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庶女》 第一章 第一章 天空深沉如泼墨,一轮弯月时隐时现。 篝火熊熊燃烧,一队队执矛兵士甲胄分明,步伐整齐划一,有条不紊地巡逻着黑夜中的营地。 云层越压越低,“哗”一阵疾风吹过,豆大的雨点噼啪打落下来,篝火渐渐熄灭,只巡逻兵士依旧从容不迫。 疾风骤雨中,有一个营帐依旧灯火通明,良医进进出出。 账内榻上,躺着一个约摸三岁上下的孩童,他高烧满脸通红,呼吸越发急且紧促。 倏地,这一切竟戛然而止。 良医上前切过脉,微颤的手再捻起银盘上一根羽毛,屏住呼吸伸到孩童鼻下。 羽毛丝毫不动。 良医僵着转过身,面对榻旁一男一女。他垂目,不敢看二位主子眸中最后一丝期盼,双膝一软,砰地跪倒在地,艰难万分说道:“我等无能,请殿下与娘娘降罪。” 话罢,他额头狠狠地磕在地上。 眼前男子正是秦王赵文煊,他面色青白,隐带晦暗,身量颇高但瘦削,久病掏空了这位天潢贵胄。 他闻言,目中亮光骤然泯灭,闪过一丝深切的悲痛。 这是他唯一的子嗣,本来行军是不带妇孺孩童的,但秦王想着自己时日无多,一去京城怕是无法折返,因此他破例携了家眷同行,只盼太子登上大宝后,能看在兄弟情分上,关照留京的孤儿寡母。 秦王沉默片刻,正要说话,不料身畔一沉,女子竟软软倒下。 他大急,不顾已是风中残烛的病体,忙展臂抱住女子。 这女子便是榻上孩童之母,秦王侧妃顾氏,乍闻噩耗,这个煎熬了数日的母亲不堪承受,双目一闭便昏阙过去。 侍人忙协助秦王,将顾侧妃置于榻上,良医诊了脉,说侧妃娘娘心力交瘁,又遭逢大悲,方会昏阙,身体并无大碍。 秦王心下稍安,缓缓坐于榻旁,低头凝视侧妃。 顾侧妃眉目如画,月貌花颜,只可惜此刻血色尽失,面上沾上泪痕,丧子之痛打垮了这位年轻的母亲。 满帐侍者跪地哀泣,秦王俯下身,紧紧拥住女子,瘦削而冰凉的手指拂过她的面庞,眷恋而不舍。 他命不久矣,在咽气之前,必当要好好安置怀中人,方能瞑目。 他误了她,让她将要青春守寡,原想着,有个孩儿承欢膝下,娘俩的日子能轻快些。 却不曾想…… 秦王闭目,一滴清泪落在女子的腮边。 …… 先帝驾崩,太子与越王抢夺皇位,常年备受皇父偏宠的越王占据上风。 与太子同一母家的秦王不顾病势沉重,挥军向东,以维护正统。 京城形势刻不容缓,无论秦王如何悲痛,翌日清晨,依旧准时拔营起寨。 秦王率军与太子汇合后,太子一方实力大增,遂大败越王,并追截出京数十里。 他这身体,早已骑不得马,秦王乘了一辆银顶黄盖四驾大车,被众军紧紧簇拥其中。 震天的喊杀声响起,秦地将士常年北拒鞑靼,备受风沙洗礼,悍然之息扑面而来,一入阵中,如出鞘长剑,直插敌军心脏。 越王一方混乱良久,方回过神来,奋力抵抗。 秦王站在车辕之上,淡淡了望片刻,见战局胶着,但已方胜局已定,心下松乏,方清咳两声。 “殿下,此处风大,妾为你添件衣裳可好?” 说话的正是顾侧妃,她此刻捧了一件暗红色锦缎披风,撩起车帘子,迈步到秦王身边。 短短数日,顾侧妃消瘦许多,她面上隐有凄然,但看向秦王的眸光带有关切。 秦王转头看她,目光不再冷冷,慢慢凝聚出眷恋、不舍以及欣然。 他握住顾侧妃的手,唇畔扬起一丝笑意,“锦儿,我时日无多,如今太子得胜,日后你留在京中,亦能有人照拂。” 话罢,他喉间一阵痒意,忍不住低头咳了一阵。 人走茶凉,哪怕他是龙子凤孙,亦如此。他千里迢迢领军进京,一是为了与太子同母家之谊,二便是为了眼前女子。 顾云锦听了秦王话语,本心疼莫名,见此情形,忙轻轻替他拍着背部,并为其披上厚披风。 “殿下,你休要再说,我……” 顾云锦落了泪,她哽咽片刻,正要再说,不料余光却见远处银芒闪耀。 数日大雨初晴,阳光终于撒下,为这场銮站增温。 秦王所在位置,本被重重守卫,不在敌方弓箭射程中,能确保安全。 不料此刻银光骤起,顾云锦定睛一看,竟有三支飞箭激射而来,箭头映着阳光,明晃晃直刺人眼,直取秦王后心。 箭矢出现让人骤不及防,速度惊人,转眼便到了车前。秦王侍卫奋力打下两支,但最后一支角度刁钻,众人竟无能为力。 由发现银光到此刻,不过眨眼功夫,顾云锦呼吸停滞,浑身血液冰凉。 最后一支利箭直奔秦王要害,顾云锦又惊又怒,殿下已命不久矣,为何还要他横死当场? 在这个电光火石间,顾云锦早已有了动作,她倏地抱住秦王,柔弱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她猛地一转身,与秦王换了个位置。 这支激射的箭矢划破空气,带有隐隐风声,“嗤”地一声闷响,正中顾云锦柔软的心窝。 顾云锦身子猛地绷紧一下,她随即张开眼,面前是秦王震惊的黑眸。 “锦儿,你!”秦王紧紧抱着她,神色痛且极悲,他失声道:“你为何如此?我……”本是个将死之人。 “不,殿下。”顾云锦心窝极痛,但秀美的眉目有释然,她轻轻一笑,声音畅然如流水,道:“殿下,如此好极。” “妾不愿独活,让我与孩儿长伴着殿下罢。”孩儿没了,待他也不在了,她活着亦无甚意义。 顾云锦神色柔和,眸中带着眷恋,她抬手轻触秦王面庞。秦王心中大痛,他抬手,紧紧握住那只柔荑。 她眼前越来越暗,顾云锦努力睁大美眸,欲看清眼前男人。 “若有来生,妾当长伴殿下左右。” 话罢,顾云锦无力支撑,她那双点漆般的美眸阖上,螓首轻垂,伏在秦王颈侧。 佳人已无气息,一缕芳魂归阴。 “锦儿!锦儿!” 秦王心脏处剧痛,他顿了片刻,一口鲜血喷出。 第二章 第二章 那点点殷红,溅在她的左手上,灼热的温度透过手背,直达她的心间。 男子伤心欲绝的目光挥之不去,那双黑眸如影随形,始终缠绕着她。 “锦儿,锦儿,快醒醒。”一个柔和的女声略带担忧,不厌其烦地轻唤着。 顾云锦终于被推醒了。 她猛地睁开眼,入目的是弹墨湖色帘帐,与昨夜一般无二。 那是一个梦。 梦境如船过水无痕,只余顾云锦额际细密的汗珠,诉说它的存在。 方才推醒她的,是一个相貌柔弱的美妇,此人便是顾云锦的生母林氏。林氏今年三十出头,身段娇小玲珑,看着不过二十四五。 林氏见顾云锦终于醒了,忙执帕细细拭着女儿额上冷汗,蹙眉问道:“锦儿,可是魇着了?”她面上担忧之色难掩,“要不我禀了夫人,给你请个大夫瞧一瞧。” 她是妾室,主母亦非好相与之人,但林氏就生了一女,视顾云锦为眼珠子,涉及女儿,她自仔细万分。 顾云锦回过神,忙拒绝道:“姨娘,不用的,我没事。” 生母不能唤娘,她自是不愿,只可惜礼制如此,且隔墙有耳,要是不慎被人听了去,母女二人都有大麻烦,因此这些情感只能放在心上,彼此深藏。 林姨娘仔细打量女儿面色,未见异常,她略松了口气,但仍有些不放心,轻声问道:“锦儿,你可是又做了那梦?” 顾云锦闻言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她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头回梦魇之后,顾云锦就与林姨娘说起过。 这个异常真实的梦境,自幼时起便缠绕着她,让她难分梦里梦外。 她看不清男子的脸,冗长的梦境,醒来亦忘了大半,只那凄然眷恋的目光,却始终深深印在心头。 还有…… 顾云锦忍不住抬手,按了按胸前位置。那一箭来势凶猛,直插她的心窝,那种冰凉的钝痛感非常清晰,让她觉得,中箭之人就是自己。 她一直有种难言的直觉,这一切是真实的。 顾云锦垂眸,这会是预示梦么? 她上辈子卒于连环车祸,本以为一了百了,却不曾想,还能带着记忆投生于古代。自此之后,顾云锦对于冥冥中事有了敬畏。 亦是如此,她此刻方会这般想,换了上辈子,顾云锦必定嗤之以鼻,说不得还会看看心理医生。 只不过,此刻她当然不会如此说,顾云锦笑笑,对林姨娘:“不记得了,方才醒过来就忘了。” 只左手那灼热的温度仿若还在,她忍不住蹭了蹭薄被。 …… 顾云锦上辈子去世后,没想到还能带着记忆再世为人。她这辈子的祖父是现任武安侯,生有二子,长子为世子,而次子便是顾云锦的父亲顾继严。次子不能承爵,于是顾继严便科举出仕,谋求前程。 顾云锦两三岁时,便随父亲一起外放出京,直至月前顾继严接到调令,他方携了家眷回京任职。 父亲心中欢喜,一路急赶,眼见就要到家了,不想他却染了风寒,病倒在床。 时间还算充裕,顾继严便不愿带病回到父母跟前,于是,便停了下来。 此地已是通州,顾家在这里有庄子,一行人前日刚刚落脚。 这一路舟车劳顿,众人疲惫不堪,因此顾云锦的嫡母传了话,推迟了请安时间,因此林姨娘方能一早便过来女儿房中。要知道平日这个时候,她已经前往正房伺候主母了。 顾继严其人,是一个十足的古代士大夫,他重子嗣,尤其嫡子,似顾云锦般的庶女,他虽不蔑视,但也并不放在心上,连同一干妾室,皆尽数交到嫡妻许氏手里,再不多问。 而顾云锦的嫡母许氏,是一个厉害人物,顾继严膝下有二子,全是嫡出,余下的姨娘,能养住的都是女儿。 林姨娘母女,都是在许夫人底下生活,顾云锦在此间已有十五年,早清楚自己身份不过。 既无不妥,就没必要陡生波折了。 顾云锦吁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努力将悸动抛在脑后,扬唇对林姨娘笑道:“姨娘,我很好,你无需担忧。” 说着,她就着丫鬟搀扶,起了身,梳洗更衣。 且不论她一个庶出之女,如何能在两军厮杀之时被箭射死,若那真是预示梦,她仅凭些许记忆,亦无可奈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死过一次的人了,应更豁达些,能活着就一件极好的事。 顾云锦拾掇妥当,末了,她又执起玉梳,仔细地理了理额前刘海。 她的刘海很长,柔软的墨发贴服,遮住饱满的玉额与黛眉,一直垂落到眼睑处,挡住了小半张脸。 顾云锦极美,尤其眉眼部位,她有一双极艳的桃花目,那眸如点漆,黑白分明,笼罩着一层氤氲的浮雾。 这一双眼睛,看着本应极为妩媚的,偏其上是两弯细细的柳叶眉,端庄娴雅,柔弱惹人怜惜,将一切可能有的媚俗尽数抹了个干净。 天然一段风情,全在眉梢。 但对于一个庶女来说,太引人瞩目不是好事,适当收敛锋芒方为上策。顾云锦不是真正的稚童,无需林姨娘嘱咐,她自幼时起,便将刘海蓄长,堪堪盖到眼睑上方,不遮挡视线便可。 她平日见某些人,皆眼帘微垂,此举既能掩盖不少东西,也很符合时下闺阁淑女形象。 顾云锦心下对这些规矩实则不以为然,但无奈已投生此间,若能两全其美,便是最好不过。 “锦儿若非投生在我这没用的肚皮处,也不必受如此委屈。”林姨娘见状心酸,黯然道。 顾云锦放下玉梳,笑道:“姨娘,你胡说什么,我可是高兴得紧。” 生身之恩,多年慈爱,点点滴滴,顾云锦俱放在心头。她待遇及不上嫡女,或许未来还有波折,但她却甘之如饴。 而且对于古代女子来说,待字闺中时,不过是人生第一阶段,或许她未必能收获真挚的爱情,但作为侯府小姐,哪怕庶出,她努力一把,未尝不能过得好。 不过,在此之前,顾云锦还有一个麻烦需要解决。 她眼帘微垂,眸色稍暗。 此时,两人已整理妥当,正要去给许氏请安,不料有仆妇传话,说夫人要出门为老爷祈平安,免了请安,要二姑娘赶紧到二门去。 顾云锦闻言,面上表情不变,心下却嗤之以鼻。 她那父亲不过小病,哪里需要什么祈平安,大约便是嫡姐顾云嬿想要出门放风,许氏疼爱女儿没有拒绝,便有了这么一出罢。这种以孝为名的活动,许氏也不能只带亲女一人,于是顾云锦等人也被捎上了。 虽是如此,顾云锦也不能耽搁,她匆匆与林姨娘告了别,便出了门。 顾云锦领着丫鬟婆子到了二门,许氏与顾云嬿已经上了头一辆马车,一等她上车坐稳,车夫一甩鞭子,拉车的打马甩开蹄子,往前行去。 车厢中还有顾家三姑娘,顾云淑,她只比顾云锦小一岁,今年十四。姐妹二人关系只算一般,互相见了礼后,便各自沉默不语。 马车走了一个时辰,便到了目的地,停了下来。 丫鬟起身,刚要上前撩起车帘子,外面响起一道男声,“表妹,已经到了,快下车吧。” 说罢,便有一只大手探进,撩起马车帘子。 一听见此人声音,顾云锦微微蹙眉,目中闪过一丝厌恶。 她的麻烦,便是说话之人,此人是许氏的娘家侄儿许成德。他家道中落,年前千里投奔了姑母。 许夫人自是怜惜侄儿的,刚好他到了婚配年龄,于是,她便有了谋算,想见膝下一个庶女许配给侄儿。 这许成德钱财不多,又孤身一人,若是正常情况,他想娶侯府小姐,那是做梦。 但现在有了许夫人做主,若是再哄得顾继严点头,事情便成了。 好在,许夫人还没来得及探探夫君口风,调令便到了。顾继严要交接手头公务,早出晚归,而许氏也忙着归置笼箱,于是,这事便耽搁下来了。 然而,就许成德本人而言,觉得这侯府庶女是娶定了,他还相中了品貌出众的顾云锦,一有机会便大献殷勤。 譬如现在。 第三章 第三章 此处已是佛门清净地,偏偏就出现了这么一个糟心人。 许成德声音一起,顾云锦余光便见三妹顾云淑马上往后缩了缩,垂下眼帘没有看她。 她也没在意,反正,她并不指望这不同娘生的妹妹有多少手足之情。 顾云锦抬眼,看向车帘子处,许成德话罢,探向前的手已经向上,正撩起车帘子。 她就坐在接近车帘子的地方,这么瞥过去,看见许成德一截墨绿色团花暗纹锦袍的同时,不免也能望见些许马车外的景色。 马车停靠的地方,正在寺院正门台阶下,这地儿铺砌这整齐的长条青石板。 时值春季,湿润而多雨,这些多年的老青石板互相板衔接的地方,已经长了一圈碧绿的苔藓。缝隙笔直,从那头延伸到马车底下。 许成德站立的地方,应当正好在青苔部位前方。 顾云锦刘海下柳眉轻抬。 从抬眼到此刻,不过瞬息功夫,她心中一动,人已经站起。 顾云锦立即伸出手,将那撩起些许的车帘子倏地掀起。 大马车外的许成德骤不及防,他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手顺着车帘子而去。 他同时抬头,顾云锦那张俏丽的小脸映入眼帘,他心中一喜,刚要张嘴说话,“表妹……” 许成德才吐出俩字,不料脚下突兀滑溜,他心里咯噔一下,忙低头要站稳。 只可惜,这苔藓多年累积,长势极好,他的挣扎并无用处。顿了顿,许成德还是失去了平衡,“砰”的一声,身体向前扑去,下巴重重地撞在车厢门框上。 许成德下颌剧痛,口腔立即一阵血腥的味道,他狼狈站起,捂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表哥!”顾云锦柳眉轻蹙,捂唇惊呼一声,低头关切问道:“表哥你没事吧,可是磕得狠了?” 她一脸自责,垂目道:“都是我的错处,我掀帘子急切了些。” 许成德闻言,忙腾出一只手,使劲地摆了摆,他缓了片刻,方勉强含糊道:“我无事,这怪不得表妹,是我没站稳。” 顾云锦面色放缓,她点头说:“表哥无事就好。” 她瞥了眼许成德,见他面有痛色,大着舌头说不清话,不禁心下稍舒,面上亦带了丝微笑。 让你丫的痴心妄想,让你丫的视本姑娘为囊中物! 等疼痛缓了之后,许成德的下巴处多了老大一块淤青,许夫人领着女儿下了车,见了,蹙眉问道:“德儿,你的脸怎么回事?” 许夫人今年未及四旬,相貌只算端庄,此生绝对与美人沾不上边,身材很丰腴,整体看上去颇为圆润,也难怪顾继严近年来,除了初一十五,基本不会歇在正房了。 不过许氏姿色并不出众,却能把持后宅,让一个庶子俱无,还是有一定的手腕的。 许夫人今儿穿了件宝蓝色提花缎面小袄,头戴一支嵌宝累丝赤金钗,腕子挂了两对明晃晃的嵌珠金镯,好一副官夫人的派头。 她见了侄儿狼狈模样,不禁领着女儿上前,蹙眉询问道。 许氏知道侄儿往后头凑,也不在意,反正她想着,这两个庶女中,肯定要嫁一个给侄儿的。少年慕色,许成德看中了相貌标致的顾云锦,她已经在算计着,到了京城后,如何让顾继严点头。 回京后或许难些,但她是嫡母,只要多费心思,肯定能成的。 只不过,这许成德出门前还好好的,怎么这一阵子功夫,就成这样了。 许成德听了姑母问话,只是不好意思表示,路上有苔藓,他不小心滑了一跤。 许氏无奈,只得说:“德儿,你应当谨慎些。” 她多次向顾继严说起,让他提携一下许成德,结果收效甚微,许氏也明白,这侄儿为人不稳重是一大原因。 她瞥了一眼那边两个庶女,见顾云锦安静站着,她更坚定了要将其许嫁侄儿的决心。要不然,许成德日后的处境,怕会更加不堪。 侄儿成亲前还能借住姑母家,成亲后就不能如此了,顾云锦虽是庶女,但嫁妆按例也丰厚,许成德娶了她,其中一大好处便是囊中无忧。 许氏与许成德说了几句,旁边的顾云嬿等得不耐烦了,她瞥一眼唯唯诺诺的表兄,又扯了扯母亲手臂。 等回京后,这等逍遥日子就没有了,她一刻也不想浪费。 顾云嬿是许氏骨肉,知女莫若母,许氏哪能不懂,她只得安抚性地拍了拍女儿手臂,随即说道:“好了,咱们进去吧。” 谁的女儿谁心疼,顾继严外放十余年,嫡妻许氏一家独大,顾云嬿当然活得逍遥自在,待回京后,日子肯定不比从前,许氏此刻也舍不得拂了女儿的意。 于是,许氏便顿住话题,转身领着一干人,浩浩荡荡往寺院大门行去。 顾云锦一如既往保持安静,她不着痕迹避开徐德成数尺距离,方拾级而上。 近来春雨绵绵,今日终于停歇,旭日从云层后稍稍露出,一抹晨光初现。 顾云锦就着丫鬟搀扶徐行,她顺势抬头往上,这百年宝刹庄严古朴,阳光为其披上一层金辉,高悬的匾额上三个金漆大字“报恩寺”。 那三个凝重的大字配上古刹,实在相得益彰,只不过顾云锦刚瞥见,心中却是蓦然一突。 “报恩寺?这不是通州寺吗?”她心中一惊,不禁转头往向身边丫鬟。 这丫鬟名碧桃,是顾云锦的贴身大丫鬟,与主子一起长大,最是忠心耿耿不过,只可惜,她也不知所以,只得无措地摇了摇头。 碧桃没答的出来,不过有人却知道。 许成德刚好听到这句问话,他赶紧凑上前,殷勤给顾云锦解释道:“表妹,这寺本名报恩寺,是通州最有名的寺庙,无余者能出其右,于是,大家说着说着,就称其为通州寺了。” 顾云锦闻言,只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此刻心如鹿撞,实在无心敷衍这人。 顾云锦幼年至今,时常会做一些分外真实的梦,在这些梦中,虽绝大部分便是昨日中箭身亡那个,但偶尔也会有零星一些其余的。 她有印象的不多,其中一个便是发生在寺院中,那寺院的大名她记得分明,正是这“报恩寺”。 顾云锦瞥了一眼旁边亦步亦趋的许成德,她的梦中,正好看见这人落水后拼命挣扎呼救,地点就在报恩寺后的莲池当中。 此报恩寺会是彼报恩寺吗?这地方后山会有莲池吗? 顾云锦神情依旧平静,脚步不疾不徐,但她刘海下白皙的前额已沁出细细汗珠,掩藏在袖中的纤手攒紧。 或许,今天她就可以窥探一下,那些纠缠她十余年的梦境,究竟是否真有预示之意。 …… 报恩寺百年古刹,极负盛名,当地名流官眷极爱到此处上香。 寺院地处城郊,而这些人身份非同一般,安全问题必须多加留意,若是出了事故,香客家中颇有势力,报恩寺一方怕也会招惹麻烦。 这么经年累月下来,寺院早已有了一套完善的对应措施,以保证香客在寺院范围的安全。 几十年下来,这报恩寺确实非常妥当,香客无论贫富贵贱,一律全须全尾离开,没遇见任何不妥之事。 换句话说,便是这报恩寺十分安全。 许夫人确定过此事不假后,便索性丢开手去,让庶女们自行礼佛,她专心跟在顾云嬿身边,以免女儿出幺蛾子。 嫡母的决定,正合顾云锦的意,她也没搭理身边的顾云淑,领着碧桃径自进了大殿,开始按顺序叩拜上香。 那些冥冥中事,顾云锦是只信不迷,她这样做的目的,便是要摆脱这如狗皮膏药一般的许成德。 这人是要莲池落水的,但顾云锦虽打算验证一番,但也没想凑这个热闹。 事情一如顾云锦所料。 她顺着大雄宝殿往左,不论大小殿堂,她一律入内叩拜。许成德开始时,还能一同入内上香,等十次八次后,他不耐烦了,便停在殿外,与丫鬟婆子说话。 许成德虽然家道中落,但在顾家,他依旧是主母内侄,这些卖身契握在许氏手里的下仆,不论心中如何想,嘴巴自然不吝于吹捧对方几句。 一干人七嘴八舌,许成德通体舒泰,在门外哈哈大笑。 顾云锦充耳不闻,她面色如常,叩拜后自蒲团上起身,款步上前,亲手将三柱清香插在大香炉上。 若是之前,她便会转身出殿,继续往隔壁行去。但顾云锦此刻没有这么做,她朝碧桃打了个眼色,主仆二人脚下无声,绕过巨大的佛像,往后房门快步行去。 殿中念经的和尚恍若未见,半闭的眼帘纹丝不动,手里捻着佛珠,嘴里喃喃念着经。 顾云锦领着碧桃,二人急步走了一段,她估摸着足够远了,方停下来。 这时,前方迎面来了一个小沙弥,年约十一二岁,挑着两个水桶微微晃荡,看样子要去汲水。 顾云锦忙上前一步,施了个礼,问道:“小师傅,不知这报恩寺中,是否有莲池?” 话罢,她心如擂鼓,紧紧盯着小和尚。 那小和尚放下扁担,合十回了一礼,方说道:“这位施主,本寺后方确有一莲池。” 随后,小沙弥在顾云锦陡然一凝的目光中,抬手往左侧一指,道:“施主沿着此路直去,便可到达莲池。” 第四章 第四章 京城里头,其他勋贵人家的庶出姑娘们,过的是什么日子,顾云锦并不清楚,反正她出京十余年,由于父亲嫡母不在意,她倒从没享受过所谓二三十人伺候的生活。 林姨娘每每说到此处,觉得自己女儿好生委屈,都要抹泪一番。 顾云锦倒不在意,不是你的,强求不来,与其纠结这些无处使力的地方,不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不过,往常顾云锦左右,也是有十人八人伺候的,像今日这般,仅可怜巴巴剩下一个碧桃,倒是破天荒头一遭。 当初顾继严接到调令后,许氏便开始收拾家当、遣散仆从,准备上京了。毕竟,顾继严原先任职之处在江南,这千里迢迢的,不可能把所有下仆带过去。 不要说官船容不下,便是容下了也不会带。原因很简单,京城的武安候府中,有的是世仆,这些外来的仆役,实在无用武之地。 顺理成章地,各位主子跟前的人手,便要一再裁减了。 这么一来,顾云嬿不乐意了。 她仅仅比顾云锦大了几个月,今年也是十五,一回京城,就要物色人家出嫁的。 这女子出阁,身边是否有忠心且顺手的丫鬟很重要,许氏母女阔别京城多年,侯府的人手肯定不如此刻的方便。 于是,顾云嬿身边那几十个丫鬟婆子,就必须要留下来了。 这个决定与实际情况背道而驰,于是,顾云锦与顾云淑就遭殃了,二人身边用熟的下仆几乎被砍了个干净,名额用来放顾云嬿身边的人。 顾云锦身边仅剩一个碧桃。 这个行为虽让顾云锦不喜,但实际上并无太大伤害,反正她身边,能确保不是许氏耳目的,不过几人罢了。这几人有的故土难离,有的到了到了年纪要嫁人,能毫无牵挂跟着北上的,也就剩下碧桃。 回了侯府,到时候重新配了丫鬟婆子,说不定耳目还能少些。毕竟,能在武安侯府掌家的,肯定轮不到许氏。 这些挂名下仆主子是顾云嬿,对顾云锦这个庶女不怎么放在心上,一行人在殿门外围着许成德说话,倒是方便了主仆二人离开。 “姑娘,那边就是莲池。” 碧桃左顾右盼,眼尖见前面有些绿意,她赶紧眺望片刻,见是莲池,忙禀报主子,“咱们到了。” 顾云锦闻言定睛一看,那边假山遮挡住的地方,边缘处果然有些许荷叶探出,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吩咐道:“嗯,我看见了,咱们先过去瞧瞧罢。” 那小沙弥指路后,主仆二人一路急赶,走了约一刻钟功夫,终于到地方了。 莲池不在报恩寺前殿范围,它隐在寺院后方的精舍当中。 这些精舍,是寺院专门用来安排留寺静修的显贵香客,若是寻常百姓,寺院另有安排,不在这一片。 倒不是寺院嫌贫爱富,实则和尚们也有难处,报恩寺要安宁,这些贵人便出不得岔子。且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这句话在封建古代是真理,将两者分隔开来,对平头百姓才是最好的。 这地方安全措施做得不错。顾云锦主仆一路行来,皆能敏感地察觉出,有多处位置守着大和尚,这些和尚气势与殿中念经那些完全不同,很显然是武僧。 他们见有人来,只探头看了眼,见顾云锦主仆衣衫华贵,不是普通百姓,便将头缩回去。 说白了,这些显贵家眷们,只要不出大岔子,武僧们是不会搭理的。 顾云锦经过几处,见皆是如此,心中便明白过来。 嗯,这很好,若那许成德若真落了水,她提前出现,并隐蔽围观,这些和尚必同样不置一词。 顾云锦心下松了松。 她又走了片刻,便到了莲池近旁。 这莲池实则不大,也就半亩左右,边上断断续续围绕着假山,大约是和尚们不怎么精细打理之故,这莲池碧叶舒展,假山青苔遍布,颇有野趣。 顾云锦没心思欣赏风景,这莲池近旁假山林立,极利隐蔽,正正合了她的心意。 她仔细观察一番,找了个不错的位置,领着碧桃左绕右绕,便不见了踪影。 两人藏在距来路不远的假山处,这背后有个凹位,两人站着正好。 顾云锦估摸了莲池与前殿的位置,若许成德要到莲池,必定与她们同路而来,她们躲在此处,探头一窥便可看见。 接下来,主仆二人屏气凝神,开始安静等待。 只不过,两人足足等了快一个时辰了,不但没听见有人落水,甚至连路过的人也没一个。 这莲池地处僻静,许成德真的会来吗? 顾云锦心下躁动,有欢喜,更多是释然。 纠缠了她十余年的噩梦,大约就是个梦吧。她有了离奇际遇,就把一些事也往这方面想,还坚信不疑,看来也是自个吓自个罢。 顾云锦心下轻快,面上一扫方才凝重之色,粉唇轻扬。 前世今生之事,顾云锦从未出口,便是林姨娘也不知道,更别说碧桃了。不过,碧桃见她重展欢颜,心下也高兴,脸上露出大大的笑意。 不过,顾云锦谨慎为见,她还是没有马上离开,继续多待了近一个时辰。 直到太阳升至头顶,午膳的时间快到了,她方笑道:“好了,咱们回去吧。” 按照原定计划,中午用了斋饭后,顾家一行人便要折返了。顾继严卧病在床,许氏领孩子出来祈平安可以,但要是祈了整整一天不见人,便不大好看。 届时,许成德再要落水,怕是不成了。 这噩梦压在顾云锦心头多年,如今一扫而空,她心情轻松,语气欢快。 毕竟,谁也不乐意享受中箭身亡的待遇。 主子愉悦的心情感染了碧桃,她忙欢喜地应了一声,便要搀扶顾云锦出去。 谁料主仆二人刚迈开脚步,蓦然,顾云锦动作一顿,她偏头,竟听见外头似乎响起了脚步声。 脚步声拖沓,似乎往这边行来。 她心中咯噔一下,忙拽住碧桃,示意噤声,然后仔细侧耳倾听。 这莲池附近很寂静,有声响很明显,那脚步声沉重,由远而近匆匆而至,清晰地传进主仆二人耳朵里。 顾云锦心下沉沉,面色凝重,两人都没动。 那脚步声很急,绕着莲池走了一段,眼看着将要接近顾云锦主仆站立之处。 碧桃紧张得很,她搀扶着主子的手不知觉攒紧,顾云锦没说什么,她此刻一颗心跳得极快。 主仆二人呼吸将近凝滞,一动不动待在原地。 蓦然,那脚步声突然停顿下来了。 只是不待顾云锦主仆松口气,与此同时,一声少年高声尖呼声已经响起了。 “啊啊啊!” 突兀是叫喊伴随着一下巨大的“噗通”声,来人落水。紧接着,那人高声呼救,并且用手使劲拍打水面,剧烈挣扎。 变化骤起。 顾云锦一听那人声音,一颗心便沉入水底,冰凉彻底。 这声音是许成德,她极厌恶此人,不容错辨。 只不过,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不提救不救人,若顾云锦不亲自看上一眼,这坎她是绝对过不去的。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万一事有凑巧,这人不过声音极相似罢了,实则却非许成德本人又该如何是好? 顾云锦粉唇紧抿,就着碧桃搀扶,走出凹位,往莲池方向一转。 莲池边缘假山林立,两者之间并非毫无缝隙,而是相隔着一圈快两尺宽的鹅卵石小径,假山怪石嶙峋,顾云锦须要走到小径上,她才能侧头看清这人。 没错,此人就是许成德。 顾云锦背靠假山,垂首沉默半响,方轻拍了拍碧桃的手,无声示意离开。 她最后瞥一眼莲池,有些无语。 这莲池岸边明显不深,许成德半个脑袋露在水面上,并没有沉浮起伏,很明显,他是脚踏实地的。但这人只是闭着眼睛张嘴疾呼,嗓门动作都很大,激起水波阵阵,偏就不肯张眼看看。 且他落水的位置不远,这么挣扎半响又往岸边接近了不少,伸手一够就能够到地面了,可是许成德依旧一脸惊慌失措,眼睛闭了个死紧,伸手胡乱扒拉也没摸到岸边。 顾云锦面无表情收回视线,这人死不了的,她也不用考虑救人的事了。 主仆二人无声转过身,抬脚往回走。 时值春季,潮湿而温润,鹅卵石上老苔藓长势旺盛,虽顾云锦已经挑地方下脚了,但刚举步时,她还是骤然滑了一下。 顾云锦本距离莲池有约一步距离,“滋溜”一声轻响,她倏地向前滑了半步,她心头一凛,忙竭力站稳。 有了力气不小的碧桃帮忙,顾云锦的努力立竿见影,她很快站稳了脚跟。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可是,没等两人高兴,她们便听见一阵急促而凌乱的奔跑声出现,由远而近往这边赶来,甚至还能听见隐约的呼喊,“表少爷……” 顾云锦一惊。 来之前,她虽已考虑过,若被人碰见该如何圆回来,但顾云锦厌恶许成德万分,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与此人搭上关系。 她是绝不想与这些人碰面的,于是,顾云锦领着碧桃,就要急急外外行去。 来路虽直通到底,但顾云锦见莲池前有一个岔道,草木茂盛蜿蜒曲折,在外头不能看见里面情况,先避到那边再说吧。 由于莲池是这条路的尽头,这边虽假山林立,但没有退路她到底觉得不稳妥,赶来的下仆人数不少,若有好奇心重者绕上一圈,发现了顾云锦主仆,那在许夫人跟前,就不好交代了。 届时,顾云锦便失了先机,成了冷眼旁观者了。 这等棘手之事,还是能免则免吧。 顾云锦心下急转如电,几乎立刻,便有了决断,她拽着碧桃,就要离开。 谁料祸不单行,就在这个争分夺秒的关键时刻,许成德胡乱挥舞间,竟摸索到正确方向,一只手碰触到了岸边,他大喜,忙往这边使劲。 他另一只手重重往岸上一巴,居然正正好够住顾云锦站在岸边的纤足。 他欣喜若狂,虽仍不敢睁眼,但嘴里已高声疾呼道:“救命!恩公救我一命!” 第五章 第五章 碧桃见状大惊失色,急忙抬手紧紧捂住嘴,方挡住了堪堪要出口的惊呼。 顾云锦这边反应却极为迅速,几乎在许成德抓住她的脚那刻,她垂首看过去时,已是提起了另一只脚,快准狠地踩在那只湿淋淋的手上。 这一脚顾云锦使尽了全身力气,又重又急,连她自己垫底那只纤足都疼得厉害,更被提直接被踩的许成德了,他惨叫一声,猛地缩回手。 顾云锦行动迅速,在许成德缩回手那瞬间,她已经拽着碧桃,快步离了莲池。 在转过假山刹那,她回头瞟了一眼,见许成德双目依旧闭得紧紧的。 顾云锦放下心,她脚下不停,领着碧桃,几步就奔进莲池前的岔道内。 待那群下仆急哄哄地赶到,七手八脚捞起许成德时,顾云锦主仆二人早已七转八拐,不见了踪影。 这条小道不同与外头那路周正,岔道极多,不过顾云锦也非漫无目的的乱走,她不论如何转悠,始终皆眺望着巍峨的大雄宝殿,往那头靠近。 报恩寺的大雄宝殿最高大醒目,往那边走,总是没有错的。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实际操作上却遭遇了困难。 这小路是通向寺庙后方精舍,一个个院落清净雅致,顾云锦主仆走着走着,却发现前方尽头是一个院子,没有路了。 “姑娘,咱们如何是好?”碧桃有些焦急,踮起脚尖左顾右盼,惴惴地问道。 顾云锦抬头看了一下,大雄宝殿就在前头不远,不过路却被前方的院子截断了。 她沉吟片刻,道:“咱们从这院子穿过去罢。” 顾云锦在此间已有十五年,对这里的文化以及建筑之类颇为了解,这类专供富贵人家借住的院子,必定设有角门。一些下仆,以及院落中清理出污秽杂物,是绝不能走院子正门的,只能往角门去。 这类小角门,主子是不屑走的。顾云锦入乡随俗,她先前也没想过要走,但此一时彼一时也,事出紧急,她并不是迂腐不知变通之人。 太阳已经快攀上高空正中,这是午膳时分了,顾云锦必须赶在许成德被抬回前出现,才是最稳妥之举。 主仆二人一路行来,见大多数院子都门户紧闭,只偶尔见有几处的门是虚掩着的,很明显,虚掩的院落是没人落脚的。 如今恰好,这挡路院落的门并没落栓,两扇黑漆大门一边阖上,另一边半掩。 顾云锦领着碧桃,往那院子行去。 碧桃却紧走一步,抢在她跟前,“姑娘,我先走吧。” 顾云锦闻言很欣慰,碧桃虽不伶俐,但一颗护主的忠心却拳拳,不枉她多年真心以对。 要在许氏眼皮子底下发展心腹,其实并不容易,当初好几个懵懂的小丫鬟来到顾云锦身边,她没有选择那些精明伶俐的,反而看上了不出众的碧桃。多年过去了,其他几人有的另谋高就,有的就成了许氏眼线,只余碧桃始终如一。 虽快走半步与慢走半步实则无甚差别,但顾云锦没有拒绝碧桃的好意,默许了她走在前头。 多年下来,她固然还保持着现代一些思想,但某些方面却不得不同化。譬如,在这个律法允许买卖人口的社会,你硬要坚持什劳子人人平等,那就是矫情了。 她这投胎的活计,做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顾云锦既不嗟叹自己为何不是嫡女,也不庆幸她没投生成丫鬟。 出身不可变更,多想无益,好好过日子便是。 …… 碧桃推了推那半掩的大门,与主子一同进了院子。 这院子草木成荫,庭院开阔,甬道上有苔痕,只闻风声,不见人影。 顾云锦扫了一眼寂静无声的院落,果然一如她所料,这地方应还没有人入住。 她心下实则有些嘀咕,从主仆二人转入岔道,那些大和尚便一个不冒头,一点也不热心。 人家果然只负责守卫,一点事儿也不掺。 好吧,求人不如求己。 顾云锦喘了口气,道:“走罢。” “姑娘,”碧桃见四下无人,便安下心来,她回身搀扶着顾云锦,有些担心,道:“要不,您先歇歇吧。” 顾云锦这辈子的身子,犹如上一世所见的某些奢侈品,极美丽极精致,却不大实用。 美人肤色晶莹白皙,妙曼的娇躯不见一丝瑕疵,即使偶尔磕破了肌肤,好了后也无不见一丝瑕疵。反正一句话,便是绝色佳人,日渐成长后,很需要顾云锦小心掩饰。 但可惜这身子她无论如何锻炼,但就是强壮不起来,急步走几圈,就要气喘吁吁。 配上她这天生弱柳扶风的婀娜娇躯,就是一个彻底的纤柔美人。 顾云锦很无奈,哪怕她其实很健康,也是不大想当个林妹妹的。 只不过这天生的事,也不是她想如何便如何的。 此刻顾云锦停了半响,缓过一些后,便摆手道:“不,不歇了,咱们快回去吧。” 以许成德那个怕死窝囊样,被捞起来后,必定要赶着回前面的,她们时间紧,不能耽搁了。 碧桃虽不聪明,但也不笨,她知道轻重,也不多劝,点了点头后,便搀扶着主子,二人往院子里头行去。 这是个二进院落,顾云锦主仆穿过甬道,绕过月亮门,便匆匆转入后院。 顾云锦脚下不停,绕入二进庭院,她抬首往前一看,便大吃一惊。 这院落大门不栓,前头寂寥,但事实上,却并非顾云锦推测的那般无人居住。 庭院左侧有一个高大的玉兰花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当中缀着点点皎洁怒然绽放。 那树下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青年,他一袭深蓝色锦缎长袍,乌发尽数束起,并未戴冠,只一根羊脂玉簪子独居其上。 暗香浮动,青年长身而立,负手站在玉兰树下,一旁有个二十出头的男仆,只安静垂首侍立,不敢惊扰主子。 顾云锦主仆脚步匆匆,收势不及,突兀转出,撞破了这极静谧优美的画面。 青年听见声响,他自沉思中回神,略挑眉头,旋即转过身来。 他暗自出门在外,落脚此地后,曾经吩咐过暗卫们,这佛门清净地,若无危险,寻常人等便让其自由来去,不必阻拦。 这个命令,本来是针对寺院里的大和尚的,青年也没想到,竟有两女子闯了进来。 他自小习武,耳力甚佳,方才虽出神沉思,但仍能清晰判断出来,这细碎而轻盈的脚步声,必定属于年轻女子。 青年并没放在心上,他随意转身,往这边看过来。 只不过,这一眼过去,就教他向来淡然的目光波澜骤生,如山呼海啸,席卷而来。 青年甚至连向来沉稳的呼吸都乱了一拍,他紧紧盯住那婀娜娇美的少女,再也移不开眼。 他并非嗜好美色之人,但此刻却废了极大的心力,方堪堪稳住自己的情绪,不教身边男仆察觉有异。 只不过,青年这细微的变化却没有瞒过顾云锦,她因为惊诧,所以一直注视对方,这短暂的起伏刚好让她收入眼底。 青年目光所有变化,皆从瞥向她而起,对方异样的反应让顾云锦心头一突,她不禁仔细打量对方几眼。 他天庭饱满,剑眉浓黑入鬓,眼眸狭长而锐利,鼻梁高挺,薄唇微抿,虽贵气天成,但一看便是平日不拘言笑之人。 顾云锦很肯定,她不认识这人。 身为一个古代官家庶女,不要说外男,便是外女,她也没认识几个。没办法,这嫡母不愿意带自己出门,她总不能硬贴上去。 便是贴上去,也不会有结果,顾云锦有着前生的阅历,很容易并明白了嫡母的想法,许氏不打也不骂,只需要圈养着庶女们,便能达到很好的效果。 她占了多活一辈子的便宜,这大亏是铁定不吃的,只不过,许氏的行为对她也有好处,顾云锦顺理成章给自己披上一层懦弱木讷的保护衣。 也是如此,顾云锦无须回忆良久,便能笃定,她不认识这人。 她没深究的意思,不要看对方一身贵气,貌似高不可攀,或许,人家就是个见了美女挪不动步子的人呗,这亦未可知。 顾云锦时间紧,也没空耽搁,她微微敛衽,垂首道:“小女子无心打搅,全因事出突然,万望公子不吝借道一行。” 对面那青年沉默了半响,方温声说道:“小姐自可随意去留,某荣幸之至。” 荣幸之至?这话有些过于客气了吧。 顾云锦闻言微诧,她下意识再次抬眼。望向十来步开外的那青年。 男子面上微微带些苍白,但双目却炯炯有神,看似大病后初愈。他薄唇微扬,一脸和熙,无任何不悦之色。 嗯,或许是她看岔了,对方岂但非不拘言笑之人,且还天生古道热肠,最乐衷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只不过,青年此刻目光极温和,那双黑眸给她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一切变化仿佛了然于心。 顾云锦怔忪一瞬,便立即回神,她暗笑自己无厘头的错觉,随即抛开不理。 “小女子谢过公子。” 她也不管对方是何等人,反正今日不过萍水相逢,日后也没有交集,顾云锦收回视线,再次福了福身,便领着碧桃,匆匆转身而去。 只不过,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她依旧能感觉到青年目光片刻不离,紧紧追随直到她离开庭院方罢。 第六章 第六章 少女一袭浅碧色提花长裙,身姿婀娜,步履轻盈,匆匆转身而行,须臾便消失在庭院当中。 赵文煊余光紧追不舍,一直看着那方向久久,方收回视线。 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负手静立,就仿似方才那一幕,确实是不经意间的小小插曲。 只不过,赵文煊掩藏在广袖下的一双修长大手,却早已紧攒成拳,那其上青筋暴突,天知道,若非他掩饰情绪早成本能,怕也未必能压抑下此刻的心潮激涌。 他生死相随的爱人,他心中唯一的妻,在赵文煊不经意间,骤然便出现在他眼前。 他本以为,必要如上辈子一般,待得父皇赐了婚,他迎了锦儿进门,二人方能再次见面,不想在这幽深的佛门寺院,他们竟是提前相遇。 没错,就是上辈子。 独子病逝,心爱女子为他挡了一箭,身死在赵文煊怀中,他当场吐血昏迷,被抬回京城秦王府后,不过两日,便溘然长逝。 此痛蚀心,赵文煊含恨而终,谁料再次睁眼,他竟回到数年前,他中毒未深之时。 是的,就是中毒。 上辈子路人皆知,秦王本英武强健,可惜及冠前两年遭遇大病,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御医太医俱无能为力,熬了数年,已是油尽灯枯,形销骨立。 闻者嗟叹,秦王命数不好,本天潢贵胄却英年早逝。 赵文煊本来亦以为如此。 他上辈子病后,皇父曾经派出御医太医,让二者全力施为,只可惜,他病情依旧毫无起色。 御医与太医,可以说是当世最一流的水平,这么一大群人尽皆为赵文煊诊治过,却无一提出异议,他因此对此事深信不疑。 只是若能好生活着,便无人想死的,赵文煊也不例外。他因重病身体愈发衰弱后,带着一丝侥幸的心思,开始暗暗派出心腹寻访奇人异士,盼找到一个隐士名医,能够妙手回春。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人还真让他找到了。 这人是避居于青城山中的隐士,医术非常精湛,为人疏朗潇洒,乐于救助有需要者,他见了千里寻访的心腹,便欣然答应下山为其主子治病。 这位隐士一给秦王把了脉,立时面色大变,他随后仔细望闻问切过后,又取了赵文煊的数滴鲜血,凝神亲尝。 最后,隐士面色沉凝,告诉赵文煊,他这不是病,是中了一种奇毒。 这毒出自西南,向来不为人知,且毒性极为隐蔽,每次下一点,持续几年,便可让中毒者身体逐渐衰败,最后亡故,其间不能察觉出一丝端倪。 这种奇毒配制万分艰难,且药性隐秘,要是没有深入研究过它,怕是最高明的大夫也诊断不出。 若非隐士平生喜好游览名山大川,足迹遍布南北,恰好碰见过这毒,且他天赋奇佳酷爱研究医毒,怕也不能知晓。 事情就是如此凑巧,这极为罕见的毒便被隐士揭破了。 末了,隐士告诉赵文煊,他来得晚了,殿下中毒时日太久,早已超过能拔毒的时机,他只能尽力拖延时间,以求让其多活一年半载。 这隐士确实了得,赵文煊当时本已卧榻不起,隐士针灸汤药双管齐下,不但让他身体轻快了不少,甚至还可以留下血脉。 要知道,自从他病倒后,不论封地的良医,还是京城的御医,都嘱咐他不得泄了元阳,以免精气愈发不足,难以抵御病情侵袭。 虽那孩子最终让赵文煊黯然神伤,但孩子还在那数年,确是他此生最美好的回忆。 隐士在秦王府待了两年,到了赵文煊接到皇父驾崩消息前两月,他提出了告辞,说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只得离去。 他言下之意,便是赵文煊命不久矣了。 能多活两年,又有了孩儿,实乃不幸中的大幸了,赵文煊抛却身份,诚挚拜谢隐士,然后送其离开秦地。 再接下来,便是挥军东进后,往事不堪回首了。 再次忆起这些隔世旧事,让赵文煊思潮起伏,再难平静。 久久,他收敛情绪,垂下眸光,抬起一只修长的大手,放在自己眼前,仔细端详着。 这一只手虽常年习武,掌心有些粗糙,但依旧修长白皙,形状丰润。 赵文煊并没留意这些,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指甲上。 指骨修长,大手看着刚劲有力,指甲整体呈一个弧道,半透明能看见其下肉色。 常人看着,是觉得没有问题的,但赵文煊不同,他上辈子在隐士的指导下,发现了这端倪。 这种西南奇毒诡秘,中毒者全身上下,只有血液与指甲部位能更易察觉出不妥。 血液方面,必须隐士那个医术级别的人才能发现端倪的;然而指甲上头痕迹虽极浅极淡,但赵文煊曾经日夜看了三年多,他一眼就能察觉出不同。 一层极淡极淡的紫色,覆盖在中毒者指甲上,自根部而起,中毒越深,紫色越往上蔓延,若到了完全覆盖之时,便是中毒者阳寿殆尽那刻。 那抹熟悉的淡紫,此刻就盘踞在赵文煊指甲根部,约摸占据其十之一二。 这已是极好了。 前世的这个时候,赵文煊不知其中奥妙,自是不懂紫色到了何处,但他能肯定,必然会比这辈子多出极多。 他数月前重获新生,刚好避开了第二场大病。 不,准确的说,是赵文煊当即便采用了雷霆手段,洗刷了身边一切人与物所带来的结果。 这次行动或清理了下毒者,或震慑了对方,反正结果就一个,上辈子该有的第二次增大下毒量,这世并未进行。 这毒虽棘手,但只要再次找到那个隐医,便能彻底拔除。 他再次睁眼后,立刻着手之事有二,一是清洗身边;二是派人寻找隐士。 此次皇帝宣召秦王进京,赵文煊却暗暗微服,离开了浩浩荡荡的车驾仪仗,并悄然进了这报恩寺,便是为了此事。 那隐士喜爱游历,这回早了不少时日,赵文煊派去青城山的人,并没能找到对方,心腹被童子告知,隐士可能前往京城方向了。 那童子还说,隐士与通州报恩寺一高僧交情极好,若是来了这片,他必然要走一趟的。 于是,赵文煊便亲自赶往报恩寺了。 只可惜,那隐士确实来了,但也走了,刚好与赵文煊前后脚错开。 那高僧也不知他在何处,只说了几个隐士言谈间极感兴趣的地方。 赵文煊无法,他只得谢了高僧,另派心腹出去寻觅。 他现在中毒不深,又习武多年,身体虽不及自己以往,但到底比常人好些,歇了歇后,他便打算返回秦地进京队伍。 藩王若无皇帝旨意,是不得私离封地的。如今赵文煊虽由皇父宣召进京,但也不代表他能到处乱窜,若是不慎被人得悉,传进皇帝耳中,一个不好,便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在天家当父子,固然最尊贵不过,但也有颇多难为之处。 本来,赵文煊打算,午膳过后,便打马回程的,却未曾想到,能提前见了顾云锦一面。 赵文煊想起她,不禁微微一笑。 上辈子一生,能让他眷恋不舍的,也就锦儿娘俩罢。 赵文煊薄唇微扬,随即立即收敛,快得让一直侍立在侧的男仆都没有察觉。 他抬眼,将手收回,余光扫了男仆一眼,淡淡吩咐道:“廖荣,传膳罢。” 男仆听了,忙躬身应是,匆匆转身,下去命人将备妥的素斋传上。 赵文煊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垂下眼睑。 此人实则是赵文煊的贴身太监,名廖荣,打小便伺候他,是他的心腹之一。 但那又如何,要知道,能给他长期下毒的,就必定是他的心腹无疑,且必须是贴身伺候起居饮食的。 足足长达数年的时间。 上辈子赵文煊精力有限,封地上军政要务已占据了他极多的心神,便是得知自己中毒后惊怒,也无法这方面耗费太大精力,加上那人确实隐藏得深,于是,这般直到最终,这下毒者未能确定。 他只能尽力将可疑的人统统撤下去,不放过一个。 自重获新生后,赵文煊头一件事就要揪出这人,便是一时不能,也要保证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可信的。 话说数年前,赵文煊就藩后,自己能当家作主了,自然便发展出另一批心腹来,诸如暗卫、麾下武将等。他处事向来喜欢分工明确,泾渭分明,因此这些人是完全不可能接触到他的起居的。 而伺候赵文煊日常饮食如廖荣等人,则不能接触他的外务。 如此,这批后来发展处的心腹便去了嫌疑,他的排查重点放在王府里的太监侍人身上。 赵文煊命令暗卫再三细查身边诸人,只可惜每一个都看似再寻常不过,毫无破绽。这种情况下,他并不能不问所以,就将一干人尽数撤走,毕竟新来者未必比旧人安全。 这些旧人中,起码十中有九是忠心耿耿的。 廖荣自小伺候赵文煊,至今已有十余年了,基本不可能是下毒者。可世事无绝对,事情一日未曾水落石出,他又怎能轻易显露出自己心中情感? 若是暗中之敌无法在他身上下手,转而向顾云锦那该如何是好。 他目中光芒微闪,眼神愈发坚定。 赵文煊出身天家,中毒一事若要深挖,便会愈发扑朔迷离,顾云锦对他而言太过重要,若不能完全根除危险,他是绝不会让她被人关注的。 上一辈子的悲剧,绝不能重演,既有幸再来一趟,他一家子就必要好好的。 此时,玉兰花树侧微风一动,一个身穿普通青色棉布衣衫的男子落地。 他五官无甚特色,穿着打扮亦最寻常不过,不过身躯却修长有力,动作轻盈利索,一看便是身手极佳之人。 青衫男子无声落地后,立即跪地给主子请安,被唤起后,他垂首禀道:“回禀王爷,属下等无能,未寻到司先生踪迹,请王爷降罪。” 那隐士姓司,司先生说的就是他。 赵文煊颔首,道:“起罢,尔等无罪,日后仔细寻访便是。” 通州人口稠密,隐士也不是寻常人,要追踪自是不易,赵文煊并无责备之意。 他挥退暗卫后,静立片刻,方举步往屋内行去。 第七章 第七章 由于许成德落水,许夫人心下惦记,一行人略略用了些素斋,便匆匆折返了。 之后的延医问药,便按下不提。 翌日,顾家别院来了一群人。 这是武安侯夫妇盼子心切,接信得知顾继严病倒后,便使了大管家领了大夫赶往通州,要迎二房回府。 顾继严不过风寒,且通州好大夫也不少,不过这管家带来的意义却是不同的。 他得了父母关怀,自是精神大振,不过两日,病势便大好。 顾继严一刻也等不住,他立即便启程,要赶回家中叩拜父母。 于是,顾家一行便急急上路了。 顾云锦心中只觉寻常,反正早晚都要回去的,也不差几天了。且侯府内有祖母主事,她虽是庶出,但也是亲孙女,许氏有了掣肘,她的待遇或许会更好一些。 至于许成德就悲剧了,他自幼畏水,这次大病了一场,姑父顾继严显然并没太把他放在心上,于是,许氏只得命人将其抬上马车,待回京后再继续养病了。 在武安侯府里,许氏并非当家主母,她甚至连二号人物都算不上,许成德跟随着大部队一同进门还好些,毕竟大家不留意他,如若不然,他的处境将会显尴尬。 通州距离京城不过数十里路,顾继严心下急切,连连催促,驾车家人便使劲往马背上甩鞭子,拉车骏马吃痛,一路疾奔,在未时末,一行人便抵达武安侯府门前正街。 早有家人飞马报来,武安侯府早早遣人洒扫街巷,侧门大开,迎接出京已久的二爷一家归来。 顾云锦姐妹的车驾紧随许氏之后,驰进了侧门,换乘了侯府内巷专用的小驴车,往后堂方向而去。 二房一行人须先拜见武安侯夫妇,即顾云锦的嫡亲祖父母。 不过,这也不是人人都能去的,像林姨娘等一干妾室通房,便无资格一同前往,另有下仆牵着小驴车,引她们回二房歇息。 约莫一刻钟功夫,小驴车停了下来,这是到了第二道垂花门前了。 仆妇恭敬撩起车帘子,顾云锦被搀扶下了车,她看似微微敛目,实则已经不动声色扫了周围一圈。 这地方宽阔整齐,打扫得十分干净,墙角砖缝不见一丝苔痕,丫鬟婆子衣着统一簇新,她们尽皆垂首恭立,虽雅雀无声,但光看站姿,便能看出其训练有素。 见微知著,武安侯府规矩严谨。 随二房归家的一众仆役,到底与这些世仆有差距,这无声的对比让她们心下发虚,人人屏息凝神。顾云锦其中一个挂名大丫鬟本态度隐带轻慢,在这氛围下也莫名气短,见碧桃搀扶主子下车,她愣了片刻,也赶紧凑上来扶着。 许氏随顾继严外放有十余年了,哪怕是随她一起出京的仆妇,多年来也松乏下来了。 顾云锦挑眉,扫了眼扶住她另一侧胳膊的挂名大丫鬟,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倒是安定了不少。 果然不出她所料,回了侯府,她的日子虽还是比不上顾云嬿,但到底比许氏一家独大是要强多了。 父亲顾继严面上神情难掩激动,他一下了马车,便急步往垂花门里行去。许氏见了,也顾不得保持端庄,忙匆匆跟上。 其他人自不敢怠慢,赶紧跟在后头。 顾云锦扶着碧桃的手,进了垂花门,里头是一个很大的院落,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放了一架木胎金髹的山字式座屏风。 她安静地跟在嫡姐顾云嬿身后,转过座屏,再过了三间小小的厅,后面便是正房大院。 顾云锦抬眼看去,见正面有七间正房,院落内雕梁画栋,一众身穿深绿色褙子的丫鬟仆妇垂首恭立,分列在白玉甬道两旁,见得诸人进门,齐齐福身行礼。 顾继严无心分神,他当先往正房而去,身后一众女眷急急举步,依旧落于他的身后甚远。 顾云锦随许氏进得房内时,顾继严已跪倒在一个双鬓染霜的妇人跟前,正放声大哭。 这妇人坐在正面首座右侧处,也是双目带泪,一只手持帕抹着眼角,而另一手则轻抚顾继严发顶。 相隔一张大方桌,另一边首座则坐了个身穿墨绿色杭绸袍子的男人,他黑发夹杂银丝,看着已五十有余,神采奕奕,面上颇为激动,侧头看着那边喜极而泣的母子二人。 顾云锦了然,这便是她这辈子的嫡亲祖父母了。 现任武安侯顾青麟;侯夫人上官氏。 这二人与幼子哭了一番,被众人渐渐劝住了,顾继严净了面,便领着妻子儿女上前见过父母。 顾云锦表现中规中矩,先随父亲跪在蒲团上拜见了祖父母,又见了伯父伯母与堂兄。 众人团聚了一番,接下来,顾青麟便领着两个儿子以及孙子,出门往前面去了,堂上余下一干女眷。 上官氏与多年未见的小儿媳许氏说了一番话,便朝二房三姐妹招手,道:“过来,让祖母仔细瞧上一瞧。” 话罢,她笑道:“我这三孙女那时不及桌高,便出了京,老婆子眼神不好,若不细细看了,怕是不好相认。” 世子夫人余氏,连同许氏,妯娌二人忙笑着附和。 顾云锦三姐妹不敢怠慢,忙从藤墩子上起了身,被丫鬟搀扶着往前行去。 回了侯府,在上官氏面前,便是平日骄纵任性的顾云嬿,也不敢造次。 三姐妹由大到小,自左往右站了一排,顾云锦正在中间,齐齐敛衽下福,再次给祖母见礼。 只听见头顶上官氏温声笑道:“起罢,无需多礼,且抬起头来,让祖母看看。” 顾云锦闻声而起,心中一动,她仰起脸时,那向来微微垂下的眼睑顺势抬起,望向座上祖母。 上官氏面带和熙微笑,一一看过姐妹三人。 顾云嬿虽有父亲基因优化,但其母影响也不小,她相貌比许氏强,但也仅是清秀罢了。 上官氏从鬓上摘下一支嵌宝金簪子,给了顾云嬿。 顾云嬿笑着接了。 上官氏目光移向顾云锦,一怔,方才她大致看过,知道这二孙女是颜色最好的,但此刻认真一看,还是颇为惊诧。 一双线条精致的翦水桃花目,含烟带水,顾盼生辉,为那本极妍丽的五官增添殊色,实有画龙点睛之妙。 一双美眸,已吸引住所有注目。 上官氏久经世事历练,面上功夫早已炉火纯青,她笑意无丝毫变化,从腕子上捋了只碧玉镯子给顾云锦。 接着,她又给了顾云淑一只镯子。 就这么片刻功夫,顾云锦已垂下眼睑,方才她一直关注上官氏,祖母眸光微微一闪,她捕捉到了。 一切如船过水无痕,只在祖孙二人之间留下波澜。 之后,便是洗尘宴。 洗尘宴过后,二房诸人一路风尘,上官氏便嘱咐她们早些回去歇息。 顾云锦上了小驴车,跟在许氏车后,穿过夹道,回到二房的住处。 这武安侯府本是武安伯府。 第一任武安伯是开国功勋,被赐下了府邸。第二任武安伯,即顾青麟之父,助先帝除逆有功,从此武安伯改武安侯。 不过,这府邸倒是没换,只是扩张了些,因此武安侯府相较于其他侯府而言,稍显些褊狭。 侯府为三路七进,刚好武安侯夫妇住中路,两子一人居一路。 二房的屋舍在西路,这褊狭只是相对而言,实则武安侯府主子不多,住得十分宽敞。 顾氏姐妹是正经主子,自然是一人一个院落的。 如今在上官氏的眼皮子底下,空院子如此之多,许氏不好像以前一样,让姨娘们挤在一处,因此林姨娘也被安排了个小院子,总算比往常好了。 归置笼箱之事,不用顾云锦亲自办,她心里惦记林姨娘,便往那边去了。 林姨娘的小院不远,行了盏茶功夫便到。 顾云锦进了门,仔细打量左右,见这小院虽不大,但干净整洁,布置得颇为雅致,她一颗心也放下来了。 这样就好,林姨娘能在许氏手底下生了女儿,也是有几分手段的,大环境好了,她便能过好。 林姨娘见了女儿,又欢喜又有些担忧,道:“锦儿,今儿赶了一天的路,你怎么也不歇上一歇?” 话虽如此,但她话语间难掩欢喜。 顾云锦笑道:“姨娘,我可是要看了你才安心,姨娘不欢喜见我么?” 她搂着林姨娘胳膊,微微摇晃撒娇说话。 林姨娘只得一点骨血,她怎么可能不欢喜,自是欢喜极了,她笑得合不拢嘴,假意嗔怒,轻拍了拍女儿的手。 母女二人行至窗下软塌前,相携坐了,丫鬟奉上两盏清茶。 林姨娘细细端详女儿面色,末了,蹙眉询问道:“锦儿,你昨夜可是歇得不好?怎地脸色这般差。” 她说罢,抬手抚了抚顾云锦的脸颊。 林姨娘这话算说对了,顾云锦昨夜一夜辗转,未曾沉眠,思潮起伏直至天明。 许成德落水一事,是缠绵她多年的梦中,唯一能拼凑出具体地点,可以让她一窥究竟的。 偏偏就是这个唯一,让她印证了十数年的猜想。 这些果然是预示梦。 那她会中箭身死吗? 顾云锦不过是个寻常俗人,当然在意生死,能好好活着,谁乐意死啊?还死得这般惨烈。 一夜无眠,心惊肉跳,左思右想,这些都是必然的。 否则,顾云锦正当妙龄,就算一夜没睡,面上也看不出痕迹的。 她伏在林姨娘怀里,喃喃问道:“姨娘,若那些梦都是真的,那该如何是好?” 第八章 第八章 林姨娘听了一怔,问道:“这不过是个梦罢了,锦儿你为何会如此想?” 这问题顾云锦不好回答,她总不好说自己印证了一回,多个人知道,也就多个人担忧罢了,于事无补。 想到此处,顾云锦定了定神,笑道:“我也就如此一说。” 林姨娘搂着爱女,细细端详女儿神色,她将顾云锦即便打起精神,面色亦较平日差些,不禁蹙眉。 她垂目细思一番,方抬眼对女儿道:“锦儿,我不知那梦究竟如何。” 林姨娘神色认真,轻声说:“不过姨娘觉得,人这一生祸福难料,若是有所机缘得知后事,那便是极好的,咱们也能提前应对一番不是。” 顾云锦心下忐忑,本是故作欢喜让林姨娘放心,不想却听了这么一席话。 她愣了片刻,心中恍然,是啊,便是没了预示梦,谁又能确保自己一生顺遂,无风无浪呢? 有了这梦,反倒有个好处,若她真有机会出现在战场,更小心在意便是了。或许,她可以干脆拒绝往战场上凑,那不结了。 报恩寺那梦,也没有许成德够住她脚下一幕,她虽醒后忘了大半,但自己没出现却是知道的。 这事虽小,但意义却大,说明梦并非不可逆的。 若她的人生已有了轨迹,那这梦的出现,便有了天大好处,她能极力规避梦中结局。 林姨娘一席话,让顾云锦心中雾霭一扫而空,重见青天朗日,她豁然开朗。 顾云锦双眸愈亮,如天上星子,熠熠生辉。她搂着林姨娘,喜道:“姨娘你说得是。” 林姨娘不知道她想通了何事,但女儿瞬间容光焕发,不再萎靡,倒是立即可见。 女儿舒畅,母亲自然欢喜,她连连说好。 正当母女二人各自开怀,气氛极为融洽之事,一个刚留头的小丫鬟入内禀报,说是二夫人命人传话,说是让四姑娘到正房去。 如今顾继严领着家眷回了京城,各色称谓排行自是与大房融为一体。 顾继严是二爷,许氏自然是二夫人了。 大房有两个女儿年长于顾云锦,如今俱已出嫁,因此她的排行顺延为四。她是顾家四姑娘,而顾云嬿则是三姑娘,顾云淑为五姑娘。 许氏让顾云锦到正房去。 都这么时辰了,且大家舟车劳顿,方才顾云锦都说了,上官氏让二房众人各自安歇去。林姨娘蹙眉,不禁问道:“夫人可有唤了五姑娘?” 那小丫鬟回话,“都叫了,三姑娘也叫了。” 林姨娘心下稍安,方对女儿说:“锦儿,那你先过去罢,回头不必到姨娘跟前来,早些歇下为好。” 嫡母传唤,顾云锦自不能怠慢,她点了点头,领着碧桃,匆匆往许氏那院里去了。 二房人仰马乏,许氏也不例外,她自个不好生歇息,反倒让人唤了几个姑娘,不知所为何事? 顾云锦满腹疑虑,进了许氏院中正房。 许夫人已梳洗过了,穿了一身半旧的鸦青色素面常服,正坐在左次间的炕上,端了一盏茶徐徐呷着。 顾云嬿早到了一步,顾云锦进门时,她正坐在炕几另一边,蹙眉道:“娘,你唤我有何事?” 她面上有些不喜,道:“今儿累了一天,我正要歇下呢。” 许氏忙安抚道:“娘知道你乏了,待会儿便早些歇息可好,” 话毕,她见女儿抿抿唇应了,方转过头来,对福身请安的两庶女道:“起罢。” 许氏面对庶女们,面上表情淡淡,与方才判若两人。 顾云锦二人依言而起。 两位庶妹行礼时,坐在炕上的顾云嬿也没起来,她接过丫鬟递上的茶盏,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茶叶沫子。 许氏膝下二子一女,儿子的教育不归她,她便十分宠溺女儿,往日只要不是顾继严在场,顾云嬿皆如此,她也不以为意,从没呵斥。 自小到大皆如此,顾云嬿早就习以为常了。 顾云锦一直拥有成年人思维,她心中对嫡姐不甚欢喜是必然的,但她知道显露不满毫无用处,反倒会让自己吃亏,因此表现一直淡定如常。 潜移默化很重要,许氏护荫不了顾云嬿一辈子,早晚有人能让她吃亏的。 顾云锦觉得,她对这母女二人无爱,没必要咸吃萝卜淡操心。 倒是五姑娘顾云淑面上低眉垂目,但从顾云锦的角度瞥过去,却能见她袖下微微动了动。 嗯,大概是攒了攒拳吧。 顾云锦很早之前便发现,她这位妹妹,亦非真这般懦弱无能。 话说回来,顾继严不大搭理后宅,许氏一人独大,她的手段颇为粗暴,但因拥有绝对实力却相当有效。顾氏二房仅两个庶出女孩,二人虽“懦弱木讷”,但都顺利成人且没有长歪,这就很能说明问题。 顾云锦表面不动声色,暗自瞟了眼满脸不耐烦的顾云嬿,这姐妹三人,大概就她城府最浅吧。 许氏又垂首喝了一口茶,将手上的青花茶盏搁在炕几上,方抬眼看着两个庶女,淡声吩咐道:“你们表哥落水病中,怕是心中苦闷,你们姐妹几人,便替我前去探问一番罢。” 她往顾云锦身上睃了一眼,侧头对顾云嬿说:“嬿儿,你领她们去吧。” 许氏到底心疼侄儿,她知道侄儿喜欢相貌姣好的顾云锦,在她看来,这庶女早晚是要嫁过去的,多多前去看望也是好的。 不过,现在回了侯府,她也不敢行事出格,于是便搭上了顾云嬿二人。 顾云锦闻言心中一怒,虽说有亲戚关系在,男女大防不必如外人一般严防死守,但这也仅限于日常见面时行个礼,如许氏这般,特地吩咐已及笄的庶女去表兄卧室探病,那就过了。 许氏独大十数年,行事越来越毫无顾忌了。 虽是如此,但顾云锦还是压下心中不悦,面上不见异色,与顾云淑一起应是。 形势比人强,且顾云锦心中到底不觉得探个病能如何,她不过是顾忌事情传出后,会对自己闺誉有损罢了。没办法,活在古代,若不能掀翻原有条框,最好就乖乖地在规则内办事了。 她心念一转,倒是将顾忌放下了。如今二房身在侯府,侯府是祖母的地盘,上官氏绝对会将这等事密密按下的。 顾云锦毫不怀疑一个经年侯夫人的能耐。 她想起不久前上官氏看过来时,那微微闪烁的眼神,顾云锦微不可察地挑了挑唇角。许氏此举,必然会让婆母心生膈应。 届时,上官氏大概会有所举动的。 顾云锦自小离开侯府,且她是庶女,她不敢去赌上官氏到底有多少祖孙情,这个很不靠谱。 在勋贵之家,大概利益会更永恒一些吧。 因此,上官氏将姐妹三人招到跟前时,顾云锦才会适当仰脸抬眼,让对方看得更为真切。 一个美丽的庶女,是一个很好的联姻棋子,如果用得好,能让家族巩固一大助力。 顾家两房无论嫡庶,女孩都不多,这种情况下,让一个最美的庶女,嫁给嫡母娘家的落魄侄儿,那实在是太浪费。 顾云锦推己及人,她觉得,上官氏是武安侯府当家主母,不论从感情还是利益出发,对方都不会让这事发生的。 也是因此,顾云锦当初得知顾继严调任返京后,她心中一颗大石落地,许成德已不再被放在心上了。 此人便如同癞蛤蟆上脚面,虽他恶心人,但他绝无能力咬人。 第九章 第九章 翌日。 顾云锦晨起后,先到嫡母上房请了安,接着,许氏便领着姐妹三人,绕进后廊向东,往上官氏所居的颂安堂而去。 许氏出京多年,回家后首次给婆母请安,只是不敢怠慢,她匆匆而行,跟在后面的二房姐妹三人,自是紧随其后。 顾云嬿出了许氏正房后,便中规中矩了不少,跟俩庶妹走在一处,她人虽骄纵,但也不是无脑蠢货,自然知道回了侯府后,在外头便不能如往日肆意的。 顾云锦安静一如既往,她就这碧桃搀扶,进了一条宽敞的夹道再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到了颂安堂。 进了门,世子夫人余氏领着大房的孩子早一步到了,见了许氏,妯娌二人便寒暄两句。 余氏是继室,前头人生有长子长女,她后头进门,开怀也晚些,因此生的孩子年龄脚兄姐相差很大。顾云锦看着,这伯母身后几个孩子,最大不过六七岁,小的仅二岁上下,还在乳母怀里歪着。 这些孩子中两个是余氏嫡出,也分别是一男一女;余下三个是庶出,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顾云锦了然,看来她先头一个伯母要比余氏手腕强。世子原配嫁入武安侯府八九年方去世,这期间无一个庶子出世,便是她那个庶出堂姐,也是陪房丫鬟生的。 余氏这边就差远了。 许氏的想法大概也相同,因此,她竟谋算起侯府的管家权来了。 她在侯府也留有耳目,因此家里的情况很清楚,中馈是握在上官氏手里的,余氏进门多年,亦不过是从旁协助,给打打下手罢了。 待上官氏从后房门中进来,在上首落座后,众人说笑一阵,许氏眼珠一转,便笑着说道:“母亲,铭哥儿大喜,家里诸事繁忙,儿媳闲来无事,欲与母亲分忧。” 这个铭哥儿,大名顾士铭,他便是世子原配生下的儿子,武安侯府长子嫡孙。 顾士铭年十八,正当娶亲的好时候,聘礼已经下了,只待半月后的亲迎。他在顾家第三代中身份最贵重,亲事尤为盛大,早早便布置起来了。 顾云锦昨日进门时,见四下装饰颇为喜庆,便是此事之故。 这个当口,作为管家理事的上官氏及余氏,自然忙得不可开交,许氏窥了时机,便想插上一把手。 借这个机会理了事,日后便顺理成章了。 许氏如意算盘打得极好,这侯府虽最终是大房的,但舅姑身体康健,短时间绝对活得好好的,理家便要过手银钱,这么长一段时间,够她攒上不小私房的。 前年许氏娘家遭事时,她几乎把所有嫁妆私房都赔上去了。顾继严官运亨通,自不是无脑蠢货,他虽不管后宅之事,但只要把住每月拨过去的银钱,便诸事妥当。 嫁妆是妇人私产,顾继严虽不能说什么,但不代表他会乐意媳妇挖自己墙角。 因此,许氏这二年并没攒下多少银钱。 嫡女尊贵,除了身份以外,她还有很多实惠,其中之一,便是出嫁时,亲娘会大量贴补嫁妆了。 嫁妆对古代女子而言,有多么重要,这不言自喻。也是因此,顾云嬿实则并不喜欢许成德这表兄。 许氏此言一出,余氏与顾云嬿的表情都有些变化。 余氏面上微微一僵,不过她也多年历练出来了,须臾,便了无痕迹。顾云嬿就差得远了,她目中陡然放出光芒,不知觉盯着上官氏,执帕之手攒得紧紧的。 坐在下手位的顾云锦面上却毫无变化,只安静看着,反正无论许氏搂了多少,她也沾不上边。 下边众人心思迥异,却无一不关注着上首的上官氏。 上官氏听罢,只微微挑唇一笑,垂目呷了口茶,方不紧不慢说道:“家里的事,老婆子跟老大家的还忙活的过来。” 此言一出,余氏暗喜,许氏顾云嬿大失所望。 上官氏的话却还没说完,她放下茶盏,看向强自保持平静的许氏,淡淡一笑,道:“老二家的,老婆子看你这般闲着,却是不好。” 许氏闻言一愣,这又不让她理家,又说她闲着不妥,是为的那般? 她忙笑着说:“儿媳愚笨,不知母亲的意思是……” 上官氏面上悠闲的神态陡然一整,她板着脸,抿了抿唇,看着有几分不悦,道:“为妇本分,老二家的可知为何?” 她方才和蔼可亲的形象一扫而空,眸光锐利,由上而下盯着许氏。 待在旁边围观的顾云锦暗暗称是,这才是上官氏的真实面孔。她早就知道,能稳居侯夫人之位数十年的女人,焉是好相与之辈。 君不见世子夫人余氏,在婆母跟前,依旧战战兢兢,半句话也不敢多说。也就是许氏逍遥已久,十数年间无人紧紧皮子,才会一回府就撞上去。 许氏有些懵了,但上官氏却清醒得很,她接着又说:“为妇之责,当是相夫教子,过于费心其他,便是舍本逐末。” 这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这些俱是婆母正经训示儿媳的话语,不要说当事人许氏了,便是余氏,也恭谨低头听着。 上官氏盯着小儿媳的目光有些冷,这许氏在外多年,胆儿是肥了许多。 眼前的许氏有一桩事,让上官氏极为不满,这便是顾继严的子嗣问题了。 顾继严出京十余年,膝下竟是仅仅添了许氏生的一个幼儿,余下妾室,不要说儿子了,便是连女儿也没能顺利产下。这个中是谁的功劳,上官氏了然。 她气愤不喜,只可惜鞭长莫及,上官氏派人千里迢迢给儿子送了妾室,许氏是不能拒绝,但过后的手段,依旧使得十足。 这事上官氏憋了已久,不过先前想着,二房刚回来,要整治许氏不在一时,还是等顾士铭娶亲后再说。 只是谁料到,这许氏松乏已久,办事这般胆大,她竟命二房一众女孩,出了前院去探问那个什劳子侄儿。 顾云锦等人刚往前院行去,上官氏便得知此事,她气得当场扫了一整套汝窑瓷器。 那姓许的不过就是个破落户,顾家收留了他,已是大仁义,这许氏姑侄,竟敢作如此想? 她顾家的女儿,便是庶出,也容不得姓许的高攀。 新恨旧仇一叠加,上官氏便立即发作了,她是婆母,无需顾忌任何事。 上官氏微抬下颌,身边的嬷嬷会意,让人领了几个年轻女孩,从后房门进来了。 这女孩有三个,一水儿身段苗条,面庞柔美。她们穿着行走间规矩娴熟,显然是深知规矩的家生子,不过她们身穿薄稠掐牙褙子,衣着打扮全然不似丫鬟。 顾云锦看着三女恭敬给诸位主子请安,声音婉转,动作轻盈,她不禁眨了眨眼睛,看了看上官氏,又瞥了眼许氏。 很久以前,她就觉得,许氏行事太过绝对,若回了京城,怕会引起祖母大反弹。 在古代,对于这个问题,婆母与儿媳之间,是立场完全相反的。 果然,事儿来了。 顾云锦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有些小高兴。 没办法,她虽心态极好,生活态度也颇佳,但面对嫡母多年打压,说心中舒畅那绝对是假话。 好吧,许氏倒霉挺让人痛快的。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一如顾云锦所料。 三个相貌姣好,身盘儿正的丫鬟娇声见礼后,上官氏也不废话,她直接让许氏把人领回去,末了又道:“二房子嗣繁茂,方是你之重责,许氏可知晓?” 这回连老二家的也不唤了,上官氏神情肃然,声音严厉,说的话已经极重了。 不管许氏心里如何想,此时此刻,她只得立马站起,恭声应是,并谢过婆母训示。 许氏到底生了两个嫡子,上官氏也不能太过,她脸上缓了些,点点头,说是乏了,让众人散去。 诸女出了门,一道命令便自颂安堂传出。 大少爷喜事在即府中忙乱,又有姑娘们归家,门禁需严谨,若有外男入内宅拜见,须有仆妇贴身跟随,以防冲撞了姑娘。 这个意味深长的命令,直接杜绝了顾云锦与许成德的再次接触,不过许氏此刻已无暇它顾。 那几个标致的女孩,已占据了她全部心神。 长辈身边的猫狗,也是较寻常贵重几分的,这话用上官氏赏倒二房的几个女孩身上,亦十分合适。 因此,这几个女孩,初初到了二房,便是姨娘了,不必由通房熬起。 许氏气苦,这无需多提,但到了晚上,顾继严回正房后,她亦不得不涩声说起此事。 顾继严点头,表示了解。其实,早有人向他禀了此事,他早就知道了。 许氏为人,顾继严与其多年夫妻,自是颇为了解,不过他天生不喜欢搭理这些琐事,两庶女能健康长大成人,这便是他的底线,发妻没有侵犯底线,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公务繁忙,他已很是疲惫,闲暇时也想歇歇讨个乐子,不希望再分神去分辨后宅诸多琐事。 说到底,顾继严多年外放,上下打点停当,本职工作优异,一再升迁,现今已是从三品太仆寺卿,他并非个糊涂透顶之人。 顾继严对于亲娘的体贴,自是欣然受之,他嘱咐许氏好生伺候母亲后,便出了正院,往旁边的小院行去。 几个年轻貌美的新姨娘,便安置在这几个小院子中。顾继严往那边去,自是要好生受用一番。 正房里头,陡留下一个咬牙切齿,面目扭曲的许氏。 第十章 第十章 那天之后,顾继严便夜夜歇在新姨娘们处,其他一干旧人,便空闲了下来。 顾云锦担忧林姨娘不好受,还特地隐晦安慰了一番,不想林姨娘反笑着说了,她能有一个女儿已经很欢喜了,其他的并无奢想。 言下之意,便是对顾继严并无什么情爱。 顾云锦闻言放了心。这样就好,在顾氏这种人家,生了孩子与没生产的姨娘,待遇是完全不同的,便是女儿不及儿子,那日子也是过得不差的。 单说新分到林姨娘小院的仆妇,她们的态度便足够恭敬。 只要不牵扯到情爱,林姨娘便是无宠,也能过得不错。 如今在许氏跟前,一水儿粉嫩如花骨朵的新姨娘们,已是吸引住了全部火力,其他人过得颇为轻松自在。 许氏这边,她是正房,要折腾妾室,有的是法子。 不过这些家生子出身的新妾,也不是简单人物。她们家里是世仆,在侯府多年盘根错节,如今三人立场一致,自然而然,便站在同一阵线,这个庞大的关系网一拉开,也是很有能量的。 她们不能公然与大妇叫板,但暗地里使些小绊子,也是常事。反之,许氏上头有婆母盯着,这人又是上官氏赏下的,加之人手方面的掣肘,她往日在外时所用的手段,便施展不出来了。 这些憋屈虽小,但许氏往常何曾受过这些。 她自娘家败落后,性情便愈发偏激了,这一阵阵烦躁,让许氏心如火灼,焦躁如焚。 这般事事不顺过了十头八日,许氏的想法难免越来越左。 这种情况,直接导致许成德病愈来请安,他暗暗探问亲事时,许氏直接一拍炕桌,阴着脸道:“你放心,这事必定能成。” …… 半月时间匆匆而过,转眼便到了武安侯府嫡长孙顾士铭大喜之日。 这是府里的大事,这日一大早,许氏便带着三个女孩,赶到颂安堂去。 顾士铭身穿喜袍,精神奕奕,给上官氏等人请了安后,便带着队伍出门迎亲去了。 家里的女主子们也不空闲,宾客陆续上门贺喜,女眷便由她们招待。 许氏虽夫婿外放多年,这次便是重新进入社交圈子的好时机,于是她笑意盈盈,领着顾云锦几个,热情与各家贵妇寒暄。 若是按照许氏本意,她是不想带两个庶女的,但上官氏特地说了,让她带着女孩子们认一认人。 婆母手段不露声息,却细尝下来却极为厉害,许氏算是忆起从前刚进门的时日了,畏惧心思不觉再次冒头,她也不敢阳奉阴违,老老实实带着顾云锦几个款待来客。 这个时候上门宴饮恭贺,讲究早些为宜,越是关系亲厚的人家,到的越早。因此未到午时,宾客就到得差不多了。 顾云锦几人今日也有任务,她们是家里仅有的当龄女孩,负责招呼各家闺秀。 这些女孩子们自动分成两拨,看似连成一片,实则泾渭分明,难以僭越。 嫡女们自持身份,不会与庶女来往,而能出门应酬的庶女们,或有几分眼力劲,或碰过钉子,也不上前自讨无趣。 顾云锦今儿穿了粉色绣金交领褙子,妃红海棠花纹裙,乌黑的秀发挽了个垂鬟分肖髻,鬓边簪了一支缠枝点翠金步摇,正与一群庶女们分坐在花厅外的小亭处。 她衣饰华丽,气质娴静优雅,举止从容有度,虽不多话,但每每开口必恰到好处,让小亭内外气氛和谐,看着竟不比嫡女顾云嬿逊色。 便是沉默寡言的顾云淑,动作同样大方得体,姐妹两个一点儿不似单在嫡母手底下过了十几年的人。 某些别家庶女留心见了,不觉心下愤愤,颇觉不平。同为庶女,这人与人之间的命怎就差这么远。 其实,以许氏为人,自不可能费心教庶女们规矩等事,这一切要归功于武安侯夫人上官氏。 俗话说,先敬罗衣后敬人,这个罗衣,意思外表与穿着打扮。这话虽有些讽刺意味,但也不免说白了世道人情。 到了这些子京中上层人家,这罗衣的概念,就要更加复杂的,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便是言谈举止及礼仪规矩了。 规矩这点子东西,讲究经年累月,与自身融为一体,举手投足皆自然的。意思就是,恶补只能学个皮毛,骗不得人,这些眼光毒辣的贵妇贵女们,一眼便能看破。 勋贵或者官宦世家,万万连下仆都举止有度的,女孩子们耳濡目染,要说真粗野,那是不可能的。但其中也有精细与粗糙之分。 顾云锦自小思维清晰,她知道规矩的重要性,每每到正房请安时,便不动声色观察许氏母女的每个动作,用以模仿学习。 经年累月,这效果不错,只可惜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到底不够流畅。 这般过了几年,到了顾云锦七八岁的时候,事情有了变化。京城特地打发了几个嬷嬷过来,说是给三个姑娘教导礼仪规矩的。 上官氏虽身在京城,但精明如她,也有法子了解二房诸事。孙女学规矩很重要,她便遣了几个心腹嬷嬷过来。 许氏虽不喜,但却不能拒绝,加上这些嬷嬷是上官氏的人,根本不惧她。于是,顾云锦经过两三年的系统学习,不论是规矩细节,还是衣饰搭配,或者待人接物,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顾云锦理解能力强,学得又快又,那嬷嬷闲暇之余,也给她细细讲解京中各家关系。如今回到京城,见到了人,再比照记忆对号入座,她今天招待宾客的任务做得不错。 那边上官氏特地观察一番,倒是暗暗点头。 余氏有些惊诧,不过事不关己,旋即便抛开了。只有一个许氏,见状面色先暗了暗,须臾又阴转晴,恢复了正常。 大花厅内外欢声笑语,衣香鬓影,有一仆妇来禀,戏班子准备妥当,随时可开弦起鼓。 上官氏便笑着招呼众人,往搭在花园子一侧的戏台行去。 诸位贵妇说说笑笑,鱼贯而出,大花厅瞬间便空下来了,只余一水儿身穿葱绿色比甲的丫鬟留在原地,收拾茶碗盏碟。 小亭这边是小辈,自然慢些,不过也起身去了。 顾云锦慢了一步,她方才喝的茶水不少,如今有腹胀之感,打算先到更衣的厢房整理一番,然后再过去。 所谓更衣,便是解手的文雅说法。 她待女孩子走得七七八八,正站起身,忽然旁边收拾茶碟的丫鬟手一重,打翻了半盏枣儿银耳羹,刚好歪在顾云锦欲抬起的纤手上。 顾云锦垂首,这羹是甜的,那只玉白的小手立觉黏腻,她不禁微微蹙眉。 那丫鬟年纪不大,不过十三四岁,见闯了祸,忙跪下请罪。 顾云锦无奈,这羹撒也撒了,责骂已不可弥补,况且今日是堂兄大喜之日,她一个刚归家的庶妹,也不好撵人骂狗的,只得道:“无碍,起罢。” 那小丫鬟起了身,忙殷勤道:“四姑娘,奴婢伺候您到后头净手?” 顾云锦道声不必,她有诸多丫鬟仆妇专门伺候,实在无需多费一人。反正她要去更衣房,那地儿有备有香汤,她顺道洗了便是。 忘了说一句,顾云锦身边的大小丫鬟仆妇,早就备齐了,与顾云嬿待遇一般无二,拢共三十余人。祖母上官氏还特地从身边拨了三个大丫鬟过来,给姐妹三人每人一个,她身边这个名唤红杏。 红杏为人谨慎,办事稳妥,她既是祖母赏的人,又与许氏没有勾连,自然而然,便成了顾云锦除了碧桃外最器重的人。 那盏银耳羹倒在顾云锦的手上后,又紧接着在小几上滚了滚,要往地上摔去,刚好站在小几旁边的红杏忙伸手挡了挡,被甜汤溅在衣袖裙摆上。 顾云锦起身,吩咐红杏先去换了衣衫后,便带着碧桃,往外行去。 更衣过后,又仔细净了手,顾云锦沿着抄手游廊,正要往戏台子方向行去,不料,前方拐角处转出一个身穿湖蓝色比甲的丫鬟。 这个丫鬟顾云锦认识,正是嫡母许氏跟前的大丫鬟,名金枝,她见对方行色匆匆,似是冲自己行来,不禁微微挑眉。 那金枝果然是往这边来的,她行至顾云锦面前,福了福身,禀道:“见过四姑娘,二夫人命奴婢传话,说是有事要寻姑娘过去。” 顾云锦有些惊诧,今天这日子,许氏不是得在戏台子那边招待女宾么?怎么还会到别处去。 她的目的地正是戏台,若许氏在,就不必另打发人传话了。 不过,顾云锦心中虽如此想,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点了点头,道:“既如此,你便带路罢。” 金枝再福了福身,便转身在前头带路。 这些许氏跟前的大丫鬟,往日在顾云锦这边,总是要隐带轻慢的,但她们是下仆,往往更懂看人眼色,回了侯府后,态度便恭谨起来了。 顾云锦倒没有一朝势起,便居高临下,她说话既不跋扈,也不软弱,语气只属寻常。要知道小人物有时候,也能推波助澜起大作用,得罪嫡母跟前的大丫鬟,那是有害无益。 顾云锦见金枝领了路,便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跟在后头。 描金长廊延绵,红漆大柱厚重,齐整夹道宽敞,处处雕梁画栋,远近景色如画。 顾云锦归京不过半月,这武安侯府还没认真逛过,她一边徐徐而行,一边漫不经心扫视四下。 侯府很大,但走了不足一炷香功夫,顾云锦便发现有些不对劲。 这金枝开始时,是往后头行去的,因此顾云锦一干人都不以为意。 接着,她开始左绕右绕,时前时后,有时穿廊有时过巷,此刻又时值中午,不能看日影判断方向,这侯府建筑大同小异,若是寻常初来乍到之人,有了许氏名头,怕是会绕昏头并放心地走下去。 但偏偏顾云锦从不信任许氏,有了前世见闻,她会把对方当成一个强大且不可除的敌人,心中忌惮防备,却无多少畏惧。 且她是一个方向感颇强的人,顾云锦虽不认路,但却直觉这方向不对。 众人走着走着,四下愈发僻静,且看方向,似乎是往前院方向行去的。 顾云锦一旦察觉有异,便立即站住脚,金枝走出几步,发现不对,便回头惊诧道:“四姑娘,您……”为何就不走了。 顾云锦心念急转,忽然想起一事,心中立时敞亮,她挑眉,看着金枝,淡淡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往何处?”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顾云锦说话不紧不慢,面上不动声色,金枝闻言却一愣,似乎没想到会听到这种问话。 随即,她往前一指,笑道:“四姑娘,咱们快要到了。” 顾云锦眸色并无起伏,她依旧静静看着眼前的金枝,只牵唇淡淡一笑,她往日木讷懦弱的扮相大概太过成功,以至于嫡母直接忽略掉她身后一群下仆了。 她不认路,这群丫鬟婆子中,肯定有人认得,许氏却笃定她会跟着金枝走。 顾云锦那抹笑意,带上了几分讥讽。 金枝当大丫鬟已有四五年,在许氏跟前颇有体面,她虽为奴婢,但往日主子独大,她心气颇高,倒有几分瞧不上顾云锦顾云淑两个姨娘生的庶女。 她是聪明人,知道时过境迁,往昔的态度再不可提,这半月来也做得颇好,但顾云锦此刻驻足不前,金枝怕回去不好交差,心中一堵,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轻慢便重新冒头。 金枝脸上笑意一收,道:“四姑娘,若让二夫人等急了,怕是不妥。” 这话,已经带上威胁了。 顾云锦本已了然,金枝急切的态度让她心中更为笃定。她不屑与个奴婢争辩,只冷冷一笑,便转身往回行去。 金枝急了,绕过来拦住,蹙眉道:“四姑娘,这是二夫人的意思。” 许氏吩咐差事时,态度很慎重,若她没能办妥,怕是要糟,金枝心下一慌,又有些怒,因此语气已强硬起来,恫吓之意昭然若揭。 顾云锦有丫鬟婆子簇拥,金枝到不了近前,她也没多话,直接吩咐婆子把人叉开,待障碍清除,她再继续举步往回走。 许氏什么心思,顾云锦很清楚,必定就是为了她那娘家草包侄儿。 二房回了武安侯府后,祖母态度很分明,庶女与嫡女的待遇相差不远,而许氏大概也往顾继严那边探问过,遭到了拒绝。 总之一句话,许成德想要以正常程序娶侯府庶女,是绝对不成的。 嫡母为人霸道手段强硬,在她眼中,从没把顾云锦一个庶女当回事,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顾云锦就是不接着往前走,也知道等着自己会是何事。 今日武安侯嫡孙大喜,前院宾客如云,若顾云锦蠢笨些,或者对许氏过分畏惧,便会被诓到前院,而许成德必定等在那处。 二夫人外侄与顾家庶出的四姑娘情愫暗生,两人私会被外宾撞破。接着,为了圆上侯府颜面,顾家必定会对外宣布,这两孩子未归京前,便已定下婚盟,只待回京完婚。 有了婚约一层外衣,便是这事出格些,也能被遮掩过去。 对比起武安侯府的体面,顾云锦一个二房庶女,实在不值一提。 而许氏本人,大概会受些责罚,但肯定不重。顾继严膝下唯有二子,皆她所出,罚得太重,就会伤了两个嫡子的脸面。 她与两个嫡兄弟放在一起,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更何况到了那时候,顾云锦已经没了联姻价值,跟嫡子们更是不可比拟。 许氏手段虽粗暴,但细细思量后,却是全无破绽。她多年当家主母,果然也不是白当的,各中厉害关系分析得清楚明白。 顾云锦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金枝被叉开,目光转冷,顿了片刻,便抬脚往回走。 她今天拒绝跟金枝走去,等于与嫡母半撕破脸,顾云锦清楚此事,不过她此刻心内一片平静。 方才心念急转间,个中厉害关系她已想了个透彻,两害相权取其轻,若真与许成德搭上关系,嫁予那等无能之人,她这辈子算毁了。 顾云锦厌恶许成德,想及此,她不禁蹙了蹙眉。 她身后碧桃等人有聪明的,已经想到了,但她们的主子是顾云锦而非许氏,身契亦在上官氏手里,便是有所变故,还有余氏在。 众人紧紧跟上,心下暗暗庆幸,幸亏主子不是个懦弱糊涂人,不然便是她们苦劝,怕也掰不回来。 …… 金枝左右转悠甚久,不过刚刚转向前院方向,便被顾云锦揭破,一行人此刻仍在后宅深处,往回走了一段,便能听到锣鼓铿锵之声。 顾云锦顺着这方向走,没多久,就到了戏台子处。 她面上一派自然,微笑回到贵女群中,抬头望向戏台子。 这戏班子是京城中名气最响的,一折《贵妃醉酒》,让台下诸人全神贯注,目不转睛。 不过,这当中许氏似乎心不在焉。 顾云锦冷眼看去,见嫡母似乎有些坐不住,端起茶盏呷了口,片刻后,便状似不经意地转身往后看来。 顾云锦余光一直注意着那边,许氏骤一见她,面上的微笑端不住了,脸僵了僵,片刻后方慢慢回过头,坐正身子。 她敛目,果真如意料中一般无二。 顾云锦心中存事,此后,貌似专心看戏,实则时刻关注斜前方顾家长辈那一片,嫡母却没有再次回过头。 不久后,许氏起身更衣,回来后,身后缀了一个金枝,嫡母再扫向这边时,眸光闪过一丝冷意。 顾云锦见状,面上神色不变,心下却微凝。 好在没过多久,她期盼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个丫鬟在替换茶盏的间隙,附在上官氏耳边,细细轻语片刻。 丫鬟离开不久,上官氏回身看着许氏一眼,目光隐晦。 直到此刻,顾云锦一直绷紧的心神方松乏下来,她微微吁了一口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上官氏耳聪目明,侯府中发生的事瞒不过她,有了祖母介入,顾云锦的处境无虞。 她庆幸幸,许成德投奔没多久,父亲便调任回京了,要不然,许氏的手段防不胜防。 不过饶是如此,顾云锦心下仍轻叹,她这边是大致妥当了,但还有一人需要担忧的,那便是林姨娘处了。 大妇要为难妾室,实在太过容易了,且上官氏也不会放在心上。 想及此,顾云锦刚松下的柳眉再次微蹙。 这很无奈,然而不论林姨娘本人,又或者顾云锦,即便让她们再次选择,也不得不如此行事。 …… 当日宴席散了,送走了满堂宾客后,顾继严刚想回去歇歇,便接到上官氏的传话,说让他过去一趟。 亲娘要见他,便是顾继严喝了不少酒,也立即提起精神往后面行去。 顾继严脚步匆匆赶到颂安堂,不过刚进了院门,他便听见正房里头骤然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这是为数不少的瓷器落地后,尽然粉碎的声音。 顾继严闻声一惊,微醺之意全消,他忙三步并作两步,掀起门帘子冲进屋内。 他了解自家老娘,上官氏脾气未必很好,但修养却绝对到家,这种摔盘砸碗的事儿,她基本是不干的。 尤其适逢嫡长孙成亲,今儿是正经的大喜日子。 由此可见,此刻上官氏是气狠了。 顾继严本就是孝子,又多年未见双亲,正是分外体贴之时,他一急,连丫鬟打起帘子都等不及了,直直冲进门。 眼前满地碎瓷,甚至已溅到门帘旁,顾继严一个收势不及,差点重重踩了上去。 他连忙顿住脚,酒意统统化作冷汗出了,松了口气,顾继严方抬眼看去。 只见上官氏满脸怒容,未及梳洗,正板着脸坐在炕上,她面前站了一个许氏,正垂首不语,看不清其表情。 顾继严见状,眉心立时蹙起,他绕过碎瓷,上前给母亲请了安,并关切询问道:“娘,这是有何事?”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是许氏之故了,问罢后,顾继严侧头瞥了发妻一眼,嘴里继续说道:“若许氏有不妥之处,娘且告诉儿子,儿子自会多加训斥,娘你万勿因此气坏了身子。” 小儿子的关怀,让上官氏脸上松了松,不过随后又板住,她朝身边的嬷嬷抬了抬下颌,然后对儿子说道:“你那媳妇出京多年,早已无法无天,竟这般肆无忌惮作为,你且听听。” 那嬷嬷双鬓微白,是上官氏当年的陪嫁丫鬟,一向忠心耿耿,因此颇得顾继严兄弟尊重,她得了主子的示意后,便往前一步,开始将白日之事一一道来。 上官氏手眼通天,嬷嬷知之甚详,她颇有体面,根本不忌许氏这个二夫人,自是知不不言,言无不尽。 她从当日许氏命庶女出前院开始,一直说到小丫鬟故意碰到甜羹,支开红杏,再说许氏派金枝诓骗顾云锦,最后,她连许成德那边的准备也说了个一清二楚。 若顾云锦在此,她必会再次庆幸,果然如她白日预料一般无二。 嬷嬷口齿清晰,把事儿说了个抑扬顿挫。而许氏做归做了,但此刻当着婆母丈夫面前,这般被人清晰刮下面皮,一切龌蹉心思尽显无遗时,她亦是又羞又气,一张无甚特色的圆脸青紫交加。 顾继严听到最后,面上已经阴沉一片。许氏跟他提过这事,只不过他的女儿,便是庶出,那许成德也是配不上的,他当时顾忌发妻颜面,一口否定便罢,也没出言讥讽姓许的白日做梦。 他以为这事已罢,却不曾想到她还敢出此毒计,顾继严一贯知道许氏性子有些左,但不想竟如此胆大。 嬷嬷说罢,便退回去了,顾继严眸光冷冷,沉默片刻,方躬身对母亲说:“娘,儿子无能,教妻不严,让娘费心了。” 随后,他接着又道:“既那许成德是祸患之源,咱家伺候不起,明日一早,便请他出去罢。” 顾继严为官多年,一直平步青云,很大程度依仗他的冷静处事。 事情已经发生了,暴怒无用,如何解决才是最关键的。 对于古代女人来说,子嗣果然是关键。许氏生了他仅有的二子,顾继严便是再如何生气,也不得不考虑两个儿子,处罚过了,两个嫡子在府里便没了脸面。 顾继严投鼠忌器。 另一个重要因素,便是顾云锦到底没有损伤,日后有母亲看着,许氏也不能如何。 撵了许成德,此事便不可能有后续发展了。 顾继严心绪清明,话罢,便对上官氏拱手道:“许氏便烦劳娘了。” 上官氏点了点头,对一脸惊诧的许氏道:“你回去后,就闭门给我抄三个月法华经,寅初起申末止,午间歇半个时辰,我会遣人看着,你不可懈怠。” 随后,上官氏声音一冷,喝道:“许氏可知晓?” 婆母态度严厉,且许氏嫁予顾继严近二十载,更清楚他说一不二的性子,她胸膛剧烈起伏片刻,最终压下一切不甘,嚅嗫应道:“儿媳知晓,自不敢懈怠。” 许氏垂首,掩去眸中一抹恨意。 顾云锦有婆母看着,她不能如何,可是二房不是还有个林姨娘么?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再说秦王赵文煊,他自那日午后离开了通州报恩寺,便赶回了秦地进京的队伍当中。 仪仗队伍浩浩荡荡,速度自是慢上许多,到了顾士铭成亲前一天,赵文煊方抵达京城郊外。 藩王进京,自有一整套严谨的规矩,秦王先命人向京中递了折子,皇帝当日便批了。 次日,礼部官员出迎,秦王的队伍便可进京。 赵文煊先行进宫见驾。 建德帝年五十有七,保养得宜,看着不过四十许,他在御书房见的赵文煊。 赵文煊大礼参拜。 建德帝叫起赐座,并仔细端详赵文煊一番,他见四儿子虽面色苍白,但双目有神,行动依旧有力,心倒放下了。 这儿子自小习武,为人沉稳且颇懂军事,建德帝结合实际状况,便将他的封地定在千里之外的秦地。 有亲儿子镇守秦地,北拒鞑靼,他更放心,数年来,赵文煊也没让他失望。 不料,到了前两年,建德帝欲宣他进京赐婚时,那传旨之人到了秦地,反派人飞马回报,说是秦王急病,来势汹汹,已是不起。 建德帝大惊,赶紧遣了御医太医出京,快马加鞭赶往秦地医治。 万幸的是,赵文煊身体一贯康健,到底熬过来了。 而赵文煊足足病了大半年,又养了一年身体,方启程上京。 建德帝见儿子安好,心下甚慰,他待赵文煊坐下,方温言道:“老四,你前年病势汹汹,耽误了娶妃之事,如今既已大好,便该大婚了。” 赵文煊恭敬应道:“儿子劳父皇费心。”说到此事,他不免想起顾云锦,袖下的大手紧了紧。 建德帝捋了捋长须,笑道:“此乃应有之事也。” 随后,父子二人又说了半个时辰话,建德帝政务繁忙,他便吩咐赵文煊去见皇后。 赵文煊起身告退,出了御书房,便往坤宁宫方向行去。 到了坤宁宫外,刚往里头递了话,皇后便传了赵文煊进殿。 赵文煊入殿见礼,皇后忙叫了起,让他到跟前坐了。 “煊儿,”皇后目带关切,道:“太医回宫禀了,说你身体已大好,只需好生调养,便能无碍么?” 她眉心轻蹙,细细打量赵文煊面色,又说:“这已是养了一年,你脸色怎地还如此苍白。” 皇后穿了玫瑰红蹙金绣凤宫裙,头上未带凤冠,仅簪了一支宝蓝点翠攒珠钗,她这一身是日常便服,平日若非见关系极亲近者,绝不会如此穿戴。 赵文煊虽非中宫嫡出,但他的生母章淑妃却与皇后同出一门,两人是亲姐妹。 章淑妃薨后,四皇子赵文煊还小,不过三四岁年纪,皇后作为亲姨母,自是怜惜万分,接了他养在膝下,百般关怀,其时未封太子的大皇子待遇一般无二。 因此,秦王与中宫关系一贯亲厚,赵文煊对皇后也相当敬爱。 此时听了皇后的询问,赵文煊笑笑,解释道:“我身体早已大好,日后再多加调养便是。” 皇后听了也认同,她点了点头,神色轻快不少,笑道:“你本来早两年便该回京娶妃,不想却耽搁了,这回母后定要仔细看过,给你选个好的。” 她说着,面上有些遗憾,叹道:“若非如此,只怕你膝下已有了子嗣。” 本朝皇子多十七八年纪被赐婚,然后大婚。赵文煊两年前十八,正是合适年岁,不想被一场病给贻误了,拖到如今及了冠,方返回京城。 不过,赵文煊非但不引以为憾,反倒庆幸非常,若不然,他怕是不能与锦儿聚首。 他隐藏了欣喜,面上一派自然,道:“世事无常,晚两年亦是无妨的。” 赵文煊想起一事,问道:“五弟也已十七,这回他应亦一起赐婚罢?” 皇后闻言,脸色不由得沉了沉,她道:“母后听陛下所言,正是如此。” 这个五皇子,乃张贵妃所出,张贵妃得宠与建德帝跟前近二十年,爱屋及乌,他自是很得皇父青眼。 张贵妃母子受宠的程度,已到了连皇后母子都要倒退一射之地的地步了。 如今宫中有两大势力,皇后与贵妃分庭抗礼。 若建德帝昏庸,那还好说,只可惜与之恰好相反,他登基数十载,向来极为英明,这就只能说明一种情况了,张贵妃是他的真爱。 中宫安在,太子已立,建德帝本应最看重皇后母子的,只可惜理智与情感交战,理智虽屹立不倒,但情感也不能轻易相让。 这就导致了张贵妃坐大,五皇子到了年纪封王后,却是没有就藩。 没有就藩也就罢了,他反而入朝办差了。 五皇子留京这两年,朝中大臣察觉到皇帝的暧昧态度,也各有心思,两股势力已经悄然形成。 太子的位置已不大稳当了,皇后如何能不急,提起这母子如何能不咬牙切齿。 赵文煊见皇后表现,心中了然,看来他的情报系统并未纰漏,这二年间,太子与五皇子之间的夺嫡之战已开始。 有了前生的记忆,他当然很清楚,到了最后,建德帝急病驾崩时并未留下只言片语,而五皇子不但能与太子抗衡,甚至还能稳胜,若非赵文煊千里挥军,怕是太子便要败北。 上辈子赵文煊一再“病重”,他无暇兼顾京城中事,因此具体细节确是不知道的。 他微微蹙了蹙眉,旋即另起话题,不再与皇后提起五皇子。 接着,两人又说了约摸半个时辰话,赵文煊便告退了。 他本来想等等太子,让兄弟二人见上一面的,只可惜太子临时得了差事,他只得先行离宫回府,待来日再聚。 秦地队伍刚进京,赵文煊并不清闲,且他还另有要事布置,在皇后跟前待上半个时辰,已是极限了。 他离了皇宫,返回京城中的,府内事务一概没有搭理,反招来了暗卫头领。 暗卫头领正是那日报恩寺出现的青衫青年,姓徐名非,他此时已换了一身黑色劲装,进了书房后利落跪地请安。 秦王府正殿的西二间,是赵文煊的外书房,他端坐在浮雕灵芝螭虎纹的紫檀大书案后,道:“起罢。” “事情办得如何?”赵文煊大手放在案上,食指在其上轻敲了敲,他直接开口询问。 徐非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册,因事涉机密,书房内并无宫人侍立,他便缓步上前,将名册呈在紫檀大书案之上。 他随即退回原位,拱手道:“回禀王爷,京中人手已经疏理妥当。” 当初赵文煊自报恩寺折返时,他并没有带徐非同行,反倒下了密令,将其先遣往京城。 赵文煊出京就藩前,京中有他布下的人手,待得他几月前再世为人后,又将这几年间培养出来的探子,分了一部分立即赶往京城。 后一批人的忠心程度足够高,但前者放松几年,便要重新审视一番了,徐非这次的任务,便是将这些人仔细梳理一趟,以确保其并无二心。 徐非能当上暗卫头领,能力自然非凡,半个月时间,便已打点停当,待主子进京后,便立即回禀。 赵文煊拿起案上名册,略略翻看一遍,见绝大部分并没问题,只有几个被策反。 他的手指在其中一个人名上滑过,徐非办事妥当,后面详细写了这人的几重上线,其中最后一个,便是此人的新主子了。 越王。 五皇子封号便是越,封地就在富庶繁华的江南之境。 赵文煊的食指在越王两字轻点一下,他这五弟果然是皇父爱子,赵家开国四代,唯有本朝一个五皇子被封了江南。 建德帝既是君又是父,在其他诸子面前,他先君后父,也就赵文煊遭遇过大病,险些没了性命,险些失去的总让人更珍惜些,因此这回见面才会这般亲和。 不过到了越王跟前,建德帝便先父后君了,也是由此,张贵妃母子的心越来越大,已经暗暗剑指帝位。 想到此处,赵文煊目光一寒。 越王想要顺利继承皇帝位,太子无疑是最大的障碍,而太子受封多年,根基颇深,他要扳动,就必先剪除皇后母子羽翼。 秦王养在皇后膝下,与太子同一母家,虽出京就藩,但秦地是边境,因外有强敌,向来兵强马壮。而他赵文煊本人,便是太子最大的天然党羽。 上辈子,也是因有秦王带兵赶到,越王方功败垂成。 因此,度其能量,度其立场,赵文煊身中奇毒,很有可能就是越王手笔。他虽一直没能揪出下毒者,但从上辈子,便已反复揣测过此事。 案前,徐非继续禀道“……咱们这边叛了一十三人,背后新主,皆是越王。” 赵文煊放下册子,沉声吩咐道:“这十三人,暂不轻动,可放些小消息稳住,来日或有大用。” 这些人,若拔除了,越王自会另找法子,对方有心窥视,未必找不到空子,这般将人控制住,方是上策,况且到了紧要时候,这十来人亦有可能发挥出大作用。 徐非应是。 赵文煊接着又说:“至于原先潜伏在各府的探子,如今需尽数动起来。”他顿了顿,接着又说:“数月前一批人,让前者好生接应,绝不得懈怠。” 建德帝的急病,连御医都束手无策,赵文煊是掌握兵权的藩王,身份敏感,绝不敢以身涉险探问,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这数年里掌握好京中动态,以便随时应变。 一张庞大的情报网必不可少。 徐非领命后,他有些迟疑,犹豫了片刻后,还是问道:“王爷,庆国公府那边,是否亦如此?”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庆国公府的主人姓章,现任国公爷膝下有两个嫡女,次女英年早逝,正是章淑妃,而另一个则健在,她便是当朝皇后。 换而言之,章国公乃赵文煊外祖父,庆国公府则是太子与秦王二人的母家。 赵文煊昔日放探子时,庆国公府循例也给放上了,不过,这批探子们只是蛰伏,从未启用。 主子方才的吩咐是尽数动用,照理说庆国公府也不例外,但徐非跟随秦王多年,对旧事颇为了解,故有此一问。 赵文煊闻言,食指在书案上轻敲几下,沉吟了片刻,方点头表示了肯定。 徐非得了答案,便利落应了一声,告退后下去安排。 大书房内仅余赵文煊一人,他并未唤人入内伺候,独坐片刻,便站了起身。 他一身蓝色锦袍,长身而立,缓缓踱步至隔扇窗旁。 透雕回纹的隔扇窗半掩,赵文煊伸手推开。 庭院中植有两颗西府海棠,花树已有年数,高大虬结,时值春季,一树粉白喧嚣灿烂,清香溢满庭院,随风送进书房。 赵文煊见状,不禁扬唇微微一笑。 他想起顾云锦了。 顾云锦颇喜爱西府海棠,在秦地王府时,每逢花季,便要与他一起共赏,只可惜赵文煊彼时身体不佳,并不能驻足久看。 她却并不在意,每每看了片刻,便很是欢喜,主动要回转。 赵文煊心疼,只可惜无可奈何,他有次便安慰她,说京城中,有两棵海棠花树异常茁壮,若有机会,便领她进京看看。 顾云锦欣喜说好。 那时候说的,便是眼前这两棵。 相恋越深,赵文煊越觉得亏欠爱人,他把这个承诺放在心头。 在他生命的最后两个月里,赵文煊还须领军东进,其时顾云锦痛心难抑,不禁落泪,他还安慰她,说两人到京城看了海棠花后,日后他不在了,她母子留在京中,这海棠树便替他陪伴在侧。 只可惜,不待他咽气,顾云锦母子便先一步离去。 想到此处,赵文煊剑眉紧蹙,胸腔处再次泛起窒息般的疼痛。 他再世数月,每每忆起往事,心中疼痛依旧不减分毫。 赵文煊狭长眼眸微微眯了眯,目中闪过一抹寒光,此仇此恨比海深,他这辈子定要揪出仇人,将其挫骨扬灰。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方压下激烈翻涌的思绪。 良久后,赵文煊抬眼,微微扬唇一笑。 他的锦儿,很快就会再次回到他身边,这辈子,他必定要护住她母子周全,并与她长相厮守。 …… 经过许成德被撵以及被罚抄经二事,许氏对顾云锦这个庶女切齿痛恨,但上官氏明显护着,她显然暂无计可施。 许氏一边低头抄着经文,一边抬起眼皮子瞥了眼左侧。 她身边坐着上官氏派来的嬷嬷,这人有体面,办事又一板一眼,她一刻也不能混过去。 许氏抄了两天,手腕子又酸又疼,她想着还有三月,不禁又气又恨。 她唇角抿紧,面色暗沉,四丫头动不得,不是还有个林姨娘吗? 顾云锦能出门子,林姨娘却是要一辈子待在顾家的。 许氏心下冷笑,正房大妇要折腾妾室,没人能挑出不是来。 她心里想着事,手上动作不觉顿了顿,一滴墨汁落在纸上,这抄了半张的经文便废了。 旁边嬷嬷眼皮子也不抬,手上戒尺看似轻巧一挥,“啪”一肉击声响起,许氏吃痛,狼毫落在案上。 旁边丫鬟上前,十分熟练地捡起废掉的纸张,换上新纸,然后拾起狼毫蘸了墨,递到许氏手里,道:“二夫人,请。” 嬷嬷手上很有分寸,许氏手上虽疼,但没受伤,皮肤上仅余些许红印子罢了,片刻即散,她咬牙,接过毛笔继续写着。 此一刻,许氏心中恨意到达顶峰。 只是,她并不知道,无需三个月之久,便是她此刻解除了责罚,亦无法报复了。 当天,宫中颁下旨意。 凡京畿之地勋贵官宦之家,有女年十四至十七者,礼部登记造册,两月后进宫备选。 这是要选秀。 此次选秀的范围是京畿之地,而选秀有一贯的规矩,四品或以上官爵之家的未定亲闺秀,如无特殊缘由,皆在应选之列。 换而言之,武安侯府二房三位姑娘,都在此范围当中。 一收到了消息,整个侯府都沸腾起来了,下仆暗里议论纷纷,当家的主子们鼓噪。 “严儿,当真要选秀?” 上官氏其实并无怀疑,只是情绪激动之下,话就说了出口。 顾继严正坐在上官氏下手处的玫瑰椅上,他抬手捋了捋颌下短须,笑着点了点头。 上官氏脸上露出几分喜意,旁边武安侯顾青麟及世子二人,亦面带微笑。 武安侯府虽是勋贵之家,高门大户,但在京中上层,亦不过属中等水平。 只差一哆嗦,谁不想更进一步?外戚庆国公府煊赫数十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谁人不羡慕?谁人不眼热? 武安侯府诸人本谨慎,从不轻易冒进,只是如今越王留京,与太子已成分庭抗礼之势,建德帝并没阻止,显然是默许了。 太子名正言顺,素有根基,而越王母子简在帝心,在建德帝的纵容下已迅速成了气候。 夺嫡之势已经形成。 武安侯父子三人,领的差事虽非最瞩目,但却在关键处,他们是逃不开站队的。 顾青麟嗅觉敏锐,在越王受封却没就藩那刻,他便有了想法,如今考虑再三,与其左右逢迎将来两边不讨好,不若索性趁早站了队,日后也好谋个出处。 于是,父子三人书信商量过后,便一同使劲,将外放多年的顾继严调任回京。 虽并未为了裙带攀附,但若说最顺理成章的站队方式,莫过与赐婚了。 东宫妻妾不多,必要充实,而排行四、五的秦王越王,正到了迎娶正妃之龄。 虽建德帝年事渐高,身边又有张贵妃,后宫久不进新人,但明眼人也能看到,一场选秀就在近日。 自秦王离开封地进京之日,许多人心中便有了底子,该准备的已准备起来,不愿意女儿到皇子身边的,亦趁早定下女婿人选。 而武安侯府,世子膝下的女儿,大的已经出嫁,小的还没长起来,仅二房刚好有三个适龄女儿。 这次顾继严调任回京,惟二房女眷不明就里,其余人皆心中了然,便是余氏,也有所猜测。 男人多重色,而顾云锦貌美,便多增添了几分筹码。 上官氏对顾云锦颇为满意,亦是因此,她对许氏撮合许成德之事,更添了几分愠怒与厌憎。 顾家几人略略商量片刻,末了,上官氏嘱咐顾继严,要多注意许氏,不要让她设法折腾林姨娘。 顾继严是二房男主人,他以前只是无心搭理,但并不代表他不能作为,后宅上官氏本人也会留神,母子一起关注,许氏便扭不出花来。 顾云锦虽是庶出,但若真进了皇家,这事儿反倒是成了次要,初始身份低些无妨,日后变化难料。 在金枝诓骗一事中,顾云锦当机立断,上官氏对此很欣赏。 在皇家这种要命地方,女子可以不聪颖,但必须要懂得审时度势。 顾继严本意亦如此,听了母亲的话后,他当然就点头应了下来。 再说顾云锦这边。 她得了这消息后,头一个反应是错愕与震惊,缓了片刻后,庆幸与释然涌上心头。 那日半路折返后,顾云锦虽知自己做得正确,许氏也被祖母责罚了,但她一直无法欣喜,反倒是心头沉甸甸的。 有祖母愿意看护,她是无虞的,但林姨娘呢?她的亲娘要一辈子在嫡母手底下过活,能吃的亏多的去了。 要解决这个问题不是没有办法,那便是嫁一个身份足够显赫的男人,以夫家的能量以及她的地位震慑许氏,上官氏是聪明人,知道该如何做的。 在这个男权至上的古代社会,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只是这个法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成功机会却几近于无。她不过是个庶女,在这个婚配极其讲究出身的时候,要找个能恫吓许氏的夫婿,实在毫无可能。 许氏是武安侯府二夫人,夫婿能力出众官阶颇高,不要说她,便是嫡姐顾云嬿,也是全无可能的。 这种情况下,便是有了林姨娘一再安慰,依然无法让顾云锦心下稍松。 正前无去路之际,如今这个机会却出现在她眼前,天底下还有谁家比天家更尊贵,这教顾云锦如何不释然欣喜。 只是林姨娘却不这想,她忧心忡忡,对女儿说道:“锦儿,这皇家不是好相与的,要不咱们不凑热闹了吧。” 顾云锦虽在应选之列,但选秀这玩意,要中选难,但要落选却极易。 顾氏二房就这么十来人,也多年明争暗斗不断,林姨娘自己左闪右避才生下女儿,对各中苦处深深了然,若是到了皇家,怕是会艰难十倍不止。 她仅有一点骨血,当然不希望女儿受这个罪,便蹙眉道:“要不,咱们落了选,届时配个门当户对?” 林姨娘心中忧虑,她低声说:“这天家富贵,但皇子们女人却是极多的。” 上官氏已经对姐妹三人说了,这次选秀,意在给适龄皇子挑选妻妾。 “姨娘,”顾云锦搂着林姨娘胳膊,笑道:“门当户对的人家,男人就仅我一人了?” 若以这标准选夫婿,这年头,嫁人就好比买彩票,中大奖的几率小得可怜,只能当梦想。 在生存面前,情爱之流便得倒退一射之地。顾云锦穿越多年,对这个问题早已抱着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豁然心态了。 在她看来,夫君有三两个妾室通房,还是有一堆女人,其实本质差别并不大,这皆不是她心目中的丈夫。 既然如此,想到得到一些好处,就必须拿另一种东西去换了。顾云锦觉得,这不难理解,也不难接受,只要不投入感情,便能坦然以对了。 她笑着安慰林姨娘,说:“姨娘,你知道的,这对我来说,其实并无差异。” 况且,落选之后,祖母的态度得另说,能不能费心替顾云锦挑选好人家,那还是未知之数。 顾云锦想起祖母宣布此事时的神态语气,她微微挑起柳眉。 女儿的想法,林姨娘多年来也有些了解,她一时语塞,又左思右想片刻,最后,只得轻叹一声,嘱咐道:“锦儿,无论如何,你都需好好过。” 说到底,她对府中形势,也非一无所知。 顾云锦笑着应了,又打趣道:“姨娘,你女儿又不是王嫱西子般人物,未必就能中选,咱担心得太早了。” 林姨娘嗔了女儿一眼,拍了拍她的手。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两月时间匆匆即过,转眼便到了初选之日。 宫中旨意颁下后,户部严格审查以及核实的符合条件的闺秀,造成花名册,这些便是参加初选的所有女子了。 初选是由专门的宦官及嬷嬷负责,花名册上的闺秀,按年龄大小列队,顺序进宫。 先由太监们远观近看,将过高的、过矮的、过胖的、过瘦的挑选出来淘汰,当然,五官不正的出局。 再下来,便是嬷嬷的事了。 风度、仪态或者站姿、行姿等等方面不妥,又或者在整体中处于下游的闺秀们,统统淘汰。 这一轮,十者余其五六。 当然,能让宦官嬷嬷肆意挑刺淘汰的,基本都是出身相对较低的闺秀,一来是自幼教育的硬件问题,二来便是家中权势地位了。 顾云锦出身武安侯府,虽是庶女,但也不在挑刺之列,她仪态规矩极好,于是便顺利通过初选。 顾云嬿与顾云淑也通过了。 回家歇了两日,便是复选了。 天色未亮,顾云锦便乘车抵达神武门外,她刚被碧桃搀扶着下了车,身后的篮蓬小车便按指挥快速离去。 顾云锦扫了四周一眼,人已经来了不少,由于按规定不能上妆,在场诸女皆素面朝天,有相貌绝佳的,也有仅是清秀的,大家三五一群的聚集在一起。 至于相貌平庸者,若没有强硬如金刚石般的背景,初选便给刷下去了。 顾云嬿显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瞥一眼顾云锦精致的眉眼,暗哼了一声,撇过头去不说话。 不过她也没离开,顾家姐妹刚刚归京,并无相熟闺秀,且上官氏特地嘱咐多次,让三人不得随意乱跑,因此,顾云嬿也没离开。 顾云锦微微挑眉,也没在意,她反倒细细观察四周,尝试将脑海里的信息与真人对应起来。 这两个月来,她一刻也不得空闲。余氏上官氏轮流上阵,再加上新聘请的教养嬷嬷,给姐妹三人强化礼仪,以及科普选秀流程以及注意事项,还有一个,便是分析各家有竞争力的对手了。 顾云锦既然决定了往选秀上使劲,她便拿出当年高考般的严谨态度对待,该谨记的谨记,该留神是绝不轻忽。 仔细看了一圈后,顾云锦心底有些谱了,最后,她将目光放在最多人聚集的一撮地方上。 那地儿人多,但明显众星拱月,焦点是中间处一位容貌秀丽的闺秀。 这闺秀细眉长目,肤白眉黛,五官清冷如月,此刻正下颌微抬,露出一截子炫目的白皙颈脖,面色与她长相一般孤高冷淡。 旁人面带讨好与她说话,她亦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顾云锦挑眉,这姑娘冷淡的面容上,透着一股子不情愿,抿着唇角,毫无喜意。 这时,不远处有人悄声说话,“看,那个便是庆国公府五小姐。” 那人偷偷一指,正指向那清冷闺秀,随后她又道:“庆国公府唯一适龄的姑娘,还是嫡女,这运道是常人再难求取的。” 话语中说不出的羡慕。 顾云锦闻言恍悟,原来这便是庆国公府五姑娘,难怪这般高傲自许。 庆国公府是外戚,现任章国公爷是皇后之父,太子外祖父,这个章五姑娘,便是太子与秦王的嫡亲表妹了。她既然参加了选秀,那中选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而且份位肯定不低。 顾云锦虽不羡慕也不妒忌,但她现在奋斗的目标,人家不废吹灰之力便稳握于手了,她也不得不感叹一番。 旁边的顾云嬿又轻哼了一声,顾云锦侧头看去,她见嫡姐唇角紧抿,目中流露出一抹嫉恨之意。 初选结束后,上官氏已经向姐妹三人坦言,太子与越王之争,武安侯府选择的是太子一方。 换而言之,若是被赐婚越王,那就要被家族放弃了。 没有娘家依靠的女子很不易,尤其是进了皇家者,这是一件相当可悲的事,特别是现在太子越王二人,都在竭力争取各方势力支持的时候。 若中选,就只能往太子或者秦王身边去。 秦王已就藩,赐婚不久后,便会出京返回封地,他的妻妾,自然是要跟随的。而太子这边,一旦登基,便是皇帝了,东宫诸人便是妃嫔,若有幸生下皇子,还能有无限可能。 顾云嬿的目标,想当然是放在太子身上的,哪怕太子已娶妃。 推己及人,她觉得章五亦如是,这么一个强敌横在眼前,顾云嬿脸色立即阴沉了下来。 顾云锦见状,蹙了蹙眉,她状似不经意抬手抚鬓,实则推了嫡姐一下,“三姐,务必谨慎。” 章皇后居中宫多年,庆国公府在皇宫的力量绝不容小觑,这般赤裸裸的嫉恨,若是扎了那人的眼,随意使些小手段,便能让顾云嬿喝一壶。 顾云锦对这嫡姐无甚感情,只不过时人处事多以家族为单位的,顾家姐妹一荣未必全荣,但一损肯定俱损。 嫡姐出师未捷身先死也就罢了,她可不想被无辜牵连。 顾云嬿虽骄纵,掩饰功夫也不高明,但她到底不是蠢货,被顾云锦一提醒,便马上回神,迅速低下头。 片刻后,顾云嬿收敛好情绪,她侧头瞥了顾云锦一眼,哼了一声,“我不会感谢你的。” 顾云锦不大想搭理她,刚好时辰到了,宫人提声吆喝,让诸女列队,她正好举步离开,懒得说话。 诸位闺秀按年龄由大到小列好队,神武门大开,在宫人的引导下,众人按顺序鱼贯而入。 宫里的规矩,她们是不能左顾右盼的,顾云锦低头垂目,走过长长的宫道,来带了一处大宫殿。 这处宫殿守卫森严,因为这一轮复选,是由皇后主持。 顾云锦跟着前面秀女,缓步进了宫殿,大家按规矩整齐站好,垂头屏息而立。 在场诸位大家闺秀也知道厉害,一个个安静不语,不论在家如何千娇万宠,此刻已老实站着。 约摸站了半个时辰,顾云锦的腿开始有些发麻的时候,一道尖利的传唱声骤起,“皇后娘娘驾到!” 顾云锦心头一凛,也顾不上腿麻了,忙按礼仪与诸人一起请安。 选秀是国之重典,秀女地位特殊,见帝后无需行跪礼,敛衽下福即可。 一阵轻微而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夹杂着衣料摩擦的些许声响,一群人从顾云锦身侧行过,她余光瞥见一抹明黄色的长长裙摆曳地而过。 顾云锦不敢多看,忙收敛心神,垂目盯着脚下。 “诸秀女无须多礼,起罢。”须臾,一道略带沙哑又相当威严声音响起。 诸女谢恩起身。 接着,皇后言简意赅地说了开场白,第二轮挑选便开始了。 皇后出了题目,是女红,要求秀女们从选料到制作,半个时辰内必须完工。 随即,一群太监抬来不大的板条桌,每人跟前一张,同时一队宫女捧着托盘顺序而入,也是每个人分了一个。 顾云锦定睛一看,红漆托盘不大,上面垒着五六块折叠好的素色布料,颜色各异,还有绣花针,各色绣线,黄铜剪子之类的。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太监在点燃了一炷香,皇后点了点头,他宣布,“开始!” 秀女们一听,马上就动了起来。 大家闺秀们,哪怕不精通女红,也是专门学习过的,做点小物事,是绝对没问题的。 然而在场的秀女,共有一百余人,而众所周知,这一轮是要刷下过半的人。 因此除了要按时完成后,成品还必须得在平均水平线之上了,这般,半个时辰是很紧的。 有个秀女幼时偷了懒,她很清楚自己女红不好,又急又慌之下,连剪子也拿不稳,“哐当”一声掉回托盘处,众人立即侧目,她情急之下,忍不住哭了出来。 一个人哭了,紧接着又有几处细细的哭声想起。 掌事太监抬眼,询问皇后,这些勋贵官宦出身的秀女,他可不敢自作主张。 顾云锦随大流抬头张望,这个角度,她余光可以看见皇后。 自皇后进殿以来,她还是头回看向上首。 皇后保养极好,已经是四十过半的人了,看着不过三十余岁。 她卧蚕眉,丹凤目,肤色白皙,五官明艳张扬,眼神凌厉傲然,身着明黄色凤袍,鬓插一支明晃晃的九尾凤簪,微微一动,硕大明珠颤抖。 皇后模样是威严十足了,只是看着却不甚慈和。 顾云锦见上首之人表情淡淡,下颌微抬,心中仅浮起一个念头。 果然,皇后听见哭声后,眉心微微一蹙,启唇吩咐左右,道:“让出去罢。” 有宫人应了一声,上前请几位闺秀出去,她们是落选了,那些闺秀也不敢再哭闹,只得抹泪退出大殿。 就这么几个呼吸的功夫,几个闺秀就被扫地出门,众人心头一凛,连忙垂头,继续手上活计。 顾云锦定了定神,思考片刻,捡了一块带暗纹的橘红色锦缎,折叠一下,随即手执剪子,快速裁出两块巴掌大的蝴蝶状布片。 林姨娘女红极好,也喜欢教导女儿,因此顾云锦手艺颇佳。她快速将布片缝合,并在边缘处绣上简单的云纹,然后从托盘上捡了香料布絮,将其塞满缝好。 顾云锦捡起丝绳,编了个盘长结,再打了个绦子。 盘长结缝在上方,绦子坠在下首,一个香囊便做好了。 顾云锦完工后,大香还有一小截,她也就持着自己手艺不错,刚刚才会看一小会子热闹的。 待得那香燃尽,掌事太监尖声高喊:“时辰已到,诸秀女罢手。” 紧接着,嬷嬷们巡视,先将没完成的剔除出来。这部分人也不少,因为设想制作难度偏大,而速度又与预想中有出入,结果就没能完工。 此时,大殿上的秀女已十去其三。 最后,便是秀女捧着成品,上前让皇后过目。 顾云锦家世还行,香囊花样虽简单,但手工精细,针脚整齐紧密,于是,便顺利过关了。 之所以有这样的结论,概因为她前头一位是镇国公府嫡长女,这小姐也是做香囊,绣纹全无,针脚松散,只堪堪把布片缝在一起,皇后见了,却和颜悦色点头过了。 镇国公是今上心腹,朝之重臣。 不过让顾云锦说,皇帝绝对不会将镇国公府小姐赐婚太子的,心腹都让你给拉拢了,他还混啥。 通过以后,顾云锦松了一口气,安静站在一边,等事儿结束。 待这轮挑选完了以后,余下的秀女仅剩六十四人,有宫人领着她们出殿,往宫门行去。 顾云锦她们乘车返家,三日后再来,这回需要留宫住宿,一个月后,便是皇帝亲阅的殿选。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顾云锦再次出现在神武门时,肩上背了一个小包袱,里面有几身衣裳以及首饰,这就是她这一个月宫中生活的全部家当。 两个小太监过来检查时,顾云锦给他们塞了两个荷包,荷包轻巧而薄,二人一捏便知是银票,熟练地把荷包往怀里一塞后,他们翻看包袱时虽仍旧仔细,但动作极轻,并没弄乱。 她听到身后有隐带愠怒的女子低语响起,随即便是太监尖利的嗓门,说话字正腔圆、义正言辞。 顾云锦重新背上小包袱,她并没有回头看,这秀女大约是庶女,为人拔尖但嫡母厉害,这塞荷包的潜规则没人知会,只得吃些小亏。 见微知著。 她吁了一口气,跟着队伍往前走,自己虽同样是庶女,但运气却好多了。 果然有对比才有幸福感,顾云锦哪怕一直被关在内宅,基本不能接触外界,她也知道,对比起很多人,她的命已是极不错了。 知足才能常乐。 秀女排成两列,沿着寂静的宫道行走,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放到了此次的目的地,储秀宫。 顾云锦这身子婀娜纤弱,一路下来险些累趴,只不过她并不能掉队,只能咬牙忍着。 进了中庭,顾云锦左右看看,大家同样面有菜色,娇喘吁吁。 进宫选秀是不能带丫鬟的,大家都靠自己走,千金之躯,连续走了这许久,没一个是不累的。 两位掌事宫人见了,也是心下清明,她们长话短说,先介绍了自己,再说了留宿的规矩,就让小宫女们领着秀女们,先下去歇息了。 这一个月内,正是负责管理秀女们的,正是这两位中年掌事宫女,一个姓黄,一个姓刘,俱称嬷嬷即可。 秀女们四人一间房,由于储秀宫配备过来伺候的小太监小宫女极少,大家喝茶打水都得亲力亲为。用膳则集中在一个侧殿,逾时不候,时间一到膳食要收走,没赶上的,只能等下一顿了。 每天上午都有教习嬷嬷过来授课,下午自由活动,范围仅限储秀宫内,如无传召擅出储秀宫的话,一律从重处罚以及取消选秀资格。 这个重罚最轻的是打板子,其他的话,黄嬷嬷没说。 至于外边的人等,无召不得踏足储秀宫半步。 顾云锦抹了抹额头上的薄汗,挑了挑眉,她早就知道,像前世电视剧里头,什么月夜下漫步,然后偶遇皇帝皇子一见倾心啥的,真实情况下,是不可能发生的。 黄嬷嬷说罢,便按着手上花名册,打发宫人领秀女们回房安置。 顾家三姐妹以及另一个秀女同房,顾云锦与顾云嬿分配在里间,其余二人睡外间。 小宫女带到地方,便匆匆转头继续忙活了。顾云锦四人进了门,不约而同往方桌上的茶壶行去,顾云嬿劲大手快,最先提起茶壶,可惜她摇一摇,这把壶是空的。 这时候也没人有力气去打水,只得各自寻了张椅子,先坐下歇歇。 屋里椅子不多不少,刚好四张,两两相对,顾云锦旁边坐着顾云淑。 顾云淑抬头看了对面陌生的秀女一眼,忍了忍,最终没憋住,她轻声对顾云锦说道:“四姐姐,今天没见章五姑娘呢?” 顾云锦目光微微一闪,只侧头说了句,“嗯,我也看见了。” 顾云淑听了这平淡无波的回答,再瞥了对面一眼,便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姐妹二人就各简单说了一句话,不过顾云淑话里的意思,顾云锦懂了。 这个章五姑娘,便是上回所见的庆国公府嫡小姐,皇后她侄女,太子他表妹。 很奇怪,这是选秀的最后一轮了,没参与的话,就等于自动弃权。选秀是国之重典,便是皇帝本人,也不能半途再安插一个人进来的。 顾云锦从前虽被嫡母圈养,但到底是出身勋贵官宦之家,潜移默化之下,这些人家的行事规则她也清楚。 像庆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既然让嫡女参与了选秀,那么章五的日后的路,基本是设定好的,断无选秀过半再反悔中止的可能性。现在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便是中间出现了无法意料的变故了。 这变故是什么,顾云锦自不可能清楚,她也不是好奇心重的人,想了想就抛开了。不来也好,不来就少了个内定的劲敌了。 这事儿她不懂,但皇宫里头却有一个人很清楚,这人便是章皇后了。 秀女们未进神武门,章皇后便得了消息,她板着脸,抬手就将炕桌上的茶盏等物扫落在地。 物事落地脆声碎了一地,殿中侍立的宫人们胆颤心惊,个个垂首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皇后的乳嬷嬷岑氏见了,灰白的双眉微蹙,抬手将宫人尽数挥退。 待人都出去了,岑嬷嬷命人紧守门户,她放上前劝道:“娘娘息怒,五姑娘年幼不懂事,您可不能气坏了身子。” “息怒?本宫如何能息怒!” 皇后气得银牙紧咬,道:“她以为自己是何人物?皇子乃龙子凤孙,她有幸为其正妃,皆托庇其生于庆国公府,如今谁给她撑腰,竟敢这般胆大妄为?” 岑嬷嬷无言以对,要她说,这五姑娘也真太不知事了。 皇后犹自愤愤,接着说:“秦王乃是封疆亲王,今上亲子,她不过就是个臣女,竟还敢嫌弃。” 她怒极,手上丝帕承受不住撕扯,“刺啦”一声裂开,皇后沉着脸,将丝帕掷在地上。 秦王未进京前,皇后便于皇帝商议妥当,欲将章五赐婚予秦王为正妃,这小夫妻俩是表亲,也能更用心照顾。 皇帝答应了,如今这选秀,章五不过就走个流程。 谁能料到,原本不过就是个形式的选秀,章五先前半声不吭,一切如常,竟是打了在关键时刻抽身的主意。 这让章五赐婚秦王为正妃之事,本是庆国公府与中宫商议过后,皇后欣然同意的,如今万事俱备,只待选秀过去便可赐婚。 不料,如今章五却不动声色掉了链子。 章皇后颇有一种威严被冒犯之感,她正位中宫多年,虽有张贵妃母子步步紧逼,一再侵犯她母子地位,但好歹对方也是有同等实力的敌人,她没想到,如今自己一个娘家小辈,也敢这般肆意作为。 皇后极度不悦,对章五的观感已差到了极点,若非庆国公府没有别个适龄嫡女,这亲王妃的位置,当初也未必轮到这不识好歹的章五。 只不过,此事已在建德帝跟前挂了号,不是说罢就能罢的,皇家威严不可触犯,一旦章五之事被挖出,庆国公府便要吃大亏。 皇后不是张贵妃,建德帝在她跟前,一贯是君王形象,而非夫婿,因此,她无论如何也得将此事抹圆。 “传话庆国公府,”皇后细想片刻,冷冷开口道:“必须把这事处理妥当,陛下面前,本宫自有计较。”她抿了抿唇,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日后,她当用心侍奉秦王,不得懈怠。” 岑嬷嬷仔细听了,然后应道:“谨遵娘娘之命,老奴立即使人将话传出去。” 随后,她退下,迅速命人将话传出宫去。 这话递到地方时,庆国公府正热闹非凡,呵斥与哭泣交织,地点正在章五姑娘的院落中。 章五姑娘,闺名芷莹,今年十六。 本来这般年纪的闺秀,便是没有定亲,也在相看亲事了,但她一概俱无,庆国公府早就欲让她当秦王妃,若非秦王病了一场耽误了,她此时也不会留在家中。 章芷莹此时面色苍白,但两腮却带些晕红,正拥被坐在床榻上,无力地斜斜歪在引枕上,看着虚弱至极。不过她虽如此,但依旧勉强支起脑袋,下颌微抬,唇角紧抿,带着一种无声的倔强。 清冷病美人带着脆弱的坚定,本来应该挺惹人怜惜的,只可惜落在屋里其他人眼中,却并非如此。 一个中年男人阴着脸,怒道:“你若执迷不悟,便离了庆国公府,自寻生路去吧。” 这人便是庆国公府世子,章芷莹的亲父,他此时声若寒冰,接着说:“我章氏生你养你,不想你却如此悖逆,实不配为我章家人。” 他锵声话语一落,正坐在床头的一妇人立时失色大惊,她是章芷莹之母,庆国公府世子夫人,原是一脸忧心看着女儿的,此时惊惧之下,她回身扑倒世子脚下,哀泣道:“世子爷,莹儿只是病糊涂了,她绝无悖逆之意啊,你看在她是你的骨肉份上,宽恕了她一回罢。” 母亲痛哭失声,苦苦哀求,章芷莹见此,被下纤手紧握成拳,只不过,她依旧不肯低头,只梗着脖子垂下眼睑。 章世子更怒,他指着章芷莹,低头对妻子恨道:“你看看你养的女儿,真真好一个不肖之人。” “好了,都噤声罢。”喧闹间,一道苍老而威严的男性嗓音突然响起。 这话是从外屋传进来的,声音并不大,却让屋里立即安静下来,便是一直倔强的章芷莹,听了这声音,身子也微微颤抖了一下,面色更白几分。 说话之人坐在外屋一张圈椅上,正是这国公府的主人,国公爷章今筹,他刚得了宫中传话,挥退了传信之人,便出言打断里头的哭闹声。 章今筹今年六十有五,须发花白,本来他与世子,是绝不会进孙女的闺房的,但章芷莹闹的事太大,两人便破例直接来了。 他缓缓踱步往里屋行去,丫鬟忙打起门帘子。 章今筹在门口处站定,他抬起眼皮子,一双老眼依旧炯炯有神,他看着床上的章芷莹一眼,淡淡说道:“我不管你是突发急病也好,昨夜故意浸冷水着凉也罢。” 章芷莹与世子夫人不觉抬眼盯着他,章今筹声调并无起伏,继续说道:“皇后娘娘传了话,你不进宫选秀也无妨,届时一并赐婚秦王便是。” 末了,他垂目看了世子夫人一眼,道:“你母亲膝下,就仅有你一骨肉,你行事之前,需多替你母亲考量几分。” 话罢,他直接转身离去,世子立即跟上。 内屋仅剩章芷莹母女。 章夫人连忙爬起,随手抹了抹脸上的泪,上前搂住女儿,劝道:“莹儿,你听你祖父父亲的,别再任性了可好。” 她说着,心疼地抚上女儿的左颊,那上头赫然有一个巴掌印,正是方才章芷莹故意染病被识破后,章世子怒极掌掴的。 章夫人进门多年,很了解公公与夫君的处事方式,涉及这般大事,任何人跟他们对着干,都是没有好结果的。 且最重要的是,她并不觉得女儿嫁予秦王为正妃,有甚不好之处。 母亲知道的事,章芷莹也很清楚,她那祖父父亲,从不是儿女情长之人,向来说一不二。 祖父最后一句话,当然不是简单劝劝她罢了,里面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章芷莹身体僵硬,牙关紧咬,双拳攒得更紧,指甲直接扎进掌心,刺痛传来。 章今筹轻飘飘一句话,直击她的要害。 里屋乱成一团,方才侍立在内屋门前丫鬟微微垂眸,她放开手下帘子,退出了正房。 此时院子里乱糟糟的,无人注意到她,丫鬟举步往茶房行去,途中,她碰上了一个洒扫的粗使婆子。 此时四下无旁人,丫鬟顿住脚步,她嘴唇快速而无声地动着,婆子眼睛一眨不眨盯住。 片刻后,丫鬟闭嘴,若无其事继续前行,婆子继续扫了一会地,便执起扫帚离开了。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京城秦王府。 外书房中,赵文煊端坐于大书案之后,正凝神处理军务。 他离了秦地进京后,封地上一应军政事务,不着急的便先放下,若是要紧之事,便飞马送往京城,呈到赵文煊跟前。 轻微的衣袂摩擦声响起,书中垂头侍立的太监宫人一无所觉,赵文煊早已抬眼,将手中小管狼毫搁在笔山上,他随手挥退了宫人。 太监宫人得了主子示意,无声鱼贯而出,廖荣走在最后,他轻轻把隔扇门掩上,转身守在外面。 一道黑色身影轻巧落地,徐非跪地请安后,道:“禀王爷,庆国公府有消息递出。” 话罢,他自怀中掏出一个圆形物事,呈到主子跟前。 这是一个比拇指略大些的金属球体,造型是核桃,做工并不起眼,宛若寻常人家把玩的小东西。不过,这小核桃浑然一体,不见半分缝隙。 赵文煊接过小核桃,手指连连在几处地方轻掐,小核桃突兀从中裂开,分成两半。 他从中捡出一个圆柱形纸卷。 这纸卷起后不大,展开后却有一张花笺大小,上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赵文煊垂目看了,片刻后,他牵唇笑了笑。 这笑意不达眼底,冰冷且毫无温度。 这封情报上,所述的正是今日庆国公府所发生之事。 从昨夜章芷莹故意泡冰水,打开窗扇吹风成功致病;到章世子获悉真相,暴怒掌掴女儿;再到皇后传话后,章国公以章夫人威胁亲孙女,章芷莹无奈就范。一一道来,事无巨细。 赵文煊精心培养的探子果然有能耐,他们未必能知悉庆国公府绝密,但这些内帷之事已非常详尽。 沉默了半响,赵文煊吩咐继续留心,不可懈怠后,便挥退了徐非。 他没有召人入内伺候,也没有继续处理公务,只如方才一般静静坐着。 屋里寂然无声,只偶尔听见窗外有风拂过。 赵文煊持笺之手置于案上,关节处有些青白,显然是用力过度所致。他下颌紧绷,眸底暗流汹涌,再垂目瞥了那白笺一眼,他终于挑唇冷笑一声。 他早就知道,他的正妃会是外祖家的表妹,因为上辈子便是如此。 只是他完全没有想到,这过程竟会如此丑陋不堪。 上辈子这个时候,赵文煊早已遭遇第二次“大病”,他撑着一口气回京后,连皇宫也没进,便卧榻不起。 御医太医齐上阵,整整折腾了数个月,大概是那毒的分量轻了些,他才缓了过来,勉强能下榻。 彼时,建德帝给四儿子赐了婚,一正一侧二妃,正妃便是章芷莹,侧妃便是他的锦儿。 那时候,赵文煊身体不佳,哪有心思谈及风月,迎了两女进门后,便启程返回秦地。 到了后来,隐士的出现,给了赵文煊拥有子嗣的希望,但隐士也说了,秦王妃与秦王关系太近,并不适宜延绵子嗣。 这说法闻所未闻,但赵文煊却信服,他亲身体验过隐士的高明医术,自是信服。 那么,此事自然就落在顾云锦头上了。 数度缠绵之后,顾云锦便怀了身孕,十月瓜熟蒂落,诞下一子。 在这过程中,赵文煊与顾云锦常常接触,方产生了感情,并愈演愈烈,最后生死相随。 至于王妃章芷莹,赵文煊自小丧母,自然而然地,一部分感情便转移到母家庆国公府去了,他对表妹没有爱情,但却有亲情。 其时赵文煊命不久矣,隐士说了,他最多也就剩下三年阳寿罢了。 他觉得愧对表妹,没有给过她一丝宠爱情感,甚至连接触亦极少,等到他逝后,却要表妹青春守寡。 至于日后把孩子给表妹抚养,赵文煊根本没想过,他希望孩子能替代自己,陪伴在爱人身边。 于是,赵文煊与章芷莹商量过后,便致信外祖家,希望他去世后,表妹也“伤心病逝”,到时候便将她送回庆国公府,另安排一个身份出阁。 章家枝繁叶茂,寻一个不错的旁支嫡女身份,章芷莹也能过得很好。 他自问尽心尽力,从没亏待表妹分毫,也算对得住章芷莹待在秦王府几年的寂寞日子。 毕竟,建德帝乾纲独断,他要赐婚,无人能左右。 然而,再世为人,重新踏足京城后,赵文煊启动了庆国公府的探子,日前他才知悉,原来欲将表妹嫁给他的,正是皇后与庆国公府。 原来,赵文煊并没有太在意,他病重过一次,两人想着让表妹照顾自己也未定。 谁知道,今日一纸密报,直接证明这一切仅是他的臆想罢了,人家全无此意,甚至表妹章芷莹,还想方设法逃避此事,最后不过因母亲生命受威胁吗,方百般不甘屈服了。 赵文煊如今身体康健,表妹尚且如此,前世他那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那章芷莹岂不是要寻死觅活多次。 他嗤笑一声,将手上密报捏了个粉碎,随手扔进笔洗中,碎纸屑渐渐晕染殆尽。 赵文煊眸底暗流涌动过后,如今冰冷一片,你章五不愿嫁,难道他一个封疆亲王就非你不可? 他为自己前世的自作多情失笑,枉他撑着日渐沉重的病躯,费心劳力为章芷莹谋求后路,有那时间,他不如多陪伴锦儿母子。 既然如此,他疼惜锦儿的同时,也不必再为耽误了表妹愧疚了。 顾云锦庶女出身,注定无法以正妃之位赐婚的,秦王妃的位置必然要坐上一个人。 赵文煊无法阻止建德帝赐婚,他先前想着,只能再委屈表妹几年,待这事淡了,他再安排章芷莹如前世一般死遁,另觅良人。 届时顾云锦生下孩儿,母以子贵,他再为她具表请封正妃。 如此,虽委屈了表妹,但也是能想到的最佳法子了。 只不过,如今赵文煊清楚事情始末后,便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情谊向来是相对,章芷莹当不起他的费心谋划,既如此,就让她自行盘算吧。 赵文煊瞥了那笔洗一眼,里头碎纸屑沉浮,他拿起笔,重新低头处理公务。 此后,每每有章芷莹的消息传来,他便只随意扫了两眼,见无其他变故,就仍在一边,不再费神。 过得两日,赵文煊招来徐非,沉吟半响,问道:“顾四姑娘如何了?” 他问话时面色淡淡,没有表现分毫喜怒。 赵文煊虽知按照原先轨迹,顾云锦会赐婚予他为侧妃,但他也不敢擅动,万一不知拨弄错了哪条弦,怕会让两人失之交臂。 不过,之所以患得患失,全因过分珍重。顾云锦进宫选秀,赵文煊深知皇宫大内水浑且深,难免会惦记担忧。 赵文煊只与徐非一人问过此事,徐非敏锐,察觉到主子平静若水的表面下,那隐隐暗流涌动。他直觉到这顾四姑娘的与众不同,因此特地吩咐探子留心不少秀女,将主要目标混在人群中,得了消息再挑出来。 徐非抱拳,恭敬回话,“回禀王爷,顾四姑娘安好,并无任何不妥。” 赵文煊满意点头,他吩咐徐非对选秀多加留意后,方让其退下。 他负手缓步回房,心头寻思着,皇后必然会召见秀女,而他常进宫请安,说不得,两人还能匆匆见上一面。 想罢,赵文煊不觉面露笑意,脚下也快了几分。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留宫住宿的日子并不轻松,每天上午都有教习嬷嬷授课,讲各种面见贵人要用到的规矩礼仪,行姿走姿,还有殿选时的规章制度。 皇宫可不比在家,出了岔子的话,轻者失去选秀资格,重责得罪贵人受到到惩罚,因此诸秀女全神贯注,不敢分神。 午膳过后,便是活动时间,不过这还是不能悠闲。储秀宫内,除己以外的,都是竞争对手,因此意外总是不间断的,已经有好几个秀女着了道,被迫离开储秀宫归家了。 顾云锦早早便预料到这般情形,所以除了必要的用膳打水,她半步也不踏出房门,少了很多是非。 顾云嬿本来很不屑她这种行为,但她出去转悠几天后,就乖乖回来猫着了。 至于其他二人,顾云淑向来谨小慎微,第一时间便随了。而另一个同房秀女,出自承平伯府的庶出姑娘白昕瑶,她也颇为乖觉,从不越雷池一步。 不论外边如何纷纷扬扬,顾云锦几人自岿然不动。 这般的日子过了半月,秀女们宫规学得差不多了,宫中的贵人们,便开始陆续召见。 其实皇帝独宠张贵妃多年,后宫不进新人已久,这回选秀,谁都知道主角是皇子们。秦王、越王,还有太子,因东宫人少也需添置一二。 所以召见秀女们的贵人,也就章皇后及张贵妃二人罢了。 过了两天,有宫人前来宣召,张贵妃召见顾氏姐妹。 乍闻此言,顾云锦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上官氏说得很清楚,武安侯府是要站太子一方的,张贵妃不注意她们才好。 顾家姐妹三人对视一眼,眸中微妙之意只有自家人才懂。 旁边白昕瑶却语带艳羡,憧憬道:“姐姐们真好,能被贵妃娘娘召见。” 她比顾云淑还要小一月,今年十四,承平伯府仅她一人适龄,模样颇为娇俏,平日言语天真烂漫,看着不过是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姑娘。 顾云锦如今深处非常环境,便是白昕瑶真表里如一,她也是会带着防备的,因此闻言后只是笑笑,便回房略作收拾了。 独宠于后宫的张贵妃召见,谁也不敢耽误,便是平日与白昕瑶颇为投契的顾云淑,也仅安慰了几句,就赶紧整理自己了。 匆匆出了门,顾云锦打量了姐妹们一眼,不禁微微挑眉,大家整理是整理了,不过,皆是不约而同把自己往不起眼处收拾。 顾云锦本人,重新把刘海梳了厚厚一层,妆容色彩搭配偏暗;顾云淑这个发型,把她脸部偏宽的缺点尽显无遗;便是一向打扮精致耀目的顾云嬿,鬓上也少了很多珠翠,看着朴素不少。 张贵妃成毒蛇猛兽了。 这个被顾氏姐妹视之为洪水的贵妃娘娘,实则并非如顾云锦原先设想的那般,倾国倾城美艳不可方物。 张贵妃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确实很美,然而她气质却温柔和平,观之可亲,一袭九成新的水蓝色鸾纹宫裙,举手投足间,优雅温润气息挥之不去。 好一个如水般的女子,顾云锦心中不禁击节赞叹,有些人,天生钟灵慧秀,难怪三千宠爱在一身。 若不是她母子表现出来的野心,单凭外观,恐怕顾云锦真以为对方是个与世无争的清幽女子。 张贵妃坐在上首宝座,微微一笑,轻声将顾氏姐妹唤起,并赐了座。 大概是地位完全不对等吧,接下来张贵妃的表现,便与她的外表有了些许不同。 也不是她不再温柔,只不过,张贵妃随意说了两句后,重点就完全放在顾云嬿身上了,顾云锦二人成了布景板。 若要以赐婚方式拉拢武安侯府,一人便够了,而顾云嬿是嫡女。 顾云锦不知嫡姐是否如坐针毡,反正她是松了一口气,安心垂下头缩小存在感,木讷懦弱的伪装衣再次披上,流畅毫无阻滞。 浅谈了大约一刻钟左右,张贵妃让宫人将顾家姐妹送回去。 离了送返宫人的视线,刚踏进储秀宫,顾云嬿的微笑再也坚持不住了,面色隐隐晦暗,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顾云锦二人与嫡姐不过关系一般,而且走了一路,她们也累得够呛,几人默默回到房间,一进门就找张椅子坐下歇着。 白昕瑶显然翘首以盼甚久,她见众人回来了,忙提起茶壶倒了几杯茶水,道:“顾家姐姐们,累坏了吧,快喝些茶水。” 她放下茶壶,然后目带憧憬问道:“不知贵妃娘娘可是威仪天成,貌比西子?” 顾云嬿心下正忐忑,她闻言不悦,哼了一声,起身往里屋行去。 顾云嬿自持是嫡出,与屋里其余庶女不同,态度向来如此,白昕瑶也没诧异,只将目光移向其余二人。 顾云锦歇了片刻,便站了起身,她唇边保持一贯有的些许弧道,两步来到方桌边,微笑道:“这茶凉了,我素来喝不得冷茶,还是再去打壶新的来罢。” 素有下仆伺候的秀女们,如今要自己打水,肯定是能免则免的,因此顾云锦很肯定,这壶茶水必然是凉的。 话罢,她提起方桌上那个大肚瓷壶,举步往外走。 仅余一个顾云淑,因平日与白昕瑶关系不错,见姐妹们离开颇觉不好意思,上前接过茶,轻啜一口,轻声与其说着话。 顾云锦没管这些,她出了厢房门便敛了笑意,提着壶举步往茶房走去。 小心无大错,她自进了储秀宫以来,每每喝茶用水,不但要自己亲手打来的才用,便是连转身错了眼,顾云锦都不会再继续。 并非仅针对白昕瑶,而是人心隔肚皮,谁知道里头是红是黑。茶房水房有多人同时值守,十二个时辰不间断,那里出来的水,是断无差错的。 顾云锦进了茶房,先将瓷壶里外仔细洗涮了几遍,然后用开水烫过,最后才泡了一壶茶。 值守茶房的几个小太监一脸平静,只觉寻常,像顾云锦这般做秀女实在不少。 顾云锦待水温凉了一些后,才拎起茶壶,往厢房行去。 进得了房,顾云锦拿起一个没用过的茶盅,用热茶烫洗过,方倒了一盅热茶拿在手里,笑道:“也不知是否有蚁虫,还是烫烫更安心。” 白昕瑶面上有些歉意,她不好意思道:“我平日不注意这些,也没在意。” “我亦如此。”顾云淑安慰道:“这不过是我四姐姐平日喜洁罢了。” 白昕瑶面上有些欣羡,说:“你家真好。” 平日言语中,白昕瑶颇为透露了在家时的不易,顾云淑比较在意这头一个结识到的朋友,闻言忙轻声宽慰起来。 顾云锦随意说了两句,徐徐喝了茶,便返回内屋歇息了。 只是她不过刚换了衣裳,还没来得及躺下,便听见外头骤然“哐当”一声茶盅落地,紧接着,顾云淑隐忍的呼痛声响起。 顾云锦心头一突,忙站了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 顾云淑正站在方桌边上,捂着肚子弯腰呼疼,身边白昕瑶情急高呼:“来人!快来人啊!” 顾云锦见状心下紧绷,沉声道:“五妹,你先忍忍,我去找黄嬷嬷请太医!”话间,她已举步,往厢房门口奔去。 这时候,已有几个秀女出现在门前。她们就住在左右厢房,听得声响,就出门来看,如今见了顾云锦动作,忙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 “四姐!四姐姐不用了!”顾云淑见状大急,她忍痛将身子直起些许,招手连声唤道。 顾云锦闻言刹住脚步,她回身看向顾云淑,面上颇有困惑之色。 这时门外的人已越聚越多,顾云淑一张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半响,方低声道:“四姐姐,我无事,只是,只是想解手了。” 她万分窘迫,低下头不敢看向众人。 顾云锦无语半响,刚想要开口让她赶紧去解决,忽又听见几下极大的肠鸣响声。 她即将出口的话被堵在嗓子眼,紧接着,就嗅到极为刺鼻的异味。 白昕瑶忍不住掩了掩鼻,道:“顾五姐姐,你大概喝不得冷茶吧。”她扶起顾云淑,说:“我扶你去后边吧。” 顾云淑已羞窘欲死,忙点了点头。 门前围着的那群秀女也嗅到了,忙捂紧口鼻退开几步,其中一位定睛一看,失声惊呼道:“啊啊啊!她怎地连衣裙都弄脏了!” 厢房有隔间,里面设有恭桶,顾云淑转身往里走时,后背对着厢房门口,顾云锦的位置不能看见,但门前诸女却看了个分明。 此时已是初夏,衣料非常轻薄,顾云淑后群位置有一块明显的黄色污渍,秀女们自幼娇生惯养,何曾见过这等事,只吓得立即作鸟兽散。 连被惊醒的顾云嬿也嫌弃地蹙蹙眉,直接转身回内屋了。 待顾云淑将诸事处理妥当后,早有好事者告知了黄、刘两位掌事嬷嬷。 这二人稍稍交流几句,决定按选秀规矩取消顾云淑的殿选资格。 其实,这秀女们为期一个月的留宫住宿,也是选拔的其中一个项目,学习宫规倒是其次,最重要的,便是要观察秀女们的坐卧起居各种姿态,看是否符合标准。 大家闺秀们这方面条件过硬,只要不出岔子,基本是没问题的,所以这一条,倒被大家忽略过去了。 方才顾云淑那一出,虽说是生理反应无法控制,但却是实实在在于众人面前失了仪,正好触犯了其中规矩。 顾云淑解了手后,身体恢复平常,她低头抹了一把泪,开始收拾行装。 黄嬷嬷正在房中等着她,这落选秀女要立即送出宫,一刻也不能耽搁。 白昕瑶愧疚至极,她眼眶红了,道:“顾五姐姐,都是我不好,我应该打些热茶来的。” “不怪你,你就是好心倒个茶罢,我要喝茶,要打也是我打。”顾云淑黯然摇头,轻声道。 落选倒是其次,今日一事已传遍储秀宫,她算是沦为秀女们的笑柄了,日后大伙儿出宫归家,各自说上几句,顾云淑亲事怕是都受到些影响。 不过,顾云淑不是迁怒的性子,她勉强笑了笑,说:“我自幼……”肚肠便有些不好,怪不得你。 “你说得对。” 旁边一直沉默的顾云锦听了,突兀出言打断,让顾云淑最后一截子话没能出口。 她并没有理会顾云淑诧异的目光,反侧头对黄嬷嬷说道:“黄嬷嬷,我这妹妹自幼身体颇佳,绝不会喝杯冷茶便如此。” 顾云锦瞥一眼方桌上的白色瓷壶,继续说道:“劳烦嬷嬷请来太医,为我这妹妹诊诊脉,以策万全。” 虽说这辈子投胎成了大家闺秀,有人伺候着,冷茶基本不可能喝到,但顾云锦上辈子是喝过不少冷茶冰饮的,也从没见过有如此效果的。 好吧,她始终不相信这么一杯子冷茶,能堪比泻药。 黄嬷嬷能被派了这个差事,自然是个谨慎之人,顾云锦此言一出,她想了片刻,便点头同意了。 小心没大错,虽顾云淑看着一切如常,本人也没察觉有异,但事关储秀宫数十名秀女,还是让太医诊断过才能安心。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黄嬷嬷行事雷厉风行,如今的储秀宫亦被宫中瞩目,太医不敢怠慢,忙匆匆赶至。 太医先瞥了顾云淑一眼,见其面色如常,不见丝毫病色,方才沉凝的神色和缓了不少。 他捋了捋长须,坐在小圆凳上,为顾云淑诊脉。 旁边黄嬷嬷将事情说了一遍,顾云嬿哼了一声,道:“一杯冷茶也当宝贝,半滴不剩给喝了个精光,你不泻谁泻。” 她话罢,也懒得待在外间,转身回里间去了。 白昕瑶眼眶微红,低头抽噎道:“都是我的不是。” 顾云淑落选出宫回家,等于回到许氏的手底下了,顾云嬿是嫡母亲女,她不敢太过反驳,只拍了拍白昕瑶的手以作安慰。 顾云锦一直没吭声,她只安静地站在一边,关注着太医面上神色。 这边两人说着,那边厢太医凝神把脉,他的三指搭在顾云淑脉门片刻,便松了开手。 “这是如何了。”黄嬷嬷与顾云锦一样,一直关注着太医,见此,便马上开口询问。 太医站起身,捋了捋长须道:“听其脉息,一切如常,大约便是喝了冷茶,肚肠一时不适,而后导致的腹泻,如今已无碍。” 黄嬷嬷闻言神色一松,点了点头,笑道:“劳烦太医了。” 太医谦和回了几句,他在皇宫当差,与这些居要紧位置的掌事宫人保持和谐关系,实在有益无害。 两人一来一往客套间,顾云锦侧头看了顾云淑一眼,柳眉却微微蹙起,在这要紧时候,她始终不大相信过于巧合的意外。 但太医已经诊过脉,很确定顾云淑身体无虞了,难道真是她杞人忧天? 顾云锦收回视线,余光落在方桌上几个白瓷茶盅上,她灵光一现,抬眼笑着对黄嬷嬷道:“嬷嬷,既然太医来了,就让他看看这茶吧。” 瓷壶里的茶虽是新的,但旧茶也不是没有,白昕瑶倒了三杯冷茶,虽顾云淑喝了一杯,连茶盅都摔了,但还剩余了两杯。 “顾四姐姐,壶里的茶怎么了?”白昕瑶闻言有些困惑,侧头问道。 顾云锦回头看向那张天真烂漫的俏脸,微微一笑,道:“壶里的茶没什么,那都是新打的,桌上两个茶盅里头的方是旧茶。” 好吧,她同样不相信白昕瑶会表里如一,真的那般天真无邪。 虽平常白昕瑶并不提及,但从她只言片语中,顾云锦能推断出其嫡母是个厉害人物,并不是许氏的那种粗暴直接,而是真正精明果断。 有这么一个嫡母,白昕瑶这庶女没两把刷子是不行的,她顺利成长且没有长歪,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黄嬷嬷听了也觉得不错,既然都请太医了,就索性连茶也检查一遍吧,也好安秀女们的心。 太医踱步至方桌前,先端起茶盅,放在鼻下嗅了嗅。 然而,就这么一嗅,太医的眉心便蹙了起来。 他背对顾云淑方向,仅跟随到桌边的黄嬷嬷以及顾云锦发现了变化,二人对视一眼,眸中皆有凝重之色。 太医伸出指头,蘸了一点茶水,放入口中尝了尝,随后,他放下了茶盅。 “太医,这茶如何了?”黄嬷嬷马上问道。 太医表情说明一切,这茶肯定有问题,她身为选秀期间的储秀宫掌事,此时声音已经冷下来了。 “这茶里加了巴豆与甘草粉末,不过分量极轻。”太医转过身,面向黄嬷嬷接着道:“巴豆使人腹泻,药性极烈,本入口见效,然甘草却能延缓药性。两者分量极轻,喝茶之人腹泻过后,药性便无踪可觅,脉象亦不见丝毫异常。” 他习惯性捋了捋长须,总结道:“这下药之人,对分量掌控极佳。” 太医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就一个大家闺秀而言,实在是太难得了。 但大家都听懂了,顾云锦第一时间回头望去,只见顾云淑一脸不可置信,而白昕瑶则震惊中夹杂着匪夷所思,似是头回听说这等骇人之事。 顾云锦眸光在白昕瑶脸上顿了顿,便移了开来。不论这人表现得如何无懈可击,现在也摆脱不了第一嫌疑人的身份。 显然,黄嬷嬷也是这么认为的,她瞥了白昕瑶一眼,送走太医,便立即连同刘嬷嬷,彻查起这事来了。 顾云锦几人的厢房,连同身上,先被仔细搜索了一遍,白昕瑶是重点照顾对象。 不过很可惜,结果一无所获。 接着,搜索范围扩散到整个储秀宫,所有秀女以及厢房都被搜了一遍,不过最后也没任何发现。 如此,事情便陷入僵局,被聚集在一起的秀女们左右睃视,面上俱有防备及忧虑。 黄嬷嬷扫视诸秀女片刻,最后将视线放在白昕瑶身上,她沉声吩咐左右,“再给她搜一次,要仔细些。” 白昕瑶便被带下去了。 这回耗时颇长,不过结果却是出来了,果然是白昕瑶所为。 嬷嬷宫女这回严阵以待,搜得极细,白昕瑶头发被打散,衣物便被一寸寸摸索,连绣花鞋都拆了开来察看。 一个检查首饰的嬷嬷发现了端倪,她在白昕瑶的一支花朵状簪子处发现了痕迹。 那簪子做工极好,半舒展的花瓣中包围着一丛细小的花蕊,栩栩如生。嬷嬷在仔细摸索间,无意碰触到花蕊最边缘的某一根,机括立即开启,端倪立现,簪身里头中空些许,这极小的缝隙并不影响簪子重量,常人察觉不出有异。 有一就有二,很快的,白昕瑶几乎所有首饰都发现了问题,里面或多或少藏有药粉,有巴豆、甘草、大黄等,甚至连本朝禁药五石散都有。 果然,入宫检查虽然繁琐而细致,但始终挡不住某些有心人。 白昕瑶被带下去再次搜查后,顾云锦就再没见过她,后来偶然听说,她的生母并非家生奴婢,也非小家碧玉,而是一个跑江湖的卖艺班主之女,常年混迹下九流。 民间手艺人技术未必差,智慧也未必少。 不过,好在如今隐患已除,顾云锦倒能睡个好觉。 只是可惜了顾云淑,就算被人暗害,失仪便是失仪,她当天便出宫遣回家了。 幸运的是,白昕瑶阴谋被揭破,秀女们知道顾云淑是被人谋害,名声倒是挽回了不少,日后婚嫁更容易些。 顾云锦再次为自己的谨慎而庆幸,若是没有揪出白昕瑶,怕是同房的其余二人,就会是对方下手的对象。 全因白昕瑶往常,不仅仅一次表示过艳羡顾云锦的容色,她很可能首当其冲。 这次选秀是否成功,关系到林姨娘往后日子的安稳,若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她实在难以接受。 黄嬷嬷宣布可以散了,顾云锦微微吁了一口气,转身往暂住的厢房行去。 接下来的日子较平静,直到三天后,顾氏姐妹再次被宣召。 这回宣召二人的,是章皇后。 顾氏姐妹这回少了顾云淑,仅剩两人,略略收拾一番后,就匆匆出了储秀宫,往坤宁宫行去。 顾云嬿这数日一直精心打扮,便是为了这随时到来的皇后宣召,她仔细描绘一番后,本来仅是清秀的容颜增添几分丽色,看着也不错。 至于顾云锦,就只是稍稍整理一番,看着娴雅清新便是了。她是庶女,便是出自武安侯府,赐婚份位也不会太高,与其强调佳人绝艳,不若走人品气质路线。 她天生已是美极,简单画个淡妆,容色便远超嫡姐,实在不宜多加整饰。 事实证明,顾云锦的思路尚算正确,皇后见了二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唤起后便赐了坐。 随意说了几句,皇后便将注意力放在顾云嬿身上了。 这个也没办法,顾云锦不是嫡女,算是预料中的待遇了。她神色恬和,微笑不变,只安静坐在一旁。 这般待了约摸一刻钟,皇后便让宫人领顾氏姐妹回去了。 顾云锦跟在顾云嬿身后,二人随领路的宦官出了门,走出不远,刚要转过拐角,忽听见前头小太监道:“奴才见过秦王千岁,殿下万安。” 顾云锦微微探头一看,见领路小太监已走出两条宫道的交汇处,跪地低头,正面向宫道拐弯后的那侧问安。 他口中的秦王殿下,就在几人前方。 顾氏姐妹忙紧走几步,跟着小太监身后,敛衽下福道:“臣女给殿下请安,殿下万福。” 各色面见贵人的礼仪,顾云锦已精通,她垂首问安,正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男子停步伫立,她视线所及处,深蓝色蟒袍下摆绣着繁复精致的江崖海水纹。 这人便是皇四子秦王殿下。 顾氏姐妹话音落下,顾云锦便听见前方有男声说话,“无需多礼,起罢。” 秦王声音低沉,天然带几分冷峻,穿透力颇强,听着似要直击人心。不过,他此刻语气却意外温和,应恰好在和颜悦色之时。 顾云锦几人闻声而起。 说起秦王,亦正是这次选秀赐婚的重点对象之一。祖母上官氏曾科普过,听闻秦王殿下素不重女色,兼两年前一场重病,将养至今方愈,因此直到现在,身边亦清静得紧。 对于此人,要说顾云锦一点好奇心没有,那是假的,她趁着起身的动作,微微抬目往对面瞥了一眼。 秦王身材高大挺拔,宽肩长腿,一袭深蓝色四爪团龙蟒袍在身,不过随意一站,便是贵气天成,仪表非凡。 他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剑眉浓黑入鬓,眼眸狭长且炯炯有神。顾云锦瞥过去时,秦王目光正好扫向这边,那一双黑眸目光锐利,似要穿透人心。 秦王眸底似有波澜,但顾云锦心下一悸,却不敢再看,忙垂下头,与同行几人退到宫道旁,待他先行。 顾云锦柳眉微不可察的蹙了蹙,刚才惊鸿一瞥,她觉得这秦王殿下似乎有几分面熟,仿佛在哪个地方见过。 她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后,便抛在脑后。人家天潢贵胄,刚自封地归京,她一个随父出京多年,被养于深闺的庶女,哪有可能见过,大约是想得太多罢了。 赵文煊眼眸微微一动,目光再次恍若不经意在顾云锦身上扫过,他竭力压住翻涌的思绪,若无其事将视线移开。 现在不是时候,能近距离见一面,已是极好,殿选就在眼前,而宫中耳目众多,他若表现异常,令事情陡生波折,反倒不妥。 赵文煊广袖下的大手倏地收紧,面上却神情淡淡一如往日,待面前几人退开后,他便举步向前,往坤宁宫行去。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赵文煊自控能力颇强,神情步伐与平常无异,片刻后便到了坤宁宫。 皇后见了他来,面上露出喜意,忙招手道:“煊儿,快到母后身边来。” 赵文煊依言坐下,温声问道:“儿臣往返后宫不便,不知母后近日歇得可好?” “好,母后吃得好睡得香,再好不过。”皇后连连点头,又笑说:“若你与你皇兄能替母后多添几个孙儿,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赵文煊未娶,暂无子嗣,而太子大婚已有五六年之久,东宫仅太子妃诞下两女,以及一良娣生的庶长子。 皇后膝下如今共二女一男三个孙辈,嫡孙一个俱无。太子子嗣单薄,在朝堂内宫,是一个极大的弱点,她想起这些纷扰繁杂之事,不禁蹙了蹙眉。 “母后且勿忧心。”赵文煊很清楚这事,见皇后如此,心下了然,他安慰道:“待此次选秀过后,皇兄身边多添些人,东宫必定子嗣繁茂。” “但愿如此,那母后便能少操心劳神。”皇后叹息过后,看向赵文煊,面上露出几分欣慰笑意,说:“还是煊儿自小便让母后省心。” 皇后又道:“这回选秀,母后多为你挑几个好的,也好开枝散叶。” 赵文煊闻言,面上一如平常,只微笑道:“儿臣先行谢过母后。” 他实则除了顾文锦,并不愿纳娶其他女子,只可惜愿望与实际相悖,实际操作亦并无可能。 顾云锦仅是武安侯府二房庶女,连世子骨肉都不是,她的出身远远够不上亲王正妃之位,上辈子能赐婚为秦王侧妃,还是托了正经选秀出身之故,把身份提了一层。 便是她的身份能当正妃,皇家也容不得专情一人,不要看建德帝近年这般作为,若是换到他儿子身上,他肯定容不下的。 赵文煊是秦地的天,但回了京城,有建德帝这个英明君王在,选秀大事他并不能插上手。 正妃他无法拒绝,甚至此时面对皇后之言,赵文煊也不能推却。 万一他一句婉拒,让顾云锦赐婚侧妃之事落了空,那事情便无法挽回了,就是赵文煊日后设法让她来到身边,她也得重新改名换姓。 不提无前生记忆的顾云锦是否乐意,便是赵文煊,也是极不愿的。 因此,此事须顺其自然。 不过,有了前生安置妻妾的经历,赵文煊早已放开约束,时下男性某方面的尊严体面,他并不放在心上。 他想着,若不得已,只能等风平浪静之后,再安排这些女子另嫁罢了。 赵文煊面上功夫炉火纯青,即便心下闪过诸般念头,但他神色依旧不改分毫,继续坐在椅上听皇后说话。 皇后却顿了片刻,方又说道:“母后早已与你父皇商量过,要将你外祖家的五表妹芷莹,赐婚予你王妃,日后也好多照顾你。” 章芷莹故意染病之事只能密密掩盖,选秀乃国之大典,她的行为是欺君大罪,皇后出于诸般考量,不得不把这事继续下去。 但章芷莹目标太大,她没有留宫住宿,便是放弃了殿选,这事即使消息不灵通的人家,也是知道的,更别提赵文煊了,皇后只能粉饰太平,给她把事儿抹平。 “事有凑巧,芷莹前些时日染疾卧榻,无奈之下,只得报病落选。”皇后语气平和,对赵文煊说:“母后与陛下商议过了,待殿选过后,芷莹再一同赐婚便可。” 此事内里真相究竟如何,赵文煊心中一清二楚,但他闻言后只笑了笑,道:“如此甚好,母后做主便是。” 赵文煊说话间,眸光平静一如既往,心中早无分毫怒意。 章芷莹要当正妃,那便当了便是,横竖他锦儿暂当不得,而王妃之位须有人安坐。 …… 一月时间晃眼即过,当第九名秀女在留宫住宿中落选时,建德帝御笔亲批的殿选日子便到了。 这时候,秀女剩下五十五名。 殿选设在御花园,皇帝亲临阅选,秀女们按花名册唱名,五个一排,次序上前应选。 黄嬷嬷仔细说过这些重要事项,顾云锦认真听了,须臾,御前大总管何进忠宣了圣旨,然后手持花名册唱了几个名。 秀女们齐聚于储秀宫中庭,被唱到名者赶紧上前,列成纵队。 何进忠将花名册交给身边一个方脸太监,领着五名秀女出了储秀宫。 一群人刚走,余下秀女们心下忐忑,俱三五一群窃窃私语。 顾云锦并没熟悉的人,她也不在意,自个儿安静站在一边。 现在面对人生重大转折点,彼此都是竞争对手,这一群群所谓的闺中好友,又究竟能有几分真心。 她略略扫了左右一眼,选择了一处谁了不靠的位置,便收回视线。 今日殿选,与先前不同,秀女们是允许涂描妆容的,储秀宫暗香浮动,满院少女粉腮花颜。 顾云锦墨发松松挽了一个随云髻,鬓簪一支点翠缠枝棱花步摇,身着浅碧色提花绡纱长裙,一条兰色如意绦子自腰间垂下。 绝色佳人,清幽淡雅,亭亭玉立。 她颜色本已极好,不过身份不高,如今淡淡施妆,突出娴静优雅便好,与她人争妍斗艳,反倒落了下乘。 顾云锦的思路十分正确,精心打扮过后的顾云嬿见了,眼中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嫉意。 不过她无视了,今日殿选,事关林姨娘日后是否能过得安稳,顾云锦往日的伪装,当然要尽数抹去。 待秀女们说了一阵子话,那方面太监便再次唱名,又有五名秀女往外行去。 这花名册是按照秀女们的家世,从前往后排的。但由于建德帝示意,朝中重臣或他的心腹家之女,譬如顾云锦先前所见的镇国公千金,俱早因故落选。因此,顾氏姐妹排名颇为靠前。 第三次唱名,顾云锦便听到自己。 她定了定神,缓步出列,按照唱名排在第三位。 顾云锦前头是嫡姐顾云嬿,后头跟着两个别家庶女,队伍最前头一个家世最好,是承平候府嫡长女,父兄在朝,颇为得力。 一行五人出了储秀宫,往御花园行去,顾云锦刚远远望看见明黄华盖,领路太监便停下,让众人整理仪容。 秀女们的仪容本已尽善尽美了,但还是依言整饰一番,皇帝驾前,谁也不敢轻慢。 顾云锦随着队伍继续前行,远远有小太监见了,便上前禀道:“启禀陛下,秀女王氏月容,秀女顾氏云嬿,秀女顾氏云锦,秀女……,等候陛下召见。” “宣”,建德帝颔首。 一行秀女低头缓缓举步上前,一字并列相隔排开,站定后敛衽下福,“臣女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臣女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安,臣女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安。” “免礼平身,都抬起头来。” 建德帝长眉斜飞,目光锐利,现在面上虽有了岁月的痕迹,但能看出来,他年轻时长相亦颇为英俊。 他声音不复年轻,但依旧沉稳有力,不过简短一句话语,帝位威仪自显。 秀女们不禁屏息。 顾云锦站起抬首,眼睑下垂,只盯着皇帝宝座前三尺处。 方才她惊鸿一瞥,便见上首端坐三人,正中一身明黄龙袍的当然是皇帝,他左右分坐着皇后与张贵妃。 如今三道视线落在几人身上。 皇帝几人不禁点头,面前五位秀女,是阅选到现在最让人满意的。 一水儿纤楚苗条的身段,右边三人相貌甚美,尤其站在队伍最中间位置一个,五官精致眉目如画,身姿婀娜娉婷,虽年纪不大,但已堪称国色。 最左边两名较清秀的,虽容色不及,但两人则是嫡出。 “陛下,臣妾看这几名秀女不错,正好挑两个到昫儿身边,也好给陛下多添孙儿。”张贵妃不过扫了一眼,便侧头看向建德帝,柔声笑道。 她话里的昫儿,便是越王赵文昫。 张贵妃本欲通过赐婚给越王增添势力,殿选前便对这数十名秀女了然于心,能兼顾美貌固然极好,但还是家世更为重要。 由于建德帝提前出手,将最顶级的贵女基本都剔除了,因此除了先前定下的越王妃外,武安侯府与承平侯府,算是此次选秀实力最突出者之二了。 张贵妃本两家嫡女都志在必得,但是很可惜,如今两家都凑在一个队伍里,依她对建德帝的了解,想一次性将俩秀女都拿下,只怕是不成的。 她心念急转,已经有了对策,建德帝闻声看过来时,张贵妃笑道:“陛下,我看左边第一个很好,中间一个也不错,陛下以为如何?” 左边第一个,是承平侯府嫡女,至于中间一个,则是顾云锦,这是张贵妃所能选到最好的组合。 至于中间的武安侯府嫡女,只能舍弃了。 这个提议不过分,越王也是建德帝爱子,若说要太委屈了赵文昫,他也是不愿意的。 建德帝面对张贵妃柔和似水的微笑时,向来严肃的眉眼不禁略松,他正要颔首同意,不料旁边皇后却说话了,“陛下,贵妃妹妹此言差矣。” 皇后面上保持端庄微笑,心里却怒火中烧,张贵妃的想法,也是她的谋算,只可惜她刚要张嘴,就被对方抢先一步。 依着以往的惯例,建德帝只怕是要答应的,皇后见状怎么可能愿意。太子昨天请安时,特地叮嘱过她,说武安侯有了拥护东宫的意向,顾家参与选秀的两个女儿,让她务必多多在意。 便是不能尽归东宫,也不能让越王得了去,以免武安侯府再度摇摆。 皇后心中大急,面上却笑意盈盈,她对建德帝与张贵妃说道:“煊儿大病一场,既耽误了年纪,如今身子也带虚,正是要多挑些人在身边伺候,如今看着,这几个便极好。” 若立即提起太子,只怕太过刻意,皇后心念急转,便如此说道。反正秦王也是她膝下长大,天然拥护东宫,人落在亦可。 建德帝闻言,不禁点头称是,皇后方又状似不经意说了句,“太子膝下仅一子,也是要多添些人,好开枝散叶。” 皇后停住话头,也看着建德帝。 建德帝有些左右为难,其实身边俩女人的心思,他不是不清楚,否则,他就不会提前做出诸般安排了。 只是,如今张贵妃开了口,他既不愿拂她的意,也不肯太委屈越王,偏偏皇后又说得合情合理。 建德帝不过沉吟片刻,便有了决断,他朝何进忠抬首示意。 何进忠伺候建德帝数十年,自然很了解主子的意思,他匆匆绕到后头,想了想,吩咐下边取来五个荷包,然后写了小纸条塞进其中三个,再放置在填漆托盘上,捧了出去。 这五个荷包里,其中三个绣纹精致色彩艳丽的,里面塞了小纸条,另外另个则样式简单十分素净,明显差了几个档次。 小太监捧着托盘从右边出来,走向一排五名秀女。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小太监捧着托盘从右边行来,挑选顺序便从右到左。 上首皇帝三人说话声音虽不高,但附近安静得紧,顾云锦等人听得一清二楚,这选荷包到底为了什么,几人心下清明。 三个绣纹荷包塞了纸条微微鼓起,而素面荷包内里无物则十分平整。 右边两名秀女一路披荆斩棘直至殿选,如今面临落选自是不甘,只不过如今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她们也不敢造次,老实各拾起了一个素面荷包。 小太监继续向前,托盘便来到顾云锦身前。 填漆托盘上,整齐放了三个葫芦形锦缎荷包,一个殷红似火,一个鹅黄淡雅,一个桃红绚丽,色彩亮丽而各异,昭示三女日后将截然不同的命运。 顾云锦的心怦怦直跳,如鼓点般躁动,这一伸手,将决定她的今后的命运,也决定了林姨娘是否能有安稳的生活。 她此刻虽情绪翻涌,但面上却半点不变,粉唇依旧带着微笑,待托盘停在跟前时,便极其自然地伸出手。 皇后与张贵妃见了,不禁暗暗点头,武安侯府这庶女极不错,完全不逊色于嫡女,只可惜出身差了一筹。 顾云锦垂目,手上动作半点不停,她拿起了中间那个鹅黄色的。 她只希望,不是越王便好。 小太监继续向前。 顾云嬿额头上沁出了细汗,她停顿了足一个呼吸功夫,才自托盘拾起了那个大红色的荷包。 承平候府嫡女也不用选了,剩下那个桃红色是便是她的了。 小太监下去后,何进忠另捧了个托盘来,示意顾云锦三人将荷包放还。 顾云锦抬手将鹅黄荷包放回去,然后余光看着何进忠回到皇帝身后侍立。 她面上安然如素,其实后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掌心也有些黏腻。 三女屏息以待,在何进忠打开荷包,将纸条置于其上,并呈上御览时,紧张的情绪已到达了顶峰。 顾云锦余光一直关注着皇后,托盘呈上时,皇后立即瞥过去,随后,对方面色立即松了松。 她高悬的心登时落下。 顾云锦旋即又扫了张贵妃一眼,只见对方秀眉微微一蹙,似又些许不满。 顾云锦这一刻心中终于大定,适龄皇子有三人,而有纸条的荷包恰好三个,不用多说,三个秀女必定每家一个,张贵妃有些许不满,应是越王没有独占二女的原因,而皇后表情松懈,就定然是因为遂了愿。 换而言之,拿了越王荷包的必定是嫡女,而且很可能是承平候家闺秀。 不过,这便与顾云锦无心理会,只要不干她事就好。 顾云锦心中有了底,便垂下目光,安静等待结果。 不料,皇帝却没有当场宣布的打算,他见诸事已有定论,便随意抬了抬手。 旁边立即有太监尖声唱道:“退。” 顾云锦并没得到准确答案,心底仍有些忐忑,但却不得不依言转身,一行人缓步退了下去。 这次无需等待,直接有宫人引路,顾云锦回储秀宫厢房收拾了行装,便提着小包袱直接出了宫门。 武安侯府马车早早等在宫门外,见顾云嬿顾云锦同时出来,有仆妇上前,搀扶着二人上了马车,管家吩咐一声,几辆马车便转头往来路奔去。 顾云锦一上马车,便软倒在短塌上,身体上的劳累加方才情绪剧烈起伏,让她疲惫到了极点,挨着石青色撒花引枕便阖上双目。 马车内伺候的丫鬟中有碧桃,她见状忙吩咐来个小丫鬟给主子揉腿,然后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上前唤道:“姑娘,您先喝口茶水罢。” 顾云锦睁眼,她起得早,又因殿选便没进过茶水,就唯恐多有不便,如今已快午时,自是渴得紧。 她就着碧桃的手,喝了两杯温热的茶水,方缓了过来。 碧桃放下茶盅,见顾云锦精神好了不少,方轻声问道:“姑娘,这选秀……” 她与主子一起长大,主仆情深,选秀这事儿干系太大,碧桃忍不住暗下询问。 顾云锦摇摇头,说:“尚未知晓,不过未落选。”提心吊胆辛苦了一个月,如今还要这般差个临门一脚,她也很无奈。 碧桃想法向来乐观,她听见未落选,便高兴地应了一声,替顾云锦揉着额际,劝道:“姑娘你先歇歇吧,还有好一段路呢。” 顾云锦腿被揉了半响,觉得松乏不少,便点了点头,阖上眼帘。 武安侯府就在内城,无须多久,几辆马车到了地方,两扇黑漆侧门大开,一行车马驰入内巷。 这回顾云锦也没换乘驴车,驾车家人一挥细鞭,马车直接往里奔去。 顾云锦刚迷糊了一阵,便被碧桃轻声唤醒,原来马车已到了第二道垂花门前,并停了下来。 她下了车,与顾云嬿一同被簇拥进了垂花门,缓步绕过屏风,二人往颂安堂正房行去。 上官氏余氏早已等在堂上,便是许氏,也因为三月之期已满,如今一并在候在下首,三人翘首以盼。 一仆妇匆匆奔进,禀到:“夫人,三姑娘、四姑娘已到垂花门下了。” 说话间,翠绿色的弹墨软缎门帘被打起,顾云锦二人被丫鬟搀扶进了门。 许氏本坐立不安已久,一见顾云嬿身影出现,便立即站起,几步上前,“我的儿,娘总算盼到你回了家。” 不论许氏对待姨娘庶女如何,但在亲骨肉跟前,她确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母亲,她抬手抚了抚女儿的脸,心疼极了,道:“嬿儿出门不过一月,怎地瘦了这许多?” 留宫住宿实则暗潮汹涌,一个不留神便要着道,顾云锦二人日夜谨慎,这等环境下,姐妹二人皆略有清减。 两人刚殿选归家,未及梳洗,此时仍作御前时打扮,许氏见女儿标致了不少,心中欣慰,但转眼一瞥顾云锦,脸立即便拉了下来。 这庶女好本事,她从前虽知其貌美,却不觉对方竟是绝色姿容。 许氏想起顾云锦与女儿一同选秀,心下立即沉了沉。 “好了,孩子们都累了,先让她们坐下罢。”上官氏见状,蹙了蹙眉,开口说道。 这个许氏,如今性子竟这般左,一个庶女也难容下。上官氏暗忖,或许她该请给大夫,好让许氏吃上几贴药。 上官氏手段也是了得,三个月时间没打没骂,便让许氏心生畏惧,一听婆母之言,她下意识便松开顾云嬿的手。 顾云锦二人上前,先给长辈们请了安,然后才被搀扶着坐下。 不待丫鬟端上茶,上官氏便开口问道:“嬿儿、锦儿,如今殿选已结束,不知这结果如何。” 此话落下,堂上诸人皆看向姐妹二人。 正常情况下,有没有被选上,大约将身处何方,殿选便能知道个大概,尤其是如今皇帝后宫不进人,仅给皇子们选妻妾的情况下。 只不过,顾氏姐妹的情况却很例外,她们知道自己如无意外必是选上了,但至于花落谁家,却是无从分辨。 顾云嬿是姐姐,因此便由她主叙,顾云锦从旁补充,两人将殿选情形细细给说了一遍。 上官氏听了,半响无语,这也太凑巧了些,顿了顿,她方道:“既然如此,咱们亦无可奈何,唯有等明天方知分晓。” 一般殿选过后,次日便会有正式结果,届时宫中有旨传到各家,该进宫进宫,该赐婚赐婚。如今建德帝后宫不纳新人,明天第一时间颁下的,必是赐婚旨意。 不过,自顾云锦二人叙述的殿选细节中,其实已侧面反映了皇后与张贵妃之间的紧张关系,这也等同太子与越王。 上官氏眉心蹙了蹙,一山不能容二虎,这两虎相争,必定波及左近,武安侯府早些站队,也是好了,以免最后为双方所不容。 她略想片刻后,便抬头吩咐道:“嬿儿、锦儿都累了,先回去歇着吧,最终如何,明日便能分明。” 颂安堂散了后,顾云锦回到自己的院子时,眼皮子已经睁不开了,她原本想先去林姨娘那边一趟的,如今这顾不上了,午膳也没吃,便歪在床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十分沉,比在储秀宫厢房舒畅多了,顾云锦恍惚醒来,心中有丝明悟。 不论她之前十数年如何憋屈,原来,这顾家亦已是一个可是安心酣睡的地方了,不过很可惜,她很快就要离开。 半响,顾云锦睁开眼,一个熟悉的温柔面容印入眼帘,她不禁笑道:“姨娘。” “锦儿醒了。”林姨娘一直坐在顾云锦床畔,她见女儿醒了,很是欢喜,忙道:“锦儿快起来用膳罢,如今都酉时了。” “嗯”,顾云锦应了一声,便起身梳洗。 她大约饿过了头,现在反倒没什么饥饿感,只觉得腹中有些空,想了想,她问道:“姨娘,这个月你过得可好?” 其实顾云锦是想问,许氏刑满释放出来后,有没有为难林姨娘,不过如今屋里人不少,她只得隐晦说话。 林姨娘听懂了,她笑笑道:“锦儿放心,姨娘极好。” 两人说着话进了次间,在攒边海棠纹小圆桌旁坐下,桌上刚摆了热气腾腾的晚膳,林姨娘挥退丫鬟,亲自给女儿布菜,方轻声说:“你祖母掌家,这几日也有关照姨娘,姨娘不出门不惹事,日子也算轻快。” 其实,在许氏抄经期满后的第一日,就招了林姨娘到正房立规矩的,不过很可惜,到了第二天她欲故技重施时,就不行了。 许氏是有婆母的人,她到颂安堂请安时,上官氏留下她侍候着,整整一天,直到晚间睡下后,才将她放回去。 第三天也是如此。 这么一来,许氏根本没工夫找林姨娘麻烦。 许氏也不是蠢笨如猪,当然很清楚上官氏的意思,她虽心有不甘,但这么折腾了多日后,也乖巧了,昨日上官氏让她早些回去,她没敢再折腾林姨娘。 而且还有一件事的发生,给完全转移了许氏的注意力,让她暂时没空搭理其他。 早两日,二房一个新姨娘晨起呕吐,给请了大夫诊脉,发现有了将近两月身孕。 时隔多年,二房将再添丁口,顾继严大喜,当时收到消息就去看了新姨娘,随后,颂安堂也赏了不少物事。 至于许氏,不用多说,这等动摇根本的大事,她面上欢喜,心中必然如临大敌。 林姨娘顾云锦之事,便被她抛在一边了。 顾云锦听了,倒有几分诧异,她这是要有新弟妹了? 不过仔细想想,这事不足为奇,顾继严未满四十,新姨娘正值妙龄,时机合适的话,有孕才是常事。 突兀片刻后,她便欣然接受了,这样也好,许氏的关注点肯定在那边,林姨娘这边就能松乏不少了。 涉及亲娘,当然死道友不死贫道。 顾云锦提起多日的心放下,略略用了些晚膳,再与林姨娘说了个把时辰话,直到月上中天,两人便各自歇下不提。 翌日,便是圣旨赐婚之时。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翌日清晨,顾云锦早早醒来,梳洗更衣后,略略用了些早膳,便往许氏正房而去。 她今日乌发松松挽了纂儿,仅斜插了一根白玉钗,身穿粉白色潞绸褙子,水影红挑线纱裙,一身疏松闲适,缓步徐行。 顾云锦微摇了摇头,只觉得脑袋都轻松了不少,这一个月来严阵以待,就连梳个发髻,头皮都得紧绷几分。 到了正院,顾云嬿居然也到了,她云鬓高挽,戴了一支花朵状缠丝步摇,其上硕大的明珠颤颤巍巍,身着大红镂金缠枝纹交领长裙,一袭盛装华服,看着比殿选还要隆重得多。 毕竟,殿选衣饰有限制,样式偏简单,只能在做工精致上头下功夫。 顾云嬿见了顾云锦打扮,愣了片刻,方哼了一声偏开头。 这姐妹二人,在储秀宫这种特殊环境下,倒是有了些许革命情谊,只可惜宛如朝露,被阳光一照射,便再也不见踪影,未能留半分痕迹。 顾云嬿甫一出宫,便固态萌发,顾云锦见状也不甚在意,即便是同父姐妹,两人显然也不是一路人,无须介怀太多。 许氏昨晚一夜辗转,竟能未成眠,她已有了年岁,这般下来眼下自一片青黑,连脂粉也掩盖不住。 她看了眼女儿,颇有几分心神不宁,待顾云锦请过安后,便领着女孩们出了门,匆匆赶往颂安堂去了。 到了颂安堂,上官氏已整装完毕,用过早膳,正在堂前徐徐呷了着茶水,见许氏等人来了,倒也不意外,随口便让几个坐了。 顾云锦安静端坐,微微侧头看了左右,许氏顾云嬿面上难掩焦灼之色,便是平素镇定自若的上官氏,此刻看着,也有了些许不同。 她敛目,便是自己,一日没有得到准确答案,不也是心中忐忑么?且与嫡姐不同,她甚至已无退路了。 不过话说回来,有秀女参与殿选的人家,在旨意下来之前,又有几人能坦然安坐。 真不想入皇家的,在秦王进京前,大概就定了亲事了吧。 顾云锦收回视线,微微一叹,直到此刻,她算是知道父亲调任回京的真相了。 颂安堂诸人便这般隐带焦急地等着,一直待得旭日高升,滴漏处已至辰时末,方听见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上官氏腾一下站起。 门帘子被猛地撩起,一个外院管事仆妇冲了进门,气喘吁吁,胸膛及急剧起伏,显然她是一路急速奔跑过来的。 上官氏也没有呵斥仆妇失仪,她立即开口问道:“有何事?” 其他人眼睛一眨不眨,俱盯着她。 顾云锦经过一夜休息,心绪本已和缓不少,此刻却又再次翻涌起来了,呼吸微微紧促。 那仆妇喘了两口气,便急急道:“回禀夫人,侯爷命您立即领人到前院一同接旨,奴婢往后头来时,宣旨天使已到了侯府门前正街。” 上官氏点头,随即吩咐下去,领了后宅一干人等,俱匆匆去往前院而去。 顾云锦到了前庭时,府中正门正厅大开,宣旨的内监已经到了,正被祖父顾青麟迎进前厅用茶,等待侯府这边准备妥当。 堂前设了香案,顾云锦跟在许氏身后,随上官氏立于香案右后方站定。 须臾,前院便站了黑压压数百人。 万事俱备,旨内监踱着方步来到案前,他手持一明黄色绫锦卷轴,扫视众人一眼,站定。 顾云锦纤手不禁攒拳,这道圣旨不知是她的,还是嫡姐的。 这时,内监清咳两声,唱道:“圣旨到!武安侯顾青麟孙女顾氏云嬿接旨。” 顾云嬿闻言大喜,她赶紧上前,立在香案一侧,福身道:“臣女恭领圣旨,”说罢,她与身后诸人一并下跪接旨。 结果揭晓,顾云锦敛目,随着一起跪下。 她听着前方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门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兹闻武安侯顾青麟孙女顾氏云嬿礼教克娴,行端仪雅,朕躬闻甚悦,特将汝赐为太子良媛,钦此。” 内监宣罢圣旨,顾云嬿谢恩领旨,顾家众人三呼万岁方起。 顾云锦抬眼见嫡姐一脸喜色,许氏更是笑容满面。 也是,太子妻妾等级颇多,而良媛,则是仅次于太子妃、太子良娣之下的第三位,有固定数目仅四人,份属于东宫上层女眷。 顾云锦见了圣旨,便知道顾云嬿的份位差不了了,毕竟,若是品级再低,便不需要宣圣旨了,只一道手谕便了事。 她吁了一口气,心中不知是喜是忧。 老实说,顾云锦并不喜欢东宫,太子现在虽说妻妾不多,但那也仅是相对而言,其实据她所知,太子没份位的妾室也足有十来二十,加在一起够开个小型宴会了。 她向来不喜欢凑这等热闹,只不过问题是,如今顾云嬿进了东宫,剩下来的,也就秦王与越王了。 原本,顾云锦就更属意秦王,听闻这位主儿不甚热衷女色,虽日后肯定有妻妾,但数量少了,也能更舒心不是。毕竟,一定得到公共餐厅吃饭,能干净整洁些,怎么也得比环境脏乱差要强吧。 希望她昨日的猜测没错吧。 顾云嬿捧了圣旨,下颌微抬,转过身来朝顾云锦瞥了一眼,目光中掩饰不住的得意,在她看来,大概能进东宫已是最好的事了。 顾云锦一笑置之,如今她只希望事情一如前料,能不进越王府便足矣。 若进了越王府,那便等同于被家族放弃了,在这种夺嫡关键时刻,那必然是个悲剧。她可没指望光靠能谈情说爱,就能倾倒人家一个有心帝位的皇子,还是洗洗睡吧。 顾家女眷喜气盈盈,便是连上官氏亦欣然颔首,总算是妥当了。 顾青麟与世子给塞了厚实荷包,宣旨内监十分满意,被簇拥着送出门外。 此时,又一家人飞奔进门,他再次远远见了宣旨仪杖队伍,忙急急回头禀了。 顾青麟颔首,他回头看了一眼顾云锦,见她恬静安立,便赶紧吩咐再次准备迎旨。 如今顾云嬿进东宫板上钉钉,武安侯府便能顺理成章站在太子一方,要是庶孙女能赐婚秦王自然锦上添花,倘若不能,那也无妨了。 顾青麟心念一转,眼角微咪一下,便继续脚下动作。 须臾,天使再次莅临武安侯府。 这内监见侯府已经准备停当,也不废话,直接唱道:“圣旨到!武安侯孙女顾氏云锦接旨。” 顾云锦抬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一番情绪,便镇定举步上前,道:“臣女恭领圣旨。” 周围虽有数百人,但却鸦雀无声,顾云锦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声音,她话罢垂眸,跪下听旨。 那内监手脚利索,展开明黄色圣旨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兹闻武安侯顾青麟孙女顾氏云锦秉性端淑,秀外慧中,朕躬闻甚悦。今有皇四子秦王年已及冠,当择贤女配之。值顾氏云锦待字闺中,特将汝赐与秦王为侧妃。钦此。” 内监声音尖利,在顾云锦头顶响起,一字一句通过耳朵落在心上,让她那颗心越跳越快,如鼓点般躁动,直到那句“皇四子秦王”落地,那轰鸣的声响方骤然停歇。 怔忪过后,顾云锦大喜涌上心头,她听到自己说:“臣女领旨谢恩。” 接着顾云锦双手高举过头,接了圣旨站起,她方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已湿了一层。 她也不在意,只转过头往女眷方向眺望,目光正好撞进林姨娘笑中有泪的眼眸,在顾云锦被其他人簇拥住之前,母女二人相视一笑。 她终究是不必被家族舍弃,林姨娘也能有个安稳的晚年了,这便是再好不过。 至于他日若是太子登基,顾云嬿是否会因此水涨船高,致使许氏气焰嚣张,再次打压林姨娘,说实话,顾云锦其实并不担心。 不是顾云锦小看了嫡姐,东宫乃至后宫生活必定刀光剑影,以顾云嬿的骄纵,她能保全自己就很不错了。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京城,秦王府。 “禀主子,”徐非悄然落地,单膝下跪垂首禀报:“赐婚圣旨已下,正出了宫门,往各府而去。” 徐非面前之人,正是赵文煊,他在大开的海棠纹槛窗前已站立良久,闻言立即转身,问道:“如何?” 有关他的赐婚,他很快便能收到正式消息,只可惜赵文煊却不想多等,昨天便让徐非仔细探听。 赵文煊未出京就藩前,在皇宫居住了十数年,里面暗线不少,这赐婚之事也不是隐秘,稍稍费心便知,因此圣旨未出宫门,徐非便已接报。 这次选秀的消息,皆经过除非传递,他对某些事情能有猜想,闻听主子问话后心领神会,他也直接禀报:“回禀主子,顾四姑娘被赐为秦王侧妃。” 果然,赵文煊闻言,唇角不禁露出微笑,他也没再询问其他,道了一声“赏”后,便挥退徐非,连其他正妃之类也并未提及。 徐非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书房内再无旁人,赵文煊欣喜之情再难抑制,他唇畔笑意加深,喜意染上眉梢,让那一贯目光锐利的眸子,亦一并柔和了下来。 片刻后,赵文煊再次转身,看向槛窗外的那株西府海棠,一年春天过去,繁花落尽,枝叶郁葱。 而他的锦儿,将再度回到他身旁。 …… 顾云嬿接了圣旨后,不过隔了一月,就带了规定数量的笼箱以及下仆,一袭粉色新衣裙,被小轿抬进了东宫,正式上任为太子良媛。 便是许氏暗下要替女儿委屈,也是全没办法。顾云嬿这位置虽是东宫高位女眷,但上头还有太子妃、太子良娣两级,且最重要的一点,东宫位属皇宫一部分,禁宫是不可能随意打打闹闹的,她只得悄声无息地被抬了进去。 而顾云锦则不同,她被圣旨赐婚为亲王侧妃。 本朝亲王侧妃的位置不低,仅仅稍逊于正妃,是要上皇家玉牒的,便是侧妃们生了孩子,待遇也仅比嫡子差一筹。 举例说,正妃无子,侧妃之子便可名正言顺请封世子;但若是其他庶妃、侍妾之子,那朝廷便可以借此刁难,延误不封。 其实顾云锦不过武安侯府二房庶出,她其实是介于侧妃与庶妃之间的,选秀抬高了她的身价,大家闺秀们经过殿选后赐婚,身份更上一层。 因此,顾云锦除了不能穿大红,不需要拜天地,她能有一个仅次于正妃的婚礼,能有嫁妆陪房。 钦天监选了吉日,婚礼定在两月多月之后,宫中遣了教习嬷嬷来,在这段日子里,给顾云锦重点教导婚礼流程,以及强化各项宫廷礼仪。 这回学习任务虽繁重,但嬷嬷的态度比储秀宫时的那几个好得多了,言语客气,态度恭敬。 毕竟,她如今名分已定。 除此之外,礼部还命人来量了尺寸,给顾云锦制作吉服、常服等各式衣物。 诸事繁琐,但皇帝赐婚无人敢怠慢,一晃眼两个余月过去,一应物事俱已准备停当,只待明日吉时来临。 女儿出嫁前一个晚上,本来应该由母亲陪伴入睡,借此诉说离情以及教导人事,但许氏对这活计全无兴趣,匆匆转了一圈,表示她来过了后,就回去了。 顾云锦正觉合意,与嫡母同眠简直无法想象,许氏不愿搭理,她恰恰能与林姨娘多说话。 是夜。 林姨娘目中有泪,忍不住抬手轻抚女儿的面庞,道:“我锦儿明日就要出门子了。” 王府庭院深深,且秦王不久将要离京返回藩地,日后她欲与女儿再见一面,殊为不易。 今日情况特殊,顾云锦早挥退了所有下仆,仅内屋角落的高脚小方几上,留下一点烛火。母女二人共卧一榻,微黄的烛光透进如意纹绢纱帘帐,她清楚看见林姨娘目中水光。 顾云锦心中酸楚,只觉心中热涨难言,她顿了半响,方哑声道:“姨娘,我定会好好过的。” 她忍不住俯首,将脸埋在林姨娘肩膀,让柔软的绸布吸掉了滚烫的泪珠,方再说:“日后秦王爷归京,我央了他带我同行,便会回来探望姨娘的。” 顾云锦抬头,附在林姨娘耳边,轻轻喊了一声,“娘。” 林姨娘为人谨慎,若女儿平日这般叫唤,她必会嘱咐上一番,只不过,此刻她的手摩挲着顾云锦的脑袋,哽咽应道:“好,好孩子。” 母女二人垂泪片刻,林姨娘便强自敛了心神,给女儿抹了脸,细细叮嘱道:“锦儿,你要听王爷的,王妃的话面上要听,但心下不得轻易相信。” 即便林姨娘说过多次,但顾云锦再次听了,仍旧乖巧点头。 秦王妃的人选早就定了,正是章芷莹。赐婚圣旨在殿选结束次日,一并抵达庆国公府,作为未来的秦王侧妃,顾云锦当然知道此事。 迎娶正妃的婚礼更加繁琐,因此章芷莹进门的日子要晚一个月。 林姨娘说罢,想了想,她又忍不住再次开口,“锦儿,王爷的话也不能全听,他待你好,你便多听些,如若不然,便要捡着听。” 她恨不能把所有会的,都一股脑倒给女儿,只可惜并无此法,林姨娘微微蹙眉,道:“你心中要有一杆秤。” “我懂的,姨娘,我都懂。”顾云锦心下了然,她连声安慰焦灼的亲娘。 母女二人又说了片刻,顾云锦眼见林姨娘忧虑愈深,她便借个空子叉开话题,笑道:“姨娘,我出了门子,你在家寂寞,不若生个弟弟,让他陪着你。” 其实若能这样,顾云锦觉得极好,在古代,始终有儿子的女人才有依靠,且她离家千里,要多照看林姨娘也不能。 林姨娘才三十出头,新姨娘能怀,她也能的,也就是旧日在外许氏独大,要怀上很难罢。 如今回了家,有祖母看着,情况就要好上很多。 若能有一个小弟弟,林姨娘就能终身有靠了,晚年也不必寂寞。 顾云锦除了岔开话题外,心中也是有些期盼的。 林姨娘听了,果然被转移注意力,她与女儿讨论这些,一时大感羞窘,不禁嗔道:“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 她回神后,惊觉夜色渐深,也顾不上多说,忙道:“锦儿勿要多说,快些歇了吧,明日要早起呢。” 顾云锦脆声应了一声,便乖乖阖上双眸。 她的心其实也不宁静,胡思乱想一轮,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入睡的,不过她这个早起,就却是有够早的。 不过寅时初,顾云锦便被唤醒,她茫然片刻,方回过神来,被扶起簇拥下床,套上绣鞋,入了隔间沐浴。 加了花瓣香露的香汤热气腾腾,顾云锦只觉得被搓洗得掉了一层皮后,终于好了,她换上一身新簇的里衣出了隔间。 再下来的事,便无需侯府的人插手了,宫中派下来的嬷嬷宫人接手一切。 顾云锦被搀扶到镜台前,老嬷嬷手法纯熟地给她开了脸,接着,有梳头宫人手执玉梳,轻柔地为她顺发挽发。 顾云锦端坐抬目,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黄铜镜面,她那经年不变的刘海终于被梳起了,如今被一同挽在发髻中。 嗯,今日过后,她已不再是少女,是不能再蓄刘海的了。希望她的日子也如此一般,无需再掩饰,便可舒心惬意地活着。 这也是顾云锦对秦王侧妃生活的最高期盼,其余不切实际的,她从未想过。 少女娇艳的面庞再无遮掩,就仿若明珠上的尘埃被拂去,璀璨生辉,皎皎如明月。 负责上妆的嬷嬷啧啧称奇,不过转念一想这侧妃的身份,亦了然。 面对凝脂般的雪肌,精致无瑕疵的五官,嬷嬷手上动作轻了很多,不过抹了一层薄薄的香膏,再浅浅均了细粉,略略描眉画唇,便告完工。 紧接下来便是换上婚服了,品红色的霞帔镂金绣凤,裙摆金织云纹,缀以明珠珊瑚,剪裁合体,做工精致。 秦王侧妃的婚服美则美矣,但却里三层外三层极为繁复,顾云锦有多人伺候,全程只需伸手抬头,也被折腾得够呛。 耗了约一个时辰,终于把婚服穿戴妥当,顾云锦只觉得身上重了不少,举步已不能再轻巧。 等那顶嵌宝垂珠的凤冠上头后,顾云锦更觉头顶沉甸甸的,脖子都给短了几分。 她微微垂目,扫了身上一眼,终于妥当了。 这一袭品红分外炫目,骤眼一看,酷似大红,但终究非大红,不过顾云锦并无排斥或不喜,她也算求仁得仁了。 短暂浮起的的些许遗憾,片刻后,便被顾云锦尽数抛在脑后。 天色早已大亮,顾云锦抓紧时间,吃了一些好克化的点心垫肚子,汤汤水水的就不用了,以免到时候有所不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鞭炮炸响,喧嚣之声甚至隐隐传进内宅,这是迎亲队伍来了。 侧妃进门的婚礼,皇子亲王们可上门亲迎,也可以等着王府中,由礼部官员带领仪仗迎回来便可。 