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坐落之处》 序章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正太大法好好好 录入:学长大法好好好 天照大御神见而生畏,遂闭关天之岩户不出。 ——引自《古事记》 咚、咚、咚。 篮球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除了响子与我再无他人的体育馆中,拍球声巨大地回响着。 咚、咚、咚。她白皙的手拍出来的运球节奏规律,一丝不乱。 十一月的放学后。高处的窗户露出色如熟柿的夕阳。烈光洒满了整座体育馆地板。我的影子与响子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浮现其中。 「动手吧,没关系。」 瞳眸漆黑分明,完全反映出她的坚定意志的大眼。那双眼睛对着我,维持相同的速度拍着球。 「你有这个权利。我会干脆地接受。」 深群青色,颜色重到几近漆黑的水手服。 我们学校的冬季制服跟邻近高中的比起来,印象要严肃沉重许多。每年从夏服换成冬服的第一天,总令人隐约兴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像今早,这身制服就令我赫然一惊:难道今天是谁的葬礼吗? 与昨天之前的洁白上衣过度对比的漆黑装束。被吸入教室的学生们,就仿佛正在列队参加葬礼。 从黑色袖口露出来的,洁白的手腕。 响子的手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了。失去反弹力道的球一眨眼便少了冲劲,失去平衡逐渐远离她。 球滚到我的脚下,停住。 响子的眼睛早已不再看着球。只是笔直地,一径笔直地,注视着我的眼。 不意间,她回过身去。脚步前方,是正张着大口的漆黑门扉。大开的体育器材室。从这里也能看见里头浮动的无数尘埃。里面没有窗户。关上门后,那里将是一片漆黑,硬邦邦的垫子,跳箱与球类散发出来的沙尘及霉味。我想像那些会是什么感觉。 「我不会说出是你干的。不用担心。」 我默然木立,响子回头的嘴边浮现嘲笑般的表情。班上女生总是在背后议论应该是违反校规的红色唇膏。那双红唇反射出夕阳。 「记好,被关和闭关是不一样的。」 响子说。慢慢地,一步、两步,走向黑暗的体育器材室。一面向我展示着覆在颈脖上的头发摇曳的背影。 进入体育器材室,用自己的手从内侧关上。反手关门之前她开口了: 「太阳不管在哪里,都一样灿烂。」 「砰」的一声,门扉拉上,响子的身影消失其中。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正太大法好好好 录入:学长大法好好好 天照大御神见而生畏,遂闭关天之岩户不出。 ——引自《古事记》 咚、咚、咚。 篮球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除了响子与我再无他人的体育馆中,拍球声巨大地回响着。 咚、咚、咚。她白皙的手拍出来的运球节奏规律,一丝不乱。 十一月的放学后。高处的窗户露出色如熟柿的夕阳。烈光洒满了整座体育馆地板。我的影子与响子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浮现其中。 「动手吧,没关系。」 瞳眸漆黑分明,完全反映出她的坚定意志的大眼。那双眼睛对着我,维持相同的速度拍着球。 「你有这个权利。我会干脆地接受。」 深群青色,颜色重到几近漆黑的水手服。 我们学校的冬季制服跟邻近高中的比起来,印象要严肃沉重许多。每年从夏服换成冬服的第一天,总令人隐约兴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像今早,这身制服就令我赫然一惊:难道今天是谁的葬礼吗? 与昨天之前的洁白上衣过度对比的漆黑装束。被吸入教室的学生们,就仿佛正在列队参加葬礼。 从黑色袖口露出来的,洁白的手腕。 响子的手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了。失去反弹力道的球一眨眼便少了冲劲,失去平衡逐渐远离她。 球滚到我的脚下,停住。 响子的眼睛早已不再看着球。只是笔直地,一径笔直地,注视着我的眼。 不意间,她回过身去。脚步前方,是正张着大口的漆黑门扉。大开的体育器材室。从这里也能看见里头浮动的无数尘埃。里面没有窗户。关上门后,那里将是一片漆黑,硬邦邦的垫子,跳箱与球类散发出来的沙尘及霉味。我想像那些会是什么感觉。 「我不会说出是你干的。不用担心。」 我默然木立,响子回头的嘴边浮现嘲笑般的表情。