。 「他的球没什么了不起的。没问题的啦,东谷,要轮到我哦!」 「笨蛋,你是第三棒,当然会轮到你。」 「啊,对哦。那你要上垒哦!我再把你送回本垒。」 「好啦好啦,全靠你了。」 「野野村。」 豪出声叫住坐在三垒旁长椅上的二年级生野野村。长椅并不像球员休息室里的那样讲究,只是水泥材质、连个椅背都没有的简陋椅子,五个人就坐满了。不过因为是设置在樱花下,几乎整个午后都有树荫的地方,所以风一吹就很凉爽。 「野野村,高槻的球怎么样?」 正坐在椅子上重绑钉鞋鞋带的野野村挺起上半身,思索似地斜着头说: 「球速并不是很快,不过来到手边时会有变化,应该说是不太好打。我个人这么认为。」 「会吗?我认为很好打啊。」 吉贞嘟起嘴巴,口气狂妄到教人惊讶,不过野野村似乎并不在意。他只是笑了笑,说吉贞很厉害。 「还是别把他给瞧扁了,吉贞。」 「我没有瞧扁他的意思,只是觉得没那么难打而已。」 「不,真的不好打。站上打击区你就知道了。」 「谢谢。」 豪向他道谢,然后往吉贞屁股上一拍。 「好痛。笨蛋,你干嘛啦!」 「你才是笨蛋。讲话小心点,人家可是前辈。」 吉贞啧啧咋舌说: 「可是野野村在二年级里毫不起眼,没什么了不起,再说他现在也不是先发队员。」 吉贞皱起带有雀斑的鼻子继续说道: 「永仓,你的观念会不会太古板了?人要凭实力取胜。你说是不是啊?原田。」 巧坐在椅子旁边的草地上,掌心包裹似地握着球。 吉贞坐到巧的隔壁,再追问他一次。 「天晓得。不过我想吉贞你是做不到的。」 「我做不到什么?」 吉贞的语气有点紧张。真是好胜的家伙,豪一脸想叹气的模样。 「被一年级用那么狂妄的口气呛声还能笑得出来,这你做不到吧,我说的是这个。」 「什么跟什么啊,难道讲话狂妄是原田的专利?」 巧并没有回话,垂下视线盯着手中的球。风微微扬起他的发丝。阳光透过树荫,宛如聚光灯般,把手边的球映照出白色的光影。 吉贞一脸扫兴地起身,然后大喊: 「东谷,打击出去!」 接着又对着向打击区走去的东谷大声呐喊。 「要轮到我啊。」 「当然会轮到你。」 笑声在樱花树下的三垒旁边的椅子那里扩散开来。 「比赛开始。」 魔鬼教练的声音响起。 「东谷,球棒拿短一点,仔细看球,腋下要夹紧。」 野野村送出建议。第二棒的菊野脸上表情十分认真地,拿着两支球棒轻轻挥动。 大家都很亢奋。这可是睽违了数个月之久的社团活动,而且还是红白对抗赛,任谁都会有点兴奋、激昂。 豪望着巧。就他一个人静静的,豪有这种感觉。 难道是在祈祷些什么? 「喂,那家伙是不是怕了?」 吉贞用手肘顶了顶豪。 「怕了?你是说巧?」 「是啊,要面对正式队员投球,他是不是怕了?」 「怎么可能。」 「你看他超闷的。这样行不行啊?就算我打得再好,要是他的球随随便便被人打击出去,结果还是赢不了。」 豪脸色一变,瞪着吉贞的脸。 「巧的球你不是也有看过。那种球会随随便便被人家打出去?」 吉贞用鼻尖哼了一声。 「不是有那种牛棚投手吗?在牛棚内是投得很好,一旦进入比赛就完全不行。」 「吉贞,你够了没!」 「那我问你,永仓,你有和原田一起比赛过吗?」 豪说不出话来。吉贞短促地轻笑了一声。 耳边传来铝棒击中球时特有的高亢声音,「哗」地一阵欢声响起,球滚到内野。二垒手捡起球送往一垒。球传出去的角度很高,幸好红队的一垒手身高还够,手套伸得老远把球接住。 「出局。」 滑向一垒的东谷懊悔地握紧拳头。连正式队员的动作都不太灵活,数个月的空窗期毕竟太长,一年级的就更不用提了。 「吉贞。」 突然被巧叫到名字,吉贞的身子微微一缩。 「干嘛?」 「你在美都面九人队的时候是不是中外野手?」 「是啊,你知道得还真清楚。啊!看来我挺出名的。」 「我听豪说的。你有信心能守住三垒吗?」 「当然有啦。自己说是有点那个,不过我可是全方位的球员,要守哪个位置都没问题。」 金属声响起。第二棒的菊野打击出去,球在界外区域被一垒手接杀。 「搞什么啦,才一下子就两人出局,连上垒的机会都没有。真是丢脸。」 吉贞把身子转了两、三圈,然后抓住球棒说: 「好了,我走了。」 「要踩本垒回来得分哦。」 吉贞向豪挥挥手,走向打击区。然后在错身而过的菊野头上轻轻敲了一记。 巧站了起身。 「有趣的家伙。」 「是啊,不是只有嘴上说说,是真的有实力。」 「守备有像他说的那么行吗?」 「嗯,他的脚程很快,从来没看过他让球落在后面。」 野野村从椅子上起身,手里拿着棒球手套。 「原田,来暖身吧。」 「好,麻烦你了。」 「永仓是下一个打者吧,身体先伸展一下。」 「啊,好。」 「你们听好,刚才我也说过高榇的球会在手边产生变化,因为他是侧投,尤其是投到内角方面的球变化最大。他的球看起来简单,其实并不好打。总之,就以将球敲击到地面的方式来打,也就是软式棒球的基础打击方式,别忘了。」 「是。」 樱花树叶的影子在野野村脸上一闪一闪地摇晃。 豪望着打击区上的吉贞。 力道十足的挥棒,时间抓得恰恰好。 但是球却碰到了本垒后方的金属网。 界外球。吉贞频频摇头。 「吉贞一定会边走回来边说:『怪了,怎么会这样。』」 东谷嗤嗤地笑着,然后突然一脸正经地说: 「豪,怎么办?一年级对侧投投手的基本变化球完全没经验。」 「先打一局再来想,或许大家的眼睛会习惯也说不定。」 「你还满悠哉的嘛!这场比赛可是只有四局而已哦!」 「只要拿到 一分就行,拿到一分就赢啦。」 豪抬眼望着正和野野村进行传接球练习的巧。 只要一分就行。只要能拿到一分就赢定了。 「你还真有自信。」 「东谷,难道你不这么认为?」 「我不确定。我知道原田的球是很厉害,不过……豪,你可别生气。」 「干嘛?」 东谷沉默了一、二秒。树叶的阴影依然在脸上一闪一闪地摇晃。 「你对原田的信赖,或者是信心会不会多到有点夸张?」 「咦?」 「原田和我们一样都是国中生。哎呀,总之他也是人,没有那种人家绝对打不到的道理。我看你从来就没想过原田的球会被打出去,这样有点伤脑筋……要是不去思考球被打出去的状况,比赛就不会赢,我是这么想的啦!你可不要生气。」 豪并没有生气。就算是时远一百五十公里的球也有可能会被打击出去;沉重滚动的滚地球也有可能会因不规则的跳动而形成安打;乘风而去的球有可能会飞进观众席;刺眼的阳光射入眼睛,也可能让人漏接平凡无奇的高飞球。原本之前还投得很好的投手,都可能会因为这样的转折而崩盘。相反的,崩盘的投手也有可能被队友的精彩守备所救,而得以重新振作。人类肉体与精神的战斗,都和自然条件、偶然、运气有关,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比赛的运作往往会超出人类计算范围。 ——永仓,比赛是活的。 魔鬼教练曾经这么说过。并不是有优秀的投手就能赢球,棒球不是那么单纯的运动。豪心里很清楚,只是…… 「豪,你还是生气啦?」 东谷偷偷看着他。豪一边摇头表示没有,一边感到困惑。东谷他有没有办法理解……在接巧的球时那一瞬间的充实感,单单一球就拥有压倒性的存在戚。 要说那种球会输,豪实在不能相信。 或许是想太多了,但是那种感觉活生生地印在身体里面。没有道理,难以向别人解释。 「挥棒落空,打者出局。」 是魔鬼教练的声音,吉贞斜着头走了回来。 「怪了,怎么会这样。」 听到吉贞这句话,东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不过他的球,好像真的会在手边产生变化,奇怪的球。」 「不过你也真能撑呢!高槻对你至少投了十球以上,有点难缠。」 「嗅,不愧是永仓,真是太了解我了。下一轮我会好好打,东谷、菊野全都要上垒,我再把你们送回本垒。」 白队的选手拿着棒球手套就守备位置。 「豪。」 巧把球扔了过来。 「走吧。」 「好,走吧。」 豪往前奔跑。 「加油啊!要冷静。」 耳边传来野野村的声音。 八球的投球准备结束了。 名为矶部的三年级生是第一棒打者。个子虽然小,体格却相当结实。海音寺正在对他说些什么,矶部一个劲地点头,并把球棒握得稍短一些。看来海音寺是指示他不要大力挥棒,而要尽力击中球。 不愧是队长。 豪的视线移向一垒旁边红队的椅子。这里并没有樱花树的树荫,而是石板屋檐。选手们正在屋檐下面热闹地笑着,只有海音寺一个人带着严肃的表情。看来他并不认为有谁会输。 好了,现在要怎么做?巧,先让他们清醒吗? 豪在棒球手套下面比出暗号。 好球带正中央、最快的直球。巧点头,豪举起手套。 夕阳照在投手丘上。残夏的日照在这个时间点上仍十分灿亮,飞舞在操场上的沙尘颗粒闪耀着光芒。巧挥动手臂、把脚举起,然后第一球飞进了豪的棒球手套。 「好球。」 好球带正中央、最快的直球。豪把球接住、回传,然后轻轻地叹气。 「原来如此。」 豪细声嘀咕。 「什么?」 站在后方的魔鬼教练弯下身子问: 「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永仓?」 「我终于懂了,教练。」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豪终于懂了。 第二球指定的也是同样球路,巧没有拒绝。快速直球划着同样的轨迹、飞到同样的地点。 矶部「嘶」地倒抽一口凉气。 「矶部,红中耶!这不是全垒打的球路吗?」 话声从椅子那边传过来。 是啊,要是打得到就是全垒打的球路,问题是打不到啊。 矶部把球棒握得再短一些。 再一球,正中央。每球都是认真的。 球棒一挥,划开了空气。 「好球,打者出局。」 魔鬼教练这么喊完后,在豪的背上轻轻一按。 「三球都是红中?你还真强硬啊,永仓。」 「是。」 「不要把人给瞧扁了。」 是你们把一年级生给瞧扁了吧。 豪在心底这么嘀咕,从棒球手套里抽出手来,微微弯曲着指节。 很神奇!这里所感受到的触感很神奇。说到巧的球,豪已经接过好几百次,但刚刚接到的确实是其中最棒的三球。在遇到比赛、站上投手丘、面对打者的时候,巧都能投出最棒的球。豪发现原田巧就是这样的投手,同时也明白了巧之前的寂静代表什么意味。 为了投出最棒的球,要把自己调整到最好的状态。正因为专注于这样的意念,所以才会表现出近乎沉重的寂静。原来如此,豪终于懂了。 左打的三年级生大平站上打击区。是左打,球棒握得短短的。不过他的手臂很长,是连外角球都能打到的长度。 是准备打安打的姿势吗?既然如此…… 内角偏高,而且是好球带边边角角的球飞了过来。一如豪所下的暗号。大平的身子往后仰,回头望着休息区。海音寺跟着呐喊: 「腰别往后缩!」 大平点头,脸上拼命冒汗。下一球大平挥棒了,因为球棒握得短,挥棒的气势十分凌厉,可以听到球棒划开空气的声音,不过球还是进到了棒球手套里面。 下一球外角偏低,是颗坏球。 球从打击区外侧飞了进来,大平的球棒挥了一圈。 「打者出局。」 魔鬼教练的叹息声大到连旁边都能听见。 「大平,你这两年都在干什么?居然会被速度给迷惑!这明明是百分之百的坏球,你白痴啊!」 「教练,裁判可要公平才行。」 豪仰望着魔鬼教练,咯咯地笑着。户村笑意涌了上来。 「永仓,你今天很爱开玩笑啊。哼哼,那个小鬼看来状况还不错。」 「巧现在是绝佳状态。」 魔鬼教练朝一垒方向瞄了一眼,海音寺正在对第三棒的高槻低声交代些什么。高槻握紧了球棒不断点头。 「永仓,棒球可没简单到凭原田自己一个人就能赢球。」 魔鬼教练蜷起身子快速地说道。 「这可是我训练了两年的队伍,要赢球没这么简单。」 「我没这么想,不过我也不认为自己会输。」 魔鬼教练没有接话。 给高槻的第一球豪要的是正中好球。高槻的姿势看起来不像有意思要挥击,那是打从一开始就放弃的姿势。或许是开始认清巧的球路,既然如此,那就不用白费时间,同时也有反抗魔鬼教练的意味在里面。 连续三名打者都被三球三振,这样的话这一 局就结束了。 高榇的身体在巧投球的同一时间开始动作。他弯曲膝盖,球棒几乎摆成水平的角度。「叩」的一声响起。 是触击—— 豪丢下面罩飞奔出去。球滚到了三垒边线上,没有出界,反而在白线上用意想不到的速度继续滚动。 「包在我身上。」 吉贞的手抓住了球。 「吉,传一垒!」 吉贞的传球在一垒旁落地之后滚到界外,高槻的脚踩上一垒垒包。速度好快,真是飞毛腿。一垒手泽口追着球,在还没追到时,高槻已趁机滑向二垒。 「才一次触击就上到二垒?」 吉贞用拳头敲着自己的棒球手套。 「是我的失误。」 吉贞紧咬着嘴唇,豪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 「不要放在心上。」 豪回到本垒,戴上面罩。这不全是吉贞的责任,自己也慢了一个呼吸左右的时间才跑出去。完全没想到会有触击球,没想到巧的球会那么容易被人触击。 「右外野手!」 魔鬼教练用手指着外野方向。 「像这种时候就要马上跑去一垒后方补位!别发呆,要动!」 右外野手菊野缩着脖子、低着头。 「接下来要怎么办?永仓。」 魔鬼教练的声音听起来带点喜色。 「下个打者是海音寺。我先提醒你,那家伙可是一流的。要是只有球速快,铁定会被他打击出去。」 海音寺在打击预备区挥着两根球棒,然后丢掉其中一根,缓缓走向打击区。 接下来要怎么办? 两人出局二垒有人,跑垒者是个飞毛腿,连吉贞都接不到球。大家还没找回比赛的球感。豪不认为巧的球会被海音寺打到,不过海音寺也不是可以轻松三振的对手。要是球滚到内野,野手又没接到的话,高槻就会一口气冲回本垒。 豪透过面罩望着投手丘上的巧,巧正用右手把玩着止滑粉,看不出在意跑者,或是对队友守备感到不安的样子,也没有想用自身力量镇住场面的意图。 对每个人都带有挑衅意味、态度狂妄,总是焦躁不安的巧,一旦站上投手丘却是加倍的冷静。 豪站了起来。 「外野往前。」 右外野手菊野、中外野手爱知、左外野手石立往前走了两、三步。 「再往前一点。」 三人面面相觎地继续往前,魔鬼教练低低地「哦」了一声说: 「第四棒的打席,守备竟然往前?你让人给瞧扁了,海音寺。」 海音寺一言不发地继续凌空挥棒,站上打击区。他瞄着豪的眼神十分锐利。 球棒握短一些,双臂夹紧。虽然打击的意图很强,姿势却很放松。 要试着让他这个姿势走样。 虽然是用标准姿势投出的球,不过球的威力并没有减弱。 内角偏高的坏球。球按照指示直直飞了过来。 海音寺并没有挥棒,姿势也没有走样。 豪这回比出的是靠好球带正中央的暗号。海音寺的球棒动了,发出撕裂空气的声音。不过就只有风声,没有击球声。棒球手套里传来沉甸甸的手感。 好快。 「好快。」 海音寺低声说道,和仰头望去的豪四目相对。 好快对吧。没有恐惧、耍小动作的必要,这就是巧的球。 豪没把这些话说出来,而是微微扬起下巴、挺起胸膛。海音寺调整呼吸,重新握紧球棒。 第三球,球从外角偏低的方向飞了进来。海音寺跨出左脚,扭动腰部。 「喀锵!」这回发出了金属声音,球轻飘飘地飞了上去。游击手东谷和二垒手近藤跟着后退,不过白球却乘着风往右飞。 「啊!」 球越过内野手的上空后,就失去劲道掉了下来。豪看着右外野手菊野已做好接球的动作,一边作出阻挡姿势。高榇绕过三垒后,在本垒前滑垒,会被他得逞吗? 就在这么想的瞬间,球划着直线轨迹传了回来。似乎听到「哦」的一声吆喝,本垒附近沙尘飞扬。高槻的身躯撞了过来。 「封杀出局。」 魔鬼教练的声音在耳朵深处响起。 「接得好啊!」 豪高高举起右手,高槻暗骂一声可恶。魔鬼教练盘起了双臂。 「右外野手菊野的臂力不赖哦,永仓。」 「是。」 「你的守备是把菊野的臂力计算在内吗?」 「没有。我想球应该不会飞得更远,就算被打击出去,这样的守备顶多也只会变成一垒安打。」 「你的意思是说,不会飞到普通外野的守备范围罗?」 「是的。」 魔鬼教练皱起眉头,摆出十分严肃的表情。 「受不了,想法真是幼稚。要不是海音寺的击球时机抓得有点不对,像你这样的守备,球一旦飞越过外野手就会变成扎实的长打。棒球可不是赌博啊,永仓。」 「就算是海音寺,球也不可能飞得更远。」 风速转强。豪一边感受汗水流过脖子,一边和魔鬼教练相互睨视。「臭小鬼」,魔鬼教练的嘴唇这么说着。 「教练,你可以去问问海音寺,他的手一定麻了。巧的球并不是只有快而已。」 豪把手中的球递给魔鬼教练。 「永仓,你和原田越来越像了,很狂妄啊。」 「因为我们是投捕搭档。」 豪转身背对魔鬼教练。 菊野在白队的椅子前面被大家敲头。 「哎呀呀,真是了不起啊。阿菊,以后就叫你东中的一朗(注:指在美国大联盟打球的日本知名棒球选手铃木一朗)吧!」 泽口比出鼓掌的手势,菊野的娃娃脸开始变红。 「没有啦……啊哈!我的打击不行,不过守备倒还有点自信。幸好永仓有叫我往前。」 「英雄、伟人,阿菊了不起!」 「没有啦、没有啦,我还早得很啦。」 菊野似乎是真的不好意思。 这样说不定能稍微纡解大家的紧张。如果真是如此,希望这局可以得分。 「永仓、原田、泽口。」 野野村叫道。 「你们听着,不要挥击高榇的内角球,而如果是外角的滑球就一定要打。不要慌、看仔细,然后相准。照我刚刚所讲的那样,把它打击出去。」 豪点点头,顺便若无其事地问道: 「野野村,你对高榇好像很熟。」 野野村的脸瞬间绷了起来,不过表情马上放松,转为柔和的笑脸。 「是啊,直到一年前,我都还是他的捕手。」 「什么?」 教人惊讶,没想到野野村当过捕手。 「打者在干什么?动作快!」 是魔鬼教练的怒吼声。 外角球、内角球,豪在嘴里反复念着。 对面的高槻脸颊到下巴有条红线,似乎是擦伤,可能是刚才奔向本垒时擦伤的吧,高榇气愤似地噘着嘴。第一球的内角球豪没有挥棒。球速并没有很快,不过侧投的动作叫人困惑。下一球豪挥棒落空。 「永仓,是坏球啊。」 耳边传来野野村的声音。 「看仔细、不要慌,外角球、外角球。」 这回是在脑中反复念着。连续两个坏球,明显就是坏球的球。高槻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正中央、微微偏向外角的球飞了过来。好高。豪触击似地伸出球棒,有触 感,白球从一垒旁边穿了过去。 「哗」地一声欢声响起。泽口双手插腰正在踢腿,看来是在当啦啦队。 豪站上一垒,掌心的触感教人怀念,那种触感已经久违到教人感到怀念。用球棒把小小的球击飞,不过就只是这样,感觉却如此爽快。 打击区上的巧把视线转向一垒。 是要打击?还是牺牲触击? 他的眼神这么问道。看得出高槻喘气时肩膀上下起伏得很厉害,不晓得是练习不足,还是刚刚跑垒的缘故。不论答案是什么,他的体力已经所剩不多。 豪把姿势压低,摆出跑垒的动作。 好的投手未必就是好的打者,不过比例一定相当高。 打吧,巧。 巧面无表情地举起球棒。 连续两个界外球,三个坏球。 两好三坏。 高槻的肩膀明显上下起伏,侧脸闪动着汗水的光芒。 有机会。 豪放大离垒的动作,这样才不会让高槻觉得有余裕,可以投出牵制球。巧在第六球时漂亮地打击出去,球飞向三垒手和游击手的正中间。 豪往二垒跑,眼睛追着球的方向。可以看到游击手海音寺飞奔过来,在接到球的瞬间一个转身大喊: 「传二垒!」 球在豪滑垒的前一刻传到二垒,然后再传向一垒。 6·4·3(注:棒球守备一方的9人各有号码代号,6是游击手,4是二垒手,3是一垒手),绘画似的双杀。豪维持着滑垒姿势大口吐气,海音寺对着他咧嘴笑道: 「别太尾啦,一年级的。」 豪一边拍着满是泥巴的球衣,一边回到座位。 「原田,被人双杀是最惨的。三振还比较好一点。」 吉贞挥动手臂对着巧抱怨。巧只耸了一下肩,一句话也没说。 「不过海音寺果然厉害,我崇拜他。」 东谷「啪」地一声敲着自己的棒球手套。豪拍着下一位打者泽口的肩膀说: 「泽口,高槻应该快不行了,你要坚持到底。」 「会啦!我会尽量,只是没什么自信。」 泽口细声这么回答的时候,声音有点低哑。 「大家加油!」 泽口的身躯像弹簧似地跳了起来,转向后面,小野老师就站在樱花树的树荫下。负责教一年级国文的小野薰子是个美女,被学生昵称为美女老师。她也是豪班上的级任老师,也是泽口仰慕的对象。或许是刚带完担任顾问的桌球社,身上穿着浅绿色的两件式运动服。 「我来帮棒球社的红白对抗赛加油。状况怎样?」 或许是一路跑来的缘故,美女老师正喘着气,回应她的人是吉贞。 「目前才到二局上半。原田击出双杀打,两人出局。」 「哎呀,你说原田?哦——真没想到。接下来是谁?泽口吗?泽口,你要加油哦。」 「是的,老师,我、我会加油。」 「加油。我也会替你加油的。」 美女老师祈祷似地双手交握。 「嗯,谢、谢谢。」 泽口两脚踏步似地走向打击区。 「豪。」 巧把棒球手套扔了过来。 「两人出局了啦!来帮我接球。」 美女的脸转往巧的方向。 「原田,你还好吗?」 话还没说完,教人感到一丝兴奋的声音接着响起,椅子上的所有人全都站了起来。球划着大大的弧线,飞向红队外野群遥远的后方。高榇无力地垂着双手追球,魔鬼教练来回挥手。 「全垒打……不会吧?」 吉贞愣愣地张着嘴巴说道。泽口则握着球棒站着,东谷从樱花树的树荫中跑了出来。 「泽口,你还在干嘛?跑垒啊!是全垒打!快点跑垒。」 泽口的身子「咻」地跳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跑向一垒,然后被一垒垒包绊到差点跌倒。 「泽口,你好厉害,太棒了!」 美女老师的声音变得高亢,在尖叫之后渐渐沙哑,旁观的学生也响起了鼓掌与口哨声。 「豪,我三不五时会这么想。」 东谷看着泽口跑向二垒,一边说道: 「泽口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做出惊人的事,搞不好是个厉害人物。」 「嗯。」 豪一点头,吉贞就「啧」地一声撇嘴说: 「不过只是运气好而已。」 「靠运气有办法击出全垒打?」 东谷也跟着撇嘴。泽口的脚踩上三垒垒包。 「不然就是因为有美女老师加油。那家伙真是色胚一个,靠着好色的力量打出全垒打。很好笑吧,原田。」 巧并没有笑,眼睛盯着缓缓跑向本垒的泽口。 「全垒打就是全垒打,比三振和双杀要好得多。」 奔回本垒,泽口张开双臂往休息区的长椅直奔。欢声雷动,大家争相敲着泽口的脑袋。 「泽口,我把伟人的名号让给你了。」 菊野哈哈地笑着。 「不,从今以后请叫我『新田东的松井(注:指在美国大联盟打球的日本知名棒球选手松井秀喜)气不,叫我『麦奎尔(注:mcgwire,曾于一九九八年在美国大联盟创下单季70支全垒打的纪录,目前已退休)』好了。」 泽口也咧开大嘴笑了。 「高槻会不会就这样崩溃啊?」 野野村低声说道,和豪四目相对之后突然笑了起来。 「你担心他?」 「嗯,那家伙在遭到强烈打击之后很难再站起来。原本他的控球力就不太好,一紧张就会崩溃。」 说的没错。第七棒的爱知获得四坏球保送,一个好球都没有。第八棒的近藤也努力奋战。 「我们打得不赖嘛,你说是不是?」 东谷认真地说道。 第七球,球从正中央切进来,近藤的球棒碰到了球。 「漏接!」 就在有人叫嚷,而豪也这么认为的时候,海音寺的身躯横着跳了起来。宛如魔法似的把球就这样收进棒球手套。 平飞球。打者出局。 「果然厉害。」 东谷继续呢哺道: 「明明是可以再添分数的机会。」 吉贞踢着脚边的沙。豪眯起眼睛望着在日光中飞舞的沙尘颗粒。 「拿到了一分,这样就能得胜。」 豪几乎可以确信地这么想着。 6 最棒的一球 球越过了左外野手。在视野角落捕捉到这个镜头的时候,巧就决定冲回本垒,于是在踩过三垒垒包之后加快速度。 展西扔下面罩,球传了回来,巧的身躯往垒包旁边滑了过去。展西想以手套触杀他,巧则从下面钻过去,手伸向本垒垒包—— 「打者出局!」 魔鬼教练的声音显得特别大声。 「你跑过头了,笨蛋。」 展西单膝跪恨恨地说道。接着他视线动了一下,看到的是巧张开的手指,而旁边就是展西的钉鞋。 巧的背脊发凉。展西站起身子,巧也跳了起来。 「慌什么慌啊,反正要攻守对调了。」 展西这么说着,然后用钉鞋轻轻踩着本垒垒包。 「怎么?以为我会踩你的手指?吓到啦?原田。」 巧沉默不语,缩起了手指。 「既然怕受伤,那滑垒就要多多练习。」 展西用鼻子嗤笑一声,把球扔了过来。背上的2号数字随着往一垒边休息区走去的背影一起摇晃。 「巧。」 豪站到他的旁边说: 「最后一局要好好封锁他们。」 然后把手套递了过来继续说道: 「还是你认为外野的爱知和石立闲着没事干,要让他们把球打到外野?」 「怎么可能。」 「吉贞也在吵,三个人都吵着要三垒滚地球。」 「下一个轮到大平?」 「对,还会轮到海音寺。」 豪咧嘴笑道。 「虽然对大家不好意思,不过这局不会再给他们打击的机会。」 「是不会。」 笑意从豪的脸上消失,表情转为严肃。「来吧。」豪低声这么说道。 巧站上了最后一局的投手丘。 和第一局一样,豪对大平采用的是彻底的内角攻势。 「大平,击球时脚步不要跨太开。不要被速度迷惑,把球盯紧,双臂夹紧。」 在比数两好一坏的时候,魔鬼教练这么提醒大平。 「教练,你是裁判,应该要公平才对。」 「我知道,永仓你怎么这么罗唆,我在判决的时候非常公平。问题是正式队员在我面前不断被人三振,我总要提醒一下。」 豪透过面罩仰望魔鬼教练的脸,看起来就像是孩子在耍赖。好奇怪。豪强忍着直涌上来的笑意,把球回传给巧。球的威力不但完全没有减弱,反而还有增强的感觉。 就这样结束实在可惜. 豪心里这么想着,手套传来沉甸甸的触感。 「好球,打者出局!」 大平仰望着天空。 「真的是太快了。」 耳边传来嘀咕的声音。球速不但是快,而且还沉甸甸的。 「帅啊,太棒了。」 豪出声赞美,投手丘上的巧难得地露出白色牙齿。吉贞在三垒敲着手套,催促着要人往那边打。 高槻下场休息,由绿川站上打击区代打。气还有点喘,看来投球相当消耗气力,明显可以看出他的练习不足。 这人是不是不想挥棒? 巧瞬间这么心想。 不过面对内角偏高的第一球绿川就挥棒了,看来是他擅长的球路。 球往三垒方向飞去,吉贞就定位接球。吉贞凝视了一下白球,直接往投手丘上的巧走近。 豪也喊了暂停,往投手丘的方向跑。内野选手们集合。 「吉贞,你怎么了?是不是指甲断了?」 吉贞瞪着发问的豪,只说了「滚地球」这三个字。 「啥?」 「滚地球啦,滚地球。我可是三垒手,负责重要区域,至少让我接一次这样的滚地球。」 「你跑到投手丘来,就为了讲这种事?」 「这不是废话,至少得让人家看看我的实力,不然要怎样挤进正式球队。」 「也是啦,泽口已经成为打击英雄,阿吉却一点也不起眼。」 东谷咯咯笑着。 「你凭什么说我,哼!」 吉贞也跟着回嘴。 「不过那边的队伍里面就只有高榇一个人踏上二垒。我们绝对占了优势,真希望至少也打个五局。」 二垒手近藤害羞地笑着,这么说道。 「吉贞。」 巧从吉贞手里把球接过来。 「抱歉,下一位打者我会把他三振,然后就结束比赛。」 投手丘上的所有人全都望着海音寺,海音寺正在打击区前面对空挥棒。用的是木棒,仿佛可以听见挥棒的风声。豪挺起胸膛静静地吸气。 「好,走吧,还剩最后一个。」 听了豪的话,全员各自回到守备位置。 「原田。」 正往一垒方向走的泽口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投手丘。 「原田,这个……我们会赢吧。」 巧在帽沿底下皱起了眉头。 「我不是说过了,我会用三振来结束比赛。」 泽口吐了一口气,轻轻敲着棒球手套。巧不再理会泽口,望着豪的视线示意要他赶快回到自己的捕手位置。 海音寺紧抿着嘴角摆好姿势。不论是握棒位置还是两脚跨开的幅度,都没有浪费一丝多余的力道。这就叫做自然姿势吧。不过,望着投手丘的眼神却十分凌厉。 这人真是一名优秀的打者。 让人再次有这种体认。 吊球并不管用,他应该不是会挥击坏球的人。 豪比出暗号,内角偏低的球往海音寺的膝盖方向飞了过来。 好球。海音寺没有动作。 没有受到这球的影响。 下一球试试偏离外角的球。海音寺的球棒出现细微的动作,不过还是目送着球飞过。第三球再试一次外角,不过角度偏低一点,刚才要是没有风就会变成高飞球的球。 外角偏低,可以吧? 巧在投手丘上点头。 耳边传来一声「咻」的尖锐风声,海音寺挥棒了。 「界外球。」 球略微穿过三垒线,弹跳到界外的区域。球的行进路线低到快要贴地。 要是落在线内,说不定…… 「可恶!真可惜。界外球要我怎么接啊?」 吉贞踩着三垒线,对投手丘方向说了些什么。 海音寺重新握紧球棒。 一垒边和三垒边都没有声音,连风吹动叶片的声音都停了下来,空气很凝重。豪再一次用力、深深地吸气。 把身为捕手的责任扔掉一半吧。 这样的念头像疾风般地飞入脑中。豪吞了一口口水,把分析比赛过程、观察打者、负责配球这些事全都放下。让下一球变成最后一球,只要试着把它接好就行。海音寺摆好了姿势,豪送出暗号。 巧的身体微微一震,视线从豪的指尖移向脸部。豪没有点头,直接蹲下身子摆出捕手姿势。 巧踩着投手板,两臂徐徐往后拉,然后举到头顶,瞬间静止不动。所有的神经全往棒球手套一点集中,豪举着手套动也不动。 巧抬起左脚,右臂用力往后拉,左脚跨出,挥动手臂。 球来了。 豪屏住气息。一旁的海音寺、后面的魔鬼教练、负责守备的伙伴全都从脑海里消失。 球往好球带的正中央飞了过来。豪在接到球的瞬间闭上眼睛,闭着眼睛调整呼吸。心脏跳动加速,呼吸不顺,豪取下面罩。海音寺把球棒扛在肩上,身体已经放松。 「教练……我没有出手。」 「似乎是这样。」 魔鬼教练用力挥动双臂。 「好球,打者出局,比赛结束。」 欢呼声「哗」地响了起来。泽口往巧的方向飞奔过去,二垒的近藤高呼万岁,东谷、菊野、石立和爱知都在笑,只有吉贞满脸不爽在对巧抱怨。掌声响起,不知不觉间旁观的人增加了很多,之前都没发现。 魔鬼教练要所有人在球网前面集合,然后抱着双臂沉默了片刻。 「红队队员各自分析具体失败原因,把为什么会输写成报告,明天交上来。今后我会三不五时举行红白对抗赛,输的队伍就得写报告,你们要有心理准备。我在这里只提醒你们一点,红队从一开始就把白队给瞧扁了,认为对方很逊,于是大意、轻敌。不让对方摸透自己,和打从一开始就看扁对方、不摸清对方实力可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这点你们要好好记住。」 魔鬼教练抱着双臂,突然咧嘴笑道: 「今天红白两队的关系,说不定就像横手和你们之间的关系。」 四周响起「啊」的声音,终于知道魔鬼教练为什么要用正式队员和一年级生对战了。魔鬼教练挥手示意安静,然后继续说道: 「白队也不要太兴奋。我一个个看你们的动作,你们连基础都还没学好。一边比赛一边观察学长的动作。除了打击之外,守备的动作也要好好地记住。」 「是!」东谷回答得特别大声。豪感到有点困,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连轻飘飘、晕陶陶地站着都有困难的奇妙感觉包覆了整个身躯。往旁边一看,巧正低头打着呵欠,豪也跟着张开了嘴巴。 「永仓、原田,你们居然在偷懒。我的话可还没说完。」 豪被魔鬼教练怒斥之后缩起脖子。 「永仓。」 「是。」 「你留下来,其他人做柔软操。一年级负责收拾,动作快,以上。」 所有人一起鞠躬。巧又「呵」地一声打起了呵欠。 魔鬼教练把身子靠在本垒后方的网子上,许久都不说话。似乎为了该怎么说却找不出合适的句子而感到困扰。看起来似乎是这样。不过在用拳头轻敲球网之后,他终于开口: 「永仓,原田最后那球是什么球?」 「你是说投给海音寺的球吗?」 「没错。」 「正中直球。」 「这我看了也知道。不过却比刚开始投给矶部的正中直球来得更有威力,连海音寺都无法挥棒……」 「那是今天最棒的一球。」 「那家伙平常就能投出这样的球?」 豪无法回答,对自己心里的答案正不正确并没有自信。 「呃,我想应该跟打者有关……」 「跟打者有关?意思是说打者越强,球就越有威力?还真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可是这是真的,虽然我不太会形容。」 豪望着张开的手指,是从这里感受到的感觉,自己活生生感受到的。 魔鬼教练从豪的身上移开了视线,愣愣地望着天空。 「原田会看对手的能力,然后控制自己球的力道?」 「不,我想并不是这样。他当然有办法控制力道,不过原田并不是站在投手丘上胡思乱想的类型,与其说他在思考,不如说是身体自行做出了反应……嗯,就像本能那样。」 魔鬼教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豪第一次看到魔鬼教练露出这样的笑脸。 「总之,这家伙还真是原始人。」 魔鬼教练的肩膀随着咯咯的笑声微微摇晃。 「教练,你很开心吗?」 「什么?」 「没事,只是在想说你是不是很开心……」 「呵呵,算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对野野村有什么感想?」 意想不到的问题。 「野野村?有什么感想的意思是——?」 「我可是特地把他安插到白队的。怎么样?值得学习吧。」 豪「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原来如此,野野村会坐在白队的休息区正是教练的安排。 「如果是接球或传球,或许你比野野村还厉害。不过那家伙有判断力,在配球方面有判断力,你可要学学。」 「是。」 豪绷紧身子,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的配球判断力也不是不好,只是太嫩。太嫩又太单纯。只要不是严重的失投,原田的球基本上是不太会被打击出去。但真正的捕手不会就这样满足,野野村身上有你缺乏的特质,他对捕手角色充满着热爱。身边有这么好的模范,你可要好好地跟他学习。」 「是。」 「说真的,野野村很羡慕你,或许还有点嫉妒。不过他把这些个人情绪全都咽了下去,说要留在棒球社。那家伙肚量之大,你应该懂了吧。」 「是。」 「捕手这个角色,只有爱棒球、爱自己的队伍胜过爱自己的人才有办法胜任。总之,像原田那种人绝对不行。那家伙不管怎么样都无法胜任捕手这个位置。」 魔鬼教练再度奇妙地皱着脸。 「不过就算肩膀不出毛病,野野村还是接不到原田的球,这也是事实。就这样啦,你可以走了。」 就在豪准备要鞠躬的时候,美女老师从网子后面出现,她和魔鬼教练说悄悄话。魔鬼教练的表情紧张,嘴角下弯,看起来像是在笑又像是砸舌的表情。 「永仓。」 「是。」 「把原田、东谷和泽口一起找来,五分钟后在这里集合。校长有话跟你们说。」 7 在风中 人群在本垒后方的网子前面围成了小小一圈,有海音寺、展西他们和魔鬼教练,连美女老师都在。校长就站在中间,被人群所包围。他推着眼镜露出微笑说: 「哎呀,每个人块头都好大呀!不愧是棒球社,有种被俯视的感觉。啊,户村老师,其他社员可以回家了。」 棒球社社员正聚集在社团教室前面,几乎所有的人都留下来了。巧从背后可以感受到高槻、野野村、吉贞等等每个人的视线。海音寺低声说道。 「大家都很关心,所以没办法回家。请问——」 魔鬼教练像要打断海音寺话似地前进半步。 「校长,非常抱歉,如果有事能不能长话短说。下课时间已经过了,我想早点让他们回去。」 「是啊,再过半个小时就是补习的时间,我想早点回去。」 展西接着说道。声音虽然低,听得却很清楚。笑意从校长的脸上消失。 「说得也是,那好,我就长话短说。不过小野老师,我是想跟棒球社的人说话,应该没有叫你才对。」 「是没有。」美女老师挺直背脊摇头说道。 「不过校长您如果是为了之前的事找来这些孩子,那就和我有关。」 帮魔鬼教练的伤急救、把救护车叫来的都是美女老师。关于这件堪称不名誉的事件,美女老师并不打算撇清它和自己之间的关系。入夏之后看来瘦了些的脸颊泛着淡淡的颜色,泽口望着那张侧脸叹气。 「小野老师,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要重提那件事,那件事早已经结束了。是吧?各位。」 没有人回答,连点头的人都没有。 「关于棒球社重新展开活动,其实我还是有点不安,因为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能够规矩地进行。不过今天看了你们的比赛,我相信已经没问题了。你们每一位都使出全力、朝气蓬勃,让人看了相当欣慰。对,这才是学生运动该有的样子,每个人同心协力,自己一个人办不到的,藉由团队就可以办到。为了团队的发展,有时就得放弃自己的欲望及想法,这才是团队精神、团体运动,这点你们要好好学习。你说是吧,户村老师?」 「是。」魔鬼教练无力地应了一声。 「虽然在团体运动方面还是有许多地方需要改进,不过能看到你们这样,我很高兴。」 「我指的并不是技术方面,而是精神。努力为某种目标而奋斗,藉此学习协调与互助的精神,这才是学生运动的精髓。我发现这种精神已经在棒球社开始萌芽,包括友情及努力——」 展西的身体动了一下。 「抱歉,打断您的话,我要回家,补习真的来不及了。还有,我是来把这个交给老师的。」 展西从运动背包里取出信封,上面用马克笔写着『退社申请书』。 「展西。」 海音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小小的惊呼声,汗水呈直线滴到了下颚。 魔鬼教练像是要确认重量似地,把信封拿在手里头晃了晃。 「无论如何都想要退社?」 「对。」 校长像要抓住什么似地伸出手,在展西眼前晃动。 「慢着,展西,先等等。三年级不是就要退出了?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为什么要退出社团活动?你没有必要为这次的事情负责。或许待在棒球社是有点尴尬,不过你应该信任自己的伙伴,大家都会接受你的。」 「我不认为我有什么责任,也不觉得尴尬,我只是讨厌这家伙。」 这是今天展西第一次正视着巧。 「理由就只是这样,再见。」 「展西,你等一下。」 魔鬼教练叫住他。 「因为讨厌原田,所以要退社。你认为这种理由说得通吗?你退社的原因就为了逃避才刚入社的一年级生吗?展西。」 魔鬼教练握紧手里的信封。 「那你一路打来的棒球又算什么?真的这样简简单单就能抛弃?为了一年级的菜鸟,你可以就这样放弃棒球?」 展西回过身子,失去血色的脸在微弱的阳光底下显得莫名平板。 「教练……不,老师。我其实并没有那么热爱棒球。该怎么说呢,团体运动、团队精神对我来讲都很棘手。我没办法和大家和睦相处、同心协力地完成一件事。在入社之后我马上感觉到,这不适合我。」 展西吸了一口气,然后快速地继续说道: 「虽然也常有快乐的时候,因为发现自己进步了……不过痛苦还是比较多。被学长盯,被周遭的人要求什么毅力、友情,被迫和大家做一样的事,这些我都感到厌烦。不过我还是忍耐到现在,因为运动社团就是这个样子,而且听说要申请保送的话参加棒球社是最有利的。」 校长大口叹气说: 「展西,你怎么会……我一直认为你是模范生。」 「我想我现在还是模范生。我之所以打棒球,就是为了得到这样的评语。不过棒球就是这么回事。就像校长所说的,必须把球队整体看得比自己本身还要重要,为了这个目标,不是还有所谓的牺牲触击、牺牲高飞球这种东西。『为球队着想』……才是最重要的,老师也不断地这样告诉我们。」 魔鬼教练缓缓眨着眼睛。 「也对,我是这么说过。」 展西脸上浮现胜利的笑容,用下巴朝巧的方向比了比。 「那这家伙是怎么回事?老师,你真的认为原田打棒球是为了球队?」 「慢着,展西,你……」 豪想要往前,巧按住他的手臂。巧想把展西所说的话整个听完,巧也知道这会是针对自己的辛辣批判。正如巧讨厌展西一样,展西也讨厌巧,展西正准备说出他的理由。不知不觉之间,展西的眼睛对上了巧,看来并没有激动的样子,就连愤怒、憎恨的情绪也感觉不到,纯粹只是为了把该讲的话说出来而思索着用句。展西正真诚地做着这样的动作,巧调整了姿势。 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只要是从正面而来就得坦然接受。 「喂,原田……你真的想过要在大赛得到冠军,或是希望整支队伍变强吗?大家同心协力、与同伴彼此信赖一起加油……共享快乐与悲伤,你在打球的时候有这么想过吗?」 展西的问法很沉稳,有种期待听到答案的沉稳在里头。 「没有。」 巧如此回答道,站在旁边的豪微微动了一下。 「至少我知道,棒球是没办法一个人打的。」 要有负责守备的内、外野及负责接球的捕手,投手才有办法站上投手丘。像棒球这种运动,一个人什么也办不到。 「不过……」 巧无法顺利地把话接下去。 「不过什么?」 「不过,我不是为了比赛胜利、团队进步,而是为了能让自己投出最棒的球……」 究竟该怎么形容才好?那种站上投手丘时的快感、血液里的骚动、在球投进豪的棒球手套那瞬间贯穿整个身躯的感受,究竟该怎么形容才好?豪的手就在眼前,巧突然想把自己的手叠在那只手上面。 就算不说,豪应该也能明白。 豪缓缓地握紧双手,像要捏碎什么似的,五根手指往内弯,紧紧握拳。 「又是十足自我中心的思考方式。」 校长摇头推了推眼镜。 展西的脸颊涌上些微的血色。 「要说自我中心,那我也一样,我是为了自己的升学方便而打棒球。不过原田,我可不相信哦。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尽情地去做,我绝不相信这行得通,学校这种地方可没那么简单。所以我会看 着,笑着看你四处跌跌撞撞、头破血流。我决定与其强迫自己去打并不想打的棒球,还不如隔着点距离远远看着比较有趣。」 校长低声说了些什么,声音听起来类似呻吟。汗水在展西额头发亮。 「户村老师,我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告辞了。」 魔鬼教练动作很慢地把退社申请书收进口袋。 「展西,你说的和做的并不一样。」 魔鬼教练的口气也很沉沉重。 「既然是为了保送、为了升学,那又何必放弃社团活动,再默默忍耐一阵子不就得了。你就这样劈哩啪啦地说出心里想说的话,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展西,你和原田所讲的话,其实已经批判、侮辱到学校与社团活动了,你知不知道?」 「当然知道。我和原田不一样,我可是经过了谨慎思考才说出口。是我这三年来头一次讲的真心话。」 魔鬼教练望着展西的视线忽然转为温和。 「你也是个傻瓜……」 「我觉得这一切都要怪老师,是你认同原田的作法。要是不服从老师、不和大家配合都能在棒球社里混下去的话……那我确实是个傻瓜。不过——」 展西扬起下巴,朝魔鬼教练低声说话。声音虽然沙哑,但传到耳边却十分清晰,洪亮有力。 「老师,我们也是有志气的。」 巧望着展西的侧脸。这人原来会用这种声音、语气如此坚定地说话。之前模糊不定、难以捉摸的展西形象,这时突然成为确切的存在朝自己逼近。不论他是笨蛋还是傻瓜,至少拥有明确的意志。 展西低声说了告辞,转身背向魔鬼教练,差点撞上后面的海音寺。 「展西,我们可是一起走到现在,你怎能这样……」 海音寺的声音在颤抖。 「抱歉,我唯一觉得不好意思的只有你一个人。现在道歉或许太迟,不过真的很抱歉。」 展西对着海音寺深深低头,然后离开了球场。 「展西。」 海音寺挡在准备追赶的魔鬼教练前面。 「教练,算了。」 「什么叫做算了,你就让他这样离开?」 「让他走吧!其实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知道什么?」 「我知道他一直在勉强自己,但我还是要他为了球队忍耐……今天是那家伙第一次对我说出真心话,你就让他去吧。」 「我也要退社。」 绿川动作缓慢地往魔鬼教练身边走近。 「虽然我没那么讨厌社团活动,不过既然展西走了,我也要走。毕竟我们一直是搭档,那家伙是我唯一的捕手……我还是这么决定。退社申请书我会再送过来。」 说完,绿川在嘴里又咕哝了几句,然后往展西的背影追了过去。 海音寺吸了一口气,紧咬着嘴唇。 逗子和奥平静静来到他的身边。 「真是,你究竟是怎么指导的,户村老师。」 球场的砂砾在校长脚底发出「沙沙」的声音。 「一个个都自以为是、反抗成性……我原本对你的指导能力评价相当高的。」 「是啊。」魔鬼教练点头继续说道: 「诚如您所看到的,我毫无辩解的余地。我也很想好好指导他们,不过看来我做错了。我对展西他们感到过意不去,希望可以……重头来过。」 「重头来过——?开什么玩笑。」 校长的声音变得急促。 「体育活动可是教育的一环,目的是在培养健全的精神与肉体。」 「您说的对。」 「你长年指导棒球社的活动,却连学校运动的基本规矩都没教给孩子们,这是责任问题。棒球社重新展开活动的事我得再考虑一下——」 「为什么这种事要由你来决定?」 巧呐喊了起来,继续说道: 「这是我们的事,为什么要由你来决定?」 真是够了!一下子许可、一下子禁止,一句话就掌握了棒球的生死,这口气教人怎么咽得下去。没有站过投手丘,没有感受过那里的风、气味和时间、紧张、欢喜和沮丧的人,居然要从我们手中把棒球夺走,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有人把手搭在巧的肩上,巧心想应该是豪。 「放开。」 巧正想把他的手甩开,却被一股意想不到的力道往后面拉。 「原田,你退下。」 「海音寺……」 「退下吧,这不是一年级露脸的时候。」 海音寺把巧往后推,眼角泛红站到校长正前方。 「校长,原田说的没错。无论许可或不许可,请您不要擅自作主。虽然中间经历了许多事,不过社员都很热爱棒球,很高兴又能展开社团活动。这是我们的社团,请您让我们进行活动。」 校长微微眯起了眼睛,望着海音寺的脸。 「海音寺,你错了。」 「咦?」 「凡是校内的社团,不论是文化社团还是运动社团,全都是隶属于学校活动。新田东中的棒球社是属于新田东中这所学校,当然也属于你们,但并不是由你们所独占.你懂吗?你们会和其他学校比赛,到时就得扛着新田东中的名字。新田东的棒球社很强、新田东的棒球社很棒、守规矩、懂礼貌……就像这样,学校的名字总是跟着你们。听好了,不要误会。虽然你们是棒球社的成员,但棒球社并不能任你们为所欲为,它是隶属于学校的教育活动。总之,你们只能遵照学校方面的决定。」 海音寺蠕动着嘴唇,没发出声音。难堪的沉默,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巧很想呼吸空气,身体沉重,他心想:「不能不出声,要是不说话、不抵抗,投手丘会再度离自己而去。」巧再也不想从无人的投手丘上错开视线,他要站在自己该站的地方。 海音寺转过身来,理解似地微微点头。 「巧。」 豪在一旁轻声说道: 「交给海音寺吧,他是我们的队长。」 海音寺仰面朝着天空大口吐气。魔鬼教练沉默不语地盯着海音寺的侧脸。 「校长,请你稍微尊重我们的意志。我是棒球社的队长,队上的事我比谁都来得清楚,您所担心的事绝对不会发生。不论是新田东中的招牌还是名字,我们都扛得起来。所以,请您不要把棒球从我们手中夺走。求求您。」 「是的,校长,这样有点不讲理。」 低低的女声响起。美女老师把巧和豪推开,在海音寺的身旁站定。 「校长,您不是老是说要尊重学生的自主性?在我新到任的时候,您说教育就是让学生用自己的能力去思考、行动、然后成长,我好感动。觉得您是好出色的老师,好尊敬您……现在还是很尊敬。」 「小野老师,你突然扯到哪去了——」 「我尊敬您,非常尊敬,简直想在房里贴上您的海报。校长,请仔细听孩子们所说的话,他们说的是真的,大家纯粹只是热爱棒球。今天看了比赛,我真的好感动。」 「你还真容易感动。」 「当老师要是不容易感动,岂不是完了吗?」 校长推了推眼镜,魔鬼教练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校长,棒球社的事全是我的责任。不论用什么方式我都会负起责任。」 按着镜框的手停下了动作。 「我会负责,不过请让棒球社继续活动。海音寺说的没错,这支队伍绝不会让新田东中蒙羞。我可以肯定。」 「户村老师,你当老师当了几年了?」 魔鬼 教练收紧下巴。 「还不到十年吧。我可是你的好几倍,不过还是常常觉得迷惑。就像刚才那个展西,孩子们会有出乎意料的一面,既可怕又有意思。你说是吧?老师。」 校长吸了一口气,然后直视魔鬼教练的脸。 「肯定这两个字不要随便说。尤其是目前棒球社的状态不能肯定没问题吧。你也太理想化了。」 「这并不是理想化,而是实际的判断。」 「失礼了,我并不信任你的判断。」 「真的很失礼耶,居然讲成这样。」 美女老师低声咕哝着。魔鬼教练动也不动,只有声音听起来多了一丝沉重。 「校长,我再求您一次。请您允我们跟横手进行练习赛,接洽的部份我会想办法。请您看看那场比赛,我会让您看清楚这些孩子的棒球实力。」 「我再说一次,不可能。依照目前棒球社的状态,不可能跟横手那样的队伍进行比赛。对人家太失礼了。」 海音寺抬腿踢着球场上的泥土,沙尘扬起。每个人都像大梦初醒似地回头。 「校长,如果是由对方提出要求呢?」 校长的眼镜一滑。 「啊?海音寺,你说什么?」 「如果对方提出要求,邀请我们进行比赛,那您愿意许可吗?」 校长把眼镜重新戴好,露出微笑。 「你是说由横手提出比赛要求?不可能有这种事情的。海音寺同学。」 海音寺并不退让。 「如果他们提出要求,请您一定要允许我们参赛。要是我们进行了势均力敌的比赛——」 海音寺的身体微微向前,校长稍微后退。 「那您就要认同我们。」 「你们哪可能和全国大赛前四强的队伍打到势均力敌?」 「您看着吧。」 海音寺动作轻盈地转过身子,让人联想到游击手的守备动作。 「就这么办,棒球社的事就由棒球社社员负责解决。没问题吧?」 所有的人全都点头。 「逗子、奥平,你们也一起来。」 逗子再度点头,奥平则吸了一口气之后说道: 「好,要是有机会和横手比赛,我一定来。海音寺,我们要为自己的棒球全力奋斗到最后一刻。」 「那回家前先到社团教室集合。解散!我们告辞了。」 海音寺行了一礼,然后快步穿越操场。社团教室就在操场的角落,社员们正在等着。 「蛮酷的嘛。」 美女老师呵地一笑,豪和巧不禁为什么面面相颅。 确实很酷。 巧望着海音寺在风沙另一端的背影。不愧是背号6号的选手。海音寺也是三年级生,联考正等着他,照理来说应该会很在意保送升学与成绩。事实上,巧也曾经听过他自嘲地表示不想跟学校作对。然而此时新田东中棒球社队长的怒气,却从背脊直直透了出来。和自嘲与放弃全都沾不上边的强烈怒气传了过来。 这个人也同样热爱棒球。 希望这种深入身体与心灵的棒球感觉不要遭到轻视。握住球、球棒的某一点捕捉到球、球飞进手套、踩垒,身体的每个动作都和心灵产生感应,不想轻易将这些舍弃。海音寺整个背脊正表达出对轻视、舍弃的反叛。人群散去,所有的人全都随着海音寺走向社团教室。只有校长、魔鬼教练和美女老师留下。 「这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队长这么生气。」 东谷低声说道。 「当然会生气啦。既然连我们都觉得生气,更何况是海音寺——」 豪停下脚步,巧也跟着停下脚步。 「巧。」 「什么事?」 「热爱棒球的不是只有你一个。」 和豪视线相对,眼睛深处一阵刺痛。 「你爱的或许只有自己的棒球,不过海音寺爱的却是整支队伍,因为队伍被人瞧不起才会生气。我是这么想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只有这些。校长说你自我中心,不过我不这么认为,因为你没那个力量。」 巧不懂豪的意思,不过既然豪认真说了,那就有听的价值。东谷泽口蹑手蹑脚地从旁边走过。 「两位好像正忙着说话,那我们就先到社团教室。是吧?泽口。」 「是啊、是啊,我们可是不好意思打扰,也不想被台风尾扫到。不过夫妻吵架不好看,你们还是节制着点,呵呵!」 头顶传来乌鸦的声音,在蓝色和红色开始微妙混杂的空中响起之后消失。黄昏的脚步近了。 东谷两人走远了,豪往前迈步。 「你说我没有什么?」 豪并没有回答。 「豪。」 巧抓着走在前面一步的豪的肩膀,手里传来肌肉强韧的触感。豪握住巧的手,缓缓从肩膀移开。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过你不会像海音寺那样为了队伍而生气。你对校长所说的话,其实也只是因为自己的棒球遭刭了轻视。你只能为自己愤怒、为自己战斗。这样你懂吗?」 「那又怎样?干嘛讲一堆听不懂的话。我只要能站上投手丘就行,只要能站上投手丘,朝着你投出最棒的球,其他事情都无所谓。我是这么想的……我没得选择。」 「嗯,是没得选择。」 豪干脆地点头。 「为了自己而打棒球,就某种意义来说也很厉害,不过会为了球队哭笑、生气的人更棒。你没有那种能力,有些事你绝对办不到,别人却能办到。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恶,你在对我说教?」 豪的手往巧的胸口伸去,抓住球衣,用一只手就把巧的身体给拉了过来。 「巧。」 豪用低沉且强烈的口气叫他的名字。 「为自己打棒球这件事,你一定要贯彻到底。展西说要看着你被击溃,你绝对不能那样。我想要看着你不被击溃、逐渐成长。」 巧抓住豪的手腕。人体的温度与脉搏传了过来。 「瞧你说的一副好像事不关己似的,别闹了,豪。」 豪的手腕离开巧的胸口,巧在豪的腹侧轻轻捶了一拳。 「好痛!你干嘛!」 「你以为自己是谁?你不是我的捕手吗?什么叫做你想看着?就算你不想看都不行。你要想些难懂的事是你的自由,不过你记住了!你是我的捕手。你又不是展西,我绝不允许你在隔了层距离的位置直盯着我瞧。」 豪沉默了半晌,然后噗嗤一笑。 「真是的,你果然是百分百的自我中心。」 耳边传来干咳的声音,东谷、泽口和吉贞排成一列正招着手。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队长要你们快点。」 东谷嘿嘿地笑着,吉贞也用同样的方式在笑。 「其实我们是想再观赏一下啦!哎呀,咱们家的投捕搭档究竟是什么关系咧?负责解说的泽口,你有什么想法?」 「哎呀,这很难讲,总之这是非常微妙的问题。」 「你们别闹了。」 豪往前跑,三人发出悲鸣开始窜逃。 风势开始转强,新田的街道或许是风之街道。搬来之后这半年,周围总是吹着各式各样的风。现在吹拂而来的风带着微凉、甜美的花香。 所有社员果然齐聚在社团教室前面,巧加入人群时,海音寺的说明已经大致结束。 「好久没有比赛了,今天我真的觉得很开心。我是不知道学校方面有什么考量,不过并不 想被局外人指指点点。真的很火大,三年级要在和横手比赛获胜之后退出,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一、二年级的也来帮忙,行吧?」 一阵低低的喧哗声响起。有人举手。野野村跨步往前。 「队长说的我懂,我们也想要比赛,但是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横手主动提出要求。队长有没有什么主意?」 「主意的话是有。」 「该不会是要我们去向人家低头吧?这种事我不擅长。」 大平搔着后脑勺。 「不过要是没有其他法子,也只能那样做了。」 海音寺摇着手说: 「没必要低头,我直接去见横手的队长和他商量。」 三年级生之间发出「咦」的一声。 「横手的队长不就是那个门脇?」 矶部不停眨着眼睛。 「是啊,不然还有谁?」 「横手的门脇不是超级强棒?听说有很多名门学校派人跑去看他,你和门脇认识?」 「去年我跟他在县大赛上有说过话。还有,我表弟女友的好友是门脇的姐姐。算是偶然的机缘。」 「搞什么,关系也扯太远了吧。」 「我们就是聊了很多,才会连这种小事都聊到。我想他对我应该是有印象。」 矶部仰望着天空,嗯了一声。 「不保险啊。第一,就算他记得你,不见得就会爽快地答应比赛。毕竟门脇也只是个学生,不能擅自决定和他校之间的比赛。」 「没错,这点我们和门脇都是一样。不过对方有全国大赛前四强的成绩,门脇是该球队的中枢人物,关于练习项目、练习赛的日期与对象似乎有权发表意见。他们学校和我们学校不一样,会尊重选手的个人意志。这是我在县大赛听门脇本人说的,错不了,所以——」 海音寺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膛。 「我们就试试看,让门脇无论如何都想找我们比赛。说不定有机会成功。」 「要怎么做?」 逗子低声问道。海音寺把身体转往巧的方向说: 「原田。」 「是。」 「刚才比赛时你投给我的最后一球,不,你能不能投出比那更棒的球?」 「对方如果是比你还要厉害的打者,那就可以。」 「机率确实接近百分之百?」 「那没问题。」 巧直直望着海音寺。他所断言的并不是谎话也没有夸张。「是吗?」海音寺点头继续说道: 「你听好了,把门脇当作投球的对象。投球,让他怎么样也打不到,让他输个彻底。要是能够办到,依照门脇的个性一定会再来挑战,前来复仇。他不可能被一年级的三振还没有反应。要是你有办法办到,那我就去说。」 「不可能的啦,海音寺。」 大平发出泫然欲泣的声音。 「门脇不论明年上了哪间高中,绝对都是正式球员……他从一年级就号称可以进入甲子园、成为正式球员。打国中的软式棒球还能获得如此的赞赏,就算原田的球再怎么厉害,还是不可能啦。」 「大平,我可不是傻瓜,不会无凭无据就这么考量。或许投给我的球对门脇并不管用。不过现在只能赌赌看,没有其他办法了。我想应该会顺利吧。」 大平把脸转向巧。 「原田,这可是责任重大哦。你没问题吧?」 「没有。」 「说的倒简单。门脇是什么样的打者你知不知道?这人号称是十年才有一个的天才。去年我在县大赛上见过他,虽然他当时还是二年级,不过击出的球就像乒乓球似地直飞过来。不单单是全垒打,还会漂亮地弹到中外野手面前。你要是知道这些,还能一脸无所谓吗?」 「那又怎样?」巧想这么回嘴,但还是打住了。只有站上投手丘才能得到真的答案。只有站在那里、面对打者,答案才会出现。能站在投手丘上一决胜负是件可喜可贺的事,这和打者是谁无关。能够站上打击位置迎战对手,那是再好不过了。巧并不知道海音寺的计划能顺利进行到什么程度,不过既然能用自己的力量夺回棒球、既然得到这样的机会,那就不能放过。 大平又用不安的声音,对沉默不语的巧唤了一声。 「没问题。」 豪踏出一步。 「打败门脇的事没问题,绝对不会输。」 豪的声音有着稳定的力量。 「听永仓这么一说,我就安心了。」 大平露出笑脸,海音寺的表情反而绷紧了。 「反正就试试了。教练,你有没有什么意见?」 魔鬼教练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人群的外头,摇头表示没有。 「我没有意见,看来似乎只能交给你们来办,不过我得到了从明天起可以练习的保证。我们要以比赛为目标,作好实战与基础的练习,就这样。」 「好,到此结束。原田和永仓先留下来,其他的人解散。」 社员们留下汗水的气味,各自朝着校门与停车场方向走去。 「你们听好了,不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把门脇给引出来。你们两个都要作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海音寺这么交代着,巧点头,豪则握拳吸气。 「真的没问题吗?」 魔鬼教练在后面出声问道,伸手拦住正要开口的豪。 「你们别误会,我指的不是和门脇之间的胜负,这件事就交给你们来办。我认为有试试看的价值。我担心的是之后的事,海音寺。」 魔鬼教练往巧的方向轻轻抬了抬下巴。 「这家伙可是炸弹啊。」 海音寺沉默不语,豪把握着的手指一根一根松开。 「对球队而言就是这么回事。他或许有能力,不过原田不是会和团队协调的类型,他完全不会为团队着想。让这种人以主力投手的身份站上投手丘,整支球队难道不会崩溃?举例来说,高槻的立场该怎么办?其他社员的心情又该怎么办?你是队长,不要光想眼前的事,还是先想想队伍、想想野野村和高槻之后再来行动。要是没搞好,球队可是会崩溃。这家伙很麻烦的。」 相较于内容的辛辣,魔鬼教练的口吻倒是轻松。 「炸弹也有炸弹的使用方式。」 海音寺这么说道。 「教练,我们的球队并没有那么脆弱,要包容原田这样的人绰绰有余,而且还会变得更强。没问题的,还有永仓在,这样总比诡异的团结要来得好。」 巧戮了戮隔壁的豪。 「讲得这么难听,我有那么糟吗?」 魔鬼教练嗤笑一声说道: 「废话,你要是乖小孩,那我可是会笑掉大牙。你自己去问永仓。」 豪低头忍住笑意。 「为了之后的发展,要先确立队伍的基础,之后就是你们的工作。抱着这颗炸弹可是很辛苦的。」 海音寺突然笑了起来。 「我很期待。」 「期待是吧……既然如此那我就没什么话好说了。」 魔鬼教练转过身去,海音寺在他背后把他叫住。 「教练,展西他们的退社申请书……」 「我会再跟他们谈一谈。」 魔鬼教练背着身子说道。 「教练,请你收下吧。我刚才也说过,他们讲的是真话,他们已经……」 魔鬼教练回过身来。 「海音寺,你管得太多了。」 「啊、是,抱歉。」 海音寺往后退,魔鬼教练的眼神严峻到这种程度。 「我不 是要以棒球社教练的身份说话,只是想再听听他们怎么说。这是我和展西之间的问题,没有你插嘴的余地。」 魔鬼教练的脸放松下来,声音失去了力道。 「总而言之,你们要为社团奋斗。我想看看你们能做到哪种程度,虽然只能在一旁看着是很丧气。」 魔鬼教练只说了这些,然后快步离开。 「教练怎么有点怪。」 海音寺如此嘀咕,巧耸了耸肩说: 「那人本来就有点怪,不是吗?」 「你少讲这种话,根本就是在讲你自己嘛。」 豪的话让海音寺笑到弯腰。风从三人脚边贴着地吹过。 8 挑战的对象 洗完澡回到房间,青波正坐在床上。 「干嘛?有什么事?」 「没呀,没事。」 「那就出去,不要随便进我房间。」 「嗯……」 青波轻轻拍着床上的棉被。 「哥哥,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巧停下擦拭头发的手,望着青波。青波正穿着睡衣,从短袖露出的手臂有着注射的痕迹。 「今天身体不舒服?」 「嗯……开学典礼的时候咳到很难受,好像有点发烧,不过已经没事了。」 巧把视线从弟弟身上移开。青波只要说没事,通常就是难受的时候。这不是在逞强,而是若不想着没事,似乎就会被发烧、咳嗽与痛苦击败。巧之前就发觉,青波纤细的身躯其实有着强韧的精神在支撑着。 「这么热是要怎样一起睡?笨蛋。」 就在巧向后转身的时候,青波的手往他的腰部搂了过来。 「一起睡嘛,我总觉得会作恶梦。」 发热的身躯靠了过来。巧转过身子,青波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上。像这样自然地把身体靠在别人身上……就会比较舒服吗?青波。 「我会作梦,作恶梦,每次发烧就会这样。」 「作梦啊……」 「哥哥也会作恶梦吗?」 巧会作梦,曾梦到无法踏上投手丘而频频拭汗。他左手抱着青波的头,右手往前伸,握着桌上的球。今天在投手丘上体验到的触感全都回到了脑海。不要作梦,应该会睡得很熟吧。 「好吧,那就一起睡。会热我可不管哦。」 「太棒了。」 青波爬到床上,安心似地叹气。 「哥哥。」 「干嘛,吵死了,快点睡觉。」 青波就算晒了太阳也不会变黑,从鼻头到脸颊的皮肤发红而刺痛。 「我跟你说哦,棒球的球好暖和。」 「什么?」 「就是握着球时,会感觉到『噗通』一声。我常觉得球是活的,这种时候就会非常高兴。」 巧望着青波的脸,像昨晚那样挑衅似的目光已经不再。现在闪着的是更为柔和、更为深邃的光芒,美到叫人怦然心动。 「我似乎有点知道哥哥为什么会喜欢棒球了,因为球真的是活的。」 巧垂下眼帘,舔着嘴唇骂了一声「笨蛋」。 「你这小鬼讲得跟真的一样。昨天既然敢大言不惭地说要赢我,今天就不要怕作恶梦。」 青波把脸靠在巧的胸口。 「最后一次。」 「咦?」 「这绝对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要你和我一起睡。今天是最后一次……我要赢过哥哥,所以就只有今天一起睡。」 风从打开的窗户吹了进来,不过和依旧发热的青波躺在一起还是会冒汗。巧用手在他瘦弱的背脊上轻抚着,青波就在巧的胸前缓缓闭上了眼睛。 海音寺是在接近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来电的,巧从发出鼾声的青波身旁爬起来。 「说是棒球社的紧急连络。」 巧从洋三手中静静接过无线电话的话筒。 后天星期三下午五点,在横手市的中央公园和门脇碰面。海音寺简短地这么传达。 「放学后,教练会马上开车送我们。就我、原田你和永仓三个,没问题吧?」 「嗯。」 没有异议。 「那就这样。」 正当巧要挂断电话的时候,耳边传来海音寺慌张的声音。 「喂、原田,等一下。你都不会想问吗?」 「要问什么?」 「你不问我是怎样把门脇给引出来的吗?你猜我怎么跟他说?」 「天知道。」 耳边传来砸舌的声音。 「你真是个无趣的家伙,像永仓就很想听。」 可能是海音寺把话筒拿近了嘴边,鼻息清晰可闻。 「你听好了,我问他想不想跟时速一百四十公里以上、活生生的球对决。他好像半信半疑,不、是完全不信,不过还是上钩了。怎样?我很厉害吧?不过我可不是在说谎。」 海音寺不等巧回答就挂上了电话。 星期三是个大晴天。只要仰望天空,眼里就满是蓝色的光,无云的天空是透明的蓝。 夏天要结束了。 豪在心中低语着,像要把体内水份整个挤干的炎热季节就要过去。去年夏天是在观众席上看巧的球,明年就要接球,我要在盛夏的全国大赛担任捕手。 为了这个目标,今天无论如何都得胜利。豪从一早就开始兴奋,直到放学坐上魔鬼教练的车还是无法平静。 从学校出发后三十分钟,车子已经进入横手市。横手市位在比新田市略北的位置,人口不到五万人,是全国知名木材与蔷麦的产地。远处山脚下的荞麦田正冒着白烟,荞麦花就要迎向盛开的季节。 说到这个,这家伙应该没见过荞麦花吧。 豪的视线移向坐在隔壁的巧,那张侧脸读不出任何情绪。 「你们三个要不要吃点东西?」 美女老师从驾驶座旁的位子上回头,和豪四目相对之后一笑。 「我在便利商店买了饭团和点心过来,肚子一饿就没力气。不要客气!啊,还有乌龙茶。」 魔鬼教练难得地叹了口气。 「小野老师,你这人还真是爱管闲事。」 「哎呀,怎么这样说?我要跟来让你觉得麻烦吗?啊,你不用担心。我说我有私事,下午有好好请假的。」 「我并没有担心。不过你是桌球社的顾问,和棒球社无关,何必特地跟过来。」 「因为我是粉丝嘛。」 魔鬼教练踩了煞车,放学途中的小学生正举手穿越人行道。 「户村老师,我是这些孩子们的粉丝。因为他们每个都好酷,待在一旁就觉得心脏怦怦跳,兴奋到不行,好像追逐偶像般的心情。」 「老师,身为教师说出这种话实在有点……」 「教师要是不会为了学生而激动那就完了。讨厌,户村老师你自己还不是他们的粉丝。」 美女老师用手拍了拍魔鬼教练的背脊。往前行驶的车子又突然间紧急煞车。 「小野老师,别在我开车的时候做些蠢事。要是载着学生发生车祸,那可就难收拾了。」 「对不起。啊,老师你待会儿吃个饭团吧。」 「我不吃。」 「可是鲔鱼的哟,你最喜欢吃的。」 「咦?鲔鱼……是吗?」 「呵呵!你喜欢吃吧?我就知道,还有鱼松哦。」 海音寺拉着豪的手臂。 「美女老师和教练这么熟吗?」 豪摇头,海音寺轻轻叹了口气,又拉着豪的手臂问: 「原田从上车之后就不讲话,要不要紧啊?看来这家伙也会紧张。」 并不是紧张,是在集中精神。不论是美女老师的声音、蓝色的天空还是窗外移动的风景,巧现在大概都看不见也听不到。 巧只有微微低头望着球。 「不要紧,完全用不着担心。」 豪挺起胸膛给了海音寺这样的回答。 横手市中央公园,一位身穿球衣的少年正在等待。 好高大。 豪对横手第二中学棒球社队长门脇秀吾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身材、肩宽都是超乎常人的壮硕,从球衣袖口露出来的手臂更是紧实、粗壮、充满着力量。这样的身体承载的是依然带有少年稚气的脸庞。 「嗨 。」 白色的牙齿在古铜色的脸庞上闪亮着。 「久等了。」 海音寺举手致意,美女老师想跟过去却被魔鬼教练制止。 「小野老师,我们在这里等。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他们。」 魔鬼教练站在巧的身旁。 「原田。」 「是。」 「这里的投手丘不错,好好去体会一下。」 巧的眼睛徐徐眨动了一下,视线转向投手丘。不知道是泥土还是光线的关系,那儿显得又白又亮、十分耀眼。 「就是那家伙?」 门脇指着开始暖身的巧问。 「对。」 海音寺简短地回答。 「很瘦嘛!他真的能投出那么棒的球?」 「就只有直球。」 「你和他对决过吗?」 「只有两个打席。」 「结果呢?」 门脇做着柔软操一边问道。 「出局。」 「两次都是?」 门脇停下了动作。 「第一次的结果是球掉到右野手前面,就形式而言算是安打。不过这里——」 海音寺伸出手来让他看。 「麻掉了,被软式棒球打到麻掉。」 门脇大力挥动手臂,海音寺按着胸口。心脏的跳动正在加快,应该是兴奋的缘故。海音寺把头转向一边,吸了一口气。 「第二次的打席咧?」 「咦?」 「第二次的打席啊,又麻掉啦?」 「更糟,根本没办法出手,眼睁睁被人三振。」 「你居然打不到直球?」 「对,正中的直球。」 耳边传来棒球手套的声音,球飞过投捕搭档之间十八·四四公尺的距离。门脇的身体静止不动,过了半晌之后突然说道: 「我们学校每天都在考试。」 「啊?」 「既然大赛结束了,三年级也就进入联考准备期,新田应该也是一样。」 「啊、嗯,算是吧。不过你不是在体育推甄名额之内吗?考试应该和你无关吧。」 「海音寺你呢?啊!听说你头脑很不错。」 「才怪。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获得学校推甄,超级不妙。」 「怎么?你是抽烟还是喝酒?难不成是玩女人?」 门脇的手捏着自己的脚尖,身体相当柔软。 「能够推甄听起来似乎很轻松,其实才麻烦。身边的人全都念书念得要死,加上因为要得到推甄,所以游乐场跟ktv都不能去。比赛结束了,感觉有够无聊。这时你刚好打电话来,说是有个超棒的投手,听起来还蛮有趣的,所以我就来了。」 「所以你来是因为无聊?」 「算是吧,其实我真的很忙。为了不退步就得练习,还得适应硬式的球,事情实在多到不行。还有,你讲的话我不信。」 「你不信?」 「应该说是半信半疑。不过……看来是真的。」 海音寺发现自己想笑却笑不出来。 是吗?那就算是运气好。看来棒球之神还没遗弃我们。 汗水流到了下颚,海音寺抬起脸来,豪正对着投手丘上的巧说些什么。 原田、永仓,拜托你们了,接下来的事可就不能靠运气。 耳边传来凌空挥棒的声音,声音凌厉,腰部、手腕和球棒一起徐徐转动。门脇紧绷着脸,刚才那份天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问题吧?真的有办法打败这家伙吗?滚地球和高飞球都不够,需要完美的三振。 海音寺变得不安,之前没想到的问题一起浮上脑际。 要是把事情原委告诉他然后向他拜托,门脇是不是会答应帮忙?但其实他们两人也没熟到那种程度。不过海音寺知道门脇秀吾再怎么骄傲也不会瞧不起人,要是认真和他商量,绝对有出手协助的可能。这样总比拿原田的球来赌要来得好… 「海音寺,感谢你。」 门脇回过身来这么说道。 「咦?」 「看来那家伙是真的厉害。好久没有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了,全是拜你所赐。来!上场了,由你来当裁判。」 海音寺用手背拭去从脸颊滴下的汗水,队长要是不信任队里的投手,那该怎么办。先来一决胜负。海音寺用双手拍打脸颊,豪站起身来比出ok的暗号。 门脇站上打击位置,豪的身子一僵,身体感受到一股压迫感。那是从来不曾在任何打者身上所感受到的压迫感。 太厉害了。 豪倒吸一口气,这份压迫感是不是能传到投手丘去? 豪比出内角偏低的暗号。 巧举起手臂,把脚用力往前一跨。 「好球!」 是海音寺的声音,棒球手套传来这一球的扎实触感。 厉害。 这次是对巧的感觉,这球既没有畏怯也没有退缩。 「原来如此,果然是真的。」 门脇低声说道,踢着脚边的泥土。 再来一记内角球,稍微偏低。 球往好球带下方,也就是朝门脇膝盖下方的位置袭来。门脇的手动了一下之后停止。 「坏球!」 豪大口吐气,看来不是没有出手,而是明显看出这是坏球。 也对,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用假动作蒙混过去的对手。 「喂,捕手。」 门脇突然出声把他叫住。豪透过面罩正好与门脇形成仰望的姿势。 「那个投手是照你的暗号投球?」 「是的,半分不差。」 「是吗?不好意思,在比赛途中出声叫你。」 「没关系。」 「他连一次也没有摇头,看来是个率直的家伙。既然他是看你的暗号,那好,喂。」 「什么事?」 「现在又不是比赛,不要做些烦人的假动作。能不能叫他把海音寺打不到的球投给我看?」 豪点头。就算他不说,豪也打算这么做。要对抗厉害的打者,就得拿出最厉害的球。 拿出最棒、最快的球。 豪比出暗号、举起手套。海音寺在背后低声嘀咕了些什么,门脇的气息消失。豪的眼里只能清晰见到巧在投手丘上面的动作。 脚部、手臂和肩膀化为行云流水般的一个动作。球朝自己直直飞来,门脇的脚跨出去,挥棒的声音与风压同时往身体袭来。 「啊!」 豪叫了一声,巧的球弹出手套打到肩膀。沉甸甸的感觉透过护具传来但并不痛。豪脱下面罩转身往后,球滚到网子前面。 「好球!」 海音寺高喊,门脇紧咬着嘴唇,豪静静把球捡起。不过是一颗橡胶球,背脊却升起寒气。 没有接到。 豪已经举起棒球手套,摆出了捕手姿势,专心一意地接球却没有接到,不是因为挥棒的缘故,虽然挥棒的技术确实很好,不过豪并没有受到迷惑。是球的威力让它弹出手套,才会没有接到。正中央的直球居然没有接到。 「永仓,你在干什么?」 海音寺催他快点蹲下。豪叫了暂停,走向投手丘。 打算直接把球交给他。 「这球很完美,巧。门脇完全没掌握到时机。」 「嗯。」 巧伸出手,豪想把球放在上面,手指却滑了。巧微微皱眉捡起滚落到投手丘上的球。 「豪,你是怎么了?」 「啊?」 「你手指 在发抖。」 豪连忙握住手指。 「啊、嗯,看来还是太兴奋了。下一球还是同样的球。」 同样的球这几个字略微用力。巧动着嘴唇,似乎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 「没事,我知道了。」 豪回到捕手位置,调整呼吸,手指的颤抖止住了。这回要把球接住,无论如何都要接住。门脇把球棒握得稍短一些,脸上泛起了红晕。 我是那家伙的捕手。 豪轻轻敲着手套。 要是我不接,还有谁接得到。 巧摆好姿势,展开投球动作,以上肩投球的姿势将球投出。 好,来吧。 豪屏住呼吸。在下个瞬间,风声和打击声弹过耳边。豪站起身来,投手丘上的巧正把头扭向后面。 球高高地飞起,白色的球在蓝天之中显得格外耀眼。 「是全垒打吗……」 海音寺声音沙哑,门脇呼地一声大口吐气。 「不晓得有没有到达观众席,可能还差一点……总觉得好累。第一次打得这么累。」 豪丢下面罩和手套,跑向投手丘,脑袋里发热。 「巧!」 巧回身,豪揪住他的胸口问: 「你为什么不投一样的球?」 「豪,你稍等一下。」 「等什么?白痴,我不是叫你投一样的球?」 「我投了。」 「胡说,要是投到同样的地方,哪可能会变成全垒打?连外野高飞球都不可能。你——」 豪倒吸一口气,觉得心脏好像震了一下。 「巧,你……」 「我怎样?」 「难道你以为我接不到,所以控制了力道?」 巧眨着眼睛,喉头咕嘟动了一下。 「哪有可能,我干嘛为你的接球操心。」 「那为什么会被击出?第三球和第四球你真的有用同样的力道毫不考虑地把球投出来?」 两人四目相对,是巧先把视线挪开。豪的脑袋里变得更热,感觉到轻微的晕眩,怒气同时升了上来。 很想痛揍他一顿,一股从来不曾在别人身上感受到的凶暴、激烈的情绪直往上冲。 很想用力把这家伙痛殴一顿。 「了不起,果然名符其实。」 是门脇的声音。转身一看,肩上扛着球棒的门脇和海音寺正站在那里。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那个第四球,真的是决胜球吗?海音寺,这两人叫什么名字?」 「啊,不好意思,投手叫原田,捕手叫永仓,是我们学校的一年级生。」 「一年级……不会吧,真的假的?」 「真的是一年级。」 海音寺咧嘴笑道,门脇默默来回看着巧和豪。 「门脇。」 豪往门脇的方向走近一步。 「拜托你,请你和我们再比一球。」 豪低下头来。 怎能就这样结束?我可不想被当成让投手无法全力投球的捕手。 巧的手按着豪的肩膀。 9 从这里开始 「请你和我们进行练习赛。」 巧站到豪的旁边微微点头。 「请你在比赛中再和我们一决胜负。」 门脇低声说道: 「这个嘛,我也很想,不过……我们学校的比赛日程表好像已经排到半年以后了,况且这种事还是得由老师来决定……」 海音寺抓着后脑勺。 「门脇,有空我再跟你详细解释。能不能拜托你和我们进行练习赛?算我欠你一份大恩情,由你们那边主动提出要求可以吗?」 「嗯,我是很想,不过我不能擅自决定。」 「下次我会把你三振。」 巧站在门脇的正对面,门脇的脸开始转白。 「你说什么?」 「请你和我们比赛。下次你一定打不到,谁都一样,连上垒都别想。」 「你叫原田是吧?你的意思是要对横手投出完全比赛?」 「是的,拜托你了。」 豪也跟着低头。 「拜托你。巧的球并不是那种半吊子的球,请你不要因为打出全垒打,就以为是打到了巧的球。下次我一定会让他秀出他的真本事,绝对能拿下三振。所以就拜托你了。」 门脇嘴巴半开,像要吸取氧气似地来回张合。 「海音寺,这些家伙是哪来的?」 「我说过了,他们是我们学校一年级的投捕搭档。」 「不会吧,新田东中的一年级这么嚣张?」 「不,这两个是特例。」 「我想也是,要是这种新人一堆,那队长要怎么当?」 海音寺沉默不语,门脇仰望着天空。 「是吗?一年级啊……原田。」 「是。」 「你不要忘了刚才的话。如果真的进行比赛,你所投的每一球都不能放水。我先警告你,我们学校的打线可是高中级的。不,比水准差的高中要厉害得多。你敢这样夸口,应该心里有数才对。永仓你也一样。」 「那当然。」 豪的回答比巧快了一步。 「那好,我是不晓得能不能成功,不过我会去谈谈看。」 海音寺「噢」地高喊了一声。 「真的吗?门脇,太感谢你了。详情我们晚点再谈。」 「你们那边的事我不管。」 门脇的眼神在瞬间变得严厉。 「这两个家伙对我们球队作出完全比赛的宣告,你不觉得教人火大?与其让这两个家伙在你们球队里鬼混,还不如在练习比赛里将他们打垮。这也算是为后辈着想。就这样,再会了。」 门脇拍了拍海音寺的肩,然后快步离去。 在回程的车中,豪连一句话也不说。海音寺或许也累了,默默眺望着窗外。只有美女老师反复说着: 「太好了,事情一定会很顺利。」 但是没有人回应。 魔鬼教练把人一个个送回家。豪最先在神社附近的桥边下车。 「永仓,辛苦了,明天见。」 美女老师这么说道,豪无言地鞠了个躬。车子往前开,巧回头望着豪消失在转角的背影。 「原田。」 魔鬼教练突然叫出他的名字,海音寺动了一下。 「你投给门脇的第四球,为什么要减轻力道?」 巧表示自己没有减轻力道的打算。自己的球掌控在自己手上,力道可以用自己的意志来加以控制。 「不要乱掰。永仓说的没有错,要是和投给门脇的第三球拥有同样的威力,不可能简简单单就变成全垒打。第四球的力道明显变差,原田。」 「是。」 「你是不是认为永仓会接不到?」 美女老师似乎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是吧?你认为搞不好会害他受伤?不论原因为何,永仓都会受到打击,因为你背叛了他。」 「户村老师,对孩子讲话能不能不要这么严厉?」 「你不要插嘴,我正在跟原田说话。怎样?不要不说话,难道你还不懂?你这样根本是在藐视永仓的能力。回答我,原田。」 巧紧咬着嘴唇。 巧并不是不信任豪,对自己而言,豪是唯一的捕手。但那时豪的指尖在颤抖,抖到连球都掉了。「这样不就接不到?」心里是有闪过这样的念头,确实是有。巧不希望豪漏接自己的球。球被收进豪的棒球手套,发出教人愉悦的声响,豪满足地笑了。巧不想弄乱那个呼吸,不想看到豪不安的表情。 不论何时都要投出最棒的球,站上投手丘的时候心里就只想着这件事。然而投第四球给门脇的时候却迷惑了,心里有一丝迷惑。带着迷惑投球。 「原田,为什么你不信任永仓?」 魔鬼教练叹了一口气。 「他是你的捕手啊,那家伙会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球挡下来,而接下来一定会顺利接到。为什么你就不能信任他?」 巧开始冒汗,温热的水滴滴在紧握的拳头上。 「要是投手丘上的投手不信任捕手,这棒球是要怎么打?你实在是个幼稚的小鬼,原田。连棒球的基本原则、最重要的事你都不懂。海音寺。」 海音寺挺起身子。 「我之前就说过这家伙很麻烦,什么也不懂,只是没想到会笨到这种程度。」 海音寺在嘴里低声咕哝了两三句。车停了下来。 是巧家的门前。 「咦?这种时期居然有梅花的香味……」 美女老师吸着气。石门后面有棵大大的梅树,交叠的叶片在秋日气息中缓缓地开始变色,叶片和枝桠像在提出邀请似地沙沙作响。 青波正坐在床上看书。 「青波,我不能再陪你睡了。」 「我知道,烧已经退了……」 「那就快回自己房间,不要再进来了。」 巧是当真的,他需要自己一个人独处,他人的存在教人不舒服。从窗帘的缝隙可以看到星空,星星正在闪亮。要是走到外面,一片无云的夜空就会在眼前展开。豪正在做什么呢?回程路上他始终紧闭着嘴不发一语,对巧看也不看。 ——为什么你不信任永仓? 魔鬼教练的话在耳朵深处徘徊不去。 「哥哥。」 背后传来青波的声音。 「你怎么还在?你到底要在我房里赖到什么时候——」 「哥哥,你和豪吵架了?」 心里噗通一跳。 「你在说什么,干嘛扯到这个。」 「我看得出来。上次和豪吵架的时候,哥哥也是露出一样难过的表情。你们又吵架了?」 青波的小脸突然笑了开来,那是容易被误认为女孩子的温柔笑脸。 「不要紧的,哥哥。」 「你在说什么啦。」 「之前豪曾经跟我说过。他说:『你哥哥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就是这样说的。我想豪是很喜欢哥哥的,只要你好好跟他道歉,他会原谅你的。」 巧俯看着青波烧退之后白皙干爽的脸庞。 ——你哥哥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必须和豪见个面。 虽然不知道见面该讲什么,不过现在就得和他见面。巧起身披上运动外套。 耳边传来敲门的声音。 洋三拿着无线话筒站在那里。 「巧,电话。」 「豪打来的?」 「哎哟,是个可爱女生的声音。哦呵呵。」 巧把祖父往外推,关起房门。 「喂。」 「原田 ,是我。」 是海音寺低哑的声音。 「今天门脇打电话给我,说他绝对会来找我们比赛,叫我们要有心理准备,感觉比白天还要兴奋,看来白天可能是在装酷。总之,成功的可能性似乎很高。我打来是想把这件事告诉你。就这样,辛苦你了。」 「队长。」 「嗯?」 「你也给豪打个电话吧。」 「噢,刚刚就已经先打过了。」 「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他只说绝对要进行比赛,十分带劲。啊……原田。」 「是。」 「教练讲的话我是听不太懂,不过……你别想太多。投捕之间要是有问题,那可就派不上用场,老实讲只会碍手碍脚。」 海音寺提高了音量,那是身为队长的声音。 「原田,你听好了。接下来才是你们的关键时刻,绝对不能输在任何地方。投捕之间不要闹别扭,会对整个球队造成影响。别把你和永仓之间的问题带到球队,投捕必须在比赛的时候保持最佳状态……好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那么、再见。」 海音寺挂了电话。 「我帮你把电话放回去。」 青波伸出手来。巧抓起桌上的棒球手套和球,把自行车的钥匙塞进口袋。 外面果然是满天星斗。巧骑着自行车飞奔,大约十分钟就来到豪的家,有着白色外墙的漂亮建筑物静悄悄矗立在黑夜中。巧仰望二楼,豪的房间还亮着灯。巧捡起铺在庭院里的小石子,朝着窗框丢去。小石子弹到铝制窗框发出「锵」地一声。又投了一颗,小石子有点失了准头弹到墙壁,比刚才来得低沉的声音弹了回来。窗帘摇晃,有人用力打开了窗户。 「巧。」 豪的脸逆光看不清楚,不过可以清楚听到他唤着自己的声音。 「豪,你下来。」 可以看出豪逆着光吸了一口气。 窗户关上。巧也猛然吸了一口夏夜的空气,空气里带着干草的气味。 巧等了一会。北边角落有颗星星从空中划过,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流星。 耳边传来踩着小石子的声音,一个硕大的身影往这边靠近。 「豪。」 豪的母亲节子在玄关大门的地方叫道: 「你要去哪里?都这么晚了。」 豪默默从巧的身边穿过。 「豪,你等等……啊,连巧也在?」 话还没说完,节子就蹲了下去,似乎绊到了什么。巧往豪的后面追了过去。 「豪,你妈好像说了什么。」 豪的背影并没有回应,只有虫鸣高亢清亮地响起。夜晚比白天早一步迎接秋天的到来。 穿过道路、走入田间小巷的时候,巧终于发现豪的目的地是哪里。 原来是神社? 山脚下的新田神社以黑蒙蒙的山为背景,深埋在虫声与黑暗之中。神社境内就只有一盏崭新的路灯,豪在那盏灯光底下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用右手拳头敲击左手掌心,「啪」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巧。」 巧勉强止住想要倒退的脚步。 「你这个笨蛋。」 在恨恨的骂声之后脸颊传来冲击,正如猜想的一样。巧咬紧牙根踩稳脚步,身体却还是不堪一击地倒了下去。巧眼冒金星倒进草丛,虫的叫声瞬间停止,却又立刻更加张狂地响起。 血的味道在嘴里散开。 「混帐,你是什么东西。」 胸口被人揪住往上拉。 「可恶,你瞧不起我……该死。」 巧的脑袋一阵摇晃,把血和着唾沫咽下去,觉得想吐。恐怖,豪真是恐怖,从豪身上迸出的怒气真是恐怖,从来不曾和这种程度的怒气正面冲突。这和展西他们不同,和魔鬼教练也不同。不是那么软弱的情绪,自己会被吞噬、淹没。巧的背脊发凉,忍住呕吐感及想呐喊的情绪。 是自己的错,就承认了吧。 巧原本这么想着,但这样的想法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认错道歉又能怎样。 「就只有你,我死也不会原谅。」 巧再度被豪抛向地面。血的气味转浓,胃液猛翻上来。巧再也忍不住,把脸埋进了草丛。并不觉得痛,只是心脏痛苦地快速拍击着。 「巧。」 豪吐着气继续说道: 「为什么你不还手?」 巧擦拭着嘴巴,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和豪视线相对。 「……你没搞错吧,要是真打起来,我哪赢得过你。」 「卑鄙的家伙。」 豪踩着脚边的草。 「卑鄙、懦弱、混帐。你只有在拿球的时候才敢夸口?」 巧躺下来,伸长了腿,用滑垒姿势把豪的脚给勾住,豪「啊」地一声跌坐在草地上。 「干嘛,要讲什么你就讲,少耍我。」 「我没有耍你。」 豪慢慢爬起来。 「我从来就没耍过你,巧。」 豪的脸颊肌肉在颤抖。 「混帐,你把我当成什么,需要手下留情的捕手吗?可恶。」 含糊的声音从紧咬的嘴唇深处迸了出来。 「豪……」 「我问你,在第四球之后,你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在看我?你知道吗?眼神里头带着怜悯。对决到一半,投手居然同情起捕手来了,这下该怎么办?」 豪并没有哭,干涩而灼亮的眼睛凌厉到教人害怕。 豪拾起巧的棒球手套。 「巧,我知道。」 豪轻敲着手套。巧没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 「其实我需要对抗的对手既不是横手,也不是校长,而是你。」 「我早就知道了。」豪低声说完,把棒球手套往巧的方向扔去,直接敲中他的脸。巧抱着手套摔了个四脚朝天。 「你给我看着。」 声音从地面传来。 「你给我看着,巧,就只有你,我绝对不会输。不论什么样的球我都要接给你看,我死也不要被人同情。」 声音停了下来。 「我要让你彻底明白,对你而言我是独一无二、最棒的捕手。我会让你跪倒在地向我道歉,你给我记住了,巧。」 巧闭上眼睛,虫就在耳边唧唧唧唧地呜叫着。豪走远了,脚步声没有停住,逐渐消失。 「我会记住。」 巧睁开眼睛。缺了一半的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升到橡树树梢。 「呜哇!」 吉贞探头过来,咯咯地笑着。 「哎呀,东谷,原田被人扁得好惨。」 「是啊。」 东谷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 「可惜了这张脸,居然被人扁成这样。要是阿吉的脸也就算了,真是糟蹋。」 「慢着,东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不认为我的长相比他差,我也算得上是新田东中美少年的前五名。」 「你在说谁啊。」 「吵死了。」 巧瞪着东谷和吉贞,嘴里一讲话就痛,操场的风吹得脸颊伤口热辣辣的。 早上真纪子交代了一句,说节子有打电话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去医院。巧摇头,脸没什么关系。豪只攻击脸部以上的位置,手指、手肘跟脚都没有伤。既然不妨碍投球,那就可以站上投手丘。 真纪子点头,之后就没再说什么。可喜可贺,魔鬼教练和海音寺都只往他的脸上瞄了一眼。美女老师虽然瞪大了眼睛,不过并没有引起骚动。罗唆的是吉贞他们,在社团活动的基础训练之后就 来到身边。 「喂喂,你是被谁打了?原田。被训导主任叫去教训?难不成是魔鬼教练……」 「是大象啦。」 「大象?」 「家里养的,一抓狂就冲过来。」 「哦,大象是吧,原田家里养大象。」 吉贞啧了一声。 「骑自行车跌倒啦。」 巧把刚才对训导主任的解释重复了一遍,没有回应。重新绑好钉鞋鞋带之后,巧抬起头。 吉贞他们正望着校门方向,一名穿着运动服的男孩快步跑进操场。 「门脇。」 海音寺对魔鬼教练说了些什么。 「原田,那就是横手的门脇?」 东谷的声音带着紧张。 门脇对海音寺招手,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脸,然后向魔鬼教练微微行了一礼。 「真羡慕你们。」 门脇站在海音寺面前咧嘴笑道。 「现在还能进行社团活动。我们那边说三年级要专心念书,连球衣都没得穿。」 「两边都一样严格。我说过了,我们也是有原因的。」 「也是。这个月最后一个星期天,你觉得怎样?」 「啊?」 「比赛。」 海音寺倒吸了一口气,豪站到巧的身边。 「门脇,你愿意提出比赛要求?」 「我向学校申请,校方说不行。一、二年级还好,这个时期学校不允许以三年级为主的队伍和他校进行比赛。不过还是来比吧。」 门脇的眼睛越过海音寺的肩,捕捉到巧的身影。 「原田,我帮你转告了。说有一年级的放话说要对我们投出完全比赛。」 海音寺错开身子,巧和门脇的视线正面相对。 「不过我们可不是在胡闹或开玩笑,大家是真心想比。所以就来比吧,和学校无关。」 「门脇,这是怎么回事?」 「到和学校无关的地方去比啊!这和横手、新田、一年级或三年级全都无关。一群爱好棒球的人在星期天聚集起来打棒球,哪需要什么允许不允许的。」 门脇的手在海音寺肩头弹也似地拍了一下。 「当然啦,我们会用全国大赛的顶级阵容去参加。要拿你们当对手,我们可是来真的。」 海音寺「呼」地一声大口吐气。 「这样子啊,原来还有这一招。」 「今天是来取得你的同意,怎么样?要不要比?」 「当然要。门脇,我欠你一份人情。」 「讲得这么好听,到时可别哭啊。」 门脇再次和巧正面相对。 「原田,我已经把你的球形容给队里的人知道,连在全国大赛都没看到过这种球。队里的那些人听了非常有兴趣,还说哪来这么棒的猎物,大伙儿全都迫不及待地想打棒球。你的球再配上完全比赛宣言,真是太棒了。」 「嗯。」 「原田。」 「是。」 「是你对我们夸下海口,这你可要负责,不准你乱投。要充份满足我们的期待,让我们庆幸参与这场比赛。」 「那当然。」 门脇把帽子重新戴好,微微挺起了胸膛。 「横手会用全力将你们击溃,你们要有所觉悟。」 然后对海音寺眨了一只眼。 「就这样。要是下届的主力投手被我们击垮,你可别恨我啊,海音寺。」 海音寺伸出手来,在门脇的帽缘上一弹。 「笨蛋,你少践了,门脇。要是被你们击溃,那还算什么主力投手。你们才要小心,别输得太惨而影响考试。」 门脇大力耸了耸肩。 「也好,在最后的最后总算来点好玩的事,我可是期待得很。呃,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地点是之前的中央公园球场。你们自己过来,裁判方面就由我们来安排。」 「了解。」 「拜拜,详情我们再连络。抱歉,打扰你们练习。」 门脇往球场方向鞠了个躬。 「啊、喂,门脇,你是怎么过来的?」 「跑步,距离刚刚好。」 门脇伸出舌头舔着嘴唇。 「不过回程要在半路搭巴士。海音寺,借我搭巴士的钱,五三〇圆。」 「嗯,记得还啊。」 「会还、会还。还会借你神秘录影带当利息,会流鼻血的那种。」 门脇在海音寺耳边嘀咕了些什么,然后一个转身,脚步轻快地跑了出去。东谷低低吹了声口哨。 「不愧是队长,对话还真深奥。神秘录影带啊。」 「巧。」 豪一边望着门脇离去的校门,一边低声说道: 「他从横手跑到这里?」 「嗯。」 在不起眼的运动服底下藏着强韧的肉体与意志,不过并不是只有门脇如此。 在制服底下、球衣底下埋藏着每个人各自不同的身体、意志与骄傲。 巧用舌尖抵着嘴里的伤口。 海音寺转过身来。 「教练,能不能马上进入实战练习?」 「就这么办,交由你负责。」 「我让高榇担任第二棒、一垒手。」 「嗯,应该可以,问题是……」 魔鬼教练以锐利的视线望着巧和豪。 「要怎么处理,这组投捕搭档?」 海音寺往巧的脸上瞄了一眼。 「原田、永仓,你们就照之前那样分到白队,和正式球员对打。练习要彻底一点。」 「是。」 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魔鬼教练再也不发一语,视线转为温和。红蜻蜓停在肩膀上,透明的翅膀闪耀着光芒。 九月最后一个星期天。天空覆盖着厚厚的云层,不过少年们的白色球衣在眼里还是显得耀眼. 户村靠着栏杆,望着一垒边的球员休息室前面,少年们正围成一圈进行讨论,海音寺一边说话一边环视着他们。听不到声音。 「真。」 有人叫着他的名字,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在新田高中的棒球社时代,户村曾经无数次被这个声音叫到过名字、加以斥责还有赞美。 「教练,你来看球赛?」 井冈洋三带着白色胡须的嘴角漾起了笑意—— 「是我吵着外公要他带我来的,因为我很想看哥哥的比赛。」 少年小小的脸庞从洋三身后探了出来。 「噢,我记得你叫青波。你和爷爷一起来加油?」 青波嘟起了嘴唇。 「不是加油,是来看。叔叔你是来加油的吗?」 「呃、啊,算是吧。」 「真,你是新田东中棒球社的教练耶,为什么会出现在观众席?你应该待在球员休息室里头才对。」 户村轻轻抓着栏杆上的铁丝网回道: 「说来话长。今天是专属于孩子们的比赛,我只负责看。」 洋三「哦」地一声,咧开嘴角陷入了沉默。 昨天海音寺前来确认出场的成员。除了投捕搭档和一垒手之外,其他都是三年级生。 「还有,我让野野村站在裁判位置。为了明年着想,我请他好好观摩和横手之间的比赛。」 没有异议,全都交由你来处理,随你高兴。 户村这么回答道。海音寺把野野村当成下届队长的人选,这点户村也没有异议。像原田巧这种具破坏力、岌岌可危的炸弹,说不定野野村有办法对 付,而他和永仓应该也合得来。海音寺的判断十分正确。 真是一群独立、可靠的孩子。 身着球衣的背影开始往球场上散开,户村看着他们。 大平、矶部、逗子、奥平……加上不在这里的展西还有绿川,每个人都非常值得骄傲。 「教练。」 户村轻声唤着洋三,然后继续说道: 「那是我的学生。」 「嗯,真是期待啊。真,别叫我教练,我只是个老头子。」 「不,对我们而言教练永远都是教练。」 教练,那你呢?你是不是为我们感到骄傲? 户村很想这么问,但是从嘴里说出的却是别的句子。 「你收回之前说过的那句话了吗?」 「啥?你说什么?」 「之前你不是说过,说巧搞不好就到此为止,也许不会再进步。你不记得了?」 「记得。」 洋三把脸转向正前方,盯着投手丘上外孙的身影。 「直到现在,我还是认为巧的个性很危险。或许因为他是我的外孙,所以我无法冷静看待这样的他,不过这种人可是特别的脆弱……干嘛,真,是有哪里奇怪吗?」 「教练,你果然是上了年纪。」 「什么意思?」 「我所认识的井冈教练,不论对象是孩子还是自己的外孙,他都能彻底看出实力。看来你的感觉已经变钝了……」 「混帐,年纪轻轻口气就这么狂妄。」 洋三这么说完后张大嘴巴笑了。 「你有信心吗?真。」 「有。原田他会进步的,不,应该说是我会让他进步。不只是原田、包括整个球队,我都会让他们在各方面变强。」 「嗯,光会放话的人可是当不成教练的。好了,我就等着拜见你的功力。」 耳边传来煞车的声音,一辆红色轿车正停在通往公园的路边,车上下来两个人。 「哇!那个阿姨力气好大。」 青波拉着洋三的手臂说道: 「什么?噢,超级大美女啊!拉着一个男的,往这边挥手。真,你认识吗?」 美女老师正拉着校长的手在走路,看起来像是押送犯人的刑警。 「——不论是要卖弄色相,还是使用蛮力,我都会把校长给带来,户村老师你不要插手,不然会造成麻烦。让我把他拖来,好好看这场比赛,不会让他有机会抱怨。」 昨天美女老师是这么说的,看来是使用蛮力。魔鬼教练凑到青波身边说: 「那个人不能叫阿姨,要叫姐姐,不然搞不好会被揍。」 青波直率地点头。 「久等了。啊,有赶上吧?太好了,校长,我们赶上了。」 美女老师大口叹气。 「是啊……应该是赶上了。赶成这样……我都快没命了,小野老师。」 校长脸色苍白地叹气。薄薄的polo配上夹克,看起来比穿西装的时候还要瘦小。 「真是的,星期天一大早跑来,突然说什么比赛……户村老师,这是你的意思吗?」 「和户村老师没有关系,是我的个人行为。」 不过校长还是没把美女老师的话给听进去。他斜着脖子,在隔了一段距离的位置直盯着洋三看。 「这位该不会是……井冈先生吧?新田高中之前的教练。」 「是的。」 「是吗?哎呀,你好。很高兴见到你,可以握个手吗?」 洋三带着羞涩的笑容伸出手来,校长握住了那只手。 「每次新田高中去到甲子园,我都会守在电视机前面。不论是赢是输,井冈先生的棒球都是既爽快又有趣。」 「不不不,其实打棒球的是孩子们。」 户村和美女老师面面相䝼。 「校长,您喜欢棒球?」 校长仰望问话的户村,轻轻推了眼镜。 「喜欢啊。我是不能打,不过我喜欢看。很少有男人会讨厌棒球吧。」 校长就和之前的户村一样,用视线一一追随身着球衣的少年们往球场上散开的背影。 「我的运动神经不好,身体又弱,从小只有像这样从头看到尾的份。对长得结实又会打棒球的人相当羡慕。」 真是意外。校长平时的态度、用语完全找不出一丁点对棒球的兴趣及好意。校长似乎察觉户村的讶异,表情为之一变,转为熟悉的管理者面孔。 「我可是校长啊,户村老师。不能因为自己的情绪,对学生的管理就显得轻怱、草率。这点我想你应该可以明白,这阵子有点——」 「不对。」 突然有声音把校长的话给打断。是青波的声音。 「叔叔,不对。」 青波的手拉着他的夹克。 「啊?是哪里不对?」 「我跟你说,就算身体不好、体育不行,还是可以打棒球,只要真的喜欢就可以。对吧,爷爷。」 洋三无言地微笑。 「像我就顺利打了棒球,还要真的赢过哥哥。」 「哥哥?」 校长蹲下身来望着青波的眼睛。户村绕到青波的后面将他抱起。手里有触感,既不是肉体的重量也不是结实的感觉,而是对于棒球的纯粹爱恋确确实实地传到了这名少年的体内。手里传来这样的触感。 「来吧,好好看着哥哥。哥哥他们是怎样打棒球的,你要看仔细了。」 青波深深地点头。美女老师在校长背上拍了一下。 「校长您也别胡思乱想,好好看着比赛。难得的星期天,又有美人相伴,这不是很棒吗?很快活吧。」 「是很快活……」 校长似乎露出了一丝笑意,一样倚着栏杆、盯着球场。风从球场上面吹了过来,留下泥土的气味。 在球员休息室前讨论的人群当中,海音寺递出横手的成员表。 「门脇有遵守约定,是最佳阵容。」 海音寺这么说着,然后捏紧了成员表。 「不过我认为,门脇不光只是为了要遵守约定。而是经过判断,认为不拿出最佳阵容无法得胜。」 「噢」地一声,有好几个声音重叠,空气晃动。 「尽情的打吧!我们已经把横手给引出来了。来打我们的棒球吧。」 回应的声音比刚刚还要大声。 「好,走吧。」 往球场飞奔而去的瞬间,海音寺的手在巧的背号上拍了一下。 整队完毕,跑向操场。云开了,透出一点微微的光。巧在离操场还有几步的地方停下脚步,他一步一步地确认着,然后踏上投手丘,体会钉鞋底下的感触。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 「原田,放马过来吧!」 海音寺的声音从游击手的方向传来。 「巧。」 豪把球传了过来,球缓缓进了巧的棒球手套。巧感受到一股重量。 「我来了,豪。」 「来吧。」 背号2号回到自己的位置。 「比赛开始!」 裁判的手高高举起。 巧用脚尖踢着投手丘上面的土,重新面对豪的棒球手套。 一切就从这里开始。 手中的球「噗咚」一声,传来了悸动。 特别短篇 树下的少年 茅蜩(注:蝉的一种)在梅树上鸣叫着。 那带着莫名悲哀、清澄的高音,响彻、淹没、消失在向晚的夏日空中,和盛夏时期了亮的蝉鸣和唱有着明显的差异。 夏天走了,不,是秋天就要来了。 原田青波站在树下,仰望着树梢。从已经开始泛黄的叶片之间看过去,天空带着像枣红色般的暗沉红色。那颜色跟茅蜩的叫声一起,缓缓地渗透到人的体内。 好美。 青波呢哺着。从这棵树下仰望出去的天空一向都很美,反应出当下的季节与时令,阴天有阴天的美,晴天有晴天的美。 青波是这么想的。 背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身材修长、肩上扛着运动背包的少年就站在那里。 「哥哥。」 青波对着哥哥笑了。并不是刻意,而是只要见到哥哥的脸自然就会微笑。