碧桃早早窜出去探听了,这时一溜烟赶回来,难掩激动地禀告,说是秦王殿下亲自上门了。 顾云锦闻言,一颗因即将离家而难掩惶惑的心,终于安了安。 秦王并没有忽视她,这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始吧。 顾云锦微垂眼帘,不禁想起那个在宫道上所见的青年,他一身深蓝色蟒袍,长身而立,眉眼偏冷,但目光很是温和。 或许,她能过得不错吧。 不过略略胡思乱想片刻,便有宫人进来禀报,说是请侧妃娘娘出去。 顾云锦闻言抬眼,握住林姨娘的手臂与其对视片刻,忍不住红了眼眶。 “好孩子,今儿可不许哭的。”林姨娘极力忍住泪水,忙嘱咐道:“来日王爷带你回京,你再来看姨娘。” 林姨娘是女眷更是妾室,只能止步此地,而顾云锦是秦王侧妃,进王府后也轻易不得回娘家的,此一别,母女再见不知何时。 红色鸳鸯戏水盖头轻轻落下,罩在顾云锦眼前,旁边有嬷嬷道:“侧妃娘娘,吉时已到了。” 顾云锦胸口酸涩难言,喉头哽咽,只得大力点头应了林姨娘。 林姨娘轻轻松开她的手,顾云锦泪盈羽睫,只得尽力低头,让溢出的泪珠呈直线落地,以免把面上妆容弄花。 宫人引着路,嬷嬷丫鬟搀扶着她,朝外头行去。 赵文煊下马后直奔武安侯府,他乃天潢贵胄,也无人敢拦门,随意一下便入了府,如今正等在前厅中。 他一身暗红吉服,面上也带了微笑,看着比平日亲切数分,但顾青麟等人也不敢随意说笑,只捡了些客套话说着。 赵文煊间中简短应和两句,让厅堂中的气氛保持和谐,不过他的双眸,不总是不经意瞥向厅门处。 终于,那一身喜服的娉婷身影出现了。 赵文煊立即偏头看去,呼吸微急了几分,他缓缓站起,立在原地,看顾云锦拜别了父母长辈,被喜嬷嬷搀扶至他的身前。 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激动,从喜嬷嬷处接过红绸,执在手里。 顾云锦眼前红彤彤一片,只能垂目从盖头缝隙看见一双绣着暗红色云纹的黑底皂靴。 那人就站在她身旁,她的一生荣辱将系于对方身上,这个念头前所未有过的清晰,顾云锦心跳无故乱了几拍,虚握住红绸的纤手一紧。 自顾云锦身影出现后,赵文煊便一直关注这着她,这变化自是逃不过他的目光,见状便温声安抚道:“别慌。” 此处人多眼杂,他也不好说太多。 周围喧嚣非常,而这话极轻,但顾云锦却听到了,男声温和低沉,似乎带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的关心。 她的下半辈子就交予这人之手,顾云锦觉得自己该先听他的,于是她顺从地微微点头。 赵文煊唇畔笑意加深,小心牵了红绸,把顾云锦引至大门外。 嫡兄背负顾云锦登轿,轿帘放下,她坐稳后,喜轿被抬起,轿身微微晃动。 顾云锦知道这是启程了,这喜轿伴随着震天响的喜乐吹打,将开启她人生的新篇章。 她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怔忪片刻,方回过神来。 不论如何,她都要尽力过好的。 描金绘彩的八抬大轿十分平稳,顾云锦几乎不怎么能感受到摇晃,出了正街,便能听到街道两旁的笑闹声,啧啧惊叹声,以及喜钱洒在地上后,大人小孩的哄抢追逐声。 似乎过了很久,但又好像极快,附近安静了下来,喧嚣声被远远抛在身后,顾云锦知道,这是快到地方了。 亲王府附近守卫森严,是不得随意喧哗打闹的。 果然没多久,轿身微微一沉,接着定了下来。 喜轿落地了。 鞭炮喜乐齐声鸣响,顾云锦一手搭着碧桃的腕子,被喜嬷嬷搀扶下轿,那条大红绸子被再次塞在手里,她握住了。 顾云锦知道红绸的另一边,是握在秦王爷手里的,这男人很贴心,待她站定片刻,方引着她缓缓往里行去。 侧妃无需拜堂,顾云锦随着礼官与喜嬷嬷的指引朝前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来到了一处院子,跨进门槛,进了新房,被引到喜床边坐下。 赵文煊盯着身前一身的佳人片刻,方接过一杆缠着红绸的鎏金喜秤,他心中喜悦之情难以抑制,前世今生,寻寻觅觅,寄托了无限期许相思,他今日终于再将锦儿迎回身边。 日后,二人将长伴彼此身侧。 赵文煊抬手,小心翼翼揭开那艳红似火的鸳鸯盖头。 那娇俏的面庞熟悉万分,只是更年轻了些,增添了几分稚气,她微微抬首,一双氤氲的美眸对上他的目光,便立即小脸微红低下头去。 他唇角不禁一挑。 顾云锦只觉眼前一亮,她下意识仰首看去,不料正对上一双狭长的眼眸,那眸子黑亮有神,专注地看着她,目光幽深似有暗涌流动。 男子的目光难掩灼热。 她心脏立即停跳了一拍,随即便急促擂动起来了,砰砰的心跳声似乎在耳边响起,热血立即涌上头顶,顾云锦不敢再看,慌忙垂目低下头。 顾云锦耳边响起一声轻轻的笑声,低沉而醇厚。 这男人在笑她吗?她脸上热得更厉害,心中一再告诉自己要镇定,但亦无济于事。 作为一个前世今生都没谈过恋爱的人,顾云锦此刻才知道,旁观果然与实际操作是不同的。 秦王是皇子,除了他那一干兄弟外,就无人敢来闹洞房了。年幼皇子不得轻易出宫,而年长兄弟对此无甚兴趣,加上赵文煊有意无意阻拦,因此新房除了喜嬷嬷以及下仆宫人外,此刻屋内并无旁人喧闹。 顾云锦发现了这一点后,心中松了一口气,她对被别人围观毫无兴趣。 撒帐等杂事儿过去后,一系列传统喜礼便宣告结束了。 本来,赵文煊应该出门待客了,顾云锦虽是侧妃,但这是头回喜事,加上他刻意纵容,这酒宴的规格相当盛大,只比一月后的王妃进门稍逊一筹。 但他并没有立即离去,却是随手挥退了屋里大部分下仆,包括顾云锦的陪房,只余下两个约摸十六七岁,样貌清秀的丫鬟。 赵文煊对上顾云锦疑惑的眼神,温声解释道:“这二人,是我拨到你身边的大丫鬟,你日后有甚事情,可吩咐她们去办。” 实则上,这两人一人名金桔,一人名青梅,本是赵文煊就藩后,特地培训出来的女探子,专用来放进各府中的。 这些女探子是近几年才开始培训的,虽能力远不及男性探子,但忠心耿耿之余,亦有其过人之处,放在后宅当大丫鬟,是游刃有余的。 赵文煊进京前,特地亲自挑选了两个合适的,准备给顾云锦用。 不过,现在顾云锦对他全然陌生,这些话便不好详叙,因此赵文煊就简短地说了一句。 男人的动作语言,很明显告诉顾云锦,说这两人是可以信任的,但她此刻心中更多的是困惑。 就算加上宫道上那一回,他们这不是才第二次见面吗?这隐隐带着关怀备至的意味,到底是从何而来。 只不过,她从前是武安侯府二房庶女,如今是男人侧妃,两人身份天差地别,也不存在对方有所图谋之说。 因此顾云锦闻言后,虽有些不明所以,但她仍然乖乖地点了点头。 不过,很快后,顾云锦就细想这些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事完全吸引住。 金桔、青梅二人给顾云锦见过礼后,金桔到外屋转了一圈,回来时,手里捧了一个大红填漆小茶盘。 小巧玲珑的茶盘上,放有一对蟠螭纹白瓷小酒杯,而让顾云锦万分惊诧的,却是小酒杯之间,竟用一条红绳系了起来。 很明显,这是合卺酒。 亲王侧妃婚礼不能穿大红,不需要交拜天地,自然也没有合卺酒的,合卺酒这玩意,是夫妻成婚专用的,侧妃就算能上皇家玉碟,说到底,也不是正房。 因此顾云锦乍见此物,惊异万分,忍不住失声道:“合卺酒?” 哪怕这物事就在眼前,顾云锦话中依旧溢满不可置信。 她忍不住怀疑,大概自己自作多情了吧。 赵文煊微微一笑,垂目看着她,颔首道:“嗯,就是合卺酒。” 不能以正妃之礼迎娶顾云锦进门,且便日后情况有了变化,这些已再不可补足,赵文煊心中遗憾至极,只可惜京中人多眼杂,上头还有建德帝章皇后看着,他不能更改其他,但合卺酒却是可以有的。 赵文煊明知顾云锦此刻对他全然陌生,他也想循序渐进不要吓到她,但这婚礼此生却是只能有一次,他并不想错过。 他执起酒杯,略俯过身,将其中一只递过去。 顾云锦呼吸紧促,微微颤抖的手接过白瓷酒杯,侧过身,与赵文煊喝了交杯酒。 男人阳刚的气息环绕着她,顾云锦眼前是干净而英挺的下颌,她的心重重一跳。 赵文煊表露出来的隆重其事,顾云锦并不能视而不见,她不知道此事缘何而起,但却知道,以他的身份,根本无须虚与委蛇。 她一仰首,喝下杯中酒,一线火辣从喉间而下,直入肚腹,让她的血液都要沸腾几分。 热热的酒意翻涌间,顾云锦再次告诉自己,自己要好好过日子,而这男人是的天,她要过得好,绝对离不开他。 既然如此,就不要矫情或者追根到底了,他对自己好,她就受着,但若有朝一日不好了,她也不难过。 这般反复默念了几遍,顾云锦一颗心定了定,也不再纠结了,见赵文煊微笑伸过手来,就将小瓷杯还到他手上。 她顺道打量一眼,这男人龙章凤姿,气质斐然,长相虽偏冷峻,但也足够英俊。 他已是整个皇朝最顶尖那拨男人之一了,抛开某些不合时宜的观念,睁只眼闭只眼,也不是过不去。 再有格格不入的抱怨,那就矫情了。 她答应了自己,也答应了林姨娘,定要好好过日子不是。 二人喝过合卺酒后,金桔接过酒杯,出门处理去了,而时候已不早,赵文煊不能再耽搁了,哪怕他极不舍,也只得站起,温声对顾云锦嘱咐几句,便匆匆出门去了。 丫鬟婆子重新被放进来,碧桃见主子今日劳累许久,早心疼了,此刻忙上前低声询问道:“姑娘,可要先喝口热茶。” 说话间,她便摸了摸香几上的小瓷壶,只觉触手微温,忙倒了一盅,捧到顾云锦跟前。 顾云锦扶着茶盅,就着碧桃的手喝了两口,方觉得轻松了些,腹中那热热的酒意,也给压下去不少。 “先梳洗罢。”顾云锦略动了动腰,只觉一阵酸麻之意传来,正是坐久了也受罪。 不过身上这一套累赘,却是更为吃了,还是先卸下来吧。 碧桃忙应了一声,道:“姑娘,奴婢先让人打些热水来。” 王府派来的宫人十分规矩伶俐,主子没有需要,她们便安静立在一边,顾云锦话音一落,立即有两人出列,要出门张罗热水。 碧桃答话后欲跟上,她是大丫鬟,这活儿本不用她干,但一行人初来乍到,她不看着也不放心。 不过,碧桃刚走几步,便被红杏拉住了,她笑道:“碧桃妹妹,让我去吧。” 红杏是顾云锦回京后,才被拨过来的,要论情分,她深知自己比不得碧桃,而且如今主子进了王府,她昔日上官氏指派过来的身份已不吃香,更是要好好表现之时。 碧桃点点头,由得红杏去了,她回头替蹲下顾云锦揉捏着腰后部位。 顾云锦微微闭目,舒坦得差点呻吟出声。 刚才一幕,她看得分明。碧桃虽不怎么聪明,但胜在忠心耿耿又有多年情谊,主子用下仆,一个忠字最重要,其他的到能退一步。至于红杏聪明伶俐是够了,只可惜跟她的时间短了些。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离了武安侯府,若红杏能认她为唯一的主子,那倒不是不能用。 顾云锦初到,不知将来情况如何,贴身伺候的人必须保证是心腹。 还有方才赵文煊交给她的金桔、青梅二仆,都需要仔细考察。 不过这些事一日是办不好的,也不能着急,只能徐徐图之。 顾云锦沉思片刻,新房门再次响动,红杏领着几个丫鬟婆子,分别提着大肚铜壶、簇新的铜盘,并拿有胰子毛巾帕子等物进了里屋。 红杏兑了温水,碧桃取了一条长巾子,伺候主子在身前围了,又取下了凤冠,以及手上一串明晃晃的金镯子。顾云锦微微垂首,二人伺候她净了手面,再薄薄抹了一层香膏子。 顾云锦站起,展开双臂,卸下沉重的婚服后,就进了隔间浴房沐浴梳洗。 香汤热水洗去不少疲惫,她只觉头脑清明不少,再换了一身簇新的水红色镂金百蝶穿花纹常服,顾云锦浑身轻快,被搀扶着出了浴房。 刚一出去,顾云锦便嗅到了饭菜的香气,青梅福身回禀,说是王爷早吩咐小厨房备了席面,问她是否现在取用一些。 顾云锦闻言心中微诧,但想起赵文煊那莫名重视的态度,虽觉情理之外,倒也在意料之中。 无论古今,成婚都是一件极折腾人的事情,尤其古代,新娘子几乎一天都不进水米,初来乍到脸皮薄,要是遇上不体贴的婆家,还得饿着肚子洞房呢。 顾云锦早上就吃了少许点心罢了,如今正饿得慌,闻言欣然点头同意,抬脚就缓步往外屋行去。 她不再多想,反正自己也不可能想明白,顾云锦身上没什么能让人家谋划,既来之则安之,他对自己好,那她就坦然受着吧。 日子过下去,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到了稍间坐下,一大桌热气腾腾的点心菜肴,大部分都很清淡,正合适饿了一天的人吃,且奇异的是,这大小十几二十盘子,都是顾云锦爱吃的。 顾云锦眨了眨眼,提箸便用,不过她本身食量小,饿久了更不敢放开膀子大吃,稍稍吃了一些,便搁下了筷子,漱口盥手后回了里屋。 吃饱喝足后,便是等待了,顾云锦今儿起得太早,如今饱暖后乏气上涌,倒开始犯困,不过她也不敢睡了过去,只得以肩膀略倚着床柱,头一点一点的。 等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昏暗,廊下燃起了大红灯笼。 这时,外头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纷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直到了新房外,方各自散去,半响,新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顾云锦骤然闻声,精神立即一振,她抬眸往内屋门口望去,正好看见大红色吉祥纹软缎帘子被掀起,一个高大的身影跨步进了屋。 一股浓烈的酒气铺面而来,但赵文煊步伐稳而坚定,看着神智清明。 屋里香甜的气息沁入他的心间,这是昨日没有的,赵文轩微微一笑,道:“我先去梳洗一番。” 男人那双黑眸盯着她,哪怕目光分外温和,但仍旧让顾云锦心跳加快,她点了点头,干巴巴说了一字:“好。” 她每每心下惴惴,只要不是强自掩饰,那双浮着一层氤氲水雾的美眸,总会瞪得格外溜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赵文煊如今爱人在侧,他又忆起前世美好时光,心下欢喜,不禁轻笑一声,方举步往隔间行去。 这身轻笑有喜悦,更包含着无法言说的宠溺,顾云锦闻声不禁脸上一热。 又来了,又来了,顾云锦忍不住捂脸,她自觉也是个庸俗女子,要是没有三妻四妾的背景,这么一个超级高富帅那般对她,恐怕她会忍不住迅速坠入爱河。 就算不能如何,好好谈一场恋爱也不错吧。 只是很遗憾,眼下却不能这般无所顾忌。 隔间里头响起了水声,没多久,赵文煊便回来了,他一身雪白的素绫中衣,脚步不紧不慢,往床榻行来,转身就坐在顾云锦身边。 这男人身形高大,气势逼人,压迫感极强,顾云锦忍不住微微往旁边挪了挪。 赵文煊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反正他没有其他表示,反倒面色自如地随手挥退了屋中下仆。 他一身威仪赫赫,又是王府的天,便是顾云锦一干陪房也不敢有异议,碧桃偷偷瞥了主子一眼,也随着众人低头往外退去。 诸仆鱼贯退出新房,外头微微“吱呀”一声响,新房大门被轻轻掩上。 这个声音就像一个开关,让顾云锦的心急促狂跳起来,砰砰声重响仿似就在耳侧。 屋里没了旁人,身畔男性气息似乎愈发浓烈起来,顾云锦觉得自己胸腔被这气息填满,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而赵文煊挥退下仆同时,便侧身垂首,专注地凝视着她,一双漆黑的眼眸中,仿佛有什么在急速酝酿翻滚着,似乎顷刻间就要倾斜而出。 顾云锦心下无端一悸,她潜意思觉得自己无法承受,突然想避开,情急下便脱口而出,“我……” 她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已难掩不安,赵文煊见状立即回神,他有些懊恼,今日之前,他告诫过自己多次,万不得操之过急,只可惜他还是难掩激动。 不过也是,她是锦儿,终究是旁的人事所不可比拟。 他微微敛目,再次按捺住心中翻涌的情潮,方抬目关切问道:“怎么了?锦儿。” 他微笑,“我唤你锦儿可好?” 赵文煊的自称非本王,而是单纯一个“我”,这着实让顾云锦愣了愣,她随即回过神来,说:“好。” 男人询问的目光依旧,但顾云锦却一时想不出话来说,她刚才不过想打断那诡异的对视,实则根本无甚可说。 正当顾云锦搜肠刮肚时,她美眸一转,瞥见屋里束腰小圆桌上的茶壶,眼睛一亮,便立即道:“我渴了,我想喝茶。” 终于想到事儿了,她松了一口气。 话说,秦王一切的神态举止,似乎与她曾相识,但顾云锦肯定,两人没见过面。 她在今日前,确实幻想过,若是秦王日后待她不错,那就再好不过了,毕竟,她的终极目标也就是好好过日子罢了。 只不过,顾云锦没想过这一切会来的这般迅猛,以及毫无缘由,实在让她一时惴惴。 赵文煊闻言,直接站起身,几步行至圆桌前,拎起茶壶,到了一盅温热的茶水,拿在手里,递到顾云锦跟前。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那茶盅就在她唇畔不远,但她绝对不敢就着他的手喝,忙抬手接过,胡乱把茶水灌下去,再随手将茶盅搁在床前小几上。 赵文煊从善如流,直接松开手,回身坐回床沿。 他微微蹙眉,很显然,他方才即便极力压抑,但情绪依旧外露了些,让她困惑的同时,也有些惊吓了。 但若要赵文煊如同陌生人一般对待顾云锦,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只是如今让顾云锦惶惑,却非赵文煊所愿。 他略略沉思片刻,便有了主意,待她放下茶盅,赵文煊便长臂一伸,搂住顾云锦。 臂弯中的娇躯立即僵了僵,片刻后,才勉强松了些,赵文煊恍若不觉,只轻声笑道:“锦儿,你是否觉得,我待你过于熟稔。” 她表现的很明显吗? 好吧,或许挺明显的,但还不是因为大爷你的表现更明显吗? 顾云锦心内吐槽,但嘴里却没有吭声,只努力忽视腰间那条灼热的胳膊,只抬头看着他。 这男人这么说,接下来必定要解释原因的吧。 果然,赵文煊目光温和,看着她接着说:“我们从前见过的,你可曾记得?” 她知道,选秀宫中留宿时,两人不是在宫道上见过吗? 话说秦王眼神这么好?她全程低着头,都能看清她的脸不说,且难道还一见钟情了? 赵文煊今日的表现,全然有别于一般的新婚男女,顾云锦看得清楚,因此她只得自恋地认为,哪怕没有一见钟情,最起码也心生好感吧。 她模样确实不错,但魅力真有这么大吗?这男人哪怕不重女色,也好歹是个皇子王爷,应该很见多识广的吧。 顾云锦依然没说话,但一双美眸却充分诠释了她的疑惑。 赵文煊心情舒畅,轻笑道:“锦儿,你忘了吗?在宫道之前,我们还见过一次。” 他见顾云锦美眸陡然睁大,一张小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唇畔笑意加深。 赵文煊手臂收紧,搂着怀中人往后一倒,仰躺在柔软的床榻上,侧身附在她耳边说:“此事事关机密,我们细细说了便可,绝不得落于他人之耳。”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话罢,赵文煊手臂略使劲,抱着怀中移了个位置,两人枕在大红鸳鸯枕上,他抬手扯了锦被盖在二人身上,再替顾云锦掖了掖被角。 一切动作自然流畅,前世他已做过无数遍。 今日赵文煊夙愿以偿,爱人在怀,昔日冷峻一扫而空,他眉目柔和,唇畔带笑,只低头凝视着她。 不过,顾云锦并没关注这些,甚至连赵文煊一手置于她颈下,让她枕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轻搂着她的纤腰,两人对面而卧,姿态极为亲密,都未能让她多分心神。 她的注意力,已全部被赵文煊方才的话吸引住了,他说,二人此前还见过一次面。 只可惜,顾云锦苦思冥想,依旧毫无所得。 留宿宫中的那个月,顾云锦很确定,两人只在宫道见过一次。 那若是之前两人还见过面,时间只能往进宫前推移了。 顾云锦当时归京不过三月,除了选秀,就根本没迈出武安侯府二门一步,两人不可能见过面,她略想片刻,就将京中时日排除掉了。 父亲顾继严外放江南,在其任期时,顾云锦的待遇其实一样,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不可能遇见外男。 那结论其实可以出来了,若两人见过一次,便只能是在顾云锦从江南返京途中。 想到此处,她栗然一惊,美眸瞪大,忙抬起头失声道:“你……” 藩王无召不得进京,也不得私自离开封地,便是被宣召进京途中,也是不能随意乱跑的。这事不用人说,顾云锦很清楚。 而顾云锦被赐婚秦王侧妃后,这数月以来,被普及了不少秦王有关之事,譬如秦王这回何时启程,何时到京。 两人进京路线完全不同,便是到了京郊,也因为时间错开,不可能相遇。 便是真遇上了,亲王进京仪杖煊赫,顾云锦更不可能碰见了也没发觉。 唯一一个合情合理解释,便是赵文煊私自离开封地或仪仗队伍,微服期间,遇见了顾云锦。 历来皇帝对藩王便是再倚重,也会多加提防,君父君父,历来先君后父,建德帝想来也会不例外。 顾云锦想通了后,不禁大惊失色,她立即仰脸看着赵文煊,脸上神色惊惶。 这事实在不小,万一建德帝疑心重,赵文煊便是亲儿子,怕也没有好果子吃。 她已经是他的侧妃,进了皇家,下半生便不再作它想,赵文煊顺遂,她未必如意;但若他倒了大霉,那顾云锦必定连坐。 不论两人感情如此,但现在已同坐一船,她难免又急又忧。 这事会不会被人知悉? 顾云锦失声欲言,但她随即想起这事要紧,忙顿住话头,不再说话。 赵文煊抬手掩住她的小嘴,轻声安慰道:“你放心,这事仅我与几个心腹知道,绝无可能泄露。” 他声音温和,一再安抚道:“没事的,只要你不告知他人便可。” 顾云锦震惊过后,理智回笼。事关重大,男人不可能不谨慎,况且事情已过去好几个月,若是败露,早就被人揭发了,也不能等到如今。 想及此,她的心安了安,面上的神情放松了些,盯着赵文煊的眼睛,认真应道:“我绝不会告诉第三人。” 顾云锦说话间,即便娇躯仍因陌生男子的碰触而微微紧绷,但态度已不复方才那般,紧张中隐隐带些戒备了。 这件事之大,能直接动摇这男人的根本,但他却轻描淡写地告知了她,顾云锦难掩震惊,但要说心中一点触动俱无,那是不可能的。 事实胜于雄辩,哪怕此刻仍觉得万分不可思议,但顾云锦开始有些相信,或许两人第一次的见面,确实让对方心悦于她。 顾云锦态度稍显变化,赵文煊欣喜,他暗忖日后要更谨慎些,循序渐进,不能再像今日这般吓到她。 他接着附在顾云锦耳边,说:“锦儿,你记得么?我们在报恩寺见过面。” 报恩寺? 这个地名犹如一把钥匙,开启了顾云锦早抛在一边的记忆。 高大的玉兰花树下,一袭蓝色锦袍的高大青年,容貌冷峻眸光却意外温和,只可惜其时她行色匆匆,并无心旁顾。 “是你。”顾云锦语气惊奇,又带有笃定。 “嗯,”赵文煊微笑应了,他垂首,黑眸紧盯着顾云锦的美目,一字一句说了。“锦儿,我自小长大,天生便不重女色,那些美貌宫娥贵女,我向来等闲视之。” 这是一句大实话,皇子十五岁后,本来便应派遣司寝宫女教导人事,但那时候赵文煊提早封王就藩,这事便没有进行,及到他十八岁中毒,期间有三年,若他有心,身边早姬妾侍女成群了,以他的身份,这些不过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但他没有,前世今生,与顾云锦相爱前,他身边并无旁人。 少年人血气旺盛,赵文煊不是没有躁动的时候,但他更喜爱籍着修习武艺以宣泄精力。 而十三四岁便开了荤的太子便笑言,说他还没开这个窍。 赵文煊手臂微微收紧,熟悉的幽幽清香沁入心肺,他不禁微笑,如果真有此一说,那遇上锦儿后,他便算开窍了吧。 这些子前尘往事无须追忆,如今,他唯一在意的女子已在怀中。 他接着又笑道:“虽匆匆一瞥便别离,但我相信姻缘天定。”他们的姻缘,确实是前世注定,今生得以延续。 赵文煊言下之意,顾云锦听明白了,但她只觉得不可思议,完全无法理解。他一个亲王,居然笃信一见钟情,话说这技能她也没有好吗? 只是此时,男人依旧温柔地凝视着她,眸中流露出一种情思,那便是得偿所愿。 难道天上真能掉馅饼?还偏偏砸中她? 顾云锦只觉这世界太过神奇,居然能发生这般异事,她一时手足无措,呐呐无语。 偏偏赵文煊眼神十分专注,再无言语,似乎要等她的回应。 顾云锦头皮发麻,她只得努力告诉自己,穿越这事儿都经历过了,其他事项应该不能再让她惊诧了吧。 再三心理建设后,她迎着男人温柔的目光,道:“锦儿谢殿下厚爱。” 顾云锦若是感性女子,此刻便应该动容落泪了,进入和谐表白阶段了,只可惜她不是,搜肠刮肚半天,只干巴巴来了这么一句。 其实,赵文煊话语真诚,兼有前面的重大隐秘打底,话里的可信度不低,但这进展实在是太快了些,顾云锦一下子水土不服,根本无法进入状态。 她还能分神胡思乱想,话说,这男人一见钟情也太快了,以后漫长几十年的,怕是很容易就再钟情多几个。 再说了,就算没有,那钟情也不等于守身,赵文煊是个必定要有妻有妾的人,顾云锦会感恩他的垂青,以及随之而来的稳定舒适生活,但要说付出真心啥的,那是没有的。 顾云锦某些意思,赵文煊能猜到,他笑说了一句,“我若能轻易钟情他人,怕这二十年来,这人便该车载斗量了。” 赵文煊深知爱人与自己不同,她是没有前生记忆的,他也不强求顾云锦立刻相信,他费心说了这些后,唯一的目的,就是解释他情谊的由来,只要能大致合情理,她不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便可以了。 至于其他的,一切就交给时光来证明吧。 赵文煊抬起一只大手,轻抚顾云锦粉面。 眼前人依旧面若桃花,滑如凝脂,但他的手已不再冰凉瘦削,变得丰润而有力,两者放在一起不再碍眼,反倒和谐万分。 无人知道他曾经多么黯然嗟叹,饮恨在心,幸而如今上天垂怜,让他得以重头开始。 赵文煊心中一时激动,眼眶竟有些热,缓了片刻,他方再次轻声开口,道:“锦儿,如今怕是要先委屈你一些时候。” 方才一系列表白靠近,不能说没有用途,最起码顾云锦心里头的戒备是放下了不少,但对她来说,这男人还是一个陌生人,对方灼热的大手一再摩挲着自己的脸颊,哪怕他动作百般温柔且缱绻,她依旧心跳加速,紧张得手脚僵硬。 身体感官无限放大,正当顾云锦紧张万分时,不料却听了这么一句话,她很是错愕,倏地抬起半垂的眼睑,有些不明所以盯着他。 有没有搞错?刚刚深情表白完,就要委屈她? 还有,这是要怎么一个委屈法? 赵文煊读懂了顾云锦眸中之意,他解释道:“锦儿,此事非你所想。” 忆起要说之事,他面色沉了沉,再次开口声音亦极低,仅容床榻上二人能听见。 “锦儿,”赵文煊缓缓开口,道:“我一时不慎,身上中有奇毒,虽于身体无太大妨碍,但为防毒性更进一步,只怕是暂不能与你圆房。” 洞房之夜不行房,其时是一件极不可思议之事,尤其对于女方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若没有说清楚,只怕顾云锦必然心生误会,他不愿意欺瞒爱人,更不想二人生隙,因此仔细解释清楚,是必然的事。 赵文煊话语中难掩歉意。 顾云锦闻言却大惊,此事比方才所谓一件钟情震撼多了,若不是赵文煊虚虚搂着她,她简直要立即弹跳而起。 浪潮一波接一波,一次比一次凶猛,顾云锦应接不暇,已经觉得有些炫目眼花。 天啊,秦王是皇子,连他都身中奇毒,那这夺嫡之争该有多短兵相接? 用膝盖都能想到,若是毒性好解,那男人早该解了,也不至于到了新婚夜也不能行房的地步。 果然天家无父子兄弟,顾云锦有些不寒而栗,她顾不上两人颇为陌生,忙急急问道:“那可如何是好?这是何毒?” 对于此等秘事,顾云锦心领神会,此时声音压得极低,第三人定不能听见。 她说话间飞快扫了赵文煊一眼,见他面色微微带有苍白,心里头咯噔一下。 秦王两年前重病,养了一年多方好,此事京城流传甚广,因而往往骤眼看去,他面色总会被人忽略,只以为是大病后未完全调养得当。 早听说秦王习武多年,而搂着她的这双胳膊结实而有力,两人这般紧密拥抱,顾云锦能清晰感觉到对方寝衣下结实的肌肉,他身体本应极为强健,若是病势痊愈的话,断然不会是这么一副白面书生之态。 这处很容易被忽略掉的不合理之处,在现在陡然万分清晰,顾云锦心念急转,她也顾不上与男人并不相熟,紧接着又连着问道:“这毒可有解法?” 她一急,纤手便抓住男人的手臂。 赵文煊抬臂回握她的手,赶紧温言安抚她,“锦儿莫急,这毒虽厉害,但我如今中毒尚浅。” 他搂过顾云锦,附唇在她耳边,将前情后事都详细说了一遍,不过,当初中毒后“大病”过程,他便一语带过。 两人姿势极为亲密,但此时顾云锦也顾不上这些,她侧耳认真听了,务求不遗漏半句。 赵文煊说罢后,又温声安慰道:“锦儿,我已命心腹仔细找寻,司先生的行踪已有了眉目,相信不日便能寻到,你无须太过担忧。” 他不愿意隐瞒顾云锦,但却不是想让她挂心的。赵文煊大手自她眉眼处拂过,上辈子他让她愁眉深锁,如今却只希冀她展露欢颜。 “殿下,那司先生果真医术了得?”顾云锦有些忧心忡忡,不禁开口问道。 实在是这毒太过了得,连御医都无法察觉,要知道太医署太医不少,但仅有数名御医,他们专侍皇帝,连皇后太子也无资格宣召。 御医算是皇朝医术最顶级者了。 她相信有隐士高人在,但这些人不好名利,可遇不可求也。 赵文煊肯定点头。 他的笃定让顾云锦安了心,那就好,相信赵文煊也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顾云锦想了想,忍不住说:“这司先生怕是不好找罢。” 她如今已知悉,当初赵文煊私离封地,提前出现在报恩寺,便是为了寻找这司先生,只可惜慢了一步,双方擦肩而过。 这等子高人,听着都必然是行踪飘忽不定的,若真那么好寻,赵文煊也不必废了将近半年时间,也没能堵住人。 她思及此,柳眉不禁微微蹙起,问:“若是时日拖延久了,这毒可会有妨碍么?” “锦儿放心,”赵文煊解释道:“这毒虽厉害,但若不再加深,便是拖上几年,也是能够彻底拔除的。” 这个问题,他当初与司先生还真讨论过,对方说过,若是毒性浅,便是中毒时间长,也是能根除的,就是过程麻烦些。 赵文煊已做好最坏打算,实在不行,就按上辈子一般,数年后派心腹倒青城山走一趟,那时候司先生必然在。 他想起除非传来的消息,低头对顾云锦笑了笑,说:“那边传了消息来,无须等上太久,便会找到司先生。” 赵文煊沉吟片刻,又说:“只不过,这解毒之事,必要等到回了秦地再办。” 京城人多眼杂,势力犬牙交错,赵文煊不会在京久留,而这事不容有失,当然返回秦地后进行更为稳妥。 顾云锦闻言心下一转,便明白了他未尽之言,这很容易理解,她立即点头表示赞同,心也踏实了下来。 事情已说得差不多,紧张的情绪去了,感官开始清晰起来,二人密密相拥,醇厚的男性气息毫无间隙地包围着她,顾云锦只觉那陌生的体温灼热起来,火般熨烫着她与之相触的肌肤。 顾云锦只觉十分不自在,娇躯不禁往旁边挪了挪。 赵文煊微笑,从善如流地松了松手臂,只虚虚搂着她。 顾云锦刚松了口气,赵文煊便往这边微微使劲,靠了过来,他这回不仅仅是搂抱而已,还微微垂眸,欲低头亲吻怀中人。 虽不能圆房,但诸如搂抱亲吻之事,却是全无妨碍。 顾云锦一惊,下意识抬手撑住他的前胸,纤细的颈脖往后仰了仰。 赵文煊睁开眼眸,也没说话,只凝视着她,柔声问道:“锦儿,你怕吗?” 掌下胸膛宽阔而结实,右手心触碰之处是有力的心跳起伏,一下接一下,厚重而稳健,顾云锦的心急促跳动,呼吸也乱起来了。 她抬眸看向那对狭长的黑眸,他目光温和,面带疼惜,顾云锦相信,只要她拒绝,他必定会让她安睡的。 只是,她定定看了他半响,轻摇了摇头。 其实到了此刻,赵文煊所谓一见钟情,顾云锦已有了真实感以及代入感,开始从心里确认这事有真实的可能性,无须再努力自己说服自己。 上一世她曾听人说,女人在男人心中的地位,永远不要听信其表面的花言巧语,而是要看实际行动来确定。 若男人说,我家情况复杂,我舍不得你受此烦扰,咱们不结婚,只要有真爱,在一起就是极快乐的。 永远不要相信这套鬼话,若这个男人真爱你,肯定会迫不及待娶你回家绑住你,对方若连妻子的名分都不愿意给,所谓真爱,又能有几钱重。 顾云锦深以为然。 重大隐秘以及切身利益则同理,她早先只觉云里雾里,一切漫无边际,但紧接着赵文煊一再坦言,却让她的心落到了实地。 这是出自于何等的信任,赵文煊才会将这等秘事告知于她,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个中拳拳诚意,实让人无法不动容,顾云锦并非不识好歹的人,尤其她已当了十多年不受重视的庶女。 哪怕暂时无关情爱。 她是他的侧妃,名正言顺抬进门的女人,如今不过因为特殊原因先不圆房,但若连亲吻都果断拒绝,这便矫情了些。 哪怕一切始料未及,未来也有可能出现变数,但这却是一个很好的开局,顾云锦此刻,希望好好经营这段感情以及关系。 她看见赵文煊黑眸闪过欣喜,面上笑意加深,环抱着她的一双手臂渐渐收紧,他的脸越来越近,她眼睫微微颤抖,轻轻闭上美眸。 薄唇缓缓向前,慢慢贴上两瓣如花般的粉唇,香甜气息一日往昔,他轻叹一声,相隔两世,他终于再次亲吻到她的唇。 怀中娇躯微微颤抖,赵文煊薄唇稍离,轻声安慰道:“别怕,锦儿。” 话罢,薄唇再次向前,小心轻吻。 嵌螺钿的莲纹翘头长条案上,有一对描龙绘凤的大红喜烛正在燃烧,微黄且柔和烛光映在床榻上,为佳人娇俏的面庞更添了几分柔美。 男人眸带柔色,大手轻抚过她的俏面,将细碎的吻密密地印在其上。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细碎而缠绵的亲吻让顾云锦应接不暇,男与女的先天差异在这一刻尽显无遗,漫无边际的浪潮汹涌不歇,当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没顶时,他不舍地松开了她。 “早些歇息吧,”男声温和,带着轻易可察的柔情,轻声道:“你今儿累一天了,明日还得早起。” 顾云锦微微娇喘,双颊染绯,粉唇殷红欲滴,并没睁眼,只轻点了点头。 陌生男性的气息阳刚而醇厚,无处不在,紧密包围着她,方才炙热的拥吻让她内心失去了平静,她真切感觉到与往昔的不同。 顾云锦以为自己无法入眠,但事实上,她不知何时就睡了过去,等到恢复意识时,已是次日清晨。 她睁开眼,无意识扫了左右一眼,茫然片刻,方回过神来。 顾云锦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 “醒了。”赵文煊微微一笑,他清醒了不短时间,不过却没丝毫动作,只垂首看着怀中人酣睡的小脸。 晨光微熹,从窗棂子透入,映照在大红绣捧金双喜瑞云纹床帐上,赵文煊能看清顾云锦巴掌大的小脸,她正仰面看着自己,美眸一眨不眨,他扬唇,道:“锦儿,时候已不早,我们要起了。” 今日诸事繁忙,头一件就是要进宫谢恩及拜见帝后,这事可耽搁不得,因此便是赵文煊心疼顾云锦昨日劳累,两人也得早早起来。 顾云锦应了一声,赵文煊便半拥着她坐了起来。 她虽对这些子亲密动作很不习惯,但也没拒绝,顺从的接受了,并努力适应中。 这个开局很好,顾云锦是一个相对务实的人,她深知自己不是啥天之骄女,得了好处就必须珍惜,才能有机会越来越好,百般折腾就不合时宜了。 经过一夜时间过渡,顾云锦已经进入了状态。 赵文煊俯首在她额际轻吻一下,她微微垂眸,感受着那如羽毛轻拂而过的亲昵。 男人薄唇稍离,顾云锦骤想起一事,她一惊,忙抬首问道:“殿下,那个,那个……” 顾云锦瞥一眼不算凌乱的被褥,她昨夜没有关注,但却很清楚,如今被下是有一条白帕子的。 这类型白帕子,便是用来检验新妇贞洁的,洞房过后,染上落红才是喜事,如若不然,这新妇就要出大事了。 她忽然想起,赵文煊身中奇毒之事秘不可宣,绝不可旁人知悉分毫,那自然也不知道他暂时不可行房事的,那这喜帕之事该如何是好? 难道真要割破指头什么的,然后给滴些血上去。 可这新鲜血跟隔夜的血是不同的,且进宫之事耽搁不得,两人马上就要起了,也不能晚起拖延时间。 顾云锦有些焦急,这问题她昨夜怎么就没想起来,要知道她可是进的可是皇家门,连来回扯皮的余地都没有。 “锦儿,”赵文煊见状,关切询问道:“这是如何了?” “那个,”顾云锦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害燥了,她顿了顿后,压低声音道:“那个喜帕该如何是好?” 赵文煊见顾云锦这般,本是剑眉微蹙,急她所急的,如今听了此言,眉心倒是立即一松,他笑道:“无事,我早有安排。” 他轻拍着顾云锦的背,安抚道:“锦儿无需担忧。” 赵文煊当然早就安排好了,怀中是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的心上人,他怎么可能让她受此委屈。 顾云锦闻言心中一松,也对,按照男人昨夜所说,他待自己该颇为上心的,应该早有安排才是。 这么一惊,顾云锦额际沁出了一层薄汗,赵文煊细细给她抹了,两人方自床榻而起。 顾云锦见赵文煊走了两步,行至左边墙侧的一个带翘头雕花联二橱前,拉开其中一个木屉,取出一个扁方木匣子。 他打开木匣,取出一方带血的丝帕,回到床榻边,把干净的喜帕换下来,手上那方置于其上。 顾云锦见那帕子上头的血迹凌乱狼藉,已呈褐色,样式质地与喜帕一般无二,她是心完全放下来了。 赵文煊把喜帕随手放进匣子里,塞回木屉推上,方回头对顾云锦说:“锦儿莫怕,稍后便有人把匣子处理。” 顾云锦仰脸对他牵唇一笑,应了一声。 平心而论,这男人是天潢贵胄,能为她设身处地并亲力亲为倒到这程度,确实很是难得,顾云锦无法不感激,无法不微笑。 两人又说了几句,见时辰实在不早了,赵文煊方召人进来伺候。 廊下候着的一干下仆鱼贯而入,持帕捧水各自分成两拨,伺候两位主子洗漱。 顾云锦见当中有一个老嬷嬷径自往床榻行去,她身穿深紫色如意纹比甲,看服饰似是宫中得脸嬷嬷,她了然,这人是来取喜帕的。 果然,这嬷嬷撩起帘帐,掀开被褥,将床上沾血的雪白丝帕收起,小心放进身后一小宫女捧着的匣子中,转身满面笑意地福身道:“老奴给殿下贺喜,给侧妃娘娘贺喜。” 这嬷嬷顾云锦不认识,但赵文煊就熟悉得很,她正是章皇后的乳嬷嬷岑氏,秦王府头回迎进正式女眷,皇后也很重视,特地把岑嬷嬷遣了过来。 赵文煊颔首,道一声赏。 岑嬷嬷也没多留,随即便匆匆赶回宫复命去了。 顾云锦被陪房们簇拥着转入屏风后,梳洗穿戴妥当后,便上了马车,往皇宫方向赶去。 哪怕顾云锦的册封没有正式下来,暂时无法按品大妆,但次日的喜服亦需要隆重,她身穿品红色镂金牡丹纹长裙,鬓簪飞凤衔珠赤金步摇,耳坠红宝赤金耳环,项上一个赤金镶莲花纹金项圈,手上还有十七八个金镯子。 美是够美的,但这身头丝毫不比昨日轻松,压得顾云锦颇有喘不过气的感觉。 相对来说,赵文煊就舒坦多了,他紫金冠束发,一袭暗红色蟒袍,举止自若。 没办法,女子服饰向来繁琐过男子甚多。 托了圣旨赐婚之故,让顾云锦这秦王侧妃也享受了一把正妃的待遇,能在进宫谢恩的同时,一道与赵文煊拜见了建德帝。 但这也让顾云锦此刻神经紧绷,直直挺着背坐着,生怕一不小心弄乱了鬓发衣裳,届时要在御前失仪。 赵文煊安慰道:“父皇政务繁忙,早朝后尤甚,大约咱们磕了头,便能出来了。” “至于母后那边,便要轻省得多。”赵文估摸着,大约午膳前便能回府,用过午膳后,顾云锦便能歇一歇。 顾云锦闻言,只笑了笑,答应一声。 其实,她见过皇后几回,实在无法将其与慈和好说话的形象挂钩。反之,顾云锦觉得,到御前谢恩应会更让她轻松,因为建德帝给她的印象,便是只要谨守规矩便能无恙。 当然,这话顾云锦是不会说出口的,哪怕赵文煊表现得很关心以及疼惜她。 章皇后是他的养母兼亲姨母。 秦王府毗邻皇宫,两人说话间,无需太久,便能看见巍峨的红色宫墙。 两人在御书房外等了片刻,建德帝下朝归来,赵文煊领顾云锦进了门,被勉励几句后,便出来了。 接着,两人转道前往坤宁宫拜见皇后。 皇后早遣了宫人等在宫殿门前,一见二人身影,也无须通禀,忙领了二人进门。 皇后见了赵文煊,喜道:“煊儿,到母亲跟前来。” 她仔细端详赵文煊一番,面上露出满意之色,点了点头,欣慰笑说:“好,好,如今身边有人伺候,才是正途,你往日就是不开窍。” 赵文煊回了一句,“母后说的是。” 前头说着话,顾云锦就安静坐在赵文煊身后,皇后使人搬了椅子,两人就坐在首座之下。 皇后目光一转,便招手道:“这便是顾氏?”她话虽疑问,但语气却笃定。 顾云锦不敢怠慢,忙起身上前。 皇后抬首细看两眼,点头道:“不错,顾氏日后定要用心侍奉,不可怠慢。” 随即,皇后颔首,身边宫人便捧上一个填漆托盘,上面放了个约摸一尺长半尺高的方型匣子。 这便是皇后的赏赐了,顾云锦谢了恩,亲自接了匣子,退回去坐下后,方交给身后的碧桃捧着。 顾云锦一句话不多说,一个动作也不多做,哪怕皇后与她说话态度,虽不及待赵文煊时亲切,但也算十分温和。 选秀复选便是皇后主持,那时顾云锦头回得见这一国之母,对方高高在上的凌厉神态让她印象尤深。 顾云锦觉得这才是皇后的真实模样,她与皇后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还与对方内侄女是天然敌人,还是把皮子紧着些好。 出了宫门,回到王府后,顾云锦启了匣子一看,里头不出所料是首饰,玲珑嵌蓝宝点翠宫制头面一整套,流光溢彩,制作精美至极,但她瞥了一眼便阖上匣盖,吩咐道:“碧桃,仔细收起来罢,皇后娘娘的赏赐不可轻忽。” 立在她身后的赵文煊闻言,眼神微不可察一闪,却并未开口阻止。 碧桃最听主子的话,立即捧了沉重的匣子,蹬蹬蹬走到墙角的花梨木官皮箱跟前,拉开最底下的木屉,把匣子放进去并推好。 倒是红杏表情有些迟疑,小心扫了顾云锦身后一眼。 顾云锦眨眨眼,转身对赵文煊解释道:“皇后娘娘的赏赐珍贵,妾自要好生收藏。” 好吧,其实是她对皇后怎么都亲切不起来,一直战战兢兢的,反正她首饰多的是,还是别硬找不自在了。 赵文煊一笑,牵过顾云锦纤手往软塌走去,毫不在意道:“如此甚好,你安排便是。” 他轻拥着顾云锦坐在榻上,倒说起一事,“锦儿,你我之间,无须如此见外,你如昨日一般自称便是。” 顾云锦便是前世与他相爱,也一直自称“妾”,赵文煊说了几次,她也没改口,他也只得罢了。 昨夜顾云锦惊诧之下,你你我我说了一通,今儿才惊觉不妥,要改过来,赵文煊不乐意了。 顾云锦听了,想了想,说:“好,那我在屋里,就如昨日一般说话,殿下可不得反悔。” 对于皇子亲王,哪怕是其正妃,也得用敬称,这是规矩。这个顾云锦就不打算改口了,万一说习惯了,到了外头漏了风,那她麻烦可不小。 这点赵文煊也不反对,便微笑颔首。 王府派到顾云锦身边伺候的下仆,都是赵文煊精挑细选的,因此主子无吩咐,只安静侍立一旁,倒是顾家过来的一众陪房,见了秦王与自家姑娘这般亲昵,俱难掩惊诧,偷偷对视了一眼。 这王爷与主子之间,也太自来熟了些,莫不是前生的缘分? 不过怎么说,王爷疼惜主子是大好事,碧桃一干人见状亦是难掩喜悦。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翌日。 伴随着有节奏的马蹄踢踏声,两列黑衣府卫簇拥着一行马车出了秦王府。 秦地偏西,常年与鞑靼接壤,民风悍且勇,这些久居秦地的府卫们面容整肃,沉着而内敛,不过区区数十,磅礴气势已让人不可忽视。 车厢中。 顾云锦端坐在短塌上,虽力持平静,但美眸到底有一丝难掩的雀跃与期待。 今天是三朝回门的日子,她现在正往娘家武安侯府而去,其他人顾云锦道不太在意,不过一想到将要见了林姨娘,她一颗心便焦灼起来。 顾云锦自娘胎便来了,她除了多出一辈子记忆外,与寻常孩子并无差异,她前生亲缘不厚,今生得遇一个慈爱的亲娘,自万分珍惜,骤然分离,心中记挂再寻常不过。 赵文煊微笑看着她,道:“锦儿今儿回娘家,可是欢喜得很?” 顾云锦高兴,他亦心下舒畅,如今赵文煊正欲多多与她相处,好拉近两人距离,见状便开口温声询问。 这个没什么可隐瞒的,顾云锦侧头看他,点点头,“嗯”地答应一声。 与赵文煊好好沟通,也是顾云锦目前计划之一,她老实说道:“我想姨娘了,待会儿便能见她,我很高兴。” 她庶女出身,男人很清楚,顾云锦也没打算遮掩或避而不谈,直接便说出口。 顾云锦也没有提别人。 赵文煊了然,他本与顾云锦比肩而坐,如今伸出一臂,将她轻轻拥住,垂首唤道:“锦儿。” 他手臂刚碰到顾云锦时,她的娇躯微微一僵,赵文煊不动声色继续动作,她顿了顿,随即便放松下来。 顾云锦听了男人唤她,侧过头仰脸看他,美眸中有些疑惑。 赵文煊扬唇,问道:“锦儿,我与你一起见你姨娘,如何?” 他俯首看着她,眸带柔色,神情和熙却认真,显然不是玩笑话。 赵文煊话语徐徐道来,声音不大,但落在顾云锦耳朵里却犹如春雷陡然炸响,让她一惊,瞬间反应不及,只瞠目结舌看着他。 她只是个侧妃,回门如同亲迎时一样,赵文煊可来可不来,他两回亲至,已经给足顾云锦脸面了。 在古代,尊卑观念深入人心,赵文煊乃当今亲子,领亲王爵封疆一方,而林姨娘却只是武安侯府二房的一个妾。 妾,观字而知其义,站立的女子。 这天底下,只有一家能把妻妾分了多个等级后,再给予各种尊位并远远凌驾于他人的,那便是皇家。余者便是公侯府邸,亦是界限分明,妻即是妻,妾便是妾。 在顾云锦心中,当然觉得亲娘万般好,但她并未因此失去了客观判断事情的能力。 赵文煊秦王之尊,如今愿意纡尊降贵,去见一个侯府二房妾室,究竟所为何事,答案呼之欲出。 她在他心目中,真的有那般重要吗?或者说,那极不靠谱的一见钟情,真能就此倾心恋慕吗? 顾云惊诧难言,但不可否认,她的心很震撼,迎着男人一如既往和熙的目光,她愣了片刻,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她的眼眶有些发热。 她明明不是那般感性的人,为何如今鼻子有些酸? 顾云锦随即掩饰性低下头,但赵文煊早已拥她入怀,在她耳边低叹,“别哭,我不许你哭。” 上辈子她偷偷落泪太多,今生他只愿她常展欢颜。 “我没哭。”顾云锦在他怀里闷闷回了一句,眼睫上的湿润却沾在他的前襟。 她犹豫片刻,终究抬起纤臂,轻轻回抱他的健腰。 不论这份情谊能持续多久,又或者日后有何等变化,在当下,这男人值得她回抱。 顾云锦动作很轻,只是虚抱,但赵文煊时刻关注着怀中人,她一抬臂,他就察觉了,两条纤细的玉臂环住他的腰身,他心中一震,随即难以抑制的欢喜涌上心头。 赵文煊手臂收紧,低声细细安慰着她,又说林姨娘见她过得好,必会欢喜,良久,顾云锦终于重新高兴起来,笑意溢上眉梢。 这回,顾云锦不再勉力压抑情绪,表情灵动起来,樱唇微扬,面带欢喜,弯弯的柳叶眉下,是一双如星子般闪亮的桃花目。 她兴奋过后,情绪随即又些许低落,说:“今日过后,只怕往后要再见姨娘,怕是不易了。” 这件事情,赵文煊也无可奈何,他只得柔声安抚道:“日后我必会再次回京的,待到那时,你随我一同赴京便可。” 也只能这样了,顾云锦嗯了一声,就没再多说。 武安侯府同在城西,不过就离皇城远一些罢了,两人一路细语间,队伍已经抵达侯府门前正街,府门前早已洒扫干净,候在街角的小幺儿见了,连忙转身飞奔禀报。 秦王日前亲迎过,武安侯府对于回门一事也有计较,早做好了诸般准备,如今府门大开,顾青麟领人急急迎出。 赵文煊身伴是顾云锦,他并没有下车的打算,四驾大车驰进内巷,一直到了第二道垂花门前方停了下来。 武安侯府诸人一同上前,恭敬给赵文煊请安,因内里有顾青麟上官氏等人在,顾云锦侧身避过。 见礼完毕后,赵文煊二人被簇拥进了颂安堂,在人前,顾云锦自觉后退两步,不与男人比肩而行。 不过,到了门槛处时,赵文煊缓了缓脚步,等顾云锦走到他身后时,方举步进了门。 二人动作不起眼,但跟在身后的上官氏眼尖,却注意到了,她眸光一闪,若有所思,随后她又再次抬目看了顾云锦一眼。 顾云锦一袭玫瑰红织金妆花宫裙,她不爱繁琐,鬓边仅簪了一支朝阳五凤挂珠钗,不过上头数颗明珠却足有龙眼大小,随主人步伐颤颤巍巍,珠光玉容,竞相交辉。 她白皙的花颜泛着绯粉,眉目舒展,显然进了王府后这两日,并没不如意之处。 上官氏是经老了事情的贵妇人了,眼光独到,仅从些许细微地方留心,便能对顾云锦目前处境有了成算,她不动声色收回视线,暗忖,或许林姨娘那边的待遇,还能再提上一提。 顾云嬿虽然进了东宫,但说句实话,上官氏对这嫡孙女无甚信心,不过就目前而言,她不失为侯府与东宫的好纽带罢了。 如今顾云嬿的待遇必定是好的,但日后事情若有了变化,或太子压到越王占据上风,甚至其登上大宝时,就难说得很了。 上官氏本来看好顾云锦的,只可惜赐婚之事不由人,东宫份位落到顾云嬿头上去了,她也无法。 不过,此刻见了赵文煊与顾云锦相处,上官氏心中一动。 秦王手握兵权,实力强悍,便是太子登基,也忽视不了这兄弟,而她这孙女是侧妃,未来有无限可能,若是顾家外孙成了下任秦王,那绝对要比一个普通皇子好多了。 况且,鱼与熊掌,未必不可兼得。 至于东宫那边,太子还年轻,而她顾家还有未长成的女儿,若届时顾云嬿实在不顶事,还有正经的大房嫡女可谋划。 上官氏心思百转,面色却丝毫不见变化,她定了定神,继续往屋里行去。 赵文煊坐了首座,由于武安侯府需要避嫌的不多,顾云淑见过礼退下后,众人便共聚一堂,说起话来。 顾青麟等人浸淫官场已久,说话自有一套,两三句话寒暄后,便热情而不失恭敬地聊了开来,而赵文煊身份尊贵,他只需要偶尔简短说一两句话,不冷场就行。 顾云锦只面带微笑坐着,并不多说,她其实只想快些见到林姨娘,只可惜林姨娘只是妾室,并不能出现在这等场合,无奈之下,只得压后。 同样安静的还有许氏。 她最近心情颇为不佳,新姨娘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而侯府有上官氏坐镇,她动不得分毫,心下日渐焦灼之下,偏爱女顾云嬿进了东宫后,宫禁森严,她又很难联系上。 只不过,眼前庶女身份早今非昔比,已无须看她脸色分毫,秦王身份尊贵,许氏也不得不撑着笑脸,在一旁陪坐。 热热闹闹用过宴席后,漱口盥手后,顾云锦便站起,微笑说了声失陪。 众人了然,知道她是要去林姨娘处的。 上官氏见她当着秦王面前如此说,毫不顾忌自己庶女出身,虽有些诧异,但反应也极快,她笑吟吟立即接话,让顾云锦多在林姨娘那边坐坐,日后相见只怕不易。 顾青麟办事老练,立即开口请赵文煊,道:“殿下,不若随我等到前院稍坐。” 这个安排很妥当,颂安堂这边,也可以顺势散了。 赵文煊站起,顾青麟忙上前两步,做出请的手势,欲在前方带路。 不料,赵文煊却开口说道:“不必,我与锦儿同往便可。” 他话语平淡,不过寻常道来,但此言一出,落在堂上犹如惊雷,便是老练如顾青麟上官氏二人,也诧异万分,一时竟反应不及,没能答上话。 赵文煊却并未理会,他之所以在此处一坐许久,全是因为顾云锦的面子,一句话罢,便携了她,一同往外行去。 慢了半拍的顾家诸人,忙上前相送,却被拒绝了。 众人退回颂安堂,顾青麟沉吟片刻,瞥了许氏一眼,方侧头嘱咐上官氏,让妻子多关照林姨娘小院。 顾青麟说话间,眼睛却是看着二儿子顾继严的。 上官氏顾继严了然,立即应了一声。 方才上官氏能想到的东西,顾氏父子自然明白,甚至顾青麟还多想了一层。 太子是嫡长,老臣们铁杆拥护,正常情况下,太子是应能登基的。只不过,这群老臣却统统是文臣,不掌兵权,万一建德帝年老越发偏心,让越王一再坐大,日后便棘手了。 当然,太子赢面还是极大的,因为他有秦王拥护,秦王手底下兵强马壮,得力干将无数,只要他挥军东进,越王绝对抗不过。 但问题就在此处了,秦地距离京城太远,说句大不敬的,建德帝年纪不小了,万一突发情况倒下,京城秦地一来一回,便是急行军,也得超过两月时间。 这段时间是太子能否扛住是关键,万一他扛不住了,那便是秦王来了也救不活他。 虽然早已做出最理想的决定,但顾青麟心底深处仍有这么一点隐忧,他从没告诉过他人,但这念头却一直挥之不去。 顾青麟方才送了一段方折返,他望着赵文煊顾云锦离去的背影,心下一动。 建德帝这个赐婚妙极,他武安侯府已立足与不败之地了。 顾青麟回到屋中,便立即嘱咐妻儿,让好生照顾林姨娘。 他眯了眯眼,有备无患方为好。 …… 再说顾云锦这边,她越接近林姨娘的小院,心下便越鼓噪,脚下不觉加快。 赵文煊虚扶了她,说:“锦儿,慢些。”他眸中带有关切,“你若想多些时候说话,我们用过晚膳再回府便可。” 时下女儿归宁,早上出门,最迟日落前就要回到夫家,用过晚膳后,再启程回王府,肯定晚了。 秦王府的最大主子是赵文煊不错,但京城里的眼睛太多了,在皇家,行为出格不是好事,今日赵文煊陪她回娘家已到顶了,再来就过了。 因此,顾云锦闻言,摇了摇头,笑着拒绝了。 不过,她压了压满腔激动,脚下倒是慢了几分,她仰头看向赵文煊,笑道:“我走慢些。” “好。”男人微微一笑。 这路程其实不远,很快便到,顾云锦刚进了林姨娘小院,一眼便见林姨娘站在正房门口,正在焦急了望。 母女大喜过望,顾云锦松开赵文煊,急走几步,高兴唤了声,“姨娘。” 林姨娘迎上前握住女儿的手,她欢喜过后,忽又一惊,忙压低声音急道:“锦儿,你怎可走在殿下跟前。” 赵文煊紫金冠束发,一袭海蓝色团龙蟒袍,器宇轩昂仪表堂堂,通身贵气逼人,林姨娘虽出身不高,深居内宅,但常识还是有的,她一眼便知这男子必是皇室贵胄。 能与顾云锦走在一起的皇室男子,不作第二人选,秦王竟与女儿一起过来她这处,林姨娘惊诧过后,简直喜不自禁,女儿不过刚进府,便在秦王心中有了这般地位。 不过顾云锦随即动作,却让林姨娘大急,时下男尊女卑,夫主跟前,女子是不能逾越半步的。 她担忧顾云锦就此触怒秦王,心下又惊有忧,话语掩不住的焦灼。 林姨娘声音极低,但赵文煊却听得清楚,他缓步上前,道:“无妨。” 话罢,他对林姨娘微微点了点头。 林姨娘不知所措间,三人进了屋,顾云锦侧头问道:“殿下,我与姨娘进里屋说话可好。” 赵文煊在,林姨娘肯定拘谨,但男人特地跟了来,且他身份尊贵,断无避让之理,母女二人进里屋说话才是正途。 不得不说,赵文煊的努力确实有效果,顾云锦如今又需求,都能直接跟他说了。 赵文煊欣然,颔首温声道:“嗯,去罢。” 顾云锦母女便进了里屋。 “锦儿,殿下他……” 林姨娘回过神来,又欢喜又不信,神情恍若一朝中了巨奖的普通人,心花怒放又不敢相信。 “姨娘,”顾云锦偎依到亲娘怀里,她满足闭目,轻声说:“你放心,殿下带我确实极好,无一分假意。” 以他的身份地位,根本无须作假,能做到这般地步,唯有真心一途。 “好,好,”林姨娘喜极而泣,她连声道:“这般实在极好。” 她就一滴骨血,顾云锦过得好,她自觉此生足矣。 良久,林姨娘抹了泪花,母女二人方抓紧时间说话。 这般的相聚时间是短暂的,顾云锦只觉不过一错眼的功夫,旁边碧桃便小声提醒,说时辰差不多了。 匆匆告别后,赵文煊携顾云锦出门登车,驾车小太监吆喝一声,秦王府诸人折返回府。 顾云锦的妆容重新画过,但赵文煊仔细看去,仍见她眼眶微红,低垂的纤长羽睫湿漉漉的,便知她定是落过泪,登了车后,他便将她拥在怀里,柔声安慰。 耳畔是温和的男声,后背有一只大手轻轻拍着,顾云锦心中一软,她偎依进男人胸膛,侧脸靠在他怀里。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总而言之,这男人此刻待她确实极好的,她保护好自己不受伤便好了。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顾云锦进府的时候是八月初,一晃眼半个月过去了,如今已到了八月十五。 时值中秋佳节,宫中按例举宴,遍邀朝臣勋贵及宗室等,秦王是今上亲子,自在其列。 顾云锦的册封早就下来了,她正式上了皇家玉牒,逢年过节有资格进宫宴饮及朝拜。 虽然这是件极累人的活,但却标致着身份地位。 中秋宴设在夜间,月华初下,方是宫宴开始之时。 不过,参与中秋宴的人数不少,各家就要安实际情况提早进宫等待了。 顾云锦头回参与宫宴,自不敢轻慢,她梳了个芙蓉归云髻,换了一身湖蓝色的镂金百蝶穿花宫裙,正端坐于镜台前,仔细挑选首饰。 赵文煊自她身后走近,站定,低头略略端详那首饰匣子一番,抬手便取了支掐丝点翠转珠金步摇,大手一转,轻轻簪在顾云锦的乌黑的鬓发上。 二人俱抬首看向明亮的黄铜镜,昏黄的镜面上,美人不过薄施粉黛,便已是花颜月貌,她云鬓高耸,顾盼生辉,一双潋滟的美眸正看向眼前。 “如此便已极好,”赵文煊扬唇,他随即温声安抚道:“不过便是个中秋宴,锦儿无需过于介怀。” 不同于过年期间或者万寿节那般的大宴,中秋节在诸多宫宴间,是最闲适疏松的一个,赴宴者还能各自走动观赏花灯,相较而言,规矩算并不严谨。 这个问题不但有嬷嬷普及,便是赵文煊也说过不止一次,如今听了男人再次安慰,顾云锦点了点头,回头对男人笑着应了。 赵文煊面带笑意,执起她的纤手,二人相携往外行去。 他的爱人终于重回身畔,赵文煊便掩下一腔炙热情感,循序渐进,用心呵护这段感情成长。 他不怕费时间,但却怕用力过猛,惊吓到她之余,也将她推得更远。 男人感情真挚,虽刻意隐忍,但日常行为举止亦可窥一斑,而顾云锦并不矫情,也非不识好歹,情感与理智,都让她往赵文煊方向靠拢。 这般用心经营之下,二人感情升温自是常事。 两人携手出了院门,行至垂花门处,垂带踏跺下,便是一辆银顶黄盖朱红帷的四驾大车。 小太监打起车帘子,顾云锦就着赵文煊搀扶,踏着脚蹬上了车,他随即也上来了。 这车其实是赵文煊的专用车驾,亲王规格,若顾云锦单独一人乘坐出行,便是违了制。 他中毒之后,身体虽暂稍逊于从前,但由于习武多年,说句实话,却还是要比常人好得多,骑马而行自不在话下。 但是赵文煊自从返京后,却从来没有骑过马,出入一直都是乘车,他此举,除了向建德帝暗示身体未痊愈外,更重要的便是要告诉那下毒者,他身中奇毒,身体已远不及从前。 赵文煊能肯定,那下毒者必然在京城,且定是皇室中一员,越王嫌疑极大,但也有可能是其他人。此人必定在暗中窥视他的一举一动,一时的示弱人前,便是为了他日的连根拔起。 且如今有了顾云锦,赵文煊也觉得,其实乘车也不坏。 两人坐在车内的软塌上,肩膀挨着手臂,赵文煊知道她头回进宫赴宴,难免紧张,便细细嘱咐她注意事项,好让顾云锦心里有底。 顾云锦仔细听了,总的来说归纳了两点。第一个,中秋宴相对休闲,约束不大,只要行为不出格,基本无甚妨碍。 第二个,宫中人身安全是无虞的,哪怕只能带一个丫鬟入内,但前提是不要撞破啥宫闱私密。 这个按照宫人指示行动,不要硬往偏僻阴暗处闯,就可以解决了。 她听罢,便点了点头,表示了解,并侧头对男人回以一笑。 赵文煊眉目柔和,只含笑看着她。 不多时,便到宫门近前。 宫门前早已排了长长的车龙,正十分缓慢往前挪移,这是各家进宫的车驾。 秦王府车驾无需等待,这接往左侧空着的一条通道驰去,须臾,便消失在等得心烦气躁的人们眼前。 进了宫门不久,便不能继续乘车,需要由宫人领着,步行往里面而去。 中秋宴设在御花园处,男女分开,建德帝将领一众勋贵朝臣、宗室亲贵于万春亭,而章皇后与则诸多内外命妇及各家贵女在千秋亭,待用过宴席后,两边各自赏月赏灯。 这两个亭子距离十分近,中间仅相隔了一个钦安殿,本距离极近,不过,今日却因搭建了花灯彩棚,两边可隔着夜色遥遥相望,却并不能轻易跨越。 赵文煊并不愿意顾云锦被外人瞩目,以免引发事端,因此下了车后,他便稳稳走在前头,也不回首,顾云锦心领神会,随即微微垂首跟在其后,两人并不交谈,中间始终保持着两步距离。 到了御花园,赵文煊状似不经意回头瞥了眼,便往左边而去,而顾云锦则领着碧桃,跟着引路小太监往右。 此时天色渐渐昏暗,花灯彩棚一直延伸到千秋亭北侧的澄瑞亭更远,澄瑞亭下有水池,单孔石桥两侧悬满彩灯,火树银花,绚丽夺目。 由于今日宫宴以赏玩为主,章皇后便没穿上繁琐的燕居常服,而是一身镂金绣凤湖蓝色宫裙,鬓仅插一对垂珠红珊瑚金凤簪,虽依旧尊贵非常,但看着已平易近人许多。 张贵妃打扮看着更为可亲,这后宫两大巨头今天把握机会,要走亲民路线,正在千秋亭中两边分坐,笑语晏晏与各家女眷谈话。 千秋亭虽足够大,但顾云锦可没打算往前凑,她上前规矩请了安后,便立即退了下来了。 她暗暗吁了一口气,实在很佩服那些贵妇贵女们,千秋亭里头的气氛其实并不轻松,要在里头奉承也颇为不易。 顾云锦刚下来,举目往对面望了望,万春亭那边灯光点点,人头攒动,虽近在咫尺,但要分清谁是谁,却是极难。 她驻目片刻,便收回视线,沿着彩棚长廊走了一段,随意打量两边做工精美的花灯,这些花灯美则美矣,只可惜不过悬挂一夜,便已作废。 跟在她身后的碧桃目不暇接,忍不住小声感叹两句,顾云锦刚要打趣她,不想身后却传来一阵骚动。 这条花灯廊道颇长,但却不窄,足有进两丈左右,那骚动迅速往这边而来,顾云锦听见身后诸人似是纷纷躲避,她不禁挑眉,这是何人?这么宽的路都不够走的。 难道是帝姬? 她一边想着,一边转过身看去,要是得宠帝姬,适当避让也无甚大碍,也免得招惹烦心事儿。 只不过,来人却不是帝姬,而是另一位。 一行七八名贵女正往这边而来,当先一个正是庆国公府嫡女章芷莹。 章芷莹这皇后内侄女威风不小,她下颌微抬,面色清冷,唇角微抿,正被众人簇拥快速行来,廊道上的人不少,但诸人不愿惹事,贵妇贵女们便往两边避让开来。 顾云锦转身慢了些,当她看清面前何人时,章芷莹已走到近前七八步,她一抬头,两人目光刚好对上。 章芷莹倏地站住脚。 她身后走得匆忙的贵女们惊叫一声,也急急停住脚步。 双方就这么突兀地相对了。 场面有些尴尬。 章芷莹是圣旨赐婚的秦王妃,只可惜她还未进府,此刻身份虽尊贵,但追根到底却是一个无品级的臣女。而顾云锦虽仅是秦王侧妃,她却已经被朝廷正式册封了,有宝册彩绶在手,十足的正二品侧妃。 按礼制,这个时候章芷莹须向顾云锦问安的。 其实,今日大小女眷共聚一堂,要是每见一个品级高的都要请一次安,那这个中秋宴估计谁也不好过,无论是问安还是受礼的。因此,便有了一个默认规矩,除了皇后宫妃等人之外,大家赏灯时察肩而过的,便无需行礼了。 但可惜,这般正面相对却要除外。 顾云锦也觉得尴尬,她不乐意受礼,这章芷莹看着便是个孤高自许的人,要是一行礼,两人梁子绝对结下了,她日后怕是要吃亏。只可惜,现在不对也对上了,她也不能主动让开,否则便要成为现场女眷的笑柄。 正当她两厢为难之时,章芷莹站定一个呼吸功夫,便收回视线,举步便走,领着一群贵女绕过顾云锦,继续往前面走去。 章芷莹虽态度高傲,但对于顾云锦来说,确实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这时候,她便顺理成章下台阶,继续缓步赏着灯。 现在虽然看似落了点下风,但顾云锦却毫不在意,人家出身好,自己羡慕不来,要是为了几秒上风付出日后烦扰的代价,她才不乐意。 面子上过得去就可以了。 显然,廊道上的女眷也是这么认为的,顾云锦听到有几人在窃窃私语,话里却皆是抱怨章芷莹目中无人、横冲直撞的。 这段插曲过去后,顾云锦不愿凑到女眷歇息的地方,便一直在踱步赏灯,不过,这彩棚曲折迂回,人数又多,她倒没遇上娘家长辈。 顾云锦也没刻意去寻,武安侯府除了林姨娘,余者便是和颜悦色,大概也就利益关系为先吧,不见也罢。 逛了大半个时辰,她有些内急,便按照宫人指示,往更衣的地方行去。 地方很好找,离开彩棚范围,通往更衣宫室的路两侧有密集的风灯,与其他地方不过远远一盏宫灯相比,可说泾渭分明,难怪那宫人没有引路。 顾云锦解决问题后,静了手,又在不远处的石凳上歇了会,方举步往回走。 走了一段,正要在甬道上拐弯,不想前面突兀响起了一女子的尖声呼喝之声。 夜色渐浓,此处离彩棚不近,相对寂静,这么一女声,十分响亮且突然。 顾云锦身边还有几个女眷,大家不约而停住脚步,对视一眼。 前面显然不止一人,那女声方落下,又有另一女声响起。这人含讥带讽,把前头人夹枪带棍挖苦一顿。 顾云锦闻声不由得蹙了蹙眉,后面这女人她认出来了,从小到大听了十几年,正是顾云嬿。 也是,一般普通官眷,谁敢在皇宫生事,前头大概都是东宫高位女眷吧。 她探头一看,前面果然有顾云嬿,嫡姐如今一身锦绣宫裙,头上珠翠环绕,看着气势远胜从前。 顾云锦了然,武安侯府拥护太子,两者的天然纽带便是顾云嬿,便是顾云嬿骄纵不聪明,也必有太子暗中护着,她短时间内,应该会活得很好。 顾云锦一瞥即回,不过也看清楚拐角后的情形了,前面有主子宫人十好几个,跟顾云嬿对峙的几方,与她打扮大同小异,必同属东宫高阶女眷。 她没打算往前凑热闹,便站定脚步,等她们吵完离开再走。其余几名女眷想法一样,大家安静站着。 不料,这一站居然足足小半个时辰,前方情况愈演愈烈,最后一声女子尖声痛呼响起,有宫人惊慌失措喊道:“不好了,良娣娘娘见红了。” “娘,我们绕路回去吧。”一个少女怯道。 她家官品不高,要是沾上就麻烦了,要知道皇宫中事无风也有三尺浪,自家可经受不住。且还有一桩子要事,她们耽误这么久,怕是宫宴也差不多要结束了,若被滞留下,也很糟心。 这少女刚选过秀,到了殿选才被刷下,留宫住宿时到御花园放过好几次风,她约摸认得路。 她娘马上点头,少女领路,往回走了十来步,拐进一条花木繁盛的甬道去了。 另几人见了,忙急急跟上。 “侧妃娘娘,咱们呢。”碧桃见几人进了甬道,也很焦急。 顾云锦侧耳,听见前面有纷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蹙了蹙眉,道:“走,咱们也绕道。” 这等意外,人证是必须的,她是秦王府的人,还是不要掺和进东宫的事为好,且无故得罪东宫其他嫔妾,更是不智之举。 为了免去无故一身腥,避之则吉方为正道。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从悬挂花灯的彩棚处,有一条路直通更衣的宫室,两边密密悬挂了彩灯,夜色中分外分明,只要不是刻意,绝对走岔道。 正如赵文煊所言,皇宫之中安全无虞,因此,这条道上并无宫人太监侍立。花灯延绵不绝,如今天干物燥,更多的人手投放在看守灯火方面去了。 也是如此,顾云嬿等一干东宫嫔妃才能争执了小半时辰,依旧无人问津。 当然,这并不代表无人碰见,只不过,多管闲事的人很难在皇宫活下来,官宦勋贵女眷更懂得明哲保身,就好比顾云锦以及身边陆续停下脚步的一干人。 直到事件进一步发酵,某位良娣疑似小产,大家更是避走唯恐不及。 顾云锦侧耳这片刻功夫,再抬首时,身伴诸人已经急急跟着那少女娘俩身后,往一旁绕道去了。 “碧桃,咱们也走罢。”顾云锦当即立断,马上举步跟上去。 她一提裙摆,领着碧桃,往回走了一段,进了方才诸人走的那条甬道。 顾云锦留宫住宿时,也一同放过几次风,刚好是在这段范围,她还记得附近的几条大小道路,不过,为防出岔子,她让别人先走,并选择了大家走过的那条路。 如此,就基本没有差错了。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顾云锦觉得,这回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了。 遇到这等事关太子子嗣的大事,众位官眷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平日形象俱已不顾,提起裙摆,在曲折迂回的甬道上一路急跑,匆匆往彩棚那边去了。 顾云锦主仆二人转入甬道时,前头走在最后那位,身影都消失在高大茂密的花木林中。 主仆二人自急急跟上,只可惜,刚走到一个十字岔路时,她们脚步不停,正要穿行而过前,左侧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我不要这样!” 这女声清冷,听着应是年轻女子所有,她此时情绪应有剧烈波动,让她的声音带上了痛苦以及隐忍,虽努力压低声音,但依旧难以掩饰。 “你噤声!”紧接着,一年轻男子声音响起,他把声音压得极低,隐隐带有怒意,说:“你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 两个声音突兀而起,且距离路口很近,顾云锦听得颇为清楚,她忙急急刹住脚步,并拽住碧桃的胳膊。 她心中大叹倒霉,怎么今晚尽是碰上这等破事。 顾云锦抬目,往前头的颇开阔的路口望去,这两男女大概刚到,前面的官眷们已顺利早走了个没影,她若能再早几个呼吸,估计也一样可以。 不过,事情没有如果,此刻她若接着走,被发现的可能性太大了,顾云锦只得拽着碧桃,主仆二人蹑手蹑脚地靠在花木边上,尽量少存在感。 看来这条路不能走了,再绕道吧。 年轻男女夤夜背着人聚在一块,左右脱不开那档子破事,而胆敢在皇宫中谈情说爱的,那二人身份绝对不会简单,顾云锦可不敢冒险往前撞。 正当她与碧桃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准备往回走时,那边厢一男一女的声音继续响起。 那女子似是心神俱伤,哀泣道:“不,不,我从不愿当这什劳子秦王妃,是父亲祖父挟母亲胁迫我的,我,我……” 她声音痛苦万分。 只不过,这话语落在骤不及防的顾云锦耳朵里,却犹如一记重锤,让她目眩眼花,头脑轰鸣。 不是吧? 顾云锦下不觉回头与碧桃对视了一眼,二人目中皆巨惊难掩,只不过,她心里却知道是真的,因为她把这女声给认出来了。 这女子就是章芷莹。 初选复选期间,顾云锦听过对方说过几句话,章芷莹的声音很特别,听着格外冷清孤高,与她的人一样。 顾云锦与对方不熟,方才一时没想起来,但章芷莹一句“秦王妃”,却让她迅速把两者串联在一起。 章芷莹的声音就在左边不太远的地方传来,顾云锦的心怦怦地跳着,她下意识侧头,往那边看去。 今日正是中秋佳节,天清气朗,一轮圆月高悬天际,皎洁的月华披撒而下,哪怕这位置没有灯火,也能不远的景色看得较为清楚。 甬道两旁是人高的茂密花木,后面就是草地以及低矮花株,举目望去,能无障碍看到二三十步外的一处亭子。 那亭子玲珑别致,修筑可谓匠心独运,只可惜顾云锦没注意到它,她的目光已被凉亭后面的一对男女吸引住了。 花木枝叶间有缝隙,骤眼望去,顾云锦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正小心挪移的脚步也刹住了。 女子是章芷莹不错,但她面前那年青男子却一身明黄色绣团龙纹袍子,即便是夜色昏暗,却依旧十分醒目。 顾云锦瞳仁一缩,心中惊骇万分,本朝能穿上一身明黄锦袍的唯有二人,一人便是当今天子,另一人则是东宫太子。 顾云锦见过今上,能认得出来,且建德帝今年快六十了,便是保养得宜,看着也有四十余岁了,而眼前这年青男子却肤色白净,相貌清隽,看着不过二十出头。 男子身份呼之欲出。 顾云锦心中惊涛骇浪翻涌,圣旨一下,章芷莹名分已定,这里不是现代,他们身在皇家而非老百姓家,岂能容得下这等背德之事。 在皇家,这绝对是惊天大丑闻。 顾云锦无意中撞破了这个隐秘,震惊之下,提着裙摆的纤手也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不提二人怎么这般莽撞,竟在这毗邻中秋宴的宫道上相会,单说顾云锦这边,她一眼瞥过去后,巨惊同时,却是已经马上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 迟则唯恐生变,她定了定神,忙继续小心挪动脚步,欲转过身子,尽快往来路而去。 正在这时,却有一只大手从后面伸过来,悄无声息地,突兀握住她的纤手。 那大手掌心灼热,顾云锦的心却当即咯噔一下,她大骇,美眸倏地睁圆,一声惊呼险些脱口而出。 幸好她理智仍在,忆起当前境况,又堪堪吞下。 不知何时,竟有一人无声站在她身后,他方才握住顾云锦小手同时,宽阔的怀抱自背后贴近,另一条手臂环住她的纤腰,将她虚虚拥抱在怀中。 那人大手接着抬起,在顾云锦咽下惊叫之前,便轻轻掩上她的粉唇。 顾云锦惊骇不过一瞬,随即,便被接踵而来的熟悉男性气息包围住,她还察觉到,腕上那修长大手的温度亦一如往昔。 来人正是赵文煊。 她那颗刚提到嗓子眼的心,方瞬间回到原地。 不过这么一惊一乍后,顾云锦觉得有些虚脱,手脚发软,男人拥抱着她,她也就虚依在他怀中。 顾云锦忍不住仰头,嗔怒瞪了他一眼,刚才那一惊颇为厉害,不带这么吓人的。 月光下,她额际一层薄汗,实是被吓出来的,赵文煊抬手,轻柔替她抹干净,将她拥抱在怀里,安抚轻拍了拍,便抬首目视前方。 顾云锦没有其他动作,她知道一旦赵文煊发现此事,日后章芷莹处境恐怕不妙,只不过,她既无法阻止,也没任何立场与闲心阻止。 况且,那二人纠缠不休,声音犹在耳边不曾间断,赵文煊更熟悉对方,他大概不用看,就能知道这两人身份。 顾云锦安静倚在男人怀中,心中一片平静,既不焦急,也没舒畅,只是寻常。 世俗对女子颇不友善,她如此,章芷莹如此,大家皆如此,只是活在当下,谁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赵文煊比顾云锦高出一个头,他眼前,枝叶正好有一处缝隙,不必抬手,便能看清小亭旁的二人。 那边厢,纠缠仍在继续。 “太子哥哥。” 章芷莹双眸含泪,目光含哀带怨,面上早全无平日的清冷孤傲,她跟着太子来到隐蔽处,刚站定,她哽咽着又道:“太子哥哥,我不想当这秦王妃的。” 她哀伤摇头,清泪满溢,她抽噎两下,突仰首看向太子,眸中溢满希冀之色,“太子哥哥,你不是说过,日后要迎我进东宫的吗?” “我也不和太子妃争名分,这终究也是不成么?”说到此处,章芷莹眸中泪水再难抑制,纷纷而下。 圣旨已下,生在公侯府邸的她,其实对情况并非一无所知,只是多年情思如何轻易能断,她到底意难平。 章芷莹是庆国公府嫡女,幼时常随长辈进宫拜见皇后,自然也少不了与太子秦王碰面。 秦王就藩很早,章芷莹不过十岁,他便往封地去了。 不过章芷莹也没在意,相较起外表英武的秦王,太子清隽俊秀的相貌,以及更高贵的身份,吸引住她的全部目光。 这般长久以往,一刻日渐成长的少女心,便系于彼身。 太子比章芷莹大了近十岁,小表妹情窦初开时,他已经御女无数,对女子情意可谓了如指掌,对方的心思,他一眼便知。 其时,章皇后曾经透过口风,说日后便让章芷莹进皇家。 庆国公府是皇后母家,这个进皇家,意思其实很明显,太子对于小表妹情谊,心中便欣然接受了。 这几年间,太子言行态度,已算正面回应了小表妹,章芷莹日后进东宫,已是二人没说出口的默契。 不过,时下男女大防依旧有,两人行为不算出格,皇后亦只以为表兄妹间熟悉些,也是有的,从来没发现不妥过,更别提分开两人。 这般,到了事情提上日程之际,章芷莹懵了,伤心欲绝之余,仍不忘拼尽全力挣扎一番。 只不过,这也仅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太子全无配合之意。 “你先放手。” 他听了章芷莹的话,只觉烦躁万分,拽了拽被对方紧紧抓住的袖摆,她拉得死紧,竟无法挣脱。 太子也不敢太过强硬,此处临近中秋宴场地,那边聚集了整个京城过半中上层人物,万一章芷莹失控吵闹,被人知悉此事,他便百口难辩。 太子自觉颇冤,老实说,章芷莹貌美,又是亲表妹,亲情以及男女之情相加,他以往对其确实很是疼怜惜。 只不过,从前诸般行为,全因他以为皇后已默认此事,一旦知悉真相后,他行为思想立即撕撸清楚了其中干系,再无任何不妥想法及行为。 他对章芷莹只有好感,并无山高海深的感情,美人多的是,太子怎么也不可能窥视亲弟弟的妻妾,若是一个不妥,他这储君之位怕也坐不稳了。 想到储君之位,太子不免想到越王,他心中立即阴郁万分,如今赵文煊的支持已倍显重要,他笼络兄弟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再与章芷莹夹杂不清。 太子出身尊贵,能让他忍让的人极少,他一怒之下,沉着脸,压低声音喝道:“好了,给孤闭嘴。”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太子为一国储君已多年,威严绝对是足够的,他面色沉沉低喝之下,立即把章芷莹给镇住了。 章芷莹动作顿住,仰面愣愣看着他,连哭泣也停了下来。 太子见她终于能安静下来好好说话了,面色方缓了缓,他想了想,尽量将语气放和缓,道:“表妹,你听孤与你细细道来。” 往日,太子总是直接称呼章芷莹的闺名的,如今早非往日,太生硬怕又她反弹,他便含糊叫了声表妹。 他打算这次彻底把事情说清楚,把厉害关系给章芷莹整理妥当,也免得日后再次纠缠。 今夜,太子本来在万春亭那边,只是下面有人来报,说他一干高位嫔妾正在宫道争吵,难分难舍,他当即头大如斗。 那几个女人不省心,偏偏如今前朝后宫共聚一堂,闹大了影响极不好,他借口更衣,便匆匆赶了过来。 如今,太子还不知道他某位良娣已出事,因为他刚好被章芷莹截住了。 太子凝眉想了片刻,方道:“表妹,我们从前俱误会了母后的意思。”他一叹,“如今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为你我二人计,前事休要再提。” 他语重心长,规劝说:“圣旨下了之后,你我之间,身份如隔天堑,你务必多加留神,绝不能落人话柄。” “一旦有所不妥,你我将面对的,即是覆顶之祸,便是母后与庆国公府也要顷刻零落。”说道此处,太子声音严肃起来,他道:“你应把前事俱忘,方是正道。”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要想想你的母亲。”末了,太子又添上一句。 太子言简意赅,说话期间,不忘细细留心附近动静,见左右只有微风吹拂而过,附近树木枝叶摆动的声响,心下方定了定。 幸好这附近花木繁盛,又夜色深沉,颇为隐蔽。 不过,太子心下仍旧焦灼,这地方毗邻中秋宴场地,久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必须速战速决。 太子低头看了一眼章芷莹,蹙了蹙眉,他如今对这个拎不清的女人全无好感。 若非她平日行事颇有些不管不顾,太子唯恐避让开了后,章芷莹会突然失控,继而有不合时宜的言行举止,他也不会远远看见对方奔过来时,就把随侍宫人太监都打发了,独身寻了个僻静处与她分说。 这等事,他连贴身太监都不允许知道。 太子眉心越蹙越紧,他勉强按捺住蠢蠢欲动的怒火,尽量放缓和语气,道:“表妹,你可知晓?” 章芷莹仰面看着他,愣愣无语,清丽的面庞泪痕斑斑,她张了几次嘴,才凄然问了一句,“太子哥哥,你是说,我们多年情谊,如今便要一笔勾销了么?” 章芷莹大概真到了伤心绝望透顶的地步,这一声质问声音不高,但却透着绝望,不可置信,以及漫无边际的悲沧。 满满的苦痛无助尽在此言中,顾云锦从来不知道,轻轻一句问话,还成承载上如此之多的情感,让她隔着十几步远听了,小心肝都不觉颤了颤。 这姑娘确实够痴情的,只可惜对象不太妥当,这份情感放在眼前,也太过不合时宜。 果然,她随即便听到太子说道:“不然,你待如何?” 太子声音中,有显而易见的挫败,兼压抑了几欲脱枷的愠怒。 接下来的事,顾云锦便不清楚了,因为赵文煊静静看了半响后,便捏了捏她的手,她抬头看去,他微抬下颌,示意离去。 顾云锦点头。 赵文煊松开手臂,改为牵着她的小手,两人转身,举步往回走去。 旁边一直垂头侍立的廖荣碧桃,见状忙跟上,主仆四人悄声无息地离开了。 赵文煊在宫中长大,对御花园的大小道路自了然于心,他领着顾云锦拐了几个弯,须臾,便到了花灯彩棚不远处。 他轻轻松开顾云锦的手,低头温声嘱咐几句,目送她回了去,片刻,方转身离去。 顾云锦回到千秋亭附近,果然,宫宴差不多要散了,正有宫人太监鱼贯上前,要领诸位夫人小姐出宫。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给赶上了。 这种场合,当然地位高者先行,顾云锦是秦王侧妃,不多时,便有宫人上前,恭敬请安后,欲领她出宫。 顾云锦颔首叫起,随即便领了碧桃,主仆二人往外行去。 路过千秋亭告退时,她顺道往里头瞥一眼,皇后已不见踪影,只余张贵妃独坐。 张贵妃似是心情畅快,那一贯温柔可亲的娇容上,笑意更深了三分。 顾云锦忆起顾云嬿那边的事儿,心下了然。 且过了几天后,她果真收到消息,说那位见红的良娣,被抬回东宫后,当夜就落下了一个成型男婴。 宫宴上出了这档子事,皇后心疼大怒自不说,连皇帝也颇为不悦,翌日,便当着几个重臣的面,呵斥了太子治家不严。 东宫受挫,一时越王竟隐隐占了几分上风。 不过那些俱是后事,如今顾云锦还不知,她离了千秋亭后,便随着宫人出了内宫,登上自家车驾稍候片刻,赵文煊也出来了。 驾车小太监手执细鞭,轻轻往马背上一甩,四匹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的骏马撒开蹄子,大马车平稳朝宫门外驰去。 马车内,赵文煊一如来时般,展臂轻轻拥着顾云锦纤腰,二人亲密比肩而坐。 顾云锦忍不住悄悄侧头,瞥一眼男人脸色。 不论是否有感情,方才章芷莹那事,对男人来说皆无法接受吧。尤其赵文煊还是皇子亲王,天潢贵胄,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了。 只不过,她却见男人双目微闭,一脸平静,似乎在思索何事,面上却偏偏无一丝愠怒之色。 赵文煊并没看向顾云锦,不过她这么微微一动,他立即便知。 他抬起眼睑,侧头看向她,温声问道:“锦儿,怎么了?” 男人目光一如既往般专注和熙,但顾云锦却眨巴眨巴眼眸,轻摇了摇头。 她总不好问他,看到章芷莹与别人爱了个死去活来,他为何这般平静吧。 赵文煊这半月来,待她实在很好,顾云锦稍稍试探过几次,他皆无限包容,因此,她亦适当放松了不少,只不过,她却并未有过就此肆意的打算。 顾云锦觉得,若是能这般过一辈子,也是幸事,她没打算主动去破坏它。 然而,赵文煊此刻的反应,实在太过于和缓若水,顾云锦难免会有所猜测。 难道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虽事不关己,但顾云锦心下难免有些惴惴,她美眸闪过一丝忐忑。 赵文煊上辈子与顾云锦朝夕相对数年,对她一些小动作了如指掌,再联想先前那事,顷刻便了然。 他笑笑,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锦儿莫慌。” “今日之前,此事我便已知悉。” 赵文煊说这话时,笑意略敛,语气淡淡。这桩事到底涉及他尊严及体面,若说真无一点不悦,这是不可能的,只不过,他如今已将章芷莹这表妹视之等闲。 “什么?”顾云锦万分诧异,她惊呼一声,又觉不妥,忙压低声音说道:“你早已知道章小姐与,与他的私情?” 不论实情如何,建德帝赐婚至今,已有将近三月,章芷莹早是板上钉钉的秦王妃了,太子却直至此刻,还与弟媳妇藕断丝连,人品实在是落了下乘,老实说,顾云锦对这人是全无好感,她顿了顿,便以一个“他”字替代了。 反正赵文煊能听懂就好。 赵文煊点头,应了一声,他虽未曾亲眼所见,却能轻易猜测出来。 他出身尊贵,少有人及,兼如今年不过及冠,又仪表堂堂,往日并无贪花好色等诸般恶名,平心而论,绝对称得上是整个皇朝难觅的好夫婿。 且最重要的是,他是章芷莹的嫡亲表哥,有了这么一层关系,若是她归了,基本一生顺遂是没跑了。 但章芷莹却无征兆反抗了,她甚至冒险故意致病落选,只为了实现这一终极目标。 要知道,此举罪犯欺君,虽庆国公府确实有能力捂住,但事前谁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一旦有所纰漏,她必是死罪无疑,便是章氏一族也要被牵连。 一个深闺女子如此行事,只可能是一个原因,那便是她有了难以割舍的心上人。 时下未婚闺秀,能见到的外男实在少得可怜,最多也就是家里男性亲戚罢了,章芷莹自然也不例外,且她为人孤高自许,寻常男子是绝对看不上眼的。 这般略略分析,答案便呼之欲出,赵文煊心中早已明了。 只不过,今夜确实是他头一回亲眼所见,想到章芷莹那凄然绝望又不舍的模样,赵文煊冷冷一笑。 赐婚圣旨下了足有三月,章芷莹却无半分身为秦王妃的自觉,而中秋宴近在咫尺,前方聚集了满朝勋贵文武,这二人居然还在明目张胆私会拉扯,也不怕被人撞破。 若是被人揭破了,那两人自作自受就不说了,赵文煊只怕立即要颜面扫地,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且对于赵文煊而言,这些先暂且不论,他心中另存了一桩事。 前世他在生命尽头时,依旧强撑着一口气,挥军支援太子,虽他有些许私心,寄望太子看在援军之义,同母家之情,能关照顾云锦孤儿寡母,但他此举,委实是太子反败为胜的唯一依仗。 怎料,最后阴差阳错,他一家三口,皆命归黄泉。 前世的凄怆,与方才亲眼目睹的种种,不可避免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想到此处,赵文煊眸光沉沉。 片刻后,他方对顾云锦说:“锦儿,这事无碍,我处理便可,你无需挂心。” 顾云锦乖乖点头,她不愿搭理,也无能为力,日后照顾好自己,无须男人多分神,便是帮忙的最好方法。 进了王府不过半月,她已经深深体会到皇家里头的错综复杂,便是赵文煊要明哲保身,各种麻烦依旧接踵而来,若稍微放松,他付出的便是生命的代价。 她很感叹,难怪人说天家都是能耐人,差别只是一般厉害与更加厉害,果然,蠢笨些的早就活不下去了。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银顶黄盖红帷的四驾大马车驰出宫门,马蹄声踢踏,无须太久,便回到了秦王府。 夜色已经深了,顾云锦今晚站立了不少时候,她这看着婀娜柔美,实用性却不大强的身子早就乏了,加上又被迫听了不少阴私,精神头过去后,眼皮子就开始打架。 顾云锦进了浴房梳洗妥当,被丫鬟们搀扶进了房,赵文煊早就另找地方沐浴完毕,正在屋里等着她。 男人挥退下仆,上前拥过顾云锦,刚上床躺下,却听到窗棂子外,突然响起几声忽高忽低的虫鸣。 赵文煊剑眉立即蹙起,这是他与暗卫们约定的暗号之一,现下这个,正是徐非发出。 他以前身边并无女眷,徐非等人禀事简单得多,只不过今非昔比,多加道暗号才是正理。 如今夜已经深了,徐非前来,必有要事。 赵文煊立即侧身,轻拍了拍怀里人,道:“锦儿,我有要事须出去一趟,你先歇下,我很快便回来。” 顾云锦本已快要陷入沉睡,听了男人的话,便勉强睁开眸子,答应一声后,便重新阖上眼睑。 赵文煊等她呼吸变得均匀后,方翻身下床,披衣出了门,往前殿大书房行去。 …… 前殿大书房。 屋里坐了四人,秦王赵文煊落座在首位,跟前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右侧坐了徐非,而左侧最前头两个位置,则坐了两个中年文士。 这二人是一个姓萧名风,另一个姓韩名易水,乃秦王府谋士,数年前被赵文煊网罗,男人对两人颇为赞赏,这次进京,也一同带了过来。 夜色已深,几人坐下后,赵文煊便让徐非说事。 徐非拱手,道:“禀殿下,柳侧妃之事,属下等已大致查明。” 赵文煊颔首,“说。” 徐非嘴里的柳侧妃,便是这回殿选过后,次日建德帝一同赐下的另一个秦王侧妃。 赵文煊年已及冠,因诸事拖延,直到如今才赐婚,上辈子他身体不好,建德帝都给赐了一正一侧二妃,这回身体康健,肯定不止的,于是便多了一个柳侧妃。 这本没什么,虽皇命不可违,但赵文煊有了上辈子经历,也不拘这些小节,赐婚前他就已经打算,待风平浪静之后,若这些女子愿意,他就妥善安排便是。 想法归想法,但这柳侧妃进王府前,就必须把她背景调查清楚,赵文煊才能放心,毕竟如今局面暗藏汹涌,一个不慎,就可能把整个秦王府给搭进去。 赵文煊刚把话吩咐下去,徐非还没来得及动,宫中眼线便有消息传来。 这埋得极深的眼线,无意中得到了一隐秘消息,这柳氏女被赐为秦王侧妃,影影倬倬间,竟有张贵妃在推波助澜。 这下子,调查柳侧妃的任务,便提升到最高级别。 刚开始,柳家看着最正常不过,没有丝毫不妥,若是寻常调查,只怕便会就此罢手的,但偏偏他们得了宫中暗报。 无风不起浪,张贵妃与越王密不可分,而目前,越王正是秦王府乃至东宫最大的障碍。 赵文煊手底下探子诸如徐非等人,亦颇有能耐,他们毫不气馁,一遍遍仔细梳理,终究是找到了突破口,开始往里顺藤摸瓜。 柳家犹如一小口大肚的坛子,每每以为差不多了,再一挖,又能遇到新状况,徐非等人耗费了足足三个月时间,才把柳家扒得差不多。 徐非一回来,便马上面见主子。 如今得了赵文煊示意后,徐非再次拱拱手,便开始仔细诉说柳家情况,厅上几人凝神听着。 事情要从时任大理寺少卿的柳父,以及张贵妃之父靖海伯说起。 靖海伯素有雄心,自打女儿宠冠后宫,生下皇子后,心思便活泛开了,打算在朝堂官场安插进人手,以便日后所需。 当然,靖海伯也不是个鲁莽之人,此事要紧,他动作慎之又慎。 其时,靖海伯手底下有一个门人,这人便是柳父,柳父虽出身草莽,但办事果断有头脑,又相当忠心,颇得他欣赏。 仔细考察过柳父后,靖海伯再与其密议一番,于是,靖海伯府柳姓门人便染病去世了,一年后,一名柳姓举人高中了新科的二甲进士。 柳父虽出身江湖,但他生得白皙文雅,人也机智,本身识些字,在靖海伯府多年间,也补充了不少文墨,这进士固然有主家暗中使劲,但究根到底,他自己也有能耐。 经过一年时间,柳父江湖气尽去,俨然已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后来多年,他公务之余不忘苦读,两榜进士早已名副其实。 最妙的是,这柳进士出身清白,与靖海伯府全无瓜葛,外放了两任后,年不足四十调任回京,时任正四品大理寺卿。 柳家回京一年,便赶上选秀,柳少卿的嫡长女,很幸运被赐婚为秦王侧妃。 以上,便是徐非一干人三个月的劳动成果,话毕,他便顿住话头,等候主子指示。 厅上其余几分沉默,俱在凝眉思索。 半响,赵文煊抬眸,食指轻敲楠木太师椅扶手,沉声问道:“不知二位先生有何看法。” 柳氏女是奸细无疑,制造了这么一个光明正大机会进入秦王府探听消息,柳父的主子靖海伯,肯定物尽其用。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该如何处置柳侧妃,方是最为妥当,且通过这事,靖海伯水底下的人手布置可窥一斑,秦王府又该如何巧妙作出文章。 靖海伯手里人手,便是越王势力的一部分,而赵文煊不但养于章皇后膝下,又与太子同一母家,秦王府是天然太子党,不论如何,都与越王不可相容。 况且如今,越王还占据了下毒事件最大嫌疑人的身份。 他敛目,幸好宫中探子得力,及时传回消息,不然柳侧妃进府,不论是否有宠,都是一个大麻烦。 柳少卿背景太正常,往日痕迹抹得太过干净,若非一再梳理,四下奔走查探,根本侦查不出来。 其他问题赵文煊不惧,因为他知道府里肯定有眼线,有些甚至是他不能除去的,就譬如建德帝的人,所以诸般机要密事,他早有防备,绝不可能外泄。他唯一担忧的,便是顾云锦会暴露。 连他都中毒了,赵文煊怎敢将顾云锦凸显出来,但是要他冷落心上人,他却是不愿的。 赵文煊眸中闪过一抹冷意,这个柳侧妃来得正好,就能当个靶子好了,也不枉柳家的主子们一番苦心,殚精竭虑把人塞进来。 方才沉思片刻,赵文煊心中早已有了主意,不过集思广益,他必然要多听听其他意见。 他话音一落,萧楚便拱了拱手,道:“殿下,在下有些许拙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文人说话就是迂回,赵文煊颔首,道:“先生但说无妨。” “殿下,在下以为,当迎柳侧妃进府为好。”萧楚拱手。 萧楚话音一罢,韩易水立即接话,道:“正是,在下附议。” “殿下,便是此次设法解决了柳女,他日还有陈女、李女,不是侧妃便是其他身份。”韩易水接着说:“殿下手握雄兵,为诸皇子瞩目,探子细作必不可少,与其越王他日再出奇招,不若佯作不知,将柳女留下,再另行谋算。” 韩易水萧楚两人站起,拱手同声道:“敌在明,我在暗,将敌方举动尽数掌握,方为上上之策。” “此计甚好,与本王所想一致。”赵文煊站起,虚扶道:“二位先生请起,安坐细说便可。” 没错,除了靶子功能外,这柳侧妃用好了,不但能当个模糊敌人视听的好棋子,必要时,还能起更大的作用。 此事已议罢,接下来,便是更重要的问题,经过柳侧妃一事,扒出了靖海伯布置人手的绝密手段,他们又该如何利用。 “殿下,在下以为,不论如何,咱们应当继续顺藤摸瓜,先把靖海伯多年买下的人手理清,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韩易水沉吟半响,提出了建议。 萧楚立即附议。 其实,如今只要将此事传信太子,东宫必然获取巨大利益,甚至赵文煊还能亲自动手,对东宫表示亲厚忠心之意。只不过,面对这个显而易见法子,韩易水萧楚却只字不提。 皇家关系错综复杂,虽因往昔经历,秦王成了天然太子一派,但萧韩二人跟随赵文煊多年,这位爷却始终没有明确表示过立场,因此,这谨慎的二人心中一贯有所保留。 听了这两人的话,赵文煊微微一笑,道:“这是必然。” 韩萧二位都是聪明人,他也没打算让两人多说,赵文煊顿了顿,直接说出自己的决定,“徐非,你继续查探此事不得延误。” 徐非立即应是,赵文煊随即又说,“将柳家掐去,而后,将靖海伯布置人手一事传信东宫。” 他声音淡淡,语调一如既往,并无起伏。 如今越王占据上风,是时候适当打压,赵文煊没打算掺和,太子出手方是上策。 夜色深沉,诸事商议妥当,赵文煊便让众人散了,他起身,直接往后院行去。 徐非虽偶尔出现人前,但他作为一个暗卫首领,往常这种时候,他便会自动隐蔽起来,但今天却例外了,他跟着赵文煊走了几步。 “何事?”赵文煊当然察觉了,他停下脚步,转身问道。 徐非拱手,他迟疑片刻,方开口禀道:“回殿下的话,属下也说不好,只不过,属下却隐隐觉得,这柳家调查之事有些,有些说不出的怪异感。” “哦,”赵文煊挑眉,“怎么个怪异法?” 徐非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说法,他凝眉想了片刻,方说:“就是,查探柳家三月以来,实在太符合暗卫探子们的处事方式了。” 没错,除非就是这种感觉。 每每到了挖无可挖的时候,总会遇上新线索,让查探柳暗花明再进一层。事情极难调查,却又在放弃之前有进展,一次两次还属寻常,连续三月皆是如此,敏锐如徐非,便立即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赵文煊闻言微微垂眸,半响抬眼,吩咐徐非,“既然如此,靖海伯要查探,然这柳家也不可懈怠,当加派人手细细摸索。” 他眸色冷冷,生在皇家,赵文煊从来不相信巧合,既然如此,他就看看,这柳家、靖海伯连同两家身后的越王,能耍出何等花样。 赵文煊薄唇微勾,或许,还有其他人掺一脚亦未可知。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娘娘,天色不早了,奴婢伺候您早些歇下?”碧桃说着,自小丫鬟捧上的茶盘里端起茶盏,捧到主子跟前。 顾云锦抬手,接过那青花缠枝纹茶盏,瞥一眼滴漏,她失笑,“如今不过戌正,哪里就天色不早了?” 碧桃挠了挠头,腼腆笑笑。 顾云锦见碧桃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一笑,挥退了屋里侍立的下仆,拉过她的手,轻拍了拍,道:“碧桃,你放心,你家姑娘好得很,你无需挂心。” 今日是中秋节过后的第三天,柳侧妃进门的日子,碧桃是忠婢,她生怕主子难受,今儿一天都谨慎万分,欲言又止。 赵文煊没有亲迎,不过方才到了时辰,便有宫人请他过去了。 男人避免毒性加深,是暂不能行房的,这个顾云锦很清楚。且早些时候,赵文煊嘱咐过她,说这柳侧妃来路不对,让她日后多多注意。 末了,又拥着她,说让她放心。 放心? 当时顾云锦眨眨眼睛,这话按表面的意思理解,应当是来路不对的柳侧妃折腾不出花来的,但赵文煊那双黑眸中,分明别具涵义。 那么,以赵文煊顾云锦二人的关系来说,这个放心,只能那个意思了,尤其是这种敏感时刻。 可是,对于男人来说,这女人来路不对,也不妨碍他睡吧。 顾云锦困惑眨眼,并没答话。 赵文煊看得分明,他轻笑一声,附在顾云锦耳畔,说了一句话,“锦儿,我此生有你足矣。” 男人话里之意,很明显是说他不想要别人了。 顾云锦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又或者此刻是真,将来却会随风消逝,但她却知道,男人如今是真心对她好。 顾云锦前生亲缘淡薄,今生又仅一个林姨娘真心对她好,她觉得自己大概是个缺爱的人,她很珍惜每一个真心待她的人。 如今,贴身丫鬟这般为她担忧,顾云锦心暖,只是碧桃不知道,她早已打定主意,赵文煊疼惜她,且能履行诺言并始终如一的话,她便决定敞开心扉跟他好好过。 当然,她的心也留下余地,若有一天他言而无信,她届时也会妥善安置己身。且到了那时,顾云锦膝下或已有了一两孩儿,也不是不能过好。 总而言之,难得有个貌似不错的机会,未噎便废食,不是顾云锦的行事作风。 对于情感方面,碧桃其实是个很心粗的姑娘,她见主子笑意恬淡,实无半分失意,她便抛开担忧,笑道:“娘娘,那奴婢先唤了热水,好伺候你洗漱?” “也好。”顾云锦点头。 方才赵文煊出门前,告诉过她,他很快就会回来,让她等着他,顾云锦应了,不过这也不妨碍她先行沐浴梳洗。 顾云锦自隔间浴房盥洗妥当,一头绸缎般的墨发披散仍带湿意,被搀扶着回了屋。 如今已是深秋,天气颇凉,但却没到点燃地龙的时候,她便罩了件五彩刻丝淡青色银鼠褂子,斜卧在美人榻上,一个景泰蓝方形熏笼放在一侧,丫鬟们手持干爽的素棉布,细细为她擦拭湿发。 顾云锦捧了一卷书,垂目翻阅着,她瞥一眼矮身替她捶腿的红杏,正翻着书页的手微微一顿。 碧桃跟随她多年,忠心为主毋庸置疑,至于金桔以及青梅,顾云锦如今已经知道了,这二婢是男人特地挑选给她用的,虽看着与一般丫鬟无异,但实际上能耐要强上一些,且据赵文煊所言,忠心方面是没问题的。 男人笑言,自打二婢拨过来后,她们的主子便换人了。 这话顾云锦不好说,不过这般一来,金桔青梅虽不能与碧桃比,但只要她一直与赵文煊好,便能放心使唤的。 自此,顾云锦身边四个最亲近的大丫鬟,如今就剩下一个半路出家的红杏,立场还有待商榷。 湿发擦拭干爽后,碧桃为她松松挽了一个髻,斜插一支羊脂白玉簪,顾云锦只觉疏松轻快不少。 “红杏。”顾云锦放下书卷,不疾不徐道。 红杏忙站起,福了福身,恭敬回道:“奴婢在。” 顾云锦沐浴过后,精神有些懈怠,她慵懒地斜靠在杏黄色引枕上,抬眸看着眼前。 昔日低调庶女生涯已经过去,她如今无须遮掩,美人如玉,花颜生辉,在昏黄烛光下更是美得让人心颤。 红杏余光瞥见,难掩心悸,她昔日来到顾云锦身边时,对方还是仅是个颇有颜色的低调庶女罢了,如今不过数月,拂去遮掩的面纱,蜕变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她不敢多看,忙垂下头,须臾,红杏听见上首主子继续道:“红杏,你可知你主子是何人?” 红杏方才悬起的心落下,她恭敬福身,道:“奴婢的主子是娘娘。” 她的话语清晰坚定,一字一句,毫不犹豫。 红杏是个颇有头脑的人,若不然,当年混不到侯夫人大丫鬟的位置上。顾云锦出门子,上官氏动作利落,直接将一众陪房的身契尽数给了她。 王府庭院深深,红杏若想过得好,她的主子便只能有一人。 这点顾云锦明白,她为唯一顾忌的,便是上官氏若有命,红杏是否会设法将她的信息透露过去。 虽说王府门禁森严,下仆无对牌是不可能出门的,且日后离京,更是与武安侯府相隔万里,但顾云锦觉得,还是提前打个预防针更好。 她身边一众陪房,除了碧桃,都是回了武安侯府才配过来的,其他人犹自可,唯有一个红杏贴身伺候,需要更谨慎一些。 故而,今儿顾云锦由此一问,红杏听懂了,答复也让她满意。 与伶俐人说话无须赘言,顾云锦颔首,温言赏了红杏,便揭过此事。 虽这些并非知根知底的陪房,将来未必不会出其他幺蛾子,但就目前而言,她们却必然是顾云锦头批心腹人选。 无论如今赵文煊表现得再怎么疼惜她,她也不可能放弃自己的陪房,转而尽数换上他的人。 至于将来若有龌蹉,顾云锦亦有应对方法,自古陪嫁便是女子私产,陪房家人也在其中,她捏着这些人的身契,便掌握了这些人的生死。 …… 今天是柳侧妃进府的日子,王府披红挂彩,热闹非常,只可惜秦王日前小恙,至今未能痊愈,缺席了亲迎及喜宴,因此,对比起大半月前的顾侧妃进府,虽规格不减,但就显得失色了不少。 不过,也无人觉得不妥,一是礼制本可如此,二则是秦王两年前的重病太让人印象深刻了,赵文煊当年几度垂危,如今连建德帝都有些草木皆兵,一听说他病了,立即便遣了御医过来诊脉,并传话让他好生休养。 一直到诸事妥当,方有嬷嬷请示上去,廖荣再禀了赵文煊。 天色已暗了下来,前后各两列整齐的太监侍人提着宫灯,簇拥着赵文煊穿过甬道,一行人步上围着红漆束莲栏板的抄手游廊,往王府后宅西路行去。 秦王的贴身太监廖荣小心抬头,窥了前头的主子一眼,见赵文煊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他忙垂首,呼吸更放轻几分。 作为赵文煊的贴身太监,廖荣伺候在主子跟前,关于柳侧妃的事,他虽没有直接听到商议,但难免隐隐得些风声,他不敢揣测主子心意,但涉及那边,夹紧尾巴却是必须的。 廖荣偷偷抹了一把汗,还是顾侧妃娘娘院里好过,主子一到那院,立即一扫平日冷峻威严,整个人那叫一个和熙若春风。 他打小进宫,最懂看眉高眼低,廖荣伺候赵文煊十几年,从没见过自家主子这般模样,如今在他心中,顾云锦已是仅次于赵文煊的第二位主子。 廖荣胡思乱想间,脚下却半点不落下,一行人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段,又穿过一条夹道,便到了柳侧妃的院落。 进了新房,赵文煊随意扫了屋里一眼,便捡了张圈椅坐下,他神色依旧淡淡,无方才无异。 新上任的柳侧妃本含羞低头,如今听了动静,忙掀了盖头,领着众人上前请安。 柳侧妃鹅蛋脸型,俊目修眉,红艳的唇饱满而润泽,身材高挑而丰腴。 “妾见过殿下,殿下万福。”这柳侧妃声音磁性,说话间隐带酥麻,她显然清楚自己的优势,垂首俯身问安时,颈部微微扬起,某高耸位置更突显无遗。 赵文煊眸光带冷意,淡淡扫了一眼,他挑唇,嘴角弧道略有几分讽刺,平心而论,这女人确实有当宠妃的资本,靖海伯一干人也是费心了。 既然如此,这柳氏若没当上宠妃,岂不是白白浪费人家心思? 赵文煊眸光幽深难言,他收敛了笑意,启唇道:“起罢。” 柳侧妃娇滴滴一声,“妾谢过殿下。”便依言而起,她一双含媚的妙目顺势瞥向上首之人,端是欲语还休、半遮半掩。这等天生尤物,若是寻常男子见了,只怕立马骨头要酥了一半。 只可惜赵文煊并非寻常男子,他不动如山,心中却一晒,这等女子天生强于以色侍人,青楼风尘之地易寻,大家后宅却难得,他不得不再次感慨靖海伯等人的苦心。 赵文煊无心多说,眸光微微一转,看向廖荣,廖荣会意,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示意前事已妥。 他随即抬了抬手,挥退屋里下仆。 对于他与顾云锦二人来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虽他一再安抚承诺,但赵文煊依旧担心她会胡思乱想,见布置已经妥当,便立即行事,不再拖延,以便能早些赶回去。 主仆鱼贯退下,廖荣走在最后,他出了新房掩上门,守在门外,随即让柳侧妃陪房退下,仅余他这边的人守在门外。 新房内,红烛高燃,柳侧妃面若红霞,含羞带怯垂头,赵文煊淡声吩咐,让她到床上去。 柳侧妃掩面,娇滴滴应了一声,便转身行至床榻前,放下锦帐,自己躺在床榻上。 赵文煊无声踱步至新房一侧,在放着喜烛的翘头案前站定,他抬手,一小撮微黄色粉末落在其中一朵火焰上。 翘头案在床榻左侧,赵文煊高大的身躯挡住一切,便是床帐没有落下,躺在床上的人也不可能看见。 这微黄粉末是一种迷幻药,单独使用并无效果,燃烧前,须让口服下药引子。这是赵文煊就藩后,所网罗的一个医者研制,这个医者最擅长稀奇古怪的药物,这款迷幻药性烈且有奇效。 至于药引子,早早就安排人放在茶水里,让柳侧妃服下了。 粉末燃尽,一盏茶功夫后,帐帷低垂的床榻上,开始传出柳侧妃的低声娇喘。 赵文煊面无表情站在翘头案前,看着橘黄色烛火跳动,黑眸中一丝厌恶之色闪过。 这时,窗棂子无声开启,一个黑色人影闪身而入,这是徐非,他手上还带了一个身量小得多的人。 两人上前单膝下跪,低声请安。 赵文煊挥手叫起,点了点头。 另一个人则是女暗卫,女暗卫们大多武艺不高,却各有专精本领,譬如这一个。 这女暗卫得了主子示意后,立刻闪身上了床榻,她快速解了柳侧妃的衣衫,手上动作连连,柳侧妃白皙的身子上,便多了点点红痕,与欢爱后一般无二。 最后,她从怀里掏出几个小瓶子,在喜帕、衾枕上熟练地整理着。 片刻后,床榻上人与物事俱一片狼藉,正正与男女床事后一般无二。 整理妥当后,女暗卫利索收拾好,掀起帐帷,回禀主子后,然后被徐非带离。 赵文煊抬眼,迈开脚步,出了新房,往院外行去。 第三十一章 array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既然章芷莹不识相,赵文煊连面子功夫也省了,留下仪仗,他带着廖荣等二三心腹,大踏步回了房。 顾云锦刚从隔间浴房出来,一头披散的墨发微湿,她见男人掀帘进屋,有些惊讶,“殿下,今儿怎地这般早?” “嗯,”赵文煊应了一声,他看向顾云锦,不由得蹙眉,道:“锦儿,快些把发拭干。” 如今已是深秋,天气渐凉,稍有不慎容易招惹头风,赵文煊话罢,便沉声呵斥屋里的丫鬟,“还不伺候主子,要尔等何用?” 自从赵文煊夤夜回房后,顾云锦每到入夜,她便提前把大部分下仆挥退,并严令各自回屋不许走动,如今,里屋就剩下青梅碧桃二人伺候。 二婢不敢怠慢,忙搀扶了顾云锦到美人榻坐下,然后搬了两个掐丝珐琅大熏笼到近前,执了干爽棉布,就着熏笼细细为她擦发。 赵文煊在美人榻沿坐了,垂首与顾云锦说话,他进屋前神色一直淡淡,如今终是松乏下来,眉眼温和,正低声关心她今天吃食闲暇诸事。 顾云锦仰面微笑,一一说了,美人榻窄小,两人挨得极近,她能隔着衣物感受到男人的体温。 末了,赵文煊抬手轻抚她的俏面,笑道:“锦儿,我们很快就要启程返回封地了。” “果真?”顾云锦先是有些惊讶,想起林姨娘颇有不舍,不过,这事她早已有了心里准备,片刻便将情绪压下。 随即,她想起男人在京城只能收敛锋芒,回到封地,他方能解开束缚,顾云锦又高兴起来。 回去也好,藩王终究要回归封地的,那解毒之事,不是也得回去才可能进行吗? 赵文煊颔首。 “那就好。”顾云锦扬起笑脸。 两人相视一笑,那不可宣之于口的事,彼此便已心领神会。 顾云锦湿发擦干,松松歇挽了个髻,站起身来,亲自伺候男人宽衣。 屋里人少,况且她发现,赵文煊颇喜爱她亲自动手,伺候她诸如宽衣、净手之类的小事,每每这个时候,男人心情便格外愉悦。 这点小情趣可以有,顾云锦投桃报李,这些亲昵小动作,她便愉快地施为了。 赵文煊抬脚进隔间前,调侃顾云锦,说要让她伺候沐浴。 顾云锦粉脸薄红,嗔道:“想得美。” 男人挑眉,但笑不语,转身进了浴房。 现在两人未圆房,顾云锦害羞不乐意,他也不强求,待毒解了,两人欢好过后,那就另说。 赵文煊梳洗妥当,拥着顾云锦坐下,刚准备歇息时,不料,他的动作却一顿。 随即,男人抬眼看向门帘处,顾云锦见状有些疑惑,刚要开口问,便听见隔着门帘子,外屋有一男声响起,“属下徐非,请殿下、娘娘安。” 顾云锦立即了然,这人必然是赵文煊暗地里的心腹,估计有要事禀报,她有些为难,自己听着合适吗? 她寻思着,自己要不要领着丫鬟们,进隔间避一避? 顾云锦身子刚一动,赵文煊大手便覆在她的肩上按住,他扫了眼屋里垂首侍立的两丫鬟,这一个是他安排的青梅,另一个则是碧桃。 碧桃他听顾云锦提过一句,陪房里唯一跟了她十几年的,忠心毋庸置疑。 赵文煊收回视线,瞥向门帘,沉声道:“起罢,何事?” 外屋的徐非应声而起,他干脆利落禀道:“禀主子,柳侧妃身边大丫鬟往外传信,被属下等截获。” 徐非虽隔着一道门帘,但恭敬态度不减半分,话罢,他双手奉密信于身前,然后细说这次截获密信的过程。 柳侧妃身处王府内宅,她以及身边人都不可能独自把信息传出去,因此,这次一同暴露的,还有越王方潜伏的探子。 徐非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使人调开探子,借机取了密信,最后,他一并请示该如何行事。 赵文煊命青梅取了密信进屋,展开一看,信里有王府小部分地形图,以及各处主子居所以及其他人员安排。 这便是柳侧妃先前四处闲逛的杰作了,除了后宅她去不得其他地方,所以密信一切都仅限于此。 赵文煊冷冷挑唇,将信让青梅交给徐非,随后吩咐,按兵不动,让他们继续,并严密监视。 这京城里的秦王府,赵文煊阔别多年,篱笆肯定没大本营严密,便是清洗过两遍,也肯定有漏网之鱼,他早有心理准备,因此,他将自己日常起居之处,以及顾云锦院子换上随身带过来的心腹,余下的,便没有再动。 毕竟他回京时间短暂,动作太频繁,引起建德帝侧目就不妥当。 赵文煊虽是今上亲子,但他手握兵权,建德帝肯定也会投放眼线用以监视。 如今理出个线头,顺藤摸瓜逐个击破,动静就可忽略不计了。 至于柳侧妃,这人赵文煊还有用处,就先放着吧,反正她能泄露的消息,也就表面那些许。 徐非应声退下,赵文煊思索片刻,便搂着顾云锦上榻,一夜无词。 翌日。 顾云锦睁眼时,身畔衾枕只余微温,赵文煊赶在宵禁结束前回到他的寝殿去了。 她随即起床更衣梳洗,挽了个随云髻,换了身浅碧色鹤穿牡丹纹妆花缎宫裙,最后,顾云锦选了支点翠朝阳挂珠步摇,让碧桃簪上。 顾云锦抬目,对着黄铜镜端详几眼,见里头的娇美女子端庄娴雅,却不算出挑,方点了点头,站了起身。 她自进王府后,疏松的日子过了一个月,如今王妃进了门,便要早起请安了。 不过,如今前有章芷莹触怒赵文煊,导致男人连面子功夫也没做,直接拂袖而去;后有张扬的柳侧妃当靶子。顾云锦估计自己的日子不难过,大约也就是看戏居多。 昨天赵文煊并没有提起,但洞房夜王爷连里屋都没进,新王妃独守空闺,这事闹得很大,府里沸沸扬扬,相信很快连宫里也知道了。 因为,据每天负责探听府里消息金桔说,宫里遣来的嬷嬷,只捡了那条雪白的喜帕就回去了。 顾云锦眨眨眼睛,联想一下那日在御花园见到的情景,她估摸着,大约是章芷莹又弄出了幺蛾子,让赵文煊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装了。 这幺蛾子估计不小,因为男人这一行为,不但狠狠打了章芷莹的脸,更是落了他外祖家庆国公府的面子。 庆国公府是章芷莹娘家,若非如此,赵文煊就是再不喜她,昨夜也会把面子抹圆的。 顾云锦微微一叹,章芷莹命多好,让她等谨小慎微十多年的小庶女羡慕非常,只可惜,估计对方是时刻拥有着,这些反倒显得不珍贵了。 闲话少说,时辰也差不多了,顾云锦便披了件湖蓝色云锦披风,被丫鬟婆子簇拥着,往富宁殿而去。 进了殿,有大丫鬟请她到偏殿坐了,说王妃娘娘未起,请她稍候。 皇家的规矩与别家不同,顾云锦由圣旨赐婚,是朝廷册封的正二品侧妃,虽说不是正房,但也有身份有地位,寻常那些伺候梳洗、布菜打扇之类的手段,是一概使不到她身上去的。 最多也就如现在一般,请安时王妃未起,把她请到偏殿等着罢。 顾云锦瞥一眼天色,不过,章芷莹估计早就起了,她今儿可是要进宫谢恩兼请安的,这头一个对象便是建德帝,谁敢怠慢? 建德帝可不是皇后,绝对不会看在庆国公府面子上姑息她的。 顾云锦挑挑眉,至于章芷莹不露面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柳侧妃还没到。 王妃新婚夜守空房,秦王反倒去了柳侧妃院里,章芷莹已经颜面扫地,若是翌日柳侧妃请安迟到,要章芷莹反过来干等,那么她最后一层脸皮都得刮下来了。 万幸,柳侧妃到底没忘记章芷莹背后有皇后、庆国公府撑腰,顾云锦等了一刻钟功夫,她到底是施施然来了。 果然,片刻后,便有嬷嬷传话,说王妃让二位侧妃到正殿去。 顾云锦起身,跟着嬷嬷行去,到了正殿,她敛衽下福,与柳侧妃一同请安。 相较起柳侧妃满面娇红,娇媚之中有着毫不掩饰的张扬,顾云锦表现得中规中矩,简直不要太低调。 虽然男人从来没说过,但顾云锦还是很明白,他留着柳侧妃除了有用处外,另一个目的便是当靶子。 后宅诸事反倒是其次,赵文宣忌惮的是潜伏敌人,他身边守卫森严,都中了奇毒,因此,在此人被拔除之前,他不希望顾云锦引人注目。 赵文煊疼惜她,顾云锦也不矫情,她按照男人的安排,安静地待在院子里,从不引起其他人的瞩目。 果然,效果逐渐凸显,譬如现在,柳侧妃便吸引了章芷莹全部注意力。 章芷莹淡淡叫起,让二人坐了。 顾云锦落座时,不着痕迹扫了她一眼,昨夜的挫折,果然是有影响的,章芷莹面上脂粉很厚,尤其是眼底部分,重重涂了一层。 她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章芷莹昨夜估计没能入睡吧。 顾云锦再瞥了眼一脸春色的柳侧妃,对方很明显被滋润得极好,她有点疑惑,男人到底应了何等手段,效果居然如此逼真。 作为一个知道真相的人,顾云锦实在难掩好奇心。 不过,作为被截胡的章芷莹,显然不是这般想,她冷冷地扫了一眼柳侧妃,不料,却遭遇对方无不畏惧的回视,她脸色立即便沉了下去。 章芷莹清冷的五官更添寒意,她冷冷开口,道:“本妃并无闲暇,二位退下罢。” 于是,这头回请安,便简单地结束了。 不同于柳侧妃要再张扬地问候上几句,顾云锦松了一口气,要是每回请安都这般快速,实在最好不过。 顾云锦与柳侧妃也无交谈,出了富宁殿,便回到自家院子,她坐下喝了盏茶,便吩咐碧桃领人整理笼箱。 昨夜赵文煊说了,他们很快便启程回秦地,赶紧收拾起来,也差不多了。 不过,顾云锦也没想到快到这个程度,当天中午,赵文煊刚从宫中回府,便遣人告知她,明日启程。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赵文煊进宫谢恩时,将折子递上,里头说,他虽不舍皇父,但无奈身负重责,不敢懈怠,如今冬季将至,唯恐大雪封路难行,他应尽早启程,好赶回秦地。 对于儿子的尽忠职守,建德帝表示欣慰,当即在折子上朱批了一个“准”字,并示意,天气难料,赵文煊可随时启程。 于是,赵文煊翌日便出发了。 他早有了准备,隔日天蒙蒙亮,秦王府府门大开,仪杖车马鱼贯而出,一行浩浩荡荡,出了京城,往西而去。 今日本是章芷莹三朝回门的日子,但也顺理成章给忽略过去了,皇后与庆国公府知悉前事,也没表示不满,反倒是派出心腹家人,为赵文煊送行。 车马辘辘,一路向西。 如今已是九月初,抵达秦地最少也得耗费超过一个月时间,如果不能再大雪前到地方,估计会更麻烦,因此时间很紧。 顾云锦表示,在古代,哪怕富贵人家,这远行也不轻松,特别是走陆路的。 赵文煊倒是一如既往,他温声安慰她,说很快便到了,他已传信让人整理了院子,届时便能好好歇息。 顾云锦便伏在男人怀里应了。 她也不知道赵文煊是怎么做到的,反正每天启程后不久,男人便进了她的车驾,直到即将打尖时,他再离去。 全程悄声无息,也没惊动旁人。 路行过半,有一日赵文煊再掀帘上车时,他面上一如既往沉稳,但那双黑眸却染上一丝激动之意。 顾云锦讶异,男人一贯稳重威严,便是这般稍微显露情绪的时候,在外亦是绝无仅有的。 赵文煊不等顾云锦开口询问,便挥退了碧桃,落座在她身旁,展臂搂住后,随即俯身,附在她耳边轻声道:“锦儿,司先生找到了。” 顾云锦闻言大喜,她抓住男人胳膊的纤手收紧,急声问道:“果真?” 她俏面欢喜难掩,看见赵文煊含笑点了头,雀跃道:“那实在太好了。” 顾云锦忍不住抬手,抱紧男人,他亦紧紧回抱她。 赵文煊今儿确实欣喜,他再世为人后,唯一所愿便是解了毒,然后与心上人携手终老,如今顾云锦在他身边,司先生也找到了,假以时日,愿望便能成真。 他一收到消息,便立即往顾云锦车驾而来,与她分享这个好消息。 赵文煊到底久经历练,须臾,翻涌的情绪便被他压下,神色恢复如常,他抬起大手,轻轻抚摸顾云锦鬓发,道:“司先生已经往秦地去了,算算时日,比我们还要早到些,待回了王府,便能立即着手解毒之事。” 他垂首,轻吻怀中人鬓角。 顾云锦欢喜应了一声,如此再好不过。 赵文煊待她是真好,诚挚拳拳无半分虚假,顾云锦不能无动于衷,她早就期盼着,能尽快将这隐忧解决。 好在,如今终于找到人了。 …… 秦地处王朝西部,北与鞑靼接壤,民风较京城江南等地悍野不少。 封地王府设在大兴城,大兴位于平原南缘,秦岭北麓,三面据天险,北频渭水,又有沃野千里,进可攻退可守,实乃不可多得的要塞之地。 在初雪降下的午后,大兴城城门大开,迎接秦王归来。 仪杖车队进城之前,赵文煊便回到自己的车驾上,一进王府,他便与后头女眷分道而行,直接前往前殿。 梳洗过后,赵文煊头一件事便是在前殿设宴,迎远道而来的司先生。 这司先生面如美玉,目似明星,一身天青色宽袖对襟长袍,衣带飘飘缓步而来,端是丰神俊朗,仪表非凡,虽听说其已年过四旬,但看着如今不过三十左右。 好一个锦绣人物。 赵文煊自首座站起,迎了上前,双手抱拳,俯首施礼道:“先生不远万里莅临,寒舍逢荜生辉,小王荣幸至至也。” 司先生抱拳还礼,姿态潇洒,不亢不卑,他笑道:“在下蒙千岁相邀,方是脸面有光。” 赵文煊前世与司先生相识数载,深之对方为人梳爽,不拘小节,他也不废话,寒暄几句,便与对方携手入席。 司先生遍阅名山大川,见识广博,而赵文煊出身不与常人同,经多年历练如今手握强权,眼界亦非同小可,这二人相谈甚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赵文煊恳切道:“不瞒先生,小王此事相邀,实乃有事相求,万望先生相助一臂之力。” 心腹寻到司先生时,其实已将事情隐晦地说过一遍了,且司先生医术高明,骤一见面,秦王身姿矫健,面上却反常地带了一丝苍白,他便心中有数。 “能为殿下分忧,在下之幸也。” 司先生抬目端详了上首的赵文煊几眼,他不是迂回客套之人,又性好专研医毒,且这次来的目的就是医治赵文煊,如今见了奇难杂症,立时心痒难耐,他站起,笑道:“殿下不若寻个静室,让在下一观。” 他虽隐世已久,不怎么与权贵打交道,但并非真的不通人事,赵文煊地位尊贵,身边戒备必定森严,但他却遭遇此祸,皇家隐秘可窥一斑,这大殿人多眼杂,自不是说话处事的好地方。 赵文煊站起,抬手示意道:“先生请随小王来。” 二人出了大殿,绕过回廊,进了赵文煊的前书房。 赵文煊挥退所有随侍宫人太监,吩咐徐非等人严守门户后,方抱拳对司先生道:“有劳先生。” “此乃应有之义。” 司先生先仔细观察赵文煊的脸色,又细细询问了前两年的大病之时,他让赵文煊伸手,静静听了半响脉息。 “奇哉怪也,”司先生蹙眉,他有些疑惑,“殿下脉息强劲,身体康健,并无任何病征。” 这也正是奇怪之处。 司先生目光敏锐,一眼便知赵文煊是常年习武之人,依着他的体魄,若是全无异处,他应该更加矫健才是,现在脉息虽如常,但比照其人,却总觉欠缺一些。 还有一处不同寻常的地方,那便是赵文煊面上隐隐的那丝苍白,便是两年前得了大病,将养这么久,也该恢复往昔了。 司先生百思不得其解,他又仔细察看了赵文煊眼睑等其他部位,只可惜依旧一无所得。 赵文煊同样一脸沉凝,只不过,他刚才放置在方几诊脉的那只大手,却状似不经意地翻了个,将手背置于其上。 就在事情陷入僵局之时,司先生垂眸细思,目光却无意在赵文煊的指甲上一扫而过,他瞳孔一缩,视线瞬间停滞。 指甲根部那抹似曾相识的淡淡紫色,让司先生大惊,那毒如此罕见,竟还能流于千里之外? 他也顾不得细说,仔细打量那淡紫一番,面色越发凝重,最后,司先生取出一枚银针,抬首对赵文煊道:“殿下,容在下得罪了。” “先生自随意无妨。”赵文煊颔首,他前世经历过一次,当然知道司先生如今是要取血。 司先生手持银针,在赵文煊指腹扎了一下收回,随即,一颗殷红的血珠出现。 他抬手,用食指抹了那血珠,然后启唇,将血液放在舌上,闭目细尝。 良久,司先生终于确定了,他睁眼一叹,对赵文煊道:“殿下这是中毒了。” “这种奇毒出自西南边陲,各种配毒世间稀少,配置过程亦极难成功,成品当世所罕见也。”只可惜,这般罕见的毒,还是被皇家得了,且用在自家人身上。 司先生接着说:“在下当年游历时,曾有幸得见,这毒为白色粉末,无味,遇水即融了无痕迹,然却不能一次毙命,下毒者需极有耐心,分多次而下,长则数载,多则年余,才能让中毒者殒命。” “至于需耗时年余或是数载,则看下毒者每次所用分量。”他顿了顿,又说:“此毒最厉害之处,便是中毒者脉息全无踪迹,若非事先了然此毒,便是御医国手亲临,怕也难以察觉出异处。 显然,赵文煊早便印证了这点,他是皇帝亲子,当年重病,必然是被太医署诸人诊过脉的。 司先生话罢,赵文煊站起抱拳,恳切道:“先生奇人也,如今万望先生不吝劳神,小王铭感五内,他日若有效劳之力,小王定勉力襄助,绝不推辞。” 话毕,赵文煊长揖到地。 “殿下无须如此。”司先生忙抬手,扶起赵文煊,他笑道:“我等既能相遇,即是缘分,在下定当全力以赴,助殿下驱除此毒。” 赵文煊大喜,道:“如此,便多劳先生。” 二人说话间,又坐回原位,司先生拂了拂宽袖,又说:“殿下,此毒施放繁琐,然拔除亦耗时,且过程颇有些苦楚,望殿下早有准备。” “此事无碍,先生尽力施为即可。”赵文煊毫不犹豫道。 上辈子日渐损耗生命力,身体一天比一天沉重的时日,他足足过了长达数年,赵文煊认为,与之相比,其他身体上的苦痛不足挂齿。 对于一个医者身份的人来说,没什么比病患全力配合更让他满意了,司先生欣然,他道:“这西南奇毒,便是不再加深,长留体内亦有损精气,应尽快拔除为好。” 赵文煊虽刚刚经过长途跋涉,但心腹大患即将被除,他此刻精神更胜往昔,听了司先生的话后,他立即答道:“甚好,一切全凭先生之意。”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不同于京城人多地狭,权贵官宦扎堆,便是皇帝亲儿子的府邸,面积也有所限制,这大兴城的秦王府,大小足有前者两倍有余,相同的雕梁画栋之间,增添了更多的巍峨壮观之感。 顾云锦车驾与赵文煊分道而行,与诸女眷一道绕过屏门,驰入王府内巷。 车行辘辘,一直到了最后一道内仪门,方停了下来。 车帘子被打起,顾云锦起身,被搀扶着下了车。 王府后宅宫人太监们,稍微能上得了台面的,早已等在此处,迎接新上任的诸位女主人回府,一见几人下车,便齐声问安。 顾云锦抬首看去,只见当先是一个约摸五旬出头的嬷嬷,她梳着圆髻,簪了一支赤金嵌翠如意簪,上身穿丁香色圆领素缎小袄,配了一条靛蓝色下裙,衣饰簇新整洁质量极佳,举止恭敬有度,不疾不徐。 她了然,这个嬷嬷必然是诸仆的首领人物了。 那嬷嬷神情严肃,明显是个不拘言笑的人物,被章芷莹叫起后,自我介绍说姓白,然后又道,院落房舍俱已打扫停当,请诸位娘娘歇息。 这一路颇为不易,便是清冷如章芷莹,亦难掩疲惫之色,不过她神情依旧高傲,瞥了白嬷嬷一眼,方点头应允。 有仆妇前来各自领路,顾云锦上了软轿,随其后来到了新院落。 顾云锦所居的院落叫明玉堂,是赵文煊亲自选的,对于于章芷莹的正院,以及柳侧妃那间架开阔、又毗邻花园子的大院子,这明玉堂实在不出挑,不过,它却有一个好处,便是位于后宅最接近赵文煊寝殿之处。 那些不出挑也仅是表面罢了,这明玉堂院落朝向极佳,在赵文煊离开封地赴京前,才翻修整饰过,房舍屋宇簇新,要顾云锦说,在大冬天,比那花园子临湖的地方好太多了。 一切俱已打点停当,地龙暖墙燃起,屋里暖烘烘的,顾云锦沐浴梳洗过后,仅穿了件杏黄色撒花小袄,浅青色遍地缠枝纹挑线裙子,便足够了。 下午进城,折腾到现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顾云锦等了又等,仍不见赵文煊人影,方传了膳。 用罢晚膳,顾云锦随口问了几句归置笼箱的事,便心不在焉地坐在榻上等着。 “娘娘,您累了这般久了,不若早些歇下。”碧桃见她眼皮子有些打架,不由得劝道。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提了提神,道:“不必了。” 赵文煊直奔前院所为何事,顾云锦很清楚,她心里惦记着,又如何能安心歇下。 她安慰碧桃,“如今天色尚早,我晚些歇便可。” 顾云锦随后吩咐诸丫鬟婆子,让她们各自下去。 碧桃不愿意回去,顾云锦便留了她,余者皆打发回房休息。 等待总是倍觉时间漫长,顾云锦翘首以盼,一直等到宵禁时间到了,各院落了匙,赵文煊方回了房。 男人明显心情颇佳,连严肃自持的面容都有所松懈,他薄唇微微扬起,看向顾云锦的眸光带有一丝欣喜。 顾云锦一见他的神色,一直悬起的心当即落地。 赵文煊几步到了顾云锦身边,拥着她坐下,面带微笑对她点了点头。 顾云锦雀跃涌上心头,她笑意难掩,欣然道:“太好了。” 她笑靥如花,美眸如星子般闪耀,从来没有有过的欢喜,赵文煊不禁俯首亲吻她那一双水眸,并轻轻地嗯了一声。 心上人这般欢畅笑颜,是赵文煊前世今生都未曾见过的,他不禁回想起从前她目中那抹轻愁,始终挥之不去,如影随影,他心中无端酸楚。 绵密的吻印在顾云锦的俏面上,她乖乖地伏在男人怀里,让他吻着。 片刻后,赵文煊压下那突如其来的情绪,他搂着顾云锦,忆起如今解毒在即,心情方重新舒畅。 他梳洗过后,挥退了下仆,抱着顾云锦躺在床榻上,才细细给她说起白日之事。 末了,他道:“锦儿,你不必惦记,只不过司先生说解毒之事宜早不宜迟,明日便要开始,届时我恐怕无暇分神。” 这种西南奇毒,下的时候麻烦,拔除同样繁琐,需要分多次一点点去除,司先生根据赵文煊的中毒程度,说至少需费时月余时间,才能根除。 而赵文煊进京已快一载,虽紧急军政要务会送往京城,但余下的也积压了不少,他解毒之余,还须处理妥当这些公务。 两者相加,赵文煊短时间内会很繁忙,他估计也就晚上才能得空回房。 顾云锦应了,她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便是安静照顾好自己,不让男人分心。 她按捺下心头记挂,抬起纤手放在赵文煊的脸上,认真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顾云锦凝视他,说:“倒是锦儿不能陪伴殿下身侧,万望殿下珍重己身。” 哪怕男人说起解毒过程一语带过,顾云锦亦心中有数,这毒这般诡异,非但不能一次拔除,还得耗费月余,估计解毒过程绝对不好受。 赵文煊全心全意待她,顾云锦说不挂心,那是假的,只是她也帮不上忙,只得细细嘱咐上几句。 顾云锦美眸含忧,面上难掩记挂,赵文煊抬起大手,握住她放在脸侧的纤手,他道:“锦儿若是记挂,不若一并前来,伴在我身旁。” 这个念头是突然兴起的,赵文煊此前从无此意,只是听了她方才那话,他无端想起上辈子顾云锦中箭后,阖眼身亡前的那句,“若有来生,妾当长伴殿下左右”,两者重合,让他的心脏剧烈抽痛一下,立时便改变了主意。 他握着顾云锦的小手,放在唇边轻吻一下,这般也好,不管欢欣或苦痛,二人皆携手与共。 顾云锦确定男人说真的,她便郑重点头同意了,若是独留她一人在明玉堂,怕这一个多月皆会坐立不安。 她轻声说:“好,我陪着你。” 事情定下了,赵文煊便轻拍着顾云锦的背,让她早些睡下,舟车劳顿这么久,她肯定累极了。 一夜无话。 翌日。 清晨,顾云锦早早便起,前往章芷莹所居的延宁殿请安,被告知王妃身体略有不适,请安取消,她便立即往回走。 匆匆回到明玉堂,顾云锦让丫鬟婆子散了,并吩咐诸仆回屋,不得走动。 随后,她绕过回廊,进了正房后面的一处小小抱厦里头。里面有一个五官硬朗,身材修长是黑衣青年正等着。 这人便是徐非,他今晨奉了主子之命,如今要领顾云锦到前头去。 徐非先给顾云锦请了安,随后,他转身,几步行至槛窗前,在其下左侧头一块砖有节奏地轻拍了几下。 那砖弹出些许,随即又恢复原位,同时,槛窗侧一个人高的透格门方角柜竟无声移开,后头竟有一道石门。 石门无锁,徐非来回规律转动门扇上铜环,直到“咯”一声轻响,石门开了。 徐非率先进去,抬手恭敬道:“侧妃娘娘请。” 顾云锦定了定神,抬脚走了进去,她身后跟的是青梅,见状也一同举步。 赵文煊担心前殿的人不熟悉顾云锦,伺候得不如意,让她带个人过去。她并没有带碧桃,而是带了男人给的青梅,这并不是不信任碧桃,而是这次解毒事涉机密,碧桃知道太多反而对其不好。 三人进去后,石门以及方角柜无声恢复原状。 顾云锦左右打量了一眼,原来这抱厦一侧墙壁后,竟隔出了个不足两人并行宽度的位置,她站在石门之后,前头是一个石阶梯,通往底下。 赵文煊就藩后,暗自聚集了工匠,耗费数年时间,在王府底下设置了复杂的暗道,这明玉堂,便是暗道位于后宅的其中一个入口,当初他给顾云锦选了这个院子,这就是一个重要原因。 入口表面,便是抱厦寻常的青砖,青砖下垒了一层厚厚的青石,坚固非常,不懂关窍者,绝不可能进入。 徐非是赵文煊的暗卫首领,他知道其中一部分的暗道设置,所以,今天带顾云锦往前面去的任务,便交到他手上。 徐非在前头带路,他放慢步伐,不时停下打开暗门,顾云锦领着青梅紧跟其后,三人在曲折迂回的暗道下穿行。 转悠了一段不短的时间,顾云锦终于拾级而上,徐非打开面前最后一道石门,三人出去便是赵文煊的寝殿。 石门无声关上,一切恢复原状,如船过水无痕,只屋内多了三人。 顾云锦身处的位置,大概是一处厢房的隔间,地方不大,但干净整洁。 徐非告知她,说出去便有人引路,他随即抱拳告退,一跃上梁,眨眼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顾云锦收回视线,定了定神,往隔间门帘行去,出到外头,果然等了一人。 这人便是廖荣。 廖荣是赵文煊的贴身太监,每晚宵禁后,男人回房时所带的心腹就有他一个,他自知道主子待这位侧妃娘娘是何等不同,一见顾云锦,忙殷勤地问安。 顾云锦惦记赵文煊,她唤起了廖荣后,便直接让他领路,三人急匆匆往出了厢房,往正殿行去。 托了章芷莹免请安的福,顾云锦省下了不少时间,她到来时,准备工作刚妥当,司先生正要为赵文煊施针,进行此次拔毒的第一步。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解毒的地方安排在寝殿的西二间,如今虽是白日,但也燃起一排蜡烛,室内光线不逊殿外分毫。 屋里连夜整理过一番,如今只余必要的软塌之类家具,还新搬来了个约一米高药浴桶,屋里一侧还有数十个大小不等的药罐。 药罐底下一排炉子燃起,药液沸腾,室内偏热且充斥着浓郁的辛涩药味。 司先生察过药罐子,估摸了一番时间,颔首道:“殿下请宽衣。” 赵文煊平举双臂,随侍的两名心腹小太监正要上前,诸人忽听见外头殿门开合声起,有极轻的脚步声往这边来。 寝殿早已被严密把守,水泼不进,如今能往这里来的,不作第二人选。 赵文煊放下手,对司先生道:“此乃拙荆。” 他提前说过此事,司先生自然了解,他点了点头,笑道:“大善,此乃伉俪情深也。” 在赵文煊心中,顾云锦才是他的妻,自然称之为拙荆,然而司先生本不拘小节,对于他口中之人究竟是何身份,更不会却刻意去了解。 两人交谈很是和谐,屋里屋外都是赵文煊精挑细选的心腹,更实在置若罔闻。 二人说话间,深兰色撒花门帘被打起,司先生闻声看去,正见已一容色绝俗、身姿婀娜的华衣少妇缓步进门。 “王妃娘娘,在下有礼。”司先生只瞥了一眼,便立即收回视线,他拱手抱拳道。 顾云锦听了倒是一怔,她下意识看向赵文煊,男人颔首。 显然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顾云锦便压下心中诧异,敛衽下福,道:“先生有礼。” 她深深一礼,恳切道:“殿下身体,如今托于先生,万望先生不辞劳苦,多多费心。” 司先生忙虚扶,道:“此乃应有之义。” 解毒之事不宜迟,两人见礼完毕,赵文煊与顾云锦简单说了几句,便立即继续下去。 顾云锦上前,伺候赵文煊宽衣,直至他只剩了下身一条月白绸裤方罢。 赵文煊精赤上身,肌肉结实、线条流畅,常年习武的身躯爆发力惊人,他按照司先生指示,盘腿坐在罗汉榻上,双手置于膝上。 罗汉榻上的炕几早已撤去,司先生一扫平时云淡风轻的模样,神情严肃,眸光专注。 他展开一个针包,里头是密密麻麻的金针。 司先生捻出一枚,那金针有近半尺长,冰冷而锐利,在烛光下微微泛着红芒。 这些金针提前涂了药,拔除这毒,此药便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司先生垂眸,将那枚金针置于烛火之上煅烧片刻,再取出时,那红芒更盛,已经掩盖了金针原本的色彩。 室内安静无声,顾云锦立于榻前,紧紧盯着司先生动作,几连呼吸都忘却。 赵文煊看向她,目光温和,微笑安抚她。 顾云锦定了定神,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心,赵文煊便半阖眼睑,专注凝神。 这边,司先生转身,动作又稳又准,将金针自赵文煊百会穴刺入,并轻轻捻动。 司先生医术高超,金针刺入时,赵文煊并无感觉,只不过片刻后,药力发挥,他只觉得有些许麻痒之意自百会穴而起,越演越烈,不过一个呼吸的功夫,便已成难以忍耐之势。 赵文煊面上平静依旧,呼吸也没有变化分毫。 只不过,这不过刚开始,司先生随即盘腿坐于他的身后,手一拂,捻起七八根金针,煅烧后,手在随即在他的背后一扫而过,那七八根金针便扎在赵文煊背上穴道。 司先生手上动作不断,越来越快,转瞬间,赵文煊身上便扎了一百多根金针。 赵文煊呼吸终于紧了几分,面上、身上迅速渗出汗珠,汇集成流而下,但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平静,且身体继续放松方便司先生针灸。 顾云锦美眸一眨不眨,纤手不知觉攒成拳,绞着手里那条丝帕。 她发现自己很心疼,难受紧张之意满溢,男人如此待她,她终究是把他放在心上了。 顾云锦重重喘了口气,一再告诉自己,这是必须解毒过程,能请到隐士出手相助,是件大好事。 只要熬过这一月时间,赵文煊就好了。 这般几次三番提醒,顾云锦终于觉得稍稍好受了些。 那边厢,司先生行至浴桶那边,开始提起那大小药罐,配置药浴的汤药。 待汤药配置妥当,针灸的时间也差不多了,司先生回到软塌这边,为赵文煊取针。 司先生果然是奇人,技艺高超,顾云锦算了开了一回眼界,只见他宽袖一拂而过,赵文煦后背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金针已尽数取下。 他绕到前头,如法炮制。 百会穴那一枚金针,是最后取下的,随即,司先生道:“殿下请起,到那边药浴。” 赵文煊睁眼,顾云锦忙上前搀扶,男人虽不至如此,但也没拒绝她。 身体已触及汤药,赵文煊的眉心当即一蹙,但随即放开,他按照司先生指示,将脖子以下浸在药液中。 不过,这还没完。 司先生随即从怀里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从里头倒出两枚殷红如血的丹药。这丹药小指头大小,一枚被透进浴桶中,另一枚则被放进一个药碗。 司先生手持药碗,来到最小一个药罐前,药罐咕嘟嘟喷着蒸汽,但他竟似不觉,信手便拎起滚烫的药罐子,将里头乌黑的药汁子倒进碗里。 稍候片刻,司先生便让赵文煊把药喝进去。 赵文煊抬手接过,一仰而尽。 苦涩难当的药汁一如喉头,流入腹中,赵文煊当即便觉得腹中炽热至极,仿若燃起火焰,灼烧着他的血肉骨骼。 同时,汤药中的药力逐渐发挥,一阵阵奇痛奇痒之意,自方才被针灸过的穴道而起,逐渐往里头钻,与体内灼热之意相呼应,转化成一种常人无法忍受的巨痛奇痒,并渐次加剧。 赵文煊牙关紧咬,肌肉紧绷,本就冷峻的五官此刻看着沉凝万分。 司先生清亮的声音响起,“殿下切记不可运功抵挡。” 赵文煊点了点头,不过一息间,他束起的乌发尽湿,面上汗如雨下,不停滴落在乌黑的汤药中。 顾云锦指甲掐进掌心中,但却感觉不到疼意,她全副心神已经被眼前的男人吸引。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期间又添了几次药,顾云锦额际也冒出细密的薄汗时,终于听到司先生说好了。 她第一时间急步上前,搀扶起浴桶中的男人。 赵文煊睁眼,站了起来,这次他的动作慢了一些,方才那强烈的里外夹击,可把这个坚毅男人折腾得不轻。 饶是如此,他还是轻拍了拍顾云锦的手,微笑安抚道:“勿慌,我无事。” 顾云锦只得点点头,随即接过小太监奉上的细棉布,亲手伺候他擦身穿衣。 此间事情暂告一段落,司先生早已踱步出了外屋,赵文煊领顾云锦出去时,他正姿态闲适地坐在楠木交椅上,端着一盏清茶品茗。 “先生辛劳了。”赵文煊知他为人,也没多表达谢意,只领着顾云锦坐了,郑重说了一句。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药浴期间固然痛苦至极,但起来后缓了缓,赵文煊已经感觉到身上轻快了一些。 他从前身姿矫健,武力过人,但自从中毒后,身上的力量及精气神仿若被束缚了一部分,虽然总体仍优于常人,但只有赵文煊清楚其中差别。 如今经过第一次解毒,赵文煊立即清晰地感觉到,从前被束缚着的那部分,如今是解放了一些,力量与精神相较于今晨前,得到了明显的提升。 赵文煊面上镇定自若依旧,但心中是有激动的,自在世为人以来,这奇毒便是如刀俎至于身前,如今他终于是开始解脱。 他对司先生自是感激万分。 司先生听了,只一笑,道:“此乃举手之劳,殿下无须介怀。” 随即,他放下茶盏,再次替赵文煊检查指甲上那一事浅紫,然后又取了一滴血,仔细地尝了尝。 “恭喜殿下,此毒已去除一部分。”司先生微笑道:“大约再针灸药浴四、五次,这毒便能完全根除。” 他沉吟片刻,又说:“这拔毒所用之药,药性极为霸道,并不能连续进行,不过殿下体魄强健,七天一次亦可。” 言下之意,便是赵文煊大约一个月后,便能完全解毒。 安静端坐的顾云锦闻言登时大喜,赵文煊亦欣然道:“烦先生劳心。” 司先生笑着表示无碍。 随后,他站起来,抱拳道:“既如此,在下七天后再来。” 秦王府待司先生以上宾之礼,他待得也挺惬意的,只不过,他性喜游历,如今到了秦地,自是于游历一番的,这解毒的缝隙也坐不住,要出去转上一圈。 这点赵文煊也了解,前世司先生在王府待了数年,亦是时不时如此,于是,他便笑着道:“先生自可随心意来去,万不可拘谨。” 双方暂时告别后,司先生直接便长身而起,潇洒出门。 顾云锦却有些小担忧,她忍不住对男人说:“这司先生可有目的地?” 万一要找人,也好有个地方。 方才在里屋时,她问过赵文煊感觉,男人很肯定颔首,表示毒性确实解了一部分,这好不容易见到曙光了,司先生却要出门,顾云锦肯定有些忧心的。 这司先生看着不似个言而无信的人,她就担心有事耽搁了他。 赵文煊却笑道:“锦儿勿要担忧,司先生游历天下二十余载,一贯来去自如,可从没任何人能强留得了他。” 顾云锦被说服了,人家游历几十年都好好的,肯定有过硬本领在身,她自不必杞人忧天。 她一颗稍稍提起的心也放了下来。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顾云锦喜悦之色尽溢言表,她抬首看向赵文煊,那一双美眸亮晶晶的,道:“如此极好。” 七天解一次毒,四到五次便能痊愈,也就是说,只要一月左右,男人身上的毒就能根除,全无后顾之忧。 那笔墨难以描绘的精致眉眼弯弯,主人欢欣可见一斑,赵文煊凝视那双水眸,心下暖热,他执了她的手,笑着颔首附和,“锦儿说的是。” 顾云锦睨了他一眼,随即又禁不住扬唇。 赵文煊刚要启唇,忽又觉被他握住掌心中的一双纤手有些异样,与平日不同。 他心中一突,忙翻手抬起,低头凝目细看。 一双纤纤小手,莹白如玉,指如削葱,娇嫩的掌心处,却有几个不浅的月牙状印子,其中一个最深的,还有些许血丝。 这是方才顾云锦情绪紧绷之下,纤手紧攒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所致。 赵文煊垂目一见,眉心登时蹙起。 顾云锦察觉到男人动作时,就将手往回缩了缩,不过赵文煊虽力道轻柔,但却不容抗拒,没办法,她只能乖乖地伸出去。 此时见男人神色一变,她便柔声安慰道:“无事,不过便是些小印子罢了。” 顾云锦随即又笑,微微侧头看向男人,语气半撒娇半认真道:“你看,你不舒坦,我看着也难受得紧呢。” 赵文煊待她极好,她已经决定跟他好好过了,感情是需要经营的,她不兴什劳子默默付出不让人知的贤惠举动,紧张了,惦记了,时机恰当就大声说出来,好让男人知道,她亦在意他。 男人果然心疼极了,他胸口软热,对面前的娇俏女子又爱又怜,一腔澎湃情感不知如何宣泄,顿了顿,半响方小心翼翼举起顾云锦一双小手,垂目轻轻地吻了吻,嗯了一声。 薄唇覆在那带着血丝的印子上,灼热而温柔,一如赵文煊心中隐忍情意,他吻过纤手掌心的每一个印子,动作仔细又虔诚。 顾云锦无端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她小小声安慰道:“我不疼的。” 赵文煊抬首看她,黑眸中柔情深沉似海,他目光专注,温声道:“好,我知道。” 顾云锦两辈子都没有经历过爱情,她从来不知道,那和熙的目光能有这般温度,只静静凝视,便似要将她看化。 她也似乎被迷惑了,只得定定回望,美眸再无法挪移半分。 两人中间仅相隔一个四足束腰小香几,紧紧交握的大小手放在其上,赵文煊与顾云锦的距离越来越近。 顾云锦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下重若擂鼓,最后,两人的唇贴合了在一起。 唇瓣相贴合,动作极轻,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被引发,顾云锦觉得这一瞬间,心中倏地一窒,有什么已缺堤而出,从未经历过的别样感觉溢满心胸。 她缓缓闭上一双美眸,轻轻动作,回应男人温柔的疼惜。 二人久久亲吻,温热而缠绵的吻,仿佛将心中深埋的情意引出,最后,两人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午膳前的时光,就在悱恻缠绵中悄然而过,赵文煊吩咐廖荣取了药,执了顾云锦一双纤手,小心翼翼给上了药。 顾云锦偎依在男人怀里,也没再说小伤之类的话,她眸带柔色,唇角噙着微笑,感受着他的关怀。 上了药后,两人携手而起,前去用了午膳后,赵文煊亲自领顾云锦自暗道返回。 这次顾云锦没有走厢房隔间的入口,赵文煊领她回了寝殿,挥退众人,直接打开的寝殿的入口,将顾云锦送回明玉堂正房。 明玉堂有两个入口,一个在抱厦,另一个在正房里屋隔间;而赵文煊寝殿则有数个入口,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便是他亲自领顾云锦走的那个,在他的卧榻一侧。 徐非只知道他走的那两个,赵文煊则不然,他对所有暗道皆了然于心。 沿途,他还顺道给顾云锦细细讲述了一番,该如何开启各个暗门,并示范了一次。 暗门开启不尽相同,又颇为繁琐,顾云锦一下子没全部记清楚,不过,她里屋隔间那个,以及赵文煊寝殿那个,她倒是记住了。 认真的男人魅力更大,顾云锦仔细听说之余,见赵文煊眉目肃然,声音徐徐却沉稳,她不禁泛起微笑。 两人日常亲昵不少,但方才轻吻却另有一种水到渠成的心意相通感,如今她心下对男人更贴近了几分。 赵文煊时刻关注着她,顾云锦心防开放他感觉清晰,欣然之余更觉难舍,携着她出了暗门,进入明玉堂里屋,并笑问:“锦儿可是舍不得我。” 顾云锦轻笑,睨着他,“是又如何?” 即便是了,赵文煊也无法,他刚回封地诸事繁忙,送顾云锦回到明玉堂已是尽力而为,前头还有一堆事务等着他,听了顾云锦的话后,他只得俯身狠狠吻了她一记,让她险些喘不过气来,并撂下一句“你等着”,便匆匆折返前殿。 赵文煊确实无暇分身,他虽离了京城,但费心布下的情报网依旧在,人在路途,消息不断,因今早解毒耽搁了时间,所以聚集幕僚商议便放在下午。 当时,赵文煊命人将靖海伯之事整理一番,剔除了柳家,然后传信与东宫,眼见太子与越王之间又有一场大较量将起,他便立即抽身离京。 短时间内,赵文煊没打算掺和到兄弟之间的纠缠里头去,哪怕他表面是个天然太子党。 赵文煊把消息递过去后,太子连同庆国公马上动了起来,全神贯注将精力投进去,这事若把握得好,绝对能让越王元气大伤。 只不过,越王警觉,能力也不可小觊,太子等人刚入手,他马上察觉有异,立即将触角收敛,让如柳少卿一般的暗棋蛰伏起来。 靖海伯为人谨慎,当年放人的时候手段虽雷同,但过程绝不相似,并保持单线联系,连暗棋们彼此也不知同伴何在。越王命令一下,大家全无动作,太子与庆国公除了开头时查出小猫三两只外,竟无法更进一步。 太子如今暂处于下风,他与庆国公心神紧绷,眼看着有扳倒越王的机会,要二人无功折返,他们如何能甘心。 事情虽再无进益,但前头不是有小猫几只吗? 太子位置敏感,不好出面,且越王身份尊贵,靖海伯又是张贵妃之父,寻常人打击力道肯定不够,而事情宜早不宜迟,于是,便立即由庆国公亲自出面,当朝将折子呈于御前,并严词痛斥靖海伯。 举朝哗然。 只可惜,越王反应敏捷,察觉不对的当下,便已经预料到太子等人会攻击,立即就着手撇清干系。 靖海伯手段很隐蔽,并且握有那些官员的要害把柄,暴露的官员不敢供述,抹了痕迹后,事情便模糊起来了。 在这场时间的较量上,太子庆国公又慢了一步,兼被越王靖海伯倒打一耙。 事情没了证据,便立即陷入了僵局。 实际上,如今朝堂军权是牢牢掌握在建德帝手里的,水至清便无鱼,对于两个儿子撬的小墙角,他往常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过分的话,便雷声大雨点小给揭过去了。 只可惜,庆国公挑选的时机不好,晚了两天,他当朝上折子是时候,正是赵文煊离京次日。 章芷莹进门,赵文煊却没在洞房过夜,让新上任的秦王妃独守空房,连身子都没破,这委实不算一件小事。 赵文煊手握重兵,即便他是建德帝亲子,建德帝身为帝王,也不可能完全放心的,因此探子眼线是少不了的,当夜,建德帝便收到了消息。 皇帝除非不想知道,他一旦要查,没什么瞒得住的,隔天,赵文煊进宫谢恩前,这事前因后果已呈于御前。 赵文煊在建德帝心中的地位,固然是比不上越王的,但他前年大病,这次回来脸色看着依旧苍白,建德帝对这个儿子难免有几分怜惜。 且最重要的是,太子与弟媳妇藕断丝连,章皇后处事不妥,庆国公府的所作所为,更是在藐视皇家威严,一时之间,让建德帝对皇后一干人极为不悦。 两者相加,建德帝心中的不满到达了顶点。 帝皇城府极深,建德帝本隐忍不发,但偏这个当口,庆国公一头撞了上来。 在查无实证的情况下,建德帝当朝大怒,厉声呵斥庆国公无风起浪,心怀叵测,即刻下旨罚其俸一年,并让庆国公闭门思过一个月。 俸禄不算什么,关键的是建德帝的呵斥,以及思过惩罚,让年过六旬的庆国公羞愤欲死,回府后就病倒了。 庆国公是太子最有力的支柱,如今受挫,东宫立即陷入低迷,越王防守得胜,势力进一步攀升。 秦地距离京城路途遥远,即便有各种快速的传信方式,赵文煊收到最新消息依旧是十天前的。 庆国公病不了几天,就好起来了,因为东宫被此事牵连,庆国公担忧太子乱了方寸,也顾不上羞愤了,赶紧爬起来暗中指点布置。 消息发往秦地时,在祖孙齐心协力下,东宫总算是站稳了脚跟,没有被越王进一步打压。 最新消息时赵文煊从明玉堂折返后,进入外书房前徐非呈上的,他垂目细看后,便举步进了门。 外书房里,早聚集了他手底下的一干幕僚,诸人见了主公进门,便齐齐站起施礼。 赵文煊绕过浮雕灵芝螭虎纹的楠木大书案,在后头的镂雕云龙纹圈椅上落座,抬手道:“诸位无须多礼,坐罢。” 待四、五人尽数落座后,赵文煊颔首示意,徐非便将京城所发生事详叙了一遍。 徐非话罢,退至主子身后。 赵文煊声音沉稳,道:“诸位先生以为如何?” 众人思索,韩易水沉吟了半响,拱手道:“殿下,在下有一言。” 赵文煊抬手,道:“先生细说无妨。” 韩易水面上严肃,道:“在下以为,殿下抽身及时,是为上策,然短期之内,亦应如此。” “陛下素来英明,如今龙体康健,于太子越王之争,殿下非但不应掺和,还应暗下蓄力,以待生变。” 韩易水话语隐晦,但其实也就一个意思,那就是建议赵文煊坐山观虎斗,然后在封地发展势力,以待日后局势发生变化。 至于如何发展势力,赵文煊手掌重兵,他要发展的,当然就是军事力量了。 历来拳头大才是硬道理。 这些话,其实是劝赵文煊暗自拥兵自重了,背后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含义,那便是让他私底下不再继续站在太子身后,而是自有盘算。 由于赵文煊之前态度隐晦不明,又是天然太子一派,众人摸不清他的态度,秦王府的一众幕僚,包括韩易水,今日之前一直没说过类似的话,但是赵文煊这次及时抽身离京,又隐晦说明了某些信息。 韩易水等为人幕僚,当然想主公更为倚重的,那么提的建议就必须在点子上了,他揣摩赵文煊心意,又结合目前形势,思量片刻,立即出言建议。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才能得其美味,韩易水能被赵文煊看重并带进京,除了眼光独到能力卓越以外,揣摩人心的功夫也相当了得。 同样的本事萧楚也有,只不过就被韩易水抢先罢了,他心下暗骂韩易水一句,待其话毕,立即拱手道:“殿下,在下附议。” 然后,两人抬首,屏息看向上首的赵文煊。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就目前而言,太子受封东宫多年,且又是嫡长子,根基还算牢固;而越王有了建德帝默许,靖海伯等人极力扶持,这几年下来,竟也培养出一股不弱的势力。 这两者如今势均力敌,如论赵文煊是何打算,如今都不是掺和的好时候。 前世赵文煊中毒已深,根本无太多的路可供选择,如今不同,他身体好了,一切想法自是不同。 韩易水二人话落后,书房内一片静谧,众人屏息以待。 安坐于紫檀木大案后的年青男子威仪天成,听了韩易水二人建议后,他微微一笑,道:“二位先生所言甚是。” 在出京之前,赵文煊早已有了打算,回京后暗地里增强手底下的兵力,如此,不论日后有何等变化,他皆能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明面上的兵士军备是不能随意增减的,不然建德帝马上就能收到消息,届时便是亲儿子,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每个藩王手底下,不免会养些私兵,少则几千多则几万。离皇帝近的、不临边境没有驻军的,自然不能多养,不然很容易露馅;而那些频临边境、山高皇帝远的,那施为空间就大多了。 秦地位于皇朝西部,距京城万里之遥,此地与鞑靼接壤,大小战役频频,驻军自然极多,这个地方,是篡养私兵的好地方。 赵文煊如今手底下有五万私军,他早已打算,回到封地立即扩张,数目至少在一倍以上。 不过,这些事情,便是幕僚,也不可细说分毫,他赞同一句,为日后议事划定了方向后,便顿住话头。 只是萧楚韩易水两个都是聪明人,赵文煊简短一句话,二人便心领神会,他们站起,拱手道:“殿下英明。” 赵文煊示意二人坐下,又道:“诸位,是如何看这京城局势?” 萧楚一笑,回道:“太子短时内,肯定垮不了,相信无须多久,陛下便会将东宫重新抬起,太子与越王继续相争,殿下自可蓄势以待。” 建德帝是一国之君,或许他真心宠爱张贵妃,但对于越王,他疼爱之余,必定还掺杂着另外一些东西,若是太子倒台了,越王下一个目标必是进驻东宫,待得偿所愿后,怕是要剑指金銮殿上那张龙椅了。 理所当然的,既因帝王心术,也为了父子情感,建德帝都不会让太子倒台的。 这些道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萧楚明白,韩易水明白,赵文煊更是了然于心,他颔首,道:“先生言之有理。” 随即,大书房之中的宾主数人,便就着京城大小消息展开讨论,将事情尽数分析得清楚明白,应对措施一一商议妥当。 外书房守卫森严,一直到了华灯初上之时,内里诸人方散。 …… 再说顾云锦,她被赵文煊一记深吻亲得喘不过起来,粉颊泛红,樱唇火热,缓了半响才回过神来,唤了守在外屋的碧桃进门,吩咐明玉堂正常运转。 她精神紧绷了一个早上,如今也乏了,便换了衣裳午睡。 好好歇了大半个时辰,顾云锦刚被伺候起了身,便有小丫鬟来报,说白嬷嬷领人来替侧妃娘娘量身。 量身,就是要赶做冬衣了。 从京城到大兴,路途十分遥远,赵文煊又要赶着在大雪下来前抵达,时间很紧,加上当时启程的消息来得挺突然的,因此王府的诸位女主人们,笼箱自然带得少了。 笼箱少了,刚做好的冬衣也只带了一部分,然而一路颠簸,昨日京城前,初雪已经下来了,因此赶制衣衫是第一要务。 其实要顾云锦说,她的衣裳是够穿的,不过吧,就是不符合亲王侧妃的配置罢了。 不过说句粗俗话,屁股决定脑袋,她既然坐在这位置上了,该有的规矩也必须立起来,才是正道。 因此顾云锦听了小丫鬟的禀报,颔首道:“先请白嬷嬷到花厅稍坐。”她洗漱更衣后便过去。 这个白嬷嬷,就是昨日迎接王府女眷的领头人物,那个一脸肃穆的中年嬷嬷。 她手下金桔、青梅办事能力不错,不到一天功夫,王府的消息已经打听出来不少了,在顾云锦更衣期间,就在一旁快速地讲述此人。 这白嬷嬷来头不小,她是章淑妃的乳母,章淑妃进宫后,她伴随进宫成了嬷嬷,后来章淑妃薨了,白嬷嬷并没有离宫,而是奉主子之命跟随在赵文煊身边,一心一意伺候着。 再后来,赵文煊长大,封王就藩,带走了身边伺候的不少人,这白嬷嬷便是头一个,他后宅无人,但事务还是有的,于是男人便将后宅交到这白嬷嬷手里。 这白嬷嬷资历老,很得赵文煊信重,且最重要的是,男人对于忠心过伺候母子二人的嬷嬷,大概是颇有些感情的。 换而言之,对方虽是奴婢,但顾云锦也不可怠慢。 顾云锦吩咐碧桃等人加快速度,打理妥当后,便被搀扶着往小花厅行去。 她一入花厅,抬眼便见一个两鬓斑白,神情严肃,看着不拘言笑的老嬷嬷,正领了七八个仆妇丫鬟,一行人正立在厅侧。 这人正是昨日所见的白嬷嬷。 顾云锦挑眉,这嬷嬷看着挺有规矩,最起码没有倚老卖老直接坐着等。 白嬷嬷若要坐着等,她大约也不会说什么。 顾云锦在上首坐了,白嬷嬷上前来见礼,动作规整有度,裙摆纹丝不动,果然不愧是宫里历练多年出身的。 她温声叫起,并让诸人坐了。 白嬷嬷谢过后,退了两步,在下手的头把镂雕花鸟纹玫瑰椅坐了。 她坐姿与站姿同样规矩,只占了小半张椅子,不过却腰杆挺直,不亢不卑。 白嬷嬷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上首,她早就听说过这位顾侧妃,赵文煊刚出京城,立即飞鸽传书,告知归期外,重点是让她好生整理明玉堂。 明玉堂去年才翻修整饰过,一切簇新,但赵文煊还是特地来信知会,至于同时已安排了给王妃、柳侧妃的住处,他却只字未提。 明玉堂的主人顾侧妃,白嬷嬷当时便留了心,因此,她今儿才会特地领人来量身裁衣。 要知道,白嬷嬷自随赵文煊就藩后,便已进入荣养状态了,往日后宅诸般事务,她直接安排人下去办即可。 上首那一身华衣的年轻少妇,姿容绝俗、婀娜娉婷,实在是一名难得的佳人,她大约刚起,神态中带有一丝慵懒,举手投足间风情无限。 不过她目光清澈,态度和熙,言谈举止有度,显然是个胸有丘壑之人。 这一眼下去印象不错,白嬷嬷心下点头,殿下千金之躯,人品贵重,当然得是个人才相貌俱佳的女子,方能被他看在眼中。 白嬷嬷心下思绪百转,但面上声息不露,她神情严肃依旧,一板一眼地说了此行目的。 顾云锦颔首,直接吩咐碧桃将记尺寸的花笺取出,交到白嬷嬷带来的针线房管事手上。 她出京前才做了冬衣,虽一路车马劳顿,但体型也没变化,尺寸是现成的,就不必再次量了。 白嬷嬷也没废话,取了尺寸后,便直接起身告退了。 顾云锦点了点头,并没多留。于是,诸人鱼贯退出花厅。 白嬷嬷不拘言笑,看着为人很是严谨,她走后,碧桃一边搀扶主子回房,一边叹道:“娘娘,这个白嬷嬷很严厉呢。” 顾云锦笑道:“人家可是殿下母妃留给殿下的,只是不同,你们到了外头,可不得随意议论。” 约束下仆乃至主子之责,不论从前在顾家或者如今,顾云锦都不喜院里仆役寻衅碎嘴。 碧桃跟随她多年,自然知之甚深,她在外头口风极严,也就在主子跟前,才会说上几句。 她应了一声,又道:“娘娘,那如今有了王妃,府里的中馈还是白嬷嬷管么?” 这个问题,顾云锦也回答不上来,她们刚进府,一切要看赵文煊的意思。 她摇头,“殿下无闲暇,并未与我说过此事。” “不过,”顾云锦笑道:“交与不交,过几日便知。” 这个答案是否定的。 过了好几天,诸人都安定下来了,赵文煊依旧没有发话让章芷莹接手中馈,他的意思很明显,后宅依旧由白嬷嬷掌着。 其实,亲王府内设有王府内官,总领各个司房,负责管理王府内部的大小事务,编制完整,尽善尽美。 因此,亲王妃与寻常勋贵官宦之家的主母不同,她们手里权限小得可怜,也就负责发放一下后宅仆役的月钱,还有就是后宅下仆的升降罢了,要是遇上得宠的侧妃庶妃,对方院子的人还不擅动。 不过,饶是如此,这中馈也代表的王妃的尊严以及体面,章芷莹如今连一个老嬷嬷也挣不过,实在是颜面扫地。 风向标有了,王府中虽规矩严谨,太监宫人不敢怠慢分毫,但新王妃在殿下心中地位几何,他们心中都有一杆秤。 “娘娘,您这回可不能倔着了。” 说话的是章芷莹的乳嬷嬷陈氏,她愁眉不展,接着又劝道:“国公爷这回来信,特意给您递了台阶,您可不能不下。” 她劝的人便是眼前,正是新王妃章芷莹。 一行人刚到大兴几天,便收到了庆国公府寄过的信笺,如今正在章芷莹手里拿着。 一个封皮里,套着三封信,一封是章国公写给章芷莹,措辞严厉,呵斥章芷莹的作为;另一封则是世子夫人刘氏的,刘氏对女儿苦口婆心,主旨就一个,让她好好伺候秦王,不能再扭着性子;最后一封却给赵文煊的。 岑嬷嬷回宫后,章皇后与庆国公自知道了洞房里的破事,这二人恼怒气愤可想而知,但不得已,庆国公依旧来信给章芷莹递了台阶。 章芷莹坐在小圆桌前,三封信开了两封,她沉默看过了,只剩下给赵文煊的那封。 陈嬷嬷见了依旧不言语的章芷莹,止不住的叹息,自古女子就是要依附男子的,她家姑娘怎么就想不通,在家跟父祖倔强还好,好歹是一家子骨血,出嫁后若不识趣,夫婿怎么可能继续捧着。 陈嬷嬷也明白,章芷莹生来高傲,世子夫人膝下仅有一骨肉,舍不得责骂扭掰,她的性子就越发孤高。 世子夫人本来以国公府门庭,皇后太子之势,章芷莹日后必有倚仗,这些都是无妨的,谁料女儿竟嫁了一个出身更高不可攀的夫婿。 章芷莹前头十几年过得太如意了,被人捧得太高,一朝遇挫折,她的自尊心却按不下来,导致情况一发不可收拾。 陈嬷嬷知道自家姑娘道理都懂,只是那腰杆子太硬,怎么要弯不下来,她如今的任务,就是要好好劝着。 “姑娘,”陈嬷嬷再次叹息,她换回旧日称呼,道:“老奴知道您不喜欢听,但您得想想自己日后的日子啊。” 女子出嫁后,想要继续挺直腰杆,无非三个要素,娘家、夫婿尊重或者宠爱,还有一个就是子嗣。 章芷莹娘家厉害,但在皇家面前却犹如云泥,后两者更不必说,要是她不设法改变处境,这两样她都是没有的。 届时徒留一个王妃名号,又有什么用。 “姑娘便是不想自己,也得想想世子夫人。”陈嬷嬷了解章芷莹,她末了又添一句。 世子夫人刘氏是继室,她没有儿子,膝下仅一女,但世子前头的原配却生了三个嫡子,章芷莹还有庶出兄弟若干,刘夫人处境本来就不易,如今女儿这么一折腾,她的境况估计更为艰难。 陈嬷嬷果然是自小奶大章芷莹的老人,她这话一出口,一直如石雕般的章芷莹终于有反应了。 她垂目再次看了母亲来信一眼,抿了抿唇,良久方道:“就按嬷嬷说的办罢。” 陈嬷嬷大喜,她忙亲自唤来了大丫鬟,细细嘱咐一番,然后方打发她出门传话。 末了,她又赶紧回屋,继续劝说主子,毕竟便是赵文煊来了,章芷莹不服软,也是白搭。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前殿。 “老奴见过殿下”白嬷嬷领了两个手捧账册的小太监,入得殿内,便一丝不苟地见礼。 赵文宣自首座站起,上前两步扶起,道:“嬷嬷,与你说了多少遍,不必再如此拘谨于礼数。” 他语气缓和,却有些无奈。 白嬷嬷是他母妃的乳嬷嬷,皇宫危机四伏,章淑妃临终前实在无法放心年幼的儿子,便拉着视若半母的白嬷嬷的手,将儿子郑重托付给她,白嬷嬷战战兢兢伺候,至今已有将近二十载。 赵文煊历来敬重这个母妃留给他的嬷嬷,多次让她无需多礼,只可惜白嬷嬷为人颇为刻板,每回都严词拒绝。 果然,白嬷嬷听了,便回了一句,“殿下,礼不可废。” 在宫里当差,一个不慎不但会祸及己身,还极有可能牵扯到主子,多年下来,礼仪规矩早已深深刻进她骨子里,恐怕至死也不会改变。 不过,白嬷嬷见了赵文煊,一向板着的老脸终于舒展开来,她细细打量眼前的伟岸男子一番,见他精神奕奕,便笑道:“好,好,殿下奔波劳碌许久,也没见消瘦,如此极好。” “嬷嬷坐罢。”赵文煊也笑了笑。 白嬷嬷先请赵文煊回主位坐了,然后吩咐身后两个小太监将捧着的账册奉上,期间有小太监捧了茶来,她又亲自给赵文煊上了茶,直到一切妥当了,最后她才退到两溜雕花圈椅的次座处,斜签着身子坐了半边。 这些账册是后宅中馈的所用,本来应先让专人多次核对,确定无误后,才会呈上赵文煊案前,他有空就翻翻,没空就罢了。 白嬷嬷亲自送过来,主要是想看看惦记已久的小主子。 廖荣见了,忙吩咐左右接过。 赵文煊见白嬷嬷闲不下来,他也只得由她,白嬷嬷照顾他十几年,一贯是这个性子,掰也掰不过来。 待坐下后,主仆二人闲话交谈,赵文煊除了在顾云锦跟前以外,如今罕见地露出了温和表情,而白嬷嬷亦一扫平日严肃,笑容不歇。 说了一阵子后,白嬷嬷脸上露出迟疑之色,赵文煊见了,道:“嬷嬷在此处,有何话说不得。” 于是,白嬷嬷便下定了决心,道:“殿下,老奴说几句僭越的话,还望殿下赎罪。” 赵文煊闻言有些惊讶,不过他还是立即说:“嬷嬷但说无妨。” 自他长大后,白嬷嬷便基本不说劝谏的话,她说殿下是主子,理应做主。 如今时隔六、七年,竟又再次提起,赵文煊心下一转,有了猜测。 果然,白嬷嬷斟酌半响,道:“殿下,老奴以为主仆有别,如今既有了新王妃,这后宅诸事,应交到王妃娘娘手里才是正理,老奴掌着不合适。” 赵文煊道:“嬷嬷你不知,此事事出有因,本王方有此决断。”提起章芷莹,他面上微笑一敛,不过却没有提起所因为何。 他声音不高,但坚决,显然断无更改之理。 “殿下,若王妃娘娘是旁家人,老奴也就舔着脸管了。”白嬷嬷有些忧虑,她叹道:“但如今这王妃娘娘却是章家姑娘,殿下这般处事,将来与国公爷世子爷怕是不好相见。” 赵文煊母妃早逝,不能承欢膝下,他遗憾深藏,因此这份感情,便理所当然转移了一部分到庆国公府头上了,他心中对外祖父及亲舅舅很是亲近,这点白嬷嬷自小伺候他,当然很清楚。 赵文煊治下极严,自京城归来的下仆不敢私下议论,但禁不住白嬷嬷颇有体面,新王妃新婚夜独守空房,至今仍是处子之身的事,她影影绰绰知道了一些。 白嬷嬷连连叹息,中馈还是其次,若那事是真的,那便是狠狠打了庆国公府的脸,赵文煊身尊位贵,庆国公府固然不能如何,但内里的骨肉亲情,怕是会被消磨去不少。 赵文煊为人敏锐,心念一转,白嬷嬷心中所想他便已了然,只是,他也不可能开口提及前事,只得道:“嬷嬷无需多言,此事已定。” 这句话一语双关,明里暗里都回答了。 赵文煊性情坚毅,历来下了决定的事少有更改,白嬷嬷知他甚深,也只得无奈应了。 正在这时,有一个小太监入内禀报:“奴才启禀殿下。”得到允许后,他躬身道:“延宁殿有人来报,说是庆国公府来了信,其中一封是给殿下的。” 陈嬷嬷打发过来的大丫鬟也机灵,她知道王爷不待见自家主子,自己恐怕进不了门,因此让小太监通传时,她一并将事情说了。 赵文煊挑眉,王府所有出入物事,除非有别家暗探私下夹带,否者一律需要经过严格检查,他当然知道庆国公府致信章芷莹,只不过,他虽非十足君子,但也非私自拆外祖父信笺的小人,因此,这信是转送到延宁殿了。 当时赵文煊还有些诧异,怎地外祖父致信章芷莹,却没给他的,难道是真气恼了? 庆国公支持太子,而赵文煊如今却打算坐山观虎斗,他为人向来有原则,既然政治立场与外祖父不一致,他便绝不插手,但说到底,他对外祖家还是有感情的。 不过,他抽身及时却极为自然,把事情给抹圆满了,庆国公不应该多想。 那就剩下章芷莹这桩了,赵文煊想了想,章芷莹行事不知所谓,外祖父不应该为此生气的,出城的时候,他虽人在上朝,不也打发了心腹家人相送么? 同理,当初章芷莹选秀撂挑子,此乃欺君之罪,且赐婚已在建德帝跟前报备过,一旦事情被泄露,庆国公府及章氏九族都得遭殃,因此外祖父舅父二人的行为,赵文煊还是很能理解的。 双方的想法应当一致,不是吗? 赵文煊百思不得其解,只不过,庆国公不给他来信,他也无法。 到如今事情明了,原来信不是没有,而是转了个弯。 这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赵文煊并没表态,随手挥退了小太监。 白嬷嬷待小太监退下了,不禁又开始老调重弹,她劝道:“殿下,国公爷的面子不好不给,况且夫妻没有隔夜仇,王妃娘娘是您的嫡亲表妹,请殿下多多思量。” 夫妻?嫡亲表妹? 赵文煊不禁失笑,眸光有几分讽刺,章芷莹可有把他当嫡亲表哥,她撕下他脸皮往脚底下踩的时候,可是不遗余力。 不过白嬷嬷有句话说对了,庆国公铺台阶动作很明显,他不走一趟说不过去。 走这一趟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权当顺道取信了,且最重要的是,外祖父的面子不好不给。 于是,赵文煊便颔首,顺道安抚一脸忧虑的白嬷嬷,他道:“如此,本王就走一趟。” 白嬷嬷放下心,她笑道:“殿下英明。” 主仆二人再说了几句,白嬷嬷便告退了。 赵文煊也没有马上去延宁殿的打算,他站起身,脚步一转,往外书房行去。 扩充私军的命令已下,那边立即便动了起来,赵文煊手底下人行事雷厉风行,相信兵丁不日便到位,那么粮草、军服、武器等一系列军需便要提前调拨了。 秦王府财力雄厚,这些不是问题,然则这事不适宜广而告之,便是赵文煊座下幕僚,也是不知道的,因此很多事情便需要他亲自把关,直接导致他接连几日忙得不可开交。 廖荣奉上茶盏,便安静立于一旁,整个外书房静悄悄的,只余大书案那边偶尔发出些许声响。 一直到了日近黄昏,赵文煊抬头,他端起茶盏呷了口,瞥了滴漏一眼,如今已是酉初。 他站起,直接往延宁殿而去。 赵文煊暗忖,先把信取了,然后再回去与锦儿用膳。 他抽不开身,每天天未亮即起,晚间披星戴月而归,早上动作小心,唯恐惊醒了顾云锦,夜间太晚,她又熬不住睡了,只能轻吻她的睡颜聊解相思。 赵文煊一时只觉记挂得狠了,很想立马见她一见,于是便立即吩咐加速,抬舆的大力太监听了马上加快脚步,一行人迅速往王府后宅方向移动。 陈嬷嬷早派了小丫鬟出门,在后宅连通中殿的内仪门守着,远远见了银顶黄盖的轿舆出现,并直接往中路而来,立即撒丫子就往回跑。 “嬷嬷!嬷嬷!”小丫鬟飞奔进了延宁殿,气喘吁吁禀道:“嬷嬷,殿下往这边来了。” 柳侧妃的繁翠院的后宅西路临湖,而顾侧妃的明玉堂则在东路靠前,殿下的仪仗大舆往中路而来,目的地应当只有一个。 陈嬷嬷忐忑了大半天,闻言登时一喜,命人赏了小丫鬟后,连忙返身回屋,再次嘱咐主子去了。 她规劝了许久,连嘴皮子都差点磨破了,好不容易说动了章芷莹,如今赵文煊终于来了,可不能出岔子。 陈嬷嬷翘首以盼,赵文煊一行终于进了延宁殿大门,她忙推了章芷莹一把。 章芷莹抿了抿唇,顿了顿,终究还是领着一众下仆,上前迎接。 “妾恭迎殿下,殿下万安。”章芷莹垂目见礼,低声说了一句。 赵文煊自轿舆而下,淡淡一句,“起罢。”便直接往正殿行去,对于章芷莹折腰见礼,并没有放在眼里。 自小到大,给他问安行礼的人海了去,并不缺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章芷莹。 而章芷莹从前不是没给赵文煊见过礼,只是经历诸般事情之后,她却再已无法如往日一般心境,加上她如今自觉已弯腰低头,但赵文煊冷淡的态度却并无丝毫改变,令她倍觉难堪,独立在原地,袖下的一双纤手紧紧攒成拳。 章芷莹一张俏面涨得通红,须臾又变得青白,一时只觉满院下仆虽低着头,但仍关注着她的窘迫;一时又颇为怨恨赵文煊这个嫡亲表哥,竟半分脸面也没有给她。 “娘娘,娘娘得赶紧进去伺候殿下。”陈嬷嬷大急,也顾不上其他,忙上前一步,轻轻推了推主子,道:“您想想夫人。” 她急得火烧火燎,若主子一直不得殿下敬重,短时间内还能过下去,待得时日长些,那这延宁殿的日子可就难熬了。 说到底,章芷莹又不是帝姬,嫁得还是皇家,哪里能有底气与夫婿叫板。 章芷莹闻言顿了顿,直到赵文煊已大步跨过门槛,她方僵硬着转过身,往里头行去。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赵文煊进了正殿,直接落座首位,他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大丫鬟捧了茶来,陈嬷嬷忙接过填漆茶盘,两步走到章芷莹身边示意。 章芷莹抿了抿唇,片刻后,到底是端起茶盏,举步行至赵文煊跟前,说了一句,“殿下请用茶。” 她一贯清高,如今硬要折腰,面子自然拉不下,因此脸上微笑有些僵,语气动作也硬邦邦的。 不提赵文煊作何等感想,便是侍立一旁的廖荣见了,心下亦嗤之以鼻,这王妃以为自己还在娘家当金尊玉贵嫡姑娘呢,殊不知女子归了夫家,历来皆要以夫为天的。 女儿养育之责尽归母亲,这现任庆国公世子夫人真够糊涂的。 不过想想也是,当年世子原配夫人出身高贵,生有三个嫡子,只可惜去世时孩子还小,庆国公与世子唯恐续弦高门闺秀,继室会有别样心思不利于嫡子成长,于是,便挑了一个大家族的寻常旁支女儿作填房。 这大家族名头好听,庆国公府面子也过得去,只是那嫡支与旁支的内里区别可大了,刘夫人眼界浅见识薄,又没能生出儿子,便一意疼宠女儿,偏偏世子既要劳碌公务,又要教养儿子,见章芷莹看着规矩教养不错,也就放心了。 于是,章芷莹这性情便越大越高傲。 廖荣见主子没有接茶的打算,而章芷莹不过立了两个呼吸功夫,清冷的神色渐渐有往冰冷的趋势,为防局面进一步恶化,触怒主子,他便上前一步,笑眯眯接过茶盏,道:“王妃娘娘,让奴才来吧。” 章芷莹松手,廖荣接过茶,转身搁在赵文煊身侧的方几之上。 她便面无表情退后一步,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章芷莹不识抬举,赵文煊没在意,他也不打算浪费时间,只淡淡开口道:“信何在?” 廖荣笑意不减,只不过,他却回头将视线投向陈嬷嬷。 他家主子千金之躯,在整个皇朝都无几人须要顾忌,更甭提在自家王府了,不过未免主子不悦,这等时候,便需要他这奴才主动上前办事。 王妃不通人情没关系,她底下不是有心腹奴才嘛,反正他主子就是来给取信罢了,庆国公的面子给了,那就可以了。 廖荣还有一个身份,那便是这王府的大总管,在太监宫人跟前威信是相当足够,兼如今这明显就是王爷的意思,陈嬷嬷被他笑眯眯扫了一眼后,登时一个哆嗦,也不敢拖延,忙行礼道:“老奴这就取来。” 她暗叹一声,也不知作何评价,只得匆匆举步,往里屋行去,片刻取回一封书信。 陈嬷嬷还想挣扎一把,把书信往章芷莹手里递过去,不想廖荣快了一步,劈手就将书信接过,“让奴才来吧。” 话罢,便转身将书信呈于上首。 赵文煊接过信,扫了一眼封口火漆完好无缺,便直接站起,往外边行去。 仪仗出了延宁殿,直接向东,往明玉堂去了。 顾云锦正斜倚在槛窗前的美人榻上看书,如今虽已冬季,但不喜欢门窗紧闭,隔扇窗便开启小许,以便交换气息。 地龙火墙十二个时辰不停火,屋里暖烘烘的,开小许窗也无妨碍,碧桃等人也就没劝。 她翻了一页书,眼眸不经意一抬,却见外头庭院出现了赵文煊的仪仗队伍,紧接着,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映入眼帘。 顾云锦一喜,她丢下书本,趿了绣鞋,提起裙摆往外而去。 她奔出正房,刚站在回廊上,男人便大踏步拾级而上,到了她的面前。 天空暗沉,大雪纷纷扬扬,他等不及廖荣打伞跟上,从轿舆至回廊的短短距离,乌发宽肩上,便沾上了不少雪花,男人眉目柔和,唇畔带笑,正专注看着她,黑眸中闪过欢喜与思念。 顾云心下一甜,原来她也想着他。 “殿下。”顾云锦脚步不停,迎了上去。 “嗯,”赵文煊乍见顾云锦,自然欢喜,但他随即便注意到她身上单薄的衣裳,脸色马上一肃,蹙眉道:“锦儿怎不穿厚实就出门。” 二人一来一往间,后头碧桃等人抓了件狐皮大氅,已经掀起门帘子追了出来。 赵文煊接过大氅,披在顾云锦身上将她裹住,脚下也没停,拥着她回屋子里去了。 “以后切不可如此鲁莽。”赵文煊与顾云锦进里屋坐下,他仍旧不忘叮嘱。 “我不冷。”顾云锦语气有些撒娇,但她仍答应道:“不过我知道了。” 赵文煊早出晚归,不同于他每晚端详过她的睡颜再睡下,顾云锦是足足好几天没见过他的面了,这可是进府后的头一遭。 她发现,自己真的想念这男人了。 好吧,这么一个优质好男人,一心一意地待自己,无微不至,顾云锦自问不是铁石心肠,开始沦陷实属寻常。 顾云锦虽然会审时度势行事,但她却不是一个畏缩之人,既然动心了,拼一把又如何,反正最差的情况,她从前也不是没做过心理准备。 不过既然有心里话,就要说出来,好让男人知道。 顾云锦主动伸手圈住男人的颈脖,仰起一张芙蓉俏面,那双盛满星光的美眸凝视着他。 赵文煊的目光移不开了,他专注看着她,正要搂她入怀,好好亲香一番,忽见她粉嫩樱唇微启,轻轻吐出一句,“殿下,锦儿想你了。” 娇声软语,似陈述似撒娇,但思念之意尽在此间。 情真意切,这是顾云锦头回这么明确的表露心意,要知道,她一贯是带着理性的,这等小儿女情态,他前世今生皆从未得见。 赵文煊心中一荡,又软又热的感觉自心间而起,夹杂一点点酸,力道温和却迅速地溢满整个胸腔。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每每他觉得自己的心已装满了,对顾云锦的爱意不能再添的时候,她不经意一个小动作,便会打破的壁障,让情感再次满溢。 原来,他对她的爱意还有一部分被深埋,还未被挖掘出来。 赵文煊想说些什么回应她,但又怕打破了这个温馨甜蜜的氛围,他顿了片刻,便将她小心拥入怀里,轻轻拍着,轻声应了一句,“我也想锦儿。” 不知是谁先开头的,二人拥吻在一起,从蜻蜓点水开始,再到试探性嬉戏,最后深入舔舐。 顾云锦娇娇喘着,不禁呻吟一声,“殿下,有人呢。” “真是个傻丫头。”赵文煊声音带些沙哑,他轻笑,这般没眼色的奴才,要来何用? 顾云锦睁开一双微阖的潋滟水眸,扫了屋里一眼,屋里置于他们二人,丫鬟婆子们早已无声退下。 二人亲吻不断,赵文煊大手丝毫不见放松,顾云锦呼吸乱起来了,一股陌生的情潮自体内深处而起,她急道:“殿下,不可。” 他毒还没解完全,自然是可不能圆房的。 一夜无词。 次日,便是约定好的七日之期。 顾云锦早早起了床,愤愤瞪了男人一眼,只可惜她俏面带着红晕,美眸含水意,却仿似娇嗔一般。 赵文煊但笑不语,洗漱后只顺着毛哄她。 顾云锦也只是害羞,要说她多生气也没有的,今日男人要第二次解毒,她惦记着,匆匆打理好,便催促他出门。 天色虽然还早,但二人还是携手穿过暗道,到了赵文煊的寝殿。 司先生昨夜便回了王府,等了约摸半个时辰,依旧潇洒飘逸的他便准时出现。 双方见过礼后,事不宜迟,便立即开始。 大大小小数十个药罐子早已提前准备停当,如今已开始冒起蒸汽,针灸之前,司先生照例先给赵文宣探诊一番。 赵文宣将左手放在方几上,司先生取出银针,取血之前,他先垂目扫了赵文宣的指甲一眼。 就这么循例一瞥,却让司先生眉心轻蹙,“咦”了一声。 端坐在一旁的顾云锦心下一提,纤手攒紧帕子,另一边赵文煊已沉声询问道:“先生,是否小王体内毒性有所变故?” 他说话间,已将视线投放在自己的指甲上。 那浅紫很淡,盘踞在指甲根部,颜色比第一次解毒前清浅了些许。 司先生说过,他体内毒性不深,这抹紫色大小不会再有变化,只不过,随着解毒的进行,颜色倒会越来越淡,直至全无,那时候,毒性便已根除。 赵文煊身边已经过多次清洗,只可惜一直没有揪出这下毒之人,因此他一直谨慎万分,并每天留意指甲那抹浅紫色,他能肯定,这几日并无变化。 司先生道:“在下只是觉得似乎有些不同,只是毒性究竟有无变化,还需取血一尝方知。” 话罢,他持银针扎了赵文宣中指一记,取了一滴血,抹进嘴里品了品。 赵文煊尚且能保持镇定,但顾云锦一颗心早已提到嗓子眼,此刻再也忍不住了,她一见司先生尝了血,忙急声问道:“先生,这究竟是如何了?”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司先生闭目,专注细细品过,须臾睁开眼,他面色有一丝沉凝,抬眸看向赵文煊,道:“殿下体内毒素有所增加。” “不过,”他补充了一句,“分量极轻。” 司先生酷爱医毒两道,造诣极高,又颇喜游历,走南闯北十数载后,诸般齐症怪毒他都见识过了。 因此当年发现此毒时,他大感惊异,专注研究了一年多时间,直至对此毒了如指掌,方罢。 紫色是标,血液是本。 中了此毒后,能发现端倪的,只有这两处地方。血液是根本,立即便见效;而指甲则要缓些,约摸须两三日时间,才会渐渐呈现。 赵文煊此次毒素增加,分量很少,还没到引起他“病倒”的程度,加上那紫色有延迟,他便没有发现。 司先生则不同,他以医者身份,对此毒全面深入专研过,哪怕那紫色变化几乎没有,他依旧一眼察觉到不妥,再亲尝血液后,便笃定了。 他如今细细说来,除了毒性解说以外,还肯定了一件事,赵文煊再次被下毒的时间,就在这两日。 赵文煊面沉如水,他自然是笃信司先生的,然而就着对方这个判定,却让他立即有了推断。 给他下毒的这个人,必定就在大兴秦王府中,且是他的亲近心腹之一。 赵文煊赴京半年,毒性一直没有变化,然而回到大兴后不过数日,这人便再次动了手脚。 由此判断,这人应藏身大兴,并没有一同赴京。 他扫了立于身畔一脸惊忧的廖荣一眼,徐非廖荣等几人,也是可以暂时排除的。 司先生前来解毒,得知真相的也就那么几人罢了,赵文煊是雄踞一方的藩王,素来会网罗各方能人异士于麾下,如今前殿两侧的大小院落中,就居住了不少。 因此,王府多了个司先生,只属寻常。 须臾,心念急转间,赵文煊已经将下毒人选划定了一个范围,这人是他的心腹,但应非廖荣徐非几个佼佼者。 “小王欲烦劳先生一事。”赵文煊不过瞬间,心中便闪过许多念头,不过,他素有城府,面上不动声色,反倒拱手,说起另一事。 “哦,殿下有何事,只管道来。”司先生颔首,道:“且让在下略尽绵薄之力。” 赵文煊道:“烦劳先生为内子探诊一番。”他话里的内子,便是顾云锦。 赵文煊转念之后,立即便想起这个问题,继而忧心忡忡,不知顾云锦可有着了道。 于是,他按下心绪,立即提出此事。 司先生点头,道:“正应如此。” 赵文煊本与先生相对而坐,中间仅隔了一张束腰雕花鸟纹小香几,他闻言后立即站起,回身看端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顾云锦,温声道:“锦儿,到这边来。” 他转身间,看向她的目光带有安抚之意。 顾云锦思绪繁杂,定了定神,勉强压下惊忧,款步上前,坐在男人原来的位置上。 赵文煊站在顾云锦身边,轻拍了拍她的纤手,见她面上虽恢复了镇定,但目中依旧难掩担忧,他低声道:“锦儿莫慌,不是有司先生在么?” 他声音沉稳一如方才,但细辨之下,却隐隐多了一丝疼惜之意。 顾云锦仰首凝视那双狭长黑眸,微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一只莹白的玉手,置于面前的小方几上。 二人交流短暂,但关怀眷恋之意隐透,司先生一笑,赞道:“殿下与娘娘鹣鲽情深。” 言毕,他便抬手,三指搭在顾云锦的脉门上,微阖双眸细听。 司先生先是探脉,再察看顾云锦气息,然后检查了指甲,最后,他又持了银针,取了她一滴血,细细尝过。 “殿下请安心,”司先生得出结论,说:“娘娘身体康健,一切无碍。” 赵文煊放下心,拱手,道“有劳先生。” 司先生摆摆手,示意无妨,随即又道:“殿下,还是先解毒罢。” 不论如何,解毒是必须的。 “先生请。”赵文煊到底非寻常人,这么片刻功夫,心中所有波澜俱已抚平,他神情沉稳依旧,始终没有变化,顺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几人前后进了里屋。 虽前事让人心情沉重,但接下来的解毒却很顺利,针灸、药浴一应步骤犹如流水行云,这次过后,赵文煊体内毒性水平总的来说,是降低了一部分。 按司先生的话来说,这次毒性增加很少,只要赵文煊能不再摄入,再有三次,这毒便完全解了。 司先生只管解毒,毫无插手皇家内里的打算,完事后他又翩然而去,继续昨日中止之途。 赵文煊送了司先生后,携了顾云锦,两人自暗道回了明玉堂。 “殿下,这该如何是好?”顾云锦忧心忡忡,眉心紧蹙说道。 她心中忧虑难掩,如今离了人前,回到二人寝卧,便不再掩饰。 男人这毒显然是心腹所为,尽数将身边所有人员换了,固然能将此人刷下去,但问题是,此举誓必会拉开更大的口子,或许到时候,这下毒的人会由一个变两个也未可知。 赵文煊多年经营,中毒后又数次筛选洗涮,如今身边剩下的,基本是忠心耿耿的绝对心腹,若是另行换一批,这个就不好说了。 便是她不擅长权谋,也是知道的,为今之计仅有一个,便是要将此人揪出。 可这谈何容易,此漏网之鱼的伪装必能乱真,否则,他绝对坚持不到如今的。 顾云锦左思右想,皆不得其法,一时心乱如麻,有司先生解毒固然是好的,但听说这毒颇为损伤身体,浅浅中一次还罢,能调养回来,只是若反复折腾,怕是男人身体再强健也扛不住。 顾云锦与赵文煊十指交握的纤手收紧,柳眉紧蹙,美眸凝视男人,止不住的担忧。 赵文煊展臂,将她拥进怀里,侧脸贴着她白皙的玉额,低声道:“锦儿莫怕。”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缓声道:“下毒之人隐藏极深,只怕一时难以揭破。” 这是事实,这个钉子极深,不但根深蒂固,且必然已全无破绽,短期内要揪出,基本无甚可能。 赵文煊数次清洗,虽然没有表明意图,但他底下心腹没有笨人,大家心照不宣,这种情况下,忠心耿耿的诸人不免会关注身边,看能否会发现端倪,好为主子解忧。 然而长达一年时间过去了,大家都没有任何发现,此人伪装之成功,可见一斑。 赵文煊沉吟片刻,道:“锦儿,我从此刻起,除茶水外的一应入口之物,便与你一同罢。” 这是一个折中的办法,既然短时间内,对深潜的细作无计可施,那么,如今赵文煊当务之急,便是要截断对方下毒的一切途径。 有司先生在,赵文煊毒性根除在即,那么在耐心等候细作露出破绽,并将其抓获之前,他不再次重新中毒,便是重中之重。 赵文煊在京城超过半年,毒性并无变化,然而一回了大兴,这人就迫不及待再次下手。 很明显,如今这人必然在大兴王府中。 赵文煊自从发现中毒之后,对身边用人更加谨慎,他精挑细选数次后,方启程赴京,返回后,身边大部分依旧是这套班子。 根据之前的判断,这批人暂时撇除了嫌疑,漏洞必然就剩下那小部分人中。 司先生说过,这毒须口服方能奏效,那么下毒的途径必然是饮食上了。 赵文煊方才仔细思忖过,茶房是京城带回的人,那么问题很可能是出在膳房。 亲王的膳食有规格,膳房里至少都数十人当差,他不是骄奢淫逸之人,当初赴京路途遥远,他命廖荣缩减编制,随意捡了十个八个人在路上用便可,反正京城王府也有一套膳房班子。 这十人八人去了一趟京城,回来后又融入这边的膳房,与其他人一同当差,赵文煊这几日在前殿的膳食,便是膳房所出。 赵文煊得知再次摄毒之后,他当即便想起膳房,之后再沉思一遍,依然没有在其他地方发觉不妥,于是,他便下了这个决定。 明玉堂设有小厨房,里面当差的人,也是赵文煊精挑细选出来的,且最重要的是,小厨房与前殿膳房分属两个体系,完全不搭界,若那细作真在膳房下的手,那么他即便有通天之能,亦无能为力。 守住了饮食方面,不再次中毒,赵文煊身体康健,一切自可从容。 这个道理,顾云锦心念一转,亦明白过来,她立即颔首,道:“殿下,那我每日给你送膳可好。” 从地面上走,乃是下策,不过暗道机密,却不可轻易告知于人,徐非倒是能代劳,不过他是男人的暗卫首领,手上事务应当不少,总有凑不上手的时候。 顾云锦略略思忖,觉得自己平日颇有闲暇,亲自给男人送膳最合适。 换了明玉堂其他人,她心里也放不下。 “好。”赵文煊应了,他又道:“若是你不得空闲,我便让徐非来。” “嗯” 顾云锦郑重点头,商议好了防守办法,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赵文煊抚了抚她乌黑柔顺的鬓发,低头亲了亲,道:“锦儿放心,既然有了方向,那人若再次下手,便能露出端倪。” 接下来,膳房诸人,便会是暗卫重点监视对象。 赵文煊眉目冷肃,狭长的黑眸中,厉芒一闪而过。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自那日二人商量妥当以后,即日起,虽表面不动声色,前殿膳房依旧每日热火朝天,备下花样繁多的汤菜盘盏,准时进到赵文煊跟前,但实际上,他一概不动,所有进口膳食全部由明玉堂小厨房供应。 此事不论明玉堂或者前殿,不过寥寥数人之情,赵文煊派出得力暗卫,专门负责领人监视膳房诸人,上到管事厨子,下到洗菜的婆子、烧火的丫鬟,一个皆不遗漏。 若那细作真潜伏在膳房,只要稍露端倪,便立即被察觉。 赵文煊能抽出身,便自行回明玉堂用膳,若不然,这送返的任务,就落在顾云锦头上。 顾云锦每日提着填漆食盒,穿行于暗道之中,如今一路上的诸多暗门,她皆了然于心,果然有动力的话,学习能力也能急速提升。 她挂心男人,头天选了个三层大食盒,只可惜顾云锦本就身娇体柔,初时还好,但走了一路后,食盒挂在臂弯里沉甸甸,到地方也累得够呛的。 赵文煊见了,第一回对她板了脸,撩起她袖子一看,一道红痕颇为显眼,他又气又急,蹙眉轻斥她几句,又心疼得很,忙命人去了药膏子,给她揉散。 男人严词,只需要能饱腹便可,不允许她再拎这许多东西。 其实一个食盒便是再大,也装不了多少盘盏的,就是路途颇远,顾云锦也没干过这活罢了。 男人的意思,是让她下回用个最小一层的食盒,但这个也太小了,就够放一碟子东西,顾云锦估量一下自己的实力,还是给用了中等的两层食盒,里头三菜一汤,再加小碗汤。 赵文煊见她确实不吃力,这才罢了。 男人处理诸多事务,隔七日解一次毒,顾云锦则穿梭暗道中,往来前殿明玉堂两地,这般过了将近一月,赵文煊已经进行了五次解毒。 最后一次后,司先生仔细察看过赵文煊指甲,上面淡紫色已全无踪迹,再取了他的鲜血细尝,终于宣布,秦王殿下体内之毒,已然尽数根除。 赵文煊及顾云锦大喜,郑重谢过司先生。 司先生一笑,也没取要任何报酬,他知道下毒之人还未被揪出,最后还表示,他对秦岭渭河颇感兴趣,打算在秦地细细游历,可以每隔一月,便前来王府一趟,以防有变。 如此当然好极,赵文煊感激至极,偏司先生不好俗物,他贵为亲王,竟无法聊表谢意。 其实,两人对彼此皆颇为欣赏,笑谈一番,最后互称好友,约定事情结束后,日后机缘合适亦必要相聚。 