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禁行式》 1-5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揍了那个点菜不吃的 录入:啥好 修图:暗喵提不起劲 1 英则是在一年前开始这项行为的。 不幸的偶然。如果可以厚着脸皮任意使用这个便利的形容词,那么它应该最适合用来形容这件事情了。第一次发现天花板的变化时,英则还以为是自己受到深层心理因素所驱使,在睡觉的时候弄出来的。不过并非如此。英则自己什么都没做。至少还没做。 和绪川奈奈濑同居已经将近四年。在这个仅有三坪大、里面只有厨房和卫浴设备的家中所度过的刻苦日子,尚未让英则意识到自己心中想让天花板出现变化的愿望。尽管在别人眼中看来是令人喘不过气的生活,但是他和奈奈濑的关系也不需要强行用上如此具体的手段。 所以英则只做了一件事。 他像平常一样从膝盖下方拉起不能动弹的右脚,像平常一样俐落地爬上双层床的上铺躺下,然后漫不经心地仰望天花板。 然而那一天,他见到了与平日不同的光景:平常总是紧紧密合的天花板稍微歪斜了一点。 确认奈奈濑不在房里之后,只坐起上半身的英则,小心翼翼地举起右手,用指尖轻轻碰触那道仿佛为了自己而开的细缝。手臂的关节都还没有完全伸直,年久失修的木板就已经奏出了轻微的声响,往旁边滑动。灰尘就像是在抵挡入侵者一样,朝着死盯着上方的英则袭来。但是他从小时候开始、不管在什么场合被人当成取笑对象都绝不离身的眼镜保护了他的视网膜,厚重的镜片拒绝了所有突如其来的无聊事物。 英则摘下眼镜,用他高中时期以来一直穿着的白色体操服下摆仔细擦拭镜片。他就像是想把脸上的痘疤痕迹全部抹掉般,将他的镜片擦亮到一尘不染,再重新戴上眼镜,慢慢地让自己的头向后倒。 那称为细缝可能太过妖艳的黑暗,就在他的正前方张开嘴巴。 英则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背上也阵阵发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到如此大的冲击。但最让英则惊讶的,是在背上的寒气消失之前,身体便开始动了起来。英则毫不犹豫地让身体钻进那个洞里,他无视于自己的手指无法顺利伸进细缝,只是不断地伸直自己的手臂。 在他下垂肩膀的推动下,正方形木板被挤到一旁;散发出不良气味的屋顶夹层,将英则站在床上、腰际以上的部位幽幽吞噬掉。 英则就像是准备坐上椅子似地,缓缓地将屁股坐了上去,确认天花板只稍微发出一点挤压声后,再慎重地单脚离开床铺。他暗红色的运动服和白色的袜子依序消失在夹缝里。急着在狭窄的空间里偷偷摸摸地做事,让英则觉得自己正在从事不法的勾当。相对于他心中的焦急,他反而抱了更多更多、多到让人乱想的时间,才把左脚也挪上去。要是现在在厨房处理晚餐后的奈奈濑直接回到房间里来的话;要是电话响起她过来接的话;要是那唯一留在桌边的盘子掉到地上发出声响的话…… 幸好盘子和电话都很安分。接下来只要把自己那只神经接不起来的右脚藏起来就行了。英则将双手穿过膝盖下方,两手互握,做成一个不会让脚掉下去的圆圈,再直接朝胸口拉近。刚刚推开天花板的时候,感觉天花板就像三合板一样单薄,让人忍不住担心,不过它似乎也没有破烂到英则一个人的体重就会把它压穿的程度。当英则把推到一旁的板子重新盖上之后,这里就真正变成一个被黑暗包围的不明空间了。 英则的后颈周围一口气冒出了大量汗水。虽然有一扇仅存的小窗,但是这里为了防止木头因暴露在外而腐烂,所以建造时尽可能地隔绝了外部的空气,变得像是三温暖室一样。英则用匍匐前进的动作,将木板的细缝调整成食指宽度。当他从该处向下望着刚刚自己还躺在上面的床铺时,汗水更是以惊人之势从耳朵后面流到脖子上。 英则的心脏跳得极其猛烈,几乎让人以为连天花板都要随之震动。他眯着一只眼睛,将脸凑到细缝旁,眼镜差点从耳朵上滑落下来。尽管陷入了必须再三思考脸该放在哪里的窘境,但是最后英则还是发现细缝和自己并不是平行的,只要稍微倾斜地看,就可以一直看到房间正中央的桌子附近。 ……发现了?发现什么?为什么自己要确认这种事情呢?直到此刻,英则的大脑才好不容易开始运作。这是变态才会做的事,再这样下去自己就是变态了。没错,自己从小就觉得自己绝对不会变成变态。因为从小的时候开始,每当有人嘲笑自己说:「你看起来好像将来会变成变态啊」、「变态的脸」、「把变态模拟成人类外形的话,就是你的脸」,自己就会在心中发誓,绝对不会变成一个变态。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管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好,就是不能成为变态,可是现在却变成了变态?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仍然趴在木板上的英则被这项事实重重击倒在地,半晌不能动弹。仿佛只要一动,一直深信世界上没有人比自己更能理性思考的自信也会随之崩溃。 从懂事开始,英则就相信事出必有因。为了某些已经发生的悲剧或是后悔之感而悲伤,实在是愚蠢透顶。应该要追究原因,并且立刻回到原本的状态才对。英则虽然很喜欢愚蠢透顶这句话,但每次都只在自己心里使用。他向来这样看不起别人,久而久之便几乎不再开口说话。 然而现在的自己,正进行着不管由任何人看来都是愚蠢至极的事情。自己正要跨过那条绝对不可以踰越的界线。尽管呼吸纷乱,英则却赫然惊觉自己不想让目光移开那条细缝;想要移动身体却办不到。腰骨像是裂开似地无法使力,甚至让他觉得自己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是不是被分割了。再这样下去就会糟蹋掉自己的人生,进而偏离人类的正道。英则虽然想要否定自己现在所处的一切境况,可是从发现天花板异状至今的这段时间,自己有哪一项行为是理性的?貌似贪婪地爬上天花板夹缝,简直就像是卑下的动物或是死命挣扎的虫子。死也不想看到那个样子的自己。好想死、好丢脸。那真的是自己吗?真的吗? 英则千辛万苦地抬起头,一片崭新到异常的捕鼠板映入他的眼帘。看着黏鼠板表面上闪着湿润的光芒,英则的口中发出了「啊啊」的奇妙声音。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为什么天花板的木板会偏离呢?他想起,大概三天前奈奈濑对他说过的话。 「哥哥,最近好像有老鼠之类的东西,天花板上一直有声音传来……趁它们还没有生小老鼠之前,先做点什么比较好,对吧?」 奈奈濑一边战战兢兢地观望着自己的脸色,一边用明显不自然的开朗语气询问自己。 这是那个家伙自找的。 英则察觉到自己的愧疚和不安都渐渐消失于内心深处。原本不能动弹的身体里,静静涌现出一股不似人类应有的力量。 2 「要吃吗?苹果。」 我对正在起居室里吹头发的哥哥这么说,但却被他无视了。无视?不对不对,我的坏习惯就是这样,不过是没听到回答而已,就马上擅自下定论。「偶然」这件事情,比我想像中还更容易出现在各种地方。没错,任何地方都会出现。例如一翻开字典刚好看到自己想査的单字;或者是被一个没有印象的人叫住,只好豁出去对他说:「那个时候啊~」结果刚好猜中,之类的。 所以就算我说了三次、就算我从厨房出声叫了他三次,但声音却全都被由弱转强的吹风机热风给吹得一干二净,这也只是偶然而不是无视。应该没错吧。大概。 「要吃吗?苹果。」 就在我绞尽脑汁想先假装要回去流理台、然后再突然回头询问他的方法后,我的声音似乎不再被热 风隔绝,才好不容易传进了哥哥的耳朵里。 「……什么?」 整整二十秒之后,哥哥关掉了吹风机的开关。我实在不懂这是什么样的时间落差。 「……我削了苹果。」 「点心吗?」 「因为很便宜。」 我欸嘿嘿地笑了起来。自始至终都背对着我的哥哥再次拿起吹风机吹头发。因为不到他的表情,所以很难分辨他的心情。不过哥哥本来就没什么表情,因此就算他看向我这里,我也很遗憾地无法露一手「运用两人默契、使无声的对话得以成立」的高段技巧……就算了吧。 现在的状况如果不是他语带保留,就是他当作没听到这个问题。但是还是有亿分之一的可能性会出现第三个解释!我一边这么想,一边低头看着我手中放着苹果的盘子。 啊啊,如果自己是超能力者就好了。我不由得这么祈祷,随后又立刻开始反省自己的轻率。超能力这种东西不该是我这种穿着上下一整套老旧灰色运动服的女人能够许下的愿望。要许愿的话,顶多只能许下希望肚子上因为二十四小时穿着这件衣服而出现的松紧带痕迹能够消失,或是想要立刻把裤头上打了死结的绳子解开然后去厕所之类的愿望吧。我应该许下这种符合身分的愿望。大概。 像我这种以边框闪着金色亮光的巨大眼镜(古老样式)为唯一特征的女人,不可以试图拥有比其他人更优秀的力量;像我这种把额头全部露出来,头发绑在两边的女人……啊啊,不过如果可以得到的话,我现在就想要啊,超能力!这么一来,我就可以读取那些不得不和我交谈的人们的心情,然后不让他们感受到任何一丁点与我有关的不快了!我就可以不再让任何人因为我而觉得烦闷了! 结果我并未将这些想法统整,转而闻着热风吹过来的洗发精香味。此时我听见了:「……不需要。」于是抬起了头。 「你说苹果吗?」 我自认反问的速度已经够快了,但似乎还是错过了最佳时机。我就这样傻傻地站在原地。百般犹豫之后,我低喊了一声:「嘿!」决定坐在哥哥旁边的座垫上。 哥哥什么都没说。他就像是正在火葬场里焚烧遗体一样,不断地吹干头发上的水分。黑色的浏海摇来晃去,可以看到他的额头已经出现发线逐渐退后的征兆。不过这也可能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哥哥下个月就要满三十岁了。 我一边想像他的头发一根又一根地失去角质层的模样,一边用我准备好的牙签刺起了边边最小块的苹果。特价的红富士苹果从牙签的缝隙中滴下果汁,这颗熟透的果实一看就觉得好好吃……我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苹果,我说过我不要了。」 吹风机的声音像是萎缩似地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哥哥转过头来对我这么说。 「欸?……啊,嗯。」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再强调一次,总之先微笑着点头。然后我就发现,哥哥隐藏在眼镜后方的眼睛,就像是在祈祷所有生物都死绝一样,紧紧盯着我刺在牙签上的苹果。 「啊……对了!我马上处理掉喔!」 我把还差十公分就能送进嘴里的苹果轨道做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向,自己也同样转身回到厨房流理台。当我把盘子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再转回来的时候,哥哥已经在做最后的收尾动作,也就是用毛巾再擦一次头发。 当吹风机突然静止时,两人独处的房间也霎时安静下来。因为这个家里原本就没有电视,所以大部分的活动声响都是由瓦斯炉上方的换气扇造成。这里是由外观完全相同的五栋平房所组成的集合住宅,就像是时代剧里会出现的贫困长屋。很多时候都能听到隔壁传来的各种声响,不过左右两边的邻居家里有还没上小学的小孩子,所以只要一过十点,大家都会安安静静地上床睡觉。所以—— 安静。 无声。 无语。 沉默。 寂静。 静……止? 静……谧? silent. quiet. too silent. 就在我跪坐于座垫上,脑中接二连三地浮现能够表达眼下这个状况的词汇时,哥哥总算擦干了他的头发。只不过这样也不会让这个地方出现什么新气象就是了。 基本上,哥哥不会和人进行无谓的对话。应该说他不和别人说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几乎都是单方面、只有一句的命令句。住在一起都已经好一阵子了,我却从没看过哥哥开心振奋的样子。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从更早以前就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过这个人的笑容了。 哥哥已经放弃笑容。打从他突然浑身湿透地跑到我的公寓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也不笑了。我的脑袋会变得这么异常开朗,也是因为我对于充斥在这个空间里的紧张、沉重气氛感到恐惧的缘故。全都是骗人的。我和哥哥之间无时无刻都流窜着肉眼看不见的痛苦;就像是低周波按摩器一样,就算只把周波数调高一点点,也会造成拧转身体似的疼痛。我偶尔会想像可能有某个电视局的员工正在扭转我的身体取乐。总而言之,我一直拼命想把哥哥的沉默所代表的意义埋葬在脑海深处。哥哥的眼神越是凶恶,我就越是拼命思考思考思考一些其他无关紧要的事。只要察觉到真正的意义就会死。如果认真起来也会死! 「……包了保鲜膜吗?」 我理解到他这句话是和刚刚的苹果有关,所以我立刻回答:「包了保鲜膜了!」同时用力点头。 「……拉平了吗?」 「拉平了!」 「泡过盐水了吗?」 「泡过盐水了!」 哥哥把视线转往挂在墙壁上的月历。他紧紧盯着四月这两个字,那种眼神真的让人觉得他有办法把月历看出一个洞来。啊,糟了。我下意识地这么想,随后立刻撇开目光。刚才明明完全不知道他到底要不要苹果的,可是唯独这件事情却让我察觉到了,我还真是不幸。要是可以完全猜不透别人的心情就好了。 「……今天你要让我看什么?」 得快点用其他东西把脑袋装满才行……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哥哥突然丢了一个话题给我。我偷偷松了口气,从靠墙的书架上拿出一本笔记本。我翻开最新的一页给他看,然后用带着鼻音的腔调狡辩似地说明。 「呃,今天呢,我试着自己研究了一下何谓『老套』。不过还是有点分不清楚它和『超现实』的分别在哪里……我开始思考超现实究竟是什么,结果最后发展成一个超级巨大的问题,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所谓超现实,」哥哥的视线仍然停留在笔记本上,淡淡地告诉我,「就是古怪。」 「古怪?不是搞笑吗?」 「是搞笑,但是本质不同。老套比较容易理解。有故意装笨,也有结尾……就本质来说,就是有趣。」 「嗯嗯,有趣……」 「相对的,超现实就是……这种事情实际演练可能比较快吧。」 我抬头一看,发现哥哥拿起了放在地轻上的吹风机,递给我。「用这个,奈奈濑。」看来吹风机就是今天的题目了。我伸出被运动服袖子盖住的手扶了扶下滑的眼镜,询问:「哪一种?」并得到了简短的回答:「老套。」老套,简单、明了。 站起身来的我往前弯下腰,让自己的上半身和地面平行。接着再用向前伸出的两只手模拟吹风口的样子,用声音来表现看不见的风:「噗喔——!噗喔喔喔——!」叫完之后,我还用右手在肚子旁边上下摩擦,增加「弱、强」的风量调节动作。我挤出了比刚刚还要大的声音,彻底变身 成一支吹风机。快笑吧!就算只有一丁点也好,我打从心底祈祷哥哥能够露出微笑。 「怎么样?」 「……不行。」 哥哥毫不留情地否决一边急促呼吸、一边哀求感想的我。 「为什么!?」 刚刚应该是我最棒的表现才对;我实在无法接受,便提出了抗议。不过哥哥解释了理由:因为我没有用到吹风机的关系,所以看了也不知该做何反应。 「规则是这样的吗……?」 「这是基本。」 毫不掩饰地别过头去的冷漠哥哥啊!他伸出手来,自己握住了吹风机之后说:「所谓的老套并不是像你那样的。」然后又花了一段长到让人觉得装模作样的时间,把吹风机移到头顶。现在,l型的吹风机就像是哥哥身体的一部分似的贴在他的后脑勺上,吹风口正对着我。 在一片寂静的空气当中,我直直地凝视着哥哥,屏息期待他的下一步。这时哥哥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月代头(注:日本成年男性的传统发型。剃光前额侧至头顶的头发,使露出的头皮呈半月形。)。」接着他把吹风机从头上拿下来,低头补上一句:「……我觉得应该是这种感觉。」 ……真是太惊人了,哥哥竟然为了一直不得要领的我亲自表演了老套啊! 「好有趣……」 虽然我打从心底这么认为,但是哥哥却回答:「只有认识我的人才会笑。」相当严以律己。我也想要做做看!在这股强烈冲动的驱使下,我把放在矮桌上的吹风机一把抢了过来,放在头上大叫:「月代头!」再用手指按下了开关。 「好热……」 被热风直接吹中的哥哥,用手挡住了脸。「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道歉,不过还是不忘从座垫上跪立起来追问:「怎么样!?」征求他的意见。而哥哥低声回答:「月代头加上热风……已经是很完美的超现实了。」之后,又露出那副希望所有生物死绝的眼神,阖上了摊在桌上的笔记本。 「好难啊……」 在我泄气坐倒的同时,哥哥露出一副厌倦的样子,站了起来。看着他弯腰驼背地跛着脚走近双层床梯子的背影,我也跟着站起来,钻进了下铺的棉被堆。估计他应该已经盖好棉被之后,我像平常一样开口询问: 「……明天会想到吗?」 「……会想到的,明天一定会。」 听到来自上铺的回答,感到十分安心的我拿起了床边桌上的油性麦克笔,缓缓转开盖子。我起身看向墙上的月历,伸手在今天的日期上画了一条线。这些规则排列的斜线,已经可怖又可畏地侵蚀掉西月这一页的三分之一了。 「晚安……哥哥。」 上铺没有任何反应。不过这多半又是被某种偶然给挡下来了吧。我拉了垂在灯泡下方的绳子一下,把眼镜放上床边桌,欸嘿嘿地笑了笑之后,闭上了眼睛。 3 哥哥主要的工作是帮狗安乐死。 全国一年约有四十万只野狗,还有饲主放弃饲养的狗(以及猫)被送到收容所。当中不晓得有几分之一,总之哥哥每天每天都会经手数十只小狗,把它们送去瓦斯室。 虽然还有使之内脏破裂的真空处死、注射药物,还有扑杀而死等安乐死方式,但是大多都用瓦斯。不管是被人丢弃还是迷路,狗儿只要被送进收容所,若没有在三天之内找到愿意领养的人,它们就会被迫吸人满肚子的瓦斯,强制前往另一个世界。所谓动物爱护中心,只不过是徒有美名的现代奥斯威辛集中营(注:二战时期德国屠杀犹太人的集中营之一。位于波兰的小城奥斯威辛。)罢了。 当然,哥哥也不是想成为现代希特勒才为了这种工作挥洒汗水。虽然跛着一只脚、脸上总是带着阴惨表情的哥哥的确给人一种准连续杀人狂的印象(可能会让看到他的人兴起一股这个人也许会在人群之中突然开枪扫射的不安),不过他绝对不是那种「在人类社会中所承受的压力,就用杀死小动物来彻底消除!」之类个性残暴的人。从小就和他在一起的我非常清楚这一点。 但是说到他为什么有办法长年从事这种残忍的工作嘛……我想这应该是哥哥与生俱来的才能(深信不疑的程度?)吧。我个人研判,那个「自己看不见的世界就不存在」的究极原理,肯定和这个问题有所关联。 以前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刚升上国一的哥哥曾经偷偷告诉我一件事:「我现在被一种『关上自家玄关大门的瞬间,至今一直存在于门外的风景说不定就会全部消失』的妄想附身了。」 哥哥之所以会告诉我这件事,是因为刚放学回家的我正好撞见他在没有半个人的地方,仿佛在抵御着什么东西似地,不断将玄关大门开开关关。满身大汗、认真无比的哥哥,的确需要稍微解释一下他那个模样。 我想,与其说当时的哥哥正值青春期,还不如说是正处于容易被各种哲学性思想附身的年纪(现在觉得那真的很像国中生会所做的事,是段让人会心一笑的回忆)。当然,那时不到十岁的我根本连哲学的哲字都不认识,只专心听着哥哥像是掩饰害羞一样滔滔不绝的说明。我只记得他说得实在太有道理了,所以我连握着书包背带的掌心都泌出了汗。每一次点头,龙猫钥匙圈就会叮叮咚咚地摇来摇去,代替我附和哥哥的话。 「听好了,奈奈濑。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因为它们深信自己存在,才得以存在的。所以我一直忍不住觉得,实际上只要稍微不注意,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说不定就会被省略,然后消失。也就是说,现在这个世界,其实只完成了我们视线所及的范围而已。如果我们往前走一步,世界就会增加一步的量,同时背后就会减少一步的量。我猜就连学校也会在我看不到它的那一瞬间突然消失。我知道,是气氛让我知道的。老师和班上那些家伙也全部消失……呃?啊啊,对了,我就是知道,是气氛让我知道的。当我现在和你说话的时候,我的背后搞不好就只有一片空白的空间也说不定。所以我必须像这样突击检查,确认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偷工减料。就是监视啦、监视。也可以说成监察。」 过了好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其实是世界上相当知名的思想(?)。我把《骇客任务》三部曲全都看过了,内容还挺相似的。我不知道当时还只是国中生的哥哥基于什么理由才会出现这样的想法。不过至少在那之后,我又多次目击到哥哥正在突击检查这个世界。 等到我升上高年级,不知为何,哥哥和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就连开口说话的次数都越来越少,所以我不知道那个仪式到底持续了多久。哥哥究竟有没有看到一片空白的世界呢?尽管我认为他不至于到现在还相信那件事,不过有办法在辞职率异常高的传说单位里每天不断地处分小狗,理由应该就是这个吧。我猜在瓦斯室的门关上的那一刻,不管是狗还是墙壁,所有的一切都会立刻在哥哥的脑中消失,变成一片空白。这都是因为这个伟大世界的偷工减料。 我想大部分的人只要一听到哥哥的职业,就会「啊啊……」地了解他的阴鸷。尽管他是如此惊人的不亲切,可能也会被宽大地解释成「要是每天都做那种事的话,任何人都会变得怪怪的」。的确,我当然也是这么想。因为我现在仍清楚记得,当初伯父把哥哥捡回来的小花狗丢掉的时候,还是个孩子的哥哥一边哭一边发脾气的样子。 但是,他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完全不笑,真正的理由其实和他的职业完全无关。 让哥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是我。 哥哥连我的手指都不碰。我和哥哥总是分别睡在双层床的上铺与下铺。有很多事情,我们都必须假装自己没发现。不论是在视力正常的眼睛上戴上眼 镜,或者是完全不性感的运动服,诸如此类。我们彼此都必须让自己假装没发现的能力提升到最高才行。 嗯嗯,这样当然很累。 4 当家中的门铃叮咚一声响起时(那声音实在太像小孩子装上去的玩具),奈奈濑正看着摊开在矮桌上的笔记本,和平常一样努力想着可能会让英则高兴的表演。 虽然的确有点出其不意,但是让身体整个弹跳起来、反应稍嫌大了一点的她,额头上皱起了明显的皱纹,双手紧紧握着拿来防身也完全不可靠的自动铅笔,就用这样的姿势僵在原地。 「怎、怎么办……」 泪眼汪汪的奈奈濑像是对着自动铅笔求救似地低声说道,接着左右看了看这个不甚宽敞的房间。就在她决定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时候—— 「不好意思!请问山根先生在吗?山根先生——!」 对方似乎认为直接和门板后方的人说话肯定快得多。咚咚咚!他用足以摇动门板的力气使劲敲门,扯着嗓子大喊。 奈奈濑发出了如同字面所示,介于「噫呀啊!」和「哇呜!」之间不成文字的惨叫声。这次她露出眼泪真的要掉下来的表情,下定决心似地站了起来。先前一直跪坐着的膝盖发出「啪叽!」声,对此她发出了「呀哇呜!」的回应。 「是哪一位……?」奈奈濑隔着门做出应对,没有开门。 「我是山根先生的同事。」 「「同事?」 「是的。」 「是哥哥的朋友吗?」 「可能……不是朋友吧。」 「该不会是推销报纸之类的……」 「不是的不是的?」 「如果是来推销的,那个,我其实不认识字,所以、所以……!」 「真的不是,我是他的同事,我叫番上。」 听到这番话之后,奈奈濑露出了些许安心的表情,接着动手把再多转几次就可能要掉下来的喇叭锁转开;不过这个动作是在十分犹豫、而且百般慎重之下进行的,所以站在门外自称番上的那个人并没发现,至今仍在自顾自地说话。 「我有件事,应该说是谘询或是问题吧,总之是件非常想问的事情要问山根先生。啊,我并没有事先跟他约好啦。只是这件事有点微妙,不太好在上班时直接说……」 这时番上总算注意到大门打开了拳头般大小的缝隙,于是闭上了嘴巴。接着他发现门缝当中有某个闪闪发亮的东西正在窥视自己。尽管瞬间吓了一跳,但是随即又发现有个戴着眼镜的女人(女孩?)正相当警戒地仰望自己。自己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才会按下门铃啊?虽然不安,但番上还是把脑中的疑问直接说出了口: 「你是山根先生的女朋友?」 「……现在不在。」 「啊?」 「哥哥正好出门了。」 这个女孩身上穿着不合身的运动服,一边用手背扶了扶怎么看都没下滑的眼镜,一边迅速地说明。 「啊——是吗……呃,那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或是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面对第一次见面、身上又穿着家居服的人,番上实在不知道眼睛应该看哪里才好,只能不断的游移。从自己偷偷瞄到的室内配置来看,父母应该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也就是说他和妹妹一起住吗?那个山根先生?就算在上班地点也不和任何人亲近,总是独自一人默默进行作业的那个人,明明就给人一种孤独的印象啊?番上实在无法抑制内心的讶异。虽然说他有女朋友也一样让人难以置信,但是现在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冲击。那个山根先生,在家里竟然是被这样的女孩称呼为「哥哥」? 「对不起!」 女孩突然猛地向自己鞠躬道歉,力道猛烈到快要制造出风声。番上忍不住后退了半步。从他自己曾经弄哭女孩子好几次的经验来判断,要是被人看到现在这个状况一定会被误解。番上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共用墙壁的左右邻居似乎并没有出现打开大门偷看这里的迹象。 「那个,哥哥现在出门跑马拉松了,所以我也不知道哥哥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呃,真的非常对不起!」 「不,那个,你不必这么认真道歉啦!啊,对了,手机!如果可以告诉我手机号码的话……」 「哥哥他没有手机!对不起!」 无计可施的番上,一边看着深深低头道歉、低到让人觉得有点飘飘然的奈奈濑头顶上的发漩,一边低头回礼,说道:「不不,你真的不必那么愧疚……是我没有约好就冒昧造访,真的很抱歉。」 才刚说完,奈奈濑脸上的表情就变得越来越难看。