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姬不宜穿华裳》 主要人物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仙仔敲碗求续集 录入:↑我媳妇 八咫乌的四公主 阿榭碧 音乐人才辈出的东家的二公主。 纯真可爱、不拘小节,代替因天花无法参加选妃的姐姐出征。 滨木绵 善于经商的南家的大公主。 手脚修长、五官立体,是个身材婀娜多姿,个性却强悍的美女。 白珠 武力强大的北家的大公主。行止旁若无人,似乎有心事,背负着家族的期待入宫。 真赭薄 文化艺术繁盛的西家的大公主。 艳丽不可方物,为太子的表妹,兼具热心和冲动的特质。 樱花宫由天子的御子之后「樱妃」所统领(在王妃决定之前,委由住在藤花殿的宫女管理)。 四大贵族家派来登殿选妃的公主们,分别住在春夏秋冬四殿。 山内众:宗家的近卫队。警卫范围包括藤花殿与樱花宫等御所。 劲草院:山内众的培训机构。 藤宫连:平常担任宗家侍女的工作,有事时则负责警卫、战斗。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仙仔敲碗求续集 录入:↑我媳妇 八咫乌的四公主 阿榭碧 音乐人才辈出的东家的二公主。 纯真可爱、不拘小节,代替因天花无法参加选妃的姐姐出征。 滨木绵 善于经商的南家的大公主。 手脚修长、五官立体,是个身材婀娜多姿,个性却强悍的美女。 白珠 武力强大的北家的大公主。行止旁若无人,似乎有心事,背负着家族的期待入宫。 真赭薄 文化艺术繁盛的西家的大公主。 艳丽不可方物,为太子的表妹,兼具热心和冲动的特质。 樱花宫由天子的御子之后「樱妃」所统领(在王妃决定之前,委由住在藤花殿的宫女管理)。 四大贵族家派来登殿选妃的公主们,分别住在春夏秋冬四殿。 山内众:宗家的近卫队。警卫范围包括藤花殿与樱花宫等御所。 劲草院:山内众的培训机构。 藤宫连:平常担任宗家侍女的工作,有事时则负责警卫、战斗。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仙仔敲碗求续集 录入:↑我媳妇 八咫乌的四公主 阿榭碧 音乐人才辈出的东家的二公主。 纯真可爱、不拘小节,代替因天花无法参加选妃的姐姐出征。 滨木绵 善于经商的南家的大公主。 手脚修长、五官立体,是个身材婀娜多姿,个性却强悍的美女。 白珠 武力强大的北家的大公主。行止旁若无人,似乎有心事,背负着家族的期待入宫。 真赭薄 文化艺术繁盛的西家的大公主。 艳丽不可方物,为太子的表妹,兼具热心和冲动的特质。 樱花宫由天子的御子之后「樱妃」所统领(在王妃决定之前,委由住在藤花殿的宫女管理)。 四大贵族家派来登殿选妃的公主们,分别住在春夏秋冬四殿。 山内众:宗家的近卫队。警卫范围包括藤花殿与樱花宫等御所。 劲草院:山内众的培训机构。 藤宫连:平常担任宗家侍女的工作,有事时则负责警卫、战斗。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仙仔敲碗求续集 录入:↑我媳妇 八咫乌的四公主 阿榭碧 音乐人才辈出的东家的二公主。 纯真可爱、不拘小节,代替因天花无法参加选妃的姐姐出征。 滨木绵 善于经商的南家的大公主。 手脚修长、五官立体,是个身材婀娜多姿,个性却强悍的美女。 白珠 武力强大的北家的大公主。行止旁若无人,似乎有心事,背负着家族的期待入宫。 真赭薄 文化艺术繁盛的西家的大公主。 艳丽不可方物,为太子的表妹,兼具热心和冲动的特质。 樱花宫由天子的御子之后「樱妃」所统领(在王妃决定之前,委由住在藤花殿的宫女管理)。 四大贵族家派来登殿选妃的公主们,分别住在春夏秋冬四殿。 山内众:宗家的近卫队。警卫范围包括藤花殿与樱花宫等御所。 劲草院:山内众的培训机构。 藤宫连:平常担任宗家侍女的工作,有事时则负责警卫、战斗。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仙仔敲碗求续集 录入:↑我媳妇 八咫乌的四公主 阿榭碧 音乐人才辈出的东家的二公主。 纯真可爱、不拘小节,代替因天花无法参加选妃的姐姐出征。 滨木绵 善于经商的南家的大公主。 手脚修长、五官立体,是个身材婀娜多姿,个性却强悍的美女。 白珠 武力强大的北家的大公主。行止旁若无人,似乎有心事,背负着家族的期待入宫。 真赭薄 文化艺术繁盛的西家的大公主。 艳丽不可方物,为太子的表妹,兼具热心和冲动的特质。 樱花宫由天子的御子之后「樱妃」所统领(在王妃决定之前,委由住在藤花殿的宫女管理)。 四大贵族家派来登殿选妃的公主们,分别住在春夏秋冬四殿。 山内众:宗家的近卫队。警卫范围包括藤花殿与樱花宫等御所。 劲草院:山内众的培训机构。 藤宫连:平常担任宗家侍女的工作,有事时则负责警卫、战斗。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仙仔敲碗求续集 录入:↑我媳妇 八咫乌的四公主 阿榭碧 音乐人才辈出的东家的二公主。 纯真可爱、不拘小节,代替因天花无法参加选妃的姐姐出征。 滨木绵 善于经商的南家的大公主。 手脚修长、五官立体,是个身材婀娜多姿,个性却强悍的美女。 白珠 武力强大的北家的大公主。行止旁若无人,似乎有心事,背负着家族的期待入宫。 真赭薄 文化艺术繁盛的西家的大公主。 艳丽不可方物,为太子的表妹,兼具热心和冲动的特质。 樱花宫由天子的御子之后「樱妃」所统领(在王妃决定之前,委由住在藤花殿的宫女管理)。 四大贵族家派来登殿选妃的公主们,分别住在春夏秋冬四殿。 山内众:宗家的近卫队。警卫范围包括藤花殿与樱花宫等御所。 劲草院:山内众的培训机构。 藤宫连:平常担任宗家侍女的工作,有事时则负责警卫、战斗。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仙仔敲碗求续集 录入:↑我媳妇 八咫乌的四公主 阿榭碧 音乐人才辈出的东家的二公主。 纯真可爱、不拘小节,代替因天花无法参加选妃的姐姐出征。 滨木绵 善于经商的南家的大公主。 手脚修长、五官立体,是个身材婀娜多姿,个性却强悍的美女。 白珠 武力强大的北家的大公主。行止旁若无人,似乎有心事,背负着家族的期待入宫。 真赭薄 文化艺术繁盛的西家的大公主。 艳丽不可方物,为太子的表妹,兼具热心和冲动的特质。 樱花宫由天子的御子之后「樱妃」所统领(在王妃决定之前,委由住在藤花殿的宫女管理)。 四大贵族家派来登殿选妃的公主们,分别住在春夏秋冬四殿。 山内众:宗家的近卫队。警卫范围包括藤花殿与樱花宫等御所。 劲草院:山内众的培训机构。 藤宫连:平常担任宗家侍女的工作,有事时则负责警卫、战斗。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仙仔敲碗求续集 录入:↑我媳妇 八咫乌的四公主 阿榭碧 音乐人才辈出的东家的二公主。 纯真可爱、不拘小节,代替因天花无法参加选妃的姐姐出征。 滨木绵 善于经商的南家的大公主。 手脚修长、五官立体,是个身材婀娜多姿,个性却强悍的美女。 白珠 武力强大的北家的大公主。行止旁若无人,似乎有心事,背负着家族的期待入宫。 真赭薄 文化艺术繁盛的西家的大公主。 艳丽不可方物,为太子的表妹,兼具热心和冲动的特质。 樱花宫由天子的御子之后「樱妃」所统领(在王妃决定之前,委由住在藤花殿的宫女管理)。 四大贵族家派来登殿选妃的公主们,分别住在春夏秋冬四殿。 山内众:宗家的近卫队。警卫范围包括藤花殿与樱花宫等御所。 劲草院:山内众的培训机构。 藤宫连:平常担任宗家侍女的工作,有事时则负责警卫、战斗。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狐仙仔敲碗求续集 录入:↑我媳妇 八咫乌的四公主 阿榭碧 音乐人才辈出的东家的二公主。 纯真可爱、不拘小节,代替因天花无法参加选妃的姐姐出征。 滨木绵 善于经商的南家的大公主。 手脚修长、五官立体,是个身材婀娜多姿,个性却强悍的美女。 白珠 武力强大的北家的大公主。行止旁若无人,似乎有心事,背负着家族的期待入宫。 真赭薄 文化艺术繁盛的西家的大公主。 艳丽不可方物,为太子的表妹,兼具热心和冲动的特质。 樱花宫由天子的御子之后「樱妃」所统领(在王妃决定之前,委由住在藤花殿的宫女管理)。 四大贵族家派来登殿选妃的公主们,分别住在春夏秋冬四殿。 山内众:宗家的近卫队。警卫范围包括藤花殿与樱花宫等御所。 劲草院:山内众的培训机构。 藤宫连:平常担任宗家侍女的工作,有事时则负责警卫、战斗。 序章 ——山神降临这块土地时,山峰涌出泉水,树木立刻开花,稻穗也结实累累地下垂。 山神看到丰饶的山内,命令金乌代替自己,好好整顿这块土地。 于是金乌将土地划成四块,分给了自己的四个孩子。 第一个孩子是繁花盛开的东地。 第二个孩子是果实累累的南地。 第三个孩子是稻穗下垂的西地。 第四个孩子是清泉涌跃的北地。 四个孩子答应金乌,会世世代代好好保护金乌赐予的土地。 这就是四家四领的开始,也是金乌转世的宗家的开始—— 引自兵部卿巡礼回想录《山内啭喙集》 〈东领某老妪讲述的山内创始记〉 我认定这个人,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 那是个春意正浓,风有些强但舒爽宜人的清晨。 玩伴阿墨来找我,嚷嚷说樱花开了。阿墨会这样兴冲冲跑来找我,大多是想拉我出去的时候。果不其然,这天他拉我去大人们吩咐不能去的领国边界山崖。 阿墨说隔着山崖的邻国境内,樱花已经绽放得一片白茫茫。我们嬉笑追逐,在森林里奔跑。 这时,阿墨不小心滑倒了。 可能是头上的树枝断了,他被霎时开阔的视野吸引才不惯滑倒。看到阿墨伴随巨大声响滚下山崖,我顿时吓傻了。 阿墨赶紧脱掉衣服、变成鸟形的姿态,快速往山崖飞下去。可是当他再度恢复人形,我连忙跑过去一看时,他却精神奕奕地臭骂我,使我不禁噗嗤一笑。 笑声回荡在浅浅的山谷里。原本忿忿地抱头的阿墨,忽然越过我的肩往上看,闭上了嘴。我顺着阿墨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这世上绝美的景色。 越过这座山崖,便是隔壁邻国。邻国的山崖上,绽放着阿墨说的樱花美景。 灿烂夺目的樱花树下,静静站着一个小女孩。 她的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流苏发饰。 发丝看起来很柔软,是族里罕见的淡褐色鬈发。一双眼睛吃惊地看着我和阿墨,瞳眸的色泽也偏淡,显得清澈透亮。一袭缀满樱花的淡红色长袖和服,和这个小女孩很相称。 一阵春风吹过。 樱花在淡蓝色的天空飞舞。 ——山神降临这块土地时,山峰涌出泉水,树木立刻开花,稻穗也结实累累地下垂。 山神看到丰饶的山内,命令金乌代替自己,好好整顿这块土地。 于是金乌将土地划成四块,分给了自己的四个孩子。 第一个孩子是繁花盛开的东地。 第二个孩子是果实累累的南地。 第三个孩子是稻穗下垂的西地。 第四个孩子是清泉涌跃的北地。 四个孩子答应金乌,会世世代代好好保护金乌赐予的土地。 这就是四家四领的开始,也是金乌转世的宗家的开始—— 引自兵部卿巡礼回想录《山内啭喙集》 〈东领某老妪讲述的山内创始记〉 我认定这个人,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 那是个春意正浓,风有些强但舒爽宜人的清晨。 玩伴阿墨来找我,嚷嚷说樱花开了。阿墨会这样兴冲冲跑来找我,大多是想拉我出去的时候。果不其然,这天他拉我去大人们吩咐不能去的领国边界山崖。 阿墨说隔着山崖的邻国境内,樱花已经绽放得一片白茫茫。我们嬉笑追逐,在森林里奔跑。 这时,阿墨不小心滑倒了。 可能是头上的树枝断了,他被霎时开阔的视野吸引才不惯滑倒。看到阿墨伴随巨大声响滚下山崖,我顿时吓傻了。 阿墨赶紧脱掉衣服、变成鸟形的姿态,快速往山崖飞下去。可是当他再度恢复人形,我连忙跑过去一看时,他却精神奕奕地臭骂我,使我不禁噗嗤一笑。 笑声回荡在浅浅的山谷里。原本忿忿地抱头的阿墨,忽然越过我的肩往上看,闭上了嘴。我顺着阿墨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这世上绝美的景色。 越过这座山崖,便是隔壁邻国。邻国的山崖上,绽放着阿墨说的樱花美景。 灿烂夺目的樱花树下,静静站着一个小女孩。 她的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流苏发饰。 发丝看起来很柔软,是族里罕见的淡褐色鬈发。一双眼睛吃惊地看着我和阿墨,瞳眸的色泽也偏淡,显得清澈透亮。一袭缀满樱花的淡红色长袖和服,和这个小女孩很相称。 一阵春风吹过。 樱花在淡蓝色的天空飞舞。 ——山神降临这块土地时,山峰涌出泉水,树木立刻开花,稻穗也结实累累地下垂。 山神看到丰饶的山内,命令金乌代替自己,好好整顿这块土地。 于是金乌将土地划成四块,分给了自己的四个孩子。 第一个孩子是繁花盛开的东地。 第二个孩子是果实累累的南地。 第三个孩子是稻穗下垂的西地。 第四个孩子是清泉涌跃的北地。 四个孩子答应金乌,会世世代代好好保护金乌赐予的土地。 这就是四家四领的开始,也是金乌转世的宗家的开始—— 引自兵部卿巡礼回想录《山内啭喙集》 〈东领某老妪讲述的山内创始记〉 我认定这个人,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 那是个春意正浓,风有些强但舒爽宜人的清晨。 玩伴阿墨来找我,嚷嚷说樱花开了。阿墨会这样兴冲冲跑来找我,大多是想拉我出去的时候。果不其然,这天他拉我去大人们吩咐不能去的领国边界山崖。 阿墨说隔着山崖的邻国境内,樱花已经绽放得一片白茫茫。我们嬉笑追逐,在森林里奔跑。 这时,阿墨不小心滑倒了。 可能是头上的树枝断了,他被霎时开阔的视野吸引才不惯滑倒。看到阿墨伴随巨大声响滚下山崖,我顿时吓傻了。 阿墨赶紧脱掉衣服、变成鸟形的姿态,快速往山崖飞下去。可是当他再度恢复人形,我连忙跑过去一看时,他却精神奕奕地臭骂我,使我不禁噗嗤一笑。 笑声回荡在浅浅的山谷里。原本忿忿地抱头的阿墨,忽然越过我的肩往上看,闭上了嘴。我顺着阿墨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这世上绝美的景色。 越过这座山崖,便是隔壁邻国。邻国的山崖上,绽放着阿墨说的樱花美景。 灿烂夺目的樱花树下,静静站着一个小女孩。 她的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流苏发饰。 发丝看起来很柔软,是族里罕见的淡褐色鬈发。一双眼睛吃惊地看着我和阿墨,瞳眸的色泽也偏淡,显得清澈透亮。一袭缀满樱花的淡红色长袖和服,和这个小女孩很相称。 一阵春风吹过。 樱花在淡蓝色的天空飞舞。 ——山神降临这块土地时,山峰涌出泉水,树木立刻开花,稻穗也结实累累地下垂。 山神看到丰饶的山内,命令金乌代替自己,好好整顿这块土地。 于是金乌将土地划成四块,分给了自己的四个孩子。 第一个孩子是繁花盛开的东地。 第二个孩子是果实累累的南地。 第三个孩子是稻穗下垂的西地。 第四个孩子是清泉涌跃的北地。 四个孩子答应金乌,会世世代代好好保护金乌赐予的土地。 这就是四家四领的开始,也是金乌转世的宗家的开始—— 引自兵部卿巡礼回想录《山内啭喙集》 〈东领某老妪讲述的山内创始记〉 我认定这个人,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 那是个春意正浓,风有些强但舒爽宜人的清晨。 玩伴阿墨来找我,嚷嚷说樱花开了。阿墨会这样兴冲冲跑来找我,大多是想拉我出去的时候。果不其然,这天他拉我去大人们吩咐不能去的领国边界山崖。 阿墨说隔着山崖的邻国境内,樱花已经绽放得一片白茫茫。我们嬉笑追逐,在森林里奔跑。 这时,阿墨不小心滑倒了。 可能是头上的树枝断了,他被霎时开阔的视野吸引才不惯滑倒。看到阿墨伴随巨大声响滚下山崖,我顿时吓傻了。 阿墨赶紧脱掉衣服、变成鸟形的姿态,快速往山崖飞下去。可是当他再度恢复人形,我连忙跑过去一看时,他却精神奕奕地臭骂我,使我不禁噗嗤一笑。 笑声回荡在浅浅的山谷里。原本忿忿地抱头的阿墨,忽然越过我的肩往上看,闭上了嘴。我顺着阿墨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这世上绝美的景色。 越过这座山崖,便是隔壁邻国。邻国的山崖上,绽放着阿墨说的樱花美景。 灿烂夺目的樱花树下,静静站着一个小女孩。 她的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流苏发饰。 发丝看起来很柔软,是族里罕见的淡褐色鬈发。一双眼睛吃惊地看着我和阿墨,瞳眸的色泽也偏淡,显得清澈透亮。一袭缀满樱花的淡红色长袖和服,和这个小女孩很相称。 一阵春风吹过。 樱花在淡蓝色的天空飞舞。 ——山神降临这块土地时,山峰涌出泉水,树木立刻开花,稻穗也结实累累地下垂。 山神看到丰饶的山内,命令金乌代替自己,好好整顿这块土地。 于是金乌将土地划成四块,分给了自己的四个孩子。 第一个孩子是繁花盛开的东地。 第二个孩子是果实累累的南地。 第三个孩子是稻穗下垂的西地。 第四个孩子是清泉涌跃的北地。 四个孩子答应金乌,会世世代代好好保护金乌赐予的土地。 这就是四家四领的开始,也是金乌转世的宗家的开始—— 引自兵部卿巡礼回想录《山内啭喙集》 〈东领某老妪讲述的山内创始记〉 我认定这个人,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 那是个春意正浓,风有些强但舒爽宜人的清晨。 玩伴阿墨来找我,嚷嚷说樱花开了。阿墨会这样兴冲冲跑来找我,大多是想拉我出去的时候。果不其然,这天他拉我去大人们吩咐不能去的领国边界山崖。 阿墨说隔着山崖的邻国境内,樱花已经绽放得一片白茫茫。我们嬉笑追逐,在森林里奔跑。 这时,阿墨不小心滑倒了。 可能是头上的树枝断了,他被霎时开阔的视野吸引才不惯滑倒。看到阿墨伴随巨大声响滚下山崖,我顿时吓傻了。 阿墨赶紧脱掉衣服、变成鸟形的姿态,快速往山崖飞下去。可是当他再度恢复人形,我连忙跑过去一看时,他却精神奕奕地臭骂我,使我不禁噗嗤一笑。 笑声回荡在浅浅的山谷里。原本忿忿地抱头的阿墨,忽然越过我的肩往上看,闭上了嘴。我顺着阿墨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这世上绝美的景色。 越过这座山崖,便是隔壁邻国。邻国的山崖上,绽放着阿墨说的樱花美景。 灿烂夺目的樱花树下,静静站着一个小女孩。 她的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流苏发饰。 发丝看起来很柔软,是族里罕见的淡褐色鬈发。一双眼睛吃惊地看着我和阿墨,瞳眸的色泽也偏淡,显得清澈透亮。一袭缀满樱花的淡红色长袖和服,和这个小女孩很相称。 一阵春风吹过。 樱花在淡蓝色的天空飞舞。 ——山神降临这块土地时,山峰涌出泉水,树木立刻开花,稻穗也结实累累地下垂。 山神看到丰饶的山内,命令金乌代替自己,好好整顿这块土地。 于是金乌将土地划成四块,分给了自己的四个孩子。 第一个孩子是繁花盛开的东地。 第二个孩子是果实累累的南地。 第三个孩子是稻穗下垂的西地。 第四个孩子是清泉涌跃的北地。 四个孩子答应金乌,会世世代代好好保护金乌赐予的土地。 这就是四家四领的开始,也是金乌转世的宗家的开始—— 引自兵部卿巡礼回想录《山内啭喙集》 〈东领某老妪讲述的山内创始记〉 我认定这个人,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 那是个春意正浓,风有些强但舒爽宜人的清晨。 玩伴阿墨来找我,嚷嚷说樱花开了。阿墨会这样兴冲冲跑来找我,大多是想拉我出去的时候。果不其然,这天他拉我去大人们吩咐不能去的领国边界山崖。 阿墨说隔着山崖的邻国境内,樱花已经绽放得一片白茫茫。我们嬉笑追逐,在森林里奔跑。 这时,阿墨不小心滑倒了。 可能是头上的树枝断了,他被霎时开阔的视野吸引才不惯滑倒。看到阿墨伴随巨大声响滚下山崖,我顿时吓傻了。 阿墨赶紧脱掉衣服、变成鸟形的姿态,快速往山崖飞下去。可是当他再度恢复人形,我连忙跑过去一看时,他却精神奕奕地臭骂我,使我不禁噗嗤一笑。 笑声回荡在浅浅的山谷里。原本忿忿地抱头的阿墨,忽然越过我的肩往上看,闭上了嘴。我顺着阿墨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这世上绝美的景色。 越过这座山崖,便是隔壁邻国。邻国的山崖上,绽放着阿墨说的樱花美景。 灿烂夺目的樱花树下,静静站着一个小女孩。 她的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流苏发饰。 发丝看起来很柔软,是族里罕见的淡褐色鬈发。一双眼睛吃惊地看着我和阿墨,瞳眸的色泽也偏淡,显得清澈透亮。一袭缀满樱花的淡红色长袖和服,和这个小女孩很相称。 一阵春风吹过。 樱花在淡蓝色的天空飞舞。 ——山神降临这块土地时,山峰涌出泉水,树木立刻开花,稻穗也结实累累地下垂。 山神看到丰饶的山内,命令金乌代替自己,好好整顿这块土地。 于是金乌将土地划成四块,分给了自己的四个孩子。 第一个孩子是繁花盛开的东地。 第二个孩子是果实累累的南地。 第三个孩子是稻穗下垂的西地。 第四个孩子是清泉涌跃的北地。 四个孩子答应金乌,会世世代代好好保护金乌赐予的土地。 这就是四家四领的开始,也是金乌转世的宗家的开始—— 引自兵部卿巡礼回想录《山内啭喙集》 〈东领某老妪讲述的山内创始记〉 我认定这个人,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 那是个春意正浓,风有些强但舒爽宜人的清晨。 玩伴阿墨来找我,嚷嚷说樱花开了。阿墨会这样兴冲冲跑来找我,大多是想拉我出去的时候。果不其然,这天他拉我去大人们吩咐不能去的领国边界山崖。 阿墨说隔着山崖的邻国境内,樱花已经绽放得一片白茫茫。我们嬉笑追逐,在森林里奔跑。 这时,阿墨不小心滑倒了。 可能是头上的树枝断了,他被霎时开阔的视野吸引才不惯滑倒。看到阿墨伴随巨大声响滚下山崖,我顿时吓傻了。 阿墨赶紧脱掉衣服、变成鸟形的姿态,快速往山崖飞下去。可是当他再度恢复人形,我连忙跑过去一看时,他却精神奕奕地臭骂我,使我不禁噗嗤一笑。 笑声回荡在浅浅的山谷里。原本忿忿地抱头的阿墨,忽然越过我的肩往上看,闭上了嘴。我顺着阿墨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这世上绝美的景色。 越过这座山崖,便是隔壁邻国。邻国的山崖上,绽放着阿墨说的樱花美景。 灿烂夺目的樱花树下,静静站着一个小女孩。 她的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流苏发饰。 发丝看起来很柔软,是族里罕见的淡褐色鬈发。一双眼睛吃惊地看着我和阿墨,瞳眸的色泽也偏淡,显得清澈透亮。一袭缀满樱花的淡红色长袖和服,和这个小女孩很相称。 一阵春风吹过。 樱花在淡蓝色的天空飞舞。 ——山神降临这块土地时,山峰涌出泉水,树木立刻开花,稻穗也结实累累地下垂。 山神看到丰饶的山内,命令金乌代替自己,好好整顿这块土地。 于是金乌将土地划成四块,分给了自己的四个孩子。 第一个孩子是繁花盛开的东地。 第二个孩子是果实累累的南地。 第三个孩子是稻穗下垂的西地。 第四个孩子是清泉涌跃的北地。 四个孩子答应金乌,会世世代代好好保护金乌赐予的土地。 这就是四家四领的开始,也是金乌转世的宗家的开始—— 引自兵部卿巡礼回想录《山内啭喙集》 〈东领某老妪讲述的山内创始记〉 我认定这个人,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 那是个春意正浓,风有些强但舒爽宜人的清晨。 玩伴阿墨来找我,嚷嚷说樱花开了。阿墨会这样兴冲冲跑来找我,大多是想拉我出去的时候。果不其然,这天他拉我去大人们吩咐不能去的领国边界山崖。 阿墨说隔着山崖的邻国境内,樱花已经绽放得一片白茫茫。我们嬉笑追逐,在森林里奔跑。 这时,阿墨不小心滑倒了。 可能是头上的树枝断了,他被霎时开阔的视野吸引才不惯滑倒。看到阿墨伴随巨大声响滚下山崖,我顿时吓傻了。 阿墨赶紧脱掉衣服、变成鸟形的姿态,快速往山崖飞下去。可是当他再度恢复人形,我连忙跑过去一看时,他却精神奕奕地臭骂我,使我不禁噗嗤一笑。 笑声回荡在浅浅的山谷里。原本忿忿地抱头的阿墨,忽然越过我的肩往上看,闭上了嘴。我顺着阿墨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这世上绝美的景色。 越过这座山崖,便是隔壁邻国。邻国的山崖上,绽放着阿墨说的樱花美景。 灿烂夺目的樱花树下,静静站着一个小女孩。 她的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流苏发饰。 发丝看起来很柔软,是族里罕见的淡褐色鬈发。一双眼睛吃惊地看着我和阿墨,瞳眸的色泽也偏淡,显得清澈透亮。一袭缀满樱花的淡红色长袖和服,和这个小女孩很相称。 一阵春风吹过。 樱花在淡蓝色的天空飞舞。 ——山神降临这块土地时,山峰涌出泉水,树木立刻开花,稻穗也结实累累地下垂。 山神看到丰饶的山内,命令金乌代替自己,好好整顿这块土地。 于是金乌将土地划成四块,分给了自己的四个孩子。 第一个孩子是繁花盛开的东地。 第二个孩子是果实累累的南地。 第三个孩子是稻穗下垂的西地。 第四个孩子是清泉涌跃的北地。 四个孩子答应金乌,会世世代代好好保护金乌赐予的土地。 这就是四家四领的开始,也是金乌转世的宗家的开始—— 引自兵部卿巡礼回想录《山内啭喙集》 〈东领某老妪讲述的山内创始记〉 我认定这个人,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 那是个春意正浓,风有些强但舒爽宜人的清晨。 玩伴阿墨来找我,嚷嚷说樱花开了。阿墨会这样兴冲冲跑来找我,大多是想拉我出去的时候。果不其然,这天他拉我去大人们吩咐不能去的领国边界山崖。 阿墨说隔着山崖的邻国境内,樱花已经绽放得一片白茫茫。我们嬉笑追逐,在森林里奔跑。 这时,阿墨不小心滑倒了。 可能是头上的树枝断了,他被霎时开阔的视野吸引才不惯滑倒。看到阿墨伴随巨大声响滚下山崖,我顿时吓傻了。 阿墨赶紧脱掉衣服、变成鸟形的姿态,快速往山崖飞下去。可是当他再度恢复人形,我连忙跑过去一看时,他却精神奕奕地臭骂我,使我不禁噗嗤一笑。 笑声回荡在浅浅的山谷里。原本忿忿地抱头的阿墨,忽然越过我的肩往上看,闭上了嘴。我顺着阿墨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这世上绝美的景色。 越过这座山崖,便是隔壁邻国。邻国的山崖上,绽放着阿墨说的樱花美景。 灿烂夺目的樱花树下,静静站着一个小女孩。 她的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流苏发饰。 发丝看起来很柔软,是族里罕见的淡褐色鬈发。一双眼睛吃惊地看着我和阿墨,瞳眸的色泽也偏淡,显得清澈透亮。一袭缀满樱花的淡红色长袖和服,和这个小女孩很相称。 一阵春风吹过。 樱花在淡蓝色的天空飞舞。 第一章 春 可能是梅花开了吧? 一股清幽淡雅、带着甜味的香气,徐徐飘了过来。来者驻足眺望庭院,在色泽浓郁的松叶间,看见了纯白花瓣。 梅花初开。 正当惊艳之际,同时听到了柔和的琴声,像是在弹奏春之风情。来者放轻脚步、走过穿廊,看到弹奏者坐在桌前的背影。 「好优美的曲子。」 等琴声的余韵消失之后,来者开口这么一说,弹奏者惊讶地转过头来。 「啊,父亲大人。」 女儿因为完全没察觉到父亲,显得很害臊,父亲笑呵呵地走上前去。 「其他人呢?那个叫卯古歧来着的?她人呢?」 「大家都出去摘艾草了。差不多快回来了吧?」 「这样啊。」 父亲显得无可奈何,自己将房间一隅的坐垫拉过来,率性地坐在女儿前面。 「你刚才弹的曲子,是自己做的吗?」 「您听到了啊?好难为情哦。人家只是随便弹弹啦。」 女儿天真烂漫地笑着说。但若宫廷乐师听到她这么说,想必会无比汗颜。 她是东家的二公主,有着亮丽的发色与瞳眸。擅长音乐,并拥有惹人怜爱的花容月貌。 父亲目不转睛看着女儿,叹了一口气,装模作样地露出面有难色的神情摇了摇头。 「真是的,你怎么这么不像我的女儿啊。才华洋溢,又是个美若天仙的美人儿。像到你母亲真是太好了呀。」 「哎呀。」二公主促狭地笑了笑,用袖子遮住小嘴。「您别说得这么悲伤嘛,大伙儿都说我和父亲大人很像呢!」 「是吗?哪里像了?」 「根据卯古歧的说法是『太过大剌剌的,没规没矩,实在看不下去』。」 「确实如此!」父女俩会心大笑之际,楼梯传来骚动声。 是侍女们回来了。 在「中央」任职高官的东家当主(一家之主),难得回到宅邸。尤其这时又没有什么节庆或祭典,当主回到家中简直像在突击检查。侍女们吃惊地连忙开始准备膳食,当主制止她们,只把卯古歧叫了过去。 卯古歧今年四十岁,是位经验丰富的侍女。她所侍奉的二公主,因为某种原因住在别邸。今天当主毫无预警地来到别邸,究竟所为何来?起初卯古歧绷紧神经、严阵以对,但慢慢地就头痛了起来,因为这对父女俩一直在闲话家常,说什么院子里的梅花开得真漂亮、二公主的琴艺愈来愈精湛,迟迟不进入正题。 「那么,上次本邸的新年祝宴,你是有事才不能来罗?」 「真的很抱歉,我也很想出席……不过,我并不是严重到卧病在床,只是肚子有点痛,不劳您挂心。」 「那就好,你要特别留意身子才行。对了,卯古歧。」 父女感情这么好,看在卯古歧眼里自然很高兴,但正当她在心里嘀咕着「拜托你们适可而止」之际,话锋突然转到她身上,吓得她一阵错愕。 「是、是,有什么事?」 「这栋别邸的家事都是你在打点的吧?本邸的人来的时候,有没有听到他们提起双叶?」 「双叶公主是吗?」 双叶公主住在东家的本邸,是东家的大公主,也就是卯古歧伺候的二公主的姐姐。 「这个嘛,有听说双叶公主身体不适。」 这样子啊……东家当主一脸担心地蹙起眉头。「在我刚才提到的新年祝宴上,她好像被传染了天花。」 「咦?」卯古歧和二公主睁大双眼,面面相觑。 「可是,双叶公主不是快要登殿了吗?」 所谓登殿,指的是入宫前的阶段。形式上是进入宫廷服侍,但以东家这种名门望族而言,并不需要做奴婢的工作。因此入宫服侍只是名义,实质上是宗家皇太子选妃的制度。为了将候选的公主们聚集在一起,甚至建造了专用的宫殿,名为「樱花宫」,而所谓登殿,就是住进樱花宫。若在此处得到皇太子的青睐,便能进一步入宫。 如果自己的女儿顺利入宫,自己的政治地位也会更上一层楼,但东家的当主却毫不在意,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幸而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据说长了麻子,这下就无法登殿了。」 「哦……」 「所以呢,二公主啊,你能不能代替她去?」 因为父亲说得一派轻松,二公主霎时愣住了。卯古歧战战兢兢地反问: 「您说代替,是代替什么?」 「当然是代替双叶呀。」 「代替双叶公主做什么?」 「就是登殿呀。」 「登殿?」 「天啊~」二公主睁大眼睛。「意思是说,我可以去宫廷吗?」 「对啊,还会订做很多漂亮衣服给你哟。」 「听到了吗?卯古歧。」二公主喜不自胜地回头对卯古歧说。侍女只是瞠目结舌,默不吭声。 「哎呀,卯古歧,怎么了?」 「公主……这不是谈漂亮衣服的时候喔。」 「啊?」 「现在可是要登殿呀!登殿!」 「我知道啊,就是要去宗家本邸对吧?」 好几年没出门玩的二公主很兴奋,但可把卯古歧急坏了,她扯开嗓门说: 「不是啦!是公主您要成为宗家皇太子殿下的王妃候选人,您懂不懂啊!」 所谓的宗家就是金乌家,也就是族长一家人。而宗家的皇太子殿下就是天子的御子。 东家是和宗家关系密切的四大名门之一。始祖金乌将「山内」这片土地分成四块,赐予自己的孩子们,分别是东家的东领、西家的西领、南家的南领、北家的北领,四家四领,东家的名称就是从这里来的。 具备自己领国由来的知识以及种种才艺,是登殿的公主必须的教养。但是很悲哀的,这位做梦都没想到要入宫的别邸公主,除了音乐之外没有其他才能。卯古歧一想到接下来的困境,简直快要晕倒,可是公主却乐天地歪着头说: 「可是呢,姑且不论双叶姐姐,要是我登殿的话,只能照字面上的意思、服侍宗家的人吧?」 父亲微微一笑。 「你啊,只要笑眯眯地坐着就行了,不用特别花心思讨皇太子欢心。反正其他家的公主不会默不作声,你不用多做什么,快点回来就好。」 「老爷!」卯古歧放声大叫,「您在说什么呀!」 「我有说错吗……」 瞧他的神情,完全是一副不想让闺女出嫁的父亲模样。二公主对父亲没出息的模样露出微笑,接着委婉地训斥卯古歧: 「卯古歧,我爹这么宝贝我,我很幸福呀!」 「是很幸福没错啦。」 「爹,您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了。倒是我没有去过中央,还满期待的呢。」 父亲点点头。 「你想必能够学到很多事情。宫中有和你很熟的藤波公主,还有很多同年纪的公主,可以和她们当好朋友。」 「好的。」 此时,卯古歧在一旁暗自皱眉。她曾经当过登殿随从,对里面的情况很熟,但觉得此时开口并非上策。 「宫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看二公主一脸欢喜陶醉的模样,卯古歧背对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接下来,二公主为了准备登殿忙得团团转。所幸双叶姐姐那里原本准备好的物品可以直接拿来用,但二公主的贴身婢女和她本人的教育,就无法速成了。即便以临时抱佛脚的方式进行填鸭,依然令人忧心忡忡。就这样来到了登殿之日。 一行人来到东家本邸,立即着手准备进入中央的工作。 「至少您懂得规矩和礼仪,我就安心多了。」 卯古歧一边帮二公主穿衣,一边满意地说。 「在这里偷偷跟您说,其实我一直希望您能够登殿。为了未雨绸缪,所以多年来,我一直都在教导您宫廷的礼仪哟!」 卯古歧甚至自豪地认为,若非自己的细心教导,事情不可能这么顺利。 卯古歧仔细地将宝冠和金钗插进二公主盘好的头发,再将桃红色的领巾绕在她的双臂上,这样就完成了。卯古歧从头到脚端详了公主一番,接着叹了口气,赞叹地说: 「我家公主奠是美若天仙啊。虽然老爷那么说,但是我相信皇太子一定会选上你的,绝对错不了!」 听到卯古歧这番将她捧上天的赞美,二公主羞得连忙找别的话题: 「去中央需要多久时间啊?」 「搭飞车去,只要半天就到了哟。您不习惯出远门,身体可能会觉得不舒服,不过真的一下子就到了。」 「我没问题啦。」 在卯古歧的搀扶下,二公主走过本邸的穿廊,看到从车库牵出来的飞车,倒抽了一口气。这辆做工精细、装饰得美仑美奂的车子,上头的东家家徽金光闪闪。 然后,车辕前面系的生物是三只脚的巨大乌鸦。 这是二公主从未见过的生物。 乍看像是乌鸦,羽毛和嘴喙都黑得发亮,圆圆的眼睛转来转去。但是,这只乌鸦却大到足以隐藏一、两个成人,原本应该只有两只脚,却不知为何长成三只。 「卯古歧,那是什么?」 公主对它尖锐的嘴喙稍显畏惧。卯古歧「喔」了一声,点点头说: 「那是马啦。」 「马?那是马?」 「怎么,公主是第一次看到马吗?」 牵着大乌鸦的鞍辔的壮年男子,和蔼地对公主笑了笑。 「我是第一次坐飞车。以前虽然在绘卷里看过,不过那是四只脚的动物,跟这种鸟很不一样。」 「哦,您说的是神马啦,不过好几百年前就绝迹了,现在这个叫做马。」 「会不会咬人?」 「也有脾气比较暴躁的,但这一匹很温驯哟。听说公主要坐飞车,特地为您准备了这匹温驯的骏马。」 卯古歧苦笑着,示意男子别说了。 「这个人是长年管理马厩的人。公主对马有兴趣,想必你很高兴吧?」 「非常高兴。」男子由衷开心地点头。「有幸送登殿的公主去中央,这是一生一次的无上荣誉。我们马夫们都感激落泪呢。」 当二公主想开口回答,卯古歧柔声唤了一声「公主」,招手请她前往中庭。公主来到中庭,奴仆们早已列队等在那里。 「公主,这次的登殿,真的非常恭喜您。」 至今照顾过她的男仆和婢女们,齐声祝贺、鞠躬行礼。仔细一看,有人看起来很难过,有人依依不舍,但也有人激动到满脸通红,宛如在说幸运得难以置信,各种表情都有。 「你们……」 二公主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由于父亲之前说了那种话,所以她一直认为登殿并非什么可喜可贺之事。此刻看到大家如此为自己高兴,虽然很感动,却也感到些许愧疚。 「各位,谢谢你们。不过,我一定马上就会回来了。」 此话一出,婢女们异口同声说: 「请您别这么说。」 看到二公主一脸不知所措,之前一直没说话的一个男仆开口了。 「公主,我们随时都欢迎您回来。」 「嘉助……」 嘉助是男仆之中特别窝心的年轻人。他还语带哽咽地说,请公主保重玉体。二公主温柔地对他微微一笑。 「好的。谢谢你祝福我,我很高兴。」 接着二公主说了一句「我走了」,向众人挥手道别。大家一起站了起来,欢声雷动。 「公主!一路顺风!」 「恭喜公主登殿!」 在众人的欢送与催促下,二公主带着尚未冷却的兴奋,坐上了飞车。这辆飞车到底要怎么飞呢?她偷窥了一下外面,原来后方又多了两只乌鸦,从后面撑住车子,由先前的第一只当前导领头飞行。 坐在车子前面的男人一吆喝,前面那只乌鸦便张开了大翅膀。 霎时刮起了一阵旋风,连扫得很干净的地面都扬起细细的沙尘。风吹起了二公主的浏海,让她心跳加速。乌鸦再拍两、三次翅膀之后,整辆车子就浮了起来。二公主紧紧地抓住车内的手把,为了看清起飞的情况,更进一步推开了车窗。此时,她突然发现有个人从宅邸角落看向这边。虽然那个人躲在柱子后面,但可以看到露出的白色睡衣裙摆。下一瞬间,两人的视线对上了。二公主睁大眼睛,捂住嘴巴。 那是—— 「公主,要起飞了,请乖乖坐好。」 车窗在鼻尖啪嚓一声被关上了。二公主什么话都没说,呆坐在位子上。虽然她没说出口,但已经知道刚才那个人影是谁了。 错不了的,是双叶姐姐。 胸口再度快速跳动,但意义和刚才截然不同。感觉好像突然被浇了一盆冷水,打从内心冷了起来。 原本现在坐在飞车上的,应该是双叶姐姐。 她原本应该被焚香熏衣的香气围绕,身穿红薄样(译注:「薄样」乃十二单衣的一种配色穿法,同一种颜色由外而内、渐层转淡),被许多侍女簇拥着。想到接下来的事,二公主的心情变得很激动,带着满心不安与期待,脸颊潮红。 姐姐是为了登殿而被养育长大的,如今却……一想到她的心情,就万分不舍。 「真可怜……」 二公主不禁低喃。要是参加新年祝宴的是自己,休息的是姐姐就好了。 不久,飞车离开地面,渐渐浮起来了。接着,则犹如滑翔般往前飞去。本邸的车库直接连接陡峭的山崖,飞车便从山崖边飞了出去。等车身稳定后,二公主再度打开车窗,但已经看不到欢呼的仆人们,也看不到姐姐了。 太阳升到中天之前,看见了中央的山。 山内这个地方基本上没有平地,不管怎么看都是山。