这般,这行踪飘忽的司先生,当日便潇洒离开王府。 …… 时值隆冬,雪花纷纷扬扬,伴随着悍野的风自天际而下,洒落在大地上,放眼一片白野茫茫。 雄伟巍峨宛若小城的秦王府,如今银装素裹,来往宫人太监形色匆匆,厚厚的冬衣似乎也不甚足够。 这就是西部的冬季。 明玉堂的地龙与火墙炭火不断,室内暖意融融,墙角的蜻艇腿三足圆香几上,放有两盆子盛放的牡丹花,这种暖房培育出来的盆栽花卉,并没有遵从季节的规律,在寒冬突兀绽放,幽幽吐露芬芳。 顾云锦头一回得见时,不禁惊叹,原来古代也是有反季节牡丹的。 据她所知,武安侯府同样是有暖房的,培育些蔬菜瓜果冬日食用,再有就是小许花卉盆景,以供年节室内摆放。 但如牡丹之类的娇贵名种,却是没有的,技术人才方面跟不上。 皇家与普通勋贵世家相比,两者底蕴相差远矣。 顾云锦抬目,看一眼桌上盘盏,上头足有七八个翠绿的蔬菜品种,对她这么一个颇喜爱蔬菜的人来说,大冬季也很惬意。 她感叹,这亲王侧妃的身份,还是很有好处的,要知道从前在嫡母手底下当小庶女时,每顿能有一两个就很不错了。 赵文煊知她爱这些,用膳之余不忘给她布菜,温声道:“锦儿多吃些。” 她回以一笑,便低头专心用膳。 膳罢。 二人盥手漱口后,在软塌上徐徐进了一盏香茶,赵文煊便搂着她的纤腰,低头笑道:“锦儿,今儿天冷,咱们早些洗漱歇息罢。” 顾云锦闻言,脸一热,娇嫩的粉颊腾一声染上绯色,抬头嗔了男人一眼。 今天早上,赵文煊第五次解毒结束,司先生宣布,他身上的毒性已然根除,如今全无一星半点。 末了,这飘逸潇洒如仙人般的司先生,又补充了一句,“诸般事宜,殿下无须再有忌讳。” 司先生清楚这西南奇毒的毒性,他言下之意为何,赵文煊二人心知肚明。 顾云锦当时羞窘,匆匆返回明玉堂,午间送膳时,男人别具深意的眼神,看得她心跳如擂鼓,偏他却不许她先回去,要陪同他用膳。 好不容易顶住男人的视线用罢午膳,顾云锦赶紧穿过暗道回来。 不过,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今儿赵文煊回来特别早,申时末便见人了,用罢晚膳后,迫不及待撵她去沐浴。 顾云锦瞪了他一眼,然而男人微笑不变,那双深邃的黑眸专注看她,内里似有暗流涌动。 激烈而滂湃,他每夜拥着心上人共眠,憋得也够久了。 男人的目光仿佛要迸射出火花,让顾云锦颇觉难以招架,脸颊愈发火热,她站起,道:“那,那我先去沐浴了。” 赵文煊微笑看她,颔首应道:“好,去吧。” “那,那你不能到别处沐浴的。”顾云锦又补充一句,“你要等我。” 虽然两人很熟悉了,平时亲吻抚摸常有,但顾云锦发现,真到了要实弹演练的时候,还是让她很心慌。 好吧,拖得一时就一时罢,也好让她再心理建设一番。 赵文煊闻言,不禁失笑,他凝视着娇羞嗔怒的顾云锦,又含笑应了。 他的目光难掩宠溺疼惜。 俏面上的炙炽似乎倏地蔓延下心间,顾云锦只觉心头一热,慌张的情绪似乎找到了出口,倏地消失无踪,只余下羞怯,她的心定了定。 丫鬟搀扶她进了隔间浴房,香汤花露,滑洗凝脂,热水沐浴过后,顾云锦鬓角有微湿,娇躯含露带雨,穿了寝衣,披上滚边翠纹织锦羽缎氅衣,被簇拥回了里屋。 赵文煊站起,深深看了她一眼,迈开大步,进了浴房。 片刻后,浴房水声响起。 顾云锦挥退屋里伺候的一众下仆,斜倚在美人榻上,静静听着浴房时轻时重的撩水声,屏息良久,方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她趿了绣鞋,款步到了小圆桌前,拎起暖笼里的茶壶,倒了一盅温茶,茶水偏烫,她小心啜着。 隔间软缎门帘被撩起,赵文煊大步行来,顾云锦听了脚步声,心下一紧张,手里白底青花茶盅落地。 地面铺有厚厚的吉祥纹驼绒毡毯,茶盅落地半声不响,顾云锦下意识垂头一看,再抬首时,已是天旋地转。 赵文煊双臂一展,将她横抱在怀,随即迈开大步,往床榻行去。 顾云锦惊呼一声,忙伸手搂住男人颈脖,她抬目,正见他正定定看着自己,一双狭长的眼眸线条深刻,目光本应锐利如刀锋,但此刻那深邃的黑色瞳仁却盛满柔情,夹杂着汹涌暗流,昏黄烛光映照其中,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赵文煊待她向来是分外怜惜,温和万分的,如现在柔情中隐现不可拒绝的强势,却是破天荒头一遭。 之前多少心理准备,如今俱已无用,顾云锦胸腔里的那颗心,再次不可抑制的狂跳起来,只是不待她多说什么,赵文煊已至床榻前,微微俯身,她便深陷于柔软的衾枕间。 赵文煊随手挥下两幅茜红色锦帐,欺身上前,顾云锦下意识打了一个滚,不过男人身高臂长,随手就将她拨拉回来,紧紧搂在怀里。 “殿下,我有话要说。”顾云锦小脸泛粉,她其实没什么要说的。 赵文煊好笑,他干脆松开她,翻个身子仰躺在床榻上,俯首垂目,看着她笑道:“锦儿有何话?且细细道来。” 顾云锦结巴,“我,我……” 男人薄唇勾起,目中笑意满满,显然被她的反应取悦了,以至于肯暂时让嘴边肥肉喘口气。 顾云锦咬牙,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滚个床单嘛,姑奶奶才不怕。 心下憋了一口气,壮大了怂人那颗胆儿,顾云锦头脑一热,她翻身而起,骑在男人腰腹之上,她纤手叉腰,昂首垂目,大声道:“我才不怕。” 只是,她马上感觉到身后接触到自己的人体温愈发火热。 她忽然有些慌乱,如坐针毡。 只是,顾云锦也不用坐着了,赵文煊手臂微微使劲,将她扑倒在锦被之上,俯首就吻上去,骨肉纤柔,膏腴温软,他只觉滋味香甜,满嘴芬芳,动作间更是急切了几分。 大手轻轻使劲,一声轻响后,细细的鹅黄色兜衣系带被扯下,密密的亲吻铺天盖地而下。 男女天生体型相差甚远,赵文煊动作有力而不容抗拒,他良久抬手,黑眸专注看着她,低低哑声道:“锦儿,看着我。” 顾云锦美眸中水意几要溢出,她仰面,定定看着他。 赵文煊俯首,衔住她一点樱唇,将她彻底拥有。 屋外风雪呼号,室内春意融融,渐渐攀升的温度,似乎要将床榻上一应物事尽数点燃。 夜,还漫长。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美人蹙眉,含泣带露,男人俯首,轻轻吻去羽睫上的薄泪。 他到底心疼,本因压抑多时而难掩急促的动作,竟就硬生生缓了下来,柔声哄劝。 风浪时急时缓,颠簸的时光颇长,但最终停歇。 赵文煊唤了热水,将人抱进隔间浴房,亲自伺候梳洗,完事后为她穿上寝衣,回到床榻上,二人相拥而眠。 “睡吧。”他轻拍着她的背。 顾云锦微微睁眼,随即阖上,将螓首为他颈间钻了钻,找了个舒适的角度,便陷入沉眠。 一夜酣睡,顾云锦只觉安心至极,甜梦至天明。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半响睁开眼帘,迎上一双深邃的黑眸,顾云锦茫然半响,道:“殿下,今儿怎起的这般晚?” 男人这一个月来,颇为忙碌,顾云锦回了大兴后,还是头回晨起后,发现他没出门的。 这时回过神来,顾云锦方觉一双手臂紧紧搂着她,将她圈在他的怀中。 隔着两层薄薄的素绫寝衣,顾云锦能感觉到其下紧绷结实的肌肉,虽不虬结暴突,却线条流畅,无一丝赘肉。 她的脸微微一热,经过昨夜,她清楚知道了其中的爆发力。 赵文煊一直含笑注视着顾云锦,她一切脸色变化及小动作,他皆了然于心。 他思绪微微一动,顾云锦的想法便无所遁形。 赵文煊失笑之余,对怀中人是又爱又怜,他收紧双臂,俯身重重在她的粉颊上亲了一记,低声笑道:“我的傻锦儿。” 他怎舍得她疼痛。 便是赵文煊初尝滋味,正欲罢不能,也没打算让顾云锦强忍不适,再下一城。 谁的心上人谁心疼。 男人低笑声中饱含的宠溺疼惜,说明了一切,顾云锦心中一甜,但仍觉羞窘,她埋首进男人怀里,滚烫的脸颊偎依着灼热的胸膛。 赵文煊搂着她,只觉难舍难分,低笑了半响,他方哑声道:“锦儿,给我生个孩子。” 情到浓时,自然想要个爱的结晶,况且他今年已二十有一,位高权重却膝下犹虚,如果能有个孩子,那便更为妥当。 最为重要的是,算算日子,两人前生的孩子,就是在之后的冬末春初之时怀上的,赵文煊虽然知道,自己能再世为人挽回遗憾,已是叨天之幸,实在不应该再多加奢望,但他心下仍忍不住心有期盼。 想到前生那个小小个儿,却懂事乖巧的孩儿,赵文煊心下黯然。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罢。 赵文煊心智坚韧,须臾压下了瞬间涌起的神伤,低头轻吻顾云锦如丝绸般的墨发,道:“可好?” 顾云锦乖巧点头,应道:“好。” 赵文煊这个年纪,寻常男人早已娶妻生子,他因“重病”耽搁了几年,方延迟至今,今年大好后进京一趟,已被连连赐婚,若是王府近期再无孕信,只怕又要有变故了。 建德帝可不会让自家亲儿大龄无子的,而在他眼中,若是赵文煊没有子息,这个错处必然在顾云锦等人身上的,届时,接连赐下闺秀美人,怕是必不可少。 以顾云锦的立场来看,哪怕有名无实,她也是不乐意的。 且还有重要的一点是,她日常往返赵文煊的外书房,男人诸般消息言谈俱没有避讳她,顾云锦偶尔听上一耳朵,也是知道京城如今正风气云涌,而大兴秦王府表面紧密,内里更是丝毫不放松。 赵文煊正严阵以待,这种时候,若是多上几个如柳侧妃般的人物,被不得不纳入王府后宅,绝不是好事。 要知道,给男人下毒的奸细,如今还没能揪出,探子这玩意,还是能少则少吧。 顾云锦如今十六岁,若怀孕虽年纪小些,但仔细调养未尝不可,她身在古代,自然不能处处以现代原则来要求自己的,在本朝,女子十四岁已能合法婚配,十五六岁的小娘亲比比皆是。 她若如今怀了,来年诞育孩儿时,已是十七,应妨碍不大。 赵文煊闻言欣喜,俯身亲吻她,顾云锦搂住他的颈脖,轻轻回应。 帐帷低垂,床榻上温润如春,细碎的呢喃悄语不时响起,为寒冬增添暖意。 …… 大兴秦王府西路,临近花园子之处,有一座开阔的大院落,此处名繁翠院,正是秦王殿下的宠妃柳氏所居之地。 柳侧妃隆宠在身,风头正劲,已有盖过王妃势头的趋势,一应供给无人敢轻慢,院内炭火足够,虽院落临湖略有水汽,但火墙地龙不停,室内依旧温暖如春。 大丫鬟画眉轻手轻脚撩起锦帐,轻唤道:“娘娘,娘娘,是时辰起了。” 再不起,去延宁殿给王妃请安,便要晚了。 床榻上有一名姿容妖娆的丰腴美人,她在这深冬,身上仅披了一件红色纱质寝衣,连兜衣也没套上。 连画眉同为女性,见状亦不禁脸红心跳,暗道,难怪殿下盛宠。 柳侧妃未肯睁眼,道:“我昨夜伺候王爷,身子乏得很,你命人禀了王妃,就说我今儿身体不适,无法前去请安了。” 她的声音带一丝沙哑,慵懒且魅惑,柳侧妃随即挑唇,又说:“想来,王妃是能体恤我之不易。” 此言有说不出的傲然,以及意得志满。 话罢,柳侧妃挥了挥手,重新酣睡过去。 画眉不敢怠慢,忙应了一声,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于是,柳侧妃便顺利睡到日上三竿,方才懒懒睁眼,扬声唤人伺候。 候在回廊下的丫鬟婆子捧着铜盘热水帕子,鱼贯而入,天气严寒,滴水成冰,这热水是换了又换,终于派上用场。 柳侧妃洗漱过后,用过早膳,斜斜躺在美人榻上,她身边另一个大丫鬟金鹃上前奉茶时,状似不经意间,却使了个眼色。 她秀眉微蹙,心中一阵厌烦,不过还是抬手挥退下仆,屋内仅余画眉金鹃二婢。 金鹃上前一步,悄声说:“娘娘,老爷那边,该传消息过去了。” “咱们身处内宅,除了后面这些子地方,也不能随意乱逛。”柳侧妃面无表情,淡声道:“该说的事儿,前阵子都说了,如今也没甚消息可传过去。” 她瞥一眼金鹃,这奴婢是柳父给的,她不能不受,也不敢随意撤下去,只得让对方杵在跟前。 柳侧妃有些不耐烦,挥挥手道:“这次罢了,消息下回再传吧。” 她话音一落,金鹃却陡然变色,她方才一脸谦卑讨好尽数抹去,微微蹙眉道:“娘娘这是不想传消息吗?” 金鹃脸色沉了下来,直起身子,抬目看向柳侧妃,面上毫无畏惧,说话也不客气。 她实际上的身份,是越王派下来的探子,便是柳父本人,在她跟前也只能点头哈腰的份,不畏惧柳侧妃是必然的。 柳侧妃闻言神色一变,抿了抿唇,不悦道:“不是说了无甚好传吗?这内宅有无变化,你不也清楚得很?” 金鹃冷冷一笑,“这等子普通消息,自然无需侧妃劳神的,只是,侧妃难不成已忘了,你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身份不一样,能得到的消息自然不同,柳侧妃是秦王宠妃,秦王一个月有过半的日子歇在她屋里,只要有心,肯定能套出不一样的信息。 便是秦王口风严谨,也是无妨的,不拘些蛛丝马迹,传出去后,他们自有人擅长分析判断。 这才是柳侧妃被安排进来的最终目的,这等事儿,寻常奴婢身份的探子,根本无任何碰触的可能。 只不过,如今金鹃看着,这柳侧妃享受着荣华富贵,自觉高人一等,恐怕生了撂挑子的心思。 金鹃挑眉,面上有些讽刺,这柳氏难道以为,当了侧妃就能摆脱主公钳制了? 真是笑话,别的不说,单单只要漏点风声出去,也无须什么证据,以秦王治军冷面无情的行事作风,只怕马上就能结果了她。 要一个人合情合理逝去,其实有很多法子,皇家人尤其深蕴其道。 金鹃目光笃定,淡淡看着柳侧妃,显然胸有成竹,丝毫不怕她出幺蛾子。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金鹃目光隐带讽刺,话语虽疑问,但面上却很是笃定,显然成竹在胸。 柳侧妃一口银牙差点咬碎,心中暗恨,只不过,不待她发作,旁边的画眉已上前一步,怒道:“金鹃,我家姑娘即便不是侧妃,也是柳家嫡出大姑娘,你这态度何意?” 柳大姑娘从前身边有两个大丫鬟,俱是自幼伺候在身边的,一个是画眉,而另一个则替换成了金鹃。 金鹃人前恭敬,人后又是另一个模样,柳侧妃画眉主仆素不喜她。 如今主子不好说话,但画眉却没这个顾忌。 只不过,金鹃却丝毫不将其放在眼内,她瞥了眼杵在跟前画眉,轻蔑挑唇,随即抬起手,轻轻地在对方肩上一拂。 就是这么一个状似不经意般的轻巧动作,画眉竟立即“蹬蹬蹬”连续倒退好几步,直到敦实的身子重重撞在美人榻一角,她方被截下。 只不过,这反弹力度颇大,画眉脚下不稳,摔倒在地,一时竟没能站起。 金鹃居高临下,扫了爬不起来的画眉,挑起一边唇角,冷冷一笑。 柳侧妃好不容易才被安排进了秦王府,而作为钳制她的探子,金鹃在同伴中地位颇高,她本事同样不弱,一身功夫藏而不露,整治画眉这等小丫鬟,不过抬手便可。 不过,金鹃却是头回施展,她方才这举动另有一个意义,那便是双重震慑于柳侧妃。 双管齐下,果然卓见成效。 柳侧妃不得不妥协,她垂下眼睑,掩住目中怒意,道:“我当然清楚得很,你莫要含血喷人。” 这柳侧妃用处还不小,金鹃并没有步步紧逼的打算,见对方服软了,她便罢手,神色缓和下来,笑了笑道:“如此便好。” “娘娘得宠秦王跟前已多时,想必,消息是攒了些的。”金鹃说话很漂亮,又道:“不拘大事小事,甚至秦王起居习惯亦可,娘娘且仔细回忆一番,再一一道来。” 柳侧妃面沉如水,其实,她哪里知道大事小事,便是秦王的起居习惯,亦两眼一抹黑。 秦王每每到了繁翠院,总是面无表情坐着,随即便让她到床榻上去,直接行事,秦王勇猛,她到了后头必承受不住,昏阙过去,连对方何时完事,何时离开,俱全然不知。 二人对话乏善可陈,除了问安行礼,便再无其他,柳侧妃算看透了,这位殿下便是个毫无情趣之人,要女人伺候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泄欲。 但是这些话,确实万不能与金鹃说的。 柳侧妃心念急转,万幸的是,秦王不喜陌生人伺候,每次到繁翠院时,院子本来的下仆尽数被挥退,连金鹃画眉也不例外,这般,就方便了她作些文章。 她定了定神,盘算开了。 金鹃也不催,她吩咐画眉,去取了笔墨纸张来,然后坐下,等着柳侧妃说话。 柳侧妃想了片刻,便慢慢说了起来,她随意安些生活习惯,最后,又说了些似是疑非的“秦王无意闲谈”。 她不笨,编得很有分寸,一忽儿说大雪封路,往边关的路难行;一忽儿又说秦王对王妃不喜,继而隐隐表露些对庆国公府的淡然。 林林总总,要不是必然现象,要不就是结合了后宅现实情况推演出来,恰恰又是金鹃等人无法考证的。 金鹃果然精神一振,下笔如神,飞速白笺上写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她受过专门训练,便是柳侧妃说得多而杂,她依旧能将内容全部撰写在一张白笺上,半点不多。 掰了一刻钟功夫,柳侧妃觉得差不多了,于是她顿住话头,道:“就这些了,一时半刻的,我也想不起再多。” 金鹃很满意,她端详一番,搁下笔,小心折叠收好白笺,然后笑着对柳侧妃道:“娘娘功劳不小,主子是不会忘记的,他日论功行赏,娘娘必不可少。” 大棒加胡萝卜,一样不缺。 金鹃心里惦记着传信,也没多说,话罢就转身离去。 她转身后,柳侧妃脸色立即阴了下来,目光冷冷盯着,直到对方掀起门帘子出了里屋,半响,她方垂下眼睑。 金鹃出了里屋,再掀起门帘步出正房,严寒气息铺面而来,她瞥一眼左右,被打发出来的丫鬟婆子们正候在廊下,她吩咐道:“诸位,娘娘唤人进去伺候。” 数九寒冬,西部的风雪尤其野,只要在室外,严寒无处不在,正哆嗦着的下仆们听了,忙整了整衣饰,掀起帘子进了屋。 原地只剩一个金鹃,她扫了庭院一眼,见寂静无人,方举步匆匆绕着回廊,往外边行去。 金鹃捧了个填漆托盘,仿佛是当差模样,步伐匆匆,微微缩着身子,看着再正常不过。 她出了繁翠院,左转右绕,每每遇上岔道,总要仔细观察左右,如此足足转悠了小半个时辰,她方脚下一拐,往目的地奔去。 金鹃走到王府西路后方,那里数目众多的排房,正是王府一部分太监聚居之地,她绕到其中一间,推开门进了去。 她放下托盘,正要如往日一般将密信放到指定位置,不像刚伸手入怀,动作却倏地顿住了。 桌上有一层的灰尘,轻薄却均匀,大约前两天被人擦过桌子后,就没人再活动过。 室内门虽没锁,但却卡着没开,这灰尘大约寻常人看不出来,但金鹃不同,她是经过专门训练的,驻目一看,便立即察觉不对。 她心下一突,这接头人是不起眼管事,但差事很闲,不可能两天不回房。 金鹃蹙眉沉思片刻,放下探向怀里的手,出了门,轻敲起隔壁房舍。 “来了。”隔壁房门打开,是一个中年太监,他听了金鹃打探,便笑道:“姑娘问蔡明啊,最近风雪太大,王府门前积雪太厚,这可如何能行,大管事们便要调度些壮实人手,轮流清理府门前的积雪,可不能停。” “风雪来得急,调度也挺急的,蔡明前天就过去了,吃住都在前头。”中年太监头一回庆幸自己个子小,若像蔡明这般高壮,怕是没跑的。 前头扫雪人手不足,调度也属正常,大约蔡明走得急,没能通知她。 金鹃闻言,一颗提起的心放下,她谢了中年太监,返回蔡明屋内。 她抬手摸了摸放密信的位置,柳侧妃进秦王府已有数月,之前传信的都是普通消息,主公不悦,上峰亦数度施加了压力,这回终于有了突破性发展,消息必须早些传回去。 金鹃打定主意,于是她出了门,往后方角门行去,到了门房位置,她在窗棂子敲了几下,状似随意,实则很有节奏。 接近着,门房里头闪出一太监,他看见金鹃,蹙了蹙眉,便拉着她走到避风隐秘处,压低声音问:“不是说过,这条线非到必要,不许动用吗?你怎么来了?蔡明呢?” 秦王治下严谨,大兴王府门户森严,虽说只要有心,偌大的王府总会混进探子的,但这数量却很少。越王为人谨慎,他亲自定下规矩,这些探子分成几条线,互不联系,甚至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何人,就是防止被赵文煊一锅端。 这门房太监与金鹃,刚好是两条线的首领人物,因此才能知道对方存在。 太监这条线很深,基本不怎么动,他看见金鹃,当然惊讶。 金鹃也没多说,就回了一句,“蔡明暂时无法传信。”她掏出密信,道:“这是重要消息,赶紧传出去。” 她声音压得极低,待太监一接手,便立即匆匆转身,往回赶去。 太监小心收好密信,回了门房,里头有人问:“有人吗?怎么看这么久?” 太监缩缩手,道:“转一圈没见人,大约是树枝被刮下来吧,冷死了。” “那赶紧烤烤火。” 门房里继续响起说话声,方才金鹃二人所站的位置不远处,屋顶厚厚的积雪处,趴着一个白衣白帽的男子,几乎与白雪融为一体,他最后瞥一眼金鹃离开的方向,须臾便消失在原地。 这白衣人,正是赵文煊麾下探子,他迅速回去找到徐非,将事情禀告一遍,然后方继续奉命下去,摸清门房太监的底细。 之前,已经有几拨人找过徐非,守株待兔已久,这回终有重大收获,他赶紧整理一番信息,匆匆往主子跟前禀报去了。 …… 又到了午膳时分,顾云锦打发了院里伺候的下仆,拎着食盒,转入隔间打开暗门,给男人送饭去。 这般送饭,效果极佳,两个多月以来,赵文煊未曾再次被人下过手,只是很可惜,严密监控这么久,那隐藏极深的奸细,依旧没露出马脚。 不过,能截住对方下毒的渠道就好,只要耐心等待,必能顺利把人揪出来。 顾云锦穿过暗道,从另一端出去,正是赵文煊的外书房。 这地儿也有个暗门,赵文煊在此处的可能性更大,试过两回,顾云锦就直接往这边来了。 赵文煊果然在,他见差不多时辰,就打发了屋里其他人,并分神关注这边,暗门刚移动,他便站起迎上来,一手接过食盒,一手搂着顾云锦,温声道:“锦儿可冷?” 顾云锦笑着摇头,“不冷呢,你看我穿得多厚实。” 暗道位于地底,夏日还好,冬季难免冰寒,顾云锦每每穿行,都需要披上皮毛大氅,赵文煊捏了捏她的手,纤手暖热,他方放下心来。 顾云锦接过食盒,掀开盒盖,将还有热气的菜汤取出,道“殿下,先用膳罢,这天儿寒得很,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这是大实话,尤其是肉菜,届时结了一层油脂,就必须加热才能吃下去了。 顾云锦也是到了此间,才知道古代也是有保温食盒的,红漆描金的提盒有内外两壁,中间有空隙,里头塞了棉絮,盖上盒盖,能保持里头菜肴温度。 当然,这般冷的天气,保温时间自然大打折扣,若是饭菜冷后再加热,口感肯定就差远了。 顾云锦心疼男人,一到地方,就催促他用膳。 赵文煊就着温水洗了手后,搂着她坐下,“我们一同罢。” 他每每用膳,总要顾云锦再吃点,她食量本来小,后来干脆过来一起用了。 顾云锦可不会矫情到,认为三菜一汤两人不够吃。 赵文煊欣然,二人每回肩并肩,亲密地凑在一起用膳。 天气太冷,如今顾云锦改为白天沐浴,早上刚刚梳洗过的她,身上淡淡幽香更为清晰,赵文煊呼吸间,香甜溢满心肺,他心中不禁一动。 年轻男子,血气方刚,初初尝过荤腥,难免躁动,赵文煊与心上人欢好,灵肉合一,万般滋味更是难以言喻。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赵文煊虽有了心思,不过,他却没有打扰顾云锦用膳的意思,她吃得本来就少,一旦折腾起来,便可以直接给省一顿了。 任何损伤顾云锦的事儿,无论大小,他不允许发生。 赵文煊细心给顾云锦布菜,直到她摇头表示够了,方专心自己用膳。 膳罢,盥手漱口后,二人徐徐饮了一盏香茗,赵文煊便随手挥退了廖荣等人,拥着顾云锦行至软榻边上,坐下说话。 顾云锦吃过几次亏,一见男人挥退下仆,她的心便提起,有些紧张的盯着他。 赵文煊矫健,习武多年身强体壮,正值旺盛之年又本钱雄厚,偏顾云锦纤细,身娇体柔弱柳扶风,这十来岁年纪,也不是需求旺盛之龄,老实说,她颇有些吃不消。 她美眸圆睁,看着男人。 赵文煊失笑,他又爱又怜,搂她入怀亲亲那双水润的美眸,薄唇附在膏腴一般的耳垂边上,哑声道:“锦儿,你可有想我?” 男声低哑隐带情欲,顾云锦耳垂一热,粉颊染霞,她有些纠结,想是想了,但自己却没这么个想法。 赵文煊柔声问她,“锦儿,身子疼吗?” 顾云锦摇摇头。 老实说,男人对她心疼得很,很多时候不过浅尝一番便饶了她,清洗过后又用过药的,她真不疼。 只不过,这事儿太过刺激感官,她事前每每有些怯意,男人说,等过些时日身子习惯了便好,顾云锦想着,应该是的吧。 反正现在,她看着赵文煊压抑隐忍的眼神,拒绝的话是说不出口的。 男人疼她,她知道。 顾云锦轻咬粉唇,抬起纤细的双臂搂住男人颈脖,偎依到他怀里,轻轻说:“我们不要在这里。” 这里是赵文煊处理公务的地方,宽敞且无帐幔勾连,只要一掀门帘子,便能看见软塌。 赵文煊垂首,吻了吻她,柔声道:“好,都听锦儿的。” 他的薄唇覆上小嘴儿,开始温柔细吻,有力的胳膊轻轻一展,顾云锦便被他横抱在怀里。 赵文煊下榻,稳稳站起,迈开大步,往后边的碧纱橱行去。 这碧纱橱,是从前他处理公务之余,偶尔小憩的地方,自二人圆房后,就另派上用场。 赵文煊见怀中人放在榻上,随即覆身而上。 …… 京城暗流汹涌,扩充私军事涉机密,这两者必须亲力亲为,连日大雪,封地上突发事件也有不少,赵文煊便是想多陪伴顾云锦,亦无暇抽身。 不过,向如今这般,两人仅隔一道雕花隔扇门,近在咫尺,也是极好的。 赵文煊心绪颇佳,出了碧纱橱后便专注处理公务,约摸过了一刻钟功夫,提笔的手却顿了顿。 他将手中狼毫置于笔山之上,端起茶盏喝了口茶,靠在在圈椅椅背上,淡声道:“何事?” 随着赵文煊话音落下,一个黑色人影落在紫檀大书案前,跪地请安。 来人正是徐非。 徐非被唤起后,立即禀报道:“回禀殿下,柳侧妃处新截获消息,并发现一条新的暗线。” 话罢,徐非将手中一叠子白笺呈上,并详细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来。 其实,当年暗道建造妥当之后,赵文煊便在王府里挑了一些院落,以翻修之名改建,明玉堂、繁翠院都在其内。 明玉堂设了两个暗道入口,即便将来安置人,也是亲近者,这便有了如今的顾云锦;而繁翠院则不同,这院子改造的最终目的,便是为了监视院落中的人。 特别是正房,经历了特殊的传声、窥视改造,只要在暗道下安排人值守,虽说不能无死角监视屋内,但说话声音却挺清楚的。 金鹃柳侧妃三人声音虽不大,但也不算小,值守的暗卫听得分明,飞速记下后,随即便递到徐非手上,如今一同呈于赵文煊案前。 赵文煊一边翻动白笺,一边听着徐非禀报。 他们这边一直在纵容繁翠院诸人,如今,终于有了两个不错的收获,一是提前调开蔡明,发现了深埋的另一条越王暗线;二则是柳侧妃瞎掰的诸般虚假消息。 这个柳女,也并非毫无用途,也不枉他天天在繁翠院耽搁时间。 最后,他的视线定在“秦王章妃数度龌蹉,致大兴与庆国公府渐离心”处,随即,便是秦王与王妃的的一系列火花迸溅的暗流汹涌。 这柳侧妃瞎掰起来,确实挺合情合理的,最起码不明真相的人看着,毫无破绽。 待得徐非禀报结束,赵文煊放下白笺,食指轻敲了敲书案,抬眼吩咐道:“徐非,先摸清这条新暗线,然后……” 他沉吟片刻,又说:“你下去安排好,年后本王会离府巡察边关。” 赵文煊始终不相信,张贵妃越王母子废了这么大的心力,不着痕迹将柳侧妃安排进他的王府,会仅仅为了传递这些不知虚实的信息。 他手握重兵,这些消息便是真的,也不过仅疥藓之疾,根本撼动不了他分毫,若要谋算起决定性作用,那就必须如那个潜伏在他心腹中的细作一般,给他无声无息暗下奇毒,将他的身体拖垮,才是根本之道。 这般细细想来,越王的付出与收获实在不对等。 越王同是皇子,能在几年内迅速崛起,与位居东宫多年的太子平分秋色,除了有建德帝的扶持以外,他本人能力卓绝毋庸置疑。 一个颇有能耐的越王,会办吃力不讨好的事吗? 赵文煊觉得可能性不大。 因此从一开始得知柳侧妃此人开始,他便敏锐地察觉到,越王应另有所图,即便是监视了几个月后,繁翠院中表现得毫无异常,赵文煊的判断亦从未更改。 不过,与其将人拒于门外,不若放进来,顺藤摸瓜后,再连根拔起。 这才是赵文煊让柳侧妃顺利进府的原因。 现在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巡察边关是赵文煊每年春季必要进行的,如今正好一举两得,伺机收网。 赵文煊坐镇大兴,这些人处处谨慎,不敢轻举妄动,一旦他离开王府,誓必带走大批明暗护卫,于对方而言,这守卫力度是降低不少。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另有心思的人,应该不会错过。 赵文煊食指轻敲了敲大书案,外松内紧,这事前准备,如今就须仔细谋划好,并布置起来。 他日前已经思虑过一番,如今便一一吩咐了徐非,让他安排下去。 徐非凝神听了,又问了两个不甚明白之处,最后诸事妥当,他便立即告退,下去安排了。 赵文煊垂目仔细推敲一番,计划没发现破绽,他方搁下此时,抬眼瞥向墙角的龙头滴漏,见如今已申时过半。 时辰不早了,他心里亦惦记着碧纱橱中的顾云锦,干脆掩上公文,站起往里头行去。 天儿冷,外头滴水成冰,不过屋内倒是暖烘烘的,顾云锦这一觉睡得颇沉,赵文煊推开隔扇门入内时,正见她美眸轻阖,小脸泛粉,睡得香甜。 赵文煊不禁微笑,在榻沿坐下,他将顾云锦连人带被裹好,抱进怀里,笑道:“锦儿,锦儿该起了,若不然,夜间该睡不好了。”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存在,顾云锦走了困,恰恰合了赵文煊之意,他正好狠狠折腾一番,完事儿后,她便会睡得极好。 赵文煊笑意加深,不过,他依旧坚持轻唤着怀中人。 如今起了正合适,缓一缓后,就用晚膳,否则顾云锦该胃口不开了。 赵文煊低头轻吻着她,侧脸摩挲着粉颊,他爱极了她这副酣睡的小模样儿。 在赵文煊坚持不懈的骚扰中,顾云锦躲避几下,终于还是清醒了。她本想抬手揉揉眼睛的,只可惜纤臂被裹在锦被里头,男人连人带被抱着她,她动了两下都抬不了手,只好侧头蹭了蹭他的颈窝,睁开眼眸。 “醒了。”赵文煊轻抚她的鬓发,垂头亲亲她,笑道:“如今已过申正,我们今儿早些回去。” 申正,即是下午四时,这是古代的哺时,意思就是吃晚饭的时候,如果男人不忙碌,回去确实刚好。 “嗯”,顾云锦应了一声,她午间被一番折腾,如今又刚醒,只觉得身子骨慵懒得很,她搂住赵文煊颈脖,撒娇道:“我不要走,我要你抱着回去。” “好,都听锦儿的。”赵文煊宠溺笑笑,亲了亲她粉嫩的鼻尖,站起给她卸了锦被,裹上紫貂皮大氅,微微俯身,将她抱在怀里,站起迈开大步,转出碧纱橱。 男人习武多年,身强体健,毒性未除之前,亦能轻松将她抱起,更何况现在。 顾云锦身子猛一腾空,人已被赵文煊毫不费力横抱起,她回头看一眼榻前那双粉色绣花鞋,嗔道:“我的鞋子。” 赵文煊一笑,道:“回去再穿便可。” 顾云锦想了想,好吧,反正回去后,她屋里还有不少鞋子呢。 赵文煊拍了拍她,顾云锦立即红着脸一缩身子,他不禁大笑,随手打开暗道们,二人身影消失在门后,同时还有低沉而畅快的笑声。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腊月里头,没过几天,便到了年节。 在皇宫里头,皇帝每到这个时候,总是忙得不行,大宴群臣必不可少。 京中勋贵官宦们,除了进宫赴宴外,还得忙着举办年酒、春宴,同时还要赶赴各家吃酒用宴,一直出了正月,过了二月二“龙抬头”,这个年,才算过完。 而封地上的藩王们,虽不比不得帝皇,但开了年后,举办酒宴并宴请藩地上文武臣属,亦是不可或缺。 往年,赵文煊后宅并没有女眷,因此仅他在前殿设宴便可,但今年却不同,有了新王妃与两位侧妃,同时在王府后宅举办宴席,王妃侧妃们与封地文武女眷同乐,便是应有之事。 到了正日子,顾云锦早早便起,梳洗妥当,挽了个高鬟望仙髻,鬓簪点翠嵌珠凤凰展翅金步摇,各色钿儿、分心、掩鬓、耳坠等等一应俱全。 今儿,她可是把一整套点翠嵌珠头面都戴整齐了,沉甸甸地,她觉得脖子都短了几寸。 顾云锦自镜台前站起,展开双臂,碧桃等人忙小心给她穿上湖蓝色掐金百蝶穿花蜀锦宫裙,腰封上坠以荷包美玉。 忙碌了一个时辰左右,终于妥当,顾云锦微微吁了一口气,她抬目瞥向另一宽大的黄铜镜面,佳人娉婷而立,玉容生辉,在珠翠映衬下更添丽色之余,气质端庄高贵,让人不敢逼视。 顾云锦点了点头,这秦王侧妃的打扮,肯定在及格线以上了。她头回以赵文煊侧妃身份,面见他的臣属家眷,比在京城出席宫宴时,多出了不少郑重。 不是担心出岔子惹祸的惶恐心思,而是发自内心的重视。 顾云锦仔细端详一番,见装扮无懈可击,于是便就着丫鬟婆子的搀扶,转出屏风。 赵文煊早等在里屋,他今日身穿交领九章玄衣纁裳,素表朱里大带在腰,佩以玉勾、玉佩、金钩、玉环等物,只待戴上一旁廖荣小心捧着的九旒冕,这一身亲王冕服便齐全了。 他本坐在太师椅上,徐徐呷着茶,余光见顾云锦转出,眼前登时一亮,他随手放下茶盏,站起迎上前,微笑端详她一番,赞道:“本王的锦儿美极。” 赵文煊话里饱含毫不掩饰的骄傲。 其实,虽顾云锦容色确实极佳,但他长于皇宫大内,也并非没见过不逊色于她的美人,不过情人眼内出西施,他如今只觉顾云锦万般好,再无人能及。 顾云锦抿唇轻笑,男人夸自己漂亮,她自然高兴的,同样的,她头回见一身庄重冕服的赵文煊,也觉他有说不出的威严俊美。 她笑道:“锦儿的殿下亦俊极。” 顾云锦目中掩不住的倾慕欣赏,与此话一同取悦了赵文煊,他心中大畅,俯身就亲了她粉颊一记。 顾云锦粉面染红霞,嗔了他一眼,这满屋下仆的,她与男人亲昵,颇觉难为情。 赵文煊但笑不语。 “殿下,娘娘。”廖荣窥了个缝隙,忙上前禀道:“时辰已不早了。” 后宅宴席近在咫尺,开宴也没这么早,顾云锦可以晚些,但前殿路程较远,赵文煊再耽搁就要迟了。 顾云锦接过廖荣捧着的九旒冕冠,赵文煊俯首,她踮起脚尖,亲手给他带上。 赵文煊抬头,面带微笑,大手展开粉色的妆花缎面白狐皮披风,为顾云锦披上,又细细嘱咐了几句,让她无须太过在意,只当寻常宴席便可。 二人依依不舍,须臾,方分开,赵文煊登上轿舆,被仪仗簇拥着往前殿而去,而顾云锦也出了门,乘软轿出发去延宁殿。 章芷莹是王妃,她与柳侧妃须先到延宁殿集合,而后一同出发往举宴的景福殿。 软轿抬得极稳,几乎没有颠簸,顾云锦微微撩起一侧轿壁小帘子,外头白雪皑皑,寒风亦即时钻入,不过片刻功夫纤手便觉冻意,她忙放下厚帘子,收回手捧着怀里的景泰蓝手炉子。 这天儿真冷,听说前几日章芷莹便染了风寒,如今还未痊愈,顾云锦以为凭着对方高傲,这年宴很可能缺席了,却没想到,至今也没听到这消息。 她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 仅凭当初中秋宫宴上,花灯廊道上章芷莹众星拱月的惊鸿一瞥,顾云锦便断定对方并非真清傲之人,她觉得,章芷莹还是很享受这一切的。 如今章芷莹进了秦王府,有王妃之名,却无王妃之实,几个月下来,柳侧妃隆宠不改,声势已经完全压过延宁殿,在年宴这等大事上,她若是再缺席,只怕便是有王爷嫡亲表妹这重身份加持,也撑不住颓势了。 长于勋贵世家之中,章芷莹应该清楚,如果继续下去,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局面。 顾云锦估计,章芷莹除非是病得下不了床,否则这年宴,她肯定不会让柳侧妃专美人前的。 毕竟,王府规矩森严,王妃无宠只能在府里流传,外头半分不知,但若是等会柳侧妃借机宣传一番,那就很难说了。 顾云锦猜测虽不说十足,但也相去不远了,如今延宁殿中,章芷莹忍着喉间痒意,低咳了两声,随即便吩咐丫鬟伺候更衣。 整理妥当后,章芷莹瞥一眼黄铜镜,昏黄的镜面上,里头的女子一身盛装华服,精描细画的清丽面庞却难掩病容。 她眉心一蹙,面上神情冷了几分,吩咐丫鬟重新化妆。 负责画妆的丫鬟战战兢兢,她伺候主子多年,章芷莹素来挑剔,五官又不合适浓妆艳抹,她已经尽量掩盖了,只可惜主子还不满意。 章芷莹重新往镜台前行去,她前几日染上风寒,几天下来也不见好转,如今还有些发热,转身时脚下一个跄踉,险些摔倒,好在身边又丫鬟及时扶住。 “娘娘,”陈嬷嬷一惊,忙上前搀扶章芷莹坐下,她忧心忡忡,蹙眉想了半响,犹豫半响道:“娘娘,你还在发热呢,若,若实在不适,这年宴咱们就不去了罢。” 今儿是王府诸妃进门后的头一回年宴,重要性不言而喻,只是陈嬷嬷摸了摸章芷莹的手,上面温度实在有些高,一时间,她也迟疑起来了。 章芷莹闻言,只抿了抿唇,却没说话。 她出身与高门大户,很久以前,她就知道勋贵人家中,无仪仗的妇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哪怕是大妇,徒留一个身份,也只能撑着体面,过着面甜心苦的生活。 不过知道归知道,章芷莹彼时是庆国公府唯一嫡女,万千宠爱在一身,她对此不屑一顾。 她做梦也想不到,那等生活,竟有一天会渐渐落在她头上。 到了大兴已三个月,柳侧妃盛宠自不必说,便是明玉堂的顾侧妃,秦王去繁翠院两回,也必会上她那儿歇一次的,如此,后宅三个女人,仅仅剩一个章芷莹,一天宠爱都没有,秦王将她视若不见。 王府规矩森严不假,但里头的宫人太监更是有眼色得紧,时日一长,大家早就心下了然,谁会捧一个据说还是完璧之身的王妃? 寒冬腊月,章芷莹没出门,外头如何她不知道,但主子得势失势,看院里奴仆精神面貌便能清楚。 章芷莹高傲而敏感,看在眼里,放在心上,但面上依旧恍若不觉。 可是前段时间,却发生了一件事,让尚能粉饰太平,欺骗自己的她,直接面对了现实。 每逢冬季,柴炭必不可少,王府主子们份例,除了烧地龙用的黑炭外,还有室内使用的红罗炭、银霜炭。 本来,秦王府的柴炭储备肯定是充足的,只是今年出奇的寒冷,赵文煊麾下不少臣属家中,尤其寒门者,取暖物资准备不足,家中有老少的,更是难以支应,一时火烧火燎寻找柴炭,只是这等天气,柴炭金银难求。 赵文煊体恤麾下大小文武,命人开启了库房,将柴炭大量赏下去,解了一干人的燃眉之急。 冬天制炭不易,补充远抵不上这次大消耗,这么一来,王府的储备立马就少了许多,赵文煊也没打算收购市面上的柴炭,于是,府里各处的柴炭份例,就要精打细算了。 章芷莹惧冷,室内炭盆总要多燃一个,她不屑于用次一等的竹炭、黑炭,因此份例紧巴巴的。上月月末炭刚好用完了,次日月初一大早,陈嬷嬷等不及太监将份例送来,赶紧打发人去亲自取。 大丫鬟月季领人匆匆赶到煤炭房,各处份例刚称好了,管事太监正要命人送过去,那月季定睛一看,延宁殿的分量倒是不差,只是那些碳的个头较于旁边两堆,明显就要零碎一些。 当差太监们有眼色的很,明玉堂繁翠院有宠,而王爷膝下犹虚,鹿死谁手犹未知,他们特地捡了面上个头最大的那些,分给两院;而底下那些碎点的,就归了延宁殿了。 其实这些上等炭,质量是有保证的,碎也碎不到哪里去,但硬要放在一起对比,伤害就出来了。 月季自小伺候章芷莹,在国公府过惯了头一等的生活,这首回被差别对待,她愤愤不平,偏管事太监腰杆子硬,拒绝了她的调换要求。 月季气极领了炭回来,她嘴巴厉害,立马在章芷莹跟前添油加醋说了一番,陈嬷嬷想按也没能按住。 章芷莹一直披着的高傲外衣,就这般被直接撕了下来,她再想自欺欺人也无法,不过三个月,延宁殿就被如此对待,那以后呢? 她其实很清楚,进了秦王府,这辈子就出不去了。 这件事力道不小,章芷莹一边继续孤芳自赏,无法觍着脸向赵文煊求和,但另一边,行动上却已在不自觉地努力保持地位。 理所当然的,就算今日仍在风寒发热,她亦不会缺席年宴。 …… 顾云锦是先到的,她在延宁殿等了片刻,柳侧妃便施施然而来。 她听了声响,顺势瞥了一眼。 就这么随意一看,顾云锦却吃了一惊,原来今日柳侧妃竟穿了一身品红色的刻丝樱花纹宫裙,炫目至极,正被丫鬟搀扶着,摇曳生姿地进了门。 品红色极类大红,骤眼一看,还能混了,顾云锦不禁抚额,若是章芷莹今儿穿了大红,那就尴尬了。 不过,大红是正室标配,如果她之前推测无误,估计今天章芷莹必定会穿大红的,以此昭示身份。 况且,柳侧妃在此等日子穿这颜色,明显就是挑衅之举,便是章芷莹穿其他颜色,同样一言难尽。 话说,如果不是顾云锦清楚柳侧妃的底细,估计肯定会误解的。 她有些头疼,王府女眷是赵文煊的体面之一,等会儿宴上这二人言行若是不妥,扫的便是男人的颜面。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柳侧妃款款落座,一双妩媚的风流目波光流转,她扫了对面优雅端坐的人一眼,轻轻抚鬓,娇笑一声道:“顾妹妹今儿来得真早。” 两人年龄相近,柳侧妃进府在后,这一声妹妹,就占便宜了。 “柳侧妃说的是。”顾云锦微笑,淡淡应了,她态度既不热络也不疏远,道:“今儿年宴大事,早些来时应该的。” 她这话谁也不好反驳,柳侧妃不好接其他话,只能说了一句,“这是当然。” 她随即转眼,看向立在殿旁的丫鬟,蹙眉道:“王妃姐姐何时能到,这年宴可不能耽搁。” 对于延宁殿的下仆,柳侧妃颐指气使,当真一点不客气。 那丫鬟垂目,只福身禀道:“回侧妃娘娘的话,奴婢不知。” 二人一问一答间,外头已有小太监唱道:“王妃娘娘到。” 同时,章芷莹就着丫鬟搀扶,自后房门转出。 顾云锦站起,余光一瞥,好吧,章芷莹确实如她所料,云鬓高挽一身大红,同样夺目。 她暗叹,站起后,敛衽下福见礼。 那边,章芷莹的视线却定在柳侧妃身上,她目光陡然一厉,呼吸急了几分,片刻后,方冷声说道:“起罢。” 顾云锦二人闻声而起,不待章芷莹发难,柳侧妃先声夺人,她扬声笑道:“王妃姐姐,你看我们姐妹二人,挑选衣裳可真有默契。” 顾云锦嘴角微微一抽,这二人皆一袭红火,不同的仅仅是宫裙上的绣纹罢了,章芷莹是正妃,能用上明黄绣线,而柳侧妃则不能,只得绣上同色暗纹。 不过她估计,若非等级所限,柳侧妃肯定不会如此屈就的。 章芷莹眸光含冰,足足盯了柳侧妃数息,面色越来越冷,偏柳侧妃恍若未觉,继续笑语连连,旁边的陈嬷嬷见势不好,忙小声禀报:“娘娘,这时辰差不多了。” 她固然痛恨柳侧妃挑衅主子,但当务之急却是年宴,若是迟到了,则更不利于章芷莹。 两害相权取其轻,实乃无奈之举,但如今脚下之地却已并非庆国公府,章芷莹再无任性资格。 章芷莹闻言,片刻后收回目光,点了点头,也没搭理柳侧妃,率先往外行去。 一殿的太监宫人松了口气,忙跟上前伺候。 顾云锦上了软轿,无需多久,便来到了景福殿,远远太监见了,唱道:“王妃娘娘到!柳侧妃娘娘到!顾侧妃娘娘到!” 三人身份最高,自然来得最晚,景福殿内早已济济一堂,听了唱传,忙起身恭迎。 章芷莹在前,后面左右是顾云锦、柳侧妃,三人徐徐步进大殿,一直往北面上首而去。 宴席采用分食制,北面的高阶最上首设了一席,理所当然是秦王妃之位,而她稍稍往下一层,左右分设两桌,自然是两位侧妃的,至于诸多大小女眷的座次,则整齐分布在阶下左右两边。 章芷莹拾级而上,她站在最高处回身,阶下诸人依旧俯身,正在等她叫起。 她一直紧绷着的神色终于有了松动,红唇微勾,露出久违的微笑,道:“起罢。” 诸女眷齐齐谢恩,起身重新入席。 有人好奇偷偷抬眼,但见上首有三名神仙妃子般的人物端坐,便忙低头不敢再看;只不过,也有不少是经老事的,一瞥见上头其中两位的衣衫,心下便了然,看来王府后宅不太平啊。 果然,柳侧妃就是见不得章芷莹高兴,她咯咯一笑,道:“看来今儿王妃姐姐很高兴啊,这几个月来,王妃姐姐还是头回露笑脸呢。” 这话很意味深长,明面可以说王妃重视诸女眷,但暗地下却表明了王妃高傲,更有甚者,就是王妃日子不如意,日常难展欢颜了。 柳侧妃声音没压低,偏诸女眷正屏息凝神,殿内虽大,但却静谧,该听到的,都已经听到了。 此话一落,殿中虽依旧雅雀无声,但诸女眷神色立即便有些微妙。 章芷莹目光一冷,双手倏地攒拳,即便有厚厚脂粉掩盖,顾云锦依旧见她面色大变。 章芷莹倏地侧头,将目光投向柳侧妃方向,顾云锦心中猛一跳,忙抢先开口道:“柳侧妃所言甚是,今儿大家共聚一堂,王妃娘娘心中自是欢喜得很。” 她截着话头后,接着又笑语晏晏说了几句,打了圆场,方将方才瞬间紧绷起来的气氛放缓和,那边陈嬷嬷见状吁了一口气,忙接过小丫鬟茶盏,趁机会上前,暗暗拉了拉章芷莹衣摆。 章芷莹面上依旧冰冷,但她到底扫了柳侧妃一眼后,便移开目光。 顾云锦松了口气,柳侧妃一再撩拨,她真怕高傲的章芷莹当场翻脸,哪怕就拂袖而去,那王府也是大失了脸面。 柳侧妃对于顾云锦的作为颇有些诧异,要知道,对方向来都是沉稳优雅不动如山的,她又要开口,顾云锦瞥见,不得不得又一次提前截住话头。 “王妃娘娘,今儿天寒,不若早些传宴?”她有预感,这回年宴肯定不能安心用。 陈嬷嬷对顾云锦简直感激涕零,一见章芷莹颔首,赶紧吩咐传宴席歌舞,二人一连串动作,数次打断了柳侧妃欲开口的意图。 须臾,一列列宫人太监手捧雕漆托盘,上面是各种盘盏碗碟,鱼贯而入,紧接着歌舞坊的女子入内,见了礼后,就要起乐。 顾云锦稍稍放了心,虽章芷莹依旧面如寒冰,但到底没说话,柳侧妃也暂时安静下来了,她可以歇一歇。 谁料这时,却有一个小太监,领着几个人进了殿。 这里头有一大二小,前头是位年约三十出头的妇人,正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三人到了高阶之前,忙战战兢兢地行礼后,妇人急急道明原委。 原来,妇人是赵文煊麾下其中一个护卫统领冯勇的妻子,娘家姓牛,冯勇宴前正好当值,届时自行过去,因此牛氏只得自己领着孩子出门。 外面连日风雪,不少道路结了冰,冯家拉车的马不慎折了蹄子,牛氏大急,赶紧设法买了一匹马换上,这才匆匆赶来。因为购马换马耽搁了不少时候,牛氏领着拽着孩子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冯勇出身贫寒,机缘巧合在得到赵文煊赏识,这才惠及家人,不过牛氏由于要伺候故土难离的婆母,一贯留在乡间,直到去年婆母老逝,她与孩子才被夫君接到大兴。 牛氏出身乡野,这一年便是恶补礼仪,也极不标准,如今情急之下还尽数给忘了,拉着孩子直接噗通一声跪下,满脸惊惶,颠三倒四地说着。 章芷莹出身高贵,这头回见这等阵仗,当即便蹙了眉,她本就心情沉郁,如今雪上加霜,偏那柳侧妃不待牛氏话罢,便扬眉喝道:“你这牛氏,竟要王妃娘娘等待,尔等这是在蔑视秦王,蔑视王妃!” 此言一出,章芷莹面色更加冰冷,被扣了大帽子的牛氏大惊失色,情急下大力叩首,哭道:“我,我绝无此意。” 柳侧妃还欲再说,顾云锦早拍案而起,她盯着对方,厉声道:“柳侧妃请慎言!” 顾云锦又急又怒,这些女眷都是赵文煊麾下臣属家眷,宴席前,她主动了解过一些较为重要的人物,以免届时两眼一抹黑,这牛氏母子便是其中之一。 冯勇虽出身不好,但他天生悍勇能力极佳,投身赵文煊麾下的得其赏识,更是忠心耿耿,是男人铁杆心腹之一,如今正出任秦王麾下三个护卫其中一个的首领。 千万不要以为三个护卫是三个人,这所谓的护卫,实则是护卫军,乃是藩王能名正言顺拥有的私人军队,拱卫王府守护封地的武装力量。 赵文煊麾下三个卫,共带甲数万人,这护卫首领,当然是他股肱心腹。 这些情况,本不是顾云锦原来小庶女身份能知道的,她是之前了解与宴女眷时,好奇问一嘴,男人细细给她说的。 妻者,齐也,这牛氏若被当众打脸,誓必伤及冯勇面子,且殿中诸人兔死狐悲,这影响是极其之坏。 章芷莹性子倔傲,对王府归宿感不强,她或许不在意;柳侧妃实则就是个奸细,当然希望效果越坏越好。阶上三人,仅顾云锦愤怒至极,当即站起打断。 她顾不上此举有僭越之嫌,举步便转出方桌,下了高阶,俯身扶起牛氏,止住对方继续叩首,温声笑道:“如今风雪交加已多日,道路有所阻滞乃常事,王妃娘娘素来宽宏大量,必不会介怀。” 牛氏只觉幽香铺面,因惊慌有些懵了的头脑一清,一双如冰玉雕砌的纤手扶起她,她抬头,眼前绝色女子恍如月宫仙子,正微笑看着她,她从未见过这般人物,一时唯恐自己大声说话惊扰了对方,下意识便放轻声音,呐呐道:“娘娘说的是。” 顾云锦回首,看向章芷莹,微笑的俏面带有询问。 章芷莹虽性情不咋地,但她不无知,很清楚若是呵斥了牛氏,只怕赵文煊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她方才被柳侧妃气得怒意盈胸,如今缓了缓回过神来,当然不会继续着道,顾云锦搭了阶梯,她便点了点头,顺势下来了。 顾云锦见章芷莹识相,紧绷的心一松,她回过头来,顺道扶起两个一脸惊恐的小孩子。 她捋下腕上一对八宝嵌珠牡丹纹赤金镯子,放在眼前约摸十岁上下的女孩手里,温声含笑道:“只怕过得几年,你便要出嫁了,本妃先行与你添妆。” 小女孩皮肤是乡野多有的小麦色,她只觉以自己贫乏的语言,完全形容不出眼前出尘女子的分毫,她自愧形秽之余,顾云锦温和的笑意亦安抚了她惊恐的内心,她接过镯子,腼腆地笑笑。 牛氏在女儿后背一巴掌,急道:“还不谢过娘娘!” 小女孩差点一个跄踉,她忙站稳脚跟,轻声道:“谢过娘娘。” 顾云锦浅笑,抚了抚女孩的鬓发,然后扯了腰上系着的一个如意纹羊脂玉佩,给了小男孩,完事后,温声吩咐小太监领三人入席。 这事被顺利揭过去了,殿内诸女眷对三位王妃截然不同的感官且不提,接下来的时间,因顾云锦觉得柳侧妃言行比从前放肆太多了,她亦不如之前般兵来将挡了,而是转为主动出击,笑着带起话题不说,还及时截住对方一应话头。 不过,这般实在颇为耗费心神,持续了足足近两个时辰,年宴终于结束了,顾云锦身心俱疲,上了软轿便歪在引枕上,闭目歇息。 她吁了一口气,太不容易了。 回了明玉堂,软轿直接抬上正房前的回廊,碧桃打起帘子,顾云锦定了定神,站起举步而下。 不料,就在这时,一阵晕眩突如其来,又急又猛,让顾云锦倏地眼前一黑,身子一软,脚下就是一个跄踉。 碧桃等人大惊失色,忙上前扶住,急道:“娘娘,娘娘你如何了?” 正房前立即骚动,金桔扶住顾云锦另一边手臂,她见主子眼眸闭合,柳眉紧蹙,心下一紧,连忙回头打发人请良医,并禀报赵文煊。 顾云锦意识尚在,缓了片刻,觉得好多了,她睁眼道:“前头或许未散宴,还是勿让殿下分神为好。” 至于正月召良医,顾云锦并不忌讳这些,她觉得晕眩太突然,现在尚有些许,还是让良医切过脉更放心。 向来服从主子吩咐,并执行一丝不苟的金桔,这第一回却并没应是,她小心搀扶顾云锦进屋,轻声劝道:“娘娘,您先歇歇,此事还须尽快禀报殿下为好。” 顾云锦想想,若不第一时间通知男人,只怕他会不高兴,于是,她便没再坚持,阖眸被簇拥着回了里屋。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前殿歌舞升平,气氛热烈,宾主尽欢。 宴散后,赵文煊刚离了大殿,便接到明玉堂的报信,他本畅饮后微醺,如今登时酒醒,心下一提。 他命人飞速去召良医,然后打发轿舆往后宅而去,自己则加快脚步,折返大殿,打开另一扇暗道门,直奔明玉堂。 暗道是直线距离,比地面上仪仗的路程近得多了,他武艺在身,情急之下,不足一刻钟功夫,便到了明玉堂。 暗卫的消息很快,一路上,徐非已经将景福殿诸事细细说了一遍。 赵文煊面染寒霜,若不是顾云锦一人出席不妥当,其余二人,根本不应该出现在年宴上。 说话间,徐非已打开正房后小抱厦里的暗门,后罩房这边很安静,刚好无人注意这边,赵文煊便直接出了抱厦,疾步往前头正房而去。 顾云锦素来喜洁,回里屋后,她先命人伺候卸了钗环,换了寝衣,并把脸上的脂粉洗干净了,如今方刚刚躺在床榻上,阖眸歇息。 赵文宣两步上前,映入眼帘的,正是顾云锦略带苍白的面庞。 她肤色本如冰玉般白皙晶莹,不过如今却添了一丝黯淡,素来樱粉的唇瓣,如今色泽也浅了两分,巴掌大的小脸映衬着葱绿色的软枕上,对比强烈,显得尤其羸弱。 他的心脏仿若被狠狠捏一下,须臾才缓过来,但还残留了满满的沉闷感,赵文煊上前,坐在榻沿,小心替顾云锦掖了掖锦被,轻声问道:“锦儿,你何处不适?” 顾云锦并没有睡着,男人一坐下来,她便察觉了,睁眼看他剑眉微蹙,一脸忧心疼惜,忙安慰道:“殿下,我已无事,大约冬季少有动弹,今儿累了些,身子一时不适应罢了。” 她觉得应该是这样,躺下休息片刻后,她其实已感觉恢复正常了,只身子还些许疲乏,大概就是在屋里窝久了,突然正装上阵劳心劳力颇久,这实用性不强的身子就抗议了。 顾云锦自幼便身娇体柔,不过却很健康,她觉得也没什么妨碍,反正一个闺秀乃至贵妇,是不可能肆意奔跑的。 她虽面色略有苍白,但美眸却晶亮有神,显然所言非虚,赵文煊见了,心下稍定,不过,他还是说:“待良医来了,便让他诊诊脉。” 这点顾云锦同意,身体有不适,当然要找专业人士看过,才能安心。 她应了一声,眼前男人只取下了冕冠,厚重的玄衣纁裳未曾换下,显然是一接到报信,就赶过来了,顾云锦微笑,纤手自被下伸出,欲抚摸他的脸。 赵文煊握住她的手,至于薄唇之下,轻吻了吻,他扬唇道:“年宴之上,本王的锦儿处事极为妥帖。” 他语气中,有骄傲,更有夸赞。 顾云锦闻言,神色当即便一亮,她弯眉扬唇,美眸亮晶晶的,小脸泛上笑意。 对于年宴上的费神劳心,若是赵文煊单单心疼怜惜她,顾云锦固然高兴,但相比较之下,赞扬认同则更让她心情飞扬。 男人即便远离京城,依旧步步为营,为了二人往后的日子多加谋虑,这个顾云锦很清楚,当今社会对女子约束太大,她知道自己并不能帮上忙,因此一直以来,她都努力照顾好自己,不让男人公务之余,还须为她费心劳神。 今儿机缘巧合,她算为此添了些许绵薄之力,面对赵文煊毫不掩饰的骄傲与认可,顾云锦有些赧然,这事儿对于男人来说,太不值一提了罢。 只是,她还心花怒放。 二人算是心有灵犀了,赵文煊所想的亦如此,对他来说,不论事大事小,关键是顾云锦维护他的心意,心上人与他共同进退了。 两人相视一笑,赵文煊俯身,凑近她因欢喜激动而恢复红润俏面上,轻轻一吻。 这时,金桔上前通报,说良医到了。 赵文煊抬手,轻抚了抚顾云锦的鬓发,又掖了掖被角,末了才站起,放下两幅锦帐。 他回头扫了屋内诸婢一眼,方淡声吩咐,把良医叫进来。 诸人大气不敢喘,赵文煊虽没发作,但不悦之意很明显,对于一众下仆没有伺候好主子,他相当不快。 金桔垂首应是,忙退出去传话。 良医被廖荣亲自去请,二人一路急赶,匆匆进了明玉堂,缓了片刻,勉强喘均了气,立即进了正房。 顾云锦从锦帐中伸出一只玉手,碧桃立即抖开一薄薄的丝帕,覆在其上,方退到一旁让良医上前。 赵文煊站在床榻前,神色极为专注,这阵仗让须发花白的良医压力陡增,他战战兢兢,忙定了定神,赶紧为顾云锦诊脉。 不是说顾侧妃宠爱只算一般吗?看殿下少有的紧张模样,着实不像啊。 他是良医所医首,是当年随秦王一同就藩的老人,深谙皇家当差之道,当下不敢多想,阖上双目便仔细听脉。 老良医本一脸凝重,但不过须臾,神情便松乏下来,继而露出喜意,不过他立即按捺住,再细细听了片刻脉息,最后,他睁开了眼。 这老头的神色几番变化,看着有些古怪,赵文煊不禁微微蹙眉。 难道是风寒了? 因上辈子顾云锦并无大病,他倒是没有过于担忧。 赵文煊见良医睁眼,刚要发问,不料对方却突兀站起,“噗通”一声跪在他跟前,欢天喜地说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娘娘脉来流利,如盘走珠,正是喜脉。” “娘娘身怀有孕,已有月余之久。”老良医高声报喜。 秦王膝下犹虚,如今头一位女眷有了身孕,作为诊出喜脉的良医,他的赏赐少不了。 赵文煊果然大喜,他顿了顿,压下心中狂喜后,立即道:“廖荣,给本王重赏良医。” 明玉堂诸人经历冰火两重天,如今立即齐声恭贺,她们欢喜异常,下仆的命运牵连在主子身上,王妃无宠,若顾云锦生下秦王长子,意义之重大不言自喻。 一时,屋里人人欢笑,喜气洋洋。 赵文煊大手一挥,一并重赏了明玉堂上下。 这当口,锦帐内传出一婉转悠扬的清澈女声,顾云锦轻唤道:“碧桃。” 她刚得知自己有孕时,喜悦之情不亚于赵文煊,只不过随即她又想起一事,便立即忧心忡忡起来了。 妇人怀孕的知识,顾云锦知道一些,有孕后,这月事便会停了的,老良医刚才说她怀孕已有月余,但问题是,她半月前才来过月事。 顾云锦心中一紧,能进亲王府当良医的,医术必定不次,喜脉肯定不会错判,那她这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慌,这事儿会否对胎儿有妨碍? 顾云锦躺不住了,她忙扬声唤了碧桃。 她声音不大,但赵文煊第一时间就听到了,他一步便到了床边,微微撩起锦帐,温声询问道:“锦儿,有何事?” 碧桃连忙跟上,那老良医也是精明人,见赵文煊抬手欲撩起锦帐,他便赶紧背过身子。 顾云锦以手撑床欲起,赵文煊一把扶起她,碧桃忙取了个杏黄色引枕,垫在主子背后。 赵文煊见顾云锦柳眉微蹙,心下略提,问道:“锦儿,可是你仍感不适?” 顾云锦摇了摇头,瞥一眼良医的背影,她虽觉有些难以启齿,但事关腹中骨肉,她还是极小声将事情说了一遍。 赵文煊闻言,剑眉立即紧蹙,他放回锦帐,召良医到近前,亲自开口,隐晦将事情叙述了一遍,末了,他沉声问道:“不知,此事因何如此?可有妨碍之处?” 老良医仔细听了,连道无碍,据他所言,有一些妇人有身孕后,还是来少量月事的,孕事满了三月后,便不会如此。 老良医方才把脉很仔细,顾云锦脉息强劲,并无任何不妥。 赵文煊及顾云锦闻言,提起的心才放下。 末了,赵文煊详细地询问了诸般事宜,得到了满意答复后,他又让老良医再次诊脉,确认无误后,方重重赏了,让其回去。 老良医离开后,锦帐被重新挂起,顾云锦眉眼弯弯,唇畔带笑看着男人。 赵文煊侧身坐在床沿,他此刻心中大畅,心上人又在跟前,他本来偏冷峻的五官被柔和不少,黑眸难掩喜意,他握住顾云锦的手,笑道:“从今儿起,锦儿的差事便是好好养胎,把我们的孩儿生下。” 这是当然。 顾云锦笑着应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怀上了,不过如今她这边,却没什么比这事重要了。 赵文煊把大手探进锦被之下,隔着寝衣放在顾云锦的腹部,她看着男人一脸认真,失笑之余,心下暖暖,这怀孕一个来月,她腹部一片平坦全无变化,偏他严肃认真,仿佛真能感觉出啥来。 男人有没有感觉出啥来,顾云锦也没问,反正他片刻后一脸满足地松手,并很认真对她说:“锦儿,宴上你乏了,如今正要多歇歇。” 说罢,他抽了引枕,并小心扶顾云锦躺下歇息。 其实,经过了这么一桩突如其来的大喜事,顾云锦竟是疲惫全消,精神奕奕,一点都不觉得困倦,不过她也没说什么,顺从地躺下。 赵文煊仔细给她掖了掖被角,并让她闭目歇息。 顾云锦无奈,好吧,歇就歇吧,反正今天也没睡午觉。 她虽然闭着眼睛,但却一直能感觉到赵文煊的注视,她微微扬唇。 顾云锦以为自己这么兴奋,估计是睡不着的,事实上她错了,赵文煊的判断才是正确的,亢奋的精神果然无法抵消身体上的疲倦,她不过阖上眼眸片刻,意识便坠入黑甜乡,沉沉地睡了过去。 赵文煊在床沿坐了许久,方依依不舍站起,他先命廖荣聚集明玉堂所有下仆,仔细敲打一番,随后,他召来徐非,再次提高了院里的防卫等级。 如同他的身体健康一般,秦王府的继承人才是关键之处,所谓宠爱与否,不过就是镜花水月,顾云锦一旦有孕,柳侧妃这个靶子就立不住了。 虽明玉堂早已有不少明暗守卫,但赵文煊依旧不太放心,他独坐在外屋,仔细推敲良久,最后确定明玉堂防卫没有任何纰漏后,方起身重返内室。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顾云锦怀孕的消息,赵文煊并没有掩下,因为他直接命人到延宁殿传了话,取消了明玉堂请安之事。 他不让顾云锦继续每日往来,以避开可能有的危险,那么与其遮遮掩掩惹人疑窦,不如干脆利落将事情摆开,要知道后宅女人可是很敏感的,一点儿蛛丝马迹,都能立马联想到此事。 秦王年过及冠,头一位女眷有孕,紧张重视很正常,明里暗里的人都不会觉得奇怪。 且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让建德帝知晓了,赵文煊已经二十出头,进府半年若再没有女眷怀孕,在皇帝眼里,就是顾云锦几人不中用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再次有女人赐下。 子嗣哪怕有一个,跟完全没有亦截然不同,差别如隔天堑,儿子膝下将不再空虚,想必建德帝便会转移注意力,毕竟他日理万机。 到延宁殿传话的人正是廖荣,他说话很漂亮,表示良医嘱咐过了,妇人孕期轻忽不得,尤其头三个月,殿下知悉后,便让免了顾侧妃每日请安,专心养胎,并派了他来传话。 末了,廖荣笑眯眯加了一句,说王妃娘娘为人素来宽和,想必深以为然。 “为人素来宽和”的章芷莹,顿了片刻后,便点头表示知道了。 就算廖荣没有顺带扣大帽子,她既没权力也没宠爱,仅仅一个空头有头衔的王妃,即便知道这个孩子将正中她的要害,亦无计可施。 廖荣离开后不久,延宁殿正房悄悄扫出不少碎瓷。 章芷莹定定坐在罗汉他一侧,袖下纤手攒拳,如今危机已逼近眼前,她开始真切地意识到,她之前所谓的傲然孤高、宁死不折腰,让她失去了什么。 她之前不是不懂,只是下意识认为事情遥远,拒绝面对罢了。 章芷莹风寒未愈,面色愈发苍白,陈嬷嬷对奶大的姑娘感情不浅,她见状颇为心酸,忍不住劝慰道:“娘娘,日后明玉堂若真诞下麟儿,咱们抱过来养了便是。” 陈嬷嬷其实也知道此言空洞无力,顾云锦是朝廷册封的正二品侧妃,她有资格养育自己的孩子,当然,若是赵文煊肯做主,那就另当别论,毕竟他才是秦王府的天。 只可惜,以章芷莹与赵文煊的关系,后者全无可能。 不过,章芷莹听了这话却动了,她侧头看向乳母,素来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茫然。 陈嬷嬷也顾不上其他,她上前握住主子的手,连声肯定,并劝慰道:“娘娘还年轻,日子是过出来的,往后肯定能好。” 她重重地点头,似要说服章芷莹,更似在说服自己。 …… 相比起延宁殿的隐晦,繁翠院的反应就张扬多了,柳侧妃扫落了一屋子瓷器后,气喘吁吁在软塌上坐下,妩媚的五官有些扭曲。 “娘娘,您小心。”画眉忙俯身,捡起飞溅到软塌上的几块碎瓷。 里屋的下仆皆被挥退,仅余一个画眉,她一时有些手忙脚乱。 这时,内室的门帘子突然被掀起,金鹃抬脚进了门,她扫了如台风过境般的屋子一眼,挑眉道:“哟,娘娘这是大发雷霆了?” 金鹃并没有在意柳侧妃沉郁的脸色,自顾自地走进,继续不急不缓地说:“娘娘上回的传信,老爷很满意,这次娘娘好好想想,多说一些,也好让老爷高兴。” 柳侧妃依旧沉默,只侧头冷冷看着她,金鹃笑意一敛,居高临下瞥了她一眼,嗤笑一声,道:“莫不是,娘娘如今,真以秦王侧妃身份自居了?” 她扫了四周一眼,目光很是讽刺。 此言一落,柳侧妃垂下眼帘,片刻后,方抬眼说道:“一时半会的,我忆不起许多,晚膳后再说。” 金鹃满意笑笑,她也没打算逼迫太过,于是点头道:“娘娘说的是。” …… 顾云锦怀孕的消息,如同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涟漪阵阵,久久不息。 不过,这些外头的消息她全不理会,一意只安心养胎,连正房的门也不出,给男人送膳的差事,二人商量一番后,就交给了廖荣。 天气寒冷,屋里屋外温差极大,稍不经心,人就容易染上风寒,然而是药三分毒,顾云锦正是特殊时期,她必须尽量避免染病服药。 日子在谨慎小心中悄然而逝,转眼亦过了正月,春雪消融,冬季无声离开。 今年天气异常寒冷,赵文煊原定正月下旬出发的巡察边关,不得不因为道路阻滞,延迟到了二月中。 这时候,顾云锦已经怀孕刚满三月,穿上衣衫仍旧窈窕,但昔日平坦的小腹,如今已有微微鼓起,就像刚刚饱餐一顿的模样,不过,她这为微鼓却是很实在的。 临出发前的一夜,赵文煊搂着顾云锦,二人侧躺在床榻上,前胸贴着后背,他将大手放在她的小腹处,小心而轻柔地摩挲着。 男人动作间的珍重之意,让顾云锦唇畔微笑始终不褪。 “锦儿,我长则月余,短则一月,便会回府,你安心在府里养胎,若是有信,便交给金桔便可。”赵文煊一边与孩儿交流感情,一边细细嘱咐顾云锦。 他其实很舍不得怀中娘俩,只不过,巡察边关之事每年都会进行,加上还附带有一些谋算,两者年前便开始准备了,断没有临时中止之理。 况且,建德帝年纪渐高,去年冬季特别寒冷,他一入冬便不慎染疾,卧榻许久,病情断断续续,一直到正月都没能彻底没好起来,这让京城内外的气氛一下子就微妙起来了。 皇子之间尤为甚也。 局势如此不稳定,赵文煊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处理,沉浸于儿女情长不愿分离,实乃不智之举,因此他虽难舍,但安排好顾云锦身边的防卫后,他依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按照原定计划进行。 今日的暂且分离,为的是他日能安然共渡白首。 这个道理顾云锦懂,因此她乖乖应了一声后,又嘱咐男人多注意身体,不必惦记她,她会好好照顾自己与孩儿的。 话罢,顾云锦有些好奇,问道:“殿下,这巡察边关,不是须耗时近两月么?” 按照往年行程,外头公布的正是秦王将离府两月,以前往边关巡察,怎么就与他刚才说的不一样? 顾云锦当然以男人对她说的为准,但不免也有些诧异。 赵文煊一笑,道:“届时,我会提前折返,回来处理府中一些事宜。” 话毕,他微微挑唇,眸光一闪。 顾云锦怀孕后,柳侧妃这个靶子的意义就不大了,这正与赵文煊年前的计划相符,这回他准备放出诱饵,将繁翠院诸人,连同他那兄弟俩埋下的暗线亦一并拔起,以肃清大兴王府。 至于建德帝放的探子,他没打算碰触,这些人也不会乱动。 顾云锦侧头看他,赵文煊便将柳侧妃之事提了一下,详细计划太复杂,他便没有细说。 细细说来耗时太长,如今夜色已深,显然不是个合适的好时候。 顾云锦也没有继续询问,知道什么事就好了,反正她也帮不上忙。 她纤手掩唇,打了个小哈欠,眨眨美眸,觉得眼皮子颇为沉重。话说,没诊出喜脉时感觉不深,一旦宣布怀孕,她总是很容易困倦。 赵文煊顿住话头,轻拍了拍她,柔声道:“锦儿,快睡吧。” 顾云锦阖目不过片刻,便沉沉睡了过去,赵文煊俯首,亲了亲她粉嫩的唇瓣后,亦一同歇下。 一夜无词。 翌日。 赵文煊早早便起,轻手轻脚下了床榻,待顾云锦睁眼后,他已一身甲胄在身,准备停当。 赵文煊一袭泛着冷光幽幽冷光的玄色铠甲加身,腰间一条金兽面腰带,肩披猩红色大氅,脚蹬戎靴。他身材高大,矫健有力,完全撑开了铠甲的气势,英姿飒爽,气概不凡。 顾云锦头一回见男人披甲,相较于平日蟒袍在身的贵气威严,如今更是气势凛凛,男性阳刚尽显无遗。 她美眸一眨不眨,盯着男人英挺的五官,不由得失神了片刻。 赵文煊对她仰慕崇拜的目光是相当受用,不禁哈哈大笑,他上前两步,伸手搂过顾云锦,笑道:“锦儿可还满意?” 当然满意,实在是不能更满意了。 不过吧,这话不能说。 顾云锦嗔了男人一眼,娇哼了一声,下颌微抬,微微点头,表示,还可以吧。 她这副傲娇的小模样儿,让赵文煊爱得不行,他俯身重重地亲了她的粉颊一记,叫她口是心非。 难怪自古以来,情爱之事被人传颂经久不衰,实在两情相悦,实乃让人难以割舍,不知时光飞逝。 只不过如今万事俱备,赵文煊便是再觉脚下生根,也不得不狠了狠心,与顾云锦挥别出发。 临行前,赵文煊再次细细叮咛,说这明玉堂守卫重重,水泼不进,她自可安心养胎,无需担忧,他约摸一月便返。 虽然已听过好几回,但顾云锦依然再次郑重应了,并让男人要好好照顾自己,她与孩儿在家等他。 家,这个字眼很美好,赵文煊扬唇。 末了,他轻抚了抚顾云锦腹部,蹲下来对着肚皮说道:“父王要出门了,你与你娘好好在家,不许顽皮,你可知晓?” 男人表情很认真,语气很郑重,顾云锦没说什么听不见的话,而是微笑点头,说孩子知道了。 赵文煊站起,俯身轻吻顾云锦的的脸颊,狠了狠心,转身大步离去。 顾云锦就着丫鬟搀扶,跟到正房门口,站在回廊上,目送赵文煊,直到他高大的身影消失良久,她方在碧桃等人再三规劝下,依依不舍回了屋。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男人出门了,顾云锦才发现,自己想他想得厉害,心里空落落,看书注意力不怎么集中,连睡意也少了,孕期酣睡的情况大大减轻,常常干着一件事儿,便会分神想着,他这会儿该走到何地。 赵文煊同样惦记她,因此,每天负责往返王府与巡察队伍之间的心腹,除了打马传递重要公务之外,还多了一件差事,便是多捎上一封信了。 每天收到男人的亲笔信,便是顾云锦最雀跃的时候,赵文煊的信很长,除了关心她与孩儿以外,还会把每天的路径、见闻等一一写上,细细告知于她。 顾云锦细细看了,面上笑意不时加深,末了她再提笔,同样给男人回了一封颇有分量的信,事无巨细,皆写于纸上。 刚分开的几天,是最难熬的,顾云锦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想男人,明明从前赵文煊公务繁忙时,也是整天待在外书房的,同样见不到人,彼时她是心却很踏实。 好在她始终谨记自己有孕在身,努力调节情绪,并转移注意力,数日过后,她算是适应了赵文煊不在身边的日子,虽仍然记挂,但心不在焉的情况却好起来了。 这般翘首以盼间,顾云锦如饱腹般的小肚子,又长大了些许,虽穿上春装仍看不出来,但变化是有的,她细细写在花笺上,告诉了男人。 赵文煊果然很高兴,次日回信厚厚一叠,险些一个信封装不下,他还表示,他与司先生谈话间,顺道询问一番,司先生说这情况极为正常。 赵文煊如今与司先生交情极好,他知道对方性喜游历,便顺道邀请他到边关一览,要知道,这数道雄关除了巍峨壮观外,还是军事要塞,便是世外高人,独身也有很多地方去不得的。 司先生果然大喜,欣然同行。 不过可惜,他大约太兴奋,乐极生悲,前段时间赵文煊来信提起,司先生居然染了风寒,颇为严重,只得卧在车上养了几天病。 顾云锦惊叹,原来潇洒如仙人临世,医术精湛非常的世外高人,也是会染风寒的,还严重到了卧榻不起的地步,果然他还是一个人。 这般鸿雁传书间,日子过了大半月,也没人能打搅她,那柳侧妃倒是来拜访过一次,不过顾云锦警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随意捡个借口打发了,连院门也没让她进。 一日,顾云锦接到两封信,除了赵文煊惯例一封,另一封,则是京城过来的。 她定睛一看,这是武安侯府的来信。 顾云锦怀孕后,当时便修书一封,将喜讯告知娘家,除此大面上的书信外,还有另有一封是给林姨娘的,如今回信终于来了。 她离开亲娘千万里,虽觅得良人,但与林姨娘之间的联系,便只能仅凭书信维系。 顾云锦同样惦记林姨娘,一见武安侯府的书信,急不迫待便拆开,封皮里头果然套了两封信,一封是上官氏代表侯府所书,另一封则是林姨娘亲笔。 她拆了林姨娘那封,细细看了。 林姨娘对于女儿怀孕一事,那是喜极而泣,字里行间掩饰不住的激动欢欣,顾云锦怀的是秦王第一个孩子,不论男女,都可以说站稳了脚跟,只要好好剩下孩儿并养育成人,女儿一生都有了依仗。 顾云锦高嫁,整个武安侯府,担忧她过得不如意的仅一个林姨娘,慈母循循嘱咐,事无巨细,唯恐遗漏一处,看得她热泪盈眶,哽咽难语。 碧桃等人忙细细劝慰,并抬出了小公子,顾云锦方忍住了泪水,绞了热帕抹了脸,平复一番情绪,继续看信。 谁知信到了最后,林姨娘竟扔出了一个惊天大雷,直接把顾云锦的伤感炸飞,她口瞪目呆,不敢置信。 林姨娘居然也怀孕了,在信笺寄出的前一日诊出,怀孕刚刚一月。 她要有弟弟或者妹妹了。 顾云锦赶紧扒拉一下手指头,京城遥远,便是走了官方通信渠道,也要一个月时间才到大兴,这般说来,林姨娘此时怀孕两月。 她如今这身子快要四个月大了,换而言之,孩子出生后,会有一个小两个月左右的舅舅或者姨母。 碧桃见主子美眸圆睁,一扫方才的情绪低落,不禁奇道:“娘娘,姨娘说了什么?” 这话也就碧桃敢问,她与顾云锦一同长大,感情深厚,自然与旁人不同。 顾云锦抬头,眨了眨眼眸,道:“姨娘有喜了,比我还要小两月呢?” “太好了!”碧桃闻言高兴,她立即说道:“姨娘若能生个男孩,那就更好了。” 碧桃这话,顾云锦很赞同,因为她也是这么想的。 不是她不喜女孩,而是女孩子长大了后,终归要出门子的,一如顾云锦,日后想要回娘家,怕是不易;而男孩这不同,男孩将留在顾家娶亲生子,承欢膝下,让林姨娘晚年不再寂寞。 再扯远一点,将来若是顾氏的第三代分家了,林姨娘还能跟随儿子一同离府,当上老夫人,名正言顺享儿孙绕膝的福。 若林姨娘没有儿子,她就仅能跟着主母,届时分个小院子,日日期盼女儿外孙,孤零零终老。 对于古代女人而言,一个儿子实在太过重要。 因此,顾云锦惊诧过后,狂喜涌上心头,她未出门子前,便期盼林姨娘能再次怀孕,最好生个弟弟,好让亲娘日后不必寂寞,好在如今终于成真。 有了这些好处,尴尬的年龄差完全不是问题,瞬间便被她抛在脑后,古人成婚早,又讲究多子多福,叔叔跟亲侄儿一般年岁的事儿,实在太常见。 顾云锦心情飞扬,看过男人的来信后,顺道也把上官氏的信给拆了。 上官氏语气和蔼,大大夸赞了顾云锦一番,她也提到了林姨娘怀孕一事,并嘱咐孙女不必担忧,她会命人好生照顾,让顾云锦安心养胎,届时好为秦王殿下诞下麟儿。 祖母的承诺,大大安了顾云锦的心,在武安侯府后宅,上官氏拥有绝对权威与实力,只要她愿意出手,那么林姨娘必定能顺利生产,孩子也能顺利长大。 虽顾云锦清楚,祖母的举动,与武安侯府的利益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这并不妨碍她感激,好处受了就是受了,他日若是侯府有所求,在她有能力且不侵犯原则的情况下,她亦绝不推搪。 顾云锦兴奋一阵,稍稍平复情绪,提笔将三封信都回了,林姨娘怀孕一事,她也给男人说了,一并分享喜悦。 末了,顾云锦又吩咐捡了不少东西出来,分别给侯府与林姨娘的,方一道命人将信与物事送到前殿。 明面上,赵文煊也常常派人往返京城大兴两地,顾云锦之前给侯府林姨娘的信件物事,早就搭过多次顺风车,这次也不例外。 这次顾云锦并没有接到男人的回信,因为他当晚就回来了。 表面上,“秦王”仍在巡察边关,但实际上,赵文煊带着一众心腹护卫,轻车简从,一路疾奔,悄无声息回了大兴王府。 赵文煊进了王府后,立即从暗道穿行到明玉堂,打开隔间的暗门,回到屋中。 自怀孕后,顾云锦其实都睡得颇为酣甜,只不过,今夜无端醒了过来,她觉得有人轻轻撩起锦帐,将目光投向她。 她先一惊,随即便是一喜,王府守卫森严,尤其明玉堂,能这般肆意撩起她的帘帐着,不作第二人选。 可是,男人出门才二十来天,昨日通信他也并未提及。 顾云锦有疑惑,但还是迫不及待睁开美眸。 赵文煊一袭黑色窄袖劲装,并未戴冠,仅一支乌木簪子束发,正立于床榻前,大手撩起锦帐,微微俯身专注看她。 顾云锦瞬间欢喜,道:“殿下,你回来了。” 她一双美眸晶亮,俏面喜意难抑,赵文煊眉目更显柔和,他扬唇颔首,道:“嗯,我回来了。” 除了有事情需要处理外,男人也是惦记顾云锦,日夜兼程,一路急赶,这才提前回了府。 赵文煊本想看一眼顾云锦再去更衣的,不想她却醒了,他剑眉微蹙,道:“锦儿,可是我惊醒了你?” 他有些懊恼,要知道自从怀孕后,顾云锦夜间皆睡得极沉。 “没呢,”顾云锦含笑摇头,道:“突然就醒了,大约是孩儿知道爹爹回家了。” 说着,她纤手伸出被窝,欲碰触男人。 这个说法让赵文煊分外高兴,不过,他还是侧身避开顾云锦的手,并解释道:“锦儿,我先去沐浴更衣。” 春夜犹带寒意,赵文煊日夜兼程赶路,身上又沾有露水,顾云锦有了身子,他自万分小心。 顾云锦应了一声,赵文煊便虽不舍,但还是转身进了隔间,迅速沐浴更衣,换上干爽寝衣。 在歇息之前,赵文煊听到徐非的暗号,他出了外屋,招来徐非。 徐非也是刚回来,不过他一到地方,便立即去了解事情最新进展,回头见主子未歇下,便上前细细禀报。 赵文煊微微挑唇,笑意不达眼底,他淡淡吩咐:“放开守卫,让她们顺利进去。” 徐非领命,立即退下布置。 赵文煊冷哼一声,方转身回屋,上榻侧身搂着顾云锦,并轻吻了吻。 顾云锦偎依进他的怀里,赵文煊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大手搂着她,其中一只抚上她的腰腹。 大掌之下隆起,虽不明显,但要比出门前长大了一些,赵文煊叹慰,道:“他果然长大了不少。” “那是,他爹爹都出门快一个月了。”顾云锦纤手放在大掌之上,娇嗔道。 天知道,他有多记挂着娘俩。 赵文煊躺在熟悉的床榻上,心肺间全是眷恋的甜香,怀中是心爱之人,掌下是二人渐成长的骨肉,他觉得身心舒泰,连日奔波实乃明智之举,他侧头,轻轻摩挲她的墨发,柔声道:“我再不离开,我们一同看他长大,等他出生。” “好。”顾云锦娇娇应了一声。 “锦儿快睡吧。”赵文煊固然想与她多说话,但夜色已深,这个安排显然不大妥当,他说过两句后,便催促顾云锦快些睡下。 “嗯。” 男人回来了,顾云锦只觉一颗心摆脱了空落,回到了实处,她乖乖闭上眼睛,感觉到男人轻吻落在耳畔,她粉唇含笑意,意识坠入好梦中。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寒冬早消失无踪,大地焕发盎然生机。 只可惜,繁翠院经过了半个月的低气压,依旧没有恢复正常,柳侧妃的情绪起伏颇大。 诸仆了然,自明玉堂传出喜讯之后,殿下便没有再次踏入过繁翠院,虽说他准备巡察边关诸事繁忙,但每隔几日去看望一下顾侧妃却还是有的。 自殿下离府后,繁翠院更是如一潭死水般,每日下仆们心下忐忑,蹑手蹑脚当差。 这日晚膳后,柳侧妃回到里屋,斜倚在榻上,接过小丫鬟奉上的茶盏,正要掀起碗盖喝一口,不料她垂首间,却见小丫鬟屏息而立,战战兢兢。 柳侧妃秀眉一蹙,随手一掼,“噼啪”一声响,茶盏粉碎,碎瓷溅了小丫鬟一身,她娇喝一声,道:“快滚!” 那小丫鬟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吓得脸色青白,连爬带滚退往屋门。 柳侧妃一脸阴郁,哼了一声,“不识好歹的东西。” 金鹃撩起门帘子,与小丫鬟擦身而过,她瞥一眼地上的碎瓷茶水,不由得拧了拧眉心。 自正月起,每天至少几回,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了。 不过也好,这柳氏女若非这般眼光浅窄,怕也不会如现在一般好掌握。 金鹃眉心松了下来,她进了门,朝榻上的柳侧妃打个眼色。 柳侧妃一阵烦躁,但也不得不挥退屋里的丫鬟婆子,仅余画眉金鹃两婢。 “这又是怎么了?消息前两日不是刚传过么?”她面色奇差,不耐烦道:“本妃已两个多月没见过殿下,该想的都想过一遍了,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柳侧妃话罢,灵光一闪,她抬头看向金鹃,急切道:“你们的人不是很厉害吗?到殿下那头敲敲边鼓去,好让殿下往繁翠院来。” 金鹃嘴角微微一抽,道:“娘娘无需焦急,这次并不是让你传消息,而是另有要事。” 对方回避的态度说明一切,柳侧妃刚燃起的希望熄灭,她重新靠回软塌,懒懒道:“何事?” “太复杂的事,本妃是无能为力的。”她面无表情说道。 金鹃不以为忤,笑了笑,直接道:“请娘娘找个借口,往前殿而去。” 此话一落,柳侧妃漫不经心的姿态端不住了,她立即瞪大眼,绷紧身子坐直,失声道:“你说什么?” 秦王规矩很严,王府前后界限分明,不要说如今了,便是柳侧妃最得宠时,她也没到过前头。 面对柳侧妃的瞠目结舌,金鹃却不紧不慢,道:“你过不去了不要紧,只需要制造些混乱便可。” 柳侧妃神色有几分狐疑,她上下打量金鹃几眼,眉心紧蹙,道:“你们意欲何为?” “娘娘此言差矣,”金鹃微笑,不疾不徐道:“不是你们,而是我们。” “娘娘大概忘了,您与我们是一起的。”金鹃笑容一敛,神色认真严肃,话语有不容抗拒之意。 柳侧妃垂目,沉默不语。 “娘娘,”金鹃却没有停下,她淡淡道:“事不宜迟,请罢。” 话罢,她便直接出门,命人给备下软轿,说主子要出门。 下边人效率很高,很快软轿便备好了,不论柳侧妃作何感想,她都坐上了软轿,往前殿去了。 金鹃并没有跟上去,目送柳侧妃软轿出了院门后,便立即折返。 柳侧妃就这么往前殿而去,想当然的,她连后宅都没能出去,在连接后宅与中殿的内仪门处,一行人便被人截下了,守门的太监婆子铁面无私,半步不肯退让。 来回扯皮后,柳侧妃大怒,繁翠院的下仆与守门人纠缠了一番,直接惊动王府护卫。 这些护卫也不多说,直接抛出一句,“殿下早有令,闲杂人等不得擅闯前殿、中殿,若有违者,杀无赦。” 护卫当然不会杀柳侧妃,但繁翠院的下仆若敢再来,就不是开玩笑的。 诸仆噤若寒蝉,无人敢向前,柳侧妃也算制造混乱成功了,于是她吩咐打道回府,一行人灰溜溜地回去了。 进了繁翠院,柳侧妃不等软轿停稳,便直接撩起轿帘下去了,她黑着脸冲进正房,不想一抬头,又见金鹃立在前头。 “娘娘请。”金鹃面带微笑,撩起里屋门帘示意。 柳侧妃面色阴沉,领着画眉进了屋,她恨恨看向紧跟进房的金鹃,道:“还有何事?” “娘娘无须烦躁,”金鹃笑了笑,说:“还有一事,若娘娘办妥,日后便无需再劳烦娘娘动手。” 她行至柳侧妃身前,继续道:“那便是……” 金鹃面有笃定之意,不紧不慢开口,只可惜她话未说完,声音却被迫中道而止,在安静的室内,尤显突兀。 只见柳侧妃闪电般抬起左臂,飞速在金鹃颈侧一劈,力道看似轻柔实则却重若千斤,轻轻“啪”一肉击声响起,她顺利正中目标。 刹那间的变化,如迅雷不及掩耳,让人骤不及防,金鹃瞬间便倒下,她双目陡然大睁,满脸不敢置信,死死盯着面前的柳侧妃。 只可惜,对方动作快准狠,金鹃失了先机,已无招架之力,眼眸一闭,便昏迷了过去,她的身子直直倒下,往身边高脚香几上的汝窑美人觚砸了过去。 一直侍立在屋内的小丫鬟画眉,在柳侧妃刚抬手时便动了,她脚步快速挪移,在金鹃要砸到美人觚之前,将其接住。 画眉表情冷冷,一扫平时不设城府的直率模样,动作干脆利落,她接住金鹃后并未停下,而是直接将手上人往另一侧一抛。 金鹃的身子重重落在地上,不过由于地上铺有厚厚一层毡毯,因此只发出了闷闷一声响,并无太大动静。 柳侧妃垂目,淡淡看向地上之人,浓妆艳抹的面庞上,昔日妖艳妩媚的神情已一扫而空,颇有几分肃然冷冽,与平日竟判若两人。 此刻屋内并未燃起烛火,夕阳的余晖落在窗棂子上,微微黄光映照在她的侧脸,长长的睫毛下,有两小片阴影,柳侧妃此刻神情格外冷酷。 柳侧妃挑唇,笑意却毫无温度,哼了一声,随意一脚狠狠踢在金鹃身上。 她装傻充愣近一年,在金鹃面前委曲求全这么久,今儿终于不用忍了。 柳侧妃愤愤不平,又踢了金鹃一脚,若非将这人杀死后不好处理,唯恐影响其他,她不介意马上结果了对方。 旁边的画眉见了,眉心一蹙,说道:“六姐,快些办事吧,任务要紧,迟则唯恐有变。” 被称为“六姐”的柳侧妃听了,也不敢再耽搁,她蹲下身子,与画眉一同搜金鹃的身。 很快,二人在金鹃身上搜到一张极薄的绢布,折叠得极小,被对方密密收在最贴身处。 画眉大喜,道:“消息果然没错,越王那边正要动手。” “方才混乱时,他们应该开始行动了,”柳侧妃赞同点头,道“他们的目标与我等应是一致,如今正好借了对方的力量,想必更易成事。” 她笑道:“事成之后,咱们正好回京城,这什劳子侧妃小姐,我也是当够了。” 画眉欣然称是。 原来,眼前的“柳侧妃”,却并非真正的柳大小姐,她真实身份乃是太子亲自培养的心腹探子之一,赐婚前,便已潜伏在柳家,借助越王张贵妃妃之力,顺利进了秦王府,一边敷衍越王方,一边暗暗联系己方人马,悄悄筹谋算计。 真正的柳大小姐,早已一命归阴。 柳父当年在靖海伯手下当门客时,原配便没了,留下一个女儿。没多久后,柳父便时来运转,被主公选中,由于要消失一年准备各方面事宜,他便将女儿放在小庄子上,让奶娘照顾。 柳父好运不止一桩,他中了进士授官后,因处事圆滑,颇得上峰欣赏,上峰就将一个庶女许配给他做填房。 这继室颇为厉害,而柳父又看中对方娘家,于是,柳大小姐便一直不得归家,只能养在庄子上。 柳父偶尔会去看看她,不过时日长了,这频率越低,柳小姐有时长达一年,也不能得见父亲一面。 这样的成长环境,直接导致柳大小姐性格偏弱,看见父亲也不敢抬头,父女之间无话可说。 本来,柳小姐长大后,选一个憨厚夫婿,也不是不能过好。只可惜,恰在这时,越王打算往秦王府放人,于是,靖海伯在合适的心腹家中仔细筛选过一遍后,她竟是被挑中了。 是以,柳父打算接女儿回家,准备参加选秀。 事情到这里远未结束。 此事进行期间,却太子偶然获悉,他同时知道的,还有靖海伯安排柳父为官之事,他大喜,立即便安排了两个计划。 其一,便是将消息有意无意间,透露出去。 太子知道赵文煊在皇宫中肯定放有探子,这个消息涉及越王党机密,对东宫尤为重要,他一边暗暗地筹备行动,另一边却借机试探赵文煊的心意,看他是否心向东宫。 后来,赵文煊虽没掺和,但却立即将消息递过来,太子还算满意。 其二,便是在柳小姐身上做文章了。 太子查清了柳家父女的纠葛后,刚好手底下又有一个形貌肖似柳小姐、年龄又相仿的女探子,在柳父派人接女儿之前,他命人设法将人替换下来,用女探子顶替了柳小姐。 这女探子颇有能耐,加上庄子上的下仆散漫,她顺利潜伏下来了。 从庄子回到柳家,“柳小姐”仅带了一个丫鬟,这个便是“画眉”了。 选秀过后,借着张贵妃越王之力,两探子潜伏进了秦王府。 由不得父亲欢心的女儿,到备受宠爱的亲王侧妃,“柳侧妃”一朝得志,从懦弱不安转变为跋扈张扬,她将一个胸大无脑的女人演绎得无懈可击,比之梨园戏子,还要更胜一筹。 在潜伏期间,柳侧妃二人早接到了新任务,这任务恰好与金鹃等人如出一辙,于是,今日时机恰当,她们便利落放倒了对方。 画眉展开从金鹃身上搜出的薄绢,上面赫然竟是大兴王府的地形图。 不过,这地形图并不完整,除了后宅较仔细外,中殿前殿只画了很少的一部分,关键地方如赵文煊的外书房、寝殿等位置,更笼统只有一个空白的圈。 柳侧妃伸手入怀,掏出一幅类似的薄绢地形图,展开,画眉比对两者差异的地方,将缺少的位置一一加上去。 从金鹃身上搜出的地形图,是越王方探子努力的结果,而画眉两人手头上的,却是太子势力所得,如今两者相结合,则是目前二人所能得到最详尽的。 画眉匆匆画好,柳侧妃推开窗棂子,探头一看,回身道:“如今月黑星疏,正是时候,我们马上动身。” 秦王巡察边关,带走大批人马,而越王一方今夜行动,她们正好乘机而入。没有比现今更合适的时候了,若是耽搁些时日,待秦王折返,那任务誓必寸步难行。 画眉闻言,立即点头,这话她很是赞同。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一切准备就绪,柳侧妃随意一伸手,推倒了高脚香几上的那个汝窑美人觚。 正房传出“哐啷”一声巨响,本垂首候在回廊上的诸仆闻声,不禁缩了缩肩膀。 画眉挑起门帘子,出了正房,对院中诸仆道:“娘娘心绪不佳,要独自儿静静,命你等立即回房,无召不得外出。” 最近这段时间,柳侧妃经常暴怒,责罚下仆不再话下,如今诸人避过一劫,暗自庆幸,也不再多想其他,立即返回后罩房下仆居处,紧闭门窗不提。 片刻后,院子中静悄悄地。 有一个小太监伺机进了繁翠院,闪身进了正房,他手里提了一个包裹,如今递到两女手中,并悄声说道:“各处已经动起来了,包括越王那边,你们快些,宵禁后就不好办了。” 柳侧妃二人郑重点头。 那小太监欲离开,想了想,他又压低声音,仔细嘱咐道:“我立即去安排各处接应,此次任务事关重大,你们要多注意。” 他言下之意,便是希望任务能成功,否则的话,多年苦心安排下来的探子,恐怕就要白白损失殆尽了。 这事情,柳侧妃画眉也很清楚,她们神情严肃,再次应了。 事不宜迟,小太监离开后,柳侧妃二人立即打开包裹,将里头的小太监服饰迅速换上,并在脸上涂抹一番,立即便出了门。 她们的目标是穿过中殿,抵达赵文煊的外书房。 天色已暗了下来,柳侧妃二人又在脸上整饰了一番,她们模仿得不错,因此顺利到达中殿与后宅的接壤处。 她们并没有凑往内仪门,而是在间隔内仪门有一段距离的封护檐墙下停住。 片刻后,内仪门那边喧哗声起,再次引来护卫们关注,柳侧妃二人依旧没有动静,不久,喧哗未停,王府西路后方竟有浓烟冒起,隐隐火光闪现。 “走水了!走水了!”有人高呼。 柳侧妃二人屏息以待,终于见得本来寂静万分附近,某几处墙头树梢位置,有什么微微一动。 二人松了口气,这便是府里的暗卫,他们终于挪动了。 柳侧妃当下毫不迟疑,携手画眉,二人轻轻一纵身,竟跃上高达数丈的檐墙,无声无息落在屋顶上。 想来也是,金鹃武艺了得,若非柳侧妃身手并不逊色于她,即使毫无防备,亦不可能瞬间将人放倒。 画眉亦然。 二女身上太监服是蓝色的,溶于夜色间并不起眼,她们一旦上了屋顶,便抓紧时间,立即往前头而去。 太子越王两边的探子都动了起来,一路上,总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及时发生,将守卫者吸引过去,余下的小许,亦被二女放倒。 最后,二人来到前殿外书房所在位置。 这处守卫森严,并不能被任何意外所吸引,柳侧妃二人等待良久,外书房护卫依旧稳守岗位。 二人面色阴沉,再耽搁下去,等诸多乱子被平息,事成之后要离开,只怕难上加难。 这个情况,她们之前预料过,如今正好有应对措施,二人对视一眼,画眉点了点头,猫着身子退开,从另一边进去。 画眉的身影,自然被守卫发现了,一声招呼后,数人上前开始围捕入侵者。 她早有了心里准备,立即纵身堪堪闪开,同时探手入怀,扬手将一把药粉撒出。 几个守卫反应极快,立即掩面退后,不过画眉有备而来,选的是上风位置,夜风一吹,他们难免碰触到些许。 这药粉有点儿古怪,被它碰触到的皮肤,立即便传来火灼般巨痛,数人虽心智甚坚,但一瞬之间,呼吸仍重了几分。 画眉借几人后退之机,再次大撒一把药粉,然后作势往外书房冲过去,守卫队长见了,挥手道:“再来人,给我把这宵小拿下。” 其他守卫听令,立即分出人马,前后夹攻画眉。 实际上,画眉身手并不比面前任何一个护卫强,她也就仅靠一开始的不明药粉攻势先声夺人罢了,这般下来,她立即手忙脚乱,连探手入怀的空子都腾不出来。 她瞥一眼柳侧妃位置,咬牙支撑。 其实以这等局面,画眉应该瞬间落败才是,不过奇怪的是,守卫们继续围捕,人越聚越多,个个动作颇大,仿似奋力交战,她却还没倒下。 不过片刻功夫,画眉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心中一颤,福至心灵想到一个可能,立即大惊失色,她忙抬头看向柳侧妃位置,就要疾呼。 可惜为时已晚,一个护卫悄然来到队长身边,点头轻声道:“进去了。” 队长颔首,抬臂一挥,并加了一句,“留活口。” 他一声令下,画眉马上便被活捉,她捂着伤处倒地重喘,心中一狠,牙关当即便要用力。 队长眼疾手快,俯身抬手,已掐住画眉脸颊,他手中微微使了巧劲,分开她的嘴巴,另一只手快速探入,取下画眉下方左右两颗后糟牙。 他垂目一瞥,其中一个牙齿中空,里头果然藏有毒囊。 队长嗤笑一声,松开手,将画眉扔下,随即吩咐方才沾了药粉的下属先去诊治。 他静静站立片刻,又有一下属近前来,悄声禀报,“那人已出去了。” 队长点头,随即挥手,让聚拢在一起的守卫们回归各自岗位,指了指地上被制住的画眉,吩咐道:“殿下有命,将此人押倒暗室里去。” 画眉随即被拖了下去,大伙儿各就各位,方才混乱一幕,仿若幻觉。 再说柳侧妃。 画眉亲身上阵,引开诸多守卫之后,柳侧妃立即寻了空隙,好不容易才悄悄潜到书房后窗之下。 她拔出匕首,小心撬开窗棂子,手撑着窗台一使劲,人便翻身进了屋内。 主人外出,外书房并未燃起烛火,黑漆漆的,柳侧妃屏息凝神,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抬头观察侧耳倾听。 屋里空无一人,静谧万分,仅听到外头传来的交手声。 画眉虽身手绝佳,但寡不敌众,恐怕撑不了多久,柳侧妃立即起身,借着小许微光,眯着眼无声打量书房各处,重点放在紫檀木大书案左右。 之所以牺牲画眉,让柳侧妃进来,全因她有一项无人能替代的本领,那便是善于勘破各类小机括。 柳侧妃的培训方向,除了武力,便是寻找并破解各种室内藏物暗格,她天赋不错,被安排到柳家潜伏前,已将小机括学得很好了,若非因为太子的突然布置,她还准备继续了解大型暗门。 她已经过无数次训练,端详一番后,便锁定了目标,位于檀木大书案左侧的一个多宝阁上。 柳侧妃信步上前,抬手在多宝阁上敲打片刻,便发现了端倪,她垂目,看向面前一个粉彩八仙束口瓶,将两手放在瓶子上,尝试左右挪动。 她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法子,“咯”一声微响,束口瓶下陷翻转,一个不足尺宽、仅五指高的方形乌木匣子被升上来。 柳侧妃心中狂跳,小心打开乌木匣子,只见里头铺着红色锦缎,中间是放有一枚铸造成兽形青铜器物,不足巴掌大,表面光滑,背部刻有铭纹。 她一见此物,立即大喜过望,这一枚虎符,秦王掌封地边关数十万大军的印信,铸造好了后,一劈为二,其中一半在边关统帅处,另一半则在秦王手中。 调遣秦地兵马有两种方法,一个是秦王亲临;第二个便是秦王派人持虎符传令,领军统帅取另一枚虎符验合,成功后,军将才能听命行事。 反正只要有了虎符,能操作的地方就多了。 去年进入冬季后,建德帝数度大病,太子心中蠢蠢欲动,不过,他如今手里最大的牌面,其实是同母家的秦王手上兵马,虽然秦王表现并无异处,但上位者的疑心病他有,因此,任务年前已传到柳侧妃等人手里了,那便是这枚虎符。 太子并不是要盗取,而是要替换,虎符大致尺寸他知道,打了一枚类似的,先替换上,反正这物事,赵文煊必定谨慎收妥,平日不可能常常翻看,只要表面差异不大的话,不到真用上那天,混过去的可能性太大了。 而且,以建德帝的年纪病情,太子认为,这蒙混过关的时间,或许也不会有。 正月的时候,建德帝又大病了一场,一度不起,太子见柳侧妃等人还没有动静,已经命人连连催促。 今儿柳侧妃好不容易等到机会,当然不肯放过。 她一打开匣子看清,立即探手入怀,取出一个锦囊,倒出一枚类似的虎符。 柳侧妃打量两眼,两枚虎符看着十分相似,唯独铭文不一样,子母口也有些差异,不过只要不是放在一起细看的话,就这么骤然一观,基本无甚区别。 她心中一松,主公的计划,可行度还是很高的。 柳侧妃迅速交换两者位置,将匣盖阖上并降下去,粉彩束口瓶升上来,一切了无痕迹。 她仔细放好换来的虎符,小心按照原来路径,翻出了后窗,悄悄潜离开书房范围。 画眉的身手,让柳侧妃刮目相看,竟然拖住了大亮守卫不少时候,让她得以顺利离开,只可惜好景不长,那边火势早被扑灭,明暗护卫回归岗位,前殿、中殿的守卫力度超乎她想象,即便不断有人牺牲自己制造意外,她依旧被发现了。 柳侧妃瞬间成为焦点,大量明暗护卫涌过来,她的同伴誓死抵抗,让她逃走。 她当机立断,往后宅方向飞速逃去,那地方更熟悉,守卫也相对薄弱,最重要的,她们的人更多。 柳侧妃的判断很正确,己方的人全部出动,再加上借了越王一方的势,她虽受了不轻的伤,但到底顺利抵达了一处角门。 她大喜,只要出了角门,奔出一段距离后,自有人接应,任务也宣告成功了。 只可惜这次露了行藏,怕是秦王能猜到虎符之事了,不过这也无妨,她们事前,已经推测过这个可能性,毕竟此次行为,犹如火中取栗,能中了目标已不错了。 秦王失了虎符,此乃何等大事,一旦宣扬出去,他誓必威信扫地不说,便是面对皇帝,他亦无法交代。 因此,他必不会声张,并会选择按下此事,并暗暗派人寻找夺回。 柳侧妃一笑,届时,虎符已经在主公手上,秦王又如何能夺取。 后面追兵渐近,不过她此刻已能看见角门,柳侧妃不顾力竭,当即猛提一口气,急速往角门而去。 柳侧妃掠近角门,距离漆黑的门扇进二丈距离,眼看着成功在望,她喜形于色。 不想在这时,变故却陡生。 黑灯瞎火的门房处,竟闪过一条人影,不偏不倚,正好挡在柳侧妃面前,那人影身材纤细,看着不似男子,她抬起头来,微弱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那熟悉的五官,却让收势不及的柳侧妃心头巨颤,登时大惊失色。 这人竟是金鹃。 金鹃微微一笑,抬手便制住了直扑过来的柳侧妃。她以逸待劳,精力十足,而对方已是强弩之末,又骤不及防,此动作轻而易举。 柳侧妃瞪大眼睛,惊道:“你,你……” 金鹃却无半分赘言,她制住柳侧妃后,立即搜了她的身,须臾便将锦囊搜出,她打开一看,里头正是虎符。 后面,蔡明紧随其后出来,先奔往角门,此时已将门打开,他回头急道:“好了没,要快!我们的人顶不了多久。” 金鹃点头,收好锦囊,随手将柳侧妃往地上一扔,转身便与蔡明飞奔而出,瞬间便消失在黑夜中。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柳侧妃二人绘画地图完毕,换好衣裳,便出了繁翠院,正房里屋,独留下一个金鹃,还横躺在地面上。 她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紧接着,窗外树梢上,有人影一晃,上面盯梢的暗卫,已追踪柳侧妃画眉方向而去。 金鹃依旧独自躺着。 由于下仆们被吩咐不许出屋,正房无人掌灯,黑黝黝的一片,仅从窗棂子的绢纱上透进些许微光,正映照着在金鹃的小半张脸上,半明半暗。 倏地,躺在地上的金鹃,竟突兀睁开眼。 她面无表情,身体其他部位纹丝不动,唯独两颗眼珠子微微一转,扫向左右,朦胧的月光照亮了她的一边瞳仁,而另一边隐藏在黑暗中,显得有几分诡异。 确定附近无人后,金鹃一个鲤鱼打挺,直接跃起,她唇角微微勾起,笑意有说不出的讽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柳侧妃二人及其背后的主子,想当这黄雀,也要看她们乐不乐意。 柳侧妃画眉背后的主子是太子,金鹃早就知道了,早到什么程度呢,这便要追溯到她刚领任务,侍候在“柳大小姐”身边之前。 早在几年前,越王留京之时起,一场储位的攻守战便开始了。 太子想方绞尽脑汁欲击倒越王,越王何尝不是在百般设法取而代之。 秦王作为太子一个最有力的拥护者,东宫的天然屏障,随着他的实力增强,越王自愈发警惕重视。 越王之母张贵妃多年独宠,她的势力早已占据大半个后宫,不知不觉间,甚至渗透进了坤宁宫,早在皇后欲将章芷莹嫁予秦王为正妃之时,她便知道了。 本来这表兄妹成亲,巩固太子、秦王、庆国公府三者之间关系,挺正常的,张贵妃也不在意。 不过问题是,太子与章芷莹那点破事不算太隐蔽,也就皇后等人以为是表兄妹亲情罢了,张贵妃立场客观,早一眼便能窥破。 张贵妃知道了,越王自然也清楚,他灵机一动,生了离间东宫与秦王关系的心思。 他命人观察章芷莹一番后,觉得以这人秉性,应该无需他动手,对方便能把事情弄得极度糟糕,于是,越王便没有了往这方向谋划的心思,打算最多就适时扇扇风罢了。 他另一个计划,那便是柳父、柳侧妃之事。 越王先向外祖父靖海伯示意,让他有意无意在太子的人跟前,露了一点痕迹。 太子果然顺着痕迹摸上来,发现了柳父。 同时,张贵妃开始使力,设法欲让柳小姐赐婚进入秦王府。 果不其然,太子大喜,不但以此事试探秦王,还用女探子顶替了柳小姐。 虽这柳小姐之事,有点出乎了越王的意料,不过这也不妨碍他立即改变谋算,将计就计。 越王胆子不小,行事也果决,不然他就不会夺嫡,很早之前,他便设想过赵文煊手上的虎符,只不过一直不得其法罢了,如今太子一插手,他似乎看到了些许希望。 这事很难,就算让派人一直潜伏下去,或许也无任何动手的机会,毕竟他这位四皇兄,可不是一个草包。 不过,人先放进去也是好的,就算这事不成,往后未必不能在其他方面动手,于是,越王便精心挑选了一个女探子,放在“柳小姐”身边,好伺机而动。 这人便是金鹃。 金鹃一直都知道柳侧妃与画眉的底细,她的角色扮演也十分成功,那二人丝毫没发现不妥。 越王与金鹃都没想到,机会那么快便来了。 建德帝数度病倒,一度病势危殆,让太子心急如焚,连连催促柳侧妃动手,偏偏年后,赵文煊惯例巡察边关,带走大批明暗护卫。 且由于顾侧妃的怀孕,想当然的,赵文煊必然会将明玉堂列入守卫重点,这又分走了不少留守人员。 天赐良机,失不再来。 越王一方,先遣人跟踪秦王仪仗队伍抵达边城,确认赵文煊本人真在巡察边关后,立即折返,随后,这边便密锣紧鼓地行动起来。 大兴王府规矩森严,说实话,越王虽费尽心思,但安插进去的探子并不多,且里头岗哨重重,秦王手下不乏强兵悍将,即便守卫的人员少了,虎符这等重要物事,也不是这少许人马能轻易取得的。 这时候,借助抱有同样目的的东宫势力,便势在必行。 这小半个晚上,柳侧妃进出外书房,太子一方人脉全部动起来配合,几乎全部折损;而越王这边也没好到哪去,只是他们若不尽力协助,单凭太子方,断断是无法让二人得手的。 这般损兵折将,金鹃当然不允许失败,她早已推测好柳侧妃奔逃的路线,在小角门等着她,一见对方,立即便夺取虎符。 金鹃成功了,而且她很幸运,这角门正是蔡明值守之处,她不必再想方设法,越过那巍峨如小城城墙般高大的王府院墙,只要直接开了角门,便能往外边飞速逃去。 此时已成功了一半,只要二人出了大兴城,便有己方人马接应,按王府如今留守人手,仅分出一部分来追截,肯定堵不住。 护卫军方面,非秦王本人亲自调动,其他人是不可能如臂使指的,刚好秦王远在边关,等护卫军统领核实情况后再行动,恐怕会慢了一拍。 就这么一拍,事情便会发生许多变化了。 金鹃蔡明很顺利,直接出了城,两人大喜,脚下没敢缓上半分,直接往目的地掠过去。 奔出二三十里地,前方便见一处峡谷,这地方树木葱葱,黑夜中正适合隐蔽藏身,穿过峡谷再走一段,便是四通八达的道路,届时使上障眼法,诸人四下奔逃,便如江流入海,再难追踪。 金鹃二人精神一振,脚下加快几分,穿过树林子,冲进峡谷。 里头已经有一行百多人在等着接应了,这些人服饰各异,有脚夫农民装束,也有作侠士商人打扮的,正为稍后的四下奔逃后做准备。 为首是一个年约四旬的男子,作挑夫打扮,他满脸风霜之色,粗糙的大手青筋暴突,正拿了一跟扁担,看上去不过是一个寻常百姓,若非出现地点不对,怕是无人发现不妥。 不过,挑夫抬首,那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目光异常锐利,他看向急速掠过来的二人,沉声道:“事成了吗?东西呢?” 金鹃来不及说话,点了点头,同时掏出锦囊递过去。 挑夫立即接了过来,打开垂目一瞥,面上当即一喜,他随即敛住,将锦囊收入怀中,干脆利落吩咐道:“走。” 众人听令,立即便要转身,不想这时,挑夫却又突兀抬手止住,他面色惊疑不定,仰头左右打量。 他似乎听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在场所有人中,挑夫功夫最高,其次是金鹃蔡明,两人随即也隐约听见了些,面色一下子便沉了下来。 挑夫左右顾盼,突然,他感觉到有一道视线正注视着自己,很强烈,他心下一惊,倏地转过身去,直直看向那处。 今夜月色只能算一般,微光照在峡谷丛林中,尽头高处,有一块巨石,上面竟悄声无息站了一个人,那人虽背着光,但挑夫却知道,他在冷冷盯着自己。 挑夫眼眸陡然圆睁。 他动作很大,下面诸人循着方向看过去,见了人影,俱大吃一惊。 这人缘何在此? 事涉机密,所有人都不认为是巧合。 那巨石上的人,正是徐非,他奉赵文煊的命令,年前便按部就班进行部署,如今正是收网的时候。 徐非也没废话,直接一扬手。 随着他的动作,四周突兀燃起一圈火把,原来暗卫们早已悄悄潜行,包围住了小峡谷,后面还有冯勇带了一队护卫军跟上,军士身手比不得暗卫,行动难免有声响,挑夫听到的声音,正是他们行走间发出。 敌方接应人数不知有多少,赵文煊这次旨在将太子、越王的人一网打尽,以肃清将王府内外的,因此,前来围剿的人数不少。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对战,徐非冯勇一方并没废多少力气,军士们先居高临下几轮箭雨,下面的人除了挑夫几个身手最高的,基本都倒下了,接着暗卫们出手,很快就将人全部拿下。 不过可惜的是,挑夫功夫高,勉强挡住攻击,他寻了个空隙咬破齿内毒囊死了,活口少了一个。 事情已处理完毕,冯勇留下打扫战场,徐非则命下属压着几个活口,匆匆返回王府复命去了。 …… 这一夜,大兴王府里外暗流涌动,多少人精神抖擞,彻夜不眠。 明玉堂却一如既往静谧,外面的风浪并没有波及到此处,赵文煊早安排好一切事宜,吩咐底下人去办后,他便拥了足有一月未见的顾云锦,安然到天明。 春眠不觉晓,顾云锦又有了身孕,躺在久违的温热怀抱中,她好梦正酣,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大亮。 她刚睁眼,一个轻吻落在粉颊上,赵文煊微笑,“锦儿醒了。” “嗯”,顾云锦顺着锦帐缝隙,望一眼外边天色,她有些羞赧,话说,怀孕后睡得多,吃得也增加不少,真有点儿向懒婆娘靠拢的趋势。 赵文煊一眼便知,抚了抚她的鬓发,笑道:“能吃能睡,才是好事儿,锦儿如今可是双身子。” 男人这么一说,顾云锦立即点头,就是这个理儿,她吃的睡的都是两人份,能不多么? 这么一想,她便理直气壮起来了。 赵文煊好笑,轻拍了拍她的背,道:“我们起罢。”再不起就耽误早膳了。 二人随即召人进屋伺候梳洗更衣,妥当后,赵文煊陪顾云锦用罢早膳,便道:“锦儿,你先歇着,我须出去一趟。” 昨夜的事,该进行最后处理了。 顾云锦了然,顺从点头。 赵文煊扶她回了里屋坐下,又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出了正房。 他一出门,徐非便出现请安,二人并没有出明玉堂,而是直接绕到后边的小抱厦,打开机关进了暗道。 “殿下”,徐非探手取出一个锦囊,里头正是今晚各方抢夺的那枚虎符,他躬身呈上。 赵文煊接过,瞥了一眼,微微冷笑,这一枚虎符同样是假的,是他特地命人精制而出的诱饵,真的那一枚,他并没有放在外书房。 这些人的想法不错,只是凭什么认为,他手头上有真品,就不能伪造几枚假的。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赵文煊目光幽深,这替换虎符的计划,上辈子大约也是有的,只是他在当时,身体已经极为不好,顾云锦也同样怀了孕,他不可能离开王府。 于是,他上辈子便没有巡察边关。 赵文煊没离开,自然不会带走大批明暗护卫,这样的话,那两边替换并抢夺的虎符的任务,便没有了进行的先决条件。 因此,这事儿,上辈子一直在酝酿,却无法实施。 赵文煊冷哼一声,随手收起锦囊,转身往暗道行去,徐非紧跟其后。 在大兴王府底下,除了暗道以外,其实还设了暗室,这些暗室,便是进行秘密审讯的地方。 暗道联通机关重重的暗道,深藏地底,不见天日,一旦被囚便插翅难逃。 赵文煊步伐不疾不徐,穿行于曲折迂回的暗道,抵达了暗室,他并没有直接往刑讯室而去,而是脚下一转,拐进隔壁一间净室。 当年耗费数载才完工的地下工程,所用能工巧匠不少,竣工后效果亦极佳,这净室便是其中一处。 净室与刑讯室相隔一道厚厚的石墙,墙上设计巧妙,净室这边可以清晰听到那边声音,反之却不能。 是墙上还镶嵌了一块不小的水晶状物事,净室看那边是透明的,而刑讯室看过来,确实漆黑一片。 净室里头,早设了案椅,赵文煊在透雕麒麟纹靠背圈椅上落座,立即有人奉上清茶,他接过呷了一口,便随手放下。 “回禀殿下,我等无能,未能让这几人开口。”负责刑讯的头领单膝下跪,垂首利落禀道。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懊恼自咎。 赵文煊并不在意,摆摆手示意这人起来。 培训探子,其中一项重要课程便是抵抗刑审,毕竟这些人深入敌营,身份败露被捕,严刑拷问必不可少。 尤其那边几个,没有几分真本事,是当不上小头领的,毕竟他们知道的事情更多。 之前,赵文煊下令要活口,底下人审问也不敢弄死弄残,出手有了顾忌,撬开他们的口便更难了。 昨夜没能审出什么,赵文煊并不觉得奇怪。 他食指轻敲扶手,吩咐道:“先随意选一个,出手无需顾忌,生死不论。” 徐非与刑讯头领立即应是,转身出了净室,往那边去了。 赵文煊抬首,淡淡扫了那边一眼,便重洗端起茶盏,撇了撇茶叶沫子,徐徐喝着。 此举目的是震慑,便是选中的人嘴巴硬,那也没关系,一个死了,便直接告诉其他人,这回是动真格了。 若其他人中,有不想死的,便会开口说话。 不过,若所有人都不畏惧死亡,亦不足为奇,届时再另行设法不迟。 柳侧妃等人一列排开,正四肢打开呈大字型,被悬于正对大门的墙面上,他们发髻散乱,身上衣衫破碎,血痕斑斑,正垂首看不清面容。 虽说不能弄死弄残,但一夜刑讯过去,几人伤痕累累是必然的。 不过他们虽分属两派,主子们彼此间恨不得对方立死,但此时却不约而同沉默不语,半声也没有吭。 徐非眉峰不动,进了门后随意一扫,便指了位于左边第一个的蔡明,道:“动手,生死不论。” 立即,便有数人领命上前。 其他几人闻言心头一凛,马上抬头看去,见了新出现的,且明显级别更高的徐非,立即明白过来。 经过昨夜的热身,终于要动真格了。 柳侧妃昔日浓妆艳抹倍显妖娆的面庞,如今一片冷肃,她五官依旧娇媚,但已不见半分俗艳,狠狠呸了一口后,她冷道:“有什么花样儿,尽管使出来,我若是哼一声,便跟你们这群龟孙子姓。” 一夜水米未进,又失血不少,柳侧妃本带磁性的声音很沙哑,听着有一种砂砾摩擦过的粗糙感,在烛火摇曳的暗室中听着,颇为渗人。 但不论是审问的,还是被审的,所有人皆不为所动。 分别被捆在柳侧妃左右的,是金鹃与画眉,前者面无表情,仿若没听到任何人的话语,而后者闻言后则垂下眼睑,同样不语。 赵文煊手下这群人,真不是吃素的,如今放开手脚招呼下去,即便素来刚硬的蔡明,挺了不足半个时辰,也忍不住开始惨呼出声。 柳侧妃冷哼,“好一个孬种。” 徐非淡淡说道:“不用着急,一个接一个来便是。” “要来便来,何必罗嗦?”柳侧妃浑然不惧,在当上暗探那一刻,这下场谁没设想过? 徐非仿若未闻,扫了其他几个低头不语的人,不紧不慢接着道:“若是有不想死的,随时可以提出。” 回答他的,是柳侧妃的沙哑的嘲笑声。 蔡明并没有支持太久,那行刑的几人试了试他的鼻息,便回头禀报说,这人已经断气了。 “接下来,”徐非随即又扫了前头几人一眼,微抬下颌,看向面前的画眉,他道:“就她吧。” 这几人的表情变化很细微,但在徐非不动声色地观察中,依旧发现了端倪。 果然,手下利落应声,接着转向画眉,正要行刑时,一直垂首不语的她动了。 “等等!” 画眉缓缓抬起头,乱发遮住的半张脸上,还有一点鞭梢带出的血痕,她唇色苍白,双目却异常清明,直直看向徐非,道:“若是我如实道来,是否能活命。” 她咽了一口涎沫,补充道:“伤愈后必须不留残障。” 画眉的话刚出口,旁边的柳侧妃便厉声喝道:“你大胆,你竟敢背叛主公!” 柳侧妃异常激动,立即剧烈地挣扎起来,她欲挣脱束缚扑向画眉,虽是无用功,但铐着她四肢的铁环铁索反复敲击在石壁上,所发出的巨大响声,仍显示她的愤怒。 她侧头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画眉,切齿道:“你难道忘记了你的母亲弟弟吗?” 太子与赵文煊不同,赵文煊更注重让手下人身心臣服,发自内心地效忠,手下人若有家眷者,他会好好安置,让暗卫们无后顾之忧。 而太子则不同,他疑心极重,手下探子眼线们,无至亲者在世的不要,而这些被选中培养的探子们,他们的至亲,则会被太子半软禁起来,一旦探子背叛,至亲便会受尽酷刑而死。 太子并没有避讳这一点,一旦有人背叛,甚至还会让底下人及家眷观刑,以便震慑。 不得不说,这手段是很有效果的,柳侧妃的父母亲人都在太子手里,这也是她即便受尽酷刑而死,也不会吐露分毫的最大原因。 探子们大抵知道同伴的情况,因此柳侧妃才会又惊又怒之下出言提醒,这并不是因为她与画眉关系好,而是太子那边并不知道是谁透露的,以对方的性情,她的家人很可能会遭池鱼之殃。 柳侧妃还要再说,只不过刚开口,她便被卸掉了下巴,只能在喉间发出呜呜声,再无法成句。 她说不了,但画眉却说了。 “六姐,我不想死。”画眉侧头,淡淡说道:“我为主公卖命多年,如今只想活下去。” 画眉看着柳侧妃的眼睛,道:“你也不用担心我那母亲与弟弟。”她微微一笑,“那不过是继母与异母弟弟罢了。” 柳侧妃瞬间瞪大眼睛,画眉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本出身小户,父亲当年与继母有了首尾,逼死了我的母亲,本来,她怂恿父亲要卖了我的,只可惜大河先缺了堤,提前毁了我的家乡。” “我父亲被卷走了,不过继母与奸生的弟弟却活了下来,继母领着我与弟弟离开家乡讨生活,她也没安好心,想着到了大城里再卖我的,不想,却遇上主公趁机选探子培养。” 画眉面无表情,继续道:“继母不知道这人是干啥的,不过却知道送我进去后,银子很多,还能住大房子,有奴婢伺候,于是,她便说是我的亲娘,开开心心住进去了。” “我也没吭声,这么多年,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我的亲娘亲弟。”画眉面色冷冷,道:“殊不知,这二人死了正合我意。” 她当时年纪幼小,就算成功逃跑也活不下去,于是,便留了下来,继母弟弟察觉不妥也不敢声张,她亦沉默不语,为的,就是将来出其不意留条后路。 画眉说罢,便不再理会柳侧妃,直接抬头看向徐非,道:“我知道这里所有人身份,知道很多事情。”她顿了顿,沉声道:“不过,我要见你的主公,在没有得到秦王的承诺之前,我一句话也不会说。” 秦王其人,画眉有所耳闻,他虽性情偏冷,但却从不无故呵斥责打宫人太监。 以秦王的出身而言,这一点其实很难得,太子与越王就做不到,这二人多少会有迁怒无辜下仆的行为,毕竟,在他们眼里,太监宫人命如草芥。 画眉作为一个地位不低的暗探,她能知道的阴暗面太多。 窥一斑而见全豹,画眉觉得,秦王此人,相对于他的兄弟而言,必更有可能重信守诺。 当然,面对这位天潢贵胄,即便对方翻脸不认,画眉亦无法,毕竟她为鱼肉,人为刀俎,她只能尽量为自己挣一线生机。 画眉说罢,便闭口不言,静静看着徐非。 徐非沉吟片刻,刚要语言,他身后便有低沉的男声响起,“本王答应你。” 徐非一转身,赵文煊不知何时已站在刑讯室大门处,他随意扫了室内一眼,面上波澜不兴,又说了一句,“若你有半句虚言,本王会让你追悔莫及。” 面前人紫金冠束发,一声玄色蟒袍,器宇轩昂,分明就是正在“巡察边关”的秦王。 画眉立即朗声道:“我若有半句虚言,将遭天谴,死后不入轮回,受尽万般苦处永无超生之日。” 时人敬畏鬼神,不论言行如何,此等恶毒至极的誓言,是断然不会加于自己身上的,画眉出言果决,倒是宣示了自己的决心。 有人已抬进桌椅,赵文煊回身入座,他对画眉的誓言不置可否,只吩咐左右,“放她下来,让她说。 赵文煊在京城,前后也放有不少探子眼线,即便水底深处的事情他无法尽数知晓,但影影倬倬也是能看到不少的,再结合水面上的东西分析一番,画眉供述的可信程度,他自会判断。 徐非抬手,画眉被放了下来,喝了两盅茶水后,她久渴的咽喉方缓了些,清了清嗓子,她便开始说话。 “我是太子的人,”画眉说着,她抬眼看向已被堵上嘴巴的柳侧妃,道:“她也是。” 她收回视线,慢慢说:“至于其他人,则是越王的人,今夜我们两边埋下的暗线几乎已全部动了起来,目的,便是殿下手中的虎符。” 画眉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赵文煊,只见他端坐在圈椅上,高大的身躯稳稳靠着椅背,双手则随意放于扶手,狭长双眸微微闭合,神色未变分毫,对于她的话,并不为所动。 秦王作为天然太子一党,是东宫最有力的屏障,此时听到太子谋算于他,欲窃取他的兵符,他却依旧不动如山,神色不见半点端倪。 画眉垂眸,这些天家贵人的想法,果然不是她能揣测的。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太子早就知悉柳家之事,他不但将事情泄露于殿下,试探殿下的忠诚,而且还命女探子顶替柳小姐,潜入秦王府伺机而动。” “去年冬季奇寒,入冬开始陛下便连连大病,甚至一度不起,因此我们刚到大兴城,京城便有任务下来,目的便是殿下手上的虎符。” “太子很焦急,几天便要催促一次,又时甚至一天几波人到大兴,当时我猜测,必定是京中皇宫里,陛下情况危矣。后来证实,果然如此。” “于是,我们只得……” 刑讯室里很安静,只有除了她的声音外,便只有抄录供述时,笔尖触纸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画眉果然遵守誓言,将所有她知道的都一一说来,这次任务说罢,便回溯从前,事无巨细,甚至连自己的猜想也毫不隐瞒。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在画眉的细述下,越王自不必说,而太子对秦王的不信任,暗中谋算,以及内里不可对人言的龌蹉心思,皆暴露无遗。 赵文煊内心平静无波,他并未觉得惊奇,身在皇家,即便是同胞的亲兄弟,亦未必一条心,更别说他与太子还是不同母。 他与太子一起长大,这位皇兄,向来都不是用人不疑、胸襟广阔的人。 赵文煊不论前世今生,都没有完全信任过太子,只不过,他前世被奇毒蚕食了身体,将不久于人世,不得已,才打算将顾云锦母子托于其手。 只不过,太子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不堪。 赵文煊眼睑微垂,眸色沉沉。 他永远没法忘记,上辈子他挥军东进后,携手太子与越王最后一战之时,那支让他的锦儿一箭穿心而死的冷箭。 赵文煊当时已油尽灯枯,又有顾云锦在身边,他自然不会以身涉险,虽人在阵前,但身边守卫重重,绝不会让越王一方有机会乘虚而入。 他的车驾,本不在弓箭射程之内。 但偏偏,就激射出一支箭矢,直奔他后心要害而来。 顾云锦情急之下,勉力挪动他的身体,挡了一箭,那箭矢没伤到赵文煊,却让她当场香消玉殒。 这箭是何人射出,答案呼之欲出。 赵文煊恨极,可惜其时,他身体已经挺不住了,急怒攻心之下,加上极度悲恸,不过三日,他便与世长辞。 他上辈子死不瞑目。 在赵文煊心中,此仇比天高比海深,比他中毒之事尤甚几分。 好在赵文煊成长环境非同一般,城府也早历练出来了,重生后他方能按捺下所有情感,进京后照样与太子周旋,并不露丝毫破绽。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太子居东宫多年,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根基不浅,赵文煊这辈子要与顾云锦携手白头,从没打算搭上自己。 那边厢,画眉已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细述了一边,她顿住话头,抬目看向那边的秦王。 赵文煊站起,吩咐道:“给她安排个新身份,放她出府。”他言出必行,并没有出尔反尔的打算。 画眉肯定不会再回京城,她既背叛了东宫,又道出越王一方不少隐秘,若被太子、越王知晓,绝不会容许她活在世上,不过,该有的防范还是会有的。 说着,赵文煊看向徐非,徐非心领神会,利落应了一声。 适当处理一下后,画眉便会隐姓埋名在秦地安家,她生活自由,但暂时仍不能免去大兴王府的监视。 “至于这几个,便处理了罢。”赵文煊淡淡吩咐一句,随即一拂衣袖,转身离开。 画眉大喜,拜伏在地,恳切道:“小女子谢过殿下不杀之恩。” 她喜极而泣,自进了暗探营之后,便是出任务,也有同伴在侧,既是协助,也是互相监督,从未有过脱身的可能,画眉没想到这一次任务失败后,反倒否极泰来,她终于能彻底摆脱这一切。 …… 此一役,赵文煊抛出假虎符,将两党探子暗线尽数引出并铲除,可谓达到了预期的目的。 他出了刑讯室,先至前殿外书房,安排好了后续的一应事宜,然后方返回了明玉堂。 此时已是天色渐暗,顾云锦翘首盼望了一天,见了男人,便喜形于色迎了上去。 “锦儿”,赵文煊见了她,薄唇扬起,不禁露出笑意。 二人双手交握,他也就是到了此处,心下方会真正松乏,得以歇息。 赵文煊心中虽一早对太子有了定论,但今日却是头回得到事实印证,他难免忆起旧事,情绪自与往日不同,两人如今心意相通,顾云锦敏感地发现些端倪,不由得有些担心。 她美眸染上一丝忧虑之色,轻声询问道:“殿下,事情可顺利?” 赵文煊拍了拍她的纤手,挥退了下仆,拥她行至榻前坐下,方答道:“锦儿勿要担忧,事情很顺利。” 他向来没有隐瞒顾云锦的意思,甚至还认为,她头脑并不笨也不算胆小,这些事情知道一些也是好的,当下,便从年前布置开始说起,一直到最后画眉的招供,俱详细说来。 当然,那些血腥之事,赵文煊便一语带过。 顾云锦听后,半响无言,她算是知道男人为何情绪不高了,毕竟,即便是早知道兄弟之间并无太多感情,但到了真正揭露开时,有几人还能保持畅快。 这皇家尊贵是够尊贵了,但感情实在薄弱如纸,兄弟间动辄就明暗算计,欲置对方于死地。 不过也不难理解,毕竟这里头的利益纠葛太大了,帝位只有一个,绝不可能与人分享。 顾云锦并未惊异,只轻叹一声,握住男人大手,抬眸看他,道:“天家无父子兄弟,历朝历代皆如是。” 她轻声安慰道:“你不要难过,你还有我与孩儿呢,我们会永远与你在一起的。” 话罢,顾云锦捉住大手,覆盖在自己隆起的腹部,美眸带柔情,含笑看着他。 掌下隆起虽未高,但却万分实在而温热,爱人声音也不大,但却盛意拳拳,柔情满溢。 没有什么人或事,能比这两者更能熨帖赵文煊的心,那最后一抹残余的沉重也被尽数挥去,心中再无伤感遗憾,他扬唇,展臂搂住她,笑道:“这是必然之事。” 赵文煊低头轻吻了吻怀中人的发鬓,与她交颈相拥良久,他方温声说道:“府中所有暗探眼线,基本已一网打尽,只可惜……” 除了建德帝的人不能动以外,便剩下那个下毒者了。 赵文煊想及此处,浓黑剑眉不禁微蹙。 司先生还在秦地,每个月会过来大兴一趟,因此可以确定,那毒性根除后,他便未再着过道。 这就说明,赵文煊的防御措施是对的,自从他的一应膳食尽数由明玉堂小厨房提供后,那人便再无下手机会。 可问题是,那个下毒者同样销声匿迹,无从找寻。 赵文煊派遣暗卫监视前殿膳房已有数月之久,却没发现有一人不妥。 这绝非那人不急着下手的原因,要知道,当初他不过一会到大兴,那毒就冒头了。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便是那人根本并非隐身于膳房,而是另在他处;其二,那就只能是对方察觉了赵文煊的行动,立即住了手,并重新潜伏下来,以待他日伺机再动手。 除此之外,应再无其他可能,毕竟赵文煊很重视这件事,派出去人手极多,说句绝不夸张的话,膳房诸人便是上茅房也逃脱不了监视。 赵文煊敛目,再次仔细将身边所有心腹推敲一番,结果一如从前,依然未能发现丝毫端倪,他剑眉愈发紧蹙。 顾云锦抬手,揉了揉他的眉心,安慰道:“殿下不必担忧,只要我们把住吃食,不再让人有可乘之机,总有一天能把那人逮住的。” 她很关心此事,男人未竟之言,她立即便听懂,可惜她并不能帮上忙。 “那人肯定会动起来的。”她凝眉道。 这话倒是真的,即便这下毒者很有耐心,又能如何,他背后的主子未必能慢慢等,一旦对方的主子催促了,这人就必须得再次动手。 赵文煊从京城回来后,嫌疑人的范围大大地缩小了,暗卫们因此已能腾出足够的人手出来,对怀疑对象一一进行监视,此人不动则罢,一动必然会被发现。 赵文煊赞同点头,道:“锦儿说得是。”他轻抚顾云锦粉颊,微笑看她。 他并非褊狭之人,既然急不来,说过之后便抛开此事,不再多想,专心与顾云锦说话。 “孩儿今儿可乖巧?”赵文煊摩挲着顾云锦的腹部,专注感受一番,方柔声问道。 他话罢,抬目看着顾云锦,眉眼带笑意,柔和了他偏冷的五官,满足欢欣之意,不经意从扬起的唇角溢出。 顾云锦曾与他闲聊过,说孩儿在母腹中是有感觉的,于是,男人便总爱与她的肚皮说话,然后再问“孩儿今日可乖巧?可欢喜?之类的话语。 他满怀期待,慈和父爱清晰可见。 顾云锦微笑点头,认真地回答道:“孩儿乖巧极了。”她俏皮眨眨眼睛,又说:“就是很想他父王呢。” “还有,”她侧头定定看他,美眸含水,语气有些小撒娇,又有些小委屈,嗔道:“孩儿娘也想他父王了。” 话罢,顾云锦又肯定道:“很想很想的。” 这般缠绵的情语,即便赵文煊心硬如铁也要柔化成水了,更别提这母子二人是他此生仅有的软肋。 他叹慰,“我也是极想你们的。” 除了专注室公务外,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白日还好些,晚上孤枕难眠时,更是倍感煎熬。 天知道,他半年之前一直都是独自安枕的,现在再回想从前,竟觉万分遥远。 赵文煊垂目凝视怀中人,有些感慨,难怪便是英雄,也难过这美人关。 爱侣久别重逢,愈觉难舍难分,两人相视良久,不知谁先起的头,便吻到一起去了。 顾云锦怀孕月份不大,身形无甚变化,只不过却敏感不少,她在男人有意无意的轻抚下,美眸微闭,呼吸渐渐不稳。 甜香气息溢满心肺,赵文煊拥着顾云锦渐渐软下来的娇躯,心下却微微一动。 “锦儿”,赵文煊轻轻唤了一声,声音低沉,此刻带些许暗哑。 他黑眸暗沉,似有暗流涌动。 不论是良医所那个老良医所言,还是赵文煊与司先生询问孕期有关事项时,对方偶有提及,两人皆一致表示,妇人有孕满三月后,可适当有房事。 他年轻气盛,刚浅尝滋味后,便因孩儿到来而中断,如今二人久别重逢,又刚好过了禁制期限,此念一起便如大浪不歇,一发不可收拾。 “锦儿”,他亲吻着她的耳垂,又轻唤了一声。 顾云锦呼吸愈急,他垂目注视那娇艳的如花玉颜片刻,再次俯身吻住两瓣樱唇,大手轻抬,拔下她鬓上束发金簪。 点翠赤金簪子落地,一头如绸般的墨发倾斜而下。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顾云锦轻轻应了一声,“嗯,殿下。” 二人分开些许,她侧头看他,缠绵的热吻,让她本就含烟带雾的美眸水汪汪一片,顾盼之间,柔情缱绻倾斜而出。 赵文煊垂首,吻向她一双惑人心魄的眸子,双臂微微使劲,将她抱紧,下了软塌,向那边的透雕四簇云纹月洞式门罩架子床行去。 “锦儿别怕。”赵文煊轻拍她的背部,安抚于她。 顾云锦轻轻“嗯”地答应一声,纤臂环住男人颈脖,将一张染绯的粉面埋在他的怀中,仅余一边羞得通红的玉白耳垂露在外头。 她当然知道男人要干什么,她也想他了。 顾云锦也被科普过不少孕期知识的,她知道如今是要缓着些,也是可以的。 赵文煊轻笑一声,都是要当孩儿娘亲的人,他锦儿的脸皮还薄得很。 他几步便到了黄花梨架子床前,将怀中人小心放下,随即拂下两幅嫩绿色榴生百子纹锦帐,翻身而上,将人拥抱住。 耳鬓厮磨,轻波缓浪,这般纠缠许久,方渐渐云收雨歇,平静了下来。 天黑了下来,屋外已掌了灯,室内却仍旧昏暗得很,顾云锦羞不可抑,只侧头微阖美眸,不看男人神采奕奕的英俊面庞。 赵文煊轻笑一声,也没再逗引她,只取了披风裹住她的娇躯,抱起她往隔间浴房梳洗去了。 浴房中的香木大桶早备了香汤,待二人梳洗一番后出来,内屋早收拾妥当,掌了灯。 室内早换过气,那暧昧的气息散尽,墙角的蜻艇腿高几上香炉正升起袅袅香雾,淡淡的梅花香气沁人心扉。 赵文煊亲自给顾云锦传了外衣后,又抚了抚她的腹部,再一次温声问她可有不适。 顾云锦摇了摇头。 赵文煊便放了心,吩咐下仆传膳,今日晚膳也耽搁了少许时候,他有些懊恼,她娘俩可饿不得。 顾云锦最近胃口不错,让赵文煊看着十分高兴,不过她也没敢多吃,怕积了食反而不好。 膳后,赵文煊扶着顾云锦出了正房,在小花园子里遛了几个弯,消了食后,方携手回屋歇息。 二人恩爱甜蜜,这次赵文煊又把太子、越王放在大兴王府的探子基本给根除了,他闲暇时间多出不少,陪伴在顾云锦身边是时候便愈多。 秦王心下大畅,大兴王府自然和谐,但远在千里之遥的京城,却恰恰相反。 秦地路途颇远,即便是飞鸽传书,京城也要数天后才接到消息,密信送到太子手里后,太子当场扫落了整个炕几。 刚端上来的白底缠枝纹茶盏落地,应声而碎,热茶溅湿太子锦袍下摆,屋内伺候的宫人一慌,忙上前替他擦拭,并收拾一地狼藉。 太子心下烦躁,一脚踢在小太监身上,喝了一声,“统统给孤滚出去。” 在皇宫中,最贱的就是太监宫女的性命,太子高兴时固然好,心情不悦之下,也不是没有责打过伺候的人,众人见太子大怒,早已战战兢兢,一听此言,暗道庆幸,忙收拾了大块碎瓷,连爬带滚退了出去。 太子无心理会这些,此时他神色沉沉,为本来那张颇为清隽的白皙面庞蒙上一层阴影。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精心谋划的事情,居然失手得这般干脆利落。 太子恨恨咬牙,想必就是越王那边出了岔子,方会如此。 因参与替换并抢夺的虎符的人,基本已全军覆没,仅剩余零星几个逃了出来并报信罢了,这些人逃过一劫的缘故,就是因为身在外围,没有参与到具体抢夺当中,自然而然,他们所知的详情并不多。 这次损失实在太大了,太子苦心埋伏多年的人手几乎全没了,这些人身份低微,极惧怕主公责罚,因此在禀告的时候,难免会尽量将事情往越王一方身上推,反正现在也死无对证了。 赵文煊返回大兴的消息,至今仍秘而不宣,这几人更不可能知道,因此秦王将两方一网打尽之事,密信上半分没有提及。 太子接到的密信中,写的便是越王一方先是佯装中计,然后突然奋起夺了虎符,好在最后他们也没得手,大兴王府护卫把虎符又夺回去了。 末了,密信上又强调了一番,说越王那边同样损兵折将,比他们好不了多少。 太子眉心紧蹙,心下又是愤怒又是庆幸,随后又有些担忧。 所有探子基本都折了,重新部署下去不知要何年何月,且这次夺虎符的事闹得这么大,便是时间足够,怕是放人进去也万分艰难。 不过,这虎符虽没落到他手里,但也没被越王夺了去;且由于事前他的一再强调,己方行动掩盖在越王的人底下,只要无人供述,赵文煊并不会知晓他的想法。 对于控制底下人,太子还是很有把握的。 虽损失了探子,但目前形势应无变化,这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可是太子眉心却没有放松,反倒是蹙得更紧了。 经此一役,赵文煊的实力可见一斑,他手下能人不少,便是没有亲自在王府坐镇,也能将彻底扳回局面,并将京城放的探子尽数根除。 秦王这弟弟在太子眼中,就是一把双刃剑,他的锋利固然能震慑砍杀敌人,但若一个把握不好,也能割伤自己。 赵文煊越强,他心底隐忧便越深。 太子怒了片刻,便收敛了情绪,开始仔细思量目前的局面。 他能进驻东宫,除了身为嫡长子的缘故,到底并非酒囊饭袋,知道这种时候,光肝火大盛是无用的。 不料这时,书房门被敲了几下,有小太监怯怯禀道:“禀太子爷,国公爷来了。” 能在东宫被称为国公爷的,那便只有太子的外祖父庆国公章今筹了。 小太监话音刚落,章今筹的声音便随即响起,道:“太子,太子可是身体不适?” 他苍老的声音带一丝担忧,说话间便推了推门,又道:“春日乍暖还寒,不可轻忽,太子不若传了太医诊脉?” 小太监当然不敢说太子暴怒,只支支吾吾含糊过去,章今筹便以为太子身体不适。 方才太监宫人们狼狈退出,这门不过虚虚掩上,章今筹如今这么一推,门扇便立即打开,他与东宫关系非同寻常,素来亲厚,索性省了通报,直接抬脚进了门,边说话边往里头行去。 太子闻声一惊,忙赶在章今筹入门前,把手里紧攒着的密信往怀里一揣,方站起来,道:“外祖父,孤无事,并不需召太医。” 庆国公的外孙,除了他,还有一个赵文煊,因此太子这回在大兴做的事,是瞒着章今筹的,所用的都是他本人暗下培养的探子,庆国公府送过来的人,一个又没沾手。 太子手底下的人,有两个来源,一个是庆国公府为他培养好了,再送过来;而另外一个,便是他四下命心腹选拔训练的,没经过外祖家的手。 前者人数多,后者人少,因为太子生活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能不着痕迹地办事实在不容易。 至于后者存在的意义,便是要替太子办一些,他不希望庆国公府与皇后知道的事情,譬如,这回深入大兴王府蛰伏,再伺机抢夺赵文煊手上的虎符。 这些年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人手,这回损失了大半,因此太子才会如此大怒,否则若是寻常探子,他绝不会如此。 不过,大怒归大怒,太子可没有露陷的意思,一听了章今筹的声音,忙把密信给藏好。 章今筹年虽老迈,但并不病弱,他步伐稳健,进了屋施礼后,先仔细打量太子脸色一番,见果然未见不妥,方放下心来。 二人坐下后,他随后扫了一眼地上狼藉,不禁蹙了蹙眉,劝道:“殿下,您身为一国储君,东宫又在大内之中,谨言慎行方为妥当。” 他话语隐晦,但意思却很明白,皇宫是建德帝的地盘,太子身份敏感,东宫少不了眼线,喜怒应不行于色为佳。 太子当然听懂了,他摆摆手,道:“外祖父放心,这书房内外,皆是孤的心腹。”若连这点都做不到,他这太子也别当了。 不过,他随即又补充一句,“外祖父说的是,孤日后自会留心。” 太子见章今筹颔首,他便话锋一转,奇道:“外祖父不是回去了么,为何再次折返?有何事不能明日再说?” 如今是下午,章今筹今早才来过一次,照理说若非要事,他不会这么急的,不过太子凝眉想了一番,朝中却并无大事发生,因此一时疑惑。 听了问话,章今筹灰白的眉毛蹙了蹙,他并没说话,而是扫了方才跟进来的太监宫人一眼。 太子心下一沉,抬手挥退所有人。 “殿下,老夫方才接到消息,”章今筹缓缓说来,声音有几分凝重,道“陛下虽秘而不宣,但实则龙体渐愈,御医已经说了,不日便会康复。” 入春后,建德帝再次病倒,病势沉重一度不起,因此太子方会连连催促大兴那边行事。 乾清宫篱笆扎得极严密,众人不知内里如何,只不过,建德帝却一直没有好转的消息传出,一时朝中气氛微妙。 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他与庆国公府能联想的事情就更多了,不料,正当这种教人心下鼓噪的时候,章今筹好不容易布置在外围的探子,却收到这么个消息。 太子犹如当头被浇了一头冰水,发热的头脑马上就急速降温,他顿了好半响,方道:“父皇龙体康健乃大喜事。” 他明显言不由衷,但有些话,却只能彼此心照不宣,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的。 章今筹拍了拍太子的肩膀,劝慰道:“殿下年轻,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太子虽表面一如往昔,但章今筹对这外孙子实在太过熟悉,对方近段时间的浮躁,他一一看在眼底,不过,他也没说什么。 二人虽是祖孙,又利益攸关,但说到底,太子是储君,将来还会是帝皇,双方关系是需要维护的,在他兴头上来的时候,靠揣测一再泼冷水,明显是不智之举。 因此之前,太子表面不见端倪,章今筹也就隐晦说说便罢。 直到今儿接到确切情报。 章今筹是太子亲外祖,庆国公府也是东宫在京城最有力的支柱,他向来言听计从,听了便点头道:“外祖父说的是。” 建德帝不是个昏庸帝皇,一贯大权在握,如今病情好转后,他们除了继续蛰伏之外,确实也无第二个选择。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京城,越王府。 室外春寒陡峭,室内暖意融融,前殿外书房槛窗前的一张浮雕花鸟纹长案上,放有一个不小的广口白底青花瓷缸,里头水质澄清,有水草摇曳,数尾小小的鱼儿在畅游其中。 白瓷鱼缸前,站了一名头戴束发金冠,身穿青色团龙蟒袍的年轻男子,他凤目斜飞,唇红肤白,长相虽颇为阴柔,但那隐带凌厉的眉梢眼角,与通身肃然的气势,却不会让人有任何不合时宜的联想。 这男子便是此间主人,今上第五子,越王赵文昫。 越王伸手,探进小罐子里头,捻了一撮鱼食,不疾不徐地洒在鱼缸中,再饶有兴致看着缸中小鱼争先抢食。 “殿下,您看这事该如何是好?” 书房中还有一个年约五旬的男子,说话的就是他,他乃是张贵妃之父靖海伯,越王的外祖父,不过他一点没有外孙子这般闲情逸致,正眉心微蹙,在书案前来回踱步。 越王府收到大兴消息的时间,比之东宫还要早上一些,此刻祖孙二人屏退了宫人太监,正于外书房中商议此事。 越王闻言一笑,道:“外祖父,你无须焦急,这回我们虽没有得到虎符,不过,我那嫡长兄不是也没到手么?” 他又撒了一撮鱼食,方以丝帕拭了拭手,转过身来,继续说道:“况且,我们当初定下此计时的目的,不是达到了吗?这并不比虎符逊色。” 当初安排柳侧妃之事的动机,便是伺机离间东宫与大兴的关系,至于抢夺虎符,不过是后来因形势不错,追加的任务罢了。 如今后者虽失败了,还折损了不少人手,但不得不说,前者完成得不错。 越王这回折的人手也极多,剩余者仅零星几人,因此得到的消息不比太子多,赵文煊回了大兴之事,他同样不知道,但是,这也完全不妨碍他做下判断。 大兴王府闹成这样,虽有己方的做了很好的掩饰,但说到底,太子一方的势力也挑了大梁,蛛丝马迹肯定会留下些的,王府是赵文煊的地盘,只要他有心查找,不可能不察觉。 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证据,只要一丝怀疑,就能产生足够的联想了,只要牵涉到东宫,那么太子对赵文煊的不信任,费心谋算,已尽显无遗。 秦王的能耐,越王向来是认可的,毕竟,十来岁的少年封王就藩,光凭天潢贵胄的身份,也不是轻易便能让藩地文武臣属心悦诚服的。 尤其是那些领兵的武将,要让他们心神臣服,非本领过硬者不可。 这样的赵文煊,被太子如此赤裸裸地挑衅过后,还会一如既然地站在东宫身后吗? 越王扪心自问,换了他,是绝无可能的。 这样的结果,还算不错的,东宫失去最有力的屏障,单凭庆国公府与一众文臣,支持力度实在有些薄弱。 太子的地位越不稳固,越王才更容易使力。 “殿下说的,老夫都知道,”靖海伯叹了口气,道:“只是陛下年事已高,近来屡屡卧榻,我等能准备的时间怕是不多。” 这一点才是靖海伯所焦虑的,越王说的他都懂,当问题是,削弱东宫乃至扳倒,这须要不短的时间,若是建德帝熬不了不久就崩了,局面多好也白搭。 太子名正言顺,越王一方却暂无兵权在手,若是今上山陵突崩,毫无疑问,他们败定了。 说到此处,靖海伯忍不住暗啐了太子一口,有秦王的支持多好啊,虽说远点,但却是实实在在的雄兵干将,太子为人疑心病重又想得寸进尺,硬生生把自己最大的支柱给推倒了。 东宫聪敏,但天底下不独他一个伶俐人,既然做了,就有露出马脚的可能。 靖海伯难掩忧虑,但越王却只一笑,他道:“外祖父莫要担忧,方才母妃命人传了消息出来,说父皇身体早有好转,如今已经养得差不多了。” 所以,时间他们是有的。 靖海伯闻言大喜,满面愁容一扫而空,急道:“此言当真?” 越王笑,“确实如此。” 靖海伯忍不住击掌,连道好极。 景德帝自从入冬病倒后,每次病情皆秘而不宣,身边仅一个张贵妃伺候在侧,乾清宫无召不得入内,因此无论皇子还是朝臣宗亲,都只能靠各自的消息渠道,揣测具体情况。 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便是建德帝病情委实极重,因为一直勤政的他,已陆续因病罢朝了好几回了,尤其是最近这一回,皇帝罢朝养病将近一月,很多人已有了心理准备。 然后就在靖海伯进门前,张贵妃却秘密传信出来,说建德帝其实大好了。 这对于越王一党来说,绝对是大好消息,因为他们计划的最重要一环,才刚开始展开。 离间太子与秦王,再慢慢设法,碰触建德帝手上的兵权。 想到此处,越王眸色一暗。 很早之前他就知道,或许建德帝对张贵妃感情不掺假,连带爱屋及乌,他成了皇父最疼爱的儿子。 但是君父君父,始终先君后父,随着越王长大,乃至封王入朝,这份父子情之间,无法不搀杂进别的东西。 这次建德帝重病,越王与如太子待遇一般无二,就可见一斑,涉及到要害,建德帝的身份就是皇帝了。 再譬如,当初越王能留京,出了皇帝与张贵妃难舍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太子年岁愈长,而皇父渐老迈。这时候,建德帝需要一个平衡东宫的力量崛起。 于是,越王便入朝了。 当然,越王在建德帝心目中的位置,还是凌然于诸皇子之上的,只要他好好谋划,赢面还是不小的。 越王暗忖,或许,他该设法把秦王拉回京城。 他仔细考量一番,依然觉得太子嫡长的身份,才是他最大的阻碍,不过,建德帝需要的却两方势力平衡,没有新势力加入,东宫不但倒不下,且每当势弱时,还会被适当搀扶一把。 因此要拉下太子,必须有第三人加入角逐。 越王微微一笑,不过在此之前,他必须拿下一些军权,充实好自己的实力,否则秦王来了,便是引狼入室。 …… 京城的人心各异,风云变幻,千里之外的大兴秦王府却非常平静。 日子一晃而过,顾云锦孕期满了四个月后,腹部鼓起的速度渐渐快了起来,到了五月出头,她已经显怀了,小腹位置如倒扣了个小簸箕。 不过她倒没怎么发胖,身段只稍稍丰腴了些,从背后看过去,依旧窈窕婀娜。 “娘娘,咱殿下好生厉害。”碧桃忍不住感叹,悄声对身边的主子说道。 一行人正穿行在暗道底下,往前殿而去,碧桃头一回见到这暗道,眼睛溜得个滚圆,一边扶着主子,一边忍不住偷偷打量四周,心下啧啧称奇。 司先生来了,赵文煊想让他给顾云锦把把脉,经过解毒之事,男人对他的医术是异常笃信。 他正在前殿款待司先生,自然是走不开的,于是便命徐非廖荣领几个心腹,护送顾云锦过来。 顾云锦身子重,平常伺候的人肯定得留,因此男人还特地嘱咐了,多带几个丫鬟随身伺候着。 于是,顾云锦除了金桔、青梅外,便多带了一个碧桃了。 顾云锦正坐在两人抬的小巧滑竿上,身边一众人簇拥着,她听了碧桃的话,有些没好气,这丫头,还以为自己声音小,大家就听不到,殊不知这暗道静谧得很,其他人又有些功夫在身,俱是耳聪目明之辈,想来谁也没落下。 不过,顾云锦与碧桃的情分,是与旁人不同的,哪怕碧桃并不算伶俐,因此她也没呵斥的意思,只笑道:“日后若有机会,你多见几回,便只觉寻常了。” 走在前方的廖荣听了,便回头凑趣道:“娘娘说的是,这暗道安静得很,只怕碧桃姑娘独自一人,还不敢下来呢。” 顾云锦在赵文煊心中是何等地位,瞒不过贴身伺候的廖荣,没怀孕前,在他心中,顾云锦的重要性便仅次于主子了,如今,更是不相上下。 碧桃作为顾云锦的贴心人,廖荣也高看一眼,与她说话,向来很客气,二人关系挺不错的。 因此,碧桃便马上说道:“我自个儿,也不会下来了。” 话罢,碧桃又扫了四周一眼,只觉方才看着颇有气势的宽阔暗道,如今却无端冷清,她打了个激灵,忙专心走路,不敢再分神细看。 顾云锦失笑摇头。 说话间,众人护着滑竿,已经到了地方了,徐非上前,把上面的暗门打开。 滑竿小心停下,顾云锦就着丫鬟搀扶,下了滑竿,拾级而上,出了暗门。 这出口是顾云锦头一回来前殿时,位于赵文煊寝殿一处厢房隔间里的那个。 出了厢房,穿过白玉甬道,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段,便是赵文煊与司先生所在的偏殿。 如今二人已是好友,排场客套早无需,因此,司先生也不需要人引路,自个儿熟门熟路,就往惯常款待他的偏殿来了,比赵文煊还要早到一步。 顾云锦入了偏殿,便微微福身,向殿上二人施礼。 她刚进府上,男人说过几次后,私底下二人便从不多礼,不过有其他人在场,顾云锦还是很有分寸的。 至于司先生,他对赵文煊又救命之恩,顾云锦略施薄礼,只觉再寻常不过。 司先生忙站起拱手,还了一礼。 赵文煊已几步行至顾云锦跟前,伸手扶起她,笑道:“以我等关系,无须这般多礼。” 司先生赞同,符合道:“正是。” 顾云锦含笑不语。 三人又说了几句,便言归正传,来带罗汉榻旁坐下,为顾云锦诊脉。 顾云锦伸出一只纤手,放在炕几之上,微微撩起衣袖,露出一小截子皓腕。 司先生三指按于其上,双目微阖,凝神细听,片刻后,他收回手,笑着对二人道:“娘娘脉息强劲,身体康健,腹中胎儿亦甚佳。” “殿下大可安心。”司先生话罢,又含笑拱手道:“在下于此,先恭贺殿下数月后喜获麟儿。” 他医术高超,顾云锦怀孕五月,便能诊出她腹中的是个男胎。 赵文煊顾云锦一愣之后,便是大喜,忙谢过司先生。 孩儿不论是男是女,他们都一样疼惜,不过现如今的状况,若是生了男孩,很多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首先王府有了继承人,建德帝大约便不会再将视线放在这块,塞女人的烦心事估计可以免了;再者,母以子贵,顾云锦的位置将稳固不可动摇。 顾云锦倒没想地位问题,她觉得,先有个哥哥很不错,待日后再有妹妹的话,这样哥哥就能保护妹妹了。 回去后,她与男人说了这话,男人也很赞同,并表示日后必定要给儿子添个小妹妹。 赵文煊觉得,若能有个酷似他家锦儿的小闺女儿,那真是让人极欢喜的事。 他还顺道想了一番,小闺女要在他们的院子养得大一些,才再给她自个儿安个院子,以免娇怯的爱女被奴大欺主。 顾云锦没好气嗔了他一眼,这王府规矩森严,哪来那么多恶奴?孩子们身边的下仆,二人必定仔细筛了又筛的。 还有,万一小闺女像她父王,那估计是娇怯不起来的。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春去夏来,转眼便进入了骄阳似火的暑季。 顾云锦早换上了薄薄的夏衣,不过如今的衣衫,再薄也是长袖长裙,且不能只穿一层。 若是平常时候,屋里放上个大冰鉴,这种古代版冰箱,既可散发冷气,使室内凉爽,又能放置些消暑食品,适时涌上一些,小日子还是很好过的。 古人可是很会享受的,不过,这也仅限于颇富贵的人家,因为冰块极难保存,在炎炎夏日,更是弥足珍贵。 这等惬意的小日子,顾云锦暂时是享受不上了,因为她如今身怀有孕,且月份不小,谁也不敢在屋里放在太多的冰,万一沾惹了寒气,可不是件小事儿。 顾云锦待的地方,就角落放上小小的两盆冰块,稍稍降温,然后外屋再多放一些,掀起门帘子,让这边也能凉快些罢了。 她如今体内有时格外燥热,不过还是默默忍着,不当母亲体会不了,孩儿在母腹中一点点长大,骨血相连的感觉油然而生,满腔疼惜自不在话下,有可能对孩儿不利的事,她统统都尽力避免。 男人对孩儿的感情,倒是一点不比她轻,百般重视先不提,因顾云锦常去前殿陪伴他,他担忧临时搬走冰鉴会留下寒气,因此外书房的布置一如明玉堂,并没多放一点儿冰块。 顾云锦见男人处理公务时,额上沁出薄汗,她心疼,便提出自己不过来了。 谁料赵文煊听了,反而相当不乐意,他喜欢顾云锦母子陪伴着他,哪怕只是静静坐着,也是好的。 他搬出一大套理论,说老窝在明玉堂也不大好,应该出来走走,前殿的小花园子毗邻外书房,亦属于最重点的守卫范围中,安全绝对无虞,他还能搀扶她一起走动。 赵文煊重点强调一句,说他不热,他快活得很。 她既是无奈,又是高兴,便柔声应了,男人方又欢喜起来,凑上前小心抚摸着她高隆的肚皮,与孩子互动。 “孩儿今儿动了么?”赵文煊含笑,抬首与顾云锦说话。 “嗯,”顾云锦点头,道:“方才来时,他调皮得很,小脚丫踹得我挺疼的。” 这个孩子确实是个调皮的,最爱逗他父王玩耍,男人抚摸肚皮,与他说话时,他便懒懒地不爱动弹,一旦男人刚抬脚,他便常常撒欢儿般东打一拳,西踢一脚的。 不过,若是他父王赶紧回头,他又偃旗息鼓了,因此,男人颇为苦恼。 赵文煊闻言,既心疼顾云锦,又惋惜自己没赶上,低头对掌下的孩儿说道:“你娘怀你可吃了大苦头,你要多心疼母妃,可知晓了?” 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于是便补了一句,“不过你也不能拘束这,该活动手脚的时候,还是要多动动的。” 顾云锦听过很多次类似的话语,她觉得好笑又温馨,不过男人说得十分认真,语气再郑重不过,他觉得,孩儿是能听懂的。 他话音刚落,孩子便动了动不知道小手还是小脚丫,在母亲的肚皮上撑起一个小小的鼓包。 这鼓包虽小,不过却挺明显的,突起一块,刚好在他父王大掌覆盖下的位置。 赵文煊登时大喜,他小心翼翼抚摸着那个小鼓包,笑道:“你可是知晓了父王说的话?” 小鼓包撑了片刻,慢慢缩了回去,赵文煊不舍地再抚了抚,片刻后,小鼓包又起来了,这回孩儿的动作又快又猛,顾云锦骤觉一疼,不禁“唉”地轻呼一声。 赵文煊忙对他儿子说:“你又踹母妃疼了,怎地这般调皮?” 他摸了摸小鼓包,温声嘱咐道:“你下回轻点儿可好?” 男人表情一本正经,顾云锦心下软热,她轻抚着腹中活泼好动孩儿,笑道:“他说知道了。” 赵文煊抬首,二人俱满目柔情,他语带无奈,又很是疼惜,道:“他每回都说知道了。” 二人轻声细语说着,间杂调皮孩儿的小拳头提醒父母注意,亲子活动持续很久,赵文煊方依依不舍继续回去处理公务。 这般温情满溢的小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顾云锦怀孕进入八个月。 她身子愈发笨重,便也不再往前殿去了,安心留在明玉堂,只每天定时定量在屋内,或者院子里的小花园出遛弯,进行适当的活动,好为不久后的生产打下良好基础。 赵文煊从外书房搬了一大堆公文回屋,占用了顾云锦设为小书房的右稍间,作为日常处理公务的地方,摆砚蘸墨,除了需要于谋士们议事外,一般都不往前面去了。 赵文煊放心不下顾云锦母子,他便常驻于此了,到了时候,便搁下狼毫,回内屋扶她出门转圈,顺道再与孩儿交流一番。 这日,府里打理后宅的白嬷嬷来了。 赵文煊对这位母妃留下的老人颇为看中,询问过顾云锦后,便与她一起携手出了里屋。 顾云锦从前见白嬷嬷的地方都在明堂,那地方正式,不过这回因赵文煊在,他吩咐让人领她到右次间去。 相较起明堂的大气却客套,右次间则显得更为随意且私密。 赵文煊小心扶着顾云锦进了次间,白嬷嬷正站在里头等着,他先扶顾云锦在罗汉榻一侧落座,等她坐稳当了,才对正要规矩施礼的白嬷嬷笑道:“嬷嬷,不是说过很多次了么?无须如此拘礼。” 白嬷嬷坚持施了礼,才笑道:“殿下,礼不可废。” 作为被秦王搀扶着进门,还先对方一步稳稳坐着的顾侧妃闻言,只眨了眨一双美眸,好吧,她就是个不拘礼的。 不过,顾云锦与白嬷嬷不熟,二人只匆匆地见过寥寥数面,她便没了搭话的打算,只保持微笑地端庄坐着。 赵文煊无法,只得温声唤了起,并赐座。 廖荣在旁边短了一个藤墩子,放在罗汉榻下首几步的地方,白嬷嬷谢了座后,便就着墩子坐了。 赵文煊与白嬷嬷说了几句后,便问道:“嬷嬷此来,可是有何事?” 白嬷嬷虽名为下仆,但在王府地位不低,早在赵文煊就藩后,她便进入荣养状态,居住在一处院子里,起居皆有小丫鬟伺候,即便说是打理后宅,也是把一下关,分派一下活计罢了。 今儿她特地到明玉堂来,肯定另外有事。 白嬷嬷看一眼顾云锦那边,见她腹部高高隆起,喜意便掩不住了,笑道:“再过两月,小公子便要出生,这是大喜之事。” 她向来严肃的脸松乏下来,脸上纹路舒展,又笑说:“侧妃娘娘很快便要临盆,老奴已将产婆、乳母等人仔细拣选出来了,乳母能缓些,不过这产婆,是否先送过来。” 说起这个话题,赵文煊薄唇微扬,心情格外愉悦,只不过,白嬷嬷的最后一句问话,却让他沉吟起来。 按规矩,王府里的女主子生产,确实是由王府里先重重筛选产婆、乳母,最后确认人选后,再送到主子身边伺候。 不过问题是,虽然之前已将京城方的探子基本拔除了,但零星几个剩下,却还是会有的,顾云锦母子在赵文煊心中的地位不用多说,他怎么放心在府里选贴身伺候的人。 只不过,产婆、乳母却属于特殊人群,赵文煊的心腹里,没有这类型人才。 然而这问题,只要有心,也是能解决的,赵文煊亲自主导,命心腹们在外头暗暗搜寻,不拘远近,但身份背景、祖宗几代都要查得清楚明白,当然,手艺也是必须的。 只要没有被人知悉这行为并渗入,其实在外面寻找的,比王府里头更让人放心。 徐非等人使用重重障眼法,确保万无一失,挑中者又经过反复筛选,已将产婆选好了,即将生产的妇人也妥善安置,待她们生下孩子后,便能从中挑选乳母。 这事秘而不宣,府里的选人也照常进行,以便掩人耳目。 白嬷嬷是不知道的,她记挂小主子,兴冲冲帮忙选了人,如今顾云锦即将生产,她上明玉堂请示,却让赵文煊罕见地犯了难。 人肯定要用暗地里选的,但面对白嬷嬷,男人肯定不会像旁人一般直接打发,直接说,他又有些不忍伤了白嬷嬷一番心意。 赵文煊话语顿了顿,顾云锦却一笑,她顺着两人的话接上去,对白嬷嬷道:“嬷嬷有所不知。” “我这头回生产,娘家也颇为惦记,早几个月特地来信说,选了些伺候的人送过来。”她看着白嬷嬷,接着说:“我先前担忧路途遥远,要是出了岔子就没人手使唤,便没有告知嬷嬷。” “这人路上因事耽搁了些时日,早几日才刚到了大兴。”顾云锦面上有些歉意,又说:“倒是让嬷嬷白劳神了。” 能让她一个侧妃费心把事圆回来,并细细解释的,也就一个白嬷嬷了。 赵文煊看过来的眼神有笑意,不过他却顺势点了点头,对她的说法表示赞同。 顾云锦暗暗嗔了他一眼,也不知道为了谁。 白嬷嬷认真听了后,立即应是,道:“有娘娘的母家费心,自是再好不过。”她想了想,道:“只是这些人老奴先不遣散,若娘娘再要人使唤,便打发丫鬟过来便可。” 路途遥远,毕竟要估计个水土不服啥的。 顾云锦笑道:“嬷嬷说的很是。” 这事决定下来后,白嬷嬷便告退了,赵文煊命廖荣送她回去。 接下来,他便扶着顾云锦了出门,二人携手继续每日几回的遛弯活动。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顾云锦怀孕进入九个月后,没人扶着,她一个人便不敢再轻易挪动了,身边伺候的更小心翼翼,时时刻刻有人盯了,不肯错眼分毫。 她其实感觉并不十分好,站久了些,或者遛弯时间长点,小腿脚丫便会肿了起来,需要热敷揉按不少时候,才会消回去。 不过,这适当的活动有利生产,在这个没有剖腹产古代,便倍显重要,不用良医婆子多劝,她即便走得不容易,也丝毫没有打退堂鼓的想法。 她有一个很好的男人,还会有可爱的孩子,京城里还有亲娘,以及一个将要出生的小弟或小妹,美好生活才刚展开,绝对没有退位让贤的打算。 顾云锦如今肚皮鼓得高高的,睡得也不好,仰躺肯定不行,只能侧卧,不过如今肚子里的孩儿更有主意了,你觉得舒服了,他不舒服,就会使劲儿踹你的肚皮,让你赶紧换个姿势。 她只得赶紧让人搀扶着,费力给翻个身。 这个人,通常由赵文煊担任,他与母子俩共塌而眠,自背后拥着她们。 不过很多时候,这个调皮的小家伙还是很不满意的,得折腾好几个来回,才勉强算消停。 不过小家伙偃旗息鼓了,顾云锦依旧睡得不大好,因为她老是感觉得热,一阵阵燥热从身体内部而来,让人辗转反侧。 如今已经入秋,早晚偏凉,谁也不敢夜里给大开窗扇,顾云锦也没这可打算,良医说她身体康健,她便放心忍着。 好在这燥热也不严重,顾云锦忍着忍着,也就睡着了,倒也不算太难熬。 这般折腾着,赵文煊消瘦了些,他时时惦记着怀里娘俩,十分浅眠,夜里没睡好,白日还要处理公务,陪伴顾云锦,更是连午睡的功夫也腾不出来。 不过,赵文煊却神采奕奕,双目熠熠生辉,看不出丝毫疲惫之态,他每日心疼顾云锦,与快要出生的儿子互动,忙碌得不亦乐乎。 孩儿如今长大了,在母腹的活动空间变得很有限,他动弹得不复以往猛烈了,且一如既往不爱给他父王面子,不过吧,男人依旧兴致勃勃。 顾云锦没好气,这般哄着供着,日后要是成了纨绔咋办? 赵文煊却不同意这个说法,他振振有词说道,孩子小的时候多疼爱些,待得懂事了,就不能如此,要严厉起来,不可再如从前一般。 他心里有分寸,这是秦王府的继承人,如何能养歪。 不过,赵文煊因此也得出结论,既然日后注定严厉,如今更得多多疼惜。 这个说法,还是可以接受的,因此顾云锦被成功说服了,她轻柔抚着肚皮,现在就先多疼疼你这个小调皮吧。 这般又过了半个月,顾云锦已经进入随时生产的时候了,赵文煊精神更是高度紧张,晚上睡觉时,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便立马惊醒过来。 不过,经验老道的婆子惦摸过她的肚子,却是说还没到时候。 然而这并不能让男人安睡,半个月后,他看着比之前又瘦了些。 顾云锦感慨,当爹的也不容易,好在男人高大矫健,瘦了些既不显眼,也不影响身体健康。 肚子里头的调皮小儿,现在倒在娘腹待得踏实,虽近几日婆子老说下坠得差不多了,就在这两日了,他也一直安安稳稳的,丝毫没有出来的打算,这般倒是让他老子心神不宁,半步没肯离开。 一直到了八月十五,月圆之夜,顾云锦已经怀胎满十月了,孩子还是没有动静。 顾云锦叹了一声,忧郁抬头,瞥一眼槛窗外特别圆大的昏黄月亮,或许她怀的是个很孝顺的宝贝,想让他亲娘好好过了中秋佳节,再吃点月饼赏个月,他才打算出生呢。 要是坐月子,门窗紧闭的,这月亮肯定见不着。 顾云锦安慰自己。 赵文煊夹了块牛乳栗米糕,放在她跟前的小碟子里,温声说道:“锦儿,先吃些点心。” 这个小点心奶香扑鼻,样子玲珑别致,不过,它却与顾云锦跟前的诸般吃食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好克化。 顾云锦如今吃的东西,都需要好克化,她虽甘之若饴,但却不免有些忧郁,话说,这中秋的螃蟹膏满肉肥得很。 赵文煊好笑,摸了摸她的脸,笑道:“待孩儿出生了,明天中秋,我们便领他一起吃好吃的。” 他与顾云锦共桌,面前诸般食物亦一般无二,只是他并没其他打算,只含笑看着她。 顾云锦摸摸肚皮,好的吧,这般情景,想想也是很开心的。 她夹起栗米糕,使劲儿咬了一口,决定化悲愤为食量,多吃两个小点心犒劳自己。 顾云锦这般狠狠一口下去,圆头圆脑的小点心立马减了一半,豁出一个月牙形缺口,她正要咀嚼,不料,动作间却突兀一顿。 她感觉到,有一股暖流从体内而出,迅速浸湿了里裤。 顾云锦心下郁郁,好的吧,她怀的还是个很调皮、很气人的宝贝,明年不领他吃好吃的了,让他一个人面壁思过去! 她动作骤然僵住,赵文煊李阿曼便察觉了,他忙低头问道:“锦儿,可是不喜欢这点心。” “不是的,其实我很喜欢。”顾云锦迅速咽下点心,仰脸看向男人,迎着他关切的目光,她接着说道:“只不过,我大概要生了。” 她愤愤,这个小混蛋,也不让他娘好好吃口小点心。 顾云锦一语如石破天惊,立即震得明玉堂人仰马翻,赵文煊一惊,瞬间便反应过来,他立即俯身,将她抱起,一边吩咐院里人准备,一边迅速往产室行去。 古人认为,妇人产子乃污秽之事,断断不能在正房正屋进行,顾云锦虽不以为然,赵文煊其实也不甚在意,但二人均没有与世俗对抗的打算,反正这院子房屋多的是。 一般大家贵妇产子,这产室是设在耳房之类的地方,但顾云锦还没说话,男人先不乐意了,于是便舍了相对狭小的耳房,将建筑规格仅次于正屋的厢房布置起来,作为顾云锦的产房。 赵文煊迈开大步,速度极快却十分稳健,将顾云锦送到产房的床榻上躺下。 如今是秋天,产房的地龙却燃起了,有专人看着,温暖不高屋里暖意融融的,赵文煊饱满的额头却沁出汗珠,他呼吸有些急,握着顾云锦的大手不知觉收紧。 “锦儿,你感觉如何?”他看着她,又抬起另一只手,小心抚了抚她高隆的腹部。 他其实在紧张。 顾云锦小手被他攒得生疼,肚腹已经感觉到一阵阵的抽痛,好在这疼不剧烈,还能忍受,她抬起纤手,给男人抹了一把汗,柔声说道:“我很好,你莫要担忧。” “孩儿很快就出来了,”顾云锦轻快笑道:“他这般调皮,父王可得好好教训一番。” 她的表情很自然,无半分隐忍之色,赵文煊的心松了些许,想了片刻后,他对顾云锦道:“他这般小,不甚懂事,我们先看看可好?若他大了还调皮,我肯定教训他。” 顾云锦本意说笑,好松乏男人紧张的心,不想他听了,却很认真地与她商量。 她心内柔软,笑着应了,“好,那我们先看看。” “殿下,”旁边产婆候了片刻,忙窥了个机会插话,请示道:“娘娘将要生产,殿下留在屋内多有不便,您看……” 产婆态度十分恭敬,心内却啧啧称奇,这金尊玉贵的一对男女,二人情深意笃,却无半分富贵人家的距离感,轻声细语间,神态比一般市井夫妻间还要亲密自然上不少,不是亲眼所见,根本无法相信。 她对赵文煊二人恭敬不减,畏惧却去了不少。 这生产的流程,赵文煊早了解过,他知道自己帮不上忙,若硬要留下,这些人反倒放不开手脚,于是便点了点头,与顾云锦柔声嘱咐几句,便站了起身。 他看向金桔、青梅等人,沉声道:“你等须好好伺候娘娘。” 诸人立即齐声应是。 赵文煊回头看一眼顾云锦,见她微笑点头,也只得举步离开,出了厢房大门,立在回廊下干等着。 产婆们上前施礼后,顾云锦温声叫起,几人便利索上前伺候了。 这产婆共有四个,每一个都经过精挑细选,手艺娴熟,经验丰富,家世清白,为人也很干净,两个月前便进了明玉堂,以便随时伺候。 这些产婆也常到大户人家伺候,这次被请上门,也以为如此,虽知被整理一番后,竟然被带到了秦王府。 秦王是秦地的天,这点毋庸置疑,然而这皇家向来不会往外寻人,这突然之举实在让人惊诧万分,不过这些产婆经常混迹与大户后宅,阴私手段见了不少,她们心领神会,不该说的一句不说,不该问的一句不问。 反正她们是来接生的,伺候好这桩事儿,就功成身退了,领着丰厚赏赐回家便可,旁的事一概不理。 顾云锦没空搭理产婆们的想法,又一波抽痛过去后,缓了缓,第三次便猛烈了许多,她登时蹙眉,面上露出痛楚之色。 “娘娘胎位很正,只要使力得当便可。”产婆们动作十分小心,摸了摸顾云锦的肚子,忙禀道:“娘娘如今先忍忍,不要喊叫。” 顾云锦一双纤手攒紧锦被,忍痛点了点头。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赵文煊特地命人请了司先生来,他虽期盼一切顺遂,但总要多做准备,有这么一位神医在,也能更让人放心不是。 里面收拾了一番,司先生进去给顾云锦诊了脉,颔首说一切皆好,便出来了。 赵文煊现在心神紧绷,也无心多说,只直直站在厢房门前的回廊下,紧盯着厢房的朱红色雕花隔扇门。 司先生很能理解,他如今与赵文煊熟稔,也无需人招待,自顾自跟着小丫鬟,往旁边的小花厅安坐品茗去了。 月上中天,厢房内渐渐传出顾云锦压抑的痛呼,赵文煊心下惦记,忙上前隔着门扇询问,她应了几句,便有婆子过来,轻声劝他勿要多打搅里面。 赵文煊无法,只得安抚顾云锦几句,便闭口不言。 收到消息的白嬷嬷也来了,她上前见了礼,便难掩急色地说道:“殿下,娘娘可是刚发动?” 若是旁人,赵文煊肯定不会搭理的,但白嬷嬷还是有几分面子的,他按捺下心焦,道:“进去已有大半时辰,如今一切皆好。” 白嬷嬷神色松了些,她想了想,又道:“不如老奴进去搭上一把手?” 赵文煊还未说话,旁边的红杏听了,便忙福了福身,抢先笑道:“娘娘之前都有了妥当安排,如今屋里人不少,再多怕是挪动不开了。” 这很明显是客套话,厢房相当大,没有说进个人就转不开的,红杏推拒,只是因为主子早有布置。 顾云锦怀的是秦王长子,不得不说挺扎眼的,虽说明玉堂诸般准备早面面俱圆,但多些费心安排些,也是好的,事关自己母子安全,怎么操心也不为过。 她与稳婆讨论过后,细细思虑一番,便将具体任务安排到个人头上了,烧水只盯着炉灶,一眼不错;端水的负责端水,从看守热水的婆子接了水盆子,一点不能分神,必须送到产房内指定的人手中;看守器物的专注守着器物等等。 反正工作安排得很具体,出了半点岔子,责任必定能追究到个人头上,她还安排的一系列监督的人,由红杏领头,后来男人也追加了一个廖荣。 这般分工合作,先前还演习过几遍,务必做到忙而不乱,如今看来,效果极佳。 红杏被安排的工作,就是保证一切正常运转,她听了白嬷嬷的话,也顾不上冒犯,忙施礼插话。 对于她而言,执行主子的命令方是唯一要务。 红杏倒不怎么顾忌白嬷嬷,对方再怎么是殿下母妃留下来的老人,说到底同样是个奴婢,要知道顾云锦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侧妃,而她作为陪房,与白嬷嬷是河水不犯井水,对方也管不到她头上来。 顾云锦安排的事,赵文煊当然知道,他还相当赞同,如今听了红杏的话,便颔首道:“这活计让她们做便可。” 他又安抚两句,“嬷嬷年纪不小了,如今夜色深沉,坐下来等着便好。” 赵文煊知道白嬷嬷是不肯到旁边屋里等候的,于是便让人端了把椅子来,让她坐下,她年纪不小了,腿脚站久了怕是支撑不住。 白嬷嬷为人素来重规矩,主子没坐下,她也不肯坐,一同站在回廊下候着,过了两个时辰,她实在有些受不住,赵文煊便吩咐人搀扶她到抱厦里歇着。 此时已是后半夜,里头顾云锦压抑的痛呼渐高,虽婆子出来禀报一切顺利,但他的心依旧提得高高的,在廊下来回踱步。 再说屋里的顾云锦,她咬牙忍受着一波波浪潮般的阵痛,这疼痛有些奇怪,它不光是疼,它还酸,腰腹部位又酸又胀,几种猛烈的感觉夹击,让她难受得想落泪,想放声呐喊以宣泄。 只是她不能,她只能紧咬牙关,积攒力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汗水浸湿了衣衫鬓发,顾云锦只觉得眼皮子湿漉漉地很难受,那稳婆终于告诉她,“娘娘,宫口开得足够了,娘娘需循着这阵痛使劲儿。” 这劲是依言使了,然而这只是拉锯战的开端,这猛烈而持久的酸疼让顾云锦落下了泪,她无法控制自己发出痛呼。 终于,这几乎能把人折磨得疯狂的疼痛积蓄到了一个点,似乎是找到了方向,顾云锦紧咬牙关,只憋住一口气,拼了命地使劲儿。 瞬间,高涨的酸疼找到了宣泄口,立即疯狂奔涌而出,“哇”一声嘹亮婴啼突兀响起,宣告了新生命的降临,人世间最神圣的奇迹显现。 稳婆的声音掩饰不住喜悦,她高声笑道:“恭喜娘娘,娘娘生了个大胖小子。” 顾云锦已分不清脸上是汗是泪,她努力探头往那边看去,稳婆抱着一个小小孩儿,正手脚麻利地清洗着,小孩儿红彤彤的,正放声大哭,声音格外响亮,稳婆笑得合不拢嘴,“哎哟,小公子真壮实。” 她很高兴,心里像是瞬间绽开了花儿一般,眸中不自禁流下了两行热泪。 “娘娘,这可哭不得,月子里哭多了,怕会落下病根。”一个婆子见状,忙劝道:“娘娘,您快止了泪。” 碧桃已绞了热帕子上前,扶着主子躺好,小心伺候她拭脸。 顾云锦吁了口气,忍住了泪水,扬唇道:“这是大喜事,今儿大家都重重有赏。” 她筋疲力尽,强撑着精神说话,声音其实很小,不过屋里伺候的人听得真真的,忙压住欢喜谢赏。 两句话间,小孩儿已经清洗妥当了,被裹在大红襁褓里头,稳婆小心翼翼抱了过来,俯下身子给顾云锦看。 孩儿现在已不哭了,他小脸儿红彤彤的,正吧唧吧唧小嘴,闭着眼睛躺在同样艳红的襁褓里头。 刚出生的小婴儿其实并不好看,他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眼缝儿肿肿的,还很胖,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把下巴衬得格外小巧玲珑。 顾云锦轻笑,这个胖小子。 她小心伸手,摸摸他的小脸儿,不可思议的细嫩触感从指尖传来,她心中软软热热,只觉得这个胖嘟嘟小家伙,就是人世间最好看的宝贝儿。 小胖子感觉有人摸他,撅了撅小嘴巴,也不知道高没高兴,顾云锦笑意不减,吩咐稳婆,“把小公子抱到外屋去,让殿下也能见见面。” 她不忘嘱咐道:“先把外屋门关上了,待片刻凉意去了,再把小公子抱出去。” 青梅应了一声,忙先出去布置了。 顾云锦早已力倦神疲,硬憋着一口气见了孩儿后,便觉眼皮子愈来愈沉重,勉强回应了刚进外屋的赵文煊几句话后,她便阖上眼眸,沉沉睡去。 再说赵文煊。 整整等了候一夜,直至旭日东升,秋日的暖阳落在庭院许久,骤然,厢房一声嘹亮婴啼响起,他心内瞬间狂喜,迫不及待就要冲进房里去,还好旁边的红杏等人及时劝住了,说产房需要整理,才让他勉强站住脚步。 对于什劳子血屋不吉利之类的忌讳,他根本毫不在意,青梅一出门询问,他便立即应了。 闻讯赶来的白嬷嬷劝了几句,见赵文煊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也只得住了嘴。 司先生同样不忌讳这些,赵文煊邀他为顾云锦母子诊脉,他欣然应了,几人便一同进了门。 赵文煊问了顾云锦几句,得知她并无不妥后,便放下了心,随后,胖嘟嘟的小孩儿被抱了出来,他的眼睛移不开了。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大红襁褓,在婆子的指导下调整了姿势,有些笨拙地搂抱着,小襁褓其实很轻巧,他却万分郑重,连呼吸也屏住了。 赵文煊垂目,专注看着怀里的小胖脸,只觉得这小孩儿无一分不好,连吧唧小嘴的动作都显得与众不同。 他眼眶不禁一热,喉头竟有些哽咽,费了不少力气,方压抑住落下男儿泪的冲动。 正巧这时,小胖子撅了撅嘴儿,有些肿的眼缝儿动了动,竟突兀就睁开了眼。 小胖子眼睛黑白分明,目如点漆,格外闪亮,正定定看着他的父亲,一眨不眨。 他小眉头微微蹙了蹙,似乎有些不解。 屋里的丫鬟婆子忙福身恭贺,赵文煊笑,柔声对小胖子道:“我是你的父王,你可知晓?” 小胖子当然是不知晓的,不过,这也并不妨碍他继续蹙着小眉头。 赵文煊也不在意,他微笑,偏冷峻的五官此刻有不可思议的柔和,又与小胖子低声说了几句话,方请司先生为母子二人切脉。 司先生并没有进里屋,而是采用了悬丝诊脉,先给顾云锦听了脉息,片刻后,他笑道:“娘娘身体无碍,不过妇人生产损耗不小,月子里须好生调养。” 接着,小胖子的肥胳膊被掏了出来,司先生轻轻将手探过去,不料他小手儿一动,却抓住了司先生的一个指头,紧紧抓了也不放手。 小拳头很小,勉力攒紧了,才就刚好能抓住司先生一个食指尖,众人见状不禁乐了。 司先生眉目带笑,他平生头回与这么小一个孩子这般亲密,一时也兴致盎然。 “逸之既然与我儿有这般缘分,不若,我儿便拜逸之为义父?”赵文煊见了,便笑着提议道。 逸之,是司先生的字,二人如今是好友,司先生又助赵文煊良多,他其实很感激,且这般高人异士,小胖子若拜其为义父,也是件大好事。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司先生自觉与小胖子颇有缘分,闻言立即笑道:“如此甚好!” 他认为此提议极佳,不但当场应了,还立即探手自颈间取下一枚水滴状玉佩,作为送给小小义子的见面礼。 这枚玉佩犹带体温,通体浅碧色的,晶莹剔透,司先生悬于小胖子手边,小胖子立即放了他的手指,一把握住玉佩。 司先生心情大畅,不禁大笑出声,“这小子。” 他将玉佩自小胖子手里取出,亲手给眼巴巴看着他的小胖子挂在脖子上。 “逸之,此物贵重,他一小儿如何能用?”赵文煊见状道。 能被司先生贴身佩戴之物,岂是凡品? “此言差矣,这物我这义子用着正好。”司先生摆摆手。 这玉佩能温养人体,即便偏弱者自幼佩戴了,成年后亦与常人无异,且最重要一点,它能避百毒,除了世上某些奇毒只适当延缓外,余者皆适用。 以司先生如今本事,这玉佩早可有可无,不过小胖子则不同,有了赵文煊的前车之鉴,他认为义子实在太需要此物了。 司先生极隐晦说了两句,其他人听得云山雾罩,赵文煊却登时明白,他立即按下话头,皇家暗潮汹涌,自家小儿子能多个有力保障,自再好不过。 他替小胖子谢了义父,司先生一笑,“我是给我义子的,有何可谢?” 这话在理,赵文煊也不与他客套。 司先生托起小胖子一只手,给仔细切过脉,半响得出结论,小胖子身体极好,是个壮实的婴孩。 赵文煊大喜,众丫鬟婆子忙福身恭贺。 小胖子睁了眼,好奇左右看了一阵子,又被义父抱了片刻,回到亲爹怀里后,便有些困饿了,他撅撅小嘴,“哇”一声哭了出来。 赵文煊毫无经验,一时慌了神,抱着儿子很是焦急。 稳婆忙上前福身,道:“殿下,小公子这是饿了。” 饿了当然得吃饭,奶口早备了好几个,廖荣忙召了一个正候在屋里的乳母上前,让她伺候小公子进膳。 乳母忙低头上前,小心翼翼接过小胖子,避到次间喂奶去了,碧桃金桔等人肯定不会让她一个人去,也簇拥着往里头一起行去。 接着,厢房外屋便散了,以免打搅顾云锦母子歇息。 如今司先生不跟赵文煊客套,知道他心有牵挂,直接就一个回前殿去了,也不用他送。 白嬷嬷见司先生走了后,方上前问道:“殿下,这位是……” 小公子身份何等贵重,司先生虽看着道骨仙风些,但对于不明真相的人来说,他就是个寻常白身,赵文煊居然主动让儿子拜他为义父,白嬷嬷自然很是惊诧。 她就算再重规矩,也不禁犹豫开口。 赵文煊只一笑,道:“司先生当得起。”其余的,他便没有多说的意思。 白嬷嬷向来知道赵文煊主意正,既然他说了,她便点点头,不再多谈。 …… 顾云锦八月十五戌时初破了水,开始阵痛,次日辰时刚过,便顺利把孩儿产下,对于头胎生产的妇人来说,她是很顺利的。 不过,这也仅是相对而言罢了,仿似漫无边际的酸疼一浪接一浪,一阵高过一阵,又似是老牛拉车般连续使了好几个时辰力气,顾云锦这非实用性的娇柔身子,其实早已筋疲力尽,她只强憋着一口气,硬咬紧牙关给支撑了下来。 幸好,她的努力卓见成效。 顾云锦看过孩子后,立即倒头便睡,眼皮子一阖上,便酣然入梦,她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一直到了月上树梢之时,方醒转过来。 她还没睁眼,便觉得嘴里有一股子甘苦的味儿,茫然了片刻后,她方恍然大悟,这是生儿子的时候,婆子灌进她嘴里那参汤留下的味道,这参汤熬得酽酽的,留下的味儿也大。 等等,她已经把儿子生下来了! 发散思维的片刻,顾云锦方骤然醒觉,她瞬间睁开双眼,往屋里望去。 床榻前方,有一个高大的青年男子,他抱了个小小的大红襁褓,正在来回踱步。 他面带微笑,垂目看着小襁褓,动作间十分谨慎,难掩珍爱之意。 顾云锦见了这一大一小,一颗骤然提起的心立即落回原地,粉唇扬起笑意。 “锦儿醒了。” 赵文煊一直留意着她,床榻上有小许动静,他便马上察觉,回头见顾云锦睁眼,立即便上前。 他一边吩咐人传膳,一边矮身坐在顾云锦身边。 “锦儿饿了吧?”赵文煊难掩心疼,温声道:“待会儿多吃些。”同时,他又小心俯下身体,将怀里的小襁褓侧向她,微笑道:“锦儿你看,我们的孩儿睡得可真香。” “他用两回膳了,又困得很,一直在睡觉。”赵文煊黑眸中有骄傲,道:“司先生说他壮实得很,能吃能睡才是好样儿。” 顾云锦摸摸孩子的小胖脸,失笑道:“你看他,这般胖,当然能吃。” 她语气有些小嫌弃,只是面上笑意盈盈,一双美眸难掩欣喜。 这话小胖子的父王可不爱听,男人忙反驳道:“他哪里就胖了?” 赵文煊垂目看了儿子一眼,小胖子那两个腮帮子格外鼓囊,小嘴跟小下巴在中间,显得很是玲珑,实在很难说不胖,于是,他又改口道:“即便是有些胖,也是好的,小孩子幼时胖些更好。” 这点男人早已了解过了,因此说起来时格外有底气。 顾云锦微笑看着父子二人,故意取笑道:“既然如此,他小名儿干脆叫大胖好了。” 赵文煊微微蹙眉,想了片刻,道:“锦儿,我们不若另取一个。” 赵文煊爱重顾云锦,孩子又是她怀胎十月,好不容易生下的,他其实是很乐意让她给孩子取乳名的,只是大胖这名如此没格调,一点儿不高大上,他想了想,还是不大赞同。 男人表情很认真,明显他是斟酌过大胖这乳名的,顾云锦含笑,道:“你是孩儿父王,这乳名就由你取好了。” 小胖子赵文煊长子,建德帝很可能会赐名的,因此两人没有讨论大名,只说了乳名。 虽早有了儿子命名权被剥夺的觉悟,但自从顾云锦怀孕后,赵文煊依旧兴致勃勃给想很多名字,每想了一个认为不错的,便回屋拉着与她一起商议,大半年时间也没见停过。 这一点,顾云锦是很清楚的,她心疼男人,既然取不了大名,那就给取个小名吧。 赵文煊闻言果然很高兴,立即便应了下来了,还说要好好斟酌几天。 顾云锦嗔了他一眼,道:“你夜间要好好歇息,待白日再想。” 男人看着精神奕奕,脸上不见丝毫倦色,但她估计,从昨夜到现在,他肯定是没合过眼的。 顾云锦想得一点不错,赵文煊闻言但笑不语,只答应了一声给含糊过去。 夫妻两人说了几句,金桔领着人传膳上来了,顾云锦刚生产,饮食需要清淡,且她躺在床上也不适宜用大桌,因此这晚膳很简单,就鸡汤细面,山药枸杞粥,枣子蹄花汤等五六样罢了。 赵文煊小心将怀里的襁褓放下,就紧挨顾云锦身边,然后小心扶起她,碧桃取了个杏黄色回纹大引枕,麻利垫在她身后。 这顿饭真的很清淡,只放了很少一点盐花,顾云锦吃得没滋没味的,即便是饿了几顿,也就垫垫肚子,觉得差不多就够了。 她想到这月子餐还有一个月,就忍不住叹息。 不过,顾云锦随即便没空想这些事儿了,挨着亲娘睡觉的小胖子“咿呀”一声后,便瘪着小嘴巴哭起来。 小胖子果然如他义父说得这般壮实,扯着嗓门哭起来,那声音大的,几乎能把横梁上的灰尘给震下来。 一双年轻的新手父母立即慌了手脚,顾云锦一脸急色,要将儿子抱起,赵文煊心疼她,便道:“锦儿歇着,我抱孩儿便可。” 说着,他已经抱起儿子哄着。 还别说,他姿势标准,动作熟练,不过半天时间,这业务俨然已熟练得很。 只不过,小胖子丝毫没有给他父王面子的意思,依然闭着眼睛,张大小嘴,使劲儿哭着。 赵文煊有经验,他已经命人传外间的乳母进来了,乳母接过小胖子,背过身子喂了奶,小胖子果然住了嘴。 吃饱后的小胖子非常乖巧,他睁着眼,转着黑葡萄般地眼睛左看右看,好像对一切都很是好奇。 顾云锦将他抱在怀里,忍不住笑了,她这儿子可正够胖的,小脸肉嘟嘟的,不过他胎发浓密柔软,眼睛也够黑够亮,组合在一起倒是格外可爱。 赵文煊坐在顾云锦身侧,展臂拥着怀中母子,他薄唇始终噙着微笑,笑意溢满眉梢眼角。 她抱了半响,赵文煊便要把儿子接过来了,她刚生产了,月子期间可不能劳累。 顾云锦倒不觉得劳累,不过男人的体贴心疼,她就全部接收了,抽掉引枕,被赵文煊搀扶躺下,小胖子则被父亲放在床榻上,紧紧挨着母亲,二人一左一右围着他,轻声笑语不断。 小小婴孩的觉总是很多的,小胖子与父母一起,进行了人生中首次亲子活动后,他便撅撅小肥嘴,咿呀了几声,又闭目与周公约会去了。 赵文煊把孩子抱到一旁的悠车中,然后命金桔、乳娘等人仔细伺候,然后便回到顾云锦身边,让她好生歇息。 顾云锦拉着他的手,道:“殿下也需要好生歇息了。”即便年轻力壮,也不能这般虚耗身体,有兴奋劲儿撑着,也不能不眠不休的。 赵文煊一笑,道:“好。” 他也没让人伺候,避到屏风后,直接动手换了寝衣,洗漱后,上了榻拥着顾云锦,与她同床共枕。 男人不顾及什么月子房的问题,顾云锦本身觉得没什么,自然不会让他离开,她偎依在熟悉的宽阔胸膛中,阖目片刻,又睡了过去。 赵文煊仔细替她掖了掖锦被,垂首亲了亲,又回头看了一眼悠车,见四五个人正不错眼盯着,他方放下心,闭目歇息。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明玉堂顾侧妃中秋夜发动后,大兴王府一夜无眠的人不少,其中延宁殿便在其中。 正房的灯亮了一夜,次日早晨,陈嬷嬷便劝道:“娘娘,你先合合眼吧,这顾侧妃是头胎,便是生个一两天,也是常事。”可不能这般干熬着啊。 陈嬷嬷暗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女人一生离不开男人扶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在娘家还能倔强,出了门子再使这套把戏,便是自讨苦吃。 现实会让人低头的。 这徒有虚名的王妃日子,坏处已经逐渐显现了,即便有硬规矩在,下头的人办事尽不尽心还是差很远,就说延宁殿使人办事,如今若没有银子开道,慢的可不止一星半点。 陈嬷嬷心中其实还有更深一层忧虑,这主子若是真无子傍身,对比起往后,现在的日子恐怕是极好的了。 她忙摇摇头,撇开这个想法,主子还年轻,就算不能挽回殿下的心,生个一儿半女的,还是很有机会的。 章芷莹听了陈嬷嬷的话,只摇了摇头,并没作声,陈嬷嬷还想在劝,刚张了嘴,便听见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二人同时往门帘子方向望去,陈嬷嬷一脸急色,扬声道:“快进来回话。” 她早就命人打听消息去了,这时候敢在院里奔跑向正房的人,不做第二人选。 大丫鬟月季一掀帘子,气喘吁吁冲了进房,她本一脸急色,如今入了正房,主子与陈嬷嬷俱盯着她,她却无端却怯了起来。 月季想起她要说的话,心下一紧,只是她却不能不报,咽了口涎沫后,她小声道:“娘娘,明玉堂那边有消息了。” 陈嬷嬷急道:“你倒是说啊!” 章芷莹神情依旧冷清,但她捏着茶盅的手不自觉用了力,指尖有些发白。 月季硬着头皮,“顾侧妃诞下小公子,殿下大喜,府里上下俱赏了一年月钱。” 这消息广而告之,否则以如今延宁殿的势力,月季根本不可能打探到明玉堂的事儿。 正房一片死寂,月季屏住呼吸,退到一旁垂首侍立。 过了好半响,陈嬷嬷的声音方才响起,她道:“娘娘,虽这明玉堂生了儿子,但早两月柳侧妃却没了,看殿下并没有往后宅添人的打算,殿下何等身份,自不可能就宠一人,延宁殿境况还是比以往好的。” 虽然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但柳侧妃作为圣旨赐婚的侧妃,她的事是需要一个官方说法的。因此,柳侧妃年初便病倒了,病情不减反增,缠绵病榻数月后,六月的时候竟就“病逝”了。 这也是延宁殿所了解。 陈嬷嬷话语本有些涩然,但话到后来却越发顺溜,她有些兴奋道:“只要娘娘把握机会,生了儿子,一切俱不同了。” 只是这第一步该如何迈出呢? 陈嬷嬷来回踱步片刻,最后一击掌,对章芷莹道:“娘娘,您去信京城吧。” 事到如今,向庆国公府求助才是正道,只要庆国公再次递了台阶,抓紧机会走了第一步后,往后才会顺起来了。 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顾侧妃怀孕,柳侧妃重病这半年里,章芷莹态度稍软,延宁殿不是没有向赵文煊示过好,只可惜邀请的话语递过去了,却如石沉大海,再无声息。 延宁殿上下诸人,已经大半年没见过赵文煊了,陈嬷嬷好不容易说服了章芷莹,遗憾的是毫无用武之地。 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王府中的宫人太监,消息比想象中的还要灵通,此消彼长之间,更影响了他们对延宁殿的态度。 陈嬷嬷暗叹,就说这回顾侧妃发动,章芷莹乃堂堂秦王正妃,不提明玉堂,这偌大的大兴王府中,竟无一人给延宁殿报信,要不是她算计着日子,天天使人盯着,恐怕现在还两眼一抹黑呢。 然而,这仅仅就是一个开端罢了,延宁殿若再无法抓住机会,苦日子还在后头。 这个道理,章芷莹其实很清楚,且即便她当初不懂,陈嬷嬷反复念叨了半年,现在也该懂了。 她沉默良久,清冷的面庞染上些许难堪,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陈嬷嬷大喜,忙命月季去小书房取笔墨纸砚。 章芷莹抬眸,看了月季急急奔去的背影一眼,眸中有屈辱,虽一闪而逝,但却尤为深切。 当日,延宁殿便往京城去了一封信。 至于所谓抱养孩子之类的话语,不论是章芷莹,还是陈嬷嬷,由始到终都没有提及,主仆二人心里都明白,这不过就是当初的一句安慰话语罢了,毫无实施的可能性。 …… 外边种种,顾云锦并不知道,她正安心坐着月子,天天与男人逗弄着小胖子。 赵文煊反复想了好几天,终于给儿子取了个乳名,钰儿。 钰乃珍宝之意,顾云锦欣然同意。 过得半月,小胖子钰哥儿就不再是个红皮猴子了,他皮肤白皙粉嫩,胖嘟嘟,睁大一双黑葡萄般地眼睛定定看人,赵文煊与顾云锦的心都要给他看化了。 钰哥儿对周围很好奇,很爱左顾右盼,不过就是嗓门贼大,他不大哭,一哭就震天响,听着像是委屈老大了,把父母给急得不行。 谁也不敢怠慢他,他胃口又好,能吃能喝能睡的,未到满月,又沉了不少,顾云锦瞅着儿子仿佛又鼓了些的腮帮子,不禁叹道,这小子也太能吃。 很能吃的小胖子还没听懂,因此不能反驳,不过他父王却赶紧护上了,赵文煊表示,如今胖些无妨,长个子就会瘦下来了。 顾云锦瞟一眼男人怀里的钰哥儿,小胖子刚吃饱,正在吐泡泡完儿呢,她对男人的说法深表怀疑。 不过胖点就胖点吧,赵文煊说了,待钰哥儿到了五六岁,就该习武了,他到时候必定会消瘦结实起来的。 顾云锦伸手摸摸儿子的胖脸,表示这个可以有。 逗弄儿子一番后,二人便洗漱歇息了。 说起洗漱,顾云锦也只是拿热帕子擦擦手脸罢了,她本来科普了一下月子可以洗澡洗头的,只是不能盆浴罢了,不料话一出口,诸人如临大敌,坚定拒绝了她。 赵文煊反应尤其大,他罕见地板了脸,严肃说了顾云锦好一顿后,并立即下了严令,她月子必须一丝不错照规矩做,若有人敢轻忽主子,立即杖毙。 爱屋及乌,赵文煊向来对明玉堂诸仆很是宽容,头回下了这么狠厉的命令,可见他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也是,不论古今,月子养护对产妇都很重要,一个不慎,很容易落下病根。 顾云锦妥协了,男人心疼她,她很清楚,且这么多产妇都这么做了月子,想来她也是没问题的。 …… 京城,武安侯府。 一管事媳妇步履匆匆,穿过内仪门,往后宅急急而去,她面上颇有喜色,在近两日气氛低迷的府中尤为显眼,另丫鬟婆子们纷纷侧目。 管事媳妇没理会,她揣着一封信,沿着游廊,穿过甬道,一直抵达侯夫人上官氏所居的颂安堂,方缓下脚步。 颂安堂正房中,武安侯顾青麟与上官氏坐在上首,下面有世子夫妇、顾继严夫妇,还有大房长孙顾士铭夫妇敬陪末座,男女左右分开,各自安坐。 顾氏最有话语权的人物,如今齐聚一堂,只可惜众人面色沉凝,许氏执了帕子,正在垂头拭泪,她已经哭了两天了,即便此刻脸上施了厚厚脂粉,依旧无法掩饰红肿的眼圈。 上官氏瞥了小儿媳一眼,道:“许氏,你也别哭了,如今事情已成定局,即便你哭坏了眼睛,也是挽回不了的。” 她叹了口气,“嬿儿还年轻,只望她能好生调养好身体,下回谨慎些,不要再着了人家的道。” 上官氏说的,便是进了东宫为良媛的顾云嬿,她数月前终于传出了孕信,不料,前两天却滑了胎。 顾云嬿这性子,进东宫不过一年,树敌实在不少,其中最恨她的,就要数去年在中秋宴上小产的那位良娣,那回争吵中,以她最为咄咄逼人,末了甚至出手推搡。 其时武安侯府新站队,太子为了把损失减到最低,自然大事化小,轻轻放过放过了她,但是,这并不妨碍良娣将大部分恨意归到顾云嬿头上。 良娣痛定思痛,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直击要害,她部署了将近一年,特地等顾云嬿怀孕后月份不小了,方伺机而动。 她出手很利落,顾云嬿失足重重落地,当场就小产了,抬回去后,落了个男胎。 良娣准备充分,不留一点儿证据,任顾云嬿痛恨切齿,亦无可奈何。 武安侯府刚欣喜了几个月,就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如今聚在颂安堂,正是商议此事。 顾青麟上官氏及世子几人,其实对顾云嬿的鲁莽是很不满意的,若非家里其他女孩接不上茬,他们必然是要再送一个进东宫的。 不过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现在面对作为母亲的许氏,上官氏也不得不按捺下性子,好言好语安抚几句。 可是不安抚还好,上官氏话音刚落,许氏的眼泪就流得更凶了,她脂粉糊了一脸,哽咽道:“我可怜的嬿儿,她……” 作为一个疼爱儿女的母亲,许氏是真伤心,不想她话到一半,便被外边急促的脚步声打断,来人语带欣喜,隔着门帘子就高声禀道:“启禀诸位主子,四姑奶奶来信了。” 时下未出嫁的女子,家人称姑娘,出了门子后,便是姑奶奶了,若日后有升了辈分,便是姑太太。 武安侯府的姑奶奶,便是顾云嬿姐妹一辈,这里的四姑奶奶,便是顾云锦。 这是顾云锦从大兴致信回娘家了。 上官氏听了,忙提声道:“快些拿进来罢。” 顾云锦足月生产后,再加上送信过来京城的时间,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顾家众人早就算好了日子,只不过被顾云嬿小产的事分散了注意力罢了。 