笑意柔柔地从心底涌上来,不晓得什么缘故,不知不觉就会微笑。一直都是这样。 「你回来了。」 青波双脚并拢、轻轻往前跳跃,向哥哥靠近一步。哥哥并没有问这个时间还待在树下做什么,只有往青波所仰望的树梢微微瞥了一眼。 风吹起来,树枝晃动。茅蜩的叫声轧然中止,随即再度响起。 「告诉你哦,哥哥。」 青波用手指碰触哥哥的手臂。从做完一天练习、微微脏污的短袖球衣袖口中伸出的手臂,让青波指尖感受到一丝热度与硬度。 哥哥一直都是这样。 指尖试着用力。 一直都是这样,紧绷且带着微热。 不单单是手臂,肉体和眼神,想必连心灵都是如此。 就像小孩子会想偷偷碰触刚调完音,在演奏之前暂时被人摆放在一旁的乐器琴弦般,青波把手伸向哥哥的手臂。 「我告诉你。」 哥哥,告诉你哦!在这棵树下看到的天空非常美丽。叶子一动,天空好像就跟着动,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告诉你哦!你知道吗?还有啊…… 很想告诉他。把自己刚刚所仰望看到的天空色泽、变化与美丽,告诉无言站在自己身前的哥哥。心里一急话就打结,没办法说出口。青波吞了一口口水。 哥哥皱着眉头抽回了手臂。哥哥非常忌讳被人碰触身体,特别是右手臂。虽然他没有粗暴地把弟弟的手给拨开,不过眸子里还是闪过了一丝不悦。 没什么理由,就是讨厌肉体被人碰触的感觉。 自己明明知道,却忘记了还是伸出了手。 「对不起。」 青波小声地道歉,微微垂下眼帘。 「你……是不是发烧了?」 青波抬起脸,和母亲类似的细长眼睛正盯着自己。 「很烫哦。」 「我吗?」 「对。」 身体从一早就感到疲倦,嘴里始终觉得干渴,腋下和背脊却带着湿气。照之前的经验看来,这是发烧的前兆。或许就是今晚。 青波的身体就像哪边出了问题的精密机械,常常会有状况。发烧、起疹子、呕吐、咳嗽、疼痛……全是青波难以理解的病名,不过就算知道病名也没用。发高烧时身体会很沉重,连要翻个身都难。一咳嗽胸口就会压迫到喘不过气,关节偶尔还会酸痛,出疹子的痒和不断翻涌的呕吐感让人眼眶含泪。不论这些症状的专门用语是什么,青波都不会变得比较舒服。对青波而言,难受这个字眼连结的是医院的消毒药水气味、护士啪答啪答轻响的脚步声、点滴的透明液体、母亲带泪的双眸、担心的口吻与叹息,连结的是自己的脆弱,以及身体有问题的自觉。要忍受痛苦、要死心。青波在看起来比同年纪的孩子要来得瘦小细弱的肉体中,培养着「忍耐与断念」这两种力量。虽然难以想像死亡是什么样子,不过要是死神在家人之中第一个找上自己,那也是命运,只能心甘情愿地接受。有什么办法。要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这可由不得人来决定,只能心甘情愿地接受。青波在幼小的心底一直这么呢喃着。虽然没有明确的语言、思考或是信念,不过他一直这么呢喃着。 要忍耐、放弃、静静地接受,一切就是如此。青波是这么想的,至少在那天之前一直都是这样…… 起风了,傍晚的风从鼻孔吹进气管,引起了咳嗽。 「进去吧。」 哥哥简短地说着,然后往前走。球衣背上有着一抹土色的一污垢。 「哥哥。」 青波朝他的背影呼唤。 「你今天也是和豪去投球吗?」 哥哥投球,豪接球。 投捕之间有十八·四四公尺,那是哥哥所站的投手丘和豪所举起的棒球手套之间的距离,也是哥哥从指尖投出的一球直直射穿的距离。 「干嘛?干嘛问这种事?」 哥哥难得地反问道。 「呃……因为……」 青波为之语塞,视线垂到了脚尖。 青波喜欢哥哥投球的姿势,那是优美、强劲与柔韧的跃动。在投球给豪时的那份优美、强劲与柔韧更是逼人。喜欢,非常喜欢,所以才会这么问。 哥哥今天也是和豪去投球。哥哥投球,豪接球。 「这不是废话。」 哥哥的眼神离开青波,转往向晚的天空。 「除了他还会有谁。」 「嗯。」 青波又露出了微笑,豪的脸在脑中浮现。豪比哥哥还要高,每次只要见到青波就会过来摸青波的头。 「青波,你好不好啊?」、「今天都玩些什么?」、「你是不是感冒了?」豪会用带着怜爱的声音,时而开心、时而关心地一边问着,一边缓缓抚摸青波的头。这时青波会想着:「豪真是个温柔的人。」青波觉得豪是那种太过温柔、温柔到会伤了自己,无法全身而退的那种人。 应该并没有错。 青波发现,豪在接了哥哥的球之后会吸一口气,露出一丝笑意。那丝笑意和自己所见到的只有温柔的笑容不同。充实与焦躁、快感与痛苦,好几种情绪复杂地纠结在一起,仅管如此,他还是笑了。就是这样的笑容。青波以前没见过这样的笑容,以及这样笑的人。豪和哥哥组成搭档究竟是喜悦还是痛苦?衷心期望还是很想放弃?青波难以判断。哥哥和豪的世界是以投手丘为中心,那是青波难以预测的未知领域。 面对着豪、站在投手丘上的哥哥,比任何人都要来得优美、强劲与柔韧。 这是青波唯一能理解的事。 茅蜩的叫声在傍晚的风景中响起。青波的视线像在追寻着看不见的东西,哥哥对他看也不看,快步地消失在房子里面。 终究还是发烧了。为了不让母亲发现自己身体不适,青波一如往常地吃了晚饭、洗了澡、看了电视。似乎已经到了极限,青波一回到自己房间就腿软似地瘫倒在地。脑袋沉重、身体发烫,于是他将发烫的身体蜷缩成一团钻进被窝,迷迷糊糊地睡着,却又猛然惊醒。在重复了几次之后,楼下已经没了声音,大家似乎全都睡了。青波「呼」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这么逞强? 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只要说句不舒服,母亲就会仔细看顾自己。若有必要,说不定还会在这个时间把自己带到医院去,这样至少比一个人待在床上忍耐要来得轻松。结果现在却还是自己一个人待在床上忍耐,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很蠢。从经验当中也知道,像这样熬一个晚上说不定有让病情加重,甚至让病情变得复杂的危险性。可是…… 青波就是不想劳烦别人,不想习惯劳烦别人、被别人保护或是守护。自己是易碎物品,需要慎重的对待。 青波不想被这样的框框给绑住,他想要跨前一步,所以才会这么做。 脑袋重重的,身体很烫,不知名的哄笑声在耳朵深处响起。 你真是笨!身体这么弱,居然还想逞强?你在抗拒什么?是自己还是命运?你以为你赢得过吗? 哄笑声变得高亢,中间传来低语的声音。 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放弃这些,接受一切。这样对你才是最合适的。 青波掩住耳朵、咬紧嘴唇。摊开手掌,然后缓缓地握拳,紧紧握住。 「哥哥。」 青波试着呼叫。眼前浮现的是那天哥哥的身影,同样穿着球衣。 时间是搬到新田的几个月前,深秋就要来临而阳光急速减弱的时候。当时青波睡在父亲公司拿来当员工宿舍的某间公寓房里。这个时期早晚温差很大,青波的身体不适应温差,每年都会病倒,那个时候尤其严重。不断地发烧咳嗽,进出医院多次。 每次只要发烧,就会觉得体内失去了什么。身体逐渐失去颜色,就像表皮一片又一片地剥落,最后连皮肤、骨骼、肌肉、血液全都变成无色,变成透明而逐渐消失,这种失落感始终盘旋不去。 够了吧? 青波埋在失落感里独自思索。 随便你们怎么折么我! 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抗拒,任由病痛摆布。就像随波逐流的枯叶,随着流水漂流。自己一直是这么做的,也只能这么做。 他放弃挣扎,闭上眼睛。 青波感觉到有人。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了哥哥,哥哥的手正穿过球衣的袖子。在三房一厅一卫的公寓里,青波和哥哥共用一间房间,不过只要青波睡了,哥哥几乎都不会靠近。反而是母亲会频繁出入,甚至在青波床边守候到天明。 哥哥穿好球衣,拿起桌上的球看了一会儿,微微叹气,身体换了个方向。青波盯着哥哥的动作,两人四目交接。 「哥哥……你要去比赛吗?」 「嗯。」 「要投球吗?」 「嗯。」 「从开始一直……投到最后?」 「对。」 「就一个人……一直投……」 哥哥只顾着把球塞进球衣口袋,并没有回答。或许是有轻轻的点头。 「你不会寂寞?」 青波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哥哥眨着眼睛,微微咬着嘴唇。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寂寞这两个字和哥哥完全不搭调,然而青波却有这种感觉。一个人孤零零地、孤零零地站在投手丘这个地方,难道不觉得寂寞?虽然是自己不曾到过的地方,青波却感受到那里的寂寞。 哥哥难道不寂寞吗? 房门打开,母亲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件薄毯。 「青波,我叫了计程车,我们去医院吧。爬得起来吗?」 「嗯。」 水蓝色的高级薄毯披上了肩膀,这是住院时用的。又轻又暖还带着干净的气味,但是每次只要一披,心里就跟着枯萎。 「会不会难受?忍得住吗?」 「可以……」 「不要勉强,不舒服就直接说。真的可以走吗?」 母亲的手环抱着他的肩膀,体温传了过来。哥哥穿过母亲背后,从敞开着的房门走出去。母亲并没有叫住他。他也连回个头都没有。 「妈妈……」 「哥哥要去比赛。」青波正想继续这么说时,突然咳嗽起来,痛到胸腔快要裂开。 「青波。」 母亲从毯子上方用力把自己抱住。 「没事的、没事的。」 被人抱住、整个身体靠在别人身上感觉很舒适。会让人相信自己并不是孤单一人、不会被孤零零地抛下。虽然青波也认为母亲的保护与关心有点过度,有时会觉得难以理解,不过要是少了这些自己可就难以存活。这就是现实。既然如此,那就把自己交给人家吧。闭上眼睛毫不抵抗,就让整个身躯彻底融入这份舒适的感受。 算了,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青波被抱着离开房间,搭上电梯,穿过微暗的大厅来到外头。眼前是一片晴空,晴空的一角有着鳞片似的白云。青波抬头眯着眼睛。 抬头望去,天空又高又蓝,老鹰在鳞状云底下缓缓地回旋。青波和母亲两人搭上了计程车。正当青波把身子缩在后座时,视线一隅捕捉到哥哥的身影。 哥哥可能是在等前来迎接的巴士,他将背包摆在脚边之后就直挺身子站在那里,视线直直地遥望远方,对青波所搭的计程车连瞄也没瞄上一眼。 那阳光,连正午时分都显得疏淡的秋日阳光正笼罩着他,球衣白到发亮。和刚刚仰望天空时一样,青波眯起了眼睛。 怎么会这么耀眼? 青波咕嘟地吸了口气,胸口急速跳动。早已熟悉的球衣身影竟是如此耀眼。这个人就是带着这份耀眼,站上名为投手丘的那个位置?还是投手丘那个位置只有耀眼的人才有资格往上面站呢? 青波想伸出手去把他抓住。他想像哥哥那样,希望自己有天能够挺直背脊,用自己的双脚站立。 那是青波有生以来首度体会到的一股冲动。情绪撼动、紊乱、翻卷、上涌。 哥哥。 「停车!」 青波大叫着,才刚刚发动的车子又紧急煞车。 「青波,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母亲连忙把手伸了过来。青波弯着身子跳下计程车。 「青波!等等我!」 青波往前奔跑,却感到双脚无力、气息紊乱、一阵晕眩,不过还是努力伸长了手,抓住哥哥。 「干嘛……你怎么了?」 青波整个人就挂在他的手臂上,但哥哥并没有把他推开,只有眨了一下眼,轻轻扭了一下身子。 「哥哥,今天你要投球?」 「嗯。」 「会一直……投到最后?」 「那当然。」 「呃,那……你教我。」 「咦?」 「拜托,教我……怎么样投到最后……教我……」 或许是嘴里干渴的缘故,舌头不太灵活,一句话说得零零落落。泪水突然涌了上来,噗簌簌地往脸颊滑落。全身无力,双脚软了下去。 「青波。」 是母亲的声音。母亲从后面把他抱住。 「你在做什么?不可以唷!赶快上车。」 青波被带进计程车里。连要再次回头、寻找哥哥身影的气力都没有。 被带到医院接受诊疗后,决定马上住院,点滴注射的针头刺进了血管。 「立刻就会好多了。」 微微发福的中年医生说的没错,呼吸是顺畅了些。然而药物控制下的余热还是既难缠又麻烦。青波不断地冒汗、换衣服、在床上浅眠。只要闭上了眼睛,耳边就会传来各式各样的声音,就像从背脊方向传过来一样。 「青波,只要二、三天就可以回家。」 是母亲。母亲纤细的指尖抚着他的额头。 「青波,再来量一次体温。」 名叫上嶋的护士说道,青波已经熟悉了她的脸。 「幸好还没变得太严重。」 「都是托你的福。」 「只要退了烧,明天就可以喝稀饭了。」 「不好意思,老是麻烦你照顾。」 「别这么说,青波实在是好可爱。虽然这样讲你可能会生气,不过我很高兴能见到他。总不好意思叫他常常来玩吧。」 轻笑的声音,和蔼的语气。母亲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这个环境 。 「替换的衣服不够,我想回家去拿。」 「可以呀。不用担心,已经不要紧了,你就顺道吃个晚餐再来。其实晚上不用看顾也无所谓。」 「嗯……不过我不想把他一个人丢着。」 「可是你不是还有一个儿子?没问题吗?」 「嗯,老大那个没问题。他已经大了,而且什么都能自己来。跟父母感觉不太亲。」 「很独立啊。」 「非常独立,独立到太夸张了。不过青波需要照顾,也幸好他那么独立。虽然我也担心自己会不会保护过度,不过这孩子就是让人很想尽心尽力地照顾。」 「我懂、我懂。青波很可爱呀,别说是你了,就连我也想照顾。护士站的人也都夸他可爱,小心别被人家给拐走了。」 「讨厌。」 耳边拂过的是大人们的无聊对话,中间夹杂了几声乌鸦交错的叫声。时间已经是傍晚了吧。 青波睡着了,睡眠既浅又短,不停地睡睡醒醒。 「青波。」 有人在叫自己。不是母亲,而是冰冷、教人感到舒畅的冷淡声音。 「哥哥……」 哥哥把帽子戴得低低的站在一旁。 哥哥来了。 「比赛……结束了?」 「嗯。」 「一直都是……你在投?」 「由我投到最后。」 「就你一个人?」 「对。」 「有被打到吗?」 「没有。」 「完全……没有被人打到?」 「是啊。」 「那比赛不就赢了?」 「那当然。」 「哥哥。」 「嗯?」 「右手能不能……让我摸一下?」 哥哥完全没有犹豫,直接把手伸到青波的面前。青波用双手把它包覆住,点滴的管子一阵摇晃。 仍是少年年纪的手带着一丝柔和的曲线,被平滑的皮肤给包覆住。 哥哥就是用这里握球、从这里投出一球。 虽然还是少年,不、正因为还是少年,所以拥有自己的意志。这里确实拥有足以让光自行靠近的意志。或许在进入病房之前就已经先洗干净,那只带着湿气、冰冷无味的手散发出某种类似魄力的气息。青波在指尖上使力。 没办法变得像哥哥一样,不过要让手有意志倒是可能。既然哥哥赢了,自己也不能轻易认输。可以这么相信,相信迟早有一天,自己会拥有一只这样的手。这不是愿望也不是梦想,而是意志。贯穿了自己身躯的唯一的意志。青波想抓住它,让别人瞧瞧。 青波大口吸气,一阵浓浓的睡意袭来。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哥哥已经不在病房里面。 后来身体又出了好几次状况。搬到新田市之后,或许是空气清新的缘故,发作不再像之前那么频繁,只有发烧与咳嗽会像天灾一般突然来袭,戏弄着青波。不过青波再也没有抱怨过。 算了,怎么样都无所谓。青波并不抱怨,而是摊开手掌,然后再牢牢地握紧。 现在也是一样。青波在因发烧而湿润、充血的眼前把手摊开,然后缓缓地握拳。 他与嘲笑自己顽固、幼稚的抵抗声音进行对峙,在对峙之下想起那份耀眼的感觉。汗水从 太阳穴成行流了下来。 「哥哥。」 青波试着呼唤。 「干嘛?」 没想到会有回应,青波吓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阵咳嗽。 「来,这个给你。」 哥哥递过来的是装水的杯子,还有两种药锭。 白的是解热剂,蓝色胶囊可以止咳。 「妈妈给你的。她交代说,要是你情况不对劲就把它给吃下去。」 「妈妈?」 妈妈已经察觉了?明明看起来就对青波的样子没有怀疑,既没说话也没有动作。 「她怕讲太多你会烦,所以才叫我来做这种差事。」 青波看着墙上的时钟确认时间。才刚过半夜一点。 「哥哥,你还没睡?」 青波吃了药之后问道。哥哥偷偷笑了一下,意思是怎么可能,然后坐在床上。灯泡的灯光淡淡地映照出他的侧脸。 「没这种事。」 「你要是睡了,就不可能留意到我。」 「还好啦,只是有点睡不着。」 「你跟豪发生了什么事?」 床「吱嘎」一声。哥哥从青波手里接过杯子,像刚才那样偷偷地笑着。 「干嘛把豪扯出来?」 「因为你说睡不着……我想是不是跟豪发生了什么事。」 「看来你真的是……」 哥哥耸着肩继续说道: 「很喜欢豪,你很喜欢那家伙?」 青波侧着头。他喜欢豪,不论是豪的温柔还是笑容,都深深吸引着青波。尤其豪是位在哥哥对面、为了接哥哥的球,而蹲在十八·四四公尺另一端的独一无二人选,豪的存在吸引着青波。 青波三不五时会这么想。 如果是豪,说不定就可以理解。 那份耀眼的感觉、胸口的悸动、握住哥哥右手时,那份穿过心底的感情、抵抗的意义,豪应该全都可以理解。 我懂,青波。你太厉害了,我通通都懂。 豪是会和蔼地这么说?还是默默摸着自己的头? 自从认识了豪、瞥见他在接球之后露出的笑意,青波就三不五时会这么想。 「妈妈很寂寞哦。」 哥哥在橘黄色的灯光中低声说道。 「咦?」 「最近你都不跟她撒娇,她很寂寞。偶尔也要假装一下,跟她撒个娇吧。」 青波紧咬着嘴唇,不同于发烧的热气染上了脸颊。直到许久以后他才发现这就是愤怒。 「不要。」 青波噘起紧咬的嘴唇。 「我没办法假装。既然你这么说,那你自己去跟妈妈撒娇。」 「啊?你说我?」 「对,你自己去啊。」 青波瞪着哥哥,瞪着要他假装撒娇的哥哥。为了不要伤害别人、为了要让别人高兴,有时就得做出违背自己心意的行为。但青波就是不想从哥哥嘴里听到这种玩笑,因为哥哥自己绝对不做这种事。连哥哥自己都绝对不做的事,青波不想被人强迫。 嘎吱。 床又响了一声,哥哥站起身来,俯看着青波,缓缓举起右手。「我会被打。」青波突然这么想。 哥哥的右手碰着青波的额头,拨起他的浏海说: 「对不起。」 凌晨一点。哥哥从光晕中离开,几乎没发出脚步声地走出了房门。青波按着被拨起的浏海,深深吸了一口气。 隔天早上青波的体温差不多回到了正常温度,有种最近恢复得比较快的感觉。时钟显示还不到七点,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看早晨的梅树,于是来到了外面。 哥哥正站在树下。或许是跑步刚刚结束,正在微微地喘气。 透明度增加、热度稍减,游说着秋日将近的阳光,此刻仍是源源不断地倾注在哥哥身上。 青波停下脚步,眯起眼睛。好耀眼。 「巧。」 仿佛听到豪在呼唤哥哥的声音。 「巧,这边再来一球。」 不论是这个声音,还是敲击手套的声音,都和站在光中的哥哥如此相衬。 青波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气吐出,然后右手缓缓握拳,就像昨晚在自己床上所做的那样。 1 冬季的跑步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刷着正太过日子 录入:数着学长过日子 新田市的冬天在意想不到的突兀之中来临。十月的最后一天下起了霜,枝头上鲜红的柿子残果冻成了白色,看起来有点不真实。 寒气没那么重的时候就会起雾,让晨间交错的人影变得朦胧。除非来到几米之前的距离,不然脸孔与身形全都看不清楚。最初看到人影突然在白雾之中浮现又消失,让巧有点吃惊。 当白雾散去、开始勉强看得见的时候,覆盖在新田上空、厚厚的灰色云层就化开来了。然而那并不是慢慢地,而是像突然被刀子划开来似的,天空正中央的云层被切割出细细长长的一条缝,亮眼的蓝天从后面透了出来。阳光流泻下来时,地面残存的雾气便沿着地表迅速消失。接着云也像是被什么追赶似的,流向山顶的另一端,之后就只剩下一片晴空万里。 巧在玄关绑着慢跑鞋鞋带时,发觉背后有人。他转身回过头去,只见母亲真纪子就站在那里。她穿着一袭蓝色花朵图案的睡衣和一件纯白羊毛衫,蓝和白是真纪子喜欢的颜色。 「这么早就去慢跑?还不到七点呢,而且还是星期天。」 「嗯……把你吵醒了?」 「上厕所啦!年纪愈大愈容易跑厕所。」 真纪子耸耸肩,笑了起来。 骗人的吧,巧心里想着。虽然在下楼梯时尽量不发出脚步声,不过还是被真纪子给发现了。听到儿子的声音,她才爬出温暖的被窝,披上羊毛衫。 巧站起身来,手扶着门把。 「妈,回去睡吧。」 「咦?」 「我只是去跑个三十分钟左右……难得星期日,去睡吧。」 「啊……嗯,好吧,你要小心喔。」 大门一开,初冬的寒气就窜了进来,巧身体微微一颤。 「很冷吧,回来帮你弄点热的东西。」 真纪子的声音既体贴又柔和,巧摇了摇头。 「不需要。」 「咦?可是身体会冷吧?」 「跑一跑就会变暖了……好了好了,不必那么费心。妈,你再呆站在那里才会感冒。」 巧来到外头,大口地吸气,让冷冽的空气直灌入胸口深处。他做了点柔软操,然后开始跑步。目标是到新田市郊的某间种社,往返约五公里。这段起起伏伏的道路,穿过了市区、越过河流、再一路沿着田地持续下去。他从搬来新田的初春开始,几乎每天都跑这段路程,连续跑了春、夏、秋三个季节的道路,就像用惯了的手套一样,已经化作身体的一部分,配合着巧的呼吸。 今天早上也很冷,一走上河堤感觉更为强烈。九月那时将整面河堤染成深红色的彼岸花花丛,现在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深绿色的叶片在枯草之中显得特别抢眼。降下的霜落在叶子与枯草上面,迎着微微晨光,正闪闪发亮着。 「原田,跑吧!尽情地跑。」 这么指示巧的是棒球社顾问、有魔鬼教练之称的指导老师户村。身为指导者,魔鬼教练的指示通常都只有一句。新人赛和秋季大赛已经结束,从明天开始进入期中考的考试周。所有社团全都处在三年级生退出后、组成新队伍及充实基本实力之前的时期。同时也是为了一周后的期中考,在考试结束之前禁止所有社团活动的阶段。放学后的运动场是安静、空荡荡的,学生则用比平日还要快的脚步从旁边经过。 ——尽情地跑。 昨天在老师办公室前走廊错身而过时,魔鬼教练叫住原田要他跑步。巧应了声是,魔鬼教练突然轻声笑了。 「一脸你不用说我也知道的表情。」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跑步几乎是生活的一部分。 「跟你讲道理也没用,不过现在的你,除了安静跑步之外什么也没办法做。」 记得也要好好用功。魔鬼教练加了这一句,然后转过身去。 跑过堤防、越过桥梁、来到坡度和缓的登山道路。嘴里吐出的呼吸化作白色气体朝后方飘去。有霜的早晨不会起风。在仿佛冻结的寒气之中,唯有吐出的气息还在游动。 ——现在的你,除了安静跑步之外什么也没办法做。 在老师办公室前面,铺着油地毡的走廊不太清晰地反射着窗口流泻进来的光线。魔鬼教练背对着那道光低声说着。巧咬紧牙关,仰望这名比自己略高一些的男人的脸庞。 唯有在这个男人面前,绝对不想难堪地挪开视线。 虽然心里这么想,屈辱感却还是一点一点地渗了出来。不是在别的地方、而是在投手丘上束手无策地呆立着的感觉,鲜明地浮现。就在视线几乎要垂下的时候,魔鬼教练转过身去。在转过身去的瞬间,挪开视线的是魔鬼教练这一边。魔鬼教练不使用挑拨性的言语,而刻意率先挪开目光、背过头去的作法,更显体谅。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魔鬼教练身上就带有大人习于命令式管理的那份傲慢,巧讨厌这种人。对于大人、老师这些只懂得坚守立场、老想强逼别人做些什么事的人,巧本能地有一种厌恶感。譬如自我牺牲、譬如协调精神、譬如努力与友情的故事……对于无视个人的想法、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逼迫别人去做不喜欢的事等等,巧就是想要反抗,所以才讨厌魔鬼教练。不过巧觉得魔鬼教练总是站在他的正对面,对于十三岁少年的反抗没有随便搪塞、没有忽视,而是试图承担下来。两人是对等的,巧这么觉得,所以才会被若无其事挪开的视线伤害。要是魔鬼教练不这么做,巧想必会率先垂下视线,加深败北与屈辱感。不过被人体谅还是好的,体谅与同情只有一线之隔。要是被人同情,那不就完了,甚至连彼此对等的机会都没有。 「早安。」 突然间有人跟自己打招呼,一位身穿运动服的老人在路的对面举起手来,巧点头示意。 「老是这么拼啊。」 那是三不五时会擦身经过、连名字也不晓得的老人。巧再度点头,默默地走过。巧不擅长和别人说话,尤其是现在,并不想从素不相识的外人嘴里听到很拼之类的激励话语。 巧猛然停下脚步,然后回头。 好醒目的打扮。 萤光紫的背影随着跑步的速度渐行渐远,慢吞吞的步伐叫人感到不耐,即便如此,还是的的确确地走远了。被整丛夏季时分尽情抽长、几乎没开花就已经枯萎的野波斯菊遮住的老人背影,从巧的视野当中消失。发现自己愣愣地看着老人背影消失的巧,啧了一声。 作为折返点的神社马上就要到了,接下来是交通量相对较高的柏油道路。堆着木材的大型卡车发出沉重引擎声,从一旁穿过。 那位老爷爷在这种地方跑步,不会太危险吗? 想到这里的那一刹那,脚底滑了一下。巧抓着栏杆调整呼吸,又对自己啧了一声。对为了别人分心的自己、才不过停下来一下就乱了的步调,以及变得急促的呼吸暗自嘀咕着。五公里的距离根本不算什么,巧有自信就算是十公里也能呼吸轻盈地跑完全程,之前就是这样跑过来的。结果却在这条跑惯了的路上不过数公里的地方喘气。原本确信存在于自己体内的力量正迅速瓦解,这种感觉真叫人窒息。 巧倚着栏杆,仰望宛如一片蓝色玻璃的天空。高亢的鸟叫声从某处响起,豪说这是伯劳鸟。巧将视线挪向道路前方,从这条路左转、走过田间小路就会抵达豪家的后门。 那家伙还在睡觉吧。 伯劳鸟啾——啾——的叫声,听起来比刚才更近了。 「巧……」 豪垂着两手、脸色惨白地站在投手丘旁,叫了巧一声,接下来就 没有再说下去。一边咽下说不出口的牢骚,一边举起右手。然后像在手中看到奇怪生物似地倒吸一口气、摊开手指。豪当时那个茫然的表情烙印在巧的脑海中,即使是比赛已过了一个多月的现在,在巧的心底还是一样鲜明。 巧离开栏杆,用略微放慢的步调开始跑步。就算喘息加速、脚步沉重,还是希望跑完自己所决定的距离。只要慢慢跑,身体一定会想起自己的节奏,不是下令要它跑它才跑,而是自己本身想跑,巧想要忠实面对这份渴求。突然之间右手动了一下,巧边跑边按着手腕。 想要投球。 想要用这些手指握着球、挥动这只手臂,然后投球。 一股冲动直涌上来。 想以豪为对手,一股作气地投球,将最棒的一球送进豪的手套。这同时也是身体自己的渴望,比跑步的渴望还强烈许多。 可恶,巧暗骂了一声。 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距离和横手进行练习比赛的那天已经超过一个月以上,和豪几乎完全没有交谈。即使是在棒球社练习的时候,豪也没有要帮巧接球的意思,而魔鬼教练和新任队长野野村也没有做出要他接球的指示。 在十月中旬新人战的一周前—— 「原田,新人赛和秋季大赛,你跟永仓不算在正式队员里头。」 练习过后,野野村一边收拾用具一边说道。口吻自然到像在预测明天的天气一样。 夕阳在红色的运动场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巧简短地应了一声。 心想这是理所当然。连好好面对面部做不到的搭档,怎么可能出席比赛。 野野村将抱在手里的球棒轻轻放到地面。 「原田。」 「有。」 「你也多少表现得不甘心一点嘛,怎么就认命了咧,笨蛋。也不想一想,你们两个给队里带来多大的麻烦。」 「是。」 巧也只能这么回答。野野村轻声叹着气。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永仓变得像我一样,你会怎么办?」 「啊?」 野野村轻轻拍着自己的肩膀,那因为发炎而被诊断为无法担任捕手的肩膀。 「因为肩膀痛,没办法再当捕手,到时你会怎么办?放弃当投手?放弃那个地方吗?」 野野村的视线前方是投手丘,泽口和东谷正在进行练习后的整理。两人不知道讲到什么事那么好笑,笑弯了腰,笑声交叠着传到耳中。 「你是不是太依赖永仓了?」 野野村的口气有点焦躁。 「不只你,永仓也是。搭档彼此过度依赖,该怎么办?」 野野村这么说完,接着吐了吐舌头。 「换作海音寺就会这么说,不过我有耐心。还有时间等候……嗯,我就等到最后一刻。还有,最近你肩膀的状况很不错,之前和横手的比赛也带来不少自信,看来上场是件好事。」 「那……是由高槻来投球?」 「嗯。虽然又是第一棒又是投手,忙到不行,不过那家伙比外表看起来还可靠、有耐心。缺点是体力不足、撑不久,不过是个相当不赖的投手。」 巧很清楚。自己被横手的打线逮到、比赛快要一面倒时,是高槻将它拉了回来。高槻取代一年级的巧,让号称最强打线的横手中心打者之一的第三棒击出双杀打,稳住了局面。 「高槻是个好投手,这点我最清楚。不过咧,大赛是一种锦标赛。要一个投手连续投几场比赛,是很吃力的,至少也要有两名投手。更何况高槻又没有投长局数的持久力,这些你通通知道。难道被排除在正式队员名单外,你还能一脸无所谓吗?」 「我不是无所谓。」 「那要不要以我为对手,上去投手丘呢?原田。」 「这个……」 红蜻蜓停在巧的钉鞋前端,那熟透了似的红色,在被泥土弄脏的钉鞋前端闪闪发亮。 「你和永仓都不需要进入球员休息室,比赛时就到观众席上看比赛吧……这是教练的指示。原田,要是有你们在,比赛获胜的机率或许会比较高。不过就算少了你们,我们球队还是可以顺利运作。这点你要牢牢记住。」 巧也非常清楚这一点。获胜的可能性就别提了,现在在扯球队后腿的正是自己。 蜻蜒飞了起来,透明的翅膀闪了一下。 「麻烦收拾收拾吧。」 野野村说道。 「啊?」 「球棒。不好意思,请好好收拾,要确认数量。啊,还有,家政科社团送了饼干过来。很赞喔,我是打算等到全收拾完了再来发,不过吉贞想必会哇哇大叫。那就麻烦你了。」 和前任队长海音寺相比,野野村的话很多。话多、动作也仔细。和老是闭着嘴巴、默默行动的高槻恰好相反。野野村的多话并不会让人感到不悦或是罗唆,应该是跟他柔和的语气与表情有关。 这个人也是捕手。 巧望着野野村的背影突然想到。接球时的柔美、运用机智将迎面而来的东西给接住的柔软度,野野村都有。这应该是身为捕手的本质吧。 巧拿起球棒,在自己的心底传出「可是……」的声音。 可是,野野村还是不行。 哪里不行,巧弄不清楚。是身为捕手的力量?还是配合度的问题? 不,并不是这些原因。 金属的四支、木头的二支,巧正想抱起这六支球棒,不晓得为什么却瘫坐在地上。 野野村在问,如果由他来当捕手,巧可不可以投球。巧对答不出话的自己、觉得野野村不行的自己感到慌乱。 由谁来当捕手还不是一样。不论捕手是谁,只要能站上投手丘就好了啊。 只要能站上投手丘、能投球,其他的事都无所谓。朝着一八·四四公尺外的手套投出一球,这才叫投手。要求特定的接球对象不但傲慢、而且愚蠢。难怪会被说成恃宠而骄、被人骂说不要狂妄、被人嘲笑说是软弱。 巧在和横手的比赛中落败。对于败战投手,野野村以队长的身分判断,决定再给巧一次踏上投手丘的机会。不回应对吗?就这样让机会溜走对吗? 巧抬起头,视线移向投手丘。 泽口他们虽然一边开玩笑,不过还是好好地在整地。在黄昏的运动场中,整好的土堆美到怎么看也看不腻。 想站上去、想握着球、想投球、想出赛。不想把投手丘这么美的地方让给任何人。 明明不热却在冒汗。「可是……」的声音再度响起。 可是,捕手不是豪,终究不行。 对于投手丘的渴望,还比不上想和豪组成搭档的渴望? 「六支。」 头顶传来低低的声音。 抬头一看。 吉贞正站在那里,提着放球的篮子,低头往巧这里看。 「球棒总共有六支。」 「我知道啦,废话。」 「咦——是吗?看你一脸超为难的样子,还以为你不会数咧。」 「白~痴,数字我可是超厉害的,别把我跟你这种只知道『一、二、三、很多很多』的人搞在一起。」 「又来了——你知道吗?我可是号称新田的佛根斯坦(注:fraein,《科学怪人》主角名)喔。」 「是爱因斯坦才对吧。」 「啊,对对。」 吉贞冒着雀斑的脸笑了起来。两人并肩走向器材室。 「原田,我劝你啊,不要摆出这,么郁卒的脸。你不这样,就已经长得够没人缘了,要是再不摆出开朗的笑脸、快乐地与人交谈,你不会 受欢迎的。」 「遵命遵命。」 巧这么回答,然后问道: 「我的脸有这么忧郁吗?」 「有,就是有。像是那种被裁员、香港脚恶化、圆形秃、老婆跑掉之类的人的表情。」 「天哪,那不是遭透了。」 「就是遭透了的表情。」 吉贞的口气突然转为认真。 老婆跑掉是吗……? 秋天的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前一刻还晕染着天空的夕阳红晕,这时已经在东方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浓郁的紫色。吉贞加快脚步,催促着巧走快一些。山边有颗星星开始闪烁。 秋季大赛的地方预赛,新田东在八强赛中落败。 离开大路,进到了岔路。路面只比田间小路稍宽一些,坡度和缓地绕到山脚下,之后再分成无数条细细的小路,连到不同的田埂去。收割过后的稻田既寒冷又空旷,麻雀热闹地此起彼落叫着,不知是否在捡拾遗落的稻穗。 跑上神社的石阶,还是喘不过气。内院寂静而寒凉,只听得到巧的呼吸。卡沙一声,明明没有风,银杏树叶却片片落下。染成黄色的叶片飘呀飘地一边旋转着一边落下,在树根的地方叠成厚厚一堆。往那棵树下一站,可以环顾半个新田市。自古以来就是老街的市区将城址围在中央,像马驱町、鞘前圾这些有老旧感的地名,现在市内仍是处处可见。 巧转转肩膀,感觉很轻盈,又甩甩手臂。他对着眼底的街道,反复做出模拟投球的姿势。 ——为什么会输……? 和横手比赛后,豪如此自言自语了无数次。并非在针对谁问,甚至也不是在对巧说话。 一阵寒气传来,并不是身体受寒,而是恐惧。只要想起那回的投手丘就觉得恐惧。明明是自己的球,却使不上力道。没有力道的球当然会被打回来,从内野之间穿过,落到中外野、右外野,掠过游击手的手套前端然后滚落。自己在投手丘上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无比的困惑,感受到一阵寒颤,就是这么恐惧。在投手丘上失去自己的力量、感到恐惧,全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所以巧一辈子都会记得。棒球、投手丘、对继续当投手感到恐惧的那场比赛,到死都无法忘记。 远远传来喇叭声。 再一球。 对着正要苏醒的假日街道,巧投出没有实体的一球。 2 九月某个星期日的投手丘 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是阴天。 横手第二中学棒球社队长门脇秀吾,在赛前喝干了整瓶保特瓶的运动饮料。不知道为什么,喉咙就是很渴。或许是有点兴奋吧,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擦拭嘴角。 我这个人居然会兴奋?不过是场练习赛罢了? 不过是场练习赛,甚至还不是透过学校举办的正式比赛。是新田东中的队长海音寺来直接邀请。不知该怎么回应。横手是全国大赛前四强的队伍,和新田东等级不同,无法一决胜负。最重要的是夏天过了之后,就是三年级生真正退出的时期。以三年级为主的比赛,学校方面不可能同意。这一点很容易猜得到,事实上也是干净俐落地遭到拒绝。 「练习赛?这种时期在说什么啊。三年级正是准备考试的时期,你们自己也有保送推甄的事要忙,哪来那个闲工夫。高中棒球是很严苛的。」 即使如此,还是不肯放弃。 不过,教练、我们想要比赛。 社内的对抗赛我就同意。就当成是三年级的引退仪式来进行好了。 不是这样,我们想和新田比赛,请允许我们比赛。 如此地不肯放弃。担任教练的教师诧异地望着门脇,觉得很难得地侧着头。 「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么坚持的话。为什么这么执著?」 门脇有点语塞,但还是坦白地说了。 「我想打新田投手所投的球。」 「嗯——让门脇讲出这种话的投手就在新田?」 「他是新人。呃……也就是说,还是一年级生,不过教练,他真的、呃、很棒。就是很棒。」 门脇一边说着,一边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真是太坦白了,讲话就不能够稍微有点技巧,真是的。这样根本没说服力嘛,哪能形容出那家伙的球技。 预感是对的,教练明显地皱起眉头。 「一年级……门脇,你在说什么梦话。哪有时间和小孩子玩游戏?」 「不是这样子的。教练,要是不趁现在将他打败,明年新田就会胜过我们。」 教练一副早就知道的样子,皱着眉头挥手。 「要是他们能出席秋季县大赛,到时再来留意。这样总行了吧。对了,保送推甄用的报告你不交不行,去把表格……」 门脇仰望着天,然后叹气。 有种想放声大叫、要对方认真听自己讲话的心情。 我又不是小孩子。出席县大赛的话再来留意……才不是老神在在就有办法打到的球。 不过门脇还是沉默,沉默地低下头,然后转身,嘴里嘀咕着没有办法。对于大人不肯认真倾听的事早就习惯。对方会给予指导,也会做出指示,同时还会得到不少激励与赞赏,但是印象中并没有对等说话的经验。门脇也不认为有办法做到,甚至不觉得有那个必要。自己被称之为十年才有一个的天才、同时也发挥了相对的力量,这些门脇都很清楚,也有自信。差不多确定就是要进入全国屈指可数的棒球名门高中就读。 不是朝着菁英路线勇往直前吗?还有什么不满? 门脇如此问着自己。然而就是不满,什么轰动球界的卓越人才、天才,在教练面前却连一个要求都无法满足。没办法说服他,没办法大声要他听自己说话。 没办法了吗……?除了放弃之外,难道就没办法了吗……? 要放弃那球? 直直从正中央进来,让门脇的球棒连碰到边都没机会的球。不论结果如何,那一球却是输得彻底。之前被他取得了一个好球,要是他用同样力道再投出一球…… 咬牙切齿。 原田那个家伙。 已经多少年没有因为不甘心而咬牙切齿了? 当时要是再来一球,自己就会被三振。完美的三振,那并不是比赛,而是只有自己和对方投捕搭档的对决。原本还以为只是玩玩,因为被海音寺拜托,所以打算随便当一下他们的对手,打发无聊。在全国大赛之后,为了适应硬式棒球,接下了教练给予的提升基础体力的训练菜单。每天就照着做,要做的事堆积如山,但是却有种莫名的厌烦。对于被激励、被期待,以及回应他人的事感到厌烦。说不定连对棒球也感到厌烦。 难道我就没有其他事情好做? 在慢跑的时候、对空挥棒的时候、读着理论书籍的时候,这些想法就会啪地一声浮上来,反正总是觉得想睡觉,于是一烦起来就和家人起冲突。老是这样,既无聊、想睡又烦,自己都管不了自己。 是那一球让自己醒来,打从心底感到了不起。感觉如此深切,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喝令醒来的感觉。如果是进了高中,在新环境遇到厉害的球路,那还可以理解。啊,不愧是随时可以打进甲子园大赛的地方,心里赞叹着了不起,然后勉励自己一定要把球打回去。这样就说得过去。问题是,我居然连软式的球都碰不到。一年级?开什么玩笑。 喉咙咕嘟一声。每次想到那个球,门脇就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好个狠角色!所谓的棒球,就是会像这样突然间跑出一个意想不到的狠角色吗?没有时间感到无聊了,要是不报一箭之仇,那就无法前进。无论如何,就是想再次一决胜负。想要见见那个球。 门脇就这样跑到瑞垣的家。从小学生时代起,他就跟瑞垣俊二一起打棒球打到现在,瑞垣是横手的中心打者之一、第五棒。 瑞垣接下来要去补习,门脇走到他房间,一口气把话说完。 「你想拿国中生来当对手?不会吧。」 「是真的、真的是真的啦。这种事哪能拿来开玩笑。」 「哎呀,话是没错,只是有点难以相信……那要怎么做呢?我们已经退出球队,要和新田办练习赛,怎么想都不可能。」 「不可能?」 「因为学校不可能答应啊……」 「自己办你觉得怎样?」 原以为他会吃惊,不过瑞垣也只眨了一、两下眼睛。 「不透过学校,在星期日自己集合、自己举办比赛。你觉得怎样?」 「秀吾,你是说真的?」 「认真、认真、超级认真。」 瑞垣的眼睛又眨了起来,鼻子旁边和额头有青春痘。 「认真的吗……?不过秀吾,你觉得学生有办法自行举办比赛吗?」 「你觉得没办法?」 「前所未闻。」 相当擅长国文的瑞垣,有在对话里头夹杂四字成语与和歌的习惯。 「前所未闻,听得懂吗?」 「俊,别把我当傻瓜。意思就是没有前例对吧。」 「对。而且去做没有前例的事,就是危险。」 「危险?」 瑞垣在门脇脸上瞄了一眼—— 「谁来负责?」 然后问道。就只是问,然后不等对方回答就继续说下去: 「在这个时期,学校不可能答应预定以外的对外比赛,所以你的意思是不管学校,自己举办比赛罗。就算比赛办成了,要是事情曝光,到时会变怎样?」 「呃……会变怎样?」 「哎呀,至少不会被夸奖。很可能会把父母叫到校长室,然后拼命说教。要是没搞好,门脇你啊……」 瑞垣很少用姓来称呼他。鼻子旁边的青春痘动了一下。 「保送推甄会被取消喔。」 这回门脇感受到自己脸颊为之一僵。瑞垣则莞尔一笑。 「算了,门脇秀吾就是这样的人。学校也不至于做得那么过分,只是印象会变差。被誉为横手二中的骄傲、横手之光的你,会在校长室被人说教。母亲会 哭泣、父亲会发怒、祖母会担心、妹妹还会说哥哥很丢脸。你有承担起这种危险的觉悟吗?」 「俊。」 「啥事?」 「还真写实啊。」 「纯属事实,经验丰富。一年级的时候,我在厕所抽烟的事曝光,父母就被叫来了。真的是有够讨厌,老师们围成一圈,母亲在哭、父亲在——」 「我懂了。」 「放弃了吗?」 「我要办。」 门脇对瑞垣低下头来。 「就算被人说教、父母被找来我都有所觉悟,我会负责。拜托了,俊,请你帮我。」 高亢的旋律流泻出来,瑞垣取出行动电话。 「俊,你的来电铃声是水户黄门啊。」 「少罗唆。喂喂……嗅,池边是你啊,你打来得正好。」 池边是同队的第二棒中外野手,虽然打击并不是那么出色,不过守备敏捷、漂亮。 「补习?啊!对了,我都忘了。我这就出发……嗯,那样是不错啦,今天晚上九点,可以到我家来集合吗?ok?门脇队长有重要提议,要请我们帮忙……咦?白痴啊,那家伙会带什么好康的过来……嗯,对,叫横手二中棒球社的最佳成员来集合……呃,教练?没有没有,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呃……嘿嘿,秀吾对某个家伙一见钟情啦。似乎是个超级美人……和棒球有关……来了你就知道。拜~」 瑞垣将行动电话塞进口袋,伸手去拿试题本。试题本、笔记本、成叠的讲义、资料、字典……布制的背包一下子就鼓了起来。瑞垣将它背上肩膀,准备出门去补习。门脇再次对瑞垣低下头来。 「感谢,我绝对会负起责任。」 「算了,又不是抽烟喝酒,我们做的也不是什么坏事……秀吾,你是第一次吧。」 「啊?」 原以为在开玩笑,不过瑞垣一脸认真。 「你是好孩子,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你在说什么啊?」 「听不懂?也是啦,我从小跟你一起长大,一直在你旁边看着,心想你真是个货真价实的优等生。成绩虽然不算优秀,不过品行端正、顺从率直,而且还是个棒球天才。以队长身分率领球队、回应周遭的期待,换作是我早就放弃。你这个了不起的家伙,我真的很佩服。这样子的乖宝宝说要不管学校来举办比赛……喂,秀吾,在这之前你曾有过就算是违逆学校也想做些什么的念头吗?没有吧。你总是待在框架里头,从来就不曾探出头来做点傻事吧?」 「俊……」 「啊,不要误会。我不是在说你坏话,只是该怎么说呢,有点高兴。觉得你不只是个乖宝宝而已……这个……」 瑞垣没有再说下去。什么啦,门脇轻轻拍着他的膝盖。 「都说到这里了,不要停下来。你是想说什么?」 「哎呀,嗯……喂,秀吾,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生气?」 「不会生气。很恶耶,不要扭扭捏捏的。」 「嗅,我看这阵子的你……拿到特别训练菜单、受到指示去做锻链肌肉的跑步……总觉得不像在打棒球,而是在被人控制,加上你又做得超级认真。讲老实话,我真的感到担心,门脇秀吾再这样下去真的好吗?结果你今天宣布想要比赛。喔,这家伙来真的,不只是个乖宝宝而已。就是这种感觉。」 「你有完没完啊。」 瑞垣嘴角上扬起浅浅一笑,眯起眼睛——是握起球棒时的认真眼神。 「我是横手的第五棒。让门脇秀吾这么着迷的家伙,我也想见个面看看。第一次把你从框架里拉出来的对象,我非常有兴趣。我也很想试试,有点摩拳擦掌的感觉。嗯,爽快。」 「被你这么一说,听起来有点古怪。」 「嘿嘿!那是『粉身碎骨亦相逢』的心情。」 「什么啊?听不懂啦——」 瑞垣背着背包,站了起来,脸上已经收起笑意。 「不论如何都要相逢的和歌啊,《百人一首》你知道吧?不过说真的,我很期待。你的第一次对象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吧。」 「品质保证,货真价实。」 「全国大赛的水准?」 「全国大赛有出现过让我着迷的美人吗?」 瑞垣首度收起了表情,变得十分严肃。 「喂,说成这样。哪有这种美人啊?」 「你来看看。站上打席,自己体会看看。对你而言想必也是第一次。」 到离开之前,瑞垣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 门脇从制冰盒里头取出一粒冰块,含在嘴里。自己都瞒不了自己,就承认吧,确实感到兴奋。和赛前的轻微紧张、舒适的亢奋感全都不同的兴奋正在体内穿梭,喉咙感到无比的干渴。 将瑞垣他们卷进来、向裁判拜托,好不容易才乔好比赛。为了不会留下任何记录的非官方练习赛而四处奔走,不想在自己的中学棒球经历上留下污点,正面对决的球却没打到,想把这一段删掉。这回要把那球给打出去,然后藉此和软式棒球漂亮地说再见。虽然没办法好好解释,不过瑞垣他们都能理解。今天最佳成员差不多是全员到齐,所以不想给伙伴们添麻烦。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打算要一个人扛起责任。 那球被自己的球棒给弹回来,划着弧线远远地从外野顶端飞过。为了这幅画面,师长的说教、教练的斥责、甚至是保送推甄的取消全都可以不当一回事。就算赌上一切也值得。 「喂,看到爱人了没有?」 瑞垣笨拙地吹着口哨。望向运动场,后攻的新田东成员正在散开就位。将天空覆盖得灰茫茫的云层突然间化开来,阳光朝着投手丘的位置倾泻。只有那一块白白地浮现出来,像是聚光灯一样。新田东的投手在几步路前停下脚步,仿佛一步步做确认似地站上投手丘,用整个身躯去承受光。和靠过来的捕手对话、点头、开始做投球准备。瑞垣从椅子上探出身子。 「秀吾,就是他?」 「是啊。」 「嗯——原来如此,还不赖的公主嘛。该算是仓木麻衣、滨崎步、和泉式部还是小野小町咧?」 「不要胡乱拿来比较。」 「哼哼,那他叫什么名字?」 「原田,捕手叫永仓。」 「两个都是一年级?」 「嗯。」 崎山在门脇的旁边噗嗤一笑。他是横手的第三棒兼一垒手,队伍之中个头最大的。 「搞什么,听门脇在那边嚷嚷,还以为是什么样的家伙,原来不过是干巴巴的小鬼。」 「要是和你的体格相比,长州、樱庭全是干巴巴的小鬼。」 瑞垣讽刺地说道。怎么看都是小个子的瑞垣,对老是夸耀肉体优势的崎山感到厌烦。不过崎山或许没察觉瑞垣的讽刺,举起粗壮的手臂毫不在意地打着呵欠。门脇把球棒递给崎山。 「干嘛?」 「到休息区前面去做挥棒,去吓吓那个投手。」 「有必要这样吗?」 「你别管啦。」 崎山拿着球棒走出休息区,马上传来挥棒的声音。门脇又在嘴里含了一粒冰块,瑞垣伸出手,意思是我也要。 「秀吾。」 「嗯?」 「崎山打击不了你的爱人。」 门脇把嘴里的冰块咬碎,舌头冰冰凉凉凉的,失去了感觉。瑞垣用下巴示意,光线还是倾注在投手丘上面。 「他在整理投手丘,完全无视崎山的空挥、当他是无色透明,『若使漫漫春夜中,假君之手为梦枕』。」 「俊,我一跟你讲话就头痛。春夜什么啦?」 「后面是『则绯言必四起妾身之名犹可惜』。总而言之,对你的爱人原田来说,崎山咻咻作响的空挥就像春夜的幻梦、如戏一般。你看看。」 瑞垣嘟着嘴唇,再度说出同样的话: 「他在整理投手丘。」 投了二、三球之后,原田用钉鞋轻轻整理着投手丘。自己的地方自己整理,这是很自然的动作。 「横手耶!要拿全国大会第四名的队伍作为投球对象的一年级生,居然还这么有平常心。难道都不会紧张?未免也太老神在在了。」 真嚣张,可以听到瑞垣的低语。门脇将细碎的冰吞下,喉咙自深处干渴起来。自己知道兴奋激动的理由,但就是不安。 或许会打不到。 自己的声音清楚地在脑海中响起。连接杀出局、或挥棒落空的经验也不算少。但是从来不曾有过打不到的不安。要是没打到,在下个打席或下一球稍微调整也就行了。就因为这点是可能的,所以才被称之为天才。要是做不到这一点…… 就只有一球。既没有转弯也没有下沉,就只有一记直球,却拥有叫人瞬间想要后退的魄力。并不是速度快、球路好之类可以具体说明的力量。是那一球的存在感,让门脇的肉体自动倒退。不过还是有挥棒。 只有我才办得到,换作一般打者可就手足无措。 那这回又是如何?能在下回轮到的打席中确实打到那个球吗? 或许会打不到。 冰的寒意让身体轴心为之冻结,从来不曾在赛前感受到如此的不安。这是第一次经验。 「怎么样,要来围一圈喊个口号吗?」 瑞垣用舌头啧了一声,门脇微微摇头。 「也对。横手在和新田东进行练习赛的时候呼口号,那也太逊了。」 瑞垣一边这么说,视线一边盯着投手丘动也不动。 要是打不到,那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门脇咽着口水。 要是我输了、要是这种乡下地方有人比我还要厉害…… 自从开始打棒球,就一直被人说是天才、十年难得一见的人才,说得好像始终有个光明灿烂的未来。要是大家都在撒谎……都在撒谎的话,该怎么办。要是我不是天才…… 不记得有得到过棒球之外的赞赏、鼓励和期待。 喉咙很渴,身体的轴心冰冷。 「秀吾。」 瑞垣的手抓着肩膀。 「趁现在把他打垮。」 「咦?」 「你的爱人哪。确实是个美人,不过性格挺恶劣的咧。不要让他跩过头了,让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打得垮吗?」 「凭我们,应该很简单吧。」 瑞垣的脸突然缓和下来,笑了。是熟悉的儿时玩伴的笑脸。 「秀吾,凭我们是办得到的。那个自命不凡、瘦巴巴的公主,哪能让他占着投手丘不放。总得让他知道谁才是主角。」 肩上瑞垣的手一阵使力。 在阴天底下、唯一拥有日照的场所,原田面无表情地站着。仿佛沐浴着光站立是理所当然似地,呼吸与动作全都有条不紊。 难道想都没想过,有可能会被人打击出去? 太跩了、太跩了、太跩了。 门脇握紧拳头,剪得短短的指甲刺入掌心。 原田,我会彻底让你知道,以我们为对手还想持续站在投手丘,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城野、荻。」 门脇出声叫住坐在休息区一角的二年级生,那是作为新队伍主轴的投捕搭档。今天的比赛分别是第八棒和第九棒。 「好好研究那个投手,包括我们要怎样将他打垮。他会变成县大赛最主要的障碍。」 「是。」 两人的声音重叠,紧接着裁判宣告比赛开始。 瑞垣的手离开肩膀,在门脇背后用力一拍。 一局上半,横手三上三下结束了攻势。第一棒唐木是捕手上方飞球(catcher fly)、第二棒池边也是一垒方向飞球,三棒崎山则是遭到三振。货真价实的三球三振,真是经典。攻击期间瑞垣一直吹着听不出曲调的口哨,不过在崎山遭到三振时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俊,现在是该笑的时候吗?」 「啊,歹势,『欲藏相思深如许』啊,不过你有没有看到崎山那张脸。看扁人家,说人家是瘦巴巴的公主。棒球靠的不只是体格而已,而是肢体能力。我一直想让他稍微了解这一点,崎山,你也充分得到教训了吧。」 瑞垣将手套夹在腋下、直起身子,对着走向运动场的投手荻出声呼喊: 「新田的打线,值得注意的只有第四棒海音寺,基本上是支防守型的队伍。听好了,不要白费力气。城野也是,不要在意对方的投手。对方的投球内容根本无关紧要,想想怎样让荻的曲球发挥威力。我们的内野守备是铜墙铁壁,就算球被击出,基本上也是界外球。面对任何对手都能获胜,这就是横手的棒球。听懂了没有?喂,前辈的话你们总该信吧。」 荻和城野面对面点了点头,微微露出白色的牙齿。看到前几棒被轻松解决出局而明显紧张的投捕搭档,突然间松了一口气。 「很好很好,乖孩子。可爱、真是可爱。」 被瑞垣摸头时,两人更是笑了开来。爱笑的荻肩膀正在颤抖。 「俊,你调查过新田东的事?」 「算是吧。未雨绸缪,有备无患啊。秀吾。」 瑞垣用食指轻敲自己的脑袋。 「不单单是肢体能力,这里也要用,这才叫棒球。你记住了。」 门脇一边望着瑞垣跑向游击手位置的背影—— 幸好我们不是敌人。 门脇出声喃喃自语。 一球滚向游击手瑞垣、一球滚向一垒手。虽然三棒获得四坏球保送、四棒海音寺将球打到中坚手的位置,荻还是无失分地完成任务。五棒打者的球有点不规则地偏向旁边,不过还是被瑞垣的手套轻松接住。荻在投手丘上再度露出白牙,三人出局、攻守交替。 接着是二局上半。 门脇一个深呼吸,就打击位置。老鹰在头顶绕着圈飞行,市立公园的运动场,风从外野往打击区方向吹。门脇盯着背迎向风、站在投手丘的投手看了好几秒。 「要和心爱的爱人约会啦,好好享受吧。」 刚刚瑞垣才这么说。 是啊,给我点乐趣吧,好不容易才相遇。 让喉咙抽痛的干渴已经消失。门脇进入打击区,调整站姿。门脇心想,还真久啊!最初的相遇是在九月初,这座市立公园的运动场。是他让我觉醒、让我兴奋、甚至还让我兴起一丝棒球对自己而言算什么的念头。这几周的时间既新鲜又刺激。要是没有和他相遇,应该会带着莫名的厌烦、认定软式棒球不过就是这种程度而已、对自己不带半点不安地和中学棒球道别吧。 和你相遇太好了,原田。 门脇握紧球棒。捕手呼地吐了一口气。 「永仓,好久不见。」 「嗯。」 透过面罩仰望过来的眼睛,两边都泛着血丝。 「那种球会出现吧。」 「当然。」 「接得住吗?」 「接得住。」 这家伙也同样面临重要关头吧。 虽然戴着面罩,还是察觉得到永仓的表情为之一僵。不过门脇的意识,马上就把蹲在后方的捕手丢到一旁。 后方的家伙无关紧要,现在只管前方的家伙。 摆好姿势,风吹了 过来。横手位在中国地方的山地山脚下,九月底已经接近冬季。山上吹下来的风很冷,不过门脇的手心却渗着汗水。 最初的一球,门脇并没有出手。 3 崩溃 最初的一球,豪并没有接住,滚到前面去了。豪将它捡起、调整呼吸、用球衣擦了擦球。门脇重新握紧球棒,大口吐气。 巧。 豪无声地呼叫他的名字,把球回传。手里确实残留着那一球的触感,毫无保留、最棒的直球。有某种东西从身体正中央穿过。 那家伙认真对着我投球。 这种感觉该算是喜悦?还是安心?难以言喻的情感炽热交缠,在体内流窜。 在门脇就打者位置前,豪感到不安。不知道巧会不会投出最棒的一球,所以不安。并不是害怕球会被击出,而是对于身为捕手的自己有没有受到巧的彻底信任感到不安。巧将球投过来了,所以下一次绝对要接到。 门脇在下一球铁定会挥棒,不过球路并不会变。那球一定会穿越门脇的挥棒进到自己手套里。豪有自信,球会和冷静放过第一球的门脇所预测的相差些许,维持球速到打者手边。 第二球,门脇独特的有如疾风的挥棒声。飞进捕手手套的白球,仿佛发出小小的呼声。之后球咕噜掉到前面,心脏的鼓动声在耳朵深处响起。豪的背脊和腋下都冒出了汗。 ——下次、下次一定要接住。 豪的视野突然变窄。打者是谁、这里又是哪里,一瞬间他突然搞不清楚。只看得见投手丘,巧在那儿挥动手臂,吸气,举起手套。 第三球。球棒凌空划过的瞬间,门脇觉得自己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呼唤球、柔软地对应、凌厉击出,堪称完美的击球姿势崩溃了。跨步往前、准备击球的身体,在击中球之前就失去了平衡。 「挥棒落空、打者出局!」 裁判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尖锐,门脇紧咬的臼齿闷痛起来。 呼地一声吐出气来的是永仓,他盯着手套里的球,再度吐气。拿下面罩,仰望着门脇。汗水自额头流到脸颊,在下巴底下形成了水滴。 门脇握紧球棒,背过身去,无言地从站在打击预备区的瑞垣身旁走过。横手的休息区一片安静。 「哎呀,门脇也有碰巧被人三振的时候,是吧。」 崎山自言自语地说道,谁也没有回答。门脇低声说着: 「这不是碰巧。」 不是碰巧,那家伙是用实力将我扳倒。 屈辱感比败北感还要刺痛。不过至少不会觉得胆怯,就算打不到也不会放弃。最快到第五局,就会再轮到自己上场打击。 看着吧,原田,下次要凭我的力量…… 有点悦耳的声音传来,是金属球棒打中球的声音。门脇转过头去,看到瑞垣抛下球棒,跑向一垒。球继续往前飞,中外野手正在后退。 「成功了!」 池边呐喊着。不过新田东的中外野手用力一跳,单手把球接住。虽然跌了一屁股,不过球并没有掉落。 「可惜……要是没有风就好了。」 「不过打得很漂亮。」 「行了、行了。」 横手的休息区恢复了活力。瑞垣一边对第六棒的田冈嘀咕些什么,一边笑着走回来。一回来就咻地吹了声口哨。 「我打到了,那个投手的球。」 崎山探出身子。 「打得到吗?」 「打得到。那些家伙还是小鬼,用力拉打的话,球就会强劲地飞出去。勇敢挥击吧。不过游击手海音寺的守备很高明,这点可别忘了。就这样,将他们彻底打垮吧。」 瑞垣瞄了门脇一眼,扬起嘴角。 「你似乎有什么不满,队长。」 「原田的球有那么容易打吗?俊。」 瑞垣眯起眼睛,一种莫名清醒的视线。 「秀吾。」 「嗯?」 「抱歉,你的漂亮公主被我给吃了。」 「什么啊?」 「也就是说,公主应该撑不到你下一个打席。」 「俊,别闹了,原田的球才不是这么回事。」 响起了金属声。球往二垒手、游击手之间穿去,接者就看到海音寺飞扑接球。瑞垣啧、啧地咋舌。 「打到那边不行啦。大家记住了,海音寺的守备足以和我媲美。」 荻噗嗤一笑。瑞垣将手套递给盯着运动场的门脇。 「秀吾,刚刚田冈的打击,游击手要不是海音寺,就已经上垒了。漂亮的安打,公主不行啦。要撑到下个打席,难喔。」 「为什么?」 门脇抓着瑞垣的肩。 「这种事,为什么你会知道?」 瑞垣皱起眉头,挥开抓着肩膀的手。 「为什么你就是不懂?笨蛋。」 瑞垣的手指在门脇额头上一弹。 「好痛!」 「醒醒吧,傻瓜。恋爱是盲目的,今天就不用和歌来消遣你了。你啊,对那位公主着迷,除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像门脇秀吾这样的男人,怎么能被稍微有点姿色的公主要得团团转,看不见棒球的全貌咧。」 门脇为之语塞,对瑞垣所讲的话难以理解,瑞垣故意吐了既长又大的一口气。 「你啊,有没有把这场比赛当成比赛来看?有没有当成棒球来看?」 「啊……噢、呃……这个嘛……」 「答案只有一个,简单明了。总而言之,你脑袋里就只想着和公主约会的事,对吧。所以什么也没搞懂嘛。」 「俊……新田东真的是那么糟的队伍?」 「不要一脸正经地问这种基本问题。新田并没有特别糟,糟到不行的是——」 瑞垣竖起小指和拇指,在门脇面前挥动。 「那对投捕搭档,就是你的公主和大块头捕手。哎呀,糟透了。」 门脇难以置信地俯看小个子瑞垣的脸。别说原田,就连永仓也不是一般选手。至少他还知道这点。 瑞垣生气似地嘟起嘴侧向一边: 「喂,我讲的并不是个人能力。搭档就是搭档,再怎么样都是两个人。那种互扯对方后腿的家伙,就算赢得了其他学校,对横手可是不管用。哼哼,算了,你看下一局,公主大概会倒在投手丘上面哭泣。对我而言,倒是满喜欢这种场面。」 下一局,横手的攻击由第七棒辻仓的三垒安打展开序幕。瑞垣在门脇旁边咯咯地忍着笑意,然后直起身子,对第八棒的城野说道: 「城野,看来你不知道自己的立场。」 「啊?」 「啊什么啊,你可是新队伍的第四棒候补人选耶。坚持下去,对方已经没力了,不用怕。彻底的坚持下去,不要被速度迷惑,想办法打到球。不过只是快了点而已,你打得到的。」 「是。」 城野红着双颊用力点点头。 「嗯——对对,既坦率又可爱,小朋友就是要这样。是吧,门脇。」 门脇并没有回答。从休息区看过去也知道,原田的球并没有力道,更重要的是在投手丘上面的动作并不灵活。 「俊,那家伙是不是状况不佳?」 「那家伙指的是谁?」 「原田。」 瑞垣耸了耸肩,动作夸张地摇头。 「你是真的被公主给迷住了是吧?比赛进行到一半,竟担心起对方投手的状况是想怎样。笨——蛋。刚刚不是说过了,状况不佳的并不是公主,是投捕搭档。」 「什么意思?」 「你不懂?」 「不懂。」 「我也猜想你不会懂。」 瑞垣这么说着,舔了舔嘴唇。门脇俯看那张侧脸,两人从刚开始学走路的时候就在一起,在一起的时间比家人还要长。头脑聪明、擅长讽刺、面包要 沾美乃滋来吃、喜欢身材圆润、眼睛大大的女生、背上有蝴蝶形状的胎记,这些自己通通知道。然而这样的童年玩伴,所讲的话却无法理解。 原田耶,为什么那球会被击中? 场上响起了欢呼声,城野击出的球自二垒手头顶飞过,跑垒者滑向本垒。门脇咽着口水,山上吹下来的风让沾了汗水的颈子感到好冷。 「秀吾,你和公主是哪个人比较厉害?」 「咦?」 「刚才的对决真是精彩,结果是门脇秀吾彻底惨败。要是和公主再对决一次,你有自信能打得到吗?」 「废话,哪能就这样输掉。」 「也对。讲老实话,我也对那个公主感到害怕。和你真的是旗鼓相当……哎呀,真没想到,居然有投手可以和你进行旗鼓相当的对决。嗯——可以理解为什么秀吾会着迷。『当年情话平如水,怎及昨夜鸳鸯长』啊。」 「俊,拜托,讲点听得懂的话行不行。就算不提这个,我的脑袋现在也已经一片黏黏糊糊了。」 「哎——唷,不好意思,水准太高了。」 「俊,我是说认真的。」 门脇忍不住抓起瑞垣的手臂,瑞垣往他手上啪地一敲。 「表情不要那么恐怖,很烦耶。噢,荻,很不错喔。」 第九棒的荻击出牺牲短打。一人出局、二垒上有跑者,一棒唐木发出「嘿咻」的吆喝声。横手的打线拥有全国首屈一指的破坏力,只要攻势一展开,接下来就是一鼓作气积极进攻,所有队员全都熟知这一点。就像行动一致的狼群在袭击猎物一般,是受到本地报纸赞赏的打线。然而现在,将第四棒门脇彻底打败的投手正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才在投手丘上站住。除了唐木,其他人想必也都会有跃跃欲试的心情。 跟俊讲的一样,那家伙撑不到我的打席。 在休息区的一片欢腾声中,门脇俯身用手抵着额头。 「公主是天才,和你一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现在那家伙的脑袋也是乱糟糟,处于搞不清楚该投什么球、为什么会被击出的状态。不过还是没被击出全垒打,我们的打线光是要击出安打就很吃力。了不起的公主。」 「这样的公主,为什么球会被击中?」 「因为他是天才。」 门脇仰起脸来,和瑞垣视线相对。 「秀吾,你不懂对吧,因为你也是天才。不过你是打者,和公主不一样。很可怜,公主是投手。所谓的投手,要是少了负责接球的捕手,就什么也不是。」 「永仓是个好捕手,没得比的。」 「那是到你的打席为止。」 门脇瞪大眼睛,看到唐木击出的球从一、二垒之间穿过,飞毛腿城野则奔回本垒。 「喔,不愧是小唐。不闪躲,而是漂亮地迎合球路。池边,不要太早挥棒,要跟他纠缠到底。你不是喜欢纳豆到无法自拔的地步吗,就是那股黏劲。秀吾,把你的嘴巴闭上,不要一脸白痴样。」 「俊,永仓他……在我的打席之后变了?」 「那当然。不只变了,而且一场糊涂。那家伙——永仓是个超级诚实的家伙,就某种角度而言很可爱。」 「他变了……这种事,为什么你会知道?」 「一直问为什么,很烦耶。你是什么都得问的三岁小孩吗?」 瑞垣伸出手来。 「干嘛?」 「一千圆,自白告诉你太可惜了。不然就请我吃春来堂的大碗叉烧拉面,或是大阪屋的美乃滋章鱼。没问题吧?」 「我哪来的钱啊——」 门脇在瑞垣的掌心拍了一下。 「俊,别闹了,你好好跟我说。为什么——」 「专心看比赛。」 瑞垣忿忿说道。 「比赛还在继续进行中,队长不看比赛是要怎样。你看,池边获得四坏球。连续四颗坏球,就只有第一局控球那么出色,现在却连一记好球都没有。公主已经是末期症状了。」 新田东的内野手全部集合在运动场上。海音寺对裁判说了些什么,明显是要更换投手。 「将投捕整个换掉……秀吾,海音寺当起队长比你要冷静得多。」 之前守在一垒的选手似乎站上投手丘。瑞垣蹙起眉头。 「是侧投。公主之后换侧投投手……这样咱们不是有点不妙?新田还真是准备齐全。我来看看球员名单……高槻?没有标记,是二年级吧?哇噢,城野,明年果真得留意这个队伍……身为队长,至少得讲这些话吧,秀吾。」 门脇咬着嘴唇,凝望着一垒方向的休息区,可以看到原田的背影,表情自然是看不见。 瑞垣吐出比刚才更长的一口气。 「喂,我是真的开始担心了。你是不是第一次得到恋爱病,看来病得很重啊。」 「那种家伙,我是第一次遇到。」 瑞垣的脸颊抖动了一下,带着浅笑的嘴角变得紧绷。 「噢,是这样。也对啦,因为没有人可以和你正面对决、然后将你撂倒,不过或许就到此为止了。毕竟公主被吓到,应该没办法再站上投手丘了。」 「你这么认为?」 「百分之百确定。就像你没被完美地打败过一样,公主一定也很少有被人打得一塌糊涂的经验,说不定连比赛途中被换下场的经验都没遇到过。理所当然是王牌选手、理所当然是先发完投、理所当然是主角的人被人拉下了舞台。你看看,想要重新站起来哪有那么简单。这种人啊,脆弱得不像话。一个不顺利,不,对我们而言是顺利才对,顺利的话,说不定就这样崩溃了。」 「不会崩溃的。」 瑞垣「咦」地一声、眨动着眼睛,鼻头出现皱纹。瑞垣从小只要一惊讶,鼻头就会出现皱纹。鼻头出现皱纹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年纪很小。用三轮车玩暴走族游戏时的样子;爬到树上、两个人都下不来时的样子:第一次握着棒球时的样子;当年的样子和青春痘引人注目的十五岁脸孔,瞬间重叠在一起。 「俊,这下我稍微放心了,你也会有留意不到的事。」 「什么事?」 「要不要请我吃春来堂的叉烧拉面?」 「少蠢了。与其请你,我还不如去买『早安少女组』的cd。」 门脇再度将视线投往一垒方向的休息区,刚刚才上场的投手正在投手丘投球热身。 是个不差的投手。 以侧投姿势投出具有明显特色的球,球路压得很低,看起来并不好打。在原田的直球之后,说不定会被这和缓的变化球给迷惑。不坏,是个不错的投手。门脇眯起眼睛,投手丘的颜色看起来不一样了,之前那样一个发出银白光芒的场所,现在不过是个普通的土堆。 「那家伙并没有倒下。」 门脇低语,瑞垣无言地仰望着他。 「他还一直站着,不是吗?你说他会倒在投手丘上面哭泣,可是他一次也没有跪下,一直都站着。」 「意思是说,没有被击垮?」 瑞垣用鼻尖嗤笑了一声。 「哎呀,这不就是你的愿望吗?希望他别被击垮的愿望。还是倒下来比较轻松啦,跪着哭泣、在大家面前示弱的人,要重新站起来会比较快。我就看不惯你的公主自尊心那么高,拼命站着绝对不肯示弱。开什么玩笑,真叫人火大。讲老实话,我希望公主能再稍微加点油,加油加到最后一刻,然后我再彻底将他击垮。就为了自尊勉强站着,要是在那里被打垮,不知道那位漂亮的公主会是什么表情。可惜啊,难得的机会,真想给他来个致命一击。」 「我倒是不这么认为。」 瑞垣的话也有他的道理。不能坦诚表现自己的人是脆弱的;跪着哭泣、将软弱脆弱全都暴露出来的人,或许还比较坚强有弹性。然而投手丘并不是那样的场所,并不是用来下跪、用来倒下、用来抱头痛哭的地方。而是用来投球——它只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 那家伙了解这点。就算没人教,大概也本能地知道。俊说他讨厌原田继续站着的那份高自尊,然而那是必要的。投手只要还身为投手,就得持续专注在投球上,这份持续站着的自尊是绝对必要的。俊所说将软弱脆弱暴露出来的那种痛快,对投手而言是不需要的。必须展现脆弱,才能重新站起的人,没办法持续站在投手丘上面。 「秀吾,你在想什么?」 「呃……不,听了你的话,开始想说俊会不会有虐待倾向,觉得担心起来。」 「哇!露馅了。我就喜欢啪啪地甩鞭子,只是说不出口。不是我太严苛,是你对公主太纵容了。」 「请问——」成野出声说道。 「干嘛?」 「嗯,攻守交替了。」 「攻守交替?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崎山击出游击手前滚地球啊,被人双杀啦。」 「哎呀——」 瑞垣拍着额头。 「三棒是在干嘛,那家伙对控球型投手最不在行。好了,那怎么办?下一局就轮回到你了,秀吾。」 「什么怎么办?」 「公主倒啦,你不是干劲就少了一半?该不会摆烂找人代打吧?」 「俊,别闹了。」 比赛就是比赛,会认真以待。目标是原田,为了那家伙,我对今天的比赛满心期待,但这个目标两三下就消失了。不过只要比赛仍在继续,我就不会做出受到私人情感影响而抛下比赛不管的丢脸事情。哪有那么堕落! 门脇用力敲着手套。 「我讲得太过分了,抱歉。是我太多嘴了。」 瑞垣低头道歉。 「俊,这局要留意。荻、城野,注意配球不要配得太单调。新田在被人得分后,攻击有着异常的黏劲。要小心投球。」 「是。」 「俊,我有好好在当队长吧。」 瑞垣默默地耸耸肩,眨了眨单边眼睛。 接着三局下半,比赛的发展就像门脇所讲的一样。藉着第一棒打者的触身球保送,加上长短三支安打及失误,新田东的打线黏劲十足地夺下四分。在比赛前半场、三局结束的时候,横手少见地被人领先。将对手的王牌投手给拉下来,却还是输。 有本事! 门脇想起嘴里说着拜托、要求务必来场练习赛的新田东中队长海音寺的面孔。 就算少了原田的球,和横手比赛也有五成的胜算。说不定海音寺就是有这份自信。 门脇望着在游击手位置展现轻快动作的6号球衣选手,以那个6号为轴心,内野手全员流畅地做着动作。到此为止,看起来像失误的失误一次也没有。 很棒的一支队伍。 门脇觉得,在打中学棒球的最后时刻,竟然还可以和很棒的队伍比赛。 非感谢不可的人,说不定是我们啊,海音寺。 不过,门脇总是不太甘心,一个打席,只要再一个打席,想和那家伙来个对决。不想就这样结束,不想留着这份不甘心、遗憾,就这样结束。 原田,你甘愿吗?就这样结束,你甘愿吗? 「对不起。」 荻低垂着头,用手背抹着眼角。 「曲球投得不好……被人打击出去……」 瑞垣轻拍着他的背。 「乖乖,别哭、别哭。差个两分,根本就没什么。这局是由门脇开始打击,我们可以拿个十分。」 荻呜噎地抽动着肩膀。 「如果是复本就挡得住……昨天榎本还说拜托我了……」 「榎本?啊,不行啦,复本会失掉更多分。就因为是你,才只丢了四分。」 榎本是横手的王牌投手,一直守着投手丘,今天因为补习班的模拟考不能来。他具尾劲的快速球威力十足。 「新田用『理所当然会是榎本主投』的想法进行练习。对方有那位公主在,那些人看惯了公主的球,在打击的时候,榎本的快速球根本就是免费奉送。危险、太危险了,千钧一发。比赛还没结束,不要哭哭啼啼的。还有……干嘛,秀吾,一副有话要说的眼神。」 「嗅,我在想,你真的是个擅长照顾人的家伙。」 「我喜欢坦率又可爱的孩子。算了,再怎么说,总是一场不错的比赛。好久没遇到这么让人起劲的队伍了。」 来、走吧,瑞垣挥手示意。 门脇将满腔的不甘心暂且吞下,走向打击区。 耳边传来煞车声,一辆蓝色轿车在围墙旁紧急停车。崎山对这辆车有印象,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哇地一声大叫起来。 「门脇,惨了,是总教练。」 身穿灰色夹克的高个子男子下了车。 「事情曝光了,秀吾。」 瑞垣扭曲着脸。这是无视于学校作法的比赛,既然不被承认,于是决定只能自行举办的比赛。要是曝光该怎么办?之前也曾有过一丝这样的不安,不过无论如何还是想办。一方面是只想得到这个办法,一方面也很高兴能想得出这个办法。自己会负起责任,所以至少再给一个小时,还需要一点时间。希望能让比赛像个比赛,不论是赢是输,都想好好品尝一场棒球比赛,然后对运动场、对对方球队低头致谢后离去。 「你们在干什么?」 横手的总教练身体探过围篱大叫。是怒吼声,门脇把脸转向运动场上的海音寺。视线交会,海音寺手插着腰低下头。 「干什么?不就是比~赛吗?总教练。」 瑞垣用比平日略微高亢的声音回答。 「比什么赛?你们是想怎样。没有得到校方承认,自己任意进行比赛,这样子对吗?」 「可是是星期天耶,总教练。这是假日吧,是个人的自由时间耶。」 「穿着横手的球衣,跟我说什么自由时间,笨蛋。」 「哇噢!教育家用这种字眼对吗?」 「瑞垣,主谋是你?」 「什么主谋,总教练,你警匪连续剧看太多啦。这又不是犯罪。」 主谋是我。就在门脇向前跨出一步,准备这么说的时候,有个男子走向总教练,是一直在 一垒旁边观战的男子。 「抱歉,我叫户村。是新田东的……」 后面的声音变得小声,听不见。瑞垣拉着门脇的手臂。 「秀吾,那个大叔好像是新田的总教练。那就能稍微争取一点时间,去跟对方队长说几句话吧。」 门脇一靠近,海音寺就抬起脸来微微点头。 「没办法继续是吗?门脇。」 回答的是瑞垣。 「没办法啦,比赛取消。我是不知道你们总教练要怎样说服他,不过我们总教练脑袋非常死板,他是那种不听别人说话的人。」 是吗?海音寺咬着嘴唇。 「不甘心啊,难得有场不错的比赛。」 「抱歉。嗅,我去跟总教练拜托看看,请他让我们比到最后。」 「没用的,秀吾。第一,大伙全都吓得发抖。就算可以比赛,也没办法像之前那么专心,不会顺利的。一边发抖一边留意总教练的眼神,是要怎样好好比赛。海音寺,真的不好意思,今天就先到这里为止。歹势。」 「不,是我们这边造成的麻烦……」 海音寺用力挥挥 手,新田东的队员开始小跑步回到休息区。瑞垣短促地吹了声口哨。 「海音寺真有队长的样子。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咦?」 「哎呀,我们家的门脇欲求不满哪。要是就这样结束,恐怕会闷闷不乐、夜里也睡不着觉。每晚都和心爱的公主在梦里相会而睡眠不足,很可怜吧。」 「啥?」 「俊,你喔。」 瑞垣仰望门脇的脸,视线锐利,然后用那个视线直接望向海音寺。 「海音寺,你不觉得不甘心吗?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们再比一次?」 「咦?不过,可以用这样的成员再进行一次比赛吗?」 「想办法让它变得可以啊。都是秀吾的错,被爱情给冲昏头,操之过急。要多用点脑筋,避免这种粗糙的曝光方式,花时间来做比赛的安排。放心,这回由我来负责。」 瑞垣的视线瞬间变得和缓,并发出咯咯的笑声。 「有意思。秀吾整颗心都在公主身上,所以搞不懂。不理会学校、自行决定对手的比赛相当有意思,颇有快感。这种有意思的感觉是大赛里所没有的。」 海音寺「噢」地跟着点头。 「确实是这样。」 「对吧?所以来比赛,用我们自己喜欢的方式来比。不急,等考试结束之后再来。」 「我懂了,我想大家会很开心的。」 瑞垣「啪」地弹了一下手指。 「交涉成立,功德圆满,那我会跟你连络。还有,我有一个条件。海音寺,你听我说。」 「什么条件?」 「和我们之间的比赛,请务必让公主站上投手丘。」 「公主……难道是在说原田?」 「对、对,是叫这~个名字。拜托了。」 海音寺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低声说道,或许需要一点时间。门脇「呼」地吐了口气,向前半步,盯着原田在一垒休息区的身影。 「海音寺,麻烦你暂时装作没看到。」 「啊?」 「拜托了,就一下子。」 门脇将海音寺推开,站到一垒休息区的前面。 4 下一球 豪坐在长凳上盯着自己的手。脑袋的一角很痛,一阵阵的痛觉从头顶延伸到指尖,但并非哪边受伤,而是觉得很混乱。在空空如也、完全没办法思考的脑袋里,只有痛觉活生生、一阵阵地传来,那份痛觉传到了用来为巧接球的手。 球是进到这里。在门脇的那个打席,随着确切的手感,用这里接住了那一球。 「为什么会输?」 豪出声说道。 真的不懂,为什么会输? 门脇挥棒的瞬间、确实接住巧那一球的瞬间,在豪体内有个声音出现。 可以听到啪地一声、有些什么东西断掉的声音,绷得紧紧的东西断掉了。身体突然变得沉重,精神没办法集中。下一位打者是谁,比数是……对无法集中在打者、比赛上面的自己感到惊慌。在干什么,必须好好摆出姿势、必须比出暗号,就在想到这里的时候,和投手丘上面的巧视线相对。可以读出他用唇形在叫着「豪」,那是从没见过的表情。蹙着眉头、反复眨眼、询问似地思索,巧正站在投手丘上面,感到迷惑。 不行,不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 豪咽着口水,听得到打者噗嗤一笑。 「你们俩不行啦。」 那人明白地这么说着,空气摇晃了起来。 「喂,叫他投吧。」 「啥?」 「就是投给门脇的那种球。还是说,那只是碰巧?一场比赛就只能投出一球?不会吧~」 那是会莫名挑起神经的说话方式,听起来轻浮随便,但是就是会被挑起、无法忽略。 这位打者是谁……横手的第五棒……在门脇后面…… 「你当捕手不行啦。」 「啊?」 「你看,要是来了更厉害的球,你就接不到对吧?嘿嘿!怎么办?接不到对吧。哎呀,刚刚被门脇一打就没力了,什么球都接不到啦。」 「咦?你说什么?」 「你看看,公主在伤脑筋了。」 「啊……」 「没办法比暗号、没办法摆姿势。可怜啊,不晓得该怎么办,惊慌失措啊。」 裁判大声地干咳着。 「打者不要在打击区说话。」 「啊!抱歉。不好意思,我讲太多了。」 那人伸出舌头、对豪眨了眨单边眼睛,然后徐徐摆出姿势,缓慢到叫人感到焦躁的动作。那位打者放弃第一、第二球,将从正中稍微偏外的角度进来的第三球漂亮地挥击出去。那是和动作不相符的强劲挥棒,中外野手奥平拼命后退,跃起、接球。 后来的事,豪就记不清楚了。头有点闷痛,巧的球在进入手套之前就被打击出去。横手的打线势如破竹无法阻止,游击手海音寺、左外野手大平与奥平追着球跑,飞扑、滑地,横手的选手踩了本垒垒包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 混乱的脑袋里,只有带着笑意的声音这么响起。 ——你当捕手不行啦。 即使是在投捕同时替换、坐进牛棚的现在,声音似乎仍在耳边低语。 「豪。」 有人拉着自己的袖子,是泽口。一年级的泽口今天当了整天的捡球员,他递出冰凉的罐装乌龙茶。豪并不渴,甚至连热了累了都没有感觉。正要讲「不需要」回绝的时候,他和泽口四目相对。泽口把嘴抿成直线,眼神认真地递出茶罐。豪伸手接过来,掌心有着吸附般的寒气。泽口呼地吐气,然后低声说道: 「原田喝不喝?」 巧? 豪的视线在牛棚中梭巡,视野一角映入了巧在后方的背影。眼睛习惯了运动场的明亮后,会觉得牛棚后面是十分阴暗的场所。泽口再度拉着豪的袖子。 「豪,门脇他……」 豪仰起脸来,门脇和海音寺说了些什么,然后走近。豪不自觉地起身。 「哇!表情好恐怖,可能是我乱放炮说错话了,还是闪人好啦!」 吉贞躲到豪的背后。 门脇站到牛棚前面,所有人的全都瞬间屏息。 「原田。」 听到有人叫着自己的名字,巧来到前面。 「是。」 「是什么是,你……开什么玩笑。」 门脇用手指揪着巧的胸口,将他拖出牛棚。 「太难看了,你明明夸下海口,怎么会这样。你是从投手丘上被拉下来的,你知不知道?」 门脇的手臂肌肉隆起。巧的脸扭曲,泽口推着豪的背脊。 「豪,你、你得去救他,不然原田会被修理得很惨。」 豪站在牛棚前吹拂而过的冷风之中,茫然盯着数公尺前的两人。门脇的身躯看起来极其勇猛壮硕。 巧的骨架也不差,上背与肌肉的结构都很出色。但是巧这样的身材,看起来却很幼小。才差两岁,和门脇全身强健相较下,巧正在发育的肉身就像未完成般脆弱幼小。 「门脇,住手,不要这样。」 野野村按着门脇的手臂。 「不要对我们的社员乱来。」 野野村取代豪戴起面罩担任捕手,对因为肩痛无法整场出赛、于是担任跑垒指导员的野野村而言,突然参与比赛究竟是负担还是喜悦,从他对门脇讲话的口气里听不出来。 门脇呼地吐气,放开手。巧一个踉舱,不过还是踏稳脚步,站直。 「一个打席,才一个打席,你把人三振了,这样就算胜利了吗?混帐,你不要太自以为是。居然抛下比赛……太难看了……你真是有够丢脸……原田,你懂不懂?自己有多丢脸,你懂不懂?」 门脇的话断断续续。 「我懂。」 巧这么回答,手指在身旁紧握。 巧是懂的。这大概是巧踏上投手丘以来,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这么难堪,巧比谁都清楚自己的难看、丢脸。 冷汗从豪的背脊上流下来。 不是巧,是我。是我…… 背后传来噗嗤的笑声。 「呃、你叫永仓是吧?」 豪回过头去,之前那位打者面带笑容地站着。 「嘿嘿,喂,你和那位公主交往多久了?」 「啊?」 「噢,我先自我介绍,我叫瑞垣,祥瑞的瑞、屋垣的垣,瑞垣。你好。」 瑞垣握了握豪垂立不动的手,再度轻声地笑了。 「好大的手,体格也很赞,该向母亲说声谢谢。好了,你和公主交往多久?很短吗?一年左右?」 「呃……公主是指?」 「我们家门脇最在意的公主,原田。」 「这个……从今年春天开始,三月的时候……」 「三月!哇噢!才半年嘛,那就难怪了,是吗?半年,你不懂得交往的技巧对吧?」 这人在说什么啊?瑞垣讲的话像在猜谜,让豪无法理解,不过好像在传达些什么。他的眼睛不带半点笑意。 「瑞垣。」 「嗯呀。」 「那时……你在打击区不是说过?」 「咦?我说什么?我很爱讲话,老是讲个没完。」 「你说,我当捕手不行……」 瑞垣哎呀地吐着舌头、搔着脑袋。 「没想到你一脸傻相,居然记得清清楚楚。该不会是学业优秀、成绩优良的人吧?」 「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不就那个意思。你啊,不适合当公主的捕手,你们俩的搭档不行啦。」 豪倒吸一口气,盯着瑞垣没有笑意的眼睛。 「像公主那种型,必须配合得很好才行。像你这样拼了命、 想要和他对等往来的作法会有问题,就像今天的结果。投捕搭档互扯后腿、牵扯不清,哼哼,虽然我不是门脇,不过实在是难看啊,永仓。」 瑞垣的视线一动,转往站在门脇身前的巧的侧脸。门脇在牛棚前无言地瞪视着巧,那份沉默与眼神全都带着书语所无法形容的愤怒。野野村仍旧按着门脇的手臂,瑞垣的低语,清晰地传到豪一个人的耳中。 「公主连坦率地说声抱歉都做不到,要是他能低头说声对不起,门脇也就觉得扫兴而没办法发脾气。这家伙非常非常地无趣,真是百分之百的公主……永仓,难听话我就不说了,那家伙的捕手,你找个人来代替吧。」 「咦?」 「你们啊,就算组成了搭档也只会自相残杀。像你这种认真拼命的类型,当不了公主的对手,只会把你累垮而已。随便哪个人都行,总有勉强接得到球的捕手候补人选吧,叫他来代替你。要是不这么做,你只会痛苦地被公主要得团团转,还尝不到棒球宝贵的乐趣就玩完啦。」 豪咬着干渴的嘴唇,血的气味在嘴中微微散开。 我对那个球着迷、想接住它、感觉它……我是捕手,我是…… 瑞垣「啪」地在豪的肩膀上一拍。 「你看看,就是像这样一脸严肃,所以才糟糕。你得放轻松、放轻松一点……不过我就算讲了你也听不懂。」 「我是不懂。」 「受不了,真是有够给他木头。算了,随你便,反正和我无关。我是看秀吾真的迷上了,所以才稍微讲两句话。不过那公主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天才,至于我呢,永仓。」 瑞垣的眼睛眯成了细线,声音略微压低。 「我和身为天才的门脇秀吾一起打了好多年的棒球。」 瑞垣这么说着,转过身去,拉开双臂走近门脇,从后面将他抱住。 「好了好了,秀吾,就到此为止。time limit、时间到。」 「俊,放开我,我还有话得跟这家伙说个清楚。」 「你根本什么也没说,就只顾瞪着公主,欠缺语言能力的家伙。『弃爱恋名闻遐迩』——爱的告白一旦纠缠不清是会令人厌烦的。再这样下去,就会传出我们和他校发生暴力事件的传闻,变得不把母亲叫来是没办法解决的。结束了、结束了,公主会害怕吗?抱歉啊,这家伙对和你对决的事期待得不得了,不想看到公主被自己以外的其他人打得落花流水,所以现在才会火冒三丈啦,你就多包涵。对了,哪天再来投球吧。」 瑞垣把门脇拉到身后,对巧眨着眼睛。 「要是你没有害怕投球的话。呵呵!要是你还能投球,那可真是了不起啊,公主。」 横手的总教练在三垒边围墙的对面呐喊。 「是——是、是,各位,各位!集合整队。总教练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所以要出狠招了。再不听话,说不定会说出跑运动场三十圈之类的蠢话。」 瑞垣拉着门脇离开了。 「搞什么啊?」 高槻在野野村身旁嘀咕,沉默不语的野野村,像在思索什么似地侧着头,短短地叹了口气后徐徐走到豪的身旁。再次叹气,然后叫了声永仓。 「他跟你说了什么……?」 见到野野村的脸,突然间豪很想呐喊。 野野村,什么叫捕手?为什么今天我们会输? 不知道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野野村在豪的肩上一拍,出声吩咐大家收拾东西。 从那时,季节就让人觉得在缓缓地、暧昧地流逝。豪喜欢仰望天空,喜欢云朵的形状与色泽、飞过枝头的小鸟、风雨吹拂而过的暖意以及寒意,自然地感受季节。 虽然每次说起云和鸟的名字,巧就嘲笑他像个欧吉桑,不过巧还是一一记住了那些名字。 「那只浮在水里的鸟,小小的那只是鹈鹕吧?」 巧望着位在中学校门附近的小池塘,突然这么问道。 「是啊,冬天一到,脸颊上的红色就变淡了。」 「咦?为什么?」 「为什么啊……我不知道原因,不过一到冬天就会这样。」 「思——」 两人不断进行这样子的对话。 不过在和横手的那场比赛之后,季节已经变得无关紧要。染上色泽的落叶、迅速转暗的天空、来回啼鸣的鸟叫声,全都毫无意义地自身旁穿过。取而代之的是瑞垣压低的笑声在耳边回响,每次都在自己体内发出焚烧般的声音,不知该称之为焦虑还是烦躁的情绪让人无法呼吸,不论和谁对话都觉得麻烦、痛苦。和泽口、东谷虽然有讲话,偶尔也还笑得出来,不过和巧却不行。聊着鹈鹕脸颊颜色的话题,说起话来毫无顾忌的那段时间已经遥遥远去。和巧之间,有种再也无法为了无聊话题点头、逗趣、对话、发笑的感觉。发现一天的时间很长,回到家一倒到床上,身体就疲倦到近乎沉重。打个瞌睡、被母亲叫着吃晚饭的声音吵醒、去补习班、直到过了半夜都还不睡。熬夜并不是为了要做什么,基本上就是在熄了灯的房间,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 想着要冷静,想着要整理自己心里的情绪,想着不能再这样下去。因为没有勇气把棒球从自己生活当中整个排除掉,而参加了练习。只是无法面对巧,别说举起手套,就连传球都没办法。在这期间三年级退出、新人赛结束、秋季大赛也结束了。季节与队伍都确实正在改变。 「永仓。」 被魔鬼教练叫来是星期六的事。明天就进入考试周,社团活动也暂时停止。这一天,棒球部由野野村带领大家,准备在长约三公里、被学生取名为「蒲公英步道」的路上开始慢跑了——就跟它的名字一样,到了春天,那是一条道路两侧全都开满了黄色蒲公英花朵的道路。 「你可以不用跑,留下来。」 魔鬼教练把手套扔了过来。 「教练?」 「就位,我去投手丘投球。」 魔鬼教练似乎没打算听豪的回答,夹着手套就往投手丘的方向走去。 「我要来真的了,永仓。」 看似悠闲的姿势,所投过来的球却手感十足。不知道是第几球,自外角偏低方向过来的球,像是横向滑入似地微微转弯。 「怎么样,转弯了吧?」 「嗯,有一点。」 「笨蛋,是滑球咧,应该更吃惊才对吧。」 「噢,并没有转弯到需要吃惊的程度……」 魔鬼教练步下投手丘,往豪的面前一站,明显地皱起了眉头。 「原本还想夸奖你,说你接得好,结果是这样的说话态度。」 「啊!抱歉。不过、噢、说弯也是有弯啦。」 「哼,直球怎样?很不赖吧。」 「是的,我想很有威力。」 「对吧?那相较之下如何?」 「啊?」 「我在问你,和那家伙相较之下如何?」 「巧的……」 豪不禁盯着魔鬼教练的脸孔,不知该怎么样回答才好。心想比较本身是没有意义的,魔鬼教练的球确实很快,手感也不错,但是就只是球而已,只是直直飞过来的球。巧的球则不同,橡胶制的小球,在从巧手中飞出的瞬间化为拥有意志与生命的物体。小归小,在手套之中感觉却像是凶猛的生物。超越了快不快、重不重、弯不弯这种等级,截然不同。 「永仓,为什么不讲话?」 「呃……啊!没事。截然不同。」 「什么?」 「呃……教练的投法毕竟是野手的投法,你说要和巧相较——」 「我懂了,够了。好,就叫那家伙 用七成功力投球。」 「啊?」 「我是说原田。等考试周过去就跟他这么说,用七成功力投球,学会避开对方打线的投法。」 魔鬼教练的话让豪无法理解。午后依然有着足够光亮的运动场瞬间失色、摇晃。 「这么一来,就算不是你,也能担任原田的捕手。」 魔鬼教练一字一句、字字分明地这么说道。 「教练……你的意思是说……叫巧不要全力投球?」 「对。要是不这么做,那家伙大概永远没办法站上投手丘。像原田这样的投手,总不能让他坐冷板凳。虽然其他方面看似不管用,不过作为投手,确实是个卓越的人材。不好好利用就可惜了。」 「我想,巧不会愿意的。」 豪咽着口水,双脚发颤。 最棒、最快的球。自己对巧所要求的,向来是这样的一球,为了接这样的一球,于是戴上面罩、举起手套。 「谁晓得呢?说不定他反而哭着哀求,要我让他站上投手丘。和横手的比赛已经过了一个月……他想必没有好好做投球练习。原田应该也到了极限,不是我在夸他,我看那个傲慢又自我中心的小子,居然蛮能忍的。哎,他是因为对方是你,所以在等,问题是投捕两人都在发呆,球队总不能就这样一直等下去。既然你没办法当捕手,至少让原田站上投手丘。七成就够了,那家伙的七成,对付大多数队伍都够用了。高槻也在,投手只要有两名,基本上就有办法。这是和野野村讨论后决定的,既然你不行,那就和其他人组成搭档。」 正确答案,完美的正确答案。不是为了最棒的一球,而是为了球队,投手必须要投球。既然如此,巧会接受「只表现七成功力站上投手丘」的条件吗? 豪摇头,不想看。不想看巧压抑力道、一边闪躲一边投球的身影。和投球的巧相比,不得不看这一幂的自己更加凄惨,既凄惨又可悲。 豪用手掩着脸,不知何时已经坐倒在本垒后方的网子前面。他想流泪,但这份凄惨并不是哭了就会减轻。近似呻吟的沙哑刺耳声音取代眼泪出现。 「永仓。」 魔鬼教练缓缓地叫着豪。 「我是老师、你是学生,所以,有些话我得跟你说。喏,你知道吧,你才十三岁,可以读书、可以交朋友、可以找到喜欢的女生……有趣的事、该做的事还有很多,不要就为了棒球痛苦成这样,你还不是那个年纪。说这些是身为老师的责任……」 魔鬼教练的声音同样有点沙哑、微微压低: 「永仓,你要放弃吗?」 豪的身体为之一震。一直想着这件事:放弃吧、抛下吧、忘掉吧。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这么做。 「现在还来得及,已经够了,不要再继续靠近原田。那家伙或许是我们无法对付的人,不要和这种家伙认真来往。就算你认真了,原田想必也帮不了既烦恼又痛苦的你。」 魔鬼教练的话颇为辛辣,虽然看似中伤巧、批判巧,语调听起来却安静低沉,甚至带点温柔。听了那声音,眼角有种发热的感觉。 「原田不行,他没有帮助、支持和鼓励他人的能力,或许除了棒球天分之外,其他的部分全都缺乏。孩子在认真来往之中会长大,这点唯独在你和他之间并不管用。所以……我是这么想的。」 「你不懂。」 「什么?」 「教练你什么也不懂。我……」 豪把手在眼前张开。 用这边接住。门脇秀吾在打击区,阴天,只有投手丘呈白色浮现出来。两好球、没有坏球,理所当然没有要下暗号投一两颗球跟他玩玩的意思。接下来,会出现最棒的一球,自己比谁都了解这一点。豪自己是如此要求的,想要到近乎渴望。 ——我要让你打从心底知道,对你而言,我是独一无二、最棒的捕手。是豪自己斩钉截铁对巧这么说的,所以别再对我投出有所保留的球,不要有一丝一毫会接不到的想法。下回要是再这么做,我绝不原谅。豪认真地这么说过、想过,巧什么也没回答。虽然点头表示懂了,但是连说声抱歉都没有。 投给门脇的第一球就是答案。全力投出的球,拒绝了豪想将它接住的手套,向前滚了出去。豪望向投手丘,巧面无表情地等着他把球回传。 第二球。比之前那球更漂亮,让人觉得好美。又白又小又猛,美到叫人屏息的生物飞了过来,但接不到。 要想接到,没那么容易。 豪觉得滚走的球似乎在笑。 两好球没有坏球。豪深深地吸口气,摆好姿势,站在打击区的门脇根本无关紧要。完全没有会被打击出去的不安感,豪的作战对象是自投手丘投出的下一球。 巧用巧的方式,出给了豪回答——补偿错误,所以接到了。那么认真地赌上自己的全部,并不是为了什么、或是为了谁。所以第三球看在他人眼里,只不过是接到了球而已,却让他全身的汗喷涌而出。 和打击区的门脇视线相对,门脇眼睛睁得大大的,俯看着豪,或许是想看手套里的球。 九月底,横手公园的运动场吹来山上的风。 「永仓?怎么了,没事吧?」 魔鬼教练的手在豪的背上轻轻拍了拍,握住他张开的手站起身来。 我在这里接球,接住那个球,有一种快感,之前从来未曾体验过的快感。 只有认真接过的人才能明白…… 「永仓,抱歉,我说得太过分了。要不要放弃是你的问题,或许我不该多嘴。」 没有人明白,就连巧也不明白,而且想必巧是最不明白的。在将门脇三振出局之后,那家伙是什么表情——既不得意也毫无笑意,对我迟迟没有把球回传,他也只是微微侧着头而已。 对,那时我全都懂了。对我而言,光是接住就得十分拼命的球、全心全意接住后,随着啪擦一声失去集中力的球,那家伙却面不改色地投出。 瑞垣的声音传来。 ——要是出现更厉害的球,你接得住吗? 接不住,没办法。球弃我而去。只留下那份畅快的记忆,巧弃我而去。 有人用力抓住自己的肩膀。 「永仓,振作点,别摆出那种表情。」 魔鬼教练叹了口气。慢跑结束后一行人都回来了。吉贞正在对巧说些什么,巧耸了耸肩。泽口脚底一滑靠在他背上。 「忘了吧。」 魔鬼教练简短地低语。 忘得了吗?是要忘掉什么,总教练?忘掉刚刚总教练所讲的话?忘掉和横手之间的比赛?忘掉瑞垣的话?棒球的事?还是巧的事? 「抱歉。」 魔鬼教练又简短地说着,把脸转了过去。 传接球、远距投球、对空挥棒……以增强基础为中心的练习一如往常地进行着。太阳西下,学校的广播告知放学时间将近。就在剩下简单的柔软操、练习时间即将结束的时候—— 「豪。」 许久没听到的巧的声音,叫着自己的名字。一回头,巧投了一球过来,在他稍微后面的地方是投手丘,更后面是本垒。「到捕手位置蹲下,接我的球吧。」巧对豪做出了如此的邀约。豪握着球面对巧,突然觉得想哭。 为什么要投球过来?为什么你要站上投手丘?对于我,为什么你懂得那么少? 球从手里掉落,滚往一垒方向。豪慢慢地摇头,野野村也吹起练习结束的哨声。哨音间夹杂了高亢的鸟叫声。 「那是什么?」 巧的视线往空中梭巡。 「伯劳啊。」 「伯劳?」 「一 种鸟。」 豪在巧面前转过身去。 受不了,居然被一个连伯劳鸟都不认识的家伙耍得团团转,我也真是没用。 明明是想自嘲,嘴角却像凝结般地僵硬,无法动弹。 5 投手丘这样的地方 闹钟铃声响了。这款水桶造型的闹钟,是婶婶在他国中入学时送的贺礼。设定的时间一到,槌子造型的手就会从旁边伸出来,用力敲着白铁闹钟,发出热闹的声音。婶婶和父亲任职于同一所医院的小儿科,是个风趣健谈的人,豪都十三岁了,婶婶直到现在还是半开玩笑地叫他小豪。 昨晚听到母亲和这位婶婶通电话。 ——对呀……嗯,实在很难……咦?嗯……真的,什么都不讲,不知道在想什么……对呀对呀,好像很烦躁,之前还捶墙壁……咦?不管他?不管他行吗?咦?正常?是吗?可是现在发生好多事……不要笑啦……不是我特别神经质…… 豪马上知道是在谈自己的事,当下有种想把电话线拔掉的冲动。他勉强将它压抑下来、回到自己房间、钻进被窝。不过,还是在接近无意识的状态下设定闹钟。 上午七点二十分,槌子一敲,发出尖锐的声音。 今天是星期日,没有必要早起,不过却设定了这个时间,看来是觉得非用功不行。 豪望着桌上的题库本。每周上两天的补习班与每周一次的家教都出了很多作业。期中考和校内测验,已经迫在眉睫。 他把窗子打开,迎面而来是整片的晨光和刺骨的寒气。在结霜的田地对面可以看到县道,大型卡车正一台台地经过。 那是巧平日跑步的路线。 他试着凝神注视,不过太远了,无法确切捕捉到人的身影。 「啪滋」,有种类似肉身焚烧的声音。每次只要想到巧、见到他的身影,思绪就会连结到那场比赛,听到肉身焚烧的声音。 觉得受不了,觉得真是够了。 不过是场不起眼的比赛。在小小城市的市营公园运动场,连比赛都称不上,而且还虎头蛇尾地结束。是啊,不过是场棒球比赛,数十种运动的其中一种,甚至还只是追着软式橡胶球跑而已。只要笑着、享受着、随便努力一下,也就足够。 ——只会痛苦地被公主要得团团转而已,还尝不到棒球宝贵的乐趣就玩完了……嘿嘿,你啊,当公主的投手不行啦……你们会互扯后腿、牵扯不清……找个人来替换吧。 瑞垣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这么说。豪握紧拳头捶着墙壁。 可恶,可恶,可恶! 接到了。在门脇的那个打席,确实有将那个球接住。巧的捕手是我,非我不可。找人替换?开什么玩笑。 豪睡倒在床上,闭起眼睛。 用手套捕捉到那一球时的瞬间快感,该如何形容?不单单是棒球、也不单单是软式、橡胶球而已。而是觉得打棒球真好,当捕手真好,能够出生、活着、在这里举起手套真好,和这家伙组成搭档真好。他打从心底这么想,不过这种感觉想必谁也不会明白,说不定还会被人嘲笑夸张、愚蠢。然而,那时自己体内确实有着快感。 居然要人替换我、说我不行…… 手上传来一阵痛楚,用来捶打墙壁的小指指根处破了皮,渗出血来。 豪起身、换衣服、面对桌子坐好,将题库本摊开。 英文作文、长篇文章读解、元素符号、数学公式、地名、汉字、单字—— 感觉眼前是个安稳的世界。豪拿出自动铅笔开始答题,有看得懂的,也有解不开的。 「最近有没有好好复习?我想在今年内教完国二上学期的范围,会有点辛苦要加油哦。」 家教曾经这么说过,但豪并没有回话。或许是被当成反抗,三十出头的老师略微加重了语气继续说道: 「现在加油,之后就轻松了。我希望你把国立医学院当作目标,现在开始加油绝对没问题,未来是光明的。」 想要活得轻松,豪被轻松两个字吸引。若英文作文与数学公式等另一边的将来,是与不必听到肉身焚烧声、没有无处可去的不安和叫人头皮发麻的焦虑感全都无缘的将来,那要加油还不容易。 在右图的点a、b、c之中,和点e、f、g位在同一圆周上的是…… 种子植物分为裸子植物和被子植物,请从以下的植物群之中…… 「豪。」 巧喊着豪名字的同时,把球丢了过来,是昨天星期六的事。在叫着自己的巧身后,就是投手丘。要是点个头就好了、要是「啪」地敲着手套、蹲到本垒后方就好了。正如投手丘是巧的地方,那里绝对也是自己应该存在的地方,但是自己却摇头。巧倒吸了一口气,视线不知该往哪儿摆才好,于是望向天空。并不是被这时候高声呜叫的伯劳鸟声音所吸引,而是无法直视豪拒绝的脸孔。巧很难得像这样挪开视线,一直都是用强悍到不行的眼神盯着对手。 「你啊,稍微放轻松点啦。」 豪曾经用认真但开玩笑的口气说过。对巧过于锐利的直视眼神感到担心,担心他绷成这样,迟早有一天会断掉。豪忍不住失笑,自己是在白担什么心。 与其不知视线往哪儿摆、四处游移,还不如直视过来,比较像巧的作风。 豪回想与横手比赛时,第二局上半,投手丘上那张不知该往哪儿瞧、抹着汗水的脸孔。 啪滋的一声,然后是低低的笑声。 ——要是来了更厉害的球,你接得到吗? 将以下文章画线的部分翻成现代文。将本文作者名以汉字…… 豪把题库本扔向墙壁。 这种东西全是骗人的。 这种东西,再怎么努力也得不到轻松。教不了自己什么、派不上用场、拯救不了自己。 豪站起身来想跑一下,然后吃个早饭。擦汗、喝水……然后、然后该怎么办? 他思了一声,自己点头。 知道了,去见巧不就得了。带了手套和球,豪骑着单车过去。在庭院的梅树附近停下单车,走向玄关。青波可能会很开心,或许会说:「豪,好久不见,真的好久不见。」然后飞奔而来。那就把他抱起来,然后对巧这么说: 「哪,去练习传球吧。」 豪坐在床上,调整呼吸。 可以明显察觉到自己正在害怕。 我害怕巧。虽然现在还接得到,还可以担任那家伙的捕手,然而已经到了极限。 觉得门脇身体的强健度很有存在感。 两年,才两年,正值成长期的身体就会抽高、变壮,增加存在感。到时候,巧会投出什么样的球,实在难以想像。 已经使尽全力。 光是要用手套接住投给门脇的那一球,就已经使尽全力。我也会成长,变得高壮,变得厉害,变得强悍。不可能就此打住。 自己告诉自己,想自己说给自己听,但是豪却没办法相信自己,抓不住自己和巧一起成长的模样。确实是最棒的球,然而才接他一球,集中力就彻底绷断。在这球之前,自己十分紧张。这份紧张放松下来的结果,连比赛都无法继续,更无法用捕手的身分继续。 ——原田,你抛下比赛,知不知道自己有多丢脸?门脇抓着巧的胸口,愤怒到脸孔扭曲。 做了难看的事。身为一名球员,做了丢脸的事。 巧会重新站起来吧。那家伙会跨越难得被人痛击出去的经验、呆站原地的经验,然后站上投手丘。瑞垣说过。 ——要是他还能投球,那可真是了不起啊。 可以投球。只要有人能够接球,那家伙就可以投球。将对自己的不安击溃、啃噬,转化为信任。 「豪,你还是不相信?」 巧曾经这么问过,在弥漫着草莓香气的温室里。 你还是不相信自己?他问的并不是这个意思。他问的是,你还是不相信我?