因此,首席贵族的四大家族通常会在各自的领地,将一族的主屋盖在最高的山顶上。几乎没有离开过东家别邸的二公主,认为宗家当然也一样。但其实,宗家和四大贵族的生活环境完全不同。 首先,山的高度不同。不,从标高来看或许没什么不同,但贵族居住的山周围比较低,倾斜度也更为险峻。山壁岩石裸露,山中也形成好几处瀑布,贵族的住居就宛如穿越隙缝般,半腾空式地盖在这种山壁上。每栋房子都很壮观,为了支撑腾空的地面所架设的纵横柱子,看起来宛如冬天的枯木伫立。连接宅邸间的渡廊,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宗家的房子,不是半腾空建造的哟。您知道他们住在哪里吗?」 卯古歧的说明,公主只听一半就随便回答:「不知道。山顶吗?」即使如此卯古歧也没生气,想必是要前往久违的中央,有些太过兴奋了。 「不是。因为宗家附近的山顶上,有着守护山内的山神,所以山顶附近成了禁区。据说,以前我们八咫乌一族,就是遵从这位山神的指示来到这块土地的。为了侍奉山神,我们的族长金乌挖通了山的斜面,决定住在山的内部。所以金乌的子民即便已经迁离这座山,依然称这里为『山内』。」 「那么,朝廷也在山的内部吗?」 「是的。像公主的父亲大人一样的四家当主与其子孙,都 在山的外侧盖房子住。而山的内部住的是宗家的人,也是政治场域。」 两人谈话之际,骑在前导乌鸦上的男子说「差不多快到了」。正当二公主好奇会降落在哪里,就看到一座格外壮观的半腾空式建筑。 那是一座朱色大门,以灰泥涂在大门与岩壁间加以巩固,形状和一般宅邸的大门没啥两样,但尺寸整整大了十号。门前的平台停了几辆飞车,相较之下像是办家家酒的玩具。 「我们要降落在那里?」 「不是。那个门是官人们进出的『大门』,樱花宫的门叫『土用门』,在更高的地方。」 果不其然,飞车接下来上升了一会儿后,看到一座比刚才的大门小一点的门,应该就是土用门了。 可能是驾驶的技术很好,飞车没产生多大冲击,就滑行降落在门前的舞台上。等车速渐缓之后,二公主往外面一看,穿戴华丽的侍女们也刚好走了过来。 二公主下车后,看到周遭壮丽的风景不禁欢呼出声: 「好壮观!好大的瀑布!」 门旁的山壁上,一道瀑布轰隆轰隆地向下奔流,产生的水花飞沫形成一片袅袅雾气,拂在脸上的凉气也清爽宜人。瀑布落底之处深不可测,由此可见这个舞台有多高。二公主甩开卯古歧的手,跑向舞台边缘。卯古歧一惊,慌忙追了上来。 「公主,请不要这样乱来!宗家的侍女都吓呆了。」 二公主这才惊觉,连忙掩袖遮口。她完全忘记宗家这几名侍女,现在已成为自己的随从侍女。果不其然,被留在后面的侍女们,一脸苦笑望着自己。宗家的侍女都穿着华丽的外褂,里面则是朴素的黑色和服。而发型方面,由于代表宗家侍奉山神的立场,所以都剪短到齐肩的程度。 二公主轻快地走回她们面前,嫣然一笑,向她们行了一礼。 「让你们看到失态之处,真不好意思。我是东家当主的二女儿。你们是宗家的人吧?」 毫不做作的打招呼方式,使得宗家的侍女们不知所措。一位站在前面、有点年纪的侍女端详了二公主片刻,表情严肃了起来。 「藤波公主吩咐我们来迎接您,我是泷本。欢迎您来到樱花宫。」 「藤波公主好吗?」 藤波公主就是内亲王藤波宫,为皇太子的胞妹,也就是皇女。二公主的母亲曾经担任藤波公主的教育工作,因此二公主和藤波公主从小就很熟。 泷本严肃的表情转趋柔和,点了点头。 「藤波公主很好,她经常提起您呢。」 「那就好。」 「里面请。其他家的人,以及『大紫御前』都在等着各位。」 登殿的公主们获准以服侍宗家女宫的名义,例如以服侍后宫和姬宫等头衔进入宫殿。族长是金乌,皇后是赤乌,这是正式名称,但宫中女性很少如此称呼。宗家的家徽是「太阳藤纹」,紫色乃皇族以外禁止使用的颜色,因此权力最高的女宫称为「大紫御前」。 半悬空筑起的舞台后方有一座气派的土用门,悬挂着大幅幔幕,以紫色为底,绣着金色樱花和三只张开翅膀的三脚红色乌鸦。卯古歧发现二公主仰头兴致勃勃地端详,于是在一旁为她详细说明: 「因为是比照后宫的宫殿,所以绣上赤乌,也就是红色乌鸦。但樱花宫的实权,通常掌握在『樱妃』手上。」 「樱妃?」 「是的,也就是皇太子的妻子——太子妃。太子妃在皇太子继位为金乌之前,也就是还没当上皇后之前,都不被承认是正式的宗家之人,所以只能穿淡紫色的衣服。而这种淡紫色看起来像樱花色,所以称之为『樱妃』。大紫御前所统领的后宫——『藤花宫』的徽纹有紫藤花,因此在山内能看到樱花徽纹的地方只有这里哟。」 「这样子啊。樱妃,好美的名字……」 位在土用门的两侧、以渡殿连接的建筑物,果然也是半腾空式。 「赐给东家公主的住所是『春殿』。」 这次是泷本边走边说,主动向二公主说明。 「南家是『夏殿』,西家是『秋殿』,然后北家是『冬殿』。樱妃决定之前的这段日子,负责管理的侍女住的是『藤花殿』。」 「是。」 「唯有藤花殿直接连结后宫,因此同样冠上藤花之名。您既然登殿了,就要去谒见大紫御前和藤波公主,请求赐予入住春殿的权限。不过要换了衣服才能去,所以请先去春殿。」 在拢本的带领下,一行人沿着舞台边的渡殿走向春殿。途中经过夏殿前,但看不到夏殿的公主。 由于二公主还不是正式的春殿主人,所以还不能进去春殿,而是被带往旁边搭设的帐篷。换好衣服后,稍微歇息片刻,藤花殿的使者终于来了。 「大紫御前请您过去。」 卯古歧在一旁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几分紧张的神色对二公主说.. 「公主,终于要入宫晋见皇后了。接下来我不能说话,所以在应对进退上,请务必照我之前教您的去做。」 「好,我知道啦。」 二公主回答后,轻轻闭上眼睛。 接下来,倘若自己做了什么失礼之事,已经没有人能出面袒护了。 抬起头后,二公主对一旁等候的宗家使者行了一礼。 「走吧。」 使者深深回了一礼后,以洪亮的声音宣布: 「东家的二公主,登殿!」 随从们听到宣布后,一起转向藤花殿的方位,宗家使者领着二公主,开始走向渡殿。这条走廊与建在山腰岩壁的本殿相连结。二公主通过将帐篷掀起来的侍女之间,跟在使者的后面。 一阵春风吹来。 应该是哪里的山樱开了。灰白色的花瓣,飘落在焦糖色的地板上。二公主回头一看,卯古歧紧跟在后,再往后有二十几位侍女,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 远处传来宣布南家大公主登殿的声音。二公主抬头望去,在渡殿靠近大岩石的凹陷处,可以清楚看见夏殿的门。虽然有点远,但也看得到从帐篷出来的人影。 和站在前面的侍女相比,南家大公主显得很高。虽然五官无法看得很清楚,但从柔顺的黑发和走路姿态看来,感觉是个很强悍的女子。 夏殿公主走完漫长的渡殿,来到藤花殿前的舞台时,另一组公主一行人也从反方向的渡殿抵达了。 看来是秋殿的公主。这位公主也不输夏殿公主,颇有存在感。虽然身高比夏殿公主矮,但身上穿戴的华服首饰,以及随从的穿着打扮,全都有如太阳般闪闪发亮。服饰上大量使用的金线银线,把前导的宗家使者都比下去了,看来一定是珍品。甚至连公主垂肩的秀发,都闪着淡淡的紫红色。 夏殿与秋殿的两位公主,恰巧同时来到本殿前,因此几乎是同时入殿。夏殿和秋殿的两列侍女,静静地步入藤花殿。当二公主犹如跟在夏殿侍女后面来到本殿前的时候,恰巧碰上了冬殿的公主。 这是二公主第一次正面看到别家公主,不由得稍稍睁大了眼睛。 北家公主身材娇小,长得非常可爱。 她的头发大概梳理过很多递,一丝丝的柔细秀发,修剪得非常齐整。乌黑的秀发衬出娇小的脸蛋,下垂的眼尾令人怜爱。 然而,最令人惊艳的是她白皙的肌肤。宛如从未暴露在阳光下,是一种令人感到神圣庄严的白。她的肌肤实在太迷人,二公主一时看傻了。北家公主定睛看着傻愣的二公主一会儿,忽然转过身去。差点被丢在后面的二公主回过神来,连忙追在北家公主身旁,一起入殿。 真是难以置信,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孩。 二 公主心惊胆跳地走着,不时侧眼偷瞄晶莹剔透的北家公主。 这身衣服穿在别人身上可能显得清淡,但穿在北家公主身上则是高贵雅致。她一身白色基调的装束,宛如在诉说她的清心寡欲,令人心生好感。 就这样,一群盛装的美丽女子来到了本殿大厅。这是一间十分宽敞、铺着木头地板的长方形大厅。夏殿和秋殿一行人已经分坐两旁。南家和西家的两位公主,在侍女面对面做成两排的中央,背向中庭而坐。二公主则根据卯古歧所教的,走到南家公主的左边,坐在北家公主和西家公主的右边。 自己的侍女们也都坐好以后,二公主看向前方。正前方的御帘里,传来肃穆的衣服摩擦声。坐在中间的是大紫御前,还有从小一起长大的藤波宫。二公主很期待听到藤波的声音,但实际开口说话的却是泷本,开始了一连串的仪式性寒暄与祝辞。 「在此良辰吉日,但愿能得到山神的祝福。」泷本严肃地结束祝辞后,以单调的语气继续说:「在樱花宫里,禁止擅自外出,也不允许擅自带外面的人进来。若违反规定,无论地位多高的公主也会受到严厉惩罚,这一点请各位谨记在心。关于男子的入宫,唯独宗家的男子以及负责守卫的山内士兵,前来晋见大紫御前或藤波宫之际得以进入藤花殿。此外,和外面连络时一定要透过藤花殿。无论如何一定要外出时,请派遣宗家随侍的侍女通报。」 泷本说完优雅行了一礼,退到上座的旁边。之后仪式也顺利进行,终于来到大紫御前将四个宫殿的钥匙分别交给四位公主的步骤。 「南家公主。」 被叫到的南家公主,俐落地应了一声:「是!」 她飒爽地走上前去的模样,英姿凛然有如男子。 南家公主的五官相当立体,看起来是个强悍的美女。胸部丰满,蛮腰摇曳,手脚修长。虽然有些肉感,不减她的婀娜多姿。 「我是南家当主的大女儿,滨木绵。」 「本宫听过你的事。夏殿曾是本宫的住处,那是一栋好房子,拜托你了。」 「是的,皇后。」 泷本手下的宫女,从御帘后面接过钥匙,交给滨木绵。滨木绵收下并确认后回到座位,接着叫的是西家公主。 「是。」西家公主的应答声听起来很有女人味。二公主侧眼瞄着她矫揉作态的走路姿势,不禁倒抽一口气。 真美。过去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虽然北家公主和滨木绵都是美女,但西家公主的美更是韵味十足。 一头闪着红色光泽的黑发犹如波浪,蔷薇色的肌肤娇艳动人,仿佛散发着香气。一步一步挪移的姿态,让人看得都醉了。水嫩的樱桃小嘴,犹如成熟的甜美果实。 「我是西家当主的大女儿,真赭薄。今日能晋见皇后,感到非常高兴。」 大紫御前板着脸,不发一语,只回了一句「秋殿拜托你了」。 「北家公主。」 「是。」 可能因为紧张,北家公主的应答声和她的外貌不同,显得过分成熟。 「我是北家当主的三女儿,白珠。」 大紫御前先是低吟了一声「白珠啊……」,然后似乎不想多说地回了一句「冬殿拜托你了」。 「东家公主。」 「是……是。」 来了,终于轮到自己了。二公主提醒自己,讲话的声音不要发抖,尽量以大家听得清楚的音量说话。 「我是东家当主的二女儿。今日能晋见皇后,感到无比荣幸。」 霎时一阵沉默的视线往这里集中过来,二公主心头一惊。 她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仔细想想应该没问题。但是,大紫御前一直沉默不语。 「怎么了吗……」 二公主终于受不了这股沉默,胆颤心惊地开口问道。御帘的后面终于传出声音。 「我问你,你没有小名吗?而且竟然是东家二公主,实在太没意思了。本宫之前听到的名字是双叶。」 所谓小名,指的是代替本名、平常在叫的名字。本名通常只能在结婚时告诉丈夫,因此入宫服侍一定要有小名。「双叶」这个名字,是因为等待很久都没有登殿,大家擅自给姐姐取的小名。(译注:「双叶」指初生嫩芽,尚未成熟之意。)但在别邸没没无闻长大的二公主,并没有小名。 「那个、双叶是我姐姐——因为她突然生病,所以由做妹妹的我……」 「好了,别说了。」被大紫御前冷淡地制止后,二公主因为没能好好表达而羞红了脸。但大紫御前似乎不以为意,忽然手一拍,说道: 「那,『阿榭碧』如何?祈愿能让东家更为显赫发达。」(译注:原意为「马醉木」,阿榭碧乃取其音译,有日本仙女之意。) 霎时,殿内一片哗然。又是「哎呀」又是「天啊」,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怎么?你不喜欢啊?」 二公主原本不懂大紫御前在说什么,傻傻愣在那里。这时才明白她为自己取了小名,开心得轻轻跳了起来。 「怎、怎么会,怎么会不喜欢,实在不敢当。承蒙皇后御赐小名,荣幸之至。」 「那,就这么决定罗,阿榭碧。春殿就拜托你多照顾了。」 阿榭碧一边为难以置信的幸运惊喜,一边伸手接过侍女以精致托盘送上来的钥匙。收下钥匙的瞬间,一股高雅的香气强烈扑鼻而来,阿榭碧不禁看向御帘后方。 「姐姐。」 晋见仪式结束后,阿榭碧要离开本殿时,听到身后轻柔的呼唤声,回头一看。 「哇,藤波公主!看到您气色这么好真是太好了。」 藤波将随从搁下,兴高采烈地走过来。藤波宫今年才刚满十二岁。穿着和天真无邪的脸庞不相称的深紫色汗衫(译注:汗衫为平安时代贵族阶级女童的正装),柔软的秀发以红色带子绑成花结。 不仅阿榭碧端详着藤波,藤波也目不转睛看着阿榭碧,「哦」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能见到你真的好开心。以前大家都说你长大之后会变成美人,没想到竟然变得这么漂亮……」 「我漂亮?」 阿榭碧带着三分苦笑,摇摇头。 「谢谢。不过我已经知道我是最寒酸的,没关系。」 来到樱花宫以后,阿榭碧深感自己完全不如人。但藤波听了气得嘟起小嘴。 「人家可不是在说客套话。虽然,其他三位也很漂亮就是了。」 藤波一边说着,一边回想刚才的情景,陶醉到闭上眼睛,如此低喃: 「铺着木板的地板上,彩衣就这样舒展开来。衣服上的花香味好香哦……简直像掌管四季的女神们,一起降临在这里。」 然后,她露出促狭的笑容继续说: 「不过,最漂亮的还是姐姐。啊,姐姐如果真的是我的姐姐就好了,这样该有多好啊。」 藤波说到这里皱起了脸,然后忽然面带愁容,翻起眼珠子窥探阿榭碧的脸色。 「你刚才做了很过分的事,惹得大紫御前心情不好的样子。」 阿榭碧侧首不解,不懂藤波在说什么。 「大紫御前对我很好啊,还赐了名字给我,叫做阿榭碧。我得到一个很棒的名字呢!」 「啊?」 藤波听到这个,错愕得瞠目结舌。离开本殿之后一直保持沉默的卯古歧,这时身子也突然缩成一团。好像有什么不对劲。正当阿榭碧对两人僵硬的表情感到不解时,背后传来豪爽的笑声。 「得到阿榭碧这个名字竟然这么高兴,你也真是个乡下人啊。」 阿榭碧大惊,回 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名罕见的身材高大的女人。 「你是夏殿的滨木绵公主?」 「叫我滨木绵就好了。因为我和你也算是同一个派阀,请多指教罗。」 滨木绵呵呵呵地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毫不羞怯地站在阿榭碧前面。 「其实阿榭碧只是读音,真正的汉字写成『马醉木』哟!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阿榭碧睁圆了双眼答道:「不知道。」 「这是一种花名,是有毒的花。笨马误食了这种花,转眼间就会醉倒。大紫御前很高明地把皇太子殿下贬得一文不值啊。」 阿榭碧不仅她这番话的意思,视线不知所措地到处飘移。一旁的藤波则是面露愠色。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面对滨木绵,藤波的态度与口气也变了。 「哎呀,公主殿下。你最喜欢的皇兄被污辱了,你很不甘愿是吧?」 听到这句嘲讽的话,藤波霎时脸色铁青。 「夏殿,说话要有分寸!」 「你把气出在我头上就搞错对象了。想发泄的话,应该去找别人吧。」接着还笑说:「我说的别人,当然只剩皇后陛下。」 这真惹恼藤波了。藤波气得满脸通红。但结果她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返回藤花殿。 「藤波公主!」 「阿榭碧,别理她。她在耍小孩子脾气。那种人当内亲王,真是笑死人了。」 气氛变得很尴尬,阿榭碧以责难的眼神看着滨木绵。 「这该怎么解释呢?」滨木绵悠然地倚着栏杆说:「因为对大紫御前而言,当今的皇太子是政敌啊。她给你取那个小名,其实是带着嘲讽的意味在激励你:『像马那么低贱的人,才会着迷于你的魅力。你就好好努力吧。』」 「像马那么低贱的人是谁?」 「就是皇太子殿下呀。」 卯古歧实在受不了阿榭碧竟不懂这句话的含意,不由得在一旁低声提醒: 「公主,这是很罕见的比喻,用『马』来侮辱身分低贱、做了一天苦工才能赚到一天薪水的人。不是一句好话,通常高贵之人不会说出口的……」 「看来是别有含意的说法啊。不过我不在乎。」 滨木绵听了露出一抹嗤笑,转身对阿榭碧说: 「但是,连这种事都不懂,你果真是深闺的千金小姐啊。」 「因为,我从没离开过东家的别邸。」 滨木绵睁圆了双眼,起身离开栏杆。 「因为我身子很弱……也几乎没和男人说过话。这次登殿也是临时决定的。」 「太离谱了。你在开玩笑吧?」 「我是说真的。」 卯古歧看滨木绵的态度不顺眼,冷言冷语地反呛回去: 「我们家公主,从小就尽量避免和外界接触。即使外出,也只是去本邸。就算赏花,顶多也只是在家附近而已。」 这次滨木绵真的听傻了,夸张地扶额说: 「既然如此,为什么让完全没受什么教育的女儿登殿?胡闹也要有个程度。你父亲究竟在想什么?真是搞不懂啊。」 阿榭碧想起父亲叫她尽快回去的情景,郑重其事地说: 「我猜,他大概什么都没在想吧。」 阿榭碧说得很认真,但滨木绵不予理会,自顾自地说: 「听说东家是黑心肠的人,想必有什么更深的心机吧?或许,他另有真正的目的也说不定。」 「真正的目的?」 阿榭碧一反问,滨木绵便露出很懂的表情。 「就是宗家的长男呀。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啊?当今的皇太子是次男,而且不是正室的儿子。大紫御前明明有亲生子,却被迫让位。」 「正室所生的长男却要让位?」 「没错。这是古来的规矩。毕竟,当今的皇太子才是真正的金乌哟。」 真正的。 这种说法实在太诡异,阿榭碧缄默不语。滨木绵没有察觉到阿榭碧的表情,继续说下去。 「大紫御前是南家出身的,部分人士嫉妒权力集中于南家,硬把她的儿子从皇太子宝座拉了下来。现在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私底下依然有很多人信奉前皇太子。毕竟现在台面上的这位皇太子,是个痴呆、愚蠢又面黄肌瘦的人。」 「既然这样,你赶快出宫去不就得了?这里可没人拦你喔。」 突然传来高八度的声音,阿榭碧惊愕地抬头一看。 「呃,你是……真赭薄公主?」 「你好啊,阿榭碧。被坏心眼女人缠上,我真为你难过啊。」 真赭薄先是浅浅一笑,然后瞪向滨木绵。 「竟然把可能成为自己夫君的人,讲得这么难堪。如果这么讨厌他的话,当初你别登殿不就好了。」 滨木绵低啐一声「可恶」,然后摆出毫不畏惧的笑容。 「我可是半句都没说过讨厌他。不管是痴呆还是愚蠢,我就是爱那个男人。」 「你是爱皇太子这个地位吧?」 「你倒是很清楚嘛。南家的女人都这样,和把男人玩弄在股掌中的西家不同。」 滨木绵低低窃笑,真赭薄冷冷地瞪着她。霎时,两人之间宛如要爆出火花。 「我本来很期待见到你的,看来我和你处不来啊,夏殿。」 「深有同感啊,秋殿。我也不喜欢花佾、招摇的女人。」 「太没礼貌了!」站在真赭薄后面的侍女出言训斥:「你知道这位是谁吗?这可是堂堂的西家大公主,你竟敢——」 滨木绵嫌罗唆般打断侍女的话。 「我可是南家的大公主哟。搞不清状况的不晓得是谁呢!下人不要讲话!」 滨木绵先是冷漠地训斥侍女,然后转向真赭薄,正色对她说: 「你就在一旁垂涎欲滴地看着吧。等到笼络皇太子殿下以后,最后比的就是各家的实力,你的美貌根本派不上用场。」 滨木绵笑得自信满满,真赭薄则回以艳丽的微笑。 「这番话,我原封不动送还给你。当今陛下结果变成怎样?中央的人都没有忘记哟。我打从心底祈祷,你不会变成大紫御前那样。」 「谢谢你的好心!」滨木绵啐了一句,裙摆一翻转过身去。「心情不好。回去罗。」 之前半句话都没说的滨木绵随身侍女,依然默默无语,跟在滨木绵的后面离去。真赭薄看着她连脚步声都显得高傲的回房背影,不屑地「哼」了一声。 「南家呀,别看他们那个样子,其实不怎么富裕喔。因为都是靠西家在帮忙,所以她现在焦急起来了。」 看两人过招看到傻眼的阿榭碧,这回听到真赭薄这么说,呆愣地反问: 「焦急?」 「是啊。因为大紫御前整个颜面扫地。」 接着,真赭薄忽然变了一张脸,满脸笑容向阿榭碧欠身行了一礼。 「不好意思,晚来向你打招呼了。要是能和你当上好朋友,我会很高兴的。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真赭薄说完对阿榭碧微微一笑,这个微笑使得阿榭碧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哪……哪里,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因为我实在不谙世事,说不定会给你添麻烦。」 阿榭碧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真赭薄却开心地点点头。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你真的很可爱啊。只要是美丽的东西、漂亮的东西,我都很喜欢哟。」 「哦……」阿榭碧答得模棱两可,显得不知所措。真赭薄看都不看她一眼,扬起柳眉继续说: 「话说回来,那个 南家的男人婆到底是什么意思嘛!你不觉得她一点都不可爱吗?长相就不用说了,光凭她那种个性也绝对无法入宫。」 说到这里,她暂时打住,呵呵呵地大笑起来。 「不管滨木绵是个怎样的女人,反正到时候入宫的一定是我,跟她无关!」 之后,她又说了一句:「对吧,白珠?」她后方竟然也出现了有气无力的回应声:「可不是吗?」这时阿榭碧才发现,北家公主躲在真赭薄的背后。 「白珠公主!」 阿榭碧惊愕之余不禁大声说。白珠一脸为难地蹙起眉头,用扇子遮住了脸。真赭薄讪笑白珠,摸了一下她的脸。 「白珠生性害羞,所以难得要盛装华服,她也挑选这种朴素的。虽然朴素不是坏事,不过显得俗气就不好了。我把我的衣服分给你,你就穿穿看吧。一定会美得谁都认不出来呢!」 语气斩钉截铁的她,确实打扮得雍容华丽。用金线绣上蝴蝶与花朵的唐衣(译注:十二单衣穿在最外面的华丽短褂)十分美丽,里面叠穿的是苏芳色(译注:近似赭红色)薄样,使她美如娇艳动人的牡丹。头上的宝冠发饰发出清脆的声音,无论看起来或听起来都很凉快。 阿榭碧心想:可是,这身衣裳,一定和白珠不搭。 譬如,滨木绵刚才穿的是仿如菖蒲花般鲜艳的琉璃蓝,配上绣着金色流水纹样的唐衣。乍看是相当大胆的花色,但穿在滨木绵身上很相称。想必她本人也知道自己适合这种穿着。毕竟每个人都为了今天,选择了适合自己的衣裳。虽然红色给人感觉太过华丽,或是显得孩子气,但因为白珠的发色偏淡,觉得穿红色刚刚好,所以才决定穿红薄样,想必也是经过一番思量才决定的。 阿榭碧认为白珠一定会断然拒绝,不料白珠只是柔顺地回了一句:「这怎么好意思?」阿榭碧霎时有点愣住,但在真赭薄爽朗的声音下,这种错愕尚未成形就烟消云散了。 「我也真是的,差点糊涂地忘了正事。其实啊,我带了见面礼来给你哟。菊野,拿过去。」 真赭薄装模作样地一说,刚才被滨木绵称为下人的侍女走了过来,手上捧着和真赭薄穿的衣裳一样的赭红色绸缎。 「这是我们藩国顶尖的师傅精心制作的赭红绢。苏芳色在西国,是只允许采用千年古桩(山茶花)之精所染制的贵重颜色。这次还特别用络新妇(译注:络新妇为日本传说中的妖怪,原意为女郎蜘蛛)之丝缝制的。你看看,这个樱花图案多美啊!」 确实是用银线刺绣,美到无可挑剔的艺术品。 「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还请你笑纳。」 「这……这要送给我们?」 听到真赭薄这番话,顿时尖声反问的不是阿榭碧,而是卯古歧。 「不然要送给谁?」真赭薄笑说。 卯古歧虽然惊愕地代替主子收了下来,却维持捧着礼物的姿势愣在那里。 阿榭碧不知此物的价值,看到卯古歧错愕的表情,心想一定是相当珍贵的东西。阿榭碧想要道谢,但真赭薄却兴冲冲、开心地抢着说: 「白珠的礼物,我刚才也送给她了哟。你的头发也很漂亮,虽然没有我的来得漂亮,不过这件衣裳穿在你身上,一定相得益彰,显得格外美丽。」 阿榭碧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突然觉得好累。 「啊,你不用在意,真的没关系。这种东西我多得是,多到有剩呢。因为要准备登殿,父亲大人硬是塞了好多给我。虽然他平常也是这样啦。」 真赭薄眉头轻蹙,仿佛在说「长得太美也是一种困扰」。确实也是,真赭薄真的很美。 「公主,到了该换衣服的时间了。」 「哎呀,真的耶。那么各位,我先失陪了。」 真赭薄最后留下矫揉造作的高昂笑声,以不同于滨木绵的另一种暴风雨之势走了。孤单被留下的阿榭碧和白珠,好一会儿的时间,只是默默目送一行闪耀的人离去。 「确实是绝色美人,不过……」 该怎么说呢?太强势了。 白珠虽然后半句没说出口,但阿榭碧也了然于心。从扇子后面突然出现的黑色大眼眸,显得些许茫然。 「倒是你这样悠哉,不要紧吗?」 白珠突然蹦出这句话,阿榭碧冷不防地回看她,正好撞上她略带愠色的目光。 「你是认为,我们不可能成为皇太子殿下的正室,所以不把其他人当作竞争对手吧?」 经白珠这么一说,阿榭碧宛如受到冲击般惊醒过来。说的也是,自己和其他三人是以互相角力为前提来到这里。 「我忘记了。」 「你忘记了?」 白珠称稍提高了嗓门,阿榭碧心头一惊:糟糕。 「那个……我是个乡下人,哪能跟白珠公主比?更何况说什么竞争对手,根本谈不上啊。」 即使阿榭碧心惊胆跳地连忙回答,但白珠的眼光只是愈来愈冷。 「再怎么说,你也是代表东国登殿,稍微有点志气比较好吧?」 白珠丢下这句话,便返回自己的房间。跟着她的随从老侍女,带着责难之色瞪了过来。这时阿榭碧才惊觉,自己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公主。」 听到低调内敛的唤声,阿榭碧沮丧得垂下双肩。 「卯古歧……怎么净是些令人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的事啊?」 看到公主沮丧的表情,卯古歧咬住嘴唇,一脸懊恼。 「是我太天真了,我应该早点把宫廷之事告诉公主才是。」 接着,卯古歧请公主回殿换衣服再说,于是两人经过渡殿回到了春殿。因为已经正式收到钥匙了,这次可以大大方方进去。 内部装潢比想像中来得整齐俐落,意外地很像东家别邸的氛围。摆设得自然不做作的日用品也都是高级品,但都令人有怀念之感。只是原本应该是墙壁的地方,不知为何整面做成了枢门(译注:有门轴、一侧连着墙的门,非纸拉门),一打开就能看到外面,景致也相当不错。若是天气暖了以后一直开着,想必会很惬意吧?卯古歧一边打量宽敞的殿内,一边帮公主换好了衣服。这是阿榭碧来到这里以后,第一次能好好喘口气。卯古歧拿了坐垫在阿榭碧面前坐下,对一派轻松的主子说: 「阿榭碧公主,首先恭喜您顺利登殿,卯古歧衷心为您感到高兴。」 「谢谢—我可以这么轻松地说谢谢吗?其实很难称得上顺利吧?」 卯古歧深深地点头。 「别家的公主,个个都来势汹汹吧?因为她们都认为,自己才是会雀屏中选的人。这种事无论哪个朝代都一样。老爷要您和她们当朋友,坦白说是不可能的事。」 阿榭碧想起滨木绵跟她说的话,其中有一点她很在意。 「派阀是什么意思?方才滨木绵公主说,我和她是同一个派阀,所以要好好地相处。你记得这个吧?」 「记得。」卯古歧面有难色地低喃,向背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关于这件事,看这份资料说明比较容易懂。」 侍女打开了一份卷轴。这是汇整宗家与四家血缘关系的家谱。从上而下看下来,可以看出南家入宫的情况特别多。接下来是西家,而东家和北家则是少得可怜。 「当今金乌陛下的夫人只有两位,刚才晋见的大紫御前是正室,也就是赤乌,她是由南家出身的。」 南家,也就是滨木绵的家。 卯古歧用扇子指着家谱一角,看着阿榭碧说: 「大紫御前与当今陛下之间,只生了一位皇子。这位皇子就是前皇太子,也是当今皇太子的皇兄。毫无疑问的, 他才是宗家的直系长子。到这里,您明白吗?」 阿榭碧在脑中整理人物关系,频频点头。 「嗯,明白了。」 「那么接下来,我来说明另一位夫人。这位夫人是您也很熟悉的藤波公主的亲生母后。她是侧室,生下了两个小孩。」 「就是藤波公主,和当今的皇太子殿下?」 「是的。而皇太子殿下和藤波公主的母亲,是西家出身的。」 「西家……」 也就是真赭薄的家。 「大约十年前,推崇兄宫(前皇太子)的南家派,和推崇皇太子殿下的西家派,发生政治斗争,使得其余两家也非得选边站不可。」 当时有不少人看不惯南家长年的专横残暴,一开始是因为南家利用外戚的立场,独占了与天狗的交易权,后来更是独占了许多特权,为所欲为。 「北家选择站在西家那一边。结果,西家的皇子从皇兄手上夺取了皇太子宝座。因此众人认为,东家也一定会靠过去西家那边……」 听到这里,阿榭碧有种不祥的预感。就年代来说,当时东家的当主,极有可能是和自己有渊源的人,而且关系深厚。 「难道是……」 「是的,正是您的父亲大人,他没有靠过去西家。」 父亲大人…… 阿榭碧霎时浑身瘫软。 「怎么会这样呢?」 卯古歧先是回以毫无霸气的虚弱笑声,然后一脸倦容地说: 「好像是为了避免争端,在态度暧昧之际,就被认为是挺南家了。但实际上,老爷的立场是中立的。但不知不觉中,事态却演变成南家与东家对抗北家与西家的局势。」 滨木绵说的派阀,指的大概是这个吧?卯古歧一脸不悦继续说: 「可是,老爷一直强调他没有这个意思,偏偏南家当主的记忆力好像不太好……」 这时,阿榭碧明白滨木绵所言之意了。 「所以东家就变成心机很重的坏心肠?」 「是啊,结果被说成这样……」 两人默默对看了半晌,阿榭碧难过得都快哭了。 「我要回家去。」 「公主,千万不能软弱啊!」 无论如何,目前兄宫派和太子派的实力,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两家审惯思考后,认为打开这个僵局最有力的方法,就是这次的登殿。当上太子妃的公主,将成为下一位赤乌,而公主家就能确实掌握下一代政权。 「两家都赌上了各自的家族命运,送了公主进来,那就是滨木绵公主和真赭薄公主。」 阿榭碧叹了一口气。 「难怪她们不把我放在眼里,这也是理所当然啊。」 听了卯古歧的说明,阿榭碧也明白了那两人的态度。看到阿榭碧意志消沉的模样,卯古歧气呼呼地吊起眼角。 「没有这回事!」 就家世背景而言,四个人是对等的。 「譬如白珠的北家,这次来也是认真想夺取妃位喔。虽然北家过去入宫的人很少,但在山内可是武力最强的家族。要是白珠入宫的话,今后的政治版图一定会大翻转!」 卯古歧极力说服阿榭碧,告诉她选上太子妃的意义有多么重大。阿榭碧一旦入宫,东家一定能拥有绝大的权力。因此阿榭碧完全没必要小看自己,反而应该好好为东家着想,积极争取入宫的机会。 「一直以来,南家和西家太过嚣张跋扈,东家的公主好几次差点入宫,都是他们恶毒的手段阻挠……」 卯古歧说得咬牙切齿,几乎可以听到磨牙声。阿榭碧见状,吓得脸色有些苍白。这是自从她小时候独自出去赏花之后,首次看到卯古歧如此气愤。 卯古歧气得鼻孔喷气,吓得阿榭碧不由得倒退了几步。但卯古歧逼近前来,继续说: 「总之!恕奴婢僭越,我真的对阿榭碧公主抱着很大的期待。在东国里,一定也有不少人屏气凝神,期待您能人宫当王妃。」 「哦……」阿榭碧意兴阑珊地应了一声,想要离开这个场面。卯古歧似乎察觉到她的心思,双手用力往她肩头一抓,整张脸跟着凑过去。 「公主您不用担心!我卯古歧一定赴汤蹈火保护您!您绝对能赢得皇太子的宠爱!」 阿榭碧在心里嘀咕:「你要保护我是很好,可是在那之前,我可能就先被你杀死了。」 阿榭碧的肩膀被抓得痛死了。 翌晨。 阿榭碧昨晚太累了而提早上床就寝,却因兴奋过度迟迟难以入眠。她揉着惺忪睡眼,懒洋洋地起床,一早就被卯古歧骂个不停。 到川边净身完毕,回到春殿后,直接用早膳。 吃完煮豆稀饭配酱瓜的轻淡早餐,接下来要梳妆打扮。梳理头发、扑白粉、搽胭脂。阿榭碧的肤色不算黑,虽然没有白珠那么白,但沐浴过冷水,泛着樱红色的肌肤显得光滑细腻,惹人怜爱。白粉涂得太厚就显俗气,因此化妆也只是淡妆而已。 梳妆打扮完毕时,秋殿的使者来了,说是请阿榭碧公主过去参加一个简单的茶会,阿榭碧也答应了。 樱花宫里,连接各殿的走廊有「门」区隔着。从藤花殿通往春殿、夏殿的门称为「角徽门」,通往秋殿、冬殿的门称为「商羽门」。穿过这两扇门,便听到前方的秋殿传来热闹的笑声。卯古歧吩咐侍女先去通报,不久便收到「请直接进入秋殿」的禀报。 秋殿的建筑风格和春殿回然不同。春殿处处可以感受到木头的温暖,但秋殿的屋檐、圆柱、横梁等等全都涂上黑漆,而且幔帐和装饰用摆设的和服,全部以苏芳色统一,而刺绣的金花与家具上的种种金雕,无不金光闪闪、耀眼夺目。 「……好华丽哦。」 「只是单纯品味很差啦。」 阿榭碧惊叹之余如此低喃,卯古歧随即低声回了一句。 确实,一步之差,天壤之别。但是,以白壁为底映照出黑色、红色、金色的秋殿风格,确实显得相当讲究。若以品味很差来概括论断,多少显得偏颇。阿榭碧在侍女的带领下进入宫邸后,看到穿着美丽和服的侍女们,随意坐在格外鲜明的角落。一扇打开的枢门外,有着许多还长着硬芽的枫树。到了秋天枫叶转红时,所有的门都打开的话,想必美不胜收吧。 「欢迎啊,阿榭碧公主。请坐请坐。」 从上座招呼过来的是这间宫邸的主人——真赭薄。她穿着好几件重叠的苏芳薄样,姿态艳丽地倚着凭肘几。 「感谢您的邀请。」阿榭碧回礼后,环顾四下。白珠已经来了,但不见滨木绵的身影。不知道是没邀她来?还是被拒绝了?总之这次的聚会,滨木绵是缺席了。 从两人前面的火钵,和火钵中飘出来的馥郁香气看来,她们刚才可能在焚香。菊野察觉到阿榭碧的视线,笑眯眯地说: 「这还不到混合薰物那么夸张……只是真赭薄公主对冬殿公主的薰香有点兴趣。」(译注:薰香在奈良时代主要是宗教仪式上使用的香,到了平安时代,贵族们遵从家传的秘法制作薰香,变得乐于分享这种「混合薰物」。) 「因为我之前从没闻过这种香味。」 可能是丁香的味道太强了,真赭薄摇了摇扇子。对此,白珠身边的老侍女露出表面恭维、内心轻蔑的笑容。 「这也难怪您不知道,因为这是我们北家代代相传、以特殊秘法炼制的薰香哩。」 「这样啊?不过看起来很像黑方,大概猜得出是什么配方。」(译注:薰香名,香气是冬季结冰时的清香。) 真赭薄如此一说,老侍女霎时收起笑容,换成菊野得意洋洋哼笑两声,而 旁边的真赭薄则是兴致全失般地离开火钵。 「我的薰香可是自己调的。」然后她还笑眯眯地问白珠:「你觉得如何呢?」 白珠被这么一问,面无表情地答道: 「我觉得,麝香有点太强……就整体来说,很像茉莉花的香气,但究竟是什么呢?」 「你还真懂啊。」真赭薄先是开心地夸奖她,接着说:「这是汀荆和黄双调制的。一定要用特定的比例调制,不然不会有如此甜郁的香气哟。」 听到这个,菊野炫耀般地补充说: 「这个汀荆啊,是从长在白水蛇背上的茨花采下来的。黄双则是用打从出生就只给予清水才能培育的鵺的双眼制成的。山内的三种珍贵薰香,奢侈地用了两种呢。」 接着更骄傲地补上一句: 「这些都是在西国采不到的东西。」 卯古歧在阿榭碧的身后,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真赭薄理应听不到这声叹气,却心情大好地回头看阿榭碧。 「那么,阿榭碧公主的薰香是什么香呢?」 「啊?」 之前只是心不在焉望着她们谈话的阿榭碧,顿时眨了眨双眼。她心想糟了,想要求助卯古歧,但为时已晚。她知道的薰香,只有卯古歧平常为她准备的东西。虽然没问过,但应该也不是什么东家秘传的珍贵薰香。 「那个……实在很抱歉,我对这方面不太懂。」 「『这方面』指的是?」 「例如丁香、麝香……我没用过这么昂贵的东西,也没做过混合薰物。」 「你是在开玩笑吧?」真赭薄语气尖锐地说:「东家连买香的钱都没有啊?」 「恕我冒昧!」卯古歧受不了真赭薄轻蔑的眼光,不禁大声插嘴。「我家公主用的香,是承袭先代的制法精炼,具有相当历史渊源的香。因为平常就在使用,所以公主习以为常了。」 「可是,竟然没有做过混合薰物?」 「这就宫乌而言是异常的。」 秋殿的侍女们在一旁窃窃私语。阿榭碧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去,卯古歧的火气更大了。 「我家公主生来体弱多病,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侍女们面面相觑,眼神仿如在说:「就算这样也……」整个气氛变得难以言喻地僵,此时机灵地改变话题的是菊野。 「身体不好,一定是体内累积了不好的气。女儿节快到了,到时候一定会好起来的。」 「对哦,是巳日之祓吧?」 这样阿榭碧就懂了。 上巳节,又称女儿节或人偶节,是将身体的灾厄污秽转移到人偶上,再将人偶放入河川流走的节日。因此,阿榭碧早就亲自做好人偶,偷偷放在身上了。 看到阿榭碧的表情开朗起来,菊野也安心多了,于是进一步夸赞起自己的主子。 「真赭薄公主,很会做雏人偶哟!」 「哎呀,讨厌啦,菊野也真是的。」 真赭薄笑得一副所言甚是的模样。阿榭碧则是很高兴自己能加入谈话,不由得插嘴说: 「我也很会做哟,现在也带在身上呢。」 现在也带着?众人不约而同地露出诧异的表情。但阿榭碧没注意到,只是飘飘然地从怀里取出造型朴素的小人偶。 「因为人偶可以替人消灾解厄,所以我经常带在身上,当作护身符……」 说到这里,有位侍女实在忍不住掩扇喷笑。犹如获得解放般,其他人也跟着笑了出来,个个笑到捧腹,无法遏止。 阿榭碧一个人处于爆笑的漩涡中,惊愕地睁大眼睛。卯古歧则脸色苍白,低下头去。阿榭碧看她那副模样,知道被嘲笑的是自己。可是,究竟有什么好笑的呢?她着实一头雾水。 「那是山乌办的『形代流』用的人偶吧?」 半带讪笑说出此话的是冬殿的老侍女。 所谓「山乌」,相对于象征八咫乌贵族的「宫乌」,指的是穿着粗布衣服的庶民。听到山乌这个字眼,白珠顿时止住了笑,整个愣住了,转过脸去。但是,「山乌办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们宫乌的女儿节,可不是那么低俗廉价的哟。」 真赭薄笑着说,然后用扇子指向自己的侍女。 「好吧,把我们的东西特别拿出来给她看吧。」 侍女收到指示后,不久便抱着某个东西回到席上。 轻轻放在阿榭碧面前的,是一尊大到可以用双手抱住的美丽人偶。 人偶的肌肤不晓得是用什么做的,非常光滑。身上穿的和服和真赭薄穿的一样,都是用苏芳染的赭红色绸缎做的。即便连指尖的精巧细致,都一眼就能看出是出自手艺高超的职人之手。 「这是三个月以前,我就亲手开始做的。」 真赭薄对这尊精致美丽的人偶感到骄傲,口气也愉快了起来。 「细小的零件则是早在一年前就委托人家做了。」 「和服的颜色,是真赭薄公主决定的哟。」 「真的,真赭薄公主的品味好高雅哦。」 侍女们也不掩骄傲之色,接二连三夸赞主子。