如今信来了,立刻成了诸人瞩目的焦点。 管事媳妇进门奉上信,上官氏接过后立即拆了,顾继严已问道:“娘,锦儿如何了?” 上官氏一目十行,匆匆看过后,抬头喜道:“大喜!锦儿为秦王诞下麟儿。” 此言一出,堂上气氛一扫方才低沉,立即热烈起来,诸人面带欢欣,即便是几个内敛的男人,也不禁捋须点头,连声道好。 上官氏吩咐贴身嬷嬷,“四姑奶奶大喜,府里上下,俱赏了三个月月钱。” 秦王长子,意义不小,上官氏暗忖,看来林姨娘那边,待遇应当更好一些,待她生产了,便挪个大些的院子吧。 众人喜气盈盈,堂上独一人面色阴沉,那肯定是许氏,她把卡在嗓子眼的话给硬咽了回去,袖下的双手攒得紧紧的。 亲女不幸滑胎,庶女却顺利产子,强烈的对比让她恨得肝疼,只可惜婆母是个厉害人,她除了咬牙切齿强自隐忍,回房再摔盘打碗发泄一番以外,竟是别无它法。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自小胖子出生后,赵文煊牵挂的人又多了一个,即便他是在明玉堂处理公务,依然无法缓解他的记挂,每日利落处置完诸般事务后,他第一件事便是抬脚往厢房行去。 赵文煊进了厢房,先是换了衣裳,擦洗赶紧手脸,再静立良久,等身上被完全烘暖后,方急不及待进了里屋。 他俯身抱起悠车里的小胖子,举步往床榻行去。 碧桃绞了滚烫的帕子,刚替顾云锦擦了身子,伺候着换了干净的寝衣,不过她还是觉得,身上有股子味儿。 赵文煊抱着儿子坐在床沿,凑近她的脸亲了一下,她轻推了他一把,微微噘了粉唇,泄气道:“这般臭,你还亲。” 虽是天冷,每天也擦身换衣,但到底不能沐浴,这般过了大半个月,也难为男人一脸自然地下嘴。 他那模样,看着还颇为享受。 果然,赵文煊轻笑,又俯身亲了一记,扬唇道:“怎么就臭了,我倒是觉得香得很。”他一直觉得儿子噘嘴的动作很熟悉,原来是随了母亲。 他又爱又怜,低头吻了吻她的粉唇。 顾云锦愤愤不平,难道是男人嗅觉有问题了,她抬起袖子吸了一口气。 赵文煊但笑不语,其实顾云锦每天擦身更衣,味儿肯定没有的,就是她爱洁,一天不沐浴就不自在。 不要说没味儿,即便是有味儿,赵文煊也不觉得有任何问题,该亲还得亲,他爱顾云锦,并不是因为光鲜亮丽的外表。 他微笑将儿子递过去,笑道:“我们钰儿看母妃了,你不抱抱他。” 小胖子醒了,他没哭,只瞪大一双黑溜溜的眼眸,定定看着母亲,小眉头微蹙,似乎很疑惑。 他的表情很丰富,让父母总是非常欣喜。 顾云锦的注意力果然被成功转移,她忙接过儿子,笑看他道:“钰儿为何看着母妃呢?” 小胖子撅撅嘴,吐了一个奶泡泡,奶泡泡没破,顾云锦抬手,轻轻一戳,给戳破了。 她不知道小婴儿会不会真有想法,不过小胖子反应却很可爱,奶泡泡一被戳破,他小眉头立即松开,随即又蹙起,似乎吃了一惊。 赵文煊早上榻拥着母子俩,二人见状,不禁大笑出声,小胖子转动眼眸,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接着吐了个奶泡泡。 两人逗弄儿子一番,小胖子不捧场了,张开小嘴,打了个小哈欠,闭上眼睛就睡了。 赵文煊小心接过儿子,亲自将儿子送到另一边次间,命人好生伺候。 顾云锦一见他动作,立即面染红霞。 厢房的左右次间,中间仅隔了一个明堂,很是相近,顾云锦在右次间坐月子,而小胖子的卧室,则暂时设在左次间。 不过,右次间也有悠车,小胖子一般是睡在父母屋里的,如今男人屏退下仆,并把儿子送回左次间,意图便昭然若揭了。 …… 延宁殿的信寄出去后,陈嬷嬷便日夜期盼,掰着手指算回信何时到来。 秦王府不论明暗,俱有常常有人往返京城,若由明面上的人捎带,算最快捷的途径,陈嬷嬷主动凑上去,这些人也不会推拒,于是,信便一同送往京城了。 陈嬷嬷估摸着,京城路途遥远,快马往返最快也得一个来月时间,她只得按捺细心焦,耐心等着。 不料,在信送出去后一个月时间,竟突然接到庆国公府的来信。 这信,必然是庆国公府在接到大兴来信前,便已送出去的。 难道是国公爷、世子爷等人,早就预料到这局面,主动致信过来的? 陈嬷嬷忍不住这么想,她取了信,便匆匆奔出延宁殿大门,往花园子行去。 章芷莹正在临湖的石子路上散步,她吩咐诸仆退下,宫人太监也不敢离开,只退后十来步跟在后面。 秋风萧瑟,昔日郁郁葱葱的花园子,如今格外萧条,章芷莹缓步行至湖边,倚栏而立,她举目看向静幽静无波的湖面,清冷的面庞染上几分寂寥。 曾经章芷莹的生活花团锦簇,她以为这就是一辈子,谁料到,转折出现的如此骤不及防,变化得如此彻底。 她静静站着,不远处的拐角后却转出了一行人,十几个粗壮太监正挑着箩筐,跟在领头的管事太监身后,匆匆往前行着。 这一行人是煤炭司的,领头的是管事太监,后头人挑的箩筐沉甸甸的,满满装了上好的红罗炭。 领头太监吆喝道:“快些,这回的炭下来晚了,明玉堂那边可耽误不得。” 明玉堂因为顾云锦产子之故,提前燃起了地龙,比府里其他地方早了不少,只是明玉堂并不缺炭,即便这次炭下来晚了,库存也足足的。 不过,大热的灶,即便是三伏天,也是有人上赶着烧的,这不,新一批炭昨天刚入库,今儿一大早,这管事太监便亲自领人送上门了。 那一行人本想抄近路的,不想一转出拐角,便见身穿一袭月白色交领宫裙的章芷莹立在湖边。 那太监暗啐了一声,这么冷一大早,这王妃怎么就在湖边瞎转悠。 能在王府当上管事太监的,尤其是库房这一块,都是有能耐有实力的人物,说实话,对于这个进府一年时间,却没被殿下宠过一回,据说还是完璧之身的王妃,这管事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哪怕对方是正房主子,而他仅是个下奴。 不过,暗地下没放在心是一回事,明面上的规矩却是另一回事,大兴王府规矩森严,不是他可以破坏的。 这时候,退回去是不可能了,于是,管事太监便领人上前,给章芷莹请安。 章芷莹面色淡淡,点了点头,管事太监也没在意,他正打算告退,不料这时,月季却几个大步冲上来,扬手怒道:“你们这些狗奴才!今早不是说没红罗炭吗?这些是什么!” 章芷莹怕冷,中秋过后,即便没有到燃地龙的时候,室内炭盆也不能少,且用得相当快,偏偏这个月的炭又迟了,月季已经往煤炭司跑了好几趟。 陈嬷嬷昨天打听到炭到了,于是今儿便打发了月季去,月季去了煤炭司,这管事太监却说红罗炭没有,于是,她只得领了次一等的黑炭回来凑数。 月季今早与煤炭司的人纠缠很久,憋了一肚子火气,她脾气又急,一望见这十几挑上好红罗炭,立即便炸了起来。 其实,月季那么远都看见了,章芷莹怎么可能没发现?只是,她不可能自贬身份,与个把太监下仆争吵罢了。 所以,月季这般冒失,她也只冷眼旁观,并没出言制止。 延宁殿诸仆与主子密不可分,后面一行人闻言簇拥过来,虽没吭声,但面上俱是愤慨之色。 月季大受鼓舞,又连声喝问了几句。 管事太监浑然不惧,他见不能善了,好言好语干脆也省了,直起身子,拂了拂衣袖,他慢条斯理道:“这些是明玉堂的份例。” “顾侧妃娘娘为殿下添了小公子,王妃娘娘贤良大度,想必会格外体恤一些。”管事太监一笑,又说:“奴才身上还有差事,就先告退了。” 话罢,他不等延宁殿这边再说话,淡定施了个礼,便领着人扬长而去。 管事太监的傲慢,让月季气得浑身发抖,她转过身去,对主子道:“娘娘,你看这个阉奴,他……” 月季话到一半,章芷莹抬眼看她,眸光冰冷至极,她心下一颤,声音戛然而止。 月季自小伺候章芷莹,颇为了解对方,虽主子如今面无表情,但她知道章芷莹其实已相当不悦,她连忙噤了声,垂首不语。 章芷莹移开视线,看着另一边,太监们挑着箩筐的背影渐渐走远,直至消失不见。 她唇角紧抿,被掩盖在宽袖下的纤手紧紧攒起,经过精心修剪的指甲深深扎进掌心,一阵刺痛传来,她仿若不觉。 已经摇摇欲坠的遮羞布,再次被猛地扯下,最丑陋不堪的一面再次裸露在阳光下,章芷莹避无可避,一颗高傲的心瞬间被扎得生疼,她觉得狼狈至极。 事情究竟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应该过的,明明不是这种生活。 章芷莹眸中闪过不忿、恼怒之意,百转千回后,一抹深切的怨愤定格其中。 湖边一片死寂,再鲁钝的丫鬟婆子也察觉到不对了,大家缩缩脖子,屏息垂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这时候,有人急急奔近。 陈嬷嬷气喘吁吁赶过来,扬声禀道:“娘娘,京城来信了。”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管事太监带来的难堪局面,被陈嬷嬷的禀报打断,章芷莹此刻已无半分顾影自怜的心思,她立即离了湖边,返回延宁殿。 陈嬷嬷亦步亦趋,笑着说:“娘娘,莫不是国公爷知道我们境况不易,早就写了信过来?” 她面上有几分喜色,“果然是一家子骨肉,即便是偶有争执,到底也不能硬下心肠。” 对于乳嬷嬷的念叨,章芷莹只冷冷挑唇,并未说话。 骨肉亲情? 这玩意儿太金贵,她那父亲祖父必定是没有的,即便真写了信来递台阶,也肯定是为了国公府的利益罢了。 章芷莹目光带有讽刺,她算看透了,也就庆国公府仅一个嫡女,且她下面两个庶妹都夭折了,余下的年龄接不上,否则,估计再有一个章家女儿送过来,亦不足为奇。 这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说话间,一行人返回正房,章芷莹坐下,便拆了信,探手取出信笺,陈嬷嬷很期待,也一并立在边上。 信一展开,还来得及看内容,二人先是一愣,因为,这信纸竟然是一张梅花笺。 好的花笺制作极精美,价格高昂,只是它基本是闺阁女子用的,像庆国公、世子二人般男子,绝不会采用此物撰写文书。 陈嬷嬷很失望,她虽只粗粗认得几个字,但这些常识却还是有的,大概就是章芷莹之母刘夫人的信吧。 她道:“娘娘,老奴命厨下炖了汤,如今应是差不多了,老奴先去看看。” 陈嬷嬷对奶大的姑娘颇有感情,这些事儿本不需要她亲自看的,但她还是去了。 章芷莹点了点头。 她目送陈嬷嬷出了门,方淡声吩咐屋里下仆,“我乏了,都退下罢,无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诸仆鱼贯退下,并掩上门。 章芷莹起身,行至房门前站定,随后,她竟做了一个从未有过的举动,抬手把门栓插上,并抬眸察看了窗扇是否紧闭。 确定一切毫无纰漏后,她将目光放在炕几上那张梅花笺上。 不同于陈嬷嬷的不明就里,章芷莹初见这张梅花笺时,心下当即咯噔一下,紧接着便狂跳起来,她费了所有力气,才让自己保持平静,扬手挥退下仆。 所有人都不知道,在进秦王府之前,有人私底下给了她一种联络方式,暗号便是梅花笺。 她举步行至炕几前,抬手执起信笺,并将目光落在左下角,这梅花笺很平常,唯独左下角绘画的一朵细小的梅花有些特别。 章芷莹数了数,花瓣不多不少,正好有七个。 这数目正好是约定之数。 她心跳急促,如擂鼓一般,先扫了信笺一眼,上面通篇是刘夫人对女儿嘘寒问暖之语,只是章芷莹知道,这并不是她母亲的亲笔字迹。 章芷莹太熟悉自己母亲了,即便模仿得再像,她还是一眼便看破。 不过也不要紧,她要看的并不是这些。 章芷莹定了定神,急步返回内室,行至镜台前打开脂粉匣子,从最底下翻出两盒子香膏。 这两盒香膏一直在,章芷莹说是母亲调制的,不舍得用,便一直放在匣子处,只当个念想。 没人知道,这其实并不是香膏。 章芷莹将茶盏里的茶水倒了,从花瓶子处取了半盏清水,然后将两盒香膏各挑了一些出来,按比例调进水里。 将盏中物事搅拌均匀后,章芷莹将梅花笺展开,背面朝上平放在镜台上,她叠了叠丝帕,浸了盏中的水,小心翼翼涂抹在梅花笺上。 梅花笺被浸湿后,本来干干净净的背面,竟就显现出字迹来,不过寥寥数行,章芷莹仔细一看,却登时面色大变。 她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蹬蹬蹬连退数步,脚下一绊,重重跌倒在厚厚的毡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触地的部位其实很疼,但却半点没让章芷莹分神,她额际冷汗潺潺,抬手胡乱抹了一把,她心中惊惧不减半分。 梅花笺上,那人让她办一件事,依章芷莹看来,此事极为歹毒,她虽高傲,等闲也不将诸如奴婢之人的生命放在眼里,但若说亲自动手害个婴儿,却完全不是她所能想象的。 只不过,事成之后,那人给的报酬却格外诱人。 章芷莹一动不动倒在地上,恐惧、不敢相信、犹豫等情绪轮翻涌上心头。 最后,她站了起来,缓缓回到镜台前,将目光放在信笺末尾处。 上面说了,只要事成,对方可以助她死遁离开秦王府,并换个身份重新生活,待一两年事情淡了以后,进东宫也并非不能。 短短一句话,如巨石投进平静的湖面,激起阵阵涟漪,让章芷莹的心再无法平静。 良久后,章芷莹的目光变为坚定,揉烂梅花笺,并处理好茶盏等物事。 她受够了这如死水一般,且还每况愈下的生活,若往后几十年俱如此,章芷莹只觉生不如死。 她是国公府唯一嫡女,皇后内侄女,太子亲表妹,出身高贵,本就该众星拱月过日子,而不是被诸如四品小官之女柳侧妃、庶女出身顾侧妃之流压在头顶上。 章芷莹面上恐惧尽去,渐渐平静下来,她微微挑唇,以那人的实力,梅花笺上说的事,对方实现并不难。 …… 室内门窗紧闭,采光并不算好,如今外面天色不过蒙蒙亮,屋里头没燃灯,就显得更加昏暗。 然而这并不光亮的环境,却并没影响翘头长条案前一人的行动。 长条案上,放有十几个白色瓷瓶子,还有一张纸笺。纸笺上写的是一个方子,这人细细看了,然后打开白瓷瓶子,按方子上的比例配置好,调均匀。 最后,这人又取了一个极小极精致的青花瓷瓶,打开瓶塞,小心翼翼挑出些许,看了看觉得差了点,又挑了一点点,一并加进先前配置好的那撮药粉当中。 这人先是收拾好了青花小瓷瓶,谨慎收进怀里,然后才将面前一小撮药粉调制均匀。 大功告成后,这人将呈微黄色的药粉扫进一小张油纸中,细细折叠起来,包妥当了。 这人眼睑微垂,顿了片刻,方转过身子,将小药包交给身后的一个小丫鬟,淡淡道:“你写张纸条,告诉她,这药很珍贵,机会只有一次。” 小丫鬟接过药包应了一声,便打开房门,出去办事了。 屋里仅剩配药之人,这人把房门栓上,等了片刻,见四下寂静无声,方将怀中那个拇指大小的青花瓷瓶取出,谨慎收妥当了。 这小瓷瓶里的药粉有大作用,偏又再无补充,珍贵异常,均出些许出来调制其他已是不易,绝不能浪费半点。 …… 小丫鬟接过小纸包后,先回屋写了一张纸条,将方才那人的嘱咐写上去,她识字不多,写得歪歪扭扭,如爬虫一般,也就仅仅能看出所写何话罢了。 不过,这却有一个好处,想要凭着字迹,将写字的人辨认出来,恐怕毫无可能。 接着,小丫鬟叠好小纸条,放在小药包上,再取了一张油纸,将纸条连药包一并包起来。 弄好后,药包也十分小,小丫鬟揣在怀里,根本看不出丝毫端倪,她随意捡了个填漆小茶盘装样子,然后便出了房门,往院外行去。 此时天还未亮全,大兴王府却已经动起来了,下仆们忙碌着打点自己,然后要上值的赶去上值,已经在当差的提着各式物品,匆匆奔往目的地。 小丫鬟混在其中,毫不起眼,她途径花园子的时候,遇上了一座假山,怪石嶙峋的假山范围不小,里面有些人高的孔洞串联。 她乘无人注意,闪身进了其中一处孔洞,迅速将小药包塞进某处,然后两步出了假山,继续捧着填漆茶盘,一脸平静地继续走着。 …… 延宁殿,正房。 今天章芷莹依旧起得很早,梳洗更衣后,陈嬷嬷命人传了早膳。 早膳很丰富,满满当当一大桌,只可惜章芷莹心不在焉,随意用了两口后,便搁下了筷子。 陈嬷嬷忧心,问道:“娘娘,您可是胃口不开?要不老奴去厨下看看,给您选些午膳菜品。” 要说谁最了解章芷莹的口味,非陈嬷嬷莫属了。 章芷莹定了定神,点头应了声好。 她虽力持镇定,但心跳得却很快,目送陈嬷嬷出了房门后,她瞥一眼滴漏,便站了起身。 约定的时辰到了。 章芷莹淡声吩咐:“我要到花园子走走,不必准备轿舆了。” 诸仆应了一声,边簇拥着主子,往外边行去。 浩浩荡荡一行人到了花园子,章芷莹又命令诸人退下,她要独自走走。 章芷莹经常爱清晨出门,在花园子里、湖边等地闲逛许久,她触景生情,每每都会屏退下仆,因此,身边的丫鬟婆子早就习惯了,大家不觉得有异,齐齐应了一声,便退后十来步距离,跟在后面。 章芷莹不管受不受宠,都是这群人的主子,他们可不敢放她单独一人瞎转悠,万一出了岔子,跟出门的下仆不论对错,都得先填了炮灰。 章芷莹扫了身后诸人一眼,便回过头来,继续像往日一样徐徐走着。 虽仍有人跟着,但拉开距离后,应该可以了。 章芷莹垂眸,觉得那人应该很了解自己的生活规律,清早出门是她是习惯,而恰恰她也爱屏退下仆,这十来步的间隔,正好更容易取些物事。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章芷莹的心始终悬起,紧张让她手足发软,但她还是坚持住了,表面毫无异常,缓缓举步向湖边而去。 今日她并没在堤岸驻足,然而随意一拐,转进湖边一条石子路。 身后的下仆们不以为意,这湖面再美,看了整整一年也得腻歪了吧,能不在大冷天的清晨,站在湖边陪吹冷风,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条石子路曲折迂回,转了一盏茶功夫,再绕过一排人多高的茂盛常青花木,前面便出现一座假山。 章芷莹一见这座假山,心脏立即“砰砰”地重跳起来,抓住丝帕的纤手瞬间攒紧。 昨日被管事太监的傲慢刺激,她紧攒双手时,指甲刺破了娇嫩的掌心,现在猛一用力,伤口立即又一阵疼痛传来。 刺痛让章芷莹立即清醒,她定了定神,一反方才的缓慢动作,立即迈开步伐,急急往假山快步行去。 身后的下仆们还落在后面,没转出花木丛,而花木很密集,完全遮挡住了视线,她有片刻的真空时间,正合适避人耳目做些动作。 太湖石堆砌的假山造型独特,内里不少人高的通道,耗费了工匠多少精力,如今却被派上观赏以外的用途。 假山怪石嶙峋,迎面而来左侧有一处位置尤为独特,仿似金鸡独立,章芷莹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她脚下急赶,几个大步走到此处,侧头一看,金鸡石背后,果然是一个人高洞窟,约有一丈深浅。 找到地方了。 章芷莹脚步不停,闪身进入洞窟,伸手往右边一看,果然在中间突起的某一处石块上,见到了一个很小的黄色油纸包。 她立即探出手,将小纸包捏进掌心中。 “娘娘!娘娘!” 这是月季的声音,她打头一个转出花木墙,前面却不见了主子的踪影,登时大吃一惊,忙两个箭步窜上来,正心焦间左顾右盼,不想一侧头,却见立在暗处洞窟的章芷莹,她吓得不轻,忙道:“娘娘,此处阴晦,奴婢扶您出来。” 对于章芷莹为何突然进了洞窟,月季很是不解,她微微蹙眉,似乎刚才看见主子在探手拿什么? 不过她身为奴婢,又没到陈嬷嬷那个分量,自不敢对主子的行为有所质询,疑问一闪而逝,她顷刻抛开,忙上前搀扶章芷莹。 章芷莹被这丫鬟狠吓了一跳,刚握在手里的小药包险些抓不稳,幸好她及时握住手,才没有把东西扔在地上。 她不悦,道:“我不是让你们退下的吗?” 后面的下仆们,如今也赶上了,章芷莹扫了诸人一眼,清冷的神色冰了几分。 主子不高兴了,错处总是奴仆的,一众丫鬟婆子忙请罪,月季讪讪,也一同福身。 章芷莹一拂衣袖,蹙眉道:“起罢。” 她似乎被打扰了兴致,也无心再闲逛,吩咐回去,便转身往延宁殿方向行去。 诸下仆没有被责罚,松了一口气,忙急急跟上。 …… 出了月子头一件事干什么?顾云锦觉得,必须要狠狠地把自己洗涮一遍。 刚从暖房才回来的花瓣娇艳欲滴,被撒进大浴桶中,大浴桶里早注满了热水,热气腾腾,几瓶子上进的花露开启,倒进其中,被热水一蒸,顿时满室芬芳。 顾云锦宽衣解带,被搀扶上脚蹬,跨进浴桶中,有些烫人的热水漫上肩颈,她叹慰一声,真是久违的舒适感觉。 碧桃等人投湿了柔软的棉布巾子,细细给她揩拭着肩背,力道轻柔。 顾云锦换了两桶水,浑身被蒸成虾子般通红,终于觉得自己被洗干净。 她被搀扶起来,换上月白色素绫寝衣,擦干了头发,方站起在大黄铜镜子前端详一番。 花颜月貌,唇红齿白,弯弯的柳叶眉下,是一双氤氲的桃花目,目光流转之间,依旧美得动魄惊心。 顾云锦微微噘嘴,捏了捏还没恢复原状的小肚子,她月子好吃好睡,想适当减肥男人也不允许,好在她怀孕时期并不算胖,如今整体看着,只算丰腴了一些,过些时日便能恢复的。 她点点头,小胖儿子本事不错,把肥肉都扒拉到自己身上了,没给娘亲多留,该记上一功。 顾云锦仔细看了一番,结果还算满意,她刚想转身,就听到浴房门口传来一男声,“本王的锦儿已经很美了。” 她定睛往镜子上一看,赵文煊正抱着胖儿子,站在门口处,含笑看着她,道:“本王很满意了,锦儿是否梳洗妥当,回房看看男人与儿子。” 赵文煊搂着小胖子,父子二人左等右等,终究是忍不住进来逮人了。 顾云锦笑意漾开,与男人在黄铜镜中对视,她皱皱小鼻子,嗔了他一眼。 可是,她脚下却不听使唤,立即便转身往一大一小那边而去。 甜香扑鼻,赵文煊想搂住她,便单手抱了儿子,将一只大手腾出,男人如今业务越发纯熟,一只手抱儿子稳稳的。 赵文煊空出一臂,马上将她搂住,二人一垂首,一仰面,相视片刻,不禁凑在一起,亲了亲对方。 他道:“锦儿,快穿上外衣。” 屋里地龙燃起,本暖烘烘的,顾云锦刚出月子要沐浴,赵文煊又吩咐把地龙燃得旺些,室内其实很温暖,但他不敢大意,立即吩咐碧桃等人,伺候主子穿衣。 顾云锦虽出了月子,但仍需调养,这风寒可染不得。 穿好了衣裳,顾云锦接过儿子,赵文煊半拥着母子二人,出了隔间,回到内屋软塌上坐下。 这内屋是明玉堂正房的内屋,顾云锦刚出了月子,三人便搬回正房居住了。 顾云锦刚抱过钰哥儿,小胖子的脑袋便在她胸前一拱一拱的,不过几步距离,他的口水便濡湿了母亲的衣襟。 她好笑,对着小胖子说道:“你怎么就这么能吃了呢。” 不过,顾云锦可舍不得饿儿子,回到软塌上,她便解了衣襟,喂小胖子吃饭了。 给孩子喂母乳,不但对孩子好,还能有利于母亲身体的恢复,顾云锦自然不肯错过,她没有时下贵妇人不亲自哺乳的观念,男人也不以为意,于是事情便顺利提上日程。 不过,乳母还是必须的,一则方便夜间给孩子提供宵夜,二则顾云锦奶水不多,而小胖子胃口贼大,现在就有些供应不足了。 反正富贵人家,乳母是必要配置,正好两厢得宜。 男人的脸就在顾云锦耳边,他呼吸急促了几分,她听得分明,不需要转念,便很明白他为何如此了,顾云锦粉脸染绯,待小胖子吃饱后,拢好衣襟,瞪了他一眼。 赵文煊理直气壮回视,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的东西,看看怎么了。 顾云锦又羞又恼,将儿子递给他抱着,嗔道:“我先去更衣了。”跟男人说这个说不通。 她下榻转身,绕进屏风后面,缓步行至透雕花鸟纹的宝座式镜台前,在的高脚小方凳上坐下。 今天除了是她出月子是日子外,还是小胖子满月之喜。 古代的孩子,一般情况下,除了满月、百日、周岁能举宴邀客以外,接下来的生日,便只会在自家热闹一番,要一直等到及冠之年,才会再次大办。 这满月是很重要的,赵文煊自不肯委屈小胖子,请帖早就发出去了,今日大兴王府大办宴席,以庆贺小公子弥月之喜。 作为钰哥儿亲娘的顾云锦,毫无疑问,当然是要盛装出席的。 顾云锦挽了个朝云近香髻,戴了一整套点翠镶红宝赤金头面,左右各一支丹凤展翅步摇尤为醒目,长长的流苏微微摇晃,正垂落在她的如花玉容两侧。 她本姿容绝俗,如今精心描绘一番了妆容,更是美艳不可方物,让人不敢逼视。 顾云锦仔细端详片刻,点了点头。 她随即站起,展开双臂。 碧桃等人后退一步,捧起早选好的天青色镂金百蝶穿花蜀锦宫裙,小心替她穿上,整理好腰带,并饰以香囊、玉佩等物。 一切打点停当,顾云锦转出屏风,赵文煊眼前一亮,笑着拥过她,赞叹道:“我的锦儿真秀色可餐。”话语里有掩饰不住的骄傲及情意。 顾云锦偎依进他的怀里,微笑道:“我的殿下也是伟岸男子。” 赵文煊早更衣完毕,他头戴嵌宝紫金冠,身穿枣红色团龙蟒袍,脚蹬玄色绣行龙纹缎靴,仪表堂堂,贵气天成。 这般浓艳重彩的颜色,虽显得热烈,但寻常男子怕是驾驭不好,总会带上几分娘气,偏他肩宽腰窄,身躯高大伟岸,气势完全将色彩压服,飒爽英气扑面而来。 除了成婚之日,顾云锦便没再见过男人穿红色衣裳,她赞叹之余只觉赏心悦目,倾慕之意再难掩。 有什么事情,能比心上人倾慕自己更让人愉快? 赵文煊心下大畅,低头重重吻了她一记,心头倒是暗忖,或许,这颜色的衣裳,他日后可以多多穿上一穿。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满月宴在午时,不过打点妥当后,也差不多时候了,赵文煊抬手,接过丫鬟捧着的粉蓝色妆花缎面翻毛斗篷,展开为顾云锦披上,并把兜帽给她拉上。 二人又看过小胖子,见他被裹得严严实实地,方满意点头。 如今是深秋,虽然颇有些冷意,但雪到底还没下来,又是中午时分,一天温度最高的时候,赵文煊才轻易让母子俩出门,若是再过一两月,就难说了。 钰哥儿还太小,顾云锦又才出月子,娘俩受不得半分寒气,满月宴固然重要,但比起身体健康,还是无法比拟的。 软轿直接抬上正房前的回廊,粗壮婆子们抬了数座一人多高的木胎髹漆大围屏来,每座屏风展开足有十二扇,一字排开将回廊封住,回廊里放了熏笼,里头炭火挑得旺旺地,温度立即上来了。 等准备妥当后,丫鬟方打起门帘子,赵文煊领顾云锦母子出了门,搀扶她上了软轿,又看着乳母把小心翼翼抱着钰哥儿,上了另一抬软轿。 赵文煊沉声吩咐数句,又命廖荣随轿伺候,方撤去屏风,看着软轿被抬起,出了明玉堂大门,他方登上轿舆,匆匆往前殿赶去。 软轿了放了熏笼,暖意融融地,很是舒适,不过头回出院子,顾云锦颇为惦记钰哥儿,若非这场合不好抱着儿子进场,她肯定是跟小胖子共乘一轿的。 到了后宅设宴的景福殿,抬屏风的婆子们先行一步,如法炮制,顾云锦被搀扶下了软轿,她先看一眼儿子,见他睡得香甜,才放心往殿内行去。 小太监远远见了队伍,便已尖声传唱,殿内大小女眷出席,齐齐见礼。 顾云锦解下斗篷,领着儿子,被丫鬟婆子太监簇拥着款步而入,她直接上了高阶,转身温声道:“诸位无须多礼,快快请起。” 话罢,她便率先入座。 毕竟,在场顾云锦的地位最高,若她不入席,下面诸人只能站着。 今天满月宴,王妃并未出席,因为赵文煊并没有正式知会她,章芷莹上次的表现实在是糟糕,他不打算毁了宝贝儿子的满月,直接让她不来不合适,他便干脆不通知罢了。 以章芷莹始终无法放下的骄傲,她基本没有出现的可能。 其实顾云锦觉得,作为一个名门闺秀,章芷莹各方面礼仪绝对是不差的,虽高傲,但应酬肯定没问题,上次她之所以这般表现,大约是心态没摆正,自始至终都没有将自己融入秦王府吧。 过了近一年时间,放在眼前的现实,应该会让对方高傲的头颅低下来的,就算没有尽然,也至少会有一部分的。 不过,今儿她亲儿子的满月宴,意义不小,顾云锦可没打算让人当试验品的意思,章芷莹不来,那就最好不过,她也能开开心心热闹一番。 至于阶下的众多女眷,聪明的,在上次年宴便嗅到味道了,即便是蠢笨些的,这大半年时间过去,各家交流中,基本也明白过来了。因此,大家对于阶上只有一人的情况,皆视若无睹,仿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顾云锦举杯,笑道:“今日适逢小儿弥月,能与诸位共聚于此,乃大喜之事,请诸位满饮此杯。” 她声音不大,不过大殿内很安静,大家也听得清楚,于是纷纷举杯,并出言庆贺。 顾云锦刚出月子,男人肯定不会放她喝酒的,因此她杯子里的是清茶,当下便一仰而尽。 乳母抱着钰哥儿,就站在顾云锦身后,今儿是小胖子的大日子,他亮相一段时间后,才好让人抱进去。 廖荣被赵文煊派了任务,他既指挥人伺候顾云锦,又不时回头看看小胖子,还得关注宴席进行情况,忙碌得不可开交。 顾云锦夸了他几句,他便喜滋滋地,眉开眼笑。 开场白说过后,酒也喝过了,顾云锦没多话,只笑语晏晏让大家起筷。 经过上次年宴牛氏之事,其实在场大小女眷对顾云锦观感很不错,虽恭敬仍有,但却畏惧却少了很多,她态度又十分亲切,大家心头放松些,气氛很快便热烈起来了。 大家纷纷起筷,歌舞班子也奏响乐曲,开始翩翩起舞。 …… 延宁殿。 今儿院里气氛格外沉凝,来往下仆蹑手蹑脚,能不说话的,尽量不说话,即便是非要开口,声音也放得极轻,唯恐引人注目。 一月之前,秦王殿下膝下添了长子,今天正是小公子的满月,殿下隆重其事,前殿后宅大摆宴席,遍邀麾下文武臣属与家眷,一同庆贺。 这事情王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然也包括延宁殿,但问题是,延宁殿却一直没有接到官方通知,所有消息都是自己打听的,似乎忙碌中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把这地方给忘记了。 章芷莹是秦王王妃,这是何等一个糟糕的局面,她不论出席还是不出席,都避免不了尴尬二字。 院里其他下仆还在揣测着,章芷莹的一众陪房心里却门儿清,以主子的性子,以及其一贯处事态度,肯定是不会去的。 她们暗叹,心下又惴惴,照这般下去,延宁殿颓势就越发明显了。 即便不敢冒犯主子的思想已根深蒂固,但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不禁油然而生。 正房里头,陈嬷嬷欲言又止,她想安慰章芷莹,又怕提起让主子更难受。 偏章芷莹的心思全不在此。 她一大早便起了,哪儿也没去,只端坐在屋里,时不时瞥向墙角滴漏。 “来人,”她突兀站起,抬眼吩咐道:“替我更衣。” 丫鬟们战战兢兢,月季壮着胆子问道:“娘娘,您这是……” 好端端的,更什么衣?这般郑重,难道是要去景福殿? 月季头皮发麻,不是吧?这完全不是章芷莹的行事作风。 只是不管如何,主子的吩咐,下仆们只能照办,即便是陈嬷嬷,见章芷莹态度很坚决,也只得打起精神,连连督促丫鬟们快些动作。 陈嬷嬷给选了一件大红色牡丹暗纹云锦宫裙,配一整套五凤衔珠赤金头面,月季等人忙伺候章芷莹梳妆更衣,大家动作娴熟,一切打点妥当后,时间尚有富余。 “娘娘,我们早些过去可好?”陈嬷嬷小心翼翼地问。 章芷莹若要出席满月宴,将出场时间放在臣属家眷到齐后,明玉堂还没来前最好,不管王府内里如何,那些女眷看着,章芷莹还是很有体面的。 这般不声不响突然出现,若是去晚了,那边开宴了,正妃的脸面就丢到王府之外去了。 不得不说,陈嬷嬷考虑得很充分,不过章芷莹听了,却摇摇头,道:“我们晚一些去。” 她眼睑微垂,眸中闪过一丝幽深的微光,她希望与那母子二人同时能出现,等开宴后对方坐稳当了再去,才能保证这一点。 而且,再出门之前,她还有一些准备要做。 她侧首,吩咐道:“去打一盆子热水来,我要洗手。” 陈嬷嬷百思不得其解,却见章芷莹态度坚决,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她也只得按下疑惑,吩咐小丫鬟赶紧打水去。 她知道自己这主子性子左,等闲掰不过来,只能过后再细说了。 小丫鬟匆匆出门,很快便捧着一个黄铜盆子进了屋,里面热气蒸腾,是新打上来的热水。 章芷莹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诸仆不明所以,但主子不用人伺候,她们对视一眼,只得鱼贯退下。 所有人都下去了,章芷莹行至屋门处,无声把门栓上,然后才回到那盘子热水旁。 其实章芷莹一直都很紧张,宽袖下的纤手一直攒得紧紧的,她神色有些恍惚,站立了良久,方突兀清醒过来。 她抿了抿唇,神色已经变成坚决,伸出左手,将一直握住的拳头打开。 里面就是那个小小的药包,章芷莹一早起来便攒在手心里,几个时辰也没有松开过。 章芷莹定了定神,先小心打开药包,将里面的东西露出来,她执起那张小纸条,再次把歪歪扭扭的字迹看了一遍,然后将其撕得极碎,将它随手扔进水盆里。 墨迹化开,谁也不可能辨认出里面写了什么。 章芷莹捋了捋袖子,将一双手掌放进热水中,完全打湿了再抬起,然后她转向旁边的打开的小药包,将那一小撮药粉均匀涂抹在双手上。 这药粉算计的分量实在是很精准,或许说是很吝啬,章芷莹薄薄涂抹了一层,这药粉便用完了。 章芷莹小心平伸双手,等待晾干,这药粉上手是滋味很难言喻,一阵格外透心的冰凉从皮肤沁入,似乎要钻进人的骨髓深处。 她激灵打了个寒颤,燃了两个大炭盆的内屋门窗紧闭,本暖烘烘的,现在仿佛有一丝丝冷风钻进来,不知从何处出现,偏又无孔不入。 章芷莹浑身寒毛立了起来,她左右顾盼,坐立不安。 等待的时间总觉得漫长,好不容易双手干透了,章芷莹火速整理好一切,立即扬声唤道:“来人,快来人。” 房门打开,候在回廊下的丫鬟婆子们呼啦啦进了来,章芷莹才觉得好了些,她吩咐:“备轿,我们过去。” 她双手交叠于腹前,看着端庄娴雅,只是掩藏在宽袖下的手却不自然地动了动。 开弓没有回头箭,章芷莹忆起事成后那人的承诺,急促的心跳缓了些,她举步出了正房,登上软轿。 一行人出了延宁殿,转向西路,往景福殿而去。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景福殿内气氛热烈起来,顾云锦回头看一眼钰哥儿,见小胖子睡得香甜,便放下心,执起身前精致的镶银丝香木箸。 碧桃早执了筷,顾云锦视线投向桌上一道素烩三鲜丸子,她便给主子布上。 顾云锦抬手,夹了小碟子上那颗丸子,正要低头,不料,殿外却突兀响起一声太监尖利的传唱声。 “王妃娘娘到!” 顾云锦吃了一惊,男人的打算,是知会过她的,她也没反对,人这一辈子就一回满月,谁的儿子谁心疼,若是章芷莹一个不如意,便肆无忌惮翻脸,搅浑的也就是小胖子的满月宴罢了。 以章芷莹的性情,她必定是不会来,因此王府对外的说辞是,王妃不慎染了风寒,要在屋里休养,这满月宴是不出席的。 谁料到,她偏偏就毫无预兆的出现了,一时,殿中众多女眷们,也是一脸惊诧。 不过,说不来也来了,顾云锦便立即站起,与诸人一起敛衽下福。 章芷莹云鬓高挽,珠翠环绕,一身大红宫裙,面无表情进了殿门,淡声道:“都起来吧。” 话罢,她便直接往高阶上行去。 高阶之上,设了两案,一个位于首阶正中,另一案则在第二层右侧。 顾云锦并没有坐在最上首,而是一如既往地坐在了侧妃该坐的位置上,也就是第二层。虽预算王妃不会出席,但该有的面子功夫仍做足,首位一应摆设妥当,只是无人安坐。 对于顾云锦来说,身不在其位,如果硬要去僭越,还是在诸多外人面前,那绝对是脑子短路了。 这糊涂事儿,她是绝对不干的。 因此,如今章芷莹来了,众人虽惊讶,但场面一点不乱,丝毫不觉尴尬,她直接往首位一坐,那边便妥当了。 诸人各归各位,顾云锦扫了上边一眼,见章芷莹虽神色冷清,但还算平静,她挑了挑眉,来了其实没什么,这回没有柳侧妃挑衅,对方保持这个状态,不破坏小胖子的满月宴即可。 廖荣吩咐几句,被打断的歌舞班子便恢复正常,丝竹之声再度响起,舞姬翩翩起舞。 下边女眷们静默片刻,便接着欣赏歌舞,并不时举筷,气氛虽不及方才热络,但好歹也渐渐如常了。 不料,这时上边风波又起。 顾云锦一口气刚松下,便听到上方章芷莹的声音响起,“把孩子抱上来我看看。” 这句话声音不高,但是挺突兀的,一语毕,刚活泛起来的大殿,仿佛立即被人按了暂停键,所有声响戛然而止。 顾云锦诧异抬首,看向章芷莹,不过对方却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看向抱着钰哥儿的乳母。 乳母不是王府的人,不过却是赵文煊仔细筛选出来,家世清白,是好人家的妇人,当奶口虽然听着不好听,但实惠却足足的,她奶了秦王长公子,哪怕一两年后被打发出去,赏钱也够一辈子过得相当不错了。 她出身不高,但人却不笨,明白谁是她的主子。 这富贵人家后宅的事,话本里也常有说的,侧妃娘娘生了长子,于王妃而言,不用说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了,乳母可不敢把孩子抱上去。 但问题是,现场王妃身份最尊贵,她吩咐把抱孩子上去,乳母却不好不从。 章芷莹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她,乳母战战兢兢。 乳母的想法,顾云锦其实很清楚,这也是她的顾虑,在这大小臣属的家眷眼前,她与章芷莹就是王府的体面,一旦她公然拒绝对方,其中龌蹉就掩不住了。 且最重要的是,章芷莹是正妃,而顾云锦则是侧妃,这僭越和恃宠而骄的罪名,头一个便坐实了。 封地的大小臣属女眷,如今济济一堂,宴散后,她这名声必然传遍大兴了。 只是,这些子东西与钰哥儿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再说上边,章芷莹话音刚落,陈嬷嬷虽很不解,但维护主子的脸面却是她必须要做的,当下,她便举步向下,往乳母而来,要接过大红襁褓。 “住手!”顾云锦倏地站起,喝了一声。 正左右为难的乳母一听,立即找到了主心骨,她迅速退后两步,避开欲伸手过来的陈嬷嬷,廖荣同时上前,挡在乳母身前。 陈嬷嬷诧异,这顾侧妃竟敢公然如此,究竟是何意?她主子再不受宠,也是圣旨赐婚的秦王正妃,皇后亲侄女,殿下的嫡亲表妹。 陈嬷嬷刚要开口,谁料有人更早一步,那个便是章芷莹,她怒道:“顾侧妃,你这是何意?难道本妃要抱一抱孩子,还需要你的允许?” 章芷莹双目含冰,清冷的面上,浮现了罕见的怒色。 她明显相当不悦。 然而,就是这罕见怒色,却让顾云锦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刚才章芷莹提出要抱孩子,她敏感地觉得不太对头,如今这感觉更添几分。 根据顾云锦的观感,从选秀到如今,章芷莹都是冷傲清高的,此举完全不是对方的行事作风,之后勃然大怒,更增添了一丝古怪。 且最重要的是,不论真假清高的人,性情一般都比寻常人偏激,即便没有阴谋,万一对方破罐子破摔,接过孩子一松手,说失手了,那即便赵文煊事后如何找补,也教人悔之晚矣。 不论如何,顾云锦由始至终,都没有把孩儿让己方以外的人抱过去的打算,章芷莹自然不例外。 此事看来不能善了。 顾云锦冷笑一声,淡淡说道:“我并无他意,只是殿下今早嘱咐过了,小公子年幼怕生,未免他受了惊吓,这并不熟悉的人,还是不要抱他为好。” 既然章芷莹以身份压人,她便直接抬出赵文煊,在秦地,没有人比他更尊贵。 既然撕破了脸,那些子表面和谐也不必再维持,顾云锦抬首,看着“霍”一声站起来的章芷莹,目光无半分避让。 她吩咐乳母,“把小公子抱到偏殿里去吧,他该饿了。” 顾云锦让碧桃青梅一同进去伺候,然后又向廖荣示意,廖荣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护着襁褓下了高阶,一行二三十人簇拥着小胖子,转入偏殿去了。 她目送儿子身影消失后,方回头微笑道:“想必王妃娘娘宽宏大量,必会体恤孩儿幼小,腹中饥饿难忍。” 章芷莹恨极,双手残余的冰凉感觉,在烧灼她的心,梅花笺上告诉她,只要依法炮制,将药物抹到双手上后,再接触婴孩皮肤,便能大功告成。 信笺上为了安章芷莹的心,特地说明了,这药粉是专门针对婴孩的,大人涂抹后,只需要及时清洗,便无妨碍,但一旦小孩接触,那效果可就了不得,若她能碰触孩子的嘴巴,那就成果更是显著。 章芷莹要接触钰哥儿,寻常时候根本毫无可能,因此她才会一反常态,毫无预兆出席了满月宴。 来之前她想好了,凭借着王妃方身份,只要当众表示要抱一下孩子,这事便成了。 只是章芷莹没想到,向来顾全大局的顾云锦,今天态度会这般反常强硬。 这唯一可能成功的机会,白白流失在眼前。 其实这事也不奇怪,为母则强,有些事是不能退让的。 如今,钰哥儿是赵文煊膝下独子,男人手握重兵,目标很大,半点轻忽不得,顾云锦格外警惕,不管是谁,她也是没打算把儿子给外人抱的。 更被提章芷莹大异于往昔的行事作风了。 顾云锦一声令下,局面已经稳定下来了。 景福殿虽宽敞,但也不可能所有主子的人都带进来的,因此按照惯例,章芷莹身边留下的人不多;而顾云锦则不同,她与小胖子是重点保护对象,伺候的人精挑细选,既多又能干。 双方人手悬殊,她吩咐一句,小胖子立即被人团团围住,即便章芷莹要豁出去抢人,也是没可能的。 更何况,章芷莹虽然想办成事,籍此让那人协助她离开这囚笼,但却没打算搭上自己,若她前脚画风突变,硬要搂抱孩子,后脚孩子便出了意外,用膝盖想,她也是脱不了嫌疑的。 以赵文煊的作风,估计能活剐了她,那人即便相救,怕也鞭长莫及。 她心里气苦,恨顾云锦咬牙切齿,可惜全无办法,脸色变了数变,冷冷瞪着对方片刻,最后只得慢慢坐下。 顾云锦毫无笑意,扫了她一眼,转身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吩咐道:“起舞罢。” 她微笑,对下首诸女眷道:“诸位勿要拘谨,起筷罢。” 顾云锦笑语晏晏,但经过刚才的事,谁也知道她是不高兴的,且上面还坐了一个僵着脸的章芷莹,经历了刚才的冲突,谁还能安心饮宴? 不过侧妃娘娘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大家便佯装欢快,继续看着歌舞,食不知味地吃上几筷子菜,只盼望这宴席早点结束。 顾云锦暗叹,看来自己儿子的满月宴,只能保持表面和谐了。 她也不纠结,既然大家心不在了,她也不强留,看罢歌舞,用过宴席,提早半个时辰,她便结束了宴会。 宴会一宣告结束,章芷莹立即冷着脸站起,直接往殿外行去。 顾云锦淡淡看着她的背影,眯了眯眼。 她垂眸稍想片刻,将金桔招到跟前来,附耳轻声说:“你领人悄悄跟上去,看看她究竟有何端倪。” 顾云锦始终觉得,章芷莹其人,看待自己脸面十分重要,出席钰哥儿满月宴,固然能在大面上压了她母子一头,但说句实话,对方哪怕坐在最上首,依旧是脸面无光,掩饰不了万分尴尬的局面。 不得不说,在古代女人不容易,出了门子后,有没有诞育子嗣真是一件关键事。如今顾云锦为秦王生了长子,秦王大喜,隆重摆宴为孩子庆满月,这是她母子二人的脸面,此消彼长,作为王妃的章芷莹就难堪了。 事前延宁殿没有被通知,以章芷莹的性情,她应该会顺水推舟,直接不出席,避免了在人前窘迫才是。 但为什么她会毫无征兆出现,硬要在上头如坐针毡呢? 而且还画风突变,硬要抱一抱钰哥儿。 顾云锦并不相信对方接过钰哥儿后,真敢来一个失手把孩儿摔下地,这般来说,这个举动就很古怪了。 对于章芷莹的清高孤傲,顾云锦也算有些了解,这种人绝对不会为了吓唬她一番,或者体现自己的贤良淑德,而勉强去抱一个极不欢喜的孩子。 她必定不喜欢钰哥儿,甚至是厌恶。 事出反常必有妖,事关自家小胖子,顾云锦无法忽略过去,她思虑一番,便将金桔派出去。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金桔思绪清明,马上明白主子的意思,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她找了个小丫鬟,两人迅速交换了衣衫,然后走到僻静处,打了个暗号。 顾云锦吩咐金桔,让她“领人跟上去”,这里的“人”当然不是指寻常的丫鬟婆子,而是指的暗卫。 明玉堂守卫本来严密,明卫暗卫不少,小胖子出生后,人数肯定只多不少的,这回母子二人出门,这暗卫随行必不可少,顾云锦也是很清楚的。 章芷莹是王妃,若是派几个普通太监丫鬟,那肯定是什么也打听不出来的,这时候就需要暗卫出手了。 暗卫虽蛰伏,但全程保护母子二人,方才顾云锦的吩咐,也转达过去了,金桔一招呼,立即有一个蓝衣精瘦青年出现。 这青年姓李,在暗卫中编号为十七,人称李十七,金桔从前在女暗卫营时,他来上过课,因而两人认识。 时间不等人,两人打个招呼,便立即出了景福殿,往延宁殿方向去了。 王府丫鬟的服饰分等级,因此金桔换了三等小丫鬟的沙绿色棉袄,一路走来毫不起眼,而李十七自有办法避开人的视线,两人脚程很快,不过盏茶功夫,便赶上章芷莹的软轿。 金桔提议,二人兵分两路,她继续尾随,而李十七则到近前去。 金桔虽受过专业培训,但女暗卫营与男暗卫营走向完全不同,她们专注于各种伪装技能,以便将来潜入目标府邸,逐渐深入,探听各种消息,武力值反而不是必须的。 因此,金桔能胜任贴身大丫鬟的工作,同时其他能力也比普通丫鬟强,但武力方面与李十七一比,却是不够看的,她无法窥视章芷莹,担忧错失了重要信息,便立即出言提议。 这提议正合了李十七的意,他立即颔首,脚下一点,便无声无息窜了上去。 两人这样一直跟到延宁殿,并无发现不妥,此时,金桔就没办法继续往里面去了,她按捺住性子,敛住行藏等待李十七。 …… 章芷莹被搀扶下了软轿,一入正房,她立即吩咐道:“打些热水了,我要梳洗。” 她心里在意,双手那种残留的冰凉感觉就越发明显,寒意似乎钻进皮肤,往骨头缝里钻。 章芷莹蹙眉,不自觉用帕子拭了拭手,事情失败后,发热的头脑冷却一些,她开始想了,那药对婴孩那般厉害,对成人真的无碍吗? 偏偏满月宴耗时将近两个时辰,这药涂抹的时间只长不短。 事情禁不住想,越想就会越像,那阵冰冰凉的感觉似乎已沿着双手,往上臂游去,章芷莹一个激灵,不禁又催促了一遍。 小丫鬟紧赶慢赶,热水终于打了进来,月季接过水盆子,忙上前伺候主子卸妆。 章芷莹却没有先卸妆的意思,她第一时间将手放进热水中,整整用香胰子洗了好几遍,直到那冰凉感觉亦一丝不剩,她方罢了手。 她持帕子抹了抹手,抬眼扫了屋中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月季身上,她状似随口吩咐,道:“月季去把水倒了。” 月季不明所以,不过还是应了一声,捧着水盆子转身。 她是大丫鬟,平时只负责贴身伺候章芷莹,诸如打水提膳之类的活计,她是不粘手的,只不过如今主子吩咐了,她也不得不做。 不过,她垂目看了一眼水盆子,倒是想起章芷莹出门前,唤人打的那盆子热水,莫名一丝怪异感涌上心头。 今儿主子怎么了,出门前后第一时间就唤热水,方才回来要洗洗也就罢了,今早都整理妥当了,要了热水不说,还把人都让出来了,独自留在屋中。 要问谁最了解主子的生活习惯,非这些贴身伺候多年的下仆不可,一旦主子与寻常有些不同,她们马上就察觉出来了。 只不过,她们的身契都在主子手里,主子得意她们未必顺遂,但主子不好她们肯定不好,因此除了妥帖服从,争取在主子跟前当个得脸人,她们无其他选择。 月季摇了摇头,将违和感抛在脑后,举步往外屋行去。 临出门时,她眸子随意一扫,却在门帘子旁的雕花闷户橱后,见到了些许黄色纸张。 闷户橱造型犹如一个放大的方凳,只不过橱面下多做了一层抽屉罢了,抽屉远不到地,四条腿占闷户橱高度的一般,孤零零地无遮无掩,人能够直接看到后面的墙壁。 奇怪的地方在于,那黄色纸张不是掉在地上的,像是被人故意塞在闷户橱与墙壁的夹缝间,夹缝很狭窄,纸张却放得十分稳当,也就月季站立的角度凑巧,才能勉强看见一角。 月季上前将水盆子搁在橱面上,探手把纸张抽出来。 这纸张居然还有两张,一张是较坚韧的油纸,还有一张则酷似药铺包药的纸张,定睛一看,上面还沾有零星粉末。 这是哪个丫鬟胡乱塞的,还塞到主子屋里来了。 月季蹙蹙眉,随手将纸张叠巴叠巴,往怀里一塞,便捧着水盆子出到外间。 陈嬷嬷见了,便安慰她几句,说主子心情不悦,她们只能忍着些,还让月季倒了水便下值去。 月季还能如何,只得捧着铜盆往后边的水房行去。 大丫鬟虽不说是副小姐,但寻常干的都是精细活计,还配了小丫鬟伺候,月季端着水盆走了一阵,渐觉沉重异常,双臂有些抬不起来了,她左右看了一眼,如今已经转到后面,四下比较安静,只偶尔有个把人匆匆走过。 她干脆脚下一拐,转出回廊,往旁边的花木丛里头走去。 往花木处一泼好了,反正倒哪里不是倒。 月季乘着四下无人,正要扬手把水泼掉,不料,这个时候却有人从身后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谁啊!” 月季吓了一大跳,立即转身怒问,谁无声无息站在人身后,险些将人给吓死。 至于说不按规矩,随处把水乱倒这等小事,她作为章芷莹屋里的一等大丫鬟,却是不惧的。 只是谁曾想到,就这么一回头,月季却大惊失色。 一个蓝衣男子站在她身后,对方面带微笑,正低头看着她。 延宁殿没有这个人!且这人一看就不是太监,他是怎么进得了王府后宅的? 月季大惊之下,手里一颤,水盆子直接给扔了出去,她瞠目结舌,尖声道:“你,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这男子正是李十七,他动作敏捷,直接手一抄,将铜盆接在手里,嘴里还不忘接话,笑道:“你不必管我是何人,不过,我倒有个地方想请你去一趟。” 李十七不同于眼界浅薄的下仆,章芷莹有些神经质的清洗动作,立即引起他的高度关注,这盆子洗手水,他便得要拿过来了。 由于赵文煊虽不喜章芷莹,但对方始终是他的嫡亲表妹,因此,除了从庆国公府跟过来的外围探子以外,他并没有在延宁殿特地放上暗卫日夜监视。 所以,李十七见月季捧着水盆子出了门,他立即打个暗号,让附近正常值守的同伴过来,简单嘱咐几句并接手后,他才脱身追上月季。 跟了一段,人渐渐少了,李十七正要动手,凑巧月季也要倒水,他便直接出现。 李十七的话一说完,也不等月季再次说话,他已举起手,利落在对方颈间一击。 月季晕阙。 李十七一手拎着月季,一手端着水盆子,脚下一点,直接跃上屋顶,向前掠去。 …… 再说顾云锦这边,她蹙眉看章芷莹走远后,便直接上了软轿,领着小胖子回了明玉堂。 一进屋子,她马上吩咐给小胖子换了襁褓,并让身边伺候的人把衣裳一并换了,至于她自己,沐浴梳洗,更换衣裙自不提。 她的心始终有些不安,抱着钰哥儿仔细察看一番,见并无异样,才松了口气。 嗯,是她胡思乱想了,能靠空气传播的药物,这古代肯定是没有的,延宁殿的人没碰到小胖子分毫,儿子肯定安全的。 此时,睡了几个时辰的小胖子咿呀一声,醒了过来,砸吧砸吧小嘴,头靠在母亲怀里蹭了蹭,就要张嘴大哭。 他这是饿了。 顾云锦忙解了衣襟,给儿子喂奶。 不多时,小胖子吃饱,他父王便匆匆赶了回来。 顾云锦刚让金桔跟过去,她随即便打发人去前殿,给男人报个信。 前殿的宴席不比后宅,气氛热烈,赵文煊一干心腹很替主公高兴,连连向他祝酒,男人心中大畅,来者不拒,到了暮色四合之时,方散了宴,足足比后宅晚了一个多时辰。 因为事情仅是怀疑,而且已经过去了,后续处理也在进行,所以顾云锦嘱咐过,不要打搅前殿宴席,报信的人一直等着,直到见赵文煊出了大殿,方上前禀报。 赵文煊喝的实在不少,本有些醉意,但他意志与身体素质过人,心下一沉,酒马上醒了。 他一边招来除非,听取详细情形,一边快速穿过暗道,回了明玉堂。 顾云锦正坐在软塌上,怀里抱着小胖子,赵文煊一掀起门帘子,母子二人便立即抬眼定定看向他。 两双点漆般的眼眸黑白分明,如出一辙,榻上母子二人鲜活灵动,赵文煊乍闻消息后,一颗提起的心终于找到了着陆的地方,他整个人都觉得安定下来。 “殿下”,顾云锦一听到脚步声,立即笑逐颜开,她顾不得其他,娇娇唤了一声。 小胖子吃饱喝足,撅了撅小肥嘴,吐出一个奶泡泡,也跟着“咿呀”一声。 他微笑,先接过热帕子,仔细擦了擦手脸,方大步行至榻旁,挨着娘俩坐下。 赵文煊没换衣裳,也不搂抱二人,只伸出大手,用食指轻刮了刮儿子鼓囊囊的腮帮子,笑道:“钰儿看着父王作甚?可是想父王了?” 小胖子已经满月,动作比刚出生是灵活多了,他听了赵文煊说话,眨眨眼睛,还盯着父亲,腮帮子被刮了刮,他皱皱小眉头,似乎不大满意。 赵文煊轻笑,又逗了小胖子几下,温声与顾云锦说了几句,便道:“锦儿,你用了晚膳后,便早些歇息。” 顾云锦刚出月子,这折腾几个时辰,怕是累了。 他抚了抚她的脸,道:“我出去一趟,那盆水,我已先拜托逸之检查一番。” 这事,徐非已经去办了。 顾云锦闻言点头,这水的事,金桔也知道,回来后已经禀告了她,司先生医毒两术造诣极高,他看最合适不过。 她帮不上忙,好好照顾自己与儿子,不让男人分心,便是最为妥当。 赵文煊安抚几句,便站起,转身往屋外行去。 出了正房,温度陡然降下,深秋的傍晚,还是颇有凉意的,只不过他身体强健,丝毫不以为意。 赵文煊抬头望向天际,夕阳西下,那边还有一抹昏黄的余晖,他狭长黑眸微眯了眯。 身后屋中的母子俩,是他两辈子最重要的人,赵文煊已经失去过一次,此生他绝不重蹈覆辙。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那盆子洗手水,送到司先生处时,他正在沐浴。 他如今在大兴王府,也是有一个专属院落的,作为钰哥儿义父,司先生自然出席了满月宴。 他虽一贯潇洒自如,既无内眷也不在乎子嗣,但机缘之下,能认了个义子,也是很高兴的,开怀畅饮之下,没醉也染了一身酒气,宴散便回屋洗漱去了。 赵文煊赶到时,司先生刚听了徐非讲述前情完毕,正凝眉要检查那盆子水。 他只入门坐下,也没出言打搅。 司先生闻其味,观其色,先用银针探毒,然后又以指蘸水,亲自尝了尝。 他本神色凝重,而后眉心越蹙越紧。 虽结果并未宣布,但司先生的神色已经说明了很多事,赵文煊眉目肃然,黑眸闪过一抹厉光。 室内雅雀无声,司先生细细辨认过后,终于得出结论。 他抬起头,蹙眉道:“这水中之药有十数种之多,但是,其中最重要一味,”他顿了顿,直直看着赵文煊,声音冷了几分,“却与殿下之前所中之毒一般无二。”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赵文煊“霍”一声,猛然站起,他大手紧攒成拳,沉声问道:“果真如此。” 他其实并不怀疑司先生说的话,说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声音已冰冷如寒冰。 那毒性这般厉害,这辈子还好些,赵文煊上辈子是深受其苦,其中百般煎熬实难以一一言明,如今竟有人,将这毒用到他刚出生不过一月的小儿子身上? 他心中恨如火烧,大手攒拳“咯咯”作响,一脚踹在旁边的雕花圈椅上,这一脚力道迅猛,厚重沉实的楠木圈椅“格拉”一声飞起,竟应声四分五裂,四散开来,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赵文煊到底非寻常人,他踢碎圈椅后,敛目站立片刻,须臾,急促的呼吸已恢复正常,面上虽沉沉,但已不见怒色,他坐下,抱拳对司先生道:“逸之,我鲁莽了。” 司先生摆手,“殿下爱子之心拳拳,即便是我,也愤慨难言。”钰哥儿是他的义子,险些遭了暗算,他亦不悦至极。 赵文煊道:“还须劳动逸之细细分说。” 司先生颔首,也不废话,他直接说道:“这方子以西南奇毒为主,辅以十数种药物,互有冲突又能巧妙结合,配出这个方子的人,实乃医毒大家也。” “这个方子仅需奇毒极少便可,针对婴儿孩童,年纪越大效果越小,中毒者若超过五岁,便不再致命。”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成人中毒害处最小,不过到底也损伤元气,让其日渐体弱。” 司先生对这种西南奇毒了解极深,即便是衍生的方子,他也钻研过不少,因此这药方虽没见过,但一理通百理用,他本身医毒造诣极高,略略一思忖,便十知八九。 他徐徐道来,“此方口服最佳,不过若是碰触皮肤,亦颇有效果,我那义子不过足月婴孩,若是遭了小人暗算,只怕是……” 当初他认钰哥儿为义子,给了一个能避毒的玉佩,但这西南奇毒,却恰恰好,是极少数几种玉佩不能消弭的毒性之一,只能缓解大部分。 钰哥儿太小,即便仅仅是剩下那小一部分,就是够呛的,即便有他这义父在,一番解毒下来,对小婴儿的身体也损耗极大的。 这些损耗,日后是很难补回来的。 司先生眉心紧蹙,他未尽之语,无人不懂。 赵文煊听到“致命”二字之时,眸底波涛又起,只不过,最震惊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转瞬间,他便将所有情绪收归心底,静静听司先生讲述毒性。 这世上竟有专门针对婴孩之毒,果然无奇不有,只不过,司先生的话却是让赵文煊心中无端一动,某些隔世旧事,顷刻间便翻涌上心头。 他呼吸急了几分,沉默半响,问道:“逸之,不知若是婴孩中了此毒,会有何等症状?” 赵文煊声音很暗哑,话语似乎在牙缝中挤出一般。 司先生闻言,却摇了摇头,道:“此毒分量极少,又被稀释太过,其中还混杂了其他物事,这中毒后的症状,倒不好说。” 这粉末只有一小撮,却混进整整一盆子水中,章芷莹还足足用了好几遍香胰子,如今这水十分浑浊,也就是司先生,才在此当中给顺利辨认出各种配药来。 只不过,司先生再能耐也是个人,这药方互有冲突又能巧妙结合,要判断症状,就需要实物,又或者各种配药的大致分量了,如今仅靠这一盆子水,大致分量难以判断,这中毒后的症状就很难说。 没有得到答案,赵文煊虽失望,但很理解,他颔首,道:“你我相处投契,如今我也不说客套话,之后若有需要,还须劳动逸之。” 司先生颔首,道:“我乃钰儿义父,此乃应尽本分。” 二人简单说了几句后,便立即起身,往明玉堂而去。 当务之急,便是先去看看钰哥儿,看他是否无碍,即便徐非禀报章芷莹与小胖子并无接触,只是与这险恶之毒堪堪擦身而过,他的父亲与义父不仔细确认过,是不会放心的。 其他事宜,须延后片刻。 二人匆匆赶回明玉堂时,顾云锦正搂着小胖子,母子俩正在榻上说话。 小胖儿白日睡得抱足,出门一趟他睡得天昏地暗,如今精神头十足,正睁大眼睛,直直看着母亲。 顾云锦又爱又疼,斜倚着葱绿色吉祥纹大引枕上,轻声细语与儿子说话,小胖子时不时咿呀一声,表达一下自己的意见,逗得一屋子人乐呵呵的。 顾云锦微笑,亲了亲儿子,抬首正要把乳娘唤到跟前来,询问一下小胖子昨夜睡眠吃食情况时,忽听到庭院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来人不少,走得又急又快,皂靴一下紧接一下,重重落在庭院的白石甬道上,发出沉沉的脚步声,正迅速奔正房而来。 顾云锦心中一惊,这是发生何事? 只不过,她依然立即肯定,来人必然是赵文煊领头,否则这明玉堂明暗护卫无数,要想无波无澜进入大门,是不可能的。 不过肯定有事发生了,而且不小,否者男人肯定不会惊动她娘俩的。 顾云锦一颗心提起,不禁直起身子,搂着儿子就要趿了鞋子站起。 脚步声来得很快,就这么瞬间功夫,便已到了正房,赵文煊迈大步进了屋,大手撩起门帘,正见顾云锦有些惊疑不定的小脸。 赵文煊立即上前几步,搂着刚站起的顾云锦,他也顾不上是否更衣,展臂便将母子二人俱抱在怀里。 他阖目,甜香气息环绕身畔,胖嘟嘟的小儿子还咿呀了一声,凸显了自己的存在,母子二人鲜活真实,此时正好好偎依在他怀中,赵文煊眼眶有了些热,胸中滂湃的浪潮方稍稍平息了些。 男人力道有些重,抱得也有些紧,顾云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乖乖靠着他,只不过,小胖子却有些意见,他觉得挤了些,咿咿呀呀连续叫了好几次。 赵文煊松开母子二人,此时他已平复很多,低头摸了摸小胖子襁褓,他道:“钰儿要说什么?” 小胖子肯定不会回答的,他撅了撅小肥嘴,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 赵文煊凝视小胖子片刻,方抬头对顾云锦道:“稍后我再与你细说,如今钰儿义父来了,正等在外间,我们先抱钰儿出去。” 说罢,他接过小胖子。 如今已入夜,司先生若是寻常要看小胖子,也不会挑这个时候的,联想起白日之事,顾云锦心下难免紧绷,只不过现在明显不适合细说,于是她点点头,便跟在赵文煊身后,出了内屋。 一行人进了右次间坐下,司先生接过孩子,先仔细看了他的脸色几眼,然后又解开襁褓,掏出小胖子一只胳膊,给他切了脉。 小胖子肥嘟嘟的,胳膊大腿都有好几重肉褶子,他平时基本都是被裹在襁褓中的,如今忽被解开束缚,他明显兴奋了很多,小手小脚丫不时蹭动。 稚子纯真,司先生不禁微笑,他轻轻摸了摸小胖子的腮帮子。 钰哥儿一切很好,只不过,为了谨慎起见,他依旧取出一根银针,煅烧片刻,轻轻在小胖子脚趾头上一扎。 一滴殷红的血珠立即冒出,小胖子正欢腾着,谁料骤然吃了痛,他愣了片刻,立即“哇”一声张开小嘴,惊天动地哭了起来。 他的父母亲,连同屋里伺候的一同丫鬟婆子,看得心疼的不行,司先生一示意,乳母忙上前,抱过小胖子,裹好襁褓低声哄着。 赵文煊顾云锦虽记挂儿子,但当前却有更重要的事,二人一眼不错,看着司先生将鲜血送进口中,屏息等着。 司先生阖目细品片刻,觉得并无异样,他心下一松,睁开眼睛笑道:“钰儿无事。” 此言一出,赵文煊彻底放了心,顾云锦虽不知详情,但儿子如今无事便极好,她紧绷的情绪松了下来,招手乳母到近前来,把小胖子接过来抱着。 小胖子委屈极了,肥嘟嘟的腮帮子挂了泪,还在抽抽噎噎,顾云锦亲亲他,柔声安慰道:“你义父为你操了不少心,可不许哭了。” 如今双方亲厚,赵文煊也不说客气话,二人说了两句,司先生知道他有事要处理,便站起告辞。 顾云锦搂着小胖子送到正房门前,就不出去了,由赵文煊继续送到院门外,方折返。 男人回屋,方有空细细与她分说那毒之事。 顾云锦闻言大惊,她知道章芷莹有古怪,但却没意料到对方竟这般歹毒,钰哥儿不过刚满月,便要亲手取他性命。 即便从没打算让其他人沾手儿子,她依旧后怕不已,将打了个小呵欠的钰哥儿紧紧抱在怀里。 三人相拥片刻,顾云锦心里稍稍平静,她方问道:“这般说来,王妃是与那个下毒之人有了牵扯?” 正确的说,应该是与下毒的背后主谋有了瓜葛,下毒者地位与章芷莹不对等,即便有交易指使,也不是这人能主事的。 说到此事,赵文煊冷冷牵唇,声音如寒冰,道:“想来应是如此。” 虽赐婚前后历经诸事,但章芷莹到底还是他的嫡亲表妹因此他之前没特地照顾,但也从没打压延宁殿的想法,如今看来,却是他的错了。 赵文煊眸光暗流汹涌,顷刻又复平静,他垂首抚了抚顾云锦的鬓发,温言道:“你才出了月子,钰儿也小,你俩安心歇下,我将事情处理妥当便回来。” 顾云锦也知道这事严重,她没多说,点了点头。 赵文煊站起,出了正房,立即直奔延宁殿而去。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赵文煊乘着夜色出了明玉堂,在宵禁前一刻,到达了延宁殿。 他的到来,让如死水一般寂静的延宁殿,顷刻间便沸腾起来,守门的婆子远远见了他,大喜过望,忙转身急奔进院,“殿下,殿下来了!” 骚动立即传到正殿,陈嬷嬷喜不自胜,急急上前,欲搀扶起章芷莹,“娘娘,娘娘大喜!” 她忙不迭吩咐丫鬟们,赶紧给主子梳妆打扮。 章芷莹已梳洗沐浴完毕,换了一身简单舒适的常服,正倚在美人榻上出神,她这两天表面一如既往,但实则情绪大起大落,如今终究平静下来,她有些茫然。 她心中沉甸甸的,有些害怕,有些遗憾,百转千回一番,更多的却是不甘。 不过,既然那人要对孩子动手,没得手应该还会有后续,想及此,她的心又定了定。 章芷莹正恍惚间,不料却被陈嬷嬷抓住胳膊,她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她回过神后,已听到外面婆子的扬声呼唤了,动作虽慢了半响,但到底还是站了起来,被丫鬟搀扶着走向屏风,欲更换衣裳。 陈嬷嬷难掩喜色,火急火燎冲向衣箱,快速翻出一件紫罗兰镂金牡丹纹宫裙,匆匆交给丫鬟,吩咐赶紧给章芷莹换上。 殿下已经快到到了院门前,挽发来不及了,这衣裳如过不抓紧,怕是也赶不上换了。 陈嬷嬷手脚麻利,一边伺候主子更衣,一边念叨道:“娘娘,这回你可不能倔强了,得好好伺候殿下。” 章芷莹抿了抿唇,并没出声反驳。 只是,赵文煊一行,却比她们想象中快多了,等陈嬷嬷搀扶着章芷莹,匆匆出正房迎接时,他已经进了门,站在庭院当中。 他双目含冰,冷冷扫了章芷莹一眼,挥手让身后府卫进去搜。 赵文煊带来了明暗护卫不少,为防消息泄露,延宁殿的人溜出去给那个下毒者报信,打草惊蛇,他早已命人将在外将院子团团围困,院中一应人绝无趁乱出门可能。 这时间点也恰恰好,宵禁到了,大兴王府不论前殿后宅,所有院落统统落匙,非值守护卫守着岗哨,余者一律不得随意走动。 延宁殿位于王府后宅中心位置,附近院落都极大,而赵文煊内眷稀少,这些院落没有主人,即便是发出一些声响,也是无人知悉。 护卫们只认一个主子,即便是面对王妃亦铁面无情,赵文煊一声令下,诸人兵分数路,快速而有序抄向延宁殿各个方向,即便是章芷莹的正房也不例外。 紧接着,延宁殿惊叫声接二连三响起,但随即这些的人声音又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猛地掐住咽喉,无法发声。 章芷莹等人急急出门时,刚好与一队护卫擦肩而过,陈嬷嬷身体肥胖挡了路,为首护卫冷着脸,稍不留情伸手一推,直冲正房而入。 陈嬷嬷搀扶着章芷莹,主仆二人连连跄踉了七八步,险些扑倒在地,幸亏身边丫鬟婆子众多,才堪堪被扶住站定脚跟。 不过,正鱼贯而出的下仆们却被冲得东倒西歪,尖叫声呼痛声此起彼伏,大家见这阵势心中惶惶,已乱成一团。 陈嬷嬷又惊又怒,她厉声道:“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王妃正房!” 不同于陈嬷嬷的莫名惊愕,章芷莹一见这些人,心中登时咯噔一声,脑海闪过某个猜测。 不会的,她不是没碰到那个孩子么?况且事前事后她都极为谨慎,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不可能露陷的。 章芷莹惊疑不定间,却突有所感,不远处有一人正注视着自己,他目光极冷,如刀锋般的视线猛地扎进她的身体。 她心跳漏了一拍,立即转头,循着那方向望去。 深秋时分,入夜很早,如今四下昏暗,唯独檐下挑起的那一排宫灯,正不间断散发着昏黄的烛光,照亮了游廊与一部分庭院,当然,光线与白日是不能比的。 庭院正中,站了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他所出的位置光线不太好,但他身上气势凛然,即便身出黑暗,依旧无法让人忽视半分。 这人便是赵文煊。 他眸光冰寒刺骨,见章芷莹看来,薄唇微挑,扬起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 这个弧度太具有威胁性,章芷莹心头巨震,冷汗登时出了一身,她瞬间意识到什么,偏又不敢置信,忙垂下眼睑,不敢再与他对视。 赵文煊冷哼一声,就这胆子,也敢来谋害他儿子,看来是他顾念亲情,到底对延宁殿太宽容了些。 龙有逆鳞,触之则死,对于赵文煊来说,顾云锦母子便是他的逆鳞,任何人都触碰不得。 赵文煊生于天底下最尊贵,偏又最复杂的皇家,感情太丰沛绝对活不下来,偏他的血始终是热的,心底深处到底藏有一块极柔软的地方。 所以,有了顾云锦走进他的心,而他因母妃早逝,情感转移,自幼也格外看重母家亲人。 章芷莹沾了这点光,即便她屡次践踏赵文煊的尊严,他也没打算怎么样她,最多也就不再关心注目罢了。 说句实话,若章芷莹能把理想目标放低一些,又不那么清高,愿意放下身段苦求赵文煊一番,他很可能会如上辈子一般,为她安排一个好出路的。 她到底是他的嫡亲表妹不是。 然而,没有如果,若能那样,这个就不是章芷莹了。 章芷莹的性情,造就了她今日的选择,做下那等事后,那点子骨肉亲情,也就随风消逝了。 她如今在赵文煊眼中,已不算是个活人了,章芷莹存在的意义,便是提供出那西南奇毒的线索,以及弄清楚前世某件事了。 赵文煊移开视线,不再关注此人。 此时,陈嬷嬷已察觉不对,顺着章芷莹视线看去,正见了一身蟒袍的赵文煊,她忙惊呼道:“殿下,殿下你要为娘娘主持公道,娘娘是您的嫡亲表妹,是王妃……” 章芷莹倏地捏紧她的手,陈嬷嬷话到一半,反应过来,她恍然,这些人,是殿下带来的。 她侧头看向章芷莹,颤声道:“娘娘,难道,难道是……” 陈嬷嬷颇为了解自己奶大的姑娘,她一瞬间想起今日章芷莹的反常行为,再结合赵文煊此刻举动,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立即便闭了嘴。 章芷莹既心虚又惊慌,不安的情绪到了极点,心中深埋的怨愤反倒被激起了,并顷刻间便掩盖了惶恐,她一瞬间镇定下来,挺直腰背,扫了眼乱糟糟的院落,抿了抿唇,硬声道:“没有难道。” 夜风一吹,深秋的寒意袭来,章芷莹方才出了一身冷汗,如今身上出奇的冰,她意识却因此格外清明。 院子中,早不复片刻前的喜气洋洋,一列列护卫如狼入羊群,吓得满院丫鬟婆子心惊胆颤,个别胆小尖叫着,还被特别“照顾”了。 某个特别忠心为主的婆子,企图干扰护卫搜查,这群护卫早的了命令,除了某几个罪魁祸首,反抗者格杀勿论,一个膀粗腰圆的护卫当即“刷”一声拔刀出鞘,寒光一闪,婆子头颅与躯干分离,当场毙命。 热血喷撒在廊柱上,殷红之色比朱漆还要鲜艳几分,满院下仆当即噤若寒蝉,屏息而立不敢再多言多动。 这些护卫业务熟练,动作迅速,无需多久,便将延宁殿搜了个底朝天,并将有所怀疑的物品都整理出来。 这些东西,基本都在正房内屋搜出,其中就有镜台上的那个胭脂匣子。 章芷莹瞳孔当即一缩,纤手紧攒成拳。 她并不是专业探子,闺阁千金头回办这些事,难免有所纰漏,但她也尽力将痕迹扫除了,连梅花笺也没留下。 潜意识里,其实她还是在为事败之后,该如何撇除嫌疑而努力的。 然而独独留下的,就只有那两盒子“香膏”,这个东西她没办法复制,而秘密通信少不了它,章芷莹便将其留下来了,反正它们一年来,都安然无恙放在胭脂匣子里。 谁曾想,这时候被搜出来了。 章芷莹心下一沉,等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时,她已经倏地冲了出去,挡在领着东西的护卫跟前,冷冷道:“你们干什么?谁允许你动里头的东西?” 这人当然是大兴王府的主人秦王了。 章芷莹还是王妃,跟寻常婆子还是不同的,因此护卫并无推搡举动,脚步顿了顿后,便绕过她,继续往前而去。 只是章芷莹此生最受不得的,就是旁人的忽视,更被提眼前仅不过是个护卫,她大怒之下,此消彼长,惊惧反倒彻底被压下去了,她倏地转身,冷着脸抬眸看向赵文煊。 她心里一横,反正这般蹉跎度日,亦生不如死,若那事不成,也没什么好怕的。 章芷莹的心,奇迹般定了下来。 “不知殿下这是何意?”她下颌微抬,冷声问道。 赵文煊并没回答的意思,他扫了护卫手里诸般物事一眼,吩咐送到司先生处,随即抬眼,看向章芷莹,淡淡道:“说吧,你那毒是从何人手里得到,又是何人指使你做的。” 护卫搜查一番后,收获并不大,于是,便进入下一个环节,拷问延宁殿诸人了,这首当其冲的,便是唯一的主子章芷莹。 护卫抬来案椅,赵文煊一撩衣袍,在雕花圈椅上坐下,抬眸看向眼前的章芷莹,冷冷挑唇,道:“你们之间又是如何通信。” 章芷莹下颌微抬,神色冷若冰霜,嗤笑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既然撕破脸皮,敬称也省了。 赵文煊也不在意她说不说,偌大的延宁殿,章芷莹很难单独行动,这等须避人耳目的手段进行到如今,底下人肯定发现些端倪的,只要一一审问过了,肯定会有收获。 等事情差不多后,章芷莹的抵赖便毫无意义,她若还是不肯供出关键,他底下的人有法子让她开口。 赵文煊狭长黑眸微微一咪,自去年一回大兴便再次中毒后,他便缩小范围严阵以待,那下毒者不动还好,只要一动,他这回有把握能把人揪出来。 下毒者出来了,那幕后指使者便不远了。 赵文煊靠在椅背上,淡淡吩咐左右,当场审讯延宁殿诸人。 丫鬟婆子们不是王妃,护卫们下手不需要顾忌,只要留着一口气便可,当下,护卫随意捡了两个,几下子招呼过去,鲜血淋漓,鬼哭狼嚎身立时响起。 这般杀鸡儆猴,效果当真显著,下仆们也是人,珍惜生命是天性,一看护卫下手全无顾忌,不但被招呼的那两个,即便是其他旁观者,也如纷纷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说了起来。 当然,也有陈嬷嬷等格外忠心的,仍在低头不语,不过,其他人左一句右一句,也拼凑起章芷莹这两日的反常不少举动。 章芷莹越听,神色便越冷,只是她依旧昂首站着,似乎不为所动。 徐非听了半响,见诸仆说的已无甚新意,便上前拱手道:“殿下,李十七之前制住了一女婢,是王妃的贴身大丫鬟,不若押上来,一并审了。” 赵文煊颔首。 说的这个大丫鬟,便是月季,她被李十七劈晕过去后,还未曾醒来,如今被拖上来一瓢冷水过去,她便立即清醒了。 她虽性子火爆,但却不是个蠢人,否则也混不上大丫鬟的位置了,睁眼见一院子混乱,再结合自己被打晕,她马上猜到了李十七的身份。 月季早就觉得章芷莹之前的举动怪异了,只不过她是个丫鬟,不能质疑主子,所以才强自压下罢了,如今情况明显不对,这个问题立即便涌上心头。 月季眼尖,回廊上婆子身首分离、鲜血四下喷溅的残局,她一侧头便瞥见了,当即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可不想死,听明白徐非问话后,她万分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贴身伺候章芷莹,观察得很详细,把知道的都说了一遍后,见赵文煊满意点头,月季一喜,她脱口又道:“早几日,奴婢还觉得王妃有个举动颇为突兀,只是不知……”有没有联系。 月季的配合,赵文煊确实挺满意的,他向来赏罚分明,于是便道:“你做得不错,等事情核实无误后,本王便放你离开王府,给你一个良民身份。” “只要有所怀疑,你但说无妨。”他们这边自有判断。 “奴婢谢过殿下。”月季闻言大喜,连连叩首,她当即便说道:“早几日,娘娘照常在花园子闲逛,并屏退我等,只是走了一段后,途中遇到假山,娘娘却突兀消失不见。” “奴婢走在前头,当即大惊,忙几步上前,一侧头,却将娘娘钻进一人高洞窟中了。”月季细细将当日情景叙说一遍后,她蹙眉回忆道:“娘娘当时大怒呵斥奴婢,只是奴婢恍惚之间,似乎见娘娘自洞壁某个位置,拿起了什么东西。” 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娘娘平日爱在湖边走动,那假山是头回过去的,且那次回来后,娘娘才有了诸般反常举动。”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赵文煊问:“若是你再走一趟,可认得那个洞窟。” “奴婢认得。”月季点头,道:“娘娘拿起东西的大致位置,奴婢也恍惚记得。” “如此极好。”赵文煊听罢,满意颔首。 月季的话说到这里,赵文煊当即便断定,下毒者与章芷莹传递药物或通信的渠道,便是这个洞窟了,只是不知道,她与幕后指使者还有没有直接联系,这个下毒者在其中又充当什么角色。 这一切,都需要撬开章芷莹的嘴。 不过,今夜时间还长,也不急,他表情不变,继续对月季说:“你可还有遗漏之处?” 月季该说的都说的,本想摇头的,但灵光骤然一闪,她突然想起了在闷户橱后取出的那两张纸。 当时因为她要捧着水盆子,于是便将纸张随意塞进怀里,之后经历一系列变故,来不及扔,现在纸张还在怀里揣着。 月季赶紧探手入怀,将纸张掏出来,说道:“还有这个!” “这个是今儿我在内屋无意见到的,位置得很隐蔽,当时我以为是丫鬟们混乱塞的。”月季见当时场景说了一遍,又说:“现在想想,可能不是这样。” 毕竟,敢往主子内屋乱赛东西的丫鬟,胆子也太大了,事儿虽小,但经不起考据,细细一想,不妥当的地方便出来了。 月季说话期间,一直没回头看章芷莹等人,秦王已经允诺了,她不但不用被牵连,还能得一个自由身,她知道凡事皆有取舍的道理,相较起忠心主子,她更看重自己的小命。 一看见这两张纸被取出时,章芷莹瞳孔一缩,呼吸登时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宽袖下的纤手立即紧攒成拳。 赵文煊观察力向来敏锐,立即察觉了端倪,他扫了月季手上的纸一眼,立即吩咐徐非,去将司先生请过来。 徐非应了一声,先掏出帕子,从月季手里接过纸张,置于赵文煊身边案上,随即脚尖一点,身形急速向前殿掠去。 赵文煊吩咐左右,先将月季带下去安置好。 司先生很快便赶来了,赵文煊站起,两人也不废话,道明原委后,他拿起案上的纸张,打开一看,便发现了里头零星的粉末。 他蹙眉,先是仔细观察一番,又嗅了嗅,最后伸出食指,谨慎抹了上面的药粉,放进口中闭目细尝。 片刻后,司先生倏地睁眼,万分笃定道:“这便是水中之药。” 赵文煊心中一紧,顿了顿,开口道:“逸之,不知孩童中了此毒,是何症状?” 这问题,他先前询问过司先生,司先生回答说不知分量无法判断,如今有了实物,虽然极少,但应该是可以的了。 赵文煊自从知道这毒后,前世一桩旧事无法避免被忆起,一直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头。 上辈子,他那孩儿小名也是钰儿,出生后身子骨虽不强壮,但经过司先生调养,到了两岁左右,已与寻常孩童无异,赵文煊本欣喜,不料却在赴京驰援太子途中,孩儿染病高热不退,不过两日,便早夭了。 他那孩儿本来好好的,只是不知为何,突然就高热起来。 偏偏事有凑巧,前世,章芷莹是一同赴京的,她那时候死遁了,赵文煊已时日无多,便带她一同回京安置。 赵文煊问罢,便屏住呼吸,紧盯着司先生。 司先生知道了药物的配置分量,略略推演一番,这方子的冲突互补结果便出来了,他道:“此方以西南奇毒为主药,毒性同样极为隐蔽,寻常医者,根本看不出端倪。” 他断言道:“但此毒颇为厉害,五岁以下婴孩中此毒便会致命,症状似高热不退,若皮肤沾上,高热断续十日而亡;倘若口服,则连续高热一两日便夭折。” 司先生此话声音不大,落在赵文煊耳中却犹如惊雷,他心中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砰”地一声瞬间挣断,他拳头攒紧,“咯咯”作响,倏地转头,死死看向章芷莹。 “你该死!” 赵文煊双目隐透猩红,话语一字一字从牙缝中挤出,他抬臂,反手“铮”一声,拔出了徐非腰间的佩剑,冰冷剑锋直指章芷莹的心窝,恨道:“本王要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黑是红。” 好一个蛇蝎毒妇! 世事从无巧合,上辈子他那可怜的孩儿,必然是死于对方的手! 赵文煊恨极,心中火灼般疼痛,薄唇紧抿,握剑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 还有什么事情,能比一个父亲眼睁睁看着儿子难受挣扎,最终受尽折磨而病亡更痛苦? 赵文煊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孩儿小小身体因持续高烧而抽搐,无法清醒,只能发出模糊呜咽声的场景。 他恨不能以身替之。 于是,上辈子的钰哥儿,便成了他心中永远的遗憾,即便有了重生大机缘,也难以释怀。 去年顾云锦怀了孕,因为与前世时间相差无几,他其实期盼过,若是能再次把前世的钰儿生下就好了,这般,上辈子的短暂亲缘也能够再续。 只是,不知道是否因为父亲身体状况截然不同的缘故,上辈子的钰哥儿较瘦弱,而小胖子则胖嘟嘟的,小脸蛋肥得能把眼缝儿都挤小了。 孩子健壮固然好,但这么一来,赵文煊便无法判断,两世的孩子,是否是同一人了。 赵文煊同样爱着小胖子,并不愿意委屈了他当替身,因此,将往事默默掩埋的同时,心中便先把两世的孩子区分开来了。 他独自承受这一切,不经意的时候,总会想起头个孩儿,心痛难抑不减半分。 如今却告诉赵文煊,孩儿并不是正常病夭的,他只是被人下了毒,本来可快高长大,却被人暗地里扼杀。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赵文煊本城府深沉,内敛功夫了得,只是如今直面这个下毒者,他怒恨至极,再无半分掩饰之意,黑眸中狠戾之色一闪而过,拔剑出鞘,直挑章芷莹的心脏。 剑势迅如奔雷,银光一闪,瞬间便到了她的胸前。 一切变化发生得太快,赵文煊顷刻拔剑相向,他面色沉沉,动作果决,显然说要看看对方心的颜色这话,并不是随意说说。 身处面对死亡那一刻,没有人是不害怕的,章芷莹也不例外,只是一切发生的太快,她根本无法挪动半分,瞳孔一缩,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尖逼近。 眼看章芷莹就要当场倒毙,在这电光火石间,却有一人闪电般上前,抬手以剑鞘隔开赵文煊的剑势。 这人就是徐非。 赵文煊剑锋被格挡,他倏地侧头,视线投向徐非,黑眸中有凛然之意,徐非却早已扔下剑鞘,“砰”一声跪倒在地,垂头拱手道:“请殿下三思。” 赵文煊自幼习武,一剑之力着实厉害,饶是徐非,强自格挡之下也是虎口崩裂,鲜血立即浸湿他扎袖劲装的袖口,只是他毫不在意,仍立即向主子劝谏。 若是旁人敢这个时候挡他,恐怕赵文煊二话不说,便会结果了对方,只是如今却是一直忠心耿耿的徐非,他的动作便顿了顿,默许对方分说缘由。 徐非声音不停,继续道:“殿下,如今那下毒者终于有了线索,关键处就在王妃身上,属下恳请殿下三思,处置王妃稍缓数天,待抓获那人之后不迟。” “属下冒犯殿下,请殿下降罪。”徐非确实忠心耿耿,这点毋庸置疑。 他们部署了将近一年,下毒者却一直蛰伏,半点声息俱无,此人应是赵文煊麾下心腹,一日不除,赵文煊的安全便始终存在漏洞。 揪出此人乃当务之急,等了一年终于发现了线索,实在很不容易,若是断了,下回再有收获不是要何时,徐非心中清明,因此才会大胆挡住主子剑势。 原本,赵文煊也这么想的,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刚得知头个孩儿死亡真正原因时,他暴怒之下,唯一的念头便是取了章芷莹的性命,血债血偿。 好在,如今被徐非一挡,赵文煊缓了缓,理智回笼后,他虽恨怒不减,但却也能暂时隐忍。 他将剑扔下,俯身扶起徐非,颔首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你有功无过,何罪之有。” 他肯定徐非的行为,又勉励几句,方搁下此事。 杀章芷莹一事,便暂揭过去了,只不过,她存在的根本原因,却是要供出与下毒者联系的线索的。 赵文煊将视线投向章芷莹,淡淡道:“你是要自己说,还是需要大刑侍候。” 短短几句话功夫,赵文煊便已调整好情绪,他此刻声音并无起伏,只不过,狭长黑眸看向地上的章芷莹时,目光依旧冰冷且漠然。 章芷莹此刻狼狈万分,赵文煊问话时,立在一旁的两名护卫便手一推,直接将她掼到地上,毫不留情。 她从没这般被人对待过,护卫显然已不把她当王妃了,力道很重,她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回神,便被摔得七荤八素。 方才冰冷的剑锋仿佛犹在眼前,章芷莹心中有惊恐,但被这般一摔,耻辱感却也让她无法忽视,赵文煊高高在上的审问话语在耳边,她抬目四顾,持剑侍卫肃然而立,延宁殿的下仆缩成一堆,她成了焦点,可惜却与从前境况截然相反。 她便好像是一只落水的猫狗,众目睽睽之下狼狈不堪,遭人耻笑。 对于章芷莹来说,这实在是比死还难受。 惊慌、恐惧、羞耻、难堪,种种情绪相加,章芷莹无法负荷,只得爆发,她倏地抬头,硬声道:“我并没有对那孩子做任何事。” 一切都没成功,不是吗? 提起钰哥儿,不免就想起顾云锦;想起顾云锦,不免就忆起对方生下了赵文煊长子,荣宠一身在满月宴上毫不犹豫落她的面子。 自她进秦王府以来,先是柳侧妃,再是顾云锦,一个比一个出身卑微,却死死压在她头上。 庶女出身的顾云锦膝下有了儿子,如今高卧于明玉堂,而她堂堂一个公府嫡女,却狼狈不堪,在诸人注目下被审问,且听赵文煊之言,性命未必能保。 章芷莹很恨,若不是顾云锦等人的存在,她荣耀一身,即便是有些遗憾,也肯定不需要亲手做这些阴暗事的,更不会被人揭发,落得如今下场。 她清丽的面庞有些扭曲,勉强站起,昂首冷冷看着眼前这个嫡亲表哥,压抑近一年的恨意瞬间爆发,她冷笑道:“哼,不过就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庶女所出罢了。” 要知道,长相清冷的人,她未必就是性情清冷,撕下外表一层伪装衣,章芷莹嫉恨之心实则很强烈。 章芷莹不喜欢赵文煊,但当她占着秦王妃的位置时,赵文煊宠爱其他侧妃,忽视延宁殿,一再打她的脸面,实在让她恨极。 而在她心底深处,却是很清楚钰哥儿这个长子对正妃的威胁,章芷莹虽渴望抽身,但小胖子同样是她眼中钉。 她嗤笑,讽刺道:“生母出身卑微,孩子也即便是长,也高贵不到何处去。” 章芷莹的话,实在刻薄至极,颇有破罐子破摔之意,赵文煊闻言当即大怒,他冷哼一声,抬起一脚,猛地踹向对方膻中。 好一个敬酒不喝喝罚酒的蛇蝎贱人。 他目光冷冷,看着章芷莹身子横飞出去,一直撞到不远处的石灯幢上,方滚落在地。 赵文煊力道虽有分寸,但也不小,章芷莹落地后,当即“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章芷莹身躯横飞出去,拦腰撞在石灯幢上,力道十分之狠,她重重滚落在地。 她后背很疼,却远不及胸口的剧痛,炸裂般的痛楚在膻中爆开,她气血翻滚,喉头一阵腥甜,忍不住连连吐了几口血。 章芷莹恨意盈满心胸,她抬眼死死瞪着赵文煊,怒道:“你不是我的表哥!” “你毫无半分血脉之情,若非你一再冷待于我,延宁殿处境尴尬,我根本不会如此!” 章芷莹竭嘶底里,清冷形象已荡然无存,她目光怨毒至极,嘶声道:“你落章家脸面时,可有想过身上也有章家的血?” 赵文煊闻言嗤笑一声,就凭一个不知所谓的章芷莹,也能代表章家? 若不是看在她是他的嫡亲表妹份上,就随意捡出赐婚前后哪桩事,她也不可能继续待在延宁殿中,安然当着王妃。 一个不如意便要下毒,谁也供不起这般表妹。 他冷冷扫了章芷莹一眼,淡淡道:“那你便往东宫去吧,看你那心上人,是否愿意给你一个名分。” 不知所谓的蛇蝎毒妇。 赵文煊话音一落,章芷莹立即瞪大双眼,听他话语,似乎很了然她与太子之事。 心里怎么想一回事,章芷莹到底是个古代女子,被人当众扒了一贯掩饰的外衣,不贞水性的判词当头罩下,围观者是诸多成年男性,以及本来伺候她卑下奴仆,她当即羞愤欲死。 章芷莹又急又怒又怨恨,热血登时往上涌,她方才疼得青白的脸色当即涨红,“哇”一声,又一大口鲜血喷出,随后,她双目一阖,当即晕阙了过去。 赵文煊剑眉微蹙,章芷莹既婚前与人纠缠不清,又能下得了狠手对个婴儿下毒,他以为她心理素质是不错的,没想到,这么一下子,就给气晕过去。 “来人,泼醒她。”他淡淡吩咐。 马上有护卫应了一声,迅速取来冷水,兜头往章芷莹脸上一泼。 只不过,章芷莹之所以昏迷,除了急怒攻心外,很大一部分还是因身体受了重创,深秋的冷水很冰,几大盆下去,她依旧没能醒过来。 此时夜已深沉,赵文煊看了看天色,又惦记顾云锦等着他没睡好,于是便命令左右先把章芷莹带下去,找个良医看看,暂时不能让她死。 他扫了瑟瑟发抖的延宁殿诸仆一眼,吩咐廖荣留下处理,明日的延宁殿,务必保持“正常”。 在揪出那个下毒者之前,消息不能走漏。 话罢,赵文煊便转身,往明玉堂而去。 顾云锦果然没睡好,她心里存着事,即便被窝被汤婆子烘得暖暖的,她依旧模模糊糊,赵文煊刚掀起门帘,轻轻进了屋,她便立即清醒过来。 “殿下。”顾云锦轻唤,她半支起身子,纤手撩起丁香色的折纸花纹纱帐,探头往门帘子处看去。 男人本十分小心,怕惊搅了她,如今见她醒了,便大步行至床榻旁,在床沿坐下。 “锦儿怎么还没睡?”他低头,轻吻了吻她,柔声说道。 赵文煊回到明玉堂,坐在顾云锦身边,才觉本沉郁的心得到安宁,他垂目看着她一张玉白的小脸,眸中深藏的阴郁,方消散了一部分。 雪还没下来,天气其实不算冷,但得知头个孩儿死因后,赵文煊只觉得冻彻心扉,寒意穿过重重衣裳,透过皮肤血肉,直达骨髓,冰冷无处不在。 直至回到明玉堂,进了内屋,甜甜暖香包围着他,一丝丝驱赶寒意,他才恍然感觉暖热之意。 遗憾已无法挽回,但幸好她还在,小胖子也好好的睡在右次间。 赵文煊紧抿的薄唇终于松了松,黑眸染上暖色,凝视着眼前之人,他道:“你今儿才出了月子,正该好好歇息。” 他蹙了蹙眉,方才瞥了一眼滴漏,现在已是亥时末。 “我用了晚膳就歇下了,只是没睡好。” 道理顾云锦都懂,她也努力执行了,只可惜这觉不是说睡就能睡的,今天出了这般事儿,她的心即便再宽,也无法躺下即睡,她辗转了很久,才迷糊起来。 赵文煊心疼她,道:“我梳洗过后便歇下。” 他刚从外面回来,身上有寒气,也不俯身拥抱顾云锦,伸出大手,隔着锦被拍了拍她,便起身进了隔间,迅速洗漱一番。 赵文煊上了床,掀被拥顾云锦在怀,替她掖了掖被角,道:“快睡吧。” “那些事情都处理妥当了,我明日再与你细说。”他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 现在很晚了,再叙说一番,太影响她休息,赵文煊很注重顾云锦的身体,她现在才出月子,轻忽不得。 顾云锦乖乖点头,事情处理妥当就好,明早在听经过也一样,男人心疼她,她懂。 她偎依在熟悉的宽厚胸膛,醇厚男性气息环绕着她,她的心一下子安宁下来,阖目不过片刻,呼吸绵长,便睡了过去。 赵文煊垂眸凝视她良久,抚了抚她的墨发,将她往怀里拢得更紧一些,方闭上眼睑。 翌日。 晨起后二人叙过话,赵文煊与咿咿呀呀的小胖子交流一番,又亲了亲他,便匆匆出门,往前殿去了。 既然下毒者的线索有了,当务之急,便是顺藤摸瓜,将人抓获。 顾云锦搂着小胖子,母子二人一同送男人出门,直至略略晃动的软缎门帘恢复平静,她方收回目光。 这次,希望能顺利把那下毒者揪出,一直有这么个人潜伏在赵文煊身边,她其实很不安心。 “娘娘,奴婢扶你进去吧。”碧桃在旁劝道。 顾云锦有些无奈,自从她怀孕后,身边的人小心翼翼,这不奇怪,毕竟双身子的人,小心也应该,她以为生产后该好起来了,谁知却没有,如今连稍微站了一会,碧桃也要忧心影响她恢复身体。 不过都是为她好,顾云锦也没拒绝,从善如流点了点头,就着碧桃搀扶,回了里屋。 …… 再说赵文煊这边,他进了大书房,就招来廖荣,问道:“延宁殿如何了?” 这事儿由于事关内宅仆役,且还要诸人表现“恢复如常”,不是徐非等人的强项,于是便交给更懂其中关窍的廖荣,他昨夜恩威并施,又安抚了诸人情绪一番,半夜才办妥。 不过廖荣知道主子关注此事,一大早便当差来了,一听赵文煊询问,便上前禀道:“回禀殿下,延宁殿远看已与平日无异,章王妃病卧在榻的消息也传出去了。” 章芷莹近两个月,每天一大早,都会出门在花园子闲逛,如今突然不出门了,当然得有个靠谱理由,才不会引起窥视者怀疑,进而打草惊蛇。 延宁殿昨夜发生了此等大事,诸仆人心惶惶是必然的,不过恫吓与恩赏齐下,表面的和谐倒是维持住了。 这些都禁不住近旁观察,不过也无妨,赵文煊昨夜便命人将延宁殿里外控制住,这几日若是有人到延宁殿去,这些人皆会受到暗卫严密监控。 至于延宁殿诸仆更是不得自由,里头若有下毒者眼线,必也动弹不得,更别提设法通风报信了。 一张无形的大网已迅速张开,如今万事俱备,只待东风。 赵文煊点了点头,随即又招来徐非、月季等人,将部署交代下去,命诸人按计划行事。 几人仔细听明白后,便立即领命下去办。 徐非几个刚出门,便有人来报,说章芷莹昨夜抬下去后,半夜便高烧不退,一直持续至今。 章芷莹昨日手上抹了,虽那毒针对婴孩,但成人用了,还是有些妨碍的,断续高烧一段时间后,她醒来后便会虚弱很多,更有甚者,还会折损寿元。 更被提,她昨夜被盛怒下的赵文煊重踹一脚,身负内伤,如今内忧外患交加,她的情况更糟糕几分,昨夜抬下去后,一直昏迷未醒。 赵文煊昨日便听司先生略略提过,如今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他冷哼一声,这贱人害人不成终害己,也算报应。 他眼眸微微一咪,只不过,这也就刚开始罢了,待那个下毒者被抓获后,他必要让这贱人受尽折磨而死,方能告慰头个孩儿在天之灵。 赵文煊表情不变,只吩咐不能让章芷莹死了,便挥退下属。 章芷莹虽不清醒,无法招供,但就目前掌握的线索来说,也可以展开行动了,先进行一个计划,若是那人不上钩,再撬开她的嘴也不迟。 …… 于此同时,宵禁结束,延宁殿开了院门,守门婆子照旧打着哈欠换了岗,粗使的太监丫鬟们已上了值,正执了扫帚,在仔细清扫庭院。 一切繁忙而有条理,看着与往日并无不同。 只不过,不久后正房便匆匆出来一个人,这是大丫鬟月季,王妃娘娘晨起有些发热,她火急火燎出了门,往良医所赶去。 老良医给开了方子,捡了药,药便熬起来了。 延宁殿无宠,其实即便是普通太监宫人,也不会太关注它的,不过,今儿却有人暗中留意了。 这是个小丫鬟,她十分谨慎,旁人说了她便听,暗暗记在心上,也不探问,举止如常,不见半分端倪。 下仆聚集的地方,消息流通其实很快,小丫鬟按着往日路线走了一圈,不但王妃发热,就连明玉堂那边的事也一并关注了。 明玉堂风平浪静,即便是下仆提起,也是阿谀或艳羡的表面话语。 小丫鬟不动声色,转了一圈后,便回了院子,来到一处房舍前,轻敲了敲门。 门打开,小丫鬟闪身进了门。 小丫鬟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一道来,“明玉堂一切如常,并无波澜,王妃娘娘倒是病倒了,一大早召了良医,听说是发热。” 王妃发热,早在屋中人的预料之中,那主毒厉害,哪怕只用了一点,又有配药相冲缓和,专用以对付婴孩,但成人用了,还是有妨碍的。 这人关注的是另一桩,明玉堂风平浪静,这就说明,王妃真的没得手。 昨日景福殿满月宴,两位女主子翻脸,今天王府基本人人能知,只是不知道,章芷莹到底有没有碰触到小公子。 很明显,答案是没有的。 清晨时分,屋内没有燃灯,有些昏暗,那人垂下眼睑,大半张脸掩藏在阴影下,教人看不清面上表情。 那人眸中闪过一抹晦涩难明的光芒,顿了半响,方道:“王妃这病,几天便能好起来。” “那我们要联系王妃吗?”小丫鬟问。 那人蹙了蹙眉,不悦道:“你绝不可联系她,一切按兵不动,如往常一样作息便可。”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延宁殿表面如常,实际上却受到严密监控,只可惜,一连两日,皆没有发现可疑人物的行迹。 赵文煊并不觉得意外,若那下毒者并非如此沉得住气,早就在他一次次的清洗下被撸下,要知道,每次清洗十分严格,但凡有丁点被怀疑者,便绝不会被留下。 “王妃”病了几日,渐渐痊愈了,于是,接下来的计划便提上日程。 清晨,延宁殿开了院门后不久,远远便有下仆望见,王妃娘娘又出了门,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往花园子方向行去。 这人咋舌,这王妃娘娘该有多喜欢逛花园子啊,一年到头逛不腻,即便是刚病愈,次日又早早起来继续逛了。 果然贵人的想法,是难以捉摸的。 其实,这位“王妃娘娘”是月季假扮的。章芷莹毒性与内伤夹击,如今仍旧病倒在床,还昏睡未醒呢,且即便她好了,按她往日不配合的作风,赵文煊也不会让她出来。 延宁殿一行,往沿着青石板夹道,进了花园子。 深秋清晨温度颇低,这花园子里,除了少许上值埋头打扫的粗使太监,以及行色匆匆经过的下仆以外,其实很冷清,人很少。 月季身量与章芷莹差不多,又贴身伺候多年,对主子一些动作习惯了然于心,她浓妆描绘一番,换上华丽宫裙,模仿着章芷莹动作举止,又被丫鬟婆子簇拥着,远远望过去,其实很具欺骗性。 毕竟王妃到底是王妃,即便是不受宠,等闲下仆给她请安,也是不敢抬头的,一见这架势,也就差不离了。 “章王妃”沿着屏退下仆,让诸人远远跟着,她沿着空无一人的湖岸,缓缓徐行,走了一段后,她漫不经心转了方向,往湖边一条石子路走去。 沿着曲折迂回的石子路走了一段,转过花木丛,前头便是假山了。 月季倏地急走几步,闪身进了那日的洞窟,往印象中的位置看去,左手边腰高地方,果然凸出一个掌宽石台,可以放置东西。 她心中一喜,那日她乍见章芷莹的时,对方的手,便堪堪从此处离开。 月季找到了地方,立即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取出,小心放上去。 这东西是一封书信,信笺没署名,封皮也空白,赵文煊命人仿了章芷莹笔迹,将事败之事写上去,然后向对方再讨一次药,说是要在百日宴再动一次手。 措辞十分隐晦,不过明白此事的人一看便了然。 赵文煊手下能人不少,字迹模仿得几可乱真,语气由月季捉刀,毫无破绽,相信即便章芷莹本看了,也会怔忪起来。 月季放罢书信,便立即出了洞窟,对赶上来的丫鬟婆子吩咐,她有些累,要回去了。 于是,丫鬟婆子们便簇拥了“王妃娘娘”,一行人回延宁殿去了。 …… 小丫鬟转了一圈,返回院子,敲开了房门,再次把最新情况说了一遍。 她问:“王妃娘娘往假山去了,想必是留了物事,我可要取回来?” 那人微微掀起眼皮子,扫了小丫鬟一眼,道:“急什么?” 只要知晓一些前情,京城与章芷莹交易的大致条件,其实很容易就猜得出来,能诱惑她的无非就那桩事情,延宁殿这般不如意,章芷莹应很渴望摆脱的。 这人刚好是知道一些前情的,除了以上之事以外,章芷莹为何急着传信,刚病愈就往花园子赶,这人也了然。 章芷莹能接触小公子的机会不多,大约就是满月、百日、周岁三个宴席罢了,她这般急切要摆脱窘迫的处境,失败了一次,大约会很心焦。 偏偏百日宴就在一个多月后,京城大兴若是寻常书信来往,个把月肯定不能来回一次,章芷莹既无加急传信渠道,此事也不敢借王府人马之手,她唯一能选择的,就是通过洞窟,向不知是何人的潜伏方求助了。 这人目光闪过一抹嘲讽,只是章芷莹已经与明玉堂翻脸,她凭什么认为,自己还能有机会接触小公子? 未免也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她难道以为,这么珍贵的药,是取之不竭的? 这人对章芷莹不看好,只是,沉吟了半响,还是对小丫鬟道:“你静静观察几天,若确定安全,便把那物事取回来。” 章芷莹虽无能,失败的可能性也大,但明玉堂乃至顾云锦母子身边防守皆极为严密,说是水泼不入也不为过,己方除了借章芷莹之手外,竟再无他法。 京城那边已经多次施压,潜伏方若无行动,怕是很难交差。 这人细思良久,还是做出妥协决定,那药还能勉强均出一次配置的分量,就多给章芷莹一次机会吧。 只是那药还有大用,倘若下一次同样失败,那便无法再度均出了。 这人嘱咐小丫鬟,“你切要谨记,一定要确认安全后,才能上前去取,若是有所怀疑,宁愿放弃,也不许擅进。” 小丫鬟郑重答应一声。 …… 信笺放进洞窟以后,由徐非亲自领人,层层蛰伏在附近,一旦有人靠近,绝对无逃脱可能。 这些人,都是仔细筛选出来得顶级暗卫,功夫了得,潜伏技能一等一,肯定不露半点破绽。 然而,即便是如此,足足过了好几天,依然一无所获。 徐非禀报时,这一贯冷静自若的暗卫首领,也忍不住蹙了蹙眉心,他寻常绝不会如此,只是这事太过要紧,一直在威胁着主子的安全。 赵文煊食指轻敲书案,道:“耐心些,这人若非如此谨慎,也不能蛰伏多年。” 徐非定了定神,应了一声,便利落告退,出门继续监视去了。 这般不动声色的日夜潜伏监视,最终卓见成效,一日清晨,前方有暗号传过来,听音分辨,是一个疑似目标在靠近。 徐非精神一振,立即以暗号传递消息,让各处岗哨严密监视,绝不能打草惊蛇。 他抬起眼帘,紧紧盯着不远处的那个洞窟。 清晨的花园子,格外冷清。 昨夜刚下了一场初雪,不大,但也让树梢墙头,沾上点点素白,湖边的风格外大,途径此地赶去上值的下仆们,个个缩头缩脑,步履匆匆。 有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小丫鬟,头扎双环髻,身穿一件灰绿色棉袄,正捧了个填漆茶盘,低头经过湖边。 一切看着并无异常,只是四下无人时,小丫鬟却突然脚下一拐,转进了一条石子铺就的小岔道。 小丫鬟神色很平静,步伐一如既然,若非这石子路被监视着,她根本看不出半分不妥。 她走了没多久,便见了假山,小丫鬟一路行来,其实已经在小心打量左右,如今见再无异常,她加快脚步,闪身进了某个洞窟。 小丫鬟一脚踏入,探手取了书信,揣进怀里,然后立即离了洞窟,接着低头往前走去。 她动作一气呵成,极为迅速,错眼间便完成了。只不过,周围如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小丫鬟的行为无所遁形。 徐非眸中闪过欣喜,他示意身边属下附耳过来,吩咐立即去给主子报信,然后一挥手,领人悄悄跟了上去。 属下领命后,脚尖一边,身影无声无息消失,直接往前殿方向掠去。 “启禀殿下,就在刚才,已出现一小丫鬟,将洞窟中书信取走。”属下请安后,利落禀报。 赵文煊站起,“本王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有如此能耐。”他狭长黑眸微微一咪,闪过一抹厉光,迈开大步,往殿外行去。 …… 小丫鬟取了书信,如往常那般不紧不慢地转了一圈,方启程回了院子。 徐非一见这个院子,瞳孔当即一缩,他大惊之下,呼吸难得乱了一拍,蹙眉吩咐道:“来人,去把殿下请过来。” “不必去了。” 男声格外低沉,说话的人正是赵文煊,他已经到了,此时正几个大步行至徐非身后,面无表情看着这个院子,眸色晦暗难明。 徐非等人正要见礼,赵文煊挥手免了,顿了片刻方举步,进了院子。 再说那个小丫鬟,她一进院子,脚下急了几分,疾步行至正房前的小抱厦前,她敲了敲门。 “进来吧。”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门只是虚掩着,小丫鬟闻声推开门进了屋,再回身把门关上。 一进门,便立即嗅到浓浓的檀香味,这处小抱厦,原来是一处佛堂,入门左手边放置了一佛龛,其上供了佛像,三柱清香正燃了一半,袅袅烟雾升起。 室内一如既往没有燃灯,很是昏暗,那人正跪在佛龛之前的蒲团上,半阖的双目捡着佛豆。 小丫鬟上前,将书信掏出来,递了过去。 那人捡佛豆的动作停下,张开双目,接过书信扫了一眼,随即嗤笑道:“她信誓旦旦,说下次必能成功。” 小丫鬟没搭腔,只安静地等着。 这人对王妃不置可否,不过,先前已决定再给对方一次机会,这点倒没有改变。 这人站起,取出之前那十几种配药,仔细调制妥当,最后,这人来到佛龛前,扭动机括,打开暗格,探手取出一个物事。 这物事原来是一个拇指大小的青花瓷瓶,极为精致,这人动作很慎重,显然瓷瓶里的东西很是珍贵。 这人郑重打开瓷瓶,从里头挑了些许白色粉末出来,看了看,又往瓷瓶颠回一些,这样来回几次,方确定了最终分量,加进原来的药粉中。 这人先是小心把瓷瓶子收妥当了,随后才调均匀案上药粉,最后用纸包了,才转身,递给小丫鬟,道:“你写张纸条,告诉她,这药珍贵,已是没有补充,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 小丫鬟站立的地方,刚好毗邻窗棂子,此时虽是清晨光线不充足,但还是有的,屋内这一小块地方最是明亮。 天光透过窗纱,投入室内,这人上前一步递药,一张脸刚好暴露在光线中。 这人原来是个女的,看着有些年纪了,双鬓染霜,脸上沟壑纵横,两道法令纹格外明显,不过她神情严肃,明显平日是个不拘言笑的人物。 她赫然竟是白嬷嬷。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槛窗上的窗纱被挑开了个不大口子,这位置虽偏,但一眼看过去,刚好将屋内大部分地方尽收眼底。 从小丫鬟进门,到白嬷嬷取小瓷瓶,再到配完了药,赵文煊皆一点不漏看了个分明。 此情此景,心头最后一丝侥幸之意尽去。 他下颌紧绷,眸底波澜骤起,又渐渐归于平静,末了,黝黑的瞳仁如同深深的古井,再无法得见半分情绪。 赵文煊收回视线,举步离开槛窗,徐非等人悄无声息跟上。 小抱厦中。 白嬷嬷眼皮子有些耷拉,微微垂目,掩住眸中一切,她面无表情,将小药包递过去。 小丫鬟抬手接了,道:“嬷嬷,我马上去办。” 白嬷嬷闻言,沉默片刻后,只微微点了点头。 小丫鬟也不以为意,对方向来是这个模样的,她将小药包揣进怀里收好,便举步行至房门旁,抬手便将隔扇门打开。 “啊!” 门打开同时,一声尖利的惊呼声骤起。 发出惊呼声的,正是那小丫鬟,她本表情闲适,谁料打开房门随意一看,一个晴天霹雳竟兜头劈下,让她心中巨颤,禁不住大惊高呼。 门外赫然站了七八个人,为首一个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穿一次玄色团龙蟒袍,身材高大,器宇轩昂,通身气势凛然。 他竟是大兴王府的主人,秦王赵文煊。 女声尖锐高昂,赵文煊却置若罔闻,他面无表情,视线越过小丫鬟,直直看向房内另一人。 此时,白嬷嬷亦被呼声惊动,她本欲侧身往佛龛方向行去,如今闻声骤然抬头,正正好对上赵文煊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眸。 此情此景始料未及,白嬷嬷有些浑浊的老眼倏地睁大,头脑一声轰鸣,向来镇定刻板的她手足无措,脚下连连倒退两步,直到身体碰在一旁的蜻蜓腿高脚圆几上,方勉强止住。 她的动作很重,高几承受不住,晃了好几下才堪堪立住,不过,置于几面上的白底缠枝纹青花大花瓶却没这么幸运,直接被撞翻在地,“噼啪”一声脆响过后,大花瓶粉身碎骨,再难觅原状。 碎瓷飞溅,声音极响,大花瓶刚好砸在小丫鬟脚边,她本就胆战心惊,如今又受惊吓,突兀再次尖叫起来。 “啊啊!” 立在主子身后的徐非一挥手,两名暗卫上前,直接捂住她的嘴,将其挟制出了抱厦,押了下去。 至于屋里的白嬷嬷,徐非清楚对方的特殊位置,他并没有轻易插手,只分出人手去搜查院内其他地方,剩余人手则团团围住抱厦,守在屋外候着。 这人,非赵文煊亲自处置不可。 赵文煊抬眼,静静看着白嬷嬷,他们有备而来,自然要连根拔起,方才屋里两人说话声音虽不高,但该听到的,他一字不漏。 白嬷嬷与他相视一瞬,立即便如触电一般挪开目光,垂下眼睑。 赵文煊伫立良久,方有了动作,他举步,迈过门槛,进了屋站在房门处,看着七八步外的倚柱而立白嬷嬷,沉默半响,方问了一句话,“为什么?” 这是赵文煊唯一想问的话。 最震惊的时候,其实是在刚看见这个院子那一刻,这个院子位于王府西路,虽不大,但朝向极好,是赵文煊刚就藩时,就拨给白嬷嬷养老的了。 白嬷嬷虽名为下仆,但实际待遇已与主子无异,住在院子正房,有太监丫鬟伺候,因为她得王爷看中,地位格外尊崇。 对于这个奉亡母之名,来到他身边伺候他的老仆,赵文煊扪心自问,他对白嬷嬷绝对挑不出岔处,甚至连后宅都毫不犹豫交到对方手中,为什么?究竟为了什么,对方会这般辣手无情。 不但是他,即便连他刚出生的小儿子也不放过,仔细调配了,送到章芷莹手中,欲置钰哥儿于死地。 赵文煊震惊愤怒难以言喻,强烈的背叛感挥之不去,但他到底是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的人了,从刚进院子到此刻,历时不短,他已将翻涌的情绪压了回去。 “嬷嬷,究竟是为什么?”赵文煊声音不大,较平时暗哑一些,但在寂静的屋内尤为清晰,他问道:“她许了何种好处与你?” 才能让你背叛了两代主子,狠下心肠,暗下毒手,欲取他父子二人性命。 赵文煊目中终究闪过一抹沉痛,被全然信任、半仆半长辈的白嬷嬷背叛,对他打击不可谓不大。 须知白嬷嬷并非寻常仆妇,她是赵文煊生母章淑妃的贴身嬷嬷,章淑妃刚出生时,她便伺候在侧,多年来忠心耿耿,因此,章淑妃才会将年幼的儿子托付给她照顾。 白嬷嬷到了小主子身边后,秉承一贯形象,精心伺候,是以,赵文煊多次清洗身边,却从未怀疑到她身上去。 说句实话,赵文煊为人敏锐,城府不浅,白嬷嬷自幼便伺候在他身边,这足有近二十年时间,若对方全是虚情假意,他肯定能发现端倪的,只是并没有,这就能肯定,白嬷嬷对他乃至逝去的章淑妃,忠心肯定是有的。 最起码,曾经是有的。 只不过,这份忠心,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悄然变了质。 前世今生之事瞬间晃眼而过,上辈子一家三口无一善终的画面最终定格,赵文煊身侧两手倏地紧攒成拳,黑眸中狠戾光芒一闪而过。 不得不说,这个下毒者虽不是主谋,但她却是整个悲剧的重要推手,不可或缺。 赵文煊恨极,无数次要将此人吃肉寝皮,今天白嬷嬷被猛然撕开伪装,往昔所有情谊俱已荡然无存,余下的,只要深仇大恨。 他的目光摄人非常,白嬷嬷无法忽略,她嘴皮子抖动半响,方哆嗦泣道:“殿下,殿下,老奴是受人要挟,情非得已啊!” 白嬷嬷潸然泪下。 赵文煊话里的是“她”,而非“他”,屋中二人,不论是他本人,还是对面的白嬷嬷,心中都清楚明白。 对于这个问题,她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但态度还是说明了一切。 赵文煊眸光晦暗,薄唇扬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他话里的这个“她”,说的正是他的亲姨母,坤宁宫章皇后。 百般施展阴谋诡计,目标离不开利益,他若身亡,得益的无非就是京城太子、越王二人罢了。 张贵妃、越王立场不同,没有条件煽动白嬷嬷。 至于太子,可能性也不大。 七年前,赵文煊封王,年不过堪堪十五,便带着白嬷嬷等人前往封地就藩,白嬷嬷便一直没离开过大兴,靠远距离通信策反根本不可能,那么双方暗度陈仓成功的时间,只能在七年以前。 那么,要成功让一个原本忠心的老仆倒戈,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吗?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此事从酝酿到实施,最后成功,必然要费上至少几年或者更长时间,太子不过比赵文煊大两岁,依他的年纪与能耐,基本没有可能。 这般排除下去,就剩下一个皇后了。 皇后年纪够长,进宫多年时间充裕,她未进宫前,与章淑妃同是庆国公府嫡女,二人是姐妹,对彼此身边的亲近下仆,肯定有些了解。 不论是时间、施展空间、以及成功的可能性,都非皇后莫属。 赵文煊冷冷一笑,皇后自小对他关怀备至,太子有的,他同样也有,还不时训导太子要友爱弟弟,导致他小时还曾一度敬其似母。直到后来大了些,他才敏感察觉到,表面再如何一碗水端平,在皇后心中,亲儿子与养儿子,还是不同的。 然而,虽是感情疏离了,但这也不妨碍赵文煊继续敬重皇后,毕竟,疼爱亲生儿子是人的天性,强求不得。 直至后来的后来,因为利益纠葛,一切才渐渐崩离瓦解。 不过,赵文煊也是近两年才明悟,以上的一切,大约也是虚假的。 今日终于证实了他的揣测,原来在他幼小的时候,姨母一边疼爱他时,就已一边要暗中埋伏下人,等待合适时机取他性命。 对的,赵文煊重生后虽不动声色,但实际上对于自己中毒之事一层层抽丝剥茧下来,他早对坤宁宫有了猜疑。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潜伏的下毒者,竟会忠心耿耿数十年的白嬷嬷。 眼前的白嬷嬷涕泪俱下,老迈的身体无力支撑,倚着身后的红漆内柱滑坐在地,痛哭失声。 眼前的人似乎悔恨交加,只可惜赵文煊不为所动,此等背叛仇深似海,悔不悔恨意义不大。 他冷冷的目光依旧寒彻入骨,白嬷嬷仿佛难以承受,她哭道:“老奴罪无可赦,只是当初,老奴的母亲被要挟住,实在,实在别无他法啊。” 忠心耿耿,白嬷嬷确实曾经拥有过,否则章淑妃也不可能如此信任她,她在旧日里,亦从没料想过自己会背叛主子。 白嬷嬷虽进宫后自梳未嫁,但她并非真孑然一身,她是家生子,在庆国公府中是有血脉亲人的,其他兄弟姐妹且不论,单说她的老母亲,如今年近八旬,但身体还算硬朗,现在母女之间时常有通信。 她浑浊的老眼流下泪水,神色难掩痛苦,她自小伺候章淑妃,多年忠心不二,后来又到了小主子身边,更是不敢懈怠半分。 她一生未嫁,对小主子尽心伺候的同时,个中掺杂母性也在所难免,就好比绝大多数乳嬷嬷对待主子,里头是有真情实感的。 赵文煊对白嬷嬷有半亲之情,反之,她曾经又何尝不是,这情只能深不能浅。 这世上若是还有什么能撼动白嬷嬷,这人非她的老母亲不可,其他兄弟姐妹她可以豁出去,唯独亲娘不行。 挟持她的手段,比想象中还要厉害,对方一旦出手,便是有十足把握,偏偏当年赵文煊还未封王,势力远不及如今,即便知悉此事,也无法翻转局面。 白嬷嬷当年挣扎犹豫极久,到底在看见老母亲一只血淋淋的大拇指装在匣子里时,她妥协了。 情感天平处,老母亲占了上风,第一步走了,接下来就不能回头。 “殿下,”白嬷嬷似乎难以承受,她哽咽唤了一声,泣道:“一切俱是老奴的错,老奴一步错步步错。” 赵文煊心下冷然,白嬷嬷所言的被迫背叛未必假,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当初的痛苦挣扎,如今还能剩下几分? 诚然,一步错步步错听着很无奈,但人的心态是随着事件发展而转变的,第一步迈出去后,感情裂痕产生,日后只会越来越大,不会再缩小。 若不然,怎么会有一不做二不休,这句话的诞生。 白嬷嬷大约就是这句话的典范,她十分了解主子的起居习惯,赵文煊又将她纳入亲近之人的范围,基本没有防范,下起手来事半功倍。 而且她背叛之后,形象经营更是加倍用心,把一个忠心耿耿老嬷嬷演绎得淋漓尽致,有了过去数十年做底子,她计划分外成功,赵文煊在今日之前,从未怀疑过她。 赵文煊讽刺一笑,白嬷嬷到了大兴后,便安然荣养起来了,奴婢的身份,主子的生活,她处之泰然,倒不见半点心虚。 偏偏下起手来,她却格外镇定自若,狠辣非常。 赵文煊之前只因感情一叶障目,如今拨开云雾,他不过略略一想,一切俱清晰明了。 他的心思转变,白嬷嬷虽不清楚,但表面态度丝毫不变却看得真真的,她见哭诉陈情已无半分作用,心下沉了沉,垂眸抹了一把泪后,便颤巍巍站起,往佛龛方向行去。 她行至佛龛处,打开暗格,取出那个精致的青花瓷瓶,又将针对婴孩那药的方子,以及余下的配药尽数取出,交到赵文煊手里。 徐非上前一步,在衣袍撕下一幅下摆,谨慎将诸物接过。 白嬷嬷仔细道:“殿下,我设法打听清楚了,这小瓷瓶里的毒世所罕见,不过就偶然得了这些许,是再无法补充的。” “这专用于婴孩的方子,也是当时一同获得,主药是前者,若没了主药,方子便废了。” 白嬷嬷说罢,便跪下恭敬磕了三个头,她老泪纵横,“老奴对不起殿下,对不起娘娘。” 她最后说了一句,“殿下若是想知悉全部真相,当往皇后娘娘身边设法。” 话罢,白嬷嬷站起,猛然往屋中红漆内柱冲过去。 此时,白嬷嬷欲撞柱自尽,只是她年迈又不会武功,在场诸人却身手皆了得,要截下她其实很容易。 徐非身躯一晃,立即掠出,在白嬷嬷头部碰触到柱身之前,轻松伸手将她截住。 他手上随意一动,轻易将人压住,他向赵文煊请示道“殿下,此人该如何处理?”接下来,应该压进暗室审讯了吧。 徐非说话时,见白嬷嬷并无动弹,他蹙了蹙眉,顺手将她的脸转了过来,谁知定睛一看,却是大吃一惊。 白嬷嬷嘴角流出一丝黑血,已是气绝身亡。 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白嬷嬷为人谨慎,她做下此等事之前,已经预料过最坏结果,于是,她为自己准备好一丸剧毒之药,随身携带。 赵文煊处事有原则,本近身伺候之人,是绝不会涉及外务的,但诸如白嬷嬷之类的人,却能偶有耳闻。 他对敌方探子眼线的手段,绝对是雷霆万钧。 白嬷嬷颇为了解主子的性子,要是身份暴露,她大约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真到那个时候,能利落一死,倒是件极好的事。 这枚随身携带的剧毒药丸,便是为此准备。 方才白嬷嬷见哭诉无半分作用,侥幸心理一去,她便打定了主意。 赵文煊等人耳聪目明,若当着他们的面服毒,只怕就算能吞进嘴里,也很大几率在咽下前被强行取出来。 剧毒起效虽快,但也需要咽下去后,再候些许时间。 因此,白嬷嬷貌似要取出小瓷瓶等物将功赎罪,实际上却是要窥个空隙,好背对众人将毒丸服下。 她照顾赵文煊长大,非常了解他的性子,如果不能着趁开头这个彼此震惊的机会服毒,稍缓了缓后,便绝不可能成功了。 她借着最后解释的短暂时间,等待毒发,等徐非截下人时,她刚好断了气。 徐非立即跪地请罪,监视这活计本来是他的,但由于白嬷嬷身份特殊,他离得远,倒是给忽略过去了。 赵文煊目光冷冷,扫了白嬷嬷的尸体一眼,即便她死之前表现得多么悔恨难当,也不能掩盖一个重要事实。 对于幕后指使者,以及具体操作过程等关键之事,她始终避重就轻,从未肯正面回答。 他讽刺一笑,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嬷嬷。 赵文煊挥手叫起徐非,淡淡吩咐道:“让京中的探子动起来,摸清白嬷嬷家人之事,再寻个合适时机尽数铲除,一个不留。” 他眸中戾色一闪而过,白嬷嬷以为自己死了不需要遭罪,这事便完了,真是异想天开,她既然这般在意自己母亲家人,那便在黄泉路上好生团聚罢。 可即便如此,对于上辈子惨死的一家三口而言,亦不过是稍稍慰藉罢了,他非要这幕后指使之人血债血偿不可。 白嬷嬷死了,还有一个章芷莹在,要证实幕后指使者并不难。 赵文煊站立半响,转身离去。 出了昏暗的抱厦,他站在庭院中。 阳光终于穿过云层,投落到大地上,赵文煊伸出手,一抹金黄色的阳光洒在掌心,他握了握手,阳光似乎被攒住了,但其实他知道,还是没有的。 片刻后,赵文煊放下手,转身面向京城方向,他抬眸看向遥远的方向,眸光沉静而坚定。 身在局中,已再无退出可能,既然不想为人鱼肉,便只得当好刀俎。 赵文煊要彻底根除一切隐患,并清算所有仇怨,只有一个方法。 他收回视线,转身举步,往院子外行去。 …… 白嬷嬷服毒身亡后,后续工作并没有停下,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小丫鬟被严格审讯了一番,但实际上,她仅仅就是负责充当眼线和手脚,上边的事,她只简单知道一些,重点的一概不懂。 白嬷嬷所居的整个院子,被彻底清查了一遍,尤其是正房以及那个小抱厦,家具全部被拆开,墙壁被推倒,地砖也被挖了起来,一寸寸细细搜寻过,为防另有暗格。 事实证明,白嬷嬷并没有说假话,她手里的所有药物方子,都已经交出来了。 那些物事,司先生仔细看过了,小青花瓷瓶里装着的,确实就是那种西南奇毒,而方子则是配套古方,因为非异常熟知奇毒药性者,是不可能推演出这么一副方子的。 这方子因奇毒而生,没了主药,确实废了,已是全无作用。 根据司先生判断,白嬷嬷临终前说的那话,真实性非常之高。 这西南奇毒,不但鲜为人知,而且世所罕见,原药极为稀少,炼制过程更是艰难无比,存世量稀少,司先生也是因有一挚友是此族群中药师,他探访友人之时,才偶然得知。 根据他那挚友所言,这药是族中珍宝,即便是寻常族人,也只闻其名不见实物,极少流传出去的。 司先生与挚友是忘年交,对方出任药师已有五十余年了,二人闲聊时曾经提起过,他在任期间,这毒仅因事故丢失过一次,这分量,也就约摸够一人所用尚余小许。 司先生估摸着,应该就是这些了。 毕竟,赵文煊身上原先所中的,加上小瓷瓶里剩下那些,刚好一人分量,添上配了方子那些许,就差不多了。 直到听到这话,赵文煊才彻底放下心来,严密防守固然能保证安全,但总会唯恐百密一疏,这毒太过隐蔽,难免令人心生忌惮。 处理完诸般事务,又往司先生处走了一趟,出来后,已是暮色四合之时。 天色昏暗欲沉,茫茫天际广阔无垠,苍茫天地之间仿佛只余自己一人,赵文煊心中无端牵起百般记挂,思念顾云锦母子之意再压抑不住,他归心似箭,当即直奔明玉堂。 赵文煊回屋从不通报,以前他不愿意顾云锦迎接,如今更是唯恐惊了自家爱子。 抬脚进了正房,春闺暖融,女子笑声软语,婴孩咿咿呀呀,交织成令人身心温暖的情景。 赵文煊站在内屋门帘前,侧耳细听里面母子二人的动静,须臾,他紧绷了一整天的神色终于松乏下来,薄唇扬起微笑。 没有什么,能比屋里母子二人的欢笑更抚慰他的心。 赵文煊掀帘进屋,大步行至软塌旁坐下,一手抱起小胖子,一手轻拥顾云锦。 小胖子突然离了母亲温暖的怀抱,被搂进一个硬邦邦的胸膛,他不禁微蹙小眉头,睁大眼睛看着男人。 赵文煊不禁一笑,道:“钰儿这是不记得父王了?父王今早出门前,可是与钰儿说过话的,你忘性怎地这般大。” “我们钰儿还小呢,他想一想就记起了。”顾云锦笑道。 至于一个来月大的婴儿,根本不记事,稍微远一点的东西,他还也并不能看清这事儿,顾云锦觉得没必要说,事事太理智,便会失去很多育儿的乐趣。 小胖子反应很可爱,他瞪大眼睛,定定注视了赵文煊片刻,好似已把父亲认了出来,他微蹙的小眉头松开,移开目光,撅了撅小肥嘴,顺便吐个奶泡泡。 二人见状,不禁轻笑起来。 赵文煊心中最后一抹阴霾被拂拭干净,撒上阳光,他眸底全是小胖子肥嘟嘟的小脸蛋,摇头笑道:“你这小子。” 话语是调侃,但声音中满满的疼惜,却是难以掩饰。 赵文煊低头,亲了亲小胖子的腮帮子。 小胖子的奶泡泡被挤破了,他也不在意,继续吐了一个,吧唧吧唧小嘴在玩儿。 顾云锦好笑,对男人说:“你看看他,这般胖,连嘴儿都像了兔子。” 钰哥儿确实有够胖的,两边腮帮子鼓鼓囊囊,把小肥嘴往里挤了又挤,骤眼看下去,还真有点三瓣感觉。 偏他还爱吐奶泡泡,自娱自乐玩得开心,那小嘴儿一撅一撅,看着格外憨态可掬。 顾云锦拿儿子来打趣,不过孩子他父王听了可不乐意了,赵文煊低头,看了看小胖子的嘴巴,忙道:“他嘴儿哪里就像兔子了。” 在他父王心中,自家小胖子有型有款、贵气天成,区区一只兔子,怎么能相提并论。 不过,赵文煊也是很心疼小胖子他娘的,反驳了一句,紧接着便补充道:“小孩子幼时胖些无妨,长大抽条儿便瘦了。” 顾云锦嗔了他一眼,倚在他的肩窝,娇声道:“那好吧。” 她说话时,抬眸看着赵文煊侧脸,这般笑闹一番,男人如今眉目舒展,薄唇笑意不褪,方才神色间隐带的一丝郁色,早已无影无踪。 她微笑收回视线,侧脸贴着男人颈间温热的肌肤,与他一起逗弄着小胖子。 二人朝夕相对,心心相印,顾云锦如今对赵文煊颇为了解熟悉,男人一进门,她便发现他情绪不高,她心疼他,自然要安抚他。 一番笑语下来,效果颇佳。 至于男人为何如此,顾云锦也猜得八九不离十,必然离不开那个下毒者,这事她其实也挂心了一天,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说起的好时候,且暂按下不提。 赵文煊娇儿在怀,爱人偎依在身侧,他显然也没有提起这事煞风景的意思,二人逗弄小胖子许久,不时欢笑,直到小胖子累了,张开肥嘴儿打了个小哈欠方罢。 赵文煊也不假人手,直接搂着小胖子,微微摇晃身体哄儿子睡觉。 他业务熟练,而小胖子不哭的时候还是很乖的,父子二人配合得宜,小胖子很快就睡着了。 赵文煊接过碧桃奉上的热帕,力道轻柔给儿子抹了抹小嘴,末了,才站起身,小心将他交给乳母。 目送乳母抱着钰哥儿出了里屋,回右次间歇息,赵文煊低头与顾云锦说了几句,二人方携手去用晚膳。 用罢晚膳消了食,沐浴梳洗过后,二人躺进温暖的被窝,赵文煊永乐顾云锦在怀,才将今日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怀中人以及小儿子抚慰了他,赵文煊细细道来,话语平静,黯然之意再也不见。 “此人竟是白嬷嬷?”顾云锦震惊,她失声道:“幕后主使者是皇后?” 白嬷嬷与皇后,二人于赵文煊是很意义,她很清楚,对于他来说,这是非常大的背叛。 而且皇后做这些事为了谁,那不用说,肯定是东宫太子,有了之前虎符之事打底,顾云锦觉得,或许这事儿母子二人合谋亦未可知。 一夕之间发现,姨母、兄长以及母妃留下的亲信,俱是包藏祸心之人,全部欲致他于死地,手段之隐秘狠辣,简直骇人听闻,男人此刻必定很难受吧。 顾云锦抬目看他,有些担心,难怪他之前情绪不高。 赵文煊此刻很平静,抬手抚了抚她的鬓发,安慰道:“锦儿不必担心,我无事。”他淡淡说:“唯一让我惊诧的,也就是白嬷嬷罢了,至于其他……” 他讽刺一笑,“自小,我就知道皇后待我与太子不同,后来历经诸般事宜,对于幕后指使者是她,我早有猜测。” 顾云锦默然,这天家无亲情,她早就听说,只不过,其时事不关己,不过人云亦云,如今身在其中,她方真切的感觉到,这是怎样的一种冰冷与残酷。 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就有阴影,而所争夺的权势越大,地位越高,背后的血腥阴霾自然愈加浓重。 身在局中,就已经是原罪。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顾云锦抬手,覆盖在男人侧脸上,她道:“殿下,他们俱是虚情假意,不要也罢。” 她一双美眸与他对视,目光极为坚定,很认真说:“你还有我,还有钰儿,我们都会永远站在你身边。”始终同一阵线,绝不动摇。 “日后我们还会给钰儿添弟妹,孩儿们与我,跟你是在一起的。”顾云锦声音清澈,语气坚定。 “好”,赵文煊应了一声,将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然后收紧双臂,将人紧紧拥在怀中。 此事他从未存疑,只是正正切切听她坦言直说时,赵文煊发现他的反应比想象中大,眼眶有些热,胸中被一腔暖流瞬间盈满,又热又涨之感几乎要破体而出。 二人交颈相拥,他的侧脸贴着她的粉颊,温度熨烫彼此,他道:“好,我知道。” 赵文煊的声音格外低醇厚,一丝丝缱绻柔情通过话语,缠绕在二人心间。 久久,二人稍稍分开,赵文煊俯首亲了亲她,柔声道:“早些歇着吧,这几月你劳累不得。” 顾云锦粉唇带笑,乖乖点了点头,偎依在男人宽阔温热的怀中,阖上美眸。 二人无梦到天明,翌日一早,赵文煊与顾云锦用过早膳,看过呼呼大睡的小胖子钰哥儿,刚出了明玉堂,徐非便上前禀报,说是章芷莹醒了。 赵文煊目中毫无波澜,只淡淡道:“过去看看吧。” 即便那事基本肯定是皇后指使的,但还是需要最终确认一番。 这便需要撬开章芷莹的嘴了。 对于一个眼高手低的章芷莹,赵文煊从没放在眼中,他不觉得这事有任何难度。 他也没有返回明玉堂扰了顾云锦,而是直接出了前殿,再通过暗道,进了审讯专用的地下暗室。 章芷莹倒没有被铐着手脚挂在墙上,而是安排进了一间石室,这几日她不论养病还是治疗,都在里头。 徐非虽觉得她不会自尽,但以防万一,还是安排了人日夜监视,另外由于她一直高烧昏迷,生活不能自理,于是又让个婆子去照顾。 能进暗室的,肯定不是个普通仆妇,这婆子对章芷莹的事迹知道一些,十分鄙夷且厌恶,行动间十分粗暴,反正只要保证对方不死就行了。 婆子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也不等凉些,便直接伸出一只手掐住章芷莹下颚,略略施了巧劲,章芷莹的嘴便张开了,她另一手端了药碗,直接往里面一倒。 平时,章芷莹总是无声息给直接咽了下去的,不过这回,她却有了反应,这反应还不是一般大。 章芷莹迷迷糊糊间,只觉被嘴里灌进不少滚烫液体,咽喉口腔间顿时火烧火燎般疼痛,她感觉到难受苦涩的同时,又因灌药之人的简单粗暴,她微微一挣扎,却被呛住了。 她费尽全身力气,使劲挣扎起来,婆子见了,便松了手,回头对看守暗卫说:“她醒了,赶紧禀报上去吧。” 暗卫点头,探头出门招呼同伴不提。 再说章芷莹,她“哇”一声吐出药,捂着嘴剧烈咳嗽着,几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良久,方安静下来。 她本极为虚弱,这般折腾一番筋疲力尽,只得闭目躺在简陋的石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粗布制成的衾枕药迹斑斑,有旧的,更多是新鲜的,章芷莹吐出的药不但沾在被褥上,连衣襟及披散的长发也染了不少,看上去狼狈至极。 婆子扫了她一眼,神色万分鄙夷,啐道:“真是一个不惜福的小贱蹄子,好好的王妃娘娘不当,硬要当个阶下囚。” 这话章芷莹听得真切,她倏地睁开双眼,目光如利剑般射向婆子。 婆子却不在意,随意捡了药碗,扭头就走。 章芷莹睁了眼,不但看见那出言不逊的婆子,连同身边环境亦一并收于眼底。 这个不大的屋子是大块平整的青石堆砌而成,头顶上,墙壁上,地面上,俱是如此。室内很昏暗,仅点了一灯,不大的蜡烛静静燃烧着,微黄的烛光投在陈设简陋的屋里,让孤零零的石床石桌倍显冷清。 这石室没有窗,分不清外边是天明还是天暗,墙角处却站了一个黑衣青年男子,这人长相平庸却面无表情,婆子与章芷莹折腾一番,他却纹丝不动,连眼神也没有半点变化。 这个石室,明显就不是个好地方,更有甚者,还可能是个囚室。 昏迷前的事一一掠过眼前,章芷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一瞬间,她心头无端清晰万分,那位秦王表哥是动真格了,他果真无半点血脉之情。 她之所以敢叫嚣,敢肆无忌惮,其中很重要一个原因,不就是因为自己是庆国公府嫡女吗?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章芷莹自小到大都受此护荫,潜意思里,她笃定了这一点不可改变。 偏偏,现在却遇上了一个赵文煊。 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偏这粗糙而单薄的衾枕不能御寒,石床的冰冷隔着一层粗布,侵入章芷莹体内,她不顾自己万分嫌弃这被褥,紧紧地裹住了身体。 “我要见秦王!”章芷莹声音虚弱但尖锐,“让他过来!” 只可惜,并没有人回应她,暗卫眼皮子都没动,依旧站在墙角毫无声息,石室里仅回荡着未散的余音。 章芷莹并没能支持太久,毒性加内伤让她很是虚弱,挣扎叫嚣一番后,她便后继无力,只得重重倒在床上,急急喘着气。 良久,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两名暗卫转入石室,对屋里的同伴说:“殿下有令,提审此女。” 交代完毕,那两名暗卫便快步行至石床边,一人一边,挟住章芷莹双臂,将她拽下来,往外行去。 暗卫动作十分粗暴,如同压制一般囚犯般,并没给予章芷莹这位王妃半点优待,她连站稳的机会也没有,被半拖着往外而去。 章芷莹当然不愿意,可惜那暗卫的手像大铁钳般有力,她的挣扎如螳臂当车,无半分效果,只能给寂静的暗室增添点噪音。 章芷莹被拖进一个宽敞的石室当中,这石室中两侧各燃了一排巨烛,光线比之方才是百倍不止,她反射性闭上眼。 这时,两暗卫却手一松,将她掼倒在地。 章芷莹因疼痛紧蹙眉头,她刚要张眼,却听见上首传来一低沉男声,淡淡道:“说罢,是何人指使你下毒,又是用了何种传信方式。” 她倏地睁眼抬头,见上首有一宽大的长案,案后端坐了一个金冠蟒袍的男子,这人,正是赵文煊。 他神色冷冷,居高临下扫了阶下的章芷莹一眼。 这等明显阶下囚的待遇,让章芷莹瞬间红了眼,方才的颤栗心惊立即被抛在脑后,那软绵绵的身体竟瞬间爆发了力量,她倏地坐直身子,冷冷哼了一声,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章芷莹腰背挺直,下颌微抬,即便处境已狼狈万分,她高傲的姿态却与从前如出一辙。 不过,这等姿态没了有力的后盾支撑,不过就是镜花水月罢了。 赵文煊也不多说,只随意一挥手,这个女人不见棺材不落泪。 主子命令一下,底下人心领神会,这是要上刑了。 一旁,立即有两名暗卫出列,其中一个,手里拿着一把竹签子。 这些行刑的暗卫个个经验丰富,只看章芷莹一眼,便知道对方撑不了什么,只随手捡了个最简单的。 其中一名暗卫熟稔伸手,瞬间见挟住章芷莹,让她动弹不得。 章芷莹立即惊怒,扬声呵斥道:“你做什么,放手!” 她的话众人置若罔闻,持竹签那暗卫表情平静,执起章芷莹一只手,扳直她的手指,然后抽出一根小竹签,尖头放在她的指甲缝中,随即,他在另一头猛地一拍。 “啊啊啊!” 凄厉的女声尖叫立即响起,章芷莹本不明所以,如今痛彻心扉。 只是那行刑的暗卫并没有因此停下,他手上功夫利索,就章芷莹尖叫的那个功夫,就又给她上了连根竹签。 “啊啊啊!” 章芷莹如同一条离水的鱼,虽全力挣扎,但却徒劳无功,这位闺阁千金如今声泪俱下,全无往昔半分高贵与倔强,她尖声叫道:“我说!我全部都说!” 此言一出,行刑暗卫的动作立即停了,他将又一支堪堪要刺进去的小竹签放下,顺道又捏住前头三支竹签的签头,面无表情一抽,将其收回来。 这一下子,并不比刺进去轻松,章芷莹惨叫声更凄厉几分,将沾了殷红点点的手捂在胸前,立时涕泪交流。 两名暗卫归列,阶下孤零零仅余一人。 “说吧。”赵文煊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石室中倍显清晰。 章芷莹并不是个生性坚韧,宁折不弯的人,一旦动了真格后,她登时溃不成军,所有高傲倔强俱无影无踪。 她声音有些嘶哑,低低道:“是皇后,皇后娘娘让我做的。”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章芷莹说的话,并没有让赵文煊感到诧异,实则,之前的大小线索俱指向皇后,他心中早有判断,如今不过就是验证一番罢了。 赵文煊神色不变,食指轻敲桌案,道:“你们何时有了勾连,又是如何通信。” 事实证明,宁死不屈与章芷莹毫无关联,她往日的倔强,俱是因为没有受到足够的打击力度,她就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典型,如今稍稍一被招呼,先前觉得自己死都不会说的话,立即便和盘托出。 “我被赐婚后,皇后传话到家里,让我进宫一趟。”章芷莹回忆前事,神色有些恍惚,眸中有一丝怨恨。 她这个怨恨本来完全针对赵文煊的,但对方说上刑就上刑,态度强硬毫无转圜,用实际行动打破了章芷莹的自欺,她不得不明白一个事实,人为刀俎,她为鱼肉。 有些人永远不觉得自己有错,就譬如章芷莹,两者差距太大,她心生怯意的同时,怨恨就寻找了另一个宣泄口,这个很自然就是幕后指使者皇后。 章芷莹想起正是皇后横插一杠,她才被迫成进了秦王府,无端受了百般委屈,心中愤恨更添几分,她抿了抿唇,继续道:“我进了宫,本以为皇后要训话的。” 章芷莹当时在家里百般折腾,她正是这么以为的,谁料皇后却只说了几句,便屏退宫人,随后话锋一转,低声跟她说了个传信方子,并将两盒子“香膏”交给她,说日后以梅花笺为号。 皇后先是以她的母亲刘夫人,威胁了章芷莹一番,然后又隐晦暗示,说她心中所想,未必不能如愿以偿。 其实,以章芷莹这性子,皇后不觉得她能讨好赵文煊,即便是表妹正妃,估计也少不了冷待,不过,这事儿皇后并不在意。 她费尽心思,将章芷莹安排为秦王妃,为的就是这个身份,很方便日后事情有变化时,她能暗中控制局面。 说句阴暗的话语,皇后绝不愿意章芷莹受宠,然后生下嫡子,因为这样,会很容易动摇中宫与太子的根本。 太子是庆国公府外孙,秦王同样是;皇后是庆国公府嫡女;章芷莹也是。 章芷莹连洞房也留不住人,皇后表面愤怒呵斥,暗地下其实正合己意。 赵文煊后院有了女眷,后来,果然如皇后意料一般,有了子嗣,然而,她希望赵文煊能继续支持东宫,但却不想他身体健康,还有子嗣。 于是,章芷莹的作用就出来了。 皇后对这个侄女颇为了解,梅花笺一过去,章芷莹果然选择了动手。 涉及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真相就是这么残酷。 只不过,皇后没想到的是,章芷莹空有高傲,行事却无能到这等地步,不但自己暴露了,还把白嬷嬷也牵扯出来,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不知道给我药的人是谁,但皇后说了,这药仅对婴孩有效,成人并无影响,我思来想去,只得把药物涂在手上。” 章芷莹将所有知道的,都一一说个明白,至于其他暗地里的纠葛,她虽不懂,但赵文煊懂了。 毕竟事情到了这份上,只要稍稍思索,前因后果便能了然于心。 皇子必定封王,皇后希望他支持太子,却又怕他另立门户,于是,便费尽心思要挟了白嬷嬷。 后来,他的分封比想象中更关键,皇后垂涎他的兵权,偏偏又夺不过来,于是白嬷嬷的任务便是下慢性毒,还安排了一个章芷莹随时替补。 赵文煊思绪清明,太子与皇后的心思是一致的,只是不知道这母子二人,是否知悉了彼此。 以上种种,其实很久以前便有了萌芽迹象,因此即便今日被证实了,赵文煊心中亦并无甚波澜,只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是他很在意的。 他的外祖父庆国公,是否知道皇后太子的行为。 想到此处,赵文煊眸光一暗,因母妃早逝之故,自小到大,他对外祖家感情颇深,而且这桩桩件件的,也从没任何证据涉及庆国公府,他其实并不愿意这么想。 可是赵文煊身处于暗潮汹涌的皇家,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他经历了皇后、太子,还有白嬷嬷的背叛后,他即便不愿意想,也不得不想。 赵文煊闭了闭目,外祖父自小很疼爱他,支持东宫也是因太子名正言顺之故,或许他不应该多想。 他站起,扫了章芷莹一眼,冷冷一笑,道:“你以为那毒对成人并无妨碍?那你高烧数日,如今身体极为虚弱是因何之故。” 若是寻常人,赵文煊肯定不发一言就离开,不过如今面对的是杀子仇人,他不介意以真相进行打击。 他目光冰冷,沉沉看着章芷莹,他不会轻易要了她的命,她必须受尽煎熬苦痛,最后凄惨地死去。 赵文煊的决定还有一个好处,便是章芷莹不死,她占住了秦王妃之位,也免了再生枝节。 他心中的妻只有一人,只可惜如今时机未成熟,并不能轻举妄动。 赵文煊居高临下,俯视着因错愕而瞪大眼的章芷莹,声音冰冷,淡淡道:“比之皇后的利益,你是否中毒之事,简直不值一提。” 话罢,他拂袖而去。 赵文煊走出不远,身后传来一声竭嘶底里的尖呼,“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骗我!” 章芷莹又惊又俱,低头注视自己一双手,那日冰凉彻骨的感觉似乎又涌上来,挥之不去,她忍不住尖声否认。 其实,那毒本是厉害之物,章芷莹信了皇后,直接就上了手,哪怕不致命,也被折腾得够呛的。 不过,这西南奇毒本性润物细无声,讲究杀人于不觉间,虽那方子用十几种配药互冲,让其爆发猛烈,但这是仅仅针对于婴孩,用在成人身上,那隐蔽温柔的特性又出来了。 章芷莹醒来后,实际上已觉得四肢无力,身体仿佛被虚耗得厉害,但她却没往那方面想过,只以为是赵文煊那日一脚狠踹,让她身受重伤之故。 事情经不起提醒,且到了如今,赵文煊实在没必要骗她,章芷莹虽嘴里叫唤着不相信,但其实心中已有了答案。 这答案让她崩溃,情绪剧烈翻涌,让她虚弱的身体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昏迷了过去。 并没有及时扶住她,章芷莹重重地倒在坚硬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暗卫无动于衷,直接两人上前,将她拖回原来的小石室中扔下。 …… 真相虽很残酷,但此一役后,大兴王府便彻底肃清了,赵文煊怀抱小胖子,拥了顾云锦,告诉她,以后在府里,便能随意走动,无需顾忌太多。 顾云锦自怀孕后,为保证母子二人的安全,她基本没怎么踏出过明玉堂,当初情况复杂,赵文煊支持她的决定,但不代表不心疼。 如今府里诸般毒手已揪出,大约就剩下零星几个探子,这些人不成气候,出门时带足人手,便万无一失了。 顾云锦自然欣喜,明玉堂占地不小,雕梁画栋,又有个精致小花园,这些都不假,只不过她在里头待了一年,早就看习惯了,如今能出门走走,换换心情也不错。 她高兴地应了一声,偎依着男人探出手,轻揪了揪小胖子的小肥腮,看他吧唧吧唧嘴儿。 不过吧,因为有了小胖子,出门这事儿,最近几月都不行了,现在雪已经下来了,钰哥儿还小,这么冷的天气,肯定不能往屋外抱的。 至于她,刚出月子没多久,还是待在暖烘烘的屋子更妥当,否则落下病根可不是开玩笑的。 且即便她现在硬要出门,男人也不会答应的。 果然,赵文煊话锋一转,便嘱咐起这事来了。 顾云锦微笑,娇娇应了一声。 不论如何,卧榻之侧,已无毒蛇盘踞,现能放心酣睡,也是一件大好事不是。 赵文煊轻抚她的脸,俯身印上一吻。 顾云锦怀孕月子都养得好,如今肌肤白里透红,更显娇嫩,一双美眸水波盈盈,顾盼生辉,她嗔了他一眼,赵文煊当即心中一动。 近日诸事繁琐,背叛接踵而来,白嬷嬷之事对他到底有打击,他一时便没了这方面的兴致。 不过,他生为皇子,自幼大小阴谋诡计经历过颇多,心性早非常人能及,略略调整一番,便恢复如常。 掌下肌肤娇嫩细滑,醉人香丝丝环绕,美人如玉,正是他倾心恋慕的心上人,赵文煊年轻,心念一动,立时便有了反应。 他眸色暗了暗,轻声与她说了几句,便唤来乳母,让人将还在怀里的小胖子抱回右稍间,伺候他早些睡觉。 乳母恭敬应了一声,小心接过钰哥儿,丫鬟婆子簇拥着她,一同往右稍间行去。 小胖子不知道他被亲爹打发回房了,换了个人抱也不在意,还在噘嘴吐泡泡自娱自乐。 “今儿怎地这般早让钰儿回房了?”顾云锦惊奇,往日哪怕小胖子睡着了,男人也要抱着儿子亲香许久,才把他送回屋的。 赵文煊站起,随手挥退屋中下仆,俯身猛地抱起顾云锦,笑道:“他父王与他母妃要亲热,他不好意思留下来了。” 顾云锦恍然之余,又羞窘,她瞪了男人一眼……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事实证明,将身边的隐患尽数清除,确实会让人更加安心,顾云锦哪怕照常待在明玉堂中,还是觉得格外舒畅。 心情大好,日子便过得飞快,转眼间,便到了十一月下旬,钰哥儿百日之期。 小胖子满月宴有了小瑕疵,当爹娘的肯定遗憾,这回必要好好办一场。 顾云锦如今恢复得差不多,王府的中馈便开始移交到她手里了,不过王府司房各安其位,她并不需要太过操心,只把着大方向便可,一点儿也不劳累。 譬如这次钰哥儿百日宴,规模男人早就定下来了,各司房管事将后宅宴席的安排商议好了,然后交给顾云锦过目,她要是觉得可以,便点头让下面的人忙活便好。 王府各种宴席都有详细规格可依,按流程走即可,钰哥儿又是赵文煊膝下唯一子嗣,下面无人敢怠慢,什么以次充好之类的事完全不会发生,宴席自然分外体面。 这回百日宴,王妃肯定不会出席了,王府对外面的说法是,王妃染了风寒,病势沉重,卧床不起。 顾云锦本以为经过三月前满月宴的争锋,如今王妃又凑巧“病倒了”,诸臣属女眷多少会有些异样表现的。事实证明,她想得太多了。 大家都是人精子,不论心里如何想,实际上却不约而同地,将最上首的空位给忽略过去了,诸女笑语晏晏,宴会和谐万分,仿佛那位置本来就不应该存在似的。 顾云锦转念一想,心下亦明白,王府墙高院深,哪能能知道内里谁对谁错?即便是王妃真无辜,那又如何? 秦王对顾云锦母子的看重一目了然,她们家的男人效忠于秦王麾下,她们跟着走,总是没错的,没必要无端给家里男人拖后腿。 倒是顾云锦曾经解围过的牛氏几人,看着是真心欢喜,牛氏掩饰情绪的功夫虽见长,但明显还不到位,此刻脸上欢喜看着分外真实。 顾云锦心里高兴,与牛氏也多说了几句话。 这回百日宴再无岔子,热热闹闹直至宴散,顾云锦方站起,率先领着儿子离开景福殿,登上软轿回了明玉堂。 前殿的宴席,照理散得晚一些,顾云锦回屋梳洗妥当,换上一身家常便服,与小胖子在软塌上玩耍良久,赵文煊才进门。 “你看看你,这般的胖,往后怕是不好娶媳妇了。”顾云锦抱着儿子,看着他玩笑道。 钰哥儿好吃好睡,个子长了,奶膘不减反增,腮帮子鼓鼓囊囊,双下巴有继续发展趋势,小胳膊小腿上的肉褶子不少,乳母伺候他擦身洗澡,还得一个个掰开了,细细擦拭干净。 不过吧,现在是严冬,即便屋里炭火足够,暖烘烘的,但谁也不敢给钰哥儿穿太少,好几层厚衣服,再加上这身奶膘,就直接导致小胖子的动作更不灵活了。 面对母亲的嘲笑,小胖子也不恼,还报以微笑,黑溜溜的眼睛微微眯着,好像满开心的。 小胖子没听懂不反驳,不过有人却不乐意了。 “我们钰儿身份贵重,哪家贵女娶不得?”内屋门帘一掀起,小胖子他父王来撑场子了。 赵文煊早回正房了,他向来不让通传打搅母子二人,这次也一样,他站在外屋良久,等身上寒意尽去后,才欲举步进屋,不想,却听到自己胖儿子被取笑了,他赶紧急走两步,替小胖子反驳他娘了。 男人说话时,一脸骄傲,在他心中,自家胖儿子是最好的,谁家贵女都配不上,哪里可能娶不上媳妇。 榻上母子齐齐看向他,眸子如出一辙黑溜溜的,赵文煊不禁微笑。 顾云锦嗔了他一眼,瞧瞧这骄傲的模样,就算日后儿子取媳妇没障碍,也不需要这般神气吧。 她将怀里的儿子放在榻上,捡了一个拨浪鼓递到他手里,然后接过丫鬟奉上的热帕子,给男人擦手擦脸。 有了儿子也不能轻忽男人的说。 不过,小胖子明显对亲爹更感兴趣,双目不离赵文煊,连平时颇为喜爱的小拨浪鼓,现在随意摇两下便扔下了,看着他父王,小脑袋小手晃啊晃地,咿咿呀呀很是开心。 赵文煊哈哈大笑,上榻将儿子抱在怀里,对他说:“钰儿可是想父王了?” 顾云锦笑道:“这肯定是想的,连外祖母给的拨浪鼓,都丢一边去了。” 她说的外祖母,当然不是嫡母许氏,而是林姨娘,女儿顺利产子,林姨娘自然欢喜,她准备了很多小玩意小衣服,分了好几次送到大兴来。 这小拨浪鼓就是最近一批送来的,据林姨娘信上所言,顾云锦的小弟弟也有一个,小舅甥俩虽没见过面,但可以玩一模一样的拨浪鼓。 林姨娘在两个月前,生了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武安侯府要给大兴报喜,于是她便写了一封信,连同之前准备的小物件一并送过来了。 信里面说,顾云锦的小弟弟没有外甥那般胖,是个秀气的小男婴,鼻子嘴巴酷似姐姐,信送出来时,他还没睁眼呢,也不大爱哭,就是肚子饿了哼唧几声,很乖巧。 听说小弟弟长得颇像顾云锦,赵文煊因此很有好感,说有机会返京,就把钰哥儿的小舅舅邀请过来,好好玩耍一番。 顾云锦很高兴,自家亲娘终身有靠了,或许还能等到顾家这一辈分家的时候,跟小弟弟一同离开侯府,光明正大享一享儿孙绕膝的老太太生活。 她微笑,捡起小拨浪鼓,放进小篮子里,与诸般小玩意儿一同待着。 赵文煊从没有排斥过外祖母这一称谓,作为一个真正的古代皇族男子,他当然是爱屋及乌,所以才自然而然接受了。 其实,从很多细微之处,便能看出男人的深情厚谊。 她眉眼弯弯,就着赵文煊展开的臂弯,偎依到他的怀里,仰脸看他坚毅的眉眼,粉唇始终笑意不减。 十多年前,甚至说两年前,她从未想过自己能这般顺遂如意,要知道,当年她按环境设定的目标,也就是嫁个过得去的男人,生个不纨绔的儿子,然后安然过着还凑合的日子,最后寿终正寝。 从前,她下辈子希望投胎回现代。 不过如今,她希望不管现代古代,下辈子都与身边的男人一起。 顾云锦侧头,偎依进男人颈窝。 “锦儿可是想我了。”男人声音低沉,轻笑在她耳边说道。 赵文煊虽垂首逗弄着小胖子,但顾云锦含情带水的眸光,他还是顺利接收了,心上人爱着自己,当然让人心下火热,他立即侧头轻吻着她的发顶,低低说着话。 男人的话,似乎含有别样意味,顾云锦闻言不禁粉颊染霞,连同玉颈也沾上淡淡粉色。 二人很久没有真正欢好过了,怀孕后期不说,小胖子出生后,赵文煊曾经仔细询问过良医,被告知最好三月之后才再次行房,这样更有利于顾云锦的恢复。 赵文煊万般注重顾云锦的身体,当然不可能为了一时欢愉,耽误了她调养身体,因此即便出了月子,他也没有这个念头。 今天钰哥儿百日也过了,三月之期早满得不能再满,以顾云锦对男人的了解,他肯定蠢蠢欲动。 她抬眼看他,果然见赵文煊黝黑的眸底有暗流涌动,似乎滂湃之意再也压抑不住。 即便是孩儿亲娘,顾云锦一接触他火热的目光,还是热血上涌,脸颊温度陡然攀升。 她立即低下头,不与他对视。 赵文煊眸光沉沉,薄唇微挑,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抬头招来乳母,将钰哥儿交给她,并仔细嘱咐一番,方让她抱小胖子回屋。 看着乳母出了内室后,赵文煊站起,神色如常道:“锦儿你先歇着,我沐浴过后就来。” 顾云锦嗔了他一眼,看这副一本正经的模样,还挺能吓唬人的。 赵文煊挑唇一笑,转身进了隔间。 男人果然表里不一,他沐浴的速度飞快,时间比平常减了至少一半,顾云锦在软榻上坐了不过半响,他就出来了。 赵文煊发根微湿,一身雪白的绫缎寝衣,出了隔间便随手挥退下仆,温声问道:“锦儿还没歇下?” 他语气温和,动作却截然相反,几个大步便行至榻旁,展臂一把将顾云锦横抱在怀里,转身往床榻行去。 骤然被腾空抱起,顾云锦一惊,她反射性环抱男人颈脖后,便回过神来,睨着他道:“我还不困。” 赵文煊大喜,笑道:“你不困正好。” 话罢,他已行至大床边上,轻轻将人抛在柔软的衾枕上,随手放下两幅锦帐,翻身上床,将人密密压住,含笑道:“我们正好办些旁的事。” 他薄唇附在顾云锦耳边,低沉的声音暧昧非常,耳语道:“等事儿办妥当后,你肯定就困了。” “大约不论我困不困,你这事儿都是要办的。”顾云锦轻嗔薄怒,瞪了她一眼,粉颊越发绯红。 醇厚的阳刚气息密密包围着她,男人温热而宽阔的怀抱一日既往安全,她其实快要沦陷,只是不想吃太多亏。 不过,顾云锦这亏,是肯定要吃的了。 赵文煊含住她的耳垂,轻轻逗弄这小小一片的膏腴,低低笑着,说道:“我的锦儿真聪明。” 宽大的月洞式门罩架子床上,两幅镂金缠枝纹茜红色锦帐低低垂下,掩住一床春色。 屋里仅燃了一盏带罩宫灯,光线昏黄,锦帐内娇吟低喘时急时缓,不绝于耳。 一轮冷月攀上枝头,房檐树梢白雪皑皑,屋外北风呼啸,明玉堂的内室,温度却节节攀升。 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赵文煊年轻力盛,隐忍时间也足够长了,一开了禁,即便着意疼惜顾云锦,情到炽处,难免失控,折腾一番下来,也够呛的。 事罢,顾云锦沉沉昏睡过去,赵文煊给她清洗穿衣,她亦一无所觉。 这般一觉到天明,赵文煊身心舒畅,早早便睁了眼,顾云锦却还在酣睡,他密密拥了她,舍不得离开半分。 这般温存良久,右次间方向却传来一阵嘹亮的啼哭声。 小胖子醒来了,这么小一点的人,却有几分起床气,他日渐眷恋母亲,每天醒来皆啼哭,总要偎依在母亲怀里,才肯止住。 往日这个时候,乳母不敢怠慢,得赶紧抱了他,颠颠儿往内屋去了。 不过今儿,乳母却不敢,昨夜内屋叫了水,她是知道的,要是贸然冲进门打扰了,主子们未必高兴。 她只能小心翼翼抱着钰哥儿,哄着他。 小胖子不买账,他嗓门贼大,哭声震天,让右次间一众下仆慌了手脚。 赵文煊撩起锦帐,披衣下床,回头给顾云锦掖了掖被角,便大步往右次间行去。 他接过儿子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哄着,“你哭什么?若是扰了母亲,可就不是个好孩子。” 小胖子换了个怀抱,哭声顿了顿,撩开眼皮子看看,撅了撅嘴,又哭。不过这回,哭声小了许多。 他到底也很亲近父亲的,赵文煊耐心哄着,他也就抽抽噎噎地停下来了,不过,大约今天没见到母亲,小胖子今天特别粘人,吃饱了饭后,他便要回到父亲怀里,否则就继续哭。 赵文煊今日还有公务要处理的,他看了看滴漏,干脆决定带小胖子一同前去。 他让人将暖轿抬上门前回廊,然后用大扇屏风把回廊封住,再用熏笼烘暖,吩咐丫鬟婆子小心伺候顾云锦后,便抱着儿子出门,登上软轿,往前殿而去。 于是,参与议事的诸位谋士,就看见神奇的一幕,他们向来沉稳不拘言笑的主公,今儿竟抱了一个奶娃娃,正坐在大紫檀书案之后,垂目看着,他神色虽一如往日,但眉梢眼角还是染上了柔和。 他怀里的那个奶娃儿胖嘟嘟的,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珠子滴溜溜,听到有人说话,便立即转过来盯着。 那模样儿,一看就是个机灵的。 奶娃儿的身份,不用人说大家都懂,这必然是府里的小公子了。 韩易水反应最快,他立即用惊奇赞叹的语气,大大夸奖了小胖子一番,其他人虽暗恨他抢先,但也赶紧顺势夸了一同。 明知道诸人有夸张的成分,小胖子他父王依旧通体舒泰,心情大悦之下,薄唇不禁微扬。 看来这职场,适当的逢迎果然必须,这活儿古今皆适用。 闲话说罢,诸人便进入主题,就着京中的情报分析一番后,韩易水拱手道:“殿下,依在下看来,陛下年纪渐长,态度越发暧昧,这京中局势,不久后,大约就会发生变化。” 韩易水说的,其实已经很隐晦了,实际上,皇帝除了年纪越发老迈以外,近两年身体越发不好了,每到严冬,总要生病,这不,今年入了冬到现在,已经病了两场了。 这两次的病虽没去年凶险,但也足够给皇帝敲响警钟了,况且他年纪大身体差了,精力难免不济,这样一来,危机感自然更盛。 皇帝这种生物,疑心病轻不了,如今他眼皮子底下,整天蹦跶着两个不论露骨与否,皆是虎视眈眈着他屁股底下那张龙椅的儿子,他如何能坐得安稳。 最重要的是,他这俩儿子很是年富力强。 于是,皇帝行事就越发莫测了,不过总体方向却一个,就是明里暗里打压留京的两个皇子,连越王也不例外了。 只是这儿子已经成长起来了,不是说打压就能打压的,因为皇帝总不能废了他们。 而这种时候,朝臣勋贵们心中清明,看当今这模样,大约变天就在这几年了,他们态度难免微妙,更有甚者,已经明目张胆压上筹码了。 因此,韩易水大胆推测,皇帝虽然老了,但他向来不昏庸,很有可能,他会召其他皇子进京,把京城这潭水彻底搅浑。 届时,皇帝便能高坐龙椅,看诸子折腾,他关键时平衡一下就可以了。 老皇帝膝下皇子不多,一共生了八个,其中头两个不足一岁夭折了,便没有序齿,于是,本来行三的太子成了嫡长子。 余下的六个,二皇子三皇子童年早夭,赵文煊排第四,越王排第五,还有一个宫女生的六皇子,亦早早被封到西南去了。 这么一来,皇帝若要召皇子进京,赵文煊绝对是少不了的。 韩易水此言一出,余下诸谋士纷纷附议。 这一点,赵文煊早就考虑到了,他今日让大家来,便是商议一下进京前的准备。 他心中早有了思路,听取了众人的意见后,再小幅度调整了计划,接着,便将其中一些差事分派到诸人手中。 等事情妥当,众人告退后,赵文煊招来徐非,沉吟半响,吩咐道:“徐非,坤宁宫那边现如何?” 西南奇毒一事,虽已经把下毒者破,但事情远没结束,白嬷嬷服毒自尽,临终的话语看似悔恨,但实际上,她就是对幕后种种避而不谈。 赵文煊心中清明,对于白嬷嬷的的悔恨半点不为所动,不过,他却敏感留意到对方最后一句话,“殿下若是想知悉全部真相,当往皇后娘娘身边设法。” 说一千道一万,白嬷嬷对自己的行径未必后悔,但心中不甘肯定有,要是当初没有被拽进这个泥潭,她就无需服毒自尽,而是能如老封君般的,舒舒坦坦地过日子。 很明显,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并不适用于白嬷嬷。 赵文煊已不会相信她分毫,但他事后仔细思索一番,若要得悉全部真相,往坤宁宫方向使劲必不可少。 于是,他早就命京中探子动了起来。 “回禀殿下,”徐非拱手,“这两个月坤宁宫中,皇后身边亲近之人按部就班,并未发现不妥。” 按部就班,意思是说未有可乘之机,能够进一步打开缺口。赵文煊虽有不少探子放在皇宫,坤宁宫也有,但这些人只在外围,普通消息能打听到,事关机要的话,就暂无能为力了。 皇后到底是皇后,即便如今有些式微,被张贵妃步步逼近,但她在皇宫足有营了二三十年,探子们要打进她身边,即便肯耗费时间心力,亦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接着,徐非话锋一转,说起另外一件事来,“只不过,今早刚收到京中传信,提起一件小事,说是皇后乳母岑嬷嬷,日前写了请安信,递到宫里去了。” “京中探听一番,将这岑嬷嬷的最新消息,一并送了过来。”话罢,徐非将刚刚收到的传信奉上。 这个岑嬷嬷,赵文煊不但认识,他还颇为熟悉,因为她是皇后的乳母,是皇后的第一心腹。 赵文煊年幼时,就养在坤宁宫,长大搬到皇子居所后,也常给皇后请安,这岑嬷嬷,他很有印象。 他接过徐非奉上的密信,垂目扫了一遍。 岑嬷嬷年纪大了,今年春天已经出宫荣养,如今就住在京中一处三进宅子中,养上二三十个个下仆,也当起正经主子来了。 经历类似的宫人其实不少,她们都会尽可能地延续与旧主的情谊,毕竟,京城这地头,大大小小的权贵官宦极多,光有银钱并不算稳妥。 岑嬷嬷作为皇后乳母,当然不存在这个问题,然而,这也不影响她写信进宫请安。 这本属寻常,只不过,坤宁宫的探子如今正密切关注皇后身边,大小事情都不放过,这事儿禀上去后,探子头目立即决定,调查清楚岑嬷嬷近况,连同这事一同上报。 赵文煊看过密信后,眸光微闪,这岑嬷嬷伺候皇后几十年,是头一个心腹,若说皇后有什么隐秘事要办,估计必要经她的手。 “徐非,”赵文煊略略思忖,道:“你传信庆国公府的探子,详细打听这岑嬷嬷相关的一应事宜,不管大小,统统报上来。 岑嬷嬷既然知道无数隐私,但皇后还是让她出宫荣养了,可见必要的防备不会少,贸然动手誓必打草惊蛇不说,真相亦未必能知。 既如此,就先细细寻找一下,看能否找到个突破口。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赵文煊是要与顾云锦共度白头,好好养育孩儿们的,现在与皇后太子对上,显然并不是一个好决定。 至于从前的血债,总有加倍讨回来的一天。 赵文煊抬眸,目光沉沉。 徐非听了主子吩咐,立即应了一声,推下去传信了。 至于接下来的时间,赵文煊就没空操心公事了,因为小胖子安静待了半天,有些不耐烦了,撅撅嘴就哭了起来。 他抱着儿子站起来,一边耐心哄着,一边瞥一眼滴漏,见已是午膳时辰,干脆便直接会明玉堂去了。 小胖子嗓门大,肺活量又不小,一路哭得震天响,直到回了明玉堂也不减半分。 无须赵文煊催促,外面的廖荣已经慌了手脚,连声急急吩咐抬暖轿的大力太监快些,好赶回去让这小祖宗能歇口气。 大力太监抬着软轿,走得飞快,比平常用时少了几乎一半时间,就到地方了,追得廖荣气喘吁吁,好在这些太监训练有素,虽走得快,但轿子依旧十分平稳。 轿子一停下,赵文煊立即急步而出,抱着儿子匆匆往内屋行去。 小胖子直到回到母亲怀里,才肯消停,他张开眼睛,看了一眼顾云锦,才抽抽噎噎撅撅嘴。 “你怎地这般不听话,”顾云锦心疼,坐下来接过热帕子,细细给儿子擦拭的小脸蛋,“与父王出门玩耍不好么?有什么可哭的。” 她声音较平日有些哑,身子骨也懒懒的,这是昨天累狠了,顾云锦睡足了一早上,刚刚才起,梳洗更衣完毕后,就听见儿子的哭声由远而近,忙迎出外屋。 赵文煊额际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大冷天的,都是急出来的,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给儿子说两句。 “钰儿今早听话得很,我与人商议事情,他乖乖的不哭不闹,大约是知道事情说完,他就要回来了。”赵文煊想了想,居然觉得自己说得很对,正是这个理儿,话罢他还点了点头。 顾云锦啼笑皆非,睨了眼一脸认真的男人,她低头看着如今正乖巧微笑的小胖子,轻掐了掐他的脸蛋儿,笑道:“你今儿可厉害了,与父王一同议事去了。” 她腾出一只手,执帕给男人抹汗,人家就爱宠儿子,这是没办法的事,只希望等小胖子大些后,他真能严厉起来才好。 “快去换了里衣,再把汗给抹干净了。”她嗔了他一眼,即便身体强健,该注意的也得注意起来,大冬天太容易得风寒了。 赵文煊微笑,俯身亲亲她,又摸了摸小胖子的腮帮子,才肯转身往屏风后行去。 小胖子黝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顾云锦笑道:“就你最机灵了。”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自从再次开荤后,赵文煊少不了经常与顾云锦沟通交流一番,这样下来,以前还能偶尔与父母同睡的小胖子,这回彻底捞不上机会了。 只是他还小,有意见也说不出来,只好被迫同意了,每晚回到右次间的小床里歇着。 不过,小孩子是会长大的,冬去春来,钰哥儿渐渐长大,他能坐得稳稳的了,黑溜溜的眼珠子转啊转,一旦发现不妥当,立即就能祭出自己的杀手锏,嚎啕大哭。 他嗓门一如既往洪亮,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威力愈见强悍,他还很聪明,顾云锦心疼他,一见他哭得可怜兮兮的,就禁不住心软,搂着儿子不撒手,要把他留下来了。 “今儿就让钰儿在屋里睡罢。”顾云锦轻拍儿子的背,温声哄着,又抬头对赵文煊说:“他还小,舍不得爹娘呢?” 要说赵文煊也是很疼爱儿子的,当初小胖子哭了,他立即便同意了下来,只不过这般几次过后,他难免躁动,且重要的是,他发现小胖子贼精,光打雷不下雨,嚎得大声,泪水却一点没有。 他此刻瞅着儿子的小脸,见小胖子还一边嚎着,一边张开眼缝儿瞟他有没有同意。 赵文煊一时气结,一个七个月大的孩子,哪来那么多心眼儿。 小胖子见父王脸色沉沉,正盯着他,他忙闭上眼睛,哭嚎声又大了几分。 赵文煊被气得脑仁儿疼,偏顾云锦正睁大一双美眸,眼巴巴等着他答应。 他最受不得她这一脸期盼的模样,要是其他时候,早就点头了,只是如今他却不想再被小胖子得逞。 赵文煊扬起一抹笑意,安抚道:“锦儿别担心。”他没正面回应,而是伸手接过小胖子,微笑道:“你先歇着,我哄哄他。” 接着,他迈开大步,直接出了内屋,往右次间去了。 顾云锦目送父子二人出门,虽面上带了忧心,但到底没有追上去,而是吩咐丫鬟伺候她宽衣,先上床歇着。 男人的心思她其实很清楚,自家小胖子贼精,她也是知道的,只是当母亲的面对孩子哭嚎,总会忍不住心软。 只不过,即便有了孩子,也不能太过忽略男人,感情需要好好经营,才能继续美好下去,赵文煊心疼她,她亦然。 既然如此,就让他们父子二人好好沟通吧。 再说钰哥儿,刚从母亲怀里出来,他就察觉到了,张开眼睛一看,居然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嚎哭声立即顿了顿。 他父王挑眉看着他,道:“钰儿,天色已晚,父王抱你回房歇着了。” 赵文煊说罢,便见怀里的胖儿子放在小床上。 虽这小子刚才很气人,但赵文煊还是很疼爱的,他动作十分轻柔,将小胖子放在床上躺好后,又接过乳母绞好的热帕子,给儿子擦脸。 虽然没掉眼泪,但还是擦一擦吧。 “你乖乖睡觉,可不许调皮了,可知道?”赵文煊道。 小胖子机灵,他眼珠子转了两圈,见不到母亲身影,瘪了瘪小嘴,便住了声,没有再嚎。 赵文煊又爱又恨,笑骂道:“这小子。” 钰哥儿待在娘胎里时那气人劲儿,很明显已再度萌芽,只是他父王一如既往骄傲,瞧瞧自家儿子就是不一般,多聪明。 小胖子与父王斗智斗勇的第某晚,再度宣告落败,他折腾一场也累了,闭上眼眸片刻,便睡了过去。 赵文煊嘱咐乳母几句,方折返内屋。 赵文煊也无需人伺候,自己悄声进了屋,宽了衣裳撩起锦帐,上了床将顾云锦从背后拥住。 “可想我了。”他说着,绵绵密密的亲吻已然印下。 炽热的吻落在她的耳垂,薄唇微启,将那小小一片玉白膏腴含住。 顾云锦急急娇呼,她嗔道:“谁想你了,想得真美。” 男人低笑,哑声道:“还有更美的呢。” 话罢,他翻身覆上,教她再度领略一番更美的事儿。 …… 等到钰哥儿十个多月的时候,顾云锦突然被告知,她们一家,就要启程上京了。 皇帝的万寿节,在每年十一月初,赵文煊既然为臣又为子,早早便循例上了折子,先是对皇父表示了一番濡慕敬仰思念之情,然后再表示自己很渴望能进京给他贺寿。 秦地遥远,一来一去耗时颇久,且藩王不宜频繁离开封地进京,因此往年皇帝的回复总是大同小异,嗯,皇儿的孝心他是很欣慰的,但秦地太遥远,诸般事务也重要,你还是留在大兴吧,心意到了便好。 只是今年,皇帝却一反常态,表示他也很惦记四儿子,让赵文煊携家眷一同上京过万寿节吧。 “殿下,我们要回京了吗?”顾云锦有些不敢置信。 她闻言先是诧异,随后便是惊喜,回京过万寿节,意味着她终于可以与林姨娘相见了,还可以与新生的小弟弟认识认识。 赵文煊自然知晓她的心思,他亦不愿外边的烦心事扰了这母子二人,只含笑地点了点头。 顾云锦小小欢呼一声,低头对正坐在软塌上,好奇仰头望着爹娘的钰哥儿道:“钰儿,我们要回京看外祖母了,还看一看小舅舅。” “小舅舅比钰儿还小两月呢。”顾云锦捏捏儿子小手,笑道:“不过小舅舅乖巧多了,拨浪鼓还好好的。” 林姨娘给的那个小拨浪鼓,一式两个,一个千里迢迢给了钰哥儿,另一个则在顾云锦小弟弟手上。 小胖子前一阵子老爱抓着东西四处拍打,小拨浪鼓早被拍烂了,顾云锦写信给林姨娘时,顺道将这趣事说起,林姨娘则回信笑说,小弟弟却相反,小玩具都从来不扔,每一样都都簇新得很。 这舅甥二人,性子刚好截然相反。 顾云锦微笑,轻点了点儿子鼻尖,小胖子没听懂母亲的话,以为跟他玩耍呢,马上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小爪子举起来,使劲儿地鼓掌。 一晃眼,钰哥儿已经十个多月大了,身长抽了条儿,看着没以前那般胖了,不过还是肉嘟嘟的,相当可爱。 钰哥儿小胖子的称号,还是戴在头上十分稳当。 “小孩子活波些是好的。”小胖子他父王本微笑看着母子二人互动,听了这话马上支援儿子了,他道:“看我们钰儿,腿脚多有劲儿。” 这倒是句实话,顾云锦从没刻意教导小胖子站立走路,她怕拔苗助长,影响了儿子的生长发育,不过小胖子爬啊爬的,倒是搀扶着东西,自己站了起来了。 现在他若扶持着东西,能站得十分稳当,更有甚者,还能挪动小小的一两步。 赵文煊说这话时,表情难掩骄傲,小胖子大约知道父王是在夸自己,他小脑袋点了点,表示了赞同。 顾云锦失笑,她轻掐了掐儿子腮帮子,指间极细嫩的触感让她再次感叹,果然小宝宝的皮肤才是最好的。 她正感慨着,骤不及防间,身边的赵文煊却俯身,在她脸颊亲了一记,并低笑道:“我的锦儿也不差。” 她的想法,他一目了然,不过顾文锦那身极细腻嫩滑的肌肤,却另他爱不释手。 “你干什么呢?”顾云锦嗔道:“孩子看着呢?” 钰哥儿正睁大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好奇看着父母,顾云锦颇觉不好意思,不过小胖子没管这些,他见父王母妃玩亲亲,立即兴奋起来,啪啪鼓了两下掌后,便就着搀扶站起身子,哈哈哈大笑凑上来。 小胖子也能要亲母亲呢,他往顾云锦脸上啃了好几口,留下半脸口水,才满意离开,坐在她怀里乐呵呵拍着小手。 “钰儿不亲亲父王?”赵文煊非但不嫌弃口水,他还很眼热,凑过来笑道:“父王先亲亲你,然后你也亲父王可好?” 话罢,他在儿子小肥腮上亲了一记,然后微微侧过脸,含笑看着小胖子。 小胖子从善如流,乐呵呵给父亲糊了一脸口水。 赵文煊很高兴,夸奖道:“钰儿真聪明。” “啪!” 乐极生悲,小胖子大约想鼓掌的,不想那小巴掌却往眼前父亲的俊脸招呼去了,很清脆的肉击声让顾云锦愣了愣,小胖子却若无其事地继续鼓起掌来,乐呵呵看着父亲笑。 若说有什么让赵文煊诧异的,大概就是这反差极大的一幕了,偏偏这不是第一回了,小胖子也从没拍过母亲,每次都是往父亲脸上招呼的。 赵文煊动作顿了顿,他抬手摸了摸脸,狐疑地打量了恍若不觉的钰哥儿一眼,这小子会不会是故意的。 他仔细想了想,虽然自家儿子聪敏过人,但这么小一点,大概还不会这般捉弄人吧,这应该是凑巧的。 不过他还是点点头,自己儿子小胳膊小腿真有劲儿,果然好样的。 顾云锦已经歪在大引枕上,险些笑岔了气,这父子二人相处,真是有趣极了。 赵文煊将这气人的胖儿子抱起,搂在怀里坐着,瞪了她一眼,看他在儿子跟前吃瘪,有这么好笑吗? 他作凶狠状,重重往前一扑,居高临下俯视道:“很好笑?” 男人凑得很近,呼吸间软热的气息喷撒在她的脸上,他似笑非笑看着她,顾云锦眨眨眼睛,状似无辜道:“没了,我没笑。”现在没笑。 说罢,顾云锦正了正表情,作出一副严肃状,但一双美眸水光更盛,是方才笑出来的。 小胖子夹在爹娘中间,他很是兴奋,小脚丫蹬着父亲的腿,又叫又笑。 赵文煊展臂,将这母子二人俱搂进怀里,心中软热,笑意漫上眉梢眼角。 一家大小三口嬉闹一番,小胖子揉了揉眼睛,这是发困了。 赵文煊站起,他身强体健,偏顾云锦纤细,钰哥儿虽胖但还小,他干脆一手一个,将母子从软塌抱到床上,柔声道:“你们歇歇吧,我到前面处理些公务。” 小孩子觉来得快,钰哥儿现在困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他偎依在母亲怀里,摩挲几下便安静下来,顾云锦平时也睡午觉,如今到了时候也有些倦怠,她点点头,嘱咐道:“殿下若有闲暇,也稍稍歇息一番。” 既然一家子要进京,提前要装备的人事便多了,男人接下来估计忙得够呛,顾云锦不怎么帮得上忙,但肯定不会去拖后腿。 赵文煊微笑点头,坐在床沿,看着母子二人入睡后,方悄然站起往外边而去。 接下来,准备功夫便有条不紊地铺展开了,大兴王府忙而不乱,半个月后,秦王仪仗离开大兴城,往东奔京城方向而去。 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在八月初的时候,秦王仪仗便出了大兴,往京城而去。 一行人是去给建德帝贺寿的,万寿节是在十一月初,他们在此之前,必须是要赶到京城的,且由于钰哥儿还小,这行程不能安排的太紧,于是提前两个月出发,也就差不多了。 只不过,这么一来,钰哥儿的周岁生辰,只能在路上过了,对于委屈了小胖子,赵文煊十分不情愿,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们一家三口,其实是没有与仪仗车队一起走的,出了大兴城没多久,赵文煊领着顾云锦钰哥儿,便悄悄离了队伍,微服径自离去,分头前往京城。 至于小胖子的义父司先生,他表示对京城这个天子脚下无甚兴趣,在数日前,便潇洒离去,说是要回青城山看一看。 临行前,他抱了小胖子,说日后再来看他。 钰哥儿也不知听没听懂,反正那小脑袋倒是点得挺欢快的。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于是,双方挥别。 赵文煊不与仪仗队一起同行,其实也没打算干什么,他想着时间还算充裕,这机会并非时常有,所以他欲领着母子二人游玩一番。 一路上轻车简从,即便随行暗卫不少,但只少数几个安排在明面上,骤眼看过去,不过就像是寻常富户出门秋游。 顾云锦有些担忧,轻蹙柳眉问道:“我们这般悄然离去,好么?” 会不会被人发现?要知道藩王即便被召进京,也是有规定的大致路线行走的,像这般悄然离开,落到有心人眼里,会很麻烦。 尤其赵文煊手下兵强马壮的,即便龙椅上坐着亲爹,动气真格来,也是很严重的。 赵文煊一笑,轻轻掰开小胖子正揪他耳朵的爪子,安抚顾云锦道:“锦儿放心,我俱已安排妥当。” 即便是往昔数方探子皆有潜伏的时候,这等密事他也安排得毫无疏漏,更何况是现在。 顾云锦闻言安了心,既然男人笃定,那必然是没问题的,放下了担忧,她随即便欢喜起来了,能好好游玩一番实在事件大好事情。 她眉眼弯弯,明显极为喜悦,赵文煊见状,薄唇弧道渐高,从往日只言片语中,他早就知道,此行她必然极快活的。 二人看向对方,眸光忍不住交缠在一起,眷恋情意密密萦绕。 这本来是一幅极和谐的画面,只可惜里面还添了一个小胖子,他敏感的很,虽不怎么懂,但还是感觉到自己似乎被排斥在外了。 这怎么行? 钰哥儿如今腿脚灵活得很,他本来攀着父王的肩膀站着的,如今一迈小胖腿,就到了旁边母妃的怀里,举起小爪子捧着顾云锦的脸,使劲掰向自己这边,嘴里高声嚷道:“娘!娘!” 顾云锦搂住儿子,看向他道:“娘的钰儿怎么了?” 小胖子如今快周岁了,动作十分灵活,牵着爹娘的手就能走得很稳当不说,且即便独自一人,也能蹒跚走上老长一段路。 他认识很多东西,知道“钰儿”是自己,“娘”是顾云锦,“父王”是赵文煊,他虽不怎么会说话,但简单的话语已能听懂,还能摇头摆手表达自己的意思。 这是一个十分机灵的胖小子。 “娘的钰儿”这话,小胖子听得懂,他十分高兴,马上凑上前,重重在顾云锦脸上香了一口,嘴里嚷嚷道:“娘!娘!” 赵文煊看着眼热,握着儿子一只小手,点了点上面的肉窝窝,笑道:“钰儿怎么不唤爹。” 小胖子爪子也肥,上面五个肉窝窝排列整齐,看着万分可爱,顾云锦也笑着点了点他的肉窝窝。 钰哥儿很兴奋,咯咯笑着,不过对于赵文煊的话,他就给忽略过去了。 赵文煊又好气又好笑,故意沉了脸色道:“钰儿不唤爹么?” 小胖子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哈哈哈笑着,把小脑袋埋进母亲温软的怀里,就是不抬头。 顾云锦也很无奈,她这儿子调皮的很,平日最爱逗引他父王,钰哥儿会叫娘后,赵文煊万分眼热,一有空就抱着儿子教他说“父王”。 小胖子就是不开口,赵文煊便思忖,“父王”有两字大约难了些,不如就先叫“爹”吧。 反正意思都一样。 他废了很多时间教,小胖子终于开了金口,唤了一声“爹”,正当赵文煊欣喜若狂间,不想遇到了来看义子的司先生,司先生逗了片刻,小胖子便大声叫道:“父。” 义父太复杂,钰哥儿叫不出来,但一个父字却嚷得格外清晰。 赵文煊脸上的笑僵了僵,要说,其实即便父王就叫了个父,他也是不介意的。 跟着打听一番,原来数日前,小胖子便会叫司先生“父”了。 赵文煊气苦,回头一改平日形象,在顾云锦跟前足足念叨了半个月。 要他说,就看小胖子这机灵的模样,大约是懂的,偏就是调皮。 赵文煊心中所想,顾云锦清楚得很,这父子二人相处,实在每天让她极为欢乐,不过吧,她还是很心疼男人的。 她微笑抚了抚小胖子脑袋,笑道:“钰儿你看,父王生气了,要不理睬钰儿了。”这小子虽然调皮,却知道好赖,他其实是极亲近父亲的。 果然,钰哥儿闻言,马上微微侧过脑袋,睁开眼缝儿,悄悄看他父王。 赵文煊万分配合,此时已是正襟危坐,板着一张脸是钰哥儿从未见过的严肃,他抬眼,眸光半点没分给儿子的意思。 小胖子马上慌了,他忙手脚并用,从母亲怀里爬到父亲身上,站在赵文煊的腿上捧着他的脸,大声叫,“爹!爹!” 赵文煊吃瘪无数次,如今终于扳回一城,肯定不能轻易弃械投降,他脸是被转过去了,表情却没变,目光也没看向小胖子,看着不为所动。 小胖子人小,道行不够高深,见状更加焦急起来了,他连唤了几声爹,见父亲仍无反应,于是憋了半响,嚷道:“爹,我!” 他是想说“爹看我”的,只是看字不会说,只能说成这样。 “我”字钰哥儿也是极少说,这回急了,居然还凑了半句话,顾云锦二人闻言,万分欣喜,赵文煊端不住了,他忙搂了儿子,喜道:“钰儿真聪明。” 钰哥儿终于得到了回应,他忙伸出肥胳膊,紧紧圈住赵文煊的脖子,连连叫道:“爹!爹爹!” 他这回委屈大发了,得到再次回应后,忍不住瘪了瘪小嘴,“哇”一声哭了出来。 赵文煊心疼得不行,忙温声哄着,又主动承诺了许多,说以后再不如此,小胖子才勉强止住了泪。 不过,钰哥儿对父亲明显依赖了很多,紧紧揪住赵文煊衣襟,一整天也没离开过他的怀抱。 赵文煊撩起帘子,指着外面说道:“钰儿你看,这是牛,这是驴,这是小河……” 这表面平常的青蓬马车看着普通,其实是特制的,一路即便走得不算慢,但几乎没什么颠簸感,钰哥儿坐得盘着小胖腿,在父亲怀里坐得十分安稳,睁大眼睛,十分好奇地看着窗外,这个于他而言崭新的世界。 顾云锦含笑看着,男人今儿黑发束在头顶,仅簪了一支乌木簪子,穿了一身素净的青色宽袖锦衣,腰间仅配了一枚羊脂白玉佩,形象与平日格外不同。 他本通身贵气,这么素雅的一身上去,比之平常,看着格外端方清隽。 顾云锦垂目,看了身上如出一辙的青色衫裙,不禁一笑,男人见了她这一身,便兴致高昂,特地选了这么一身来配。 平生头一回穿情侣装,居然是在古代,她心中如灌蜜糖,甜丝丝再难压抑。 天晴气暖,秋风送爽,一路行来,沿途看见了许多不一般的风光,古今环境差异极大,各地风土人情也迥异。 顾云锦曾经生长在高速发展、信息爆炸的年代,自认见多识广,亦不禁看花了眼,更被说一直养在王府中的小小胖子了。 母子二人眼花缭乱,钰哥儿欢快至极,便是顾云锦,也渐渐舒畅活泼起来,吃的玩的,看山看水,那久违的无拘束感觉似乎被重新找了回来。 赵文煊是高兴的,他作此安排,不就是为了怀中母子么? 路上走过,船也坐过,小胖子头一次见大河大船,目瞪口呆,睁大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拽着赵文煊与顾云锦急道:“爹!娘!” 他短胖的小指头指着眼前一艘大船,回头急急唤父母一起看,小胖脸写满了惊讶,只是他不会说其他,只得重复唤着爹娘。 自从上回赵文煊假意不理睬他后,小胖子再也不逗弄他父王了,说到底,他是很在意父亲的。 赵文煊抬手抚了抚他的小脑袋,力道轻柔,笑道:“钰儿,这是船。” 小胖子是聪明的,他试了几次,就大声嚷道:“船!” “钰儿真聪明。”赵文煊夸奖道。 说着,他怀抱儿子,又牵了顾云锦的纤手,踏上甲板,登上大船。 一路欢声笑语,只可惜这样的时光是短暂的,一个多月过去后,在进入通州城之前,三人便与仪仗队伍汇合了。 赵文煊往京城递了折子,建德帝很快便批了。 礼部官员前来宣了旨意,紧接着,秦王仪仗车队便能进京了。 穿过巍峨耸立的城门,进入一派繁华的京城,外城行人众多,衣着相对而言普遍较好,喧嚣热闹,络绎不绝。 穿过外城,便进入内城,建筑明显高大气派不少,道路更显宽阔整洁。 如今已经再次回到了秦王侧妃的位置上了,顾云锦搂着儿子,端坐在大马车中,并柔声制止了钰哥儿欲揭帘子的动作,“钰儿要听话,如今不能看外面。” 私底下如何,并不足以与外人道,但在明面上,确实不引人瞩目为宜,因此便是赵文煊,也独自乘了一车,走在前头,她这边撩车帘子不合适。 这道理小胖子不懂,一路行来,他父王总是抱他在窗前,细细告诉他沿途风光的,因此他习惯性就要扑到车窗处。 如今被顾云锦制止了,他很疑惑,小嘴儿撅了撅,不过好在他还是很听母亲话的,只好撅着嘴偎依在她的怀里。 进入内城后,走了没多久,就到了秦王府了。 赵文煊是要进宫的,所以他几乎没有停顿,马上就赶过去了。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此秦王府非彼秦王府,京城人多地狭,即便是皇帝亲儿子的府邸,相较于大兴王府而言,面积也是相差不少的。 当然,在这寸土寸金的天子脚下,秦王府已是远远凌驾于其他勋贵官宦之家,成为仅次于皇宫的头一等了。 赵文煊人还没离开大兴,命令却是到了京城,京城王府这边,早早便开始收拾起来了。 顾云锦母子居住的地方,还是从前那个院子,这地方紧挨着中殿,大小虽稍不及中路王妃所居的富宁殿,但也是极华丽宽敞的。 说起王妃,章芷莹一同也来了。 上次建德帝赐婚,王府后宅共进了三个女人,如今柳侧妃已经“病逝”,如果王妃章芷莹也不出现,仅剩顾云锦一人,她还生了秦王目前唯一的子嗣,那就太显眼了。 顾云锦膝下有钰哥儿,想不引人瞩目很难,只是太出类拔萃,也不是件大好事。 于是,章芷莹便必须一同赴京。 不过,这王妃显然身体娇弱又有些水土不服,到了秦地后,严冬之下,她竟是病倒了,这病势汹汹的,出了冬季将养大半年才见好。不料这一路车马劳顿,她竟再次病了,病势沉重得很,下了马车,便被直接抬进了富宁殿。 这对外的说法,顾云锦也听过,不过她可没这份闲心搭理,自打章芷莹欲害她儿子时起,双方便结下了死仇。 她只需要知道,作为钰哥儿亲爹,赵文煊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对方便可。 顾云锦搂着小胖子,坐在软轿中,往后宅而去。 她微微撩起轿帘,院中景致颇为熟悉,当中高悬一横匾,上书三个金漆大字,笔锋苍劲有力,蓬勃气势扑面而来,字如其人,顾云锦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赵文煊亲笔。 她微微一笑,以前院子并非这名儿,不过很久之前,她无意中说过一次,很喜欢“明玉堂”这名字。 不经意间的一句话,男人倒是记在心头了。 一行人簇拥着软轿,进了院子,顾云锦被搀扶下来,进了正房。 这院子建筑规格与大兴明玉堂差不多,明堂两边分别有次间、稍间,正房环绕着抱厦,两侧是左右厢房,前面是倒座房,后面则是后罩房。 院子房舍很宽敞,还有一个精致的小花园,花圃、凉亭、大鱼缸等应有尽有。 顾云锦赵文煊住的里屋在明堂右边,而右边次间,则照例分给钰哥儿住。 小胖子还小,等他大些,再搬到厢房去吧。 房舍早已打扫干净,直接入住即可,顾云锦只需要命人把行装归置一番,生活便可步上正轨。 她带的行装及下仆相当多,因为这次上京前,赵文煊告诉她,他们一家大约要在京城住很长一段时间。 藩王进京给皇帝贺寿,一般都是万寿节结束便离京,即便风雪堵路,也最多开春后就得离开,是不可能长期滞留在京城的。 但赵文煊这般特地提起,这很长的一段时间,明显就不止一个冬季了。 顾云锦忆起府里最近一年的暗潮汹涌,再想了想建德帝的年纪,瞬间便明悟不少,她也没问,只点齐院里人手,统统带到京城去。 还是这群人用得安心,也免了再要人进来,容易被钻了空子。 这样想的,还有赵文煊。 早在半年前,他就开始不着痕迹地动作,暗暗替换下京城王府里不少太监宫人,今日仪仗车队抵达后,带来的人进驻京城王府,又刷下很大一部分,这样一来,府里不说固若金汤,也能与大兴无异了。 赵文煊这般费心思,为的就是以后很可能到来的持久战。 不过这些说来早了些,他现在要做的,便是先进宫觐见皇父。 如今龙椅上坐的是亲爹,赵文煊进宫轻而易举,很快,建德帝便召见了他。 赵文煊整了整衣冠,垂首入内,大礼参拜。 父子二人很久没见了,距离产生美,且没有对比没有伤害,整天瞅着两个明里暗里斗争,实则皆虎视眈眈着他位置的儿子,建德帝骤然见了赵文煊,这四儿子的好处便出来。 建德帝和颜悦色唤起,又赐了座。 不过,赵文煊的感觉却没这么好,他见礼后抬头,却是大吃了一惊。 建德帝双鬓染霜,骤眼一看,竟花白了一半,脸上沟壑纵横,上面有些隐约斑点,一双本锐利而清明的眼眸,如今浑浊不堪,即便披着龙袍,依旧难掩身躯微微佝偻。 两年前,赵文煊离京前,建德帝因保养极佳,看着不过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模样,乌发浓密,精神饱满,皮肤光洁,身躯高大威仪赫赫。 如今看着,却已是个六旬老人,与他年龄相符,且还是隐带病容的老人。 二者简直判若两人。 此刻若不是身处御书房,而建德帝轮廓还在,不知道的还以为不是同一人,不过,这也足够让赵文煊震惊的了。 不过以他的城府,要掩住这份惊诧不露半分声色,还是可以的,只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父皇,您……”赵文煊面上难掩惊讶,随之而来的便是忧心,他顿了顿,蹙眉拱手道:“儿臣万望父皇多多保重,朝政固然繁忙,但皇父龙体与社稷相比较,并不轻上一丝半点。” 他除了是臣,还是子,若是见皇父突然苍老了十来岁,他都无动于衷,这肯定不行。 当然了,赵文煊此话还是有真心的,虽自小到大,建德帝不见得多宠爱他,但也没忽视他,他从来没想过对方不好。 不过也仅此而已,天家父子亲情薄弱,小问题犹自可,建德帝面对大利益大问题,儿子肯定要倒退一射之地,譬如赵文煊的早早就藩。 他甚至不会在幼时特地保护儿子,建德帝认为,只有历经风雨,皇子们才会成长起来。 这样的行为,直接导致八个皇子夭折了一半,只四个活到了成年以上。 这么一位不常见面,骨子里又无甚亲情的父亲,很难教人发自内心的濡慕? 况且伴君如伴虎,一个不慎,很容易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不过,此刻建德帝年纪大了,又颇有几分身心疲惫,听了久未见面儿子的关怀,还是相当受用的。 他欣慰地点了点头,和颜悦色道:“朕无碍,皇儿无需担忧。” 这个问题,建德帝显然不想多谈,他随即话锋一转,便询问其他事宜。 “你那儿子,如今已有一岁,有机会便抱进宫里,让朕瞧上一瞧。”建德帝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如今见你身体好了,膝下又有了子嗣,朕心甚慰。” 赵文煊身上的毒性尽除后,上次所见面上那抹苍白已无影无踪,他面色红润,身形高大伟岸,年轻人生命力蓬勃,与龙椅上的垂暮老人风格迥异。 作为一个久未见面的父亲,建德帝很欣慰,但忆及自身,他又有些感慨惆怅。 提及小胖子,赵文煊的眉眼松了松,他应道:“是,过些时日的万寿节,儿臣便领策儿进宫,一同给皇父贺寿。” 这话了的策儿,指的就是小胖子,钰哥儿大名赵广策,正是皇祖父所赐。不过京城距大兴千里之遥,一来一往,直到钰哥儿百日宴之后,宣旨的仪仗队伍才赶到大兴,落实了小胖子的大名。 说起这个话题,父子心情都很好,御书房内气氛很和谐,又说了几句,建德帝便询问起封地边境的相关事宜。 赵文煊收敛心神,立即恭敬回答。 等诸事说罢,建德帝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微笑道:“你这些年,把秦地打理的不错,朕当年果然没有看错人。” 关键是,四儿子把封地经营得很不错,实力强悍。 之前东宫越王争夺虎符,被赵文煊黄雀在后一网打尽,顺便根除了这两方潜伏在大兴探子,可谓手段高超,势若雷霆。 这些事儿,虽然当时建德帝重病卧榻,但他在大兴有眼线,事后都知道。 太子越王为了什么?这无需多言,二者野心昭然若揭,因此,建德帝随后狠狠打压了两个儿子一番,即便越王也不例外。 但对于四儿子,赵文煊虽没错,但建德帝对其的观感却比从前微妙了很多。 建德帝希望边关稳固不假,这少不得秦地兵强马壮,然而经过这件事,他发现这个儿子比想象中还有能耐,心性手段一样不缺,关键还相当有耐心。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如雷霆之势,干脆利落。 寻常人家中,儿子能力卓绝,当老子的必定会很极为欣慰的,只是建德帝并非如此,这全因为他是皇帝,而赵文煊则是实力强劲的藩王。 提起这个话题,哪怕建德帝表情不变,语气依旧和蔼,但微妙的感觉已再次涌上心头,他瞥了下首的四儿子一眼,强健的体魄,一如赵文煊的实力。 作为一个年迈多病的帝皇,建德帝对这方面很敏感,他的眸色微微一暗。 赵文煊敏锐,有所察觉,他垂下眼睑,依旧恭敬万分,道:“儿臣唯恐有负皇父之托,自是战战兢兢,不敢懈怠半分。” 顷刻间,父子之间方才那略带温情的相处,如朝露昙花,早已消失不见。 赵文煊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哂,这就是所谓的天家骨肉之情。 好在,从小到大,他皆没有奢望半分。 