被他这样问到豪觉得有点吃惊。 吃惊的是,居然会有人一本正经地这么问别人,所以才会受到吸引。心里扑通扑通地跳,自我中心、傲慢自大、自尊心高,比之前所认识的任何人都要来得难搞、难以相处。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觉得担心,但还是受到吸引。彻底品尝到难以对外人提及的欢喜、兴奋与澎湃的情绪。 光是在同个场所拥有同样的时间,就要感谢奇迹般的偶然。不过,现在却对悠哉感谢的自己感到古怪。 「我讨厌那家伙。」 试着出声低语。 我讨厌巧,讨厌那家伙。 巧总是问些无法简单回答的问题,将人逼到无路可退;只顾相信自己、跨越自己,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就这样成长下去。就像魔鬼教练所说的一样,招惹、混淆他人,却没有支持、鼓励的能力。 讨厌,讨厌,不想被他耍得团团转。 有敲门声,豪的门锁上了。 「什么事?」 豪发出不悦的声音:心里知道母亲在门外「唉」地叹了口气。 「有电话喔。」 是巧? 窗外有鸟啼鸣,叫声悲鸣似地拉长、然后消失。是伯劳鸟。 「哥哥,电话。」 青波递出无线电话,巧咽下嘴里的土司。才刚结束慢跑坐上餐桌而已,时钟的指针是八点刚过一会儿。 在这种时候打电话? 有种预感。 是豪? 青波仰望哥哥的脸,就这样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 「呃,好像是个大忙人。」 「大忙人?什么跟什么啊……」 才说了喂喂,耳边就响起吉贞的声音: 「啊!原田,是我、是我。喂喂,原田?」 「你是哪位?」 「你又在装蒜。这种令人感受到男性魅力的美声,难道你还认不出来?」 「你是哪位?」 「真是够了,我很忙,不要浪费我的时间。我是吉贞啦,又帅、又酷、超有人缘的吉贞。」 「啊——是吉贞啊,你还活着。」 「活得可有精神啦,引擎全开。新田东的棒球社就靠我在撑,当然得加油罗!」 「也是啦。」 「嗅!原田你多少也了解嘛。之前不是有人家送的饼干,对方一定是要送我的啦。」 「嗯。」 「哪!哪!你也这么想对吧。你知道家政社社长吧?就是二年级的井伊,可爱的咧。眼睛圆圆、睫毛长长的。嗯,超可爱。」 「太好了,那就保重。下回见。」 「噢,再见,拜拜……喂,不对吧。开什么玩笑,你少给我装蒜。一点也不像,不要一脸正经地装蒜。」 「你怎么知道我一脸正经,这是视讯电话吗?」 「我就是知道。你啊,老是同一张表情,什——么都跟自己无关的表情。之前我就想讲,这样不好啦,应该要把喜怒哀乐好好表达在脸上。报纸有写过,说感受性不强的人不能成为好选手。跟我多学学啦!」 「是、是。再见。」 「再见……不是叫你别装蒜嘛!」 青波咯咯笑着,跟巧四目相对。和外公极为相似、带有茶色的瞳孔也在笑。 「吉贞,我早饭正吃到一半耶。」 「啊!真的。不用在意,我已经吃过了。」 「要是没事,我要挂电话了。」 「呜哇!你好过分。好吧,就这样,拜拜。」 「再见。」 「啊!原田。」 「干嘛啦,还有事吗?你也差不多一点——」 「我马上就过去你家,再见。」 巧盯着无线电话看了半晌,通话结束后制式而无意义的声音响了起来。青波噗嗤一笑。 「有什么好笑?」 明明应该听不到自己和吉贞的对话,青波却还是抖着细细的肩笑个不停。 「看到哥哥的脸就觉得好笑。打电话来的人是个很有趣的人?」 「只是一个麻烦的人啦。说现在要过来,不知道那家伙在想什么。」 巧将冰红茶喝干,舌尖留下淡淡的苦味。 「豪呢?」 「咦?」 「豪不来吗?」 青波已经停住笑意,两手轻轻端起装汤的杯子——处处都见得到的白色马克杯,被青波当成贵重工艺品看待。 巧答道不会来,青波嗯了一声。之前还在笑的瞳孔暗沉了,不过只是如此,就变成了十分悲伤的神情。 喜怒哀乐是吗? 巧将视线从青波直接变化、反应出内心世界的表情移开,讨厌把自己心里的东西暴露出来,再者也不想让别人看到泄气、悲哀与迷惑的那一面。巧知道廉价的同情言语派不上任何用场,与其接受那样的东西,还不如被打耳光。 不想被人怜悯、不想被人同情、不想听到自以为是的慰问,而且不论在任何时候都不想失去自己。 有苦涩的东西自喉咙深处翻涌而上,和红茶的味道不同更加黏稠苦涩。巧将桌上的柿子连皮咬了下去。 和横手之间的比赛,是有生以来初次尝到在投手丘上束手无策的滋味。看不到十八·四四公尺对面、始终都在的豪的手套。不,是明明在,却感觉不到那是豪的手套。之前全力将自己的球接住的东西已经不在,变成有个人偶蹲在那里的感觉。 投不出去。 束手无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试着叫豪的名字。 举起手套,看着我,接球。 冷风从背后吹来,汗水逐渐转凉。巧不自觉地转头看后面。 游击手海音寺、二垒手逗子、一垒手高槻、外野……新田东的野手各自守着自己的位置。单就守备方面而言,新田东比横手高明,是魔鬼教练曾经如此肯定过的阵容。并非言过其实,尤其内野绝对是守得滴水不漏,一般的球飞不过去。眼光再转回到前面,打者似乎跟豪说了些什么,感觉到豪的姿势一阵动摇。 往那边投不要紧吗? 巧感到迷惑:心里知道这份迷惑直接显露在表情与动作上,而豪也察觉到了,动摇得更加厉害。害怕,不过还是没有理由倒下。 直到现在都还想着,要是当时能喊暂停就好了。要是能喊暂停,争取时间冷静下来,或许就不会被对手打击出去。要是、要是……不,还是会被人挥击出去,结果是一样的。虽然只是一场半途结束、不分胜负的比赛,不过至少巧和豪的搭档输了,这点是可以肯定的。 没有任何人提出指责,既没有鼓励也没有安慰。只有高槻—— 「你啊,什么都没跟我说。」 高槻这么低声嘀咕,巧听不懂他的意思,回头看看高槻细长的眼睛。 「换人的时候,你连『抱歉』、『麻烦了』都没说,然后在比赛之后也没说『谢谢』。像这种话,一般都会说吧。你沉默着、把球递给我……啊,垂着头。我对你并不是很欣赏,不过却喜欢你这点。」 「啊?」 「因为投手丘是属于站在那里投球的投手,包含跑垒者、打者在内,全是属于投手的。我不认为是你把投手丘交给我,要是你认为是自己把投手丘让给我,我会很火大。并没有这样,所以我想,好吧、也好。」 大概是讲话有点笨拙,高槻的声音嘀嘀咕咕地细小到听不清楚。不过可以理解低语的内容,于是巧点点头、接着低下头。 ——巧,不只是你一个人喜欢棒球。 曾经被豪这么说过。当时虽然不能理解,不过现在在高槻面前却有种稍微理解的感觉。大家是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在表达喜欢棒球这种单 纯的想法,用投球、击球、守备、做记录、擦拭棒球、整理球场来表达。怀着各自不同的想法与骄傲,投手站上投手丘、打者站上打击区,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豪很清楚这件事,然后传达给自己。理解到这件事的时候,巧想站上投手丘投球,想和豪组成搭档再度和横手比赛。想在彻底体会到投手丘这地方有多恐怖之后,再度从那里向豪的方向投球。 原以为豪会马上回应,像平常一样点头——来吧,巧。原以为他会回应:这回绝对不让他们踏上本垒。然而这一个月,豪却完全没有要帮巧接球的意思。有来练习,也有参与练习项目。但是却对巧看也不看,甚至连话都不说。 巧根本不在意别人对自己怎么想。没有想要被谁喜欢、被谁欣赏的念头。但是被豪拒绝、佯装没看见却很难忍受。比在投手丘见不到豪的手套还要狼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被野野村告知从秋季大赛参赛名单除名的那天,在练习之后,巧被魔鬼教练给叫住。 「原田,我想你已经听野野村说过,你们俩将在大赛时休息。」 「是的。」 「我啊,没野野村那么有耐性。那,你怎么打算?原田,彼此无法理解,是没办法组成搭档的。」 运动场已经有点微暗,夕阳的红光只有西边天空的角落还留下一些。 彼此无法理解……被魔鬼教练说得这么白,感觉十分不悦,很想回嘴说不是这样。 「没关系,只要再多点时间……」 「再多点时间就怎样?你和永仓就可以组成搭档?」 「是的。」 在微暗天色之中,魔鬼教练叹了口气。是静悄悄而深沉的叹气方式。 「原田,你是……当真、真的这么认为?」 魔鬼教练的语气听起来不安且寂寥,巧「嗯?」地回了一声。 「你认为只要再等一阵子,等永仓从比赛的打击中恢复,就会回来当你的捕手……你想得这么简单……」 魔鬼教练的话说到一半,就只听到静悄悄的叹息声。 「我懂了。总而言之,基本上你们的搭档就先保留。」 「教练,为什么豪会——」 「你不用操心,那家伙我会好好跟他谈。」 魔鬼教练的语调陡然一变,然后开始怒斥了起来: 「有件事我先说在前面。原田,你是想依赖永仓到什么时候?你要稍微用自己的双脚稳稳地站住。又不是笨蛋,为什么会被横手打爆,你冷静想想。」 因为不想让人以为是遭到怒斥才会低头,于是巧仰起脸来,越过魔鬼教练的肩膀可以看到远处的漆黑与山峦。季节正毫不留情地改变。 「豪不来,我好无聊。」 青波喝着汤,小小声地说道。巧佯装没听到。 「哥,豪他——」 「少罗唆。」 巧粗声说道,青波缩起了身子。 「开口闭口都是豪,很罗唆耶。你老哥明明是我才对,豪是个不相干的外人。你啊——」 「哥,你都不寂寞吗?」 话卡在喉咙里头。巧俯看青波,门钤声响起。 「早安。」 吉贞的声音传来,真纪子似乎回应了几句,接着是欢乐的笑声,喧闹的声音直接传到附有厨房的餐厅。耳边传来咚咚作响、爬着楼梯的声音。 「巧,我让大家进房去喽。」 「大家?」 「泽口、东谷还有——呃、吉贞是吗?」 真纪子将手里的塑胶袋递出来,里面满满都是沾了泥土的地瓜。 「泽口拿过来的,说是才刚挖出来。青波,把外公跟爸爸叫来,我们在院子里烤地瓜。再拿地瓜片去给大家。」 「好啊,我马上回来。」 二楼房间传来脚步声。巧站起身子,不想让人毫无顾忌地进到自己房间。并不是因为有什么东西,但还是不想让自己私人的空间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外。 进到房间,只见横躺在床上的吉贞「早哇——」地挥手,泽口和东谷则抱膝坐在地毯上面。 「吉贞,不像话,要睡去睡自己的床。」 「哎呀——伸弘我喜欢这里。在巧的床上睡觉,永远都不要离开。」 吉贞抱着枕头。 「泽口,捉着这家伙的脚。东谷,把窗户打开。」 泽口干脆地起身,将吉贞的双脚捉住。 「原田,要怎么处理?」 「从窗户扔出去。」 「啊!赞成。」 东谷将窗户全部打开,天空的蓝飞了进来,是经常笼罩着厚厚冬云的新田所罕见的清澈蓝天。霜很快就要开始融化。 「慢着,笨蛋,你敢让我受伤就试试看。不单单是新田东,这可是棒球界的损失。慢着,原田,今天有重要事情要发表啦。」 「那就长话短说,不要躺在床上。」 吉贞刻意耸了耸肩,然后举起双手不断点头。 「算了算了,原田,不要让我在发表之前这么亢奋。今天大家之所以集合在一起,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我吉贞伸弘华丽的变身——」 「大家才不是集合咧。」 东谷这么插嘴。 「是被阿吉用电话叫出来的吧,要我们带着手套和球棒过来。我还被老妈骂,说考试周至少也读点书。泽,你也是吧。」 「嗯,我说要到原田家开读书会。啊!我真的有带课本过来,等会要不要来读书?我上学期成绩烂透了,老妈说要是再退步就把我埋进后面的田里。看,英文和数学的课本。」 泽口文人的家是大型农家,庭院有着枝繁叶茂,朝天而长,树龄百年的美丽大树。 「哎哟——不要在我发表重大事件的时候谈读书的事,好吗?原田,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你冷静听我说。」 「我是很冷静啊,就算听到你要转往家政社的消息。我也绝对不会吃惊。还会用笑脸把你送走。」 「少在那里装蒜,和家政社有什么关系。队长跟我说,要我担任捕手。」 正要伸手去将打开的窗户关起来的东谷,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泽口的数学课本掉在地上。巧透过窗户望着既不像春天那么柔和,也不像夏天那么明亮,呈现平滑而冰冷色调的天空。 「那……吉贞你怎么回答?」 「我说我不要。」 东谷关上窗户,泽口呼地吐了口气。 「我说我绝对不要。我想应该是野野村和魔鬼教练讨论,认为捕手非我不可,哎呀,你看看肩膀的强度、棒球的品味就明白非我不可啦。」 「我不明白。」 泽口噘起嘴来。 「这样很怪。原田的捕手就只有豪一个人,干嘛又找阿吉。」 「你是对我有什么意见,我可不想当原田的对手。第一,当捕手很没趣,忙着或蹲或站或跑,总觉得很逊。还有像我这么漂亮的脸蛋,用面罩盖住也很可惜。」 东谷眨着眼睛。 「你对野野村队长这么说?」 「队长还有总教练。在他们两人面前阿沙力地回绝。」 泽口绕到后面,装出痉挛的动作。 「像这种蠢事,你对魔鬼教练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就某种意义而书真了不起,阿吉。」 巧按着泽口的手臂。被人要求担任捕手,不过拒绝了。就这样,事情不会就这么简单,至少野野村和魔鬼教练绝对不是用玩笑或胡闹的态度要吉贞戴上面罩。在秋季大赛时担任捕手,让野野村的肩膀不堪负荷发出了抗议声。捕手是迫切需要的当务之急,这是新田东的现况。巧忆起在 大赛之后自然规避起远投及传接球练习的野野村。 那人并没有开口。没有开口说痛、说苦、说生气或是说要人节制一点。没有责备,没有怪罪,只是要人等候,等候到最后一刻。 不知何时巧握住了球,球的触感自手心传来,又硬又冷。再也等候不下去了吗? 巧吸口气。吉贞在巧的眼前将手指头按得瞬啪响。 「原田,我讲的话你有没有在听?」 「我在听。那魔鬼教练怎么说?」 「对了对了,不愧是总教练。他看着我的脸笑了一下说:『也对,这脸用面罩遮起来确实可惜。』非常了解我,真是伟大的总教练。」 巧忍不住盯着吉贞。 「别盯着我,会害羞咧。我还想去参加下回junon boy的选拔(注:由junon杂志举办的美男子选拔赛,柏原崇及小池彻平皆从此比赛出身)呢,不然就去加入小杰尼斯好了。」 东谷叹了口气,巧皱起眉头。 「继续说吧,魔鬼教练的事不可能就这样没了。」 「是啊。后来魔鬼教练就要我戴上面罩蹲到后面,魔鬼教练当投手,我当捕手。魔鬼教练投出捕手上方高飞球,由我来接。哎呀,不是我在说,我真是厉害。于是魔鬼教练就说:『吉贞,很酷喔,拿下面罩的瞬间会看到漂亮的脸孔,比一直露在外面看起来还酷。』我嗯——地同意。心想确实像这样扔掉面罩、追着高飞球也不错。后来我拿着面罩回家,做了各种练习与研究,观赏职棒比赛的录影带,终于可以慢慢地接受——捕手也是很酷的,有种『城岛算什么』的感觉。」 泽口在巧和东谷的脸上来回张望。 「阿吉,你练习研究的并不是如何接捕球,而是面罩的取下方式?」 「是啊,因为这才是最重要的。原田你放心,我会成为你的捕手,让你觉得可喜可贺。相对的,你要让他们好好击出捕手上方高飞球。」 「原田,对吗?这样子对吗?乱七八糟。豪跟他可是有着天与地、鸟与虫、松茸与毒蘑菇的差别啊。」 泽口把手放在巧的膝盖上摇晃。不论对方是谁,巧都讨厌别人随便碰触他的身体。换作平日,大概会狠狠地挥开,然而今天却没有产生那种刺刺的嫌恶感。泽口那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豪而混乱焦躁的手并不惹人讨厌。 为什么魔鬼教练会任命吉贞担任捕手?面罩的取下方式?有够蠢。为什么吉贞还做出那种行径。 答案就只有一个:魔鬼教练认为吉贞可以取代豪,判断他可以担任捕手。 「吉贞。」 「嗯?」 「你为什么要打棒球?」 巧试着问问看。原以为突然发问,对方可能需要稍微想一想,结果他却是立即回答。 「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打棒球很受欢迎嘛。」 东谷哎呀——了一声,双手掩脸。 「足球跟篮球也不错,不过我想棒球是最受欢迎的,棒球选手个个都和美女主播之类的结婚。喂、喂,原田你受欢迎吗?」 「我是完全不行。」 「没人在问泽口。喂,原田你有被人告白过吗?有收到信吗?」 「为什么不问我?」 泽口探出身子,吉贞把他的身子推了回去。东谷也将手指头弹得劈啪作响。 「说到这个,高槻和野野村都有女朋友。高槻的女朋友超可爱的,还会送饼干过来。」 吉贞吞了吞口水。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意思。东谷,高槻的女朋友该不会是家政社的……」 「啊!就是那个,名字像武士的,啊!井伊,井伊纱月。野野村的女朋友比他年长,新田高中一年级。前阵子有看到他们走在一起。」 巧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吉贞嘴巴开开的表情叫人忍不住想笑。 「为什么?高槻和野野村一个长得像马铃薯、一个长得像地瓜。井伊?高中生?就算是棒球社,为什么井伊她会……」 「我想那两个人应该很受欢迎。」 巧轻轻地将球往正上方扔去。 野野村和高槻要说的话想必都堆积如山。但是面对没办法投、没办法接的一年级投捕搭档,却没有半点愤怒、焦躁、轻蔑与嘲讽。高槻只是默默在自己的地方投球,野野村则是等候。然后就在研判无法再等下去的时候,将吉贞给抓了出来。 换作是我,我办不到。 巧这么想着。在别人安排的地点,自己大概连奋斗、等候都办不到。 对巧而言,投手丘并不是被人安排、被人指示而站的地方。就只有那个地方,只有往那边一站,才能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除了那个地方之外,或许都没办法。对于其他地方、其他事情,巧既不关心也没有想法。 高槻和野野村不同,他们并不会为了执著什么而无法动弹。他们是柔软、宽阔、自由地看待棒球,那应该是高槻和野野村原本就有的柔软与宽阔。虽然名为井伊纱月的女生和那位高中女生自己都没见过,不过想来应该是聪明的人。应该是拥有那份聪明,得以感受到位在人心深处那份柔软与宽阔的人。想到这里,巧联想到豪。 如果是豪,他就会懂得。我现在才察觉到的事,他一定早就明白。不论是高槻的事、野野村的事还是球队的现况,他全都知道。明明晓得,却还是拒绝担任捕手。 巧的身体倒下,瘫在床上。 「为什么会被人嫌成这样?」 一旦化为语言,就更难忍受。 「什么、什么、什么?原田,你被甩了?是谁、是谁,你有喜欢的人?」 吉贞过来逼问,巧把头靠在床上,盯着那张冒着雀斑的脸。吉贞脸颊微微发红。 「是、是怎样啦……不要用那么认真的表情盯着我啦,我会害羞。」 想要靠着打棒球而受欢迎……这人说不定是个自由到超乎想像的家伙。 吉贞用手指着巧,「啊」地一声。 「原田,你该不会看上我吧?我在男人眼中也很酷。不过不行啦,我还是喜欢女生。」 「东谷,把窗户打开。泽口。」 「是、是,我知道,把这个傻瓜从窗户扔出去。」 「笨蛋,我不是说了,我要是受伤可是棒球界的损失。别说这个了,还有那件事。」 「哪件事?」 「就是我要担任捕手,所以来练习吧。」 「现在?」 「现在,到公园的操场去。啊——才说这些就花掉不少时间,你们怎么不快点听懂啊。」 东谷说了句笨蛋。 「还不是因为你讲话拖泥带水,全是一堆废话。再说,考试周打棒球对吗?」 「可是我想等考试结束,就「啪」地变成超酷的捕手,所以得稍微练习接原田的球。好了,大家走吧。」 泽口从吉贞背后口袋抽出行动电话。 「我……要去也行,如果……先跟豪连络的话。」 「你说永仓?不用了啦,那种人不要去理他。」 「不能不理。」 泽口的嘴抿成一线,瞪视着吉贞。泽口那张残留着孩子气的圆脸露出大人般顽固的表情,然后就摆出那张脸按着号码键。 「喂喂……啊!伯母,嗯,是我,早安。请问豪他……」 对了,打电话不就得了。 望着泽口认真的侧脸,巧发觉到这件事。 打电话……不,到豪的家不就得了。之前曾有过一次从豪的家外面喊他,那是为了申请比赛,和门脇见面、一决胜负的那天晚上。满天星斗,巧被打了;豪说:「你瞧不 起我。」于是巧被不留情地打了。心里觉得蠢,觉得自己真的是蠢——收起力道投球、对豪无法彻底信任、认为只要道歉就能得到原谅——这些全都很蠢。蠢归蠢,却不能再蠢下去。补偿豪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让他接到自己所能投出的最棒的球。所以在和横手比赛时门脇的打席中全力投球,绝对不会错,但是为什么…… 「豪……好久没讲到话了……嗯?咦?这、这个,现在能不能来公园……嗯,大家想打棒球……」 棒球好难,人也好难。原以为自己对豪什么都懂,当真认为那家伙是为了接自己的球而存在。和豪可以组成不会输给任何人,最棒的搭档,巧是这么相信着。然而棒球和人都没有这么单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问号只是越来越多。 投球,接球。明明就只是那样,为什么会这么复杂. 突然间,巧觉得想睡觉,泽口对着行动电话讲话的身影变得模糊。 好麻烦。 为什么棒球会牵扯到这么多东西。 在今年夏天之前,棒球社是处于停止活动的状态。社员对单方面要求禁止的学校感到反感,为了让校方承认活动,和横手之间的练习赛也付诸实现。允许活动之后,练习结束还是得听教练的训示,并每个月交一次和社团活动有关的感想。 「取缔棒球社的法案。」 有人在社团教室一角苦笑着这么说,也有社员退社。不过留下来的都对能够打棒球感到开心,巧也是如此。觉得总算从被人夺走棒球的夏天、一寸寸焚烧身躯的焦躁感之中得到了解脱。然而自己现在却乱糟糟地瘫在床上、没办法投球,而且现在这样还比之前痛苦。来自外界的禁止还可以生气,可以反抗。但是对手是豪,该怎么办呢? 这回换我打人吗?要对他说教,叫他振作点吗? 巧闭上眼睛。明明是坐着,却有种脚底摇晃的感觉。不要骗人了,巧出声说道。和横手之间的比赛,对豪无法理解而无法投球的是巧本身。脚底无法站稳,球使不出力道,于是感到恐惧。要是豪没有确切地待在那里、没有安定下来,自己就连传球都有问题。 巧为之哑然,这份软弱、脆弱是怎么回事。 不是豪的缘故,是巧无法自己一个人好好投球的缘故,才会被人打击出去。所以才想投球,想要和豪组成不是互相拉扯崩溃的搭档,而是站稳脚步、彼此互补的搭档。想要跨越偶然被人痛击的经验,让独一无二的永仓豪举起手套。 为什么那家伙就是不懂。 ——巧,不只你一个人喜欢棒球。 你不是对我这么说过?不是教了我想都没想过的事?你懂得吧。明明懂得,却还是装作没发现。 好麻烦,好麻烦,好麻烦。 豪和自己都好麻烦。 「原田。」 巧睁开眼睛,泽口递出行动电话,还是一脸愤怒的表情。 「是豪。」 巧接了过来,按在耳朵上面,银灰色的小话机冰冰凉凉的。 「豪。」 「巧……听说是吉贞要接球——」 听筒传来略微沙哑,听起来完全是个大人的小小叹息声,巧沉默着然后挂断电话。 「笨蛋。」 泽口飞奔了过来,巧后脑杓被人用手刀一劈,手上的行动电话掉到地上。 「笨蛋,原田你这个笨蛋,怎么什么话都不说。」 「很痛耶,慢着,泽口。」 「笨蛋,你不会说话吗?叫他一起来打棒球不就得了,笨蛋!」 「赞啦,泽口,这可是海扁原田的难得机会,我也要来帮忙。原田,弯起你的身子,做好觉悟吧。」 吉贞跨骑在巧身上。 「很痛,住手啦,你们别太嚣张。」 「受不了,三个都是小鬼。没有烦恼的人是幸福的,真好。」 「东谷,你在干嘛?把这两个傻瓜弄走。吉贞,你很重耶,快下去啦,笨蛋。」 门打开来,甘甜的香味飘来。 真纪子端着一盘地瓜片,哎呀一声瞪大了眼睛。吉贞赶忙坐回到原地,青波在真纪子的后面偷看—— 「好棒。」 然后正经地说道。 「我是第一次看到,哥哥在跟大家玩。」 「哪,好棒对吧,真该拍张纪念照才对。」 巧把弟弟和母亲往外推,关上房门。回头一看,吉贞、东谷都已经吞了满嘴的地瓜片。泽口面向一旁,噘着嘴正在咬嚼,吉贞舔着满是砂糖的手指直说好吃。 「原田的妈妈真好,很温柔的样子。我妈会把人给摔出去咧。」 东谷也舔着手指。 「阿吉,你被你妈摔过啊?」 「还不只我一个咧。每次我爸妈吵架,我妈就突然铺起棉被,然后说我饶不了你,把我爸过肩摔摔在棉被上面。真受不了,我好想说既然要铺棉被,夫妻还有其他事可做啊,只是不能说就是了。」 「为什么阿吉的话听起来意味深长啊。哪?原田。」 「怎样都无所谓啦。吉贞的妈妈……不过凭着过肩摔一决胜负的老婆,就某种角度而言也很厉害。」 「她是全国大赛的选手嘛。高中时期柔道二段,爸爸哪斗得过她。」 吉贞用看来坚固的牙齿卡滋卡滋地咬着地瓜片。 「这种事无所谓啦。」 泽口瞪视着巧的脸。 「你们难道都不担心豪?这样下去豪怎么办?原田真是个笨蛋,为什么不能够再——」 「豪不会有事的。」 东谷像要拦住泽口似地说道,泽口的眼睛瞪着东谷。 「阿东,为什么你说得这么肯定?」 「你不是跟豪说了,阿吉有可能会担任捕手?哪,原田,你们之间的事情太复杂,我实在不了解,豪和你为什么会搞成这样我也不清楚。不过你认为那家伙知道阿吉要变成你的捕手会忍得住吗?那家伙会打棒球就是为了要当你的捕手。最重要的东西被阿吉拿走,我想不可能不会介意。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会带着手套过来。」 「我对原田可是没什么兴趣,我有兴趣的是捕手上方高飞球。」 东谷不理会吉贞,继续说道: 「要是他没来,那不是正好。要是豪认为你的捕手位置被阿吉取代无所谓,那家伙的棒球生涯也就到此为止了。」 泽口的嘴巴张得开开的,地瓜碎片从嘴角掉出来。 「阿东,话不要说得那么无情,我们难道不是朋友?」 「和朋友不朋友没关系。不过就只是棒球,不打也不会死。豪要是说了他不想打,那就这样,大家各自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们又不是为了棒球才做朋友。」 「话是没错……」 「原田会怎样我不知道……不过要是豪不打棒球,你不认为从此就毫不相干了吗?原田。」 东谷的黑眼珠骨溜溜地打转。 「这种事……我从来没想过。」 巧坦白回答。 「你也稍微想一想。去掉棒球之后再想一想,你和豪都煎熬得太过头了。」 「这个地瓜炸过头了。」 吉贞将留在盘子里的最后一片碎片放进嘴里。 「啊——好吃。来吧,乱糟糟的麻烦事就到此结束。走吧,朝着吉贞的华丽登场,大家都跟过来吧,来让自己变得受欢迎。」 吉贞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走出房间。 「问题是,为什么魔鬼教练和队长要指名那个阿吉来担任捕手?」 东谷站起身来。 「原田,我对这个理由有兴趣。来试试吧。」 「……你是要我以吉贞为对手认真投球?」 「……要是有办法投球的话。」 巧和东谷四目相对,东谷并没有从巧的脸上挪开视线。泽口叹了口气。 6 为了谁、为了什么 新田市的公园没有半个人。围墙外头有整丛黄色的北美一枝黄花(solidago altissima),经霜之后,就连这种顽强的归化植物也开始枯萎,颤巍巍地在风中摇摆。听说这花枯萎的时候,新田就会下雪,冻成一片片的硬质白雪会在残留少许色泽的花朵上堆出薄薄的一层。这样的季节已经接近。 巧开始对着吉贞简单地传接球。两人一边慢慢地拉开距离,一边来回投着白色的球。身体变得温热,觉得初冬的阳光很舒适。 「我要蹲下喽。」 吉贞扭着肩膀,发出嘿嘿的怪笑声。东谷对巧使眼色,泽口往北美一枝黄花的对面、通往河堤的道路方向伸长了脖子。 巧换上钉鞋,站上投手丘,将脚底的土抹匀。身体近乎无意识地动作着。 「原田,好了,来吧。」 摆好姿势的吉贞,让人忍不住想「啊」地出声——不是急就章,而是有板有眼,中规中矩的姿势。 原来如此,他所研究的并不只是取下面罩的方式。 吉贞的手套是从野野村那里借来的,泛着长期使用、细心照料的美好色泽。巧对着那边投球,发出清脆的声音。 「哇!」 吉贞高声吹着口哨。 「嗯——投过来的球相当不赖。再来一次。」 每投一球吉贞就吹着口哨,说「就是这个调调」、或是「很棒」之类的话。投完十球之后,巧走到吉贞身边,轻轻扯着他的脸颊。 「这张嘴真的是叽哩呱啦、叽哩呱啦,吵死了。」 「原田,你不懂啦。沟通就是要对话、对话,丰富的对话可以培养出丰富的人际关系。」 「什么跟什么?」 「我老爸的口头禅。要讲才会了解也就是这个意思。」 「那为什么不在被摔出去之前先沟通?」 在吉贞后面看球的东谷插嘴说道。 「哎呀,也是啦。原田就是太任性了,什么也不说,是要别人怎样来了解。什么不用讲话就心灵相通,哪有这回事。错了,不及格,跟不上潮流,逊,麻烦。」 巧心里一动。这一整个月都没和豪好好说过话。什么也没说、没有传达,只有焦虑。 「不过阿吉却是讲了太多的话。你啊,大概连暗号都会从嘴巴里讲出来。像内角偏低、正中偏高之类的。绝对会。」 这回换泽口插嘴,眼睛还是朝北美一枝黄花的对面搜寻出现的人影。 「少笨了。对了,原田,来决定暗号吧。一根手指是内角、二根是外角,高度呢则是剪刀石头布,我会跟你指示。你的脑袋应该也能理解,并不复杂。」 巧默默地耸耸肩。看来吉贞没有半点要配合巧的意思,完全昭i着自己的步骤、用自己的喜好在进行。活泼、热闹、自以为是、厚脸皮,但是却让人不自觉地感到愉快。虽然缺少在对着豪投球时那种紧张感与充足感,不过却有着窥看惊奇箱、不知接下来会蹦出什么的趣味感。 原来也有这种人。 原来也有笑闹、轻松,像是在和棒球玩游戏的人。 「原田,来吧、来吧。内角偏低的球。」 「不要用嘴巴说。正经地比暗号……怎么会是两根手指啊,是内角吧。和说好的不一样,傻瓜。」 「就算不一样,也不用讲成这样。好、好,反正来个偏低的球就对了。」 「慢着。既然球路决定了,那我就要就位。阿泽,你到一垒。」 东谷握起球棒,泽口叹了不知是今天第几次的气跑向一垒。 内角偏低,往内角方向走的低角度直球。球从打击区的边缘飞进来,吉贞毫无困难地将它接起。对角线上、外角偏高,接下来是低角度的球。吉贞的手套并没有错过任何一球。 原来如此,看来是完整继承了全国大赛选手、柔道二段的反射神经。 「喂、喂,我不赖吧?说不定是天才?哇!被自己的才能吓到。还有,感觉超爽的,这个原田居然乖乖听我的。喔呵呵,我能体会永仓的感觉。哎呀,体验过一次之后就戒不掉咧。喔呵、喔呵、喔呵呵。」 吉贞掩嘴笑着,东谷在他身边开始拿着棒子挥棒。 「原田,可以打吗?」 「咦——东谷,你打得到吗?是原田的球咧。」 「这不是原田的球。」 「咦?」 东谷摆好姿势,巧往打击区的正中央将球投出。 球棒碰触到球,形成一垒方向的高飞球。泽口向后倒退,在界外区域接住球。东谷在打击区轻轻挥手。 「原田,刚才的是几成?」 「四成。」 「我就知道。」 「啥啊?」 东谷对吉贞摆出刻意的笑容。 「意思就是,之前的球原田只拿出四成、用四成的功力在投球,就是这么回事。天才吉贞。」 「四成……不会吧——我还以为至少有六成。」 「咦?阿吉,你知道原田是保留实力在投球?」 「废话。我好歹也在比赛里看过原田正经投球,至少还知道他的球并不是这样。嗯,天才惜天才咧,伟大的选手会对伟大的——」 「知道了,好罗唆。喂,阿吉,你给我听仔细了。从前从前,就在今年春天的时候。」 「咦?日本的传说故事?」 「今年春天的事啦。在进入中学之前,东谷启太我,在这个地点,曾经以原田为对手站上打击区。当然捕手是豪。」 「咦咦——哇噢、呱呱——」 「不要胡乱鬼叫。你听好了,这是超过半年前的事,还在我中学入学之前。即使是那个时候——」 东谷舔着嘴唇,在吉贞旁边坐下。 「他的球也不是这样,是一进来会让人想要闪躲的球。我对打击多少有点自信,但是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完全没有打的是同一种棒球的感觉。和横手的比赛你也看到了吧,那个门脇居然挥棒落空,球棒跟不上速度,这家伙投的是那样子的球,豪是接了那样的球,而你现在要负责取代他的位置。」 吉贞嘟起嘴,用鼻子哼了一声。 「可是,后来还不是被人打击出去。」 「那、那是……因为很多的原因……」 「不论投的球多厉害,一旦被挥击出去就完了。用还算过得去的球完整投完整场比赛,这样对球队才有帮助。没必要把原田的实力百分之百都牵引出来。」 东谷的嘴嗫嚅着,或许是说不出话来,于是就这样子闭上。 「现在咱们球队需要的捕手,不是会向原田要求百分之百、十成的球的捕手,而是能用七成力道抑制对手打线的捕手。这家伙用七成功力就够了,况且还有高槻在。你听好了,东谷,所谓的捕手,并不是为了要接投手最棒的球而存在的,是为了让球队赢得胜利而配球与接球而存在的。」 「阿吉……你……」 「噢,抱歉,对你而言格局是太高了。不过可以理解吧。」 「是谁跟你这么说?」 「啊?」 「哎呀,叽哩呱啦,说得那么好听,和你之前所讲的话完全不一样。是谁跟你说的?」 「白痴啊。当然是本山人的自创理论。」 「是谁啦,吉贞。魔鬼教练吗?」 吉贞和东谷同时仰望巧的脸孔,呜哇一声叫了出来。 「原田,你什么时候跑来这里。」 「还问我咧。你们俩蹲着偷偷摸摸、嘀嘀咕咕了半天,就让我和泽口两个大眼瞪小眼。」 泽口点头,吉贞起身摆出格斗姿势。 「连泽口都……在本人毫无警觉的状态下站到我后面,你们不是泛泛之辈。是根来众或伊贺者?」(注:根来众是日本战国时期的纪州铁炮军团,伊贺者指忍者) 泽口吸着鼻子。 「原田,我想把这家伙抓去活埋。」 「那就活埋吧,我来帮忙。世界会变得比较安静。」 「我讨厌这样。原田的捕手除了豪之外都不合适,由阿吉来当很怪。」 「怪也无所谓。但是我可以接到原田七成实力的球,总比不肯接球的豪要好得多。」 吉贞的眼睛凝视着巧。 「吉贞,你有自信当我的捕手?」 「那当然。要是没有自信,我还会说我要当吗?」 虽然活泼吵闹,却对自己有着彻底的自信。吉贞的眼睛在强势之中有着慑人的光芒。 「你说你要当捕手,魔鬼教练就说七成实力也行,要你负责配球引导我投完整场比赛。」 「是啊是啊。野野村也在旁边……啊!被抓包了。」 东谷起身,拍着膝盖上的土说道。 「早就被抓包了,阿吉。是这样吧,魔鬼教练和队长这么说是吧。他们是这么想的……」 「吉贞,该不会连今天在这里练习都是魔鬼教练的指示?」 「魔鬼教练哪会叫我们在考试周的时候练习,他好歹也是个老师、三年级学生的学年主任、数学科任老师。不过我说我要自己和原田他们练习,他叫我要记得读书。啊!我都忘了。泽口,你跟我明天放学要在指导室进行特训。」 「特训指的是棒球的特训?」 「在指导室是要怎样打棒球,是数学。他说,暑期结束测验在平均分数以下的社员都要彻底指导,棒球社社员达不到平均分数是要怎么办。我们俩好像特别糟糕,所以要两人一起严格特训。」 泽口的嘴歪成へ字形。 「我不要,魔鬼教练好可怕。当总教练还能忍受,说到数学,要是被修理我会发抖。而且还是跟阿吉两个人,好恐怖,光想晚上就不敢去上厕所。阿东、原田,拜托跟我一起去。」 泽口像是魔鬼教练就在身旁似地眼珠乱转,抓着巧的手臂。 「我会跟你一起去啦。」 巧把泽口的手推开后如此回答。他想问问魔鬼教练的真正意思。 真的打算让我和吉贞组成搭档?像是机械替换零件般加以组合……?魔鬼教练在想什么? 魔鬼教练曾经说过,学生打棒球最重要的是和谐。 每个人各自扮演自己的角色、彼此互补,打球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名为队伍的团队。这种意识在你身上是致命性地欠缺,要想获胜,团队合作是必需的。扰乱规矩的家伙就只会扯后腿,为了不扯后腿,就得指导加上矫正。 魔鬼教练在夏末黄昏的操场上这么说过。他讲话方式总是这样:指导、矫正、顺应、协调、不要过头、不要违背、服从、变成团体中的一员……不单单是魔鬼教练,几乎所有大人讲的都是同样的话。有种老是被人这么说教的感觉,像是遥远国度难以理解的语言。 巧将沾了泥土的球握紧。从开始打棒球的小学生时期,不,是更早以前,这球就在巧的手中活生生地呼吸、有着脉动。并不是为了谁,甚至不是为了自己。身体会在思考之前先有动作,为了投球而生的身体,就只欲望着投球。这点曾经叫人害怕到无法忍受,从肩膀到手指根部跃跃欲动,仿佛在呼唤着球。 除了我之外,不准你选择其他东西。 仿佛听到球的声音,吓得跑到母亲身边,求救、害怕和讨厌。还记得母亲回过头来的情景,也记得自己抓着母亲抽泣的模样,同时还记得刚开始学步的青波也一起哭了。然后就在那个时候,自己确实有了自觉,知道没办法逃离那小小的球。对巧而言,棒球就是这样的东西,没有其他东西可以代替。为了队伍、为了名誉、为了锻链毅力与精神、为了钱、为了内部保送推甄、为了朋友、为了情人、为了家族、为了国家……并没有为了什么,而是身体所带有的本能,所以才不可思议。听到魔鬼教练他们轻易地把棒球拿来和团队精神、教育、协调之类的东西交换,感到不可思议,有种不愉快的别扭感。 不过现在却想听听魔鬼教练的话。比起反抗,自己更想知道他真正的想法。魔鬼教练会用教练的声音说他是在为球队着想吗? 野野村、高槻、泽口、东谷、吉贞……各自汇集各自的想法,联合起来,组成新田东这样的队伍。他会说自己是为了这支球队着想吗?要是他这么说,那又该怎么办。要和吉贞组成搭档吗? 脑中浮现豪的面孔。 很快乐。 突然想起和豪在一起、对着豪投球很快乐。全力投出、全力接住。在遇到这样的人之后,这才发现投球是件快乐的事。不用害怕球的声音,可以感觉到手中的球有种叫人爱惜的暖意。投出最棒的一球确实有种愉悦,在了解到这一点的时候,就觉得球值得爱惜。这时不就从棒球身上得到了自由? 噢,是啊,投球是件快乐的事。 从三月在自家后面的空地、对着豪初次使足力道投球时开始,自己或许就一点一点得到了自由,只是并没有察觉,直到豪拒绝担任捕手的今日才终于发现。 眼前有白色的东西流过。霜开始融化了,被太阳晒暖、化作白色水蒸气的霜从草原、屋顶、田地、道路漫延而来,飘着飘着,一点一点地遮住了视线。 「今天就到这里为止。」 巧将手套夹在腋下往前走。 吉贞笑着说了声傻瓜。 「原田还是菜鸟啦。像这种雾,三十分钟就会散掉。今天这样的日子,会变成意想不到的好天气。」 并不是为了天气的缘故,而是心里混乱。不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满是迷惑的脸。不想让别人看见。 「原田,豪没来耶,这样子好吗?原田。」 泽口在后面说着。就算不回头也知道,他的脸上带着快哭出来的表情。 7 汉堡店·早上十点 冰块融化后的果汁很难喝。瑞垣俊二将颜色变淡的柳橙汁喝光,脸部剧烈扭曲。 「新田的果汁这么难喝?」 「哪有,这是全国连锁店耶。哪边还不是一样。」 海音寺笑了。这是位于新田商店街的汉堡店,因为是星期日,携家带眷的很多。俊二故意把脚伸到一直在店内走来走去的小男孩前面,小男孩「啪」地一声跌倒。原本以为他会哭,没想到就这样子站起来,直直走向家人那一桌。 「新田真是怪人一堆,连个小鬼都很怪。」 「怪人是指谁啊?」 海音寺咬着薯条,旁边是看起来很重的黑色背包。俊二对着那背包点头。 「几点开始补习?」 「你问我?十一点到傍晚六点。」 「哇!好严格——逼得很紧?」 「是啊,要带便当。休息时间只有一点和三点的三十分钟。」 「太厉害了。」 「因为是考生啊。你呢?」 「我也有。我也是考生,不过今天跷课,因为要和海音寺约会。」 「请你用讨论这两个字。搞什么嘛,突然打电话来说星期天要来约会。」 俊二用单边脸颊笑着,心想这家伙真是正经。会把海音寺叫出来,就是为了商量比赛的事。就算是考试刚结束的时候也行,希望能将半途结束的那场比赛重新来过,所以需要稍微讨论一下。我会去新田,瑞垣如此邀约。海音寺爽快地答应及指定这家店以及十点的时间。好不容易来了,却说抱歉时间不多,将俊二话里的要点仔细作成笔记。 正经、努力的人,单纯的乖宝宝——和秀吾很像。 「海音寺没有拿到社团保送推甄吗?要认真参加考试?」 「我说过了,我们社团停止活动,哪来的推荐啊。」 「社团停止活动?是这样,嗯——看来有点麻烦。」 「是啊,是有一点。」 「原因是公主吧。」 海音寺眯起眼睛。 「为什么这种事你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那个公主可是待在新田东这样平凡的球队,要不惹麻烦也很奇怪。」 「随你怎么说。不过之前的比赛可是势均力敌,不,是我们赢了。」 俊二张嘴无声地笑了。 「海音寺,你真的认为是你们赢吗?开玩笑的吧。那天如果打到最后,我们会拿到二位数的比数。」 海音寺的嘴从乌龙茶杯口离开,正面望着俊二。 「如果怎样就怎样……这种事再多说几递都没意义。」 哎呀,这家伙很会踩人家的痛脚嘛,脑袋运转速度很快。 俊二含着水,将嘴里果汁的甜味给咽下去。 是啊,没有比『如果』这种假设句更无聊的话。如果和那家伙有着相同的实力,如果当时这么做,如果选择了别种生活方式……无聊。就算讲了几百回也改变不了什么。 「棒球——」 海音寺往前探出身子。 「不,或许其他的运动也是如此,只要不打到最后,真的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绝对会赢的比赛却输了、因为对手的失误反而反败为胜;就是会发生许多我们意想不到的事,所以才有意思。」 是吗?俊二把话题岔开。再这样一路正经地说下去,整个背都会发痒。很想换个话题。 「算了,随你怎么说,不过能在那场比赛称得上胜利的,就只有公主而已。」 「你说原田?」 「对。公主确实赢了门脇,就这样,我认为很了不起。后来就算歹戏拖棚也值得。」 「瑞垣。」 「嗯?」 「你对永仓说了什么?」 瑞垣和海音寺四目相接,看来没有质问的意思。俊二简短地吹声口哨。 「你是说那个捕手……怎样?烦恼到没有参加练习?」 「练习似乎并没有休息……不过不肯接原田的球。」 「哈、原来如此。不过有什么关系,反正公主也是一场糊涂,投手丘恐惧症还没好吧。」 「原田并没有这样,只是永仓不肯接球就无法继续。烦恼归烦恼……不过那家伙什么都不摆在脸上,所以我搞不懂。总之我是退出了,只是觉得担心。」 「稍等一下,你说公主还可以拿球?」 「喂,我现在在讲永仓的事,为什么你老是把话题扯到原田身上?」 「我对其他人没兴趣嘛。」 「为什么对原田就有兴趣?」 「他是我的型嘛,超级对味。真想淋个美乃滋把他给吃下去。」 海音寺眨着眼睛,薯条的前端折断掉在桌上。 「傻瓜,别当真。真是开不起玩笑的家伙。」 「开玩笑?啊!是吗?我听不太懂这种玩笑,有点吓一跳。」 海音寺用手捏起薯条碎片,俊二望着那张害羞的笑脸—— ——我就试着说几句真心话。 心里起了这样的念头,于是说道: 「门脇的脸……」 「咦?」 「在比赛开始前,有一瞬间,那家伙出现十分不安的脸。自己或许没发现,不过一个人在低声自言自语,说搞不好会打不到,吓到这样。居然有人可以把门脇秀吾逼到这种程度,真的非常有趣。我和那家伙认识很久,但是说到棒球,从来就没看过门脇会感到不安……结果你猜他的对手公主怎样?门脇嗅,可是对方球队的第四棒打者。他竟一脸没事样地正在整理投手丘——早在比赛前就已经分出胜负了。海音寺,我啊长这么大,第一次遇到比门脇秀吾还要厉害的家伙……如果再比一次,结果还是一样。门脇打不到球……啊!如果,我是说如果。」 「所以你才对永仓下手,击溃他们这一组投捕搭档?」 海音寺叹气。 「又来了,你是在找碴吧。是永仓自己有太多太多的原因,光要接个球就使尽全力,紧张到叫人觉得可怜。所以我才建议他稍微放松一点,哪里知道两人搭档会崩溃成那样。」 「你就是知道,知道会『啪』一声,就像你所预期的那样。」 俊二耸了耸肩在心底咋舌,发现海音寺是个相当难以打发的对手。不为人所惑,仔细抓住话里的重点,看来不是一个只会按照指示行动的乖宝宝。既然如此,还是快点结束这场约会,俊二心里想着。 用自己的脑袋思考、以自己的语言说话的人很难缠。对于他人所说的话,他们不会囫圃吞枣,也不会轻易服从。虽然不擅言词、驽钝、不机灵,却朴拙而强悍,这种人最为棘手。 现在这一套已经不流行啦。 之前的小男孩又走了过来,瑞垣脚一伸出,他就双腿并拢,从上面跳过去。接着咧嘴一笑,直接走到店外。真是一个满是怪人的城市。 「好了,我们队里的搭档先不管,时间不多,我再来确认一次。时间是在考试过后、愈早愈好。地点是在……新田有不错的地点吧。你们有市营球场,若能借得到那边是最好的。」 「我会试试看。如果是市民,使用费应该不会很高,只是不知道未成年能不能商借。」 「那不就得把大人牵扯进来。你有没有什么人选?」 「我去和总教练商量看看。」 「总教练……へ那位大叔可以信任吗?」 「我想应该可以。」 「不过他再怎么说也是学校的老师,真的可以信任吗?像我们队上的总教练,光是之前的比赛他就气到脑血管快要爆掉。后来的事是一场悲剧,又叫我们跑操场,又叫我们写悔过书。 大家彼此安慰、忍耐,至少没把父母给叫来,这样还算幸运。搞什么,原本就是秀吾的错,好在只要写悔过书加上跑步就可以了事。」 「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指的是谁?如果是秀吾,那就不用理他,那家伙是特权阶级。怎么说呢?因为是他将横手的名号打进到全国的等级,处分不会太严格啦。」 「瑞垣,你……」 「我怎样?」 「你讨厌门脇?」 瑞垣屏住气息,说不出话来,想用手里的杯子对着眼前的海音寺砸过去。 「搞什么……在说什么蠢话。我干嘛要对秀吾……」 「啊!没事,抱歉,就是有这种感觉……对不起。」 海音寺低头致歉,俊二把脸侧向一边深深吸气。不想牵扯到这个话题,因为心会痛。 若无其事地踩着别人最痛的地方……就是这样,对会来这招的傻瓜才不能够大意。 「继续说吧,反正不要被远到就对了。一有大人参与就变得麻烦,请慎重地拜托他。另外多少需要费用,我大略计算了一下,不管参加人数多少,咱们各付一半。可以吧?」 「会花很多钱吗?」 「我查清楚了再跟你连络。因为中间会遇到过年,要交代他们把压岁钱和零用钱存起来。还有……」 自己都发现自己讲话的速度变快,因为不想再听海音寺讲任何一句话。 「不论横手还是新田,球衣请穿没有绣上校名的球衣。练习用的就可以,不然穿运动服也行。因为之前被痛骂,说穿横手球衣还谈什么个人自由,所以就想不要去背什么学校的名号。我们又不是校方的私有财产,开什么玩笑——」 「了解。」 「那就这样。细节我们再慢慢商量。」 「我知道……对了,瑞垣,我再问你一件事好吗?」 「啊!还有,我们的成员是以三年级为主,记得好好练习不要退步。要是考试考到累昏头,比赛就没意义啦。」 「瑞垣。」 「干嘛啦,罗唆。」 「为什么你要这么拼命?」 「问我为什么……不行吗?」 「并没有不行,我们很高兴可以重头来过,不过你看起来不像这么热心的类型。」 「才见过两次面,你就对我这么了解?你是算命仙吗?」 「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 瑞垣拉高了嗓门,前座三个看似女子高中生的人回头,咯咯地笑着。瑞垣吸了口气。 「我说过了,公主是我最爱的型,还想再见见他。」 「你是开玩笑的吧。」 「有一半是认真的喔。很可爱啊,美人、倔强、可是却依赖永仓、脆弱而危险,『倘若未相逢,不曾枕畔结百年,怎有今朝怨。』呵呵,真是百分之百可爱的公主。」 「而且还百分之百地赢了门脇。」 瑞垣不自觉地咳嗽起来。海音寺站起身,把背包背上肩膀,说了声再会。瑞垣并没有回话。认真单纯的乖宝宝、新田东的前任队长,原本以为很容易应付。没必要说出自己的真心话,没必要公开心里的想法。就算不这么做,同样可以驱策他人。结果却没有那么顺利。 那家伙与其打棒球,还不如去练剑道。多么擅长踩着别人的弱点往上爬。 海音寺在玻璃自动门的位置转身,然后大踏步回头。 「干嘛啊,喂,再不去补习就要迟到了。」 「我有话忘了说。」 喂喂,还有啊。饶了我吧。 「沿着这条路,往车站反方向直直走就会看到河堤。右转然后过桥,在那边左转就是永仓的家。白色的大房子,一看就知道。」 「啊?喂,海音寺,你想干嘛——」 「然后,要是不走到河堤,在前面红绿灯左转,直走就是宫殿。」 「宫殿?」 「就是你超爱的公主他家,门边有棵大梅树。」 「海音寺,你神经啊,我干嘛特地去找永仓还有原田。我白痴啊。」 「因为你难得来到新田。我担心再这样下去,那对投捕搭档会赶不上下回的比赛。」 「那种事和我无关。」 「公主要是不能上投手丘,你会很无聊吧。首先,门脇就会相当失望。」 「我只是想说,除了公主之外谁也敌不过横手,为什么还得多管闲事去陪敌人的投捕搭档呢?」 「多管闲事、耍弄别人的不就是你?」 「是被耍的人不对。自己太脆弱,不关我的事。」 「他并不脆弱。永仓是认真在跟原田打棒球,很正经的。」 「你想说什么?」 海音寺默默转过身。瑞垣有种想追上去、朝他背后殴打的冲动。 随你怎么说,不要用自以为是的口气对我说话。 瑞垣激动地站起身来,摇晃的托盘从桌面掉到地上,懒得捡起托盘的瑞垣就这样直接走出店外。 「好过分」——有人在背后说道。不知说的是没捡托盘的自己,还是素不相识的其他人。 好冷,在这个地方不能为了装酷而穿得很少。俊二把帽子压低、竖起衬衫的衣领,拿出香烟叼着。十二点前有电车,搭上那班车就能赶上二点开始的补习班特别讲习。于是朝着车站方向,在商店街徐徐漫步。 电影院、cd店、便利商店、书店、花店、蛋糕及推出正统咖啡的咖啡店。店面出租,请洽……秋季大特卖全部半价。购物就到当地商店街。 长靴配上迷你裙的女孩子们一边笑一边从身旁经过。伏桑花图案的裙子和季节不配,有种莫名的突兀。 这里也是一条叫人丧气的街道。 横手也有类似的地方。又冷、又暗、又无趣。 ——你讨厌门脇? 海音寺难以置信地询问的声音还留在耳边。起风了,寒冷至极的风。说不定会下雪呢。 我讨厌秀吾?这点是有想过。什么时候?还是小鬼的时候。喜欢棒球、想要变强,和秀吾彼此竞争、真心信任的那个时候。 瑞垣来到站前广场,这座广场在一个月前才刚结束改建工程,以硕大的圆形花坛及钟塔为中心,交替铺着淡茶色与白色的瓷砖。 『此处植有大约百颗球根。敬请期待春天来临。』——在花坛正中央有着这样的立牌。瑞垣将火还没熄灭的香烟直接按到埋有近百颗球根的土里。 要是对海音寺回嘴就好了。问他,难道你就没有讨厌的人?他会回答有、还是没有……?这种事,随便他要怎么回答。问他喜不喜欢棒球也行,瑞垣知道他的答案:『当然喜欢啊。』是吧,海音寺,因为没有门脇秀吾在你身边。 瑞垣在钟塔下坐着,直接坐在地面上的感觉很舒适。日照良好的广场瓷砖似乎还带着一些微温,坐下之后就看到过往行人的脚。 我喜欢棒球——也曾有过无所顾忌地说着非常喜欢的时期:将小小的球打回去,有着无比的乐趣。要不是秀吾,或许直到现在都还是这样。要不是秀吾,或许自己还可以喜欢棒球,可以单纯地、专心地打球,体会其中的乐趣。就算讲了一百万遍,事情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心里明明知道却还是嘀咕。要不是秀吾…… 最先察觉秀吾是天才的,应该是我吧。用球棒打球这件事很单纯,但也正因为单纯而变得极困难,而秀吾却轻而易举地完成它。或许是太轻而易举了,所以周遭的人看不出他有多厉害。就像需要水时会扭开水龙头,肚子饿了就大口吃大阪屋的章鱼烧一样,那家伙很自然地就掌握了球。要和他较量是件蠢事,与生 俱来的能力不同根本就无从比较。在自己最热爱的世界,有个就算再怎么努力、再怎么拼命都难以抗衡的家伙、怎么样都无法攀登的一座高山;该怎么办?是要一味地仰望,还是挪开目光? 他是他、我是我。是要安慰自己个人有个人打棒球的方式,还是干脆放弃棒球……? 俊二点起第二根香烟。风不知何时停了,阳光很暖和。不过再过数个小时太阳就会快速下山,黄昏也跟着逼近。 如果秀吾是个讨厌的家伙,是个唯有棒球方面才是天才的傻瓜,那就可以轻蔑他。但是实际上又是如何?一个单纯的乖宝宝、认真的家伙;既没有目中无人的傲慢,也没有鄙视他人的愚蠢;既是天才、超级好人、又是童年玩伴。糟透了吧,海音寺。而且自己也无法放弃、割舍棒球,并在门脇之后担任横手的第五棒。糟透了也烂透了。猛然回种,都十五岁了。 俊二徐徐吐出白烟。 不过很快就要结束了。和秀吾前往不同的高中,和棒球也要说声再会。相处太久了,真的是太久了。等到结婚有了小孩,就要告诉他们: 「爸爸啊,曾经和那位门脇秀吾一起打过棒球咧。」 瑞垣下意识地把手握紧。香烟的火很烫,俊二慌慌张张地扔掉,抚摸着掌心。 太逊了,怎能用这么逊的方式生活。清爽干脆地说再见吧,秀吾。不要再来牵扯到我的人生。要是能对记忆展开重点攻击,我想把和你打棒球的记忆全部破坏掉。 水户黄门的主题曲响起,瑞垣拿出行动电话。 「俊二?」 是门脇的声音。 「您所拨的电话收不到讯号,或是对方关机。请再度确认然后重拨。」 「俊二,别闹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你说我在什么地方?」 「新田?」 「喔!宾果,正确答案。你怎么知道?」 「我去你家,听说你一大早出去,到现在还没回家,让伯母很担心。你啊,没把电话号码给你爸妈。」 「秀吾,这不算答案,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在新田?」 「因为相处久啦。从小相处到大,你的事我几乎都知道。顺道再提一件事,你又抽烟了。」 「呜哇!这次是真的吓到。你怎么知道?」 「你啊,抽完烟会有咂舌的习惯。自己都没发现吗?」 耳边传来门脇低低的笑声。突然想起和新田比赛的时候,门脇所发出的嘀咕。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家伙。 原田是吧。也对,我也是第一次,第一次看到门脇秀吾落败。时间点丝毫不差,仿佛下个瞬间就会自外野头顶上空高高飞过的球,这样的球却被收进手套,秀吾失去平衡差点跪下。并没有小看也没有大意,秀吾是全力以赴。之前就曾经想过,要是秀吾在正面迎击的比赛之中输了,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是觉得活该,还是觉得高兴,会不会在心里窃笑……? 「俊二?怎么了?你现在在干嘛?」 「噢……我啊。和海音寺见面,谈再次比赛的事。」 「行得通吗?」 「当然行得通,我不会像你那么鲁莽。我会订定详细计划,这回可要比到最后……秀吾。」 「嗯?」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一起打棒球了,我会准备最好的舞台。」 门脇「咦」地一声,在电话那头倒吸一口气,俊二也做了同样的事。有种像是话自己从嘴巴里滚出来的感觉。 「俊二,为什么要讲这种话。什么叫最后一次……不要讲这种悲哀的话。」 瑞垣发出啧的一声,不是抽烟的缘故,而是门脇的话像小学生一样古怪。为了忍笑,只好发出啧的一声。 「最后就是最后,所以要来场最棒的比赛。喂,秀吾,当你输给公主的时候,你猜我在想什么?」 「呃……这种事我哪知道。」 「我的事你不是几乎都知道?」 「嗯,是啦……不过有些不包括在内。」 「什么也没办法思考,吓了一跳,真的是吓一跳,就这样。既不觉得活该也不觉得高兴。而是抱着球棒吓了一跳。」 「俊二……你在说什么啊?」 「嗯,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不过现在我发现了,那位公主并没有对门脇秀吾特别看待。既没有为了害怕而四坏球保送,也没有为你耗尽气力而投给我软趴趴的球。讲老实话,要说哪点讨厌,就是排在你后面挥棒时对方投手会变得软弱无力,没办法全力投球。这点是我最讨厌的。」 「可是之前的比赛……」 「你还没发现?公主并没有在看你,他是在看着永仓。不论对方是谁,他都只投永仓所要求的球。」 「噢……所以永仓的集中力一秀逗,他就跟着秀逗掉了。」 「没错。这就是公主叫人无可奈何的蠢蛋之处,说不定还会成为致命的弱点,既是弱点也是可爱之处。好了,我该走了。」 「咦,你要去哪里?」 「去公主他家。原本打算搭中午的电车回去,不过突然很想去找他,就去看看他吧。」 「俊,笨蛋,稍等一下。你现在人在哪里?」 「新田车站的前面。嘿嘿~海音寺把公主他家告诉我了,我走了。」 「走了?去见原田?你是想怎样?」 瑞垣挂了电话,顺便切掉电源。站起身,把电话往灯芯绒裤的后面一塞。 是的,对那家伙而言,秀吾和我并没有差别。他会没有差别地投球,可以打棒球,可以进行一场刺激到胸口为之澎湃的比赛,可以让人有种棒球实在有趣的感觉。并不是为了秀吾,而是为了自己,我要准备好最棒的舞台。既不需要学校的名字,也不需要官方记录。观众、加油、赞赏与指示都不需要,拿掉所有多余的东西,为了自己而打棒球。这不是很赞吗? 有双手臂环住了自己的脖子。被人从后面一勒,俊二「哇」地一声惨叫起来。 「俊二,你自己一个人在搞什么鬼?」 「秀、秀吾,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行吗?听说你一大早离开家门,我就有了主意。马上去搭电车刚刚才到。走什么走,你这笨蛋居然还关机。」 「我知道了啦,喂,放手啦。很、很痛苦,有人在看啦。」 「什么叫最后一场比赛啊?说什么要准备好最棒的舞台,自己一个人装酷。之前我就想跟你说,不要老是一脸自以为是的表情,自己一个人擅自行动实在叫人火大,真的是叫人火大。」 「秀吾,很痛苦,我懂了,饶命,我投降。」 「你听好了,我可没有要和你进行告别赛的念头,我不是为了这种理由去和新田东比赛。什么要用棒球创造最后的美好回忆,请把这种念头扔进垃圾桶。」 「我懂了,放手……呜!」 俊二的头往前倾,一名行人「哇」地低声叫了起来。门脇把手松开。 「咦?喂、俊、你干嘛?喂。」 「有机可趁。」 俊二的手肘顶向门脇不设防的腹部,门脇「呜」地发出模糊声音,蹲了下去。 「呵呵,你的防守还是不行啊,秀吾。那我就先告辞了。」 俊二这回快跑穿越之前缓步游荡的商店街。 「俊,等等我!」 心里明白门脇正追过来,瑞垣一边听着门脇闪避行人却轻微碰撞,在后方道歉说着「不好意思」的声音,一边喘息直直地往前跑。 8 冬之音 「豪。」 母亲在门后呼唤着。 「有客人喔。」 「客人?找我吗?」 「是啊,姓原田。」 「是巧?」 豪自床上爬了起来。 巧……稍等一下,再等一下。巧,给我一点时间…… 「是青波啦,还有泽口他们。总之你先开门。」 我谁也不想见。正要这么说的时候,耳边传来青波的声音: 「豪,我可以进去吗?」 啊,好久不见,瞬间有种这样的念头。豪喜欢这个十岁、个子小小、总是笑得很开心的少年。毫无防备地飞奔过来的青波很可爱,和只会给别人带来紧张的巧在一起,青波的笑脸、柔软的谈吐与善良的心地就显得更加明显。 然而,现在想见的人并不是青波。 「豪。」 青波的声音变得小声。 「我听到了啦。」 豪把门打开,青波仰起脸笑了。 「豪,我拿地瓜来给你。」 「地瓜?」 「嗯,是泽口哥哥拿来的,分一些给你。我们家正在烤地瓜,爷爷生火把地瓜埋在灰里,烤成热呼呼的地瓜。」 豪疑惑着该怎么回答,泽口和东谷的脸从楼梯底下探了出来。 「豪,我们来接你。」 泽口气呼呼地说道,东谷挥着手要自己过去。 「我跟你说,好奇怪咧。我拿地瓜过来却看到泽口哥哥他们在玄关那探头探脑的,后来就跟我一起进来啦。」 青波拉着豪的手臂。 「豪,来玩嘛,我可以一起玩吧。来,来玩嘛。」 力道之强叫人意外,豪像是被拉着走似地下了楼梯。因为有种若一把手挥开,青波就会直接滚下去的感觉。 「青波,你说要玩,是要玩什么?」 「棒球。」 「棒球……棒球可以拿来玩?」 青波转身,眨着眼睛望向豪的脸庞。 「嗯,是啊,很好玩。是我最喜欢的游戏。」 豪将青波的手拿开。 「青波,饶了我吧,棒球哪能拿来玩啊。」 「为什么不能?」 青波和东谷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豪,为什么不能?咱们从前不就是把棒球当成游戏?既不知道规则、人数也不足,还不是很有意思。就来玩个过瘾吧。」 东谷敲着手里的手套。 「要不要来玩三角垒包的游戏?(注:孩子们的棒球玩法,没有二垒,人数也少的游戏)」 豪垂下视线。从前常玩,而且很好玩。虽然自己也喜欢电视和游戏,不过最有趣的是和泽口、东谷所玩的棒球游戏——球棒打到球很有趣,将滚地球接起来也很有趣,所以经常玩。大约在青波这个年纪加入少棒队、知道规则、拥有比赛经验时也很有趣,不过就不再追着球咯咯笑了。要是就这样下去,没有和巧相遇,应该会对棒球没有执著——很开心、干得好、我们很强——说不定就在这样的句子中划上句点,然后进入中学的时候加入电脑社,顶多这样的程度。不过还是相遇了,见面了,用这只手接住了。那球的力道是怎么回事,全身为之沸腾。知道自己有能力接住那球时;知道那球是对着自己手套直飞过来时;有种前所未见的世界在自己眼前开欧的感觉。不要笑!算了,笑也无所谓。要是有人一脸认真地这么说,我也会忍不住笑出来吧。 你才几岁啊,这种年纪不会遇到足以改变人生的重要东西吧。别人应该会这么说,应该会会被笑,说不定还会被人当作是奇怪的家伙。不过…… 谁晓得自己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遇见什么样的东西、什么样的人?照着预测、照着计划的未来,就像读过即丢的广告传单般,既没有意义又不可靠。知道自己说不定可以爬上无处立足的岩壁以及高耸的山顶后,被人指示只要往这儿走,就有安全丰足未来的那条路开始模糊褪色。自己在十二岁的年纪,遇到足以让人有此想法的人与物。想必也有人是在五岁、二十岁、六十岁或是死前三天遇见。只有遇见过的人才会明白,不论是太早或是太晚他人都无权嘲笑。 「去玩吧。」 豪抬头一看,母亲正提着篮子站在那里。泽口「哇」地拉高了音量。 「伯母,这难道是……」 「是呀!正是阿文最喜欢的伯母特制三明治。豪都窝在房里,伯父又去打高尔夫,心里觉得很烦就做了一堆。要是你们没来,我就打算自己一个人闷头把它吃掉。」 「伯母,这些自己一个人吃掉,之后不就……」 「思,的确,会肥三公斤吧。恐怖啊、恐怖。就是这样,豪,你去吧。」 「可是……中午有家教……」 「可是什么,偶尔也要听父母的话。我会跟老师说你发烧,要是你再继续摆张臭脸给我看,就要换我发烧了。不然是怎样?你要我闷头把这些三明治全都吃掉吗?烤鸡和凤梨、菠菜和烤火腿、马钤薯沙拉、水果、白煮蛋、烟熏鲑鱼、烤猪肉和酸菜、起司……反正冰箱里有的,我全都拿出来做了。我要吃掉喽?可是妈妈再胖下去行吗?之前瞒着你们,其实上个月我买了一件名牌洋装,现在穿是刚刚好要是再胖可就穿不下了。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买的?」 「不晓得,我哪知道洋装的价钱。」 「十五万。」 「十五万!神经啊,才一件洋装。」 「嗯~是啊,确实是很神经。总之我要是闷头吃掉这些然后发胖,十五万可就飞了,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妈,你不要乱讲。」 「我没有乱讲,这是十分理所当然的事。」 妈妈把十分沉重的篮子推了过来。青波一闻到食物美味的香气就直拍手,泽口则像小狗一样伸出舌头舔着嘴唇。 「豪,走吧。」 东谷推着他的背。 「原田在公园里等我们。」 说完这句之后笑道: 「原田真的是什么也不会,就连过来叫你都不会,真是没用。未来你有得忙了,豪。」 东谷一边推着豪的背脊,一边轻声笑个不停。 「原田真的是什~么也不会。」 坐在公园垂樱树下的吉贞说道。在春天盛开、绽放着近乎华丽花朵的樱树,这时变成连叶子也都掉光的枯枝,不时在风中摇曳。 距离泽口和东谷去叫豪过来不知已经过了多久。霜已经融化得不留痕迹,日光从没有半点云朵的天空映照下来。小鸟啼鸣,北美一枝黄花摇曳着。 「到我们回来之前,就留在这儿不要动,要是敢动我就跟你绝交。往后你的事,我再也不会帮忙。」 泽口用少见的瞪人般眼神说道。虽说并不可怕,不过却叫人难以违背。不知道是许久没在投手丘上投球,还是日光的缘故,巧觉得昏沉沉地想睡觉,无人的公园让人感觉舒适。 「喂,原田你有没有在听?你是谁啊?王子吗?什么也不会将来要怎么办?」 「如果是数学,我比你还要厉害一倍。」 原田这么回答,然后仰头望天。心里明白吉贞所指的并不是读书、分数之类的事。对心里明明知道却还在装傻的自己感到厌恶。 「永仓的事,其实应该要由你去才对。我是无所谓,反正我和永仓没什么关连,不像泽口他们从小就认识。但是你不一样,永仓不在,最伤脑筋的人不就是你吗?」 巧把脸转向坐在一旁的吉贞。 「吉贞,你是真的想当捕手?」 「那当然。我有自信自己在任何位置都能胜任。而 且你仔细想想,永仓要是不行,咱们队里现在能够担任捕手并堪用的选手就只剩我一个。」 吉贞用认真的口吻回答。并不是他过于自信,而是事实。 「我搞不懂,为什么永仓会那么别扭。」 吉贞躺卧下来,呢喃着说天空好美。 初冬的天空如此光滑地延展着,仿佛球一滚下去就不知道会滚到什么地方。 「看了就觉得很蠢。连我都知道和横手之间的比赛,永仓没办法顺利引导巧投球……我知道在门脇的打击后永仓变得散漫,也知道永仓为了这件事感到苦恼。不过这种事很正常啊。你们俩组成投捕搭档都还不满一年,会不顺利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何况对方还是横手的打线,挂点也无所谓吧,干嘛沮丧成那个样子。又不是日本总冠军赛第七战、第九局下半、因为失误而被击出再见逆转满垒全垒打?真是有够蠢的!我们才刚刚开始不是吗?不用烦恼,我们才刚要开始……这就是我的意思,原田。」 吉贞猛然起身,轻轻敲着原田的头。 「你得说些什么才行,笨——蛋。要是什么都不说,只会呆呆坐在这里看着天空,那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要是你妈我会哭泣喔。我会哭泣说我们家儿子连去接他一个重要的朋友都办不到,真是没用。你真的除了投球,其他什么也不会?这样子对吗?」 巧沉默不语。或许吉贞说的对,最迫切渴望豪可以来接球的其实是巧本身。既然如此,那就应该到豪他家,费尽唇舌来加以说服——我想和你一起打球,加油吧,再来一次——就算是老掉牙的句子、无法清楚表达、和自身想法有点脱节,也都比不说要来得好—也都比什么事也不做、只能干等豪到来的这一刻要来得好。 巧握紧手中的球。 无法理解豪现在心里想些什么,绝望、不信任、困惑和厌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呻吟些什么。在进入考试周之前,最后一场练习的时候,巧曾经约豪来做传球练习,但豪没有动作。无法想像也难以理解,连巧也跟着陷入混乱,并对自己的脆弱、软弱感到无言以对。但是能让这道伤口结痂的只有投球一途,不是吗?巧也只懂得这个方法。既然豪拒绝了,那就无计可施,巧并不懂得其他方法。豪所抱持的应该是不一样的伤口,既然如此,自己的疗法就不管用。想必说破了嘴也没用,除非自己舔舐自己的伤口,不然没办法治好。 吉贞还在继续说着。 「喂,原田你有没有在听?你啊,耍酷是无所谓,不过你和永仓是朋友吧。」 「我和他哪算什么朋友。」 吉贞屏住呼吸,沉默了半晌,然后再度吸气。 「原田,你讲这种话还讲得真轻松,不觉得有点过分吗?你没受过道德教育?对朋友要珍惜、对别人要亲切、对自己要严格。对所有人全都严格那是要怎样,真难以置信耶。所以咧,对你而言永仓就只有捕手这个功能?一旦用不着就可以扔掉?」 「那你自己又是怎样?」 「啥?」 「刚刚你自己说豪的事情和你无关,这难道就不过分?」 「我的意思是说我不像泽口他们那么拼命。我其实……其实……喂,原田。」 「干嘛?」 「永仓是个好人。」 好人?是吗?巧从来没用这个角度来思考过豪的事。对他人并不关心,要和别人有所关连地渡过时间,对巧而言很麻烦。豪是让巧初次体会到被人理解、理解别人不再是痛苦而是快乐的对象。即使如此,巧还是不懂豪怀抱着巧所无法触及的某样东西。巧转移了视线,好人?他不是能这么简单地加以断言的人。 朋友、伙伴、情人、家族、我方、敌人、对手……在人与人的关系当中,人们为对方加上许多称呼,就算拼图似地将豪镶进朋友这个位置,想必也是没有意义,只会像形状不合的串珠一样错开、掉落,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 「那家伙也没把我当朋友。」 吉贞「呜」地一声装出哭泣的模样。 「原田,你怎么讲得这么可悲。测验结果也显示,中学时期最要紧的就是朋友。你想拥有这么可悲的青春?」 「喂,吉贞……你是真的喜欢?」 吉贞把手从脸上拿开,偷瞄着巧。 「喜欢什么?原田,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啊?」 「不行,唯有这件事不行,因为我喜欢井伊那种类型的女生。你知道吗?她的梦想是将来要成为职业点心专家。之前送饼干,也是因为她想知道运动过后会想吃什么样的点心,所以才会有整整六种的饼干。」 「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就住在附近嘛,是我所爱慕的大姐姐。哪!不赖吧。比起为了男朋友『呵呵、做了心型饼干』的女生要来得认真多了,很不赖。」 「稍等一下,吉贞,之前你不是才说『送的饼干,是以我为目标』?」 「哎呦!那是一种愿望。我想听她说『阿伸,吃我的饼干吧,呵呵』。」 「白痴,这样还不是清楚加上了爱心。受不了,听你在那边胡扯。还有,她可是高槻的女友,我看你没有胜算。」 「哎呦呦呦。哎,原田,你别以为讲这种话,就能让我的心从井伊身上挪开。如果你是女的,脸蛋是十分对我胃口,但是性格就过于恶劣。」 「吉贞,你喔。」 「啊!不行,原田,你不要逼我。不要,好可怕,我还没有经验。」 巧用力捏着吉贞的脸颊。 「这张嘴真的是叽哩呱啦个没完,难不成你有两根舌头。我是问你喜不喜欢棒球,你这笨蛋在想什么啊。」 「原、原田,话题变得很奇怪,和你不搭、和你不搭。好痛,真是的,你拼命在捏。我讨厌没有幽默感的人。」 「多谢啦。你要是喜欢我,我可就伤脑筋。」 「啧!是怎样,棒球?我喜欢啊,不然干嘛进棒球杜。不过讲老实话,只要不是柔道社,我去哪都无所谓。反正我要一直待在棒球队,棒球社的服衣又是最帅的。你进柔道社看看,烂透了。每天被我老妈特训,虽然我是想跟井伊练习寝技,不过也会被我老妈恶整……光想就觉得可怕。」 「会这样吗?」 「就是会这样。不过你可以安心,我会好好当你的捕手。总觉得有种驯兽师的快感。」 「驯兽师?」 「对啊对啊,就是让狮子老虎乖乖听话的那种人。原田什么都听我的,遵照我的暗号投球,搞不好超爽的。」 「就这种程度?」 「就这种程度啊。我不会像永仓那么紧绷,你安心啦。」 「那真是谢了。」 巧站了起来舒展身躯,总觉得有点古怪。对自己而言完全无可取代的事物,对吉贞来说却只是这种程度。让人觉得古怪到忍不住想笑。 背后有人的气息可以听到噗嗤忍笑的声音。就在打算回头的瞬间,眼睛被人给蒙住了。是双冰冰凉凉的手,鼻尖传来一丝香烟的气味。 「猜~猜我是谁,呵呵!」 巧抓着对方的手腕,在紧抓的手指上面使力,把手拉开。 瑞垣喊痛,脸部剧烈扭曲,门脇就站在后面。 「痛痛痛,好强的握力,力气比外表看起来还大。不过公主不可以这么粗鲁。」 「瑞垣……」 「哇噢!你还记得我,好感动哦。」 瑞垣摇着手笑了,门脇默默把脸侧向一边。 「我记得……一辈子都忘不掉。」 虽然结果是中外野高飞球,不过这男的将巧的球漂亮地击出。这一记挥棒变成关键, 横手的打线顺势而上、势如破竹。他的姿势虽然不像门脇那么有魄力,挥棒力道也没那么凌厉,不过却有着将人贯穿似的锐利视线:就算在笑,眼底深处也有着某种看透人心似的目光。在这个男人的打席之前,巧并没有留意打者是谁,只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豪的手套上面。巧忘不掉让这一部分产生动摇的男人。唯有这个男人,伴随着不得不在投手丘上面呆站的屈辱与恐怖,一辈子也忘不掉。 「哇、哇。秀吾,你听见了没有?公主说他一辈子都忘不掉耶。」 瑞垣马上摆出笑脸。 「喂喂,公主,话说得那~么甜蜜,表情却那么恐怖,不要瞪我。哎呀,不过这种凌厉的眼神,或许也可以算是有魅力。」 「瑞垣。」 「嗯呀。」 「麻烦你不要用公主这两个字行吗?我讨厌被人家捉弄。」 吉贞连声点头。 「对啊、对啊。原田由我来捉弄就够了,你们闪边去吧。」 「哎呀!这个栗子头是从哪来的。这是对前辈讲话的口气吗?客气点、客气点。」 「へ!其他学校的不算前辈,只是一般的欧吉桑。」 「呜哇!这个栗子头叫人火大,抓去活埋好了。」 「谁是栗子头?你还不是葫芦头。活埋又怎样?明年说不定会开出漂亮的花。」 门脇出声笑了。 「秀吾,有哪里好笑?」 「哎呀呀,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居然有人可以和你斗嘴。新田实在是人才辈出啊。」 「少蠢了。算了,不管你这个栗子头。不叫公主那原田你叫什么名字?」 「巧。」 「巧,原田巧是吧?名字怎么这么普通,我还以为会有个比较艳丽的名字。」 「我叫吉贞伸弘。」 「你叫栗子头就行了。对了,我刚刚绕到原田他家,结果他们跟我说你在这儿,于是就来拜见公主的尊容。」 瑞垣的两眼眯得细细长长,视线停留在巧手中的球,微微咋舌。 「你在练习传接球?」 「是的。」 「从那个投手丘的位置投球?」 「嗯。」 「嗯——和外表不同,神经十分大条。被人打爆得那么难看,时间还不到两个月,就有办法站上投手丘。哼哼,对自己这么有自信啊。不过自信是不可靠的,你应该在之前的比赛学到了——自信这种东西要得到很困难,但是要崩溃可是一眨眼之间的事。」 「你要不要试试看?」 「试什么?」 「试试看会不会再度崩溃,瑞垣。」 瑞垣抬起下颚,嘴角歪斜了一下。 「哎呀,真是强悍的发言,不愧是公主。不过永仓不在,你有办法投球吗?」 吉贞挺起胸膛: 「由我来接球。」 「你这栗子头?开玩笑的吧,你还是去山上捡栗子的好。」 「哇,要落跑了。自己没有自信打原田的球,所以就落跑。」 瑞垣双手捏住吉贞的脸颊。 「这张嘴真的是叽哩呱啦,专门讲些叫人抓狂的话。到底是有几根舌头,看我把你拔出来吧。」 「俊,别闹了,你完全被栗子头的逻辑给绊住了。」 门脇和巧视线相对。 「怎么样?新田东的投捕搭档状况如何?」 门脇不等巧回答,走近他身边并在他耳边低语似地说道: 「我想在春天时再比一次。」 「你是说……比赛?」 「对。俊正卯足了劲全权负责。那家伙会小心计划,不像之前那样变成中断的比赛。再比一次,可以吗?」 「嗯。」 「要是不好好跟你做个了断,我没办法从中学棒球毕业。原田,我认为自己是第一名,不输给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比我还要厉害;我是这么相信的,不像俊所说的那种随随便便就崩溃的自信。我要怀着对自己的绝对自信进入高中棒球的领域,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才要和变成了阻碍的你比赛、做个了断。你听好了,到时一定是要最佳状态,再像之前那样,我可饶不了你。」 「嗯。」 门脇在巧的回答声中点头,缓缓握起拳头。 轻微的脚步声走近。 「哥哥。」 青波呼喊着的同时扑到了巧的腰上。 「哥哥,豪来了。」 巧可以看到豪跟泽口他们一起走了过来。吉贞吹起口哨。 「哥哥,来玩。」 「啊?」 「我跟豪他们约好了要一起玩,哪,我可以投球吧。」 「喂,青波,你在说什么啊。」 瑞垣摸着青波的头。 「哎呀,这就是公主的弟弟咧,好可爱。喂~你好。」 「你好。哥哥,这个人是谁?」 「只是一个傻瓜。原田弟弟呀,不可以随便跟这种人说话。因为变态很多,很危险,过来这边。」 吉贞拉起青波的手。 「栗子头,你再说一遍看看。你说谁是变态。」 「因为你看起来就像变态嘛—讨厌~好可怕,要小心轻放。」 「这张嘴真是叽哩呱啦,用洗衣夹夹住好了。」 青波拉着瑞垣的衣袖。 「要不要一起玩?」 「咦?」 「人多才好玩,你也加入吧。这边的叔叔要不要玩?」 门脇嘴巴开开地吸了口气。 「叔叔……指的是我吗……?」 瑞垣和吉贞同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泽口和东谷低着头,勉强忍住才没有笑倒在地。 巧在樱花树枝底下一步一步、朝着豪的位置走去。不过只是短短五步的距离。 巧走近了,豪在树枝底下站着不动。被人拉着走似地来到这里,虽然东谷他们对于门脇和瑞垣也在而觉得吃惊,不过豪却没那么在意。只是觉得门脇好久不见的侧脸似乎蒙上了阴影,虽然只有微微一些,不过脸颊凹陷了下去。 豪心想也对,以打者身分和巧相对会是什么样的感觉,豪无法理解,不过可以明白门脇的焦躁感——球若无其事地穿越门脇绝佳的挥棒姿势,被手套接住——要想打到那个球,就得超越一直以来自认绝佳的挥棒姿势。 缩起下巴、不能抬头、一边扭腰一边转动膝盖,在关键的瞬间扭转手腕、挥动球棒……不是这方面的技术问题。任何正确的挥棒顺序及技术书上都没有教,也没有指引手册。大家都说要做到最好、加油加到极限;然而却没有人能告诉自己,在跨越最好、超越极限之后又有什么、可以看得到什么。哪里都没有写,只能够靠着自己的想像来抓住印象独自往前走。这是可以变强的唯一方法,除此之外无法打中,无法胜利……门脇想必锥心刺骨地明白这点。 很累吧。 豪将视线从门脇的侧脸挪开。 自己和自己对抗是最累的。可以不用对抗、转身不看自己的极限与脆弱,豪认为这才是幸福的。 如果门脇秀吾是什么事也不懂,或是干脆认输的那种打者,应该就能转身不看。但是,门脇心底的骄傲、力量与想法不容许他这么做,不容许他回头或是逃走。 门脇也遇到了。 豪并不认为门脇今天会来到这里是个偶然,也不认为不可思议。门脇是来和巧见面的,见面然后加以确认,再度确认自己遇到唯一的对手,藉以激励自己。要是不这么做,仿佛就会输给焚身般的焦躁感,自己都快要没办法直视自己。 巧站到一旁,豪仰起脸来,在从天而降 的光线之中眯起眼睛。 「巧。」 「嗯?」 「你……」 接下来的话并没有说出口。 你知道吗?真的听到啪滋一声奇怪的声音。你曾想过自己或许就只能走到这里,光是要走到这里就已经耗尽气力,再也无能为力了吗?你曾经试图理解过他人的疲倦、艰苦、痛楚与悲伤吗?为什么就站着一句话也不说。明明走到这么近的位置,为什么却一句话也不说……巧,我该怎么做才好?我该把你的捕手位置…… 有人把手套递了过来。 「豪,来接球吧。」 是青波。 「之前说好了喔。你说要是由我来投球,你要负责接球。」 「青波……这个……」 「不行。你要认真接球,是你自己说要当我的捕手,你要遵守诺言。」 青波上扬的视线已经找不到刚才的笑意。虽然没有尖锐或是凌厉的感觉,不过却有某种类似绝对无法动摇的强烈意志,和巧不同质感的强悍眼神。心里突然间有种震撼,原以为只是可爱的少年,现在却带着这样的眼神,将来会投出什么样的球来?很想试试看。 「好吧。」 豪点了点头,青波也跟着点头。 「那位叔叔也来吧,大家一起来玩。」 门脇发出呻吟: 「呜、等等,稍等一下,小鬼,叔叔……拜托你饶了我吧。我才比你哥哥大上两岁。」 「真的吗?」 青波瞪大了眼睛,那是打心底感到惊讶的表情。 「呜哇!真不愧是公主的弟弟,太棒了。秀吾,不好意思,我忍不住啦。」 瑞垣弯着腰大笑出声。门脇张大了嘴望着青波的脸,脸上满是快哭的表情。青波道歉说对不起。泽口和东谷抱在一起,把脸埋在对方的肩头,抖着身体开始笑了起来。 巧垂下视线,盯着自己的手套。 「我去守一垒。原田你到外野附近去晃晃。」 吉贞嘘、嘘地挥着手。巧缩着肩膀在豪面前转身。 「巧。」 巧回过头来,这回有办法发问了。 「你玩过棒球游戏吗?」 树枝卡沙地发出声音。巧在一个呼吸的空档之后回答: 「没有。」 「我想也是。」 卡沙!卡沙。既没有花朵也没有叶片的枯枝,被风一摇就发出干燥而清脆的声响——是冬天的声音。 9 那个棒球手套 青波投球,豪举起手套。巧站在大约内外野的中间位置,瑞垣站上打席。 「栗子头,你等死吧,强劲平飞球会朝你直直飞去。」 瑞垣用球棒指着一垒上面的吉贞。 「嘿嘿,有本事你就打打看哪。」 「俊,别当真。」 门脇在二垒附近出声说道,大家各自分散到自己所喜欢的地点。垒包共有三个,如果没办法打击出去、跑垒、回到本垒的话就算出局。换下一位打者,然后自己就守备位置。就这么简单,既没有分数、队伍也没有胜负,只是单纯的游戏。对巧而言是第一次经验,站在投手丘遥远的后方也是第一次。 青波的球从投手丘略微往前的位置划着弧形,进到豪的手套。瑞垣的球棒转了一圈,吉贞高兴得跳了起来。 「原田弟弟,赞喔,三振那个变态。」 「呜哇!火大、火大、真的是叫人火大。栗子头,你给我记住。」 「俊,别当真。」 「我要投了。喂,别讲话,摆好姿势啦。」 各种话语与笑声来回交错。青波的球仍是划着弧形,瑞垣轻轻打击,吉贞跑了两三步就把球收进手套。 「好~了,出局,这种叫做高飞球不叫平飞球。瑞垣前辈。」 「秀吾,我真的很不甘心~这栗子头是什么东西,海音寺到底是怎样教育后辈的。呜呜!居然把我当傻瓜。」 「哎!真是够了,不要装哭啦,很烦。不过还不赖嘛。」 「你说栗子头?」 「我说那个小鬼啦,能把球精准地投往偏低的位置。」 门脇回头望着巧,竖起大拇指。正如门脇所说,青波的球软绵绵地没有力道,像被吸入似地送进了豪举得低低的手套。虽然可以发现大家都在小心,不要朝青波的方向击出平飞球,也知道站上打击区的人只是游戏性质。不过就算不提这个,青波的球并不好打也是事实。 吉贞挥棒,是捕手上方高飞球,豪在几乎定点的位置把球接住。 「哎,永仓,你的高飞球接法很无趣耶,能不能再漂亮一点。」 豪对着吉贞微微低头。 「好、好。等社团活动开始,要劳烦你指导。」 「啥?」 「咦?」 「劳烦你指导啊,等社团活动开始,你不是要当捕手?」 豪呼地吸气。嗯,也行,吉贞耸了耸肩。 「笨~蛋,栗子头,你打不到是吧?」 瑞垣吹起口哨。 「葫芦头,你给我闭嘴,我正在教导永仓,什么叫做漂亮的捕手上方高飞球接法!」 「漂亮个头啦,看你那张呆瓜脸。」 「你才是,灯笼鱼居然还穿衣服咧~」 「呜哇!你听到了没有,秀吾。说你是灯笼鱼,快发火吧。」 「那是在说你吧。哎—真是够了,你们两个好吵,要抬杠就去别的地方。」 「喂,别讲话了,快点。」 就在一个个分别笑着、偶尔发出爆笑的气氛当中,在场的人陆续站上打击区。或许是慢速低空飞进的球避免掉了长打,所以并没有任何一球飞到巧的位置。 吵杂热闹的时间伴随着日光一起度过。太阳来到了低空,开始夹杂着一丝细微的红光。新田四面环山,到了这个时间阳光、空气里都隐含着黄昏的预兆,预告着一天的结束。影子开始在地面拉得又长又浓。 「好,我来了。」 门脇握拳轻捶自己手掌,抓着球棒站上打击区,把脚底的泥土抹匀,对着青波大叫一声我来了。 「叔叔,加油。」 瑞垣用手套掩着嘴偷笑。青波转身,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确认哥哥就在后头,露出了笑脸。 「青波,要牢牢握住球的中央。」 突然间巧这么说道,青波张大了眼睛盯着他,然后用力点头。巧慢慢地退到外野的位置。 「叔叔,加油。」 「俊,少罗唆。」 「白痴啊,刚才是栗子头在讲话。」 「你们俩都一个样。听好了,我来教你们低角度慢速球的打法,看清楚了。」 「遵命~」 泽口举起手来,东谷的表情突然绷紧,弯腰进入守备姿势。巧又往后方退了一步。 是球被打击出去的声音,所有人全都追着球的去向,仰望着天空。 「巧,接球!」 豪的声音清楚地传来。门脇开始起跑,就算眼睛不追,也能知道球的位置。球弹跳了一下,然后被巧接住了,而门脇则刚踩到第二个垒包。 巧看得见豪的手套,血液一阵骚动,握紧了球。 虽然那只手套位在比一八·四四公尺还要遥远许多的位置,不过它在等候自己的球,这点并没有改变。 巧将脚往前踏出。 球直线划出低低的弹道,回到了本垒。在垒包前面一个弹跳,豪的手套毫不费力地将它接起,比门脇滑向垒包的速度就只快了一点点。 「出局。」 瑞垣高高地举起右手。 「胡说,是安全上垒才对吧。你有触杀吗?永仓。」 「有,百分之百的出局。」 「秀吾,你不行啦。习惯了全垒打,跑垒逊得一塌糊涂,踩垒包也踩得很随便。居然直直滑向捕手守备的位置,你是想怎样,笨蛋。」 门脇就直接坐着叹气。 「我还以为打得很强劲,没想到会被拦住……」 「对,没想到会被拦住,也没想到会从那边直接回传……公主果真有他与众不同的地方,叫人背脊发凉啊。」 瑞垣舔着嘴唇。 「要是把他给吃了,应该挺够味吧。」 「他是我的猎物。」 门脇站起身来,用力拍了拍裤子。 「我要尽情享用了,永仓。」 「……嗯。」 「在春天之前,别让原田的味道变差。听好了,是在春天之前,之后要怎样都无所谓,春天要和新田东再比一次。在这之前,你得让这家伙到达最佳状态。」 「春天……」 瑞垣发出低低的笑声,是和横手比赛时所听到的相同笑声。 「最棒的食材呢,得用最棒的方法来料理,不然就可惜了。秀吾很单纯,只想着要打公主的球,我可不一样,我喜欢像公主这样的个性。有才能、自尊心高、又漂亮,狂妄自大、自作主张、过度自信、完全不把别人当一回事。傲慢、冷静、不用妥协也有办法存活。顶级的、顶级让人讨厌的家伙。」 「瑞垣。」 「因为你的关系,害我之前没把他击溃。要是你再撑得久一点,好让公主在投手丘上面再站久一点,我就能击溃他。所以这回我要做到让原田在投手丘上扑倒并流泪。你记住了,永仓。」 豪仰起脸来,知道他是在挑衅,不过并不是虚张声势的挑衅,两人分别都是带着自信与本意在挑衅。豪吞了口口水。 「我认为不可能。」 「啥?」 瑞垣探头过来,似乎没听清楚的样子。 「门脇和瑞垣,你们是不可能的。不……要把巧击溃,让他扑倒在投手丘上,我认为谁也办不到。」 可以看得出门脇的脸开始失去血色,一时之间还以为会挨揍,不过豪的心里并不害怕。并不是逞强或是胡扯,而是心里认为不可能、不可能。 瑞垣的手突然伸过来,用力捏着豪的鼻子。 「真是够了,你的病比秀吾还要严重。算了,也好,我们就把这对狂妄自大的投捕搭档给吃了吧,秀吾。对我们讲那种 话,我要让你后悔到死。你给我记住。」 瑞垣把手放开,正面瞪视着豪的脸孔,声音变得沙哑低沉: 「永仓,你曾经有过后悔到死的经验吗?」 「咦?」 「我呢,不想让自己再后悔一次。我不想掉头去想当时要是怎么样就好了,这样子很逊。这回和你们比赛,希望会是一场最棒的比赛,来场让人没有半点后悔的比赛吧。」 瑞垣的视线盯着豪的眼睛没有移开。声音越来越低,然而却在耳朵深处响起。 「我们要击溃原田,虽然你说不可能,但是我们会将他击溃,一定会制伏那家伙给你看,所以永仓……让原田全力投球吧。」 「瑞垣……」 「既然对手是我们,你总不会认为保留实力的投球方式派得上用场吧。那种球再怎么打都没意义,来场有意义的比赛吧,永仓,不……算我拜托你。拜托,不是为了秀吾,而是为了我自己。」 「瑞垣,我……」 「原田会投什么样的球全都和你有关。你应该很清楚才对,你是最清楚的一个。永仓……要是随便把原田捕手的位置交给别人,然后看着他无法使出全力投球,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到死。」 瑞垣将视线自豪身上移开,然后噗嗤一笑。 「哎呀,就是这么回事。难得遇到漂亮的公主,不演对手戏不是太可惜了,永仓。」 耳边传来青波的笑声。来到投手丘附近的巧对他说了些什么,于是青波在笑。 「肚子饿了—」 吉贞大声嚷嚷,泽口于是把篮子拿了过来。 「要不要吃伯母做的三明治?」 瑞垣比出了v字形手势。 「哇!好棒,看起来好好吃——来吃吧,到樱花树下好好开个宴会。」 「我要吃烤猪排的。这种只有一个,拿来吧。」 青波把手伸直,瑞垣在他的手掌上面拍了一下。 「烤猪排是瑞垣哥哥的,小学生就吃火腿或鸡蛋。」 「啊—那给我一半。」 「呜哇!这孩子都讲不听,烤猪排我要自己一个人全部吃掉。」 「讨厌,横手的人会和小学生抢三明治?」 吉贞抓着烤猪排三明治往前跑。 「啊!这家伙,栗子头你好低级,慢着。」 「俊,你别做这种丢脸的事,连我都觉得不好意思。哎—真是够了,受不了。大家别管他们,我们把这些全都吃光。」 所有人边笑边说着,一起往樱花树下走去。 豪将手套夹在腋下,走向投手丘,巧就站在那儿。 「好球。」 豪将手里的球递出去,这是和巧之间曾经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 「嗯。」 豪慢慢地把球放入巧摊开来的掌心。 「巧。」 「嗯?」 「果然……」 话梗在喉咙,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巧什么也没问。 站在同样的场所,彼此靠得这么近,和这家伙所看到的东西是不是不同?想看的、看得到的是不是不同?自己又想看到什么? 胸口没有任何预兆地掀起了骚动,,想看看自己极限之外的景象,就算知道自己能力到此,还是想往前看看;不是放弃走上某人为自己所铺好的安全道路,而是想要超越,引导自己走向无人知晓、无从告知的未来,前往未曾涉足的领域…… 豪静静地吸气,有种莫名沁凉的空气渗入了胸腔。手中紧握着前一刻所感受到的那一球的触感,抓紧那份触感,心里有不安也有恐惧。 然而正因为这样,果然…… 瑞垣抓住吉贞,把烤猪排三明治拿走了,并分了一半给青波。泽口从茶壶里分着茶水。东谷似乎正在热心地提问,门脇边点头边摆出握紧球棒的姿势。在少年的欢笑声中,既没有花朵也没有叶片的樱花树树枝似乎正在摇曳。 10 冬之路 数学科指导室是在三楼的角落。 「为什么非得让魔鬼教练教数学啊,他当教练就已经够了。」 泽口从刚刚就不停重复着同样的话。 「对呀对呀,不能因为自己是教练,就把棒球和数学成绩硬扯在一起。对吧,原田。」 吉贞也持续着同样的抱怨。 「他又没找我,要是得和魔鬼教练说话,我就用快攻的方式回家。」 「又来了,没有半点友情的家伙。」 吉贞自暴自弃地敲着指导室的门,然后用力把门拉开。 「嗨。」 是海音寺。 「啊!海音寺也要做数学特训?你和我们是一伙的?」 魔鬼教练在吉贞的头顶轻轻敲了一记。 「不要随便把人家当作是一伙的,海音寺的数学可是远远超越了平均分数。吉贞,之前的考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三角形内角和的一半减掉六十度,结果会变成一百五十度。这可是初级的问题。一年级的吉永老师让我看答案,我差点没昏过去,居然把减法当成了加法。」 「因为我喜欢增加胜过于减少嘛,这是性格的问题。」 「我看是脑子的问题。拿去,今天要把这张考卷做完,看不懂就问。泽口也是……咦?原田是怎么回事,我没叫你吧。」 魔鬼教练这么说着,嘴角似乎微微泛起一丝笑意,是预料到巧今天会来这里的那种笑意。 海音寺站起身来。 「原田。」 「是的。」 「昨天和横手的瑞垣碰过面了?」 「是的,和门脇也碰过面了。」 「还有门脇……是吗?那春天的事谈过了吗?」 「是的。」 「是吗?那我就不再多说。我和瑞垣谈过,明年春天要再办一次比赛。这回不论遇到什么状况,都要好好比到最后一局。瑞垣提了一个条件,就是一定要让你上投手丘。」 「是的。」 「是什么是?要是再像之前那样投球,那可就没意义了。」 「我知道。」 海音寺示意地点头,然后转往魔鬼教练的方向。 「教练,事情就是这样,我会再和野野村谈过。」 「稍等一下,海音寺,我的话还没讲完。总之你的意思是要进行比赛,但是和横手、新田东这些学校没有关系是吗?」 「是的。包含毕业生、在校生在内,进行一场和学校无关的比赛,一切都由我们来安排。只是有些部分似乎非得成人才行……」 「譬如要借球场或是缺钱之类的?」 「钱可以由大家来想办法,尽量不给教练添麻烦。只是……」 「只是什么?」 「包含横手的教练在内,希望不要受到校方的干预。」 魔鬼教练深深地坐进椅子,抬头望着天花板。由白墙与天花板围绕起来的狭小房间内洋溢着柔和的光线。 「海音寺,你讲得会不会太过直接。横手的教练可是抱怨了一堆,说我自作主张之类的,意思好像是叫我不要随便利用横手的名号。」 「教练。」 海音寺踌躇了一会,然后继续说道: 「瑞垣说过了,我们并不是校方的所有物。」 魔鬼教练在光中眯起眼睛。 「哼哼,伶牙俐齿的小鬼就会这么说。」 「教练,这……」 魔鬼教练说声够了,然后挥手。 「我懂了,随便你们,我不打算说什么。不过呢,毕业之后要做什么是你们的自由,但是要将在校生牵扯进去,不够慎重的话可就麻烦。就算没这件事,咱们社团就已经风评很差。这样对新田东这个队伍、对野野村他们绝对会构成负担。球队的目标可是夏季大赛,只要稍微影响到这点,我会随时踩煞车。」 「是的,我很了解。」 「嗯,既然你说了解,那就是真的了解,和那边的小鬼不一样。」 魔鬼教练用下巴对着巧的方向比了比,嘴角跟着放松。 「一下子是公主,一下子又是小鬼,原田还真忙啊。」 吉贞把铅笔夹在鼻子下面笑着,海音寺正要出声叫吉贞正经一点。 「海音寺。」 魔鬼教练叹气似地叫着前队长的名字。 「我没有任何意见,不过至少给我个报告。当然我也会去观赛,要是出了什么状况,我总不能够说我不知道、我没听说,然后就跟着溜掉吧,至少得掌握状况。这样可以吧。」 「不过教练,责任就由我来承担。」 魔鬼教练皱着眉头站了起来,海音寺略微移动身子。 「海音寺,你别太得意志形,你们这些小鬼再怎么拼命,终究承担不了什么责任。十五、六岁的孩子能做什么,你知不知道?知道之后再来说大话。白痴啊,要狂妄自大,光原田一个人就够了,真受不了。」 海音寺在身体侧边握紧拳头,没有说话。 「这回对方是来真的。」 魔鬼教练断断续续地说道。 「啊?」 「我说的是横手。之前你们进行了半场以上的比赛,这回不会再看扁你们,把你们当成低一级的对手,从一开始就会认真地全力以赴。横手就是这样的球队,绝对不会轻易露出破绽。这点你要牢牢记在心里。」 「嗯。」 「有意思,似乎可以来场惊险刺激的比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云出现,光线暗了下来。光是这样,房间里就开始转为阴凉。 「你们还是小鬼,有些事只有小鬼才有办法做。然后呢,有些事只有大人才有办法做。记住了。」 魔鬼教练一边出神地望着窗外,一边这么说着,听起来仿佛自言自语。 海音寺点了个头,然后往外走。告知下课时间的钟声响了。 「对了,原田,你有什么事?」 魔鬼教练一边瞄着泽口的考卷一边问道。 「教练,开始练习之后,请让我投球。」 魔鬼教练缓缓抬起头来。 「站在投手丘的位置?」 「是的。」 「你想进行正式的投球练习?那接球的对象该怎么办?」 「是谁都无所谓。」 泽口的椅子卡啦地发出声音,咬着嘴唇凝视着巧。 「如果不是永仓,你没办法全力投球。野野村和吉贞都接不到你的球。」 「无所谓。」 「这是怎么回事?原田。」 「对吉贞说七成力道也行的人不就是教练?」 「话是没错。就算力道再强,要是不能投就失去意义,你的七成力道已经够用。但是你接受得这么干脆……究竟是怎样的心境变化。你认为对球队而言,这样才是最好的选择?」 「并不是。」 原田没想过要为了球队、或为了谁而打棒球。一旦出现『为了什么』的念头,棒球就不再是棒球。 「我想投球。」 就只是这样——想投球。昨天对豪回传的唯一一球让他下定决心,不计任何条件,总之就是想投球。 「也对,要是从你嘴里听到为球队着想这几个字,我才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魔鬼教练轻声笑了起来。 「等休息结束就加入投球练习,我会先对野野村这么交代。」 正要低头鞠躬的时候,吉贞举起手来: 「教练,我觉得高槻和我比较搭。」 巧、泽口和魔鬼教练全都直直盯着吉贞的脸。 「啊!哎呦 ,不要这样盯着我啦。原田,抱歉我变心了。不过我昨晚发现一件事。」 「发现什么事?」 魔鬼教练探出身子。 「为了谨慎起见,野野村给了我高槻以及原田的投球内容资料,我试着比较两人的投球方式~」 「嗅,吉贞,了不起,对你刮目相看。然后咧?结果怎样?」 「高槻的捕手上方高飞球数量绝对是比较多。至于原田的投球,还没办法让其他人打到。」 「别闹了,吉贞。这张嘴真是叽哩呱啦,随便乱乱讲。」 魔鬼教练说着算了算了,制止了巧。 「还挺有意思的嘛。吉贞,继续说。」 「好~虽然和永仓的引导配球有关,不过原田的球路较低对吧。这么一来就算被打到,也会变成滚地球而不是高飞球,内野滚地球捕手只能辛辛苦苦地跑到一垒(注:被击出滚地球时,为防止野手传一垒时出现漏接等失误,捕手会跑至一垒后方补位)。关于这点,高槻一旦累了球就会偏高浮起,捕手上方高飞球就会变多。所以我和高槻绝对比较搭。」 「他的女友是井伊吧,你想给他们俩找麻烦?」 「哇!原田,有些话不能乱讲,我是用纯粹的心在当高槻的捕手。」 「有哪一点纯粹了?笑死人,还不是因为懒得跑到一垒。」 「好了,稍等一下。哎呀,这可是相当尖锐的分析喔,吉贞,我真的是对你刮目相看。不过咧,为了球队着想,不论投的人是谁,你都要有担任捕手的心理准备。」 听了魔鬼教练的话,吉贞噘起嘴来。 「啊~我不要,原田还是和永仓凑在一起会比较好,那家伙又不在乎高飞球。」 泽口低头笑了。魔鬼教练点头表示同意,一脸忍不住笑的表情。 「吉贞的意见我会好好考虑。先告诉永仓吉贞不想担任原田的捕手吧。你可是穷途末路啊,原田,一个人是没办法组成投捕搭档的。这下该怎么办?这一次的球队问题真多……吉贞。」 「有~」 「回答是很大声,不过那题不是乘法而是除法。怎么会算得乱七八糟咧。」 「增加要比减少来得愉快罗。」 「不要凭着心情来算数学。原田,既然你在那边呆站,要不要也来写考卷?」 「不,不用了。」 原田走出指导室,位于北边的走廊寒冷且阴暗。早上的天气预报有说,受到寒流影响从今晚开始会变冷。 「真是麻烦的球队。」 一说出口就忍不住想笑。 吉贞拒绝当捕手是认真的吗?豪会在休假结束那天带着手套来参加吗?昨天在沉默不语之前,他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原田试着问自己,却给不出任何一个确切的答案。不懂的事、思考不及的事有一大堆。然而还是想投球。在迷惑、思绪打结而难以动弹之前,就是想投球,要是不这么做,一切都无法开始。原田认为这是唯一的方法。 你真没用。 有种又会被吉贞嘲笑的感觉。 巧把手插进口袋穿越操场,停下脚步望着投手丘。或许是急着回家,有几名女学生相互挨蹭着从上面走过。 「今天早上也要跑步?」 真纪子问道。 「嗯。」 「很冷喔。」 原田对身穿白色羊毛衫的母亲微微点头,然后来到外面。 天才刚亮,还残留着一抹夜色的阴暗。非常冷,灰色的云遮住天空,风像刀子般呼啸着从身旁经过。一如往常地先仔细做过柔软操,然后再跑前跑,用自己的步调跑向早已熟悉的道路。道路转为河堤道路,渐渐看得到桥。大波斯菊和北美一枝黄花也蒙上一层霜,失去色泽颓倒在地面上。 来到桥边时巧停下脚步,身穿橘色运动服的人正往这边靠近,是鲜艳夺目的明亮色泽。 「早啊。」 老人举起手来,就这样经过。 之前是紫色,今天是橘色? 原田不自觉地用眼睛追随着老人的背影,那抹背影陡然停住。听到模糊的「噢」一声,巧差点以为对方是心脏病发作。 「下雪了。」 老人的声音传来,他回过头对着巧笑了一下,然后指着天空。巧抬头一看,白色的雪花正飞舞在风中。 「今年的雪来得真早。」 老人再度举起手来,慢吞吞地消失在大波斯菊的角落。 巧目送着橘色的背影,然后又开始跑步。雪落在发热的脸颊,迅速化作细小的水滴往下流淌。巧仰起脸来,远远眺望刚才老人所跑过来的道路,同时也是通往豪他家的路。 踩着比平日更为缓慢的步伐,继续往前跑。 喜欢这条路。 巧心里这么觉得。 喜欢跑这条路。 在来到新田之后首度迎接的冬日之中,巧慢慢地跑步。 特别短篇 仰望天空 四月上旬的风,和四月中旬的风有不一样的味道。上旬的风带着花朵的香气,甜美且柔和。樱花散落,阳光才刚变得亮眼时,下旬的风在片刻之间就带着青草的气息,去除了甜美,嫩叶的气味取代了花朵渗入鼻腔。 井冈洋三站在庭院里,仰望树上绿意渐浓的树叶。从树枝与树枝间还看得到天空,而再过不到一个月,这片蓝色空间就会被延伸的枝叶所覆盖。 美好的季节。 洋三拉长背脊深呼吸,这是天空、土地、树木和人类全都满溢着生命力的季节。不论几岁,还是被这个季节的这份辉煌灿烂所吸引。因为思绪会连结到这个时期特有的操场上迎接新社员的嘈杂,让人有种莫名的快活,那份嘈杂让人感受到无法归纳、既杂且多的能量。 夏日将近,通往甲子园的挑战已经展开。带着绿色气息的风围绕着练习结束、满身是泥的社员们。「夏天已经到啦。」有人这么说道,后面接的基本上都是「想吃巧克力冰淇淋」或是「啊—我想要女朋友」之类年轻人会说的玩笑话,不过每位社员猛然正色抬头一看,和头顶天空重叠的不是冰淇淋、也不是女朋友,而是像银伞般眩目的甲子园夏日天空。 是这样子的时期。 耳边传来趴嚏趴嚏的脚步声。 「阿公。」小小的身躯扑了过来。 「喔!巧,你回来了。」 洋三将孙子巧抱了起来,幼小的身躯柔软轻盈,带着阳光的气味。 「你给阿嬷买了什么好东西啊?」 洋三用笑脸问着和妻子圣名子一起出门去买东西的孙子。 洋三对身为长孙、从大约两个月前开始共同生活的巧疼爱到不行,二话不说,马上将他抱了起来。之前还取笑着同年代爷爷婆婆眯起眼睛、对孙子感到自豪实在太蠢,现在却对手中小孙子的身躯、呼吸、体温……一切的一切爱怜到不行。 一抱起巧,他双脚一阵乱蹬。 「阿公,不要。」 这孩子不喜欢人家抱,对被人紧抱、被人背着、被人围绕等束缚身体的事极端反感。他像是绝不会被人类驯服的野生动物一般,反抗着想去拥抱的手和想去抚摸的手指。洋三偶尔会不理会他的反抗,硬是把他抱起来。 「阿公,笨笨。不要!」 巧用拳头敲着洋三的胸膛,比平日要来得用力,连脸都皱了起来。 「喂!巧,不要太过分,阿公会生气喔。」 「阿嬷她……」 「咦?」 「阿嬷她……」 巧没有再说下去,挣扎似地扭着身子。 「在玄关,快点过去。」 洋三把巧放下,往前直奔。心脏一阵猛跳。 难道、难道…… 玄关的门开着没关,洋三飞奔而入。圣名子正坐在门框上,背抵着墙闭上眼睛。 「圣名子!」 脸色自得像纸一样,嘴唇没有血色,平日总是梳理整齐的发丝凌乱地披散在脸颊上。 「圣名子,你没事吧?」 心里明知道不可能没事,却还是近乎呐喊地高声问道。 「等我、等我,我马上叫救护车。」 洋三跑到走廊去找电话。 「我没事啦。」 圣名子用清醒到叫人意外的声音回答,靠着墙壁用力吐气。 「我只是有点头晕,不需要那么慌张。」 