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弹人》 恐怖创世记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福爷我错了 录入:心灰意冷福御恩 海岸笼罩起一层隐约的乳白色,升起几分迷蒙雾霭。 距离日出还有几分钟。 巳影最爱这段时间。 眼看一波波浪花打上岸,他匆忙踢掉拖鞋,冲向扬起泡沫的海浪。使劲一踩,湿透的沙滩在脚下凹了个洞。藉着那股若有似无的反作用力,脚下宛如多了几分弹性,蹦蹦跳跳,挥舞着双臂,拨乱冷冽的空气。 当整个人飘在空中的瞬间他总想着,就这么跌倒也不坏,每次都闪过这个念头,甚至有时还想刻意跌倒。身子就像机器人,灵巧地宛如滚下缓缓斜坡的小球。 不一会儿,脚尖落地,触碰到潮湿的黑沙,还有一波接一波源源不绝的海浪。虽然正值夏天,早晨的海水还真冷。巳影在脚弄湿之前就在心中暗暗想像。 「海水很冰哦。比你想像得还冰唷。因为那是真的海水……」 但海水确实每次都比他预期的冰冷许多。就算已先在心里做好万全准备,想像中的海水总比不上真正的海水来得刺骨。 「哇呜」、「喔喔」,巳影忍不住发出惊呼,直接表达身体的反应。他开心得不得了。一时之间似乎戏弄海浪于股掌,一下子又像跟海浪做了朋友。 双脚浸在海水中,静待着体温和那股冷冽合而为一。鸡皮疙瘩全集中在大腿和耳后。不小心打了个冷颤,这是今天早上第二次了。 巳影发现有块被浪打上来的木片,他捡起来,凝视着水平线上变得最亮的那一点。勉强克制住渐渐加剧的心跳,等待太阳探出头。 「嘿呀——!」 巳影将木片往太阳升起的方向使劲一扔,木片落在远处的浪花间随波逐流。不久,海鸥展翅飞翔,右侧有个小亮点开始慢慢往上爬,一点一点,一下子成了灿烂夺目的巨大布丁。一瞬间让巳影好开心,感觉好踏实。 做几个深呼吸,体内顿时焕然一新。鼻子吸进初生光明蕴藏的能量,缓缓地,缓缓地,渗透到指尖。 双手摊开,伸展全身。这时,背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真有这么舒服吗?」 脱掉军服只剩一件汗衫的后藤站在巳影身后。 「早安。」 后藤看着低头问候的巳影,伸手摸摸他的五分头。 「这么早就溜出家里……会被你老爸骂哦,而且bug还没抓到耶。」 后藤抚摸下巴剃得短短的落腮胡,凝望着巳影。双肩隆起的肌肉相当醒目。 巳影看看后藤刚才出现的方向,没来得及发问就飞奔过去。 一到岸边就看见了。 是一匹马。 虽然已经被海水冲刷得只剩下将近四分之一,巳影还是看得出画在地上约占两床棉被大小的马。只见沙滩上的这匹马鬃毛飞扬,跃向空中闪避从脚边擦过的子弹。 肌肉、皮肤、蹄子上的劲道,栩栩如生映在眼帘。 「太厉害了……」就在巳影低喃时,一道浪翻上来洗刷马背。 「我自己也觉得还不错……但称不上精心杰作吧。」 跟上来的后藤凝视着渐渐消褪的马儿。 「花了几个小时啊?」 「没什么大不了,两三下就完成了。」 「真应该拍下照片。」 后藤没作声,只是露出一抹巳影无法理解的神情。 顷刻间,金黄色的晨曦洒在马儿脸上,接着就像早已经过算计似的,带着白色泡沫打上来的浪花,一口气吞噬马儿凛然潇洒的表情。 「走开!」 巳影对着侵蚀马儿的浪头猛踢。 整匹马儿随着海水融化。再怎么用力睁大眼睛盯着,也找不回刚才那匹生动的骏马。 「该回去啦。」后藤轻轻拍了巳影的背。 「那里是军事用地。」爸爸手撕面包,一面瞪着巳影。「一般人不能随便进到军事用地,小孩子也一样。欵,奶油呢?」 「昨天就用完了。涂蓝莓果酱吧。」 「老子不喜欢一大早嘴巴里果酱那种黏糊糊的感觉啦。」 「那,要吃饭吗?」 「开面包店的早餐不吃面包,那往后还怎么生活!米饭是晚上吃的!」 巳影看着面包盘上的小丑图案,尽可能不和爸爸目光交会。小丑的红衣服上有一颗黑扣子和两颗绿扣子,为什么不全部画成绿色呢…… 「bug还没抓到啊……」爸爸端起那杯加了大量牛奶后变成淡黄色的咖啡,咕噜一口气喝光,再用餐巾轻轻抹了嘴边一圈。「你的行为呢……不好。这样不好哦,巳影。」 「你和那个军人在一起吗?」 妈妈这话让巳影吓了一跳,因为他从没料到妈妈会知道后藤。 「军人?什么军人?」 「是上次到三好先生的市场时,他在回程路上主动找我说话。」 「他跟你说什么?」 巳影看着爸爸说话时,两手一下握住椅子把手,一会儿又放开,害怕得不得了。巳影今年十岁,至今别说没被爸妈打过,就连狠狠地骂几句也没有。 「他说『小弟弟,你真活泼』。」 「就这样?」 「就这样啊。」 爸爸长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大概是错觉吧,他的脸色好像苍白了一些。 「……巳影,这样不好。爸爸还是认为你这么做不好啊。」 「为什么?后藤大哥很会画图耶。爸爸看到一定很感动,他画得好棒。今天早上是一匹马……一匹强壮、充满活力的马,好像随时都会冲上前的模样耶。」 爸爸不发一语,只是看着巳影。 巳影低下头。 「快跟爸爸道歉啊。」 妈妈站在巳影身边,把手轻轻放在他背上。 「对不起。」 「军人画图怎么会好呢,军人是为了服役才来到这里。你这孩子什么都不懂,知道那个军人是怎么看你的吗?」 「别再说啦。今天中午瑞西堂的人要来拿欢送会上用的面包,而且还有很多货要送,中午之前我们俩得拼老命做面包哪。」 「你在学校里做些什么,交哪些朋友都无所谓,就是不准跟那个军人来往!」 「画得真好……厉害得不得了。」 巳影的低吟传进爸爸耳里。 爸爸瞪着巳影,想伸出手指指着他,却又察觉到一旁表情哀怨的妻子,只得无奈垂下手来。 「老子可不想再经历一次。说什么都不会搬家……而且还不能被登录在名册上……绝对不干。」 一提到「登录在名册上」几个字,「咻!」妈妈发出刺耳的声音,用力吸一口气,一把搂住巳影的头,按在自己小腹上,还把桌上的叉子弄掉了。 房门一关,爸爸下了楼,到地下室的工厂。 巳影隔着腹部听见妈妈的脉搏声,感觉像是另一种振动。他想抬起头,却发现妈妈在哭,决定维持这个姿势不动。 在上学途中经过武藏屋肉铺,店门口聚集了好多人。看到一大群上学经过的孩子们好奇凑近,巳影也混在其中探头探脑,但好几个大人立刻摊开蓝色工作塑胶布,将四周围起来。 「好啦,走开,都走开。」老是忙着到处送货的武藏屋老板赶走凑上前的孩子们。「没什么好看啦,没事。」 「叔叔!」 「喔,面包店的小鬼。快走吧,上学要迟到喽。」 「谁死啦?」 「少乱讲!」 巳影笑着问他,店老板却一脸严肃举高了手 挥拳。 巳影见状高声喊着逃跑。 一踏进教室,四万四就笑着走近。 「小影,你知道武藏屋发生的事吗?」四万四是伊藤四万侍的绰号,他抠着手肘上跌倒留下的干痂,边说边走过来。「听说很吓人哦。」 「真的是bug吗?」 「那还用说。被杀的是家里开鞋店的祈理耶。」 「什么!」铃木祈理这女孩在幼稚园时和巳影同班。 「人家说她内脏被掏出来,还剁得碎碎的,就像味噌汤里的豆腐耶。」四万四躺在地上。「就像这样倒在武藏屋店后面。啊~啊啊啊。」四万四翻白了眼,发出莫名其妙的呻吟。 旁边的女生皱起眉头抱怨,「真恶心。」 巳影一抬起头,看见坐在窗边的美千流静静望着这边。朝阳照在她的一头长发上,映出咖啡色的光泽,一双大眼睛像要吞了巳影。两人眼神交会,美千流依旧目不转睛,先移开目光的反而是巳影。 「起——立!」 值日生突然高喊,一看到导师顶着从来不曾出现的恐怖表情走进教室,巳影等人争先恐后回到自己座位。四万四起身想跳过课桌,却一不小心撞到胯下重要部位,「唔哇!」大声哀号。 教室顿时鸦雀无声。 「立正,敬礼!」 「老师早!」全班学生齐声说。 「坐下!」 导师须藤夹杂白发的头上绑了一条黑缎带,她抬起头直接在黑板写了「特别课程」几个大字。 「上礼拜已经告诉大家,今天有这堂特别课,会由另一位老师上课,大家要保持安静,乖乖听讲。有不懂的地方可以等上完课再举手发问。今天上完这堂特别课就放学,除了要准备成果发表的人之外,其他人就回家吧。参加成果发表会的人今天穿着演出服装练习。还有,晚上六点半开始,王牌山上有社区举办的烟火大会。去看烟火的人要遵守现场工作人员指示,绝对不可以靠近发射台。到时候学校校园也会开放,活动时一样要遵守工作人员指示。」 老师说完,教室门又打开,看到走廊有几名军人。巳影寻找着后藤是否在内,却看不清楚。 「起立!」 值日生的声音再次响起,但来访的人却举起手摇了几下,表示不需要。几名已经起身的学生一脸尴尬地又坐了下来。 「各位同学,不用站起来,坐着就行了。」 一名年轻女子站在前方,身上的红色套装教人眼睛一亮。女子对须藤点头打个招呼,须膝则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顶着僵硬的表情走下讲台,在电子琴前的椅子上坐下。女子一头金发看来像外国妞,口中说的却是流利日语。 「各位同学,生日快乐。今天是大家满十岁的日子,我们为大家准备一点小礼物,会在上完课之后送给各位,请同学们耐心稍待。我叫玛蒂达,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想到今天能见到你们,让我昨晚兴奋得睡不着觉。」 巳影看着玛蒂达一开一阖的红唇,偶尔露出的一排牙齿就像海岸边的贝壳,洁白闪亮。 「好,这里面有人听过『暗部』(注:原文为ombre,指色彩的深浅渐层。)这个名词吗?」玛蒂达微笑环顾教室内,却没有任何学生举手。「老师都还没跟你们说明过啊。」 「因为一般课程还没上完……原本计划在下星期成果发表会结束后说明。」巳影发现须藤老师站起来,回答时双手还不停发抖。这副模样还是第一次看到。 「更改计划是管理局的业务范围。有任何质疑请提出报告。」 「不是,我怎么会质疑呢……」 「这就是暗部。」 玛蒂达打断须藤老师的话,走到窗边伸手遮住玻璃。 「这是影子……但我们特别称为『暗部』。」 几名学生模仿玛蒂达的动作,面对阳光伸手遮住,眯起眼睛。 「在各位出生之前很久很久,有一场非常非常重大的战争,那场战争把地球分成两半。没有任何人在那场战争中获胜,所有参与的人都输了。战争结束后百废待举,其中一个大问题就是人们生不出小孩,或者小孩子生下来也活不久。各位同学今天正好满十岁,但当时能活到十岁的孩子,一个班级里大概只有两个人。」 教室里突然传来惊叹,所有人都认真凝视着玛蒂达。 「大人们成天咳声叹气。因为好不容易和心爱的人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孩,如果小婴儿却像朝颜花(注:牵牛花的别称。)一样命不长久,该怎么办呢::……来,大家闭起眼睛想像……脑子里想着自己喜欢的人……」 巳影想到了美千流。不知为何,脑中浮现她参加运动会接力赛的模样,卖力迈开穿着白布袜的双腿,红色的裙裤翻飞。 「加油!」 忍不住高声打气的巳影连忙遮住嘴。 讲台上的玛蒂达正眼直视着巳影。 「你叫什么名字?」 「树野巳影。」 玛蒂达翻阅手上的资料点点头,「没错,树野同学。我们的爷爷、奶奶就像这样,紧握着自己孩子的手大喊。『不能认输!』『加把劲!』『别死掉啊!』……不过,这个愿望却很难实现。只是,经过全世界的医学家和科学家绞尽脑汁、努力钻研,发现几个好方法。那就是你们!」 玛蒂达对着全班学生展开双手。 巳影转过头看看美千流,只见她目不转睛凝视玛蒂达。 「树野同学。如果你的手被砍断,你会很难过吗?」 站起身的巳影明显感受到全班同学的目光。 「会,我会很难过。」 「那么,鞋子弄丢时的感觉呢?」 「嗯,也会很难过。」 「这两种难过的感觉相同吗?」 「不同。」 「那,如果头发……不对,指甲剪掉时难不难过?」 「不会。」 「为什么?剪掉就没有啦。」 「指里剪掉一下子又长出来,而且指甲太长很危险。」 「各位,树野同学说了一个很重要的观念。没想到树野同学这么优秀,真让我意外。我问大家,失去指甲和手臂,哪一个比较难过?」 「手臂!」全班异口同声。 发问的玛蒂达拍拍手。 须藤老师和走廊上的一群军人也微笑鼓掌,那些人随即走进教室。接着,他们笑咪咪地将一个个包装漂亮的小袋子递给每个学生,结束后又回到走廊上。 「你们每个人都是只为了保护另一个人才来到这个世界,大家生来都是为了做另一个人的守护天使,没有例外。比方说,树野同学,有个人只能靠你保护,除了你以外,没有其他人救得了他。」 教室内顿时议论纷纷。 巳影也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听到世界上有需要自己的人,感觉真奇妙。 「老师!」值日生吉冈举手发问。「那个人知道我们只是小孩子吗?」 「那当然。」 「请问!」另一名学生举手。「小孩子也帮得上忙吗?能保护得了那个人吗?」 「这跟小孩或大人没关系。因为全世界能救那个人的就只有你一个。只要心理做好万全准备,在关键时刻就能成为拯救此人的英雄,在那之前留意自己的健康,努力帮助父母就行。」 「我有问题!」四万四举手高喊。「那个人是谁?我们见得到他吗?」 玛蒂达听了四万四的问题用力点点头。「你们想见那个人吗?」 「想!」全班学生齐声回答。 「那么,大家打开刚刚发下去的礼物。他们正 等着各位。」 小朋友们一脸诧异盯着桌上包装好的小东西。 真有人躲在里面就太恐怖了。 「打开吧。」隔壁的明美对巳影低声说。 巳影也跟着拆开包装。里面是个墨绿色的小盒子。 「停!」玛蒂达出声制止。「等所有人一起打开盒盖。」 好不容易最后一个人也拆开包装。 「现在可以看了。」 玛蒂达一说完,全班学生等不及动手。 巳影抓起小盒子两侧,轻轻掀开盒盖。 盒子里有些动静,似乎内侧也在同时打开盒盖。 另一头有人紧盯着自己。 「什么嘛。」顿时传来松一口气的声音。 盒子里是一面镜子。 镜子里是巳影。由于稍微低着头,两颊看来有点胖,但那张验毫无疑问就是自己。 「那就是世界上只能依靠你们的人。」 玛蒂达不知什么时候在黑板左侧画了一个人,右侧还画着几个体型较小的人。左侧下方写着「流明」(lumiere),右侧则是「暗部」。 「过去,有人称呼你们是复制人,也有人用「c种子」、「流行细胞』等名称。你们每一个都是在「天使工厂」里,从称为『流明』的原始细胞成长到现在的模样。」 「老师!」美千流举起手。「我们不是自己父母亲生的吗?」 「很遗憾,事实上并不是,你们都是收养的孩子,不过,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看看你们周围,这个镇上的小孩子全都一样,每一对家长都是养父母,并没有哪一个人特别感到不安、惶恐。」 学生们睁大眼睛凝视着彼此,妤像第一次见面。 「我们该怎么保护那些人呢?」 「需要的时候会通知,届时会告诉你们父母亲。」 「那我们要怎么做?」巳影忍不住发问,忘了站起来说话。 玛蒂达听了问题之后沉默不语,在学生们瞪大双眼等待下,她脱掉外套,解开衬衫的扣子,在全班小朋友面前露出胸罩下隆起的小麦色胸部。只见双峰之间到腹部,延伸了一条宛如娱蚣的缝线伤痕。 这时,走廊上出现一名金发女孩,在玛蒂达对她招了招手后站上讲台。 「她是我的「暗部」。因为有她姐姐,我才能活这么久。」 巳影第一眼见到玛蒂达胸部时的激动倏然消退。 「现在,她姐姐也和我活在一起。」玛蒂达轻抚着左胸。「多亏有她姐姐,才能让我真切感受到自己从一条脆弱的生命变成一棵生命巨木。而且,至今只要我将手贴在胸前,就能听见她的低声呢喃。她的勇气让我变得更坚强。没有人能帮助我,仿佛在一片漆黑大海中感到茫然失措,当时唯一能拯救我的就是这名英勇的女孩。谢谢你。」 玛蒂达轻轻吻了女孩的脸颊。 在须藤老师带头拍手后,教室一下子又响起热烈掌声。 「好啦,该睡觉喽。」戴着白色假胡子饰演盖比特老爷爷的胜太,伸个陷腰打呵欠,面往舞台左侧走去,回到舞台边。 戴着一顶纸折的帽子,巳影靠在当作书柜的风琴旁坐着,低头静静等待天使们出现。 在须藤弹奏的轻快钢琴节奏中,饰演仙女的美千流在两名天使相伴下走上舞台。一双纤细的腿出现在巳影的视线范围。 「诚实的盖比特老爷爷……」 两名天使齐声高唱时,美千流仙女拿起星星法杖,面对饰演小木偶皮诺丘的巳影,朝他肩上轻轻触碰一下。 「皮诺丘……皮诺丘啊……快醒来。」 一听到这句话,巳影慢慢抬起头。 「啊,是仙女……」 「如果你当个乖孩子,总有一天会变成真正的小男孩。」 坐在地上的巳影,膝盖碰着美干流的脚跟。两人都发现了,却没有移开。 「结果你老爸跟我老妈,大家早就知道了麻。」 四万四用拆成两根的筷子,熟练搅拌着刚买的糖膏,一面嘀咕。 糖膏被他越搅拌越白,裹在筷子上渐渐变软,开始融化。 「就是啊。」巳影也拼命伸长了舌头接住化成半凝固状、眼看要滴到地上的糖膏。巳影买的是可乐口味,八十圆,比四万四的杏仁口味贵一些。 特别课之后所有人都泄了气,格外冷静。 巳影应该也大受打击,却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提不起劲大哭、生气,或许大伙儿的心情都一样吧,须藤老师简单交代完几件例行事项后,大家就平静地收拾书包离开教室。 话虽如此,受不了乖乖待在家里的巳影,在回家后又到小公园来找寻伙伴。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只是以往母亲从店里叫住他时,他一定会停下脚步,今天却连头也没回。 「感觉真惊讶啊。」 四万四荡着秋千一面低吟。 「的确……很惊讶啊。」 巳影也坐在旁边的秋千上,没特别荡也不出力停止,任凭秋千随意摆动。 「学长姐们也都知道吧。」 「是啊。」 「为什么没告诉我们呢?亏大家还常跟小秀学长一起玩耶。」 「那你会跟低年级的小鬼们说吗?」 「我不说也会有其他人说吧。」 「也对,保证有人会说的。」 「一定的。」 「一定吧。」 「那,如果没半个人说,到时候就你说吧。」 「为什么是我?你说啦。」 「你去说嘛。」 四万四踹了巳影的秋千一脚。 「你干嘛啦。」 「因为……你喜欢美千流吧?」 「那又怎样?你也是吧。」 「我的喜欢跟你的喜欢不一样啦。」 「莫名其妙哩……但是,我们总有一天会被用掉吧。」 「别说成「被用掉」啦,是救人耶。这样不就能成为助人脱困的英雄吗。」 四万四的声音激动得走了调。 「抱歉。」 「好想去游乐园痛快玩一趟哦。」 说完之俊,两人静静眺望着公园里被夕阳染得一片金黄的景致。滑板在水泥路面上喀拉喀拉地发出声响。 不一会儿,卖糖膏的小贩在装糖的箱子上组起木框,接着猛敲自行车上挂的铁板,锵锵作响。 「欵,过去喽。」 在四万四的催促下,巳影也连忙跳下秋千。 卖糖小贩把一叠纸张塞进木框间,随即叩叩叩地打起响板。 「来来来,小朝前传。」卖糖小贩装模作样说了起来。「有一天,小朝一手拿着钓竿走在路上,准备出海钓鱼……」这时,小贩从木框中抽掉一张插画,上面写着标题「小朝钓鱼记:第二百六十回」,插图是顶着一颗栗子头的人拿着钓竿。 公园里的孩子们绕着小贩的自行车围了两三圈。 「小朝小朝,你要去哪里?狗狗小白问他。啊,是小白啊。告诉你哦,我正想出海钓鱼呢。嗯。听起来很棒耶,带我一起去吧。好啊好啊,你就跟我一起走。」 「又是小朝。这老头怎么都不讲点新的啊。」 四万四不层地哼了一声,径自走向单杠。 巳影犹豫着该往哪一边时,就恰巧在单杠和自行车的中间点停下脚步。 朝出海钓鱼最后的结局是只钓到一只靴子。 接下来到了「机智问答」的纸上剧场时间。 「什么东西上面是工厂,下面是垃圾桶?」 小贩拿出一张依照叙述画成的图……垃圾桶 上堆着一座工厂。 一问完,孩子们立刻同时高高举起手。小贩随手指了其中一人。 「削铅笔机!」小孩子大喊。答对了,小贩就会哆哆拍着自行车靠背上的小太鼓,给说出正确答案的男生一片涂着满满梅子酱的夹心酥当作奖品。 持续两三轮问答后,小贩突然对着一个举起手的孩子大骂,那孩子看起来大概六岁吧。 他大骂小男孩先前没买糖还想参加机智问答。 「没买东西答对也不算哦。」 「可是我答对了呀。」 小男孩一脸快哭出来了,还反驳「那你就不要点名要我回答呀!」 「像你这种小鬼,有免钱的纸上剧场看就要偷笑了,居然还想拿奖品,这种行为就叫贼性不改!」 或许是心情不好,小贩显得比平常不耐烦,停下纸上剧场的表演后,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开始出言讥讽小男孩。 这时,原先在单杠前的四万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冲过来,一古脑儿撞上卖糖小贩的自行车。面对出其不意的状况,小贩一时失去平衡往后倒,同时装糖的箱子也从自行车上掉下来,刚好落在小贩的胸腹之间,黏糊糊的糖液沾满全身。 一大群男孩子高声大笑,站得远远的看热闹,议论纷纷。 没看到凶手的小贩极尽能事咒骂后,讪讪地扶起自行车走出公园。 从头到尾四万四都一脸轻松自若,还吹着口哨。 那天晚上,晚餐吃红豆饭(注:用糯米加红豆一起蒸,日本人习惯在庆祝场合时食用。)。 「今天上了特别课了?」 巳影一坐上桌,妈妈就端上一盘菜,一面问他。 「嗯。」 「你应该说一声嘛。」 「爸爸呢?」 「今天开始轮值守夜一星期。好像是社区住户大会决定顺序的,因为bug就潜伏在附近啊。」 妈妈将味噌汤和炸鸡块放在桌上。 「为什么叫bug啊?」 「大概因为就像虫子一样钻进来,做很多坏事吧。」 「抓得到吗?」 「抓得到啦……好啦,快吃吧。不然来不及看烟火喽。」 一接近学校,就看到校园内外挤满了摊位和人群。 刚到校门口,就有人轻轻拍着巳影肩膀。原来是后藤。他带着几名看似下属的男子,脸笑咪咪。「你来啦?」 「是啊。」 擦肩而过的人看到巳影和一身军服、腰上挂着枪的后藤熟稔交谈,无不露出讶异的眼光,让巳影感到有些紧张。 「这种气氛真好,真怀念啊……」后藤眯起眼睛张望四周。「小心点哦。」 巳影点点头,冲进校园里。一转过头,发现后藤在原地一动也没动,巳影赶紧向他挥挥手。 后藤轻轻将戴着白手套的手举到胸前。 为了怕弄掉跟妈妈要来的五百块,巳影紧紧捏着硬币,看到四万四已经来到约定的面具小摊前,随即上前跟他打个招呼。 「啧,惨了。」 四万四拉着巳影的袖子躲到小摊后方,顺着他眼神望去,只见近在咫尺一个挂着「奶油马铃薯」布帘的摊子上,卖糖小贩正努力招揽顾客。 「他知道凶手是你了吗?」 「天晓得……但他动不动就往这里瞄啊。」 一瞬间,空中响起「砰!」一声爆裂,一团火花在天际绽放。 「啊!开始啦开始啦!」 在四万四的欢呼下,巳影也跟着他一起冲出去。 顶楼的门上了锁。 四万四打开离门稍远的窗子,咻地纵身跳到另一边。 「嘿嘿,我白天已经先来开过窗户喽。」 巳影也依样画葫芦。 烟火的爆炸声压缩空气,感觉好像有人在背后轻轻推了一把。两人留意着闪躲可能落下的飞层,脚上一下子踩到水泥地上拉起的管线,一下子不小心被绊到,一步步朝着空无一人的顶楼角落迈进。 「这里是特别座唷。」 四万四钻进运送营养午餐用的小型电梯室里,对巳影说。环顾四周,再也没有比学校更高的建筑物,右侧角落是海岸,左侧则是名叫王牌山的小丘陵,面对王牌山是住家的点点灯光和熟悉的街道号志灯。 巳影正要坐下,便察觉角落阴影蠢动。 砰!一阵巨响伴随着闪闪红光,映射出靠墙坐着的两个女孩。是美千流和她的朋友千香子。 「去打招呼啊!」四万四伸出手肘撞了一下愣在原地的巳影。 「晚安。」巳影低下头示意,美千流回以微笑。 在四万四的推挤下,巳影在美千流身边坐下。 「哎呀,不好意思啊。」 四万四比出个受奖时的手势,装模作样通过两人身边,走到千香子旁边坐下。 又是一发烟火升空。 从红色、绿色的火花不断变成点点银光,令人目不暇给。 一阵微风带着发香,刺激着巳影鼻腔。一转过头看见旁边的美千流认真凝望天空,巳影自己也连忙抬头仰望。 在猛烈的爆破声中,点点花火像是撞上夜幕,朝四方散落。一下子似乎瞬间像被咻地拉抬到空中,在巳影上空开满亮丽花朵,又倏地消失无踪。 「好漂亮哦。」 侧目一瞧,美千流的脸庞近在眼前。 他意识到美千流的双唇,感到呼吸困难。 「嗯。」挤出这个字之后,忍不住大大叹口气。 四万四他们已经不见人影,到别的地方去了吗? 远处的王牌山传来细微的广播声。 下一发烟火怎么隔了好久还没发射。 美千流把手放在腿下,轻轻地前后晃起身子。 「美千流,你今天吃什么?」 「今天?怎么这么问?」 巳影也不懂自己怎么会问起这件事。 「只是突然想到。」 「我们家晚上吃了红豆饭。」 「啊,我也是耶。」 巳影不经意指着自己鼻子。 「真的吗?我以为你们家都吃面包呢。」 「咦?怎么会呢?不可能永远吃面包嘛。」 「也对。」美千流笑着说。 一瞬间,空中又发出巨响。 火光映着美千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她这次却没抬头看烟火。 「玛蒂达老师长得好漂亮耶。」美千流低下头,盯着脏兮兮的水泥地。 「我不喜欢她。」 听到巳影的回答,美千流猛然抬起头。 就在这一刻,响起异于烟火的玻璃碎裂声。 两人还没来得及起身,就看到四万四率先冲出去。 顶楼门上的毛玻璃被打破了! 铁门慢慢打开后,黑暗中无声无息浮现一只狐狸面具。是个大人! 「啊,真对不起。」 四万四一副故作熟稔的语气,留下二人在原地,独自走近戴着狐狸面具的人。 那个大人身上穿着没见过的黑西装。 「门是我打开的。他们几个什么都不知道,是我擅自……」 四万四话都还没说完,狐狸面具男就往他腹部痛殴。 美千流惊讶地止住呼吸。四万四腹部遭受攻击,抱着肚子往前倒下。狐狸面具男没有罢休,对着倒地的四万四持续殴打腹部。接下来当他高举起手时,巳影赫然发现他手上多了把大剪刀。被刺伤的四万四翻着白眼,满身是血,男子就像机器人似的不发一语,一个劲地用力刺。只听见地上泥沙的摩擦 声,还有依旧带着浅浅笑容的四万四,身体每刺一刀就静静晃动几下。 所有人都动弹不得。 狐狸面具男打开剪刀两侧刀刃,直接戳向四万四腹部,接下来就像剪裁布料,熟练地将他的肚皮剖开,徒手揪起皮肤往两边撕开,宛如扯破窗帘的声响伴随着湿漉漉的肠子掉到地上。四万四的肚皮死气沉沉地下垂,像个破气球。 千香子朝唯一的出口,也就是男子现身的那扇门冲去。 男子二话不说,飞身将千香子扑倒在地,张口就往她脖子狠咬。 千香子发出尖叫。一发烟火同时打上空中。 男子依旧戴着拨到一旁的面具,啃了一口又一口,像剐着千香子颈部的肌肉。 千香子那双一开始还奋力殴打男人身体的手,这下子像断线似的啪答落下,取而代之的是暗夜里传来的卡滋卡滋声。 巳影察觉到美千流的牙齿正打着颤。他一把拉了她的手,走近顶楼围栏边。 「我们爬上去。」巳影像只猫,一脚爬上围栏铁网开始往上攀。 「快点!」他向美千流伸出手。 「不行啦,我会怕!我有惧高症。」美千流哭着回答。 「傻瓜!待在这里会死啦!」巳影又伸长了手。 就差那么一瞬,美干流被风速一般冲上来的男子从背后一把揪住头发,连拖带拉到了屋顶正中央。 「美千流!」 巳影大喊的瞬间,传来一声巨响。 后膝站在顶楼入口。 「快把那孩子放下来,安德鲁!」 歪了半边的面具下露出沾着朱红血色的垢黄牙齿。 「你敢开枪射我吗?」好难听的声音。就像没调音的乐器,令人听了非常不舒服。「下不了手吧。」 把美千流当盾牌的狐狸面具男露出微笑。 这时,一群看似后藤下属及长官的人来到顶楼。 「中尉,快把枪放下。你这是防卫过当!」上级下令。 「但是,这样下去小女孩会被杀了呀。」 听了后藤的回答,长官瞥了一眼四万四和千香子的尸体。 后藤依旧没放下枪。 「冯·法兰兹大人,令尊非常担心您的状况。」 「你这个蠢蛋!想想我老爸杀了多少人才有今天的地位,而且全都是清一色的『流明』喔。像这种『暗部』,杀个一、两百,不,就算十万百万也算不上罪过。」 除了后藤以外,整支军队没人打算出手阻止狐狸面具男。 「……救我。」 美千流呻吟着,气若游丝。 「令尊是在战争中立功勋、谋大义。」 「这也是我的战争!」男子手中的剪刀往美千流脖子上一挥。 一发烟火爆破,男子的身体也同时弹开。 后藤枪口冒出一缕硝烟。 「唔……王八蛋!你开枪了!连我也……这家伙居然开枪打我。」狐狸面具男哀号着在地上打滚。「好痛!痛死啦!」面具依旧没有落下。 军队中一名下属扶起倒地的美千流,带她离开屋顶。 「蠢材!」 一声凌厉的威吓朝后藤袭来。「回基地后,马上到惩戒委员会报到!」 长官宣布后,几名下属将狐狸面具男抬走。 这下子顶楼只剩下后藤、巳影,以及两个孩子的尸首。 烟火不知何时结束了。 巳影走到四万四身边蹲下,帮他阖上双眼。 后藤脱下制服盖在四万四身上。 「这小子也很想看看后藤大哥的画,叫我告诉你一声……」 「我来晚了……抱歉。」 后藤深深行了一礼。 那一晚,三巡街上家家户户到三更半夜还灯火通明。 「明天学校停课一天。」 爸爸深夜回家后这么说。 巳影和妈妈一起在厨房等着爸爸回家。 「千香子和伊藤两个孩子呢?」 「没救活……」 一听到爸爸的话,妈妈遮着嘴,全身颤抖。 「千香子这孩子很会唱歌啊……」爸爸在椅子上坐下后抱着头。「千田太大整个人疯了一半。听说先前从二巡街搬来时,就已经饱受精神压力。医生还得用镇静剂,才能让她稳定下来。」 爸爸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光。 「他们夫妻俩都快六十岁,已经没能力了吧,传出会被列为残障。先前在二巡街的那个孩子好像养到二十三岁。」 「这……」妈妈鼻子通红,落下滴滴眼泪。「就连一般状况也可能被强行带走,何况现在……这简直是地狱啊!」 「伊藤家的太大也长期卧病在床,先生虽然努力保持镇定,但一张脸跟死人没两样……凶手听说被带走了。」 「什么都没盘问吗?」 「没错。」 爸爸站起身,拥着妈妈的肩膀。 巳影听着妈妈埋头啜泣,觉得难过极了。 「巳影,美千流受了太大打击,好像完全失去先前的记忆,整个人就像个洋娃娃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那该怎么办?」巳影在妈妈身后问着。 「如果持续这样恢复不了,就会被送到疗养院。」 「疗养院?」 突然一阵耳鸣。巳影觉得身边的景象一点一点扭曲,一不小心就从椅子上跌下来。 「还好你活了下来,多谢你啦。」 爸爸凝视着巳影,轻轻把手搭在他肩头。 顿时巳影被卷入一股腰部以下被截断的触感,当场晕了过去。 夜里,当巳影不经意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睡在爸妈中间。 窗外一轮皎洁的满月挂在空中。 巳影就这样平躺着,直到旭日东升。 隔天早晨,后藤和巳影来到海边。 两人脚边是一幅祭典活动的砂画,描绘得相当细致,鲜活无比。 巳影坚信后藤一定会来。 「今天就会发布我的退伍令,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至少以光荣退伍的名义。对方就算是个疯子,毕竟也是内务大臣的公子,对他开枪换来这个处分,已经算便宜我了。你呢?昨天那件事让你父母很担心吧?那个小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听说失去记忆……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回到镇上,回到那个只会令人难过、尸横遍野的镇上。既然我没取得在这里居留的许可,就没办法长住下去。」 「你是说和你一样都是『流明』的镇上吗?」 「这里的大人,包含军队也全是流明。」 海鸥朝着海面垂直扑下又再次高飞,嘴里多了条鱼。 「巳影,就算我离开这里,也会在远方守护你。你要好好长大哦。」 两人并肩站着,凝视着海平面。 「可以带我一起走吗?」 「别这样,再也没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你只是还不懂。」后藤轻轻拍了一下巳影的肩膀。「好啦,这个你收下吧。」 后藤递出卷成筒状的图画纸。 巳影接过后摊开,纸上画着跟砂画一模一样的祭典风貌,用铅笔画的小镇风情生动鲜活。 「怎么说都不行吗?」 「别罗唆啦,走喽。」 后藤留下无言盯着他的巳影,径自折回来时的路。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撕破纸张的声音。 一回头,看到巳影哭着把刚拿到的图画撕成碎片,扔到一波波浪花中;接着又捡起一块木片,失了神似的朝着地上砂画乱挥乱打。此刻的巳影再也不像是个 孩子,口中念念有词,面拳打脚踢,拿着木片狂刺。 「怎么啦!别这样,快住手!」 后藤出手制服失控的巳影。 身穿一件汗衫的巳影,瘦弱的身子就像刚被钓上来的鱼,在后藤双臂中不断挣扎扭动。 接着他干脆放声大哭。 「到底怎么啦,你说来听听啊。」 「我想到镇上去。」 「你要去做什么呢?」 「我想去找美千流的『流明』。」 「找美千流的『流明』?」 「医生说她可能再也不会恢复记忆,表示她想不起学校,想不起同学,也想不起我啊。还会被送到疗养院。」 「疗养院……不过,你找到之后又能怎么样?流明和你认识的小女孩不同啊。」 「没关系……那也无所谓。我只想亲眼看看她。」 几分钟之后,两人坐在树荫下。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上。 后藤抱着头,一动也不动。巳影则抓起一只小蟹,从这只手换到另一只手,让小蟹在手背上爬行。 「那好吧,我就带你去。虽然违反规定,但镇上的人对我都很好。不过,你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哦。」 「真的吗?」 后藤一站起来,卡其色的长裤上抖落一颗颗砂砾。 「三点出发。我会在树林深处先放一只木桶,到时候你就躲在里面。」后藤一脸严肃,凝望着海平面。「不过,我要划小船出海,路上得露宿哦。」 「没问题。」 「搞不好回不来哦。」 「嗯。」 「别迟到。」 从海边回家后,爸爸什么也没对巳影说,只是紧紧抱了他两次,盯着他好一会儿,又摸摸他的小光头。然后,就像平常一样,回到位于地下室的面包工厂。日复一日,爸爸就在那座小型传统砖灶里烤面包。工厂里热得像地狱,连冬天也只能穿一件汗衫,爸爸却从来没有任何怨言,也没偷懒过一天。 「吃得下吗?」 妈妈在汤盘里盛了玉米汤,放在桌上。 巳影点点头,拿起汤匙。 「你去海边啦?」 他又点了下头。 「那个军人呢?」 「他说被处分退伍,今天要回到镇上。」 「你也要一起去吗?」 巳影一瞬间稍微迟疑,赶紧摇了摇头。然后埋首喝汤,再也抬不起头来。 「……这样啊。」 妈妈站起身,走向流理台洗起碗盘。 「我吃饱了。」巳影说完,转身走向房间。 妈妈没作声。 巳影在房间待到下午,吃过午饭俊丢下一句「我出去玩了」,就离开家门。 「欵,把这带着。」 在玄关套着布鞋后跟时,爸爸递来一个纸袋。 里面装着一大条吐司面包。 「这要干嘛?」 爸爸又一次将巳影紧紧拥在怀里。 「反正你就带着吧,可以分给朋友吃。」 出门之后转过头,看到爸妈一起站在窗边,不住凝视着远去的巳影。 木桶里满是酒气。 「要用嘴巴呼吸哦,不然会醉倒。」后藤打开木桶盖笑着说。 「哇恶。」巳影凑近脸,忍不住发出哀号。 「等你长大之后,就会觉得这股味道很美妙啦,忍着点。」 木桶里铺着一层棉被。 「没有我的暗号,绝对不能出声哦。」 「嗯。」巳影点点头,在后藤的帮忙下钻进木桶里。 盖上盖子后酒气就更重了,桶子里连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 「想吐的话就随便吐在旁边。」后藤说完,开始响起敲钉子的声音。 一阵铁鎚敲敲打打结束后,木桶被倒下,随即艰动起来。巳影虽然用四肢撑住,身体还是不断撞击到木框上,难过极了。 在移动一段距离后,感觉又被搬到另一个地方。 不一会儿,听见海浪的声音,加上些微波动,巳影猜想大概上了船。 他发现自己对时间的感觉越来越模糊。 「巳影……听得到吗?」 听到后藤刻意压低的嗓音,回过神来,才知道自己陷入恍惚。 「听到就回答我。」 「……听到了。」 「棉被下面应该夹了一小块木片,你找找看。」 巳影照着后藤的话伸手采寻,摸到一小块刚好能握在掌心的硬物。 「找到了。」 「把木片放进嘴里,用臼齿紧紧咬住。」 这时,木桶剧烈摇晃了起来,感觉像被电梯往下送。 「一定要用力咬紧哦,绝对不要放开,不然会把舌头咬断。」 顿时忽然响起机械的倒数声。 五——四——三——二——一—— 在一阵爆破声下,巳影同时感受到一股全身血液几近沸腾的强大力量,整个人被压往木桶底部。 脑袋就像受到一只透明枕头的压迫,空气从肺部被抽出来,忍不住发出近似哀号的惨叫。每一处关节都被这股隐形的力量压制,动弹不得。 巳影听见后藤低沉的呻吟。 这股力道完全不见稍事减缓,且不断延续……没有尽头地延续,直到巳影失去意识。 一睁开眼,迎面看到的是一轮满月。 树影在微风中摇曳,轻抚着明月。空中清朗无云。 隐约察觉到木材遇热时的啪滋啪滋声,巳影一起身,才发现自己躺在睡袋里。 头戴牛仔帽,穿着背心和皮裤,一身牛仔装扮的后藤就坐在营火前。 「身体还好吧?站起来活动一下。」 巳影使力想站起来,却发现全身像被一股力量牵制住,双手双腿部不听使唤,痛得忍不住呻吟。 「别逞强,刚才压在你身上的重量大概是体重的八到十倍吧,当然会造成肌肉严重酸痛。勉强乱动会伤到肌腱哦。」 巳影在营火前坐下,转头看看自己刚才躺的地方。