建德帝修炼亦到家,他颔首,勉励了几句,随即便说:“朕还有政务需要处理,无暇分神多说,你去给皇后请了安,先回府歇着吧。” 赵文煊站起,恭敬应道:“儿臣遵旨。” 他行礼后退出御书房,有小太监殷勤上前见礼,又道:“殿下,小的替您引路。” 皇后既是国母,又是赵文煊的亲姨母,他不管心里如何想,抵京见了皇父后,这往坤宁宫走一趟必不可少。 赵文煊在皇宫长大,这里头的道路他熟悉得很,哪怕阔别几年,也是不需要引路的,只是他是个成年皇子,进出后宫并不能独来独往,因此引路的太监宫人不可或缺。 他眸子一转,扫了坤宁宫方向一眼,神色不变分毫,淡淡道:“带路罢。” 小太监利落应了一声,忙站起躬身走在前头,一行人离了御书房,往坤宁宫方向而去。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坤宁宫。 “秦王过来了吗?”皇后微微蹙眉,问道。 一旁伺候的大宫女白露听了,忙福身道:“回禀娘娘,方才等候的小太监打发人过来说,殿下还未出御书房。” 自从皇后乳母岑嬷嬷出宫荣养后,白露便成了皇后身边的第一得意人。 她并不知晓前事,但却能敏感察觉到,对于秦王,主子似乎并非如外边传的那般视若亲子,白露是个伶俐人,心下早有了计较,因此现在提起秦王时,语气既不亲近,也不显得疏离,只寻常对待。 显然她是对的,皇后闻言并未觉得不妥,只点了点头,命人再去打探。 白露领命,亲自打发了小太监出门。 皇后则端起青花茶盏,掀起碗盖呷了一口,这寻常她极为喜欢的东海龙舌,如今喝着没滋没味的,她随手便将茶盏搁在炕几上。 她心里存着事。 白嬷嬷突然断了联系,事情必然有变,只是如今大兴王府早被肃清了,皇后仅就残余了零星眼线在里头,这眼线当初是由于身处外围才幸免于难的,因此如今打听消息肯定也流于表面。 眼线回禀道,白嬷嬷暴病身亡。 皇后知道里头肯定不会这么简单,白嬷嬷什么身份?正在办何等差事?没人比她更清楚,这突然就死了,肯定是事败被杀。 只因白嬷嬷哪怕年纪大了突发急病,只要不是立即咽气,她身负重任,死前肯定会传信京城,交代好一应事宜的。 总之一句话,不可能突然中断联络的。 白嬷嬷事败,皇后固然痛心惋惜,她不是心疼白嬷嬷,而是心疼那西南奇毒,那毒厉害得很,可惜不知出处,只偶然得了些许,没了就没了,再无法补充。 这头一等的制胜利器便不可再得。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棘手的事,皇后不知道,赵文煊究竟从白嬷嬷处得了多少信息。 他有没有知悉,这个幕后指使者是她? 钳制白嬷嬷的手段,皇后当初是反复思量过的,因此很有把握,而那老奴才的性子,她也给细细给摸了透彻,这人哪怕事败后,亦很可能梗着脖子闭口不言。 这也是皇后当初考虑再三,才决定将这事交予对方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只不过,皇后从来不敢小觊赵文煊,这外甥手段能力一等一,即便她不愿意承认,心里也是明白的,对方比之她的亲儿子,水平高了不是一个档次。 这也是皇后为何这般忌惮赵文煊。 这么一个能干人,即便白嬷嬷不开口,他也必能从些蛛丝马迹揣摩到一二。 只是这个一二,究竟有多少呢? 皇后面色沉沉,眉心越蹙越紧,颇有些坐立不安。 这两年里,不但建德帝陡显老态,皇后看着了也憔悴了不少,她昔日凌厉的眉眼依旧,只是已少了明艳之感,看着比从前大了起码八九岁。 建德帝主要是因为频频病卧,以及两个糟心儿子虎视眈眈;而皇后则是因为张贵妃步步紧逼,越王崛起日益压过太子,她的诸般谋算却一再失败。 东宫连连受挫,虽还有庆国公一干人顶着,仍算能与越王势均力敌,但老实说,这二年太子颓势已显,面对这么一条只许成功不能失败的道路,皇后思及此,每每焦虑难眠,显老是必然。 尤其是大半年前,大兴又出了这么大的漏子,直接打乱皇后全盘计划。 皇后眉心深锁,只希望白嬷嬷那老奴才嘴巴够硬,没有吐露出半分。 至于钳制白嬷嬷的重要手段,她那年逾八旬的老母亲已于年初去世,皇后并没在意,棋子都死了,这老婆子活着也没用,一个奴才秧子能活了近九十年,真是走了大运。 皇后命人请了大夫,确定了白老婆子是自然老死后,便丢开手不管了。 她最担心的,肯定就是赵文煊得知真相。 但好在的是,这大半年来,大兴那边并无半分异常,特产礼品之类的物事一如往常准时抵京,她试探性写了书信过去,赵文煊亲笔回信,语气亦未见不妥。 皇后才略略放下心。 之所以会如此,全因皇后并不知道章芷莹的事同样败了。 赵文煊要复仇,但也立定主意一劳永逸,他仔细思量过后,认为现在并不是与皇后东宫撕破脸的好时机,因此他将章芷莹的事情按捺下来,对外只宣称王妃重病。 后来没多久,果然又来了一封梅花笺。 章芷莹下毒一事被捂得很好,除了赵文煊及手下一干心腹,其余人等一概不知,皇后自然没接到消息,她那时候还不知白嬷嬷的死迅,便迫不及待送出就第二封密信,询问事情可有成功。 赵文煊接了这封信,在司先生指导下,顺利用两盒子“香膏”显露了字迹。 他看过书信后,又从章芷莹嘴里拷问出一个传信渠道,然后便命手下人仿了她的字迹语气,回了一封信过去。 信上“章芷莹”说是事情失败了,且紧接着她又病倒,十分严重,沉疴难起,最后不忘表了一番忠心,让对方记住承诺。 这封信仿得天衣无缝,皇后没有生疑,她当然知道章芷莹为何病倒,只是她没想到对方这么不中用,仅用一次身体便不行了。 章芷莹在皇后眼中,从来都是一个棋子,既然没用了,她随即便丢开了手,毕竟那时恰逢白嬷嬷暴毙消息传来,她心惊肉跳,注意力立即被转移开去,无暇分神于这无用侄女身上。 皇后很是废了一番心思探听,种种迹象表明,白嬷嬷那边并没有透露太多,最起码,赵文煊并不知道她就是幕后指使者。 只是,如今赵文煊就要出现在眼前,皇后心下难免惴惴。 正在胡思乱想间,有宫人入内禀道:“禀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如非特殊情况,太子进入坤宁宫向来是无需通报的,宫人说话间,他已经大踏步进了屋,给皇后请安后,他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状似不经意问道:“母后,听说四弟已经进了宫,现在还在皇父处?” 事实上,这母子二人对大兴办的事,都是隐瞒着对方的。不同的是,皇后的态度始终谨慎及存疑,而太子则因为虎符之事败得更早,他试探的次数更多,大兴的反应一切如常,他最开始的忐忑已经消弭殆尽。 当初的决定是对的,利用越王的人做掩饰,不论是事成事败,都免了暴露的危险。 在彻底打垮越王之前,大兴的支持很重要。 不过吧,忐忑没了,不代表能完全放下心,太子一贯是个疑心病重的人,于是,他得知秦王进宫的消息,便立即决定当面试探一番。 这个地点,首选是赵文煊必须要来的坤宁宫。 太子面色白皙,形相清隽,外表具有欺骗性,他这不经意间的话说得恰到好处。 皇后闻言眉心一跳,不过她位居中宫已多年,面子功夫炉火纯青,她神情不变,笑了笑,道:“你四弟刚进宫,当然是先觐见陛下。” 这母子心思各异,表面却不动声色,心中却同时搁着事,面前是最亲近的人,他们也无需费力遮掩,心不在焉说了几句,便不约而同住了嘴。 他们也没等太久,约摸过了一刻钟功夫,有宫人远远见了赵文煊高大的身影,便急忙转身飞奔会坤宁宫禀报。 不多时,便有宫人入殿通传,说是秦王求见。 “快请!”皇后忙扶了白露的手,站起急急往殿门行去,“快快将人请进来。” 她此刻一脸期盼,满面欢喜之色,眼角沁出些许泪花,活脱脱一个久盼子归的慈母形象。 太子也跟在身后,一同迎上,眉梢眼角难掩笑意。 赵文煊大步进了殿门,刚好迎面碰上这欢喜万分的母子二人。 为首一个,正是上辈子害他一家三口惨死的罪魁祸首,后面一个亦从中使了不少力气,前世还于阵前送了他一支穿心箭,直接让他心爱的妻子当场毙命。 这二人,一个是他的亲姨母,另一个则是他的亲兄长。 赵文煊一颗心冷冷,如深渊下的寒冰,切骨之恨几要喷薄而出,只是他久经历练,城府极深,眼睑微微一垂复又抬起间,诸般情绪早已尽数被压抑下。 他薄唇微扬,眸中有几分激动,一贯冷峻的神色如今染上喜悦,迎上二人就要见礼。 皇后骤然见了赵文煊表情,心中定了定,太子亦然。 赵文煊欲见礼,皇后忙抬手扶住,连声道:“你到了母后这处,哪里还须如此见外?还不快快免了礼。” 赵文煊心中如何还会情愿行礼,他就势卸了动作,与皇后太子往殿内行去。 三人坐下,宫人上了茶后,皇后已细细打量了赵文煊一番,她执了丝帕,抬手抹了抹眼角因激动沁出的泪花,欣喜道:“母后时常惦记你,如今见了你好,心中着实欣慰。” 赵文煊看着确实极好,俊眉修目身形高大,双目炯炯精神极为饱满,他身体强健,即便在出门颠簸千里,一路未停,进了城又马不停蹄入宫请安,但此时依旧不见分毫倦怠之色,眸光依旧锐利摄人。 只不过皇后心中是否真欣慰,就只有她知道了。 赵文煊笑道:“儿臣在外,何尝不是日夜惦记母后皇兄?如今见母后皇兄精神颇佳,儿臣亦欢喜至极。” 其实并没有,皇后这两年思虑极多,即便浓妆艳抹,依旧看着老了很多;而太子现在既有越王这敌手,又有皇帝着打压,实际境地很是不易,不过好在他到底年轻,模样既不显老,精神头看着也还行。 只是,若是要赵文煊身上的蓬勃之气相比较,太子还是明显不及的。 不过赵文煊并没说错,看见这二人如此,他确实欢喜至极。 然而这些,皇后太子肯定不得而知的,二人接着这话,又说了几句。 三人乐也融融,殿内好一派母慈子孝的和谐画面。 待久别重逢的话语说得差不了,皇后呷了一口茶,便抬看向赵文煊,她语带关切,道:“你膝下如今已有子嗣,母后的心甚慰,算算日子,小儿如今已过了周岁,改天便让顾氏抱了他,进宫里让母后仔细瞧上一瞧。” 钰哥儿是顾云锦所出,皇后当然很清楚。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皇后面带关切,其情殷殷,若是不知内情,怕会认为这是个极期盼见上孙子一面的祖母。 只是内情究竟如何,又怎能隐瞒赵文煊? 即便如今皇后已无奇毒在手,且钰哥儿作为秦王目前唯一子嗣,刚进京正籍宫内宫外瞩目之时,若小胖子从坤宁宫出去后便有不妥,难免引发疑窦,观其昔日行事,她应不会动手脚。 只要事关钰哥儿,赵文煊是绝不肯让儿子冒半分险的。 他闻言后,面露犹豫之色,道:“策儿既来了京城,自然是要进宫拜见母后的,只是……” “这路途遥远,车马颠簸许久,策儿还小,颇有些不适应。”赵文煊说起这话,面上笑意尽敛,浮起一抹忧虑之色,蹙眉道:“策儿近日精神头有些短,颇有些恹恹之色。” 实则小胖子活泼好动,一路玩耍过来,小小身躯蕴含充足能量,精力实在不要太旺盛,若顾云锦一个人带着,恐怕会受不住折腾。 只是皇后要召见一个孙辈,理所当然,无需任何理由,赵文煊欲阻止钰哥儿进宫,只能从旁入手,最好的借口,便是孩子还小,身体不佳。 如果这样的话,皇后还硬是要召见,一顶不慈的帽子就摘不掉了,面对一直“视若亲子”的赵文煊,若这样折腾他唯一的子嗣,只怕张贵妃马上就要做文章。 最重要的是,小胖子前头还顶着一个亲爹赵文煊,为了继续维护两者关系,皇后权衡利弊过后,肯定会打消主意的。 不过饶是如此,要赵文煊说儿子生病或身体不好,他是万万不乐意的,于是便折中了一下,说钰哥儿因路途颠簸,精神有些萎靡。 目的达到就可以了,建德帝让钰哥儿万寿节进宫来,到时候白白胖胖个肉墩子往宫里晃一圈,面色红润,活蹦乱跳的,回头与这边的话也对不上。 果然,作为一个慈母,皇后听了立即面露关切,急急问道:“那策儿如今可好?不若传了太医诊脉一番。” “那小子墩实,并无大碍,只是路途遥远奔波日久之故,府中良医已经看过,说他年纪小,缓一缓便无碍。”赵文煊婉拒。 皇后问明并无大碍,状似松了一口气,后面发展果如赵文煊所料,她随即嘱咐小胖子好好休养,无需急着进宫。 于是,这事便被揭过去了。 接着,皇后话锋一转,面带担忧问道:“母后听说莹儿病了,而且很重,如今可有见好?” 其实,皇后并不关心章芷莹好不好,反正那药没了,凭章芷莹那性子估计也干不好其他事,她早放弃了这枚棋子。只是,这些暗地下的事情不足为外人所知,她作为章芷莹的姑母,循例关心关心,也是需要的。 赵文煊表面不知情,实则最清楚不过,他闻言神色不变,余光却瞥了眼闭口不言,状似口渴端起茶盏的太子,又看着眼前一脸关心模样的皇后,心中冷冷一笑。 他道:“她一路颠簸,病是重了些,不过好好养着,还是可以的,只是暂不能进宫给母后请安了。” 不但不能进宫,章芷莹这辈子余下的日子,赵文煊就没打算让她踏出门槛。 “既然如此,那边好好休养吧,请安是不急的。”这正合了皇后的意,她懒得应付这个不识时务的侄女。 这般轻描淡写几句话,章芷莹就被不着痕迹地忽略过去了,双方都很合意。 接下来又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一番后,赵文煊面上适时露出些许疲惫之意,皇后恍然,忙让他赶紧回府休息。 赵文煊顺势告辞。 出了坤宁宫,赵文煊面上笑意收敛,他没有回头看身后巍峨的宫殿,黝黑眼眸中却一片冰冷之色。 坤宁宫中亦然,赵文煊前脚离开,太子试探还算满意,他其实并不空闲,后脚也告辞了,皇后笑脸一收,方才满屋和乐便如海市蜃楼,立即不见踪影。 殿内十分寂静,能进来伺候的都是人精子,诸人垂眉敛目,不发一言。 皇后面无表情坐了半响,突然开口道:“白露。” “奴婢在。”白露正轻手轻脚替主子换上新茶,闻言立即恭敬应了一声。 “你命人到秦王府传话,本宫要见一见这位顾侧妃。”皇后淡淡说道。她表情有几分莫测,红唇微挑,笑意却不达眼底。 顾云锦是给秦王生下唯一子嗣的功臣,而皇后作为嫡母兼亲姨母,又一贯对赵文煊“视若亲子”,她将人召进宫看看,才是合情合理之举。 且皇后也要看看,这顾氏是何等三头六臂,居然能生下秦王膝下唯一子嗣。 她是见过顾云锦的,只不过早已忘记罢了,她没想到当初无关要紧的人物,原来竟有这般能耐。 白露忙应了一声,匆匆出门,打发人出宫传话去了。 赵文煊前脚回了府,坤宁宫的人便到了,听罢来人之言,将其打发后,他的脸色立即阴沉了下来。 好一个皇后。 只是皇后毕竟是皇后,既然她发了话,要顾云锦明日进宫,这便不能推拒了。 二人回屋后,顾云锦握住男人的手,安慰道:“殿下你别担心,我注意些,便无大碍的。” 事实上,顾云锦对见皇后早有了心里准备,毕竟他们一家进了京,作为皇家女眷,除非重病不起,否则这进宫是免不了的。 秦王府仅有两位女主子,已经“重病卧榻”了一个章王妃,余下的顾云锦,就绝对不能再称病了。 赵文煊不但是藩王,他还是皇子,后宅女眷可以少,也可以病倒一个,但绝对不能尽数重病,让堂堂秦王府却一个出面的女眷皆无。 要知道,这回赵文煊一家进京,是为了参加万寿宴,给皇帝贺寿的,若是后宅女眷全部不出席,实在很让人侧目。 这种情形很可能引发一个严重后果,便是建德帝见儿子无人伺候,于是,便随意指几位贵女进府。 届时,好不容易被肃清的府中再起波澜不说,顾云锦的心里也是绝对不乐意的。 要避免这个结果,顾云锦便要身体康健,该进宫时就进宫。 既然要进宫,这拜见皇后便少不了,目前双方虽各有心思,但表面依旧和谐,这点顾云锦是知道的,看来与皇后交流一番,必不可少。 她一个后宅女眷都能想明白的事情,赵文煊不可能不懂,因此他早早便做了些准备。 虽相对而言,顾云锦并不是个大目标,但必要的保护还是需要的。 只是虽准备有了,但事到临头,赵文煊还是心有不悦。 顾云锦柔声安抚他。 他回握顾云锦的手,低头看她,缓了缓脸色,方道:“明日入宫,你把李十七与金桔带进去。” 即便是皇子内眷进宫,也是有规矩的,其中一个便是贴身携带用以伺候的下仆,顾云锦能带两个丫鬟,或者一个小太监与丫鬟,反正就是两个名额。 碧桃忠心耿耿毋庸置疑,但这回进宫,她显然不是个合适的人选,于是丫鬟便选定了金桔,而“小太监”,则由样貌清秀,骨架相对偏小的李十七担任。 这两人,早早便挑了出来。赵文煊在麾下暗卫中仔细筛选了一遍,李十七年轻,肤色白净眉目清秀,身材在暗卫们中相较,也是最斯文的,小太监的位置非他莫属。 赵文煊在宫中也有不少探子,李十七领了任务后,早已提前赴京,先暗中熟悉了一番,加上他的本事,三人进宫只要小心谨慎,是出不了大岔子的。 至于其他,赵文煊再三叮嘱顾云锦,一切以她安全为重点,一旦有所冲突怀疑,只管保护自己,剩余的他事后处理即可。 如今他又说了一遍,顾云锦与前几次一样,认认真真听了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殿下别担心,皇后最多也就为难一下,其他估计不会有的。”顾云锦安慰道。 这是实话,在外人看来,她最特殊的地方,也就是生了钰哥儿而已。 要知道,当初顾云锦的“宠爱”比不上柳侧妃,也就是因为生了个儿子,柳侧妃又恰好“病逝”了,秦王不好女色没有纳人,她这才幸运占了独宠。 母以子贵,在皇家简直是件最正常不过的事,若这儿子还是独子的话,效果必然更上一层楼。 这也是当初赵文煊很是废了一番苦心,方营造出来的局面,为的就是将来可能有用上的一天。 如今果然。 一个可以被替代的角色,皇后即便手里还有诸如西南奇毒般珍贵的物事,也不可能用在用于顾云锦身上,太浪费了,余下一些招数,以李十七等人的能耐,基本问题不大。 二人轻声细语说着,携手回房,丫鬟撩起门帘子,他们刚跨进门槛,谁料迎面便见大发脾气的钰哥儿。 钰哥儿新奇劲儿过去后,就睡了过去,方才醒来发现父亲母亲都不在眼前,而自己却在陌生地方,他当即就要下地寻找爹娘。 小胖子年岁不大,但精得很,他虽说不明白,但却知道爹娘与乳母等人是不同的,一众日夜伺候的下仆完全哄不住他。 乳母无奈,只能抱了他站在正房门帘子前等着。小胖子却抬起肥短的胳膊,一直指着门帘子,示意乳母继续走。 时值深秋,外面已经很凉了,乳母哪里敢,只不住地哄着小主子,钰哥儿见乳母不动,他便挣扎要下地出门,两厢纠缠见,赵文煊与顾云锦回来了。 顾云锦忙接过儿子,小胖子一手搂住母亲脖子,一手揪住父亲大拇指,抓得紧紧地,生怕两人再留下他。 二人温言哄了许久,钰哥儿方放松下来,重展欢颜。 “殿下,我与钰儿在一起便可。”顾云锦搂住儿子,对赵文煊说道。 一行人刚进京,肯定有事情需要他处理的。 这个确实是,赵文煊即便不舍,也只得站起,道:“锦儿,我晚些便回房。” 钰哥儿听懂了,他紧紧盯着父亲,赵文煊抚了抚他的小脑袋,哄道:“父王出门很快便回来,钰儿说可好?” 顾云锦又哄了几句,小胖子终于肯点了点头。 赵文煊出门到了前殿,刚处理完诸般事宜,徐非便上前禀报,“启禀殿下,岑嬷嬷的消息方才已经传过来。” 赵文煊当初离开大兴前便吩咐下去,让潜伏在庆国公府中的探子眼线动起来,设法打探清楚岑嬷嬷的旧事。 西南奇毒事件乃至幕后诸般来龙去脉,岑嬷嬷是最佳的突破口,这条线若是断了,赵文煊怕再难寻得到类似的,因此,知己知彼,争取一举成功很有必要。 不过皇后进宫二十多年,岑嬷嬷亦然,这些过往年代很久远,要不动声色打探清楚并不容易,不过好在现在也终于有了结果。 赵文煊抬手,让徐非免礼起来说话。 徐非谢恩,利落站起,不过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让赵文煊惊讶挑眉。 他道:“岑嬷嬷并非庆国公府家生子。”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一般有些底蕴的富贵人家,都有家生的仆役,更何况京城中的勋贵人家。 本朝已延绵近二百载,京城这些公候府邸,主家开枝散叶,下仆们也子孙兴旺,累世的家仆一摞摞,全居住在府邸的后街中,要想进府有个差事,还得经过重重挑选,条件优异者方能如愿以偿。 对于主家来说,家生子们祖祖辈辈都握在手心,当然用地更加放心,是以,这些勋贵人家,轻易不会从外头买人,既没需要也没必要。 一个普通仆役尚且如此,贴身伺候嫡出千金的乳母就不必说了。 像庆国公府这种人家,即使是庶出的姑娘,也不可能用外头的乳母,更何况嫡出。 也是因此,徐非之言一出,赵文煊方会感到诧异。 可偏偏事情就是发生了,岑嬷嬷确实不是家生子,她本良民,因机缘巧合之下,才当了皇后的乳母。 徐非上前两步,恭敬奉上手中情报密信。 赵文煊接过,垂目看去,徐非便在旁细细补充。 这已经是近五十年前的旧事了,也就是赵文煊手下人颇有能耐,又下了水磨功夫,收集各种零碎消息,才拼凑出真相。 当年的庆国公府,还不是赵文煊的外公当家,章今筹那时年不足而立,是府里的世子,他的父亲老庆国公还在世。 那时候庆国公府环境很复杂,老庆国公重病卧榻,好在世子已长大成人,娶了妻子,可以支撑门庭了。 外事大部分交给章今筹,但府里的内务,却不在刚进门的世子夫人手里,老庆国公夫人还好好的,她才是名正言顺的掌家之人。 本来这样也正常,大部分勋贵人家都是这样,哪有刚进门的媳妇便掌权的道理,都是婆母调教好了儿媳后,才一点点交权的。 可庆国公府情况却很特殊,这老国公夫人并非世子生母,她是继室,继室也就罢了,关键她还生了一个颇有能耐的亲儿子。 继室夫人家世不错,儿子有能力,颇得老庆国公欢心,最要紧的是,这母子二人都是野心勃勃之人。 这二爷刚长成,正要在外崭露头角,而国公夫人也厉害,她经营了二十载,将内宅把得死死的,让世子夫人举步维艰。 其余难处暂且不提,这孩子生下来后,乳母便是一个大问题,世子夫人步步为营,怎敢随意用庆国公府的家生仆妇奶孩子。 她第一胎生了是儿子,乳母用娘家送过来的人。等到怀上第二胎,到了七个月多月时,世子夫人娘家却出了岔子,被贬出京,乳母的来源生生断了。 世子夫人不是没有亲眷,但他娘家出事后,大家的态度很有些微妙,她是个倔强的,既然没有家生子,便在外面买人呗。 那年京城附近有了灾情,不少良民流离失所,他们带了一丝希望,纷纷涌向京城。 刚生下头个孩子不久的岑嬷嬷就在其中,她比较幸运,丈夫孩子都活下来了,有了男人在,她还能有口吃的,不用挨饿,奶水没断,孩子也有口粮。 只可惜难民生活并不容易,一家三口被迫卷入了一场大不小的争斗中。 岑嬷嬷被人推倒,刚好磕了头部一下,昏迷了过去,等她醒来,丈夫孩子已不在身边,附近倒伏了不少人,地上还有一滩滩鲜血。 她疯了似的站起,一个个看过地上的人,好在里面没有她的丈夫孩子。 岑嬷嬷刚要往周围寻找,便碰上了穿着统一服饰的携刀城卫赶到,城卫没有为难她,只驱赶她离去。 她又累又惊又担忧,肚子也空空,走了没多远便再次昏阙,等再次醒来,便到了一个陌生地方。 原来是有善心人救了岑嬷嬷,这人刚好是世子夫人的陪房,她听了岑嬷嬷的困难后,又扫了对方鼓囊囊的胸部一眼,心中一动。 这明显是个刚生孩子不久,还有奶的年轻妇人。 世子夫人快生了,急需乳母;而岑嬷嬷被察看过后,身体康健奶水颇佳,关键她还身家清白,未遭遇灾难前虽用不起奴仆,但家境还算小康。 而岑嬷嬷则急需寻找丈夫孩子。 双方一拍即合,岑嬷嬷安心调养,以后给当乳母,世子夫人则拜托了夫君,让章今筹出手,寻找她的丈夫孩子。 只是很可惜,章今筹的人翻了几遍京城,甚至连京郊、通州等地都细细找过了,岑嬷嬷的丈夫孩子毫无消息,不见丝毫踪影。 世子夫人为了腹中孩子,很是尽心,催促夫君找了一月出头,只遗憾一无所获,只得住手。 无依无靠的岑嬷嬷虽奶了嫡出大姑娘,可惜她身份微妙,处境不易。她是个有魄力的人,又始终没有丈夫孩子的消息,干脆一咬牙,卖身庆国公府,专心照顾起小主子。 她做事很细致,照顾大姑娘很用心,世子夫人满意了,于是她的差事稳如泰山。 这嫡出大姑娘便是如今的皇后,岑嬷嬷差事一当数十年,忠心耿耿,从国公府到皇宫,皇后相当信重她,无人能出其右。 再说当年岑嬷嬷卖身没多久,老庆国公病逝了,世子章今筹承了爵位,国公府局面顷刻改变。 章今筹夫妇都是有能耐的人,到了嫡出二姑娘出生前,继室生的二爷被分出家门,老夫人随亲子一道去了,国公府一片清明,二姑娘的乳母,已经能放心使用家生子了。 这位嫡出二姑娘,就是赵文煊的生母章淑妃。 赵文煊将密信细细看过,视线在涉及亲娘的地方顿了顿,片刻后方移开。 他的母妃与皇后年岁相近,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金尊玉贵长大,到了适婚之龄,适逢建德帝初登基,由于政治因素使然,姐妹二人俱进宫为妃。 只可惜姐妹二人结局迥异,姐姐一朝封后,稳坐坤宁宫二十年,生的儿子也进驻了东宫,而妹妹则英年早逝,徒留下一个幼子在深宫中挣扎长大。 这姨母表面关照,实则阴狠毒辣,在利益面前,亲妹之子的性命不值一提,说下手就下手。 赵文煊冷冷一笑,扔下手中密信,吩咐徐非,“岑嬷嬷那边,适当加紧一些。” “你再命人设法寻找岑嬷嬷家人,看是否仍在人世。”赵文煊看过密信后,立即便抓住重点,他沉吟了半响,又说道:“再传信庆国公府,命人着重打听这岑嬷嬷的丈夫孩子。” 当时章今筹找了一个月,都没有找到,如今时隔数十载,能找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赵文煊自当做好两手准备。 岑嬷嬷当年要找人,这家人的外貌特征衣物等肯定会细细描述,只是她那时候并不是个要紧人物,又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有记忆的人必定极少,这为赵文煊的筹谋增加很大难度。 不过只要肯花时间与功夫,蛛丝马迹肯定能寻到些的,消息说岑嬷嬷身体还算硬朗,一时半会估计死不了,赵文煊有耐心。 他话罢,徐非立即应了一声,立即告退下去安排。 外书房仅余赵文煊一人,他垂目沉思良久,方抬手将密信捡起,随手扔到案上的青瓷大笔洗中。 细如蝇头的墨色字迹很快晕染开来,纸张渐渐沉入水中。 赵文煊暂时不打算打草惊蛇。 再者要撬开这种头等心腹的嘴巴并非易事,譬如白嬷嬷,当初也是因为老母亲被人抓在手上,犹豫再三方变节。 岑嬷嬷知道如此多的隐秘,皇后最后还能让她出宫荣养,除了感情因素外,她的忠心由此也可窥一斑,万一来个宁死不屈就麻烦了。 还有最重要一点,岑嬷嬷知道的东西太多了,皇后即便放她出宫,也不可能不闻不问,赵文煊需有了万全准备,既有把握得知真相,也能顺利把事情抹圆,不留痕迹。 以免影响的后面的筹谋。 …… 京城东富西贵,西城是勋贵云集之地,而东城则是稍逊一档次的富人聚居点,中等官宦之家也不少,这些地方街道宽阔整洁,屋宇高大明亮,与北城南城截然不同。 金鱼胡同,是东城相当不错的地方,这地儿闹中带静,基本都是三四进宅子,很多还带了花园子,居住的都是有家底的人家,以中等官宦为主。 这种地方,没有天大的运气,即便捧着银子也是买不到宅子的,毕竟能把家安在这里的,腰杆子普遍比较硬,银钱也不缺。 不过吧,今年年初,却有一处宅子易主了。 新搬来的是人家,是一个姓岑的老太太,这老太孤身一人,无儿无女,一个人带了数十个大小仆役,住了个三进带花园宅子。 这老太太便是岑嬷嬷,这除了偶尔出门去上个香,平时紧闭门户。 不过最近,这岑宅却有了客人出入。 这是个中年妇人,姓吴,家就住在金鱼胡同附近,情况跟岑嬷嬷差不多。 吴夫人青春守寡,拉扯长大的独女多年前随夫婿出京外任,一直不能回来,偏她身体羸弱,不适宜外出奔波,除了巴望书信传音之外,也就只能出门上个香,祈求女儿一家顺顺利利,早日回京。 吴夫人上香时结识了岑嬷嬷,两人年龄相差不小,但境况出奇相似,甚至岑嬷嬷孩子还不知是否还在人世。 两个孤单的人,同病相怜,只言片语也往往分外触动人心,开始时,岑嬷嬷与吴夫人也就结伴上香罢了,渐渐的,彼此就开始出入对方家门。 吴夫人出身还行,教养颇佳,岑嬷嬷本有些警惕,但仔细观察对方一段时间后,觉得并无不妥,只是她生性谨慎,到底还是联系了主子的人,把吴家调查一番后,好在结果一切正常。 岑嬷嬷放下了心,日常也有了个伴,不过她从不提自己的过往,只简单提过夫家是商户,吴夫人显然对此毫无兴趣,她最爱就是说自己的女儿外孙。 这段浮于表面的友情,一时倒是和谐。 秦王进京的第一天,吴夫人刚好去了岑宅,她又兴致勃勃说了女儿外孙一轮,用罢午膳才告辞。 进了家门,吴夫人回了正房,她提笔写了纸信笺,折叠起来放进一个黝黑的金属制小核桃中,“咔嚓”一声合拢上,小核桃严丝合缝,不留半点缝隙。 她将小核桃交给贴身丫鬟,吩咐道:“马上传回去。” 信笺上只简短写了一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小核桃最终到了赵文煊手里,他看过信笺内容,吩咐徐非:“传信庆国公府那边,加快速度。” 徐非立即领命,退下传信。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翌日。 顾云锦清晨便起,按品大妆,赵文煊抱着小胖子,父子二人亲自送她出了府门,目送大马车离开,方折返。 “娘,我娘!”钰哥儿探头,小胖手指着顾云锦离开方向,与父亲说道。 赵文煊安抚他,“钰儿,爹与娘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娘出门了,很快就回家。” 确实是说过了,而且还说了很久,小胖子听懂了也答应了,所以才没有哭闹,不过事到临头,他还是对母亲依依不舍。 “爹与你一起,可好?”赵文煊搂着儿子,往前殿外书房方向行去,一边迈开脚步,一边轻拍着儿子的背部。 如今天气越发凉,估计用不了多久,初雪就下来了,小胖子头戴虎头帽,身穿厚厚的夹棉蜀锦褂裤,还披了件皮毛小披风,裹得圆滚滚的,就这样,他父亲还担心他冷,将他搂紧在怀里。 小胖子伸出胳膊,努力搂住父亲脖子,他穿得多,胳膊又短,这简单的动作也不容易,不过他还是费劲儿搂得紧紧的,将小脑袋埋在父亲颈窝,应道:“好。” 还有什么比孩子全身心依恋自己,更让一个父亲心内柔软,赵文煊亲了亲儿子,脚下加快,往前殿行去。 再说顾云锦,因宫中轿舆等有严格管制,她到了指定地点,也只得下车步行。 坤宁宫早安排了宫人在等了,顾云锦跟着对方,往前行去,她身后跟着金桔与“小太监”李十七,一行人踏上安静的砖石宫道。 进了坤宁宫,顾云锦低眉垂目,按照规矩请了安,半响,上方才传来一道威严的女声,“起罢。” 她依言站起,同时用余光扫了上首一眼。 皇后鬓簪九风钗,身着明黄色凤袍,金闪闪明晃晃,威严不减当年不假,但就这么晃眼一看,顾云锦却发现对方即便妆容华丽,看着依旧老了不少。 她垂下眼睑不动声色,静静盯着眼前一丈地方。 其实有时候,只有女人才最懂女人。 顾云锦立即了然,不论皇后看着如何光鲜亮丽,她这二年,必定不好过。 只是,对方好不好过不重要,顾云锦对自己此行的要求,就是保证自身的安全,以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常一些。 赵文煊向来不隐瞒顾云锦,大兴王府风云变幻,白嬷嬷引发的一系列事件,幕后指使者是谁,她一清二楚。 而对于赵文煊来说,建德帝虽常病,但到底健在,皇父在位期间,他从没打算如何。 如今先降低敌人戒心,积蓄力量以待日后,到了适当时候,他自会一一清算诸般仇怨。 因此双方暂时不能撕破脸。 这些顾云锦都明白,她不能帮助男人,但不拖后腿还是能做到的。 顾云锦进京前,便早打定了注意,如今见了皇后,遂安静沉默,多一句话不说。 她未出门子前,惯常以伪装示人,如今再次披上这层遮掩的外衣,流畅熟稔。 顾云锦微微垂首站立。 上首的皇后则抬眼,细细打量眼前的年轻女子,她美极,眉目精致,身姿妙曼,一点也看不出已是个一岁孩子的娘。 只是庶女到底是庶女,出身决定眼界,她即便不怯懦,表现看着也不出众,身上并无世家贵女的骄矜之感,只懂低眉垂目,真惋惜了这么一副上佳皮囊。 她拥有运气与美貌,其中运气稳占上风。 皇后目光锐利,仔细扫视了跟前人片刻,方淡淡道:“赐座罢。” 她到底养了赵文煊多年,对其了解颇深,他向来不在意美色,这顾氏看着,完全不能抓住他的心。 顾氏并非不可替代。 皇后得出结论后,便对顾云锦失去了兴趣,她先询问小胖子几句,接着又训诫了顾云锦一番,态度随意。 顾云锦继续维持着战战兢兢的模样,唯唯诺诺应了,她看着谨小慎微,仔细听着训诫,连宫女奉上的茶盏,也没分神碰一下。 她与男人之前的推断正确,皇后召见顾云锦,主要目的,就是为表现重视赵文煊与钰哥儿之意,根本没打算对个庶女出身的寻常侧妃做什么。 不要说皇后手里已经没有奇毒等级的物事,即便有,她也不可能把这珍贵的东西用在顾云锦身上。 不过如今见了人,皇后倒是对章芷莹更为不满,即便孩子再被看重,也就跟着这般一个小侧妃母亲同住,她都没办法得手,真是好一个只懂得梗着脖子的废物。 章芷莹高傲,皇后知道,她没觉得有什么,因为她本人性子也高傲,从前她以为,只要脑子还行,经过世事的磨砺后,这侄女要能屈能伸不难,就好比她,不也忍了张贵妃二十年吗? 她没想到,章芷莹蠢笨如斯。 早知道,不若换上个庶女,即便做不了正妃,当个侧妃也是不碍事的。 想到这个不中用的侄女,皇后眉心不禁蹙了蹙,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估摸着时间差不了,便挥手让顾云锦告退。 顾云锦站起,规规矩矩行了礼,然后退出,跟着引路宫人,回到自家车驾前。 那宫人转身离去,她吁了一口气,忙侧头看向李十七。 李十七轻摇了摇头。 作为随侍的小太监,李十七在一同进了大殿,他看似恭谨,实则一直关注这殿中所有,尤其顾云锦那边。 一切并无发现不妥。 顾云锦心领神会,绷紧的心弦立即松了松,方由金桔搀扶登车。 时隔两年,她再次使出从前练就的技能,而看皇后的表现,她装老实的本领没有退化,这一趟的目标算圆满成功了。 赶车的小太监细鞭子一挥,大马车掉转方向,往宫外驰去。 顾云锦的归家,自然受到赵文煊及钰哥儿的热烈欢迎,她伸手要接过儿子,男人没松手,含笑搂着活蹦乱跳的小胖子,道:“你先卸了吧,顶着这一身行头,也不累的慌。” 赵文煊心疼顾云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主要是小胖子欣喜母亲归家之余,又对她头上明晃晃的嵌宝赤金凤钗很感兴趣,正要探过身子,欲伸手去抓。 顾云锦平素在屋里,更喜欢清雅的打扮,这些头面华丽倒是华丽,不过却很沉重,因此她一贯是不用的。 小胖子正值什么都好奇的年龄,见得少了,自然大感兴趣。 顾云锦捏了捏儿子小胖手,便没急着抱他,这满头珠翠的,万一儿子使劲拽拽扯到了头发,也是很疼的。 她转入屏风后,梳洗一番换了常服,头上松松挽了个纂儿,一时只觉浑身轻快。 顾云锦叹慰,这才是正常人过日子的模样儿。 她转出屏风,那父子二人正坐在软塌上,翘首等着她。 顾云锦心中甜丝丝的,笑意染上眉梢,她上前偎依在男人身边,接过儿子抱在怀里,与他相视一笑。 小胖子眼尖,瞅见立即觉得自己被隔离在外,他不乐意了,立马噘嘴伸手掰过母亲的脸,急道:“娘,我我。” “好,娘就看我们钰儿。”顾云锦好笑,侧头看着儿子,又俯首亲了亲。 小胖子立时欢喜极了,他拍手乐呵呵,站起用口水糊了顾云锦一脸。 母子俩嬉闹着,赵文煊微笑不语,只侧头看着,半响,他展臂将一大一小拥进怀中,薄唇各印下一吻。 一家人正欢声笑语间,不料这时,青梅却突然挑帘进门,上前禀道:“启禀王爷、娘娘、小公子。” 青梅声音打破了一室温馨,但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接着说道:“庆国公世子夫人就在院外,说是要与娘娘见面。” 庆国公世子夫人,就是赵文煊的舅母,同时也是王妃章芷莹的亲娘刘氏。 顾云锦万分诧异,这刘夫人什么时候来了? 她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过来了,庆国公世子倒是儿女成排,然而这继室刘夫人膝下仅有一女,正是章芷莹,这独女离开身边两年了,听说又重病卧榻不起,她怎能不记挂担忧? 昨日秦王一行进京,若非当日过府不合规矩,刘夫人估计昨天就该来了。 顾云锦笃定,今早她前脚出门进宫,这刘夫人应该后脚就来了。 她看向男人,他果然很懂她,立即颔首表示了肯定。 只是赵文煊却有些不悦,他淡淡道:“她来此处所为何事?” 其实刘夫人欲见顾云锦到底为什么,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就是因为这样,赵文煊才极度不喜。 “殿下,”顾云锦握了握男人的手,笑道:“见就见呗,这也没什么?” 刘夫人不仅是王妃亲娘,她还是秦王舅母,她要见顾云锦,确实不大好拒绝。 当然顾云锦要是拒见,也不是不行,只是这天子脚下,人人耳聪目明,王府里的消息确实能捂住,但刘夫人的嘴巴却不好捂了,她并不想传出持宠生骄的名声,这太让人侧目。 见见又何妨,顾云锦并不觉得刘夫人能如何,有章芷莹在,对方肯定不会对她有好感,然而她却丝毫不惧。 刘夫人是赵文煊舅母,但她却是正二品亲王侧妃,对方也就占了个长辈身份,她把大面子圆得过去了就好。 这些道理赵文煊也懂,因此他哪怕不甚高兴,也点点头,道:“那锦儿便见她一见罢。” 他随即又嘱咐顾云锦,说:“你无需顾忌此人。” 赵文煊说此话时,情绪并无丝毫起伏,显然他丝毫没把这舅母放在心上。 他对外祖家有感情不假,但这并不包括刘夫人,若从前还好些,但章芷莹与毒害钰哥儿已事败,他对其厌憎至极,若非出于诸般考量不能动手,他早就将这蛇蝎贱人五马分尸了。 对于章芷莹生母刘夫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好感的。 顾云锦一笑,柔声道:“我知道的。” 因为刚刚才梳洗过,加上这刘夫人在她眼中,也不算什么重要人物,顾云锦便没有重新更衣,只吩咐碧桃选了些首饰出来。 顾云锦略略整理一番,低头亲了亲一脸好奇的小胖子,她随即站起,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缓步出了里屋。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自从得到了确切消息,秦王将携家眷返京后,刘夫人便坐立不安,一天要念叨个数十回,算计秦王一行到了何地。 爱女章芷莹是秦王妃,离京已经两年,身为母亲的刘夫人,如何能不牵肠挂肚? 尤其是得知女儿不得宠,长子又被人赶在前头生下,后来还重病卧榻以后,她简直焦虑得寝食难安。 刘夫人这辈子并不顺遂,她出身大族,可惜只是很普通的旁支,一朝嫁入国公府,成为世子夫人,虽是填房,但也是从前完全不敢想象的。 只是这日子过下来,富贵是有了,但不如意之事比待字闺中时却是多出许多。 前头夫人留下三个嫡子,对刘夫人并无感情不说,甚至有些敌意;世子对女色放得开,妾室通房一大堆,庶子庶女遍地是。 前面的都是小事,关键是刘夫人她进门近二十载,一个儿子都没生下来,膝下只有一个独女章芷莹。 刘夫人样貌不错,只可惜出身局限了眼界,世子新鲜劲儿过去后,她就只能依仗着国公府的规矩维持正房体面,偏有子妾室腰杆子硬,她的日子并不省心。 刘夫人一腔热情无处释放,自然尽数倾注在女儿身上,她此生唯有一愿,便是女儿能顺遂如意。 章芷莹心头高,作为母亲的刘夫人是知道的,但她不觉得这有问题,庆国公府唯一嫡女,出身如此高贵,夫婿身份绝对不低,女儿的高傲是能维持一辈子的。 后来的发展,果然如刘夫人所想,虽有些小波折,但章芷莹却是圣旨赐婚的秦王正妃,十里红妆进了秦王府,是那些妄想着较劲的庶女们一辈子也够不上的。 原本这样也很好,有这么一个尊贵的女儿,即便刘夫人没儿子,后半辈子也是无虞的。 谁料,情况竟急转直下。 章芷莹不受宠,被府里侧妃抢先生下长子,最后她竟还染病在床,沉重非常,稍稍好转又一路颠簸,未到京城便倒下了,听说是被抬进院子的。 这身份尊贵的女婿也有个坏处,就是刘夫人根本无法使力,哪怕她是女婿的舅母。 她只能强自按捺下心焦,一夜无眠,次日一大早便火急火燎要出门去看女儿。 一行人迅速登车,骏马撒开四蹄,出了国公府大门,往秦王府方向而去。 “夫人,姑娘如今进了京城,无需车马劳顿,养些时日,必定会好起来的。”贴身丫鬟见主子难掩心焦,忙出言安慰,只是她话罢以后,却面露迟疑,欲言又止。 刘夫人见了,便道:“有何事?快快说来。”这个时候说起,肯定有关章芷莹的。 丫鬟不敢再吞吐,忙禀道:“奴婢仿佛听说,世子爷与朱姨娘透露过,似乎有将七姑娘送进王府的意思。” 王府,说是自然是秦王府,而朱姨娘则是世子多年宠妾,子女俱全,其中女儿,便是七姑娘,章芷莹的庶妹。 刘夫人闻言,当即大怒,恨道:“那个贱婢的女儿,哪来进王府的资格?” 姐妹共侍一夫堵心倒是其次,关键是,若世子真有这个打算,就说明章芷莹很可能要被家族放弃了。 章氏姐妹这种身份,若是被家族放弃,简直是灭顶之灾,刘夫人打了个寒颤,压下心底慌乱后,她语气坚定道:“不可能的。” 她似要说服丫鬟,更似要说服自己。 只是话虽这么说了,刘夫人心里却没半点放松,因为她近日也隐隐察觉到,世子似乎真再送个女儿进秦王府的念头。 刘夫人一时心乱如麻。 其实,这个倒是真的,世子确实有这个打算,不管嫡女庶女,都是他的女儿,嫡女更尊贵不假,但章芷莹若真不行,庶女顶上当个侧妃也不碍事。 在刘夫人不知道的时候,世子甚至已经跟庆国公提起过了,只是章今筹最近正烦心于越王之事,闻言只略想了片刻,说了句“不着急”,便把此事搁下了。 庆国公府当家的章今筹,世子得了父亲的话,只得先将这念头按捺了下来。 当然这些事,刘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而丫鬟见主子板着脸,也不敢再说话,车厢里立即安静下来。 刘夫人一路保持沉默,车驾到了秦王府门前停下,家人跳下车,往门房递了帖子。 按照俗成规矩,客人要上门做客,一般至少得提前一天递上帖子,得到主家应允回了贴后,客人方会按照约定时间登门,这才算礼数周到,今天刘夫人这行为,其实是有些鲁莽的。 不过,庆国公府是秦王母家,门房见了帖子,也不敢怠慢,立即往里头递了进去。 赵文煊无可无不可,只淡淡吩咐让人进门。 他既然带章芷莹回京,刘夫人会来便是意料之事,该准备的都早准备妥当了,吩咐廖荣将话传到富宁殿,那边便是立即动了起来。 赵文煊不到万不得已,他没打算挥军东进,龙椅上坐的是建德帝,他希望能争取一把名正言顺,也免得落个篡逆之名,为后世所诟病。 只是留在京城,天子脚下人多眼杂,言行举止便要谨慎得多,毕竟他就藩多年,哪怕藩地实力再强劲,京城的势力也就一般,且他头上还顶了一个皇父。 建德帝虽老病,被儿子们弄得心力交瘁,但他大权在握,人也并不糊涂,可不是轻易能糊弄过去的。 内里如何不足为外人道,但赵文煊的表面功夫却做得很好,譬如他没打算袒露心思,暂时也没想与皇后太子撕破脸,即便是章芷莹,如今也好好地待在后宅正院中,待遇供给半点不减。 一切隐忍,所图俱是日后。 刘夫人跟着引路的小太监,匆匆进了富宁殿,她扫了庭院一眼,见太监宫人各自忙碌,安静而井然有序,她一颗心放稍稍放下。 她女儿即便不受宠又久病,但该有的体面也是充足的。 刘夫人挂心女儿,到了这里再难压抑,她一把甩开丫鬟搀扶,提起裙摆,几乎小跑冲进了正房。 一掀起门帘,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苦涩而辛辣,正房气氛低迷,显然主子久病,让一屋子下仆感到分外压抑。 刘夫人呼吸急促,再无心顾及形象,她脚下不停,冲进里屋,直直往床榻方向而去。 “啊!我可怜的女儿,娘不过两年没见你,你怎会病成这般模样?”刘夫人一眼望见榻上之人,她当即又惊又痛,悲泣出声。 床榻上躺着章芷莹,她面色蜡黄,消瘦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晕红,唇色苍白,正紧阖双目一动不动,看着一副快要油尽灯枯的模样,全无一丝昔日骄矜贵女的神采飞扬。 其实,赵文煊暂时要留着她的命,并没有做过什么,只不闻不问罢了。这对于章芷莹来说,却已够呛。 她在出大兴之前,一直被关在暗室中的小房间里,不见天日。 娇生惯养的闺阁千金向来娇弱,本就难抵挡地底的阴寒,偏章芷莹先前还被毒性侵蚀了身体,心理生理双重压力,外面宣扬王妃重病,其实也不算假话,这大半年来,她确实反反复复缠绵病榻。 只是上面不让她死,她就不能断气,王府的老良医虽不及司先生,但也是有真本事的,章芷莹并无病逝可能。 只是这般反复折腾下来,铁打的汉子也经受不住,何况是章芷莹。 刘夫人大哭着扑到榻前时,她一把握住女儿的手,正要呼唤,不料掌中触感让她心下一突。 掌心中的手瘦骨嶙峋,摸着似乎是皮包着骨头,刘夫人低头一看大惊,她又忙摸了摸女儿的身子,果然与手上并无两样。 “我可怜的女儿啊!”刘夫人眼泪瞬间涌出,她痛哭失声。 她哭了片刻,余光却瞥见正在床前伺候的刘嬷嬷,刘夫人万般伤心瞬间转化成愤怒,抬手便狠狠一巴掌扇过去,怒道:“我将女儿托付与你,你这奴才是如何伺候主子的,竟让我女儿病成这般模样。” “还有你。”刘夫人怒斥,抬手指向月季。 陈嬷嬷月季二人噗通一声跪下,磕头道:“奴婢有罪,请夫人责罚。” 刘夫人红着眼睛骂过一轮,虽伤心,但还有些理智,女儿身边这些人一贯忠心,当了陪房后,身家性命俱掌握在女儿手上,料想也不敢不尽心。 她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 “那顾侧妃住在何处,我要见见此人,看她到底是怎般三头六臂。”刘夫人双目含霜。 陈嬷嬷闻言心下一突,旁边月季却已开口道:“禀夫人,顾侧妃娘娘进宫去了,如今不在府中,奴婢命人到二门守着,一有消息便告知夫人。” 刘夫人闻言眉心攒起,但也别无他法,她又厉声训斥二人几句,便不再搭理,回头专心去看女儿。 陈嬷嬷与月季对视一眼,无声退出里屋,避到外面去。 陈嬷嬷见月季真打发了人去二门守着,她眉心紧蹙,低声问道:“你真打算让人领夫人过去?” 如今还能留在富宁殿的所有陪房,当然已经是倒向赵文煊的,陈嬷嬷也不例外,忠心主子固然重要,但与自己的身价性命一比,后者还是要紧些的。 能豁出去为主子宁死不屈的,真没多少,更何况陈嬷嬷一家子都是陪房,她即便不在意自己性命,也得顾及丈夫儿孙。 她的倒戈,倒是很有利于粉饰太平,因此赵文煊查清陈嬷嬷并不知下毒之事后,便不计前嫌,颔首应允了。 主子换了人当,她们与新主无甚情分,当步步谨慎才是,让刘夫人去找顾云锦麻烦,陈嬷嬷真有些忧心忡忡。 月季却道:“当然了,夫人那模样,哪里是我们能阻止的。”说到底,她们的身份就是下仆罢了。 “不过,此事与我们无碍。”她万分笃定。 月季虽泼辣,但不能否认她是个能干的人,从她当机立断投向赵文煊一方,便可窥一斑。她看得很分明,这刘夫人是必然会去找顾云锦,即便她二人横加阻止,也不过是略略延迟些许罢了。 既然如此,何必自讨倒霉,她们的差事是粉饰延宁殿,让王妃继续“重病”就好,其余的,并不归二人管辖。 秦王不是个糊涂人,她们只要做好呢自己的差事,便不会有责罚的,至于若是日后国公爷世子爷再有交涉,那更与她们毫不相干。 月季只想好好当差,等事情平息后,得了赏赐,出去当个良民好好过日子。 她估摸着,这日子应该不会太远,前提是自己不要自作聪明。 月季想罢,再次嘱咐陈嬷嬷,“我们只要不露馅,差事便成了。” 章芷莹虽病弱,但也不可能每次恰到好处地昏迷,她是服下一种药粉,可以让她自然沉睡半天。这药有赖于赵文煊昔日网罗的一个门客,某个酷爱钻研各种古怪功能药粉的药师,当初柳侧妃所用的迷幻药粉,便出于此人之手,效果极佳。 除此之外,若刘夫人要请太医诊治也无妨,良医所那个老良医是有真本事的,他会一种针灸之法,可以短时间内伪装脉象,以假乱真。 这法子虽只能维持一刻钟,而且一天内不能连续使用,但也足够了。 如此,只要陈嬷嬷月季二人配合得当,章芷莹继续“重病”卧榻,没有任何问题,毕竟这地方是秦王府,即便刘夫人是王妃之母,也不能硬留下来不走。 开弓没有回头箭,陈嬷嬷叹了一声,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头,与月季一同回了里屋。 刘夫人足足守候了女儿两个时辰,可惜章芷莹一直未醒,期间陈嬷嬷月季小心给主子喂了药,她见二仆娴熟的动作,心中酸楚更甚,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下来了。 她正哀泣间,月季打发去二门的小太监回来了。 顾云锦车驾到了二门,她已经回明玉堂去了。 刘夫人一抹眼泪,面上露出冰寒之色,道:“来人,伺候我梳洗。”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刘夫人直接让人将她带到明玉堂,不过这地儿也不是她想进就进的,站了半响等待通传,她方被领进了门。 重檐飞脊,庭院深深,红漆回廊描金绘彩,即便是大冬天,也清晰能看出院中花木错落有致,到了春夏,想必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缤纷景致。 刘夫人跟了领路丫鬟进了明堂,在客座坐了,她扫了室内一眼,心中便是一沉。 屋里摆设不繁复,但难得样样是珍品,她虽出身一般,但嫁进国公府已多年,眼光还是有的,这一室低调的奢华,她看得分毫不差。 室内布置十分雅致,墙角高几上,还放置了一丛娇嫩的泥金香,如今已是十月初冬,这名贵菊品径自怒放,显然少不了暖房花匠的用心培育。 延宁殿也奢华大气,但与明玉堂相较之下,却是逊色了一分精心呵护,仅凭这屋子,不难看出此间主人是何等被人捧着掌心娇宠。 正是如此,刘夫人忆起病骨支离的爱女,心下愈发愤恨难言。 这时,内屋门帘子被突然丫鬟打起,紧接着,一个年轻女子被搀扶了出来。 刘夫人冷眼看去,这是一名相貌极姣好的少妇,她乌发松松挽着,鬓上只略略簪了支点翠凤尾流苏步摇,一身淡紫色蜀锦衫裙,虽是家常样式,但做工绣纹却非常精致。少妇眉目如画,身段婀娜,款款而来,一室暗香浮动。 平心而论,这位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俏佳人,只可惜刘夫人全无半分欣赏之意,对方越出众,她的心越发怨愤。 好一个狐媚子。 女子受夫婿冷落的滋味,刘夫人深有体会,确实让人郁郁难欢,她也是熬了多年后,才不得不看开的,如今爱女落到这般境地,她已是将所有罪责,尽数归到这生了长子的顾侧妃头上。 刘夫人脸色越来越冷。 顾云锦在上首落座,她瞥了刘夫人一眼,心下一哂,这人不会真打算来兴师问罪吧? 她以为对方好歹当了多年世子夫人,不会这般没脑子,看来也未必。 不过刘夫人要是真不识相,她也不会忍着,要知道真论品级,她的身份比对方还要高一头。 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借着长辈身份摆谱的。 顾云锦也没急着说话,随手接过丫鬟奉上的茶盏,低头浅啜了一口,偏刘夫人本一肚子火气,如今见了她这副优哉游哉的闲适模样,登时怒了。 不过刘夫人虽不聪明,但也不是真傻,她还知道不能发飙,于是勉力忍了忍,只冷冷出言,道:“顾侧妃看着很是闲适。” 她斜睨着顾云锦,话语听着很不客气,想来在刘夫人心中,这秦王舅母的身份,还是很让人有底气的。 顾云锦挑眉,侧头瞥向刘夫人,对方面貌依稀与章芷莹有几分神似,只可惜面容却难掩郁气,眉心竖了一道浅浅的纹路,看起来颇显老相,看来这世子夫人的生活并不顺心。 她搁下茶盏,淡淡一笑,道:“后宅妇人,自然比不得男人劳碌。” 顾云锦说话不紧不慢,神态闲适,虽举止优雅仪态端方,但也明明白白说明一件事,她并将刘夫人所谓舅母身份放在心上。 不过倒也是,她现在是皇家人,品级也不比刘夫人低,若是有所顾忌,原因也只出在赵文煊身上罢了,男人不在意这人,她便全无掣肘。 刘夫人心中一窒,她自觉有倚仗,才会毫不犹豫的往明玉堂而来,只是现在情况,显然与原先预料的大不相同。 只是护犊子的母兽总是格外有攻击性的,刘夫人亦不例外,她怒火中烧,目光陡然一厉,沉声喝问:“王妃病重,顾侧妃安敢这般闲适自在?为何不侍奉汤药于王妃榻前?” 爱女缠绵病榻,凄风苦雨,而这狐媚子却安然地过着小日子,两者对比,如利针狠扎在刘夫人心口上,她忍了又忍,最终质问还是直逼顾云锦。 顾云锦闻言,忍不住诧异地看了刘夫人一眼,这人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要知道,皇室是天子之家,历来是最看重规矩,却也最不守规矩的地方,就譬如亲王侧妃这位置,虽不是正室,但也有品有阶,与寻常人家的偏房是截然不同的。 单单一点,侧妃们是要向正妃请安不假,但那些诸如布菜打扇之类的立规矩事宜,却是全然不必。 所谓侍奉汤药,更不是本分之事了,除非这王妃很得王爷看重,王爷亲自命侧妃侍奉,这才有可能。 章芷莹还是省省吧。 顾云锦好笑,她看着疾言厉色的刘夫人,也不恼,只慢悠悠道:“我以为夫人知道。” 这些皇家大规矩,一般世家贵女不论用不用上,都会知悉,以免日后出门在外丢人。顾云锦即便从前是个被圈养的庶女,也被祖母派来的礼仪嬷嬷科普过,她真没想到刘夫人会当面说出这么突兀的话来。 这刘夫人听说出身大族旁支,看来真旁的很厉害。 顾云锦没想错,事实便是如此,这些规矩刘夫人出阁前一概不知,即便日后慢慢恶补起来,印象也不够深刻,好在她平时很谨慎寡言,于是便没有出岔子,如今愤怒之下,竟脑子一蒙就脱口而出。 她一见顾云锦似笑非笑的神情,登时便回过神来,刘夫人又羞又恼夹杂着满腔怒火,她本持着自己是秦王舅母,只觉腰杆子挺直,如今既心疼女儿又失了面子,当即气得两肋生疼,冷冷眸光如利剑般射向上首。 “我身为秦王舅母,不得不说顾侧妃几句,”刘夫人眸光饱含怨愤,声音高而厉,道:“女子当柔顺恭谨,似侧妃这般擅弄口舌者,殿下即便看在小公子面上忍了一时,亦绝不会长久。” “以色侍人亦如是,要知道,秦王殿下向来不是恋慕美色之人。”刘夫人目光阴冷,一寸寸刮过顾云锦姣好的面庞,话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又添了一句。 顾云锦失笑,或许,她还可以把这最后一句话当成另类的夸奖。 扫了面前这个自以为是的妇人一眼,顾云锦啼笑皆非,说真的,她还真没把对方的话放在心上,只是突然觉得,章芷莹那脾性,未必全是自己的错。 只是,顾云锦不放在心上,不代表其他人也不在意。 她刚俏脸一沉,欲出言敲打刘夫人一番时,不料内屋帘子却“刷”一声,倏地被人撩了起来,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门前。 赵文煊抱着钰哥儿,迈开大步出了里屋,冷冷说道:“本王的事,外人无资格干涉。” 明堂中二人闻声望去,正见他面色阴沉如水,眸光冷冷投向刘夫人方向。 刘夫人正好与那双摄人黑眸对了个正着,赵文煊目光锐利,如刀锋般冰冷,她心下登时一颤,下意识便“腾”一声猛地站了起来。 她是真没想到,赵文煊就在一墙之隔的里屋内,看他表情,显然将二人对话听了个清楚明白,且如今十分不悦。 不要看刘夫人在顾云锦面前横,她出身极低又是填房,在国公爷乃至世子跟前,向来矮上不止一头,也是因此,有子有宠的妾室向来不太忌惮她。 更被提赵文煊这位真正的天潢贵胄了,甚至在今日之前,刘夫人还从未见过他。 不过没见过归没见过,面前高大的年青男子头戴金冠,身穿玄色团龙蟒袍,这身标志性穿着以及自称,已明晃晃地昭示了他的身份。 刘夫人惊栗陡生,此消彼长,瞬间替代了不少怨愤,她震惊之下,后背立即沁出密密细汗,袖下双手已紧攒成拳。 她这反应,不得不说,章芷莹的性情确实有些随了母亲,只不过章芷莹底气更足,于是性子更倔罢了。 赵文煊脚下不停,向顾云锦行来,他怀里搂抱了一个白胖小子,这孩子实在太扎人眼,刘夫人心惊肉跳之余,但视线还是忍不住停留在他身上。 “坏!”钰哥儿先瞪着刘夫人高嚷了一声,随即又张开两条小胳膊,扑向顾云锦方向,小嘴里唤着,“娘,娘!” 顾云锦上前,接过他,柔声说:“父王抱着不好么?” 小胖子一手攒紧父亲大拇指,一手紧紧搂着母亲脖子,方再次侧过小脑袋,板着小脸盯住眼前的刘夫人,大声说道:“坏!” 小胖子在里屋,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他很机灵,一出门便锁定了刘夫人这个阶级敌人,十分愤怒。 他敏感又聪明,虽小小人儿一个,却知道这人对母亲不怀好意。 小胖子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偎依在母亲怀里用力撑起身子,黑溜溜的眼眸一眨不眨,怒视刘夫人。 顾云锦本来就不怒,跟个没自知之明的人生什么气?她见了父子二人表现,心里软热,含笑看了男人一眼,又抚了抚儿子小脑袋,道:“钰儿真乖。” 她拍拍儿子的背部,温声道:“你还小,我们让父王说话,可好?”孩子虽然还小,但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顾云锦平时说话做事,会很注意与儿子的沟通。 小胖子果然听懂了,他虽没点头,但已经同意,身子软了软也不做声了,只抬头继续警惕地盯着刘夫人。 母子说话这么半响功夫,刘夫人已勉强镇定下来,她咽了口涎沫,先给上首的赵文煊见了礼。 赵文煊并没有唤起,也不待刘夫人继续说话,他扫了对方一眼,便冷声唤来廖荣,吩咐道:“将她叉出去。” 他不屑与个无知妇人多加纠缠,言简意赅将人扫地出门,赵文煊便携了顾云锦母子,直接返回里屋。 廖荣领命,转头看向刘夫人,抬手示意,“夫人请。” 他皮笑肉不笑,语气难掩轻蔑之意,很明显已清晰领悟到了主子的意思。 刘夫人脸上阵青阵白,赵文煊毫不掩饰的忽视以及厌恶,打得她这舅母的脸啪啪响,偏偏她无计可施,愣神片刻,便被廖荣使人半架着,直接半拖出门,连回头看一下章芷莹也不能。 …… 内屋。 “锦儿,方才委屈你了。”赵文煊接过胖儿子,蹙眉对顾云锦说道。 刘夫人虽出言不逊,让赵文煊极为不悦,但他也不能太过分,毕竟她是庆国公府的人,他不好一言不合便尽情打母家的脸。 章芷莹刘夫人就不说了,外祖父与舅舅打小疼爱他,二人在赵文煊心里还是颇有地位的。 这点顾云锦当然懂,其实说句老实话,方才男人态度坚决,行动十分强势,对比起刘夫人早前的话,力道可谓强了十倍不止。 她亲了亲赵文煊的侧脸,又抚了抚他的背,反倒劝道:“这刘夫人就是个糊涂人,国公府必然不知方才之事,你何必放在心上。” 跟个弄不清楚状况的糊涂人,又什么好计较的?刘夫人但凡有一丝精明,也不会将女儿养成这副模样。 顾云锦猜测得不错,刘夫人被架着扔上来时马车,被驱赶着出了王府大门后,她狼狈万分,好半响回过神后,扶了扶摇摇欲坠的钗子,便盯着方才带过去的贴身丫鬟,沉着脸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知道吗?” 刘夫人被架出院子后,回过神来也勉力维持了仪态,尽力配合小太监们的动作,硬要说是搀扶也能圆得过去,秦王是国公府另一大倚仗,她可不敢让丈夫公公知道,自己得罪了赵文煊。 只是这其中究竟失了多少脸面,只有自己知道,她说话间,神色愈发阴沉。 丫鬟听了主子问话,忙低头回道:“禀夫人,奴婢什么都不知。” 跟进院子里就她一人,但凡有一丝风声漏出,遭殃肯定有她,她当然得守口如瓶。 …… 月季打发了小丫鬟,对陈嬷嬷道:“嬷嬷放心了吧,我早就说了,我们无碍的。” 自刘夫人气势汹汹出了富宁殿后,她便命小丫鬟出门探听消息,明玉堂里面的事儿虽不得而知,但刘夫人被廖荣领人架出去,小丫鬟却看得分明,马上一溜烟回来报信。 这里头的不和谐,傻子都知道,月季眼珠子一转,事态大致发展便猜了个七七八八。 陈嬷嬷也松了口气,没她们的事便好。只不过,对于以前忠心的主子,她忍不住一叹,这夫人办事,是越来越糊涂了。 这秦王府即便是国公爷世子爷来了,也得客客气气,区区一个刘夫人又算得了什么。 难怪世人婚嫁讲究门当户对,有时候眼界与见识,不是恶补能拉回水平线的。 这时候,里屋传来“噼啪”一声脆响,随即便是女子虚弱而愤怒的喝声,“来人,快给我来人。” 章芷莹醒了,每天都会上演的一幕再次拉开帷幕。 每天长时间的反复折腾,已将月季心中残余的愧疚消磨了个干净,她闻声立即眉心紧蹙,大步进了屋,先吩咐小丫鬟们捡起碎瓷,然后她随意捡了张椅子坐下,远远坐着,静静等待章芷莹力竭。 床榻左右,早已将所有物事都清理干净,章芷莹身体确实虚弱,连下床也困难地很,她最多就扔扔被子软枕。 这些无碍,等会捡起来继续用就好了。 月季这态度虽然已见了很多次,但章芷莹还是一如既然心生愤慨,她怒声叫骂,扬手把被子狠狠地甩到地上,一番大动作,她气喘吁吁,只得停下缓了缓。 陈嬷嬷随后进门,见此又叹了一声,她上前捡起被子放在一边,重新给换上一个新的,轻轻抖开替章芷莹盖上,低声劝道:“如今天冷,姑娘莫要受了寒。” 她虽为新主办事,但面对悉心照顾了多年的旧主,心情难免复杂。 只不过,章芷莹毫不领情,抬手“啪”一声,便扇了陈嬷嬷一个耳光,怒骂道:“滚!你这个背主的老贱婢!” 巴掌声清脆,在室内尤为响亮。 月季见状,嗤笑一声,凉凉道:“嬷嬷,你这耳光被扇得还是少了?何须理她。” 陈嬷嬷没答话,再叹了一声,只默默退开。 章芷莹扇巴掌费了不少力气,她歇了良久,声嘶力竭的怒骂声方再起,新被子随即又被掀翻在地,只可惜这回无人再捡起。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顾云锦离开京城两年,早万分惦记林姨娘,如今又多添了个小弟弟,不过他们一行刚进京,王府还很是忙乱,她如今掌着中馈,虽较寻常主母轻省许多,但事儿还是有的。 过了几日,府中方堪堪安顿妥当,她忙写了帖子,正欲命人递往娘家,不想武安侯府的帖子却先一步到了。 上官氏真是个通透之人,估摸得恰到好处,比顾云锦还早上一步,便把拜访的帖子送上来了。 顾云锦是亲王侧妃,与一般人家的出嫁女儿不同,皇家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侯府先上门拜访,倒也不失脸面。 帖子是上官氏亲自执笔,表示要是方便的话,她希望来看望远嫁久未归娘家的孙女。 顾云锦立即便回了帖子,表示诸事已归置妥当,侯府明日即登门。 她兴奋又期待,上官氏这般知情识趣,是否明日便可见到林姨娘? 答案是肯定的。 说句直白的话,林姨娘与快满周岁小儿子,便是侯府与顾云锦的最深羁绊,精明如上官氏,怎么可能有所遗漏。 翌日一大早,武安侯府的车驾便到了秦王府门前正街。 秦王府庄严肃穆,离得远远得,便见一队队侍卫在巡逻守卫,不过武安侯府一行,上面已经吩咐下来了,一路畅通无阻。 林姨娘坐在最后一辆马车上,将要看见女儿,她激动得眼眶微红,旁边丫鬟见了忙劝道:“姨娘莫要哭,咱姑娘生了小公子,如今地位稳如泰山,正是享福的好时候,姨娘当欢喜才是。” 她闻言连连点头,深吸了几口气,压下泪意。 王府开了侧门,让进武安侯府一行,车马直接缓行在宽敞平坦的内巷中,一直到了二门,方停下。 顾云锦早打发了碧桃领人迎接,她抱了小胖子,焦急等在正房门前。 前两天,初雪已经下来了,气温降了不少,钰哥儿还小,这大清早的,她可不敢让儿子出门。 至于赵文煊,因为来的都是女眷,刚有小太监禀报侯府车马进了门,他便出门往前殿去了。 小胖子懵懂间也知些事,他今儿很乖巧,安静偎依在母亲怀里,只一双黑溜溜的眼眸看着前方,面带好奇。 这般翘首以盼,直到有小太监来禀,说侯府一行已快到明玉堂时,顾云锦便将钰哥儿交到乳母怀里,抚了抚鬓发,便就着丫鬟搀扶,步出正房往前面行去。 刚走了院门处,顾云锦一侧头,便见前方不远处,上官氏领着七八个人往这边行来,她眼尖,骤然一看,便见最后面跟着一个身形娇小的青衫美妇。 那便是林姨娘。 林姨娘亦抬首眺望,母女第一时间四目相接,二人眼眶一热,险些落泪。 这骨血相连的母女之情,无论如何也不会褪色半分。 这是现在,却不是母女叙述离情的好时机。 顾云锦理智尚在,她连连深呼吸几下,方勉强压抑下满腔激动,移开视线,迎上前对上官氏微微福身,笑道:“祖母,昨日我本想递帖子,不想却还是慢了一步。” 上官氏眼疾手快,在顾云锦动作前,便将人一把扶住,她含笑点头,面上也有几分激动,连连道:“好,好好,都是一家子人,谁先谁后有何差别。” 接着,顾云锦又向立上官氏身后的大伯母余氏颔首致意。 余氏忙回礼。 这短暂的一来一往,上官氏余氏婆媳俩,早已不动声色观察起眼前人。 顾云锦出门子时未满十六,现在两年过去了,她抽条了一些,身姿纤纤,婀娜娉婷。 她腮凝新荔,皓齿明眸,一颦一笑动人心魄,若说从前是隐带青涩的花苞儿,如见便已渐渐绽放,偏她日子过得极为顺心,眉宇间不见半分阴霾,顾盼间神采飞扬。 上官氏满意点头,她眼光毒辣,四孙女日子过得是否如意,一窥便知。 如此极好。 上官氏心中暗忖,果然比进了东宫的三孙女好上太多。 作为一个通情达理的祖母,上官氏等顾云锦难掩激动地与林姨娘打了招呼后,她方携了孙女的手,继续笑道:“你那母亲是个粗心的,前几天竟染了风寒,即便惦记你,今儿也是不能来了。” 这里说的母亲,当然是顾云锦的嫡母许氏,许氏眼见往日视若草芥的庶女竟扶摇直上,一举生下秦王长子,日子端是过得如意顺心,她本是心胸狭隘之人,一口气尚且不顺,怎么可能登门见面,自是称病不来了。 偏上官氏氏一番话流畅自然,仿若不是有假。 这一点顾云锦心知肚明,她笑了笑,“母亲病了,怎可轻易走动,自好生歇息方是正理。” 顾云锦笑语晏晏,态度自然大方,目光清澈仿似笃信,上官氏见了不禁暗暗点头。 她当初果然没有看走眼,这四孙女果然能耐多了。 “你那小弟弟年幼,见不得冷风,待你回了家,再细细看未迟。”上官氏拍了拍顾云锦的手。 如今已是初冬,上官氏这次来,就带了余氏林姨娘,以及大房的一干嫡庶孙女,至于其他小的,就没领出门。 顾云锦颔首,“理当如此。” 她扫了一眼后面的堂妹们,恍然道:“祖母,大伯母,姨娘,我们进去说话吧。” 一行人携手进门,丫鬟刚打起门帘子,一道稚嫩童声便急急响起,“娘!” 原来,钰哥儿隔着门帘子,便已听见母亲说话的声音,他急不迫待大声唤道:“娘,娘我。” 小胖子很委屈,母亲出门没领他,他一见顾云锦,立即便要扑向母亲,并挣扎着欲下地。 钰哥儿壮实,力气又大,使劲儿扑腾起来,乳母颇有些招架不住,她又不敢下大力气,只得小心翼翼地半护着。 “钰儿要听话。”顾云锦见状赶紧上前时,小胖子的脚丫子已大力一蹬,滚圆的小身子顺势扑向母亲。 乳母险些招架不住,只得就势往前走几步,顾云锦无奈,接过儿子,“娘就出门一小会,你怎地这般调皮。” 小胖子没说话,张开双臂,一把搂进顾云锦脖子,他偎依进母亲怀里,却昂着小脑袋,黑眼珠滴溜溜地瞅着面前一群陌生人。 他很警惕,小胖手攒成拳头,抿着小嘴儿一动不动。 上官氏等人早见了到他,小胖子身份一眼便知,诸人欢喜道:“这便是小公子?” “我这曾外孙子,果然长得好。”上官氏喜笑颜开,连连称赞点头。 秦王长子,身上流了顾家的血,这是一件极好的事,上官氏欢喜过后,不忘嘱咐道:“锦儿日常须多多经心,好生照顾他。” 小胖子是顾云锦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不用人说,她自会用心抚育,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 “钰儿,这是曾外祖母呢,你可知晓。”她抚了抚儿子的背,柔声说道。 小胖子没吭声,抿着小嘴。 顾云锦有些歉意,道:“他大约有些怕生。” 其实并不是,钰哥儿一点不怕生,他大概是不怎么喜欢上官氏。 不过上官氏可不知道,她笑着应道:“无碍,小孩儿都是这般。” 一群人说话间落座,小胖子抱着母亲不撒手,顾云锦只得搂着他,与诸人聚话。 她举止得当,只是说话时,视线难免不经意瞥向末座。林姨娘敬陪末座,殷切看着女儿,亦是一脸期盼之色难掩。 上官氏是个处事很妥当的人,她早有心留顾云锦母女独处,不过在这之前,却有件事要提一下。 “锦儿,你刚归京,府中怕是忙乱,归省之事无须焦急,缓上几天,刚好能赶上你八弟弟周岁宴。” 古代大户人家,男女各自序齿,这里说的八弟弟,便是林姨娘生的顾八少爷。 上官氏等人很重视他,出生后的一应待遇,仅仅就象征性比嫡子逊色些许。 林姨娘产子后,上官氏便有心给母子二人换个大院子,等到顾八大一些,天气也热了,便着手准备起来。 本来,林姨娘母子早就换地方住了,不料许氏却出了幺蛾子,让头回准备的院子变得不太合适,上官氏愠怒之余,也不愿意将就,于是便重新选了一个院落,命人仔细整饰一番。 新院子直到日前,才整理妥当,直至今天,林姨娘母子还在搬家当中。 这么一耽搁,顾八也快满周岁了,上官氏既然把事情做了,自然希望尽善尽美,顾云锦回娘家时,能看到母弟住在她精挑细选的院落中。 “如今有了你八弟弟,林姨娘原先住的院子便小了些,我挑了个院落,整理一番,让林姨娘领着孩子搬进去,这几日会忙乱些。” 上官氏笑语吟吟,又道:“等你八弟弟周岁宴时,大约便能安静下来了。” 顾云锦立即了然,“既然如此,我便缓几日再回去。”她笑道:“我姨娘与小弟,便劳祖母多多费心。” 今时今日,她无需掩饰她对亲娘亲弟的关怀。林姨娘母子离不开顾家,有人撑腰跟没人撑腰,过得日子是截然不同,骨肉至亲,责无旁贷。 她在顾家当了十五年庶女,体会再深切不过。 上官氏是聪明人,立即笑着应了,“你姨娘与弟弟,俱是我顾家的人,祖母定会妥善照顾。” 跟明白人说话就是轻松,顾云锦微笑,她命人将见面礼给堂妹们送上,上官氏见状立即表示,她们想参观一下王府的花园子,正好林姨娘可以留下与女儿小聚一番。 这是一个借口,出去后天寒地冻的,她们肯定不会逛花园,至于去哪里,这个便无甚要紧。 顾云锦立即命碧桃领路,引几人往外面行去。 她努力按捺情绪,待最后一个堂妹身影消失时,顾云锦已忍不住站起,一手抱了儿子,一手提起裙摆,往林姨娘奔去。 “娘!” “锦儿!” 林姨娘亦如此,母女二人时隔两年再次见面,喜极而泣,紧紧握着对方的手。 只是顾云锦这一声娘,却让怀里的小胖子万分诧异,他先看看母亲,又看看陌生的林姨娘,百思不得其解。 他再转头看母亲,却见顾云锦落了泪,小胖子慌了,他急急伸手给母亲抹泪,大声唤道:“娘,娘!” 顾云锦拭了拭泪水,忙安抚他,“钰儿莫慌,娘只是高兴。”她告诉儿子,“你看,这是你外祖母,娘常常与你说,你可记得?” 她笑着对林姨娘说:“娘,他大名赵广策,乃陛下所赐,小名则唤钰儿,是殿下取的。” “好,好。”林姨娘欢喜极了,女儿过得好,面色红润还抽条了些,如今比她高上半头,外孙子则胖嘟嘟的,一看就是个壮实小子,观他表现,还机灵得很。 还有什么,比这还能更让一个母亲欢喜呢? 林姨娘小心伸手,摸了摸小胖子的脑袋。 外祖母与小舅舅这两词,顾云锦经常对钰哥儿说起,小胖子其实有些印象,因此他也没抗拒林姨娘的抚摸,只乖乖偎依着母亲。 顾云锦夸道:“钰儿真聪明。” 要知道,小胖子平时脾气不小,除了父母外,也就自小伺候的乳母等人能抱他抚摸他,否则他小爷可是会发脾气的。 说说笑笑间,顾云锦携了林姨娘,进了里屋在榻上说话,她顺道将儿子放在榻上,钰哥儿分量不轻,她抱这么久,手臂有些酸了。 小胖子惯常待在这软塌上,不过他今儿却没撒欢打滚,只熟门熟路地偎依母亲坐着,眨了眨眼睛,看着二人说话。 一模一样的两双点漆眼瞳,正专心看着林姨娘,她不禁微笑,本有千般语言欲与女儿细说,但如今先出口的却只一句话。 “锦儿,秦王殿下待你可好。” 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林姨娘目带关切,询问道:“锦儿,秦王殿下待你可好。” 提起赵文煊,顾云锦美眸柔情满溢,粉唇泛笑意,她轻声道:“姨娘,你放心,殿下极好,待我也极好。”已好得不能再好了。 女儿笑容甜蜜,眉梢眼角洋溢着幸福,林姨娘是过来人,如何能不懂,一颗悬了两年的心终于放下,她连声道好。 小胖子经常听人敬称赵文煊为“殿下”,他对这两字敏感得很,闻言立即大声道:“父王!” 随即,他便左顾右盼,探头探脑欲寻找他老子。 顾云锦好笑,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知道你父王是殿下了,你不必再看,你父王出门了,晚些才回来。” 小胖子如今已经能顺溜说“父王”了,当初头回说出时,可把男人喜得不轻。 母亲的话,钰哥儿听明白了,他撅了撅小嘴,把小脑袋缩回来。 林姨娘很高兴,“钰儿真聪明。” 外孙聪明,女儿母子才能更好。 “他啊,现在能听懂很多话了。”顾云锦微笑,她又问道:“我的小弟弟呢,他可乖巧?” 提起小儿子,林姨娘也高兴,她笑道:“恺哥儿和你小时候一个模样,安静得很,也就饿了不舒坦了,才哼唧几声。” 恺哥儿便是顾云锦的小弟弟,大名顾士恺,跟姐姐小时候的伪婴儿状态不同,他是真乖巧,不爱哭好带得很。 林姨娘心满意足,大女儿地位稳固日子过得好,外孙壮实机灵,小儿子虽不胖,但也很健康。 日子过得比以前顺遂多了,林姨娘这二年间非但不见老,反倒更显年轻些,看着也就二十五六。 “娘,你说我们看着像不像姐妹?”差个十岁左右的姐妹,不论古今,都是常有之事。 亲娘在身边,顾云锦撒娇自然流畅,林姨娘睨了她一眼,嗔道:“你这孩子,胡说些什么呢?” 母女嬉笑几句,林姨娘想起一事,忙又嘱咐道:“锦儿,如今钰儿已一岁出头,你应该抓紧时间,再怀一个才稳妥。” 对于林姨娘来说,男人的宠爱如朝露昙花,美好而易消逝,王府庭院深深,女儿膝下有子固然好,但若能再添一个,那就更稳当。 对于女人来说,儿子不嫌多,即便女儿第二胎不是男孩,有个小闺女也不错。 顾云锦与赵文煊之间的详细事,她没打算与林姨娘细说,毕竟说了,估计亲娘想法也一样,根深蒂固的东西,是不可改变的,因此她便点点头,笑着应了。 “你要抓紧些。” “娘,我知道的。” …… 一个白日似乎很短暂,母女叙话许久,又用过午膳晚膳,上官氏便告辞,领着一行人回去了,顾云锦亲自送出二门,目送林姨娘马车走远,良久,方折返。 赵文煊已经回来了,正与儿子坐在软塌上,他大手托着小胖子,微微使劲,往上轻抛了抛。 小胖子哈哈大笑,手舞足蹈,他最爱这个游戏了,刚落下来又大声叫唤,“父王!父王!” 赵文煊微笑,又抛了抛方罢手,“你娘回来了。” 他含笑侧头,将行至榻旁的顾云锦拥住,温声问道:“锦儿今日见了亲娘,可是高兴得很?” “嗯,”顾云锦脆生生应了一声,高兴道:“等过些日子,我小弟弟周岁,我再回家看他。” 她看着一脸好奇的小胖子,捏捏他的小手,问道:“钰儿也去好不好,我们去看看小舅舅。” 小舅舅这词钰哥儿懂,他立即大声应道:“好!” 赵文煊亲亲她,笑道:“那便过些日子再回去。” 男人很有耐性,也很愿意分享她的快乐,他微笑听着顾云锦的话语,并不时发表意见。 二人兴致勃勃讨论一番后,赵文煊见儿子揉了揉眼睛,便道:“锦儿先去梳洗,我领钰儿去歇息。”他亲了亲她的脸,“你今儿也没午睡,可是困了?” 小胖子确实困了,揉了揉脸便趴在父亲怀里打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不过顾云锦却不困,人逢喜事精神爽说的就是她。 她表示,自己精神奕奕。 赵文煊打量她一番,见确实如此,于是很愉悦点头道:“你不困就好。” 他本来想着,她今天累了,暂且休战一晚吧,不过如今看来倒是不必,甚至还能多战一二个回合。 赵文煊表示,他也很满意,今天果然皆大欢喜。 顾云锦头皮一麻,她居然第一时间领会到了男人意思,忙不迭描补道:“其实,我……”还是挺困的。 只不过,她话未说完,赵文煊便搂着儿子站起来,笑道:“我领钰儿过去。” 顾云锦看看已经睡着了的小胖子,点点头道:“好。” 她不忘嗔了男人一眼,赵文煊但笑不语。 目送父子二人出了里屋,顾云锦干脆进隔间沐浴去了,不就是那回事吧,谁怕谁! 不过吧,这事情的发展与顾云锦所想的,还是有些差别。 香汤热气蒸腾,她宽了衣裳进了浴桶,刚撩了撩水,一双铁臂便悄悄自后面拥住她,落入一个宽阔的怀抱。 顾云锦一惊,急忙用浴巾子掩住,回头急道:“你,怎么进来了。” 随着怀抱而来的,是熟悉的醇厚阳刚气息,顾云锦早知是他,赵文煊嗓音低沉,轻笑道:“我也早些梳洗罢,也免了耽搁时辰。” 浴房里的下仆,早被悄然挥退,赵文煊松开手臂,直起身子,伸手斯里慢条解着衣带,黑眸一瞬不瞬凝视她,目光灼热暗藏汹涌。 男人这模样,显然是要洗鸳鸯浴的。 赵文煊跨步进了浴桶,他身量甚伟,热水立即升了一截子,他展臂拥了顾云锦,她立即觉得,本来宽大的浴桶变得局促起来。 宽厚的胸膛火般灼热,男人附在她耳边,低声道:“锦儿,我帮你洗可好?” 他轻笑,“你娘不是说,让你再怀个孩儿吗?我多多努力些,她必能如愿。” 那气息浓重炙炽,顾云锦敏感,娇躯轻颤,一时有些目眩神迷,也答不上话来。 外面小雪渐渐大了,燃着地龙的室内却温暖如春,烛光昏黄,灯火摇曳,夜还很长。 …… 赵文煊借口要让顾云锦如愿以偿,着实埋头数日,直至看她露出些许勉力支撑之态,方缓下攻势,让她歇歇。 他吃得餍足,身心愉悦,一时看这颇有些掣肘手足的京城,也无端顺眼了几分。 嗯,这个冬天的雪也不错。 这般亲亲热热的日子过了半月,便到了钰哥儿他小舅舅的周岁宴了。 前一天晚上,顾云锦便严正声明,让男人休战一天,明日清早,她可不想酣睡不起。 最近她被儿子逮到好多次赖床了,小胖子觉得很新奇,最近母亲总比自己晚起。 不过他还小,很容易便被忽悠过去了。 赵文煊笑着应了,他本来就没想折腾,他很心疼她的。 二人相拥而眠。 隔日一大早,顾云锦早早起身,换上昨日特地挑好的浅碧色刻丝蜀锦宫裙,盛装打扮一番,再行至大铜镜跟前,仔细端详片刻。 璀璨珠光,云鬓花颜,华服美人相得益彰。 顾云锦很满意,她今日回娘家,除了自己的体面外,更是为了亲娘小弟撑腰,她甚至比赴宫宴还重视一些。 打扮妥当,顾云锦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就着丫鬟搀扶,转出屏风。 赵文煊抱着钰哥儿,父子二人在等她。 顾云锦抬头见赵文煊,愣了一下,她有些吃惊道:“殿下,你……” 男人头戴嵌宝紫金冠,一身绛紫色团龙蟒袍,脚踏暗绣行龙纹黑色缎靴,仪表堂堂,气势浑然天成。 这明显是一身外出的服饰,与赵文煊平日在家穿的常服不同。 男人意思很明显,这是要与她一同回娘家。 顾云锦心里软软的,眼眸有些热,她在之前,从未提出过邀请赵文煊一同赴宴的话语,这并不是生分,虽她疼爱素未谋面的小弟弟,但说句老实话,恺哥儿也就是武安侯府的庶子罢了,他甚至仅仅出自不承爵的二房。 赵文煊是何人,他是当今亲子,封疆一方的藩王,天潢贵胄身份,两者身份差异太大,顾云锦能带着钰哥儿同去,林姨娘母子已很是荣光。 私底下如何融洽,如今的男人,也是很看重这些的,尤其身份贵重者。顾云锦迎着赵文煊和熙的目光,笑靥如花,她美眸亮晶晶,如盛满天上星子。 “殿下,你真好。”她也不说客气或者推拒的话。 赵文煊一笑,大手抚了抚她的粉颊,“这不是应该的么?” 早在知悉这事之时,他便将自己归入其中,理所当然如吃饭喝水一般。 “嗯” 顾云锦大力点头,她踮起脚尖,凑上去亲了亲男人侧脸,搂着他的胳膊,侧脸偎依在他身旁。 赵文煊低头配合她,然后俯身回吻她的发顶,他欢喜之余,不忘临时提出要求,给自己谋求福利。 “锦儿,”他低头,极小声说道:“今晚我伺候你沐浴可好?” “你!”顾云锦抬头,嗔了他一眼。 这男人! 她娇哼一声,伸手接过也嚷着要亲亲的小胖子,低头吧唧一口,然后举步往外走,“我不要跟你说话了。” 钰哥儿见父王被落下,忙趴在母亲肩上,招着小胖手示意赵文煊赶紧跟上。 赵文煊笑而不语,抬脚两步便赶上,伸臂将这母子二人拥着怀中。 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赵文煊的出现,究竟有多出人意表,看武安侯府一众主子的反应便可知。 “禀主子们,”管事媳妇一路疾奔,未等通报便冲进内屋,她气喘吁吁,一边跑一边喊道:“秦王,秦王殿下的车驾已进了大门,正往颂安堂而来。” 她也就是抄了近路,一路紧赶慢赶,才抢在前头,让主子们能多些时间准备。 顾继严失声道:“你是说秦王来了?” 他为官多年,其中外放独当一面已十余载,很是练就了一番处变不惊的本领,但作为恺哥儿与顾云锦的亲父,他实在又惊又喜,一时不禁失了稳重。 除去被赐婚秦王侧妃的顾云锦,赵文煊与武安侯府一贯无甚交集,此行他纡尊降贵,出席了一个二房庶子的周岁宴,到底是为了谁,答案不言自喻。 侯府向来知道顾云锦受宠,但万万没到竟能到了如斯地步。 要知道,前儿越王妃娘家大房的嫡出侄儿满月,越王也没去,越王妃只得独自赴宴罢了。 一正一侧,一嫡一庶,里头天差地别,更被提恺哥儿还只是不承爵的二房子嗣。 今天恰逢休沐,顾家的主子齐聚一堂,消息一到,立即引起骚动。上官氏喜形于色,连声道好,即便是武安侯顾青麟也不禁捋须点头,很是欣然。 事不宜迟,堂上诸人赶紧出门,往二门急急行去,准备迎接秦王大驾。 所有人都很高兴,唯独一人除外,那便是顾云锦的嫡母许氏,她脸色晦暗,一口气憋得难受,只是大家视若无睹,也不理睬她。 许氏虽气恨,但也不敢怠慢,只得跟着众人身后,也出了门。 膘肥体壮的骏马撒开四蹄,一行车队缓缓而来,当先是一辆银顶黄盖四驾大车,明黄色耀眼夺目,这是亲王等级的座驾。 银顶黄盖四驾大车驰近垂花门,驾车的蓝衣中年太监持缰绳的手一收,动作娴熟勒停车驾。 暗绣麒麟纹的明黄色锦缎车帘子被打起,一个高大的青年男子下了车,他头戴金冠身穿蟒袍,身姿矫健,威仪赫赫,下了车后转过身,从车厢中抱出一个胖嘟嘟的小童。 小童带了一顶虎头帽子,穿着大红对襟小锦袍,脚蹬一双同款虎头鞋,还披了件滚边皮毛小披风,裹着严严实实地,一双漆黑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就机灵得很。 赵文煊接过钰哥儿后,伸出另一只大手,亲自搀扶顾云锦下车。 顾云锦今儿戴了一整套点翠丹凤衔珠赤金头面,沉确实很沉,但精致璀璨的钗环却熠熠生辉,与她一张芙蓉玉面交相辉映,珠翠美,人更美。 她一袭青碧色刻丝宫裙,身上披了鹅黄色妆花缎面紫貂皮斗篷,也无需丫鬟扶持,就着男人有力的手臂,踏着脚蹬下了车。 武安侯府诸人早上前,齐齐见礼。 上官氏等人犹自可,毕竟前些日子才见过顾云锦的面,其他人施礼同时,心中惊叹,这便是昔日二房的小庶女?若非早知,简直不敢相认。 其实顾云锦虽长大了些,但五官轮廓还是在的,只是往日她刻意遮掩,离府多年且身份使然,谁会注意她? 最重要一点,人的气质很重要,顾云锦身份与往日截然不同,居移体,养移气,她再不必受制于人,处处无掣肘,常年累月下去,又正值成长年岁,与往日相较自是大相径庭。 赵文煊很给武安侯府诸人脸面,抬了抬手叫起,语气温和。 钰哥儿还小,虽然穿得很暖和,但诸人不敢怠慢,忙簇拥着赵文煊三人往里面行去,进了颂安堂。 颂安堂处于后宅,赵文煊并没有久留的意思,不多时,他便要顾青麟的邀请下,往前院而去。 赵文煊五官偏冷峻,上位者不拘言笑,看着很是严肃,但他却亲自抱了自己的小儿进屋,钰哥儿伸出一条小胳膊搂着父王颈脖,动作熟稔,神态自然,显然父子间日常相处便是如此。 临行前,他将钰哥儿递给顾云锦,抚了抚儿子小脑袋,又与她低声说了几句,方在顾青麟与世子等人的簇拥下,出了门。 武安侯府诸人暗暗窥视,见上首秦王眉目柔和了些,说话声音很低听不清楚,但必然很是和熙。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诸人难免欣喜。 目送男人们出了门,女眷们聚话几句,便有仆妇来禀,说是又有宾客上门。 时下赴宴,讲究关系越亲近者,来得越早,顾云锦为了给林姨娘以及小弟弟做脸,所以来得格外早,是头一个。 不过她已经出了门子,再回娘家便是客人身份,武安侯府四代同堂子嗣兴旺,招待宾客之事,也无须出嫁的姑奶奶越俎代庖。于是,顾云锦听了仆妇禀报,很自然地提出,她要去林姨娘的院子坐坐。 大伯母余氏亲自领的路,下了暖轿,二人携手进院,她笑道:“八侄儿出生后,原先的院子便窄小了许多,母亲选了这院子,规整一番,让林姨娘与八弟搬了过来,也算住得开了。” 其实,这里面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恺哥儿归林姨娘养了,不必抱到正房去,这是上官氏亲自发话的,许氏很不甘,却无计可施。 上官氏并不放心许氏养着二房庶子,恺哥儿前头还有一个庶出哥哥,顾七少爷,是当年她赏给二儿子的新姨娘生的,也是新姨娘自己养着。 当然,新姨娘并没有挪院子。 林姨娘有亲女儿撑腰,待遇当然不同,当然正房许夫人很是不甘,中间搅合过一次,因此导致搬迁事宜前几日才算妥当了。 新院子比从前小院大了一倍不止,前后两进,庭院很大,还栽有花木,很明显刚翻修过不久,房舍崭新,还很是宽敞。 其中三间正房左右各缀一耳房,中间是明堂,右次间是林姨娘里屋,而左次间则是恺哥儿卧室,正房两侧是厢房,后面则是一整排后罩房。 余氏还介绍,倒座房处设了小厨房,林姨娘母子现在自己开伙,顾云锦很满意,这样很好,不论是质量还是安全性都得到了很大提升。 要知道京城的冬天可是很冷的,从大厨房提了膳食过来,不论如何,都不及刚做好时滚烫。 余氏说的话很到点子上,顾云锦至亲得了实惠,二人皆大欢喜。 林姨娘是妾室,并没能出去迎接,不过她早早得了消息,一听见女儿外孙正往这边来,便等在廊下。 “锦儿!”一见女儿身影,她便欢欢喜喜迎了上来。 “姨娘!” 顾云锦紧走几步,与亲娘双手交握,有余氏在场,她不好唤林姨娘为娘。 余氏笑道:“你们都养着孩子呢,赶紧进屋去,可不能着了凉。” 这个也很重要,毕竟昨晚下了大半夜的雪,今儿冷着呢。 钰哥儿方才没下轿子,暖轿一直抬到正房的回廊下,乳母才抱了他出来,顾云锦接过儿子,赶紧进了屋。 余氏很识趣,见状便说前面还有很多事需要忙碌,告辞离开了。 屋里就剩自家人,顾云锦兴致勃勃道:“我的小弟弟在哪屋?钰儿要跟小舅舅玩耍呢。” 小舅舅这词很熟悉,小胖子也懂玩耍是啥意思,他立即兴奋起来了,手舞足蹈,乐呵呵地拍着小肥爪。 钰哥儿小手套着厚厚的皮毛手套,拍了掌来“砰砰”闷响,他听着觉得很有趣,愈发使劲鼓了起来。 “他在屋里呢。”林姨娘一边笑着说话,一边携女儿外孙进了内室。 钰哥儿从未有过同龄玩伴,如今骤见一个与他一般大小的孩子,他惊愕了半响,顾云锦将他放在榻上与小舅舅一起坐着,他便昂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对方。 恺哥儿显然也是,这舅甥二人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 “这便是小舅舅,钰儿可瞧仔细了?”稚子憨态可掬,顾云锦微笑。 恺哥儿长得一点不胖,是个眉目清秀的小男孩儿,他确实如林姨娘所说,鼻子嘴巴酷似亲姐,这熟悉的形状让钰哥儿心生好感,他伸出小胖手,戳了戳头回见面的小舅舅。 恺哥儿也不恼,他抬手拍了拍大外甥套着皮毛的胖爪。 初次打招呼很成功,小胖子立即兴奋起来了,赶紧挨过去,与他小舅舅一同玩耍起来。 他壮实得很,穿的衣裳又厚,即便进屋脱了披风,还是裹得圆滚滚,个头能顶小舅舅一个半,挨过去也没控制好力道,把恺哥儿碰得身子都歪了歪。 恺哥儿显然不在意,重新坐稳了后,两小愉快地玩耍在一起了,并火速发展到了哥俩好的程度。 被裹着手套显然很不方便,钰哥儿爬起来,蹭蹭两步行到母亲身边,举起小肥手,唤道:“娘。” 他另一只手扒了扒手套,示意要取下它。 顾云锦便给他摘下皮毛手套,钰哥儿小肥爪重获自由,他招手让乳母过来,并手心向上伸出爪子。 他是王府的宝贝疙瘩,不论在家还是外出,诸如点心之类的零嘴儿肯定备得足足的,这便是他惯常命乳母取点心的手势。 乳母见了,忙命随侍丫鬟取来食盒打开,先给钰哥儿抹了抹手,然后隔着干净帕子取了一块点心,放进小主子手心里头。 这食盒是特制的,专用于冬季,外表很大实则内里空间减了一半,保温层很厚,精致的小点心还温热得很,小胖子捏了一块后,便换了一只手伸出,乳母赶紧又取了一块,放置在他另一只手心中。 钰哥儿满意了,他转身蹭蹭回到恺哥儿身边坐下,一块点心自己吃,另一块则递给小舅舅,“喏。” 恺哥儿平时也不缺零嘴,不过,这会儿还是很愉快地接受了大外甥的孝敬,伸手抓过点心,两小一同吃了起来,脆皮点心的渣子掉了一身一榻,他们也不在意,吃完点心大概饱了,便继续愉快地玩耍。 你推我一下,我扶你一把,然后二人又携手四处折腾。 顾云锦母女坐在榻沿,也不干涉,只一直微笑看着,林姨娘见外孙这般聪颖,很是欢喜,她立即夸赞道:“钰儿真聪明。” 小胖子听见有人夸他,百忙之中不忘抽空望过来,并点了点小脑袋,乐呵呵表示同意。 这小子! 顾云锦摇头失笑,她对儿子道:“不说你了,赶紧玩你的吧。” 小胖子对母亲哈哈一笑,露出两小排糯米头般的牙齿,方低头继续戳他小舅舅。 林姨娘高兴之余,也有些感慨,“恺哥儿虽说小两个月,但看着没这般机灵。”天家血脉果然不同凡响。 顾云锦倒是不同意,“恺哥儿看着能静得下来,将来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侯府的爵位,肯定是落不到恺哥儿的头上的,那么能静下心读好书,将来考取功名科举出仕,才是正理。 林姨娘虽然觉得外孙更聪明,但她也是盼着小儿子好的,因为也欣然颔首道:“如此最好。” 她抚了抚女儿的手,道:“你跟你弟弟都好好的,娘就心满意足了。” “肯定会好的。”顾云锦回握亲娘的手。 这边母女二人抓紧时间聚话,那边厢两个孩子也玩得不亦乐乎,事实证明,不论多安静的孩子,碰上个能闹的玩儿伴,也是能兴奋起来的。 两小的直接把软塌翻了一遍,玩具篮子扒拉个底儿朝天,小玩意扔地到处都是。 林姨娘顾云锦也没管他们,任由两个小的自个儿乐呵。 这般过了近两个时辰,便有仆妇匆匆来禀,说是前头已经准备好了,请侧妃娘娘及小公子到前头去,也请林姨娘抱八少爷去抓周。 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顾云锦没有想到,她回娘家一趟,还能碰上嫡姐顾云嬿。 要知道东宫位处皇宫大内,太子的嫔妾,哪怕是太子妃本人,要回娘家一趟,都是极难得的事,顾云嬿份位仅是良媛,今儿也不过是武安侯府二房庶子的满月罢了。 而依照顾云锦的记忆,她这位嫡姐,肯定不屑于出席庶弟的满月宴。 不过,人家偏偏就是来了。 顾云锦林姨娘接了仆妇禀报后,母女便各自乘了暖轿,往前面抓周的厅堂去了。 金桔打起轿帘,顾云锦下了暖轿站定,旁边李十七也撩起帘子,护着抱着钰哥儿的乳母下来了。 等林姨娘那边也下了轿子后,顾云锦正要举步进入厅堂,不想,余光却见厅堂一侧的拐角后,转出了一大群人来。 当先两位,正是许氏偕同顾云嬿,这母女俩正在一大群丫鬟婆子簇拥之下,边走便低声说着话,往这边行来。 顾云嬿一袭银红色宫裙,戴了一整套赤金嵌珠头面,分量十足,看着沉甸甸地让人脖子生疼,这般明晃晃红艳艳的一身,映着房檐树梢的厚厚积雪,格外夺人眼球。 只是打扮是足够华贵了,但她的日子估计不太顺心,日常需要多思多虑,不过十的年纪,看着却比两年前足足大了五六岁,她面上脂粉浓厚,凭添了一份艳俗。 连续几台暖轿停在回廊前,堵住了整个厅堂入口,这么大的动静,瞎子估计也能听到动静了,顾云嬿没瞎,她下意识便蹙眉往这边看过来。 那边有一个浅碧色宫装女子亭亭而立,云鬓高挽,容貌姣好,一双美眸顾盼生辉。她身边立着一个中年仆妇,仆妇怀里小心搂着一个约摸周岁大小的男童,男童白而胖,正好奇地探头探脑,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珠子左顾右盼。 这是一对母子,二人一身华衣,前呼后拥众星拱月。 顾云嬿愣神了半响,方才认出了这华服女子身份,对方竟是她的庶妹,往昔总是沉默不语的顾云锦。 蒙尘多年的明珠一朝得拂拭,璀璨光辉再难掩饰。 庶妹为秦王诞下长子的事,顾云嬿是知道的,顾云锦身边男童身份不言自喻。 她一时又嫉又恨,脚下不禁顿住,眸中难掩妒意,视线却再难移开。 顾云嬿心中清楚,她今日之所以能回娘家,还是托了这庶妹的福。 此次秦王归京,太子的处境已日渐不易,秦王重兵在手,对方的支持便要比以往显得更重要了几分,不论如何,太子都须尽力拉拢好这位同母家弟弟。 他本人不遗余力不说,即其他方面能再使把劲的,他也尽皆用上了。 顾云锦作为给秦王生下独子的侧妃,母子俩在赵文煊心中地位自然不会低,二人其实是很受外界瞩目的,太子有一位良媛是顾侧妃的姐姐,他当然不介意让这姐妹好好联络感情一番。 这还是太子不知道赵文煊亲临的情况下,要是他知道了,对此事的重视只会更多。 太子愿意,使了一把力,顾云嬿便很顺利出了东宫,回娘家“联络姐妹感情”来了。 只是这结果,大概会很不如太子的意,他没想到这姐妹的关系只能更差,是不会向好发展的。 许氏也停下脚步,沉着脸,不悦道:“不就是生了个儿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其实在皇家,生了个儿子确实是很了不起的,这一点,进了东宫的顾云嬿是深有体会,只可惜她自从滑了胎后,便再没怀上过。 她瞬间红了眼睛,太子嘱咐的话语早抛在脑后,满腔妒火几欲喷涌而出。 只可惜,今日的顾云锦,已全然不在乎这二人。 她身边还有个小儿子,回廊上略有冷意,因此顾云锦脚下只是略略停滞,对许氏微微点了点头,做了面子功夫后,便领着身后诸人,直接进了厅堂。 这般忽视,让许氏母女脸上阵青阵白,只可惜不论许氏本人还是顾云嬿,二人皆心有顾忌,除了眼睁睁看着面前一群人呼啦啦进门以外,竟是无半点捞回面子的方法。 站了半响,一阵阵冷意袭来,母女二人回神,只得愤愤举步进门。 厅堂中。 不多时,有分量的宾客都来了,男宾那边自然以赵文煊为首,秦王亲临,让很多未知情的女宾心中惊叹,对传闻中的顾侧妃更是艳羡不已。 小胖子见了父王,自然是手舞足蹈,大声唤道:“父王!” 赵文煊抬头应了一声,不过他并没有过来抱儿子,此处人多眼杂,他可没想让钰哥儿更显瞩目的意思。 顾云锦很了解男人的意思,她侧身哄了儿子几句,让他安静了下来。 既然主要人物都到齐,抓周便开始了。 厅堂中间早放了一张大案,铺了锦垫,锦垫上放了各式物件,书本、笔墨纸砚、小算盘等应有尽有,恺哥儿被放在上头,让他抓个物品。 钰哥儿跟恺哥儿玩了两个时辰,已经很是熟稔,他见小舅舅坐在上面,以为这是新游戏,忙挣扎着要过去,他力气不小,乳母险些抱不住,好在有李十七在旁护着。 “钰儿,这是抓周,你不是抓过么?”顾云锦侧头,跟小胖子细声说道:“你不能过去的,钰儿听话可好?” 母亲的话,小胖子没有全部明白,不过“不能过去”却听懂了,他撅了撅小嘴巴,便安静下来了。 恺哥儿抓周中规中矩,抓到了一本《大学》。 抓周完成后,便是开宴了,不过在这之前,却发生了个小插曲。 赵文煊常听顾云锦说起小弟弟,本就有几分爱屋及乌,如见头回见面,恺哥儿鼻子嘴巴又酷似顾云锦,他更添了好感,抓周结束后,他随手自大拇指上取下一个碧玉扳指,给了恺哥儿。 秦王这直接赠送贴身物品的举动,让顾氏诸人欣喜不已,顾继严立即上前替儿子致谢。 赵文煊看着心情不错,摆了摆手。 上官氏命林姨娘取丝绳来,马上穿上扳指,给恺哥儿挂在脖子之上。 接着,厅堂这边就散了,男女分开前院后宅,各自开宴。 林姨娘因为是恺哥儿生母,所以破例能出席,不过她自知身份不同,且孩子也小不适合久待,开宴没多久就回去了。 顾云锦对宴席也没多大兴趣,她更想多多陪伴亲娘小弟,只可惜她却不是说走就走的,好不容易等到宴席过半,她方借口不胜酒力,成功脱身。 至于钰哥儿,顾云锦早就命乳母抱着,与林姨娘一同回去了。这里不是皇宫,儿子身边不但有李十七,还有多名暗卫守护着,安全绝对无虞,她很放心。 满月宴设在花园子旁的大花厅中,顾云锦借口稍离醒酒,自然不好命人大喇喇将暖轿抬到花厅门前,她出了后房门,直接绕过后廊,打算到前面再上轿子。 顾云锦回廊上走了一段,刚要绕过墙角,不想,前头却突兀撞出一个人来。 这人跌跌撞撞,力道很猛,直接冲进一行人当中。 好在顾云锦出行,一贯有丫鬟婆子前呼后拥,她前头刚好还有个金桔,这丫鬟出身特殊,下盘很稳,及时挡住人冲势,让那人在主子两步前停下。 金桔松了口气,要是被人冲撞了主子,事情可了不得了。 顾云锦脚步立即顿住,她定睛一看,这人竟然是嫡姐顾云嬿。 顾云嬿显然是真喝多了,两腮晕红,身躯有些摇晃,一阵浓烈的酒味铺面而来,让顾云锦立即蹙了蹙眉。 今日这个宴席,让顾云嬿很不是滋味,她这二年过得很不如意,东宫女人不断增加不说,太子的宠爱也不如从前,眼看着旁的女人一个接一个怀上,自己却毫无动静,她心焦如焚。 世事残酷,让十数年来一直顺心的顾云嬿,一再品尝到不如意的滋味,若没有对比也就算了,东宫良媛身份到底尊贵,她时常安慰安慰自己,也不是过不去。 只可惜,偏偏就有了一个顾云锦作为比照,这庶妹的人生简直不能再顺遂了,明明是庶出,却能被圣旨赐婚为亲王侧妃,接下来顺利生下秦王长子,地位不可撼动。 最重要的是,据说秦王不好女色无意纳人,庶妹如今还是独宠。 以往听着,已让顾云嬿妒忌难言,如今亲眼目睹,庶妹如牡丹绽放,容色倾城,更有秦王宠爱,不惜纡尊降贵出席恺哥儿满月宴。 嫉恨如千百蚂蚁,不停滴啃噬她的心,宴席上,顾云嬿根本没吃东西,只胡乱灌了七八杯酒,她酒量很浅,已是微醺。 她离席醒酒,心中郁郁,干脆甩了丫鬟婆子,一个人在廊上走了吹冷风。 顾云嬿心下愤愤,越走越快,不想却一头撞到顾云锦这边来。 她抬头一看,入目正是顾云锦那张如花玉颜。 浓浓的桂花酒让人微醺,更放大了人心丑陋,顾云嬿心中陡然迸发了一股子狠劲,恶向胆边生,她竟做出一个心中最想做的动作,倏地抬手,快速拔下鬓边金钗,她爆发一股大力,猛地挣脱金桔阻拦,向顾云锦扑了过去。 她意识其实很清醒,她就是想划花这张脸! 顾云嬿双目赤红,没了这张无暇的面庞,看对方还能如何独占秦王独宠?还能如何以庶女的卑微出身,凌驾在她这个正房嫡女头上? 顾云嬿很突兀很快,让人骤不及防,两人相距也很近,金光一闪,她已经扑了过去。 顾云锦眼疾手快,立即抬臂一挡,脚下同时往后急退。 她本来就很警惕这个嫡姐,对方本来就是骄纵鲁莽的人,往往不能按常理来推测,早来看清来人是顾云嬿时,她便下意识后退,脚下动作甚至比对方还要早了半拍。 顾云嬿果然出了幺蛾子。 顾云锦脚下退得很快,只可惜人奋力一扑的力度速度,总会比往后倒退要来得急,即便有金桔在后面立即探身伸手去够,也仅是撕下顾云嬿一幅衣袖,丝毫没阻止她的动作。 顾云锦蹙眉,她既退后又抬手挡着,嫡姐绝对划不到她的脸,只是这手臂怕是得受点小伤。 这电光火石间,屋檐上方急速射出一小块瓦片,直接击中顾云嬿手腕穴位。 这瓦片小,但力道不小,顾云嬿惨呼一声,金钗脱手而出,“叮”一声落地。 这还没完,紧随小瓦片而来的,还有一条白色人影,人影迅速出现,快如闪电,直接伸出一腿,脚尖狠狠正中顾云嬿膻中。 顾云嬿当场喷出一口鲜血,身子猛地倒飞出去,砸在身后不远处的廊柱上弹落在地,她握着腕子捂住胸口,已经疼得蜷缩成一团。 白色人影已经跪地请罪,“属下无能,请娘娘降罪。” 顾云锦颔首,“尔等无罪,快请起罢。” 这里不是皇宫,顾云锦与钰哥儿出行,身边放有暗卫,且不止一个,事发紧急,这些人已经做得不错了,即便顾云锦没有格挡后退,金钗也伤不到她。 暗卫属于不公开的秘密,藩王身边肯定有暗卫,这是必然之事,但至于数量多少,身手如何,就属于绝不外传的绝密了。 所以只出来一人请罪,顾云锦也赶紧挥退他,暗卫应了一声,脚尖一点,瞬间跃上房檐,两三个起落与白雪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辨。 顾云锦即便侯府出嫁的姑奶奶,如今回娘家也属于客人,她身边本就有侯府的仆妇,用作引路伺候,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她冷冷看着为首一个,吩咐道:“你命人通知祖母,处理此事罢。” 若是其他人,怕是很难收场,单单说赵文煊便不会善罢甘休,只可惜顾云嬿却是顾云锦的嫡姐,同为武安侯府的女儿,她不可能张扬出去落了娘家面子,这事儿只能捂在侯府之中。 不过,相信以祖母上官氏的能耐,必然会给出一个还能接受的交代。 侯府派过来的仆妇中,为首一个正是上官氏的心腹,事情发生太快,她看得分明,当时却补救不及,幸好顾云锦身边有人护着,才算又惊无险。 大冬天里,不过短短一瞬间,仆妇被惊吓得满头大汗,她一边暗骂顾云嬿,一边忙福了福身,道:“奴婢遵命,娘娘请慢行,奴婢回禀夫人处理便可。” 顾云锦颔首,厌恶扫了不远处地上的嫡姐一眼,拂袖离去。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跟随在顾云锦母子身边的暗卫,都是赵文煊精挑细选出来的,功夫了得是最基本条件。 激射而出的瓦片不大,但力道十足,准确击打在顾云嬿手腕穴道之上,她手上先一麻,整条小臂失去知觉,随后剧痛袭来,原来腕子已被迅猛力道当场打折。 暗卫随即现身,飞起一脚,将她踹飞出去,直到拦腰撞到身后不远的红漆廊柱上,她方重重地砸落在地。 顾云嬿握住腕子捂着胸口,蜷缩在地,这二处以及腰部位置,一阵排山倒海的痛楚骤起,她痛苦难忍,呻吟出声。 她先前席间喝下去的酒水,已尽数化作冷汗出了,疼是极疼,但头脑也瞬间清醒起来。 方才爆发的热血早不知所踪,顾云嬿心中一寒,彻骨凉意泛起,她不禁瑟瑟发抖。 这边厢,顾云锦拂袖而去。 上官氏遣过来的嬷嬷送走了顾云锦一行,回头瞥了正蜷缩在地的顾云嬿,眉心紧紧蹙起,她赶紧吩咐左右,“来人,快快把她抬起,找个地方先安置了。” 这地方毗邻大花厅,女宾走动频繁,得赶紧把现场处理一遍,抹去痕迹。 嬷嬷是上官氏心腹,处事极为老道,立即便吩咐扫尾,她仔细打量四周,见四下无旁人,方松了口气。 顾云嬿迅速被抬下去,她随即命左右将血迹雪痕清理干净,然后匆匆折返,回大花厅寻找上官氏去了。 事情的后续处理,果然如顾云锦预料的一般无二。 武安侯府目前拥护东宫,顾云嬿虽是顾家女儿,但她同时也是太子良媛,如今正值太子笼络秦王之时,这事儿若捅出去,侯府立场难免尴尬。 太子若知悉此事,必然会勃然大怒,他是特地让顾云嬿去联络姐妹感情去的,而不是为了去划花秦王宠妃的脸。 有这么拖后腿的么? 武安侯府是挺无辜的,但在太子心中,难免会心生膈应,顾家这是怎么养的女儿呢? 因此,仆妇匆匆赶到宴席上,悄悄给上官氏一禀报,上官氏当即火冒三丈。 她立即命人告知武安侯,随后匆匆便离开花厅,急忙去安抚顾云锦去了。 当务之急,安抚好顾云锦是关键,至于顾云嬿,上官氏只叮嘱人赶紧给抬远些,再三抹干净痕迹不要让宾客窥见,便暂按下不提。 她算是早看清着这个嫡孙女了,即便有朝一日太子登基称帝,以顾云嬿这般能耐心性,在深宫中怕也很存活下来,更别提生下皇子以图日后了。 毕竟,那时候新帝位置稳固,已无需笼络武安侯府,当然也不会暗地里护着她。 其实即便是如今,随着时间推移,东宫与武安侯府的磨合期早过了,关系日渐稳固,这个骄纵不聪明还爱折腾的顾云嬿,早已成了鸡肋。 好在顾云嬿运气还是不错的,侯府的女儿在年龄上断了层,如今五姑娘顾云淑已出嫁,待字闺中最大的六姑娘才十岁,暂时接不上茬,否则,早已有人取代了她的地位了。 顾家六姑娘,是世子夫人余氏所生,正正经经的大房嫡出女儿,顾云嬿与之相较,天然身份就差了一筹。 只是,六姑娘还没长大,一切都是空想。 没想到这当口,顾云嬿还折腾出这么一档子事来。 偏她还在东宫当着良媛,上官氏即便恨得咬牙切齿,只是为了侯府,她也不得不尽力描补。 这件事必须死死捂在武安侯府中。 上官氏急急赶到林姨娘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间杂同仇敌忾,与顾云锦说了许久。 其实说实话,她现在看重顾云锦要多得多,对顾云嬿气恨可是不作假。 她这么一番恳切的话语说下来,中心思想就一个,希望顾云锦能看在娘家的面子上,将事儿轻轻放下。 古代讲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一人犯事一人当这句话是不存在的,只要罪过大了,诛三族、诛九族,甚至灭十族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顾云嬿这事儿若张扬出去,不但娘家遭了池鱼之殃,其实对顾云锦也是有牵连的,一句话,就是顾家女儿教养不好。 多癫狂啊,见不得亲妹妹过得好,拔了金钗就要毁容。 顾氏一族女儿的身价,立马就得暴跌。 顾云锦出了门子还好些,她下头的一茬子堂妹,影响可就大了。 出嫁女子与娘家,牵扯历来是有的,娘家名声不好,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况且,顾云锦到底毫发无损,她也没打算让一众小堂妹遭殃。毕竟,这世上,女子本来已不易。 且除此之外,最重要是林姨娘母子还在侯府生活呢,祖母的面子,顾云锦也不得不给。 于是,待上官氏执了她的手,一席恳切的话语说罢,顾云锦拍了拍祖母的手,笑道:“祖母,我是顾家的女儿,怎会致娘家于如此境地。” 既然事情已经决定这般做了,以一番漂亮的态度及话语来收尾,很有必要。 “一切事宜,祖母做主便可。”顾云锦笑容温和,话语体贴。 “好,好好。”上官氏这心里,犹如三伏天喝下一瓢子冰水,舒心顺意,她连连拍了顾云锦的手,这才是她顾家的好女儿,时刻将生养己身的母家放在心上。 “锦儿放心,这事三丫头是不能轻易糊弄过去的。”上官氏眯了眯眼。 她捂下这事,是为了大局着想,安抚好顾云锦,难免就会想起顾云嬿。 这二年间,上官氏实在是受够了顾云嬿,大大小小的,这都出了多少次幺蛾子?连累家里一再给收拾烂摊子,怎么就一点长进都没有呢。 很久之前,上官氏就萌生了放弃这个孙女的想法,随着东宫与侯府关系日渐稳固,这想法愈发强烈。 直到今日,顾云嬿拔钗欲划顾云锦的脸,此举若成功,将会直接伤害了武安侯府利益,上官氏彻底怒了。 正在母亲房中痛苦呻吟的顾云嬿,她还不知道,苦日子还在后。 上官氏已下决定,回头与武安侯府主事诸人商议过后,她终被家族放弃了。 日后,除了发生牵扯到侯府的事,顾家会出手撇清干系外,其余的,就靠顾云嬿自己了。 虽然金钗一事只是,但不得不说,这惩罚对顾云嬿来说,是最严重的。 在东宫这种地方,被家族放弃的女子是可悲的,没了家族支持以及资源,即便是心机手段一等一的女子,都举步维艰,更何况顾云嬿? 在人精子满地的皇宫中,她的凄风苦雨的日子已不远。 不过,这些俱是后事,目前顾云锦还不知道,待满月宴散了,她与林姨娘依依惜别后,再携了与小舅舅难舍难分的钰哥儿,便登车踏上返程。 丫鬟打起车帘子,顾云锦俯身进了车厢,迎接她的是赵文煊阴沉如水的黑眸。 男人剑眉紧蹙,拥顾云锦坐在身旁,仔仔细细打量她,“锦儿,你可有受伤?” 事儿发生片刻,他便接到暗卫传信,一张俊脸立即冷了下来。 好在他同时还知道顾云锦安然无恙,赵文煊体恤她难得与亲娘小弟聚首,方按捺下来等到宴散,没有当场拂袖而去。 赵文煊对顾继严等人也极为不满,不是说嫡女精心教养吗?怎么养成这副模样? 武安侯府一众男人官场打混多年,擅长察言观色,赵文煊不悦并无掩饰,他们怎会不知,正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时,上官氏的报信来了。 诸人唬了一跳,也顾不上其他,只不着痕迹往赵文煊那边凑去,努力欲缓和一些。 可惜赵文煊不吃这一套,在他看来,顾云锦是他捧在掌心里的人,是他的,即便娘家姐妹,也不能冒犯半分。 一散宴,赵文煊马上命廖荣进后宅,请顾云锦出来回府。 他亲眼见了人,仔细打量了一番后,心才真正放下,末了赵文煊拥了顾云锦,嘱咐道:“你日后若惦记亲娘小弟,命人接了过府团聚便是,这武安侯府,往后还是莫要多来。” 说到底,他还是迁怒上武安侯府了。 顾云锦知道男人心疼她,当然不愿拂他的意,况且整个侯府,她惦记的也就是林姨娘母子罢了,其他人不过尔尔,等冬天过去了,让人过去接也是好法子。 她伏在男人怀里,柔声应了。 赵文煊低头亲了亲她光洁的额际,手臂收了收,又将顾云锦搂得更紧一些。 二人亲密拥抱,赵文煊抬起眼睑时,眸中冷光却一闪而过。 这事儿,武安侯府的处理方法必然低调,毕竟顾云嬿是太子良媛,不是顾家说罚就能罚的,最起码明面不行。 顾家有顾家的料理方式,他也有他的处事安排。 要说什么是赵文煊软肋,这必定非顾云锦母子不可,不论是何人,欲伤害这一大一小,赵文煊皆不会轻易放过。 当然,为了不凸显顾云锦的重要性,这处置方法急不得。 他领着顾云锦母子回了府,回头便安排下去。 再说顾云嬿,她既受了内伤,也折了腕子,其实应该卧床好好休养,不要轻易挪动的,只可惜她身为东宫女眷,出宫回娘家已是不易,外宿肯定不可能的。 当天,她就被抬上了马车,回了东宫。 顾云嬿回过神来想起后果,难免惊怕,好在顾家捂下这事了,她未免露馅,硬撑着自己站起走回院子。 太子当晚就来了,顾云嬿一口咬定自己是一时不慎,踩了地上冰雪滑了一跤,把腕子弄伤了。 太子眸带狐疑,打量了她片刻,到底没深究,这事儿暂时糊弄过去了。 翌日,顾云嬿称病。 她以为养好了伤,事情便过去了,但实际并非如此,顾云嬿很快发现不对。 没了娘家支持,顾云嬿连连吃亏不说,还遭了太子厌弃。 太子不是傻子,他发现顾云嬿情况不对,命人仔细探听一番,即便不能获悉真相,但顾家对他这位良媛的态度却是可以知道一二的,两厢结合一联想,大致方向便有了。 此事不需要证据,有怀疑便足够了,好在太子如今与武安侯府关系稳固,没了顾家女儿锦上添花亦无妨。 顾云嬿失宠毫无悬念,幸好她有顾家女儿名头顶着,良媛位置稳固。 各方还算满意,只悲剧了顾云嬿。 经过一轮打击,她送到侯府的信也没了回应,顾云嬿即便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接受自己已被家族放弃的事实,她彷徨消沉了好一阵子。 日子终究还是要过的,顾云嬿在窘迫的境地中反被激起斗志,她最终咬牙决定卷土重来,誓要扶摇直上,让太子登基后,娘家看看她的能耐。 只可惜事违人愿。 顾云嬿厉兵秣马,调整心态后刚重新出击,不想却遭遇了昔日埋下的一个敌人暗算。 对方瞅准机会,持了一把黄铜剪子冲出去,眼疾手快在顾云嬿脸上狠狠划了几下。 这是太子的一个侍妾,身份低微,没有自己单独的院子,只能依附高位嫔妾居住,她就被分配在顾云嬿的院子中。 这侍妾也算好命,被太子宠了一阵便怀上了,要是生下一男半女,也算终身有靠。 只可惜侍妾的孩子最终没能生下来,顾云嬿当时刚落了胎不久,被这事深深扎了眼睛,她借口侍妾不敬,罚对方在大冬天的庭院中跪了两个时辰,回去后不久,侍妾不满三月的胎儿便流了。 侍妾不过宫女出身,胎儿也没了,这事不了了之,顾云嬿甚至没有受到一丝责罚。 她这辈子算完了,如果可以,她愿意赔上性命拖顾云嬿下地狱。 后来,有人愿意助她,说是会安排好一个机会,让她接近顾云嬿。 双方一拍即合。 顾云嬿脸上鲜血淋漓,几道口子纵横交错,又深又长,即便华佗在世,亦绝不可能恢复原样了。 侍妾见状心满意足,哈哈大笑,不等其余人一拥而上捉拿她,便反手一剪子,自戕身亡。 顾云嬿害人太多终害己,只需要暗地里稍稍推波助澜,有的是人要抱着她下地狱。 侍妾死了一了百了,顾云嬿毁容后相貌骇人,膝下也没一儿半女,她真正的苦日子,才刚刚开始。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恺哥儿满月宴散了之后,武安侯几名主事之人便齐齐聚在颂安堂,顾青麟、上官氏,还有他们两个儿子。 放弃顾云嬿之事,无需商量太久,上官氏一提起,几人便拍板定下。 这二年间,顾云嬿作的事太多了,甚至连太子妃也敢挑衅,娘家收拾各种大小烂摊子,连她的父亲顾继严都萌生过放弃她的想法。 此事定下后,顾继严沉吟半响,抬眼看向父亲,最终还是压低声音问道:“父亲,儿子今日见秦王殿下威仪赫赫,丝毫不亚于东宫。” 何止是不亚于,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人确实是有气场的,今天顾继严仔细观察过秦王,这位千岁给他的压迫感,甚至超过了太子。 最重要的是,这秦王显然并非一个毫无主见,只适合依附兄长之人。 这二年间,由于越王步步逼近,太子阵脚有些显乱,被对方始终压了一头,反观秦王,秦地兵强马壮,他早立于不败之地。 秦王支持太子,是源于同一母家之谊,及自幼养于中宫之义,只是这两者,相较于帝位,孰重孰轻? 顾继严扪心自问,如果他在那个位置上,是否能甘于人下? 答案是否定的。 想到此处,顾继严一时心如擂鼓,鼓噪自胸腔炸开,爆响在耳边。 他的女儿独宠于秦王后院,还给这位千岁生了唯一的子嗣。 顾继严呼吸有些急,他勉力定了定神,对顾青麟道:“父亲,我们家如今在东宫麾下。” 话罢,他蹙了蹙眉。 顾继严话语十分隐晦,但在场的都是有心人,无一例外都听懂了,顾青麟眸光一闪,摆手止住二儿子的话,低声道:“莫要焦急,我们心中有了计较,日后见极行事便可。” 顾继严所想,顾青麟何尝不知,他甚至早在二年前孙女们被赐婚时便已想到了,如今很好,进了秦王府的孙女生下秦王独子,即便王府日后再添子嗣,外孙一个长子之位也跑不掉了。 他对老妻儿子说道:“如今秦王站在太子阵营,我们亦然,这并无不妥,倘若日后二位千岁有了分歧,那再另行商议罢。” 顾青麟告诫两个儿子,“在此之前,你们二人在外头一切言谈举止,须与往日无异,不可往旁人窥得丝毫端倪。”最后,他声音严厉起来,板着脸道:“你们可知晓?” 谋定而后动,方为上策。 世子并顾继严二人站起拱手,齐齐应诺道:“儿子铭记在心,请父亲放心。” 顾青麟满意颔首,捋了捋花白的长须,又嘱咐老妻道:“恺哥儿母子那边,你须多注意些,莫让老二媳妇弄出岔子。” 上官氏点头,郑重应下。 只是说起了许氏,上官氏不禁想起顾云嬿,她蹙了蹙眉,这二儿媳真真养出了一个好女儿。 顾云嬿是太子良媛,她只得暗地里惩罚,但是这许氏却是顾家媳妇,根本无需有任何顾忌。 上官氏冷哼一声。 …… 从武安侯府回来后,赵文煊觉得顾云锦受了惊吓,很是耐心安抚了她一番不说,便是连敦伦之事也缓了几天,让她好生歇息一番。 其实顾云锦就是当时紧张了一瞬,缓了半响便没事了,毕竟她反应敏捷,即便嫡姐真得手,也是划伤她小臂罢了,况且还有暗卫在。 不过男人体贴与关怀,很让人窝心,她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赵文煊还说,这事儿还没完。 至于怎么个没完法,顾云锦没问,反正顾云嬿也不无辜,隔了两年没见,对方的变化让她惊诧,看不顺眼拔钗就上,什么毛病? 她反过来安抚赵文煊,她无事,让男人不必担心。 赵文煊仔细观察几天,确认顾云锦真的无事后,他放了心,日子恢复正常。 男人不忘讨要前几天说好的“奖励”。 顾云锦歇了几晚,精神头十足,又被赵文煊着意关怀了一番,投桃报李,于是便大力奖赏了他。 这奖赏实在太合赵文煊的意,他趁机提了要求,耍了两个新花样,越战越勇,让顾云锦颇为吃不消,床第间的轻嗔薄怒自不提。 顺道,小胖子提出要在父母屋里睡的要求,也被一贯疼爱他的父王无情驳回。 小胖子很是生气,次日还记得清楚,一个上午没理睬父王,赵文煊哄了很久才哄回来。 这般和谐的日子足足过了半月,转眼十月过尽,已到了十一月初。 万寿节到了。 皇帝诞日称万寿节,不过古人很注重生辰八字,不要说帝皇了,即便是诸如赵文煊般皇子,出生后都会不声张,等过了几个时辰才报上去,以便掩饰真正的出生时辰。 因此,万寿节一共会连续三天,普天同庆。 不过皇帝也是从皇子时期过来的,虽然朝臣勋贵个个闭口不言,但知道正日子的不在少数,大家在正日子里会更加隆重。 建德帝真正的诞日,是在万寿节的头一天。 到了正日子,秦王府灯火通明,赵文煊顾云锦二人寅时不到便起,开始整饬起来。 顾云锦按品大妆,穿上繁复的亲王侧妃吉服,这吉服层层叠叠,极为繁琐,一个人根本没有穿戴妥当的可能,十来个丫鬟婆子伺候,足足耗费了一个多时辰,她这身进宫的行头才算打点妥当。 她一贯喜欢轻便舒爽,如今头上身上沉甸甸,一时举步也觉得艰难了几分。 好在建德帝的万寿是在大冬天,不然盛夏时节来这么一身,即便不中暑,估计那滋味也足够酸爽的。 顾云锦抬眸,一边上下打量着大黄铜镜,一边不忘安慰自己,这么一想,果然身心舒泰多了。 她见再无纰漏,便转过身来,就着丫鬟搀扶转出屏风。 赵文煊同样一身繁复的亲王吉服,不过他身高体健,丝毫不觉得有负担,伟岸的身躯反倒撑开了衣裳,威仪更甚。 他怀里抱着小脑袋正一点一点的钰哥儿,正在等顾云锦。 他闭着眼睛,还没睡醒呢。 由于之前建德帝发了话,说让赵文煊把小胖子抱进宫里,他欲见一见这新孙子,因此天没亮,小胖子便被乳母伺候梳洗更衣妥当,也准备好了。 父母虽心疼也不大乐意,不过也没法子了,毕竟皇命难违。 刚刚到了卯时,隆冬时节,天还黑漆漆的,赵文煊便已携顾云锦钰哥儿,登上车驾,出了秦王府大门,往皇宫而去。 秦王府离皇宫极近,因此他们还能睡到半夜,那些距离远的人家,估计整晚都不必阖眼了。 夜色昏暗,但外头却很热闹,大小车马络绎不绝,越是接近皇宫,就越发拥挤不堪。 每辆马车前头,都挂了风灯,点点昏黄烛火汇集成流,倒成了一景。 不过作为景致中的人,心情却不大美好,毕竟万寿节何等要紧,谁也不敢怠慢,偏偏车马移动速度缓慢,即便预算时间充裕,也难免让人心头焦虑。 这时候,特权阶级的优势便凸显无遗了。 秦王仪仗车驾与寻常人家大不相同,又早早有人开道,道上车马离得远远地见了,诸人便会避让,让这位千岁先行。 不过路上拥挤,也不是说让就能立即让出位置的,车驾行进得并不快。 皇宫就在前头了,顾云锦唤醒了钰哥儿,又用温睡沾湿了帕子,抹了抹他的小脸蛋儿。 “钰儿,你待会儿要听父王的话,不要找娘了,娘回家再抱你,可知晓?”顾云锦嘱咐道。 万寿宫宴设两处,男女分开,赵文煊会带钰哥儿到前头去,如果可以,顾云锦希望他一直待在父王身边,不要再往后边来了。 皇后心思叵测,从前相隔千山万水,亦想取钰哥儿性命,好让赵文煊没有子嗣,如今进了宫,顾云锦怕即便有万寿节,也不能阻挡对方生出歹毒心思。 偏生这皇宫大内,是不能带暗卫进来的。 在建德帝的诞日弄出幺蛾子,若是失败被捅出去固然龙颜大怒,但却不能否定,这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人多了就会乱,乱了就容易下手,况且在行动之前,一般人觉得自己不会失败。 至于在建德帝那边,天子身周,历来守护重重,他并非无能之人,当了这么多年皇帝,眼皮子底下的安全是绝对无虞的。 建德帝再如何,也不会害自己的小孙子。 母亲面色凝重,循循嘱咐,小胖子虽不了解前因后果,但他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了郑重之意,他乖乖地点了点小脑袋。 顾云锦抚了抚儿子的小脸蛋,柳眉微蹙,叹了口气,钰哥儿还小,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 “锦儿,你放心,我会照顾好钰儿的。”赵文煊见她忧心忡忡,便出言安慰。 顾云锦当然知道他会好好照顾儿子,但问题是进了皇宫后,头上还顶着其他人,她怕的是那些不可控制的情况。 这点赵文煊也知道,他低声安抚,“我不是让人在钰儿身边了么?她们会寸步不离守在钰儿身边,你莫要担忧?” 这回进宫,小胖子人虽小,但也是正经主子,他是龙子凤孙,人员配置比亲娘顾云锦还要高出一头,能带四个随身伺候的人。 除了一个乳母之外,赵文煊还精挑细选了三个暗卫,一女二男,女的是大丫鬟,男的冒充太监,贴身保护小主子。 必要时,还会有宫中潜伏的探子襄助。 早在之前,赵文煊便已把能想的地方都细细过了一遍,各方面做好了充足准备,只不过皇宫到底不是他的地盘,要说一切皆在掌握的,也不尽然。 但他还是温声安慰了顾云锦,并嘱咐道:“若有要紧之事,你也无需顾忌,一切以自身安全为要。”事后还有他。 母子二人同样重要。 顾云锦反握他的手,压下心底担忧,点头回以一笑,焦虑于事无补,适当说几句便可,过了反而让男人徒增牵挂。 她定了定神,与赵文煊父子说了几句,便听见廖荣在外小声禀报,说是已经接近宫门了。 赵文煊拍了拍顾云锦的手,取了厚披风裹住钰哥儿,便下了她的车,往前面的亲王专用车驾去了。 前后宴席地点距离颇远,进了宫门后车驾便要各自分开,且皇宫不同于武安侯府,赵文煊从没打算高调示人,于是这次出门,顾云锦便不与他同车了。 宫门前早已排了长长的车龙,正在等待前头仔细核对身份后后再放行,速度缓慢。 这时候作为皇家人的好处又来了,道路最右边分出一条道路,畅通无阻,秦王府车驾速度不减反增,骏马撒开四蹄,直接进了宫门,徒留一众艳羡目光。 顾云锦的车驾向左,先后宫方向行去,到了车马不能前进之处,她便被搀扶着下了车,跟着引路宫人缓步前行。 吉时未到,参加宫宴的大部分人还堵在宫门口,宫人将她引至一处专用休憩的偏殿,略作等待。 这个顾云锦事前了解,确实是这个规矩,今上皇子不多,每家能分一个宽敞的偏殿,秦王府就来了她一人,刚好不用跟人打交道。 跟在她身边充当小太监的李十七悄声禀报,说娘娘但歇无妨,他话中之意,就是安全无虞了。 等时间差不多了,她跟着引路宫人前往设宴宫殿。 大殿两侧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不过却并不吵闹,哪怕有相熟的人悄声说话,高声喧哗却是没有的。 宗室女眷的席位,设在高阶右下首的近前一片,皇子家眷当然是在最前头,顾云锦入席后,接着太子妃越王妃等人便来了。 太子妃一落座,便招来殿中侍立的宫人询问,宴席前可一切如常。 皇后掌着宫务,虽多年来已被张贵妃瓜分了不少权利,但这次万寿节的内廷部分,她还是争取到了统筹大权,太子妃一直从旁协助,她不但知道万寿节重要,还知道太子被越王压了一头,如今更不能出半点岔子。 太子妃正凝神听宫人回话,越王妃却视线一转,投向侧后方的顾云锦。 顾云锦本意是不引人瞩目,她希望尽量低调些,只是,作为唯一给秦王诞下子嗣的侧妃,还占尽独宠,同为皇子内眷的太子妃越王妃二人,却一进门便注意到了她。 偏这位顾侧妃还姿容绝俗,身姿婀娜,即便庶女出身表现小家子气了些,也瑕不掩瑜。 越王妃眸光一暗,挑唇微笑道:“这位就是秦王府的顾侧妃?听说被秦王独宠着?如今看着,也不外如是罢了。” 她语带挑衅,听着并不友好,当然,若是忽略掉眸中那一闪而逝的嫉意,倒也算表现完美了。 越王妃杏脸桃腮,细眉长目,模样儿不错,但距离绝色美人差了不止一个档次。当然了,她的家世比之容貌,分量要重上实在太多,建德帝在一众儿子中,到底最疼爱越王,正妃绝不能亏待了他。 越王很重视这位王妃,宠爱绝对不少,但他到底不是赵文煊,王府其余莺莺燕燕,却还是有不少的。 不过,越王妃娘家得力,还生了嫡长子,她底气相当足,看那些个貌美侍妾不顺眼,立即发落就是,越王也不在意。 这愈发助长越王妃的气焰,以至于她看见了顾云锦,也毫不犹豫出言讥讽奚落。 越王妃妆容精致,眼角微微上挑,看着愈发倨傲,她扬眉道:“常闻秦王不好女色,想来也不是个注重皮相之人。” 说话间,她瞥了眼顾云锦那张姣好的玉颜,眸色暗了暗。 顾云锦闻言有些诧异,二人头回见面,这越王妃的敌意也太莫名奇妙了些,要知道,她们并不是一家人,对方也管得太宽了吧。 她略略抬眼,刚好捕捉到对方目中一闪而逝的妒意,心念一转,便明白过来。 也是,赵文煊在皇后膝下长大,不管内里如何,如今表面还是拥护太子的,太子与越王水火不相容,注定你死我活收场,越王妃心下不爽,当然无需顾忌。 不过也是因此,顾云锦也少了很多忌惮,她微微一笑,抬眼看向对方,一双翦水明眸波光流转,玉容灿然生辉,神色顷刻灵动,让越王妃看得愣了愣。 顾云锦微笑道:“王妃说的是。”她男人当然不是个只注重皮相之人。 说话之前,顾云锦快速扫过四周,将并没有人留意这边,她立即卸去伪装,自信而优雅之态展现,比之越王妃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双方关系微妙是把双刃剑,越王妃毫无顾忌,顾云锦亦然,再怎么样,越王妃也绝不可能到皇后跟前告状去。 这就可以了。 至于张贵妃越王,且不论会不会搭理这些微末小事,即便是知道了,这母子对顾云锦的观感也不会改变,毕竟这些都是从大局出发的。 一句话概括,越王妃是否洞悉她的伪装无关要紧,只要旁人不知道便行了。 顾云锦心中思绪清明,一句话说得落落大方,既赞同了越王妃最后一句话的明面意思,夸赞了自家男人,同时也一语双关,隐含了自己确实并非只有皮相的意思。 十分简单且自信的一句话,不亢不卑,她的反击得分外漂亮。 只是这个变化,却完全出乎了越王妃的预料,她愣了半响方反应过来,当即勃然大怒,手猛地在身前长条案上一拍,“砰”一声骤响。 她大怒喝道:“顾氏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越王妃盛怒之下,手拍在案上的力道十分之大,偏大殿之中本无人敢高声喧哗,相对安静,这“砰”一声骤响,便显得格外突兀。 大殿中的悄声细语戛然而止,众人一致侧头,看向声音来源处,此时一脸怒意的越王妃便映入眼帘。 众人纷纷侧目,早就听闻越王妃十分厉害,如今看来传闻还是差了些,这何止是厉害,简直就太跋扈了吧,竟插手管到叔伯府里去了。 更有不少人咋舌,今儿是陛下万寿正日子,这越王妃既为臣妇又为儿媳,居然就敢肆无忌惮出了幺蛾子,真不是一般的跋扈可以形容了。 秦王府这个顾侧妃她们都听说了,同为女人,她们不难猜测到越王妃因何寻衅,只是叔伯是否独宠一人与你何干?你一个弟媳妇管得也太宽了吧。 而且还分不清场合。 有几位宗室老王妃不禁摇头叹息,这越王妃太不知所谓,而被她针对上的顾侧妃却是太无辜了些。 没错,就是无辜。 顾云锦卸去伪装如昙花一现,坦言说罢一句话后,便顷刻恢复之前模样,她对这情景早有预料,可没打算就此露馅,因此众人闻声看过来时,看见的是一个极貌美的年轻宫装女子,正微微垂头,沉默不语。 她模样虽极好,但寡言间带些怯懦,与传闻中的庶女出身很是吻合。 众人一眼略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越王妃身上。 越王妃固然渴望万众瞩目,但却不是这一种,她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动作倏地僵住,端是尴尬万分。 此刻,越王妃已反应了过来,这是万寿节宫宴现场啊,虽然未开宴,但却绝不是她能撒野的地方。 她被这小庶女气昏头了。 众目睽睽之下,越王妃进退不得,尴尬非常,偏面前的顾云锦已经重新披上伪装,对方的问话她闭口不言,只一副被胆小怯懦正被人欺负的模样儿。 越王妃目眦尽裂,偏发作不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下不得,她咬牙切齿,睁大眼死死盯住顾云锦。 头顶两道灼热视线有若实质,顾云锦却不甚在意,越王妃恨死她了这不假,只是对方又能如何?大约就是干恨着吧,一点也妨碍不了她。 即便有朝一日,张贵妃越王真要对付顾云锦,亦绝不会与此有丁点联系,毕竟,这二人若连些许妇人之争也放在眼中的话,恐怕也难成今日气候了。 一句话,越王妃分量不足,恨了也白恨。 对方现在进退不得,狼狈万分,顾云锦低头状似怯懦,心下却微微一笑,皇后给的小暗亏,她为了大局暂时吃下也就罢了,面对这个不知所谓的越王妃,却全然不必有顾忌。 至于现在该如何收场?顾云锦亦早有打算,毕竟这是建德帝万寿宴,稍微衬托一下越王妃没问题,长时间耗下去,她难免会受牵扯的。 果然,收拾场面的人马上就上来了。 “五弟妹,”太子妃微微一笑,在旁边劝道:“你莫要生气。” 太子妃协助皇后筹办宫宴,她必不能让大殿里出乱子,且她身份地位恰好合适,打圆场者非她莫属。 再有一个,顾云锦身份是秦王宠妃,秦王则是太子如今最有力的支柱,太子妃即便没有上述原因,她也必会出手。 太子妃容貌只算清秀,但胜在气度斐然,说话和熙若春风,她微微蹙眉道:“就这一会儿功夫,你怎么找上四弟家里人拌嘴了。” 这位太子妃也不是简单人物,轻言细语间,先给越王妃坐实了寻衅罪名。 她与越王妃立场相悖,打圆场归打圆场,同时也不忘坑对方一把,偏偏顾云锦位置的二人侧后方,越王妃说话时需半侧身子才能成功,落在大殿众人之眼,正是如此。 太子妃眉心轻蹙,说话情真意切。顾云锦余光见了,不禁暗暗喝彩,好一副关切蛮横弟媳妇的贤良长嫂模样,这位演技真不错,难怪多年无子,对方依旧能把太子妃之位坐得稳如泰山。 “今儿是陛下六十整岁万寿,即便再如何,五弟妹也应当隐忍一番,如何能在此喧哗吵闹。”太子妃再次开口,她先点出今日场合的重要性,随即便凸显越王妃的无礼不敬。 “况且,四弟家的顾侧妃……”太子妃瞥了顾云锦一眼,眼神声音略带怜悯,轻叹一声,话只说了一半。 顾云锦心下暗笑,神色却分毫未变,垂首的动作适当加了一分,二人从未对话,面对共同敌人却配合得宜,留下无限联想。 太子妃继续道:“五弟妹,今日就给大嫂一个面子,勿要争吵失了皇家面子可好?” 越王妃面色涨得通红,是被气的,偏她毫无办法,太子妃的面子可以不给,但对方话说已到这份上,她继续纠缠就是捣乱万寿节宫宴了,她万万不敢。 “大嫂说的是。”越王妃咬牙切齿吐出几个字,僵着脸转过身去。 越王妃被气得七窍生烟,她再次发誓,日后待自家殿下登上大宝,她必然要将这贱人剥皮拆骨,方能稍解心头之恨。 至于顾云锦,面对宿敌,越王妃暂时把她给忘了。 “五弟妹莫怪大嫂就好。”太子妃依旧轻声细语,她朝顾云锦微笑点了点头,亦转身坐好。 这事刚落幕,外面便传来一声尖利的传唱声,“皇后娘娘到!贵妃娘娘到!” 这二位居然撞在一起来了,大殿诸人不敢怠慢,立即出列,施礼迎接。 轻微的脚步声及衣袂摩挲声过后,上首传来威严女声,“诸位请起。” 诸人谢恩重新入席,顾云锦余光不动声色往上首一扫,只见皇后今日一身吉服在身,耀目的凤冠、绣织金龙凤纹的明黄色凤袍,映着着一室灯火,格外绚烂而夺目,她母仪天下高高在上,俯瞰所有人。 这一瞬间,光凭这耀眼明黄以及高居正中的气势,皇后确实完全压制了张贵妃。贵妃吉服底色是大红,只夹杂了些许明黄,张贵妃平日再如何压皇后一头,如今也只能坐在凤座右侧往下一阶。 顾云锦骤然瞥了一眼,只觉眼眸被晃得生疼,她忽觉能理解后宫女子为何孜孜不倦渴求这位置了。 这种睥睨终生的凌然之感,确实会让人前仆后继。 哪怕顾云锦不向往,此时亦格外能理解。 开宴之前,皇后瞥了越王妃一眼,冷冷开口训斥道:“今天是陛下万寿,你身为臣妇儿媳,如何敢肆意吵闹,这是置陛下于何地?” 她进殿前,便有人先一步禀报了此事,皇后恨极了张贵妃母子,逮到机会,如何可能不发作。 满朝文武、勋贵宗室的家眷都在大殿上,众目睽睽之下,皇后声音严厉,呵斥得有理有据,所扣的帽子极大,越王妃心头一凛,也顾不上其他,连忙起身,离席跪下。 她恭敬道:“万望娘娘明察,儿媳并无此意,请恕儿媳无意鲁莽之罪。” 皇后还要乘胜追击,一旁的张贵妃抢先笑道:“皇后娘娘,她们这些孩子家家的,年轻气盛拌几句嘴,也不当什么事。” “既然皇后娘娘都说了,今儿是陛下万寿,何必小题大做?”张贵妃声音不疾不徐,温润若水,她笑道:“既然这小事儿已过去了,便无需旧事重提,想必皇后也不会成心搅合了陛下寿宴吧?” 大帽子谁不会扣? 张贵妃三言两语便将场面掰了回来,皇后若继续追究,便坐实了故意破坏万寿节的罪名。 她瞥了下首的越王妃一眼,眸色暗了暗,这儿媳家世极好,乃成国公府嫡长女,成国公手掌兵权,是她皇儿最大助力之一,所以母子俩一贯纵容她,如今看来,却是纵容太过了。 越王妃刚大婚时,性子虽有些张扬,但处事却不会如此,看来果然是顺遂日子过得多了,气焰日盛。 看来是到了打压一番的时候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现在张贵妃肯定要先护住儿媳的。 众目睽睽是把双刃剑,张贵妃一语正中要害,皇后只得偃旗息鼓,她板着脸训斥了越王妃几句,只得轻轻揭过此事,吩咐开宴。 宫人太监捧着填漆托盘,鱼贯而上,珍馐美酒,陆续呈于案上。 皇后扫了下首一眼,视线准确落在顾云锦身上,她开口道:“老四家的顾氏,策儿呢,抱上来本宫看看。” “妾禀皇后娘娘,殿下领策儿到前头去了。”顾云锦心下一凛,立即站起回话,她垂下的眼睑遮住一切情绪,果然,皇后提起了钰哥儿。 她声音听着很恭敬,补充道:“陛下欲见一见策儿。” 再如何,皇后也不能逆了建德帝的意思吧。 皇后闻言,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须臾松开,快得不见半点痕迹,她颔首道:“嗯,策儿得陛下召见,是大好事。” 她的声音听着很欣慰,但顾云锦心中并无波动。 皇后显然对顾云锦兴趣不大,场面话说罢,便不再搭理她,转而放缓神色与几位宗室老王妃说话。 顾云锦松了口气,退回位置坐下。 她装老实的技能练就了十几年,早已炉火纯青,皇后不理睬她,正合了她的意,她便安静待在一边。 谁料,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事还没完。 顾云锦安静待到宴席过半,上首的皇后笼络完所有目标,话锋一转,竟吩咐身边的大宫女白露。 “白露,你到前头去,把秦王家的策儿抱过来。” 皇后笑容慈爱,语带一丝牵挂,转头看向下首诸人,笑道:“策儿小孩子家家的,先前一路颠簸进京,精神头短了歇在家中,本宫竟是还没见见他。” 下首不少女眷立即出言附和,笑着称赞皇后祖母慈心。 顾云锦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砰砰狂跳,余光追随白露身影消失,一时大急。 她即便想制止,也不能使上半分劲,皇后根本没有询问她的意思。 从来没有过的焦急与无能为力感,顾云锦掩藏在宽袖下的纤手紧紧攒起,指甲刺得掌心生疼,她却分毫未觉,她费力了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表面不见任何异样。 或许白露不一定能抱来钰儿呢,她不能先自乱阵脚,这根本于事无补。 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进了宫门后,赵文煊便与顾云锦分道而行,到了内城,车驾勒停,他便领着儿子下了车,步行往太和殿而去。 赵文煊步伐不疾不徐,乳母抱着钰哥儿跟在后面,再往后还紧跟着一众随行宫人太监。 他并没有亲自抱儿子,小胖子也乖巧得很,被厚厚的皮毛披风裹得紧密,只露出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睛,正安静地看着前方。 “四哥!”后面突然有人扬声叫唤,是个年轻男子,他问:“前面的可是四哥?” 赵文煊闻声微微挑眉,当今世上,有资格叫他四哥的男子就俩,一个是皇五子越王,另一个则是皇六子安王。越王不会这样扬声叫唤,那便只能是另一人了。 他已顿住脚步,转身看去,后面一年轻男子身穿亲王吉服,微微肥胖的身躯看着有些圆润,正加快脚步往这边赶来。 这人正是安王。 安王是建德帝最小的儿子,只可惜却没能成为皇父的最宠爱的一个,反倒自幼被忽视长大,好不容易长到十五,便立即被封王出京,就藩去了。 他的封地在西南,既不肥沃也足够偏远,同样是少年封王就藩,安王与赵文煊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秦地虽远但幅员辽阔,沃野千里兵强马壮,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建德帝当年让赵文煊刚及束发之龄便就藩,虽父子亲情显得薄了些,但不得不说,这确实是委以重任。与之相较,安王更像散养长大,然后等差不多了,就随意找个犄角旮旯一塞,便算了事。 原因其实很简单,安王生母是一个宫女,还是出身特别卑微的粗使宫女,无身材无样貌,建德帝当年喝得酩酊大醉,无端龙兴大发,他自己随意拽了个宫女临幸了。 清醒后如何败兴就不说了,他匆匆打发了宫女,不料这宫女却是是个有福气的,不久后居然就怀上了,后来还一举生下皇子。 建德帝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因为他膝下皇子少,这宫女还封了一个不低的份位。 对于建德帝来说,这不是一个光彩过往,安王母子被忽视是必然的。 赵文煊回头看去,安王正笑着大步行来,微圆的脸上喜笑颜开,眼角有些许细碎的笑纹。 他一时有些恍惚,前世今生加起来,他已十个年头没见过这个弟弟,记忆中的微胖小少年高了许多,成了个圆润青年。 只是记忆中的笑颜却如出一辙,安王的期待值大概很低,因此他比几个兄长都要活得高兴,整天乐呵呵的。 “六弟,你前天才进京,如今府里可安置好了?”赵文煊见安王走近,他便问道。 西南路途更远,道路崎岖难行,安王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才回到京城,差点还晚了。 安王笑道:“这些慢慢归置便是,也不着急,反正大雪封路,要离京也得开春。” 他想起前事,心有余悸,“四哥你不知道,我披星戴月的,还差点没赶上万寿节。” 话罢,安王重重吁了一口气。 这次万寿节皇子们奉诏进京,上辈子是没有的,赵文煊上辈子身体早经不起颠簸,而安王一贯被忽视,这一世有了变化,建德帝表示年纪大了挂念儿孙,倒是把两个就藩的儿子都召回来了。 在兄弟之间,安王与四哥关系最好,哪怕赵文煊平日忙着习文练武,兄弟俩并不常见面。 皇宫绝大部分人明里暗里鄙夷他的出身,只四哥则平常心待之。那般环境长大的安王,虽表面大而化之,但内心却很敏感,他看得很明白。 也是如此,安王才会叫停赵文煊,要是换了越王,他绝对不会这么干。 安王抱怨完毕,他瞥见赵文煊身后的钰哥儿,眼睛登时一亮,他惊喜道:“四哥,这是你的儿子。” 小胖子正瞪大眼睛,专注看着这个陌生人与父王说话,听见说他,他便点了点小脑袋。 安王喜道:“好机灵的小子。”他话语有些羡慕。 赵文煊回头看一眼钰哥儿,也没有多说,只道:“六弟还年轻,儿子肯定会有的。” 安王膝下只有两个女儿,还没有儿子,不过他今年也就十八,倒是不急。 他闻言点头,“四哥说的是。” 两人又说了几句,赵文煊看看天色,便道:“好了,时候不早了,先去太和殿罢,你我兄弟待日后再详叙。” 要是晚了,那就不美了。 安王畏皇父如虎,忙连声应是,于是兄弟二人便并肩而行,往太和殿而去。 进了殿,朝臣勋贵等基本都到齐了,太子越王比赵文煊早了一步进门,刚刚坐下。 一声尖利的传唱声起,殿中各方见礼完毕,太子迎上前,笑道:“四弟来了。” 他清隽的面庞浮起一抹和熙的笑,伸手拍了拍赵文煊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熟稔模样,欲二人并肩前行。 其实建德帝膝下四子,确实是赵文煊与太子最为熟稔,他们不仅同一母家,又年岁相近一起长大,只是不知何时开始,二人已渐行渐远。 不,或者说他们从未同路过,赵文煊心中一哂,这点他不是早就了然于心了么? 赵文煊面上不动声色,略略寒暄两句,便稍慢上半步,与太子同行。 他惯常言简意赅,表现与旧日并无二致,太子见赵文煊时刻谨守礼数,心中亦很是满意。 这四弟还是支持他的。 这边哥俩好,后面的安王便被忽略过去了,太子对这弟弟向来视而不见,赵文煊则深谙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有些事强求反倒更糟。 况且他与安王关系只算还行,还没到硬要出头的份上。 安王习惯了忽视,他也不在意,只安静地当背景,落后几步跟在赵文煊身后。 他微胖的脸上一如既往挂着微笑,全无半分不悦之色,不动声色抬起眼帘,往太子方向一瞥。 接着,他又看了不远处的越王一眼,眸色却暗了暗。 若要安王说,太子与越王他希望谁上位,那必然是太子,哪怕太子对他极其一般,登位后必不会加恩于他。 原因只有一个,他的母亲赵婕妤,是间接死于越王之母张贵妃之手。 赵婕妤大饼脸,身材肥胖,出身粗使宫女,偏她运气极佳,今上膝下皇子不多,物以稀为贵,她诞下龙子后,也被封了婕妤位。 本来赵婕妤守着儿子,日子还是有盼头的,其他妃嫔虽然看不起她,但她有儿子撑腰,这些人也不敢太过分,况且建德帝年长她许多,万一日后龙御归天了,她还能跟随儿子到封地安享晚年。 只可惜,她们母子的出现,却深深扎了一个人的心,这人就是张贵妃。 当时张贵妃进宫几年,正是由隆宠过渡到独宠期间,建德帝也是因为与她怄气,所以才会醉酒宠了赵婕妤。 这对卑贱母子的出现,让万千宠爱在一身贵妃娘娘如鲠在喉。 张贵妃一出手,赵婕妤根本无任何招架之力,好在当时还有一个皇后在,皇后与贵妃势同水火,看对手吃瘪心下痛快之余,便要出手保了安王母子。 借着皇后的手苟延残喘了几年,赵婕妤最后还出意外没了。 赵婕妤受了惊吓一脚踩在冰碴子上,瞬间滑到重重磕到了头部,鲜血四溅,不过若当时救治及时,或许还能活命的,只可惜周围的小妃子们俱不敢得罪贵妃,硬是没有帮忙,等到赵婕妤的贴身宫女背着主子回了屋,等到姗姗来迟的太医时,她已经不行了。 安王当时已经六岁,自幼经历人情冷暖的他很懂事了,赵婕妤临终前告诉他,她希望儿子能好好生活,不要背负仇恨,儿子过好了,她才能瞑目。 他这些年来,无论多艰难,确实也尽力过好了,即便不被皇父所喜,封地狭小不富饶,安王也从来不怨。 只是,对于张贵妃的恨意,虽深深掩埋,却从不褪色。 安王扫了不远处端坐的越王一眼,对方器宇轩昂,意气风发,他默念,有朝一日若能复仇,将这对母子送下黄泉就再好不过。 他又看了前头的太子一眼,他期盼太子登基,那张贵妃母子便必死无疑,安王不介意仇人并非死在自己手中。 前头赵文煊腰背挺直,身躯矫健,安王的心定了定,有四哥支持太子,越王必不能成功。 兄弟几人心思迥异,表面却一如寻常,坐下没多久,鸣鞭声起,建德帝驾到。 献寿礼过后,便是开宴,建德帝首先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小孙子身上,他往皇子坐席这边看了一眼,道:“朕的孙儿们,上前让皇祖父看看。” 今天来的,不仅仅是钰哥儿,太子家的两个,越王家的一个,建德帝如今仅有的四个孙子,都过来的。 这显然是提前嘱咐过的,建德帝年纪大了,今儿六十大寿想见一见所有孙子。 赵文煊回身,乳母忙上前,将钰哥儿放在他身边。 小胖子小小一个却很有眼色,感官也敏锐,知道今天与平时不同,格外乖巧,也没挣扎着要下地,被乳母放下后,便站在赵文煊身边,伸手抓住父王的衣袖。 他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显然是不怕的,对周围也很好奇。 赵文煊摸了摸儿子小脑袋,告诉他,“钰儿,与哥哥们到你皇祖父跟前去,今儿可不许折腾,钰儿可知晓?” “祖父?”一岁多的钰哥儿口齿更加伶俐,能重复这个拗口的称呼,只是他仍然不懂其中意思,仰头看着父王,有些疑惑。 “对,那是皇祖父。”赵文煊肯定点头,他抬手示意上首龙椅方向,“钰儿你看,那便是你的皇祖父,你跟哥哥们上前,给皇祖父请安。” 具体话语礼节,赵文煊顾云锦二人其实教过小胖子很多次,只是他每次学得不错,但却不知道有没有记住,毕竟他还小,忘性太大。 赵文煊又仔细说了一遍,钰哥儿点了点小脑袋,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其实各家孩子都很小,太子长子五岁还好些,不过次子也就刚两岁,越王家膝下亦仅一子,比钰哥儿大一个月,兄弟三人怕出岔子,皆在临时嘱咐孩子。 建德帝在上头看着,几人不敢耽搁,给四个孩子列了个队伍,便让他们出去了。 好在他们都是皇帝的孙子,年纪也小,即便出了幺蛾子,建德帝也肯定不会责罚。 赵文煊其实不大担心,只是相对于他,太子与越王则更希望儿子能让建德帝嘉奖进而宠爱了。 几个小孩子排成一排,在宦官的小心指引下,往御座前前头去了,只不过,除了前头的太子长子赵广兴礼仪过关外,后面几个小团子无一例外,个个都在左顾右盼。 好在队伍还算整齐。 到了御案前,赵广兴带头跪下行大礼,“孙儿恭贺皇祖父万寿,皇祖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后面钰哥儿几个见了,也跟着跪下,由于他们年纪小业务不熟练,跪得歪歪扭扭的,只稀稀落落说了半拉子吉祥话。 小胖子中气格外充足,他早忘了父母教的见礼词,只大声嚷嚷道:“寿比南山!” 钰哥儿嗓门贼大,这一声嚷嚷格外嘹亮,偏他初生牛犊不畏虎,见皇帝也不知道要低头,只昂着小脑袋,睁大眼睛盯着建德帝,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 赵文煊不禁抚额,即便亲祖父不会责罚,他这儿子表现也太显眼了。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赵文煊见状站起,对自家小胖子说道:“你不许如此无礼,还不低头。”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的,哪怕他舍不得呵斥儿子。 皇子的坐席,就在御座右下首,皇孙一行,就在赵文煊几人眼前,钰哥儿年纪最小,排在队末,刚好最接近父王。 钰哥儿听见了父王说话,便转头看他,看模样还要爬起来。 赵文煊忙用眼神制止儿子。 父子之间默契还是足足的,钰哥儿顺利接受到父王的意思,他撅了撅嘴儿,又抬头瞟了上头建德帝一眼,乖乖没动。 他人虽小,但却能意识到父王的态度改变,是因为上面这个黄衣服。 “老四,”建德帝微笑制止,道:“策儿还小,你何须呵斥他。” 他面对几个稚龄小孙子,最近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和颜悦色,笑容和熙,对下面几个小团子道:“赶紧起来吧,天儿冷,莫要坏了身子。” 他招手,“到皇祖父跟前来,让皇祖父好好看看。” 宦官忙上前搀扶,钰哥儿却不用,他听懂了建德帝的话,小胖腿立即一蹬,稳稳地站起来了。 宦官引领着几个皇孙从一侧的阶梯而上,因钰哥儿几个人小腿短,又来了几个小太监上前搀扶。 小胖子不大乐意陌生人搀扶,他蹙着小眉头挣了挣,小太监也不敢硬扶他,只得半护着,偏他能耐,竟自己连爬带走,居然头一个顺利上去了,蹬蹬蹬绕过御案,捉住御案一条腿,探出半颗小脑袋,仰头好奇打量建德帝。 下面诸人看得分明,赵文煊无语,他是不是确实如顾云锦所说的,太惯着自家儿子了。 越王眼神微暗,却面带微笑道:“四哥这儿子果然了得。” 旁人即便在家千娇万宠,在这场合难免有些胆怯,越王独子便是,偏就是小胖子胆子大,半点不露怯,也不怕冒犯了龙颜,要知道建德帝最近颇为阴晴不定,连越王也愈发捉摸不透。 儿子被人阴阳怪气地说起,赵文煊当然不喜,只他面上半点不露,只淡淡地说:“策儿还小。” 其实,小胖子也就是知道父王在场,他才会这般放开手脚,要是赵文煊现在起身要走,怕他立即就会赶上去巴住父王不放,毕竟此处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他机灵着呢。 这个伶俐的小模样儿,显然格外引人注意,建德帝捋了捋花白的长须,招手让小胖子走到跟前来,和蔼问道:“你是策儿?” 策儿?策儿是谁? 小胖子立即摇了摇小脑袋,他不是,父母都叫他钰儿的。 建德帝疑惑,“你怎么不是?你就是策儿。”一岁多的孩子,若非愚笨的,肯定能知道自己名字。 他对这个聪颖的小胖子很有好感,相较于太子长子已懂事,知道厉害,一举一动毕恭毕敬,建德帝如今更喜欢不知道利益纠葛的稚子。 且太子越王让他心力交瘁,出于某些微妙心理,建德帝也不大愿意跟这两家孩子说话,以免多说两句,朝堂某些人又以为窥得天机,好一阵子骚动。 听了建德帝的话,小胖子再次摇头,他嘟嘴,大声道:“不。” 这一老一小对话很快,赵文煊闻言很无奈,他只得再次站起,禀道:“禀父皇,这小子乳名钰儿,儿臣在家都唤他乳名,他还不懂得自己大名。” 小胖子个子矮,站在御案旁看不见下方,只是他却轻易认出了父王的声音,一听见赵文煊说话,他立即侧头踮脚看去,见还看不见人,他便拔腿要走。 建德帝伸手拉住他,“你无需焦急,先与皇祖父说几句话。”说着,他示意赵文煊坐下。 赵文煊扬声道:“钰儿不许淘气,你与皇祖父好好说话。” 他左右是太子与越王,这二人眼神莫名,只不过一个隐晦一个明显,显然他们皆期盼自己儿子得圣眷,如今却落空了。 上头那个大嗓门小胖子一点不露怯,还往建德帝跟前探头探脑,皇帝不以为忤,倒是把其他三名安静地立在后头的皇孙给衬没了。 赵文煊表面如常,实际心下无奈,他倒不希望儿子引人瞩目,只是钰哥儿不配合,小胖子活泼好动胆子大,又无人圈着他,早习惯了。 其实关键是,他虽小,但也有直觉,钰哥儿并没从面前这黄衣服身上感觉到危险,父王又在一旁看着,小胖子自觉安全无虞,于是便大胆愉快地玩耍了。 他得了父王的话,虽有些不乐意,但还乖乖站着没动,侧头瞅着眼前这个黄衣服白胡子。 建德帝看小胖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也不知道自己的长须被盯上了,他饶有兴致问道:“钰儿,你可知道朕是谁?” 小胖子想了片刻,忽灵光一闪想起父王刚才说的话,他立即张嘴嚷嚷道:“祖父!” 皇祖父太复杂,钰哥儿说不全,不过这个称呼在今日之前,已被父母耳提面命过多次,“祖父”两字说得格外清晰,他喜滋滋的,似乎很高兴自己想起父王的话。 建德帝很满意,不吝夸赞道:“钰儿说对了,不错。” 皇帝被个奶娃子哄得龙颜大悦,大手一挥,吩咐赏了了钰哥儿,当然,他也没忘记其他孙子,随后也一并赏了。 太监总管梁安体察上意,奉上的赏赐表面一样,都是用精致的檀木小匣子装了,至于内里则各有不同,钰哥儿的要丰盛些。 小胖子接过梁总管奉上的小匣子,他知道这是给他的,于是便一手搂在怀里,宣示主权,那理所当然的模样儿,让建德帝失笑摇头。 逗弄过小孙子几句,建德帝觉得心情愉悦,差不多了,他捋了捋长须,正要吩咐人将孙子们抱回去,不料,小胖子却出了幺蛾子。 钰哥儿一上来,便格外关注建德帝那把长胡子,他很是好奇,从小到大,他身边都没人长这个,偏他皇祖父还在反复捋来捋去,他一时顽皮,蹬蹬两步冲上去,探身伸手去够,打算揪下来看一看。 “钰儿!”赵文煊大惊失色,“腾”一声站起。 他自始至终关注儿子,小胖子脚下一动,他便发现不妥,偏钰哥儿就站在御座跟前,再快的反应的赶不上这小子动作。 建德帝人老反应慢,且注意力也刚转移,险些被小胖子一击即中,好在旁边还有个眼明手快的总管太监,梁安唬了一跳,忙往前一扑,刚好搂住小炮弹般钰哥儿。 还好,还好,及时制住了钰哥儿去揪龙须的小肥爪。 梁安吓出了一头冷汗,他将已经趴在建德帝腿上的小胖子抱开些许,苦着脸道:“小祖宗,这个揪不得啊!” 现场气氛瞬间沉凝,玉阶下朝臣宗室们本一团和乐,为天子共聚天伦而欣喜,如今陡然寂静,大殿落针可闻,要知道伴君如伴虎,触怒龙颜可不是开玩笑的。 当然了,钰哥儿是皇孙,年纪也小,估计无甚大碍,最严重也就是遭了建德帝厌弃罢了,其余的肯定不会有。 大殿中诸人脸色各异,赵文煊武安侯忧心忡忡,越王面上闪过幸灾乐祸,太子眸中也掩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而更多的人则是事不关己,静观其变。 赵文煊见儿子被及时拦住,松了一口气,他立即出席请罪,“儿臣教子无方,请父皇降罪。” 出乎意料的,建德帝没有生气,他摆摆手,示意四儿子起来。 建德帝也没呵斥钰哥儿,只是低头看他,笑骂道:“好你个小子,竟这般调皮,你父王平时是如何纵容你的?” 建德帝方才确实被钰哥儿吓了一跳,不过回神后,却没有心生愠怒,人老了惯常孤寂,他偶尔见这么一个活波机灵,又全无利益纠葛的小孙子,难免心生好感,好感有了,祖父对孙子的容忍度的就会大幅上涨。 小胖子抿着嘴巴没说话,老实被梁安搂着,他刚才听见父王的声音了,自己做的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不过,他那对黑葡萄般的眼珠子,却还滴溜溜地转着。 建德帝好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温声安抚几句,然后吩咐梁安,将皇孙们领回去罢。 皇帝不介意,这事儿便成了祖孙之间的玩闹了,大殿中气氛瞬间松乏下来。 宴席继续,鼓乐歌舞起,美酒佳肴鱼贯而上,君臣共乐。 小胖子被抱回父王身边,赵文煊也没呵斥他,只沉声叮嘱几句,下次切不得如此,便罢。 钰哥儿也不知道有没有记住,他重重地点了点小脑袋,蹬蹬蹬行到父王身边,将怀里的小匣子交给赵文煊,然后抱着父王的腿,趴在膝头,撅着小屁屁往上爬。 建德帝没发怒,小胖子便没有将刚才的事放在心上,且这般折腾一番后,他大约察觉到这陌生地方很安全,便不肯与乳母待一块,要与自家父王一起坐了。 他人小腿短,吭哧吭哧使足劲儿,也没能爬上去,赵文煊便伸出手一提,将他抱起放在自己身边,道:“你今儿要听话,不许调皮,可知晓?” 赵文煊的座椅很宽,即便多加了一个小胖子,仍有松乏得很,不过钰哥儿却紧挨着父王坐了,伸出一只小胖爪,揪住赵文煊的衣摆。 他似模似样端坐,两条小短腿悬空,在晃啊晃的,听了父王嘱咐便用力点了点小脑袋,表示他懂了。 乳母赶紧把小主子的餐具布上,赵文煊仔细捡了些软烂菜肴,夹了些许放进儿子跟前的小碗里,小胖子用小勺子舀了几下,成功舀中碗里食物,他张开小嘴巴,“啊呜”一声大口吃了。 小胖子一边闭嘴,用小米牙嚼着,一边侧身往后望去,他见方才一起上前的小伙伴们都待在后面,正规矩坐在皇子坐席后一排小桌子上进食,他得意昂首,咯咯笑着。 赵文煊无奈,敲了敲他的小脑袋,低声训道:“钰儿专心吃饭,不许东张西望。” 建德帝一直用余光注视着钰哥儿,此时不禁微微一笑,好个神气活现的小胖子,看他那个得意洋洋的模样。 梁安近两年来,还是头一次见主子这般开怀,他上前悄声道:“陛下,不若把秦王家小公子召进宫来,待陛下闲暇时,也好共聚天伦。” 其实梁安并无恶意,他希望主子高兴,钰哥儿能在皇帝膝下养一段时间,也有益无害。 不过他也知道厉害,说话声音极小,只主仆二人听见。 建德帝摇了摇头,没有同意,“就让这小子养在父母膝下罢。”进了宫,很多东西太容易变,且他也不想下头再生波澜。 就这样偶尔见一次便罢。 建德帝确实老了,轻轻一句隐有嗟叹,梁安是皇帝心腹,很多事都知道,他见主子拒绝,便不再多说,忙应了揭过不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上气氛正热烈,皇子坐席处却有小骚动。 白露封了皇后之令,赶到太和殿,她也不敢搅了宴席,只让人领路,悄声来了赵文煊案后,请示了赵文煊,要把小胖子抱过去。 赵文煊回头见了白露,面上不动声色,眸底却一冷,他还未说话,察觉这边动静的太子已侧头,笑道:“母后必定是惦记策儿了,白露,你可要好生伺候,莫要冷了策儿。”后面的话,是对白露说的。 白露笑意盈盈,忙福身应是,随后上前一步,一边伸手要抱小胖子,一边对赵文煊笑道:“娘娘命奴婢备了暖轿,绝不会让小公子受寒的,殿下请放心。” 赵文煊剑眉微不可察的一蹙,看着白露伸过来的手,眸光一冷,他心念急转,正要开口婉拒,不想身边的小胖子却高声嚷起来了,“不!” 钰哥儿能听懂很多话了,他很明白这个陌生女人伸手来抱自己的,不要看小胖子平时活泼爱闹,实则他并非人来熟,除了父母以及自幼伺候下仆,他小爷轻易不给人抱。 他很敏锐,察觉到建德帝与旁人不同,兼有父亲在旁,才允许了小脑瓜子被抚摸,还给梁荣抱了一会,这会儿换了白露,可没有这个待遇。 白露对钰哥儿的拒绝置若罔闻,仍笑意盈盈地伸手,小胖子怒了,他一手揪住父王衣摆,腾出一只小手,“啪”一声狠狠拍在白露的手背上。 “我不!”小胖子愤怒之下,居然将“我”字也连了上去,算是说出了一句简短的话,不像往日那般一个字一个字地吐着。 他劲儿不小,小肥爪连连拍在白露手背上,白露的手一阵生疼,不过她领命而来,可不敢放弃,牙一咬,继续探手要抱小胖子。 一只大手截住她,白露顺势一看,迎上赵文煊冰冷的目光,这眸光太摄人,她一慌,忙禀报:“奴婢乃奉皇后娘娘之命,并无意冒犯小公子。” 这太和殿正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白露束手束脚,一时战兢,忙缩回双手。 不待赵文煊再次说话,上首建德帝的声音已经传来,“老四,有何事?” 皇帝居高临下,下面其实一目了然,他早就看见这边动静,白露贴身伺候皇后也很多年了,他定睛一看,便认了出来。 白露的来意,皇帝猜得八九不离十,他心下不悦。 赵文煊站起,将事情禀报一遍,末了,他低头看了看紧紧揪住自己衣摆不放,正警惕回头盯着白露的钰哥儿,道:“钰儿怕生,儿臣……” 他面露犹豫之色,实则对皇帝暗表婉拒之意,心里却对自己儿子的表现很满意。 建德帝淡淡瞥了一眼正恭敬跪着的白露,又看了看钰哥儿,他道:“既然钰儿不愿,那就罢了。” 白露忙磕头应是。 赵文煊心下一松,领着小胖子回席,建德帝扫了一眼欲退下的白露,吩咐赵文煊道:“钰儿还小,小孩子当好生养在府里,宫中规矩繁多,老四等钰儿大些了,再往宫里带罢。” 赵文煊闻言大喜,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在小胖子“大些”之前,就不必带进宫了。 至于“大些”是多大,就由赵文煊把握了,皇帝金口玉言,他理所当然避免了皇后与钰哥儿的碰面。 赵文煊神情不变,恭敬谢过父皇体恤。 建德帝颔首,他是整个皇宫的主人,某些秘辛他未必全然了解,但隐隐知悉却是有的,他知道,他这皇后,并非如表面那般对赵文煊视若亲子。 今日这活泼机灵的小胖子,挑起了他那颗久违的慈爱之心,建德帝一语正中关键。 白露眼睑微垂,心下一颤,却半分不敢表现,只继续悄然无声退下。 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今年建德帝六十寿诞,一贯不好奢靡的他也点了头,允许隆重庆贺。 万寿宴持续了整整大半个白天,到了晚间还有焰火,火树银花,绚丽灿烂,顾云锦却无心欣赏,并非她从前见多识广,而是实在太累了。 顶着这么一身沉重的行头,即便不用站着,也教人累得慌,偏偏她还不能显出疲惫之态,以免无意间犯了大不敬之罪。 好不容易终于散了,顾云锦上了车,斜倚在短塌上,阖目蹙眉,腰背腿部一阵酸疼,金桔忙上前伺候揉捏。 大马车慢慢驰往宫门,刚出了宫,晚一步的赵文煊便赶了上来,他打量四周见无人注意,便接过乳母怀里的小胖子,钻进车厢,与顾云锦同车而行。 钰哥儿折腾大半天,早就睡熟了,赵文煊将儿子放在短塌最里边,自己坐在顾云锦身边,亲自动手替她揉捏肩膀。 顾云锦“哎”一声睁开眼,立即从半昏睡状态清醒,这皇子的伺候果然不是容易享受的,赵文煊动作似模似样,不过他头回伺候人,业务颇为不熟练,哪怕放轻了动作,手上仍重了些。 她身子骨纤细,颇觉吃力,本控制不住已迷糊过去,如今吃痛立时便醒了。 “殿下”,顾云锦却没注意这些,她睁眼见赵文煊便是一喜,随即忙侧头看榻上的儿子。 小胖子睡得小脸红扑扑的,显然极好,她一颗心登时放下,抚着胸口大松一口气,“殿下不知道,今儿白日,可是吓坏了我。” 白露空手而返,顾云锦看在眼里,只是经过此事,她不亲眼看到儿子,一颗心便不能落到实处。 赵文煊调整手上力度,不大不小,顾云锦微蹙的柳眉松开,他安慰道:“锦儿,父皇开了金口,说钰儿日后不必再进宫。” 说罢,他将今日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赵文煊语气平和与平常无异,心里其实有些惆怅,他这皇父偶尔也会有些父祖慈爱,只可惜一旦遭遇其他,这份慈爱便会败下阵来。 幸好,钰哥儿不会有与那利益冲突,建德帝偶发的慈爱,便解决了赵文煊二人眼前一大难题。 顾云锦闻言精神一振,大喜道:“陛下英明。” 作为钰哥儿亲爹娘,哪怕皇后未必能动手,但每次只要碰上,二人难免会悬心惦记,顾虑重重。 现在好了,有了建德帝一句关爱为名的口谕,皇后即便肯冒着不慈之名,也不能抗旨,钰哥儿便可以名正言顺不进宫。 儿子安全了,赵文煊二人便放下大半的心,毕竟即便顾云锦柔弱,她也是个成人了,遇上情况,她有判断危险及配合己方援助的能力。 这次进宫赴宴,实有意外之喜。 顾云锦一时兴奋,困意全消,赵文煊便与她细说小胖子今日御前的勇猛表现,她时而惊诧,时而欢笑,等回到家中,眼皮子便有些睁不开了。 赵文煊安置母子俩睡下后,他却没有休憩,顾云锦有些疑惑。 “我有些事需要去处理一番,你先歇吧。”赵文煊身强体健,今日不过是小意思,他精神饱满,毫无倦意。 顾云锦点头,“天儿冷,你也莫要太晚。” 赵文煊应了,俯身吻了吻她洁白的玉额,等她阖目,呼吸变得绵长后,又起身去次间看了看儿子,见小胖子好梦正酣,他方放心出了门。 一出正房,赵文煊温和的神色一整,陡然冷肃,他往外书房而去,后面徐非连忙跟上。 进了外书房后,徐非利落回话,“回禀殿下,方善平那边,已经准备妥当。” 岑嬷嬷的夫家,正是姓方,这个方善平,虽非岑嬷嬷亲子,但却是她的外侄。 一个多月前,赵文煊一声令下,庆国公那边便再次忙碌起来,搜寻起岑嬷嬷丈夫孩子的信息,由于是循着上次的线索查下去,这回很快便有了结果。 岑嬷嬷丈夫孩子的详细信息,体貌特征等,能挖掘的都挖出来了,剩下的,估计很难再有所获。 于是,接下来,便是寻找这对父子的下落的。 赵文煊对这一点是不抱什么希望的,毕竟当年寻了这么久也没有踪影,时隔四十余年,找到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他之所以要打探,主要是想在体貌体征这边做文章。 他果然有所得,岑嬷嬷之子的左耳背后,有一颗红豆大小的痣,圆润饱满如珠,其色殷红似血。 这一点很特别,岑嬷嬷当年反复强调,期望能找到儿子,因此当年知道的人不少。 赵文煊当时心中一动,打上了这颗痣的主意,不过,他还是将人手撒了出去,寻一寻岑嬷嬷的家人。 岑嬷嬷的丈夫儿子果然没找到,不过暗卫在奔赴其家乡查探时,却因为一次小事故,有了意料之外的收获。 暗卫得了岑嬷嬷丈夫之兄的线索,赵文煊当即便命人搜寻下去,无论如何,必须把人找到。 他本打着伪装的主意,有了曾经很熟悉岑嬷嬷一家的人在,如虎添翼。 方大伯当初没走远,暗卫循着线索很快找到地方,不过很可惜,他刚去世了不久,是被一个醉汉殴打惨死的,方大伯之子方善平年四旬出头,虽贫穷但却有一腔热血,他手刃了仇人,暗卫到地方时,他已被官府判秋后处斩,明年行刑。 醉汉富裕,方家贫困,一家人正被逼迫得处境凄怆。 暗卫悄悄找上狱中的方善平,先试探一番,方善平虽不明所以颇为警醒,但面对专业人员,还是顺利被套出了话。 方大伯与岑嬷嬷丈夫居然是孪生兄弟,两人相貌一般无二,后来兄弟二人各自成家生了儿子,小时也非常相似,最妙的是,方大伯左耳后有红痣,儿子随了他,侄儿也随了他。 方善平左耳后面,与岑嬷嬷之子完全相同,有一颗一模一样的豆大红痣。 对于赵文煊而言,这简直是意外之喜,伪装计划完全可以调整一番,完美而毫无破绽。 方善平面临斩首,而外面家中凄风苦雨,暗卫转达主子承诺,事成后给他们一家换个新身份,安家置业到外地扎根,这简直天降大喜,他一口便答应下来。 暗卫设法让方善平在狱中“病逝”,然后带入他以及方家人返回京城,一切密锣紧鼓地准备起来,到了今日,俱已妥当。 事情宜早不宜迟,赵文煊抬眸,吩咐道:“立即传令过去,近日让岑嬷嬷出京上香。” 徐非心领神会,这个命令,便是给已与岑嬷嬷交好的“吴夫人”了,他利落应了一声,立即下去传令。 赵文煊静静坐在圈椅中,盯着烛台上跳跃的橘黄色火焰,眸光幽深,岑嬷嬷了解的东西必然极多,不知道他获悉的消息,是否就是真相的全部。 …… 坤宁宫。 白露领人伺候皇后卸了钗环,更衣梳洗,她小心翼翼窥了主子脸色,跪下请罪。 皇后其实并非一个和熙大度的主子,白露奉命去抱钰哥儿,空手而归,她一直战战兢兢。 “禀皇后娘娘,陛下有口谕,说秦王家小公子年幼,须好生照顾,等日后大些了,再抱到宫来。”意思是小的时候先不抱。 白日在大殿中人多口杂,白露不敢胡乱说话,但如今已回了坤宁宫,她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禀报。 白露从前一直是坤宁宫大宫女,只是往日岑嬷嬷在,很多隐秘事她都会被打发出去,她也从不好奇,在皇宫中知道太多,很容易死得更快,她不是岑嬷嬷,与主子没有数十年的情谊。 只是身处白露这个位置,她肯定是知道一些的,皇帝口谕意有所指,摆明是说给坤宁宫听的,她心惊胆战,但也不得不报。 皇后立即阴了脸,白露能想到的,她如何不知,建德帝是皇宫主人,她虽竭力掩盖所有东西,但对方肯定能洞悉一些,譬如,她对秦王并非那般真心。 对于建德帝,皇后畏惧气愤又无可奈何,她关注的是另一点,“秦王呢,秦王如何表现?” 白露仔细回忆,“秦王殿下与往日无异,只是小公子怕生,不愿随奴婢来,高声喧哗,才引来陛下关注。” 皇后心下略松。 只是她的神情依旧晦暗,近来诸般事情皆不顺心,如今便是要抱个小崽子过来,也被皇帝横插一竿子。 其实,皇后或许会伺机而行,但她之前还真没筹谋过要动手,一来,因为白嬷嬷已事败身死,西南奇毒不知所踪,她无法再配置专用于婴孩的,要了无痕迹,谈何容易? 那小崽子是皇孙,不是说害就能害的,皇后还要全身而退呢。 二来,建德帝态度愈发暧昧,太子处境艰难,如今赵文煊这东宫支柱愈发重要,皇后不得不谨慎,她轻易不敢乱动,东宫一旦失去大兴支持,倾覆就在眼前。 本来,皇后经过十数年的反复思虑,是有一套详细而周密的计划的,不但促使赵文煊不得不支持东宫,而且还能让其及时“功成身退”,完全无后顾之忧。 这个完美的计划中,主角便是那西南奇毒,毒性隐秘无影踪,连御医也不能察觉分毫。 可惜如今这关键之处却出了岔子,皇后这个环环相扣的计划便尽数落空,只要赵文煊好好的,即便谋算钰哥儿成功,其实帮助也不大。 皇后要抱钰哥儿到跟前来,最主要还是要展现她的慈爱之情,毕竟她对赵文煊“视若亲子”,怎么能对孙子丝毫不在意?皇城内外,心明眼亮的人多着呢。 当然,皇后十几年谋算一朝落空,心底到底是有不甘的,如果能恰逢一个好机会,她还是会不遗余力动手,籍此稍稍慰藉自己一番的。 很可惜,建德帝口谕一下,一切都是空想。 皇后冷着脸,瞥一眼白露,“起来罢。” 这白露办事,不及岑嬷嬷十之二三,要是乳母在,肯定还能给她出个主意。 只可惜岑嬷嬷年纪大了,去年便病了两场,皇后对照顾自己数十年的乳母还是很有感情的,于是,便让她出宫荣养了。 “岑嬷嬷的信递进来了么?”皇后问道。 “回娘娘,白日时已经递进来了。”白露连忙取出信,恭敬奉上。 皇后垂眸看蜡封完整无缺,便启了信展开,她第一时间先瞥向信笺末尾,见暗号毫无差错,她放下心,方从头细看。 岑嬷嬷的信很准时,每月三封,里面除了问安及嘘寒问暖以外,最重要一点,便是暗号接头,表明她身心自由。 岑嬷嬷对皇后的忠心毋庸置疑,否则,皇后也不会将她放出宫去,只是,她作为主子头号心腹数十年,知道的隐秘实在太多,皇后怜惜乳母同时,该有的预防措施一样不少。 皇后与岑嬷嬷约定暗号时间,每月对三次,另她还派了心腹在岑宅里,同样每月三报。 岑嬷嬷嘴巴严实,即便要了她的命,估计也难以撬开她的嘴,皇后以防万一,还是做足防备。 真有个风吹草动,她也能及时知道。 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其实很多人,哪怕坏事做尽,但面对自己期盼且无能为力的事时,难免还是会寄托于神佛。 尤其是科技极不发达的古代。 岑嬷嬷便是如此。 她混迹豪门大宅及皇宫数十年,为了主子及自身利益,或主动或被动害过不少人,其中甚至有婴孩胎儿,她心稳手狠,毫不犹豫。 即便如此,作为一个母亲以及妻子,她还是期盼自己的孩子以及夫君,能好好活着,哪怕二人遍寻不见,了无声息。 到了风烛残年,这心情愈发强烈,夫君年纪比她大,不在亦未可知,但她的孩儿,掐指一算不过四旬有余,若是幸运,母子还能再有重逢之日。 大病两场,身体衰老得厉害,差事力不从心,皇后恩准她出宫,享一把呼奴唤婢的富贵老太太日子,岑嬷嬷清闲下来,愈发挂念起走失多年的孩子。 唯神佛能寄托她的期盼。 岑嬷嬷便成了虔诚的香客,每月往京郊寺庙上香祈祷,从不吝啬银钱香油,只诚信叩拜,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如愿以偿。 “禀老太太,吴夫人来了。”一个小丫鬟入内禀报,她今年春天被买进府,并不知道自己规矩严谨的主子,曾经也是伺候人的老奴才。 岑嬷嬷颔首,她一身绣如意纹的绛紫色锦衣,额上束了嵌翠眉勒子,正襟危坐,神情肃穆,道:“请进来罢。” 她在宫中浸淫多年,虽是奴婢名分,但实际地位凌然于诸宫人之上,她的气势甚至远超于普通官夫人,难怪那不明所以的小丫鬟如此畏惧她。 今儿是十五,岑嬷嬷去京郊华严寺斋戒静修的日子。 她自从出宫以来,颇为闲暇又挂念儿子,偶然一次上香后,便找到了精神寄托,每逢初一十五,必然会到华严寺的净室中,闭门斋戒三日,以示虔诚。 数月之前,她在华严寺中,遇到了同样命途多舛的吴夫人,这两个母亲皆心细孩儿,居所也相距不远,后来便渐渐有了交往,相约上香斋戒等活动。 岑嬷嬷在宫闱活了二十余载,警惕心极强,她虽寻旧主的人查探过,这吴夫人并无不妥,但她依旧没有深交,两人说话小聚,每每都是儿女、拜佛之类的话题。 这正合了吴夫人的意,这位寡居妇人对其他无甚兴趣,最热衷烧香拜佛,或唠叨远嫁的女儿及外孙,对岑嬷嬷的过往以及谋生手段毫无兴趣。 这就是一个无知妇孺,不过正好,岑嬷嬷人老寂寞,多一个有共同爱好的同伴也是好的。 二人碰面后,闲话几句,便匆匆出了门,登车往京郊而去。 华严寺香火鼎盛,后院静舍供不应求,不过这二人添香油大方,且静修日子很规律,她们惯常用的院子,还是留着给她们的。 最近几日风雪很大,在城里还好些,出了城后,道路明显难行起来,吴夫人怕耽误时辰,连连催促。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两人先叩拜一番,而后添了香油,方往后院精舍而去。 “我们提早出了门,即便路上阻滞些,时辰也是充裕的。”说话的是岑嬷嬷,她一贯是个谋定而后动的人,天气不好,她早有准备。 吴夫人松了一口气,“我们提前许了愿,可耽搁不得,好在也赶上了。” 二人携手进了院子,这华严寺的静修精舍极为紧俏,岑嬷嬷与吴夫人投契,便刚好合用了一个院落。 时辰已经不早了,两人不再多说,各自进了厢房,开始为期三日的闭门静修。 这所谓的闭门静修,就是三日内不出屋子,不见外人,斋戒沐浴,专心修行。 岑嬷嬷与吴夫人都是有家底的人,身边奴仆环绕,她们只管安心静修,斋饭换洗衣物等等从小门进出,自有奴仆在外打点妥当。 吴夫人掩上房门后,插上门栓,附耳在隔扇门上仔细倾听,外面一切如常,她绷紧的心弦略松,方举步进了内屋。 她一掀起门帘子,便压低声音道:“徐统领,万事俱备。” 原来,这里屋竟然有人在,而且不止一个。 为首一个高大挺拔的青年男子,不是旁人,正是赵文煊麾下的暗卫首领,徐非。 此次计划事关重大,必须一击即中,以免走漏消息打草惊蛇,因此面对一个不会武功的老妇,他不但自己亲自出马,还带了一众身手矫健的好手,誓要漂亮完成任务。 至于吴夫人,她本来就是一名暗卫小头目,盘踞京城伪装寡妇已多年,而吴宅,更是大兴与京城暗卫的其中一个联络点。 不过这些都是从前的事了,自从岑嬷嬷进入他们的视线后,吴宅便清理一空,吴夫人的任务,便只有目前一桩。 徐非带来的人中,其中有一个是女的,她身躯肥胖,神情严肃,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眼皮子微微耷拉,骤眼看过去,竟然与隔壁厢房的岑嬷嬷有六七分相识。 不过她一开口,却是中年妇人的声音,“徐统领,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行动吧。”主子还在等消息呢。 妇人说话时,只有嘴巴眼珠子在动,其余地方僵硬得很,很明显,她这副模样只是易容。 徐非点头,“动手。” 这院子刚好在边缘,厢房后面,便是草木茂盛、地势凹凸不平的后山,香客基本不会踏足,正好省去他们一些准备功夫。 因为后山僻静,蛇虫也多,厢房外不但加建了围墙,连后窗户也被寺院僧人封死。不过,这些对于徐非等人来说并不是问题,他们为防弄出声响惊动了岑嬷嬷,利用清晨前一批香客离开后,到吴夫人到来前这段空隙,早已做好了手脚。 这后窗户看着封死,实际已经能打开。 徐非等人轻功了得,打开后窗户,便悄然落在岑嬷嬷后窗前,他先侧耳倾听,确定岑嬷嬷不在内屋后,无声打开后窗,进了里屋。 一行几人,进了不大的内屋,即便两个武功不高的女子,有了同伴帮助,依旧没发出半点声响。 到了这里,徐非已经有了九成把握,不过他依旧小心谨慎,挑起一线门帘子,抬眸往外窥去。 这厢房进门后,一侧是佛龛蒲团,另一侧则是内屋,供静修香客休憩,徐非抬眸看过去,正见岑嬷嬷正跪在蒲团上,默默祈祷一番后,虔诚叩首。 这个机会正好。 徐非立即撩起门帘子,身形闪电般射出,抬起大手,利落在岑嬷嬷颈后一劈。 岑嬷嬷毫无防备,应声而倒。 徐非功夫了得,击中岑嬷嬷后,脚尖先一步悄然落地,他手一抄,接住对方肥胖而沉重的身躯,无声放在地上。 很好,没有惊动任何人。 打晕并挟持一个垂暮老妇,从来不是问题,他们所顾忌的,是如何顺利撬开对方的口,以及不惊动皇后的情况下,让岑嬷嬷合理“消失”几天。 为了让对方主动要到华严寺闭门静修,吴夫人可谓煞费苦心,毕竟这老妇很警惕,稍微有个风吹草动,静修失败是小事,关键是怕岑嬷嬷联想太多。 好在,一切费心筹谋,今日终见成效。 徐非瞥一眼昏迷的岑嬷嬷,心下嗤笑,这个老虔婆,几十年来也害了不少人了,坏事做绝,手染鲜血无数,也好意思来求神拜佛。 真是恬不知耻。 “快些,赶紧把这老虔婆处理妥当。”徐非压低声音,沉声催促。 吴夫人等人早出来了,那要伪装岑嬷嬷的妇人也忌讳,直接把外衣中衣脱下,那边其他人快手快脚,把岑嬷嬷身上衣物首饰扒了,二人交换穿戴妥当。 “岑嬷嬷”的任务,就是这三天里面,冒充对方在这厢房中斋戒静修,这几日她不会怎么见外人,斋饭换洗衣物等,俱从槛窗处一个小门出入,她只虔诚礼佛,远远露出背影侧脸,很容易蒙混过去。 仔细检查一遍后,“岑嬷嬷”点头,表示已准备妥当。 地方的岑嬷嬷蒙上头脸,绑上手脚,被套进一个大麻袋里,徐非挥手,一行人原路返回后,吴夫人继续斋戒静修,而其余人携带上岑嬷嬷,悄然跨越陡峭的后山,往早已准备妥当的指点地点而去。 岑嬷嬷为人谨慎,她须来闭门静修,但该准备的一样不少,而皇后本人,也不仅仅只有传暗号一个预防措施。 岑宅里头,还放了皇后两名心腹,这事岑嬷嬷很清楚,她每次静修,都会带上这二人同行,从小门处送斋饭及换洗衣物的任务,也交给她们,就是防备出岔子。 这二人一个叫谷雨,一个叫小满,很不显眼,就是一般奴婢模样,除了岑嬷嬷外,其余人并不知她们身份,但她们另有传信渠道,各自每月同样三次传信坤宁宫,再无纰漏。 两人来这华严寺,也有了不少次,早习惯了,中午时分,谷雨端着素斋,小满提着一罐子清水,来到槛窗前的小门处。 小满按惯例,先扣了扣小门,然后直接拉开,这小门没锁,一拉便开,她将清水放在小门旁的案上,谷雨也把盛了素斋的填漆托盘推进去。 “嬷嬷,用膳了,天儿冷,缓些便要凉了。”谷雨扬声唤道。 二人往里头窥了一眼,岑嬷嬷正跪在蒲团上叩拜,闻言只是轻点了点头,并未起身。 她们这方向,正从后方看见对方小半张侧脸,岑嬷嬷双目微阖,很是虔诚。 爱吃不吃。 谷雨撇撇嘴,拽着小满,把小门掩上,自顾自下用膳了。 二人的差事,并非来监视岑嬷嬷,而是协助,皇后对这乳母确实很不错,岑嬷嬷地位高为人严肃,谷雨小满跟对方亲近不来,不过服从却是必须的。 “她那儿子不是走失四十年了么?”谷雨嘀咕,“怎么还可能遇上。”当年找了那么久找不到,又逢了灾祸,估计活的可能性不大了吧。 同为皇后心腹,谷雨知道岑嬷嬷手里有不少人命,她私以为,即便佛祖有灵,估计也不会如对方的愿的。 当然,这话她不敢说,即便跟小满,也敢小小抱怨一下,可见岑嬷嬷积威已久。 小满拽了谷雨一下,“你管得她找不找得到,反正咱们如今差事轻松,就当吃几天斋饭还换味儿罢了。” 谷雨撇撇嘴,没再说话。 再说厢房中。 “岑嬷嬷”等那二人离去良久,方站了起身,她等了片刻,确定小门外并无人接近,方端了斋饭清水回里屋。 她执了筷子,戳了戳冰凉的斋饭,幸好只装三天,否则这天天冷饭也没点肉,日子真难熬。 希望徐统领那边顺当,也能就势结果了这个老婆子。 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岑嬷嬷是被一瓢子冷水泼醒的。 数九寒冬,刚化开的雪水放置片刻,表面已经重新凝了一层薄薄的冰,满满一大瓢子浇到人的头脸身上,冰寒刺骨。 岑嬷嬷本在昏迷中,被这么一大瓢冰水当头浇下,瞬间清醒,她倏地睁开了眼,只是岁数大了到底与年轻人不同,她定神片刻,方能勉强看清身周环境。 这是一个地下暗室,大块青石堆砌而成的墙壁,终年不见天日,暗沉沉地长了不少青苔,最前方右侧有一窄小台阶,通向上方,尽头是一道成人臂粗般的精铁栅栏门,黑黝黝的,结实而冰冷。 相同的铁栅栏,下面也有,横着一排,将空间一分为二,岑嬷嬷被扔在里头,她听见后面有滴水声,缓缓回头一瞥,后面果然有一池子浑浊的污水。 这是一个水牢。 水牢的铁栅栏外,正对面是数级台阶,阶上是一张宽大的石制案椅,此刻并无人安坐,而阶下则站着十数名黑衣男子,分成两排,肃立在两面石墙前。 他们服饰虽看着寻常,辨不出身份,但俱是一个模样,动作整齐划一,人数虽不少,但悄无声息,只一眼,便知道是训练有素之人。 水牢中部的铁栅栏前,两边紧贴墙壁位置,分别立着一个镂空的石灯幢,里面各燃了一支巨烛,两点跳动的橘黄烛火,为这个水牢带来仅有的光明,只是烛光难以穿透沉沉的黢黑,此地依旧昏暗非常。 一丝丝冷风,不知从何处钻进,岑嬷嬷头发湿透,衣襟大半也浸透了冷水,青石地面冻硬,彻骨寒意往身体深处渗透,她当即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岑嬷嬷依旧不为所动,神情肃穆一如既往,一双老眼眸光沉静,只冷冷打量着四周。 她很肯定,自己是被挟持了,她还知道,对方大约是想撬开她的嘴。 岑嬷嬷嘴角挑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是在做梦! “哐当”一声,沉重的声音打破这片冰冷的平静,角落小台阶上的栅栏门打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率先而行,自上而下缓步进了水牢,缎靴底部敲击在青石台阶上,脚步声低沉而厚重。 岑嬷嬷闻声望去,老脸立即露出讽刺之意,“呵!果然是你。” 她一字一句,说得傲慢至极,听着不似个阶下囚,倒像个已意得志满的成功者。 来人正是赵文煊。 他领着徐非等人,自台阶而下,步伐不疾不徐,绕过大石案,在案后坐下。 赵文煊神情与往日并无不同,只抬眸冷冷打量这个虽浑身狼狈,却仍旧一脸倨傲的老妇。 他并不焦急进入正题,接过下属奉上的茶盏,掀开碗盖,徐徐呷了两口热茶。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好的,如今看着果然狼子野心。”岑嬷嬷的嗓音粗砺,年纪到底大了,这般折腾一回,她说话有些喘,不过那冷笑声,却一如既往轻蔑。 岑嬷嬷是个警惕心很强的人,年纪不小脑子却一点不糊涂,她一睁眼看清自己处境,立即对主谋者有了猜测,果然,与她设想的分毫不差。 对方的来意,她心中清楚得很,她神情冰冷,眸光如淬了毒般的利剑向主位射去,直逼赵文煊。 阴测测的老妇,怨毒的目光如影随形,为这昏暗的水牢凭添冷意。 赵文煊却恍若不觉,不紧不慢啜了半盏茶,等岑嬷嬷的话告一段落,他方随手搁下茶盏,往后靠在椅背上,挑唇冷笑,道:“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出去。” 不论这事成不成,岑嬷嬷是不可能活着出去了,以免打草惊蛇,后续事宜,他俱已安排妥当。 这一点,岑嬷嬷心中亦了然,从发现如今处境后,她没没想着活命,她嘶声笑了片刻,道:“我知道,死有何惧?” 她以手撑地,坐直了身体,抬眸正视眼前一脸冷峻的青年男子,神色难掩不屑,“你若要在此前,从我口中得到任何话,却是无一丝可能。” 她已经活了六十余年,虽身为奴婢,但该享受的一样没少,也算死而无憾了。 岑嬷嬷为人刚烈,宁折不弯,她孤身一人毫无软肋,对奶大的小主子寄托以全部感情,忠心耿耿,毋庸置疑。 皇后了解自己的乳母,这也是她会将岑嬷嬷放出宫荣养一个重要前提条件。 赵文煊闻言神色却丝毫不变,他养在坤宁宫多年,对于岑嬷嬷这人也算了解,这般情形他早有预料,该准备的早已准备妥当。 他抬首,吩咐徐非,“把人带过来。” 徐非立即领命,转身出了门,亲自押人去了。 “有什么人,尽管带过来。”岑嬷嬷毫不在意,嗤笑一声,“秦王殿下,不论什么人来,你休想从我嘴里得到一句话。” 岑嬷嬷心性坚韧,即便身陷囹圄,前志依旧不改分毫,她面上万分笃定,但心底却难免沉沉。 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主子章皇后。 皇后对赵文煊做过的事,没人比岑嬷嬷更清楚了,多年以来,她甚至参与制定了不少已实施的计划,这一切环环相扣,隐蔽非常,绝不能泄露半分。 如今看来,那个计划不但失败了,且还泄露了不少出去,赵文煊顺藤摸瓜,已经盯上坤宁宫了。 岑嬷嬷出宫不足一年,东宫的处境她很明白,太子如今若没有了秦王手下兵权支撑,虽看着好看,但实际却是不堪一击,越王近两年来,努力地往兵权靠拢,靠着岳父成国公,他有了不少收获。 这些收获与秦王不能比,因此,越王的优势仍在朝堂。 岑嬷嬷抬眸看向首座,赵文煊面无表情坐于其上,目光无一丝温度。 她一颗心止不住地往下沉,太子正努力在朝堂收复失地,他却不知,后院暗地里出了大乱子,秦王竟早生了隔阂。 赵文煊能出现在这里,已说明了一切,她的主子处境堪忧。 岑嬷嬷想得很明白,偏却再无能为力,她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罢了,一人之力无法回天,她做好了本分,黄泉路上,也绝不愧对主子。 她压下所有念头,昂首道:“有什么招数,尽管往老婆子身上使出来,即便是剥皮拆骨,我也不惧。” 岑嬷嬷人老中气不足,但此言掷地有声,不难看出她的决心。 赵文煊淡淡一笑,道:“若被剥皮拆骨的,是你那就寻不见的亲生儿子呢?” 他声音不大,但此话一落,却犹如惊天大雷,岑嬷嬷心头不自禁轰然一震,失声道:“你说什么?” 她震惊一瞬,但随即回神后,却哈哈大笑起来,道:“秦王殿下莫不是以为老婆子是个傻子?” 随便拉个人上来,她就得认了儿子? 岑嬷嬷前仰后合,眼角笑出了泪花,沙哑笑声回荡在阴暗的水牢中,笑声蕴含匪夷所思,仿佛听了此生最大的笑话。 若她儿子真那般好寻,她早就寻到了。 除了事发后,庆国公出头寻找的那一个月,岑嬷嬷后来地位稳固后,她仍旧没有死心,千方百计托人找寻,陆陆续续找了二三十年,直到近十来年,她才渐渐歇了,接受现实。 因此,赵文煊的话一出口,她不但不信,还讽笑对方一番。 其实,岑嬷嬷的丈夫儿子不知所踪已数十年,线索太少,赵文煊确实找不到,就连方善平父子,他手下暗卫也是因为偶然出了一次小意外,才无意间察觉到消息的,岑嬷嬷不相信确实有理有据。 但好在皇天不有心人,有了方善平,此事的成功几率却是大了许多。 说话间,精铁铸造而成的栅栏门“哐当”再次一响。 徐非亲自押着一个人回来了,他臂力过人,半提半拖着那人,下了阶梯后,随手一掼。 那人五短身材,穿了一件蓝色短褐,衣衫蔽旧,十分单薄,一进了温度明显更低的水牢,寒冷加上惊惧,立即入筛糠一般颤栗起来。 他显然已经受了一番折腾,发散鬓乱,披散的发丝遮住了大半张脸,被徐非一掼,毫无防备的他立即惊叫一声,陡然被推出七八步远,足下不稳,五体投地扑倒在地。 赵文煊淡淡看着,吩咐左右,“将她拖出来,好好相认一番。” 左右两名暗卫立即应了一声,出列先前,一人开门,一人把岑嬷嬷提出来,扔在地上那人身边。 岑嬷嬷看也不看那人一眼,理了理湿冷的衣襟,坐直身体,冷冷环视周围一圈,昂首直视上首,嗤笑道:“看来秦王殿下,是真以为老婆子是个傻子。” “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岑嬷嬷声音冷硬,如斩钉截铁般,她语气中带些鄙夷,说:“秦王殿下乃千金之躯,这等无谓的下作手段,还是免了罢?” 四目相接,赵文煊眸光并无起伏,淡淡道:“坤宁宫一应阴谋诡计,本王早已了然,你说或不说,其实无甚影响。” 这确是实话,无论具体真相如何,皇后东宫诸般谋算于他乃是事实,赵文煊与两者早已离心,日后大体的处事方针完全不会再改变,他之所以还会设法撬开岑嬷嬷的口,只是想给前生的一家三口一个明白罢了。 还有最重要一点,赵文煊想知道,他的外祖父及舅舅究竟知不知道皇后的谋划,庆国公府在其中又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这事情在情感上对赵文煊很重要,但到了实际处事上,又不是那般非弄清不可。 这场夺嫡之争,有资格参与的其中的,也就是诸皇子罢了,若主子败了,他们麾下的党羽便无需多提。 岑嬷嬷闻言一滞,那连环计她最清楚不过,哪怕只被揭开了其中一环,那便是生死大仇,赵文煊能找上她,便证明他已掌握了不少确切证据。 她心下沉沉,面上却不显,表情反倒更为倔傲,她腰背挺直一如既往,道:“那你费尽心思绑了我来,是为了哪般?” 赵文煊嗤笑,“就凭一个你,确实不配让本王费心。”他费心的是事情真相。 他微微闭目,话语有几分漫不经心,“本王调查此事时,手下人竟寻获了你的儿子,既然如此,本王不妨了解一番事情始末。” “你不愿意说也无妨,今日过后,你母子二人,便共赴黄泉罢。” 最后,赵文煊又补了一句,“你连同你儿子一家十余口儿孙,俱可在黄泉路上相认团圆。” 他话音未落,徐非已一挥手,两名暗卫领命后立即举步,阶梯上的栅栏门被打开,随即,便有十一二个男女被推搡而下。 这批人有男有女,有青年有孩童,最小一个孩子不足两岁,又惊又俱正嚎啕大哭,侍立在旁的其中一个侍卫闻声,立即“唰”一声抽出腰刀。 刀锋冷冽,青色寒芒一闪而过,抱着孩子的妇人大惊失色,立即紧紧捂住孩子的嘴巴,哭声戛然而止。 岑嬷嬷的心跳,随着这骤停的哭声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垂下眼睑,将目光投向面前这名男子身上。 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岑嬷嬷不禁将目光投到面前之人身上。 