白珠的侍女在一旁斜眼看着这一幕,嗤之以鼻地说: 「姑且不论这尊人偶是否精致美丽,但以宫乌来说,这很普通吧?如果各位不知道,我来告诉大家吧。『形代流』这种事,现在根本没人在做哟。」 对贵族而言,女儿节是祈愿家中女儿健康长大的节日。虽然将人偶放水流这个习俗没变,但现在人偶已经成为美丽的艺术品,美到令人舍不得当作「形代」,也就是代替人偶的主人放水流以消灾解厄。 「即使要代替公主,也不能是寒酸难看之物。每一家都是赌上自家威望,准备最好的人偶。」 如此做出来的人偶,让它坐在也是职人打造的豪华船上,由家臣之手放入河川流走。当然,之后会立刻收回,摆饰在房间里。但在河里流动的时候,有些人会专注眺望穿戴美丽的人偶,也就是宫乌的青年们。正值婚嫁年龄的公子们,将深闺的千金小姐姿态和美丽人偶重叠在一起,幻想着将来的伴侣。实际上,上巳节过后,美丽人偶的主人确实会收到不少情书。因此樱花宫的女儿节,是一年五大节日中(译注:五大节日为,人日节、女儿节、端午节、七夕、重阳节)唯一没有规定皇太子来访的节日。 另一方面,庶民人家的女儿平常就能和男子见面,因此不需要做工精致的美丽人偶,而会做阿榭碧拿的那种把脸画在木片上、用色纸简单做成和服的纸人偶。因此,宫乌的女儿节称为人偶节,不叫形代流。 卯古歧听了冬殿侍女这番说明,才首度明白这件事。 「我的天啊,居然连女儿节都不知道。」 在笑个不停的侍女当中,有人纳闷地这么说。 「她真的是东家的千金小姐吗?」 「居然没有做人偶给她。」 「会不会是被她父亲大人讨厌了?」 此时,真赭薄不晓得是维护阿榭碧还是怎样,半笑着说: 「不过,这种朴素的感觉,或许反而比较适合阿榭碧。即使对宫乌来说是粗俗之物,但对乡下来的人而言,或许反而太过高级呢。对吧?」 哈哈哈哈!顿时响起女人们高亢尖锐的笑声,久久不散。 在穿戴得璀璨夺目的美丽人偶旁,阿榭碧自己做的纸片人偶显得格外凄凉。 这些无情的冷嘲热讽,一句句深深刺进阿榭碧的心。当她低下头泫然欲泣时,突然听到匡啷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摔破了。 「抱歉,失礼了。」 一脸满不在乎说这句话的是白珠。仔细一瞧,白 珠打翻了手边的茶器,正好撞上了火钵。 「这是真赭薄公主很喜欢的青鹭印茶器耶!」 「天啊!」 真赭薄责备地瞪了一眼尖叫的菊野,然后露出僵硬的笑容说: 「打破了也没办法。请别放在心上。」 「我就知道真赭薄公主宽宏大量,一定会这么说。」 白珠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 「里面空气有点混浊,我要去外面透透气。」 白珠命令自己的侍女收拾容器碎片后,看向阿榭碧。 「阿榭碧公主,陪我出去透气好吗?」 「好……」 阿榭碧明白,白珠是在帮她解围。 不过,她应该不是故意打破茶器吧?但是,她确实化解了刚才的气氛。阿榭碧等不及把话说完,便追着白珠后面出去。 到了听不见真赭薄她们声音的渡殿上,白珠停下脚步。 「白珠公主,谢谢你叫我一起出来,帮了我一个大忙。感激不尽。」 「你就别谢了。我并没有想帮你的意思。」 白珠依然背着阿榭碧,若无其事地说道。接下来她似乎陷入了沉思,半晌之后低喃道: 「不过,也是啦。但我不是要跟你讨人情才这么说,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接着她回头说:「能不能请侍女回避一下?」 站在阿榭碧后面的卯古歧,明显地摆出不情愿的样子。 「卯古歧?」 「知道了……那我就回避一下。」 卯古歧粗鲁冷淡地行了一礼,走过白珠身边,离开了这里。白珠确定自己的侍女也离开后,将脸凑近阿榭碧。 「我希望你能放弃入宫。」 「咦?」 阿榭碧睁大眼睛。 万万没想到,登殿第二天就有别家公主叫她退出。若白珠此话当真,这个请求也太自私了。阿榭碧霎时以为白珠在开玩笑,但白珠的眼神认真到令人畏惧。 「或许你会认为我突然在说什么疯话,但我和你的立场本来就不一样。根据我所听到的,你的家人对这次登殿似乎不感兴趣,这一点你应该最清楚才对。」 白珠很快地继续说下去: 「没有任何准备就被丢到这种地方来,最犹豫迷惘的应该是你自己吧?我不认为东家期待你入宫。但我们北家和东家不同,北家将命运全赌在这次的登殿上。为了这件事,从我出生以前的好几代就开始准备了。所以我和你的心态与立场应该并不相同吧?」 阿榭碧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在东家祝贺她登殿的男仆们,以及昨晚卯古歧的表情。阿榭碧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可是,我也是受到大家期待的。 「我……」 「即使你没有入宫,东国的人也会原谅你的。但我就不同了。所以拜托你,请你放弃这次的入宫。」 就在阿榭碧不知如何回答、紧张得喘不过气时,有个人影蓦地出现在白珠后面。 「——竟然说出如此自私的话啊,冬殿。」 这个丝毫不隐藏怒气的声音,来自阿榭碧爱慕的藤波宫。白珠脸上稍显惊讶之色,但是和藤波面对面时,完全看不出惊慌。 「我只是逗着她玩的,藤波公主殿下。」 「我听起来可不是这样。」 藤波用力翻动紫色的衣袂,反驳白珠。 「你要知道,你或许是开玩笑,但春殿若当真的话,就不是能一笑置之的事。若演变到这种地步,岂止是东国,连我都会与你为敌,这点你可千万不要忘记。」 白珠没有回答她,只是带着依然看不出心思的笑容,优雅地欠身走人。老侍女随即跟着离去。直到目送冬殿一行人快步走进秋殿之后,藤波的表情才松了一口气。 「啊……真是的。姐姐,你不要吓我啦!我差点吓破胆耶!」 阿榭碧只是茫然看着吓得把双手贴在脸颊上的藤波。正当阿榭碧一头雾水之际,有人苦笑拍拍她的肩。 「是我去叫藤波公主来的。」 「卯古歧?」 白珠把卯古歧赶走后,她立刻去藤波那里讨救兵。能够介入四家公主密谈的人,确实只有藤波。 「刚好那时我也正想去找姐姐,真是太幸运了。如果你刚才傻傻地回应了,万一后来发生问题,后果会不堪设想。」 「没错,公主殿下说的是。阿榭碧公主也不要再傻傻地把我支开了,您该不会答应冬殿公主了吧?」 阿榭碧连忙摇头否认,但心中依然耿耿于怀,总觉得白珠的认真依然回荡在空气中。刚才紧张到令人喘不过气的感觉,留下了难以言喻的不安阴影。 「对了,藤波公主殿下,您找阿榭碧公主有事吗?」 听到卯古歧这句话,藤波露出欣喜之色。 「我想给姐姐看一样东西。」 「那么,我去跟秋殿讲一声吧。」卯古歧再度确认:「没问题吧?」阿榭碧二话不说点头了。不用回去秋殿是好事,想必卯古歧内心也松了一口气。 卯古歧回去秋殿之际,藤波带阿榭碧去藤花殿。 「对了,藤波公主,您的随从怎么没来?」 总是跟在藤波身边的泷本不见了。藤波轻轻地吐舌,窃笑了两声。 「我是背着泷本来的,因为要给姐姐看的东西有点小麻烦。来,往这里来。」 藤波说完随即走去,阿榭碧紧跟在后,但不知道藤波要去哪里。藤波毫不迟疑,快速往藤花殿后面前进。 「等等我啊!」 藤波究竟要去哪里呢?阿榭碧也知道,藤花殿的后面就是宗家的居住区域,说得更白一点就是通往后宫。朝着错综复杂的走廊继续前进,到了目的地,藤波终于停下了脚步。 岩壁上镶了一扇大门。 藤波终于回头看阿榭碧,将食指竖在唇上,再从怀里取出一把古老的钥匙。藤波轻轻地晃了晃钥匙后,将钥匙插进门扉,接着传来「喀嚓」的金属声,不久传出一声响亮的「喀锵」。 「打开了!」 往她的手看过去,一个比她手掌大、沉甸甸的锁被打开了,门栓也垂了下去。但这扇门既然是上锁的,就不是阿榭碧该进去的地方。当她正在犹豫该怎么说才能不伤害藤波的心情之际,藤波已经一溜烟走进那扇打开的门。 「藤、藤波公主!」 阿榭碧一惊之下大声叫唤,得到的回答却是低声的「小声点」。接着藤波战战兢兢抓起阿榭碧的手,硬是把她拉了进门。 「不要紧啦,别被发现就好了。」 藤波促狭地笑说,这里是宗家收纳宴会使用的器具的房间。 「这里很少人来,应该不会有人才对。」 反过来说,阿榭碧果然来到了禁止进入的地方。 「可、可是……」 阿榭碧万分犹豫,担心马上就会被骂。但藤波接下来说的话,使她闭上了嘴巴。 「其实,我想给你看的东西是长琴。」 长琴是一种只传给东家,以秘传的演奏法演奏的乐器。 藤波说,她以前在这里看到长琴就很好奇,所以一直想让阿榭碧看一看。但没有金乌的允许,这里的东西是严禁带出的。因此藤波施展苦肉计,偷偷借了钥匙,把阿榭碧本人带到这里来。 房里有点昏暗,朦胧的光线从许多镶嵌格子的小窗透进来。房间比想像中来得大,高高的天花板架设了很多结实的架子。阿榭碧觉得被吞噬在宽广无比的仓库里,只好默默地随着藤波走去。藤波的双眼绽放出期待的光芒,始终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 「宗家竟然有长琴, 第二章 夏 滨木绵听到微微的衣服摩擦声,醒了。 但眼睛还是闭着,只是竖耳倾听。不久,衣服摩擦声突然停止。过了一会儿,感觉有人蹑手蹑脚地坐下。这座宫殿里的侍女,没有人会做出如此可爱的举止。看来这位来者是客人,而且可能看到女主人熟睡的模样,不知道如何是好。 「阿榭碧吗?找我有什么事?」 滨木绵听到倒抽一口气的声音,终于睁开眼睛。果不其然,春殿的阿榭碧眨着眼睛,坐在没有铺坐垫的木板地上。 「坐在那种地方,会被我家的青蛙吃掉喔!」 真是在奇怪的地方特别豁达的公主啊,滨木绵一边如此想着,一边气势惊人地起床。阿榭碧见状,伤脑筋地笑说: 「您才是呢,滨木绵公主。万一掉到水里怎么办?」接着又纯粹抒发感想地回了一句:「您竟然能睡在这种地方。」 滨木绵心想,跟这位不擅舌战的公主过招也玩不起来,于是耸耸肩说: 「能发挥夏殿本领的也只有这个季节了。我活用夏殿主人的特权,有什么不行?」 滨木绵语毕,看向流水潺潺的冷泉。 时序来到迎接新绿的季节。 采光良好的春殿,已经感受到暑热。换季完毕的樱花宫,也装设了许多消暑装置。 在气温徐徐增高之际,最舒适宜人的就属这座夏殿了。半腾空式的建筑和其他宫殿没两样,但经过凿岩打造的通道后,可以看到一座特别设置的钓殿。 森林深处有一道冷泉,泉池里开了白色睡莲,整个风情显得清幽凉爽,更充满清凉新鲜的空气。滨木绵解开和服腰带,躺在池塘边,让散乱的腰带一端漂在水面上。 「春殿的樱花颇富盛名,但夏殿的莲花也很美吧?」 滨木绵笑得很开心,将指尖浸入清水里。 「这里的水,和禊祓净身用的瀑布是同一个地方流出来的。因为是自然形成,所以才能如此清澈。现在睡莲还很少,但接下来会愈开愈多哟。到了盛夏,大朵的莲花会纷纷绽放的。这座夏殿品味不佳的东西很多,唯独这里真是太美了。」 品味不佳的东西,指的是极尽奢华能事的日用品吧?阿榭碧不禁苦笑,却也点头认同这处泉池确实很美。 「真的很美。这么美的地方,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呢?」 「这是因为我没让其他公主来过。」 滨木绵笑着说,自己一族生性贪婪,什么东西都想独占。 「你是第一个喔!开心吧?」 确实如此,过去阿榭碧顶多到过半腾空式建造的夏殿本殿。今天是因为滨木绵在睡觉,侍女们才带她来到这里,意思就是「请自己叫她起床」。阿榭碧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挂着模棱两可的笑容。 「话说,你怎么会来这里?宴会应该还没结束吧?」 滨木绵露出一副对她的反应完全没兴趣的样子。阿榭碧绷紧神经,鼓起勇气说: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滨木绵公主,您也一起去好吗?」 「办不到。」 完全不给情面。 滨木绵以捉弄的眼神,看着垂头丧气的阿榭碧。 「哈哈!我猜,是真赭薄那家伙叫你来的吧?她若是没邀我会显得很小心眼,但亲自来邀约,又怕被我拒绝会伤了她的自尊心,所以才推你来当活祭品。」 最后还夸张地说了一句「真可怜」,让阿榭碧慌张了起来。 「才、才不是这样呢!」 虽然在心里补了句「只说对了一半」,但似乎也完全被滨木绵看穿了。 其实,今天是端午节。 皇太子下午才会来。在那之前,藤花殿设了宴席贺节。秋殿和冬殿一行人已经去了,但滨木绵照例依然没露脸。阿榭碧茫然地低声呢喃: 「可是,不予理会也不太好吧?她们都在说,你怎么这么常生病?」 滨木绵嗤之以鼻,哼笑一声,轻轻耸耸肩。 「好吧,就当我又生病了。你就连我的份,去折断那些家伙的鼻梁(译注:「折断鼻梁」有挫挫锐气之意)吧!」 「啊?」 阿榭碧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一时傻住了。滨木绵扬起一边的眉毛。 「俗话说,南之商人、西之职人、北之武人、东之乐人。你的琴声,可是经常随风传到这里来哟。你弹琴是为了让那些觉得你当作没见过世面、自以为是的家伙,见识一下你的厉害,对你刮目相看吧?」 阿榭碧一惊,大声说: 「才没有这种事!」 滨木绵一副看她笑话的样子,「哦?」了一声,然后不晓得有什么好笑的,拼命忍住笑意。 「好了,你快去吧!顺便帮我带话给真赭薄,说我没她那么闲。」 接着滨木绵挥挥手,又补了一句「走吧」,再度躺回去睡。 阿榭碧只好带着难以释怀的心情,离开了夏殿。 「呃,她说『因为有点事,很遗憾无法参加』。」 阿榭碧总不能实话实说。返回宴席后,她委婉地做了很多解释,好不容易完成了使者的任务。 真赭薄嗤之以鼻地笑说: 「我想也是。她八成是说『有这种闲工夫,我情愿跟青蛙玩』吧?」 阿榭碧不禁在脑海里拍手:「啊,很接近!」真赭薄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叹了一口很夸张的气。 「说实在的,这样也算宫乌吗?真是让人起疑。她之所以拒绝参加茶会,其实是想隐瞒她不懂茶道吧?」 「有可能!」真赭薄的侍女纷纷跟着起哄。 「你听过她那种说话方式吧?怎么听都不像良家女子。」 「我之前还看到,她只披着一件单衣走在渡殿上呢!」 「天啊,这也太恶心了。」 「而且还若无其事地走到中庭哟。害我这个看的人都脸红了。」 「南家是怎么教育公主的呀?」 「简直跟山乌没两样嘛。」 西家的侍女们,完全没察觉到阿榭碧听得很不舒服,自顾自地加油添醋讲下去。 「搞不好……她真的是山乌,也说不定?」 「咦?有可能吗?」 「以前有过这种事喔!至少我奶奶在当侍女的时候发生过。如果生下的是个丑女孩,就偷偷去花街买女婴回来当养女。」 「可是这么一来,家族的血脉不就进不了宗家了?」 「所以罗,他们会让真正的公主当侍女一起登殿。要是皇太子看上那位养女,就偷偷地……懂吧?」 「不会吧!」 「真是难以置信!」 「但这是真的喔。南家的女孩向来其貌不扬,这是众所皆知的。这次来的夏殿公主,就南家来说算是比较能看的,不过也只有脸蛋就是了。」 「只有脸蛋?你会不会是跟身体搞错了?不,我觉得只有身体吧。」 「所以,她果然会用身体……?」 「有可能!」正当侍女们又再度异口同声之际,忽然传来刻意的「咳咳」咳嗽声。众人受惊之余回头一看,是白珠身边的老侍女,一本正经地看着众人。 「哎呀,有什么事吗?茶花夫人。」 出声询问的是虽然刚才没有跟着起哄,但也一副心虚胆怯的菊野。茶花皮笑肉不笑地,以沉稳的语调开始说: 「恕我插嘴,已经没有这种事了。或许各位不知道,从山乌那里领养养女的事,现在已经被禁止了。」 茶花的语气似乎在说「连这种事也不知道啊」,这使得菊野面露愠色。但茶花似乎下定决心不予理会。 「因 为上上一代金乌陛下的皇弟,他的母亲是山乌,所以『无法变成人的形态』。这就是血缘不好所造成的。」 从那之后,每当公主们登殿,看相师就会根据面相来判断公主的身分。茶花淡淡地继续说: 「就算不用看相师,只要是长年生活在宫廷的长者,也能就骨骼和容貌看出一个人的血统浓度。夏殿公主,毫无疑问是南家的后代。」 菊野明白,她是暗地里在夸耀自己经验丰富。菊野是从公主家跟随过来的年轻侍女,听了这番倚老卖老的话,眉头皱得更紧。正当气氛显得剑拔弩张之际,白珠轻轻唤了一声: 「茶花。」 「是。」茶花慌张地回头。 「我想喝杯热开水。」 「我这就去端来。」茶花应答后站了起来,瞥了一眼菊野,快速地退下了。确认脚步声远去以后,白珠语带叹息地向菊野致歉。 「不好意思,我的侍女失礼了。」 「哪里,还不到白珠公主特地向我道歉的地步。」 菊野摇摇头说。当尴尬的沉默持续,秋殿的侍女像要重振旗鼓般地大声说: 「可是,若滨木绵公主真是南家的人,那种言行举止是不被允许的吧?」 「说的没错!」受不了现场气氛的侍女们,又再度异口同声。反正臭骂滨木绵又没有碍到谁。就这样你一言、我一句之中,有位侍女不惯说溜了嘴; 「啊,真是可悲啊。就是有那种女人在,所以不管等了多久,皇太子还是不来啊。」 这句漫不经心的话,听得白珠一惊而扭动身子,真赭薄也挑起双层。 皇太子只经过赏花台下面一次,从那之后未曾来过樱花宫。照理说,登殿之后,皇太子会立刻来探望四位公主。纵使正式来访订为祭典之日,但一直以来,没有任何一位皇太子遵守过。若当今皇太子是因为遵守传统礼仪之故,确实也令人钦佩,但实际现状似乎是放着四位公主不管,使得公主们很不是滋味。 真赭薄面露苦笑,轻轻耸肩。 「皇太子太忙了,就像今天也到外面去了。」 南家的交易对象「天狗」是活在「山外」的人。原本只允许南家之人与「山狗」接触,但当今皇太子是唯一的例外。从几年前开始,他便经常离宫外出。真赭薄一脸陶醉地将双手贴着脸颊,低喃道: 「皇太子是为了增广见闻才外出的,真是思虑宏广的人啊。」 接着还夸耀地说:「他从小时候就这样呢!」这话听得阿榭碧心头一惊。 「您见过皇太子啊?」 照理说,公主到了适婚年龄,纵使对象是亲戚,也不能在男性面前露脸。即便在不太注重礼仪的东家,和兄长们见面时也是如此。因此阿榭碧万万没想到,真赭薄和皇太子曾经见过面。 看到阿榭碧一脸惊讶,真赭薄得意了起来。 「虽说见过,但也是小时候。毕竟我和皇太子也算是亲生的表兄妹,所以小时候经常一起玩呢!」 「皇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阿榭碧因为长年茧居东家,连皇太子的传闻也没听过。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竟如此想知道皇太子的事。真赭薄先是卖个关子;「这个嘛……」然后环顾四下,停了好一会儿,才露出夸耀的笑容说: 「非常美好的人。」 「怎么说?」 阿榭碧兴冲冲地问。真赭薄故意吊她胃口,装模作样地慢慢说: 「他有一张气宇非凡、高贵的脸。」 「是。」 「浑身散发出优雅的气质。」 「哦。」 「而且非常……」 「非常怎样?」 「非常温柔哟……」 真赭薄的语气太过甜腻,听得阿榭碧一时无语。倒是秋殿的侍女们,频频发出「哇~」的赞叹声,个个一脸陶醉,其中有个还双手贴脸地说: 「怪怪,但世间真有这样的人吗?」 「可真的是这样哟,这也没办法。他是完美的贵公子呀。」 霎时秋殿的侍女之间,涌起一阵低低切切、羞答答的笑声。 「好想赶快见到他。」 「哎哟,别急啦。到了下午就算不想见也会见到。」 「是没错,可是人家等不及了。」 「除了皇太子之外,也没听过公主这样形容别人了。」 「这是当然的罗。」真赭薄嘟起朱唇继续说:「我打从出生以来,从未把皇太子以外的公子,当作男人看过呢!」 霎时响起一阵娇滴滴的尖叫声,真赭薄却处之泰然,令人好生佩服。面对这样的氛围,阿榭碧很后悔问了真赭薄皇太子的事。 ——真赭薄,爱上了皇太子殿下。 以前,无论谁怎样喜欢皇太子,阿榭碧都不以为意,但此刻一颗心好像被揪住了,难过得要命。回神一看,冬殿的白珠也失去了表情。秋殿以外的侍女们,个个一脸扫兴;卯古歧甚至以责备的眼神盯着阿榭碧,宛如在责备她给了真赭薄说嘴的机会。接着要去做仪式前的禊祓净身,宴会立刻解散。听到宣布解散时,阿榭碧松了一口气,宛如得救。 樱花宫举办端午仪式的地点,向来都在禊祓瀑布之水流进的「凉台」。此处的风情和夏殿的钓殿大异其趣,从铺着毛毯的凉台上,可以观赏种植在浅浅水流中的菖蒲花。 阿榭碧用瀑布流落的水净身后,穿上薄纱。返回春殿的路上,她看到挂在柱子和帘子上的香包。这些日前才挂上去的香包,散发出菖蒲与艾草的浓烈香气。五色绳随风飘逸的模样,更是赏心悦目。这种种景象让樱花宫显得很欢乐。 阿榭碧更衣时,选了「若枫」(嫩绿枫叶)装束,也就是鲜艳的红色单衣叠上淡萌黄的桂衣,感觉像被刚萌芽的嫩叶包裹着身子。因为不用像登殿时那么正式隆重,因此插上淡红色的芍药花代替宝冠,显得天真无邪、清纯秀丽。 阿榭碧早一步去凉台一看,中央已经摆放了皇太子的御座,也设置了与其面对面的御帘与坐垫。当阿榭碧入座指定的位子,白珠也来了。她乌溜溜的黑发和阿榭碧一样插了花朵,却是白色石楠花,还戴了流苏般的珍珠发饰,淡青色的唐衣有着白线刺绣,整体显得高雅清爽。 只是,白珠可能太紧张了,脸颊泛着潮红,表情显得僵硬,用严肃的眼神看着现在是空席的皇太子御座。 她的心思,现在的自己是了若指掌。 因为自己也是同样的心情…… 四个人之中,有人会入宫,有人会含泪而归,这是十分有可能的事。面对这个一直到最近才看清的事实,阿榭碧不禁胸口隐隐发疼。原来一直不明白的只有自己,而白珠打从登殿以来始终怀抱此心。当阿榭碧惆怅地低下头,真赭薄和滨木绵相继到了。 真赭薄的装束配色是由白转淡黄,然后再转成鲜绿娇艳的花橘系,搭上瀑布刺绣的苏芳色唐衣。裳(译注:十二单衣的组件之一,围在后腰以下的长裙)则是搭配唐衣,延续瀑布的水流,发饰是银和水晶做的溲疏花簪。另一方面,滨木绵则大胆颠覆了正装礼服,以白色单衣直接配上桧皮色的表着(译注:表着或称表衣,十二单衣的组件之一,垂领广袖的外袍),再以青绿色的薄绢叠穿取代唐衣,简直像潇洒的蝉羽。 三位公主,三种风格,但每个都庄严美丽,极具魅力。 阿榭碧看得入神,不由得长声喟叹。 虽然早桃那么说,但若非离奇事件发生,自己恐怕没机会入宫吧?离奇事件,就譬如皇太子喜欢上自己之类的。 如此揣想之际,除了死心之外,确实也涌现一股闪耀悸动的情愫。 那是阿榭碧过去未曾感受过的,一种不知名的喜悦。长年来在东家别邸过着远离尘世的生活,从未品尝过这种喜悦。尽管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事,但这种甜蜜的滋味依然在心中扩散。 蓦地,脑海里闪现以前见过的皇太子笑容。忆起当时的情景,心情自然地高亢起来,那真是个美丽的笑容。坦白说,那时候,自己…… 「公主,藤波公主驾到。」 卯古歧如此一说,阿榭碧惊愕地抬起头来,看到穿着深紫色汗衫的藤波坐在上座。藤波环顾众人之后,别有含意地微微一笑。 「距离皇兄到来还有一点时间,趁这段空档,我想请某人做一件事。」 公主殿下这番突如其来的发言,使得侍女们好奇地凝望上座。确定所有人都专注在听自己说话后,藤波将视线投向阿榭碧。 「春殿公主,我想听你弹琴。」 居然是……!侍女们惊呼连连。 「春殿公主?」 「会不会是和秋殿公主搞错了?」 不少人听到这句话,不以为然地嗤之以鼻。阿榭碧焦急地唤了一声「藤波公主」,但藤波根本不想听。 「不,无论如何,我都要请春殿公主弹琴。我已经决定了。」 「琴已经准备好了!」 这个情绪激动的声音,是来自卯古歧。阿榭碧瞪大眼睛暗忖:「什么时候准备好的?」仔细一瞧,卯古歧的后面确实已经备妥「浮云」。以菖蒲花为背景,阿榭碧被半强迫地坐在琴的前面。真赭薄看到毛毯上放的大琴,震惊地说: 「以前从未看过这张琴,不是和琴,也不是古筝。」 「是的,都不是。这张琴叫做长琴,是东家固有的东西,所以有点罕见。」 阿榭碧放弃挣扎,战战兢兢开始调音。在此之际,卯古歧代替阿榭碧,向大家说明长琴的缘由。 「这是一种同时使用弦柱及按弦决定音程的乐器,结构相当复杂,当然弹奏也很困难。能把这种琴弹好的人,在东家也不多哟。」 话虽这么说…… 阿榭碧快速调着琴弦,叹了一口气暗忖「其实也没那么难」。卯古歧那样夸赞阿榭碧,她虽然很高兴,但说得太夸张,岂不是又要被人笑话?阿榭碧挥别暗沉的心情,重新振作,毅然面对心爱的乐器。无论如何,绝对不能以乱糟糟的心情面对乐器。 侍女们以冷嘲热讽的眼神看着阿榭碧,宛如在讪笑:「那就让我们见识一下你的本事吧。」 仿如想躲掉这种冷不防的失礼目光,阿榭碧轻轻闭上双眼。 ——全场一片静默。 唯有啪哒啪哒的扇子声。 不,还有宛如唱歌的小鸟啼声,以及流水哗啦哗啦流过菖蒲花和小石子的声音。 也有吹动鲜嫩欲滴的绿叶的风声。 好。阿榭碧倏地睁开双眼,独自点点头。 当阿榭碧终于垂下眼睑的下一个瞬间,全场的气氛变了。 为何会变成这样,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当阿榭碧将意识转向长琴时,真赭薄的视线很自然地盯着阿榭碧。 阿榭碧的琴声刚开始很安静,无忧无愁,旋律沉稳悠缓。虽是没听过的曲子,但悠缓朴素的音色听起来很舒服,令人有种怀念的感觉。 周围的侍女们显得一脸扫兴,仿佛在说:「咦?想不到会弹奏乐器啊。」但这种表情也没能持续很久。 这首让人感觉到舒爽初夏薰风的曲子,慢慢地,使得全场的气氛变得柔和且优美。正当觉得被薰风徐徐地围绕时—— 乐曲的调子变了。 和刚才截然不同,虽然旋律变快了,但没有失去悠缓之色,变成轻快柔和流畅的曲调。不知不觉中,真赭薄感到一阵晕眩。若只有半吊子的本事,虽然绝非不可能,但也很难弹出这种音色。即便能弹,音色终究也会因技巧不到位而落得仓促急躁。真赭薄瞬间领悟到,这是自己弹不出来的高难度曲子。但阿榭碧弹得轻松自然,丝毫没有拼命勉强的感觉。不仅如此,她那十根手指宛如各有意志的生命体,但操控着手指的阿榭碧显得游刃有余。 从她优游自在、开心弹奏的整体来看,可以感受到迎接夏天的喜悦。 令人想起清澈的山中涌泉。阿榭碧的手指一根根拨弹琴弦时,甚至让人产生一种错觉,犹如看到冰冷、如玉般透明的水,不断涌现出来。 闪亮的水滴,反射着夏日阳光。 水嫩璀璨、柔软的新绿叶子,仿佛在舒张身体,发出喜悦的声音。 看着宛如体内发出光芒的阿榭碧,真赭薄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这种从未有过的心情,真赭薄刚开始并不知道就是嫉妒。但是,和演奏完毕、抬起头的阿榭碧四目相交之际,当她对自己嫣然一笑时,真赭薄才惊觉,自己看她看到入迷了!顿时愕然一惊。 「太棒了!」 藤波天真无邪的赞美声,使得侍女们从梦中醒来似的,不断地眨眼睛。春殿的人个个都打从心里开心起来,报以热烈掌声。卯古歧则是摆出一脸「怎么样,没错吧,就说很厉害」的表情,看着这边。 冬殿白珠一行人,也惊讶得整个愣住了。 秋殿的侍女们则是一片哗然,仿佛在说难以相信眼前看到的事,而真赭薄依然不发一语,凝望着阿榭碧。 「哎呀,绝世的美貌,竟然摆出这种脸。」 听到这句直言不讳又带着嘲讽的话,真赭薄回头一看,滨木绵已经逼近身边。看到那张满不在乎的脸,真赭薄忿忿地咬着嘴唇。 「……看来,你是早就知道了?」 「这有什么好知不知道的。东家精通音乐的高手很多,是众所皆知的事吧。怎么?你现在才知道啊?」 滨木绵半是傻眼地继续说: 「肤浅的言行举止,到头来只会自曝其短,这下你总该懂了吧。不过,这也可以算是很好的学习吧?」 「不用你多管闲事。」 但阿榭碧本人,并没有露出得意洋洋的样子,只是笑咪咪在和藤波说话。那种毫不做作的样子也令真赭薄感到痛恨。但真赭薄更无法原谅的是,有这种心情的自己。 后来,仪式顺利开始,终于到了等候「皇太子殿下驾到」的通报声响起的时段了。什么时候会来呢?什么时候会来呢?如此心急如焚地等着,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 但是,所有侍女都打完招呼,供奉祭品给山神的仪式也结束了,而皇太子依然迟迟没来。这已经很明显不是多心,皇太子殿下确实过了既定时间却还没来。等得心烦气躁的侍女们,刚开始很气皇太子居然迟到。但随着时间经过,气愤之色逐渐转为困惑。 太奇怪了。 皇太子殿下,没来。 侍女们低低切切地交头接耳。御帘的后方,藤波想必也很着急。 但是,所有仪式都结束后,到了再度上酒菜时,皇太子依然没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语带困惑地说出这话的人是离开滨木绵身边、来到阿榭碧她们这里的早桃。 「皇太子不是会无端缺席仪式的人。」 「会不会是,皇太子出了什么事?」 早桃不懂卯古歧这句话的意思,但脸色显得不太好。 「其实,我听到有点怪怪的事情……」 「怪怪的事?」 阿榭碧对皇太子没来一事,感到难以言喻的忐忑。早桃轻轻点头,看着阿榭碧说: 「我们这些原本属于宗家的侍女,被派去服侍四家公主以后,偶尔也会聚集在藤花殿喝茶聊天。结果前些时候,有个留在宗家服侍的女孩说 ,她听到大紫御前说了一件事。」 「大紫御前……说了什么?」 「这次的登殿,好像有『乌太夫』混进来。」 ——乌太夫? 阿榭碧听不懂,像鹦鹉般复诵一次;但相对的,卯古歧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这次的登殿有『乌太夫』?大紫御前是这么说的?」 卯古歧睁大双眼,嘴唇发抖的样子很不寻常。当阿榭碧想反问「乌太夫」究竟是什么之际,忽然「啪擦」一声,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往音源的方向回头一看,凉台对面的山崖上,一棵宛如覆盖着巨岩生长的树,不自然地摇晃着。 「是谁!有人在那里吗?」 卯古歧严厉地问,但当她要叫人来的时候…… 嘎!一声犹如尖叫般的呜叫声,惊异地响彻凉台。侍女惊讶地纷纷起身时,树枝里飞出一个乌黑的影子。这个黑影大到和人一样大,瞬间大量的羽毛飘舞而下,降落在阿榭碧她们的眼前。 当它平安降落在菖蒲花上,早桃确认这是一只大乌鸦后,发出了惊人的尖叫声。 接下来的事,只发生在转眼间。周遭侍女怒声四起,顿时形成天翻地覆的大骚动。阿榭碧和早桃缩在一起,只见宗家的侍女一个个跳了出来。 「有歹徒!」 「快叫山内众来!」 侍女们粗暴地脱掉和服后,个个变成了黑衣装,也不在乎弄脏脚,追着入侵者而去。 「公主,请退下!」 阿榭碧见宗家的侍女霎时变了样,整个人愣住了。卯古歧挺身出来保护她,这才回过神来。 「卯古歧,可是……」 「您不用担心这些宗家侍女!她们叫做『藤宫连』,保护公主是她们的职责。」 隔着卯古歧的肩,阿榭碧看到大乌鸦从水里出来后,穿越藤宫连的手,以意想不到的敏捷身手飞逃而去。一名藤宫连火速追了上去,奋力往地上踹。 但大乌鸦已经飞走了。正当阿榭碧纳闷藤宫连要采取什么行动之际,只见穿着黑色单衣的侍女,身体犹如麦芽糖人偶般,软绵无力地弯曲变形。 ——这一瞬间,究竟出了什么事?冗全摸不着头绪。 但就在目瞪口呆的阿榭碧面前,原本是侍女的藤宫连,转眼间变成了乌鸦,而且也是三只脚的大乌鸦。宗家的侍女们,就这样一个一个变成乌鸦,飞去追捕入侵者。 这绝对不是眼睛的错觉。 刚才,侍女确实变成了,乌鸦。 这个冲击太大了,阿榭碧吓得当场瘫软倒地。乌鸦们拍动黑色翅膀,降落在一动也不动的阿榭碧周围。黑色羽毛满天飞舞。 「公主!您不要紧吧?」 「卯古歧!那个、那是什么……?为什么侍女,变成了马?」 阿榭碧浑身颤抖,靠在卯古歧身上。 「请您先冷静下来。没事的,那个也是——那个也是,和我们一样,是八咫乌。」 「……你说什么?」 树林那边的天空,五只大乌鸦此刻也奋力在进行空战。入侵的乌鸦比追兵小,因此只能拼命逃窜。就这样愣愣地眺望之际,忽然有比藤宫连化身的乌鸦更大的乌鸦,飞进来加入战局。 「山内众来了。已经不要紧了哟,公主。」 原本以为,一定会被称为山内众的乌鸦追杀痛宰的入侵者,看起来却像是它自己飞向山内众。然后藤宫连的乌鸦,趁它的动作变迟钝之际,一起飞了过去。 凄惨的悲鸣声,连阿榭碧她们都得听得到。 藤宫连带着终于死心的乌鸦,回到阿榭碧她们这里来。这会儿从乌鸦变回了人形。藤宫连以人的形态,押着入侵的乌鸦。被逮捕的入侵者,身体果然很小,被藤宫连狠狠地压制在地,光滑的嘴喙一半浸在水里。 「公主们,有没有受伤?」 「辛苦了。大家都平安无事。」 回答的是滨木绵。别家的侍女都把自家的公主遮掩起来,唯有滨木绵一人,毫不慌张地站在那里。 「所以呢?为何没把这家伙交给山内众?」 「因为它入侵樱花宫。管辖这里的不是山内众,而是藤宫连。」 「就算是这样,把已经判断有危险的家伙,特地带到樱花宫来,我认为没这个必要。」 「您说得是。」藤宫连很干脆地点头。「但是,我们判断它没有危险。」 「怎么说?」 「刚才来的山内众说,这个人应该是皇太子殿下的近侍。」 在远处旁观的侍女们大惊失色,一起看向乌鸦。 「这怎么可能——皇太子殿下的近身侍卫,竟然露出乌鸦的姿态!」 滨木绵依旧沉默,定定地看着乌鸦。不久,她语带叹息地开口说: 「总之先放它自由吧,不然这样会死掉的。」 看到嘴喙从水中噗噗噗地冒出水泡,泷本一脸不悦地噘着嘴。 「……夏殿公主所言甚是。放了它吧。但是,它敢乱来的话立刻抓起来!」 泷本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令后,押着入侵者的藤宫连彼此交换眼神,缓缓地松手了。被水浸得湿漉漉的乌鸦,拍了拍翅膀甩水,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看向滨木绵。发出「嘎啊」的一声,宛如在感谢之际,事情发生了。 一双翅膀啪啪作响,然后开始变形了。眼看着翅膀愈张愈大,转瞬间只见甩动黑袖,变成了人的手臂。黑色嘴喙渐渐缩回去,头部后面的羽毛变成蓬松的头发,原本被黑色羽毛覆盖的脸庞,变成了健康的肤色。 三只脚的大乌鸦变成穿黑色和服的少年,过程只有短短几秒钟。 「夏殿公主,感谢您救了我一命。」 还残留天真稚气的少年,搔着乱糟糟的头发说。但泷本毫不留情地甩了他一巴掌。 「你这个蠢蛋!居然在高贵的公主面前以鸟形现身,而且还让人看到你的变身,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对、对不起!」 看着少年慌忙伏地道歉,判断已经没有危险的侍女们开始集结过来。 「你真的是皇太子的近侍?」 「会不会是搞错了啊?」 侍女们以冷峻的眼光,盯着刚才还是乌鸦形态的少年。在赤裸裸的蔑视下,近侍显得愈来愈退缩。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藤花殿的大厅中央,被公主们所在的御帘团团围住的正中央,山内众的青年磕头道歉。在他的旁边是刚才的近侍,他一把揪住近侍的后脑,用力把他的额头抵在地板上。 「你是山内众的澄尾是吧?」 在上座静静地说话的是,被藤花宫紧急叫来的大紫御前。 「虽然你还未成年,但进入除了藤花殿以外,男子禁止进入的樱花宫,这可是重罪。你不可能不知道会受到严惩,为什么还这么做?」 接到近侍擅自入侵的消息,从山内众被叫来的澄尾,是个肤色黝黑的男子,身材在近卫队略偏矮小,但有着武人的锐利眼神。听完大紫御前的问话,他先点头应了一声「是」,然后毫不畏缩地开始说明来龙去脉。 「首先,请皇后殿下明察,这位近侍并无恶意。这对樱花宫和皇太子殿下双方而言,只是运气不好的事故。」 「事故?」 「是的。接下来由这位近侍自己说明吧。」 听到澄尾这句话,点头应了一声「是」的近侍,以侍奉皇太子的侍仆而言,算是长得不怎么好看的少年。由于对于突发状况感到困惑不已,显得紧张怯场。 「呃……其实,我是和皇太子殿下一起来到这里的。我是奉命跟随皇太子殿下来参加下 午的仪式。」 「这么说的话,」藤波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出声说:「皇兄现在在哪里?照预定时间,他应该已经来了吧?」 「关于这件事,我就是奉命送信来给公主殿下。因为是紧急的信函,所以我化成鸟形飞了过来。可是我还不太会飞……飞累了停下来休息,一回神已经是樱花宫境内了。真的很对不起!」 近侍哭了起来,犹如在补充说明,他不是故意的。此时澄尾开口说: 「樱花宫跟我们连络之前,山内众已经接获皇太子殿下的通知,说他派自己的近侍飞去樱花宫,请我们不要误抓。这次的事情,如果从土用门进去就没问题了吧。因此恳求从宽处置。」 但藤花殿关心的,并非一个区区的脏兮兮近侍。 「所以,皇兄交给你的信呢?该不会搞丢了吧?」 近侍听了连忙摇头。 「没有!信放在信盒里,应该没有被水淹到。就是这个。」 近侍递出一个系着紫色绳子、细长的漆器信盒。拢本默默接下后,走进御帘交给藤波。 藤波打开信盒一看,里面放着一张淡紫色信笺。取出展信一读,慢慢地发出失望的声音。 「……皇兄说无法来参加下午的仪式。」 「怎么会这样。」 「这实在……太遗憾了。」 这是登殿以来,首度有机会谒见皇太子,若皇太子没来就没意义了。看到藤花殿顿时兴致全失的样子,近侍战战兢兢打量周围的气氛。 「那个……所以我会怎么样呢?」 那副德行实在太窝囊了,大紫御前「呼」地吐了一口气。 「你是皇太子的正式使者,而且又未成年还没戴冠。传达上疏忽之罪,在于皇太子,而不是你。本宫总不能体罚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吧。你就跟皇太子说,让他欠个人情吧。」 一直紧张到全身僵硬的少年,终于抚胸松了一口气。侍女们知道原委以后,也开始觉得太过惩罚他就太可怜了,因此也没再多说。 「感谢皇后殿下。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对不起。」 近侍少年再度诚恳地磕头后,和澄尾一起退出了樱花宫。 「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啊。」 卯古歧嘟哝了一句,回头看到阿榭碧依然僵在那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我是尽可能不想让您知道的……不过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 刚才近侍在的时候,不发一语僵在那里的阿榭碧,带着胆怯的眼神,抬头看卯古歧。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马会变成人?人又变成马?你说大家都是八咫乌,究竟是什么意思?」 「公主。」卯古歧脸色凝重地开口说:「马原本也和我们一样,都是八咫乌一族。」 「啊?」 「贵族,能够一生都不变成乌鸦,但大多数的一般人无法这样。无法像山内众或藤宫连那样,有事的时候变成乌鸦战斗的人,就必须当作『马』来工作。所以在羞辱低贱之辈时,才会称他们是马。」 这太令人惊愕了。阿榭碧一直以为马是马,八咫乌是八咫乌。 「不会吧!可是要怎样才能变成乌鸦呢?」 「你也可以啊,只要你想的话,应该也能变成乌鸦。」 过来说这句话的是滨木绵。阿榭碧愣愣地仰头看着她,她轻轻按着阿榭碧的肩。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是卵生的?当然因为我们不是四脚兽,而是鸟类的亲族。」 所以,被委任养育宫乌小孩的人叫做「羽母」。羽母代替生母,用她的羽毛孵卵,故得此名。 「这种事,我……我完全……完全不知道……」 「这也难怪,因为贵族都不想承认自己有乌鸦的属性。想隐瞒也是可以理解的。」 滨木绵看着果然若失、静默不语的阿榭碧,耸耸肩又说: 「看来你好像搞错了。原本位居八咫乌顶点的金乌本身,就不是代表族长的名字。因为照理说,应该成为族长的金乌没有出生,所以代理者就被称为金乌罢了。