那是一只大型金属碗,外型既像莲花,也像剥得漂亮的橘子皮。中间有一坪半左右的空间放置睡袋。环顾四周,全是浓密的森林,只有两人所处的地方是突兀的一处空旷广场。 「这里是……」 「五巡街。没什么正常人吧……」 「我们已经走了很远啊?」 后藤拿出一只小望远镜。 「用这个看看,移动到听不到声音的方向后再对准焦距。」 巳影双眼一看,发现镜头上有个类似照相机用来对焦的网格,每动一下,下方指示仪的数值就会发出哔的一声。从镜头中看到后藤指着空中。  。 将望远镜对向空中,立刻看到模糊的星星映衬着皎洁明月。仰望了一会儿,巳影终于发现在望远镜对准某个地方时,哔哔声忽然停了下来。是个小得不得了的星星,和月亮有一段距离,看来似乎随时可能消失。 「哔哔声停了。」 「那里就是你住的三巡街。」 巳影愣了一下,将望远镜移开。 「吓了一大跳吧。一下子讲太多,你也会头昏脑胀,我就大概解释一遍。简单说,你之前相信的历史、文化、常识,全都是错的。」后藤用一根树枝插起香肠,递给巳影。「别板着一张苦瓜脸,边烤边听我说。」 巳影将香肠放在营火边。 「你住的街区被设定为一九六〇年到七〇年代的日本昭和时代。但真正的现在却是西元三二七九年。那个就是证据。」后藤指着金属巨碗。「那 是过去当作救生艇使用的太空船,虽然十分耐用,空间却不大,现在还会拿来用的,大概只剩军方入伍新兵训练或有复古嗜好的怪人。从基地飞行就自街区死角像炮弹一样发射,进入轨道。因为要是被发现喷射时发出的亮光就太危险了。」 营火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火堆中的黑色碎片上有着文字,这下子巳影知道用来烧营火的材料就是酒桶。 「后藤大哥。」 「怎么?」 「后藤大哥为什么会被迫退伍呢?那个人的爸爸很有势力吗?」 后藤听了低下头。 接下来是好长一段静默,期间响起几次火星爆裂的劈哩啪啦。 「在法律上,影子,也就是「暗部』,和光明,也就是『流明』,两者的生存权并不对等。那家伙犯的罪只会被当作损坏公物之类的小案子,换句话说,大概就跟开车蓄意辗过人养的狗差下多吧。过去发生过更残忍的状况,所以我们这种人才会被派遣到各个街区维持治安。」 「和狗一样……这太过分了……」 「一切都从恶劣的玩笑开始。你知道从前德国希特勒率领的第三帝国吧,当时有个叫做『生命之源』(lebensborn)的实验机构,那里堪称一座人类牧场,目的在于培养出他们理想中的纯种日尔曼民族后代。这一连串的构想就成为孕育出你们的契机。换句话说,以保有少部分权力人士的后代及地位为最高原则。至于你们的躯体,从出生之前就已经被预订,一旦需要你们的细胞组织,就能随时提供备用。」 烤焦的香肠掉到草地上。 「从差下多像木星的各个殖民地星球的犯人中,严格筛选出养育『暗部』的人,他们大都是政治犯,以一男一女为一组,用一般民众的身分生活,居住的街区就从一巡街开始。」 「我住的地方是三巡街。」 「你的父母之前已经养育过两名『暗部』,最后都被带走。你是他们第三个孩子。当他们接到『搬家』或『疗养』的名义呈上孩子后,就得移居到下一个街区。」 巳影盯着黑漆漆的森林。他看到有东西蠢动着,忍不住稍稍挺起身子。隐约可见几道全身缠着白布的人影,似乎正紧盯着自己。 「别担心。那些是残障者,不要紧的。他们过去也和你爸妈一样,担任养育『暗部』的工作,却禁不起一再重复的生离死别导致精神异常。他们一看到小孩就勾起回忆,不会害你的,只是觉得很怀念吧。」 「美千流也要进疗养院,她会被杀掉吗?」 「很难说。不过筛选时原则上以健康的『暗部』为限,最重视的应该是心理状态。」 后藤拿出一条长方形物体。「你老爸做的面包真是极品!」他撕下一块塞进口中后,又将面包从中间剥成两半,掉出一张卡片和一枚徽章。 「兼作身分证明的信用卡……居然能弄到这种东西。你老爸真是位了不起的战士!」后藤撕下卡片背后的透明薄膜,交给巳影。「把眼睛对准黑色部分,到听见发出声音前不能乱动哦。」 巳影把卡片对准眼睛。黑色区块中有个小红点一闪一闪,在「哔」 一声后熄灭。 「接着用右手大拇指按一下黑色部分。」 巳影照着做了之后,拇指一离开,黑色部分就在一瞬间变色,和整张卡片融为一体,难以区分。 「你老爸真伟大。我对联邦也感到有些不耐烦了,这次的事多少也有点报复的心理在内吧。」后藤盯着不发一语的巳影。「明天还要早起,先睡吧。」后藤拿起牛仔帽遮着脸,就地躺下。 隔天早上,太阳刚升起,后藤就开始为出发做准备。 「穿上这个。」 后藤抛来一套毛茸茸的玩偶装。 「这是什么啊?」 「整只小熊剥制的皮毛。你要当作是厌氧、畏光性的动物进入星球。」后膝指着一只画着动物图案的塑胶手提箱,同时拿出一颗蓝色胶囊。「把这个吞了。他们对退伍兵原则上只要求礼貌性的简单检疫,但我可不希望出任何差错。当你醒来时,应该已经是和美千流『流明』面对面的时候吧。」 巳影忍着涂满在毛皮上的防腐剂气味穿好俊接过胶囊,就着一口水壶里的水吞下。 后藤一按下手上的遥控器,原先像莲花绽放的太空船侧壁同时立起,阖起来时的形状像个金属桃子。 后藤拿着一张写着一组数字的纸片。「这就是美千流『流明』的地址。」 接下来,巳影失去了意识。 漆黑。被抬起来的感觉。拉链声。刺眼的光线。新鲜空气。渐渐风干的汗水。清醒过程中,巳影下意识感觉到这些。 「活动一下身体吧。」 后藤把巳影从皮毛装里拖出来。 这才发现自己身处的空间陈列着许多电视上经常看到的名画和雕刻。 「……美术馆。」 「这是美千流流明居住的别墅。她已经在这里休养了好一阵子。」 房间角落有个黑点蠢动。有人倒在窗帘后方,露出一双鞋。 「你别管,继续走。」后藤察觉到巳影的目光后,在他耳边悄声说着:「她就在隔壁房间。我在这里守着。」 巳影摸摸口袋里的东西,点了点头。 「我忘了告诉你……目前这个流明的暗部就只有美千流一个。」 巳影转过头。 「如果这个流明一死,整个宇宙能完全继承基因的就只剩美千流,也就是瞬间由暗转明,从影变成光。你懂吧。」 巳影盯着后藤的双眼,表示肯定。 红色布幔的那侧是一扇精雕细琢的房门。 巳影推开门。昏暗空间中唯一的光源来自窗外,窗边一角以帘子隔开,有张小桌子和茶壶。一只白皙的手从帘子下伸出来,静静将茶杯放回小桌子上。 巳影快步上前。 脚步声才响起,就听见对方低声喃喃。 一撩起帘子,巳影看到对方站了起来。 是个白发老婆婆。 一名毫无血色的老婆婆,身上穿著名贵的青色袍子,惊讶地望着巳影。 「你是谁?」 巳影没作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瘦小的老婆婆接过照片,拿起桌子上的眼镜,细细端详。只见她眼神中带着旁徨,好一会儿才轻声叹息。 照片上是巳影和美千流为成果发表会练习的一景。 「这是……我……」 老婆婆伸出颤抖的手指,轻抚照片上美千流的轮廓。 这时,巳影发现一道阳光照耀着桌上的吐司,同时衬得一旁锐利的奶油抹刀闪闪发光。 老婆婆在椅子上坐下,把照片放到桌上,反复看了好几次自己的手,再对照照片里的美千流。「肺脏、小肠、胰脏、肝脏、骨髓液,我的体内活着好多『暗部』。这阵子好像又需要心脏。我觉得好累,真的……好疲倦……」 老婆婆凝望着巳影。 「这在演什么?」 「小木偶。」 「真是个讽刺的剧码。」 「请让她变成真正的小女孩吧。」巳影低声喃喃。 听见一声短促的哀号后,后藤走进房间,见到巳影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看着老婆婆。 老婆婆半开着口,双眼睁大。乍看之下并无外伤。 后藤伸手轻触她的颈动脉,接着再确认瞳孔是否还有反应。 「你杀了她?」 「不是……还没动手她就过世了。」 「走喽。」 后藤拉着巳影的手。 太空船停在屋顶上。 两人一钻进船舱,宅邸内同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要回三巡街吗?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后藤紧握操纵杆,瞬间将机身拉高。「继续这么蛮干下去,我会被判死刑,你得遭到解体。」 「后藤大哥,我的『流明』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本名,不过他的绰号可赫赫有名,叫做疯狂凯撒。大家……都怕他这个森林之王。他是个绝顶强悍的谋略家,光是他手下的精锐部队就能摧毁两个行星。」 「他住的森林在哪里?」 「在北方。人迹罕至的地方。那是由穷凶极恶的罪犯组成的无法地带,不止普通危险。」 「走吧……我们往森林出发。」 「呵呵……这也挺有意思的。」 太空船冒出一股青色电浆喷流后,像颗子弹似地往地平线的彼端飞去。 吸血蓝调 1 食用性植物油,也就是家里厨房用的沙拉油——老子的半张脸就是这玩意儿搞的。 老妈趁我睡午觉时淋在我脸上。 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一天。 小学三年级的暑假。 我和朋友一整个早上都泡在市立游泳池,玩得精疲力竭。 回到家后,吃了三片老妈准备的西瓜,接着我在门边看漫画,没多久就睡着了。 直到后来才觉得热,一开始以为是千万根针刺在脸上。老妈不是一口气倒下来,而是一点一滴往我脸上淋。 老妈面对一张烂脸,还眼睁睁看着我被自己脸皮冒出来的一阵烟呛着。我永远忘不了她的表情。 她笑了。 没想到亲生妈妈居然会拿热油淋在我身上,我还在苦苦哀求妈妈,希望能结束这股恐惧和剧痛。 老妈看着我在地上滚动哀号。 「哎唷,你这样真帅!」说完她举起穿着拖鞋的脚,使劲往我脸上踩。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算如我所愿。 我当场晕厥,暂时感受不到恐惧和剧痛。 等我醒来后,已经是全身缠满绷带的「木乃伊」。 接受警方侦讯时,老妈回答: 「我是要引出那孩子体内的蜥蜴。」 之后,她被直接送进医院。 我下半身和手脚勉强救回来,但首当其冲受到热油洗礼的右半边脸却回天乏术。 一次又一次用钢刷把坏死的肉刮除,一露出干净的部位,就取大腿内侧的皮肤贴上去。 前后动了七次移植手术,最后一次是在二十岁之前的五个月。 烫坏的半边嘴唇虽然经过重建,却无法恢复原有的弹性,显得僵硬。 所以,我永远顶着一张像咧嘴笑的脸。 这也是为什么公司里的人会叫我「笑嘻嘻」。 我们公司表面上经营不动产买卖,实际上客户来源全是经由地下管道从各个卫生所和医院收购的患者个人资料。要应付那些人简直快疯了。全都像表面自主独居,骨子里却是河边公厕,混着乱七八糟的废水。这些就是我锁定的目标。 我卖给这群人的都是根本不存在的土地,要不就是有史以来从来没人住过的荒地或火山口附近,想办法让他们签下台约。接下来买主虽然拿不到土地或房舍,但只要把他们拐到关系企业的地下钱庄借一笔钱,剩下的事就交给其他人处理。 也就是说,由我物色目标、掌握资讯,判断是只肥羊后,引导目标签下地下钱庄融资文件。事成之后就能抽成。 当初是个名叫根本的客人介绍我到那家店。根本把他家内外搞得跟个垃圾场一样,和邻居摩擦不断,但他却对我烫伤的脸非常有兴趣,让我顺利签成合约。 「有个美女喜欢你这种丑男。」 根本悄声对我说。 对我来说,这就够了。像这种出来卖的女人八成为了招揽客人吹嘘,我心里也很清楚,但还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前往。 我想见见不怕我这张脸的人。 蓝就是这样的女人。 她的店孤零零地位在闹区外。 没有醒目的招牌,酒馆里只有一张小吧台。 我没敲门,直接推开店门时,里头只有蓝一个人。 吹弹可破的肌肤、及腰的乌黑长发,镂胸洋装间隐约窥见显得喘不过气的一片粉嫩。 「我连在这里都能听见那对奶子在哀号哦。」 蓝面对突如其来出现的我,显得出奇平静,连头发也没动一下。灯光昏暗、独处的女人、貌似怪物的男人,光这些条件就面议人惊声尖叫:在这种状况下,初次碰面的女人绝大部分都吓得屏住呼吸,仓皇不安地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里才好,拼命找寻「视线安全地带」,更多人干脆刻意别过双眼。然而,蓝却像欣赏一幅前卫绘画,睁大眼睛仔细打量着我. 「你还真不是普通的丑耶。算是技术烂的杰克梅第(注:alberto giaetti,一九〇一至一九六六年,瑞士画家、雕刻家。作品偏向抽象形式的超现实。)模仿作品。」 「听说你爱丑男。最近这种女人就跟孟加拉虎一样稀有。」 「你是来打猎的吗?」 「不是。我来被生吞活剥……」 接下来蓝的回答深得我心,我俩一拍即合。 「我是爱丑男啊,味道特别好。」 这句话指的是那档事吗? 总之,我当下亟欲将蓝占为已有。我知道蓝正有此意。 「把店门关了啦,来干一场。」 「我可不白干的。」 「好啦。要多少?」 我从凡赛斯的皮夹里抽出大概二十万。这下子这个月就见底了。 「呵呵。这点东西可玩不起唷。」 我的手在空中定格。犹豫着该把那叠钞票放在吧台上,还是收回皮夹里。 这时,蓝从冰箱里拿出一只金属托盘,上面放着不带帮浦的针筒。 「代价是这个。」 蓝拿起针筒。 「我要你的血。」 「这感觉真怪,乱诡异的。」 「不干啊?」 「不,我要。」 「那就伸出手,袖子卷起来吧。」 蓝锁上店门,回到吧台,拿一条橡皮管绑住我的右上臂。 「在医院抽血时都会这样说吧,收起大拇指握在拳头里。」 她把橡皮管一头塞进针筒里装好,搽着黑色指甲油的指甲轻轻按着我手肘内侧浮现的血管。 宛如竹矛的针尖贴紧皮肤,渐渐地,在超越皮肤表面张力的瞬间噗地一声,迅速没入血管中。蓝张口含着橡皮管另一头。 她看我惊讶的表情,一脸笑咪咪。我想起老妈当年那张脸。 不一会儿,黑色液体从针筒流进橡皮管。 一开始蓝还羞涩地瞧着我,接着她就像吸奶的小婴儿,凹陷着脸颊猛吸两三口,再把留在嘴里的血液一口气吞下。 咕噜一声低吟中,蓝纤细的颈子颤动了一下。 没多久,蓝的双颊泛起一阵红晕,一刹那仿佛年轻了几岁。接下来她一个劲地拼命喝,喉头在我眼前抖动了好几回。饮血的蓝美得令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甚至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更加透明。 我突然感到耳鸣,胃里不住翻腾,接下来忍不住趴在吧台上吐了起来。 「不要紧吧?」吧台另一头的蓝扶着我。「对下起啊,我喝过头了。你实在太美味,味道好到让人起鸡皮疙瘩。」 蓝一口气吐在我脸上,伴随着一股带着铁锈的血腥。一道血痕从她唇边划过下巴。 「没事,倒是把地方弄脏了。」 「无所谓,我马上收拾。」 蓝将针头拔出来,给我一块纱布要我按着针孔。 她把吧台擦干净,又将金属托盘放回冰箱后,来到我身边坐下。 「我帮你舔。」 她在我脚边跪下,撕开手臂上的纱布,伸出舌头贴在伤口上。舌尖的温热穿过柔软皮肤,沿着背脊直往上窜。 「我的口水很能止血唷。」 蓝一口口舔着,就像摩擦着我的皮肤,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你太棒了。水远留在我身边……我爱你。」 不用她多说我也懂。她望着我的眼神,就像大银幕或电视里的那些深陷爱恋的女人。 只是,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望向我。 2 理所当然地,自此我动不动就往蓝的店里跑。 蓝想要我的血,我则要蓝,从这个角度看来,我们俩处得不错,各取所需,非常公平。没多久,我就让蓝直接就着颈动脉饮血,不再借助针筒。她说透过针筒,味道不免还是差了一些。 头一回我表现得有些犹豫,蓝便轻咬着我的耳朵。 「你知道我的口水有多厉害吧。」 「那好吧。」我一同意,蓝开心地「呀呼」喊一声,立刻露出牙齿啃上来。 我一点都不觉得痛,反倒在血液被吸吮时有种无法形容的快感,身上每个细胞都感到焕然一新。那种感觉第一次毫无前兆,突如其来降临。我趁着蓝啃住我的颈子、呼吸变得急促时,空闲的双手绕到她的臀部,放任十指在两团倒心型的圆浑和凹陷之间来回游移。 就在一刹那,忽地一声,全身毛孔同时张开。 有人尖叫! 是我的声音! 感觉不到屁股下的椅子,我以音速飞快坠落。一道道重力咻咻咻地掠过我的肌肉皮肤神经,似乎连脊髓也随之狂欢的巅峰快感从指尖直冲脑门,整个人宛若快感奔驰的赛车场。 睁开双眼,发现蓝赤裸着上半身俯视我。 「我不行了……」 我全身舒畅得瘫软,皮肤敏感得像无数微弱电流窜过。 从此以后,不再需要橡皮管。 我们俩简直契合得没话说。 我敢发誓。 直到那坨肥油出现…… 3 肥油从路的南侧走来。 那天傍晚,下起久违的雨。 正前往小酒馆的我,眼睛及鼻尖和迎面走来的肥油肩膀撞个正着。 「啊啊,不好意思。」 年纪大概不到三十吧,仓皇不安的肥油迅速别过眼神,不和我打照面,加快脚步离去。 那一刻,我可没错过他脖子上的ok绷。 就在耳朵下方,贴在颈动脉通过的部位。 在我五脏六腑蜷曲的毒蛇一寸寸伸直身子。 想起我曾徒手将一个女人的整头头发扯下来。 那个梦幻少女般的天真女人,明明不爱我,却基于半义务和人类大爱跟我交往,更多此一举和我同居。不过,在难以抵抗体内下意识涌现的生理排斥之后,表象与内在的距离差点让她自我崩溃。 于是,她和大学时期的同学商量,那个男人随即来找我商谈,希望我们俩能理性分手。 我在那家伙面前表现得一副识大体的模样,等女人回来后,也和她仔细讨论分手事宜,等到夜深人静,趁她熟睡时,才一把揪起她的头发。那女人在剧痛下忍不住放声尖叫,我顺势把拔下来的一大撮头发往她张大的嘴里塞,残留在指间的一部分则往自己口中送。将近短短一小时,那女人的头皮已经变得像荒原里的干枯芒草丛。面对不停啜泣的女人,被发丝搞得反胃的我开始在她头上大吐特吐,最后还踹了她几脚后,才离开房间。 当年口中那股讨人厌的滋味又来了。 干……搞了半天我被用完就丢——妈的。 到了店里,蓝正在更换架上的酒瓶。 「……刚刚有坨肥油走出去。」 我盯着蓝,蓝也回瞪我,一切尽在不言中。我们之间不需要蹩脚的肥皂剧。 「那小子,味道很棒呢。」 蓝的双眼眯得像猫一样细,侧脸浮现一抹宛若嘲笑的冷漠。 「我记得你说过我是最棒的吧。」 蓝噗嗤一声。 「你是最棒啊,我没骗你……不过,我腻啦。」 「你说什么!」 「每次还不是同一个味道,偶尔也想换换口味嘛。再说,你完全状况外呀。」 「什么意思?」 「那小子先来,你是后到呢。」 这句话让我当场僵住。 「那小子以前的确只是个口味单调的三流货色。不过,前几天再遇见他时,差点让我晕了。简直是稀世极品啊!不,要说『中规中矩』的极品应该是你,他呢,就像充满丰富变化的佳酿。不知道他下了什么工夫,总之,那已经超乎熟成的阶段,他让自己的血进入神……噢,是恶魔的境界了!」 我知道,蓝说到最后颤抖的尾音,显然是回想起方才肥油的滋味。 我恨得将牙根咬得轧轧作响。 「他告诉我,从那时起,他只为了一件事而活,就是让我愿意品尝他……我看,我们的缘分也尽了。不管对方是谁,我只追求最顶级的口味,与其将就于平庸的最高极品,还不如低等的佳酿来得具有攻击性,更有挑战的价值……」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啊!我才不想让你喝那坨肥油的血呢。何况……」 「想要回报吗?我跟你一样,也想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啊……呵呵。」 蓝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悠悠地继续说。 「血会因为任何吸收的物质产生味觉上的变化。吃咖哩会受咖哩影响,摄取砂糖也会因砂糖而变,此外,还会受到各种内分泌的调节或心情左右。总之,你可别认输唷。论资质,你比他强上千倍,所以才议我一口就被打败……想办法让我坚定说出非你莫属吧,求求你,一定要变成千杯不倦的索玛(注:原文为梵文soma.古印度用来祭祀的酒,亦为印度神话中的酒神。)。」 我整个人贴上走出吧台的蓝,双臂感受到那对乳房的分量。 冷不防出手想一把抓住,却让她闪身躲过。 「我答应你……但有个条件。」我低声喃喃。 「等你认为我够格,就跟我一起离开日本,我们到外国去。」 蓝瞪着我好一会儿,「嗯,好啊。」她微笑回答,「这种小事我答应你。」 我仿佛听见她紧咬的嘴唇忽然发出「啵」的一声。 4 之后,我买了学瑜伽的书,研究如何净化身体,并且尝试身体力行。我戒酒、戒烟、断食,努力排除体内毒素。空腹让我觉得体内像有一把火在烧,整个身子不住颤抖,连站起来都吃力。偏偏在夜晚辗转反侧时,脑中总会浮现蓝啃着肥油暖呼呼的颈子,令我几近发狂。于是,只要肚子一空,我就拿起洗净的石子当糖舔,撑过饥饿之苦。 两星期后,我恢复进食,断绝一切肉类,改以谷类和蔬菜为主。这样的饮食完全没有饱足感,唯一的动力就是来自对肥油近似仇恨的报复心态。 我的生活完全脱离常人正轨,工作自然也丢了。 一个月后,我来到小酒馆门前。 推开店门,看到肥油就坐在吧台。 那家伙一看到我就满脸畏怯,立刻低下头。 蓝双肘撑在吧台上,兴致勃勃地观察我们俩的反应。 「你瘦了耶。做过什么努力啊?真期待。」 「我来得不是时候吗。」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蓝看看肥油。 肥油低着头,不敢和我眼神交会,只是频频舔着嘴唇。 他脖子上那块ok绷真碍眼。我有股冲动想把它撕掉,用手指戳进ok绷下的针孔,一把扯出他的血管,然后当着蓝的面,将血全泼在地上,最后再撒泡尿。光想到这里,就让我硬了起来。 「我、我先走了。」肥油站起来。 这时,蓝越过吧台,一把抓住他手臂。 「别急着走啊,咱们还没办完正事。」 「可、可是……」 肥油那双小眼睛惊慌地看着蓝,又瞄了我几眼。 「别管他……没什么好怕的嘛。」 蓝的一双玉臂就像蛇,缠住肥油脖子拉近自己身边。 肥油在拖行之间露出一脸哭丧,肚子上一圈肉扭曲摊在吧台上。然而,蓝丝毫不为所动,张口咬掉ok绷吐在一边,两片红唇紧贴着脖子上的齿孔。肥油立刻翻起白眼,「嗯喔喔喔……」低吟之间整个人开始不住颤抖,看来就像一大坨马铃薯泥跳起森巴舞。 从我的角度无法窥见蓝挡在肥油那张脸后的表情,但隐约看得到她纤细的喉头吞咽了好几回。 一口,两口,三口,四口…… 蓝一口接一口,毫不厌倦。 「开什么玩笑……」这幅景象让我看傻了眼,回过神来,才发现指甲深深陷入紧握的拳头,刺破了皮肤。 究竟过了多久呢? 蓝轻轻移开嘴唇。她就像刚洗过牙,整个嘴里红通通的,还有几道血丝沿着下巴流到咽喉。 肥油依旧翻着白眼,砰一声趴在吧台上,之后一动也不动。 蓝的表情仿佛达到高潮,她瘫靠在柜子旁,双眼无神,身子不住微微颤抖。 随即发出如同作恶的声音,轻轻打个嗝。 我再也按捺不住,走到蓝身边,用力摇晃她的肩。 一瞬间,空气中传来细微声响,一看才发现,蓝洋装下的双腿之间突然渗出大量液体。 这女人居然失禁! 「喂!」我忍了好久的愤怒终于爆发,对着蓝就是一耳光。 「嗯……怎么?」她的双眼根本对不上焦。 「还敢问怎么!开什么玩笑啊!」 我把脖子上的ok绷撕掉,伸到蓝的面前。 「快吸!换喝我的!」 蓝反射性的将嘴唇贴上来,又是那副神游的表情。 当她开始吸血的那一刻,一股电流窜过全身上下,让我忍不住呻吟,一把紧紧抱住蓝。环住她一对巨乳下的纤腰,我努力撑住身子。 一股绝妙快感如闪电从脊髓由下往上窜。 就在这时,「咚!」 一股撞击上胸口的强劲力道让我退后几步。 刹那间,我只觉得自己没头没脑地从梦境中被踹醒,瞠目结舌。 退到后方柜子旁的蓝狠狠瞪着我。 那双眼睛明显带着憎恨。 就在蓝正要开口时,突然大口大口呕了起来。 一口口吐在脏兮兮水泥地板上的,是老子的血呀! 蓝弯着身子,两次、三次,继续呕了好几回,仿佛想把体内榨干。 一旁的肥油已经醒了,怯生生地凝视这一幕。 「真难受。这是什么臭东西……」蓝顾不得脏,直接伸出手用衣袖猛擦嘴。「你身上的不叫血吧,根本是臭水沟里的死水!」她一脸厌恶,把嘴里的口水往我脸上吐,接着一把推开茫然失措的我,整个人又飞扑上肥油,不由分说地吸起他的血。 我绕进吧台里抓起一把刀,用刀尖猛往双手手腕和脖子钻。 「喂!你快喝呀!喂!他妈的!」 蓝的唇从肥油颈子上移开。 我苦苦哀求,将鲜血汩汩的双手手腕和脖子伸向蓝。 「对不起啊,我不喝了。跟他比起来,你真的只是发臭的脓汁。」 蓝淡淡说完,一张嘴又凑上肥油的颈子,没多久她又翻起白眼。 我冲出小酒馆,到附近的自助洗衣店偷了一套衣服更换,躲在酒馆旁的暗处等着肥油。不一会儿,伤口的血止了。 过了大概两小时,肥油走出酒馆。 我尾随在后。肥油似乎完全没注意后方,也可能是被吸太多血了,偶尔像个梦游症患者脚步踉舱。我打算宰了肥油。 半小时后,一切依照计划完成。我站在肥油独居的房间中央,将一脸惊愕、胸口插着一把刀的肥油踢进柜子里。我不经意瞥见桌上有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正面上写着「人血加工记」几个字。一瞬间,我心跳加快,比刚才挥刀钻进肥油胸口时还紧张。稍事翻阅几页,发现这正是肥油将自己血液改善成极品的全纪录。这是配方大全! 我把笔记本揣在怀里,回到自己住处。 「加工记」中各项记载无微不至,证明肥油下了非比寻常的决心,把自己当成白老鼠,进行人体实验。摄食材料中光主要项目就分为「香料」、「昆虫」、「蔬菜」、「香草植物」、「酒」、「食物」等,其中还有「石」、「树」、「泥」等细目。 他将设想到的东西从头到尾一一尝试,再到医疗院所抽血分析,最俊还运用自己设计的电脑软体,将验血结果转换成味觉数据。 「……由此可知,血液的口味取决于血红素品质、淋巴液浓度以及血液酸硷值。尤其是血红素中存在的四个meso位苯基中,接在长链置换基上的栅栏型吡咯紫质(picket-fence porphyrin),应该是最重要的影响因子。这就是一般成为血红素铁错合物后决定血液酸味、甜度的关键。此外,属于吡咯紫质的血基质铁或血黑质的含量,还有肺呼吸量所影响的带氧量,确定与所谓的(浓度)有直接相关……」 最后一页除了记载这些研究成果的总结之外,还有一篇「梦寐以求的至宝极品」,也就是成为佳酿的方法。 我当场愣庄。 5 一看到我开门走进店里,蓝立刻皱起眉头。 「你来干嘛?」 「脸色真差,精神下太好啊。」 「你走吧,你已经不配来这里了。」 「都已经过了一个月了,我们都有些改变喽。嗯,我的确变了。」 她露出一脸狐疑。 她似乎有些在意。很好……我在心里暗自鼓掌。 「首先,从断食开始。头一个星期左右只喝水,彻底排除体内毒素。其次,只吃精选的香料和香草植物,不断地吃,拼命地吃,吃到连流的汗都散发香味,这也是接下来的主食。」 我念着「加工记」最后配方的部分,一面走近吧台。 蓝脸上不见刚才的强势,转变成对我的兴趣……而且是发自内心深处,期望一解对「血液」那股无法遏止的强烈渴求。 「再来就有点麻烦了。为了不让血红素中的蛋白质加入过多脂肪或硫化氢,得用个妙计来精制。那就是食用大型蜘蛛或是田鼈(注:水栖昆虫中体型较大的一群,本文中指的是悌氏田鼈,学名为lethocerus deyrollei,体长约五至六公分。)等水栖昆虫。只是,要设法摄取到惊人的数量确实不简单……真的好难。」 我扭曲的嘴唇因为极度欣喜而不住颤抖,难以遏制。蓝此刻的表情,就像一只豺狼盯着面前烤得金黄香酥的全鸡,她对我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格外敏感,不想放过我的每一句话、每个动作。 我成了这个贱人发号施令的中枢,她已经不能没有我。 「蟑螂!乍看之下恶心得要命、一团油滋滋的脏家伙,竟然是最理想的替代品。」 就在这一瞬间,我稍微想起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光是回忆都让我感觉是最糟糕的经验,要不是写在配方里,我根本不会想到这种「贱餐」。我亲自捕捉,亲手伸进用来繁殖的广口瓶中,抓起那些有如褐色纸张、来回窜逃的小家伙们,活生生放进嘴里咬碎、咀嚼。全都因为这是详细记载的配方,是「加工记」中的指令呀!小家伙脚上的细毛不断搔着我的舌头和口腔黏膜,我还得用牙齿啮碎,每一口咀嚼都伴随着一团混合油垢和脓包的汁液,吞咽时更是一大考验。 「再来就进入最后阶段。这一刹那可是决定性的关键哪,得做出置生死于度外的抉择。因为,这个选择将决定「血」的基本口味,而且无法回头。一旦执行,就会让血液构造出现戏剧性的转变,你也可以把它当 成一种血液进化的不可逆反应。」 「这是……我问你,这是那小子的配方吧?」 蓝颤抖着紧揪住我。只见她粉颊潮红,双眸水润得像刚哭过一场。那份喜悦宛如经历痛彻心扉的绝望,对一切断然死心之后却又燃起一丝丝希望,也就是一个鲜活女人预感即将达到欢娱巅峰的反应。 蓝舔着我扭曲的脸颊、唇边,她的舌头烫得像火烧。 「我又能尝到了吗……可恶。我恨你,这次搞不好是我输。」 「输?没这回事。你已经是我的奴仆了,还想谈什么输赢。」 蓝听了这句话轻轻叹息。一股芳香扑鼻。她整个身子贴着我磨蹭,一次又一次痉挛。肌肤火烫。 「在这个关键性的抉择中,肥油选了容易的一项。这个选择倒也不算不恰当,但毕竟是第二顺位,称不上首选。」 「什么意思?」 「最后关键需要的两抉择,肥油选了吃下你的排泄物吧?」 蓝惊讶地抬头看着我,同时想抽离身子。但我可不许。 「配方上写着必须食用吸血者的排泄物,藉此让自己成为酿酒桶,慢慢酿造血液。也就是你说的,佳酿。只不过,是二流的,并非首选。想达到极品境界,就得摄取极品食材。肥油没那个胆识。」 「想达到极致到底需要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 蓝在无限欣喜与期待下泪流满面,似乎连她自己都没察觉,泪水湿透了一张俏颜。她再也等不及我的答复,疯狂吻着我的掌心。 「告诉我吧……求求您,亲爱的主人。」 「要吸食童血,而且是出生后不满一千天的幼童血液,吸收到体内后,和自己本身的血液灵魂交合……我做了……我选择这种……所以成了极品。」 我瞥见吧台上那张报纸头版鲜明的标题。 报导内容是一连串幼童绑架案。 「太棒了……你真美。」 「要谢就谢我的努力和肥油的求知欲。实行到这个程度应该行了吧,一切都奉献给他这份极尽偏执的配方了。」 蓝把我的手拉进自己双腿之间,进入内侧温热的涌泉,同时朝我颈子张嘴吸吮。 第一咬,我俩便双双达到高潮,接下来一波波永不厌倦的快感攻击,使身心感到痛苦挣扎,几近疯狂的欣喜又让全身不停颤抖。 蓝在承受一次次震撼下饮用我的血,整个人几平要被快感吞噬。 一连串令人无法置信的强烈高潮持续爆发,我终于倒在地上,眼前一片黑暗,接着又恢复光亮。我觉得自己的血液连同灵魂实体好像都要被吸进篮的口中,这下子才开始感到恐惧。 很显然,她这口血吸得过久,极不寻常。 「走开……」 我想推开她,却发现两条手臂已经使不上力。 举起来的双手布满皱纹,就像个老头子。 「喂……快停下来!」 当脑中响起啵地一声,先前的快感霎时烟消云散,换来不见底的恶寒与黑暗,眼看就要将我吞没。耳边不断传来「嘶——嘶」的啜饮声,用力吸着所剩无几的液体。 篮打算把我榨干,一滴不留。 究竟过了多久?蓝的唇总算心满意足地松开。 这时,另一个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亲爱的……」 蓝立刻转向那人。 「怎么样?」 「猜得没错啊,他选了幼童。」 「是吧,他应该会这么做。」 那人盯着我。 是肥油! 但是,那双眼睛却像变了个人,充满强烈自信与沉着。 「这个人一定会遵照配方指示,一步步把自己调整好。」 「你们这对卑鄙的狗男女!居然把老子当工具,老子绝不会再上当了。」 肥油听了我的话,微微一笑。 「你全身上下都被榨干,再也活下了了。你已经废啦,接下来轮到我享受了。」 肥油说完后,撕裂我的衬衫,把脸埋在我胸口。在啃食水果的声响中,我感到一阵剧痛。肥油抬起头,大口嚼着我的肉。偶尔流下一丝血痕时,蓝就凑上去舔干净。 「他是食人魔哦,会把你吃光抹净。」 「吃啊……我会在你们这对狗男女体内继续活下去,总有一天会复活,到时候,你们就任我摆布吧!」 我强忍疼痛,扯着沙哑的嗓音大吼。 「这家伙真是乐观过了头。你的葬身之地除了马桶还有哪里?到了明天晚上,就出发到排水管旅行去吧,而且还得保持意识清醒呢……」 干……怎么会搞到这个地步。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看清楚这家店的招牌,多想一下才对。 「chat sauvage。」 这不就是法文中野猫的意思吗…… 我缓缓闭上眼……这一刻,只希望能不经意睡着。 怪兽 照雄推开那扇生锈房门时,老人已经戴着那顶铁制的「帽子」。 「早啊……」 拖得长长的尾音,伴随着老人勒紧绑在自己下巴皮带的轧轧声。 老人眯起眼睛,看着照雄沉默避开散落在水泥地板上的可乐罐、空茶罐,还有弄湿后长满霉菌的杂志,慢慢走近。 「今天脸色看起来不错啊。」 照雄站在老人坐的椅子背后。从这个位置比较好操纵「帽子」扳机。顺序不会有差错,因为已经数不清重复多少次了。 他就定位后,老人鼻子大大吸了一口气。原本微低的头突然抬起来,整个上半身贴在椅背上坐直。 「今天很好……风和日丽……非常好。」 照雄缓缓触摸「帽子」表面。沁凉的金属触感虽然代表晴朗的天气,却也提醒他目前正值二月寒冬。头顶那扇位于半地下室的小窗外射进几道光线。 「帽子」随着老人的一呼一吸微微晃动。 这顶铁制的「帽子」呈现完美的吊钟曲线,在看似郁金香的容器中插入一把手枪。枪身部分刻着w.w.greneer"s humah-row vict killer一排字,这「帽子」本来是用于死刑犯的刑具,显示一刹那即可达到目的,不需多承受痛苦。 照雄旋开枪尾的螺丝,取出先前装填的子弹,换入从口袋里掏出的弹药。两颗都隐隐闪若银色光芒。 这具机器一次只能装填一发子弹。 「……必须敬畏愤怒与月光……我等……」 当老人开始喃喃低吟,照雄撑住「帽子」的枪口,让枪口紧贴头顶。设定的目标是希望贯穿头盖骨的子弹能一路沿着下巴正下方或颈部中段,直达脊髓,只要弹道稍微偏差,就会从背部或颊骨射出。虽然截至目前尚无经验,但老人若伤成这样是否还能保持人类的理性,全是未知数。而到时对付发狂老人的武器,就只有墙边那把为了「突发状况」准备的斧头。 右手食指扣在扳机上。眼前那片水泥打造的昏暗漫长空间,缠议他感觉茫然无际。 老人完成祷告,周围的声响消失,做好随时射击的准备后,开始出现耳鸣。 「照雄……动手吧。」老人低语。 脱下「帽子」后,老人习惯性叹息。纵使努力维持平静,依旧难掩眼神中的失望与愤怒。 「还以为今天一定没问题的……」 照雄垂头丧气,双手抱胸。 老人站起身,从位于房间内侧的笼子里抱着一本厚厚的书,走回一处晒得到太阳的地方坐下来。外头传来阵阵鸟鸣。 「照雄……我想,我们彼此都很了解,但这不是惩罚……这是慈悲、是祝福。」 不一会儿,老人放下手边的书,瘫靠着墙,抬头望向浮现污渍的天花板。 「我觉醒之后,首次自行食用的贡品就是在法国孔泰地区山麓。碰巧有个下山的樵夫,我便张牙舞爪,打算乘机攫取一大批肉,岂料那贼子的力量大得出奇,害我没能如愿,最后只在他肩头上扯了一把。过一阵子,我听见村子里有个疯子出没的传闻,据说连续吃了四名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孩。那个贼子樵夫变得以四肢爬行,攻击家家户户,只要一见了人就扑上去咬。」老人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 「……完全不痛不痒。就连看着那人最后遭受报应,活生生处以火刑时也一样……我甚至认为自己这股能力是上天的祝福,更深信这是能充分彻底使用的特殊工具……不过,四百年的『生』确实也太长了……花了四百年,我才察觉上天不是祝福我,而是在玩弄我呀……还让我赔上自己九个孩子。我希望自己这惨遭命运摆布的血脉能到此为止,而我这个被神玩弄于股掌的人,最后的可悲心愿,就是你这第十个孩子能以善良的『神之子』重新开始。这么一来,你会生下自己的孩子,将他养育成人,这孩子将来也会再有孩子。期望我们这一支血脉像人类一般,理所当然的永续下去,也就是拥有代代相传的『生命之树』,而一切起点就从你开始。这就是我的希望。这五十年来,我虽靠理性抑制原始野性,但回顾『丑陋的漫长一生』,也只不过是虚应一时,完全不知何时会再露出真面目。一旦现出原形,我又会成了到处乱吃人的怪物,必定再次堕入混沌之境。我老了,老迈将减弱理性,因此需要你的决心。这不是单纯的自杀,而是由你把我送到来生,而你将因此有了『以神子之姿存活的觉悟』。我相信一定可以的。」 照雄沉重地盯着脚趾,一动也不动。 「或许你认为这是强词夺理……不过,生命就是这么一回事。老天爷的强势作为,父母的强人所难……」 老人瞥了站在旁边的照雄一眼,似乎已经死心,摇了摇头俊站起来。 「你今天魂不守舍……等你下定决心再来吧,不过,下次务必要成功。」 