如果不是自己想太多的话,她那娇小的身体应该正在发抖。 「……我、我会付钱的。」 因为颤抖的缘故,这句话就像是从她嘴唇上掉下来的一样软弱无力。番上光是问一句:「……欸?为什么?」就用尽了全力。 「因为……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就害您开口道歉,这样一定会觉得很生气吧!您现在八成觉得很烦躁吧?所以我只能先付钱,请您当作没发生这件事……!」 「怎么会,我并没有觉得烦躁啊!要我收下这种东西还比较伤脑筋呢!」 真心想要转身回房里拿钱包的奈奈濑转头看向番上,战战兢兢地反问:「真的吗……?真的、不觉得烦躁吗?」 我并不觉得烦躁喔。」 番上用力点了点头之后,奈奈濑才像是放心了似地呼出一口气:「太好了。」随后她似乎发现番上觉得自己的行动相当诡异,便「欸嘿嘿」地对番上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亲切笑容,试图弥补。 「那么,我就在这附近等一个小时,如果山根先生回来了,就请他打我的手机……」 「要在里面等吗?」 正打算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的番上停下动作,凝视着奈奈濑。 「……可以吗?」 「要是在外面等的话,您一定会觉得很烦吧?」 「其实也不会啦。不过如果可以在里面等的话……」 「……请进!」 奈奈濑整个人跳了起来,像是音乐剧演员一样,双手朝着家中挥去。虽然她脸上明显装出来的开朗表情让人有点在意,但番上也开始对她的不自然产生了好奇。于是番上一边说:「打扰了……」一边脱下鞋子,一脚踏进了山根家。 两人穿过换气扇虽然不停转动、但还是飘着淡淡昆布汤头味的一坪半大小的厨房。看着这个比想像中更为简陋的房间,番上的好奇心变得越来越强烈了。今天下班的时候,自己假装若无其事地向行政人员问出了这里的地址。可是按址找到这间貌似长屋的建筑之后,自己就反倒抱着些许疑惑。 他疑惑着:「就算是那样的工作,我们+也应该勉强算是公务员吧?」就连今年春天刚被分发过来的番上,尽管相当担心这个工作会带来精神的重担,但也已经拥有比同辈的人更加稳定的收入。更别说是英则这种已经做了好几年的人,他的工作态度显示出一派经验老到之感。那么为什么要住在这种破烂房子里呢? 是负债?还是节俭成性?就在番上反复思量各种负面可能的时候,他走进了纸门另一侧的起居室,差点失笑。眼前是一个完全无法想像居住其中的人是男是女、几乎什么都没有的房间。和老旧的灰绿色地毯莫名相衬的矮桌,以及最低限度的家具,沙地质感的墙壁上挂着巨大的月历。虽然画在日期上面的斜线的确散发着一种不知名的压迫感,但是最让人在意的还是那张铁制双层床。它释放出异常强烈的存在感,所以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在它的支配之下。 「这个,虽然有 点脏,如果不介意的话还请用吧。」 接下了座垫的番上认真思考着应该对这个房间发表什么样的感想。真是俭朴的房间呢~真是别有风情呢~真是质朴刚健啊……就在苦思不得其解的同时,他和奈奈濑一起围着矮桌坐了下来。奈奈濑很明显地失去了冷静。与其说是因为她和男人独处,还不如说她原本就不习惯与他人接触吧。 「你喜欢运动服吗?」 总之番上先问了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结果, 「喜欢……呀。很好穿,而且弄脏了也没关系,再加上如果只是出去一下的话,还可以直接这样穿出门。啊,对了,您不觉得这个暗灰色实在很棒吗?就算脏掉了也不起眼,质料也很容易干。」 逮到一个突破点就绝不放手,奈奈濑开始拼命地诉说着运动服到底有多么完美。番上虽然不断说着「啊啊」、「喔喔」、「是吗」附和着她,但是一听到奈奈濑说出:「而且像现在这样和男人独处的时候也不会有事!」这句话时,顿时停下了如同弹簧玩具(注:本为一专有名饲「赤べコ」,指福岛县会津地区的传统玩具。但直译可能不好理解,故变动之。)一般不断上下摆动的头。 「不会有事是指?」 「欸?啊,就是那个啊,像现在我邀请番上先生进来,以您的立场来看,不就会觉得:『这女人在搞什么,难道是在诱惑我?』然后为我考虑很多不必要的东西吗?」 「就算你问我有没有考虑很多……」 「要是我在您考虑这些事情之前,直接说出『我并没有这个意思!』的话,不就让番上先生丢脸了吗?像这样的事情,在让您萌生这般误会的那一刻起就是我的责任了,所以……」 「什么啊,因为让我误会了,所以你会好好负起责任吗?」 「……不是的!就是为了不让您产生误会,才会穿这个!」 看到奈奈濑慌张地用手指拉扯运动服下摆松垮垮的部分,番上才了解了她的意图。啊啊,原来是这样。她想告诉我,这是为了不让男人起色心而精心设计出来的打扮。让人想问那是什么时代的考生才会戴的巨大圆形眼镜,还有加强了她的幼稚感的双马尾也的确非常不自然。如果把她的头发解开,化上一点妆,再拿掉眼镜的话……番上想像了一下,渐渐觉得奈奈濑搞不好是个惊人的大美女。 番上才刚询问:「你的名字是?」结果她马上就用亢奋到令人担心的态度回答:「啊、我叫奈奈濑!」 「年纪呢?」 「二十五!」 可能是因为那种孩子气的说话方式,番上实在看不出这个人只比自己小两岁。更无法想像她和自己的恋人同年。 「平常都在干什么?」 「我平常都在想能够让哥哥高兴的表演。」 奈奈濑的回答就像是反弹回来的球一样迅速流畅,但是她说到这里时突然「哇呜!」一声用手捂住了嘴巴……哇呜?还真是不可思议的叫声啊。番上在心中默默疑惑起来。而且在这声惨叫之前自己似乎还听到了「哈!」的声音,这世上应该不会有人把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刻意说出口吧。 「让他高兴?你说让他高兴吗?让山根先生?」 「我什么都没说……」 「什么什么都没说啊……」 「拜托您!请当成什么都没听见吧……」 如果这女孩没这么可爱的话,实在会让人不耐烦啊,这个样子……内心动摇的番上,佯装无事地把视线移到奈奈濑背后的双层床上。 5 突然抬起头的番上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爬上床边的梯子,让英则差点就要不小心喊出声来。 英则警戒着一步一步踩着梯子接近自己头顶部位的同事,一边把至今用来偷看的天花板细缝调整成极细的一条线。如此一来就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但这也是迫于情势。未经许可就擅自跑到别人的床上,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啊!英则感受到强烈的烦躁,同时也因为那个躺在一层薄板之外的男人而全身僵硬。 「呜哇——好窄。山根先生是睡在这里吗?」 「啊、是的。哥哥睡上面,我睡下面。」 「毕竟还是不可以一起睡的嘛。」 「是呀……」 番上仿佛意有所指的语气让英则出现了不祥的预感。在这黑暗的空间里,他转头看向让这里尚存一丝微光的屋顶小窗户。多亏今天晚上有月亮,所以这里还保留着一点光线,让人隐约可见木匠过去用麦克笔写下的数字和汉字。英则在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从那个窗子逃到外面去,然后再假装若无其事地回家。因为番上是在等着自己,如果自己一直待在这里的话,那个男人说不定会没完没了地坐在那里不走。 明明自己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私生活已经曝光了,但是英则却迟迟无法做出离开这里的决定。这一切都是因为在现在这个距离下,自己只要发出一点声响就会被发现;并且自己也很好奇,在这个状况下,奈奈濑到底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英则记得在番上尚未造访之前,准备要去厕所的奈奈濑自言自语道:「在想出一个点子之前,要多忍耐忍耐。」然后又重新坐了下来。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不管她是多么想要忘记,膀胱也不会就此变空。至少英则的眼睛并没有错过奈奈濑刚刚开始的可疑举动。 「那个,不好意思,我去一下厕……」 「嗯,你刚刚说的、让别人烦躁的情况啊……」 原本看准番上把玩枕头旁边的小东西的间隙,准备开口的奈奈濑,只得让身体稍微向后仰了一下,回答:「……是。」便又恢复成继续交谈的姿势。番上似乎是仗着自己还躺在上铺,小小的手在双腿之间那个诡异的位置来来去去,好像有碰到又好像没碰到。 「你一直都很在意那件事吗?」 「是呀……想像对方的心情一直是我的习惯。」 「那你都是怎么想像的呢?举个例子吧。」 「咦?举例?举例……」 从床上起来的番上把脚挂在床边,像个小孩子一样前后摆荡着。仿佛那双摆荡的灰色袜子是不可直视之物似的,奈奈濑急忙转开了视线,拼命挑选着自己要说的话。「呃,例如说,像现在这样跟别人说话的时候,不是有时会很想去厕所吗?」 「是啊是啊。」 「可是一旦中断谈话,气氛就会冷却,所以通常都会先忍下来吧?」 「嗯……是指谈话正热络的时候?」 「是的。可是如果一直这样等下去,就算好不容易等到了可以说出口的时机,也会被对方发现自己在刚刚的谈话过程中其实一直想着厕所不是吗?我只是在想像自己会害别人出现『原来你一直希望快点结束啊』、『为什么不快点讲出来啊这家伙』之类的烦躁想法……」 「一般来说不会想得这么深入吧?」 「因为已经习惯了。」 「啊啊,是吗……」 番上可能没有注意到奈奈濑正用过度夸张的动作扭转着自己的身体吧,他不用梯子,直接从上铺跳了下来,用相当亲昵的口气问道:「那么就不好意思了,请问现在可以借我上个厕所吗?」 「咦?……啊、请用!」 虽然被对方的出其不意给吓了一跳,但奈奈濑还是整个人微微跳了起来,像当初邀请番上进入屋子时一样,双手朝着厕所的方向挥去。不过从她双腿交叉、试图封住两腿中间的模样来看,不难想像她的尿意其实已经逼近极限了。 她满心怨怼地看着番上所在的厕所大门,焦虑地绕着矮桌转圈子,之后再带着认命的表情迈步走向流理台,随即又拼命摇头:「不行 不行!」等到这些动作全部做完,奈奈濑的膀胱已经濒临爆破边缘。乍看之下还好,但是她的膝盖开始明显地发起抖来。 冲完水走出厕所的番上看到她缩成一团蹲坐在地上的样子,连忙冲过来关心:「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可是奈奈濑就算身处于这种状况下,仍然坚持不愿让对方发现任何异状:「我想到了一个有点好笑的东西……」接着发出了苦涩的笑声。 「啊哈、啊哈哈。」 这下子真的有点诡异了。明显露出困惑表情的番上退避三舍似地说:「我想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欸?」 迅速抬起头来的奈奈濑,脸上的表情因为放下千斤重担的安心、收敛到不至于失礼的喜悦、还有满头的大汗而变得一塌糊涂。她最后甚至还加上一句:「这样好吗?难得您都留下来等了……我想哥哥再过一下子就会回来的说。」试图挽留番上。 「没关系没关系。我本来就该在过来之前先跟他确认的。」 「是吗……」 「啊,请帮我跟他说一声……」 「我会告诉他您来过了!」 番上在玄关门前轻轻点了点脚上的运动鞋鞋尖,回头看向仍然蹲坐在座垫上的奈奈濑。「再见啦,奈奈濑美眉。(注:本番称呼奈奈濑为「奈々瀬ちゃん」,翻成「美眉」以示轻浮,之后奈奈濑会称呼番上的女友为「あずさちゃん」,翻成「小梓」以示亲昵。番上则称呼自己的女友为「阿梓」。)」 番上的背影转眼间就消失在门外。讽刺的是,当他决定要回去之后,其动作之快,连奈奈濑的「再见……!」之声都追不上他。好不容易等到一人独处的奈奈濑撑着矮桌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打从心底开心的表情说道:「太好了……!」呼出了一口长气。 她交叠在胸前的手缓缓移向臀部。那里有着温热液体彻底弄湿了厚运动服的触感。液体似乎觉得光是渗透运动服还不够,连奈奈濑的座垫、还有她蹲坐在地上时接触到的双脚附近,全都出现了大片水渍。 「没有让人觉得烦躁,真是万幸。」 奈奈濑用手指拎起衣服湿透的部分,不让它贴在皮虑上。然后翘着屁股、一跳一跳地走进了浴室。过了一阵子,天花板静悄悄地阖了起来。 6-10 6 汪汪、汪汪。狗又在哀嚎了。狗又在哀泣了?危险危险。像这样把它们拟人化,就会害自己更加吃不下饭、梦见更多恶梦。这是迈向精神官能症的第一步。 可能的话,我完全不想利用任何一个脑细胞来记住这个地方的光景。相信对于我这个即将另谋他职、届时必须记住一大堆新事物的人来说,是绝不可以轻易糟蹋任何一个脑细胞的。 所以不管是这间被十几个笼子包围的设施也好,在笼子里注视着我们不断吠叫的小狗们也好,连一分一毫都不可以记到脑子里。我想我应该会转职到it产业,成为自由操纵各大上市公司的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所以这里发生的事情不可以留在脑子里。 举凡用力关上卡车后方那载满流浪犬的车斗时所产生的风压;将卡车钥匙插进并转动钥匙孔时所感受到的些微阻力;混合着粪尿与动物体味的恶臭;狗食喀啦喀啦地落在饲料箱里的荒芜声响;前来参观处分场的人们不言而喻的「这根本不是安乐死」的眼神;按下杀狗按钮时指尖的感觉;检查是否彻底断气时它们身上尚未完全消失的体温。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即将消失的记忆。 我觉得非常沮丧。今年春天好不容易才成为自己心心念念的公务员,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完全不能接受。我在收容所入口处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零食空盒,满心厌烦地捡起来一看,赫然发现里面装着两只还连着脐带的幼犬。这到底是在搞什么啊?至少等到它们睁开眼睛吧!至少让它们看看自己的母亲吧!我完全没办法理解那种一方面在纸箱上开洞让它们呼吸、另一方面又把它们丢掉的家伙们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在我心中充满着近似愤怒的心情,准备把这两只幼犬送到幼犬区的时候,牛岛先生叫住了我。今年五十多岁的牛岛先生是我的上司,眼睛大概有一半像是融化了一样。这虽然是譬喻手法,但是在这里工作的人的眼神其实都差不了多少。 「番上,你昨天为什么要把狗还回去啊,笨蛋。」 「因为饲主的孩子哭哭啼啼地跑来跟我说,他们最后还是决定要继续饲养啊。」 「那当然是骗你的啊。刚刚那孩子的父母打电话过来,叫我们不要再让他们麻烦第二次,气得要死呢。」 真正说谎的人,应该是趁孩子还在学校的时候,硬是把她的爱犬拖到这里来,然后再跟女儿说「狗狗自己跑掉了」的那对令人作呕的父母吧!我虽然这么想,但是还没有幼稚到把这番话真的说出口。在这里制造无谓的争执也是没用的,要忍耐要忍耐。我想我应该会转职到牛郎业界,让那些有钱的主妇们一个晚上就丢出数千万元,成为夜晚的传说吧。 「你给我负起责任,去他们家把狗带回来。」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父母要是来了会很罗唆的。话说你是知道这件事才还回去的吧?」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呢。」 「那,你还给她之前有先打电话过去好好确认吗?」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最后,我还是得在今天之内去那个孩子的家里领狗。因为那孩子的表情实在太过哀伤,我本以为她的父母看到女儿的眼泪之后搞不好会回心转意,但事实证明了心存期待的我真是笨蛋。结果我只不过是让这个孩子经历了第二次的离别,还将她心中的伤口挖得更深。要是她自始至终就相信父母亲所说的谎言「跑掉了」的话,也不必承受这么多的苦楚了。 那孩子的可爱朋友被我带回收容所,在破破烂烂的笼子里度过充满不安的一夜,再被活动铁栏杆逼到角落,然后进入瓦斯室,最后变成尸体丢进焚化场。它将会经由我们的手,品尝到这残忍的最后十五分钟。这并非安乐死,而是和让眼睛流出血来的拷问几乎同样痛苦的死法。 我要辞职我要辞职我要辞职我要辞职我要辞职我要辞职、我像是诵经似地心中呐喊的同时,手上还握着拖把不断擦地板。这时,穿着橡胶雨鞋的山根先生打开铁闸门走了进来,他的手上也同样握着一支拖把。 「啊,我是从这边开始拖起的,就麻烦你从另外一头开始吧。」 将拖把插进水桶里的山根先生什么也没说就开始打扫了。汪汪、汪汪,隔壁的成犬用铁笼实在很吵。我把那些紧紧黏在地面上的粪尿和呕吐物当成即将剥落的痂一样,全神贯注地拖了一阵子。大概清理掉总面积的三分之一后,我伸了一个懒腰掏出香烟。空气因不情不愿的劳动而变得污浊,伴着这般空气吸进肺里的廉价香烟,让我打从心底感到恶心。山根先生做出像是在躲避烟雾的举动,所以我连忙从胸前口袋里拿出携带型烟灰缸,滑开了盖子。 「啊,抱歉。我现在就熄掉。」 没关系,你就继续抽吧——我真的以为会听到他这么回答,但是期待又落空了。我一边看着山根先生默默移动拖把的侧脸,一边莫可奈何地把吸不到两口的香烟压进铝盒的最底部。山根先生的动作仍然如同往常一样规律,一看就知道他应该在自己的心中悄悄决定了所有步骤顺序,然后按照那些步骤进行。他是不是曾经加入过自卫队啊?我都快要听到号令声了。1、2、1、2。拖把俐落地来回,然后又插进了水桶里。 这个人就算在按下处死处分的按钮之时,也丝毫不见犹豫。注入瓦斯、洗净瓦斯室、运送至焚化炉。这些按钮我都因为害怕而迟迟按不下去,可是这个人就像是上帝忘了给他犹豫这个感觉一样…… 干脆地按下按钮。 其他资深人员或多或少都会表现出有点下不了手、可是跨越了层层苦难之后才好不容易按得下去,在抵达这个境界之前真的经历了百转千回的感觉。但他却没有。与其说他的眼睛也像是腐烂融化了一半,还不如说是整个冻结凝固了更为贴切。一看到这个人,便让我觉得不断烦恼的自己简直是个白痴。脑中甚至出现自己仿若五岁左右的普通小孩,正因为不敢去黑漆漆的厕所而大哭大闹一样的错觉。不过不正常的应该是这个人才对吧?世界上不可能有人天天杀死无辜的小狗还有办法心安理得的。 「山根先生,你有听别人提到我吗?」 「……」 「其实我昨天去了你家。」 「……」 「哎呀,难道她没有告诉你吗?昨天下班后啊,我跑到你家去了,因为有些事情想要请教山根先生。」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他可能打算像个男子汉一样用背影来回答问题,但是很不巧,像我这种只是抓住了某种程度的诀窍而生存至今的人,要是期待我能从沉默当中读取到什么东西的话,那可是很令人困扰的。为了让那一对藏在眼镜后方、比嘴巴还要更加饶舌的眼睛能够稍微瞄我一眼,我着急地对他说个不停。要是再不问出如何能够不再做恶梦的方法,我下个星期可能就要去看医生了。 「原来山根先生会慢跑啊,总觉得有点意外呢。因为那个,山根先生实在不太像是运动型的人嘛。」 我边想着中国的马拉松选手可能也是这种感觉,边适当地继续开口。不过老实说,我实在有点气馁。一直面对毫无反应的对象说话,不由得觉得山根先生是否只把我看成一只大型狗呢?我越来越没自信了。再加上最近我似乎开始把各种东西都看成狗的脸。例如昨天我越看越觉得倒映在咖啡杯里的自己变成了一只牧羊犬,导致我的目光始终离不开那杯琥珀色的液体。 「不过话说回来,原来奈奈濑美眉忘了转达啊。我明明就拜托她一定要记得的说。」 在我丢出了数个话题之后,他一丝不苟的动作总算由于听见了女人的名字而差点乱掉,因此我也取回了原本逐渐消失的力量。到目前为止,我有很多和山根 先生说话的机会,不过这可能还是第一次成功引出他的反应也说不定。只要瞄准这一点应该就能成事!我的直觉正如此大吼着。 「我有点意外她竟然称呼山根先生为哥哥呢。你们两个人一起住吗?我还被邀请进入家里了喔,因为她说可以在里面等。现在这个时代还睡双层床,真的很厉害呢。这样的话,带女人回家的时候会很麻烦吧……对了,应该没办法带回家吧,因为奈奈濑美眉在啊。不过她真的是很有意思的人呢。我的周遭都没有这样的……」 因为习惯而再次不知不觉点起香烟的我,听见大量的水泼在地板上的声音而抬起了头。山根先生把水桶踢翻了。惨了,我惹他生气了?就在我全身僵硬的时候,山根先生捡起滚倒在地上的水桶,走到水龙头那边去。看来他只是想把脏掉的水换过而已。很好很好!我直觉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了。可是绝不能沉不住气啊。欲速则不达。小学的时候,如今已经去世的奶奶经常这么对我说。我现在绝不能丧失士气。 我把香烟弹进脚边一摊湿漉漉的积水里,再次埋首于打扫。就在我拿着硬梆梆的拖把,努力将黏答答的咖啡色液体扫到排水沟里的时候,山根先生提着水桶回来了。于是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死心地继续向他攀谈。 「奈奈濑美眉白天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山根先生可能是抱定了不管听到什么都绝不动摇的决心才回来的,全身上下感曼不到任何空隙。如果他手里握着的东西不是拖把而是竹刀,要说他是即将面临比赛的剑士,应该也会有人相信吧。唰!唰!他就像是在刨刮地板一样,不停地拖着地。 「她该不会是一直一个人待在家里吧?」 进入社会的话,可能在各方面都不太好过吧?我一边回想她那独特的个性,一边拼命地寻找开始对话的契机。 「既然这样我就介绍朋友给她好了,一直闷在那种地方,绝对不是好事啦。啊,虽说是朋友,不过对方也是女孩子,所以不必担心。应该说,我现在正好和一个跟她同年的女人在交往,那家伙也说她踏人社会之后完全交不到朋友,寂寞得很,干脆让她们一起聊聊女人的话题……」 「不必了。」 那对不管按下任何按钮都不曾发出光芒的漆黑眼睛,现在正燃烧着猛烈的敌意盯着我看。我回视他那仿佛快要烧焦的眼睛,心想干脆辞掉这里的工作算了。辞职是很简单的。我想我应该会转行当农夫,最后变成在任何地形上都能得心应手地操作收割机的稻米之子吧。 然而,想要永远摆脱那个恶梦,大概并非那么简单的事。要是一个不小心,我可能一辈子都要这样持续感受被汗水弄得湿湿黏黏、恶心至极的棉被触感;我的视线往下一看,发现我的长靴上紧紧黏着各式各样的狗毛、就像希望我拯救它们似地紧紧攀附着。汪汪、汪汪。当我因为梦境而落泪时,我真的再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7 原本应该是用来弹落烟灰的东西。 或者是用来丢掉烟蒂的东西。 我呼唤着这个本来应该使用于上述用途的物体;那呼唤的声音仿佛回荡在腹中一般,显得过于沉重:「……烟灰缸。」 「是的!」奈奈濑整个人像是弹了起来似地回答,但她随即发现这个家中原本就没有烟灰缸这种东西。过度惊慌之下,她将自己的掌心伸向眼前这个女人,说:「请用!」 「……」 女人瞥了她这个看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的动作一眼,缓缓走向电话台。被短裙紧紧包覆的臀部线条浮现出来,在在强调了她的女人味。在这个只有一张双层床的简陋小房间里,女人很明显地散发出与房间格格不入的气息。 回纹针、发夹、橡皮筋、眼药水……女人拿起里头装有许多小东西的小型铝制容器,把内容物全部倒在电话旁,清空容器。这声音就像刮黑板一样,令人感到生理上的不适,使得奈奈濑缩起了身子;而女人只是静静观察着奈奈濑的反应,动作轻柔,如同取下敌方大将的首级一般,将一截长长的烟灰抖落在容器里。 「因为我和哥哥都不抽烟的关系……」 奈奈濑胀红了脸;除了欲盖弥彰以外,再也没有更好的词汇可以用来形容她脸上的表情。面对她明显充满紧张感的笑容,女人的表情就显得十分具有压迫感。她环视整个房间后说道:「呐,为什么要住在这么肮脏的地方?没钱吗?」唇缝间呼出一大团烟雾。就算隔着一件衬衫,还是可以判断出女人若没有穿上内衣,那她分量十足的胸部肯定会有点下垂。这股分量仿佛让她的态度变得越来越狂妄。 「这个嘛,其实并不是没钱……只是哥哥觉得这样的地方比较让人放心。」 「哼——嗯。你啊,是真的一直待在这个家里吗?」 「是真的。」 「你都做些什么?」 「家事、之类的……啊!我还会想一些给哥哥看的表演。」 「表演给哥哥看?」 「是的。那个……因为哥哥平常都不太露出笑容,所以我就想,至少在家里,要能让他得到一点点慰藉。」 怯怯仰视着的奈奈濑忐忑不安,双手十指不停地互碰、分开,连一秒钟也静不下来。真是碍眼。女人如此轻声低语后,从她进门后就一直没放下的包包里拿出了吸油面纸。 女人唰地撕了一张下来,开始按压自己的额头、鼻翼。这段期间,觉得自己惹毛对方的奈奈濑,光是为了在自己说话时能在语尾加上「!」就费尽了全力,同时还要小心不要让脸颊鼓起来。吸尽了女人脸上油脂的薄纸被揉成一团,丢在地毯上。 女人想着,依照经验来看,说到自己到底对女人这种生物有哪里不满这一点……其实不管自己是否能理解像奈奈濑这种凡事战战兢兢的类型,总之,最基本的行动模式,就是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想把对方的人格彻底破坏的敌意;刚才奈奈濑忍不住伸手来代替烟灰缸的行动也不是在开玩笑,只是时常被迫回应类似要求的身体还记得这些事情罢了。 为了安抚眼前这个女人几乎有点凄厉的不快心情,奈奈濑把手边一张超市广告单拉了过来,开始折起纸娃娃。她用指腹拼命折着两面单色印刷的廉价广告单;价格和商品名称用红字标示,看起来其实也挺像纸娃娃的和服花样。女人站在敞开的窗户旁,奈奈濑走近她,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请收下……」然后递出成品。结果被人一把抓起的纸娃娃就这样十分开心似地飞进了排水沟。 女人直接移动到矮桌前,伸手拎起奈奈濑付出了汗水和努力、夜以继日写个不停的研究笔记,质问: 「……你啊。这个,这种东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正襟危坐的奈奈濑小心注意着不要抵触到对方的敏感神经,一边弯着手指数道:「我记得是从二十二岁开始的,所以……」 「三年?」 奈奈濑接下来的话被女人打断,而且她还过度敏感地察觉到对方的声音里隐约含有非难之意。于是奈奈濑连忙伸出手来在脸前挥动:「我只是偶尔才写而已!而且是自发性的!更何况什么都不做,光是等待复仇,反而比较累人!」 「……复仇?」 女人就像试图让自己回想起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义一样,再次复诵:「……复仇?」最后高高抬起她反复刷上睫毛膏而显得沉重无比的睫毛,反问奈奈濑:「……复仇?」 「啊,嗯。我一直都在等着。那个,金森小姐,要不要喝点什么?」 赫然发现自己没有端茶给客人的奈奈濑铁青着一张脸,挣扎地从座垫上站了起来,「那个,养乐多可以吗?」 「不用了。」 女人丢下笔记 本,抓住了奈奈濑的肩膀,「更重要的是你刚刚说了什么?