「可是,你的脸色……」 「我没事,麻烦不要跟医院连络。」 圣名子首度为了身体不适而入院,已经是三年前的事。医生表示是无法治愈的疾病。 「没有有效的治疗方式,只能用药来减缓痛苦……」 年纪才三十出头的年轻医师这时候脸孔微微扭曲,吸口气,手指在病历上无意义地敲着。 只能用药来减缓痛苦,然后等死。 咚咚、咚咚的单调节奏敲打着耳朵,医师重复着自己刚刚咽下去的话与节奏重叠着,在脑壳里响起。洋三很想掩住耳朵,很想大声怒吼着要他停止。 「年纪也有一些了,我想进展速度并不会那么快,请让她舒缓地过日子。」 虽然医师的口气温和无比,听起来却比所有曾经听过的骂人脏话都来得可怕。 「那……内人她还有……还有多久……时间?」 医师停下手指的动作,「思」地勉强挤出声音。 「这个嘛。因为会有个别差异,无法一概而论……考量到岁数,要是治疗方式顺利……我想最长三年应该是没有问题。」 「最长……那最短的话又是多少时间?」 「这个,嗯—这个嘛……」 「医师。」 洋三探出身子,从正面直直盯着年轻医师的脸孔。有几十年的时间,洋三就是这样持续盯着球员们的脸。有人迎着教练的视线点头、有人低头挪开目光、有人挑战似地回看,什么样的孩子都有。洋三就是由各自的表情中找出可能性,然后将他们送上球场。 「你可以吗?」 「可以。」 「好,去吧。」 「啪」地在背上一拍,然后送出场。虽然结果各自不同,不过送出去的背影个个都是挺直而充满朝气,背号清晰地浮现在正午的阳光及球场的尘沙之间。这里既没有阳光、飞舞的沙粒也没有背号,只有干净的白墙、铺着地毯的地板以及身穿白衣的年轻医师。这位医师被洋三一盯就挪开视线,没有自信地垂下了目光。 「医师,请跟我说。」洋三压抑着快要发颤的声音,保持平静耐着性子问道: 「内人最短大概还可以活多久?」 「嗯……你可要有心理准备,大约一年到一年半。」 「一年……」 就只有一年、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天,怎么会有这种事。结婚已经超过三十年,洋三身为高中棒球社教练,过着只有棒球的岁月。有棒球、有球棒、还有甲子园。选手们奔跑、投球、挥棒。欢笑、流泪、咬着嘴唇、把手高高地伸向天空。这样的日子,整整过了三十年,结果却只剩下一年,短短的一年。 「那……」 洋三吞了口口水,脑子里似乎有昆虫绕圈飞舞,嗡嗡嗡嗡地吵得完全没有办法思考。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教练,我该怎么办才好? 要是被孩子们这么一问,自己想必会毫不踌躇、毫不留情地加以喝斥: 混帐,自己该做什么,用自己脑袋去思考。 用自己的脑袋思考、寻觅而获取解答的人是强悍的,能够拥有不只身为球员、而是身为人类的某种韧性。所谓指导者并不是任凭己意来操纵选手,而是要教导这些年轻的灵魂,确认身为一个人那份足以尊重、信任自己的韧性,让身体能力伴随着思考能力同时累积。然而,此刻洋三脑子里却有昆虫在飞,无法思考,忍不住对相当于儿子年纪的医师出声哀求: 「我该怎么办,医生,请你跟我说。」 脑子里有一半空白、一半麻痹拒绝思考。一旦思考了就得接受现实,只要动了感情,现实就会跟着来袭。很想什么也不考虑、什么也不感受,就像木偶一样照着别人的话去做。 「井冈先生,夫人还活着,之后也会随着你一起生活。」 医师紧紧交缠着手指,眼镜后面的眼睛眯成细线。 「夫人该怎么样活下去,这点必须由你来思考。除了你,没有人能够给出答案。」 这是春夏之交的时节,整面玻璃的外头是整片薄云的天空。直到现在,洋三都还清楚记得从云层之间所看到的蓝色天空。 虽然没有告知医师的诊断,不过圣名子似乎明显察觉了自己仅存的时间还有多少。 一边在床上梳着头发,一边若无其事地笑着: 「放心啦。我是巳年出生的,脾气很硬,这点你最清楚。对了,得遵照医师嘱咐才行。用不着担心啦,我会好好训练的。」 「训练谁?」 「当然是你喽,在说什么呀。我会教你自己一个人生活的诀窍,就算我不在了,你也不会感到困扰。我会好好加以训练,你要有所觉悟。」 洋三半是发怔地望着妻子边这么说边微笑的面容。该说这张笑脸是强韧、乐天还是迟钝,洋三找不到言语来加以形容。只知道圣名子的笑容既不是勉强装出来的假笑,也不是自暴自弃的笑,所以才更加迷惑。 换作是我,我办不到。 在被人宣判死期之后,居然还能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怎么想都不可能。就算好不容易看开、重新再站起来,一定也会沉沦、郁卒地度过好一段时期。 女人实在是了不起。 即使是自认为身心都已彻底熟悉的妻子,还是有洋三从来未曾窥见到的未知的部分,深不见底的场所。之前对圣名子所抱持的怜悯之情转为敬畏之意,洋三于心底再次低语: 实在是了不起。 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圣名子相当地顽强。不但度过了医师所说的一年、两年,还在家里迎接第三年的春天。在圣名子出院的同一时间,洋三就用接近放弃的形式辞掉了教练一职。对于沉浸在棒球之中的岁月,洋三并没有后悔或是忏悔的意思,只是此时此刻,不论做任何牺牲,他都想待在妻子身边。就算抛下了棒球也不觉得可惜,有生以来第一次认为棒球也没什么。 还在迷恋之中。 洋三深切地这么觉得。还是如此地迷恋,或许和相遇当时的热情不同。并非那么急切地渴求,胸口浸润的是更为柔软、更为安详的念头。不想失去这个女人,想要和她一起活着,就算只是多一天也好,打心底这么希望。是啊,还是这么地迷恋。 独生女真纪子抱怨生下第二个儿子后身体不适的时候,圣名子毫不犹豫地决定要将长男巧接过来带。 「可是你也想想自己的身体。就算时间再短,带个不满三岁的小孩还是挺辛苦的。」 「靠你不就得了。」 圣名子果然不以为意地这么断言。 「哪!不好意思,就靠你了。我想和巧一起生活,你和真纪子老是吵架,她还宣告说只要父亲还在,自己就绝对不会回来……所以我把和孙子一起生活当作不可能的梦想,然后放弃。没想到居然有可能一起生活,虽然对真纪子不好意思,不过这可是神赐的礼物。」 「可是……」 「难道你都不疼孙子?母亲生病父亲又忙不过来,连巧都觉得不安。三岁耶,才三岁的孩子,不、还不到三岁,难道你不觉得可怜?不觉得担心?他可是你的孙子、孙子哪。」 比起孙子,我还比较担心你,洋三勉强把这句话给咽了下去。结果是在圣名子主导的情势之下把巧接了过来,那份强势与顽固都是洋三所未知的部分。 自从巧来到井冈家之后,圣名子明显变得越来越有活力,甚至连凹陷的面颊都长出了饱满的肉。吃得多,话也变多,就连洋三自己也被突然间加入夫妇两人生活的小孙子给吸引住了。 原来如此,的确是很可爱。 持续存活、持续成长的存在是多么叫人目眩神迷,仿佛看到朝着夏天不断抽长的树木嫩芽一般。心里一阵骚动,想知道最终将会开出什么样的花。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突然把圣名子的病给忘了。虽然还记挂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或许刻意移开了目光,有种说不定日子可以就这样继续的念头。时光平稳到叫人忍不住要这么确信。 看到面色苍白、闭起眼睛的圣名子,洋三被迫体认到自己的愚蠢以及现实的残酷。 「没事啦,真的没事……我只是紧张过头,累坏了而已。」 圣名子睁开眼睛,露出微笑。笼罩在没有关的大门所映射进来的光线中,那张笑脸闪着淡淡的光辉。 圣名子露出灿烂的笑容,目光转向站在门边的孙子。 「哎呀……巧,过来。」 巧滑进圣名子伸展开来的双臂。 「你很担心,所以去叫阿公对吧。谢谢你。」 「阿嬷。」 巧用两手环抱圣名子的脖子,就这样抱着,然后再次呼唤圣名子: 「阿嬷。」 「好了好了,乖孩子。巧真的是个乖孩子。」 「へ~」 洋三忍不住抬高了音量。 「巧也会这样子撒娇?」 圣名子露出捉弄似的笑脸。 「巧跟他阿公可是不一样,他很有人缘的,会激起女人的爱。」 「少唬人了。我多有人缘,你可是最清楚的。」 「哎呀,这种事我哪知道。」 巧放开了手,朝房子后面跑去。圣名子徐徐站了起来。 「要不要去看荷花?」 「咦?」 「荷花……开得非常漂亮,晚点带着巧去看荷花吧。」 你要不要紧这句话,洋三问不出口,就照她喜欢、期待的去做吧。那天望着薄云的天空,心底反刍着曾经誓言过的回忆。 午餐过后,圣名子吃了药,躺了三十分钟左右,收拾餐桌和照顾孙子的工作就由洋三来负责。发现巧不在,是在刚刚洗完餐具时,平日总是乖乖在起居室里玩,现在却见不到人影。洋三有点担心,去年年底隔壁城镇发生了幼儿才从家人眼前离开片刻,就掉到家门前小水沟受到重伤的事件。洋三想起这件事,而摊开在起居室正中央的绘本,更撩拨起他的不安。 「巧。」 试着用不影响到圣名子睡眠的音量呼唤着。 「巧。」 没有回应。洋三来到连接起居室的走廊,巧坐在那里。 「巧,你在干嘛?」 洋三安心地叹口气,低头望着孙子的手边。巧正用小小的双手紧握着白球,应该是洋三房里的吧。老旧的硬式棒球,那颗练习用的球四处掉线、表面起毛、因为污渍而发黑。 「巧……」 巧没有抬头,着迷似地盯着手里的球,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不肯离开,或许是没办法离开。洋三缓缓使力,试着叫他: 「巧。」 被他一叫,巧咕嘟地吸了口气,用十足缓慢的动作将视线挪到洋三身上。 「阿公。」 「嗯?」 「这是什么?」 洋三也跟着吸了口气。该告诉他吗?该告诉这孩子,说这是棒球所用的球吗? 一阵如疾风般的困惑席卷了洋三。 「哪。」 用两手包覆着球再度发问的表情有种紧张、锐利,让人联想不到是来自幼儿的神情。 「这是什么?叫什么名字?」 「球。」 「球……」 「对,棒球用的球。你第一次看到吗?」 巧点头。真纪子那么讨厌棒球,家里会没有球,洋三可以理解。 「巧。」 洋三蹲下来催他。 「你投投看。」 「投球?」 「对,把球投给阿公。」 巧在祖父的脸和球之间来回张望,缩起下巴。 「不要。」 「为什么不要?把那颗球扔过来,投给阿公。」 「不要。」 巧紧抱着球,像是害怕会被人夺走似的,两 眼泛起了泪水。泪水泛起、溢出,一颗颗地顺着脸颊滑落。 「啊……喂喂,巧,你在哭什么啊。」 巧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不曾为了想念母亲、离开父亲觉得寂寞之类、小孩子理所当然会被接受的理由而掉过眼泪。至少在这两个月,完全没见过巧哭泣的脸。这样的孩子却掉着大颗泪珠,一边抽噎着一边哭泣。 「巧,你怎么了?哪边痛是吗?你怎么了啊?」 背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圣名子披着披肩站在正后方。 「巧。」 像之前在玄关那样伸出双臂。 「过来,阿嬷抱抱。」 然而巧却没有任何动作,就抱着球,自己一个人继续哭泣。洋三和圣名子面面相觑,俯看着巧过了好一会。 「这孩子……」 圣名子叹了口气,伸手抱起巧的身躯。像在对待易碎物品一般,轻手轻手地…… 「巧,我们去看荷花,好不好?」 圣名子低声说道。巧虽然发不出声音,不过还是微微点头。 圣名子在午后的阳光底下撑起遮阳伞,这是去年生日真纪子所送的礼物。洋三牵着头戴草帽的巧的手,走在圣名子略微前方的位置。巧还是拿着球。 「伯母、伯父。」 就在要从大条路通往河堤的地方,被人叫住了。回头一看,一个微胖的女性正跨骑在单车上笑着。 「哎呀,节子,好久不见。」 圣名子笑了开来。 「你看,是石冈的节子。和真纪子很要好……嗯,现在结了婚,是叫永仓节子对吧?」 「噢……」 洋三暧昧地牵动着嘴角。虽说是独生女,不过对真纪子的交友关系、朋友的名字与长相却是不甚了解,既没兴趣也不关心。「对父亲而言,棒球远比女儿要来得重要。我没办法喜欢父亲,应该也无所谓吧。」真纪子之所以撂下这样的台词离家,其实也无可厚非。 是自己做了可悲的事。明明是和许多孩子一起活过来,却偏偏无法好好面对自己的女儿。 虽然有着这样苦涩的思绪,常常也会责怪自己是个失职的父亲,不过对于和棒球共生的日子还是找不到半点后悔。 节子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停下单车,让坐在后座的幼儿下车。 「哎呀,是你的孩子?」 「嗯,是我儿子。」 「呀!好可爱。叫什么名字?」 幼儿露出和母亲一样无忧无虑的笑容,挥呀挥地招手。 「嗯,我叫永仓豪。」 「真聪明,几岁啦?」 「两岁。」 「哎呀,那不就跟巧一样。」 节子说着是呀,嘴角的笑意变得更深。 「我们家的晚两个月,不过都是男孩子,所以和真纪子还有联系。」 「这样子啊,真纪子都没提起过。」 「真纪子状况怎样?听说宝宝还在保温箱里头……」 「是啊,她也很辛苦啊。」 洋三在和两人有点距离的位置一个人听着。和年龄无关,女人似乎总有站着聊天的本事。 巧扭着身子,将祖父放在肩膀上的手挪开,往前一步,球从手里掉落。豪领先一步,将滚落的球接住,然后递给站在两三步距离位置的巧。 「给你。」 球在小小的手与手之间传递。 节子呼喊着儿子: 「豪,要回家喽。」 豪没有动作只是凝视着巧。巧用两手包覆着豪所递过来的球,慢慢转身,然后突然背过身子往前奔跑。 荷花田里开满紫红色的花,巧在花中奔跑。在正中央的位置跌倒,然后直接坐下。 「那孩子在看天空耶。」 圣名子和洋三并肩坐在田埂上,取出了相机。 「你喜欢照相。」 「是啊,照了好多张耶。」 圣名子按下快门,自言自语似地说道: 「巧在看什么呢……那孩子或许可以看得见什么。」 「是啊。」 洋三也仰望着天空。从春季移往夏季的天空正铺陈在头顶,刷着淡淡的云朵,有几只鸟儿在玩耍。虻翅膀发出声音,在荷花上面来回飞舞。远山朦胧,风中洋溢着绿意。坐在这样的风景当中仰望天空,巧究竟看到了什么? 圣名子的头靠上自己的肩。 「洋三。」 她用年轻时候的叫法喊着老公。 「你要守护巧。」 「守护?」 「是啊……你要好好守护他,让他能够得到幸福。」 「圣名子……」 洋三将搁在膝盖上的手轻轻握住,圣名子柔柔地回握,贴合的掌心似乎传来彼此的心跳。扑通扑通地,在相同的节拍之中逐渐合而为一。 风从荷花田上面吹过,吹拂着巧的发丝,也吹拂着花朵。 序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瑞垣大大你这是性骚扰! 录入:学长的谜之魔性到底是怎么回事 巧蹲下来绑鞋带的时候,感觉到有人站在他的背后,于是他便以这个姿势转头。 冬季寒风吹过新田东中的操场,满是深灰色积雪云的天空吹来的风,寒冷程度足以让人感到刺痛。即使如此,空气中还是充满一股令人雀跃的感觉——也许是因为第二学期期末考已经结束的关系吧?管乐社的乐器声、运动社团的口号声、笑声,考试期间禁止活动的各种社团活动发出的声音挤满整个初冬的运动场。 站在那里像是要挡住风,把手套夹在腋下的豪开口问道: 「准备好了吗?」 巧起身用钉鞋鞋尖轻压一下地面,把手放在肩上静静点头。 「教练。」 棒球队的魔鬼教练户村双手抱胸看着豪,视线落在豪的手套上。 「怎么了?」 「可以让巧上投手丘吗?」 吸了一口气的魔鬼教练闭口不语,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们想要找回距离感,可以让巧上投手丘吗?」 「这样啊……原田,肩膀热好了吗?」 「好了。」 「好,那就上投手丘吧。」 捕手手套确实摆在自己前方。投补之间一八·四四公尺的距离,也是巧与豪的距离。站上投手丘之后,巧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想念前方的手套与这块土地。 两个月了。自从与横手二中的练习赛惨败之后,豪有两个月的时间没有戴上捕手手套准备接巧的球。 渴望站上投手丘。渴望投球。渴望全力投球。 种种思绪涌上心头,巧的心跳越来越激烈。第一球完全偏离好球带,碰上防护网之后反弹回来。接下来的第二球也没能投进好球带,豪用力往上伸长了手才好不容易把球接进手套。巧周围的声音瞬间消失,野野村队长、东谷、泽口,以及其他棒球队成员全都无言望向投手丘。 「原田该不会是怕了吧?哇啊、你还真是可爱——」 镇守三垒的吉贞忽然笑了。野野村绕到他的后面,狠狠从他的屁股打下去。 「安静一点,笨蛋。」 「队长,明明就很好笑!原田竟然会害怕投手丘,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哇、好痛,泽口你这个卑鄙小人,竟然从后面偷袭。啊、竟然连东谷也来了。白痴,别打我的优秀脑袋!」 东谷瞪着吉贞说道: 「到底谁是白痴?是谁发出那种白痴的笑声?你再笑我就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看到第三球也偏离好球带,豪终于起身快步跑上投手丘。 「巧,脚边。」 「咦?」 「把土踢平。就像往常一样。」 「啊……也对。」 「快点想起往常的动作、往常的呼吸。」 「我知道。」 投手丘是属于自己的地方,自己怎么可能忘记在这里的动作与呼吸?但是身体不听使唤,心中思绪一时无法整理,没办法把精神集中在放球的指尖上。 正如同吉贞所说,巧的确是怕了,完全无法压抑过度亢奋的情绪。紧张到不行的模样,就像初次站上投手丘的菜鸟。 「球拿去。」 豪把球放进他的手套。 「好好投啊。」 深吸一口气的巧慢慢将投手丘的土踢平,确认球在掌中的触感,往豪的捕手手套看去。 投球。球往好球带正中央飞射过去,直直进了摆好位置的捕手手套。 「原田,一开始别太拼。」 听到魔鬼教练的声音,豪轻叹一口气。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瑞垣大大你这是性骚扰! 录入:学长的谜之魔性到底是怎么回事 巧蹲下来绑鞋带的时候,感觉到有人站在他的背后,于是他便以这个姿势转头。 冬季寒风吹过新田东中的操场,满是深灰色积雪云的天空吹来的风,寒冷程度足以让人感到刺痛。即使如此,空气中还是充满一股令人雀跃的感觉——也许是因为第二学期期末考已经结束的关系吧?管乐社的乐器声、运动社团的口号声、笑声,考试期间禁止活动的各种社团活动发出的声音挤满整个初冬的运动场。 站在那里像是要挡住风,把手套夹在腋下的豪开口问道: 「准备好了吗?」 巧起身用钉鞋鞋尖轻压一下地面,把手放在肩上静静点头。 「教练。」 棒球队的魔鬼教练户村双手抱胸看着豪,视线落在豪的手套上。 「怎么了?」 「可以让巧上投手丘吗?」 吸了一口气的魔鬼教练闭口不语,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们想要找回距离感,可以让巧上投手丘吗?」 「这样啊……原田,肩膀热好了吗?」 「好了。」 「好,那就上投手丘吧。」 捕手手套确实摆在自己前方。投补之间一八·四四公尺的距离,也是巧与豪的距离。站上投手丘之后,巧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想念前方的手套与这块土地。 两个月了。自从与横手二中的练习赛惨败之后,豪有两个月的时间没有戴上捕手手套准备接巧的球。 渴望站上投手丘。渴望投球。渴望全力投球。 种种思绪涌上心头,巧的心跳越来越激烈。第一球完全偏离好球带,碰上防护网之后反弹回来。接下来的第二球也没能投进好球带,豪用力往上伸长了手才好不容易把球接进手套。巧周围的声音瞬间消失,野野村队长、东谷、泽口,以及其他棒球队成员全都无言望向投手丘。 「原田该不会是怕了吧?哇啊、你还真是可爱——」 镇守三垒的吉贞忽然笑了。野野村绕到他的后面,狠狠从他的屁股打下去。 「安静一点,笨蛋。」 「队长,明明就很好笑!原田竟然会害怕投手丘,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哇、好痛,泽口你这个卑鄙小人,竟然从后面偷袭。啊、竟然连东谷也来了。白痴,别打我的优秀脑袋!」 东谷瞪着吉贞说道: 「到底谁是白痴?是谁发出那种白痴的笑声?你再笑我就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看到第三球也偏离好球带,豪终于起身快步跑上投手丘。 「巧,脚边。」 「咦?」 「把土踢平。就像往常一样。」 「啊……也对。」 「快点想起往常的动作、往常的呼吸。」 「我知道。」 投手丘是属于自己的地方,自己怎么可能忘记在这里的动作与呼吸?但是身体不听使唤,心中思绪一时无法整理,没办法把精神集中在放球的指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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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明明就很好笑!原田竟然会害怕投手丘,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哇、好痛,泽口你这个卑鄙小人,竟然从后面偷袭。啊、竟然连东谷也来了。白痴,别打我的优秀脑袋!」 东谷瞪着吉贞说道: 「到底谁是白痴?是谁发出那种白痴的笑声?你再笑我就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看到第三球也偏离好球带,豪终于起身快步跑上投手丘。 「巧,脚边。」 「咦?」 「把土踢平。就像往常一样。」 「啊……也对。」 「快点想起往常的动作、往常的呼吸。」 「我知道。」 投手丘是属于自己的地方,自己怎么可能忘记在这里的动作与呼吸?但是身体不听使唤,心中思绪一时无法整理,没办法把精神集中在放球的指尖上。 正如同吉贞所说,巧的确是怕了,完全无法压抑过度亢奋的情绪。紧张到不行的模样,就像初次站上投手丘的菜鸟。 「球拿去。」 豪把球放进他的手套。 「好好投啊。」 深吸一口气的巧慢慢将投手丘的土踢平,确认球在掌中的触感,往豪的捕手手套看去。 投球。球往好球带正中央飞射过去,直直进了摆好位置的捕手手套。 「原田,一开始别太拼。」 听到魔鬼教练的声音,豪轻叹一口气。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瑞垣大大你这是性骚扰! 录入:学长的谜之魔性到底是怎么回事 巧蹲下来绑鞋带的时候,感觉到有人站在他的背后,于是他便以这个姿势转头。 冬季寒风吹过新田东中的操场,满是深灰色积雪云的天空吹来的风,寒冷程度足以让人感到刺痛。即使如此,空气中还是充满一股令人雀跃的感觉——也许是因为第二学期期末考已经结束的关系吧?管乐社的乐器声、运动社团的口号声、笑声,考试期间禁止活动的各种社团活动发出的声音挤满整个初冬的运动场。 站在那里像是要挡住风,把手套夹在腋下的豪开口问道: 「准备好了吗?」 巧起身用钉鞋鞋尖轻压一下地面,把手放在肩上静静点头。 「教练。」 棒球队的魔鬼教练户村双手抱胸看着豪,视线落在豪的手套上。 「怎么了?」 「可以让巧上投手丘吗?」 吸了一口气的魔鬼教练闭口不语,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们想要找回距离感,可以让巧上投手丘吗?」 「这样啊……原田,肩膀热好了吗?」 「好了。」 「好,那就上投手丘吧。」 捕手手套确实摆在自己前方。投补之间一八·四四公尺的距离,也是巧与豪的距离。站上投手丘之后,巧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想念前方的手套与这块土地。 两个月了。自从与横手二中的练习赛惨败之后,豪有两个月的时间没有戴上捕手手套准备接巧的球。 渴望站上投手丘。渴望投球。渴望全力投球。 种种思绪涌上心头,巧的心跳越来越激烈。第一球完全偏离好球带,碰上防护网之后反弹回来。接下来的第二球也没能投进好球带,豪用力往上伸长了手才好不容易把球接进手套。巧周围的声音瞬间消失,野野村队长、东谷、泽口,以及其他棒球队成员全都无言望向投手丘。 「原田该不会是怕了吧?哇啊、你还真是可爱——」 镇守三垒的吉贞忽然笑了。野野村绕到他的后面,狠狠从他的屁股打下去。 「安静一点,笨蛋。」 「队长,明明就很好笑!原田竟然会害怕投手丘,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哇、好痛,泽口你这个卑鄙小人,竟然从后面偷袭。啊、竟然连东谷也来了。白痴,别打我的优秀脑袋!」 东谷瞪着吉贞说道: 「到底谁是白痴?是谁发出那种白痴的笑声?你再笑我就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看到第三球也偏离好球带,豪终于起身快步跑上投手丘。 「巧,脚边。」 「咦?」 「把土踢平。就像往常一样。」 「啊……也对。」 「快点想起往常的动作、往常的呼吸。」 「我知道。」 投手丘是属于自己的地方,自己怎么可能忘记在这里的动作与呼吸?但是身体不听使唤,心中思绪一时无法整理,没办法把精神集中在放球的指尖上。 正如同吉贞所说,巧的确是怕了,完全无法压抑过度亢奋的情绪。紧张到不行的模样,就像初次站上投手丘的菜鸟。 「球拿去。」 豪把球放进他的手套。 「好好投啊。」 深吸一口气的巧慢慢将投手丘的土踢平,确认球在掌中的触感,往豪的捕手手套看去。 投球。球往好球带正中央飞射过去,直直进了摆好位置的捕手手套。 「原田,一开始别太拼。」 听到魔鬼教练的声音,豪轻叹一口气。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瑞垣大大你这是性骚扰! 录入:学长的谜之魔性到底是怎么回事 巧蹲下来绑鞋带的时候,感觉到有人站在他的背后,于是他便以这个姿势转头。 冬季寒风吹过新田东中的操场,满是深灰色积雪云的天空吹来的风,寒冷程度足以让人感到刺痛。即使如此,空气中还是充满一股令人雀跃的感觉——也许是因为第二学期期末考已经结束的关系吧?管乐社的乐器声、运动社团的口号声、笑声,考试期间禁止活动的各种社团活动发出的声音挤满整个初冬的运动场。 站在那里像是要挡住风,把手套夹在腋下的豪开口问道: 「准备好了吗?」 巧起身用钉鞋鞋尖轻压一下地面,把手放在肩上静静点头。 「教练。」 棒球队的魔鬼教练户村双手抱胸看着豪,视线落在豪的手套上。 「怎么了?」 「可以让巧上投手丘吗?」 吸了一口气的魔鬼教练闭口不语,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们想要找回距离感,可以让巧上投手丘吗?」 「这样啊……原田,肩膀热好了吗?」 「好了。」 「好,那就上投手丘吧。」 捕手手套确实摆在自己前方。投补之间一八·四四公尺的距离,也是巧与豪的距离。站上投手丘之后,巧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想念前方的手套与这块土地。 两个月了。自从与横手二中的练习赛惨败之后,豪有两个月的时间没有戴上捕手手套准备接巧的球。 渴望站上投手丘。渴望投球。渴望全力投球。 种种思绪涌上心头,巧的心跳越来越激烈。第一球完全偏离好球带,碰上防护网之后反弹回来。接下来的第二球也没能投进好球带,豪用力往上伸长了手才好不容易把球接进手套。巧周围的声音瞬间消失,野野村队长、东谷、泽口,以及其他棒球队成员全都无言望向投手丘。 「原田该不会是怕了吧?哇啊、你还真是可爱——」 镇守三垒的吉贞忽然笑了。野野村绕到他的后面,狠狠从他的屁股打下去。 「安静一点,笨蛋。」 「队长,明明就很好笑!原田竟然会害怕投手丘,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哇、好痛,泽口你这个卑鄙小人,竟然从后面偷袭。啊、竟然连东谷也来了。白痴,别打我的优秀脑袋!」 东谷瞪着吉贞说道: 「到底谁是白痴?是谁发出那种白痴的笑声?你再笑我就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看到第三球也偏离好球带,豪终于起身快步跑上投手丘。 「巧,脚边。」 「咦?」 「把土踢平。就像往常一样。」 「啊……也对。」 「快点想起往常的动作、往常的呼吸。」 「我知道。」 投手丘是属于自己的地方,自己怎么可能忘记在这里的动作与呼吸?但是身体不听使唤,心中思绪一时无法整理,没办法把精神集中在放球的指尖上。 正如同吉贞所说,巧的确是怕了,完全无法压抑过度亢奋的情绪。紧张到不行的模样,就像初次站上投手丘的菜鸟。 「球拿去。」 豪把球放进他的手套。 「好好投啊。」 深吸一口气的巧慢慢将投手丘的土踢平,确认球在掌中的触感,往豪的捕手手套看去。 投球。球往好球带正中央飞射过去,直直进了摆好位置的捕手手套。 「原田,一开始别太拼。」 听到魔鬼教练的声音,豪轻叹一口气。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瑞垣大大你这是性骚扰! 录入:学长的谜之魔性到底是怎么回事 巧蹲下来绑鞋带的时候,感觉到有人站在他的背后,于是他便以这个姿势转头。 冬季寒风吹过新田东中的操场,满是深灰色积雪云的天空吹来的风,寒冷程度足以让人感到刺痛。即使如此,空气中还是充满一股令人雀跃的感觉——也许是因为第二学期期末考已经结束的关系吧?管乐社的乐器声、运动社团的口号声、笑声,考试期间禁止活动的各种社团活动发出的声音挤满整个初冬的运动场。 站在那里像是要挡住风,把手套夹在腋下的豪开口问道: 「准备好了吗?」 巧起身用钉鞋鞋尖轻压一下地面,把手放在肩上静静点头。 「教练。」 棒球队的魔鬼教练户村双手抱胸看着豪,视线落在豪的手套上。 「怎么了?」 「可以让巧上投手丘吗?」 吸了一口气的魔鬼教练闭口不语,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们想要找回距离感,可以让巧上投手丘吗?」 「这样啊……原田,肩膀热好了吗?」 「好了。」 「好,那就上投手丘吧。」 捕手手套确实摆在自己前方。投补之间一八·四四公尺的距离,也是巧与豪的距离。站上投手丘之后,巧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想念前方的手套与这块土地。 两个月了。自从与横手二中的练习赛惨败之后,豪有两个月的时间没有戴上捕手手套准备接巧的球。 渴望站上投手丘。渴望投球。渴望全力投球。 种种思绪涌上心头,巧的心跳越来越激烈。第一球完全偏离好球带,碰上防护网之后反弹回来。接下来的第二球也没能投进好球带,豪用力往上伸长了手才好不容易把球接进手套。巧周围的声音瞬间消失,野野村队长、东谷、泽口,以及其他棒球队成员全都无言望向投手丘。 「原田该不会是怕了吧?哇啊、你还真是可爱——」 镇守三垒的吉贞忽然笑了。野野村绕到他的后面,狠狠从他的屁股打下去。 「安静一点,笨蛋。」 「队长,明明就很好笑!原田竟然会害怕投手丘,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哇、好痛,泽口你这个卑鄙小人,竟然从后面偷袭。啊、竟然连东谷也来了。白痴,别打我的优秀脑袋!」 东谷瞪着吉贞说道: 「到底谁是白痴?是谁发出那种白痴的笑声?你再笑我就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看到第三球也偏离好球带,豪终于起身快步跑上投手丘。 「巧,脚边。」 「咦?」 「把土踢平。就像往常一样。」 「啊……也对。」 「快点想起往常的动作、往常的呼吸。」 「我知道。」 投手丘是属于自己的地方,自己怎么可能忘记在这里的动作与呼吸?但是身体不听使唤,心中思绪一时无法整理,没办法把精神集中在放球的指尖上。 正如同吉贞所说,巧的确是怕了,完全无法压抑过度亢奋的情绪。紧张到不行的模样,就像初次站上投手丘的菜鸟。 「球拿去。」 豪把球放进他的手套。 「好好投啊。」 深吸一口气的巧慢慢将投手丘的土踢平,确认球在掌中的触感,往豪的捕手手套看去。 投球。球往好球带正中央飞射过去,直直进了摆好位置的捕手手套。 「原田,一开始别太拼。」 听到魔鬼教练的声音,豪轻叹一口气。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瑞垣大大你这是性骚扰! 录入:学长的谜之魔性到底是怎么回事 巧蹲下来绑鞋带的时候,感觉到有人站在他的背后,于是他便以这个姿势转头。 冬季寒风吹过新田东中的操场,满是深灰色积雪云的天空吹来的风,寒冷程度足以让人感到刺痛。即使如此,空气中还是充满一股令人雀跃的感觉——也许是因为第二学期期末考已经结束的关系吧?管乐社的乐器声、运动社团的口号声、笑声,考试期间禁止活动的各种社团活动发出的声音挤满整个初冬的运动场。 站在那里像是要挡住风,把手套夹在腋下的豪开口问道: 「准备好了吗?」 巧起身用钉鞋鞋尖轻压一下地面,把手放在肩上静静点头。 「教练。」 棒球队的魔鬼教练户村双手抱胸看着豪,视线落在豪的手套上。 「怎么了?」 「可以让巧上投手丘吗?」 吸了一口气的魔鬼教练闭口不语,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们想要找回距离感,可以让巧上投手丘吗?」 「这样啊……原田,肩膀热好了吗?」 「好了。」 「好,那就上投手丘吧。」 捕手手套确实摆在自己前方。投补之间一八·四四公尺的距离,也是巧与豪的距离。站上投手丘之后,巧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想念前方的手套与这块土地。 两个月了。自从与横手二中的练习赛惨败之后,豪有两个月的时间没有戴上捕手手套准备接巧的球。 渴望站上投手丘。渴望投球。渴望全力投球。 种种思绪涌上心头,巧的心跳越来越激烈。第一球完全偏离好球带,碰上防护网之后反弹回来。接下来的第二球也没能投进好球带,豪用力往上伸长了手才好不容易把球接进手套。巧周围的声音瞬间消失,野野村队长、东谷、泽口,以及其他棒球队成员全都无言望向投手丘。 「原田该不会是怕了吧?哇啊、你还真是可爱——」 镇守三垒的吉贞忽然笑了。野野村绕到他的后面,狠狠从他的屁股打下去。 「安静一点,笨蛋。」 「队长,明明就很好笑!原田竟然会害怕投手丘,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哇、好痛,泽口你这个卑鄙小人,竟然从后面偷袭。啊、竟然连东谷也来了。白痴,别打我的优秀脑袋!」 东谷瞪着吉贞说道: 「到底谁是白痴?是谁发出那种白痴的笑声?你再笑我就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看到第三球也偏离好球带,豪终于起身快步跑上投手丘。 「巧,脚边。」 「咦?」 「把土踢平。就像往常一样。」 「啊……也对。」 「快点想起往常的动作、往常的呼吸。」 「我知道。」 投手丘是属于自己的地方,自己怎么可能忘记在这里的动作与呼吸?但是身体不听使唤,心中思绪一时无法整理,没办法把精神集中在放球的指尖上。 正如同吉贞所说,巧的确是怕了,完全无法压抑过度亢奋的情绪。紧张到不行的模样,就像初次站上投手丘的菜鸟。 「球拿去。」 豪把球放进他的手套。 「好好投啊。」 深吸一口气的巧慢慢将投手丘的土踢平,确认球在掌中的触感,往豪的捕手手套看去。 投球。球往好球带正中央飞射过去,直直进了摆好位置的捕手手套。 「原田,一开始别太拼。」 听到魔鬼教练的声音,豪轻叹一口气。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瑞垣大大你这是性骚扰! 录入:学长的谜之魔性到底是怎么回事 巧蹲下来绑鞋带的时候,感觉到有人站在他的背后,于是他便以这个姿势转头。 冬季寒风吹过新田东中的操场,满是深灰色积雪云的天空吹来的风,寒冷程度足以让人感到刺痛。即使如此,空气中还是充满一股令人雀跃的感觉——也许是因为第二学期期末考已经结束的关系吧?管乐社的乐器声、运动社团的口号声、笑声,考试期间禁止活动的各种社团活动发出的声音挤满整个初冬的运动场。 站在那里像是要挡住风,把手套夹在腋下的豪开口问道: 「准备好了吗?」 巧起身用钉鞋鞋尖轻压一下地面,把手放在肩上静静点头。 「教练。」 棒球队的魔鬼教练户村双手抱胸看着豪,视线落在豪的手套上。 「怎么了?」 「可以让巧上投手丘吗?」 吸了一口气的魔鬼教练闭口不语,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们想要找回距离感,可以让巧上投手丘吗?」 「这样啊……原田,肩膀热好了吗?」 「好了。」 「好,那就上投手丘吧。」 捕手手套确实摆在自己前方。投补之间一八·四四公尺的距离,也是巧与豪的距离。站上投手丘之后,巧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想念前方的手套与这块土地。 两个月了。自从与横手二中的练习赛惨败之后,豪有两个月的时间没有戴上捕手手套准备接巧的球。 渴望站上投手丘。渴望投球。渴望全力投球。 种种思绪涌上心头,巧的心跳越来越激烈。第一球完全偏离好球带,碰上防护网之后反弹回来。接下来的第二球也没能投进好球带,豪用力往上伸长了手才好不容易把球接进手套。巧周围的声音瞬间消失,野野村队长、东谷、泽口,以及其他棒球队成员全都无言望向投手丘。 「原田该不会是怕了吧?哇啊、你还真是可爱——」 镇守三垒的吉贞忽然笑了。野野村绕到他的后面,狠狠从他的屁股打下去。 「安静一点,笨蛋。」 「队长,明明就很好笑!原田竟然会害怕投手丘,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哇、好痛,泽口你这个卑鄙小人,竟然从后面偷袭。啊、竟然连东谷也来了。白痴,别打我的优秀脑袋!」 东谷瞪着吉贞说道: 「到底谁是白痴?是谁发出那种白痴的笑声?你再笑我就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看到第三球也偏离好球带,豪终于起身快步跑上投手丘。 「巧,脚边。」 「咦?」 「把土踢平。就像往常一样。」 「啊……也对。」 「快点想起往常的动作、往常的呼吸。」 「我知道。」 投手丘是属于自己的地方,自己怎么可能忘记在这里的动作与呼吸?但是身体不听使唤,心中思绪一时无法整理,没办法把精神集中在放球的指尖上。 正如同吉贞所说,巧的确是怕了,完全无法压抑过度亢奋的情绪。紧张到不行的模样,就像初次站上投手丘的菜鸟。 「球拿去。」 豪把球放进他的手套。 「好好投啊。」 深吸一口气的巧慢慢将投手丘的土踢平,确认球在掌中的触感,往豪的捕手手套看去。 投球。球往好球带正中央飞射过去,直直进了摆好位置的捕手手套。 「原田,一开始别太拼。」 听到魔鬼教练的声音,豪轻叹一口气。 台版 转自 喵生赢家组 图源:瑞垣大大你这是性骚扰! 录入:学长的谜之魔性到底是怎么回事 巧蹲下来绑鞋带的时候,感觉到有人站在他的背后,于是他便以这个姿势转头。 冬季寒风吹过新田东中的操场,满是深灰色积雪云的天空吹来的风,寒冷程度足以让人感到刺痛。即使如此,空气中还是充满一股令人雀跃的感觉——也许是因为第二学期期末考已经结束的关系吧?管乐社的乐器声、运动社团的口号声、笑声,考试期间禁止活动的各种社团活动发出的声音挤满整个初冬的运动场。 站在那里像是要挡住风,把手套夹在腋下的豪开口问道: 「准备好了吗?」 巧起身用钉鞋鞋尖轻压一下地面,把手放在肩上静静点头。 「教练。」 棒球队的魔鬼教练户村双手抱胸看着豪,视线落在豪的手套上。 「怎么了?」 「可以让巧上投手丘吗?」 吸了一口气的魔鬼教练闭口不语,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们想要找回距离感,可以让巧上投手丘吗?」 「这样啊……原田,肩膀热好了吗?」 「好了。」 「好,那就上投手丘吧。」 捕手手套确实摆在自己前方。投补之间一八·四四公尺的距离,也是巧与豪的距离。站上投手丘之后,巧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想念前方的手套与这块土地。 两个月了。自从与横手二中的练习赛惨败之后,豪有两个月的时间没有戴上捕手手套准备接巧的球。 渴望站上投手丘。渴望投球。渴望全力投球。 种种思绪涌上心头,巧的心跳越来越激烈。第一球完全偏离好球带,碰上防护网之后反弹回来。接下来的第二球也没能投进好球带,豪用力往上伸长了手才好不容易把球接进手套。巧周围的声音瞬间消失,野野村队长、东谷、泽口,以及其他棒球队成员全都无言望向投手丘。 「原田该不会是怕了吧?哇啊、你还真是可爱——」 镇守三垒的吉贞忽然笑了。野野村绕到他的后面,狠狠从他的屁股打下去。 「安静一点,笨蛋。」 「队长,明明就很好笑!原田竟然会害怕投手丘,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哇、好痛,泽口你这个卑鄙小人,竟然从后面偷袭。啊、竟然连东谷也来了。白痴,别打我的优秀脑袋!」 东谷瞪着吉贞说道: 「到底谁是白痴?是谁发出那种白痴的笑声?你再笑我就把你的嘴巴缝起来。」 看到第三球也偏离好球带,豪终于起身快步跑上投手丘。 「巧,脚边。」 「咦?」 「把土踢平。就像往常一样。」 「啊……也对。」 「快点想起往常的动作、往常的呼吸。」 「我知道。」 投手丘是属于自己的地方,自己怎么可能忘记在这里的动作与呼吸?但是身体不听使唤,心中思绪一时无法整理,没办法把精神集中在放球的指尖上。 正如同吉贞所说,巧的确是怕了,完全无法压抑过度亢奋的情绪。紧张到不行的模样,就像初次站上投手丘的菜鸟。 「球拿去。」 豪把球放进他的手套。 「好好投啊。」 深吸一口气的巧慢慢将投手丘的土踢平,确认球在掌中的触感,往豪的捕手手套看去。 投球。球往好球带正中央飞射过去,直直进了摆好位置的捕手手套。 「原田,一开始别太拼。」 听到魔鬼教练的声音,豪轻叹一口气。 1 梅香的早晨 三月的这个早晨,新田变得更加寒冷。遥望中国山脉(注:纵贯日本本州南部的山脉),群山包围的新田市依旧看不见春天的脚步。就在路旁杂草开始变绿、梅花盛开之际,冬天忽然卷土重来。昨天才下过霰,今天则是梅枝和路旁杂草上都披上一层白霜。在一片寒冷的景色之中,只有阳光的脚步一步一步往春天前进。 早餐之前晨跑五公里。早在巧搬到新田的一年前,就已经是他每天不可或缺的练习。 不久之前,打开玄关的大门还能看到高挂在漆黑天空里的星星,现在变成照在霜上的清晨阳光。天亮的时间一天一天提早,寒冷的空气中飘着浓浓梅花香。 「哥哥。」 听到昏暗的家里传来呼唤的声音,巧正要跨出家门的脚步停了下来。 穿着睡衣,披着厚重运动外套的弟弟青波站在那里看着哥哥,咧嘴一笑。 「青波,回去睡觉。现在还很早。」 「嗯……我只是起来上厕所。」 「你的身体还没好吧?回去睡觉,别穿着这样到处晃。」 青波静静点头,望着哥哥又笑了。青波一个冬天感冒了三次,尤其是第三次最严重。因为发烧不退,不断呕吐而被送到医院住院一个礼拜,前天才出院。 比起其他即将升上小学五年级的小孩略显瘦小的身躯正在发抖,感冒初愈的身体似乎抵挡不住门外吹来的冷风。青波对着走出门,准备把门关上的巧问道: 「哥哥,你要去训练?」 「那当然。废话少说,快回床上睡觉。」 只要和青波在一起,自然会以严厉的口气说话。没生病的时候还好,但是看到生病憔悴、脸色苍白的弟弟时,就会不禁想要移开视线。他像带有裂痕的玻璃器皿,一不小心碰到就会无声无息地碎裂。体弱多病……如果纯粹只是体弱多病,只要适当的安慰和鼓励就行了,但是此时的青波又会展现与纤细脆弱的肉体不相称的坚强意志与倔强。随口的安慰或鼓励遭到拒绝,让巧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他。 因此口气才会变得严厉。利用这种口气终止对话,让人觉得他不想多说什么。 「要跟豪见面吗?」 青波忽然抬起脸来如此间道,脸上还露出笑容。 「笨蛋,一大早我怎么可能约他一起跑。」 「啊……嗯,对不起。我看哥哥有带手套……」 巧关上门,充满花香的冷风迎面而来。拿起夹在腋下的手套,巧开始迈开脚步。穿过住宅区、从河堤渡桥之后沿着国道跑个三公里,一直跑到郊外的新田神社才往回跑。一开始跑步,身体马上变得温暖,甚至开始流汗。阳光和温度果然和冬天不一样——身体明确感觉到季节正在慢慢变换。 梅花、樱花、杜鹃花……再过几个礼拜,新田将会呈现一片花团锦簇。 「从来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故乡,是这么漂亮的地方。」 自己的父亲广,在去年春天就高兴地如此说道,并且一到假日便外出写生。回家之后,还兴奋地述说曾是高中美术社社员的他,终于重拾久违的画笔。今年应该也会出门画下这片五彩缤纷的景色吧?他曾经拿过一幅描绘樱花盛开的画给巧看,还问了一句: 「怎么样?」 「是很漂亮没错……」 「没错?」 「但是我不喜欢。」 「画?还是樱花?」 「都不喜欢。」 不管是画还是花,巧都没有兴趣。这么说来,与接下来即将呈现五颜六色的景色相比,把所有多余颜色全部删除的冬季景色,还比较合乎巧的胃口。巧不喜欢花和绿叶的气味与颜色,因为那给他一种带着谄媚笑容,粘着人不放的感觉。巧最讨厌粘人的人、事、物,也讨厌不熟装熟的家伙,还有厚着脸皮奉承别人的家伙。除此之外他还讨厌嘴巴说着因为你是学生、因为你是小孩,然后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家伙,以及马上想要保护别人的家伙。这些人都有太多包袱,而且想把这些包袱加诸在别人身上。 离开国道,巧跑进田间小路。 又想起弟弟的事。没有包袱的青波既不怕生,也不会主动接近别人,不羡慕也不妒嫉身体健康的哥哥。巧最近终于发现那个印象中身体虚弱、长期受到父母保护,像个可爱洋娃娃的弟弟,其实是个精神无比强韧,好比寒冬树枝的少年。 问他喜不喜欢自己的弟弟,他回答不出来。在说什么喜欢还是可爱之前,巧觉得弟弟青波是个无法掌握,相当麻烦的家伙。 巧在神社的石头阶梯前调整呼吸,一股作气跑了上去。神社里充满明亮的晨光,甚至比树木繁盛的夏天还要亮。 还有另一个麻烦的家伙——比青波麻烦多了。如果对象是青波,还可以不去理他或是随便敷衍,但是对这家伙却行不通。 「你好慢。」 伸直靠在银杏树上的背,豪朝着巧走来。巧拿出手套里的球慢慢旋转。 新田的第一场雪在十一月初到来。初雪之后,如同春天充满阳光的好天气持续了几天,但是又忽然变坏,开始雨和雪混杂的日子。 恶劣气候开始稳定,天空开始放晴的那天早上,豪在神社等待巧。十二月三日,那是最高温也低于零度的寒冷日子。巧看到靠着银杏树站立的豪,着实吓了一跳。 「豪……怎么了?」 「我想接你的球。」 「什么?」 「用我的手套可以吧?球……你应该有。」 巧接过豪的手套。在越来越亮的神社里,豪一边呼出白色气息一边摆好捕手手套。 巧从隔天开始带着手套跑步,不过豪不一定每天出现。有时候连续十天不见人影,有时候又连续来了一个礼拜。每次都比巧早到,靠在银杏树上等他。豪在的话就一起传接球,要是不在,就一个人朝着下方的街道做完投球动作练习之后才回去。这样的日子也持续了三个月。 隔了四天之后,豪再次在种社出现。 巧踢平脚边的土,与豪面对面站立。轻轻把球往捕手手套扔过去,然后接住回传的球。两个人的距离逐渐拉开,球的轨道也从原本的曲线慢慢变成趋近直线。 「蹲捕罗。」 豪摆好接球的姿势。巧深吸一口气之后,开始摆出投球动作。周围的景色瞬间从巧的眼里消失,只看得见豪的手套。球飞进手套里面,发出清脆声响。 几只野鸟从杂木林里飞起。 豪起身看了一下从手套里拿出来的球,早晨的练习就此结束。接住全力投出的一球,豪便会拿下手套。几乎每次都是这样。在寒冬的早晨,豪就是为了这一球而现身神社。 天已经完全亮了,街上传来热闹的声音。马上就是上学时间。 「青波还好吧?」 走在连接国道的小路上,豪如此间道。豪的爸爸正是青波去的那间综合医院的院长。 「应该好了。最近满会吃的。」 「阿姨呢?」 「正在跟病魔奋战。昨晚还说想吃冰凉的西瓜。」 巧的母亲真纪子,继青波之后发高烧而入院。医院诊断之后表示必须静养一个礼拜。 说了一句「这样啊」,豪便转过身穿越马路。要对着他的背影问一声「你到底在想什么?」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豪,你到底在想什么?接我的球的时候,你的脑袋里究竟在思考什么? 巧咬了一下嘴唇,不过豪还是头也不回消失在视线里。开口发问很容易,但是对方应该不会回答。最近豪很少跟巧说些什么,巧也不主动说话。 巧与豪是新田东中棒球队的投捕搭档。巧一直相信,来到新 田遇见永仓豪之后,总算找到能够接住自己投球的最佳伙伴。没有人能像豪一样认真、心无旁骛、全心全力来接巧的每一球。只要跟豪在一起,就不用耗费多余的精神和力气投球。 只要对着那个手套投出自己最棒的球。 就是这么简单,就是这么好的搭档。巧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但是最近却无法掌握豪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不论是棒球队的练习还是早晨的传接球,豪都是一样认真,甚至比以前还要认真接球。周围的人也是这么认为。 「果然原田的捕手非豪不可。真是太好了。对吧,原田?」 每次一到社团练习时间,泽口老是在说完同样台词之后安心叹气。 「泽口,你怎么每天都说一样的话,烦不烦啊?」 「因为我是真的这么想。对吧,东谷?」 东谷也点点头: 「泽口说得对。当时的我也是不知所措,不过真不愧是豪,很清楚自己该做的事。现在新田东中的投捕搭档完全复活,大家也可以拼命练习了。好啊,春天的大会有好戏看了。」 吉贞发出「啧!」的一声: 「泽口、东谷,你们两个有时间担心投捕搭档,倒不如先担心自己能不能上得了先发阵容,你们两个可不像我一样是个天才。我真是辛苦,除了后备捕手的练习之外,还有先发三垒手的练习要做。」 「谁说你是先发三垒手了?少臭美了。」 「你白痴啊?每个人都说除了天才吉贞,没有人可以先发。」 「根本没有人这么说。」 巧一边听着三个人吵吵闹闹的声音,一边看着豪放在本垒板旁边的手套。心里想着今天也是一样。 那家伙今天依然没有笑容。 即使接住巧全力投出来的球,豪依然没有半点满足的笑容。就好像接球是件痛苦的事,紧闭嘴巴,绷着一张脸。或许别人没有注意,不过巧感觉得出来。从豪重新戴上捕手手套接球以来,巧就一直这么觉得。不是捕手的身分,而是永仓豪这个人有了些许的改变。即使每天一起练习,这种感觉依然无法抹灭。 我不了解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想要问个清楚。 你到底在想什么?一边接我的球,一边在想什么? 和别人扯上关系是件很麻烦的事。我根本不想猜测别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也不容许别人随便闯进自己的心里。其实我不讨厌吉贞、野口和东谷。他们每个人都拥有丰富的情感和自我意志,自己甚至会觉得这几个家伙还真厉害。对野野村学长以及高槻学长也是同样的感觉。 但是自己不想与群众为伍。除了球场之外,自己一点也不想和别人混在一起。希望自己能够不依靠别人,一个人走下去。这是一直以来的想法,但是却不禁想要问豪: 你在想什么?你有什么希望?你想要我怎么做? 这是让人感到烦躁的感觉,过去从来没有如此烦躁到几乎无法自己。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这是巧的内心想法:比青波还要麻烦百倍的家伙。 又麻烦又难搞。即使如此,只要面对一八·四四公尺外的手套,巧的心里就会感到一阵雀跃。面对任何人、任何时刻都不曾有过的快感从身体深处瞬间燃烧。 不只站在投手丘上,就连在神社里不到二十分钟的投球,巧都能够发现那种兴奋与满足充满自己的内心。 巧随着「啧!」的声音迈开脚步——这是不满自己追逐豪停在原地的背影的声音。 打开玄关的门,一股烧焦味迎面而来,耳朵听见青波的笑声与父亲的说话声。 「你们在干什么?」 「喔、是巧啊。没有啦,只是我打算煎个蛋卷。」 广用拿着筷子的手抓抓头。 「蛋卷?蛋都焦了。」 「是啊。一不注意就变成这样。本来以为蛋卷很简单,不过还是没有妈妈那么厉害。」 被平底锅冒出的烟呛到咳嗽的青波也露出笑容。外公洋三的表情也有些奇怪,嘴角因为强忍笑意而不停抽动。 「从头到尾都开大火,当然会烧焦。还有你没开抽风机,烟都飘到玄关了。」 「一家子都快变成熏肉了。」 洋三按下抽风机的开关,广则是以怨恨的表情看着烧焦的蛋: 「现在怎么办?」 「重做不就得了。青波,从冰箱里把蛋和奶油拿出来。」 「嗯。哥哥,也要做我的喔。」 「还有我的份。那我来泡一壶最棒的红茶吧。」 「爸爸的份也拜托你了。嗯,蛋卷就交给巧,应该还需要面包吧。」 几个人手忙脚乱准备早餐。吃着刚煎好的柔软蛋卷,青波叹了一口气: 「真好吃。」 广也点头说道: 「嗯,很好吃。巧,看不出来你的手艺还不错。」 「蛋卷这种基本的料理,我还做得出来。」 「真的很好吃。我明天还想再吃。」 「我也是。」 看到洋三举手,巧一句话也没说。好,没问题——其实只要简单回复外公和弟弟一声就行了,但是巧不想和他们约定明天的事。虽然四个男人一起吃早餐也不错,还是偶一为之就够了。每天早上都跟家人一起吃早餐,实在是太累了。 「话说回来……」 广看往墙壁的月历。 「今天是公立高中入学考的日子。」 「又到了这个时期了。」 洋三也把视线移向印有花朵图案的月历。 「巧,你呢?」 看着红茶杯的巧把视线往上移,看到广正在微笑。 「我怎么了?」 「有没有考虑将来的事啊?应该想过要去什么高中吧?」 看吧,就是这样。 巧的内心对父亲说的话感到不以为然。我的将来,我自己来决定。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有权决定,等我决定之后自然会告诉你们。在那之前你们只要等着就好了。 大人总是这么急性子。急性子之外又厚脸皮。厚着脸皮侵入别人的世界,根本无视谁才有权决定。广不是强迫小孩接受自己的观念,把儿子当成附属品的父亲,而是深思熟虑的人。巧对于父亲的人生态度虽然没兴趣,也不感到讨厌或轻视。但是就连广这种人也一样,被全家团聚的欢乐气氛冲昏头,急性子又厚脸皮地带着笑容询问将来的事。就连明天的事情都很难说了,更何况是两年之后的事。 巧沉默不语,只是摇头。 「什么都没想吗?不过还是会一直打棒球吧?」 「爸。」 「嗯?」 「时间超过八点了,来得及吗?」 「啊!」广连忙站起来: 「轻松过头了。我先走了,下班后会去医院一趟,所以会晚点回来。」 洋三挥挥手: 「你别太宠真纪子。那家伙马上就会得意忘形,任性地说什么想要这个、想吃那个。」 「我会把爸爸的话一五一十告诉真纪子。」 广笑了一下就出门了。巧收拾盘子拿到流理台。 「剩下的交给我,你也快点去学校。」 「没关系啦,外公。你昨天才打破咖啡杯,你洗碗的样子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胡说八道。真是的,你说话的方式越来越像你妈了……对了,巧。」 「什么事?」 「别拒人于千里之外。」 正在洗盘子的手停下动作。水龙头的水淋在手背上,水花飞散。 「别看你爸那样,他可是很了 不起的。太太病倒之后能够不慌不忙地做完家事,然后以平常心对待人小鬼大的儿子,下班之后还要去医院探望你妈。看起来轻松,做起来可不容易。至少我就办不到。你外婆过世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慌了,受不了那个任性的女儿,老是对她大发脾气。你大概还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到底有多了不起吧?」 巧把盘子排上烘碗机,洁白的盘子滑下几道水滴。 「多跟他说说话。不只是你爸,也多试着跟其他人沟通。到处都有比你想像中还要有趣的家伙。而且……」 巧穿上制服: 「外公,等我放学再继续听你说教。」 「这不是说教,是忠告。」 「忠告?」 「这是打棒球的时间比你长的人给你的忠告。」 巧的视线对上曾经担任高中棒球队教练的外公。 「棒球?为什么会忽然跑出棒球?」 洋三轻叹一口气之后说道: 「巧,不愿意理解别人想法的家伙,是没有办法打棒球的。」 看到巧一言不语走出饭厅,洋三往空的红茶杯望去: 「看样子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 一旁的青波歪着头问道: 「我听不太懂外公说的话。是指团队合作之类的吗?」 「不是,外公说的不是团队合作还是小组合作之类的事,是更……青波,一但开始打棒球,你就会觉得人类真是有趣的动物。外公说的不是投球以及打击技术,也不是互相支持、帮助那种场面话。而是对别人一点兴趣也没有的人、不想了解别人或是表达想法的人,是没有办法打棒球的。只要一看到巧我就会感到相当担心。」 「不用担心啦。外公这样就叫杞人忧天。」 「杞人忧天?你知道这么难的成语啊?」 「我住院的时候常听到护士小姐说。我问她们是什么意思,她们告诉我是无谓的担心。还说医院里杞人忧天的人很多,让她们很困扰。」 「这、这样啊。外公也是吗?」 「嗯。」 青波用力点头,开始清洗红茶杯。 「哥哥其实很了解。」 「了解什么?」 「就像我和豪……他都有在思考,也有仔细听我讲话。这不就是对别人有兴趣的证明吗?」 洋三眨眨眼睛,凝视青波消瘦又苍白的侧脸。 「青波真是喜欢哥哥。」 青波仔细擦拭湿淋淋的手,小声说道: 「因为哥哥从来没说过我常常生病很可怜,还是没办法打棒球很可怜之类的话。只有哥哥他不会对我说你真可怜。我不喜欢人家跟我说什么你的身体不好,但是意志很坚强那种话。哥哥绝对不会说这种话,所以待在他旁边我觉得很快乐。」 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只有哥哥不觉得我可怜——这是青波自己说的。曾几何时,十岁少年的心里也懂得拒绝与优越感只有一线之隔的同情。虽然表现的方式不像巧那样的露骨,但的确是属于少年的自尊心表现。 洋三叹了口气,不禁感到有点混乱。 洋三不认为自己跟巧讲的话有错。没有必要迎合别人的想法,不用特意成群结党,更不需要唯唯诺诺遵从别人、压抑自己的想法。但是像巧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是没有办法打棒球的。只有知道他人的宝贵之处,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打棒球。那是靠着自己的身体感受席卷球场的同伴之间的话语、对手散发的气势、怒骂与欢笑声所培养出来。从不认为别人有什么宝贵之处的人没办法有所感受,这就是洋三想要传达的。他承认巧的确有天份,洋三看过许多年轻选手,巧的才能不输给任何人,因此更希望他能够理解。 巧,别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要疏远人群。 才华洋溢、拥有强韧的精神和肉体,就连运气也很好的孙子,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不知道棒球是建立在与有血有肉的人类互相交流的基础。如果巧一直没有办法理解,将来一定会成为他身为球员的致命伤。洋三一直希望巧能够明白,但是青波却说这是洋三的杞人忧天。青波眼里的巧与自己眼里的巧如此不同,到底谁才是正确的,洋三也回答不出来。 「外公,我可以吃草莓吗?」 「嗯,当然可以。」 「阿昌他们说今天放学之后要来我们家,拿讲义和通知单给我。在他们来之前我会乖乖休息,等他们来了之后,我可以跟他们玩一下吗?」 「不要太激烈就没关系。既然这样就得去买些点心才行。想吃些什么?」 「草莓蛋糕,或是披萨包子。」 一边对话,洋三一边眯起眼睛。青波展现的无邪又坚强的自尊心实在太过耀眼。每个孩子都有像这样希望别人尊重、相信自己的时期,自己也曾经跟处于这个时期的小孩子共度投球、打击的时间。 「我是什么时候忘记了。」 听到洋三低声念念有词,青波眨眨眼睛,像是在问:「你说什么?」 2 骄傲与伤痛 春日天空有着一大片薄云,队长野野村正在宣布练习内容。慢跑、伸展、基础练习……看到吉贞打呵欠,东谷就用手肘顶他: 「阿吉,不要还没练习就懒懒散散的。」 「因为魔鬼教练不在,总觉得少了一点紧张感。不过这样还满快乐的。」 「老是一副软绵绵的样子,你什么时候紧张过了?」 担任三年级导师的魔鬼教练,因为处理考生报告以及确认考生状况而忙得焦头烂额。虽然没有三年级学生,整个学校还是笼罩一片不安定的氛围。 「真不想长大啊~~」 当大家为了正式练习开始进行腿部伸展运动的时候,泽口突然开口: 「原田,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跟你不一样。这种话等你二十岁之后再说。」 「但是明年春天我们就是三年级了,这么一来夏天就得退社,然后开始准备考试。时间过得太快了,真是讨厌。我根本不想引退,只想就这样一直打棒球。」 「上高中也可以打棒球啊。」 「嗯,话是没错……不过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巧绕到泽口后面,轻轻压着他的背。泽口吃痛不禁皱起脸来。 「泽口的身体太硬了。脚再张开一点,快。」 「痛、好痛!原田,你觉得现在这样不好吗?」 「什么好不好?」 「就是我们的棒球社。我希望一直跟我们棒球队的队友一起打球,像是野野村学长、高槻学长、豪,还有东谷他们。啊、当然还有你和吉贞。」 「真是感谢你最后才把我加进去,而且还是跟吉贞同一等级。」 「别生气嘛,我真的觉得跟大家一起打球很快乐,所以才会希望一直持续下去。」 压住泽口的手忽然失去力量。 巧,别拒人于千里之外。 洋三早上所说的话浮现脑海,巧不禁注视泽口的背以及自己的手。 泽口说的话很感伤,这是因为他珍惜与志同道合的伙伴一起做喜欢之事的时间。这不就是那种天真的感伤吗?巧虽然这么认为,心里却有一部分和他产生共鸣。 这里、这个球场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满足自己的东西。巧不想失去它。 这种想法与泽口的感伤似乎在某些地方有共通之处,但是巧没办法理解。不过可以确定泽口并非刻意疏远人群,而是非常幼稚、却又诚实地想要与他人接触。 「原田怎么了?你在生气吗?对不起,我没有把你看成跟吉贞同一等级。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谁和原田同一等级。」 吉贞在一旁插嘴: 「唉呀,或许棒球实力我们两个是同一等级,但是在魅力方面,原田根本不到我的脚跟。不过我承认公主还是有照着自己的方式在努力啦。呵呵。」 「吉贞,你想打架吗?你说谁是公主?」 「咦,你不喜欢啊?我个人认为这个绰号还不错。唉呀,你真可爱。别害羞嘛!」 东谷站在巧的身旁耸耸肩膀: 「原田,难得阿吉大人这么喜欢你,你就陪陪他吧。」 「陪陪他?」 「是啊,在投手丘上陪他。阿吉一定是想接你全力投出来的球,所以希望你能理他。」 吉贞后退一步: 「你的脑袋有问题吗!我才不要接原田的球,那种球根本接不住。到时候被球打到脸,我这张英俊的脸蛋不就完了?我才不要公主陪我,可爱的女孩子比他好多了。原田,我知道这对你很残酷,但是你别再缠着我,早点死心吧。」 「白痴,谁要缠着你。」 「巧。」 有人从后面抓住巧的肩膀,巧反射性地把手甩开。被甩开的手轻轻握拳——原来是豪。 「队长在叫我们。走吧。」 站在防护网前的野野村比了「过来」的手势,一旁身穿学生服的少年转头看向他们。 「海音寺学长。」 豪点头敬礼。新田东中棒球队前任队长海音寺一希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哟,感觉好像很久不见了。」 「学测结束了吧?」 「嗯,只是明天还有面试。啊~~终于快要结束了。那个……野野村,这两个人可以借我一下吗?」 「当然没问题。那我去叫他们进行下一个练习。」 看着野野村对队员发出指示的背影,海音寺点头说道: 「那家伙很有队长的样子,看起来很适合这个位子,真是太好了。对吧,原田?」 「是的。」 这是巧的真心想法。野野村虽然不引人瞩目,打起棒球也没有特别厉害,却有成为球队中心人物的魅力。野野村对与横手二中比赛之后完全分裂、根本派不上用场的投捕搭档说:「我愿意等你们到最后。」野野村还说:「我愿意相信你们到最后。」巧虽然不认为豪只是为了不辜负野野村的信赖而继续蹲捕,但是如果没有他的信赖与宽容,自己和豪一定会陷入困境。而且巧也知道,自己还没有回报队长的信赖与宽容。 海音寺靠着防护网说道: 「三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天,你们两个记得空下来。」 豪用力咽下口水: 「海音寺学长,你是说……」 「嗯,要跟横手比赛。虽然这次是以三年级为主的阵容……不对,我们还没毕业,所以野野村也不算三年级。总之就是和先前练习赛一样的阵容。横手的瑞垣开出来的条件就是你们这对投捕搭档一定得出赛。」 海音寺的眼神忽然变得无比锐利。 「你们没问题吧?」 「『没问题』……是什么意思?」 豪回望海音寺锐利的眼神,如此问道。只是还没等到答复,便接着说下去: 「请你跟瑞垣学长以及门脇学长说:『绝对不会像上次那样失去默契。』」 海音寺的视线从豪的身上移到巧,然后眯着眼睛凝视投手丘。他就这么看了好一阵子。 「这是瑞垣要我转达的。他说你们要是再躲,门脇绝对饶不了你们。」 海音寺把视线移回巧和豪身上,小声说道: 「你们两个,这次绝对不要再躲了。」 海音寺的音量很小,反而更加清楚传进巧的耳里。 躲?躲什么?躲避比赛、躲避投手丘、躲避与门脇的对决,还是躲避豪…… 豪踏出脚步,钉鞋底下的球场土壤发出类似晈紧牙根时的沙沙声响。 与这个声音同时,还有另一个脚步声朝这里靠近。魔鬼教练在本垒板前与野野村并肩站立,他对着开口想要说些什么的海音寺摇头: 「不用管我,你们讲你们的。」 海音寺的表情稍微缓和下来。 「是……原田、永仓,我们为了接下来的比赛,这个星期天准备在公园练习,你们两个能过来吗?」 豪想了一下,那天应该是毕业典礼的前一天。于是豪一边点头一边回答: 「我们会去。」 「详细情形我会再跟你们连络,教练那边我也报告过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们练习。」 海音寺朝着球场低头敬礼,准备离开。魔鬼教练从背后把他叫住: 「海音寺。」 「是?」 「要不要上打击区?」 「什么?」 「难得你来了,让你体验一下久违的打击区。」 「教练,我已经很久没有正式练习……」 「我想你应该每天都有挥棒练习吧?」 「是, 其实……我正在打算从明天起和大平还有小阪部一起到棒球打击场练习。」 魔鬼教练把本垒板旁边的球捡起来: 「隔了一些日子之后,身体要再找回打棒球的感觉得花上一点时间。要唤醒沉睡的感觉,直接感受投手投的球是最好的。」 「是。」 「打一下活生生的球,你的感觉才会回来。可以吧,野野村?」 「当然没问题。我会让先发阵容负责守备。」 魔鬼教练把球丢给豪: 「准备好之后就过去。原田,你来喂球,记得要让打者打到球。至于野野村……」 魔鬼教练的手指向本垒板。 「你去站在永仓后面的主审位置。」 「要算好坏球数吗?」 「不用,只要看就好了。用你的眼睛仔细看好。」 野野村看了魔鬼教练一眼,微微点头。 真的很久没有站上打击区,心跳开始加速。海音寺握着魔鬼教练交给他的木棒站上打击区,眼前是自己早已习惯的场景。钻石型球场底端的打击区,自己真是再熟悉也不过。球场下过雨后的干燥程度、盛夏的炎热、风向,还有最熟悉的游击区土壤感触,早已成为身体记忆的一部分。自从担任先发之后一直属于自己的游击守备位置,现在站在那里和二垒手交谈的人也已经换成学弟。自己不可能回到过去,可是上了高中之后也打算继续打棒球。即使变成大人,还是希望能够一直接触棒球。现在看到站着别人的游击区,分外感受这座球场属于自己的时间已经快要结束了。那段手握软式棒球、穿着钉鞋踩进球场、喊到声音沙哑的日子已经过了。 脑袋里忽然浮起这种想法: 即使毕业典礼没哭,说不定跟横手比赛结束之后反而会大哭一场。 脑中出现瑞垣带着冷笑的脸。 那家伙也是游击手,应该不会哭吧?不过我想问他:你真的这么冷淡吗?真的用这种冷淡的态度打棒球吗?一想到这是最后一场比赛,难道不会想哭吗?看到别人站在游击守备位置,不会感到一丝落寞吗? 「好了吗?」 永仓透过捕手面具往上看。 「拜托了。」 海音寺握紧球棒,球从皮带的高度直直进垒。所有关于游击手、瑞垣、时间飞逝的事都抛到九霄云外,身体对飞来的一球产生反应。球棒打到球的感触传到自己身上,那是一种厚重的感觉。又一颗同样轨道的球飞过来,打击出去——球在空中画出美丽弧线之后朝外野飞去。手掌的肌肉动了一下,球棒跟着球往前挥。 原来如此,的确可以找回击球感。 下一球也完美抓住击球时机,球穿过中间手身旁,落在球场上。巧妙的落点让守备球员根本来不及反应。 「给我动起来!」 魔鬼教练发出怒吼: 「呆呆站在那边做什么!看到球就要有反应!自己都不知道守备范围在哪里吗!?」 吼完之后双手叉腰叹气: 「外野手的动作真是迟钝。不过海音寺,你的动作很好,这么快就找回击球感了。怎么样,感觉不错吧?」 「正如教练所说。」海音寺也据实回答。 「永仓,分散进球点,让海音寺自己打。守备的家伙把这当成正式比赛移动。」 无论高低左右,精确笔直的球以适中的速度飞来。打击出去,舒畅的感觉传遍全身。海音寺一边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出汗,一边看向站在投手丘上的投手。 真是有一套。 球速以及球路都很完美。海音寺没有担任投手的经验,但是他知道要把橡胶球随心所欲投到自己想投的地方,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那不是靠点小手段就能够办到的事。 ——我们家的门脇秀吾迷上你们家的公主啦。真是伤脑筋啊。 瑞垣带着一贯的嘲讽笑容如此说过。虽然口气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是现在终于可以理解他的真正含意。 像门脇秀吾这样的打者,会对这种球、这种投手着迷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一定很希望彻底打败巧、一定打从心里迷上这种能够刺激打者本能的正中直球。我理解他的想法。 海音寺重新握紧球棒,深呼吸一口气。 「永仓,已经够了。」 「什么?」 「托你们的福,击球感完全恢复了。我准备好了。」 海音寺退出打击区,试着挥动球棒。真是轻,轻到像是黏在手上的感觉。 正式比赛的打击姿势,我应该没有忘记或走样,不过还是想确认一下这件事。 「海音寺学长,要开始了。」 永仓把捕手面具重新戴好。 野野村小声对永仓说些什么,球场的空气整个紧张起来。 应该是一颗正中直球,用球棒把球打击出去——就是这么简单。 「啊……」 听到野野村轻呼一声,捕手手套挡住在本垒板前落地之后一个弹跳的球。紧张的心情整个松懈,海音寺再度深呼一口气,只是第二球太偏外角,第三球偏高。 「怎么了?」 海音寺不禁对摆好手套位置的捕手如此间道: 「该不会是故意投偏吧?」 永仓以摇头取代回答。 「那怎么会投不进好球带?手套有没有摆好啊?」 之所以会用逼问的口气,是因为海音寺的脑中又出现之前与横手二中比赛的情形。当时面对瑞垣的打击时,永仓的姿势出了问题,原田仿佛是要与之呼应,投球内容也变得乱七八糟。 同样的状况……不、不对,永仓确实把手套摆好了。 海音寺朝双手叉腰靠着防护网的魔鬼教练看了一眼,又看了站在后面的野野村。两个人都皱起眉头,紧紧闭上嘴巴。 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声音——原来是永仓的拳头往捕手手套敲了一下。投手丘上的原田若无其事地捡起滑石粉,右手往滑石粉轻弹一下。球帽底下的表情看不出有任何的焦躁或迷惑。 这两个家伙是怎么回事? 「巧。」 永仓小声叫着投手的名字,冷静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焦急和疑惑,理论上应该听不见这个声音的巧竟然点头了。白色粉末从丢到脚边的滑石粉包里冒出,随风飘散。薄薄的云层消散,符合春天的柔和蓝天现身。以这样的天空为背景,投手丘上的投手高举双臂,左脚跨步。这是一颗正中直球。 打得到。 球棒按照早已猜中球路的球挥去,可是没有击中球的感觉,捕手手套响起比刚才还要尖锐干燥的声音。球飞进捕手手套,接住球的手套就像动物吼了一声,仿佛是在嘲笑海音寺。没有击中球的瞬间,失去着力点的身体与心情开始摇晃。平常听惯的接球声突然变得非常刺耳。 连摸都没摸到。 站在后面的野野村叹了一口气,永仓擦了一下球之后便把球传回投手丘,接住球的原田再次伸手拿起滑石粉。 这两个家伙是怎么了…… 海音寺把球棒递给野野村: 「够了,再打下去会背痛。谢谢教练。」 「满足了吗?」 「嗯……还好。」 「野野村,难得有这个机会,叫原田继续投,让先发选手上场打击。叫一年级的去守备。」 「是。」 想了好一阵子,海音寺走到魔鬼教练身边: 「教练,那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原田?还是永仓?」 「两个都一样。原田的失投……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情形吧?」 「没错。我也觉 得有点奇怪,所以才要你站上打击区……不过那家伙出乎意料地好懂。」 「您在说什么啊?控球那么好的家伙,为什么会投不进好球带?而且……」 「正想说好不容易投进好球带,却又带着惊人的威力。连你这样的打者,挥棒的速度也跟不上球。」 「没错,我承认那种球连我也打不到。我想无论是谁都不好打。」 恐怕就连门脇……要出口的话又吞进肚子。因为海音寺不清楚门脇的实力。 无论是门脇还是瑞垣,甚至这对投补搭档,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家伙实在是太多了。「那家伙出乎意料地好懂」这种话,我可能一辈子都说不出口。 「这么说来永仓也很怪。发现投手投不进好球带的时候,为什么不上投手丘呢?一般都会上去安抚一下投手。」 「是啊。」 「教练,您为什么没有好好指导他们呢?」 「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总觉得……连教练也怪怪的。」 魔鬼教练的指导总是既正确又严格。不只棒球,对队员的态度以及生活习惯也很严格。 他教导队员要遵守礼仪、严以律己,还要学会协调。身为一个学生、一个棒球社的队员所该有的形象,必须是能让学校与社会接受、承认的形象。当然海音寺也不是心甘情愿听从他的指导,有时候对他的指导也会有种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但又不得不压抑这种感觉,因此常常会对屈服的自己感到厌烦。他也曾经激烈反抗教练,不过这个教练能引导自己把潜藏在身体里的能力发挥出来,也是不争的事实。无论握球棒的方法、接球的方法、游击手这个位置的乐趣与可怕之处,都是他从头开始告诉自己。他应该是一个能够因材施教的指导者。 「其实我和野野村谈过,说好你来就让你站上打击区,试试那对投捕搭档到底行不行。」 「这是怎么回事?」 魔鬼教练看着天空低声说道: 「你知道永仓一直很困扰的事吧?」 「在跟横手比赛之后的事吧?我知道。」 「等到期末考结束之后的社团活动时,那家伙又能够继续蹲捕了。本来以为好不容易可以安心,结果又变成原田出问题。」 「就像刚才那样吗?」 「嗯,我自己也很惊讶,那个原田竟然会没办法控制自己投的球。但又不是完全不行,有时候又会像刚才那样轻松投进好球带。而且那颗球……」 「比先前的任何一球都还要有威力。」 「你也看得出来?」 「应该……至少我是这么觉得。」 海音寺张开自己的手掌。如果可以,真希望用这里感受那颗球。不求打出安打,只希望能够碰到球。究竟那颗球有什么威力,希望自己不是用暧昧的「应该」来形容,而是用这双手、这个身体的真实感受来传达给教练知道。真的很懊悔,非常懊悔。 几个礼拜前,他在全国连锁的补习班所举办的模拟考会场偶然遇见瑞垣。 「门脇还好吗?」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瑞垣却面露凝重的表情说道: 「那家伙不行了。」 「不行了?状况不好吗?」 「现在已经不是状况好不好的问题。他每天都在拼命练习,眼睛就这样闪闪发光,走在他旁边都好像会他被咬一口。本来他的个性是很沉稳的,之所以会这样,都是你们家公主害的。热恋中的家伙是很恐怖的。」 瑞垣的说法,让人不知道他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 「嗯,不过我也没有立场去担心别人,我们也是悲惨的考生。」 「完全看不出来哪里悲惨。算了,彼此加油罗。」 说声「再见」之后转身,肩膀又被瑞垣抓住。 「海音寺。」 「干嘛?不要吓我。」 「你去转告公主,叫他稍微拼命练习一下,不然的话可是很惨的喔。」 「为什么?你想威胁原田吗?」 「我才不会干那么低级的事。你要知道,门脇可是温室栽培的菁英份子。从穿着短裤的小鬼时代,就被一堆白痴大人说他是天才、神童什么的,但他没有崩溃也没有不可一世,个性更没有变得像公主那样讨人厌,可以说是只知道打棒球的家伙。」 「瑞垣,我要告诉你,原田并不讨人厌。」 「但也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家伙。总之公主是让门脇第一次尝到败北滋味的对象,天才就这么败给一个无名新人……温室菁英的自尊心惨遭摧残殆尽。公主让门脇尝到悔恨的滋味,让门脇彻底迷上他。你要他别忘记这件事,叫他最好有所觉悟。」 瑞垣忽然压低声音: 「你一定要转告公主,要是这次再像之前那样投捕搭档整个崩溃,然后逃避比赛的话,秀吾绝对饶不了他……嘿嘿,那就这样啦。啊、你顺便跟公主说我也很爱他。好啦,无论是恋爱还是学测都加油吧。」 脸上带着些微笑意的瑞垣,挥挥手之后便快步离开模拟考会场。 当时因为被模拟考、目标学校,还有学测分数等事占据半边脑袋,所以只是随便听听,但当时毫不在意的一句话,现在却清晰浮现脑海。 叫他最好有所觉悟。 瑞垣说的话,也是门脇咬紧牙根说的话吧? 没错,去年九月的那场比赛,门脇的确挥棒落空。想起打者在全力挥棒之后却连摸都没摸到的屈辱,海音寺不禁打个冷颤。 这就是大家所说的「宿敌」吧?世人赞赏实力相当的运动员之间的高水准比赛,称呼这是「宿命对决」,传颂这种藉着竞争来提升实力的美好关系。 但是事实并非那么冠冕堂皇。那只是成熟到能够巧妙隐藏自尊心受损的伤痛之人,所创造出来的美丽故事。 门脇那没什么保护,甚至可以说是毫无防备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到现在都没办法痊愈。自尊心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原田,你最好有所觉悟,我绝对饶不了你。 一定要赢过他、彻底击败他、让他跪在我的面前,尝尝同样的屈辱。 门脇心中的想法,根本不是美丽的故事,也不是恋爱。那应该是阴暗到令人害怕、接近憎恨的感情才对。我可以理解他的想法,现在的我有点理解他的想法。 「海音寺?」 听见魔鬼教练叫他的声音,海音寺抬起头来。 「忽然在那里发呆,你怎么了?」 「没、没有……教练,总之永仓和原田这对投捕搭档还没办法好好配合……是吗?」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两人的默契不太好。比赛时如果遇到海音寺这种等级的打者,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实在是让人很不安……刚刚让你上去打击,结果就是那样。」 「是什么原因呢?」 「不知道。」 「不知道?教练可以说这种话吗?这样下去春季大会不要紧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所以才要你站上打击区,然后让野野村站在后面。怎么样,那两个人和以前有什么不同?把你想到的都说出来。」 海音寺抬头看了魔鬼教练的脸,确定他是在认真询问自己。 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 真是出乎意料。魔鬼教练从来只有下达明确指示与单方面的命令而已,像现在这样询问学生的意见,是过去从来不曾有过的事。一直以来都是以命令的方式强迫别人照着他的话去做。 「教练……看来你真的很困扰?」 「那当然。永仓还另当别论,原田除了投手丘之外,还有什么地方能够有所表现?那家伙可 以说是只有待在投手丘上面才能发挥真正的价值,不让他发挥太可惜了。我也是一路打棒球过来的人,那家伙究竟有多少——」 魔鬼教练说到这里便闭嘴,把接下来的话吞回肚子。其实不用他说海音寺也知道。 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他还有多少潜能,然后想办法让他成长、发挥他的潜能。想看见原田这种难得的人才在自己的培养之下,究竟能够走到什么地步。 金属球棒的击球声响彻全场,海音寺低头踢了一下脚边的土: 「教练,永仓他很冷静,不像在对横手的比赛时那么僵硬,也没有好不容易才能接住球的感觉。我想他确实是进步了。」 「是吗。这么说来,问题果然出在原田身上?」 「我想是的。控球不像之前那么好……感觉好像很讨厌球……」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海音寺?」 魔鬼教练忍不住探身发问。 「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只是稍微有这种感觉。」 「没关系,你试着再说清楚一点。」 「真的可以说吗?」 「别吊人胃口,这不像你的作风。」 「我没有当过投手的经验,所以不太清楚,不过想要控球,应该需要一份从容不迫的感觉。可是原田也并非没有那种从容感。那个……教练,接下来我讲的事你就当作没听过。其实我之前有向朋友借了机车来骑。」 「海音寺!你竟然无照驾驶!」 「所以才要教练当成没听过,而且我只在公园里面绕了一下而已。话说回来,要骑一般的机车很简单,但是只要车身、性能、马力变大,机车就会变得很难骑……两者的道理一样,我觉得原田说不定是无法驾驭自己的球。」 站在魔鬼教练身后的野野村忍不住上前插话: 「海音寺学长,这就像只有轻型机车驾照却硬是要骑重型机车一样吧?这表示原田投球的威力急速成长,已经到了自己也控制不住的地步……你说对吧?」 「这只是我的猜测,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教练……」 「嗯?」 「教练怎么不自己上打击区试试看呢?如果是教练,至少可以碰到球吧?自己感受一下球的威力如何?」 「碰到球吗……不过在那之前或许已经被砸了两、三球。」 「那是一定的。教练要先有骨折的心理准备才行。」 「别说得那么轻松。既然你都这么说,想必真的很有威力。」 魔鬼教练的脸上浮出笑容: 「海音寺,你还真是厉害啊。」 「我只是到打击区站一下而已,真正厉害的家伙在那边。」 海音寺用下巴比了一下永仓: 「把原田的力量引出来的人是他。正因为捕手是永仓,原田才能全力投球。」 对原田巧这名投手而言,名为永仓豪的捕手正是他的理想搭档。能投出那样的球,投手丘上的原田,应该能够感受把身为投手的力量,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幸福。原田,你真是幸福。现在的你是高兴到不能自己,还是多少感到有点迷惘?自己的力量竟然成长到无法控制的地步,那究竟是什么感觉呢?我想我知道你们就算投不进好球带,彼此还是不为所动的理由了。你只是纯粹享受把球投给永仓的乐趣,而永仓也知道在几颗坏球之后,会有一颗威力超越以往的球,于是他咬紧牙关储蓄接住那颗球的力量——真是理想的投捕搭档,这样的关系真是太过理想。彼此信赖、尽情发挥、加深友谊、一起成长。只不过…… 为什么我会心跳加速?海音寺按住自己的胸口,保持这样的姿势凝视永仓。 但是这样的关系似乎完美过头了。 永仓,你是因为这种完美的关系戴上捕手面具吗?原田,你也是因为这种关系站上投手丘吗?我们不是舞台上的演员,也不是在扮演别人交给我们的角色。就像是「宿命对决」那种美丽的故事是在骗人,健全成长的投捕搭档也是骗人的。你们两个难道不会憎恨、害怕,或是恐惧对手吗?你们…… 此时吉贞跑到他们旁边: 「教练,请让我们上场打击。只是守备真是太无聊了——」 「一年级别要求这么多。」 「可是我们也想打原田的球。啊、大家不行的话就让我一个人打吧。让我打啦——」 「不要刻意把语尾拉长。你去问问原田,如果他的状况不错,就让你们上去打。」 「没问题,那家伙对我可是书听计从,因为我把他教得很好。ok、ok、全部ok。」 吉贞对着投手丘用力挥手: 「原田,感到高兴吧。我让你当我专属的喂球投手。谢谢呢?啊、假装没听见,真是太卑鄙了。阿巧好卑鄙。」 「依然是个吵死人的家伙。野野村,看样子你要管好今年的球队,得花费不少心思罗。」 听到海音寺的话,野野村也不禁笑了起来。 「是很辛苦,但也很有意思。」 春天的傍晚依然相当温暖,头上传来乌鸦热闹的叫声,黑色鸟群飞过色彩模糊的天空。 去横手看一下,跟瑞垣口中「发狂的门脇」见个面。 目光看着叫声此起彼落的鸟群,海音寺突然冒出这种想法。 3 淡雪 隔天下了一场春雪。在新田这里,饱含水分的雪花仿佛羽毛轻轻飘落的三月大雪并不稀奇。这跟冻得又冷又硬,落在地上还有声音的冬雪明显不同,下雪的同时也宣告春天到来,可以说是当地人期待已久的淡雪。 「唉呀。巧,你怎么来了?」 从病床上爬起来的真纪子瞪大眼睛。 「来采病。」 「探病?不用上学吗?」 「因为下雪所以临时停课。爸爸说下雪害得进货延迟,现在忙的走不开;外公则是一时兴起跑去铲雪……」 「结果腰酸背痛?」 「没错。」 「青波呢?」 「他很好,还说明天想去上学。不过还是别带他来医院比较好。」 「也是,这里到处都是感冒细菌。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过来。」 「也只剩下我能来。这是你要的毛巾、草莓还有书。」 「就这样?」 「还有什么?」 「没有青波写的信吗?那孩子常常会写信给我……」 「没有。那种东西不是只有女孩子才会写吗?」 「是吗……」 「青波也已经五年级了,才不会再写信给爸妈。」 「这样啊。青波也要离开妈妈的怀抱了……巧,帮我把窗帘拉开。」 一打开窗帘,光线照射进来的白色墙壁单人病房忽然亮了起来。窗外一片蔚蓝天空,一大早足以让学校停课的积雪也溶化大半。满是泥泞的路上因为融雪和水洼反射光线而闪闪发光,远方看不太清楚的山脊也被柔和的光线包围——这幅景色无疑是春天到来的最佳证明。 「已经一年了。」 「嗯?」 「我们搬来新田,也已经过了一年。」 「是啊。」 这么说来,一年前经过的那条山道的确有积雪。 「长大了呢。」 「咦?」 「我说你在这一年里也长大不少。」 「有吗?」 「有。」 「因为我正在成长期……你的状况如何?」 「昨晚有点发烧,不过不是什么需要住单人病房的重病。这里吃得很好,感觉很奢侈。」 巧准备回家了。母子两人的对话让他觉得又闷又累,无论听还是说,对他而言都是折磨。 「要回去了?」 「嗯。」 「回去之前先帮我把洗好的东西拿到屋顶晒吧。」 「我?」 「你也快十四岁了,总不会连晒衣服都不会吧?别担心,我还没迟钝到要自己的儿子帮忙晒内衣裤的地步,只是床单和毛巾而已。就是那个篮子,拜托你罗。屋顶有条挂着原田名牌的蓝色晒衣绳,就晒在那里。然后去福利社买报纸和卫生纸,还可以帮我倒一下垃圾吗?」 「唉……我现在知道外公为什么不想来了。妈妈真的很会使唤人。」 「不管是儿子还是爸爸,只要可以使唤的我就会使唤。你就爬楼梯去顶楼吧,还可以顺便锻链你的腰和腿。」 真纪子说完之后便笑了。 上到屋顶,才发现吹来的风还是相当寒冷,几条纯白的床单随风摆荡。花盆沿着铁丝网整齐排列,黑色的土里已经冒出绿色嫩芽。应该有人在医院的屋顶上种花吧。 巧摊开床单之后晾在绳子上。本来想说随便晒也行,但是又觉得床单随风摆动的样子看起来很舒服,于是便把床单整个摊开,让它能够尽量迎着风。 「很不错嘛。」 身后传来说话声。 「豪……」 「晒衣物的样子意外地适合你。」 「谢谢你的称赞。」 巧把毛巾丢给豪: 「你也来帮忙。要好好晒啊。」 豪仔细地将毛巾挂上晒衣绳。 「阿姨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嗯。你特别来采病?」 「我跟我妈一起来的。我妈好像每天都会来,与其说是探病,倒不如说是来串门子。」 豪的母亲节子拥有一双温柔的眼睛,让人想起温和的草食性动物。她是真纪子的高中同学,个性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不知道为何特别合得来。 「天气越来越好了。」 豪伸个懒腰,靠上铁丝网。这里的视野比病房的窗户好多了。山顶积着蔼蔼白雪的中国山脉在蓝天之下显得更加苍白。新田川的水位上升,丰沛水量沿着河蜿蜒流下。屋顶滑落的积雪在太阳照射之下慢慢升华,就算在总共七层的建筑物屋顶,还是可以清楚听见雪落地的声音。 「学测的面试好像因为雪的关系改到下午举行。」 或许是因为看到下面的路上有一群黑色制服的学生走过,豪才会突然这么说。 「话说回来,之前泽口不是才在抱怨?说什么不想升上三年级,还说讨厌升上三年级之后就要退社准备考试,大家也要各分东西。」 沉默点头的豪看到巧伸手抓住铁丝网,也跟着抓住铁丝网开口问道: 「你呢?没想过将来的事吗?」 「将来的事想再多也没有意义。」 「是吗?不过还是会想一下吧?」 「那你有想过罗?」 豪笑了,很久没见过豪露出这样的笑容。 「一片空白。」 「嗯?」 「我也觉得想一下比较好。常常会有人间到将来的希望以及梦想吧?我觉得这个时候如果可以清楚回答是很帅的……不过想了也是白想,脑袋一片空白。」 「你之前不是说过要去甲子园?」 豪斜眼看了巧一眼,耸耸肩说道: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现在根本不敢想。太累了,我只要想到上高中之前都要跟你在一起,就觉得累到无法思考。」 巧凝视豪用力握住铁丝网的手。 「生气了?」 「没有。」 巧没有生气。豪说的话虽然狠毒,的确是他的真心话。与为了不让对方受伤所说的温柔谎言相比,巧比较喜欢这种直来直往的真心话。 巧的手从铁丝网移开,用力握拳。 说什么将来的梦想和希望,那种东西根本看不到也摸不到,比笼罩云雾的遥远山顶还要模糊。跟那个相比,手指握球的感触、狠毒的真心话、面对捕手手套时的激动……像这种无形的东西、眼睛见不到的东西、无法解释的感觉还比较真实。因为可以相信那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巧。」 「嗯?」 「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豪转过身来,把背靠上铁丝网。 「这……你已经有喜欢的女生了?」 「我先问你的。」 雪落在地上发出沙沙声响,顿时觉得阳光眩目。抬头仰望天空,才发现太阳已经来到头顶。豪忽然笑了。 「笑什么?」 「笑之前的事。就是情人节那天,吉贞不是在那边大吵大闹,说什么有三年级的女生送你亲手做的巧克力,还有鞋柜里面放了五个巧克力。」 「那件事啊。吉贞真是脑袋有问题,自己在那里随便加料。」 「没错,等到社团活动开始,已经变成有个长得像加藤爱的美女把你叫到音乐教室,不但给你手工巧克力还向你告白,然后鞋柜里的巧克力多到把鞋子埋起来。」 「学校里哪有长得像加藤爱的女生?而且他还在晚上十点打电话到我家,问我事情的真相,真是有够烦的。」 「询问真相的电话?真像阿吉会做的事。」 「还 说些想知道我拿了几个巧克力之类的蠢话。真是希望他能够饶了我。」 豪弯下身子,轻轻笑了几声: 「真相呢?」 「真相?」 「真的长得像加藤爱吗?」 「怎么可能记得……啊、头发好像很漂亮。」 记得带点褐色的及肩直发,随着她的动作摆动,但是长相已经记不得了。至于亲手做的巧克力,吃也不是丢也不是,只好和其他的巧克力一起摆在抽屉里。 「头发吗……我就觉得巧一定会喜欢头发漂亮的女生。」 巧看了一眼靠着铁丝网,目光不知看向何方的豪。 「你想知道我喜欢的女生类型?」 「还好,只是觉得聊聊也不错,还没跟你聊过这些事……你应该不是完全没兴趣吧?」 「当然有,超有兴趣的。那就再聊一点?」 「巧……」 「你没有喜欢的女生吗?梦里没有出现过女孩子吗?有接过吻吗?还是比接吻更夸张?」 「巧,我说……」 「我们班上的伊藤从一入学就好像很喜欢你。吉贞之前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她在寒假之前对你告白,然后……」 「巧!」 豪一拳打向铁丝网。 「你给我节制一点。说了这么多,这跟伊藤有什么关系?」 巧耸耸肩,轻呼一口气: 「没关系。是你说想聊,我才陪你聊的。」 豪也叹一口气,更用力地捶了一下铁丝网。 「我只是……想说偶而跟你聊些普通的事也不错……不只是女孩子,像是漫画、连续剧,还是学校的事都好。不管什么普通话题,只要聊得来就好……谁要你开我玩笑,笨蛋。」 「要聊天的话去找你的朋友聊。像东谷还有泽口,你不是有很多朋友吗?」 太阳被云遮住,突然间暗了下来,周围马上开始变冷。 「我要走了。」低声说完之后,豪的身体离开铁丝网。 「豪——」 无视巧的声音,豪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就这么越走越远。 「你为什么回来?」 豪忽然停止动作,维持右脚向前跨步的姿势。 「你为什么想要再次当我的捕手?」 豪以极缓慢的速度转身面对巧。 「你想跟我作朋友吗?」 为了无聊的笑话而一起欢笑、一起生气、一起玩,偶而分享彼此的烦恼与秘密,只要在一起就很高兴……这就是你所希望的吗? 豪的舌头缓缓舔上嘴唇。 「你到底希望得到什么才继续蹲捕?」 说说看吧,把你的真心话说出来。为什么还要继续做这种痛苦到看不见未来的事?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不逃走?把真正的理由说出来吧。 舔了一下嘴唇,舌头感到一阵干燥,用力一咬干燥的嘴唇,马上裂开流血。 「你到底希望得到什么才继续蹲捕?」 豪一边听着巧的问题,一边把带血的口水吞下去。 这家伙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把我逼到尽头。不能用喜欢棒球、喜欢球队、喜欢伙伴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敷衍了事,一定要把我逼到无路可退。没错,如果没有回去就好了。就那样把捕手的位置让给吉贞就好了。吉贞应该可以胜任,他不像我会被这个家伙抓住弱点,还被逼得无路可退,应该可以中规中矩完成捕手的工作。我只要和东谷、泽口,还有野野村学长一起在旁边看着他们,只要和大家高兴讨论下一场比赛该怎么打、练习的方法、越来越厉害,还有最近状况不好等关于棒球的事就行了。这样不是很快乐吗?那样子才算真正享受棒球的乐趣。没错,巧,我是真心的喜欢棒球。我喜欢球、喜欢球棒、喜欢手套、喜欢伙伴,无论打击守备传球跑垒我都喜欢,因为真的很有趣。我只要回到过去就好,选择回到过去的做法就好了。瑞垣学长也说过,你跟着公主永远尝不到棒球的乐趣…… 太阳再度露脸,巧背对阳光沉默站立,与站在投手丘的时候一样。豪叹了一口气——把球接进捕手手套,准备回传给投手时,他总会轻叹一口气。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养成这个习惯。每接一球,身体就会隐隐作痛,叹口气会让他觉得没这么痛。就像化脓的伤口,让人感觉温热的脓汁随时都会流出来的痛。随着疼痛而来的不是充实、成就、满足,目前还找不出适合的言语来表达这种切身的快感。至少对豪来说,那是一种无法命名的未知感觉。 豪发出沙哑的声音,巧稍微抬起头来。 「昨天面对海音寺学长投的球……那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已经没有说的必要,也没有必要询问巧。 豪的心里很清楚,接球的人就是自己,他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从面对海音寺学长打击的数个月前,隔了许久重新回到寒风吹拂的球场接巧投的球之时,他就已经知道。 至今为止,总是毫不迟疑飞进捕手手套的球开始疑惑起来。不像与横手二中比赛时那种找不到捕手手套的疑惑,着实让人吓了一跳——巧的球竟然投不进好球带。但是每接一次那种偏离好球带的球,惊讶的感觉逐渐被强烈的心跳取代,豪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从明显感到疑惑的球传来的压迫是怎么回事?这种感觉从手套传到手、手臂还有脊髓。豪感觉球在拒绝人们的控制与支配,靠着自己的意识飞过一八·四四公尺。这种球与过去接的球完全不同。豪因为心跳加速,呼吸困难而起身走上投手丘,把球交给投手。 豪说了一句:「看准之后再出手。」我的手套在这里,所以你要把球投过来,也要保持现在的威力。巧,就算你的力量已经强到无法控制,还是要想办法把球按照意思投进我的手套。 心里的悸动停不下来,直接把球塞进投手的手套。他知道巧正在深呼吸。依照豪无言的要求,接下来的球直线冲进摆好的捕手手套,豪也确实把球接住,没有让球逃掉。豪紧紧握住球,叹了一口气。然后是昨天海音寺的打席。球在疑惑了一会儿之后,终于确定自己的心意,直直飞进捕手手套。豪在接球之后身体依然感到疼痛,只是当时的豪清楚了解一件事。 我要的就是这个,这样就够了,其他什么都不需要。在接球瞬间贯穿身体,结束接球动作之后消失无踪的快感,我要的就是这个,所以我才没逃走。没办法逃向朋友、伙伴,还有快乐打棒球的那一边。巧,我想把这个快感当成一个起点,从这个起点试着迈开脚步前进。梦、希望、高中棒球、甲子园、世界……这些华丽的名词和地点都不是我想要的终点,我只是想试着与我切身体会的快感一起努力到最后。未来的事情我根本就不在乎,跟这种疼痛的快感相比,追不上你的进步那种不安与恐惧根本不算什么,所以我决定要前进。你刚才问我希望得到什么才继续蹲捕,这就是我的答案。你想听吗?其实你根本不用问,应该早就知道了。 豪忽然觉得有点生气。与海音寺学长的投打对决,就算球投不进好球带,你依然是面不改色。巧,我一直相信你的实力。当然不是什么「因为你是一流的投手」还是「你很厉害」那种随便的理由。我想与我相比,你应该是最相信自己实力的人。 豪为了压抑忽然浮现的情感,再次用力咬住嘴唇。怎么可能不感到迷惘;怎么可能没有烦恼;怎么可能没有因此受到动摇,因为从投来的球就能感觉他的疑惑。即使如此,这个家伙还是相信自己的实力,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可能会就此崩溃。就算现在感到迷惘、烦恼、动摇、疑惑,将来都能把这些转为自己的力量。这是因为确认自己有这样的力量才能办到的事。 甚至是让人感到厌恶的绝对自信。想到这里,豪又有点想要叹气。为了把视线从巧的身上移开,看往旁边才发现从水塔掉落的雪已经堆成一座小山。豪试着用力握住开始融化的雪。 「巧!」 「什么?」 瞄准巧的身体正中央丢出雪球,巧轻松躲开之后回骂一句「笨蛋」。 「干什么忽然丢雪球?谁说要跟你打雪仗了。」 「嘿嘿,运动神经真不错。那就再来一球。」 「等一下!太卑鄙了,我这边没有雪。」 「谁理你啊!」 豪真的想要丢中巧,但是巧总是灵活躲开,雪球不断击中铁丝网之后散开。 「哇啊、真好玩。」 「豪,你给我节制一点。」 「谁要节制一点。我一定要丢中你。」 巧伸手接住不知道第几颗飞来的雪球,把雪捏紧之后吹起口哨: 「你这个只会耍嘴皮子的家伙,给我站好。说说要我丢哪里吧,我一定丢给你看。不过我可是全力投球喔。」 「白痴,你这个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玩游戏。就算是雪,被你丢中脸可不是一句好痛就可以解决的。」 「脸吗?我知道了。」 「我叫你住手,笨蛋。」 准备躲开的豪脚底一滑,往前伸的手反射性地抓住床单,巧也不禁「啊!」了一声。晒衣绳松开,好几条床单掉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其中一条还飘到坐倒在地的豪头上,豪的视线整个变得一片白。 「搞什么啊,没用的家伙。」 随着带有笑意的声音,有人伸手拉住他的手臂。 