老人带着书,走向笼子,这时照雄总算正眼瞧他,跟在后头。 老人自行进到笼子里,从一整面的书柜上换本书,接着躺在铺了好几层的干草上。 「这礼拜会遇到月圆……把笼子锁好。」 照雄听了老人的话,拿起放在入口的鈇制特殊锁棒插在笼子门闩上,顿时发出上锁的金属声。 老人埋头阅读了好一会儿,发现照雄并没有离去。 他抬起头,看到一旁双手低垂的照雄。 「怎么了?」老人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低沉的呜咽。 「千鹤……我女儿被杀了。」 两人并肩坐着。脚边是一圈带着红晕的夕阳照射下的光影。 老人几次想开口,犹豫着要说出口的话。 他捡起手边的小石子,一颗、两颗,往对面的墙壁丢,直到丢到第三颗才停手。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没办法赞同。」 照雄头低低的,完全没抬起来。 「……人类社会有法律,在这个社会里生存的人也有共识,将一切交由法律裁定。照你所说,目前已经展开调查,也还没下结论。说不定不久后就能找到凶手。」老人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失去孩子的悲哀我懂。连你在内,过去我也曾经拥有十个儿子呀……」 「不对!」照雄的反驳简短有力,像要划破空气。「我跟你不一样……是你杀了自己的孩子,他们不是被杀的。」 「……照雄。」 「爸爸……我曾经发过誓啊!我对妻子、女儿说过,一定会保护她们……为了她们……我什么都肯做……我发过誓的呀……」 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警方自然会全面缉凶……我这个让你鄙弃的老爸应该帮不上什么忙吧……」 「我已经走投无路了!」照雄站起身。「我不是来求你帮忙,只想问你「觉醒」的条件! 「这可不成……」 「为什么?我又没对你有任何要求。我只想使用原本存在自己体内、这副身躯里的能力!那是属于我的呀!」 照雄拉扯自己的衬衫大吼。 「……照雄,你搞错了。当初我请求那名『吉普赛女子』为我『封印怪兽』时,条件就是『永远』。且不论已经觉醒的我,那股野性早就从还没觉醒的你身上连根拔除抹净,什么也不剩。你自己对着那面镜子看看,你全身上下还有哪里潜藏着狼人后裔的任何痕迹。」 照雄盯着墙上那面有着裂痕的镜子,看到镜中的自己。从衬衫脱落的钮扣间露出来的根本称不上肌肉,只是白皙柔软的皮肤。 「哈哈……简直像只小白猪。」 照雄全身虚脱,当场瘫坐。 老人伸出双手撑住照雄的身子 。 「还好死的是杏树跟前夫生的孩子。虽然可怜……但接下来你会有自己的孩子,不要紧的。女人比我们想像中来得坚强、聪明,只要再有自己的孩子,一定能抚平这次受的伤。然后,你就能在众人的祝福中活下去。你的过去和未来不只有我,还充满了九位兄长的祝祷。」 照雄在老人怀中,身子不住轻轻颤抖,老人以为他正在啜泣。 然而,他的回答却是嘲笑。 照雄瞪着老人,甩掉扶着他的双臂,站了起来。 「爸爸……你果然是怪物。我们人类没办法这样思考,失去的生命再怎么样都无法挽回,也不像填充材料一样能找其他东西来填补、替代。会这么想的根本不是人,是禽兽!」 「儿子啊,别再这样辱骂我、指责我。」 「爸爸……警方根本坐视不管。对他们来说,千鹤只是一个数字。现在虽然表现得一副切身之痛,但只要之后发生其他案子,就会一下子更换所有搜查人员。就跟银行一样呀。爸爸……现在已经不是你当年奋斗苦撑的十八、十九世纪,而是发现一个八岁小孩全身被放血,也简单说句『真罕见』就结束的时代。唯一变化的只是统计数字从八变成九啊。」 照雄喘口气,调整呼吸,老人则眉头深锁凝视他方。 「爸爸……你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和杏树已经决定了。如果还找不出凶手,我们俩就一起死,这世界已经没什么好眷恋的。女儿死了,剩下凶手逍遥自在的世界,再也不值得待下去。」 「……血。」 老人打断照雄,静静竖起食指,脸上浮现的复杂表情霎时消退。 「全身被放血吗……」 照雄点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后,老人说了。 「那好吧……就找找看。」 照雄抬起头来。 「不过……你得先立三个誓。第一,如果我告诉你凶手是谁,绝不可再提自杀一事;第二,万一对方不是人类,你要让我全权处理;第三,如果凶手是人,就让警方来解决。你唯一要做的是暗地搜墓议凶手无所遁形的证据,不着痕迹地送到警方手上。这些你做得到吗?」 照雄用力点头同意。 「绝对不能反悔啊。」 老人目光严肃地看着他。 照雄面对面感受到那股眼神中,似乎隐约带有父亲过去的无情、身为狼人的残酷,前臂不由得生起鸡皮疙瘩。 「后事办过了吗?」 「还没。今天早上……遗体才解剖完送回来,打算后天举行。」 「这样吗,那我得先跟孙女打个招呼。」 老人伸出争头抵着下颚,陷入沉思。 银幕上出现一名即将面临死期的男子,正试图在湖面上的小船中,和多年来各持己见、僵持不下的女儿达成和解。照雄在这个老旧又没暖气的电影院,坐在空荡荡的角落,回想起妻子昏厌般睡去的脸庞。 杏树的哀叹一天比一天强烈,却不是一般那样兴之所至爆发的激情,而是不断不断往自己心里收缩的形式。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的杏树,经常哭到虚脱,眼皮浮肿、溃烂,就像挨了揍;双眼空洞无神,在屋子里摇摇晃晃来回踱步,累了就随地一倒,哪里都能坐。没力气进食加上无法成眠的妻子,虽空有一条命,但眼看肉体、气力都一丝丝、一点点消失,似乎想在不知不觉中就这么被埋葬。 夜半醒来,发现妻子站在漆黑的房间里。 就连「怎么啦?」也问不出口,只能保持沉默,唯有这一刻妻子才不再啜泣,脸颊闪着道泪光,凝望着天花板,「快过来……快过来」,口中不断喃喃低语,如雨滴一般。 把碗中的食物直接倒进嘴里、吞咽,持续过一天算一天的生活。 今天早上,「你……只有一半啊……」妻子盯着墙壁不经意开口。 「什么意思?」 「真好……有那种体质。」 妻子脸上隐约泛起一丝微笑。 照雄沉默不语,停下正在洗碗盘的手。 妻子站了起来,虚弱摇晃的脚步宛如随风飘荡的毛巾,缓缓走过来。一头乱发像被狂风吹袭。她伸出蜡烛一般细的手指戳了照雄一下。 「真想和你交换。你不会觉得难过吧。」 「你说什么傻话!」 照雄扯着嗓门大喊。没想到妻子却像泄了气的布袋,失声笑着。 「一开始我以为……她毕竟是我跟前夫的孩子。但事实并不是这样,你所谓的难过,跟人类的哀伤在本质上根本完全不同哪。」 杏树死盯着照雄。然后走到佛坛前,抱起装着骨灰罐的小箱子,狠狠往地板上摔。隔着外层绸缎布料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小箱子在地板上滑行,撞到梳妆台才停了下来。 「把千鹤还给我!你难道不能想想办法吗!什么都做不了吗?真的没希望了吗!」、 杏树不断呻吟,一面紧揪照雄,对着他的胸口胡乱挥拳,直到一口气喘不上来才当场虚脱。照雄联络了岳母,之后就交给她。 千鹤遗体回到家的那晚,两房一厅的公寓里只有岳母、照雄和杏树三人。葬仪社来设置了简单的小灵堂,千鹤就躺在灵堂前的那床被窝里。她穿着一件浅桃色底,上面有着小小金鱼图案的浴衣,刚被送回来时身上只有一件白色浴衣,是后来岳母帮她换的。 「太惨了。这么小的身体,却全身密密麻麻……都是缝补的伤口。整个人像件行李一样……真不忍心让她妈妈看到呀。」 岳母面对低着头的照雄,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 失魂落魄的杏树一次次抚摸着千鹤的刘海,似乎不厌倦地为她整理。 午夜两点,照雄为岳母和妻子泡了茶,两杯茶中部搀了医生开的安眠药。当药效渐渐显现后,两人都当场睡着了。同时,外侧走廊的铁制楼梯在平静中轧轧作响……接着是低沉的敲门声。 父亲拄着拐杖,一身黑色西服站在门口。他面对打开家门的照雄不发一语,径自走进屋内,对睡着的两人正眼也没瞧一眼,直接到了浴衣少女面前跪下。 「raro aem…scelestum deseruit…pede poena ido…」(注:出自罗马诗人荷瑞斯(horace)的《歌集》(odes)。拉丁文的原意指「正义或许迟到,但不会不到。」) 老人低吟着,一面脱下黑色皮手套,指尖轻抚小女孩的脸颊,同时默祷。 直到照雄到他身边才抬起头,接着老人更弯下身子靠近小女孩,用力吸了一口气,抬头后细细品味停留在鼻腔中的气息,双眼凝视得出了神。 「这个……应该……错不了……相思树?不对……是杉树……」老人喃喃自语后呼吸显得平静一些,转过头问照雄。「是从哪里放的血……」 「颈动脉。」 老人翻开浴衣衣襟,拆掉缠在颈子上的绷带。失去血色、看来就像白色橡胶的皮肤,从裂口能看到里面的层层肌肉,令人联想到鱼鳃。 老人又闻闻伤口。 「是人类……杀她的是人类。」 老人嗅着小女孩的手,接着将鼻子凑近脸旁。这时,老人的动作突然静止。 「怎么了?」 他举起手,示意照雄别出声。他的模样仿佛在「仔细倾听」气味。 「那家伙可能碰了她的脸……为什么呢。」老人握着小女孩的下巴,捏开她的嘴,日光灯下出现一排白白的牙齿。老人像要强吻似的将鼻子凑到千鹤嘴边。这一次,闻了好久。 「那家伙揪住千鹤的舌头……」老人说完站起来,要照雄帮小女孩 把衣着重新整理好,看来已经确认完毕。 「到底是怎么回事……」 「舌下有一处奇怪的刺伤,凶手一开始肯定想从舌动脉或口腔内的颜面动脉榨出血液,却没能得手。因为这两条血管比较细,加上舌头是一整块肌肉,一不小心伤到会立刻收缩。毕竟,时间也不够吧。」 「为什么会这样?」 「不知道。不过,我曾在德国普鲁士地区遇过一个崇拜吸血鬼的家伙,为了精心打扮尸体,就从口腔内放血,目的在于减少损伤,让遗体能复活。那家伙说,女人颈子上的刀伤怎么看都觉得很惨……不过,那家伙下手的是他自己花钱养的风尘女子,所以他拔了那女人的舌头,把她整个人倒吊榨血,前后整整折磨了三天三夜。」 「凭什么知道是凶手干的。警方和负责解剖的法医也都碰过千鹤呀。」 「那些人会戴上手套……除了凶手,不会有人直接用手揪千鹤的舌头。我察觉得到那家伙手上分泌的油脂、工作时留下的气味。此外,我大概也了解那家伙的心情。」 老人闭上眼睛低语。 「……兴奋。或许该说『欢娱』更恰当……」 银幕上开始跑着演职员表。 座位下灌来一阵冷风,照雄忍不住打个哆嗦,竖起外套领子。 「此外,这其中都是我多年来闻惯的气味。一个是雪茄。还有姜饼和巧克力的香味。saint luis rey……regios(注:知名古巴雪茄品牌。)。最高级的robusto。剩下一种则可说是链金术师的生命——锑,加上氧化钡、铅混合之后,溶解、升华而成……照雄……你要找的人抽雪茄、使用手枪……」 父亲的声音始终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岳母开的简餐店已经拉上铁门。照雄经过一排工厂,拖着空虚的脚步回到家里。他觉得……还得再听听父亲的建议才行。他曾试着筛选出几名可疑的刑警跟踪,却没有任何收获。 他没有父亲那般「具鉴别力的嗅觉」。当初乍听父亲那番话时深信不疑,此刻却感到不是那么可靠,简直无法忍受自己的无能。 一看到屋里有警察,他下意识紧张了起来,先前对警方的感激已消失无踪。一想到凶手可能是眼前这个人,或者是此人的同伴,打起招呼来也不免带着紧张。 岳母为躺在被窝里的杏树按摩背部。 屋子里的人一看到照雄,顿时陷入沉默。 「我们想再次……请教一下失踪时的状况。」 两名刑警坐在被窝旁,其中较年轻的一人带着微笑,似乎想缓和尴尬气氛,说明了来意。 「两位是同居关系吧。」 照雄点点头。其实管它同居还是具有法律效力,心情上并没有任何不同呀。但每次只要提出问题,他们一定劈头先确认这一点。 「听到千鹤失踪时,您人在哪里呢?」 「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在岳母的店里帮忙,所以那天和妻子到傍晚都在简餐店。」 「这我可不能作证哦。」岳母突然撇清似的低声喃喃。「那天我腰不舒服……中午过后就到二楼休息……我一睡就睡到傍晚,楼下全交给他们夫妻俩。」 岳母连正眼也没瞧照雄一眼,一个劲的轻抚着杏树的身子。 只见杏树茫然盯着榻榻米,似乎没听见其他人的对话。 那天下午,中午尖峰时段一过,就放下店门口的门帘,接下来的准备工作交给杏树,照雄没做任何交代,一个人去找父亲。如同往常,再一次没能成功扣下扳机,照雄便在傍晚回到简餐店,才从杏树口中得知千鹤下落不明。 「什么意思?」 「事实上,被害时间大概得往后延近一小时。」 中年利警总算在这时开口,一脸质疑地瞪着照雄。他用嘴衔着手上的笔记本,随即摸起大衣口袋找东西。脖子上那条手绘诡异图案的领带,正显示这人的糟糕品味。 「哦哦,找到了。」刑警拿出一张明信片大小的纸张。「这是从站前商店街监视摄影机的影像列印下来。照雄先生,这是你吧。」 照雄觉得在场除了杏树之外,所有人的目光、耳朵全朝向自己,忍下住想大骂「开什么玩笑啊!」但还是勉强克制住。 「我不清楚。」 「是吗……这是拍摄的时间。」 刑警指着书质粗劣的列印图片上方,将时刻记在便条纸上。 「我和内人在一起。」 「没办过入户籍的手续,还摆什么一家之主的架子……」照雄还来不及说完,就被岳母开口打断。 「我知道了。总之,这两三天能不能麻烦您拨出点时间呢……敝姓中田。」刑警递出便条相列印图片。 两名男子离开后,整个屋子陷入一片死寂。 「你……是孤儿吧。没有父母、兄弟、亲戚,根本就是被遗弃的嘛。」 照雄没搭腔。这些生平资料都是假的。 「还说什么将来可以放心……全都是睁眼说瞎话!」 「……我出去吃饭。」 在家里再也待不下去的照雄走出房间。 直到他关上家门,岳母的一句句短促怒骂仍不绝于耳,他却连头也不回。 笼子前面堆着猫、鸽子的尸骸。潮湿的血液弄脏地板,就连天花板上也沾到飞溅的血迹、皮毛及羽毛,让人想像极尽疯狂的情景。 照雄寻找父亲的身影。 「……爸爸。」 一阵低吟从房间角落传来。空罐在昏暗中滚动,不知道滚到哪儿后缓缓停下来。 老人在笼子另一头。他刻意蹲低身子躲在房间的一角。 「爸爸……是我。你不要紧吧?」 一件用白布制成的简单套头衫上沾满血迹,老人很明显地不停颤抖。 照雄轻轻碰了一下老人裸露在外的肩膀。 从另一面抬起头后,终于露出父亲熟悉的脸。嘴边全是鲜血。 照雄一察觉到事态,就看到父亲目光低垂,遮住嘴边。一瞬间白牙似乎闪过精光,又随即消失。 「真是太悲哀了……还以为自己已经有了部分决心,训练到随时保持理性不轻易动摇……结果,只不过几个小时接触到世间的风、月光,就完全迷失自我……定力实在太差了。真是没用……整个人只沉迷于狩猎的快感,一心想的就是如何让身体、牙齿变得更刚猛。我让整个人陷在风暴一般的兴奋,疯狂攻击,虽然也出手伤人,但还好没酿成大祸……」老人抓了手边的金属制品拿起来。是「帽子」。「趁现在……求求你,就趁现在!你已经掌握凶手的资讯,我已经没什么好帮你了。你就算靠自己也能渡过这个难关……拜托你!」 「爸爸……警方怀疑到我身上了。」照雄绕到老人面前,紧抓住他的手臂。 「怎么有这种事!有什么证据……」 「这就是证据!千鹤遭到毒手时,我正好来这里呀。」照雄胡乱掏出先前收下的列印图片,递到老人面前。「我没有不在场证明。连一开始相信我的岳母,现在也怀疑我了。我先前告诉杏树回家休息,但看了这张照片就知道我说谎。」 老人茫然盯着那张列印图片。 「爸爸……没时间了。得赶快找出凶手才行……时间不多啦。」 老人文风不动,只是出神地盯着列印照片的那张纸,以及一起掉在地上的便条。 「这是刑警留下的便条,上面写着拍摄的日期和时间。」 老人拾起便条,目不转睛凝视着,接着凑到鼻子前。 「照雄……恭喜你。这上面沾的口水含有千鹤的血,就是啃过这张 纸的人喝了千鹤的血。」 「可恶……」  、 突然有个声音像从地底传上来。 照雄一转过头,发现一抹黑影逼近,还有个物体朝自己正面挥落。 哆地一声,类似球棒殴打的声音,伴随着老人推开照雄时的闷哼。 披头散发的杏树一脚跺着老人的背,作势要拔起那物体,每次扭动一下就发出哀号的父亲,单薄的背后竟插着一把斧头!好不容易像铲子一样撬起一块肉,才让斧刃脱离父亲背部,杏树却再次抓起斧头挥舞。 原先靠在墙边的斧头不见了! 「原来是你们……背着我干什么好事……」 杏树面目狰狞地跳过地上一件件障碍物。 「等等……」 照雄一面伸出手,斧头却对准那条手臂砍下来,衬衫衣袖应声撕裂,拉了道开口。 老人打算贴近杏树身后,从背部制服她的双手,斧头却在一瞬间戳进老人腹部。一阵闷声之下,老人紧握住斧头柄,靠着身后的墙壁跌坐在地。 看到老人吐了一大口血,杏树忍不住尖叫。 照雄飞奔到老人身边。 杏树愣在原地,双手掩口。 「我没事……」老人勉强低吟,咬紧牙关,自行将插在腹部的斧头拔出。出现一个碗大的伤口,暗褐色的消化管从腹腔滑落。「小姐,可以请你再砍一次吗?」老人将斧头柄递向杏树。 「这是我父亲^」 一听到照雄的话,杏树当场虚脱,放声大哭。 直到四周陷入完全的漆黑,三人之间才总算有了像样的对话。 照雄到笼子里拿了美国顶级名牌an的露营灯,放在两人中间。 在灯光照亮整个室内时,老人伤口已经止血,杏树看到先前裂开的口子逐渐愈合,惊讶察觉到眼前这状况的老人,对杏树微微一笑。 「详细情形请小犬对你解释,但如你所见,我^并非人类。」 照雄开始慢慢说明自己父子的状况,同时一面确认杏树是否能理解。 之后,话题转到千鹤的案子。 「杏树,杀死千鹤的是中田……错不了。」 「该怎么办呢?」 「交给司法吧。你们的世界里有严谨的法律,应该让法律来制裁才对。虐杀无辜女童的凶手该怎么处置,有先前的判例为标准。」老人探出身子。「我存了一些宝物。那是我多年来到处收集下来的,足够让你们俩往后赖以维生。只要你还愿意接受小犬……我打算把宝物全留给你们,你们可以再有自己的孩子,我保证你们生活安定。」 「爸爸的意思是,既然已经知道凶手的真面目,接下来就等他露出狐狸尾巴,或趁对方不备时搜集证据就行了。」 杏树不作声。 「目前只能忍耐。千鹤的遗体已经火化,仰赖的间接证据是血液气味,也就是说,唯一的记忆只有我的嗅觉……」 「问题在于……警方对我的质疑,这一点只能靠杏树帮忙。」 「真的是那个警察吗……」杏树紧抱双腿,盯着脚尖。「真的吗?」 父子俩一起点头。 「……公公,那么,可以请您杀了我吗?」 老人皱起眉头。「你说什么?」 「我求您……杀了我。」杏树站起来,眼中出现异样的神采。「我不在乎凶手被逮捕……被审判,反正杀了一个人也不会被判死刑。但我不想跟那个杀人凶手活在同一个世界了。既然有这个机会,您杀了我吧。」 杏树又捡起斧头。 「求求您!很简单吧,这种事您应该不知道做过多少次了。一定能帮我!」 「快住手!」 照雄伸手想抢过斧头,杏树却往后退几步,提起沾满血迹的斧刀抵着自己颈子。 「不是杀过很多人了吗!现在多杀一个女人有什么难的!」 老人别过目光。 「原来你们的心不过如此……果然只是禽兽。要一个受满腔愤恨折磨的女人再生孩子?怎么可能!我连活都不想活了!」 「把斧头给我……」照雄上前一步。 「那,我自己了断。」 杏树停止呼吸,抿紧了嘴。 两人怒目相视,情绪紧绷到顶点。 「别闹了!」老人发出一声怒吼。「……我去杀了那家伙……这总行了吧。」 夫妻俩盯着老人。只见他站起来,腹部只剩一道浅浅的伤痕。 「交换条件是,你得赌上灵魂答应我,相小犬恩爱活下去,不可寻死……还有一件事……杀了我。」 「爸爸……」 「其实我从以前就不断尝试,但一点用也没有……我比你还不想继续活下去啊。每个月都得重复经历自制与发狂的循环……就算自己认为理性的灵魂终能战胜,但只要一疏忽,就成了这副模样。简直像个节食失败的拳击手。老实说,刚才挨了你那一斧头,还暗自期待着说不定能一举成功;不过,看来毕竟还是要那颗子弹才办得到。你只要装好子弹,在我戴上角落那个机械时扣下扳机就行,这样一切就告一段落了。」 老人面对杏树,仿佛祈求般低语。 「四百年……活到现在,全都是不堪回首的记忆……求求你……就当作是拯救一个悲哀的灵魂,帮我做个了断吧。我出手救你,也请你……拿出一颗慈悲心吧。」 老人跪下,双手撑在地板上哀求。 「在我回来之前,你待在家里别轻举妄动……」 在岳母离开后,两夫妻回到住处,照雄交代杏树。 先送杏树回家后,照雄和老人一起来到某处建筑物调查。 「这里之前是个调制印刷墨水的工厂,现在已经歇业,但半地下室留了一条路,让外面进来的卡车回转。自从工厂倒闭后,就用来堆放废弃材料。」‘ 高两层楼左右的铁门上,有个平常让人进出的小门,一打开来就看到石膏板、榻榻米、劣质水泥碎层,还有弯了、扭曲的整捆钢筋等,到处都有成堆的报废建材。 「小心点。地面下到处都埋着以前的贮藏槽,那些贮藏槽的重量差不多让地板水泥腐烂了一半,一不留神掉下去,保证马上被底部堆积的钢筋和铁条捅成蜂窝。」 穿梭过一堆堆废弃材料往前走,一个小型体育馆大小的空间共出现八处破洞,黑漆漆的底部就像老人说的,好几根扭曲的钢筋生了满满铁锈,伸向空中。 天花板到处是残破的石绵瓦,裸露出作为建筑骨架的钢梁。停在上方的乌鸦直盯着两人。梁柱下方悬吊着好几批已经变成红锈色的铁板,看来是剩下的建材。每一批的量占计都能装满大约一辆轻型汽车。如果是新品应该值不少钱,但现在只成了没用的旧铁块,就像没被采收的葡萄,四处散落。这里是废物的坟场。 「我在前面的小房间等着。你只要把那家伙引来这里就行……接下来交给我。我希望你待在工厂外面,不想让你看到过程。」 「什么时候动手?」 「明天……半夜。就等月圆。」 老人要照雄一个人先回去。 「我再稍微花点时间勘察……照雄,一定要让她遵守和我的约定啊,知道吧。」 照雄凝视着老人,平静却肯定地点了两下头。 「拜托你啦。」老人伸出手。 照雄握着父亲的手,却感觉那只手出奇地瘦弱。 「事成之后我会跟你联络,到时候你就到那个半地下室的工厂来。」 「爸爸一个人不要紧吗?」 「没问题的。」 「但对方有枪呀。」 「一般子弹伤不了爸爸。得在特殊条件下制造……也就是使用具有神圣力量的银器,或银质十字架制成的子弹才能致命。爸爸当年在义大利,曾从一个小村子的教会偷走放在圣遗物盒子里的银质十字架,拿来制作子弹。」 「这样就真的会死吗?」 「……他试过了。」 「试过了?」 照雄沉默了一会儿,看看杏树,接着叹口气。 「据他的说法,他把在『黑暗与无知时代』留下的后裔一个个找出来消灭,也就是杀了自己的孩子。我的兄弟姐妹们,听说有九个人。当初制成十颗子弹,好像每一发都奏效了……」 「但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也不清楚。只是,他希望我能以人类的模样活下去,我的兄弟姐妹们就是为此而送命。爸爸好像在南斯拉夫遇到一个老婆婆,请她下了封印狼人之血的魔咒,听说需要的就是『已经降临世上的每个狼人之子的心脏』。相距几十年后,我才出生。我至今还没『觉醒』,所以照到月光时性情不会有变化,不小心切伤手指时若没用ok绷、双氧水,伤口就会化脓。面对自己心爱的女儿被杀害,也只能在一旁干焦急……这就是爸爸的希望。照我这种胆识,只能当只『海狗』吧……很难令人相信吧。」 杏树轻触着照雄的手。 「现在我相信。没有了千鹤的世界就是这样。」 那天,照雄连一步都没踏出门,警方也不见任何动静。到了午夜零时,他拿了杏树收下的名片,照着背面的手机号码拨通,话筒那端传来中田懒洋洋的声音。 照雄先为深夜打扰一事道歉,接着说有些事想瞒着妻子告诉警方,希望能和中田单独碰个面。最后告诉中田那个工厂附近的地址,并约好一小时后见。 「……看来是好货色啊。」 正要挂上话筒时,照雄耳里传来中田最后一句话的语尾。 「你要去吗?」 「我得把那家伙带到爸爸等候的地方。」 照雄点点头。 「那个……中田的事,你要帮爸爸的忙吗?」 「这倒不用。我大概会在工厂外面等爸爸叫我,应该几秒钟就能解决。其实我还没亲眼看过爸爸发挥兽性时的样子……不过,他那么瘦弱的身体,居然能把直径粗达三公分的笼子栏杆当软糖一样扭曲。结束后,爸爸会先处理掉中田的尸体,拿到告发状俊移往另一个地点。之后我回来接你过去会合,到时候你再履行和爸爸的约定。」 「如果他变化这么大……还能清楚认得你吗?」 「不知道。但是,万一他的兽性完全吞没理性……可能往后你会从新闻报导中得知他的状况。」 照雄打开窗,一轮从来没见过的巨大满月高挂在青空中。 在赶着前往赴约途中,照雄下定决心,不能让杏树动手。父亲的希望应该在自己手中为他完成。自己的优柔寡断实际上是为了试探父亲理性的极限?或者,只因想和自己仰赖的父亲共享水远的时光而姑息?然而,昨天的状况已经十分清楚。 爸爸已经来到极限。那么,非得由自己来送他这一程不可…… 中田已经先到了。 他看到照雄轻轻举起手打招呼,吐了一口白烟,指尖挟着一根雪茄。 「你不喜欢吗?我尝试一下,味道还不差唷。」 「居然一下子就找得到地方啊。」 「职业需要嘛,管区各处的地理位置全输入脑子里啦。要不要来一根?」 中田在胸前口袋里摸了几下,露出收放手枪的枪套。 「不用了……有个目击证人可能知道凶手的身分。」 「哦……这样吗?能见到这人吗?」 「已经请他先来等着,就在这里面。」 「那真是多谢啦。哇,今天的满月真惊人呀,不知道会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呢……哈哈哈。」 照雄跟着中田来到废工厂的铁门前,他先行进入,推开小门扶着。 工厂里空无一人。 「真的在这种地方吗?」 中田左右张望,声音听来不是太高兴。 「对方说因为有些苦衷,所以不想让身分曝光。」 照雄留意不绊到废建材下,小心翼翼往前走。有了从天花板破洞射进来的月光,在工厂中就算没有手电筒也无大碍。 「有苦衷也不是这样嘛……」 来到工厂中央时,发现里面房间灯光大亮,从破损的窗板上隐约看到施工用的白色电灯泡。 「就是那个房间。」 一转过头,照雄的脸颊瞬间感觉到一股撕裂的重击,整个人直接往正后方倒下。倒下的地方却没有地板,他觉得自己正往地板下方坠落。当后脑狠狠着地的刹那,脑袋里嗡嗡作响,背部遭到重创,肺脏渴求着空气。接下来不停有重物从上方落下,随着耳边一阵阵金属声响,陆续遭受一次次折磨,剧痛窜遍全身上下。就连照雄哀号时,那个金属声响也没停过,直到发现自己被压在原本悬垂在天花板上的那一整批钢板之下,撞击才戛然而止。手腕被一截两段。了解到四周渐渐扩散的是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血,顿时一股恶寒袭来。 一摊暗黑的积血表面映着空中的明月,就像刚升起。 双腿已经失去知觉,腿上套的鞋子往无法想像的方向扭曲,被压在钢板之间。腹部、胸部、大腿完全贯穿,整个人像触电似不停发抖,却也束手无策。疼痛随着脉搏在眉心隐隐颤动。 「欵,没事吧?」上方传来中田的声音。他站在地板塌陷处的边缘低头看着照雄。「唉呀~好像,满惨的咧。好像缝线松掉的毛皮制品哦。」 中田从口袋里掏出刚才没抽完的雪茄,火力调到最强的瓦斯打火机前端冒出火焰。 「欸……我问你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照雄想破口大骂「混蛋!」,嘴唇却只能微微颤抖。 「我老早就发现你在我们屁股后面跟着啦。你知不知道我昨天跟踪你呀?外行人果然比不上我们这种专业人士。昨天你一个人来这里,看你的模样就知道不对头,所以我早在今天下午就先一步来过啦,只看到个老头,三两下把他料理掉。老头知道我的身分,我却不认识他,一定是你说的吧?为什么!」 照雄用尽力气,试图对中田发声,但腹肌就像被连根拔起掏空,完全无法施力。 「……爸爸?」 中田听见了他宛如气泡的细微低吟。 「看清楚啊,你那个变态老爸就在旁边。」 听中田这么说,照雄偏了下头,发现原先以为是墙壁的一堆废建材下,露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掌。一动也不动,父亲已经完全被打败。 「欸,反正你只剩死路一条。别卖关子啦,到底怎么知道的……告诉我嘛。」中田将瓦砾碎层对着照雄踢下来。「要不然就让你再尝尝钢板夹心饼的滋味唷。」 照雄看到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粗尼龙绳,一头就握在中田手上。 这时,中田的动作突然停止。 「……老公。」 铁门外传来杏树的呼喊。她喊了两三声之后,鞋跟的声音渐渐远离。「去问她好了。」中田放开绳子,瞄了照雄一眼。「放心吧……我让你们几个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不过,你会先死在这里。」 中田的脚步声配合绳索左右摇晃的节拍……渐渐听不见。 照雄奋力移动身体,却徒劳无功。每个动作都必须撕裂全身上下各部位的肌肉,几番挣扎后,连自己究竟想做什么也越来越模湖了。 自己怎么在这里呢……为什么这样冷…… 「……照雄……」 有个声音……从脑中响起。 「爸爸,」在心里对话……这种经验还是头一次呢。 老人笑着说。 「没想到居然以这种方式达成心愿……照雄……我没能成功兽化……那家伙的动静和气味……太诡异了。神竟然以这种最糟糕的方式来接受我多年的宿愿……我的命运果然逃不过一再被戏弄啊。」 「爸爸不会死的。」 「整个人支离破碎成这样,已经没救了。我已经感觉到,地狱之门开启,正等着我。那家伙,自己也不知道……他大概已经被恶魔吞噬了,整个人妖气缠身……你看到月亮了吗?」 「嗯……不过,眼睛看不太清楚了……」 「……照雄。我只回答你一件事。如果我们父子,加上你媳妇儿,三人在那个世界好好相处过日子也不错……老天似乎已经听见我的祈求。至于你的愿望……」 「……」 「有一个方法……要解开『吉普赛』之咒绝无仅有的方法。」 杏树站在笼子前。除了动物的死尸开始发出恶心的臭味外,一切都如同昨天,没有任何改变。笼子另一方的椅子上放着那顶「帽子」;此外,看到上方施工用的电灯泡亮着,就知道照雄的父亲打算在这里走完最后一程。虽然照雄要她静候通知,但她却没办法静静待在家里。连续打了几通电话给照雄,都直接转入手机语音信箱。她紧紧握着从家里带出来的水果刀。 咿呀一声,背后生锈的门打开。 站在门口的是中田。 「哦哦,是夫人啊……你先生一直没出现耶。」 「咦?真的吗?」 中田上前两三步,瞥见杏树手上的刀子后突然停下来,打个呵欠,同时伸了懒腰。 「我可以先回去了吧。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明天再说吧。」 「呃……这样也好。」 「那我告辞了。」 中田留下站在笼子前的杏树,轻轻举手示意道别,往门口走去。 「哦,对了对了……千鹤啊,很讨厌青蛙吧,我一塞进她嘴里,她就吐耶。」 杏树一听到这话,右手用力将水果刀的刀鞘一甩,直刺向中田。 中田一转身,顺势用手肘使劲撞击杏树的太阳穴。 痛得趴倒在地上的杏树,慌张伸手想拾回落地的水果刀,却忙中有错,误抓了刀刃。 中田的皮鞋冷不防一脚踩上来。 指骨断裂,水果刀刺伤掌心,杏树痛得放声尖叫。 中田一脚踩着杏树的手,另一脚一提起来就往她脸上踹,一颗断牙飞出来碰到中田的衬衫上。踹了三脚之后,杏树上半身直接往前倒下,动弹不得,只剩胸、腹部上下起伏。中田绕到她背后,伸出左臂卡在杏树下颚下方,再用右臂使劲拉,紧紧勒住。 杏树痛苦挣扎,胡乱扭动身体,但没多久也无力蠢动。她耳垂红得像熟透的柿子,眼看就要断气,还不断听见空气一点一点从体内流失的「嘶——嘶——」声。 「我才不喝你的血,太脏了……将就用来洗个澡吧。」 中田喃喃自语。 杏树整个身子开始抽搐。 一阵巨响之下,背后的铁门扭曲变形,中田整个人被抛往房间对角线,撞到笼子顶部后摔到地上。 一只从没见过的怪兽抱起杏树。 「你是……什么玩意儿?」中田茫然沉吟。 话还没说完,怪兽已经将杏树放下,来到他面前。 「我是狼人啊!」 中田又往房间反方向飞,狠狠撞上墙壁,五脏六腑内的血化作飞沫喷在空中。 「等……等等!等一下!」 怪兽站在房间中央,低头看着中田。那身破烂的上衣似曾相识。 「是……照雄吗?」 中田掏出手枪射击。水泥建筑中回荡起刺耳的巨响。他的右脚被抓住,整个人像回力棒似的甩出去,背部撞上扭曲变形的入口铁门,整个刺伤,痛得直尖叫。隔着大衣的皮肤被划下一大道口子,而他刚好摔落在杏树旁边,随即迅速用枪口抵住她的头。 室内陷入死寂。 中田拾起头,吐出一颗断牙。 对方矗立在他面前。全身有着银色毛发、结实肌肉;双肩之间出现的是比猛犬更狰狞的面孔,一排牙齿沾满了血,向外突出,抵住红黑色的唇,双眼燃烧熊熊怒火,眉问鼻梁布满细细皱纹,在愤恨中扭曲变形。 「叹为观止……」 中田低吟着发自内心的感叹。接下来勉力起身,抵着杏树的枪口始终没离开,还往她背上踹了一脚。 杏树呻吟了几声,等到稍微恢复意识后,一看到眼前的怪物,就吓得短促尖叫了一声,接下来发现中田用枪抵着自己,才了解事态严重,立刻噤声。 「……杏树。」 怪兽口中发出难以辨识的声音。 杏树一听到这两个字,不由得遮住嘴,同时掉下眼泪。 「喂……你知道吧。要是你敢乱放个屁,我马上把这女人的脸轰个稀巴焖 「照雄,杀他。把这家伙杀了。」 「退后。再往后退。」 怪兽不断发出低吼,往后退几步,腹部突起的几块肌肉静静地颤动。 中田连续开了两枪,愤怒的巨响充斥整个房间。 怪兽不闪不避,一枪在腹部开个洞,另一颗子弹贯穿肩膀。 杏树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中田兴致浓厚地瞪着子弹伤口。 不一会儿,腹部伤口蠕动了一下,没多久子弹就像噘着嘴唇被吐出来,肩膀上的伤痕则宛如拉链拉上,一眨眼皮肤已经完全复元,看不见伤疤。 「……这真是太神奇了。」 中田叹了口气,另一只手拿出冰锥,将尖端对准杏树鼻子下方。 怪兽又发出低吼。 中田突然把枪丢到怪兽面前。 「捡起来。」 怪兽弯下身子拾起枪。 「握柄上有个小突起。按下去退出弹匣,把里面的子弹全丢到地上。」 怪兽伸出手指摸索着枪上的突起。 他取出左轮手枪的弹匣,把子弹丢到地上。 「跪下……」 怪兽依言膝盖跪地。 「料理掉那老头之后,我在房间里找到这个……」 中田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往怪兽腿间丢去。 银色子弹在光线下隐隐反射。 「别这样!」杏树大喊。 冰锥尖端已经插进她鼻孔里。 「子弹原本装在那顶奇怪的帽子里……巧的是跟我的手枪口径一致,看来老天爷希望你死我活呀。」中田冷笑说着。「把那颗子弹装进去,枪口对准自己胸膛。」 杏树不停啜泣。 装好弹匣,将枪口对准心脏后,怪兽抬起头。 「扣扳机呀。」 喀……一声冰冷生涩。 「快住手!」嘴被按住的杏树发出低沉的哀号。 「照雄……我很感激你唷……快动手啊。」 喀…… 「你的出现证明我追求的『长生不老』依旧存在啊……我虽然下定决心寻找,却始终苦无证据。但现在不同了。真的很谢谢你,无法因言语表达我的感激……动手啊。」 喀…… 杏树扭动了一下,鼻孔边缘却被冰锥刺得出血。 「你正证明了我的追求没有错呀……快啊。」 在一声宛如发自体内的爆破声之中,怪兽往后倒下。 杏树 放声尖叫,甩开中田的制伏飞奔上去,紧紧抓住怪兽。 只见他胸上被子弹打穿个洞,嘴里不断吐血,全身痉挛。盯着天花板上的双眼一下子失神,没多久就阖上了。 「了不起就跟条狗差不多啊……」 中田走过去,拿起手枪,接着开始捡拾散落一地的子弹,对着依旧紧抓着怪兽的杏树说。 「可以帮我捡一下吗?我们动作再不快点,就快天亮了耶……」 杏树起身站在一旁。 「杀了我吧……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受够了。」 她静静闭上双眼。 「说得也是……老是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嘛。」 中田握紧手上的冰锥,对着杏树左胸戳去。 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的头被狠狠斩断。 中田的头像颗足球撞上笼子,发出声响;无头躯干在喷出大量血液的同时,又往前走了两三步,之后才向侧面倒下。 怪兽站起来了! 胸前的伤口已经愈合,凹陷的部位正借由体内力量恢复。 「照雄……」 怪兽温柔拥抱杏树。 「我为了不让爸爸背着我自己寻死,以假乱真做了这颗镀银子弹。真的子弹我随身带着。」 怪兽发出照雄原本的声音,慢慢说明。「这才是真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银色子弹。接着捡起掉在中田身边的手枪,装进子弹后交给杏树。 「我要你……帮我了断。你和爸爸的约定由我来继承,你知道吧。」 杏树盯着枪,猛力摇头。 「我下不了手……这太难了。」 「我不配再活下去,我做了件可怕的事……」 「什么事?」 「……我吃了爸爸的心脏。那是解开封印的唯一方法。」 照雄低下头,不住打颤。 「我是个怪兽……」 看着他这副模样,杏树将枪口对准自己太阳穴。