其实,当今陛下的正式称号应该是『金乌代』。」 阿榭碧陷入一片混乱。照理说应该成为族长的金乌?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滨木绵轻笑两声,开口回答这个问题。 「金乌并不是八咫乌,本来是完全另一种生物。至少,前代的金乌代是如此相信的。」 「完全另一种生物?」 「八咫乌本来是太阳的眷属。太阳下山后就失去变身的能力,只能茫然以鸟形过夜,视力通常也会变得很差。但是,唯独金乌不受影响,夜晚也能自由飞翔。根据文献记载,「金乌」确实几代才会出现一个,诞生在宗家。这时,纵使亲生母亲是侧室,也不管上面还有几个哥哥,都规定由金乌继承族长宝座。但是,真正的金乌已经很久没有诞生,大家也认为不会再有了。直到当今的皇太子诞生为止。」 「那么,当今的皇太子由皇兄让位给他的原因是……」 「因为,当今皇太子才是『真正的金乌』。」滨木绵回答。 「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居然还想当皇太子之妻啊,阿榭碧公主。」 忽然传来的冰冷声音,使得阿榭碧惊愕地抬起头。 「真赭薄公主……」 「基本上,宫乌是宫乌,山乌是山乌。身为宫乌却连这个都无法区别,本身就有问题。」 真赭薄不晓得哪里不高兴,说起话来夹枪带棍。阿榭碧对她的态度感到不解,提心吊胆地反驳: 「可是,『马』原本不也和我们一样……」 「一旦变成鸟形,当然就跟我们不一样了!」 真赭薄气急败坏,眉头紧皱,粗声粗气地继续说。 「这种常识,是宫乌最基本的教养!恕我失礼,阿榭碧公主,你的程度低到令人瞠目结舌,根本配不上皇太子!」 「秋殿公主。」 白珠语带责备地出声,眼神冷到令人打颤。 「——你说得有点太过分吧?」 「不,白珠公主。秋殿公主说得对。这真的就像『乌太夫』啊。」 茶花嗤之以鼻地走过来说。阿榭碧更加困惑了。 「乌太夫是什么呀?」 「只是以前的故事啦。」 滨木绵静静地瞪着茶花和真赭薄,竖起手指,指向天花板。 「你看,上面有绘图吧?画的是建造樱花宫的由来。」 「由来……是吗?」 「那是很久以前,还没建造樱花宫以前的事。有位没落的高贵公主,捡到一只受伤的乌鸦,将它带回去疗伤。乌鸦复原以后,为了报答救命之恩,问公主想要什么?结果公主说,她曾见过一次皇太子,希望能再见他一次。于是,乌鸦趁着公主在沐浴时,叼走她的衣服,故意飞过皇太子面前。皇太子觉得很奇怪,便追着乌鸦而去,看见了正在擦拭头发的公主。皇太子对公主一见钟情,当场就向公主求婚。 「但是,看到为了婚礼而梳妆打扮的公主,乌鸦立刻忘记公主的救命之恩,后悔让她和皇太子结婚,处心积虑要破坏这段自己促成的姻缘。 「于是乌鸦化身为美丽的公主诱惑皇太子,挑拨两人的感情,想让皇太子讨厌公主。但皇太子深爱公主,看都不看乌鸦化身的公主。而打从心底爱着皇太子的公主也是,无论乌鸦怎么跟她说皇太子的坏话,她都不相信。 「结果,乌鸦抓了公主想要逃走,被皇太子绑住翅膀,从山崖上扔下去。后来在这个崖上为公主建造的宫殿,就是这座樱花宫。」 「原、原来是这样啊。」 「而『乌太夫』指的是这只乌鸦化身公主时的称呼。在庶民之间,甚至将这个故事改编成戏剧,是相当出名的古典作品哟。」 真赭薄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美丽的脸蛋扭曲得很丑陋,用扇子掩着嘴。 「反正你一定不知道,我就告诉你吧。乌太夫虽然把外表装扮得很漂亮,但因为没有宫乌的资质,接二连三露出了马脚,回答皇太子的问题乱答一通,笑死人了,简直像在演什么滑稽剧,成了众人的笑柄呢!」 真赭薄说话时,茶花走到阿榭碧的正对面。等到真赭薄说完后,茶花咬牙切齿地大放厥词: 「只是稍微懂点音乐,反正就和乌太夫一样啦!皇太子根本不会理你,你在神气什么呀!我看你也去看一次《乌太夫》好了。看了戏以后,你就会知道自己有几两重!」 紧接着响起「啪!」的一声,卯古歧狠狠地打掉茶花的扇子。茶花看到扇子从肥胖的手中猛烈掉落,瞪大双眼、龇牙咧嘴地说: 「你干什么?!」 「我才要问你呢!居然敢说这种话!向我的公主道歉!」 「乡巴佬进城,竟敢和白珠公主竞争,根本是你们的错!你不知道大紫御前说过,登殿者里面有乌太夫吗?我只是把皇后殿下心里想的话说出来!我什么都没说错!」 「你们两人都冷静下来。」 眼见两人就要打起来了,菊野介入劝架。 「大紫御前,好像有话要说哟。」 滨木绵一脸受不了地如此一说,茶花和卯古歧霎时回过神来,慌忙窥视上座的情况,只见扇影缓缓摇动。 「——比起戏剧《乌太夫》,你们演得更精采啊。」 大紫御前语中带笑地如此一说,两人的脸都红起来了。尤其是茶花,无法忍受在大紫御前的面前丢脸。 「请恕奴婢回嘴!」 「你还敢回嘴啊,茶花。这种低级的斗争,别把本宫的名讳搬出来。」 茶花被骂得哑口无言。 「本宫可是从来没说过,乌太夫是阿榭碧。乌太夫说不定是你的主子,你竟然能够天真到这种地步。」 茶花顿时愣住了,目瞪口呆地凝视大紫御前。 「您说什么?」 「同样的话别让我说第二次。你仔细想想个中含意吧。」 大紫御前语毕立刻起身,就这样无声无息返回藤花宫。 「请、请等一下,大紫御前!」 「皇后殿下!」 即便茶花慌忙地请求留步,但大紫御前头也不回地走了。正当大家面面相觑之际,这才发现有人不见了。 「……阿榭碧公主?阿榭碧公主在哪里?」 卯古歧焦急地如此一问,滨木绵面无表情、用下颚指向春殿的方向。 「你们刚开始吵起来的时候,她就走了。真可怜。」 「——无论如何,真赭薄和茶花应该谢罪。」 之前一直默默无语的藤波,语带愤怒静静地说。茶花这才惊觉惹恼了樱花宫的主人内亲王,顿时脸色惨白。但是,真赭薄依然绷着脸不发一语,似乎不打算做任何回答。 阿榭碧一个人回到春殿后,进入寝室,整个人便瘫软在地。 双脚完全无法使力。 阿榭碧知道自己有所不足,但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也能变成乌鸦。当这一点被拿出来嘲笑时,她对这个自己的常识完全派不上用场的世界,感到无比恐惧。 自己真的能变成乌鸦吗?阿榭碧凝视擦拭泪水的手,反复地握紧、张开,还是不知道如何变成乌鸦,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为了嘲笑她不学无术所捏造的谎言。 「乌太夫……」 ——真赭薄和茶花说的话,依然强烈盘旋在耳际。 「公主!」 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卯古歧和侍女们回来了。看到阿榭碧泪流满面,卯古歧心碎地喊了一声公主。 「公主,别为茶花说的话难过,那些都是无稽之谈。」 看到卯古歧忧心忡忡,阿榭碧报以虚弱的微笑。 「……卯古歧,早桃。我想……告假返乡。」 没生病竟要告假返乡,这等同辞退入宫。「您说什么?」卯古歧大惊失色,坐到阿榭碧的面前来。 「现在时机正好,不是吗?我来到樱花宫,也度过快乐的女儿节和端午节了。更何况,我是不可能被选上的,继续留在这里也没用。」 「您怎么可以这么说!这种事老爷当然不会答应,藤波公主也不会允许。即便您对皇太子殿下再没有兴趣,也绝对不能在这时放弃!」 面对卯古歧的连番指责,阿榭碧转头看着脚边. 「我并不是没兴趣,只是……」 「只是什么?」 「皇太子不可能把我这种人放在心上。」 阿榭碧一副快要香消玉殡的口气,露出可怜的神情。卯古歧见状,察觉到自己的失言,惊讶地瞪大眼睛。 「公主,难道您……」 听到卯古歧急切地询问,阿榭碧抬起头来,露出不自然的笑容。 「不要紧的,卯古歧,别担心。也许只是我单纯会错意啦!毕竟我根本没正式见过皇太子。」 「啊,好丢脸哦。」阿榭碧羞得捧着脸颊,继续说:「明明只是以前凑巧看过他而已,我却认为或许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因为那时候,他看起来甚至在对我笑。」 「不过,这样就好了。」阿榭碧犹如在说服自己般地低喃。「我竟然还妄想,要是能再见到他,一定要把自己的心情告诉他。真是太可笑了。」 阿榭碧露出一抹苦笑,继续说: 「明知皇太子根本不会看上我……」 「公主……」卯古歧的唤声,传不到阿榭碧耳里。 「是我自己搞错了。」 「公主。」 「所以,这样就好了啦。」 「阿榭碧公主!」 「我才没有喜欢他呢……」 阿榭碧挤出笑容,回头看卯古歧。但卯古歧却看到她满脸泪水。直到阿榭碧看到她心疼的眼光,才察觉到自己哭了,顿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哎呀?」 「……公主,都怪我不好。我竟然一直没有察觉到您的心情……不要紧的,我们都明白了……请您不用再强颜欢笑。」 卯古歧的温柔话语,使得阿榭碧清澈明亮的瞳眸淌出了泪珠。她当场崩溃,不停地掩面痛哭。 阿榭碧回神后,发现房里一片幽暗。卯古歧早已不在这里。可能是看到自己哭累睡着了,不忍吵醒吧。头很痛,阿榭碧揉着头站起身时,一件披盖在身上的和服忽然滑落了。 这是一件紫色、用丝绸做的上好和服。散发出的高雅香气,和大紫御前的香气很像。当阿榭碧心想这应该是藤波的衣物,突然看到眼前的写字桌上,放着以前没有的东西。那是一支散发着清爽香气的橘子树枝,枝头开着白色的花,枝身系着一封信。轻轻解下摊开一看,在流利的笔迹中发现自己的名字,阿榭碧知道这是写给自己的信。 「『别重蹈母亲大人的覆辙,请一定要坚强』?」 这是什么意思? 信里没写寄信人的名字。取而代之,多留了一行「因为浮云没了,工作变轻松了」。 第三章 秋 不久,七夕到了。 端午节过后,两个月转眼就消逝了,但皇太子依然没来樱花宫。不过,七夕和女儿节、端午节不同,要皇太子在场才能举行仪式,因此这次皇太子一定会来。 最重要的是,这是阿榭碧等人登殿以来,皇太子正式造访樱花宫。无论哪个殿的侍女,都忙着乘机抓住皇太子的心。 「听说秋殿每天都有装着锦缎和簪子的箱子送来哟。」 听到早桃这句话,正在打点七夕仪式衣裳的卯古歧低吟道: 「看来,西家在七夕宴会上花了不少工夫啊。」 「听说还请宗家加派侍女给她,帮忙修改衣服呢!我最近去偷看秋殿,每天都有一堆正在赶制的衣服,宛如被色彩鲜艳的波浪吞噬一般。」 早桃低头瞄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轻声喟叹。 「但夏殿完全没有这种气氛。不过,我真的很不希望滨木绵公主当上樱妃。要是她入宫的话,侍女们一定会哭成一团。」 因为真赭薄会把上好的锦缎赏给侍女,但滨木绵连一块麻布都没给侍女。卯古歧听了之后眉头轻蹙。 「这是为什么呀?南家明明送了很多衣服来。」 「听说啊,那些衣服都偷偷运出城外,便宜地卖掉了。然后换来的钱,都成了滨木绵公主的酒钱。」 卯古歧顿时傻住了,目瞪口呆。 「唉,虽然比夏殿好很多,但我们春殿就不能再盛大一点吗?」 卯古歧这句近似埋怨的话,听得阿榭碧轻轻苦笑。 「别说得这样酸酸溜的,我们春殿也有春殿的风格啊。」 「是没错啦。」卯古歧瞪着挂在衣架上的和服。「老爷如果更积极地多花一点钱,也不会遭天谴呀。」 看到卯古歧气呼呼的样子,阿榭碧偷偷叹了一口气,也想起了这两个月发生的许多事情。 首先是向卯古歧说要告假返乡的翌日,藤波一早就来探访。 「我听卯古歧说了。什么告假返乡,万万不可。」 藤波绝对不准阿榭碧告假返乡。她面露难色,断然拒绝阿榭碧的请求。 「关于这次的事,皇兄一定会马上派人送道歉信来。你就等看了信再做决定也不迟。」 「可是……」 阿榭碧接着发牢骚说,反正那一定是四位公主都会收到的信,只是社交辞令罢了,绝不会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信。对此,藤波坚决的摇摇头。 「皇兄很高兴姐姐能够登殿,绝对没有藐视你是什么乌太夫。就算有乌太夫在,那一定是想扭曲不利于自己的现实的人。平常这里就是一个恶意的谎言容易过关,真诚的善意难以表达的地方了。连我这种地位的人,有很多事情也不敢说出真话。详细情形我不能告诉你,但请你相信我,打消这个念头吧。」 宛如被藤波的气势震住般,阿榭碧点头答应了。毕竟藤波会这么说,一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内情。 告假返乡一事解决之后,春殿的气氛整个放松了下来。看来连侍女和婢女,都为了主子的动向忧心忡忡。阿榭碧深感过意不去,想起昨晚的紫衣。 「难道藤波公主昨晚来过这里?」 那时自己在睡觉,实在很不好意思。但藤波听了睁大眼睛。 「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想?」 「没有?那么,派金乌陛下的男仆送信来的,不是藤波公主?」 阿榭碧拿紫衣给她看,藤波忽然脸色僵硬。 「啊,没错、没错。我也真是的,竟然糊涂了!可是,那个男仆找你有什么事吗?」 藤波似乎不知道系在橘子树枝的信件内容。 「别重蹈母亲大人的覆辙,请一定要坚强。」 就「重蹈覆辙」来看,并非什么好的意思。阿榭碧也不懂为什么会被这么说。想要问问藤波,但又随即想到:「自己不懂的事,以同样方式被养育长大的藤波想必也不懂。」这还是应该直接问男仆。但是当阿榭碧说要写回信,藤波却没有好脸色。 「坦白说,和男仆通信,不是值得鼓励的事……」 等藤波离开后,阿榭碧试着问了卯古歧,更是失败而终。卯古歧听到「重蹈母亲的覆辙」时,倏地脸色大变。 「您在说什么呀!这是谁说的?」 卯古歧问得怒气冲天,把阿榭碧吓到了。 「那个……侍女们在谈论,我不小心听到的。」 这个回答,使得卯古歧深深叹了一口气。 「真是一群愚蠢的家伙。我得好好教训她们……」 卯古歧扬起眉毛,继续对阿榭碧说: 「阿榭碧公主,请您听好了。以后,要是有人说您母亲大人的闲话,您绝对不可以听喔!您的母亲大人是非常好的人,您只要知道这个就好了。」 卯古歧如此断然地说完,随即背过身去。这是阿榭碧第一次对卯古歧起疑。 卯古歧有事瞒着我。 阿榭碧后来也偷偷问了其他侍女,但都问不出个所以然。因为卯古歧已经先下手,交代侍女们不准跟阿榭碧乱说。虽然也问过早桃,但她是其他领国的人,对东家的事不熟。 这究竟该怎么办?富阿榭碧苦无对策时,早桃提出了一个办法。 「不然,让我来跟东家连络看看吧?」 在樱花宫里,四家公主想和外面连络时,必须经由藤花殿去进行。公主写的信要交给贴身婢女,然后再交给藤花殿的侍女,最后再由藤花殿的主人派遣使者交给外面的人。其他管道,概不允许。 早桃属于比较低阶的侍女,因此偶尔也会出樱花宫。她和老家、弟弟的书信往来,也大多趁着这个时候。既然不是正规的方法,直接送信到东领也很奇怪,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早桃下次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外出,阿榭碧便先偷偷把信交给了早桃。 「还有,如果你知道写信给我的男仆是谁,也请告诉我好吗?」 「没问题,我会查查看。既然是宗家的男仆,应该很快就能查出来。」 早桃说得自信满满,但过了几天后,却一脸纳闷地来了。 她的手上拿着一封信。 「结果查不出是什么人。但是,我到处去问侍奉宗家的人的隔天,我的桌上放了一封信,就是这封。」 阿榭碧接过信一看,上面依然是用秀丽的笔迹写着「给阿榭碧公主」。她心惊胆跳地看完信,里面写的都是关心她身体的话,完全没有提到「重蹈覆辙」所指为何。 过了一阵子之后,东家也回信了。但这封信中也净是关心阿榭碧身体的话,关于母亲只写了一句:「母亲大人的事不能在信中提及。」 「我再写一封信给东家吧。还有……我另外也回一封信给宗家的男仆,这封信,能不能放在早桃的桌子上?」 「好的,没问题。」 早桃也很好奇这位男仆究竟是谁,因此爽快地答应了阿榭碧的请求。然后奇妙的事发生了,放在早桃桌上的信不晓得消失到哪里去。接着几天后,回信又再度放在早桃的桌上。 就这样,双方借由早桃进行着秘密通信。 寄给阿榭碧的信,都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内容,一直没有提到「重蹈覆辙」的事。阿榭碧就这样耿耿于怀,却又无可奈何地迎接了七夕。 正当她闷闷不乐地准备时,传来卯古歧低沉严厉的声音。 「公主,您究竟在那里做什么?」 「做什么……我想把和服装饰起来啊。」 把美丽的和服挂在衣架上当作房间的装饰品,在樱花宫是稀松平常的事。阿榭碧不懂卯古歧为何一脸厌恶,问了一下,卯古歧竟然抢走她 手中的和服。 「这不是苏芳的和服吗?!」 这是真赭薄送的见面礼。卯古歧对美丽的光泽大皱眉头,还摆出一副悲壮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你没有矜持吗?!要把和服装饰起来没关系,可是你干嘛挑别家公主送的和服!实在太离谱了!」 被狠狠训了一顿,阿榭碧吓得缩起身子。但不久她也歪着头,白了卯古歧一眼。 「因为,没有其他适合这个季节的和服嘛。」 「既然没有,不用装饰也无所谓。而且偏偏在七夕傍晚装饰这种东西,实在太没常识了!」 卯古歧咬牙切齿说完后,粗暴地将苏芳和服卷成一团。看着美丽的深赭红色和服被揉得乱八糟,阿榭碧难过得不得了。 樱花宫里的七夕活动,是公主们送和服给皇太子。 根据传说,八咫乌一族是以前从唐土过来的。而唐土有个习俗,说是被拆散的恋人,只允许一年一度在七夕的晚上见面。唐土的女子个个都精于缝纫,因此在山内,七夕除了祈愿女子的缝纫技艺进步之外,也允许女子向男子告白。以前,女子为了心爱的男人,会花一年的时间缝制两件华服,一件自己穿、一件送给心仪的男性。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花一年的时间缝制和服。不仅如此,很多贵族千金根本没碰过针线。阿榭碧则是由侍女把几乎缝制好的和服拿到她前面,她照着指示,象微性地缝个一、两针,然后穿着这件和服去参加仪式。其他家的公主应该也是如此。 到了举办仪式的土用门舞台一看,供台已经排好了,上面放着很多供品。这些被称为「星座」的供台,用五色线和布装饰,摆放着金针、银针等缝纫用品。四家公主的座位旁边都准备了衣架,各自挂上要献给皇太子的和服。 这些和服都是成对的,一件穿在身上,一件挂在衣架上。 「只有秋殿还没现身啊……」 卯古歧臭着一张脸发起牢骚:「到底在磨蹭什么呀。」而秋殿一行人仿佛听到了她的牢骚,终于迟迟地现身了。侍女们闪闪发亮的华丽模样,已经在想像之中。但大家看到真赭薄出场时,不由得瞠目结舌。 真赭薄穿的和服,美到无以伦比、令人惊艳。 造型是模仿展翅的赤乌和金乌,细致的羽毛花纹以放射状缠绕展开,从领子中央到袖子,甚至到裙摆整件都是。不由得发出赞叹声的侍女们,随着真赭薄慢慢走近才知道那是什么,接着又发出更大的惊叹声。 原本以为是将整块布染成细致的羽毛花纹,细看才发现,原来是用一片一片细小的碎布缝合起来的。 真赭薄这身衣裳,远看是从燃烧的火红色往裙摆逐渐转为淡红色。但近看才发现,这种颜色变化竟是细心挑选碎布连结起来的。究竟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做出这样一件和服?这比用一整块布做出来更为奢华,也更为精致讲究。宛如将彩霞穿在身上的图案,其实是展翅的赤乌。而另一件挂在衣架上的皇太子和服,则是仿照金色羽毛的布制成的,逼真得简直就是金乌本身。以金线和银线不同比例刺绣出的花纹,呈现出令人惊艳的金银涟漪。 虽然每一家都准备了华丽的和服,但很明显全被西家比了下去,西家的和服才是最美、最华丽的。 菊野更是高声地宣告:「这是我们秋殿公主亲手做的哟。」 其他家侍女目瞪口呆、异口同声地说:「不会吧?」真赭薄自信满满地答道: 「真的啊。这是我为了皇太子殿下,花了一年的时间做出来的上衣(译注:上衣在十二单衣里,是唐衣之下的第一层袿服,采垂领广袖的设计,式样通常相当华丽。),没有请任何人帮忙做哟。」 在侍女一片哗然的叽喳声中,真赭薄听到一句「反正一定是叫侍女做的,真敢说」,于是忿忿地瞪了一眼,忽然以强悍的口气说: 「我爱皇太子殿下。做给心爱的殿下穿的和服,我怎么会交给其他女人代劳?一个人独自完成这件和服,是我最低限度的矜持。」 还说,只要想着皇太子殿下,这点小事根本不以为苦。 「只要把这件和服交给皇太子殿下,他一定会知道,最爱他的是谁吧?」 真赭薄最后一句说得斩钉截铁,而且是正面瞪着阿榭碧说的。 此时,阿榭碧对于自己没有在和服上花心思而感到羞愧。想必白珠也是同样的心情。唯独滨木绵的表情没变,但当下的气氛陷入一片带刺的沉默。等了又等,当通报皇太子驾到的声音响起时,真赭薄整个人突然亮起来,脸上充满光辉。但阿榭碧无法平心静气看着她光辉闪耀的表情。 由四只「马」拉的飞车,气势惊人地朝土用门正前方飞驰而来。 飞车着陆后,从下帘(译注:下帘是挂在垂帘内,长度比垂帘长,露在车外,以防衣袖下摆弄脏的布帘)可以看到紫衣的下摆。 阿榭碧心脏猛跳。 实在很不想看到皇太子和真赭薄在一起,但就是压抑不了激动的情绪。 「皇太子殿下,驾到!」 马夫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掀起帘子。侍女们一起探出身去,却看到一个在黑衣上披着紫色长衣的人,众人顿时目瞪口呆。 坐在车里的是,表情严重僵硬、紧贴着车身的皇太子近侍。 「怎么又是你!」 「对不起!」 面对茶花的尖叫声,近侍也以尖叫声回答。 他随即以惊人的速度下车,当场额头抵地、伏跪道歉。 「殿下临时有急事无法前来!交代我传话说『抱歉』。」 「开什么玩笑!这和端午节一样嘛!」 众人脑筋顿时一片空白时,唯独茶花还有放连珠炮的力气。 当侍女们慢慢反应过来后,气呼呼地破口大骂。 「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真是难以置信!」 「为什么皇太子不来呢!」 但骂归骂,她们脸上都显得忐忑不安。自从登殿以来,这位绝对有义务出席的皇太子,竟然一次也没来过。这回连七夕都缺席了,简直像在躲着公主们。 太奇怪了,一定有问题。 茶花用眼角瞄一下心中充满难以名状的违和感的侍女们,继续痛骂近侍。 「更何况!这辆飞车是只有宗家的人才能坐的御用车喔!为什么皇太子没坐在里面,倒是你坐在里面!」 「一直到刚刚为止,真的是皇太子殿下坐在里面,不是我。」 周围的人倒抽一口气,近侍拼命解释。 「来这里的途中,皇太子突然发出紧急命令,叫我代替他来,然后他就走了!但也不能让无人乘坐的飞车飞到这里来,就命令我坐在上面。」 「那么,这件紫衣是怎么回事?这是故意混淆视听吧!」 「我哪知道啊!是皇太子殿下叫我穿来的,有问题去问皇太子殿下呀!」 被激动的茶花感染,近侍的应对也霎时粗鲁了起来。茶花看了火气很大,正想教训他时,有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先问了近侍: 「那么,皇兄是有什么急事,如此匆忙离开呢?」 之前一直静坐在上座的藤波,走到这里来。近侍不敢直接看公主殿下的脸,连忙将视线往下垂,将头低了下去。 「西家的当主可是郑重说过,请皇太子殿下务必参加这次的七夕之宴。」 阿榭碧抬眼一看,真赭薄从扇子内侧茫然瞪着近侍。 「因为,有人在自家设宴,邀请皇太子殿下……请皇太子殿下无论如何一定要去。」 「哦?这个人是谁?」 藤波这么一问,近侍一时 语塞。但藤波不死心继续逼问,近侍轻轻吐了一口气,宛如做了最坏的打算说: 「是南家的当主。」 震惊、困惑的声音一举涌现。 「怎么会这样!」 「皇太子太过分了!」 「居然不甩西家的请求,去巴结南家!」 「可是,南家的当主到底在想什么呢?」 「这要是被当作和西家杠上,也没办法了。」 在一片骚动不安的哗然中,响起冷淡的笑声。 「对吧?真赭薄,我跟你说的没错吧?」 ——是南家的滨木绵。 真赭薄一脸茫然地回头看向滨木绵。滨木绵报以苦笑继续说: 「我跟你说过了,你的美貌根本派不上用场。」 滨木绵一派轻松地交抱双臂,悠然看着真赭薄。真赭薄的脸颊徐徐泛红。眼看她开始微微颤抖,激动地把扇子甩在地上。 「是你搞的鬼对吧?!」 即使听到尖锐刺耳的声音,滨木绵仍不为所动,捡起弹到脚边的扇子。她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反倒是略带同情地将扇子递给真赭薄。 「你搞错了哟,真赭薄。不是我搞的鬼。在幕后搞鬼的是……」 滨木绵凝视着真赭薄,静静地说: 「是南家。」 ——此时,阿榭碧仿佛在滨木绵的背后,看到大紫御前的身影。 或许是感受到同样的气息,真赭薄大惊,身体明显地颤抖,挥掉滨木绵递出的扇子,快步返回秋殿。 「等等我啊,公主!」 菊野悲戚地呼喊,随后追了上去。白珠看着这一幕,整个人愣住了。茶花看到主子的模样,心疼得快要哭了,火气一来转而又开始臭骂皇太子的近侍。 「可恶,气死我了!」 还激动地拿出自己的扇子,开始打近侍。 「好痛!」 「都怪你啦!要不是你多嘴多舌,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饶了我吧!」 近侍说了一声抱歉,连忙逃离扇子的攻击。 「站住!可恶!别想逃!」 茶花激动地追上去,只见近侍翻越舞台的栏杆,突然跳了下去。但是,栏杆的外面是悬崖。阿榭碧吓得捂住嘴巴,但近侍并没有悲惨地滚落悬崖。下一个瞬间,近侍变成一只大乌鸦,轻轻地拍动黑翼,一溜烟就飞走了。这幕离奇惊悚的变化,看得阿榭碧整个人傻住了,直到有人轻拉她袖子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藤波咬着嘴唇,仰头望着她。 「皇兄并不是不想来。你可千万别骤下决定喔。」 阿榭碧知道她在说告假返乡的事,温顺地点点头。 「我没事啦。」 实际上,不用看到真赭薄和皇太子在一起的场面,阿榭碧还松了一口气呢。真正应该担心的,反倒是当事者真赭薄。对于南家突如其来的夸耀势力,她究竟有何感想? 想到这里,往商羽门一看,已经看不到真赭薄的身影。 听到一声摔碎镜子的巨响,菊野缩头一惊。 「菊野是笨蛋!我明明叫你要把事情打听清楚的!」 一边怒骂一边摔东西的,正是菊野心爱的主子真赭薄。 自从七夕那件事以来,樱花宫整体的气氛变得更糟了。除了正式的仪式或典礼之外,各家之间也不交流了,每家公主似乎都关在殿里。尤其是真赭薄,完全陷入怒不可遏的状态,动不动就把气出在菊野身上,而且情况愈来愈严重。 然而,皇太子的贴身侍卫之一——也就是端午节来领回闯祸近侍的澄尾,是西领出身的山乌。 「听说他是同乡的,你一定要想办法去问问他!」 真赭薄说得一脸狰狞,令人不敢反驳。菊野接到命令后,迫于无奈只好使了一点手段,捏造母亲病笃,因而得以到宫外去和澄尾见面。 这个叫澄尾的男人虽然出身山乌,但靠着自己的本事当上皇太子的贴身侍卫,是个武艺高强的人。据说,他小时候就和皇太子有交情,撇开他的身分不谈,堪称是皇太子的挚友。他当然不是靠这层渊源获得地位的,而是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山内众的培训机关「劲草院」毕业的佼佼者,才能以山内众的身分服侍皇太子。从他那边打听到的消息,对于奠赭薄并不乐观。 「皇太子最近经常派人去樱花宫啊。」 出现在见面地点的澄尾,若无其事地这么说。菊野吞了一口口水,即便心生不祥的预感,依然继续套话。 「是和谁在通信吗?」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可能和皇妹连络,也可能是节令请安,应该有很多方面吧。如果是仪式缺席的道歉函,应该已经寄过好几封给公主了吧?」 看到菊野的表情突然僵硬,澄尾顿时也愣住了。 「怎么可能?」 「秋殿完全没有收到这种信,一封也没有。」 此时,澄尾首度露出困惑之色。 「居然会有这种事……」 两人眉头紧锁、若有所思之际,澄尾忽然眨了眨眼睛。 「对了,在女儿节之前,皇太子曾经经过樱花宫附近。」 这件事菊野也记得很清楚,但不知道澄尾也是皇太子当时的随从之一。 「我记得,皇太子好像很开心地看向樱花宫这边。」 「就是啊!我们也吓了一大跳呢。有一位随从问他怎么了,结果你猜他怎么说?他居然说:『我想起了樱花。』」 澄尾接着问:「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菊野摇摇头。 「倒是你知道其中的含意吗?你和他认识很久了吧?」 澄尾轻轻地点点头。 「因为以前有些调皮捣蛋的小鬼,经常把他拉去外面玩。」 澄尾的语气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其实他正是当事人。 「宫乌的人对皇太子的印象大多是身子很弱,一直关在房里,但就我来看并非如此。每次偷跑出去的时候,难免会跟什么人或什么事有接触。他尤其对樱花有特别的感情,但不肯告诉我原因就是了。」 菊野紧咬嘴唇。若此事属实,看来是不好的风向啊。 「关于我家的公主,皇太子有没有说过什么?」 被这么一问,澄尾顿时语塞,但看起来也有点像是突然想起自己的立场。 「我听到的是,她是非常好的千金小姐,聪明又漂亮。」 光是听到这句话,这次见面应该算是圆满了。或许澄尾也有同样的想法,他说完话就直接站了起来。 「我好像说太多了,也该回去了。」 「能够和你聊天真的很高兴。希望有机会再聚。」 「哪里,彼此彼此。」 澄尾轻轻点头致意,说了两、三句寒暄的话,便离开西国的别邸了。菊野一边目送澄尾化成鸟形、飞往山间而去,一边烦恼着:这下该怎么向真赭薄报告? 回到秋殿一看,果不其然,真赭薄引颈等着菊野归来。菊野为了避免刺激主子,小心翼翼地转述澄尾说的话,但这种努力到了一半就变成徒劳了。 「你说他有写信来?」 真赭薄激动得尖声反问。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寄到我这里来?菊野,你没搞错吧?!」 真赭薄怒气冲天,表情恐怖骇人,差点就要抓起菊野的前襟。 「啊,有可能是寄给藤波公主的啊。」 菊野连忙出言安抚,但真赭薄已经听不进去了。 真赭薄把菊野臭骂一顿,怪她为什么没把事情问清楚。口气虽然凶狠,但表情却显得愈来愈委屈。 「皇太子那个笨蛋!我绝对不准他花心!」 然后她终于哭了起来。双手紧紧握拳,哭得全身颤抖,就跟小时候一样。曾经是她奶妈的菊野,很习惯她发神经的模样。于是菊野让她一个人静一静,起身拉开连接隔壁房间的纸拉门。 这时,映入眼帘的光景,使得菊野瞠目结舌。 从全开的侧门看出去,柔和的阳光反射在鲜艳的枫叶上,透亮地射进屋子里,照在整排挂在衣架上的苏芳和服上,整个房间霎时宛如被红叶侵蚀了。水嫩果实的红,犹如熊熊火焰的红,仿佛血一般的深红。但在这一片斑斓的红色中,悄悄地落下一个影子。在这个连婢女都穿锦织玉缎的秋殿里,却出现了一个宛如走错地方、穿着内敛色调的侍女装束的人。 ——入侵者。 回过神时,菊野放声大吼: 「你在这里做什么?!」 此时春殿里,卯古歧正在教阿榭碧薰香的种类。 「这三种香,称为山内的三种贵香。在药效方面也颇富盛名,记起来一定会有帮助。但这三种贵香,只在特定的地方才采得到。」 说完之后,卯古歧递出的是向藤波借来的扇子。 「尤其是『伽乱』,是只能在南家土地采集到的最上等香料。据说是用幼龙的眼泪提炼的,可是真伪莫辨。依使用的方法而异,可以是药,也可以是毒。毕竟是稀世鲜少的东西,只有南家和南家进贡的宗家才能用。」 扇子上的薰香果然有一股高雅非凡的香气,闻起来很舒服。这时阿榭碧想起,在宝物库遇见的男仆也有同样的香味,不解地寻思起来。 可能是长年服侍高贵的皇家,所以男仆也沾染了主人的香气吧? 在收拾香壶时,外面忽然骚动了起来。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听到侍女呼叫阿榭碧和卯古歧的声音。 这是登殿至今从未发生过的骚动。 卯古歧一脸诧异,想探身出去瞧瞧,但一名熟悉的侍女已经先跑进来了。 「不得了了!听说春殿的侍女,擅自闯入秋殿……」 「你说什么?」 「现在菊野夫人在盘问中。请您马上过去。」 侍女话声未落,卯古歧便冲出了春殿。 在樱花宫里,侍女犯错是主子的过失,甚至有可能成为主子家的把柄。而且,这次的事不是发生在春殿里,和别家也有密切关系。 阿榭碧脸色铁青,也急忙赶赴现场。经过夏殿和藤花殿的前面,再穿过商羽门之后,看到秋殿前面聚集了一群人,其中也有冬殿、夏殿和藤花殿的侍女。阿榭碧一走近,侍女们发现后自动让出一条路。就在两排人让出的小路里,看到阿榭碧熟悉的侍女——早桃,狼狈地缩在人群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赭薄质问的斥喝声,使得瘫坐在地的小偷浑身发抖。 被拖到秋殿门前的她,头发凌乱、眼睛泛红,看起来相当狼狈,完全感受不出可爱或气质。而且这个女孩打从刚才就只是茫然发呆,什么话都不肯说。这更是把怒火冲天的真赭薄,气到咬牙切齿。 「这个女孩想偷我的苏芳和服,而且还是我为了七夕做的那一件!」 她手上依然抓着赭红色的和服,更触怒了真赭薄。真赭薄气到声音都发抖了,狠狠地瞪着春殿侍女。另一方面,卯古歧倒是意外地显得老神在在,而且还松了一口气似的,泰然自若地反看真赭薄。 「秋殿公主,恕我直言。这个女孩,并不是春殿的侍女。」 然后,她回头看了一下急忙赶来的阿榭碧,指着女孩说: 「阿榭碧公主,这位侍女是哪个殿的侍女?」 「是夏殿的侍女……」 当阿榭碧接着说「可是」时,卯古歧故意大声打断她的话。 「没错,这位侍女确实和阿榭碧公主很熟,所以才会被误以为是春殿的侍女吧?」 听到入侵者是夏殿的人,秋殿的人的表情忽然都变得很凶恶。 「谁啊,去叫夏殿的人来!」 「是!」立刻有几个侍女应答,一起去夏殿叫人。 居然又是南家。这笔帐一定要算清楚。 真赭薄怒不可遏地瞪着小偷时,阿榭碧突然闯入两人之间。 「请等一下!早桃是个好女孩,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公主!」 阿榭碧不理卯古歧的喝止,拼命地袒护小偷。 「说不定……」 阿榭碧用力将双手往早桃肩上一按,她惊愕地全身打颤。 「说不定,她是为了我……因为我一直很羡慕真赭薄公主的和服。她或许想帮我仔细看看,究竟是怎么缝制的。 「真是这样的话,这女孩就不是坏孩子了。」阿榭碧一副拼命的样子,看着真赭薄她们。菊野绷着脸,仿如在拍灰尘似地摇动扇子。 「就算真是这样,错也不在你,而且你也不能帮这个女孩扛责任。这笔帐,无论如何一定要跟南家算。就算南家硬说他们没有过失,我们也会力争到底。」 阿榭碧还来不及回应菊野的顽固发言,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没这个必要。」阿榭碧一惊,转头一看,是随着滨木绵登殿的侍女。平常默不吭声的这名侍女,眼神冷峻地俯视着女孩。她以从容不迫的态度走了过来,人墙慌忙地让出一条路。 「这件丑闻,你打算怎么收拾呀……?」 大伙儿都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侍女的声音。语调平稳沉着,但带着一种冷漠无情。看到女孩答不出来,她眯起眼睛,眼神锐利地说: 「你害南家颜面扫地。纵使原本是宗家的侍女,也难以原谅。你应该有心理准备了吧?」 女孩的双肩急遽打颤,头依然不打算抬起来。察觉到真赭薄蹙起眉头,夏殿的侍女淡淡地点头致意。 「关于这个女孩的愚蠢行径,我们也感到很震惊。在宗家受过教育的侍女,竟做出这种卑鄙无耻的事,任谁都想不到啊。」 说得宛如夏殿没有责任似的。这使得菊野怒火中烧。 「瞧你的口气,好像跟你们无关似的。确实,宗家的侍女不应该做出这种事,可是问题在于她做出这种事,是去夏殿当侍女以后吧?」 即便被话中带刺地指责管理不周,夏殿的侍女依旧泰然自若。 「当然,这也是个问题。不过,这已经不是秋殿和夏殿之间能收拾的事了。处以严惩是理所当然,我们丝毫不反对。但还是要请示藤波公主,查出事情的真相才是。」 真赭薄洞悉了此言的含意后,睁大眼睛对菊野使了个眼色。菊野稍稍踌躇了半晌,然后轻轻但确实地点了头。 只不过是小小的偷窃事件,通常都私下解决就没事了。别家侍女偷窃未遂也是这样处理的,但这次真赭薄把事情闹得太大。 因为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是自己,真赭薄突然胆怯了起来。 「可是……只不过是一件苏芳衣,把事情闹得那么大也太不成熟了……如果这个女孩打从心里认错,我也可以原谅她的。」 「这可不行。」 立即出言反对的不是菊野,而是夏殿的侍女。 「很感谢秋殿公主的温情,但这样南家就太没面子了。就你们而言或许只是一件衣服,但苏芳和服是很高贵的物品。冠着南家之名的侍女,竟然败给了私利私欲而动手偷窃,这有损南家的名誉。」 居然说到这种地步,真赭薄终于明白她的意图了。 她是想做切割。 为了避免今后的各种纷扰,她是在对在场所有人宣示,南家与这个女孩无关。彻底而毫不留情地 ,要把这个女孩切割出去。 侍女们不安地面面相觑,只有真赭薄一个人心急如焚。她并不想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只是刚好心情很差发了一顿脾气。若是平时的自己,不可能感情用事到这种地步。 夏殿侍女看到真赭薄进退维谷的样子,很快就不对她抱以期望。于是将目光转向菊野,逼她遵守严惩的规定,将这个女孩交出来。 「但是……」 「你们似乎也没有任何不满的样子嘛?快啊!」 就在夏殿侍女进一步相逼时,背后传来凛然的声音。 「你愈来愈了不起了呀,苎麻。居然没跟我说一声就要开除侍女?」 苎麻是这位夏殿侍女的名字,听到主子这么说,忽然绷起了脸,不耐烦地回头说: 「滨木绵公主,恕我直言……」 「竟然会糊涂到忘了通知我,看来你也老了呀。没用的侍女就不会损害南家的名誉吗?」 滨木绵完全不给苎麻开口的机会,强硬地打断她的话,自顾自说下去。凶狠地逼退苎麻后,滨木绵也不看慌忙后退的阿榭碧,直接在趴跪于地的侍女前面弯下腰去。 「早桃,你默不吭声解决不了事情喔。没关系,你就说给我听吧。」 滨木绵的语气,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温柔。女孩惊讶地抬头,目不转睛地凝视滨木绵。代替仿佛呆掉的早桃开口的,是之前一直铁青着脸的秋殿侍女们。 「早桃一直很羡慕秋殿的侍女。」 「什么?」被诧异的滨木绵一瞪,说话的侍女吓得双脚发软。但滨木绵摆出「我听你说」的态度,侍女战战兢兢地开口了。 「早桃在宗家的时候,总是穿着非常漂亮的衣服,裁缝做工也很精细……尤其特别期待藤波公主送她的绸缎。」 滨木绵脸上浮现了理解之色。之前一直噤声不语的侍女们,宛如得救般接二连三地说: 「我也和早桃一样,是宗家派过来的侍女,所以我明白她的心情。」 「我们都有新的锦缎和服可穿,但早桃去侍奉南家后,总是穿同一件和服。」 「真赭薄公主穿的和服特别精致华丽。」 「会想摸摸看也是人之常情。」 被看似责难的眼神包围着,滨木绵露出一抹苦笑。 「原来如此。你们想说的我都明白了,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不追究早桃做的事。」 侍女们的表情变得很凶。但滨木绵不以为意,对早桃说: 「喂,我只问一件事。你是真的打算偷真赭薄的和服吗?」 被滨木绵意外认真的表情如此一问,早桃虽然依旧低着头,但第一次摇了摇头。 