这是一个年约四旬的男子,她挑眉,她当年刚进庆国公府时,为了找到丈夫儿子,她将二人年纪等讯息说得十分详细,想来要打听到也不难。 眼前男子皮肤黝黑粗糙,明显饱经日晒雨淋,双手有厚厚茧子,这是一个靠天吃饭的农夫,他显然没有见识过这等阵仗,被掼在地上后悄悄地爬坐起来,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散乱的头发遮住脸面,看不清面容。 孩童的哭声引起他的注意,他抬眼,见一家子皆被赶了下来,他大惊失色,一时也顾不上恐惧,忙爬起来面向首座,叩首道:“这位大爷,求求您,若小的有冒犯之处,取了小的命去便罢,小的这一家老小着实无辜,求大爷宽恕,饶了他们狗命。” 这家子显然确是他的亲人,男子涕泪交流,脑袋磕得砰砰大响,苦苦哀求,哭着将那几句话颠过来倒过去地说着。 那家人中有个四旬出头的农妇,她乍然惊喜,“孩儿他爹!原来你在这里。” 农妇惊喜过后,瞬间想起如今处境,她忙随夫君一起对上座叩首,哭道:“大爷,我当家的为人老实,这必然是有了误会,求大爷仔细查明,放过我一家老小。” 堂上十余人哭声一片,苦声哀求,端是凄惨悲凉至极。 岑嬷嬷不为所动,只冷冷看着。 水牢中不复平静,哭喊哀求声大作,徐非皱了皱眉,喝道:“都住嘴!” 他眉目冷冽,“唰”一声拔出佩剑,寒芒闪动的剑锋瞬间让哭嚎声戛然而止,这一家人尽数目露恐惧,皆闭口不敢再言。 赵文煊剑眉微蹙,似乎有些不耐,他揉了揉眉心,道:“既然如此,那便……”都处理的罢。 他面上神色说明一切,岑嬷嬷跟前那中年男子见了大惊,他忙抬首惊道:“大爷饶命!” 中年男子动作很大,他一头乱发扬了扬,左边脸便暴露在橘黄色的烛光下,他左耳后赫然有一点朱红,豆大般滚圆,这竟是十分罕见的一颗大红痣。 这红痣一闪而过后,随即又被乱发遮掩,只是恰恰好让后面岑嬷嬷看得分明。 她本冷眼旁观,纹丝不动,只是这颗红痣的突兀出现,却如巨石投入平整的湖面,让她心中波澜骤起,岑嬷嬷呼吸急促,脑中轰然巨响。 等岑嬷嬷再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时,她已经扑过去,苍老的身躯爆发无穷力量,瞬间将男子按到在地,一手拨开他耳后乱发。 大红痣彻底暴露在烛光下。 岑嬷嬷屏住呼吸,仔细搓了搓,又凑近去凝目察看。 这颗痣是真的! 岑嬷嬷一把翻过男子身体,手上与动作迅速敏捷与年纪完全不符,她一把撩开对方脸上覆盖着的乱发,直视对方面容。 对方额头血迹斑斑,但这五官轮廓却似曾相识,既已有数十年不曾见的陌生,又熟悉得在午夜梦回间已描绘过无数遍。 岑嬷嬷头脑轰鸣,这男子容貌与她的夫君相仿,而她那儿子五官最肖似其父不过。 这轮廓,这年纪,再加上耳后那一颗大红痣绝造不得假,这中年男人身份呼之欲出。 岑嬷嬷心跳乱了,不敢置信又欣喜若狂,这,这真就是她的亲儿子? 她双唇颤抖,将中年男子死死搂住,虽不做声,但两行浑浊的老泪已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赵文煊与徐非对视一眼,他敛目,看来事情已经成了大半。 男子便是方善平,在岑嬷嬷所知里,这外侄连同其父早已经死了。 她曾经多次派人返乡探听丈夫孩子消息,不免连族人也一并了解过,有乡亲目睹方大伯父子在灾难中身死,回乡后一五一十说了,连墓碑岑嬷嬷也派人立了。 谁曾想方大伯父子没死成,在外地落地生根,多年后辗转回家乡,亲近族人一个不见,墓碑倒是成排,他祭拜一番,平了父子俩的墓,便在附近另一县找个更合适的地方安家。 倒是一个砍柴的樵夫见到了有人祭拜,赵文煊手下暗卫便是从这樵夫口中获得线索,不过那时候岑嬷嬷早已心灰意冷,不再回家乡打听了。 这方善平出现得刚刚好,要知道时下没有整容技术,胎记、痣等乃天生记认,不可复制,而岑嬷嬷之子这大红痣生得与众不同,替身也难寻。 即便赵文煊早打算在这颗大红痣上做文章,也不能以假乱真,按照岑嬷嬷这种又搓又凑近的辨认方式,露陷的可能性太大。 届时只能不让岑嬷嬷靠近了,如此一来,逼真程度难免会大打折扣,想成功撬开岑嬷嬷的嘴,只怕要费上更多心思。 如此,极好。 赵文煊看着徐非一眼,徐非心灵神会,他扬了扬手中佩剑,举步往方善平家人走去。 为了这场戏的逼真程度,知悉事情真相仅有方善平,方家其余人并不知情,一见徐非面无表情提剑大步而来,冰冷的剑锋闪烁寒芒,死亡就在眼前,他们惊慌失措,连爬带滚退后着,尖声求饶呼叫声立起。 “大爷,求求您大发慈悲,”方善平见状,立即推开岑嬷嬷,苦声哀求道:“饶了小的家人罢,要杀要剐,请冲小的来。” 方善平将身上的演艺细胞唤醒,并顷刻间发挥到淋漓尽致,他神色惊惶,声音凄苦,那边也“当家的”,“阿爹”“阿爷”叫成一片。 好凄风苦雨的一家人。 “住手!”岑嬷嬷挺直身子,高呼一声,她精气神陡然一振,老眼炯炯有神,她扫了那边的方家人一眼,即便是稚龄小童,也有似曾相识的眉眼。 这是她的孙子曾孙,儿媳孙媳,岑嬷嬷神色一肃,盯着赵文煊道:“我可以告诉殿下一切,由始到终一点不漏,不过,殿下须给我一个承诺。” 岑嬷嬷夫君儿子不知所踪,四十年来孑然一身,她奶大了皇后,一腔慈母心思禁寄托在小主子身上,因此,她对皇后忠心不二之余,还夹杂了很多个人情感,这些都促成了她的宁死不屈。 活了六十多年,死有何惧。 无牵无挂的人豁出去,让人无从下手。 只是若问岑嬷嬷心中,还有什么比皇后更重要,那必然是她的亲生儿子了,养的终归是养的,亲的到底是亲的,几十年的牵挂期盼,早已成为一种执念,如今亲儿就在眼前,要看着他身死,却是绝对不能的。 还有面前这满堂儿孙,她说什么也要保住。 血脉至亲无法割舍,与这些人相比,忠心了数十年的小主子章皇后,只能被迫倒退一射之地。 岑嬷嬷深之赵文煊想要什么,有舍方有得,她一贯处事利落,既然做下决定,便绝不拖泥带水,当即心念急转,想出最合理的谈判条件。 她面色平静,即便身处下风,依旧气势不减,“老婆子要殿下承诺,将我儿一家老少悉数放出,事后不得寻衅报复,并给予银钱,妥善安置我儿。” 岑嬷嬷握住方善平的手,他的掌心粗糙如砂砾一般,这是数十年间辛苦耕种劳作所致,触及此,她的心如针扎般刺痛。 她不是个好母亲,自己锦衣玉食,孩儿却数十年如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食不果腹衣衫褴褛。 赵文煊挑眉,抬手止住徐非动作,淡淡看着岑嬷嬷,道:“本王答应你。” “不,我要殿下举誓。” 岑嬷嬷声音沉着,一字一句说道:“殿下须以如今及往后膝下所有孩儿名义举誓,若有违背誓言,他们俱疾病缠身,活不过成年。” “放肆!” 赵文煊闻言勃然大怒,他一拂石案,茶盏落地粉身碎骨,岑嬷嬷之言正中他的要害,他绝不会以顾云锦与二人孩儿起誓,他淡然神情尽去,一双锐利的黑眸迸射出厉光,“一介贱民,也敢与本王爱子相提并论?” 他不再多说,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话,“徐非,处理干净。” 他直接转身,绕过石案,登上台阶,欲就此离去。 岑嬷嬷见状心下猛一沉,这千钧一发之际,她陡然抬眼,高声呼道:“殿下!不想知道你母妃是怎么死的吗?” 此言一出,如石破天惊,赵文煊脚下一顿倏地转身,锐利目光如激射的箭矢,瞬间奔岑嬷嬷而去。 他眉目冷肃,声音沉沉,道:“你说什么?” 赵文煊生母章淑妃,早在他未满四岁的时候便病逝,他当时年纪小,记事不甚清明,其他印象俱已模糊,一双柔软且异常温暖的手,一道和熙的女子嗓音,以及一个让人无限依恋的怀抱,便是他记忆中对亲娘最深的记忆。 不能承欢母妃膝下,是赵文煊此生遗憾,这些情感与对顾云锦母子截然不同,但却是他心中不可触碰的圣地。 如今听岑嬷嬷所言,章淑妃之死似另有隐情,这话对赵文煊影响之大不言自喻,他瞬间撕下一贯冷峻淡然的表像,气势陡然一变,阴暗的水牢中山雨欲来。 他一瞬不瞬盯着岑嬷嬷,声音低沉却重若千钧,道:“若你没有将此事说个清楚明白,这里所有方姓之人,本王必统统千刀万剐。” 赵文煊下颌绷紧,目光冰冷,“本王言出必行。” 他的眸光摄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话音刚落,方家那边已有人小声抽泣起来,她们胆颤于赵文煊威势,不敢放声大哭,却有恐惧难掩,只得掩嘴落泪。 岑嬷嬷久经风雨,此事依旧镇定非常,她握紧儿子的手,道:“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殿下起誓,我定当事无巨细,将我所知俱一五一十道来。” 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百零一章 赵文煊眸光冰冷。 岑嬷嬷深谙处事之道,她一扬手,率先举誓道:“若秦王殿下依我之言举誓,我定当将所知晓之事一一道来,如有违背誓言……” 她瞥了眼赵文煊,他冰冷神色毫无变化,岑嬷嬷顿了顿后,只得一狠心,道:“如有违誓言,我孩儿一家俱不得善终。” 岑嬷嬷沉声道:“我孩儿一家不过山野村夫,以殿下之能,泯灭此消息不难,殿下并非必要斩草除根,只要殿下高抬贵手,放我儿自生自灭,举誓于殿下并无半分影响。” 她所求很简单,就是让赵文煊给儿子一家银钱,然后放他们自去生活便可。 方善平目光有惊疑,岑嬷嬷看着他,目光有罕见的温情,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水牢寂静万分,后面水池子中偶尔“滴答”一声,尤为清晰,片刻后,赵文煊低沉的声音响起。 “本王就此立誓,若岑嬷嬷按照其誓言行事,本王定当将此水牢中的方家人放出,给予银钱,不再有寻衅报复之事。若有违此誓,本王不得善终。” 若章淑妃的死真另有隐情,必然属于绝对隐秘,除了眼前岑嬷嬷,恐怕再难寻另一个知情者,赵文煊迫切想知道真相的心情占据上风,只是若要他以钰哥儿或日后其他孩儿来举誓,却是绝对不行的。 他用自己名义起了誓。 这一室中的方姓之人,赵文煊本来就承诺了妥善安置的,而让他相当不悦的,只是岑嬷嬷的冒犯,他一拂衣袖,重新回到石案后坐下,冷冷道:“说。” “殿下爽快,我定当知无不言。”岑嬷嬷很满意,赵文煊这个誓言分量相当足够,与她先前提的有差异也无妨。 岑嬷嬷心思敏锐,从赵文煊一个誓言里,立即联想顾云锦母子,再想着王府后宅局面,她竟将某些情感纠葛猜到了七八分。 只是这些都与她不相干的,她眸色暗了暗,今日,她竟要背叛自己忠心了数十年的小主子。 岑嬷嬷侧头,看了眼一脸忐忑的方善平,心中定了定,她没做错,她亏欠了孩子四十余年,如今正是唯一弥补的机会。 “诸般事宜的开端,便要从今上登基之初说起。”岑嬷嬷是个果决之人,既然打定主意,便不会拖泥带水,她徐徐道来:“当初……” 建德帝登基,完全是个意外。 先帝是个循规蹈矩的皇帝,建德帝前头有个同为嫡皇子的长兄,皇长子并无差错,封为太子,先帝为了巩固太子地位,于是,其他皇子早早打发出京就藩。 后来太子意外身陨,建德帝才被召回京,封了太子。只可惜好景不长,他回来没多久后,先帝驾崩了。 先帝是个才干平庸的皇帝,在位期间一贯倚仗大学士杨振中,加之前太子薨了以后,先帝一病不起,前后一年间,朝政大权更是落在他手上。 这位杨大学士大权在握,虽没有谋逆之心,但先帝崩后,不愿还权于皇帝却是有的,建德帝初登基时很艰难,主弱臣强,他离京多年毫无根基。 建德帝并不是个无能之人,自然是要伺机击破,夺回政权的,好在当时朝堂上,除了杨党以外,还另有几股势力,拉拢这些势力,站稳脚跟,最后反扑,势在必行。 要拉拢这些势力,除了各种恩威并施之外,将这些人家的女儿纳入后宫,为彼此的利益增添一道最直接的保险,必不可少。 庆国公就是当时那几股势力的最大一支,他膝下刚好有两个适龄嫡女,建德帝为防有变,直接将章家两位千金纳入后宫,并封了高位。 这就是章皇后以及章淑妃姐妹了,当然,那时候的皇后还不是皇后,她只是一个妃子。元后还在,是建德帝登基前的原配王妃。 前朝风云不提,不过庆国公在反扑杨振中的过程中,是越来越发挥出大作用,于是,章氏姐妹进宫后,陆续怀上了身子,并十分幸运都生了皇子,这就是太子与赵文煊。 太子本来不是长子,只可惜前头元后生的两位皇子先后夭折,没有序齿,于是,他就成了玉牒上的皇长子。 元后连失两子,一病不起,最后薨了。 皇后之位悬空,不论是妃子,还是她们宫外的家族,都瞄准了中宫。 当时,反扑杨振中已经到了最关键时期,庆国公最为得力的干将,皇帝是不会让事情在关键时期掉链子的,他属意章家姐妹。 只是,建德帝高瞻远瞩,他已经在看灭了杨振中之后的事了,庆国公手上权柄不小,章家姐妹本于后宫身居高位,膝下都有皇子,要是再封一个皇后,章家外孙成了嫡子,太子之位也触手可及,这份荣宠,就太过了。 建德帝可没打算再培养出一个杨振中,他犹豫不决。 在这个关键时候,皇后得了消息。 …… 说到此处,岑嬷嬷话语一顿,她抬眸,果然见赵文煊紧紧盯着她。 赵文煊表情不变,眸光却异常摄人,他眸光冰冷,只启唇吐了三个字,“继续说。” 他放在石案上的大手,不知不觉中已紧攒成拳,赵文煊可以预感得到,接下来的事,必将颠覆他的认知。 岑嬷嬷也不罗嗦,直接开口道:“皇后娘娘当即决定,要登上后位。” “登上后位?”赵文煊声音沉沉,“她是如何登上后位的。” 答案很简单,既然建德帝觉得章家隆宠太过,那就将这份隆宠减掉一些,符合他能接受的底线就可以了。 那隆宠该怎么减呢。 章家有三大山头,宫外的庆国公是不能动,皇后也动不了,她自己更不可能伤害自己了,于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章淑妃,就成为了下手目标。 “好一个蛇蝎心肠的毒妇!”赵文煊一掌击在石质扶手上,“砰”一声闷响,厚实的石质扶手竟应声而断,碎成几块,他的手背被飞起的石块猛刮了一下,瞬间溅出鲜血。 他恨怒至极,“本王要将这毒妇剥皮拆骨,挫骨扬灰!” 赵文煊双目隐隐透着赤色,大手攒拳咯咯作响,他胸腔之中一股愤慨陡然迸发,汹涌澎湃,恨不能马上就为亲娘报仇雪恨。 只是,此时还不行,建德帝还在,京城不是他肆意妄为的地方,万不能亲者痛仇者快,母妃在天有灵亦绝不希望他折上自己。 他还有锦儿,还有钰哥儿。 他敛目,反复告诫自己,费尽全身力气方按捺下嗜血的冲动。 赵文煊冷冷看着岑嬷嬷,“继续说,她是如何下的手?” 不用多说,这老虔婆必然是帮凶,在将其碎尸万段之前,他必须将事情了解清楚。 岑嬷嬷对他的目光恍若不觉,她早有身死的准备,只要赵文煊遵照誓言行事便可。 她不疾不徐说道:“其时恰逢淑妃染病,娘娘便前去探望……” 其时恰逢章淑妃染病卧榻,章家在太医院有心腹太医,章氏姐妹一贯都是用这个太医,皇后威逼利诱,设法让太医投靠了她,在妹妹的汤药里,换了几味关键的药物。 本来,即便这样,章淑妃也就病情加重罢了,不至于立即病死的,只可惜皇后另有要害之物。 那便是赵文煊很熟悉的西南奇毒了,当时皇后手上的奇毒还没用过,分量很充裕,而章淑妃身子本娇柔,又重病在身,根本无需太多分量,皇后仅小小下了两次,章淑妃的身体便迅速衰败,加上太医用药不当,短短十余天,她便香消玉殒,留下了一个刚满三岁的四皇子赵文煊。 “白嬷嬷可是那个时候投靠了皇后?”赵文煊城府足够深,短短时间,表面已恢复平静,仅一双隐隐透着赤色的黑眸,能窥得他心中波澜。 “并不,这是后来谋划的。”岑嬷嬷摇头,“那白嬷嬷当时确实忠心,我废了不少心思,才支开了她。” 赵文煊接着,问出了另一个他最在意的问题,“那庆国公府是何等立场,庆国公是否知道此事?” 章淑妃“病逝”后,一切顺理成章,皇后正位中宫,没多久,她膝下皇子也被封太子。 那么庆国公章今筹是否知道内情? 章淑妃死得如此恰到好处,以章今筹心智,事后肯定能猜测到真相,若为了家族利益不得已只能认了,赵文煊情感上无法接受,但理智上却还是能想明白。 他最不希望的是,外祖父一开始便知情甚至默许。 还有他中毒一事,庆国公府在其中又担任了什么角色,默许吗? 白嬷嬷的母亲是家生子,她女儿是秦王的特殊心腹,地位绝对与寻常仆役不同,庆国公府是章今筹的地盘,皇后要在国公府挟持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一去多年,赵文煊实在无法告诉自己,外祖父是毫不知情的。 在赵文煊未就藩之前,外祖父一直很疼爱他,他其实并不愿意相信,这少年时仅有的温情居然是假的,因此白嬷嬷事发之后,哪怕心中清明隔阂渐生,他也还是带了一丝侥幸心思,希望是章今筹年纪大精力有限,又公务繁忙,确实忽略了。 只是如今章淑妃的死浮出水面,一次是凑巧,那两次呢? 且母妃与外祖父相比较,亲娘地位要重上太多,他心中天平倾斜,过去庆国公给予的关爱瞬间褪色,赵文煊开始主动寻找真相。 他目如冷电,直直看向岑嬷嬷,不错过她一丝半点表情,“还有那西南奇毒,皇后又是从何处取得?” 岑嬷嬷神情语调一如既往,说:“对于此事,我知晓的俱已说了,其余的,皇后娘娘并没有让我知道。” 赵文煊眸光摄人,充满审视意味,岑嬷嬷坦然道:“我即便是娘娘乳母,但也是下仆身份,主子不希望旁人知晓的事,做奴仆的便该有分寸。” 岑嬷嬷这话其实没错,这么些年来,她确实是这样做的,只是身为皇后最贴身的心腹,她便真的一无所知吗? 并不然,岑嬷嬷虽然从来不知情,甚至主动回避这些事,但她是能猜测到的,而且她肯定,她猜测的便是真相。 只是她从没打算将这些猜测说出来,岑嬷嬷的誓言是钻了空子的,她说她会将所有知晓的事情说出来,但这并不包括猜测。 时人敬畏鬼神,对誓言极其看重,绝不违背,岑嬷嬷是,她确信赵文煊亦然,这样就可以了。 对于赵文煊最后会问这两个问题,岑嬷嬷早有预料,她而是浸淫宫闱二三十年的人了,这表面功夫修炼得极其到位,她表情自若,即便连语调眼神也一丝不差,再目光如炬之人,也不能窥见分毫端倪。 “我会将所有知晓之事一一说出,想来殿下千金之躯,必不会违背誓言,处置这几个无关要紧的平头百姓。” 赵文煊收回视线,冷冷道:“区区几个贱民之命,何德何能让本王背誓。” 水牢中的方姓之人,正是方善平一家,放过他们是早就定下了的事。 岑嬷嬷钻了誓言空子,却不知道她拉着的,并未她的亲生儿子,而是早已“死去”的外侄。 第一百零二章 第一百零二章 隆冬时节,最适宜吃火锅,只是诸般食材俱已准备妥当,赵文煊却还未归家。 男人一早便出了门的,他去哪里,也告诉过顾云锦。 岑嬷嬷那边万事俱备,只待今天动手,审讯的地点放在京郊一个庄子,那是赵文煊手底下的一个秘密据点,既节省了来回倒腾的时间,也大大降低了被撞破的几率,毕竟京城人多眼杂,秦王府地处内城,风险还是有的。 赵文煊大清早便悄悄往京郊而去,出门前,还答应了儿子,说回来与他用晚膳,如今天色已渐暗,早过了平时晚膳时辰,他却还不见踪影。 顾云锦心下难免牵挂。 “娘,娘。”钰哥儿大声呼唤,让母亲回过神来,“父王?” 小胖子还记得父王的话,他也不管午膳晚膳的,中午时候就巴望了很久,顾云锦好说歹说,他才接受了父王天黑回来的事实,撅着嘴吃了饭。 他小小一个人儿,记性却不错,睡了午觉后还记得,眼巴巴等着父王,连好几样新鲜的小玩意都吸引不了他。 小胖子被母亲搂在榻上坐着,问话时不忘探头探脑,往门帘子那边看去。 “钰儿先用膳,可好?”顾云锦再次哄他,“等你父王回来了,我们再吃一些?” 中午解释了好久,钰哥儿才肯吃饭,晚上却糊弄不过去了,小胖子不愿意先用膳,他要等他的父王。 小孩子禁不得饿,顾云锦少不得哄了又哄。 乳母趁机捧了一个小碗上来,胭脂米熬成了极稠的粥,冬季极难得的鲜虾蒸熟剥壳,与粥一同煮了个稀烂,里面撒了细细的青菜丝,喷香扑鼻。 钰哥儿确实很饿了,他不禁侧头看向小碗。 顾云锦接过小碗,乘机哄了他吃,小胖子委委屈屈,还是张开了小嘴,“啊呜”一口,接了母亲喂过来的小粥,他不忘嘀咕着说:“我父王”。 小胖子这般念叨着,大约是有些效果的,他刚吃饱了后,赵文煊便回来了。 只是今日与平时却有些不同,赵文煊刚撩起门帘子进屋,顾云锦便察觉到了不对。 她欣喜抬眼时,正好撞上男人一双隐隐带着赤色的眸子,他面无表情,头上身上落下了不少雪花,通身却环绕着比冰雪还要寒上几分的冷冽。 顾云锦心下一颤,轻唤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她怀里的小胖子回头,见了父王大喜,早“滋溜”一下滑下了软塌,小鞋子也不穿,便奔向赵文煊。 屋子底下燃了地龙,地面上铺了厚厚的毡毯,暖烘烘的,小胖子仅套了双袜子踏在地上没半分不适,乐呵呵地奔向赵文煊,他大声嚷嚷道:“父王!” 爱人只需一眼,便察觉了不同,面上难掩忧色关切,欲下榻向他走来;大胖儿子欢天喜地迎接父亲,高兴地手舞足蹈。这二者犹如一弯热流,注入他寒冰彻骨的心扉,将那被已冻得冷硬生疼的心化了开来,缓缓恢复暖热。 赵文煊蹲下身子,大手阻挡了钰哥儿如炮弹般扑过来的小身子,看着立刻抿唇不乐的小胖子,他放轻声音道:“父王身上冷,你先别过来。” 钰哥儿视线落在父王身上沾染的点点雪花上,他恍然大悟,忙抬起小胖手,给父王拍了拍小臂上的白色,他蹙着小眉头,嘟囔道:“冷。” “钰儿,你先回屋里去,等父王换了衣裳,再陪你玩耍可好?”顾云锦已行至赵文煊身前,她执了帕子,给男人拂拭身上雪花,一边说话,一边给乳母打了个眼色。 乳母忙上前,小心抱起钰哥儿,这回小胖子倒是乖了,听话出了门,好让他父王换衣裳。 顾云锦挥退屋中丫鬟婆子,掩下担忧,轻声对赵文煊道:“殿下,我先伺候你更衣。” 她欲去给男人取替换衣裳,不料刚侧过身子,大手却拽住她腕子,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赵文煊身上很冰,顾云锦却毫不犹豫回抱了他,并柔声安慰道:“殿下,你有我和钰儿呢,我们一直陪伴在你身边。” 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她清楚男人必然受到巨大打击,赵文煊心性一贯坚韧,寻常外事必然不会如此,他肯定受到了精神情感方面的重创,顾云锦想起他今日的去向,心下沉沉。 此时不适应追问,她只想好好安抚他。 赵文煊俯下高大的身躯,将头脸埋在她的颈窝,万分熟悉的馨香温热让人心安。 顾云锦正轻拍着男人的背,欲轻声安抚,骤然间,她却觉颈间肌肤一热,竟有几点温热的湿意落在其上。 赵文煊落泪了。 这个一贯坚毅沉稳,顶天立地,泰山崩于眼前亦面不改色男子,竟是落了泪。 顾云锦呼吸一窒,心中大痛,她手臂收紧,将男人用力抱在怀里,侧头用脸颊紧贴着他。 她一遍遍在他耳边低声说,她会永远陪伴着他。 赵文煊手臂猛然收紧,良久,他哑声说了一句,“好。” 他抬起头,眸中已不见水意,只是一双黑眸赤色不减反增。 赵文煊已经平复不少,他抬手抚了抚顾云锦鬓发,低低道:“我吓到你了,锦儿。” 母妃并非病逝,而是被亲姐章皇后杀死,乍闻此讯,赵文煊震惊怒恨至极,岑嬷嬷招供结束后,他当即将这帮凶的老婆子挫骨扬灰,祭奠亲娘在天之灵。 他胸中嗜血之意,并未曾因此平息半点,那主谋祸首仍高据后宫之首,母仪天下。 赵文煊策马返京,直奔皇宫,在转入皇城前,方堪堪勒住胯下骏马。 建德帝风烛残年,绝不允需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局面一朝倾覆,他年纪虽是大了,但军政大权仍紧紧握在手里,赵文煊深知此时暂且忍耐方是上策。 赵文煊在奔入皇城前,勒停骏马,他跨坐在原地眺望巍峨的皇宫许久,方掉转马头,策马离开。 他去了庆国公府。 赵文煊心中清明,他母子二人一再受到皇后暗害,庆国公府肯定不会毫不知情,那么外祖父与舅舅在里面充当什么角色? 默许? 将错就错? 还是根本从一开始,便参与其中。 章今筹苍老但一贯慈和的面容,在赵文煊脑海中挥之不去,只可惜,这一切都是假的。 他幼年少年时期所得的唯一温情,俱是虚伪的假象,上辈子外祖父与舅舅,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一家惨死? 赵文煊很想当面质问二人,但他还是没有,在离庆国公府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他便掉转马头。 待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所有事情都能水落石出,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保证自己的胜利。 到了那个日子,便是清算所有仇怨之时。 赵文煊直奔回府,回到他心灵唯一栖息的地方。 他携了顾云锦的手,二人到软塌前坐下,他不待顾云锦询问,便低低说道:“锦儿,我的母妃并非病逝。” 此一惊非同小可,顾云锦急急问道:“那,那究竟……”她心中已经闪过一个人选。 果然,赵文煊目露寒光,道:“是皇后,这个蛇蝎妇人,不顾半点血脉之情,毒害了我的母妃。” 他从不隐瞒顾云锦,接着,便将前事细细说了一遍。 “殿下”,顾云锦听罢,目露担忧,握紧男人的手。 皇家为了权势地位的争斗,确实血腥得让人心惊,但她此刻更在意的,是她的男人。 章淑妃是赵文煊生身之母,不幸英年早逝,他幼年便挣扎在皇宫中求存,明枪暗箭,实属艰难,心中对慈母濡慕之余,眷恋必然更深。 如今真相却是这般。 赵文煊回握顾云锦的手,道:“锦儿,你莫要担忧,我已无事。” 皇宫中最不缺这类血腥隐秘,赵文煊自幼成长在高高的宫墙中,接受能力比一般人更强,他得知此事已大半天,最开始那波惊涛骇浪过去后,理智已能将诸般情感压下,等有了适当时机,再重新爆发。 他也就是回到了顾云锦身边,才会流露出真实情感,以及些许脆弱。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赵文煊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的时候,目中闪过寒意,只是随即他却话锋一转,对顾云锦说道:“她高据后位,安卧坤宁宫,我却暂不能手刃仇人,实在枉为人子。” “母妃在天之灵,恐怕亦不能安宁。”他黑眸闪过一抹深切的愧疚与痛苦。 赵文煊不是寻常人,他心中早已做下了正确的决定,只是情感一关却无法迈过去。 他在苛责自己,质疑自己。 顾云锦心疼之余,对男人心思亦了然,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殿下,并非如此。” 赵文煊定定看她,神色很专注。 “殿下,如今你我膝下已有了孩子,为人父母的心情你想必了然。”顾云锦娓娓道来,“父母疼爱自己的骨肉,恨不能将所有好的物事都给予他,愿他一生平安,如意顺遂。” 赵文煊疼惜自家小胖子,这点他很赞同,点了点头。 “母妃必然如此。”顾云锦声音很轻,语气却很肯定,道:“她疼爱你,一如你疼爱钰儿。” “母妃必然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的,你想想,若母妃知道你冒险为她复仇,她可会欣然?”顾云锦也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她能肯定的说,答案是否定的。 章淑妃必然也是如此。 这般易地而处,果然很容易让人走出自困囚笼,赵文煊仔细思索片刻,点头道:“必定不会。” 顾云锦直视他的眼睛,声音坚定道:“虽如今不得已让仇人暂时逍遥,但无须多久,我们就会替母妃报仇雪恨。” 赵文煊曾对她说过,建德帝两年不见,竟像老了十几二十岁,顾云锦再联想起皇帝近三年里大病小病不断,她不禁大胆推测,对方很可能熬不了多久了。 建德帝一旦崩了,依照如今局势,京城必定会大乱,到时候,赵文煊能借机做的动作实在太多。 “好!”赵文煊下颏绷紧,话语掷地有声,“无须多久,我们便将所有仇怨一并清算。” 第一百零三章 第一百零三章 赵文煊麾下兵强马壮,不过,建德帝安在,他从没任何悖逆想法,倘若有朝一日皇父崩了,赵文煊也不愿意背上谋反之名。 皇帝这次召所有皇子进京,便给了赵文煊一个契机,要知道,建德帝可不是单纯让他们来贺寿的。 皇父久病体衰,太子越王虽一再被打压,但却依旧蠢蠢欲动,偏偏建德帝不能大手一挥给根除了,他儿子少,除去一个透明人安王,能入他眼的,仅剩三人。 建德帝只要没咽气,就不能让儿子威胁他的皇位,但继承人还是必须有的,他即便不愿意承认,身体衰老却是一个事实,他已不可能再奋斗出一批儿子出来了。 留京的两儿子咄咄逼人,哪怕屡遭打压正处于蛰伏期间,二人仍不忘拉拢朝臣,偏偏满朝文武心明眼亮,大家都意识到变天怕是不远了,人人心思浮动,更有甚者,早良禽择木而栖去了。 越王虽暂占上风,但东宫仍势均力敌,两者悄然扩张势力,人心思变,建德帝年迈体衰,渐有力不从心之感。 他登基多年,亦并非才干平庸之人,于是,建德帝便大笔一挥,召已就藩的另外两子回京,欲彻底打破如今局面。 安王只是捎带的,赵文煊才是建德帝此举目标。 太子越王也有所察觉,于是,万寿节一结束,二人便示意手下人递上折子,折子上慷慨陈词,表示藩王不宜久驻京城,万寿节过后,秦王安王应立即返回封地。 建德帝留中不发。 满朝文武俱哗然,陛下此举,是默许了秦王殿下争储资格。 越王犹自可,太子是彻底慌了神,要是秦王自立门户,那他还混啥? 太子是储君,身份历来敏感,因此他不可能握有兵权,即便是朝堂上,皇帝也不会允许他大肆拉拢朝臣,早些年,他除了一批因嫡长身份而天然拥护他的老臣以外,也就只有庆国公府的支持了。 庆国公也早非当年的庆国公,章今筹深谙舍得之道,为了皇后太子地位稳固,他击溃杨振中之后,便立即撒了手上大半权柄,明哲保身,以图日后。 好在,后来太子渐渐长大,入了朝发展出一批势力,再后来赵文煊还封了秦王,坐拥秦地兵马。 与东宫相比,越王少了很多顾忌,几年间不但在朝堂聚拢了大批势力,他甚至还在建德帝的默许下,通过大婚拥有了兵权。 虽这些兵权完全不能与秦王相比,但这却是握在越王自己手里的。 这两年间,太子越王不断交锋,各有输赢,整体来说,东宫在朝堂的势力是缩小不少,好在他还有秦王支持,尚处于不败之地。 只是,若秦王自立门户,东宫便失去了最有力的支柱,不说立即崩溃,只怕失败也是必然之事。 诸如武安侯一类人首先留不住,这些人惯常会审时度势,不要看他们如今忠心耿耿,风向一变,肯定会毫不犹豫另择良主。 更有甚者,庆国公府同时还是赵文煊母家,章今筹完全可以改投秦王麾下,届时,太子即便不成为光杆司令,也相差无几,毕竟,剩余那些迂腐老臣或零星不成气候者,几乎毫无作用。 一得了消息,太子焦虑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 皇后却十分肯定告诉他,庆国公绝对不会改投秦王。 太子闻言一愣,问:“母后为何这般肯定?”抿心自问,换了他,他也很难保证。 皇后淡淡道:“这你无需多管,你只需记住,你外祖父是不可能改投秦王的。”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说服焦灼不安的太子,只是他一贯信服母后,且这事他不往好处想,也别无他法。 太子勉强压下此事不提,只是他眉心依旧紧蹙,神情难掩焦虑,道:“即便外祖父立场不改,老四若是自立门户,那后果也不堪设想。” 提起建德帝的决定,皇后面色阴郁。 她万分痛恨白嬷嬷的失手,若有可能,她要将这无用的老奴才挖出来,日夜鞭尸以泄愤。 当初事情一败,她气愤之余,隐忧便涌上心头,如今不过一年时间,竟就成了现实。 皇后敛目思索片刻,抬头道:“你先回去,母后召老四进宫,与他细说一番。” …… 自从得知章淑妃死亡真相后,赵文煊是头一回进宫见皇后,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慈爱,笑语晏晏的妇人,心中冷冷一笑。 血债血偿的那天,不会太久。 他面上却微笑,道:“母后近日歇得可好?” 赵文煊到底经历过风雨,数日时间,足够他将所有情绪调整妥当,不管内里如何,他神情动作看着与平日并无差别。 说话间,赵文煊扫了皇后一眼,浓浓的妆容,也掩饰不住她的憔悴,他眸底闪过一抹暗色,如此极好。 “好,母后很好。”皇后一脸欣慰,携着赵文煊的手进了殿。 这心思各异的伪母子二人亲热地说了几句,皇后便状似不经意地道:“老四,这大雪封了道路,如今也出不得京,你正好多多进宫陪伴母后。” “母后两年没见你,虽有书信来往,亦难免惦记。”皇后这话说得情真意切。 这两句话隐晦地刺探了赵文煊,开春后离京条件便成熟了,他到底是去是留? 皇后当然希望赵文煊顺着她的话,直接表明开春便离京,此举毫无悬念地表示了,他会继续支持东宫。 眼前皇后微蹙眉心,眼神表情无一不恰到好处,赵文煊很小的时候,也曾被这副模样成功欺骗过,险些认贼作母。 他笑意略略加深,“我是该多些陪伴母后,父皇年纪也大了,我亦应多多进宫给父皇请安。” 皇后慈爱的笑脸微微一僵,赵文煊恍若不见,接着又补了一刀,“父皇大约是想共享天伦的,才把儿臣与六弟召回了京,儿臣身为人子,当以孝道为先。” 赵文煊半点不提离京回封地之事,所谓享天伦、尽孝道,少不得留在京城,末了,他又抛下一句,“圣命不可违。” 是啊,皇帝不让人走,他能怎么办? 皇后当然希望赵文煊能主动上折子,表示自己想离京回封地了,只可惜他全无此意。 这次试探的结果极不如意,赵文煊离开后,皇后阴沉着脸坐了良久,看来这个便宜儿子,是生了别样心思了。 只是她如今却已无能为力,先前连环计失败,不但丢着制胜利器西南奇毒,白嬷嬷等人也被连根拔起,赵文煊一家身边已水泼不入,她即便想冒险伸手,也插不进去。 皇后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她召来太子,告诉他,赵文煊暂时看着没有别样心思。 看着大松了一口气的太子,皇后眸色沉沉,她必须先安抚好儿子,否则人在焦虑不安的情况下,很容易自乱阵脚。 …… 作为一个母亲,皇后也算用心良苦,只可惜太子这颗心放下没多久,又再次提了起来。 建德帝虽老了,但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满朝文武无需观望太久,他便出手了。 京城的这一年冬季,继续了前几年的严寒,鹅毛大雪接连下了多天,新一轮的雪灾又见苗头了。 城南、城北、京郊传来消息,大雪连绵不断,清理赶不上降雪速度,已压塌了不少民房,道路阻滞愈发严重。 建德帝一接到这个消息,便立即将所有皇子召进宫,让他们一同处理此事。 雪灾伊始,其实灾情并不严重,让四名皇子一同处理,委实是郑重其事了些,但谁都知道,建德帝醉翁之意不在酒。 太子脸上微微泛白,越王垂下眼睑遮住眸中情绪。 赵文煊镇定自若,反应最快,他上前拱手道:“儿臣领旨,定当用心办差,不负皇恩。” 安王慢了半拍,也紧跟着谢恩,不过他很清楚自己就是个陪衬角色,倒也心安理得。 太子越王不管心中如何想,也恭敬领了差事。 领差事只是第一步,后面的分派具体才是关键。 根据前几年经验,用民夫清扫积雪是忙活不过来的,所以将会出动京营的一部分步兵,那问题来了,哪位皇子统筹这块呢? 兵权是一件很敏感的事,虽然这些步甲另有上峰,办完差事便各分东西,但不可否认,这一次很难得的机会,万一,在这个过程中收复这些统领呢? 也是因此,往年雪灾,差事都不会交到皇子手里面的。 几名皇子领了旨意后,不管之前如何心思,如今皆立即关注此事。 建德帝端坐在御案之后,微咳了两声,抬眸扫了面前四个儿子一眼。 不可否认,哪怕再如何心生隔阂,越王仍是建德帝最疼爱的一个儿子,只是,越王手上已经有了一小部分兵权了,他没打算再给。 建德帝目光掠过安王,停留在太子身上,就在太子心跳加速之时,他的视线又移开了,最后落在赵文煊身上。 建德帝目光有些复杂,这个儿子一转眼已经二十多岁了,他似乎还记得章淑妃去世时,那三岁小童撕心裂肺的哭声。 章淑妃的死,若说建德帝一点不察觉,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他从没干涉,事后,他每每见到这个儿子,虽并不厌恶,但总会有一种微妙的心理。 皇帝若不乐意了,那便少些见面吧,刚好这儿子本领不错,按实际需求,他便早早把赵文煊封了王,出京就藩。 一晃眼已多年,建德帝细细打量,他恍然发现,几个儿子中,原来赵文煊最酷似年轻时候的他。 “老四。”建德帝出神不过一瞬,片刻后开口,神情语调与平日无异。 “儿臣在。”赵文煊出列。 “你暂领着步兵四个营,清理京城内外积雪,务必让道路畅通无阻。”建德帝吩咐道。 赵文煊声音不疾不徐,“儿臣定不负父皇之命。” 太子越王眸色立即一沉,建德帝恍若不觉,继续将差事安排下去。 差事安排妥当后,建德帝又掩唇咳嗽了两声,赵文煊见状道:“如今天愈加气寒冷,父皇要多多保重龙体。” 听到儿子的关心,总是让人欣慰的,建德帝声音和缓了些,道:“朕无碍。” 又说了几句,他便将几个儿子打发出去办差了。 几人出了御书房,赵文煊正要迈步离开,却听见后面越王声音响起。 “弟弟原以为四哥性情偏冷,如今看着倒不然。” 第一百零四章 第一百零四章 赵文煊回身,正见越王缓缓踱步,行至近前来。 “四哥孝心可嘉,当是我兄弟几人之楷模。”越王上下打量眼前人,赵文煊天生长相偏冷,人也不大热情,他方才的关怀话语听着并不亲昵,不过恰是如此,却让人觉得颇为真心。 越王并不认为一贯与皇帝关系不亲密,此行特地回京争储的秦王,能真对建德帝有多少孝心。 不过就是演戏罢了。 太子同样与建德帝不亲密,甚至还经常被呵斥,因此往日这些关心话语都是越王包揽的,他一贯不疾不徐,不想今天却被人冒头抢了先。 偏今年雪灾差事的最大好处,也被赵文煊顺利拿下了,越王心下不悦,便上前会一会这位刚出炉的强劲对手。 赵文煊淡淡道:“我等几人身为人子,孝顺关怀皇父理所当然。” 多年下来,赵文煊当然知道建德帝对自己父子情稀薄,不可否认,他对母妃的感情也远远高于皇父,不过他的底线仍在,他方才对建德帝的关心虽不算热切,但绝对不假。 只是这些都无需与越王解释,赵文煊淡淡一句让对方无法不附和后,便利索告辞离去。 透明人安王忙跟上。 越王眺望着二人背影半响,收回视线,回头看了老对手太子一眼,扬唇似笑非笑,也转身离去了。 太子脸色阵青阵白,勉强敛了怒气,拂袖离开御书房门口。 四位皇子先后离开,一直侍立在廊下的守门小太监转身进了门,对建德帝一五一十禀报了方才所见。 建德帝不置可否,挥退了小太监。 “梁安啊,你看朕这几个儿子,就没一个省心的。”建德帝揉了揉额心,他确实老了。 大总管梁安垂首侍立,不发一言,他知道自己的主子不需要回答。 建德帝轻咳两声,喝了盏热茶,继续批阅奏章。 …… 太子先回了东宫一趟,因为庆国公正等着他,姜还是老的辣,章今筹一听建德帝将诸皇子召往御书房,他便猜到了此事。 “殿下,陛下如何安排差事?”章今筹话一出口,正中关键,他格外关心这个问题,毕竟东宫一党除了秦王之外,便再无兵权在手。 太子见章今筹如此关切,心倒是稍放了些,看来母后果然说得对,外祖父并无倒戈之意。 只是形势依旧严峻,今日赵文煊领了差事后便离去,并未与太子多说半句,很明显,他并非不得已领差,而是主动加入了夺嫡之争。 东宫骤失重要支柱,现在的平静只是表象。 最糟糕的情况已出现了,太子焦虑难安,与庆国公详细说了之后,便蹙眉道:“皇父只让孤领了五城兵马司,修整倒塌房舍。” 其实,五城兵马司虽比不上京营步甲,但好歹也算是武装力量,但问题是,兵马司的指挥、副指挥都是铁杆保皇党,太子绝对打不了主意。 这差事鸡毛蒜皮,但太子作为诸皇子长兄,又是储君,他少不得亲身上阵,将差事办到实处,如今风雪交加,这意味着受罪,偏他还捞不到一点好处。 更重要的是,朝堂上下眼睛雪亮,建德帝这般安排,太子处境将会更加尴尬,他不免惴惴,莫非父皇真不属意他? 那他当了二十年太子是为了什么? 皇太子若不能登基为帝,那下场绝对只能用凄惨一词来形容,如今境地,他不免会多加联想,越想越不安。 庆国公听罢太子的话,沉吟片刻,道:“殿下为今之计,便是办好差事,以静制动。” 他瞥一眼太子,提高声音道:“殿下,如今万万不可失了分寸,你必须静下心来,以不变应万变方是上策。”慌张没有任何帮助,反而更容易有所疏漏。 章今筹见太子一惊后回神,勉力按捺下情绪,认真倾听,于是他放缓声音,循循道来,“陛下仍健在,夺嫡之事瞬息万变,殿下怎么为了一时失利便乱了阵脚?” “未到最后一刻,胜负仍未分晓,殿下是储君,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即便陛下要废黜,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殿下无须惊慌。”其实依章今筹之见,建德帝人老精力不济,是不打算废太子的。 太子将会顶着储君之名到最后,他唯一需要顾忌的,便是手握兵权的兄弟。 这为首一个,便是秦王赵文煊。 章今筹抬眸,不动声色打量太子一番,太子不但兵权欠缺,即便是心性,他也远比不上赵文煊。 这个问题,庆国公世子章正宏同样清楚,他见父亲回了家,便一同跟了进外书房。 父子屏退下仆,细说一番,章正宏看了眼父亲,见章今筹眉心紧锁,他不禁将心中想法说了出来,“父亲,秦王也是章家外孙,他或太子登基,与庆国公府而言,其实并无差别。” 实在没必要死磕在东宫,先前秦王一并支持太子,庆国公府并无选择,如今兄弟分道扬镳,章家顺势重新选一个外孙支持,也不算吃相难看。 依着章正宏个人意见,他其实更看好秦王,秦王少年就藩,当年不过十五岁,就能迅速将封地握在手里,能力肯定有的,反观太子,他觉得这大外甥不论心性还是历练,都及不上赵文煊。 章正宏以为父亲会赞同他,没料到,章今筹闻言抬眼,却道:“庆国公府一贯支持东宫,为父并不打算改旗易帜。” 话语斩钉截铁,不容旁人质疑半分。若说从前章今筹听了儿子的话,还在考虑再送一个孙女到秦王府的话,今日后他再无此念,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章正宏大惑不解,“父亲,这是为何?” 章今筹板着脸,声音严厉,“你不需要知道为何,你只需要按照为父的话去做,替太子殿下笼络好武安侯等一干人。” 章正宏不敢怠慢,立即站起,恭敬道:“儿子谨遵父亲之令。” 章今筹挥退儿子,看着章正宏的背影消失,外书房大门重新被掩上,他方收回目光。 为何? 还能为何,当初在两个女儿之间,他选择了大女儿,如今却是轻易改不得。 作为女儿,章皇后骄矜张扬,章淑妃温柔细心,当父亲的章今筹其实更喜欢小女儿一些,只可惜家族利益高于一切,章皇后明显更适宜后宫生存,且她还生了皇长子,将来谋求太子之位要更加容易,于是,他思索再三,便将筹码压了在大女儿身上。 一转眼二十年过去,章皇后发展出自己的势力,她已不再是当年只能倚仗庆国公府的章家姑娘,她心性果然适合后宫生存,当初章今筹的选择,让她有了把柄在手,庆国公府支持她母子还好说,若是倒戈,他相信大女儿必然会鱼死网破。 只可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预料到,当年那个无所依仗的失母稚童,今日竟能反压皇后太子。 …… 双方角逐如今变成三足鼎立,秦王强势回归京城,既拥有大兴精兵悍将,又有了夺嫡资格,假以时日,他必然成为势力最强的一个。 皇帝的意思很明显,坐山观虎斗,他高据上首观望,稳稳当当的。 京城风向顷刻改变,没站队的谁也不敢轻动,毕竟这筹码一压,便连同身家性命也一并搭上去了,成功倒好,若是败了,后果不堪设想。 一时,京城罕见地风平浪静。 在这当口,四位皇子领了差事,立即便走马上任了。 当天,赵文煊很晚才回府,一撩起厚厚的锦缎门帘子,一股冷风便一同扑了进来。 顾云锦翘首盼望已久,听了响动便出门迎上前,赵文煊抬手止住她的脚步,道:“锦儿,我身上冷,你先不要过来。” 本来顾云锦刚已站住脚步,不料定睛一看,却发现不妥,她忙急步上前,“殿下,你身上怎么这般湿?” 赵文煊身穿绛紫色蟒袍,外披一件厚厚的玄色蜀锦面紫貂皮披风,这两种颜色湿了不显眼,但仔细看去还是有区别的,他解下皮毛披风后,里面的外裳也不能幸免,衣袍下摆、袖子、肩膀位置的颜色明显要深一些。 大风雪里当差,并不同于游玩,赵文煊是个很关心民生上位者,顶着风雪实地考察一番,然后上轿舆一边讨论,一边赶往下一个目的地,匆匆忙忙,身上雪花只随意拂拂,如此反复,衣裳便湿了。 冷风一吹,还结了冰,顾云锦伸手伺候男人宽衣,纤手碰触到细碎的冰渣子,心疼极了。 幸好里面的衣服没湿,顾云锦松了口气,她替男人解了衣裳,便立即打发他去沐浴,泡个热水好驱逐凉气。 赵文煊劝了她两次,便闭口不言,只含笑看着她,顾云锦板着脸数落他,他也一一应了,非但没有不高兴,反倒乐在其中。 他沐浴一番,洗去一身寒意,搂着人上了榻,二人被翻红浪,好生云雨了一番,赵文煊翻身而下,拥了正娇喘微微的顾云锦在怀,轻抚着她的背部,低声道:“锦儿,我欲明日一早,便送你与钰儿到京郊的温泉庄子去。” 第一百零五章 第一百零五章 她母子二人要去京郊的温泉庄子? 顾云锦闻言一惊,微阖的美眸立即大睁,急问:“殿下,这是为何?” 男人从来不隐瞒她外面的事,因此顾云锦很明白此刻时局敏感,她立即有了不好的联想。 顾云锦紧紧盯着男人,赵文煊见她这般紧张,忙安抚道:“锦儿莫慌,外面并无事情发生。” 她松了口气,又听赵文煊解释道:“今日我正式领了差事,为防坤宁宫那毒妇出幺蛾子,你须暂避避风头。” 他拒绝回封地,并顺利领了差事,差事结束后入朝基本毫无悬念,这么一来,赵文煊虽明面上没有与皇后东宫撕破脸,但实际上,傻子也知道他自立门户了。 此消彼长,太子处境很不妙啊。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除非建德帝画风突变,将手里的兵权尽数给了东宫,否则他基本不可能翻身了。 建德帝有可能这么干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皇帝只要一日没闭眼,一日也不可能放下手里的权力。 即便是当年受宠如越王,最大的展望,也就是撬建德帝的些许墙角罢了,似太子这般不得青眼的,还是省省吧。 皇后苦苦谋划了数十年,一朝大势已去,她很可能会做出一些事来泄愤的。 她的视线,必然放在身为罪魁祸首的秦王府之上。 赵文煊她不敢动也动不了,钰哥儿不但是龙子凤孙,还在建德帝跟前挂了号,她不敢明晃晃地打主意,秦王府中,就剩下一个软柿子顾云锦了。 建德帝在意自己的儿孙,但顾云锦一个小小侧妃,他老人家日理万机肯定不会操心,即便出了岔子,想必也就是听听便算了,毕竟,千金贵女京中一抓一大把。 往后一段日子,赵文煊会忙活差事,不在府中,万一皇后一个口谕,把顾云锦召进宫中,她还真是不得不去,毕竟皇后召见皇子妻妾在正常不过,大面上,谁也说不出不是。 作为一个国母兼婆母,皇后甚至无需阴谋诡计,她只要表示,顾云锦无礼,罚她出去殿外跪上个把时辰,这天寒地冻的,就够呛了。 反正如今,京城上下都知道皇后与秦王之间的暗潮汹涌,她也不需要粉饰太平再,努力保持自己的慈母形象了。 一旦撕破面皮,那些虽不入流,但却让人无法追究的小招数,就够顾云锦受的。 今天刚领了差事,赵文煊便打定了主意,先将顾云锦送到京郊庄子上,至于小胖子就是顺道捎带的。 赵文煊细细解释一番,末了又道:“钰儿义父从前不是给你开了一个方子么?如今正好用上。” 顾云锦虽康健,但明显属于身娇体弱那类型,从前在大兴是时候,司先生开了不少方子给她调养身子所用,其中有一个,是配合温泉浸泡一起使用的,听司先生说效果显著,赵文煊一直记在心上,如今时机正好。 他早已打算好了,顾云锦对外宣称休养身子出京,这理由很好,再加上温泉庄子不在城里,足够挡住皇后的传召了。 顾云锦一听便懂了,点点头,“我明日一早便出发。” 两人说话期间,赵文煊大手的活动范围有了扩大的迹象,正事说罢,他摸了摸顾云锦小腹位置,心中却想着,他的小闺女儿怎地还没消息? 自从林姨娘说过二胎之事后,赵文煊便上了心,他一心一意给儿子添个小妹妹,一个酷似母亲般模样,香香软软小女娃儿。 只可惜,他埋头苦干一个来月,至今却还未见成效。 顾云锦要到温泉庄子去,他必不能常常过去,赵文煊很不舍,两者相加,他忍不住再次覆身而上,薄唇重新衔住身下人的樱唇。 顾云锦微微偏头避开,嗔了他一眼,“如今夜色已深,你,唔唔。”你明天不是要早起么? 只可惜她还未说完,余下半句话便被男人吞下,绵长一吻良久方结束,顾云锦娇喘吁吁,赵文煊却低声道:“锦儿,你不想我么?”他幽深的黑眸藏着眷恋,声音有不舍有黯然。 当然想的。且男人难舍难离的神态,也让她心中怜意大盛,她其实也很舍不得他。 顾云锦柔声说:“想,很想很想的。” 说话间,二人的唇已经碰到一起去了,娇吟粗喘渐渐再起,暧昧缠绵愈发急促。 疾风骤雨,久久方平息。 …… 纵情半夜,直接导致顾云锦次日骨酥力乏,不过她心里存着事,天还未亮时男人一动,她便醒了。 赵文煊吃饱喝足,明显精神抖擞,顾云锦瞪了他一眼。 他有些歉意,明知道她今日要早起,他昨夜情之所至,却是过了些。 赵文煊这般模样,顾云锦倒是心疼了,昨夜大家都舍不得对方,抵死缠绵,倒是谁也说不得谁。 “你莫要担心,我登了车驾便能歇息的。”她安慰他。 赵文煊想想也是,便又仔细嘱咐几句,顾云锦俱一一应了。 今早时间很紧,二人说了几句小话,不敢耽搁,便立即唤人进屋伺候。 诸般事宜打点停当,顾云锦吩咐碧桃,把昨晚连夜收拾好的大包袱拿出来,交到廖荣手上,并嘱咐道:“殿下若弄湿了衣裳,万万记得换一身。” 赵文煊身体确实好,但这般冰上一天,谁也不好受,而且按照往年经验,这差事大概能持续一冬,要是落下病根,可不是开玩笑的。 顾云锦也不会劝男人少往前去,她只收拾了几件大衣服,好让他衣裳湿了能换下来。 这话她昨日已经叮咛了数遍,赵文煊却半点不觉得厌烦,微笑听罢,他便再次应了。 赵文煊俯身,抱起眼巴巴看着他的小胖子,笑道:“钰儿,父王要出门办差,你乖乖在家不许调皮,可知晓了?” “不!”小胖子撅着小嘴,看着老大不高兴。 昨天钰哥儿盼了父王一天了,睡觉前也没见人回家,今儿他一大早便醒了,一骨碌翻起便溜下床奔向里屋,好悬没逮到人。 小胖子聪明得很,一看父王这打扮,便知道他要出门,还要他不调皮,这是不可能的。 他气哼哼地瞪了父王一眼,想了想,拽着赵文煊的衣领嚷道:“我,去。” 小胖子已经能简单表达自己的意思了,只可惜他老子却不能答应,赵文煊无奈道:“如今天儿冷,父王是要在外头办差的,你可去不得。” 外头,钰哥儿懂,撩起外屋门帘子就是外头了,他偷偷撩过两次,那冷风吹着他的小脸冰冰的,他当时立即便缩了手。 小胖子不吭声,赵文煊又哄了片刻,割地赔款许多,他才勉强答应了。 他将儿子交到顾云锦手里,又嘱咐道:“你在庄子上若是无聊,便命人接了姨娘小弟过来,与你叙叙话。” 顾云锦应了,抱着小胖子送赵文煊出了门。 接着,便该她整理行装,出发往京郊温暖庄子去了,这事越早越好。 顾云锦回头瞥一眼滴漏,见现在已经是卯时过半,她柳眉一蹙。 皇后昨日接了消息,若要找她麻烦,今儿一早便该来了。 宫门在寅初开启,文武大臣开始陆续上朝,后廷各宫要晚点,不过卯时也开了,秦王府距离皇宫极近,即便传信宫人只能步行出宫,一个时辰左右也能来到王府了。 赵文煊出门前,也连连嘱咐她要抓紧时间,顾云锦当机立断,立即命碧桃取来斗篷,母子二人披上后,她马上吩咐一声,两手空空便出了门,快速登上车驾出了王府,往城门方向而去。 至于行装方面,她留了碧桃金桔,让二人领着丫鬟婆子收拾,落后一步赶上来便可。 反正温泉庄子距离京城不过数十里路,缺了什么打发人回来去,一日来回足有富余。 她的决定相当正确,辰时刚过一刻,坤宁宫的人便到了,是大宫女白露亲自过来,一进门,她便说传皇后懿旨,要立即见顾侧妃。 白露连通传的功夫也没给王府,撂下话后,直接命人带她直奔明玉堂。 不管东宫如何颓势,皇后到底还是皇后,门房也不敢不从,只得领人往里去了,他想缓些,好让通风报信的早到一步,偏白露来过几次,糊弄不得,连连催促下,速度不得不快起来。 金桔碧桃闻讯面面相觑,好在殿下与娘娘有先见之明,否则慢了一步,还真会被人堵在屋里。 白露是传懿旨的,金桔碧桃先迎出去,施了个礼,才笑道:“真不凑巧,娘娘出门了。” 白露心中猛一跳,蹙眉问:“出门了?”她扫了院子一眼,道:“那你们赶紧命人把顾侧妃追回来,皇后娘娘要召侧妃进宫。” 金桔微笑,“侧妃娘娘身体娇弱,去年有神医开了个方子,让娘娘配合温泉调养身子,娘娘今儿一大早便出了城,只怕是追不上了。” “常听我家主子说起,皇后娘娘宽宏大度,格外体恤弱小,想必这位姐姐回宫禀告后,娘娘一定万分赞同。” 金桔不是寻常奴婢,说话七分软三分硬,笑语晏晏间,几顶大帽子扣上去,让白露哑口无言。 皇后气急败坏之下要捏软柿子,用的招数不怎么入流,寻常人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偏大面子挑不出刺来,秦王府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顾云锦直接避开,这应对法子虽上不得台面,但却刚刚好,皇后不能大张旗鼓去追究呵责,毕竟,一日还未尘埃落定,太子还是有机会的,她不能给儿子拖后腿。 白露不甘心,硬是进正房察看一番。 金桔挑眉,倒也不能拒绝,她与碧桃一左一右引路,名为陪同,实则监视,进了因收拾行装显得有些凌乱的正房走了一圈。 结果不用多说,白露只得悻悻离开。 …… “啪!” 皇后手一扬,连茶盏带滚烫茶水一并砸在白露身上,青瓷茶盏落地,粉身碎骨。 白露不敢躲闪,“噗通”一声,跪在洒满碎瓷的地面上。 “本宫要你何用!”皇后余怒未消,喝道:“统统给本宫滚下去!” 这一屋子奴才,都抵不过岑嬷嬷一人,要是乳母在,她还能有个人出主意。 想起岑嬷嬷,皇后眸色一暗。 岑嬷嬷去世了,她前往华严寺斋戒静修结束后,回城时拉车的骏马突然失控,马车撞到大石后又滚下高坡,车厢支离破碎,人也血肉模糊。 这尸体其实是个差不多体型的死囚,不过有谷雨小满二人来,证实了这人便是岑嬷嬷。 皇后当时还伤心了很久,不过如今赵文煊突然改变立场,却让她有了不好的联想。 难道岑嬷嬷是被他挟持了去? 皇后摇头,不可能,她很了解自己的乳母,赵文煊绝对撬不开岑嬷嬷的嘴,况且还有谷雨小满二人在,岑嬷嬷定是出了意外的。 她恨恨地拍了一下炕桌,一切都脱离预计了,看来那个幸运给秦王生下长子的顾侧妃,肯定不仅仅是幸运罢了。 赵文煊必定是随了他的母妃,是个痴人。 章淑妃虽娇弱,但身体也算健康,她只是进了宫后,对占有她身子的帝王芳心暗许,偏帝王并未为她驻足,她天生敏感多思,郁郁寡欢之下便容易染病。 皇后对此嗤之以鼻。 “当初本宫对那小崽子的决定,根本就没有错。”皇后阴沉着脸。 当时,皇后手里有一人份的奇毒,她本来是打算用在越王身上的,只可惜她的手无法伸到越王近身,便耽搁了下来。 这一耽搁,便耽搁到赵文煊十五岁封王就藩,当时一听听到赵文煊的封地,皇后心里便咯噔一下。 有章淑妃的死搁在前头,她欢喜之余,又深深忌惮。 于是,她考虑再三,还是将奇毒交到白嬷嬷处,用在赵文煊身上。 “早知道那小崽子如此能耐,本宫当日,便该命白嬷嬷把药重重地下了。”皇后咬牙切齿。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百零六章 白露匆匆折返没多久,一身侍卫装束的徐非,出现在赵文煊身后。 赵文煊正与副统领胡钦中商议中,徐非没吭声,只静静立在一旁。 这胡钦中是京营一位副统领,这次负责率领几个营的兵士,前来配合秦王调遣。 建德帝下旨京营要好好配合,京营方面不敢怠慢,派出了副统领当领队,不过京城雪灾好几年了,京营方面早有了经验,几个副统领轮流上,谁也不吃亏。 今年轮到胡钦中,胡钦中出身不一般,他是西平侯府世子,西平侯府世代领兵,是实力派功勋武将出身,这回他刚好遇上了才回京的秦王。 西平侯府从来没打算站队,胡钦中刚领了差事,他老子便耳提面命,要他公事公办,当好差便可。 胡钦中瞥一眼赵文煊侧脸,这秦王办事毫不敷衍,看得出来,对方是真心要办好民生之事的,说实话,比之太子越王,他对秦王更有好感。 只是这又如何,西平侯府是不会投向任何一党的,他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胡钦中生得浓眉大眼,典型的粗野武官形象,他却拥有敏锐的观察力与心思,扫了一眼徐非,等二人话题暂告一段落,他便随意找个借口稍离。 赵文煊往前踱了几步,徐非便上前,小声禀告了王府诸事。 赵文煊闻言冷哼一声,他早有准备,若是顾云锦没来得及离开,白露绝对不能长驱直入。 他对顾云锦母子身边防卫早有安排,先询问了可有到位,得到了肯定答案后,话锋一转,便道:“京里探子安排得如何?” 赵文煊多年来,陆陆续续放了不少探子进京城,其中以东宫、越王府为最,有蛰伏的,有启动的,昨天领了差事后,他连夜吩咐徐非传信,将所有探子联络起来,尽数启用。 徐非拱手,“禀殿下,俱已联络妥当,只是我们的人位置不够,只怕机密是难以探听。”他说的是太子越王身边。 “无碍,如此便可。” 赵文煊到不在意,太子越王近身之人,都是经过重重挑选的心腹,哪有那么好混进去。 这些探子经过精心训练,非常敏感,种种蛛丝马迹传回来,再结合朝中局势,未必不能推测一二。 …… 被母亲抱着登上车驾,小胖子本来是很高兴的,因为他以为,自己是要去追赶父王的。 钰哥儿兴奋得手舞足蹈,拍着小肥爪子咯咯大乐。 车队出了城,走了好一段,小胖子发现有点不对头了,怎么这许久也没赶上? “娘,”他回头揪住母亲衣襟,有些疑惑,“父王?” 顾云锦无奈,她早知道是这样的,不过,儿子虽小,她却一贯不会欺骗他的,少不得耐心解释一番。 “你父王出门办差去了,不跟我们一起走呢。”她温声劝哄,“钰儿,我们出门去温泉庄子玩耍,你乖乖听话,可好?” 温泉庄子是什么玩意儿?钰哥儿不知道,不过父王不一起走,他却听懂了。小胖子不买账,他发了小脾气,立即噘嘴挣扎要下地。 小胖墩力气贼大,穿得又多,圆滚滚的顾云锦险些搂不住,她只得把他放下来。 钰哥儿一下地,立即撒丫子往车门处奔去,伺候在车厢中的乳母忙张开双臂,要抱住他,小胖子眼尖,人又机灵,他立即掉头,往车窗帘子那边去了。 不过车窗帘子旁边也守着一个青梅,谁了不敢让这小祖宗揭帘子,万一冷着怎么办? 别看钰哥儿平日再父母跟前调皮捣蛋,他在下仆面前可是很有小主子派头,当即他一瞪眼,怒道:“走!” 青梅苦着脸,点头哈腰,就是不敢让开。 “青梅,你给他穿个斗篷,让他自己看看。”顾云锦很了解自己儿子,钰哥儿脑子灵活,很有分析能力,他得自己亲眼看过了,才能死心,一味哄他不是上策。 车厢里燃了两个大熏笼,炭火足足,暖烘烘的,小胖子身上穿得很厚实,又带了小帽子,等披上皮毛斗篷再拉上帽子,足够暖和了。 “外面冷得很,娘可是一早告诉了你。”顾云锦明白自己儿子,这小机灵的,可不会让自己吃亏。 果然,青梅替小主子打点妥当后,让开位置,小胖子两步窜到车窗边,他一脸严肃,谨慎伸出小胖手,揪住厚厚的夹棉锦缎帘子,小心翼翼撩起一个小缝隙,踮起脚尖,探头一看。 刺骨寒意立即从缝隙中涌入,车厢内外,简直两个天地,小胖子只瞄了一眼,“啪”地一声,立即把帘子阖上。 小胖子不吭声,耷拉着小脑袋回到母亲身边,他穿得厚实,行动也谨慎,虽真切感受寒冷,却丝毫不碍事。 “娘没骗你吧?”顾云锦抱起儿子,把他搂在怀里,“你可见了父王?” 小胖子沮丧,摇了摇小脑袋。 “我们如今出门玩耍去,你父王得了空闲,便会过来。”顾云锦哄他,“钰儿乖乖的,父王知道了,还要夸奖你的。” 顾云锦仔细说温泉庄子如何好玩,哄了好半响,小胖子才重新高兴起来,抬头睁大眼睛,好奇听母亲说话。 母子兴致盎然,正说得欢快,不想,却突兀听到前头响起几声骏马嘶鸣,接着,车驾便停了下来。 顾云锦正疑惑,便听到李十七隔着车门禀报,说前面岔道转出一行车队,当先一辆大马车的轮子却陷入冰坑,道路马上堵住了。 如今连日风雪,道路受阻,不过天子脚下乃首善之地,主干道还是保持畅通的,只是由于路两边堆满清出来的积雪,这道路是狭窄许多,两车并行已不可能。 王府走的这条道,基本是出城用的,但偶尔,还是会有人反方向小借一段。古代是讲究等级尊卑,两车迎面相遇,地位低的退让毫无悬念,顾云锦是正二品亲王侧妃,能让她退让的人实在不多。 于是,李十七一看见有车马转出,便打发人过去,让对方退回去。对方后面就是岔道,退回去很容易。 不想,这人还没到,对面却先出了岔子。 这天气出行不易,尤其郊外,不少地面都结了冰,骏马的四个蹄子得捆上稻草,才不会打滑,饶是如此,它们还是很容易出状况。 顾云锦对面一行,当先一匹马蹄子打了滑,连连把车厢带到路边,一侧车轮子陷阱冰坑里了。 这车队是西平侯府的,第一辆八銮大马车上,坐的就是西平候世子夫人周氏,以及她三岁的小儿子。 这种天气,周氏是不想出门的,只是她小儿子月前大病,很是凶险,大夫束手无策,惊慌失措之下,笃信佛理的她便赶到京郊华严寺祈祷许愿,望佛祖庇佑她的儿子。 说来也巧,许愿之后,小儿子的病势渐缓,到日前已完全康复。 许愿的时候,周氏对佛祖祈求时说过,小儿子好了后,便马上带他一同来还愿的,如何敢怠慢。 于是,等了几天还是大风雪,周氏也出门了。 来时、还愿一切顺当,不想这回程却出了点小状况,周氏刚蹙眉命人把车驾推出来,外面又有人禀报,说前头有车队,悬的徽记是秦王府的,看车驾规格,则是亲王侧妃等级。 如今的京城,秦王之名如雷贯耳,周氏当然听说过,这秦王不好美色,府里只有一位侧妃,出身武安侯府顾氏,给秦王生了长子。 这位幸运又独宠的顾侧妃,在京城贵妇圈里名声也不小,周氏挑眉,大风大雪的,她赶吉时还愿也就罢了,这位顾侧妃清早出门也是稀奇。 不过这与周氏毫不相干,她吩咐赶紧把车推出来,退回岔道,先让对方过去。 马车顺利后退,秦王府护卫队伍紧紧簇拥着侧妃车驾,继续前行,西平侯府一行等对方过去了,立即打马前行。 正当这时,周氏正蹦蹦跳跳的小儿子动作却倏地一顿,她陡然摔倒地面上,双目紧闭,小身子不断地抽搐着。 车内所有人大惊失色,周氏瞬间扑过去,搂住儿子正抽搐的小身子,失措道:“勋儿,勋儿,你这是如何了?不要吓娘亲啊!” 周氏嗓音颤抖,声泪俱下,瞬间大惊令她面色惨白,额际已布满密密麻麻的细汗,“快,快回头去,回华严寺去!” 勋哥儿这模样,明显急需大夫,偏此地离城中甚远,远水就不了近火,周氏立即命车队掉头,返回华严寺。 相较城中,华严寺起码短了一半多距离,寺里就有医术颇高的大师。 车队急急掉头,可是这道路狭窄得很,连两车并行都不能,要掉头实在很难,西平侯府一行瞬间乱成一团。 周氏抱着还在抽搐的小儿子,又惊又怕,偏外面风雪交加,她儿子还小,也不敢命人抱他打马奔过去。 正在这个十万火急的关口,勋哥儿乳母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夫人,这秦王府车驾刚过,不知随行可有良医?” 按王府车驾方向推测,他们应该是要去庄子的,乳母不知道那顾姓侧妃为何隆冬一大早赶去庄子,但她估摸着,顾侧妃肯定不会把小公子独自留在王府的,小公子年幼,出行很可能带有良医。 乳母的话让周氏大喜过望,她忙吩咐道:“快!快命人上去问一问。” 随行管事得了令,忙夺过一匹马,翻身而上迅速转头追去。 秦王府一行走得不快,片刻功夫便追上了,侯府管事的来意,很快报到顾云锦跟前。 “既然情况如此紧急,那就赶紧让良医过去罢。”顾云锦立即点头同意,一个小童得了急病,无论贫富贵贱,能帮忙的肯定要搭一把手。 她母子二人出行,带了数名良医,其中医术最精湛的要数良医署医正,这位置不好同样掉头,头发胡子花白的老良医便被搀上了马,被侯府管事小心翼翼地扶着,颠颠往那边赶去。 老良医果然医术极佳,一登上马车见了孩子模样,立即命人将其衣裳解了,他取出银针,快速在勋哥儿身上扎去。 深深浅浅一连扎了十来处,片刻后,勋哥儿的抽搐方止了下来,老良医在他人中处按了一下,他便醒了过来。 周氏欢欣异常,忙拜谢了老良医,又问勋哥儿可有大碍? 老良医也不居功,他表示这都是主子的意思,末了,他替勋哥儿仔细检查一番。 “小公子乃惊风之症,救治及时,并没大碍,无需开方子,日后多注意些便可,夫人无需担忧。”老良医捻须说罢,便利索告辞。 周氏放下儿子,忙理了理衣襟,跟上前去与顾侧妃道谢。 顾云锦便命人将她请了上来。 周氏上了王府车驾,只见软榻上端坐了一位极貌美的年轻贵妇,端庄优雅,气质澄清,举手抬足落落大方,她怀里楼了个一岁出头的胖娃娃,正昂首好奇看着她。 这顾侧妃真真好颜色,周氏心中啧啧称奇,对方虽美,但看着与京中传闻完全不一样,要知道顾云锦独宠于秦王,京城贵妇又羡又嫉,难免会传出长相妖媚之言,这与真人完全两个发展方向。 周氏深深一拜,由衷感谢道:“妾谢侧妃娘娘仗义出手,救了小儿一把。” 顾云锦忙命青梅把人扶起来,微笑道:“公子无事便好,出门在外多有不便,我等理应助以援手。” 话虽如此说,但周氏依旧感激涕零,她不是没见识过皇家女子的自傲,顾云锦态度和熙,让她好感一增再增。 双方都带着小童,也没多说,匆匆几句后,便分手,各自离去。 …… 周氏回去后,再次请了大夫,让仔仔细细给勋哥儿诊治一番,她固然相信老良医医术,但匆匆忙忙间,总怕有所纰漏。 她也了解到,小儿子当时的情况必想象中危急。 这小儿惊风有轻有重,但即便勋哥儿这般较轻的,如果发病当时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拖延久了,也会引发不少后遗症,最严重还会危急生命。 周氏后怕不已,重重赏了勋哥儿乳母,等夫君回来,忙告诉了他。 她的夫君,正是京营副统领之一的胡钦中,与赵文煊一起领了差事。 胡钦中微微蹙眉,他不想与秦王府有干系,却人算不如天算。 周氏见了忙问道:“夫君,这是为何?”顾侧妃救了她儿子,不是应该好生感激答谢么? 胡钦中叹气,“你可知顾侧妃为何大清早出京?”他熟知情况,这事儿只要脑子一转,便立即明白了。 他细细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夫君,妾与勋儿,可是给你添了麻烦。”周氏或许会后悔去还愿,但她不后悔求了秦王府援手。 “你这是说什么话?”胡钦中摇头,“当然是勋儿更要紧。” 即便麻烦些,胡钦中也万分庆幸,好在儿子遇上了王府一行。 “那这事可有影响?”周氏忙问道:“妾还打算重重准备了谢礼,与勋儿登门致谢。” 此事本来很应当,只是处在这个敏感时刻,却有些棘手。 “谢当然要谢的,”胡钦中沉吟半响,道:“这样吧,谢礼照常命人送过去,至于你与勋儿,就先不去了。” 胡钦中为人恩怨分明,这般颇为失礼的行为,实在不符合他的平日行事作风,只是如今无奈之下,他只得折中一下,先将感激恩情暂放一放。 安排好后,他觉得不甚放心,又出门往前面去,先与父亲西平候商讨一番。 西平候捋须细想片刻,倒是一笑,“你处理得不错,先如此吧,这件事未尝不是一个契机。” 建德帝在位,西平候府绝不站队,但万一将来真乱了起来,这倒是胡家投向秦王的一个好说法。 三名皇子中,西平候更看好秦王。 今日胡家暂时不站队,或许将来有所决断,都是西平侯府能继续繁荣昌盛罢了。 …… 这西平候父子是如何决断行事,胡家送上的谢礼又是如何精挑细选,顾云锦是完全不知道,她刚领了小胖子泡了几把温泉,倒是发现了另外一件大事。 她好像怀孕了。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七章 顾云锦其实很惦记赵文煊,不过既然已经来了温泉庄子了,便少不得调整好心态,泡泡温泉,顺道把司先生开的方子用上,把身体调养得更好。 温泉水被引入屋中浴池,倒也方便得很。 那方子用过两次后,她便感觉精力充足了一些,人也没那般畏寒了,欢喜之下,对此事倒更加用心了。 这日,顾云锦又准备泡药浴温泉,不想刚下水半响,她便扶额,觉得有微微晕眩之感。 她本来也没多在意,想着大概动作急了,缓缓便好。 不想,这缓缓并没好,晕眩感反倒重了些,顾云锦心下一紧,不敢怠慢,忙唤人近前伺候。 碧桃金桔等人一边打发人去召良医,一边急急伺候她穿上衣裳,搀扶她往回走。 顾云锦泡了温泉,脸色没有红润,反倒白了一些,正在屋里头蹦跶撒欢的钰哥儿一回头,便发现母亲不妥,他大惊,撒丫子奔过来,嘴里急急唤道:“娘,娘!” 金桔忙拦住他小炮弹般的身子,“小公子,娘娘身体不适,这可扑不得。” 小胖子听懂了,他不扑,只紧紧揪住母亲裙摆,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畔。 顾云锦被搀扶到床榻上躺下,小胖子手脚并用,爬上了床,拉着母亲的手,“娘!” 他眼眶微红,泛着水光,绷紧小身子紧张万分。 顾云锦只觉心中软热,抚了抚儿子小脑袋,柔声哄道:“娘没事儿,娘好着呢,你莫慌。”她躺下后,感觉确实好了不少。 她招手,“钰儿,到娘身边来。” 钰哥儿立即蹬掉脚丫上的小鞋子,一骨碌躺倒,钻进母亲怀里,搂着母亲,小胖手学着顾云锦平日样子,轻轻拍着她。 顾云锦觉得窝心极了,心情大好又歇了歇,她觉得晕眩感已全无,大约刚才就是动作急了些,温泉水也较烫,才会如此。 她一笑,“我无事了。” 金桔忙道:“娘娘还是让良医诊过脉,才能放心。” 顾云锦点头,这也是应该的。 老良医被拽着一路狂奔,险些没被颠断了气,他不敢怠慢,急急喘了几口,勉强喘均了气,便匆匆往里面去了。 顾云锦伸出手,皓腕上放上一张薄薄的丝帕,老良医伸出三指搭在她脉门上,敛目凝神静听。 这脉一诊许久,即便本来觉得无甚大碍的顾云锦,也不禁悬起心。 最后,老良医终于收回手,碧桃立即迫不及待问道:“娘娘身子可安好?” 老良医捋须,道:“娘娘身体康健,只不过……”他沉吟半响不语。 碧桃急了,“你倒是说啊!” 老良医想了片刻,便道:“娘娘脉息,隐隐有滑脉征兆,但大约时日尚短,还不能确定。” 滑脉,便是喜脉,老良医这话,便是说,顾云锦似乎怀孕了,只是还不能肯定。 老良医也算近身伺候之人,他深之顾云锦在赵文煊心中的地位,因此怀孕一说,他原不敢乱说,以免主子们空欢喜一场,不过,此刻他不给个说法不行,于是便将猜测说出。 还有一件事,老良医也是要嘱咐的,“娘娘所用调养之方固然极好,只是若身怀有孕,却是暂时用不得了。” 顾云锦点头,这个她懂,孕妇特别怀孕早期,最好不要泡温泉,以免过高水温造成刺激。 赏了老良医,将人送走后,明玉堂诸人雀跃,碧桃问道:“娘娘,奴婢去取纸笔来?” 取纸笔,自然是要写信的,赵文煊虽然忙碌,暂时抽不开身往庄子上来,但二人鸿雁传书却是每日不断,厚厚信笺稍稍寄托相思之情。 顾云锦闻言想了想,却摇了摇头,现在很不确定,还是先不说了,男人白日忙着差事,晚上忙着部署,不得半分空闲,她想他多歇歇。 消息一旦传过去,赵文煊必定挤时间过来了,顾云锦既不想他太劳累,也不想他空欢喜一场。 男人有多期盼他的小闺女,只有顾云锦知道。 她的月事就在这两天了,若是过几日还没来,大约就差不多了,到时候再送信过去也不迟。 顾云锦打定主意,便耐心等了好几天,每次准时的月事,这回却还没到来,她心里便有了底。 她再次召来老良医,老良医捋着胡子诊脉一番,说虽然还是不能确定,但喜脉之像似乎隐隐强了几分。 这回,顾云锦不再犹豫,打发了老良医后,她便提笔蘸墨,将这个疑似的好消息写于信上,交给李十七,命他传回京城。 温泉庄子距离京城极近,李十七立即命心腹传信,不过一个多时辰后,这信便到了赵文煊手里。 于是,正在不远处的胡钦中,有幸欣赏了一把冷峻严肃的秦王爷色变。 赵文煊展开信笺,一眼扫过去,先是一愣,随即便是狂喜,饶是他在外一贯沉稳内敛,此时面上也不禁流露出喜意,一双锐利的黑眸闪过欣悦之色。 不过他到底记得这是何地,那欢喜之情片刻便被按捺下来,继续安排手上事务。 好不容易到了天黑,赵文煊今日没回城,直接跨马扬鞭,往温泉庄子疾奔而去。 他是有很多部署需要安排,但暂且延后一日也是可以的,大不了,之后几日他多多劳碌些罢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阻挡不了赵文煊火热的心,戌时刚过半,他便抵达目的地。 冬季天黑得早,往日这个时候,顾云锦已经歇下了,不过今儿,她洗漱过后,却迟迟不肯安睡。 “娘娘,早些歇息吧,您如今身子可不比寻常时候。”碧桃劝道。哪怕没有确诊,她还是笃信主子怀上了,乐颠颠了大半天。 顾云锦回头看了一眼滴漏,犹豫了一下,刚想应了,不想突然间,她似乎听到有皂靴踏在青石板地面上的声音。 她声音立即顿住,侧耳倾听,这并不是幻觉,稳重而有力的脚步声正由远而近,急速往她这边而来。 这脚步声很熟悉,是男人一贯的步伐节奏。 顾云锦大喜,她立即站起,提起裙摆,往外屋奔去。 她原来很想他,比想象中还要想,雀跃欢欣之情几乎要溢出,她等到如今,便是要等他。 他果然回来了。 赵文煊比她快上一步,顾云锦急步出了内屋,一抬头,便见外门房门被打开,门帘子倏地被撩起,男人一袭玄色蟒袍,披着滚边貂皮大氅,带着一身寒风,大步踏进屋来。 四目相接,谁也舍不得移开。 须臾,赵文煊道:“锦儿,你先进去,如今你可冷不得?”他剑眉一蹙,很是严肃。 顾云锦便依言返回内屋,她命人将早已准备好的衣裳拿出去,赵文煊迅速换下带着冷意的一身,缓了缓,等身子足够暖融,才急步进了门。 对于将要第二次当爹,赵文煊欢欣之情丝毫不亚于头一回,他对于顾云锦尚未确诊之说毫不理会,只将大手覆盖在她的小腹上,温声与他的小闺女说着话儿。 这活儿赵文煊很有经验,而且有了小胖子在前,他对效果也很满意,拥着顾云锦上了床榻,他一反在外形象,兴奋地与“小闺女”说了快半个时辰话,才罢。 这还是因为顾云锦一直没睡,他担心她歇不好,才勉强按捺住满腔激情。 顾云锦很无奈,即便是基本怀上了,这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 赵文煊振振有词,他就觉得是个闺女。 随即,男人又对自己香香软软的小闺女展望了一番,顾云锦眨了眨眼,话说,小闺女也可能随了她父王的。 夜深了,二人也没再多说,赵文煊先让顾云锦阖目睡觉,他下了床,去看了看大儿子,才返回内室歇下。 次日,赵文煊寅刚过便起,要赶回京城办差,他顶着风雪来回奔波,夜里也没睡多少时候,人却神采奕奕,反胜往日数分。 当天晚上,赵文煊又过来了,只不过他还得先抽出半个时辰功夫,先把紧急事务处理完毕后,才能回屋歇下。 顾云锦心疼了,这般奔波下来,铁打的身体怕也扛不住的,她直言,要不她回京,要不他不许每天过来。 赵文煊沉吟半响,道:“那毒妇暂看着倒算安静,不过你有身子时日还短,如今不好挪动。” 建德帝原打算维持三足鼎立局面的,东宫完全垮下去了,并不是他的本意,于是,在明确了秦王地位后,他又将太子麾下的庆国公等人抬举了一番。 虽东宫暂时是三皇子中最弱一个,但到底是稳住了。 皇后捏不到软柿子,不敢轻举妄动,如今心里又安稳不少,据坤宁宫探子传信,皇后心情好转,坤宁宫气氛缓和了不少。 顾云锦返京也不是不行,不过还是缓一缓更好,加上她刚怀上身子,坐胎未稳,这回京路程虽短,但大风雪天路况不好,赵文煊不敢冒险。 颠簸之事,还是能少则少。 这一点,顾云锦当然懂,事关腹中骨肉,她当然慎之又慎,说到底,她也是心疼男人,年轻虽然是资本,可是也不能这般挥霍身体。 “那你不许再天天来。”顾云锦柳眉微蹙,认真嘱咐他,道:“你在我身边,我当然是高兴的,只是你如今却抽不开身。” “隔上几天,待你有些闲暇,再来看我与钰儿。”谁的男人谁心疼。 她的心思,赵文煊清楚得很,他手臂收紧,郑重应了。 他这边厢刚应下,隔日便收到了突发事件的密报,不论赵文煊想不想,也暂脱不开身。 第一百零八章 第一百零八章 顾云锦与男人说过后,便安下心养胎,男人倒是与她说过,若是想林姨娘以及恺哥儿了,便派人接他们过来。 她应了,但却没有这个想法,这风雪交加的,恺哥儿还小,还是不要折腾的好。 赵文煊已没空顾及这些,当天他再次折返京城,继续差事,天刚暗下来时,徐非给他打了个手势。 这是有重要消息。 赵文煊心领神会,将手上事务快速安排妥当后,便立即返回王府。 刚进外书房大门,徐非立即禀报道:“启禀殿下,通州那边有探子回报,发现几处常平仓似乎有些不妥。” 常平仓,是朝廷用于储备粮食以调节粮价,还有应对荒年的大粮仓。 谷贱伤农,谷贵伤民,还有古代农业仰仗天时,一遇灾荒,很容易颗粒无收,这常平仓很重要,朝廷在谷贱时买入以利于农,谷贵时卖出以利于民,更有甚者,遇上灾年便能赈济灾民,维护社会稳定。 赵文煊这差事,其实是与常平仓很有联系的。 这几年天气冷,不仅仅京城,连带这一片都是如此,天冷需要进食更多,好产生热量维持温度,贫苦人家难以支撑,所以每每到了后面,开仓赈灾是必须的。 风雪天,道路有很大阻碍,靠外地粮食不实际,好在京畿之地乃天子脚下,常平仓必不可少。江南为鱼米之乡,每年粮食收获之后,经大运河而上,抵达通州,因此通州的常平仓最密集最大,可以说是朝廷赈灾的最大底气。 如今徐非竟说,通州的常平仓发现不妥。 赵文煊眸光当即一凝,接过密报,垂眸细看。 密报上说,通州最大一处常平仓,最少有几处本应该满仓的粮窖,似乎是空了。 这几年冬季严寒,由南到北,范围非常之广,其实对春耕是有些影响的,因此每年粮食产出并不充裕,仅仅够维持市面所需罢了,常平仓消耗了以后,便暂时没有得到补充,因此,有部分粮窖空了也是常事。 不过,朝廷也不急,因为常平仓储备量很大,且几次赈灾都是用通州的,附近几个小些的常平仓还没动过。 再不济,等明年开春后,还能调度南方的常平仓补充。 可现在问题来了,若这些本来满仓的粮窖真空了,那究竟空了多少?胆敢动常平仓的人位置肯定不低,万一他把京畿之地的常平仓全动了呢? 冬季河面结冰,南方粮食调度不上来,今年冬季,灾民该如何安置? 一个处置不当,很可能不少贫苦百姓冷饿至死。 赵文煊面色阴沉如水,快速看罢头一封密信,又接着看第二封。 探子得到粮仓消息立即递上去,上峰一边继续报上去,一边便利用手上资源,探听这件事。 两封密信前后脚到,第二封由于时间太短,也不真切,只影影倬倬,察觉似乎牵扯到两党麾下。 “啪”一声响,赵文煊将密信猛扔在书案上,勃然大怒,“混账至极!这些人竟胆大如斯。” 没有真正当家作主过,是不会知道百姓民生分量有多重,赵文煊执掌藩地军政要务多年,将秦地打理得整整有条,从不是一个尸位素餐的上位者。 亦是如此,他才会如此震怒。 赵文煊不反感夺嫡,甚至党争,因为只要有了利益,这些是不能避免的,但若是参与夺嫡党争之余,竟敢折腾民生大事来动摇国本,他深恶痛绝。 这件事情,不知道太子或越王是否知情?或者参与其中。 赵文煊在紫檀大书案上坐下,阖目沉思片刻,睁眼,沉声道:“徐非。” 一直安静立在案前的徐非拱手,立即应声,“属下在。” “你传信下去,命通州的探子动起来,先设法弄清楚,这粮窖究竟有多少是空的。”赵文煊蹙眉,道:“还有京畿附近的常平仓,看是否都满窖。” 赵文煊常年在外,虽每年都往京城投入不少探子眼线,但若要与太子越王相比,他的耳目势力还是要薄弱很多,毕竟,那二人的大本营便在此地。 就好比这次常平仓事件,发现情况不对的探子身份一般,只是个小管事,若非偶然,他绝对没机会发现。 探听粮窖虚实,便是他们的极限,再上头的事情,只能多费点心思,从别处着手了。 赵文煊沉吟半响,又如此这般详细安排一番,徐非俱认真听了,记在心上。 末了,他提笔写了五六个名字,再次吩咐道:“东宫,越王两处,让我们的人多多留心,看这些人是否频繁进出,或者被太子越王提起。” 这五六个人,都是官职不低,且有可能碰触到常平仓粮食的官员,最重要的是,他们明里暗里,都投靠了两党。 他们都是这次调查的重点对象。 至于如何处事,便要等情况查清楚后,赵文煊才能下决断,京城不是秦地,并不是他一言堂的地方。 徐非立即领命,拱手告退,欲离开安排。 赵文煊敛目,淡淡补充道:“靖海伯府与庆国公府,也须多加关注。”二者是东宫与越王的头号心腹干将。 再次提起庆国公府,赵文煊声音平淡若水,既无憎恨疑惑,亦无亲切关注,无波无澜。 …… 越王府。 “那事如何了?”越王进了书房,打发所有下仆,一边自己随手解了披风,一边问身后的靖海伯。 由于越王要外出当差,靖海伯也等了很久了,他掩上隔扇门,便立即说道:“殿下,事情俱已查清,乃任明蔚那小儿所为,东宫并不知情。” 任明蔚,是户部左侍郎,两年前便投于东宫麾下,是太子手里颇为重要的一员。 靖海伯与越王所谈论的,正是通州常平仓一事,京畿之地果然是越王的大本营,即便没有凑巧意外,他们得到消息的时间,也不比赵文煊晚,甚至由于麾下人手充足,查清事情真相还早了一步。 户部其中一个职能,便是掌管钱粮之事,这常平仓也在其中,刚好就在任明蔚手里握着。这位任侍郎,是一个颇为贪婪的人,而且胆子也不小,因为这几年冬季,年年赈灾,他心下一动,竟将主意打到窖藏的粮食上去了。 当然,他还没胆大包天到敢吞下粮食的地步,除非他不想要脖子上那个吃饭的家伙了,任明蔚是打着以次充好的主意。 因为有了前两年的经验,一次赈灾需要多少粮食,任明蔚心中有数。他暗通了常平仓最大的署官,一人连同内外事务,一人负责运出粮食,将窖藏的上好粮食偷偷运出贩卖,得到钱银,同时订购了相同分量的最次等米粮,结清款项后,偷偷运回通州,再次入仓。 优质粮食与最差等糙米的价格相差不小,再加上来回的量极大,这一经转手,便是相当巨额的银钱。 任明蔚拿大头,粮仓署官拿小头,即便减去必要的打点封口费用,二人依旧赚了个盆满钵满。 米不霉不烂,赈灾时再混些好米进去,他是户部侍郎,到时候加把劲回转一番,便能把事情圆过去。 任侍郎意得志满,反正就是些贫苦灾民罢了,能有口糙米粥吃着便好,还要啥上等粮,这不是暴殄天物嘛。 去年,任明蔚便小小试了一次水,由于他很小心加上换的粮不多,所以事情很顺利。 有了一次成功,今年任明蔚的胆子大多了,几乎把赈灾要用的米粮运出大半,整个通州粮仓几乎掏空。 只是这一回,任明蔚却遇上麻烦了,好米粮卖出后,他之前订购的糙米却没到位,米粮商说由于运输出了岔子,要晚一些。 任明蔚办的是杀头大事,他很谨慎,卖粮买粮的心腹都是用商人名义,半点官府干系也没有,而且他不是与一个地方的米粮商交易,而是分几十个地方,跟各地的米粮商交易。 这般化整为零,固然安全,但却有个弊端,便是当不了米粮商的重大客户,今年因运河那边出了岔子,那一带的米粮商都货源不足,自然不可能紧着他。 当时,米粮商大部分的货存都交给客户运走了,即便任明蔚大急之下,亮出官府干系施压也不顶用,只能等着。 任侍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凑齐了粮食,冬季却已来临,这几年严寒,大运河往北的水面会结冻,粮船还没到通州,便不能继续行驶了。 无奈之下,任明蔚只得下令,将粮食卸下大船,尽快把用车运过来。 如今道路阻滞,这么多粮食既要从陆路运输,还要尽量掩人耳目,是件很困难的事,任明蔚翘首以盼,偏偏这米粮距离通州不算远了,却极难往前挪动。 越王仔细看罢密信,随手将信笺扔下,嗤笑道:“这任明蔚真是胆大包天,大概是想死在钱眼子里了。”竟连朝廷的储备粮食,也敢偷天换日。 靖海伯附和,“这事儿一旦被捅出去,东宫一党必遭重创。” 越王摇头,面上有几分嘲讽之意,“我这大哥啊,这二年真是来者不拒。” 势力是要发展的,但这党羽却不能什么人都要,像任明蔚这般贪婪胆大者,即便是官职再高,能力再强,也不能轻易取用。 当初,任明蔚有过投靠越王的想法,不过越王却态度暧昧,他一怒之下,才会转投东宫,太子不顾庆国公劝说,欣然接纳了。 如今,这人果然出了大岔子。 不过对于越王靖海伯二人来说,这岔子出得好啊。 靖海伯面上有几分雀跃,低声问道:“殿下,我们该如何作为?” 既然现在始末已经弄明白的,那接下来该如何利用呢?此事捅出去必然满城风雨,即便靖海伯是越王外祖父,也不敢轻易拿主意。 越王敛目不语,提起暖笼里的茶壶,倒了两盅热茶,一杯推到靖海伯的面前,一杯自己端起,呷了一口。 须臾,他缓缓放下手里的青瓷茶盅,倏地抬起眼帘,眸中厉芒一闪而过。 “这批糙米,当命人尽数焚毁。” 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百零九章 越王阴柔的俊脸上,闪过一抹厉色,道:“这批糙米,当命人尽数焚毁。” “只是这般一来,赈灾的米粮只怕会很吃紧。”靖海伯有些犹豫,这会不会出大乱子。 他明知越王清楚,但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 “就是要紧张。”越王神色不变,局势越紧迫,他们事前的谋算才会获得最大回报。 靖海伯定了定神,“殿下说的是。” 他又问道:“殿下,那我们该如何部署?” 既然行动方向已经制定好了,那么事前该如何谋划,他们才能最大程度获利? 靖海伯略想了想,道:“殿下,不若设计让太子秦王鹬蚌相争,我等渔翁得意?” 那两位都是越王的竞争对手,太子虽盘踞已久但声势最弱,秦王强势进驻却初来乍到,正好乘这件事,把两者重重打压下去,越王上位。 越王凝眉想了良久,却摇了摇头,道:“外祖父,这般行事并非上策。” “那依殿下之见,何为上策?”靖海伯询问,对于自己的想法被驳回,他是毫不介意。 越王沉吟半响,道:“秦王放一放,先尽力对付东宫。”他眯了眯眼,“外祖父,父皇是绝不允许一家独大的。” 这么多年下来,越王对建德帝这方面的想法可谓了解透彻了,欲一人独领风骚,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照理说,如今东宫渐式微,秦王强势崛起,他应该专心对付秦王的,只是越王仔细思索一番,却不这么认为。 首先,这任明蔚是东宫麾下之人,秦王不过刚归京,差事才领了头一件,若想越过太子,直接攀扯到赵文煊身上,根本无甚可能。 其次,即便真攀扯上去了,秦王可不是吃素的,一举打倒对方基本不可能实现。 秦王最大的筹码,乃是他在藩地上的精兵悍将,只要他争储资格仍在,其余的不过癣疥之疾,根本无法撼动他的根本。 敌方并没伤筋动骨,他们却浪费了一个大好机会,实属不智之举。 最后,越王觉得,趁着这件大事,将太子一举击倒,才是对他最有利。 若是太子倒了,那么就剩下他与秦王二人了,秦王强,他弱,按照建德帝一贯的做法,必然会扶持弱者,打压强者,以此维持平衡。 他叹息,秦王这强敌既然已经来了,那么退货已不可能实现,他唯有设法加强自己,好在未来出现争端之时,能有一拼之力。 越王要大幅度加强自己实力,绝对少不了建德帝支持给予,按现在这三足鼎立的局面,是不可能的,他唯有设法打破僵局,自己争取一把。 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即便是建德帝有心要废,也必须有个服众的理由,越王打算狠狠添一把柴,将非常好的动机与借口都送上去。 如果建德帝大怒之下,能把太子废了,那便再好不过,届时,越王在建德帝的扶持下,很容易与秦王平起平坐。 至于通州常平仓之事,太子不知情又如何,他们让他“知情”便可。 越王仔仔细细说来,靖海伯连连点头,击节赞叹道:“殿下英明。” 既然商量妥当,事不宜迟,越王马上招来心腹,如此这般安排一番,最后,他打发了人出京,悄悄往任明蔚那一大批糙米摸过去,务必将其尽数焚毁。 待初步计划俱已安排下去后,夜已深沉,靖海伯干脆决定在越王府歇下,倒也不急着回去了。 二人徐徐饮下半盏茶,靖海伯面上始终带有几分忧虑,欲言又止。 越王搁下茶盏,笑道:“外祖父,你与本王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这话不假,对比起太子庆国公二人,越王与靖海伯之间的祖孙情要真切得多。 靖海伯也没犹豫,捋了捋短须,他微微蹙眉道:“殿下,老夫实在忧心,即便是击垮了东宫,我们一时半会,怕也赶不上秦王啊。” 关键是,建德帝这身体,看着并不像能熬太久的模样。 最重要一点,即便是建德帝真病歪歪长寿了,他真会扶持越王与秦王一般强大吗? 依靖海伯看来,这会很艰难。 秦王的强大,在于他坐拥藩地二十万兵马,且这还只是明面上的,藩王一般都会私招兵马,内陆的、贫瘠的,或接近京城的一般少养,反之,则会多一些。 秦地距京千里之遥,山高皇帝远,地域辽阔,沃野千里,秦王招兵买马的财帛不缺,兼秦地地形复杂,有心要藏匿大批兵马,并不是件难事。 照此次秦王进京后的举动看来,他应该早有准备,那么他封地上的私兵,应该只会多不会少。 赵文煊实际上的力量,必然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强大。 越王想要与其平分秋色,非得到同等多兵权不可,但问题是,建德帝可能给吗? 肯定不能的,京城乃是皇帝大本营,即便是亲儿子,也不可能让越王拥兵数十万。 建德帝扶持越王的法子,大约便是在朝堂上给予力量吧,但这些只会耍嘴皮子的文臣,一旦遇上真刀真枪,大约也就四下奔逃或引颈就戮两个法子罢。 越王当年留京入朝,有很多好处,同时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便是他根本没亲临去过自己的封地,即便是派了心腹去打点,又怎能一样? 况且,这江南鱼米之乡确实富饶,地势平坦人烟稠密,但他也有短板,那就是无法藏匿大批私兵。 若只养个两三千人,根本无甚作用。 综合以上种种,又有东宫在旁虎视眈眈,越王干脆没有私招兵马,只专心培养探子护卫。 如今遇上秦王,这个致命短板便暴露无遗。 靖海伯越想越忧虑,眉心紧蹙,不禁长叹一声。 这确实是个很现实的问题,越王放下茶盏,沉默不语,书房内气氛渐渐沉凝。 半响,越王道:“本王那四哥手下固然兵强马壮,却也不是没有短处。” 他眸子微眯了眯,“秦地距离京城太过遥远,即便急行军,路上毫无阻滞,也须大半月时间才能抵达京城。” 这么长一段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只要没了太子,父皇又留下传位圣旨,大半月时间,足够我等做好准备。”越王笃定。 这个准备,自然是接手建德帝手里的兵权,届时他名正言顺,必毫无阻滞,手里兵力已强于赵文煊,甚至他还能在秦地兵马到来之前,拿下对方。 越王吁了一口气,他抬眸直视前方,语气一变,朗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当初本王决定了留京夺嫡,便绝无悔意,即便他日事败,本王亦坦然受之。” 他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即便有朝一日真粉身碎骨,亦浑然不惧。 …… 等赵文煊这边消息传上来之时,越王派去焚烧米粮的人,昨日已经出京了。 赵文煊垂眸快速翻看密信,面色愈发阴沉。 越王的行动计划是绝密,情报上并没有,不过任明蔚之事,与东宫的瓜葛;还有前夜靖海伯进越王府,二人密谈到深夜,然后次日一早,越王府有一队人悄悄出了城,往米粮方向而去,却是清清楚楚。 赵文煊一目十行看罢,“啪”一声将密信扔在紫檀大书案上,面有不虞之色。 不用多说,越王最行一步,必是往那一大批糙米上打主意了。 他怒道:“一群不知所谓的混账东西。” 赵文煊抬眼,大书房内正襟危坐着他麾下几名谋士,他沉声道:“不知诸位先生有何高见?” 侍立在他身后的徐非闻言,立即捡起案上密信,将密信内容念了一遍,诸谋士听罢,各自沉思不语。 片刻,韩易水抬头,拱手道:“殿下,在下以为,越王派人出京,必是要毁去这数十万石粮食。” 越王欲最大获利,那必然要将事情往最坏一面推波助澜,此事最糟糕的后果,便是这批粮食没有了,届时赈灾粮食短缺,谁想捂也捂不住。 赵文煊闻言脸色更阴,他当然清楚这事,所以才会如此震怒。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几年农民收成一般,即便赵文煊在封地上减免了不少赋税,贫苦农家依旧只得以薄粥度日,到了冬季,自然少不了开仓放粮,好助这些百姓渡过困境。 农作物收成一般,为了维持市面粮价稳定,次年肯定不能大肆收购补充回来,连续几年下来,即便库存充足,但压迫感难免渐生。 赵文煊虽人进了京,但是藩地的重要公务依旧会送过来,让他决断,这两日,他已命人将放粮之事准备起来,如今一看毁粮之事,他怒气陡生。 只是,任明蔚的粮车距离通州已很近,大约就是四五日路程,如今越王的人已出京近两天,他们即便派人急追,也来不及了。 赵文煊剑眉微蹙,吩咐徐非,“把京畿之地常平仓存粮情况取出来,先给诸位先生传阅。” 与任明蔚一事同时进行的,便是摸清京城附近常平仓的虚实,两者前后脚有了结果,万幸的是,由于其他常平仓距离运河较远,运输不便,这任侍郎便没敢动作。 这几处常平仓虽没满仓,但也有大半库存,不像通州粮仓那般,几乎已被暗地里掏空了。 韩易水看过密信,他心算能力很强,凝眉捻指粗略估算一遍,便有了大致结果,“殿下,按照往年放粮情况看来,这些粮食大概能支撑一个月左右。” 赵文煊颔首,“若是及时派人出京,往广平、蓟州等地调粮,一个月时间粮车便能抵京。” 既已来不及阻止越王毁粮动作,百姓温饱也能无虞,那么趁势而为,为己方谋求有利局面,事在必行。 “殿下,在下有一问。”韩易水拱手,“不知殿下对越王太子有何计较?” 韩易水从不自作聪明,坦言问了主公,看对方是想谋算东宫还是越王?又或者两者皆有。 他这主公是个心智坚定的人,心中必然有了方向,问清楚后,他们循着一个方向使力,再好不过。 韩易水一贯作风如此,赵文煊不以为意,他眸光冷冷,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东宫。” 第一百一十章 第一百一十章 偌大的外书房中,墙角处各立了一个人高的十五连盏烛台,由上至下放满了如椽巨烛,巨烛早已被燃起,室内亮如白昼。 橘黄色的火苗微微跳动,烛光照在赵文煊英俊且偏冷的侧面上,他眸光并无波澜,只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东宫。” 他声音冷淡,并不大,神色也丝毫不变,但在座数名谋士俱心下一颤,齐齐垂下眼帘。 须臾,韩易水稳了稳心神,拱手道:“我等谨遵殿下之令。” 话罢,诸人便照现今情形,展开了详细讨论。 昔日赵文煊养于坤宁宫中,虽如今与太子已是竞争对手,但于情于理,他矛头应更对准越王才是,毕竟,东宫如今已是三皇子中最薄弱一个。 赵文煊的指示方向让人遐想连篇。 不过,对于韩易水等人而言,他们只要按主公的示意办事即可,这里面的纠葛并无需理会,终归这皇家关系错综复杂,其中龌蹉不足为外人道。 不知道才是大好事,能进这大书房议事的,就没有一个笨人,大家心照不宣,略过诸般不和谐的疑问,开始针对打压东宫展开一连串商讨。 这讨论从酉时中开始,一直到持续道亥时末,诸人终于把初步计策定了下来,赵文煊瞥一眼滴漏,便让诸人散了,明日再议。 诸人施礼后,鱼贯退出,他独坐在案后思索良久,方站起,出了门登上暖轿回屋。 这回屋,自然是回的明玉堂,虽然顾云锦娘俩没在家中,但赵文煊每天都会回到二人屋里歇息。 虽孤衾独枕,但被褥间仍残留着她的馨香,这令人眷恋的甜香环绕着赵文煊,他一天紧绷的心神才能得以彻底放松。 赵文煊轻轻一叹,书信不过稍解相思,他很挂念她们娘俩了,哦不,是娘三,还有他待在娘腹中的小闺女呢。 小闺女,实在是个让人身心愉悦的存在,他绷紧了一整晚的唇角,此时不禁微微扬起。 暖轿抬进了院门,在庭院中落地,小太监打起轿帘,赵文煊下轿,大步往正房行去。 他身姿挺拔,威仪赫赫,明玉堂留守诸仆见了主子轿舆,俱齐声行礼问安。 赵文煊大步进了正房,紧跟其后的廖荣抬抬手,替主子叫起众人。 诸仆方起。 立在回廊上的红杏抬头,刚好瞥见秦王背影。 旁边小丫鬟也见了,语带感叹道:“殿下待咱娘娘真好,娘娘出京了,殿下还每日回明玉堂歇息呢。”关键是,他不但从没命人侍寝,且连一丝念头也没流露过。 这可是今上之子,亲王之尊。 何等难得。 她心内啧啧称奇一番,转头,却见红杏仍立在原地,不由大奇,问道:“红杏姐姐,你不用进屋伺候么?” 这正房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最起码小丫鬟是不行,必须是大丫鬟,以及主子指定的二等丫鬟才可以。 顾云锦跟前,有四个大丫鬟,其中两个是赵文煊给的,分别是金桔以及青梅,另外两个则是从侯府陪嫁过来的,碧桃还有红杏。 碧桃不用多说,伴随主子长大,是顾云锦最亲近的丫鬟,而另外的金桔青梅,由于她与赵文煊关系日渐融洽,已密不可分,两人也顺势晋升,成为主子可以信任的得力心腹。 仅剩下一个红杏,她原在上官氏身边伺候,后来才拨到顾云锦身边,没多久,建德帝便赐婚了,她与主子并不熟稔,对比起其他三人,处境实在有些尴尬。 红杏面对小丫鬟倒是威严十足了,但回到顾云锦里屋,她却是地位最次一个,由于信任不够,日常待遇肯定有轻微差别的。 她从前在侯府,是上官氏跟前第一人,如今这不上不下的境地,实在让她有些憋气。 红杏抬眸再瞥一眼正房门帘,摸了摸自己梳得顺滑的发鬓,垂下眼睑,道:“嗯,我确实要进去伺候了。” 刚才触及赵文煊伟岸背影,红杏心中一动,某个念头油然而生,如大浪伊始,再难抑制。 她心跳得很厉害,努力保持镇定,举步往正房迈去。 这是天意。 红杏之前染了风寒,下仆生了病,是需要挪出去养好了,再回来当差的,天气冷,她这风寒养了半个月才好,刚好错过了顾云锦去温泉庄子。 她行至正房门前时,小丫鬟从茶房捧了一盏茶过来,红杏顺手接过,理了理衣襟,举步进了正房。 赵文煊正坐在明堂的首位上,微微阖目,抬手轻揉一侧太阳穴,思索着常平仓一事。 红杏暗暗吸了一口气,垂首捧着填漆茶盘款步上前,侍立在一旁的廖荣要上前接过,她佯装不见,急走几步让了开来。 廖荣挑眉,他什么场面没见过,当即便了然于心,他也不阻挡,只退了回去立着,有人想倒霉,他也不能拦着不是? 红杏先捧了茶放在首座旁的方几上,然后福身行礼,道:“殿下请用茶。” 年轻少女的声音又娇又柔,红杏暗暗抬眸,上首男人宽额剑眉,鼻梁挺直,英俊的面庞带有冷峻之意,令人怦然心动。 红杏为人算谨慎,从前在主子跟前,亦从没生过此念,但不可否认,日日看着顾云锦独宠于秦王跟前,确实让人艳羡。 时机太过凑巧,方才抬头一瞬间,这个念头倏然便起,以燎原之势席卷红杏心绪。 赵文煊夜夜独卧明玉堂,红杏觉得自己成功机会很大,即便穷酸秀才有了两个钱,也是要纳妾的,更何况是尊贵如秦王殿下。 红杏捧了茶后,也没离开,就在赵文煊跟前行礼,她福下身时,刻意将下颌微微抬起,线条秀美的面庞,便清晰地暴露在烛光之下。 她对自己的容貌还算满意,虽及不上主子国色天香,但小美人还是名副其实的,殿下吃惯了珍馐佳肴,大概也是想先换口新鲜菜蔬的。 赵文煊睁眼,抬眸看向眼前丫鬟,他对红杏算脸熟,也听顾云锦说过,她两个陪嫁丫鬟,一个陪伴她长大,另一个是到了京城,上官氏才给的。 碧桃他认得,剩下这个,就是侯府家生子罢。 赵文煊薄唇微挑,冷冷一笑,好一个陪嫁大丫鬟,竟敢背主献媚。 他淡淡吐出一个字,“滚。” 赵文煊冷冷一瞥后,收回视线,看来这个人,是不能放在锦儿身边了,他得另外挑一个忠心的换过来。 他看向廖荣。 廖荣心领神会,这人立即得清出明玉堂了,生了异心的奴才留不得。 他立即上前,就要拽开红杏。 这变化太快,红杏僵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她立即一侧身,避开廖荣的手,扑向赵文煊脚下,哭道:“奴婢唯恐殿下无人伺候,脑子糊涂,才如此行事,求殿下赎罪。” 红杏嘴里哭求,行动上却并非如此行事,她双臂微张,中门大开,高耸位置便要直直撞向赵文煊膝腿位置。 她心知不好,这明玉堂是留不下了,主子回来也饶不得她,她干脆一咬牙,一条道走到黑。 可惜她最终没能得逞,赵文煊习武多年,反应极快,嗤笑一声,站起抬脚,缎靴足尖位置正中红杏腹部。 红杏当即惨叫一声,身体倒飞出去,重重砸到七八步远的地面上。 赵文煊蹙眉瞥一眼靴尖,眸中闪过一丝厌恶,他冷冷吩咐廖荣,“将这贱婢送回武安侯府。” 随即,他拂袖离去,径自返回内屋梳洗更衣。 廖荣领命,踱步到红杏跟前瞟了一眼,他先吩咐两个小太监将人拖出去,然后转身出了正房,召集所有仆役,下了封口令。 作为一个合格的奴才,廖荣很明白主子不愿意侧妃娘娘分神的想法,要知道娘娘如今刚有了身孕,可不能为了这等无耻之人动了气。 至于明玉堂少了一个大丫鬟这事,也不需要担心,武安侯府积年勋贵之家,大家都是聪明人,办事心领神会即可。 他瞥一眼红杏被拖出去的的背影,目光嘲弄,这人送回去,便是很严重的惩罚,说不得,还会连累一大家子。 廖荣想得一点不错,次日一早,秦王府的管事登武安侯府门,见了上官氏,他先将因“犯错”被遣回的红杏交出去,然后笑吟吟地报喜,说他家娘娘又有了喜信,不过时日还短,不宜挪动,目前还在温泉庄子养身子。 上官氏闻言大喜,连声道好,又重重赏了王府诸人。 送走了秦王府来人后,世子夫人余氏问道:“母亲,这奴婢如何处理?” 上官氏瞥一眼被捆住手脚送回来的红杏,面色冷冷,这奴婢犯了什么事,她猜得八九不离十,若是涉及机密,大约活不下来了,来来去去就那档子破事。 秦王独宠顾云锦,上官氏知道,她很高兴,若是孙女怀孕期间,也没人能分宠,那就再好不过了。 孙女在秦王殿下心中的位置便可见一斑。 这等大好事,却偏有自家出来的一粒老鼠屎想搅合进去,坏了一锅好汤,上官氏如何能忍得,她扫了一眼红杏秀美的面庞,冷笑一声。 “将她连同她一家子,统统灌了哑药,今天便卖出去。”上官氏声音不大,却决定了红杏一家老小的生死,被捆在地上的红杏听了,立即剧烈挣扎起来。 不要以为被卖出去,就能有新生活,红杏等人世代是家生子,熟悉主家不少事情,武安侯府怎么可能给机会他们乱说? 这些勋贵人家,都用固定的人牙子,这些最上等的人牙子,可不同于那些买卖庄户人家儿女的同行,他们有门路有口碑,又懂规矩,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红杏这等被灌了哑药的家生子到了他们手里,只能有一个下场,便是卖到那些不见天日的矿场煤窑当苦工,这辈子都没出来见人的可能了。 红杏深知套路,如何能不惊,如何能不惧。 可惜她的挣扎不过徒劳无功,上官氏身后一嬷嬷得令,立即指挥几分心腹婆子上前,掩了红杏的脸,将其拖出去。 嬷嬷办事老道,当然知道主子不欲惊动其他人,直到红杏藏在家人中被卖出,也只有上官氏房中几人知道内情。 处理完红杏后,上官氏打发人去秦王府,说是红杏父母都病卧在榻,希望独女能伺候在榻前。 秦王府这边心领神会,禀了上去,由于红杏身份特殊,是顾侧妃娘娘的陪嫁丫鬟,娘娘也没在府里,管事不敢自专,于是大总管廖荣便在殿下跟前提了一嘴。 秦王殿下不在意,直接让领人回去。 明玉堂大丫鬟“红杏”,便顺利离开秦王府,回武安侯府侍奉爹娘去了。 对于武安侯府的识趣,赵文煊还算满意,红杏一个奴婢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涉及顾云锦,他便上心很多,陪嫁丫鬟欲爬床,哪个女主子也不会高兴,这等糟心事,他本不欲她知晓,更何况如今她还怀了孕。 想起顾云锦,赵文煊只觉身畔心头皆空空,不禁更挂念了几分,偏他如今分不开身到庄子去。 他仔细算了算日子,等到了十一月末,若良医诊脉说并无妨碍,他便打算抽时间,将顾云锦母子接回来。 快到腊月了,她娘俩总不能待在庄子上过年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赵文煊估摸着时间,在灾民大批出现之前,便抽出半天时间,亲自去温泉庄子,把顾云锦母子接回王府。 顾云锦已经确定了喜脉,经过大半月时间调养,此时身体康健,脉息有力,回京路途很近,小心注意些,并无妨碍。 钰哥儿已经很久没见父王了,一见赵文煊身影,便蹬蹬蹬冲上去,抱着父王脖子不撒手,不过回神后他又发了小脾气,撅着小嘴侧头不看父王。 父王许久不见踪影,小家伙翘首期盼,一日问母亲多次,他还记得呢。 赵文煊搂着小胖子哄了许久,又割地赔款不少,才算把儿子哄回来,钰哥儿腻在父王怀里,坐在父王臂弯,乐呵呵笑得很欢。 顾云锦一直含笑看着父子二人,软塌垫得厚厚的,车驾行驶小心翼翼,她并无感到不适。 车驾行驶了一段,接近京城,渐渐便能听到些喧闹声,顾云锦挑起一线车窗帘子,抬眸看去。 今天非常难得,雪停了,有微微的阳光照射下来,可惜外头温度依旧很低,秦王府一色黑衣护卫紧紧簇拥车驾,巧妙将路人百姓隔了开来。 平头百姓根本不需驱赶,见了王府车驾及气势凛然带刀侍卫,便自动退到道路两旁,让车驾先过去。 路上有推着货物的小商人,也有挑着柴薪的农人,还有三三两两衣衫单薄褴褛,携家带口往京城方向而去的灾民。 他们冻得嘴唇泛着青紫,但看向京城方向的目光仍有期盼。 顾云锦胸口闷闷地难受,将帘子放了下来。 “锦儿。” 赵文煊轻声唤她,声音和熙,顾云锦侧头看去,他黝黑的眸子目光很坚定,道:“待他们到了京城,便有人安排他们到临时地点,妥善安置。” 虽无高床软枕、丰衣足食,但稠粥馒头、庇身之所还是有的,这些灾民能够待到开春,然后回到原籍,到官府领着耕作的种子,播撒下一年的希望,期盼来年能温饱。 不论赵文煊与皇父之间,是如何父子情薄,甚至得知了章淑妃死因后,他心中各种难受不适,但客观看来,建德帝这帝王当得还是很不错的,不说其他,单这几年雪灾,各地灾民就安置得很好,底层百姓对天子尊崇有加。 赵文煊一时百感交集,微吁了一口气,方将诸般情绪压了回去。 他微笑对顾云锦说:“这些灾民,朝廷会好生安置,你如今的任务,便是要好好养胎,把我家小闺女养得与她哥哥一般胖。” 顾云锦心下一松,嗔了男人一眼,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 往常提起这个话题,小胖子总是很感兴趣的,碧桃老是跟他说小弟弟小妹妹就在母亲小腹里,可是他围着母亲左转右转,也并没察觉分毫不同。 不过说得多了,他也懂了些,日常不再使劲往母亲怀里扑,坐着时候也乖巧得很,只偶尔面带好奇,要摸一摸母亲的腹部。 只是这回,小胖子却有些心不在焉,应该是说,自从顾云锦掀起帘子后,他便如此了。 赵文煊搂着儿子,与顾云锦挨着一起坐,她看到的东西,小胖子也看见了,他小小的心灵觉得很震撼,这些人与自己平日所见,恍若两个世界。 哪怕他不懂也说不出来,但还是察觉到不同。 赵文煊抚了抚儿子小脑袋,再次挑起帘子,让小胖子看清楚外头,他对儿子说:“钰儿,这些都是我大殷朝的老百姓,他日不论为君为王,你当勤政爱民,万不可懈怠只顾享乐,置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并没有因为儿子还小,连话也说不全,便敷衍两句了事,而是很严肃地与钰哥儿说了一段话。 小胖子其实并没听明白,但父王话里的郑重之意,他还是充分领悟到了,他抿着小嘴,点了点小脑袋。 赵文煊放下帘子,夸赞道:“钰儿是个好孩子。” 这句话,小胖子就听懂了,他咯咯一笑,小肥胳膊环住赵文煊脖子,小脑袋靠在父王肩窝里。 车行辘辘,进了城后,直接往秦王府而去,在晚膳之前,便回到府中。 顾云锦母子重新回到明玉堂,赵文煊如何欢喜暂且不提,翌日一早,他便命人打马进宫,请来太医。 能进太医署为贵人们服务的,不但医术精湛,还必须怀揣水晶心肝,玲珑剔透,才能很好的干好本职工作。 赵文煊表示,他的侧妃怀了身子,昨日颠簸回京,让太医好生诊脉,看需不需要卧榻休养一番。 两鬓染霜的老太医心领神会,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先给顾云锦切了脉,然后回答,这侧妃娘娘确实怀孕了,脉息并无不妥。 随后,他又话锋一转,说侧妃娘娘月份还小,这般颠簸一番,确实要慎重对待,最近几月,好生在屋里养着为妥。 这老太医在太医署当差十数年,哪个山头不靠,偏位置还稳稳的,他心里清明得很,当然知道秦王想要什么。 他在脉案上记载得情况要严重一些,光看脉案,顾云锦确实很需要卧榻养胎。 皇家向来以子嗣为重,这么一来,顾云锦便顺理成章待在家里养胎,甚至连年宴也无需出席了。 赵文煊很满意,重重赏了老太医,老太医揣了赏赐,一脸道貌岸然,出了王府回宫去了。 一切都布置妥当后,赵文煊也闲不下,他继续早出晚归,劳碌这差事公务。 倒是林姨娘,隔日便领着恺哥儿过来王府,看望女儿外孙了。 打发了两个小的去玩耍后,顾云锦携了林姨娘的手,在软塌上坐下,她奇道:“娘,侯府怎么肯让你一人领着恺哥儿出门?” 林姨娘是妾室,按规矩是无法独自出门做客的,更被提还领着府里的少爷了,哪怕恺哥儿是她生的。 旁边林姨娘的贴身丫鬟笑道:“托了四姑奶奶的福了,姨娘如今被抬作二房,已经摆过宴席了,之前姑奶奶在庄子,也不好通知上。” 所谓二房,其实也是个妾,勋贵官宦人家,可没有平妻之说,只不过这一切规矩,其实可以灵活变通,概因它们都是为权势地位服务的。 勋贵或官宦世家,跟那些普通商贾之家不同,是轻易不肯抬二房的,只是一旦抬了,那么这个二房,便在家里有着仅此于正房太太的位置,家里设宴,她也是有资格出席的。 当然,二房的一应份例及日常用度,还是会比正房稍逊一筹,宠妾灭妻的罪名,在朝为官者可背不起。 当然了,这位能被抬为二房妾室,总会有不得不抬的缘由,腰杆子硬了,她脸面地位还是足足的。 侯府几位主事者都是聪明敏锐之人,秦王强势加入夺嫡行列,顾云锦再次怀孕,没两日,林姨娘便被抬为了二房。 这事是许氏亲自点头的,她不想点头也不行,不但当家几人饶不了她,便是连她两个亲生儿子,也让她大度一些。 许氏的两个儿子,都不是长于她膝下,早早便被抱到外院教养,合格的勋贵官宦子弟,当以家族利益为先,毕竟,家族好了,便能护荫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 顾云锦的两个嫡兄,都是标准的古代男子,亲娘地位稳固,这个年纪差不多要含饴弄孙了,还争风吃醋个啥? 嫡房与出息的庶妹处好关系,有百利而无一害,毕竟都是留着顾家的血,掰扯不开,而二房不承爵,恺哥儿年纪又相差太远,根本无甚利益关系。 许氏是倚仗就是俩儿子,儿子有意见,她就不得不偃旗息鼓了,因此,林姨娘抬二房的事,进行得很顺利。 如今林姨娘在武安侯府,人称“三太太”。 顾云锦听罢丫鬟的话,神色惊喜,道:“这般是再好不过。” 林姨娘抚了抚女儿的手,笑道:“娘如今是享了锦儿的福了。” 地位能更进一步,谁会不乐意,单说恺哥儿,虽仍是庶出,但如今地位早已水涨船高,林姨娘即便不为了自己,也是要替儿子着想的。 顾云锦笑道:“娘说的什么话,你享亲闺女的福,是最寻常不过的事了。” 母女笑语几句,林姨娘便敛了笑,悄声问女儿,“锦儿,如今你有了身子,殿下那头……” 女儿再次有孕,固然是大喜事,但林姨娘心念一转,倒是忧心起秦王另宠他人,她蹙眉思索片刻,道:“锦儿,你万万要将殿下拢在身边,实在不行,便给底下丫鬟开了脸,伺候殿下罢。” 顾云锦刚有孕,房事无论如何都不能有的。 “娘,殿下不会这般的。”顾云锦屏退屋里所有下仆,笑道。 不要说赵文煊从没纳人的打算,即便并非如此,顾云锦也干不出给陪嫁丫鬟开脸的事,这事儿实在太恶心自己了。 她对上林姨娘疑惑的目光,微微一笑,面上有几分羞涩甜蜜,低声说:“我怀钰儿的时候,殿下也是睡在我屋里的,他并无纳人的想法。” 这些闺房密事,也就是面对担忧的亲娘,顾云锦才会宣之于口,她轻声说:“娘,你放心吧,殿下待我极好,是真的好。” 林姨娘闻言大喜,攒着女儿的手,连连说好,“这般,娘就放心了。”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林姨娘年轻时,不是没有过少女心思,只可惜被现实打了个七零八落,她没有得到的,如今亲女儿得到了,便是件大好事。 林姨娘一早到了王府,直到用了晚膳,才领着恺哥儿回去,顾云锦待着小胖子送到正房门前,依依不舍间,她忽又想起一事,忙道:“娘,你开春前先不要出门了,我听殿下说,大约就在这几日,京城便会出大事儿。” 林姨娘很懂分寸,也没问什么大事儿,只郑重应了。 不过,这大事来得比想象中还快,林姨娘回去翌日,便爆发开来。 灾民渐渐多了些,口粮需求一日比一日大,偏通州常平仓库存告罄,署官苦苦支应,却再无法抬出一星半点粮食出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今年负责主持赈灾事宜的,是户部右侍郎陈泉,陈泉自认不是个聪明人,夺嫡之争就不掺和了,他一直保持中立。 由于建德帝的态度,陈泉这类官员,还是很有存活空间的,只是皇帝到底年迈多病,新帝上位的日子大约不远了,因此,陈泉当差一直小心翼翼,唯恐得罪新君,将来日子难过。 只是这回,通州常平仓已拿不出粮食来了,陈泉是户部侍郎,其中关窍一想便通了七八,偏灾民却一顿不能少,他催了两天没结果,于是,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在早朝上战战兢兢出列,说是有事启奏。 赵文煊闻言心下了然,他神色没半点变化,只微微垂下眼睑。 他与安王,在前段时间,也入了朝,如今诸皇子正一同立在御阶最前。越王抬眸看一眼面前的赵文煊,嘴角微微一勾,这位四哥前段时间的动作挺隐蔽的,但他还是隐隐察觉到了。 越王再侧头瞥一眼对面的太子,对方一脸自然立着,他一哂,收回视线,在他与秦王双方的共同努力下,通州之事捂得密不通风,太子乃至庆国公,至今仍未得到一丝消息。 他到底与太子纠缠多年了,如今老对方将倒大霉,越王面上不显,心下畅然。 安王抬眸,扫一眼前头几位哥哥,垂下眼帘,继续小心扮演透明人角色。 皇子们心思各异,那边厢,陈泉已小心将话说了一遍,他言辞隐晦,说话避重就轻,只陈述了自己差事的难处,但朝堂上下哪个不是人精子,一听,便了然于心。 满朝上下,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大家安静立着,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陈泉低头站着,片刻后,才听见上首传来建德帝的声音,很低沉,带着压抑,他道:“廖令安。” 廖令安是户部尚书,忙出列,道:“微臣在。” 他心绪心绪清明,也不停顿,直接又说:“通州常平仓具体事务,一贯由左侍郎任明蔚掌管。” 通州常平仓重要,但却没到一个户部尚书日日握在手里的地步,只是这事情恐怕会很大,廖令安监管不力的罪责怕是难逃了,他也干脆,直接一撩官袍下摆,利索下跪请罪,“请陛下恕微臣失察之罪。” 建德帝与诸臣却已没再关注他,而是将视线一移,投向列班处任明蔚一贯站立的地方。 那地儿空空,任明蔚那批糙米已被尽数焚毁了,事情肯定要不好,他心惊肉跳,也不知真病假病,反正已请了病假,几天没上朝了。 建德帝颏下花白的胡须颤抖,额际青筋突突直跳,怒道:“任明蔚何在?” 话罢,建德帝的身体竟晃了晃,其实最近他的龙体颇有不适,勃然大怒之下,眼前竟有些发黑。 “陛下!”“陛下!” “父皇!” 几处失声惊呼骤起,原来建德帝身体晃了晃后,竟是一头栽下龙椅。 诸皇子以及满朝文武大惊失色,那边大总管梁荣眼疾手快,“腾”一下窜上去,刚好搀住皇帝栽下的身体,没有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只是他定睛一看,建德帝已经面如金纸,双目紧闭,晕阙了过去。 梁荣惊道:“陛下,陛下!” 一时,大殿上兵慌马乱,赵文煊大喝一声,“来人,还不快去召御医!” 他紧接着又道:“梁总管,快快把父皇安置妥当!” 皇子身份敏感,可不能往玉阶上凑,但赵文煊大喝一声,却瞬间让慌乱的诸人找到了主心骨,几个御前太监忙急奔出殿,召御医去了,梁荣摸了摸建德帝脉搏,微微松口气,忙将建德帝背上龙辇,快速往寝宫而去。 皇子及诸皇子不敢怠慢,忙跟了上去。 赵文煊兄弟几人,以及一些朝中重臣入内候着,余者也不敢散了,只等在外面,诸人不敢言语,寝殿外黑压压聚了好大一群人,却雅雀无声。 御医很快就赶来了,气喘吁吁也不敢歇息,赶紧上前察看一番。 好在建德帝情况不算严重,只一时急怒攻心,阙了过去,御医们小心给施了针,他便醒转过来。 皇帝醒了,雷霆之怒随即而来,他将有些分量的朝臣都召进去,环视诸人一眼,最后视线落在太子身上。 其实,建德帝很多事都清楚,譬如,任明蔚两年前便投在东宫麾下,只是他清楚党争已难避免,为了平衡朝中势力,一直隐忍不发罢了。 太子顶着皇帝摄人的冰冷视线,胆颤心惊,虽他不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但也很清楚情况极不妙。 不等太子想到应对法子,建德帝已将视线移开,他沉着脸道:“通州常平仓一事,便交由户部尚书廖令安尽快查明。” 户部尚书算是建德帝的心腹,他很明显也不知前情,皇帝便允许他查清此事,以赎失察之罪。 廖领安如何不知,他忙出列下跪,叩首道:“微臣领命,微臣定不负陛下之恩,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建德帝颔首,又道:“至于赈灾粮食,便先从大兴、宛平的常平仓调出。” 皇帝扫了一眼负责赈灾的陈泉,眸中有几分不满,陈泉具体负责此事,至少能提前一两日察觉不对,但他却硬是压到揭不开锅的时候,才禀报上来。 陈泉是个什么样的人,建德帝也知道,看在对方不愿意投靠两党站队,平时差事又战战兢兢没差错的情况下,他勉强揭过了此事。 建德帝精力不济,不愿意在朝堂上大动干戈,但他也不乐意再将赈灾差事全权交给陈泉。 他环视殿中诸人一眼,最后视线落在赵文煊身上,“老四,这赈灾具体事宜,还有查明通州常平仓一案,便交给你总领罢。” 赵文煊雪灾差事亲力亲为,半点不敷衍了事,建德帝全部看在眼里,他同时也知道,这儿子并不是装出来给他看的。 皇帝在秦地有眼线探子,赵文煊多年来如何处事,瞒不过他。 建德帝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这地儿一抽一抽的,他虽从昏阙中清醒,但依旧头疼欲裂,索性就将两件事都交出去。 他抬眸看向一脸平静的赵文煊,道:“你万不可懈怠。” 赵文煊出列,拱手领命,“儿臣遵旨,儿臣定竭尽所能,将差事办妥。” 建德帝板着脸,阖目挥手,道:“都散了罢。” 诸皇子与朝臣立即行礼,鱼贯退出寝殿。 朝堂山雨欲来,太子确已处境不妙,可以说,越王的最初目的已达到了,只是事情折腾了一圈,最大受益者却是刚入朝的秦王赵文煊。 越王目光复杂,侧头扫一眼赵文煊,语气不明道:“四哥果然得父皇器重。” 赵文煊淡淡道:“我等身为人子,能为父皇分忧,自当仁不让。” 话罢,他不肯再多说半句,只迈开大步离去。 赵文煊目光幽深,步伐平稳有力,不疾不徐。 如今局势,正与他此前预料一般无二。 他固然与皇后母子仇深似海,恨不得吃其肉寝其皮,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既然当初已经决定先按捺下来了,就不会急这一年半载功夫。 何况,赵文煊想要彻底报仇,少不得顺利登上大位,他这次剑指东宫,私人仇怨只占其一。 其二,通州常平仓一事被推到顶点,其实越王也是会受些牵连的。 太子与越王二人,在建德帝的眼皮子底下相斗多年,其实在建德帝眼中,这两个二人的糟心程度不分上下,太子出了大岔子,皇帝见了越王,很容易产生某些不美好的联想。 这些微妙情感,俱需要细细揣摩圣意,赵文煊掌管藩地多年,上位者的心态,他比一直身在局中的越王更为敏感,于是,事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顺利,他领了两个差事,成了常平仓事件的最大受益者。 最后,若赵文煊将这两个差事办得漂亮妥帖,那么,他就能籍此机会,短短时间内便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 一箭三雕。 …… 户部尚书廖令安乃戴罪之身,自然全力以赴,兼又有越王秦王早暗中铺好了道路,他动作十分迅速,不过两日时间,便将通州常平仓一案,查得个“水落石出”。 任明蔚利用职权之便,私通常平仓署官,将粮窖中好米偷运出去贩卖,然后采购最次等糙米回仓,籍此得了巨大差额,中饱私囊,这些都不变。 但被焚毁的大批糙米,却是底下人不慎失火所致。 最重要一点,任明蔚偷天换日之前,频繁进去东宫,影影倬倬中,这事少不了太子的影子。 越王与赵文煊二人,都没有直接制造证据诬陷太子,而是弄出一些似是疑非的旁证,乍一看与东宫毫无关联,但细细品下来,却与东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毕竟太子也入朝多年了,他不是傻子,即便真插了手,也不可能留下明晃晃的证据。 这般让人遐想连篇,果然比直接证据要厉害多了,廖令安将调查结果呈上,吞吞吐吐说罢,建德帝勃然大怒,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厉声呵斥了太子。 皇帝根本没有给太子辩解的机会,劈头盖脸怒骂一通,末了,他指着太子,痛心疾首,“似你这般不顾黎明百姓者,朕如何敢托付以江山社稷?” 此言一出,非比寻常,建德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否定了太子继位为帝的能力。 太子大惊失色,这虽不是废了他,但却对他有致命性打击。 偏任明蔚是东宫的人,满朝皆知,这回真是黄泥掉到裤裆里了,太子百口莫辩,建德帝撑着病体上朝,也不耐烦听他辩解,直接手一挥,让御前侍卫把太子押回东宫,无圣旨前,不得踏出半步。 满朝文武心下一凛,建德帝这是要暂时软禁太子。 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你说什么?” 皇后大惊失色,手上一颤,天青色的刻花汝窑茶盏应声而下,跌落在皇后膝腿之上,又滚落在地,“啪”一声粉身碎骨。 滚烫的茶水泼在皇后裙摆上,脚腿部位立即濡湿了一大片,皇后竟浑然不觉,只陡然大睁一双凤目,紧紧盯着眼前的白露。 白露心惊胆颤,偏不得不硬着头皮回话,她点了点头,小心翼翼道:“前面传信过来,说太子殿下被陛下当朝怒斥,现已押返东宫,无圣旨不得踏出半步。”这就是软禁。 她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恐惧,其中不但有对眼前皇后的,更多的,还是对坤宁宫的前景。 皇后已无暇分神其他,她身躯微微颤抖,呆坐片刻,方如梦初醒,“腾”一声站起,快步往外走去。 她的步伐看似镇定与往日一般无二,但实际并非如此,跨出正殿门槛时,皇后竟被绊了一下,猛一个趔趄就要摔倒在地。 紧随其后的白露大惊,急急赶上两步,及时扶住皇后,她颤声道:“娘娘小心。” 皇后明显是要却看太子的,只是东宫并不与内宫相连通,宫规严谨,后廷内命妇无圣旨,是不允许踏出内宫半步的。 即便是尊贵如皇后,也不能违反这条铁律宫规的。 且还有很重要一点,东宫位于皇帝寝宫乾清宫一侧,若想从坤宁宫到东宫,就必须经过乾清宫。 建德帝正在暴怒之中,皇后现在去看太子,于大局毫无帮助不说,还会火上浇油。 白露在坤宁宫当差多年,她心中很清楚,皇帝对皇后的态度,只能说是很一般,如今这情况,夫妻间那些许面子情并无作用。 她小心翼翼说了句,“娘娘,您到东宫去,只怕有些不妥。” 皇后站稳脚跟,沉默良久,方勉强按捺住满腹焦虑,折返正殿。 她沉着脸来回踱步,思索片刻,只得命人立即传话庆国公府,让娘家设法支援太子。 庆国公此时却并不在府中,他已身处东宫之内。 建德帝下了口谕,太子不得出东宫半步,但却没有说不然外人进入,一下了朝,章今筹便直奔东宫。 “外祖父,你说孤如今该如何是好?” 太子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折,往日储君的镇定自若已端不住了,他焦虑难安,在屋中来回踱步,愤愤道:“孤根本不知任明蔚所为。” 哪怕太子对招揽党羽宁滥勿缺,但这回他是真冤,通州常平仓之事,他确实毫不知情。 章今筹花白的长眉紧蹙,他一早劝过太子,任明蔚为人贪婪,对其投靠应谨慎待之,只是太子早成人了,有了自己的主张,也不是事事都听他的。 当初的担忧,如今果然成为现实。 只是如今再说这些,已全无用处,章今筹抬眸,沉声道:“殿下,请稍安勿躁。” 他的声音很高,十分严厉,让正不安踱步的太子倏地站住脚,“外祖父?” “殿下如今正处于困境,更应镇定下来,沉着应对。”章今筹声音缓慢,十分有力,能安抚人心,太子定了定神,勉强按捺下慌乱的情绪,在炕几另一侧坐下。 “外祖父,那任明蔚胆大包天,竟敢如此行事。”太子开始思量对策,道:“孤必须将其从东宫上撕撸开来。” 章今筹不语,路是该这般走的,只是事件已经爆发,如今再想撕扯开,谈何容易? 太子完全不知道任明蔚行为,如今却有不少证据影影倬倬指向东宫,这里头,必然少不得越王的插手布置。 也是因此,这几个月时间来,庆国公府乃至东宫一党,无法收到半点风声,也无法提前做出丝毫应对,今日才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更有甚者,很可能秦王也掺和进了其中,毕竟单凭一个越王党,是无法将事情办得这般完美,并捂得如此严实。 越王秦王默契联手,东宫处境堪忧啊! 章今筹不过沉思片刻,便把事情真相猜测了个八九分,偏他不能说出口,甚至还要否定一番,再好好安抚太子,以防太子焦躁之下,容易被人乘胜追击。 “殿下莫要担忧,外边的事,老臣必努力周旋,”章今筹抬眸,道:“不过,如今陛下暴怒,殿下万万须冷静些。” 太子到底当了多年储君,稍冷静了些,也知道慌乱无补于事,于是,他点头应了。 末了,他又迟疑道:“外祖父,你说……” 太子清楚这回情况很糟糕,顿了顿,他到底还是蹙眉问道:“……父皇会不会,废了孤?” 他的声音夹杂一丝恐惧,从小到大,太子都知道建德帝不甚喜欢自己,他也就是占了嫡长名分,又有母后外祖家使劲,才被封为皇太子。 太子还小的时候,母后便反复对他说,他必须勤修勉学,因为太子乃一国储君,将来是要承继皇帝之位的,没有足够本领,如何胜任天下之主? 小太子很相信,虽天资所限,他在兄弟间不算出类拔萃,但他确实很努力的。 待得长大些,进了学以后,太子才渐渐发现,纵观历朝历代,如他一般自小被封了皇太子者,居然没几个能顺利登基。 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让太子们折戟沉沙。 他们的下场都很惨烈。 这些事迹如同阳光下阴影,虽不显眼,但始终存在,太子每每受了挫折,总会不经意想起来,只是从来不肯宣之于口,示弱人前。 这回打击太大了,面前的是亲外祖父,太子忍不住问了出口。 “殿下放心,绝不会如此。” 章今筹苍老的声音格外笃定,道:“陛下年迈多病,精力不济,他会怒斥殿下,禁殿下的足,但绝不会废太子。” 这一点,章今筹倒不是安抚太子,废太子对于整个皇朝来说,是一件非常大的事,建德帝老了,又常常倒卧病,他同时也经不起折腾。 若真废了太子,那么悬空的东宫就会成为越王秦王的目标,到时候又一番波涛将要掀起,这是建德帝不愿意看到的。 如今的建德帝,必然希望朝堂平衡稳定,所以太子哪怕只剩下个空架子,也不能废。 当然了,等皇帝山陵崩了以后,这空架子太子面对两个如狼似虎的弟弟,他也肯定登不上帝位罢了。 建德帝心里必然也会清楚,只是不论是秦王还是越王,在他眼里,也有承继江山的能力。 章今筹抬眸,看一眼面前勉强松了口气的太子,垂下眼睑,掩住所有思绪。 庆国公府身处于风暴中心,能想明白这点的,除了章今筹以外,还有一个世子章正宏。 等章今筹苦口婆心一番,暂时将太子安抚妥当后,回府后,世子自然又老调重弹,提起改旗易帜,转投秦王麾下的事了。 在章正宏眼里,大外甥大势已去固然令人惋惜,只是庆国公府百年显赫,也不能就此沉寂在他们父子二人手里。 只是章今筹听罢,虽眉心紧锁,但还是一如既往般坚定拒绝了,并让章正宏好生替太子笼络党羽。 章正宏沉默片刻,也只得恭敬应了,东宫出了这般大事,他可以预见,很多有实力者如武安侯父子等人,会毫不留恋转身离去,笼络诸人并不容易。 只是庆国公府到底是章今筹当家的,父亲既然拿了主意,他便须努力去办。 章正宏拱手告退,出门之前,他还告诉了父亲,皇后派人传话之事。 皇后的传话,只有一个宗旨,就是让庆国公府努力襄助太子,以摆脱这次困境。 只是这谈何容易。 章今筹沟壑纵横的脸上,又添几分阴霾,他静静看着儿子转出书房,隔扇门掩上。 他垂眸。 太子?秦王? …… 京畿之地本人烟稠密,又因天子脚下给人更多信心,即便各州县都有赈灾举动,很多贫苦百姓情愿走远一些,也要奔京城来,灾民很多,粮食压力很大。 赵文煊领了差事以后,立即命人出京,往广平、蓟州等地常平仓调运粮食。 底下人按往年情况估算一番,现今几个小常平仓里的粮食,大约能支应一个月左右。 这与之前的设想差别不大,赵文煊松了口气,广平、蓟州存粮多,距离京城也不远,在年节之前,肯定能将粮食运抵京城。 赵文煊亲自去视察了各个灾民安置点,又看过灾民的一日三餐,粥很稠,馒头也足够大,后厨一边做,前面一边分发,食物到了灾民手里,还是腾腾热气,能趁热吃。 他很满意,这陈泉虽有种种瑕疵,但办事还是很稳妥的,难怪建德帝呵斥了他一番,却没有具体责罚。 这种人为官也可以了,毕竟人无完人。 赵文煊除了接手赈灾差事以外,还得督促廖令安“查明”通州常平仓真相,将结果呈于御前后,后者便算告一段落了。 他忙碌两日,事情上了正轨,便能稍稍松乏下来,早些回府。 当然,这只是一种表现,实际赵文煊回府后了,依旧忙得不可开交,即便他挂念顾云锦母子,也只能陪伴二人用了晚膳后,便匆匆折返前殿。 这回,赵文煊也没招来幕僚,而是屏退了所有下仆,只留徐非一人在跟前。 他的声音沉稳,一如往日,道:“徐非,冯勇那边准备得如何?” 冯勇,本来是赵文煊麾下其中一个护卫军的统领,忠心耿耿,深得他的信任。 不过,在赵文煊上京之前,冯勇却告了伤病,暂时离开了护卫军,回家养伤去了。 这些都是表象,实际上,冯勇是奉了主公之命,化明为暗,去统领赵文煊麾下私兵去了,一同前去的,还有护卫军中一部分强将精兵。 早在上京之前,赵文煊就命冯勇先选出一万名精兵,再准备他们乔装打扮之物。 如今三个多月时间过去,早应该准备妥当,即便路途遥远,消息也该来了。 果然,徐非拱手道:“回禀殿下,昨日收到传信,冯勇称一切已准备妥当。” 传信昨日便到了,只是昨日正值建德帝当朝呵斥太子,赵文煊既要暗中筹谋,又要忙碌当差,冯勇之事也不急于一天半日,听了徐非禀报后,他便按捺下来,今日才细说。 赵文煊颔首,吩咐道:“你传信过去,让冯勇与他手下那一万兵将,开春后便乔装易服,分散潜入民间,前往京城,在京郊、宛平、通州等地的据点汇合。” 建德帝身体很不好,大殷朝的天,随时可能发生巨大变化,若事出突然,届时,正如越王与靖海伯所说的那般,赵文煊虽坐拥秦地精兵悍强,但他人在京城,必然会出现了一个月的空档期。 越王能想到的事情,赵文煊如何不知,他怎么可能露出足足一个月的破绽,让人有机可乘。 该准备的,在上京之前,他便已准备起来了,这一万精兵,还只是先头部队,其余还有数万兵士,也将要乔装易服,悄悄往京城而来。 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赵文煊记得,上辈子建德帝是明年夏天崩的,很突兀倒下,之前并没有卧病在床。 只可惜,其时他身体状况已经极为糟糕,处理封地重大事务,以及为顾云锦母子谋求后路,已经耗尽了他全部心力,他也没参与夺嫡,因此,此前京城的发生具体事宜,他并无多加关注。 不过,这也够了,除了血海深仇必须报以外,赵文煊并没倚仗前世记忆的打算。 即便没有上辈子记忆,按照建德帝如今身体状况,再结合京城局势分析一番,他也必然会让精兵潜伏进京的。 几万兵将,要无声无息潜伏下来,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提其他,只一个每日的吃喝,便颇难掩藏。 赵文煊打算让三千精兵潜伏在京郊据点,那庄子已储存下足够粮食,菜肉之类也有商队掩饰,不难隐瞒。 通州、宛平毗邻京城,几个秘密据点能藏下一万人左右,至于剩下的数万精兵,只得分别在昌平、顺义之地汇合,分散潜藏下来。 这两处距离京城不过百里,急行军不足一日便至,若说京郊数千精兵是应急之用,后面的数万兵将,便是赵文煊的最重要部署。 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拳头硬才是硬道理。 赵文煊亲自提笔,写了一封密信,将一应安排细细写下后,末了,又再次嘱咐冯勇须慎之又慎,绝不可暴露了行藏,让人心生疑窦。 用火漆封了信,赵文煊将其交给徐非,徐非小心接了,谨慎放入怀里。 今夜的隐秘之事还没吩咐完,把大兴那边安排妥当后,赵文煊又问道:“坤宁宫可有异常之处?” 徐非回道:“回禀殿下,昨日太子被软禁后,皇后焦躁不安,如今坤宁宫内很是压抑。” 他将有关的消息情报交到主子手里,想了想,又道:“属下以为,我们的人,可以开始试探。” 赵文煊从没打算轻易放过皇后,很久之前,他便命坤宁宫探子仔细留意,寻找各种可乘之机,不过皇后到底经营了数十年,篱笆扎得还算严密,特别贴身伺候者,非心腹不能近前。 只不过,如今太子遭遇了重大变故,坤宁宫人心惶惶,赵文煊的探子发现了些许缝隙,或许能就此突破。 赵文煊颔首,“那就先试探一番,但绝不可轻易暴露。” 徐非利落领命,告退出了外书房。 赵文煊沉思良久,方站起回了明玉堂。 …… 坤宁宫的日子,确实很不好过,上至一国之母章皇后,下至太监宫人诸仆役,皆沉浸在压抑的气氛中。 其中,又以大宫女白露为最。 “啪!”一声响,皇后连茶水带杯盏,一股脑仍在白露身上,她怒道:“这般烫的茶水,也敢端上来给本宫,你是如何当差的。” 距离太子被呵斥软禁,已经过去了三天,建德帝却丝毫没有解禁东宫之意,皇后密切关注通州常平仓一事进展,任明蔚被关入大牢,原本也不敢攀扯太子,只是受了刑以后,他便支支吾吾起来了。 看在建德帝眼里,更觉得太子难脱干系。 皇后心急如焚,一再传信催促庆国公府,只可惜建德帝正密切关注着这事,谁也不敢胡乱插手,章今筹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却收效甚微。 这个时候的皇后,居于坤宁宫内有如囚笼中的困兽,她私底下甚至怀疑庆国公没有尽力,偏如今娘家是唯一能借力的地方,她隐忍不能发,只得将一腔愤慨焦虑,往跟前贴身伺候的人撒去。 往日岑嬷嬷在时,她心智不低,坤宁宫遇上挫折时,她既能屏退众人安抚皇后,还与主子一同分析局势,出谋划策。 皇后轻松很多。 只可惜岑嬷嬷没了,换上一个白露,相较之下,这大宫女显得格外逊色。 每每这个时候,皇后都会想起乳母,对白露不满更添几分,于是,白露便遭了殃。 皇后瞥了眼已“噗通”一声跪下请罪的白露,厌烦挥挥手,“下去罢。” 随后,皇后又吩咐道:“下去传了太医看看,白露今儿不必过来了,好好歇息罢。” 她勉强按捺心绪,语气缓和了些。 说实话,皇后也不是不知道施恩心腹的道理,只是她性情本高傲张扬,满腔怒火之下,自然不会顾忌个把奴婢。 白露谢了恩,低头退了出去。 离了正殿,搀扶她的小丫鬟道:“白露姐姐,我替你跑一趟太医署可好?” 白露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没怎么烫着。” 冬季衣裳本就几层,白露了解皇后性情,还特地穿厚了些,一盏茶水不多,扔过来时又撒了些,她只觉肩部有小许疼痛,也不厉害。 回去抹点药就好了,坤宁宫如今境地,一个宫女的小烫伤,还是不要讨人嫌的好。 小宫女叹了一口气,“这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白露沉默了,或许问,到底还有没有尽头吧。 小宫女还有差事,将白露搀扶回屋后,便匆匆折返了。 白露解了衣裳,肩膀上臂部位有隐隐烫红,也不算很痛,她叹了口气,绞了冷帕子敷上,便心不在坐在床沿发呆。 主子的脾气,她不是不了解,为人奴婢的,受点气也不是说忍不下去,白露唯一担心的,就是太子没能登上大宝,皇后会跟着一起遭殃。 白露当坤宁宫大宫女已多年,她不但清楚皇后与张贵妃的仇怨有多深,甚至连主子与秦王之间那些不和谐,也知道不少。 这两者显然不能与皇后共存,一旦秦王或越王登上帝位,便是坤宁宫覆灭之时。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白露作为皇后心腹,怕是逃不掉陪葬的命吧。 白露站起,行至妆台前的黄铜镜前,昏黄的镜面虽不清晰,但仍能分辨出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庞。 她才二十五岁,她还不想死。 白露恍惚间,忽听见房门外起脚步声,随即便有人轻轻敲门,唤道:“白露姐姐。” 她一惊回神,忙道:“谁?进来罢,门没拴。” 隔扇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娇小人影进了门,白露定睛一看,这人有些面熟,但不大认得。 她想了想,这好像是负责洒扫庭院的一个小宫女,两人不熟。 白露有些愕然,“你……” 那小宫女却十分自来熟,掏出一个小瓷瓶子,笑道:“白露姐姐,听说你烫伤了,我想着屋里有一瓶子好药,就赶紧给你送来了。”她面露关切,“白露姐姐烫得可厉害?” 白露作为坤宁宫大宫女之首,说实话,日常逢迎讨好她的人不少,她也是司空见惯,只不过眼前这小宫女,神态却十分自然和熙,说话亲切无本分掐媚之意,她刚顾影自怜后遭人关怀,不禁心生好感。 “只是有些许红,并不厉害。”白露笑了笑,“我有惯常用的药,用那个就好。”说到底,也是因为身份差别关系,一个粗使小宫女,能有多好的药,她明日还要当差,伤处可耽误不得。 “你的先留着吧,以后有了急用,也能拿出来。”白露对小宫女的好意心领了,婉拒了以后,又温声安抚两句。 她话说着,那小宫女却早拔了瓶塞,把药膏挑出来,十分热情要给白露抹上。 瓶塞刚打开,一股清新药香便溢出,沁人心扉,这药的品质估摸也不算太低,白露犹豫一下,便由她去了。 药膏刚抹上去,白露却一怔,方才几乎还有些火辣辣的感觉,就这么浅浅抹一层,竟立即痛意全消,肩膀抹了药膏的部位清凉清凉的,格外舒适,她立即低头一看,发现那些许红肿竟消却不少。 浅绿色的药膏晶莹剔透,药效立竿见影,白露却登时一惊,再抬头看向小宫女时,眸光带有防备。 此药效果,竟比皇后赏给她的还要好出不少,这绝不是一个粗使小宫女能拥有的,白露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她心中防备顿生,沉声问小宫女,“这药哪来的?你又是何人?” 小宫女恍若未闻,抹完药以后,顺手把药瓶子塞到白露手里,笑道:“白露姐姐,你留着抹。” 她对白露问题避而不答,只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说:“东宫形势严峻,坤宁宫的日子怕是只能坏不能好了,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好处没享到,却眼看要一起遭殃。” 白露垂下眼睑,她知道了小宫女从何而来了,无非就是那两处地方。 小宫女面带忧愁,压低声音道:“白露姐姐,太子殿下经了这一遭,再奋起了已无可能,毕竟,陛下龙体……”只怕时日不长。 剩下那半截子话,两人都明白,白露心中一颤,小宫女又劝道:“说来,皇后娘娘并不是个多好的主子,白露姐姐,你得多为自己打算打算。” 小宫女语带蛊惑,却正中白露软肋,她的心乱了,连对方什么时候离开也不知道,立在原地思前想后,手里的药瓶子攒得紧紧的。 又过了几日,白露再次烫伤,她这回倒是遭了池鱼之殃,皇后怒斥传话小太监,砸碎茶盏时,刚沏好的茶水溅了一点到她的脸上。 这可比不得隔着厚棉衣烫,白露赶紧告退,先冰水敷了,又翻出那个小药瓶,把药膏抹上,才没有起水泡。 白露并没在意伤处,她正忧心忡忡,坐立不安。 那小太监是来传话的,通州常平仓一案飞速查明,建德帝当朝下旨斩了任明蔚,任家抄家,一家老小流放西南三千里。 案件水落石出了,建德帝却丝毫没有放出太子的意思,很明显,太子的冤屈并没有得到洗刷,在皇帝眼中,东宫仍是插了手进去的。 哪怕没有直接证据。 夺嫡,其中很重要一环,拼的就是帝心,皇子哪怕不得皇帝宠爱,那也不能让他厌恶吧,太子本来实力便逊色一筹,若是再遭了厌弃,那基本就没戏了。 最糟糕的情况已经出现了,白露低头看一眼手里的小药瓶,抿唇神色凝重。 晚膳后,房门再次被敲开,那小宫女面带关切进门,嘘寒问暖。 白露正色道:“你是谁的人?无论你们有何打算,在此之前,我有两个条件。” 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白露神色凝重,紧紧盯着对方。 她此前确实对皇后忠心耿耿,否则也混不上头等心腹的位置,但深究下去,白露的忠心确实也岑嬷嬷不同的。 白露很小进了宫,被分配到坤宁宫当小宫女,她人不笨,知道只有力争上游,才是唯一出路。 为人奴婢者,想要得到主子的器重赏析,必须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忠心,她想冒头,就必须以此做底子。 白露的想法很正确,她也这么做了,忠心皇后近十数年,从小宫女到二等宫女,再到大宫女,熬走了岑嬷嬷,成了主子跟前第一心腹。 往日的一切忠心,说到底是为了自己,从某个方面说,白露也不算错,内廷底层宫人的日子是很黑暗的,没经历过绝不能想象。 只可惜,现在坤宁宫遭遇了变故,前方道路已不见希望。 白露这两日反复在想这件事,今天终于下定决心,她也不说虚的,直接就提出了等价交易。 小宫女闻言,微微一笑,上一次试探后,白露没有揭发,她便知道,这事能成的可能性非常很大。 她先转身开门,仔细打量四周,确定附近并无动静,再掩上房门并拴住了,携了白露,一同进了里屋。 二人面对面坐下,小宫女一扫刚才的笑意盈盈,正色道:“你且说来听听,若是寻常之事,主子必然会答应你。” 她声音十分笃定,“我主子一诺千金,若是你差事办得没差错,答应你的事,往后肯定会兑现。” 小宫女一语中的,白露心中确实有此隐忧,毕竟她见惯了上位者的斩草除根。 面前有两条道路,一条只能黑暗到底,而另一条虽不知情景如何,但好歹隐隐有些光明,白露选择了后者。 小宫女态度大方,直言不讳,倒是增加了白露小许信心,她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道:“第一,我家乡的亲人,都在皇后的监视中,你们必须保证他们的安全。” 白露贫苦出身,虽父母慈爱手足和睦,但可惜命途不济,在她七岁那年,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得了重病,一个家眼看要散了,无计可施之下,祖母提议,把家里几个大的女孩卖掉,换了银钱,给父亲看病,保住这个家。 姐妹几人,都是很懂事的孩子,她们附和了,父母思虑再三,只得忍痛应了。 家贫实在有很多无奈之处,白露没有怨恨家人,她的祖母母亲,反复打听附近的人牙子,最后找了个口碑佳的,少卖了银钱,只求人牙子不要把姐妹几个卖到腌臜地方去。 最后,她的姐妹进了富贵人家当丫鬟,白露则辗转进了宫。 白露有了月钱,就托人带回去,她父母亲攒起来,后来银钱越多,还设法把她的姐妹赎了出来,嫁人生子。 唯一遗憾的是,白露已陷入深宫中,无法脱身,不过她还是很欣慰。 再后来,白露成了皇后身边心腹,皇后不可能用不放的人,于是,她的家人,便被主子派人监视住了。 如今有了变故,白露头一个条件,就是必须保住家人,只有家人成功脱身,她才会继续行事。 皇后不是没有防备,白露的底细早被篡改过,从宫里入手根本无法打探出来,不过那些都是对外不对内的,她自己肯说,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过去,白露表现得过分忠心,如今见机倒戈,却又太过迅速。 这点不难,小宫女颔首,道:“主子手下暗卫本事高强,皇后如今又无心它顾,此事不难。” 白露家乡距京城有进两百里地,如今皇后又被眼前困境占据全部心神,短时间难以察觉不对,这个空档能动的手脚太多了。 第一个条件,小宫女答应了,白露便提了第二个条件。 这第二个条件很简单,她希望能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事成后能出宫返回家乡生活。至于金银方面的要求,白露没提,自己多年下来也攒了不少银钱,她不贪心,这些尽够用了。 这个就更简单,小宫女神色一松,笑着道:“这两个条件不难,我回禀了主子,大约很快就有答复了。” 这个答复确实来得很快,小宫女回去后,马上往上峰传了信,隔了数天,结果就出来了。 皇后派去监视白露一家的人,领了这个差事足足有十年,一直风平浪静,心中难免懈怠,传信时也大意不少,暗卫到时,刚好碰了个正着,他们潜伏窥视一番,便顺利获悉暗号以及通信方式。 事情很顺利,接着,暗卫们让白露母亲写了封信,以及给了一个信物,最后留下两人替代监视者的工作,其余立即返回京城。 信笺以及信物,很快便到了徐非手里,徐非不敢怠慢,立即呈上主子跟前。 赵文煊瞥了一眼两者,并没多说,只给了徐非一个小瓷瓶,命他将几样东西一同传入宫中。 这小瓷瓶里头的,是普通致人发热的药物,效果不大,只为看清白露的决心。 赵文煊的最终目的,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些效果奇佳的西南奇毒还在他手里,这必须让皇后好生尝一尝。 只是西南奇毒珍贵,如今就先拿个普通药粉试探一下罢。 …… 白露日间举止如常,照旧用心伺候主子,只晚间回屋后,心中忐忑难以掩饰,好在这般焦灼的日子只过了几天,小宫女那边便有了消息。 她接过信封,立即将其拆开,定睛一看,里面果然是母亲笔迹,她一颗心松了松,方仔细看信笺内容。 白露的外祖父,是个穷秀才,因此白露母亲是认识一些字,她先关切询问女儿一番,然后又絮叨家里诸般变化,末了,又提起邻居一家。 这“邻居”,便是皇后派出的监视者,白露担心平头百姓遇上麻烦无法解决,便去信说,这新邻居是她宫里同僚的家人,关系极好,只因家乡遇到事才搬迁过来,对方很有些能耐,若家人被人欺压,可寻“邻居”帮忙。 淳朴的乡里人,并没觉得女儿说的有何不妥,深信不疑。 这次白露母亲在信上说,邻居家儿女寻过来了,刚安置妥当,那父母就遇要事暂离开一段时间,不过新来儿女人不错,也愿意帮他们传信。 末了,白露母亲还叮嘱女儿,要她感谢“同僚”一番。 白露瞥一眼小宫女,抿了抿唇,仔细看过信后,又打量信物一番,确定无误。 小宫女一直安静等着,见状便道:“你的家人,如今已脱离皇后控制,安全无虞,事后若有需要,我们可助你一家搬迁并掩藏痕迹,绝无后顾之忧。” 说实话,当初皇后要给赵文煊下毒时,协助者是岑嬷嬷,白露级别不够,她根本不知内情,而章淑妃之事,以她的年纪更不可能有干系。 这两件要害事,白露俱没有插手,若她真把差事办妥当,功大于过,以赵文煊一贯赏罚分明的处事态度,她是能顺利出宫,回到家乡去的。 白露虽不知前因后果,不过她在宫闱打滚十余年,自有一套处事之道,因此自从决定合作后,她便从不问小宫女背后的主子是谁,以此增加自己活命的机会。 知道越少秘密,向来活得越长,不是每个人,都有岑嬷嬷般的际遇。 白露定了定神,低声道:“你们要我做何事?” 小宫女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瓷瓶,放在方几上,“你将里头的药粉挑一些出来,让皇后服下即可。” 白露瞳孔一缩,呼吸骤紧,她盯着瓷瓶,目光惊疑,“这,这是毒药?”要让皇后立即毙命? “你放心,这并不是毒药。”小宫女给白露服下一颗定心丸,她道:“主子既然答应了你条件,必然会保全你性命的。” 若是下了剧毒,皇后登时死了,她好歹是国母,坤宁宫一干人便大祸临头了。 小宫女坦言,“我们主子即便让你下药,也不会露半分痕迹,你只要自己小心些,不要让皇后怀疑上,安全便可无虞。” 主子是答应事后放白露出宫,但若是她当差时露了破绽,引起皇后怀疑丢了性命,那他们便爱莫能助了。 这般话语,实在比大包大揽让人信服,白露忐忑的心安了一些,她点点头,接过小瓷瓶子。 翌日。 白露便取了小许药粉,设法放进皇后的羹汤里。 她一贯贴身伺候皇后,多年来毫无差错,机会不少,这加了料的羹汤,很顺利让皇后喝下了半盅。 当天下午,皇后就有些微微发热了。 太子被软禁始终没有释放,东宫境地每况愈下,皇后焦急难安,大冬天里,唇畔竟生生起了两个燎泡,有些发热,也是寻常之事。 皇后性情颇为高傲,发热很轻微,她不愿外人看见自己如今窘迫状况,于是,连太医也没有召。 白露依旧尽心尽力伺候,即便主子心情不虞,经常发怒,她依旧谨守本分,没有退缩半分。 …… 白露的药,顺利地下了。 皇后发热的消息,刚入夜,便传到了秦王府。 徐非奉上密信,赵文煊仔细看过,片刻后,他站起,行至多宝阁旁,轻触一个玉石盆景,打开暗格。 小小的暗格中,里面静静躺着一个拇指大小的青花瓷瓶子,很精致,很玲珑。 赵文煊盯着那个小瓷瓶,眸色沉沉。 这小瓷瓶,便是当初他从白嬷嬷手里得到的,里头装的,便是上辈子致他于死地的西南奇毒。 赵文煊将小瓷瓶取出来,交给徐非,吩咐道:“用多少,便往宫里送多少。”白露并不能完全信任,这瓶子是不会交到她手里的。 这西南奇毒是慢性毒,每一次毒性叠加,最后掏空中毒者身体让其致死,据司先生说,下毒间隔其实也能调整,并非一定得耗时数载。 如此最好,赵文煊可没想着,再让皇后逍遥个七八年。 徐非小心接过瓷瓶,这东西重要,他也没打算带出去,当场取了适当分量,便放回暗格中,下次用再来取。 事不宜迟,徐非马上告退,下去命人将这小许药粉传进宫中。 第一百一十六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当晚,白露再次从小宫女处接到一次药。 那药并不是用小瓷瓶装的,而是放在油纸包里,小小叠了一个,只有两指节长,一个指节宽,拿在手里几乎毫无重量。 白露的一颗心,“砰砰”狂跳起来了,她知道,这是要动真格了。 “你放心,即便御医亲自诊脉,也无法察觉端倪,只要不露破绽,你便很安全。”小宫女微微一笑,话罢,便径直离开。 白露立即把门拴上,她紧紧捏着小药包,大冬天里,掌心竟出了一层汗,幸好药包是油纸的,未浸湿分毫。 她小心翼翼将其打开,这么小的一个油纸包,里面竟还有一层,白露一愣,定了定神,方继续打开。 很小的一撮白色粉末,范围不足半个指甲盖,薄薄一层铺在黄色的油纸上,白露下意识屏住呼吸,唯恐一个大喘气,这些粉末便不见踪影。 白露心跳速度不减反增,她也不是不知事的人,大约越厉害的药物,所需的量便越少罢。 她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 …… 翌日。 白露照常当差,到了午间时分,她瞥一眼滴漏,福身道:“娘娘,奴婢让人传膳罢,您早上没用多少,午膳可不能耽搁。” 皇后心情一日比一日阴霾,如何能安然用膳?只是这饭一天两天对付点还行,长期下去人可撑不住的,她闻言,便蹙眉点了点头。 白露领命,出门吩咐底下人去小厨房传话。 无需多久,膳食便提了过来了,白露搀扶着皇后,往位于西二间的饭厅行去。 在宫中给主子传膳,也是有一套严谨的规矩,小厨房的诸般菜肴做好后,放进一个个食盒里,由传膳太监提着,快步行至饭厅,再在众目睽睽下打开,取出来,置于案上。 这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都由指定人员完成,甚至谁上了哪道菜,都记录在案,其他人根本无处插手,当然他们也不敢往前凑。 坤宁宫中,负责这流程的每一个人,都是皇后精心挑选的心腹,毕竟,这入口的东西,须慎之又慎。 冬季里,怕菜失了热气,因此提盒进了饭厅后,等主子来了才打开,以免凉了。 皇后心不在焉坐下,白露颔首,传菜太监鱼贯打开食盒,热气腾腾的菜肴一道接一道上桌。 白露上前,选了些皇后爱吃的菜,指挥人移到近前来。 这活儿是她做惯的,小太监一见会意,忙端着盘盏,将菜肴迅速移好。 一盅汤品移到白露跟前,这是参芪红枣乳鸽汤,补精益气,正适合劳神过度的皇后饮用。 白露垂下眼睑,心怦怦跳得厉害,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她也修炼出来了,不管思潮如何起伏,她表面一如往常,看不出丝毫异样。 她打开白瓷汤盅,乳鸽汤汤色浓稠,骨酥肉烂,白露执了勺子,将汤舀进小碗里。 白露动作不疾不徐,取了一个青花瓷小勺,探手要放进汤碗中,她一松手之际,拇指轻轻弹了一下中指指甲。 她中指指甲缝里,藏有极小一撮粉末,这么微微一个动作,那粉末便落在小汤碗中。 乳鸽汤颜色黄中略带浑浊,那白色粉末一落入其中,立即融化,无影无踪。 白露动作流畅,探手、捻勺、放下一气呵成,她端起小碗,放在皇后身前,恭敬道:“娘娘请用汤。” 皇后正苦苦思索东宫解困之策,眉心紧蹙,闻言并没反应,白露也不多劝,只安静退后一步,侍立在旁。 饭厅寂静无声,案上诸般菜品及那一小碗乳鸽汤冒着热气,良久,皇后方有了动作。 她抬眸,瞥一眼面前的乳鸽汤,半响方执起小勺,微微垂头喝汤。 皇后无心用膳,好在小汤碗十分玲珑,喝几口便空了,她又随意用了几口菜,便命人撤了膳,站起离去。 白露搀扶着皇后,在太监宫人的簇拥下离了饭厅。 …… 当天,赵文煊便收到消息,药已经成功给皇后服下了。 他心情大畅,扔下密信,出门回明玉堂去了。 这个好消息,赵文煊迫不及待要与顾云锦分享。诚然,只要他日后登上帝位,皇后太子落在他手里,亦能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但这样,却让人不甚痛快。 一棍子打死,太便宜那个蛇蝎毒妇了,赵文煊要一步一步摧毁她的所有,让她从云端跌入地狱,明明毕生所求本探手可及,她却只能饮恨错过。 对皇后这般权欲熏心者,必然比一刀毙命难受千百倍。 他拥着顾云锦,附在她耳边道:“锦儿,我要好生替母妃报仇。”也为前生的一家三口。 “嗯,母妃在天之灵,必然十分欣慰。”顾云锦附和,声音虽轻,语气却坚定,她能感觉到男人的心绪波动,他抱着她的手臂很用力。 赵文煊闭上眼眸,二人相拥良久。 “父王,我!”小胖子嚷嚷,打破了屋里略沉重的气氛。 赵文煊屏退了下仆,却没有让人把钰哥儿抱出去,如今一家三口正在软榻上坐了,小胖子见父母低声说话,并没理睬他,他等了好一会儿,就不依了,站起来蹭蹭走到二人身边,大声提醒自己的存在。 小胖子有些委屈,父母抱一起说话,也没抱他。 他忙挤进去,要把自己塞到两人中间。 稚子憨态可掬,冲散了赵文煊心中沉重,他松开顾云锦,将儿子抱到腿上站着,面对面问他,“钰儿?” 小胖子大声应了。 赵文煊问:“你这几天可乖巧?可有听你娘的话?” 这几天,他早出晚归,归家后又要处理诸般事宜,等回明玉堂时,时候已不早了,小胖子久盼父王不归,已经睡下,父子俩好几天没见面。 赵文煊今天有了机会,当然要好好与儿子说话。 小胖子听懂了父王问话,他大力点了点小脑袋,表示自己听话得很。 他明显很兴奋,小脚丫蹬呀蹬地,也亏得他父王力气大,不把他的折腾放在眼里,要是换了顾云锦,恐怕捉不住他。 顾云锦含笑,附和道:“钰儿没有调皮,很听娘的话呢。” 赵文煊立即夸赞儿子一番,随即,他举起活蹦乱跳的小胖子,轻抛了抛,钰哥儿明显很喜欢这奖励,他兴奋极了,哈哈大笑。 赵文煊与儿子玩耍一番后,不忘叮嘱道:“娘肚子里有了小妹妹,你可不许这般折腾娘,可知晓了?” “嗯”,钰哥儿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钰哥儿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对妹妹在娘肚子里百思不得其解,但说得多了,他也记住了,母亲抱他的时候,他也不手舞足蹈,只乖巧地坐着。 父王说起小妹妹,小胖子便下意识往顾云锦小腹望去,他伸出胖胳膊指了指,嚷道:“喏。” 如今顾云锦怀孕才两月,身形不见半点变化,这胎也不折腾人,她除了早晚孕吐,有些嗜睡外,并无其余反应。 赵文煊伸出大手,隔着肚皮摸了摸他家小闺女,力道轻柔,小心翼翼。 小胖子有样学样,也伸出小肥爪摸了一把。 顾云锦握着儿子小手,嗔了他一眼,小胖子咯咯笑着。 “殿下,可要在屋里用膳?”顾云锦抬眸问道。 今天他看着要闲一些,往常这个时候,赵文煊还没回府呢,即便有再多感慨,也只得留着晚上再说。 如今是申时初,吩咐下去也差不多了。 赵文煊当然很想留下来用晚膳,只是他却不得不拒绝了,“我马上要出门,今儿安阳伯邀请我过府赴宴。” 这安阳伯父子几人在朝为官,还算得力,如今明显示好,便是欲投靠在秦王麾下了,他也很识趣,知道赵文煊白日腾不出空,便将宴席设在傍晚。 安阳伯还有一个很让人侧目的身份,他原是东宫一党的中坚力量,不过通州常平仓事件之后,他态度便暧昧起来了,在朝堂上安静不语,并没设法为太子开脱的意思。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安阳伯显然是个当机立断的人,一看清东宫颓势,便毫不犹豫抽身,以免他日一家老少随太子倾覆。 只是他这种站过队的人,已不可能再中立了,安阳伯也没打算中立,他看好强势加入夺嫡之争的秦王,立即欲投与秦王麾下。 安阳伯需要明主,赵文煊需要朝中势力,双方一拍即合,昔日两者都在太子阵营,如今再度合为一处,也不算难看。 还有一点,安阳伯不是自己投靠的,他与好些有相同心思者携手设宴,其中便有武安侯、平宁伯等人,东宫树未倒,猢狲已散了大半。 对于太子麾下诸人,赵文煊也重点了解过,安阳伯不是笨人,携手者都是有底蕴有能耐的人家,绝不会让未来主公有难办之处。 安阳伯出面,态度恭敬邀请过一次,第二次,赵文煊便颔首答应了。 这次宴席,主要为了接受这些势力的投靠。 顾云锦听了赵文煊的话,咦了一声,她刚进京的时候,上官氏命人给她科普过家里的关系网,这安阳伯府,与她娘家是世交。 所谓世交,除了老一辈有交情外,最重要的,便是大家政治见解相差无几,否则,这交情走不远的。 顾云锦的五妹顾云淑,落选后,便是嫁了安阳伯府家的一个庶子。 她心思敏锐,虽不知前因后果,但也隐隐猜测到此宴的目的。 安阳伯府转投秦王府,那她娘家武安侯府呢? 赵文煊也不隐瞒她,见还有些许时间,便将其中关窍一一说明,末了,他道:“武安侯府既然改旗易帜,想必你娘与恺哥儿的日子,能更轻快些。” 妾室还好,在勋贵人家,庶子被打压是默认的规矩,毕竟嫡子承继家业,资源必然是要倾斜的。 当然,若是庶子不来争抢祖业爵位,自个儿出息了,家里还是很欢迎的。 武安侯府若投了秦王麾下,有顾云锦钰哥儿在,恺哥儿便能避免被打压。 无他,利益而已。 这些里头的条条道道,顾云锦如何不知,她既为了亲娘小弟高兴,也为了男人惦记她而欢喜,赵文煊之所以特地关注这些,还不是因为她。 “殿下,你真好。”她一双美眸熠熠生辉,如星子般闪亮。 赵文煊一笑,凑到她耳畔低声说了一句话。 顾云锦立即耳根烧红,嗔道:“你说什么呢?” 男人悄声说,既然知道他的好,那么等他小闺女满了三个月,可要好生奖励他一番。 赵文煊语气暧昧,想要的奖励无需多说。 顾云锦脸上火热,嗔怒道:“儿子还在呢,看你胡说什么?” 小胖子正仰着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父母。 赵文煊摸了摸儿子小脸,轻笑道:“他没听到,也听不懂。” 没听到也听不懂的小胖子不依了,他撅着嘴站起,要讨回公道。 顾云锦没好气,“你哄他。”胖儿子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了,很不好糊弄。 赵文煊笑而不语,抱起小胖子,父子二人又如此这般商量一番,好不容易讨论出结果,他才匆匆出了门,赴宴去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早在顾云锦被赐婚秦王之时,武安侯顾青麟便有了小心思。 随着秦王实力愈发强悍,最后从大兴返回京城,加入夺嫡行列,并成为诸皇子中有有实力一个,顾青麟这点小心思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末了,甚至摆脱桎梏,成为最好的选择。 自打秦王进京,顾家几个主事者便心思萌动,直至太子被软禁,东宫眼看大势已去,顾青麟便当机立断,改投秦王麾下。 昔日秦王同为支持东宫,如今自立门户,武安侯府有女儿是秦王宠妃,改投之事再正常不过。 如今京城风声颇紧,勋贵官宦之家尽量降低存在感,以免扫了台风尾,武安侯府也不例外,只是这些表面的低调,却无法掩饰顾家主事者火热的心。 顾云锦独宠于秦王府,生下秦王长子不说,如今又怀了一个,一旦秦王登顶,武安侯府可期的事情就更多了。 午膳过后,上官氏便命人催促家中女眷,让赶紧到后堂来,准备出发。 今儿是安阳伯府设宴之日,最重要的宾客当然是秦王,目的吧,自然是安阳伯武安侯等人的投诚。 顾青麟是个谨慎人,从来不爱当出头鸟,因此这宴便设在安阳伯府,反正有顾云锦母子在,所有人都越不过他的。 虽重点是前头男人的事,但既然披了宴席的皮,那么邀请各家女眷必不可少,上官氏很重视这次宴席,早早传了午膳,用罢便准备出发。 余氏等人当然清楚,她们也不用催促,上官氏话音刚落,她们便到了。 上官氏扫了诸人一眼,问道:“林氏呢?” 这个林氏,说的就是林姨娘,林姨娘被抬为了二房,也有了资格参与宴饮,只是她心绪清明,也不爱敬陪末座,所以向来是不出席的。 不过,今儿却是个特殊日子,上官氏便发话,让她一起去。 如今人都齐了,却还差一个林姨娘,上官氏便将目光投向身边嬷嬷,这事重要,她怕出岔子,特地让贴身嬷嬷传的话,难道没传到位? 那嬷嬷忙福身禀道:“禀夫人,奴婢见了三夫人,当面传的话。” 嬷嬷话音刚落,外面便有人通禀,“三太太来了。 “快快进来。”上官氏立即说话。 一个娇小玲珑的美妇人进了门,正是林姨娘,她一进门立即福身见礼,并告了罪。 恺哥儿发现娘亲整装出门,并没打算带他,向来乖巧的小男孩发了脾气,不得已,林姨娘只能哄了哄他,这才耽误了时间。 上官氏颔首,并没有呵斥。 林姨娘又福了福身,才退到最后,安静立着,她态度始终很恭谨,即便如今有女儿撑腰,亦从未改变,这守本分也是上官氏极为满意的一点。 “好了,时辰不早了,赶紧出门罢。”上官氏带头出了门,儿媳孙媳赶紧跟上。 林姨娘一直等到所有人都举步了,她才安静地跟在许氏身后。 许氏脸色始终沉沉,但却未有其他举动,上官氏是个有能耐的婆母,整治了她几次,她便不敢再折腾了,且最重要一点,她两个儿子也反复劝诫了她。 要说许氏此生最看重什么,那必然是膝下的两个儿子,二人是她毕生倚仗,儿子多次提出的重点意见,她绝不敢怠慢了。 许氏即便满腹愤懑,也只能这般罢了。 顾家人登车,出了武安侯府,往北边的安阳伯府而去。 进了安阳伯府,上官氏不出意料受到了热烈欢迎,便连安静跟在后面,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林姨娘,也被好生招呼一番。 “林妹妹品貌俱佳,想必顾侧妃娘娘也随了你。”安阳伯夫人热络打趣,一照面便发现对方如此多优点,她一点不尴尬,反倒笑意盈盈说:“我们这些女子,虽说人品为先,但过了日子才知道,这副皮囊也是要紧的。” 旁边的人立即附和,林姨娘虽说是二房,但到底还是妾室,这些大家贵妇丝毫不见平日高傲神态,端是和熙亲切,妙语连珠,仿若与她是个多年不见面的知己好友。 这都是利益所趋,这些人家,俱是要投到秦王麾下的,秦王是主,那么顾侧妃及其膝下的小公子也是,若是赵文煊满院妻妾还难说,偏他就宠一人。 这些人家适逢初来乍到,急欲站稳脚跟,并适当表示忠心,有一人提起顾侧妃,旁人便七嘴八舌附和起来,气氛相当热络。 林姨娘本通透,只是说的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偏这些人在夸她的女儿,她忍不住说了一句,“娘娘生得精细,要比妾强上许多。” 她样貌本就姣好,如今说女儿比她强许多,众人附和之余,不禁有些好奇,这顾侧妃到底有多美? 不过质疑的倒没有,顾侧妃能独占秦王宠爱,想必美貌不能少吧,要知道秦王即便再不好女色,那随意纳两个人,也是挺正常的事。 这顾侧妃能独宠,必是心机手段美貌缺一不可。 一轮热热闹闹寒暄过后,众人能轻易看出林姨娘的不适应,大家都是聪明人,也不纠缠,只说笑着转移话题,随后四散开来。 这时,嫁进安阳伯府当三少奶奶的顾云淑,才有机会上来拜见娘家长辈。 顾云淑也算沾了四姐的光,当人儿媳本就不易,她还是当庶子媳妇的,虽安阳侯府有规矩,但日子也只算凑合。 在月前,她的日子突然好过起来了,婆母和熙,妯娌也不难缠了,最重要的是,夫君的态度比以前更好了,也不往通房屋里去,日日只留在正房歇息。 顾云淑心里明白,这一切皆仰仗娘家姐妹亲人,她很珍惜。 上官氏自然不会为难出嫁的孙女,唤了起,又询问几句,顾云淑俱仔细回答了。 后宅女眷宴席一团和气,前院也不差多少,安阳伯等人是要投靠新主的,而赵文煊也是愿意接受才赴宴的,双方一拍即合。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安阳伯一行人固然是投机者,但他们也是有真本事、真实力的,懂得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像任明蔚般行为,他们是绝对不干的。 哪里少不了这类人,赵文煊不要求他们死忠,只要在他麾下时,不背叛就可以了。 这些都是老牌的勋贵官宦人家,盘踞京城已多代,方方面面皆有所触及,正好让他进一步巩固在京城的势力。 赵文煊地位最尊,自然坐了首位,他也不废话,执了一杯美酒,道:“本王愿与诸位携手同行。” 安阳伯等人大喜,忙站起举杯,恭恭敬敬道:“我等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此行目的已达到,气氛瞬间推至高潮,宴上觥筹交错,宾主同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顾青麟窥了个机会,笑问道:“敢问殿下,我孙女可好?钰哥儿可好?” “她极好,钰儿也极好。”赵文煊心情本不错,提起顾云锦母子,他更愉悦几分,说话间虽神色不变,但眸底柔和了不少。 周围目光带上几分隐晦的羡慕妒忌,顾青麟心中得意,宴席少不了歌舞,这宴上准备了诸多美姬,燕瘦环肥,妩媚清纯,应有尽有,俱为了上首秦王精心而设,只有秦王多看一眼,美姬过后,各家的下一步,便是削尖脑袋要将女儿送进秦王府。 这种裙带关系固然俗,但不可否认,它确实一种极有诚意的投诚法子,除此之外,还是一种最有效获取利益的手段。 顾青麟不悦,只是面对大家的利益,他却只能隐忍不发,冷眼看众人热火朝天地准备。 这准备确实精心,只可惜秦王的不好美色,比传言中更甚几分,他神色一如既往冷峻,即便淡淡扫过场中美姬,眸色却动也不动,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能锦上添花固然好,但若秦王无此意,就不能多生枝节了。 后续事宜便偃旗息鼓了。 这般最好不过。 顾青麟颇为自得,不过他也懂得点到即止,稍稍问了一句后,便按下不提。 瞥一眼上首秦王英武而冷峻的面庞,顾青麟收回视线。 他顾氏养了个好女儿。 …… 在白露成功下了第一次药后,当晚皇后便病倒了。 这次也是发热,但比之那上一次,那边要严重多了,病情来势汹汹,守夜的宫女半夜发现不妥,一骨碌爬起来掀起锦帐,皇后已是满脸通红,浑身滚烫。 守夜宫女被唬得厉害,赶紧连爬带滚奔出内殿,连声命守夜的小太监去请太医。 白露半夜辗转,根本无法成眠,她下意识竖着耳朵,倾听正殿的动静,守夜宫女惊慌的呼声一起,她便一轱辘起了身,披衣趿鞋,打开房门匆匆赶了出去。 白露是大宫女之首,一见她出现,众人便有了主心骨。 “快,快命人请太医!”白露一脸急色,立即吩咐道。 她心里其实有些隐忧,但转念一想,那些人还有后着,想必不会让她暴露的,那么太医诊不出来之说,便应是真的。 白露心中一定,指挥得更加利索。 皇宫有宵禁,每晚都要落匙,各宫人员轻易不许走动,这般忙乱一番让人打开了宫门,小太监才揣了腰牌,飞速出门请太医去了。 皇后到底是皇后,即便太子如何不得志,她依旧是一国之母,太医署还是不敢耽误的,当值太医急忙提了药箱,匆匆赶到坤宁宫。 皇后额上敷着帕子,身上寝衣已换了一身,之前那套完全被汗水打湿,已经不能穿了。 太医一看大惊,这念头,高烧很容易致命的,他忙上前,凝神为皇后切脉。 侍立在一旁的白露面带急切,眸光却微微一闪。 “娘娘脉象洪大,很是凶险啊。”太医松手,赶紧开了药方子,吩咐道:“赶紧捡了药,三碗水煎成一碗,给娘娘服下。” 末了,太医加了句,“要快!” 白露一颗心彻底放下,她亲自出了门,到小厨房看着煎了药,待药好了,又急急返回内殿。 皇后一直没能清醒,牙关紧咬,药喂不下去,白露与太医一合计,只能强行撬开她的牙关,硬灌了下去。 一帖药效果还不够,太医冷汗直流,只得又重重开了一剂,让人煎了继续灌。 这等虎狼之药固然退热快,但对病患损耗亦不小,太医轻易不敢乱开,只是如今却顾不得了。 从天黑折腾到天明,皇后高热虽没能全退,当好歹缓和了不少,第二天早上,她醒了过来了。 对于皇后这次病倒,除了白露,并未有任何人觉得不妥,毕竟她最近日日焦虑难安,又耗费心神太过,会生病其实很正常。 包括皇后本人。 她一睁眼,关注点倒不是自己,而是询问道:“白露,本宫抱恙,可有报到乾清宫去?” 皇后心中一动,她想着,若是建德帝来了,好歹夫妻一场,她干脆撕下脸面,苦求一番。 她自幼心高气傲,虽入宫以来收敛不少,但说到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是如今无计可施之下,为了太子,也不得不尝试一把。 第一百一十八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建德帝的病情,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已经好了不少,最起码不必经常卧榻,上朝、处理政务,以及在后宫转悠,都已恢复正常。 当然,皇帝在后宫转悠的地点,仅限于张贵妃宫里一处。 建德帝与皇后夫妻关系很一般,随着他近几年身体不好,基本已经不踏入坤宁宫了,不过,皇后到底是国母,按理说她病重卧榻,皇帝还是应该来看看的。 毕竟,那点子面子情,还是需要顾及一下的。 故而,皇后有此一问。 她打算亲自替太子求情一番。 其实,皇后这一着,已经是不得已的下策了。任明蔚一案,虽然看着与东宫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实际上,却是并无直接证据,太子被呵斥软禁,完全因为建德帝的怀疑。 皇后的求情,其实重点在于提醒建德帝这一点,属于带点要挟性质了,太子是储君,没有罪名,怎可一直关着? 当然了,雷霆雨露皆君恩,建德帝是天子,若他不愿意放,旁人也无可奈何,只是按照他一贯作风,多半还是会放的。 倘若事儿真成了,皇后母子也占不了便宜,毕竟此举会让二人更失去帝心,但此时,她实在顾不上了,太子被关时间一长,麾下人心浮动,有实力者如武安侯等中坚力量,俱已倒戈。 安阳伯昨天宴请秦王一事,消息当晚便由庆国公府传到坤宁宫,皇后当即决定出此下策,只是这半夜的高烧,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也不用想着如何去找建德帝。 皇后发热了好几个时辰,且现在还没完全退烧,她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晕红,呼吸急促,浑身虚软无力,只是她依旧挣扎地坐了起来,询问白露,可有派人禀报建德帝。 估摸着时间,建德帝已下朝一段时间了,他若要来,也差不多该到了。 皇后目光专注,一瞬不瞬盯着白露。 白露头皮发麻,只是却不得不依言直说,她战战兢兢道:“禀娘娘,宫门一开,奴婢便打发人到陛下处报信了。” “陛下何时下朝?”皇后满意颔首,立即命左右伺候她梳洗。 “回禀娘娘,陛下刚及辰正便下了朝。”白露低着头,硬着头皮道:“奴婢命人等着,只是,只是一直没见陛下往坤宁宫来。” 现在已经是巳时末,足足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建德帝若要来,怕是已经动身了,毕竟高烧这玩意,通常来得快,去得也不慢,总不能拖到人病好了才来吧。 建德帝大约是不来了,他连那点子面子情也不顾了。 坤宁宫偌大的内殿中,太监宫人垂首侍立,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室内很寂静,仅余皇后粗重的呼吸声。 半响后,她头一歪,软在引枕上,竟是急怒攻心,昏阙了过去。 “娘娘!”“娘娘!” 内殿惊呼声起,立即又乱了起来。 …… 皇后这高热很反复,折腾了几日仍未见全好,只是太子一直被关着,偶尔有请求释放太子的奏折,俱被建德帝留中不发,不得已,她只得挣扎起来,亲自去跟皇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 前朝、皇帝寝宫这两处地方,都不是皇后说去就能直接去的,她要万无一失逮到人,只能在后宫想办法了。 如今的后宫,建德帝只会去一处地方,那便是张贵妃所居的承乾宫了。 张贵妃是皇后一辈子的死对头,现在不得已,只能在对方的面前折一次面子了,她哪怕做足了心里准备,面色依旧阴沉如水。 凤辇停在承乾宫宫外,皇后被搀扶下辇。 白露不动声色扫一眼身侧的主子,不过数日时间,皇后本十分合身的凤袍,看着竟明显空荡了些,那毒厉害之处让她胆颤心惊。 守门宫人一愣,不过也赶紧通报进去。 张贵妃亲手给建德帝奉上一盏茶,挑眉道:“没想到皇后娘娘,竟也会到妾这承乾宫,着实让人诧异万分。” 她嗓音本温柔似水,但话语却有些讽刺,偏建德帝不以为忤,也没说她,只淡淡吩咐宫人,“让她进来。” 皇后因何而来,他心中有数。 宫人传了皇帝口谕后,皇后便在白露的搀扶下进了门。 一见到她,建德帝与张贵妃倒是真诧异了,要不是五官轮廓还在,他们还以为换了一个人。 那西南奇毒确实厉害,尤其是第一次下毒,中毒者反应剧烈,能生生把身体掏空许多,皇后不同与赵文煊自幼习武,体魄强健,这一下子她便消瘦了许多,颧骨高耸不少,昔日凌厉的一双凤目,如今微微凹陷,脸色黯淡蜡黄,不过她浓浓地画了妆,倒是不大看得出来。 白露等人天天看犹自可,建德帝张贵妃乍然一见,倒是十分惊愕。 不过两人都是城府极深的人,瞬间便将情绪压下去了,待皇后见过礼后,建德帝便明知故问,道:“皇后求见朕,所为何事?” 因为皇后在,所以张贵妃便立在下首一侧,不过她一贯不惧皇后,倒也没打算避退,只挑眉看戏。 皇后也是果断之人,当即一咬牙,“扑通”一声直挺挺跪下,低头道:“请陛下听臣妾一言。” “皇后有何事,起来说话即可。”皇帝眸光幽深,语气照旧淡淡。 他这皇后多年来,果然一如既往果决,该折腰时折腰,该软时也软,但到了该狠心时,也能毫不犹豫下狠手。 当年封继后之时,章家让他犹豫不决,建德帝其实也知道,章家可能会有一些动作,以此促成他封后之举,他也刻意纵容了,因为,当时封章家女为后,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建德帝万万没想到,这章家能当机立断到这种地步,竟毫不犹豫舍弃了章淑妃,让她短短半月香消玉殒。 事后他暗中查了一下,这下手者只能是一人,那便是他新封的章皇后。 章淑妃乃庆国公府嫡女,章皇后是她的同胞姐姐,这女人的心狠手辣程度,远超一般人想象。 这让建德帝,如何能对皇后敬重喜爱? 这等蛇蝎毒妇,他避之唯恐不及,连带皇后生的太子,他也同样喜欢不起来。 只是建德帝身为帝王,其实也有很多身不由己之处,譬如封太子,让赵文煊养在坤宁宫。 人老了,便爱回忆过去,只是如何回忆,建德帝对皇后的厌恶俱不改,他在她面前,只是帝皇,并非丈夫。 皇后能察觉到建德帝的冷淡,只是她却不得不继续,顿了顿,她道:“臣妾虽知内命妇无权干涉前朝之事,只是如今太子无罪,却困于东宫不能出,臣妾忝居后位,却是不得不就此向陛下谏言。” “谏言?”建德帝重复这两字,眸中有些玩味,好一个谏言,好一个公平公正的皇后。 其实,秦王越王庆国公都猜对了,皇帝确实没打算废太子,哪怕东宫最后只剩个空壳子,他老了,精力不济,不想再多加折腾。 那么既然不废,放出来就是早晚的事了,关了太子也有好一段时间了,东宫麾下该走的都走了,是时候放出来了。 只是建德帝之前态度强硬,却不好立即转过来,如今皇后来了,正好给他一个台阶。 建德帝看着一脸严肃,义正言辞,仿佛他不答应便长跪不起的皇后,忽觉兴致索然,他也懒得再纠缠了。 “梁荣,命人到东宫宣朕的口谕,将御前侍卫都撤回来罢。”建德帝挥挥手,也不管皇后难掩喜色正要谢恩,淡淡道:“退下罢。” 皇后刚扬起的的笑脸僵了僵,只是皇帝之命,她不得不从,坤宁宫一行只得立即退下。 待人走干净了,一直安静不语的张贵妃走过来,她蹙眉道:“陛下,昫儿不好么?你为何这般为难他。” 越王全名赵文昫,张贵妃虽言语隐晦,但很明显,她竟是在直接问,建德帝为何不让越王当继承人。 她神态自然,还有些嗔怒,显然平时都是如此说话的,而且这话题也说了不止一次。 张贵妃偎依着建德帝坐下,螓首靠在了他的肩膀,抿了抿唇,道“我们不是说好了,要生同衾,死同穴,永不分离的么?昫儿这孩子也不是没能耐,陛下为何还要召秦王回京。”一个太子还不够。 建德帝没有呵斥张贵妃,甚至神色也未见不悦,只是他却没有答话,伸手拥了她,轻拍了拍。 能耐,越王当然有能耐,这孩子曾是建德帝掌中宝,他当然最了解对方不过,只是越王同时也有野心,很有些迫不及待。 当然,这也全因建德帝对皇位继承人的态度所导致,他并未因爱子有能耐,便暗中圈定了继位者,而是客观分析诸皇子,看哪个最出众,他便属意哪个。 即便是当年他最不喜的太子,也拥有过同等的机会。 双方观念有分歧,偏所涉及的利益太过巨大,不知不觉间,这对父子渐行渐远,再也回不了从前了。 爱子的优秀,建德帝如今已看得分明,偏越王已身在局中,不得不时刻窥视着老子屁股下的龙椅,皇帝一日未死,怎能放开权柄。 况且如今,秦王比之越王,看着要更出色几分。 建德帝干脆维持现在局面,稳坐钓鱼台,待他两眼一闭,两人谁胜也无妨。 只要不是明显逊色一筹的太子继位,便可以了。 张贵妃照例并未得到答案,也没继续说,她心疼儿子不假,但她同样也心疼皇帝,既然他不乐意,她就不硬逼着了。 早几年前,她大约还会发点小脾气,只是现在却不会了,建德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张贵妃看着,心中格外酸楚。 建德帝轻拍了拍她,低声道:“这事你不要管,朕自有主张。” …… 太子被禁足近一月,重新踏出东宫之时,外面形势早已大变,东宫树未倒,猢狲已四散,留下来的,出了庆国公府外,就剩下一些无甚能耐之辈。 面对这等情形,太子如何不急,他出来给皇后请了安,便百般筹谋起来,即便母后病情反复,他也只匆匆看过几次,便不见人影。 皇后很能理解,她甚至嘱咐太子,前头忙着,若抽不出空,便无需多来。 太子应了。 母子说话间,宫女捧着热气腾腾的药进了门,一阵苦涩的气味立即充斥内殿,白露上前,熟练接过药碗。 她转身之时,拇指轻弹中指指甲,极小的一撮白色粉末,便无声落在黑褐色的汤药之中,瞬间化开不见踪影。 白露上前,“娘娘请用药。” 皇后一见药碗便皱眉,白露忙劝道:“娘娘,苦口良药,你养好了身子,殿下也能放下心来。” 太子附和,“母后,正是如此。” 病没好,药不喝当然是不行的,皇后只得接过药碗,蹙眉硬咽了,这汤药苦涩至极,她一放下腕,便立即连连漱口。 白露接过空空的药碗,神色如常递给一边的小宫女,然后捧着蜜饯上前,“娘娘且压一压。” 她心中了然,快则今夜,慢则明日一早,皇后这病情,肯定有反复。 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等赵文煊煊顺利接收了安阳伯等势力后,时间已经到了年根下,除夕正月,又是接连不断的宫宴。 由于皇后“病情”反复,拖了大半个月仍不见好,不得已,只能缺席年宴了,今年后宫的大小宴席,俱由张贵妃出面主持。 东宫本已渐式微,这般一来,皇后母子的存在感又轻了几分。 皇后恨得咬牙切齿,只可惜身体不争气,气喘吁吁大发雷霆一番后,只能硬忍了。 顾云锦今年也没有出席宫宴,她怀有身孕不足三月,这热闹就不凑了,皇家一贯以子嗣为重,一个坐胎还不算稳,便可名正言顺留在府中。 不过,赵文煊却还是必须进宫的,他可脱不了身,于是,今年的除夕,便只有顾云锦领着钰哥儿在家里过了。 顾云锦牵着钰哥儿小手,母子二人送了赵文煊出门,小胖子眼巴巴看着父王,神情几分委屈。 他很明白,父王又要出门了,剩他与母亲在家。 年节时分,秦王府早就整饰一新,红艳艳的窗花、流苏,暗红色的软缎门帘,猩红而厚实的驼绒地毯,室内室外喜庆热烈。 这种气氛也感染了小胖子,他欢呼鼓舞,只可惜,本一家人乐也融融之时,父王又要出门了。 小胖子很失落。 “钰儿,父王很快就回家,” 赵文煊蹲下身子,摸了摸儿子的小脑瓜子,目光有些愧疚,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串金灿灿的小钱,递到儿子面前,温声哄道:“你看看,这是父王给你的压岁钱。” 小钱很精致,比普通铜钱小了一些,纯金打造,上面雕了如意吉祥、福泽安康等字,用大红丝绳穿了一串,是赵文煊亲自选了样式,命人特地打造的压岁钱。 小钱金光闪闪,小胖子好奇接过来,用手拨弄一下,他还算喜欢,便攒在手里。 “娘,我娘。”小胖子得了压岁钱,不忘惦记亲娘,抬起短胖的小胳膊,指了指顾云锦,对他老子昂了昂小脑袋。 赵文煊又掏出两串小钱,递到顾云锦手里,笑道:“一个给你娘,一个给妹妹或弟弟。” 说起妹妹,小胖子仰头看了看母亲小腹。 赵文煊很期盼生个小闺女,因此常常与钰哥儿讨论,几次过后,小胖子便记住了,一说妹妹他就往母亲小腹看。 顾云锦本微笑不语,只是见时间一长,儿子没忘反倒记得更牢固了,她觉得这样不太妥当,肚子里的小宝贝也有可能是男孩啊。 她便郑重与赵文煊说了说,男人听了觉得很对,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后,再提起这个时,就不光说妹妹了。 他还好好与钰哥儿解释了一番,至于小胖子有没有听懂,那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时间不早了,赵文煊依依不舍站起,出门往皇宫去了,顾云锦牵了钰哥儿小手,娘俩一起吃年夜饭。 她夹了小许炖得软烂的肘子肉,放在钰哥儿跟前的小碗里,小胖子执了小勺,舀了那点子肉,“啊呜”一口吃掉。 他很爱自己吃饭,也很爱爹娘给他夹菜,吃得小短腿晃呀晃,很是欢喜。 娘俩吃罢饭后,小胖子很精神,一点不发困,正好,今晚要象征性守一下岁,晚一些也合适。 母子二人在软塌上说话游戏,到了戌正左右,外面骤然传来砰砰炸响。 小胖子一惊,猛地抬头左顾右盼,神情十分警惕。 “钰儿莫慌,这是焰火呢。” 顾云锦搂着儿子坐到槛窗前,推开一侧雕有精致花鸟纹的窗扇,半空中爆开的绚丽焰火立即映入眼帘。 小胖子万分惊奇,睁大黑溜溜的眼眸,一瞬不瞬盯着。 “砰!”“砰!”“砰!” 几声炸响,天空中又爆开几朵巨大的礼花,小胖子高兴极了,举起套了皮毛手套的小胖爪,啪啪鼓掌。 外面景色确实很美,红漆大柱支撑的回廊悬着硕大的红灯笼,屋顶白雪皑皑,今天风雪罕见地停了,一批批焰火争先恐后绽放在墨蓝的夜空中,绚烂而耀目。 顾云锦听着庭院中丫鬟们的小声惊呼,不禁微笑,须臾,她又有些感慨,眼前看着极好,只可惜怕是维持不了多久。 明年,应是京城风云变幻的一载。 …… 正月里大宴不断,过了元宵,才消停下来,不过京城的勋贵官宦之家还是很忙碌,赴各家年酒的,自家设年酒的,转悠个不停。 顾云锦倒没这个烦恼,她养胎折腾不得,这些子年酒宴席的,便一并推了,也免了繁搅。 只不过,到了正月下旬,却有一场宴席,是她避不开的。 正月二十三,是赵文煊生辰。 赵文煊对于生辰是否大肆庆贺,倒是很无所谓,顾云锦有孕在身,钰哥儿还小,他反倒不喜欢折腾。 只是,如今他麾下聚拢一大批势力,这些人既要为主公庆贺,又要顺带表一番忠心,争先恐后的,而赵文煊也要适当笼络人心,并给予下边人表忠心的机会,这生辰宴,早非单纯的庆贺性质。 因此,便有了非举办不可的缘由。 顾云锦倒是很支持,王府的酒宴,是有详细的等级规制可循的,各司房按规矩准备便可,秦王的生辰宴,想必没有无脑之人敢以次充好,届时,她腹中胎儿已满三月,即便后宅女宾宴席由她主持,也无甚妨碍。 若是她真觉得乏了,晃一圈离开便可,没人会说什么。 这事情年前便敲定下来,元宵后,老良医确定顾云锦身体康健,胎也坐稳了,于是,这早已准备好的帖子,便发出去了。 这发帖子的事,还有个小插曲,那便是关于庆国公府。 昔日外祖家给予唯一的温情,早因章淑妃“病逝”一事荡然无存,赵文煊对庆国公府心生隔阂,日常提也不提。 只是,这些宫闱秘辛,却绝不能宣之于口。 赵文煊虽贵为秦王,但生辰宴广邀宾客,若是把外祖一家忽略了,却也很不妥当的。 哪怕,庆国公府支持太子,这面子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太过冷面无情,对赵文煊影响也不好。 赵文煊表情淡淡,亲自提笔写了给庆国公府的请柬,字迹雄浑苍劲,力透纸背。 他一气呵成之后,把狼毫掷下,接过廖荣递上的温帕,拭了拭手,吩咐道:“廖荣,命人将请柬送到庆国公府。” 赵文煊话罢转头,见顾云锦面上略带忧色,便道:“锦儿,你莫要担忧,我无事。” 他沉声道:“既然他是虚情假意,我亦不放在心上,母妃之事,庆国公府到底参与多少,我必要查个清楚明白,若是……” 赵文煊顿了顿,黑眸闪过一抹厉芒,一字一句道:“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即便是外祖父亲舅舅,也绝不例外。 “殿下不在意就好。”顾云锦松了口气,她只在意自己男人,至于庆国公府,若是真的,那也不冤。 二人说话间,廖荣早拿了请柬出门,亲自打发心腹送了过去。 