「那我也一起死。既然所有人部不在,我也不想活了。」话还没说完,就扣下扳机。 圣银子弹发射瞬间,一声咆哮中银色疾风划过。 枪声余音消散俊,两人仍倒在地上。 杏树一睁开眼,发现一撮头发落在胸口。 将她推倒的照雄眼中满是愤怒。 「你明明答应要活下去的呀。」 照雄起身从天花板的弹孔中取去重击下压扁的小小银块。 「这下子用不了啦。」 杏树没作声。 「看你做的好事……」 「那就活下去啊……」杏树开了口。「既然无法如你所愿,就听天由命吧。只要你肯活下来,我也愿意试着忍耐撑下去。」 照雄贴近她。 「你肯答应我?」 杏树点点头。 「但我们已经没办法一起生活,我已经属于夜晚的世界……」 「那也无妨。活下去吧。」 一打开木盒,中田恶狠狠地瞪着。 「居然用镀银子弹这种贱招,有你的。」 照雄移开墓碑下的石板,一把揪住头发将中田拿出来。 「只剩下一颗头还很嘴硬嘛。」 「老子可不像你以为的那么悲观,毕竟我连续有几个重大发现哪。」 「被狼人诅咒、伤害的人,就算整个人烂了也死不掉。你就在这里慢慢腐化,仔细钻研长生不老的方法吧。」 「总有一天,我会讨回这笔债。」 照雄把中田的头当作骨灰坛,塞进洞里后盖上石板。 夜,渐渐亮了。 随着朝阳升起,自己也将恢复人形吧。 父亲临终时告诉他一个号码。据说是族人的监护者,也包括保管财产。 「打这个号码。当对方说『尼古拉』,你就回答『达其穆斯基』。接着再告诉对方『森林深处苍翠……长眠遥遥无期』,之后依照他的指示就行了。那人不分人、狼,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超越种族的博爱主义者。」 照雄伫立在墓园中央,朝着西方空中渐渐消逝的月亮狂吼。 在两声难以理解的远吠后,整排墓碑受到强烈震撼。然而,不一会儿,发声的人就如同那两声速吠,消失在冰冷干涩的空气中。 枷锁 你抱着祷告的心情,打开厨房里一只只抽屉。 然而,期待落空,什么变化都没有…… 胸口那股苦闷逐渐扩散……不该是这样的呀!抽屉的确在叫。 几分钟之前,就在那股疯狂的激动情绪浮现时,耳里听到的声音确实是从这个厨房传出来的。虽然没能直接看到那道拱形砖造分隔墙震动,但不可能听错嘛。 打开冰箱旁边的一排柜子,找过放调味料的抽屉、放盘子的,还有放杯子的也没错过…… 这时,看到手边距离一个指节远的抽屉。 你在异常兴奋下,甚至听见血液咕噜咕噜灌到脑袋里的声音。 收放银器的抽屉! 蹑手蹑脚地走近,小心翼翼拉开抽屉把手,深怕一不小心弄坏似的。 磨得闪亮亮的银叉、小刀、汤匙,各种尺寸共有五套。 全都像软糖一样,扭曲变形。 「很好……34号……真是太完美了。」 你将叉子放在掌心,细细端详。五根分叉前端往内卷曲,看来就像枯木精灵握起拳头。其他有些分叉一根根像螺旋扭转,也有伸向空中,或是像人的手指一样张开;小刀和汤匙则扭成一圈,或是往两侧被撑开。 你拿起其中一支,用尽全力想恢复原状,餐具却文风不动。 「太厉害了……」 你再次赞叹,一把抓起五组餐具,一只手将餐桌旁的椅子挪到一边。一名脸皮被削掉的女孩躺在地上,肠子有一半掏出体腔外,双手双脚的指头只剩六根。先前双眼中紧贴的恐惧已不留痕迹,只残存凝望着空气的疑惑。至于心脏,早已在你击烂气管后平静地停止跳动。解体作业之所以进行得那么仔细,其实是有原因的…… 因为她始终不「显神迹」。 你心焦、愤怒,使出极其残暴的破坏。 于是,在经历失败后感受到哀莫大于心死,决定送她一程,就在使劲全力勒死她时,响起那个声音。 剧烈震动的抽屉喀啦喀啦作响。 最贴切的形容就是久旱甘霖。 你对她满怀感谢,在简单默祷后立即着手善后。 「你在听吗……」 妻子困惑的声音把你拉回现实。 「这可能让你觉得很困扰……但我找不到其他人商量了。」 「嗯。我考虑一下。」 「那就拜托你了。」 你和妻子之间并无正式婚姻关系。她有两个女儿,都是和前夫生的,当初依照你的期望,保留与她们母女之间在法律上的关系。你手上握着从秘密基地拿来那根尖端扭曲的叉子,出神地想着昨晚发生的事时,冷不防听见妻子对你说。 或许长女麻里子和母亲因为饱受生父虐待的关系,和你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没多久,就到外面四处借住朋友家,没再回来过。 妻子对女儿这些行为感到很过分,但对你来说,她的恶行简直是小儿科,不足为奇。 「晚上有什么计划?」 妻子这么一问,你简单告诉她有个新的演出机会,今晚和导演约好开会。 妻子大概对你的说明充耳不闻,最好的证明是她还等不及你说完,就忙着料理四岁二女儿的事。即溶咖啡瓶盖没关、菜刀随便丢在砧板上,妻子面对一切日常作息始终这么半吊子,愚钝至极。和你从小饱受拳头、香烟头等摧残,宛如军事教育薰陶下成长,在生活习惯上天差地别。不过,对此你并不后悔。甚至,感到快乐。 正因为愚钝,才不会察觉到你的行为。这无疑是最理想的伪装。 「杀人凶手说到底其实都是极端的胆小鬼啦。」 这个名叫庵头的导演,讲话时嘴巴几乎没张开。害得你每句话都得反问他好几次,而庵头也大费周章不断重复相同的事。导演的贴身经纪人飞快讲了一堆无聊的丰功伟业,什么荣获英国戏剧奖的鬼才,一下子又是本年度艺术选拔的不二人选,你全都左耳进、右耳出。 「导演说,非常希望您能接下本剧的主要角色,《恶灵》中彼得一角已经深植导演脑海,挥之不去……」 你看看庵头,似乎想确认经纪人这番话,但他刻意别过目光,露出威严吸引你的好奇心,企图十分明显。 「这个嘛,我真能担纲这么重要的角色吗。」 「没问题……因为你,长得一睑杀人凶手样。」 庵头嘴唇紧贴玻璃杯,挑着眼神盯住你。 「这话听起来真毒。」 「是夸赞呢。」 「您看起来也是好一副凶神恶煞呀。」 庵头一听,这才「呵呵」笑出声。 那副表情就像被踩到肚子的老鼠。 「剧本已经出来了吗?」 「正准备开始着手,但构想大致底定了。」 「这样啊。」 「打算把这阵子报上炒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杀人魔端上砧板,好好料理一番。」 听到这话,你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产品编号71a3072001d——目前营造出你一连串言行举止的,就是这玩意儿。 那颗六十瓦的灯泡在十三年又八十一天前,悬垂在你和后来编号为o号的女子头部上方。回想起来,你掌握到独创理论,发现向前迈进的征兆,也是在那一次。 当时,你的人生只为了别人而活,拼命努力的结果,在他人眼中不过就是残渣。当你知道真相后了无生趣,历经割腕、上吊、服毒……尝试各种自杀方法却未能如愿。想当然耳,你被送进精神病院,虽然经过治疗,也判断能出院,但宛如恶魔的自杀念头却等不及你踏进门,一个健步飞奔上来从背后抱住你。就这样拖着你,在心意不定的下意识中再次尝试,结果又重复着被救醒、活下去的戏码。到最后你已经完全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生?是死?整个人就要崩溃。 终于到了某一天,你发现再这么下去自己真的要完蛋,干脆找个人把自己杀了吧。这个念头一起,你便到了旧时的红灯区、绿灯户一带,绕了几处公娼、私娼寮,想找到可以花钱委托办妥这类事的人选;也试着在电话留言广告里留下讯息——「征求愿意杀了我的人」。不过,听了留言后打来的不是恶作剧,就是大都年轻到连话也讲不清楚、脑袋有问题的人,徒增你的疲惫和绝望。 其中一名自称是知名广告公司管理阶层,名叫田中的男人,带着你来到一处空无一人的仓车,要你盘腿坐禅,在你维持这个姿势下,拿出麻绳捆绑。田中捆绑的技巧十分高明巧妙,使得你放在身后的双手,还有盘起的双腿丝毫无法动弹。田中不发一语,完成一连串作业后,把宛如成了不倒翁的你放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透过绳索传来他那股兴奋相异样神情,让你感受到深切的觉悟与妄念,你确定这次必能有始有终, 成功死去,心底那份又害怕又雀跃的情绪逐渐升高。 接下来,田中拿出一只橡胶手套。这跟一般手套不同,最前端和袜子一样,各个指头相连不分开。长度直达肩膀之下,加上材质紧贴,戴上后整条手臂宛如一根黑色棍棒。 至于没戴手套的左手则抓了一把从没见过的大尺寸刀具,大概是工业专用刀吧,他走回来后,二话不说往我身上一踹。我听见体内传来肋骨断裂的声音,好像玩具被弄坏;在一阵类似触电的麻痹后,侧腹感觉到持续挨着五寸钉敲打的疼痛。田中无视发出哀号的你,顶着死尸般的冰冷表情,胡乱挥舞刀具划破你的长裤。 「干什么!干什么!你这是干嘛!」 面对出乎意料的发展,你向田中高声抗议,但整个人呈现以屁股为顶点的三角形姿势,想动也动不了。 「把你体内的秽物全掏出来……」 当刀具扔掉后,下一瞬间一阵剧痛窜过你全身上下,似乎从脚尖到头顶整个变成粉碎木层。这股疼痛剧烈到让你无法失去意识,只能任凭口中呕出血泡和胃液,持续发出听来像牛的低沉呻吟。接下来你听到一阵窗帘撕裂的声音,同时感觉自己背部以背骨为中心,骨头相肌肉硬生生分离:肛门好像噗噜噗噜地洒出什么液体,当然,老早就失禁了。 疼痛如火灼热全身,中间还透着几道水泥地传来的冰冷,直冻入骨髓。全身成了一个圆柱,感觉前后夹攻,残酷地折磨着体内。 就在意识逐渐模糊、绝望与痛苦夹杂中,你再次清醒,在凶暴愤怒中高喊之后,又因恐惧而啜泣得像个孩子。 这时,趴躂趴躂的响声传来,就像踩在泥泞中的脚步。 一切静止。 接下来你又被一脚踹向侧腹倒下,这次是面朝上。 眼前浮现遥远天花板上的灯具,还有建筑物的钢骨结构。 田中满头大汗,手套上沾着各种颜色的果冻状黏稠物及固态物,最前方的指端滴下如同菌类汁液的高黏度透明丝状物。 你发不出声音。整块腹肌仿佛消失,无法施力。 田中静静凝视着你,看得出了神,接着开始轻抚你的脸颊。手套不断传来血液、排泄物发出的腐败酸臭,就像热气薰蒸,刺激着你的鼻腔。你甩了甩头,试图抗拒田中的手,但他不死心,耐着性子继续抚摸。一瞬间,你感到意想不到的温暖,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你竟喜欢上了田中。双眼自然而然溢满泪水,忍不住呜咽。 冷不防地,一只手用力扭曲你的嘴,痛得嘴唇快裂开,你反射性张口惨叫,戴着手套的那条手臂却趁这空档,像支利箭冲进你的口腔,刹那间越过舌头,轻轻松松穿过吞咽肌,直闯食道。耳底不断传来墙壁出现裂缝的声音,原来是下颚关节正受到破坏。 田中把你整个人当作一只手套,把手臂一个劲儿的往里塞。 当食道阻塞时,你才知道鼻子根本一点用处部没有。嘴巴虽痴呆似地张得老大,仍不免慢慢窒息……在身体下意识渴望氧气的影响下,试着摇了几下头,却始终无法将那条手臂拔出来。而且前臂一大部分都在嘴里,连咬合也不可能。渐渐地,喉咙似乎和自己的肉体分开,感觉阴暗、沉重,连带着意识也如同离岸小舟,静静地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 起初,还以为是一匹会说人话的马发出低俗的笑声:或者是远方雾气中湿透的大型肉块,因为被拖行在地上痒到忍不住,而发出咯咯咯的闷笑…… 接着你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随即袭来的是剧痛和恶寒。 仓库里没有其他人,田中不知去向。身上的绳索已经解开,你旁边放着招得整整齐齐的更换衣物和一只褐色信封。和意识一起苏醒的痛觉就像燎原星火,在你的体内逐渐加剧,越来越强大。 用尽吃奶的力气下,你好不容易才起身,但立刻感到臀部一阵爆炸似的剧痛,可能一屁股坐在地雷上都没那么惨,你痛得跌在地上打滚。就算吐出口中的断牙残骸,但有如长颗大瘤的牙龈,加上肿胀的嘴唇,还是让你呼吸得不太顺畅:突然察觉脸上好像多了块东西,伸手一摸,才知道是往外突出的下颚。 试图放声尖叫,却只能发出呵呵呵……听来像是少根筋的人妖。目光随着旁边一溜烟窜过的蟑螂,才看到半开的铁门。 你勉力将自己的身体从地板往上拔,随手抓了衣服和褐色信封站起来。站在地面就像表演滚大球一样,摇摇晃晃。你知道一旦跌倒,就再也没有力气能站起来,于是得一步步谨慎迈向前。一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不听使唤,很难协调行动,只好勉强忍着如午后雷阵雨打在身上的疼痛,每踏出一步都觉得自己就要昏厥。 没办法打开铁门,只好整个人滑过微微开出的一道缝隙,接下来全靠重力作用,一点一点钻出去。外面黑蓝色的夜空就快亮了。想迈出两三步却停不下来,凭着一股蛮力往前冲。 喀啦。在一股像是折断肋骨的外力下,你顿时虚脱无力,再次跌倒。你闻到燃烧橡胶的臭味。随着一阵沙沙声,你整个人被拖行,接着被塞进一只充满黏着剂恶臭的小车子里,那股气味让你快要窒息。 「谁啊。混帐……」 车子开动之前,一个男人撂下这句话。 你面前有个年轻女子,把脸埋在开口撑起如喇叭的塑胶袋中。女子一手推落你跨在她大腿上的脚,接着用一双死人眼瞪着你不放。那双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似乎想慢慢观察你头盖骨内侧,白眼一下翻起,一下恢复,好一会儿才伸出一根搽着艳红指甲油的指头,朝着你的脸颊慢慢戳过来。 「佐武。这什么啊?是人吗?」 「是你自己突然冲出来的哦。待会儿在医院附近放你下车,之后你就自己想办法吧。」驾驶座上的人说道。 「你还活着吗……」 女子舔舔手指,又伸过来戳你的脸颊。另一只手则紧扶着塑胶袋,片刻不离嘴边。 在你一阵猛咳之下,有个东西抖落在车子座椅上。是那个褐色信封。 一叠纸钞随意从信封口散出。 先是女子看到,从接下来的发展也能确定驾驶同时目睹到这一幕。 搭载着三人的小车突然改道,上了高速公路,往近郊山区奔驰。 接下来你的记忆断断续续,就像中间被省略的暧昧不清。车子在林道上多次急切方向盘后,突然冒出在挡风玻璃外的景致;一笑就垂下一丝唾液、嘴里老飘散赛璐珞(注:celluloid,由硝棉与樟脑混合加热、加压制成,是十九世纪末塑胶发明前广泛采用的材料,又称树脂。)臭味的女人;只有眼球骨碌碌转动,黝黑肩上还有着骷髅头刺青的黄毛小子;以及你在两人试图抢走你信封时拼死抵抗。你被狠狠地痛殴、刺伤,最后再次晕厥。 回过神时,你一个人站在一处废弃小屋里。手上拿着沾满鲜血的蝴蝶刀,胸、腹满是流着血的伤口,背后好像也多了几个洞。 男子倒在门边,整个身子僵硬蜷曲,像只虾子;朝他脸上用力踩几脚,他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女子整个人呈大字形躺在中间的桌子上,双手双脚各自往诡异的方向弯曲,看起来四肢都多了一处关节。你走到她身边,紧抓住上臂扭曲的部位施力。女子口中发出惨叫,但你不以为意,用尽全身力气。就在她那声宛如连珠炮似的外语哀号中,「啪啦」 一声,瞬间骨头破皮而出。你二话不说,一把抓起露出的骨头往外拉。接下来,将脂肪润滑的骨端利用杠杆原理缓缓施力,不一会儿皮肤和肌肉就像破杂志,轻轻松松一分为二,从中间断裂的骨头就在你手上。骨头前端呈现歪斜,你将那段断骨慢慢插入女子右眼。只见她一张脸早已沾满鲜血汗水眼泪,妆都花了,就像个把自己装扮成生日蛋糕的醉汉。断骨宛如蜡烛插在眼球上,微微颤抖。 你在小屋子里找到一片镜子碎片,表面擦干净之后,照了照那女人。 她尖叫了一声,然而又立刻说句「丑死了」,那口吻就像一切再也无所谓,随即笑了起来。接着她要求「拜托你,让我死了吧」。看看这张脸,就算苟活一命又能怎样呢。让我死了吧……这不是责难、不是讽刺,而是她单纯的祈求。 ……这家伙此刻和我有相同的心情。 这时,你忽然觉得这女人好惹人怜爱。 「这些都是我干的?」 「没错。就是你。你速度又快、出手又狠。学过空手道吗?」 没有……你摇摇头,接着又加了一句,其实什么都记不得了。 女子微微一笑,再次要求 你杀了她。 你双手环住女子……不,是o号的脖子,用力掐着。 就在女子双眼翻白、全身开始痉挛时,一阵低沉的地动传来。 居然这时发生地震……惊讶之余,女子已经被你勒得差不多半死。 室内突然亮了起来。 一扒起头,发现天花板上的电灯泡忽明忽暗地闪烁。 耳边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才察觉女子呻吟着扭动身体。 你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轻了。 「你搞什么呀!」女子的语气中明显带着责难。 不好意思……你一道歉,随即换来女子的怒斥。 「你没发现吗……刚才灯亮了耶,这里应该没有电力才对呀。还有莫名其妙的地动……」 没想到女子被压扁的喉咙再度恢复,发出老太婆似的咯咯笑。 「你真蠢。当然是这样啊……偶花。」 「什么?」 「偶花……这可是杀个人耶……当然会出现一些偶发事件吧……真蠢。」 女子露出讨好的笑容,在桌上不停扭动着身躯,对于被折断的四肢碰撞桌子四脚,似乎不以为意。 「不管生或死都是偶发……全是神的作为。刚才这些现象,只不过是对于非神的你所发出的小小意见吧。怎么可以因为这点小事犹豫不决呢!正因为出现偶发事件,更证明神借你的手来执行死刑。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你在勒杀我的同时达到高潮,这可是好事。」 女子一口气说完这些,开始在桌上弹起身体,催促着你快点让她死。 你整个人骑到女子身上,这次可真卯足劲狠狠掐住她脖于。 只见她眼球膨胀,被刺烂的那一眼从蜡烛底部流出鲜血,在她齿缝间隐约看到舌头宛如缩着身子的老鼠。 地动再次出现,头上的灯光也随之忽明忽灭,但这回你手上的力道丝毫未减。在场的两人都深信偶发事件是神给予这场杀戮的祝福。 突然,光亮加剧到如同闪光灯,接着是一个个灯泡在巨响中破碎。一股触感透过紧勒的气管残留在手中,就像压碎一枚嫩胡桃。在此同时,你失去平衡从桌上摔下来,呻吟中勉强爬起身时才想到,自己也遍体鳞伤呀。 好不容易站起来,发现女子已然气绝。 「男人是个女装癖啦……想当女人……又当不成。于是把这股挫折感发泄在被害人身上。漂亮又年轻的女性……基本上凶手的内在是个女人啦。」 庵头在排练场里对着呈u字形围坐的演员、工作人员解说。这些人和讲得慷慨激昂的庵头只要眼神一对上,就会露出象征「我懂」的表情,用力点着头。 你却没这么做。 「大概是从小受到父母或长辈各种虐待……不论他本人是否有自觉,总之,这种心理上的背景无疑地成了他的一种能量来源……」 「不过,为什么凶手只锁定年轻女性,并将她们严刑拷打致死呢?」 饰演刑警的男子发问。 庵头用食指指着那名男子,仿佛在说「好问题」,接着用刚才跟你借的原子笔轻轻敲打牙齿,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动机就是憎恨。表面看来吓人,其实却如同脊髓反射般肤浅。因为他的男性肉体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成为美丽的女人,既然这样不如彻底破坏……就像上瘾毒虫出现的刹那反应。这股憎恨此人类矮了一截、如同禽兽一般低等。折磨那些无力招架、抵抗的弱女子,就能满足他不正常的支配欲。」 除了你之外,在场所有人都「哦——」地表示感佩。 你脑子想着,那支原子笔给他好了。 0号的灯泡在你地下室里和其他「显神迹」的作品并列展示…… 你将那对男女埋了,把男子的车开到半山腰弃置,之后搭了电车到一个陌生的小镇住进医院。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几乎用尽田中那只褐色信封里装的钱。 你像个第三者,每天冷眼旁观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各项医疗作业,察觉到体内出现剧烈改变,就像在茧中的虫蛹。 你再也不想死了。不对,或许该说是欲望转换成更进步的形式。你不想自尽,而希望他人攻击带来的破坏性死法,你认为这样才最适合自己。不过,却不是先前田中在你身上尝试的受虐式迈向死亡。你希望有人给个机会,让你像名战士一样奋力抵抗到最后一刻死去。期待有个在智慧、体力上都符合能杀得了你的对手或组织,将一切做个了结…… 此外,0号将两项残暴的个人欲望烙印在你心里。 一是单纯的杀人欲望,另一项就是「显神迹」。 你期待再次亲眼目睹显神迹,也想再杀人。 仔细想想,无论杀人或自杀,下定决心的部分其实没什么太大差异。两者原本都是可怕的行为,至于该避讳的部分就你个人印象面言,差别只在该克服的阻碍在前或在后,如此而已。 另一方面,那次0号的经历随着时光流逝,在心中的印象益发显现淬炼后的清晰鲜明。然而,并不是每个杀人凶手都曾亲身体验过「显神迹」,也有某些杀人过程就像擤鼻涕似的,不带任何意义、一个动作结束,属于低层次的杀戮。对照之下,所谓的显神迹……感觉就像拿著名为「生命」的筹码跟神这个庄家对赌。你深信在自己和活生生的祭品之间完美结合的瞬间,神迹才会彰显。至于0号认为原本就具备超能力的那种老掉牙论调,早就被你抛诸脑后、烟消云散。你认为所有人类,至少某些年轻女子,都理所当然地拥有这种能力。这一点,是你在接受白衣护士照料,望着白色天花板时洞悉的。 洋溢着生命活力的女人全都是某种电流的来源,于是每个人都具备将「精神」注入自己子宫内细胞的能量…… 你出院后随即杀了一个人,隔了一星期再杀一个人。 神迹并未显现。 你陷入混乱、绝望,却维持冰一般的冷静,分析比较起这两起案例和0号的异同,想到的是被害人的精神状态。0号刚开始对死也感到旁徨、错乱、恐惧、愤怒,整个人被这些情绪牵着走,但之后她坦然接受一切。当她一旦了解状况后,就能以意志力控制,主动将精神集中在「死」这项作业上,全神贯注。从这个角度来看,其他两人相对之下,在赴死的过程中完全没参与。回想起来,很庆幸0号是名强力胶吸食者,对于习惯使用药物下引发的适度妄想与幻听的上瘾者来说,应该比较容易掌握脱离现世的状况吧。 要让死亡完全渗透,整个过程中不能只当个旁观者,包括你,以及那些要被你杀害的当事人,都必须亲自参与其中。 想要更进一步引发这些反应,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挫锐气」。换句话说,就是夺走这些女子们最引以为傲的部分。 是1号让我学会这件事。 1号这名女子在一个相当重要的状况下出现,当时你正思考着,未来是否还要继续执行这类凭藉着显现神迹的方式杀人。她是个初出茅庐的戏剧新人,同时也是激发你对戏剧产生兴趣的人物。话说回来,你们的交情也只有一晚。 「李·史特拉斯保(lee strasberg)这个人开设the actors studio这所演员训练学院……」 1号漂亮地发出studio这个音。 「目前那些代表好莱坞的演员们,几乎都是出自the actors studio。」 至于她上的,则是据称曾正式在the actors studio进修过的日本人,回国后于巢鸭开设的戏剧学院。 「the actors studio实践的那套演技理论,就称为『方法 演技』(method)。这套理论原本由一名叫做斯坦尼斯拉夫斯基(konstantin stanivskii)的俄国导演发明,之后李将其朝向更现代、更具体、更强烈的方向发展。探讨如何以自己的方式诠释角色,或是遇到先前从没想过的角色,一旦亲身经历过剧中的空间,是否能当场灵活运用。换句话说,这套理论就是为了融入角色,成为自己一部分的技巧。」 「也就是说,无论面临什么状况,都要当作真实存在去感受吧。」 「嗯。故事之中可能发生任何事对吧?那根本是无法以常理解释的世界,因为要演得逼真,就得超越几重障碍才行。不能只想着岂有此理,或是自己办不到,而要将这种旁观者的排斥心态,一项项以自己的亲身体验重新演绎,转而以当事者的角度参与,渐渐掌握角色的感觉。这套理论主要就是谈这种技巧……」 回想起来,1号简直是在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出现在你面前,畅谈一套你最需要的论述。只是你一心一意光是在乎能否借由1号展现神迹,对于她的话全不放在心上。 结果1号始终不肯乖乖成为当事人。当然,她对你的急遽转变感到激动,虽然显露出愤怒与失望,但名为「常识」的薄纱依旧将她整个人紧紧裹住,反应平庸,或许原本就不该期望她像0号一样,在瞬间出现具有穿透性的强大能量旋风。1号似乎对这一切会错意,过程中突然开始劝我改过自新,「做这种事真是太可悲了……」「我不恨你。但总有一天你回想起自己的行为,了解犯下的罪孽有多深重时……」或者「总归一句,你也是被害人哪……」,讲起一大堆牛头不对马嘴的大道理。 你听得不耐烦,看着牢牢被绑在椅子上的1号,忍不住出手拔起她的头发。 或许先前遭到殴打的皮肤有部分脱落,以致一手拔起的发量竞出乎意料地多,而1号的眼神一瞬间出现的些微变化,全逃不过你的法眼。你开始对1号发动攻击,将她一头头发几乎当场拔光,她整个人就像被掏空,好一会儿不发一语。你直觉认为这样还不够,接下来更在她脸上淋了打火机油点着,然后立刻裹上毛毯灭火,趁着一张脸还热腾腾、发出焦臭时,用戴着工作手套的双手使劲摩擦。浮肿的肌肉和皮肤宛如污垢,在摩擦下层层剥落,掉在脚边。你无视1号的痛苦呻吟,继续摩擦,发现工作手套的纤维被血、肉阻塞后再换双新的,就这样仔仔细细琢磨着她的头部,长达半小时左右。最后,1号的脸成了没有凹凸的光溜溜肉块,就像火柴头。 你拿了一面镜子,放在她面前。 「啥?什么啊?」 先前那副装模作样的高姿态彻底消失。一瞬间,1号剥除以往下意识中覆盖在表面的一层层装饰,显露真实的内在。 「这到底是什么呀?」 「……你的脸啊。」 顿时一阵足以振动房间空气的响亮笑声,从1号张得大大的艳红双唇间发出。 那笑声忽高忽低,持续了好一会儿,接踵而来的是长长的沉默。 多年来包括自己和他人公认成为她生存动力的那副美貌,如今却被破坏到再也难以恢复,她细细品尝着眼前的现实。 房里的一切呈现紧绷,就像准备等待下一瞬间的到来。 「方法,」1号吐出这两个字打破沉默。 「好吧……好吧……既然这样也没办法了……就让你杀了我吧。让你见识一生可遇不可求的方法演技,换来被疯子杀害时女人的绝望和极度痛苦。你可要好好记住。」 就在一刹那,1号摇身一变成了现场的主导者,以当事人的身分主动掌握你和她自己。一股不寒而栗的预感窜上你的背脊,你将铁丝圈套在1号脖子上,中间还插入一根铁棍,接着轻轻扭转。棍子每绕一圈,铁丝圈就往内缩一点,只见她的脖子就像沙漏的腰部,越来越细。 1号双眼直盯着正面墙壁上的一点,仿佛陷入冥想。 突然,叽哩哩哩哩……响起一阵恰似砂砾摩擦的声音。 这是你和1号共同创作的离别之乐。 接下来房间里到处轧轧作响,同时出现砂砾摩擦声,就像大草原上的虫鸣。 你持续张望着四周墙壁,不放过房里出现的任何变化。 那里就像个旧酒窖,四面以剥落的砖块砌成。 滋哩哩哩哩……叽哩哩哩哩…… 1号猛烈地晃起头来,她早已失去意识,面无表情,所谓的头部仅剩一颗偌大的球体,在限缩的可能范围内用力摆动。你觉得勒紧的铁丝圈好像从内侧被往外推,于是更加把劲绞紧了。在她红色头皮上清晰浮现出血管,这时,她的脖子已经被勒得到该只有成人的三根手指头。 你察觉到异物划破空气,一抬起头,马上有个东西擦过脸颊,落在地上后发出重重巨响。 是一块砖头。 定神一看,才发现原本砌着砖的地方开了个洞。 接着又是一块砖头飞过来,闷闷地打在肩胛骨上。 「妈妈……」1号的声音直接窜进你的脑子里。 然后,她的脖子响起啪滋一声,一颗头就像泄了气的气球低垂在胸前。 脑袋受到突如其来的剧烈冲击,你的视线也跟着一片黑。 醒来时,你侧躺在地上,脸颊贴着地板。 面前出现的是坐在椅子上的1号,用她被束缚住的双手抱着一颗红色大球。 大球正是她颈骨断裂后落下的头部。 砖头一共,五块。散落在你们俩周围。 神迹出现了。 你站起身,对着1号的颈子献上充满感激的一吻。 从那次之后,中间依旧夹杂着三次左右原因不明的失败,但你显然已持续能和各个被害人合作,创造出「显神迹」的现象。地下室的柜子里有o号的电灯泡、1号的砖块,还有其他看来像片小木层的椅子碎片、弯曲的菜刀、融化的烛台、凹陷的烤面包机、烧毁的杂志等,每一项陈列品都附上写着日期的小牌子。除了一开始那两人之外,对你来说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印着烧焦手印的椅子把手,以及有一半贯穿地板的字典。 各项物品足足占掉三座柜子的空间,你已经组装好第四座柜子。 每次的显神迹都具有不同特性,正因如此,才让人永不厌倦。其中还曾有让你上衣着火的小女孩,要不是当时你多穿了几件,恐怕就要受到严重灼伤。 对1号那番话产生兴趣后,你接触了the actors studio主办人史特拉斯保的著作,惊讶地发现,「方法演技」竟和实际上显神迹的方式有着诸多相同点。 在方法演技中,放松、专注、感觉记忆、情绪记忆等都是非常重要的因素:这些也是显神迹过程中,最后必须唤醒那些女子们的严肃课题。让她们接受跨越到彼岸的同时,暂时从死亡的紧张中释放,否则无法集中显现神迹时不可或缺的注意力。每个女人所拥有的不同感觉和生活史,为显现神迹时带来丰富的变化。你的期望就是亲眼目睹各式各样的神迹。乍看之下平凡的世俗女子们,体内蕴藏着惊人的力量,而当这些力量展现神迹时,灵魂便更接近神降临那一刻的慷慨激昂。甚至可以说,这是你继续存活至今的唯一理由。 你醉心于方法演技的研究,并以独创理论发展出发动神迹的技巧。根据这套理论,发动神迹显现变得更容易,或在不幸没发生时也可轻易放弃。 这时,却有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严重问题困扰着你。 叭那就是必须和心中不做筛选、随机尝试的那股冲动奋战,或许这和某种女性色情狂的心态相仿吧。你只要在路上随便看到一个女人,就无法控 制幻想起神迹显现时的情景,感到坐立不安。然而,你也了解轻举妄动下,不但无法目睹到独一无二、满足自己的无上神迹,反而容易落得被捕的下场。好几次眼前出现让你跃跃欲试的对象,但你总是仓皇无措,没能下定决心……而失去冷静的你,展现的态度让女人们更提高警觉,实际上引诱时也变得更困难。再这么下去,可预见不久的将来,大概只能突发性的再找一两人,一切就得结束。 好长一段时间,你的脑子里就像硫磺闷烧,抑郁不已。 某天,你碰巧在小酒馆认识了开二手唱片行的男人,听他说到某个收藏家的事。 「基本上,收藏这种行为已经像是一种病,让人坐立不安,心情焦躁,只要是收集的对象,无论什么都想占为己有……不过,这么一来有再多钱也不够花,所以,大家都会套上一副自己准备的枷锁。就像孙悟空的头箍吧。」 「这是什么意思?」 「比方说,想收集猫王的唱片。有人讲究外层收缩膜要完整、从没拆封听过,或是从封套、解说小册、广告文宣全部完整收集:另一种人则喜欢珍藏版、绝版、原始版,这倒也挺可爱的。其实这几种人都还好,但也有少数人想收集猫王在全世界发行的所有唱片。话说回来,真正恐怖的还是依照类别收藏的人,例如,只要冠上『夏威夷音乐』或『爵士乐』,就想全数归为已有,这在现实上根本办不到。于是,这些人为了克制自己的欲望,想到自我防备的方法,就是做一道枷锁。例如:不能是团体、不能是女性,而且还要是原版或非得绝版的才行……像这样设下一道道枷锁加以限制,努力将花费压低到不毁了自己目前的生活。在这种方式下,才有办法长久维持,不过,这背后也伴随强烈的副作用……」 「那是什么呢?」 「就是一旦设下枷锁就再也不能解脱。」他莫名地压低了声音。 「正因为将原本不借抛弃一切也想拥有的强烈渴望,化为一层轻薄到刚好可以达成均衡来抵抗的外衣,因此,反过来说,只要一发现符合枷锁设定条件的,就绝不放手。换句话说,看到就得买,因为若是错过,就会让先前的一切收藏都变得毫无意义::」 你对唱片行老板的理论佩服得五体投地,立刻身体力行。由于当时你认为能慢慢当作显神迹的参考,因此一脚踏入戏剧,同时也决定以此作为设下枷锁的标准。你设定和剧中女主角佩戴相同饰品的女子,因为你对角色扮演并无兴趣,所以这个条件很有效。至于年龄,则是十三到二十九岁,另外一项,就是对方要直接对你说出某段女主角的台词。 枷锁的效果出奇地好。一扫先前那种令人疯狂的焦躁,你重新找回自我。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你的收藏也一项项增加。加上以「戏剧」这种流动性的特质作为枷锁的设定,让你的目标更多样化,各种特色也显得丰富了起来。 「想吃鱼,但又不想把脚弄湿,就跟只胆小猫没两样嘛……」庵头在众人面前朗读着女主角的台词。「这句台词,是对男友真面目一无所知的女主角,揶揄他的行为一如往常,就像躲在诚实面具后的胆小鬼所做出的选择……然而,事实上他才刚犯下另一起凶杀案。」 庵头的剧本只是单纯充斥着多愁善感的妄想,除此之外乏善可陈。你对他每次排练时爱现的那套心理学早就腻了,此外,那些毫不质疑、全盘接受的同剧演员及工作人员,也让你感到烦不胜烦。但你还是没推掉这份工作,原因只有一个……经济考量。显神迹的成本可不是开玩笑的,粗估一下,每一次都得花上近百万在善后及维护建筑物上。 在资本主义下,每个人都得为钱所困,相当公平。 之后,庵头邀了几位主要演员转战酒馆。 「不过,女主角应该不会爱上穿着女装的男人吧。」 「嗯,没错啊。女主角看不见你穿女装的模样,也就是说,观众看到的是你反射出来的心理状态。」 「请等一下!」 「已经跟设计师下单喽。」 庵头摊开一张速写草稿。 「这是什么?」 「为了展现男人可笑的心理变态,构思出最贴切的设计呀。」 草图上画了一个平庸的男人,头上戴着软帽,一身西装搭配芭蕾舞纱裙。 「不过,再怎么说这也太……」 「纱裙一共有四层,当然,西装底下也要请你穿上芭蕾紧身舞衣,杀人时还要把芭蕾舞的道具指挥棒当作凶器使用。」 「呃……」 「你大概很难理解,但杀人凶手大都离经叛道,这次那个杀人魔一定会受到这出戏刺激,对现实案件也会出现影响。这出戏已经大受媒体关注,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和你联手好好戏弄那个人,就当作是对他下的战帖。」 「你是找死啊。」 「正合我意,我才想找他算笔帐呢,我老婆的表妹就死在那畜生手里。哦,这件事绝对保密哦。知道吧?」 你瞪着庵头好一会儿,却无法从他的轮廓想起任何人。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就是还没定案的结局……」 庵头啜了一小口酒,对着你咬起耳朵。 「你认为这男人有办法对他最爱的人严刑拷打吗?」 你在地下铁的长椅上,紧盯着自己手掌一开一阖,纳闷先前看到那张草图的瞬间,为什么没把庵头的眼珠子挖出来呢。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拍着你的肩。 是麻里子。 「爸爸……」 「嘿。」你应了一声,随即意兴阑珊地又低下头。 「电车来喽。」 「嗯。」 「你在干嘛啦?」麻里子抓着你的手臂,缠着你站起身。她一身时下高中生打扮,头发染色,脸上化妆,消瘦的脸型和母亲相似,却有双讨人喜欢的大眼睛。「你要回家吧?」 「你咧?」 「我……」她一瞬间变了脸色,随即抬头看着你。「爸爸要回家的话,我就跟你一起。」 「随你便。」 「你好像……心情很差。」 「活在世界上,哪有什么好玩的事呢?」 「也对,就是说啊。」 你们俩就这么上了车,并肩站着抓紧吊环。 「你这阵子都去了哪里?」 「很多地方啊。像是朋友家里、电玩游乐场、ktv之类的。」 对话到此就接不下去了。 你凝望着黑漆漆的车窗。庵头发现你是凶手了吗。因为知道真相所以才打算报仇,让你在大庭广众下扮成那种小丑,好好羞辱你一番吗…… 侧腹突然被戳了一下。一回过神,发现麻里子也盯着同一面窗子,对你微笑。 「爸爸……太累了。」麻里子撒娇似地用身体撞过来,眼神露出不知道会不会被你骂的疑虑,同时窥探着你的脸色。「欸,莎士比亚真奇怪耶。」 你没作声。 麻里子偷瞄着隔壁乘客正读着的书,在你耳边低声轻念。 「想吃鱼,但又不想把脚弄湿,就像只瞻小猫……书上这么写。怪死了,这是在耍宝吗?」 一股强烈的冲击差点将你的上半身截断。 「你刚念什么?」 「马克……马克白啊。说什么想吃鱼,但又不想把脚弄湿,就像只胆小猫。真是莫名其妙。」 麻里子不顾身边那名乘客一脸困扰地遮着书,还继续偷窥。这时,突然露出长发下的耳朵。 那枚耳环你有印象! 演对手戏的女主角耳朵上也有同款耳环。 你感到双腿无力。 「怎么了?」 「没你的事……你随便找个地方去吧。啊啊!算了!我走!」 「为什么?到底怎么搞的!」 就在电车刚好滑进月台时,你赶紧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往剪票口走去。 窜出地面后,你立刻找个大楼旁的水沟大口呕了起来。 一抬起头,就看到有家店立着「big happening!」