班上女生总是在背后议论应该是违反校规的红色唇膏。那双红唇反射出夕阳。 「记好,被关和闭关是不一样的。」 响子说。慢慢地,一步、两步,走向黑暗的体育器材室。一面向我展示着覆在颈脖上的头发摇曳的背影。 进入体育器材室,用自己的手从内侧关上。反手关门之前她开口了: 「太阳不管在哪里,都一样灿烂。」 「砰」的一声,门扉拉上,响子的身影消失其中。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正太大法好好好 录入:学长大法好好好 天照大御神见而生畏,遂闭关天之岩户不出。 ——引自《古事记》 咚、咚、咚。 篮球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除了响子与我再无他人的体育馆中,拍球声巨大地回响着。 咚、咚、咚。她白皙的手拍出来的运球节奏规律,一丝不乱。 十一月的放学后。高处的窗户露出色如熟柿的夕阳。烈光洒满了整座体育馆地板。我的影子与响子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浮现其中。 「动手吧,没关系。」 瞳眸漆黑分明,完全反映出她的坚定意志的大眼。那双眼睛对着我,维持相同的速度拍着球。 「你有这个权利。我会干脆地接受。」 深群青色,颜色重到几近漆黑的水手服。 我们学校的冬季制服跟邻近高中的比起来,印象要严肃沉重许多。每年从夏服换成冬服的第一天,总令人隐约兴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像今早,这身制服就令我赫然一惊:难道今天是谁的葬礼吗? 与昨天之前的洁白上衣过度对比的漆黑装束。被吸入教室的学生们,就仿佛正在列队参加葬礼。 从黑色袖口露出来的,洁白的手腕。 响子的手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了。失去反弹力道的球一眨眼便少了冲劲,失去平衡逐渐远离她。 球滚到我的脚下,停住。 响子的眼睛早已不再看着球。只是笔直地,一径笔直地,注视着我的眼。 不意间,她回过身去。脚步前方,是正张着大口的漆黑门扉。大开的体育器材室。从这里也能看见里头浮动的无数尘埃。里面没有窗户。关上门后,那里将是一片漆黑,硬邦邦的垫子,跳箱与球类散发出来的沙尘及霉味。我想像那些会是什么感觉。 「我不会说出是你干的。不用担心。」 我默然木立,响子回头的嘴边浮现嘲笑般的表情。班上女生总是在背后议论应该是违反校规的红色唇膏。那双红唇反射出夕阳。 「记好,被关和闭关是不一样的。」 响子说。慢慢地,一步、两步,走向黑暗的体育器材室。一面向我展示着覆在颈脖上的头发摇曳的背影。 进入体育器材室,用自己的手从内侧关上。反手关门之前她开口了: 「太阳不管在哪里,都一样灿烂。」 「砰」的一声,门扉拉上,响子的身影消失其中。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正太大法好好好 录入:学长大法好好好 天照大御神见而生畏,遂闭关天之岩户不出。 ——引自《古事记》 咚、咚、咚。 篮球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除了响子与我再无他人的体育馆中,拍球声巨大地回响着。 咚、咚、咚。她白皙的手拍出来的运球节奏规律,一丝不乱。 十一月的放学后。高处的窗户露出色如熟柿的夕阳。烈光洒满了整座体育馆地板。我的影子与响子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浮现其中。 「动手吧,没关系。」 瞳眸漆黑分明,完全反映出她的坚定意志的大眼。那双眼睛对着我,维持相同的速度拍着球。 「你有这个权利。我会干脆地接受。」 深群青色,颜色重到几近漆黑的水手服。 我们学校的冬季制服跟邻近高中的比起来,印象要严肃沉重许多。每年从夏服换成冬服的第一天,总令人隐约兴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像今早,这身制服就令我赫然一惊:难道今天是谁的葬礼吗? 与昨天之前的洁白上衣过度对比的漆黑装束。被吸入教室的学生们,就仿佛正在列队参加葬礼。 从黑色袖口露出来的,洁白的手腕。 响子的手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了。失去反弹力道的球一眨眼便少了冲劲,失去平衡逐渐远离她。 球滚到我的脚下,停住。 响子的眼睛早已不再看着球。只是笔直地,一径笔直地,注视着我的眼。 不意间,她回过身去。脚步前方,是正张着大口的漆黑门扉。大开的体育器材室。