快说,你刚刚说你在等什么?」 「就是那个,复仇。哥哥会对我复仇,因为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想要尽快端出飮料的奈奈濑慌慌张张地迅速回答。被称呼为金森的女人停下手来,但最后还是轻轻吸了口气,说道:「……总之,我知道你正处在受人憎恨的立场上。」原本深深陷入奈奈濑肩膀的手指,也像是在操作口风琴键盘一样,依序松开。 「虽然不懂,但是我了解了。」摇着头、露齿而笑的女人似乎有了结论。她决定彻底把对方当成白痴来看。 「那么,为什么你还要这样乖乖等待呢?快点逃跑不行吗?既然觉得自己不对的话,就快点把那个……复仇是吧?快点让它结束不是比较舒坦吗?反正也不至于真的被杀吧?」 「哥哥要做的,是有史以来人类所进行的种种复仇行为当中最恐怖的、让人觉得被杀可能还比较好的复仇喔!」 奈奈濑有点骄傲地挺起了她的b罩杯。 「……那到底是怎样的复仇?」 「哥哥他也是每天都在想,但好像一直想不出来……因为哥哥是完美主义者,而且又非常努力呀!」 奈奈濑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似地抓了抓头。这时,女人忍不住握紧拳头,力道大到发起抖来。原本以为这样的表现只会出现在漫画或动画里,看来也不一定是这样嘛!女人心中如是想。 「……所以呢?你等待这个被杀还比较好的复仇到底等了多久?」 在脑海里浮现的千言万语中,女人好不容易才挑出这么一句话。 「从起因开始算的话,大概快要十二年了吧。」 「……」 为了减肥而只吃了少许午餐,额外的空腹感让女人有点晕眩。「怎么了,金森小姐?」奈奈濑一脸担忧,探头过来关心。女人强忍住想要一拳挥过去的冲动,从包包里拿出第二根香烟。 「不要碰我。」 「……是。」 「那么,你打算就这样一直被你哥哥憎恨吗?」 「嗯。不过,那都是因为我做了被恨也无可奈何的事情……」 「所以呢?因为错都在你,所以你就在这里等待哥哥复仇吗?等了十二年?」 「啊,不过不过!我开始和哥哥住在一起接受监视……到现在还不到四年喔!」 女人就这样半睁着眼,直接把手上的香烟捻在墙壁上。当香烟滤嘴压扁在墨绿混着咖啡色的粗糙壁面上时,女人身旁同时响起了「呐呜!」的奇妙喊声。掉落在地上的烟蒂发出烧焦的味道,但是女人却毫不理会地关上了包包。 「欸?金森小姐,你要去哪?」 女人一时无法顺利地将倒在地上的高跟鞋套进脚里。而她身后的奈奈濑则狼狈得有点引人发笑。 「欸?为什么突然要回去了呢?难道我做了什么让人不快的事情吗?金森小姐?啊、难道是鼻毛?因为我一直没有把金森小姐的鼻毛跑出来这件事说出来吗?因为我在交谈的时候,一直都在想着这件事的关系吗?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不会觉得烦躁……」 「我先讲明了,我可是不曾忘记你在高中时对我做过什么!」 虽然把今天刚见面的瞬间就一直忍耐着的话爆发出来,可是就算走到门外,女人心中的不耐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是以连同身体一起炸开的势头急速膨胀。 女人挥开那只拉住自己的手,像是要把奈奈濑脱口而出的「小梓等一下!」这句话毫不留情地扯断似的,用力甩上了门。 8 我今天也好不容易削好了大特价的苹果,但哥哥还是告诉我:「不需要。」他边说边用毛巾擦拭刚从浴室洗好澡出来的头发,并且注视着墙壁上隐约可见的裂缝。如果他愿意看看这颗鲜红欲滴的富士苹果的话,相信他一定会想吃的说。 可是我并未获准询问:「为什么不需要?」同时整个气氛也都禁止我先做确认之后再削苹果。对哥哥来说,我是憎恨的对象。哥哥是因为我才变成不幸的受害者,所以这样的关系是非常正常的。 除了生活所需的事情之外,出门的次数必须压到最低限度。 和任何人、甚至邻居之间的来往,也都要极力避免。 这些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是等待处刑的犯人,而哥哥则是负责给予我痛苦的看守人。 在我打算偷吃盘子里的苹果、还差十公分就能成功的那一刻,听见了第二次的「不需要」,所以我也只能悄悄进行把苹果泡在盐水里→盖上保鲜膜→放进冰箱的哀伤三步骤(刚削好的苹果绝对比较好吃的说)。从厨房回来的途中,停不下来的咳嗽让我满面通红;我整个人摇摇晃晃地坐下之后—— 「感冒了?」 哥哥这么问我,所以我用手背贴住自己的额头,撒了一个谎:「嗯。不过发烧不算严重。」尽管有一部分的我仍然希望哥哥能看看我刚才夹在腋下的温度计数字……不行不行,这点小事就要让哥哥为我担心,我也实在太不知分寸了。 「别传染给我。」 「……嗯」 哥哥可能会为我担心之类的烦恼,似乎打从一开始就很无谓。我十分清楚这一点,但因为身体变得虚弱的关系,让我产生了相当厚脸皮的误会。唯我独尊!我紧握拳头,忍住不断上涌的羞耻感。身体开始出现阵阵麻痹,静坐让我觉得脚底板传来的冰凉感十分舒服。好像又要开始咳嗽了!我连忙用双手盖住自己的嘴巴,尽可能不让细菌飞散,然后咳个不停。尽量安静、尽量减少次数,然后再把附着在手掌上的细菌重新吸人体内。 「你今天要让我看什么?」 就在我孜孜不倦地回收细菌的时候,哥哥的催促声传了过来,于是我迅速把手洗干净,从架子上拿出笔记本。 「那个,我又从头开始学了单句搞笑……」 「是王道呢。」 「但果然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试试看吧。」 「呃,嗯!」 尽管我站了起来、并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诠释了单句搞笑,可是因为发烧的关系,成果比以往都要来得悲惨(特别是当我叫着「枫叶馒头!」并摆出动作时,负责评分的哥哥所流露的眼神,感觉上像是会出现在临死前看到的走马灯里)。因为我一直没有听见结束的指令,所以只好一次又一次地鞭策自己疲累的身躯。枫叶馒头!我越是拼命移动手脚,脑袋里面就越像是快要爆开似的。枫叶馒头!身体使不上力;由于手臂举不起来的缘故,我只能沿着像圣诞树一般参差不齐的动线,反复在空中不完整地绽放出我的枫叶馒头。重来、重来、再重来……等到恶寒、头痛、喉咙痛等诸多症状逐一出现时,才好不容易听见:「今天这样就够了」的许可,整个人像是要不支倒地似地跪在地毯上。 「汗流得真恶心。」 哥哥俯视着我,就像踩扁了一只虫子的小孩一样。 「……我去洗澡。」 我一边艰难地呼吸一边站了起来,打开窗户朝着晒衣竿伸出手。和室温相去不远的空气当中,混杂着这附近几户人家的生活气息,若有似无地扑上了我的脸。白天晾的大浴巾还有点湿。 「那个,哥哥……」 「干嘛。」 「今天啊……」 原本话就要说出口了,但我却突然犹豫到底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于是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这样吞吞吐吐呢?小梓说她是受那个叫作番上的男人所托才过来的,我不晓得这件事情到底应不应该向哥哥报告。 昨天,我对跑完马拉松回家 的哥哥提起了番上先生来过的事,他也只回答:「不准再理他。」就打发了我。要是让哥哥知道我连续两天和外面的人接触的话,他一定会轻视我、会厌恶我、会痛恨我。 我一扯浴巾,就立刻感到整根晒衣竿都在摇晃。关上窗户后,对面人家朝水沟里排水的声音也随之变小。要是被哥哥发现小梓留下来的香烟和香水的味道的话……突然害怕起来的我不由得动手挥动浴巾,试图让气味粒子飞远一点。哥哥面带诧异的表情回头看我,我告诉他:「上面有虫子。」藉此蒙混过去。似乎对此失去兴趣的哥哥像平常一样坐倒在地毯上,为了他无法动弹的右脚,开始仔细地进行伸展操。 「要去跑吗?马拉松。」 我试探性的询问,当然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要去。」 这一年当中,哥哥几乎没有一天不出门跑步。这当然是针对我现在再也不能出门跑步而做的事情,所以连同伸展操在内,哥哥每天晚上的马拉松时间,对我来说,就是快速进行自我反省的时候。哥哥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哥哥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当我正在内心忏悔时,哥哥对我大吼:「快点滚去浴室!」于是我连忙从柜子里拿出内衣裤,走出起居室。虽然心里知道现在去洗澡的话,感冒百分之百会恶化,但我当然不会说出来。和平常一样,我没锁上浴室的门,就直接在脱衣间里脱掉运动服(明明只有哥哥在家却锁门,这样绝对比较奇怪),开始沐浴。腋下感到的微微痛楚,让我想起自己刚刚一直死命地夹着温度计。我先冲洗因为流汗而黏答答的头发和身体,接着浸入残留在浴缸里、还来不及加热的温水中。此畤,我听见玄关附近传来「喀嚓」的关门声。 我从浴室出来时,症状愈发恶化;就算从远处,也能马上发现我因为寒冷而全身发抖。运动服底下多穿了三件衣服,但仍然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就在我准备打开空调的时候……我在最后一秒钟停了下来。是的,这是惩罚。我从衣橱里拉出了充满灰尘的棉袄,然后一边咳嗽一边走近置物柜,拉开抽屉,寻找药物。但不知为何,唯独感冒药消失无踪;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吃下治疗头痛的药锭。 因为我不能先钻进被窝里,身体又不断控诉痛苦,所以我只能硬撑着等待哥哥回来。身上的寒气一点也没有消失的征兆,脑袋像是要从内侧开始融化一样炙热,喉咙又痛又卡痰,鼻涕流个不停。再这样下去可能就要不行了。这个可能性虽然在我脑海中闪过数次,但是我仍然意识朦胧地想着要是在这里死掉,会给哥哥带来麻烦的。屋顶夹层又响起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今天哥哥的马拉松时间真是异常的久呢。 就在我思索着应该如何让高温和寒气互相抵消、藉此不去意识到痛苦的时候,听见有人回来的声音而回过神来。「欢迎回来,哥哥!」我像是坐在轮椅上的少女一样摇摇晃晃,但最后还是奇迹似地让身体站了起来,走到玄关迎接哥哥。可是他却无视于我的存在,直接走向了双层床的梯子。 「今天好晚呢。跑到哪里去了呢?」 「……ieon。(注:日本的大型连锁百货。)」 「跑这么远?」 我看着哥哥吃力地拖着他穿着牛仔裤的右脚,一阶一阶爬上梯子,小声回应。虽然哥哥就此不再说话,但我自己也想要尽快躺下来,于是我便跟着钻进了下铺。我一边克制着急促的呼吸,一边用平常的声音说道: 「……明天会想到吗?」 「……会想到的,明天一定会。」 我用修女比画十字的严肃心情,拿起麦克笔在月历上画了一条斜线。因为视线焦点对不上的关系,光是要盖上麦克笔的盖子就费了我好一番工夫。最后我朝着电灯的操作绳伸出手。 「晚安,哥哥。」 我只能继续这样等下去。不过总有一天,哥哥一定会为我想出一个世界上最痛苦、最屈辱的复仇的? 9 「逃跑吧。你不能一直待在那个家里面。复仇什么的,山根先生的脑筋根本是有问题。」 啊啊,你看,有白色的东西流下来罗,得快点擦掉才行。说着,番上先生从公事包里拿出面纸、一口气拉出十张左右,从我斜对面的沙发上站起身来。 「哥哥的脑筋才没有问题呢——」 暌违五年,再次进人卡拉ok的我,认真注视着现在完全变了一个样的遥控荧幕(以前都是用遥控器输入歌号数字,不过现在的主流似乎是以触控笔轻点荧幕)。我停下正在进行的事,接过番上先生递来的面纸,擦了擦嘴边的冰淇淋。虽然高烧已经退了,但鼻子下方还垂着鼻涕,于是顺便一起擦掉。 「就说了那个样子是监禁啊,奈奈濑美眉。快点清醒吧,你一定是被他骗了。」 「我才没有被骗呢——」 你被骗了你被骗了!番上先生一边摇头,一边翻动着膝盖上厚厚的点歌本;持续摇头的模样,使得他看起来有点像是正在速读、翻页快速的人。我用汤匙一匙匙挖起因为鼻塞而吃不出味道的冰淇淋,将之送进嘴里,并因为不习惯包厢里的紫外线灯光,而不断挪动臀部、改变坐姿。 番上先生虽然在翻阅点歌本,可是似乎也不打算真的点歌来唱。刚刚他突然跑来家里的时候,真的让我手足无措地惊慌了好一阵子。不过,在我好不容易向他说明要是被哥哥发现会非常困扰之后,番上生便提议,将谈话地点改到这栋火车站前的住商混合大楼。 明明只是谈谈却进了包厢,这个状况实在有点让人抗拒。但如果番上先生真的是为我考虑才选了包厢,而我却这样胡思乱想,未免也太不识抬举了!一如既往,快要陷入负面循环的我下定决心,亲手关上了这个墙壁上画着海豚图案、狭小房间的门。没问题的,我现在穿的是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无比完美的全套松垮垮的运动服(灰色),绝不可能让对方产生任何不轨之心。番上先生!定只是觉得和我这种女人一起走进附近的咖啡厅很丢脸而已。 「那个,现在大白天的……工作不要紧吗?」 「啊啊,」不小心就请下去了啦,是有薪假。以前请过一次之后,觉得好像会上瘾,所以一直忍耐到现在。可是那个、今天听到山根先生因为发高烧而请假的消息,我就觉得一定得来探病才行。」 「好像是因为我的感冒传染给他了……」 「奈奈濑美眉已经没事了吗?」 「还有一点发烧,不过已经没事了,嗯。」 「不好意思啊,突然拉你出来。」 「哪里。」 点歌本光是放在膝盖上,就令人联想起时代剧中出现的拷问器具;番上先生将它「啪搭」一声阖上,伸手拿起桌上的可乐。 「那个……你和哥哥是朋友吗?」 「嗯——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我在某方面很尊敬他。」 尊敬?尊敬在收容所处分野狗的哥哥吗?我差点就要将这句话脱口而出,临时改口:「不过为了过来探病而不惜请假,实在令人感动呢。我不太懂,所谓同事都是这样的吗?」 「……不,抱歉。其实我是从阿梓那里听说,奈奈濑美眉一直在等待山根先生对你的复仇,所以想要好好听你亲口说一遍。」 听到番上先生真正的来意,我觉得,好不容易下降的高烧,似乎又要从耳朵深处开始恶化起来。好奇心。兴趣本位。这是我和哥哥最需要小心的事情、最需要疏远的东西。 「那个……我留了字条说我出门买感冒药,所以要是太晚回去的话……」 我知道,不必担心。番上先生如此对我点点头,放下了手中的可乐。卡拉ok店里提供的杯垫被水滴弄得湿漉漉的,想必并没 有发挥其应有的功能。番上先生不知为何面带笑容。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但那还真是自己模仿不来的自然笑容啊——我在脑中一隅这么默默想着。要是自己也能露出逭种笑容的话……可是从以前开始自己越是微笑就越惹得对方烦躁,所以看来是不可能的。明知自己已经惹人厌烦,却还是只会露齿微笑,想必这是上辈子造的孽吧。 听着番上先生再三怂恿我逃跑比较好、逃跑比较好,我也一心一意地回答「说得也是」、「我考虑看看」、「嗯逃跑可能真的比较好,干脆就直接逃跑好了」,生怕自己会害他觉得无聊。就在我们一来一往的时候,纸杯里的哈根达斯冰淇淋已经化成普通的白色乳状物了。 虽然不想吃,不过难得对方主动开口说要请客,而我却没在他的面前吃完。要是番上先生因此大发雷霆,拿起那支麦克风把我的头打到变形,我也不能抱怨些什么。我用小小的塑胶汤匙一点一滴地捞起融化的奶油,努力把兰姆葡萄口味的液体送进嘴里。隔壁包厢的人进出得异常频繁,每次出人都爆发出想让自己的喉咙烂掉一样的吼叫声,试图破坏我们的听觉。 「那么,为什么奈奈濑美眉会被山根先生怨恨到这种程度呢?」 「……咦?」 我虽然卯足了全力假装没听见,但果然还是无法蒙混过去,我只能咬着汤匙陷人沉默。啊啊,可是如果我一直保持沉默,番上先生说不定就会讨厌我了。一想到这里,我的心脏就开始噗通噗通地狂跳。现在的我就连这个噗通噗通是真的心跳声、还是隔壁包厢传来的重低音都分辨不出来;可是噗通噗通确实存在,噗通噗通确实是让我混乱的原因。 「那个……其实我不太清楚。」 「欸?不清楚什么?」 「不清楚为什么我会被怨恨。」 「……真的假的?」 不知不觉间移动到我身边的番上先生,从我嘴上一把抢走那根用来充当障碍物的汤匙,说道:「等一等,你能不能详细说明一下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啊?」我们的距离近到膝盖都快要碰到一起了。不过对番上先生来说,和女人坐在一起时,这样的距离绝对是理所当然的吧。 「那个,为什么您这么想知道有关哥哥的事呢?」 「我要是不知道的话,就会做奇怪的梦啊。」 「奇怪的梦?」 那是我个人的问题啦。番上先生只用一句话带过,而我也只能假装自己接受了这个解释。「是吗……」我明明已经这么努力在改变话题了,为什么番上先生就是察觉不到我有多难以启齿呢?考虑过对方的心情之后却不会觉得不安,他至今的人生到底是如何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呢? 要是这个人讨厌自己的话……光是想像就让我坐立难安。其实不愿意外出是我本人自内心的愿望;我光是出门买晚餐用的菜就得考虑各式各样的事情,一趟下来,便把自己的精力都消磨殆尽了。 例如从后方一边按着脚踏车车铃一边超越我而去的少年,他心中一定对我抱持着「快滚开啦」的厌烦。站在收银台后方排队的人们,也一定对于迟迟无法从钱包里拿出零钱的我抱持着无法磨灭的反感。就算不是针对我也一样。例如在乘客爆满的车厢里,其他乘客针对赶着最后一秒挤上车的人所发出的毒气。总而言之,我害怕所有种类的恶意,完全无法忍受。 所力现在的生活是我自己选择的,并不是被哥哥监禁。我真的很想让番上先生理解这件事,但我刚刚已经露出了仿佛已经被他说服、无比诚恳的「我要逃跑我要逃跑」的表情,事到如今真的没办法推翻了。要是被番上先生知道刚刚都是在演戏的话,一定会伤到他的心。与其让别人伤心,还不如让我自己伤心。只要一想到对方的痛苦,我就觉得自己即将死去。 「你说你不记得了,但是一定有某个机缘巧合让你们决定住在一起吧?你们的父母怎么了?」 隔壁房间的大合唱又变得更加嘈杂喧闹。番上先生将脸凑到我面前。 「番上先生。」 「怎样?」 「您可能误会了一件事,我想跟您确认一下。」 「嗯。」 「我和哥哥并不是兄妹。」 「欸?」 「我虽然用『哥哥』来称呼哥哥,但是实际上并不是亲哥哥。」 「啥?」 嘴巴大开、合不起来的番上先生凝视着我。嘴巴大开的幅度几乎可以直接吐出一颗球,上面写着「下巴掉下来」。 「……那你为什么要叫山根先生哥哥呢?」 「我们在老家是邻居,两个家庭的成员感情都很好,所以我从小就哥哥、哥哥的叫他,已经习惯了。」 「所以奈奈濑美眉的名字不是山根奈奈濑?」 「我叫绪川奈奈濑。」 「……是吗?」 「那个,我差不多该买药回家了……」 嘴里虽然不断反复着我知道、我知道,但番上先生依然抓着我的手腕,半点起身的意图都没有。这个人究竟有没有注意到,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直在摩娑着自己剃得干干净净的下巴呢? 「你们也没有在交往对吧?」 「不是的。在哥哥的监视之下,我们的关系才会比较清楚。」 「监视是指……」 我感到他紧握着我的手腕的手越来越用力,我得要逃跑才行。当我出现这个念头的瞬间,番上先生的双手伸到我的眼睛前方,抢走了我的眼镜。我连尝试抵抗的时间都没有。 「奈奈濑美眉的视力不好吗?」 「……很不好。」 番上先生像是迎着紫外线光源似地,将眼镜镜片朝向天花板。我感受到一股微温的气流,正在我的头顶上方流动,抬头一看,才发现角落里设置了一台古怪的机器。换气风扇?乍看之下,我这么认为;但随即发现那台机器似乎只会每隔几分钟喷出一次充满清爽味道的空气而已。就连鼻塞的我都能闻到,可见是相当强烈的香味。 「山根先生的脚不能动,和奈奈濑美眉有关吗?」 「……为什么这么问?」 「总觉得有点关系嘛。」 「……没有任何关系。」 「真的吗?」 我的视线不断瞄向镶嵌着部分玻璃的大门,想要寻求帮助。但是刚好经过的红围裙店员,似乎完全没有感应到我快要撑破眼球与血管的心电感应,就这样消失在玻璃之外。看来他应该是送飮料到隔壁包厢去了,因为震耳欲聋的走音歌声又再次袭向我们的鼓膜;多半是由主唱的同伴操作的铃鼓和沙铃,激烈到要盖过本来应该是主角的歌声。 「我真的、真的再不回去的话,哥哥会……!」 「没事的啦。我已经让阿梓去他那边了。」 小梓?番上先生不理会我的反问,反而将手里的眼镜挂上自己的耳朵。这果然没有度数呢——奈奈濑美眉。我是因为隔壁的歌声太吵才没有听见这句话的;我拼了命的这样假装。 10 记得我以前读过的少女漫画之类的书里,有这么一句台词:「我可以为了你而死,却不想被你害死。」我完全同意。真的。我可以为了你而死,但却不想被你害死喔?番上。 今年春天突然被分发到评价最差的单位,我可以体会你为什么会每天大呼小叫,抱怨自己为何非得做这种事不可。不过话虽如此,我也知道你不敢把辞呈直接甩到那个你一直叫他秃头秃头的老头子上司头上,然后自己去就业服务处。你没有这种勇气。毕竟我们都已经交往五年了呀。 我每个晚上都在听你不断地抱怨,那大概已经累积了单行本五十集的分量了吧?当你每次 拖到天亮才带着宿醉回家、一点事前联络也没有的时候,我都尽可能地什么都不说。尽管我自己也因为每天的派遣工作而筋疲力竭,但还是会为了帮你打气而亲手做菜……还有盗汗。我每天都用特地放在枕头底下的毛巾,帮番上你擦掉那些只有产妇分娩时才会流得那么夸张的汗水喔。我一定会是个好太太的。 集合住宅仿佛饲育小屋一般狭窄破烂。我按下门铃,现在的心情真是低落到不行。我站在理当昨天就该下定决心不会再度光临的玄关大门前,一个男人从门缝当中微微探头出来。当我从他的眼中读取到「你这妓女来这里干什么」的心声时,我有那么一瞬间想要破口大骂:「我才不是妓女!人类可不是用外表就能判断的!我是有喜欢的对象的,哪像你一副变态的样子!」然后再如他所愿,离开这里。但我还是在最后一刻硬生生地忍了下来。为了让自己冷静,我仔细确认自己的指甲油确实发色完美。 「绪川……奈奈濑,在吗?」 静静向男人询问那个光是说出口就让我想要剪掉舌头的名字。相隔十几年,这个男人的眼镜即使长大成人也完全没变。他就像是附近盖了大型商场而被迫进行清仓大拍卖的商店街一样,毫无生气地简短回答:「不在。」说完,双脚微微晃了一下。 「你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生病了吗?」 「生病了吗?」真亏我问得出来。番上早就调査好了,这家伙今天因为感冒所以没有去上班。所以才会瞄准他卧病在床的时机派我过来,结果我竟然还厚着脸皮问他,「生病了吗?」要刻意做作也该有个限度。昨天明明已经闹了一整晚「讨厌我不想去!」,却在最后的最后听到番上这句拐弯抹角的疑似结婚宣言:「我要是真的辞了公务员,变成小钢珠玩家的话,麻烦的人会是你。」结果我还是决定过来这里按门铃了。事到如今,再后悔也已经太迟了。 「你有去看医生吗?有药吗?」 「……」 山根毫不掩饰地露出警戒之色,审视着眼前突然造访的女人。还是回去好了;我一边强忍着差点就要发出来的叹息,一边强迫自己露出与内心完全相反的笑容。不过这似乎造成了反效果。对方露出越来越不快的表情,把门缝关得更小。 「喂。再怎么说我们也是认识的人,不必这么讨厌我吧。」 「你到底来干什么?」 不行,完全不被接受。我豁了出去,模仿恶劣推销员的做法,硬是把脚塞进了门缝,也不管高跟鞋的鞋跟会不会坏掉,强行推开了门。这个行为大概已经完全否定了我刚刚表现出来的担心,不过番上想出来的作战计划原本就太过幼稚,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不会成功。 作战计划,这种说法实在让人觉得丢脸。简单来说,就是在番上把绪川奈奈濑带出门的这段时间,我要诱惑这个家伙,问出他们两人的秘密……过程就是这么简单。不过我和他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水火不容,要我诱惑他什么的根本不可能。难道要让他揉我的奶?光是想像就觉得我的乳头会烂掉。不过更重要的是,如今番上和绪川奈奈濑两人正在独处,那个状况足以让我失去冷静的判断,我实在没有自信能够保持正常。为了诱惑他而故意选择的无袖洋装,让我裸露的肩膀欢飕飕的,一点也静不下来。我巴不得尽快结束这里的对话,然后用手机联络番上。 「我可以在里面等她回来吗?」 不等山根回答,我便迅速脱掉高跟鞋走进起居室。我看了看和昨天一样了无生趣的房间,在毫无弹性的座垫上坐了下来。山根带着「你的脑筋有问题吗?」的眼神,从后面摇摇晃晃地追了过来,抓住我的肩膀。不过我一把挥开了他因为发烧而使不出力气的手,随后拿起矮桌上的苹果盘子,把保鲜膜撕开。 「可以吃吗?」 「滚出去。」 「我要吃罗。」 「滚出去。」 啊啊,这个男人果然和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对女人近似顽固的厌恶。虽然我也因此失去了和他好好沟通的意愿,不过就算我对他好言相待,结果大概也一样吧。 从以前我还会拿着莉卡娃娃到绪川奈奈濑家玩的那个年纪开始,这家伙就一直都是这副德行。当时还是国中生的他,因为双薪家庭的缘故,父母都很忙,所以养成了没事就到邻居绪川家吃晚餐的习惯。我也曾因为时间太晚而留下吃了好几次晚餐。当时的我,就连在班上个性十足的绪川奈奈濑都能毫无隔阂地一起玩。尽管我是如此温柔,可是这家伙过剩的自大态度还是让我无法对他好言相向。 总是用冷淡眼神鄙视着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女孩子,脸上露出无比轻蔑的表情,默默地动着筷子的山根英则。虽然他假装漠不关心,不过只要一眼就能看透,那全都出自他自我意识过剩的演技。要说究竟有多明显,大概就像当时他脸上的青春痘一样狂乱激烈吧。 「啥?你以为你是哪里的国王吗?」每当夹起盘子里的菜时,我都不知道有多想对他骂出这句话。「你在家好像很伟大的样子,可是学校的女生不是都觉得你很恶心吗?待在家里恶心的程度就会减少是吧?」数不清有多少次,我都这样紧紧握住自己的筷子,想让他再也吃不下饭。 实际上,我也曾经出于好意,告诉绪川奈奈濑她全心全意仰慕的哥哥在学校的评价有多糟。可是那个白痴女人竟回了一句:「因为哥哥比较容易遭人误会嘛……」误会?喔——所以那家伙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把我不小心弄丢的有色唇膏扔到垃圾桶是我的错觉罗?抱怨之后他也只是回答:因为很脏。」连一句道歉都没说就直接离开,这也全都是幻觉? 听我这么说完,当时还没有戴眼镜的绪川奈奈濑只是微微歪着头「嗯——地暧昧微笑了一下。喂喂,这样一来,我不就像是向你打小报告的配角、为了衬托天使般的绪川奈奈濑而存在的小角色了吗……总而言之,我现在依然清楚记得,当时自己的内心被懊恼与自我厌恶而搞得乱糟糟的感觉。 从小学到国中这段期间,我体验过无数次同样的状况,而我一直都在拼命想办法让内心的某个角落不要讨厌自己。可是不管我搽上再多唇膏、不惜夹伤眼皮也要用睫毛夹把睫毛夹翘,绪川奈奈濑她那小巧的脸蛋、整齐的牙齿、灵活的大眼睛、白皙的肤色、水嫩的肤质、可爱的声音、汗毛的生长方式……总之我就是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强调:「这家伙将来一定很幸福,一定会有男人爱她。」