的招牌,上面还有个一脸惊讶的小丑。喧闹的音乐和小钢珠的噪音在顾客每次进出之间流泻到街上。 打从设下枷锁后,你始终忠实执行,这是第一次放掉机会。 在你扮演继父的这个角色中,一直以来对麻里子相当疼爱。从她一张怯生生的脸顶着西瓜皮假发型的年纪,到第一次穿上中学制服,再到后来她染了头发、不肯回家,你也从没对她说过重话,正因为你在相处上总和她保持一段适当距离,让麻里子对你比对她母亲还更能敞开心房,展现率真的一面。 我真的能受得了出现例外吗?你胡乱进到denny"s(注:日本知名连锁家庭餐厅。)之后,找个位子坐下,不断扪心自问。将麻里子当作例外后,先前那些幸好没杀的女孩,或是最后你决定放弃杀害的女人,一张张脸都在你脑中清晰浮现。后侮、错乱的情绪翻腾着你的血液,看着前来点餐的女服务生时,甚至顿时产生一股强烈的欲望,想当场勒死她!为了和那股情绪对抗,你拿起原子笔戳着自己大腿。那股目眩拖着长久以来的诸多案例,开始在你脑门来来去去。你站起身,搭了计程车回家。 凝望着柜上的收藏,你还是没有十足把握,这次一把麻里子视为例外,接下来是否能当作没这回事,重新调整身上这副枷锁,继续走下去。你怕一旦解脱后,再也没有界线,那股恐惧就像毁灭世界的恶火将你重重灼伤。在不知不觉下你开始呼喊,推翻桌子,殴打墙壁,愤怒跺脚,伤心哭泣。 「爸爸……」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你转过头,麻里子就站在那儿。 「听见这里发出很大的声音……刚好门又没锁……」 麻里子向你道歉,因为担心你的状况,所以一直尾随着你。 你像发了疯似的大笑,然后当场昏倒。 醒来时你还躺在地上。楼梯上方的门开着,地下室没见到麻里子的身影。大概正看着角落那台营业用大冰箱里的东西吧,错不了。里面放的全是经过加工的「她们」,切成小块以便日俊掩埋。 这下子一切都完了……你叹着气时,阶梯传来一阵轧轧脚步声。 麻里子走了下来。 「杀人凶手……」 她一睑铁青,手上握着菜刀。 「嗯,就是这么回事。」 你站起来,拍拍西装上的灰尘。 「我看过冰箱里面了。还有,那张桌子抽屉里的照片……」 麻里子的每一句话都让你不住点头称是,令人惊讶的是,先前那些兴奋、愤怒的情绪完全消失,你的心就像暴风雨后的宁静,十分安稳。 「我真想吐……我打电话报警了。」 「这样啊……」 「你不生气吗?」 「唉……总有一天要结束,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老实说,能撑这么久,连我自己都觉得很不简单呢。」 麻里子稍微放低了直指着你的菜刀。 「对人严刑拷打再把她们杀了,很好玩吧……而且你那么喜欢这件事。」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并不以杀人为乐,那些过程甚至让我很痛苦。当然,那些女人一定更难受。不过,对我或她们来说,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结果?」 「看到柜子上那些东西吗?全都是她们临终时发挥在科学上无法解释的力量,呈现的成果。我将它称为『显神迹』,并且搜集这些成果。如果有人可以不经杀害、不受疼痛之下发动这股力量,我也不会这么做了。」 「你是随机挑人下手吗?」 「这么做会马上事迹败露,也会影响你和你母亲的生活。所以我学会一套控制自己的方法,而且比遵守国家法律还严谨。我为自己设下选择的条件,做成一道枷锁套住。」 「什么条件?」 「跟我工作有关,目标身上至少要有一样和我对手戏女主角相同的饰品。」 「这种人到处都是吧。」 「而且,还要念出女主角的一段台词……」 麻里子突然睁大了双眼。 你心想,她真是个反应灵敏的孩子。 「你想说什么?」 「你的耳环也是符合的条件之一。在哪里买的?」 「现在很流行的款式,在原宿买的,一个叫method(注:同「方法演技」的method。)的牌子。」 你暗自窃笑。 「还有剧里的台词。想吃鱼,但又不想把脚弄湿,就跟只胆小猫没两样嘛……这也是条件之一。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那个白痴导演刚好透露剧本里的一小段,那句台词今晚第一次出现,如果是昨天遇到你,或是明天才排练……」 「就不会找上我了吧。」 你点了点头。 「爸爸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变得那么奇怪啊。」 「我想过把你一个人当作例外……不过,我好像没那么坚强。」 「怎么回事?」 「这阵子大概会精神错乱吧,到最后自我毁灭,让所有事情告一段落。」 「爸爸。」 「别再叫得那么亲切……」 「你会在杀死那些人的过程中强奸她们吗?还是等她们死了之后?就是你说的那个显神迹。」 「这问题没什么好回答的,我根本没想过那种事。」 这样啊。麻里子低声喃喃,走到房间另一角丢下菜刀。 「那么,就让爸爸杀了我吧……我真的该死,做了太多无法挽回的傻事,整个人变得好肮脏。原本想放弃一切,却老是死不掉。我好累、好累,不断想死却还苟活着,感觉真痛苦。」 「傻孩子,你妈会很难过的。」 「才不会。她啊,想当年我被亲生老爸强暴时,她居然在隔壁房间戴着耳机看录影带,对我的尖叫求救充耳不闾。她就是这种女人。」 一颗颗泪水从麻里子眼中不断滑落。 「对我们最好的就是爸爸你了,所以你千万不能离开,不然妹妹就太可怜了。再说,如果我继续活下去,往后那些丑事一件件冒出来,最后落得在众人厌恶下死去,倒不如现在死在爸爸手上,留下最精彩的神迹也好。」 「你根本不懂啊。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况且老实说,我现在也没自信能办得到。」 「振作一点啊!」麻里子冷不防地往你胸口重击一拳。「你对柜子里的这些人好意思吗!一遇到自己女儿就破例的枷锁,根本只是冒牌货吧!」 泪水爬满她的脸。 你温柔地紧拥着她,闭上眼睛沉思了一会儿。 「那好吧……就这么办。」 麻里子听了点头同意。 「首先,从四肢前端开始破坏。用老虎钳将指甲一根根拔除,再用电焊枪烧烂拔除指甲后留下的鲜红伤口……」将麻里子固定在显神迹使用的那张牢固椅子上后,你向她一一说明陈列在面前的工具。 「在进入状况前不用刀具。这是为了要控制出血量,因为一下子失血太多会导致意识昏迷。在那之前的作业以折断、剥除、击碎、捣烂、灼烧、刮削为主,花费将近八小时,慢工出细活地肢解。」 「过程中难道不会很难受吗?」 「吐出来也无妨。每个人都会吐、会失禁, 也有不少人甚至排便。特别是把肠子拉出来时,几乎所有人都不免脱粪,这很自然。再来,脸皮也要剥除,削掉左耳之后把伤口烧烂,剥皮时最好用的就是超级小刀。用大型美工刀或菜刀会造成肌肉排斥,使得刀刃没办法紧贴着皮肤,但换成这种小学生用的文具,就算剥完全身上下的皮,刀刀锐利度也丝毫不变,非常优秀。指甲剥掉之后,再让我用几把老虎钳把你的指头截断,从左手开始比较好吧。左手手指全数切掉后,就可以扭断手腕。过程中则用这个把眼珠挖出来。」你拿出一支吃葡萄柚专用的汤匙。「不要一下子整个挖掉,而是留下一撮视神经束悬垂着,这要等到接下来将压缩空气灌到胸部后,再用石板夹住,压烂其中一只。到了这个阶段,我想你大概很难忍受,希望快点了断。不过,这种心情似乎就是接下来显神迹的能量来源。将半身的关节位移、皮肤刮去、再经过灼烧,之后另一侧也依照同样步骤进行。脚踝和膝关节扭断时的疼痛是你无法想像的,你可以不顾一切放声大叫,或者辱骂我也无所谓。至于手臂,到时候试着放进切片机和绞肉器里看看,预料会大量出血,不过我会随时准备好用喷枪灼烧血管做处理。再来,就是背部打上钉子,我打算在钉子上通电,啊,在这之前应该先把舌头拔掉才对。我会从舌根彻底拔除,所以不必担心会引起窒息。只是,这么一来就没办法说话了,有什么话最好先交代清楚。」 「好的,我会先想好。」 「接下来,将内脏一点一点抽出来。这个过程可能会让你意识陷入模糊,但借由背部的钉子通入电流,应该能拉长清醒的时间。」你拿起一把推剪,轻碰着麻里子的头。   「头发不好处理,我先剃掉哦。」 她静静点了下头同意,望着自己唰唰唰落下的长发。 这时,你发现麻里子头皮上有多处凹凸不平。 「那些都是针孔。女生都打在头上,比较不明显,倒也有人打在舌头或膝盖内侧啦。嗑药嗑到脑子坏掉,不知道会不会显现神迹喔。」 「先前有个毒品中毒的女孩子还激发出不错的反应呢。」 「那就好。」 她终究是个平庸不过的小女孩…… 你冲刷掉地板上的组织碎片和体液,把指头、耳朵残骸装进塑料袋扔掉,感到十分失望。将地上的头发在角落扫成一小堆,用报纸包起来揉成一团丢进垃圾袋里。 感觉卯足了劲却干件无聊到极点的事。 好累。现在想睡上一觉。 「到最后,这男人终究下不了手杀死心爱的女人,同时感到自己罪孽深重,苦闷抑郁之下决定自我了断……」 庵头激动地说完后,放下剧本。简直不敢相信,但这个人眼中竟然还噙着泪水。不一会儿,掌声四起,现场气氛顿时变得隆重了起来。 排练场弥漫着异样的激情。工作人员全体起立对庵头高声赞赏,演员们则大都热泪盈眶,频频发出喝采。 而你,意兴阑珊地冷眼旁观一切。 距离处理掉麻里子已经过了两星期。 才刚开始实际进入排练,就发生了那件事。 那是一场女主角甩你巴掌的戏,庵头为了让演出更逼真,要求女主角能真的稍微轻轻掠过你的脸。 「没问题。」 你同意之后,一个耳光随即甩到你脸上,顿时感觉身上有一部分飞出去。 一瞬间,整个排练场陷入沉默,隔了几秒钟却响起凌厉的尖叫。 庵头胸口贴着一只新鲜的断耳。 饰演女主角的演员睁大了眼睛,全身颤抖指着你。 你头部侧边开了个大洞。 接着,另一只耳朵也掉在地上。啪答一声,就像青蛙落地。 你完全陷入尖叫与躁动中。几个人想上前帮助你,却全都被你一双手挥开,你头也不回地冲下往外的楼梯。 身子在每次晃动下,噗叽作响,你听得见体内传来东西压烂的声音。 想买车票,手指却「啵」地应声掉落。 你拦了一辆计程车。 体内不断传来被下水道吞没的声音。 当车子来到家附近时,计程车司机突然大喊:「你、你搞什么!」强迫你立刻下车。鼻子不见了! 失去脚尖之后,鞋子一不小心飞出去。 伸手推开玄关门,左手臂顺势从肩膀上脱落。 等到下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时,身上再也见不到四肢,无一幸免。 一路上整个人渐渐变得像个不倒翁,等你抬起头看着楼梯时,伸出的手臂就像融化的乳酪,啪嚏,一坨掉在地上。 需要一点时间来厘清这一切。 在你的脑子尚未完全溶解前,意识飞快运转。 你如同芋虫在地上来回爬行,思索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状况到底是显神迹,或是受到其他事物影响。 ……你确实存在。 任四肢和耳、鼻溶解完之后暂告一段落。 不过,你显然死了,因为不需要喝水、挕食。 排泄也停止了。 伤脑筋的是几天前冒出来蛆和蚂蚁,争相在你体内筑起迷宫。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你让那些女人使用的镜子,此刻就在你正前方。你这副蓝黑色球状的模样,早已看不出人形。 你感觉得到,麻里子的确依照约定,完成任务。 在她死亡的同时,也将你的生命一起带到彼岸…… 一切,只有你这个当事人浑然不觉。 麻里子……不,35号确实干得漂亮! 你依然是我的honey 1 姑且不论内在,艾美的外表看来的确是个八十岁的女人。即便如此,我仍旧每天、每夜和她fuck。紧抱着她皱巴巴的下垂屁股、松垮垮的肥胖大腿,fuck!fuck!bang!bang! 话说回来,对五十岁的我来说,每天这么做也是件满辛苦的差事,但这家伙依然是我的honey。直到死去的那天,我每晚都要好好宠爱她。 2 没有工作,没有家,又从那个像死狗屁眼的破烂租屋被扫地出门,我对一切都不在乎了。正因为从那个一切豁出去的瞬间开始狂喝酒,所以我根本不记得是怎么来到这个小镇。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大概是哪里冒出来一个善良的同志,把站在路边像具僵尸的我塞进车里,这倒不妨,但途中他大概猛然发现,载到的既不是能打一炮快闪说拜拜的对象,也不是小菊花松垮垮的罹癌病患,完全没搞头;话说回来,那人又没能像垃圾一样把我丢掉,最后只好放我在这个跟垃圾桶差不多的小镇下车——赞!正确答案。 仔细想想,这个小镇的确是个垃圾堆。 我到处乱晃,想找一个能让我在分不清白天夜晚下安乐死的地方:同时烦恼着要何时大家才会发现,这个国家已经为了部分官僚建立起奴隶制呢。接着忍不住吐了起来,因为旁边刚好有个适合靠着身体的平台。其实胃里本来没任何东西,只是做个样子呕点东西,但接下来我却认真了起来,到最后竟跌坐在那摊黏糊糊的呕吐物上。 就在那时,有人砰砰敲着我的头。张开眼一看,有个女人对我微笑,两颗晒成小麦色的乳房就像上等哈密瓜,饱满地塞在紧贴的黑色背心下。而且那家伙居然还戴着露指皮手套,指节部分镶着铆钉,除了在漫画里,我从来没看过有女人戴这种款式的手套。 我立刻察觉这女人靠卖淫为生。 「抱歉啊,老头子我的精囊跟皮夹一样,空空如也。」 她没作声,用一张擤了鼻涕的面纸回答我。 我眼睛一花,看到的不是用过的面纸,纸上印着一个老头,那老人好像抱持强势的生存哲学,留下许多讲大道理的著作,有一种到死都希望人们好好珍惜他那番哲理的胆识。看来如果有一大叠这样的纸张,要杀个人也不成问题喽。 等我抬起头时,那女人已经挥挥手离开了。 3 为了证明是我自己眼睛有问题,我走进附近一家小酒馆。 柜台里站了一个胖子,板着一张扑克睑,表情看来就像等待健康检查结果出炉。 「啤酒。」 是没听见?没看见?还是不在意?或者是崇尚海伦·凯勒的聋哑主义者,总之那家伙对我的话毫无反应。一时猜想或许是最新型的机器人,「哈罗」我对他挥挥手。胖子随即开启电源,仔仔细细在围裙上擦着手,那条围裙原本像圣母玛利亚般洁白,现在却变得跟政客的心肠一样黑。似乎是设定了「踏出右脚=在围裙上擦手」的程式,那家伙谨慎地擦拭双手好一会儿。 不过这若是机器人也油过头了吧,就像吃寿喜烧一开始抹的猪油,浑身散发油腻腻的气味。 「你是朝鲜人?」 「以前满常挑战的,现在除非遇到特殊美穴,否则不轻易挑战哦。」(注:「朝鲜」与「挑战」的日语发音相同。) 哼。胖子嗤之以鼻。 「你大概想回答得酷一点吧,但也不怎么样啊。」 「你才是咧,对每个来的人都问这种问题吗?居然能活到现在没被砍死啊。」 「我什么都不买唷。」 「原来是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小子啊。那个鸟窝头里有住人吗?站在这里的,可是个经过大风大浪的顾客呢,你可以叫我冒险家。」 「在我看来只觉得是个惹酒保生气,想被痛殴一顿找死的毒虫人渣。」 最精彩的关键时刻终于来了,我把刚才那女人丢下的纸片放在柜台,小心翼翼摊平皱褶。 「这是什么呀?」 「万圆钞票?看起来像万圆钞票啊……应该就是万圆大钞了。」 胖子喃喃自语。 宾果!疯的是那女人而不是我呀。 「知道了就别再碎碎念,赶快端啤酒上来呀。」 「为什么而喝?」 胖子的心情好了起来。 「为了把这里的酒装进我胃里运到外头撒掉呀。」 一小时后,确实照我说的一样。 我就像电车朝着来时的路精准折返,来到刚才那个平台时又吐了起来,跌坐地上。 前一回的残渣大概有一半已经渗进土里,来不及逃跑的植物沾上呕吐物,三色堇的花办随之变色。阿们。 又有人来敲我的头。 一抬起头,是那个女人。头发是湿的。 「生意结束了吗?真可惜,你错当面纸的钞票被我花掉啦,抱歉喽。」 「走喽。」 「去哪?」 「我家。」 我心想,终于也到了我要面对恐怖遭遇死掉的一天,幸运成这样当然不是好事。 而我的预感,有一半成真了。 4 那女人开着一辆丰田的四轮传动车。从驾驶的状况就看得出她疯了,一路上遇到红灯也不停,我眼角瞄到对向车道和四周的车纷纷走避,闪到一边,显然不想与我们同归于尽。还曾经一度紧贴着一辆大型油罐车,距离近到我一伸手就能摸到接在车身后的油槽。 想必沿路上我「哇!」「呀!」的叫声不绝于耳。 那女人戴着墨镜,没有任何反应,一古脑儿地往前冲。 既然横竖都是死,应该先给这女人一顿好打,但整个人根本是离开座椅飘在半空中,嗯,正确说起来是双腿瘫软。 换句话说,我就像被塞进空罐里的弹珠,被摇得七荤八素。 一下车后,轮胎的焦臭味扑鼻而来。 「你真是个运气好到爆的人耶。」 对方没回答。 那女人住在市郊的一栋独栋平房。 屋里的状况也是超平寻常。 地板墙壁桌上架子橱柜,外加通往二楼的阶梯,全都挤满了黑色电话机,看起来整个空间仿佛已被黑色甲壳类动物占领。感觉就像环球影片发行,名为《黑色电话虫袭击》的电影。 「你老公是什么电话收藏家吗?」 对方没回答。 那女人似乎毫不怀疑,认为我必定会跟在后头,径自大步上了通往二楼的阶梯。 在我面前出现的是皮热裤下露出的半个屁股。 成人迪士尼乐园的入口就在这里。到目前为止,入园人数肯定相当可观,但因为保养得宜,看起来跟新的一样。 二楼有两个房间。 那女人把我拉进其中一间开着门的房间(这里也到处都是电话),然后一转身紧揪着我的命根子,凑上嘴来就是一吻。 「喂!等一下啦。我真的没钱耶!」 搓揉、扭榨、吸吮、甩绕、沉溺、瘫软,好不容易被放开时,就像从洗衣机里抽出来。 还不赖,最好的证明是那一夜竟然没做噩梦。很久不曾这样了。 一醒来,发现女子窥视着我的脸。她有一张貌似狐狸的恶作剧脸孔,却搭配一双润泽大眼睛。 「老公会生气哦。」 「你早知道了吧,哪来什么老公啊。」 一对乳房靠在我的手臂上,感觉不坏。不过,一大清早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我忽然对这一切感到害怕。 「我该走了。」 「去哪?」 她的话听 起来像是一串咒语,感觉就是不太对。不是话中的含义,而是发音本身,让听的人莫名其妙感到不安。 我刚抬起来的屁股又跌坐回床垫上。 「我好怕呀,这样下去不会好的,我这个人命中注定不能有好事,这让我心里很不安哪。」 女子凝视着我眼睛深处的深处的深处。我真有这种感觉。 「我叫艾美。」 「我是乔。」 「你知道吗?乔。我耳朵听不见,所以得读你的唇,跟我说话时要正面对着我。」 在我心里弄清了两件事。一是艾美发音怪异的原因,再来就是我真的爱上她了。怎么会这样呢?我对这种事早该受够教训才对呀。恋爱这玩意儿,就像大幅度让分的扑克牌局,女人永远只会回报男人一半的爱…… 5 从隔天起,我和艾美除了阖眼睡觉,其他时间就是吃、喝、fuck。 「啊,可恶,快疯了。」 我下了床,抓起架上一瓶红酒猛灌,接着随便一脚将一只电话机踢飞。 「别这样!」艾美扯着尖锐的嗓音。「别伤害电话。」 她的声音实在太凄厉,让我吓得连原因都问不出口。 「抱歉啊,我没恶意。只是这脚不太舒服,香港脚呀。话说回来,这电话机数量也真可观,你数过有多少吗?」 「以前数过啦。在我年轻时,快要听不见的那段时间。」 「这些全都活着吗?哦,我问的是线路都有接通吗?」 「记不得了。只知道拉了线路,有个亲切的朋友帮我弄的,只是现在对我不再亲切……」 几天后,家里所有吃的喝的全都见底,于是我们外出采买。 开车的是我。 这样才有办法说话。 因为艾美可以读我的唇。 像这样开着车,还有其他时候,艾美都告诉我许多事。那些小镇上腐败的现况。镇上有一支历代担任国会议员的家族,那家人不容许其他比他们大的势力存在。无论警察黑道建商店家,全都得乖乖去喝那一家人撒的金尿。 此外,她也说了自己的生意…… 「这些事就省略带过啦,听了心痛。」 「那也没办法,都是事实。」 「不,我是不能原谅自己听了之后会激起类似批判的情绪,因为我根本没资格呀!但一听到又不免有反应,这样会让我想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扔掉呀。」 「你真好。我爱你。」 「真有趣,我也有相同的感觉。」 喝吧喝吧!fuckfuck!bangbang! 「那个妓女在耶。」「跟她在一起会不会药物中毒啊?还是传染脑梅毒呀?」「不管怎样,耳朵一定会先烂掉啦。」「先是梅毒烧坏脑子,然后耳朵烂掉对吧?脏死啦。」 正在卖酒的店里选购红酒时,货架另一侧传来议论纷纷。 仔细一看,几个一把年纪的银发老太婆交头接耳。 我若无其事从几个老太婆身边走过,故意放个屁。昨天才吃掉一大盘加了好多大蒜的辣椒义大利面。空气中随即弥漫起臭鼬的气味,几个老太婆翻着白眼走出店里。屁真方便。只要稍微留意臭味,就不会给艾美添麻烦。 我走到收银台,拿了一袋购买的东西。 「欢迎再度光……别再来啦!臭娘子!把店里弄得一股腥臭!」 老板等艾美一转过头立刻咒骂起来,他以为我耳朵也听不见。 我反射性地转过头,那家伙仓皇躲到里面去。 艾美上美容院时,我就到「胖子的店」等她。 胖子还记得我。 「听说你现在窝在那只母狗家呀。」 「怎么这里的家伙嘴一个比一个贱啊。她可是个小姐呢。」 「当然,就另一个角度来说的确是『小姐』。以前还能让我便宜干,最近变得好贵呀,欸,我问你,嫖妓也会涨价吗?」 「我哪知道呀。啤酒!」 「那女人死了儿子之后才在这里住下来。最初当个什么家教,但这个小镇还没亲切到让外来的人也有饭吃,没多久她就成了『小姐』啦。」 「她小孩是怎么死的?欵,这味道太恐怖了吧?你是不是忘了清啤酒机呀?」 「听说是车祸,驾驶肇事逃逸。小鬼好像一个人追球还是小狗,跑到路上就被撞了。虽然不是当场死亡,但小命也没撑多久。据说那女人当时和原本想一起私奔的男人在旅馆里厮混,要小鬼在餐厅里等着。如果把他带在身边,大概就不会死了吧。」 「喂!我点的是啤酒耶!干嘛端你的尿出来!」 我拿起酒杯在吧台上用力敲。 「趁你这条小命还在,赶快离开那婊子的家。」酒馆角落有个声音响起。「她是萨布的女人哦。」 「萨布就是这一带电话业务负责人的儿子啦。」 胖子低声解释。为了不被泼一身啤酒,他刻意远离吧台。 「就因为有萨布在,才让我们都没办法下手呀。要不然啊,那婊子现在早成了全世界最臭的公厕喽。」 三名男子站了起来。看得出他们是职业级的,靠争头吃饭。 「自从你来了之后,那婊子就没到萨布那里露睑。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也就是说,导火线已经被点燃了。这点道理连我也懂。 「总之,你得接电话了。」 「看你要滚蛋,还是接电话。嘿嘿嘿。」 我故作镇定下了高脚椅,走出酒馆。腋下早已湿透一大片。 6 回家之后,那几个男人的话一直在耳边,挥之不去。 我试着拿起黑电话的话筒,听见「嘟——」的声音,拨了号码,却哪里都打不出去。 第一炮还真是从我打第一炮时开始出现。 床底下的黑电话突然响起来。 我装作没听见继续专心办事,但艾美立刻察觉到我不对劲。 「怎么啦?」 「那只黑虫从刚才就响个不停。」 「不会有人打来家里,一定是打错了。」 习惯按键式电话铃声的我,听着转盘式黑电话的声音特别刺耳。铃铃铃铃铃,就像把指头伸进耳朵里猛戳,把我脑袋里削掉一大块。 「抱歉啊,我可以接吗?」 我接起手边一台话机,但铃声却没停歇。换了四次,才找到正确的电话。 「喂地吃大便了吗?」 「请问是哪位?」 「快喂她吃大便啦。艾美最爱吃了。」 我挂断电话。 转过头对艾美耸耸肩,表示是通打错的电话。 电话铃声随即再次响起。 我装作不在意突袭艾美,却失败了。 「电话在响吧。」 「嗯。」 这次猜了两次,就找出在响的电话。 「她最喜欢涂上大便的吐司啦。直接屙在热呼呼的吐司上唷。记得把吐司贴近屁屁,差不多烫伤你小蛋蛋的程度,然后叹噜一声,把咖啡色的尾巴……」 我抓起电话机,想一把扯掉线路。 「住手!」爱美尖叫。「别这样……求求你。别对电话做这种事……」 艾美趴在床上,开始疯狂大哭。 好一段时间我只能静静轻抚她的背。 也多亏这样,才能不去理会响个不停的电话。 7 不消三天,我的耳朵开始出问题。从那天起,电话铃声就不分昼夜响个没完没了,我不但耳里永远都像听到电话铃声,在那些恐 怖黑虫响起前一刻「喀」的一声轻轻换气,更搞得我精神衰弱。 当然,艾美完全不受影响,可想而知,她的迷惘完全是因为面对我的改变。 「冷静点嘛,你怎么好像动物园里的老虎,老是东张西望的,稍微静下心来聊聊好吗?」 就是这样。再这样下去,到底我们是为了什么存在,也变得莫名其妙。 我很努力将全副精神放在和她的对话上……但不消五分钟,心思就被吵个没完的黑虫占据。千方百计告诉自己别理它、别理它,越这样就越把精神放在忽视它,她的话也就被抛到九霄云外。 「小便可以当沙拉淋酱哦。」 「吃花生啊。当作涂抹吐司时的赠品。」 「有没有要她直接吸出来过?」 「打啵啊。亲嘴,亲嘴最好了,就像互舔热泥巴。」 我受不了啦。 话说我的耐性本来就像捞金鱼的纸网,脆弱得不得了。 无奈之下,我离开屋子,转进停在后方的车子里生活。 白天就倒在院子或后方一片宽广沙地上喝酒。 夜里或遇到下雨时则窝在车上。 艾美虽然一脸哀怨,却也不勉强我回到屋里。 没了fuck。 我整个人废了。只要一听到黑虫铃铃铃,就让我全身窜过一股恶寒,频频冒冷汗。脑子里的螺丝才勉强拴紧,但一到屋里总是得提心吊胆,就像踩进地雷区。然而,电话铃声还是不断不断不断地响着。 艾美可以从我的模样辨别电话铃声的有无。 据她说,我整个人真的会稍微跳起来。 「差不多这样。」艾美笑着用拇指和食指比出短短的距离。 这时幸福街有一丝仅存。 8 我又整个人浸在酒精里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还曾经坐着就直接大小便。回到先前那段酒精中毒的糜烂。严重酗酒。这种喝法是名副其实的牛饮。 在酒精的加持下,我不再畏惧电话,却认为失去艾美的机率大大提高。每当觉得自己会被抛弃,就像发病似的在露台上嚎陶大哭。 总期待艾美飞奔出来,但声音对她来说完全没用,我只好朝艾美房间玻璃丢石子,之后她就会冲过来紧紧抱住我。 我抽噎了一会儿,接着开始大吼大骂。 主要针对那些讨人厌的黑虫。 我逼问她,为什么家里要有那么多。 艾美没有明确的回答。或许说了我也不相信吧。 然后,黑虫马上又铃铃铃铃铃地响起来。 我当作测试自己的能耐,像抽奖似的抓了几具电话,话筒接了又挂,好不容易抓起正确的那一具。 「给她喝拉屎浓汤啊。」 我挂上话筒,泪流满面,再次走出门廊继续喝了起来。 同样的事反复上演。 和艾美两人一次次充满爱与诱惑的fuck,此刻已经消失在银河的彼端…… 某天夜里,一股诡异的感觉让我醒过来。 我走下当作床铺的车子,看见满天星星像玻璃弹珠撒满天空。 黑虫依旧铃铃铃铃铃地不停歇。 我没走进屋里,而是绕到后方。 这时,突然发现有一小块用几根细木桩围起来的空地,先前从没注意到,看来像个什么也没种的菜园。正中央放了一块扁平石头。 艾美在那里。 石头上放了一束花。 「今年之内结束吧……」 我还没上前,艾美就这么对我说。 「什么事。」 「很多啊……那,你愿不愿意跟我离开这里,一起生活?」 「这个嘛,能这么顺利吗?」 艾美低头不语。 「我呢,是个无可救药的废物,没有学历资格和技术,外加是个老大不小的酒鬼,身上的内脏差不多快烂光了吧。」 「其实,我在等电话。」 「电话?不是整天打不停,跟粪堆上的苍蝇差不多吗?」 「不是那些。我等的电话耳朵正常的人听不见。」 「抱歉。我的脑子正在慢慢烂掉,跟不上那些充满哲理或打禅机的内容。」 「我说真的。我听过亲身经历的一个混血吉普赛人说过,才让我下定决心。」 根据艾美所说,只要跟死者真正心灵相通,其实每个人都有一次机会接到他们打来的电话。不过,那通电话的声音一般听觉正常的人是听不到的,所以绝大多数的普通人都错过了…… 「所以我把耳膜刺破,就为了接到那孩子的电话。」 听来就像虫子磨牙的黑电话铃声又从屋内传来。 「我丢下那孩子一个人哪。只为了一个玩玩就算、根本不爱我的人,特地跑到公车站等他。我太大意了,以为把孩子留在餐厅里应该很安全。他才五岁啊,居然被我嫌麻烦丢着。」 「这件事我听那个肥得跟猪一样的男人说过。是被车撞的吧。」 「应该有人看见呀。那附近明明白天很多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人送他到医院,甚至也没开口问问他伤势如何。那孩子就自己站起来,慢慢过了马路,走到邮局门口靠着墙壁。最后死在那里。整个脑内和腹腔都是血,就像只小猫、小狗似的死去。」 「是肇事逃逸啊,他是被杀害的。」 「杀死他的人是我,所以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可是……总想跟他道歉,说句对不起,好想说完这句话之后就下地狱。因为我实在太想告诉他,才准备那么多具电话机,让他无论从哪一支电话打来,我都能接到。」 艾美在坟前情绪溃堤。 「可是,电话没打来过。想想那孩子是不肯原谅我了,更不可能爱这样的母亲。」 「电话会在什么时候打来?」 「忌日前后七天的月夜。这三天是最后期限。」 「现在下结论还早呢,艾美。」 9 我决定回到屋里。 电话攻势变得更猛烈。 以往一次只会有一支电话响叫演变到后来是两三支同时发声。 夸张的时候还有五、六支,不,或许更多。 我拿枕头蒙住,用卫生纸塞住耳朵,全都徒劳无功。 话筒一拿起来就断,一拿起来就断,一样的动作无数次反复,简直跟打地鼠没两样。 为了艾美,我没办法直接把话筒拿起来扔在一边。 人的心理很奇怪,明知道她儿子晚上才会打来,但就是无法说服自己,白天让电话处于停用状态是无所谓的。 我才不相信艾美那晚说要放弃的话。 就算过了新月那晚,艾美肯定还是会等下去。嘴上说要到其他地方生活,却不代表她要放弃。最好的证明就是如果她真想放弃奔向新生活,就不会把我捡回来了,这种人们偶尔不经意说出、带着温柔却可怕的谎言,我早有过无数亲身经历。如果我想永远和艾美在一起,就得体谅她继续等候电话,因为再没有任何地方的电话比这个家里更充足。 我得强忍住一波波黑虫攻击。 忽然,下意识拿起的话筒彼端传来不同的声调。 「你想死吗?」 「你是老大?」 「把我的女人还来。」 「你不举吧?啊,还是早泄?」 宾果!对方闷不吭声。然而,他并不是漠视我的话,从他气急败坏的鼻息听得出来。我决定乘胜追击。 「怎样都好啦,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坚持了,萨布。撞死艾美儿子的就是你吧。像你这种阳痿白痴,最 容易不知不觉一张嘴得意洋洋地讲个不停,艾美都告诉我了,自掘坟墓是很可怕的呀。」 对方二话不说挂断电话。 这就是歪打正着吗? 然而,我的自信却在接下来黑虫大军同步攻击下彻底摧毁。 隔天晚上,我又藉酒逃避。 这种状态下的酗酒更加让我一蹶不振。 这下子黑虫一次以十支为单位同时作响。 可怕的人海战术。 我像训孩子一样,花了几个小时对着黑虫咒骂、吼叫。 艾美大概被我这副模样吓着了,上到二楼就不下来。 咚! 一阵地动伴着电话铃声同时响起,好像整个房子瞬间爆炸。 我再也受不了。 捣住耳朵破口大骂。 在艾美眼中,这一切都像滑稽的默剧吧,但却是我拼命在疯狂与正常的边缘挣扎拉锯的模样。 我的手再也离不开耳朵。 这时,突然发现立在墙边的镜中映出自己。 一个几近报废的酒精中毒者,口水眼泪滴答滴答流不停,齿牙动摇。 就在一刹那,脑子里似乎有根筋一断,进出个绝妙点子。 有个能和艾美永远待在这个家里等她儿子电话的好方法。 我穿梭在一大群黑虫缝隙间走进厨房,拿出烤肉用的铁串。长度足够。不过,如果戳得不够深,就没办法达到脑叶切开术的效果。 我拿起子上的波本威士忌酒瓶,含了一日后喷在铁串前端,先插进右耳。最初有点痒痒的,冷冰冰的铁串触碰到耳孔边缘。 我把铁串一点一点往内推,忍不住呕了一声,就像平常耳掏挖太深时的反应。 整个人颤抖不停,背缩了起来。 我把铁串抽出来。 这实在不是件小工程,不能这样慢慢磨菇。 我灌了好几口波本,明明想喝醉却焦躁地越喝越清醒。 最后总算喝到摇了几下头,却发现景象依照惯性晃动的程度。 就是现在! 我靠在墙壁前,把铁串往耳朵里送,一,二、三! 身子朝铁串撞上去。 喀哩。类似贝壳压碎的声音加上跳进泳池的感觉,接着是一阵剧痛。耳孔内瞬间产生爆炸往外喷发。我倒在地上用力抽出铁串,没有任何声音,只是耳朵感觉啵一声,就像牙齿被拔掉。 剩下那只耳朵传进来的声音变得怪怪的。 黑虫不断骚动,像一阵阵波浪把我抬高又摔落。 铁串扭曲,黏着一坨像白色韧带的组织,还和着血。 我想站起来却跌个四脚朝天,好像失去平衡感。接着把抽屉里的东西全翻出来,抓了另一支铁串。 这次轮到左耳。我鼓起勇气希望比刚才插得深一些,将铁串前端立在地上。 「呜噫……」 世界就像关上开关,陷入一片沉寂。 我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好像自己没办法吸到足够的空气,慌了起来。 抽出铁串扔掉。 我拖行身子爬回墙边,靠着墙就大口喝起波本酒,冷不防呛着了。 呛到之后开始用力吐。 每呕一口都觉得耳朵好痛。 忽然有人一把揪住我转了个身。 只见艾美一脸苍白紧抱住我。 「一样了……我跟你……一样啦。哈哈。」 我笑了。 艾美赏了我一耳光。 第二下、第三下,到了第四次时,手举到一半却停了下来,紧紧揪住我。 艾美在我胸前不住颤抖、任性撒野。一看才发现她哭了。 突然,艾美似乎放声大喊,但我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不懂啦,我不会读唇呀。」 一阵被球棒打在肩膀的力道将我整个人震飞。 艾美则一头栽进黑虫群里跌倒。 背后的墙壁晃了起来。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两名男子荷着猎枪走进来。 一个老头和一名年轻人。 年轻人对着我不知道吼叫什么,凶狠的模样就像屁股被辗过的斗牛犬。 我试着站起身,但完全找不回平衡感,一下子又跌倒。 面前的黑虫已化为碎片,顿时有种想大骂混蛋的激动。 艾美疯了似的往那个年轻人身上飞扑,却被枪杆轻松撂倒。 只见他毫不犹豫,出手全不留情,看得出来对殴打女人已经很习惯了。 就在这一刻,我「听见」了一声如轻敲冰杯的清澈声响。 铃铃,铃,铃铃。 声音是从二楼传来的。 艾美看了我一眼。 我点点头。 年轻人追着艾美,枪口朝着她飞奔到屋外。 另一方面,眼看着我准备向前扑上年轻人,那个老头子举起枪杆直接给我一拐子。肋骨在一股莫名的感觉中压碎。倒地后发现手边刚好就是先前没喝完的波本酒瓶,我一抓起来就往老头扔。 老头对着飞在空中的瓶子开了一枪,瞬间降下点点火雨。就在他慌乱之中,一脚误踩了黑虫滑倒时。 老头的枪朝着我所在的反方向冒了火。 子弹穿过艾美飞奔而上的阶梯,在廉价的墙壁上开了个大洞。接着就看到那个年轻人带着奸笑走出来。 胸口多了个鲜红色的凹洞。 老头赶紧扔下枪,张大了嘴,冲上前扶着年轻人。 我强忍着侧腹和肩膀的疼痛,避开他们往楼梯走。 整个人就像严重晕船,简单的一格格阶梯在脚下变得摇摇晃晃。 我踩空了好几次,即使有几次差点摔下来,仍奋力往上一阶阶前进。 「艾美!」 我在二楼走廊上高喊。 卧房里没见到艾美人影。 我打开另一间房间。 那是儿童房。 墙上贴了好几张照片,照片中的男孩看来一脸聪明伶俐。 我听见微弱的声音。 上下铺双人床的另一头隐约可见艾美的脚。 不过,那不是艾美。 哭着紧抓话筒的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 「妈妈……」 话筒另一端的声音连我也听见了。 我看见老太婆转头面朝着我的那双眼睛,就知道她是艾美。 一见到她敞开的胸脯,我立刻理解当下的状况。 每说一句话,艾美就逐渐老化……全身的肌肤急速干瘪、萎缩、下垂。 我一把抢过话筒。 艾美却像发了疯似的对我不断挥拳。 「够了吧,原谅你母亲吧。」 「妈妈,我爱你。谢谢。」 电话挂断了。 艾美当场晕厥。 虽然一张脸布满皱纹,却露出前所未见的安稳。 10 在那之后,我带着艾美驾车逃离。 老头和年轻人已不见踪影。 后来小镇发生什么事,我啥也不了。 因为最重要的是,我和艾美至今仍活着,依旧互相扶持。 到现在我还是不会读唇,所以都用笔谈,虽然不算完美,但我根本没把耳朵的事放在心上。我在乡下租了间农家,开始过起正常生活。日子依旧清苦,但总有办法撑下去。 艾美只有一件事瞒着我,那就是电话费。她和小鬼的通话费是以三十年/一分钟计算,而且还是由我方付费,任凭再恶质的电话公司听了也要吓破胆吧。唉,毕竟这是宇宙超级长途电话 ,也没办法啦。这下可好,艾美成了八十岁的老太婆。 但她依然是我的honey。 每晚,我都要好好宠爱她。 对了,我写了一封匿名信到那老头家里。 「如果想和你儿子交谈……」信中附上用铁串实现那个状态的简单方法。 今天明天后天,我要天天拥着艾美上床。 就算是个老太婆,她依然是我的honey。 无与伦比的极品。 接近某个彼岸 之所以租了这个家中有坟墓的房子,原因当然就是破盘的低价租金。 泡沫经济时期买下的东横线沿线公寓,在惨遭裁员后以低价抛售,那时我已经失去了游走社会的倚靠。从工业机械制造商的总务部被扫地出门后,好不容易才蒙目前的计程车行收留。