「所以你不是想偷罗?」 这次非常肯定地点点头。确认这个之后,滨木绵突然笑了出来。 「看来这件事的原因,是在我身上啊。」 滨木绵口齿清晰、好声好气唤了一声「秋殿公主」,原本看傻了的真赭薄回过神来。 「什、什么事?」 滨木绵很有气势地撩拨下摆,面对真赭薄,然后发生了惊人之事——滨木绵当场双手抵地,深深地向真赭薄磕头道歉。 「对不起。做了很抱歉的事,还请您原谅。侍女犯错,就是主子的疏失。若您能高抬贵手就此言和,要我怎么道歉我都愿意。」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平常心高气傲的滨木绵,居然会向人下跪道歉,大家一时都看傻了。在这之中,最早出声说话的是苎麻。 「滨木绵公主!如此一来,南家的立场……」 「苎麻,住嘴!」 这句话说得气势惊人。苎麻被震慑住而闭上嘴巴,滨木绵持续低声说: 「对你我而言,顶多就『多了一桩麻烦事』,但对早桃可没这么轻松。若因此被赶出宫去,她的人生就毁了喔。花样年华的女孩向往锦织玉缎,只是想摸一下而已。」 早桃并非宫乌出身。若被赶了出去,日后的凄惨落魄可想而知。可能是想到了这一点,早桃的背激烈地颤抖。滨木绵静静看着发抖的早桃,然后将视线转向苎麻。 「你有心理准备,背负这孩子的家庭与未来吗?」 这句话打在所有听者的心上。苎麻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咬紧嘴唇不说了。滨木绵确认了她的表情后,便不再多话,抬头看向真赭薄。真赭薄双唇紧闭,也定定地看回去。 「就是这么回事。你要跟我索求多少慰问金,或怎么对我冷嘲热讽都无所谓。只是请你放过这孩子好吗?」 即便语气说得轻松,但眼神相当认真。南家与西家两位公主之间,持续无言地互瞪。围在周遭的人,屏气凝神看着这两人。 终于,真赭薄轻轻笑了笑。 「……有什么放不放过的。我从一开始就这么说了。说不可原谅的,是你们那边的人吧?」 「哦,这样啊。」滨木绵露出了微笑。「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算了啦。你也起来吧,别这样一直趴跪在地。你可是堂堂的夏殿主人,做这种事太不符合身分了。」 真赭薄背过身子,继续说: 「钱也不用了。那件和服,就送给那孩子吧。那确实是我很珍贵的东西,不过只要再做更好的就行了——话说回来,你这么夸张地向我谢罪,也太吓人了吧?这只不过是芝苏绿豆的小事。」 「啊!」真赭薄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早桃。 「你叫早桃是吧?这次就看你主子的面子原谅你。你要好好反省喔。」 早桃一边呜咽,一边频频点头。然后以蚊子般的声音,说了一声对不起。此时,周遭紧张的气氛突然缓和下来。真赭薄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再度转身想回秋殿时,却倏地止步不动了。 因为她看到滨木绵俯视早桃的表情,和刚才截然不同。 「滨木绵。」 不由得叫出她的名字后,刚才她眼角的阴影消失了。面对真赭薄的,依然是和刚才一样感谢宽大处置的笑容。 滨木绵以眼神问她「怎么了」,真赭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没事……没什么啦。你不要太苛责她喔。」 「好。」 到了这里,周遭的侍女终于松了一口气。真赭薄则是穿过这个骚动之地,快步走回自己的宫邸。她莫名地心神不宁,有一股挥不去的不祥预感。而这个预感,很精准地应验了。 ——翌日,得知早桃下落不明。 禊祓净身的瀑布,总是清澈冰凉。抬眼望着瀑潭流下来的水,上面浮着变色的枫叶。 阿榭碧独自一人,来到楔祓净身的瀑布边。 瀑潭的周围黑色巨石林立,长着藓苔的地方绿得很鲜艳。周围用来遮蔽视线的枫树和山樱枝叶茂密。以往她总是将净身后要穿的锦缎和服、发带、腰带等挂在那些树枝上,今天取代和服的是红色和黄色的红叶,非常美丽。但是,坐在巨岩上的阿榭碧却无心欣赏这幅美景,只是长声喟叹。 发生了秋殿那件事之后,卯古歧对早桃很冷淡。即便知道早桃离开了樱花宫,也说是她没脸见大家。阿榭碧受不了这种阴沉的气氛,想找个独处的地方,于是来到了这里。 早桃不见以后,已经有十天了。因为擅自外出,也请山内众去搜索了,但迟迟没有任何音讯。也有人说,早桃是懊悔自己做的事,自行离开了樱花宫。但也有人刻薄地说,她是苏芳和服拿到手了,于是辞掉宫中的工作去过逍遥日子。 无论如何,早桃究竟到哪里去了,没人知道确实的真相。 对阿榭碧而言,也失去了通信的中间人。当她茫然看着最后一封来信时,背后突然站了一个人 影。 「在那里的是春殿公主吧?」 听到沉静的声音,她回头一看,是白珠。 「白珠公主,您怎么会来这里?」 阿榭碧连忙从岩石上起身,一边将书信收进怀里一边问。 「我才要问你呢,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我只是找你找到这里来。」 白珠的口气很冷漠。 「您在找我?有什么事吗?而且,那个……您好像在生气?」 阿榭碧提心吊胆地问了一下,白珠却完全不理会,还愠然别过头去,一直不讲话。阿榭碧困惑极了。 「北家有很多武人。」 白珠就这样一直看着别处,突然开始说了起来。 「当然,有些宫里的文官不可能知道的事,他们也会经常跟我说,像是关于皇太子身边的事。还有,皇太子的近侍也是北领的人。」 「哦。」 阿榭碧听不懂她在讲什么,只好模棱两可地应和。 「听说皇太子经常写信来。」 「……写信?」 「对,从我们登殿之后,已经写过好几次。这些信明明都送进樱花宫了,为什么没有一封到我这里来?至少因为没能参加节庆的道歉函,应该四家都有寄才是。」 听着愈来愈来奇怪的内容,阿榭碧不禁眉头轻蹙。 「应该四个人都有的信,您却没收到,是这样吗……?」 「是的。有人从中阻挠,不让信送到我手上。」 然后,白珠转过头来,目光凶狠地射向阿榭碧。 「——是你做的对吧?」 阿榭碧倒抽一口气,难以置信地摇摇头。 「您在说什么?不是,完全不是。」 阿榭碧拼命否认,白珠嗤之以鼻。 「不是什么?我可是知道得很清楚!」 白珠的眼神依旧凶狠,说得斩钉截铁。 「那个叫早桃的,仗着她是宗家侍女,竟然一个人把皇太子的信都藏起来了。是你下令叫她做的吧?」 「我才没有!这是误会。我也没有收过皇太子的来信。」 为了这种事遭到责备实在太离谱了。阿榭碧思忖要怎么说白珠才会懂,但情急之下想不出好主意。这副模样,看在白珠眼里更觉得可疑。白珠脸上突然失去笑容,眼神锐利地斥喝: 「你说谎!那么和你通信的人是谁?」 「那是……」 阿榭碧之所以把反驳的话吞回去,是因为和自己通信的人是个男仆。而阿榭碧也知道,自己做的事其实触犯了樱花宫的规矩。但也绝对不能为了自己,害得别人惹祸上身。 看着欲言又止的阿榭碧,白珠卸除过去伪装成良家女子的外壳。 「『剩下的』只有你而已。你就死了心,乖乖告假返乡吧!」 「怎么这样……太过分了,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你给我闭嘴!你在我最初拜托你的时候,就该乖乖地退出了。事到如今,我不会听你辩解。你和你母亲一样,都很卑鄙无耻。自己没办法入宫,就把樱花宫搞得乌烟瘴气。」 母亲?此言一出,阿榭碧受到的冲击宛如整个心脏被揪住。 「母亲,我的母亲大人,为什么要把她扯进来?!」 「到这种时候,你还想装蒜啊。」 「不是。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告诉我!意思是说,我的母亲曾经登殿过?搞得乌烟瘴气?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就别再装糊涂了。我打从心底讨厌你那一副不知道任何肮脏事的模样,总是深信自己清纯美丽的表情!你就说吧,皇太子寄来的信在哪里?把写给我的信还给我!」 白珠剑拔弩张的狠劲,吓得阿榭碧不由得用手摸着胸口。白珠眼尖看出了端倪,瞳眸散发出异常的光芒,将手伸向阿榭碧的胸口。 「你还带在身上啊……把信交出来!」 白珠想扯开阿榭碧的手。 「我不要!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即便会立刻扭打起来,阿榭碧也必须抵死保护信件。 「你这个倔强的家伙!」 「不要!来人啊!」 阿榭碧一边哭着,但绝不松手,使得白珠气急败坏。于是她一把推开阿榭碧,取出自己的怀剑,毫不迟疑地拔剑出鞘。 「好吧。既然你坚持不承认,我也有我的办法。」 阿榭碧被推倒在地,看到冰冷闪亮的刀身,吞了一口口水。 「不要……求求你,不要……」 抵抗的声音,孱弱到不像是自己的。然而白珠对求饶声毫不在意,自己也一脸铁青,持着怀剑压在阿榭碧身上。 「……你要恨我的话,尽管恨吧。」 阿榭碧放声尖叫。 听到轻轻的、有点钝的声音。阿榭碧睁眼一看,怀剑把自己裤裙的结扣割断了。打成结状的布片,无声无息落在岩石上。 白珠站了起来,冷冷地对着压着裤裙惊慌喘气的阿榭碧放话: 「你就这样回去春殿,然后告假返乡吧。否则下次就不会只是这样了。」 白珠粗暴地抓住阿榭碧的和服,让她站起来,咚一声用力把她推入水中。 ——水很冷。浮在水面的红叶,一瞬呈现群叶乱舞的模样。被推落水中的冲击,加上水太过冰冷,阿榭碧眼看着就要溺水了。就在她拼命挣扎之际,冷水灌进了口中。 伸出水面求救的手,突然不知被谁抓住了。 「阿榭碧!冷静点!」 她被用力拉起来,头露出了水面。她猛咳个不停,身体被扶正之际才发现那只是个能踩到底的浅滩。抬头一看,有个人不在乎和服湿了,下水来抱着自己。因为水的关系看起来有些朦胧,但注意到赭红色的衣服时,阿榭碧反应过来了。 「真、真赭薄公主?」 「不要紧了,好好站稳。」 真赭薄一边抱着阿榭碧让她站稳,一边气喘吁吁地瞪着白珠。 「白珠,你到底想干什么?竟然做出这种事!」 真赭薄这句话,使得白珠恢复了表情。虽然脸色依然苍白,嘴角却浮现刻薄的笑容。 「我也不知道耶,究竟是什么事呢?是阿榭碧公主自己跌倒落水吧?」 「少跟我装蒜,我可是亲眼看到你把阿榭碧推下去。要是藤波知道了会怎么样?」 真赭薄说得很严厉,但白珠只是哼了一声。 「事到如今,藤波宫有什么好怕的?更何况,看到这一幕的人只有你。我只要说是东家和西家共谋想要陷害我,谁也不敢对我们北家出手。」 「你是白痴吗?我说的话等同西家当主,宗家敢不把我说的话当一回事吗?!」 用这种话来训斥别人,白珠听了很傻眼,狠狠地回瞪真赭薄。 「秋殿公主,这句话原封不动送还给你。我过去一直默不吭声,没想到你还真是单纯的好命人啊。」 白珠的嘴角浮现一抹冷笑。 「听说你有个弟弟吧?」 这句突来的回马枪,使得真赭薄一时语塞。 「……你说什么?」 「听说他快要进入劲草院了,我有说错吗?」 阿榭碧悄悄偷看真赭薄,她的脸上明显露出畏缩之色。 「这跟那个有什么关系?」 「劲草院的教员干部们,很多都是北家的武人。如果你为你弟弟的将来着想,对我讲话客气一点比较好吧?」 听懂白珠话中的含意之后,真赭薄气得满脸通红。 「……你这是在威胁我?」 「对,没 错。你终于听懂了呀?你和阿榭碧都太迟钝了,真是令人生厌。」 白珠耻笑地说。真赭薄霎时愣住了,但立刻又摆出果敢且从容的表情顶了回去。 「这样好吗?你说这种话,西家可不会默不吭声喔。」 但白珠也犹如唱歌似地回了一句「有本事就做做看啊」。 「你才是真正的白痴吧?现在的政局已经不是你想像中的状况。」 北家拥有强大的军事力。虽然政治上的实权集中在南家与西家,但相对的,跟从宗家的武人则压倒性地少。 「现在,只要北家倒戈挺南家,处境最艰难的就是西家哟。刚登殿的时候被你瞧不起的北家乡下女孩,现在可是掌握了你们家的命运。这对你来说是晴天霹雳吧?不过,你知道北家为何一直听从你们这个只会仗着中央势力为所欲为的西家吗?一切都是为了我入宫做准备。」 白珠喃喃地说。北家并非一味追随西家,只是屏气凝神、按兵不动,静静等待掌权的机会。 「很可笑吧?你大概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也必须看北家的脸色——这是你们自作自受。」 看到白珠浮现夸耀胜利的笑容,真赭薄的气息有点慌乱。 「南家……我不认为南家会让你入宫……」 但白珠不改泰然自若的神情,只是摇摇头。 「这就很难说了。倘若这次的入宫,南家能够换来北家的相挺,加入南家的联盟,应该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交易。」 真赭薄的脑海里,浮现妨碍七夕之宴的滨木绵身影。那时候,她是怎么说的? 「你的美貌根本派不上用场。」 「你搞错了哟,真赭薄。」 「在幕后搞鬼的是南家。」 ——完全没有提到她自己会入宫嘛! 「难道皇太子没有来七夕之宴,是因为……」 「当然是南家为了我,挡掉了西家的主张。」白珠面无表情地继续说:「过去,你认为北家的力量很弱而轻视我,我会让你后悔莫及。」 「你想得美!就算家族的力量占上风,皇太子也不会选你这种女人!」真赭薄气喘吁吁地咆哮。「皇太子要是知道你欺负阿榭碧,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呢!」 听到这句话,白珠的眼神浮现凶狠之色,突然走近真赭薄,语带嘲笑地说: 「你尽管去说啊。若皇太子因此讨厌我,我会让你、滨木绵和阿榭碧,全部都在樱花宫待不下去,这样皇太子就只能选我一人了。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完成北家的夙愿。只要达成这个目的,我什么都不需要了。」 豁出去的语调显现出她是当真的。白珠继续说: 「你或许是爱上皇太子才来到这里,但我和你不同——皇太子对我有什么看法,我完全不在乎。」 一反之前的态度,白珠以沉稳的语气静静地说完。 那种完全排除感情的声音,是真赭薄至今听过最骇人的声音。但不知为何,真赭薄觉得这时的白珠很可怜。因此下一秒钟,她连自己处于被穷追猛打的困境都忘了,不由得脱口而出: 「——你这样,不会很寂寞吗?」 犹如被趁虚而入、击中要害,白珠睁大双眼。 只有一瞬间,她挂上小女孩的表情,然后笑得好像在哭似的。 「完全不会……那种感情,我在很久以前就舍弃了。」 白珠喃喃地说,眼睛看向远方。过了不久,她吐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丝毫没有软弱的神色了。 「听清楚了,秋殿公主,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忠告。要是你敢阻挠我入宫,你弟弟的未来会很凄惨。如果你不怕,就尽管做吧。」 然后,白珠瞪向在一旁直打哆嗦的阿榭碧。 「你也一样,赶快告假返乡吧。万一,如果你入宫的话……对,万一,要是我没能入宫,到时候……」 白珠再度取出怀剑,对着惊吓的阿榭碧和真赭薄说: 「我就用这把剑,割喉自尽。我是抱着这种觉悟来到这里的,请你们不要忘记。」 白珠说完便转身离去,阿榭碧和真赭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忽然,一滴水落在被留下来的两人前面的水面上,形成一圈波纹。下雨了。 这是阵雨吧。忽然落下的雨滴,一下子就变成倾盆大雨,原本没被水弄湿的地方,转眼间也变得湿答答。 「好狠啊……」 阿榭碧反复说着「好狠」,在水中哭泣。一旁的真赭薄茫然望着白珠离去的方向。但片刻之后,真赭薄以沙哑的声音对阿榭碧说: 「……好了,别再哭了。这样一直哭,情况也不会有所改变。」 阿榭碧应了一句「可是」,抬头一看,发现菊野带着大批侍女朝着真赭薄的方向前来。真赭薄发现她们的身影,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直背脊。 「公主,这究竟是……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么晚才来!你这个笨菊野!」真赭薄发飙骂人。「你还在磨蹭什么呀?还不快去秋殿,在汤殿(译注:汤殿乃浴室)放好洗澡水,准备干净的衣服。」 真赭薄不容反驳地把阿榭碧也带回自己的宫邸。那里已经准备了洗澡水和干净的衣服,还有热腾腾的饭菜。看到这一幕,阿榭碧又快哭了,只是哭的意义和刚才不同。 一身清爽之后,也借了真赭薄的和服与东西,吃了美味的食物,心情舒坦了许多。这时阿榭碧终于能向真赭薄磕头了。 「对不起。这次的事,真的给您添了很大的麻烦……」 对此,真赭薄倚着凭肘几,静静地说: 「别在意,你才是经历了一场灾难啊。我想都没想到,白珠竟然在打那种主意……」 真赭薄望着远处,以茫然的语气喃喃地说。 「过去我一直深信,只要我尽全力诚心诚意地爱皇太子,皇太子一定会来迎娶我。」 ——太天真了。真赭薄苦涩地独自道。 「我实在太天真了。虽然很不甘愿,但滨木绵说得没错。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啊。不仅政治的事,也不懂一起登殿的人。」 然后她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看向阿榭碧。 「这么一想,我也对你说过很过分的话呀。完全不考虑你的心情,只是自顾自地……我实在很愚蠢。对不起哦。那些不假思索说出的话,想必也伤到你了吧?」 真赭薄说此话时,眼眸沉稳透亮,却带着悲伤。阿榭碧感受到真赭薄的转变,摇摇头说: 「没关系,都已经过去的事了。」 「谢谢你这么说。谢谢。」 真赭薄说谢谢时的微笑,比她过去的任何表情都要来得温柔优雅。面对这种意想不到的祥和气氛,阿榭碧觉得紧绷的身体松缓了下来。说不定这是登殿以来,第一次和别家公主心灵相通的瞬间。 但是,之前一直忍着不说话的菊野,突然忧心忡忡地说: 「公主,白珠公主说的那些事是真的吗?就是那个,南家为了北家而行动……」 「这也不是不可能。虽然为时已晚,但蛛丝马迹还满多的。」 滨木绵之所以从不隐藏对皇太子的厌恶,可能是她根本不想入宫。倘若登殿前南家和北家已经缔结了密约,那么滨木绵只是来虚应一场。侍女们对滨木绵缺乏敬意,可能也是这个缘故。 「我应该早点察觉到的。滨木绵本来就预定嫁给皇太子的皇兄。为了不喜欢的男人入宫,那个滨木绵怎么可能答应?」 阿榭碧睁大双眼。 「原来是这样啊?」 皇兄将皇太子的宝座让出来,是在皇太子四、五岁的时候。当然, 之前南家的当主就打算把一位公主许配给有血缘关系的外甥,也就是皇兄。 「南家当主好像为此做了很多安排。但原本仰仗的皇兄失去了宝座,内部产生了纠纷,结果还造成撤换当主的大骚动呢。不过,详细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菊野最后耸耸肩说。对此,真赭薄反应很快地说: 「听说南家最后搞到自己人互斗的地步。想必当主和滨木绵都面临相当严峻的处境。」 阿榭碧叹了一口气。 「这样我就懂了。所以就滨木绵公主来看,皇太子是万恶根源啊……」 阿榭碧想起登殿以来,滨木绵对于当皇太子的妻子一事,一直兴趣缺缺。 「若南家真的为了北家行动,跟藤波宫说什么都没有用啊。」 阿榭碧想起挂在土用门的布幔,不禁眉头轻蹙。 「赤乌……这一切都是大紫御前在幕后掌控……是这样吗?」 「是的。倘若白珠所言属实,搞不好我们会落得被人家说在撒谎呢。」 沉重郁闷的沉默降临。 此时菊野再度开口。 「可是话说回来,为什么冬殿公主要对春殿公主做那种事呢?」 到了这个地步,恐怕不说不行了。阿榭碧放弃掩饰,有气无力地说: 「因为信件。她误会我通信的对象。那封信并不是皇太子写来的。」 真赭薄露出微妙的表情。阿榭碧递出信说: 「怀疑的话就拿去看吧。」 「可是,你如果不想让我看也没关系哟。」 真赭薄慌忙婉拒,但阿榭碧顽固地摇头。 「这并不是被看到会为难的东西。写信给我的是以前照顾过我的男仆。」 因为侍女的机灵周到,现在那封信夹在干布里。信的封面上,收信人只写了「给公主」。因为淋到雨,字迹有点晕开了,纸张散发出强烈的墨水味。真赭薄很辛苦地看着晕开的字,对阿榭碧说了一句「原来如此」,露出关心的神色,还半带佩服地夸赞写这封信的人。 「真是关心主子的男仆啊。」 「他并不是我的男仆。」 「可是,这句『母亲大人的事不能写在信里』是什么意思?」 真赭薄如此一问,阿榭碧心头一惊。虽然从七夕那件事之后,和真赭薄有些互动,但她毕竟和自己不同。为了登殿,她想必受过很好的教育。于是阿榭碧转念一想,或许乘机问问她也是个办法。 「真赭薄公主,我知道这件事问您也很奇怪,可是您知不知道关于我母亲的事?」 真赭薄一惊,睁大了眼睛。 「关于你母亲的事?」 「是的,因为侍女不肯告诉我。听说上次的登殿,她也有参加。」 「上次的登殿?是以春殿的公主身分参加吗?这样的话……」 真赭薄马上反应过来了,她点头继续说: 「你的母亲,是不是叫浮云公主?」 听到意想不到的名字,阿榭碧倒抽一口气。 「浮云?那是小名吗?」 「是啊。我听姑姑说过,这原本是一张琴的名字。春殿公主有一张琴叫做『浮云』,所以就把这个琴名拿来当自己的小名。」 那么,以前卯古歧服侍的公主,就是自己的母亲吗? 原来现在自己手边的琴,原本是属于母亲的东西。这使得阿榭碧受到不小的冲击。从卯古歧看到「浮云」时的反应来看,她应该立刻就知道了,那是阿榭碧母亲的东西。可是,她为什么要隐瞒呢? 「不过……上一次的登殿发生了很多事情,这也难怪阿榭碧公主的侍女不肯跟您说。」 看到阿榭碧心神不宁的样子,一旁的菊野和蔼地说。 「发生了很多事情……您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阿榭碧一脸认真,双手合十。 「求求您,我不想永远被蒙在鼓里。」 菊野显得很犹豫:她自己身边的侍女都不肯说的事,由外人说出来好吗?但真赭薄被阿榭碧拼命恳求的模样打动了,将柳眉蹙成八字眉,最后答应了。 「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不告诉你。」 真赭薄继续说。 「当初大紫御前会入宫,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金乌陛下和大紫御前之间,并没有积极的互动。感情明明不怎么好却能入宫,其实是夏殿使了肮脏的手段。」 「肮脏的手段?」 菊野边叹气边点头。 「当今陛下选樱妃之前,夏殿公主已经怀了现在的皇兄。」 「……啊?」 「也就是说,夏殿硬是把当时的皇太子带进寝殿,还抢在宗家之前宣布她怀孕了。」真赭薄说。 「纵使金乌陛下没有那个意思,但夏殿一开始就打算生米煮成熟饭。其他家的公主,也就这样被夏殿公主打败了。现在的公主们都堂堂正正行事,可以的话,我是不太想说这种事给你们知道的。」菊野接着说。 阿榭碧霎时愣住了,半晌之后脸色逐渐转红。 原来卯古歧不肯说,是因为这个缘故。 「大紫御前会说,这次的登殿里有『乌太夫』,其实没有这回事。以前,她自己才是『乌太夫』。」 后来,真赭薄的姑姑成了侧室,生下了皇太子。但她在皇兄的让位决定之后就过世了。 「千万不要被她的话给迷惑了啊,阿榭碧公主。」真赭薄说。 而「重蹈覆辙」,可能是不要被大紫御前抢先一步的意思吧。 「我大致明白了……这也难怪卯古歧不想说。」 这种事问身分不同的男仆,他也无法回答。 真赭薄瞥了书信一眼,觉得做了不该做的事,客客气气地把信还给阿榭碧。 「可是,为什么不把这封信给白珠看呢?」 「因为这不是以正规的方式送来的信,我觉得很心虚……而且她那个样子,我担心她会去告发我。」 阿榭碧脸上闪过一抹不安,真赭薄报以苦笑。 「你尽管放心。我不是器量狭窄到会去打小报告的人。」 「感激不尽,我衷心地感谢您……」 雨停了,但太阳也已西斜了。看着一滴滴由屋檐滴落的水滴,阿榭碧想到自己没说一声就离开春殿很久了。看到阿榭碧突然慌张起来,菊野叹了一口气,沉稳地对她说: 「您来秋殿之后,我就立刻派人去通知春殿了,请放心。」 「今天你就住在这里吧。事到如今也就别说什么打扰了。」真赭薄站起来说:「更何况裤裙可以穿我的蒙混过去,但上衣可就不行了。卯古歧发现了,一定会变成大骚动。」 拿起放在一旁晾干的上衣,发现衣服上的破洞,阿榭碧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这是被白珠抓住时弄破的。这下该怎么办才好?真赭薄看着阿榭碧惊慌失色的模样,不禁笑了笑说: 「别担心,我来帮你修补。」 「真赭薄公主要亲自帮我修补?」 看到阿榭碧难以置信的惊讶之色,菊野露出开心得意的表情。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家公主在这方面很拿手呢。」 「看来干得差不多了。来人啊,把针线盒拿来。」真赭薄一边查看阿榭碧的和服,一边说:「这点小事,与其交给侍女做,我自己做还比较快。天亮以前我会把它补好。」 说时迟那时快,真赭薄已经拿着和服到隔壁房间去了。行动如此快速俐落的真赭薄,是阿榭碧以前没看过的。 以光泽美丽的黑柱围绕的室内,摆着一张面向外面的工作台,还有做工精致的 针线盒。在柔和斜阳的照射下,插在针包上的针绽放出闪烁纤细的光芒。真赭薄坐在桌前,以熟练的手势把线穿过针头,在阿榭碧的凝望下,默默地开始缝补。 下过雨潮湿的香气中,飘荡着一股落叶独特的清甜。 真赭薄的背影,在黄昏美景的衬托下,看起来是位坚毅稳重的女性。 从全开的枢门看出去,已经染红的枫叶垂着水滴,显得光辉闪耀。这幅美景,映在泛着光泽的木板上,宛如枫叶浮在黑色的水面上。擦得发亮的漆黑地板上,随意映照出的红发,犹如闪耀着红铜光辉的大河。这幅无论任何锦织玉缎都相形失色的景色,美得仿佛人间仙境。 她手指的动作精准又流畅。光看手的话,很难想像她是西家的直系大公主。她说自己比专门做针线活的侍女来得快,果然不假。真赭薄的针线本事,堪称比行家还厉害。 「你真的很厉害耶。」 阿榭碧由衷佩服地望着她。真赭薄露出淡淡的微笑。 「因为我有弟弟。」 她毫不迟疑地继续缝纫,一边喃喃地说。 默默催促她说下去,她手也没停,轻声地开始说。 「我有很多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但同母的兄弟只有哥哥和弟弟两人。你有弟妹吗?」 被这么一问,阿榭碧答道:「没有。」 「很遗憾的,我没有弟妹。」 「这样啊……有弟妹很好喔,感觉有人无条件地倚赖着你。那孩子,因为母亲不太管他,就把我当成母亲般爱慕我。那孩子啊,从小就很调皮。」 真赭薄露出为人姐的表情,微微一笑。 「他明明是宫乌,可是却老爱出去玩,把衣服弄了破洞回来。他说羽母们发现会骂他,就把衣服拿到我这里来,一脸要哭的样子,我看了都觉得好笑。结果我当然没骂他,偷偷地帮他把衣服补好了。」 真赭薄继续说。 「可能是食髓知味吧,后来他每次都拿衣服来给我补。所以我的手艺自然也变好了。」 这个弟弟即将进入劲草院,以后就很难见得到面了。 「可能没有机会再帮他修补衣服了……」 说到这里,真赭薄霎时浮现五味杂陈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不过,我不能再这样难过下去。因为白珠都放话了,我的作为关系到那孩子的命运……」 逆光中,阿榭碧看不清真赭薄此时的表情。 翌日,阿榭碧回到春殿后,面对卯古歧。 卯古歧没有先问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秋殿和阿榭碧之间有了什么秘密,劈头就责骂阿榭碧擅自在秋殿过夜。 「这种轻率的举动,不准再做第二次!你没有矜持这种东西吗?」 被卯古歧这么一骂,阿榭碧却毫不畏惧看着她的眼睛。 「我怎么可能有矜持这种东西?因为我太没出息了,连贴身侍女都对我隐瞒母亲曾经登殿的事。」 听到阿榭碧这句话,卯古歧目瞪口呆。 「阿榭碧公主,你在哪里听到这个……」 可能是说到一半想到秋殿而打住了。她看到阿榭碧强烈的目光,才惊觉自己做的事,竟然害阿榭碧失去了自信。卯古歧有点气馁,垂下了双肩,再度开口说话时,已经没有刚才的剑拔弩张。 「……阿榭碧公主。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凶您。可是,除了希望您能入宫之外,我已经没有其他的指望了。」 「指望?」 「指望您的母亲大人能原谅我。」 阿榭碧倒抽一口气。 「您的母亲大人,曾经以浮云公主的名字登殿。是我曾经下定决心,要与之同甘共苦的主子。」 阿榭碧听了缓缓点头。 「是的,我听真赭薄公主说了。」 「可是,」卯古歧捧着阿榭碧的脸继续说:「接下来您就没听说了吧?浮云公主和金乌陛下曾经是相爱的情侣。」 喉咙深处的空气,宛如突然变成了石头。 「你……你说什么?」 「这是真的。当时的十六夜公主,后来成为陛下的侧室,也就是当今皇太子和藤波公主的母亲。当时她告假返乡不在樱花宫,而陛下最常去的就是浮云公主那里。」 可是,先怀有金乌陛下的孩子、成为正室的是夏殿公主。 「浮云公主无法如愿入宫,失意地返回东领。后来生下了你,不久就过世了。我没能见到浮云公主最后一面,是我终身的遗憾。但是最近我认为,这一切都是老天爷的安排,希望阿榭碧公主能够入宫。」 卯古歧目不转睛地凝视阿榭碧的眼眸,静静地述说。 「您的母亲大人没能实现的梦想,我希望您能为她实现。所以请您抬头挺胸。」 说最后一句话时,卯古歧垂下了眼帘。 秋日远去,冬天的气息愈来愈浓的某一天,大家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召来藤花殿,看到澄尾在大厅的中央,才知道事有蹊跷。 在樱花宫的女性成员都到齐之处,澄尾一脸沉痛,拿出某个东西。 「首先,请看看这个。」 被铺在木地板上的,是一件有着美丽的深赭红色、金碧辉煌的和服。细致的羽毛图案,樱花宫的人都记忆犹新。侍女们吓得倒抽一口气,纷纷看向真赭薄。错不了的,这是真赭薄做的,送给早桃的和服。不,如果只是这样还好,怪就怪在这件和服有个和以前绝对不同之处。 在鲜艳赭红的金色刺绣上,有个奇怪的污渍。 定睛一看,立刻就看出那是什么了。 ——是干掉、变黑的血渍,黏在和服上。 「这是……」 紧张得声音中断后,真赭薄「呼」地吐了一口长气。 「这是我的和服。以前我送给早桃的和服。」 「秋殿公主。」澄尾出声说,眼神露出锐利的光芒。看到他的眼神后,菊野为了保护真赭薄,走出御帘外。 「慢着。详细情况,由我来说吧。」 菊野走近澄尾,快速说明事情经过。这时,侍女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而真赭薄的视线则从头到尾盯着赭红色和服。 早桃究竟出了什么事? 在因不祥预感而脸色苍白的侍女们面前,澄尾和菊野谈完之后,语气沉重地开口说: 「今天我以山内众以及皇太子殿下代理的身分,来到这里。请各位惯重地听我说。」 听到这种郑重其事的说法,侍女们忧心忡忡地面面相觑。 「宗家的侍女,现在派去夏殿的早桃小姐……之前樱花宫怀疑她擅自外出,请我们出动搜索……」 一片鸦雀无声,紧绷的沉默降临。 「——很遗憾的,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往生了。」 众人一时听不懂他的话。 「……意思是?」 这个语带迟疑的声音,可能是卯古歧吧? 「那真的是早桃吗?或者只是很像,但其实是别人?」 「我们请她的胞弟确认过了,是早桃小姐没错。」 「不会吧!」 阿榭碧尖叫一声,浑身瘫软地倒在御帘内。在此同时,藤波的御帘也传出短促的一声「咦!」接着是大声地倒抽一口气。泷本悄悄地走到藤波附近,稳稳地搂着她的肩。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菊野难以承受地问澄尾。澄尾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但也淡淡地回答问题。 「详细的情形还不清楚。但她是倒在这座山的山谷里。」 「是意外……事故吗?」 阿榭碧语带颤抖地问。 第四章 冬 白珠,这个名字是有由来的。 想把她养育成像白色的珍珠,有着坚固的贝壳围绕、灿烂又美丽的公主。 北领没有堪称名产的农产品或特产品,土地又比其他领国狭窄,是个很难靠农耕立国的地方,也因此武人特别多。在四家之中,侍奉「中央」的武人数量也格外地多。由于把重心摆在军事上,因此大多数是无法理解风雅韵事的老粗,这是宫乌之间对北家的批评。 西领和东领的宫乌,除了正室之外都还有三、四个妾室,相形之下,北家很少有人纳妾。 因此,长年来流传着「北领无美女」这种话。这在北领的君主北家里也一样。连着好几代都有宫乌认为,北家之所以无法入宫宗家,就是因为没有美女所致。于是束手无策的北领宫乌们,只好使出下下策,也就是去「中央」的花街为最美的游女赎身,让她成为北家当主的妻子。就这样生下了白珠的母亲六花。但很遗憾的,六花长得比较像父亲,即便登殿了也没能入宫。 期待太大,北领的失望也很大。都已经把游女迎入北家了,这股气到底要往哪里出?正当危急之际,六花生下了白珠。 白珠出生时,有着乌黑美丽的大眼睛,是个如玉般的婴儿。无论谁看到她,都觉得美得很像她的祖母。这时的六花已经嫁给了北家的分家某位宫乌,诞生了白珠后立刻被召回北家,让白珠当北家当主的养女。 白珠有着武门罕见的美貌,又被如珍珠般细心呵护养育,成了远近驰名的「白珠公主」。 接着到了白珠十三岁的春天——北家的第三公主,终于决定登殿了。 当父亲把这件事告诉白珠时,她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只是觉得终于来了,一脸严肃地垂下头去。回想起来,就是在懂事之前,甚至更早的出生之后一直被告知的事情,此刻终于来了。白珠不仅不觉得十三年过得真快,甚至有迫不及待的感觉。 面对一年后的登殿,白珠的周围突然热闹了起来。又不是之前没有做任何准备,但侍女们眼神都为一变,急忙张罗白珠身边的事情。 「……真是够了,弄得我好累。」 白珠终于脱身溜出来,倚着栏杆长声喟叹。此时栏杆下面,一名山乌青年坐在中庭的地面上,语带苦笑地说:「辛苦了。」这个人名叫一巳,在北家的宅院里工作。他是花匠的儿子。虽然身分不同,但白珠和一巳在认知身分之前就开始交往了。这几年两人经常背着罗唆的茶花偷偷见面,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虽然晚了点,恭喜您登殿。」 一巳这么一说,白珠宛如在说不不不似的,双手捂住自己的双耳。 「别这样,我不要这种表面上的祝贺!我已经听腻了。你这样恭喜我,我一点也不高兴。」 每当白珠气呼呼地别过头去,一巳经常会温柔地安慰她。一如往常,白珠等着他隔着栏杆温柔地敲自己的头,但等了好久,这种温柔的举动迟迟没来,使得白珠心生诧异。 「……公主。」 听到一巳语带苦涩的声音,白珠惊讶地抬起头。一巳以极为可怕的表情,直勾勾地凝视白珠。 「一巳?」 白珠没见过一巳这种表情,顿时忐忑了起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呢?正当她心急如焚时,一巳竟悄悄地离开栏杆。然后带着依然可怕的表情,以沉稳的语气低声说: 「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到此为止吧。」 白珠惊愕到两眼发直,狠狠地倒抽一口气。 「为什么?」 终于发出来的声音,带着狼狈的哆嗦。 「为什么呢?没有理由这么做呀。」 白珠舔舔嘴唇,深呼吸。接下来的说话声,比刚才稳定多了。 「一直以来,你和你的父亲一起,都很真挚地侍奉北家。修整树木,拔除杂草——一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做了很多工作吧。连这份工作也要辞掉吗?」 白珠激动地如此一说,一巳先是摇摇头说了一声「不是」。 「我会和过去一样,待在这里侍奉北家。」 「那就没问题罗。」白珠断然地继续说:「而且,你是我的朋友吧?你是唯一站在我这边的人,不是吗?接下来登殿,一定会有很多痛苦的事情。」 白珠责备般地补上一句:「你要弃我于不顾吗?」一巳听了眉头紧皱。 「正因如此,公主。」 这句犹如挤出来的话,白珠听不懂。 「既然已经正式决定登殿了,不久就会举行盛大的裳着仪式(译注:平安时代贵族女子的成年仪式,通常在十二~十六岁举行。在原本的和服上,围上后腰的长裙称之「裳」。)吧。到时候公主就是成年的女性了。」 出其不意被将了一军,白珠暂时闭上了嘴巴,半晌后开口说: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接着白珠气势汹汹地反击。 「可是对你而言,没有任何改变吧?比方说现在,我们其实是不能见面的。而且是和已经成年的男人私下见面,更是绝对不允许的。事到如今说什么嘛?」 白珠想要笑一笑,但失败了。因为一巳直勾勾地瞪着自己。 「——我至今,之所以和你见面……」 他的语气和强劲的目光不合,显得温和许多。 「也是因为你还没成年的关系。」 白珠不发一语,一巳淡淡地继续说: 「你曾经说过,你把我看成和你是平等的。你还记得吗?你叫我不要觉得矮人一截,要堂堂正正地抬头挺胸。」 「这个嘛……」白珠眼神迟疑地飘移了一会儿。「是啊,我记得。我现在也这么认为。」 「那么为什么,成年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见面?」 这句话意外地咄咄逼人,白珠吓得肩膀发抖。一巳并非没有察觉到,但他不想闭上嘴巴。 「若是小孩做的事,还可以原谅。就算小孩和成年男人见面,也还可以解释得过去。但是,成年的未婚公主,和成年男人见面的话——这已经是,完全不被允许的事。」 「可是,」白珠拼命地辩解,「茶花和其他侍女,还不是和你正常地见面?」 「因为她们不把我当作『男人』看。大概就跟扫帚没两样吧。」 这种语调沉稳,但带着些许愤慨的说法,使得白珠十分焦急。 「一巳,你怎么啦?」 「我没怎样啊。」 一巳冷冷地说:「只是你把我和茶花她们看成是一样的,我有点难过而已。」 白珠闻言一惊,第一次知道一巳是这么想的。 「对你而言,我果然也不算是『人』啊。真遗憾。」 听到这种冷言冷语,白珠都快哭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只是……」 「只是什么?难道你以为登殿、入宫了以后,也可以把我带进去吗?就像你心爱的人偶娃娃一样。」 这种说法,使得白珠也生气了。她嘴巴微张,很想说什么顶回去,但完全想不出该如何反驳。最后忿忿地闭上嘴巴,不发一语掉头走人。 「那么,就这样道别了。」 一巳对着她的背影说。白珠倏地停下脚步。 「……请多保重。」 这句话说得平静温和,宛如刚才说的那些都是谎言。这时白珠领悟到,他是不会挽留自己了。这只是自己在闹别扭。原本深信,只要这么做他就会挽留自己。因为自己以前都是这样对他撒娇的。 不过,这次他是不会挽留了。 若自己这时赌气走人,恐怕以后,再也无法这样见面了。 无法见面了。 再也无法见面? 到了这里她才第一次意识到,登殿或入宫就是意味着再也见不到一巳了。这个随便想想就知道的事实,意外地给白珠带来很大的冲击。 「等一下。」 回神时,白珠已经比转身先说出这句话。 「等一下—如果这是最后一次的话,请等一下。」 白珠急忙回栏杆一看,一巳依然站在原地,惊愕地看着白珠。 