因为坚持不想承认自己的嫉妒,所以我一直都和被班上同学疏远的她保持朋友关系。 也因此,上了高中之后,我努力学习化妆、努力做丰胸体操做到肩膀脱臼、持续用叉子的握柄压住眼皮、硬是让自己挤出眼皮上的那一条线。我做这些事情全都是为了赢过绪川奈奈濑。 即便如此,正值青春期的山根却完全没注意到这些事。反正他一定会用「在绪川奈奈濑觉得跟自己在一起很丢脸之前,自己先觉得跟她在一起很丢脸」之类无聊的自恋,连带把我当成炮火猛攻的对象。 之所以丢掉我的唇膏,背后可能也隐藏着类似的原因。小学时就已经十分敏感的我,虽然在当下的气氛中莫名察觉到这件事,但我也不会因为这样就同情这个家伙。因为这家伙也和其他男人一样,到头来全部都是绪川奈奈濑绪川奈奈濑绪川奈奈濑! 「呐,你有交过女朋友吗?」 喀滋喀滋。我一边咀嚼着用牙签刺起来的苹果,一边粗鲁地询问。我的态度让山根的眉头彻底皱了起来。不爽吧、快觉得不爽吧,下流的女人应该是这家伙最讨厌的类型。我特别强调这一点,故意挺了挺有点袒露的胸部。 「莫非你还是处男?」 啊啊,下流真是好啊!连 这种事情也能轻松问出口。山根就像是觉得乳沟是某种脏东西一样撇开了视线,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兴奋起来了?好像不是这样。看来他的感冒似乎比我想像中还要严重。他就这么直接跪倒下来,掉在地板上的温度计偶然进入了我的视野,上面写着三十八度八分。这么高的体温让我着实吃了一惊,可是打从天真无邪的孩童时代就累积起来的恨意,光凭这点温度是没有办法融化我内心的冰块的。 「呐、呐,你一定还是处男吧。差不多要三十岁了吧?欸,这样没问题吗?」 「闭嘴……!」 原本只是想要稍微套他的话而已,看来是被我猜个正着了。真是恶心!照平常来说,我应该会这样大叫的,但就我个人而言,要是这家伙真的说他自己和女人做过,反而更令人难以置信吧。所以我也莫名其妙地接受了他的说法。这家伙的自尊心真的异常地高。再怎么说,这个男人在小学时就曾经为了让别人觉得「自己不需要上大号」,而趁着每节下课的时候跑回家去,结果事迹败露,反而全校同学都知道「他有在上大号」了。他就是拥有这种过去的男人。 「这么说来,你公开承认『自己会上大号』了没?还记得那个时候吗?你被大家嘲笑的时候,不是只有绪川奈奈濑坚持认为『哥哥说他没有上,所以应该就没上』吗?我实在不懂她这样帮你掩饰的意义是什么,不过现在应该已经确定会上了吧?你这边的厕所啊,声音大概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吧?」 我伸手指着那扇薄到不能再薄、大概连卷筒式卫生纸转了多少圈都听得到的厕所门。虽然山根什么也没回答,不过我直觉认为像他这种人,说不定真的会刻意跑到附近公园的公共厕所去呢。自己的敏锐直觉竟然在这种地方发挥作用,还真是空虚啊。 「……你其实很看不惯那个家伙吧。」 桌上的苹果不知是何时削好的,铁锈般的味道让我失去了吃它的欲望。这一句话就在我拿着牙签不断在苹果上面刺来刺去的时候传了过来。我抬起视线。 「那个家伙……你是说绪川奈奈濑吗?」 「只会偷看别人的脸色;整天畏畏缩缩、深怕被别人讨厌;又爱装出开朗的样子。」 我完全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会主动对我说话,所以多少有点狼狈。 「你现在可是和这个讨人厌的女人住在一起啊,还说这种话?」 「这是为了复仇。」 这是为了复仇。我说你啊,要是不想被别人认为你的脑袋有问题,最好不要把这种话说出口喔。听起来像个白痴啊。我把这些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转身看向额头上开始冒出汗般水珠的山根。 「既然这样,快点做完不就好了,不管复仇还是什么事都随便你做。」 「别说得这么简单,我要做的并不是普通的复仇。」 「肯定是其他人都想不到的残酷复仇吧?你自己也一定想不出来吧?」 「……」 我实在提不起认真和他交谈的兴致,只好伸手拿起我一点也不想吃的苹果。喀滋喀滋。为了让这个家伙好好意识到何谓日常生活,我尽可能地多发出一些愚蠢的咀嚼声,嘴巴动个不停。 「……我一直都有在想,但是都没有合意的。全都没办法弥补她对我做过的事。」 我明确感觉到自己的脑袋正在逐渐腐烂。我开口反问: 「所以那个女人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啦?」 番上,算我求求你。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你可不要和绪川奈奈濑做出什么亲热举动啊。唯有那个女人是万万招惹不起的。绝对不要被那个性格恶劣的烂女人给骗了啊! 11-15 11 「事故?」 「是的。我和哥哥的父母原本就是亲戚……从小时候开始,不管有什么活动,都会两家一起进行。而且我们两家都只有一个孩子,所以我是真的把哥哥当成亲哥哥一样敬爱。」 我和奈奈濑美眉买下药局里的店长大叔推荐给我们、「对任何感冒症状都有效!」的感冒药之后,站在正好放下的平交道栅栏前聊天。从刚刚就一直很在意运动鞋鞋带快要松脱的我,先说了一声:「等我一下喔。」然后把塑胶袋放在地上。 自后方骑脚踏车靠近的阿姨,发出了不必要的巨大煞车声,停在我们旁边。她似乎觉得大白天就穿着运动服的奈奈濑相当稀罕,从头到脚看个不停。相信她刚刚也是用同样锐利的眼神,挑选出那根快要从置物篮的超市塑胶袋里掉出来的白萝卜吧。为了不让鞋带再次松脱,我将蝴蝶结中心的结打得死死的;接着站起身来,试图挡住这位阿姨的视线。 「不好意思啊。然后呢?」 「不过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每年惯例的温泉旅行的归途中,有点喝醉的山根伯父开着车,打算这样……直接闯过栅栏已经放下的平交道。」 「欸,这样很危险耶。」 「那个时候,我刚好坐在山根家的车子里……!因为他们那边会放我喜欢的录音带、放龙猫给我听……!结果,栅栏全部放了下来,我们的车子被困在铁轨上的那一瞬间……伯父似乎突然惊恐起来……」 此时,眼前正好有一台疾行的电车呼啸而过,害我听不见奈奈濑美眉的声音。只不过就算没有被电车声盖过,她也似乎没办法继续说下去了。她像是要压扁那个放有感冒药的塑胶袋似地,将它紧紧抱在胸前,同时用力咬着下唇。 「伯父他怎么样了?」 当当当……警示铃声停止、栅栏也完全抬起来之后,我像是在催促她似地迈开大步,奈奈濑美眉也踩着怎么看都心不在焉的纷乱脚步跟在后面。她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铁青。真是可怜。尽管逼问她的人就是我,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这么想。想必当时的记忆应该全部都苏醒了吧。 「……得救的人只有在最后一秒冲出车外的我和哥哥。可是哥哥却被撞飞出来的车门击中,右边膝盖就……」 这时,叽叽声从前方骑车的阿姨那里传来,那是脚踏车轮胎仿佛威吓一般的摩擦声响。 12 「……所以我绝对不会原谅那家伙。」 山根说完之后,过了好一阵子,我还是完全不了解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我完完整整的听完了附近小学的钟声,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 「……啊?」 光是把声音挤出喉咙都费了我一番工夫。 「那个家伙把我的人生搞得一团糟。」 「不好意思……我可以确认一件事吗?」 「我的人生全乱了。」 「那个我知道。不过,刚刚那个故事里,那个女人到底做了些什么?」 听到我的质问,山根眉头中间的肌肉们又挤成了一堆。如果用胸部来形容的话,就是从a罩杯变成了c罩杯吧。 「……她坐在那台车上。」 山根如此低声说道,字字分明毫无错误。 「……就这样?她和事故没有关系吗?」 「……我不记得了。」 「……」 我仿佛全身没了力气、又像是充满精力,总之以往不曾体验过的感觉正狂扫着我的身体。但我仍然在脑中拼命确认刚刚听到的故事当中,自己到底有没有疏漏了什么。并没有。至少我没有漏掉任何一句话。 「啊?可是你刚刚不是说她对你做了些什么,所以才要复仇的吗?」 「她一定有做。只是我因为车祸的打击,所以忘记了。」 等等等等等一下!高亢到有点可悲的声音,连同口水一起从我的嘴里飞了出来。 「所以现在是怎样?你是在长大了之后,才打算报复这个连原因都已经忘记的旧恨吗?甚至过了这么恶心的生活四年?」 「只要知道我一定要复仇就够了。」 啊啊、真是够了!为什么就只有我必须对他的每一句话做出反应呢?冷静、冷静下来。首先这个男人的词汇量打从一开始就不足,所以一定有某个重点没有完全说清楚。那到底会是什么呢?我上下打量微微抖动着下巴、虚弱地坐在一边的山根,最后总算想到一个可能性。 「……脚。对了,你的脚!那个伤势害你对原本能够成为马拉松选手的光明未来彻底绝望,所以不管是谁都好,你只是想把怒气宣泄出去!应该是这种感觉吧?对吗?」 「不是。这并不是迁怒。」 「是是是,总而言之,你就是恨着那个女人就对了。」 我敷衍地点头附和,总之这番话就这样作结吧……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脑中突然浮现一个疑问。虽然心中有不祥的预感,但是我还是没办法忍住不问。 「……话说你以前的脚程有这么快吗?」 「……我国中时参加了田径社。」 「高中呢?」 「……美术社。」 「……高中呢?」 「……美术社。」 「……」 「……我那时在画油画。」 「……」 「……」 我缓缓将牙签放回盘子里,正打算开口说出「你啊……」的时候,仿佛有些气馁而垂着头的山根,突然狠狠地用额头撞了矮桌一下。 「可是跑步对我来说是比想像中更重要的事!比起画图这种东西,我更喜欢田径!直到再也不能跑步之后我才发现这件事啊!」 山根在近到足以震麻耳膜的距离大声吼叫,原本紊乱的呼吸也变得更加急促。然而我的理解能力并没有差到以为他因紧握而青筋浮现的拳头,是因为感冒才颤抖不已。眼镜后方的愤怒已臻顶点。 「可是那样其实……」 「失去了之后才发现啊!至少我是这样!我就是这样!」 再次打断我的发言的山根,不断地狠狠拍打矮桌,持续地吼叫。最后他恶狠狠地盯着已经开始变色的苹果,动也不动。 「所以……我绝对不会原谅那家伙。」 13 绪川奈奈濑从老家的短期大学毕业后,之所以会立刻前往东京,成为某间发行免费刊物的小公司契约工,原因其实相当简单。 就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吧;去了之后再彻底改变人格设定吧;这是无需特别加以说明也十足充分的理由。举凡和职场上认识的人一起出去吃饭,或者是互相交换了手机信箱等等微小的变化,奈奈濑都能细细咀嚼这份微不足道的喜悦,深深感慨:「啊啊,能够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这些都是事实。可是在这两年多的东京生活当中,其实也没有出现什么戏剧性的变化。 和同事们一起吃饭仅只一次,手机简讯的往来也顶多三次;而且都是以社交辞令为内容作结。为什么自己就是没办法和别人好好相处呢?奈奈濑仔细审视了自己的问题所在,同时为自己似乎找到了解决方法而雀跃不已。 不过很遗憾的是,对她来说,她所做的努力只是把名为做白工的系统安装在体内而已。就像天竺鼠的旋转车轮哪儿都去不了一样,就像鲔鱼的洄游水槽对人类来说只不过是观赏用的一样;这些事情只会白白消耗掉行为者的体力和精力。 奈奈濑在公司里的主要工作是捏造免费刊物里的读者投稿专栏。经过错误百出的面试测验,当他们知道奈奈濑不会用电脑之后,这群忙到没时间教她的编辑部人员就像是将她实质流放似的, 硬是把这个工作推给了奈奈濑。 边看边学、好不容易才学会操纵文字输入软体的奈奈濑,拼命挪动着她如同醉汉脚步一样虚浮的手指,将文字输入电脑里。 例如:「我去了上一期刊物里介绍的店铺!蛋糕超好吃,而且店长也非常大方亲切,非常满意!我从以前就一直在找可以和宠物一起进去的咖啡店,将来我也会好好珍惜这里的!」之类的开心意见;还有:「我想让今年满九岁的儿子上补习班,可是丈夫却想让他开开心心地长大,意见相左让我很困扰……」之类的烦恼;甚至:「正如同这位优柔寡断的妈妈一样,我家以前也曾经为了孩子的教育方针吵个不停。不过最后还是做出了小时候就该让他好好玩耍的结论。现在我深深觉得当初的决定并没有错。」之类的建议。 细分各种性别、年龄和职业,奈奈濑化身成各式各样的人们,一个人撑起了这个专栏。才刚发行没多久、需求度不高而且内容不够洗练的免费刊物,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读者会写意见回函。如此一来、这份刊物就成了一本像是多重人格病患在自言自语似的危险读物。不过即使如此,奈奈濑还是觉得这比她负责的另外一个专栏要好得多。 另一个专栏,就是每个月变换不同的手法,写一些无关痛痒(但是绝对不能让读者不快)、同时表现出预言感的文章,换言之,就是星座运势的专栏。 明明没有半点占星方面的知识,奈奈濑却得要每两个星期捏造出一篇庞大的谎言,这件事做起来比想像中辛苦太多。奈奈濑原本只是单纯预测「反正那些人一定只看自己的星座」,因此写出来的内容微妙地互相重叠。可是这么一来却收到「我査男朋友的星座时出现同样结果」的申诉,所以连偷懒一点都不行。幸运日是六号、幸运色是黄色、幸运食品是炼乳…… 现在还是学生的写手丢下一字未动的原稿逃跑时,公司进行了「占卜大特集!」的紧急企划。尽管奈奈濑只是契约工,但是却被迫捏造一篇十三星座(包含蛇夫座)╳血型╳命运星球(细分为正面和负面)、也就是六百二十四种不同的基本性格分析与当年的运势……总之在那里工作,没办法与奈奈濑梦想中的「成为社会人士」连结在一起。 奈奈濑辞去工作,也换了好几个打工地点,但是天竺鼠的旋转车轮飞出笼子的奇迹始终未曾发生。越是努力想让对方喜欢自己,对方的回应就越是冷淡、越被人讨厌。虽然奈奈濑并不是现在才开始过度意识到他人的冰冷视线,但是这条「换个环境说不定还有办法改变」的最后防线也瞬间失守,让奈奈瀬益发丧失自信。 失去自信之后,行为就会变得可疑;行为变得可疑之后,别人就会远离自己。别人越是远离,自己就越没有自信。东京这块土地,基本上是透过漠不关心才能运作的。孤独的奈奈濑亲身体会了这一点。 就在这个时候,英则出现在奈奈濑的公寓门前。 那是一个下雨天。当年,火车意外发生后,英则出院的同时就被亲戚家收养,因此和他本人见面已经是暌违八年的事了。从面包店打工回来的奈奈濑见到仍然保有几分童年面貌的哥哥,尽管惊讶却也十分高兴。拿回家当晚餐、卖剩的咖哩面包连同袋子一起掉在地上,炸面包则是滚呀滚地画出一道螺旋形的轨迹,滚到英则的脚边。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地址的?」 「……阿姨说的。」 「是吗?我完全没有和妈妈联络,所以都没有听说。如果事先告诉我的话,我就可以去车站接你了呀!」 「……」 「我先进去整理房间,稍等一下喔!」奈奈濑说完这句话,准备打开房门的时候,她总算看出英则的样子有点不太对劲。英则动也不动地紧抓着一个当地居家大卖场的纸袋。仔细观察后发现,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来到这里之前大概都没有撑伞吧。不仅没有事先联络,而且还为了何时回家都不确定的自己等到现在这个时候。思忖及此,奈奈濑开始讶异起英则突然来访的目的。 「发生了什么事?哥哥。」 哥哥。这个称呼似乎让英则混浊的目光顿时了锐利起来。破烂公寓的二楼,两人面对面地站在插着钥匙的门前。奈奈濑无法判断到底应不应该让英则进入家中。虽然英则原本就有隔着眼镜镜片瞪人的习惯,但他现在的眼神实在相当奇怪。说到奇怪,那让人觉得害怕的压迫感似乎也是如此。 「那个袋子是居家百货的?你买土产给我吗?」 看着面带笑容开口询问的奈奈濑,英则似乎总算愿意开口说话了。他从干燥脱皮的嘴唇当中,挤出了更加干枯的声音。 「……当我回溯到完全没有犯错的那个时候,就出现了你。」 「……没有犯错的那个时候?」 英则把脚举到咖哩面包的上方,像是在表演似地,慢慢将体重压了上去。奈奈濑也只能默默看着咖哩内馅挤破面包,在水泥地上噗滋噗滋地吐出满地的咖啡色鲜血。咖哩的香味飘过鼻前。 「你要为我混乱的人生负责。」 那一晚,奈奈濑搭上最末班的新干线,和英则一起回到他独居的集合住宅里。过了几天后,奈奈濑才知道他手中的纸袋里,装的是刚买的菜刀。 14 「……欸、啊?什么意思?难道要是你没有跟他一起回去的话,他就会当场杀掉你吗?」 坐在秋千上仔细倾听的番上,一边忙碌地舔着嘴唇,一边把两只脚撑在地上。 「唔——嗯,我想应该是吧……」 同样坐在秋千上的奈奈濑,把玩着放有感冒药的黄色纸袋,暧昧地点头。 「呃、骗人,所以山根先生果然不太正常吗?」 「不过不过,那好像只是单纯的冲动而已呀……!」 「因为冲动就拿着菜刀去别人家,这样反而比较可怕吧!」 「可是可是,就结果来说他并没有杀我呀……!」 「那是因为奈奈濑答应他,愿意等待他想到复仇的方法不是吗?」 「因为……」奈奈濑轻轻咳嗽起来,做出躲避香烟烟雾的动作,稍微远离了番上。 「因为哥哥好像很希望我等他。」 「好温柔!」 仿佛再也压抑不了兴奋之情,番上蹲在狭窄的秋千上,锵啷锵啷地玩着铁链。 「真是太温柔了,奈奈濑美眉!这果然是因为那个吧?因为山根先生对你说回溯到没有犯错的那时便找到了你?话说『没有犯错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嗯嗯,我想那应该是……」 奈奈濑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前后摇动;她的眼睛望着天空,开始拼命解释。 「呐,假设你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带钱包,不是都会开始反向回想当天的行动吗?例如刚刚坐电车的时候还带着、吃午餐的时候也还带着……如果用同样的方法稍微回顾一下人生的话,我想哥哥一定是以火车事故作为分界,分成犯错之前和犯错之后吧。」 「我确认一下,所谓的犯错,就是山根先生所说『混乱的人生』的意思吧?」 「大概吧。」 奈奈濑异常注意着公园厕所,简短地表示肯定。 「因为哥哥在那场事故里失去了很多东西啊。」 「可是可是啊,那场事故是发生在奈奈濑美眉十四岁的时候吧?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来找你呢?」 「嗯嗯……因为时差?」 这还真是夸张的时差啊。算出相隔八年这个答案的番上转了转脖子。憎恨的潜伏期真的有这么长吗?可是奈奈濑还是一样紧盯着公园入口,一边摇晃着秋千一边回答:「我也想过很多关 于『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了为什么现在才来?』之类的事情。哥哥的说法是他在调闹钟的时候,突然觉得他一定要复仇才行。」 闹钟?这是某种比喻吗?」 「不,是真的。」 奈奈濑继续说了下去。事情是这样的。 当时已经在收容所工作的英则,一如往常地钻进被窝里准备睡觉。当他正按着心爱的电子闹钟的按钮,准备对时的时候,一不小心松开了手、设错了时间,导致他不得不让时钟多转一圈、好让时间多前进二十四小时。就在他开始觉得持续按钮的手指有点累,双眼凝视钟面到连数字都失去意义的时候,不知为何便做好了跳上新干线的心理准备。英则对奈奈濑是这么说的。 「结果你还是不知道山根先生为什么会突然想做这件事嘛?」 「哎呀?呃、嗯,对耶。」 「呜哇,什么东西啊。我超在意的说。」 「是会在意没错呢。」 「一般都会在意的吧。咦?可是愿意接受那个不知所云的复仇,应该是因为奈奈濑美眉自己有接受报应的自觉吧?那、那奈奈濑美眉到底做了什么?」 差不多可以走了吧?奈奈濑说完便站了起来。番上盯着她后脑勺上清楚分成左右两边的头发分线,松手,放开了秋千的铁链。他用眼角余光看见,一直在等他们离开的小孩子一脚踢散了沙坑里的沙子,向这里接近。 「……那个,我也记不太清楚。」 「……奈奈濑美眉吗?不记得?」 「是的。有关那件事故,我也因为冲击太大,有好一阵子都不敢看电车。」 「……也就是说,奈奈濑美眉虽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却觉得自己一定要负责吗?」 「虽然不记得了,但我想一定都是我的错吧。」 「应该先把这一点确认清楚吧!」 「就像错过了最佳时机……或是时间过得越久就越难开口询问,不是也会有这种事吗?」 奈奈濑露出了扭扭捏捏的害羞模样,抬头仰望番上,如此说道。 15 「等等,你要去哪里?」 看见英则费力地移动着自己的病体,企图走出房间,阿梓叫住了他。 「……你的香水味搞得我头痛。」 英则不屑地丢下这句话,随即粗鲁地甩上门。阿梓从包包里拿出手机,像是想用耳朵把它吞掉一样,紧按在耳朵上。 电话铃声立刻转成语音信箱。一个不认识的女声叫阿梓留下三十秒以内的留言,她马上用足以折断大拇指的力道,猛地按下通话终止键,接下来便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动手把苹果盘子推开,整个人趴在矮桌上。 你到底在哪里做些什么事啊,番上!能够回答这个简单问题的人并不在这个房间里。番上要求自己铭记在心、准备询问的问题还如山一般高,但是负责回答题的英则却跑掉了。结果那家伙对于自己想说的话就滔滔不绝如长江大河,但真正重要的部分却仍一片模糊,而且谈话还被强制结束。缺乏协调性也该有个限度吧!要说有什么幸运的事,顶多就是自己完全没有色诱的余地。 阿梓一边注视着矮桌上东一道西一条的刮痕,一边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直接冲出去寻找恋人。 不过,既然自己不知道他和绪川奈奈濑在什么地方密会,那么,还是待在这间他们迟早会回来的屋子里比较好——阿梓好不容易才做出堪称冷静的判断。为了让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因为担忧恋人的花心而做出疯狂举动的内心平静下来,她决定做些转移注意力的事。 虽说是转移注意力,但在这个小房间里,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 首先,第一步就是把房间里所有足以称为柜子的柜子,叫作抽屉的抽屉、看似箱子的箱子全部打开。如此一来,她便掌握到一项令人落泪的事实,那就是英则和奈奈濑的生活,只能勉强算是满足了人类所需的最低标准值。鸡蛋、乳玛琳、高丽菜、豆芽……就连冰箱都似乎在诉说着奢侈是罪恶一般,里面的东西少得可怜。这两个家伙到底是在跟哪个国家交战啊?阿梓试着挑毛病吐槽,不过那个男人一定是透过这个做法,获得了近似剥夺绪川奈奈濑的自由的优越感,并且对此感到十分愉快吧。 不出所料,他们的存折就藏在柜子的最里面。阿梓毫不犹豫地翻开一看,发现里面记录着理应能让他们的生活过得更好的存款金额。 阿梓心想,说不定还有其他被藏起来的东西,于是爬上了几乎垂直的双层床梯子。她就像第一次造访这个家的番上一样躺在上铺,双层床就是有某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承受她体重的床垫比想像中还要更有弹性。 天花板手可及,阿梓的视线追着如同迷宫一般的木板纹路四处游走,翻了一个缩手缩脚的身。若能至少发现一本色情书刊都会有趣得多啊。阿梓的手指在枕头底下摸索,但只找到一些哲学性质的文库书、眼镜布、掏耳棒等等提不起兴趣的东西,完全满足不了汹涌而来的好奇心。 感觉不够满意的阿梓,故意用头摩擦着记忆枕头,留下了香水的残香。如此一来,相信那个有洁癖的英则一定会气到睡不着。 「……喔?」 柯梓是在再次翻身、转成仰躺姿势时察觉到异状的。当她打算重新开始半途而废的迷宫之旅,正在挑选新起点的时候,不经意地发现只有一个角落的木纹和其他地方不同,呈现出微微倾斜的样子。 「……这是什么?」 阿梓躺在床上,按照平常在家进行美容体操的要领,垂直举起了脚,轻轻踢了几下后发现,只有这一块正方形的部分,传来和其他天花板木板分开的感觉。 「喔喔?」 这一次阿梓真的坐起了身子,伸手将木板移开。接下来,她战战兢兢地把头伸进了那个凭空出现的黝黑入口。带着尘埃的潮湿空气让鼻子痒了起来,以致于她连续打了三个喷嚏。她屏气凝神,细看之后,才隐约看出已经裸露在外的木材,以及覆盖整片墙壁的银色隔热材。 随着眼睛渐渐习惯黑暗,阿梓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声音。该不会……?这里应该是毫无特殊之处的屋顶夹层。毫无特殊之处?毫无特殊之处……阿梓快速地左右张望;当她看到一个用得破破烂烂的小抱枕滚落在一旁的角落时,阿梓的眼睛瞪大到假睫毛都快要掉下来了。 难以忍受的不快感正冲击着阿梓的每个细胞。她连忙将身体退出那片黑暗,迅速用木板封锁了那个人口。就连胸罩的紧缚都无法压制她心脏的强烈悸动。喂喂喂那个男人到底在做什么到底在做什么!这简直就是变态,不对、根本是真正的变态啊! 如今,身后床垫带来的柔软触感只让阿梓倍感恶心,赶紧连滚带爬地步下梯子。她一把抓起包包,就连吸入这个房间的空气都让她觉得无比肮脏。她很想把刚刚碰到床垫的丝袜当场脱下来丢掉,不过也不能真的这么做。当阿梓正朝着玄关跑去的时候—— 「对不起,哥哥!这么晚才回来!」 奈奈濑也正好从外面冲了进来,俩人差点撞个正着。想到自己可能会被问起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于是阿梓立刻摆好了架式。但是奈奈濑却是一副「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的样子冲进了起居室。 「哥哥,我把药买回来了喔!」 奈奈濑震天价响地拉开药局的袋子,同时似乎也发现了床上没人而喃喃自语:「哎呀?哎呀?」坚持不停地左顾右盼。 「小梓,那个、哥哥呢……?」 阿梓有点犹豫,到底要不要把刚刚发现的、屋顶夹层的秘密说出来,但最后她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告诉这种女人。 「死了。」她只丢下这 句话。 「死了?哥哥吗?」 「嗯。」 「怎么会?」 「因为眼镜破了。」 「眼镜破了?」 连一秒钟都不想浪费在她身上了,阿梓心想。可是当她正要把脚穿进已经有点磨损的高跟鞋里面时,头顶上立刻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搞什么,你一个人吗?」 阿梓憔悴不堪的表情迅速充满了活力。 「番上!」 「喂、山根先生呢?」 番上一边动手把紧紧抱住自己的女朋友推开,一边事务性地发问。 「……谁知道,他自己跑出去了。」 「跑出去了?那个人可是感冒了喔。」 「我哪知道啊。说不定是跑马拉松去了。」 阿梓说这句话的本意是存心挖苦,没想到背后竟传来一声低语:「马拉松……」于是她转头看向起居室。手里拿着感冒药、一脸担心的奈奈濑似乎偷看了天花板一眼……这是我多心了吗? 