章今筹与世子章正宏,一回府,这大红色的请柬,便呈到二人跟前。 “父亲,我们都去吧。”章正宏打开请柬,仔细看了,便道:“虽我们与秦王殿下政见不同,但殿下还是我家外孙,如今生辰,也该上门好生庆贺一番。” 末了,他又补充道:“太子殿下想必也不会在意。” 太子气量是比较狭小,但若是连这等寻常事也耿耿于怀,那就太过了。 章正宏与太子接触并不算多,太子身份敏感,并不适合常常广邀朝臣,于是,这笼络党羽的事,便由章正宏负责,他还要协助处理其余事务,因此忙碌之余,倒不常与太子碰面。 不过,据他多年了解,太子还不至于如此。 因此,章正宏一番话说得很自然,话罢,还暗叹一声,他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何要一头栽进东宫里,死活不愿意改投秦王。 太子虽年前已被放出来了,但经过通州常平仓一役,东宫明显大势已去,只余庆国公府一家还在孤零零地支撑着。 章正宏想到此处,眉心越蹙越紧,他忍不住再次劝道:“父亲,秦王殿下自幼重情重义,又有雄才大略,从前远在大兴倒也罢了,如今陛下召他回京,东宫又颓势已现。” “庆国公府正应投于秦王麾下啊!”章正宏痛心不解,太子是外孙,秦王也是啊,且这选择并非小事,足以大大影响到庆国公府今后的繁荣昌盛。 在章正宏看来,太子顺利登基可能性已极小了,若是真由秦王称帝,他章氏一族即便占了母家名头不被清算,那恐怕也绝对讨不了好去,往后,大约便是闲置在一边罢了。 何苦呢? 明明不需要如此的。 章正宏话罢,偌大的外书房无人再发声,父子相对而坐,接下来,便是短暂的静谧。 外书房只燃了一处烛台,室内半明半暗,章今筹苍老的面庞沟壑纵横,半张脸映照在橘黄色的烛光下,另一半则掩盖在黑暗之中,他半阖眼睑,万般情绪俱遮蔽其下。 “宏儿,”章今筹倏地睁开眼,目光炯炯直视儿子,道:“这秦王生辰宴,便由你出席罢。” 他声音很坚决,显然已下定决心,“席间,可稍稍试探秦王一番。” 章正宏之前劝过很多遍,今夜老调重弹,本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父亲居然答应了,他又惊又喜,忙利落应了一声,末了,他又询问道:“父亲,您为何不去?” 章今筹是秦王外祖父,他去不是更好吗? “为父就不去了。”章今筹摇了摇头,眸色稍暗。 太子重归朝堂后,麾下有实力者几乎都跑了个精光,只余零星几个虾兵蟹将,太子努力一段时间,也毫无效果,他焦急之下,往昔的小缺点无限放大,暴躁、怀疑、敏感,早非章正宏认识的那个储君了。 章今筹心里还存着事,他必须先稳住太子,以免节外生枝。 因此,他是不能去的。 父亲能让步,章正宏已经很高兴,他也没多问,又说了几句,便告退了。 章今筹目送儿子出了外书房,垂下眼睑,静静思索着。 儿子能想到的事情,章今筹如何不知?东宫如今已无一丝希望了,他苦苦筹谋半生,怎可让庆国公府历代积液,式微在自己手上? 在太子被建德帝软禁的那一刻起,章今筹便心生退意,只是他与儿子不同,他经历的秘辛太多,这些水底下的事,亲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对,庆国公府将万劫不复。 这事必须从长计议,但偏建德帝这身子看着,也不等人。 年后,秦王生辰,这个契机终于来了。 秦王这孩子,表面冷峻,实则重情重义,作为外祖父的章今筹很清楚,若无意外,章正宏的试探成功可能非常大。 如此,庆国公府改投秦王,便悄然迈出第一步了。 章今筹眸色幽深,有些耷拉的眼皮子掩去一抹厉光,在第二步正式投靠之前,他必须解决一个隐患。 这般,方能保证此事万无一失。 章今筹立即唤来心腹管家,吩咐道:“你尽快联系荷香。” 荷香,是章今筹多年前埋在坤宁宫的一个探子。 皇后进了宫后,便开始发展自己的势力,到了她正位中宫之时,由于掌管了宫务,这方面得到了长足发展,开始有了自己一套完整的班子,不再倚仗娘家,身边用的,都是自己的人。 章今筹是个心思慎密之人,留了后手,他将特地培养出来的几个心腹,设法送进皇后选拔人的队伍里,多年下来,有被刷下的,有只能在外围的打转的,而其中混得最好的一个,便是荷香。 荷香是坤宁宫二等宫女,虽不能贴身伺候皇后起居饮食,但只要细细留神,未必窥不到契机。 章今筹要彻底解决的这个隐患,便是大女儿章皇后,只是这个急不得,必须找准机会一击即中。 大女儿随了父亲,也是心狠手稳,且豁得出去之人,事关重大,鱼死网破的岔子可不能出。 第一百二十章 第一百二十章 荷香与白露,是同一批进入坤宁宫的小宫女,不过她的年纪要大些,如今已有三十出头,她出身贫苦,家有恶父继母,遂干脆自梳后,留宫当了姑姑。 比起白露的平步青云,荷香就要逊色多了,她为人沉默寡言,只埋头苦干不会来事,始终没有混入主子贴身伺候的行列。 不过,也是她这性子,还是很让人放心的,因此被皇后分配了管理小宫女小太监的差事,在坤宁宫地位还是有的。 荷香由于当差年月够久,为人也可靠,虽话不多,但与坤宁宫上下交情还是不错的,日子过得颇为平静。 只是在正月十七这天,她的平静日子却被打破了。 荷香照常出去办了趟差事,回来窥了个空隙,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她松开手,掌心里赫然有个小小纸团。 荷香迅速打开,小小的纸张上,当头便是一个特殊的图案,她眸光暗了暗,曾经以为,这辈子也不会见到这个暗号了,没想到十几年,却突然出现在眼前。 突兀是突兀了点,但差事还是要办的。 荷香快速浏览一遍小纸条上的内容,主子让她注意皇后日常起居与一切行为,然后再寻得个万无一失的空子,最后伺机动手。 与小纸条一同来的,还有一个蓝瓷小瓶子,现正揣在荷香怀里,主子嘱咐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小蓝瓶,毕竟御医太医医术高明,小蓝瓶之物并不能了无痕迹。 这任务与荷香预想的一样,当年为何潜伏在坤宁宫,她很清楚。 只是,不论是动用小蓝瓶,还是诸如落水、摔跤之类的意外,都必须从长计议,伺机而动,毕竟她并非贴身伺候之人,碰触不了皇后饮食起居,即便有其他协助之人,也是困难重重。 荷香眉心紧蹙,为防出纰漏,她还多看几次加强记忆,最后,才吹燃了火折子,将小纸条焚毁。 灰白色的纸张落地,荷香再用脚碾了碾,一切了无痕迹。 或许,她最近应与白露多接触些。 …… 元宵过后,没多久便到了正月二十三,赵文煊生辰的正日子。 清早,明玉堂内屋,浮雕螭纹的黄花梨架子床上,低低垂落的两幅海棠红锦缎帐子中,传出一道轻柔的女声,“殿下,我们要起了。” 女声慵懒,带有一丝微微沙哑,为婉转莺声添了一分妩媚,顾云锦眨了眨美眸,嗔了身畔男人一眼。 锦被下的身子光溜溜的,顾云锦怀孕已满了三月,二人昨夜才敦伦过,他久旱逢甘露,事后也舍不得穿衣,要与她肌肤相接,密不可分相拥而眠。 一只大手缓缓移动,落在她的小腹上,此处如饱腹般微微隆起,却很有实在之感。 赵文煊轻笑一声,垂眸看她,道:“如今天色还早,再歇歇吧,你平日不是很爱困。” 顾云锦怀孕后,确实嗜睡了许多,只是今儿是男人生辰,她惦记着,一反往日酣睡之态,竟就早早清醒了。 迎客不是最重要的,毕竟赵文煊这身份,要他早早起身装备迎接的客人是没有的,他早些起来,不过全因今天会有建德帝的赏赐。 建德帝给儿子的生辰礼,一般是早上来的,只是顾云锦也不知道有多早,现在起来准备一下也是好的。 赵文煊透过锦帐缝隙,瞥一眼映在窗棂子上的天光,道:“如今早了,晚一些再起罢。” 芙蓉帐暖,他忽有些儿女情长,不舍得离开身畔爱人。 赵文煊进京后忙碌非常,早出晚归,而顾云锦嗜睡,一般这个时候未能清醒,他已经许久未似这般拥着她,二人细细说话了。 不过,他拥着身畔之人,又想了想钰哥儿,及掌下还在母腹的宝贝儿,一切劳碌也是值得的。 二人轻声细语说了许久,天色亮了许多,赵文煊估摸着时间差不错,只得起来,洗漱穿衣,准备到前面去迎接赏赐了。 赏赐不同于圣旨,并不需要全府人去迎接,因此赵文煊没让顾云锦起来,嘱咐她多睡一会,无需着急。 顾云锦点点头,她身怀有孕,又是皇家人,并没打算亲自迎客,等宴席差不多了,再过去便可。 赵文煊整理妥当,便出了内屋,顾云锦刚阖眼,便听见外面钰哥儿“咯咯”的响亮笑声。 小胖子刚好逮到父王,想必兴奋得很吧。 顾云锦微笑。 外间父子二人好生折腾一番,最后,内屋的软缎门帘一掀,赵文煊抱着钰哥儿进来了。 他轻轻松松将儿子搂在臂弯,迈开大步到了床前,将儿子放在顾云锦身边。 这床榻钰哥儿熟悉得很,一被放下,他立即盘着小胖腿坐好,仰起小脑袋瞅着父王,一眨不眨的。 赵文煊无奈,只得嘱咐道:“你与你娘一起,可不许调皮,若是打搅了你娘休息,父王回来是要教训你的。” 教训,是一个很陌生的词,钰哥儿其实没听懂,不过父王一脸严肃,沉着脸与他说话,很显然这并不是个好词。 小胖子顺利接收到父王的意思,瘪了瘪小嘴,回头看一眼含笑不语的母亲,没吭声。 赵文煊知道这小子懂了,又说了几句,便匆匆转身出门。 被留下小胖子很失落,他揪着锦帐,探头眼巴巴看着父王出了门,半响才撅着嘴转身,一骨碌钻进母亲的被窝里,搂着母亲不说话。 顾云锦早穿好寝衣了,儿子一起来就要钻父母屋的,赵文煊起身时,二人一并把丢在床角的衣裳穿了。 她摸了摸儿子委屈巴巴的小脸蛋,温声道:“钰儿是好孩子,要多听父王的话,可知晓了?” 在这里,男孩的教育一贯归父亲,钰哥儿渐渐大了,赵文煊疼爱之余,有时态度也稍稍严厉起来。 顾云锦从不干涉赵文煊教育钰哥儿,有时候见儿子委屈了,也不会护着,反而与他说要听父王的。 后宅妇人有很多局限,很多东西她也不了解,胡乱插手对钰哥儿有害无益。 小胖子把脑袋埋在母亲话里,小小地嗯了一声。 “钰儿真听话,等父王回来了,娘就告诉他,好让他知晓。”顾云锦夸他。 小小给了一棒子,当然得赶紧添个甜枣,小胖子果然高兴了,小脑袋在母亲怀里蹭了蹭,便大声说:“好!” 添了一个精力旺盛的钰哥儿,最后,顾云锦也没能继续睡觉,母子二人在被窝里说了颇久悄悄话,等到了辰初时分,青梅便进屋,隔着锦帐轻声唤道:“娘娘,时候不早,您该起了。” 巳时末便要开宴了,此前,顾云锦须梳洗用早膳,再更衣装扮一番,现在起差不多了。 顾云锦依言而起,整理妥当后,果然时辰也到了。 今天她一袭粉紫色织金蜀锦宫裙,遍地绣了百蝶穿花暗纹,带了一整套点翠丹凤衔珠头面,奢华而不张扬,舒适度也不错。 顾云锦端详了大铜镜一眼,颔首道:“行了,先过去吧。” 碧桃给她披上大毛斗篷,旁边钰哥儿早穿戴妥当了,母子二人便出了正房,登上暖轿,往后宅举宴的隆庆殿而去。 …… 隆庆殿。 诸多勋贵官宦之家的女宾,早济济一堂,人很多,朝堂文武、勋贵世家,乃至宗室里头有些脸面的都来了。 毕竟秦王是今上亲子,又是夺嫡大热门,不论是否他麾下的,这面子功夫还是要做得足足的,刻意不来,反倒引人侧目。 殿内无人高声喧哗,不过,这些女宾基本都是相互熟悉的,窃窃私语倒是一直有。 巳正三刻,殿外忽传来小太监尖利的传唱声,“顾侧妃娘娘到!” 殿内倏地寂静下来,老少女宾一致侧头看向大殿门口,对于这位独占秦王宠爱的顾侧妃,大家都很是好奇。 顾侧妃闻名遐迩,但见过她的人真不算多,能有印象的,就更少了。 须臾,一个身穿粉紫宫裙的娉婷女子出现在殿门前,她果然不负盛名,弯弯的柳叶眉下,是一双翦水明眸,琼鼻樱唇,雪肤润泽如玉,身姿婀娜,举手投足间端庄娴雅,落落大方。 灿若春华,皎如秋月。 好一个清雅的绝色佳人。 众人既惊叹又了然,应是如此,不然秦王再不慕美色,又如何独宠一人。 紧接着,乳母抱着钰哥儿也下了暖轿,众人了然,这个大胖娃娃,便是秦王长子,暂如今膝下唯一子嗣了。 女宾们的目光,不禁有意无意溜到顾侧妃腹部位置,听说,这位又怀上了。 诸人如何想,顾云锦管不着,她就着碧桃金桔搀扶,进了殿,女宾纷纷起身,品级低给她见礼;同品级的,或高她一级的,便互相行颔首礼。 诸人都是来参加秦王生辰宴的,顾云锦是主人家,没那个一品夫人不识趣,硬掰扯这些事,况且,皇家女眷身份还能高个半级,颔首礼足够了。 大殿内分主宾坐下,顾云锦说了几句开场白,便利落开宴开宴。 主位旁边设了一小案,这钰哥儿的位置,他挺直腰板坐在,人多也丝毫不露怯,反倒昂起小脑袋,好奇打量四周。 顾云锦侧头看一眼儿子,见他乖巧得很,便放了心,开始不动声色打量面前一众女宾。 庆国公女眷没来,国公夫人病逝多年,而世子夫人刘氏也不见人影。 顾云锦挑眉,她不来更好,也少了个刺头。 娘家武安侯府来得整齐,她无视嫡母许氏僵硬的笑脸,微笑对那边颔首。 顾云锦视线一转,瞥向左侧下首的最前边,这里所坐的女眷,俱是新投于赵文煊麾下的勋贵官宦之家。 她本想礼貌微笑点头的,不想一看过去,心下却微微一窒,有不悦漫上心头。 这一处勋贵官宦之家的贵妇人,身畔都带着女儿,本来带女儿挺寻常的,只是这些闺秀们却全是十五六年纪,含苞待放,穿着打扮虽各有特色,但齐齐盛装出席,将最美好的一面呈现。 这些闺秀们,显然很多都不是身边贵妇的女儿,哪能这般凑巧呢,人人都有个差不多大闺女? 更有甚者,各坐各的,“母女”之间的冰冷,远远便能感觉出来。 顾云锦表情如常,照旧微笑颔首,心底却冷哼一声,这些闺秀出不得前殿,在她面前晃悠也是白晃悠。 自己的男人被人觊觎,谁能高兴?反正顾云锦是不能的,她表面笑语晏晏,但之前的愉悦心情已一扫而空。 顾云锦以为,在场的都是大家贵妇,含蓄表现一番,再以期碰上正主就算了,再不识趣的行为,是无人能做出来的。 没想到,她错了。 世事无奇不有,还真有这般不要脸皮的泼皮货。 宴席到了一半,不少女宾们喝了暖暖的桂花酒,有些微醺,气氛热烈起来,这时,顾云锦左边下首有人拽着女儿出席,几步凑上前,扬声笑着说话。 “侧妃娘娘,我家这闺女是个好的,不若留下来,也好给娘娘做个伴儿。” 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侧妃娘娘,我家这闺女是个好的,不若留下来,也好给娘娘做个伴儿。”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就连原来那一撮隐有别样心思的贵妇人们,也极为诧异。 她们家固然有些小心思,但也仅限于带些侥幸心理浅探一下罢了,同是女人,谁不知事不可为,也就是家里男人不肯放过任何机而已。 时下大多数男人,都认为妻妾一家亲,是可以完成的任务,而女人们则嗤之以鼻。 方才还有些喧闹的大殿,立即雅雀无声,不论远近女宾,纷纷为之侧目,偏说话的人毫无所觉。 顾云锦蹙眉,闻声望去,见有一个身穿石青色锦缎衣裳的中年妇人,正拉着个十五六岁的粉衣少女,颠颠儿越过桌案,往主位行来。 宴席是分餐制的,中间是舞姬翩翩起舞的地方,一侧殿门,一侧主位,左右则是宾客们的坐席,地位尊者位置靠前,而越往后面,家里官爵越低。 中年妇人的位置虽在左下首,但却在靠墙面的最后方,明显身份不显,她如今正拽着粉衣少女,越过一排排案桌,无视远近惊诧莫名的目光,往顾云锦方向而来。 妇人发髻戴了沉甸甸的赤金头面,正一脸谄媚热络的笑意,她手里拽着的少女低低埋着头,顾云锦一眼瞥去,只看见对方的发顶。 顾云锦收了脸上微笑,美眸闪过一抹不悦,观这人的打扮行径,位置座次,必然是个无底蕴的暴发官眷,大约进京也没多久,勋贵官宦之家的行事规矩一概不懂,才在人前献丑。 好好一个待嫁少女,要送进王府后宅来“配伴”她,这心思昭然若揭,虽对方这举动成功可能性为零,但顾云锦仍旧相当不喜。 偏那中年妇人犹自不觉,仍兴冲冲地往前来,接着又说:“我这女儿乖巧得很,娘娘有了身子,她正好陪娘娘解解闷儿。” 这妇人的步伐与她的话语一般不间断,只是没能接近主位,便被两个敦实的婆子拦了下来,金桔缓缓步下,不紧不慢地道:“夫人请止步,莫要冲撞了我家娘娘。” 金桔语调如常,只是声音较平日冷了许多。 妇人愣了愣,须臾,才凑趣笑道:“这京城怎地这般多规矩,我从前在铜仁并非如此。” 顾云锦猜得没错,这妇人确实算个爆发户,夫婿姓邓,原是西南一军事要塞铜仁的守将,去年高升入京,她是平生头一回踏出西南,邓家在京城又无亲眷,诸般礼仪规矩无人教导,短短一年时间,已经出了不少洋相。 邓夫人虽不聪明,但也不是傻的,对自己闹笑话当然能察觉,因此她近来尽量少说话多吃饭,观察旁人言行,好学习一二。 策略是对的,只是执行起来也有困难,她性格大咧咧,又在民风开放的西南生活半辈子,积习难改,有时脑子一热,便固态萌发。 譬如这次。 铜仁是西南军事要塞,但由于地势险要,所居老百姓少些,军眷占了半数,加上西南民风开放,当众谈论儿女婚嫁之事常有之,她竟一急之下,在大殿上便拉着女儿的手,乐滋滋地推荐起来了。 邓夫人一贯自傲爱女,认为寻常武官般配不上,一直寻思要找个极好的,前段时间,她一直听夫婿夸赞秦王文韬武略,乃人中之龙,心中便暗暗记下了。 其实,她夫婿表面粗豪,实则心思细腻,否则也不可能从西南脱颖而出,这荐女儿之事,他完全没这想法,邓夫人完全是自个拿的主意,夫婿女儿一概不知。 只不过,这邓家姑娘如今俏面泛粉,不胜娇羞,站在母亲身后,不忘偷偷抬眼打量上首,显然是很乐意的。 顾云锦正垂眸看着这母女二人,这邓姑娘一抬眼,两人视线刚好碰个正着,对方如何想不得而知,反正她极度不喜。 云英未嫁的娇俏少女,正一脸娇羞期待,在觊觎她的枕边人,谁能高兴。 既然对方不要脸皮,就不要怪她出手反击了。 “陪伴我?”顾云锦一笑,目光有些玩味。 邓夫人忙把女儿往前推了推,讨好地附和道:“对,对。我这女儿能歌善舞,性子又老实,正好能陪娘娘解闷儿。” 此言一出,大殿中立即传出低低笑声,各家夫人掩嘴嗤笑,把女儿比作舞女姬人的,恐怕全京城仅此一家了。 诸人嘲笑之余,瞩目的焦点,便立即转移到顾云锦身上,看这位大名鼎鼎的顾侧妃,将要如何应对了。 大殿中,并非全是已投靠赵文煊麾下的官眷,越王一方也是有的,顾云锦甚至能感受到,其中一些不怀好意的打量目光。 这个时候,她轻不得重不得,轻了,必会让人蔑视;而重了也不行,一来这是赵文煊的生辰宴,她是主人对方是宾客,打脸太过便失了主家气度,二来她也会因此落了下乘。 一个把握不好,说不得,她还会成为京城近来的话题。 顾云锦心绪清明,淡淡抬眼,扬起一抹微笑,道:“王府诸事,俱由殿下做主,一个生人要进府,并非夫人上下嘴皮子一碰,便可顺心如意。” 她声音不高,话语不疾不徐,但拒绝之意却很明显,邓夫人心里一急,忙张嘴打断,急急道:“那便找殿下说说?” 大殿上立即哄堂大笑,不少人前仰后合,笑得花枝乱颤,顾云锦虽心中不虞,但也差点被对方逗乐了。 “呃……”邓夫人方才脑子一热,如今看诸人反应,也知道说错话了,邓姑娘被笑得羞窘欲死,垂下头,眼泪就下来了。 邓夫人见状更急。 顾云锦摇摇头,跟这人文绉绉显然是不行的,她干脆直接点,速战速决了。 她笑道:“我以为,你家女儿的婚事,是由你夫婿做主的,不想,夫人与姑娘,竟能自作主张。” 儿女婚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话不假,但政治婚姻,很明显得由男人做主,而非邓夫人一般的无知妇孺。 顾云锦始终不觉得,一个能从地方杀上京城,并眼疾手快站队秦王府的男人,会是一个这般无脑之辈。 这男人有这么个妻子拖后腿,也是不易。 当然,这是人家的事了,她可管不着。 顾云锦一语毕,邓夫人立即哑口无言,她也不等对方反应过来,立即便朝武安侯府方向看了一眼。 顾家诸女眷心领神会,上官氏辈分大年纪大,不好出面挤兑个小辈,于是,便由余氏出场。 “娘娘这话说得对!” 余氏高声笑道:“活了这半辈子,我从没听说过,一个姑娘家颠颠儿跑出来,就要找男人的,我是没出过京城,竟不知外边儿竟有这般恬不知耻的人。” 末了,余氏还掩嘴低声嗤笑,“哟哟哟,这都自荐枕席上了。” 邓夫人是母亲,能笑她不懂规矩,但不能说她没资格做主女儿婚事,余氏便瞄准对方软肋攻击,说话毫不客气,反正她觉得,一个姑娘家能默认母亲做这事,也不无辜。 京城不比西南,名声对于姑娘家而言,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大殿里济济一堂,坐了大半个朝堂官员的家眷,经过这一回,邓姑娘不要说嫁个好人家了,即便低嫁,怕也是难上加难。 大家贵妇不同于市井泼皮,即便挤兑人,也个讲究绵里藏针,点到即止,过了不但不美,还会影响自身,余氏说了两句,便住了嘴,只似笑非笑睨着邓家母女。 不过仅这两句,也足够了,大殿诸女宾完全领会,大伙儿再次哄堂大笑。 邓姑娘泪如雨下,年轻姑娘脸皮薄,见希冀的事已无望,再也承受不住当丑角的压力,她掩面痛哭,急奔出殿。 邓夫人惊呼一声,忙边呼喊女儿,边急急追上去。 母女二人一前一后,转瞬间便跑出了大殿,这飞毛腿一般的速度,让女宾们愣了愣,随即又再次前仰后合。 顾云锦侧头,侍立在一旁的青梅会意,悄悄退下,忙命人看紧这邓家母女。 邓家人来做客,不论何等无礼出丑,也是要全须全尾送出去的,且这王府,不是什么地儿都能乱闯的。 邓家母女出去后,便没有再回过大殿,诸人哄笑一轮,这个倍让人尴尬的插曲,便揭过去了,顾云锦没打算扰了自家男人的生辰宴,便微笑带头活络气氛。 上官氏、余氏等人立即响应,在场基本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瞬间画风一转,重新热闹起来。 这次一直到宴散,也再没有岔子出现,顾云锦的表现可圈可点,只是心中已索然。 上了暖轿后,她的微笑立即收了。 那对母女固然贻笑大方,但却还是将顾云锦一直回避的事情,赤裸裸摊开在眼前。 赵文煊如今剑指帝位,若败了不必多说,只是如果胜了,她将会一而再,再而三面对今日情景,他日来的不会是边城少女,而是京城各世家千金。 这倒犹自可,只要赵文煊不变,即便烦扰些,她也是能应对妥当的。 二人朝夕相对已久,男人的真心,她是能真切感受到的,也愿意相信他,毕竟,藩王身份亦足够尊贵,他若有心,恐怕早已妻妾成群,小星遍地了。 怕就怕,朝野上下给予的压力。 皇帝虽位居九五,坐拥天下,但只要不是想当个昏君,他还是会有这般那般的不得已与妥协。 很无奈,也很现实。 顾云锦怕就是怕这个,自从男人进京,正式加入夺嫡行列后,这个念头总是时不时涌现。 虽知这时还没个影子,提前担心实在不应该,顾云锦也努力调节自己,但痕迹始终是有了。 那中年妇人母女倏地跳出来,戳破了一贯掩饰的外衣,这隐忧便重新冒头。 顾云锦出神良久,直到暖轿回到了明玉堂,轻轻一顿落地,方惊醒了她,她深深吐了一口气,不是告诉自己,不要多想吗? 不来的总不来,该来的避不过,担心是无用的,倘若真有朝一日面对如此情景,顾云锦苦笑一声,她还是必须周旋下去的。 毕竟,她膝下还有钰儿,还有肚子里的小宝贝。 顾云锦深深吐了一口气,既然如此,多想无益,届时坦然面之吧。 她下了暖轿,回屋洗漱更衣。 赵文煊未回屋,前殿的宴席散了后,他又领一干新老支持者再小聚一番,以示亲厚,到了酉时末,还未见人影。 小胖子今儿没午睡,眼皮子开始打架了,顾云锦便哄睡了他,让乳母抱他回屋。 白日的事到底留了些痕迹,有个淘气小儿在身边还好,钰哥儿回屋后,顾云锦一反常态没有发困,在软塌上坐着坐着,反倒出了神。 赵文煊回来时,正好看见这场景,昏黄的烛光下,顾云锦斜倚在软塌上,背靠引枕,正愣愣出神,连他挑起门帘子也没有发觉。 往日他回屋,她总是立即发现的。 赵文煊剑眉一蹙,没有进门,反倒轻轻放下门帘子,踱步出到正房前的回廊上,招来金桔李十七等人问话。 金桔早有准备,一早借机离了里屋,等着主子传召。 还是女子更懂女子的心思,哪怕金桔打小遭遇不同普通女孩,也没经历男女,但她还一语中的,直接切中要害,并将心中猜想陈述了一番。 殿下待娘娘的心意,她看得分明,没有顾云锦当局者迷的惘然,金桔对两位主子的前景很乐观。 殿下是个心智坚毅之人,怎会就范于他人胁迫。 赵文煊仔细倾听过后,心里有了底,方重返正房。 顾云锦出神间,有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后拥抱住她,熟悉的宽阔胸膛贴近,醇厚的阳刚气息环绕着她,她恍然回神,赵文煊回屋了。 “殿下,今儿可是喝了许多酒?” 这话实质是陈述,顾云锦已嗅到他身上酒气,忙命人捧了早准备好的醒酒汤来,道:“你快些喝了,醒一醒酒。” 赵文煊其实没醉,他清醒得很,他也很庆幸自己的清醒,若不然,他便很可能忽略了爱人的彷徨。 顾云锦将这份隐忧藏得极好,好到他一直没有察觉。 赵文煊接过醒酒汤,一仰而尽,将碗递了回去,他便立即挥退屋内所有下仆。 “锦儿,我有话与你说。”赵文煊转身面向她,黑眸注视着美眸,神色严肃。 这件事,赵文煊认为,必须开门见山说清楚,藏着掖着,很容易伤害了二人感情。 顾云锦有些疑惑,但还是正了正身子,应道:“好,我听着呢,你说。” “锦儿,我这一生,能与你相知相爱,实乃大幸事也。” 赵文煊字正腔圆,神色认真至极,缓慢而清晰地道:“我此生惟愿与你携手终老,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二人相爱两生,不论前世今生,赵文煊都没有另纳他人的想法。 上辈子饮恨而终,赵文煊再世为人后,能再度与她携手相爱,他已感激涕零,日日小心呵护自己的小家,唯恐这不过梦一场,如何还会伤她的心? 他本不好女色,对姬妾成群毫无兴趣,又有了珍爱之人在身畔,此生足矣。 赵文煊一字一句说:“锦儿,我对你的心如何,你不知么?我怎会另纳他人?”他以为自己表现得很明显。 一贯含蓄的男人,正郑重表明心迹,顾云锦又惊又喜,眼眶发热,心中欢喜之情满溢,她偎依到他的怀里,让他紧紧抱着她。 她缓了缓,让有些哽咽的喉间缓了缓,方低低回答他的问话,“你的心意,我自然知晓,只是……” 顾云锦迟疑,赵文煊便轻放开她,让两人面对面,他关切道:“如何?” “我怕你有朝一日,会身不由己。”顾云锦轻叹。 听清楚了她担忧,赵文煊一颗心放下,他一笑,道:“锦儿,你莫不是太小看自家男人?” 顾云锦眼,仰脸看他,赵文煊扬眉,神色笃定万分,他朗声道:“若真有那一日,我不愿意之事,谁也不能让我就范。”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 赵文煊一听顾云锦的话,立即明白她担忧何事,只是,如今头上顶着建德帝也就罢了,若往后真登了顶,他绝不会让人干涉自己的决定。 朝臣,是用来协助皇帝处理大小政务,以及提出适当谏言的,至于采不采纳,便是皇帝的事。 赵文煊认为,若是当了皇帝,却连自己要睡多少个女人,睡哪个女人都做不得主,这帝位还有何意思? 他若要称帝,绝不会是这般一个窝囊君主。 “锦儿,你放心,我绝不负你。”赵文煊放轻声音说了一句后,竟当场举手立了誓,以彻底安顾云锦的心。 誓言一字一句,重重撞进她的心房,烙下永不磨灭的烙印,顾云锦喜极而泣,投进他的怀抱,二人紧紧相拥,她哑声道:“我相信,我相信!” 自此之后,再不会有半分怀疑。 第一百二十二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情到深处,二人紧紧相拥,唇齿贴合在一起,辗转厮磨,不愿分离半点。 两颗心亦紧密相连。 二人急切渴望彼此,希冀灵肉合一,一层层衣裳悄然落地,赵文煊将她轻轻放倒在软塌上,覆身而上。 “锦儿,可冷?”他轻轻吻着她耳下膏腴,低声问道。 正房底下燃着地龙,两侧火墙也放了炭盆,房里还有熏笼,即便屋外飘起雪花,室内依旧暖烘烘的,顾云锦呢喃道:“我不冷,我想与你在一起。” “好。” 软塌上缠绵,屋内温度渐渐攀升,直到最后风平浪静,顾云锦已半睡半醒,后的慵懒,日常的犯困,齐齐涌了上来。 她勉强睁开眸子,看了他一眼,赵文煊拥着她轻拍,“快睡吧。” 顾云锦便真的睡了,清理穿衣,俱由男人亲手包办,二人相拥而眠,一夜酣睡无词。 等到翌日,顾云锦才有空询问他,关于前殿宴席的事宜。 庆国公世子来了,她知道,她之前还听说了,东宫太子颓势难改,如困兽一般挣扎月余,却也徒劳。 在这种时候,庆国公世子来了,顾云锦难免联想其他。 赵文煊挑唇,淡淡道:“正如你所想。” …… 事情回到昨日。 赵文煊的请柬,虽说送到庆国公府去了,但按照太子如今困兽一般状态,未免东宫敏感,庆国公府的人,很可能不会出席。 他也不在意,反正请柬送了,大面子能圆上便可以了。 只是,庆国公府偏偏来人了,是赵文煊的亲舅,世子爷章世宏。 章世宏很早便来了,赵文煊刚接了宫中赏赐,头一位上门的宾客,便是他。 赵文煊城府足够深,神情动作一如既往,舅甥二人比肩而行。 “殿下,”章正宏面上有些愧疚,低声解释道:“父亲他有些不得已,只能不来了,你莫要怪他。” 章今筹不来,官方解释是身体抱恙,当然,京城里这些积年世家个个金睛火眼,心中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章正宏却没打算敷衍外甥,直接将事情摊开说明白,他叹了口气,道:“你外祖父日常也念叨你的,只是如今……”却暂不好多往来。 “你外祖父为人古板,你勿要与他心生隔阂。”章正宏反复替父亲解释。 赵文煊不动声色瞥了一眼,章正宏方脸大耳,五官一如他记忆中般严肃,只是如今却眉头深锁,低低替父亲说话,唯恐父亲被误会。 要说古板严肃,其实他这舅舅便是表率,他对妻子不体贴,对儿女不算慈爱,但却有另一个好处,他很孝顺。 快五旬的人了,头上顶着一个老父事事做主,只能听从不能违抗,他却丝毫不觉被束缚,反倒毕恭毕敬乐在其中,且俱赵文煊所知,章正宏为人不擅于灵活变通,章今筹对儿子将来当家,其实不算很满意,早已越过儿子,开始培养长孙了。 就这样,章正宏还没有丝毫不满,反而日日尽心打理一应事务,劳心劳力。 赵文煊有探子在庆国公府,这些事他都知道。 他默然,从前未封王就藩时,外祖父舅舅都很疼爱他,只是疼爱之余,外祖父给他的印象是城府极深,而舅舅虽严肃,但却没这种感觉。 经过一系列事宜,赵文煊已证实了,外祖父的“疼爱”水分极大,那么舅舅呢? 他瞥一眼章正宏隐有愧疚的侧脸,相对而言,其实舅舅看着更真诚些。 依照章正宏的性格年纪,章淑妃之事,他更有可能不知情,毕竟当时章今筹正值壮年,处理事情有心有力,涉嫌到杀女之事,即便是亲生儿子,也必然不会轻易吐露。 只不过,赵文煊对这一切,都依然持保留态度,事情一日未曾水落石出,他都不会再相信庆国公府任何一人,章正宏也不例外。 等章正宏的话告一段落,赵文煊便微笑点头,道:“本王自然不会见怪外祖父。” “如此极好。”章正宏如释重负,攒紧的眉心放了开来。 这个话题揭过之后,他的声音轻松不少,道:“听闻殿下后院又传出孕讯,这是大喜事。” 章正宏面上有关切,他本想说让外甥不要专宠一人,多纳几个,子嗣繁茂才是正道,只是想起赵文煊自小有主意,如今膝下又有子,便把到口的话咽下,只说:“殿下如今长大了,拿正主意便好。” 他并未因赵文煊儿子非女儿章芷莹所出,便心有不悦,对章正宏而言,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事,他虽惋惜女儿重病,但从没希望外甥就此暂无子嗣。 事实上,章正宏对赵文煊的感情,甚至要超过章芷莹,他本人是个孝子,对女儿竟敢忤逆一事,感到异常震惊而不喜,且膝下女儿又多,而外甥只有俩。 章正宏心中所想,赵文煊不得而知,只是对方这趟的目的,他却心下了然,庆国公府有倒戈的苗头了。 果然,舅甥二人边走边说,进了前厅,分主宾坐下,喝了盏茶后,章正宏沉吟片刻,便叹道:“太子殿下被封多年,不想前段时间禁足,东宫竟是……”颓势明显,再难改变。 赵文煊闻弦歌而知雅意,眸光不动,面上却待些许忧虑关切,道:“庆国公府开国功勋,延绵百余载,这……”可万万不能就此沉寂。 未尽之言,二人俱清楚明白,章正宏又叹了一声,说到底,他还是很担心庆国公府。 章正宏也不会说什么,让外甥若登基需尽弃前嫌之类的话,政治立场带来的负面影响,不是一句话可以消除了,他心里明白。 只是想到他此行的目的,以及父亲日前的决定,章正宏精神一振,若是庆国公府投向秦王,那一切便不同了。 章正宏来之前,便打算先试探一番,若是可以,便可稍稍表露,只是如今浅探的结果不错,到表露时,他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虽在座二人是舅甥,但庆国公府坚定不移地力挺太子已多时,如今东宫形势急转直下,他却立即欲另投他人,章正宏有些羞于启齿。 赵文煊心绪清明,微微一笑,他直接道:“太子是储君,先前庆国公府支持东宫,乃是常理,只是本王与太子,俱是章家外孙,若外祖父与舅舅愿意改弦易辙,本王欢迎至极。” 他表面态度和熙,但实则心中淡淡,庆国公府是一股不小的势力,既然对方主动凑上来,不用白不用。 只是,这事与往日恩怨毫无干系,章淑妃“病逝”一事,赵文煊是必要查个清楚明白的,若章今筹父子有所牵扯,他一概不会手软。 他恩怨分明,但却并非毫无城府。 舅甥相谈甚欢,只是真正大喜的,唯有达成目的的章正宏,赵文煊心内无波无澜,只冷眼旁观。 …… “那母妃的事,如今进展如何了?”顾云锦听罢问道。 赵文煊怀里抱着胖儿子,捉住要揪他发冠小手,训道:“钰儿可不许调皮。”他斥了儿子一句,转头对顾云锦说:“庆国公府倒戈,正好能顺势挖一挖。” 二十年前的秘辛,想必该灭口的都灭了,该消弭的证据也早扫干净了,欲再获悉当年真相细节,谈何容易。 能剩下来的,想必仅是几个主子,他们不会轻易开口。 章家背弃太子及坤宁宫,便是一个契机,依赵文煊对他这姨母的了解,你不让她好,她肯定也不会让你好过,到了山穷水尽之际,大概就是鱼死网破之时。 那个时候,便是赵文煊获悉真相的最佳时机。 他那外祖父老谋深算,这情形肯定在意料之中,他又会采取什么防御措施呢? 不过,不管有什么措施,暂时稳住皇后都是必须的,因此,不论私底下与秦王府有何进展,庆国公府明面上,必然不会立即倒戈,以免引起坤宁宫的巨大反弹。 这些都需要不短的时间,冰封湖面暗藏汹涌,那他便拭目以待。 赵文煊微微挑唇,笑意却不达眼底。 父王这个笑,与平日格外不同,小胖子顿时注意到了,他正是好奇心旺盛的时候,立即便紧紧盯着,小脸写满疑惑,赵文煊话罢瞥一眼儿子,便撞上一双滴溜溜的黑眸。 有小胖子在,多紧绷的气氛也很容易变轻松,赵文煊被儿子这般直勾勾瞅着,心中沉郁不禁消散,他无奈道:“钰儿,你怎地这般看父王?” 小胖子伸手,摸了摸父王的嘴角,又用肥短的小手指戳了戳,刚才这里笑得很奇怪,但他又说不出来,想了想无果,只得侧头看向母亲求助。 果然,还是母亲更了解儿子,顾云锦笑道:“父王刚才想了不好的人,你不认识的。” 她乘机教导儿子,说:“你还小,有许多事儿不懂,要多听父王的,可知晓?” 小胖子看看母亲,又看看含笑的父亲,大声应道:“嗯!” 他又大力点了点小脑袋。 赵文煊唇畔弧度加大,这回的笑真心实意,他抬起大手,轻拍了拍儿子的背部。 小胖子瞬间抛开刚才疑惑,哈哈大笑投入父王怀里,兴奋地手舞足蹈。 …… 秦王生辰宴过后,赵文煊与庆国公府达成共识,章家表面不动声色,依旧站在东宫阵营,实际上,暗地里已悄悄向秦王靠拢。 庆国公不方便出面,作为章家的代表世子章正宏,与外甥秦王的接触,不经意间便多了起来。 章今筹久经宦场,深谙处事之道,虽秦王看在亲缘份上,不计前嫌,但作为投靠一方的庆国公府,必须多多做出表现。 庆国公府是开国功勋,章今筹掌家数十载,有很多经营,是连皇后太子也不知道的,他暗暗动作,积极做出表现,以示投诚的决心。 东宫是一无所觉的,但越王却是很快得到消息,他轻易便猜出了章今筹的想法,挑眉道:“庆国公这是要转投秦王麾下?” 语气是疑问,但实际上他一点不诧异,这也算情理之中的事了。 靖海伯有些忧虑,道:“这般,秦王便如虎添翼了,怕是对我们不利。” 庆国公府是积年世家,树大根深,绝不能小觊,况且章今筹支持东宫多年,籍着太子名头,也拢了不少资源在手。 通州常平仓一案,秦王越王默契联手击垮了东宫,虽太子没废,但双方都获利极大,赵文煊不但彻底站稳脚跟,还迅速聚拢了不少势力,而越王在事后,也一如他所料,建德帝开始出手,在朝堂扶持他。 如今,越王正大肆扩张势力之际,却碰上庆国公府倒戈,靖海伯担忧让秦王强上加强,将不利于他们一党。 军事力量他们已注定逊色了,若朝堂再不能压过秦王,将来想谋求名正言顺登基,然后迅速接手建德帝的权柄,再赶在大兴兵马抵达京城前,放倒秦王,就极困难了。 靖海伯忧心忡忡,越王却一笑,道:“外祖父此言差矣。” “哦?殿下有何见解?”靖海伯疑惑。 越王徐徐道来,“外祖父难道以为,我那父皇会不知此事么?”这是不可能的,他都知道了,建德帝不可能不知。 “秦王更强没关系,父皇要的是平衡,想必不是打压秦王,便是进一步扶持我等了。”越王微笑,既然没见出手打压秦王,那建德帝的策略,必然是后者。 靖海伯恍然大悟,击节赞叹。 越王微笑不改,眸色却暗了暗。 方才所说,俱是表面之言,其实细思之下,他除了等待建德帝进一步扶持以外,根本并无其余有效应对措施。第一,即便他揭破庆国公府改辙之事,也不能阻止章今筹改投秦王,万一影响皇帝的扶持策略,反倒糟糕。 第二,也是最重要一点,他根本无法控制建德帝思想行为,让皇帝认可他为最终继位人。 路越走越窄,如今越王只能尽量增强实力,尽量展现自己的优秀,让建德帝肯定他。 第一百二十三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这一轮严冬渐渐消逝,春天来了,积雪慢慢融化,光秃秃的树木吐出新芽,嫩绿与残余的雪白处处,交织出一幅初春的景象。 春回大地,生机蓬勃。 赵文煊的差事已圆满结束,灾民平安度过寒冬,春天一到,便急不迫待返回原籍,准备到当地县衙领了种子,开始春耕。 今年春天来得早些,收成应能比前几年好。 上至建德帝,下旨户部小官,俱松了一口气,一年比一年好就行,不然长此下去,常平仓只出不进,即便有南方调粮,也不是个事。 毕竟,减产是全国性的事,南方只是轻一些罢了。 有了这里利好消息,一直因夺嫡而气氛微妙的朝堂,也松乏下来。 一直忙着示好秦王的章今筹,也终于能腾出手来,再次分神关注坤宁宫的事了,他将放在宫中的探子都整理一遍,细细选出能帮助荷香的人,然后将情报以及人员名单交给心腹,传进宫里去。 同时,还有一封密信,重点嘱咐荷香,抓紧时间之余,一定要慎之又慎,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 坤宁宫。 内殿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挥之不去,皇后放下药碗,喘了口气,低头连连漱口。 她含了一颗蜜饯,重新抬头,厌恶地蹙了蹙眉,吩咐白露,“白露,你让人推开窗。” 白露应了,忙命小宫女去打开窗扇,她不忘细心嘱咐,不要把窗开太大。 皇后摇头,道“无碍的,开大些吧,本宫快喘不过气了。” 她病了足足两个月余,喝了许久的药,口舌已经被汤药的苦涩麻痹了,嗅到这气息,更觉憋闷至极。 好在这冬天过去,她的病也要好起来了。 是的,赵文煊没打算让皇后马上就死,那毒下了两次便暂停了,皇后熬了两个月,终于缓了过来。 她的心情还算好,因为病要好了,而太子那边也稳定下来了。 其实,东宫的境地一直不好,仅余一个暗怀鬼胎的庆国公府还支持着,只是皇后身体不好,太子难免报喜不报忧,皇后的耳目基本不在朝堂,且病榻上精力不济,她便觉得,太子总算稳住了。 隔扇窗被推开,清爽的气息铺面而来,皇后只觉身心舒畅,她眺望窗外明媚春色,须臾,便道:“命人备辇,本宫要到御花园转转。” 屋内确实憋闷得慌,皇后病势见好后,也不是头一回出门了,诸宫人不以为奇,也没劝,只快速准备一应事宜。 白露替皇后添了一件厚衣裳,又取来斗篷,伺候主子披上,方才将她搀扶起来,往殿外行去。 皇后瘦得厉害,颧骨高耸,眼窝凹陷,去年的衣裳尺寸已完全不能用了,如今身上穿的,都是新赶制出来的春装。 白露垂下眼睑,目光落在皇后搭在她小臂的手上,这只手骨节分明,全无往昔的丰润感,且因骤然消瘦,还凭添了密密的细纹,很有一种干瘪感。 她不动声色移开视线,原因无他,谁不想活命?谁愿意给他人陪葬? 皇后登上凤辇,十六名大力太监动作一致,步伐整齐划一,抬起凤辇往殿门行去。 为首一名大力太监,俯身抬辇时,他飞快瞥了眼左侧回廊,那地方立着一个宫女,二人不动声色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个宫女便是荷香,皇后出行,中庭人多忙乱,她混在其中毫不起眼,目送描绘精致凤纹的舆轿出了宫门后,她收回视线,瞥向另一边角落。 角落有几个小宫女正偷偷地看热闹,其中一个接触到荷香视线,心领神会,找了个借口,便溜出了宫门,通风报信去了。 等中庭平静下来后,荷香举步,也出了坤宁宫,遥遥尾随凤辇。 皇后坐在凤辇上,她一贯是正襟危坐,以保持中宫威严的,只是如今沉疴已久,她体力难支,便斜斜靠在大引枕上。 这引枕是白露特地准备的,皇后不禁点头,白露虽远不及岑嬷嬷能干,但胜在老实细心,伺候人还是不错的。 重病之人比常人难侍候多了,皇后卧病两月,白露精心照顾,无微不至,因此,她对这心腹难免改观很多。 凤辇的帘子被挂起,徐徐春风吹拂,进了御花园后,满目嫩绿,皇后瞥见有一旁盛开的山茶,心中一动,便吩咐道:“往左边去。” 若说皇后最爱什么花,那必然是垂丝海棠,御花园最左边有好大一片垂丝海棠林子,春天花开时,皇后总会去逛逛,如今见了山茶,便想了起来。 困在屋里也够久了,皇后忽然很是期待。 白露连忙指挥凤辇掉转方向,一行人走了一段,便远远望见海棠林子,垂丝海棠已开了大半,一整片绯粉,绚丽而灿烂。 皇后的嘴角微微扬起。 为首大力太监一边稳稳前行,一边仔细打量眼前,很快,便找到了目标,他不动声色,开始往那处行去。 凤辇前进的方向,向来是由前头的大力太监引领,花林子很大,主子也没有指定在何处停轿,他技术纯熟,目标地方看着也寻常,很容易便遂了心愿。 凤辇停下,皇后被搀扶下来,眼前便是一条小道,她抬脚进了甬道,走了两步,忽觉得身上还有余力,于是顿住脚步,吩咐左右,“本宫自行走一段罢。” 白露等人忙松了手,退后几步跟着,她们这些多年伺候的人,也不觉诧异,皇后向来赏景,都爱一人在前踱步,不喜搀扶。 这小道不大,仅勉强能容两人并肩而行,宫人自然不可能与主子挤的,因此一左一右搀扶皇后的人,实际上,就走在小道两旁的泥地上,昨夜下了春雨,泥地很滑,白露二人走得提心吊胆,唯恐脚下打滑带倒主子。 如今,她们倒是松了一口气。 皇后立在原地眺望片刻,方缓缓举步前行,白露等人静静跟着,不发一言,以免搅了主子兴致。 这般走了十来步,又一阵微风拂过,花树摇曳,有不少粉色花瓣离了枝头,纷扬而下。 如此美景,实让人心旷神怡,坤宁宫一众从主到仆,不禁轻快起来。 不料,这时却变故陡生。 小道是冰裂纹铺地,表面磨得格外平整的不规则石片,按照自身形状,拼凑起来铺成路面,这石片大小不一,皇后举目四顾之时,脚下不停,一脚踏在一块不大的石片上,竟觉脚下一空。 众所周知,石板铺就的地面,若是工匠手艺不好,个别石板下面就会不同程度中空,人踏在其上边缘,石板便会还立即向着力点倾斜,好像跷跷板一般。 皇宫匠人的手艺,自然不会不好,只是若是道路使用久了,风吹雨淋的,也会出现这种情况,要是负责检查太监没有及时发现,维修不到位,这中空还会愈发严重。 皇后踩踏的这块石片,明显属于很严重的情况,她一惊之下,身子已倏地一歪。 她努力要站稳,可惜久病的身子无力,挣扎只是徒劳,反倒大惊之下,脚下一滑,人便重重地往一边泥地倒去。 “娘娘!” “娘娘小心!” 事发十分突然,人摔倒的速度也是极快的,等白露等人大惊之下扑上去时,皇后已经重重落地。 她运气不好,后脑勺刚好磕在一颗微微凸起的石头上,石头虽不尖锐,但有了人砸下力道与速度相加,也相当厉害了,一声闷响过后,皇后已不省人事。 皇后脑后有鲜红的血液沁出,浸湿了鬓发,顺着石头,迅速淌落到泥地之上。 白露第一个扑上前,忙扶起主子,大石头上一块褐红,异常醒目。 她惊慌至极,忙垂眸看怀里的主子,只见皇后双目紧阖,已失去意识,脑后还不停有鲜血滴下。 白露颤抖着手,将手指探到皇后鼻下。 不幸中的万幸,皇后还有呼吸,白露定了定神,忙一边接过干净的帕子,给主子捂住伤处,一边选了个粗壮宫女,命对方赶紧背上皇后。 皇后若是意外身故,在场所有人罪责难逃,一个死字是跑不掉的了,因此诸人不管平时关系怎样,如今都齐心协力,赶紧将皇后背上凤辇。 有人已飞奔去太医署了,大力太监一等皇后上了辇,立即便抬起,以最快速度返回坤宁宫。 白露等几名大宫女,有幸享受了一把坐凤辇的待遇,可是她们一点不高兴,眉心紧锁,愁容满面,有胆小的,已经一边落泪,一边跪地祈祷了。 坤宁宫一众簇拥着凤辇,火速离去,垂丝海棠林子恢复平静,只余原地上,那一块带血的石头。 不,其实附近还是有一个人的,这人便是荷香,她立于隐蔽之处,冷眼旁观,将事情始末尽收眼底。 终于成了。 原来,这事是荷香一手策划的,并用上庆国公府暗藏的人脉,布置许久,终大功告成。 荷香待在坤宁宫十数年,可不是白待的,她一边沉默办着差事,一边仔细观察皇后的一举一动,大到皇后的性情言行,小到言行举止,爱好习惯。 她知道,皇后最喜欢明黄色绣九风的凤袍,嵌红宝的点翠头面;说话看人时,喜欢腰背挺直,微微抬起下颌;用膳前必先用一碗汤品,才会继续进食,等等诸事,不一而足。 十数年时间,日积月累的,足够荷香了解皇后很深。 皇后本规矩严谨,封后不久,便有张贵妃盛宠乃至独宠,她痛恨之,因此,更严格要求自己,以示自己与狐媚子是不同的。 这甚至已经到了,每迈出一步的距离,都几乎一致的地步。 皇后喜欢御花园左侧的垂丝海棠林子,每逢春日必会观赏一番,偏她赏景色时,更爱一人独自在前缓步。 这个计划,是专为皇后量身打造的,从轿子落地的地点,皇后的习惯,皇后的步伐距离,石板的松动,甚至旁边的那块大石头,都一一算计在内。 缺一不可,换了一个人也不可。 荷香足足谋算了一个月时间,又使上了手头所有能动用的资源,方才堪堪布置妥当。 前几次,皇后也出门了,可是却没去海棠林子,荷香不着急,只静静等待。 终于,耐性等待有了结果。 荷香收回远眺的视线,转身,静静离去。 主子有命,若非万不得已,不可动用小蓝瓶药物,以免留下痕迹,如今“意外”已成功发生,只是任务是否能完成,却还要看天意。 希望皇后这一下子,磕得足够重。 第一百二十四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皇后这一下子,磕得确实足够重,严重到连建德帝也惊动了,他近年来,首次驾临了坤宁宫。 内殿忙碌一片,不断有宫人急急进出,淡淡的血腥味从不断被掀起的门帘子溢出。 建德帝眉心紧蹙,沉声问道:“御医可来了?” 太医署中,御医的医术最高明,不过御医却是专门给皇帝治病的,其他人就算是皇后太子,也使唤不得。 建德帝对皇后并无好感,只是一国之母逛御花园时,因滑了一跤便磕死了,这也死得也太失体面了,他一收到消息,便命人召了御医。 大总管梁荣听了主子问话,忙上前禀道:“回陛下的话,御医还未赶到。” 建德帝眉心没有松开,转身往正殿行去。 赵文煊收回视线,转身跟在后面。 不但他来了,连太子、越王、安王三人,也齐齐出现,皇后是中宫,是嫡母,她生命垂危,即便是死对方张贵妃的儿子越王,也得候着。 消息到时,朝会才刚散,四名皇子便随着建德帝,赶到了坤宁宫。 其实张贵妃等妃嫔也该来等着,只是贵妃娘娘腰杆子硬,直接说身体不适不来,其他小妃子早如同虚设,建德帝干脆大手一挥,让后宫诸人不必来了。 一行人进了正殿,建德帝刚在首位坐下,三名御医便气喘吁吁赶到了。 皇帝没说废话,让他们赶紧去救治皇后,于是,御医们又满不停蹄去了。 御医一进内殿,太医们立即大喜过望,忙退后几步,让出位置来。 这情况看起来很严重,御医心中一沉,脚步不停,赶紧行至榻前。 只见皇后面色苍白如纸,唇瓣毫无血色,脑后的伤口还没能止住鲜血,明黄色的衾枕湿了一大片,医女不断绞了热帕子,探手擦拭着血液,铜盘的水立即殷红,一盘接一盘地换着。 这情况很不妙,若再不能止血,恐怕皇后熬不了不久,就得薨了。 再不得宠的皇后,也是皇后,若是就这样死了,恐怕负责救治的一干人等,罪责难逃。 宫里的差事一贯难当,稍不留神,就得给贵人们垫背,这也是太医们见了御医,喜出望外的原因。 御医人数不多,只有三个,为首一个须发皆白,是建德帝的铁杆心腹,他见状立即蹙眉,当即立断,喝道:“替皇后解了衣裳,我要施针。” 老御医有一手金针刺穴的绝活,效果立竿见影,只是却从未用过在在后宫女眷身上。 后宫妃嫔,乃皇帝的女人,御医太医不同于太监,他们年纪不管老少,皆是身心健全的男人,平日替后宫妃嫔诊脉,都需要放下帘帐,腕上垫了丝帕,室内同时须有多名宫人在场,以此避嫌。 太医们很注重这点,因为不管妃嫔等级高低,是否受宠,一旦涉及此事,他们绝对逃不过一个死字。 只是如今,老御医已顾不上了,头部止血的针法,需要涉及一部分上身穴道,针灸之事,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情况危急,他也不敢隔着衣裳施针,只得咬牙让人替皇后解衣。 他年纪很大了,又是皇帝心腹,皇后还不得宠,应该无碍的。 白露等人听了,忙上前伺候,又指挥人抬来屏风,挡在床榻前。 其他人不是老御医,赶紧退开避到屏风之后,并背对屏风,面对房门方向,眼观鼻鼻观心,半点不想听不想看。 皇后很快被宽了衣,上身仅余一件小兜,老御医取出金针,煅烧片刻,快速往皇后身上刺去。 他手法又快又稳,不消片刻,便在皇后头上身上扎了数十针,效果立竿见影,她后脑勺上出血的速度大大减缓,片刻后,终于止住了。 老御医、白露等人齐齐松了口气,太好了。 老御医赶紧替皇后包扎伤处。 等待半刻钟,他取下金针,试了试皇后脉搏,心终于放下来了。 接下来撤了屏风,又是开方子、熬药、灌药,一连串事情折腾开来。 …… 再说坤宁宫大殿。 建德帝领着几个皇子,正端坐等着,只是在座的天家父子数人,只有一个太子是真担忧,其他人心思各异。 赵文煊面无表情,垂下眼睑,轻轻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他不相信意外,不相信凑巧,那么,是谁动的手呢? 他抬起眼帘,扫了眼一脸焦急的太子,又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其实,大约便是庆国公府罢。 刚得知皇后发生意外那一刻,赵文煊立即联想庆国公府,他心下一凛,看来,他母妃之死,庆国公府绝对不仅仅是事后纵容而已。 赵文煊面沉如水,正月时,他算是接受了外祖家的投靠,庆国公府暗地下不遗余力表现,明面却依旧是东宫阵营,未曾改变。 是什么让章今筹如此顾忌呢?要知道庆国公府要投靠秦王,早晚也是要示于人前的,一直这般遮遮掩掩,并非长久之策。 若长此以往,即便赵文煊这外孙再重情重义,恐怕也会心生隔阂吧,这便与庆国公府的初衷相违背了。 庆国公府的暂时遮掩,与不久后皇后的意外相结合,答案呼之欲出。 庆国公府必定有把柄落在皇后手里,相当重要,且事关新主秦王,章今筹若要毫无顾忌改弦易辙,必先把这个致命隐患根除了。 究竟是什么致命隐患,才让章今筹如此忌惮呢? 这唯一的可能,便是章淑妃之事了。 庆国公府当年必定插了手进去,杀母之仇不共戴天,皇后手里握着这般把柄,章今筹如何敢轻易举动?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一切都分析得清楚明白,赵文煊垂下眼睑,遮住冰冷的目光。 好一个庆国公!好一个外祖父! 他将目光投向内殿方向,平生头一次,由衷希望皇后不要死,这事情的真相,只能从对方手中得到。 好在最终,事情如了他所愿,皇后没死成。 一群御医太医折腾许久,建德帝等了一个时辰后,正要起驾回御书房处理政务时,内殿终于有了动静。 内殿诸人鱼贯而出,见了礼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御医出列,恭敬禀道:“微臣启禀陛下,皇后娘娘的伤情暂已稳定。” 经过御医们一番忙碌,皇后的伤口止了血,又包扎妥当后,再灌了汤药,伤情终于不再恶化了。 不过,皇后依旧没能清醒,至于何时会醒转,御医也不敢肯定,毕竟人的头部至关重要,这般狠磕一下,有什么后遗症实在难说得很。 不过,性命基本是没妨碍了。 建德帝也没责怪御医们,只挥了挥手,让诸人退下,他起驾回御书房,事后,按惯例赏赐一些东西到坤宁宫,便没再来过了。 再说赵文煊这边,既然事情告一段落了,建德帝也离开了,诸皇子便相继离开。 皇后这事儿,闹得挺大的,最起码顾云锦当日便得了消息。 她很惊讶,好好一个皇后,逛个御花园,居然摔一跤差点磕死了,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赵文煊冷冷挑唇,道:“我从不相信意外。”尤其是至关重要的“意外”。 顾云锦微蹙眉心,她怀孕后,赵文煊怕她多思多想,很多事情没告诉她,因此她虽明白事有蹊跷,但具体来龙去脉,却不太了解。 赵文煊从不隐瞒她,便挥退下仆,将所有了解到的真相,以及他的猜测,一一细述。 顾云锦震惊,失声道:“庆国公竟也涉及母妃之死?” 到了如今,外祖父一词可以免了,她不寒而栗,章淑妃是庆国公的亲女儿啊,家族养育了她,要进宫回馈家族也就罢了,怎可为了利益说杀就杀? 且听男人之言,当时,也不是章淑妃不死,庆国公府就得完了,不过仅仅就是少些权柄利益罢了。 这庆国公的心,究竟是不是铁铸的,怎地这般冷硬无情。 而且杀了一个还不够,当初携手的另一个女儿,如今碍事了,也要毫不留情杀了。 顾云锦突然很庆幸,看来她娘家武安侯府,还是很不错的。 赵文煊听罢问话,只沉默地点了点头。 顾云锦很心酸,整件事情里边,最受伤的就是他,幼年丧母,无依无靠,头顶还有一个佛口蛇心的亲姨母,不动声色要置他于死地。 她握住他的手,这事太沉重,也不知如何安慰。 反倒是赵文煊率先抛开旧事,出言打散沉凝的气氛,他还安抚她,“锦儿,你莫要担忧,我无事。” 他拍了拍她的手,道:“这些事你莫要多管,我会好生处理的,你如今的任务就是好好养胎,把我们的孩儿生下来。” 赵文煊伸出另一只大手,轻轻覆盖在她已开始隆起的腹部,掌下很温热,很实在,他不禁微笑,道:“你要我们的孩儿,养得跟他的哥哥一样白胖。” 提起这个话题,沉重的气氛尽数散了,顾云锦嗔了他一眼,不是想要小闺女么?养得这般胖,若长大减不下去,如何好找女婿? 她取笑道:“如果孩儿们都这般胖,你可抱得起?” 这话可质疑了赵文煊的能力了,他不干了,立即反驳道:“怎么不能?” 一手一个,还是很轻松的,他想了想,若是三个,也是能抱起的。 赵文煊如此这般道来,顾云锦无语,就算真有三个孩儿,她也很难想象,严肃沉稳的秦王殿下,怀抱着三个大小不一的胖团子,在逛花园的情景。 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距离皇后磕伤,已经过了两天,她虽依旧没能清醒,但情况却已稳定下来了,生命安全无虞。 一直密切关注此事的庆国公章今筹,立即便收到了消息。 他接过心腹管事递上情报,垂眸快速扫了一遍,面色阴沉如水。 章今筹本来打算,此事成功后,庆国公府便立即投向秦王,以免夜长梦多。 建德帝身体一直不好,若是变故突发了,庆国公府还挂着东宫名头,会影响日后前程。 只是,这一役耗费了庆国公府诸多人力,他深埋多年的探子都尽数动了起来,精心谋划,却功亏一篑。 “事后痕迹,可都处理干净了?”章今筹放下情报。 事已至此,惋惜无益,把尾巴扫干净了,不要牵连到自身才是当务之急。 章今筹虽然心狠手稳,但也深知此事骇人听闻,他小心翼翼,唯恐被外人知晓,尤其建德帝,皇宫是人家地盘,要成功避开实在颇为艰难。 好在即便艰难,他也做成了,事后,他第一时间命人把痕迹清理干净。 心腹管事拱手,回道:“回主子的话,宫中反复清扫,已不留痕迹。” 其实,这事主要是靠荷香的推演,其他需要动作的地方极少,基本无迹可寻。 章今筹颔首,“你在传话进宫,让荷香伺机行动。”他沉吟片刻,说:“必要时,可动用那小蓝瓷瓶。” 小蓝瓷瓶里的是剧毒,只可惜隐蔽性不强,若荷香用了,太医必定能诊断出皇后是中毒身亡的,到了那个万不得已的情况,只能牺牲这个心腹了。 章今筹细细思量过,荷香背景“清白”,与庆国公府毫无牵连,届时,快速斩断两者间唯一联系的线,便可确保无虞。 他轻敲了敲书案,这个机会只有一次,不得已的话,只能如此行事了。 心腹管事再次拱手,应道:“奴才……”领命。 他话未说完,便被“哐当!”一声响打断,书房大门被猛地推开,以合页为中心,旋转半圈撞上另一边的隔扇,“啪”一声被反弹回来。 章今筹二人立即闻声望去,来者正是章正宏,他伸手挡住反弹回来的大门,也不顾手上生疼,反倒兴冲冲地举步进门,扬声说道:“父亲,父亲!” 他十分欣喜,“儿子得了宫中传信,说皇后娘娘虽未能清醒,但已性命无虞!” 章正宏确实很欣喜,他母亲早逝,膝下仅有一子二女,作为长兄的他,一贯以照顾来两位妹妹为己任,可以说,他对俩妹妹的感情,比对亲女儿重太多。 只可惜,妹妹们刚长成,便不得已入了宫,从此再不得见,小妹妹章淑妃,还英年早逝,让他心痛饮恨。 当初章正宏提议转投秦王,不是没想过大妹妹母子的,在他看来,秦王是小妹妹亲子,即便日后称帝,因政治缘故必须打压前东宫,但血脉亲缘到底仍在,届时大妹妹自然是太后,再封太子一个闲王,虽然二人不如意,但富贵日子还是有的。 这也是最好的结局了,毕竟章家养育了他,他必先为庆国公府考虑。 只是不论如何,章正宏也没想大妹妹出意外的,这二日,他一直密切关注宫中,因此得到消息的时间,仅比章今筹慢了一些。 他一贯严肃,难得这般喜形于色,不顾礼仪,直接兴冲冲奔到父亲书房,告知这个好消息。 章正宏把门掩上,又接着道:“大约,娘娘很快便能醒转。” 站在书案之前的心腹管事闻言,眼神闪了闪,他随即低头,给世子爷行礼。 章今筹颔首,苍老的面上皱纹舒展,欣喜道:“娘娘无碍,实乃大幸事也。” 他一边与儿子说话,一边抬手挥退管事。 管事心领神会,立即拱手,无声告退。 他出门前,侧头瞟一眼屋里的章氏父子,二人正喜上眉梢,管事收回视线,迈出门槛,轻轻把门掩上。 …… 坤宁宫。 内殿中,白露正守在皇后榻前,她形容憔悴,往日黑白分明的眸子隐透血丝。 不仅是她这样,坤宁宫不少宫人都如此,皇后昏迷三天,贴身伺候的人几乎没合过眼,宫中最卑贱的就是奴才,一个不好,她们性命堪忧。 白露此时也顾不上其他,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先把这个坎迈过去。 御医宣布皇后情况稳定下来后,又过了一天,不过她还未见清醒。 倏地,白露的身体晃了晃,旁边几人惊呼一声,忙将其搀扶住,有人劝道:“白露姐姐,你先歇一歇罢,这般熬着,也不是法子。” 白露有些犹豫,想了片刻,刚要答应,怎料点头前往榻上一瞥,她似乎看见皇后的眼皮子动了动。 她又惊又喜,赶紧定睛一看。 没错! 皇后眼睑紧闭,不过却能看到其下的眼珠子在滚动,白露精神一振,急道:“娘娘要醒了,赶紧去召御医!” 说话间,她已扑倒皇后榻前,屏住呼吸,焦急轻唤,“娘娘,娘娘。” 内殿立即沸腾了起来,不少宫人喜极而泣,除了奔出门召御医的,其余人也如白露一般,小心翼翼跪在榻前,面带期盼等着。 她们方期盼没落空,皇后眼珠子滚了片刻,眼睫颤了颤,终于睁开眼睛。 “本宫……”这是怎么了。 皇后刚醒来,一阵恍惚,她脑后疼得厉害,只是嗓子却干涩得紧,话说了半句就说不下去了,口腔内又苦又涩,她轻易辨认出这是药味,不禁蹙了蹙眉。 “娘娘,娘娘你可算醒了。”白露一边打发人去取温水,一边道:“您已经昏迷三天了,好在如今终于醒转。” 这么一提醒,皇后瞬间想起受伤前的事来,脸色立即沉了下来,惯会施展阴谋的她,立即觉得这并非凑巧。 她登时大怒。 只是皇后先前“病了”两个多月,早虚耗了身体,如今又经此变故,头部受伤又失血极多,她虚弱至极,这么一怒,顿时眼前一黑,险些再次昏阙过去。 白露颇为了解主子性情,她忙劝道:“娘娘,你莫要动怒,如今你可怒不得,但先养好身体为要。” 皇后也知道这个道理,这身体可经不起折腾了,她只得勉强压下怒气,努力让自己先不去想着桩事儿。 温水已经倒来了,白露忙上前,避开皇后伤口,力道轻柔托住主子颈脖,抬起些许,伺候她喝几口温水。 皇后强忍疼意,咽了几口,才觉得嗓子眼好些,白露也不敢多喂,忙将茶盅移开,小心伺候她躺好。 躺了三天,其实身体会僵得厉害,不动还好,稍稍一动,就觉得浑身不对劲了,皇后不禁微微动了动身躯。 这么一动,皇后却发现了大问题。 她的下半身,好像无法移动。 不,不对,这并非无法移动,而是连知觉都没有了。 皇后身上虚软,但仍能清晰感觉到上半身,微微一动还是可以的,但这种正常知觉,到了腰部,却戛然而止,以下位置,似乎与她本人毫无关联。 皇后心中咯噔一下,她虽非医者,但也不是无知小儿,当然意识到事情不妙。 她立即再次使劲挪动下身,刚才应该是错觉。 事实证明,那并不是错觉,皇后使劲挣扎几下,脑后摩挲到软枕,一阵阵让人窒息般的疼痛袭来,只可惜下半身依旧纹丝不动。 她又痛又惊,眼前一黑,竟再次昏迷了。 白露等人见状大惊,急急呼唤道:“娘娘,娘娘!” 最后是御医赶来了,给皇后扎了了几针,才让她幽幽醒转。 建德帝有旨,命御医好生替皇后医治伤情,几名御医也不敢怠慢,坤宁宫的人一到,急急便跟着赶过来。 皇后一睁开眼,便将眼前老御医,她认得对方是御医之首,立即急急问道:“御医,本宫下身竟无法挪动,你快快替本宫诊治一番。” 她拼尽全力说话,但其实声音极小极虚弱,一不留神,便听不清楚。 不过皇后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她虽声若蚊呐,但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一室皆惊。 老御医一凛,当即替皇后诊了脉,又细心检查了一遍。 皇后的下半身确实无法动弹了,直白点说,就是瘫痪了,究其原因,自然是三日前的重伤。 老御医摇头叹息。 皇后显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眼前一黑,险些又阙了过去,不过,这回有御医在跟前,及时扎了两针,她才缓过来。 “本宫不是伤了头吗?为何会祸及下身?”皇后面色苍白,拒绝相信。 “头颅为十二经络的诸阳经聚会之地,百脉所通,乃一身之主宰。”老御医显然也能理解皇后的痛苦,他捋了捋胡须,细细讲述,“娘娘磕了后脑,力道又如此之重,很容易损伤阳经,而令其他位置留下病症。” 事实上,皇后的伤实在很重,能保住性命已经很不错了,当时若没有老御医的独门金针之法,恐怕她流血不止,早已一命归阴,如了那幕后之人之意。 老御医话罢,也没多说,室内死寂片刻,方听见皇后哑声问道:“那本宫这病症,可能治好?” “不瞒娘娘,微臣遍阅医册,亦见过娘娘这般病症,不过有些人能渐渐恢复,有些人却再也不能。”老御医有句话没说,无法恢复者,远远多于有起色者。 老御医在太医署已四五十年,深知宫内当差之道,不过他还是存有医者之心,最后,又对面色阴沉的皇后劝道:“娘娘身体虚耗得厉害,当务之急,应好生治伤,并调养身体。” 他暗叹,皇后这脉象,明显身体损耗极厉害,若是不好生调养,只怕阳寿不长。 …… 皇后醒了,不过瘫了。 不足半日,有门道的人家,都收到消息了,一时人人惊诧。 秦王府是头一波得到消息的,赵文煊当即冷笑,这蛇蝎毒妇能经这一遭,也算大快人心了。 当时他就在屋里,因此顾云锦也第一时间知道了,她惊讶,却不会可怜皇后,毕竟,两家有血海深仇。 不过,她很快也没空注意这些事儿了,顾云锦被告知,自己怀了双胎。 第一百二十六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顾云锦如今怀孕已满了四个月,她发现,自己这胎怀得比钰哥儿时要大一些。 钰哥儿在娘胎,刚满四月时还不太明显,是进入了四个月以后,腹部才开始快速鼓起的。 顾云锦也不担心,因为老良医每隔几天,便要把一次平安脉,结果一直是“娘娘脉息强劲,与小主子俱安好”。 从前她听说,妇人头胎,腹部一般会小些,她大约也是如此罢。 谁知这回,老良医把了平安脉后,却沉吟片刻,半响方捻须道:“娘娘腹中怀的,是双胎。” 顾云锦大吃一惊。 在古代,双生子被视为不祥之兆,富贵人家尤其忌讳,是不允许同时留在家里的,心硬些的,刚出生便要溺毙一个;即便是心软舍不得,也得偷偷送走一个,然后宣布只得了一个孩儿。 时下以宗族为单位,涉及气运、不祥之兆等事,就不是小家能决定的了,族人忌讳,即便偶尔有开明大胆的父母,孩子也是留不下来的,不及时送走隐姓埋名,恐怕等待孩子的,只有被迫夭折的下场。 而被送走的那个孩子,只能一辈子无法认祖归宗,连父母也难相见。 富贵之家都尚且如何,何况皇族? 皇家是绝不允许双生子出现的,这不祥之说,谁敢冒险,万一牵涉到整个皇族,影响了国运,那该如何是好。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一旦被知悉,皇帝乃至整个宗室,都不会允许两个孩子同时活下来。 再者,若诞下双生子的是后宫妃嫔,或者是有机会继承帝位的皇子女眷,还会有一个天大的麻烦。 如果真由双生子之一继位,而皇帝的双生兄弟有不臣之心,两人相貌基本一致,那么这鱼目混珠的事也很让人忌讳。 所以,皇家的双生子,必定只能留下一人的。 当然,以上问题仅限于双生男孩,若诞下的是龙凤胎,那情况就截然相反了。 龙凤胎乃大吉之兆,一贯被世人视为天降祥瑞,皇家女眷一旦产下龙凤胎,娘三地位必然陡然飙升。 顾云锦不在意地位,她只希望孩儿们安好,且俱能养在膝下。自己怀的是龙凤胎固然好,但万一真是两个男孩儿呢? 顾云锦虽清楚,不祥之说乃世人愚昧所致,但她又如何能扭转这根深蒂固的观念呢?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无法与整个社会抗衡的。 她惊惶,她担忧,纤手放在已隆起的腹部上。 前路艰难,她头一件要做的,就是先保住两个孩儿的性命。 顾云锦想起赵文煊,若有他出手,这一点必然是能保证的,只是,男人很疼她不假,真心实意也毋庸置疑,但他到底是个名副其实的古人,他会忌讳这事吗? 他知道后,会不会头一个劝她,让她放弃其中一个孩子。 顾云锦脸色有些苍白,双胎绝对瞒不过赵文煊,只是不管怎样,她身为亲娘,保全孩儿们责无旁贷。 “娘,娘!”小胖子本偎依在母亲身边,母子连心,他立即察觉了亲娘的不安惊惶,他慌了,也不知如何安抚母亲,只赶紧站起来,搂住她的手臂。 “娘无事,钰儿莫要惊慌。”顾云锦深吸了口气,担忧无济于事,她得静下心来,好好想个对策。 不过,这事太大了,顾云锦即便再理智分析,也难免忧心记挂,她有些神思不属,连儿子也没顾得上哄了。 钰哥儿很乖,他人小但很敏感,接下来的时间,他不吵不闹不折腾,只一直偎依着母亲,小脸很无措,小嘴儿也抿得紧紧的。 赵文煊回屋时,看见的就是母子二人这副模样,顾云锦微蹙柳眉,正在沉思,并未发现他回屋。 小胖子倒是看见父王了,只是他一反常态,也没兴奋扑过来,只瘪了瘪小嘴,委屈巴巴地将小脸靠近母亲。 “锦儿,”赵文煊剑眉一蹙,挥退下仆,行至软塌前,在母子二人身边坐下,他板着脸,道:“你有了身子,正该好好调养,怎能多思耗神。” 他声音有些严厉,但字字句句俱是关怀,黑眸中难掩心疼担忧。 顾云锦恍觉男人归家了,她抬眸看他,却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她心乱如麻,不知从何说起,又有些胆怯,怕孩儿的父亲,也要坚决舍弃他,并剥夺他的生存权利。 顾云锦不敢说话,不料,赵文煊却说了,他俯身,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锦儿莫慌,孩儿们的事,我早有了对策。” 她大吃一惊,倏地侧头,美眸瞪大,一瞬不瞬看着赵文煊。 他知道了,他为何知道的? 按照往日他一贯作风,若无紧急公务,一回府便会直奔明玉堂,老良医应该来不及禀报才是。 赵文煊抚了抚她的小脸,柔声安慰道:“锦儿莫怕,我早知知悉此事,只是从前并不能确定,我便不让人告诉你。” 说到此处,他很是不悦,这是对老良医的,赵文煊本打算若真确定了,自己便抽出时间,陪伴在顾云锦身边,如此便能及时安抚她。 没想到,这老头不等他回府,结果也没先报上来,便一股脑告诉了顾云锦。 老良医虽笃定顾云锦坐胎很稳,先知道也无妨,但说完之后,又觉得自己好像口快了点,赶紧蹲守府门,等赵文煊一回来就禀报。 赵文煊愠怒,不过也没空呵斥老良医,他立即便赶回明玉堂,要安抚顾云锦。 他知道此事,已有大半个月。 很多医者,本事确实有的,妇人怀胎时,他们便能诊出双胎单胎。月份越浅时察觉的,医术越高明。 秦王府那老良医,本领虽不及司先生,但也是有些能耐的,他在顾云锦怀孕三月出头时,便隐隐察觉出双胎脉息。 老良医大惊,也不敢乱说,只偷偷禀报了赵文煊。 虽老良医一再表示还不能肯定,但赵文煊早开始苦思良策。 他如今神色温柔,无一丝厌恶忌讳,让顾云锦喜出望外,她紧紧握住他的大手,颤声问道:“殿下,你不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四个字,她吐不出来。 赵文煊却懂了,他认真道:“锦儿,我怎会如此。”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既更笃信了冥冥中事,另一方面,又豁达了许多,上一辈子他且不在意这些不祥之说,更何况如今。 赵文煊很珍惜失而复得的爱人,二人的骨血,怎么会不捧在手心?退一万步说,即便真不祥,他也得先护下来,再设法扭转过来。 这世上,不是有很多高人圣僧么?肯定有办法的。 赵文煊另一只大手抬起,轻轻覆盖在顾云锦隆起的腹部上,这里厚实而温暖,正孕育着二人骨血,他道:“那等无稽之谈不值一提,此乃你我骨肉,我是他们亲父,自竭尽所能护佑他们成长。” 不需要再多言,男人坚定的眼神说明他的决心,顾云锦眼眶倏地一热,小半日的忧心惊惶,俱化作热泪,潸然而下。 她哭着扑进男人怀里。 “锦儿,莫要哭了。”赵文煊一边轻拍着她的背部,一边安抚着,他对老良医很恼火,这老头年纪大,也不能重责,少不得罚他几年俸禄。 顾云锦哭了许久,才止住了泪,赵文煊亲手绞了热帕子,给她细细抹干净脸,方上了榻,将她母子二人都搂在怀里。 她偎依在他宽阔的怀里,静静听他对孩儿们的安排。 赵文煊声音压得极低,道:“待孩儿们生下来后,若是一男一女固然好,倘若真是……” 顾云锦忍不住抬眸,一瞬不瞬盯着他,纤手揪住他的衣襟。 赵文煊轻拍她,继续说:“我们便对外说生了一个,另一个就先养在屋里。” 顾云锦忍不住插言问道:“以后会送到外面吗?” 她当然想将孩儿都养在身边,只是若仅能宣布生了一个,那另一个孩子的存在,必定得捂着紧紧的,小时候还好,能养在屋内,等大了些,总不能一直拘着他的。 那他得以什么身份在府里、外头行走? 要称孩儿为她娘家远方侄儿或侄女么? 只是如此一来,两个孩儿样貌这般相似,没有谁是傻子。 顾云锦一瞬间转过诸般念头,都觉得不妥,柳眉不禁紧蹙。 赵文煊却道:“你我的孩儿,当然是要称你我为父母,当这府名正言顺的主子。”他怎会这般委屈自己的骨肉。 顾云锦大喜,急急追问道:“那我们该如何行事?” 赵文煊早想好了对策,也确认了其可行性,如今细细道来。 原来,他打算若真得了双生子,便让顾云锦出了月子后不久,便立即再次“怀孕”,十月之后,便能再“诞下”一孩儿。 不过,这般一来,只能委屈双胞胎里的弟弟,年龄要小上一岁多点了。 这个计策确实可行,赵文煊把府里牢牢握在手里,届时再把明玉堂人员筛选几遍,确保万无一失,深宅大院的,要多隐藏个孩儿一年,并不难。 赵文煊打算,等孩子长到几岁,届时就可以正常生活了,毕竟孩童相差一岁,个头相同也是常事。 顾云锦连连点头,想了想,她又有些忧虑,“那孩儿若长得太相似,那该如何是好?” “一母同胞,年龄相近,容貌相似实属寻常。”赵文煊神色自若,只要能成功把开头几年瞒过去,让一切成为事实,后面就容易多了。 顾云锦想了想,双生子小时一模一样倒不少见,但渐渐长大后,差别就会出现的,她再在服饰打扮上注意些,也不是不行。 她的心定了定,点了点头。 赵文煊一直垂眸,关注着顾云锦,这时见她情绪基本平复了下来,便温声道:“你勿要担忧,好生养胎才是正道。” 他仔细询问过老良医了,怀双胎比怀单胎吃力多了,顾云锦身子骨纤细,恐怕比寻常妇人还要不易。 赵文煊大手覆在顾云锦腹部,眸中有心疼有怜惜。 他又看一眼正乖巧坐着的钰哥儿,不忘嘱咐道:“钰儿,你要听话些,在家里可不能折腾娘。” 一家三口正坐在软榻上,赵文煊倚着引枕,一边一个搂着娘俩,小胖子正坐在父王的大腿上,闻言立即点了点小脑袋,表示自己很听话的。 小孩子是很敏感的,刚才钰哥儿一直没说话,见到母亲哭了,他也吧嗒吧嗒地掉眼泪,不过却没做声,如今见父母重展欢颜,他方好了起来。 小胖子一手揪住父王衣摆,一手揪住母亲衣摆,抬起小脑袋,笑出几粒小米牙,腮边却还挂着泪。 赵文煊二人心内软热,他抬起大手,摸了摸小胖子脑袋,温声夸奖道:“钰儿是个好孩子。” 他替钰哥儿抹了泪,又捉住儿子小胖手,伸到顾云锦腹部,微笑说:“钰儿,这里有弟弟跟妹妹了,若真是两个小弟弟,你是哥哥,要多护着他们。” 母亲隆起的腹部,小胖子摸过很多次,他每次的反应都大同小异,一脸的惊讶好奇,如今又轻轻摸了摸,他大声应道:“好!” 顾云锦把儿子搂在怀里,歉意道:“是娘不对,娘今天吓到钰儿了。” 每个孩子,她都一样疼爱的。 小胖子现在已经一岁半了,能理解的话语,或表达的意思又多了许多,他听了顾云锦的话,先摇了摇头,接着又撅起小嘴巴,亲了亲母亲的脸颊,最后环抱着母亲颈脖,侧脸偎依着母亲。 赵文煊张臂,将眼前母子俩,俱环抱在怀里。 不,应是是母子四人才对。 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皇后并非懦弱之人,下半身瘫痪已不可更改,她清醒后几天,缓了一些,便开始彻查起当天的事情来。 后宫之中,两巨头平分秋色,虽张贵妃势力不比中宫小,但明面上,宫权还握在皇后手里的。 这件事已不仅仅是皇后的私事了,因此张贵妃不敢阻挠,这让调查十分快速且顺利。 事实上,建德帝与张贵妃,也很关注这件事,物伤其类,谁也不会轻忽自己的安危,皇帝甚至已暗中调查过一波。 只是,有联系的所有地方,都被反复翻了又翻,却并没发现问题,一切事实显示,这是个意外。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庆国公府,庆国公府是开国功勋,经营了一百余载,这类世家,或多或少在宫里都有人脉,现在或先帝时期出过妃嫔的人家,人脉会多些,反之相对会少。 世家的人脉大多不起眼,除非另有心思,否则都不会近伺候主子们,毕竟这些眼线的作用,并非要谋害主子,而是及时传递一些宫中的消息,好让世家触角的保持敏锐。 皇宫中需要用的人手太多,关系错综复杂,很难将这些眼线彻底剔除干净,皇帝自身篱笆扎得严,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于是,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积年下来,这一小撮眼线已经融入皇宫了,毫无破绽。 庆国公用启动的,就是这些探子。 那这些探子是否很厉害呢?毕竟,连建德帝都不能查到真相。 答案当然不是的。 这些眼线的功能,也就是传递些宫中大面上的消息罢了,并无任何厉害之处,皇后磕伤之事,之所以调查不出来,是因为里面的动作很小,小的几乎没有。 唯一的,也就负责检查宫中石板小路是否损坏的探子,给那块石板动了一下手脚,让它中空情况加剧罢了。 探子是个工匠,手艺极好,并没留下破绽,工作范围又在附近,数十年如一日出没,无人发现他的不对。 仅此而已,其余的,全靠荷香根据皇后生活习惯推断。 没有动作,自然不会留下痕迹,大内密探再如何厉害,也不能凭空看清真相。 这也是章今筹为何敢命人在宫中动手的原因,毕竟一旦牵扯进去,恐怕整个庆国公府会吃不了兜着走。 建德帝心生忌惮,杀鸡儆猴少不了。 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庆国公与荷香小心翼翼,好在谋算是成功的,这事不论如何,都成了意外。 至于宫里的主子是否相信,事后又如何再三清洗皇宫人手,加强身边防卫,那就是后话了。 建德帝也没能查清,病榻上的皇后,必然是要无功而返的。 她完全不相信这是意外,张贵妃、秦王、越王等人俱有动手可能,甚至连建德帝,也是她暗暗怀疑的对象。 皇后养了半月,伤势渐见起色后,便开始大肆清洗后宫人手,尤其是坤宁宫,除了白露等贴身几人,她几乎把中下层的人汰换了半数,方堪堪住手。 当然,她还是对自身安全还很不放心,贴身活计、膳食、汤药等事,除了铁杆心腹,其余人一律不准靠近,若有半分嫌疑的,立即逐出坤宁宫不说,还要打进慎刑司重重惩罚。 一时,坤宁宫内风声鹤唳,太监宫人战战兢兢,当差再不敢多走一步多看一眼,唯恐遭了池鱼之殃。 这般情形,却大大有利于赵文煊,他的探子虽被刷下一些,但剩下的那部分,因为资历老,位置得到了不成程度的提升,甚至有一个,还成为了中层人员。 人数精简了,但得到的消息却更为深入,且更容易,赵文煊对坤宁宫的掌控力度,更胜从前。 赵文煊也不着急,吩咐徐非传信一干眼线,还有白露,命诸人暂且蛰伏,先保存自身,不必动作。 他现在对坤宁宫唯一的目的,便是知悉当年的真相,以皇后如今状态,很难。 赵文煊需要静静等待一个契机。 …… 后宫风云变幻,这些顾云锦统统没空关注,她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养好胎,平安把孩儿诞下。 “娘娘,您慢一些。”碧桃金桔一左一右,小心翼翼搀扶起主子。 顾云锦点头,实则她的动作已经很小心很慢,她护着腹部,缓缓在室内踱步,进行今日的例行运动。 双胎并不好怀,给母亲的压力更大,进入孕期四个月后,腹中孩儿快速发育,个头增大,她的肚皮吹气球般鼓起,到了如今怀孕六月,已与当初钰哥儿八月的时候差不多了。 顾云锦一直很小心,尽量减少进补,以防胎儿长得过大,母体会承受不住,要知道,如今可没有剖腹产。 她也不敢吃太少,唯恐让孩儿们身体吃了亏,要知道双胞胎本来个头就偏小,身体较单胎要娇弱些。 顾云锦按照老良医拟定的方子,少量进补,日常多吃鱼肉鸡蛋蔬菜,给腹中骨肉提供足够的营养。 日常运动每天不断,不过,她比怀钰哥儿时更小心几分,因为以前顾云锦听说过,动作若剧烈,双胞胎孕妇会更容易诱发宫缩。 这般小心翼翼,精心呵护,效果是很好的,老良医每次把平安脉,都说母子俱极好。 赵文煊顾云锦松了口气。 别看顾云锦如此注意,其实赵文煊也不清闲。 他确定顾云锦怀的是双胎后,第一时间,便修书一封,命心腹立即送往青城山,希望钰哥儿义父没出门,能将他请到京城来。 妇人产子,本就凶险,更何况双胎?有医术高超的司先生在场,安全便更有保障。 赵文煊同时着手的,就是封锁顾云锦怀双胎的消息,好为以后再次“怀孕生子”,打下合理性基础。 这点不难,平安脉一贯是老良医诊的,他是赵文煊心腹,嘴巴自然紧紧的。 最后,还要重新筛选明玉堂以及附近的人手了,此事事关重要,赵文煊再三挑选人手,确定万无一失后,才安排下去。 顾云锦身边的陪嫁,如今只留下碧桃一人,其余都被她以各种理由另行安置了,这些都是武安侯府出来的人,都有亲眷在侯府,以防万一,还是先打发了好。 虽即便娘家真知悉了,也没有理由坑害她,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再者,顾云锦不希望将把柄递过去。 她身边的大丫鬟,还是原来三个,陪嫁的碧桃,还有赵文煊给的金桔青梅。 这三个丫鬟也大了,时下勋贵官宦之家,丫鬟一般二十岁便到年龄配人,碧桃等人也有十八九了,顾云锦便打算给她们寻个好夫婿。 愿意留在府里的,就找个能干的管事之类的,若是想出去嫁个良民,顾云锦也要命人好好物色一番,好全了这一场主仆情谊。 几人原来不愿意的,死活说要伺候主子终身,顾云锦不答应,时下可不兴单身说法,不嫁人的丫鬟,即便晚年荣养,也很孤寂的。 她让碧桃几个下去认真考虑清楚。 没想到,次日,此事便有了意外发展,徐非与李十七,同时求了赵文煊,一个希望迎娶碧桃,另一个则早与金桔看对了眼。 顾云锦大为惊诧,李十七与金桔也就罢了,两人出身相同,会心生情愫很正常,但徐非看上碧桃,实在颇为不可思议。 徐非真的很优秀,否则也不能当上暗卫首领,他长相刚毅,身姿矫健,武功高强,除了出身欠缺了点,他比京中不少世家子强。 说实话,如今徐非身份半明半暗,知道他存在的人也不少,作为秦王麾下头等心腹,要想娶个中级官宦千金,也是没问题的。 而碧桃脸圆圆的,模样清秀,人虽不笨但也不聪明,不是顾云锦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她这贴身丫鬟放在王府一众宫人中,真不算出众。 顾云锦也没察觉这两人有多熟悉,碧桃陪伴她多年,从当初百般艰难到如今,虽二人名为主仆,却有一半姐妹情谊了,她衷心希望碧桃能嫁个良人,幸福和乐一生。 这人最好是良民身份,那碧桃的子女,就不必为人奴婢了。时下观念,宰相门人七品官,能当贵人的奴才,要比当小老百姓好上太多,只是顾云锦心底深处,始终不这般认为。 徐非倒是良民身份的,也足够能干,而且赵文煊还说,他这心腹很有责任心,是个良配,只是顾云锦怕对方并非真心喜欢碧桃,因此很犹豫。 赵文煊无奈,干脆直接召了徐非来,让徐非当面说清楚。 这个身姿挺拔,一直干脆利落的暗卫统领,竟也面带窘态,支吾了半响,才说了实话。 徐非说,碧桃很好,温暖热心不忸怩作态,他第一次见她,就注意到了,或许碧桃不够貌美,但他觉得她比貌美姑娘好。 顾云锦没有立即表态,徐非有些着急,想了想,他又补充说,小时候,他爹告诉他,长大娶媳妇时,千万不能挑貌美的,要选像他娘一般心底善良,大方又温暖的。 徐非未家破人亡时,有一个幸福小家,父母恩爱慈和,他的母亲,便是如碧桃一般的好女子。 他失去一贯的冷静,神色隐带焦急,补充的话有些笨拙,却也恰好说明心里在意。 顾云锦在之前,已经细细了解过徐非这个人,见对方如此情状,便彻底安下心来,笑着松口,答应把碧桃许配给他。 徐非立即谢恩,并忍不住瞟了内屋门帘一眼。 门帘后,几个偷听的大小丫鬟无声暗笑,碧桃的脸红得似要滴血。 金桔碧桃的终身大事有着落了,经二人提议,婚事先定下来,等过一两年,顾云锦这边稳定了,她们才肯放心嫁人。 至于还剩一个青梅,就坚决表示对嫁人没兴趣,她本人不乐意,顾云锦也只得随她去了。 心里惦记的事都已经有了结果,顾云锦安心养胎,她本来以为,再过几个月,她就会在明玉堂生产的,不想一日,赵文煊却告诉她,建德帝到郊外避暑,他要带她母子一同前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春雨绵绵的季节转眼过去,进了初夏,一连数日,温度陡然攀升。 建德帝年迈,冬天怕冷,夏天怕热,近几年每逢夏季,他要到京郊的西山行宫去避暑。 初夏启程,直到暑气尽去,秋风渐起,方起驾回宫。 皇帝一去几月,王朝的权力中心,也一并转移,满朝文臣、武将,皇子勋贵们,也是一并随驾前去的。 避暑一行,上至皇帝,下到勋贵官员,其实都携妻带眷的,当然,这也并不是非带不可,按照常理,顾云锦如今这情况,应是不去为好的,毕竟她要避免颠簸的。 可是,赵文煊考虑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带着顾云锦母子一同前去。 他记忆中,建德帝就是这次去行宫避暑,山陵突崩的。 上辈子赵文煊身体不佳,无心关注京城诸般事宜,因此他知道的都是大事,详尽细节不甚了解。 皇帝突然驾崩,未能留下只言片语,偏太子积弱,而另两位皇子同时对帝位虎视眈眈,京中风云变幻可想而知,赵文煊反复思量过后,还是觉得把顾云锦母子带在身边,方是最稳妥的。 西山行宫就在京郊,不过就五六十里距离,路上小心谨慎些,应能无妨。 顾云锦一听赵文煊的话,便立即点头答应了,要是这世上谁最珍视她母子二人,非眼前男人莫属,这决定必然经过他反复思量后,才提出来的,她毫无疑虑。 四月初八,大吉,宜出行,建德帝皇驾便启程往西山行宫而去,后面跟着皇子、勋贵朝臣等车驾,浩浩荡荡,前头皇驾到了行宫,最后的官员还未起行。 赵文煊是今上亲子,当然紧随皇驾后面而行,顾云锦早早便起来了,她精神不错,夏季衣着也轻松不少,她登上软轿,被小心翼翼扶上车驾。 这车驾是特制的,颠簸程度减轻,短塌上铺了厚厚几层锦被,松松软软,顾云锦路上感觉还行,反倒是赵文煊紧张得很,一路使人过来问了二三十遍,自己还抽出时间过来看了几次。 顾云锦确实没感到不适,脸色红润,精神奕奕,她柔声软语安抚了他,又顺道安慰了碧桃几人一番,不过可惜效果不太明显,她们依旧一脸严肃,连眼睛都不敢眨地盯着主子。 她无奈,便搂过钰哥儿,好生与儿子说话玩耍。 小胖子每逢出门总是格外兴奋,这一路,他已经巴在车窗边上,掀起帘子往外瞄了好几次,直到母亲唤他,他才乐颠颠地跑回来。 钰哥儿如今已快要一岁八个月了,是个很壮实的小胖墩,然而他虽然胖,但身手却格外灵活,乳母单独一人的话,别想逮到他。 他的身量,在同龄人中算颇高,蹬蹬蹬跑过来,两三下便爬上加高的短塌,他不忘同时蹬掉脚丫子上的小鞋子,然后在软塌上颠了颠。 短塌垫了几层锦被,很软很有弹性,小胖子颇爱这个游戏,不过他也没忘记母亲唤他,一骨碌便爬到母亲身边坐着,亲亲热热嚷道:“娘!” 小胖子如今懂的事更多了,虽然他还不太懂弟妹在母亲腹部的意思,但却很明白,如今母亲可经不起折腾,他使劲儿了,母亲就该不舒服了。 儿子搂着她的手臂,小胖脸凑过来,在手臂上挨挨蹭蹭,很老实也不敢调皮,顾云锦很窝心,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她只觉得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痛苦,之后又慈心抚育的辛劳,统统都是万分值当的。 “钰儿莫要折腾了,跟娘和小宝宝说话可好?”她微笑搂着儿子。 “好!”小胖子大大应了一声,他不忘伸出小胖爪子,在母亲高耸的腹部摸了摸,他知道小宝宝们就待在里头。 小宝贝们日常有伴儿,本来就很活泼,如今似乎知道出了门,更加兴奋,哥哥一摸他们,他们便倒腾起来了,小胳膊小腿踹得顾云锦肚皮有些疼。 钰哥儿更高兴,自从小宝贝们胎动后,日常与宝贝玩耍,便是小胖子的兴趣之一,母亲肚皮微微突起两处,他赶紧各轻抚了抚。 小突起缩了回去,似乎害羞了,不过,等会他们又试探性再出来,哥哥赶紧又摸摸,小宝贝们便不再立即缩回去了。 小胖子极欢喜,咯咯笑个不停。 顾云锦摸摸他的小脑袋,夸赞道:“钰儿是个好哥哥。” 母子二人轻声说话,又与小宝贝们玩耍,不时嬉笑,再次来看娘俩的赵文煊见状,薄唇不禁微扬。 车行辘辘,一早出发,午后便到了,皇驾自进了行宫不提,而赵文煊等皇子,却是到各自的别院安置的。 行宫不是谁都能住的,建德帝避暑几年,赐下不少土地,西山上便修建起大大小小的别院,这就是随行官员住的地方。 皇子们的别院本来就有,也不用再建,且还距离行宫不远,参与小朝会、面圣等都十分方便。 赵文煊早就命人打点好别院了,三位主子一到,直接入住便可,西山空气清新,顾云锦睡一觉起来后,只觉得更舒坦了许多。 赵文煊的心才彻底松了下来。 …… 这趟行宫避暑,皇后也去了,她虽身体不便,但仍惦记着儿子,唯恐张贵妃完全掌控了后宫,会更容易给太子使绊子。 她在,起码有一半宫权在她手里。 太子亲自把皇后从凤驾上抱下来,换乘辇舆,到了栖凤殿,他又把她抱下来,要放到早准备好的轮车里。 皇后这半年折腾得太厉害,体重起码减了三分一,太子低头看一眼母后瘦削的面庞,脂粉掩盖不住憔悴,再想她如今竟不良于行,心中难免酸楚。 眼前是生身之母,又一直关怀他,为他殚精竭虑,太子对皇后,还是很有感情的。 他小心推着轮车,往栖凤殿行去。 如今早有轮车存世,外形类似现代轮椅,可供不良于行之人使用,皇后的轮车,自然是豪华舒适版,只是不论坐轮车的,还是推轮车的,都高兴不起来。 “儿子无能,让母后受委屈了。”太子很惭愧,不是为了他,皇后也不必颠簸到行宫来。 皇后摇头,道:“你我母子,自是一体,何来委屈不委屈之说。” 自瘫痪后,皇后性情阴霾了许多,不过这些并不针对儿子,面对太子,她表现依旧如往常一般。 她话罢,又不忘勉励太子一番:“安阳伯等人虽倒戈,但那等有二心之人不要也罢。如今,你总算缓过来了,你莫要泄气,这几个月来,你父皇身体渐佳,日子长着呢,鹿死谁手,还尚且不知。” 庆国公是个很谨慎的人,皇后没死成,醒来后一再加强身边防守,荷香这二等宫人,根本无法近身分毫,下毒之事,更是无从谈起,他为防皇后对娘家起疑,反而安排一些地位普通的官员,陆续投靠到东宫麾下。 这些官员,都是章今筹早暗中收服的,这么一来,就造成了东宫渐渐回暖的虚假景象了。 天气暖和了,建德帝的身体也大大见好,看着似乎还能挺上几年,这般看来,东宫的希望与前景,还是有的。 皇后母子对庆国公府愈发倚重,深信不疑,而太子的信心也回来了不少。 安置好皇后,母子又叙话一番,太子方离了栖凤宫,往他的寝宫方向而去。 太子的寝宫,当然不在后宫范围,从栖凤宫回去,途中会经过皇帝的宣德宫附近,这里偶尔会碰到一些奏事的朝臣,他便刚好便碰上自己的亲舅舅,庆国公世子章正宏。 章正宏紧赶两步,上前行礼问安后,他便询问道:“路途稍有颠簸,不知皇后娘娘凤体可安泰?” 章正宏认为,庆国公府转投秦王,是正确的决定,但想起大妹妹大外甥,他还是有一丝愧疚,好在他严肃惯了,板着脸也看不出来。 当然了,转投秦王府跟记挂亲妹妹,是两码事,皇后出事后,章正宏一直很惦记这个性情骄傲的大妹妹,见了太子,不忘问上几句。 提起这个话题,太子眸色一黯,不过,他与亲舅舅并不算亲密,储君的威仪还是端着的,听罢问话,便矜持颔首,道:“母后精神尚佳,身体未见不适。” “如此极好,如此极好。”章正宏连连点头,他见太子闭口不言,自己也找不到话题,他无奈,只得关心了几句后,便告退了。 章正宏退到道旁,目送太子仪杖走远,方转身离去。 …… 建德帝虽出行,但每日政务还是有的,御驾抵达西山行宫后,他还不得歇息,须批阅奏章。 一直到了晚间,诸般事务方堪堪处理妥当,建德帝放下朱笔,靠坐在龙椅上,揉了揉眉心。 梁安赶紧伺候建德帝净了手,又奉上一盏新沏的热茶,喜滋滋道:“陛下如今身体大安,实乃社稷之福也。” 这两个月,建德帝身体确实好了很多,像这般连续批阅奏折到晚间,从前是想了不敢想的,梁安劝主子多休息之余,心中也是很欢喜。 不提什么建德帝好了,他才会继续好的话,梁安确实忠心耿耿,他很期盼主子龙体安建。 这一点,建德帝当然清楚,他笑骂道:“你这奴才,也懂什么社稷不社稷的。” 梁安嘻嘻笑着,凑趣道:“奴才不懂,奴才只盼着陛下长命百岁,身体康健。” 他伺候建德帝几十年,也不说什么虚头巴脑的万岁之话,只很真诚期盼主子能康健百年。 建德帝失笑摇头,感慨道:“朕也不敢奢望期颐,只要能这般再活个三年五载,便已不错。” 梁安急急道:“陛下如今身体大安,莫说三年五载,即便是十年八载,也是理所当然的。” 建德帝搁下茶盏,握了握右手,这手以往只要疲惫了,便会微微颤抖,如今批了半日奏折,却未曾如此。 其实他也觉得,再活十年八载未必可以,但三年五载还是没有问题的。 建德帝敲了敲御案,既然如此,他之前准备的计划,便需要适当调整一番。 先前,建德帝想着越王秦王哪个上位都可以,实际是笼统的想法,到了实际操作上,他肯定得挑出一个最优秀者,将其扶持起来,然后再把其他两个彻底打压下去。 这样,才能避免了一场大的动荡。 虽大殷超国力还算强盛,但这些因不必要折腾而引起的消耗,还是能免则免。 本来,建德帝对自己的身体信心不大,原本想着,正月过后,便着手这件事,日后到了最后关头,他或许还有可能,会先一步废了太子。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严寒渐去,正月没过完,建德帝的身体却大有起色。 御医诊过脉,都说陛下龙体大安。 养了几月,建德帝精神身体都好了许多,既然如此,策略便需要调整了。毕竟,没哪个皇帝尚健在时,会希望有一个年富力强、权柄在握的继承人,在旁虎视眈眈。 这二年,还是继续保持平衡吧。 第一百二十九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越王缓步进了瑶华宫。 瑶华宫,正是张贵妃在西山行宫的寝宫,自建德帝开始每年避暑以来,这宫殿修整过好几次,如今,不过仅在规格上象征性略逊于栖凤宫些许,论精美堂皇程度,甚至更胜了一筹。 张贵妃见了儿子,十分欢喜,忙招手道:“昫儿,母妃许久不见你,你近来可是不得空闲?”话罢,她关切看向儿子。 其实也没多久,也就七八天时间,不过越王常给母妃请安,突兀空了一段,就显得久了。 “这不是要到行宫避暑吗?儿子近日公务缠身,竟是少了给母妃请安,还望母妃赎罪。”越王语气正经,面上却带笑,说话时不忘抱拳拱手,给母妃凑趣。 母子二人向来亲近,张贵妃笑骂道:“你这孩子,快坐到母妃身边来。” 越王笑着起身,直接往另一侧首位一坐,姿态轻松闲适。 张贵妃关切打量儿子,却见他眼下有淡淡乌青,显然最近确实非常劳碌,她清亮眸光微黯,沉默半响,才叹道:“昫儿,你莫要怪你父皇,你父皇是皇帝,自是有难处的。” 越王幼时,确实是建德帝的掌中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掌心怕飞了,只可惜随着他年纪渐长,父子分歧越大,渐行渐远。 要问张贵妃最遗憾无奈是什么,非此事莫属了,以前她格外不理解建德帝,但后来皇帝身体渐渐不好,她也不舍不得再倔着了。 夹在这对父子之间,张贵妃其实也有深深的无力感,她再叹一声,道:“都是母妃的错。” 虽然她完全使不上劲儿,但她依旧觉得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在儿子小时候,父子二人可是很好很好的。 “母妃说的什么话,此事与你何干。”越王不赞同,他拍了拍母妃的手,笑道:“路是儿子选的,不论最后如何,儿子也不后悔。” 无论建德帝与越王之间,是如何的矛盾重重,二人都对张贵妃非常好,在她面前,二人总是尽量避免说这些话题。 略提一句后,越王便立即岔开话题,关心起张贵妃的衣食住行起来。 张贵妃注意力渐渐被转移,再次欢喜了起来。 暮色渐现,母子二人叙话许久,越王方告退离开。 他出了瑶华宫,回头看了一眼,又远眺了皇帝寝宫方向片刻,面上轻松之色渐收了,沉默举步前行。 张贵妃让他不要怪父皇的话,越王始终不肯正面作答,大约在他心底,还是有些怪的吧。 …… 秦王在西山的别院,名八珍馆。 别看这名虽为“馆”,但实际占地面积,却比京中王府还要大,毕竟京郊的土地,没有城中这般紧张。 白墙朱栏,凉榭锦厅,有小山有流水,溪水潺潺,步步有佳景,精雕细琢间,却有着与京中王府截然不同的风格。 顾云锦身心舒畅,精神比在京中还要好了几分,每天的固定运动时间,从院子里转圈,改为在园子的大道上遛弯,赏景运动两不误。 当然,她没忘记领上钰哥儿。 小胖子与母亲一样,是相当喜欢这个别院,每天陪伴母亲出门,便是他最高兴的时刻,撒欢地蹦跶着,一时奔向前,一时跑向后,小小一个胖墩子,精力十足,端是不知疲倦。 钰哥儿身边跟着一大帮人,还有暗卫一直跟随,顾云锦也放心得很,任由儿子折腾个够。 这般下来的效果,明显是好的,顾云锦脸色红润,气色极佳,除了腹部比一般孕妇大些以外,看着再好不过。 一家三口都很满意。 “娘,娘!” 小胖子在前头揪了一朵花儿,兴冲冲跑了回来,递到母亲跟前,“我给娘的。” 钰哥儿如今还差三个月,便足两岁了,腿脚更加灵活不说,说话也连贯了许多,短句子已经难不到他了,不过,他不爱唤“母妃”,就喜欢亲亲热热地叫“娘”。 小胖子踮起脚尖,小肥手抓了一朵红艳艳的牡丹花,要递给母亲,怒放的牡丹比他小拳头大多了。 这小子本来对湖里的大朵大朵的荷花更感兴趣,只可惜他够不到,站在岸边纠结了半响,才放弃了荷花,转头祸害道旁的牡丹。 花匠精心呵护的牡丹遭了殃,小胖子揪下几朵大的,认真比较一番,才选了朵他认为最好的,要给他母亲。 顾云锦微笑,摸了摸儿子小脑袋,问道:“这是给娘的?” 这么大点的孩子,正是对这世界好奇的时候,偶尔祸害个花草的,她也不呵斥,长大就懂了。 小胖子笑嘻嘻,重重点了点头。 孝心可嘉,顾云锦夸赞道:“钰儿是个好孩子。” 话罢,她便伸手要接过儿子手上的花儿。 钰哥儿却不干了,他缩回手,避开母亲,接着有踮了踮脚尖,把花儿往上递了递。 顾云锦疑惑,一想,又笑道:“钰儿可是要给娘戴上?” 她猜对了,时下兴行簪花,小胖子今早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便见到几个小丫鬟头上簪了鲜花,他好奇盯了半响,便记在心上了。 如今听了母亲问话,小胖子忙不迭点头,大声说道:“娘戴花花。” 顾云锦含笑,欣然应允。 金桔青梅一左一右搀扶着主子,半点不敢松手,于是,碧桃便上前,把小胖子抱起来,顺便把花梗长度处理一下,并指导小主子给插在哪个位置。 小胖子很认真,在碧桃的帮助下,成功把花儿簪在母亲的发鬓上,他拍着小肥爪,咯咯笑着。 顾云锦怀孕以来,脂粉便不用了,首饰也相应减少,月份渐大,她打扮越发简单,今儿出门,如绸云鬓上,不过斜斜簪了支白玉钗子。 她肤白如玉,面色红润,如今多添了支娇艳的牡丹花,倒了增添了别样风情。 最起码小胖子他父王见了,是表示很欣赏的。 赵文煊归家,第一时间便来寻母子二人,小胖子见了父王,忙挣扎着从碧桃怀里下去,撒开脚丫子冲上去。 “钰儿今儿可有调皮?”赵文煊不慌不忙俯身,接住小炮弹般冲过来的儿子,顺势抛了抛。 小胖子咯咯笑着,嚷嚷道:“父王,还要!还要!” 父子俩好生嬉闹一番,赵文煊便把儿子抱坐在臂弯上,信步往正微笑看着二人的顾云锦看去。 小胖子忙不迭伸出小胳膊,指着母亲头上的牡丹花,邀功道:“我,我给娘。” 话罢,他又往那边被祸害的牡丹丛指了指,表示自己是从哪里采的花。 赵文煊含笑,仔细端详顾云锦一番,见她气色极佳,玉颜与牡丹花互相辉映,于是,便不吝夸赞儿子,道:“钰儿真不错。” 小胖子更兴奋,在父王怀里蹦跶着,小肥爪拍得啪啪响。顾云锦见了,很无奈,“你的手也不疼?” 小胖子嘿嘿笑着,使劲儿摇头。 好吧,他自己不觉得疼就好。 顾云锦今儿遛弯也差不多了,于是,一家人便折返,赵文煊放下儿子,挥退金桔青梅二人,自己亲自搀扶着她,慢慢往前行去。 这么一个身高腿长的男人,要走得这么缓慢,其实是一件很难受的事,偏赵文煊乐在其中,他一边与儿子顾云锦说话,一边不忘抚了抚她的高隆的腹部,抽空嘱咐里头两个小宝贝儿。 一行人回了屋,歇了歇后,赵文煊便面色一整,说起正事来,“锦儿,大约再过一旬左右,我会安排你与钰儿,先行离开八珍馆。” 今天是六月初七,再过半月,到了六月二十二,便是赵文煊记忆里,上辈子建德帝驾崩的日子,很突兀,无一点征兆,皇帝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来得及留下,便咽了气。 因此,不论前世今生,都免不了一场大风波。 赵文煊在出京避暑前,便暗中将别院的人手全汰换了一遍,别院安全系数比京中王府高出不少,因此他才会决定,将顾云锦母子,带在西山来。 他准备,到了六月中旬,再让顾云锦母子悄悄离开。 建德帝驾崩后,西山行宫必然是风波爆发的第一处地方,八珍馆毗邻行宫,即便防御再厉害,依然让人不够安心。 顾云锦闻言心头一跳,定了定神后,她轻声问道:“殿下,我与钰儿,可是要回王府去?” 她隐隐能猜测到,局势恐怕会有大变化,不过她并没宣之于口,只是神色难免有些紧张。 “不,并不是回到京中去。”赵文煊摇头,“我在京郊又处庄子,那边更安全,你与钰儿,先到那边去。” 赵文煊在京郊有两个秘密据点,他打算让顾云锦母子到那里暂且安置。 这二处庄子隐藏着六七千兵马,其实那边更安全,但此处事关重大,兵马成功入驻之后,他连悄然传信都慎之又慎,毕竟,京城乃天子脚下,有的是心明眼亮的人,一个疏忽大意,很可能满盘皆输。 暗中藏兵京郊,被建德帝察觉,恐怕父子关系已不顶用了。 因此,赵文煊才会拖到最后几天,才安排母子二人前往。 他打算让顾云锦领着小胖子,悄悄上了送补给的马车上,无声无息离开西山。 顾云锦知道事情的重要性,她郑重应了,又嘱咐一句,“殿下,你要多注意,万不可以身涉险。” 赵文煊微笑安抚她,“嗯,我知道的,你放心,我很快就来接你与钰儿回京。” …… 计划本来尽善尽美,只是两辈子之间,却有了一个小小的变化,让人骤不及防。 六月十五。 建德帝竟毫无征兆倒下。 第一百三十章 第一百三十章 六月十五,午后,建德帝正于宣德宫召见阁臣。 这两个阁臣,一个名陈书义,一个名张南元,二人皆是是铁杆的保皇党,眼见建德帝龙体渐安,精神头一日比一日好,二人恭敬禀事之余,难免暗暗欢喜。 建德帝对这两个心腹,也是印象颇佳,待诸般事宜议罢,他没有立即挥退二人,而是呷了口茶,继续闲话几句。 皇帝这般恩宠,对臣子来说,实属荣耀,张陈二人压下激动,毕恭毕敬回了话。 正在这个君臣和乐的时候,建德帝的话语却倏地顿了顿,半响,他眉心紧蹙,抬手去抚一边额头。 “陛下?”陈书义张元南见状心头一紧,忙急声探问,“陛下可是龙体不适,可要召御医?” 只是,二人问话尚未结束,建德帝的龙体却突兀一歪,重重侧倒在御案上,他倒下的位置很靠边,身躯立即顺着案沿,向地面滑下去。 “陛下!” “陛下!陛下!” 殿中所有人悚然一惊,梁安已惊呼着扑过去,他站立的位置不远,堪堪在建德帝落地之前,将人扶住。 梁安低头一看,建德帝面如金纸,唇色煞白,与方才模样判若两人。 他心跳漏了一拍,忙抬首急急呼道:“来人!快去召御医!快去!” 骤然慌乱的大殿中,立即奔出几名御前太监,撒开脚丫,不要命的往外奔去。 …… 事发之时,赵文煊正等着宣德宫一侧的候见处,与他同在的,还有不少朝臣,以及越王。 这候见处,就在宣德宫的一处偏殿,离正殿不远,因此那边的骚动,很容易便被候见处诸人察觉。 梁安最后一句疾呼,尖锐而高亢,几乎要破音,赵文煊一侧头,隐隐也听见了,他倏地抬眸。 他侧头,刚好与越王的眸光对上,二人相视一瞬,同时站起,疾步出了候见处,急急往正殿而去。 赵文煊眉心紧蹙,在他记忆中,上辈子建德帝是七日后才驾崩的,之前一切正常,并无任何病卧情况。 难道这辈子有了变化? 答案是肯定的,秦王越王一马当先,后面紧跟着十数个官员,一行人抵达正殿,便得到建德帝确实突然倒下的消息。 越王秦王心头一凛。 建德帝已经被小心抬回寝殿,一行人立即赶上去,赵文煊、越王,以及一些朝中重臣,入内候着,其余人便忐忑等在外头。 殿内气氛极其压抑,垂首侍立的宫人太监虽勉力镇定,但面上隐隐带着慌乱。 御前伺候固然凌然于众人,只是建德帝这棵大树一旦倒下,依旧树倒猢狲散,一朝天子一朝臣,近身伺候的人同样不例外。 赵文煊环视一圈,面色愈发凝重,脚下不停,直奔里头的龙榻而去。 明黄色的龙榻上,建德帝面色煞白,甚至隐隐带着一层灰色,身上衣裳来不及更换,只双目紧紧闭合,一动不动。 这情形,是个人见了,都知道皇帝要不好,赵文煊心中倏地一沉。 越王亦然。 赵文煊蹙眉,“梁总管,御医何时能到?” 梁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仔细算计了御前太监脚程,又算了算行宫太医署的距离,难掩焦虑,“回殿下的话,约摸还要一刻。” 现在焦急也无用,只能静静等待御医赶到。 在御医赶到之前,太子先来了,他面上血色尽失,看着竟比榻上的建德帝好不了多少,抬眸瞥向两个弟弟时,目光有深深的忌惮。 压抑的氛围,时间过得格外缓慢,好不容易,终于把御医盼来了。 老御医是被强壮的御前太监背着奔过来的,虽很颠簸,但必自己跑好多了,他一落地也顾不上给皇子们请安,便连爬带滚来到龙榻前。 一看清建德帝的龙颜,老御医心中咯噔一下,他赶紧上前,给皇帝请脉。 指下脉象浮且缓,无力而紊乱,夹杂无规律停顿,老御医又赶紧探了探建德帝呼吸,皇帝鼻下气息极浅极急。 皇帝这是要不好了。 老御医颤抖收回手,额间瞬间沁出密集汗珠,顺着脸上深深的沟壑而下。 “诸位殿下,陛下乃脑卒中之症,情况万分凶险,微臣要立即为陛下施针。”老御医语气急促,当机立断。 脑卒中,就是中风,皇帝对自身的安保工作,还是做得非常到位的,这次突然倒下,是自身之病所致。 建德帝病况来势汹汹,施针是唯一能试图挽救的机会,这里人太多,老御医不放心,他一边飞速翻开针包,一边蹙眉扫了眼左右。 赵文煊不待老御医把话说完,便立即沉声道:“诸位,我等且先暂退。” 这话太子越王也要说,可惜被抢了先,二人虽心中不悦,但此时绝不能不识大体,因此立即同声附和。 诸人鱼贯退出内寝,沉默候在外殿。 老御医这套针法十分复杂,内殿很久没传出动静,不过门帘子却是半开的,诸人可瞥见里头忙碌的景象。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陆陆续续又有重臣获悉消息,户部尚书廖令安、庆国公章今筹、武安侯顾青麟、安阳伯靖海伯等人,马不停蹄赶到。 这些人都能入殿等候,还有更多的朝中文武,俱已等在殿外广场。 大殿内外气氛沉凝到了极点,人头黑压压一片,却鸦雀无声,诸人屏息而立之余,忍不住暗暗揣测,这是要变天了? 不过这也不好推测,毕竟,这数年间,建德帝好几次病重垂危,最后都挺过来了。 难说得很。 在朝中文武来得差不多的时候,缓半拍接到消息的后宫妃嫔也赶到了。 说是后宫妃嫔,其实来的也仅有皇后与张贵妃二人罢了,其余人等,早如同虚设多年,即使知道了消息,也不敢冒头往这边凑。 张贵妃先来的,这位一贯雍容美丽的贵妃娘娘,不待轿辇停稳,便急急下了辇就奔进殿,她惊慌失措,进门时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好在旁边有宫人及时搀扶,才免了重重扑倒在地的命运。 她是真担忧建德帝,连越王这么大一个儿子也视而不见,直直就往内寝而去,见里头在施针,她也不敢进去打搅,只焦急地来回踱步,一张温柔似水的俏面,早失去了往昔淡定从容,急切担忧之色难掩。 皇后后脚赶到,她腿脚不好,是被背进门后,再放进轮车坐着,由宫人小心推过来的。 皇后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因赶得急,她没有均上厚厚的脂粉,蜡黄的脸色掩饰不住,夏季衣衫轻薄,华丽的凤袍完全遮不住她的骨瘦如柴。 她眸中戾气一日比一日重,骤眼看去,竟不似一国之母,反倒似阴测测的像个恶鬼。 殿门这般大的动静,大殿诸人俱察觉了,闻声望去,不少人吓了一跳,这,这竟是皇后? 被这个身穿凤袍的妇人扫一眼,竟觉背心一凉,大殿放置的冰鉴冒出丝丝寒气,让人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不过,无论心中如何想的,皇后来了,不管贵妃皇子,还是阁臣尚书,都得立即恭敬行礼问安。 这种场合,不管张贵妃平日多受宠,不把皇后放在眼里,现在都得把面子功夫做好,否则独宠多年的她,一顶恃宠生骄、嚣张跋扈的帽子就摘不下了。 百闻不如一见,这其实对越王也是很有影响的。 张贵妃并非无知之人,当即敛了面上神色,便上前给皇后行礼问安。 纠缠十多年的死敌在眼前垂首屈膝,皇后心中快意可想而知,她一一扫过大殿中所有行礼的人,大半年时间以来,她再度深切体会到了皇后的高高在上。 皇后的视线在越王、赵文煊身上顿了顿,方颔首道:“诸位无需多礼,起罢。”在场除了这几人,更多的是朝中重臣,她也让不敢多耽搁。 皇后心中快意不过一瞬,因为她没有忘记建德帝这个大问题,太子迎上前,她忙问道:“你父皇现如何了?” 太子眉心紧锁,“回母后的话,御医、太医们,正在内殿提父皇施针。” 随即,他便将建德帝召见阁臣时突然倒下,被抬回寝宫,御医表示情况严重等事,简单叙说一遍。 皇后母子面色沉沉,若说谁最不希望建德帝驾崩,这二人要属其中之一。 东宫刚有了回暖迹象,太子正要重整旗鼓,以求再次聚拢势力。 未来还是很值得期待的,但实际上,现在东宫的境地,并未比年初好上太多,一旦建德帝就此崩了,太子登基肯定无望。 母子二人如何能不心焦,皇后甚至连赵文煊、安阳伯等人都忽略了。 大殿一时十分沉默,等候的人多了不少,气氛沉重程度同样有增无减。 这般等待让人心头压抑,偏张贵妃根本站不住,只能不停踱步,并不时往里头张望,皇后心烦意燥,忍不住喝道:“张贵妃,若你着实站不住,就立即回去罢,此处本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按照宫规,其实内廷嫔妃们,无召是不能轻易出入内宫的,当然,皇后是国母,遇上这种皇帝病危的特殊情况,她是能过来候着的。 贵妃虽位尊,但严格按规矩来办,她确实不能来。 只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建德帝十多年的态度谁不清楚,因此,张贵妃消息灵通进出自如,甚至比皇后要便捷多了,瑶华宫比栖凤宫要远一些,但她硬是早到了一步,这就很能充分说明问题了。 众人也不觉得有异。 但是,这些若拿到明面上来说,张贵妃还是理亏的。 对于正心焦难耐的张贵妃来说,皇后这句突如其来的打压话语,却正中她要害,她脚步一顿,美眸陡然一厉,目光似利剑,倏地射向皇后。 她平日温柔可亲的神色,已一丝不见,嗤笑一声,冷冷睨着皇后道:“陛下曾下了口谕,这寝宫,本宫自可来去自如,无需通禀。” 张贵妃根本不惧怕皇后,对方既然不识相,她不介意用事实嘲弄一番,“这寝宫每一个宫人俱知晓,皇后娘娘若不信,只可随意召个人来问问?” 话罢,张贵妃下颌微抬,冷哼了一声,继续关注内殿,根本无心与皇后多说。 这脸打得真够啪啪响的,皇后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偏她知道对方说的是大实话,她再纠缠下去,自讨没趣不说,还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其实,笑话早就开始看了,如今大殿中的视线,或明显或隐晦,俱聚集在皇后身上,皇后只觉窘迫万分,浑身血液往头上冲,蜡黄的脸最终涨得通红。 赵文煊淡淡打量皇后,很好,对方这个狼狈模样,实在非常让人快意。 他暗嗤一声,不动声色移开视线,投向内殿。 等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内殿终于有了动静,老御医为首,领着一众御医太医,鱼贯而出。 众人刷一声抬头,目光紧紧盯住老御医,皇后与张贵妃的声音同时响起,二人急不迫待问道:“御医,陛下如何?” 老御医花白长眉紧蹙,神色沉重,哑声道:“陛下之病很是凶险,微臣施针亦收效甚微,若是陛下一日内未见清醒,只怕……” 凶多吉少。 第一百三十一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老御医神色沉重,哑声道:“陛下之病很是凶险,微臣施针亦收效甚微,若是陛下一日内未见清醒,只怕……” 凶多吉少。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说,建德帝即便能清醒,情况也未必好,不过,醒着总比不醒好。 老御医的话如平地惊雷,一语落下让人心脏骤停一拍,随即砰砰砰地狂跳起来,擂鼓般的心跳声,就响在耳边。 不少重臣额间以冒出冷汗,很明显,这次是来真的。 张贵妃失声痛哭,立即抬脚,就要奔进内殿。 “站住!”皇后大喝一声。她呼吸沉重,浑浊的眼眸瞪得大大的,死死盯着张贵妃,冷声道:“陛下病情凶险,你怎可单独入内?” 皇后只差明晃晃的说,她不相信张贵妃,绝不可能让对方独自入内了。 其实,若建德帝意识清醒,或者这事没闹得这么大,张贵妃要入内,这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毕竟以往皇帝几次病重,她就是这么干的,根本没皇后知道的余地,更别提质询了。 此一时彼一时也,有了这么多“外人”在,情况截然不同。 皇后这话说得也不算错,一经提起,张贵妃即便再受宠,她这般想进去,面前一群重臣也是不会答应的。 毕竟,所谓真情他们完全不知,即便真知道,也无从分辨真假,张贵妃有儿子在夺嫡,能发生的情况多得去了。 须发皆白的首辅杨鹤年上前,恭敬拱手道:“贵妃娘娘,请留步。” 杨鹤年历经三朝,为官清廉,鞠躬尽瘁,即便是建德帝,也颇为敬重这位老臣,因此他说的话很有分量。 张贵妃心急如焚,偏不得不顿住脚步,她气恨难当,盯着皇后面色涨红,恨不能生啖其肉。 越王自不可能看着母妃受欺,他已抬步上前,道:“杨首辅此言有理。” 他先附和着,然后提议道:“父皇情况凶险,我等几个身为人子,不守候榻前如何能安心?” “请诸位阁老一同入内,诸位以为如何?”越王安抚性拍了拍张贵妃的手,示意她暂且按捺。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诸位重臣其实也很担忧建德帝情况,于是,便立即表示同意。 内寝并不大,赵文煊等皇子进去了,几位阁臣连同皇后贵妃也进去了,再加上伺候的人以及御医,便差不多了,剩下的人只能在外殿等着。 他们的待遇已算很好了,毕竟有瓦遮头,还有冰鉴,殿外黑压压一群更惨,被烈日暴晒一个多时辰,如今夕阳西下,却还热得很,身上官袍又厚重,湿了一层又一层,已经有人挺不住中暑倒下去了。 滴水未进,汗水潺潺,偏无人敢抱怨半句,只静悄悄等着,那几个中暑倒下的,被抬走缓了缓,也不敢耽搁,稍好些便赶紧回来了。 这么一等,便是月上中天,晚膳不见踪影,也无人敢提,所有人皆站着守候。 内殿落针可闻,赵文煊身畔站着的正是杨鹤年,这位老臣年纪很大了,这般站了半天,实在熬不住了,身躯不禁晃了晃。 他立即伸手扶住,打量一眼杨鹤年,对方面色发青,已微阖双目说不出话来了。 赵文煊蹙眉,这么干熬着,这些年纪大些挺不住的,别建德帝还没事,阁臣都给倒下了。 入阁既讲究能力,也要求资历,资历是一层一层熬上来的,能当阁臣的,最年轻也有四十余岁了,更多的,则是五六十的。 偏偏这种事情阁臣不敢开口,其余人也不会轻易冒头。 “梁总管。”赵文煊压低声音道。 梁安听得清楚,压下心底焦虑,上前道:“殿下,奴才在。” 赵文煊微蹙剑眉,道:“梁总管不若先安排一下,让杨阁老等人轮流退下,用些膳食。” 退下是委婉说法,其实意思是让这些老头子轮流歇歇脚,毕竟建德帝不知多久才能醒来,若真让他们水米不进,干站一整天,肯定要出事。 “阁老们年纪大了,想必父皇若清醒,也会十分赞同。”末了,他又补充一句。 至于他们这些年轻人,熬一下就熬着吧。 道理梁安都懂,他也清楚若阁臣都倒下,建德帝即便醒来也不会乐意,只是他一个奴才却不能挑起这个话题。 如今既然秦王提出了,他从善如流,道:“陛下以往最体恤老臣不过,想必会欣然应允。” 话罢,他召来一个御前太监,如此这般吩咐下去,不但阁老们,即便外头有上了年纪的,也能轮流歇脚用膳。 这点主,梁安斗胆也做了。 紧接着,阁臣们便能轮流下去了,不论他们以往如何保持中立,丝毫无投靠党派的意思,此时也不禁面露感激之色。 人老就是不中用,赵文煊此举解了他们燃眉之急。 越王挑起眼帘,瞥了赵文煊一眼,建德帝脸色很差,可见情况确实凶险,他方才看似安静,实则一直在沉思后着,这施恩之举倒是没空留神。 他收回视线,到了这等时候,这些小恩小惠已不再重要,既没能留意就算了。 御医又小心给建德帝灌了第二次药。 诸人一直守到半夜,老臣们已下去歇过第二次脚了,诸皇子终于有了动静。 毕竟都是人,一些生理问题都是需要解决的。 当然,以上都是次要问题,他们最重要的借机进行一些安排。 赵文煊出了大殿,沿着回廊,转进用于更衣的小侧殿,跟随他一起进行宫的廖荣等人,早守候已久,立即闪身跟入内。 其中一人立即返身掩住殿门,并附耳在门上,小心倾听外边动静。 廖荣与其中一人守在内屋门前,谨慎左右扫视。 赵文煊与剩下两人脚步不停,直接进了里屋。 “你二人立即设法出行宫,立即传信冯勇,命所有据点做好准备,需随时可进军京城。” 赵文煊压低声音,继续道:“尤其京郊两处据点,一旦再次传信过去,便立即挥军西山。” 开春以来,冯勇领着麾下将士,化整为零,早陆陆续续抵达京郊,并潜伏下来,前后足足有七万精兵悍将。 这些,大部分是赵文煊的私兵,少部分是秦地的护卫军,俱是精挑细选的勇悍之军,赵文煊没有动边关的军队,因此建德帝未能察觉。 这七万军士若要聚在一处,是不可能的,因此分别藏在京郊、宛平、通州,以及远一些的昌平、顺义两地,京郊离城里最近,只匿六七千人,余者俱在其他几处。 不过,即便距离最远的昌平、顺义,也只需急行军一个白天,便能赶到。 赵文煊已经万分确定,这辈子发生了些许变化,建德帝驾崩显然会提前了,好在他已做足准备,即使早上数日,也妨碍不大。 这是这么一来,赵文煊本来想安排顾云锦母子先行离开,只得放弃了。 “你们回去后,将行宫之事当面禀明侧妃。”赵文煊彻夜不归,明显是出了事,他并不认为隐瞒能让顾云锦放心,反倒是说个清楚明白,能让她心里有底,会更稳妥一些。 虽然,提前离开的计划搁浅,但别院守卫重重,也很安全,赵文煊吩咐尽数启动所有防卫后,末了,他又嘱咐道:“八珍馆有暗室,必要时,让李十七等人伺候侧妃及小公子避进暗室。” 赵文煊早做好两手准备,这暗室十分隐蔽,即便放开别院让人来搜,一时半会也搜不出来,里面备了床铺被褥、水米干粮等等,若有万不得已之时,躲进去,挺到赵文煊回援军不难。 这暗室唯一的缺点,就是建在地底下,难免会阴冷些,并不适宜孕妇孩童久居。 赵文煊跟前两个小太监打扮的人,实则是他的心腹暗卫,二人仔细听了,一一记下,方利落应了。 这更衣时间不宜过长,赵文煊抓紧时间吩咐下去,整理妥当,便出了小侧殿,回到建德帝跟前守着了。 那两个小太监打扮的暗卫,模样普通,服饰也不起眼,小心翼翼窥了个机会,便溜出建德帝寝宫范围,接下来有自己人接应,就轻松很多,折腾一番,顺利出了行宫。 …… 赵文煊进门后,越王瞥过来,二人视线短暂相接,立即分开。 大家都明白对方去干了什么,譬如越王,方才他其中一项安排,便是命人潜出行宫,传信手下心腹,让下面立即准备起来。 其中最重要的一方面,便是越王手底下的兵马了。 越王跟太子不一样,他在建德帝的默许下,通过联姻拥有一部分兵权。越王妃之父成国公在五军都督府任职,兼任五军营武臣,京郊三大营四十八个卫,其中有两个卫是他亲信死忠。 刚才越王经过外殿时,这翁婿二人已不动声色交换过眼神。 赵文煊与越王冷冷扫过对方,表情不变,不动声色继续站定,静静候在建德帝龙榻前。 这哥俩短暂的视线交锋,不是没人察觉,只是诸位阁臣犹如老僧入定,垂下眼睑仿若不见。 建德帝一直没有清醒,老御医每个一刻钟便请一次脉,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脸色越发凝重。 张贵妃的泪水似乎无穷无尽,她从下午开始直到现在,哭泣几乎没停过,越王苦劝了几次,她也实在筋疲力尽了,如今方缓了片刻,正倚在建德帝榻前专注看着,眼圈红肿。 对比起张贵妃的真情流露,皇后只隐带哀戚的表情,就显得很不够看了,哪怕她装得十分逼真。 这般熬了大半天,皇后这虚弱的身子已吃不住了,不过也只能倚在轮车上咬牙硬撑着。 赵文煊感觉恐怕是最好的,他年轻力盛,习武多年又身强体健,一顿不吃,半夜不睡,依旧精神奕奕,不过这些却不好表现,因此他垂下眼睑,籍此稍稍掩饰一些。 这般整整耗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色大亮之时,建德帝终于有了反应。 他终于醒了。 建德帝眼珠子滚了几下,终于吃力睁开眼皮子,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张贵妃的白皙面庞,她一腔担忧已瞬间转为狂喜。 他心内一软,刚要出言安慰,但立即,他便发现了不对。 建德帝发现,他除了一双眼珠子,浑身上下竟每一处能动的地方,身躯僵直无法指挥,口不能言,拼命使劲,却只徒劳无功。 第一百三十二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张贵妃狂喜,扑向龙榻,“陛下!陛下!” 喊着喊着,她的泪水又下来了,不过这回,却是喜极而泣。 建德帝醒了,一切都不同了,皇后垂下眼睑,不敢再阻挠张贵妃上前。 她宽袖下一双枯瘦的手,攒紧瞬间又放松,吁了一口气,最起码皇帝能醒是好事。 赵文煊沉声喝道:“御医何在?” 御医太医们已听到了动静,忙急急赶上来了,为皇帝请脉。 张贵妃及后面一群人,立即退后一段,让出位置。 前面御医们动作不停,那边厢皇子朝臣间,亦立即引发骚动,阁臣们喜形于色;越王神情微妙,心中百感交集;安王则松了一口气,对于他来说,当皇帝还是亲爹比哥哥好。 赵文煊眸光微微一闪,前世轨迹与今生情况交集,他基本能肯定,建德帝这回是挺不过的,关键是,会不会留下口谕或遗旨。 上辈子,建德帝实在小朝会上突然栽倒的,很快咽气了,甚至没能等到御医赶到,众目睽睽之下,他没留下一言半语。 没有遗旨没关系,不是早封了太子么?于是,一干老臣以及东宫党要奉太子为新君。 越王肯定不干的,因此当即翻脸,兵戎相见。 这辈子,建德帝的病情有小许变化,影响却很可能是巨大的,若是他临终前留下遗旨,就必将倾覆京城如今局面。 除去山东、大宁等地的班军,还有二十万京军正拱卫京师,这些京军全部掌握在建德帝手里,统帅俱是他的心腹亲信,一旦皇帝留下遗旨,给这些铁杆保皇党立了新主,那么,这新主便会立即接手这二十万大军。 另还有金吾、虎贲等皇帝亲卫军,也一并归到新主手里。 赵文煊早在之前,便已经预料过最坏的情况,因此他潜伏在京畿附近的兵马,俱是身经百战的勇悍将士,不说以一敌十,但最起码自保是没问题的。 藏匿下七万人已经很不容易了,若增多,恐怕暴露的风险便会大增。 若真到了不得已的情况,他便领顾云锦母子退守一处,等后续援军赶到,再行决断。 他抬起眼帘,静静盯着前头,等待结果。 前面情况却不怎么好,老御医刚把三指搭在建德帝脉门片刻,面上欣喜神色已再不见,顷刻便灰暗下来了。 老御医颓然松了手,又仔细替皇帝检查一番。 建德帝眼睛尽力瞪大,身躯却浑然不动,老御医立即便发现了他的不妥。 “陛下,陛下。”老御医低声唤道。 建德帝想应声,可惜有心无力,他又急又怒,却只能使劲眨了眨眼睛。 老御医心下沉沉,皇帝这是中风后的症状了,若是能好好养着,日后或许能好些,只是现在问题是,皇帝脉象明显已是强弩之末,他再也没有机会好起来了。 老御医这般脸色,背后的皇子朝臣们不见,但旁边的御医太医们却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心惊胆战,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轮流给皇帝诊脉检查。 本来,御医太医们诊过脉后,就该聚在一起讨论出具体的救治方案了,只可惜他们如今对视一眼,却齐齐闭口不言。 太子作为皇长子,刚才被赵文煊抢先一步,如今见状立即问道:“父皇病情如何?你们还不细细道来。” 这边的骚动早停下来了,能站在里面的人,都不是简单角色,太医们的不妥,他们很快便察觉了,气氛立即凝重,诸人一瞬不瞬盯着太医们。 一群御医太医对视一眼,齐齐将目光投向老御医,毕竟他医术最高,又是御医之首。 内殿落针可闻,紧张得仿若能让人窒息一般,老御医战战兢兢出列,佝偻着身子拱手,道:“陛下口不能言,身躯不能动,据脉象而言,恐怕……” 老御医一咬牙,道:“……恐怕就在今日。”建德帝这脉象,药石无灵,铁定挺不到天黑。 偌大的寝殿一片死寂,片刻后,爆发出一声悲鸣,张贵妃泪如雨下,“不,不可能的,不会这样的。” 她转身扑向龙榻,双膝着地跪在榻前,紧紧握住建德帝的手,哀泣道:“陛下,陛下!” 建德帝神智其实一直是清醒的,听力也没问题,方才所发生的一切,老御医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楚明白。 九五之尊,坐拥天下,却逃不出一个死字。 建德帝不甘,怨愤,可惜他全无办法,甚至连一个小指头也无法动弹半分。 不过,皇帝到底是皇帝,一瞬间的激动过后,他很快便回归到现实状态。 皇位继承人,还没有最终确定。 相同的想法,其实阁臣们也有,老首辅杨鹤年上前一步,恭敬行礼,道:“微臣斗胆,请陛下留下旨意。” 太子是有的,但大家都明白,建德帝不属意太子,太子也基本无望帝位了,他斗不过两个弟弟的,即便能被称两天陛下,估计也很快会被拉下来。 建德帝的难处,杨鹤年也很清楚,他话罢,便看向老御医,询问道:“不是可有方法,让陛下留下只言片语?” 老御医踌躇片刻,硬着头皮道:“微臣暂且一试。” 他那套金针绝活,或许有些许效果,但恐怕会将建德帝仅存的阳寿再损耗些许,现在已没办法了,他犹豫片刻,只能用了。 老御医当即取了金针,给建德帝头上身上扎了数十支金针,又命人熬了酽酽的独参汤,撬开皇帝牙关给他灌下去。 人事已经尽了,老御医退到一边,不再多说一句,面前将有一个皇子会是他的新主,他还想捡回这把老骨头。 诸人紧张关注龙榻上的动静,屏息以待。 建德帝喉头咯咯几声低响,可惜依旧无法成言,他使劲挣扎着,可惜四肢如同灌满了铅水,纹丝不动。 良久,他额头有汗水滑下,依旧徒劳无功。 建德帝呼吸急促,他眼珠子还能动,扫过面带惊惶的太子,视线顷刻即离,太子已不成气候了,不过徒居东宫罢了。 他又扫了后面的秦王、越王一眼,即便他无只言片语留下,帝位最终必会落在其中一人手上。 建德帝的目光停留在越王身上,须臾,还是移开了。 他阖上双目,如此,便罢了。 张贵妃低低的哀泣就在耳边,建德帝睁开眼,看向她,秦王越王都是有能力者,虽然京城会经历一番动荡,但最终会平息,他对祖宗传下的江山,其实并不担忧。 放下朝堂之事后,他唯一牵挂的,只有面前泪水涟涟的憔悴女子。 若是秦王胜了,恐怕她的日子会极不好过。 虽曾约定,生同衾,死同穴,他若崩了,她便殉葬随行,黄泉路上再携手前行,但真到了这一天,建德帝怎舍得让她英年殉葬。 张贵妃不过四十出头,比建德帝足足小了二十岁。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他浑浊的眼眸中,有不舍,有眷恋,更多的是担忧。 张贵妃与建德帝是真心相爱,他虽口不能言,但眸中之意,她一眼便懂。 她抹了脸上泪水,勉强止了眼泪,扬唇微笑道:“你莫要担心我,我们不是说好要在一起吗?” 建德帝闻言,心下急切,可惜他只能拼命眨眼睛。 张贵妃松开一只手,从颈间扯出一条赤金链子,链子下面是一个花骨朵状吊坠,她手指轻动,花骨朵竟被打了开来。 花骨朵里面竟藏了一刻褐色的药丸子,张贵妃将其捻起,直接放进嘴里咽下。 这是两人约定好了以后,她让建德帝给她的一枚毒丸,说好随身携带,以免他先走一步,她赶不上他。 “我不想寻你,还是你寻我的好。” 张贵妃轻轻笑着,轻声细语,如平日她撒娇时的低喃,“我知道,你给我的那枚毒丸是假的,不过,我已早换上一枚真的了,可不能让你骗了我。” 她唇角上翘,很有些得意洋洋,是他平日最爱的模样。 建德帝却大惊,他瞪大双眼,紧紧盯着张贵妃,不过,她给自己换的毒丸确实厉害,话刚罢,她得意表情已陡然一收,面上隐隐现出痛苦之色。 “母妃!母妃!”同样大惊的还有越王,他扑上前,用力拍了张贵妃的背,想让母妃把毒丸吐出。 那毒丸是张贵妃精心准备,入口即化,又怎么有可能再吐出? 张贵妃呼吸急促,唇角已溢出一丝黑色血液。 越王大急,疾呼,“御医!御医还不滚过来!” 张贵妃猛抬起头,喝止御医,“都退下!”她硬忍痛苦,伸手搂住二人,“昫儿,你听母妃说。” 越王泪如雨下,“母妃,你说,你说!儿子正听着。” “母妃舍不得你父皇,想与你父皇在一起,母妃不好,你,你莫要怪母妃。”张贵妃一字一句,说得愈发艰难。 “儿子不怪母妃,母妃莫要放在心上。”越王声音哽咽,欲伸手抱住张贵妃。 他刚要抬手,一侧手臂却被张贵妃捉住,不待他有所反应,手里已被塞进一个东西。 两人侧身对着众人,靠近龙榻的另一侧身子不在众人视线之下,兼建德帝龙榻有帐帷勾起并垂下,明黄的帐帷刚好在两人身边,母子之间隐晦的动作,刚好被遮住了,无人察觉。 越王心中一动,迅速握住手,便东西捏得紧紧的。 张贵妃手臂微微使劲,与儿子分开些许,她释然一笑,“那就好,母妃放心了。” 她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不再多说,回身转向龙榻。 “陛下,妾不好,妾耽误了时间。”张贵妃神色隐忍着痛楚,但她尽力放轻松,微笑着。 张贵妃一张绝美的面庞上,还带有欢喜、期盼,她起身坐在榻沿,探进锦被之下,握住建德帝的双手。 她抬眸,凝视建德帝眼眸,笑道:“陛下,妾先行一步,你万万记得来寻我。” 二人凝视片刻,她轻轻将螓首伏在建德帝的胸膛,再也不动。 张贵妃毒发身亡,气息全无。 建德帝呼吸急促,眸中闪过一抹深切的痛苦,他努力垂下眼睑,看着胸前人的发顶。 他其实早在年前,便已准备好了一道圣旨,新帝继位后,便将西山行宫赐予张贵妃,她随时可移居,即便新君并非越王,她亦不必看人眼色过日子。 只可惜,这道圣旨如今却是用不上了,建德帝一颗心仿若浸泡在热水中,疼痛万分,却有烫得舒畅。 他呼吸急促到了顶点,陡然停下。 第一百三十三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张贵妃服毒殉葬,或者说她是殉情,爱人在眼前香消玉殒,竟让建德帝激动之下,直接一口气上不来,当场就驾崩了。 内殿中有一刹那的死寂,紧接着,皇子阁臣们双膝着地,开始低声悲哭。 哭声从内殿传到外殿,从外殿传到门外广场,再由广场传遍整个行宫。 如波浪翻滚一般,所到之处,所有人像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跪下,齐声哭泣。 不管真心假意,不管大声小声,都必须要竭尽所能表示自己的伤心悲拗。 丧钟响起,皇帝驾崩。 钟声传遍整个西山,西山遍布大小别院,有些位置的勋贵官员,基本都挤在这了,整个西山被震动,红色一类喜庆物事迅速被取下,换上素色。 有资格哭灵的,必须马上出门赶往行宫。 行宫中,皇子阁臣们哭了一轮,便该退了出来,让梁荣领人伺候建德帝梳洗更衣。 这个空档,却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要做。 “大行皇帝驾崩,我等悲痛万分。” 说话的人是内阁次辅上官衡,这老头是个相当古板的人,三纲五常犹如烙印,深深印在他的灵魂深处,他不是东宫党,却天然拥护当朝太子。 说话间,上官衡上前一步,对太子深施一礼,恭敬万分道:“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等恭请太子殿下即位。” 所谓即位,就是称帝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句可不是玩笑话,老皇帝一断气,朝臣宗室等便会立即参拜新皇帝,这其实便算是即位了。 先定了名分,即使还未举行登基大典,这位也是新皇帝了,期间也大臣们被称为陛下。 上官衡的意思很明显,意思就是要先参拜新帝,正了太子的名分。 只可惜,东宫早已势单力弱,外殿中重臣各有心思,即便是中立派,也不会就此出头,因此上官衡话语落下,响应者寥寥。 按照常理,太子继位理所当然,但实际上,拳头大才是硬道理,在场很多是秦王、越王麾下的人,谁愿意奉太子为新帝呢? 今天一旦承认了,他日即便两位皇子推翻太子,登基为帝,簒逆之名也洗刷不掉了。 谁会乐意? 大家都站着不动,眼观鼻鼻观心。 最担心的情况出现,太子急了,皇后更急,虽后宫不涉及前朝大事,但她是国母,是太后,还是能说一句的,她立即扬声接话,“上官大人此言甚是。” 此话如泥牛入海,四周一片沉寂,须臾,靖海伯缓步出列,沉声道:“上官大人此言差矣。” 他不待上官衡等人反驳,便立即接着说:“大行皇帝在朝时,对东宫何等态度,上官大人想必了然。” “大行皇帝虽未废太子,但此乃年迈之故,其意满朝皆知,今大行皇帝虽崩殂,但我等身为人臣,怎可逆了圣意?”靖海伯面色沉凝,声音严肃。 不得不说,靖海伯的话有几分歪理,一贯不善言辞的上官衡噎住了,颤抖着手指指着靖海伯,“你,你”了半天,却挤不出半句话。 上官衡气得满脸通红,那边厢,却有安阳伯、武安侯等秦王一党的人出列,齐声附和。 面对这个问题,秦王、越王立场相同,他们麾下没有笨人,此时不出力,还待何时? 一场战役已经触发,中立派悄悄退后,不发言不表态,更不往前凑。 “大胆!” 皇后大怒,她直起身躯,眸光如冷箭,射向靖海伯,厉声道:“太子乃大行皇帝亲册,祭告了天地、社稷、太庙,布告天下,持金册金宝,是皇帝位名正言顺继承人,你区区一个靖海伯,怎敢质询半句?” 她枯瘦的身躯爆发无穷力量,话语掷地有声,让大殿中静谧了片刻。 其实,皇后说的全是正理,先帝崩了,太子确实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这点不假,只可惜形势比人强,不要说太子没正位,即便是真称帝了,该拽下来时,半点不含糊。 在场的人,过半数已站队,主子是否能顺利称帝,关乎他们的身家性命,剩下一小半,中立党占绝大部分,都到了这地步,谁愿意出头主持正义,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肯定撑不住的。 只有几个认死理的老臣,如上官衡,会出言附和皇后,剩下的,全部非暴力不合作。 皇后气得脸涨个通红,恨恨拍了下扶手,她无计可施时,忽瞥见人群中的庆国公,她忙向父亲打了个眼色。 章今筹一直沉默,此等十万火急的情况下,皇后一时也没分神去分析为什么。 章今筹顺利接受到皇后的眼神,也如她愿上前一步,开口说话。 “老夫以为,靖海伯所言甚是,大行皇帝圣意,我等身为人臣,断断不能悖逆。”这时正是表忠心,并彻底与东宫分割开的最后机会,绝不能明里一套暗里一套,余下的,只能以后再处理了。 章今筹字字清晰,苍老的声音不高,一字一句落在皇后母子耳朵里,却犹如石破天惊,震得二人心神难稳。 皇后不敢置信,她以为自己幻听了,死死瞪着面前一脸正色的父亲,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指着章今筹,“你,你……” 她余光刚好看到赵文煊,对方只冷着一张脸,淡淡看着她。 这一刹那,皇后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她浑身打哆嗦,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后的身体,其实是很虚弱的,虚弱到经不起半点风雨,因此,赵文煊也没再给她进一步加重毒素,这副残破的身体,已经熬了一天一夜了,水米未进,也未曾阖眼,早绷到了极限。 方才突然爆发了一次,如今又经受这般重大打击,皇后一句话没说出来,便眼前一黑,一头从轮车上栽下来。 “母后!” 太子便立在皇后身畔,忙急急俯身,刚好把皇后捞住。 冷眼旁观该告一段落了,赵文煊此时淡淡开口,道:“既然有了分歧,此事便等奉了先帝梓宫回京后,再行议论罢。” 建德帝是在行宫崩的,梓宫须尽快送回京城,在乾清宫停灵,然后由新帝主持丧仪,领着文武百官哭灵的。 赵文煊这话,只是个推脱之词,意在暂时将此事搁置,如果他没料错,大行皇帝的梓宫肯定不能马上回京。 不过,待能回京时,必定会有一个新帝出来主持丧仪。 他的眸光不经意掠过越王,越王刚好也看过来,两人视线相接一瞬,闪过激烈火花。 赵文煊此言一出,不论是秦王党,还是越王党,皆纷纷附和,少数几个上官衡般的老臣极力反对,不过并无作用。 太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可惜已经没什么人关注他。 在诸人心知肚明的情况下,此事便被这么暂定下来了,皇后被抬到偏殿,让御医进行诊治,其余人等,便密锣紧鼓的动作起来了。 这该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换上全身孝服,再说其他。 其实皇帝年纪大了,这些东西,按规矩都一直在悄悄准备起来了,建德帝又昏迷了将近一天,需要调整补充的,已经连夜在整理了。 孝服有现成的,下去换上即可。 大殿内外的人,才暂时散去,只不过此次散了,稍后再回来时,就不是所有人了。 越王快步进了更衣的侧殿,靖海伯等人紧随其后,侧殿大门立即被掩上。 “殿下,我们需立即动作起来。”靖海伯神色凝重。 越王没捞到名正言顺,但好在太子即位也被阻止了,这是个好机会,太子没能被尊为新帝,建德帝手上权柄肯定不能被其接管。 这些权柄中,最重要的就是兵权,而能当上建德帝心腹者,就每一个鲁笨的,肯定会按兵不动,保持中立。 太子向来沾不上兵权,而秦王底下将士暂时赶不过来,三位皇子中,只有越王手里有一小部分兵力。 这是一个天大的机会,只要及时把秦王太子干掉,越王就是最后胜利者。 靖海伯一群人喜形于色,越王却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从怀里取出一物,这是张贵妃临终前塞给他的,是一个小小的锦囊。 张贵妃临终前悄悄给儿子这个,肯定不是普通信物,越王不动声色收好,离了大殿,便立即取出细看。 锦囊打开,从里面倒出一物,这是一个拇指大小的印章。 越王眸光触及这枚印章,倏地一凝,旁边几声抽气声,靖海伯惊道:“殿下!这……” 这并不是寻常之物,印章为长条形,青玉精雕而成,宝钮为盘龙吐珠,这盘龙,是五爪龙。 五爪为龙,四爪为蟒,龙是帝王专用的,即便越王是今上之子,亲王尊位,也不过只能用蟒罢了。 张贵妃给儿子留下建德帝之物不稀奇,稀奇的是这枚玉宝,此乃建德帝私人凭信,其中最关键的一个用途,便作为调遣京营兵马的副印。 这玉宝,绝不可能是张贵妃偷偷窃取的,这只能是建德帝给她的。 只不过,却是数年前给她的。 当年,秦王远在大兴,京城参与夺嫡的皇子,只有太子越王二人。 建德帝更看好越王。 那一年冬季,建德帝头一次大病,病情来势汹汹,他差点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即便后来有些起色,那也不过稍好罢了,四肢沉重得像灌了铅。 建德帝不是没有担心过,万一他突然驾崩,后事该如何。 他是皇帝,坐拥祖宗传下的江山,头一件想的,当然是皇位继承人。 越王比太子优秀太多,只是由于之前建德帝的平衡之道,两人势均力敌,东宫麾下,有不少有实力的拥护者。 若真有那一天,太子是嫡长子,又祭告过天地、社稷、太庙,昭告天下被封为储君,他登基称帝,可以说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并不是建德帝乐意看见的。 不过,那个时候,他要废太子,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建德帝唯恐有失,便将这枚副印放进锦囊中,交到张贵妃手里,并嘱咐了,一旦有个万一,便将此物交到越王手里。 后来,冬天过去,建德帝身体好转,他废太子的念头渐消,平衡想法再次冒头。 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他身体总是这般反复着,建德帝也习惯了,觉得自己会驾崩的念头倒没有了。 反倒是越王,为了压下太子,他愈发明目张胆聚拢势力,结党营私,剑指帝位,建德帝对爱子隔阂渐生,并越来越大,已不可修复。 到了最后,便有了秦王进京,加入夺嫡阵营之事。 三个儿子比较起来,建德帝最看好秦王。 若非今年寒冬过后,建德帝身体渐渐大安,恐怕,他就要按照原定计划,将秦王彻底扶起来,其余二人打压下去。 不过一切没有如果,如今建德帝突崩,三足或者两足鼎立的局面,已经不可改变了。 再说回这枚副印,第一年冬天过去后,建德帝其实萌生过取回来的想法,不过张贵妃却有所察觉,每每碰上,她便提前说起其他,转移了他注意力。 建德帝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他那时候还颇为看好越王,两次过后,便罢了。 直到今年冬末,他最终定下了主意,这回态度就坚决多了。 张贵妃与他相爱多年,他的心思如何不了解,她不乐意,甚至发了脾气,就是不愿意交还。 这么一折腾,冬天过去了,建德帝身体渐好,计划也相应调整了。 他其实不愿意张贵妃伤心哭泣,想着自己身体康健,至少还有几年时间,便打算慢慢哄着,说清楚道理,再把副印取回来。 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毫无征兆的,建德帝便倒下了,因此那枚玉宝,还一直留在张贵妃手中。 她一接到建德帝病倒的消息,便从暗格中取出副印,随身携带,以防有变。 后来,果然用上了。 虽说君心难测,但越王曾是建德帝爱子,父子两人亲密无间多年,越王其实颇为了解自己父皇,建德帝这几年的态度变化,他了然于心,甚至对方的最终选择,他亦能隐隐察觉。 母妃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他懂。 越王倏地攒紧掌中玉宝,喉头有些哽咽。 “殿下,事不宜迟。”靖海伯等人看得分明,个个欢欣鼓舞,按捺下满腔激动,低声劝着越王。 越王抬眸,收起印信,“走。” 话罢,他便大步往外行去。 …… “殿下,越王一干人,正往行宫外而去。” 行宫有赵文煊安插的眼线,此等关键时刻,当然要盯紧越王几人动静,那边一跨出殿门,这边消息便报到赵文煊跟前。 赵文煊颔首,越王往行宫外去了,才是正常举动,亲王身边的护卫数量差不多,谁了无法拦住谁,更何况西山行宫有虎贲军守卫,暂不能轻举妄动。 “命所有明暗探子,紧随其后,传报越王行踪。” 他说话间出了殿门,不过,却没立即离开行宫,方才赵文煊已命人立即传信各个据点,集结军队,并命先头部队往这边赶来。 八珍馆的防卫问题,也一再嘱咐过了。 西山行宫,暂时还能保持平静,他离开前,还有一桩事需要处理。 第一百三十四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赵文煊脚下不停,步履稳健,很快转到一处小侧殿。 皇后昏阙过去,便被抬到此处。 相较起正殿悲哭声不断,不停有人进进出出,这地方实在冷清太多。 赵文煊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廊下,让本已心中惶惶的守门宫人大吃一惊,愣了愣后,忙手忙脚乱行礼。 他视而不见,只大步迈过门槛。 “殿下,殿下请留步。” 秦王一言不发,抬脚便进,让守门宫人惊诧,她慌忙上前阻止,急道:“殿下请容奴婢入内通禀。” 廖荣抬起一臂,直接拦住宫人动作,他一蹙眉,“殿下脚步,岂容你等干涉。” “可是……” 这么纠缠间片刻功夫,赵文煊已直接进了内殿,他的到来让所有人惊诧。 赵文煊扫了殿内一眼,淡淡道:“都退下。” 皇后被抬过来后,太医也跟上前诊治了,刚刚方让她有醒转迹象。 他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秦王明显来者不善,他抹了抹额上冷汗,连药方也没开,忙脚底抹油溜了。 侍立在一旁白露垂下眼睑,她知道,最后的时刻要来临了,因此她一言不发,静静跟着太医后面退下。 白露是大宫女之首,其他宫人一贯以她马首是瞻,如今虽不知内情,但心生怯意之下,俱相视一眼,也跟着出去了。 赵文煊短短一句话,竟直接让皇后身边清了场。 刚睁眼的皇后正见这一幕,又惊又怒,她费力坐起,死死盯着赵文煊,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通了一事。 “白露是你的人!”皇后胸前剧烈起伏,目光怨毒。 唯有这缘故,方才一幕才能解释清楚,想起她平日对白露的信任,皇后气恨之余,又深深忌惮。 庆国公背叛一事,她当然没有忘记,那么章今筹叛离东宫后,所投靠之处,除了眼前表情冷峻的青年以外,再第二人。 父亲临阵倒戈,让她母子仅有的胜算化为虚无,即便太子已马不停蹄赶回正殿,主持丧仪,亦徒劳无功。 能赞誉他的,做不了主;做的了主,不会在意这点子孝子表现。 皇后即便不愿意接受,其实心里也明白很,东宫大势已去,她母子二人即将被碾落成泥。 越王不会让皇后母子好过,而秦王,观这一照面的表现,估计也很悬。 其实,现在是赵文煊脱离东宫后,二人的首次见面,皇后本不是胸襟开阔之人,如今新仇添上旧恨,她表情扭曲,配上她瘦得脱型的脸,很有几分狰狞之感。 她一副恨不得扑过来的模样,赵文煊却没有马上说话,他一拂衣袖,坐在正对床榻的太师椅上,抬眸打量榻上之人。 面前妇人瘦骨嶙峋,虽衣裳华贵,但已不良于行,她神色扭曲,是人却更似鬼,赵文煊微微勾起薄唇,细细欣赏仇人极不堪的一面。 他这般打量片刻,皇后怒极,在她要爆发之前,赵文煊淡淡说了一句话,“皇后前几月病卧在床,感觉如何?” 皇后一愣,她不是笨人,对方言下之意马上领会,“你,原来是你!” 她年岁不小了,多年来殚精竭虑,去年冬天又特别寒冷,因此病后并不觉得有异,但如今一经提起,种种疑惑之处便浮上心头。 皇后身体一贯不错,就算偶有小病,也几日便愈,她从来没有尝试过病卧数月。 这一切原来都是有人幕后指使,皇后呸了一口,恨道:“你竟敢暗害本宫。” 算算时间,赵文煊自立门户后,便立即对她动手,且更有可能的是,他早勾连白露多时,只不过在等待时机罢了。 若皇后能走动,恐怕她会扑上去,可惜不能,她余光瞥见榻前小几上一小鼎,捡起便朝对面狠狠一掷。 黄铜铸造的小鼎沉甸甸的,来势凶猛,直击赵文煊面门,他却不放在眼内,抬手随意一拨,小鼎便转了个方向,砰一声重重砸在墙壁上。 “暗害?”赵文煊讽刺一笑,“西南奇毒这等厉害药物,也不过皇后娘娘手上,才仅存些许,本王不过完璧归赵罢了。” 西南奇毒这个名词,让皇后浑身一震,她目光微微闪烁,随后又恢复原状,冷哼一声,她昂首道:“本宫养你多年,不想却养出了个狼心狗肺之人,本宫真后悔当初没加重药量。” 是的,皇后是真心后悔,她目光怨毒,“或许,本宫在你幼时,便不该留下你这个小崽子。” 赵文煊冷笑一声,何谓颠倒是非和黑白,皇后如今表现淋漓尽致,不过他时间有限,今日却不是来跟她辩论的。 “若非你这蛇蝎妇人毒害本王母妃,本王自可承欢母妃膝下,何用你养?”他黑眸厉光一闪。 赵文煊的话,完全出乎皇后所预料,她从没想过,这养子居然厉害如斯,连当年这桩隐秘事也翻了出来。 “你!你……”皇后色厉内荏,“本宫不知你说什么,凭空捏造事实,也想本宫蒙冤受屈?” “岑嬷嬷供述之言,想必不会有假。” 赵文煊站起,缓缓上前两步,居高临下看着一脸惊骇的皇后,是非曲折,他早有定论,此行并非为对质而来。 酝酿得差不多了,他便淡淡道:“本王誓必以仇人母子之血,来祭奠母妃在天之灵。” 赵文煊冷冷瞥了一眼榻上皇后,面上有一丝鄙夷,“庆国公府百年世家,不想却出了一个谋杀手足的蛇蝎妇人。” 他眸光闪过一抹厉光,声音虽不高,但一字一句十分坚定,话罢直接转身,大步离开。 没有人能怀疑赵文煊为母报仇的决心,皇后也不能。 她又惊又俱,若赵文煊成功登顶,恐怕等待她母子二人的便是绝境。 皇后在宫闱浮沉数十载,见过太多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她更知道,外边臣民所看到的,必然是胜利者希望他们看到的。 难道她们母子要落得这般凄惨的结局? “你站住!” 皇后一个激动之下,竟从榻上滚落下来,咚一声砸在地面上,疼痛让她面目扭曲,不过她不忘尖声疾呼,“你不想知道毒害你母妃的主谋吗?” 赵文煊倏地顿住脚步,薄唇紧抿,他知道,他一心想要知道的真相,就在眼前。 皇后盯着他的背影,呵呵笑着,“当年我不过进宫数年,如何有能耐悄无声息毒害淑妃?进宫前我亦不过一闺阁千金,又如何能取得那般厉害毒物?” 她声音嘶哑,笑得颇为渗人,“这一切,都离不开你那好外祖父。” 当年,确实如皇后所说,她一个养于深闺的千金,又刚进宫数年,要想做出如此大事,根本不可能。 头一个,章家在太医院有心腹太医,那这个心腹太医,是皇后能轻易威逼利诱得了的吗? 绝不可能,当年的皇后,自己尚且倚仗着庆国公府,半如何有足够的权势威逼,又如何能有足够大的利益诱惑对方呢? 这一切,少不了她的父亲章今筹。 当年元后薨了,建德帝有立章家女为后的意思,可惜又觉得章家荣宠太过,会后患无穷。 当时皇后膝下有皇长子,距东宫不过一步之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野心勃勃的章今筹如何肯错过? 皇后秘密传信回庆国公府时,其实章今筹已早一步得到消息,并已作出决断。 他毫不犹豫舍弃了小女儿。 皇后能收买太医换药,是章今筹早已示意的;事前一切人手配合,也是他安排的;事后抹平痕迹,还是他亲自吩咐下去的。 至于此事关键西南奇毒,便是章今筹在那个时候,秘密送到皇后手里的。 没错,西南奇毒的最初主人,便是章今筹。 这是庆国公府一个门客所献,这门客是个落魄药师,机缘巧合得了这毒,他视若珍宝,若非后来被仇家追杀走投无路,他也不会献于庆国公,以求庇护。 当然,这药师后来也死了,章今筹弄清此药效果,又得知不可复制后,便立即命人灭了口。 这西南奇毒,章淑妃用得不多,剩下那些,皇后也没还回去,后来还用在了赵文煊身上。 这毒虽毫无痕迹,但了解过药效的人,很容易便有所猜测。 当初赵文煊“大病”,章今筹不是没有察觉的,皇后的谋算,也很容易推断,不过,其时庆国公府正全力扶持东宫,他便默认了。 甚至到了年前,皇后连续并病卧数月,再结合赵文煊安然无恙,章今筹也隐有揣测。 不过他想着,若是如此便再好不过,祖孙二人各显能耐,章今筹的筹谋便更容易成功。 前面大半部分,皇后知无不言,章今筹背叛了她母子二人,早暗暗倒向秦王,她本心胸狭隘,怎可能让对方好过,便是死,她也得拉着对方垫背。 至于最后那一截子,赵文煊能猜出来,他目光冰凉如水,好一个外祖父!好一个庆国公! 赵文煊缓缓转身,垂眸睨了勉强坐起在地上的皇后一眼,微微挑唇,笑意有说不出的讽刺,“外祖父自幼疼爱本王,并不是你这蛇蝎毒妇能随意污蔑的。” 他仿若全然不信,扔下一句话,就要再次转身。 “哈哈哈哈哈哈,污蔑?”皇后嘶哑的笑声如被砂砾碾过般,刺得人耳朵生疼。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她那狠心虚伪的父亲,能欺骗很多人。 皇后笑得眼泪都下来了,不过,她可不会让章今筹顺心如意,背叛她母子二人,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喝道:“你站住!” 皇后一边说着,一边反手,从发髻上拔下一根沉甸甸的凤簪。 这凤簪嵌了红宝,沉甸甸的,是皇后多年来最爱的一支,鲜少换下,此时她一手捏着簪头,一手启动了某处机括,整根金簪竟自簪头处整齐断开。 这簪身比寻常金簪粗了不少,原来内有乾坤,皇后从里头抽出一卷纸笺,这纸笺卷得十分结实,摊了开来,竟有三张信笺。 她放声笑着,将信笺扬手掷向赵文煊,“你仔细看看,好好看清楚,这就是你的好外祖父!” 赵文煊抬手,一把抄起三张信笺,这次偏殿之行,目的终于达到了。 他展开信笺,垂目看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皇后藏在凤簪的这两张信笺,年代久远,纸张已微微发黄,不过保存得极好,字迹仍十分清晰,赵文煊一眼便认出来,这是皇后与章今筹亲笔。 第一张信笺,是当年皇后写给庆国公的,上面记叙了她从乾清宫探听到的立后消息,上面还隐晦的表明了,跟妹妹章淑妃比起来,她上位能为家族带来更多的利益,她希望父亲能“当断则断”。 第二张则是庆国公的回信,他果然“当断则断”了,并示意大女儿该怎么配合他的一个“断”法。联络太医,换了药物,等章淑妃病得差不多了,便是西南奇毒登场的时候。 最后一张,便是事成之后,庆国公再三叮嘱情况严重,未免他日露馅,让皇后务必把两人通信毁去。 皇后身处深宫,传递消息不易,这等杀女密事,哪怕是心腹,能少一人知道,便少一人知道的好,因此,章今筹写了密信,用火漆密密封了,命人送进宫去。 当然,这密信没有署名,也没有用印。 事成以后,他又怕落下证据,再三严词要大女儿销毁通信。 皇后心思深沉,怎可能照做,她不但没有销毁信笺,反倒将自己写的第一封信复述一遍,将三张信笺密密收藏,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发生变故,能要挟庆国公。 她那父亲太狠心,不得不防。 看吧,今天果然用上了。 皇后瞥一眼自己无法动弹的双腿,突然有所感悟,她恨意滔天,既然她母子好不了,那章今筹也别想好。 “看吧,你仔细看清楚,这就是你的好外祖父。” 皇后咯咯笑着,说不尽的讽刺,“你母妃碍了他的脚步,他便毒杀了她,本宫握有他的把柄,他便百般设法取本宫性命。” 皇后视线不离赵文煊,目光怨毒,阴测测道:“日后有一天,你不能如他的意,他也会除了你的。” 赵文煊一目十行,将信笺看罢,他闭目,掩去刻骨恨意,倏地转身,大踏步出了偏殿,徒留皇后在原地疯狂嘶笑。 偏殿大门外,候着白露等人,赵文煊淡声吩咐,“看好她。”他不会让她轻易死去。 白露心中一颤,之前谁联系她的,已不用多说,既然九十九步都走了,现在最后一哆嗦,她也不含糊。 “奴婢遵命。”白露声音沉稳,利落福身应了。 “奴婢等遵命。”后面诸多宫人太监对视一眼,也犹犹豫豫应了。 事实上没谁想死,东宫倾覆就在眼前,偏秦王越王都是皇后仇敌,多大的忠心,在自己的小命面前,还是得倒退一射之地的。 赵文煊面色沉沉,大步离开,徐非立即上前禀报:“启禀殿下,传信各处据点的人,已经出发了。” 他换了一身太监服,趁乱混进行宫。 “别院可平静?”赵文煊见了他,立即询问:“侧妃与小公子可好?” “别院风平浪静,娘娘与小公子俱安好。”徐非拱手,“殿下,我们要留在别院,还是前往据点?” “西山不安全,我们前往据点,你立即命人回别院,吩咐准备起来。” 这个准备,主要是针对顾云锦娘俩的,趁着这个空档,赵文煊出了行宫,直接向左。 左边,正是庆国公别院方向。 紧跟其后的徐非、廖荣对视一眼,从对方眸中看出担忧,庆国公固然该千刀万剐,但最好不要由主子亲自动手,尤其是在这个勋贵官宦云集的西山上。 主子一旦事成,便是称帝,本朝以孝治天下,弑祖绝对是个洗刷不去的污点,哪怕这个祖是外祖。 只是赵文煊眸中隐隐泛上赤红,声音较平时暗哑不少,显然正恨意当头,二人暗叹,只能稍后见机再劝了。 …… 此时的行宫,慌乱中有一丝放松,负责守卫行宫的禁卫军统领虽中立,但他没打算同时得罪两位皇子,对双方人马频繁进出行宫,睁只眼闭只眼。 就连越王、秦王前后脚出了行宫大门,他也视而不见了。 徐非选的人,一出行宫,便立即与主子分道扬镳,直奔八珍馆。 “启禀娘娘,殿下命属下转告娘娘。”传信心腹跪地请安,利落将话说清楚,“殿下很快便会回转,届时会立即携娘娘与小公子离开别院。” 他抵达别院后,暗卫副统领一边安排下去,一边命李十七将人带到顾云锦跟前,亲自传话。 顾云锦仔细听罢,颔首,“我知道了,快起来吧。” 昨夜赵文煊久久未归,她便知道要大事不好,果然,他半夜便派人回来,说建德帝要不好了。 顾云锦身怀六甲,哪怕心中存着事,也不敢彻夜不眠,不过她睡得不大好,早早便醒了,得了建德帝病危的消息不久,行宫的丧钟便响起。 建德帝驾崩了。 顾云锦一边命人赶紧取下所有红色装饰,换上素色,一边忐忑地等待着。 赵文煊每次传信,都不忘命人转告她最新情况。 夺嫡这事儿,要么一步登顶,要么彻底失败,没有第二条路,万幸的是,建德帝临终前没有留下遗召,赵文煊虽然没能占便宜,但也没吃亏。 顾云锦心中稍定,一等传话暗卫退下,便立即吩咐碧桃几人,“赶紧收拾起来,行装尽量轻便,衣物几身便可,首饰可有可无,最要紧的,是把安胎丸、小儿消暑等药物,以及之前准备的物事带齐全。” 此次离开,必要轻车简从,尽快抵达目的地,衣物首饰这些日常用品并不重要,关键是药物,以及之前准备好生产用品等物。 如今顾云锦怀孕已满了八个月,诸般产前准备已妥当了,她本人倒不怕吃苦受罪,唯一担忧的,就是腹中的骨肉。 双胎一般都会提前一些生产的,这快速赶路,恐避免不了颠簸,顾云锦十分庆幸自己孕期养得好,虽肚皮硕大,行走不易,但精神身体一直都很好。 虽老良医肯定会同行,他少不了带各种药物,但这玩意儿宁滥勿缺,万一短了,届时都不知往哪里寻去。 还有产婆、乳母等人,俱要统统带上,顾云锦虽感觉良好,但也不敢肯定腹中宝贝何时降世。 碧桃青梅领了命,立即领人奔进内屋,抓紧时间收拾,金桔则急步出了正房,往院外而去,她负责督促产婆、乳母等人简单收拾后,再领到这边来。 一屋子人进进出出,忙乱地收拾着,顾云锦安静坐在明堂主位上,她安生不出岔子,便是帮了最大的忙了。 “娘!” 小胖子偎依在母亲身边,仰头看向母亲,他虽小小一个人儿,也知道事情不同寻常,小胖脸上写满不安,手里还紧紧攒着母亲裙摆。 “钰儿莫慌,”顾云锦抬手,摸了摸儿子小脑袋,安抚道:“无事的,只不过是我们要出门了,你父王等会就回来,领我们离开。” 首座的太师椅很宽,即便顾云锦这笨重的身子坐上去,仍松乏着,她小心挪了挪身子,空出一小个位置来,“来,钰儿,坐到娘身边来。” 小男孩对父亲总是笃信与崇敬的,这与对母亲的感情完全不同,小胖子一听见父王会回家领着他们,他紧绷着的小胖脸立即松了松,忙大声应了。 钰哥儿如今手脚很灵活,爬上个把太师椅完全没有问题,只不过,他更懂事了,知道母亲腹部有着弟弟或妹妹,他有些束手束脚,不敢往上使劲儿,蹬了几下还没上得去。 候在一边的丫鬟见了,忙两步上前,小心翼翼抱起小胖子,把他放在太师椅上。 钰哥儿一坐稳,立即紧紧搂住母亲胳膊,并侧着头,把小胖脸贴在母亲手臂。 他一反平日调皮捣蛋,安静不语格外乖巧,只时不时昂起小脑袋往门帘子方向张望,看看父王回家没有。 “娘的钰儿真乖。”顾云锦抬臂搂住儿子,小胖子立即松手,并侧身回抱着母亲。 顾云锦正要再安抚儿子几句,忽然听见外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比较远,多而繁杂,有些沉重,应该是一群人抬着重物,从院子外急急经过。 顾云锦一惊,忙招来李十七,问究竟发生何事。 女主子怀着孕,唯恐受了惊吓,李十七本不欲告诉她的,但既然如今问了,他便一五一十说来。 原来,别院外头有人放火箭,虽然不多,但那箭是特制的,箭头多多缠了浸泡油脂的棉布,有的箭矢落对了地方,便引起小范围火灾。 副统领分出一小部分暗卫出去击杀敌人,大半留守原来岗位,别院的太监宫人负责灭火。 由于敌人有备而来,火箭来自各个方位,好在别院有一处大湖,水源充足道路四通八达,灭火倒不难,不过,顾云锦所居的院子临近湖边,就不免被她察觉。 顾云锦听罢,忙问道:“那敌我双方情况如何?” “娘娘请放心,八珍馆防卫重重,疥藓小疾,顷刻可灭。”唯恐女主子担忧,李十七立即解释清楚。 这些人,很明显是越王提前准备的,不过之前建德帝好好的,他暗度陈仓潜伏不了多少人手,赵文煊在来西山之前,便已预料过各种情况,八珍馆防卫力度远超水平线,这小阵仗很快就能解决。 果然,没过多久,李十七便再次前来禀报,说敌人已尽数歼灭,诸多小火苗也差不多都扑熄了。 他还告诉顾云锦一个消息,副统领打发探子出去转了一圈,发现越王火箭虽大部分针对八珍馆,但其余秦王麾下的一些要员,也被招呼到了,不过,火箭数量不多,人员应无大碍。 顾云锦点头,人没事就好,其他身外物不算什么。 武安侯府也是秦王麾下的,不过恺哥儿还小,林姨娘母子没来,她也省了担心亲娘小弟。 这事暂告一段落,顾云锦便连连催促碧桃等人,让她们抓紧时间,毕竟赵文煊随时可能赶回来。 时间很紧,大概他一回来,便要出发了。 人总是经不起念叨的,顾云锦这边刚想罢,赵文煊便急急赶了回来。 八珍馆被火攻,哪怕他已收到火势全灭,顾云锦母子安好的消息,一进门依然直奔回屋。 第一百三十六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时间倒回些许。 赵文煊刚出行宫,打发了心腹回八珍馆,他翻身上马,径自奔向庆国公府章家的别院。 赵文煊在寻找皇后之前,便将身边簇拥的勋贵大臣都打发了,他即将离开西山,让这些人赶紧回去自家别院,该略作收拾的收拾,该带上家眷的带上家眷,两刻钟后在八珍馆汇合,逾时不候。 两刻钟实在太短,一群人急急散了,赶紧奔回去收拾。 当然,赵文煊此举其中一个重要目的,便是支开庆国公。 偏殿一行,结果一如他先前揣测,赵文煊略略摩挲捏在手里的三张信笺,薄唇挑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眸光冰寒入骨。 因当初建德帝每年避暑,便给跟来的朝臣都赐了土地建别院,也不知道他是有意无意,反正庆国公府被赐予的地皮比较远,赵文煊一行打马疾奔了盏茶功夫,方远远望见章家的宅子。 这时候,章家一行正急急跨出大门。 庆国公府别院离得远,章家的人不是不知道,因此他们赶得更急了,章今筹人还在路上,派去报信的家人便赶回去了,让赶紧收拾起来。 这次避暑,章家没带女眷,男人们更清楚事关重大,也不敢耽搁,随意捡两套换洗衣裳,便立即往大门方向赶去。 章今筹刚进大门片刻,儿子孙子便到了,几人立即掉头。 出了大门,正要登车,几人忽听见远处有马蹄声疾疾。 马蹄声不少,十分急促而有力,章今筹举目望去,一队数十人的黑衣护卫,正簇拥着为首一骑,带起浮尘阵阵,快速往这边而来。 当先一骑上,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玄衣男子,他头顶紫金冠映着阳光,闪耀着熠熠金辉。 “祖父,”章家长孙惊呼,“是秦王殿下!” 章家这位长孙,名兆钦,已将近而立之年,他又惊又喜,“殿下这是来接我们了。” 这两句话的功夫,秦王一行又近了些,章今筹虽年迈视力有所欠缺,但也看清楚了,他一贯严肃的苍老面庞露出满意之色,脸上皱褶舒展,颔首捻须。 “父亲,我说的没错,”世子章正宏也很欣喜,“殿下果然是重情义之人。”他并未有因外祖家迟迟才投靠而心生隔阂。 章正宏这句话,说到章今筹心坎去了,他微笑点头。 秦王府一行转瞬即至,赵文煊一提缰绳,胯下浑身乌黑的宝驹嘶鸣一声,双蹄离地,骤然停下。 宝驹前蹄落地,打个响鼻站稳,赵文煊武力过人,骑术极佳,全程坐得从容淡定。 他高高坐在马背上,垂目扫了眼前章家一众,神情冷峻,身后一众护卫勒停马匹,环绕在主子身后,同样面无表情盯着面前诸人。 这般阵势,明显来者不善,章家诸人笑容一收,惊疑不定。 “殿下,我等已收拾妥当,正要前往八珍馆。”章今筹有不祥预感,不过他人老精明,久经风雨,依旧笑语晏晏,看着十分淡定。 赵文煊眸底有刻骨恨意,他一句话也不想与这虚伪的老头多说,直接将手里的信笺甩先对方,冷冷道:“母妃当年被人毒害,本王身为人子,自当为她报仇雪恨。” 章今筹闻言心中咯噔一下,他立即接过信笺垂目一扫,一贯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容的神色,终于维持不住了,老眼有急色,面上闪过慌乱。 他唇角抿成直线,眸底还有恼怒,这信笺,很明显是大女儿当年没销毁,偷偷截留下的。 一贯从容淡定如章今筹,首尝哑口无言的滋味,他脑中急转,明知道此时该立即撕撸干净,但却想不到半句推脱说辞。 现在正值关键时刻,想不到法子,只怕整个庆国公府都要遭殃,短短一刹那,章今筹头上沁出冷汗。 同样震惊的,还有世子章正宏,他失声惊呼,“殿下此言何意?” 他小妹妹章淑妃,竟然是被人毒害而死,章正宏心中巨震之余,对外甥特地找过来却百思不得其解。 外甥这模样,显然是来兴师问罪的。 章正宏抬头看向对面的赵文煊,对方只冷冷看着他,他一颤,又侧头看身边父亲,却见父亲面上竟一阵青白,神色万分凝重。 他心中咯噔一下,似有所悟。 不可能的。 章正宏劈手夺过父亲手上信笺,这是他近五十年来,首次这般对父亲无礼,他已顾不上了,低头便急急翻看这几张信笺。 他目眦尽裂,匆匆看过一遍,犹自不信,又仔细从头看了一遍。 父亲的笔迹,章正宏最熟悉不过,哪怕信笺上没有印鉴署名,他还是一眼认出来了,还有大妹妹的笔迹,他也没有错辨。 他的小妹妹,竟是父亲与大妹妹合谋毒害的! 章正宏为人古板,但很孝顺,他少年丧母,父亲吃够了继母的亏,虽正当盛年,却没有续弦,他自觉父爱如山,更加倍孝敬父亲。 母亲给他留下了两个妹妹,章正宏已十分怜惜心疼,加上母亲临终前,一直拽着他的手,让他好好护着妹妹们,他一直铭记于心,片刻不敢忘。 章正宏一直以为,自己的家是很和谐的,父亲虽严肃,但慈爱,两个妹妹姐妹情深,在父兄的呵护下长大成人。 后来,两个妹妹进了宫,章正宏不舍,但君命难违,这也是章家的荣耀。 两个妹妹中,其实他更喜爱小妹妹多一点,章淑妃性格温柔,对父兄姐姐关怀备至,人心肉做,怎么也是有些许偏颇的。 可惜后来小妹妹英年早逝,他遗憾痛惜,好在宫里还有大妹妹,小外甥能在姨母的照顾下健康成长。 怎料,原来一切都是假的,他的家竟是这般丑陋不堪。 章正宏情绪剧烈翻涌,身躯筛糠般抖着,他眼前有些模糊,伸手一抹,原来竟是落了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父亲,父亲!” 章正宏喉头哽咽,顿了片刻,才能继续说话,他伤心愤怒,大声质问:“父亲,你为何要这般做?小妹妹她,她是你的亲女儿啊!” 他满腔激愤喷涌而出,活着大半辈子,头回诘问父亲,只是一个孝字深入骨髓,他嘴唇了哆嗦半响,始终无法说出更过分的话。 章今筹铁青着脸,没有回答,反倒是旁边的章兆钦愤愤不平,他插话道:“父亲,祖父此举,必然是为了庆国公府,您如何能质问祖父?” 章兆钦这句话,可算捅了马蜂窝,章正宏孝顺父亲,可没有孝顺儿子,他本质是个古板的老父亲。 话音未罢,章正宏倏地转身,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啪!”一声脆响,章兆钦半边脸被扇的通红,身子被打得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地,可见章正宏激愤之下,手劲有多大。 这还未够,章正宏呼吸粗重,双目通红,怒吼道:“滚!你不是我的儿子。” 他本想说,自己没有这般狼心狗肺的儿子,但想到真正动手的人是自己的生身之父,已到嘴边的话,只能咽了回去。 虽话没出口,但章正宏目中却闪过一抹悲凉。 章正宏这句话很重,尤其勋贵官宦之家,并不是能随便骂骂的,章兆钦低了头,默默站稳不敢吭声。 儿孙的折腾,终于让章今筹开了口,他看了一眼长孙,蹙眉喝道:“好了,都住嘴。” 章今筹对自己的儿子很了解,章正宏虽脑子不够灵活,为人迂腐不知变通,但却有个好处,他是真孝顺,哪怕如何激愤,也能先缓一缓。 当务之急,是一直冷眼旁观的秦王。 赵文煊扫一眼羞愧不敢抬头看他的章正宏,又瞥向一脸警惕防备的章今筹,事实证明他舅舅并不知情,但也影响不了他此行目的。 “锵”一声剑鸣骤起,赵文煊拔出配剑,锐利的剑锋闪烁着幽幽冷光,直指章今筹,吐出一句话,“本王今日要以你心头之血,告慰母妃在天之灵。” 赵文煊脚尖一点,魁伟的身躯轻巧落地,章今筹佯作镇定的表情终于龟裂片片,现出惊骇之色。 “殿下,父债子偿,我愿为父偿命。”章今筹跄踉退后,章正宏却抢先两步,挡在父亲跟前,他面有深切愧色,但态度很坚定,挺身而出。 赵文煊冷笑一声,也不多说,手一挥,后面立即上前两名侍卫,将章正宏架开押住。 章今筹已急急退了十数步,见势不好,又拔腿往后狂奔。 赵文煊双目含冰,正要提剑上前,不想这时,已方却有一人闪身上前,拱手抱拳,砰一声利落跪在他跟前,并大声道:“殿下,八珍馆来报,娘娘已将要整理停当,我等立即返回,正好可以启程。” 来人正是徐非,他久久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正准备硬着头皮阻拦时,刚好八珍馆的消息传来,他也算找到个借口。 离开西山刻不容缓,不过八珍馆内有怀孕妇人及孩童,怎么也得略作收拾,这些事情无需赵文煊亲自插手,他便籍此空档,先处理皇后庆国公之事。 现在八珍馆将要整理妥当,他们便该立即返回了。 当然,即便再十万火急,也不差诛杀章今筹的这刹那时间,徐非知道自己瞒不过主子,话罢后,便直接请罪,他恳切道:“属下有罪,还往殿下三思,莫要为此猪狗不如之辈,玷污了殿下一世英名。” 西山上官宦之家密集,他们身处大路上,不时还有车马急急往行宫奔去,虽然这些人不敢停下观看,但赵文煊若此时亲手杀了章今筹,绝对掩不住。 章淑妃死因,是宫闱秘辛,绝不能示之于众,这么一来,即便赵文煊他日登基,一个亲戮外祖的帽子就摘不下了。 要报仇,要章今筹死,其实又很多更好的法子。 赵文煊不是不懂,只是他乍闻真相,欲手刃主谋之心压过一切,名声之类便暂按下不提。 徐非话罢,赵文煊的动作顿了顿,后面数十名黑衣护卫已齐齐跪地,声音整齐划一,“请殿下三思。” 赵文煊缓缓阖目,现场气氛短暂凝滞。就在这个当口,附近却突兀响起“咻咻”箭鸣声,紧接着,便听到有人惊慌失措地高呼:“走水了,走水了!有火箭!” 他倏地睁眼,剑眉微微蹙起,徐非忙趁机道:“殿下,这恐怕是越王安排的,不知八珍馆那边如何?娘娘可有受惊吓?” 赵文煊冷冷瞥一眼章今筹,回身一翻上马,一提缰绳,往八珍馆而去。 徐非等人大喜,立即跟上。 “徐非,你命暗卫跟上去,随时掌握庆国公等人行踪。” 赵文煊听取了谏言,没有当场格杀章今筹,这仅是暂时性的,他可没打算放过对方,这西山乃至京城很快会混乱起来,他冷冷吩咐道:“若章今筹遇险,不必救援。” 徐非等人的忠心他知道,最初憋着的那口气窒了窒后,理智重新驾驭情感,如今诸般事情迫在眉睫,处置章今筹只能先放一放。 …… 秦王一行掉转马头离去,章今筹脚下方停了下来,他年纪大了,这般急奔百八十步,气喘吁吁。 他蹙眉沉思,章正宏虽气愤不理解,但见父亲此刻这副狼狈模样,还是沉着脸上前搀扶住他。 “祖父,我们如何是好?” 章兆钦撞撞跌跌赶上前,东宫倾覆就在眼前,秦王是死仇,越王更是宿敌,偌大的庆国公府,竟前无去路,他神色惊惶。 “早知近日,又何必当初,种什么因,便该得什么果。”章正宏硬邦邦抛下一句。 章今筹老脸又黑了几分,瞥一眼儿子,没有说话,沉吟良久,方道:“我们先回京城。” 这西山很快便乱起来了,庆国公府瞩目多年,如今没有倚仗,正是个显眼靶子,他还没想到解决方法,不过先离开却是必须的。 几人折返,往大门前的车马行去,方才一番变故,驾车的家人躲起来了,章兆钦吆喝几声,才战战兢兢出来。 章家祖孙三人正要上车,打算先回京城,不过很可惜,他们最终没能成行。 又一阵马蹄声响,纷乱而繁杂,从另一条路传来。 火箭攻势,确实是越王早已安排下来的,主要目的是掩护他离开西山,当然,若能借机攻下八珍馆,那就更好了。 后者当然是不可能,八珍馆守卫森严,围攻一行铩羽而归,险些被灭个干净。 负责总领这次行动的,是越王的小舅子,成国公府世子卫建安,要不是下面的人死命护着,恐怕他也得折在八珍馆外。 好不容易逃脱了,他带了二三十个残兵狼狈往山下逃窜,恰恰好,当头遇上正要登车的庆国公等人。 庆国公早暗中投靠秦王,卫建安是知道的,新仇加旧恨,他半句话不说,立即抽出一支箭,搭弓拉弦,瞄准章今筹就是一箭。 成国公府世代从戎,卫建安自幼习武,臂力过人,这破空之箭声势凌厉,“咻”一声直奔章今筹前胸。 章家诸人大惊失色,他们都是耍嘴皮子动脑子的文官,遇险脑子一空竟无从躲避,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章正宏惊呼一声,“父亲,小心!” 他急急奔上前,欲挡在父亲身前。 章正宏是个真孝子,绝不可能看父亲横死当场,若真万不得已,那就让他挡了吧。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只不过,隐蔽在暗处的暗卫却没有答应。 这暗卫是赵文煊刚派过来的,先前他们也一直跟随在主子身边,章家诸人的表现俱看在眼里,他们觉得章正宏为人还是可以的,主子恩怨分明,肯定也不会想舅舅死,于是,他们便出手了。 暗卫食指一弹,一刻小石子倏地弹出,后发先至,抢在箭矢到来前,准确落在章正宏脚下。 章正宏急奔中一脚踏上去,猛地一滑,就要摔倒。 暗卫很满意,章正宏摔倒避开就好,至于那歹毒的章老头,死了更好,也免了他们主子回头亲自杀了,还得背一个弑祖之名。 谁料计划赶不上变化,面对致命危险,章今筹动作敏捷得不像个年近七旬的老人,他倏地伸出手,一把将眼前就要摔倒的儿子扶住,并往前一推。 那激射的箭矢瞬间便至,“噗”一声闷响,穿透了章正宏的右胸,那箭矢力道极大,带着他的身体连连倒退两步,才砰一声倒地。 不过,章今筹有先见之名,将儿子往前推了几步,这并不能殃及他。 第一百三十七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父亲就在眼前轰然倒地,章兆钦大惊失色,忙连爬带滚扑上前去,欲搀扶起他。 这么一下子,不管平日章兆钦是何等推崇祖父,如今他也眸带惊恐,满脸防备地看着章今筹。 “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庆国公啊!” 卫建安一行打马而来,他一身狼狈,脸面手上、衣襟俱染上了斑斑血迹,此时正仰头狂笑,一脸讽刺,“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没想到庆国公居然胜过猛虎啊!” 他一箭没能射杀章今筹,此时心中一转,倒是另有主意。 这庆国公府是秦王母家,若能擒了去,改日不管要挟秦王还是另有用途,他都能记上一功。 禁卫军睁只眼闭只眼,越王离开西山比先前想的容易多了,卫建安虽成功掩护,但也算不上功劳,后面折兵损将的,他正愁不知该如何交代,如今正好。 他大喜,也不待章今筹答话,立即挥手,吩咐手下道:“赶紧的,把这几个姓章的给我捆上,押回去。” 章正宏即便没死,恐怕也差不多了,被忽略不算,兵士们立即翻身下马,抽出腰带捆了章今筹祖孙,抬起扔上马背。 章兆钦奋力挣扎,被兵士狠狠一脚踹在腹部,登时疼得他直不起腰来。 卫建安等人不敢久留,禁卫军虽说保持中立,但建德帝刚崩,他们便公然放火箭,这便跟越王秦王离开完全不同性质,他们押了人便要匆匆离开。 不过,这其中却发生了个小插曲,卫建安一行本是狼狈逃窜,人多马少,过半数是两人骑一匹马的,本来马匹不够,章兆钦年轻有劲,稍缓过劲后,又一直挣扎不休,给押住他的人带来很大麻烦。 这般折腾了一阵后,卫建安恼了,干脆拔出腰刀捅了章兆钦一记,吩咐把他扔下。 反正不过是个孙辈,想来跟秦王也无多少情谊,不过作锦上添花之用,不要也罢。 有一个庆国公在,那便足够了。 一行人动作利索,迅速打马而去,原地徒留章正宏父子二人,一个右胸中箭,一个腹部中刀,殷红的血喷溅了一地。 隐蔽在一旁的暗卫有三人,其中两个暗中跟上章今筹,剩下一个,则迅速跃出,落在章家父子跟前。 他探了探二人鼻息,还没咽气。 暗卫出手如电,点了二人伤口周围穴道,血流速度缓了缓。 这些暗卫们身份特殊,比一般人受伤几率要大太多,因此他们身上,是备有紧急药物的,这名暗卫先掏出一个瓷瓶,取了两颗药丸子给二人服下,先吊着一口气。 然后,他又快速给二人简单地处理一下伤口。 庆国公府门前刚好停着马车,前面几辆的马匹,都被卫建安拿了去,仅剩稍远处一辆还有马在,暗卫将二人抬上去最后一辆车,驱车往八珍馆而去。 路上,他召唤到一个同伴,便让对方先赶回去,请示主子该怎么办。 这两人再耽搁下去,是必死无疑的。 …… “把车赶到行宫侧门,抬进去让太医诊治吧。”赵文煊已经回到八珍馆,一边命令立即准备出发,一边大步往顾云锦所居院子而去。 八珍馆倒是有两名良医,只是他们马上就要离开西山,顾云锦怀孕八月,赵文煊是万万不会把良医留下的。 “殿下,太医能给治吗?”廖荣疑惑,那可是行宫,那是太医署的太医,就这样能抬进去吗? 赵文煊淡淡道:“会的。” 建德帝已崩,行宫群龙无首,秦王越王俩皇子中的胜者,就会是新帝,能在皇宫打滚多年并安好的,没有一个笨人,章正宏父子不但能顺利进门,太医也会尽力救治。 事实证明,赵文煊说得很对,章正宏父子果然得到了太医署全力救治,他们虽几度垂危,但最终还是把命保下来了。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解决了章家父子的事后,赵文煊随即又道:“徐非,既然章今筹被卫建安掳了去,跟踪暗卫便撤回来罢。” 庆国公落在越王手上,待遇绝对不会比他亲自出手好,赵文煊挑唇冷笑,不能手刃仇人固然遗憾,但这个结果还是能让人勉强接受的。 虽历史由胜利者谱写,但当代之下,谁能瞒过谁?徐非等人心焦劝阻不是没有道理,一个帝王若留下这般恶名,绝不是好事。 赵文煊本来打算风声平息后,再回京暗下处理这事的,谁知一转头,章今筹便被卫建安掳了,天意如此。 徐非立即应是,并马上打发人赶上传话,将人手撤回来,深入敌营并不容易,章今筹此人,并不值得他们折损暗卫。 说话间,赵文煊脚步不停,已经进了院门。 “殿下回来了!”廊下的小丫鬟一边见礼,一边扬声往里头禀道。 顾云锦母子喜出望外,小胖子脚一蹬,便跃下太师椅,他一边蹭蹭地跑出去,一边大声嚷道:“父王!父王!” 钰哥儿腿脚灵活,也不用人搀扶,自己熟门熟路趴在门槛上,脚一蹬,便利索翻出正房,扑向他的父王。 赵文煊俯身,一把抱起小炮弹般扑过来的儿子,刚上了回廊,正房门帘子便撩起,顾云锦就着丫鬟搀扶,小心翼翼走过来。 “殿下,一切俱已收拾妥当,产婆、乳母也收拾好了。”顾云锦也不罗嗦,直接道:“我一切都好,并无不适。” 赵文煊一眼看去,顾云锦虽肚皮硕大,行动不便,但面色红润,精神不错,她说的确是实话。 “好,我们马上就走。” 赵文煊一声令下,院里早准备就绪的诸人立即动了起来,他将怀里的钰哥儿交到乳母怀里,俯身小心抱起顾云锦,转身往外行去。 顾云锦身子笨重,即便有人扶着,也走得很慢,赵文煊担心她心里焦急,赶得快容易动了胎气,干脆自己抱了娘三,才能放心。 他身强体健,怀里的重量不算什么,步伐又快又稳,不忘低头安慰顾云锦,“锦儿,没事的,只不过这西山形势复杂,我们需要尽快离开,与冯勇汇合。” “我知道,我不担心,你无须记挂我。”顾云锦抬臂环住他的颈脖,稳住自己身子,她知道,现在这情况,她照顾好自己便是最大的帮忙了。 今日之前,马车便准备好了,只不过,现在已不需要掩人耳目离开,赵文煊直接舍弃了运送供给的小车,将顾云锦送上来西山时的大马车。 赵文煊回身,将儿子也抱了上来,放在他母亲身边,抚了抚小胖子的小脑袋,道:“钰儿,父王不得空,你要替父王好生照顾母妃与弟妹,可知晓?” 他神情严肃,仿若把未满两岁的小儿当成人看待,偏钰哥儿觉得自己被委以重任了,忙大声应道:“我知道!” “好孩子。”赵文煊微笑夸赞,时间很紧,他再嘱咐顾云锦几句,便下了车,翻身上马,吩咐出发。 八珍馆门外,已聚集了很多车马,这些都是赵文煊麾下诸人,如安阳伯、武安侯、等人的,秦王吩咐逾时不候,他们不敢怠慢,匆匆回去带了家眷,便赶过来了,两刻钟只少不多。 别院侧门大开,车马护卫队鱼贯而出,还有一队带甲骑兵,当中一高大青年身穿蟒袍,骑了一匹膘肥体壮的宝驹,这人正是秦王,他神色一如既往,举止自若,可见成竹在胸。 一直探头了望的诸勋贵朝臣见状,心中登时一定,事关身家性命,不管先前多看好哪位皇子,到了这关口,心中难免惴惴,秦王镇定好啊,证明早有后手。 秦王府车驾亲卫队过去后,他们赶紧驱车跟上去,带甲骑兵断后,并分出一般护在队伍左右。 这队骑兵人数不过数百,但气势磅礴,显然是真正经过沙场洗礼的,有了他们护卫在侧,诸文武勋贵的心又放了放。 一行人并未受到西山禁卫军阻扰,速度很快下了西山,往西南方向疾奔而去。 刚下了西山不久,负责跟踪越王的探子又有消息传来,越王果然往京营方向而去,正好进入他们事先设计好的伏击圈。 是的,赵文煊早猜测到,越王会往京营而去,在半月前,他便准备在某段必经之路设下埋伏圈,虽建德帝提前驾崩,但人手也及时到了位。 这归功于他前世的记忆。 上辈子,即便赵文煊再不怎么关心京城,建德帝驾崩前后的大事,他还是很清楚的。 京畿一带的兵力,主要是京营二十万大军,以及金吾、虎贲等皇帝亲卫。前世,建德帝同样驾崩得很突然,根本没留下只言片语,当时,由于没有秦王的介入,太子与越王还是平分秋色的。 由于建德帝的平衡之道,通州常平仓一事被压下了,东宫基本没有损伤,太子不但没有劣迹,反而拥护者众多,先帝崩了,他上位是件很正常的事。 照例,他应该顺理成章接受朝堂、兵权等,所有建德帝手上的东西,越王不过苟延残喘,日后收拾便可。 但很奇怪的,越王居然能接手了京营一半兵马,足足十万大军,加上他岳父成国公掌握的两个卫,他兵力甚至要胜太子一筹。 几次指挥得当后,越王竟反胜太子,若非赵文煊及时赶到,他恐怕会真能干掉太子,顺利登基称帝。 问题来了,越王是怎么接管京营一半兵马的呢?要知道京营的统领者,都是建德帝的心腹,能当皇帝心腹并掌兵权的,可不是庸碌之辈,能被轻易诱惑或者蒙骗的。 太子才是新主啊? 这般仔细分析一番,答案呼之欲出,这必然是越王在建德帝临终前,得到了皇父的掌兵信物了。 赵文煊猜测是副印,毕竟虎符这玩意,谁也轻易不能乱碰的。 而且这肯定并非正常渠道得来的,否则,建德帝不如干脆留下遗诏,传位与越王,这不更合情合理吗? 这事既然前世发生了,这辈子也很可能再来一次,赵文煊便提前在去京营的必经之路上设了伏,欲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殿下,事成了。”徐非声音中有喜意,“若是能一举击杀越王,那便再好不过。” 赵文煊摇头,“我方人手不足,越王应能突围而出。” 京营的必经之路,正在建德帝的眼皮子底下,即便悄悄设下埋伏,也不能偷渡太多人手,亲王的亲卫队伍人数不少,越王放在自己身边的亦必然是好手,即便狼狈些,他也应能逃脱。 若是连这都无法突围,越王上辈子也干不成这许多事了。 赵文煊之所以命人设伏,与越王围攻八珍馆同理,侥幸灭杀越王倒是其次,他最主要的,是欲先削掉对方身边大部分党羽。 士气有时很重要,越王不过刚开头,跟随他身边多年的心腹便死伤大半,这很折损士气。 赵文煊话罢,不再多说,再次询问顾云锦可安好,得到肯定答案后,他下令,全速前进。 先与麾下大军汇合,才是头等大事。 第一百三十八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越王得了副印后,立即带领一干心腹,在亲卫队护持下,迅速下了西山,往京营疾奔而去。 当务之急,须先持了副印,接管京郊三大营,只要二十万兵马到手,大局初定。 一干心腹不论文臣武将,个个跨马而行,拼命赶路,颠簸不能让他们胆怯,诸人心内鼓噪,热血沸腾。 胜利显然并不能毫无波折便得到的,没多久,他们便在一条必经之道上遭遇了伏击。 突如其来箭矢如飞蝗一般密集,自两边高坡而下,骤不及防,瞬间让越王一行乱了阵脚,惨叫声四起,夹杂着利箭没入肉体之声,以及鲜血喷溅的“嗤嗤”低响。 “快!来人,保护殿下!” 亲卫统领也非庸碌之辈,他迅速反应过来,急急打马到越王身边,一边打落箭矢,一边吩咐手下人杀上高坡,先把伏击者从源头灭了。 赵文煊派来的伏击者固然百里挑一,但越王随身亲卫也未见逊色,牺牲了一部分掩护者后,很快便有人冲上高坡,高坡上立即混乱了起来,箭矢立即减少,下面越王一众能喘口气,顺便分出更多人攻上去。 伏击者首领不等越王等人趁机离开,立即一声令下,箭矢停下,高坡冲下一半人手,杀入人群。 这些冲下去的伏击者,是有明确目标的,除了紧着招呼越王所在那块后,余下的,就直奔后面一干跟随的心腹去了。 亲卫们当然先紧着护住主子,而越王这群心腹,是文臣多武将少,伏击者一时犹如猛虎入羊群,等亲卫队反应过来后,他们已瞬间杀倒一片。 越王恨得咬牙切齿,忙分派人手过去,才护住了剩下那部分。 在此时,高坡上的伏击者首领已搭弓上弦,闪着寒芒的利箭正对越王左胸,他箭术高明,能一弓发三箭,手一松,“咻”一声划破空气的声音响起,三支利箭声势若奔雷,眨眼间便到了越王近前。 越王会武,但不算高明,他大惊之下,当机立断掷出手中佩剑,打落其中一只利箭。 一直护在主子左右的亲卫统领奋力一击,暂杀退围攻他的两名袭击者,抬手格开了又近了一步的箭矢,不过他动作晚了些,只打中其中一箭。 剩下的最后一支箭,不偏不倚,正正对准越王胸膛。 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跨马跟在越王身边的靖海伯大吼一声,他奋力一跃,竟直接扑到越王身前,利箭“嗤”一声闷响,没入他的右边肩胛骨。 “外祖父!外祖父!”越王扶住靖海伯,目眦尽裂。 “殿下,你快走。” 靖海伯年纪不小了,已经快有六十,这一箭虽没正中要害,但对他的损伤亦很大,他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勉强提着一口气说:“殿下,你别管我,先突围要紧。” 他大约也知道自己情况严重,挣扎着要回到自己马上,以免妨碍越王突围,看他的样子,似乎唯恐拖累外孙,决定留下来了。 越王阴柔的俊脸上,还沾着外祖父点点灼热的鲜血,他仪态风度统统不顾,怒吼道:“外祖父,你说的什么话!” 他怎么可能留下外祖父在这?外祖父不过伤了肩部,只要医治及时,肯定无碍的。 越王吩咐心腹暗卫与靖海伯一骑,护着他,再接过身边人奉上的配刀,厉声喝道:“统统给本王下来,全力突围!” 他扫了眼前诸多伏击者,这账只得日后再算。 一时间,越王一方士气大振,迅速收拢人手后,虽艰难,但历经一番血战,亲卫们到底也护着主子,突围而出了。 伏击者没有追赶,对方人数其实要多出不少,他们是靠地理优势,及一开始的箭阵先声夺人罢了,任务既已完成,首领便下令迅速救治己方伤员,并押解上俘虏,一行人飞快打马,往西南方向奔去。 …… 京师京营又称三大营,包括五军营、三千营及神机营。 五军营是步军,三千营是三千骑兵组成的,而神机营,则专司火器。 京营这三部分组成,是由百多年前的太祖定下来的。 太祖对火器兴致勃勃,寄以很高的期许,只可惜现实上不大给力。