「公主。」 「我想去看你的花。」 听到白珠这句突来的话,一巳眨眨眼睛。 「我的花?」 「对,你的花。你之前说过了吧?」 一巳有个梦想,希望将来能拥有自己的花园,亲自照料。但现在很难办到,所以找到一处野生花草繁茂之处,经常去那里照料花草。当然,说照料也不是做什么太夸张的事,而且他又没有栽植新的花卉,一眼望去只是普通的原野。但是他会摘除断掉的树枝,也很仔细地拔掉太过强韧的杂草,因此经常在聊天时,很自豪地说起这件事。他至今没有给人看过,也没有带人去过,但白珠经常说想去看看,已经变成口头禅了。 「拜托你,带我去那个地方。求求你啦。」 白珠说得泫然欲泣,一巳显得有些犹豫。 「可是……」 「求求你。」白珠再度双手合十。「要是你不答应的话,我此生就看不到你的花了。我离开北家,没有任何留恋。但若不能看到你的花,会是我唯一的遗憾。然后,看了你的花以后……」 白珠双唇轻颤。 「我就,不再和你见面……今后,永远不再相见。」 仿如被这句话刺进了心脏,一巳睁大眼睛,然后全身放松了下来。刚才那种冷漠苦恼的表情也消失了,恢复一如往常的笑容。 「这、这样啊。这样的话,我带你去吧。」 一巳沉稳地继续说: 「明天早上,天亮前一个小时,我会去接你。请你等我。」 隔天清晨,整晚几乎没阖眼在等一巳的白珠,看到老地方的栏杆下,有个很大的人影,开心地跳起来说: 「一巳?在那里的是一巳吧?」 「是的,公主。」 听到内敛低声的回答,白珠悄悄溜出房间。一巳背着可以装进一个人的大笼子。原来刚才那个大影子是这个竹笼啊。这个用藤编制的笼子凹凸不平,但看起来很结实,里面还铺了棉衣。 「公主,请进去。」 白珠点点头,二话不说就坐了进去。一巳无声无息地背起笼子,趁没有人看到之际,静静地离开这里。穿越北家的庭院,躲在灌木丛里,躲过了巡视的守卫。就这样屏气凝神走了一会儿,出了北家的宅院后,一巳终于让笼子里的白珠出来。 「我只有这种打柴用的笼子……真的很抱歉。身体会不会痛?」 白珠立刻摇摇头。 「不会痛,没事。」 天亮前的这段时间,空气非常冰凉柔和。白珠大大吐了一口气,将吸到肺部深处的冷空气吐出来。 「吐出来的气是白的耶。」 「真的耶。」 两人轻轻地笑了起来,刚才的紧张气氛顿时消失无踪。 「有一点冷,还是披上棉衣吧。」 有好几件棉衣叠铺在笼子里,一巳把它们拉出来,让白珠穿上。 「谢谢你。」 「不会。」 一巳说还要走一段路,于是再度把白珠背起来。 之后两人没有交谈,一路走向一巳的原野。白珠对于一巳这样背着自己,并不会感到过意不去。只是觉得隔着粗糙的笼子和粗布感受到一巳的体温很舒服,于是轻轻地闭上眼睛。 「公主。」 不晓得经过多久了。白珠听到一巳的声音,抬起头。 「已经到了吗?」 「是的。接下来用走的一下子就到了。我放你下来哦。」 接着「哟咻」一声,一巳慎重地放下装着白珠的笼子。 「现在萩花开了。因为这里的标高有点高,所以比其他的地方早一点开花。」 一巳取出一双用碎布编的、柔软的草鞋,放在赤脚的白珠前面。白珠坐在笼子里,伸出双脚后,一巳温柔地帮她穿上草鞋。 「出来吧。」白珠毫不犹豫地握住他伸出的手,站了起来。因为刚才一直缩在狭窄的地方,手脚变得有点迟钝。一巳察觉到这点,所以完全不催她,配合她的脚步慢慢地走。因为路不太好走,而且有点危险,白珠心想,刚才一巳用背的把她背来这里是正确的判断。小心地避开容易滚动的石子,以及容易滑倒的青苔,白珠与一巳慢慢走向目的地。 原本一直低头看着地上的白珠,到了这里发现周遭明亮了起来。抬头一看,原本覆盖在上面的树林没了,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开阔的地方。 「啊~」 白珠不禁叫了一声,单纯只是赞叹的意思。感觉到一巳在白珠背后,轻轻地笑了。 这里是一片缓和的山的坡面。这一片缓坡原野上,没有特别高大的树木,所有的树木和野草都很自由,但不会干扰彼此,惬意地在这里共存。从白珠的脚边到斜坡的山腰,整片都是低低的草,和长在草的空隙间的矮树。矮树上都开着花。在黎明的蓝色天光下,花儿垂着头,有种娴静端庄、难以言喻的风情。 「我要给你看的不是这个。仔细看,快来了喔。」 白珠听了睁大眼睛,再度望向原野。 过了不久,山边因为白光的照射亮了起来。 ——这是日出。 然后在徐徐照亮四下的晨光中,白珠这次真的发出了感动的惊叹声。 明亮的晨光照进之前沉没在昏暗中的树木。当树木瞬间沐浴在阳光下时,一口气好像全都活了过来。 白色的,一大片的萩花。 纤细的枝梗前端,一朵朵纯白的花瓣上,停驻着快要滴下来的朝露。这些朝露受到晨光的照射,霎时璀璨地闪耀起来。 看起来有些沉重但却柔软强韧的萩花,比以前看过的任何珠宝首饰都来得优雅美丽。一颗颗露珠,宛如磨得透亮的水晶。晶亮璀璨的小颗宝石,化为成千上万的光之粒子,覆盖着白珠眼前的整面斜坡。 甚至可以听到璀璨的光芒,宛如在水滴中弹跳的声音。 冰凉的曙光,在白珠看到入神的脸庞上添了些许颜色。一巳看着白珠徐徐染上淡红色的脸蛋,开心地露出微笑。 「看来你很喜欢这里啊?」 白珠终于将目光从眼前的光景转移到身边的人,露出感动到快哭的笑容。 「是啊,非常喜欢。你的花园,是世上最美丽的。」 听到这句毫不浮夸的赞美,一巳默默地在白珠身旁跪了下去。 「公主。」 沉稳的语调使得白珠眨了眨眼睛。一巳轻轻握住白珠的手,凝视着她的双眼。 「公主,我爱你。」 这句毫不自大且自然真挚的话语,轻柔地飘浮在白珠与一巳之间。一巳这句话的意义,清楚地在白珠脑海里成形后,她依然只是静静望着一巳的双眸。 「我第一次见到你,」毫无紧张之色,一巳沉稳地继续说:「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那时你大概九岁,或是未满九岁的时候吧。」 那时父亲前去整修庭园,一巳也跟着去。在一大群人声嘈杂的侍女中,看到了一位娇小的公主。 「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花色映照在你的脸颊上,我看得如痴如醉,心想世上怎么有如此美丽的女孩?你说这里是世上最美的地方,但对我而言 ,你才是全世界最美的。光只是看着你,我就觉得很幸福。」 后来为了看公主,一巳借口说要在蚊香旁添上当季的花朵,天天往宫里跑。直到白珠察觉到这件事,开始交换对话。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 一巳眉头紧皱。 「听说你病倒时,我真的难以忍受—回想起来,也许那是我第一次为了你,献上了花枝。」 白珠原本一直默默听着一巳倾诉,此时低声说了一句:「那枝腊梅啊。」 「我记得很清楚。而且那是你第一次正式在我面前现身。」 「是啊,没错。那枝腊梅,其实也是在这里摘的哟。那时候树还很小……想说折断大树枝也太可怜了,所以当你跟我说,小枝的就足够时,我真的很高兴。第一次接触你的温柔和你的内在美,我感动到无法自己。」 一巳再度喃喃地说「我爱你」。 「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只爱你一个人。」 远处传来小鸟的啼鸣声。淡蓝色的天空,逐渐转为暖色系。此时,一巳首度害羞地说: 「其实我原本不打算把我的心情告诉你。可是,我已经厌倦了自艾自怜。」 「白珠,」一巳以明朗的声音直呼她的名讳。「就这样和我一起逃走好吗?虽然我很穷,但我一定会让你幸福。为了让你幸福,我愿意拼上这条命。」 一巳说完,以认真的眼神,紧握白珠的手。 白珠郑重地望着一巳,心想: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长成堂堂的男子汉了。没错,这几年一巳已经长大了。犹如年轻的树木,伸展出柔软而茂盛的树枝。第一次见面时,令人印象深刻的柔和脸庞,如今变得很沉稳,而且不只是温柔而已,从瞳眸中散发出的坚强意志与诚恳,更让人感受到一种年轻的热情。 「那个曾经带腊梅枝来送自己的少年,如今已经变成堂堂的青年。啊,可是,他散发出来的气息,还是没变啊。」白珠感慨地暗忖。 「他一定会照他说的,为与自己共存拼上这条命吧。无论日子过得多么贫穷,他一定会努力工作,面带笑容。只为了看到自己开心的模样,无论什么苦都肯吃吧?」这样的一巳,很轻易就能想像得出来。 但是,白珠动也不动。 她的表情依然没变,就这样凝视着一巳。她内心没有惊慌,没有动摇,但并非是因为确定一巳的心意之故。虽然她本人也不太清楚,但其实她心中已经有一种根深柢固的觉悟,以及无论如何也不会动摇的意志。 「一巳。」 连她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时,眼神也丝毫没有动摇之色。 「谢谢你。可是,对不起。就算我和你一起逃走,我也不会幸福的。」 两人依然互相凝视着对方,手依然紧紧握在一起,仿如在读取彼此内心的真意。很意外的,一巳的眼中并没有浮现失望之色。只是认真的眼神逐渐缓和,泛着心酸苦楚的眼眸中,映照着白珠的脸。 「……我早就料到,你可能会这么说。但请你记住这件事……」 一巳斩钉截铁地继续说: 「有个愿意为你不惜性命的男子,确实存在于山内。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对你的感情永远不变。」 接着,声音突然变得很有精神,一巳站起来说: 「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趁茶花夫人发现之前,赶快回去吧。」 话声未落,一巳便已当场转身。奋力伸出的双手变成翅膀,身体被漆黑的羽毛覆盖。嘴巴变成了嘴喙的脸,很难看得出表情。但白珠看得出来,一巳开朗的表情中,带着强忍泪水的悲戚。 回程是由变成鸟形的一巳背着白珠飞回去。白珠紧紧抱着温暖乌黑的羽毛,一心只想着一巳的事。 从带白珠溜出北家那天以后,一巳就没有再来看白珠。但似乎和平常一样,会把添了花朵的蚊香放在檐廊再行离去。白珠每天盯着这个,一边做登殿的准备。 登殿的早晨,临别时,北家当主夫妇对白珠这么说: 「北家的夙愿,就落在你的肩膀上了。拜托你了!」 当主用力地说,眼神闪耀着期待的光芒。 「到了那边,可能有心酸痛苦的事。你要多保重身子喔。」 听妻子温柔地如此说,当主豪迈地笑了。 「你不用担心啦。白珠一定会得到皇太子的宠爱。就算有心酸痛苦的事,只要皇太子爱她就没问题了。」 ——不可能有比一巳更爱我的人了。 霎时涌上白珠胸口的心情,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白珠第一次觉得一巳很可恨。因为他把一个巨大的、和自己不相称的东西,留在白珠心里。纵使今后有人爱上自己,但自己的心已经装满他的爱,再也不会有任何感觉了。 即便这个人是皇太子殿下也一样。 想到这里,白珠的眼里滚下晶莹的泪珠。当主见状大吃一惊,这时白珠露出灿烂的微笑说: 「您过奖了,白珠不敢当。」 「这样啊。」当主放心地点点头。「你这么高兴啊。可是不要哭呀,白珠。人生能够细细品尝幸福滋味的机会,可是没有几次喔。开心的话,就笑吧。」 「好的。」但白珠依然止不住泪水。 因此在登殿时,白珠已经下定决心。因为自己是舍弃了一切才登殿的,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反过来说,若自己无法入宫,一切将徒劳而终。白珠很清楚这个道理。 登殿后,白珠写信回北家,拜托他们详细调查其他公主的事情。原本北家就是武艺立国的国度,甚至有很多武人潜入了政治中枢。北家当主立即答应白珠的请求,决定陆续将到手的情报送进樱花宫。 若说白珠有什么自豪之处,那就是完全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和自己相比,总觉得别家的公主们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不久之后,北家当主送来了这个消息。 「山内众里面,也有北家的人潜入其中哟。」 茶花看着北家寄来的信,久违地提高嗓门说。 「山内众里面?意思是被拔擢成皇太子的随扈吗?既然如此,也可以弄到皇太子的情报吧?」 白珠期待地如此一问,茶花却摇摇头。 「不是,只是在劲草院的低层工作。他原本是在北家服侍的男仆。接下来应该会找门路送消息进来。」茶花说得颇为兴奋。 「在北家服侍的,男仆?」 白珠慢条斯理地反问。但茶花没有发现白珠的表情变化,一派轻松地点头回答: 「是的,好像是花匠的儿子什么的。年纪好像比公主大三岁。今后他如果带来好消息,公主要好好夸奖他哟。」 茶花眉飞色舞地继续说: 「听说那个人的名字叫做,一巳。」 一巳送来的信,有用到令人觉得讽刺。白珠终于拿到可以和夏殿滨木绵谈条件的内容。 「——叫我放弃,这次的入宫?」 白珠偷偷造访夏殿,滨木绵如此反问。 「是的,没错。但相对的,北家保证支持南家。」 这真是漫天大谎。实际上白珠入宫的话,根本不会给南家任何好处。但在樱花宫里,白珠的意思算是北家的意思。只是滨木绵可能不会轻易首肯,不过这也在白珠的料想之中。 果不其然,滨木绵听完便一口回绝。 「不行,办不到。即便你这么说,我也不认为北家当主会行动。等你拿到北家正式要和我们结盟的契约再来吧。」 滨木绵转过身去率性挥挥手,从背影看起来,她毫无兴致。于是,白珠使出了压箱王牌 。 「那么,我把你的出身,告诉藤波宫也没关系吗?」 滨木绵突然停止了动作,缓缓地转身面对白珠。她的脸上虽然没有惊慌之色,但也一反前貌变得漠无表情。 「……原来如此。不愧是北家,消息很灵通。」 「是啊。我知道,你根本不想入宫。可是,这要是公开出去,你也会很难受吧?」 看到滨木绵若有所思的模样,白珠继续追击: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让我入宫,我一定会报以相当的大礼。只要有南家的力量,很容易就能压制西家吧?」 「——那东家怎么办?就某个层面来说,阿榭碧是最麻烦的。」 这次滨木绵没有一口回绝了。 滨木绵被骗了。来到樱花宫这个战场却轻而易举被骗,只能怪自己太天真。白珠完全没有感受到良心谴责,甚至一边在内心大叫快哉,对滨木绵点点头。 「你在说什么呀?阿榭碧可是被称为乌太夫的乡下人喔。就算她懂得一点音乐,我也不认为她是你的对手。」 对此,滨木绵摇摇头。 「不。正因如此,才是个大问题。东家并没有将自家的命运赌在登殿上。因为没必要这么做,他们的政治手腕可是很高明的。」 原来南家是这么想的,这还是第一次听到。白珠惊讶地耸耸肩,滨木绵继续说: 「当南家和西家联手施以重压时,他们还敢主张中立,就已经够诡异了。一副推托、暧昧、没有核心思想的样子,其实东家堪称是最狡猾的。他们和西家不同,因为没有野心的样子,所以政治压力对他们不管用。」 滨木绵再度表明无能为力。 白珠脑海里浮现阿榭碧的笑容,顿时一阵寒颤直窜背脊。 突然很讨厌阿榭碧不同于自己,一副什么都没在想的模样。 「你打算怎么做?和南家缔结密约,顶多只能压制西家的阻挠喔?」 「这样就够了。」 白珠立刻回答,冷冷地一笑。 「阿榭碧,我会击倒她。」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 白珠知道,皇太子的来信握在某人手中,并且把信毁了。她立刻怀疑阿榭碧,但结果只知道阿榭碧是个傻蛋。 但白珠继续威胁阿榭碧,凶巴巴地叫她告假返乡,极尽所能给她难堪。每当阿榭碧一哭,她就心烦气躁,在心里咒骂她。 然而这样的自己,白珠比谁都更讨厌。 每天晚上,她都在侍女入睡后,深更半夜起来,前往冬殿里的赏月台。 冬殿与其他宫殿不同,没有地方可以赏花或红叶。但取而代之,有一座赏月台,可以瞭望连接山峦的广大湖泊。樱花宫是盖在错综复杂的山里,因此只有冬殿能看到这座湖。 轻轻打开侧门,澄净冰冻的空气流了进来。 白珠想走去赏月台,但寒意冻得她直打哆嗦。很怕走在如冰的地板上,几经犹豫干脆直接坐了下来,坐在设有圆窗的阶梯上,抬头仰望夜空。夜空有云,但四下却很明亮。湖面波光粼粼,山里的生物宛如全部气绝了,一片死寂。 淡淡的云层悠缓地飘浮过夜空,偶尔会透出月亮的轮廓。 白珠心中忽然浮现一个念头:好想现在死了算了。 这时白珠才察觉到,啊,对啊,原来自己一直很想死。即便察觉得很唐突,但并不意外,而且很能接受。其实自己很想死。因为陷入极度的自我厌恶,厌恶到很想杀死自己。 出神地凝望鬼魅迷人的湖面,宛如快要被湖吸引跳下,但白珠却动弹不得。 ——因为枷锁太沉重,沉重到跳不下去。 并不是非常想死,但也不想这样活下去。 但白珠连喜欢自己的权利都没有。 「我真的受够了……」 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能自由决定的懊恼,使得白珠把脸埋进双手中。 就在此时。 「待在这种地方,会像以前那样着凉喔。」 突如其来的沉稳声音,让白珠惊愕地睁大眼睛。这是熟悉的声音,却是不能在这里听到的声音。 白珠吓得不敢动,宛如一动就会从梦中醒来,以缓慢的动作站起身来。回头一看,幽暗的房间里站了一个人影。「不会吧?」白珠低喃。虽然想点灯,但又不想确认这个人是谁。 忽然,四周亮了起来。好像是云开了。寒冬的纯白月亮,犹如双胞胎地出现在夜空与湖面上。冷冽的青光,直接投射在大地上。 这道冷冽的月光照进打开的侧门,照出入侵者的脚。这个人缓缓地,不想吓到白珠似地走过来,在逐渐亮起来的月光下,露出了面貌。 「白珠。」 白珠第一次觉得,他温柔的声音如此狡猾。 「一巳……?」 「不会吧?你怎么会在这里?」想说的话有好多。却没有一句能顺利说出来。相较于白珠的惊恐,如烟雾般突然出现的一巳倒是很平静。 「别担心。是某个人带我进来的。我跟这个人说,无论如何想再见你一面,这个人很爽快地就答应帮忙了。」 白珠不发一语,一巳快速地继续说: 「我原本真的打算,不再和你见面了。因为你说过,和我在一起也不会幸福。可是……」 一巳加强语调,凝视白珠的眼眸。 「这样下去,你也不会幸福吧?所以我来了。」 一巳说得毫不害臊,语气笃定。白珠茫然回看他。 「你的意思是……我无法入宫。是这样吗?」 「不是的。」 一巳摇摇头,焦急地继续说: 「你看过我的信了吧?我在信里写的,没有半句谎言。皇太子从来没有提过你。他应该没有爱你爱到想娶你为妻。就算你入宫,也不会幸福的。」 一巳说得斩钉截铁。白珠一惊回过神来,放声顶回去。 「我会幸福!至少比跟你在一起幸福!」 白珠又叫又嚷地继续说: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皇太子不爱我?这我也知道!可是我能怎样!这不是我想逃走就逃走的问题! 「我……」白珠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泪水。「我和你或是婢女们相比,我一直过着难以置信的奢华生活。大家细心照顾我,真的把我当作纯色珍珠一样守护我。这是为什么?我又不像你一样有花匠的技术,也不像婢女一样粉身碎骨地拼命工作,为什么能过这种得天独厚的生活?我明明什么都没做,大家却把我捧在手心疼爱我。你知道大家为什么不敢批评这一点?」 「那是因为……」 一巳才刚开口,白珠就抢着说: 「因为大家都认为我会入宫!」 忍不住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白珠的脸庞。 「入宫,是我的义务。如果因为皇太子不爱我就逃掉,这才会是我一生的耻辱。因为我背叛了北领所有的人,变成和小偷一样。这才是真正的不幸。」 白珠豁出去地说完后,一巳完全无法反驳。 「白珠……」 「皇太子不爱我也没关系。我的幸福是入宫。唯有入宫,才能报答北领所有人的恩情。这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办到的事。」 白珠说着说着,从自己的话语里,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真心。当初在那片萩花原野涌上心头的觉悟,如今具体成形了。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连自己的命都无法自由决定。 自己本来就是不能死的。死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到入宫之前,白珠的生命并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 ——已经没有用了。 白珠垂下头,一口气笃定地说: 「我做了很多没脸见你的事。你喜欢的那个白珠,现在已经不在了。你不知道我做了多么恶毒的事吧?」 白珠知道自己是个恶毒的女人,根本配不上一巳。 「对我而言,你太干净了。干净到令人目眩啊……」 犹如低喃般的声音,明显地带着苦涩。 「所以请你赶快忘了我,去让别的好女孩幸福吧。」 「我不要。」 一巳间不容发,一口回绝。 「这样你就太可怜了!」 白珠霎时闭上嘴巴,眨了眨眼睛。 「可怜?」 这句意想不到的话使得白珠困惑不已,但一巳的脸上甚至带着悲痛之色。被怜悯的目光看着,白珠陷入头皮发麻的感觉。 「没错,可怜。」 一巳再说一次,这次温柔地将手放在白珠的肩上。 「如果你没有资格说,我来帮你说。你很可怜。为什么你非得为了家族扼杀自己?为什么非得一个人当坏人?或许你会说必须如此。但我不这么认为。什么义务?什么觉悟?你都痛苦成这样了,那些东西有什么价值呢?」 白珠无力反驳,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听好了。我不是被美丽公主的甜言蜜语迷惑而站在这里。我说过了吧?因为我爱你。」 一巳握住白珠的手,一反先前,目光锐利地射向白珠。 「你就承认吧!我爱你,其实你也爱我吧?」 白珠倒抽一口气,视线飘移了一会儿,垂下头去。「没有这回事。」这顶回去的话,声音孱弱到几乎听不见。 「我可是皇太子的女人。你不要太自以为是……」 「那我把你掳走好吗?」 这句话说得一派轻松,白珠霎时不懂他在说什么。 一巳望着发愣的白珠,突然傻笑了起来。 「啊,这么做的话,就和小时候一样了。我果然很喜欢你啊。」 一巳感触良深地说,白珠终于回过神来。 「不要开玩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只要你愿意的话,我也只能把你掳走吧。」 「你要是敢做这种事,一定会被杀的!光是你现在在这里被发现的话,就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了。」 「你在担心我的安危啊?」 一巳开心地如此一说,白珠却突然翻脸发飙。 「这不是废话吗?」 对于完全不知道事情严重性的一巳,白珠感到很绝望。 「既然你很关心我,那就让我带你走吧。你没有必要被囚禁在这里。跟我一起逃吧!」 「如果可以这样,我打从一开始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现在还不迟。我爱你。我不要看你受苦的样子。就算你讨厌我,我也要带你走。不过我尽量不想用强硬的手段。所以请命令我带你走吧。」 「我也一样……」 白珠的肩膀剧烈地上下起伏,下一个瞬间呐喊般地说: 「我也一样爱你!可是没有用啊!」 听到这句话,一巳霎时睁大了双眼。白珠一惊,连忙以袖掩口,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到,宛如要离开般退后。但一巳没有让她走。 「不……不行啦。」 白珠语带颤抖,但说得很果决。 「请你忘了我刚才说的话。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即便脸色苍白,但白珠的眼神很坚定。一巳更加用力地按住白珠的肩,但过了一会儿,他放开了双手。 「好吧。」 正当白珠对他潇洒的态度感到震惊时,一巳又投来强烈的目光。 「那我就放弃把你掳走。下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大家睡着了以后,你到樱花宫舞台边的马厩来。我会准备好一切,在那里等你。」 为了不让他看出内心的动摇,白珠故意皱起了脸。 「你在说什么呀?」 「我希望你能依自己的意愿前来。」 一巳的口气并非特别强硬,但不知为何,白珠觉得这时的一巳很恐怖。白珠缓缓地摇摇头,用蚊子般微弱的声音回答: 「不行啦。我不会去的。」 结果一巳又露出和刚才一样温柔到令人融化的笑容。 「不,你会来。一定会的。」 一巳说完,越过圆窗走向赏月台,最后回头说: 「我等你。因为你说了你爱我,我什么都不怕了。我会一直等你来。」 「那我走了。」语毕,一巳从赏月台飞了下去。白珠惊愕地跑到栏杆处往下看,但已经看不到一巳的身影。 之后过了不久,山内众来报告发现了可疑身影,因此樱花宫加强了警备。 下一个朔月之夜,已经迫在眼前。月亮愈来愈细。白珠认为自己不会去,但担心万一一巳被发现,至少得想办法警告他才行。可是又不能写信给一巳,因为白珠从未写信给男仆,茶花应该会起疑。虽然只要巧妙敷衍过去就好,但万一被怀疑而波及一巳就惨了,这是一定要避免的。左思右想的结果,白珠觉得还是要直接去叫一巳立刻离开。因为待在同一个地方太危险了。 终于到了这一天,白珠心惊胆跳地等待太阳下山,没有察觉到除了茶花以外的其他侍女都紧张到不太自然。 「公主。」 太阳西沉时,茶花眉飞色舞地走向白珠。白珠发现她手上拿着上等的绢绸和服,诧异地问: 「怎么了?茶花。这衣服应该是为了新年订做的吧……」 「您听了可别吓到喔,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茶花说得兴高采烈,白珠听得一头雾水。接着茶花为一脸纳闷的白珠脱下衣服,再为她穿上手上这件和服。 「皇太子初次『临幸』喔!」 白珠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后,倒抽一口气,抬头望着茶花。 「意思是皇太子要来?这里?」 白珠一脸难以置信,茶花满意地点点头。 「而且,只来白珠公主这里,这是秘密喔!真是太好了,这样一切的努力都有回报了。」 茶花说得很兴奋,但白珠却觉得自己的身体逐渐冷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偏偏挑今天呢?今天一巳要来啊。这样就溜不出去了。纵使成功溜了出去,但错过这次机会,皇太子说不定不会再来了。 想到这里,白珠发现自己对期盼已久的皇太子来访,无法由衷地开心。 究竟在迷惘什么呢?自己明明那么笃定跟一巳说不会去的。 确实是想去警告他一下,但即便去了,事情也应该不会有所改变。而一巳在碰头的地方看不到自己,一定会立刻走人。虽然他说有人从中帮忙,但不管那个人是谁,都不可能带领他入侵这座戒备森严的樱花宫。 一巳不会来。没有什么问题。不去也没关系。 白珠在心中如此说服自己时,身体冻僵似地动弹不得。但茶花等侍女不以为意,只顾忙着为白珠梳妆打扮。 唐衣是以白色为底,让人联想到闪着光泽的雪白庭院,散落着从淡紫转为深青、颜色渐层变化的松叶图案。在灯笼摇曳的光芒下,闪耀着近乎妖艳的冰冷光辉。双臂披上淡蓝染的领巾,脸颊扑上了白粉。最后在双唇搽上鲜红色的胭脂。 「好了,公主,装扮完毕了哟。您真是世间最美的公主啊!」 茶花兴奋地点头说,但白珠只能报以不置可否的微笑。 接着,茶花带她去侍女们打点好的房间,房里已经点着高雅的薰 香。但即便来到了这里,白珠的心中依然被其他事情占满。 「白珠公主,那么茶花退到另一个房间去罗。有事的话,请吩咐隔壁房间的侍女。」 皇太子临幸时,除了指名的公主以外,即便是公主的羽母或亲近的侍女,都不能直接面见皇太子,这是宫中的规矩。虽然如经皇太子允许则另当别论,但这次遵从惯例,谁都不能和白珠待在同一个房间里。也就是说,房里只有白珠一人。就算皇太子会经过的走廊,侍女也不能出来露脸。因此只要有心,白珠可以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去见一巳。 心跳声大到令人嫌吵。闻着不习惯的薰香味,紧张也来到了最高点。再这样磨蹭下去,皇太子就来了。要溜出去,只能趁现在。 可是,万一错身而过,皇太子看到白珠不在房里,会怎么想呢? 或许会觉得被拒绝而不高兴,直接走人吧。也有可能怪罪下来,将白珠不在房里的事告诉茶花她们。如此一来,和一巳见面的事会曝光,还会被误以为是私通—— 白珠心想:「太蠢了。我在想什么蠢事啊。怎么可能去见一巳呢?而且我早就下定决心不去了,到底要在这里打转几圈才甘愿啊。不去,不去,我不去——我不能去。」 日落西山,夜也深了。结果白珠依然没动。 现在一巳在做什么呢? 白珠一遍又一遍,想着一巳的事。抱着双膝,一直看着寒冷的房里,思绪很自然就回到一巳身上。「通知临幸的门铃,依然没有动静,唯独寂静支配了这一带。一巳可能放弃入侵,在某个地方和自己一样,无可奈何地抱着膝盖吧?若是这样就好。至少两个人都一样,而且他是安全的。」 白珠继续思索:「可是,如果他进了樱花宫,现在也还在等我的话……不,他应该不可能潜入这里。纵使万一成功潜入,他也没有笨到会一直等不会来的女人。一巳和我不同。他比我聪明、比我温柔,而且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他不用这样执著于我,也有很多出色迷人的女性足以和他匹配。和我这种蛮横倔强、却会半途而废的人不同的,出色迷人的女性……」 想到这里,白珠的心一阵绞痛,但她假装不在乎。 「这样就好。」 除此之外的正确道路,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快点来吧,皇太子。 「我不奢望你爱我。你可以娶你爱的其他人当正室。不过,若你有一点垂怜北领,请纳我为侧室,让我入宫吧。」白珠想早日卸除这份忐忑,希望皇太子让她知道,她的期待是正确的。 即使双手抱住自己的肩,也无法遏止浑身的颤抖。 白珠持续等着。夜更深了,门铃依然没响,却也只能让时间虚度而逝,静静地等待。即便等到脑海深处都焦躁泛白,也只能睁着眼睛继续等。 但是—无论怎么等,皇太子都不来。 旭日东升,白珠恍惚地看着房间逐渐转亮。脑筋已经一片空白,身体也不再颤抖了。 终于,连接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了,但出来的是面无表情的茶花。 「您很后悔吗?白珠公主。」 白珠茫然地转头一看,眼前的羽母露出从未见过的表情。 「这话,什么意思……?」 整晚没说话,突然发出的声音有点沙哑。但茶花一切了然于心似的,扬起一边的眉毛。 「当然是,您没去见花匠儿子的事呀。」 喉咙深处,有个无法发出尖叫声也无法呼吸的东西,无声无响地崩溃了。白珠瞪大了双眼,感受一种完全不同的颤栗在全身飘窜。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你一切都知道……」 「如果皇太子真的要来临幸,」茶花依旧面无表情,哼了一声,「我们才不会准备得这么匆忙。即便再晚,通常也会前一天通知。这是宫廷的常识喔。」 「原来你在骗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到白珠的质问,茶花蹙起眉头。 「请别问我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原本我对区区一介男仆之辈,竟敢和公主直接交谈,就感到很厌恶了。过去我之所以忍着不说,无非是希望公主能自己察觉到宫乌贵公子与山乌的不同。而且我万万没料到,区区一介男仆竟自不量力,胆敢肖想勾引公主。」 茶花责备般地看着白珠,继续说: 「更让我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公主竟然也寄情于那种男仆,」 看到茶花露骨地露出侮蔑之色,白珠陷入一种错觉,宛如回到了小时候。 「而且和外面取得连络,别家也是一样。以前阿榭碧跟我说的话,我真希望您也能听到啊。说得一副知道花匠儿子很熟的样子,什么『你也真辛苦啊』——假装好心,其实是在损人,害我直冒冷汗!」 茶花说得悻悻然。 但茶花并不知道,阿榭碧其实和别家公主不同。她现在对一巳的事,一定也一无所知。那时一定只是用平常讲话的口气,和茶花随便寒暄而已。 「所以公主,这样您也应该明白了吧?」 茶花冷淡地耸耸肩,继续说: 「公主,您是身分高贵、聪慧的人。不是会因一时迷惘而忘记自己立场的愚蠢之辈。所以您看,您自己选择了正确的道路。」 茶花抬头挺胸,一副宛如自己是幕后大功臣,脸上充满得意之色,丝毫没有罪恶感。 「公主您自己也很清楚只有入宫这条路了。您能明白这点,茶花也很高兴。」 ——茶花不是站在我这边的。 忽然间,白珠脑海闪过这句话,紧握拳头。她在心中暗忖,茶花只是借由服侍我,来效忠北家,她未必会保护我。永远把我放在第一位为我着想的,只有那位心地善良的花匠青年。 白珠激动得有点喘气,小声地反问茶花。 「一巳在哪里?」 「不知道。」茶花佯装不知。「不过公主不用在意哟。」 白珠知道再跟她说下去也没用,于是推开茶花往渡殿奔去。 「已经太迟了!您刚才并没有选择他,所以就断念死心吧!」 茶花不理背后的说话声,拼命地跑向樱花宫的舞台。气息苍茫。山里的清晨依旧一片墨蓝,林木沉没在黑影里。白珠见过和这个很像的清晨。但这里没有闪耀的白蔌花。 突然,前方骚动了起来。不祥的预感使得白珠直冒冷汗。杂畓纷乱的脚步声,行色匆匆的熊熊火把。 「找到了!在那里!」 「他变身想用飞的逃走!」 「别让他逃了,瞄准弓箭!」 侍女们发出平常难以想像的怒吼声。宛如在禊祓净身的水里,声音听起来很模糊,视野也朦胧看不清楚。 白珠朝着骚动声跑进了藤花殿,映入眼帘的是不合时宜的栀子花。栀子花怒放,开满了整个中庭。 在花草树木中奔走的是藤宫连的女人吧? 大乌鸦的羽毛,在空中轻飘飘地飞舞。每当啪啪的振翅声响起,就有很多漆黑亮丽的羽毛在空中飞舞。 大乌鸦的身体被钩绳绑住,想飞上去又被拉下来。然后一个手持大刀的侍女,站在狂乱挣扎的大乌鸦前面。 「公主!」 听到茶花急迫的声音。 「不可以看!」 就在白珠的眼睛被捂住之前,银色大刀挥落。 喀擦一声。 ——这个声音,意想不到地轻。 吵杂的乌鸦惨叫声消失后,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翅膀的落地声。啪哒啪哒,盛大的滴水声。原本充满栀子花香气的空间,此刻弥漫着铁臭味,令人恶心反胃。 白珠甩开茶花的 手,看着这一幕。她看到了。 带着温柔黄色的白花上,有着一点一点飞溅的红色斑点。一个有羽毛的物体瘫倒在地,流出很黑的水,此刻也到处溢流。 地上一大片飞溅的血。 惨不忍睹的惨状,令人看了忍不住反胃。 侍女们宛如无视白珠的存在,淡淡地开始收拾那个。她们粗鲁地将庞大的身躯翻转过来,七嘴八舌地叫山内众抬走。 巨大的躯体被抬走后,剩下的血滩里,有一颗长着嘴喙的头,颓丧地掉在那里。 白珠和那对睁得像弹珠般的眼睛,四目相交。 但不久,侍女挡住白珠的视线,用耙子把头颅拖走了。 此刻残留的只有地上的血滩,和拖曳的血迹。 「……这是白珠公主,您怎么会在这里?」 若无其事地对白珠说话的是穿得一身黑的泷本。除了没穿绸缎和服外,她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手上拿着滴着鲜血的刀。 「是有人入侵吗?因为声音很大,我们吓得跑了过来。」 茶花代替白珠回答。但白珠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隆重礼服,而茶花的装束以刚起床来说也太正式了。泷本看得出这摆明是借口,但她没有当场拆穿,而是笑眯眯地说: 「哎呀,让您担心了。不过诚如您所看到的,贼子已经被处决,不用担心了哟。请两位回冬殿吧。」 关于这个入侵者,泷本以沉稳的语气说: 「看来是和早桃有关的人。之前唆使早桃去秋殿偷东西的,大概是这个男人吧?苏芳和服到手后,因为分赃而起了冲突,男人把早桃杀了。这就是早桃事件的真相。这次男人豁出去了,打算自己来偷窃时,被我们逮到了。」 「原来如此,藤宫连果然厉害。茶花佩服之至。」 「等一下我会召集大家,如此向大家说明,可以吧?」 泷本这句话的口气说得像在试探,带有言外之意。茶花听了用力点点头。 「如果是这样的事情,没有任何问题。」 「那就这样罗。」顿时气氛松缓了下来,泷本返回藤花殿。茶花目送泷本的背影离去,确认附近没有侍女会听到对话内容后,重新转向白珠。 「您明白了吧?公主。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和那个男人没有任何关系,没问题吧?」 「……茶花。」 白珠的声音茫然。茶花轻轻叹了一口气。 「公主,您要振作一点啊。今后公主的表现,关系着是否可以入宫哟。泷本应该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可是她虽然那么说,不晓得会不会向藤波公主报告什么……」 「不是的。」 白珠突然这么说,茶花侧首不解。 「不是什么?」 「那个,不是一巳。」 「没错,那个当然不是一巳。」 茶花对主子的领悟力感到欣喜,但随后看到白珠的眼睛时却愣住了。 「公主……」 「那不是一巳。不是,绝对不是。」 语气沉静,说得很笃定,但眼神却是空虚茫然。 「白珠公主。」 「不是的,不是的。那不是一巳。」 「振作一点,白珠公主。那个男的已经……」 「我就说那不是他嘛!」 白珠突然大吼起来,使得茶花也慌了。周遭的藤宫连也诧异地转过头来。 「白珠公主!总之,我们先回冬殿吧。」 「所以说,不是的!不是不是!好好笑哦。一巳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果然他还是没来吗?真没骨气。太过分了。我的周遭,净是一些骗子!」 气呼呼地说完后,白珠踩着粗暴的脚步声返回冬殿。茶花面有难色地追上去时,白珠突然回过头来。 她的双眼,看向依然弥漫着血腥味的中庭。 红色水滴从栀子花瓣滴落下来。 「……才不是呢。」 白珠突然用小孩般的声音低吟后,缓缓地看向茶花。 「啊,那个味道好难闻哦。那个臭味会沾上我珍贵、漂亮的和服。我得去跟一巳说,叫他再拿香炉还有摘花来。」 口吻奇妙地开朗,然后以轻飘飘的步伐走向渡殿。 「其实我最喜欢蚊香的香味哟。」 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完全感受不到刚才确实存在的悲剧阴影。 之后,在泷本召集众人说明入侵者的众会上,白珠并没有露脸。 在满地纸鹤的房间里,白珠茫然看着滨木绵把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入侵者是你的朋友……而且是和你很熟的人。没错吧?」 霎时,白珠心里有东西碎裂了。 白珠睁大眼睛,放声笑了起来。 「你说话还真有趣啊!意思是我和什么人私通吗?」 接着白珠以更开朗的声音,大吼地说: 「很遗憾的。我和一巳之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因为我是生来只为了入宫的女人。这种会危害入宫的事,我怎么会做呢!」 白珠似乎是疯了。 