比刚刚在屋顶夹层当中发现抱枕的冲击还要更加强烈的厌恶感,突然袭向阿梓。她看着绪川奈奈濑的侧脸,又勾起了一个过去的回忆——围绕在绪川奈奈濑身边、绝对称不上愉快的一段回忆。 「……番上,我们回去吧。」 「喂喂喂,干嘛这么突然?」 「回去就是了。」 阿梓不由分说地抓住番上的手臂,硬是把他拉到房子外面去。番上似乎从她异样的表情当中读取到某些讯息,便开口说道: 「那么,总之今天就先告辞了。你们两个要快点让感冒好起来喔。」然后他用差点就要脱掉的运动鞋鞋尖敲了敲地板,重新将鞋子穿好,挥手道别。 「啊,好的!谢谢您的慰劳品!」 阿梓看都不看一眼深深鞠躬的奈奈濑,只是持续拉扯着番上的手臂,一直到走出集合住宅的大门之后,她才慢慢减弱手上的力气。 「会痛耶。你是怎么了?这么突然?」 番上甩开她的手,停下脚步。结果这次换成阿梓站在下水道孔盖上,动也不动,低头不语。 「我搞不懂你想干嘛。」 他推了阿梓的肩膀好几下,想让她往前走。最后,发现徒劳无功的番上,干脆靠着附近公寓的围墙蹲了下来。松脱的腰带前端邋遢地垂在柏油路上。两个看似大学生的男人从公寓里走出来,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们,随后发动停车场上的摩托车呼啸而去。 「……那两个家伙很奇怪。」 听到阿梓从嘴唇缝隙中挤出来的话,番上干脆地点头。 「是啊。我不是说了吗?」 「不对!他们比番上想得还要怪!」 「你从哥哥那里问出了什么吗?」 眼中闪耀着好奇之光站起身来的番上,连忙从口袋里拿出一根加倍佳棒棒糖递给阿梓。阿梓完全无需看向自己的手,便灵巧地拆着塑胶包装,接着连珠炮似地说了下去。 「那家伙说他不记得为什么要复仇,可是自己非复仇不可,所以他就这么做了……也不晓得是怎么想的。」 「喔~喔~奈奈濑美眉也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憎恨呢。」 「……搞什么冻西啊!既然这样就不必管他们了吧!」 阿梓发出近似惨叫的声音,将手中已经拆掉包装的、白色与焦糖色的棒棒糖递回给番上。 「结果双方都把这件事情给忘了不是吗?连原因都想不起来,却一直说着复仇复仇的……那两个人到底在搞什么啊!」 「有意思,果然有意思啊。」 番上黑色的眼睛咕溜溜地转个不停,仿佛和他嘴里那根滚来滚去的棒棒糖同步了似的。 「喂,你还有没有问出其他东西?」 「没有……」 番上迈步前行。这一次,乖乖跟在他身后的阿梓,一边把垃圾收进包包里,一边左右摇头。 「搞什么嘛,你要好好调查啊。」 「嗯……不过,我倒是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 「那个女人,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那个样子了……所以就是……被大家欺负的对象……这个消息应该不会让你惊讶吧?」 「嗯,大概就跟我想的一样。」 「大概是国三的时候吧。有一阵子,霸凌的情况变得非常严重。有一天,那些情况终于衍生出问题来了,所以导师就在班上安排了一段对谈时间。」 「啊——搞什么啊。那是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吧。」 「嗯。而且老师还要求每一个人都要站起来,说出自己欺负绪川奈奈濑的理由。就在大家轮流发言的时候,不晓得是谁说了:『就是生理性地厌恶她。』之后就变成所有人都发表类似的话了。例如,总之看了就生气、没有理由之类的,就在她本人的面前这样说。」 「国中生真的很残忍呢——」 「最后狂怒的导师说出:『你们这些家伙现在立刻向绪川道歉!』之类的话,所以全班三十个人一起向她鞠躬道歉:『不会再讨厌你了。』结果隔天,她就完全被班上同学无视了。简单来说……就是对于看不到的人,自然就不会讨厌她的意思。对我们来说就是这样。」 「是是是。」 「所以……在那之后,绪川奈奈濑不会再觉得不舒服,但是相对的,她变成了一个透明人,直到毕业……啊,真是怀念。」 由于阿梓的步伐越来越慢,所以番上是一边倒着走路,一边听她说话的。车子从旁疾驶而过,要是一个不小心跌倒的话,他一直放在嘴里的棒棒糖可能会引发惨剧!为了恋人的安全着想,阿梓牺牲奉献地加快了脚步。 「可是啊,你为什么突然想起这种事?」 「这种事?」 「没有啦,这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 突然就想起来啦……也不知道番上到底信不信阿梓的说词,他轻轻拍了拍阿梓的肩膀,说道:「算了,总之就是这样。之后也要拜托你了!」随后轻快地转身面向前方。 「……之后是指?」 「你就和奈奈濑美眉多培养培养感情吧。」 「不要!」 虽然知道自己不可能拒绝成功,但是阿梓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反抗,可是—— 「不行!」 却被他吼了回来。事到如今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吧。自己恋人的坏习惯就是:一旦对某件事情产生兴趣,便会全心全意地追根究柢。阿梓轻轻叹了口气。尽管这件事情可能会给近来一直无精打采的番上带来一些活力,但是唯独这件事情,阿梓希望他不要再继续深入下去。 屋顶夹层。 关于英则可能躲在那里偷窥奈奈濑这件事,就连番上,阿梓都很犹豫到底该不该说。还有听到马拉松三个字就往天花板瞄了一眼的绪川奈奈濑……她那个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实在太恐怖了,阿梓全身上下都开始不对劲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拜托啦!不要再管他们了,番上!」 「为什么?你不是也很在意吗?」 「因为番上你打算接近那个女人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啊。」 「不行,不要管他们绝对比较明智!恶心死了!总觉得那两个人……反正就是恶心啦!」 追在开始过马路的番上身后,阿梓拼命表达着自己不想再跟那两个人扯上关系的直觉。但她的声音却被番上愚蠢的手机铃声盖过,彻底被忽略掉。 16-20 16 玄关传来的开门声,让正在打吨的奈奈濑从睡眠当中醒了过来。英则的感冒症状明显比白天更加恶化,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他身上的发汗机制正在异常作用中。一语不发、直接走进起居室的英则,拖着满身疮痍的身体,好不容易才爬上了上铺躺下。 奈奈濑拿出刚买回来的感冒药,把水和药锭一起递给了他。英则用不停颤抖的手接了过来,吞下感冒药之后,直接把头埋进枕头里。意识朦胧的英则,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阿梓为了激怒他而故意染上的强烈香水味。 奈奈濑试图把浸了冷水的毛巾轻轻放在英则的额头上,但是一只散发高温的手用力挥开了毛巾,奈奈濑只好小声地道歉:「对不起。」 不可以碰触对方的身体,这是两人之间默许的规则。英则像是用抢的一样,自己把毛巾放上额头。奈奈濑担心地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对他说道:「我去做蛋酒给你。」接着小跑步向厨房。 「……」 最后。 因为剧烈的呼吸而上下起伏着胸口的英则缓缓站了起来。额头上的毛巾像是被剥下来一样,不声不响地掉在棉被上。 「奈奈濑……我去跑步了。」 「欸?可是你在发烧……」 从厨房里,传来奈奈濑惊讶的声音。 「已经退了。」 「……那我去把浴室洗一下喔。」 过了一会,奈奈濑停止制作蛋酒,走向浴室。英则出门跑步后,进门第一件事就是马上把身上的汗冲掉,这也是绝对不变的规则。匡当一声,浴室的门关了起来,随后立刻传出用莲蓬头水柱冲洗着浴缸的巨大水声。以此作为行动信号,英则好不容易将关节有点疼痛的手臂伸直,气喘吁吁地推开天花板的木板,爬上了屋顶夹层。 就在英则抱着右脚往上拉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剧烈的咳嗽。但是奈奈濑的耳朵应该会因为莲蓬头不断喷洒的强烈水流而什么也听不见才对。他将木板移回原位,留下一点点缝隙。过了一阵子,他感觉到打扫完浴室的奈奈濑回到了厨房。 之后,再度回到起居室的奈奈濑,朝着英则的床铺踮起脚尖,伸手将乱七八糟卷成一团的棉被整理好,又像平常一样,在矮桌上摊开了那本笔记本。可能是因为想不出搞笑的点子吧,奈奈濑一边唔唔嗯嗯地自言自语,一边在铅笔尾端咬出齿痕。 英则满头大汗,汗水从木板的缝隙之间滴落。汗珠紧紧贴着床铺的木框部位滴到地毯上,形成一小块水渍。奈奈濑没有发现。滴答,汗水又滴了下去。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规律落下的汗珠。奈奈濑没有发现。她仍然沐浴在英则如同纠缠在她身上的、来自头顶上方的视线之下。 在这一年当中,奈奈濑连一次都不曾怀疑过自称出门跑马拉松的英则。 就算他在屋顶夹层里流上一辈子的汗,奈奈濑也绝对不会发现吧。 17 自从阿梓开始强行拜访他们两人的家,有一些事情出现了改变,但是也有一些事情岿然不变。 例如每天晚上一定会进行的那番对话(「明天会想到吗?」「会想到的,明天一定会」……以及在月历日期上画斜线)依旧存在;也仍然坚守不可以接触对方身体的规则。当然英则每天晚上的慢跑,还有过于仔细的伸展运动都变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复仇关系照常成立。 当初像是连夜逃跑似地退掉东京的租屋,刚被英则带到这里来的时候,奈奈濑也不是完全没想过逃回自己大概只有两站之遥的老家去。 对自己怀抱着憎恨之情的人就在身边。这样的环境对奈奈濑来说,当然不可能获得半点放松心情的时间。但英则并不喜欢运用暴力手段来进行监禁,他追求的是奈奈濑本人同意的自主性监禁。 「你想离开就离开。不过,之后我一定会让你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够深思熟虑。」 英则用光了所有的有薪假,不得不到工作场所露脸的那一天早上,他丢下了这句话,随后便离开了家。奈奈濑手中握着「如果要离开的话,就在锁上门之后把它丢进信箱里」的房间钥匙。虽然奈奈濑像个新婚妻子一样,对出门上班的英则的背影不断挥手,但是她也会因为这个男人不可解的行为而感到混乱不已。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老家在哪里。 想必他一定是看穿了没有朋友的奈奈濑最后一定只能回到这里来;可是……奈奈濑在百般烦恼后,最后动手转开门把,偷偷探了一点头出去。就在这一瞬间,一直躲在外缘屋顶上、西装革履的英则突然「咚!」一声,灵巧地落在水泥地上……之类的状况并未发生。整栋房子被包围在柔和到有点不太真实的阳光之下,只有隔壁人家的三轮车正朝着这里可爱地歪着头。 奈奈濑下定决心将房门再打开一点,但她的手还是放在门把上头,以便随时可以关起来。确认不会有什么突发事件之后,她才试着把整扇门全部打开。射进门的阳光让奈奈濑穿着拖鞋的双脚温暖起来。 「……」 奈奈濑战战兢兢地踏出一步。蛋糕裙的裙摆紧紧贴在小腿上,表现出些许的抵抗。奈奈濑又走出几步,喀咚喀咚,拖鞋发出声响。仔细环顾四周的奈奈濑,听见某处传来家庭主妇正在拍打晒干的棉被的声音,又急急忙忙地跑回房间。 奈奈濑伸手拿起波士顿包,里面装着能够带走的、最低限度的行李,迅速地走出门外,关上门。接着她按照之前的指示,把钥匙丢进了公用信箱之后,便朝着车站走去。 这次逃亡,她只是经过自己家门前,从暗处眺望父母亲一起经营的小公司,观察窗户上移动的人影几分钟后便告结束。归途中,奈奈濑在站前的超市买下成套的灰色运动服、尺寸不合的眼镜,还有晚餐的材料之后,又回到英则的集合住宅。她在玻璃门大开、看似相当亲民的派出所门前逡巡了好几回,但却完全不想走进去。 下班回家,发现奈奈濑已经变成一副十分扫兴的模样,待在家里准备晚餐的时候,英则心想,这样就可以毫无牵挂地完成自己的复仇了。因为奈奈濑是自主的、主动选择在这里生活。之后就只要想出自己能够接受、同时又能让她备受屈辱的复仇方法即可。 由于彼此都相当清楚该怎么做才能静悄悄地度日,所以两人奇妙的同居生活从来不曾受到他人打扰。尽管曾经出现过多次紧急情况,例如无法拒绝报纸推销的奈奈濑让推销员进来家中,或者是被宣称能获得幸福的教会人士误会,因而被他们再三规劝近亲相奸是多么地罪恶深重之类;不过也就是这种程度的事情而已。 然而,这一次番上和阿梓的介入,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以往一直都是以专属于两人的复仇为重心的生活,如今不得不客观面对第三者诚实的反应(例如阿梓一直挂在嘴边的古怪、糟糕、恶心)。 英则已经命令奈奈濑不准再让那个女人进入家门。但对于熟知奈奈濑的个性、知道她不想被人讨厌的阿梓来说,假装不在家这一招是行不通的。 两人的世界,开始一点一滴的出现变化。 18 「那家伙假日的时候都在做什么?」 今天也轻飘飘地晃到家里来的小梓,开始她一贯的询问。在小梓的强迫推荐之下,我开始透过通讯教育学习指压的技巧,如今我已经快要变成她的专属按摩师了。我一边拼命按压着趴在地板上的小梓的腰间,一边「嗯嗯……」地选择措辞,再加重拇指的力道。 「哥哥放假的时候大概都是……在看书吧?」 「看书?看什么书?」 「杜思妥也夫斯基、之类的?」 「去死啦!」 小梓毫不迟疑地大骂。维持趴在地上的姿势,伸手把附近的座垫猛地往墙上掷去。啪咚!我立刻动手把重击墙壁的座垫回收,迅速放回原本的位置,然后再次开始按摩。 「为什么你和那个家伙都这么爱说谎啊?」 「爱说谎?」 「放假时看杜思妥也夫斯基的书什么的,摆明了是骗人的嘛。你那副眼镜,还有运动服和双马尾也一样。」 「欸嘿嘿。」 「没有刻意去发音的话,是发不出来的吧,那个欸嘿嘿的笑声!」 啪咚!座垫又再次撞死在墙角。我将座垫重新安顿好,准备继续按压小梓的背后时,反射性的又想要发出欸嘿嘿的笑声,于是便急急忙忙地闭上嘴巴。 她今天也在上班时碰到讨厌的事情了吧。不要再开口乱说话,专心按摩才是为自己好、为自己好。我一沿着脊椎骨两侧用力地按压穴道,仿佛呻吟似的声音便向着地毯轻声说道:「啊——就是那里、就是那里。」由于派遣ol的工作而不断受苦受难的小梓,肠胃的状况似乎不太好,肩膀的肌肉也相当紧绷,所以我用掌心画圆的方式按着她的背,帮她把紧绷的部位舒缓开来。 我很高兴能够再次和过去唯一一个与我感情不错的女性朋友进行交流。但很明显,小梓只是依照番上先生的吩咐,过来侦査我们的生活罢了;而且她完全不打算隐藏自己超级不情愿的态度,所以就算我不想知道也会知道。不过话说回来,最近这一阵子她进入家中多次,似乎发现了任意使唤我的乐趣所在。今天已经是她第四次暴风雨般的来访了。 「其他的呢?那家伙放假的时候还会做什么?」 「其他的……叹气之类的吧?」 「叹气?」 「嗯。跟我住在一起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既然这样就不要住在一起啊!随着这声怒吼,座垫又再次经历了残酷的死亡。啪咚!我用极其系统性的动作将用力撞上墙壁的座垫放回原位,连忙继续为哥哥辩护。 「可是那其实是为了在精神方面把我逼到绝境的关系!」 「那你呢?你一整天待在家里除了思考表演的点子以外,还会做什么?」 「嗯——做家事?」 「那还……满普通的嘛。」 「对不起。」 「只要整理家务就好,还真是让人羡慕呢。根本就和专职的家庭主妇一样嘛!」 看来这句话似乎让她颇有感触。座垫果然还是无法逃离第四度死亡的命运。啪咚! 「完全不是这样的,小梓!专职的家庭主妇又不必等待别人复仇」 复仇两个字让小梓的肩膀动了一下。当我心想:「惨了,又说出来了!」的时候早就为时已晚。我实在没办法不去诅咒自己的健忘。小梓最讨厌这两个字了,因为她说:「光听就觉得脑袋快变笨了。」还说:「给我用一些更加正常的措词!」 在我和哥哥的对话当中,「复仇」这个字出现的频率已经不下于「晚餐」、「面纸」之类的词汇了,所以第一次看到小梓出现这么巨大的反应时,说真的让我吓了一跳。我也是到最近才开始觉得,这才应该是正常人会有的反应吧。 「……倒是那个家伙,真的有心想要复仇吗?」 小梓说出这个词的时候,一定会故意加重「复仇」两字的发音,像是在故意嘲弄它一般。 「欸?嗯。那当然!因为哥哥每天都在想啊!」 「明明戴着眼镜,却又不太会念书。光是这一点,就道尽了那个家伙的不幸啊。」 那倒是……真的。沉默寡言又厌恶他人的哥哥,外表看起来明明是个十足十的知性菁英分子,但是从以前开始,成续就一直没有好到哪里去。 「那小梓呢?不打算和番上先生结婚、成为家庭主妇吗?」 为了改变话题才提出的这个问题,在说出口的瞬间,我就发现自己又按下了绝对不可以碰触的开关。明明已经按摩到彻底放松的肩膀肌肉突然整块僵硬了起来。再揉回去吗?我很想要继续装傻,但是尽管背对着我,小梓静谧的怒气依然毫无窒碍地传了过来。我虽然试图移动大拇指继续按摩穴道,但却无法动弹。 「……你啊,对我做了这么多过分的事情,却还是想要自己一个人获得幸福吗?这种事情我绝对不会允许的。」 「其实我并不幸福呀……」 「现在这个状况很不幸吗?呐,其实就某种意义来说,你实在轻松得要命好吗?你应该不自由得很开心吧,不论如何都会有男人来庇护你,你这种女人最后一定是这样的。到头来,男人都会选择像你这样的女人啊。」 「小梓?」 「那你对我的谢罪该怎么办呢?」 「欸?」 就像马匹抖动背部一样,小梓扭动身体,把跨坐在她身上、呆滞的我甩到地上去。 「根本不必在意复仇这种什么也得不到的事情,总之,我要你用让我有所获益的方式来回报我。」 「有所获益是……?」 「光凭你在高中的时候伤我伤得这么深,现在还敢说不想让我获益吗?」 从地毯上抬起上半身的小梓,一边发出喀哩喀哩的恐怖声响,一边把头转了过来。再这样下去搞不好会被扭断……脖子根部发出的声音让我都不由得担心起来了。喀哩喀哩、喀哩喀哩。她的头发披散在脸上,不时可以从细缝中瞥见她的白眼。 「那我该怎么做……?」 「让番上讨厌你吧。」 很简单吧?小梓的脖子现在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转动了。简单?要被番上先生讨厌很简单吗?话说回来,为什么我必须让番上先生讨厌我呢?我不懂小梓的意思,而且我也很在意她的白眼,所以一时回答不出来。这时,小梓总算是停止了刚刚那个恐怖的运动。 「不愿意吗?」 「……与其说是不愿意,那个,如果是其他要求的话,我一定会答应的。」 「为什么?」 小梓眼球当中的黑色部分缓缓地向上转动,逐渐消失。 「听我说,小梓!唯独被人讨厌这件事情,我真的……」 「你不做的话,就换成我讨厌你了。先说好,我一定会跟大家说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讨厌你。」 小梓拉平了裙子的皱褶站起身来,手里紧握住刚抽完的香烟盒和打火机,朝玄关的方向走去。她挂在包包旁边的铃铛正热热闹闹地互相撞击,响个不停。我虽然打算追上去,但却来不及了,只能维持着半蹲的难为情动作。听到大门被怒气冲冲地关上,我忍不住脖子一缩。 我伫立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重新思考刚刚小梓下达的命令……果然不管再怎么想,对我来说,让番上先生讨厌我这件事情都是一项试炼。并不是因为对象是番上先生,而是不论对方是谁,我都绝对不想被他们讨厌。为什么呢?为什么我对于被人讨厌这件事情如此敏感?我有时甚至会觉得,只要不被讨厌,其余的任何事情都完全无所谓。就连我自己都会因为这极端的想法而感到厌倦。 可是,我一旦开始怀疑自己可能被讨厌到这个地步、那个地步……如此一来,就一定会跟厌烦连结在一起,最后还是会被讨厌。虽然明知事情会变成这样,但我还是无法停止怀疑:「自己可能被人讨厌了……」总之就是被讨厌了。不管我怎么做,一定会这样。 在把小梓喝剩的养乐多倒掉的时候,我发现洗碗精已经用光了。保鲜膜也在昨天就用完了,所以待会我必须去站前的药局买回来才行。我把养乐多的空瓶丢进不可燃垃圾袋里,祈祷自己在外出的路上,千万别让任何人觉得厌烦。 如果要 说我和哥哥一直住在一起,其实是有理由的话,那么很有可能就是所谓「我不会再被他讨厌」的安心感吧。我发现和哥哥在一起时,自己可以不必那么辛苦。只有哥哥不会对我失望,因为要对我失望之前必须对我抱有期待才行。再加上只要我还是他的憎恨对象,哥哥就永远不会离开我。因此,不管小梓再怎么说我的脑袋有问题,我都不想失去「复仇」这份关联性。 我们仅凭着这一点才能联系在一起。 对我来说,我认为这是比爱情之类的关系还要更加、更加确实的联系。人们质疑永远的爱情,但却会相信永远的憎恨;爱情可能毫无理由,但憎恨一定有其原因。爱情的理由必须是现在进行式,而憎恨的原因只要存在于过去就好。我和哥哥都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我们才会每天晚上都进行「明天会想到吗?」「会想到的,明天一定会」这样的对话,来确认这份关联性吧。为了追求确实不灭的联系,我们已然变成只能凭藉复仇才能继续在一起的情况了。 月历上,四月的日期已经有一半被斜线所淹没。等到五月黄金周的时候,那件事故就届满十二年。那天是哥哥三十岁的生日,同时也是伯伯和阿姨的第十三回忌日。(注:将去世当天算成笫一回忌日,则亊件届满12年,而忌日则是第十三回。) 我把昨天穿过的衣物还有洗衣精统统放进屋外的洗衣机里,按下开关。我把盖子打开,注视了一阵子,里面的积水便开始轰隆、轰隆地制造着漩涡。 19 「奈奈濑美眉,现在有空吗?」 番上先生这么对我说,因此我以为他的目的地会是和过去某日同样的卡拉ok包厢,结果却去了海边。 为什么是海边?我的眼睛瞪得老大,长浏海在海风的吹拂下不断飘荡。番上先生边说:「因为你说你一直待在那个家里呀。有必要转换一下心情吧?」边对着我微笑,露出雪白的八颗牙齿。 在这一个半小时左右的路程当中,我们坐在据说是专程向朋友借来的蓝色轿车里,聊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题、听着一些似乎有疗愈效果的音乐、吃着种类丰富的超商零食,就这样来到旅游淡季的海边。基于必要性,我在这段期间内被迫进行过好几次导航系统的导航(也就是为了不错过任何一栋地标建筑物或转角,而集中所有神经的工作)。总而言之,为了避免失败,我卯足了全力。 每当被红绿灯挡下来的时候,我就开始提心吊胆,担心压力不断累积的番上先生会不会对我咋舌。准备进入高速公路的时候,我也开始提心吊胆,担心无法顺利从钱包里拿出百元硬币而害别人叹气。途中打算绕去咖啡厅时找不到停车位,因此不得不持续绕圈子,「那边怎么样?」「对面那边怎么样?」自己拼了命找出来的停车场每一间都客满的时候,我又开始提心吊胆,担心自己的肚子会不会因为胃痛而裂开。这个世上没有比开车兜风更需要小心对待同行者的活动了。 虽然抵达了海边,但除了在波浪不断扑打的海滩上行走之外,我们也想不出其他活动,所以只能像巡回四国八十八处寺庙的巡礼者一样,并肩踩踏着沙滩。途中,除了和当地牵狗出来散步的老绅士擦肩而过之外,下海游泳还需要一点勇气的四月海边,基本上空无一人。被解开项圈的大狗像是过度呼吸似地不断喘气,正虎视眈眈地瞄准我的大腿附近,准备把它发情的腰际贴过来……不过此时老绅士吹了一声类似口哨的声音,狗马上就跑了回去。番上先生好像抱定了绝对不看那只狗的主意,而我也什么都没过问。 为了顾及他带我到这里来的心情,我装出开心的模样,投注了「海边真好玩!我最喜欢海!」的心情,伸手掬起一把海水,再用「海浪好冰!我最喜欢海浪!」的心情玩闹起来;而番上先生只是把手插在口袋里,脸上带着微笑(不过眼神像是在看着种令人心痛的东西),站在一旁注视着我。我问他,今天的工作呢?他简短地回答今天也请了有薪假。持续不断的潮水声就像是在填补着沉默的空档一般,成为现在我内心唯一的支柱。 「那个啊——其实我最近有件烦恼的事。」 我玩腻了波浪,开始边走边目送着脚边的零食残骸逐渐远去。此时番上先生开启了这般新话题,我也反射性地抬头询问:「是关于小梓的事情吗?」身后耀眼的落日余晖,让背对着水平线的番上先生变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不对不对,为什么提起阿梓?」 「呃……我以为你是在考虑要不要结婚之类的。」 「咦?为什么?」 「……为什么呢?」 只能如此回答的我,突然明白过来,小梓要求我想办法让番上先生讨厌我的理由。我的眼镜似乎反射了阳光,番上先生一边「喔哇」地大叫,一边像是躲避光线似地别过头去。 番上先生难道不喜欢小梓吗?我把这个冲到嘴边的问题吞了回去。突然蹲下的番上先生一直在清理穿着拖鞋的脚上所沾到的沙子,完全不打算站起来。这段没有目的地的旅程似乎就要折返了。我走到番上先生旁边,但他仍不为所动。于是我便顺着他的意,默默地在他旁边蹲了下来。 「奈奈濑美眉。」 「是。」 「奈奈濑美眉。」 「是。」 低头拍打拖鞋的番上先生连续叫着我的名字,让我觉得自己内心当中似乎出现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虽然明知这样不行,但一听到他虚弱的声音,我就忍不住温柔地回应他。不祥的预感马上和身旁的波浪开始同步起来。冲过来,又退回去。缓缓地、慢慢地,越滚越大。 「奈奈瀬美眉。」 「是。」 「奈奈濑美眉。」 「是。」 啊啊,这个连我自己都听不下去的慈爱语调!我原本应该在拨弄沙子的手,不知不觉当中,已经被番上先生的手彻底包住,两人的肩膀也紧紧靠在一起。就在我无法动弹的时候,番上先生的手指伸入了我的手指之间,用力紧握。这是因为他很烦恼、是因为番上先生很烦恼的关系。自己绝对不可以误以为是单纯普通的肌肤相亲。就在我努力说服自己的时候,番上先生沾满沙子的手握得越来越用力。我凝视着自己的另外一只手,轻轻拉扯拖鞋上的松紧带。人类之爱。这一切都只是因为番上先生是个博爱主义者而已。要是我用「他正打算对自己恋人的朋友出手」之类的渺小等级来看待他的行动的话,就会变成是在侮辱他。不可以想、不可以想、不可以想,绝对不可以。 「奈奈濑美眉。」 就在我即将因为浪潮声而失去时间流逝之感时,番上先生拍着衣服上的沙子,像是在做伸展运动一样,伸直了膝盖。他向我伸出手,说道:「走吧。」而我也不可能拒绝他。虽然不知道番上先生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才做出刚刚那件事,但这一定是我误会了、是我太早下判断了;因为我穿的可是这种运动服,戴着这种眼镜,而且番上先生不可能会背叛小梓的。啊啊,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现在会酝酿出这么好的气氛呢? 牵手走回车子里的我们,理所当然地拥抱在一起。就在他的嘴唇压住我的嘴唇的期间,我脑中的小梓大声吼叫着:「不管怎么样都要让番上讨厌你!」但在这种情况不,我实在想不出该做什么才能让他讨厌我。 番上先生完全没有丝毫犹豫。我想这一定是因为我在理当对男性表现出no的时候错过了某些东西,绝对不是番上先生的错。