是的,以我当时凄惨的上工状况,用「收留」二字的确再贴切不过了。失业初期时的无奈与不景气的冲击,跟之后再次求职时体会到的绝望与愕然,相较之下,前者简直还像品尝甘醇香蜜。不可思议的是,那些应付我们的同年龄一辈,大都一不小心就露出畏惧的表情。当我察觉到这个现象时,先前以为公司仍旧需要自己的想法彻底幻灭。对这些同辈分的人而言,看到我们这种没犯什么大错却被剥夺一切资历的人,无疑有如芒刺在背吧。虽说是工作需要,但他们得日复一日应付面试一波波类似的一群人,身为所谓「弃民边界」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很理所当然地将这份不安投射到自己身上。 我和妻子精打细算,善用那笔仅有的积蓄,坐吃山空,有如大太阳底下的小水洼,一点一滴蒸发。我们重新检视生活上的各个小节,左思右想后,找到了东京都区外围的物件。 房屋仲介面对我这个年约五十的无业游民明显表露不安,总算在和另一家保证公司签约的附带条件下,才肯为我们介绍物件;也就是说,若滞缴房租,将由这个保证公司为我们代垫,代价是我们要先支付房租的一成。 碰巧这个房子和接下来服务的计程车行距离将近一小时,也成了搬到这里唯一的优点。 屋龄四十年的房子和一排住宅区建筑相隔一小段路。据说前屋主是个画家,这样两层楼的楼房支柱稳固,或许可称之为结构强韧附有庭院的别墅。 「平常还是有基本的打扫和维护。」 仲介业务员说着,熟门熟路地不知从哪儿为每人各拿了一双拖鞋,领着我们参观。从玄关沿着走廊,共有两个房间、客厅、厨房,后面是浴室;上了玄关侧面的阶梯则有洗手间和三个房间。几处重点位置订制的书桌、桌柜,原封不动留着,客厅里一张大型皮沙发也还在。很意外的,我摸了一下,发现皮革居然没什么损伤,不像想像中一碰就出现碎层。 一抬起头,仲介业务员对我微笑。 「以前旁边还有个小画室,因为实在太老旧,后来屋主就打掉了。」 业务员大概认为我们已经下定决心签约,便开始陆续为我们说明,但一旁的妻子却悄悄拉着我的衣袖。 我当然知道,这个暗号的意思是「我们怎么住得起这种房子」。话说回来,仲介业务员之前在店里,还摆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脸色,现在却又对我们这种条件的人热心介绍这等物件,的确猜不透对方的心意。 在屋子里看过一遭后,我向业务员询问租金方面相关事宜。 当时我们已经下定决心回绝,打算先说明经济方面的困难,让双方有了共识后,再向对方表示遗憾。 「嗯,屋内确实有几个地方采光不尽理想,不过,这是因为建地方位的关系,大概没办法改善……您对这部分不满意吗?」 「哦,不,不是这样。只是,要负担这么宽敞的房子……」 面对吞吞吐吐的我,业务员接下来说的租金数字,夸张到令我无法置信。 「怎么可能……」 接着,他领着面面相觑的我和妻子来到户外。 然后指向屋子后院一处用蓝色镀锌铁板围起来的角落。 「原因就出在那里。」 这时,我第一次发现这位业务员有严重的斜视。不,也难怪我先前没察觉,因为他斜视的问题大概出现在肌肉调整,所以一转过头的瞬间会急遽往中间靠,但左眼一下子又缓缓回到定位。看来这斜视的状况是在某个特定时间点出现,连他本人也丝毫不察。 「哎呀,也不是什么吓人的事啦。」 业务员对我愕然的表现显得大惊小怪。 我们往那处角落走去。 他将手指插进不怎么牢靠的铁板缝隙拨开,让我们看看里面。 只见茂密的杂草长到大约成人的身高,草丛间有处荒废的石堆,由好几块大石头杂乱堆叠而成。 「这是坟墓。」 我的目光才一移开,业务员的口吻突然变得前所未见的低调。 「坟……墓吗?」 我和妻子不禁又对看了一眼。 「严格说来,也不知道算不算坟墓……不过,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当然啦,既然有墓碑,应该就是坟墓了吧。先前也有历史学家认为这是古坟……只是…那个,详细状况就没人知道了。」 「但是,为什么屋主丢着没处理呢?」 「因为不是这家的呀。」 我又说不出话了。 「简单说呢,就是土地所有权不明确啦,好像是在早年战争中那些文件都不见了。唯一能肯定的是这块地方,也就是用铁板围起来的这个角落,并不属于屋主所有。」业务员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搔搔他一头浓密的乱发继续说:「那么,两位决定如何?」 隔周,我们搬进那个家。据仲介公司的说法,我们对那处坟地不须负任何管理责任,加上有了那块地方孤立在院子里,应该也不会有人随意闯进屋子,反而可避免一些麻烦吧。我们夫妻,加上今年满三岁的儿子,对我们一家三口而言,这栋房子的空间够宽敞了,而随处出现的墙壁龟裂,以及生锈的厕所排水管及下水沟,感觉上倒也符合目前自己的际遇。 推开我们二楼卧房的窗户,那处坟地就在眼前。 「觉得不舒服吗?」 「一点都不会。」 妻子爽快回答。 不久之后,我的工作也有了着落,家中似乎重新弥漫起一股和谐气氛。有一天,我在家中小憩时,被妻子和儿子不太寻常的笑闹声吵醒。我强忍着呵欠,走到洒满阳光的厨房。 「对不起啊,把你吵醒了。」 妻子双手伸直贴在桌上,转过头来说。 我看到妻子把手放在一个大小有如单行本书籍的心型板子上,下方好像有轮子,可以在光滑的桌面上来回转动。材质坚固,表面刻着没见过的花纹。 「这是昨天在餐具橱旁边找到的。」 儿子不知道是对妻子滚动板子感到有趣,还是喜欢听下方轮子发出的声音,总之每当他妈妈栘动板子,他就呀呀呀放声大喊。 「是~哦。」 我试着跟妻子换手,把手放到板子上,没想到那块板子比我想像得厚重,我没办法像妻子先前那样移动自如。我把板子翻过来,看看背面是不是有类似煞车的零件,结果只看到正中央是透明玻璃,周围装了三个小轮子而已。我又试了一次,还是觉得很重,不易操作。 「好像需要诀窍耶。」 「才没这回事呢。」 妻子接手后,又在桌上轻松滑起来。 儿子也随着开心拍起手。 然后妻子说接下来家里应该多以玄米为主食。既然她说这是为了体弱多病的儿子好,我也能体谅,一星期忍耐吃几餐。 我记得就是那个晚上,妻子在半夜突然惨叫。 下什么滑腻腻的东西。」 「一定是搬家加上先前绷紧神经,结束后一下子释放的结果吧。」 我轻触着妻子额头,她微笑地说句对不起。 我下楼把杯子放到水槽,看到正面窗台上摆了几个广口瓶。过去有一阵子流行养红茶菇(注:用红茶作为培养基制作的传统健康饮料,七〇年代在日本造成一股热潮,日后却证实并无医学根据。),看来这些也是类似的东西吧。感觉就像一大块褐色或黑色的果冻状物体浮在暗色液体里,透过混浊的水看来就令人浑身不自在,于是赶紧关了厨房灯,快步回到卧房。 在我独自跑车后一个月左右,当时我的身体状况很糟,计程车的业务又比想像中来得艰难,包括从早上八点到隔天早上八点,长达二十四小时的车内职前训练,加上不习惯的待客应对以及不熟悉路段,这些紧张情绪都造成相当沉重的疲劳。那些俗称「长途客」,也就是车资超过一万圆的乘客,若非经由无线电叫车也不能接受,而收讯良好的地点其实非常有限,就连其他驾驶同业也不肯轻易透露。 「跟你说啊,老兄,这就跟钓鱼一样嘛。钓客怎么会把自己的鱼场告诉别人呢。」我正推着车上的蜡,渡边先生在一旁吞云吐雾。 为了多少赚点钱,我接受其他驾驶委托,以一千圆的价格为回到车行的车子清洗、打扫。通常一辆车由两名驾驶使用,其中一人在下班后必须将车子清洗打扫干净,才能交给对方,这是车行的规定。业绩好的或是有实力的人会到加油站打理,费用大约是三千块。因此,以赚点外快的角度来看,一千圆的生意确实做得起来,这也成了我下班后白天的例行公事。 「总之呢,无线电啊,就算在车上听得见,如果没办法回复也白搭呀。你懂吗?就是劈劈啪啪响了几声后,要回答『好的!几号车』才行啊。你想想,一时之间几百辆车都想应答,如果所在位置收讯不好,根本没办法回复到控制中心嘛。」 渡边先生对我这个外行人打扫从不出言挖苦,也让我洗车,原因是他曾说过我和他过世的父亲很像。 我带着轻微的偏头痛回到家时,妻子正在厨房。明明在玄关前打过招呼说我回来了,妻子不知道是不是刚好没听到,只见她双眼直瞪着桌上,身子动也不动。我觉得她似乎怪怪的,也没出声,就在一旁凝视。她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落在大约前方三十公分处。因为她实在看得太出神,让我也不由得睁大眼睛,想看看到底有什么,却没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桌上铺着蓝白格子的桌巾,只放了盛有简单调味罐的小托盘,还有一本看到一半的书。 等我回过神来,听到妻子口中念念有词。 「疯狂……朽腐之家暴戾之军……」 我听起来感觉像这样。 不一会儿,妻子深深叹了口气转过头。一瞬间,我似乎在妻子脸上发现一股诡异的神色;简单来说,是代表「愤怒」的表情。然而,是因为在无预警之下,发现自己这副模样被撞见吗?我不认为。这时她脸上的反应看来是对某件没有结果的事感到「遗憾」。 不过,那表情就像车窗外的风景,一闪即逝,下一秒钟妻子又回复一贯稳重的态度。 「哎呀,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进来玄关时出声招呼过啦……看你好像很认真的样子,在练习什么?」 看我指着桌上,妻子立刻露出恶作剧被拆穿的羞赧表情。 「无聊的小玩意儿啦……没什么。」 我听了妻子的话坐下来,出神地望着她转身在瓦斯炉前烧开水的身影。我最喜欢回家之后到上床睡前的这段短暂时光。我忽然瞥见冰箱旁边挂了个十宇架,长度约有四十公分,横幅为二十公分左右吧。从速处看,只以为是两根黑色原木交错构成,实际上整体表面布满类似虫、蛇、蛙、蛞蝓的质朴雕刻。正中央还有个头上生角的狗头。虽然号称十字架,但横木位置显得稍低,正确说来应该是「倒十字架」造型的装饰。 「别碰!」 我伸出手想了解一下材质,却被妻子大声怒斥。 「上面的药剂还没干,挥发气体容易引起过敏……啦。」 「是你做的吗?」 「不是啦,是买的。是驱魔用的十字架,倒也不是迷信啦……」 我心里知道妻子指的是后院铁皮围起来的那块地方。 「哪儿买的?」 「网路上拍卖的。」 妻子递给我一杯温茶。 「要吃点东西吗?还是先睡一觉再说。」 「嗯,睡起来再吃,现在吃了也不消化。」 妻子和我不同,对电脑非常有兴趣。结婚之后变得更怕生的她,电脑似乎成了唯一能放松心情的休闲,就算生活上被逼得稍微紧绷,她也不再那么吹毛求号。 做了一个怪梦。 「载客中」的我碰巧经过自家附近,却发现熟悉的庭院里不见房子,只有一堆巨大的土块。来往的人们全都捣住鼻子、皱着眉头。我们家整间屋子都埋在土块堆里。虽然事态严重,我却不知怎么的,没告诉乘客那是我家,还好整以暇地感叹「真惨啊」。没想到乘客却傻了眼,「你这个做先生的搞什么?还不赶快去挖!」 接下来的场景是我陷入半疯狂的状态,站在被高黏度泥巴掩厘的玄关前,不断高喊着妻子的名字。几名看似消防员的男子架住我,不让我进到家中,因为陆陆续续崩塌的泥堆正在将整间屋子一口口吞噬。没多久,泥堆高耸入天,完全看不见房子。 我发现自己在原地持续呼喊了好几天,逼问着消防队员到底何时才能救出妻子。没想到硝防队员们手上的工具就只有一根小小的杨枝,缠着祭神用的布条和纸条。 「这种东西有什么用!」 我破口大骂,接着徒手挖起溢流到脚边的泥土。 其中一名消防队员感叹地说,「你居然能忍受这股臭味呀。」然后他指着我,要旁边那个满身泥巴、差点昏倒的队员向我多学习。 就在我双手挖掘泥海的同时,耳里却听见马路上那些看热闹的群众正在窃窃私语。 「到这个时候就算挖出来也早就变了,面目全非啦。」 一瞬间,一股深深的悔恨涌上心头。是啊……妻子已经完全变了,成了怪物。我对不起她。为什么没对她体贴一点呢?为什么没让她好过一些呢…… 我发现自己在卧室里莫名其妙地扭动身子之下醒来。看看窗外,已经是傍晚时分,一打开窗,刚户哦看到街灯三三两两亮了。 眼前那块铁皮围起的角落,依旧在一阵风拂过茂密的杂草时,稳约可见弃置的墓碑。 当天晚上出现了没看过的菜色。 「哇啊,这是什么东西呀!」 我把鼻子凑近暗褐色的混浊液体,一面问道。 妻子一副不以为然地回答。 「咦?这对身体很好哦,可以促进体内毒素代谢。」 「可是真的很臭耶,好像粉末没完全溶解。」 「对身体很好啦。」妻子为一旁用手抓着义大利面的儿子擦擦嘴巴,接着又重复一次。「对身体好。」 大概我动不动就把容易疲劳挂在嘴边,才让她担心我的健康状况吧,我忍着尝试喝了半杯。不过,那味道根本就像烂木头或是破铜烂铁,一旦放下杯子,就让人没有勇气举杯喝第二口。 「有那么难喝吗?」 妻子端起自己的杯子,咕噜咕噜把那杯液体喝完。「当作中药就不奇怪了。」 里,在一阵寒凉中醒来,看到妻子打开窗户。 「欸,怎么啦?你不冷啊?」 我一出声,她就转过头来,脸上好像浮现一抹猥琐的笑容。月光透过轻薄的睡衣,清楚照着她的身体。 「他们……」妻子面向我低语。不过,这话感觉并不是对我说,而是刚好说到一半的话牵扯着双唇,碰巧又在转过头时脱口而出。但是,三更半夜,总不可能对着窗外说话吧。我决定不加理会。 「老公……电波讯号肉眼看不到吧,但确实存在。我们的意识也一样。佛洛伊德说过,就连意识无法意识到的无意识,也的确存在吧。然而,若只凭藉看不看得到来断定存在与否,你不觉得实在太可笑了吗?」 突如其来的问答让我脑中一片混乱。 「如果把这番定义扩大,互动就更容易了呀,虽然听不见,但确实存在;虽然摸不到,但确实存在;虽然不知道,但确实存在;虽然不存在,但一样存在啊。解放自己的意识,跃上这个舞台,就能加速修复目前所有行星整体性破灭的现象。」 我默默打开卧房的灯。 妻子在瞬间变得刺眼的室内表现出惊慌畏惧,难为情地望着我,接着关起窗户回到床上。 「今天有点累……」 她低声喃喃,之后没多久就进入梦乡。 我关了灯,静静望着透进房里的淡淡街灯光线,映在墙壁上。 想起来这就类似地震前兆的感觉。虽然感觉地震就要来了,却无法起身,一定得等到自己整个人真的摇晃起来,令人窒息的那一刻。现在,我正陷在那股毫无意义的气氛中。 在这件事发生不久后,妻子就介绍人偶给我认识。 我一回到家,儿子就乒乒乓乓跑过来,一副乐不可支地抓着我的食指把我拉往厨房。 「妈妈好厉害哦。」 他在厨房门口转过头对我说。 我一看,坐在桌子前的妻子又像上次那样,全副精神集中在眼前。原本打算出声叫她,但一想儿子刚才高声喊叫,拉着我进来,她不可能没发现,既然连头也不回,肯定是已经定神在「某件事情」上吧。于是,我保持安静,儿子也静静挨在我腿边。 眼前几天不同的是,妻子凝视的不再是眼前的一片虚空,她的视线集中在前方的一只胡椒罐,木头材质,高约二十公分,中央稍细接近葫芦型。妻子直瞪着那只胡椒罐,一会儿之后,从她嘴里又听见先前那段文字,朽腐破旧……之类的低吟。 隐约听见桌上传来一个微微声响,接着胡椒罐「砰」地应声倒下。 这时,妻子总算吐了口长长的气,抬头微笑看着我。那表情仿佛刚结束长时间的潜水。 「胡椒罐倒下了耶。」 「很厉害吧?爸爸!妈妈很棒吧?」 儿子使劲扯着我的袖口,兴奋地跳个不停,眼看外套快被他拉下来,我苦笑着走到妻子身边。 「是你弄倒的吗?」 妻子略带羞涩地点点头。 「什么时候学会的?我头一次看到呀。」 「上次不经意尝试一下而已啦。」 「真怪。你试过很多次啦?」 妻子好像耗费太多心力,只见她一脸苍白,手掌贴着额头。 「连刚才是第二次而已,不太容易成功呀。感觉脑袋里好像肿起来,一片空白。」 我拿起倒在桌上的胡椒罐,心想说不定罐子上绑着透明钓线。不过,妻子的个性并不会诓骗他人。我轻轻摇了一下,的确是如假包换的胡椒罐,里面只有胡椒粒摇晃的沙沙声。 「喝茶吗?」 我点点头,妻子随即起身。 「这种事对身体不太好吧?」 妻子没作声,抓了一撮茶叶放进茶罐盖子里。 我看着一旁玩耍的儿子,他开心地把胡椒罐一下弄倒、一下扶起。 「真想挑战更大的东西……」 妻子背对着我,斩钉截铁说道。 「挑战成功又能怎么样呢?」 我走到妻子身边。 「能隔空弄倒胡椒罐又能怎么样?你想想,做妈妈的沉迷于这种邪门歪道,对孩子会有什么影响呢!」 妻子转过头来,双眼直盯着,我仿佛想看透我的眼底,接着对我说。 「你害怕啊?怕老婆不再对你唯命是从?」 「你胡说些什么呀。」 「还是嫉妒?因为自己没有这种能力而嫉妒?」 妻子说完离开我身边。 留下哑口无言的我,她径自上了楼梯。 我抱起一脸快哭出来的儿子,没关系,没关系,一再安抚着他。 这时,我发现客厅沙发上好像坐了人,一个小个子的男孩背对着我,我小心翼翼窥探对方的脸。 是个人偶!坐在沙发上的,是个跟儿子差不多的人偶。 「这是阳一。妈妈买回来的。」儿子指着人偶说。 我把儿子放下来,观察一下人偶。之间从头到脚都很旧,带点古董的味道。头部像瓷器一般光滑,眼珠是带着虹彩的蓝色玻璃,还有眼睑,只哟将身子横放,眼睑就会像睡着一样阖起来。或许以前也用来表演过腹语术吧,人偶的嘴巴两侧都有裂缝,用手指拨开嘴唇,还能看到白色油漆剥落,已经发霉的牙齿,可以喀啦喀啦上下移动,身上的服装是黑白直条纹外套搭配小领结。结论是:死白的肌肤,上了蓝眼影的眼皮,嘴唇则像中毒的暗红色,完全给人低俗到无以附加的印象。 心想不知道找不找得到商标,我将人偶一翻身,西装标签上有个看半天才看懂的英文字——「upied」。此刻我实在一百二十万个不情愿回到妻子身边,于是将人偶栘到地板下,自己在沙发上躺下。 儿子也随即钻进我的怀里,我顺手开了电视,盯着画面。 「upied」,按字典的解释是——占领,使用中。 面朝下倒在地上的人偶,发型像是涂了过多发油,让人不舒服的西装头,只有一小撮鬈曲的刘海垂在额头正中央。总之感觉很讨人厌。 妻子和我算是晚婚。我的父亲在公司里总是一副好爸爸、好先生的形象,事实上踏进家门,就摇身一变成了恐怖暴君,而且总在几杯黄汤下肚后爆发。从我懂事以来,母亲和我长年饱受父亲暴力折磨。每到深夜,母亲大概因为遭到父亲殴打的伤处疼痛,总会悄悄走出卧房,到洗手间冷敷脸部。或许我房间刚好在厨房旁边,每次冰箱打开的瞬间,冰箱橡胶门条破拉开的声音总让我立刻醒过来。那也是母亲为了暂且消肿而拿取冰块的声音。 其他还有轻轻的咳嗽声,为的是压抑被打摇的牙齿产生的疼痛。 「今天怎么样哩。」 傍晚,当母亲准备晚餐时,总会低声喃喃,如同卜卦似的预测当晚父亲的状况。时刻刚好和电视上天气预报一致,母亲把这当作「爸爸情绪预报」,藉此将心中的恐惧轻描淡写带过。 高中即将毕业前,我在放学途中被计程车撞了,因为我和同学在路上打闹,所以事故责任在我。整个人倒在地上时头部受到重击,听说我昏睡了三天左右,等我清醒时,看到父亲在病房里。他坐在窗前,一脸憔悴,告诉我母亲过世了。 据说那天母亲一听到我出车祸的消息,立刻骑了单车朝车站飞奔,竟在路上遇到一辆无视警示灯闪烁横冲直撞的卡车,就此魂断轮下。 高中毕业当晚,父亲将母亲死后的赔偿金全数摊在榻榻米上,把其中一半推到我面前。 「我累了。这个家就此解散吧。往后怎么活就随你自己高兴。」 我压根没想要结 婚。 所谓的婚姻,理应为他人带来幸福,我却不认为自己做得到。我也懂得或许有着相同遭遇的人们彼此会有一种反弹的心理,甚至激起一股上进心,「一定要打造个幸福家庭给所有人看看!」但我没有这般豪情壮志。那么,自然有人质疑怎么现在我又是这个模样呢。回想起来,那一刻的我可能陷入一种病态,认为自己应该历经些许挫败、遭受某种背叛才对;该追求的使命并非顺遂的人生,而是活生生地践踏。就我当时的感觉,这才叫真正自然的人生。 我和妻子就是在那段时期相遇。当年她在一个小面店打工,那家面店小到就像嵌在闹区大楼的墙缝间,店内不提供座位,只能站着吃。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感觉,该怎么说呢,还记得胸口立刻涌现一股熟悉的安稳。之后我经常光顾,大约过了半年左右,两人之间才开始出现像现在这样的对话。当时,被夫家赶出来的她漫无目的地工作,从小父亲下落不明,亲生母亲在无法独自抚养下,将她送进育幼院,她悲惨的成长过程几乎从未展过笑颜。为了不想要孩子的先生,前后堕胎过两次,最后终以离婚收场。 我想,在那次之后,妻子依旧持续「锻链」自己的能力吧,因为她脸上疲惫的神情日渐明显。好几次想提醒她,可能因为我也工作得累了,心里某个角落总抱着避免冲突、争执的强烈想法,此外,妻子的态度也摆明了不希望我过问那些事。于是,我也在「等待时机」的借口下,认为此时不该多说什么。 至于另一个原因,是妻子还是把家事打理得很好,看来也花很多时间陪伴儿子。有天,我回家后问儿子这天好不好,他口齿不清、结结巴巴地告诉我,妻子用人偶跟他玩。 「阳一会跟我玩。爸爸也跟他玩呀。」 他吃力地把人偶拖过来,轻轻戳了一下那颗西装头,「说『你好』啊!快说『你好』呀!」不断要人偶向我打招呼。 人偶半睁的眼睛直瞪着地板,身子剧烈摇晃。 「说呀!快说!说『你好』!」 儿子拼命想让我看到他和人偶玩耍的模样。 「好了好了,这样会弄坏哦。」 我从儿子手上接过阳一。这时,手掌触碰到的胸口附近竟然有股无法言喻的温度,宛如厚纸板之类的触感,透着一丝轻飘飘、暖呼呼。我盯着眼睛半睁的阳一,儿子也随之屏住呼吸,似乎正等待着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是活的吧?对吧?是活的。」 儿子结结巴巴问我,小手紧紧拉住我的长裤裤管。 晚餐依旧出现怪异的菜色。妻子动不动就将养生及「气」等字眼挂在嘴边,猛推荐给我的那道菜,看来像树皮之类捣成泥状,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我苦笑着推辞,手中的筷子只伸向熟悉的蔬菜和鱼。 「偶尔也做个咖哩或汉堡排如何?」 我侧眼看了一下儿子,想吸引他的注意,但妻子却似乎充耳不闻,完全没作声。只是默默一口口吃着玄米茶冻,偶尔和我目光交会时露出微微一笑,我却认为那反而是在强调,希望我对菜色别有怨言。看到妻子没表示,原本对咖哩抱着一丝期待的儿子大概也死了心,嘟着下嘴唇,用叉子把碗里的东西挖出来。应该是妻子刚才把阳一放回沙发上吧,越过儿子看到阳一的后脑杓。 夜半时分,我听到走廊上传来声响。 妻子和儿子都在身边睡得香甜。 我静静盯着天花板,感觉走廊上的动静逐渐扩大,虽然后续没再听见声响,却已经无法阖眼。没多久,墙壁另一头又传来挖掘的声音,一瞬间脑袋窜过一股令人麻痹的紧张。然而,状况又没严重到让我非得起身确认不可,我依旧躺着,拼命试图进一步观察那股动静。 这时,妻子忽然大大吐了口气,还夹杂着「吼——」的一声。 我看见她眉间的皱纹变深了一些。 我坐起身。这下子确定有东西在走廊上了。不过,应该不是人,我猜那声音来自迷途小猫或大型老鼠。我在门口用手摸到一本厚厚的书,在漆黑之中拿起那本书,轻轻打开房门。 声音来自走廊尽头,也就是从阶梯刚好上楼的地方。 叩叩。 我到了走廊上,黑暗之中看得出有东西微微上下振动,用手摸到开关后,我把灯打开。 眼前突然清楚出现一个物体。那个人偶,阳一,就在声音来源的位置。我屏住呼吸静静观察,但人偶下方并没窜出小猫或老鼠。人偶上半身靠在阶梯平台上,下半身则懒懒伸直在阶梯间。我伸出脚尖点了点人偶背部,却没发现任何制造声响的来源。 我静静放下书,拾起人偶。阳一的双眼紧盯着我。原本想拿到楼下,却不经意看到楼下的墙上时钟指着凌晨一点。熄了灯的楼下看来比一般时候还暗,黑漆漆的,我决定把阳一塞在二楼走廊角落就好。 我不否认事实上自己真有些胆怯,当打开电灯的刹那,我眼中留下人偶自行挺着身子往上爬的残像。这当然是错觉,但它的身子就像棍棒似的,往上撑了一下。不过,真正议我无法置信的,却不是这件事。 我们家里,墙上并没挂时钟! 「把我丢进精神病院。」 妻子说完,就把脸埋进自己腿间,放声大哭。 那天,我请了一天假没去上班。 电话那头传来主任很不高兴的声音,我还是谎报发烧,请了病假。 妻子累积了好一阵子的疲劳,虽然嘴上说去过医院,但从没见过她吃药,也没看到就诊收据,似乎她本人对此相当排斥。我当然不可能勉强押着她就医,加上想要抚平这几个礼拜彼此之间产生的摩擦,决定带着妻子和孩子到海边的公园走走。 我绝口不提那天晚上人偶的事,总觉得多说无益。不过,我已经决定找一天把阳一扔掉。就连最初表现得兴致勃勃的儿子,这阵子不知道是不是也感觉到这只人偶的诡异,似乎也开始保持距离,因此反对把它扔掉的只有妻子一人。 在那之后,家里开始到处贴上妻子不知所云的绘画,图案有的是多个菱形、三角形等几何图形重叠,最中央有只人眼;有的是几种极其鲜艳的色彩画出的云朵、波浪:还有黑白方块弯曲起伏,看起来像是被吸进纸张深处。而且,在这些图画里一定能找得到从没见过的文字。这种东西一天天贴满家中的墙壁。 过去我经常和妻子来这公园散步。港口停放了一艘大船,还开放内部参观,夏天则是观赏烟火大会的一处热闹据点。我和妻子之所以喜欢这个地方,就在于聚集此处的人们总会散发一种「热情活力」,来到这里能让我们沉浸在这股气氛中。由于我们俩以往早巳染上一种类似被迫无意义放空的习惯,置身在这般鲜活的气氛中成了唯一的慰藉。此外,我们也认为这种欣赏方式才符合自己的作风。 妻子在说了要上医院就诊那件事后,突如其来掩面哭泣。 儿子和不知道哪儿来的小狗开心嬉戏,在我们面前跑来跑去。我想,这是个好机会,索性趁势开口。 「一定是不知不觉累积过多疲劳,你也跟我差不多,没那么坚强的。」 我拍着妻子肩膀。 然而,她却依旧掩面,不停摇着头。 「如果不放心一个人去的话,我可以陪你。」 「不,不是的。普通的医生已经救不了我啦。」哭得双眼肿胀的妻子抬头望着我。 「我整个人都疯了,完全没救了。」 「怎么会……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我想过得幸福,好想好想得到幸福。」 「是啊,是啊,那就这么做呀。不要紧,不要紧的。」 「我……像我这么乏味的女人,实在对不起你,而且 等到那孩子大了一定也不想理我……我好怕呀。」 「这种事大家都半斤八两啊。我活了快五十个年头,在一般人眼中,还不就是个和废物差不多的无聊老头。」 女子低着头好一会儿,双手放在腿上,揪着桃红色的手帕。纤细颈后的几根秀发随风轻轻飘荡。 「我被玷辱了。就在我们的卧室,每天盖的被子……」 瞬间有股强烈冲击朝我袭来,那感觉就像整个胃壁涂满了苦涩的砂石,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得沉默不语。什么时候?在哪?哪个晚上?脑子里不断翻阅着在那个家中的一幕幕回忆。 「知道对方是谁吗?」 好不容易只吐得出这几个字。妻子点了点头。 「网路上认识的。」 脑中浮现报上社会版惯用的字眼。以往总觉得那种事距离遥远,这下子突如其来近在眼前,偏偏还发生在自己家里。 「不过,我以为对方是女人。如果早知道是男人,我一定怕得不敢交谈……最初真的当作女性明友,而且对方用的名字是『露露』。」 「那个男人大概几岁?」 「我不知道。」妻子叹气。 「那个……你不是被欺负了吗?连对方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吗?」 「因为睡着了……所以不晓得。」 我脑中一片混乱。仔细听起来,妻子多半是将噩梦里的胡思乱想和现实生活混在一起了。我忍不住苦笑。 没想到妻子一看到我的表情,脸色大变,瞬间罩上一层阴沉。 「你果然不懂。」 「不是啊,因为刚说被强奸,我才心想你一定也很痛苦的:既然现在知道只是做梦,我也放心了呀,绝对没有取笑你的意思。总之,能确定的是你一定太疲劳了。」 妻子听完我的话,突然「哇!」地大叫一声,接着又埋头啜泣。 顾虑到人来人往的目光,我想还是先安抚她,回家再说。 「露露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而且边说还边用那恶心的触手侵犯我,就是用那黏糊糊、讨人厌、恶心的触手侵犯我。『唯一该去除之障碍已然完成,其余只需静待水到渠成』。」 我听着妻子的话,目不转睛仔细观察她。最后那句话听起来就像从哪里节录来的文章。 这时,妻子忽然又像回过神来。 「拜托你,一般医院已经救不了我了,一定要让我到精神病院,非进精神病院不可。这样才能把装在这里面的坏东西、怪东西全都挖出来。」妻子握起双笔,不断朝自己头上打。 「老公,你知道吗?他们可以把性器从人的鼻孔伸进脑子里呀,那些鬼东西的后代就在脑子里筑巢。」 「找们先回家吧。来,有什么话等回家再说,走吧。」 我扶着妻子站起来,但刚才那番激动的自白似乎让她整个人愣住,双腿无力。我把儿子叫回来,接着设法搀扶妻子来到公园入口,拦了辆计程车。我拜托司机让儿子坐在副驾驶座,这孩子头一次能坐在副驾驶座上,开心地钻进车里,我则紧跟在妻子身旁,让她能保持心情稳定回到家。 「一家人出去玩啊?」 路上司机透过后视镜攀谈,我却心不在焉。司机对此大概不太高兴,猛瞧着我和妻子。 我心情有些紧张。因为刚才车子一发动时,妻子轻轻指着副驾驶座低吟,而那句话声音细微到只有我听得见。 「他们……要我杀了那孩子。」 隔天,主任和驾驶课课长把我找去。 「你工作得很辛苦嘛。」 我也知道通常被找去都不太可能获得称赞,但主任那副难看的表情,加上课长奚落的语气,明显教人感到不怀好意。 「没这回事……」 「医生怎么跟你说的啊?」主任突然插话。「怎么样?哪里有毛病?你不是上医院了吗?癌症吗?还是爱滋病?」 「不是的,只是小感冒,医生要我多休息。」 「如果你把我们车行这份工作当作暂时性的跳板,那可就伤脑筋喽。你要知道,让你去考职业驾照,还得安排一个人指导,这些都得算进人事成本中耶。」 主任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指着胸口猛画圆。 我除了保持沉默,也想不出其他话来因应。一定是昨天在外头被其他同事撞见了。 「你昨天六点左右回到家的吧?」课长对着后方走进来打招呼的司机轻轻举手示意。 「嘿!昨天行车纪录不怎么好看哦,给我跑勤一点啊。」 您就饶我一次吧。同事苦笑回答之后,课长打个手势,表示接下来交给主任处理,然后就离开了。 「你搭的是我们车行那个矢岛的车耶,你没发现吗?」 我讶异地盯着主任。我对矢岛这个人没印象,让我惊愕的是,竟然搭到自己车行的计程车。 「听说你太太很沮丧啊。那就不该跟学生一样装病请假,而要更加打拼多赚钱才对吧。」 主任只说了这句话,之后就朝我挥挥手,像是赶灰尘似的。 怎么会这样呢。就在我装病偷懒请假当天,竟然和家人搭着自家车行的计程车回家。那附近并不属于一般业务区,想必是先前乘客下车后的回程吧,原则上车行禁止我们在业务区外主动招揽乘客,但不能拒载。此外,同事还一眼就认出我。照理在正常状况下,从车身的烤漆或车内的感觉便应该能发现的,但我昨天心情实在太激动,就连最后付车资时,也完全没发现。 那天接下来行驶时,我特别抱着浓厚的危机感,没想到竟然做成两笔无线电叫车的生意,其中一趟还开到热海,在我短暂的职业生涯中缔造了最高纪录。回到营业处登记每日营运报表时,原本大概想走过来奚落我一番的主任,瞄了一眼登记的数字后什么话也没说,若无其事地回到驾驶们平日聚集的电视机前沙发上。 在离家一百公尺处,一名站着聊天的中年女子叫住我。由于那几个人都穿着围裙,我便向她们打招呼问道,各位都是附近邻居吧。三人中的一名女士再次叫了我的名字,招了招手。 「有什么事吗?」 「你就是搬进那栋院子里有铁皮围栏的房子的人吗?」 「是的。有什么事吗?」 「你们家信什么教啊?」 那位太大皱起眉头,看得出眉毛拔除后留下褐色锯齿的痕迹。 「没有。我们家并没有特别的宗教信仰。」 「这么说来,果然只有他太大呀。」另一名主妇高喊,似乎在对其他人说。 「请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概我讶异的表情太过明显,几位主妇先彼此对望了一眼后往前走,同时比了个手势要我跟上去。几个人来到一棵行道树下停了脚步。「你看。」我顺着其中一人指的方向看去,靠近树顶一根叶子已经完全掉光的树枝前梢,好像吊着一样东西。 「你们家太大挂的哦。」 「不会吧。」 我嘴上虽然否认,心里却无法完全排除。因为挂在树梢上的,毫无疑问,就是先前在家中厨房墙上的那只「倒十字架」。 「但是,内人的运动神经不怎么发达,这么高的地方……」 「有人亲眼看到了呀。况且,那玩意儿不只挂这一个地方哦。」 「是啊,跟她打招呼好像也听不见,还会用手指在泥土上画很多看不太懂的字。」 「所以才有传闻,是不是信了什么宗教……」 几位主妇含糊带过说其实没造成什么影响,但显然对妻子的行为感到莫名其妙。 「但是,我们真的没跟任何宗教有关。」 「有时候可能只是一时情绪比较神经质,您最好多花点心思哦。」 「好的。谢谢各位关心。」 主妇们跟我点个头示意,接着就像突然忘了我的存在,立刻回到先前众人畅谈的话题。 「真不希望再发生『那种事』啊……」 在我离开时听到这句话。 一回到家,就看到穿着连身洋装的妻子抱着儿子待在院子里。 「真难得。」 妻子听到我的声音转过身,在她怀里的竟然是阳一。人偶戴着帽子又穿上和儿子相仿的衣服,难怪会看错。 「怎么搞的?」 「有什么奇怪?散步呀。」 「不是啊,你抱着这个做什么?」 妻子似乎这才明白我指的是人偶。 「哦哦,这个啊。我抱着人偶呀,抱人偶出来呼吸早晨的空气。」 「小家伙呢?」 「还在睡,怎么叫也叫不起来,所以才抱了阳一陪我。」 人偶的嘴张得大大的。 妻子这句话在我听来感觉不太舒服。 「那我去做饭了。」 妻子把阳一交给我后,迈步走进玄关。 阳一身上发出一股腥臭的难闻气味,而且是心理作用吗,感觉抱着他好像越来越重。 我把人偶放在玄关,上二楼看看儿子。 卧房门开了一道小缝。我静悄悄地走到床边,摸摸儿子露在被窝外的头,感觉到他轻柔的体温及规律的呼吸。 我关上房门下楼,走进客厅看到阳一坐在沙发上。我转过头看着在厨房里打蛋的妻子,她正用力使着一双长筷子。我猛然感觉阳一一双眼睛紧盯着我,接着又无预警地用力垂下头。我站起身,改坐到餐桌椅子上。 「睡得很香嘛。」 「昨天吵了一整晚呀。说做了噩梦,闹到今天早上才肯睡。」 妻子端了咖啡上桌。 「身体怎么样?」 「今天觉得还不错耶。看来呼吸外头空气h,心情平静多了。」 「就是说呀。要不要改天再出去走走呢。」 「下次我来准备便当。」 我盯着牛奶在表面构成的阴阳漩涡,渐渐和咖啡融合。脑子里虽然想问问妻子,刚才那些主妇提的事,却直觉一问之下会马上破坏掉目前宁静的气氛,便索性算了。 然而,有句话清晰浮现,挥之下去。 「他们……要我杀了那孩子。」 我毫不怀疑,还是该尽早让她接受医师诊断才好。不过,首先得要等我下班,或是另外请假,只是一两天还能想办法应付,如果需要长期治疗,再加上照顾儿子,事实上我真的束手无策。我没信心妻子能很快治好。 此刻我能做的,就只有丢掉人偶吧。不过,刚想到这件事就突然冒出另一个念头,既然这样,不如干脆搬离这个屋子来得简单明了。这里的租金的确便宜,但这个屋子的环境对妻子已经造成某种影响,不容置疑。 「看起来好像便宜的简餐哦。」 我看着妻子把荷包蛋、炒热狗、味噌汤和海苔等一一端上桌时,鼓起勇气提议搬出这个家。 「……也好。」 妻子一瞬间停下手边动作,似乎犹豫了一下,之后立刻同意。 「不过,又要搬家不是得花钱吗?」 「没关系,先前的房租很便宜,总能想办法平衡一下。」 我没想到她会一口答应,意外地卸下肩上的重担。然而,我似乎太掉以轻心了。吃过晚饭后,我的头开始疼得厉害,入夜后甚至严重到出现耳鸣。虽然没发高烧,却因为有种窒息感,让人呼吸困难。在完全睡不着的状况下,撑到隔天上班日。虽然妻子一再劝我请假,但上次出了那个状况,让我决定还是先照常上班。头痛的状况依旧,耳鸣变成晕眩,我只能抱着淡淡期待,或许能在路上买个成药,稍事休息。我到了营业处之后,依照惯例出车。 白天绕了了几圈也没乘客出现,我决定到车站的计程车招呼站排班等候,顺便休息一下。但这种行为其实会被公司识破。我们每辆计程车上都备有记录引擎转速的仪器,翔实记录时刻和回转数。从记录上持续慢速运转所造成的低回转速,就可推测何时在哪里休息,因此,只要对照每日报表中载客时填写的乘客上车及下车地点,资深上司便能一眼看穿。也就是说,白天没办法待在载不到几名乘客的冷门车站。 我就在呼吸困难的不适状况下,有一搭没一搭地一趟趟来回跑。 虽然如此,到了傍晚左右似乎大致恢复正常,我到便利商店买了机能饮料,伴着白天买的成药一起服下。由于依旧没有食欲,我只含了颗糖。大概是我年纪大了,对于这段人、影难以分辨的黄昏时段,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搞不清,加上这一天身体不舒服,令人难为情的是我竟然迷路了!当然,就某种程度来说,心里还是有个模糊的轮廓,但面对绵延不断的围墙和并排的住宅墙壁、单行道、禁止进入、婉蜒小径、死巷……我和这些人迹罕至的迷宫展开一番苦战。绕了一大圈全是徒劳无功。我心里急得不得了。 突然看到有名女子倚在墙边,举起手招了一下。对我来说,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奇迹,这位乘客肯定住在这附近,表示她很清楚该怎么绕到大马路上。