「啊——糟糕,这些床单怎么办啊……」 正当巧捡起脚边的床单时,一旁传来骂人的声音: 「喂、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两个人吓得跳起来。 「完了,是伊达小姐……」 「伊达小姐?」 「内科的护士长,超凶的。」 伊达小姐大步走来,推了一下眼镜之后说道: 「哟,这不是豪吗?」 接着蹙了一下眉。她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娇小女性。 「啊、你好……好久不见。」 「才一阵子不见,你就长得这么大了……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们到底在干什么?洗好的东西部被你们弄脏了。」 「啊、对不起,我们在这里玩……」 「有人会在医院顶楼玩吗?那边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咦?啊、我叫原田。」 「原田?是310号房原田小姐的儿子吗?」 「是的。」 伊达小姐仔细瞧瞧两个人的脸: 「你们两个知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医院里洗好的衣物跟普通不一样,病人忍着病痛把它们洗好、照顾病人的人就算很累,还是努力把它们拿来晒,可是你们却把人家努力的成果变成这样,你们两个真的有在反省吗!」 「对不起……」 巧和豪同时低下头。 「知道错就好。马上把床单重新洗干净晒好,知道了吗?」 「是。」 「旁边的少年呢!」 「啊、是。」 「你现在心里是不是想着『这个死老太婆,真的有够罗唆』?」 「没有,我没有这样想。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由于巧的回答实在太过正经,豪不由得笑了出来。 「豪,有什么好笑的。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对不起,真是抱歉。」 「一个小时之后我再过来看。到时候要把床单全部洗干净喔。真是的,好不容易有点时间想来看看花的样子,结果却遇到这种事。」 伊达小姐一边碎碎念一边离开。豪用双手抱起床单: 「你那边有多少?」 「咦?钱吗?」 「嗯。这里的洗衣机要投一百元才能用,用三次就是三百元。你有吗?」 「为什么要我出钱?这里是你家的医院,应该不投钱也能用洗衣机才对。话说回来,一开始也是你先丢雪球,而且跌倒的人也是你。」 「是是是,别再说些没必要的抱怨,乖乖拿三百元出来。我之后再还你一半。」 「真倒霉。」 巧抬头看着天空。 除了打棒球的时间,如果也能跟这家伙在一起…… 豪的视线从巧仰望天空的侧脸移开,在心里悄悄说道—— 如果不打棒球,或许可以跟这家伙成为朋友。可能是最好的朋友也说不一定。或许能像刚才一样一边开玩笑一边共度快乐时光。 「对了……」 「我知道。三百元就够了吧?」 「不是,我是说那个伊藤还满可爱的。」 「嗯?你说谁……啊、那个向你告白的女生。」 「对。外表看起来很成熟,其实个性很开朗。她还说自己的兴趣是ktv,还很老气地说自己喜欢唱八〇年代的流行歌曲。」 「喔——」 「女孩子真的很有意思。跟她们说话之后,就会觉得她们和男孩子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但是你却没有心跳加速的感觉吧?」 「什么?」 「就算跟可爱的伊藤说话,你也没有心跳加速的感觉吧?」 巧抱起床单,动动下巴表示「走吧」。 「你是说寒假的事吧。你跟女孩子说话时根本不专心,跟伊藤讲话的时候,心里一直想着别的事对吧?」 巧认真说完这些话之后便开始往前走。听起来不像是揶揄,也不像是讽刺的一番话,直直刺进豪的心里。 ——豪。 伊藤歪着头看了一下豪的脸。就在今年的正月初三,她约豪一起到神社参拜。新田神社与平时不同十分热闹,甚至还有人在摆摊。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还是在想别的事情? 的确是在想别的事情,一直在想。 为什么我会在冷死人的冬天早上跑到那里,靠在银杏树上等巧呢?就像饥饿的野狗在找寻食物,虽然焦虑不安,可是心里又充满期待,我为什么会在那里等他呢?其实答案早就了然于心——因为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但是我却装出不知道的样子不停思考。在那种时候,我的确没有多余的心思来对女孩子感到心动。 豪在巧的背后小声说道:「讨人厌的家伙。」 绝对不想跟他成为朋友,应该也没办法成为朋友。傲慢、任性,再加上极度自我中心,讨厌单方面被人命令与管理,却毫不在意地命令别人,真不敢相信世界上有这么讨人厌的家伙。去参拜的那天,伊藤穿的是便服。印象中好像是纯白色短大衣配上靴子。这么说来,这样的打扮说不定很适合她。也许她是为了我特意打扮,但是我却一直在想别的事情。我真是差劲,或许已经伤了伊藤。不过我当时的确只能想一件事,就是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豪,快点过来,我可不知道洗衣机怎么用。」 「那是全自动洗衣机,只要把钱投进去,按下按钮就行了。」 「洗衣机在哪里?」 「三楼的护士中心。」 「咦、那种地方有洗衣机?」 「我是说伊达小姐人在那里,你可以去问问看。」 「我才不要。她那么恐怖,我才不敢靠近。」 把脸埋进床单里之后笑了。 怪人,真是个怪人。 脸上的床单传来洗衣粉以及阳光的香味。 4 横手的春天 瑞垣的表情看起来相当痛苦,让人觉得走路和说话对他来说是种折磨。 「哪里不舒服?」 听到海音寺的问题,瑞垣长叹口气,手按着腹部说道: 「喝了太多酒,肝脏已经不行了……医生说我只剩下半年。」 就在海音寺吓到说不出话来的时候,装着料理的盘子来到眼前。 「久等了,这是两位的炸鸡块定食。」 穿着红色格子裙的女服务生用甜美的语气如此说道。制服花样和桌巾花色相同,似乎是为了配合这间简餐店的店名「红格子」。这里是瑞垣说「如果你请客,我就跟你约会」所指定的店。这家店位于横手闹区的中央,没味道又难喝的咖啡和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好吃的炸鸡块定食,是瑞垣的特别推荐。 瑞垣再次叹口气: 「你真是不能开玩笑。看到你那种认真的反应,我也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是开玩笑……吓我一跳。」 「也没有,因为宿醉的关系,肝脏真的快不行了……」 「啊、你们昨晚闹过啦?」 「学测结束之后,大家几乎都疯了,又喝又唱又脱衣服又跳舞。还有人藉酒壮胆跑去跟女生告白,被拒绝之后差点要去跳河。真是『每逢思君千般苦,多情总是难超脱。万般忧愁理不清,珠泪暗垂自磋跎』啊。懂吗?」 「不懂。」 「一点古文常识也没有。啊~~头好痛,真的闹过头了。」 「门脇也跟你们一起闹吗?」 瑞垣握着叉子的手停下来: 「因为我知道会喝酒大闹,所以没有找秀吾。如果被人发现……那家伙很显眼的,如果随便乱来,推荐入学的资格可能会被取消。啊~~恐怖,太恐怖了。」 「你还真为他着想。」 「谁理他啊。那家伙烦死了,不在我还乐得轻松。」 「烦?你说门脇吗?」 瑞垣用叉子叉着炸鸡块,只有嘴角笑了一下,问了一个问题: 「公主呢?」 「咦?」 「新田的公主还是那么美丽吗?」 海音寺把嘴里的炸鸡块吞下去,感受到浓浓的黄芥末风味。这个味道的确满特别的。 「嗯。三天前碰到久违的公主,他又变得更漂亮了。那种美貌,就连我都要迷上他了。」 「真的吗?」 「真的。」 瑞垣皱起眉来,嫌麻烦地咬了一口炸鸡块。 「你上了打击区?」 「嗯,让他当我的喂球投手,真的打得非常过瘾。」 「然后咧?」 「想知道吗?」 「唉呀,一希什么时候也染上吊人胃口的坏习惯了。」 「自从跟俊二认识之后吧。应该是受到你的影响。」 瑞垣作势要把叉子丢出去,然后又把叉子放回桌上: 「让你打得很过瘾之后,打击的感觉回来了,然后公主站在投手丘上,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了?难道你就摆出一副学长的样子跟他说声谢谢之后挥手再见?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嗯,该怎么说……投不太进好球带。」 「你说谁?」 「现在是在说谁。」 「公主啊……嗯——应该是永仓的问题吧?和海音寺对决,公主不可能会吓到投不进好球带,应该是捕手没办法配合。」 瑞垣用手捏起小番茄。娇小鲜红的番茄,就像玩具饰品一样。 「我先告诉你……不要小看永仓。」 瑞垣眯起眼睛。 「我不太会形容,可是永仓真的很厉害,球接得很漂亮。如果你觉得他们还会像上次那样失去默契,那就大错特错了。」 瑞垣举手向女服务生加点番茄汁。 「宿醉还是喝番茄汁有效。这也是一希请客?」 「免谈。」 「小气。你这算什么?威胁吗?」 「忠告。」 瑞垣还是一脸疲惫,用手撑住脸颊。就在海音寺默默把炸鸡块送进嘴里之时,女服务生端来了番茄汁。 「海音寺。」 「什么事?这个真的很好吃,你不吃吗?」 「你起鸡皮疙瘩了吗?」 站在打击区里,你起鸡皮疙瘩了吗?他的球真的有这般威力吗? 海音寺点点头,可是瑞垣笑了: 「我第一次见到公主的时候,就起鸡皮疙瘩了。就好像『不会吧,真是可爱。如果是女孩子就是我喜欢的类型。』这种感觉。之后是门脇打击时的那一球,鸡皮疙瘩起得更是严重。那时我心里在想:这家伙可真厉害,就算不是女孩子也快要爱上他了。不过真正让我寒毛直竖的,是你们的投捕搭档漂亮崩溃的时候。看到完全按照我的剧本演出的自我毁灭,真的是太·爽·了……看到公主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的样子,真是太棒了。几乎让我想从后面抱住他,然后亲他一下。」 「不一样了。」 「什么?」 「你要是还想着九月的事来打这次比赛,绝对赢不了他们。他们已经不一样了。」 「你是说公主的球吗?」 「嗯,还有我们的投捕搭档。绝对不会像上次那样崩溃了。」 瑞垣凝视海音寺,脸上露出刻意的温柔微笑: 「告诉你,要让人崩溃的方法,就像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比方说……」 「比方说?」 瑞垣突然抓住海音寺的手,力道之大让海音寺不禁皱起眉头。 「比方说,像这样……」 瑞垣把吸管移到海音寺动弹不得的手上,一滴浓稠的番茄汁滴在他的手背,形成一条红色的水流。 「如果这是哪个人的惯用手,然后这是血……真是不得了。」 「瑞垣!」 「别那么大声。我的脑袋嗡嗡响个不停。啊~~好痛。」 海音寺咽下口水,用纸巾擦手,才发现纸巾染上一片红色。 「白痴,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能说。你要是敢让原田受伤……那你就太低级了。」 「谁要对心爱的公主做那种事啊。真的要做,目标也是他的搭档。」 「永仓吗……你想做什么……」 海音寺感到有些发毛。感觉这半年来时常连络、谈话、见面的男人,忽然变成一个自己完全不清楚的家伙。 不,我错了。其实关于瑞垣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虽然有见面也有谈话,而且时常跟他连络,我还是什么也不懂。 让我们抛开横手二中和新田东中的学校招牌,举行我们自己的比赛吧。 瑞垣的提议的确很吸引人,海音寺也不禁跃跃欲试。抛开大人和学校的拘束来打棒球,的确是个很新鲜的想法。预约比赛场地、计算费用、安排裁判等琐碎麻烦的杂事几乎都由瑞垣一手包办。海音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对他的办事效率感到佩服。有着过人的头脑与手腕、又有行动力、爱开玩笑、喜欢挖苦别人,最重要的是喜欢棒球,又是门脇的好朋友……脑里关于瑞垣的印象开始动摇。动摇的海音寺发现那个让他捉摸不定的男人正在笑,这个男人或许真的会做出伤害永仓的事也说不定。海音寺忽然一阵恶寒。 「你干什么一脸认真的表情?我都说是比方说了。永仓可以说是公主唯一的弱点,只要永仓在的一天,公主就没办法独立。」 瑞垣的吸管在杯子里搅拌,冰块发出清凉的声响。 「弱点?你是说永仓?」 「对。他们两个才不是什么互相信赖那种上得了台面的关系,其 实只是互相依赖而已。他们还只是小鬼。」 冰块在杯子里旋转。海音寺「呼——」吐了口气。 「你真的这么想?」 「我说的可是事实。像你和秀吾这样被公主的球迷住的人可能不知道,那两个人的关系看起来理想,其实只是互相依赖,最后只会一起崩溃……怎么,你在笑什么?」 「没有,只是觉得太天真了。」 「谁?」 「当然是在说俊二。你真的很天真。」 「为什么?」 「我说过了,他们已经不一样了。无论原田还是永仓都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 瑞垣用鼻子「哼!」了一声: 「是这样吗?」 「没错。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叫他公主,但是我想你根本不认为原田只是漂亮的公主而已。永仓他是一路担任原田的捕手走过来的,如果只是互相依赖,你觉得永仓能够撑到现在吗?所以说你真是太天真了。」 「你怎么这么确定?」 「因为我站上打击区了。」 站上打击区,用我的身体加以感觉。无论是原田的球、永仓的呼吸,还是捕手手套的声音全都亲身体验,所以我才敢这么说。就像我完全不了解你一样,你对他们两人也是一无所知。只看表面便按照自己的想像编出那样的故事,说得好像很了解他们一样。算了吧,瑞垣。像那种事,就交给了不起的大人去做就好了。我们本来就是小鬼,只能够从我们亲身的体验来加以推测。 瑞垣又「啧!」了一声。 「说得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 「真的吗?那就抱歉了。」 瑞垣靠着椅背,朝天花板叹口气: 「其实很想说你站上打击区又怎样……不过你可真好,还让公主当你的喂球投手。」 「真的很爽。」 「真好,我也想跟公主做很爽的事。」 「被你这么一说,感觉就变得很低级。」 「我是故意说得这么低级的。该走了吧?」 「去哪里?」 「什么去哪里,你来横手难道只是为了请我吃午餐?走吧,我带你去找秀吾。」 「啊、嗯。」 海音寺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的确是为了见门脇和瑞垣而来到横手,但是并没有特别的理由或目的。或许只是想来看看已经决定进入棒球名校的门脇现在过得怎么样。现在的门脇心里,应该不是甲子园、冠军、荣耀,也不是对于将来的不安和自信,而是只有原田一个人。来到这里或许只是想知道门脇究竟是不是这么想。但是又好像不只这样…… 瑞垣把帐单往海音寺的膝盖一丢,从口袋里拿出透明的塑胶袋,把几乎没吃的炸鸡块装进塑胶袋里。 「哇啊、你在干什么?」 「太浪费了。我想带给秀吾吃。」 「你这样就跟欧巴桑一样。」 「没错,我最近已经变成欧巴桑了。人家最喜欢大拍卖的宣传单了。走吧。」 「等一下,我可不付番茄汁的钱。」 「欧巴桑的耳朵什么都听不到。」 瑞垣头也不回走出餐厅。海音寺站起身来,摸了摸自己的手背。刚刚被果汁滴到的地方还有些黏黏的。 横手市位于新田的北方,环抱街道的河川,整年水量都很充沛。正中央的沙洲有一片油菜花,正在此彼落地绽放。映出仓库的白色墙壁与蓝色天空的水面,和黄色花朵十分搭配。这条河从过去就是连结内陆与濑户内海的重要通道,人们利用名为「高濑舟」的快速运输船将中国山脉的铁以及木炭运到南方,也将盐以及鱼干带到北方。高濑舟的泊船处依然留有石头堆积的护岸。这里与新田一样,是个有历史的城镇。 一只小白鹭从油菜花丛中飞起来。 「这个城镇真漂亮。」 因为河面吹来的冷风缩起身子的海音寺,对着走在前面的瑞垣如此说道。 「少说蠢话了。这里什么都没有。」 「但是景色很漂亮。接下来还有樱花和桃花接连开花吧。」 转过身来的瑞垣脸上,露出很不高兴的表情: 「你是从哪个大都市来的少爷吗?山脉河川对你来说应该一点也不稀奇吧?还是你在表演内心疲惫的都市人享受自然景色的样子?这样的话,你要不要去跟那边的老爷爷打招呼啊。体验一下乡下人对待陌生人的人情味,疲惫的心灵会恢复得更快喔。」 「你干嘛这么生气。」 「我才没有生气,只是觉得你很思心。告诉你,那座山叫大吾山,景色可是很漂亮的。山上还有樱花、杜鹃花、棣棠花。」 「嗯嗯……」 「不过也常有死人,听说是森林宽广所以很适合上吊。最近景气不好,死的人就更多了。有些破产、被裁员的疲惫都市人,会特别选择在那里自杀。去年春天,附近的欧吉桑跑到山里采山菜的时候就有遇到,结果吓破胆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听说盛开的美丽山樱树上吊了一个死人,好像身上还停了一大堆蝴蝶。真是比二流恐怖片还要像恐怖片。」 瑞垣笑了,可是海音寺用力叹气: 「你一直都是这样吗?」 「什么意思?」 「人家说花开的景色真不错的时候,你就跟着说『对啊,真是漂亮』不就得了。没有必要故意说些上吊还是恐怖片这种扫兴的事吧?」 「哼哼,扫了你的雅兴真是不好意思。我只是想要告诉你山里的景色漂亮和有很多死人都是事实。只看美丽的一面,然后说什么心灵获得治愈、得到安慰之类的话……你不觉得这样太过虚伪吗?太过虚伪反而让人感到恶心。」 「你是因为宿醉才觉得恶心吧?」 「哇啊、一希变得很会吐嘈别人。」 「托你的福,这都多亏俊二的锻链……对了……」 「什么?」 「你会这么在意原田,是因为他一点也不虚伪吗?」 瑞垣的眼睛转了一下。 「你说公主啊……嗯,怎么说。算了,等到他在正式比赛上场之后才知道。如果打到全国大赛受人瞩目又引起骚动之后,还是能像现在这样……不试着回报人家的期待或是做什么令人感动的表现,也不把一些跟棒球没关系的事揽在身上,反而失去原来的自己……那他就可以算是真正的不虚伪。不过我之所以会这么注意公主,只是因为他是我喜欢的类型。真的很可爱,好想淋上一大堆美乃滋之后把他吃了。」 「什么美乃滋……你这种说法听起来就像是说谎。」 「我是认真的。要是有人问我最喜欢什么,我一定会回答最喜欢有点焦的面包淋上美乃滋,还有美女哭泣的脸庞。所以接下来的比赛,我一定要好好观赏公主哭泣的脸庞。」 瑞垣坐在通往河岸的石头阶梯,转过头来如此说道。只是他的眼睛和嘴角没有任何笑意。 「不管你们家的投捕搭档变得怎样,总之一定会让公主哭出来。这次一定要让他彻底对投手丘、甚至是棒球感到恐惧,而且是恐惧到想逃跑……要让他好好尝尝恐怖的滋味。」 「瑞垣——」 「你要我别小看永仓,不过你也别小看我们横手,我们的棒球队里可不是光靠门脇一个人。我们可是十年难得一见的强队,先发九人都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事,而且能够确实地把这些事完成。」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哼哼,算了,我们会靠这场比赛让你和永仓还有公主彻底了解。我一定要带数位相机去,把公主梨花带泪的美丽脸庞拍下来。」 「你这番话听起来也像是 在说谎。」 「嗯?」 「你不是真的认为原田会哭吧?我也不是笨蛋,我自认很清楚横手到底有多少实力。不过你真的觉得横手只要使尽全力跟我们比赛,就能够轻松击败、摧毁原田还有我们球队吗?你会为了与能够简单打败的对手比赛,而在学测前夕的重要时期到处奔走吗?你跟门脇会注意原田到了近乎异常的地步,绝对不是因为可爱或是喜欢的类型这种白痴理由……」 说到这里,海音寺忽然把接下来的话吞回去。因为有人从石头阶梯的阴影走过来。 「门脇。」 「哟,海音寺,好久不见了。」 门脇秀吾挥挥手。可能是在跑步,他的肩膀挂着毛巾。 「嗯,好久不见了。你是不是瘦了?」 海音寺马上注意到门脇不是瘦了,而是变得更结实。头发留长,脸颊消瘦,身体变得更加结实的门脇看起来很像大人。 根本看不出来跟我一样大。 虽然只是在心里暗暗自语,可是瑞垣好像听到他的心声,瞄了海音寺一眼之后笑着说: 「可怜的秀吾是为情消瘦。拿去,吃胖一点。还有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不要把毛巾挂在肩膀上,看起来好像欧吉桑。」 塑胶袋朝着门脇飞去。 「你管我。喔、是『红格子』的炸鸡块。什么嘛,原来你们一起吃午饭。」 「因为海音寺吵着要跟我约会。」 「这样啊,找我一起就好啦,干嘛传『下午雨点,我和海音寺在河边等你』那种简讯,结果迟到十五分钟,还两个人一起吃过午饭了。」 「不要生气。我们要谈的话题对你来说有点太刺激了。」 三人并肩坐在长满草的斜坡上。对岸斜坡的草似乎是被烧掉了,看起来又黑又焦。周围一片安静,不说话的时候可以清楚听见河水流过浅滩的声音。夏天时是钓香鱼的好地点,涌进大批钓客而热闹滚滚的河面,在初春时分只是静静反射风景,接受光线的照耀,发出细微声响之后往下流。风停了,阳光让人倍觉温暖。四周没有任何人影。 「什么话题太过刺激?」 吃完炸鸡块的门脇如此问道,瑞垣则是一边摇头一边回答: 「你还是别问比较好,到时候因为妒嫉引发心脏病就不好了。所谓『前尘过往相慰怜,恍若隔世梦里人。为情纵爱无所畏,虽死犹叹不枉活』。」 「跟这家伙讲话——」 舔过油腻的手指,门脇对着海音寺露出苦笑: 「——有时候都会觉得自己是在跟外星人对话,光是想要听懂就很累。」 「算了,也差不多习惯了。」 「但是你听了一定会吓一跳。海音寺跟公主做了很爽的事,真是不得了。」 「什么?谁和谁做了什么事?」 「接下来的详细情形,像我这么纯情实在说不出口。内容说不定已经有十八禁的程度。」 门脇不断眨眼睛,海音寺则是狠狠踢了瑞垣的脚: 「你就不能认真一点吗?我只是站上久违的打击区,打了原田的球而已。」 瑞垣躺到草地上,打了一下哈欠: 「说是投不进好球带。」 「谁投不进好球带?」 「就是现在的话中人。当然是你的公主啦。」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话说回来,刚刚海音寺可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一边说自己队上的王牌投手状况很差,一边表现出对上横手可以轻松获胜的模样。他的自信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呢?」 「所以我才说,我们球队也不是那么弱。」 「海音寺,你花了半天的时间跑来横手,就是跟我们炫烟你们球队的实力吗?应该不是吧?你到底想说什么?为什么忽然把我们找出来?刚刚听你说过投不进好球带的事了,你真正想说的应该是之后……站上打击区,起了鸡皮疙瘩的事吧?」 瑞垣捡起一块石头丢进河里,石头溅出比想像来得大的水声。看到门脇沉默不语,海音寺拔了一根草放进嘴里——果然是草的味道。 「该怎么说……真的是整个发毛。我虽然不像门脇能把他的球打得那么远,但是至少还有准确碰到球的自信。」 「这点我承认。」 门脇就像是要宣誓一样举起手来。 「是啊。而且既不会左右跑,也不会往下坠,只是直球而已。我还特地握了短棒。」 「结果连碰都没碰到?」 「碰都没碰到。是我的实力不足——其实也不应该这么说,应该说是我再怎么努力也打不到那一球,实力相差太大了。但是知道这样反而更加懊悔……心里一直在想为什么会连碰都碰不到。很想去感觉一下,想用自己的身体感觉球棒碰到那一球的感触……一想到自己白白错过这个机会,就觉得很懊悔……」 「所以你是想找人听你的抱怨。」 「嗯。」 「哟,怎么变得这么老实。不过海音寺,别把我们当成跟你同等水准。还有不要吃草,你是山羊啊?」 一点也不觉得惊讶的瑞垣,往笑着闭口不语的门脇腰部戳下去。 「秀吾,这个时候你应该发飙一下。新田东中的前任队长特地跑来跟我们抱怨,他觉得我们应该可以了解他那种悔恨的感觉。我们可是被他看扁了罗。」 「等等,我没有那种意思……」 「不是吗?你在打击区上输给他,所以想找个了解这种悔恨的人来互相安慰吧?」 「不对,不是这样。我只是……只是觉得原田和永仓真的很厉害。他们以理所当然的样子投球、接球,两个人都很沉着冷静……我在那个时候,有点……真的只有一点,觉得原田和永仓有点可恶……该怎么说才好……」 找不到言语来形容当时的心情,海音寺只好咬紧嘴唇。瑞垣仰望天空,门脇则是看着水面,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 「觉得很讨厌这样的自己……至今为止从来没有对别人有过那种想法,所以……在那个时候,忽然想到如果是门脇和瑞垣,不知道会怎么想。」 「啊。」 瑞垣突然站起来。 「我忘了,我傍晚还要跟人去唱歌。池边急急忙忙传来简讯,说什么男生的人数不够。秀吾有没有兴趣?你来的话会有一堆女孩子很高兴。」 「我不去。」 「海音寺呢?」 「我不喜欢唱歌。」 「你们两个真是好孩子。就是这样才会被公主要得团团转。」 海音寺瞪着面带微笑的瑞垣: 「我没有被耍得团团转。」 「无庸置疑,你就是被耍得团团转。你几岁了?已经十五、六岁还在搞什么自我厌恶?你以为在演青春偶像剧啊?你跟秀吾都是傻瓜,只顾着想要耍帅。」 「俊,你说的太过火了。」 「你们两个不骂一下是不会觉悟的。嘿嘿,想要要帅,老是装出一副开朗运动员的模样,所以才会被公主要得团团转。你们两个都是虚伪的伪君子,就算公主再怎么讨厌,跟你们两个相比,对自己相当诚实的他也好过你们百倍。」 门脇低声不知道讲些什么。瑞垣啧了几声继续说下去: 「永仓就算了,公主可是了不起的坏女人,恨他有什么不对?秀吾在梦里早就不知道杀他几百次了,对吧?」 「我才没有杀他。」 「那就是扁他罗?还是有点色色的梦?」 「俊!」 门脇伸手抓住瑞垣的胸口, 「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 「咦?生气啦?难道真的被我说中了。嘿,原来你那么喜欢他。」 即使胸口被人抓住,瑞垣还是发出讨厌的笑声: 「俊,我说你啊——」 门脇压低声音,以颤抖的沉重语气说道: 「你是在要我吗?」 「嗯,也可以这么说。看见你这样我就一肚子火。喂、你就老实说出来吧。你梦到了吧?连作梦都梦到自己被三振吗?你就这么害怕那个公主吗?」 海音寺从门脇的背后看到他的手臂肌肉鼓起来,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海音寺站起来的同时,瑞垣已经压着肚子跪倒在地。接着是沉重的一声「啪!」,门脇伸手打了瑞垣的脸,而瑞垣就这样跪在地上发出呻吟。 「别太过分了……俊,你耍我要得很高兴嘛。」 忽然响起「呀——」的沙哑叫声。中央沙洲附近的白鹭鸶对四周的骚动不安感到警戒,纷纷飞了起来。 海音寺整个人扑到门脇背上: 「住手。你再打下去瑞垣会受重伤的。」 瑞垣往一旁吐口口水,口水已经被血染红。 「现在已经算是重伤了。这可是暴力事件。在这个时候,横手的门脇单方面打伤队友……这可是不得了的八卦,也是违反运动家精神的行为。你的推荐可能就此泡汤罗?」 「瑞垣也住口。干什么一直故意讨打。」 海音寺绕到前面挡住门脇,握在手中的门脇手臂异常灼热。 「俊,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不过想教你拼命想要守住的东西,会因为打架一下子变成幻影。进入棒球名校、在甲子园活跃、甚至参加奥运拿牌……白痴,你就为了这种东西拼命打棒球吗?」 「谁说我是为了那种东西打球!」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根本就是害怕输给公主吧?你害怕输了就会失去信心,完美的菁英之路将会开始崩毁——你就是害怕这个吧?」 门脇一挥手,轻轻松松就把海音寺甩到草地上。 「说的好像你什么都知道……」 门脇骑在瑞垣身上,再度抓住瑞垣的胸口。 「秀吾。」 「少罗唆!」 「你之所以赢不了公主,不是因为实力的差距,而是因为公主现在还没有名气。他既不受人期待也没被人捧上天,没有多余的包袱。不过是打棒球,只要享受比赛时的每一个打击或守备动作就好了,就这么简单。都像你跟白痴一样想耍帅,一定要装出标准的我就是无败门脇的模样,累死人了。」 瑞垣咳了几下,混着血的口水滴落草地。海音寺使尽全力推了门脇一把,好不容易才把门脇推开。 「你还好吧?」 「怎么可能会好。有够不舒服的。」 「想吐吗?吐出来可能会好一点。」 站起来的门脇静静把毛巾递给海音寺,转身准备离开。可是瑞垣又叫住他: 「秀吾。」 「瑞垣,够了,别再说了。门脇也快点回去。真是的,你们为什么要在这里打架。」 「跪下。」 门脇的背动了,转过来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看起来异常平坦。 「如果你跪下来道歉,你揍我这件事就算了。如果不想被人说你暴力伤人,现在就给我趴在地上道歉。给我跪下。」 「瑞垣!」 海音寺知道自己的脸也正在逐渐失去血色。瑞垣低沉的声音,不知道为何一字一句清楚传进耳朵里。 「我早就想让你跪在我面前了,我等这天已经等很久了。你不知道吧?你根本没察觉我有这种想法吧?」 笨蛋瑞垣,你还想被揍吗?就算被揍也是理所当然的,到时候我已经逃之夭夭了。我再也不会过去劝架了。 海音寺一边在心里呐喊,一边反射性张开手臂保护瑞垣。他觉得门脇似乎又要冲过来。 但是门脇什么也没做,低垂的双手没有紧握拳头,眼里也看不出一丝怒火,只是用苍白又没有表情的脸凝视瑞垣。然后叹了一口气,以沉重的脚步爬上石头阶梯。 「我就再说一句。你这么中意公主,是因为你觉得公主会帮助你把背负的多余包袱全部卸下来。如果是跟公主——」 按住自己嘴巴的瑞垣整个人趴在草地上。海音寺轻抚瑞垣的背,一边听着门脇离去的脚步声,一边长叹一口气。瑞垣没说完的话,不用说海音寺也知道。 只有比赛当中才能感觉到的快乐。那是无关个人名誉、球队胜利、学校还是国家的威名、为了胜利付出的努力、还有光荣与泪水无关,只有在打击和守备的瞬间才能得到的快乐。只有滚动的球、手套的声音、球棒的触感、吹个不停的风、土壤、钉鞋下的球场所传达的快乐。 如果是跟公主,就能感受到这样的快乐。你就可以尽情享受打球带来的快乐。其实你本身最希望抛开一切多余的包袱,快乐打一场能让自己起鸡皮疙瘩的比赛。你为什么要故意忽视这个想法?你还想扮演别人眼中的门脇到什么时候?真是白痴。 「那个白痴……」 听到瑞垣的呻吟,海音寺把毛巾放进河里浸湿。与温暖和煦的春天景色相反,河水冻彻心肺——那是从还有残雪的中国山脉流下来的水。海音寺用力拧干毛巾,指尖冻到快要麻痹。 「喂,先冰敷一下比较好。我帮你把头垫高一点。」 海音寺脱下运动外套垫在瑞垣的头下方,左边眼睛以下到嘴唇的部分已经肿起来了。 「吐完了吗?有没有感觉好一点?要不要我去买乌龙茶给你漱口?」 「别一次问我这么多问题……不过你真是一个好人。」 「别爱上我。」 「抱歉,我也有自己喜爱的类型。」 稍微笑了一下,瑞垣的脸又皱起来。 「痛吗?」 「超痛的,而且还很不舒服。整个脸都痛了起来……啊——有多久没被秀吾用力揍过了,可能是从小学五年级那一次我在他的手套上面涂鸦以来的事了。」 「那还真是令人怀念。」 「真的很怀念,有种久违的感觉。」 「门脇应该也是这么想。」 「你说他也很怀念吗?」 「他应该想着很久没有打俊二了,然后觉得拳头开始发疼。或许小五那一次是用力揍你,但是这次不是。」 瑞垣眨眨眼睛: 「嘿,你也知道?」 「当然知道。你看门脇的手臂,如果他是用力揍你,我现在早该叫救护车了。」 「哼、就是这样我才说他不行,就算发飙也不敢用力揍人……可是话说回来,你还真是不可靠。你就不能好好挡住他吗?」 「我是家中老么,上面还有两个姐姐,根本没跟人打过架,也不喜欢打架,所以当然不知道要在什么时候冲过去劝架。」 「这样啊——我有一个高二的哥哥,还有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妹妹。」 瑞垣从破牛仔裤口袋里拿出烟,叼了一根在嘴上。 「要抽吗?」 「嗯。不过你的口腔破皮了,没关系吗?」 「谁知道……哇啊、血和香烟巧妙混在一起,太棒了。这会让人上瘾。」 瑞垣吐出的烟轻轻飘 刦河面之后消失不见。海音寺一边凝视手上的香烟烟头,一边说了一句:「总觉得……」 「什么?」 「没有,只是看见你之后就觉得那个原田纯真可爱。」 「公主啊……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公主他是很可爱的。他只在乎自己的事,不跟别人妥协,又有超乎 常人的自信,真的很可爱。」 「这种人一般不会说他可爱吧。真要说起来,应该是讨人厌的家伙。」 「对我来说很可爱。」 「可爱到你想淋上美乃滋之后吃了。」 「没错没错,公主那种讨人厌的性格就是可爱的地方。就算别人把什么期待、加油之类的包袱加在他身上,他也可以轻而易举把这些东西丢了。他就是那种只做自己想做的事的人。真的是很可爱,我一定要让他哭一下。」 瑞垣的声音显得沙哑又微弱,肿起来的脸和口中伤口应该都很痛才对,说不定连开口都有问题。把香烟熄掉之后,海音寺咽下略带苦味的口水: 「你的个性也是讨厌到可爱的地步。」 「别爱上我。」 「你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型。你和原田都不是,在你们旁边总是心惊胆跳,这样对心脏不好。我说瑞垣……」 「嗯?」 「你为什么要对门脇说『给我跪下』呢?」 瑞垣把手上的香烟压在石头阶梯上,香烟滤嘴满是血迹。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没有理由还能说出那种伤人的话,这样门脇不是太可怜了吗?」 「白痴,被揍的人是我,我比较可怜。」 「门脇比较可怜。他一定忍耐得很辛苦。」 「别说得你好像什么都知道。秀吾也该学会忍耐了,四周的人又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秀吾,妒嫉他、讨厌他的大有人在。秀吾的脑袋又不好,根本一点观察力也没有,老是觉得全世界都是好人,大家都会为我加油。真是白痴对吧?马上就要毕业了,那家伙要去外县市的学校,而且还要住校。像那种棒球名校,可是妒嫉、私下的校园暴力,还有跟不上时代的精神万能理论横行的地方,所以要趁现在治好他过度天真的毛病才行。我是很好的朋友吧……本来是想这么说,但是真心话……」 「真心话?」 瑞垣抬头看着海音寺,用右边的脸颊露出笑容: 「真心话怎么能对你说,当然要锁起来埋在自己心里。」 瑞垣伸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可是脸上表情忽然扭曲起来。 「啊……」 「怎么了?」 「臼齿在摇晃了,真倒霉。可恶的秀吾,既然手下留情就要控制得好一点。可恶,看牙医的费用一定要他出。哇啊,真的摇个不停。」 「啊、好像常有这种情形。连续剧里被揍之后,牙齿会连口水一起吐出来。」 「没错没错,可是我只有摇晃而已。真正遇到却是这种不上不下的情况……唉,算了,反正我的座右铭也是『不上不下随随便便』。」 云挡住太阳,周围开始变冷。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海音寺站起来拍拍裤子。 「要回去了?」 「嗯,要回去了。你今天还是别去唱歌比较好。」 「啊,还有这么回事。真是倒霉透顶,今天会有很多女生过来,我却不能去。我还答应池边要跟他一起唱迷你早安(注:日本女性偶像团体『早安少女组。』的成员所组成的次团体)的歌。」 「我走啦。」 海音寺抓起运动外套准备离开,爬上石头阶梯转身一看,只见瑞垣看着水面抽烟。 真心话要锁起来埋在心里吗?那也没关系,我就把它挖出来吧,瑞垣。把你的不上不下随随便便的真心话挖出来。 「又怎么啦?」 瑞垣一脸不耐烦地对海音寺挥挥手: 「快滚。现在应该还赶得上三点四十分的特快车。」 「瑞垣……」 「少罗唆,快点回去。」 「让你爽一下如何?」 瑞垣又开始咳嗽,把混着血的口水吐掉之后抬头看着海音寺: 「海音寺,你有在做那方面的打工吗?还是有上交友网站?这样不太好吧?价格多少?还有我很挑的……」 「这礼拜天下午一点,我们会在公园练习。我们那对投捕搭档也会参加,你也过来吧。」 「你是要我站上打击区打公主的球?」 「我是说让原田当你的喂球投手。依照你指定的位置,适合挥棒的好球会不断飞来喔。真的很爽……接下来就看你了。」 「依有什么阴谋?」 「我才不像你这么会计算,脑筋也没动得这么快,没有什么阴谋啦。我只是说让你站上打击区而已,让你体验一下起鸡皮疙瘩的感觉,然后要你把自己说的话吞回去。试试看到时候你还能不能藏得住真心话。」 不知道是不是呼吸困难,只见瑞垣开始急远喘气。 「你一直说门脇是白痴,可是你自己又怎么样?你能抛开一切站上打击区吗?身为横手的第五棒,前面一棒就是门脇,每次都在后面看他打球,大家都说你是门脇最好的朋友,而门脇也认为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是你曾经抛开一切站上打击区吗?」 瑞垣的上衣胸前被血迹染得一片红,还有只蝴蝶停在上面——那是颜色与油菜花相同的黄色蝴蝶。口干舌燥的海音寺握拳抹了一下嘴角: 「真正想和原田对决的人是你吧。你应该迫不及待想去尝试那种能让自己起鸡皮疙瘩、紧张又刺激的事,所以……」 「水户黄门」的手机铃声响起,瑞垣接起行动电话: 「喂,池边吗……我不是传简讯给你,说我今天不能参加……什么?声音怪怪的?我嘴巴张不开……发生意外了……我被从站前宠物店逃出来的科摩多巨蜥袭击……白痴,你没看新闻吗?现在可是一片骚动,听说连自卫队都出动了……什么?你要过来?池边,拜托你不要当真。总之我的状况很不好,今天就不去了……什么?礼拜天……嗯——你怎么那么爱唱歌……嗯,好啦,反正我礼拜天也没事,好吧……什么?迷你早安的舞蹈动作?谁知道啊……」 海音寺想说的话都说了,或许只是多余,但是海音寺忽然想对瑞垣说这些多余的事。想对着他肿起来的脸,说出心里想说的话。天气变冷了,海音寺穿上运动外套之后快步爬上石梯。 瑞垣的双手插在口袋里,从阶梯下方询问海音寺: 「差点忘了问你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的两个姐姐现在几岁?」 「嗯……二十岁和十九岁,不过两个人都有从高中交往到现在的男朋友。」 「什么嘛,真扫兴。」 瑞垣耸耸肩之后爬上阶梯,一句话也不说就走过海音寺身边。此时上衣胸口的那只黄色蝴蝶已经不在了。 5 傍晚的街道 「肚子好饿——」 泽口弯下腰呻吟。 「我也快饿死了。」 东谷用手按着肚子问道: 「原田呢?」 「我也饿了。」 新田的天空时常披上美得令人窒息的晚霞,春天的红色夕阳照在刚结束社团活动的年轻身影上。一面走下校门前的缓坡,一面看着人、房子、树木都染上一片模糊红色而停下脚步。对巧来说,这是不管看过几次都没办法习惯的景象。对于在新田土生土长的泽口和东谷来说,这种夕阳西下的景色或许一点也不稀奇,巧却觉得这样的景色就如同理应不存在的幻境。 「对了,豪呢?」 泽口回头看了一下。 「整理东西和换衣服的时候都还在啊。原田,豪呢?」 「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豪的经纪人。你这么在意就等他啊,我要回去了。」 就在泽口不满地噘起嘴巴之时,有个人影从校门里冲出来。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喂——大家,不得了啦。」 「阿吉,发生什么事了?」 「不得了了!老大,发生大事了。」 吉贞故意在三人面前不断喘气。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泽口,底乘高除以2是?」 「啥?不就是三角形面积……」 「标准答案,恭喜你。啊、原田,你怎么要走了?发生大事了。」 「吉贞,有什么大事就快说,我可是又饿又累,没空陪你胡搞。」 「你怎么这么不配合啊?豪可是不得了了喔。」 「豪?」 巧转身面对吉贞,只看到他像个小孩子一样用力点头: 「永仓被人叫到饮水台那边去了。」 「被谁叫去!」 东谷比巧更快抓住吉贞的肩膀: 「阿吉,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呢?到底被谁叫过去?」 「二班的伊藤……」 「谁啊?」 「就是二班的伊藤春菜,那个担任图书股长,然后在管乐社里吹长笛的伊藤。原田跟她同班,应该知道吧?她在寒假前跟豪告白,根据我的情报,他们在过年的时候约过会。」 东谷放开吉贞的肩膀,巧则是轻叹一口气: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难道伊藤春菜在饮水台用长笛揍了豪一顿?」 「因为这很不得了啊。伊藤对着豪问道:『豪,你觉得我怎么样?』然后豪回答:『我喜欢你。』接下来两个人就在礼拜天约会。一开始是手牵手,接着伊藤说:『豪的手真大。』、永仓回她:『伊藤的肩膀好小。』于是两个人含情脉脉看着对方,终于……啊、原田要去哪里?」 「回家。你要妄想爱情故事就随便你吧。」 「我也要回去了。谁要笨笨待在这里听阿吉自己编的爱情故事。」 东谷走到巧的身旁,嘴里「好饿、好饿」念个不停。泽口也同样喊饿,甚至还加上「快要饿死了」之类的话。 「你们几个是怎么了,多点反应好不好。要是永仓交到女朋友怎么办?你们几个真是一点危机感也没有。」 吉贞一边碎碎念一边赶上前面的三人。 「豪交女朋友和危机感有什么关系?」 「泽口真是长不大的小鬼。听好了,永仓和伊藤交往,然后约会、独处。难道他们只有牵牵手就算了吗?你太小看现在的国中生了。」 「我才没有小看国中生。」 吉贞跑到他们面前伸出双手: 「喂喂、你们有接吻的经验吗?应该没有,我看泽口连约会的经验也没有。如果只有永仓一个人有这种经验怎么办?你们不觉得不甘心吗?永仓要是摆出一副『哼哼,你们只是小鬼』的表情怎么办?哇啊,受不了、我一定受不了,哪还有心情搞什么社团活动。这样好吗,原田?永仓被伊藤抢走没关系吗?」 「跟我没关系。我又不跟豪牵手,也不跟他接吻。」 「哇啊——真是惊人的发言。原田,没关系的,现在还不算太迟。对了,大家一起去把永仓抢回来,然后……」 巧抓住吉贞的手腕,一把将他拉过来。 「吉贞,我就仔细听你到底打算说些什么。」 「啊、原田,快住手,不要在这里侵犯我。」 「东谷、泽口,吉贞说要请我们吃汉堡。我们就边吃汉堡边听爱情故事吧。」 东谷和泽口同时摆出胜利姿势。 「啥?你们傻了吗?为什么我要请客?」 巧用力抱住吉贞动个不停的肩膀: 「我刚才有喂球给你打吧?」 「才六球而已,为什么我得请你吃汉堡?」 「少罗唆,快走啦。我会依照你的希望用力抱住你的肩膀。」 「我才不要给你抱,让伊藤抱还比较好。」 东谷和泽口开始拍手大喊: 「汉堡、汉堡……」 于是他们一边大叫一边走下斜坡。半路回头望了一下,虽然有几个学生吵吵闹闹从学校里走出来,但是没有看到豪的身影。 「我这个月的零用钱就这么没了,没办法买漫画和cd了……这种行为就是所谓的校园霸凌。你们有没有在听啊?为什么一个人要吃三个……」 吉贞指着叠在桌上的汉堡,做出假哭的模样。 「因为肚子饿了。该怎么说,好像不管怎么吃都会饿。啊,好香……」 泽口开心地眯起眼睛,东谷则是认真地点头回应: 「最近觉得我家开寿司店真是太好了。之前爸爸做寿司给我吃,我整整吃了六人份。」 「寿司店老板的儿子跟人家吃什么汉堡。唉呀,原田不吃吗?肚子不饿?啊、你果然在意永仓的事吧?那我来吃吧?」 巧打了一下吉贞伸来的手。虽然每天都有吃三餐跟零食,还是一直觉得肚子饿。即使没有吃到撑,还是吃了充足的食物,可是马上又想要吃东西。特别是在社团活动之后,总觉得有多少东西都吃得下——充分运动的身体在要求必须的燃料。为了成长、为了生存、为了吃饱,肚子不断发出饥饿的讯息。 不只是身体贪得无餍,不断要求更多的地方不是只有胃。想要棒球、想要站上投手丘、想要那个手套。不断追求投球时的指尖热度、激烈的心跳,还有站在投手丘上面对捕手手套的真实感与同等的快感。丑陋的欲望在内心深处张开嘴巴要求喂食。在内心蠢动、成长,仿佛要将所有东西全部吞下去的欲望让巧感到窒息。巧不知道如何控制这种欲望。一直以来,巧认为无论是自己的球、感情、行动都控制得相当完美,但是最近无法控制的欲望让头脑迟钝,扰乱他的心情。真是不舒服,除了不舒服之外也感到不安。站上投手丘就能完全忘记的不舒服与不安,在下投手丘的瞬间便执著地纠缠过来。无论控球有多差,或是投不进好球带,都不能动摇巧站上投手丘的信心。那里有个准备接球的捕手手套,只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那里就可以了。不用控制身体里满溢的力量,而是试着尽情宣泄,他的捕手也可以让他尽情宣泄。站在投手丘上的时光总是感到非常幸福。这样应该就够了,到底还有什么期望?什么都没有,但是为什么感到如此焦躁? 「你到底希望得到什么才继续蹲捕?」 在留着残雪的屋顶,巧对着豪如此问道,想知道豪到底希望得到什么。但是不对,并不是这样。只要自己站在投手丘上,一八·四四公尺的对面有捕手手套,豪心中的想法和他想得到什么,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 兴趣。只要有能让自己完全集中的捕手手套在就够了。自己想问的或许是豪脱下面具和护具,把手从手套里抽出来之后的事。一个人待在房间、跑步、从教室窗户看着外面的时候,失去集中对象的感情就会忽然变得焦躁,不断呼喊「快点满足我的需求」,自己因为无法控制的不安与凶猛的欲望而感到窒息。我想问你是不是和我一样。你说累到看不见未来——你的累不是在蹲捕的时候,而是一个人待在房间、跑步、走路时突然袭来的焦躁和欲望吧? 「话说回来,这还是第一次和原田在外面吃东西。」 东谷把汉堡包装纸揉成一团。 「是吗?」 「是啊。你又不跟我们出去吃饭。你讨厌像这样跟大家一起到速食店吗?」 「讨厌。」 「讨厌就别来。可恶,那还点了三个汉堡。」 吉贞敲了一下桌子,邻桌看似母女的两个女生慌慌张张站起来。 「别闹了,吉贞。平常看起来就已经够凶了。」 「你是说我们吗?」 「我是在说你。啊、我可以加点红茶和薯条吗?」 「小心我宰了你,原田。」 泽口边笑边看着吉贞伸出拳头,咬了一口汉堡,只有东谷一个人像是在想事情似的玩着手里的汉堡包装纸。 「原田……」 「什么事。」 「豪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不是被叫去饮水台那边吗?」 「我不是说今天的事情,而是你不觉得那家伙最近很怪吗?」 东谷的手撑住桌子,从正面看着巧的脸。 「尤其是面对你的态度特别怪。」 「有吗?」 「别装傻了,你们最近有说过话吗?几乎没有吧?我看你们两个好像刻意无视对方的样子。对吧,泽口?」 「嗯,我也有点担心。」 吉贞探出身子: 「我知道了,是因为伊藤吧?原田责备永仓:『我跟伊藤,你选择了伊藤吧?』然后永仓哭着说:『对不起,我没有春菜就活不下去了。』伊藤也说:『原田对不起,但是我们想要一起幸福。』接着她也哭了……」 「这家伙吵死了。」 东谷挥手的样子像是在把虫子赶开。 「吵到三个汉堡也塞不住他的嘴。吉贞快吃,嘴巴不只是用来说话,也可以用来吃东西。嗯,东谷刚才说担心什么?」 「也没有担心什么……你们没像之前那样有所嫌隙,结果失去投捕的默契……虽然跟之前一样投不进好球带,但球的威力比以前更厉害,而且豪也接得到……不过就是这样才令人在意。如果说你们两个交情很好,然后球的威力增加还能够接受……但是看见你们两个,就会觉得不是交情的问题,而是根本无视对方的存在。两个人也不说话,一副讨厌对方的样子……你的话我不清楚,不过依照豪的个性,如果不是什么严重的大事,他是不会讨厌别人的。可是如果真的讨厌你,应该就不会继续蹲捕了……那家伙也变了不少。」 「应该是有什么大事吧。」 豪,你究竟想要什么?这是巧提出的问题,不拐弯抹角又尖锐的逼问,根本不给人蒙混过去或模糊焦点的空间。被逼问的一方一定很难忍受,一定会不高兴,甚至讨厌逼问他的人。 跟你在一起真是太累了…… 豪说出他的真心话,所以巧才会更进一步地问,你真正想要什么。就算这样的问题会将豪逼得无路可退,巧还是想知道豪心里的答案,想知道豪在没有无法蒙混以及没有多余言语的情况下的答案。就算这样会让豪感到困扰或痛苦,巧也想知道答案。 巧觉得这是焦躁、强烈、幼稚的欲望,就像哇哇学步的幼儿毫不讲理的撒娇一样。 一定很难受吧? 在头脑的角落,冷静的自己不禁为自己的行为皱眉。此时吉贞忽然弹了一下手指: 「啊、该不会是这样吧?真正的伊藤与外表截然不同,其实个性很差,而且占有欲又强,又喜欢胡闹,所以她对永仓说:『豪和原田的感情太好了,我讨厌这样。你别理他了。』永仓家里是开医院的,她有可能是看上他家的财产。」 「伊藤的个性并不差。」 听到巧说的话,吉贞瞬间闭嘴,不过还是继续开口: 「咦……你很了解伊藤吗?」 「不了解。」 「那你怎么知道她的个性?」 「我不知道她的个性,不过应该不会太差。既然她喜欢豪,也提起勇气告白,如果豪答应和她交往,那么她一定是个不错的女生。豪和你不一样,不会只靠胸部大小和长相来决定交往对象。而且……」 巧想起伊藤春菜的事,还记得她吹奏长笛的模样。在校庆的舞台上,她抬头挺胸、拿着长笛的样子,就算在总数大约五十人的成员当中也显得相当突出。那是一种认真的美丽姿态。 「最右边那个吹长笛的,我有看过她,可是她叫什么名字?」 听到巧的问题,身后的女同学说道: 「你真是的,那不就是同班的伊藤春菜吗?」 巧还想起那个女同学说完便笑了。 伊藤春菜应该真的很喜欢长笛。如果不是很喜欢,就不会把背挺得那么漂亮。能够摆出这么美丽的姿态,无论男女都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在向豪告白的时候,她的背也挺得很直吧。 「而且什么?」 吉贞从一旁盯着巧。 「没什么……在担心别人的女朋友之前,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你们几个很有可能到二十岁都交不到女朋友。」 「你说你们几个,就是自己不算在内罗?」 「当然——等级差太多了。」 「可恶,只不过情人节的时候多收了几个人情巧克力,你不要太臭屁了。」 「就算是人情巧克力,每个都很棒啊。而且不是只有多收几个。」 吉贞把脸靠上东谷的肩膀: 「呜——真是讨人厌的家伙。东谷,我好不甘心。」 「赢不了的,赢不了的。早点放弃吧。」 摸摸吉贞的头,东谷瞄了巧一眼——那是有话想说的眼神。 「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要不要也交个女朋友……」 「什么?」 「因为你不是很受欢迎吗?那就干脆交个女朋友,一起聊天、一起出去玩、一起放学回家……我觉得这样也不错,不要只是打棒球。」 「东谷,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不是很普通吗?我觉得那样比较好。你和豪都有女朋友,然后假日一起出去玩……然后两个人在学校组成投捕搭档……我觉得对豪来说,这样比较好。」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少装傻了。你没有想过这种事吗?豪除了当你的捕手之外,跟你还有什么交集?少了棒球之后,你们两个还能凑在一起吗?比如说彼此的女朋友如何如何、昨天发生什么事、彼此聊聊天然后一起大笑……就是因为你们没有这些互动,豪才会这么累不是吗?你总是把豪耍得团团转……我觉得你真的很厉害,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过你别把豪牵连进去,别再耍他了。」 泽口伸手抓住东谷的手: 「东谷,没有必要说成那样。」 东谷闭上嘴巴,低下视线: 「抱歉,原田。」 巧喝完纸杯里的水之后说道: 「东谷,这是你所谓的友情吗?」 「咦?」 「你觉得你这样是在担心豪吗?你觉得这样 下去,豪会崩溃吗?你这就叫多管闲事。」 「原田!」 巧站了起来。 「我回去了。吉贞,谢谢你请客。」 「等一下。我们马上就要升上二年级,即将成为队上的主力选手,所以我想把队上的气氛弄好一点。不是只有比赛胜负或实力强弱,而是希望大家有『待在这个球队真是太好了』的感觉……我希望豪这么想。希望豪……不是只注意你一个人,而是注意整个球队。」 巧背对东谷,听他把话说完才慢慢转身,其他三个人目不转睛看着巧。 「东谷。」 「抱歉,我不是有意要责备你的。」 「不,说得太过分的人是我,对不起。」 泽口不禁咽了一口气。 「只不过豪并非泛泛之辈,你不要小看他了。豪他绝对不是会被我这种人耍着玩,然后无法兼顾整个球队的家伙。」 巧走出店门的同时,泽口与东谷对望一眼,两个人都叹了一口气。 「东谷,你听到了吗?原田道歉了,他说『对不起』耶。」 「而且还说『我这种人』。这种人耶!这是什么意思?是说豪比他强多了吗?原田承认了吗?你相信吗?哇啊——就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真是太感动了。」 「是吗?」吉贞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毫不关心。 「但是说起来这不像原田会做的事不是吗?跟他的个性不合。那个家伙乖乖道歉反而让人觉得恶心。别扭的个性才是原田的卖点,关于这点我还真不希望他有所改变。」 「他一点也不别扭。」 泽口拿起纸巾擦嘴,接着把它揉成一团。 「我觉得说什么原田的个性很别扭是错的,他只是不喜欢跟人家出去。跟他在一起满有趣的,说不定比阿吉的胡言乱语还有趣。」 「白痴,我的说话技巧可是一流的。像原田那种麻烦的家伙根本不行。各位,接下来可是我的时代。」 「不过原田比较受女生欢迎。东谷,我觉得原田说的没错,如果是豪的话,应该可以兼顾原田在内的所有队员。」 「说不定……原田其实很了解豪。如果是那样就好了.」 吉贞用舌头舔干净手指上的番茄酱之后说道: 「不过话说回来,原田说的『泛泛之辈』是什么?可以吃吗?」 东谷跟泽口再度对望一眼,又叹了口气。 「外公,饭有点奇怪。」 青波开口呼唤洋三,也对正好回家的巧挥手要他过来。 「哥哥,饭没煮熟,电子锅坏掉了。」 「怎么会这样?真纪子一定买了便宜货。她从以前就常干一些因小失大的事。」 洋三一边碎碎念一边把饭塞到嘴里。米没有完全煮熟,一碰到舌头就散开了。 「哇啊、这样根本不能吃。」 巧的手指延着电子锅的按钮画了一圈。 「外公是不是把水的份量搞错了?」 「少胡说,我可是完美无缺。」 「那一定是按错开关。你是不是没按到『煮饭』,而是按到『保温』的开关?」 「咦……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不过如果煮成粥应该还能吃。」 「呜……巧、青波,这件事可得对真纪子保密。」 青波轻轻笑了,巧则是把手伸出来。 「怎么啦?」 「遮口费。我拿去买便当,顺便买些生活用品。青波,牛奶没了吧?」 「嗯,土司和草莓也没了,还想买香肠跟苹果。哥哥,我可以一起去吗?」 「不行,你感冒才刚好不是吗?别到处乱跑。」 「早就好了。你带我去,我会帮忙拿东西。」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那我去换衣服的时候,你把要买的东西写下来。还有记得穿上外套……外公,你怎么了?干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洋三伸手抓抓脸颊之后咧嘴一笑: 「没有,我只是觉得很佩服你。你还挺靠得住的,连很多细微小事都做得很好。」 巧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外公以为我除了棒球之外,什么事都不会吗?」 「我可是在称赞你,你可别这样说。我从来不认为你什么事都不会,因为你从小就是个很灵巧的小孩。只要想做,没有办不到的事……严格说起来,应该是相反。」 「相反?」 「不是什么都不会做,而是除了棒球之外的事,什么都不想去做吧?」 「其他的事根本一点也不重要。」 洋三盯着眼前孙子的脸。 他怎么能够说得如此肯定?其他的事根本一点也不重要。从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嘴里讲出不符合年纪的台词,虽然听起来的确给人简洁有力的感觉,但是这样是不对的。让人家听起来有这种感觉才是危险的事。 巧,你早晚会被这句话逼入绝境。 从生下来就有与生俱来的特殊才能,其实并不幸福,也不是老天爷特别眷顾。反而很有可能因为自己的才能失去方向,或是陷入绝境,在心智尚未成熟之前便完全崩溃。所以必须随时警惕自己,不要犯这样的过错。 「巧。」 「嗯?」 「你真的这么想吗?」 正和青波在纸上写些什么的巧只是抬起头来,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巧,不要做棒球选上的人,要做选择棒球的人。」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吗……说的也是,或许已经到了会说与棒球一起活下去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了。 「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东西吗?自己能够做什么、不能够做什么,你根本还不清楚吧?只有搞清楚之后还能下定决心继续打棒球的人,才是选择棒球的人。你别太有自信了。」 与母亲相似的细长眼睛瞬间眯了起来。眼睫毛下垂,露出正在思考的表情。但是下一刻,巧却以十分锐利的眼神看着外公——那是足以让洋三僵在原地的凶狠眼神。洋三心想:究竟怎么了?自己说话的语气应该很温和,并没有任何施压或是说教,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来传达真正想让巧知道的事。洋三一直认为巧即使对施压或说教有所反抗,只要是出自于真心的建议应该都会认真倾听,但是刚刚的凶狠眼神…… 「对了,要不要顺便买卫生纸?还有泡面之类的也要买吗?」 青波的手碰到哥哥的手,于是巧将青波的手挥开,径自离开厨房。 听到上楼梯的脚步声,洋三用力叹了一口气。瞬间对自己的孙子感到害怕一事,让他感到有点丢脸。 还以为他会冲过来…… 洋三有过被野狗袭击的经验。那是一只全身漆黑的大狗,直接朝着洋三的咽喉咬过来。一跳便缩短几公尺的距离,咬向洋三的咽喉。洋三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逃走,只记得隔天看见遭到射杀、有如黑色雕刻的狗尸,以及袭击瞬间的恐惧。 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也是几乎快要遗忘,连大家聊起往事时都想不太起来的经验。但是这个记忆,现在再次鲜明出现在他的脑海。 如果被他年轻又充满力量的身体攻击,自己一定撑不住——这个想法与以前的恐怖经验,在短时间之内重叠在一起。 竟然害怕自己的孙子……如果老伴还在,一定会很生气。 洋三喜欢年少男女所拥有的不成熟以及粗糙,逐渐成长的身体无法容纳的狂野情感以及激烈的自我意识,在在都让他觉得可爱、眩目。即使如此,刚才他还是感到有如遭受野兽袭击的恐怖,不得不将毫不犹豫便朝对手的咽喉晈去的野狗 ,与自己的孙子联想在一起。 洋三不认为巧是粗鲁的年轻人,甚至觉得他过于压抑自己的情感。巧自认能够靠着自己的意思指挥、驱使自己的身心,少有的棒球才能支撑并且强化他那种唯有自己才能控制自己的信念,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但是巧刚才所表现的粗暴感情又是什么?他没有大吼大叫,也没有四处破坏,只是眼睛露出令人畏惧的锐利目光。那种目光和投手站上投手丘的严厉眼神并不相同,而是更加焦躁、凶猛的目光。跟巧一起生活已经一年,洋三觉得自己了解巧的激情与坚强,但是他压根没想到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竟然会有这种野兽般的眼神。而且这种目光还不是对着敌人,而是对着循循教诲,努力想要告诉他一些道理的外公。他当时一定很生气,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自己的情感。 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 洋三悄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样不是很有意思吗? 巧,试着把能够完美控制自己的优越感彻底粉碎吧。就像是破蛹而出的幼虫一样,让内心无法控制的情感,把以前的你彻底粉碎。一边突破,一边继续打球。 「外公……」 青波用力握住洋三的手。 「你在想什么?放心,哥哥不会生气的。」 「咦?啊、这样啊。外公还想是不是多嘴了。」 「不过外公的样子很帅喔。」 「嗯?很帅?」 「嗯,外公在跟哥哥说棒球的时候最帅了。」 洋三握住青波纤细又温暖的手: 「是吗?会称赞外公帅的人,也只有青波罗。」 「才怪,阿昌的奶奶也称赞过外公,她说青波的外公从以前就很帅,现在也没什么变。」 「什么,歌子说过这种话啊……青波,这种事情要早点告诉外公。」 青波笑着点点头,对着洋三挥手表示他要出门了。 「青波,给我好好穿上外套,还要围上围巾。有什么意见我就不带你去。」 听到巧在骂他,青波不知道回了什么。之后的声音被玄关的门挡住,一下子就听不见了。 太阳下山之后,天气变得相当寒冷,但是夜里四处飘荡的甜美香气却让迎面吹来的风感觉相当柔和。 「有水仙的香味。」 青波以高兴的语气如此说道。 「你可以分辨花的香味?」 「因为水仙的香味跟风信子和梅花完全不同。」 「是吗?」 「嗯,风信子是甜腻的味道,水仙则是清爽的香味……」 巧一边听着青波的话,一边走在夜晚的街上。路上的行人虽然穿着厚重大衣,可是每个人的脚步都很轻快,几乎看不见寒冬时紧缩身体,快步通行的身影。 「哥哥,我们买了不少东西。」 「对啊,感觉起来应该够吃一个礼拜。」 「你还会煮东西给我们吃吗?我想吃咖哩还有炒面。」 「有那个心情的话……」 「哥哥,我只有拿卫生纸,还可以拿多一点。」 巧把苹果递给伸手过来的弟弟。青波很喜欢吃这种又甜又脆的冬季水果。 「只有这个?」 「只有这个。」 青波把苹果靠近脸颊,闻了一下它的香味 「告诉你喔,我在住院的时候,小豪有拿苹果给我。」 「豪拿苹果给你?」 「嗯,那是妈妈生病回家休息之后的事。我一个人住在病房里,所以他就拿苹果给我,然后还待到熄灯才走。一直到我出院为止,他每天都会给我一颗苹果。」 巧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也从来没有想过青波一个人住院,应该去探望他一下。就算妈妈生病,还有爸爸和外公,巧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应该担心弟弟。或许应该说巧没有办法顾虑一个人躺在医院病床的青波,究竟需要什么,还有他在想些什么。他没办法像豪一样顾虑他人的需要,也没办法若无其事地帮助他人。巧不会因为自己做不到这些事而感到可耻,巧认为豪的确拥有那种以细腻紧密的感情,将自己与别人连在一起的力量,但是他不羡慕这种力量。亲切、关怀、爱护,这些感情对巧来说,都像是风信子的香味一样甜腻沉重。他想要的不是安慰、治愈别人的力量,而是满足自己不断迎接挑战的力量。 看到豪从几步之前的书店里走了出来,巧不禁停下脚步。他的身边还有别人。 「啊、豪!」 巧来不及挡住青波,只见他拿着苹果跑向豪。 「喔、是青波啊。」 「豪,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感冒好了吗?已经可以到外面来了吗?」 豪把视线从青波身上移向巧,站在他身边的伊藤蹲下来看着青波: 「你是原田的弟弟?」 「嗯,我叫原田青波。」 「你好,我叫伊藤春菜,跟你哥哥同班。请多指教。」 与青波握过手的伊藤,轻轻向豪挥手道别。 「原田再见。」 「啊、再见。」 穿着水手服的背影越来越小,一下子就消失在人群之间。 「豪,一起回去吧。」 「嗯,一起回去吧。」 豪走到巧旁边,把手伸往购物袋: 「我帮你拿一个吧。」 「不用客气了。」 「让我来拿。你的右手在生气了,它在呐喊竟然让我拿葱和苹果……妈妈不在真辛苦。」 「也是。」 「不过哥哥很会做菜喔。他还做了蛋卷和沙拉给我吃。」 「嘿,真是出乎意料。」 豪好像真的吓了一跳,一边看着巧一边不断眨眼睛。 「上学期的料理实习课不是有做过蛋卷、火腿沙拉、猪肉味增汤和西式炸鱼吗?」 「有吗?嘿,不过我真想吃吃看你煮的菜。」 「饶了我吧。话说回来……刚才真是不好意思。」 「什么?」 「你不是跟伊藤在一起吗?青波忽然冲出去,我来不及阻止他。」 豪停下脚步,目不转睛盯着巧: 「巧……你怎么了?」 「咦?」 「你是在为我着想吗?」 「也没那么夸张,只是想说打扰到你。」 「打扰?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难得两个人一起上街,没想到突然有个小学生拿着苹果跑过去,开口还喊你『豪』……」 青波抬头看着豪: 「我做错了吗?」 「完全没有。我去书店买杂志的时候,刚好遇到伊藤。她说她是来找长笛的乐谱。」 「嗯——不过今天吉贞在那里大吵大闹,说你被伊藤叫到饮水台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只是我在喝水的时候,伊藤刚好从旁边经过,稍微聊了一下而已。啊、所以你们几个才会这么快就走了。」 漫步走在商店街的巧耸耸肩膀。 这家伙虽然很亲切,对于那方面却是超级迟钝。 「虽然我这么说很鸡婆……」 「嗯?」 「你懂吗?所谓的刚好是要偶一为之才算是刚好。同一天里刚好遇见两次,你不觉得很不对劲吗?」 「啥?你在说什么啊?」 「今天是礼拜六,社团活动只到三点,这一点管乐社的人也是一样。只有我们几个延长练习时间,所以才会超过四点。这点你总知道吧?」 「我知道我们延长练习时间,后来还被队长念了一顿。」 巧看着比自己高一点的豪,从店里照出来的橘色灯光,在豪的脸上留下阴影。 「所以管乐社的伊藤怎么可能会在四点之后刚好经过饮水台。而且一般的乐谱都是去乐器行买,你觉得会有管乐社的人跑到书店买乐谱吗?」 「是吗?」 「当然。你以为只是刚好遇见,其实伊藤一直都在等你。」 离开商店街之后风也变强了。豪边摇头边说: 「已经是大人了。」 「你说伊藤?」 「我是说你。真是惊讶你竟然知道这种事,真不愧是鞋子被巧克力埋起来的人。」 「你不知道才让我惊讶。与其有空去探青波的病,倒不如先把女孩子的心理研究清楚。」 豪伸手把购物袋推到巧的面前。原来到了该说再见的路口。正当巧伸手准备接过袋子之时,豪突然以几乎听不见的低沉声音说了一句: 「真不像你,」 「咦?」 「你真的很鸡婆。无论伊藤是刚好来书店,还是故意等我都不关你的事吧?你真的想过女孩子的心理吗?笑死人了。多管闲事和开无聊的玩笑都不像你的作风。讲得一副你好像什么都懂的样子,听的人都觉得不好意思了。算了吧你。」 豪粗鲁地把购物袋交给巧。 「不管是伊藤还是加藤爱,你觉得我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这些事吗?这可是你说的。就是你一脸严肃对我这么说的,不是吗?」 豪伸手抓住巧的肩膀,而且还是右肩,接着手指慢慢加重力道。购物袋掉在地上。鸡蛋发出「啪嚓!」破裂的声音。一向都能轻松甩开的手现在用力握住他的肩膀,一动也不动。 「气死我了……」 沙哑的声音小声说道: 「只要看见你,我有时候就会觉得很生气,气到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巧抓住豪的手,用力从肩膀上扯下来。即使没有做什么激烈运动,巧的心跳还是越来越快。至于豪则是乱了呼吸。 「豪……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彼此彼此。」 豪挥手之后转身离去,巧靠着路灯调整呼吸。 正如同豪所说,自己说的都是无聊的事。豪早就知道了,他早就心里有数,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却滔滔不绝讲了一大堆…… 真是丢脸,丢脸到身体动弹不得。巧的视线模糊追着豪远去的背影。 那家伙既亲切又不迟钝。 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原来是青波朝着豪追过去。豪注意到有人朝自己跑来,转身看到是青波之后咧嘴一笑: 「怎么了?」 青波的手一动,红色苹果便笔直朝豪飞去。苹果击中豪的胸口,发出扎实的声音之后滚落在地。由于事出突然,豪不禁向后退了两、三步。 「豪是笨蛋,大笨蛋。我最讨厌你了。」 如此叫完之后,青波便跑回巧的身边,乖乖提起一个购物袋,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破掉的蛋黄不断从购物袋滴在地上。 「喂、青波!」 虽然豪试着叫住他,但是青波一点也不打算停下脚步。 6 春阴的季节 星期天是让人觉得有点寒冷的多云天气。巧虽然比约定的时间还要早到练习的公园,但是海音寺已经到了,而且吉贞和东谷也来了。有人穿着练习的制服,也有人穿着整套运动服,每个人的打扮都不尽相同。 「原田,今天也要拜托你担任喂球投手。我想让大家先打一轮。」 「是。」 「还有永仓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叹气,烦死了。你想办法在练球之前解决。」 豪躺在樱花树底下,巧坐在豪的身边,耳朵听到他的叹息声。 「怎么了?」 「心碎了。」 「什么?」 「被骂大笨蛋,还说最讨厌我。」 「这……难道是指青波的事?」 「没错,打击超大的。真是不敢相信,为什么?亏我那么疼青波,把他当成亲生弟弟……果然比不上亲生哥哥吗?为什么要支持这么无情的家伙……还用力拿苹果扔我,好痛。啊~~真是可恶。」 「这么说来,他好像还说不想再看到你的脸了。」 「咦、真的吗!」 「假的。」 豪大叹一口气,起身仰望天空: 「青波也满狠的。」 「是吗?也许你说的没错,可是我不太清楚……」 薄薄的云层笼罩天空,鼻子依稀可以闻到香甜的气味。春天是充满颜色与香气的季节。 「你不清楚?」 「即使是青波的事,还是不清楚……」 无论是青波还是豪,他都不太清楚。甚至对自己也是一样搞不清楚。每次只要抓到一点头绪、觉得想通的瞬间,它便马上从手中滑落,展现前所未见的样貌之后扬长而去。 「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 豪维持仰望天空的姿势低声说道: 「想知道不知道的事,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点也不了解你。」 「彼此彼此。」 豪露出无声的笑容,起身戴上手套。把球递给巧之后,豪的视线移往投手丘: 「走吧。」 「了解。」 站在投手丘上面对豪,轻松地开始投球。在球的轨迹直线划过一八·四四公尺的距离之前,必须让身体慢慢习惯投球的感觉。 在这里投球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很明白。无论是球的感触、汗水,还是感到满足的喜悦,都能确定是自己的东西。这里没有不知道、不明了的暧昧事物,所以才会这么喜欢这里。投手丘是唯一可以完全容纳自己的地方,只要在这里,就不会有所迷惑、动摇或是得不到回报的事。只要这样就够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需要。 风吹过脚边。不管什么季节、时间、气候,只要站上投手丘,就会觉得有风吹过脚边。 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东西吗? 洋三的话在耳边响起。 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不能够做什么,你还会选择棒球吗? 外公的问题让他觉得很烦。他根本不想知道多余的事。只是…… 「蹲捕罗。」 豪用手拍了一下捕手手套,巧很喜欢那种声音。喜欢接住球之后,轻轻发出声响的捕手手套。试着转动一下右肩,昨天粗鲁抓着这里的手指,今天则是戴着手套准备接自己的球。 不去理解昨天对自己丢下一句「气死我了」的豪真的没有关系吗?不去理解忽然逼迫自己的强烈情感,愤怒和嫌恶真的行吗?那都是多余的事,不用理解也没关系。只要这样一语带过就算了吗? 巧的视线移开捕手手套。其实是想要理解。就像豪刚才低声说的,想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想知道所有关于豪的事。而且那些事是站在投手丘上不知道的。 「巧!」 在听到豪大叫的同时,太阳穴传来沉重的冲击。反射性地把反弹的球接到手套,接着便抱住手套跪在地上。眼前瞬间一片黑暗。 「巧……」 豪伸手抱住巧的背。 「没事吧?抱歉,我没想到球会打到你……」 巧抬起头来,将豪的手挥开。 「我没事。这种事情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发生这种事,一般都会吓一跳吧?」 「原田怎么了?接不住回传的球?哇哈、真是有够逊的。」 吉贞用手套盖住嘴巴偷笑,于是海音寺伸手打了他的头。 「原田,要不要休息一下?」 「没那么严重。我没事,对不起。」 虽然这么回答,可是太阳穴一带还是觉得很痛。豪半跪在轻呼一口气的巧旁边问道: 「真的不要紧吗?」 「你很烦耶。」 「那我就老实说了,你到底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在投手丘上想什么?竟然会连回传的球都接不到。」 巧咽下一口口水。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在投手丘上发呆。你到底在想什么?」 巧别开视线。其实不用豪说他也知道,他是第一次站在投手丘上思考棒球以外的事。 「没什么……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怎么没关系。我可是你的捕手,只要你站上投手丘,没有任何事跟我没关系。」 「吵死了。」 够了,给我闭嘴,不要再问了。不要逼问我……巧咽下一口气,闭上眼睛。一直以来都是自己逼问别人,自己总是为了知道答案死缠烂打追问对方,但是豪从来没用「吵死了」来打断话题,或是企图蒙混过去。虽然他会生气、焦躁,还有因为不知如何回答而陷入沉默,但一次也没有想过要逃避。 豪起身之后又用拳头敲了一下手套。 「唉呀,新田的投捕搭档气氛好差。」 这是带有笑意的声音,海音寺转头之后说道: 「瑞垣,你来了。」 「什么你来了,我是应邀前来的。算了,托你的福才能看见好东西。对吧,公主?」 瑞垣脸上有块紫色瘀青,随着他的笑容高高低低。瑞垣弯下腰,用手指抓住巧的下巴: 「这个模样还挺适合你的。跪在投手丘上的感觉如何?哼哼,趁现在好好练习吧。」 在巧挥开他的手指同时,豪也抓住瑞垣的手: 「瑞垣学长,请不要开这么无聊的玩笑。」 「唉呀!永仓,好一阵子不见,现在变得这么有气魄。你刚才是故意的吗?」 「什么?」 「没有,我以为你是故意丢公主的。」 「你在说什么?」 「就算是回传球,你不觉得速度太快了吗?与其说是公主在投手丘上发呆,倒不如说是你趁着他发呆的时候把球丢回去。」 豪朝着瑞垣迈出一小步: 「我根本没想过巧会在投手丘上发呆。瑞垣学长……以前从来没发生过刚才那种事。」 「嘿,是吗?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罗。真是太可惜了,再用力一点就好了。」 「瑞垣!」 海音寺从后面抓住瑞垣的衣领: 「你给我节制一点,刚来就在那里胡说八道。」 「我可是在担心公主的安全,如果再被丢到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样也很难放心练习吧?我说的没错吧,公主?」 巧起身拍掉膝盖的泥土。 「横手回传球的速度都像乌龟一样慢吗?」 「你说什么?」 「在这里,这种速度很普通。连这种速度都嫌太快,横手 的实力似乎意外地弱。」 瑞垣也站起来,双手插进口袋微微一笑: 「你真是可爱,无论是外表还是任性的个性都很可爱。所以我就教教你:所谓的球,可以说是随手可得的凶器。被触身球或不规则弹跳的球打到,那可是很痛的。但是这些都还算好,只不过是被球打到。最恐怖的是人家有意要砸你的球。棒球一旦灌注想让对手尝尝苦头的怨念,就不只是棒球,而是名符其实的凶器。好好记住,对你没有坏处的。公主是那种越跟你在一起,就越想让你尝苦头的类型。我说的对吧,永仓?」 吉贞推开豪挤了过来: 「瑞垣学长,好久不见。」 「哇啊、『吉贞栗之助』竟然栖息在这里。」 「请不要把人当成害虫。话说回来,学长果然被人家砸过。」 「啥?」 「就是你的脸啊。我想是因为学长的个性会让人想痛扁你一顿吧。」 「白痴,其实我是k-1的选手,昨天才跟格雷西兄弟(注:ri gracie与royce gracie,出身巴西的格斗家)打了一场。虽然赢了,但是我也稍微被打到几下。」 「好冷的笑话。我知道了,一定是跟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被恐怖的小混混缠上,虽然很害怕还是耍帅说些『别害怕,竟然敢惹我,他们对我来说就像小鬼一样。』的话,然后因为女孩子高兴地说『唉呀,瑞垣好帅!』把自己搞得没有退路,才会被小混混痛扁一顿。最后女孩子说了一声『瑞垣真弱,逊毙了。』就把你甩了。」 「栗之助,你在编什么白痴故事?让开,我没空陪你在那边穷搅和。」 「我说错了吗?啊,这下我知道了,门脇学长终于受不了你,狠狠揍了你一顿吧?」 海音寺一脸严肃,瑞垣也停下脚步。 「唉呀?唉呀唉呀唉呀,真的猜中了?」 吉贞笑了。海音寺抓抓自己的头: 「真是够了。我的周围怎么都是一些问题分子。」 接着抬头确认大家差不多都来了之后,加强语气说道: 「瑞垣,你退到围墙那边,等我叫你再过来,别阻碍我们练习。大家都到了吧?那么现在开始正式练习。做完基本练习之后,便以三年级先发球员为主进行打击练习以及内外野守备练习。因为学测很久没运动的人,基本练习时要特别小心。」 四周开始骚动。因为三年级的队员们纷纷露出无声的笑容。 「打击练习耶。好久没打了。」 「真是怀念这种气氛。」 「呜——可以打棒球又可以比赛,感觉春天终于来了。」 海音寺「啪!」拍了一下手: 「别太兴奋了。身体可是比想像中还要迟钝,为了不受伤,伸展运动要确实做好。」 「海音寺,等一下还是要冲刺吧?我不知道跟不跟得上。」 「练习的内容是大家讨论之后决定的,不要现在才觉得害怕。还有原田、永仓。」 「是。」 「比赛之前我想尽量做一些接近实战的练习,好好让这些家伙醒过来吧。」 海音寺轻轻敲了一下巧的手套。 瑞垣俊二靠着围墙,以半蹲的姿势看着球场。一群动作僵硬的人慢慢动了起来,纷扰吵杂的气氛也渐渐沉静下来。时强时弱,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放松的节奏,连在旁边蹲着看的俊二都能感受。既非完全紧绷也不是完全放松,让人感觉相当舒服的节奏。 瑞垣「啧!」了一声,心想这下子不妙。开始练习不到一个小时,每个人都逐渐找回久未上场而失去的比赛感觉,恢复得真快。如果是还在球队的时候,横手二中绝不可能输给他们,只要打倒原田一个人就够了。但是他对海音寺强调「十年难得一见」的横手二中棒球队,现在几乎没有任何活动,团队默契都快要忘光了。捕手传往二垒、外野回传本垒、游击手传二垒再传一垒,这些动作都需要球员之间互相配合,球才能够传得流畅。人称有如铜强铁壁的防守,现在还剩下几成功力呢?原本横手的每个打者在站上打击区之前,都很清楚如何上垒、如何送跑者回来、如何赢得比赛,只是自己能够保证过去让对方投手胆怯、混乱甚至崩溃的打线依然健在吗? 好像有点太轻敌了。真不像我会做的事,有点太过看轻新田东中的实力。 把手伸进口袋才发现忘记带烟,又是「啧!」的一声。忽然传来脚步声——原来是门脇「啪!」靠着围墙,接着一路往下滑到地上。 「从横手跑步过来?真辛苦。」 「这点距离刚好。」 「说得也是。不过还不需要秀吾专程过来。」 「还不是你特别联络我。」 「我只是说要观察敌情。不过老实说……有点不妙。」 「嗯?」 瑞垣拿出手机拨通电话,铃声响了三声之后,马上有个声音低沉的男生接起电话。 『喂?』 「唐木吗?是我。明天你订了市立棒球场吧……到与新田的比赛当日之前,把空下来的日子全部订下来……什么?谢师宴?老师有什么好谢的,那种东西让父母出席就好了……毕业典礼也随它去了。今天之内把练习时间通知三年级……我之后再跟你联络。」 瑞垣把手机折起来收进口袋。往旁边一看,发现门脇正在凝视球场。 「不太妙吧?」 「嗯,每个人的动作都很不错。不过很少看见你这么慌张,到比赛之前还有一段时间,只要我们开始正式练习……」 「会赢吗?」 「你觉得会输吗?」 「应该不会输,不过会赢得很辛苦。」 看到脚边开着蒲公英的花,于是瑞垣伸脚踩在花上面。 「看样子我也没资格笑你。」 门脇看着前方低声说道: 「你是说原田的事?」 「没错。我也是一直看着公主,根本忘记要注意整个新田东中,感觉似乎被他迷住。公主真是一个坏女人。」 「俊,海音寺看起来很有自信的样子。他应该觉得没有原田也能跟横手打成平手……你注意到了吗?」 瑞垣用鼻子哼了一声: 「真是白痴。那只是海音寺的自我满足,这支球队只要没有公主根本不足为惧。有了公主还算有点看头。不过如果这支球队能够和公主同心协力,那就有点麻烦。」 瑞垣加重脚的力道,把黄色花朵踩进土里。 好了,该怎么办呢?要用什么方法获胜、击溃他们呢?不早点行动就不妙了。 「俊,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什么事?」 「你真的认为我赢不了原田吗?」 门脇依然看着前方,他就这样望着开始打击练习的球场。于是俊二说道: 「白痴啊。你最大的弱点,就是太过天真。我的想法跟你完全无关吧?你为什么这么在乎别人的评价?你应该多跟公主学学,他只相信自己的力量。」 「我才不在乎别人对我的评价,这不是我要问的。我想问的是你到底相不相信我。」 门脇伸手抓起一把土,从手中滑落的红土积成一座小山。 「原田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所以你说我跟他相比显得太过天真,或许真的是这样。但是我只想获得你一个人的信任,只有你永远相信我吧?不是说你能让我依靠或是鼓励我……你是唯一知道我全部的弱点和缺点之后,还愿意继续信任我的人。」 「我不是相信你。」 我没有相信你,甚至连试着相信你也没有。我不知道在心里祈求 过多少次,希望有人可以帮我解决、打败这个男人。 秀吾,你真是个大白痴。我在河边不是说过了?那可是我的真心话。我的内心多么希望你跪在我面前,想到有点心痛的地步。那种感觉就像蛀牙一样阵阵作痛。想把真心话送给你当成毕业礼物,可是你却一副完全不了解的样子。秀吾,不要再说什么想要单纯、专心一意相信别人的蠢话,也别认为别人都会信任你。你老是喜欢只看事情的光明面,所以才会什么都不懂。我根本没有片刻信任你、支持你或是喜欢你…… 瑞垣抬头仰望天空,薄薄的云层闪烁洁白的光辉。那种光芒就像是云本身在发光。 「我是现实主义者,我认为没有可以打败你的投手。因为这是事实,我只是承认这个事实,就这么简单。还是说你想看见我边流泪边抱着你说『就算全世界都与你为敌,我还是继续相信你』这种令人感动的画面吗?啊——真是有够白痴……话说回来,揍了别人之后竟然觉得人家相信你。啊、这么说来还有牙医的事。」 「什么?」 「我昨天去看牙医,结果你妈也来了。本来想说趁这个机会捞她一笔,对着她说:『伯母,秀吾打我,害我的臼齿摇个不停。』想不到你妈竟然一面大笑一面说:『你们两个好兄弟又在打打闹闹啦。啊哈哈哈!』完全不懂现实世界的严厉,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之后还找你来我们家吃晚饭。」 「是啊。一听到我拒绝她,她就一脸严肃握着我的手说:『秀吾就要离开家了,我会感到很寂寞。每个礼拜都要来我们家吃饭喔。我会做美乃滋可乐饼的。』我好像从四月开始就要变成门脇家的养子了,真恐怖。」 「哈哈,我老妈可是你的支持者。她从以前就很喜欢你,出去玩的土产就算没有我的份,也不会忘记你的那一份。」 「你妈妈喜欢我,我一点也不高兴。不过伯母的美乃滋可乐饼的确好吃,真有吸引力。」 门脇把土堆小山推平,叹了一口气: 「俊二,听说你拒绝社团的推荐入学。」 「唉呀,你是从哪听来的消息?啊、我妈吗?她应该是到你们家一边吃零食,一边跟你妈抱怨这件事吧。」 「好像是。说什么虽然是自己的儿子,可是搞不懂他在想些什么——就这样抱怨了两个小时才回去。不过你很聪明,想考哪间高中都没问题……但为何特别选没有棒球社的学校?」 「真是白痴问题。当然是因为我不打算上高中之后还在打棒球。」 「那你打算做什么?足球、篮球?还是用功念书?」 「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你打算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度过三年?」 「没错。我打算什么都不做,随性度过三年。这真是最棒的高中生活。」 这是门脇当天首度认真凝视俊二的脸。接着好像深呼吸一般慢慢叹口气: 「那也满辛苦的。」 俊二耸耸肩,暧昧地点头: 「你也懂嘛,秀吾。原来你不是一个无药可救的大白痴。」 瑞垣的确有点吃惊,没想到门脇竟然可以理解什么事都不做的辛苦。 大家都喜欢专心一致的人,并且称赞埋头苦干、拼命努力的形象。大家都喜欢看那种努力追球、努力挥棒、汗流浃背、浑身脏兮兮、一边流泪一边成长、感动就哭、受到激励就鼓掌的少年。但是那种赞赏也会变成对什么都不做的人的批判,变成对没有拼命追求什么、对无所事事虚度终日、对随性生活的人的斥责、厌恶与轻视。 我受够了。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我已经厌倦扮演心无旁骛、努力打棒球的少年了,所以我决定面对批判。不管别人要怎么样说我,我都不会逃避。决定过着随性、半途而废、不受别人称赞的生活。 「如果是你应该能做到……不过你真的那么讨厌棒球吗?」 「错了,我并不讨厌,我到现在还是喜欢棒球。不过……」 不过……秀吾,就这么继续打棒球的话,我就会无法摆脱扮演那种角色的宿命。你应该会继续成长,变成风靡甲子园的棒球选手——我是说应该。到时候,我可受不了被人贴上什么「支持门脇秀吾一路走来,从小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这种逊到不行的标签。因为我是个现实主义者,受不了随便就被人贴上与事实完全不符的标签。真要变成那样,我一定会很痛苦,所以我决定下台一鞠躬。我还没有坚强到能够抱着对你的妒嫉和懊悔继续打棒球,然后笑着说出「秀吾是我们的骄傲,我希望他继续加油」的评语。我还没有成熟到能贴着那种完美到几乎是骗人的标签,还能若无其事活下去。所以我要放弃,放弃你、放弃棒球、放弃被别人贴上的标签。虽然很辛苦,的确有一试的价值。像这种反其道而行的做法,你是绝对做不到的。 球场上响起一阵轻快的击球声。白球飞向白色的天空,接着落地弹跳之后掉进棒球场。海音寺不时做出移位的指示,内外野的阵型也随着他的指挥产生些微的变化,与球一起移动。球飞到左外野方向落地,接着经过一垒手转传之后送回本垒。门脇探出身子说道: 「二垒有人的左外野安打吗?」 「应该是遇上那种状况的守备练习。还真是符合比赛状况。不过我想公主应该不打算让任何跑者上垒。」 「话说回来,真是有一套。」 「你说公主吗?」 「嗯,漂亮地投进好球带。控球应该已经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 「只用五、六成力量的话。不过可以控制到那种地步已经很可怕了,更可怕的是……」 「投不进好球带的时候吗?」 「没错。连公主都没办法控制的球,可不是开玩笑的。如果全部投不进就另当别论,但是这种事情又不太可能。」 努力控制球的力量和不愿服从控制,拼命反抗的力量,互相抵抗的两股力量,抗衡到最后融为一体的球……究竟会是怎么样的球呢? 「真是个棘手的家伙。脸长的那么可爱,竟然能够投出那种球。」 「真是有一套。」 「你太罗唆了,同样的话说一遍就够了。」 「不是,我是说永仓,他也越来越稳定了。感觉起来动作不像之前那么紧绷,而且也没有任何犹豫。看样子他已经摆脱之前的阴影了,真是有一套。」 「不摆脱也没办法吧。」 瑞垣捡起被踩扁的蒲公英——就算踩扁的花上沾满泥土,依然透出鲜艳的黄色。 「不抛开过去、下定尽力而为的觉悟,就没办法担任公主的捕手。那个家伙真是白痴。」 「他怎么会是白痴?」 「白痴。早点从公主身边逃走,受点小伤就算了,可是他还特地回来自寻死路。我都已经劝过他了。像永仓那种埋头苦干的类型,『公主的捕手』对他来说太过沉重。找个随便一点的家伙会比较好。」 「是吗?永仓可是很好的捕手。」 「所以才糟糕,如果他只是普通球员就没问题。比方说能够一脸平静称赞公主是个好投手的捕手。但是那家伙应该彻底了解公主的魅力,也有了解的能力。所以他只要跟公主在一起就会静不下来……哼哼,你应该能了解永仓的心情吧?因为你们两个都是单纯的大白痴。」 瑞垣本来想要取笑一下门脇,但是一张开嘴就觉得脸颊很痛。沉重的疼痛甚至蔓延到嘴巴深处。瑞垣不禁呻吟起来。 门脇盯着瑞垣问道: 「很痛吗?」 「当然痛啊。我真想看看哪个人能被你这么粗壮的人揍了之后,还能摆出一 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挨打的那天晚上,肿起来的脸颊害我痛到睡不着。」 「真是抱歉。」 「现在道歉有什么用?所以说粗鲁的家伙最讨厌了。被揍的人是我就算了,如果你揍的是别人,你的将来就泡汤了。」 「除了你之外,我从来没想过要揍人。俊……为什么?」 门脇再度看向前方,一边凝视球场一边对瑞垣问道: 「你为什么想要被我揍?」 「啥?」 「你是故意挑衅的吧?你的确常把人当白痴,也常挖苦人,但是总在对方发飘之前就会住手。你都会在对方快要生气的时候住口,也会在对方发火之前逃离现场。不过你却闯过最后的界线,毫不留情地挖苦我,就算我生气了还是继续挑衅。你想被我揍吧?所以……」 俊二转向一旁哼了一声。像这种时候没有烟可以抽真的很痛苦。只要有烟,就可以叼着烟点上火,再吐口白烟,至少可以争取一点时间。瑞垣就这么不发一语。 所以你就揍我吗?真是简单,真是可笑。虽然想笑,可是为什么嘴角没办法露出笑容? 「这么嘛……只是想陷害一下门脇秀吾。想让你因为暴力事件引起骚动,在完美无暇的人生经历上留下污点……结果还是失败了。连你家的老妈都在取笑我,真是白白挨打。」 「我妈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是那样哈哈大笑,她的个性你应该很清楚。」 「也对。这次我真的打从一开始就计算错误。」 瑞垣把蒲公英的叶子拔下来,当成香烟叼在嘴里。叶子比想像中的还要柔软,而且带着香甜的味道。 「你不像我想的那么笨嘛。」 我也不像自己所想的那么聪明。好笑,太好笑了。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发出笑声。 「一垒有人,点向一垒的触击短打。」 门脇口中念念有诃。 一垒手的手套捞起沿着一垒边线滚动的球,先传向二垒再传回一垒,传球节奏相当完美。门脇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沉重。那是仔细观察比赛对手的声音。 「光看守备应该跟我们差不多。」 「别自以为是了。应该是比我们还好。横手的内野没有办法做出那么漂亮的守备动作……虽然只有一点,不过新田的守备的确比我们好。想不到附近就有这样的球队,真是意外。只不过光靠守备是赢不了的,要比对手多得一分才能获得胜利。」 「那对投捕搭档再加上这样的守备,要打出穿越内野防线的漂亮安打似乎不太简单。如果打成滚地球,说不定全部会被刺杀在一垒之前。」 「那就打到没办法守备的地方。」 门脇咬住自己带来的宝特瓶,喉结随着咽下的饮料上下移动。 「外野看台?」 「没错,那里守备再强也没有用。打出让新田的外野手放弃守备的漂亮弧线,让球直接飞上外野看台就行了。」 门脇把宝特瓶递给瑞垣,瑞垣接过来喝了一口,把蒲公英叶子和运动饮料一起吞下去。 「我最喜欢全垒打了。应该是说喜欢看对手束手无策的样子。每次只要你打出全垒打,我看对手比看你还要仔细。真的很有趣。有人呆呆站着,也有人垂头丧气,还有人咬紧牙根。在你绕着垒包跑一圈的时间,大家都无计可施,只能乖乖站着看你跑,这真是太有趣了。被打安打、朝着球飞扑、守备捕位……没办法做这些有的没的动作,就只能整个人像跟棒子立在那里。那可是相当难受的。」 「看着别人难过的样子觉得很高兴?根本就是违反运动家精神。」 瑞垣把宝特瓶的瓶盖转紧之后扔给门脇。 「这跟违反交通规则不一样,违反运动家精神也不会被警察抓。你可要好好教他。」 「你说原田吗?」 「没错,好好教他站在球场上却不能打球的悲惨。新田的守备阵容是配角,然后身为主角的公主呆呆站着的画面,真是太棒了,花钱买票来看都值得。」 「的确很棒。」 俊二起身打了大哈欠,接着身体向前弯,抓住自己的脚踝,然后又试着转动肩膀。 「好啦,我这就去跟公主爽一下。今天接受招待的人只有我,你就在旁边看吧。」 「我知道。」 握紧宝特瓶的门脇一脸严肃点点头。 7 为了一球的快感 站进打击区的瑞垣对着永仓露出微笑: 「好久不见了。」 「咦?我们不是才刚见过……」 「有吗?过去的事情我一下子就忘记了。不过这么久没见到你,你是不是又变壮啦?」 「常有人这么说。」 「对吧。我还担心你会不会因为烦恼而消瘦,看样子你已经完全看开了。真了不起。」 豪没有回答。瑞垣的话虽然听起来随便,好像是在开玩笑,却是笑里藏刀。只要一个不注意,那把刀便会立刻刺过来。豪尝过那种苦头,话中的利刃毫不留情往豪最脆弱的地方刺去。深入内心的细长伤口好痛,甚至连呼吸都有困难。 原来还有这种人。 瑞垣绝对不是个性很粗鲁,或是以威胁的语气说话的人。他的嘴角总是带着笑容,一边用温柔的语气讲话,又一边用话里的利刃伤害对方。对豪来说,他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除了对这个人只比自己大两岁一事感到不可思议,也对这个人感到有点恐惧。 海音寺用力拍了一下瑞垣的背。 「瑞垣,门脇怎么办?」 「唉呀,跟秀吾没关系,你不用理他。他是耐不住对公主的思念才跑来的。正所谓『妾命在世不多时,一时半刻还复去。但愿来世长留忆,病榻床前与君别』。永仓,你知道吗?」 「啊……这是和泉式部(注:日本古代女性文人,着有名作《和泉式部日记》)……」 「呜喔、正确答案。有在念书,很了不起喔。」 「也没有,只是因为我们导师教国文,所以班会时常常会念些古文给我们听……」 一跟这个人讲话,就会情不自禁多说几句,把不用说的事情说出来,然后对自己的多嘴感到后悔。面对瑞垣不但冷静不下来,不知为何还会觉得很不舒服,并且对他感到有些恐惧。 「为什么这个时候冒出和泉式部啊?真是搞不懂。你那种有如外星人的说话方式就不能改一下吗?话说回来,突然踏进打击区不要紧吧?身体会不会反应不过来?虽然说是打击练习,这还是原田的球喔。」 「嗯——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有点心虚。因为我们后来一直都在念书,说不定连挥棒的方式都忘了。没关系,我试试看,真的不行我就放弃。你还是赶紧回到守备位置吧。公主,拜托你来个中间偏高的球。」 瑞垣朝着投手丘点头,巧则是静静踢平脚下的土。 「真是冷淡的家伙。」 捕手手套摆在定位,白球朝着好球带中间偏高的位置直直飞来。瑞垣垫了一步,腰部漂亮转动。挥击出去的球越过趋前守备的中间手头上,最后落到地上。 「清垒的三垒安打……应该吧?永仓,你认为呢?」 沉默的豪抬头看了一下满脸笑容的瑞垣。 说什么忘记挥棒的方式,刚才的挥棒速度明明跟海音寺学长一样快。腰部的旋转、手腕跟球的动作,还有打中间高球的击球点,根本没有任何迟钝。 果然不是会让自己感觉变迟钝的人。没有在做跑步与打击练习的人,挥棒动作不可能那么自然。虽然没有全力挥击,还是完美抓住巧投的直球。面对巧投来的球,靠着击球的时机将球带到外野方向。 「海音寺,难得有这个机会,我就帮忙你们练习。叫两个选手站在一、三垒上当跑者。」 瑞垣用下巴朝投手丘点了一下。 「永仓,叫公主来颗内角高球。」 豪做出内角高球的暗号。巧面无表情地点头之后,抬起脚将球投出。白球与金属球棒特有的尖锐声响同时飞向左外野边线。 「嗯——不只是内野,外野的守备也很不错。原来如此。」 瑞垣眯起眼睛,好像正在计算困难的数学问题,嘴里不停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 「同一个地方再一球。」 球随着比刚才还要沉重的声音飞向内野上空。 「嗯——原来如此。没有抓住击球时机,就会轻易被压制。」 瑞垣自己发出指示,一边按照自己的指示把投来的球打向各个方向,一边不断碎碎念。每次打击出去,他的目光都会注视整个球场。那是将野手随着击球的方向而有的不同动作及跑者的滑垒动作,一一捕捉并且记下来准备加以分析的视线。他的脑中应该正进行横手打者面对新田东中的模拟赛吧?豪在捕手面具后面叹了一口气。 这个人并不快乐吧?站上打击区、握着球棒将对手所投的球打出去之时,难道不会有兴奋的感觉吗?不能感受虽然不多,还是从身体深处流露的喜悦吗?刚刚站在这里的新田东中棒球队成员们,好不容易与久违的棒球重逢,一开始虽然有点迟疑与狼狈,但是每个人看起来都乐在其中。他们之所以这么高兴,应该是感受到从学测脱身的解放感、充分活动身体的痛快,以及回归久违的球队里的怀念。各式各样的感情因为「又能打棒球了」的简单原因混合起来,结成快乐的果实。因为我蹲在这里,所以可以清楚感觉他们的快乐。他们无论是漂亮把球打出去,还是抓不准击球时机而打出不营养的球,每个人都是笑容满面。应该是要这样才对,这样才是真正的喜欢棒球。当然在比赛当中获胜以及队伍变强也很重要,不过在考虑这些事情之前,应该先尽情享受站上打击区的喜悦才对。 更何况站在投手丘上的人是巧。空白一段日子之后,打击姿势几乎没有走样的人、这么厉害的打者,为什么不肯直视投手丘?为什么不想认真与投手一决胜负? 突然觉得挥棒刮起的风有点冷。白球直线朝投手丘飞去,巧的手套挡在脸前把球接下。 瑞垣把球棒扛在肩上,嘴角轻轻一笑: 「嘿,竟然没有躲开,真不愧是公主。」 「瑞垣学长!」 「怎么了?别那么大声,我的心脏很没力,很可能会被吓到暴毙。小心一点。」 「你是故意瞄准巧的吗?」 瑞垣瞪大眼睛看着豪,摇头否认: 「不是,听起来或许是借口,不过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还没厉害到能打出瞄准投手的飞球。只不过你刚才不是丢到公主吗?我想说或许会有后遗症……不过看起来满勇敢的。」 「你以为巧会因此而害怕朝投手丘飞来的球吗?」 虽然豪努力试着用讽刺的语气说话,不过瑞垣笑得更加灿烂: 「投手丘是很恐怖的。」 只有表面的笑容,口中说出的话和他的眼神,完全没有带着丝毫笑意。豪的视线从靠着围墙的门脇身上移向站在游击手位置的海音寺。 海音寺学长为什么要找这个人?找门脇学长还可以理解。如果是门脇学长,就可以光明正大和他一决胜负,用跟最强打者对决时的心态面对他。门脇学长在用球棒打中球心的能力、击球的距离、破坏力皆无疑远胜这个人。但是门脇学长不让人感到恐惧,只要注意投手和打者谁技高一筹就行了。巧的球一定会穿过门脇学长的棒子,直接飞进我的手套。我只要相信这点,然后摆好捕手手套的位置就行了。真是简单,不论门脇学长再怎么优秀,还是打不中巧投的球。这点我很清楚,所以门脇学长不恐怖。不过这个人很恐怖,完全无法掌握他的想法。面对巧投的球一点也不兴奋,也没有正面挑战巧,或是把球打出去的欲望,只是冷静观察,想办法要找出巧的弱点。就算站上打击区,也只是用实验者看着白老鼠一样的眼神注视投手丘。 「豪……」 豪注意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于是把头抬起来。 「对不起,暂停一下……」 「喂喂、打击练习的时候没人在开作战会议吧?」 豪跑向投手丘,巧正在玩弄右手的球。 「你叫我?」 「没有。」 海音寺从游击区走过来: 「怎么了?」 「没什么事。」 巧的动作像要把整颗球包起来。 「海音寺学长。」 「嗯?」 「我有点腻了。」 「什么?」 「可以开始了吗?」 海音寺的表情瞬间变得很严肃,不过没多久马上露出笑容: 「腻了吗……我想也是。