既然如此,我又应该在什么时候传达出这个讯息呢?我是在什么时候、让他误会了什么东西?是在他邀请我去海边的时候?坐进车子的时候?在海浪当中玩闹的时候?他说出他有烦恼的时候?还是那几声充满慈爱的「是」呢? 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要是现在说出我没有这个意思、番上先生是小梓的男朋友之类的话,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可是我觉得这样似乎会让番上先生极度厌烦地大骂:「你都让我做到这种程度了,事到如今还装什么样子啊!」我也很不愿意被认为是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像我这种人是绝对不可以害别人丢脸的! 我无法抵抗他那双冰冷的手从运动服的缝隙中滑进来。我真的完全不想伤害小梓,完全、完全、完全不想伤害她。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我也同样不希望让番上先生丢脸。因为比起远方的人,我更不想看到附近的人受伤,因为我想尽可能地让伤害远离自己。 果然不应该离开那个哥哥为我打造的房间。只要不离开那个房间,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番上先生的嘴唇总算离开了我的脖子,我们两人各自背靠车窗、气喘吁吁地看着对方。番上先生握住我的手,把我的手轻轻放在他的大腿上,他准备把我的手引导到某个地方去。 当番上先生发现我的手肘关节用力到拉不过去的时候,他低声说了一句:「奈奈濑美眉?」 「哎呀?怎么……难不成你讨厌这样吗?」 讨厌。他说出了这个毫无修饰可言的句子。我无法做出回答,只能默默地低头。番上先生说道:「欸?真的假的?刚刚的气氛明明好成那个样子?」随后放开我的手。他低声说着:「是吗——」并粗鲁地靠在驾驶座的椅子上。 「呜哇——意思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自作多情对吧。」 难堪的沉默支配了车内的气氛,我有股冲动想要立刻逃离这个地方。怎么办,因为我的错害他丢脸了。内疚之情让我忍不住想要搔抓自己的胸口。好想就这样笔直地走进寒冷的大海当中,让所有的一切都消失掉。 「奈奈濑美眉,这件事情你会跟那家伙说吗?」 过了一会,一直把额头压在方向盘上,像是要把方向盘整个盖住的番上先生开口说话了。我急急忙忙地摇头。不可能说的,也没有必要说。 「嗯,请你务必如此。」 番上先生把手伸进前方置物柜里,拿出一根常常出现在超商收银台旁边的圆形棒棒糖。包装纸可能很难撕,他撕了好几次之后才成功撕开,然后再把撕下来的包装纸揉成一小团,丢到仪表板前方。我听着他嘴里的糖果滚动、撞击牙齿的声音,低下头,动也不动。 好一阵子之后,大概是上帝听到我的祈祷了吧,番上先生发动了引擎。而卑鄙的我则是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20 你能不能不要再来了。要是突然听到别人对自己这么说,相信绝对不会有人高兴得起来。而且如果自己是站在男朋友无论如何都不接电话、所以不得不亲自来到可能是劈腿对象的女人家中,以便看看情况的立场上的话,那就更让人火大了。 「我也不是因为想来才来的。」 才察访过空无一人的山根家的阿梓,不仅没有隐藏自己的不满,甚至还用一种「就是你让家中成为害虫的繁殖温床」的眼神,狠狠瞪着英则。 「因为你们做出一些恶心的事情,所以番上才会感兴趣的不是吗?如果不想引起他的兴趣,就试着正常一点吧。不要做那些脑筋不正常的事,去过普通的生活啦。」 「我很正常。」 哪里正常?阿梓从头到脚审视着正好在路上偶遇、一身西装打扮的英则,抢在第一时间讥笑他。这个男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早就变成了局外人,真是可悲。事情早就已经发展到完全无关的方向去了;而且内容也不再是复仇记,而是恶心到不行的恋爱情节呢。阿梓在心中毒辣地批评,接着开口继续说道: 「忘记事故发生的原因,又想不出复仇的方法;能够平心静气地按下杀狗的按钮,还变成完全不会笑的人类,到底哪里正常了?」 英则眼镜后方的浓厚敌意更甚,不过这种威吓对现在的阿梓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当她用「你想怎样?」的眼神回应之后,英则便摆出一副「浪费我的时间」的表情,拖着无法动弹的右脚,准备从阿梓的旁边穿过去。 「啊啊,对了对了。我记得你还有在屋顶夹层偷窥别人的兴趣对吧。」 掏出王牌果然有用,英则的脚步停了下来。 「呐,告诉我啊,这样的人类到底哪里正常……」 话还没说完、阿梓的领口就被一把抓了起来,整个人被推到不知名住家的铁门上。喀锵!背脊和铁卷门互撞的低沉声音响彻整个住宅区。但是这间房子的住户似乎还没回家,出现反应的只有前院里的宠物狗,开始不停地汪汪叫。对面人家的二楼有人开窗查看,但是对方可能只看到英则身穿西装的背影,因此误以为是喝醉酒的人吧。原本隐约传出来的电视声也随即消失。 踩着高跟鞋的阿梓低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的男人。尽管领口被他抓着,但她嘲弄的口气却丝毫不减。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那个。你知道从世人的眼光来看,你完全是个变态吗?」 「……监视复仇的对象又有什么不对。我一直都在思考,像那样一边监视那个家伙一边思考。」 一听到这个脱离现实的借口,阿梓心中蓦然爆发出一股想要不顾一切把所有东西都捣烂的破坏冲动——我原本就因为擅自想像番上正在某处做些什么坏事而坐立难安,结果这个男人又让我的坏心情变得更坏。这正是一个好机会,就让他好好了解一下,他们在这个小小的家里,一路偷偷保护过来的恶心生活究竟有多么愚蠢。那甚至连扮家家酒都不配,只不过是他们两人幼稚的妄想而已。就让我来把他们用「复仇」啦、「哥哥」啦,还有「双层床」和「杜思妥也夫斯基」之类的玩意所建构起来的脆弱世界彻底粉碎吧!阿梓心想。 「要是你说虽然讨厌她但还是想跟她做爱,那还比较容易理解呢。你很想和那个女人做吧?不过事到如今,已经没有立场可以说出这种话了,所以只好躲起来偷窥,让自己兴奋起来对吧?到头来你做的事情不过就是如此而已。只有自尊心异常高的处男,扭曲的……」 「少在那里擅自想像!」 破口大骂的英则,眼睛里流露出一如往常的憎恨、受到侮辱的愤怒,还有为了掩饰内心动摇的过剩反应。尽管背脊感受到阵阵疼痛与寒冷,但是阿梓的破坏冲动却没有因此停下来。 「为什么?你就别忍耐了,直接拜托她就好啦,她马上就会让你上她的。那个女人,读高中的时候可是很不得了的。」 「……」 英则本来狠狠加诸在手中的力道,一瞬之间松懈了下来。阿梓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自行从原本像是棉被被逐渐压缩般的状态逃脱。突然流进肺部的空气让她不断地咳嗽。尽管如此,阿梓伸手扶着这户人家的名牌,擦去眼角的泪水之后,露出像是懊恼失败、又像夸耀胜利的笑容看着英则。 「啊啊,那时候你已经搬走了,所以不知道是吧。我们高中的男生们都说她是绝对不会拒绝的女生喔。真的再也没有像她一样愿意和任何人做爱的温柔女生了,就连我的男朋友她也拒绝不了。实在是男人心中的理想啊,你那个可爱的好妹妹。」 英则睁大眼睛瞪向阿梓,整个人难以动弹。 阿梓获得了无法言喻的成就感之后,英则总算慢慢地移动他的手,捡起在两人争执中,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公事包。啪啪两声,他动手拍去黏在表皮上的脏污……难道这家伙打算就这样假装什么也没听见、直接走人吗?着着英则转身离去的背影,赫然发觉自己想得没错的阿梓喊了出来。 「等一下!」 她朝那个黑发剪得整整齐齐的后颈大喊出声。 「那个女人是明知道你在偷看,但还是故意让你继续这么做的!」 「……」 距离英则迈开的步伐,的确是有一小段路,但不管怎样,阿梓的位置是不可能看到英则的表情的。逐渐远去的男人仍如同方才偶遇时一样,步伐就像机械般固定。始终未能扫除忧郁的阿梓,只能忿忿地用高跟鞋对路旁的脚踏车施加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制裁。 21-25 21 和阿梓分开,转个弯再稍微走一段路之后,英则在自己的集合住宅前方,发现一台从没看过的蓝色轿车停在那里。此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内心究竟有多么混乱。 他无法理解,刚刚阿梓劈头对他说出来的那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对,自己不可能无法理解,因为意思其实只有一个。无法理解那单纯的意义,纯粹是因为自己在无意识之间拒绝去理解。 『我们高中的男生们都说她是绝对不会拒绝的女生喔。真的再也没有像她一样愿意和任何人做爱的温柔女生了……实在是男人心中的理想啊,你那个可爱的好妹妹。』 阿梓的声音就像是直接注入脑中一样再次苏醒过来。但她的声音仍然像是聚集在街灯下的虫子一样,只有片段的意义在脑中飞来飞去、不停地任意旋转舞动而已。 蓝色轿车似乎对这条不太宽敞的道路多少表现了一点诚意,停得非常贴近路边。当英则从旁边经过的时候,还有汽油的味道飘过鼻尖。 英则轻轻将钥匙插入钥匙孔中,小心地不发出半点声响。他伸手转开自家大门的门把,大门就像是说着「欢迎光临」一样迅速敞开。但英则没有走进去,反而偷看了一眼里面的情况。细长的光线自家里泄漏出来,仿佛要把英则的身体切开似地反射着黄光。 从起居室里传来番上和奈奈濑的说话声。当英则发现自己无法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的时候,便静静地关上门,走出集合住宅的大门。 英则偷偷潜入隔壁邻居的停车场,踩着堆在墙边的轮胎,爬上了集合住宅的屋顶。就算是只能使用单脚的英则,只要够熟练,想把身体挤进那个无论何时都没有上锁的小窗子,也不算什么难事。 他匍匐前进到平常的位置,轻轻拿起那块已经先用胶带加工成扶手的木板,开始偷看下方的状况。映入眼帘的是做梦也没想到会被偷看的番上,他手里拿着多半是奈奈濑端出来的养乐多,一副蠢到极点的模样。中间隔着矮桌,相对坐着的两人的头顶——这是英则以前就看过的光景。但听过阿梓那段告白之后,如今英则的眼下正飘荡着完全不同的危机感。 「刚刚还真是不好意思啊。」 「欸、欸?什么事情呢?」 「没有啦,就是在海边的时候……」 「啊啊,嗯,不会不会啦。因为那都是我不好。因为我了解得不够清楚,才会害你误会;那完完全全不是番上先生的错。」 「你会讨厌吗?」 「呃,说是讨厌,其实也……只不过,实在太突然了,所以害我吓了一跳。」 「是吗?」 「是的。」 「那么,只要不要太突然就可以吗?」 「欸?」 沉默来袭,沉默得让英则就连吞下口水都有些犹豫。奈奈濑的双手在胸前不断舞动,可以看出她正拼命地想说些什么来修补这段对话。不过耐不住性子的番上把养乐多往矮桌上一放,伸手碰触坐在斜对面的奈奈濑的脸颊,动作极为迅速。想必他一直都是这样,完全不给女孩子警戒的空隙吧。光从上面看下来,其实有点像是为哭泣的奈奈濑擦去眼泪的动作;但番上的手正开始慢慢往脖子移动。 「那个,这、这个……」 当男人的手指下降到喉咙附近时,奈奈濑才好不容易挤出了小得可怜的尖细语声:「番上先生可是小梓的男朋友啊……!」 「是没错啊。」 番上回答的同时,又做出一些若无其事的动作,加倍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动弹不得的奈奈濑甚至被他搂着腰拉了过去,如今她完全在番上的掌握中了。相信任何明眼人一看都知道,接下来就只差把人推倒而已。 将所有发展都深深印入眼帘的英则,无法决定躲在屋顶夹层的自己到底该怎么做。这里是自己的家,所以大可放声斥责他们不准在这里做出这种肮脏的事,一点也不奇怪。可是我究竟要从什么地方大声喊出自己的主张呢?在我阻止这件事情的当下,反倒会被追究为什么躲在天花板里面吧。这样只会让自己和奈奈濑花了四年时间建构起来的关系彻底崩溃。 英则把眼镜的镜框按在灰尘遍布的地板上。说到底,为什么自己会出现这种无论如何都要阻止的焦虑感呢?就算奈奈濑真的不愿意,这个状况对自己来说,应该算是好机会才对。被迫与男人发生关系,虽然称不上是决定性的,但若想要制造她内心的创伤,这大概还是有不错的效果。如此一来,自己就完全没有理由不乐观其成了。 英则知道被番上压倒的奈奈濑,现在依然紧张到快要哭出来。尽管番上为了紧紧贴住她的身体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将她紧紧压制住,但奈奈濑还是顾虑着对方的心情,拼命让自己面带笑容。这一点触动了英则的神经。 她该不会是很高兴吧?看上去越来越像是那么一回事了。这家伙该不会装出一副抵抗的样子,但实际上却希望对方来硬的吧?番上八成也认为她只是欲拒还迎而已吧?如果是的话,那么就是这个让人产生误会的女人自作自受了。英则虽然打算这样说服自己,然而,面对每天都如此认真观察着的奈奈濑,自己竟然还是完全不懂她在想些什么……这让英则多少还是有点动摇。 就在英则始终无法决定自己应该采取什么行动的时候,番上所抓住的、奈奈濑的纤细手腕已经被慢慢按在地毯上了。「反正奈奈濑美眉刚刚说过要为害我误会负起责任对吧?」英则好不容易才听到下方有人说出这句话。 「可是那个……」才刚开口,奈奈濑就又闭上了嘴巴。没错,想必奈奈濑就是这样让学校的男同学有机可趁的。这个不想被人讨厌的女人是绝对无法开口拒绝的。 英则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用了相当大的力气按住天花板的缝隙。他一方面迫切地想要知道奈奈濑接下来会怎么做,另一方面又想马上动手把这块碍眼的木板掀开,大声吼叫出来;而阿梓那番话又在脑中不断回荡,英则已经完全无所适从了。番上压在奈奈濑身上,嘴唇印上她的脖子,眼看他的手指就要移动到奈奈濑的胸部…… 「——住手!」这句话已直冲到英则的喉咙。但是奈奈濑用双手紧紧握住男人的手指、让它们停在半空中之后,喊出一句:「相对的……!」使英则的声音消失无踪。 眼中含泪的奈奈濑大叫出来。 「相对的,你可以好好对待小梓吗……?」 「……」 英则的思绪彻底冻结。一段时间后,他的脸上才露出自嘲般的笑容。尽管只有一瞬间,但自己竟然真的以为奈奈濑会为了自己而拒绝番上。这个想法真的是愚蠢至极,实在没办法不笑。 英则用木板挡住房间内部的光景,让自己因为僵硬过度而有点发麻的身体改朝小窗户的方向。这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他们两人发生关系的声音肯定会听得一清二楚。 然而,英则汗湿的手却再次推开了方才阖上的细缝,身体完全不理会自己已经不想再偷窥的心声。和那个时候一样。和那个第一次知道自己不配为人的那个时候一样。半身赤裸的奈奈濑就在自己的视野当中;想把视线转开,但却怎么也转不开。 英则只能继续在天花板夹层里注视着奈奈濑。 22 我和奈奈濑美眉做爱做得一发不可收拾。 一做再做,已经数不清做了多少次了。明知道这样实在不是一件好事,但我还是背着阿梓和山根先生,把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一遍。 我真的不想被误会。其实我平常并不是性欲如此高昂的男人,当然也没有挑战自我最高纪录之类的无聊兴趣。我就像在火灾现场好不容易找到消防管线的人一样,死命巴着奈奈 濑美眉不放的原因,是因为每和她发生一次关系,我梦见那个恶梦的次数就会逐渐减少。 和奈奈濑美眉发生关系,为什么可以让我从处分小狗的恐惧当中解脱,至今仍是不解之谜。但那似乎的确能让那个恶梦不再不请自来、旁若无人地把躲在被窝里的我左拉右扯,直到天明。 解脱。说实在的,并没有那么夸张。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每当经过那些关着汪汪哀号的小狗的狗笼时都感到痛苦至极、要让幼犬喝下搀了安眠药的牛奶还是一样艰难得不得了,只能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双手感受不到它们的温暖。按下按钮后,小狗层层叠叠地掉进焚化炉的声音,我也只能继续假装没听到。 然而,毫无疑问的,的确有某些感情逐渐麻痹起来。既然如此,我会不会只是因为肉体方面欲求不满(而且是阿梓无法为我满足的欲求),所以这些欲望才会以小狗的型态出现在我的恶梦里呢? 印象中,的确有某个人分析指出,梦中出现的动物其实是性欲的象征。所以当我和阿梓一起去书店的时候,我趁她在女性杂志区里喃喃自语着这本特辑不错,可是那本的附录也很难取舍……东挑西选之时,独自跑到心理学书籍区偷看佛洛伊德的书。 总结之后,大部分书里的内容就像这样: 梦中出现的枪枝→男性性器官的象征→因为又长又硬。 水果→女性性器官的象征→因为水淋淋的。 水晶灯→男性性器官→因为正大光明地摆放在玄关大厅。 头撞到水晶灯而流血→做爱之后破掉的处女膜。 喂喂喂,我难道真的就是这般日夜压抑着自己想做爱想得要命的冲动,然后度过每一天的吗?被关在飘浮于无重力空间当中的笼子里,被几百只狗从上下左右前后包围,这也是我自己想要人兽交的譬喻表现吗? 虽然这种说法的确可能成功说服自己(事实上我也不再做梦了),但是我自己另有一套和佛洛伊德大叔不同的分析。那就是比起杀死无辜小狗这个行为,更让我害怕的是能够面不改色地虐杀这些小狗的山根先生。梦中出现的小狗属于间接象征,是为了不让我自己看穿深层心理的双层构造当中的第一层……我这种想法会不会太跳跃了? 可是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我藉着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充满压迫感且十分诡异的山根先生所深深执著的对象——奈奈濑美眉发生关系,才好不容易克服了对山根先生的莫名恐惧感。 实际上,我为了一些不明不白的焦躁感,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奈奈濑美眉娇小的身体推倒在地毯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脱掉她身上的灰色运动服。我对始终不愿乖乖就范的奈奈濑美眉表现出半威胁的态度(比方说,要是我把这件事情告诉阿梓,奈奈濑美眉就会被她讨厌;而且要是你不跟我做的话,我也会讨厌你之类的),让这段关系得以维持下去。尽可能在对方服从自己的感觉下做爱,这样我得到的安心感也比较大。可能是因为我自跪在地上的奈奈濑美眉的身后,看到了山根先生的影子吧。 打从上一次的海边邀约之后,原本就很少出门的奈奈濑美眉似乎更少外出了,说什么搞不好会被山根先生发现而不想离开那个家。我们在进行那档事的时候,几乎可以说是一定会选在山根先生外出慢跑的期间。不管我怎么告诉她这样太危险,奈奈濑美眉仍然不断强调,哥哥出门跑步的时间,绝对是选在晚上八点到九点的这一个小时,不管是刮风下雨打雷闪电都一定会遵守,所以坚持选在这段期间。 约好一定要锁门后,我就顺了她的意思。老实说,只要习惯了这种必须无时无刻提防着随时可能回家的山根先生的状况之后,感觉其实并不坏……不对,应该说是感觉超棒的。虽然奈奈濑美眉看起来一副乖巧的样子,不过其实非常喜欢冒险刺激吧。既可爱(而且她平常极力隐藏着这份可爱)又好色而且温柔体贴,她真的是男人心中的理想啊! 而其中最让我兴奋的玩法,就是在山根先生的床上做。因为双层床狭窄又老旧等理由,我们平常都将几个座垫并排在地毯上,固定在某个位置进行。有一天,我以转换心情为由硬是要求换到床上时,奈奈濑美眉虽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回答:「如果是在上铺的话……」便答应了我的要求。我本来猜想她会说:「在下铺就好了。」所以她的回答其实让我相当意外。 总之,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地偷偷踩上了那座坚固的梯子,就像是为了逃亡到国外而踏上飞机的登机梯一样。这里不但狭窄到不行,而且床铺也摇晃得太厉害了!这是我最早出的感想。不过就算我的头撞上天花板好几次,我的内心深处还是有着无比清晰的征服感。就是这个!这句话不断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这么一来,山根先生就再也不成威胁了。让别人擅自躺上自己的床铺做爱的山根先生,充其量只是个能够随意处分小狗的无情眼镜男罢了。我直觉的感受到山根先生是多么看重他和奈奈濑美眉之间建构起来的关系,所以我借由彻底破坏那份关系来取回自己内心的安稳。我可能只是想看到山根先生像普通人一样受到伤害而已吧;光是想像山根先生打开大门进入房间的那一幕,我就忍不住陶醉在难以言喻的恐惧和胜利感当中。 但我却彻底遗漏了一项单纯的事实。都就是我为了伤害山根先生而和奈奈濑美眉发生关系的同时,也伤害了自己的恋人……不对,事实上,我光是自己的事情就已经焦头烂额了,当然没有余力去考虑阿梓的心情。五年的交往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地让我想像不出那家伙的悲伤、寂寞和愤怒之类的情绪了。因为,我连「不管遭受了多么痛苦的伤害却依然继续交往的我们,还是会被那些伤害影响」的想像,都省略了。 因此,偶尔和她面对面吃饭的时候,我心中的确会突然冒出一股劈腿的罪恶感,但那种感觉撑不到一分钟就会消失。因为阿梓本人在我面前说着:「这家店的义大利面实在是al dente(煮得恰到好处)啊!」就这样,我们面临的问题立刻就会被煮得恰到好处的义大利面给取代。对于不擅于长时间思考的我来说,和阿梓在一起的现实、还有和奈奈濑美眉在一起的现实,两者之间似乎有某种扭曲现象,仿佛是绝对不会同时存在于同一次元的平行世界。两个世界的未来是两条永无交集的平行线,只有我是能在线上自由移动的点! 话虽如此,我和奈奈濑美眉发生关系这件事,也确实让我纠正了自己一直以来蔑视阿梓的态度。我变得会仔细倾听她抱怨职场上的事,再怎么漫长的购物之旅也会陪着她去;甚至开始认真和她讨论哪个发型比较适合她。 心情绝佳的阿梓,为了让他们看到她和我之间的亲昵场面,就算没事,也会故意绕去附近的山根家(山根先生每次都觉得相当困扰,但我们当然不会将它当作一回事),就像打从心底感到高兴似地确认奈奈濑美眉的不幸遭遇。直到昨天我才突然察觉,奈奈濑美眉身上可能有阿梓不得不去克服的问题存在。 总而言之,这阵子一直自顾不暇的我总算开始理睬她,这似乎真的让阿梓十分开心。今天我们也刻意前往山根家,四个人团团坐在奈奈濑美眉为我们准备的人生游戏地图周围,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选了粉红色车子的我变成打工族,还生了六个小孩;阿梓这个笨蛋出手玩股票导致破产;我们擅自帮躺在床上看书的山根先生转动轮盘,结果他变成了演艺人员;而奈奈濑美眉大概是以为不会有人发现,每当出现好数字的时候,她就假装若无其事地偷移自己的棋子,避免从任何人身上拿钱。她一直都在努力欺骗大家。 尽管游戏地图上的人生多少有些差距,但是能像这样齐聚一堂的我们,每个人都很幸福。 我们说 不定真的可以变得越来越幸福。 我很清楚。因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总之不要深入去想就好! 23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说不要的。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认真地对番上说,我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这两个家伙很奇怪、这两个家伙恶心至极、这两个家伙的世界只要有他们两个人就宣告完结了。我都已经说了,而且说了那么多次。都是因为无视于我的忠告,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等等,冷静一点,阿梓!」 伸出手掌对着我挥舞的番上才是怎么看都很慌张吧。番上发现我的视线正集中在他牛仔裤的裤裆部位后,整个人变得更加慌张,试图拉上敞开的拉链、整理服装仪容。但是他的手指抖得太厉害了,以至于没有办法繋好皮带。越是焦急,他的皮带就越像一只活生生的泥鳅,开始舞动起来。 「这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什么都还没说呢,番上就已经开始拼命强调是我误会了。他为了平息我的怒火而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双手放开好不容易才有点样子的皮带,开始不断地挥舞手臂。那是在干嘛?上上下下的真是烦人。我再度往前踏出一步后,这才理解他的动作代表了什么。 放下来!他用手势对我这么说,告诉我不要把我手中这把菜刀的刀锋指向他那里。意思是说,他觉得现在的我没有办法用语言沟通吗?真是没礼貌,再怎么样我也不可能忘我到这种地步。 「很危险啊!」番上大叫。 危险? 什么东西危险? 我吗? 还是这个?我一指向这把菜刀,番上就立刻点头如捣蒜。我假装自己视力很差,一边眯起眼睛,一边让穿着鞋子的脚再次迈出一步,走进了房间。危险啊!我听见近似惨叫的声音。是啊,菜刀很危险,菜刀可以让人受伤,所以我才会拿来对付你。 不然你以为我特地走回厨房、从各种调理器具当中挑出这个是为了什么? 反射着日光灯光的刀刃,简直像是为了让这场战争更加盛大的霓虹灯一样闪闪发光。我可爱的番上眼中也闪动着水润的光芒。啊啊,要是能在这里播放一些开心的背景音乐,那就更完美了。毕竟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情侣吵架更值得一看的表演了呀。 这时,我突然想起这场表演中还有另一位演员。我的焦点对准了躲在番上背后缩成一团的绪川奈奈濑。 「不是这样的,小梓!」 好不容易才手忙脚乱地穿好运动服的绪川奈奈濑,重新戴上了被摘下来的眼镜之后,如此说道。 「不是这样的吗?番上?」我直接把她的话借来当成疑问词。我那双忘了眨眼的眼睛,应该还另外追加了这些话吧:「就在刚刚结束桌上游戏之后,我和你一起走出了这栋房子对吧?你说你要去朋友家,所以途中就跟我分开了对吧?可是当我因为忘了手机而回到这个房间时,你正对着跪在地上的绪川奈奈濑脱裤子对吧?你真的敢说不是这样吗?你真的有办法捏造出一个更好的借口吗?」 「当然不是这样!你用看的就知道了吧?这就是那个啊,就是男人和女人一起……裸体打闹的那个啦!」 那就是在做爱吧!我大声地吼了回去。