况且,就算她不认得路,载着客人迷路和空车耗费燃料,两者相较之下有天壤之别。 女子留着一头长发,身穿白色外套,一打开车门,就轻轻巧巧入座,说了前往的地点,刚好就在我家附近。我请她告诉我如何回到大马路上,她一口答应,随即为我指引方向。结果,无法理解的是,我迷路的地点竟然是一条简单到令人难以相信的小径。夜幕低垂,天色逐渐昏暗。我依照乘客的指示行驶,一看到大马路就在前方时,先前胸口的气闷瞬间散去。同时,刚才看来无限延伸的围墙突然消失,就像被截断一样,取而代之的是一处类似大公园广场入口。 「……坟墓。」 乘客语气平静地对我说。 「……一大片墓地。」 的确,侧眼隐约看到标示所在地的门柱上有着「灵园」二字。我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往一个没概念的方向行驶。那位乘客自此再也没出声,经过三、四十分钟车程,她才在位于我家东北方那处寂静的儿童公园下车。我收了她七千块左右的车资。 「哦哦,配合得太好了,意料之中意料之中。」 发动车子离开前,耳里传来乘客以完全不同于先前的语调低吟着。 像得多,这阵子搭公车回家的人变多了,要不然就是往同一个方向的几个人会共乘一车,没什么人拦车,排班排了一小时,却迟迟不见队伍往前推进。好不容易等到接近末班车时间,从车站大楼里出现的人群才渐渐增多,我载着客人来回跑了三趟,重回车站时,末班车已经开出,完全没了客源。这样算起来,今晚的营业额似乎比预期来得少。部分资深驾驶会在这个时段到一些熟识酒店的出入口,趁酒店小姐用无线电叫车前,赶紧先露脸,或者到闹区绕绕,在酒店门口找寻那些准备结帐打道回府的乘客。无论哪一种作法,大家都心知肚明,其中有着类似「地盘」的规矩,像我这种新手想要加入,可需要有相当程度的脸皮和反应。 结果,我就像平常一样,只能回流到那些竞争低、人烟少的路段。打开收音机转到音乐频道,一个人开着车出神地望着对向来车的车灯,每每在一这种情境下,我脑海中总浮现在家里的妻子和儿子。「洗过澡了吗?」「已经睡了吧。」想着这些景象的同时,不知不觉也将自己加进那幅画面中。 收音机的音乐冷不防中断,隐约传来几声无线电广播,但换过好几个频道、又把音量调到最大,还是听不见。 看到那名乘客时,我刚好伸手拿零食。眼看那人毫无预警地冒出来,有点担心他是不是喝醉了。偶尔有些喝得烂醉的人会恶作剧乱拦车,不过,这次我却猜错了,上车的是一位双眼炯炯有神、举止得宜的年长乘客,蓄着近来罕见的大胡子,手上还拄著作工精细的拐杖。 乘客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用罗马拼音写着地址,竟然也和我家在同一区。心想真是怪了,但我仍将乘客载到指定的地点。「就在这一带。」我对乘客说了后,他挥了挥手,意思是「再往前一点」。我在过了两条路之后停下车,问是不是在这里。乘客随即摇下车窗,  望天空,似在确认上方状况。 「慢慢地,慢慢地,再往前一点。」乘客对我说。 我依照指示往前开了一些,看到屋子后方。这位乘客就在离我家步行约三分钟的地方下车。 「真满意,真满意。」 乘客下车后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只是心满意足地环顾四周点点头。 接下来我又载了两名乘客到家附近。这两名乘客站在废弃工厂边,其中一个是胖得出奇的女子,另一个则是身高和小学生差不多的男子那名女子上了车,也没脱下头上那顶大大的法国帽,接着舔起身旁男子的手,弄歪了帽沿也不以为意。一股呛人的香水味加上……应该是狐臭吧,两种气味混合下,车里顿时弥漫着可怕的难闻气味。我真忍不住想打开车窗,却又觉得这么做太失礼,只好勉强忍耐。结果那名女子直到抵达目的地都不断吸吮着男子的手,啧啧作响。 然后我沿着林子边开,又有四名乘客上车其中一名是女性。其余应该是男性,话虽如此,但其实那三人的脸上、手上都捆上一层层绷带,我也只能从身上的穿着推测。女乘客坐进副驾驶座,至于三名男子的外观,该说是外行人的包扎法吗,绷带感觉松垮垮的,还有一撮长发从忽宽忽窄的缝隙间垂下来。女子说了目的地,结果又是在我家那一区。 「大姐,没问题吧?」 「嗯嗯,已经很满意啦。」 「吼哦,你老说这句话。」 「过了真久。」 「感觉好紧张耶。」 从他们的发音听来,应该是这样的对话内容。 接下来,所有人都不再出声,只听到剥哩剥哩的声音。 我一看,发现后座的男子把手指伸进绷带缝隙间抠了起来。 剥哩剥哩剥哩剥哩…… 其中还有人大概是抓破皮,看得出来绷带边缘被弄得湿湿黑黑的。 女子的举动表现出对此毫不在意。 眼看就快接近我家,我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 「请问,这附近哪里举办派对吗?今天我已经载过好几名乘客来相同的地点了。」 几个人抠着绷带缝隙的手倏地静止。女子动也不动。 「不是啦,只是我刚好有朋友住在这附近,所以感到好奇……不好意思啊。」 停了几秒钟之后,耳边突然响起恶恶恶的呕吐声,好一会儿才领悟到那是他们的笑声。几个人疯狂大笑。 「在这里下车。」 笑声就像刚开始时一样,无预警地结束。 我依照女子的指示,把车停在我家正后方。 我在不引起他们的注意下,偷偷将车绕回一圈,停在能观察到家里正门的位置,打算如果他们有意进到屋内,我就要跟上去。 不过,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看见那几个人。我拨了手机打回家。 几声嘟嘟响之后,传来妻子睡梦中还没清醒的声音。 「有什么事?」 「刚才载到几个怪怪的客人,有点不太放心。家里没事吧?」 「没事啊,已经睡了。」 听到妻子的声音一如往常,我也稍事恢复平静。我对深夜吵醒她表示抱歉,然后挂了电话。看看时钟,已经快凌晨三点了。我坐在驾驶座上甩甩头,转换心情后,再次朝深夜街头出发,打算多跑个几趟。 行驶一段距离后,两旁已经没有住家,我在某个隧道前发现一名乘客。乍看之下,觉得这人脸色苍白得有些诡异,一进到车里才发现,原来是脸上戴着类似面具的东西。之所以用「类似」这种保留的说法,是因为无法正确判断那真是面具,或遭逢意外后皮肤移植的结果。不过,我想多半还是面具吧,因为这位乘客交代目的地时,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不太清楚。然后,这位乘客一样说了我家地址,我还没来得及进隧道,就直接回转掉头。  这位乘客身材如摔角选手般高大,穿着一件黑衬衫加皮背心。他的手臂想必跟圆木差不多粗壮,因为我感受到有股肌肉形成的压迫感不断从后方座位传过来。乘客谨慎地将一只长形行李放在腿上。 这位乘客距先前刚下车的那几个人感觉不同,并没有任何令人不舒服的举动,却依旧令我十分好奇。他一头长发及肩,脸色白皙,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太自然。我在大马路上转进通往家里的巷子口停车等红灯,明知道不礼貌,还是忍不住透过照后镜瞄了一下后座的乘客。这才发现他颈子上有一处明显的伤口,不知道是不是剐伤,以伤口为界,上方和下方的肤色就像两个人似的,完全不同,那副模样让我怕到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只见从他伤口流出的几道血痕围绕颈子一圈,就像个倒挂的皇冠。 这时,听见后面响起的喇叭声,我才惊觉号志灯已经变色,连忙左转进了小巷。可能因为后面的车超车,在转弯时有道强光,使得车内一瞬间大放光明,也让我清楚看到乘客的模样。 乘客的脸部扭曲错位。正确说起来不是脸,而是脸皮才对。眼睑之下的嘴唇像扮鬼脸似的下垂,里面还涂满了类似绿色凝胶状的东西,大概是软膏之类的吧。 他要我把车开到我家门前。收下车资之后才要找零,一抬头就发现那人已经不见踪影。我边喊着,随即下了车,但怪的是这么大个人竟然倏地消失。 我看了下自己家里,应该入睡熄灯的屋内竟然透出灯光。 同时,我发现有几道湿漉漉的痕迹从路上往我家院子延伸。 心底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担忧,我拔腿往家里冲。 伸手一碰门把,手上立刻沾了一团黏糊糊的液体。把钥匙插进锁孔中一转,怎么搞的?钥匙竟然应声折断,前端还留在钥匙孔里。我急得用力拍打大门,却得不到任何反应。 我连忙进到院子,看到室内灯火通明,屋子里居然挤满了人。不!不 对!那些不是人!一大群扮成人形的异类聚集在我家客厅、厨房,其中还有印象中刚搭过我车的绷带男,以及大帽子女人等。只见他们端着杯子,互相展示各自身上的裂口,扭曲的脸都笑歪了。这时,我发现其中有个熟悉的脸孔。 儿童一般的身材,却像个公关少爷顶着油贴贴的西装头,沉醉在莫名其妙的谈笑间,加上一身黑白条纹的上衣。那是阳一!此刻他不再是个人偶,而是有着一张诡异苍白脸孔的生物,嗯,看上去简直跟人类一模一样。 刹那间,怪物们全都停下动作,同时盯向门口。只见阳一朝暗处走去,牵起妻子走出来,妻子一身盛装,就像早期好莱坞电影里的装扮。她穿着礼服,戴着套到手肘的白手套,头上戴着披有薄纱遮面的帽子。一时之间掌声四起,妻子在阳一的引领下来到客厅中央。 接下来,妻子身后有人推来一张床,上面躺着儿子。他似乎睡得很熟,一动也没动。我放声大喊,但声音好像传不进室内。没多久,儿子的床被搬到正中央,妻子在阳一的催促下站到儿子身边。我突然发现刚才搭我车子的那个摔角选手就在客厅角落,他走上前,从行李中拿出一把切肉刀,递到妻子面前。 妻子显得踌躇不定。 我在地上捡了颗小石子丢向玻璃窗,屋内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快住手!」我放声高喊。 结果妻子真的看见我了。先前那副失神的表情突然在一瞬间闪过她原本的模样。 然而,那群怪物七嘴八舌,纷纷怂恿着妻子接过菜刀握柄。 阳一一脸为难,对着在场宾客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绕着院子想找个地方进到屋里。没多久,刚好来到屋子正后方那块铁皮围起来的区域,竟发现地上多了个没见过的物体,是多条巨型管子。一大堆类似缸管的灰色管子爬到建筑物下方,之后埋进地底,所有的管子全都聚集在那块铁皮围栏区里,向外延伸。管子本身就像活的,蠢蠢蠕动,外表看来似乎从家中不断供给物质进管子里。 我想都不想,直接抓起旁边的铲子,朝管子用力一刺。就在一刹那,屋内传来如同大象狂吼时的巨响。我一心一意只顾将其他管子也陆续刺破。管子一被截断,就抖着被吸回铁皮围栏内。 等我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贴在玄关门上。 隐约听见女人的尖叫,接着响起开锁的声音。 我将身子挪离开门上,只见妻子一脸苍白出现。 「怎么啦?」穿着睡衣的妻子满脸惊恐。「吓死人了。」 我一声不响地走进屋里。 一如往常的客厅,一如往常的厨房,一如往常的家。完全没遗留下刚才那场派对的任何蛛丝马迹。 「你是怎么啦?」妻子依旧害怕地问我。「满头大汗的。」 她轻轻触着我的背。 我就像身上咒语被解开,一下子回到现实。 「哦哦,没什么。只是经过附近时,好像看到有人偷偷摸进我们家……」 我没办法马上对她解释刚才见到的景象,感觉好像欺骗自己。 这下子我总算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全身力量尽失。 外头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声,我想起来自己把车停在路中央,惹得其他驾驶不高兴。 「不好意思,吓了你好几次,今天感觉莫名其妙的。」 「你太累了。」 妻子露出体贴的微笑。 我转身回到车上。 「老公……谢谢你。」妻子在门口挥着手。「我真爱你。」 车内时钟的时间显示天就快亮了。 行驶之间,我感觉胸口充满一股温馨,同时有种卸下重担的安稳。 不过,一回到营业处,居然发生严重的状况。 填写完每日报表后,打开装现金的袋子时,竟发现金额不足。由于现金与我报的帐目不符,所有人的质疑全都一下子集中在我身上。 「事实上,这些差额都要由你负担呀。」 课长一验不耐烦,拿着抓痒耙子轻轻敲着颈子。 我赶紧解释,自己因为身体太不舒服,才会暂时离开车子,在公园长椅上稍事休息。 「也就是说,你在工作时间摸鱼,所以钱被偷了,才导致营业额不够……这样啊。」 「大叔,我看这工作不适合你。」 主任低声接过课长的话。 我低声下气,表示愿意赔偿。这时,手机铃声忽然响了。 我对课长和主任知会一声,接了电话。是妻子打来的,声音感觉不太对劲。 「我……我还是忍不住杀了那孩子。刚才已经报警了,觉得也该告诉你一声比较好。」 自家门前已经停了警车,还聚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我赶紧冲进去,屋子里却出乎意料之外地寂静。 一走到厨房,有个穿着儿子睡衣的人坐在椅子上。 不过,脸部被利器深深削掉一大块,眼、口部分则满是泥状物,弄脏整个头部。 「塞进眼、口里的大概是肉泥跟粪便。」 我走近椅子后,一名年长的员警对我说。 「我们接获报案赶来。」 我向他点头示意。 「请问内人在哪?」 「在二楼。」 这时,墙上挂的倒十字架忽然掉下来,落地时发出巨响。同时二楼传来女子失去理智的呻吟。 我往前走了几步,那位员警闪开身体让出路来。 从楼梯间就听到她不曾间断的呜咽,泣不成声,中间还夹杂着歇斯底里的叫声。 二楼走廊上又有两位员警。 「这是她先生。」背后那位员警说明。 妻子整个人哭倒在卧室里的床上,双手沾满粪便。或许面对她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员警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远远愣在一旁。 「啊啊,老公老公!」 看着妻子和先前判判若两人,那副惨不忍睹的模样,我大受打击,腹部好像被人重重殴了一拳,同时也无法接受她外表其实和刚才没两样,依旧穿着那套睡衣。 「我……对不起。我还是把他杀了。那是我们那么心爱的孩子呀!对不起对不起!你原谅我吧,原谅我呀。」 说到这里,妻子再度情绪崩溃,「哇!」地放声大哭,双眼肿得好像快要溃烂。 「这个状况,您大概也没办法处理吧……已经通知加派救护车了。」   在年长员警的建议下,我留下莫名哭喊的妻子,下到一楼。双脚无法施力,似乎得靠软绵绵的大腿才能勉强支撑身体,在头脑一片空白下走向厨房。 椅子上有个脸部被削掉一大块的人影。这时,背后响起一串轧轧的脚步声。 「……爸爸。」 我一转过头,在年轻员警怀中的儿子对我伸出双手。 我接过他之后,儿子激动地大哭起来,我也止不住盈眶的泪水。 回想起来,我认为妻子做得很对。事到如今,我依旧掌握不到确切证据,但事实上的确有「什么」企图议我们家破人亡,并加以吸收。 只有一项客观事实可作为追加说明,事后电信局派了人来,表示想检查一下保安器。在得到我的许可后,没多久负责的检查员就请我到院子里看看。 臂上,前端沾满泥巴。 仔细想想,我们夫妻平常都以手机联络,家里的电话线几乎成了网路专用。不过,根据电信局的纪录,那条电话线似乎自我们搬家后就断了。 回顾那天晚上我和妻子见到、经历过的事,就算意识中再怎么否认,但戳断那些管子瞬间在手中残留的触感,耳间萦绕的一群绷带男诡异笑声,亲眼目睹阳一宛如酒店少爷流畅的动作,这些都让我忘不了。不,正确说来,在远离我的意识,位于更根本、更原始的大脑领域中,别说否认,根本认定了这些就是千真万确,不容置疑的事实。 检讨起来,最终的错并不在妻子,而在我身上。那天晚上,我就算丢了工作,也该陪着妻子、儿子离开那个家才对。不能因为家中一片宁静,也不能因为看到妻子一如往常穿着睡衣,就重新回到工作岗位。那幅「平静景象」正是那群家伙营造的幻影呀!藉此让人在无无意识中逃避混乱、奋战。当见到符合期待的寻常景象,我轻易放弃战斗,丢下妻子、儿子离去。在那之后,留在他们之间的妻子,在儿子丧命前千钧一发之际,总算唤醒自己的母性;清楚体认到自我将被撕裂的情况下,独自对抗被操纵的意识,以及那群家伙要她撕裂手边肉体的诅咒。结果简直不堪设想。 那天早上,「被杀身亡」的不是儿子,而是阳一。 然而,很遗憾地,在妻子的意识中却留下「自己杀害亲生儿子」的印象。即使在无意识的部分她歼灭了阳一,但罪恶感似乎重重地惩罚了自己,也可能是在经过这件事后,已经耗尽她所有活下去+的能量。 自此过了二十年左右,直到现在,妻子还在医院的病房中,像个受刑人似的端坐,据说平常一动也不动。 她把探病的儿子当作是监狱的警卫。 最初儿子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一次次告诉她自己是她的儿子,是唯一的亲骨肉,但她的意识从那晚起就宣告封锁,再也没敞开过。 导弹人 《missile man》 管它水蚤还鲸鱼,活着的都不顺眼。 任性妄为的男子,导弹人觉醒了。 拿些什么喂食,拿些什么喂食,拿些什么喂食。 才不是这种鬼东西。呀呀呀呀~~~ 「我好想变成导弹人哦。导弹人真酷,我现在整个人都充满着导弹人的fu哪。」 阿茂把一个女人的头砍下来,手法像采收西瓜,一面嘀嘀咕咕。 这家伙每次一生气,和我一起出去「解闷」时,总是放同一卷带子,乐团the high-lows的《missile man》(注:叫the high-lows是日本摇滚团体,一九九五年成军,二〇〇五年宣布停止活动。成车初期多巡回校园演出,《missile man》(导弹人)一曲为正式出道代表作。)。阿茂这白痴居然还穷极无聊地把一卷九十分钟的带子,全拿来反复录了《missile man》这首歌。 那天,我照例一大早就被迫听着这卷白痴录音带,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脑袋受导弹轰炸的程度,就跟科索沃差不多,惨不忍睹。the high-lows那群人的想法我也颇有同感,但就搞不懂那小子为啥想当什么导弹人。 「阿茂,你自己大概没发现,但你的程度真的低得可怜耶。小时候没读过什么名人传记吗?像是《优秀的甘乃迪兄弟》或是《梦想翅膀的莱特兄弟》之类的,就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出版社来学校推销,骗走我们零用钱的那些书。」 「那些对我来说都像狗屎,根本懒得理。追根究柢,刚哥你跟我的悟性不同啦。嗯,不一样,差太多了。」 「狗屎如果能发明飞机,那也是钻石级的屎啦。劈头就莫名其妙,导弹人?什么玩意儿嘛!听起来像个零食的牌子。至少一个大男人在砍断婊子脖子时,讲出这三个字就不搭轧啦。」 我第一次揍阿茂,是发现那小子想偷我的脚踏车,至于我们俩成了朋友,则是在那一星期后。那天我的脚踏车真被不知道哪来的白痴干走,觉得自己像在西伯利亚被洗劫一空的我,顶着一脸衰相,在脚踏车停车场晃来晃去,打算找个比我更糊涂的家伙当替死鬼,偷走他的车。 「这种偷法保证马上被条子拦下来哦,大锁整个破坏掉了嘛。」 我挑了停在暗处的一辆脚踏车,用铁棍撬开大锁,达成目的时,阿茂突然对我说。 「少罗唆。」 「轮轴弯掉就不能骑了啦。这根本就像不用润滑凝胶直接插进人妖的小菊花硬干,绝对不可以这么粗暴啦。要锁定上链锁的,而且要挑不用钥匙而是号码锁的。」 「你是人妖啊?号码锁?要怎么知道开锁号码?」 阿茂在旁边找了辆车,两三下「啪啦」一声,解开锁链。 我把铁棍扔进阿茂推到面前的那辆脚踏车篮子里。 「像我这种技术不好的人,注定骨子里就是个劳禄命的蓝领阶级啦……话说回来,这辆车感觉像个老头在骑的耶。」 「要偷的话,这种最理想啦。太贵的车会引起车主注意。顺便告诉你,我的菊花没被插过哦,让你失望啦。」 阿茂直挺挺地伸出右手,掌心放着一包已经打开的爽口糖。 「这辆铁马送给你,你得请我喝咖啡,去一般的家庭餐厅就行了。」阿茂笑着说。「只要稍微动一下脑筋,马上就能得手啦。号码链锁的话,就看车主的惯用手,右撇子就往右,左撇子就往左,转动一两个号码包准打得开。一大早匆匆忙忙的,没人有闲工夫一个个调整号码锁啦。」 「原来是精彩破解这种类似工蜂的特性啊。我问你,你是脚踏车窃盗协会的人力资源部部长吗?还是跟这辆脚踏车车主分手的失恋人妖?」 「我可没加入那种协会,也不认识这辆铁马的车主哦。但很容易想像吧,顶着啤酒肚的欧吉桑,老二除了撒尿之外,再也喷不出个啥米;跟老婆分房睡,在公司里位居管理阶层,每天早上在通勤电车上看到跟下属神似的女人,总想摸摸对方屁股,想得快疯了。糖尿病缠身,每餐饭后就好像看到戴安娜王妃在面前,一定得拿起牙签从里到外清一遍齿缝,难以自制。大概就像这样,四十年前的在室纯情男。」 「听起来很有学问,但很可惜,戴安娜已经过世喽。」 「她是幸福的。再也没有任何景象比看着中年大叔剔牙,更让人感到人生空虚。」 「最后落得埋在一堆像压扁牛奶糖盒的破铜烂铁里,这种死法也很超现实呀。抱歉,我很忙。脚踏车谢啦。」 「老实说,我想跟老哥你做朋友啦。」 「什么叫做「老实说』……你没头没尾地说什么呀,该不是为了报复我上次巴你一顿吧?」 「不是这样啦。就是……感觉嘛,感觉,老哥你给人的感觉很帅气呀……」 「呃,抱歉啊。我跟人妖不来电。」 「忘了跟你说,我不是人妖啊,澳门倒是有去过。」(注:文字游戏,人妖日文写成「オカマ」,澳门的拼音则是「マカオ」,顺序刚好相反。) 我盯着阿茂的脸,足足看了两分钟,接着掏出他递过来的爽口糖,闻了闻味道。 「你真是个怪胎。」 「医生也这么说,不过怪胎也会分辨人的好坏唷,因为我都乖乖服用情绪稳定剂。」阿茂低着头。 这副模样让我想起以前养的小狗。 在那只小狗还没被我发酒疯的老爸拿铲子打死之前,我和它算是心灵相通的共同体。 「抱歉上次打了你啊。」我拍拍阿茂肩膀。 「号码链锁的事是商业机密,不过我还是告诉老哥你啦。」阿茂笑了。 我和阿茂一下子就混熟了,也随即展开「解闷」那档事。 没什么理由,大概就是太闲了吧。 在电玩游乐场杀时间得花不少钱,但在电话交友中心锁定那些梦想在午夜之前遇到白马王子的游手好闲女,只要有瞎掰的吓人鬼故事,加上重复念着咒语般的台词:「想不想兜兜风啊?我长得很像反盯隆史哦,阿茂是小木村拓哉。」这样就能轻松把对方钓到手。 阿茂在精神上虽然是个爱黏人的家伙,却也有些小地方惹人疼爱。 奇妙的是,这小子明明看来没工作,却还是一副人模人样的派头。 我曾是个自动贩卖机的巡回业务员。「业务员」听来很称头,其实工作内容就是为自动贩卖机补货。照理应该到处巡回补充,让放置在各处的自动贩卖机随时保持正常供应状态,但我们这个小公司总等到顾客主动联络「已经售完喽」,才出动补货。 。 不过,在这个景气冷到连西伯利亚的永久冻原都得五体投地、甘拜下风的时局,提出这等诱人条件还没破产,当然就得靠要点小花招。关键就在以「赠送」为名的五年份罐装饮料,将一次全部运送给客户。除非是在超级偏僻的乡下地方,否则在看到占地长七·五公尺、宽四·五公尺、高四公尺,总重量达一点五吨的三千箱罐装饮料瞬间,绝不可能只用一句;「请放在那边就行了」,轻描淡写带过。 业务员也不会找上那种看来有自备晒谷场或仓库的住家,他们锁定的是仅有一小处庭院却种满盆栽来衬托的家庭,这种作法就像顶上稀疏的人得靠烫小鬈发来掩饰,是一样的道理。换句话说,业务员的目标,大概就是寻找类似会在东急手创馆购买木制门牌的人家吧。 因此,绝大部分的客户会茫然地盯着堆在路边的一座易开罐小山,「这么多……伤脑筋啊。」接着强力要求运送人员载回去。不过,运送人员必须佯装出无法答应的态度,「我只负责送到指定的地点……」 一面打电话跟公司联络。接下来电话中的两三句对话完全是例行公事,毫无诚意,就像对着已知来日无多的人保证「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一番交谈后,运送人员叹口气,跟客户咬起耳朵,「是有一个方法能解决……」那就是月付五万圆,租用公司的仓库保存。当然,最后别忘了追加一句:「现在不当场决定,我就要回去喽。」 想像在自家及马路之间往返一千五百赵,加上搬运后腰骨有如刨刀刮过的苦差事,所有客户在这个时间点,只求能摆脱这最糟糕的状态,因此无不感到十分欣慰,并在一场误会下,身陷半脑死状态,在仓库租赁合约上盖印。然后,运送人员露出一脸助人为快乐之本的模样,确认相关文件无误后,将一箱箱饮料搬回车上,往下一个客户家驶去。 当然,这些罐装饮料就像餐厅里用来当作装盘摆饰的荷兰芹一样,重复使用,公司根本没什么让客户保存商品的鬼仓库。况且,若是客户的饮料没卖完,就能继续收取仓库租金,这才是整套计划里的必杀绝技。 我先前也干过这种业务,不过一个月就辞职闪人,并不是受到良心谴责,而是觉得没劲了。倒是在巡回路上,从钱箱里偷偷抽个五百、一千来得轻松多了,把这当作薪水的一部分,我就没什么好抱怨了。我从小的个性就是这样,不管蛋糕或披萨,只要能分到一小块就心满意足了。公司虽然接到一些申诉,说客户认为金额短少,但申诉方面只有个请来专门听这些抱怨的员工,是个已经洗手不干的前陪浴女郎,这位大婶总能处理得很恰当。如果遇到脑袋稍微灵光一点的客户,交代我们前往时先把钱箱净空,这种状况下,就改成从找零专用抅小筒子里摸钱,反正总会有办法。 发薪日当天买本《naitai》(注:月刊杂志,专门介绍各类情色等特种营业最新讯息。),找个在某种状况下甚至忘了生意而迷上我的马子,预约时间,排队等候,小弟弟接受一阵魔鬼刺激后,付钱走人。不过,每个马子看上去都不错的原因,其实是每张脸都经过整形。再说,就算露出价值百万的笑容,那双眼睛还是透露了「客人不过是黏在万圆大钞上的屎呀」。 偶尔我也听听唱片,看看录影带,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在那之前,我就是过着这种生活。日子根本毫无意思,有时半夜突然醒来,手脚异常冰冷,真的很烦恼自己是不是成了死人。 这时,阿茂出现了。 「你看看,我用枕头练习过唷,技术很不错吧。」 手肘以下整条前臂一片鲜红的阿茂,提着那女人的头。 森林里太阳已经下山,四周暗了下来,地面冒出一股呛人的湿热空气,奇妙的是,我整个人的体内却冷冰冰的。 女人微张的嘴唇隐约露出牙齿,眼睛仿佛睡着似的闭上,但下巴以下的皮肤裂开,出现参差不齐的神经、脊椎与肌肉,看得出原先接续的颈子。 「重吗?」 我看着阿茂身旁的躯干,又瞄了他手上的头一眼。 「要拿拿看吗?」阿茂把那颗头扔到撕开的塑胶袋上。「不要沾到土哦,我可不想带回家里清洗。」 这下子换我从头发一把抓起来,手感比同样大小的保龄球轻多啦。或许我提起的位置拉扯到太阳穴旁边,从正面看起来,那女人眼睛似乎半睁开。 「没想到那么轻耶。一颗大小差不多的高丽菜还比较重呢。」 「因为这家伙是个蠢货嘛。比起知识之类的大脑记忆,我看一定以做爱、手淫这类肉体记忆为优先。」阿茂笑着说。 「如果是这样,那光是小脑肥大也好啊,不过,我看这颗头轻到连当作加压酱菜时的重物都不够格。」 「连死掉都没半点贡献,感觉还真悲哀。我也得警惕自己。」 这女人在电话交友的留言中说:「成人单纯利落的肉体交往,最低消费十万。」于是,在回复「二十万如何?」后对方便轻易上钩了。她好像说了自己离过一次婚,还带着小鬼,但事到如今也无从确认。 「那边有一大摊血哦,小心脚边,别把鞋弄脏了。」 看到我走近躯干部分,阿茂提醒我。 「血流得好多啊。」 「据说成年男人全身有四公升左右的血,女人应该也差不多吧。」 套着背心瘫在地上的躯干部分,布满了先前我和阿茂乱七八糟踩踹的鞋印。抓准她断气的那一刻,我一贯地拿起金属球棒准备打爆她的头,阿茂却及时拦阻我,说今天别打脸。于是让她低着头,把球棒架在她后颈上,我和阿茂一人一边坐在两端,同时用力把那女人颈骨压碎。在类似踩过保丽龙的轧轧声响起时,那女人全身开始不停痉挛,我们俩也起身休息一会儿,抽根事后烟。 「她这个痉挛的方式,跟昨天看的《挑食王决定战》(注:原名为《食わず嫌い王》,由谐星团体「隧道二人组」主持。每次节目邀请两组来宾,互相猜测对方不敢吃的食物。)里端出来的活鲤鱼生鱼片差不多耶。不是动作大小,而是振动的感觉。」 「我没看啦。」 「噫!你不看隧道二人组的节目吗?」 「不看,那种内容蠢透了。」 「电视节目当然都蠢啊,这样才好,不必花脑筋。」 「那些家伙老大不小了,还装什么年轻啊……要不就是自己人互相吐槽,或是整其他女人,只会这几招……无聊得很。」 「那,《五花八门浅草桥》(注:原名为《asayan》,一九九五至二〇〇二年东京电视台播出的实境综艺节目,日本流行歌坛中如早安少女组、化学超男子都崛起于该节目。)咧?还是《爱与离别的夫妻》(注:原名为《爱する二人别れる二人》,一九九八至一九九九年富士电视台播出的节目,由美川宪一及三野文太主持。公开征求夫妻上节目,讨论婚姻中的种种难处,最后在节目中选择是否继续或结束婚姻关系。辛辣内容屡遭非议,最后更因出现造假疑云而停播。)呢?对啦!还是像《nepfuji》(注:原名为《ネプフヅ》,一九九九年富士电视台播出的深夜综艺节目,由三人谐星团体une王持。)、伦敦靴子节目里的『强行搜查』(注:原名为「ガサ入れ」,一九九七年朝日电视台播出的深夜节目单元之一。内容设计接受男性委托,调查有出轨之嫌的女友,由两位主持人强行进入女方住家搜索,由查证结果判断女方是否劈腿。)的单元咧?」 刀,喀叽喀叽推出刀片,往那女人走去。 我把从阿茂手上接过的那颗头放在地上,拉开眼皮看看。细细的泥沙像条线似的混进眼珠子里,这女人却一声也不吭,如果她还活着,肯定会痛得大吼大叫吧。死,真是件奇妙的事啊。顿时让我感触良多。忽然想到,舌头变成什么样子呢。我在地上随手捡起一支冰棒棍,拨开她的嘴。一排像被虫啃过的牙齿后方,有团宛如老鼠的灰色死肉。原本还想伸手捏捏看,不过从刚才就老闻到一股市中心排水沟的臭味,于是我决定作罢。 「你觉不觉得很臭啊?」 「除了血之外,还有很多东西流出来呀,而且生肉也有一种气味。话说回来,人类因为杂食,所以肉是臭的,在这个原因下,人才会吃那些非杂食类的鸡啊猪啊牛啊。人很臭的啦……」 阿茂挖着洞穴,准备把这女人违法弃置,挖完之后,递了头灯给我,接着他又专心玩起那颗头,花了将近两小时。至于我,没那种能玩死人头长达两小时的天分,就在一旁见习,看着阿茂把石子塞进死人嘴里,一下子又把她的牙打碎,我在心底暗自感叹,原来人类的脸八要悄作「调整」,就会出现千变万化的表情哪。 「啊!这样好像!」 阿茂高喊一声,赶紧拿起挂在腰上的拍立得相机拍下女人那张脸。 闪光灯瞬间照亮漆黑的森林。 女人的脸和一个爱假哭的欧巴桑歌手如出一辙。说什么要到国外发展,骨子里根本只是成天追着老外的大席。 「有个老太婆歌手就长这样吧。」 「整形整过头,就跟死人脸差不多啦。不是有一种换肤手术吗,就是用化学药剂把脸上的表皮侵蚀后剥掉吧。去除那些用化妆也掩饰不了的皱纹、老化,一张脸变得越来越没表晴。况且,那个什么除皱,根本就是拉扯头盖骨外的皮肤,把多余的部分截掉,到最后连表情都做不出来啦。换句话说,这些家伙在萤光幕前根本大刺刺地把死状贴在脸上。」 阿茂又拿出一把野战刀,插进女人的后脑袋,从颈子底部往脑门朝上深深纵划一道口子,接着双手慢慢伸进皮和肉之间,十指直接搓揉起头盖骨。过程中发出的声音宛如撕除黏力超强的酸痛贴布。没多久,两只手掌在皮肤下的隆起来到女人脸颊和额头一带,接着就看到阿茂的手指从眼皮旁边穿出。 「我想弄一张完整的皮,可以帮个忙吗?我抓着里面实心的部分,你帮我把两只耳朵拉紧哦。」 我从女人正面紧抓住耳朵,阿茂则开始晃动身体,像从被窝里拖出一只保险箱,完整地将皮下的实心部分拔出来。只见阿茂手上一大块斑状物体透着脂肪的黄、肌肉的红,加上类似爬虫类没有眼皮的双眼,还有看似恫吓的牙齿裸露。 而我手上,仅剩一块长着大撮头发的皮。 在回程车上,阿茂还是听着那首《missile man》。 「打算拿『那个』怎么办?」 「当作纪念呀。空闲时可以拿来做别的东西,像是包包啦、皮夹之类,多收集一些还能做成床单耶。这就是连环杀手的特质吧,果然对某些东西就是有特别的感情耶。」阿茂得意地说着。 「你在家会想到像今天做的这种事吗?」 「会呀。」 「什么时候?」 「比方感觉孤单的时候,或是深夜节目太无聊,看到发呆的时候。仔细回想起一张一张脸,心里就忽然变得好平静耶。有一种说不出的开心,接着就能一夜好眠哦。」 「啊,因为你不喝酒,这就像你的睡前酒吧。」 「对啊。酒都寄放在我脑袋里。还有啊,偶尔新闻里会报导有人失踪的消息吧,看到这个也会让我很高兴。刚哥也是吧?」 「我没这种嗜好。杀完之后一了百了,再没任何意义。因为我跟你不一样,我是正常人。」 「怎么这样讲咧,刚哥也是一个了不起的连环杀人凶手呀,而且我们还以杀人为乐耶。唉,你真是太没自觉了,万一被抓包就惨喽。就会变成『案件是发生在现场!』呵呵。不过,如果刑警像青岛一样,我就算被抓也甘愿啦。倒是室井就很恐怖了。」(注:引用自著名连续剧《大搜查线》《原名《踊る大搜查线》)中的桥段及名句:「案件不是发生在会议室,而是在现场!」)阿茂笑着拿出一颗爽口糖给我。 「以杀人为乐……啊。」 我有那么神吗? 我望着车窗外黑漆漆的山头,想起以前老爸带着全家人去滑雪,就那么一百零一次。 老爸不听老妈的劝,从家里一出发就边喝酒边开车,三更半夜眼看就快抵达终点时,车子在一个弯道上不小心就往路边的树撞上去。大树后面刚好有个倒霉鬼,喝醉了酒准备从滑雪场离开,中途在路边小便,结果在一阵冲撞中遭到波及,整个人滑落到森林下方,一整排树倒下后,断枝刚好贯穿那家伙的老二,像极了一根炸热狗。 眼看一切计划全部泡汤,平常为了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就抓狂的老妈,丢下老爸一个人,带着我和妹妹回家。 「我对书上写的那些杀人凶手特徽很有兴趣,尤其想知道是不是和自己符合。」 接下来阿茂又动不动就讲起一大堆杀人凶手的事。不久之后,一股舒适的疲惫就像丝棉一样包覆着全身。先前在我耳边张牙舞爪的《missile man》,也不知不觉回到阿茂那里去了。 我和阿茂就过着这种生活。阿茂每个月会挑一个女人,为了晚上睡得着觉,我们俩有个默契,最好挑个差劲的人,实际上却不得而知。因为也可能外表看来差劲,个性却是很老实,就跟西瓜、葡萄一样,得吃了才有办法判断,人也得杀了才知道。 奇妙的是,开始这档事之后,自己内心变得出奇平静。即使陷在车阵中,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心浮气躁,遇到随便乱超车的家伙也会很自然地礼让。在这种情况下,从前老在胃附近蠢动的那团「热蛇」,发出的呻吟也压低许多。然而,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烟消云散。 老二挺不起来了。 找还是像以前一样,一到发薪日,就在《naitai》里找个女人happy。女人舔了又舔,小弟弟却像条死鱼,瘫在两腿之间。过去的暴坊将军居然不告而别,没留下只字片语就隐居去了。 「欸,软趴趴的耶。」 这个我熟识的女人,叫做安室,按着沾满口水的下巴,嚷着「哇,下巴好酸哦。」松开了我的小弟弟。店里号称今年十九、但实际年龄只有十七的安室,为了晒肤沙龙、phs和prada,而替男人摩擦小鸡鸡。每次一碰面,她就紧张兮兮地问:「我是不是变白了?」深怕前一次上晒肤沙龙的成果减退。不过,哪怕在隆冬碰见安室,她还是维持一身红棕色的干燥肌肤,令人联想到婆罗洲的红毛猩猩。 那天,我抱着微微的期待,心想说不定安室能让小弟弟勃起。这小妞不用手,光用舌头就有办法拨打手机,而且还在小穴旁边刺了「born to lick」(为舔而生),根本就是个正字标记的婊子,深得我心。 败兴的我随便聊起阿茂那里听来的连续剧或模特儿八卦,消磨多余的时间。 「欵,diy也要有个限度,别做过头哦。变成这样,遇到普通的穴就硬不起来啦,再怎么号称绝世美穴,也比不上男人的握力嘛。再说,世界上也找不到这种无敌紧穴啦。」准备离开前安室笑着说。 她下腹部有一道肿胀血痕。「那是怎么回事。」 「割盲肠啊。改天再来哦,下次大干一场。要玩肛交也没问题唷。af(注:anal fuck,肛交。)项目要多加五千块……我会洗干净等你唷。」 我走出店外,想起安室那道伤痕。 仅仅那一瞬间,暴坊将军生龙活虎地回来了。 我们社长经常说教。 基本上,业务员的薪资全靠业绩抽成,绝大部分是直接拜访完客户就回家,但我们这些巡回业务员得先到公司看看昨天客户的联络状况,早上都过得很悠闲。再说,实际上也没有太多业务得跑。中学毕业后从北海道只身到东京、以白手起家成立公司为傲的社长,其实才不到四十岁,但前后左右怎么看,都像五十岁的老头。「娇生惯养」是他的口头禅。 「想当年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成天不是被揍,就是让人耍阴的欺负,简直工作到死去活来。