差不多是时候了。」 海音寺用比来时更慢的速度走回游击区,巧也把球放进手套。 正当豪觉得巧的右手忽然有所动作的同时,他的屁股被人用力拍了一下。 「好痛!」 「清醒了吗?」 「嗯……没有,还要再一会儿。」 巧笑了。 「蹲回去吧。我会让你清醒过来的。」 「我看起来像在发呆吗?」 「没错。」 「是吗?但是还没醒的也许不只我一个,那个人也一样。」 「当然。」 在本垒板后方蹲下来之后,瑞垣吹了一声口哨: 「吓我一跳,没想到公主在投手丘上还会笑。」 「偶而。」 「笑容也相当可爱嘛。我想门脇应该会更爱他。」 「门脇学长应该不想看巧的笑容吧。」 瑞垣像是吃到酸的东西,嘟起嘴巴说道: 「我也对公主的笑容没兴趣,我比较喜欢看他的哭脸。毕竟所谓的美女,哭脸可比笑脸要来得好看多了。」 豪带上捕手面具。 「瑞垣学长。」 「什么事?」 「准备好了吧。」 瑞垣往下看了豪一眼,似乎是要确认暗号,回头朝三垒围墙看去——门脇就坐在那里。 「不要砸到我,我的心脏很没力。」 豪不发一语戴上面具,摆好捕手手套的位置。现在无论是站在打击区的瑞垣,还是坐在球场外面的门脇都没办法吸引他的注意。疑惑、不舒服、恐惧,这些到刚才为止都还在自己身上蠢动的讨厌感觉完全不见,豪的全身充满等球飞来的紧张感。白球在空中划出优美又简单的轨迹朝手套飞来。豪叹了一口气。醒了,自己确实醒了。豪紧紧抓住手套里的球——蹲在这里,接住这颗球,只有这样,就是这样。只要这么做,就能掌握其他事物皆无法替代的快感。 豪抬头看了一下瑞垣,心想:这个人不懂,他什么都不知道。 下一球落地之后一个弹跳往外角弹去,豪好不容易才把它挡下来。第三球也是外角偏低。瑞垣用力吸了一口气。 他不是看到坏球不打,而是根本无法出手。就算出手也碰不到球,就算碰到顶多也是内野滚地球。不管瑞垣心里如何计算、如何尝试、拼命在脑中模拟比赛状况,都没办法打到巧的球。真的要打就得忘记一切,把所有的计算、实验、模拟全部舍弃,把全身的感觉寄托在击中球的快感。只有这样才打得到球。 豪做出中间偏高的暗号。那是刚才瑞垣将球打往中间方向的球路。巧点点头。瑞垣弯下膝盖,双脚紧紧踩着地面。内野守备阵容为了迎接滚地球而压低姿态。唯有游击手海音寺双手抱胸,眼睛紧盯投手丘与打击区。 瑞垣在挥棒瞬间似乎叫了一声,但是他的声音却被锐利的挥棒声盖过,没有办法传到豪的耳朵。顺着球进垒的方向,球棒保持与地面几乎平行的角度挥出,就像是棒球教科书里所记载的标准挥棒动作。瑞垣的球棒挥空,豪将球接进手套,接着游击手迅速往二垒补位,豪便朝着那个方向把球传出去。 「现在是怎样?打算阻杀一垒盗二垒的跑者吗?」 瑞垣用有点低沉的声音如此问道。 「没有……我只是试着传一下而已。」 「是我们的话就会跑喔。因为我们队上有很多人喜欢在上垒之后扰乱投手,到时候捕手可是很累的。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上垒的话的确会很累……不过我不担心。」 瑞垣感觉力量迅速流失,他把棒子夹在腋下,轻轻挥手说道: 「你的话中有话。难道你是说我们没有人能上垒吗?」 「瑞垣学长觉得呢?」 「嗯?」 「你觉得面对刚才那种球,自己可以上垒吗?你真的认为你们可以上垒,然后在垒包上扰乱投手吗?」 瑞垣皱起眉头,接着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开始哈哈大笑: 「你这么认真问我,我还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不过你可别太过相信公主的实力,棒球场上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拿颗球给我。」 豪从本垒板后方防护网旁的篮子里,拿起一颗新球交给瑞垣。 「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如果是公主投的球,应该会出现很多小飞球,所以要好好锻链一下捕手。来,你去那边蹲好。」 球垂直离开瑞垣的手,接着挥动球棒。 「永仓,接住。」 捕手上方高飞球。垂直向上飞去的球受到风的影响,稍微往左飘。摘下面具准备接球的瞬间,瑞垣的脚绊了豪一下。连踉跄的时间都没有,豪便摔倒在地。如果没有穿着护胸,胸口应该会受到更大的冲击,可是豪还是没有办法马上呼吸。白球落在伸出去的手套上,滚到一旁。 「你怎么了?不要紧吧?」 瑞垣抓住豪的手,拉了他一把。接着蹲在豪的身边,用球棒把沾在护胸上的泥土敲下来。最后在豪的耳边小声说道: 「你不要太得意了,不过是直球能厉害到哪里去。你要是再这么嚣张,下次就不是这样而已。呵呵……我看你还是好好练一下捕手上方高飞球的接法吧。」 豪一言不语站起来,拍拍膝盖的泥土,然后用舌头舔了一下手掌的擦伤。 「永仓,不要紧吧?」 海音寺走到投手丘附近问道。巧似乎和他说了什么,海音寺摇摇头,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谁也没有看到。不论从内野哪一个方向来看,都是豪自己不小心绊倒。血的味道在嘴巴里逐渐散开,豪便将血与口水一起吞下去。他并不感到生气或害怕,反而佩服他的高明手段。 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完美地隐藏自己吗?就这样在周围的目光之下隐藏自己的愤怒、不安与焦躁吗?如此真是这样,他真的很厉害…… 豪真的这么想,因为这是他和巧都做不到的事。巧妙隐藏自己的情绪,将它锁在内心深处,决不显露出来。既不让深锁的情绪爆发伤害他人,也不会因为心中的情绪而感到烦恼。竟然能够隐藏自己到了这种地步,对豪来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正因为不可能,所以才会回到这里,戴上面具,摆好捕手手套。豪忽然想起初冬尚未降雪的时候,瑞垣在公园里的低语: 永仓,要是随便把原田捕手的位置交给别人,你会后悔到死。 不要后悔、不要逃避、想办法撑下去、好好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那个时候瑞垣不就是这么说的吗?不就是他对我这么说的吗? 瑞垣对豪的视线似乎感到有些疑惑,跟着一起眨眨眼睛: 「怎么了?别用那种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我,很恶心。」 「没有,我是想起瑞垣学长说的话……现在觉得你说的真是没错。」 「啥?你在说什么啊?」 应该是真的搞不清楚状况,瑞垣用力摇了两、三次头。 「瑞垣学长,再来一球。」 投手 丘上的巧很稀奇地主动开口,没等瑞垣回答就已经准备要投球。球以挥臂式姿势的投球动作投出。巧的投球动作十分稳定,应该是如同暗号指示的外角球。 但是瑞垣整个人往后仰,躲过飞往内角的球。豪也是慌慌张张伸出捕手手套,可是球在被手套弹开之后砸向本垒后方的防护网,发出巨大的声响,接着滚到豪的脚边。豪反射性将球捡起来,至于瑞垣则是摇摇晃晃失去平衡,整个人摔出打击区。 「呜!」 瑞垣似乎是因为屁股撞到地面,忍不住发出呻吟。 「啊、对不起,不要紧吧?」 瑞垣用力将豪伸来的手挥开,一言不发站了起来。只见他的额头已经渗出汗水。 「瑞垣学长……那个……」 瑞垣直接往投手丘走去,豪急忙抓住他的肩膀: 「请等一下,巧不是故意的。巧不会做那种故意用球丢打者的事。」 瑞垣转过头,按住永仓的手笑着说道: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咦?」 「刚刚那一球,你真的认为只是失控球吗……我不是公主的搭档,当然没有那么了解他,只是想问一下而已。」 瑞垣把豪的手移开,又笑了一下: 「没关系,我不会伤害你心爱的公主。」 瑞垣朝着投手丘招手,把巧叫过来。 「公主,过来一下。你听到我们刚才说的话吧?」 「听到了。」 「你的搭档说你不是故意的……刚刚那球如果是失控球,那还真是有威力啊。我虽然不这么想,不过你应该不是故意的吧?」 「不。」 「什么?」 「我是故意的。」 看得出来瑞垣的脸色逐渐苍白,豪也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揪在一起。 「你……你是想砸我罗?」 「我不认为会砸到你。因为我认为瑞垣学长一定躲得开。」 「虽然能够勉强躲开,还是会摔在地上……这你也知道?」 「是。」 「知道还投这种球?」 「是的。」 「巧!」 豪感觉揪在一起的心脏好像永远没有办法恢复,突然感到口干舌燥。眼睛看到海音寺走过来,总算松了一口气。但是海音寺停下脚步,双手抱胸看着三个人。瑞垣的舌头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有谁会在练习时故意投危险球的。」 「如果吓到你,那真是不好意思。我向你道歉。」 「巧,你、我……为什么……」 「让开,永仓。」 瑞垣的手用力推了豪的胸口,豪不禁一个踉跄。 「你以为道歉就算了吗?你究竟想怎样?给我说清楚。」 巧静静伸手,豪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球交给他。因为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田,给我说!」 「我只是想陪你玩玩。」 巧把球拿在手里转来转去,瑞垣的侧脸一片苍白,嘴角动了一下: 「陪我玩玩……什么意思啊……」 「就是这个意思。因为我看瑞垣学长好像很想有人陪你玩,我也刚好觉得无聊……所以陪你玩一下而已。」 豪因为惊讶而张大嘴巴,感觉心脏好像真的揪在一起,并且开始呼吸困难。 巧,你在说什么?你怎么可能会在投手丘上面玩呢?不、应该说要玩也没关系,不过这已经不算游戏,而是恶作剧。你把球拿来当成捉弄别人的道具吗?毫不在乎做出这种事,真的好吗?你真的做得到吗? 豪虽然想这么说,但是发不出声音。反倒是瑞垣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 「你是在耍我就对了……」 「是。」 豪只看到瑞垣慢慢举起手来。 啪!啪! 巧的左脸发出轻脆的声响,瑞垣又反手打了巧的右脸一巴掌。 豪马上闭上眼睛,感觉好像自己也被赏了一巴掌。球从巧的手上掉落,可是巧却一动也不动。既没有往后倒下,也没有闪躲瑞垣的手或是反击,就这样直挺挺站着。因为挨打转向旁边的脸虽然有点红,但是脸上没有吃惊、愤怒或是忍耐屈辱的表情,不禁让人有点发毛。 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捉弄瑞垣学长?若无其事地挨打之后,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真是让人搞不懂。 「原田……」 瑞垣低声叫了一声,又把手抬了起来。看到这个动作,豪好不容易恢复过来。 「瑞垣学长,请等一下。」 豪抱住瑞垣的手。 「放手!」 「对不起,巧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海音寺走进巧和瑞垣之间: 「瑞垣,到此为止。」 「海音寺,你给我滚开!」 「他是我们的选手,不能让你再伤害他。」 「少罗唆!滚开!」 「俊!」 门脇伸手从后面抱住瑞垣的肩膀: 「海音寺说的没错,到此为止。白痴,已经赏了别校的王牌投手巴掌,你还想怎么样。」 瑞垣用力想要挣脱,但是门脇的手一动也没动。 「秀吾,放开我!原田,你这个臭小子瞧不起人啊!说什么陪我玩玩……开什么玩笑。自以为了不起,你以为你是谁啊!」 「俊,冷静一点!」 用手指擦过嘴角,巧把脚边的球捡起来。 「瑞垣学长,还有一球。」 「你说什么?」 「还有一个好球数……你想打我就奉陪。」 海音寺抬头看着天边,豪则是一动也不动,眼睛直直盯着巧。感觉到门脇松手,瑞垣的额头流下汗水,得到自由的肩膀上下起伏。他看着巧说道: 「原田……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跌成那样……给我记住……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瑞垣撞开门脇的身体,踏着脚步走开。门脇轻叹一口气: 「原田,你不觉得有点太过分了吗?」 说完之后又笑了: 「不过两边都差不多吧……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有人能让俊二气成这样,我们绝对办不到……对吧,永仓?」 「根本不想这么做。」 无论对方是谁,故意挑衅惹得对方生气,知道会被揍还站在原地那种事,自己根本做不到,也不想做。一开始就不会有这种念头。 门脇拍拍豪的肩膀,又对海音寺挥手: 「打扰你们了。海音寺,我们走了。」 「嗯……」 海音寺把原本想说的话吞回去,深呼吸之后对着队员说道: 「休息十分钟。等一下进行跑垒练习。」 说完之后也像门脇一样拍了豪的肩膀: 「野野村带了饮料过来慰劳大家,帮我发一下。然后你和原田也休息一下。」 海音寺说完之后转身快步穿越球场,像是要赶上门脇的脚步。 8 现实的风景 海音寺在围墙外面追上瑞垣,「水户黄门」的主题曲同时响起。 「俊,手机响了。」 「吵死了,不用你说我也听得到。」 瑞垣背对门脇,把手机拿到耳朵旁边: 「喂、唐木啊……知道了。除了六、日之外全部预约到了吧?什么?没关系,我会去跟学校交涉六、日让我们使用学校的球场……没错,每天……毕业典礼之后?当然要练,不每天练就来不及了……笨蛋,连你都这么松懈是要怎么打啊。唐木,今天晚上七点,全部的人到我家集合……没错,就是要开会。听好了,是全部的人……什么,你说联络不上池边?那家伙应该跟女孩子一起窝在站前的ktv,现在应该在跳迷你早安的舞。带崎山一起去,硬拖也要把他给我拖来。什么……说什么很奇怪,你少给我开玩笑。」 门脇从瑞垣手中抢过银色的手机: 「喂,唐木,是我。」 『门脇吗?』 电话另一头的唐木松了一口气。横手的不动第一棒脱下制服之后是一名开朗的少年。 『瑞垣怎么了?怎么跟平常完全不一样?』 「他现在激动得很,气得要死。」 『激动?你说瑞垣?』 「没错,超级激动,从刚才开始就气得大吼大叫。」 『瑞垣吗……真不敢相信。』 「不过唐木也很想看一下激动的瑞垣吧?」 『想看,超想看的。』 「这可是少有的机会,错过这次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了。」 『哇啊、超想看的。至少用你的手机拍张照片传过来吧。』 因为唐木说得这么认真,门脇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瑞垣狠狠瞪了他一眼。 「啊、那就先这样了。七点见,拜托你去联络大家。」 门脇把手机放回瑞垣的口袋。 「现在连你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少乱说。总之今天晚上大家集合,如果要确认练习时间,先排一下进度表比较好吧?」 瑞垣没有听见门脇所说的话,他把脸对着落山风低声说道: 「个性真差啊。」 「嗯?」 「原来还有个性这么差的家伙。」 「这个嘛……我还认识另一个。」 「你说什么?」 「没有没有,你说对吧,海音寺?」 海音寺在围墙的另一边点点头,伸手递过两瓶带着水滴的饮料。 「乌龙茶。没有啤酒真是不好意思。」 「我不要。谁知道新田的乌龙茶里面有没有加什么怪东西。」 「不要那么生气,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幼稚。拿去吧。」 瑞垣接住海音寺丢过来的罐子,嘴里「啧!」了一声: 「这是你的计划吗?」 「嗯?这是什么意思?」 「故意在练习时把我推上场,然后让原田投球。你知道会这样,所以才这么计划吧?」 门脇喝了一口冰凉的乌龙茶,用力摇摇头: 「俊,你想太多了。海音寺不是会耍这种小手段的人。」 「我看不见得。」 瑞垣转向一旁的脸上还是一片铁青,他的右手紧紧握住罐子。 「跟我来这套。那家伙的个性真是有够差。」 海音寺偏偏头,看了门脇一眼之后「嗯』一声点头说道: 「个性的确很差。如果我是永仓,可能早就放弃了。我有点能够理解你为什么这么生气。正因为可以理解,所以冲过去阻止的时机晚了一步。」 「不是晚了一步,是太早冲过来。可恶,真想再揍他一下。」 「你也有不对的地方。因为你让原田觉得无聊。」 「无聊?」 「因为你本来就不是认真站上打击区。你说那是我的计划,但是站上击区之后除了打击以外还在想东想西,不知道在计划什么的人是你。而且……」 「而且怎样?」 「而且你应该很清楚原田投球的威力,所以才能够顺利躲开。」 瑞垣把罐子翻过来,把几乎没喝的乌龙茶倒在春天的草地上。杂草丛里的蓝色小花意外顽强,马上又把头抬起来。 「那也是他的忍耐力不够。还不是因为他的自尊心很高。」 瑞垣用手扔出空罐子,直接丢到海音寺旁边的围墙。 「海音寺,我之前说过,要搞垮一个人的方法就像天上的星星那么多。赢得比赛的方法也是一样。我可不像你和原田一样那么单纯,面对他的全力投球我就得全力打击。笑死人了,我可不会笨到去做那种运动偶像剧里的情节。我要用我自己的方法确实获得胜利。你记得把我说的话转达给原田。」 「我会的。不过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叫他原田,你不叫他公主了吗?」 「哪有那么恶劣的公主。」 把手插进口袋的瑞垣开始往前走。门脇与海音寺互相看了一眼,几乎是同时伸出手来。 「那就三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新田的市立棒球场见。告诉你,我可是很期待这场比赛。」 「我也是。前天晚上或许根本睡不着。」 「还有,这件事你要保密。我刚才实现了一个愿望。」 「愿望?」 「就算一次也好,我很想对瑞垣俊二说『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幼稚』这种话。刚才终于让我如愿以偿了。」 放开握住的手,海音寺笑了。门脇用认真的表情点了一下头: 「我很感谢你,不过要等到比赛结束之后再跟你道谢。等一切结束之后。我现在没有多余的心思考虑别的事情。」 「彼此彼此。」 门脇再一次以严肃的表情点头,接着背对海音寺离开。 「秀吾。」 就在门脇走到身旁之时,瑞垣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放弃这次比赛。」 门脇也停下脚步看着瑞垣。瑞垣说的话总是很难懂,尽是用些隐诲的比喻或是古老的诗词,让人无法了解他的真意。现在的话虽然简单,还是没办法理解。 「这是什么意思?」 「跟新田东中的比赛,你不要想着要赢,站上打击区不要多想。不然打不到原田的球。」 「包括推进打者以及送打者回来?」 「没错。你不要管比赛的事,只要想着打击就好,其他全部交给我。练习的日子和练习的内容都由我来处理,你不要插手,不用做那些不必要的事。相对的……」 终于听懂了。 「你要我打上看台吧。」 「没错。把球打上看台,然后尽可能用最慢的速度绕场一周。就当是给我的饯别礼物。」 「这个饯别礼物还真困难。」 「只有你才办得到。你一定可以办到。」 瑞垣又加快速度向前走。 「我知道了。你就期待收到最棒的饯别礼物吧。」 向前走的瑞垣不发一语,逐渐远去。门脇在风里站了一会儿。 把饮料发给大家之后,发现冰桶里只剩下两罐柳橙汁。 「要喝吗?」 豪递了一罐给巧,不过他只是摇头拒绝。 「喝吧。」 「我不喜欢喝太甜的东西。」 「这是百分百纯果汁,不会很甜。」 豪拿着果汁走到球场角落坐下,不知为何没有人靠过来。他把果汁塞到巧的手里。 「喝吧。」 「哪有强迫别人一定要喝。」 「难得 人家送来,不喝岂不是浪费了吗?」 「好啦好啦。」 巧含了一口果汁,因为觉得很甜而皱起眉头。 「巧,刚才那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你给我说清楚。我会听你说,所以你也要好好解释。你对瑞垣学长投出那种球,究竟是想怎么样,给我说个清楚。 「我真的喝不下去。」 巧把罐子还给豪,开始重绑钉鞋的鞋带。 「巧!」 「还不是因为你在发呆的关系。」 「我?是我的错吗?我有在发呆吗?」 「明明被绊倒了,还一脸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被人家那样恶搞,你竟然咽得下那口气。你不是笨蛋就是白痴。」 豪不由得「啊!」了一声,果汁甜味渗进喉咙。 「你注意到了吗?」 「我可是站在投手丘上,怎么可能不知道。」 巧的手指仔细把鞋带拉紧,然后看着下面,用有点低沉的声音继续说: 「你别误会了,我不是因为你被绊倒,所以才会生气做出那种事。」 「啊……嗯,我想也是。」 「我可是很认真地在投球。我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就是让瑞垣学长挥棒落空的那一球吧。」 「我看那家伙根本不知道。不然为什么会在打不到球之后做出那种事。」 巧将另外一只钉鞋的鞋带也仔细绑好。 「而且被绊倒的人一点也不生气,还站在那边发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向那种家伙低头道歉……真让人不爽,超级不爽。」 「不爽我吗?还是瑞垣学长?」 「都很不爽。」 豪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接着一口把果汁喝完: 「不要老是把讨厌还是不爽挂在嘴上。」 「讨厌的事就是讨厌。」 「那你做的事情又是如何?你可以说瑞垣学长不对吗?你自己还不是用球捉弄站在打击区的人,你不觉得丢脸吗?」 豪将球滚到巧的脚边。 「你只要依照我的暗号指示,直接把球投过来就好了。投一个瑞垣学长绝对打不到的直球……只要这样做不就得了。难道不是吗?」 巧摸着球说道: 「他根本没有认真打我的球。明明站在打击区上,却不认真打我的球。对你动手之后还在那边嬉皮笑脸,所以……」 豪抓住巧的手,用力把他拉过来。 「巧,我可是很认真的。」 「咦?」 「我可是很认真的,全力准备接你的球。你到底懂不懂啊?」 巧没有叫豪放开自己,也不打算把豪的手挥开,就这样让他抓住右手,静静看着豪。 「你少瞧不起人了。你在投手丘上到底在看什么,说得一副自己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在面对你的时候,从来没有以半调子的心态摆出捕手手套,但是你却无视我的手套。」 「那是……」 「给我安静听好,不用再说什么借口!你因为自尊心受损而生气,然后无视我的存在。投手丘的投手忘记自己的捕手,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真是太差劲了,我是为了接你的球而存在,也决定一直这么做,无论发生什么事……我认真下定决心,但是……」 豪发现自己握得太过用力,终于放开巧的右手。 「笨蛋,在你因为瑞垣学长不认真而生气之前,先反省一下自己。不认真面对捕手的投手,能对打者说东说西吗?我的投手只有这种程度吗?巧,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你很丢脸。」 虽然知道自己讲得有些过分,就是停不下来。豪觉得很懊悔,太懊悔了,根本没有多余心思考虑这样的话是否会伤害巧,还是让巧感到难过。只是想把自己懊悔的心情传达给对方。 看着我的手套,看着这里投球。只要我蹲在本垒板的后面,你的球就不该往别的地方飞。无论是对谁不满,还是对什么事感到生气,只要你站在投手丘上,就只要看着我,不要再做出这种丢脸、贬低自己的蠢事。 想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眼前的人,不管用多么严厉的措辞也想让对方知道。 你有在听吗,巧?瑞垣学长要我不要从你的身边逃走,他说我要是逃走,一定会后悔到死。所以我要对你说,只要是我想说的,我全部都会不客气地说出口。当然也会听你说的话,仔细听得一清二楚。不要找借口、不要沉默,我会用耳朵、嘴巴、手、身体等我拥有的全部,感受你的想法,所以你不要逃。 豪在脑中找寻能够传达自己想法的措辞,一边吞吞吐吐,一边反复跟巧说话。 场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练习了,东谷和泽口从稍远一点的地方不断探望这里。两个人偷偷摸摸说些什么,然后整张脸揪在一起。 巧吐了一口气,几乎没有任何动作依然满身大汗,花香乘风吹过身边。 「那个床单……」 「床单?」 「在你家的医院把床单弄脏,结果被伊达小姐骂了。」 「啊……那又怎么样?」 「那个时候她说医院里的衣物跟一般不一样,是病人和照顾病人的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洗干净的,所以我们才会被骂。」 「我记得……」 「被骂的时候,我心里想着伊达小姐真是可怕,好久没有这么害怕……」 「当时我也很害怕……」 「现在还是觉得有点害怕。」 「害怕伊达小姐?」 「怕你。」 巧的双手抓住球,轻轻用嘴唇碰了一下球。 「我想了一下虽然不是被骂到狗血淋头,还是觉得伊达小姐可怕的原因……因为她说的很对。心里想说愿来如此,被骂也是应该的……自己也觉得该骂。真的很久没有这么害怕了。」 「被骂之后也很认真地把床单洗干净。六条床单通通洗好之后晾回去了。」 「所以……好啦,我承认我刚才的确被你吓到。」 巧把手伸到豪的膝盖上方,接着放手让球掉到豪放在膝上的掌中。 「我不会再做那种事了,不会再让你说出觉得我很可耻这种话。」 就在巧站起来之时,吉贞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 「你们两个竟然在这里偷懒。怎么,有事吗?难道原田被永仓骂吗?哇啊、超想听的,说来听听吧。永仓不要把原田骂哭,这样原田很可怜。原田,想哭就到我怀里哭吧。」 「白痴,东谷还是泽口都比你好多了。」 「咦——你们两个听到了吗?原田说想到你们的怀里哭,好像是被永仓骂了。」 「谁说过那种话了。」 东谷和泽口也跑过来,一群人吵吵闹闹离开之后,只剩下豪一个人待在那里。他握了一下手中的球。接进手套总是像只凶猛动物奋力抵抗的球,现在只不过是颗再普通不过的小白球。 练习结束回家的路上,巧被东谷等人硬是拉到远食店。 「原田请客、原田请客、原田请……」 吉贞连续喊了八次。 「为什么我要请客?我有欠你们吗?」 「昨天我请过了,害得我花光这个月的零用钱,快饿死的时候连想买个东西吃都不行。啊、我要照烧汉堡还有香蕉奶昔,你们也是吗?」 豪举手说道: 「我还想要薯条。」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连豪也来了?跟你没关系吧?」 「因为我肚子饿了。巧,再吵下去就太难看了。」 「啊、就是这个香味。真是太幸福了。」 泽口开始抽动鼻子。巧靠着椅背叹了口气: 「好吧,算我倒霉。」 坐在他面前的东谷也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东谷等人很担心。担心被瑞垣赏巴掌的巧,还有看似在吵架的巧和豪。东谷和泽口表面上似乎轻松开着玩笑,其实两个人的眼神都很认真。巧知道汉堡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来了来了,这是公主殿下点的餐。久等了,帮您送来了。」 吉贞把白色托盘放在巧前面。 「吉贞绝对只是贪吃而已。」 「啥?你在说什么?」 东谷一边拆开包装纸一边说道: 「明天就是毕业典礼了。我还想多让海音寺学长带领我们一段日子。」 泽口拍了一下东谷的背: 「他是你的偶像吧?」 「嗯,我想成为像海音寺学长那样的游击手。」 「海音寺学长的守备范围很大,你怎么可能办得到。」 「哇啊、吉贞有资格说我吗?你可以抢下三垒手的先发位置吗?」 「我没问题。除了我以外根本没有人守得住三垒。」 巧觉得有点沉重。只是像这样与别人待在一起若无其事的交谈,都会因为要担心许多事而感到沉重。跟这样坐着的时间相比,自己还是比较喜欢一个人跑步。之所以会坐在这里,是因为想要了解一个人跑步不能了解的事。 你只要依照我的暗号指示,直接把球投过来就好了。 害怕豪说的话,也害怕自己无法反驳豪说的我对你没这么做感到丢脸。巧心里想着「只有他,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很丢脸」。他想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也想知道这种不只是自己,也不想被别人看扁的想法,是不是源自于自己的软弱。还想知道不仰赖、不依靠任何人,是不是就叫真的坚强。这些事光靠一个人跑步是搞不懂的,在投手丘上也无法理解。 吉贞的声音忽然认真起来。 「你们几个发现了吗?门脇学长变得结实许多。」 「应该一直在跑步吧?看一眼就知道了。」 听到巧的回答,吉贞用一脸「什么嘛,真无趣」的表情点头: 「有发现就好。要是原田下场比赛不全力以赴,一定会被干掉。」 巧把汉堡放回托盘: 「吉贞,你说谁会被谁干掉?」 「当然是你被门脇学长干掉。人家可是很拼的。」 「谢谢你的忠告。」 「唉呀,还没有到让你感谢的地步。不过接下来的比赛只是非正式的练习赛,就算你被人打爆也没关系,话虽如此还是赢得比赛比较爽。你只要不让门脇学长前面的打者上垒就好了。阳春全垒打无论飞得多远,终究只有一分。」 巧用手撑住下巴,对着吉贞微微一笑: 「你是说我会被门脇学长打出全垒打吗?」 「嗯。」 吉贞干脆地点头承认,然后大口吸起香蕉奶昔。 「因为我去捡球的时候有跟门脇学长稍微聊一下,总觉得他比之前更有威力。不只是身体,整个人全身上下部冒出惊人的气势。原田不妙了,真的很不妙,超不妙的。」 「那就来打赌吧?」 「打赌?」 「如果我被打出全垒打,就请吃你照烧汉堡加饮料一个礼拜。可是如果我三振门脇学长,就换你请我一个礼拜。」 吉贞的眼珠转了一圈。 「这下子该怎么办呢?一个礼拜……永仓,你觉得如何?」 「我劝你最好别赌,不然下个月的零用钱也没了。」 「可是门脇学长真的给人变得更厉害的感觉。」 吉贞稍微做了一下挥棒动作。 这几个月来不断跑步、不断打击,的确让门脇的实力更加进步。吉贞一下子就注意到反映在身体、动作,甚至是声音的改变。 「那是因为你太久没见到他。」 豪用纸巾擦拭沾上盐和油的手指。 「我们也很常听到吧?说什么隔了一阵子不见,你就长大了或是整个人变壮了。说到人的变化,每天看是感觉不出来的,久久看一次才会觉得改变很大。不过如果阿吉说什么都要赌门脇学长,我也不会阻止你。你就赌赌看吧。」 吉贞噘起嘴继续说下去: 「因为原田只有直球吧?而且也不会利用慢速球扰乱打者……所以如果以同等实力来看,还是打者,也是门脇学长比较有利。」 将千锤百链的力量集中在击球的瞬间,捉住投来的球把它打到远处,当然不像嘴巴说的那么简单,并非光靠努力或与生俱来的才能就能办到。但是今天看见的门脇,可以说是努力与才能兼备的成果。这么一来想要打中直球应该不会太难——以上是吉贞的说法。 「所以在来不及学变化球的情况之下,应该想些降低门脇学长打击气势,或是闪躲他的方法比较好。啊、这是永仓的工作吗?我是觉得门脇学长虽然很厉害,但是很多强力打者的个性都比较单纯,所以在他拼命想要挥棒的时候,来颗慢速球或许行得通。」 「被吉贞说成个性单纯,门脇学长真是可怜。」 巧把装有红茶的杯子拿近嘴边,清淡的红茶流过喉咙,不留下任何味道。即使如此,也比只有甜味的柳橙汁好多了。 「阿吉,你太天真了。」 豪在吉贞的旁边小声说道。 「天真?你说我吗?原田,我可以再吃一个吗?永仓,我是哪里天真了?」 「阿吉,你可不可以一次只问一个问题?你把人看得太过简单了。」 「你说我把谁看得太过简单?原田吗?没有啊,我们都是同一队的,真说起来我也希望原田获胜,但是实际上……」 「我是说门脇学长。」 豪用手指弹了一下香蕉奶昔的杯子。 「他不是只用球速的快慢就能解决的打者。」 「是吗?」 「是啊,故意四坏还有可能,但是像这种小动作对他起不了作用。」 「是吗……既然这样……哇啊、连你都这么说,虽然对原田有点不好意思,但刚才的打赌我决定赌了。」 「你可别误会我的意思。我说不会做这种小动作,是因为根本没有必要。」 豪把喝完的杯子捏成一团,然后在托盘上滚来滚去。吉贞用夸张的动作耸耸肩: 「是吗?原田,你的感想又是如何?」 「当然。」 「哇啊、这对投捕搭档真是讨厌,不知道哪来的自信。你们总有一天会自取灭亡。真是讨厌,你们给我听好了,棒球才不是那么简单的运动。要是投手被打爆,输球的机率可是会一下子上升许多喔,你们知道吗?原田,拜托再请我吃一个,我根本吃不饱。」 「请你一次只讲一件事。还有关于棒球的高见我已经听够了,从刚才就一直听你讲打者、慢速球什么的,你除了棒球就没有别的话题吗?」 听到巧说的话,豪被嘴里的水给呛到,咳个不停;吉贞张大嘴巴;泽口则是嘴里咬着吸管,眼睛直盯着巧。 「东谷……要掉了。」 生菜和肉片几乎要从东谷嘴里的汉堡掉出来。巧伸手从东谷的嘴里拿起汉堡: 「你看,酱汁都流出来了。你是幼稚园吗?」 「啊、真是抱歉,十分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怎么变得这么客气?」 「啊、我有受到惊吓就会变得相当客气的习惯,真是不好意思。」 「我说了什么让你吓一跳的话吗?」 「没有,相当普通 ……但是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就觉得有点怪……对吧,泽口?」 「嗯……但是这样也许不错。」 豪擦过嘴之后又喝了口水。 「巧,然后呢?」 「嗯?」 「要谈什么话题?」 巧把视线移到豪的脸上: 「你的伤心事该怎么解决?」 豪「啊!」叫了一声,接着便用右手遮住脸: 「对了,怎么办?我被人讨厌了。哇啊、现在根本不是在这里吃汉堡的时候。」 吉贞探头问道: 「怎么了?你被伊藤甩了吗?」 「少罗唆。哇啊、该怎么办才好呢?」 昨天青波提着蛋黄滴滴答答的购物袋直接回家,根本没有回头看豪一眼。因为无法整理的愤怒紧闭嘴巴,一路上什么话都没说。 别那么生气,豪已经认输了,你就跟他和好吧。 以哥哥的身分对青波说这些话是很容易的事,也可以用告诫或劝导的方式来让青波和豪和好,但是那样只是在自欺欺人。昨天青波对豪的愤怒,乃是属于青波的情绪。既然如此,要安抚、忘却、继续燃烧这股愤怒,都只能由青波自己决定。愤怒、悲伤、羞耻、欢喜、妒嫉、失望、涌上心头的情绪、努力抑制的情绪,不论什么感情,只要是在自己的内心,就是只属于自己的东西,外人完全无法插手,也不应该认为自己能够操纵别人的情绪。豪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就算再怎么样,他也不会拜托自己劝青波和他和好。 「我得好好和他谈谈。」 豪的嘴巴念念有词。没错——巧也在心里如此回应。也只能试着跟他对话,游说彼此的想法。不是为了说服对方,也不是要让对方认错,更不是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这一切只是单纯把自己的想法化为言语说给对方知道,就像刚才豪在吹着风的球场角落做的事情一样。 「巧!」 「嗯。」 「今晚我会过去。」 「好啦好啦。」 这次轮到泽口被水呛到,吉贞则是双手不断上下挥动。 「在学飞吗?辛苦你了。」 「白痴,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什么?刚刚你们在说什么?真是有够暧昧的。今晚我会过去是怎样?在半夜做完暗号之后,原田就从窗户扔下绳梯吗?然后说:『豪,你真慢。我都等到快睡着了。』然后永仓回答:『巧,对不起,很难脱身。但是我今天可以待到早上。』是吗?有这种事吗?不会吧?原田,你明年不要收什么巧克力,全部转给我。」 「我家才没有什么绳梯。还有拜托你可不可以想些正经一点的故事,听得我头都痛了……我要回去了,先走一步。」 起身的巧觉得有点累了。不是头痛,而是挨了瑞垣巴掌的脸颊开始感到刺痛。 不过吉贞叫住他: 「原田。」 「什么事?我不会再请你了。」 「不是,我是要告诉你刚才的打赌,我决定赌了。」 吉贞皱着长雀斑的鼻子咧嘴一笑。 「真有挑战精神。」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现在门脇学长的挥棒速度比你的球还快。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泽口在一旁拉拉吉贞的手臂。 「泽口,不要阻止我。我先把条件说清楚,以三个打席来算……」 「只要打出去就算你赢。」 「咦?可以吗?你是说每个打席都能压制门脇学长?这么臭屁可以吗……那就这么决定了,不能更改。」 「了解。你先把钱准备好吧。」 走出速度店才发现已是夕阳西下的时间。薄薄的云层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无踪,整个天空染成一片枣红色——明天应该也是晴天。行人在路上留下长长的影子,彼此擦肩而过。巧吸了一口气,发现空气中有青波说的水仙香味。 隔天的早晨四周一片雾茫茫。新田的初冬与冬末都会起雾,化为遮蔽视线的布幕。在温柔潮湿的春雾之中跑步,头发不知不觉湿透了。连体内都感到刺痛的寒气,此时已经不复存在。 昨天豪和青波聊了很久。豪对着往房间里望去的巧说声「我回去了」的时间,早已经超过九点。豪没有说他跟青波谈了什么,巧也不想过问,青波应该也不会说。 厨房桌上放着一颗豪带来的苹果。等到早餐再把它切一切,和青波一起吃吧。 巧沿着平常的跑步路线奔跑。等他来到神社的石阶下方,浓雾已经逐渐散去。从平地慢慢消逝的雾聚集在山脚,渐渐往山顶移动。 巧稍微放慢速度,沿着石阶跑上去。神社里面没有任何人。调整一下呼吸,由上往下俯瞰整个新田。在脚下留着一点薄雾的时候,开始受到阳光照射的街道,看起来有如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美丽幻境。 巧将手伸进口袋,才发现自己忘记带球。无论何时何处总是放在伸手可及之处的球,到底放到哪里去了? 巧敲了一下手套,开始朝着下方的街道进行投球动作练习。 浓雾散去,小桥、河流与住家清楚现身。汽车喇叭声、狗叫声与鸟鸣声也变得格外清晰。 这不是幻境,城镇与自己的确存在。巧在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继续往前跑,把街上的风景甩在背后。 特别短篇 the other battery 横手的季节是随着风一起转变。比起天空的颜色或花草的模样,风的转变更能显示季节的变换。冬季时分从中国山脉吹来的寒风,总是寒冷锐利地刺激肌肤,让人不由得缩起身子。寒风大多伴随雪与冰雨由下往上吹,像是要把人绊倒,或是直接从正面袭击而来。 在冬天进入春天之时,如此寒风就会忽然放慢速度,变得缓慢柔和又带着湿气。雄途从幼稚园的时候开始,都会比达矢早一步感觉到这种变化。 那是幼稚园毕业之后一个月的某个午后,两个人在樱花树下玩耍时发生的事。 「阿达……」 雄途突然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阿达,已经春天了。」 在有着大象溜滑梯与葫芦型沙堆的幼稚园广场里,三天前下的雪似乎还不打算融化,到处都留有积雪。满天都是乌云,四周一片昏暗。达矢觉得有点奇怪: 「春天?春天根本还没来吧?」 「已经来了。」 雄途噘起嘴,转动穿着大一号运动服的身体之后说道: 「阿达感觉不出来吗?风已经变成春天的风了。」 雄途模仿当时极受欢迎的变身英雄,左手叉腰,右手指着天空。被雄途的动作吸引,达矢也把脸抬起来。吹到脸上的风并不令人感到刺痛,虽然天气依旧寒冷,但是已经没有那种冰冷指尖抚过的感觉。 「真的耶。」 达矢丢下手里的铲子站起来。 「真的是春天了。」 「嗯。」 「小雄真厉害,你发现春天了。」 听到达矢的话,雄途用力点点头,露出满脸的笑容。那是有点得意,却又对自己的得意感到不好意思的笑容。 即使到了现在,已经升上国三了,雄途偶而还是会露出那样的笑容。每次只要雄途出现那种笑容,达矢就会皱起眉头——尤其是在雄途握住棒球的时候,更是如此。 四月中旬,迟到的春天终于造访横手。在面对濑户内海的南方早已凋零的樱花,在这里只开了八分。 「好,到此为止。」 阿藤教练的声音响起,表示以比赛形式进行的练习结束。面对夏天的县大会,这阵子一直举行接近实战的练习。对于基础体力和技术都还不够成熟的新社员来说,这是相当严格的练习。如果是在往年,基于考虑到这一点的情况之下,这个时期应该是进行基础训练和调整的时期。但是今年不一样。 必须彻底锻链这支以二、三年级为主的队伍。新社员也必须咬紧牙根追随二、三年级。 每次练习都会听见教练骂人的声音,因此许多一年级新生在入社没几天之后便选择退社。虽然受到去年棒球队打进全国四强的刺激,满怀憧憬的入社人数比起去年增加不少,但是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已经有接近一半选择退社。但是教练一点也不在意,根本不考虑改变练习方法或是减少练习内容。对于教练这种严格的练习,城野达矢自认多少能够理解。因为他自己的内心也很着急,达矢跟监督的想法应该是一样的。 依照现在的实力是胜不了的。 要是在县大会预赛遇上新田东中,现在的横手二中没办法赢得比赛。 着急导致不安,不安引起焦躁。一有这种感觉,达矢便会紧咬自己的嘴唇。 竟然是为了新田东中…… 去年的达矢,是唯一一个以二年级的身分参加全国大赛的先发球员。教练将捕手这个重要位置托付给他,而他们也与来自全国的队伍交手,一路打进四强。根据他的经验,达矢知道现在的球队虽然没有去年的破坏力,但是以整体实力来说,并没有比去年差多少。 我们是很强的。 相信这一点,相信整支球队。这是学长在教导技术和比赛注意事项时一起教给达矢的。 达矢很有自信,也很信赖整支球队。就是这种自信与自负一直支撑着他,戴着捕手面具在场上奋战。 但是这样的自信与自负却开始有所动摇。 背上突然感到一阵发毛,有时还会渗出令人不快的冷汗。 那场比赛、那颗球、那一球。 距离那场比赛还不到一个月,感觉起来却好像隔了很久,可是一个月前的事又好像昨天才发生一般浮现脑海。 新田市立棒球场上吹着潮湿的风,无数不知名的白色花瓣四处绽放。达矢清楚记得当时的风景,也记得当时看到那一球而丧胆的自己——怎么可能忘得了。 原田吗? 再次无意识地咬了自己的嘴唇。 一想起那个面无表情站上投手丘的投手,不知不觉就会咬紧嘴唇。 要是不挑战那颗球并且打击出去,不要说是全国大赛的冠军,就连参加全国大赛的资格都没有。其实并不清楚目前的新田东中有多少实力,只是不论打击与守备的程度如何,球队的核心一定都是那名投手,还有他所投的球。只有这一点是确定的。 没有彻底的决心,是没办法挑战他、打败他的,然而这并非不可能。达矢甚至认为只要击败那个投手,去年无法达成的称霸全国将不是幻想。这应该不是他的幻想或一厢情愿。 着急、不安、焦躁、自信、斗志,还有高昂的士气,这些感情交杂在一起,让达矢的心开始动摇。为了进步,只有压抑动摇的心,控制自己的感情拼命练习,认真、拼命地与棒球搏斗。这是唯一能做的事,但是…… 城野达矢皱起眉头,把手中的球塞进荻雄途的手套。 「怎么了?」 雄途眨眨眼睛,一脸疑惑看着达矢: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没有生气。」 「说谎。你明明就在生气。」 知道我在生气吗?那就好。 「别露出那种害羞的笑容。」 达矢皱起眉头斥责雄途,并且觉得最近越来越常责备雄途。雄途耸耸肩膀,视线仍然看着达矢的眼睛: 「我是因为高兴才笑的,这样不行吗?」 雄途手里的白球转来转去,似乎感到十分疑惑。 「觉得今天的身体很轻……想说状况真是不错,然后你又称赞我投得很好……」 「的确投得不错,而且不是只有一、两球。不像平常一样忽然松懈下来,球的威力也没有下降。可以说是投了一整场的好球。」 「对吧?因为你很少称赞我,所以我很高兴,才会……」 「这里是投手丘。」 达矢的眉头皱得更深,压低声音说道。 「这我知道。」 维途低下头,轻轻踏平脚边的土。 「既然知道就别在投手丘上露出那种害羞的笑容。真难看。」 雄途似乎真的生气了,抬起头来不发一语瞪着达矢。 没错。 达矢收起下颚,一面承受雄途的目光,一面在心中喃喃说道: 就是要用这种眼神投球。 接着又以不发出声音,有如祈祷的方式再说一遍。 雄途,你是横手的王牌投手,非得和那个家伙对抗才行。你要抬头挺胸站在投手丘上,要笑就挺起胸膛大笑,不能露出那种软弱的笑容。 雄途马上移开视线,然后低下头。这种时候特别让人感到焦躁,真想大声叫他不要低头。 以捕手的身分接雄途的球,偶而……不、是常常感到很佩服。无论确实投进好球带边缘的控球能力、速球的手感,以及让打者反应不及的变化球,让人点头称赞的次数与日俱增。像今天这样,雄途也自认状况不错时投的球,的确很有威力。球的威力透过捕手手套直接传到达矢身上,而 且可以感觉那股力量正在缓慢确实地进步。可以确定荻雄途这名投手正在不停进步,他正在一天一天储备自己的力量。说起来或许容易,但是「每天进步」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达矢真心认为能够若无其事地做到这件事的雄途,的确很了不起。正因为如此,达矢更是希望他能够骄傲地抬头挺胸,希望他以相信自己投的球不会被人打出去的心情,将球投进捕手手套。要是不能抱持近乎傲慢的自信与决心站上投手丘,就没办法与那个原田一较高低。 但是雄途的内心一点也没有变强,只要被打出安打就会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让打者出局,称赞他投得好的时候,就会出现得意却又带点不好意思的笑容。他总是诚实表达自己的感情,在投手丘上垂头丧气或是欢笑开怀,就好像小学生一样。一切都和他第一次拿球、投球的时候差不多。明明已经更有力量,身体也变壮,但是个性却完全没变,真是让人受不了。 坚强一点,像个不可动摇的巨石一样坚强。不要低头,要居高临下看着对手。 雄途,你是横手的王牌投手。 「城野。」 听到教练在叫他,于是他转身离开一直低着头的雄途。 「怎么样?」 双臂抱胸的教练只是短短问了一句。 「荻的状况吗?」 「嗯,我觉得他最近变强不少。你觉得怎么样?」 「状况很不错。」 「而且也比较稳定了,不会像以前一样因为一点小事自乱阵脚。」 「是。」 「虽然个性比较悠哉,但是多少也有身为王牌投手的自觉了。」 「是的。我认为荻只要能够发挥实力,不论哪支球队都不容易打到他的球。」 达矢特别加强语气;不论哪支球队都打不到。希望不是只有我认为,而是说得斩钉截铁。 不论遇上哪支队伍,我们都不会输。 「说的也是。」 「呼!」教练放下双手,吐了一口气: 「如果是你和荻的投捕搭档,无论是哪支球队都没那么容易打出去吧?」 「是的。」 看了一眼毫不犹豫的达矢,教练的嘴角稍微放松。沉默了几秒之后,教练用有些低沉的声音叫了一声「城野」,再次露出严肃的神情。 「看样子我的运气不错,今年的横手二中可以变成一支很不错的球队。以你们这对投捕搭档为中心,打进全国大赛应该没问题。」 「是。」 全国大会?当然没问题,我的目标还要更高更远。 「教练。」 「什么事?」 「要不要进行练习赛?」 「练习赛?在这个时间点和别校比赛?」 「是的。」 以成年男性来说也算相当高大的教练,身高当然比达矢来得高。他眯着眼睛,俯瞰达矢一眼之后说道: 「跟新田东中吗?」 「是。」 没有其他对手。让人在意的碍眼目标,只有那支球队、那对投捕搭档、那名投手。 「想跟新田东中比赛吗?」 「非常想。」 之前的那场比赛,他们只是跟在学长们的后面打球而已,这次他要靠自己的意识和实力与新田东中一决胜负。 教练先是看着达矢,不久又把视线移到外野: 「唔,新田东中吗……」 练习之后的场地整理与收拾已经差不多告一段落,正准备举行例行的检讨会。 「你有自信吗?」 「咦?」 「现在跟新田东中比赛,你有自信获胜吗?」 达矢心里想说—当然有——可是这句话却在出口之前吞了回去,他不禁呼吸急促,整个脸颊紧蹦。一想到丢脸的表情全被教练看在眼里,达矢不禁满脸通红。 「现在跟新田东中比赛,一定是原田主投。你觉得荻没问题吗?」 教练的语气不是试探,也不是怀疑,而是相当认真问着达矢。 横手的王牌投手,可以在投手战里赢过那个原田吗? 「我想我们拿不到三分……不,应该不可能拿到两分以上。虽然我还没完全掌握新田东中的打线实力……但是他们的教练也不是泛泛之辈,应该会为了县大会努力练习。他不可能只依靠投手而放弃打线,这么一来……」 教练的视线移到坐在防护网前的队员身上,接着看往抱着膝盖一动也不动的雄途。 「对荻来说会很辛苦。」 得不到队友的火力支援,一个人守着投手丘的投手是个相当难熬的角色。对于踏上投手丘的投手来说,没有什么事比记分板上面挂着一排鸭蛋更令人难过。除了要和对方的打线作战,还要跟自己作战。除了维持自己的状况,还得不停忍耐并且投球,而且对方的投手还有超乎常人的能力。承受不断逼来的庞大压力,真是相当难熬的角色。 「如果荻被打垮,县大会就没希望了。」 「但是……」 达矢更加用力握紧自己的拳头,剪得很短的指甲陷入掌中。 「总有一天会遇上新田东中,不是吗?」 「没错,总有一天会遇上的麻烦对手。正因为如此,更加不能用这种不明确的心情比赛。他们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能打赢的对手。」 「教练觉得我们会输给新田东中吗?」 达矢知道自己的语气是在质问教练,背后也可以感觉到其他队员的眼光。他们一定很想知道自己在和教练说什么。 「这是我问你的问题吧?」 教练的口气缓和下来,只是眼神依然相当严肃: 「你是我们的当家捕手兼第四棒,你真的觉得我们能够赢过新田东中吗?」 风向变了,太阳也准备下山。带点淡淡白色的夕阳光芒,告诉大家春天到了。 去找瑞垣学长谈谈好了。 达矢停下脚步,把运动背包重新背好,仰望天空才发现天边留有些许蓝天和亮光。春天天黑的比较慢,太阳的光芒依然留在空中,不像冬天一样夜晚瞬间降临。 拥有悠久历史的横手,到处都是低矮的平房,因此随处都是小巷子。达矢在老药局与展售工艺品的店铺之间的小巷子停下脚步。穿过这里马上就是瑞垣的家。 达矢开始犹豫要不要去拜访毕业的学长。自己也不确定见了面之后想说些什么,还是想问些什么。只是瑞垣一定比达矢更加了解新田东中,以及那对投捕搭档,甚至是那个投手,说不定会给自己一点建议。 达矢看着自己的脚边,凝视运动鞋的鞋尖。用这种不明确的心情去见瑞垣,大概只会换来一阵嘲笑。他不是那种会对随便跑来问事情的学弟说声「啊、你来啦」,然后欢迎他进门的男人。只是他现在也只能依靠瑞垣。 该怎么办…… 微亮的景色和自己内心的挣扎重叠,达矢无意识地弹了一下舌头。他最讨厌无法决定该怎么做以及犹豫不决的时候。以接住投手全力投球为己任的人,不能有任何犹豫,至少要找人开导自己的犹豫。这是他在进入横手二中棒球队之后学到的事情之一。 不要犹豫不决。 这是学长教我的,但是…… 「阿达。」 听到后面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一阵焦躁由身体深处涌现。这次他是故意弹了一下舌头。 「阿达,等等我。」 雄途跑到达矢身旁深吸一口气,接着又慢慢把气吐出来。 「你真的很急耶。等我注意到的时候,你就已经回家了。」 「那是你在拖拖拉拉,动作太 慢了。」 「是吗?嗯——可能是吧。」 维途偏了偏头。达矢在练习之后只是换掉钉鞋,然后在制服外面披件风衣就走了,不过雄途却是规规矩矩换回制服。黑色的学生服配上印有yokote标志的斜背运动背包,看起来总觉得很不协调。 维途抬头露出微笑。那是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笑容。 「但是你还是在这里等我吧?」 「啥?」 「你不是在这里等我吗?」 「白痴。」 达矢丢下一句话便走了。穿过街上的房子,两人走到桥上。这个时期因为有溶化的雪水挹注,所以河水特别丰沛。清澈的河面一边映出忽蓝忽红的天空,一边往下流。 风景再美也跟我无关。达矢紧闭嘴巴快步渡桥。 什么阿达,什么你在这里等我,真是白痴。 每走一步就觉得越来越生气。 你为什么这么没神经?究竟要当小鬼到什么时候? 达矢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停下脚步。 对了,那个时候的瑞垣学长…… 「荻真是好孩子。」 瑞垣曾经自言自语说过这句话。那是一个非常寒冷,上午断断续续下着小雪的日子。 虽然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可是很清楚是在对旁边的达矢说话。他可以确定瑞垣并非在称赞那个刚结束投球练习的学弟。瑞垣总是习惯用这种方式说话,毫不在意地从嘴里说出意义深远的一句话。 继续探求话里的意义,就可以知道不少东西。如果只是听过就算,那就真的只是普通的自言自语。 达矢发现瑞垣有这样的说话习惯之后,便下定决心要经常待在这个学长的身边,聚精会神听他说话。只要觉得有用,瑞垣便会以若无其事的口吻喃喃自语。将他的话放在心里慢慢咀嚼,当成食物吃进肚子,变成自己的精神食粮。瑞垣绝不说没有意义的话,他的话总是很有份量,达矢听完之后总会放在心里慢慢沉淀。刚才那句话也一定有它的含意。 荻真是好孩子…… 「好孩子……是什么意思啊,瑞垣学长?」 「就是好孩子的意思。他不是很好吗?又老实又温和,头脑又好。如果在队里做问卷调查,他一定会当选最想和他陷入爱河的男性第一名。」 「我是不想和他陷入爱河啦……不过他确实是既老实又温和,从以前一直都是这样。」 「这可是致命的缺点。」 「什么?」 「老实又温和的好孩子,可以说是身为投手的致命缺点,不是吗?」 「瑞垣学长……」 「荻是个好投手,今后也会变得越来越厉害。但是他总给我『不能再骄傲一点吗?』的感觉。投手这种生物,如果没有那种唯我独尊的骄傲是无法胜任的。」 「你是说雄途……荻没办法担任横手的王牌投手?」 「这个嘛……」 瑞垣耸耸肩。 「我也不知道。」 「怎么会……瑞垣学长也有不知道的事?」 看到达矢说得这么认真,瑞垣很稀奇地苦笑起来: 「当然。如果什么都知道,我就不会到这个年纪还在打棒球。」 「是……」 「我一点也不了解荻,也没想过要去了解。就算不知道,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困扰。但是你不一样,因为你是他的搭档。」 「我很了解荻。我们从幼稚园就认识了。」 瑞垣随口回了一句「这样啊」之后,眨了一下眼睛: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说荻吗……就是老实又温和的人,还有……啊、他能知道春天来了。」 「啥?那是什么?」 「好像从以前就是这样。他会说『从今天开始就是春天』,总之就是比任何人都还要早知道春天来了。」 「喔、这可是很特别的能力。」 「是啊。虽然跟投球没什么关系。」 「原来如此。」 瑞垣双手手指交叉之后往前伸,接着打了一个哈欠。但是视线从来没有离开场上的荻。 「城野……」 「是。」 「如果荻真的是你想的那种人,那么要他对抗那对投捕搭档,说不定会有点困难。」 那对投捕搭档指的是谁,达矢十分了解。瑞垣放慢口气说道: 「如果他真的是你想的那种人……」 「难道是我看错了?」 「我没这么说。不过就算从幼稚园就认识了,还是没办法完全了解一个人,你不要以为你已经很了解他了。你们可是投捕搭档,不要去想什么你们是相知相惜的思心事。」 「投捕搭档不可以相知相惜吗?」 「彼此互不了解不是比较有趣吗?」 两个人只说到这里。因为瑞垣说完这句便转身离开。 达矢的背后被人戳了一下,转头才发现雄途故意绷起脸站在那边。河面吹来的风微微吹动他的短发。 「你最近似乎有点怪?」 雄途盯着达矢的脸。 「怎么怪?」 「觉得你有点恐怖。为什么要绷得这么紧呢?」 达矢捉住看着自己的视线。雄途的眼睛与小时候一样圆滚滚,一点也没变。 「雄途。」 「嗯?」 「你觉得原田怎么样?」 「原田……谁啊?」 听到他这么反问,达矢瞬间说不出话来。难道荻的眼中没有那个原田吗? 「就是那个原田……新田东中的……」 「啊、那个原田啊。嗯,他很厉害。」 跟小学生没什么两样的简单回答,感觉不到任何的犹豫或不满。 「他们那对投捕搭档真的很厉害,实在是太厉害了,我都快要迷上他们了。明明比我小一岁,竟然投得出那种球,真是太可怕了。」 雄途举起右手,稍微做了一下投球动作。 「就这样?」 「嗯?」 「只有他们很厉害、你快要迷上他们这样?」 「没有啦,一开始看到真的有点吓到,因为球的威力完全不同。超级紧张的,心想原来还有这么厉害的家伙,而且我还得跟他对决,心脏因为害怕而跳个不停……但是……」 「但是?」 「一站上投手丘就忘记了。」 风从河面吹来,雄途的手伸向天空,仿佛是要抓住这阵风。 「抓到了。」 雄途一脸得意的笑容,把手张开——掌心多了一枚白色的花瓣,应该是樱花。 「你……没想过要赢原田吗?」 「没想过。我怎么比得上他,差太多了。」 雄途往掌中的花瓣吹口气。似乎是在等待这个信号,突如其来的一阵风吹起花瓣,瞬间给人眼前的少年可以自由操纵风的错觉。 「可是不赢过那家伙,就不能赢得比赛了,不是吗?」 「是吗?应该不会吧?原田也是人,一定会有掉个一、两分的时候。如果那个时候我的状况很好,说不定就可以完封新田东中。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眼睛望着往西边飞去的花瓣,雄途转了半圈,看起来像是挡在达矢面前。 「我不太会去想输赢的事。」 「你的意思是说不赢也没关系吗?」 「不是那样。」 「那是怎样?」 达矢拼命压抑想要抓住他的胸口,一边摇晃一边逼问「你到底为了什么打棒球」的冲动。 差太多了? 不太会去想输赢的事? 为什么会说出如此天真的话?如果不肯更加努力,我们都会输的。 「我很喜欢对着阿达投球的感觉。」 站在风中的雄途笑了。 「我是从投手丘往阿达的手套投球,不是吗?我很喜欢那种感觉。啊、我觉得自己能当投手真的很棒。我很喜欢棒球,也很喜欢投球。」 雄途伸手拍拍达矢的肩膀: 「何必去管别队的投手呢?无论对手是谁,我都能够上场投球。」 达矢握紧背包背带,那是装有捕手手套和球的背包。 「再见罗。」 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河面吹来的风,雄途红着脸挥过手之后,马上转身头也不回地过桥,消失在建筑物的阴影里。 达矢一动也不动,直到看不见雄途身穿学生服的背影为止。 无论对手是谁,我都能够上场投球。 这是一个真正的投手说的话,也是只有投手才能说的一句话。 「那家伙……」 老是叫我阿达,一副长不大的小鬼模样……但是…… 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投手。 被胜负观念囚禁、思想僵化、迷失自己的人其实是我吗? 我可是捕手。 没错,我可是捕手,是要接他投的球的人。无论对手是谁,只要接住雄途投的球就够了。 达矢轻轻摇晃装有捕手手套的背包,闭上眼睛。烙印在达矢眼里的原田形象开始消散。 睁开眼睛,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发现有颗星星正在闪烁。风变强了。 彼此互不了解不是比较有趣吗? 迎着风,达矢仿佛又听见瑞垣低语的声音。 第二章 「再见。」 在一如往常的叉路,豪举手道别。一只老鹰在头上的天空展开翅膀慢慢回旋。 「bye。」 巧也一如往常挥手。放学回家的路上,总是在这个地方说声「再见。」之后挥手,转身离开。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可是沿路上几乎没有说话,不知不觉变得沉默。如果东谷或泽口在场就会热闹一点,可是他们两人今天都有点感冒,早早回家休息了。 「巧。」 被豪叫住的瞬间,老鹰也叫了一声。那是相当符合猛禽的尖锐叫声。好几只乌鸦像要包围老鹰,纷纷飞在它的周围。 「你今天跟海音寺学长说什么?」 巧一边心想「啊、原来你注意到了」一边想起海音寺手中玫瑰的颜色。 「海音寺学长一直摆出严肃的表情。那个人很难得会露出那种表情。」 「嗯。」 「在练习之前,好像也跟野野村学长说了很久。巧,你有听说什么吗?」 「嗯。」 巧仰望天空,老鹰朝着西方的天空飞去。 漆黑的乌鸦呱呱大叫,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胜利。豪没有追问巧海音寺到底说了什么,静静抬头仰望天空。倒是巧开口反问: 「你觉得我会输吗?」 「输给谁?」 「吉贞。」 「阿吉?你在说什么?」 「就是我们的打赌。输了请对方吃一个星期的汉堡。」 豪点头表示知道,又眨着眼睛回答: 「不,我不觉得你会输。」 「那就好。」 巧笑了。他没有特别高兴,只是因为这个体型比自己高大的男生,眨眼的表情有点幼稚,所以感到有些好笑。 豪的答案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豪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巧的球。他一直以来都是用自己的手接巧投的球,太清楚从巧手中投出来的球多有威力,根本没有想过这样的球会被打出去。 就算被巧的球所吸引而感到迷惑,也没有对巧的球感到怀疑或不安。巧的球根本不会让人有所怀疑,也不会让人感到不安。只要相信他,然后蹲着接球——就是这么简单。 豪稍微皱起眉毛: 「是海音寺学长说的吗……说你会被门脇学长打出去?」 「嗯。」 「这样啊。」 豪的表情变了。这一年来,他的脸变圆了,原本有棱有角的下巴变得带有弧度。眉毛和眼角往下垂,露出孩子一般的笑容。 豪的身体晃来晃去,忍不住大笑起来。 「怎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一想到你听见海音寺学长的话时,脸上露出的表情……就觉得很好笑。」 「一点都不好笑。」 「你生气了?」 「没有。」 当时的海音寺是认真的,真的很想传达什么给我。我知道他没有任何恶意和敌意,所以我没有生气,只是没有办法理解海音寺所说的话。 「我不太能够理解。」 巧老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只知道他错了。」 海音寺一希之所以会受到社员的侰赖,除了磊落的性格,冷静又聪明的头脑也是原因之一。他总是能做出确实的指示、决定和行动,就连魔鬼教练也对他赏识有加。 即使如此,海音寺还是错了。海音寺今天说的话,只能说是判断错误的蠢话,所以根本不用听。应该是这样才对。 「说得也是,的确不像海音寺学长会做的事。」 豪用伸展的要领把手伸直。 「他真的错了。」 挥动伸直的手,豪继续往前走。 「豪。」 巧叫住豪,又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叫住他,只好闭上嘴巴。 「怎么了?」 「不,没什么……再见。」 感到有些讶异的豪虽然偏着头,但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再度转身离去,逐渐远去的背影从视野消失。头上的乌鸦还是一样吵闹。 一进入玄关,就可以听见屋里传来的笑声。那是自己相当熟悉的笑声。一双肮脏的运动鞋扔在地上。 带有雀斑的圆脸探出来说道: 「啊、原田,你太慢了。一定是绕到别的地方了吧?」 「吉贞……你为什么会在我家?」 「这件事情真是说来复杂。总之你先进来,不用跟我客气。」 「哥哥!」 青波从客厅飞奔出来: 「快来,不得了了。快过来。」 「真是的,到底怎么了?」 巧不理会青波伸过来的手,直接走进客厅。 「你回来啦。」 巧的母亲真纪子一边削苹果一边向巧打招呼。她因为严重感冒住院,直到前几天才回来家里,稍微发福的脸上挂着笑容。房间里的气氛有种不知名的热闹,让巧感到静不下来。 「哥哥,你看这个。」 青波推来白色的箱子,里面装着一个茶色的毛皮小球。 「这是什么?」 「狗。」 「狗?」 巧再次看向箱子,只见小球动了一下,露出小脸庞。 下垂的耳朵、两颗小眼睛、黑色的鼻子,确实是一只小狗。由于双眼的距离太宽,那张脸实在说不上可爱。这只小狗似乎连走路都不太会,青波将它放在地面,也只是摇摇晃晃走了两、三步,便一屁股坐在地上。 「是妈妈捡的。」 青波把小狗抱起来,对着哥哥笑了。 「因为视线对上了。」 真纪子叹了口气,将放有苹果的盘子推向吉贞: 「吉贞同学,请用。」 「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呜……」小狗发出悲伤的声音。 「都是因为眼神对上的关系。出院之后一直待在家里,想说很久没去买东西,所以就出门一趟……结果在回家的路上,听到它在平交道旁的草丛里呜呜地叫。我觉得奇怪,就往箱子里看了一下,结果视线就对上了……实在没办法装成没看见。而且你看它一脸可怜的样子。」 「的确如此。」 一张怪脸,不过就是让人无法将它置之不理。在寒风中与小狗四目相对的真纪子,想必也是跟刚才一样,一边叹气一边把小狗抱起来吧? 「你想养吗?」 「没办法啊,都已经捡回来了。你反对吗?」 「没意见。」 养不养狗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和自己的生活根本毫无相关。巧对这件事没有任何的兴趣与关心。 「我好高兴。」 青波把鼻子凑近小狗: 「我本来就很想养狗了。妈妈,谢谢你。」 「听到青波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养狗和养猫不一样,可是很辛苦的。得带它去散步,还得要登录和按时注射预防针。」 「不会啦,我诚心向您推荐,有狗的生活真的很不错。」 吉贞挥动拿着苹果的手说道: 「每天散步本来就对人很好,那算是有氧运动,可以燃烧脂肪和锻链肌肉,可以说是最好的减肥方法。」 「唉呀……真的吗?」 「没错。增加肌肉也可以增加卡路里的消耗,让身体变成不易发胖的体质。」 「真的吗?住院时整天都在睡觉,现在正在烦恼发胖的问题。这样倒是一个好机会。」 「真的是个再好也不过的机会,请务必把握这个机会。伯母一定可以马上恢复之前的完美身材。话说回来,如果 想要在短时间之内瘦下来,均衡的饮食搭配纤维质和维他命的补给是最好的。」 「唉呀,吉贞同学的家里是……」 「我们家是开药局的,就在美都面町的公车车站旁边。伯母,说到减肥,依照发胖类型不同,也有许多不同的减肥方式。」 「嗯嗯。」 「依照发胖的类型,瘦下来的方法也完全不一样,还请务必到我家来聊一聊。伯母看起来已经很苗条了,如果只想瘦某个部位……」 「吉贞。」 巧从后面抓住吉贞的领子,把他拉过来。 「滚回去。」 「呜哇,我正讲到重要的地方……」 「够了,滚回去。」 「巧,有什么关系。难得同学来我们家,就让人家多待一会儿。吉贞同学,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晚餐啊?只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高丽菜卷。」 「我最喜欢吃了,而且特别喜欢清炖的煮法。」 「谁管你喜欢什么煮法。快点回去,回自己家里吃饭。」 「为什么要一直赶我走?难道有什么事怕被我爆料吗?」 「你太吵了。」 真是有够吵。只要喜欢吵闹的吉贞在场,空气就会浮着焦躁的气息。头开始痛了,身体也快要产生抗拒反应。吉贞的嘴唇因为不满而噘起: 「你这是什么话,我可是专程过来找你的。」 「谁拜托你来了。」 「你为什么要讲这种讨人厌的话呢?根本就不懂得和人沟通的重要性嘛。真是一个可怜的家伙。」 「我才不想被你同情。够了,快滚。」 「原田,你也问一下我为什么特地过来嘛。」 「我才不问。」 「为什么?」 「因为不想问。」 吉贞啧了几声: 「原田,你最大的缺点就在这里。给我坐下。」 「什么?」 「我要好好教训你一顿,给我坐在这里。」 「吉贞,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没空在这里跟你鬼扯。」 「那么站着也行了。你知道吗,原田?我可是千里迢迢特地过来。老实说,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绕过来的。你看到我不会有『奇怪了?』的感觉吗?不会想说『这家伙回家的路又不是往这个方向,怎么特地跑过来?』吗?」 巧低头看着吉贞,两个人四目相对。原来之前都没注意吉贞的眼睛又圆又下垂,笑起来会给人莫名的好感。虽然只有一下子,巧似乎可以理解自己的母亲与小狗眼神相对之后,就无法将它抛弃不管的心理。 的确,吉贞究竟是为了什么过来?巧的家跟他回家的方向可以说是完全相反,不可能只是顺便过来。 「对,就是这样。」 吉贞把手指折得啪啪作响。 「就是要有这种眼神才行。你对别人太过冷漠了,应该说对别人的事根本没有兴趣。这样是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 「这样是赢不过门脇学长的。」 原田,你会输。 吉贞的话与海音寺的声音、眼神、气息重叠起来,既沉重又响亮地刺进心里。 「门脇学长认真的程度,和你这副无论打者是谁都事不关己的样子完全不同,严肃的程度也完全不同。不论是什么比赛,都是有强烈执著的一方获胜。你输的话我当然没关系,而且完全不在乎。再怎么说也是赌了一个星期的照烧汉堡,赢得开心愉快。」 巧静静走出客厅,爬上楼梯。 真是,每个人都一样…… 海音寺和吉贞的话都不至于让人不愉快,只是会感到很厌烦。门脇秀吾站上打击区,自己站在投手丘时,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只有到那个时候才知道。 挥棒的破空声、穿着钉鞋的脚跨出去的一步、将球投出去的指尖又是如何,应该只有在投球的当下才能知道。在没站上球场的现在,对于谁胜谁负多加评论又有什么用。自己当然不会输,绝对不可能输。海音寺和吉贞要怀疑也无所谓,对我根本没有影响。只要有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动摇的捕手手套,自己就能够投球。对方所要的,也只有自己的全力投球。 「原田。」 吉贞从楼梯下方喊着巧。爬到最后一阶楼梯的巧回过头,看到吉贞站在淡淡夕阳照得到的地方,左右摇晃手里的捕手手套。 「来传接球吧。」 一传接球?」 「对,你觉得这个手套怎么样?」 那不是新的捕手手套。一眼就可以看得出经常使用,而且保养得很好。从手套皮革的颜色与光泽,就可以看出主人的规矩与诚实。 「那个……难道是野野村学长的?」 「答对了,真是识货。嘿嘿嘿。」 「吉贞,你还敢在那边嘿嘿嘿。」 「怎么了?」 「竟然偷偷把野野村学长的手套拿过来。」 吉贞不由得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这是学长给我的。今天练习结束之后,野野村学长亲自送给我的。」 现任队长野野村旭良,因为肩膀受伤,不得不放弃捕手这个守备位置。 就算没办法上场比赛,海音寺还是认为他最适合担任队长。 正如同他的手套,他是一名很有规矩,而且诚实的人。不轻言放弃、有点多话,但是又不至于让人感到不愉快。 巧知道野野村为什么放弃捕手这个守备位置。他的肩伤已经没办法将球长传二垒,所以只有放弃一途。但是保养做得很好的手套,不就是所有者对于捕手这个位置的坚持与无法割舍的无言证据吗? 巧想起自己的手套和球。自己能够将它们让给别人吗? 「为什么会给你……」 如果是豪还可以理解。如果是豪,一定可以将野野村的遗憾与无法割舍的情感完全承接下来。豪应该不会多说什么,只会静静低下头,接受对方的心意。 「可是我拿到了。」 吉贞抬头挺胸说道: 「你不觉得这样很帅吗?感觉好像野野村学长对我说,一切都交给你了。唉呀唉呀,野野村学长果然很注意我,真是有看人的眼光。我现在的心情真是超开心的。难道、难道我就是下一任队长的候选人吗?唉呀,真是伤脑筋。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吉贞一边哼着奇怪的旋律一边扭腰。巧转头爬上最后一阶楼梯。 「原田,别不理我,快来吧。」 「来什么啊?」 「就说传接球啦。难得拿到捕手手套,当然想要试试看。快点,我来陪你。」 「不要。」 「为什么?」 巧没有回答,只是走回自己的房里。还是一个人感觉比较轻松。抛下书包之后,接着脱掉上衣。巧原本打算在晚饭之前,依照惯例跑步到神社,但就在换上运动服准备离开房间时,视线看到桌上的球。小白球就在看到一半的书旁边。巧把球拿起来,确认一下手指内侧握住它的触感。从很久以前开始,这颗球就在呼唤他。 过来这里,抓住我。千万不要放手。 不用经过鼓膜就可以直接听见体内涌出的声音。 除了我之外,不准选择其他的东西。 球在呼唤我,它的确对我这么说。它所说的一切,对我来说既像诅咒,也像祝福。 试着在手中慢慢旋转球,手指传来又冷又硬的感触。自己忘在桌上的东西,原来只是一颗又冷又硬的球吗? 忽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巧同学——」 吉贞从背后抱住巧。出乎意料的动作让巧一个不稳,球也从手中掉落在地。 「来传接球嘛,来嘛,巧同学——」 「吉贞,给我差不多一点。」 巧转过身,想要拨开抓住自己的手。 「有破绽,喝!」 声音响起的同时,脚被人绊了一下。巧的身体浮在空中,接着整个人倒在床上。 「嘿嘿,足扫,一胜。」 吉贞竖起大拇指: 「我妈亲传的技巧如何啊?」 听说吉贞的母亲在高中时代,曾经以柔道选手的身分参加多次全国大赛。由柔道黑带传授的技巧果然很厉害,巧完全败在这招足扫之下。 「我输了。」 巧撑起上半身,脸上浮现苦笑: 「真是了不起啊,吉贞。」 「不错吧?每次跟我妈吵架都会被这招丢出去,当然很熟。」 「原来如此。我了解了——吉贞同学。」 巧对着吉贞伸出手。 「咦?要跟我握手吗。」 「当然。」 巧试着露出微笑,吉贞也回以笑容,接着伸出手来。巧压住伸过来的手,抓住吉贞的衣领把吉贞扛在背上,毫不留情地往下摔。床的弹簧发出巨大声响,床上的吉贞也「呀!」发出不输给床的巨大悲鸣: 「好痛!原、原田,真是漂亮的腰车,可以说是跟我妈同级……不对,应该说你这个卑鄙小人。别闹了。」 「真是的,闹的人是谁?好了,已经够了,快下来。吉贞!不要在我床上睡觉,笨蛋。」 「可是巧同学的床睡起来很舒服嘛。我看今晚就瞒着爸爸,在这里过夜好了。呜呼呼,没错,人家今天不回家了。」 「吉贞……我真的会杀了你。」 吉贞赶紧爬起来坐在床上: 「原田,如果捕手不是永仓,你就没办法投球吗?」 吉贞带有雀斑的脸上已经看不到笑容。 「你这样不好,太任性了。而且……怎么说呢,还太嫩了。」 「太嫩了?」 「嗯。难道原田其实是个爱撒娇的孩子?」 这是挑衅吗? 巧站在床的旁边,低头看着吉贞。坐在床上的吉贞说个不停,听口气不像是挑衅: 「我当然认为永仓是个好捕手,程度应该还过得去。而且对你又这么着迷……那家伙迷恋你的程度可不是开玩笑的,我看永仓一定没想过你的球会被人打出去。」 「当然。」 「所以我才说这样不好。你只能对着迷恋你的家伙投球,这样很糟糕。太嫩了,真是太嫩了,就好像还在包尿布的小婴儿一样。嗯、嗯……真的很不好。你和永仓这对投捕搭档,我总觉得有哪边不对劲。」 吉贞虽然口中念念有词,不过也缩起脖子,沉默不语。 房间忽然变得很安静,只听见风吹过玻璃窗的细微声响。 巧把球放进口袋里,抓起手套: 「走吧。」 「啥?」 「后面有块空地,只是传接球应该没问题。」 「啥?」 「啥什么啥,我陪你传接球。」 「啊,真的吗?对啦,这样就对了。难得我都来了,不传一下怎么行。」 「给我下来,还有把床单拉好,不要搞得皱巴巴的。」 「啊,好好好。原田意外地神经质嘛。话说回来,要说你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其实也只有床和书桌、书架而已。真是太单调了,果然从房间摆设就可以看出主人的性格。你就是待在这种单调的房间里,才会变得对别人这么冷漠。你要注意一点。」 「你是室内评论家吗?连这个也要批评,真是吵死了。」 「什么是室内评论家,有这种评论家吗?我说的是真的,你的房间真的很干净。我的房间可就夸张了。前一阵子我隔了很久才大扫除,竟然发现两只青蛙干,而且其中一只还是黑斑蛙。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呢?你觉得是为什么?」 「谁知道。」 把手套夹在腋下的巧朝着后面的空地走去。像是要迎接即将到来的春天,空地上点点开着蒲公英的花朵,绿色杂草也长得相当茂盛。在春天的寒风中,黄色的花朵各自伸长花茎,迎风摇曳。 去年春天,第一次跟豪传接球也是在这里。时间已经过了一年,一年前出现在巧眼前的壮硕少年,以超乎想像的诚挚心情来接巧的球,全心全意渴望巧所投出的每一球。巧从来没有遇过有人如此想接自己的球,之前没有,之后更是没有。在经过一年之后,豪变得沉默寡言,脸上也不太出现和蔼可亲的笑容,甚至有了在传球时小声叹气的习惯。唯一不变的只有他的想法,可以确定他那诚挚的渴望,到了现在也没有丝毫改变。 巧没有想过要回应豪的心情,他从来没想过为了别人投球。不过如果是豪,就可以全力投球,可以将自己的全部交给对方,专心投球。巧知道遇上这样的搭档,可以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运降临到自己身上。 吉贞迟迟没有出现,巧边做简单的伸展运动边咋舌。 真是的,那家伙到底在搞什么。 早知道就不理他了。不理他,然后像往常一样去跑步。 巧弯下腰,抓住自己的脚踝,发现脚底下踩着蒲公英。移开脚之后,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再次抬起头来。与惹人怜爱的外表不同,蒲公英是种很顽强的植物。 认真面对吉贞说的话。虽然他是轻薄又吵闹的家伙,偶而还是会说出值得认真的话。 ——如果捕手不是永仓,你就没办法投球吗? 因为无心的一句话而动摇。不想被吉贞看出自己的动摇,所以才拿起手套和球走出来。 ——捕手不是永仓,你就没办法投球吗? 怎么会有那种事,巧不可能这么依赖别人——互相凭藉、互相依靠、没有限制的依赖。巧讨厌这种事到了几乎反胃的地步,但是即使如此,巧还是动摇了。 如果捕手不是豪,我还能够投球吗? 来自巧的内心,出乎意料又鲜明的情感波荡,让巧不得不试着询问自己。 除了豪以外的人蹲在一八·四四公尺的前方,自己能够全力投球吗?能够什么都不想,只管享受投球的快感吗?就算不是那个熟悉的捕手手套… 快点回答,不是为了别人,而是要为了自己把答案找出来。 巧咬紧嘴唇,无意识地踢起脚边的土。 「啊……」 或许是太过用力,把蒲公英花瓣和土一起踢飞了。虽然只是一株野草,总觉得做了一件很残忍的事。 「巧·同·学——让你久等了——」 吉贞终于冲过来了。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去了厕所一趟,把想拉的拉一拉,真是轻松多了。现在完全准备好了。」 重新握住球的巧离开吉贞身边。 一步、两步、三步……量好适当的距离之后停下来。 「开始罗。」 吉贞站在原地,以夸张的动作挥手: 「来吧、来吧。啊、不过一开始要先热热肩膀。」 巧不发一语把球丢出去,白球划出弧线落进捕手手套里,接着以同样的轨迹传回来。 「对对对,就是这样,这样就可以了。」 「状况不错喔,最佳状态。」 「ok。投得好,太棒了。」 吉贞一个人自言自语,点头露出满足的笑容。不论在何时何地都是这么吵闹,但是传回来的球还是准确落进巧的手套。身体变热的 同时,也感觉越来越轻。 接下传回来的球,巧静静吸了一口气: 「吉贞,蹲捕了。」 「啥?」 「蹲下。我要投了。」 「啊,是是是。」 吉贞的表情变得严肃,轻敲捕手手套之后蹲下去。确认过吉贞的手套位置,巧将脚下的土踢平。接着巧忽然张开手掌试着按了一下地面,地面传来的触感意外温暖,于是他用那只手重新把球握好。 「啊!」 吉贞大叫一声。 「又怎么了?」 「我忘记说了。你知道吗,原田?不用太勉强,在我的面前不用耍帅没关系。」 「吉贞……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搞什么啊!真是的,早叫你要好好听别人说话,你对语言的理解能力根本不够。我的意思是说不要一开始就使出全力,慢慢把力道加上去就可以了。勉强不好,不要勉强。」 「总归一句话,就是不要全力投球。」 「嗯,你要这么说也可以。这是为了你好,你要是太拼命伤到肩膀怎么办?知道了吧?」 懒得回答的巧不发一语,再度踢平脚边的土,摆出投球动作。 投出。 离开手指的一球,直直飞进捕手手套里,手套也传来漂亮的声响。 「嗯——还可以。原田,可以再用点力。」 不用吉贞多嘴,巧也打算这么做。他知道眼前这个爱说话又吵闹的家伙不是只有一张嘴,在这里试试他有多少能力,也是满有意思的。巧当然不认为吉贞能够代替豪,应该说没有任何人能代替豪。 就连只是轻松的传接球,吉贞和豪也有明显的差异。 投球时的呼吸、感触、情绪完全不同。 「好了啦——巧同学——不要发呆,尽量投过来没关系。球远可以再快一点。」 吉贞虽然爱耍嘴皮子,但是努力想接巧的球也是事实。不只是因为兴奋变得多话,也确实摆出捕手手套。所以巧才决定试一试,看他能维持这个姿势到什么地步。 吉贞没有漏球。虽然话越来越少,表情也越来越严肃,但是没有漏掉任何一球,就这么持续接着巧的球。 不知道到了第几球,接住球的巧将球放在手里慢慢旋转。 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天空。 那是太阳即将下山的天空。之前吵个不停的鸟群消失,蓝紫色的暗夜开始笼罩大地。一整天几乎都没有露脸的太阳即将落入地平面,在山脉染上最后的一抹金色。 差不多该结束了。 由于没有照明设备,已经很难看到球了。该是结束的时候,这应该是最后一球。 调整呼吸,握住手套里的球,双手高举头顶。 「stop!」 吉贞忽然站起来: 「好了——今天到此为止。」 说完之后就把手从捕手手套里抽出来,不停甩动: 「啊——真是恐怖,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不愧是原田,真是有魄力。」 吉贞来到巧的面前咧嘴一笑,竖起两根手指: 「不过我还算不错吧?每球都有接到,连我都不由得佩服我自己。」 「吉贞,你要佩服自己也没关系……」 「嗯,你有什么感想吗?」 「不算什么感想,只是我没有一球是全力投球。」 「你不要全力投球。」 「什么?」 「不用全力投球也没关系。」 「你是笨蛋吗?原来你没有认真接我的球。」 「对我来说已经很认真了。但是原田不用认真没关系,根本不用全力投球。」 吉贞还在不断甩手,抬头看着巧耸耸肩。 「吉贞,你……」 「因为我接不到。这件事情你也很清楚。你觉得你认真投我接得住吗?接不住吧。」 「接不住。」 「没错。明知道我接不住,就不要全力投球。不要做这种浪费时间的事。话说回来,你真的很自大。」 「自大?」 「想试我的能力,你还早了十年。」 这次换巧耸肩。 原来如此,被他看穿了。 吉贞快步从想要测试自己能力的对手身边逃开。既然这样,就得试着再刺激他一下。 「想逃吗?」 听到巧说的话,吉贞偏了一下头。 「知道接不到我的球,想要蒙混过去,夹着尾巴逃走吗,吉贞同学?」 吉贞左右摇晃歪一边的脑袋,长叹一口气之后说道: 「原田,想对我用激将法,你也早了十年。如果是永仓、门脇学长还是瑞垣学长或许会上当,但是对我是没用的。因为我只想享受一下野野村学长给我的手套触感而已,我已经很满足了,现在心情好得很。嗯——怎么想都觉得我自己真的很帅。」 「那真是太好了,让你感到满足是我的荣幸。」 再说下去真的会开始头痛,于是巧转身背对吉贞准备离开。将球塞进口袋里,打算在天还没黑之前跑步到神社。 吉贞从背后拍了巧的肩膀,站到他身边说道: 「原田,不好意思,你现在一定欲求不满吧?等一下找永仓解决一下吧。」 「感谢你的多事。」 「嘿嘿。」 巧的外公洋三站在空地与家的交界,一片特别醒目的蒲公英附近。满脸笑容的吉贞对洋三挥手: 「啊,您好。」 洋三的脸上浮现微笑,把手上的黑色背包递过去: 「这个掉在那边的草丛里,是你的吗?」 「不好意思,的确是我的。啊,爷爷。」 「爷、爷爷?」 「您是原田的爷爷吧?那就等于是我的爷爷,把这送给您吧。」 吉贞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白色塑胶袋交给洋三: 「为了以防万一带来的,现在用不上了,所以就送给您。这是酸痛贴布,有分贴的和涂的两种,这个有立刻止痛的效果,真的很有效。然后这个是消毒药,还有棉布和绷带。」 「喔,真是丰富,就像急救箱一样。」 「没错没错。因为担心接不住原田的球而受伤,我带了一整套过来,结果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哈哈,完全派不上用场,真是白带了。」 「如果你想用,我可以帮你一把。」 嘴巴说是放学途中顺便绕过来,实际却是从家里拿了贴布和消毒药。应该是在回家之后,把东西准备好之后才过来的。但是想准备的东西不是棒球用具而是贴布,这也很像吉贞的作风。听到巧的话,吉贞的表情变得严肃,举起手不停摇晃: 「不用不用,已经很晚了,我该回去了。我们家是很传统的家庭,所以有门禁。啊,爷爷,这种贴布是新的产品,对肩膀酸痛和关节炎很有效。」 「喔,那真是多谢了。」 「原田有我这种朋友算他好运。啊,我的名字叫吉贞,吉是大吉的吉,贞是侦探的侦没有人字旁,还请多多指教。我想因为原田个性的关系,您身为他的爷爷一定很为他担心,不过有我跟着他,您可以放心了。」 「啊,那真是谢了……还请你多照顾他。」 洋三轻点一下头。 「好好好,就交给我吧。原田,明天见了。」 背上背包的吉贞转身就要离开,但是巧有一件事非得问个清楚: 「吉贞,你是真的准备要当捕手吗?」 马上获得回答。 「算是吧。不过不是当你的捕手。」 吉贞皱起鼻子,露出单边嘴唇上扬的得意笑容: 「我不讨厌当捕手,所以就算真的改练捕手也无所谓,但是我可没打算只接你的球。我和永仓不同,才不会像他一样,好像看不见其他东西,只对你一个人着迷。很失望吗?」 「我放心了。」 「哼,真不讨人喜欢。原田,我就顺便教教你,你可别太自大了。不是每个人都像永仓和门脇学长一样对你着迷,然后被你耍着玩。你可要好好记住。那么爷爷再见了,贴布记得要在洗完澡之后再用。」 说完这些话的吉贞便消失在微暗的天色里。洋三禁不住笑了: 「唉呀唉呀,这孩子真是有意思。把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完之后,马上对着我说爷爷再见。真是有趣,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令人这么开心的孩子。」 或许真的很好笑,巧低头看着笑到白色胡子和肩膀都在不停抖动的外公,开口说道: 「外公。」 「嗯?」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看见了吧。那家伙担任捕手的接球能力怎么样?」 洋三的眼神,从外公变成数次踏进甲子园球场的高中棒球队教练。不知道是因为祖先混有外国人的血统还是光线照射的缘故,眼珠比较接近褐色。青波也遗传到外公褐色的眼珠。 「这个嘛,还没有捕手接球的模样,感觉像是好不容易才能跟上球的速度。不过……」 洋三忽然停下来,对着巧笑了一笑才说下去: 「你觉得怎么样?」 「我?」 「对,你认为如何。跟只从远方观看的我相比,投球的你应该看得最清楚。对着他投球之后,感觉如何?」 巧看着自己的右手。 说得也是,我的感觉是什么? 「说不上有什么感觉。」 完全没有全力投球。一点也不顾虑巧的状况和需求,吉贞就把手从捕手手套里抽出来。 真是一个既随便又不负责任,任意妄为的家伙。一直以来只有对着充满诚意又专心的手套投球,这次的经验让巧有种使出去的力道全部落空的感觉。 洋三又笑得摇摇晃晃: 「话说回来,真的很有意思。真是有趣的孩子。」 「是啊。」 「今年的球队里,有没有很多很有个性的家伙啊?」 「嗯……算吧。」 野野村、高槻、东谷、菊野……巧的脑海里浮现每个人的脸。 整理球场时,菊野比任何人都还要慎重地将土推平;高槻总是什么话都不说,板着一张脸静静跑步:野野村一个人身兼队长和经理的工作,总是在球场里到处跑,勤劳到令人感叹;东谷不论是守备还是打击都有明显的进步,脸上时常露出充满自信的表情;泽口也变壮了,有点软弱的笑容和身材完全不相称;豪也变得沉默寡言,只是不发一语摆出捕手手套。 根本不需要说话,不需要靠言语确认投球的内容。只要有坚强又宽广,笔直朝着自己伸来的捕手手套,还有需要什么吗?什么都不需要。 「外公,我去跑步了。」 「是吗,小心车子。」 洋三的语气简直像是在对小朋友说话。看着洋三的巧露出苦笑,洋三的脸上也浮起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 巧离开之后,洋三忽然感觉春天的夜色变浓了。开始发芽的野草颜色、花的芳香都被夜色给掩盖。 真是冷静。 洋三朝着已经看不见的孙子的背影小声说道。 巧当时的确很冷静,完全没有生气。洋三很清楚巧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经常以自己的意志力压抑情绪外露。姑且不论这样是好是坏,巧的确是个能够压抑自我情绪的孩子。 但是在棒球方面,没想到他会像刚才那样妥协。如果是以前的巧,像这样只有单方面感到满足就结束的传接球,一定会被他认为是对自己的侮辱。虽然依照巧的个性,不至于恶言相向,但是至少会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巧绝对无法原谅侮辱、轻蔑自己能力,以及没有尽全力挑战自己的对手。只要稍微伤到他那青涩的自尊心,他会露出什么眼神……先前洋三已经见过许多次。 但是刚才的他笑了。对于完全配合对方节奏的传接球以及吉贞开朗但却极具攻击性的说话方式,似乎都不怎么在意。 这么稳定的情绪是因为巧成长了,还是…… 洋三摇摇吉贞给他的白色塑胶袋,里面发出沙沙声响。 还是巧知道,那名让人感到相当有趣的少年,所做所为不是对自己的侮辱或轻视? 沙沙、沙沙——每摇一下塑胶袋,里面的盒装贴布就会移动。 「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 活到人称爷爷的年纪之后,洋三常常觉得活着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没有任何前兆,忽然之间就会遇见有趣的家伙。可能与自己命中注定的伙伴相遇,当然也可能忽然间失去他们。与人相识、相熟、产生密切的关系、一起生活然后分离。看见自己身边的少年也即将拥有同样的经历,其实也有一番乐趣。 「真……」 洋三想对十几年前曾是自己学生的青年这么说。 我有点开始羡慕你了。 如果真的对新田东中学棒球社的教练户村说这种话,不知道他的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 是一脸认真地点头,还是一脸得意的微笑? 洋三还记得去年的夏末,户村一边看着走在球场上的球员背影一边说的话。 教练,他们是我的学生。 虽然洋三只是简短回了一声「嗯。」但是听到户村语气中所带的骄傲,其实让洋三感到相当高兴。在无关个人力量、不被胜负迷惑、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情况下,还能对自己的学生感到骄傲,正是成为真正指导者的第一步。知道自己的学生已经站上这条起跑线,实在令洋三感到相当高兴。 无条件的称赞、尊重自己的学生。试着将自己拥有的一切传承、托付给学生。信任他们、在有限的时间里与他们一起生活。 你能够获得这样的机会,真是太幸运了,真。 教练,他们是我的学生。 没错,是你的学生。你已经了解到这件事了吗?真是了不起,你也稍微成长一点了。老实说,我很羡幕你。 「外公。」 青波从一旁跑来: 「外公,家里有只小狗。」 「小狗?啊,刚才真纪子有说捡了一只小狗。」 「真的很可爱。我是第一次养狗。还有,他的名字叫做伸大人。」 「伸大人?这名字有点奇怪。」 「这是刚才那个有趣的哥哥取的。他说用他名字里的一个字来当小狗的名字,这样小狗将来会变得很聪明。他还说是特别帮我取的。」 「这样啊。不过老实说,其实外公有点怕狗。因为以前曾经被野狗袭击,那真的是很恐怖的经验。」 「真的吗?那我还可以养伸大人吗?可以不要把它丢掉吗?」 「嗯,没关系。你要好好养它喔。」 「嗯。谢谢外公。」 洋三把手放在孙子的头上,手上传来头发纤细轻柔的感触,以及青波的体温。虽然是兄弟,但是巧与青波相似的地方也只有发质而已。 巧表面的强韧与内心深处的脆弱,在青波身上都看不见。他像蒲公英会在春天开花,风会将蒲公英的白色种子吹起来一样,理所当然就在那里,丝毫不会逞强和反抗地露出微笑。虽然真纪子对待这个儿子到了溺爱的程度,但是青波终究也是会变,会让人意想不到地改变。 青波咬紧嘴唇,握紧拳头,以凶狠的眼神瞪着别人的日子,终究会到来。 也许自己还有机会用这双眼睛,仔细从旁观察巧的变化与青波的成长。 真是太有意思了。 原来我的运气也很好吗? 洋三对着抬头看向自己的褐色眼睛报以微微的一笑。 第三章 瑞垣不断从颜色几乎脱落的塑胶箱里拿出球来。原本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球,不知不觉只剩下没几颗。 瑞垣不知为什么轻叹口气,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摆出打击姿势的门脇秀吾有点讶异地皱起眉头: 「俊,怎么了?」 瑞垣俊二摇摇头回答: 「没什么。要继续罗。」 瑞垣接着扔球,门脇的球棒也精准地把球打出去,绿色网子跟着摇晃。前进的路线遭到阻挡,冲进网中的球仿佛是要反抗,等到气力放尽才往下掉。过不了多久,球说不定真的会冲破网子,冲破尼龙网飞向天际,再也没有任何的阻碍。 瑞垣忽然有这种想法,因为眼前的球就是给人这种感觉。瑞垣再度叹了口气。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击球,同时兼具破坏与飞翔的力量。有时往外野看台画出一道美丽的轨迹,有时又以对方野手无法反应的速度穿过守备区域。就是这种击球让瑞垣感到厌恶难受。 虽然早已认清、领悟到自己与门脇的实力差距,但是眼前的击球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实在让瑞垣感到相当讨厌。在比赛当中,门脇把球打成飞向看台的抛物线时,每一名队友都会大声欢呼,瑞垣也对此时总是会移开视线的自己感到厌恶。 你还觉得追得上他吗?还是认为只要努力,勤奋不懈的练习,就不会被这家伙远远地抛在后面吗? 你竟然还有这种想法,真是个笨蛋啊。 每次到了最后,心里总是会响起自嘲的声音。 看着大声欢呼、拍手的队友,也因为他们为什么听不见自嘲的声音感到奇怪。瑞垣曾经试着拐弯抹角,询问同班的唐木恭介: 你看见秀吾的击球时,有什么样的感觉? 「门脇?怎么说……就觉得很爽快。」 「爽快?」 「对啊。他不是厉害吗?球好像会一直飞到远方,看见他打的球就觉得很爽快。」 「喔——」 「瑞垣也有这种感觉吧?」 「我吗?没有。」 「但是你不是一直盯着看吗?」 「看……看什么?」 「门脇打的球。你都看得很专心啊。怎么,原来连你自己也没发现吗?」 瑞垣确实没有注意。 我是用什么眼神看着这一幕?会不会看起来很可怜?有没有显得很卑微?有没有因为忌妒而变得混浊? 没有勇气问下去。 与唐木说话时,两个人正在过桥,天上还下着雪。被河风吹起与从天而降的雪花染成白色的唐木,虽然脸颊与鼻子冻成红色,还是张开嘴巴笑了: 「你看起来很高兴。」 「什么?」 「你就是一脸高兴看着门脇把球打出去,所以我才认为你是不是也觉得很爽快。」 「少蠢了,我可没有单纯到看见别人的全垒打就会觉得爽快。你的眼睛在看到哪里啊。」 我怎么可能高兴。只是觉得茫然站在那里的投手很可怜、束手无策蹲在本垒板后方的捕手很可笑、只能叉着双手看着天空的野手很滑稽,所以才会忍不住笑出来。就好像明知道是螳臂挡车的行为,还拼了老命去做。 你们也真是笨蛋。 我只是在嘲笑他们,怎么可能感到高兴。 记不得之后又和唐木聊了什么,只依稀记得唐木邀自己到他家。 唐木家里是从江户末期开到现在的店家,主要贩卖豆腐与味噌。唐木的大哥在隔壁开了一间很有名的豆腐料理餐厅,有许多客人从京都、大阪、神户一带远道而来。在横手这种冬天寒冷的地方,热腾腾的豆腐料理可是相当诱人,不过瑞垣还是没有接受唐木的邀请。他实在没有心情和一个因为门脇的击球感到爽快,还能无忧无虑笑着的男人一起吃豆腐。 啪! 门脇家后院的打击练习网受到球的撞击之后发出声响,然后不停摇晃。 总有一天球会冲破能够承受数吨力量的网子,飞向天际。像门脇这样有能力的人,应该可以突破这张网子。 没错,秀吾,你一定办得到。用来阻挡、缠绕庸才的网子,只有你可以轻轻松松加以突破,看见只有突破的人才能见到的光景。 这是天才的特权。 虽然一定有很多的困难,但却可以获得自由。可以从社会、常识、理想的印象、自我形象、应有的态度或名誉、人称球队的荣耀等毫无意义,但总是散布在人们周围的网中解放出来。你能靠自己的力量撕裂、突破网子获得自由,在天空中飞翔,见识我看不到的世界。你将拥有强韧的爪子和利牙,以及有力的翅膀。 真是令人羡慕。 瑞垣将手里的球握紧。 秀吾,我真的很羡慕你,我承认我就像个傻瓜一样,羡慕到了不能自己的地步,甚至觉得如果我真是个傻瓜就好了。如果傻到连自己困在网里的自觉都没有,反而会轻松许多。不过我是一个半调子的家伙,不上不下的实力、不上不下的自尊心、不上不下的愚蠢……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连我自己都感到厌烦。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 「啐、休息一下。」 瑞垣背对门脇确认手机荧幕的来电显示,接着叹了口气: 「怎么了?」 『啊,你今天的心情也好像不太好。』 声音听起来有点畏缩。为了打断对方的话,瑞垣回答得很快: 「我现在很忙,等一下再打给你。」 『没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打电话过来,哪次说过重要的事。」 『怎么了?你的心情这么差啊。』 「少罗唆。」 将手机阖上转过身去,刚好与门脇四目相对。 「怎么了?」 「没有……是女生吗?」 「男的。」 「是吗?男的还要等一下才回电?好像有点奇怪。」 「你少管。」 「嗯——就是会在意。谁打来的?」 门脇把球棒扛在肩上,鼻子哼了一声。隐瞒什么事,或是想探听对方隐瞒的事情,他总是会是用鼻子轻哼一声。这个有如小孩子的动作是他从以前便有的习惯,怎么都改不过来。 太难看了,不要再哼了,简直像是小学生。每次提醒你,老是点头说声「嗯,知道了。」可是到时候又会发出声音。 瑞垣握住所剩不多的球,板起一张脸说道: 「快,还剩下一点。结束之前都不要松懈。要开始罗。」 「喔。」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在球队练习之后陪着门脇做打击练习了。以前时常在门脇的父亲亲手做的网子前面,互相帮忙做打击练习。不过现在的瑞垣已经不想打击,只是在旁边扔球而已。就这么看着球棒将轻抛上去的球打击出去。 「秀吾,刚才打电话来的人……」 「嗯。」 「是原田。」 球第一次往打者的后方飞去。虽然只是一颗小球,却不允许打者在击球时机上有任何的差错。只要一有差错,马上就会变成普通的飞球。 「笨蛋。」 瑞垣的脸色比刚才更严厉,甚至发出啧啧的声音: 「你是笨蛋吗?为什么这么单纯?」 「因为……」 「没有因为,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可是我们的第四棒,光听到对方投手的名字就有所动摇,这个样子能看吗?真是的。」 「但是……啊、俊,你又在耍我了。」 「耍你?我为什么要在这个忙得要死的时候耍你?真是笨蛋, 耍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瑞垣开始捡球。每颗球的触感都是冷冰冰的。 「真的是原田打来的?」 「当然。」 「为什么原田会打电话给你?」 「我怎么知道?我没问他有什么事。」 「你有告诉他手机号码?」 「不然怎么打电话来。」 「你的手机号码不是连父母都不说吗?」 「现在会告诉父母手机号码的人,我看也只有你了。」 「俊。」 「什么事?」 「是女人吧。你还挺受欢迎的。是不是跟人约出去玩然后爽约了?我看一定是这样。」 「不管怎样都跟你没关系吧?如何,要休息一下吗?」 深呼吸的门脇一边点头一边用毛巾擦汗。 「秀吾,想打吗?」 