番上的眼神依然游移不定,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所以说做爱归做爱,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做爱!」 「可是实际上就是做爱不是吗?」 做爱!我使尽全力叫了出来。番上可能是被我的声音给吓到了,脸上的表情顿时失去生气。整个房间迅速安静下来,陷入令人痛心的沉默。我本来想要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算了,但是隔壁家的小鬼似乎找了朋友回家,隔着墙壁传来叽叽呱呱、叽叽呱呱的刺耳怪声,所以我也没办法一直安静下去。 「那个……小梓。」 绪川奈奈濑打算开口说话,不过我锐利的刀锋并未允许她。虽然我不太会做菜,但手中这把菜刀就像用惯了的指挥棒一样,随我任意挥动。 我试着由上往下迅速挥了一下,咻!一阵细细的风声响起。正打算从番上身后走出来的绪川奈奈濑立刻做出反应,脚步明显缩了一下。 少在那里擅自开口了。啊啊,真是够了,又露出那种谄媚的眼神。不要再抬头仰望别人了,你这人见人插的恶心丑女人……话说回来,为什么这家伙在这种情况下还是面带微笑?啊啊,又是那个平常的习惯是吧?你都要死了,竟然还有办法露出讨好我的笑容?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啊!可别因为抢走别人的男人就嚣张起来!你这种人不过就是公厕而已!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你会让番上把他的小弟弟放进你那个不知道有多少男人玩过,肮脏的、肮脏的、肮脏的、肮脏的身体里呢?为什么学不乖呢?为什么又做出和以前一模一样的事情呢?你是没有学习能力吗? 不知是被我的气势压迫,还是因为害怕我手中的好伙伴,总之现场没有任何人敢移动。不知不觉中,番上那上下挥舞的手势也停了下来;他脸上完美无瑕的恐惧表情,实在跟他自己畏惧不已的小狗非常相似。 番上是个笨蛋,就连他平常耍笨的样子都可爱得不得了。所以到目前为止,我几乎能原谅所有的事情。但这次的蠢事是绝对不该做的蠢事、是差不多让我耗尽所有善心的蠢事。 竟然把我跟绪川奈奈濑放在天平的雨边?这个男人真的是发自内心的无知啊。 「……几次?」 一段冗长的沉默之后,我说出来的这句话似乎太过突然,他们两人一时都表现出无法理解的样子。 「做了几次?」 说到如此直白,他们才好不容易了解了我的意思。番上立刻像是报时的警报器一样,慌忙地左右摇头。 「不不,就说了现在不是计较次数的时候,你……」 在他还没有说完之前,我又往绪川奈奈濑的方向迈出一步,手里的刀子依然指着她。番上的脖子随即因为惊吓过度而停止转动。 「对不起啊,小梓。」 连你也一样吗?连你也要同情我吗?我竟然被你这种烂女人看不起吗? 「……过了。」 我看到番上和绪川奈奈濑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才发现,刚刚发出管乐器漏风似的声音的人正是自己。到前一刻为止都还能自由挥舞的菜刀,现在刀尖正抖个不停。这个情况就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太妙。 「……我想过了。」 这一次我重新清楚地说了出来。 「咦?」 透过眼镜看向我的绪川奈奈濑并没有化妆。光凭这一点,在工作结束、造访这栋房子之前,还特地把脸上的妆重新从粉底开始化起的我,自尊心更是荡然无存。我刻意打造出的完全形态比这个家伙的素颜还差。几乎可称为房间里仅存的最后一点色彩的那些东西——藤制的橱柜上放着电话,还有几瓶像是化妆品的瓶罐……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廉价制造商。与之相反,我每天每天不断拍打在脸上,上万元的化妆水、美容液、乳液、乳霜、美白面膜和按摩霜的效果却完全败北!啊啊,怎么办!看来我似乎完全不像自己所想像的那样冷静。我为了番上而涂上艳丽唇彩的嘴唇接二连三地吐出了真心话。 「我有想过番上会不会是把目标放在你身上,才会对我这么好!就连我也这么想过了!可是我还是努力逼迫自己不要去想!我拼命告诉自己,只要不知道的话……事情就不算真的发生!既然要骗我……既然要骗我的话就骗到底啊!」 我一脚踢翻放在视野边缘位置的桌上游戏。玩具硬币散落一地,刚刚还很开心地拿在手上,橘色和粉红色的纸片四下飞舞。车辆形状的塑胶制棋子,还有几 十张卡片发出了啪啦啪啦的空虚声响,掉在地毯上;转盘也从纸盘上整个掉了下来,滚落到一旁。从我脚上脱落的高跟鞋像是自暴自弃似地朝着墙壁飞了过去。 番上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尖锐的鞋跟,全身僵硬。我的泪腺就像是被钓鱼线勾住、不断拉扯似地抽动着。 「对、对不起啊,小梓!可是我、我是为了让小梓获得幸福才……」 「你每次、每次、每次都是这样!既然有考虑到我的心情,为什么还和番上做爱?如果真的有考虑的话,就不会让他把小弟弟放进去了吧!」 哑口无言的绪川奈濑低下头。她用手背按住一片通红的额头,开始轻轻啜泣起来;那个轻轻松松就把我一直一直忍住不掉下来的眼泪给流出来的绪川丑女奈奈濑! 「喂,你不要这样骂她啊。奈奈濑美眉都在哭了。」 「……番上,你为什么站在那个女人那边?」 「因为那个、你很坚强呀。反正不管怎样,这点小事你都不会在意的吧?」 「谁说我不会在意。」 「没事、没事的。」 「哪里没事? 「听话,不会有事的。呐,如果是你的话就不会有事,对吧?」 我无法了解这段对话的意义。我唯一知道的,就是番上轻轻放在绪川奈奈濑肩膀上的右手,和他像是为了要制止我而伸出的汗湿左手,两者之间有着不同的意义。瞬间,我的腹部深处猛地升起一股想要连同他展示在我面前的那条长长的生命线一起笔直砍下去的冲动。不在意?为什么不在意?受伤害的人明明就是我啊! 「两次……你竟然骗了我两次!」 绪川奈奈濑被我用刀子指着喉咙,用她通红的眼睛紧紧盯住愤怒到快要发狂的我。看到她那张仿佛无辜兔子一样的表情,我的回忆再次复苏:当我们还是高中同学的时候,这家伙被所有人讨厌、任由大家把她当作公厕的时候。明明只有我一个人愿意继续当她的朋友,可是她还是连西冈学长的请求都拒绝不了。她在无人的体育馆里一边聊着有关我的事,一边用身体接受学长的谘询。 「……只考虑着自己的事!」 我发狂似地对站在原地发愣的绪川奈奈濑这么说:「快说啊,说你只考虑自己的事情!」 「你做这种事情是想要怎样?」 番上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思考,该如何从我狂怒的手中夺下刀子。现在他一面小心翼翼地拉近距离,一面笑着打马虎眼。但他那悲痛的笑声实在滑稽到不行。与我四目相交的绪川奈奈瀬,因为抵在脖子上的不锈钢板的触感而睁大眼睛,挤出了只要是男人就似乎都会爱上的卡通音。 「我、我只考虑……」 「你可以不必说的,奈奈濑美眉。」 「我只考虑……」 「奈奈濑美眉!」 「我只考虑我自己的事!」 可能是被这声吼叫吓到了吧,原本一直从隔壁人家传来的小鬼们的声音也静了下来。容纳不下三个成年人站立的三坪大房间里,番上吞口水的声音显得特别清晰。 「……」 「这样可以吗?小梓。」 「……你这家伙是白痴吗?」 原本紧绷的力气突然散去,我一直紧握着菜刀的手,也懒洋洋地顺从地心引力,垂落。绪川奈奈濑探过头来,看着低下头后再也不动的我。 「怎么了?是哪里不满意呢?是我的说话方式吗?」 绪川奈奈濑像是为了给自己打气一样,用夸张的动作如此说道。 「那我再说一次好了。我只考虑自己的事。错了吗?我只考虑自己的事!唔——嗯,比想像中困难呢。我只考虑……啊,错了,刚刚那个完全错了!呃呃,可以再一次吗?我只考虑自己……」 「不行,我果然还是讨厌你这个人!」 我把绪川奈奈濑的肩膀猛地推向衣橱纸门。咚地一声,她整个人狼狈地坐倒在地板上。我再次对绪川奈奈濑举起菜刀;此时,彻底松懈下来的番上,就像慢动作播放一样,用他慢吞吞的动作朝我伸出汗湿的手掌。 橘色和粉红色。 皮虏色和紫色。 当我看着这个女人身上那件松垮垮的运动服时,不知为何,我的脑中依序想起了人生游戏当中的纸币颜色。 24 雨从半夜就开始哗啦哗啦地下着。这场雨并不具有冲刷掉一切的激昂,也没有能包容一切的温柔,不过是一场从半夜三更开始下的,再普通不过的雨。潮湿的空气包围住整个身体。梅雨可能就要来了吧。 将窗户敞开的哥哥什么话也没说。他从刚刚开始就维持着同样的动作坐在座垫上,视线一直放在水渠对面的房子上,茫然地瞪视着。 哥哥喜欢雨天。不对,这是骗人的。对于默默眺望雨景的人擅自做出这样的解释,只能说是过度傲慢。雨就是雨,哥哥就是哥哥;我对两者都一无所知。因为我一直都在拼命想着其他无关紧要的事,只为了让自己不要擅自推演出无意义的结论。 哥哥身上的衣服,是他每次出门跑马拉松时都会穿的衣服。体操服和暗红色的运动服长裤,裤子的膝盖位置因为灰尘没有拍干净而黑了一块。把双层床和地毯踩脏的运动鞋现在也已经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玄关。棉被虽然已经用洗衣机洗好了,但因为下雨的关系没有办法晒。要是明天放晴的话再拿出来吧?我心中浮现这个想法,但又犹豫起来,搞不好明天就算放晴也没办法晒衣服了。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继续待在这里。 我伸手拿起最后一张皱巴巴的游戏纸币,总算是全部收进了箱子里。廉价的游戏外箱因为盖子尺寸不合,所以多花了一点时间才阖上。现在,这个房间总算看起来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没事的,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当我一边对自己这么说,一边把游戏盒收进橱柜里的时候,天花板的某个角落突然进入我的视野;「根本不可能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的绝望之情,顿时吞没了我的身体。 天花板的洞口并没有被堵起来,还是和哥哥走出来的那个时候一样。哥哥藏匿于其中的黑暗,哥哥的马拉松路径。我虽然被小梓及番上先生吓了一跳,但至今仍然可以清楚回想起当时突然现身的哥哥的身影。 那是小梓朝我扑来,而我的生命就像风中残烛的一瞬间。虽然菜刀的刀尖的确因为天花板夹层当中传出了「住手!」的吼声而不再朝我刺过来,可是在我心怀感激之前,我只能用我不成调的声音迫切哀求着:为什么要出来、不可以出来、你一定要待在里面才行啊,哥哥! 「……欸?山根先生?」 过了一阵子,在番上先生重新掌握住他自以为再也取不回来的时间流逝感并开口询问之前,我觉得自己甚至没了呼吸。番上先生指着哥哥的食指关节一直无法顺利伸直,同时他脸上完全不知所措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正在尴尬地苦笑。 现在的状况的确只能苦笑。为番上先生解答疑惑的人,并不是用僵硬的表情从天花板上看着我们的哥哥,也不是我。而是把手中的菜刀丢在地上,仿佛嘲笑一般嗤之以鼻的小梓。 「……所以我就说了,这两个家伙恶心透顶。」 「欸?欸?」番上先生的下巴分别指向小梓、我、哥哥,画出一个三角形。 「你现在还躲在那里看东西啊,抱歉抱歉。要是我没有过来打扰的话,你就可以尽情鉴赏他们两人的表演了嘛。」 「鉴赏……等等、咦?奈奈濑美眉?」 我一听到他叫我的名字便别过头去。看到这一幕的番上先生似乎就此察觉了一切;他原本就很高亢的嘶哑之声更提高了 一个音阶,几乎可以清楚看见他内心的动摇。 「……骗人的吧?连之前做的那些事情也全都被……?」 番上先生弯曲的食指有点不太可靠地指向脚边,点出平常取代床铺用的座垫。 「结果你只不过是被拉进了这两个家伙的关系里而已啊,番上。」 听到小梓的低语,番上先生就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浮上水面一样,瞪大了眼睛望向斜上方,不断左右游移。 半开不阖的天花板木板抖落着灰尘,发出阵阵低沉的声音。最后,一双白色的袜子破出黑暗,暗红色的运动服随之出现,紧接着就是胸前绣着「山根」二字的长袖运动服外套……哥哥灵活地落在床铺上,其动作实在不得不让人联想起「熟极而流」四个字。 在全体人员的注视之下,哥哥一阶一阶地踩下梯子。当他靠着左脚,稳稳站上地面后,又缓缓地转身看向依然蹲坐在地的我。 「……奈奈濑。」 「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打断了他未竟的话语。原本试图对我说些什么的哥哥,眼镜后方的眼睛微妙地动摇了一下,但那也只是一瞬之间罢了。 「……你完全不知情,对吧。」 哥哥随即接口说了下去。 「我完全不知情喔,真的。」 如此回答的我,脸上的表情大概非常假吧。 「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小梓的声音传了过来,随后陷入一片死寂。此时我才第一次发现,外面开始下起了雨。 我能感觉到,哥哥也已经发现我的目光离不开天花板上的洞穴,于是我一边把人生游戏收进橱柜,一边轻声询问:「什么时候开始的?」才刚问出口,我便背对着哥哥,轻阖上眼。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可能的话,真想让雨水冲掉自己的贸然。不过,哥哥就像是要狠狠拒绝我过于天真的愿望一样,完全没有假装听不见,直接回答:「大概是一年以前。」 「跑马拉松什么的都是假的,我一直都在骗你。」 「欸、欸?我完全没发现呢。哇啊——我真是笨蛋,好难为情喔!」 「你也不可能会知道有人在那种地方偷窥吧。」 「没错没错!我真的吓了一大跳!」 明明小梓和番上先生都已经回去了,但我们仍然大声交谈,像是要说给别人听一样:我不知情;真的真的完全没有发现喔。我和哥哥不断互相确认自己骗了人、被人骗。尽管这段对话虚假的程度比头顶上发光的日光灯还要更加明显,然而,我们连那股气氛都将之抹杀。 全部说完之后,又持续了一段时间的沉默,我假装自己费了一番工夫,才把那扇被我撞得不太好拉的橱柜纸门关上。我用膝盖顶着纸门,喀答喀答地制造出一些仿佛偏离轨道的声响。不过我还能像这样争取时间的机会也所剩无几了。 平常,为了度过每次每次的突发状况就已让我费尽心力。和番上先生的关系也一样,尽管心里非常清楚这件事情总有一天会被小梓发现,但我还是拒绝不了。 我的自我满足永无止境。 曾几何时,我开始担心哥哥会不会对继续偷看我这件事情感到厌倦,所以才会为了勾起他的兴趣,故意让哥哥偷看我和番上先生的行为。在所有可行的方法之中,我选了最糟糕的一个。 不过就算我做到这个地步,我还是希望哥哥能够多看我一点,希望他能更憎恨我一点。我想确定当哥哥没有看我的时候,自己究竟还存不存在。我希望他能永远在意我究竟有没有变得一片空白。 「为什么要做偷窥这种事呢?」 为了遵守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设定,我继续说着不合时宜的台词。 「……是为了思考复仇的方法。」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我本来以为他会和我一起笑着蒙混过去,但哥哥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太难看了,我这个女人真的当得太难看了。我就像在翻着自己不想翻阅的剧本似地,只能继续开口说话。 「啊啊,可是这样该怎么办呢……一般来说,要是发生这种事情,应该就没办法继读住在一起了吧?」停下来,不准说!不要再说话了啊我! 「……应该吧。」 「那复仇呢?不打算复仇了吗?」 至今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我发出连我自己都不敢置信的、走投无路的声音。 「全都是我的错,不是吗?」 「可是我忘了复仇的原因,完全想不起来啊。」 哥哥像是烦躁起来似地说出这句话。 「你不也很讨厌现在这种生活吗?」 「……才没有。」 「那你有办法像以前一样继续过下去吗?」 始终面向窗外的哥哥第一次转过头来看我。大腿上紧紧握住的拳头,还有他眨也不眨的眼神深处,都在对我说:「那是不可能的吧?」尽管雨声已经停了,不过那一定是因为我的耳朵热到无法听见雨声的关系。 我必须说些什么。我并不讨厌;现在的生活很棒;哥哥只是误会了;这只是因为想法有点分歧而已。只要我好好说明事实的经过,哥哥一定会马上了解的。可是真的吗?他真的会了解吗?虽然我以为我们一直都是互相依偎着生活到现在,但是我仍然无法打从心底否定哥哥真的对我感到厌烦的可能性。 因为—— 换成是我,也不想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 「要完全像以前一样可能有点难。但,那个,要说是我讨厌也没错,不过如果你觉得很烦的话,我也不能一直待下去。要是哥哥坚持让我离开的话……可那也……」 「我知道了。」 耳朵上的热度瞬间退去,我又开始听见雨声了。 「你可以离开了。」 「……欸?」 「我放弃复仇了。」 「……为什么?」 「……」 「为什么要放弃啊!?」 「……」 我抓着哥哥无法动弹的右脚拼命摇晃。好几年都没有碰触过的哥哥,身体热得就像是感冒尚未痊愈一样。当我发现他的视线正放在我的手上时,我马上回过神,收回原本深深陷入运动服里的手指。呵呵,一阵轻微的笑声传来。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从我自己的嘴巴里发出来的。 「……你累了吗?」 「……」 「说得也是啊,当然会累的嘛。因为一直和我这种人在一起呀。原来是这样,我都没发现。真是对不起!」 哥哥露出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我。但我只能不断用手梳着浏海,把现场的气氛操作得像是在开玩笑一样。 「那么,你没有异议是吧,」 「……如果哥哥希望这样的话。」 「……」 「你很希望这样吧!嗯,那个,我知道!」 「……这也算是时机正好吧。」 听见再次转头看向窗外的哥哥如此低语,我才想起,明天就是伯伯和阿姨的第十三回忌日。墙壁上的月历,斜线已经画到五月三日了。事到如今,我真心感到后悔,当初要是没有想出这个习惯就好了。可是,在哥哥把我带来这个家里的那天晚上,我们一定得把那个让我们两人在一起的坚定理由化为实体才行,一定要把它变成肉眼可见的东西才行。 然而我们却因为一条条逐渐增加的线感到安心,同时也一直被一张张撕去的月历逼入绝境。 哥哥站起身来,走到流理台旁开始漱口。因为厨房传来的刷牙声实在太像以前的生活了,无法相信现在已经出现了某种决定性变化的我,为了遮盖那个声 音,开始不断说话。 「啊啊,真的耶。明天刚好就是哥哥的生日呢!那个,呃,我只要在明天之内离开就没有问题了吧?嗯。」 「……如果你想要尽早离开的话,就这么做吧。」 「如果哥哥觉得这样比较好的话!」 「……」 「喔喔。总觉得事情发生得很仓促呢。不过反正我完全没有行李之类的东西,所以应该不要紧。啊,怎么办,我得打电话给妈妈才行……现在都这么晚了,明天再打好了。」 漱完口回到起居室的哥哥,看也不看刻意假装兴奋的我一眼,直接走向床铺。 「要睡了吗?」 被踩踏的梯子发出叽——叽——的声音,取代回答。这个声音简直就像是在嘲笑着上演独角戏的我。我勉为其难地抬高脸颊,欸嘿嘿地笑了出来;如此一来,我也总算能够骗过自己了。关上窗户后,雨声便和厨房里旋转不停的换气扇声音交杂在一起。我在洗脸台梳妆打理之后,也钻进了被窝。 「明天……」 我下意识地说到这里,然后惊觉:「现在已经可以不必再想了呢。也对也对。」我拉了一下电灯下方的绳子,昏暗一片的室内充满着我和哥哥的浓密气息。 我用手摸索着台灯的开关。 枕头附近亮起了黄色的光线。像这样躺在被窝里仰望上铺的底侧,已经不晓得做过多少次了。和普通的木制床铺不同,支撑上铺床垫的支架只有几根横向的铁管而已。从铁管的间隔之间垂下来的床垫,由于哥哥体重的关系,压出一个隐约可分辨的人形。现在哥哥的视线当中,想必只有再也派不上用场的屋顶夹层入口吧。 「……反正是最后一天了,来聊聊我没有在想的事情吧。」 「欸?」对于哥哥的突然提案,我如此反问。 「我没有在想的事。因为没有在想,所以你就不需要去一一考虑话里的真意了。你也只说自己没想的事情吧。」 「……意思是说谎吗?」 「就算说了实话,也没有办法催生任何东西吧。」 「……嗯。没有办法呢。」 「说谎就好。」 「说谎就可以了对吧。」 吸了一口气之后,哥哥静静地开口说道: 「你会后侮和我这种男人扯上关系吗?」: 我依然仰望着上铺的底侧,缓缓答道:「我不后悔喔。」 「过了这样的生活四年,你觉得这是再也无法挽回的错误吗?」 「……不觉得喔。」 「我,」我可以感觉到哥哥强行压低了大声起来的嗓门。 「我错了吗?」 「……没有错喔。」 「你不想离开我吗?」 「……不想离开喔。」 又陷入一阵沉默。但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们现在进行的会话全都是谎言,每一个字都是假的。已经没有必要去害怕对方真正的心情了。 「就算是骗人的也好,要是你可以不必顾虑我就好了。」 「可是我想这样一来,哥哥就不会想要和我在一起了;因为我是真的非常麻烦的人啊。」 「太麻烦的事……我不喜欢呢。」 哥哥像是咬紧了牙关似地如此回答。 「太麻烦的事,你不喜欢对吧。」 「我不喜欢麻烦的事情,真是对不起……没办法对你说『麻烦也没关系』真是对不起。」 我明明一直都在忍耐的,可是听到这句话之后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那是我至今不曾听过的,哥哥的温柔语声。 「嗯,没关系。」 我努力不让自己吸鼻涕的声音传出去,伸手把棉被拉到额头附近。 「因为我至今一直都不对任何人抱持期待。」 「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话,我应该更加……更加什么呢?没什么……谎话也说完了,就睡吧。」 哥哥翻身面向墙壁的动作,透过床垫的棉花传达了过来。从棉被里探出头来的我向台灯伸出手,缓缓地结束了谎言。 「晚安……山根先生。」 25 「果然今天的天气也很糟糕呢。」 站在车站前面,我用雨伞尖沿着磁砖的沟槽划来划去,开口说道。阿梓则是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小化妆包,一边在里面翻找一边回答:「没办法呀,今天傍晚就要开始下大雨了。」 「现在几点?」 「嗯——我们提早五分钟到了。不过店铺要到三十分才能进去。」 「离这里很近吗?」 「不,要稍微走一段路。」 「喔——真的有吗?你说的那家韩国料理店。」 「前阵子才跟朋友一起去吃过,感觉还满不错的喔。」 「买好礼物了吗?」 「嗯,随便买了一个。不是很贵的东西,应该没关系吧?」 「没关系吧。反正今天是我们请客。」 我伸出没有拿雨伞的那只手;阿梓随即关上了化妆包,顺手从包包里拿出一根棒棒糖,开始熟练地拆开包装袋,递了过来。我接过之后就把糖果放进嘴里。布丁的味道在我口中散开,和过去为了忘却而抽的香烟相比,我的舌头变得更喜欢现在这个味道。 「干嘛啊。」 原本一直看着仿佛马上就要下雨的灰色天空的阿梓,转过头来直盯着我。她抿着嘴唇,用她自己的手臂轻轻勾住我的手臂。当我把糖果拿到她面前时,她开开心心地张嘴凑了过来。虽然白色的棒子上留下了粉红色的口红印,但是我仍然毫不在意地把布丁口味棒棒糖放回自己的嘴里。一旁路过的女孩子,眼神似乎有点冷漠,但我为了故意做给那个女孩看,还是伸手摸了摸恋人的头。 「呵呵。」阿梓的脸上绽开笑容。 「怎么了?」 「没——事!」 「搞什么啊。」 当我和奈奈濑美眉劈腿这件事被阿梓发现、差点演变成砍人事件的时候,我真的做好了当天就要没命的觉悟;可是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实在没人能预料。经过昨天一整晚的讨论,我们两个不知为何决定要结婚了。正确来说,应该是她把我之前随口答应的结婚请求,硬生生地弄成了具体的形式,而这对阿梓来说似乎非常重要。总而言之,睡觉睡到一半被她宰掉……之类的状况似乎已经远去了。 阿梓在高中时期爱上的学长也和奈奈濑美眉做过。听完这件事,这家伙之所以会如此异常地执著于她的谜团也跟着解开。当时阿梓的男朋友面对发现恋人劈腿而狂怒的她,据说只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了一句话: 『硬要我说哪边好的话,我一定会选绪川而不选你。』 面对这个气血激昂的女人竟然还有办法表现出这种态度,同样身为男人,我真的很尊敬他。但阿梓开始说着反正番上也是这样的吧、你一定也会这么说的吧、说完之后就会跟我分手对吧之类的话,整个人因为嫉妒而变得怪异起来。为了让她冷静下来,我只好把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都说明一遍。 总而言之,就是那样做的原因是为了克服对山根先生的恐惧。就结果来说,虽然演变成发生性关系,但那并不是因为喜欢上她才做的,所以完全不必担心云云。 刚开始,阿梓完全听不进去,dvd、杂志、遥控器等东西夹带着仿佛用电锯削肉一般的气势不断飞过来。我一边闪躲,一边耐着性子向她道歉,最后好不容易才让她渐渐开始相信我。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因为阿梓自己也有想要相信我的意思,我只是针对这一点死缠烂打而已。只要愿意相信我,至少她就不算是真的输给 了奈奈濑美眉。 当然事后我也没有忘记继续打圆场。我告诉她,硬要我说哪边好的话,我一定会选你而不选奈奈濑美眉。听到这句话,原本一直坚持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再也受不了的阿梓终于彻底原谅了我。每个人都有一句非常非常想从别人口中听见的话,而我大概就是成功地选在最好的时机告诉了阿梓她最想听的话吧。 从嫉妒心当中解放的阿梓,因为熬夜吵架的关系,不只眼睛下方冒出了黑眼圈,脸上的妆也因为没有卸掉而凹凸不平。至于她的表情……只让我不由得莫名地感叹:「啊啊,经过这么多波折,这家伙也已经二十五岁了呢。」说不定我应该要保护她?我心里出现了一点也不像我的想法。 「说到地点啊,他们应该不知道吧?要不要打他们的手机?」 阿梓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正因为回想起昨晚的事而感慨良多,开口这么说道。我看了看手表,约好的时间的确已经过了。阿梓像孩子撒娇一样不断说着:「手——机、手——机!」她可能想要把我当初冷落她的人情债尽可能地多收一点回去吧。 「那个,山根先生和奈奈濑美眉都没有手机啊。」 「真的假的?」 经过十小时的马拉松式吵架后,一次做爱让所有事情尘埃落定。累得像条狗的我才刚躺下不久,马上就被许久未见的那个恶梦给惊醒,汪汪、汪汪的大复活。整个人吓到弹起来的我对阿梓说:「我们就帮山根先生庆生吧,顺便表示歉意。」