阿榭碧表情僵硬地看着笑个不停的白珠。 她的心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那个秀丽端庄、文静高雅的白珠,已经不见了。 「更何况……」 白珠睁着大眼睛,依然一脸笑容地说: 「那才不是一巳呢!根本就是别人。」 白珠抬头望着天花板,宛如在做梦般。 「可不是吗?因为一巳永远都守护着我。他还跟我说,就算无法见面,他的感情一辈子都不会变哟。他现在一定也在某个地方思念着我。才不是那个……」 白珠说到这里,第一次语带颤抖。 「那个……那个像垃圾一样,掉在地上的尸体!」 白珠发疯似地放声狂笑。 滨木绵静静看着这一幕,不打算说什么。茶花目瞪口呆,站在阿榭碧的旁边。 笑了一阵子之后,白珠再度用疯狂的眼神看向滨木绵。 「会被选为樱妃的人是我,这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既然北家和南家已经缔结密约,事到如今不能回头了。」 「这也不见得。」 滨木绵定定地凝视白珠,以不露感情的声音说。 「……这话什么意思?」 白珠诧异地瞄了一眼滨木绵的反应,滨木绵干笑两声答道。 「南家和北家之间,从来没有缔结过什么密约。因为你的提案,我跟南家连提都没提。」 「——咦?」 白珠依然睁大眼睛,但顿失语言,当场僵住了。 「难道你真的认为我不知道,你只是在虚张声势?」 滨木绵甚至露出傻眼之色,对白珠叹了一口气。 「你说的话并不代表北家的意思,这只要看当今的朝廷就可以知道了。而且南家并没有轻率到,只凭口头约定就付诸行动喔。」 「怎么可能……那么,七夕之宴,促使皇太子辞退西家请求的是?」 「那是南家存心搞的事,跟你无关,完全没有要挺你的意思。」 是被骗的人自己太天真。 「既然是你先想要骗我,你就没有权利责备我。」 在场没有人说话。大家看着走投无路的白珠,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过了片刻,开口的是白珠。她窃窃地笑了起来,然后对滨木绵嫣然一笑。 「——你下地狱吧!」 嘶吼般的咒骂声,令人难以想像发自北家的千金小姐。 「我已经没有道义沉默了。我要在这里 ,把一切都揭露出来。你们仔细听好喔。」 白珠第一次用神智清醒的眼神,看着阿榭碧和真赭薄。 「这个女人,其实不是宫乌。」 霎时,全场静默无声。因为没有人反驳白珠的话。对,连滨木绵也没反驳。 白珠满足地环顾众人,接着说: 「因为她是养女,是山乌出身,不,说不定是马吧?总之,她不具有入宫的资格。」 白珠说得得意洋洋。 「你给我等一下!」 真赭薄重整脑内的一片空白,插入白珠与滨木绵之间。 「说养女入宫不被允许的人,是你的侍女吧?!」 语毕看向茶花,瞪得她仓皇失措、眼神飘移。白珠来回看着这样的茶花和真赭薄,得意地哼笑一声。 「要是血统本来就比较高贵呢?」真赭薄出声说。 白珠对真赭薄翻了个白眼,嘴角扬起不层的嘲笑看着地继续说: 「比方说,因为政权斗争失败被剥夺身分的,前南家当主的女儿?」 此时真赭薄脑海里闪现的是,因为皇兄让位而引发的南家内部斗争。 当时,南家当主的一个女儿,已经决定登殿许配给大紫御前生的皇兄。但后来决定让位给西家的十六夜以侧室入宫所生的次男,事态产生了急遽变化。 因此原本以将女儿许配给皇兄为前提在筹画一切的南家当主,就必须负起责任。之后虽然没有公布当主一家的下场,但知道南家确实撤换了当主,由弟弟坐上当主之位。 想到这里,真赭薄发现了问题所在。 虽然知道滨木绵是南家当主的女儿,但想都没想过——她究竟是哪一代当主的女儿? 可能是察觉到真赭薄的表情变化,原本没什么表情的滨木绵,露出了死心般的苦笑。 「没错,我不是现任南家当主的亲生女儿。」 滨木绵平静地说。 「现在的当主其实是我叔叔。他收我当养女,我才登殿的。抱歉,做出这种骗人的勾当。」 「可是,就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对啊!」 真赭薄知道这话听起来像在为滨木绵辩护,但她非说不可。 「同一脉血缘之间,过继成养子或养女,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呀!你为什么要如此卑屈呢?」 「问题在于,我父亲是因什么理由被放逐。」 否则,为什么和皇族连结的大贵族的千金,会沦落成山乌? 「我没能成为皇兄的妃子一事,使得家族非常恼怒。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生下皇太子的那个女人吧?」 真赭薄恍然大悟,忽然感到背脊发寒。 「不会吧……」 「没错。」滨木绵立刻点头说:「害死皇太子的亲生母后十六夜夫人的,就是我的双亲。」 阿榭碧倒抽了一口气。 「姑姑。」 真赭薄不由得无声地低喃。 多年来一直被说跟她长得很像的姑姑。生下皇太子,又生下了藤波,集金乌陛下的宠爱于一身,却不幸死了。她经常为姑姑感到不值。 「这种事当然不能公诸于世。」 滨木绵断然摇头继续说: 「要是这种事让世人知道了,会危及南家的存亡。于是叔叔在宗家做出裁定之前,便将兄嫂斩首,企图掩盖这件事,然后自己坐上了当主的宝座。而我呢?」 滨木绵自嘲地继续说: 「我虽然免于斩首,但被剥夺了身分,还遭软禁在南家亲属的宫乌家。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被杀,所以我立刻逃走了。之后一直到十岁为止,我都躲在山里,被山乌养大。」 滨木绵淡淡地继续说: 「不过,所幸叔叔是个明了事理的人。后来他领养我,让我恢复了身分。」 「这个领养指的是?」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卯古歧,沙哑地问。滨木绵不在乎周遭的人,侃侃而谈。 「我有一个名义上的妹妹,也就是叔叔的亲生女儿。她才是现任当主真正的独生女,名叫抚子。当主非常溺爱她……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她嫁给当今的皇太子。」 可是也不能让别家公主入宫,否则南家的势力变弱了也很麻烦,因此想到要利用被放逐而下落不明的哥哥的女儿。 「叔叔命令我做的事,是妨碍。」 「妨碍?」 「对。」 滨木绵看向真赭薄,露出死心般的笑容,接着对白珠说: 「白珠,你想都没想到吧?我并非单纯为了凑人数而被送进来,我来是为了妨碍别家公主入宫……说得更详细一点的话就是,我是为了阻止西家和北家人宫,而被送进来的。」 原本就不指望入宫,只是为了妨碍别家公主才登殿的。 ——就掌握南家命运的公主而言,穿着打扮过于粗俗,也不发绸缎给宗家派来的侍女。南家的侍女们,不把滨木绵当主子看。 这一切的原因都揭晓了。 「既然白珠把我的身分揭发出来了,我也没必要再掩饰了。」滨木绵带着苦笑说。接着,她转向卯古歧,「你帮我去跟泷本说,叫她来夏殿调查我的房间吧。」 卯古歧似乎从滨木绵的话中察觉出了什么。 「您的意思是……!」 「皇太子应该有写信给你们。我这个人会闲闲没事在庭园闲晃吗?其实我是趁你们众在一起玩管弦乐时,擅自把信拦截了下来。」 不会吧。白珠浑身打颤,走向滨木绵。 「难道,皇太子也有写信给我……?」 「对啊,有写给你喔。」滨木绵答得云淡风轻,「每次他没来参加仪式,都很有礼貌地来函道歉。虽然内容都是千篇一律,不过他确实履行了最基本的礼貌。」 白珠听了,突然放声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呀!如果知道皇太子有写信给我,我无论多久都会继续等下去!也不会一时脱口而出,说出让一巳等我的话……都是你害的!不然他也不会被杀!」 白珠哭得呼天抢地,抓住滨木绵的和服。 「把一巳还给我!把我的一巳还给我!你不是人!」 白珠大声嘶吼,疯狂槌打滨木绵。 无法思考,只能一直望着这一幕的阿榭碧,竟觉得白珠真的好美。 只是一直呐喊「还给我!还给我!」的模样,很明显地超出常轨。原本梳理得整齐美丽的黑发乱了,毫无血色的脸自得像死人一样。映在阿榭碧炯炯发亮眼睛里的,已经不是过去的白珠。每当她发出近似笑声的咆哮,鲜血就从她紧咬的嘴唇流淌下来。 太惊悚了。这是一种惊恐、壮烈、令人毛骨悚然的美。 比面无表情被骂的滨木绵,比吓到瞠目结舌的真赭薄——比任何人,都美。 太不可思议了。白珠并没有好好化妆,也没有穿着华美的衣服。怎么能对这种近乎疯狂的女人,要求气质与优雅呢?一点都不端庄,一点都不优雅。可是为什么,这个女人美到令人看了想哭呢? 突然传出一声冰冷的「啪」,响彻了全场。 阿榭碧回神,定睛一看,白珠用手按着脸颊,茫然若失地倒在地上。站在她前面的,是依然举着手维持打巴掌姿势、气喘吁吁的真赭薄。 「你够了没?!」 真赭薄毅然决然地怒骂之后,缓缓地把抬在半空中的手放下来。然后吐了一口大气,眼神严厉地看向白珠。 「有信来的话,你就会等?使性子也要有个限度。我不管信会不会来,都一直在等喔。因为这点小事就动摇意志,你凭什么入宫!」 即便白珠的肩膀抖 了一下,真赭薄也毫不留情地继续说: 「怪罪到别人身上,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喔!不要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真赭薄以怒骂白珠的气势,直接转向滨木绵。 「还有你,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你的双亲应该无关。你可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不可能耍这种小伎俩的。」 之前一直默默看着事情发展的滨木绵,听到这句话,报以悲伤的微笑。 「……对不起,真赭薄。」 「这是谎言……快说你在说谎!」 真赭薄半是呐喊般地说。阿榭碧看到她眼中带着失望的眼神。 滨木绵露出一抹苦笑说: 「不,这是真的——而且我话还没说完,反倒接下来才是正题。」 滨木绵的眼神转趋黯淡。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南家不让抚子入宫嫁给皇太子?为什么对于皇太子选妃这件事,处理得满不在乎呢?」 阿榭碧一脸困惑,不懂滨木绵想说什么。 「那家人不是靠感情做事的人。」滨木绵淡淡地对她说:「南家其实想废掉当今的皇太子。抚子可能会对皇太子很冷漠吧?因为她真正的目标,是和已经被废掉太子之位的皇兄结成夫妻。」 若是皇太子因为什么原因而失去皇太子的宝座——或是在没有后嗣的情况下死了,宝座就会回到曾经让位的皇兄身上。这一点都不难想像。 「不会吧……做到这种地步?」 「南家会做这种事啊?」 阿榭碧语带颤抖地说。滨木绵觉得她也到了该明白的时候了,于是轻声地回答: 「让宗家成为凡人,只要有金乌许可就行了。」 滨木绵更笃定地说: 「当今的金乌陛下,没有气概反抗南家的主张。然后,重返皇太子宝座的皇兄和他的妻子抚子,就会统治今后的山内……这就是南家所描绘的未来。」 到了这里,听众觉得怪怪的。为什么滨木绵要把南家的企图说得这么清楚?真赭薄蹙眉不解,滨木绵露出爽朗的笑容对她说: 「其实就是这么回事。我是为了防止其他家和皇太子之间产生强力的连结,而被送进来的、真正的『乌太夫』。」 接着,她语带苦笑继续说: 「照理说,我应该默默地告假返乡……但我实在是受够了,我很讨厌做阻挠别人恋情的事。我要就这样逃走。」 她脱掉身上的和服,露出里面泛着黑色光泽的单衣。 「最后让我说一句话。听好了,各位。我不认为只有和心爱的男人在一起,才是女人的幸福。千万要认清这一点,才不会让自己的幸福逃掉喔。那我走了。」 接着便挥挥手,穿越白珠之前打开的圆窗而去。 众人根本来不及阻止她。 下一个瞬间,滨木绵变成漆黑的大乌鸦。 大乌鸦拍动闪着黑色光泽的羽翼,直接飞向天空。朝着山间一直飞去的乌鸦身影,愈来愈小、愈来愈小,最后终于看不到了。 第五章 春天再度降临 樱花绽放的时节,抚子来到了樱花宫。 南家为了这次的登殿卯足了全力,和滨木绵的时候大相径庭。 南家不想让抚子穿寒酸的衣服,让她感到羞耻难堪。但看在知道南家并非真的想让她入宫的人眼里,则是豪华到令人感到滑稽。 但即便如此,滨木绵还是比较美。 这么想的人,应该不只自己。实际上,真赭薄和卯古歧看抚子的眼光都露出意兴阑珊。 滨木绵离开樱花宫之后,已经过了好几个月。 就如滨木绵所自白的,夏殿里确实找到很多皇太子的来信。苎麻她们似乎早知会有这种事,因此对宗家来搜索的人也没有做出抵抗。滨木绵走了以后,宗家立刻和南家连络,改由抚子登殿之际,也正式决定滨木绵告假返乡。但这和一般的告假返乡不同,代表着滨木绵再也不能返回樱花宫。随着抚子的登殿,滨木绵也被饬回她应该回去的地方——亦即实质上剥夺身分,并惩以流放处分。 但实际上,在这个裁定下来之前,她早就逃之夭夭了。 如今,早桃的死亡事件可能和夏殿有关一事,也可以说是公开的秘密了。 会让自家政治生命陷入危险之事,南家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的。要是滨木绵没有直接逃走而前往山中寺庙的话,第二天绝对会变成一具尸体。南家的狠毒,以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作风,樱花宫的人全都知道了。虽然知道夺走皇太子来信的是滨木绵,但对她的怜悯超越憎恨也是事实。成为南家的仆役、为南家效力,到头来被舍弃的滨木绵,现在可能躲着南家,偷偷地在某个地方活着吧?也或许——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抚子登殿几天后,樱花宫举办了花宴。 但主办的不是春殿,而是夏殿,也请来了很多乐师,规模相当庞大。夏殿当主人召开宴会,这在滨木绵在的时候是难以想像的事。看来南家当主很担心这位后来登殿的爱女,想帮她和其他家公主打好关系。 花宴在皇太子曾经从下面经过的赏花台举行。虽然藤波不在,但此宴规模之盛大,完全不输正式的节庆。透廊铺上了红毛毯,为了能俯瞰遥远下方的中央舞台,被围成四方形的赏花台都挂上了全新的御帘。酒菜方面也都是上好的高级品。一切都准备到完美的地步,和滨木绵的时候截然不同,让人有种怅然的感觉。 这天一早宴会就开始了,舞台传出的音乐声从没断过。 晨光中,盛开的樱花争奇斗艳,沉重到将树枝压弯。清新的空气里飘着馥郁的香气,使得阿榭碧想起一年前的樱花。 那时的樱花只是单纯地美丽,和现在的樱花有些不同。阿榭碧心中五味杂陈地望着一片片飘落杯子里的花瓣。环顾四周,看得出侍女们在周遭的御帘里来回奔走。从那之后,精神变得很不稳定、大多时间都躺在房里的白珠,今天也出来了。当阿榭碧起身想看白珠在哪里,忽然发现有个人影走了过来。 「您是春殿公主吧?」 以干脆俐落的语气开口探问的是新任的夏殿主人,抚子。 「呃,是,你好。」阿榭碧答得含糊不清,一脸困惑地看向抚子。 眼神清透明亮,带着健康之美的少女。 她身上穿的是比樱花色稍浓,以时下流行款式唐衣为基调的装束。以金线刺绣而成的春之原野相当华丽,同时也酝酿出纤细的氛围。 抚子仿佛不在意阿榭碧的反应,嫣然一笑继续说: 「我是夏殿的抚子。论辈分可能比您年轻,但我会努力与您和好相处,还请您多多关照。」 语毕行了一礼,脸上洋溢着希望。这也难怪,毕竟她没什么好不安的。 阿榭碧简单地回了礼,只希望立刻逃离这里。此时看到真赭薄在透廊转角处,内心松了一口气。抚子太有精神了,让人觉得在她面前呼吸都感到困难。 「真赭薄公主。」 听到呼叫声,定睛一看,真赭薄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阿榭碧……」 「我刚才见到了抚子公主。」 「哦……」真赭薄低吟,然后也叹了一口气。「她是个很可爱的公主啊。不过和那个笨蛋滨木绵相比,她太过直接了,很无趣。」 「说得也是……我也这么认为。」 真赭薄没有回话,视线转向舞台那边,默默无语坐下来,阿榭碧也跟着坐下。舞台上,刚好开始跳蝴蝶舞。模仿蝴蝶插上羽翼,手持棣棠花树枝的女童们,活泼可爱地跳着蝴蝶舞。亮丽的阳光照得衣闪闪发亮,了亮的音乐响彻舞台。 阿榭碧和真赭薄彼此没有交谈,出神地望着舞台上的表演,此时,舞台边忽然传出骚动声。真赭薄惊讶地起身,以弯腰的姿势僵住了。 「出了什么事啊?」 问了也没人回答。阿榭碧诧异地站起来,看到前方的那一幕,整个呆住了。一名穿着打扮和宴会不搭的男子,从对面透廊下的柱子间走了过来。 来者穿得一身黑。不过黑衣是山内众经常穿的衣服,所以也没什么值得惊讶,问题是那张脸。 「那是……面具吗?」 正觉得脸色特别地白,才发现那个人戴了一张平板而没有表情的面具。这是宫乌喜好的艺术表演中不太使用的东西。可能是山乌之间在用的吧?但是,他手上拿着和蝴蝶舞相同的棣棠花树枝,有一种不协调的突兀感。 男子堂堂正正地走向舞台。众人宛如被他的态度震慑住了,动也不动。这时,男子登上了舞台。 终于有乐师认为他是可疑人物,慌忙走上前去。但此时男子环视赏花台,最后将目光定在某个地方。 下一个瞬间,乐师们纷纷后退,侍女们尖叫连连。 男子依然看着固定的地方,迅速地解开固定面具的红绳。在这当下,穿着黑衣的身体同时扭曲了起来,袖子变成黑羽翅膀,脚则变成钩爪锐利的鸟脚,从人形变成了鸟形,宛如融化般完成了变身。但即便应该已经看惯的乐师和舞娘们,也异口同声发出惊愕的叫声。 好大! 这只乌鸦大得惊人,比阿榭碧知道的几只马都来得大。 只见他双翅一展,被羽毛前端碰到的人,都应声跌在舞台上。这是一双光泽亮丽、带着紫色、浓密漆黑的美丽翅膀。在日光的照射下,会改变色泽,发出或蓝或绿的光芒。这是一只巨大,而且美到无以伦比的大乌鸦。 乌鸦将尖锐的嘴喙朝向这里,突然一直线飞了过来。 御帘被风压弹飞了起来。 花瓣被卷成漩涡,飘落在赏花台的中央。 在宛如雪崩般强烈照射的光芒中,降落在高栏上的黑影,已经不是鸟的形态。男子无声无息地站着,脖子上挂着面具。 男子轻轻将含在口中的棣棠花树枝重新拿好后,面向阿榭碧。阿榭碧看了心头一惊,因为这个人是她连做梦都会梦到的人。 相貌俊秀,气宇非凡。还有那双令人惊艳的,美丽眼眸。 阿榭碧整个看呆之际,他从高栏上下来,朝阿榭碧的方向走来。 「皇太子!」 突然跑到阿榭碧面前的真赭薄,定睛凝视男子,缓缓地行了一礼。 「恭迎皇太子大驾。」 「哦。」皇太子点点头,静静地穿过退下的真赭薄旁边,往她的后面走去。以轻柔的动作,挪开眼前的屏风。 屏风后的那个人,瞠目结舌看着站在眼前的男子。 穿着下女般朴素的衣服,将黑发绑在脑后。阿榭碧知道这个吓得呆坐在那里的女人的名字。 「滨木绵。」 皇太子以洪亮的声音,叫她的名字。 然后很自 然地递出棣棠花树枝。 「——让你久等了,抱歉哦。」 「这是怎么回事?」 泷本直打哆嗦,战战兢兢地问皇太子。 众人换了地方,从赏花台来到了藤花殿。白珠无力地坐着,阿榭碧也目瞪口呆。抚子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唯有真赭薄一脸沉着地坐在那里。即便个个表情不同,但她们都一样看着大厅的中央。 让依然大惊失色的滨木绵陪坐在旁,从容地坐在大厅中央的是公主们期盼已久的皇太子殿下。眼前的皇太子,比任何人想像中都来得俊美,确实是个气宇非凡的青年。 一头没有鬈翘、没有任何杂色,与变身鸟形时同样乌黑亮丽的头发所衬托出的脸庞,堪称高贵白皙。那双太过于乌黑、闪耀着紫水晶光芒的瞳眸,有着谁也无法比拟的贵气。但他却和这身出众的贵气华丽外表不太相称。举例来说的话,就像一把出鞘的刀身,有着一种无比锐利、凛然清澈的冷峻。譬如此刻他瞥向泷本的眼神,根本看不出带着什么思绪。泷本气到令人觉得滑稽,但他却一派沉着稳定。 「『怎么回事』是什么意思?」 这话冷淡到像是在瞧不起泷本。泷本终于忍无可忍,发飙大吼: 「您之前对诸多仪式不予理会,这回竟然没事先连络就闯入花宴!藐视规矩也要有个程度吧!」 泷本的怒声,使得侍女们一起缩起了身子。但当事人皇太子,宛如没有听到半句骂声似的,一派气定神闲。 「比起规矩,有更重要的事也没办法。对吧?真赭薄公主。」 皇太子这句话,使得侍女们一起看向某一张御帘。秋殿的御帘轻轻地摇晃起来,真赭薄表情紧绷,从里面走出来。 「是的。是我跟皇太子连络,恳求他直接来这里。」 「秋殿公主!」 泷本厉声斥喝,忿忿地扬起眉毛。 「你没经过藤花殿,直接写信给皇太子?你应该知道,这已经违反规定了吧?!」 然后,泷本看向皇太子的背后,低沉地说: 「还有,已经正式被赶出樱花宫的滨木绵,为什么在秋殿那里?」 「是我拜托山内众的澄尾,去寻找滨木绵。」 菊野出声,代替真赭薄回答。 「送信的事,也是拜托澄尾。他真的在各方面都很帮忙啊。」 「把一个喜欢的山乌放在身边当下女,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只是把一只迷路的山乌,捡回来而已。」 「可是这是……」当泷本要出声反驳时,传出了一个声音:「皇太子殿下。」这是个听过的声音,严肃地响彻整个大厅。 看到皇太子「嗯?」一声回头,滨木绵咬紧牙根地说: 「真赭薄公主没有罪。我不知道您在哪里听到了什么,但是我擅自跑来,害得真赭薄公主为难而已。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哦?」 「这一切的责任在于到处逃窜的我。」 「可是,你又没有犯下需要被惩处的罪过。」 顿时,大厅一片静寂。滨木绵的呼吸有点急促。 「您在胡说什么……难道我夺走皇太子殿下的来信不是罪过吗?」 「这确实是罪过啊。不过,做这件事的不是你。」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听不懂皇太子的意思。滨木绵宛如在抗拒那双看似洞悉一切的目光,斩钉截铁地摇摇头。 「不,是我做的。」 「事到如今,没必要撒这种无聊的谎。」 「就是说嘛,而且你根本没办法做这种事。」真赭薄有点不耐地说:「这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吧?」 「没错。我的信,是由藤波透过侍女之手转交给四家公主的,你怎么可能有介入的余地呢?」 皇太子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有可能从中夺取信件的,实质上只有一个人。是你做的吧?藤波。」 侍女们同时倒抽了一口气。皇太子泰然自若地仰望藤花殿的入口。藤波站在那里,双唇打颤。 比起一年前,阿榭碧她们登殿时,现在的藤波瘦到一眼就看出来。凹陷的眼窝深处透露出的目光,看似对皇兄的突然来访感到很害怕。 「皇兄。」 「不行啊!藤波公主!」泷本呐喊般跑过来。但藤波仿佛没看到似的,摇摇晃晃地走向皇兄那里。 「皇兄,我,我……」 受不了皇太子无动于衷的目光,藤波当场哭倒在地。泷本紧紧抱住藤波,仿佛不想让皇太子的目光伤害她。皇太子的表情依然没变,开口对泷本说: 「你就好好照顾她,直到她冷静下来吧。」 但泷本懒得回答皇太子,直接抱着藤波进入御帘里。侍女们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个个静默无语。在这之中,有个人低声说话了:「为什么?」 是茶花。 「为什么?为什么藤波公主要做这种事?还有,如果这是真的,为什么这个女人要帮藤波公主背罪……?」 听到「这个女人」这种用词,皇太子眉头轻蹙。茶花微微颤抖,但不打算逃避皇太子的视线。 「为什么藤波要做这种事,这个问题姑且不谈。但为什么滨木绵要袒护藤波,这个我知道。其实她要袒护的不是藤波,而是另有其人。」 「什么人?」 「她要袒护的人,就是我。」 真赭薄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袒护真赭薄公主?」 顿时大厅一片哗然。在不安迷惑的气氛中,皇太子轻轻叹了口气。 「在樱花宫是没什么关系,但在朝廷里,相当重视公主们的血统。藤波犯下丑闻的责任,既不是归在宗家身上,也不是养育之家,而是生下藤波的母亲之家,也就是西家要负责。」 西家,就是真赭薄的家。 「也就是说,滨木绵尽可能想帮我铲除掉在朝廷里对我不利的因素。这一年来,她一直都这么做。」 滨木绵觉得她说太多了,终于打起精神说: 「事情并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你就承认吧。」皇太子干脆地说。「稍微有点脑筋的人,应该不难看出信件的事是藤波的错。当你的身分被揭发出来的时候,你顺势诱导了泷本,让她知道你想顶罪。刚好泷本为了拦信的事也很头痛,就搭了顺风车。」 藤波的御帘里只传出啜泣声,连泷本都没有说话。 沉默,代表着默认。 但是,茶花瞄了一下上座的御帘和皇太子,语带困惑地说: 「滨木绵为什么想让真赭薄公主入宫呢?我不懂滨木绵为什么要这么做。」 皇太子看着一脸困惑的她,先是低吟了一句,「这个嘛……」接着说: 「不怕招来误会的话……不,其实也没什么好误会的。」 皇太子低声地修正后,继续说: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啪!」的一声巨响,响彻整个大厅。众人惊愕地看过去,只见滨木绵脸色铁青站了起来。 「自恋也要有个程度!为了你?怎么可能!更何况,我和你以前根本没见过面吧?!」 怒涛震天价响,连柱子都震动了。原本闭上眼睛听她发飙的皇太子,突然扬起眉毛看向滨木绵。 「——难道你以为我没察觉到吗?笨蛋。」 顿时,滨木绵僵住了。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双唇打颤。 「以前,我跟她有点缘分,我们算是老朋友了。打从一开始,她就是想让真赭薄入宫,暗地里在动手脚。袒护藤波也是其中一环。」 皇太子耸耸肩,继续说: 「她可能认为,从政局来看,让真赭薄入宫对我最好。因为大家都以自家为中心在思考事情,所以才会看不出来。你们可曾设身处地站在我的处境想过吗?单纯地来想,让西家公主当上樱妃是最好的。」 「滨木绵入宫的话,皇太子一定会被南家的人杀死。」 在一群吓得目瞪口呆的侍女中,唯有真赭薄似乎看出了什么。 「当我知道南家是真的要皇太子的命,我终于明白滨木绵真正的用意了。因为她的说词也有矛盾之处。」 真赭薄静静地说。 「如果目的是废嫡,不可能会做妨碍别家这种大费周章的事。对南家而言,最简单的做法是让南家的公主入宫,再派刺客混入随从里。」 「滨木绵之所以做了很多不像高贵公主的言行举止,也是为了这个。她想让夏殿的恶评连连,避免自己入宫。为了不让当她侍女的刺客有机会接近我—对吧,苎麻?」 皇太子露出一个可怕的笑容,看向夏殿的御帘。 「以前的滨木绵看似擅长琵琶的才女。明明是深闺的千金公主,但登殿之后却露出了本性,你应该很焦急吧?」 「您在说什么啊……」 尽管苎麻假装平静,却掩不住声音微微颤抖。皇太子面露微笑,但眼睛没有丝毫笑意。 「滨木绵的反抗,对你、对你真正的主子,都是意想不到的吧?为了不加害其他公主,滨木绵连管弦之宴都没出席。」 滨木绵做得很彻底。为了皇太子,竭尽了全力。 「而东家,也没必要靠入宫来掌握权力。北家,虽然把入宫当作荣誉,但也没有野心想掌握政权中枢。考虑到我性命安全时,最可能为我出力的,很明显是西家。」 ——因此滨木绵在暗地里,想让真赭薄立于有利的位置。 真赭薄看了看低头咬唇的滨木绵,然后将视线转向皇太子。 「皇太子,那么——您要让滨木绵入宫,对吧?」 滨木绵包含自己在内的其他登殿者,都更为皇太子竭尽心力。面对这种舍己奉献的精神,若是滨木绵当上樱妃,真赭薄是可以接受的。但皇太子耸耸肩说: 「这还不知道。基本上,这种道理很奇怪吧?虽然她这么做是为了我,但我为什么非得娶她为妻不可?那是她自己要做的。」 如此冷漠的话,听得众人瞠目结舌。 「可是……」 真赭薄说到一半突然想到,如果没有滨木绵做这些事呢?最想问的事情还没问。 「皇太子。」 真赭薄端正了姿势。皇太子见状应了一句,「什么事?」 「为什么您一直不来樱花宫呢?」 「因为我觉得没这个必要。」 皇太子立刻回答。 完全看不出有任何迷惘的神色。真赭薄愣住了,一时为之语塞。皇太子见状,诧异地问: 「你有什么不满吗?」 接着毫不胆怯地补了一句:「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吧?」看到皇太子不为所动的样子,真赭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因为过去,皇太子都是借由驾临樱花宫来挑选樱妃。」 「过去的登殿,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问题在于对我而言什么是有益的、什么会招来不利,只是这样而已。若借由造访就能看出适合当皇后的人,不用别人跟我说,我自己就会来樱花宫了。」 皇太子紧盯着真赭薄。真赭薄悄悄吞了一口口水,但毫不气馁地回嘴说: 「可是,这样置登殿公主们的立场于何地呢?大家都梦想能当皇太子的妃子,拼命努力,衷心期盼您的来访。可是一年之间,您却一次也没来过,再怎么样都太可怜了吧?您不觉得吗?」 最后她的口气变得有点责备之意。但她认为,身为焦急等待他来的其中一个人,说这种话也不会遭天谴。 但皇太子似乎不以为然,「哦」了一声之后,调整姿势,立起单膝,探出身去。 「这样一路听你说下来,真赭薄公主,我觉得你有几个地方搞错了。」 「搞错了?」 真赭薄蹙起眉头,仿佛在说「你在说什么啊?」皇太子报以冷酷的微笑。 「首先,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觉得樱花宫是什么样的地方?」 樱花宫,是什么样的地方? 这是在问来樱花宫住了一年的我?真赭薄有点受不了。 于是她打直背脊,抬头挺胸地说: 「樱花宫是四家的公主为了成为适合皇太子的女人,彼此交流、加深感情、琢磨自己的地方。」 「这样不行啊,完全不对。」 皇太子毫不客气地摇头。这让答得自信满满的真赭薄羞红了脸。 「不然是什么?」 虽然她说得忿忿不平,态度也稍显粗鲁,但皇太子丝毫不以为意,竖起一根手指。 「什么琢磨自己,这种事没有任何意义。如果真是为了这个目的,那不管我在不在,应该完全没有关系吧?」 「才不是呢!我刚才说过,要成为适合皇太子的女人!」 「不要说得这么迂回,其实真正重要的只有一点吧?」 皇太子眯起眼睛,口气突然尖锐了起来。 「就是被选为我的女人,只是这样而已不是吗?」 这种太过于直截了当的说法,使得真赭薄顿时畏缩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们是带着什么心思登殿的。」 皇太子不在乎地环视了一下藤花殿。 「但樱花宫是金乌挑选赤乌的地方——这一点从来没变过。」 皇太子继续说: 「每个时代的金乌的兴趣和嗜好都不同,这是理所当然的。有追求美女的金乌,也有追求真诚女人的金乌。只是我的情况,两者都不想要。什么琢磨自己,往错误的方向努力只会令人头痛而已。我对你们的心思没兴趣。」 这时,皇太子露出一个让真赭薄冻僵的笑容。 「想抱美女的话,去花街就行了;想要有诚实的妻子,我早就下乡去了。我之所以在樱花宫选妻,是因为必须选一个具有皇后资质的人。无论长得多美、个性多好,这种东西都一文不值。」 皇太子说得斩钉截铁,强烈的视线射得真赭薄动弹不得。 「我一直很注意樱花宫的动静。」 过了片刻,皇太子继续说。 「只是,我不打算以容貌和个性选妻,所以觉得没必要直接见你们,只是这样而已。反倒因为没去更能看清一切,这种说法比较容易懂吧。」 「——您是在考验我们吧?」 真赭薄浑身打颤,站了起来。皇太子无动于衷地看着她,静静地回了一句: 「没错。」 「真是难以置信……你太低级了。」 「我不知道你对我抱着什么梦想,但我没空陪你们玩家家酒。是你自己的幻想和现实不同,没道理对我发牢骚吧?」 看着皇太子不带感情、说得直白冷漠,真赭薄激动了起来。 「玩家家酒?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大家可是拼了命啊!可怜的白珠,变得神智不清;滨木绵说不定也不用被赶出樱花宫了。」 法忍受我不在的人,你怎么认为她入宫后就能忍受呢?即便我让她入宫了,除非必要,我也不会去妻子那里。如果她这样就发飙怎么办?我看你根本搞不清为什么登殿吧。」 皇太子的声音变得有点大。 「我在登殿公主里找的是,不会被我的动向迷惑、有着不变的意志、抱持坚定的信念、想要贯彻皇后职务的人。此外,当然是要有实力执行这些职务的人。四家的当主若能洞悉这一点,即便丑女也无妨,应该送个耐性坚强的女人进来。」 皇太子的口气忽然柔和下来。 「话说,刚才的问题是是否让滨木绵入宫吧?」 唯恐真赭薄跟不上突来的话题转换,皇太子也好心地补充说明。 「是……」 真赭薄显得有点恍神,皇太子泰然自若地继续说。 「其实我觉得你也可以啊。」 真赭薄听不懂这话的意思,皱起了脸。 「啊?」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入宫当我的王妃也无所谓。」 霎时,在真赭薄的眼里,一本正经的皇太子看起来像个来路不明的怪物。但皇太子看到她的表情和赤裸的眼神,也没有露出狼狈的样子。 「你可以耐心地等我,而且在必要之时也能像这样有所行动。更重要的是滨木绵看好你,所以才极力想让你当我的妻子。虽然这家伙没有说出口,但我听得到她的心声。」 皇太子得意地笑了笑,继续说: 「你心里在想:『你在磨蹭什么呀?把政治上的动静也考虑进去!』对吧?」 皇太子露出和之前完全不同类型的微笑,看向屏气凝神地瞄着他的滨木棉。 「看在这家伙全心付出的面子上,要我娶你当妻子,我也是愿意的。怎么样?真赭薄。」 皇太子真的问得一派轻松。 「你想当我的妻子吗?」 ——这是连做梦都梦到的话语。 若是稍早之前的自己,一定会很骄傲、很开心吧? 「我……」 即便如此…… 「小时候,我一直认为皇太子喜欢我……」 「没有错啊,现在也喜欢喔。」 和其他登殿的公主一样喜欢。这男人毫不害臊地补上这一句。 我也喜欢这个男人,现在也很喜欢。即便如此。 「皇太子说的『喜欢』,和我说的『喜欢』,意思完全不同……」 「当然不同,这是很清楚的事。看来你好像还不懂的样子,我换个方式说吧。」 皇太子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西家当主的大女儿真赭薄啊,我并不觉得你特别,也没有爱上你。即便你入宫,这一点也不会改变。也不会因为西家是你的娘家,就给西家特别待遇。以后若有必要的话,我会娶好几个侧室。若情况需要,我也可能把你切割掉。但是,我不允许你唱反调,也不允许你和别的男人有深厚的感情。你必须扼杀自己,只能为了我活下去喔。如果这些你都能接受,而且也有觉悟的话,我就娶你为妻。你自己选吧。」 皇太子笑着说。但这个笑容和刚才不同而带着残酷。真赭薄面对这样的皇太子…… 「菊野。」 西家公主突然发出凛然的声音,伸出纤纤玉手。 「把怀剑给我。」 原本七上八下看着事情发展的人,突然都缩起了身子。真赭薄望了一眼顿时吓傻了的侍女,自己从菊野的怀里抽出怀剑。 「公主!」 「真是什么声音啊?我又不是要袭击皇太子。只不过……」 真赭薄眼神锐利瞪向皇太子,拔剑出鞘。 「我只能这么做了。」 下一秒钟,侍女们发出宛如世界末日的尖叫声。 真赭薄抓起自己的头发,毫不迟疑地挥动怀剑。但毕竟她不习惯用刀,光泽亮丽的头发并非那么容易割断,于是头发便残忍地、稀稀落落地掉到脸颊上。菊野吓得快晕倒了,根本也无力制止,以尖叫的表情僵住了。取而代之冲出来的是滨木绵,她夺下了怀剑,但此时头发已经被割断了一大半。真赭薄轻轻摇头,头发不声不响地飘落在地板上。真赭薄满足地俯视满地的头发,嫣然一笑。 「皇太子殿下,感谢您的求婚,我断然拒绝!就算是您的命令,我现在已经成为侍奉山神之身,所以也无法听令了。」 ——红色的头发,沿着清爽的淡青色裳裙翻滚而下。 因为不是平常的苏芳色,被割断的头发显得格外悲戚。 「……你做得很彻底嘛。其实不用做到这种地步。」 皇太子面不改色看了众人的模样,佩服地低语。 即便一身承受了惊愕、不信、甚至厌恶的眼神,皇太子似乎完全不以为意。滨木绵双肩微微发抖,睁大了眼睛,看看皇太子,又看看真赭薄。 「为什么呢……」 不禁脱口而出的低喃声,却是前所未有的孱弱。看到有人投射出「这也难怪」的同情眼光,滨木绵下一秒大声咆哮。 「为什么呢?真赭薄!这家伙……站在这家伙的立场想一想,他只能这么说不是吗?你应该很清楚才对吧!你想当他的妻子不是吗?为什么不回答『是』呢?!」 滨木绵骇人的嘶吼声响彻大厅,侍女们都吓傻了。真赭薄闭上眼睛,长声喟叹。这声叹息,又深又长又大。 「现在我明白了,滨木绵……应该入宫的,果然不是我,也不是白珠——也不是阿榭碧。打从一开始就只有你啊。」 真赭薄下了结论。看到滨木绵睁大眼睛,一脸疑惑的样子,真赭薄静静地又补了一句: 「也就是说,人要活得像你这样无欲无求是很难的。」 滨木绵露出一脸不解的表情。但真赭薄接下来静静地宣告: 「所以,皇太子殿下。您应该选的,只有滨木绵公主。如果滨木绵当上樱妃,我愿意成为滨木绵的侍女。」 「真赭薄公主!」菊野发出悲戚的叫声。但真赭薄没理她。 「我已经决定了。别再跟我罗唆。」 真赭薄说完别过脸去。此时茶花难以忍受地大声说: 「真是够了!什么跟什么嘛!罪人的女儿要入宫?而且她的侍女,竟是四家公主之一?」 真赭薄对茶花的悲叹嗤之以鼻。 「家族又怎么样?比起家族,我更重视自己的尊严。既然做了这种蠢事,叫我不把善后做好就厚着脸皮回去,这样有伤我的矜持。我这么做是在赎罪,连父兄都没有插嘴的余地。」 似乎已蜕变成熟的真赭薄,露出大胆无畏的笑容。这或许是她至今最有魅力的笑容。 但这里有个大人物,即使看到真赭薄这个笑容也不为所动。他听到真赭薄这番话,露出意外的表情,尽管气氛正热但仍不解风情地插话的人,不消说就是皇太子殿下。 「我可是半句都没说过要娶滨木绵为妻喔。我不会顺着气氛走而选妻,真赭薄公主,我也不会附和你诉诸感情的理论。」 到了这种地步还说这个! 在急遽失温的藤花殿中,唯有滨木绵一人,反而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真赭薄,我很感谢你的心意。但是关于这件事,这个男人说了才算数。」 力的白珠。 她穿着过于鲜艳的绯色单衣,外加厚重银线绣出闪闪波光的唐衣。 奢华的和服里,白珠的身影显得更小,看起来无依无靠。 皇太子在没有御帘的阻挡下,直接面对刚才动也不动、一直静默不语的白珠。 「白珠公主,你见过山乌夫妇吗?」 这句唐突的话,使得陪在白珠身边的茶花露出诧异的表情。 「没有。白珠公主没见过那种人。」 「我在问白珠公主。回答我!」 被如此严厉地一问,白珠的视线依旧下垂,以完全感受不到生气的动作,慢条斯理地摇摇头。「这样啊。」皇太子点点头,意外温柔地开始说了起来。 「他们啊,没有半件像我们平常在穿的这种绸缎衣服。不但如此,连能躺下睡觉的家都没有,所以到了晚上,他们就变成鸟形,栖息在自己选定的树枝上,收起翅膀睡觉。到了冬天一定很难熬,但他们从来不抱怨。说是因为有心灵坚强的伴侣在旁,所以无所谓。你不觉得他们很坚强吗?」 白珠沉默不语,但皇太子也接受她的沉默,稳稳地点点头。 「在柔软的棉被里,独自眺望着月亮睡觉;和在寒冷的树梢上,但两个人一起睡觉,究竟哪一种比较寒冷呢?」 