瑞垣没有说是原田的球,但是目前门脇的脑袋里,应该不可能有别的。只有一个人,只为了那一球。面对这种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门脇依然认真地回答: 「我想打。」 「有自信吗?」 「不知道。」 「真是没用。就算说谎也要说我一定会打出去的。」 「我才不说谎。尤其是对你,一说谎也会马上被揭穿。但是……」 「但是?」 「我现在很兴奋。只要一想到击中那家伙的球,怎么说……就觉得一定很痛快,会有整个人酥麻的感觉……俊,我很想尝尝那种滋味。」 快感吗?原来如此。 那到底是什么感觉?等待已久的瞬间,自己的球棒捉住那颗球的瞬间,会有什么样的快感在等着我呢?为了追求那种快感,真的可以让一个人着迷到了忘我,完全看不见其他东西? 不过就算我想追求,也是白费力气吧。 那是只有秀吾才能尝到的滋味,也只有原田才能够带来这种滋味。 瑞垣刻意叹了口气: 「唉呀,你竟然会迷上那种恶劣的家伙。你就是那种光看外表就爱上对方,然后被欺骗、被狠狠抛弃的角色。」 「这都是拜你所赐。」 「啥?」 「别装傻了,我没有你想得那么笨。至少我知道你和海音寺为了接下来的这场比赛,究竟花了多少心力来回奔波。」 「也没有多辛苦,办场比赛只是小事一桩。跟这个比起来,你可别忘记我们的约定。」 门脇握住球棒: 「我才没忘。第一只全垒打就当做是送给你的饯别礼物。」 「那就好。如果可以,最好让原田跪在投手丘上,让他抱着头整个人趴下去。我要好好仔细欣赏他的悲惨模样。」 「这就有点困难了。」 「就是困难,我才会跟你约定。如果谁都办得到,我就不会特别拜托你了。」 门脇恢复认真的表情,摆出挥棒姿势。像是从褪色网子的另一端可以看得球场、双手高举的投手以及球的轨迹,挥出去的球棒划开冻僵的空气。 瑞垣深吸一口气。 他仿佛看见飞得又高又远的白球。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只有白球因为光线而闪耀。 确实见到那道闪耀的光线。 「唉呀……」 背后响起兴奋的叫声: 「阿俊,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门脇的母亲佳代,体型又矮又圆,完全不像她的儿子。摇摇晃晃的跑步模样就好像滚动的球,每次看见都觉得很有意思。在她身上找不到一丝让人感到不愉快的地方,这一点倒是和她的儿子非常相似。 「唉呀,你最近都没过来,我很想你啊。最近还好吗?」 「伯母,前阵子不是才在牙医那里遇到吗?」 「啊——对对对,你当时说后面的牙齿在痛。是蛀牙吗?」 「我不是说过是被伯母的儿子打的吗?你根本没在听我说话。」 「喔、被秀吾打的吗?你没有打回去吗?」 「我是反对暴力的。我和头脑简单,马上就动手打人的家伙不一样。」 「对对对,不一样、不一样,你从小就很聪明。呵呵呵,吃完晚饭再回去吧。天色马上就要黑了,天气又这么冷,你不用冒着危险回家。不然干脆住我们家也可以。」 「哪里危险了,我家只要走路十分钟,骑脚踏车三分钟。」 「干嘛说得好像房地产广告。总之吃饱再回去。我会做你喜欢吃的美乃滋可乐饼,好吗?」 看到瑞垣点头答应,佳代露出满足的笑容之后,又用滚动般的脚步走进屋里。 门脇发出「嘿嘿」的笑声: 「今天本来要吃寿喜烧的。」 瑞垣又陪着门脇练了一阵子,接着在门脇母亲不断招呼之下,吃了数不清刚炸好的可乐饼,现在正抱着快要满出来的沉重肚子,躺在门脇的房间里。这才好不容易想起来要回电的事。 现在的瑞垣饱得要死,而且又累又想睡,跟别人讲话实在是种折磨,但是对于对方那种欲言又止的语气又有点在意。 于是他躺在原地,拿出手机按下回拨键。响了三声之后,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喂,这里是海音寺家。』 啊、是女生吗?这么说起来,他之前确实说过有两个姐姐。 非常悦耳的声音。感到很舒服的清澈声音传进耳里。 报上自己的姓名,海音寺一希马上过来接电话。 『啊、瑞垣,抱歉让你打电话过来。』 「是哪个?」 『咦,什么哪个?』 「刚才的女生是大姐还是二姐?」 『啊,是二姐。』 「是不是美女啊?啊——但是你说有男朋友了。」 『嗯,从高一交往到现在。算是美女……吗?』 「只要跟你长得不像,就是美女了。」 『一点也不像。大眼睛加双眼皮,皮肤也很白。啊、不过有点胖。』 「真的吗?太棒了,正好是我喜欢的类型,可以介绍给我吗?」 瑞垣知道这只是漫无目的的无聊对话,但是并不感到厌烦。像这样同性之间可有可无的对话,有时也是挺有趣的。 海音寺忽然改变语气: 『瑞垣,接下来的比赛,你提出的条件……是让原田担任投手吧?』 「现在还提这个做什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我想也是……』 瑞垣站起来,将手机紧靠在耳边: 「怎么了?该不会是受伤了吧?」 『不是,只是我在想来不来得及而已。』 「来不来得及?这是怎么回事?」 海音寺嘴里念着意义不明的话,瑞垣握住电话的手心似乎因为出汗而潮湿。刚才那种放松的心情,一瞬间便消失无踪。 无法猜透对方的底牌。他是在算计我、调侃我吗?到底是不是认真的?完全猜不出来。 这是最让瑞垣感到焦躁的状况。 「海音寺……」 瑞垣尽可能慢慢说出对方的名字: 「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想说什么?是原田出事了吗?你给我讲清楚。」 就像在教训小孩的母亲,谨慎诱导对手。 瑞垣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个名叫海音寺一希的家伙总是带给他不好的预感和焦躁。明明是个单纯的老好人,却又感觉敏锐到令人难以捉摸。总是一副神闲气定的模样,不会跳进为他设好的陷阱里。不知不觉之间就变得好像认识十几年的知己,让自己毫无防备地暴露弱点。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他在打什么鬼主意,还是真心想找自己商量…… 『门脇状况如何?』 如此问道的海音寺叹了一口气。 笨蛋,不要在电话那头叹气。 「你问秀吾的事做什么?」 『没有,只是觉得现在的他一定很恐怖,精神一定很集中。』 想知道秀吾的状况,所以打电话来查探吗?既然这样就没什么大不了,因为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你想知道什么情报,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你,新田东的前任队长大人。 「没错。我跟那家伙也算认识很久了,老实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门脇秀吾认真练球到了这种地步。他今天还说打出原田的球的瞬间,可以感受酥麻的快感。我是不怎么了解,不过海音寺……」 『嗯?』 「秀吾是认真的。」 『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 别随便说你知道,你知道什么?怎么可能知道? 瑞垣握住银色手机,试着加以嘲笑。 不知道是没有察觉瑞垣的嘲笑,还是一点也不在意,电话那头的海音寺感觉起来很平静。 气人,真是气人,不知为何对对手的冷静感到气愤。我也变得如此没有耐性——这么一想,又觉得更加生气。 瑞垣用力晈了一下嘴唇,马上传来尖锐的痛楚与血的味道。瑞垣将疼痛与鲜血一起吞下去,他觉得这么做多少会让自己激动的情绪冷静一点。以前从来没有这种经验,一直到最近为止,他都可以轻易压抑自己的感情。对于掩埋、隐藏内心情绪的方法,他可以说是再清楚也不过。无论是羞耻、失望、心痛、愤怒和喜悦,都不愿意让别人看穿。宁死也不愿意将自己的情绪展露在别人面前。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而且一切相当顺利。但是…… 瑞垣在眼前摊开右手,坚硬皮肤上当然没有火种,却有一种火热的刺痛,好像被火烫伤。 原田,都是你害的。 因为愤怒忘了自我,赏了眼前的对手一巴掌。这是瑞垣第一次有这种经验。被打的人没有丝毫动摇,也没有还手,就连按着被打的脸颊都没有。只是擦过嘴角弯下腰,像什么事也没有,把球捡起来。 然后他说了什么。 ——瑞垣学长,还有一球。还有一个好球数,你想打我就奉陪。 认真站上打击区。要是办不到,就别站在我的面前。 在客气的言语里,带有绝对的自信与强烈的自负。察觉到这点的我竟然胆怯了。没错,我真的害怕了,还屏着呼吸凝视对方的脸。不是瞪,而是被对方的气势吸引,进而凝视他的脸。 从此以后就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打到原田脸颊的瞬间,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也跟着爆发。因为那种感觉流汗,整个手掌也为之发热。 我竟然会被那样的小鬼…… 竟然轻而易举将封印情绪的盖子掀开。秀吾从后面抱住我,要我冷静一点,甚至还被海音寺说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幼稚。真是屈辱。虽然是屈辱,但在情不自禁凝视对方的短暂时间里,却有种痛快的感受,完全展露自我情绪的快感。不论是胆怯、惊慌,甚至连感叹的情绪都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自己只能哑然站在原地的快感。 自己软弱、胆怯、易碎、厌恶的一面,就这么露骨表现出来。虽然只有一眨眼的短暂时间,但是确实被他看到了吧? 屈辱与快感互相交织、扭曲、纠葛,并且彼此增幅,在自己的手心播下火种。 所以我一定要让你跪在投手丘上。不论用任何手段,我都一定要击败你,给你这种傲慢小鬼尝尝所谓的屈辱,我会好好让你尝到那种滋味。 原田,低头吧,痛哭流涕吧。我会让你第一次背负沉重到无法重新振作的挫败感。 『我说会输喔。』 海音寺的声音流进耳里。 「啥……」 『瑞垣,你没在听吗?』 「我有在听,可是你的发音太差了,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乡下的土包子真是讨厌。」 『我才不想被横手的居民这么说。』 「哼、你是说谁会输给谁?」 『我是跟原田说他会输,说他赢不了门脇。』 瑞垣吹了一下口哨: 「唉呀唉呀,真是多谢您宝贵的意见。」 『你呢?你不这么认为吗?』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话说回来,在比赛之前讨论这种事有什么意义?你现在就得老年痴呆,会不会太早了点。」 『但是我真的这么想。我认为棒球……不对,不只是棒球,都是有强烈信念的一方获胜。原田和门脇谁比较强我不知道,但是想要赢过对方的信念,绝对是门脇比较强。』 「这个嘛,虽然不是赞成你的说法……但是这次秀吾的目的只有原田,要是说到集中力,现在的他真是很不得了。」 『所以我才会跟原田说,你的球会被打出去。』 「这样啊——秀吾正在洗澡,等他出来我会帮你传达。就说新田东的前任队长打了一通爱的电话过来,呵呵。」 『啊、原来你跟门脇在一起。』 「这阵子几乎都在一起,甚至到有点烦的地步。所以我才会这么清楚,秀吾究竟有多厉害,只有我最清楚。」 『嗯,说得也是……瑞垣,但是我觉得我们会赢。』 「啥?」 『我本来就想赢了。接下来的比赛,既然要打我就想赢,而且我觉得我们的赢面很大。』 「唉呀唉呀,真是恭喜了。像您这种天天都在过年放暑假做白日梦的家伙,真是幸福啊。我真的很羡慕你。」 『我们会赢。』 海音寺说得简短又有自信,然后继续说下去: 『就算没有原田,我们也会赢。』 瑞垣不禁站起来,身体因为对方的话有所反应: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就算没有原田,我们也可以赢横手。』 「别开玩笑了,海音寺。我没有闲工夫听你说梦话,我要挂电话了。」 『我是说真的。』 瑞垣喘了口气,脑袋深处传来厚重的痛楚。他用力咬住嘴唇,再将血与口水一起吞下去: 「海音寺……你的脑袋怎么了?还是嗑了什么药?你不要紧吧?」 『我跟你不一样,我连烟都不抽,晚上十二点前一定就寝,而且定时吃三餐。』 「那你是发烧了吗?今天就别洗澡了,赶快去睡觉。」 『瑞垣,我是很认真在和你说话。』 「我可没时间陪你聊你的妄想。没有原田也能赢?别说傻话了,你以为我们是谁?我们可是横手,跟你们以前比赛的家家酒等级的小鬼球队伍不一样。队上的其他人虽然因为秀吾的关系,没有特别显眼,但是他们的实力就算上了高中也可以马上出赛。」 『我知道。』 「知道就给我闭嘴。够了,反正你把原田派出来就对了,这是比赛的条件。不要让我讲那么多次。你要幻想是你家的事,我们可没空陪你,不要造成我的困扰。」 『怎么搞的,就连瑞垣也是满口原田、原田。』 「都是你害我一直说,我也不想叫那个傲慢小鬼的名字。听好了,海音寺,我只说一遍:如果你们做出不让原田上场这种看不起人的把戏,我马上就让我们的选手罢赛。」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我这是好心的忠告。」 瑞垣确认口中鲜血的味道。他很讨厌海音寺那种冷静的态度 ,也很讨厌他想说些什么的声音、认真说话的语气。一板一眼、冷静又认真地说着没有原田也能跟我们比赛的梦话,真是让人听不下去。 手机最方便的地方,就是可以简单结束彼此的对话。只要将电源关闭,也不怕对方再打电话过来。虽然知道可以这么做,但是瑞垣没有付诸实行,只是站着听海音寺继续说他的梦话。 『瑞垣,你可别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不让原田上场投球,而是说既然要比赛,我就想赢。还是应该说,我希望球队在能够胜过横手的最佳状态之下跟你们比赛。』 「嗯嗯,如果是这样,我就可以理解你的想法,一希同学。」 为了不让对方发现自己无意间变得紊乱的呼吸,瑞垣试着开玩笑。而且他也不想配合海音寺那种认真的说话方式。 只不过是棒球、只不过是场比赛、只不过是种游戏,根本没有必要这么认真对谈——至少瑞垣是这么认为。 「所以罗,一希同学,就算你认为赢不过我们的秀吾,你也找不到比原田更好的投手了。如果没有那个傲慢又恶劣的boy,你们球队就不是最佳状态了。我想这点你也知道。」 『嗯。』 「真是聪明。我最喜欢乖乖听话的好孩子了。再见。」 『我想要试着改变一下。』 仿佛完全不在意瑞垣的想法,海音寺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只是淡淡说着想说的话: 『我想试着将原田变成能够赢过门脇。不对,不只是原田,应该说是改变整个球队,当然要变得能跟横手平等对战。不,现在就已经难分高下,应该说是变成能够确实获胜的队伍……我很想要试试看。你看如何?』 「什么如何,你说的话我只懂一半。你可不可以说得清楚一点,你想要改变原田什么?」 『嗯……那个嘛,教练对我说,要把那对投捕搭档交给我,随便我调度。』 教练?谁啊?啊……曾经看过一眼,就是那个看起来就是体育系出身的大叔吗? 交给你了。随你高兴。 原田和永仓那对投捕搭档被交到自己手上,还可以随自己的高兴处置。教练这么对海音寺说吗?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大人对小孩、老师对学生,真的可以信赖到这种地步吗? 那对投捕搭档,可以说是新田东未来的主要关键。只要眼睛没有问题的人,都可以看出原田有多少潜力。原田加上永仓,只要那两个人确实在球队里发挥功能,就算全国冠军也不是梦。大人不是最喜欢荣耀、战绩,还有名誉之类的东西吗?既然这样,新田东的教练今年可以说是捡到从天而降的好机会。但是他竟然把这对投捕搭档交给一名学生?把他们交给虽然优秀,但是已经毕业的学生,还可以随他高兴? 那个大叔到底在想什么? 新田那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奇怪的家伙?瑞垣的头又更痛了。 『如何,这很棒吧?所以我想用我的做法试试看。嗯……应该没问题。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没问题,还来得及。』 「笨蛋,你在肯定什么。」 『嗯,也没有,其实我有点不安……球队被交到自己手上总是要负责任,而且……老实说,我也烦恼自己有没有能力改变那对投捕搭档,然后脑里就浮现你的脸……想说如果是瑞垣,不知道会怎么做……所以就打电话给你。』 「我吗?」 我吗?如果是我……如果是我会怎么做? 瑞垣因为兴奋而流口水,心跳加速,耳朵深处可以听见心脏的鼓动。 瑞垣,交给你了。随你高兴怎么做。 如果教练这么对我说,我会怎么做?以原田和永仓为中心,我会创造出什么球队?我究竟会怎么做? 『轻松多了。』 似乎真的轻松多了的声音传进耳里。 『与其一个人胡思乱想,还是跟别人聊聊比较有用。说得也对,不试着去做怎么会知道?难得有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按照自己想做的去做就好了。』 「自己打电话过来、自己把想说的话说完、自己在那边觉得轻松多了。海音寺,你给我差不多一点,我可不是你的女朋友还是老妈。」 『这种事怎么可能告诉女朋友还是老妈。』 「哼,少装模作样了,明明一个女朋友都没有。」 『这一点就别再提了。总之真的很感谢你,再见。』 「等一下,什么再见,你真的只是为了把这些话讲出来,所以打电话给我吗?」 我不这么认为。你不是那种听到人家要把责任交给你,就感到胆怯的家伙。可能为了有所改变的成果而眼神发亮,不可能畏畏缩缩,不敢付诸行动。 你会因为这样感到不安?烦恼?海音寺,亏你说得出这种简单就能看穿的谎。 「快说。」 瑞垣屏着呼吸,低声说道: 「把你的真心话说出来,到底想说什么?是打来跟我炫耀那两个人交到你手上?还是因为太高兴了,想要找人分享一下?」 不,两种都不对。 电话那头传来海音寺『哼哼!』的神秘笑声: 『宣战公告。』 「啥?」 『这是对瑞垣俊二的宣战公告。嘿嘿,有点过时了吗?』 嘴里虽然发出嘿嘿笑声,但是海音寺的话听起来非常坚定,丝毫没有任何疑惑。宣战公告——就为了想跟我讲这么一句夸张又老套的话,所以打电话过来? 「海音寺看起来年轻,其实是活过二次世界大战的老人啊。这四个字早就没人用了。」 『不管怎么样都好。总之到比赛来临之前,我会把我们球队改造成为一定能够赢过横手的队伍。你等着瞧吧。』 「唉呀唉呀,我等着看。」 『光等着看可以吗,瑞垣?你认真想一想,你说要让原田上场投球吧?我会让他上场的。我会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王牌投手,然后站上投手丘投球。依你看,如果我们那对投捕搭档在最好的状况下,又能够融入球队,究竟能够发挥多少力量?你能够不意气用事,断言现在的横手赢得了我们吗?』 停了一下换口气,海音寺接着说道: 『说出你的真心话。真的觉得能赢吗?面对新田东的打线,横手的投手能够不失分吗?除了门脇之外,还有谁打得到原田的球?不对,连门脇也打不到。我们不会让横手得到任何分数。我说瑞垣,你还可以嘲笑我刚才说的都是梦话吗?』 当然可以,你真是天真的家伙。你这个天真的笨蛋只会沉浸在幻想里,不断说梦话。 海音寺为什么这么激动?只不过是场球赛、是种游戏罢了,只是用来打发时间,无论谁输谁赢都没有关系…… 能赢吗?我们能赢吗? 瑞垣扪心自问,在内心思考答案。他没办法肯定,也没办法否定。即使如此,脑里还是有一句话摒除犹豫浮现出来: 「我们怎么可能会输。」 只听见『呵呵!』高兴的笑声传回来: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所以才会发出宣战公告。你有门脇,我有那对投捕搭档,我们手里各有一张王牌。要怎么使用这张王牌,如何利用他们来建立起一支球队。瑞垣,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我们两个其实还满了不起的。』 瑞垣沉默不语。发现自己似乎掉进对方的陷阱里,让他没办法冷静下来。 只不过是棒球、只不过是比赛、只不过是游戏…… 『瑞垣。』 只是为了排遗无聊,只是为了杀时间…… 『你已经开始期待了吧?怎么样,一起来吧。我们一起来做门脇和原田 都做不到的事。我们两个自己创造一场最棒的比赛。』 「海音寺,我说……」 『原田被打出去的画面,和门脇被三振的画面,你比较想看哪一个?』 海音寺又前进一步。被远在数十公里之外的对手气势压制,瑞垣稍微往后退了一步。 『你真的想看见原田跪在投手丘上,或是门脇在打击区垂头丧气的样子吗?你是因为想看这些场面,才和我们比赛吗?瑞垣,就当是一辈子唯一的一次,把真心话说给我听听。』 眼前忽然飞过一道黑影——是白蚁。原来如此,不管有多冷,春天还是春天,昆虫照样会孵化,花朵依然会绽放,风中带着甜味。 瑞垣握紧手里的银色手机: 「我都想看。」 『嗯?』 「可以的话,我两种都想看。但如果一定要选一种,现在的我会选原田。如果能够看到那家伙在投手丘上露出悲惨的模样,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去做。」 『瑞垣……』 「少罗唆,你给我闭嘴。别用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口气跟我说话。」 『我有吗?我不觉得自己说了那么多话。』 「够多了。一打来就自顾自地说了一堆无聊的事。我之前说过,我有我自己的做法,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让球队获胜。我要说的就这么多。」 『嗯,我知道。』电话那头传来小学生一般的回答。 『瑞垣果然是瑞垣。呵呵,我很期待你所说的做法。再见了。』 电话啪擦一声切断,手机荧幕显示通话时间与通话费用。直到这个时候,瑞垣才想起来是自己打电话给海音寺。 你开始期待了吧? 海音寺难得会用这种似乎看透对方的说话方式,让瑞垣感到很生气。忽然间,又燥热又苦涩的怒气充满瑞垣的体内。 可恶,真是可恶,那个臭小子。 「俊……」 转身看见脖子上挂着浴巾的门脇站在那里,视线正看着手机。 「你在跟谁说话?」 「女生。」 「跟女生说话会叫对方少罗唆吗?」 「这是我的自由。」 瑞垣把脱掉的黑色运动外套捡起来。 「回去了,再见。」 「俊……」 门脇抓住瑞垣的手。 「海音寺说了什么?」 瑞垣用力拍打捉住自己的手,接着哼了一声说道: 「秀吾,你也越来越狡猾了。既然知道是谁打来的,就没必要故意问我吧?还是你想要套我的话?」 「俊,既然是海音寺打来的,一定是说那场比赛的事。这跟我也有关系吧?」 「你少自以为是。」 瑞垣把手伸进外套里。外面早已夜幕低垂,有一只白蚁绕着电灯飞舞。 「什么跟你有关系?你根本没有考虑过比赛的事,竟然还敢这么说。你的脑里只有原田吧?哪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别的事。要怎么赢得比赛、当天的准备、先发投手要派谁上场、棒次要怎么排等等……你有考虑过吗?」 「这个……但是……」 「跟你没关系,这些跟你都没关系。门脇秀吾只要考虑原田的事就好,不要管其他的事。我之前也曾经对你说过吧?」 「嗯。」 「你就按照我说的去做。像海音寺的电话这种小事,你不要管也没关系,全部都交给我来处理。少问些有的没的,笨蛋。」 没错,秀吾,全部都交给我。跟新田东的比赛通通交给我,而且我一定会让球队获胜。所以你也要让我看见一边发光一边飞进外野看台的白球。在那一刻,我会从板凳上站起来,把空中的白色轨迹牢牢印在我的眼里。 眨眨眼的门脇呼了口气,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 「俊,我前阵子就想对你说。」 「什么?」 「你越来越容易生气了。」 「是吗?」 「嗯,好像回到小时候,我从小时候就常常惹你生气。每当我的动作慢吞吞,你就会生气,但是又会过来帮我,最后还说『算了,干脆我来帮你做。』」 「这种小时候的回忆,等你老到秃头再说吧。」 「其实我有点高兴。」 「啥?」 「之前你打原田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因为好久没看到你发脾气了。真的吓了一跳,可是也觉得这就是以前的俊二,好久没看到你认真发脾气的表情……所以也有点高兴。」 「你到底想说什么?」 门脇脸上还是挂着不好意思的笑容,开始用浴巾擦拭湿头发: 「我觉得这样比较好。会发脾气的俊二,才是真的俊二,我比较喜欢这样的你。」 「真是多谢你。你从以前就有点被虐待狂。喂,头发要擦干,不是还在滴水吗?」 门脇的双手拿着浴巾放在头上,瑞垣的拳头也趁机朝着丝毫没有防备的肚子挥去。拳头传来坚实的肌肉触感,瑞垣确定这一拳打得很重。浴巾无声无息掉在地上。 门脇瞪大眼睛,嘴角扭曲,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呻吟。膝盖无力支撑的身体往下倒,就这么抱着肚子跪地,整张脸埋在电热毯里。 「看来你腹肌的锻链方法不行啊,秀吾。」 瑞垣轻轻甩动刚才承受不少冲击的手指。 应该没有骨折吧? 「俊……你做什么……」 「这拳是之前的回礼,这样就算扯平了。再见。」 「等等……开什么玩笑?」 撑起上半身的门脇用力深呼吸,脸又纠在一起: 「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 瑞垣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俯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 「因为你说了那些自以为很了解我的话。什么叫真正的我?你怎么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我?不可能知道的。你给我好好记住,我根本没有在你面前展现真正的我。」 秀吾,不要去想无聊的事。不要再露出纯真的笑容,回想小时候的事了。能够像以前一样完全不变的,只有你这种毫无烦恼的天才做得到。够了,你不要管我,只管集中精神想那个家伙,还有那个家伙的球就可以了。好不容易才遇见能够让你这么集中的对手,不是吗?你应该要双手合十,看是要感谢神仙、佛祖还是狐仙,给你这么幸运的机会。 瑞垣试着露出笑容,而且心想这应该是个很温柔的笑容: 「秀吾,其实我很讨厌你,讨厌到快要受不了的地步。心里一直想着如果没有秀吾、如果秀吾忽然消失该有多好。」 门脇紧闭嘴巴,眼睛直视瑞垣的脸。没有办法理解瑞垣说的话,只能歪着头眨眨眼睛。 「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就是讨厌你,讨厌到了无法自拔。」 窗户上的玻璃发出声响。起风了,也许明天就会变天了。啊、对了,得跟唐木联络,确认一下明天的练习时间与参加人数才行。如果要进行比赛形式的练习,也得准备裁判才行。最重要的是到底要派谁担任先发投手…… 「对不起了。」 瑞垣的口中说出小孩子一般的道歉。 对不起,秀吾。原谅我吧。 虽然这不是道歉就能获得原谅,但我也没想过要你原谅。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再去请你原谅、同情或者理解我。 不过还是对不起。 瑞垣对着整个人坐在地上的门脇低头,然后关上房门。在房门还没关上的瞬间,可以听到门的那一边,门脇似乎低声说些什么。但是瑞垣听不清楚,只能听见吵杂的风 声。 第四章 风虽然寒冷有如冬天,但是阳光已经带着春天的温度,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风停止吹动的瞬间,甚至为了笼罩全身的光线带来的热度和明亮感到惊讶。 包围球场的樱花树,树上的花苞也染上颜色。电视的气象报告表示这是今年最后一波寒流,所以这些花苞说不定在下个星期就会绽放了。 春天的脚步走进山里的新田市,马上就要到了。 「迫不及待了吗?」 在绕着球场轻松跑步和练习前的会议之间的短暂空档,豪对着巧如此问道。 「什么迫不及待?」 「樱花开花。」 「少蠢了,我为什么会迫不及待想看樱花。」 「因为你最近时常望着它。」 「你说樱花树?」 「嗯。」 是吗——巧在口中念念有词。自己根本没有发现,而且巧一点也不在意樱花开不开。话说新田是附近的赏樱名胜,尤其是被几千株樱花树覆盖的旧城墙附近,据说远远望去就像一座樱花色的巨蛋球场。从现在开始到四月中旬,这座入口不足六万人的城镇仿佛是要充分享受迟来的春天,大街小巷都染上樱花的颜色。 巧从不觉得樱花美丽。随风飘散的花瓣,甚至只会让巧感到厌烦。自己真的正如豪所说的一样,时常抬头仰望樱花树吗? 「不管什么花,都跟我没关系。」 「我想也是。」 正当豪窃笑不已之时,海音寺的声音响起: 「集合。」 一道声音响彻刮着风的明亮球场,社员纷纷动了起来。 毕业典礼之后,实际指挥练习的人变成海音寺,野野村和魔鬼教练几乎没有过问。野野村仿佛是要将这一幕牢牢记住,和一言不发的魔鬼教练站在海音寺后面一步,视线越过海音寺的背后凝视整个球场。 已经毕业的三年级学生几乎全员到齐,以实战形式不断练习。这当然是为了几天之后即将到来的,与横手比赛的准备。虽然说为了非正式比赛每天练习,或是以毕业生为主要成员的练习都很不寻常,但是队伍里没有出现不满的声音。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球场上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紧张的感觉就像瞄准目标、逐渐拉满的弓弦一样,一点一点逼近。每个社员都能感受到紧张的气氛,而且就像要呼应这种气氛,自己也变得更加紧张。这种不是强迫营造,而是由球员本身酝酿的紧张感,甚至给人一种爽快又舒服的感觉。 「喂——开始吧。」 东谷正在挥手,像是要叫人过来。 在最近的练习里,东谷的守备动作又变得更加精采,可以看出原本就很俐落的动作经过磨练之后更上一层楼。由海音寺直接教他游击的守备,更让他高兴得不得了。至于海音寺—— 「我想要让新田东这支球队,在最佳状态迎接这场比赛。」 他对着在本垒板后方防护网集合的社员如此说道: 「能够和横手这种队伍比赛,对我们来说可是梦寐以求的机会。我想就算说是一生当中难忘的比赛也不夸张……不对,应该说要让它变成我们无法忘怀的比赛。但是这不是一场正式的比赛,形式上只是练习赛而已。而且因为我们已经毕业了,只能算是喜欢打球的人集合起来,自己举办的比赛而已。但这也是我自己期盼已久的比赛,不经由别人决定、不靠别人帮忙,而是我们自己决定、我们自己准备,完全属于我们的比赛。」 海音寺稍微停了一下,视线落在球场的土上,吸了一口气后又以有点低沉的声音说下去: 「这是第一次有这种比赛。最后还可以打一场像这样,可以说是完全属于我们的比赛,我真的很兴奋,也很期待。所以我才会希望以最佳状态打这场比赛……但这也是我们三年级的一种任性。对一、二年级所造成的困扰,真是不好意思,也很感谢你们的协助。其实应该更早一点向你们道谢才对。」 海音寺脱下帽子,朝着学弟深深鞠躬,其他三年级学生也同样低下头。接受鞠躬的一、二年级行列起了一阵骚动,但是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有点僵硬地安静回礼而已。唯有在笔记本上写些什么的野野村,视线稍微瞄了海音寺的脸一眼。 「我觉得各位学长可以不用太在意——」 忽然有个唐突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发出声音的人是吉贞。他高举右手不停摇晃: 「现在跟一般练习不一样,相当有趣,所以我个人可是相当高兴地在练习——」 站在海音寺后面的魔鬼教练第一次开口: 「吉贞,现在跟一般练习哪里不一样?」 「嗯——现在是自由参加,而且练习内容也是大家讨论之后才决定,这样不是很自由吗?至今为止的社团活动,说起来都有种被人逼着去做的感觉,现在没有那种被逼的感觉,真的很轻松。啊啊啊、教练,我们之后都这样练习吧?教练也不用多说什么,很轻松吧?轻轻松松,工作也会减少。」 泽口和东谷一左一右同时伸手遮住吉贞的嘴。 「哇……做什么……没办法呼吸了……」 「你就这么死了算了,笨蛋。」 泽口把手绕在吉贞的脖子上,东谷也在视线集中在他们身上的社员面前长叹一口气: 「对不起。这家伙很容易得意忘形……但是吉贞说的也有一半是对的,现在的练习真的很快乐。队长……海音寺学长说这是我们的比赛,不过我感觉这也是我们的练习。真的觉得……很快乐。」 与野野村的视线交会,东谷的脸红了: 「对不起,我也有点得意忘形。」 野野村的嘴角绽出笑容: 「没关系,这是你们真心的想法。海音寺学长,正如同他们所说的,我们会一边享受练习的乐趣,一边协助你们。」 阖上打开的笔记本,野野村面对社员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之后的练习也会配合与横手的比赛安排内容。至于练习的日子,之前发给你们的单子上面就有,不过这些练习全部都是自由参加。大家有空的日子再来参加也没关系,对练习的方法有任何的意见,也欢迎大家向我反应。我想把这些意见当成四月开始的社团活动参考。拜托了……泽口。」 「是。」 「够了,把吉贞放开。他又不是野猴子,不用那么用力压住也不会逃走。」 听到这句话的众人响起一片笑声,会议也到此结束。 「海音寺学长算是军师型的人物。」 一天的练习内容消化得差不多时,豪在巧的身边喃喃说道。现在正是在收拾道具和整理场地的时候。 「军师?」 巧一边收集滚落在外野的球,一边转头面向豪。似乎和野野村说些什么的海音寺,在逐渐下山的太阳照射下,在地面留下长长的影子,背对太阳的豪正看着海音寺。 「豪。」 「嗯?」 「海音寺学长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认为?」 「做了什么事……这个嘛,应该就是刚才开会时的那场表演。」 「表演?你是说在大家的面前低头吗?」 「嗯,我原本以为他不是那种会装模作样的人。不过这就表示他真的很想赢。」 「是吗?」 「什么是吗,你一点都不感兴趣吗?」 「嗯。」 巧把球捡起来。在练习当中,笼罩整个球场的紧张感,以及以全国屈指可数的强队横手为假想敌的实战练习,都让人感到新鲜、刺激又爽快。如果这些感觉就是海音寺说的「为了属于我们的比赛,属于我们的练习」的证据、就是 吉贞和东谷所说的「快乐」,巧并不反对。 他对于海音寺等人能在这个必须习惯被管理、教导、强制的学校球场里,创造新鲜、刺激又舒适的空间感到很佩服。自己根本办不到的事,海音寺和野野村轻松轻松就能完成。 他们的确很了不起。 巧是这么认为的。刚刚的练习的确很充实,可是总有股奇怪的感觉。这种奇怪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巧也说不上来,应该是对有效率又正确指挥整支球队的海音寺他们,有种奇怪的感觉。设计战术、思考、对谈、纪录、收集资料、预设对方的作战方式、练习——从这些手段可以感受海音寺一希的优越资质,也可以理解野野村拼命想要继承海音寺训练方法的努力。但是这种隔阂感是怎么回事?如果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棒球,那么这种棒球不会让人对它有强烈的渴望。至少巧是这么想。 他们不会感到渴望吗?不会有所需求吗?不曾有过被一颗球、一根球棒、一个手套搞得心思紊乱、被呼唤、被迷惑的感觉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都有自己的处事方式。十个人有十种,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不同的棒球。巧的脑里虽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心里就是有种奇怪的感觉。 巧把视线往下移,握紧手中的球,感受从皮肤沿着血液流动,由指尖扩展全身的触感。 时间已经接近傍晚,身体虽然有点疲倦,但是还没有满足。不满足、张大嘴巴的饥饿欲望,不是只靠发出呻吟就能平息。那不是理论、不是理想,也不是创造我们的比赛、我们练习的意志力和想法,只是最纯粹的欲望。因为饿了所以想要吃;因为渴了所以想要喝:因为想得到所以去争取——就是如此狂暴又单纯的欲望。但是这一切都是属于自己的感觉。是从自我内心不断涌出,完全属于自己的欲望。这种嘶吼、呻吟、发自内心的声音,难道海音寺他们听不见吗? 「巧。」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与豪四眼相对。原本朝着远方本垒板后方防护网看去的眼神,现在正从近距离看着巧。 「请海音寺学长上吧。」 接受豪的注视,巧慢慢眨了眼睛: 「请他站上打击区?」 「当然。」 豪捡起掉在脚边的球,轻轻抛给巧: 「你为什么要忍耐?」 巧无法回答,因为他听不懂豪的问题。 「你今天一直在喂球吧?」 「嗯。」 横手的王牌投手复本,投球内容是以远球为主。一般认为有尾劲的直球是他的威力所在。 「原田,你就投到全部的打者都觉得满意为止。球速只要比复本快一点就可以,让打者的身体习惯打速球的感觉。」 巧完全按照海音寺的指示投球,现在他们就是在捡几颗当时被打出去的球。 「在没有全力投球的情况下结束练习,你真的没关系吗?你已经把答案写在脸上了。」 「写什么?」 「写着我很饥渴。」 说到这里,豪第一次露出笑容: 「其实你还满好懂的。你的眼睛现在就流露出我已经饿到受不了的讯息。」 巧起身拍拍膝盖的泥土。 「走吧,现在去拜托海音寺学长当你的对手,应该没关系吧?我去跟他说说看。」 豪拉着有轮子的塑胶箱往前走,一旁的巧用指尖轻压眼睑。 从这里表现出来的欲望,竟然这么容易就被看穿。为什么豪会这么容易察觉这个饥饿、这个渴望、这个需求? 豪,你又怎么样? 看着夕阳照在豪的背上,巧忽然有了这个疑问。 你难道就不饥渴吗?没有渴到喉咙发疼的感觉吗?不会听见内心因为得不到满足,紧绷到了极限的声音吗? 真想从后面抓住他的肩膀,问清楚他的想法。 怎么样?怎么样?你又是怎么样,豪? 你到底在追求什么?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豪停下来转了半圈,对着巧说道: 「我觉得你可以不用这么忍耐。」 「咦?」 「如果你想全力投球,就老实说想全力投球就好了。为什么默默在那里捡球呢……巧。」 「嗯?」 「你最近真不像以前的你。」 「是吗?」 「嗯。」 「哪边不像?」 「就觉得更像小孩子一点也没关系。任性又自我中心,把满足自己当成最重要的事……像这样也不错啊?别想当个好孩子。」 听到这番话,巧不禁有些生气: 「豪,我说你……」 「我一直在等。」 「咦?」 「我一直在等,看你什么时候才会对我说:『我想投球,你去接。』你为什么没有说?」 转过身的豪像要挡住巧的去路,站在他的面前: 「这样不像你,巧。」 说完之后又转回去,快步往海音寺的方向走去。 不像我自己吗? 巧握住豪刚才抛过来的球。 我想要投球,你去接。过去那边蹲捕,摆好捕手手套。 没错,只要简单几句话就够了。这样就能获得满足。饥饿与口渴的感觉应该都会烟消云散才对…… 现在手中这个东西的大小,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虽然一点也不相信神和命运,但是能够遇上那个捕手手套,只能说是幸运而已。奇迹似地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幸运,现在正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但是我为什么没有开口? 我想投球,所以你去接。 至今为止对着豪说得理所当然的一句话,竟然从脑袋里消失。 接球的对象一直都在自己的身边,自己也一直得不到满足,豪更是不停等待自己开口,但是我为什么没有如此要求?巧慢慢阖上眼睛。在夕阳底下忽然停下脚步。 「原田。」 海音寺在叫自己。听到声音的巧忽然惊醒,赶紧加快脚步。 「让我来当你的对手。」 海音寺一边脱下防风外套,一边轻吸一口气。重新戴好帽子之后,抓起两根球棒。 「守备怎么办?」 如此问道的野野村,视线看着夕阳照射之下的球场。 「你觉得呢?」 海音寺询问的对象不是巧,而是正在重绑钉鞋鞋带的豪。 「要他们上去守备吗?」 拿着面具的豪抬起头来,左右摇头: 「没有必要。」 「真敢说。」 海音寺没有露出笑容,也没有浮现不高兴的表情,只是双手用力握住球棒: 「永仓,这样会不会太自大了?」 「是的。」 「你是看不起我吗?」 「怎么可能。」 「说得也是,你的个性不是那样。」 「是的。」 野野村默默将手套递给巧,巧点点头接过手套。豪早已戴上捕手手套,于是海音寺扔开一根球棒: 「野野村。」 「是。」 「叫一、二年级的上去守备。用你想的新队伍阵容也没关系。」 「是。」 球场怱然一阵吵杂。魔鬼教练仍然一言不发,只是维持双手交叉抱胸的姿势,整个人靠在防护网上。 准备回到山里的鸟儿还是跟往常一样吵。 「巧。」 豪来到巧的身旁,拍拍他的背: 「去吧。」 巧眯着眼睛看向投手 丘。不论是清晨、中午、傍晚,投手丘都在光芒下闪耀。不论是在正式球场或是运动场的角落都一样。投手丘总是散发光芒,显示它是一个特别的地方。 「怎么了?」 「嗯?」 「去吧。难得海音寺学长当你的对手,在练习的最后好好享受一下吧。」 豪用更强的力道拍了巧的背,接着回到自己的守备位置。海音寺还在重复挥棒练习。 拿着手套的选手在球场上散开。魔鬼教练在野野村的耳边说了什么,两个人交谈了几句话,野野村便让外野的守备位置稍微前进一点。 巧轻踢投手丘的土,细砂跟着飞舞起来。 接着转身面对豪,将球投出去。 一八·四四公尺,球笔直飞过仿佛是由巧制定的投捕距离,进入捕手手套。 热身投球八球。在豪接下第八球时,巧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原田。」 东谷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应该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不过还是要说小心一点。」 「你是指海音寺学长?」 「对。这次可不会像之前那样。」 高中学测结束的那一天,巧与站上打击区的海音寺展开对决。当时是因为魔鬼教练的指示,而且久未参加练习和比赛的海音寺也还没有熟悉球场的感觉。但是现在不一样,接下来要站上打击区的海音寺,应该早已经找到鲜明的击球感。而且在关于用球棒来击球的技巧方面,他本来就是一流的人才。虽然不认为真的会被打出去,但是巧可以理解东谷说的话。 「我知道。」 点点头的东谷表现出「我想也是」的态度,但是手依然没有离开巧的肩膀。 「豪应该也知道。」 「当然。」 东谷的手拍了一下巧的肩膀: 「这样啊,不过原田,你也用不着什么事都听豪的。」 「嗯?」 「那家伙真的很任性。」 「你说豪吗?」 「对啊,豪想要三振海音寺学长。不过你让他打成滚地球吧,滚到我的守备区域。」 「游击方向滚地球吗?」 「没错,别让海音寺学长抓住击球点,试试看你能不能让那个人的打击姿势变形。这么一来或许比三振还要有用。」 「或许吧。」 「我等着球过来。」 露出笑容的东谷转身走回去。 海音寺似乎在确认连结二垒与三垒的垒线后方,那个一直以来都是属于自己的守备位置,现在站在那里的人是东谷之后,终于站上打击区。 魔鬼教练将野野村叫过来,自己站上主审的位置。 巧深吸一口气,光线与泥土的气味在鼻子里扩散。握住球的手绕到背后,眼睛凝视豪的捕手手套。 豪没有打出暗号。 原来如此,用手指转了一下手里的球,双手高举过头。 视线前方是豪的捕手手套,在球出手的当下,世界上就只剩下那只捕手手套。不动的捕手手套将球吸进去,发出撞击的声响之后,手套的主人才会静静呼出一口气。 好球带正中央的快速直球。 海音寺看着球飞过来,只有稍微动了身体。 下一球豪也没有做出任何的暗号。 东谷,看来你是白等了。 巧舔过嘴唇,点头之后抬起手臂。 怎么可能被打到,连打成滚地球都不可能,他的球棒连球皮都擦不到。 我要的就是这种球。 可以清楚听见豪的声音。 朝着自己飞来的球,是无论门脇还是海音寺,甚至比他们还厉害的打者都只能挥空的一球,而能够接住这种球的,就只有自己的手套——我就是想要这种快感。 任性、单纯又强烈的要求。 啊。 巧的心里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 没有控制住球,在球里注入过多的力量,球摆脱巧的控制。 大大偏离好球带的球打在捕手手套上,弹开之后滚落在地。接下来的一球同样也是外角偏高,但是豪的手套这次没有再让球逃走。往上伸的手套接住球,呼了一口气之后把球传给投手,捕手面具下的脸露出笑容。 嗯,这样就对了。 从面具的缝隙可见的笑容,强烈表达这个讯息。 这样就对了,巧。 对,就是这样。与其压抑自己的力量把球投进好球带,不如试着用你的身体投出最棒、最快的一球。 海音寺的球棒划出近乎水平的轨迹后挥出,金属球棒的轨迹划破四散的夕阳光芒。 「好球。」 魔鬼教练的手举起来。 豪确认一下球飞进手套的感觉,无意识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就对了。 站在打击区的海音寺也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来像是要仰望天空。 这样就对了,巧。 不是之前那种被驯服、被压抑的球,而是像现在以强烈劲道笔直射来的球,才称得上是快速直球。 自从遇见巧之后,豪从巧的身上彻底了解这件事。不是从理论或道理上学到,而是以亲身体验了解这件事。 但是豪没有因此而感谢巧。他的心里不知道重复多少遍「如果没遇见他就好了」、「如果没有体验那种感觉就好了」之类的话。 虽然不断被迫检视自己的软弱、脆弱还有界限,还是得摆出手套蹲捕。到底能够撑到什么地步,还是已经到了极限。再一点,即使只有半步也好,我还可以再往前进吗? 如果没有遇见巧,就不会有所感受的不安与恐怖,有时会让自己感到无法呼吸。 这些负面情绪在豪的心中发芽、成长,可是巧根本没有兴趣知道。对巧来说这是没有办法理解的事。一边握着球一边感觉胆怯与恐惧,巧是不可能会懂的。 完全不打算理解别人的傲慢,以及无法体谅别人的迟钝,让人不禁在心里咒骂他。 真是一个最恶劣、最差劲的家伙。 但是也只有他可以满足我,为我带来没有任何人给得了的快感。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这种直接冲击身体的快感,只有这家伙能够让我尝到这种感觉。这就是真实。是我所遇见、我所掌握的真实。 所以我绝不放手。 豪用拳头敲了手套之后,将它摆到定位——投到这里。 投手丘上的投手挥动手臂,球离开指尖直飞而来。海音寺迈出脚步,响起挥棒的声音。球一如豪所想,飞进手套里面,可是立即开始粗暴抵抗捉住自己的东西。 我会接住你,不会让你逃走,怎么可能让你逃走。 海音寺的额头冒出汗水,低头看着豪说道: 「永仓。」 「是。」 「你在笑。」 「咦?」 「我说你在笑,把嘴巴闭起来。」 「啊,是。对不起。」 海音寺把球棒扛在肩上,看着豪的脸: 「怎么样?」 「什么?什么怎么样?」 「刚才的那一球。」 「那是最棒的球。」 「是吗,最棒吗……」 海音寺用手指擦汗: 「永仓,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是。」 「如果捕手不是你,也能接得住吗?」 豪不懂这个问题的意思,只能沉默不语单脚跪地,眼睛望着海音寺的脸。 「野野村。」 避开豪的视线,海音寺将球棒交给野野村: 「难得要他们上场守备,你就打几球给他们接。要是这样就结束,像吉贞那家伙一定又会开始抱怨了。」 「是。」 把打击区让给野野村,海音寺转身准备离开。 「海音寺学长。」 虽然听见有声音叫住自己,但是海音寺假装没听见。背后传来打击的声音,空气中也有骚动的气氛,球场特有的味道更加浓厚。 「海音寺学长,请等一下。」 豪将捕手手套与面具抛开,从海音寺的背后追上去: 「学长刚才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等一下。」 海音寺在三年级的矶部耳边说些什么,矶部用力点头之后朝着三年级聚集的地方跑过去。海音寺的眼光一直跟着矶部,等到他停下来之后才转头看向豪: 「你不懂我的意思?」 「我不懂。请问学长是什么意思?」 「就是原本的意思。」 「原本的意思……」 「我问你原田的球,除了你之外还有人接得住吗?」 击球的声音响起。 「菊野,前进一点,视线不要离开球。」 野野村也在吼叫。清爽的风吹过脚边。 「例如说……吉贞吗?」 「谁都可以。除了你之外,你觉得还有人可以接住那种球吗?」 「没有。」 豪摇摇头补充一句: 「我想没有人接得住。」 「就算练习也接不住?」 「至少一定赶不上跟横手的比赛。」 海音寺双手叉腰,瞄了一下豪的脸: 「真是冷静。嗯,真是冷静的回答。」 「海音寺学长是想让我心慌吗?」 如果是的话,究竟是为什么?为了什么原因要让我心生动摇?豪转头将视线看向防护网,确认一下双手抱胸,站在原地不动的魔鬼教练身影。 是那个人吗?是那个人的指示吗? ——永仓,你要放弃吗? 冬天的球场上,正好就是在那个防护网前面,魔鬼教练用接近自言自语的声音如此说道。 你要逃避没关系,要转过身去也无所谓,这并不可耻,也不是你的失败。完全不用再跟原田有任何的瓜葛。你可以解脱了。 虽然教练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但是从他的眼神和表情就可以知道他要说的话。 这种表现或许是教练的关怀与体谅,但是对豪来说一点帮助也没有。 如果拿下面具、放下手套、说声再见之后便能转身完全不理会,自己也不会陷在其中。 这是谁都无法了解的事,也没想过要让别人了解。 豪把视线移到自己的手心。 总之我选择留下来。虽然心里依然残留些许不安和恐惧,但是已经没有犹豫。 我要继续接下去。只要那家伙继续投,我就要继续接他的球。我决定了,我自己决定的。 在他人的眼里看来只是头脑不清,精神恍惚,或是因为焦躁而狂乱不安的时间里,豪其实不断扪心自问、寻找答案、伸手摸索,一路挣扎走过来。 我到底希望什么? 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和谁一起、如何活下去? 我现在需要什么人、什么东西? 目标、理想、梦想,豪所面对的不是这种随便就能说出口的言语,而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欲望与想法。其实应该说是被迫面对。 然后他自己下了决定,只有他自己才能下的决定。他下定决心继续带着面具,继续摆出手套接球。 只要那家伙继续投,我就要继续接他的球。 「不是教练要我问的。」 海音寺说得很小声,把凝视自己手掌的视线向上移: 「教练不会做任何指示。那是我……我自己想要问你的问题。」 「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海音寺的肩膀有点上下起伏。 「永仓,那个……」 「是。 「你就算投手不是原田,也可以担任捕手吗?」 海音寺以孩子气的偏头姿势,看着身高较高的豪: 「我不认为谁都接得住原田的球,他的球没有那么容易接得住。我问的不是技术层面,不是技术方面……应该说是心理方面……不只是接下来的这场比赛……永仓,由已经毕业的我来说虽然很懊悔,但是你不觉得现在这支队伍的实力很坚强吗?」 守备练习似乎已经结束,野野村将队员集合起来。豪没有回头,只是用耳朵听着队友们的脚步声,一边慢慢点头: 「我也这么认为。」 「对吧?就算去掉你和原田,也是支实力不错的好队伍。不管是春季大赛、夏季大赛还是地方预赛都没问题,甚至有打进全国大赛的实力。」 「是的。」 「如果再加上原田……」 「是。」 海音寺闭上嘴巴,接着皱起眉毛。豪前进一步之后说道: 「海音寺学长,如果是这件事,你可以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 「也不是每场比赛都是巧一个人投球,高榇学长也会上场投球……我想野野村学长应该想过其他投手的事。」 「说得也是。如果是野野村,像这种小事应该早就考虑到了。」 「所以就算不是巧投球,如果需要我蹲捕,我也会上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知为何,讲话的速度变快了,好像舌头在嘴巴里空转,口中吐出的话语就像又软又薄的棉花糖,一点也不可靠。即使如此,豪还是继续说下去,甚至露出笑容: 「海音寺学长,你在担心这种事吗?我会好好蹲捕的,这本来就是捕手的工作,我也有想过整个球队的事。所以……」 海音寺在豪的面前竖起手指: 「你太多话了,永仓。」 豪咽下一口气,凝视那根手指。 「这样不像你。」 这样不像你——刚才对巧说过的话,现在竟然被人对自己说出同样的话。 困惑的时候、动摇的时候、想要逃避的时候,就会出现不像自己的言语和动作。 巧怎么样我不清楚,但是我的确是想要逃避,不想听海音寺学长问题里的真正含意,只是想要逃避。 「我不是在跟你说团队合作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想要逃避。 「别把我当成笨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没有……」 「什么叫我会好好蹲捕。好,永仓,那我再问你一次。」 尖锐的眼神直盯着豪: 「你能够跟原田之外的投手搭档吗?」 「关于这件事,所以我……」 「能够用跟接原田的球时同样的心情,来接别人的球吗?」 明明是自己提出的问题,但是海音寺马上摇头说道: 「应该办不到吧?」 「是的。」 「即使如此,你刚才却还说能够蹲捕。你不觉得这对投手丘上的投手很失礼吗?」 「那是……」 「无论你认为一般、平凡或普通,上了投手丘的投手,每个人都是认真的,都是用心在投球。你也可以拿出全力接他们的球吗?」 「队长……」 豪忍不住叫了海音寺一声。 不是的,不是的,队长你错了。不论投手是谁,我都不会看轻他们。 像这样傲慢的事,我是绝对做 不出来——豪咬了一下干燥的嘴唇。 海音寺把视线移开豪的身上,看着别的地方低声说道: 「抱歉,我说的有点过火了。我自认还算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才会认为你不是那种会把人当傻瓜,随随便便就答应蹲捕。」 海音寺绷着一张脸,像是有什么地方觉得痛。 「海音寺学长——」 巧是特别的,没有人可以像他一样。没有人可以跟他相比。 如果海音寺问的是自己能不能用对待巧的态度,来接其他投手的球,那么答案已经相当明显了。那是不可能的。即使如此,豪还是不认为这是对其他投手的侮辱。 斟酌配球、全力接球、刺杀跑者、死守在本垒板前面——自己依然会认真尽到捕手的责任,绝对不会轻视或侮辱其他的投手。 「我知道。」 海音寺的脸色更加难看,露出苦涩的表情说道: 「真的很抱歉,我这个人不太会说话,没办法好好表达我的意思……我真的很羡慕那些口才很好的人。如果是瑞垣,一定会说得比我更好。」 「瑞垣学长?」 「不,跟他没关系,你不用在意。嗯,我知道了,我当然知道你不论投手是谁,都会尽到自己的责任。不过你真的走火入魔了。不要再像刚才那样,接到球之后马上露出笑容。」 「啊……是,我没有注意到自己在笑……」 「你在笑,看起来似乎很高兴……真的有那么满足吗?」 豪握紧拳头回了一句: 「是。」 「是吗——你当捕手真是太好了。」 「是。」 「今天的练习到此结束,明天的练习只有上午而已。你有听说吧?」 「是,我听说明天下午有高中的说明会。」 「对对对,在拿完制服和教科书之后,好像非得去听他们游说学校的历史、校规、升学率一些有的没的。老实说,我现在根本没有心情理会高中的事,但是实际上又不能不理。」 海音寺也变得多话。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看着豪的眼睛。 还有什么想说的事吗?但是…… 豪的拳头握得更紧,稍微低下头说道: 「海音寺学长,我先走了。」 「永仓。」 海音寺抬起下巴,直视豪的脸庞: 「原田又是如何?」 「咦?」 「如果捕手不是你,他也可以投球吗?」 看着豪的海音寺后退一步: 「如果捕手不是你,原田也能够照样投球吗?」 「队长……」 「我希望他可以。」 海音寺低下头继续说道: 「真要说起来,我希望把原田变成无论谁是捕手,都能够站上投手丘投球的投手……我想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投手。」 「队长等一下,这是什么……」 「听我说。」 下达短暂命令的海音寺吸了一口气: 「我不会让他说出如果不是永仓当捕手,就没办法投球的话。不论对着谁的捕手手套都能投球,也只有这样还能投球的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投手。」 「真是歪理。」 「你说什么?」 「这只不过是歪理。」 「是吗?」 「是的。」 「如果你这么认为,那就算是吧。不过你可别忘了之前跟横手比赛时发生的事,两个人互相依赖,结果却是一起崩溃。我可不允许这种丢脸的事再度发生。」 「我知道。」 为了不再崩溃、为了不再动摇,已经有过好长一段沉淀的时间,让自己可以从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的焦躁感觉当中挣脱。绝对不可能再次发生一边接巧的球,内心一边感到疑惑这种事。万一再次发生,不要说海音寺与其他人,就连自己也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只要我没有丝毫犹豫,巧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投球。 「永仓,你如果不让自己更加自由……可是会没办法继续打棒球。」 海音寺转身朝着矶部等人正在等待的球场角落走去。 「海音寺学长,请等一下。」 「豪。」 豪的手腕被人从后面拉了一下,想要追海音寺的脚没站稳,整个人不禁踉呛。 东谷拍了一下豪的背: 「喂、快点回家吧。大家早就回去了。」 转身才发现球场上没有半个人影。 「最后的守备练习算是临时加上去的,但是东谷很拼命,还表演飞扑接球,真是厉害。」 泽口皱起鼻子笑着说道,东谷则是竖起两根手指,摆出胜利的v字手势: 「那还用说,我可是认真的想要争取游击的守备位置,不好好在野野村队长和魔鬼教练面前表现一下怎么行。好了,豪,回家吧。」 开始变冷了。太阳下山之后,球场就会变冷,冬天的势力还没有完全消失。 「原田说他会等你。」 泽口说完之后打了个喷嚏。 「他刚才说会在脚踏车停车场等你。还说今天是骑脚踏车过来,顺便载你回去。」 把鼻涕吸进去之后,泽口又打了个喷嚏。 「我感冒该不会还没好吧?」 「会不会是花粉症之类的?」 「呜哇、花粉症很惨的。」 「泽口,如果感冒在跟横手的比赛之前还没好,鼻涕流个不停可是连捡球都不行。球上沾满眼泪和汗水是很帅没错……」 「嗯,但是沾满黏答答的鼻涕就很讨厌了。」 豪一边听着东谷和泽口的对话,一边思索海音寺所说的话。 ——原田又是如何? ——如果捕手不是你,他也可以投球吗? 现在这个时间点,新田东这支球队里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接得住巧的球。这种事海音寺应该很清楚才对。 在知道的情况下,选用认真的口气提出这种问题—— 除了你之外,还有人可以接住那种球吗? 就算投手不是原田,也可以担任捕手吗? 还有—— 原田又是如何? 如果捕手不是你,原田也能够照样投球吗? 对我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在提出这几个问题的短暂时间,海音寺究竟想知道什么? 疑问就像一颗又一颗的石头袭向豪的内心。自己向来很尊敬身为队长的海音寺,虽然只大自己两岁,但是已经相当成熟而且深思熟虑。一直以来都对海音寺一希这个男人抱有好感的豪,第一次感觉有点厌恶。 罗哩罗唆了一大堆,为什么在快要比赛的现在,还要让我产生动摇呢? 脚踏车停车场已围上一层薄薄的暗幕。在这个总是挤满学生脚踏车的地方,有人躲在后面抽烟、有人的轮胎被戳破、有人在打架,总是成为各种骚乱事件的舞台,只不过现在一片寂静,只有黑暗随着时间加重。穿着防风外套配上围巾的巧就站在黑暗里,听到豪的脚步声之后抬起头来。 豪把手放在脚踏车的把手上说道: 「听说你要载我回去?」 「不对。」 连鼻子都埋在围巾里的巧摇头否定: 「是你骑,我坐在后面。」 「什么嘛,原来是叫我当司机。」 「我的体重比较轻。」 「是这个问题吗?」 「嗯。」 看来东谷也是骑车上学,他的脚踏车后面坐着泽口。泽口轻拍一下巧的手.. 「明天练习结束之后,大家来我家吃草莓吧。」 「草莓?已经成熟了吗?」 「温室里的。蜜蜂没有好好工作,所以授粉不是很成功。草莓的外观虽然不漂亮,但是味道很不错。因为不能拿出去卖,家里说我们可以尽量吃,大家都来吧。那我先走了。」 打个喷嚏的泽口将鼻涕吸回去,再度对巧和豪露出笑容。 「要走罗。」 等到巧坐上后座,豪开始踩起脚踏车的踏板。 第五章 「要是让警察看见双载,应该会被念吧。」 没有煞车就滑下斜坡的豪如此说道。 「会吗?」 「你不知道吗?」 「嗯。」 「你不知道的事真多。」 被背对自己的豪这么指责,巧不由得一脸苦笑。带着花香的冷风吹过脸庞,虽然有几辆开着大灯的车辆从旁边经过,但是空气中还是残留一股甜甜的花香。 巧不禁心想,这是什么花的香味? 应该不是梅花。家里的门柱旁有棵老红梅树,初春时开的红花虽然过了花时,依然散发足以让路上行人停下脚步的芳香。 这不是梅花的香味,跟那种香味不一样。到底是什么花的香味? 原来我不知道的事真的很多。 拍拍自己眼前的背,问这是什么花的香味,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 是玫瑰?还是百合?或是樱花?豪应该会用一样的语气说出巧不知道的花名。 「豪。」 「嗯?」 「你跟海音寺学长说了什么?」 豪只是暧昧地回答一声「啊——」就稍微加快脚踏车的速度。 「毕业典礼那天,我也问过你相同的问题吧?」 「是吗……」 「当时你是怎么回答?」 「那么久以前的事,早就不记得了。」 忽然发现一件事,巧拍了一下豪的背: 「过头了。」 「哪里过头了?」 「依照惯例的那条路。你家不在这个方向吧?」 「我家在哪里,我自己很清楚。而且还是每天走的路。」 「既然这样……」 「反正顺路,我载你回去。」 「以到家的顺序来说,根本一点也不顺路。」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很久没见到青波。还好吗?」 「你说谁?」 「当然是青波。最近没感冒了吧?」 「应该吧。好像一直在照顾捡回来的狗。」 「狗?喔,捡了一只狗回来啊。叫什么名字?」 名字?把下巴埋进围巾里的巧开始回想那只狗有没有名字。 真纪子捡回来的那只小狗,不知道是生病还是原本就很虚弱,不但喝牛奶会吐出来,还缩着身体发抖,不断发出「呜呜~~」的沙哑叫声。青波很努力在照顾它,帮它准备睡觉的地方,还喂它喝牛奶,不过巧几乎没有碰过那只小狗。 因为他讨厌小动物。无论是软弱、脆弱的东西,还是得依靠他人才能存活的小动物都令巧厌倦。青波怀里的小狗只能慢慢挥动瘦小的四肢,那样子实在太过脆弱,让巧没有办法直视。那副模样与其说是可爱或可怜,倒不如说是惨不忍睹。巧对此感到相当厌恶。 「名字……好像叫伸大人。」 「伸大人?真是个怪名字。」 「嗯,我想起来了。是吉贞。」 「阿吉?」 「捡到狗的那天,吉贞擅自跑来我家,好像说过要把名字里的一个字送给小狗。然后青波就把这件事当真了。」 「所以才会叫伸大人?真像阿吉会做的事。」 「嗯。」 从那天之后,吉贞再也没有来过。练习时虽然也有接受野野村指导捕手的技巧,但是没有要求巧投球。看来那天他说拿到捕手手套,所以既高兴又自豪,想要赶紧试试手套的感觉,才会跑来找巧的话是真的。这也很像吉贞会做的事。 过了桥之后来到堤防。更加寒冷的风从河面往刚烧过枯草,四处留下焦痕的河堤吹来。躲在地底逃过寒冷与火焰的草根,再过不久就会一起冒出新绿。 「海音寺学长……」 在有点上坡的路上,豪不断踩着脚踏板。 海音寺学长……这句明显只说到一半的话,豪却没有接着说下去的意思,只是专心骑车。不过巧也没有催促豪继续说下去。 巧知道海音寺试着想要传达什么给自己和豪。海音寺在含苞待放的樱花树下,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巧是不可能忘记的。 门脇是认真的。认真准备全力对付你。你必须对准备全力对付自己的对手感到恐惧。 巧的确想过门脇的事。挥棒的速度与破坏力,天生的柔软与强韧,都显示他是一名优秀的打者。但是海音寺不是因为这样才要我对门脇感到恐惧,他想说的不是这种肤浅的忠告,而是别件事…… 门脇学长吗? 「豪……」 高速的脚踏车转了一个很大的弯。巧一边保持平衡,一边吐出一口气: 「不知道门脇学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忽然响起煞车的声音,脚踏车紧急煞车,巧的脸整个撞上豪的背。 「笨蛋,为什么忽然停下来?」 「红灯。」 「你就不能停得小心一点吗?我都撞到鼻子了。」 「有什么关系,这证明你的鼻子高。」 豪忽然转身捏住巧的鼻子: 「不要紧,没什么问题,也没有撞断。」 「你少开玩笑。」 巧将豪的手甩开。豪「呵呵!」轻笑几声,又转过头握住脚踏车握把: 「你在意门脇学长?」 「不在意,只是在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就叫在意。」 「咦,是吗?」 叹了口气的豪喃喃说道: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真是抱歉。」 等到交通号志变灯,脚踏车又动了起来,进入老房子并排的安静巷弄里。在接近市中心的地方遗留有古城遗址的新田市,处处可见古老都市的痕迹。像是有木头窗户、灰泥仓库的房子,依然以理所当然的模样出现在一般人的日常生活里。 梅花的香味传来,表示快到家了。 「如果是门脇学长,问瑞垣学长就知道了。」 「算了,我也不想知道。」 没错,我不想知道。对于门脇身为打者的力量,自己早已感觉到了。这样已经够了,不需要知道更多。 「总觉得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豪接近喃喃自语的话传进巧的耳里。 「没错,以打者来说……」 「我说的不是打者的身分。」 两个人的声音叠在一起。经过数秒钟的沉默,豪继续开口说道: 「我知道他是很厉害的打者,这种事无论谁都知道。我觉得门脇学长了不起的地方是……能够那么认真面对你……你也知道门脇学长已经是闻名全国的人,还是愿意跟我们比赛。为了无名学校里的年轻新人,竟然可以拼命到这种程度。你不觉得这样真的很了不起吗?」 「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你不懂吗?」 「嗯。」 「你觉得门脇学长这么拼命,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不论门脇秀吾牺牲了什么,还是他有多想打中我的球,都是他的问题,跟我没有关系。我只要投球就好——这就是巧的想法。 「你看,就连接下来的这场比赛,对门脇学长来说根本一点好处也没有,风险反而比较大。就算打赢你这个没有名气的新人也不会有人夸奖,如果输了还有损自己的名声。即使如此,他还是愿意打这种投资报酬率这么低的比赛。门脇学长不顾自己的立场与外人的眼光,选择与你一决胜负。到这里为止,你听得懂吗?」 「你这是什么口气,把我当成幼稚园的小朋友吗?」 「 嗯,差不多。」 豪说话的语气,就像老师向学生说明难解的问题一样缓慢慎重。在梅花香气的包围之下,巧竖起耳朵听豪继续说下去。 「不过还是会在意啊。像是其他人的期待、别人怎么看待自己,我想无论如何还是会在意。但是跟这些事比起来,门脇学长选择忠于自己的信念。不管别人怎么说,还是决定把自己的心情放在第一位。我觉得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事。」 「是吗?」 「嗯,没错。一般人还是会输给外在的眼光,不愿意背叛别人对自己的期待,还有自己的自尊心之类的,只靠自己的信念就能不顾别人的看法,全力去做一件事,这样其实并不容易。但是门脇学长做到了……所以我觉得像他这样可以放下一切,只为了跟你一决胜负的人,真的是很了不起,真的是个很坚强的人。」 「以上,故得证。」 「什么?」 「总觉得你最后会说这句话。」 「巧,我是很认真在跟你说话。」 「我知道。」 巧没有开玩笑,他很认真听着豪的话,从来没有把豪说的话当成耳边风。豪说的话总是充满新鲜与刺激,就算只是两、三个字的简短对话,或是低声的呻吟,甚至是骂人的叫声,都含有未知的深意。现在也是如此,在听豪说话的过程中,巧的认知里原本只是一名强打者的门脇秀吾,轮廓模糊地浮现出来。 虽然还是不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已经可以隐约感觉站上打击区的门脇,究竟有多么认真、诚挚看待从自己的指尖投出去的球。即使如此,不,正因为如此,自己只要专心投球就够了。 坐在豪身后的巧把手放进口袋,他知道口袋里没有球。在空无一物的口袋里,巧慢慢把手握紧。 只要专心投球就好,用自己所能投出的最棒一球和门脇秀吾对决,只有这么做才能回应门脇的认真。巧根本没想过去摸索另外的方法。 脚踏车在大门前停下。 「梅花还开着。」 豪抬头看了一眼老梅树,忽然笑了起来: 「今年也很冷,听说也许可以看到樱花和梅花同时开花……这个香味真不错。」 「脚踏车借你骑回去。」 「该不会是叫我明天来接你吧?」 「才不会。我会自己走路去练习。」 巧背起运动背包,转身背对豪。 「巧。」 跨坐在脚踏车上的豪出声了,他把视线从梅花枝极移到巧的身上。门口略带红光的电灯照着巧的上半身,或许是光影的关系,巧看起来比平常还要成熟。 「你……」 「嗯。」 「就算捕手不是我,你也可以投球吗?」 起风了,花香变得更浓郁。一只绿色小鸟从树枝当中飞起。 如果捕手不是我,你也可以投球吗?可以继续当投手吗? 巧看着豪,吸了一口气。豪的视线动也不动地从正面直视着巧。 吉贞也问过同样的问题。 ——如果捕手不是永仓,你就没办法投球吗? 当时发问的吉贞并不期待巧会回答,就算沉默不语也没有关系。但是这次不一样,非得回答豪的问题不可。 巧摇了一下肩上的背包。一直以来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不是因为吉贞这么问自己,也不是因为海音寺想要传达什么给自己。没错,不是因为别人的询问或影响,大概是从遇见豪之后,遇见豪的手套,尝到将球投进那只手套里的快感之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在自己的心中蠢动。想啊,快想,仔细的想,给自己一个答案。 你就算没有对着那只捕手手套,也能够投球吗? 能够一个人站上投手丘吗? 就算捕手不是豪,没有那个家伙也能够靠着自己的力量,一直站在属于自己的地方吗? 巧对着豪慢慢点头: 「我可以投。」 希望自己可以投,希望自己在不需要任何条件之下,也可以投出最完美的球。不属于任何人、任何事,永远保持自由。 不被囚禁、不被包围、不被束缚、不被牵绊。 这就是巧的答案。考虑、探索、自我诘问,不断反复思考之后所得到的答案。 「这样啊。」 这是豪的回答。一朵红色梅花翩然飘落在他的肩上。肩膀乘着梅花的豪,又再度喃喃说声「这样啊」接着便沉默不语。 「豪,那个……」 我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在深黄色的光线下,豪抬起下巴问道: 「什么事?」 「我就算你不是捕手也没关系。」 豪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有眉毛前端稍微动了一下。 「虽然大家都一直问我能不能投……但是对我来说,那根本没关系。」 豪出乎意料地笑了起来,抖动的肩膀让花掉落地面。 「你真的什么都没关系。」 「我才不是。」 「明明就是。你除了投球之外还会什么?其他的事就算了,但是连投球都说跟你没关系,别说蠢话了。」 「我没说蠢话,我没有说投球跟我没关系。」 「那么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就算你不是捕手也没关系。」 啊、这种说法有点不对,马上发现说错话的巧感到有些慌张。把内心想的事传达给别人,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从嘴里说出来的话,很容易就会变质,没有办法如实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对方。 如果可以用暧昧、随便的态度敷衍带过,甚至不告诉对方也无所谓,那么闭上嘴巴就行了。或许也可以用最简单的话一语带过,但是现在的状况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自己有事想说出口,希望对方听我说。这种状况应该怎么办?只有自己寻找可以确实传达想法的言语而已。 旁边忽然传来脚步声。 「哥哥。啊、还有豪。」 青波抱着牛奶盒跑过来。 豪一边举手打招呼一边说: 「青波,要去买东西吗?」 「嗯,要买牛奶。伸大人从昨天就没吃任何东西,说不定会喝牛奶。」 「伸大人?啊、是狗的名字吧?」 「嗯,还是只小狗。虽然带它去医院看过,但是医生说它的身体很虚弱,不好好照顾它可能会有危险。」 青波伸手抓住巧的手腕。 「哥哥……」 青波的手指总是那么冰冷,就像没有血液流过一样冰冷。 「不要紧的,伸大人不会死。」 就算跟我说也没有用,我没有能力救它。巧轻轻甩手,逃脱青波手指的束缚。 「能让我看看伸大人吗?」 「好啊,它在我的房间里。」 豪跳下脚踏车,轻轻推着青波的背往房里走。他无言经过巧的身旁,消失在玄关里。 啪!梅花掉在巧的脚边。抬头一看,在灯光照耀的树枝之间,有只灰色小鸟正在窥视这里。巧与小鸟四目相对,不知道是因为灯光还是胆大,已经将近夜晚时分,只见它还悠闲地在树枝上啄着花朵。 伯劳吗?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知道这种鸟的名字。 风吹动树枝,鸟也被花的影子挡住,已经看不见了。 进到家里看见青波拿着冒着热气的铁桶上二楼,真纪子站在楼梯下抬头往上看。发现到巧之后,对他说声「你回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 「豪要青波拿热水过去,可能是要帮忙治疗小狗。他果然很习惯这种场 面。」 「那家伙的家里是看人的医院,应该没有帮狗看病吧?」 「话是没错,但是他看起来很精明的样子…不知道救不救得了。」 真纪子皱起眉头低声叹气。 「医院说没救了?」 「嗯,医生说好像是内脏没办法发挥功能,可能没救了……如果没把它捡回来就好了……这样好像对青波做了什么坏事。既然那么努力照顾还是死了,打击一定很大吧?」 「可能吧。」 「怎么办?去宠物店里再买一只代替的小狗吗?看这样能不能稍微减轻他的打击……你觉得怎么样,巧?」 巧将两手插在口袋里爬上楼梯。 「怎么样啊,巧。」 「还是别这么做比较好。」 巧停下脚步,俯视自己的母亲: 「如果我是青波,一定不会原谅你的做法。」 真纪子马上用力点头: 「说得也是,我知道了。但是还是觉得对青波不好意思,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阿姨——」 豪的声音传来: 「对不起——请给我两、三条毛巾——」 「但是……」 「准备毛巾当然没有问题。」 真纪子从固定在楼梯下面的架子,拿出三条旧毛巾交给巧: 「拜托你了。还有跟豪说很久没来我们家玩了,今天就吃过晚饭再回去吧。我现在正要去买菜。」 「再说吧。」 巧心想就算说了也会被拒绝吧。不过在豪回去之前、在道别之前,还有一句话非说不可。 豪坐在青波房间中央,正在用热水擦拭小狗的身体。 默默接下巧拿过来的毛巾,这才开口说道: 「像这样从肚子往肛门的方向慢慢地、仔细地帮它按摩。无论是小狗还是小猫,不这么做就无法排便。」 青波采出身子看着豪的动作: 「大便出不来吗?」 「嗯,很严重的便秘。如果母狗在的话会舔它帮助排便。你看,就像这样不断帮它擦拭身体。要试试看吗?」 青波点头之后将小狗接过来,接着把毛巾铺在膝盖上,用左手轻轻撑住小狗。 「对,注意不要太用力。它的肚子很涨吧?去医院的时候,医生都没有帮忙吗?」 「嗯,只有说它还小,而且很虚弱而已,好像根本没有好好帮它看病。」 「那么下一次就要去别家医院。」 「嗯……啊。」 小狗的四肢不停抖动,整个身体伸直,在毛巾上排出黄褐色的大便。 青波也跟着大叫: 「出来了!」 「嗯,就是这样,把毛巾浸在热水里弄温暖一点……快啊,巧。」 「什么?」 「不要呆呆站在那里,把新的毛巾浸在热水里,然后交给青波。要好好拧干啊。」 「我吗?」 「不然还有谁。拧干毛巾这种小事应该做得到吧?」 青波抬头对着巧露出笑容: 「哥哥,快看快看,大出来了。」 「我实在不太想看。」 可能真的感觉很舒服,小狗干瘦的尾巴也跟着发抖,然后用力吐出一口气。 「这家伙还满坚强的。」 巧第一次仔细观看小狗的脸——果然是一副不幸的样子。那张可怜又丑陋的脸,给人一种被丢弃在路边,濒死小狗的感觉。 「青波。」 巧一边把热毛巾递给青波一边问道: 「这家伙可爱吗?」 「嗯。」 青波的视线对上巧的眼睛,露出洁白的牙齿: 「哥哥,这真温暖……」 「温暖?」 「我是说伸大人,它真是很温暖。我睡觉时都会抱着它,结果抱着它的地方就变得暖洋洋。我以前没有养过小猫小狗,所以根本不知道它们这么暖和。哥哥,你知道吗?」 「不知道。」 「下次你也抱着它睡觉,这样就会知道了。伸大人很温暖,所以很惹人疼爱。」 豪轻轻摸了青波的头之后站起来: 「青波,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给我。还有,照顾过小狗之后记得把手仔细洗干净。」 「嗯。豪,谢谢你。」 巧跟豪一起离开房间,走下楼梯。 「有救吗?」 听见巧的问题,豪歪着头说道: 「不知道,不过应该很难。很久之前我也捡过那样的小狗。」 豪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便继续说下去: 「是只全白的小狗。结果还是过度虚弱死了。」 「还是死了吗?」 「捡回家刚好一个星期的半夜死了。当时的我也跟青波一样抱着它睡觉,感觉它在手里渐渐变冷,心里想着『啊、已经死了。』刚才听见青波说的话之后,我就想起这件事。那是我小学三年级的事。从此之后,我除了鱼就没有养过其他动物。总觉得有点害怕。」 「害怕会死吗?」 「嗯。原本活生生、有体温的动物,渐渐变得冰冷……很讨厌那种感觉,会让人不想再次尝到这种经验。该怎么说,年纪小的时候还不是很懂,只觉得很恐怖和想哭而已……那种感觉应该就是失去的感觉吧?了解失去原本是自己所有的痛楚,然后就会变得恐惧……巧。」 「嗯?」 「其实我很胆小。」 豪的拳头打在墙壁上,发出「咚!」沉重的一声。 「你不会懂的。」 贴住白色墙壁的拳头握得更紧。 「你不会懂的。绝对……不会懂。」 看到豪的肩膀上下起伏,再次发现原来这里也有我不知道的事。 失去拥有的事物、害怕失去的感觉、失去所有的痛楚、忍受疼痛的煎熬、感受温暖的体温,以及用自己的双手拥抱温暖。 自己什么都不了解。 就算如此,这个时候还是不能保持沉默,自己有话非得跟豪说。 「我回去了。再见。」 豪背对着巧,挥挥举起的手。 「豪……」 走下楼梯穿好鞋,来到屋外之后,豪终于转过身来: 「再见了。」 「脚踏车呢?」 「不用了,我用跑的回去。」 星星在空中闪耀,可以看得见自己吐出的白色气息。天气相当晴朗,今夜似乎会是个美丽的夜晚。 「豪,我一直想爬一次树。」 「树?什么树?」 「就像泽口家里的那颗大树。就算没办法爬到顶端,爬到中途应该没问题吧?」 「你有爬过树吗?」 「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不过应该没问题。」 「我看未必,爬树其实满困难的。」 豪抬头看向星光闪烁的天空,呼出白色的气息。 「对我来说,不论谁当捕手都可以。只要跟你一样能够好好接住我的球就可以。如此一来我就会投球,就可以投球,无论捕手是谁都可以投。」 「我知道。」 声音不带任何的沙哑与紊乱,豪用一如往常的语气回答: 「这种事,我从很久之前就知道了。」 巧也跟着吐出白色气息: 「你真的什么事都知道。」 「还好啦。」 豪耸耸肩笑了起来,那是跟一年前一样,像个小孩子的笑容。 「或许我连不该知道的事也都知道。真是像个傻瓜 。」 「我不是因为你是捕手,才会跟你交朋友。」 豪闭上嘴巴,带有挑战含意的锐利眼光看着巧的脸。 「只要有能力,捕手这种东西无论是谁都可以。但是……我还是要说,我不是因为你是捕手才跟你交朋友。」 「捕手这种东西……吗?」 豪将提着的运动背包背在肩上: 「明明不知道当你的捕手究竟有多辛苦……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别一脸若无其事说出捕手这种东西是谁都可以这种话。笨蛋。」 说完的豪忽然沉默下来。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又静静笑了起来: 「巧,我现在才发现一件事。」 「发现什么事?」 「你没有接过原田巧的球。」 「啊?」 「说得也是,只有你绝对没有办法接自己投的球。」 「豪……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真是可怜……」 静静地微笑之后,豪又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巧: 「没错,你没有办法知道最重要的一件事。在接到那一球的瞬间……嗯,只有接到的人才知道。不对,应该说只有我才了解。那是只有我才能感觉、才能了解的事。」 巧正面迎接豪的眼神,起身用力吸进夜晚的空气: 「我不会交出去。」 握紧手指的豪又说了一句: 「怎么可能交出去。」 夜晚的空气进入气管,在胸口深处产生一股小漩涡。 「竟然说出捕手这种东西的话,别开玩笑了。那是我所得到、属于我的东西,我绝对不会交给任何人。」 豪伸手握住脚踏车的把手: 「还是跟你借脚踏车好了。」 「嗯。」 「还有,明天准备好作业手套。」 「作业手套?准备那种东西做什么?」 「你不是要爬树吗?那是必需品。」 「原来如此。」 「没错。如果害你手指受伤就不得了了。要是真的受伤,就算被门脇学长痛揍一顿也是无话可说。」 「说得也是。」 「我走了。」 「再见。」 几乎快要碰到门柱的脚踏车转个弯,迅速消失在巧的视线之外。 巧忽然醒来,喉咙渴到发痛。没有熟睡的巧已经好几次觉得口渴,但是现在让他醒来的原因不是口渴,而是某种声响。巧可以听得见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以及玄关门的声音。虽然只是微弱的声音,但是巧确实听见了。撑起上半身,瞄了一眼放在枕边的手表。夜光表面显示再过一会儿,就是半夜两点。 巧在寂静的半夜竖起耳朵倾听,发现现在连风的声音也没有。 站起来的巧把面向前院的窗户窗帘打开,夜晚的天空与无数的星星首先映入眼帘。细长的弦月高挂在没有半片云的空中,只有星光照耀天空。呼出来的气成为白烟散开。 「青波……」 巧发现自己的弟弟站在梅树下。大门口的灯光照着青波,只见穿着睡衣的背动个不停。 沙沙的掘土声随着青波的动作传来。梅树的树根旁边曾经有过一片绣球花。听外公洋三说过那是外婆种植、照顾的,但在外婆过世一年后就全部枯死了。小时候曾经和外公外婆一起住过几个月的巧,现在也依稀记得那片仿佛是在炫耀紫色的绣球花。 绣球花枯萎之后,树根附近便成了一片小空地。现在的青波正在一个人用铲子将空地的土挖起来。巧从二楼的窗户望着青波。 青波时常因为咳嗽与疲累而休息,但是还在不停挖掘。过了不久,青波终于伸直腰杆,深呼吸了一口气。因为四周太暗,站在二楼的巧没有办法看得相当清楚,不过青波似乎挖了一个很深的洞。 青波解开睡衣的钮扣,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裹。巧可以清楚看见那个应该是用毛巾包起来的白色小包裹。双手迅速将小包裹放在洞里之后,青波又拿起铲子,毫不犹豫地用不像青波的粗鲁动作把土盖回去。只用了挖洞所需的一半时间就把洞完全填满。 喀锵。 扔在地上的铲子发出声响。青波从杜鹃花底下拿起一颗大小和小孩子的头差不多的石头,摇摇晃晃把它搬到刚埋好的土上面。一连串的工作到此结束。 巧看着弟弟瘦削的肩膀上下起伏,接着弯下腰来用力喘了好几口气。 巧只是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一切。 青波忽然慢慢转过头来。好像原来就知道哥哥站在那里,直接抬头看往二楼的窗户。没有点灯的窗边,从外面看来应该是一片黑暗,但是青波依然抬起头,一动也不动看着二楼窗户。 青波脸上原本苍白的皮肤与淡色的瞳孔,因为半夜劳动而变红。青波紧闭双唇,只是用他干燥的眼睛望着哥哥,眨了一眨之后马上移开视线。 过了不久又传来爬上楼梯的轻微脚步声。脚步声消失在隔壁的房间,家中再度恢复一片寂静。墙壁的另一端没有传来任何人活动的气息或是呜咽的声音。 巧回到床上闭起眼睛。 寂静之中可以清楚听见时针跳动的声音。眼睑里面浮现刚才看见的闪烁星光。 「哥哥。」 妹妹夏香没有敲门就把门打开。 「我扁你喔。」 躺在床上的瑞垣瞪着在自己毕业之后,也将成为国中生的妹妹。 「笨蛋,要我说几次你才懂?不要忽然进来我的房间。」 「哼——原来你在做害怕被人撞见的坏事。」 「这是最基本的礼貌吧。」 夏香甩了一下从六年级开始留长的头发,将无线电话塞到瑞垣面前: 「电话。」 「看也知道是电话。」 「哥哥别闹了,这是找你的电话。一个叫海音寺的人打来的。」 「跟他说我不在,说我最近都不会回来。」 「你要骗朋友说你不在吗?」 「他不是朋友。」 夏香皱起鼻子、嘟起嘴巴,按了一下电话的按键,把电话拿到耳边: 「喂,对不起。我哥躺在床上看奇怪杂志,但是他要我说他不在……对,被人看见会很不妙的奇怪杂志。」 「夏香。」 瑞垣将电话抢过去,顺便敲了一下妹妹的后脑勺: 「笨蛋,我看的是普通小说,哪里是什么奇怪杂志。」 「你才是笨蛋,暴力男。干嘛躲躲藏藏不敢接电话。」 夏香踏着气冲冲的脚步离开房间。可以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窃笑的声音。 「海音寺,你……」 『没有,只是觉得原来瑞垣的家人也这么有意思。』 「可以的话,我还真想把她和你家可爱的大姐姐交换。」 『可惜不能如你的愿。』 「怎么了?」 『嗯?』 「有何贵干?」 『什么贵干嘛……瑞垣,你的手机为什么打不通?』 「我关机了。」 『为什么?』 「因为有个家伙会打电话来烦。」 『什么嘛,你是在说我吗?』 「不然还有谁。」 说到这里,瑞垣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海音寺,你怎么会知道我家的电话号码?」 『我问门脇的。』 「你打电话给秀吾了?」 『有什么办法?还有一些比赛当天的细节没讨论,但是你的手机打不通,又不主动跟我连络,我只好问门脇你家的电话。』 「这样啊。 算了,当天我们会搭巴士过去,你们先练习吧。然后等我们稍微活动一下筋骨之后就可以比赛了。」 『如果下雨怎么办?』 「说得也是,总是希望能在好的环境之下比赛。」 『为了保险起见,已经预约几天的市立棒球场。裁判也差不多找好了。』 「嘿,以你的办事能力来看,已经算是做得很不错了。我会想想雨天延赛最多能够延到哪一天。还有,当天我们的时间表之后再传真给你,给我好好确认一下。」 『瑞垣。』 「怎么?」 『你和门脇怎么了?』 看,就是这样。 瑞垣故意用舌头发出声音。 就是这样你才烦啊,海音寺。 「没什么。」 『可是我跟他说话时,觉得他好像怪怪的。』 「你说秀吾吗?」 『你也一样。不但手机关机,还很暴躁,讲话的速度比之前快,又是高压的语气。真的没有什么事吗?』 「没有。」 就算有,跟你也没有关系。真是的,爱管闲事,然后也不知道是迟钝还是敏锐,老是喜欢直接闯进别人的世界,当一个超级讨人厌的家伙。为什么我会跟这种男人扯上关系? 『跟我有关系。』 刚才的话明明没有说出口,海音寺却能够明确回答: 『这跟我们也有关系。瑞垣,如果你现在才让门脇有所动摇,我们会很困扰的。』 「你说什么?」 『我说过了,新田东会以最佳状态迎接这场比赛。横手的主力如果有什么意外,我们会很伤脑筋。』 「真是敢说。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虚张声势的?」 瑞垣一屁股坐在床上,把脚伸直,部分神经开始紧绷起来。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总会给人紧张的压力。 『虚张声势?就算是门脇,只要内心有所动摇,就绝对打不到原田的球。』 「秀吾才不会动摇。」 他才不会有所动摇或迷惑。至少我相信他不会做出带着多余的担心,站上打击区这种蠢事。他不是那么软弱的家伙。 『是吗?』 「当然。你是不会懂的。」 那可是握住球棒、站上打击区,而且站在投手丘上的还是自己苦候多时的对手。秀吾第一次不惜牺牲一切也要跟他对战的家伙,就站在投手丘上啊。这样你还觉得他会有所动摇?别笑死人了。这阵子发生的事你都没在注意吗,海音寺? 「我才想问你们那边怎么样。现在还有空花多余的心思来管别人队上的事吗?」 『正如你所说。』 海音寺说话的语气忽然为之一变: 『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果然还是有点担心,内心真的会受到动摇。』 「谁会动摇?」 『我。』 「你就请自便吧。反正你的脑袋本来就是昏昏沉沉。」 『是是是,反正我一整年都是脑袋不清楚。』 「而且还没有女朋友。」 『的确没有,真是不好意思。话说回来,我真的拿女孩子没辄……根本不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又会忽然呀呀乱叫,真的很麻烦。你不觉得吗?』 「如果是关于女性方面的问题,麻烦您改天再来电询问。失礼了。」 『啊、不是啦,我要说的是我明天想要试试看。』 瑞垣没有问海音寺想试什么。从前阵子的对话里,他大概可以知道海音寺想说以及想做的事了。 「不是永仓不行吧?」 『你这么认为吗?』 「还有谁接得住那种球。」 『我有候补人选。』 「海音寺,捕手的工作不是只有接球而已。可以一边接原田的球,一边做好捕手份内工作的优秀人才,除了永仓之外没有第二人。我可不知道新田的板凳有这么深厚,嘿嘿嘿。」 『你每次都用这种看不起人的口气说话。』 「我就是看不起你们。」 『真是令人生气。』 「你们队上值得特别注意的只有那对投捕搭档,其他人跟我们队上选手根本不能比。」 这当然只是虚张声势,不过这种小事我比海音寺拿手多了。新田东坚实又正确的守备能力、虽然没有爆发力却有耐性而且能够串连的打线、这名男人身为主力的韧性和力量,这些瑞垣都知道,所以不可能真的看不起他们。但是真要说起来,新田东也不算最顶尖的球队。 我们会赢。 瑞垣是这么判断。新田东还没有强到就算我们使尽全力,也只有一半的机会能够获胜的地步。经过不断的练习之后,横手已经逐渐恢复最佳状态。如果可以在最佳状态进行比赛,新田东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这绝不是自大。瑞垣能够以冷静的第三者眼光观察、测量自己球队的实力。 新田东的确是支不错的球队。但是以全国水准来看,只不过是经常可见的中上球队。现在的横手应该打得赢。 如果没有那对投捕搭档。 没错,最大的问题就是出在这里。 正如海音寺之前所说,面对那对投捕搭档、面对那名投手,我们可以拿下几分。在秀吾前面的打者可以上垒吗?我们这边的投手跟原田对抗,可以撑到什么时候? 有点困难。 唐木、崎山、田冈、池边、辻仓……瑞垣的脑中浮现他们的脸庞。几个小时前,练习结束之后才跟他们分开。他们是三年以来一起打棒球的伙伴,打击的技巧都是一流的。不论推打、拉打,还是打成滚地球都难不倒他们。横手的打击阵容就是如此令人自豪。 即使如此还是有困难。 只要新田东那对投捕搭档不像上次那样自我崩溃,除了秀吾之外,几乎没有人能踏回本垒得分。 秀吾打得出去没错,但也不可能每个打席都是全垒打。这是当然的,击球的时机不能有任何的差错,而且球可能从胸口、膝盖、内角、外角等内外高低位置进垒。就算是秀吾,也没有那么容易打出全垒打。只要有一个打席能将原田的球轰向外野看台,秀吾应该就满足了。可以说他握住球棒,就只为了打出这支全垒打。这倒是无所谓,但是垒上没人的阳春全垒打,只能拿下一分,只有那么一分而已。在得分较多的一方获胜的绝对规则之下,横手必须能够死守这一分才行。 瑞垣将几乎快要叹出来的一口气吞回去。 关于新田东的守备阵容、失误率、一场比赛的平均打击率和得分等资料,都清楚记在脑里。把这些资料和横手相比……就算比了也没有用,这些数字根本帮不上忙。 不会再度崩溃了吗? 瑞垣舔了一下嘴唇。 虽然不会输,但是要获胜又很困难。 自我崩溃……只要那对投捕搭档没有自我崩毁溃…… 『瑞垣。』 海音寺喊了他一声。 『怎么了,忽然不说话?』 「我在想怎么样才能让你受到女生欢迎。不过这可是个难题。」 『多谢你的鸡婆。』 「海音寺。」 『怎么?』 「你为什么要向那对投捕搭档下手?」 『什么下手,别说得这么难听。』 「维持现状就可以了吧?」 『维持现状只会被门脇打出去。』 「那会不会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 『你认为呢?』 「大概一半一半。」 『又是这种暧昧答案。』 「的确很暧昧 ,因为我也不知道。我看不出秀吾和原田究竟有多少实力。之前的对决是原田完美三振秀吾,取得胜利。但是接下来秀吾站上打击区时,那家伙会投出什么球、秀吾要怎么样把他的球打出去,这些我都不知道。根本无法想像。」 『嗯……』 「我才觉得你可以这么肯定说原田会输,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我之前不是说过,有强烈信念的那边会赢吗?』 「笨蛋,你又再说这种无聊的笑话,真是冷到会起鸡皮疙瘩。你就是这样才会不受女孩子欢迎。啊~~真冷,好像又回到寒冬的感觉。」 『女孩子跟现在的话题有什么关系?你听我说……打者都是一个人吧?』 「啥?」 『不都是一个人站上打击区吗?』 「那倒是,如果两个人同时站上去,打击区就会挤到不行。」 原本是想调侃海音寺,但是他却不为所动。 『所以罗,投手也都是一个人,因此投手跟打者必须一对一的对决。对吧?』 瑞垣选择保持沉默,他无法预测海音寺接下来想说什么。 『但是原田根本不了解,站上投手丘的投手所要面对的不是捕手的手套,而是打者。』 「那有什么关系,面对哪边都没关系吧?」 『关系大了。打者是抱持什么心情、用多少气魄面对自己,而自己在面对这名打者时究竟要灌注多少的心力投球……这些事情光是考虑是不行的,要去感受才是最重要。』 「这样啊。嗯——这就是海音寺的棒球理论吗?」 『门脇很清楚。他的目标已经明确放在投手丘上的投手,也就是原田的身上。如果两人的实力不相上下,我认为是门脇比较占优势。』 「果然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海音寺吸了一口气,瑞垣故意发出对方能够听见的轻笑声: 「这是你的一厢情愿。你有站在投手丘上投过球吗?没有吧。就算你了解打者的心理,也无法了解投手的心理吧?所以你对原田的看法才会这么严厉。只是这样而已。你真的是只靠一厢情愿的想法和忽然冒出来的主意生存的男人。你这样是没办法受女生欢迎的。」 『瑞垣。』 「嗯。」 『我……真的错了吗?』 瑞垣用力皱起眉头——「这家伙是怎么回事?」瑞垣心里不禁有些退缩: 「海音寺,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是你接下来要面对的敌队球员,而你是新田东前任队长吧?身为球队中心的人,把你的烦恼和迷惑都摆在我面前,真的没关系吗?你就这么信任我吗?」 如果真是这样,你就太天真了。 像你这样毫无防备,满身破绽,无可救药的天真男人,或许真的不适合打棒球。 瑞垣笑了。 『但是你不也一样吗?』 「什么一样?」 『在比赛之前绝对不会让自己的队友看见自己的弱点或烦恼吧?一定不能让他们看见,但是我觉得跟你说的话就无所谓。这样你懂吗?』 「我没有什么弱点或烦恼。」 『是吗?』 虽然看不见,但是瑞垣可以感觉到握着电话的海音寺也笑了。 『你怎么可能没有烦恼。接下来要和我们比赛了,你可不像门脇那样只要单纯面对原田就行了。而且这可是你和门脇一起出场的最后一场比赛。』 瑞垣啐了一声。 自己竟然忘了海音寺一希最擅长这种迅速转守为攻的行动。明明是毫无防备、满是破绽,甚至连预测对手想法都不会的人,就是会这样自然而然戳到别人的痛处。 莫名其妙的家伙。某种程度甚至比秀吾和原田还要让人摸不着头绪,根本不知道在想什么。 摸不着头绪的感觉令人不安,无法掌握的对手才是最麻烦的。瑞垣的眼光忽然看向书架。最近因为太忙没有时间玩,但有一段时间相当着迷的西洋棋棋盘就塞在书架的最上层。 没错,国王、皇后、主教、骑士……最喜欢像西洋棋棋子一样完全按照预测行动的对手。想到这里,瑞垣忽然笑了——那是自嘲的笑。 连自己都没办法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还敢在这里大言不惭? 「海音寺,我看算了吧。」 『什么?』 「何必这么认真,只不过是棒球、是场游戏罢了。让秀吾一个人认真就行了。那家伙是真的迷上原田,他是在跟自己着迷的对象做自己喜欢的事啊。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他所希望的。所以就随他高兴,没有必要连我们都跟着烦恼吧?」 『你又在说这种话,真是不老实。你这样会不受女孩子欢迎的。』 「白痴,别拿我跟你相提并论。」 『我才不会。跟瑞垣俊二相提并论这种丢脸的事,我可不干。』 轻笑了几声之后,海音寺说声: 『再见。打扰你了。记得传真啊。』 「喂、等一下,什么打扰你了。」 『难道没有打扰你吗?』 「超级打扰的。突然打电话到别人家里,还净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所以我才说打扰你了。』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目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 瑞垣试着单刀直入询问对方的目的。如果旁敲侧击不管用,那么直接从正面切入重点也是方法。 新田东的前任队长,在即将比赛的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到底有什么目的?别说是为了找我诉苦,这种骗小孩的话谁会相信。你这家伙真是难以捉摸,本性更是无法猜测,这一切都令我难以忍受。所以干脆不拐弯抹角,直接问个清楚。 你的目的是什么? 『问我目的是什么,我也答不出来。我想是因为和瑞垣说话很有意思吧?真的会上瘾。』 「啥?」 『真是有意思,你真的知道很多事,而且会给我跟预想的方向完全不同的意见,所以我会有种「啊——原来如此、啊——真的是这样。」恍然大悟的感觉。这算是新鲜吗?反正我也不会形容,很有意思就对了。』 「唉……」 『没人说过你很有意思吗?』 「才没有。」 『这样啊。我倒觉得你真的非常有意思。』 「我知道了,够了,就当认真发问的我是傻子。拜托你不要再说我很有意思了,我开始感到有点悲哀了。」 『为什么?我说很有意思,是因为你真的很有意思。』 「我知道了,再见。」 『不要忘了传真。』 「是是是,我不会忘的。」 『还有手机的电源记得打开。』 「吵死了,少得寸进尺。」 挂断电话的瑞垣躺在床上,像是终于结束似地叹了一口气,开始觉得头痛。 漫无目的看着墙上的月历。 还有五天。 还有五天就结束了。等到这场比赛结束之后,就可以说再见。