听到这番话的阿梓显得相当不情愿,但我觉得要是现在和那两个人保持距离的话,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从这个恶梦当中解放了;我甚至觉得那些小狗简直就像是山根先生的化身一样,准备附在我身上,夺走我的命。我继续屏着呼吸,对犹豫不决的阿梓说:「我不能从恶梦当中解放,就表示我没办法工作。这么一来的话,就还是没办法跟你结婚。」如此,才好不容易说服了她。虽然不知道我们是否真的会走到结婚这一步,但当我因为恶梦惊醒、满头大汗时,短期内应该都还会是这个家伙拿着毛巾帮我擦去汗水吧。 「啊,来了来了。是他吧?」 我眯起眼睛,朝着阿梓指出的方向看去,立刻在一群因为黄金周连休而兴奋不已的人群当中,认出了山根先生的身影。 「……果然还是应该等到黄金周结束再来做这件事会比较好吧?」 阿梓似乎是感受到我的恐惧,对我这么说道。但我担心时间拖得越久,我对山根先生的恐惧感会变得越大,所以才这样强制进行。再说从我打电话到山根家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一直觉得很不安。因为经过那种砍人事件后,马上询问对方:「出来见个面吧?」对方应该不可能会答应的。我语无伦次地瞎掰了一个牵强的理由,结果山根先生却轻易答应了我的邀请,老实说我真的相当讶异。 汪汪汪!被狗叫声吓到的我回头一看,发现一个化浓妆的欧巴桑牵着三只中型犬,马上就要从我身边经过。我本来就已经静不下来的心跳,更变得像是看到嘉年华会而立刻冲进去的巴西人一样,跳得越发厉害。viva!(注:西班牙文的「万岁」。)这应该不是我想太多,不过我觉得这三只狗似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绝对不是我想太多!迎面而来的,是强尸般的山根先生,后方夹击的是多达三只的狗。简直就像是地狱的守门犬赛柏拉斯(注:cerberus,取英式发音而不取日式发音。)。塞在嘴里的棒棒糖明显地逐渐失去布丁的味道,在这瞬间,我突然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没事的。那家伙只不过是个变态而已。」 阿梓低声说道。点了点头的我,重新把视线焦点集中在山根先生身上。变态,这是多么强而有力的一句话啊。山根先生只不过是个变态,很好。 「收容所的工作……那也不是番上的错喔。」 因为这一句简单的话,让我忍不住想把脸埋进阿梓丰满的双峰之间。看来她似乎是在最好的时机,对我说出了我最想从别人口中听到的话。 「那不是番上的错喔。」 阿梓的手用力地握着我的手,像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注入其中一般。渐渐的,布丁的味道似乎又开始慢慢恢复了。 26-30 26 啪! 有几个来往的行人因为爆破的声音和火药的味道而停下脚步。但当他们发现声音的来源,是因为我和番上拉开在手创馆花了三百八十元买来的拉炮时,就像是为了要掩饰自己的失态一样,急急忙忙地回到人潮当中。三只狗也开始兴奋起来,一边让狗绳互相缠来缠去一边吠叫。可是番上已经不再因为在意而回头了。 「生日快乐——山根先生!」 将拉炮的彩色纸片奇迹般地完美顶在头上的山根,还是一副忧郁表情,毫不亲切地对我们打了声招呼:「……谢谢,」为了让自己鼓起勇气而刻意卯足了劲的番上,似乎无法掩饰自己对于这份温差所产生的疑惑,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开始匆匆回收那些纸片。这个人明明就这么努力,你那种态度是什么意思啊?比平常还要漠然的表情实在让人火大,于是我把刚刚在手创馆买拉炮时一同买下的面具从袋子里拿出来。 「太阴沉、太阴沉了!你今天可是主角耶,应该更加开心一点才对。来,把这个戴上去。」 他身上穿的衣服不是运动服也不是西装,而是我第一次看见的衬衫。我硬是把面具戴到一直站着不动的山根脸上。 「喂,你在干嘛啊,在这种地方。很丢脸耶。」 就在我顺便把垂着金色流苏的闪亮派对帽戴到山根头上时,似乎再也看不下去的番上一边侧眼观察着旁人的目光,一边拉着我的袖子。 「可是难得我们要庆祝,他却露出这么阴沉的表情,这样一来,就算想炒热气氛也炒不起来吧?」 「即使如此,现在也不是戴上帽子的时候吧。自己看看吧,山根先生看起来就像是直接在路上狂欢的人啊。」 山根看着视线前方的小孩因为害怕而跑得不见踪影,他缓缓拿下派对尖帽,脱下了面具。他那不慌不忙的动作,果然还是让我很不爽。 「被卷入了那种事件却还是想要接近我,真了不起。」 那种事件。山根想说的应该是「明明你和奈奈濑做爱的过程都被我偷看了」才对吧。 「啊啊,那件事情其实我并没有这么在意。」 番上像是很难为情似地伸手在脸的前面挥了几下。我和山根都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哎呀?奈奈濑美眉呢?」 番上似乎感应到我一听见这句话就迅速转头看向他,便匆匆补上一句:「也是,通常是不会想来的嘛。」 「她不会来。那家伙今天之内就要从那个家搬出去了。」 「咦?」我和番上同时反问。 「在我回家之前,她应该就会离开了。」 「离开,那个……难道是我们害的吗?」 「反正那样的生活也不可能一直持纩下去,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总算可以变得正常一点了。」 变得正常一点。竟然把我之前说过的话直接拿来引用。结果山根回了一句:「餐厅在哪里?」强制结束了这个话题。 「在那边的路口转弯,走一下子就到了……」 我被他的气势压过,只好说出方向,山根听完后迅速转身。我预约的那家韩国料理店,与他和绪川奈奈濑住的那个家之间隔着车站,坐落在另一个方向的闹区里。 「呐,你等一下,那样真的好吗?」 虽然这真的不是我能置喙的事,我心里这么想着,还是向那个浑身散发出负面能量的驼背人影搭话。但山根却完全无视于我,自顾自地朝脚踏车乱停一气的车站西侧出口走去。我和番上忍不住互看了一眼。 「就是说啊,山根先生。我们就回去吧,不把奈奈濑美眉挽留下来不行。」 「为什么?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了。」 「还来得及啊。」 「已经全部结束了。」 山根下了结论。 「去餐厅吧。」 山根再次拖着他的脚前进,我和番上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追了上去。直到走出站前的遮雨棚,我才发现下雨了,于是匆忙撑开手中的雨伞,雨滴比我想像中要大上许多。 前前后后发生这么多事;当初一直觉得她绝对不会被男人舍弃,让我羡慕得要死的绪川奈奈濑,如今终于也成了孤单一人了。 想我一直如此殷切地祈求,结果事情却突然干脆地发展成这样,多少让我有点失落。不过其实也没啥关系。答答答答……打在尼龙伞面上的雨声似乎变得更激烈了一点。啊啊,真是的,我最讨厌别人踩到水坑溅湿我的裤袜了,可是走在前面的山根完全没有停下脚步。虽然跟我没关系,但不管是山根还是绪川奈奈濑,离开那个家之后真的有办法在外面生存吗?话说这两个家伙就无法普通地交往吗?我很想对他们说,男女想要在一起的话,直接表明了比较不会有那么多麻烦事。只不过很遗憾的是,我并不是那么好心的人。我果然还是讨厌绪川奈奈濑,讨厌得无以复加。 27 「喂,啊,妈妈?嗯,是我。好久不见……我很好啊,那你呢?啊啊,是吗……欸?不是的。我根本就没说到有关钱的事啊,为什么马上就扯到那边去呢?你难道没有办法再小心一点不要让我们互相厌恶吗?……没有,我只是在考虑我想辞掉工作然后回家这样……一个人呀……什么,不行吗?……我当然也会在那边找些工作来做的。话说回来,真的拜托你不要这样讲话了,总觉得很让人火大。啊?我只是很平静地在说话啊?想找人吵架的应该是你吧……够了,和你说话果然很累人。总之我现在就要准备回去了。我真的没办法继续跟你说下去了。嗯,没办法。要挂了喔。抱歉,让我挂吧。」 和母亲讲完电话,我的力气马上就被消耗殆尽。 明明就是暌违数年的谈话,但是才说不到两三句,我就再也压抑不住自己心中的厌烦。在打电话之前,我还拼命说服自己说,那个人一辈子都是这样的女人,所以我必须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当我一听到那句「奈奈濑?」时,那份情面就被两三下地吹跑了。我知道母亲没有恶意,可是她选择的每一句话,还有她少根筋的说话方式,都在在牵扯出我内心激昂的感情。 我拿下没有度数的眼镜,收进眼镜盒里。我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把它带走,最后判断这已经用不到了,所以决定丢掉。感觉周遭许多东西的轮廓在相距四年之后突然清晰了起来。这么说来,我们家的家族特征就是所有人的视力都很好呢。事到如今我才想起了这件事。 一边欸嘿嘿地笑、一边察言观色的我;无法对任何人说出真心话的我。要是母亲看到这个穿着运动服、戴着眼镜、口齿莫名含糊、说话方式像个小孩子一样的我,不知道会怎么想。说不定会以为我的脑袋出问题而惊讶不已吧。至于父亲,肯定不会表现出任兴趣吧。 多亏如此,我只有在家人面前才不必百般掩饰,能够做真正的自己。可以放任自己的感情伤害他们;可以觉得他们烦人;可以不必害怕会不会被讨厌。能够让我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的地方,就只有那里而已。 我无力地扯下扎在双马尾上的橡皮筋。 想起了什么似地用手指扶了扶眼镜。他试图拼命抓住那个快要想起来的东西,但最后还是一片模糊。英则心想会不会是自己想太多的同时,缓缓举起遮住视线的雨伞,看见完全忘记餐厅位置的阿梓仍然无法断定是左还是右,而番上正在催促她……果然没错。被两个选项夹在中间的情景。英则脑中的一小部分开始蠢动起来,总觉得这个情况莫名地熟悉,以前似乎也曾在某处、进行过类似的对话。 「啊,不好意思,山根先生。我现在立刻过去找找,请在这里等一下喔。」 仿佛变成了任人使唤的小弟一样,番上的身段放得非常低。最后决定兵分两路的他转过身来,马上被英则的模样给吓了一跳,便探头过来看着伞下的英则。 「……山根先生,你怎么了?」 「什么?」 「没有啦……」 番上的回答很明显地变得吞吞吐吐。一旁的阿梓因为不懂番上的问题而转头看向山根,结果这次换成阿梓不太舒服似地捂着嘴巴、皱着眉头说道:「哎哟。你在笑什么?」 ……笑?我吗? 英则用没有拿伞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脸颊的位置的确是提高了一点,嘴唇缝隙之间也似乎可以看到牙齿。因为这个表情实在太久没有出现过了,所以英则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确认它是笑容。 「……我想起来了。」 低声说话的人是英则自己。想到什么?觉得毛骨悚然的阿梓,躲在番上背后反问;但没有时间理会她的英则抛下手中的雨伞,转身朝向刚刚一路走来的遮雨棚跑了回去。 「等等,你要去哪里啊,山根先生!」 虽然听见番上的呼喊,但英则选择无视。自己要去的地方当然只有一个。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英则一边拖着右脚,一边在脑中大吼大叫,不让自己忘记。他放声大笑的同时也注意到,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利用面无表情这一点来让奈奈濑背负罪恶感。可是现在他实在无法压抑想笑的心情。 英则大声喊叫,把路上慢吞吞移动着的碍眼雨伞一一推开。 29 伪装用的运动服也不需要了、所以我带回家的所有东西,只消一个小小的手提袋就能轻松搞定;如果我把不要的东西留在这里可能会造成困扰,因此我把它们装进垃圾袋里。幸好量不是很多,让我有办法轻轻松松地提到玄关。我穿上那件自从被带到东京以来就一直收在橱柜深处的洋装,披上一件薄薄的外套。就在我为了确认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而环视整个房间时,床铺旁边、墙壁上挂着的月历吸引住我的目光。 简直就像漫画一样。虽然早就心知肚明,但我们昨天还容身其中的那个世界,现在看来,实在非常简陋而虚假。 我把图钉从墙壁上拔下来,再将月历卷起,插进垃圾袋里面。袋口打好结之后,月历就像是快把垃圾袋刺破一样,从袋子内侧撑出一个歪斜的形状。 既然没有忘了带走的东西,那就走吧。当我下定决心,准备拿起手提袋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仿佛有人正要冲进来似的嘈杂声响,让我猛地抬起头来。难道……我边想边冲到玄关附近,果然如我所期待的——啊啊,事到如今竟然还敢期待,我的脸皮到底有多厚啊——全身湿透的哥哥正气喘吁吁地倒在那里。为什么?他不是被番上先生他们叫出去了吗?我们应该已经约好,哥哥不在家的这段期间,我会从这里消失才对。 哥哥似乎连自己一个人站起来都做不到,靠着番上先生的肩膀,好不容易才让他的身体艰困地站了起来。 「山根先生,你根本就不能跑步嘛。这可不是跑步的人该有的体力喔。」 自己也上气不接下气的番上先生开口这么说道。哥哥把他搀扶住自己的手臂一把挥开,自己的脸则因为雨水和汗水而湿透,摇摇晃晃地脱下鞋子走进家中。湿漉漉的袜子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脚印。哥哥拖着因为我的过错而瘫痪的右脚,毫不迟疑地朝着我的方向……接近过来。 哥哥看了我放在旁边的手提袋一眼,默默把它拿了起来,朝着流理台的方向扔了出去。已经洗好的碗盘,还有放在瓦斯炉上的平底锅发出巨大的声响散落一地,让我忍不住缩起了身子。 「……不准走,奈奈濑。」 哥哥用他尖锐的眼神,从原本就已经无法动弹的我这里夺走更多自由,同时开口威胁我:「不准走。」哥哥再度压低声音,如此说道。 「我想起来了……!意外发生的原因,我完全想起来了……!所以你就让我恨吧,不要一笔勾销……!」 「咦……?」 这番意料之外的话,让我连提出这样的反问都费尽力气。哥哥就像是全心全意陶醉于其中一般,挥舞着双手大叫: 「车子停在铁轨上的时候,引擎抛锚的时候,我确实有向老爸说再发动一次看看!我有说!可是你却……你却突然冒出一句快点逃到外面去会不会比较好……所以老爸和老妈都犹豫了起来……混乱了起来……一切都是你的错!你就是罪魁祸首!要是你、要是你那个时候闭上嘴巴的话……!」 「……是、我的错?」 「没错!完完全全、彻彻底底,不管怎么想都是你要负责!我要对你复仇……!哈哈!我一定要对你复仇!」 哥哥大吼大叫,用手指着我的鼻子,不断地从腹部深处发出开心的笑声。以前不管我做出什么表演,连一声轻笑都不曾发出来的哥哥,现在像是再也无法正常说话似地陷入狂喜当中。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哥哥仍然用手指着我,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断重复同样的话:「因为是你害的,所以我要复仇、我有复仇的权利!」冷风从敞开的玄关大门外吹进来,让我好不容易才维持住自己的冷静。 站在一旁发愣的番上先生也像是被传染了一样,开始跟哥哥一起傻笑起来。他边拍着手,边把身体弯成く字形,说道: 「就是啊!一定要复仇才行!果然你们两个还是应该在这里一起生活才对!」 「没错!不准走,奈奈濑!」 「喂,快看啊,阿梓!山根先生笑得这么开心呢!我从来没看过笑得这么开心的山根先生!你快点把这一幕拍下来,快拍!」 追在他们身后而来的阿梓站在玄关门前,尽管还没搞清楚状况,却仍旧顺从地拿出手机拍摄起来。在一片肠子都快要抽筋似的笑声当中,快门声就像是在模仿一样,「喀嚓」、「喀嚓」连续响个不停。哥哥仿佛自暴自弃似地朝着小梓的方向摆出许多搞笑的姿势。而我只能看着眼前这片脱离现实的光景,在脑海中反复思索哥哥对我说的那一番话。 是我的错。 原因全都……是我。 番上先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拉炮,拉下绳子。啪!房间里瞬间充满着火药的味道,但哥哥似乎连彩色纸片飘过自己眼前都没有发现。 「呐,我有一件事想问……」 过了一阵子,小梓用支支吾吾的口气询问依然兴奋不已的番上先生。 「问啥?」 「最后得救的就只有这两个人而已吧……逃出车外的这两个?」 「那又怎样?」 番上先生似乎笑得很难过似地抱住肚子,脸也皱了起来。 「……那不就表示,这样做才是正确的吗?」 「啊?你在说什么啊?」 「就是说,最后既然都会来不及的话,按照那个女人所说的,大家一起逃命不是比较好吗?」 「……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错了吗?」 「……」 陷入沉默的番上先生回头看向背 后,问道:「是这样吗?山根先生?我也跟着他的动作移动视线……发现,又无法在哥哥脸上看见任何可称之为表情的东西了。刚刚才看到的、像是自暴自弃似的欢腾喧闹就像骗人的一样,哥哥的眼睛直盯着地板,再也移动不了。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他脸上的血色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哥……山根先生。」 我改了称呼,战战兢兢地向他开口。 「全部都……是我?」 哥哥抖动着看起来有点泛紫的嘴唇,好不容易才发出了能够听清楚的声音:「……全部都是、我的错?」 「不是的。」 我先是缓缓地、然后开始拼命摇头,放声大叫。 「如果我没说出多余的话,车子就会发动、大家都会得救的……!一定、一定会得救的……!」 「……骗人。反正一定会来不及的吧?」 「来得及的!绝对绝对会来得及!」 「……」 哥哥总算把脸转向我。但是很显然,他的眼睛正在读取我的言外之意。 「不是的,我说的是真的!是真的!我并不是在顾虑哥哥的感受……因为、因为不惜说谎也希望别人憎恨自己,这样明明就很奇怪不是吗?我已经可以不必再穿运动服、不必再戴眼镜,可以正正常常地生活下去了,却还打算说谎来让你继续憎恨我,这样很奇怪吧?太奇怪了,对吧!」 我自己也很了解,说得越多就越像是在撒谎;越是强调,失去的东西就越多。到目前为止,我撒的谎实在太多了,导致我说的话完全失去了可信度,甚至无法让对方知道我真正想说的东西都是真的。哥哥一直盯着我看,他在读取我的言外之意。 「哥哥,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不是在撒谎。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为什么?这绝对是真的啊!明明就是真的……!」 我的精神濒临错乱,哥哥再也看不下去了;他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说道:「够了,我知道了。」然而他的声音当中似乎欠缺了什么,在我听来,就像所有一切都已经终结的声音。 「什么东西够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哥哥一定觉得我一直都在说谎……!」 「我并不这么觉得。」 「你就是这么觉得!我知道的!因为察言观色是我的习惯!这点程度的事情我当然知道!」 原本抓着哥哥肩膀、不断摇晃的我跪了下来,紧紧抓住了哥哥的脚。脑海中虽然瞬间闪过「不可以碰触身体」的规定,但我现在没有余力理会那种事了。 「呐,拜托不要这样!拜托不要再追究我的言外之意了!告诉我真心话吧!把你心里想的事情……妤好告诉我吧!」 一股觉得自己极度卑微的感觉猛地来袭,让我忍不住用额头摩擦哥哥湿透的袜子,哀求着他,如同向他下跪认错一样。我不断反复说着:「拜托你拜托你拜托你拜托你……!」 「别这样,奈奈濑。」 可能是顾虑着番上先生和小梓的视线,哥哥伸手试图把我扶起来。啊啊,就在这一瞬间,我什么都知道了。我什么都没能传达给哥哥知道。不管是我心中的呐喊、眼泪,还有下跪,所有的一切……我都传达不出去了。 「够了!」 我用力挥开哥哥的手,一边用手背擦去眼泪,一边站了起来。 「反正已经没有救了,随便你怎么想都好……!」 「奈奈濑。」 哥哥用不带感情起伏的口气制止我。 「奈奈濑。」 他那完全不眨的双眼正在询问我:「让至今建构起来的关系全部白费掉也没关系吗?」我知道他打从心底期盼一个璀璨的结局。璀璨的结局?少呆了,珍惜那种东西又有什么用?在记忆当中逐渐美化,这样又有什么意义? 越是像这样保持距离,我就越能确定两件事:一是对哥哥来说,我到底是什么程度的存在;二是自己长久以来的努力究竟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我用力抓着身上这件还没穿惯的裙子,直抓到快要扯破的程度。现在,换成我朝哥哥走近,尽可能地装出惹人厌的态度、装出宛若他人的语气、装出要笑不要的表情。 「只要是哥哥没看到的东西,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不是吗?就算事故的原因不是我、就算和我分开之后再也不能偷窥我、就算把我当成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人,哥哥将来也还是可以生活下去吧?总而言之,活下去最重要,其他的东西都可以放弃不是吗?啊啊——真好啊——不管怎么样,人生总有办法继续过下去!」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用手指戳着哥哥的肩膀,同时又是哭、又是笑、又是生气地不断唠叨,纠缠他。这惊人的变化似乎不仅让哥哥,甚至连默默站在关附近的番上先生和小梓都忍不住退避三舍。尽管退缩吧,如果我这么做就会失去某些东西的话,那就尽管失去吧;反正我就是这么没用。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一看到哥哥脸上那个仿佛遭到背叛的表情,我的胸口便一阵苦闷,心脏好像就快要被压扁了。他因为我是这样的人而感到失望透顶;他知道我的本性之后,觉得自己被骗了。 我渐渐喘不过气来。之后,由于状况变得非常奇怪,所以我决定说出另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我抬头看着那片哥哥每天晚上都假装去跑步,但实际上却一直潜伏其中的天花板附近,愤愤地说出一句话: 「啊~啊,难得我好不容易才设计让你偷看我的!」 哥哥的表情明显地变得越来越阴森,感觉上甚至隐约出现了轻蔑和厌恶感。真是太简单了!这点小事就能让他放弃我;我一直努力守护的、哥哥眼中的理想女人的形象,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崩溃了。实在太简单了……不过就是这种程度。不过就是这种程度。反正不过就是这种程度而已!没错,打从一开始,天花板的木板会松脱就不是偶然,怎么可能会发生那么刚好的事情?因为「偶然」这种东西应该是透过各式各样的安排才会出现的! 「哎——所以不是说过了吗——我可是很麻烦的女人啊。我就是会做出这种小动作、会在分离的时候死缠烂打的麻烦女人啊!」 说出这番话的同时,我再也无法控制脸上肌肉的痉挛,就自己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的状况下放声大笑。 「是是是,你觉得不知道比较好对吧!?你希望能保持美好的关系结束一切对吧!?还真是不好意思啊,让你的理想破灭!不过……我可以在理想破灭的时候顺便说出最后一句真心话吗……!」 哥哥甚至不再做出反应了。不过这也没办法。哥哥会觉得就算说谎也要在一起的那个我,其实是不愿意被疏远而不断努力展现演技所带来的成果;一想到自己被人讨厌就害怕到无以复加的我。可是我想讨厌的话就会讨厌想离开的话就会离开要让理想破灭的话也都随便我。我那充满着眼泪、鼻涕和呜咽声的喊叫,变成几乎要喊破喉咙的怒吼之声。 「我啊!一直希望能听到你说就算麻烦也没有关系!我希望山根先生……能够连同这份麻烦,永远和我在一起啊……王八蛋——!」 就在这个瞬间,哥哥伸手把我推开,连伞也不撑地直接冲向马路。 「……我想到了,最适合你的……看好了。」 当我真正理解哥哥离开房间时,在我耳边说的这番话的意义之前,一阵尖锐的喇叭声还有沉重的撞击声,便从房子外面传进我的耳朵里。 30 「我回来了。」 我打开玄关大门,对着屋子里打招呼,但没有人回答。 暌违两个星期没有回来的房间。我笨拙地用自己打上石膏的双手,好不容易才脱下鞋子走了进去。我在地毯上拄着拐杖,费了一番工夫,才让自己成功地坐在高度正好的奈奈濑的床铺上。过度晴朗的五月阳光,自顾自地从窗户照了进来,落在我的脚边。今天的天气有点热,绷带下方的皮肤感觉有点闷。 双手还有肋骨的复杂骨折。 滂沱大雨之中,冲到马路上而被小客车撞飞的我,所需支付的代价比我想像中要轻微得多。但是两手手指的神经几乎都断了,对于往后的生活似乎会造成巨大障碍。 连我都觉得,能想出遣么贴切的复仇的自己实在了不起。 那个时候,把心中所有的话都说出来的奈奈濑走出了房间;就在她正准备要关上门的前一秒,我的脑中仿佛获得了天启似的灵光一闪,脱口说出:「我想到了!」并一把推开奈奈濑,朝着距离最近的大马路奔去。 这是复仇。对那家伙来说最痛苦不堪的复仇。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残酷、让那家伙一辈子都不会被任何人看见的复仇,我总算在最后这一刻想出来了。 根据当时慌慌张张地从后方追过来的番上所说,在大雨当中被急速驶来的车子撞飞的我、就像是在搞笑一般,华丽地在空中旋转了好几圈。那家伙跑来探病时,临场感十足地描述了当时的状况后,说了这句话:「我当时还以为你的脑子出了问题。」还说如果我那时没死的话,他就会询我坦白一切;但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光景,他就会忍不住大笑起来。「我那个时候就像是在演戏一样,全身湿透地大叫:『山根先生!』当时山根先生一直转着圈子呢,那根本就是犯规了吧。啊啊,要是有用手机拍来就好了。」 我坐在下铺的床垫上,闭起眼睛,然后冷不防地睁开。如此反复这个动作好几次。监察、监视。我必须确认在我没有看着这个世界的时候,世界是不是依然存在?有没有因为偷懒而消失?因为明亮的阳光,这个世界真的有一瞬间看起来是空白的。 我持续这个动作一阵子之后,感觉到玄关大门被人打开,随后便听见塑胶袋放进流理台的窸窣声。接着又听到转开水龙头、水流打在不锈钢台上面的熟悉声响。 「果然还是在失去了之后才会注意到啊。」 「……什么东西?」 听到厨房传来的回应,我缓缓答道: 「……不是马拉松。」 我把缠绕在每一根手指上的白色绷带举到眼前;我现在仅剩的,就只有左脚了。 「……其实我一直都想要画油画啊。」 纸门的另一侧,戴着眼镜、身穿运动服的奈奈濑探出头来;她的胸前抱着一盘切好的苹果。 「这一次就真的毫无疑问是你的错了。」 「……要吃苹果吗?」 听到奈奈濑的问话,我闭口不答。等到吊足了她的胃口之后,我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