比起来,你们这群小子根本是在极乐净土,娇生惯养的!」 据说每星期吃五天烧肉的社长,一靠近他,就能闻到浑身飘着浓浓的炭火昧和大蒜臭,跟厕所里的芳香剂差不多。 「你们这票家伙都是三流市民,脑子又差,论耐力更是免谈。这辈子想过好生活是不可能了,不过,趁现在还来得及过点稍微像样的生活。」 某天,我把小货物上到巡回货车时,后颈子突然莫名其妙一阵凉凉的。 社长居然在我正后方吹气。 「鹿岛,你不想跑业务了吗?」 「啥?」我回答得无精打采,心情就像摸彩时抽中面纸一包。社长随即紧抓着我的肩膀。 「听说你搜括了钱箱?」 我身子一扭,将社长抓着肩膀的手松脱,没想到他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捣下方,使出一招猴子偷桃。 他手上的劲道比我想像得还强,卵蛋全在他掌握之中,令我动弹不得。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早就习惯对付你们这种人渣了。废柴走到哪里永远是废柴。是吧,鹿岛?」 社长的脸紧贴过来,就快撞上我鼻子了。 打从我在故乡的卡拉ok失身后,再也没跟男人靠得那么近。 「是不是觉得我们公司的工作不太妙啊,所以才吓得要命,以为干了什么诈骗勾当是吧?」 「没这回事啊。」我笑着说,但那家伙可没笑。话说回来,他本来就像只鮟鱇鱼标本,就算嘴张得大大的看似在笑,眼睛却不带一丝笑意。 「这世界上没有善恶啦,那种东西只存在报纸或电视里。生存呢,其实很悲哀、很辛苦的。我跟你生活的现实中只有强弱之分,也就是赢家或输家,你想在哪一边?」 「当然是赢家啦。」 「那就要痛下决心啊。别看我这样,老子以前也曾经把不少人打得半死进医院呢。当时看来犯了罪,但现在既然当上社长,回头看看,那也是在这条人生路上不可或缺的肥料呀,如同夜路上的一盏明灯。」 我发现他嘴里散发着跟上次那具尸体相同的臭味,赶紧低下头。胃底那条热蛇蠢蠢欲动,一股如同烙印的灼热在皮肤与肌肉间隐隐蔓延,让我内心慌了起来。顿时仿佛有个预感窜过脊髓。 冷不防地,我的下颚被一把抓住,同时有个东西紧贴着脸颊,那感觉像是擦拭汗水的湿毛巾。 那家伙正舔着我的脸! 「太嫩啦,你们这些小鬼,还得展现多点拼死的干劲哪!」 社长放开卵蛋,摸摸我的屁股,最后居然还抛了个媚眼才离开。 等我回过神才发现,脸上那股社长留下的烧肉味竟吸引了一群盛夏的苍蝇,嗡嗡嗡地聚上来。 那天我只跑了四个案子,剩下六件搁着。 为了克制腹部那只蠢动不安的大蛇,搞得精疲力竭。我在河边停下巡回货车,一手拿着罐装咖啡躺在河堤上,望着空中厚厚的云朵陆续生成,再飘往东方。我把每一朵云都取名为「烧肉大王」,心里不断复诵着「消失吧,消失吧」,同时望着云朵渐渐化成碎片。河堤边上的杂草在日照下熏出一股特殊气味,进入鼻腔后,似乎一扫体内混沌暧昧的焦躁。我躺在地上,加速深呼吸,急遽重复多次。这么一来,腹部那只蛇好像也离开了。不久之后,腹腔中宛如刚清洗过的水槽,一拍之下,甚至还会听到「哆咚」的回音,空空如也。 西侧铁塔附近生成的云朵像是人的双臂、双脚、躯干、头部,各部分聚合、离散,总算在飘到我正上空时静止。看上去好像是个往前跌倒的女人。出神望了好一会儿,女人胸部的云朵开始散去,接着云层上方的太阳如探照灯似地映射着河岸。虽然只是一道细细的光线,却照得河边芦苇闪闪发光。 我没来由地起身,冲下河堤,踩进那丛光线射进的芦苇。 芦苇丛中可看到阳光在河面上映衬的光圈,仅有直径一公尺左右的范围。 我停下脚步,凝视着那团闪闪光圈好一会儿。 强光令视线范围一下子失了色,世界仿佛被一张深绿色玻璃纸完全覆盖。过了一会儿,在光线乱反射中又似看到一张脸。随着河水扰动,那副表情就像躲在风吹帘后的人儿,一下子出现脸颊、眼窝,又倏地消失。虽说这叫一瞬即逝,但很明显的,那是一张罩着薄纱的脸。直射的光线刺痛双眼,我却不想放过那抹烟雾般的不确定,奋力勉强自己睁大双眼。 「heyade…us hadeus」 我耳里想起一串不成字的声音。光线映射出的表情扭曲,嘴边的影子动了一下。这是我打娘胎出来第一次经历幻听,远比想像中更清晰地回荡在脑袋里。 「哈得斯?」我低声复述耳里听到的声音,却无人回应。 一股全身竖起鸡皮疙瘩的奇妙感动笼罩着我。 过了一会儿,光线逐渐消融,滴滴答答落下的雨,没多久让四周响起类似响亮的鼓声。 阿茂住在一间四房两厅的公寓。 「宾果!宾果啦!刚哥。」 我说了在河堤那次清新的经验,阿茂开心笑着说。 「什么意思啊?」 「这就叫做超自然体验呀。经历过非比寻常状况的人,一定会遇到哦,像体会过濒死经验的人,或是太空人。结论就是,刚哥也加入了那个行列,不再是普通人喽。」 「听不仅啦。」 「也就是说,你已经成了如假包换的杀人凶手喽。」 阿茂猛点头,摆明一副「干得好」的态度。  ! 「我觉得如假包换的杀人凶手只在监狱里。」我撕了一块冷掉的披萨送进嘴里。 「不过,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耶,那张罩着薄纱的脸。」 「唉,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既然是对方主动接触,一定还会再出现。」 「又不是推销报纸,不可能像你讲的那样啦。你说得倒很轻松,那你遇过吗?」 「有哇。」阿茂表情紧张地看着我。 「是什么状况?你之前从来没告诉过我,骗人的吧?」 「谁骗你啊。大概半年前,有一次跟刚哥出去混,回来时在这栋公寓电梯里看到的。」 「是怎样的情形?」 「别问啦……反正没啥大不了,你听了准会笑我。」 「谁笑你呀。」 「你会笑啦。」阿茂红着一张睑。 我走近阿茂,一把揪住他的鬓毛。 画来看看。」 阿茂摸摸鬓毛,在计算纸上画了起来。 我在他旁边瞄了几眼,纸上出现一只体型像圆形年糕的老鼠,面带笑容。 「欸,你这小子,这不就是皮卡丘嘛!」 「就是啊。」 我笑炸了。 「所以我才不想讲麻。」 阿茂胀着一张红通通的脸,我继续百万年来难得地笑歪肚子。 「你太扯了,阿茂!然后咧,皮卡丘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啦,我看他也吓到了。」 接下来整整半小时,我整个人笑到在地上打滚,而阿茂则鼓着一张脸,气呼呼地盯着电视。 「刚哥,这个比较重要啦,你看。」  . 笑到全身痉挛的我总算稍微恢复正常时,阿茂递了一份体育报过来。 版面上刊载着「灵异照片?追追追」的标题。 「什么呀?」 「最近有一座桥很红啊,经常有人在那里拍到灵异照片,更稀奇的是连白天也拍得到。有杂志到现场采访,听说是真的耶。」 根据报导,一开始传闻在那座桥正中央拍照时,背景森林中会浮现一张人脸;当地的小杂志社为了辨明真伪,实地走访,发现的确拍到了类似人脸的景象。这下子当然更令人好奇,随即找来特异功能人士调查那一带的环境,希望能解释这个神奇现象,没想到竟然在树枝上发现确实挂着一张人的脸皮。 我顿时感到胃部灼热,好像被人拿根烧红的铁串直往屁眼里捅。 「你这小子!这个!」 「对呀。」 我抬起头,看到阿茂在一旁叉着双臂。 「什么对呀!这不是被我们杀的家伙吧?」 「八九不离十吧,伤脑筋。但我不是故意的唷,一定是埋得太浅,才被乌鸦之类的挖出来吧。畜生就是这么肤浅啦。」 「这个,到底是哪时候的?」 「我也搞不太清楚耶,不是有个超级痴肥女吗?第三次还第四次……」阿茂就连回想也皱起眉,一脸的不耐烦。「大概是那只吧。」 那个痴肥女,我倒有印象。 因为那是我在电话交友俱乐部钓上的女人。 「人家纪香也吓一跳,全身冒出费落蒙~」电话中嗲声嗲气的女人,一见面才发现根本是米其林轮胎。 那天不知怎么了,阿茂脑子不太对劲。一大早就跟我直嚷嚷,问他能不能跟死掉的女人玩玩,似平对我盯上的女人充满期待。结果,眼前这个肥女再怎么恭维,唯一能博取好感的,大概只有人妖相扑力士的屁眼,这下子让阿茂更疯,整个人差点废了。 我们约了痴肥女一起兜风,她要求把车开到得来速点餐区,点了鱼堡三份、三层汉堡两份、起司双层汉堡、薯条、苹果派、鸡堡,外加香草优格雪泥,在一个人独占的汽车后座开始解决这堆食物。 阿茂气得太阳穴浮现铅笔一般粗的青筋,掏出钱来付帐,我则开始沉溺在自虐的快感中;回应我们的,只有痴肥女每嚼一口肉片和面包时发出的喀滋喀滋声,听起来像年底时捣麻糬的声响。 不久之后,痴肥女口里飘散着那股白肉鱼腥味,加上有如廉价墨水的狐臭,还有欲盖弥彰的香水,这些气味混在一起,让我喷嚏打个不停,负责驾驶的阿茂则一脸苍白,整个人被薰得死去活来。 「真想死呀,真想死……」 阿茂像念咒似的低吟,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有人因为懊恼而飙泪。 「这个鱼堡绝对比那个鸡堡来得啵棒。今晚啵棒。啊,『啵棒』太老掉牙了,你们没听过吧。那你们也没听过死大婶婆喽。呵呵呵……嗝。」 痴肥女接二连三说起一大堆连环保局都懒得回收的陈年老梗,最后干脆坦承她说自己不到三十,其实已经快五十啦,说完还咯咯大笑。 : 到了相模湖下中央高速公路时,我和阿茂感觉就像被涂了重油的新干线霸王硬上弓地捅了好几欠菊花。 「欵,欸,小哥,人家要嘘嘶。」 下交流道将近二十分钟后,痴肥女从后方伸出她那如去骨火腿的手臂,勒紧我脖子大喊。 「什么呀?」 「傻蛋,难道要我这种淑女说出口吗。上厕所呀,厕所啦。小孩子上册说的时候,不都是爸妈抱着说『嘘……嘶』吗?就是『嘘嘶』啊。」 「喔喔,小便啊。这附近还没看见厕所耶。」 「讨~厌~」。痴肥女一扭动身子,立刻机关枪似的放了一连串响屁,「那随便找个地方停,不然我就在车上嘘嘶哦。」说完又抖动起巨大的身躯。 阿茂顿时以前所未见的飙风神速急打方向盘,把车子往旁边的避难车道一停,丢下一句话,「就在车边解决吧!」 被痴肥女的臭屁搞得眼睛熏、喉咙呛的我,抢先一步逃出车外。 我走到对向车道,让傍晚的山林空气净化肺部;痴肥女一蹲下来,立刻响起一阵撕裂窗帘的声响,回荡在山林间。这时,阿茂突然把车往前开了一小段,痴肥女那两片大到能生出犀牛的屁股全都露。在响起另一声类似廉价警报器的声响后,痴肥女屁股出现宛如阿波罗太空船发射时熟悉的喷射飞沬,只是颜色略有不同。 「讨厌,你们是卡斯楚?不对,是卡屎出吧?」 她的白痴冷笑话还没讲完,阿茂突然倒车,对上痴肥女撞个正着,一弹之下,刚好一屁股跌坐在自己排出来的秽物上,口中不断咒骂,一面试图站起来。然而,那条有如包巾的大内裤一绊脚,又在露出湿淋淋的屁股后惨跌一跤。在她钢刷般的阴毛间的黑麻麻阴唇,就像大阪烧似的冒出来晃动,频频召唤着我。 这时,车子又一次加速倒退,并在后轮辗过痴肥女时停在她身上。 她像被卡在包装台上的铜锣烧,不停拍动着四肢,最后在阿茂拉起手煞车那一刻停止。 要接近先前如此惊天动地的痴肥女,感觉就像未爆的烟火,但实际亲眼一看,才发现她并没龇牙咧嘴恶狠狠地瞪着眼,只是呼呼呼大声打鼾。额头上出现拳头大小的凹陷,整张脸变形扭曲,断掉的鼻子贴在脸颊上:右眼球连着视神经掉出眼窝,就像长出一颗红色糖果挂在脸上。换句话说,这副死状之丑堪称红不让级。如果有个「惨不忍睹死法排行榜」,这肥女毫无疑问一定能挤进前几名。 「这家伙真脏。」 阿茂徒手抓住垂下来的眼珠子,当成卷绳拉。 痴肥女鼾声戛然静止,但各种组织就像胎盘一般,随着卷绳全被拖出来,接下来继续响起夸张的鼾声。痴肥女的头发上没沾到多少血,反倒是满头的汉堡面包层和薯条呕吐物,就脸压在她胸口的轮胎——阿茂还特地包覆一层铝箔——上,也出现一片扇形的呕吐物残迹。 「这人打起呼来真震撼。我看她老公要不是长期失眠疯了,就是耳朵听不见。」 「刚才撞上去的时候弄断了头部血管吧,简直就跟脑溢血的老头没两样。」 阿茂从后车厢拿出一根铁棍,满腹怨恨地朝痴肥女脸上踹一脚。 那声音听来好像踢在水球上。 「这次真是栽了。我们的目的应该是找些外表看起来还不差的水果吧,虽然看上的都是臭妓子,但老实说,看上去不怎么样但味道不差的马子对我们来说,才是上等货色吧。」 「嗯,可以这么说。」 洒。 痴肥女宛如「喔喔」呻吟般朝我们放了个响屁,再也动不了。 「居然临死之前还对我们放个屁……这肥女也够呛了。」 「老想这些事,就当不了杀人凶手喽。」阿茂无精打采地说。 我和阿茂把痴肥女的尸体抬到隐秘的地点后,阿茂就开始拳打脚踢,一解心中郁闷。而我只是一个劲儿埋头挖着洞穴,希望早一刻抹去脑中那段痴肥女的记忆。 阿茂又剥了一张脸皮。 「那,『这个』该怎么办?」 我手拿报纸瞪着阿茂。 「报上说的发现地点,和我们埋肥女的那座山隔着棱线在另一边,我想应该还没问题吧。」 口中这么说,但阿茂脸上清楚露出「大大有问题」的表情,我轻轻捶了他一拳。 「怎样啦?讲啊。」 「那只吧猪,摸走了我的皮夹啦。」 一听到阿茂的话,我的眼珠子就像企图偷窥头盖骨内侧,不断往上翻。或许我那一对明智的眼珠子在下意识想让我当场昏倒,以免陷入恐慌吧。但事实上却办不到。 「那天后来回到家,我就发现皮夹不见了,车子里和其他地方全都找过了,还是没看到。」 阿茂一睑哭丧,我的心情也像下起大雷雨。 「确定吗?」 「没到百分之百确定啦,但也不能肯定说没有任何可能性……」 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到脑袋,毛细孔有股刺刺的灼热痛痒,一瞬间尝到的滋味,就像是个在子宫里睡得香甜的胎儿,冷不防吃了一记金属球棒全力挥击下的闷棍。 「皮夹里有什么东西?」 「重要的东西都在另一个皮夹里啦,像现金或信用卡那些。」 「那不就好啦。」 「不是啦,只有……」 「只有什么?」 「图书馆的借书证。」 「图书馆?」 我好比一脚踩进粪桶的高声尖叫,害阿茂双眼泛泪。 「阿茂,你是杀人凶手吧?是导弹人耶!干嘛去什么图书馆哪!」 「对不起。」 「那,该怎么办呢?得去拿回来才行啊。」 「嗯,要去的话……只剩下……今天晚上……」阿茂嘟囔着,声音细微到几乎听不见。 想想我这辈子也见过不少大风大浪,却从没想过会遇到这么糟糕透顶的鸟事。 抵达现场的一路上,阿茂都苦着一张脸,不停啜泣。 「我老是哪里少根筋呀。呜呜,这下子刚哥要嫌弃我了。」 唯独今天车里的《missile man》功成身退,换成长渕的「朝~着~东,朝~着~西」(注:这里指的是日本创作歌手长渕刚的《向日葵》(原名《ひまわり》)一曲。)为我委靡的心灵加油打气。 我们要把尸体挖出来,而且还是死了超过一个月的尸体。毋庸置疑,现在一定全身腐烂、膨胀,人家常说,再怎么美的女人腐烂之后,也不过变成称为青鬼、红鬼的妖怪,何况我们要挖的,是个可以向政府申请证明立案的绝世丑女。 而且,还被我们设计在露出大玻璃撒着尿的瞬间毙命。 我想起以前在杂志上读过的内容。 那是一篇杀妻凶手的自白。在夫妻大吵一场后,情绪爆发的丈夫拿起手边的短枪,射死妻子,事俊发现自己为了这种无聊小事成了杀人犯,大受惊吓,便将尸体扔进地下室,出门远行将近一个月做一赵疗伤之旅。大概夫妻俩本来感情就不好,这人也没什么罪恶感。等到一回家想处理善后,软弱的丈夫一脚踏进地下室,才赫然发现尸体腐败后的模样远远超出他的想像,当场吓得魂飞魄散。之后,这个完全陷入恐慌的家伙留下一封遗书,在自家里轰掉自己脑袋。遗书上写着「……有只怪物躺在那里,我没信心能一辈子在理性下收起那只怪物的记忆。」我想,这人老婆生前应该还满漂亮的,至少不是政府出具证明担保的丑女。 大约再过一小时,我们就要实际体验凄惨好几倍的「挖怪物」。 在阿茂吐了第四次时,我的铲子好像穿过干硬的水泥地,碰到一团松松软软的土。 「欵!」我直觉拔出铲子。 地上顿时发出「咻——」的一声,一股臭气从洞穴朝我们喷过来。先是无数小虫子在面前跳舞的感觉,接着一股发霉泡面汤汁搀着酸腐肉类的特殊臭味,飘散在舌头上方。 我和阿茂拔腿跳回刚才他呕吐的地点。 两人虽然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咳咳」的声音,连口里都吐不出雾气。 「好难过,刚哥,我真的好难受耶。」 「因为死人是无敌的呀。」 我们俩互相勉励了两秒钟,又回到洞穴旁,继续挖掘那一区「软绵绵的土壤」。大概挖了二十分钟后走到外围,拿来手电筒照着洞穴。 在一道白光下吸引过来的苍蝇开始聚集,构成类似龙卷风的漩涡。 再往下就是一摊半肢解下丢弃的大鲸鱼,身上沾满泥巴。膨胀的腹部表面有着如蜘蛛网密布的血管,加上污血,我刚用铲子戳到的洞可能弄破了侧腹或类似的部位,从体内不断流出像泥浆的混浊汁液。原来臭到让人皱起一张脸的气味源头就来自这里。 「这太恐怖了,我不敢碰啦……」阿茂呜咽着。 我和阿茂拿着手电筒到处照,寻找皮夹是否掉在附近,祈求最好能在不碰尸体下,让事情圆满落幕。脸皮被剥掉的头部像经过一阵大火凌虐,残破不堪。刹那间,只剩两个黑洞的眼窝似乎有什么生物潜伏,眼睛闪了一下,之后又往头部更深处逃窜。 「老鼠筑起窝了。」 宛如故障抽屉合不拢的下巴,满满挤着扭曲的蚯蚓,简直像是全球橡皮筋大赛。 「警察真的都要收拾这些残局做调查吗?这工作好辛苦……呕,我就办不到。」 阿茂发出分不清是胸闷还是作呕的怪声。我趁这个空档告诉他。 「快看看口袋。」 我指着浸在那摊臭水里的布料,阿茂却露出一脸茫然地瞪着我,好像我说的是「从你的菊花生只小熊出来!」让他愣在原地好一会儿。 「快啊。」冷静地命令他。 「应该带手套来才对,而且不是工作棉手套,而是厨房用的那种橡胶手套。」 阿茂哭着朝痴肥女掩埋的洞穴反向走去,深呼吸几下之后,就跑回来跳进洞穴。双脚才一着地,阿茂就像影片快转似的动起来,到处拉扯痴肥女的衣服,只是,面对鲸鱼这等庞然大物,光死左右摇晃身体,还是无法将整块布拉出来,况且每当稍微拉扯,痴肥女的下巴或是旁边像生锈般腐蚀的皮肤洞中,就会有蚯蚓或不知名的虫子,像坚果似的冒出来。 呼……一口气快喘不上来的阿茂,打算暂且爬出洞穴。 「别麻烦了,赶快解决啦。」 我在洞穴边上把阿茂踢回去。 「啊,可是……会做噩梦,会做噩梦啦。」阿茂哀号着。 早知道应该出言阻止才对,一心一意想逃离现场的阿茂踩在痴肥女腹部当作踏板,没想到脚却一瞬间轻易陷进腹腔里,一团腐烂的内脏让他脚底一滑,扶着洞穴边缘的手撑不住,就这么一屁股跌坐在痴肥女正上方。 一股腐臭像喷泉似的往四周洒,手电筒灯光照射下的阿茂,腰部以下全浸在腐肉堆里。 阿茂茫然地直盯着我那张茫然的脸。 接下来,先是一阵叩哩叩哩的干燥摩擦声,然后渐渐变成啪哩啪哩的巨响时,以痴肥女头部为窝的地鼠家族瞬间倾巢而出,沿着洞穴壁往上爬,逃窜到黑漆漆的林子里。回过神时,阿茂口中发出震天价响的尖叫,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在那之后,有好一阵子,我们俩不知中了什么邪,彼此都没联络。 恢复正常后,我忙于应付日常琐事,运送饮料时摸点零钱,补货时中饱私囊的数目则将近五万块。 一成不变的工作中,就在准备度过第二个星期五时,我整个人颈部以下已经全陷进那个名叫「无聊」的无底沼泽里。每次开着巡回货车看到小猫从车前经过时,总忍不住踩下油门,看能不能辗过去;要不就是一见到慢吞吞的轻型机车就真的很想撞上去,令人伤透脑筋。除此之外,手上油脂因为被罐装饮料纸箱吸附,所以指尖龟裂,还被陪浴小姐大骂一顿,说结痂的伤口太粗糙,连奶都不让我碰了;加上小弟弟又派不上用场,我整个人如同困在一摊死水里,脑浆混沌到宛如一坨冰淇淋。某天,回家时发现阿茂的电话留言。 「奵久不见。」阿茂扯着异常沙哑的声音打了招呼,接着轻声问我要不要过去。 「哎呀呀,这次真是栽了大跟头。」 一打开门,阿茂在房间内侧的床上,转过头来对我笑。 宽敞的屋里飘散一股浓浓的酸腐味。 「冰箱坏啦?有东西臭掉了吧!」我用力嗅了两三下。 「问题就在这里呀,刚哥。」 阿茂皱着一张脸,表情痛苦地下床。 在间接照明下,依旧能清楚看到阿茂脸上流着好几道汗水,肤色白皙的脸上浮现一条条青色血管。 此外,屋子里的墙壁上还贴满了不知写着字还是画的纸张。 「我的脸很怪吧?」 「差不多像被人踩了卵蛋忍着痛的样子。」 「刚哥果然厉害啊。」 阿茂咯咯笑了,语气中满是感动。 「到底怎么搞的?」 阿茂的右半身被一件大毛巾遮着,看不出状况。 「我带个怪东西回来呀,真是栽了。」 阿茂窥探着我的脸色,左手一面拉开大毛巾,露出一条裹着层层绷带的右手臂。 「怎么回事?」 「肿起来啦,挖那个痴肥女尸体搞的。」 阿茂边说边拆开缠在手臂上变色的绷带。手臂从上半部左右完全变紫,肿胀了大概五倍左右。五根指头也胀得粗大,和脓包及溶解的皮肤连起来,就像戴着一大只棒球手套;指甲好比忘了关上的甲板舱口般掀开,流出让人联想到宿醉老头的白白绿绿液体。失去弹性的皮肤到处龟裂,滑腻腻的脓包不但变色,还流到指头末端,整只右手根本就像被臭水沟里胀大的死狗狠狠咬上一口:至于恶臭,自然不在话下。 「臭死啦。」 「嘻嘻嘻。」 「为什么会搞成这副德性啊?」 「我好像弄伤指甲了。我猜大概是在那个肥女身上找皮夹时,被树枝还是石头,也可能是肥女的骨头刺到吧。」 噗滋一声,手背上的皮肤破裂,又有另一处脓包流出汁液了。 阿茂在旁边抽了一张面纸,擦去脓包后丢进垃圾桶。 垃圾桶满了出来,宛如向堆积如山、沾着斑斑脓血的脏面纸大喊:简直够了! 「刚哥,这一定是诅咒啦。」阿茂认真地瞪着我。 「啥?你是连脑子都中毒了吗?」 我才说完,阿茂就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条手帕。 「这是干嘛的?」 「从这里冒出来的啊。」阿茂指着自己的手臂。 摊开的手帕上有几根细屑,看上去就像棉絮。阿茂伸出指头,熟练地将其中一根轻轻拨弄摊平。 「你看,这是符咒呀。这些小纸层就是从手臂冒出来的。」 变色的小纸片上看来写着歪七扭八的字。 但这是因为阿茂说了,所以才有这种感觉,也可能是纯粹沾到脓汁。我无法判断。 「真的假的?」 「我想拖延一下效果,所以自己也画了几张对抗的符咒,不过连那个肥女的名字也不知道,好像没什么用。」 「可是,为什么那个肥女要这么做呢?」 「刚哥,你不懂肥女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但我觉得这可能是她对自己的保险耶。当然不至于猜到自己会被杀啦,但她应该早有心理准备,总有一天会遭到不测吧。为了到时候保护自己就下了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你这想法未免也太超自然了吧,根本就像毒虫犯隐时讲的话,信不得嘛。」 听我这么说,阿茂立刻在我面前将手指伸进裂开的伤口,痛苦地皱着一张脸摸索一会儿,总算抽出另一处脓血中的小纸层,再用一只手迅速摊开。 「这个也是啊。再这样下去,我整个身体就会堆满小纸层。」 「简直就是赛巴巴(注:sathya sai baba,一九二六年出生,印度宗教家,在印度被很多人当作有灵力的圣人。)嘛。」我愣在原地。 「这是真的呀。那个肥女跟眼镜蛇差不多,是个如假包换的凶狠婊子。」 「看起来好像真的中了毒。话说回来,你倒知道得挺详细的嘛。」 「因为我中学时代是巫术社社长呀!不过社员只有我一个啦……」 「巫术社啊。」 我犹豫着该带阿茂去看医生,还是以他接下来的意见为优先考量。那肥女下了诅咒。如果这是事实,那就不是阿茂一个人的问题了。诅咒就跟火灾一样,如果延烧到隔壁人家,没多久火苗就会窜过来了。 我忽然想起在芦苇丛间那张闪闪发亮的老人脸。 「那,该怎么办呢?」 「总之,我打算先破除那女人的诅咒,之俊再看医生也不迟。」 「我看已经很迟了。」 「不知道那肥女做了什么,但我打算用『外法』对付她。」 「外法?」 「就是对那肥女的灵魂下咒。」 「怎么下?」 「把头盖骨挖出来,然后用附在上面的土和手臂上的脓血做成人偶,最后再把人偶埋回那个肥女的身体里。」 「你打算要再去见「那个』哦?」 「刚哥,」阿茂坐在床上死瞪着我。「我是认真的哦。」 「你的认真就跟刚屙出来的屎一样,简直麻烦透顶。」 隔天,我跟公司请了假,载着阿茂那小子去找那痴肥女。 「刚哥知道吸血鬼德古拉吗?」 「那你晓不晓得为什么德古拉一次次被击退,在电影里却总是能复活呢。」 「我跟你说,这样才会卖钱呀。续集电影都这样。」 阿茂听了我的回答后,嘴巴抿成「へ」字形。 德古拉,不但要用桃花心木木桩刺进胸口,还得把头砍了才行。 「是吗?」 「是呀。所有事情都有道理的,非得做得彻底不可。」 我们在得来速点餐区买了汉堡,大口嚼着。 先前停在窗口时,因为阿茂的手臂实在太臭,女工读生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一发现我瞪着她时,又立刻恢复「微笑0元」(注:日本麦当劳的点餐菜单上最后一项是「微笑0元」,表示该店服务生的笑容为免费招待。)的表情。 「昨天本来想说的,我大概知道先前刚哥说的,在河堤上见到的那个大叔是什么来头了。」 「不是大叔啦,是个老头。」 「对对,是老头。我八成知道了。」 阿茂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小小的纸片。 趁着等红灯时,他把纸张摊开,上面出现的正是我看到的老头。不但外观一模一样,连那种模糊粗糙的感觉也如出一辙。 「这是怎么呢回事?」 「果然是这个吗?刚哥真幸运。」 「这到底是什么啦。」 「这叫做圣骸布哦。」 「圣骸布?」 「就是葬礼时披在死人脸上的布,留下血迹或油脂的印子,像盖章一样。」 「等于人类版的鱼拓啊。」 「不是鱼拓啦,但差不多,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在杜林这个义大利小镇出现的圣骸布。你看到的跟这张脸一样吗?还是稍微胖一点?年轻一点?」 「嗯,就是这张脸。有没有比较年轻或其他差异,我也没办法说清楚,但就我的感觉来看,一模一样。」 阿茂听着我的话,一面用力点了好几次头。仔细一看,他眼角还泛着泪光! 「你干嘛呀?」 「不好意思,我真是太高兴了。刚哥果然大赞啦。」 「这到底是谁的脸啦?」 「……是耶稣基督啊。」 我瞪着阿茂。他看来不像开玩笑。 「为什么我会看到这种东西?我们家是拜南无阿弥陀佛的耶!」 「但你不是听到『哈得斯』(注:hades,希腊神话中的冥王。)吗?那是在新约的约翰启示录里出现的字眼哦。『我虽已死,却永远活着。我握有通往死亡及哈得斯所在的钥匙。』这是门徒约翰不知道对耶稣还是谁讲的话。」 「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从小就固定上教会啦,被臭沟逼的……」 「臭沟?」 「生物学上亲生老爸的绰号啦。奶奶都这样叫他……好像是因为他口臭很严重。」 我思索了一会儿低吟着。 「所以说,我之所以看到那张脸,其实代表某种意义喽?」 「当然是件好事呀。固定几十年上教会的人都遇不到,这样难得的人物竟然主动来访耶,这表示刚哥的确不同凡响哪。」 「是吗?」 「太幸运了,连耶稣基督都认同我们呢,好像得到一百人、一万人的力量耶。」 「一万人的力量……好像五金铸造商啊。」我说完将油门踩到底。 挖出来的痴肥女当然还是同一个模样。 和上次的差别是身体已经明显收缩,皮肤变得像黑炭,整个人就像根木桩。此外,气味不再臭死人,也没出现可怕的老鼠大军。 只是眼洞和嘴巴有一圈像蛇爬行过的扭曲皮肤。 「搞不懂你要干嘛,总之快点解决啦。」 我望着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森林。 虽说海外地处偏僻,也不保证不会有人像只迷途小熊般突然大驾光临。下知道阿茂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口中开始念念有词,似乎唱着什么咒语,接着从带来的背包里拿出一只玻璃小瓶和木桩,然后又从锡罐里倒出一团软绵绵的白色不明物体。 「那是什么?」 「猫脑。自己抓不到,只好到宠物店买一只回来弄死。」阿茂若无其事地回答完,更放声唱起咒语,仰望天空。 这时,森林深处突然卷起一阵风,朝我们拂来,扫起几片树叶。 阿茂一心不乱地祷告起来,似乎早已忘了我站在旁边。 「我到车上等。」 我丢下这句话,就留下阿茂一人,离开森林。 回到隘口时,发现有辆看来原本应该是白色的coro紧贴着我们车屁股停放。 我躲在树丛间窥探,却不见破旧coro上有半个人影。 这时,在我们车边突然出现一名戴着眼镜的男人。这男人瘦过了头,看起来神经兮兮的,只见他来回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又缩起头,躲回车边。 从他只身一人,加上表现出来的行为举止,我推测这家伙不是条子。既然这样,接下来只要知道他想做什么。 我蹑手蹑脚,绕到他背后慢慢接近。 只见男子脚边放了一只灯油罐,嘴巴就着一根像是自备的管子用力吸,管子另一端插在阿茂车子的加油孔里。这是利用内外压力差偷油的卑劣手段。 「你在做什么?」 「呜、呜哇。」 我一出声,那男的赶紧把管子吐出来,管口应声喷出汽油,洒在他身上。 「你到底在干嘛!」 我从加油孔抽出管子,丢在一边。 男子大概被慌乱中误吞的汽油灼伤气管,不停翻着眼珠子,还驼着背呕了好几次。 「喂!」我踹着那男人的背。 他像一只青蛙贴在地上,恶狠狠地回头瞪着我。 「大叔,你在人家车子上做什么手脚啊!」 我拴紧加油孔,盖上油箱盖。 「你问我在干吗啊。」 「对啊,在轩嘛啊。」 他边咳边站起来,用右手食指和中指梳理稀疏的头发。他这种秃的方式真微妙。只能说,换作是我,没假发大概宁愿一辈子都不要醒来吧。 那家伙每靠近一步,汽油臭味就加重一些。 「就是被你踹啊。」 「谁跟你讲这个!!我是说被踹之前啦,你在做什么。」 「你问早上啊?!还是中午的事?」 我仔细盯着他,打算只要发现他的眼神稍有一丝揶揄,就要痛打到他恨不得他老娘没生下自己,不过,难搞的是他竟然回答得一派认真。 「为什么要偷别人车里的汽油?」 「偷?」 「没错。你刚才不是正想从这辆车偷油吗?」 「哦哦,那个啊。因为我的车没油了。」他转过头看看停在正后方的coro,然后啃起指甲。沾满泥垢和汽油的手指,怎么看都达不到能塞进嘴里的卫生标准。「我啊,是个很可隣的人呀。」 「是哦,的确很像啦。不过呢,还看不出倒霉到可以白拿别人的汽油。」 「看不出什么?」 「算了。」 我该拿眼前这个人怎么办呢?该不该揍他一顿呢? 换成阿茂一定想到其他问题。 就在这不太妙的时机,我看到那小子从森林那头晃着回来。 他把洞穴恢复原状了吗?应该没带什么诡异的「伴手礼」回来吧。我偷瞄了一下旁边那男人的视线,一面故作平静走近阿茂。 阿茂一身操劳疲惫。 「还顺利吗?」 「我也搞不太清楚啊,匆匆忙忙拿起来,也没看到什么改变。」 形人带路似的,频频回头看着森林里。 「总之,今天先收工去看医生吧。」 「还差一点,好像缺了什么。」 阿茂根本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身体还像受到恶寒侵袭,不住地微微颤抖。 「好了啦,以后再说。」 我看到阿茂手上没拿怪东西就松了一口气,扶着他走向车子。 刚才那男人还愣在原地,瞪着我们俩。 「那谁啊?」 阿茂抬起满头大汗的睑。 「天晓得。我刚回来就发现他想偷汽油,气得一脚把他踢开。脑子好像有点问题。」我伸出食指在太阳穴边绕了几圈。 「没水准的家伙。」 那人眼神空洞地瞪着我们俩,杵在车子旁边一动也不动。 「快滚到一边啦。」 我把阿茂塞进副驾驶座后,对那个呆呆站着的人说。 「图博不见了呀。」 「你说什么?」 「图博呀。小猫。我老婆很疼它的。」 「谁晓得什么鬼猫啊。」我钻进驾驶座,发动引擎。 「欵,找不到图博,我老婆就不回来耶。」 男子绕到车子另一边,把手指伸进阿茂那侧的车窗里。 「我们才不管你那么多咧。」我放下手煞车。 「是一只黑色的暹罗猫。」 一听到这句话,阿茂紧抓着我的手。 「你刚说什么猫。」 男子听到阿茂一问,咧嘴笑着,露出满是黄垢的牙齿。 「图博呀。是我老婆的宝贝。我老婆说它这只纯黑的猫一定是什么投胎转世来的。你也要帮我找吗?」 阿茂听完男子的说明,对我点了点头。 「刚哥,我知道了。原来还需要活祭品呀,我决定要用那只猫。」 「你少白痴了。」 阿茂对我的制止完全充耳不闻,径自下了车。 「用讲的很简单,不过这鬼地方根本跟太阳一样大呀。」 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肉,接着摊开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放在上面。 「只要摆在这里,它一定会马上回来。图博最喜欢这个了,就算跑得再远,也能用这个把它吸引回来。一招见效。l 「对啊,刚哥,只要有这个就一招见效。」 阿茂看着我,露出放心的笑容。 「我看你连脑袋也请医生看看好了。」我无奈地嘀咕着。 我们三个就在距离隘口十公尺左右的地方等着「图博」回来。 这里距离痴肥女的埋尸地点大概徒步三分钟。 「话说回来,那块肉是啥呀,怎么臭成这样。闻起来像游手好闲的米虫睡醒时的口臭呀。」 男子对我的这番形容嗤之以鼻。 「这是我老婆亲手特制的耶,图博最喜欢了。我老婆的特制秘方,就是用小家鼠的幼鼠蒸熟,做成甜甜辣辣的口味,再放进鱼骨里腌渍。」 光听说明就觉得嘴里酸溜溜的东西,此刻就在面前。话说回来,大致可以从叙述中清楚呈现生前模样的物体。 「你老婆一定很会做菜吧。她是在非洲的餐饮学校学的吗?总之,你们还真是一对怪夫妻啊。」 「怪?谁啊?」 「你们俩夫妻啦。」 「哦哦。」男子扯着一小撮后颈的毛发,张着嘴眺望森林深处。 「你是干嘛的啊?」阿茂拍掉黏在绷带上的落叶,一面问他。 「谁?」 「在问你啦。你老婆听起来怪怪的,但我看你也很夸张呀。」 「夸张?」 「这身打扮啦。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雨衣,我看里面光溜溜的吧?」 听阿茂一说,我这才发现男子身上穿的是雨衣。因为长度不够,下摆又破烂,看上去还以为只是一件廉价外套。仔细一看,男子果然雨衣里空无一物,除了瘦巴巴的胸膛外,还附赠露出长着恰似海藻长毛的两点。 「你下冷啊?」 「冷?冷什么?」 「就这身衣服啊。像今天这种天气,虽然是夏天,但山里还是很凉吧。」 看着阿茂跟那男人交谈下越来越不耐烦,我的心底就像「砰」地亮起一盏明灯,开心极了。 「阿茂,别理他啦,我们走吧。」 我拉拉阿茂的衣袖,但这小子双脚却像生了根,文风不动。 「冷啊,我的心已经荡到绝对零度了。老婆和图博都不见了……」 「你在做什么啊?」 「什么?」 「工作啦。看起来不像上班族,还是你根本是住院患者啊?」 「住院?谁啊?我是二手书商呀。我不喜欢跟一些让自己水准变差的人讲话,所以选了这个可以不必开口的工作。」 男子推了一下眼镜,对我们使个眼色,大概想用目光表达出自己隐藏的才能吧,但在我们看来,比较能接受他是被干掉的眼屎刺到眼睛,吓了一跳罢了。 「我老婆啊,为了体贴我,还不知道从哪里买来游戏机台,放在店旁边招揽生意。最近越来越多人来店里是为了游戏机而不是旧书。这家伙真是个了不起的才女呀。」 「那种游戏机都很贵呢。」阿茂对我咬耳朵。 「因为她是才女呀,所以贵的东西也能便宜买到。」男子眨着眼回答阿茂。 「那你干嘛带着一只猫跑来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不用看店吗?」 我张望着四周,心想图博差不多也快跑出来了吧。 「店?」 「店啊,你的店。」 「哦哦……已经收起来了。」 「倒了啊?」 「倒了?」 「你的店啦。」 「不是倒了,是收起来,主动的撤退。」 「管你爱怎么讲都好啦,只是,不要再每句话都反问一遍啦,连我都被你害得变蠢了。」 「蠢的是这个世界啦,居然把一个好女人折磨成这样。」 男子把放着腌渍小家鼠的脏报纸翻了个面。 上面刊登着先前阿茂给我看的那则「灵异照片?追追追」的报导。 「这是我老婆。」 我和阿茂之间的空气倏地冻结。绝对零度的冷风从男子朝我们吹袭。我们俩在画下逗点的几秒钟之间对看一眼,我对阿茂建议杀了这男的,阿茂也在附加条件下同意。至于阿茂提出的条件,在他亲口说出来之前,我当然不会知道,但这男人杀是一定要杀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嘿嘿,这块皮就是你老婆啊。」 阿茂假装漫不经心地看着报上的照片。 男子没作声,只伸出手指戳破报纸,开了一个洞之后,他还是继续戳进下方的土壤。 「根本不能指望警察。他们只会说我老婆在电话交友俱乐部钓凯子,废话连篇却不肯好好调查,甚至最后有混蛋说她自作自受,所以我才和图博俩自己出来找。我老婆把图博看成命根子,我猜它一定能找到老婆在哪里,所以才在这附近绕来绕去。」 「然后才搞到见底。」 「见底?」 「油用光啦。油箱空啦。啥都没了,就跟你的脑袋差不多。所以才想偷我们的汽油对吧。啊啊!混蛋!不准再每句话都反问啦!」 阿茂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