可以远离秀吾和新田东的队长;可以跟棒球完全脱离关系;终于可以跟棒球告别。 已经受够棒球这种无聊的东西。把全副心思放在这种无聊东西的家伙、认真打球的家伙也一样无聊。已经受不了棒球以及和棒球有关的人。拜托饶了我吧。 忽然传来敲门声。打开房门的夏香往门外看向房内。 「笨蛋,别随便开门。」 「我有敲门。」 「你要等我说请进之后才能开门。这是基本常识吧?」 「但是你分明不会说请进。」 夏香捡起掉在床上的电话,瞄了一眼哥哥的脸之后说道: 「哥哥,秀吾来了。」 「秀吾来了?有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他问可不可以进来。」 「不是刚才练习过了吗?」 「应该跟棒球没关系吧。」 夏香用白色的无线电话轻敲一下自己的头,接着把手放到门把上: 「我让他上来。」 「跟他说我不在房里。」 夏香眨了眨眼: 「哥哥,是秀吾耶。你要骗秀吾说你不在家?」 漆黑的大眼睛眨了几下,看样子真的很惊讶。 「我现在头很痛。」 「骗人不在又装病?那可是秀吾,这样好吗?」 「没关系。」 「你竟然连秀吾都要骗,真是不敢相信。」 「我没要你相信我。」 「真过分。」 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一步一步的缓慢脚步,像是要确认脚下是否安稳。夏香伸出舌头笑了一下: 「好像自己上来了。来不及了,哥哥。」 说完便面对走廊打开门: 「哥哥说你可以进去了。」 夏香迅速离开房间,门脇秀吾也从走廊走进来。瑞垣起身深吸一口气,眼神对上这个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儿时玩伴。 第六章 早晨的气温虽然很低,但是一过上午十点,温度却忽然上升,最高气温似乎会来到二十度左右。 制服底下的肌肤感觉到温度的变化,开始冒出汗水,风吹起来也很舒服。 在刚才的跑步途中,有一只白色蝴蝶翩然飞过眼前。 接下捕手传来的球,投手丘上的投手用手抓在帽沿。阳光相当强劲,从投手丘到本垒板那片略显苍白的沙子看起来仿佛是在发光。 站上打击区的人是新田东的一棒,矶部。 「棒子再握短一点。」 海音寺一希先对矶部说了一句,又弯下腰对捕手发号施令: 「永仓,要原田把球全部压低。」 「是。」 「球速不用太快,但是都要瞄准好球带的边缘。先来颗内角球。」 「是。」 巧收到永仓的暗号,从投手丘上投出一球内角偏低,接近好球带边缘的直球。矶部挥棒打击出去,三垒方向的滚地球被吉贞一把捞起,快传给一垒的高榇。 流畅的动作,几乎没有浪费任何时间。 海音寺的视线从三垒移到打者身上: 「要跟住球,别着急。」 听见海音寺的指点,矶部「呼!」吐了一口气: 「我知道。但是这球真的很低。」 「那当然,你的弱点就是低球。只要你能打得到这种球远和进垒点的球,就一定打得到横手投手的球。你是我们的第一棒,想办法上垒是你的工作吧?」 「榎本投得出这么低的球吗?」 「还不知道是不是榎本投球,也可能是二年级的荻先发。荻的控球可是一流的,而且还有曲球这项武器。甚至有可能比之前对上时更进步也说不一定。」 「怎么可能,榎本可是横手的王牌,应该是由他先发吧?」 「这可不一定。不知道会不会乖乖派他上场……再怎么说对方也有个老奸巨猾的角色。」 「老奸巨猾?」 「总之你要彻底瞄准低球。横手当然知道你不擅长打低球,所以一定会多投低球。我们要出乎他们的意料。只要你能上垒,我们得分的机会就会增加。永仓,同样的位置再来一球。」 「是。」 「等等。」 矶部离开打击区,重新握好球棒轻挥一下。 「矶部,用身体记住击球时机。没问题的,只要能打好原田投的球,其他投手的球应该都能够打出去。」 「说得也是。好,永仓,叫他投吧。」 「是。」 海音寺退后一步,与站在永仓后面的野野村说道: 「野野村,如果是你会怎么办?」 「你是说横手的先发吗?」 「没错,如果是你会让榎本还是荻先发?」 「如果是我,应该会找榎本学长吧。」 「是吗?」 球又滚到差不多的地方,吉贞轻快完成守备动作。矶部说了一句:「再一球。」 「因为是最后一场比赛,所以想用全国大赛的先发阵容出赛。以我个人来说,比起比赛的输赢,我会以感情为先。」 「感情为先……」 野野村一脸认真继续说道: 「如果是瑞垣学长,应该会派荻先发吧。」 「你知道瑞垣的个性吗?」 「我不太清楚,只是光看外表,就觉得他不是那种会为了感情放弃比赛输赢的人。」 「没错。很敏锐嘛,野野村。」 忽然响起「锵!」清脆的声音,打击出去的球穿越三游之间,一直滚到左外野。矶部一边发出「耶!」的声音,一边转头竖起大拇指。 「就是这个时机。永仓,再来一球,这次稍微偏外角。」 「是。」 接下来的一球飞得很高,高榇在界外将球接进手套。 「棒子要挥到最后,不要忘记刚才的击球时机。再来一球。」 汗水沿着矶部的太阳穴流下来。 海音寺双手交叉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诃:「如果是榎本的话就轻松多了。」 如果是榎本的速球,那么应该打得到。 但是正如野野村所说,那个瑞垣不可能会因为顾虑队友,或是重感情而派出速球型投手面对新田东打线。跟榎本相比,球速不快却能投变化球、能够正确把球投进好球带边缘的荻,用来对付新田东会更加有效。 「野野村。」 「是。」 「帮我跟他们说一下,从明天起的打击练习让高榇来投。」 「是。要练习打曲球吧?」 「没错,让他们的身体再次熟悉速球和曲球的时间差。接下来的练习要把荻当成假想敌。」 「既然如此,对方的捕手就是城野吧?」 「没错,你们就好好观察一下横手的新投捕搭档。」 「真是太好了。」 矶部打出去的球已经可以越过内野守备的头上。 「真是了不起。」 海音寺不由得出声称赞。野野村笑着问道: 「你是说矶部吗?还是……」 「我是说投手丘上的家伙。」 毫无误差地将球投到永仓手套的位置。 虽然不知道「端正」能不能拿来称赞投球,但是巧投出的球,那种没有丝毫紊乱的轨迹的确相当美丽。 要用放球点的准确、身体的柔软、投球姿势的安定等术语解说巧的投球动作虽然很容易,但是巧的球不受这些固有的僵硬名词局限,远远超过这些话语所能形容,只让人感觉到最为纯粹的美感。 「永仓。」 拿下面罩,单脚跪地的永仓抬头往上看。 「让原田全力投球。」 「进垒点呢?」 「交给你。」 「了解。」 永仓跑上投手丘,在原田的耳边简短说了几句。矶部吸口气,轻咬一下嘴唇摆出打击姿势。野野村在永仓后面稍微弯腰。 外角偏高的球。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偶然,球从矶部最喜欢的进垒点飞过来。 挥棒落空。 「不打的话是坏球。」 「我知道。」 下一球的进垒点几乎相同,但是这次很靠近好球带边缘。永仓接球之后吐了一口气。 「永仓,如何?」 虽然对永仓问了一声如何,但是海音寺也不知道自己问的究竟是原田的状况、这一球的感觉,还是接下来这场比赛的胜算。 越过面罩可以看见永仓噘起嘴唇,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用右手轻轻握住球。海音寺也试着露出同样的笑容。 瑞垣,你要怎么办?你要如何打倒这个投手? 你自信满满地说你们拥有十年难得一见的阵容,那么你觉得这样的横手,可以从原田的手里拿下几分?要求除了门脇的选手全部握短棒,尽可能碰到球,还是靠门脇打出全垒打,之后死守仅有的一分……无论如何都相当困难啊。你应该已经被逼到绝境了吧,瑞垣?我等着看陷入绝境的你,还会使出什么方法。如果不把你那种看透别人的眼神、戏弄人的说话方式、自信的冷笑全部舍弃,那是没办法获胜的。你得使尽全力才行。你说想看见原田跪在投手丘上的样子对吧?我则是想看见你拼尽全力的样子。 不,我一定会让你拼尽全力,你最好有所觉悟。 「海音寺。」 矶部站在前面,拉着海音寺的脸颊。 「好痛,你在做什么?」 「因为你露出很奇怪的笑容。」 「咦?我有笑吗?」 「嗯,看起来就像木瓜在发现猎物之后,舔着嘴唇的样子。」 「木瓜?」 「我家的猫。虽然年纪大了还是很好色,这个时候总是追在母猫后面到处跑。」 「别把我和好色的猫相比。」 矶部耸耸肩,将球棒夹在腋下: 「怎么样?再不快点结束,会赶不及接下来的行程。」 「说得也是。帮我再跟大家确认一次明天的练习时间,然后伸展一下就解散……可以再帮我确认一下比赛当天的球场吗?」 「了解。」 「拜托你了。再见。」 「你还不回去吗?」 「我还有一件事。」 矶部缩起下巴,偷瞄一眼海音寺。 海音寺的视线落到矶部腋下的球棒,而且发现球棒的握把正对着自己。 不只是瑞垣,我自己也是身处绝境。 海音寺握住球棒,从矶部的腋下把球棒抽出来,单手轻挥金属球棒。 「永仓。」 「是。」 「你上打击区。」 海音寺把球棒递过去。收到命令的永仓没有回应也没有伸手,只是无言抬头看着海音寺。 「吉贞。」 「有——」 在三垒附近与东谷说话的吉贞转头用拖长的声音回答,一边跑了过来: 「是——有什么事吗?啊、难道是有便当吗?」 「去接原田的球。」 「咦?」 「永仓站上打击区,由你来当捕手。」 「咦——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 「学长刚才也看到我华丽的守备了吧?难道不觉得我还是适合守三垒吗?你也是这么认为吧?我刚才的守备真的很帅。」 「吉贞,你以为野野村为什么要一对一指导你捕手的技术?没时间了,快点准备。」 永仓站起来拿下面罩,脱掉护具,无言接下球棒。 「原田,不用手下留情,给我认真投。永仓也是一样,当成正式比赛来打。」 「咦——怎么这样?我不要,有人在我眼前挥棒,我绝对接不住球。我可以很有自信地说,我接不住。」 「接得住的。证明给我看你厉害的不是只有那张嘴巴而已。听好了,把这当成实际比赛。」 吉贞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终于选择闭嘴。从野野村那里接下捕手手套也只是用力耸肩。 矶部向前走出一步: 「海音寺,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别管。」 「怎么可能不管。当成正式比赛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接下来的比赛,你打算让原田和吉贞组成投捕搭档吗?」 海音寺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从投手丘飞进捕手手套的球。 「这是为了什么?你知道距离比赛只剩下多少时间吗?现在才更换投捕搭档有什么用?只会让原田产生动摇。」 没有球远的普通直球依然笔直进入捕手手套。永仓看也不看投球练习,只是不断挥棒。 「一希!」 矶部的手指抓住海音寺的肩膀: 「你别闹了,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做这种事?你给我说清楚。」 海音寺不管抓住自己肩膀的手指,看着矶部说道: 「你要我说明?」 「没错,你给我好好说清楚。不只是对我,还有对他们。」 矶部用下巴指向三垒方向。毕业生都不打算回去,全部望着投手丘。 「大家都为了跟横手的比赛拼命练习。虽然没有那么在意输赢,还是希望以最佳状态和横手比赛。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这种事你应该最清楚,不是吗?」 「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更换投捕搭档?原田和永仓的状况都很好啊。只有一场,只有一场比赛喔。最后的这场比赛,我们的实力和横手不分上下……不对,应该是我们占优势,不是吗?」 海音寺点头同意矶部的话。没有办法预测这场比赛的胜负,在还没有听到宣布比赛结束的声音之前,不知道鹿死谁手,再怎么预测也没用。这就是棒球。但是拥有这对投捕搭档,对我们来说的确是个很有利的条件…… 矶部的手放开海音寺的肩膀: 「海音寺……原田没有跟永仓以外的捕手搭配过吧?」 「嗯。」 「像这么快的球,除了永仓之外没人接得住。这样原田不是很可怜吗?」 「什么?你说谁可怜?」 「当然是原田。」 海音寺不由得看着矶部的眼睛。他也知道自己因为惊讶而张大嘴巴。 「他真的很可怜。我曾经当过一年的投手,所以可以稍微了解他的心情。站在投手丘上,却对自己的捕手不甚了解,是件相当痛苦的事。会因为不知道该投到哪里而畏缩。应该说会感到寂寞,还会想逃离投手丘,总之就是相当痛苦。你何必一定要原田尝到这种苦头?」 「矶部……会说原田可怜的人,你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个。」 「管他是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都无所谓。」 「不,没想到你是这么了不起的家伙。」 「现在才注意已经太晚了。我是不是了不起不重要,总之不要做这种事了,马上停止。」 啪!吉贞的手套发出声响,那是能够渗入人心的声音。吉贞从手套里拿出球,深吸了一口气。永仓原本注视捕手手套的视线,也因为跟着球的轨迹而与海音寺四目相对。 吉贞忽然站起来跑向投手丘,小声说了什么之后,用力拍了一下表情几乎没有任何改变的原田后背,接着又跑回来。 「吉贞,可以了吗?」 「嗯,要说可以也可以,但是也可以说完全不行,不过没办法了,所以应该可以。」 「那就开始吧。」 「了解。」 「永仓,上吧。」 简单做过伸展运动之后,吉贞擦掉额头的汗水戴上面罩。 「等一下,吉贞和永仓都等一下,待在原地别动。」 矶部绕到海音寺的面前,挺起胸膛说道: 「海音寺,你是我们选出来的队长,我也认为我们没选错人。因为有你,我们才能努力到这个地步。我很清楚因为是你当队长,我们才能撑到现在。但是一希,接下来的话我真的是不说不行,你的眼光到底看向哪里?跟我们注视的是同一个地方吗?」 「没时间了,有什么想说等一下再说。」 「听我说!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场比赛,以横手为对手,属于我们的最后一场比赛。现在只要把全部的焦点集中在这上面,不就够了吗?」 「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你是真的认为要赢过横手,就得更换投捕搭档吗?」 「矶部……悠哉,拜托你……」 「只有一场比赛,唯一的一场啊,一希。如果是大赛我还能够理解,要打好几场比赛就得考虑更换投手或捕手的状况,这是理所当然。但是为什么现在要做这种事?只有一场比赛而已,而且比赛的时间近在眼前。一希,让原田在最佳状态投球吧,让永仓来蹲捕吧。捕手不是永仓就不行。就算是原田,心理状态不够稳定还是会被打出去。上一场比赛我们不就尝到那种苦头了吗?」 海音寺把视线从矶部身上移开。 他忽然想到,矶部已经决定就读隔壁城镇的高职。在与横手的比赛结束之后,各分东西的未来就在等着我们。从二年级开始,一直都是我们两个人防守三游防区。在球势最强 劲的三垒,矶部总是毫不犹豫趋前面对飞球。有他在的三垒就是令人安心。 马上就要告别了。还有几天,再一场比赛。 不知道矶部怎么看待海音寺这几秒钟的沉默,只见他推开海音寺,往前走了一步: 「原田,到此为止。已经够了,回去吧。」 「矶部!」 「别开玩笑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球队,怎么能让你这样乱来。」 「所以我叫你等一下,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告诉你,捕手不是永仓就没办法投球是不行的,投捕搭档之间光是互相依赖是不行的。这才是之前那场比赛,我们最应该学到的教训不是吗?所以、所以就如同我所说,一定要无论捕手是谁都能投球才行。」 矶部用力挥手: 「这种事不是你该管的!这应该是野野村他们的事。」 海音寺不由得咽下一口气。周围的气压没有任何剧烈变化,但是耳朵深处响起一阵尖锐的声音。这让海音寺感到呼吸困难。 「原田和永仓究竟有什么弱点,像我这种人是不会知道的。但是就算不知道也无所谓,因为那跟现在一点关系也没有。没有弱点的投捕搭档根本不存在,不过他们在对上横手时还是派得上用场,可以压制横手不就够了?我们所想的不是只有这件事吗?其他就是野野村他们的事。但是你……这不是已经毕业的我们该管的事。」 矶部说到这里,用内衣袖子擦过嘴角: 「你管的太多了。海音寺……一希,你以为你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 矶部用夹杂着急躁和责难的眼神,对着海音寺如此问道。这是三年来在比赛当中从未见过的眼神。 是啊,我到底想干什么?我以为我是谁?我是真的尽全力用全副心思来思考球队、原田、永仓还有学弟的事吗? 海音寺仔细审视自我内心的每个角落。 我该不会纯粹只想试试看而已吧?只想试试自己感觉、想到的事……试着改变那对投捕搭档,想用自己的手来将他们变成自己喜欢的模样。我一直相信自己有能力改变他们……不是这样吗?既然这样,既然这样……我竟然如此傲慢,如此目中无人。 耳朵深处令人不愉快的声音持续回响。 「请让我打。」 一旁响起低沉的声音。虽然只是近乎呢喃的声音,但却能够清楚听见,甚至连同耳朵深处的恼人噪音也一起消失。 「永仓。」 「拜托请让我打。」 手里握着球棒的永仓低下头来。矶部不知道喃喃自语说些什么,脸上表情显得很难看。 「不是因为海音寺学长的命令,而是我自己想打。请让我站上打击区。」 矶部将下巴抬起来,轻咬一下嘴唇: 「永仓……你真的想打吗?」 「是的,」 「可是原田怎么样?」 「巧?」 永仓无声地笑了,接着摇头说道: 「那家伙只管投球。」 「但是……」 「他只管投球,除了投球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想。海音寺学长……」 「嗯?」 「因为巧是投手。」 「我知道。」 我知道,我非常了解,永仓。 「肚子饿了——」 吉贞一屁股坐在地上: 「海音寺学长,我受不了了——进入红色警戒状态,已经完全没有能源了。再这么饿下去,我真的会死。」 海音寺面对矶部说道: 「矶部,拜托。让他打吧。」 矶部没有看着海音寺,而是把脸转向投手丘。 原田轻松把球传给一垒的泽口,球在绕了内野一圈之后又回到投手丘。 「随你们高兴。」 矶部的视线依然看着投手丘,嘴里吐出这句话。 「要打吗?」 「当然要。」 豪回答吉贞的问题,轻轻踏平脚下的土。 「这样啊——果然还是要打。那就没办法了——那我也一起来吧,真是拿你们没办法。啊——肚子好饿。」 敲了一下捕手手套,吉贞对着豪说声:「喂,永仓。」 「什么事?」 「第一球是变化球。」 「变化球?阿吉,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早就想说一次这种台词了,嘿嘿。」 「还有心情开玩笑,你还满轻松的嘛,吉贞。」 「开玩笑?」 戴上面罩的吉贞忽然笑了: 「说不定是真的喔。」 接着轻声发笑,对着永仓眨眼睛: 「关于原田的事,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吧?好好期待即将飞过来的球吧,永仓同学。」 确认打击姿势的豪握紧球棒,暂时闭上眼睛,放松盾膀和手指的力量。 野野村一言不发站在吉贞的后面。 没错,正如吉贞所说。 轻轻弯下膝盖,收紧下巴。 对于原田的事,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还有很多事不了解。不过就算不知道也没关系。 笔直凝视投手丘上的投手,调整自己的呼吸。 并不想要去了解,对方也不希望自己了解。现在要做的事,只有把朝着好球带飞来的球打回去而已。 投球,打击,守备。所谓的棒球,就是这么单纯。 正午的阳光、轻吹的风、落在场上的云影、投手丘上面对自己的投手与七名野手。 单纯又美丽,自己也是被这份单纯所吸引。 咻~~ 吉贞吹了声口哨: 「要开始了。」 吉贞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豪,也许只是无意识的低语。 压得很低的白球往打者的内侧飞来。吉贞的捕手手套发出声响,接着球便滚出手套。 「啐、我明明做了曲球的暗号。」 「下一球是喷射球吗?」 「没错没错,老实告诉你好了,也有可能是滑球。」 刚才那是控得相当完美的内角低球。 竟然能够接得住。 真是了不起,豪对戴着面罩的吉贞由衷感到佩服。光是要接住球就已经用尽全心全力了吧?即使如此,还是很了不起。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能把捕手这个特殊的守备位置练到这种程度,更何况飞来的还是那种球,他依然能够接住。这不是光靠努力或才能就能办到的事。 吉贞又开口说道: 「快挥棒啊,光是站在那里看谁都会。如果光是站着,无论是邮筒或幽灵都可以。」 「说得也是。」 「挥挥看啊,永仓。」 豪没有回答。 第一球是投得很好的内角低球。豪试着深呼吸: 「阿吉。」 「什么事?」 「这种球还不行。」 这种球还不够看。投得好的球根本不会这么温和。 下一球飞来。同样的进垒点,同样的球速,这是豪一直以来接的球,比任何人都还要熟悉的球。应该已经相当习惯……才对。 豪迈出脚步,手掌传来球棒击中球的冲击。跟用手套接球不一样,这种冲击不会慢慢传进身体里,就好像被完全不同的坚硬物体刺中。 「啊、真可惜。」 野野村发出叫声。 球高高往上飞,在非常靠近右外野边线的外侧落下。 啐。豪咋了一下舌头,重新握好球棒。 还是太慢。挥棒的速度还是太慢。 「右外野手,起步太慢了,还要再快一步才行。」 矶部也下达指示。 吉贞站起来噘起嘴巴,眼睛瞪着豪: 「笨蛋,你为什么要打中球?」 「啊?」 「你把球打出去,我不就接不到了吗?你在想什么啊,真是的。」 「什么真是的,不是你要我挥棒的吗?」 「挥棒和把球打出去完全不一样。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有人在我眼前挥棒,我是不是也能接到球。话说回来,你不是为了让我练习才站上打击区的吗?你到底知不知道?」 「啊……」 「我可是天才吉贞,你和原田就像我的跟班一样,要为了主人好好工作。」 野野村从后面一把抓住吉贞的球衣: 「够了,快给我蹲捕。像你这样每接一球就说一堆废话,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 「咦?这是我为了打乱打者节奏的好方法,可以说是动脑的作战方式。」 「守备的节奏也被你搞乱了。总之快点蹲捕就对了。」 「是——」 吉贞继续噘着不满的嘴唇,蹲下去摆出手套。豪把视线移回投手丘。 刚过中午的阳光照耀球场的每一个角落,让空气也跟着摇晃。球场上的温度甚至给人直接跳过春天,已经来到初夏的感觉。豪慢慢将手指靠拢,用力握紧球棒。 无论捕手是谁都可以投球。 这可是你说的,巧。 我知道,像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但是你不知道,你投的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接住的球。 豪摆出打击姿势。 如果只有一球或许能够接住,但是要持续接你的球,究竟得花费多大的心力,你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 那种快感、那种痛苦、那种满足、那种焦躁。 明明完全不了解,也不曾试着了解捕手,竟然敢说这种大话,你这个笨蛋。 一阵风吹过球场上的沙,将这些沙稍微吹离地面。离开巧的指尖瞬间,球将一片白色光芒反射回去。 豪的球棒挥到一半就停止。飞向好球带外侧的球擦过朝着它移动,准备抓住它的手套,落地之后便往后方滚去。 巧在投手丘上轻轻旋转手腕,吉贞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把球回传给巧。接住球的巧调整一下呼吸。 努力要将球投进好球带的力量,以及想要从体内迸发的狂野力量。这两种力量在巧的身体里互相对抗,让他的呼吸显得紊乱。此时的巧想起刚才被打到右外野的飞球,和球远完全吻合的脚步、确实运用身体重量的挥棒、只慢了一点的击球时机。 半调子的球对这个男人当然不管用,因为这个男人比谁都还要了解自己的球。 永仓豪吗? 巧大口吐气,汗水流过脸颊。 真是恐怖的打者。 曾经有过在投手丘上不知所措的痛苦经验。在与横手的比赛时,手里虽然握着球,但却没有办法将自己的力量注入球里。在那段时间里,自己终于了解以投手的身分持续站在投手丘上,究竟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不过这还是巧第一次对打者感到有点恐惧。 恐怖的打者。 这是巧的切身感受,站在打击区的打者其存在感不断刺激巧的五感。站在那里的不是只有「打者」这个名词,而是有着清楚轮廓、活生生的人。 所以才会令人恐惧。 巧擦了一下汗水,凝视捕手手套。 吉贞似乎没有打算打暗号。不知道是没有多余的心思打暗号,还是……随便我高兴投到哪里都没问题。 真的是个奇怪的家伙。这么一想,整个人忽然放松了下来。巧转动脖子,用眼角余光看向站在旁边的海音寺。 ——害怕吧。 重复咀嚼海音寺在寒风中说过的话。 队长,你所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吗? 巧把球贴近嘴唇,重新将球握紧。将对打者的恐惧吞进去。 吞进去,不论是畏惧胆怯怀疑还是困惑,在吞进去之后就要溶解,变成灌注在球上的力量。这才是所谓的投球,只有能做到这件事的人,才是真正的投手。 我希望能够一直当投手。 双手高举过头,视线看向捕手手套。将全身的力量灌注在一颗球上面,跨出脚步。挥动手腕,接着把球投出去。 豪的腰部旋转,球棒笔直往前推。挥棒的声音响遍整个球场,感觉就好像盛夏的阳光,让皮肤感到疼痛。 接住球的吉贞像是要护住手套一样,整个人向前倾。球没有从手套里滚出来。 豪仰望天空,呼了一口气。 「好强,我真是太强了。」 吉贞站起来丢开面罩,放声大叫: 「你看!我接到了,永仓。有人在我面前挥棒,我也没漏球。」 「嗯。」 「很厉害吧?我真是太强了,超级帅的——」 「嗯,我承认你很厉害,吉贞。」 「哇啊!」 吉贞张开双手跑向投手丘。 「原田——」 「怎么了?呜哇,快住手。」 忽然被人抱住,巧踉呛后退几步。 「笨蛋吉贞,你在干什么?快放开我。」 「为什么?我要跟你分享我的感动。」 「有什么好感动的,笨蛋。」 「因为我接住你的球了,你应该感到感谢与感激。高兴吗?来,老实把你的喜悦表现出来。让我亲一个。」 「哇啊!不要、快点住手。放开我,不要贴得那么紧。」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老实一点嘛。」 矶部忍不住笑了,就算蹲在地上还是笑个不停。 「阿吉,你别太得意忘形了。」 「对啊,挖个洞把你埋了喔。」 泽口和东谷抓住吉贞的手,用力把他拖走。 「原田。」 海音寺正在叫他。巧将手套夹在腋下,站到海音寺面前。 「辛苦了,一定累了吧?」 巧不能否认从自己体内深处涌出的那种紧张和缓之后的放松与疲劳,于是他点点头: 「真的很累。」 「我想也是。嗯……」 「海音寺学长。」 「嗯?」 「谢谢你。」 海音寺的眼光短暂移到巧的身上,但是又马上移开,不停四处张望: 「不用向我道谢。我也没做什么必须让你道谢的事……还有,道谢这种事根本就不适合你,原田。」 左右摇头的海音寺像是要切断什么,接着叫了豪的名字: 「永仓。」 「是。」 「能赢吗?」 「可以。」 「就算只有直球也能赢过门脇?」 「是的。」 「这样啊。」 海音寺像刚才的豪一样仰望天空,这才轻拍豪的肩膀: 「抱歉了。」 「不会。」 矶部挥着手说道: 「海音寺,快一点。真的没时间了。」 又拍一次豪的肩膀,说声「再见。」的海音寺一次也没有好好看着巧的脸和豪的眼睛,就这样转身离开。 巧的视线从海音寺的背影拉回自己的手心,发现有个人影落在上面。 「巧。」 看到巧抬起脸,豪隔了一会儿才提出问题: 「有带作业手套吗?」 「嗯。」 「那就去吃饭吧。」 「嗯? 去哪里吃?」 「树上。」 野野村在叫大家集合,东谷和泽口还拖着吉贞不放,菊野与爱知也加入他们,引起一阵小骚动。旁边的高榇催促大家赶紧整队集合。 春天的球场被光线与少年发出的声音填满。巧的眼光看着海音寺将装有球棒的袋子背在盾上,准备离开球场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外。 耸立的树似乎要抱住整个天空,将无数巨大的枝哑向上伸展,比之前看到时还要雄伟。站在树根抬头向上看,层层叠叠的树枝就像是网子将青空分隔开来。如果一直向上看,还会感觉自己好像被囚禁在网眼状的不可思议胶囊里。 「我先往上爬,再拉你上来。你慢慢爬就行了。」 豪把手放在树干上的小窟窿。仔细一看,树干上到处都有这种仿佛像是要显示岁月痕迹的窟窿。豪利用这些窟窿,以慎重但不符合体型的灵活动作往上爬。 「嘿,相当熟练嘛。」 巧不由得感到佩服。泽口笑着回答: 「那当然,小时候就常爬。嗯,对我来说就好像自家院子一样熟悉。」 「什么就好像自家院子,这里本来就是泽口家的院子。」 「啊、是这样吗?越来越会吐槽了嘛,原田。」 「托你的福。」 「话说回来,你有爬过树吗?」 「没有。」 「咦——这样没问题吗?这不是光靠运动神经就可以爬上去,不熟练是不行的。你要是受伤可就糟糕了。」 正当泽口绷起脸如此说道时,忽然听见某个类似从鼻腔发出的动物叫声。 「啊、是梅丽。它好像发现原田了。好厉害,它很高兴地跑过来了。」 「真的假的?」 泽口家的羊梅丽,不知道为什么相当喜欢巧,从初次见面就热情地靠到他身边撒娇。巧是第一次看见、触摸羊,老实说真是吓了一跳。从来没想过羊是这么巨大又有存在感的动物。 「原田,快点爬上来。以它冲过来的速度,你被撞到一定完蛋。被羊打败有点逊。」 「才不只是有点逊。话说回来,为什么随便把羊放出来?」 豪叫着他的名字: 「巧,把手放到那个窟窿,然后把身体撑起来。接着把脚放在凸出来的地方。知道了吗?按照我所说的爬上来。」 「了解。」 巧把手伸进窟窿,脚踢了一下地面便跳到树上。模仿刚才豪的动作,慢慢用手摸索可以立足的地方,不一会儿就开始冒汗。实际爬树比在一旁观看还要困难,如果上面的人没有下达正确的指示,或许连一开始的树枝都爬不到。靠在树枝上安心喘气之时,可以听到令人背部发痒的「咩~~」叫声从下面传来。 「原田,梅丽跟你说好久不见,还说很想见你。」 「吵死了。」 泽口高声笑了起来。 「巧,注意一下,接下来把脚放在那边的树枝,靠近树干那里的。然后往这边的树枝……对,就是那里……」 从原本遭到囚禁的胶囊里不断往上爬。出乎意料之外地没有受到什么阻碍,竟然有可以自由活动的空间。风也静止下来,树枝一动也不动。吸进肺里的空气,有一点绿色嫩芽的味道。 「来吧。」 豪把手伸过来,巧抓住豪的手,把身体拉上去。 在比较粗的几根树枝之间,架有几片厚木板。 「这是什么?」 「以前泽口和东谷做的,现在还很牢固。」 巧抓住树枝,试着在木板上站起来。 风景在巧的眼前扩展开来。 眼前是一整片刚插完秧的稻田,一看就让人觉得很丰饶的黑色土壤正在发光,与散布在各处被草覆盖的绿色稻田形成微妙对比。巧从豪那里得知那些绿色的地方,不久之后将成为莲花田。远方峰峰相连的山脉矗立于大地,山上笼罩一层春天的云雾,看起来就像腾空浮在蓝色地平线上。感受到今天温暖的天气,开始绽放的樱花、田间小径的蒲公英,和巧不知道名字的纯白花朵自然散布在这样的景色当中。一只白鹭鸶轻轻降落在附近的田里,踏着悠然的脚步。 燕子朝这边飞过来。 一只,两只,三只。 燕子在空中一个回旋,在相当靠近地面的地方滑翔。白色的腹部闪闪发亮,尖锐的叫声此起彼落。 原来如此。 巧的视线看着四周,不断深呼吸。 那家伙就是在这种环境之下成长吗? 「喂——东谷来了。」 听到泽口在下面大叫,豪把挂在木板上的绳子垂下去。 「做什么?」 「你看就对了。」 豪对着巧露出笑容: 「你是不是好奇心很重啊?」 「应该不是。」 「说得也是,的确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喂,你到底在做什么?」 豪把绳子拉上来,可以看见绳子绑着一个白色塑胶袋。坐到木板上的豪用下巴指着包裹: 「东谷家的寿司,天满寿司特制的超大卷寿司。」 「我们也要上去了——」 听到东谷的声音,下面的树枝也开始摇晃,梅丽在树下不停叫着。抓着树枝的东谷突然大声笑起来: 「原田,怎么样?要不要我把梅丽带上去?」 「笨蛋,别太得意忘形了,东谷。」 由下往上逐渐移动的声音发出越来越大的回音,在这个空间里回响。跟在投手丘上听到的风声有点相似。 「豪。」 豪正在打开包裹的手指停下动作。 「什么事?」 「我说你——」 白鹭鸶忽然发出展翅的声音起飞,长长的嘴里似乎叼着什么,但是已经没有办法确认。头上也传来各式各样的鸟鸣。巧心想这些不同种类的几十只小鸟,应该是一边发出警戒的声音,一边低头看着这些突然造访的侵入者吧? 「——从小时候就开始做这种事吗?」 「爬树吗?」 「嗯。」 「没错……还有常去钓鱼,但是这里是我很喜欢的地点。不过很久没来了,几乎都快忘记了。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穿着球衣上来。」 「喔——」 「下次也把青波带来吧。他一定会很高兴。」 「这个嘛。」 巧坐在木板边缘,双脚腾空。青波最近很有精神,在那天深夜挖过洞之后,并没有因此生病或是感到沮丧,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只是变得稍微沉默寡言。 今年就要升上五年级的青波,看到这样的风景会有什么感觉?巧不认为他还会跟以前一样,只是因为兴奋而红着脸颊,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而且如果是几年前的自己站在这里,应该会有与现在完全不同的想法吧?巧试着将这种心情说出来: 「小时候如果来到这个地方,不知道会不会也觉得这里很有意思?」 「你说谁?」 「我。」 「你吗……很难想像你会觉得爬树有意思。」 「是吗?」 「而且如果在小时候遇见你,我一定会跟你大打出手,根本不想再见到你。」 「或许吧。」 「巧。」 豪轻轻弯曲手指,把手伸出去。受到豪这个动作的影响,巧的身体也在无意识之间动了起来。他将自己的手心朝上,手指稍微张开。 豪的指尖放在他的手上。 「很棒的一球。」 「嗯。」 「最后的一球……」 用力往巧的手心拍一下,豪点头说道: 「真的很棒。」 「那当然。」 有人在摇晃树枝。两个人站起来往下一看,发现东谷正在下方的树枝喘气。 「糟糕,我的身体真的变差了,光是爬到这里就觉得很累。」 「那是因为你一直只练游击区的守备,才会变成这样。」 听到巧说的话,豪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东谷则是故意板起一张脸。 「来吧。」 巧扶着树干,对东谷伸出自己的右手。东谷毫不犹豫抓住巧的手,巧也把东谷拉上来。 「泽口呢?」 「说要去采草莓给大家吃,还说要顺便把梅丽带回小屋,不然原田就下不去了。」 「这样啊……那家伙真是好人。」 「没错。」 东谷一边喘气一边转头看向巧: 「泽口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你到现在才发现吗?」 「对。」 「太慢了。都认识一年了,你应该早点发现。」 巧试着耸耸肩膀。 远方可以看见燕子在空中交叉飞行。 豪说了一声: 「夏天到了。」 「嗯。」 眼前的风景代表夏天即将到来。无论是接下来的那场比赛还是盛夏,自己都会站上投手丘投球。虽然不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事,但是这点都是可以确定的。 我要投球。想要继续投下去。 「夏天啊……」 东谷大大伸个懒腰。风吹动树枝,绿色气息包围他们。 最终章 季节忽然有了巨变。远超过历年三月平均气温的日子不断持续,凋谢的梅花已不留任何痕迹,樱花也一口气加速绽放。 拒绝真纪子开车载送到市立棒球场的提议,巧离开玄关。每天早上跑步时总是清凉又舒爽的空气,已经开始有着让人发汗的温度。天气预报表示,傍晚将会开始下雨。这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贴着肌肤的沉重湿气,或许就是下雨的前兆。 青波蹲在梅花树下,不知道在做什么。感觉到哥哥走出来的气息,青波转过身来。他的手里拿着园艺铲子。 「哥哥。」 站起来的青波脚边有着伸大人的墓。青波露出静静的微笑: 「我在种绣球花。」 「种绣球花?」 「嗯。我从外公那里听过以前这里曾经开过一片绣球花。哥哥知道吗?」 「我知道。」 巧的确记得这里曾有一片深紫色的花丛。 「外公给我绣球花的幼苗,所以我打算种在这里。」 拿出手中小小的花苗,青波的脸上又露出笑容。 「这个会开出紫色的花?」 「不知道。外公也说不到开花不知道。」 「真是的,外公也太随便了。」 巧的视线看向青波手上的幼苗。这株幼苗将会在此生根、长出枝叶,最后开花。 随着每年的成长,花的数量也会逐渐增加,最后掩盖这座小坟墓。得花多少年才能够掩盖坟墓?到那个时候,青波会不会已经忘了那只小狗? 应该不会忘。 弟弟正在抬头看着自己。 青波应该不会忘。就算不存在,就算没有实体,青波还是会将那只小狗的体温、叫声以及柔软的腹部等记忆确实留在自己心里。青波就是这么坚强。 巧将手插进防风外套的口袋,球确实放在口袋里。这种触感如果从今以后不再接触,还能记住这个触感吗?不会强迫自己忘记这种触感吗?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真是愚蠢。 巧摇摇头,将口袋里的球握紧。 「你要去比赛吗,哥哥?」 青波一脸认真地对着身穿球衣的哥哥如此问道。 「嗯。」 「和那个叔叔比吗?」 巧不由得露出苦笑。之前被青波称呼叔叔时,门脇确实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绝对不要再叫人家叔叔了。绝对不要。」 「嗯,路上小心。」 「你呢?」 「咦?」 「你今天要做什么?」 青波眨眨眼睛,搓过鼻子下方之后抬起头来: 「跟阿昌一起玩。我们大家要打棒球。」 「这样啊。」 巧从口袋里拿出球: 「那这个就给你吧。」 把球交到青波沾满泥土的手上。 「真的吗!真的要给我?」 「嗯。」 「哥哥呢?你没带球去比赛可以吗?」 「没关系。那我要走了。」 巧跨上脚踏车,离开家门。可以听见青波的「谢谢」从背后传来。 巧朝着市立棒球场踩着脚踏板。弟弟、绣球花与小狗的事都从巧的心里消失。 钻石形的球场、投手丘、一颗球、一个打席。 巧的脚踏车往带有湿气的风中骑去。 新田市立棒球场位于新田市的南边,与邻接的网球场、足球场、游泳池一起占据运动公园的一角。 从三垒的选手休息区往球场看去,可以看见外野的草地呈现刚发芽的淡绿色。 「以新田这样偏僻乡下地方来说,算是不错的球场了。」 坐在板凳上翘着脚的瑞垣俊二喝下宝特瓶里的水。无色的液体有些温热,让人有种越喝越渴的感觉。忽然有道阴影盖住瑞垣的手。 王牌投手榎本似乎是要遮住光线,站在瑞垣的面前: 「瑞垣,你准备让荻上场先发吗?」 「没错。」 「城野当先发捕手我还能够理解,他从二年级开始就一直是先发。但是投手为什么是荻?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 「因为太危险了。」 「太危险?你的意思是说我会被打爆吗?」 瑞垣转紧宝特瓶的盖子,擦过嘴角。 「一直以来都是由我先发主投,而且也入选县里的明星球员……」 「榎本。」 感受到瑞垣的视线,榎本闭上嘴巴。 「不用你来告诉我,你是多么厉害的投手,这一点我很清楚。一直以来我都站在你的身后守备。」 「那么为什么不派我上场?」 「我不能说。」 「瑞垣!」 榎本一把抓住瑞垣的胸口: 「别开玩笑了,少瞧不起人。」 在旁边的唐木慌慌张张站起来,制止唐木过来的瑞垣抓住榎本的手: 「你的肩膀受伤了吧?」 榎本的眉毛动了一下。 「受伤了吧?而且还是很严重的伤。」 唐木在旁边发出「咦?」的惊叹声,站在原地凝视榎本的侧脸。 「全国大赛那阵子,你的状况不是很差吗?」 榎本的手放开瑞垣的胸口: 「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你怎么会知道?」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我一直都站在你的后面,一直看着你的背影,所以我当然知道。如果你是最佳状态,我们早就称霸全国。」 「瑞垣……」 「之前与新田东的比赛,你不也说了什么补习班要考试,这种骗不了人的谎吗?其他的人就算了,你以为骗得了我吗?」 「已经好了。」 榎本试着转动肩膀。 「这样啊。」 「没错。医生说已经好了,可以投球了。我不是也参加练习,今天也过来了吗?瑞垣,让我上场吧。这是大家一起打的最后一场比赛,我要上场投球。」 「然后让好不容易治好的肩膀又受伤吗?」 「为什么会受伤?只不过是新田东而已,我不用那么拼命也能应付。」 「如果对手不是新田东,我就会让你上场。」 瑞垣轻摇手中的宝特瓶,透明容器里有些温热的水发出声响。 「你还是死心吧。这个对手不适合你。」 一直默默听着的唐木向前走近一步: 「瑞垣,你要把话说清楚。这样榎本根本无法接受吧?我们可是一路打拼过来的伙伴,而且这是最后一场球,会想上场跟我们一起打球也是理所当然。」 瑞垣低声念念有词:「没办法接受吗?」唐木,要让他接受的话可是很残酷的,就这样不死心地挣扎下去,说不定还会比较轻松。 瑞垣站起来抓住榎本的手,将他转向球场的方向,并用下巴指着球场: 「看着新田东的投手,你有自信可以跟那种球对抗吗?」 榎本沉默不语,只是眯着眼睛一句话也没说。 「新田东应该是以你为假想敌,一路练习过来。把那个投手当成练习对象,现在一定很能打快速球。」 榎本张开嘴唇吸了一口气。 后面守备,你真的是一个很棒的投手。大家都很信赖你,觉得只要是榎本投球就没有问题。」 「反了……」 榎本的脸慢慢从球场的方向转过来面对瑞垣: 「刚好相反,瑞垣。正因为有你们在后面……有横手这种守备阵容……我才能放心投球。」 「说得也是。包含所有的要素在内,你是我知道第二厉害的投手。如果不是新田东、对方派出来的不是那个投手,我一定让你先发。」 瑞垣用手轻推榎本的背: 「你在高中也想继续当投手吧?那就不要勉强。一个搞不好,说不定会造成你一辈子的后悔遗憾。」 「我倒是觉得不会后悔……」 深呼吸一口气,再次凝视球场的榎本只说了一句:「那就让我站在跑垒指导区吧。」便消失在球员休息区的后面。 唐木从背后叫着瑞垣: 「你怎么会知道榎本肩膀的事?」 「我可是游击手,投手的状况好不好,我一看就知道了。」 「我可是完全没注意。」 「因为你是名门的大少爷,傻傻的根本什么都不在意。」 「我才没有,不过我想让榎本投一局应该没关系吧。只是一局应该不要紧吧?」 「他撑不住的。」 榎本撑不住一局里的三个出局数。 「唐木,你也不想在最后一场比赛,看见我们的王牌投手被别人打爆吧?」 「真的有那么惨吗?」 唐木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转头朝旁边吐了一口气。这口气与其说是责难瑞垣,倒不如说是表现自己难以割舍的情绪。 「唐木。」 「嗯?」 「别瞧不起新田东,别把他们看扁了。他们跟之前不一样。」 正当唐木想要说些什么之时,忽然传来有些破音却相当爽朗的声音: 「瑞垣学长——」 「咦?哇、栗之助,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问我为什么,我也是新田东的选手,是将来要成为球队中心人物的吉贞,会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学长——好久不见了,你知道我好想你吗?」 吉贞握住瑞垣的手不停上下摇晃。 「白痴,我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你。喂、快回你们的休息区,嘘——嘘——不要靠近我。」 「学长这是什么态度,哼哼。我可是专程过来交换球员表的。」 「为什么会派你这种家伙过来?就算是练习赛,也应该按照正式做法才对啊。真是的,海音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算了,我说栗之助……」 「是是是是是。」 「是只要说一次就够了。你们队上状况如何?」 「我的状况好到不行,不论何时、何地都是处于最佳状态,噜噜噜噜噜噜噜——」 「谁在问你啊。我是问那对投捕搭档。」 「投捕搭档?啊、那两个人啊。该怎么说呢?好像有点不太好。嗯,像原田那种难搞的角色,对永仓来说还是太棘手了,应该由我来担任捕手才对。海音寺学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瑞垣正准备从口袋里拿出球员表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栗之助。」 「是——」 「不用拉长声音回答。你接过原田投的球吗?」 「正是如此。因为海音寺学长低着头对我说『拜托你来当捕手』我才不得已当的。就我个人来说,本来就想要有机会指导原田的投球和永仓的打击。」 「永仓?海音寺让永仓站上打击区?」 「没错。而且……」 「吉贞。」 有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捣住吉贞的嘴。 「不要这么多话,乱说些有的没的。快点把球员表交给瑞垣学长。不好意思,这家伙自己吵着要拿球员表过来,讲也讲不听。」 「你是谁?」 「我叫野野村,还请多多指教。」 「啊,上一场比赛看过你。你是捕手吧?」 「是。」 交换过球员表之后,野野村又行个礼: 「打扰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野野村。」 野野村正准备跨出去的脚随着声音停下。 「你就是新田东的下一任队长吗?」 或许是心理作用,野野村的眼睛有点眯了起来。那是想要猜测瑞垣真意的眼神。 「是的。」 「嗯——这样啊——果然。」 「看得出来吗?」 「当然。我无论什么事情都看得出来,野野村学弟。」 「似乎是如此。有什么指教吗?」 瑞垣只转了一下脖子,叫着刚从投球练习场回来的投捕搭档: 「城野、荻。」 「是。」 「过来一下。」 城野和荻两个人一言不发站在瑞垣后面。 「这位是新田东的新任队长大人。去打个招呼。」 彼此打过照面之后,城野和荻主动伸出手来: 「请多指教。」 微笑的野野村按照伸手的顺序与他们握手: 「我是野野村,请多指教。」 吉贞也伸出手轻轻挥动: 「我也要请你们多多指教。」 「你就不用了。用你的手塞住嘴巴吧。」 俐落地将吉贞的手拍掉,瑞垣对着野野村笑了: 「你管得住那个家伙吗?」 「如果你指的是原田,大可不用担心。」 「嘿、真是人不可貌相,很有自信嘛。不过野野村,那家伙不是那么好控制的角色。那种个性和那种球质,有这种问题投捕搭档,球队真的能够顺利成长吗?」 「你是在羡慕我们吗,瑞垣学长?」 「啥?为什么我要羡慕你们?」 「没有,只是觉得你一定很想要他们。自己的队上有那种投捕搭档,不是很有意思吗?我想如果是瑞垣学长,一定会很想延揽他们入队。」 「我们只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你倒是满了解我的。」 「这是当然。我怎么可能会做出不调查瑞垣学长,就向横手挑战的蠢事。」 「唉呀唉呀,那可真是了不起……野野村。」 「是。」 「看来海音寺把你教得很好。」 「是。」 「你今天打算怎么样?待在板凳上仔细观察我们的投捕搭档吗?」 「是。」 「真是个诚实的好孩子,看来的确是得到海音寺的真传。那就加油啦,队长。」 「我先告辞了。」 就在野野村向后转时,瑞垣用有点尖酸刻薄的语气说道: 「野野村,告诉那个高傲自大的小鬼。」 瑞垣对着回头的少年露出只有嘴角动了一下的笑容: 「跟他说只要能够撑过三局,就算他厉害。」 闭上原本想说什么的嘴巴,野野村低下头离开。旁边的荻轻叹一口气。肩膀晃来晃去的瑞垣小声吹了一下口哨,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相当愉快。 「城野,这家伙很狡猾。」 「看来是如此。」 「他是在县大赛里一定会过上的对手。先把对手的资料牢牢记在脑里。」 「是。」 轻挥刚才与野野村握手的右手,城野说声: 是为了门脇学长。」 瑞垣的眼光一直看着学弟被太阳晒黑的脸: 「哼哼,城野,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有自信了?」 「我也是一路接受瑞垣学长的指导走过来的。」 原来如此,能收下的东西就会全部接收吗?真不愧是捕手。瑞垣笑了一下: 「城野,最后我再告诉你两件事。」 「是。」 「你们和我们不一样,你们得跟那对投捕搭档在县大赛里对决。不论是以打者还是捕手的身分,都要将那个投手的每一球,用自己的身体牢牢记住。」 「是。」 「还有另一件事,就是你在观察对手时,对手同样也在观察你。不要想用什么小动作骗人,只要让他们看看荻的最佳状态就可以了。你们可是横手的投捕搭档,要让他们知道无论是在什么样的比赛,你们都是处于最佳状态。」 「我知道了。」 城野一脸严肃表示自己已经了解之后,又点了点头。 「还有荻。」 「是。」 「你知道自己的优点吗?」 「咦?学长忽然这么问我……应该是曲球吧?」 「因为你是笨蛋。」 「什么?」 「你跟唐木一样都傻傻的,很能承受打击。虽然爱哭但又顽固,再加上反应迟钝,与其说不在意周围发生什么事,倒不如说根本没发现有事发生。」 「瑞垣学长,你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我是在夸你。听好了,荻——不要在意对方的投手。无视对方,只要想自己投球的内容就可以了。你只要冷静投自己的球,新田东没有那么容易打中。不用勉强,只要维持你傻傻的个性站上投手丘,就能发挥最强的本事。什么事都不用多想,城野自然会领导你。」 「是。」 荻的娃娃脸上绽出笑容,用手肘顶了一下城野。 瑞垣回到板凳环视一下球场,发现新田东的练习已经结束,选手开始走回休息区。 「唐木,接着轮到我们了。开始守备练习吧。」 「嗯……你们呢?」 「马上过去。」 瑞垣一边看着唐木的背号,一边深呼吸一口气,又从宝特瓶里含了一口温热的水。他坐到板凳上维持面向前方的姿势,叫了一声队友的名字: 「秀吾。」 可以感觉背后的门脇秀吾有所动作。 「要喝水吗?」 「不要。」 「今天不会口渴吗?」 「嗯。」 是吗?你不渴吗?瑞垣把宝特瓶口对准嘴巴,把里面的水全部喝光。 为什么我会这么渴?好像有点轻微发烧,无论喝了多少水,喉咙还是感到干渴。 「我也没有注意到。」 门脇低声念念有词。 「注意到什么?」 「就是榎本的事。大赛上虽然觉得这不是原本的他……还是没注意到他受伤了。」 「没注意到也没关系。」 瑞垣将空宝特瓶扔到脚边,一脚踩上去只是发出啪哩声响,没有任何抵抗就压扁了。 「榎本也想隐瞒,所以没注意反而是对他的亲切。就算注意到,也只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现在更是没有旧事重提的必要。」 被钉鞋从上面一踩,塑胶宝特瓶发出令人不悦的声音慢慢变扁。 「如果对手不是那家伙,我也不会说出来。」 「不是原田的错。」 「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并不是在说谁对谁错,只是在说他就是那样的家伙。一副我只是站在投手丘上投球而已的样子,在不知不觉之间就会将周围众人逼入绝境。他真的可以说是天生恶劣的家伙。」 说了一声「说得也是」的门脇,从后面越过瑞垣的肩膀,把手套递出去。 「我看就算了,俊。」 「什么算了?」 「关于原田的事,我看就算了。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场比赛,只为了我们,只靠我们自己实现的比赛。像这样的比赛,可能是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这是没有你就无法实现的比赛。在国中生涯最后的最后,能够打一场真正属于我们的比赛。这是你给我们最棒的比赛,所以这样就够了。原田的事就忘了吧,没有必要一直拘泥在那家伙身上。」 手套掉在瑞垣的膝上。 「俊,我可是一路看着你的背影走过来的。」 瑞垣的视线就这么看着球场,一边调整自己的呼吸。 「因为你守左外野,当然看得到我的背影。」 「我的意思是说从小一路看着你长大,这跟棒球没有关系。」 瑞垣拿起手套。自己用惯的手套,今天感觉起来比平时更重,而且更有光泽。 啪!门脇的手用力拍了一下瑞垣的背。 「走吧。」 门脇高大的背影走上球场,跑过了三游之间。右外野的辻仓摆出接球的姿势,准备接住守备练习打过来的球。一阵风吹过,球衣上有光芒在闪动。逐渐高涨的兴奋与紧张,空气也忽然变热,耳朵深处似乎可以听见一点一滴阳光洒落的声音。开始清楚地感觉到心脏的鼓动、光线的声音、内心的跃动、同伴的呼喊、白色的棒球、白色的球衣、土壤草皮的香味、棉花状的云飘在空中、被风吹来的花瓣落在休息区前。 正在打球给大家接的唐木、一垒的崎山、二垒的池边,还是外野的辻仓、田冈以及门脇。 已经不知道映入多少次眼帘的景色,还有体验过的颜色、味道和声音都确实存在。活生生的展现在自己眼前。 「跟棒球没有关系……吗?」 瑞垣站起来重新绑好钉鞋的鞋带,再次确认绝对不会松脱,接着便朝自己的守备区域踏出第一步。 下了车的户村真从右外野方向的入口进入球场,他没有打算跟新田东的选手打招呼。他知道自己无论是教练、教师还是大人的身分,在这场比赛里都是不需要的,甚至连观众的身分也不需要。但是他还是无法不在意比赛的内容而跑来球场,准备亲眼目睹这场比赛的过程 爬上短阶梯之后来到外野看台,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那个身穿短袖polo衫的高大男子,正在从看台俯瞰球场。 「阿藤老师?」 他是横手二中棒球队的教练,应该跟户村一样,是数学教师。年纪比户村大了几岁,算是他的前辈。 「户村老师,好久不见了。」 「是啊。阿藤老师也是来看比赛吗?」 「看比赛?」 阿藤的眉间浮现深深的皱纹: 「你竟然能够若无其事说出这种话啊,户村老师。」 「若无其事?」 阿藤在户村面前轻轻挥手。大学时代曾经登上神宫球场(注:明治神宫棒球场,也是东京六大学棒球连盟的比赛场地)投手丘的阿藤,手指又长又结实。 「你不觉得事情变得很棘手吗?这些家伙真是会给人找麻烦,我可是相当头痛。」 「你是说这场比赛吗?」 「还有其他的吗?没有大人指导,学生擅自计划并且举行的比赛,真的只会造成别人的困扰而已。我们学校和你们学校的学生真是……这应该是我们学校瑞垣那些人所干的好事吧?真是的。」 阿藤啐了一下,眉间的皱纹依然没有消失。 「毕业之后应该不算学校的学生了。」 「但是有在校生参加。」 结实的手指指向球场: 「城野和荻。我们的投捕搭档。」 「啊、这一点新田也是一样,投捕搭档和一垒手都是在校生。」 「学校运动社团的学生,在没有获得学校的同意之下出场比赛,这可是一个大问题。」 在户村还没回话之前,控制不住怒气的阿藤握紧自己的手指,绷着一张脸低声说道: 「阻止他们。至少要让城野和荻不要出赛。户村老师不打算这么做吗?」 「不。」 「就这么放着不管?」 「嗯,我会在这里看比赛。」 「如果发生事情怎么办?」 「发生事情?」 「当然有很多种可能性……或许会有人受伤之类……最严重的是在校生没有获得许可就在学校不知道的地方比赛,这可是很让人伤脑筋的。户村老师,你身为棒球队的教练,这可不是一句『我不知道』就能了事吧?」 户村没有打算装出不知道的样子。这是一场比赛,就如同阿藤所说,会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如果真的发生意外,户村也准备负起责任。球场上的少年无法负担的责任,由大人来承担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们都只是小鬼,小鬼有只有小鬼才能做到的事。可是大人也有大人才能做到的事。 在充满冬日天光的数学指导教室里,自己曾经对海音寺这么说过。 户村慢慢环视球场。那是横手的选手正要开始练习,取代练习结束的新田东队员在球场上散开的时候。 带着还在不停成长的肉体与灵魂,少年往球场的内外野跑去。 已经没有办法加入他们。少年时期早已离自己远去。 责任、工作、管理、立场、原则、社会规范。变成大人之后将会背负太多东西,再也不能像他们一样天真、不负责任、鲁莽地用尽全心全力打棒球。但是自己还是可以跟他们有所交集。与这些少年、与棒球有所交集……可以继续以一个大人的身分与他们有所交集。这是自己从他们身上学到的事。 站到右外野守备位置的选手注意到阿藤和户村,随即停下脚步。 「辻仓。」 阿藤的嘴里说出学生的名字,向前走了一步。 对着两位教练默默行礼之后,辻仓便背对外野看台,准备接住守备练习飞过来的球。 「辻仓,你……」 阿藤的音量变大,但是被叫到名字的人却没有回头。 球朝着右外野飞来,追着从中间方向往右外野飞的球,辻仓用轻快的脚步站到球的落点。 「横手真是一支好球队。」 这是户村的真心话。真的是一支很好的球队,像这样的球队相当难得一见。阿藤「呼!」吐出一口气,整个身体放松下来: 「的确是人才济济。像这么多这样的家伙聚集在同一支球队,的确非常少见。」 「是运气好,刚好有才能的选手都聚集在一起?」 对于户村的问题,阿藤边摇头边回答: 「不,他们并非全是有才能的选手……当然也有像门脇那样特别的孩子……但我说的不是天分,而是大家都是真心喜欢棒球。我带棒球队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多纯粹喜欢棒球的家伙聚集在同一支球队。大家对棒球都到了热爱的程度……包含替补选手在内,真是一支非常好的球队。可以说是好到让人不敢相信的球队。」 「这三年来一定得到很多乐趣吧?」 「真的很多。」 阿藤把手放在腰上,用力深呼吸。这个动作似乎是想仔细体会球场气氛。 「我比户村老师早三十分钟过来,一直看着你们球队的练习。」 「是。」 「之前门脇曾经找我去跟你们学校申请练习赛,结果当然是被我拒绝。那个时候门脇说过,他说我想要打新田投手所投的球。问清楚之后,原来对方还只是一年级。当时我心想这家伙是笨蛋吗?在这个时期还说这种话,所以无视他的要求。因为当时门脇几乎已经决定升学的学校,正是得为了高中棒球专心训练的时期……」 「这是理所当然,换成是我也会这么说。」 「刚刚在投手丘上投球的,应该就是门脇说的那个投手吧?」 「应该是。」 「叫什么名字?」 「原田,原田巧。」 原田吗?阿藤跟着念了一次,将视线往一垒板凳区看去。那不是一个老师,而是一个棒球队教练的眼神: 「捕手呢?」 「他叫永仓豪。」 「原田与永仓吗?今年这两个人都要升二年级吧?」 「是的。」 「那对投捕搭档……新田东应该会参加今年的县大赛吧?」 「一定会。」 「我想也是……瑞垣之所以把城野和荻放进先发阵容里,应该就是考虑到今年县大赛的事。是要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确认一下新田东的新投捕搭档吧?」 「应该是。如果是瑞垣同学,这点小事应该早就考虑到了。」 阿藤双手交叉,在草地上坐下: 「难得的机会。身为横手的教练,我也要来仔细观察一下这对投捕搭档。看来今年的新田东是要特别注意的队伍,之后还得向瑞垣仔细打听关于新田东的情报才行。」 「还请高抬贵手。」 户村也在阿藤的身边坐下。比赛前的紧张气氛,就像波浪一般从球场传到外野看台。 花瓣慢慢飘落在一垒休息区的前面。巧将花瓣捡起来。 樱花?有这种等不及即将到来的盛开季节,就已经急着凋谢的樱花吗? 豪看过巧的手掌,说了一句: 「是樱桃。」 「你说这是樱桃?」 「会结樱桃的樱花树。它的花比一般的樱花来得早谢。」 「这样啊——」 裁判要大家列队的声音传来。豪抬起脸,缩起下巴说道: 「要开始了。」 「嗯。」 巧用手指轻轻握住樱花花瓣。 在本垒板前面列队行礼之后,正准备往投手丘走去的巧被人叫住。 「原田。」 在纷纷走向板凳区的横手球员当中,门脇一个人面对球场站着。 「是。」 「终于到了这一天。」 「是。」 「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好久……真的很久,原田。」 巧抓住帽沿再次行礼。门脇忽然笑了,接着转过身去,快步往三垒休息区走去。 豪在本垒板后方蹲下,与巧四目相对。 上吧,巧。 透过面罩可以看见豪的嘴唇在动。巧也戴上手套,往投手丘上走去。投手板上也有一枚白色的花瓣。 唐木恭介站上打击区,棒子握得比平时还短。 首先是挥棒速度不能够落后,要注意配合投球时机全力挥棒。唐木将打速球的基本技巧像咒语一般在嘴里覆诵。比脚程的话,自己有自信不输给任何人。打成滚地球就有机会上垒。 「把上一场比赛的事给忘了。现在的球和你当时打成右外野安打的球,威力已经完全不一样。总之只要专心想着要碰到球就好。」 在休息区的前面,瑞垣这么叮咛他。 唐木不禁心里想着,真不像瑞垣。 三年来一起打棒球,自认很了解瑞垣优异的守备与巧妙的打击能力,尤其是自己永远比不上的聪明头脑。或许有人会因为没办法了解他在想什么而讨厌他,但是唐木是属于佩服瑞垣的人。唐木不只一次觉得在某些方面,他甚至比门脇还要厉害。 他总是一丝不乱,毫不动摇,不会感情 用事,的确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这样的男人竟然会一脸认真在我耳边小声说话,叫我只要碰到球就好。 想不到瑞垣也有那种表情。 唐木在左边的打击区摆出打击姿势,直直凝视投手丘上的投手。 就是这个家伙吗? 原田巧,让门脇为之着迷、让瑞垣认真起来的投手吗? 唐木计算击球的时机,第一球果然是速球。如果是直球应该有办法碰到球。两年来一直是横手不动的第一棒,自己是不可能输的。 虽然瑞垣说过要忘记上一场比赛的事,但是唐木的身体还清晰记得在几个月前的比赛里,打出漂亮安打的那种感触。 打得到,我之前就打得到,这次也一定打得到。我可是横手的第一棒。 第一球从胸口左右的高度飞来,内角偏高,好球边缘的球。唐木整个人向后仰,接着发出球进手套的声响。 咽下一口气,唐木不由得回头看向板凳。 瑞垣、池边、田冈、辻仓、崎山、城野、荻、还有站在三垒跑垒指导区的复本,每个人都望着唐木。 投手准备投球,球从没有丝毫动摇的投球姿势里投出。果然是内角球,这次是膝盖的高度。球棒依然没有挥出去,身体跟不上球的速度。 好厉害。 唐木的背后渗出汗水。的确很厉害,跟上一场比赛完全不一样。 「唐木……」 复本轻敲自己的胸口,应该是要唐木冷静下来。唐木也对着他点头。 比赛才刚开始,新田东的守备阵容应该还没稳定下来,打成滚地球就有机会上垒。要相信,只要相信自己、相信球队,就绝对不会没有结果。 相信自己,只不过是直球而已。 第三颗高球偏离好球带。 第四球。 唐木踏出脚步,球棒一挥。 矶部悠哉捞起往自己方向过来的滚地球,将球送到一垒。在抓住球的瞬间因为手指似乎有点滑掉而感到慌张,等到听见出局的声音之后,这才放心下来。 没错,在拿下第一个出局数之前的等待时间是最长的。站上守备位置,第一次看见垒审的手臂高举时,胸口的郁闷就会随之消失,肩膀也会轻松许多。而且这个第一个出局数还是由自己拿下来。 「原田。」 矶部朝投手丘喊了一声,竖起大拇指。投手点点头,嘴角露出笑容。 接下来的打者,把第二球打成游击方向的滚地球,那是海音寺守备范围的正中央。海音寺以流畅的动作把球传往一垒。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相当扎实又漂亮的动作,已经不知道被这个动作救过多少次。 球传回投手丘上,原田轻轻将脚边的土踢平。 把视线从海音寺身上移开,矶部也踩过自己脚边的土。昨天深夜下的雨,让土显得相当潮湿。球或许比想像中还要不容易滚动,滚地球过来时必须特别注意。横手有许多脚程很快的选手,只要一个不规则的弹跳,就有可能变成内野安打。但是光要打成内野安打,也已经够他们累了。就算是横手,也没办法简单打出漂亮的安打。要抓住那种球的中心真是太困难了。 横手的第三棒进入打击区,下一棒就是门脇。要特别注意的对手就是接下来的第四棒。 矶部抬头看了一下天空。 真是厉害的投手,或许再也看不到第二个像他一样的家伙。的确是很棒的投手,但是…… 胸口总是有个小疙瘩。 还是希望投捕搭档是绿川和展西。 矶部当然没有把自己心里想的事说出口,但是果然会在意。希望他们能够上场,希望是绿川在场上投球,希望让展西戴上捕手面罩,希望最后一场比赛也能够跟他们一起打球。海音寺又是怎么想?一点也没有想过这种事吗?等比赛结束之后、一切结束之后,我再来问一下吧。海音寺,比赛当中看着投手丘的你,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 「矶部!」 海音寺小声呼唤。 球往自己的方向滚过来。 「好久不见了,小弟弟。」 进入打击区的瑞垣笑了。轻轻回礼之后,豪也跟着露出微笑: 「瑞垣学长是第三棒吗?」 「没错,我早就想打一次门脇前面的棒次了。而且看来在秀吾的打席之后再挑拨你,也是没有用了。不会再像上次那样简简单单就崩溃了吧?」 「当然。」 「啐!真是的,翅膀长硬了。要是幼稚的小弟弟,我还打算好好疼爱你的。」 豪又笑了,用手敲打自己的手套。 瑞垣站好脚步,摆出打击姿势。 巧挥动手臂。 白球在本垒板前面一个弹跳,仿佛是要反抗一般往旁边飞去。豪伸出手臂才好不容易把球接下来。豪呼出一口气,把从捕手手套里拿出来的球在手上转了一圈。 你就尽管使出全力投球吧,我会在这里接住球。 瑞垣小心握紧球棒: 「永仓。」 「是。」 「竟然接得住啊。」 「因为你要我不要后悔。」 豪一边从手套下面做出暗号,一边说道: 「因为瑞垣学长说过,叫我别后悔。」 外角偏低的球越过想要打击的球棒,进入捕手手套。瑞垣嘴里不知道在念些什么,口中发出的声音不像在说话,比较像是呻吟。 就连瑞垣学长的挥棒速度也完全跟不上巧的球,没有办法捉住只是笔直向前冲的球。既然这样…… 那就试试看吧。 轻舔一下嘴唇,豪做出外角低球的暗号。 对付像瑞垣这种等级的打者,连投两颗同样角度的球是很危险的。而且不会转弯也不会下沉的直球更加危险。但是还是行得通,只要有这种速度和这种力道,就可以慑服打者。现在就来试试看,这就是梦寐以求的试验场所。 看到豪做出暗号,巧并没有摇头。橡胶球从高压的投球姿势投出。 瑞垣的右脚往后一缩,横着球棒用棒头击中球。 触击。 球往三垒方向滚去。 三垒手矶部往前冲刺的脚步慢了半拍,用手套捞起球的下一瞬间,马上把球往一垒送。虽然传球姿势变形,整个人往前扑倒在地,球还是传得很漂亮,几乎是笔直往高榇摆出来的一垒手手套飞去。球与跑者几乎同时到达一垒,但是一垒审做出出局的判决。冲过垒包的瑞垣仰望天空,似乎可以听见他咬响牙根的声音。 选手开始跑回休息区。野野村旭良从纪录簿上抬起头来,举手说道: 「投得好。」 「谢谢。」 与野野村轻拍一下手掌的原田脸上没有笑容,几乎毫无表情地在后面的板凳坐下。 一局上只用了九球就成功压制横手的攻击。虽然一个三振也没有,但是相当有气势。 甚至可以感觉横手的打线开始萎靡不振。 只是三个人次、九球、三个出局数。 老实说,野野村对于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态度、得意的表情,甚至连安心的样子都没有,只是安静坐在后面的学弟,感到有些无法理解。 这种事对他来说,只是理所当然吗…… 野野村的手在纪录簿上面旋转铅笔。 海音寺学长不在之后,我能够胜任队长的工作吗? 。和自己这种普通人不同,拥有特殊气质的原田来担任王牌投手,自己真的有能力率领这样的球队吗? 我没有办法像海音寺学长一样,变成一个有威严的队长。 「野野村队长——」 吉贞坐在他的旁边鼓起脸颊。 「什么事?」 「为什么我会坐在板凳上?让我这种天才坐板凳,不是很浪费吗?甚至可以说是暴殄天物。快点让我上场比赛吧——」 「吉贞,我说……」 「让我上场嘛——让我上场嘛——我要上场、我要上场、我不想再坐板凳了。」 吉贞躺在板凳上,两只脚踢个不停。 「吉贞!」 海音寺往吉贞头上用力拍下去: 「给我节制一点,比赛当中不要胡闹。」 「但是光在旁边看很无聊啊。来嘛,石川五右卫门。」 「你真喜欢讲些没头没脑的话。听好了,捕手不是只要会接球就好了。你出场的机会还有很多,哪有时间让你在那边无聊。给我好好看着永仓在比赛时的接球动作。」 「啊、我想要守三垒。现在马上就想守。」 看到吉贞正在甩动手指,海音寺板起脸来,手指向矶部朝着打击区走去的背影: 「现在有矶部。这场比赛的三垒手是他。」 「但是矶部学长刚才在发呆,一边守备一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海音寺忍不住张开嘴巴,野野村也一脸认真看着吉贞的脸。 「没错吧。灯笼鱼就是看穿这一点,才会把球点到三垒方向。那个人该说是没有破绽,还是让人无法掉以轻心,总之就是会耍些小动作。」 「你……竟然看得出来。」 「这种小事当然看得出来。灯笼鱼的小动作,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说的灯笼鱼,难道是……」 「当然是瑞垣学长,长得真的很像。」 海音寺看向野野村,一边摇头一边说道: 「野野村,这家伙或许比想像中还要能够派上用场。」 「说不定。」 「感觉这支球队的队员都是些厉害……应该说是奇怪的家伙。」 「是。」 对我来说可能有些难以负荷,海音寺学长。 吉贞忽然转身问道: 「喂、原田,你也是这么觉得吧?」 「觉得什么?」 「瑞垣学长跟灯笼鱼很像吧?」 「应该不像吧。」 「咦——很像啊。眼睛的部分简直一模一样,超像的。」 「我根本没看过灯笼鱼长什么样子。」 「啊、这你不用担心,因为我也没看过。」 正在喝水的永仓不禁喷了出来,因为呛到还开始咳嗽。旁边的原田把毛巾递过去,东谷也帮忙拍打他的背。两个人的动作看来都很自然,似乎已经习惯了。 忽然响起打击出去的声音,高槻大叫: 「穿过去了!」 矶部打出去的球穿越一、二垒之间。 「不愧是矶部,可以抓住这么低的直球。吉贞,矶部还有打击能力,你给我记清楚了。」 「是————」 「回答时不用拉长音。」 大平从下一棒打者等待的区域站起来。 「海音寺学长,会轮到你打击喔。」 在这场比赛打第五棒的高槻,将球棒递给海音寺。 「嗯。荻的球在比赛一开始时会比较不稳定,要让打线连贯下去。」 握住球棒的海音寺走进明亮的场内。 「高槻。」 听到野野村在叫他,高槻周平转过身去。在肩膀受伤前的一整年,野野村与高槻曾经组成投捕搭档。虽然话不多又难亲近,野野村还是很欣赏这个绝对不说谎、不说大话的男人。 「你……想上场投球吗?」 为什么要这么问?对提出问题的自己感到慌张。把投手丘和王牌投手的背号让给原田,改守一垒的高槻,或许身为队长的自己,应该向他问个清楚也说不定。 但是怎么说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正在比赛当中的休息室,坐着原田的板凳区问这个问题。只不过真的很在意,不是以队长的身分,而是以好友的身分,很在意高槻现在心里到底有什么样的想法。 我真是个笨蛋……在这个时候,问出这种问题。 「啊、没事、算了、不好意思。」 太平成功的牺牲触击。一人出局,二垒有人。 板凳顿时热络起来。在这样的气氛当中,高槻忽然笑着说道: 「我没有特别在乎投手的位置。」 「是吗?」 高槻从不虚张声势,也不说大话,是个只会说真心话的男人。 「其实投手丘还满小的。」 「咦?」 「我还是比较喜欢球场。不论内外野,整个球场我都喜欢。对了,原田。」 被叫到的原田站起来。 「投手丘真的很小吧?」 「我没有这样想过。」 「是吗?或许你不这么认为。」 「是。」 「但我会这么想,觉得那是个很小的地方。」 「但是……」 「怎么了?」 「没有。」 东谷从板凳上站起来。第三棒奥平打出去的球高高往上飞。飞起来的球受到风的影响稍微往回飞。横手的中间手向前跑,来到球的落点,球就像是被吸进去一样,落入手套当中。矶部没有办法推进到三垒,海音寺与走回来的奥平说了一下话。投手丘上的投手竖起两根手指,表示已经两出局。 野野村静静将空气吸进肺部。他很欣赏眼前的比赛光景。野野村当然十分了解这个地方充斥着不安、失望、后悔还有不咬紧牙根便会忍不住说出来的遗憾。但是就算如此,他还是喜欢这个景色,非常喜欢。 原田从后面出声叫他: 「队长,我先去牛棚了。」 「啊,两出局了。」 下一局是从门脇开始。那样的打者即将对决这样的投手,野野村伸手抚摸纪录簿。又会有什么新的景色加入这片风景里呢?一定要仔细看个清楚。 「高槻。」 「嗯?」 「我也跟你一样喜欢球场。」 「你当然喜欢,一定比我还要喜欢。」 如此说完之后,高槻慢慢走出板凳区。 「你好。」 忽然传来一道格外开朗的声音。没想过站上打击区还会有人跟自己打招呼,所以海音寺只是无言俯视声音的主人。 「好久不见了,海音寺学长。」 「你是城野吧?」 「是的。我很期待与海音寺学长对决。」 「这样啊。」 越过面罩可以看见城野眯起眼睛露出笑容。那当然不是真心的笑容。城野达矢在二年级就已经成为先发捕手,是一名同时拥有臂力、快腿、打击能力的选手。而且听说即将成为横手的第四棒。 原来如此——看起来是个难缠的对手。 投手以固定式投球动作把球投出来,球从内角偏低的角度漂亮进垒。速度比目测还要来得快。跟前一场比赛相比,速度也明显变快许多。 「喔,荻也成为一个很棒的投手了。」 「谢谢学长的称赞。」 城野呵呵笑了几声。 「下一球也是内角吗?」 「那可不一定,因为荻还有变化球……」 从外角飞来比刚才更快一点 的直球。跟好球带大概差了一个球。目前的球数是一好一坏。 嗯,确实是个很好的投手,一直都在进步。 「海音寺学长那边也很厉害啊。」 城野像是要测量重量,将球放在手掌上轻轻晃动,这才把球传给投手。 「你说很厉害,是指我们的投手吗?」 「是的。名字叫原田吧?不是很厉害的投手吗?」 「笨蛋。」 城野第一次用严肃的表情面对海音寺。 「你知道的所有投手都不能跟他相比。这点小事,你也应该看得出来吧?」 城野闭上嘴巴,脸上露出倔强凶狠的表情。 原来如此,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吗,城野? 做出暗号之后,投手也准备投球。 曲球,几乎是从好球带正中央进垒。 啊!城野叫了一声,捕手手套原本摆在外角的地方。 怎么能够放过这么好的球。 海音寺把体重移在右脚,用力挥出棒子。球往中间方向飞去,忽然感觉震撼的欢呼声包围自己。虽然没有观众,还是能够听见震憾的欢呼声。中间手把球往本垒传,海音寺穿过一垒加速跑向二垒跑,就这样滑上二垒。 「出局。」 忽然听见主审的判决。 「咦!」 海音寺跳起来往本垒看去,矶部的滑垒被城野用身体挡住,差了一点没能碰到本垒板。 「可恶!」 矶部的激动叫声传进耳里,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完全没有转传便能直接将球送回本垒。可以说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完美传球。 「我忘了告诉你了,海音寺。」 捕位到二垒的瑞垣笑着说道: 「中间手田冈的臂力可是全国第一。还有城野的阻挡也是。」 海音寺站起来拍拍球衣上的灰尘: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我们都调查过了。」 「那就不要忘记了。」 「我会记住的。下一次直接越过中间手的头上就行了。」 海音寺从正面望着一脸嘲弄笑容的瑞垣。 「我们只要一分就够了。」 瑞垣立刻收起笑容。 「只要有一分就能赢。」 「哼哼,之前还在想东想西,现在倒是很会说大话。」 「那是之前的事了。现在可是真正的比赛。」 因为这是真正属于我们的比赛。我可以肯定只要一分就够了,怎么拿下一分才是重点。 海音寺再度拍打被土弄脏的球衣。 啊、我正穿着球衣。刚才打击、跑垒,还滑垒了。 超越想要获胜、最后一场比赛、如何得到一分等种种思绪,自己正在打棒球的真实感强烈涌上心头。 「我说瑞垣。」 「什么事?」 「棒球真的很有趣。」 瑞垣耸耸肩,露出微笑之后走开。 「真的很有趣呀,瑞垣。」 海音寺吐了一口气,也试着露出微笑。 矶部的脚滑向本垒,中间手漂亮地将球传回捕手手套,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跑者触杀出局。 真不愧是横手。 巧把帽子重新戴好,将球缓缓传给豪。接住球的豪走近巧: 「真不愧是横手。」 「是啊。」 「走吧。」 「嗯。」 吉贞从板凳区探出身子,把手臂转了一圈: 「原田,别忘了我们打的赌。请吃照烧汉堡一个星期喔。」 「你也一样。」 原田竖起大拇指,回应比出v字手势的吉贞。 「巧……」 豪用球衣胸口轻轻擦拭球。 「拿去,你的伙伴。」 「咦?」 「这不是你唯一的伙伴吗?」 球交到巧的手中,上面还残留着应该是豪的余温。 「走吧,巧。」 豪率先跑了出去。风吹过豪的背影和巧之间,几枚花瓣穿插其中。 门脇秀吾回到休息区,喝了一口宝特瓶里的水。他喝得不多,只是稍微能让嘴巴感到湿润。这是他来到球场之后第一次喝饮料。 门脇并不口渴,也没有喉咙发痛的渴望与迫不及待的感觉。一直保持冷静,心情甚至感到有些沉重,胸口一股无名的悲伤取代原本的激昂。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又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门脇其实并不清楚。 如果是俊,应该能够说得清楚吧? 门脇擦过嘴,慢慢将手指握拳,接着又松开。 「门脇学长。」 城野将两只球棒递过来。门脇看着原田走上投手丘,伸手握住球棒的握把,轻轻在休息区前面挥了几下。 双手抱胸的瑞垣对着门脇说道: 「真是漫长啊。」 「是啊。」 漫长,真的太漫长了。脑中只持续专注在一个投手身上的几个月里,门脇感觉起来就像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一样长。漫长、浓稠、炎热,让人感到莫名悲伤的时光。这样的时光终于结束,接下来只剩上场打击。 「去吧。」 瑞垣用柔和的语气说道,脸上还浮现出与语气同样温柔的笑容。从小时候开始,每次只要门脇感到不知所措或束手无策,瑞垣就会用这种笑容、这种口气对门脇伸出援手。门脇一直以来都是靠着瑞垣的帮助,或许已经到了过分依赖的程度。 俊应该会帮我的忙。 一直以来,自己都把这种自以为是、自私任性的依赖,当作是护身符一般悄悄带在身上。包含这场比赛在内,也是将无法应付的工作全部推掉,只有自己一个人轻松自在。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俊应该会帮我的忙。交给他的话就没问题了。我信任他。没有什么事是俊办不到的。 自己究竟一边笑着,一边若无其事地说过几次这样的话了? 甚至到了无法区分信赖与依赖的地步。嘴上说信赖,实际是依赖,只是毫无节制依靠瑞垣。可耻,真是太可耻了。 被人称为天才、逸才,不断被人捧上天的这一年里,之所以没有因此骄傲自大,都是因为瑞垣的关系。远比自己优秀的人就在身边,就算没有任何人注意,门脇还是一清二楚。他把瑞垣当成自己的煞车,当成自己的模范,因此门脇绝对不允许自己有丝毫自大的态度出现。 俊,我一直以来都看着你的背影。 但是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把对你的尊敬与感谢告诉你。也许根本说不完。 但是这些都等之后再说吧。这个打席、这场比赛结束之后,我会再去你家拜访。 球进入捕手手套的声音响起。 门脇将视线看向投手丘。 原田。 投手丘上的投手慢慢看向这边,两个人四目相对。 门脇背部的肌肉开始发抖,有种浓烈又燥热的东西从胸口深处往上窜,接着迸发出来。冷静与莫名的悲哀都在瞬间粉碎,被这股热流吞噬。 给我待在那里,原田。在我站上打击区之前,都给我待在那里。 胸中的感情沸腾起来。门脇闭上眼睛,调整一下呼吸。 我脑里只想着你,不停想着你。 门脇丢开一根球棒,瑞垣无言地将滚到脚边的球棒捡起来。 站上投手丘的原田踢平脚边的土,看着手套里的球。这些几乎都是无意识的动作。 过身体,视线往后面扫视。 高槻、逗子、矶部、海音寺、小阪部、奥平、大平等新田东的野手站在各自的守备位置。太阳虽然躲在薄云后面,他们身上的球衣还是自得耀眼。海音寺像是要表示我能够理解,朝着他点点头。 原田。 可以听见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应该是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 门脇学长。 巧把帽子重新戴好,笔直地向前看去。 直径五,四九公尺的投手丘,只有这么一点大的地方。但是无论风、人声、光线还有其他声音全部集中在这里,然后再由这里释放出去。这里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对巧来说,投手丘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投手丘也是后面站着七个人,前面只有一个人的地方。前方一八·四四公尺,只有一个人蹲在那里。 门脇秀吾进入打击区。 巧闭上眼睛,亲了一下球。 巧的确感到恐惧。但是不对,应该说正因为如此,才想投出最棒的一球。希望一边怀着恐惧,一边一个人站上投手丘。 「瑞垣学长,你不坐下吗?」 荻从板凳对着瑞垣说道。 「这里就可以了。」 瑞垣站着回答荻的问题。 这里就可以了。这里看得很清楚,可以比任何人都还要早看到那颗不断高飞,消失在外野看台之外的球。 对门脇行过注目礼,豪便摆出手套。门脇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双脚站稳在打击区上。 一抹光线穿越薄云照在球场上,投手丘往门脇的方向投出第一球。 豪接住偏高几乎越过头顶的球。 咦? 「坏球。」 主审的判决响起。豪用力吐出一口气,心脏发出「怦通!」一声。 巧。 在把球传回去之前,紧握了一下球。刚刚那一球,比至今为止所接过的球都要强烈,属于未知的领域,是豪不熟悉的一球。 就是这样,这家伙才会…… 把球传回去之后,豪深吸一口气。 「就是这样。」 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才是巧啊,门脇学长。 这样的一球,这种未知的感觉。 所以我已经够了。 和这家伙相遇究竟是好是坏,迷上他的球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要找出这些答案,根本是没有意义的事。现在的我们一起生活,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总有一天我们会分离,走上各自不同的道路。只是那一刻不知道会在国中毕业之后,还是高中的中途、一年之后,或者是遥远的未来。 目前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在分离的时刻到来之前,我绝对不会逃走。会持续在这个距离投手丘一八,四四公尺的地方,摆出捕手手套。 用拳头轻敲一下手套,这是一年来不断接着巧的球的手套。 巧,下一球是这边。 新田东的板凳区瞬间安静下来,野野村没有发现手上的铅笔早已滚落在地。泽口像是祈祷一般双手合十,东谷紧咬嘴唇凝视球场,就连吉贞也闭上嘴巴、睁大眼睛看着。 好球带正中央。 这就是豪的暗号。 把你最棒、最快的球拿出来。 豪的要求,最后总是会在这个位置。 既然你要求,我就会给你。我一定会满足你的要求,不让任何人阻止。 巧面对打击区。 门脇秀吾。 嘴里低声念出打者的名字。 我不会让你阻止我。 握住球,抬起双臂,挺起胸膛,视线固定在豪的手套上。跨出脚步,将自己的全部托付在不到一四〇公克的球上。 豪所说巧的唯一伙伴,白球从他的手上投出。直直射过投捕搭档之间,一八·四四公尺的距离。 好球带正中央,捕手手套没有任何动摇。 海音寺一希站在游击手的位置,屏息以待。 瑞垣俊二像座雕像一动也不动,背后有人正在小声叫他。 门脇的球棒挥了出去。 一阵风吹过站在投手丘上的投手脚边,白色的花瓣随风飞舞。 给读者 前略 今年虽然被称为暖冬,但是时至三月,我的故乡,也是我现在居住的美作这个地方,却还是出乎意料地寒冷。今天的风像是能够穿透人体一般寒冷,树叶落尽的秃树枝随着寒风摇晃。霜将地面所有东西冻成白色,还有一群鸭子划过河面。 我喜欢冬天的景色。 可以说是喜欢到了无法自拔,当然现在也很喜欢。一名少年独自跑在没有花的色彩、风的味道的风景里,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眼前呢? 正面迎接像今天这样的刺骨寒风,从投手丘上投出一球。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这个投手给吸引的?拥有未完成的肉体与灵魂以及稀世才能,挣扎、战斗、受伤,即使如此还是疯狂想要当个投手的少年,是从什么时候…… 想写他的故事,只想写他的故事,不断追寻他的身影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之间也已经过了十年以上。 于是《野球少年6》是最后一集了。没有办法完全传达自己想法的遗憾、没办法继续追寻他,独自被留下来的孤独、终于看不到他的失望挫折,这些都将成为痛楚留在我的心中,但是跟这件事比起来,我现在有一句重要的话,非对着读者说不可。 感谢大家。 由衷感谢陪伴原田巧这个少年的故事直到最后的读者。 为了向寄来众多信件、告诉我许多事与感想的读者表达感谢,所以写了拙劣的信。 谢谢大家。真的、真的很感谢各位读者。如果有一天,我又能够抓住他的手,我就会把这种感触、他的眼神,以及他的视线看着什么,传达给读者知道。我殷烈期盼能有一天,可以把这些传达给读者。 我想他今天依然站在风中,对着唯一的捕手手套,不停投着他的球。 敬具 附注。 对于以跟我完全不同的形式,同样爱着他,努力理解他的角川书店编辑部的冈山智子小姐、中村昭子小姐以及画家佐藤真纪子小姐,献上我的敬意与感谢。 浅野敦子 前略 今年虽然被称为暖冬,但是时至三月,我的故乡,也是我现在居住的美作这个地方,却还是出乎意料地寒冷。今天的风像是能够穿透人体一般寒冷,树叶落尽的秃树枝随着寒风摇晃。霜将地面所有东西冻成白色,还有一群鸭子划过河面。 我喜欢冬天的景色。 可以说是喜欢到了无法自拔,当然现在也很喜欢。一名少年独自跑在没有花的色彩、风的味道的风景里,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眼前呢? 正面迎接像今天这样的刺骨寒风,从投手丘上投出一球。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这个投手给吸引的?拥有未完成的肉体与灵魂以及稀世才能,挣扎、战斗、受伤,即使如此还是疯狂想要当个投手的少年,是从什么时候…… 想写他的故事,只想写他的故事,不断追寻他的身影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之间也已经过了十年以上。 于是《野球少年6》是最后一集了。没有办法完全传达自己想法的遗憾、没办法继续追寻他,独自被留下来的孤独、终于看不到他的失望挫折,这些都将成为痛楚留在我的心中,但是跟这件事比起来,我现在有一句重要的话,非对着读者说不可。 感谢大家。 由衷感谢陪伴原田巧这个少年的故事直到最后的读者。 为了向寄来众多信件、告诉我许多事与感想的读者表达感谢,所以写了拙劣的信。 谢谢大家。真的、真的很感谢各位读者。如果有一天,我又能够抓住他的手,我就会把这种感触、他的眼神,以及他的视线看着什么,传达给读者知道。我殷烈期盼能有一天,可以把这些传达给读者。 我想他今天依然站在风中,对着唯一的捕手手套,不停投着他的球。 前略 今年虽然被称为暖冬,但是时至三月,我的故乡,也是我现在居住的美作这个地方,却还是出乎意料地寒冷。今天的风像是能够穿透人体一般寒冷,树叶落尽的秃树枝随着寒风摇晃。霜将地面所有东西冻成白色,还有一群鸭子划过河面。 我喜欢冬天的景色。 可以说是喜欢到了无法自拔,当然现在也很喜欢。一名少年独自跑在没有花的色彩、风的味道的风景里,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眼前呢? 正面迎接像今天这样的刺骨寒风,从投手丘上投出一球。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这个投手给吸引的?拥有未完成的肉体与灵魂以及稀世才能,挣扎、战斗、受伤,即使如此还是疯狂想要当个投手的少年,是从什么时候…… 想写他的故事,只想写他的故事,不断追寻他的身影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之间也已经过了十年以上。 于是《野球少年6》是最后一集了。没有办法完全传达自己想法的遗憾、没办法继续追寻他,独自被留下来的孤独、终于看不到他的失望挫折,这些都将成为痛楚留在我的心中,但是跟这件事比起来,我现在有一句重要的话,非对着读者说不可。 感谢大家。 由衷感谢陪伴原田巧这个少年的故事直到最后的读者。 为了向寄来众多信件、告诉我许多事与感想的读者表达感谢,所以写了拙劣的信。 谢谢大家。真的、真的很感谢各位读者。如果有一天,我又能够抓住他的手,我就会把这种感触、他的眼神,以及他的视线看着什么,传达给读者知道。我殷烈期盼能有一天,可以把这些传达给读者。 我想他今天依然站在风中,对着唯一的捕手手套,不停投着他的球。 前略 今年虽然被称为暖冬,但是时至三月,我的故乡,也是我现在居住的美作这个地方,却还是出乎意料地寒冷。今天的风像是能够穿透人体一般寒冷,树叶落尽的秃树枝随着寒风摇晃。霜将地面所有东西冻成白色,还有一群鸭子划过河面。 我喜欢冬天的景色。 可以说是喜欢到了无法自拔,当然现在也很喜欢。一名少年独自跑在没有花的色彩、风的味道的风景里,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眼前呢? 正面迎接像今天这样的刺骨寒风,从投手丘上投出一球。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这个投手给吸引的?拥有未完成的肉体与灵魂以及稀世才能,挣扎、战斗、受伤,即使如此还是疯狂想要当个投手的少年,是从什么时候…… 想写他的故事,只想写他的故事,不断追寻他的身影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之间也已经过了十年以上。 于是《野球少年6》是最后一集了。没有办法完全传达自己想法的遗憾、没办法继续追寻他,独自被留下来的孤独、终于看不到他的失望挫折,这些都将成为痛楚留在我的心中,但是跟这件事比起来,我现在有一句重要的话,非对着读者说不可。 感谢大家。 由衷感谢陪伴原田巧这个少年的故事直到最后的读者。 为了向寄来众多信件、告诉我许多事与感想的读者表达感谢,所以写了拙劣的信。 谢谢大家。真的、真的很感谢各位读者。如果有一天,我又能够抓住他的手,我就会把这种感触、他的眼神,以及他的视线看着什么,传达给读者知道。我殷烈期盼能有一天,可以把这些传达给读者。 我想他今天依然站在风中,对着唯一的捕手手套,不停投着他的球。 前略 今年虽然被称为暖冬,但是时至三月,我的故乡,也是我现在居住的美作这个地方,却还是出乎意料地寒冷。今天的风像是能够穿透人体一般寒冷,树叶落尽的秃树枝随着寒风摇晃。霜将地面所有东西冻成白色,还有一群鸭子划过河面。 我喜欢冬天的景色。 可以说是喜欢到了无法自拔,当然现在也很喜欢。一名少年独自跑在没有花的色彩、风的味道的风景里,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眼前呢? 正面迎接像今天这样的刺骨寒风,从投手丘上投出一球。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这个投手给吸引的?拥有未完成的肉体与灵魂以及稀世才能,挣扎、战斗、受伤,即使如此还是疯狂想要当个投手的少年,是从什么时候…… 想写他的故事,只想写他的故事,不断追寻他的身影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之间也已经过了十年以上。 于是《野球少年6》是最后一集了。没有办法完全传达自己想法的遗憾、没办法继续追寻他,独自被留下来的孤独、终于看不到他的失望挫折,这些都将成为痛楚留在我的心中,但是跟这件事比起来,我现在有一句重要的话,非对着读者说不可。 感谢大家。 由衷感谢陪伴原田巧这个少年的故事直到最后的读者。 为了向寄来众多信件、告诉我许多事与感想的读者表达感谢,所以写了拙劣的信。 谢谢大家。真的、真的很感谢各位读者。如果有一天,我又能够抓住他的手,我就会把这种感触、他的眼神,以及他的视线看着什么,传达给读者知道。我殷烈期盼能有一天,可以把这些传达给读者。 我想他今天依然站在风中,对着唯一的捕手手套,不停投着他的球。 前略 今年虽然被称为暖冬,但是时至三月,我的故乡,也是我现在居住的美作这个地方,却还是出乎意料地寒冷。今天的风像是能够穿透人体一般寒冷,树叶落尽的秃树枝随着寒风摇晃。霜将地面所有东西冻成白色,还有一群鸭子划过河面。 我喜欢冬天的景色。 可以说是喜欢到了无法自拔,当然现在也很喜欢。一名少年独自跑在没有花的色彩、风的味道的风景里,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眼前呢? 正面迎接像今天这样的刺骨寒风,从投手丘上投出一球。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这个投手给吸引的?拥有未完成的肉体与灵魂以及稀世才能,挣扎、战斗、受伤,即使如此还是疯狂想要当个投手的少年,是从什么时候…… 想写他的故事,只想写他的故事,不断追寻他的身影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之间也已经过了十年以上。 于是《野球少年6》是最后一集了。没有办法完全传达自己想法的遗憾、没办法继续追寻他,独自被留下来的孤独、终于看不到他的失望挫折,这些都将成为痛楚留在我的心中,但是跟这件事比起来,我现在有一句重要的话,非对着读者说不可。 感谢大家。 由衷感谢陪伴原田巧这个少年的故事直到最后的读者。 为了向寄来众多信件、告诉我许多事与感想的读者表达感谢,所以写了拙劣的信。 谢谢大家。真的、真的很感谢各位读者。如果有一天,我又能够抓住他的手,我就会把这种感触、他的眼神,以及他的视线看着什么,传达给读者知道。我殷烈期盼能有一天,可以把这些传达给读者。 我想他今天依然站在风中,对着唯一的捕手手套,不停投着他的球。 敬具 附注。 对于以跟我完全不同的形式,同样爱着他,努力理解他的角川书店编辑部的冈山智子小姐、中村昭子小姐以及画家佐藤真纪子小姐,献上我的敬意与感谢。 浅野敦子 前略 今年虽然被称为暖冬,但是时至三月,我的故乡,也是我现在居住的美作这个地方,却还是出乎意料地寒冷。今天的风像是能够穿透人体一般寒冷,树叶落尽的秃树枝随着寒风摇晃。霜将地面所有东西冻成白色,还有一群鸭子划过河面。 我喜欢冬天的景色。 可以说是喜欢到了无法自拔,当然现在也很喜欢。一名少年独自跑在没有花的色彩、风的味道的风景里,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眼前呢? 正面迎接像今天这样的刺骨寒风,从投手丘上投出一球。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这个投手给吸引的?拥有未完成的肉体与灵魂以及稀世才能,挣扎、战斗、受伤,即使如此还是疯狂想要当个投手的少年,是从什么时候…… 想写他的故事,只想写他的故事,不断追寻他的身影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之间也已经过了十年以上。 于是《野球少年6》是最后一集了。没有办法完全传达自己想法的遗憾、没办法继续追寻他,独自被留下来的孤独、终于看不到他的失望挫折,这些都将成为痛楚留在我的心中,但是跟这件事比起来,我现在有一句重要的话,非对着读者说不可。 感谢大家。 由衷感谢陪伴原田巧这个少年的故事直到最后的读者。 为了向寄来众多信件、告诉我许多事与感想的读者表达感谢,所以写了拙劣的信。 谢谢大家。真的、真的很感谢各位读者。如果有一天,我又能够抓住他的手,我就会把这种感触、他的眼神,以及他的视线看着什么,传达给读者知道。我殷烈期盼能有一天,可以把这些传达给读者。 我想他今天依然站在风中,对着唯一的捕手手套,不停投着他的球。 前略 今年虽然被称为暖冬,但是时至三月,我的故乡,也是我现在居住的美作这个地方,却还是出乎意料地寒冷。今天的风像是能够穿透人体一般寒冷,树叶落尽的秃树枝随着寒风摇晃。霜将地面所有东西冻成白色,还有一群鸭子划过河面。 我喜欢冬天的景色。 可以说是喜欢到了无法自拔,当然现在也很喜欢。一名少年独自跑在没有花的色彩、风的味道的风景里,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眼前呢? 正面迎接像今天这样的刺骨寒风,从投手丘上投出一球。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这个投手给吸引的?拥有未完成的肉体与灵魂以及稀世才能,挣扎、战斗、受伤,即使如此还是疯狂想要当个投手的少年,是从什么时候…… 想写他的故事,只想写他的故事,不断追寻他的身影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之间也已经过了十年以上。 于是《野球少年6》是最后一集了。没有办法完全传达自己想法的遗憾、没办法继续追寻他,独自被留下来的孤独、终于看不到他的失望挫折,这些都将成为痛楚留在我的心中,但是跟这件事比起来,我现在有一句重要的话,非对着读者说不可。 感谢大家。 由衷感谢陪伴原田巧这个少年的故事直到最后的读者。 为了向寄来众多信件、告诉我许多事与感想的读者表达感谢,所以写了拙劣的信。 谢谢大家。真的、真的很感谢各位读者。如果有一天,我又能够抓住他的手,我就会把这种感触、他的眼神,以及他的视线看着什么,传达给读者知道。我殷烈期盼能有一天,可以把这些传达给读者。 我想他今天依然站在风中,对着唯一的捕手手套,不停投着他的球。 前略 今年虽然被称为暖冬,但是时至三月,我的故乡,也是我现在居住的美作这个地方,却还是出乎意料地寒冷。今天的风像是能够穿透人体一般寒冷,树叶落尽的秃树枝随着寒风摇晃。霜将地面所有东西冻成白色,还有一群鸭子划过河面。 我喜欢冬天的景色。 可以说是喜欢到了无法自拔,当然现在也很喜欢。一名少年独自跑在没有花的色彩、风的味道的风景里,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眼前呢? 正面迎接像今天这样的刺骨寒风,从投手丘上投出一球。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这个投手给吸引的?拥有未完成的肉体与灵魂以及稀世才能,挣扎、战斗、受伤,即使如此还是疯狂想要当个投手的少年,是从什么时候…… 想写他的故事,只想写他的故事,不断追寻他的身影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之间也已经过了十年以上。 于是《野球少年6》是最后一集了。没有办法完全传达自己想法的遗憾、没办法继续追寻他,独自被留下来的孤独、终于看不到他的失望挫折,这些都将成为痛楚留在我的心中,但是跟这件事比起来,我现在有一句重要的话,非对着读者说不可。 感谢大家。 由衷感谢陪伴原田巧这个少年的故事直到最后的读者。 为了向寄来众多信件、告诉我许多事与感想的读者表达感谢,所以写了拙劣的信。 谢谢大家。真的、真的很感谢各位读者。如果有一天,我又能够抓住他的手,我就会把这种感触、他的眼神,以及他的视线看着什么,传达给读者知道。我殷烈期盼能有一天,可以把这些传达给读者。 我想他今天依然站在风中,对着唯一的捕手手套,不停投着他的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