如今制作工艺粗糙,哑炮、炸膛不在半数以下,且这火炮笨重,运输极艰难,射程却不远,而所谓木仓械,更不见踪影。 神机营形同虚设,只有个名头在,现今依旧是冷兵器的天下。 三千营骑兵固然精悍,但人数不多,因此京营中,一贯是由五军营为重,五军营的提督内臣周阳胜,也稳坐京营头把交椅。 越王一行突围而出后,直奔京营,目标便是这个周提督。 只要拿下他,基本大局便定了,伏击者的主子是谁,越王心知肚明,他对秦王恨得咬牙切齿。 周阳胜刚刚接到建德帝驾崩的消息,他正要赶往西山,不想,却听下边人禀报,越王已到了辕门。 他眉心一跳,越王来得也太快了。 “走,出去看看。” 越王为何而来,不言自喻,只是周阳胜也没丝毫怠慢,该迎出去就迎出去。 五军营提督内臣之下,设二武臣,越王岳父成国公就是其中之一,建德帝驾崩时,他刚好前往西山禀事,因此也随女婿一并返回。 一进辕门,成国公立即命人找军医来,周阳胜出来时,刚好看见被匆匆抬走医治的靖海伯。 越王一众颇为狼狈,不少人身上负了伤,衣衫染血,面上犹带杀气,显然是刚刚经过一场恶战。 两皇子之间,这么快便开始了短兵相接? 周阳胜久经官场,又领军多年,目光毒辣,一眼就看明白了八九分,只是他也不多说,只上前按规矩给越王施了礼。 他状若无事,越王一行却不能如此,时间紧迫,早一步处理妥当,才是上策。 成国公大喝一声,“周提督,你可认得此物?” 周阳胜蹙眉抬头一看,越王已经副印取出,托于掌中,他一惊,“这是……” 他当然认得这个玉宝,数年前,建德帝大病后唯恐有变,遂将副印交到张贵妃手里后,还特地给周阳胜打过招呼。 作为建德帝的铁杆心腹,周阳胜当年对主子的想法心领神会,若是当年真变天了,越王手持副印来接手京营,他肯定二话不说从了。 但问题是,如今几年过去了,局势早已今非昔比,主子的心意也必然不是一成不变,再见到这枚副印,周阳胜踌躇了。 偏偏,建德帝已经崩了。 从,还是不从? 周阳胜固然忠心,但如今老主子已经没了,他走的是仕途,当然得想想自己的后路。 两位皇子中,周阳胜其实对秦王更欣赏,秦王少年就藩,二三年时间,便将藩地兵将收复得妥帖,要知道军队这玩意,其实更讲究实力,要想让下面人心服口服,非手腕过人本领过硬不可,若不然,凭你是皇子藩王,也能把你供起来。 秦王文能治理藩地政务,劝农桑,务积谷,百姓安居乐业;武能统领麾下兵将,如臂使指,北拒鞑靼,护一方平安。 相较之下,一直留在京中党争夺利,孜孜以谋取帝位的越王,就明显逊色多了。 不提太子,其实周阳胜更偏向秦王,只是思绪百转千回后,对建德帝的忠心仍然占了上风,既然这副印前几年已打过招呼,那越王应是从正常渠道取得的,毕竟,这玩意也非别人轻易得见。 越王将玉宝交到周阳胜手上,他仔细辨认过真伪后,暗叹一声,立即跪地,认了新主。 周阳胜一下跪,越王心中大定,他忙俯身,亲自将对方扶起来,“周提督无需多礼,你尽忠职守,父皇在天之灵得见,必万分欣慰。” 随着这新的主从关系出炉,京营被越王持副印接掌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速被军中大小将领知晓。 “既然提督大人已认出印信,我等自然要遵从大行皇帝遗旨。” 某卫统领颔首,如是对身边的副统领说道,而他面前这位副统领年约三旬,生得浓眉大眼,正是先前雪灾时,与赵文煊合作过的西平候世子胡钦中。 胡钦中顿了顿,半响方道:“统领大人,胡某并不以为如此。” “哦?这是为何?” 统领很诧异,侧头看过去,只是他话到一半,便不能继续说下去了,雪白刀光一闪,他人头落地,鲜血喷涌,碗口大一个疤,他只能十八年后再当条好汉了。 胡钦中手里握着方才迅速抽出的配刀,刀身垂下,还在滴滴答答淌着血,他头上脸上溅了不少血液,也不在意,只随手一抹。 其实,更看好秦王的,不仅仅是周提督,还有西平候父子。 自打京城夺嫡之势愈烈,胡氏父子难免格外关注三位皇子,太子就不说了,经过一轮仔细的观察分析,秦王与越王之间,二人将目光放在秦王身上。 西平侯府表面不动声色,是个铁杆保皇党,但实际方向已经向秦王倾斜。 如今建德帝已崩,越王来接掌京营,这是最后一次站队机会了,胡钦中当机立断。 他头顶这位统领,是提督周阳胜的心腹,胡钦中不可能策反对方,于是他利落一刀,将对方放倒。 自从看好秦王以后,胡钦中也适当布置了一番。他杀了统领之后,就着营房里的冷水洗了手脸,略略整理一番后,若无其事出了营房,把房门掩好,并迅速去联系自己的心腹。 由于他早有准备,顺利放倒了统领的几名心腹,整个卫便掌握在手中。 接着,胡钦中马不停蹄,去寻找他的父亲西平候。 京营的两位武臣,一位是成国公,而另一位则是西平候,两父子早已密议过多次,乍闻越王接掌京营之事,父子二人的反应大同小异。 等胡钦中迅速赶到父亲处时,西平候胡振山的动作已经结束了,他手底下本有三个亲信卫,又借机掌控了两个,加上儿子这一个,父子两人手上共有六个卫。 胡振山见了儿子,二人对视一眼,也不多说,立即吩咐下去,命手下将士立即悄悄准备行装,半个时辰后出发。 父子俩曾经仔细分析过秦王越王,越了解,越笃定,即便越王持印信来接掌京营,他们可不相信,秦王会毫无准备,束手待毙。 他们认为,胜利必将属于秦王。 今日一旦他们听了越王指挥,他日恐怕讨不了好,历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父子二人相当有默契,要在这情况不明之时,做一回送碳人。 京营共有四十八个卫,胡家父子掌握了六个,他们不大满足,打算浑水摸鱼,趁着这个人心浮动的时刻,多多将军士纳入手中。 条件也是现成的,所谓悄悄收拾准备,不可能无声无息,毕竟六个卫足足有将近三万人,这种事主要是瞒上,附近肯定有人察觉,立即便往自家统领处禀报了。 在这种时候,这些人收拾着干什么,不言自喻。 人有从众心理,有时候势单力薄,就算心里有想法,也只得按捺下来了,毕竟枪打出头鸟,但是胡振山父子这一动作,就让他们的心活了起来。 这些建德帝的心腹,未必就人人看好越王,军营更崇拜纯粹的力量,越王一味只待在京城争权夺利,委实比不上秦王英武。 这驻扎在附近一圈统领,或主动往这边打听的,或由胡振山煽动一番的,西平候此人委实是个人才,居然短时间内就坚定了对方心意,成功策反了这些统领。 越王还在与周提督初次会面,好好笼络一番,不想此时,胡振山已经领着下面一干人,拔营起寨,迅速从另一侧离去。 等消息传到越王周提督跟前时,老狐狸胡振山已经走出老远,这两人如何震怒不说,却已无法追上去并截住对方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看京营空了近一半。 胡振山带走京营二十个卫,足足将近九万人,基本都是精锐部队。 他们还打了太子的名号,说有储君在,越王并未名正言顺,那副印来路不明,不可轻信。 第一百三十九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胡振山也是气人,走就走了,还说大行皇帝立有储君在,太子才是名正言顺,越王那副印来路不明,不可轻信。 越王气得七窍生烟,可惜奈何不了胡振山,他与周阳胜只得加强守卫,预防再有这种事情发生。 余下的二十来个卫的统领,表面如常,心思却各异,其中有坚定不移跟随周提督的,也有饮恨自己没有收到风声,好跟随胡振山一起离开的。 只是不管如何,如今再想离开恐怕不能了,他们干脆把心一横,直接拥护越王。 如今只有齐心协力,干掉太子秦王,将越王推上帝位,他们才能讨得了好。 胡振山此一举,虽直接削减京营一半力量,但也意外促使了剩下统领们同心协力,他们目标空前一致,越王的脚跟算是站稳了。 这时候,卫建安终于回来了,他一身狼狈不堪,手下仅剩二三十个残兵,虽越王倚重成国公,见状俊脸也不禁阴了阴。 卫建安知道自己差事算办砸了,他也知机,忙命手下将庆国公押上来,将功赎罪。 “殿下,这庆国公是秦王外祖父,又早暗中投到秦王麾下,只要使用得当,能有大作用。” 瘌痢头也是自己的儿子好,成国公只得赶紧帮腔,况且就他看来,章今筹确实有些用处,他拱手,道:“即便将这章老头杀了祭旗,也能大挫秦王一方锐气。” 其实,让成国公说实话,秦王此人文韬武略,他真不认为能一杆子打倒,他不知道对方有何后手,不过若能在大兴援军到来前,将其拿下,就已极好了。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且越王确实也不能真将小舅子如何,他瞥一眼卫建安,先吩咐他进去处理伤口,然后才细细打量章今筹。 章今筹很狼狈,被捆绑着横置在马背上跑了几十里,老骨头都快被颠断了,不过祸害遗千年,他居然无甚大碍,缓了缓,便能睁开眼睛。 越王与他对视一瞬,笑了笑,吩咐左右,“拖下去,好好看着,别让他死了。” 成国公说得不错,这章今筹确实用处不少。 一干人并不知道秦王与外祖家已闹翻,所以,章今筹还有些价值,他能继续好吃好喝被养一阵子。 章今筹铁青着脸,却垂下眼帘没有做声,此一时彼一时也,他是文臣,势力都在朝堂之上,如今已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这些力量起不到半点作用。 老话说得好,在绝对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纸老虎,章今筹没了筹码,即便有千般谈判技巧,也使不出来。 作为一个阶下囚,他甚至不敢说出与秦王撕破脸的事,否则,祭旗是他唯一下场。 章今筹被拖下去后,有探子来报,说秦王一行下了西山后,继续往西南方向而去。 越王沉吟片刻,询问周阳胜,“周提督,我们何时拔营为好?” 即便越王没有统过军,他也知道兵贵神速,为防有变,他其实应该立即出发,先把太子越王拿下,才是上策。 但问题是,胡振山刚刚带着近十万精锐出走,这么大一件事肯定捂不住,现在整个京营已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浮动,现在绝对不是出征的好时机。 以越王对赵文煊的了解,对方肯定早做了准备,要想立即将其擒住很难,而且最重要的是,哪怕胡振山打着太子旗号出走,他要投靠的,也必然是秦王。 不论秦王事前如何准备,有了这近十万大军,他已与越王呈分庭抗礼之势,越王一方若仓促出战,恐怕要吃大亏。 越王心念转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决定立即出发,他询问领兵多年的周阳胜,听取其意见。 周阳胜沉吟半响,最后说道:“今夜三更造饭,四更整装,五更拔营。” 越王想到的事情,周阳胜也懂,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给小半日时间将士平整心绪,再积极调动一下战前气氛,明日清晨就出发。 …… 赵文煊在京郊有两处秘密据点,藏了七千精兵,集结的命令传下去后,统领冯勇迅速点齐兵将,往西山方向赶去。 走了一半路程,便迎面遇上赵文煊一行,冯勇眺望片刻,看清人后,当即大喜打马上前,给主公见礼。 “快快起罢。”赵文煊满意颔首,“冯勇当记一功。” 冯勇确实该记一功,从去年的准备,到今年开春潜入京城,再小心隐藏,七万大军无声无息潜伏下来,少不了他的用心布置。 不过,冯勇也不居功,他出身微末,投身秦王护卫军中从小兵当起,幸得主公赏析,才能一展所长,他感激涕零,从此忠心耿耿。主公信重他,交予他重要任务,更让他心内振奋。 冯勇很激动,大声应道:“此乃末将分内之事。” 二人利落几句说罢,赵文煊也不罗嗦,立即下令继续赶路。 若他是越王,接掌京营后,便会立即出兵奠定胜局,所以,赵文煊必须保证在大军汇合完毕前,他一行不在对方能追击到的范围内。 冯勇带来的七千精兵簇拥秦王一行,这些兵将面容整肃,气势凛凛,动作整齐划一,明显经过沙场洗礼,跟着秦王离开一众勋贵朝臣见状,个个心中大定。 秦王早有准备,再好不过。 古代即便是官道,也不过是黄土路罢了,这一路急赶,即便顾云锦所坐的车驾是特制,也免不了颠簸,好在软塌铺了厚厚几层锦被,尽量将不适感降低到最低。 饶是如此,顾云锦的感觉,其实也并不算好,不过,她一直没表现出来。 赵文煊惦记着她娘俩,不但命廖荣随车伺候着,一发现不妥立即禀报,他还多次折返车驾,自己亲自看着。 “锦儿,你可是身体不适?”赵文煊蹙眉。 顾云锦表现一直寻常,瞒过了所有人,却骗不过父子二人。 母子连心,小胖子年纪小说不出来,但他一反常态,全程偎依着母亲,抿着小嘴不说话,不时伸出小胖手,摸摸在娘腹里格外活跃的弟妹。 赵文煊观察入微,与她心灵相通,一眼就看出顾云锦略有不适,他蹙眉,欲转头吩咐车队速度缓一些。 话未出口,便被顾云锦制止了,她抓住他的大手,急道:“殿下,无需如此。” “我只是没平日那般舒坦,却没有不适,还不需要缓下来的。” 这是实话,赵文煊珍视她母子,顾云锦同样看重腹中骨肉,若真到了不得不缓的程度,她肯定会主动说话。如今她觉得还能接受,孩子们也好,她不赞成减缓速度,给男人拖后腿。 “若我真觉得不适,肯定会告诉你。”顾云锦捉住赵文煊大手,放在她高隆的腹部,孩子们虽很活跃,但他们平时偶尔也会这样。 赵文煊仔细观察顾云锦面色,又召了老良医进来,把过脉后,确实并无不妥后,他才勉强放了心,“你若不舒坦了,需立即遣人告诉我。” 顾云锦郑重应了。 队伍继续前行,刚入了夜,赵文煊分别接到几处探报。 其一,他这边的飞鸽传书,已顺利抵达几处秘密据点,几处军队迅速集结完毕,信报发回来时,已经往这边赶了。 距离最远的据点在昌平、顺义,不过也只需急行军一个白天,便能抵达京城。赵文煊正带人往那边赶,时间缩短不少,估计最晚在午夜前,所有军队便能汇合完毕。 其二,越王手上果然有信物,现已成功接管京营,可惜武臣之一胡振山不服,煽动并策反不少统领,足足带了近九万军士,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功出走。 赵文煊眸中精光一闪,却不动声色按捺下来。 最后一个消息,便是西山上的。 太子无兵权,对两弟弟之间的对战无法插手,他心中如何想不知,但表面上孝心可嘉,正勉力操持建德帝丧仪。 一时,如上官衡般的迂腐老臣,便大加赞赏太子至孝,另外对不见人影的秦王越王颇有微词。 不过,也仅此而已,上官衡响应者寥寥,大部分中立派都恍若不知,只管闷头哭灵,绝不表态,显然聪明人还是占据绝大多数的。 赵文煊嗤笑一声,这消息他随即抛在脑后,开始凝眉思索对胡振山的安排。 西平候胡振山,上辈子投靠的却是越王。 前世,越王接掌京营并不算顺利。提督周阳胜忠心于建德帝不假,但其时东宫未遭皇帝厌弃,周阳胜左右权衡,最后拒绝承认越王,他认为越王那副印来路不正,老主子中意的继位者应是太子。 这时候,胡振山却策反半个京营,转投越王麾下,他说,副印是真的,他相信大行皇帝欲传位越王。 前世,西平侯府与东宫之间偶然发生过龌龊,胡振山不甘心日后逐渐被剥夺权柄,又想占据从龙之功,让家族更上一层楼,他觉得越王可堪扶持,把心一横,当机立断。 这些细节赵文煊不清楚,但一点不妨碍他的判断,胡振山此人乃彻头彻尾的投机者,他离了京营,绝不可能投靠太子,他的目的地只能有一个,那便是秦王。 这战役当然要赢,只是若能斟酌一番,给再披上一件光鲜亮丽的外衣,那便更好了。 …… 接下来,赵文煊一行陆续与几个据点的兵马汇合,到了戌时左右,他手底下已经有两万余人,他没有继续前行,而是在通州往西的一处秘密据点停了下来,吩咐安营扎寨。 这庄子在一座小山上,附近土地不算肥沃,却沟壑纵横,行路颇难,易守难攻,是一处天然屯兵之地。 且还有很关键的一样,这庄子过去不远,便是一处常平仓,赵文煊曾经主持开仓赈灾,他知道这处常平仓没被动过,还是满的。 赵文煊在很早之前,便看好这里了,将要抵达时,他便分出兵力,先命人把常平仓拿下。 虽然他没想着打持久战,但世事变幻无常,该有的准备还是需要装备起来的。 亥时,最后三处兵马终于赶来到,七万精兵便齐了。 子时末,有哨兵通传,胡振山果然来了。 第一百四十章 第一百四十章 这一路颠簸,虽比不上在屋里,但顾云锦并无不适,肚子里的小宝贝们很乖,待着好好的。 前面报信的人来了,廖荣探头出去片刻,缩回来喜滋滋地说,已经到地方了,稍后上了山上庄子,便能住下歇息。 诸人闻言精神一阵,脸上露出下来,顾云锦亦松了口气。 眼看一切都好,最后却出了点小意外,驾车太监勒停马车时,最左边的马匹却一个趔趄,折了蹄子,立即跪倒在地上。 大马车咯噔一下,瞬间往左前方倾斜。 刚坐好的顾云锦虽被及时搀扶住,但这般一惊,早已很是疲惫的她,立即觉得腹中一紧,开始闷闷疼痛起来了。 她柳眉紧蹙,抬手捂住高隆的腹部。 车内诸人大惊失色,赶紧奔下车高声唤老良医。 赵文煊一个箭步上了马车,他呼吸急促,神色紧绷,急急问道:“锦儿,你如何了?” 顾云锦捂住肚子,痛得脸色泛白,赵文煊心下悬起,神情紧绷。 “大约只是动了胎气。”顾云锦只觉得腹部闷疼,好在羊水没破,也没出血,情况应该不太糟糕。 她忍痛说了,不过却没能安抚住赵文煊,他依旧心急如焚,连声召老良医。 老良医急急赶到,一探脉搏,果然说顾云锦动了胎气,好在还算轻微,他立即取出特制的安胎丸,给她服下,接着又施了针。 缓了片刻,顾云锦觉得疼意渐减,神情终于松了下来,她拍了拍赵文煊的手,“我无事。” 她又抚了抚儿子小脑袋,“娘好着呢,钰儿莫要哭了。” 小胖子方才很着急,拽着母亲裙摆,吧嗒吧嗒掉眼泪,谁抱他也不走,如今见母亲好起来了,他破涕为笑,仰头让顾云锦给他抹干净湿漉漉的小脸。 赵文煊安了心,夸赞儿子几句,便直接抱起顾云锦,下了马车,往庄子而去。 外面不少勋贵朝臣下了车舒展筋骨,即便是女眷们,也在探头探脑,秦王车驾出了小岔子,自然诸人瞩目。 忽见帘子一挑,秦王亲自抱着顾侧妃下车,他迈开大步进了庄子,后面廖荣抱了一个小童,紧跟其后。 月光下,秦王身躯伟岸,步履稳健,怀里宫装女子裹了披风,看不清相貌,不过她抬臂环着秦王颈脖,露出一截子皓腕皎洁如月色。 顾侧妃听说怀孕已八月,如今看样子是无碍的,这形势下,大家都松了口气。 老良医嘱咐顾云锦,让她近日要好好休息,这夜色已深了,早些歇下才是正理。 赵文煊抱了她,直接进了正房,将她安置在床榻上,顾云锦刚坐稳,便说自己无碍,催促他出门办事即可。 她当然知道时间紧迫,男人关心自己,顾云锦清楚得很,无需现在刻意表现,她会照顾好自己跟儿子。 赵文煊仔细打量过她,见她脸色确实好了不少,便嘱咐几句,起身匆匆出了正房。 妻儿歇下,免了后顾之忧,赵文煊便全神贯注处理外务。今晚是个不眠夜,临时设置的外书房灯火通明,秦王麾下谋士及勋贵官员,俱急急赶来,欲共商大事。 此时不表现,更待何时,诸人精神奕奕,不见半分倦怠疲乏。 赵文煊安排好防务后,打开外书房大门,让诸人鱼贯入内。 众人刚坐稳,便有消息来报,胡振山领着大军,已经找到了方向,如今正疾奔而来。 不多时,胡振山将麾下兵马留在五里之外,自己领着亲卫以及一干统领,直奔辕门,求见秦王。 此时,七万秦地精兵已经驻扎下来,黑夜下,篝火燃烧,营帐一个连接一个,望不见边际,将士们该巡哨的巡哨,该戍卫的戍卫,分工合作,军纪严谨。 这大军虽安安静静,但肃杀之气铺面而来,明显经历过实战,这将士们见没见过血腥,其实很容易分辨出来。 胡振山等人从戎多年,自然深得其中三味,一路行来,触目惊心。 真正精锐与普通士兵比较起来,有时候差个两三倍人数,要以少胜多不是难事。胡振山在京营多年,他太清楚没有经历过战争,兵士无论平日怎么练,都是有区别的。 京营当然有一定消除劣势的法子,中都、大宁等地每年会调兵士戍卫京城,这些就是班军,以求带动起本土士兵的血性,以免养废了。 不过,这还是很有区别的。 胡振山相信,京营将士经历几次战争后,能迅速成长起来。只可惜以秦王之势,大约不用等到几次之后,便已奠定胜局了。 他很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胡振山与统领们对视一眼,在大家的目中看到了庆幸。 在辕门出等候片刻,赵文煊亲自出迎。 “末将参见主公!”胡振山等人拱手,利索单膝下跪,一句话便定下了此事性质。 赵文煊眸光一闪,随即他面带微笑,亲自扶起领头的胡振山,“西平候请起。” 胡振山被扶起,面上带有激动之色,接着,他神色一正,将越王持“来历不明”的副印,前来接掌京营,周提督信以为真之事一一道来。 末了,胡振山强调,他们不愿被蒙骗,逆了大行皇帝之意,于是,便愤而出走,投靠明主。 这个明主,当然是赵文煊了。 胡振山表示,观建德帝生平行径,必是要传位于秦王殿下,他们为人臣子的,遵从圣意理所当然。 一席话冠冕堂皇,说得慷慨激昂,胡振山身后诸统领纷纷附和,随后,他们便顺理成章再次下跪,正式见过主公。 赵文煊没有阻止,正身受了一礼,正式拜见过后,他笑着扶起胡振山,欣然勉励几句。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就是有意思,这么一来一往,赵文煊便已顺利接手了胡振山等人,以及他们带来的大军。 诸人携手,返回外书房,寒暄几句后,赵文煊眸底暗光一闪,便道:“楷固,按你所见,如今有何上策?” 赵文煊麾下本有七万秦兵,如今又添胡振山带来的近九万人,在兵力上,已经胜过越王,胜利显然不难,那接下来继续追求的,便是如何胜得好看,不要落下个篡位之名。 毕竟,建德帝生前没废太子,东宫仍在。 “末将匆匆出走,一路追踪殿下脚步,竟未能及时想出良策。”胡振山拱手,面露愧色。 他对秦王之意心领神会,只是他初来乍到,怎好贸贸然指手画脚? 胡振山给自己定位很明确,听从指挥,努力完成任务,好立下从龙之功,即便不能成为新帝肱股,西平侯府也必然能更进一步。 秦王文韬武略,麾下又有谋士文武,必然早有了计策。 赵文煊微微一笑,这胡振山是个有脑子有眼色之人,时间紧迫,他也不再废话,直接吩咐道:“楷固,今夜仍需你奔波一趟,你领八万军士,前往西山,投奔太子。” 胡振山脑子一转,立即明白过来,秦王的意思,是先要越王杀了太子,然后秦王一方再以此为名,诛戮越王。 京营一分为二,近十万兵马往秦王这边来了,瞒不过人,太子也肯定知道,至于为何又折回西山去,这说辞便由胡振山掰了。 太子未必相信,但他不得不上钩,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不拼一把,等秦王、越王决出胜负后,等待他的依然是个死字。 这是个阳谋。 胡振山此次的任务,就是确保太子死于越王阵前便可,然后他立即走人,气愤之下,“投奔”秦王。 “末将领命!” 这事儿天亮后就不好办了,言简意商议过后,胡振山点了八万兵马,夤夜启程,往西山而去。 胡振山带来有将近九万人马,这么一去,几乎全领走了,麾下那些统领有了重要任务,也一个个摩拳擦掌,精神抖擞。 原京营出来了二十个统领,其中跟去了十九个,剩下一个,却是西平候世子胡钦中。 胡振山是个很有心计之人,他既然决定投奔秦王,就投奔了个彻彻底底,他特地将独子胡钦中留下,借口领着剩余几千人,实际以此表示赤诚。 饶是赵文煊清楚胡振山投机本性,也不禁欣赏对方的干脆利落。 “末将见过殿下。” 胡钦中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父亲留下自己的意义,议事暂告一段落后,他故意落后一步,见秦王出了外书房,便上前见礼。 “末将也给顾侧妃娘娘带个安。” 胡钦中看似恭敬低头,实则一直用余光关注着秦王,见他此言一出,秦王虽神色不变,但已立即抬眸看过来,他心下了然,看来自己判断正确,这顾侧妃能独宠,可不仅仅源于秦王不在意女色。 胡钦中没打算弄巧成拙,一语过后,他几乎没有停顿,立即接着说:“昔日在京郊,犬子蒙侧妃娘娘施以援手,才得以有惊无险,末将夫妇感激涕零,只可惜一直未能当面致谢。” 这话里的当面致谢,说的当然并非胡钦中本人,而是他的妻子周氏。 顾云锦当初回京后,为了避免皇后出幺蛾子,一直借口怀孕闭门不出,也不见客,这正合了西平侯府之意,他们想继续维持保皇党身份,不与皇子们过从甚密,又暗地里看好秦王,想埋下一个投靠的引子。 如今可以旧事重提,以拉近双方关系了,胡钦中深施一礼,情真意切道:“侧妃娘娘心善,末将一家铭感五内。” 赵文煊很明白,不过听人夸赞顾云锦,他心内还是愉快的,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只颔首道:“不必如此,她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世子一夜奔波,还是早些下去歇息吧。” 胡钦中相貌粗豪,实则心思细腻,很懂得点到即止,闻言便笑着告退,下去不提。 赵文煊看着他背影渐行渐远,收回视线,低声询问顾云锦母子情况,得到安好的答案后,他便点了一队兵马,改装一番,跨马出了营地,往西山方向疾奔而去。 此时,夜色沉沉,正是丑正时分。 第一百四十一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八万大军动静可不小,不单单秦王越王一直派探马关注着胡振山行踪,即便是如今势单力薄的太子,也是能及时收到消息。 胡振山从京营出走后,便一直循着秦王踪迹,投奔而去,虽很让人咬牙切齿,但也算正常举止。 谁料到了这个时候,画风竟突兀一变,胡振山将八万兵马留在外面,自己带着统领们进去了,几刻钟功夫后,他竟愤愤而出,转头带着兵马直奔西山。 胡振山这是投靠被拒了? 若真如此,秦王未免太过倨傲了吧,要知道现在这局面,八万大军能起到关键性作用,即便胡振山提了很过分的要求,应下来亦无妨。 退一万步说,他日新帝登基后,再清算旧账也不是不行的。 “本王那四哥,可不是鲁莽愚笨之人。”越王摇头,冷笑一声,“他是要挣个名正言顺。” 周阳胜无言以对,是啊,是个傻子都不会把兵马往外推,何况秦王。 他沉默半响,道:“八万兵马,总要比十数万好对付些。” 这是句大实话,因此即便知道秦王用的阳谋,他们也不得不接。 一夕之间,秦王麾下竟冒出七八万大军,先不论秦王能耐,竟能悄悄在建德帝眼皮子底下潜藏了近十万人,但说目前境况,周阳胜已觉得万分棘手。 西北秦军,一贯骁勇善战,又久经战场洗礼,可不是同等数量的京营军士能与之比拟的,再加上胡振山带去的九万京营精锐,要战胜对方,谈何容易。 秦王设下阳谋,将兵力一分为二,给了他们各个击破的机会,越王周阳胜即便明知对方谋算,也不得不咬钩。 越王一拍桌案,“既然如此,我方便趁此机会,先尽歼胡振山一众。” …… 太子人手不足,收到消息要晚一些,等信报到时,胡振山已夤夜带着大军,抵达西山脚下。 不等太子消化情报,胡振山便已到了行宫大门前,求见太子殿下。 老实说,太子也不是真蠢笨如猪,其中违和之处,他不是没有感觉。只是此刻的他,犹如一个身处黑暗中彷徨无助之人,死亡已近在眼前,胡振山的到来,给他带来一线光明,即使隐隐察觉前头是死路,也忍不住疯狂奔过去。 他甚至会不断安慰自己,或许能走出一条生路也未定。 因此,太子对于胡振山的到来,激动夹杂着欣喜居多,远远胜过了心中忐忑。 胡振山微微抬起眼睑,扫了眼一身明黄,正大步行来的太子,利索行了个礼。 太子急忙上前,俯身亲自扶起胡振山,“快快请起,西平候无须多礼。” “西平候此来是……”太子面带疑惑,虽大家心知肚明,但该说的场面话还得说两句。 胡振山闻言,面上露几分愤愤之色,他随即掩下,将越王持副印接掌京营,他不服出走等事情一一道来。 当然,先前“投奔秦王被拒”一事,胡振山略过了,只说他认为太子才是储君,他们应当拥护太子登基,并将一众乱臣贼子剿灭。 他老脸上隐带投奔拒的难堪,又急切盼望得到新主赏识,最后言语愤愤,明显想诛杀越王秦王,一雪前耻。 胡振山表面粗犷,实际极有谋算,演得是惟妙惟肖,端是把太子一颗心又往实处放了放。 跟随太子一同前来的老臣们不知前情,对胡振山是大加赞赏,夸了又夸。 一群人边说边走,刚到偏殿坐下的不久,胡振山便道:“殿下,我等应该立即出兵,一鼓作气,先将乱臣贼子灭了,然后再奉大行皇帝梓宫回京。” “西平候此言差矣,”上官衡蹙眉,摇头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等应该先等秦王越王两败俱伤,再行出兵将其歼灭,方为上策。” 说到底,能混到内阁次辅位置的人,即便是迂腐老头,他也不是个傻子,即便不通军事,一些显浅道理,还是懂的。 显然太子也是这么想的,上官衡话罢,他点头道:“上官阁老此言甚是。” 胡振山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有些为难,叹了一声,道:“末将如何不知渔翁得利之好处,只可惜……” “可惜什么?”太子忙追问。 “渔翁得利想法固然好,只是太子乃储君,众矢之的也,怎能安坐一旁,静观两王相斗?” 胡振山这话翻译成通俗版,越王秦王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让你太子坐山观虎斗?等两败俱伤后让你来捡便宜? 更大可能是,先联手干掉太子这储君,解决后顾之忧,再一决高下。 胡振山此言一落,偏殿内立即寂静,他扫了凝眉不语的众人一眼,又补了一刀,“更何况,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末将出来得急,没能带上粮草,这大军日常用度,仍需好生张罗。” 八万人的吃喝,可不是小数目,最起码西山上的存粮供应不上两天。退一万步讲,即便真能坐山观虎斗,你也得先把粮草给供应上吧,不然等到真能捡便宜那天,大军都饿死了。 想要兵将卖命,你总不能给人家吃稀的吧?一天三顿干饭管够,是不能少的。 既然无法节流,就只能开源了。 京营里有储备粮食,京城里面也有,还附近的常平仓。 越王周阳胜驻守京营,那里的粮食不用想;至于常平仓,过去几年赈了灾,空了不少,赵文煊去年主持赈灾时早有算计,还满仓的都在西边,如今他一驻扎,太子不可能越过他够到粮食。 最后一处地方,便是京城了,京城是天子脚下,里面常平仓不止一座,且必须常年保证满仓,若能从此处取得粮草,便再好不过。 只是,这明显不可能。 秦王越王的位置,刚好分别在西山一左一右,三者连成一条线,太子左边是越王,右边是秦王。 秦王与越王,会允许太子回京城,既有城池驻防,又有足够粮草,然后坐等渔翁之利吗? 肯定不能的,秦王越王不但会阻截太子,他们也不允许对方回京。从一开始,他们就防备着其余两者,昨日起,回京路上必已重重设伏,最少能挺到大军赶到。 若太子硬要如此行事,说不得,双方还会就此先联手干掉太子,再一决高下。 悄悄开源的法子显然行不通,胡振山一一分析过后,太子的脸僵住了,老臣们愁眉不展。 “楷固领兵多年,眼光独到,依你所见,孤如何行事方为上策?”太子没掌过兵,只能虚心向胡振山讨教。 终于来了。 胡振山一挑眉,锵声道:“殿下,末将以为,兵贵神速,我等应先将秦王越王其中一方拿下,粮草,局势等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我方正士气高昂,应立即先选一贼营,明日一早便奔袭,攻其不备,这般更易取胜。” 太子思前想后,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他大掌狠拍一下扶手,“好!正该如此。” 打铁趁热,胡振山立即吩咐副官,命生火造饭,先让将士们吃饱了歇歇,天亮就出发。 既然策略定了下来,那么接着便应先选个“贼营”,胡振山提议,他对京营熟悉些,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因此先向越王下手更好。 太子多年来,派了过很多探子到秦地,他其实很清楚秦地将士的悍勇,此刻想来深觉赵文煊是块硬骨头,己方对上实在胜算不大。 相对而言,越王比较软柿子一些。 太子点头同意了,决定明早奔袭的对象选定越王。 诸事议定后,胡振山微微蹙眉,沉吟不语,似乎有些为难,太子见状便开口询问,“楷固,可是有何难处?” 胡振山犹豫片刻,在诸人的鼓励下,便说出了自己的困难,“末将领大军出走不足一日,如今又返回袭击,只怕麾下将士难免心有疑虑。” 半日之内奔波三地,又回头攻打京营,这行为确实很反复,胡振山拱手,“若有太子亲自领军,将士们自无此顾虑,还能大振士气,旗开得胜之时亦不远矣。” 太子闻言,忍不住瞥了胡振山一眼,不过旁边上官衡等人却深以为然,齐声附和,认为太子亲自领兵,荡平乱臣贼寇,此乃应有之事。 胡振山看似恭谦,实则已隐隐带些胁迫,偏上官衡等一众迂腐老臣还连连催促,太子无路可走,犹豫片刻,只能硬着头皮应了。 他心底深处其实很不安,但此时此刻,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很快,天际便泛出鱼肚白了,太子乘了明黄华盖的车驾,与大军一起出征。 刚刚出发没多久,胡振山便接到探报,京郊大营造饭整装,越王一方准备拔营。 太子心中一动,忙问:“不知越王是否要大战秦王?我等可否偷袭京营,取了粮草回西山。” 胡振山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他只得解释道:“恐怕,越王正要向我方而来。” 你有探马,人家也有,大军一动,消息便会传过去,粮草是大军命脉所在,真危险了,即使对方真在大战秦王,恐怕也会飞速赶回来,运粮走不快,肯定能截住一战。 且据胡振山推测,越王周阳胜心绪清明,他“投靠西山”真相瞒不住,二人恐怕正打算趁机分而击之,先把较弱的他消灭掉,日后再专注对付秦军。 即便不能完全消灭,趁机削弱也是好的。 胡振山对此早有预计,亦做出了相应安排,以便顺利完成任务的同时,把损失减到最少。 不过,这些都是不能与太子说的,于是,胡振山便简明扼要的解释一句。 太子闻言,眉心立即蹙起,胡振山便道:“殿下,这是个好机会,我军虽人数少些,但都是精锐,若能大败越王,即便不能取得京营粮草,趁机直奔京城也是好的。” 秦王越王互相防备,都不允许对方返京,若是越王大败,这个平衡即便不能打破,也会动荡一些,若能趁机硬闯,突破防卫圈返回京城,太子的脚跟便算站稳了。 即便他日秦地援军到了,围困京城,那也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先解燃眉之急要紧。 想法很美好,最起码太子心动了,他不再迟疑,开始催促胡振山,让大军速速赶路。 太子胡振山一行,与越王周阳胜大军,最终在京郊一片开阔地相遇,双方都持了趁机大败对方的想法,二话不说,便挥兵向前。 太子车驾重重护卫,他十分紧张,命小太监撩起车帘,他站在车辕上举目眺望。 鼓声擂罢,双方喊杀声冲天,往对方阵营冲过去。 这种场面很让人热血沸腾,太子紧紧握拳,目不转睛盯着。 正在这个时候,胡振山不动声色打马离开太子车驾,他挥了挥手,拱卫太子车驾的防卫便露出一个空子。 一个千户打扮的男子驱马上前,这人正是赵文煊,他身边若有似无簇拥着一圈军士,这些军士服饰并无差异,实则仔细辨去,他们气势与周围普通兵士完全不同,坚定而凛然。 他们都是秦王亲卫。 赵文煊本来无需到此的,但他还是来了。 他抽出三支长箭,搭弓上弦,瞬间拉开,瞄准明黄车驾上的太子。 手一松,箭矢离弦,去势极凶猛,划破空气发出轻微的“咻咻”声,亦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太子后心。 前世,太子于阵前给了他三支利箭,让他的妻子当场魂归地府。 今日,赵文煊特地赶来,便是为了将这三箭还回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旭日高升。 锐利的箭头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一点刺目光芒,箭矢如流星,转瞬间便到了太子后心。 明黄车驾旁,还是簇拥着太子亲卫的,可惜大家全神贯注防备着前方,这从后而来的冷箭悄无声息,等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赵文煊臂力过人,选取的角度又刁钻,亲卫们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箭矢“噗嗤”一声,没入太子后心。 正在车辕上焦急眺望的太子,忽觉后面有大力袭来,他往前跄踉一步,同时又觉得左胸部位一凉,他低头一看,三支箭矢穿透了他的身躯,明晃晃的箭头从左胸探出,箭头上染了血。 这是他的心头血。 太子急剧失去生机,在倒下之前,他硬提起一口气,费力转过身躯,往他直觉的方向看去。 身边已经大乱,太子却完全不觉,他视线穿过喧嚣的人群,远远望去,正正好对上一双冰冷黑眸。 他的四弟,秦王赵文煊,正一身京营千户服饰,跨于马上,冷漠地看着他,对方手里还提着一张长弓。 “为……”为什么? 太子话未说完,身躯便轰然倒地,他双目圆睁,表情不可置信,已绝了气息。 赵文煊收回视线,掉转马头,毫不留恋打马离去,他对自己的箭术很有自信,然而,他还是留下原地,看着太子断气。 离开了大军范围,赵文煊策马狂奔,他终于为前世的爱妻报仇雪恨。 …… 胡振山一直关注着事态发展,一见太子倒地,他立即振臂疾呼,“逆贼尔敢?越王大胆!竟敢派人暗害太子殿下。” 他大吼一声后,早有准备的诸统领齐声附和,落在很多没有留意的军士耳朵里,便成了越王暗杀了太子。 当然,其中也是有不少明白人的,不过既然是明白人,就不会做出不明白的事来。 这般,将屎盆子往越王脑袋上一扣,胡振山一行的任务便完成了。 这边的骚动,越王一直关注着,见此他只冷笑一声,也不多说,只继续挥军往前,直扑敌军。 越王今日来之前,便料到对方要干什么,对方要名声大义,而他要的则是机会,以求最大程度削弱秦王的兵力。 各取所需,谁也不必抱怨谁。 越王周阳胜抓紧机会,来势汹汹,好在胡振山也是历练多年的老将了,他早有准备。 任务完成,便应该收拾收拾走人了,不过对方来势凶猛,这个时候鸣金收兵,己方铁定会造成重大伤亡,这需要讲究策略。 胡振山先重责越王暗害太子,先声夺人,然后三进三退,将兵法运用得淋漓尽致。 越王一方大军,本是京营军士,突然间被人换了身份,他们开头难免不适应,加上敌军本是昨日同袍,交战双方下手时十分微妙,因此这战况胶着不起来。 胡振山抓紧机会,且战且退,成功将兵马撤了回来,按着规划好的路线离开。 越王大怒,急命大军追赶,纠缠了十几里路后,胡振山还是顺利脱身了。 双方损伤并不严重。 胡振山一边使人到西山报信,命人把情况说得严重些,他“迫不得已”,带着“剩余”军士,投奔秦王去了。 自此,秦王越王便呈现双方对垒之势。 …… 顾云锦沉睡中,觉得有人坐在床沿,静静看着自己。 她很累,月份大了,颠簸了半天,精神高度紧张时不觉得有什么,一旦放松下来后,疲惫便涌上心头。 环境陌生,顾云锦没有让儿子分开寝室,而是让小胖子留在她身边,母子二人沾枕即睡,一直到中午,仍未清醒。 朦朦胧胧间,她察觉有人坐在床沿,专注看着自己,她先一惊,又一喜,忙睁开眼眸,果然是赵文煊。 男人神情有些奇怪,似凝重,又带些刻骨痛苦,还夹杂着欣慰痛快。 不过,这一切一切,都在她睁眼的瞬间,转化为关切疼惜。 “殿下,这是怎么了?”顾云锦见他一身戎装,偏又颇为普通,仿似是军中寻常武官装束,她见过秦军军装,并非这个模样的。 不同寻常的打扮,再加上方才一闪而逝的神情,她有些悬心。 “无事,你莫要多思多想。”赵文煊忙安抚她,“方才我出去一趟了,刚回来,还未换衣。” 赵文煊直接站起,在她榻前换衣,他早挥退了屋中伺候下仆,如今也没唤人进来,亲自动手,洗了手脸,再换回日常装束。 顾云锦躺在榻上看着他,她月份大了,没人帮忙的话,一个人很难起床。 “你都两天没睡了,若是有些空隙,你要抓紧歇歇。” 他年轻,精力充沛,两天两夜没歇,依然神采奕奕,不见半分疲惫之态,但适当休息也是很必须的。 顾云锦心疼自家男人,不过她不知道外面情况,只稍稍劝了几句。 赵文煊上前搀扶她坐起,笑道:“我今晚回来,与你跟钰儿一起歇。” 二人转头,去看床榻里侧的钰哥儿,小胖子手脚摊开成个大字,正呼呼大睡。 “这小子,”顾云锦嗔道:“不许他睡了,再多睡今晚又该折腾了。” “嗯,现在也中午,他该起来用膳了。” 赵文煊扬声唤人,金桔碧桃等人鱼贯而入,熟练搀扶顾云锦,伺候她梳洗更衣。 赵文煊俯身,一把抱起儿子,抛了抛,“钰儿,该起来了。” 小胖子揉揉眼睛睁开,懵懂半秒,发现父王正抱着他玩抛高高的游戏,立即咯咯笑了起来,“父王,再来!再来!” 顾云锦微笑看着父子二人。 “不许再玩耍,要用膳了。” “不嘛,娘……” 一室欢声笑语,驱赶了赵文煊方才回忆起的阴霾,他微笑,拍了拍儿子的肥屁屁,“好了,听你娘的,先用膳。” 小胖子噘嘴,“那好嘛。” 一家人用罢午膳,赵文煊继续出外书房,与麾下将领谋士议事。 他没打算拖多久,这场战役需速战速决,以免殃及京郊百姓,让整个京畿之地人心惶惶。 期间,不断有探马回报越王一方消息,赵文煊斟酌一番,最后决定,今日修整半日,明天清晨,大军便出发,一举歼灭越王。 接下来,便是大战前的商讨,这场战役并不复杂,到了掌灯时分便议罢,赵文煊吩咐散了,让各人回去,武将养足精神,准备明日之战。 正当他准备回屋之时,廖荣却通禀说,安王已经到了,在辕门外求见。 西山的消息,也一直传来,不过相对平静,唯一一处异常,便是中午时分,安王下山了,直奔秦王营地而来。 算算时间,太子被越王暗杀的消息传回西山后,安王便立即出发了。 赵文煊挑眉,“把他带过来罢。” “四哥,小弟有一事相求。” 安王一进门,竟就抱拳“砰”一声双膝着地,行了一个大礼。 他还要倒头就拜,不过却被赵文煊制止了。 赵文煊立即站起,大步行至安王身边,俯身双手扶起他,“你我兄弟,骨肉至亲,有事便细细道来,何须如此。” 安王自认不聪明,但他也不笨,皇家的兄弟请,有时候真不值一钱。不提远的,就说如今,太子出战越王,不管真相如何,结果太子是死在阵前了,眼看着四哥秦王与越王之间,还会有一场决战。 他是个知道好歹的人,即便四哥是举手之劳,于他却有涌泉之恩。 只是赵文煊既然说了,安王也不再罗嗦,他直接说出来意,“小弟无能,不能襄助四哥,如今却要恳求四哥,望能让小弟亲报杀母之仇。” 赵婕妤无辜枉死,安王怎能忘记?虽他答应了母亲,要好好生活不许报仇,但母子二人心知肚明,这不过是赵婕妤担心儿子螳臂当车,报仇不成反祸及自身,因此方在垂危反复嘱咐罢了。 张贵妃殉葬了,但越王还在,如今有机会手刃仇人之子,安王如何不心动,如何不渴望。 他往日乐呵呵的表情已一丝不见,微胖的圆脸带着祈求,紧紧盯着四哥。 赵文煊沉吟半响,皇家固然骨肉相残不断,但这些都不能放在台面上的,不论是他或者安王,想要彻底结果越王,只能战场上。 “你是想随我出征。”赵文煊对手刃越王没有执念,但他必须绝了后患,安王若想亲手杀了越王,反而对他有益无害。 一个弑杀兄弟的名声,安王背上了,不过他背得心甘情愿,“是的,四哥。” 他不会打仗,不过给越王一刀,却是完全没问题的。 赵文煊答应下来,这个顺水人情对彼此有利,他不介意助安王一把。 安王大喜,连连致谢,赵文煊微笑推却。 兄弟二人说了几句,赵文煊沉吟半响,却话锋一转,说道:“六弟,有一件事,四哥欲提前告知于你。” 安王疑惑,“何事?四哥只管说来。” 兄弟二人坐下,赵文煊面色一正,道:“本王欲削藩。” 这个想法,赵文煊近来一直有,他本人是藩地起家,实力雄厚,可谓深知藩王对中央政权的潜伏危机。即便等太子坐稳帝位,他再从大兴挥军,也未必不成大事。 其实,大殷朝历代皇帝,不是不知道藩王的危险性,削藩也一直有,只是太祖当年给藩王的权利太大了,削藩也不是那么好削的,几代皇帝下来,才削到赵文煊如今这个地步。 对于此事,藩王与皇帝立场相对,赵文煊随着位置发生变化,看法亦是截然不同。 少年就藩秦地,经营了近十年后,其实赵文煊本人已成了实力最雄厚的藩王,远胜于其他人,他觉得,自己登基后,可以趁此机会,一举大肆削藩。 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 几代皇帝为之努力,一直追求的最理想状态,将在他手中实现。 赵文煊并非因为答应帮助了安王,才如此说,不过他与这弟弟感情还不错,提前知会一声也可以的。 安王很明白,反正他的藩地又小又偏,以后留在京城当个逍遥安乐的王爷,也是很好的。 “此乃朝廷大事,四哥做主便好,小弟笨拙,不敢妄言,不过能留在京城也很不错。” …… 赵文煊回了屋,与顾云锦钰哥儿共榻而眠。 小胖子白日睡得饱足,夜间精神抖擞,这父子二人折腾一番,最后被顾云锦呵斥几句,才讪讪倒头睡觉。 一夜无词,次日寅时,赵文煊悄悄起了,今天是他与越王决战之日。 他动作小心,不过顾云锦心有牵挂,还是醒了,她身子不便,只躺在床榻上,侧头看着他整装。 赵文煊展臂,廖荣领人小心伺候他穿上锁子连环甲,整装完毕后,小太监捧着龙鳞紫金盔,候在一边。 赵文煊并非首次亲身征战,顾云锦却头回见他一身整齐戎装,这身铠甲很重,足足有五六十斤,他动作自如,无一丝负重凝滞感,男性阳刚魅力,挥洒得淋漓尽致。 顾云锦却无心关注这些,他整理妥当后,返身回到榻前,她只握住他的手,“我与钰儿等你回来。” 万语千言只化作一句。 赵文煊颔首,温声道:“好。” …… 卯时,天色渐渐亮起,大军出发。 第一百四十三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越王一方的探马,一直关注着秦王阵营,大军刚启程不久,京营那边就收到消息。 有敌来袭,自然秣兵厉马,准备迎战。 越王周阳胜短暂商议一番,决定主动选取有利地形,陈兵布阵,以占据地利。 双方在汤县往北十里外的一处坡地相遇。 越王一方选择了一处较开阔的缓坡,他处于高位,左边有丘陵,有利于骑兵小分队引领步兵穿插分割敌军,而在后方五六里地以外有一处小峡谷,他在里面设了埋伏。 万一己方真呈败势,越王可以迅速退往峡谷,利用埋伏给追击的敌军反攻。 越王周阳胜从不敢小觊秦王,这是综合所有因素后,能在短时间内布置出的最好结果。 有探子一直暗中窥视,不断将消息传回去,赵文煊眉峰不动,手一挥,“全速前进。” “殿下,敌军占据高地,我方恐怕要吃亏。”胡振山捻须。 越王大军身处必经之路,占据了缓坡高处,那么便将低处的开阔地留给了秦王一方,他们地利上吃了亏。 “无碍。”赵文煊言简意赅。 易县附近这块地方,除去少量峡谷丘壑,整体地形相对平缓,所谓坡地,高低相差不会太大,越王方固然占据了些许地利优势,不过也仅此而已。 赵文煊这次志在速战速决,前锋部队大部分是秦军,秦军勇悍,尤其擅长强攻,相形之下,越王占据的些许地利无甚妨碍。 与之对比,赵文煊更注重越王大军后方峡谷的异动。 探哨工作从不间断,秦王一方探子,都是身经百战的哨兵,惯会察看各种蛛丝马迹,越王在峡谷的布置虽很小心很隐蔽,但毕竟时间太紧,难免露出小许痕迹,被哨兵察觉出异常。 赵文煊凝眉思索片刻,招来冯勇,如此这般安排下去。 胡振山早已不语,该说的他已说了,这场战役是秦王亲自指挥,他适当表现一番即可,太过罗嗦,反倒显得畏缩了些。 双方大军终于相会。 旌旗招展,沙尘滚滚,一个照面后,越王心中先一沉,对方前锋基本是秦军,黝黑的甲胄,整齐划一的动作,秦军气势凛然,如出鞘利刃,仿佛顷刻间便要插进敌军心脏。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周阳胜及麾下统领们神色凝重更甚越王,彼此对视一看,心弦紧绷。 越王眯眼眺望,对方中军处有一个位置守卫格外严密,他那四哥必然在此处。 “殿下,兵贵神速,我方应该立即进军。”周阳胜很忧虑,强敌当前,因尽力抓住一切优势为好,秦王大军刚到,若是让对方缓一缓后,局面对已方更不利。 越王颔首,“周提督所言甚是。”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越王周阳胜一声令下,大军立即动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 牛皮大鼓被敲响,沉闷而厚重的鼓声一声紧过一声,进攻的信号传遍大军上下,周阳胜拔剑,呐喊道:“进攻!” 流水般的红甲兵士从坡上冲下,赵文煊镇定自若,一挥手,冯勇举起大刀,怒吼一声,“弟兄们,进攻!” 骑兵当先而出,紧接着就是步兵阵,喊杀声震天,大地仿佛在颤动,两军相触,血腥味立即弥漫在空气中。 秦军悍勇远超预料,他们久经战阵,十分熟稔,一入战争如鱼得水,手起刀落,砍杀敌军动作干脆利落,让头回经历大型战役的京营军懵了懵。 没有人是天生杀人狂,即便平日演练过千百遍,真到了身处鲜血喷溅、头颅满天飞,身边人顷刻气绝身亡的场景,还是会心惊胆颤的。 京营大军未必不优秀,也许历练几回后,他们就会成长起来了,但开头,他们难免露怯。 战场上千钧一发,哪怕慢了半拍,带来的结果也是致命的,一时间,越王方先头部队倒下一片,战局呈现一边倒态势,高地优势没有让他们占到丝毫便宜。 越王咬牙,先前准备只能先用上了。 他命令一下,左边丘陵后杀出十来队红甲兵士,骑兵开头,步甲随后,冲向秦王大军。 赵文煊神色不动,一挥手,胡振山立即领大军迎上去,厮杀开来。 越王一方混乱片刻,终于回过神来了,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适应期,面对生命危机,大家接受能力提升到顶峰,咬着牙冲了上去。 虽如此,但气势已经远不及对方了,且双方战力差距不小,越王一方免不了被压着打。 战争一开始,赵文煊一方已奠定胜局,一个多时辰后,秦军越杀越勇,殷红鲜血让大地染上赤色,越王大军已渐渐溃不成军,已经有小兵胆丧,悄悄往后逃命而去。 一个退了,另一个也跟着退,情况渐渐不受控制。 如今当逃兵后果相当严重,士兵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这么干的,一场战役中,一旦有一方开始出现溃逃现象,距离彻底战败已不远矣。 越王面色铁青,吼道:“周阳胜,鸣金收兵,按照原定计划往峡谷退去。” 鸣金声起,各卫统领浑身浴血,声嘶力竭地大吼,指挥着麾下兵士,按照原定计划退去。 这回动作快了很多,大军迅速收拢,急惶惶往峡谷逃去。 赵文煊下令,“诸军追截到峡谷口便停下,严密驻守,不得踏入峡谷半步。” 他分出一部分兵力,追截越王残军,余下的大军,则由他本人亲率,往右边而去,绕道直奔峡谷另一边出口。 这般绕道足足远了十几里路,不过另一边峡谷口早有布置,他到时,越王肯定还在。 越王穿过峡谷时,下了一道命令,让布置启动。 他早在峡谷上方设了檑木滚石,还有密集的箭阵,等秦王大军过了一半时,檑木滚石齐下,箭雨齐发,不但能灭杀敌军,还能把秦军一分为二。 届时,越王便能回头吃掉头一半秦军,剩下那一半,就容易多了。 想法很好,怎料现实不大相同,七万秦军太过悍勇,越王无奈之下,只能改了命令,让秦军过了三分之一,便立即动手了。 不然,哪怕只有一半秦军,他也无法确保自己能吃下。 然而事实上,计划落空了,秦军倒是一路追击上来了,把越军杀了屁滚尿流,可惜人家就是不入峡谷。 秦军不但不中计,他们还把峡谷口守住了,断了越军后路,让越王等人出了峡谷不久,遇上埋伏后,也无法往回撤退了。 越王咬牙,肯定是己方埋伏消息泄露了,他那四哥得了消息,不但不中计,反而倒过来设伏。 为今之计,只能硬杀出重围,奔回京郊大营,依仗营地之利防守并修整了。 地皮隐隐颤动,未等越王杀出重围,赵文煊已率大军赶到。 眼看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越王扫视战况一圈,阴柔俊美的面庞阴沉沉的,紧了紧手上长剑,“来人,把那章老头押上来。” 此次大战,越王把庆国公也带上了,捆一捆扔上马背,让他一个心腹亲卫押着。 乱军厮杀中,百余名军士齐声呐喊,“秦王且住手,看看这人是谁?” 亲卫们分开,上半身被捆得紧紧的章今筹被押出来,昔日叱咤朝堂的老人如今一身狼狈,花白的头发披散着,头上身上沾满黄土,精神不再,看着像老了十岁。 冯勇等秦军见状有些犹豫,他们不认识庆国公,不过能在这个时候被押出的,很可能是主公极亲近之人,他们心有顾忌,进攻的动作稍缓,让越军得以喘息,慌忙迅速往后退回去。 赵文煊举目眺望,距离有些远,这个位置其实看不清人脸,不过那人必是章今筹无疑,他扫一眼对方衣着打扮,果然没错。 对面的兵士继续呐喊,如今战场安静不少,他们的声音愈发清晰,“只要秦王让开道路,我军便不杀此人;只要秦王三天不进攻,我军便放了此人。想必秦王殿下,不会置……”不会置亲外祖的性命于不顾。 “我秦地将士浴血奋战之果,不会为任何人放弃。”赵文煊气沉丹田,扬声说话,战场上相对安静,他的声音传遍四野。 三天时间,能发生太多事,赵文煊怎可能为了一个仇深似海的章今筹,放弃他麾下将士奋力血战的成果? 当然,他不等对方喊出章今筹身份,便出言打断,将影响降至最低。 赵文煊举起手中长剑,“我方将士听令,进攻!” 一时间,秦地将士士气大振,不等越军完全退回,便火速掩杀过去。 越军心胆俱裂。 赵文煊紧接着,再次提气扬声道:“越王麾下诸军,本王念在汝等本是京营军士,无意参与叛逆,如今便给予汝等一个改过自新机会。” “但凡弃械举手投降者,一概不杀。”说到底,大部分军士不过听从上峰调遣罢了,赵文煊没打算杀戮殆尽,打得差不多,就可以劝降了,这些并非外敌。 “降者,兵士以无罪论处,武官事后酌情降职。” 赵文煊话毕,身边百十名军士齐声重复,一时间,劝降之声响彻整个战场。 越王目眦尽裂,直接一扬手,长剑挥向章今筹,他如今再不知道庆国公与秦王有了龌蹉,就是傻子了。 一个花白人头飞起,章今筹身首异处,他眼眸圆睁,死不瞑目,这个自私狠毒的老头子,终于结束了他的一生。 越王杀了庆国公,可惜没能阻止战况恶化。 赵文煊劝降话语一出,被杀得两股战战的越军简直喜出望外,毕竟,能活命谁想死,不论哪个皇子登基,对于普通兵士来说都是没差别的。 “砰!” 有兵士掷下兵器,举起双手,眼前举着长矛的秦军忽略他,继续往后而去。 “砰!砰!” “砰砰,砰……”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如潮水一般,越军纷纷扔下兵器,举手投降,并按着秦军指示,空着手往一边退出,越王阵地很快清空一片。 中层武将慢了一拍,也开始扔下兵器,与赦免所有罪责相比,秦王说酌情降职,反而更让他们安心,毕竟他们也有错。 不过,他们都是听命行事,罪责不重,且中层武官人数众多,不可能尽数替换的,大约他们能保持原职戴罪立功。 大势已去,不少统领见状,也纷纷扔下了武器,他们还有家人在京,如今情形,越王必然称不了帝,从龙之功捞不上,保住一家老小性命也是要紧的。 最后,越王身边仅剩数百名亲卫,以及周阳胜麾下心腹。 周阳胜暗叹,他是京营提督,投向越王的第一号人物,即便所有人能免罪,他也不能,如今索性战死了,也算对得住老主子多年信重。 剩下来不足一千人,都是顽固死忠,赵文煊再无顾忌,直接下令,除了越王,余者尽数歼灭。 一轮一轮箭雨远攻过后,这不足千人已倒下八九,最后剩下不过数十人,冯勇直接领人杀过去,成功活捉越王。 赵文煊缓缓策马向前,旁边的安王早已等不及,他提剑猛冲上去,在越王面前两步刹住。 “你还记得我母妃之死吗?”安王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当初,赵婕妤之所以会发生意外,还是小越王无意中引起的事件,他恨极这母子二人,微胖的脸庞扭曲,“你母妃虽死了,但你还在,我今日便要为母雪恨。” “呸!” 越王虽被人押着,但神色一如既往高傲,他下颌微抬,挑眉道:“成王败寇,本王既留京参与夺嫡之后,事败身死亦浑然不惧。” 他冷冷扫了一眼安王,嗤笑道:“你这无能之辈,今日之所以能站在此处,不过沾了秦王之光,若不然,你能奈何?” “不要说本王母妃是主动追随父皇而去,即便她还在,你又能如何?”越王没说错,若非张贵妃主动殉葬,安王确实不能如何。 事实虽如此,但泥人尚且有三分气性,更何况安王,他气得双目通红,大喊一声,举起长剑,“噗”一声直直戳进越王心窝。 “将越王带回去,安葬在夏陵。”赵文煊勒住战马,没有继续前行。 夏陵,是建德帝陵寝。 同是夺嫡对手,赵文煊对越王观感要比太子好上太多,就让越王陪伴张贵妃身边吧。 第一百四十四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越王一死,大局已定,赵文煊随即率军返回西山。 他进了行宫,直奔宣德宫灵堂,给建德帝梓宫上香叩拜之后,首辅杨鹤年便出列,他深施一礼,恭恭敬敬道:“如今大行皇帝已崩,太子殿下又被逆王所杀,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社稷故,老臣恭请秦王殿下即皇帝位,统御万民。” 话罢,杨鹤年撩起前摆,双膝着地跪下,他年纪大了,一贯颤颤巍巍的,此时这动作却相当利索。 不管真相如何,太子就是被越王暗杀了,秦王携安王出兵讨逆,安王诛杀逆王于阵前。 大行皇帝膝下有六位皇子,头两位乃元后所出,可惜早夭了,第三、第五分别是太子与越王,如今也没了,皇子仅余两位,即是四皇子秦王,以及六皇子安王。 安王此人,一贯是透明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论是按照长幼有序,还是看个人能力,继位者非皇四子秦王莫属。 西山留守群臣,基本都是聪明人,不论是原先的中立者还是保皇党,一等杨鹤年话罢,诸人立即恭恭敬敬跪下,并紧随其后附和。 秦王已是板上钉钉的新帝了,他们即便不奢望有功,也但求无过。 赵文煊俯身扶起杨鹤年,“诸位请起,本王何德何能,敢居皇帝之位?” 杨鹤年闻言大惊失色,刚站起又硬要跪下,他泣道:“殿下,您万万不可弃黎民百姓于不顾啊!” 他身后诸臣又再苦求。 这是一场君臣心知肚明的戏码,即便要登基,也不是一说便上的,怎么也得谦辞个数次。 杨鹤年领着一众文武泣泪苦劝,赵文煊却自觉能力不足,再三推辞,这般来回几次后,他终于迟疑了。 自来文臣口舌皆犀利,杨鹤年虽垂垂老矣,但功力反愈发深厚,他见状立即乘胜追击,苦诉一番,表示秦王若是不答应登基,社稷百姓便危矣。 赵文煊无奈,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祖宗留下的基业陷入如此困境吧? 于是,他终于答应了。 杨鹤年大喜,连忙领着群臣后退几步,整理衣冠一番,重新双膝着地,三跪九叩大礼参拜。 “微臣叩见吾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大礼参拜过后,即便还没举行登基大典,赵文煊亦是名正言顺的新帝了,他抬手,“诸卿平身。” “谢万岁!” ……“娘娘,您慢些。”碧桃金桔一人一边,小心翼翼搀扶着顾云锦。 顾云锦颔首,丫鬟婆子簇拥着她,出了门,登上轿舆。 轿舆很宽大,明显并非亲王侧妃级别,还有最关键一个处,便是它虽比较缓慢,但要比马车平稳太多。 顾云锦这趟不赶时间,也再无任何顾忌,庄子距离京城也不算远,当然选择轿舆。 她这是要回京。 赵文煊即位为帝后,立即便想把顾云锦母子接回京城,那庄子一贯隐蔽,条件实在不算好,他唯恐回出岔子,命老良医再三诊过脉,确定她情况颇佳后,便命徐非廖荣前去,护着轿舆回京。 他很想自己前来,可惜实在无法抽身。 赵文煊如今正奉大行皇帝梓宫回京,这活无人能替代,一旦缺席,他这新帝立即便要背上不孝的罪名。 本朝以孝治天下,皇帝当然不能不孝。 顾云锦修书一封,严词拒绝他来,加上情况实在不允许,赵文煊只得罢了。 她坐稳了以后,轿舆被小心抬起,抬轿的大力太监经验丰富,即便地势不平坦,顾云锦也没感到颠簸。 她舒了一口气,相较之下,缓慢如龟速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反正她不赶时间。 “娘娘,你如果有不适,一定要告诉奴婢们。”碧桃再三嘱咐。 “嗯,我知道的。”顾云锦没好气。 碧桃嘿嘿笑着,雀跃之情掩饰不住。 其实不单单是碧桃,整个车厢乃至明玉堂一众伺候者,都按捺着激奋之情,从昨日消息传回庄子后,她们便是如此。 顾云锦没拘着丫鬟们,即便是她,不是也欣喜万分吗?登顶称帝反倒是其次,她庆幸他大战后安然无恙,并彻底荡平一切隐患,日后一家人再无掣肘。 只不过,欢喜一日,也该按捺下来了,要知道,她们此行不是回秦王府了,而是直接进宫。 赵文煊称帝,顾云锦作为他后院女眷,当然是被接入宫中的。 “碧桃金桔,”顾云锦扫了车厢内一眼,“还有青梅。” “我们如今欢喜一些,也是无碍的,只是进了宫,万不能再如此。”建德帝驾崩才几日,现在是国孝期间,不管心中如何想,都应该一脸哀戚,尤其身处皇宫大内。 “你们三人不但要严于律己,且还须约束底下一众丫鬟婆子,往不可懈怠,可知晓?”话到最后,顾云锦板着脸,一面正色。 “奴婢等遵命。” 金桔等人都不是笨人,主子话里意思一听便知,她们一贯严守规矩,也就是这次事太大了,她们才喜形于色,主子一提醒,她们立即醒悟,自此牢记于心,时刻注意不提。 赵文煊出征时,留下了一部分兵马镇守大本营,如今大事已了,这个庄子不再需要驻防,于是,留守秦军便直接护着顾云锦母子出发,也省了另遣人过来。 披甲军士开路,一直护送轿舆抵达京城,兵将太多入城会引起百姓恐慌,于是,统领挑选了一部分军士继续京城,余下的折返大部队。 早有哨兵打马奔向皇宫,将消息再次送到赵文煊跟前。 赵文煊此时已是新帝了,他奉着先帝梓宫,率先进了京城皇宫,领着宗室群臣哭灵一番,他待不了多久,又得马不停蹄处理堆积下来的政务。 登基大典只是一个加冕形式,实际在赵文煊正是被朝臣参拜那一刻起,权利便立即移交,这几日堆积了不少政务,其中有些十万火急的,他必须马上处理。 杨鹤年等阁臣们,也一并跟随皇帝处理政务,紧急的政务处理得差不多时,他们有幸一观新帝着急的模样。 新上任的大总管廖荣出去一趟,快步回来,在皇帝耳边低语几句,皇帝便一掷朱笔,倏地站起,匆匆往殿外而去。 阁臣小心交换几个眼神,皇帝未即位前,他们也接触过不少,陛下虽年轻,但一贯冷峻稳重,何成见过这急色难掩的模样? 后来,他们才知道,原来是顾侧妃并小公子抵达皇宫了。 让所有知情者大吃一惊,顾侧妃抵达皇宫,皇帝竟亲自迎到皇宫大门,诸人咂舌,这位侧妃娘娘了不得,而有了这么一个厉害亲娘,只怕小公子前程会更加顺遂。 外人的想法如何,赵文煊并不放在心上,他到了宫门时,正好见到顾云锦轿舆,他立即便上了轿。 “父王!”小胖子正趴在侧窗处,掀起一线帘子往外瞄着,母亲不许他大掀帘子,他正委屈着呢,听到声响回头一看,却见到他父王。 小胖子登时乐了,撒开脚丫子蹬蹬蹬扑过来,方才的小委屈立即抛于脑后,“父王,我许久不见父王。” 钰哥儿快两岁了,口齿伶俐不少,中短句子都能说清楚了,赵文煊一把抱起他,他正撅着小嘴,诉说自己的委屈。 赵文煊抱着儿子颠了颠,落座在顾云锦身侧,仔细打量她一眼,见她精神尚佳,面色也红润,才放下心来,摸了摸儿子小脑袋,说:“父王不对,父王下回再不出门许久了。” 近一段时日以来,小胖子确实只短暂见过父王几面,得到承诺后他很高兴,歪着小脑袋想了片刻,他又提出意见,“我出门。” 他的意思是,下次出门,让父王带上自己。 赵文煊很欣慰,儿子大了,懂得思考后讨价还价了,因此立即颔首应了,“好,父王下回若出门,肯定带你。” 小胖子咯咯大乐,赵文煊颠了颠儿子,侧头看向顾云锦,关切道:“锦儿,这两日休息得可好?” 他出征在外,她必然是忐忑的。 顾云锦微笑,“我很好,钰儿也很好,你无需挂心,紧着办前面的事便可。”这个关键时刻,能不出岔子就不出岔子。 一家几口笑语晏晏,外面廖荣指挥着抬轿的大力太监们,把轿舆引向养心殿。 本朝皇帝寝宫,都是在乾清宫,不过大行皇帝崩了以后,梓宫也会在乾清宫停灵一段时间,这段日子,新帝便另寻暂居之所。 养心殿便是赵文煊暂居之处。 轿舆进了养心殿,小心停下,赵文煊将儿子交给金桔,他亲自抱了顾云锦,下了轿往正殿行去。 “殿下,我自己下来走吧。”顾云锦扫了中庭一眼,殿内殿外太监宫人跪地行礼,虽然他们都低着头,但人数颇多。 赵文煊知道她的心思,“你放心,这都是我的心腹。” 顾云锦一想也是,遂不纠结了,她侧头笑道:“如今,我就该称你为陛下了。” 她语带打趣,赵文煊睨了她一眼,不甚在意道:“不过就是个称谓,你爱如何唤都行。” 信步进了内殿,赵文煊小心将顾云锦安置在榻上,坐在她身边,面色一正,十分严肃对她道:“我们相处,如从前一样便可,你若要与我生分,我可不答应。” 顾云锦凝视他,他很是认真,她昂首睨着他,“你的誓言我记得真真的,生分你倒是想得挺美。” 她皱了皱俏鼻,神态颇有几分刁蛮,赵文煊看着却欢喜,他立即假意讨饶,“是,请娘娘宽恕则个。” 顾云锦状似高傲,颔首语带矜持,“好吧,我且宽恕了你。”话罢,她忍不住笑了。 二人嬉笑几句,赵文煊展臂,顾云锦偎依进他怀里。 接下来的日子,顾云锦便在养心殿住下来了,这是赵文煊特地安排的。 建德帝的后宫虽然并不热闹的,但以前留下来的老妃子总有一些,作为一个宽宏大度的新帝,赵文煊让她们慢慢搬离,无需着急。 当然,这并不是顾云锦必须要住养心殿的原因。 赵文煊没想着委屈顾云锦母子分毫,她一入后宫,就必须居于坤宁宫,本朝历代皇后寝宫。 她是他唯一的妻。 目前有两个障碍,头一个,便是再次病卧昏迷的章皇后,即便她直接移走了,赵文煊仍打算先把坤宁宫大肆翻修一番,将对方所有气息痕迹抹干净,再让顾云锦母子迁入。 另外一个,就是章芷莹,这个名义上的秦王妃。 建德帝已经驾崩了,一切尘埃落定,这个女人无需留着了,赵文煊没打算让她“病逝”,毕竟,即便病逝了,她还是在玉牒上留下一笔。 即使顶着压力不封她为后,原配痕迹也留下了。 赵文煊怎可能答应? 只是现在他刚即位,一切军政要务需尽快上手,且大行皇帝的梓宫还停在乾清宫,千头万绪,还腾不出手来。 他已经有了想法,等缓些时日,便将此事彻底处理妥当。 第一百四十五章 第一百四十五章 “娘!” 小胖子一早便起来了,不过他被乳母哄着,没让打搅顾云锦休息,他老大不乐意应了。这不,正殿刚有动静,他便撒丫子奔过来了。 钰哥儿直奔母亲榻前,扒住榻沿,就想往上爬。 他怀里抱了个小藤球,显然有些难度,小胖子尝试几次都没成功,他便停下了,歪着小脑袋想了想。 顾云锦被搀扶坐起,含笑看着儿子,也不让宫人帮助他。 小胖子只停顿了一瞬,便一把将藤球扔上榻,然后迅速爬上来,蹬蹬蹬冲到床角,捡起藤球回到母球身边。 “娘,给!”小胖子乐呵呵,将藤球给母亲。 “钰儿真乖。”顾云锦夸他,这小藤球是钰哥儿心爱之物,轻易不给人碰,不过父母除外。 小胖子笑呵呵。 顾云锦给儿子脱了小鞋子,又摸一把明黄色的衾枕,话说这龙床不但被她母子二人睡过,还被小胖子反复折腾无数遍,想来历朝以来,就数它最委屈了。 她暂住养心殿,便已让外头起了不少骚动,若是再传出她睡的是正殿龙榻,估计更了不得。 赵文煊为防那些迂腐老臣叽叽歪歪,对外说她领着儿子住偏殿,饶是如此,顾云锦盛宠之名,已悄悄传遍京城,比以前热烈瞩目多了。 不过,这些八卦,顾云锦只当闲暇时解闷用的,笑笑便过去了,她与赵文煊二人,目前最关注的就是她腹中双胎。 此时已是六月末,顾云锦怀孕快九个月了,老良医以及有经验的产婆都说,她快要生了。 也是,双胎一般都会提早生产。 赵文煊近日颇为焦虑,即便政务缠身,也一日几次回来看她,他还多次询问徐非,有司先生的消息没有? 这种时候,有医术高明的司先生在,不但让人安心,还能更有保障。 当初确诊顾云锦怀了双胎后,赵文煊便立即打发心腹往青城山去。可惜很不凑巧,司先生出门了,行踪不定,下面一直没找到人,徐非也没办法,只得如实禀报了。 正当赵文煊万分失望之际,遍寻不见司先生却自己出现了。 他游历之时,听闻老皇帝驾崩,新帝登基,这新帝便是先帝膝下第四子。 先帝第四子不就是他的好友秦王吗?还是他义子的亲爹呢。 好友一家适逢大变化,刚好他也想念义子了,司先生本是洒脱之人,说走就走,于是直奔京城去了。 赵文煊喜出望外,领着小胖子迎了出去,把司先生请进宫。 司先生是隐士高人,并不将俗世富贵权利放在心上,赵文煊即便黄袍加身,待好友亦无丝毫改变,二人相处一如既往,无任何间隙。 反倒是小胖子,他早不记得前事了,听了父皇介绍,他睁大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好奇看着司先生。 司先生捻须,含笑回视他。 小胖子是个胆大的孩子,对司先生颇有好感,蹬蹬蹬走过去,仰起小脑袋,大声唤道:“义父!” “好孩子,好孩子!” 司先生大喜,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笑得合不拢嘴,他虽洒脱,但还是很疼爱这个小义子的。 事有缓急轻重,顾云锦临产在即,赵文煊也不客套,直接说了出来,二人立即决定,先去给她诊脉。 一行人直奔养心殿。 双方颇为熟悉,那些子避讳之事便可以免了,顾云锦腕子垫了丝帕,司先生三指轻按她脉门,凝神细听。 半响,他含笑松开,拱手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娘娘脉息强劲,母子均安。” 赵文煊很高兴,他刚要说话,不料司先生接着又抛出了一句话。 “娘娘腹中怀的正是双生子,一龙一凤,正合成了个好字。” “逸之,此言当真!” 赵文煊顾云锦又惊又喜,对视一眼,虽对司先生医术笃信,他还是忍不住出言询问,“真是龙凤双生?” 顾云锦喜极而泣,孩子无论男女她都一般疼爱,只是若能够刚好一男一女,日后不必遮遮掩掩,让孩子受不必要的委屈,那就再好不过。 司先生含笑点头“确是如此。” 俗世之陋习,害人不浅,即便贵为九五之尊也不能幸免,他从不相信,但也很替好友夫妻高兴。 感谢的话若多说,反倒显得生分,偏如今国孝期间,酒宴是不能有的,赵文煊欢喜过后,拍拍司先生的肩,有些歉意。 司先生不以为意,反倒转过来安慰好友,他许久不见义子,正是亲热的时候,让赵文煊自个儿忙碌去,他与钰哥儿好好说话便可。 他抱起小胖子,抛了抛,十分感慨,“不过大半年没见,我这义子便长了许多。”小胖墩沉甸甸的。 钰哥儿高兴极了,“义父,再来,再来!” “好!”司先生哈哈大笑,“这小子跟从前一样,是个调皮的。” …… 从前即便进宫后,赵文煊也没让御医给顾云锦诊脉,这回得了司先生的确诊后,赵文煊不再像往日一般讳莫如深。 他心里踏实了,更不愿委屈孩儿们,于是,京城中,很快便悄悄流传起一则消息。 “嘿,你听说了吗?”一圆脸贵妇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听说养心殿那位娘娘,怀的是双胎。” “早就听说了。”答话的妇人嘴巴有些尖,她撇撇嘴角,意有所指,“我就说,人的福气是有限的。” 尖嘴妇人不得丈夫宠爱,但凡听到有出嫁妇人过得好,她总要嫉恨,这顾侧妃自赐婚后一路顺遂,她早就很不是滋味了。 顾侧妃昔日在潜邸时,便独宠于陛下跟前,又生了长子,如今陛下称帝,更被直接接到养心殿,与陛下同居一处,这已经不是所谓“不喜美色”能解释清楚的了。 京城很多人暗暗猜测,这大约又是一个张贵妃要出现了,且看形势,这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新帝尚未举行登基大典,册封后宫当然在后面,不过在京城诸人眼里,这一个贵妃之位,已是板上钉钉了。 尖嘴妇人暗暗嫉恨已久,如今窃喜着,顾侧妃看来福气到尽头了,若产下双生子,哼哼,陛下必然厌弃她。 这边尖嘴妇人嘀嘀咕咕,那边厢圆脸贵妇却不再接话,她蹙眉道:“看你说的什么话,即便这事是真的,娘娘自然也要龙凤呈祥的。” 圆脸贵妇只打算八卦一下,可没想着惹祸上身,她啐一口,难怪这人不得婆家欢心,这张破嘴多年不知道改改,若两人不是表姐妹,她才懒得跟这人说话。 况且,她可不认为顾侧妃会被陛下厌弃,毕竟对方都快生了,双胎脉象也早诊出来了,为何之前没传言,偏偏现在有了。 双胎跟单胎,怀孕时腹部大小是有差别的,陛下肯定知道的,要厌弃,早就厌弃了,还用等到亲自迎进养心殿再厌弃吗? 更何况,陛下身边的小道消息,是那么好传出来的吗?圆脸贵妇是个聪明人,嗤笑一声,不再跟蠢妇说话。 像她这样伶俐人还有许多,大家虽偶尔八卦一番,但实际上,都等着皇帝的后着。 是的,绝大部分人都不是傻子,他们已经能猜到放出消息的是哪位了。 外面暗流涌动,养心殿却万分和谐,顾云锦一觉醒来,赵文煊照旧已上朝理政去了。 她梳洗用膳后,照例小心运动一番,在凉亭坐下喝了盅温水,顾云锦便问道:“钰儿呢?” 碧桃接过茶盅,“殿下清晨便起了,与司先生出了门。” 小胖子活泼,很快跟义父熟稔起来了,一大一小相处得极好,司先生闲云野鹤惯了,也不乐意拘在宫中,于是,他便携了钰哥儿,两人出宫闲逛去了。 赵文煊毫无异议,于是,司先生很快便出名了,宫内宫外,都知道大皇子殿下刚出生时,便认了个高人为义父,这高人是陛下至交,陛下十分乐意让高人领大皇子出门。 暂时,大皇子是陛下唯一子嗣,陛下对高人之信重,两人关系之好,由此可见一斑。 小胖子高兴坏了,出了两天门,他简直乐不思蜀,每天早早便起,乐颠颠去找他义父去了。 儿子不黏她了,顾云锦有些小失落。 好吧,有人给带孩子也是很好的,她只能这般自我安慰一番。 “我们回去吧。”顾云锦并不太累,歇一会就好了。 她遛弯的地点,就在养心殿正殿门前的中庭处,距离大门不过二三十步远,也不用轿舆。碧桃金桔等人小心扶起主子,一行人往正殿而去。 顾云锦拾级而上,她微微仰头,今天天气不错,一大片白云遮住太阳,不怎么热,还有丝丝凉风。 她身心愉悦,上了回廊,正要继续举步,不料这时,却突然感觉腹部猛地往下一坠。 紧接着,便有水意汩汩而出,顾云锦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金桔,碧桃,我要生了。” 金桔几人正突兀主子无端停下脚步,刚要发问,不料顾云锦却放出大招,她们愣了一瞬,立即便紧张起来了。 “快!快去召稳婆!” “来人,快去禀报陛下!” “娘娘,您疼吗?小心脚下。” …… 养心殿如被打开了机括,瞬间急速运转起来,这生产的步骤,一应宫人都反复演练过几遍,因此她们虽面带急色,却丝毫不乱。 赵文煊赶过来时,顾云锦已经被送进产室了,他呼吸急促,在门前来回踱步,不停询问道:“司先生回来了吗?” 司先生与钰哥儿很快折返,小胖子听说母亲要生弟妹了,他虽不懂,但依旧被紧张的气氛感染了,他揪住义父衣领不放,小胖脸板地紧紧的。 “钰儿莫要紧张。”司先生拍了拍怀中小胖子,同时不忘安慰好友,“娘娘脉息脉息强劲,并无异常,定能母子均安。” 司先生每天给顾云锦把一次脉,对她身体状况最了解不过。 只是赵文煊依旧无法淡定,司先生了解当局者心情,也不多劝,径自走开,细心安慰怀中的小胖子。 …… 酸胀过后,便是疼痛,一浪接一浪,汗水濡湿了顾云锦衣襟鬓发,沁入她的眼眸,让她有些睁不开眼皮子,只是她却无心关注。 她正咬牙忍着,也不敢用呼喊宣泄疼痛,以防泄了力气,后劲不足。 产婆们告诉顾云锦,一切比想象中顺遂,大约天黑前,小主子们便能出来了。 顾云锦抬眸,瞥一眼还亮堂堂的窗棂子,好吧,大概不用太久。 产婆们经验老道,说得果然没错,到了申正时分,顾云锦便觉疼痛已经积攒到了一个极点,她忍无可忍,痛呼出声。 随着这声痛呼,积压已久的疼痛找到宣泄口,一股脑涌向那方。 “哇!” 一声嘹亮婴啼后,紧接着,便是产婆高兴得几乎要变调的大嗓门,“恭喜娘娘,贺喜娘娘,生了一个小公主。” 顾云锦勉力仰头,看着产婆小心抱着的襁褓,小女婴红彤彤的,闭着眼睛,正张着小嘴哭泣,嗓门一点不比她哥哥当年小。 她微笑,正要说话,不想腹部疼痛又起。 再度老牛拉车地使劲儿,约摸一刻钟左右,又一声婴啼声响起。 “恭喜娘娘,您生了位小殿下。”龙凤呈祥,产婆话音一落,一屋子人喜笑颜开。 顾云锦筋疲力尽,陷入昏睡前,她瞥了小儿子一眼,嗯,这小子嗓门比姐姐小一些,不过也响亮,显然身体也很好的。 第一百四十六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六月的最后一天,顾云锦顺利诞下龙凤胎,母子均安。 她体力消耗殆尽,匆匆看一眼小儿子后,便昏睡过去,再次睁眼,已是次日凌晨。 墙角燃了三两支巨烛,烛光柔和昏黄,能看清屋内,却不至于太明亮影响她安睡,她恍惚片刻,方回过神来。 床榻一侧几步外,有两个小悠车,她侧头看去,悠车微微晃荡,赵文煊正俯身在旁,微笑看着。 “锦儿醒了。” 这边一有动静,他马上察觉了,侧头看她,快步行至她身边,“我命人准备了好克化吃食,你先起来用一些。” 赵文煊简单吩咐两句,回头看她,“锦儿,辛苦你了。” 万语千言,只化作这一句话,赵文煊语气难以描述的柔和,眸底有怜爱有疼惜,更有满满的欢喜。 “我不辛苦。”其实肯定是很辛苦的,但想到那两个小不点儿,她就觉得一切都很值得。 赵文煊抚了抚她微微泛白的小脸,“我们有三个孩儿,就足够了。” 他声音轻柔,却很坚定,“昨日我问过逸之,他说能配些药物,长期服用,既能调养妇人身体,还能避子。”无需多服,一月一次便可,一举两得。 这个问题,赵文煊从前与顾云锦说过,老实说,她很感动,古人讲究多子多福,他却时刻惦记着她的身体,自觉膝下有儿有女,心已足矣。 要知道,男人此刻已称帝,他却依旧初心不改。 顾云锦觉得自己眼眶有些热,眨了眨美眸,把水意压回去,她扬唇,“好。” 二人相视而笑。 “锦儿,我们的小闺女小儿子,容貌肖似娘亲,长得比他们哥哥秀气多了。” 等顾云锦用膳完毕,赵文煊便喜孜孜地炫耀起他闺女小儿子来了,他先小心把女儿抱起,放在她身旁,又再次折返悠车,抱小儿子抱过来。 顾云锦定睛一看,发现还真不是钰哥儿父皇偏心,有了小就觉得更好,小家伙们真长得比哥哥秀气。 钰哥儿随着年龄增长,早已能看清楚五官了,他随了父皇,眉浓黑飞扬,眼眸偏狭长,宽额高梁,虽一直都胖嘟嘟的,但长大后必是个阳刚十足男儿。 与哥哥刚出生时相比,小儿子小闺女模样秀气很多,小小的,顾云锦刚抱到怀里,就觉得比钰哥儿当年要轻了不小。 双胞胎嘛,体重当然要差些,不过赵文煊说了,司先生诊脉后表示,姐弟二人在娘胎时养得很好,身体康健,很不错。 这样就很好了,顾云锦心满意足,把怀里的小闺女交到赵文煊手里,她暂时抱不了太久。 “陛下,你不歇一歇么?”看男人这个兴奋模样,显然是一夜没睡了,顾云锦无奈,大约很快就要上朝了吧,稍歇一歇也是好的。 赵文煊确实一夜没合眼,不过他人逢喜事精神爽,神采奕奕,半点不见倦色。 他嘴里应着,脚下却没挪动打算,给顾云锦掖了掖锦被后,怀里抱着小闺女,一会低头看看,一会又抬眸瞅瞅小儿子跟孩子娘,笑意从未消去。 …… 龙凤双胎,自古乃祥瑞之兆,若是出自皇家,那就更了不得了,少不了被冠上国运昌隆之类的预示。 若是刚好刚好碰上新帝登基,那效果更不言自喻。 双胞胎出生的时机其实不算好,是国孝期,大行皇帝刚驾崩半月,全国陷入哀戚氛围中,虽身份尊贵,但总有些憋屈。 虽心存嫉妒者不敢叽歪,但暗地里总有了嘀咕的由头。 只是一切,都被祥瑞之兆打破了,新帝刚刚即位,膝下便添了一对龙凤胎,意味了什么? 这意味着天降大吉,王朝将更为昌盛,天下将更为太平。 虽洗三,满月宴依旧不能进行,但喜庆已掩盖不住,人们欢笑赞叹几句亦无妨,这等大喜,即使大行皇帝在世,不也同样欢喜吗? 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了,京中勋贵文武欢欣同时,不少人恍然大悟,原来之前流传出的小道消息,就是为了先抑后扬。 还有心思灵活的人猜到了,听说大皇子殿下的义父是位高人,医术尤为高明,想必诊出了脉息,陛下大喜之余,才开始造势吧。 不过不管真相如何,这顾侧妃膝下有了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其中还有龙凤胎,一个贵妃之位,一世荣宠尊贵是少不了的了。且她膝下儿子,还是皇帝如今仅有的子嗣,将来还能有更多期盼。 相形之下,一直病卧在床的秦王妃章氏就不够看了,看来,日后中宫被打压是必然之事了。 有好事者开始观望,新帝的登基大典在一个月之后,再后面就是册封后宫了,这内廷想必又是好戏连场。 不过,赵文煊却没有如这些人的意,顾云锦诞下双胞胎后,他一腾出手来,便开始处理这件事了。 …… 庆国公府。 这是一座开国功勋府邸,从太祖时期便延绵至今,赫赫百余载,可惜在今朝,遭逢了前所未有的低谷。 先是世子爷、大少爷重伤,这父子二人一个右胸中箭,一个腹中中刀,双双被人捅了个对穿,几番挣扎徘徊,方捡回了一条小命。 谁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国公爷章今筹死了,死因讳莫如深,死状却异常诡异,身首异处,两者被人被马踏得七零八落,间杂还中了几发乱箭,连个全尸也没落下。 他生前心腹不言不语,只管闷头干活,稍亲近些的窥见情况却胆战心惊,这死法一般人遇不上,国公爷这是上战场了? 怎么秦王,哦不,是陛下,陛下好歹是章家外孙,怎么没有保一保? 没保住也就算了,毕竟战场瞬息万变,很难确保谁平安的,只是为何,陛下也没命人收殓一下? 满府人都不知道国公爷去了何处,好在世子及时醒了,撑着一口气,吩咐人循着线索,方在血腥满地的战场找了回来。 除此之外,世子爷一声不吭。 积年世仆见惯了富贵人家的阴私,很多人暗暗揣测,陛下这是与母家有了龌蹉? 这得有多大龌蹉,才能连面子功夫都不做啊? 庆国公府人心惶惶,气氛低迷,管事出面吆喝过几次不管用,索性不理会了,他们还慌着呢。 在这种氛围下,庆国公府迎来一位特殊的客人。 两列黑衣护卫动作迅速而整齐,在世子爷寝室门前排开,房门被打开,倚在引枕上喝药的章正宏抬头。 一个高大俊美的玄衣青年出现,缓缓踱步进了寝室。 “陛,陛下。”章正宏有些激动,咳嗽了两声。 他伤没好,便撑着起来祭奠了章今筹。对于这个害了亲妹妹,又把他推出去挡箭的父亲,章正宏感情很复杂,但到底孝顺了几十年,他勉强起来上柱香,也算了结了这场父子情分。 章正宏受伤很重,能活下来,也算上天保佑加御医圣手回春了,身体加精神的双重折磨,让这个年近五旬的男人瞬间憔悴,双颊凹陷,衣衫空荡不少。 他见了赵文煊,就要挣扎起来行礼,“微臣叩见陛下,请陛下恕微臣失仪之罪。” “舅舅有伤在身,这等俗礼便免了罢。” 赵文煊按住章正宏,打量了对方一眼,见他面色虽依旧苍白,但目中已有了神采,与重伤垂死已完全沾不上边。 他点了点头,根据日前御医回禀,说章正宏情况彻底稳定,已完全没有性命之忧,只需日后仔细调养便可,赵文煊才抽空过来的。 他厌恶章今筹,连带不喜庆国公府,但这舅舅却是真无辜,赵文煊没打算早早抖露消息,直接把对方给气死。 “舅舅先把药喝了罢。”赵文煊瞥一眼他手里的半碗药,没有落座,反倒挥退屋中所有下仆。 章正宏忙一仰而尽,咽下苦涩药汁后,他迫不及待问道:“陛下有何要事?” 赵文煊刚刚即位,又得了龙凤双胞胎,肯定忙得连轴转,出宫来庆国公府,肯定不会单纯来探望舅父。 想到龙凤胎,章正宏苍白的脸露出欣喜,“恭喜陛下喜得小皇子小公主。” 他转念间又想起自家一堆破事,神色黯然下来,“微臣愧对陛下。” 赵文煊不是个迁怒性子,况且认真算起来,章正宏是幼时唯一真心对他好的人了,他不愿意苛责对方,“过去的事情与你无关,舅舅休要再提。” “朕此次请来,是有一事要想向舅舅坦言。”提起这事,赵文煊的声音冷了几分,他淡淡道:“朕不希望章芷莹占据元后之位。” 章正宏骤不及防,大吃一惊,他虽古板不知变通,却不是真愚笨,脑子一转,竟就隐隐窥测到真相。 “难道,难道芷莹她……”她也参与其中。 是了,必是如此,否则赵文煊为人一贯重情重义,章芷莹是他的亲表妹,即便他再宠爱顾氏,也不会如此苛刻对她,连名分也不愿意给。 章芷莹必然是协助章今筹或皇后,做下了不可饶恕之事。 章正宏离真相只隔了一层纸,一经提醒,顷刻便戳破。他不可思议,又惊又怒,不可抑制地剧烈咳嗽起来,手里的空药碗“砰”一声落地,摔了个粉碎。 赵文煊提起榻前小几上的瓷壶,倒了一盅温水,递了过去,章正宏喝了温水,方勉强止住咳嗽。 他抬头谢恩,眼角有些湿润,不知是因为咳嗽还是悲怆。 “陛下放心,微臣定会竭尽全力,将此事处理妥当。”面对皇帝外甥,章正宏羞愧难当,偏又格外恼恨章芷莹,手紧紧抓着茶盅,指节泛白。 赵文煊颔首,“如此极好,朕先回去了,舅舅好生歇息,不必相送。” 他信步出了庆国公府,翻身上马后,侧头瞥了一眼。 府门上匾额高悬,“敕造庆国公府”六个大字苍劲有力,记载了这座府邸百年繁荣。 赵文煊收回视线,打马而去,黑衣护卫紧随其后。 他不迁怒亲舅,但对庆国公府隔阂已深,日后这国公之位会由章正宏继承,不过,也仅此而已。 第一百四十七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次日,庆国公府上了一道折子。 这折子是世子章正宏上的,上面说道,他的女儿章氏芷莹自返京后,一次也没有来探望过老父母,实不孝至极,今陛下已即位,他认为自己的女儿无法担当一国之母重责,故此特地上折奏请,让章氏下堂。 轻飘飘一道奏章上去,却犹如巨石投入湖面,激起无数浪花,整个京城为之哗然。 这章正宏莫不是悲伤过度,疯了? 哪怕再不得宠的皇后,也是皇后啊,眼看着女儿要封后了,有亲爹会这么拖后腿吗? 他们却不知,这折子是章正宏思索了一夜,才最终下笔的。 章芷莹是先帝圣旨赐婚的秦王妃,要想解决这事,得用上非常手段。本朝以孝治天下,自来父母出面状告子女不孝,百发百中,从没失手,出嫁女约束小些,但同样存在。 不需要缘由,不需要证据。 一国之母能是个不孝之人吗? 当然不能,甚至章芷莹留在玉牒上,都会沦为皇家耻辱,必须抹去。 此举虽能达成目的,但同样自伤八百,庆国公府的名声洗不清了,但章正宏仔细思虑过,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了,他毫不犹豫,提笔就写。 庆国公府愧对陛下良多,章正宏认为这小许事情,根本算不得什么,况且,这章芷莹还是父亲皇后硬塞过去,此举只勉强弥补了过去的错误。 章正宏递上了最合适的台阶,赵文煊自然顺势而下,他提了朱笔,当即批了个“准”字,并命宗人府把章氏一名抹去痕迹。 消息一经传出,京城反倒安静下来了。 这事处处透着诡异,庆国公府是皇帝母家,章世子是皇帝亲舅,而那位被父亲代替自请下堂的章王妃,正是皇帝亲表妹。 这是已经到了何种地步,双方才会如此行事。 京城中从不缺聪明人,皇家历来多秘辛,再结合庆国公无端“病逝”,章世子父子在西山被贼寇重伤,不和谐信息呼之欲出。 要想活得长,这类皇家阴私最好不听不问,即便知道了也得硬说不懂,更被提上杆子打听了。 反正章王妃当不了皇后,也轮不上他家女儿,这浑水实在没必要趟。 京中呈现一片诡异的平静,明明每个人都关注,却没有一个开口。 赵文煊也不理会,达成目的便成了,他是皇帝,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庆国公府借口闭门守孝,任何亲朋好友拒不接待,也顺理成章避开风头。 此事无关利益,过上一年半载,也就淡了。 …… 批复了庆国公府折子后,赵文煊放下朱笔,直奔养心殿,一来邀功,二来记挂儿子闺女们。 “陛下,你真好。” 由于赵文煊捂得好,顾云锦并不知道他昨日的动作,此刻又惊又喜,美眸瞪大,正亮晶晶看着他。 心爱之人满足又感动,兼心中一直惦记的事办妥,赵文煊心下大畅,他低头,亲了亲她的樱唇。 二人还要说话,不想却听见隔壁“哇”一声婴孩哭声骤响。 赵文煊剑眉一蹙,拍了拍顾云锦的纤手,起身疾步往次间行去。 啼哭的是龙凤胎中的姐姐,这姐弟出生后不久,便养在隔壁次间。实在不是顾云锦偏心,钰哥儿从前就养在她屋里,换成两个小的就挪了出去,而是小闺女实在太折腾人了。 顾云锦一胎生俩,损耗不小,正该月子里好生养回来,闺女声音嘹亮,又很有小脾气,一个不如意便要啼哭,她一哭,弟弟也跟着哭,赵文煊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便忍痛把两小的挪到隔壁。 顾云锦想着反正就隔了一道墙,也就答应了。 “月儿这是怎么了?”赵文煊接过小闺女,熟练地轻拍哄着,让乳母叹为观止,即便见了多次,她依旧咋舌不已。 赵文煊给闺女取小名月儿,小儿子则是琛儿,三个孩子,都是他的珍宝。 他声音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偏月姐儿不大赏脸,扁了扁小嘴巴,继续嚎啕大哭。 “父皇,妹妹哭。”钰哥儿蹬蹬冲进来,皱着小眉头说话。 小胖子很友爱手足,对新生的弟妹给予最大的热情,一天要跑过来看许多遍,这不,他正在外面踢小藤球,听见妹妹又哭了,忙扔了藤球,急急跑回来。 也是父母教得好,弟妹还在娘腹时,钰哥儿就跟两小互动无数遍,他一点不觉得弟妹出生会分薄父母宠爱,反倒乐孜孜地。 钰哥儿说话时,不忘踮起脚跟望一下弟弟的悠车,根据他的经验,小弟弟很快也会哭的。 果然,琛哥儿小脑袋蹭了蹭襁褓,小嘴儿努了努,“咿呀”一声哭起来了。 小胖子腿脚灵活,嗖地窜上去,赶在乳母抱起琛哥儿之前,抓住悠车一边,轻轻晃着,“弟啊,不哭。” 他见过一次乳母这般哄琛哥儿,就学会了,一边伸出小胖爪轻推悠车,一边踮起脚尖,探头探脑往里面看着。 稚子憨态可掬,而且很聪明,饶是赵文煊心疼闺女小儿子,见状也不禁面露微笑。 “父皇的钰儿是个好孩子。”不但聪敏,还爱护手足。 钰哥儿百忙中抽空回头,露齿一笑,两排小米牙又密又整齐。 琛哥儿其实是个乖巧的孩子,只要姐姐不哭,他就安安静静的,饿了就吃,拉了就哼唧两声,好带得很,哥哥摇晃着哄了一阵,他就收了声。 赵文煊耐心哄了月姐儿许久,她才抽抽噎噎住了嘴,可把她父皇心疼坏了。 顾云锦还不许下榻,她翘首盼望很久,次间的哭声终于歇了,帘子一掀,赵文煊抱着女儿,衣摆揪了一个小胖子,后面跟着抱了儿子的乳母,一行人进了门。 “你还说要个乖巧小闺女呢,我们月儿可淘气得紧。”顾云锦嘴上抱怨着,动作却十分轻柔,把月姐儿搂在怀里,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小脸蛋。 “爹娘哥哥都疼你,你有甚可哭?” 小女婴睁开眼睛,黑葡萄般的眼珠子定定看着母亲,看着顾云锦心都要化了。 小胖子早就熟练地蹬掉小鞋子,爬上榻坐在母亲身边,他搂着母亲胳膊,也探手摸了摸妹妹的小脸蛋。 “月儿不是还小么?”赵文煊可不赞同这话,一边接过小儿子坐在床沿,一边反驳道:“小孩儿都是这般,长大就乖巧了。” “她哥哥跟弟弟可不是如此,就她皮。”顾云锦笑了,男人这是女儿还是自家好啊,不过话说回来,她不也如此。 被夸奖的小胖子眉开眼笑,乐呵呵地拍着小巴掌。 赵文煊反正不同意,他坚持认为,他闺女是很乖巧的女孩子,大殷朝最高贵的公主。 他小闺女一点不皮。 …… 赵文煊称帝后,从前的秦王府便成了潜邸,如今这座潜邸里头,还住了一个主子。 这人便是王妃章芷莹。 其实所谓主子,也就是外人说法罢了,府里有些头脸的管事早得到风声,不把这位当回事了。 章王妃这名义上的主子,亦当到头了,昨日庆国公府世子上了奏折,状告女儿不孝,认为其无法承担国母重责,替女儿自请下堂。 陛下准了。 世子章正宏当天下午,便派遣马车到新帝潜邸,要把女儿接回府。 福宁殿。 大丫鬟月季捧着个填漆茶盘,大步进了内殿,往床榻上瞥一眼,吩咐道:“快,给她灌下去。” 月季是个识时务又能干的人,自投靠新主后,渐渐便成为富宁殿之首,底下一众太监宫人都听从她的吩咐,此言一出,马上有两个小丫鬟应了,急急上前。 填漆茶盘放着的是一碗酽酽的参汤,小丫鬟小心接过,往床榻走去。 床榻上躺着一个女子,正是王妃章芷莹,她脸色蜡黄,眼窝深深凹陷,瘦骨嶙峋,活脱脱似骨头上蒙了一张皮,竟浑然不像个能喘气的活人。 其实,自上京以来,章芷莹的生活条件还是很不错的,只可惜她本是一个犹如温室娇花般的女子,需要人用心呵护着,捧着哄着,才能逐渐怒放。 一朝毒计被人识破,遭遇了一场暴风雨,便彻底毁了她的根基,加上以后日子不如意,凋零得更快。 到了后期,她甚至需要良医每天诊脉,设法延续她的生命了,毕竟那个时候,她还不能死。 这般煎熬许久,章芷莹已到了强弩之末,她大概经不起一点折腾了,月季担心最后时刻出岔子,特地咨询了良医所,然后熬了酽酽一碗独参汤,好给对方吊着口气。 两个小丫鬟动作熟练,很快给章芷莹把参汤都灌下去了。 片刻后,章芷莹微微起伏的胸口有力了些,呼吸也重了两分,月季满意点头,这样就好,能撑会庆国公府就行。 软轿已经抬到正殿门口了,月季吩咐婆子把昏迷中的章芷莹架起来,送到软轿上。 大力太监抬起软轿,往二门而去。 月季紧随其后,出了第二道垂花门,她与庆国公府的婆子是进行交接,交接成功后,章芷莹被抬上庆国公府马车。 车夫细鞭一扬,马蹄声哒哒,月季目送那马车驰远,片刻后,她转身折返。 她该收拾收拾,尽快离开潜邸了。 当今是个重信守诺之人,他答应了放过所有转投者就真放了,章芷莹是独身回去的,一众陪嫁都能脱离了庆国公府,从此自谋生路。 月季吁了一口气,面露微笑,从今日起,她就是个良民了。 …… 章芷莹被抬回庆国公府后,隔日便断了气,为她哭泣的,只有一夕老了十岁的刘夫人。 章正宏本对这一连串事件深恶痛绝,只是前两个主谋,一个是他父亲,一个是他大妹妹,他孝顺父亲惯了,对皇后也自觉有负母亲重托,一股子郁气只憋在胸口上下不得。 但这个对象换成亲女儿,就没那么好说话了,章正宏厌恶女儿至极,没来看一眼不说,还吩咐把消息捂下来,以免对陛下有所影响。 一直到了十天后,庆国公才悄悄发了丧,静静就把章芷莹后事处理妥当了,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自此,庆国公府门户紧闭,章正宏出孝后也没有起复,只承了爵位,赋闲在家。 第一百四十八章 第一百四十八章 彻底解决章芷莹之事后,赵文煊心情愉快,他的登基大典在十天后,他打算尽快立自家锦儿为后。 钦天监算出最近的黄道吉日,他圈了一个,在登基大典的一个月后。 顾云锦一胎生俩,损耗不小,赵文煊打算让她坐满双月子,好生调养一番,以免亏了身子,届时出了月子几天后,正好封后。 一切密锣紧鼓地准备起来了,谁知却出了个岔子,赵文煊正式登基半个月后,大行皇帝继后章氏薨了。 赵文煊自西山行宫离开当日,章皇后又哭又笑,情绪激烈起伏,虚弱至极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住,爆发一瞬便萎了,事后立即病卧,昏迷多清醒少。 她在隔日接到噩耗,太子战场殒命,尸体抬回西山时,章皇后挣扎起来看了一眼,当场吐血昏阙,此后便再没有醒过来。 白露等人得过赵文煊的话,不敢怠慢,忙找了太医过来,勉强吊住了皇后一口气。 赵文煊腾不出手来搭理她,章皇后便一直留在西山行宫,没有挪动,这般苟延残存居然也维持了一个多月。 最后,皇后实在撑不住了,终于断了气。 赵文煊很恼火,他没再搭理皇后,一来因为确实繁忙,二来对这么一个昏迷不醒,就剩一口气的仇人,他要报复也无从下手。 章皇后死了也就死了,居然死之前还要再戳他肺管子。 赵文煊正兴致勃勃地准备封后大典,不想当头被人浇了一瓢子冷水,大典不得不延后不说,他还得为章皇后的后事操心。 皇家秘辛不能宣扬,一个孝字压在头顶,新帝登基本万众瞩目,赵文煊哪怕捏着鼻子,也得把面子做足。 天下臣民看着呢,不求孝感动天,也得让人无法挑剔。 两者叠加,赵文煊心中憋屈可想而知,顾云锦只得设法劝解他。 “她也算受尽折磨,一无所有而死,你已经为母妃报仇雪恨了。” “我如今笨拙得很,等上两月再举行大典也是好的。”顾云锦说着,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她生产后好生调养,一个月来,腹部虽平坦不少,但真没瘦多少,她坐的还是双月子。 也不知道有双下巴了没有。 “你怎么就笨拙了?”这话赵文煊不同意,在他看来,顾云锦从前美则美矣,就是纤瘦了些,但仿佛一用力就能伤了她,床第间也添了几分小心,他爱她越深越心疼。 其实顾云锦如今不算胖,顶多就丰腴罢了,她双颊丰润,面若桃花,某些不可言说的位置更汹涌几分,褪去青涩,举手投足间有说不出的风情。 赵文煊瞥了她胸前一眼,嗯,丰腴一些也很好,他表示相当满意。 “孩子们都在呢。”顾云锦成功捕捉到他的视线,恼羞嗔道。 赵文煊盘腿坐在软塌上,怀里抱着小儿子,腿上坐着大儿子,小胖子好奇,眨巴眨巴眼睛,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 这般安慰一番后,赵文煊心中那股子郁气倒散了不少,他低头对着大儿子亮晶晶的眼眸,笑着说:“你娘夸钰儿呢,说钰儿是个好哥哥,很懂得爱护弟弟妹妹。” 小胖子恍然大悟,他乐呵呵笑着,不忘看看小弟弟,又探头看看娘怀里的小妹妹。 顾云锦嗔了他一眼,赵文煊但笑不语。 不过,别看男人现在糊弄钰哥儿,他平时可不是这样的,自从有了闺女小儿子,赵文煊关心爱护大儿子不减半分,还常常领着小胖子带弟妹。 赵文煊私底下与她说过,长幼有序,且大儿子很聪明,他以后这位子,是要传给钰哥儿的,这其中利益太大,更要从小协调好兄弟间的关系。 其时男人很认真,说他两个儿子都是一母同胞,只要从小合适引导,教育妥当,他日手足间不说亲密无间,也定能保持和睦。 赵文煊一脸严肃,让她日后也要多注意,不能有所偏颇。 顾云锦很惊喜,她其实在怀孕时,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不过那时候赵文煊并未称帝,说这些为时尚早。等她诞下孩子后,正要寻个合适时间讨论一下,不想,他却主动提出,并一再叮咛她。 百姓家兄弟阋墙,很多时候都是老人家处理不当所致,一味均贫富或者过分偏心,都会使兄弟离心,她家是帝王家,不但要注意孩子们的感受,从小引导也必不可少。 顾云锦郑重应了。 小胖子站起来,颠颠儿跑到母亲身边,凑过来看小妹妹,月姐儿醒了,今儿没哭,她睁大眼睛定定与哥哥对视,那黝黑双眸子仿佛蒙了一层水雾,湿漉漉地惹人怜爱。 钰哥儿欢喜极了,他凑过来,吧唧亲了一口妹妹的小脸蛋。 “钰儿要抱妹妹么?” 小胖子闻言又惊又喜,忙不迭点头。 顾云锦微笑,先将女儿交给乳母抱着,然后把钰哥儿搂在怀里坐着,小胖子学着母亲模样,伸出两只小胖手,乳母小心翼翼将月姐儿放在他手里。 顾云锦伸手在下面托着呢,乳母其实是把月姐儿给她抱着,小胖子就占个假把式,钰哥儿还小,谁也不敢单独给他抱孩子。 赵文煊昨日领钰哥儿抱过弟弟,这种亲子方式让小胖子格外兴奋,抱了弟弟一会,他就高兴了半天。 不过,抱的时候,小胖子可是万分严肃的,他板着小脸一动不动,小心翼翼托着妹妹,瞪大眼睛看着妹妹,就怕妹妹哭鼻子。 月姐儿没哭,撅了撅小嘴巴,对哥哥眨巴眨巴眼睛。 “钰儿,你还小力气不够,自个儿的时候,可不能抱弟弟妹妹呢。”其实这事儿也不能发生,月姐儿琛哥儿每人配了八个乳母,数十个太监宫女伺候,日夜轮班不停歇盯着,可出不了岔子,顾云锦只是要告诉钰哥儿道理。 钰哥儿认真点了点小脑袋,“我知道。” 顾云锦抬头,赵文煊正含笑看着娘三,二人相视一笑。 “钰儿把妹妹给乳母吧,她要饿了。”其实赵文煊是顾忌顾云锦没出月子,不能抱孩子太久。 “嗯”,钰哥儿抬头,看向候在榻旁的乳母,乳母上前俯身,他小心翼翼将妹妹交出去,并紧紧盯着对方。 乳母熟练地轻拍着月姐儿,月姐儿“咿呀”一声却没哭,小胖子方如释重负。 他收回视线,站起蹬蹬蹬走到父皇身边,盘着胖腿坐下,探头探脑看小弟弟。 “钰儿要抱弟弟?”男声沉稳,含笑。 “要!”童声稚嫩,很是兴奋。 ……深秋时分的武安侯府,洋溢着火般热情。 不过寅时,府里便灯火通明,各房主子早就起了,诸人忙着穿戴整理。 “人都来齐了吗?”侯夫人上官氏按品大妆完毕,便连声催促道:“今儿是大日子,可不能耽搁了。” 今天是钦天监选出黄道吉日,刚登基不久的新帝将在今日封后。 这要受封的顾皇后,正是她武安侯府的女儿。 自打章王妃下堂后,皇后便呼之欲出。皇后之位坐稳了,东宫还会远吗? 武安侯府诸人这段日子以来,是走路也带风,好在大家长顾青麟是个老成谨慎人,一再叮嘱教训子孙,谨言慎行,万万不可给娘娘及殿下们惹下麻烦。 顾家众人压抑下满腔兴奋,在外一如既往,碰上意有所指的恭贺时,只谦逊说一切但凭圣意。 偷着乐了两个多月,终于到了正式封后这天,大家的欢欣之情再也压抑不住,喜笑颜开,连带府里下仆也多赏了半年月钱。 顾青麟捻须,对二儿子说道:“你给我顾氏添了个好女儿。” 一堂和乐,上官氏笑吟吟招手,让林姨娘领恺哥儿上前来。 “今天委屈你与恺儿了。”上官氏执了林姨娘的手,又一脸慈爱地摸了摸恺哥儿小脑袋。 今天是顾云锦的大日子,偏生母林姨娘不能进宫朝贺,许氏倒是能进宫了,只是她心里大约还是不得劲的。当然,以后人前,她都必须挤出笑脸来,否则一家人包括两个亲儿子,都饶不了她。 林姨娘很遗憾,更多的则是欢喜,笑意仿佛从心里沁出来一般,“我进不进宫都不打紧的,娘娘与小殿下们安好便可。” “娘娘上回遣人传话,说改天接我与恺儿进宫。”林姨娘说到此处更高兴,她看看小儿子,略带遗憾说:“就是恺儿怕是不认识姐姐了。” 恺哥儿比小胖子还小两个月,上次到秦王府看望姐姐外甥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小孩子忘性都大,虽林姨娘日日提起,他知道自己有个姐姐,但模样却早记不清了。 乖巧秀气的小男孩知道母亲伤感,他仰头道:“娘,我姐姐。” 林姨娘颇觉安慰,抚了抚儿子小脸。 恺哥儿年纪小,“姨娘”一直没学会,他只会叫“娘”,这在嫡庶分明的勋贵世家是大忌讳,偏偏在场诸人都面无异色,只含笑听着。 有时候,这些所谓规矩之所以不能打破,只是因为利益不够大,林姨娘作为当朝皇后生母,两位皇子殿下、一位公主殿下的亲外祖母,她是武安侯府的大功臣,腰杆子早已挺直,与往昔绝不可同日而语。 上官氏与她母子说话时,笑语晏晏的众人都安静下来,笑眯眯倾听着。 “恺哥儿多见娘娘几回,肯定就认识了。”世子夫人余氏是个伶俐人,早视林姨娘为亲妯娌了,她凑趣道:“大皇子殿下与恺哥儿年纪相仿,舅甥正好一起玩耍呢。” 恺哥儿虽名义上还是庶子,但待遇早已与嫡子无异,祖父、伯父、父亲都相当看重他,顾青麟招手,笑道:“恺儿,到祖父跟前来。” 顾青麟待恺哥儿很好,祖孙平日很熟稔,恺哥儿立即撒丫子跑到他跟前,被抱到祖父腿上坐着。 祖孙二人说了几句,眼见时辰差不多了,上官氏忙出言催促。 男丁们先到祠堂给列祖列宗报了喜,然后才到二门登车,出了大门往皇宫奔去。 林姨娘领着恺哥儿出了颂安堂正房,目送诸人走远,她方收回目光,折返自己的院子。 “三太太,您小心脚下。”颂安堂婆子很热情,声音甚至有些谄媚。 …… 第一百四十九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九月二十六,大吉,新帝册封正宫皇后。 正日子前一天,皇帝已派遣官员祭了天、地和太庙,并亲自到奉先殿行了礼。 当天,顾云锦子时便起,沐浴梳洗,换上簇新里衣,展开双臂。金桔碧桃小心捧起皇后礼服,伺候为主子一层层穿戴。 皇后大礼服深青色,领、袖口、衣襟等处施以红色缘边,其上金织云龙纹样,衣身绣有精致翟纹,共一百四十八对,翟纹中间有圆形轮花,两者交错排列。 中单、翟衣,蔽膝、大带、副带,一层接一层披上,再饰以玉佩、大小绶等物,足足到了天明时分,顾云锦终于穿戴妥当。 不论主仆,都松了一口气,到底是穿好了。 皇后礼服穿戴复杂,制造同样不易,赵文煊两个多月前便命尚衣监开始制作,尚衣监日夜赶工,足足八十余日,直到两天前,才堪堪完工。 顾云锦低头瞥一眼衣襟上的翟纹,绣线细如毫发,根本看不出痕迹,纹样栩栩如生,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件衣服了,它还是一件艺术品。 “娘娘,时辰不早了,奴婢伺候你戴上凤冠吧。” 金桔小心翼翼捧着一个大红托盘上前,托盘底部垫了暗红锦垫,其上是皇后的九龙四凤冠。 凤冠上饰翠龙九,金凤四。正中一龙衔大珠,其余衔滴珠;珠翠云四十偏,大小珠花各十二树;还有垂珠结、钿花、红蓝宝石等。 整个凤冠宝光璀璨,制作繁复令人叹为观止,金桔碧桃小心翼翼捧了它,诚惶诚恐,四只眼睛不敢离开片刻,唯恐有所损伤。 青梅伺候顾云锦坐下,她微微闭目,让金桔青梅把九龙四凤冠戴上。 脑袋上忽地一沉,脖子像是矮了三寸,顾云锦睁眼,吁了一口气,果然如想象中一般重。 宫人捧了大铜镜来,顾云锦抬眸端详,镜中人翟衣凤冠,威仪非常,今天她为了配合大典,画了一个浓妆,也是以端庄威严为主。 饶是如此,镜中年轻女子依旧妍丽,她如今身形比从前略略丰腴,两颊也丰润些许,姿色更脱俗,美眸波光流转,顾盼神飞。 从前闺中被束缚,如今挣脱所有枷锁,凤凰展翅高飞。 “娘!”小胖子嚷嚷,“娘美!” 钰哥儿醒了,也好生穿戴一番,被乳母抱了过来,他一见母亲,眼睛登时一亮,灵活挣脱乳母下地,蹬蹬蹬跑了过来。 他觉得母亲今天看着很不同,不过说不大明白,只反复说:“我娘美!” 金桔慌忙一把搂住小炮弹般的钰哥儿,“小祖宗,今儿可扑不得。” 她又笑着对小胖子说:“殿下,如今该唤娘娘母后了。” 母后一词,小胖子有印象,他也唤过,近段时间里,他父皇总是搂着他,让他唤顾云锦为母后。 钰哥儿一抬头,母亲正笑吟吟看着他,他灵机一动,立即大声嚷嚷道:“母后!” “钰儿真乖。” 顾云锦俯身,摸了摸儿子小脑袋,她这身虽足够威仪漂亮,但也很沉重,这动作做得颇不容易,她温声对小胖子说:“你昨天答应了父皇,今儿要乖乖听话,不许调皮,可还记得?” 今天是亲娘的大日子,钰哥儿当然要到场一起见证,可惜月姐儿及琛哥儿还太小,只能待在屋里了。 小胖子记得,他用力点了点头,又伸出肥胳膊,指了指隔壁次间,示意带上弟妹。 顾云锦遗憾摇头,“弟弟妹妹还小,今儿就不去了。” 钰哥儿瘪了瘪小嘴。 “等弟弟妹妹大些,我们再领他们出门,可好?”顾云锦耐心哄儿子。 小胖子想了想,便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母子又说了几句话,金桔便禀道:“娘娘,吉时到了。” 吉时已到,顾云锦领着儿子出了殿,一整套皇后仪仗陈列在养心殿中庭处,她登上描绘了金龙彩凤的礼车,而乳母着抱着钰哥儿,上了后面一舆车。 传唱太监高声道:“皇后娘娘起驾!” 长长的仪仗队伍直达太和殿,太和殿内外黑压压站满了人,勋贵文武、宗室朝臣,按品级由大到小肃立,从太和殿内部起,一路排到外面的大广场处。 除了留出一条道供仪仗经过以外,整个大广场站满了人,人虽极多,但却鸦雀无声,施礼太监远远见了皇后礼车驰来,扬声道:“奏乐!” 吉乐奏响。 礼车在太和殿前停下,一身皇后礼服的顾云锦被搀扶下车,登上台阶后,接下来的路程需要她一个人继续,金桔等人松手退下。 顾云锦站在大殿门前,抬头望去,赵文煊正坐在七层高台上的髹金漆云龙纹宝座上,含笑看着她。 虽遥远,但她却仿佛能看清他目中鼓励,顾云锦本已紧张起来的心奇迹一松,她回以一笑,举步步进大殿。 她缓步行至大殿中央,按照施礼太监唱声,恭敬跪在拜位之上。 内阁首辅杨鹤年为册封正使,户部尚书廖令安为册封副使,一人捧了册封圣旨,一人捧了金册、金宝。 “朕惟道原天地,乾始必赖乎坤成,化洽家邦,外治恒资乎内职,既应符而作配,宜正位以居尊。咨尔皇考亲赐之妃顾氏,祥钟华胄,秀毓名门,柔嘉表度,久昭淑德。于宫中四教弘宣,允合母仪于天下。今朕以册宝立尔为皇后,钦此。” 这道圣旨,是赵文煊斟字酌句亲笔所书,通篇赞美之言,训示告诫半点也无,不提满朝文武听罢心思如何,反正久经历练的杨鹤年是无任何异样的,他虽老迈,但声音一点不小,抑扬顿挫将圣旨宣读完毕。 “臣妾恭领圣旨,谢吾皇圣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云锦双手接过圣旨,又接了金册金宝,站了起身,随即,杨鹤年廖令安退到一侧,领着大殿内外的勋贵朝臣双膝下跪。 “扑通扑通”的跪地声如海潮一般,从大殿之内蔓延到殿外大广场,顾云锦抬头,赵文煊早自宝座上站起,大步向她走来。 她迎了上去,二人双手交握,相视一笑。 赵文煊转身,与顾云锦携手返回高台,踏过七层玉阶,二人并肩立在高台之上。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 整齐的山呼如海浪,一波紧接一波,响彻整个太和殿内外。 赵文煊并肩顾云锦,二人俯瞰整个天下。 …… 大典结束后,帝后携手,登上礼车,往坤宁宫而去。 内务府早已抓紧时间,将坤宁宫大肆翻修一遍,能换的都换过了,顾云锦环视一圈,除了大体格局,已不能看见上一任主人的半分痕迹。 三个孩儿还小,他们还跟随亲娘住在一起,起居寝室就设就西暖阁,西暖阁本就分隔了两间,刚好钰哥儿一间,龙凤胎一间。 等顾云锦接受外命妇朝拜完毕后,乳母知机,早把小主子们哄回屋去了。 “锦儿,其实今夜,也算我们的洞房花烛夜。”赵文煊体格强健,今天大典的体力消耗程度,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人逢喜事精神爽,说句实话,赵文煊能给爱人正妻名分,他的喜悦不下于她,今儿一天笑意未曾褪下,入夜后,便意有所指对顾云锦说话。 话说,自从顾云锦怀双胞胎后,他就一直吃素到如今,今儿终于解禁,兴致勃勃在所难免。 男人目光灼灼,顾云锦脸上火热,她虽然身体疲累,但精神头很不错,今天这大日子,拒绝他好像不大好。 她嗔了他一眼。 赵文煊笑意加深,顺势凑上来,“皇后娘娘,在下伺候你沐浴,如何?” 最后两个字,尾音拖长上挑,说不出的诱惑暗示,顾云锦粉颊艳红如火。 赵文煊亲了亲她,轻笑,都是三个孩子亲娘了,还这般害羞。 不过,他还是很喜欢的。 赵文煊双臂一展,将佳人抱起,大步往隔间浴房而去。 顾云锦俏脸埋在他胸前,醇厚的刚阳气息愈发浓郁,她一双玉臂悄悄环上他颈脖。 ……封后大典过后,便进入隆冬,在白雪纷飞之中,旧的一年悄声无息过去。 次年,赵文煊建元景安,当年即是景安元年。 景安元年,皇帝下旨册封太子,大皇子赵广策乃中宫嫡出,既嫡且长,遂被册为皇太子。 同时,中宫嫡出皇次子被封为齐王,亲王爵;中宫嫡出皇长女被封为永安公主。 …… 阳春三月,每一处都焕发盎然生机。 武安侯府侧门打开,里面驰出数量马车,当先一辆既大且宽,装饰华美,明显是侯府主子座驾。 一行车马辘辘而行,直奔皇宫。 “林恭人,您与七公子请随奴婢来。”青梅等了已有片刻,一见林姨娘领着恺哥儿下车,马上迎上去。 顾云锦被封为正宫皇后,顾继严作为皇后亲父,按例被封了承恩公,这承恩公不世袭,只一代,是作为恩赏而封下的。 既然顾继严是承恩公,那么嫡妻许氏顺理成章就是一品夫人了,而作为皇后生母,林姨娘同时被封为正四品恭人。 这是朝廷承认的品级,林姨娘虽依旧是妾,但身份已截然不同,要知道,顾家长孙顾士铭之妻,因为夫君还是个七品小官,所以她也就是个七品孺人罢了。 林姨娘名正言顺接人待物,不需要依仗所谓二房之名,面子里子都齐全了。 她每月都会带恺哥儿一起,进宫看望女儿,青梅常负责引路,两人也很熟悉,林姨娘便笑道:“有劳青梅姑娘了。” “林恭人太客气,可要折煞了奴婢。” 一行人进了宫门,林姨娘便抱起恺哥儿,上了一个小轿子。 原本按规矩,林姨娘母子只能步行的,但皇宫当家作主的是赵文煊夫妻,这些也不是不能变通。 小轿抬进坤宁宫,林姨娘母子刚下了轿,便见钰哥儿在中庭踢藤球,几个小太监正陪着玩,旁边还有一群太监宫人伺候着。 小胖子听了动静,一抬头便见恺哥儿,他眼前一亮,忙奔过来,“外祖母,小舅舅。” 舅甥两个年级相仿,一起玩耍多次也熟悉,小胖子见了恺哥儿,忙要拉他一起玩耍。 “臣妾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福金安。”林姨娘很守规矩,拉着儿子行礼,她总是唯恐给女儿外孙招祸,进宫前后,都会反复告诫恺哥儿。 恺哥儿很乖巧懂事,虽年纪小,但还是歪歪扭扭行了礼。 小胖子才两岁多,不过主子行事他也懂不少,外祖母硬要行礼,他便嚷嚷道:“快快免礼。” 青梅笑着说:“殿下,七公子要先见娘娘呢。” 小胖子闻言一回头,他的母后接到报信,已经笑着迎了出来。 他瘪了瘪小嘴,好吧,回去看看弟妹也是好的。 月姐儿与琛哥儿有九个月大了,不大会走,不过已能满炕乱爬,“啊啊哦哦”叫嚷响亮,两人能把软塌翻个底儿朝天。 两小的见了哥哥,欢喜地咯咯笑着,小胖子牵着小舅舅,迅速爬上软塌,与弟妹说着火星语。 恺哥儿在姐姐宫里也很自在,他紧跟着大外甥也爬上去了。 顾云锦与林姨娘含笑看了一阵,在榻沿落座,一边照看着孩子们,一边说着体己话。 “娘,你有何话便说罢。”顾云锦早发现母亲吞吞吐吐,似乎有话要说,不过等了很久也没见开口,她干脆主动询问,“在女儿这边,你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可是家里有人让你与恺儿受委屈了?” 顾云锦蹙眉,父亲被封承恩公,不过出于各种考量没搬离,二房仍在武安侯府居住,有祖母上官氏这聪明人在,应该不会有这问题才是。 “锦儿你放心,我与恺儿很好。”林姨娘忙摆手,她有一个皇后女儿,太子外孙,谁敢让她母子受委屈?她只是担心女儿罢了。 林姨娘不再迟疑,她斟酌了一下措辞,方忧心忡忡道:“锦儿,听说朝中不少重臣上了折子,奏请陛下择选吉日,下旨选秀,以充盈后宫,延绵皇嗣。” 第一百五十章 第一百五十章 请皇帝选秀的奏折,其实去年十月就有过,只是,赵文煊将该官员呵斥罢免后,下面便安静下来了。 一直到了前段日子,九个月过去了,才再度骚动起来。 皇帝驾崩,国孝期为三年,实际是二十七个月。 这三年里,原应该举国守丧的,只是这么一来,整个国家就会停摆,誓必引起巨大动荡。因此,历朝历代,总会适当调节一番,绝不会让上至皇帝,下至臣民俱不事生产的。 到了本朝,大行皇帝驾崩后,头三个月里,是要严格按照规矩守孝的;三个月过后,就松乏多了,日常生活恢复了不少;到了九个月以后,民间嫁娶就可以进行了,不过鞭炮喜乐等还不能用。 剩下的日子,就是禁礼乐,直至满了二十七个月。 民间都已经松乏下来了,更何况新皇帝,要知道,新帝守孝以日代月,二十七天后即释服。 新帝释服后,总有些想拍马屁的官员,会上折子奏请皇帝选妃,若是皇帝有这意思,便会顺势应下来。 当然,若是新皇帝认为,二十七日完全不足以体现自己孝心,坚持守足三年孝的,也不是没有。 赵文煊去年虽呵斥了那上选秀折子的官员,但他显然没有守足三年孝的意思,九月时间一到,这类型奏章便多起来了。 开始零星几个,渐渐就多了起来,几天后,不少有分量的朝臣也开始上折子。 虽顾皇后独宠至今,但大家都不认为,皇帝陛下继续这样下去,选秀会有的,封妃也会有的。 有心思的人家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皇帝年轻有为,英武不凡,又坐拥江山,纵观天下,无人能出其右。即便是这些人家的女儿,也不无思慕之心。 当然,上折子的朝臣,也不是全部抱着塞女儿进后宫心思的,诸如户部尚书廖令安等人,他们只觉得皇帝广选后宫,延绵皇嗣乃应有之事。 不过,皇帝却一如既往,否决以后发还。 昨日,连内阁首辅杨鹤年,也上了一道折子,说皇帝陛下膝下虽有两位皇子,不过仍显得单薄了些,充盈后宫,再多添一些更为好。 杨鹤年将这风波推向顶峰,一贯静观其变的武安侯府诸人坐不住了,顾继严回家后,便告知了林姨娘,让她进宫先知会皇后娘娘一番。 林姨娘忧心忡忡,作为一个女性,她很敏感,早就发现了女儿与皇帝有真感情,她唯恐女儿伤心失意,甚至会因此与皇帝闹僵,母子几人遭遇冷待。 她在后宅待了多年,对所谓爱情早很理智,她更担心现实问题。 “锦儿,这世间男儿多是这般,若有朝一日真……” 林姨娘既忧且虑,执了女儿的手,几经斟酌,才艰难安慰道:“你万万不要忘记,你还有钰儿几个。” 亲娘的担心,顾云锦知道,但她依旧笃信赵文煊,“娘,我知道,但陛下必不会如此。” “锦儿,你……” 女儿死心眼,林姨娘又急又气,“你若独身一人,你爱如此,娘也不说什么,只是你如今膝下有钰儿几个,你总得多想一想。” “娘!”顾云锦提高声音,让焦虑的林姨娘安静下来,然后她方道:“娘,我相信他。” 她微笑。对,她早已决定,无论如何都信任他,坚定不移。 这一句相信,让刚回宫的赵文煊听了个正着,笑意在他唇畔扬起,薄唇弧度越来越高。 他欣喜,欢愉之意难以压抑,自胸腔溢出蔓延全身。 她相信他就好,他会把一切处理妥当。 赵文煊大步进了内殿,朗声道:“锦儿放心,我自会处理妥当。” 声音掷地有声,如他心中之意一般坚定。 林姨娘一惊,忙回头见礼,她鲜少见皇帝,因赵文煊一贯避嫌,知道她来便会继续处理政务,今天是猜到母女会说何事,方才折返。 他不希望顾云锦不安,要回来安抚,不想却听到让他身心愉悦的话。 赵文煊不待林姨娘跪下,便免了礼,并示意廖荣去搀扶。 对方是顾云锦亲娘,他觉得自己需要说两句,便言简意赅道:“林恭人无需担忧,此事朕自会处理妥当。” 林姨娘手脚无措,却见女儿笑盈盈上前,动作自然与皇帝十指交握,也没行礼,皇帝笑容柔和,不以为忤。 榻上的钰哥儿欢呼一声,光着脚丫子下地,蹬蹬蹬扑过来,龙凤胎“啊啊哦哦”大声叫嚷,蹭蹭往榻沿爬,慌得乳母们赶紧上前拦住。 林姨娘很懵,这就是皇帝与女儿外孙之间的日常相处?忽然她有些明白,或许女儿说是真的。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皇帝真会有这般真挚的爱情吗? 答案是真的。 赵文煊等事情酝酿到了顶峰,便出手干脆利落解决。 刚好有朝臣当朝提出此事,赵文煊抓住这个倒霉蛋,狠狠削了一通,表示,朕选不选秀,纳不纳妃,乃是家事,朝廷文武应该多多操心朝政公务,不要把眼睛放在后宫。 当然有人会说,皇帝家事即是国事,陛下延绵子嗣尤为重要。 赵文煊大怒,说朕膝下不止一子,如今太子已立,再说这话就是居心叵测。 他抓住这个有小心思倒霉蛋,作为典型,当场削了官。 经此一事,皇帝陛下的心思,大家都能领悟了。没小心思的那群人想了想,觉得也是,太子已经立了,万一真出了意外也有二皇子在,皇帝不愿意选秀立妃,也不是不行。 有小心思但聪明的那部分人,也偃旗息鼓了,皇帝心意坚决,反应很大,他们没打算触怒龙颜,得不偿失。 剩下一小撮不肯死心的,被赵文煊雷厉风行解决后,这件事便完全过去了。 顾皇后继续独宠。 …… 坤宁宫。 清晨,廖荣轻手轻脚进了内殿,隔着明黄色帐幔轻声唤道:“陛下,陛下。……”时辰不早了,您该起了。 几乎是廖荣话音刚起,帐幔里便响了一低沉男声,“朕知道了。” 廖荣噤了声,忙蹑手蹑脚退了出入,招呼伺候宫人太监们捧着铜盆热水巾子等物,悄声无息入内,准备伺候主子梳洗。 帐幔之内,赵文煊正拥着顾云锦安眠,习武之人向来警醒,廖荣一入内殿,他便睁了眼,遂出言打断对方话语,以免惊醒怀中之人。 他垂眸,微熹的晨光透过帐幔缝隙,落在怀中人俏脸上,顾云锦正美眸紧阖,好梦正酣。 赵文煊微微一笑,昨夜二人鏖战半宿,酣畅淋漓,他精神抖擞,她倒是身疲骨乏,倒头就睡。 他又爱又怜,低头亲了亲她的粉颊,才轻轻松开她,翻身而起。 赵文煊固然舍不得她,只是他还要早起上朝。 下榻之前,赵文煊不忘回身给她掖了掖锦被,时值隆冬,即便有地龙火墙,他也怕她睡梦中受了寒意。 他正要收回手,顾云锦眼睫却颤了颤,她睁开惺忪睡眼。 “陛下”,她的声音低低的,明显带些许沙哑,有晨起缘故,也少不了昨夜欢愉时声沙力竭的功劳。 “嗯,我在。”赵文煊轻拍着她,温声应道:“你且多睡些,我先去上朝。” 生理构造使然,在夫妻敦伦之事上,女子天生容易吃些亏,顾云锦确实疲惫得很,眼睛有些睁不开,她安了心,便瞬间堕入黑甜乡,再次沉沉安睡。 赵文煊略坐片刻,外面廖荣见时辰不早了,再次低声提醒,他只得撩起锦帐下了榻。 坤宁宫内殿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不过这一切都几乎没什么声响,诸宫人都伺候许久了,大家早知道陛下严禁弄出动静,以免打搅皇后娘娘。 顾云锦一觉睡到天色大亮,才懒懒起身,不过这也无妨,她上无太后需要请安,下无嫔妃庶皇子打搅,日子惬意自在,每天睡到自然醒。 不过,顾云锦其实是个生活规律的人,如果没有皇帝陛下夜间纠缠,她每天都会早早起身。 男人昨夜笑着打趣,她既然三千宠爱在一身,就得把整个后宫的活计挑起来,好生接收皇帝的雨露。 这话说得有几分歪理,在其位谋其事,顾云锦便努力挑起了这活计。 赵文煊大喜过望,竭力播撒了一轮雨露,顾云锦丢兵弃甲,不敌皇帝强攻,昏昏沉沉,最后还是他心疼了,才鸣金收兵。 “钰儿几个去哪了?”用罢早膳,顾云锦便询问起几个孩子来。 选秀风波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如今是次年冬季,钰哥儿已经四岁出头,龙凤胎也有两岁多。 钰哥儿已开始描红认字,他很聪敏,渐渐知道了太子的意义,有了责任感,日常虽依旧该玩就玩,但到了该学习用工时候,他是很严肃认真的。 赵文煊对小太子万分满意。 至于龙凤胎,小姐弟俩也长开了,能跑会跳,性子早就能看出来了。 琛哥儿是三个孩子里最文静贴心的,虽也玩闹,但跟着哥哥姐姐们出门,他身上总是最干净;而他的姐姐月姐儿就厉害多了,上房能揭瓦,下水能捞鱼,疯玩疯闹,每天变着法子折腾。 随身伺候永安公主的太监宫人,不得不增加一倍人手,没办法,他们被折腾得够呛,不得不轮班歇一歇。 顾云锦抚额,说好的乖巧小闺女呢? “回娘娘的话,”青梅搀扶主子在软塌上坐下,又奉上一盏热茶,“太子殿下一早便起了,正跟着周大人描红习字呢。” 这周大人便是太子太傅,赵文煊精挑细选,给钰哥儿选了几个老师,负责日常教导,毕竟他日理万机分不开身,想时时亲自教导儿子,也有心无力。 不过,赵文煊也很懂循序渐进,小胖子还小,学的暂时很简单。 说罢钰哥儿后,青梅便有些支吾了,顾云锦眉心一跳,“那两个小的呢。” 青梅看着小主子们长大,说句僭越的话,她也很疼爱他们,事情不大的话,常常帮忙掩饰,但如今主子直接问了,她也不得不直接说。 “二皇子殿下与公主殿下,往前面去了。” 青梅避重就轻,这个前面,说的其实御书房,赵文煊家里就娇妻爱儿,所以很多规矩相当放松,顾云锦母子是能随意进出后宫,往他那边去的。 顾云锦很懂分寸,即便往前面去了,也不会在朝臣跟前露面,但三小的就不同了,高兴起来,到处乱窜,他们父皇却从来不呵斥。 赵文煊说,孩子还小,长大就懂事了,看看钰哥儿。于是,他也不让顾云锦拘着闺女小儿子。 钰哥儿渐大,确实已懂事了不少,如今两小却是越来越闹腾,顾云锦如何不知,她有些头疼。 “我们过去看看罢。” …… 御书房。 “动作快一些,别磨磨蹭蹭的,陛下快要下朝了。” 说话的是大总管廖荣的徒弟小安子,他师傅是伺候陛下上朝去了,下面这些杂事他能做主。 小安子正指挥下面人,给门帘前不远的炭盆子添炭,这御书房虽地龙烧得旺旺的,但常常有人进进出出,放上个大炭盆子很有必要。 殿内正忙碌个不停,忽然,御书房的门帘子被挑起些许,一个小脑袋伸了出来,往里头瞄了瞄。 这是一个白皙粉嫩小女孩儿,约摸两三岁大,一身锦衣还穿了件大毛皮裘,小脸蛋颇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滴溜溜的,她很机灵,一看清屋内只有太监宫人,便手脚并用往门槛上爬。 皇帝的御书房,门槛比别的地方高,小女孩攀爬挺不容易,守门的太监忙抱起她,小心放到屋里。 小女孩成功着陆,她回头招手,嚷嚷道:“弟弟,弟弟快来!” 原来,小女孩身后还跟了一样大小的男童,小男孩动作不紧不慢,低头扫一眼身上衣裳,他今天穿了件雪白的狐裘,于是,他没往门槛上扒,果断抬手,示意守门太监抱他进去。 守门太监点头哈腰,忙小心翼翼将这个小祖宗也抱了进去。 两个小家伙胜利会师,于是立即手牵手,撒丫子往里面奔去。 屋里宫人太监早跪倒一地,“奴才(奴婢)见过二皇子殿下,见过公主殿下,两位殿下万福金安。” 这两个小孩儿,便是顾云锦两年多前诞下的龙凤胎,一眨眼也这么大了,他们机灵得很,这些规矩日日得见,父皇母后说话动作也学了不少,月姐儿大声道:“免礼。” “谢两位殿下。”小安子领着一众宫人起身,他笑着凑过来,讨好道:“殿下们,陛下很快下朝了呢。” 月姐儿嗯了一声,直奔炭盆子方向,慌得小安子等人赶紧拦住。 小姐弟俩聪明得很,当然知道不能凑过去,离大炭盆子还有五六步远,便停了下来,月姐儿低头往身上掏。 她把皮毛手套利索扒了,露出一双玉白小手,在兜里左掏右掏,居然掏出一把栗子,足有八九粒之多。 月姐儿指挥小安子,命他把栗子埋进炭盆里烤着,小安子苦着一张脸,回头看向殿下们的乳母。 乳母很无奈,小主子很有主见,她们根本拦不住。 小安子只得颤颤巍巍挪过去,把栗子埋了,他想着,大约陛下不会降罪的,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上回还烤了地瓜。 小姐弟俩没见父皇,御书房待不住,转眼有奔出去了,乳母等一行人赶紧追出去,小安子纠结着看着炭盆,到底没敢把栗子扒出来。 皇帝很快下朝了,带着一群重臣回御书房议事,刚说了几句,朝臣们鼻子抽了抽,他们怎么好像嗅到烤栗子的味道? 有人不自觉往炭盆瞟了瞟,不会吧?御书房里还有人敢偷靠栗子? 这人是刚从京外调任回来的,所以比较诧异,其余人则一脸淡定,不就是烤个栗子么?上回他们还见过烤地瓜呢。 少见多怪。 赵文煊薄唇微微一扬,招手让廖荣近前,吩咐他去唤两小回来。 廖荣赶紧出了门,不过很快,他匆匆回来了,后面没跟上两个小的。 他上前,附耳在皇帝陛下耳边说了几句。 原来,月姐儿跟琛哥儿本兴匆匆奔来的,只可惜快到御书房门口便被截住了,皇后娘娘驾到,一进偏殿还没坐下,便就命人把两小的逮过去。 赵文煊一挑眉,也不打机锋了,他迅速将昨夜早已想好的决定说出,并利索分配了任务,就挥退了诸臣。 他随即站起,出了御书房往偏殿大步行去。 “你怎地这般能耐?老是往御书房炭盆埋东西。”顾云锦气结,“你上次不是答应母后不干了么?怎地又烤上栗子了呢?” 琛哥儿比较乖巧,这些事情都是月姐儿出主意并领头的,顾云锦有些头疼,她这闺女调皮得紧,偏她父皇总是惯着,她只能当严母了。 偏月姐儿是个小机灵,很懂得讨好母后,好比此刻,她背着小手站在顾云锦跟前,委屈巴巴憋着小嘴,大眼睛扑闪扑闪看着母后,让人舍不得再说她。 赵文煊刚进殿门,便见两小的一般模样,正背着小手排排站,可怜巴巴看着他们母后。 他立即心疼上,忙大步上前,“他们还小,以后会懂事的。” 赵文煊抱着闺女小儿子,两小的立即搂住他的脖子,巴在他颈脖,他心疼得不行,忙辩解道:“月儿烤个栗子没什么,他们很乖的,从不打搅我议事。” 这句倒是实话,父皇与朝臣议事时,月姐儿与琛哥儿从不扰乱的。 “你很不必生气,他们……”赵文煊还要继续维护,顾云锦瞪了他一眼,他赶紧改口道:“他们也有些许不对,我与他们说说,他们下次肯定不这般的。” 顾云锦睨了他一眼。 赵文煊赶紧抱着两小到一边榻上,与月姐儿琛哥儿如此这般细说一番,整体意思就是,母后很生气了,这活儿下回还是不要干了。 两小的偷偷觊了母后一眼,顾云锦板着脸,他们只得怏怏应了。 事情完满解决,顾云锦表示原谅小姐弟了,于是,月姐儿琛哥儿欢呼一声,蹬蹬蹬跑上前,缠着母后撒娇去了。 顾云锦坚持半响便绷不住了,搂着小姐弟哄着,她还是很疼爱孩子们的。 今天赵文煊下朝比较晚,说了几句,便到了午膳时分,钰哥儿也下学了。 “我们先用膳。”赵文煊俯身,将三个孩子都抱了起来。 两小欢呼,钰哥儿则有些小别扭,他读书了,觉得自己长大了,老是再让父皇抱,似乎有些不大妥当。 不过钰哥儿却很喜欢被父皇抱着,尤其是与弟妹一起,他又舍不得拒绝,仍有些胖嘟嘟的小脸很纠结。 知子莫若母,顾云锦抚了抚大儿子的背,笑道:“你也还小的,先让父皇抱着,等过得两年,正式进学了再不抱。” 钰哥儿高兴了,他看看顾云锦,又侧头看看赵文煊,父王正含笑看他。 他抱住父皇颈脖,大声说好。 赵文煊体格强健,抱着三个孩子毫不吃力,步伐迈得稳稳的,不过,他侧头看看身伴爱人,走得极慢。 顾云锦抬手,虚挽了他的胳膊,二人相视一笑,往殿外行去。 宽大的红漆回廊下,偶尔有雪花飘进来,一家大小五人紧密相连,温馨气息萦绕不去,孩童嬉笑的声音,撒了一路。 (正文完) 番外一 番外一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以后,自然是要重新培养心腹重臣的,一转眼六七年过去,这京城春风得意的人家,早已换过一茬。 如今最炙手可热的人家,少不了武安侯府,哪怕顾家比之从前,反倒是低调了许多。 武安侯府出了一个顾皇后,还是当朝皇太子外家,仅凭这两点,顾家人想低调也低调不来,更何况,今上膝下所有子嗣,皆是出自顾皇后。 这是何等的荣耀。 当今初登基之时,曾经拒绝了满朝文武选秀的奏请,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诸臣偃旗息鼓之余,其实是有不少人嘀咕着,估计陛下不用两年,便会改变主意。 让这些人始料未及的是,景安帝从未有过改变主意的迹象,多年来,与顾皇后鹣鲽情深,目中再容不下第二人。 这除了真爱,没有第二种解释了。 男人们又惊又叹,不过也仅此而已,女人们的感觉就复杂太多了,钦羡、祝福是最正面的,更多的是带上淡淡的妒意,更有甚者,暗地里咬牙切齿的嫉恨。 然而,这些都影响不了景安帝与顾皇后,也影响不了武安侯府。 在京中勋贵世家的艳羡目光中,武安侯顾青麟七十大寿到了。 这老头意志风发,越活越精神,人生七十古来稀,不论平日武安侯府多低调,这日子都是要大办的。 一大早,宫中便降下赏赐,有皇帝陛下的,有皇后娘娘的,还有皇太子殿下的,最后少不了二皇子与公主两位殿下的。 早来的客人眼热不已,武安侯府众人春风得意,笑得合不拢嘴。 “刘夫人先稍坐些许时候,约摸再过一个时辰,便开宴了。”林姨娘领着一个贵妇往花厅行去,两人笑语晏晏。 她有了朝廷诰封,早已能名正言顺接人待物,多年来,上官氏、余氏等人手把手带着,倾囊相授,林姨娘认真学着,虽不说长袖善舞,但赴宴待客早无可挑剔。 刘夫人是新贵平津伯的嫡妻,一贯是受人追捧的,只是平日颇有几分高傲的她,如今却亲切得很,挽着林姨娘胳膊仿佛是失散多年的姐妹重聚,热情得让人难以招架。 “林妹妹你放心,我还不知道么?”刘夫人十分体贴,拍了拍林姨娘的手,“今儿你家忙碌得很,行了,你也不用紧着我了,先忙活去吧。” 林姨娘笑着点头,继续招待其他女宾,她笑意不断,只是偶尔总会忍不住往外面瞥去,有些许心不在焉。 今日,武安侯府会有两个特殊小客人到来,林姨娘早命贴身丫鬟去大门等着了,可还未见人。 恺哥儿其实也惦记着,向来懂事规矩的他跟随在祖父身边待客时,也忍不住往外张望。 “恺儿莫悬心,祖父已命人在街口等着了,一见两位殿下车驾,便会立即报进来。”祖孙俩其实都牵挂着,只是顾青麟城府够深,面上丝毫不觉,还抽空安慰了孙子。 顾青麟见过太子殿下,不过,二皇子与永安公主却未曾有机会一见,他也很期盼。 没错,这两个小客人就是月姐儿与琛哥儿,最近这姐弟俩缠着父母,说是要去外祖母小舅舅家玩耍,他们还没去过呢。 他们俩已经七岁大了,赵文煊想着出宫看看也无妨,得了父皇允许,他们便迫不及待来了,刚好碰上顾青麟七十大寿。 此行便冠上贺寿之名,不明真相的顾青麟心中大畅。 已时过半,大管事终于远远望见两位殿下的车驾了。虽两小是微服出宫,但伺候的人一减再减还是不少,随行车马很多,再加上明暗护卫重重,这些人再低调精气神也是不同的,一眼便知。 大管事大喜,一边迎上去,一边打发人飞奔回去禀报主子们。 大马车直接进了内巷,被迎进内门。 顾家的主子们找了借口离开,赶紧出迎。 皇后娘娘传了话,说殿下们微服出宫,不必扰乱寿宴,但顾家主子们既知情,该有的规矩便一点不能少。 小殿下们是顾家外孙不错,但他们却先是当今骨肉,龙子凤孙,皇权凌驾一切。 大马车停稳,武安侯府诸人齐齐下跪行礼,车帘子一挑,一个粉妆玉砌的女童出现,她不用宫人搀扶,竟就直接蹦下车,唬得顾家众人魂都没了。 不过,月姐儿身手敏捷,脚尖触地稳稳站住,她笑道:“诸位快快请起。” 月姐儿外表娇俏,但实际跟文静一点沾不上边,完全与赵文煊当初期盼乖巧小闺女背道而驰,当然,皇帝还是认为自家女儿万分好的。 月姐儿活蹦乱跳不说,去年还缠着赵文煊说要习武,她机灵得很,知道母后这边难说话,先说动父皇成功率更大。 赵文煊果然招架不住,很快答应了,并出头为小闺女说服母后。 月姐儿对习武兴趣极大,完全不畏辛苦,学了一年,基本功很是扎实,这等小高度完全不放在眼里。 武安侯府诸人不知情,才瞎担心一把,林姨娘与恺哥儿老神在在,一点不意外。 若月姐儿是被搀扶下来的,他们才担心呢。 月姐儿叫起众人后,回头招手,“弟弟快下来,你怎么这么慢?” 琛哥儿倒不是慢,只是同胞姐姐太快了,嗖一下就窜了出去,他掸了掸宽袖,不慌不忙站起,缓步下车。 既然月姐儿都习武了,他自然是不能少的,要知道赵文煊的育儿计划中,两个儿子自幼习武是必须的,既能强身也有了自保之力。 琛哥儿天赋比姐姐高,其实武艺学得更好,只是他没有直接跳下去,也不用人搀扶,缓步下了马车。 两孩子一动一静,虽年幼,但举手投足间皇家威仪尽显。 顾青麟等人定睛一看,与太子极为肖父不同,两小五官其实很有母亲的影子,琛哥儿极俊美,但一点不女气;而月姐儿妍丽,眉梢眼角却带一丝英气。 他们虽满面稚气,但已经能看出长大相貌必然极好。 月姐儿琛哥儿已懂得不少人情世故,不用母后嘱咐,他们也知道在顾家,是不能只管与外祖母小舅舅亲热,忽视其他人的。 姐弟笑吟吟打过一遍招呼,当然,林姨娘恺哥儿还是会亲热些,随后便让诸人散了,他们自行玩耍即可。 顾家等人又说亲热地说了几句后,便散去了,小姐弟拉着恺哥儿,撒丫子开始到处乱逛。 这般逛着逛着,却逛出了一个岔子。 “这不是顾家小七吗?” 越往里去,就越热闹,突兀旁边岔道转出一个男童,与恺哥儿一个照面,便阴阳怪气地说话。 这男童约摸十岁年纪,长得肥头大耳,颇有分量,他是淮阴侯府傅家唯一的独苗,家中女眷精心呵护有些过了,不但身材向横发展,他还很有些跋扈。 恺哥儿聪明伶俐,读书颇有天赋,进度比同龄人快些,偏傅小胖这方面不出色,淮阴候是严父,恨铁不成钢时,不但狠狠呵斥一顿,还会把恺哥儿拿出来比较一番。 傅小胖深以为恨,并将恺哥儿视之为阶级敌人,每每碰上,只要没有大人在,他总要冷言冷语一番,心中才能顺畅些许。 恺哥儿并不怎么理会对方,他自幼懂事,兼林姨娘怕儿子在众人夸耀中迷失方向,总是一再告诫儿子,并分析娘俩在府中地位的由来,他年纪虽幼,但行事比同龄孩子有分寸很多。 瞥了傅小胖一眼,恺哥儿收回视线,一手牵一个小的,就要无视对方走过去。 傅小胖气结,冲出两步挡在舅甥三个面前,怒道:“好你个顾小七,没听到我说话吗?” 他顺便扫了两个小的一眼,模样俊俏,但很脸生,傅小胖没放在心上。 双方接触间,附近还有一些孩童在玩耍,大家张望过去,也没放在心上,这一幕见得挺多的,按照往常惯例,傅小胖吆喝一顿,恺哥儿视若无睹,很快就过去了。 不过,今天他们注定意外了,因为有两个小的在。 月姐儿定睛一看,傅小胖双手叉腰,下颌扬起,居高临下觊着他们,那鼻孔格外明显。 她登时怒了,岂有此理,这哪来的胖子,居然敢拿鼻孔看她姐弟两个,还敢骂她小舅舅? 这胆儿而忒肥了。 不待众人反应,也不待微服跟在后面的宫人护卫上前呵斥,月姐儿娇喝一声,“好你一个胖子!” 说话之前,她便已经两步冲上前,一拳由下往上,狠狠的打在傅小胖的下巴上。 傅小胖骤不及防,“哎哟”一声被打倒在地,他这胖其实是虚胖,一点不结实,轻易摔了个七仰八叉,他捂着下巴,疼得龇牙咧嘴,“呸”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 吐沫伴随一个乳牙落地,乳牙滴溜打了十来个滚,才停了下来。 傅小胖定睛一看,大惊失色,他倏地转头看向月姐儿,一手捂着下巴,一手指着对方,“你,你……”从没吃过这种大亏,他一时竟组织不了语言,好将心中愤慨震惊表达一番。 “你什么你,指什么指?” 月姐儿兴奋极了,她觉得自己习武一年,终于找到用武之地,二话不说,一个箭步上前,按住还躺在地上的傅小胖一顿胖揍,将一年所学尽数使在他身上。 恺哥儿:…… 围观孩童及各家仆役:…… 众人目瞪口呆,护卫们愣了愣,赶紧上前分开两人,那胖子还在挣扎,万一伤到公主殿下,事情就大发了。 琛哥儿却制止了护卫们,他姐姐完全占据上风,压着傅小胖打,傅小胖哎哟叫疼不绝于耳,那胡乱挥舞的起拳头却被月姐儿敏捷避开,一点碰不到。 双胞胎心灵相通,琛哥儿知道自家姐姐正兴奋得很,撸着袖子要大干一场,既然如此,就委屈委屈傅小胖吧。 反正他姐姐人小力弱,那胖子也无大碍的。 护卫们心领神会,仔细一看,果然如此,公主殿下是女孩子,习武才一年,傅小胖最多就受点皮肉伤罢了。 护卫们放了心,便跟着后面围观了,他们还顺带阻止了傅家仆役上前,好让殿下能尽兴。 傅家的婆子丫鬟奋力挤了几次,护卫大哥气定神闲,轻易拦下,也有机灵的婆子早转身奔回去找傅家主子,他们也不拦着,反正等大人来了,公主殿下早该打累了,正好收场。 果然,等傅家老中青三代夫人赶到时,月姐儿果然尽兴了,她眉飞色舞,睨了一眼抱头蜷成一团,还在哎呀叫疼的傅小胖,微微娇喘住了手。一旁乳母赶紧掏了帕子,伺候小主子擦汗净手。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傅家诸人惊呼一声,赶紧拨开人群,冲上去搂住傅小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傅小胖的亲娘正是淮阴侯夫人张氏,她与婆母一边一个扶起儿子,婆媳二人心疼得险些掉了泪。 靠山终于来了,自觉安全的傅小胖终于放下护住头脸的手,一张淤青点点,夹杂着些许红肿的猪头脸便露了出来。 “哎呀!” 张氏大惊失色,她心疼得不行,恨恨地瞪着还在擦汗的罪魁祸首,怒道:“这是哪来的……” “这位夫人请慎言!”护卫首领厉喝一声,打断张氏未尽之言,他横眉冷目,眸光似剑,吓得张氏心头咯噔一下,吞下了那半截子话。 “张氏!立即给我闭上你的嘴!” 说话的是傅家太夫人,淮阴侯的祖母,傅小胖的太奶奶。傅家四代同堂,这位太夫人年愈七旬,经历三朝,见多识广,虽万分牵挂曾孙,但还是一眼就发现了不妥。 此处已经是内宅范围,武安侯府也是积年世家,怎会轻易允许多名男子入内?这些人明显身份特殊。 或许说那小女孩身份特殊吧,这些男子显然是她的护卫,他们虽服饰普通,但气势与寻常人完全不同,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张氏是侯夫人,护卫呵斥阻止起来态度强硬,腰杆子之硬可见一斑。 傅太夫人打量月姐儿一眼,这般年纪的女孩儿,她再联系武安侯府顾家身份,心中忽一动。 只是不待她细想,后面便传来一声惊呼,“公主殿下!” 傅家报信的婆子说得很严重,作为主人的顾家人当然得出面,不过她们没赶上傅家夫人的速度,落后一步,后面还跟了一群看热闹的大小贵妇。 林姨娘眼尖,一眼就看见粉颊红扑扑,衣襟有些凌乱的月姐儿,她心中一急,惊呼出声,提起裙摆就冲上去,“月儿!殿下,您可有伤着了?” 她心中急切,搂住月姐儿翻来覆去看着,生怕自己外孙女儿被打伤。 “外祖母,我可厉害了,那胖子骂小舅舅,我把他……” 月姐儿明显还兴奋着,拽着林姨娘的袖子,兴致勃勃地说她如何胖揍对方,什么身手敏捷,出拳带风之类的,小脸掩不住的骄傲。 “外祖母,姐姐好得很。” 众人大惊,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又见一个眉目清隽的男童缓步踱出,对林姨娘说话,他道:“我们出宫带了不少护卫。” 林姨娘一听,一颗心才放下来,她方才惊慌之下竟忘了在场的护卫,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后面跟着的顾家众人已围了上去,紧张地嘘寒问暖,这男童女童的身份,已经揭晓,诸人目瞪口呆,慌忙整理衣冠行礼。 场面大反转,傅夫人张氏的一张脸变得青白,她婆婆也如此,就连二人拉着的傅小胖,也知道事情不好了,猪头脸难掩畏惧。 傅太夫人厉喝一声,“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殿下请罪?”冒犯公主殿下罪名可大可小,万幸殿下没有受伤。 这永安公主可是帝后掌上明珠,唯一的爱女,傅家众人战战兢兢,也顾不上心疼傅小胖的伤了,只祈求公主殿下宽宏大量。 “诸位免礼,都起来吧。” 作为姐姐,月姐儿当仁不让,她笑吟吟叫起众人,也不追究傅小胖,反而赐下了伤药,对于这个拳靶子,她如今看着颇为顺眼。 诸人谢恩起身,不少人顺势暗暗将余光投向龙凤胎,每年宫中都有大宴,其实很多人是见过二皇子以及公主的,只是当时离得远,小孩子长得也快,加上两小又换了个打扮,才会一时没认出来。 龙凤胎俊眉修目,轮廓间有数分相似,顾皇后极美,小姐弟更肖母,小小年纪已隐见风流。 事不关己的人有闲心关注姐弟俩的相貌,而傅家则大松了口气,太好了,殿下没追究。 不过这心也不能全放下,若是陛下娘娘也不在意,这事才算过去。 事后,在傅家人的祈祷中,皇帝皇后真没呵斥不说,反倒赐下了伤药等物,好安抚一下心惊胆战的可怜拳靶傅小胖。 淮安侯府感激涕零之余,又庆幸不已,因为此事,傅家女眷们对傅小胖严厉起来了,再不溺爱,傅小胖陷入水深火热,后来居然还相当成器。 这些后话还远,如今先不提。 再说月姐儿与琛哥儿,小姐弟两个玩耍了一天,直至夕阳西下,宴席要散了,他们只得依依不舍告别可小舅舅外祖母,准备回宫了。 车驾刚出了门,迎面又是一辆大车而来,这是钰哥儿不放心弟妹,特地来接了。 小胖子如今早不胖了,习武几年彻底消了奶膘,不但很是结实,还抽了条儿,比同龄人高上半头,已能隐隐看出长成后的英武之态。 钰哥儿果然肖父,容貌身材,性情才智,皆是上上等,赵文煊很满意大儿子,朝臣对皇太子很期待。 小姐弟俩一听哥哥来接他们了,立即欢呼雀跃,撩起车帘便冲过去,钰哥儿忙迎出来。 赵文煊夫妻教育很成功,手足三人感情极好,不提月姐儿叽叽喳喳,即便是琛哥儿,也一反平日不紧不慢的优雅之态,拉着哥哥的手,兴奋地说今天的所见所闻。 钰哥儿含笑听着,一手拉一个,回身登车。 车行辘辘,载着三人回宫,他们的父皇母后,正翘首以盼。 番外二 番外二 “殿下,咱们真要去吗?” 说话的人十五六岁,圆脸杏眼,一身灰蓝色小厮装束,打扮是男的,不过听声音却是个女孩,她满脸不安,动作间很有些畏缩,见前头的主子没有搭理她,忍不住壮着胆子又唤了一声,“公主殿下。” 被唤作“公主殿下”的人,却是一个青衫公子哥,他肤色白皙,样貌极为俊美,眉梢飞扬增添几分英气。 他没好气,转过身来,敲了杏眼“小厮”的头一下,“公什么主,叫公子。” 这公子哥正是月姐儿,十五六岁正是精力十足的年纪,更何况她本来就是能折腾的主,父皇母后不拘着她,她天天往宫外跑,这不,今天居然决定去八大胡同。 八大胡同是什么地方,那是花街柳巷,永安公主乃陛下唯一掌珠,爱若珍宝,就算不出岔子,往那溜一圈也不是好事儿,贴身宫女翠环吓得两股战战,苦着脸跟在主子后面挪着。 虽说被主子信重是好事,但老是这般折腾惊吓,她也受不住好不好。 “你若不想跟着,那便先回罢,本公子自行过去即可。” 若非翠环自小伺候她长大,月姐儿还懒得带这丫头呢,她也知道去八大胡同不大妥当,所有人都打发了,就剩一个翠环。 翠环其实一点不觉得荣幸,只是她可万万不敢折返,劝不了主子,她只得跟着,万一出了岔子也好歹能顶一下,“不,不是的公子,奴婢要去的。” “哦不,是奴才,奴才去的。”主子一瞪眼,翠环马上醒悟,连忙改口。 她偷偷打量附近,陛下在公主殿下身边放有暗卫,打小就有,安全措施做妥当了,才敢让这位主儿到处跑。 虽然附近未见痕迹,但这么一想,翠环安了心,她忙跟上走出一段的主子,“殿下,您等等奴婢。” “啪!” 翠环脑门又挨了一记,她哭丧着脸道:“奴才说错了,公子原谅奴才吧。” 月姐儿兴冲冲领着翠环进胭脂胡同,这胭脂胡同不愧是八大胡同之首,处处门庭开阔极为大气,雕梁画栋,虽有纸醉金迷气息,但一点不低俗。 想来也是,没两把刷子的东家,亦无法在胭脂胡同站住脚跟,这里来往之人非富则贵,需求与一般星斗小民是不同的。 即便开青楼,也得迎合客户需求嘛。 如今刚过响午,楼里虽营业,但生意跟晚上差远,胡同人不多,月姐儿兴冲冲从胡同这头逛到那头,再随意捡一间,准备进去见识见识。 她在茶坊酒肆时,偶尔会听到有人谈论胭脂胡同,讨论者不论年纪大小,基本都是带着意有所指的笑,再交换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唇畔泛着她看不大懂的笑。 月姐儿本就是好奇心重的人,且还是行动派,既然引起了兴趣,当然要逛一逛。 她从头到尾逛了一遍,这胡同虽然有些特别,但在她眼中也不外如是,有趣的必定还在楼里头。 那就看看呗。 月姐儿兴冲冲往里面跑,刚要进大门,不想里面却急急奔去一条人影来。 这人出现很突兀,又仿似要拼命般奔着,迎头就往月姐儿身上撞。 月姐儿吓了一跳,好在她习武多年,身手敏捷,一旋身利索避开,两人擦着身子而过,她站在原地,那人速度不减,继续往外面冲。 这人居然是个年轻姑娘,一身蓝衫整洁但洗得发白,还有些凌乱,大约在奔跑中掉了簪子,一头乌发披散着,这么匆匆的擦肩而过,月姐儿发现对方颇为貌美。 “站住!” 一个花枝招展的婆子紧随其后,她身后涌来好几个护院打手,婆子怒道:“快!快给老娘抓住她!” 这是要逼良为娼? 月姐儿知道什么是娼,也知道青楼是干什么的,虽然她并不了解具体流程与细节。 如今,居然遇上逼良为娼现场,她立即娇喝一声,“光天化日之下,在天子脚下,居然有人敢逼良为娼,好大的狗胆!” 月姐儿利落出手,瞬间放到两个护院,那婆子见了怒火三丈,“知道老娘这是什么地方吗?你小子居然敢来闹事儿?” 这里是胭脂胡同头一家,没有背景真立不住,婆子腰杆子硬,一般人她不放在眼里,月姐儿为了低调,特地穿了料子普通的衣裳,乍眼一看,真不足为奇,这胡同每天来去不知多少个。 护院陆续赶来,婆子一边吩咐人拿下月姐儿,一边命人追上已经跑出胡同口的蓝衫姑娘,“呸,没人能够糊弄老娘。” 那姑娘是婆子真金白银买来的,价格很公道,只是对方并非真想卖身,只走投无路之下想骗点银子,一直装乖巧配合,手里却攒着把下三滥药物,乘身边人放松,她朝着对方眼睛撒过去,拔腿就跑,居然能出了大门。 婆子冷哼一声,也不看看这什么地,居然敢骗到这里来。 月姐儿习武天赋不算上佳,与父兄弟弟相比犹如云泥,小时候学基本功还好,到了拼天赋的时候就差远了,这一点她一直耿耿于怀。不过话说回来,名师教导,又多年苦练还是有效果的,她身手也算中等。 因此,一直随身守护的暗卫们老神在在,没打算出手,殿下自保没问题,他们就不打搅殿下雅兴了。 经历多了,人就很难一惊一乍。 果然,月姐儿眼看围攻护院越来越多,双拳难敌四手,后面那姑娘又被赶上捉住,她一个横扫千军,将面前几人逼退,脚尖一点,几个纵身落在那姑娘身边,将两名护院打倒。 她下手不留情,那两个护院磕在墙上,其中一个不幸折了胳膊,疼得一声惨叫。 “来人,统统给我上!”婆子气得鼻子都歪了,“将这两个女的都捉住!” 婆子混迹烟花之地多年,眼睛利得很,定睛一看立即发现月姐儿是个姑娘家,对方气质不大一般,她本来有些迟疑想息事宁人,不想这么一下子,她大怒之下,立即命人将对方捉住。 先捉住再说吧,不行就放了,反正对方理亏。 护院越来越多,潮水般涌过来,月姐儿渐渐吃力,偏那姑娘不但一味躲在她身后,还不停尖叫拖后腿。 月姐儿耳膜发麻,不禁蹙了蹙眉。 暗卫首领见火候差不多了,公主殿下应该过足瘾头了,他便打算挥手,让兄弟们上。 不想,这时候事情有了变化。 一群人纠缠间,早已出了胡同口,大街上人来人往,很快聚集了一圈看热闹的人,这时候,有一条黑色人影一闪而出,加入战局。 这人身手极俊,一个轻纵,便从人群后落到圈子中心,不待众人有所反应,他一个连环踢,便已放到七八个护院。 月姐儿定睛一看,对方是个青年男子,一身黑色劲装,气势凛然,动作利索,她这么一抬头功夫,对方又放到几个人。 两人联手,十来个护院很快躺倒一地,哀嚎挣扎,爬不起来。 月姐儿被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她很高兴,抱拳道:“小弟谢这位大哥施以援手……” 黑衣青年转眸看来,不待月姐儿把话说完,他便打断道:“这些闲事并不适合你管,下次莫要出手。”他目光犀利,一眼便看清对面是个女子,又加了句,“还有这衣裳,也莫要再穿。” 这青年随意站立,腰背格外挺直,一身肃杀之气难掩,他从戎六载,刚调职至京不过半月,今天休沐出门与好友小聚,不想却遇上这事。 他虽初踏京城,但来之前就已经了解过各方势力,作为错综复杂的八大胡同亦在其中,哪怕他对此地不屑一顾。 这胭脂胡同乃八大胡同之首,能在这里立足的青楼,背后都有一个强大的主子,她们虽然卖笑,但行事也有分寸,毕竟这京城是天子脚下,贵人遍地,一个不慎便容易给主子招麻烦。 这里的青楼当然进新人,但逼良为娼的下作事却绝不会干,她们买人讲究自愿,价格公道,银货两讫。 青年淡淡扫了眼逃出来的那姑娘,对方还躲在后面的瑟瑟发抖,这女子不无辜。 月姐儿明显是个被家人娇养的世家贵女,天真烂漫,涉世未深,才会横加干涉。 青年虽为人不热情,但却十分正直,眼见月姐儿不敌,方会出手相助。 好好一个姑娘家,被逮进了青楼,即便马上有家人赎回,也不是好事,万一宣扬出去,一辈子便受了影响。 青年出发点很好,但显然不大会说话,对这月姐儿这年轻姑娘,依旧像呵斥手下兵丁一般,张嘴就是训斥。 月姐儿长得这么大,唯一受过的呵斥仅来自母后,父皇也没训过她,这么青年硬邦邦甩了两句过来,让她剩下那半截子感激话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 她噎了噎,辩解道:“这姑娘遭遇不平,我方会出手相助。” 月姐儿并不清楚其中缘由,不过,这天下是她父皇的,她向来很有主人翁思想,遇上平民遭遇豪强迫害之事,义愤填膺之余,会出手帮忙解决是必然的。 青年的意思很明显,让她莫要多管闲事了,月姐儿不认同,但对方好歹帮助了自己,她也不会甩脸子,只忍气吞声解释一番。 青年闻言蹙眉,俊脸有不悦之色,月姐儿本天潢贵胄,除了对家人撒娇外,从未讨好过外人,见对方沉了脸,她也来气了。 正在这时,有一清朗男声笑道:“公子莫要生气,我这兄弟不会说话,心却是好的。” 一白衣公子挤开人群,利索行至二人跟前,“啪”一声合上折扇,笑语晏晏搭话。 白衣公子姓张名之砚,正是黑衣青年的好友,不过他不会武,等挤进来时,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 张之砚性格与好友是两个极端,最擅长交际,他眸光一转,并明白了个八九分,于是,便笑吟吟地将其中关系给月姐儿解释一番,虽言简意赅,但十分到位。 月姐儿恍然大悟,有些赧然,不过,她并非不能认识错误的人,于是,她便要向黑衣青年致以歉意。 怎料她刚抬眼,还未说话,黑衣青年便道:“世情复杂,莫要什么闲事都插手,”他扫了这胭脂胡同一眼,蹙眉道:“这地方并不适合你来,赶紧回家去吧。” 青年很严肃,语带训斥,再度让月姐儿噎了噎。 那边厢,候在一旁的婆子窥到机会,忙插嘴道:“我们群芳阁从不逼良为娼,所有姑娘都是自愿进来的。” 婆子说话时,那美貌姑娘正要悄悄遁进人群,她一边打发人去抓住,一边对三人解释道:“这女子独身找到我们这里,说要卖身给家人换钱,求了又求,我才答应的。” “怎料她写了卖身契,收了银钱,却要逃跑。”婆子虽气愤,但说话很客气,因为她看出三人都并非普通出身。 事情了解清楚了,月姐儿心情复杂,她正要说话,不想这时那蓝衫姑娘却挣脱护院捉拿,扑到她跟前,“噗通”一声跪下。 “公子,你救人小女子,小女子不胜感激,请你,请你……” 能找上青楼卖身并逃跑的,显然不是个简单人物,这女子市井打滚长大,样貌虽美,但还独善其身到现在,是有两把刷子的,她见自己被逮住,很可能真要卖身青楼了,干脆把心一横,视线投向三名帮助她的男子。 她一眼看中月姐儿,对方气质斐然,容貌俊美,涉世未深但古道热肠,对比其他两人,明显好谋算太多。 蓝衫女子心头一动,这分明是个世家贵公子,即便能进府当个妾,也是好的。 “还请公子再救我一救。”蓝衫女子拽住月姐儿衣摆,微微仰首,美目带祈求,泪水蜿蜒而下,端是楚楚可怜,“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女子愿以身相许。” 从月姐儿这个角度下去,其实刚好能看到蓝衫女子最美一面,只可惜她不是男子,对方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她虽涉世不深,但人却很聪敏,女子此言一出,再结合对方情态与婆子方才话语,月姐儿顷刻明悟。 她一时索然无味。 偏生这时,旁边黑衣青年冷冷嗤笑一声,月姐儿循声望去,对方眸中似有嘲意。 月姐儿登时一怒,她本不是个隐忍性子,好在明理,想到对方帮助了她,又勉强再忍了忍。 她低头看向蓝衫女子,对方仍一脸期盼,目光楚楚,她僵着脸探手入怀,掏出钱袋子,扔给婆子,“这钱给她赎身了,你把卖身契还给她。” 既然管了,半途撒手不是月姐儿作风,但她也不是傻子,这闷亏咽下去,噎得她难受,她蹙眉对蓝衫女子道:“本公子的家,不是你能进去,你取了卖身契就回去罢,日后莫要再行骗。” “妇人之仁。” 黑衣男子再次冷嗤,他见事情已罢,抬脚便走,转身前留下一句,“小姑娘,还是赶紧回家去吧。” 张之砚捂脸,对月姐儿抱歉一笑,跟上好友,低声道:“你能会说话点吗?” 黑衣男子不以为意,他会打仗领兵行了。 “女子怎该装扮成男子到处走动?”黑衣男子说出心中结论,“她爹娘没教好她。” 月姐儿气得浑身打哆嗦,怒喝一声:“你是谁?够胆子就报上名来!” “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京营副前锋参领楚风是也。” 楚风年纪不大,但官职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并非凭借祖荫,他一语说罢,直接离去,并没回头给月姐儿半个眼神。 对方潇洒至极,月姐儿却气疯了,只可惜楚风速度很快,一晃眼便闪身进了人群,再看不见,她只得咬牙切齿回了宫。 刚踏进坤宁宫正殿大门,月姐儿便听见母后对父皇说起挑选驸马之事,她脑子一热,大声嚷道:“父皇,母后,选那个叫楚风的当驸马就好!” 番外三 番外三 赵文煊膝下只有一女,掌上明珠,爱若珍宝,要给月姐儿寻驸马,他其实是很不乐意的。 自家小闺女这不是还小么?怎么就得找上驸马了呢。 只是顾云锦说得很有道理,时下千金闺秀,普遍是十二三岁就看好对象,两家有了默契,在及笄前定下亲事,过一两年便成婚。 大家挑女婿,肯定捡好的选,这么一来,优秀的都被挑了去,剩下的多为歪瓜裂枣。 夫妻二人是帝后,选定几个暗示他们不许定亲,再观察几年慢慢定下不是不行,只是这么一来,就会耽搁其他落选者,毕竟,男子定亲时间本来就大几岁。 最关键的是,不管早选晚选,结果也是一样的。顾云锦认为,没必要耽搁人家成大龄青年了,要知道如今普遍早婚。 月姐儿都有十四五了,看起来也差不多,等选中以后留几年,成婚就合适了。 女儿长大了,终归是要成婚的,赵文煊老大不乐意,不过还是接受了顾云锦的说法,开始给爱女拣选夫婿。 老丈人看女婿,总是各种不满意,往日觉得颇为优秀的才俊,如今左看不行,右看不合适,不是这个人才家世差了点,就是那个家里环境复杂了些。 反正皇帝看了一年出头,月姐儿及笄了,依旧没有选中一个合适的。 其实不但赵文煊,即便是钰哥儿琛哥儿,也能给这些才俊挑出无数缺点,兄弟二人有志一同,认为这个那个都不配尚主。 顾云锦很无奈,本来,她以为自己闺女婚事还是不难的,毕竟本朝对驸马没有限制,尚了主依旧能照常当差为官,世家子若尚了主,只会为家族平添荣耀金贵。 京城世家对尚主很热衷,尤其景安帝只有一女,很多人早早就瞄准月姐儿了。 偏就是这样,赵文煊反而不乐意,说这些世家忒功利了些,不配他爱女,统统给否定了。 不能说世家不功利,只是这些勋贵官宦之家传承多代,家中子弟教育资源丰富,成才率更高,一旦都否定了,驸马选择面便窄小了许多。 这直接增加了挑驸马的难度,偏赵文煊格外难侍候,顾云锦每每看中一个人选,他考察一番后,最终就给否了,这般循环了一年多,她今天终于忍不住了,横眉怒目道:“一个月内必须有结果。” 选京外人家赵文煊表示不放心,然而京城就这么大点,颠来倒去就这些适龄子弟,早来回扒拉好几遍了,顾云锦能肯定,再选几年,还是这个结果。 赵文煊讪讪,只得应了下来,并保证安抚一番,才平息了顾云锦的怒火。 二人刚开始琢磨几个优秀人选,不想月姐儿匆匆奔回坤宁宫,一入大门便嚷道:“父皇,母后,那个叫楚风的当驸马就好!” 她父皇母后大惊失色,月姐儿却越想越满意,这法子不错,看那姓楚的敢不敢再这般嗤笑她,连正眼也不给她一个。 至于时下女子对亲事的担忧,月姐儿完全没有,她的君,驸马是臣,只有她说驸马听着的,下降后公主夫妻住公主府,且驸马也不能纳妾不能有通房。 赵文煊文治武功,大权在握,月姐儿是他唯一掌珠,其他诸如主弱臣强,阳奉阴违之类的事完全不用担心。 她对男女情爱之事未开窍,登时觉得这主意万分好,平生唯一一人敢打她脸,她以后就要压着他一辈子。 哼! 月姐儿觉得自己主意极佳,正得意洋洋,那边赵文煊已板着脸道:“月儿,这楚风是谁?” 皇帝咬牙切齿,这姓楚的小子是哪冒出来的,竟敢诱拐他爱女? 月姐儿连忙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她求成心切,连自个儿偷逛胭脂胡同的事也和盘托出。 “月儿,母后说过你多少次了?出宫就出宫,不许到处折腾,你怎么就是不听。” 顾云锦很心累,自家闺女打小胆子大,偏她父皇还宠着惯着,长大后天不怕地不怕,三天两头出新鲜主意,幸亏她老子是皇帝,不然这日子不用过了。 不过,好在月姐儿虽折腾,但却没有长歪,她是一个正义善良的好孩子,不然也干不出拔刀相助的事儿来,这也是顾云锦没有狠下心教管的最终原因。 “这楚风是京营副前锋参领?” 顾云锦对楚风印象不错,见月姐儿一个女孩子被人围攻会出手相助,并一再劝诫她回家,显然是个正义之人,就算他说话方式并不怎讨喜,但也不能掩盖一番好意。 而且,楚风还一直待到事情解决后,才转身离开。 赵文煊刚要询问月姐儿一些细节,便听到顾云锦的话,他蹙了蹙眉,“若这人寒门出身,怎配我们的女儿?” 他一脸不悦,显然对楚风极不满意,不过顾云锦也不以为意,每每提出一个驸马候选人,赵文煊都是这个表情,她都习惯了。 “他未必就是寒门出身,况且,你不是说不要世家子么?”顾云锦没好气。 赵文煊噎了噎。 “我觉得这个楚风不错。”对比起唯唯诺诺的世家子,楚风明显能治月姐儿一些,顾云锦对这点尤为满意。 身为一个母亲,其实没人愿意看见女婿压制女儿的,顾云锦当然不例外,只是月姐儿的情况特殊,她这辈子注定不可能被夫君压制的,这种情况下,驸马态度强硬一些,才会更合适。 不然,在父皇母后的眼皮子底下尚且如此,出宫当家作主后,这日子还不知该如何鸡飞狗跳。 最关键的是,顾云锦希望爱女婚姻幸福,琴瑟和鸣,显然一个敬畏公主的驸马,无法做到这些。 以往那些世家子,顾云锦虽认为不错,但细品下来,还是觉得欠缺了点什么,并非不可替代,所以赵文煊否决时,她才没说什么。 至于缺了点啥,顾云锦也说不出来,直到楚风出现,她才眼前一亮。 顾云锦明显很满意楚风,一再催促赵文煊去查个仔细,他只得应了。 皇帝要查一个京营中等武官,还是很迅速的,当天下午,楚风的详细信息便出来了。 原来楚风真并非寒门,他是赵文煊心腹楚毅膝下长子。 楚毅是赵文煊头等心腹,未登基前,他便在大兴效忠主子麾下,与冯勇是同一级别的,只是冯勇进京多年,而楚毅则留守在大兴,驻守边关。 主臣二人很熟悉,楚毅也进京述职多次,只不过,他儿子却一直留下大兴,赵文煊没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这次楚毅调任赴京常驻,举家迁往京城,楚风也一并调任了,目前在京营。 老子英雄儿好汉,楚风骁勇善战,才智过人,屡屡立下战功,虽年轻便居四品官位,但都是他一到一枪拼杀出来的,绝无半分虚假。 楚风虽寡言少语些,但为人正直,能力出众,是年轻一辈的翘楚。且最关键的是,他虽今年二十有一了,但因为之前身处军营,一直未有婚配,身边很干净,一个通房俱无。 楚家不兴这一套,楚夫人最常干的事,也就是催促大儿子回家定个亲罢了,儿子主意正,她也很无奈,不敢随意做主。 这般调查下来,不但顾云锦心中大动,即便是赵文煊也迟疑了。 楚家是最亲近的心腹,楚风也相当优秀,过了这个村,再想找个同样的店就难了。 赵文煊命人前往大兴军营,双管齐下,再次详尽调查楚风为人生平,结果出来后,即便是挑剔老丈人如他,也不过说句,性子冷了些,怕是不懂讨月姐儿欢心。 楚风是个很好的驸马人选,而且月姐儿因后面又偶遇对方两回,再次吃了闷亏,气结之下,一再催促父皇,赵文煊犹豫两日,最终下了决定。 好吧,便宜那小子了。 一道圣旨从皇宫发出,宣旨天使直奔楚家,早被皇帝暗示过的楚毅夫妻喜意难掩,而楚风则万分惊愕。 他片刻后回神,恭恭敬敬接了圣旨。 圣意难违,过两年,他大约便是名正言顺的驸马爷了,陛下唯一掌珠花落他家,只是楚风并未有欣喜。 他垂眸,视线落在明黄色的圣旨上,忽地就想起那个热爱女扮男装的俏丽少女。 胸腔突然闷闷的疼。 …… 幸福的美好时光极易消逝,一转眼,已是几年过后。 不提驸马楚风的又惊又喜,以及月姐儿得意洋洋的婚后生活,赵文煊咬牙切齿嫁了爱女后,他便着手准备禅位之事了。 他记得从前与顾云锦闲谈时,偶尔提起各方风土人情、瑰丽景色时,她那双美眸闪过的光辉,虽转眼即逝,但他还是记住了。 赵文煊并非热衷权柄,临死前也得抓住不放的帝王,钰哥儿长大了,已经可以独挡一面了,他便干脆撒手,去干其他向往之事。 他与爱人还未老迈,正好携手同行,将足迹遍布整个大殷朝。 景安二十年正月,皇帝禅位于皇太子。 皇太子赵广策同时继位称帝,尊皇父为太上皇帝,尊母后为太上皇后,并加封了同胞弟妹。 太上皇放权干脆利落,好在新帝也被他培养好几年了,接手时才没有手忙脚乱。 无事一身轻,禅位大典次月,赵文煊便携了爱妻离京,畅游天下去了。 哦,同行还有他们的小儿子。 琛哥儿聪敏非常,可惜心思不在朝堂大事上,用他的话说,父亲哥哥都很能干,朝臣也不少,他就不凑和了。 他更喜欢游山玩水,这次之前,便跟随他的义父出过一次远门了,足有半年之久,让哥哥姐姐眼热得不行。 琛哥儿与月姐儿见哥哥有义父,他们也要,司先生便乐呵呵地收了,经常来京城看他们。 “我们再回京城时,大概能抱外孙子了。”顾云锦回头看一眼渐远的京城。 这次出门,刚出阁一年的月姐儿本也嚷着要跟,不过驸马爷楚风当时便黑了脸,后来小两口不知如何折腾,总之她虽一脸遗憾不舍,但到底决定留在京城了。 顾云锦想起女儿女婿,不禁微笑,这小两口明明在意对方,不过却愣是别扭,不过,若是父皇要训斥楚风,月姐儿总是要出来护着的。 赵文煊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是常这般对我说吗?”他目光柔和,凝视顾云锦一张依旧美丽的玉颜。 二人说着说着,顾云锦有些瞌睡,昨夜惦记出行,她兴奋辗转,也没睡好。 “睡吧。”赵文煊抖开披风,裹住她,搂入怀中。 顾云锦美眸阖上,陷入沉睡,这胸膛温暖如昔,让她格外安心。 特制的大马车继续辘辘前行。 “啊!” 顾云锦睡了半个时辰,忽就惊醒,她紧紧捂着胸口,一瞬间,额际竟出了密密麻麻的汗。 她又梦见年少时反复出现的梦境了,那个旧梦自她出阁后,多年没有出现过,顾云锦本渐渐淡忘,谁知今天再次重来。 那梦一反少年时的朦胧,格外清晰,梦中她竟也是秦王侧妃,与赵文煊倾心相恋,有了一个孩儿,可惜一家三口惨淡收场,孩儿病逝,她与阵前中箭而亡。 梦境并未因为“她”死亡而结束,反倒继续下去,“他”阵前吐血,抬回秦王府后,三日后溘然而逝。 她伤心欲绝,痛彻心扉,方倏地惊醒。 “锦儿,怎么了?”赵文煊轻拍着她的背,一手替她抹着汗,他见顾云锦脸色惨白,十分惊惶,忙安抚道:“莫慌,不过是梦魇罢了。” 顾云锦慌忙转头看他,将梦境说了一遍,她强调,那梦很真,自小纠缠她的,二十年后,又再次出现。 由于顾云锦出阁后没再做这梦,因此赵文煊是头回听说,他呼吸急促一瞬,便缓下来,将她搂入怀里,温声道:“不过是个梦罢了,你慌什么?” 在他的细心安抚下,顾云锦便将这事当成个普通的梦,甚至觉得不大吉利,刻意抛在脑后不再想。 赵文煊轻抚她后背动作不变,眸色却深了深。 今生的幸福美好,已抹平了前生绝大部分伤痛。赵文煊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忆过上辈子的事了,原来,他与锦儿有夙世因缘。 缘定三生,赵文煊忽然很期待。 他另一只手往下,握住她是小手,大手小手相当有默契,自然十指紧扣。 车行辘辘一路向前,二人静静相拥,春风拂开车帘子,进入车内,吹不去一室温馨。 番外四 番外四 父皇禅位哥哥,哥哥极位称帝,月姐儿便被加封为长公主,她觉得生活其实变化不大,唯一就是父皇闲了,而哥哥则更加忙碌,好几天没能见上一面。 好吧,哥哥忙碌国家大事,当然更重要,这理儿月姐儿还是懂的。 这般日子过了一月,父皇突然说,要携母后畅游大殷,弟弟也去。 月姐儿登时眼睛一亮,立即接话道:“我也去。” 这般兴奋的话语刚说罢,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心头似乎有些闷闷的,没有以前出门玩耍时的万般痛快。 她似有所觉,立即侧头,见楚风黑了脸,直直盯着她。 月姐儿无端心虚,嗫嚅片刻,下一句话却没有说出口。 她耳边响起母后柔和的声音,“月儿,你先回去想想,你如今成了家,不是一个人了,做主意时,要与楚风商量着来。” 方才的感觉一直说不出来,母后一语中的,月姐儿恍然,对啊,她不是一个人了。 母后多次嘱咐她,成家以后,不能胡乱耍小脾气,要多多尊重驸马,他是与你一生相伴的人。 回府的路上,月姐儿偷偷看楚风侧脸,她从前只能从字面理解这句话,但今天恍惚间,似乎有了更深刻感悟。 楚风一直没吭声,出了宫门,他便如往日一般翻身上马,护着她的轿舆前行。 月姐儿突然更心虚。 她大婚已经一年,驸马除了有些约束她,待她真的不错,那种感觉与父皇母后不同,不过却很让人欢喜,约束一些,她也不在意了。 楚风虽为人寡言,但像这般直接黑脸确实头一次,她越想越在意,不如,就说和一下吧。 永安长公主向来是骄傲的,除了母后呵斥,她几乎没低过头,这次却亲自命人准备楚风爱吃的菜,仔细准备一番,看时间差不多了,才打发人去请驸马。 宫人匆匆折返,说驸马正在练剑,让殿下先进膳,他晚些再回屋。 月姐儿从没碰过这种软钉子,说句实话,即便她今日请的是刚登基的皇帝哥哥,哥哥哪怕忙得不可开交,也是会挤时间来的。 她被父皇母后捧在手心长大的,一时小脾气也来了,不是说她是君,他是臣吗? 怎么就请也不来了呢? 她气冲冲奔到演武场,在看见楚风舞剑身影那一刻,却泄了气,月姐儿顿住脚步,突然觉得剑锋闪耀的白光有些刺眼,眨了眨眼睛,泪水就下来了。 她懂事后很少哭,即便习武吃了苦头,她也不吭一声,不知为何现在却无端落泪。 一只大手给她抹了泪水,常年习武的人指腹很粗糙,刮得她粉嫩的脸颊生疼,月姐儿却觉得一颗心落到了实处,她委屈宣泄而出,随着泪水一起。 楚风搂着她,掏出丝帕给她抹泪,“莫要哭了。” 他从前一贯用更吸汗的细棉布帕子,但成亲后,他便换了丝帕,因为她打小喜欢用丝帕。 楚风这气也生不下去了,低叹一声,只抱着她,让她的眼泪浸湿他肩膀衣衫。 “我从前爱穿男装出门玩耍,父皇也乐意,后来你说不许到处折腾,我也少了很多了。” 成婚以后,帝后对楚风很好,视若半子,楚风虽亲近了很多,但一贯也恭敬有礼,他唯一提出过的出格要求,便是关于月姐儿的。 他说市井鱼龙混杂,公主千金之躯,寻常茶楼酒肆坐坐无妨,至于其他复杂些的地方,不应该前去。楚风知道月姐儿身边有暗卫,建议暗卫们要及时制止。 顾云锦大喜,欣然应允。 从前她一个人管教女儿,总有丈夫儿子出来护着,并帮忙遮掩,她有时看闺女可怜巴巴,自己也心软,如今有了楚风当有力助手,最好不过。 她命暗卫们听驸马的,并压下女儿抗议,月姐儿虽然不乐意,但也只得从了。 月姐儿这一年来,是安分了很多,也听从母后的话,跟驸马好好相处,不许使小性子,夫妻感情进展还是很快的。 她其实为了楚风妥协了很多,不过,随着夫妻感情渐深,这些问题已被甜蜜取缔,月姐儿也没觉得不好。 不想,今日脱口而出一句话,楚风却给了脸色她看,月姐儿从前压抑下来的情绪一瞬爆发,“你看看你,母后说你很好,让我多听你的,我便听了,我……” “你如今却凶我!”月姐儿攒粉拳,泄愤砸他胸膛,刚开始很使劲,两下过后,手下却轻了不少。 楚风任她捶打很久,直到她累了,才抬起大掌,攒住她的拳头,哑声说了一句,“你可有想过我。” 你畅游天下去了,剩我一人孤零零在京城,如何是好? 他声音很低很哑,万般情绪,皆在这句话中。月姐儿听得真真的,忽然心中难受得很,一抽一抽地疼。 她仰头看他,他那双黑眸有难舍有痛苦,不过俱都深深压抑在深处。 月姐儿哑口无言,一种从没体验过的情感蔓延心头,她突然很不舍,她回抱楚风,喃喃道:“我也舍不得你,我只是说说罢了。” 她认真想了想,若真随父母离了京,她必定会惦记楚风,再难无忧无虑玩耍,京城羁绊了她,楚风让她生了根。 “我不去了,我哪里也不去。”月姐儿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如果你离京,也要带上我的。” “我们要像父皇母后一般,一直在一起的。” 楚风薄唇轻扬,笑得从没见过的畅快喜悦,他轻轻道:“好。” 他永远忘不了揭开红盖头那一刻,又惊又喜,从来未有过的欢欣。她得意洋洋,说你以后要听我的了,他当时也回了一句“好”。 婚后楚风疼她宠她,却没有全听她的,他犹豫过,怕她不喜,好在今日也得了她一颗心。 “月儿”,心意相通的二人拥抱片刻,他轻轻唤着她的小名,很温柔,没有半分初遇时的冷漠。 月姐儿抬头,眨巴眨巴眼睛。 “我们要个孩儿吧。” 楚风当年被赐婚时二十一,如今已快二十六了,这个年纪还没孩子,实在很少见。从前他要尚主,情有可原,只是很出人意料的是,他成亲后也不急,母亲催促也给推搪过去了。 父母相濡以沫,帝后鹣鲽情深,他看在眼里钦羡不已,希望与妻子有了感情后,才要孩子。 宫廷有算计日子的法子,楚风便暗暗用上了,如今,他觉得已能撤了。 “要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儿。”楚风暗忖,他们的女儿可要严格管教,不能让她像母亲一般折腾。 “好啊!” 月姐儿成亲后,父皇母后夫君都没有催促她要孩子,婆母更是不敢催,她对孩子的印象来自侄儿侄女们,想起皇帝哥哥膝下几个小团子,她很喜爱,兴冲冲应了。 若这孩子是她与楚风的,必然会更让人欢喜,月姐儿欢喜想了一阵,忽然蹙眉道:“我皇后嫂子刚大婚三月便有了孕信,为何我这许久也没有孩儿。” 她小舅母就是成亲一年多也没怀上,外祖母命人请了大夫把脉,说是宫寒,难以受孕,后来还是义父给开了方子,调养半年才怀上。 月姐儿很担忧,“楚风,你说我是不是宫寒了?”她愁眉苦脸,忧心忡忡,“义父刚走不久,要许久才能再来,那我岂不是要等很久才能调养身体?” “不行,我要赶紧给义父写一封信,命暗卫送过去。”月姐儿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立即回头欲要去写信。 方才旖旎温馨气氛一扫而空,楚风啼笑皆非,这好好的,怎么就扯到宫寒上去了? 小妻子知道啥是宫寒吗? 他忙搂住她,“月儿莫慌,你肯定没有宫寒?” 月姐儿狐疑打量他,他好像不会医术的吧。 “你义父医术高明,常来京城,肯定有给你把过平安脉,若是真有毛病,早就知道了,还用你去请?”楚风发现,自从娶了公主,他的话好像越来越多,一年赶上从前十年的量。 月姐儿闻言,想了想觉得很对,她苦恼,“那我为何没有孩儿呢?” “我从前想着你不适应,敦伦之事少了些,大约便是这个原因。”楚风一脸严肃正经,“我们如今频密一些,应很快便能怀上。” 床第间那事儿挺羞人的,月姐儿粉颊泛绯,不过她还是认真想了想,楚风每隔一段日子,总会让她歇好几日,他就忍着或练武宣泄精力。 嗯,大约就是这么回事了。 月姐儿点了点头,“那我们……”话到一般卡了壳,这话羞人,她张了几次嘴,也没能说下去。 楚风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忍不住暗暗一笑,顺势接过话茬,他也很正经道:“自当如此,你年纪不小,也该当娘了。” 话罢,他牵了他的公主娇妻,二人携手回了寝殿,紧挨在一起用膳后,楚风便哄月姐儿回屋,美其名曰,抓紧时间敦伦育人去了。 辛苦数月,结果很喜人,月姐儿果然怀上了。 即将当娘的公主殿下成熟许多,小心翼翼十月过后,她为楚风诞下一对龙凤胎。 一儿一女,一次全了。 番外五 番外五 月黑星疏夜,寂静无人时。 山林旁的小道中,突兀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很快,一辆小车疾奔而来,车夫拼命抽打马背,他神色惊惶,衣襟血迹斑斑。 没多久,后面又有马蹄声响起,一行十来骑急急追赶,这些人黑衣蒙面,手提沾血大刀,目标是前面的小车。 骑马速度总比车驾快些的,后面马蹄声渐渐清晰,车夫愈发焦急,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拉车大马一个趔趄,折了蹄子,惨嘶一声,被迫停下。 车夫把心一横,转身对车厢内道:“夫人,你赶紧领姑娘逃进林间。”话罢,他抄起身边已微微卷刃的长刀,下了车往后面迎过去。 车厢立即钻出一中年妇人,手里拽了个八、九岁大的小女孩,母女难掩惊惶凄楚,只是老仆用命换来的时间耽搁不得,她们赶紧拔腿往林间冲过去。 贼人杀了挡路老仆,还是追上来了,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两个妇孺,解决轻而易举,其中一人扬刀,劈向小女孩。 小女孩绊了一跤,眼睁睁看着雪白刀光骤起,她下意识闭上眼睛。 “噗嗤”一声长刀入肉的声音,小女孩身上一重,原来母亲扑过来,为她挡了刀,她睁开眼,是母亲痛苦难掩的脸。 母女凄然,难道伸张正义的人,都该一家死绝吗? 贼人冷笑一声,拔出长刀,欲利索解决这事,好回去给雇主交差。 正当这时,转变从天而降,一个偶然路过的青年发现凶案,他解决了这些贼人,救下这对母女。 小女孩眼睛睁得大大的,见一青衫男子突兀出现,一个轻纵便到了眼前,利索将这苦追她们一路的贼人放倒。 他面如冠玉,目似明星,踏月而来,俊美潇洒得不似凡间之人。 终于安全了,小女孩抱着母亲,哀哀哭泣,连声呼唤。 青年在母女面前站定,伸手在妇人背上轻点两下,勉强止了点血。他微微蹙眉,此举作用不大,对方被一刀戳中心脏,没有立即咽气是因为意志力。 妇人也知道,她勉强张了几下嘴,断断续续说:“侠,侠士,小妇人冒昧,想请求您一事。” “夫人请说。”青年沉声说话,声音如金玉交击。 妇人拽了拽小女孩,将她推出去,“小妇人夫家人口凋零,她日后孑然一身,求侠士收留了她吧。” 妇人目露祈求,她知道自己要求很冒昧,但这是唯一能抓住的稻草了,她不能不这么做。 垂死的母亲目露希冀,小女孩瑟瑟发抖,青年点了点头,“我会命人将她照顾成人。” 妇人勉强提着的一口气散了,闭目咽了气。 林子中想起女童撕心裂肺的哭声,过了许久,青年才抱着小女孩出了林子,“你母亲与家人,我会命人安葬。” 他说话时眉心紧蹙,此处虽距京城十分遥远,但仍是他皇兄治下,如今竟出现灭门追杀之事。 这青衫青年,正是当朝陛下亲弟弟,齐王殿下赵广睿,赵文煊顾云锦的小儿子,小名琛哥儿。 他酷爱游历,与父母同行一年多分道扬镳,后面他又走了许久,便打算看望义父去,不想刚到青城山脚下,就遇上了灭门惨案,他急追一路,在最后关头救下女孩。 怀里的小女孩比他侄儿大不了多少,一夕亲人死绝,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赵广睿心生怜惜,出言转移她注意力,“你叫什么名儿。” “我叫盈儿,大名韩盈袖,是我爹爹取的。”小女孩说起父亲,抽抽噎噎,她不忘圈紧眼前人的颈脖,这是她唯一依靠。 赵广睿暗叹一声,他从未有过哄孩童的经历,如今不得不绞尽脑汁设法。 他直奔义父隐居之地,到了之后,童子告诉他,司先生受友人邀请,刚出门没几天。 义父这友人他认识,若无这突发情况,赵广睿大约会直接追上去的,只是眼下却不能,他放下昏睡过去的韩盈袖,便立即飞鸽传书,先将这灭门惨案调查清楚。 他固然不爱朝事政务,但这天下是他们赵家的,皇位上坐着一母同胞的兄长,既然遇上了,当然得操心一番。 赵广睿底下有暗卫人手,虽然,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追赶着不爱人跟的主子,但有需要时,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很快结果便出来了。 韩盈袖的父亲是个县令,治下有个小铜矿,他刚调任过来不久,便发现猫腻。知府杨忠义伙同底下一串人,剥削旷工,欺上瞒下,每年吞下很多银钱,旷工累死致残者无数,不过俱都掩下来了。 他是个正直之人,嫉恶如仇,先佯装贪婪一起分赃,掌握证据后,辗转往上一递,杨知府一干人落网,旷工得以安抚,并重见天日。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只可惜这杨义忠是有依仗的人,事情过了风头,后面损失了大财路的人不甘心,买了杀手,装扮成“江洋大盗”,等韩县令升迁后,等在其举家赴任的路上,欲灭其满门。 此事件性质极其恶劣,况且这事于整个王朝虽不算大,但这幕后指使者,却影影倬倬指向京城某世家,赵广睿思索一番,便提笔写信,传书京城,让皇兄处理去了。 韩盈袖正高烧卧榻,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有人替她报仇雪恨了,数个月后,等事情解决后,赵广睿才告诉了她。 韩盈袖遭逢大变,这数个月里一直断续生病,八岁大的小女孩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她对救命恩人极为依赖,除了病卧,基本都要待在他身边。 她是忠良之后,又孤苦伶仃,赵广睿对其颇为怜惜,韩盈袖很乖巧懂事,也不打搅到他,他就由得她了。 这般半年过去,赵广睿打算离开青城山,在此之前,他为韩盈袖安排了个好人家,她过去后,便能正常生活,长大成人。 他缓声说出安排后,韩盈袖眼泪哗哗,只抿着小嘴,紧紧拽着他的衣摆,死活不愿。 赵广睿拧眉,“你不愿?你到他家后,便能正常生活,日后也有人为你操持亲事。”他又温声安抚,“你不必不安,这人家是我特地看好的,是厚道人家,没有女儿,会待你很好的。” 好说歹说,韩盈袖就是不肯,问急了,就说一句,她要留在青城山。 赵广睿无法,只得随她去了,日后若到了年纪,也不是不能安排。 既然这样,赵广睿便将韩盈袖留在青城山,这地儿有童子,义父司先生还会常回来,她能生活得很好。 毕竟,他不能一直留在此地。 赵广睿特地挑了晚上,等韩盈袖睡了以后,他再离开。 他本来以为,这善心之举,也算告一段路了,最多以后等小女孩长大,再关照一下即可。 谁料他错了。 赵广睿足尖轻点,刚纵身几个起落,便发现了不对,他回头一看,韩盈袖跌跌撞撞跟在后面。 他走的路线其实不适宜步行,小女孩寝衣单薄,拼命在荆棘中穿行,她手上身上有划伤,小手、雪白寝衣血迹斑斑,甚至小脸还划了一道。 她知道他不允许自己跟,抿着小嘴,一言不发走着,见他回头便停下脚步,可怜巴巴看着。 她小脸尖尖,显得眼睛越发大了,如今一双大眼盛满泪水,她却勉力忍着,不让它们落下。 赵广睿试探性又一个轻纵,小女孩赶紧努力跟着,也不吭声。 他轻叹一声,到底养了大半年,感情还是有的。 赵广睿回身拎起小女孩,飞身回了屋,命童子给她上了药,叹息道:“你好好睡,我明日带你一同离开。” 就这样,赵广睿多了一条小尾巴。 日后出行,他也不甩开暗卫了,赵广睿是被人伺候长大的,他自觉不会照顾人,还是让其他人来吧。 这点韩盈袖没意见,反正她只认赵广睿,他肯带着她就好。 生死关头被人救下,对方还为她报了大仇,韩盈袖对救命恩人万分依恋,这种依恋本来无关其他,只是随着年岁渐长,竟发展成爱恋。 青年俊美非常,行走间潇洒如风,气度斐然又魅力无限,身边有这么一个优秀男子,一颗渐渐盛放的少女心会沦陷,实在是很平常的事。 只是赵广睿不但全无此念,且一无所觉,毕竟韩盈袖打小就是这般,他也习惯了,等对方及笄后,他便吩咐找个好人家,准备让她成家。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父母在天之灵,想必也会欣慰。”他如是说。 她一直惶恐的一天终于到来,韩盈袖浑身颤抖,一直不语,在他以为她默认之时,她一把拽住他转身时扬起的宽袖。 “我不想成亲,不,我不想嫁予他人。”她仰头看他,他一双深邃眼眸如星,韩盈袖陡然爆发勇气,“我如果要嫁,就只嫁予你。” “荒谬!”赵广睿首次失去镇定,眼前已长成的少女眸含爱恋,他大惊失色,“简直荒天下之大缪。” 他恍然,原来一直养在跟前的小女孩,已经长大成少女,竟还对他起了思慕之心。 赵广睿无法接受,要知道,他虽为韩盈袖打算过终身大事,但心中对她的印象,其实一直还停留在晚辈上面,否则,他也不会带着她出门。 赵广睿厉声呵斥,“你有此念,不过是年少无知罢了,日后不必再提。” “为什么不可以。”虽拒绝是意料中事,但真到了这一刻,韩盈袖依旧感觉到了锥心之痛,她眼泪婆娑,颤声问道:“是我配不上你么?” 这是她心中最大隐忧,恋慕越深,她越自惭形秽。 “胡说!”多年相处,还是有感情的,哪怕与情爱完全无关,赵广睿蹙了蹙剑眉,耐心解释道:“我已而立之年,你不过刚及笄,我侄儿只比你小两岁。” 不是同一辈人,怎么硬扯在一起? 她却会错了意,先是一悲,“你有妻?”随即又一喜,目有期盼,“我愿为妾。” 只要能伺候他,长伴在他身侧,为妾也是极好的。 “荒唐!”赵广睿闻言大怒,对方在他跟前养了多年,怎能自甘为妾,他怒道:“你并非身不由己,为何要自甘下贱?你可对得起九泉下的父母?”可对得起他多年费心? 他拂袖而去,身后响起少女心碎的哀泣,“我,我并非自甘下贱,我只盼长伴在你身侧。” 韩盈袖哀伤至极,哭喊之声凄呛,赵广睿脚下微顿,须臾继续摔门而出。 事后,赵广睿自我检讨一番,觉得自己这些年到处游历,倒是松散了些,若是像少年时在京城那般,谨守男女大防,绝无这烦恼。 既然发现错误,就要及时纠正。后面几天,他一直避开,觉得韩盈袖只是小女孩心思,隔开就没事了。 韩盈袖哭了一夜,最后决定努力争取一把,她不甘心就此离开他,若最后不能如愿,她便到青城山隐居,也不嫁人。 一个避开,一个到处寻找,结果当然赵广睿胜了一筹,不过,几天后,他却又有了另一个问题。 他的母后来信了,说是要给他定一门亲事。 顾云锦很尊重儿子的选择,不过,她却不乐意一直看着儿子单身,从前她与小儿子约定,若是到了三十,他还未选定妻子,她便要做主了。 那时候赵广睿才十七八岁,离三十远得很,而且母后的要求合情合理,他一口答应。 十几年过去,他不提起这事就要忘了,顾云锦却记得真真的。 随信而来的,还有几幅仕女图,与画中人的详细家世背景介绍,这是顾云锦筛选出来的,她尊重儿子,先给儿子过目,让他选一个。 赵广睿翻了翻,发现画中女子基本都是十五岁,跟韩盈袖同龄,甚至一个还小点,只有十四。 他恍然,原来自己婚配,对象都是这般小的么? 其实细想也是,京中的贵女,十五六肯定会定亲,否则就得当老姑娘了。 赵广睿翻了翻,将仕女图扔下,话说他游历许久,与被束缚在闺阁的千金们,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了,说不到一处,也相处不来。 他自小见父母情深,长大后,对自己的伴侣理所当然这般要求。那些闺阁千金不适应四下走动,但婚后若把妻子仍在京城王府,也不是他所希冀的。 赵广睿心中一动,忽然想起韩盈袖,随即他暗骂自己一声,扬声唤人进门,让把这些乱糟糟的画像收起。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终于找到人的韩盈袖,她一眼瞥见桌案上的画像,黯然神伤,“原来你欢喜大家贵女?” 她即便父亲在世,也就是个小官之女罢了,跟画中气质高雅的闺秀不是一个档次。 “胡说!”赵广睿蹙眉,“这是我母亲送来的,我并不喜。” 他想起方才忽然浮起的念头,不禁将目光投向眼前的娇美少女,她戳破那层纸后,眸中恋慕再难掩饰。 韩盈袖跟随他很久,对他的心思也能揣摩到一些,此时福至心灵,她心脏漏跳一拍。 她壮了壮胆,鼓起勇气奔进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腰。 赵广睿身躯一僵,顿了顿,才要推开她。 单恋的少女极其敏感,他这么稍稍一顿,让韩盈袖心中捕捉到什么,她紧紧抱住他的腰,再也不放。 她仰起头,要亲他的薄唇,他僵了僵侧头,樱唇落在他的嘴角。 “不要推开我,我以后都听你的。”她喃喃道。 她既然抱住了他,他也没有第一时间推开她,她就一辈子不放手。 …… 后来,顾云锦接到小儿子回信,信中说,请父皇母后恕罪,他已经自己选了妻子,正要带回京拜见父母。 后来的后来,赵广睿携韩盈袖北归返京。 她很雀跃很忐忑,她从前不怎么听说过他的家人,不知道原来他父母兄姐俱全,下面还有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 她跟他进了京城城门,又进了内城,她眼睛越瞪越大,最后,二人竟然往金碧辉煌的皇宫去了。 他携了她,直入宫门,毫无停顿,一身明黄色龙袍的天子迎上来,皇帝年轻俊美,神态动作亲昵,拍了拍赵广睿的肩膀,喜道:“琛儿,你终于回来了,父皇母后可盼了很久。” 韩盈袖已惊得说不出话来,听见身边人没好气道:“大哥,说了很多次,不要叫我小名。” ……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