白珠缓缓抬起脸来,皇太子对她微微一笑。 「你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吧?」 白珠目不转睛地凝望皇太子,拼命地蠕动消瘦凹陷的双颊,低声说: 「可是,我已经没有能陪在身边的人了……」 「这就很难说了。」 皇太子的口气忽然严峻起来。 「你只是太贪心而已,而且你要的都是多余的东西。既然贪心的话,只追求自己的幸福不就好了吗?别再三心两意了,好好地忠于自己吧。」 「你根本不懂。」白珠胡乱地摇摇头。「我生来只为了入宫……原本,我只是生在一介区区宫乌之家,却有幸在得天独厚的环境中长大,一切都是因为大家期待我能入宫。为了回报养育之恩,除了入宫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你想说的只有这个?如果这样,这不成理由喔。」 皇太子毫不留情地说。 「就算被期待,但没能入宫那又怎样?那只能怪北家当主有眼无珠,是他自己盘算错误,责任不在你吧。」 「这个……」白珠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耸耸肩。皇太子继续说: 「你说你有幸在得天独厚的环境长大,但有了奢侈豪华的生活,却错失了幸福,这真的能说得天独厚吗?如果你认为奢侈豪华的生活就是得天独厚,就是幸福,那你没有资格悲叹。」 皇太子凝视白珠的眼眸。 「但是相反的,如果你不幸福的话,那你就必须采取行动。不管对当主,还是你的母亲,你要向他们抱怨,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舍弃锦织玉缎去换得伴侣的羽翼。你应该这么做才对。自己的心意被忽视,和觉得反正不可能而死心,这两者有着天差地远的不同,你明白吗?」 皇太子继续说: 「事到如今,去跟北家当主说自己很不幸,北家当主也会很困扰吧。你只是被周围牵着走,光会唉声叹气,其实你自己什么都没做。」 「啊……」白珠发出不像叹息也不像尖叫的声音后,突然无力地瘫倒在地。 「白珠公主!」虽然茶花悲痛地大叫,但皇太子并没有心软,继续穷追猛打。 「白珠公主,听我说。你有觉悟当我的妻子吗?你一直以来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都没做。也就是说,不管这是不是消极,但这代表了你的意愿。现在,如果你期望的话,我就娶你为妻吧。但即便当上了我的妻子,我也不会优遇北家。当主的企图会落空,但你能完成你的义务。怎么样?这是你期望的不是吗?」 「别再说了!」 茶花哭着抱住皇太子的脚。 「求求您,别再说了……是我太愚蠢了。一切的错,都在我茶花身上。」 皇太子俯视着茶花,白皙俊美的脸上,露出冷得不能再冷的冷澈。 「你就是这样宠她,你的主子才会一直逃避屡正的责任,永远无法成长不是吗?」 皇太子再度看向白珠。 「刚才,你说已经没有人陪你了。明明有不是吗?在你的肚子里。」 白珠茫然看过来。皇太子睁圆眼睛。 「怎么?你没有察觉吗?是一巳的孩子。现在已经大到不能堕胎了。虽然我不会在乎什么纯不纯洁,但这样实在无法入宫啊。」 接着,皇太子极其理所当然地说: 「所以,如果你想入宫的话,生下来的孩子,要在还是卵的时候处理掉——用你的手。」 霎时,白珠反弹般地站起来,大声嘶吼: 「你说什么?」 白珠为了保护自己的肚子转过身去,眼神强悍而尖锐地瞪向皇太子。 「不要,我绝对不要!我不能再度失去一巳!」 白珠说得怒气冲天。 「我才不要入宫!我要保护这个孩子。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天涯海角我都逃!不要靠近我!」 白珠一边像在撂狠话似的,一边以惊人的气势逃离皇太子。忽然,她发现皇太子看着她的眼神,有着无比的温暖。皇太子看着气喘吁吁、眼神忐忑旁徨的白珠,轻轻地笑了。 「——你终于自己做了选择啊。那么,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刚才那种冷峻无情宛如是假的,皇太子突然变了个人,语气平稳地说。 「礼物……?」 白珠毫不隐瞒自己的怀疑。皇太子对她点点头,然后说了一声「进来」。他到底在叫谁呢?正当大家纳闷之际,以前那个近侍带了一个男人进入藤花殿。 这个男人穿着干净的暗棕红色衣服,头发梳理得很整齐,身材纤瘦,个子比皇太子高。当他看到白珠时,明亮的眼睛滚下了两行泪。 「白珠……」 他无限感慨地低喃这个名字后,众人一惊,看向北家公主。白珠整个瞠目结舌,僵在原地。 「一……」 带着吐息般发出的声音,大概只有这个男人听得懂吧。 一巳? 「白珠!」 男人忍不住跑了过来,紧紧抱住僵直不动的白珠。一边哭着,一边轻抚白珠的背,不久,白珠依然失神的眼睛,涌出了一颗泪珠。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不过,皇太子殿下保护了我……」 「一巳……」 「一巳、一巳、一巳……」白珠不断地呼唤他的名字。 「不会吧。这不是梦吧?真的是一巳……?」 「真的、真的,是我啊。」叫做一巳的男人点点头。 众人目瞪口呆看着事情的发展。滨木绵乘机走到皇太子身边,低声地问: 「白珠真的怀孕了吗?」 「没有。更何况,她根本没做会怀孕的事吧?」 皇太子泰然自若地继续说: 「因为她的脑筋很混乱的样子,我觉得乘机推她一把最适合。」 「我想也是……」 滨木绵没有说太多,就这样退下了。搞不懂状况的是周遭的众人。尤其是茶花,眼睛睁得好大,仿佛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一脸发愣地看着自己的主子和山乌青年抱在一起。 「这是……」 「到底怎么回事?」 子的呼叫声,侍女们的叽喳声戛然而止。 「你可以出来一下吗?」 半晌的沉默后,御帘慌忙地卷了起来。阿榭碧之前一直目瞪口呆看着事情发展,不懂皇太子为什么会突然叫到她,露出一脸茫然的样子。 「啊?」 「公主,请出来吧。」 卷起御帘的卯古歧,一脸紧张地说。皇太子看到阿榭碧困惑的眼神,对她轻轻地点头。 「去中庭吧——我一直想和你谈一谈。」 皇太子转身背对阿榭碧,走向中庭。卯古歧默默地扶起阿榭碧。看到皇太子刚才那认真的眼神,阿榭碧双手放在扑通扑通跳的胸口上,追着皇太子出去。 「请问,有什么事?」 时间已经来到黄昏时分。 暮色将临的天空转为淡紫色,初春的风还有点冷。皇太子仰望着从中庭的樱花树随风飘落的花瓣,没有回答阿榭碧的问题,只是略显茫然地说。 「……你想当樱妃吗?」 「啊?」 阿榭碧侧首不解地反问。两人的视线依旧没有对上,皇太子结结巴巴地说: 「你原本不是为了登殿而被扶养长大的吧?心态上,当然也和其他公主不同。我又是这种木头人,当上我这种人的妻子不是吃一般的苦就没事,这是可想而知的。光是这次就出了好几条人命,今后要生活在这样的宫中,连原本就有心理准备的真赭薄都受不了了,你现在还想成为我的妻子吗?」 阿榭碧凝望着看向别处的皇太子,张开干渴的嘴巴说: 「我不可能无法忍受和您在一起的日子。相反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绝对不会放弃皇太子,我是这么想的……或许您会觉得我很肤浅。我……」 阿榭碧做了一个深呼吸,说出了至今在心里说过无数次的话。 「我要当皇太子的妻子。」 皇太子不见动静依然仰望着樱花树,宛如咀嚼了阿榭碧飘在空中的话之后,「呼」地吐了一口气。 「这样啊……无论发生任何事啊。」 皇太子突然发出凛然的语气说: 「阿榭碧公主。所以才会这样吗?」 「啊?」 「所以,事情才会变成这样吗?」 皇太子说完转过头来,他的眼神带着至今从未出现过的感情。 也就是单纯的愤怒。 「所以你——才会对早桃他们见死不救啊!」 「那个……」 阿榭碧打从心里感到不可思议地歪着头,不懂皇太子的表情为何这么凶。 皇太子从怀里取出几张纸。 「你记得这个吗?」 这张纸有着樱花图案,漾着馥郁甜美的香气。可能是薰过香,上面写着工整的字迹,墨色的浓淡恰到好处,下笔显得行云流水。 这是一封信。而且这个笔迹,熟到不能再熟。 「啊——这是!」 阿榭碧羞红了脸,低下头去。 「这是我写给皇太子的信吧?看来您已经读过了,我非常高兴。」 公主满脸通红,看起来真的开心到快融化了。 皇太子静静地看着阿榭碧的脸。 好可爱,真的惹人爱怜。像孩子般纯真无邪,美到令人惊艳的女孩就在眼前。 「对。这是没能参加端午节庆而寄出道歉函之后,收到的回信。」 皇太子说得很惯重,阿榭碧立刻点点头。 「是啊,我也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是皇太子第一次写给我的信。」 「可是,我的道歉函是寄给四家公主,每个人都寄了。奇怪的是只有你一个人回信,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皇太子淡淡的语气中,不带任何感情。而阿榭碧回答皇太子的话语中,也读不出任何感情。 「因为藤波公主把其他三封信留在她的手边……对吧?」 「那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皇太子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尖锐,这使得阿榭碧睁大了眼睛。 「呃……我不懂您这话的意思……」 皇太子一脸为难却也带着担忧之色,阿榭碧不解地歪着头。 「你可别说你不知道藤波做的事。因为她是为了你才夺走那些信。」 「等一下!」 在已经清场的中庭里,响彻第三者的声音。一脸苍白跑过来的是卯古歧。皇太子冷峻地看向闯入者,先说了一句「等什么?」接着继续说: 「你的主子,知道我的信没有一封送达白珠和真赭薄那里。而且,这不是私人的信,而是没能出席仪式的道歉函,不可能不觉得很奇怪。」 「怎么这么说……」 阿榭碧惊愕地颤抖,一脸为难地看向卯古歧。 卯古歧接收到阿榭碧的眼神,毅然决然地挺身而出。 「信是由藤波公主直接交给我们的,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阿榭碧公主为了皇太子不能来而忧心忡忡,这时收到了皇太子的信,我们应该觉得哪里奇怪呢?简直莫名其妙!」 卯古歧说得一副像是要吵架似的。但皇太子对此嗤之以鼻。 「像你这么厉害的侍女,应该想得到藤波在做什么吧?如果换成相反的立场,你应该会顶撞回去『耍这种小聪明,想吃信啊』,对吧?」 「不要责备卯古歧!」 阿榭碧被皇太子的怒火吓得快哭了,却也勇敢地挡在卯古歧前面。 「我收到皇太子的信乐昏了……整个陶醉其中,所以没想那么多。」 「我可不相信,你没察觉到诡异之处喔。」 忽然传来沉静的声音。阿榭碧回头一看,真赭薄跟在滨木绵后面,正缓缓地走过来。 「虽然你涉世不深,但不是连这种事都不知道的笨蛋。这一点,在这里一起住了一年的我们最清楚。」 「可是……」 「姐姐没有错!」 突然传来哭天喊地般的声音。推开滨木绵和真赭薄冲过来的是当事者藤波宫。泷本伸手想阻止,却被藤波甩开,直接冲到皇太子面前。 「是我说谎!我一直说皇兄写信给姐姐——皇兄只写信给姐姐。我一直这样在说谎。阿榭碧公主没有错。」 藤波拼命摇头。 「所以,求求你。让阿榭碧公主当皇兄的妻子。不然的话,我会受不了……」 说到最后泣不成声,但藤波依然呜咽地继续说: 「无论如何,我都要阿榭碧公主入宫。否则,我不会原谅你……不是姐姐的话,我……」 「为什么?」 皇太子以完全不露心思的表情,凝视自己的妹妹。藤波抬脸看到哥哥的表情时,泪水再度夺眶而出。 「因为我……因为我对皇兄……我对皇兄……皇兄,我……」 藤波一边啜泣一边说,直勾勾地凝视哥哥的脸。几度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最后说出来的话,显得卑微又无助。 「皇兄,你喜欢我吗……?即使我做了这么蠢的事……」 藤波双唇打颤。对此,皇太子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喜欢。」 藤波缓缓露出了微笑。皇太子心痛地看着她的表情,继续说: 「但是,你对早桃等人做的事,我绝对不能当作没发生。」 霎时,藤波的微笑消失了,颤抖也停了,泪水也止了。但同时,整个人像失魂似地当场僵住。 句「这等一下再说」,随即转过身去。 「呐,阿榭碧公主。」 皇太子的目光突然转离漉本和藤波,再度投向阿榭碧。 原本提心吊胆看着这一幕的阿榭碧,突然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应了一声「是」。 「这一年来,除了东家当主,你其实和三个男人通过信。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阿榭碧再度诚实地点头。 「那么,回到刚才的问题。为什么你察觉藤波做的事,却什么都不说呢?至少关于滨木绵或真赭薄,会请她们查查看吧?」 「因为……」阿榭碧果然面有难色地说:「这样的话,会给藤波公主带来困扰吧?而且她是为我着想才这么做的。」 阿榭碧说得一脸纯真无邪。 顿时,全场鸦雀无声。 眼前这位笑容美丽的少女,突然好像变成了别的「什么」。而这个身分不明的「什么」,使人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简直可以说是颤栗。 皇太子的眼神锐利,滨木绵和真赭薄的表情一样,两人都好像喝了苦药似的。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为了藤波?」 「是的。」阿榭碧哀伤地看向藤波,点点头。「其实我对白珠公主和真赭薄公主说谎,心里也很痛苦。可是信的事情,是藤波公主怜悯我的境遇,她自己一个人做的事。所以,责备我是没有道理的。 「更何况,万一有人起疑,也只是基于想像。若没有确实的证据,我不能说出危害藤波公主立场的事。」 真赭薄不禁想开口时,皇太子瞥了一眼制止她,然后将目光转回阿榭碧。 「原来如此。你的说法,我明白了。暂时当作这样吧。那我问你下一个问题。」 皇太子低沉地说。 「你听过『嘉助』这个名字吗?」 「呃……」发出一时语塞之声的,唯有卯古歧。即使听到这个名字,阿榭碧仍面不改色。 「嘉助是东家的男仆。他怎么了吗?」 皇太子眯起眼睛。 「嘉助是包含我在内,和你通信的三个男人之一。应该是第二个人——没错吧?」 「是的,没错。可是,他怎么了吗?」 「当时入侵樱花宫而死的人就是他。」 「天啊,原来是这样啊!我一点都不知道……真遗憾。」 「你不知道?真的吗?他可是很爱慕你喔。他是为了来见你,才被杀的。」 「嘉助来见公主?」 卯古歧发疯似地说。 「你初次耳闻?」 「可是,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阿榭碧看到卯古歧困惑的眼神,反倒露出惊愕之色。 「因为,卯古歧都不肯跟我说母亲的事。嘉助说不能在信里讲,我就跟他说,那就见面再讲吧——」 「你把嘉助叫来樱花宫。你明知这违反樱花宫的规定。」 「哎呀。」 阿榭碧可爱地偏着头,一脸为难地凝视皇太子。皇太子没有躲避她的眼神,稳稳地看了回去。 「可是,他是个男仆耶。只是见个面,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但他也是男人喔。」 「可是,他是山乌。身分不同。」 「在樱花宫里,不管是山乌还是马,都不允许私会。」 「说什么私会,这也太夸张了……可是,那时我真的没想到,只是和男仆见个面就会违反樱花宫的规定。是我搞错了,真的很对不起!」 「若道歉就能解决问题,也不需要王法了。问题是,嘉助因此丧命了。」 「这是因为,那个男的做了应该被处死的事!」 说得宛如在撂狠话的人,是当时下手杀了嘉助的泷本。即使她的脸色很难看,但目光依然强劲逼人。 「刚进入樱花宫,就企图对秋殿公主非礼——那个男人犯的是死罪!死有余辜!」 「但是,嘉助只是一味地逃,并没有反抗。以藤宫连的力量,应该能轻易活抓他吧?但你没这么做,想必有相当充分的理由。」 皇太子对泷本说。 「因为你很怕嘉助说出早桃的事。为了灭口,所以把他杀了。没错吧?」 「灭、口……说得真吓人。」 泷本双唇打颤,旁边的藤波浑身发抖。但皇太子没有心软。 「嘉助想进樱花宫的话,一定要有人在里面接应。而负责接应的人,就是早桃。」 早桃一定是受到阿榭碧的花言巧语哄骗,说如果只是见面说个话,她愿意负责接应工作。但是,阿榭碧自己根本不想见嘉助。 「于是早桃察觉到了,阿榭碧要把嘉助引去秋殿。」 「什么!」跟着真赭薄而来的菊野,惊声大叫。「怎么会这样……可是,要怎么引他去?」 「赭红色和服。」 只要告诉他到以赭红色和服装饰的屋子就行了。秋殿几乎每天更换装饰品,将美丽的和服挂在衣架上。尤其是西领特产的苏芳和服,更是不可或缺之物。 「等一下!」 阿榭碧再度发出可爱的惊叫声。 「的确,我是想和男仆谈一谈。毕竟男仆爱慕我,早桃也赞成。我在信里也确实写了,以赭红色和服当记号。实际上,我也想把赭红色和服挂起来,可是……」 阿榭碧垂下长长的睫毛,语末哀伤地支吾其词。 「……是我,是我把它拿掉的。」卯古歧沮丧地垂下双肩。「万万没想到,原来是这么回事……说到美丽的赭红色和服,就只有真赭薄公主送的苏芳和服……是我太重视颜面了。」 卯古歧低喃地说。 「所以,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阿榭碧公主没有任何心眼。」 「真是这样吗?我不认为。」 皇太子将手放在卯古歧肩上。 「若她想把真赭薄送的和服装饰起来,你一定会出手制止,这很轻易就能猜到吧?你们在一起很久了不是吗?」 卯古歧一边发抖,一边低声地说: 「阿榭碧公主说过好几次,她想告假返乡。我不认为她会因为想入宫,就做出这种事。」 「可是,现在阿榭碧在这里。你有阻止她回去不是吗?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皇太子如此断言。卯古歧忿忿地挥开皇太子搭在肩上的手。 「你根本不了解阿榭碧公主!」 纵使卯古歧一脸狰狞,皇太子也不为所动,毫不畏怯。 「这句话,我原封不动送还给你。同样的事被耍了两次,你也该好好提高警觉了。」 两次。听到这句话,卯古歧突然闭上嘴巴。 「你不知道双叶公主为什么无法登殿吧?」 卯古歧一脸疑惑。皇太子告诉她: 「其实,我去问过双叶公主了。那是新年宴会发生的事。其实她根本没有长天花。那天晚上,侍女们都出去忙宴会,双叶公主一个人在房间,遭到歹徒侵犯……」 菊野吓得以袖掩口。这种血淋淋的事情,从皇太子的口中说出更是令人羞到极点。卯古歧无力地问: 「这有什么问题?」 「这个男人,似乎误以为双叶公主是另外一个人。听说他只喊双叶公主『公主』。」 霎时,默默聆听的真赭薄脑海里,想起那个入侵秋殿的男人说的话,和阿榭碧那封信的收信人名字一致。 ——「公主」—— 一抹黯淡的笑容,接着看着卯古歧。 「新年宴会的时候,阿榭碧到底在哪里?」 「我在别邸。因为肚子痛。」 阿榭碧代替卯古歧,亲自回答。 「因为我肚子痛嘛……真的喔。」 「您到底想说什么?!」 卯古歧咆哮。阿榭碧轻轻歪着头,一双大眼睛眨个不停。 此刻,现场的气氛急速失温。没有人说话。大家带着惊惧之色看着阿榭碧与卯古歧,时间就这样默默地流逝。 「关于赭红色的和服……」 忽然点燃战火的是滨木绵。 「早桃察觉到了喔。你大概没料到,早桃知道你写信给男仆的内容吧?因为那个男的不识字。」 因此早桃拿信给他时,都会当场念给他听。那天早桃在装饰得美仑美奂的秋殿前,突然察觉到阿榭碧的真意。于是晃进去看了一下,正巧被菊野撞见了。 「后来我觉得事有蹊跷,两人独处时间了一下。结果她并没有说阿榭碧怎么样……只说,或许是她自己搞错了。但详情她不肯说。然后,她却死了。」 滨木绵疯狂地乱搔额头。 「真可怜……她是被杀死的。」 「阿榭碧,你很担心早桃会倒戈去滨木绵那边,对吧?」 这时,早桃若做出不利阿榭碧的事,传到藤波那里会怎么样呢?中庭里的人,自然地将视线投向藤波。 「害死早桃的人,是你吧,藤波?」 ——早桃入侵秋殿那天晚上,阿榭碧偷偷去找藤波。 『藤波公主,这该怎么办才好?早桃因为今天的事情,一定会讨厌我。』 『其实,男仆说不定会来见我。』 『虽然是早桃说,要让他来见我,可是会变成是我让他进来的。』 『万一,早桃把这件事跟滨木绵公主说……我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藤波公主。照这样下去——照这样下去,要是早桃去了滨木绵那边……』 『我非得告假返乡不可了。』 『藤波公主,求求您,请您……』 救救我。 「藤波,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哥哥冷漠的语气,使得藤波回过神来。 「我并没有意思要杀她!」 藤波大声嘶吼,胡乱地猛抓头。 「那天晚上,我叫她立刻离开这里。我想赶紧把她赶出樱花宫……」 藤波不想让早桃在樱花宫多待片刻。听了阿榭碧的话以后,她立刻把早桃叫过来,命令她立刻离开这里。 「因为早桃,原本就不是宫乌……我想,她一定也能变成鸟形……而且我听说,只要有一件苏芳和服,生活暂时不会有问题,所以就让她穿上真赭薄的和服——从土用门的平台,把她推下去。」 早桃不肯走,藤波很火大。早桃一直恳求藤波,拜托藤波听她说。但藤波听到她说「阿榭碧或许不是你想像中那种人」时,顿时勃然大怒,一边嘶吼「你滚吧」,一边用力推她的背。如今推她的背的触感,依然残留在手中。那时听到一声很长的惨叫声,藤波瞬间有了不祥的预感。 早桃沉入黑暗中,那双不停在空中挥动的白手,如今依然深深烙印在眼睑里。 她在坠落途中一定会化为鸟形。现在一定也平安无事,在某个地方好好活着。藤波不断如此告诉自己,但还是没用。因为烙印在记忆深处的早桃的脸,每晚都浮浮沉沉地出现。 而实际上,早桃已经死了。 「为什么……?」 藤波喃喃自语地低吟。 「为什么早桃死了呢?为什么没有变成鸟?为什么……」 「为什么」的语音快要消失时,被一个充满惊愕、颤抖的声音盖了过去。 「你刚才说,你让她穿上和服?」 声音的主人是白珠。她在一巳的搀扶下走了过来,双脚颤抖得很厉害。 「早桃穿着和服对吧?那她当然变成鸟形也飞不起来呀!」 藤波不懂这话什么意思,目瞪口呆地看着白珠。白珠继续说: 「穿着和服就无法变成鸟形,就算变成鸟形也会被和服缠住,没办法顺利飞起来!」 「可是……」 藤波抬头看向守在哥哥后方的近侍。 「藤宫连和近侍,大家都穿着和服不是吗?端午节的时候、七夕的时候,这个人都和现在皇兄一样,穿着黑色和服!」 「这是羽衣啊,藤波。」 皇太子垂怜地看着藤波。 「羽衣……?」 藤波蹙起眉头,皇太子轻声喟叹。 「给你看比较快吧……雪哉!」 「是,小的在。」 被称为雪哉的近侍,很有默契地抱着白色和服跑了过来。皇太子将他递来的白色和服穿了半身,然后直接缓缓地举起双臂。 这幕景象,简直像一棵年轻的树,一口气长成了大树。 接着响起啪啪的声音,皇太子的双臂变成了雄伟的翅膀。穿着黑色和服的那只手臂,黑衣直接变化为羽毛的一部分,成为一只美丽的黑翼。另一只套着白色和服的手臂,却因为羽毛在中途卡在袖子里,弯曲成奇怪的形状。皇太子轻轻挥动自己的双翼说: 「就像这样,羽衣是靠意识做出来的,宛如身体的一部分。只要会变身的人,任谁都做得出来。但这个很耗心神,所以有和服是最好的。」 「山乌之所以穿羽衣,是因为他们没钱买和服。」 雪哉在皇太子后面,出声补充说明。 「但是,为了战斗时能立刻化为鸟形,武人们也很喜欢穿羽衣。武人和山乌的穿着之所以一样,就是这个缘故。」 「因为穿着和服,无法立刻变身。」 皇太子突然把手一挥,翅膀立刻变回人的手臂。藤波惊愕到说不出话,皇太子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你不知道啊。」 虽然瞒着樱花宫的人,但其实早桃死的时候,是以半人半鸟的形态倒在山谷里。若她有穿着羽衣,应该不至于死。 早桃死了以后,嘉助失去和阿榭碧通信的管道。但他无法放弃阿榭碧,于是找到爬上山崖、潜入樱花宫的路线。嘉助潜入樱花宫后,搞错赭红色和服而误闯秋殿,在知道自己搞错后又逃进藤花殿。 然后察觉到早桃为何死掉的泷本,出手杀了嘉助。 藤波是为了保护阿榭碧,泷本是为了保护藤波,于是造成这样的结果。 「啊,怎么会这样……」 阿榭碧突然哭了起来。双手掩面,边哭边说: 「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因为我说了招人误解的话!」 阿榭碧哭个不停。不知情的人,应该会觉得她很可怜。 「对不起,藤波公主。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藤波公主会这样误解我的意思。」 皇太子目光如冰,瞪着她那犹如天真的小孩艘哭得抽抽答答的背。 「你应该道歉的人,只有藤波吗?」 听到皇太子这句话,阿榭碧抬起泪光闪闪的眼眸。 「当然还有早桃和嘉助,他们的运气实在太差了。我觉得很遗憾。真的——很可怜。要是我能代替他们,不知道有多好。」 「皇兄!」藤波尖叫,「求求你,等一下!不是的,姐姐没有错啊!」 「藤波公主,大紫御前叫您过去。我们走吧。」 泷本不管藤波哇哇大哭地恳求皇太子,硬是把她抱起来,走进了藤花殿。藤波离开之后,中庭顿时笼罩在难以言喻的寂静中。 阿榭碧茫然目送藤波离去后,依然以美丽的哭泣脸庞看着皇太子。她若有所思地,以轻柔的声音对皇太子说: 「皇太子……不晓得您记不记得,其实我小时候曾经看过您。」 皇太子忽然把目光转回旁边,摆出愿闻其详的态度。 「而且,」阿榭碧嫣然一笑,继续说:「从那之后,我一直爱慕着您……」 说这句话的阿榭碧,非常非常美丽。 秀发随着夜风飘扬,形成甜蜜馥郁的漩涡。 沉稳地叠穿在灰樱表着上的唐衣,绣满了宛如象征今天这一天的樱花。 在华丽的樱花中,淡褐色的秀发在内敛的金色刺绣上飞舞。 从水汪汪的大眼睛溢出的泪珠,在皎洁的月光下,璀璨得有如大颗的水晶珠子。脸颊一片樱花色的潮红,半开的朱唇,水嫩得有如盛开前的花蕾。 这副模样,宛如樱花精灵直接变成了人。 皇太子凝视了阿榭碧片刻,以稍微有点温度的冷淡,开口说: 「……我也记得。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女人很美。从那之后,你似乎变得更美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阿榭碧露出些许惊讶之色,显得很高兴。但皇太子继续说: 「但也只有这样。」 听到皇太子这句话,这次阿榭碧彻底变成惊愕、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个表情一点都不美,只是愣住了、傻住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可是,你在女儿节的时候对我笑……」 「我确定,我不是在对你笑。谢谢你喜欢我。」 皇太子转过身去,背对阿榭碧。 「但是,很抱歉。我讨厌你.」 语毕,皇太子直接走出中庭,没有再回头看她。 ——樱花盛开。 淡红色的樱花,浮现在深蓝的夜里。花海形成一波波的白色波浪,涌了过来又退去。深蓝在波浪与波浪间摇晃着。热气宛如全被花夺走了,流进喉咙的夜气冰冷沁寒。这可以叫做「花冷」吧?皇太子不确定地想着,边想边走。 月光没有热情。 被冷白的月光逗弄的樱花,非常美丽,也非常冰冷。 「喂,那边那个苍白瘦弱的家伙!」 被突然这么一叫,皇太子回过神来,停下脚步。这里是白天举办过宴会,赏花台前的透廊。完全不记得,怎么走到这里来。看来是太久没这么恼怒,气晕头了。皇太子不禁如此暗忖,还事不关己似地佩服起来。 「你有没有在听啊,笨蛋!」 头狠狠地被敲了一下,皇太子终于带着苦笑回头。 「喂……你的身分还没恢复吧。万一被山内众以不敬之罪抓起来怎么办?」 「那又怎样!」滨木绵神气地交抱双臂。「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所以什么都敢做。」 「这样子啊。」 「对啊。」 忽然,两人都静默下来。两人静静地凝视对方,看似目不转睛在观察彼此——但,其实是这样。 「你长高了啊。」 「你才是。」 「那,你已经从苍白瘦弱的家伙毕业了吗?」 「跟我们一族相比,算是还很苍白瘦弱吧。」 「那不就一辈子注定苍白瘦弱了。」 「倒是你苍白瘦弱就很足够了。」 「居然干这种蠢事。」滨木绵故意嘲讽地叹了一口气。 「十年不见,难得重逢,你还真冷漠啊。」皇太子故意装出遗憾的表情说。对此,滨木绵绷着脸,低吟般地问: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指的是,南家大公主是我以前的损友?还是我以前的损友其实是个女孩?」 「你果然知道了啊!」滨木绵大叫。皇太子忍不住开怀大笑。 「真是的!好久不见了,阿墨。」 「你也完全没变,我松了一口气呢,奈月彦。不,应该说遗憾。要是你这种吊儿啷当的态度有被矫正就好了。」 滨木绵垂下双肩继续说: 「你并不是没变,只是单纯没有长大吧?」 「或许吧。我也没什么自信。」 皇太子——奈月彦,一脸正经地说。 「先不讲这个。你刚才问我什么时候发现的,我只能回答,打从一开始就发现了。」 「打从一开始?」 滨木绵挑起双眉。奈月彦率直地点头。 「对啊,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女孩子,而且在那个时间点,要察觉你是失势的南家当主的女儿也不难。为了惯重起见,我还查了户籍。毕竟为了逃税,有男人会伪装成女人,但女人伪装成男人的倒是很少见。所以我会觉得事有蹊跷也是理所当然的。」 奈月彦说得一派轻松,但当时他只是个七岁的男孩。虽然滨木绵知道他很聪明,但也无力地抱头。 「那你从那时候就知道,我是你母亲的仇人的女儿?」 「这是个问题吗?你又不会杀了我,我觉得没什么好在意的。」奈月彦说得满不在乎。滨木绵的头真的痛了起来,但奈月彦没理她,继续淡淡地说: 「话说这次的登殿,你叔叔似乎打从一开始就不想隐藏你的真实身分。我听到你的年纪时,立刻就想到你是阿墨了。」 「你的脑筋真好啊。」 滨木绵吐槽般地说,直勾勾地瞪着奈月彦。 「既然你脑筋这么好,对于自己干的好事,也差不多该担心害怕了吧?你知道『四面楚歌』这个词吗?」 滨木绵表情严肃地继续说: 「你现在可是跟四家为敌喔。你就乖乖地让西家靠过来不就好了。」 「不,这样就好。这完全在我的计划中。」 看到滨木绵质疑不解的眼神,奈月彦将双手放在御帘已经收起的高栏上。他鸟瞰下方的眼神,很自然变成了金乌的眼神。 「在这个山内,能够掌握政治实权的,只有四家而已吧?」 「你……」 滨木绵立刻明白他话中的含意,不禁睁大眼睛。奈月彦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侧眼看她的表情,然后将视线转回前方。 「从我父亲那一代以来,宗家的势力明显地转弱。没有理由到我这一代还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希望四家的力量能够尽可能均等。」 奈月彦带着勇敢无惧的笑容说。选了代表四家的其中一位公主,那一家的势力当然就会变强。 「所以你才故意刺激真赭薄,让她主动甩掉你……?」 「其实我对她说的也不是谎言。但西家再这样靠我把持势力的话,我也很伤脑筋。所以我有必要把面子做给真赭薄,让她甩掉我。她本身没有错,但我实在不能选她当樱妃。就是这么回事。」 奈月彦以闲聊的心情,轻松地继续说: 终章 那是个春意正浓,风有些强但舒爽宜人的清晨。 玩伴阿墨来找我,嚷嚷说樱花开了喔。阿墨会这样兴冲冲跑来找我,大多是想拉我出去的时候。果不其然,这天他拉我去大人们吩咐不能去的领国边界的山崖。 阿墨说隔着山崖的邻国境内,樱花已经绽放得一片白茫茫。我们嬉笑追逐,在森林里奔跑。 这时,阿墨不小心滑倒了。 可能是头上的树枝断了,霎时被开阔的视野吸引才不惯滑倒。看到阿墨伴随巨大声响滚下山崖,我顿时吓傻了。 阿墨赶紧脱掉衣服、变成鸟形的姿态,快速往山崖飞下去。可是当他再度恢复人形,我连忙跑过去一看时,他却精神奕奕地臭骂我,使我不禁噗嗤一笑。 笑声回荡在浅浅的山谷里。原本忿忿地抱头的阿墨,忽然越过我的肩往上看,闭上了嘴。我顺着阿墨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这世上绝美的景色。 越过这座山崖,便是隔壁邻国。邻国的山崖上,绽放着阿墨说的樱花美景。 灿烂夺目的樱花树下,静静站着小女孩。 她的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流苏发饰。 发丝看起来很柔软,是族里罕见的淡褐色鬈发。一双眼睛吃惊地看着我和阿墨,瞳眸的色泽也偏淡,显得清澈透亮。一袭缀满樱花的淡红色长袖和服,和这个小女孩很相称。 一阵春风吹过。 樱花在淡蓝色的天空飞舞。 好美。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女孩子很美,正想要说出口时,往旁边一看。 只见平常总是摆出令人讨厌表情的玩伴,此刻却露出前所未有的表情。看起来很羡慕那个女孩,不过又知道不可能,打从一开始就死心似的表情。 真是无趣的表情。 我比对着崖上的女孩和阿墨。 一个是,宛如樱花变成人的姿态,可爱的少女。 一个是,宛如刚生下的乌鸦,寒酸褴褛的浅黑色小孩。 樱花和乌鸦。 ——这也太荒谬了。 怎么可以把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拿来比较。 有一天,等我和阿墨都长大了,我来送他和崖上少女一样美丽的和服吧。然后看着穿美丽和服的阿墨,取笑他。 这种东西你穿不穿都一样,不会变啦。 因为你永远是,最强最美的。 那是个春意正浓,风有些强但舒爽宜人的清晨。 玩伴阿墨来找我,嚷嚷说樱花开了喔。阿墨会这样兴冲冲跑来找我,大多是想拉我出去的时候。果不其然,这天他拉我去大人们吩咐不能去的领国边界的山崖。 阿墨说隔着山崖的邻国境内,樱花已经绽放得一片白茫茫。我们嬉笑追逐,在森林里奔跑。 这时,阿墨不小心滑倒了。 可能是头上的树枝断了,霎时被开阔的视野吸引才不惯滑倒。看到阿墨伴随巨大声响滚下山崖,我顿时吓傻了。 阿墨赶紧脱掉衣服、变成鸟形的姿态,快速往山崖飞下去。可是当他再度恢复人形,我连忙跑过去一看时,他却精神奕奕地臭骂我,使我不禁噗嗤一笑。 笑声回荡在浅浅的山谷里。原本忿忿地抱头的阿墨,忽然越过我的肩往上看,闭上了嘴。我顺着阿墨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这世上绝美的景色。 越过这座山崖,便是隔壁邻国。邻国的山崖上,绽放着阿墨说的樱花美景。 灿烂夺目的樱花树下,静静站着小女孩。 她的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流苏发饰。 发丝看起来很柔软,是族里罕见的淡褐色鬈发。一双眼睛吃惊地看着我和阿墨,瞳眸的色泽也偏淡,显得清澈透亮。一袭缀满樱花的淡红色长袖和服,和这个小女孩很相称。 一阵春风吹过。 樱花在淡蓝色的天空飞舞。 好美。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女孩子很美,正想要说出口时,往旁边一看。 只见平常总是摆出令人讨厌表情的玩伴,此刻却露出前所未有的表情。看起来很羡慕那个女孩,不过又知道不可能,打从一开始就死心似的表情。 真是无趣的表情。 我比对着崖上的女孩和阿墨。 一个是,宛如樱花变成人的姿态,可爱的少女。 一个是,宛如刚生下的乌鸦,寒酸褴褛的浅黑色小孩。 樱花和乌鸦。 ——这也太荒谬了。 怎么可以把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拿来比较。 有一天,等我和阿墨都长大了,我来送他和崖上少女一样美丽的和服吧。然后看着穿美丽和服的阿墨,取笑他。 这种东西你穿不穿都一样,不会变啦。 因为你永远是,最强最美的。 那是个春意正浓,风有些强但舒爽宜人的清晨。 玩伴阿墨来找我,嚷嚷说樱花开了喔。阿墨会这样兴冲冲跑来找我,大多是想拉我出去的时候。果不其然,这天他拉我去大人们吩咐不能去的领国边界的山崖。 阿墨说隔着山崖的邻国境内,樱花已经绽放得一片白茫茫。我们嬉笑追逐,在森林里奔跑。 这时,阿墨不小心滑倒了。 可能是头上的树枝断了,霎时被开阔的视野吸引才不惯滑倒。看到阿墨伴随巨大声响滚下山崖,我顿时吓傻了。 阿墨赶紧脱掉衣服、变成鸟形的姿态,快速往山崖飞下去。可是当他再度恢复人形,我连忙跑过去一看时,他却精神奕奕地臭骂我,使我不禁噗嗤一笑。 笑声回荡在浅浅的山谷里。原本忿忿地抱头的阿墨,忽然越过我的肩往上看,闭上了嘴。我顺着阿墨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这世上绝美的景色。 越过这座山崖,便是隔壁邻国。邻国的山崖上,绽放着阿墨说的樱花美景。 灿烂夺目的樱花树下,静静站着小女孩。 她的头上戴着金光闪闪的流苏发饰。 发丝看起来很柔软,是族里罕见的淡褐色鬈发。一双眼睛吃惊地看着我和阿墨,瞳眸的色泽也偏淡,显得清澈透亮。一袭缀满樱花的淡红色长袖和服,和这个小女孩很相称。 一阵春风吹过。 樱花在淡蓝色的天空飞舞。 好美。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女孩子很美,正想要说出口时,往旁边一看。 只见平常总是摆出令人讨厌表情的玩伴,此刻却露出前所未有的表情。看起来很羡慕那个女孩,不过又知道不可能,打从一开始就死心似的表情。 真是无趣的表情。 我比对着崖上的女孩和阿墨。 一个是,宛如樱花变成人的姿态,可爱的少女。 一个是,宛如刚生下的乌鸦,寒酸褴褛的浅黑色小孩。 樱花和乌鸦。 ——这也太荒谬了。 怎么可以把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拿来比较。 有一天,等我和阿墨都长大了,我来送他和崖上少女一样美丽的和服吧。然后看着穿美丽和服的阿墨,取笑他。 这种东西你穿不穿都一样,不会变啦。 因为你永远是,最强最美的。 那是个春意正浓,风有些强但舒爽宜人的清晨。 玩伴阿墨来找我,嚷嚷说樱花开了喔。阿墨会这样兴冲冲跑来找我,大多是想拉我出去的时候。果不其然,这天他拉我去大人们吩咐不能去的领国边界的山崖。 阿墨说隔着山崖的邻国境内,樱花已经绽放得一片白茫茫。我们嬉笑追逐,在森林里奔跑。 这时,阿墨不小心滑倒了。 可能是头上的树枝断了,霎时被开阔的视野吸引才不惯滑倒。看到阿墨伴随巨大声响滚下山崖,我顿时吓傻了。 阿墨赶紧脱掉衣服、变成鸟形的姿态,快速往山崖飞下去。可是当他再度恢复人形,我连忙跑过去一看时,他却精神奕奕地臭骂我,使我不禁噗嗤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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