从这里也能看见里头浮动的无数尘埃。里面没有窗户。关上门后,那里将是一片漆黑,硬邦邦的垫子,跳箱与球类散发出来的沙尘及霉味。我想像那些会是什么感觉。 「我不会说出是你干的。不用担心。」 我默然木立,响子回头的嘴边浮现嘲笑般的表情。班上女生总是在背后议论应该是违反校规的红色唇膏。那双红唇反射出夕阳。 「记好,被关和闭关是不一样的。」 响子说。慢慢地,一步、两步,走向黑暗的体育器材室。一面向我展示着覆在颈脖上的头发摇曳的背影。 进入体育器材室,用自己的手从内侧关上。反手关门之前她开口了: 「太阳不管在哪里,都一样灿烂。」 「砰」的一声,门扉拉上,响子的身影消失其中。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正太大法好好好 录入:学长大法好好好 天照大御神见而生畏,遂闭关天之岩户不出。 ——引自《古事记》 咚、咚、咚。 篮球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除了响子与我再无他人的体育馆中,拍球声巨大地回响着。 咚、咚、咚。她白皙的手拍出来的运球节奏规律,一丝不乱。 十一月的放学后。高处的窗户露出色如熟柿的夕阳。烈光洒满了整座体育馆地板。我的影子与响子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浮现其中。 「动手吧,没关系。」 瞳眸漆黑分明,完全反映出她的坚定意志的大眼。那双眼睛对着我,维持相同的速度拍着球。 「你有这个权利。我会干脆地接受。」 深群青色,颜色重到几近漆黑的水手服。 我们学校的冬季制服跟邻近高中的比起来,印象要严肃沉重许多。每年从夏服换成冬服的第一天,总令人隐约兴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像今早,这身制服就令我赫然一惊:难道今天是谁的葬礼吗? 与昨天之前的洁白上衣过度对比的漆黑装束。被吸入教室的学生们,就仿佛正在列队参加葬礼。 从黑色袖口露出来的,洁白的手腕。 响子的手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了。失去反弹力道的球一眨眼便少了冲劲,失去平衡逐渐远离她。 球滚到我的脚下,停住。 响子的眼睛早已不再看着球。只是笔直地,一径笔直地,注视着我的眼。 不意间,她回过身去。脚步前方,是正张着大口的漆黑门扉。大开的体育器材室。从这里也能看见里头浮动的无数尘埃。里面没有窗户。关上门后,那里将是一片漆黑,硬邦邦的垫子,跳箱与球类散发出来的沙尘及霉味。我想像那些会是什么感觉。 「我不会说出是你干的。不用担心。」 我默然木立,响子回头的嘴边浮现嘲笑般的表情。班上女生总是在背后议论应该是违反校规的红色唇膏。那双红唇反射出夕阳。 「记好,被关和闭关是不一样的。」 响子说。慢慢地,一步、两步,走向黑暗的体育器材室。一面向我展示着覆在颈脖上的头发摇曳的背影。 进入体育器材室,用自己的手从内侧关上。反手关门之前她开口了: 「太阳不管在哪里,都一样灿烂。」 「砰」的一声,门扉拉上,响子的身影消失其中。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正太大法好好好 录入:学长大法好好好 天照大御神见而生畏,遂闭关天之岩户不出。 ——引自《古事记》 咚、咚、咚。 篮球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除了响子与我再无他人的体育馆中,拍球声巨大地回响着。 咚、咚、咚。她白皙的手拍出来的运球节奏规律,一丝不乱。 十一月的放学后。高处的窗户露出色如熟柿的夕阳。烈光洒满了整座体育馆地板。我的影子与响子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浮现其中。 「动手吧,没关系。」 瞳眸漆黑分明,完全反映出她的坚定意志的大眼。那双眼睛对着我,维持相同的速度拍着球。 「你有这个权利。我会干脆地接受。」 深群青色,颜色重到几近漆黑的水手服。 我们学校的冬季制服跟邻近高中的比起来,印象要严肃沉重许多。每年从夏服换成冬服的第一天,总令人隐约兴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像今早,这身制服就令我赫然一惊:难道今天是谁的葬礼吗? 与昨天之前的洁白上衣过度对比的漆黑装束。被吸入教室的学生们,就仿佛正在列队参加葬礼。 从黑色袖口露出来的,洁白的手腕。 响子的手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了。失去反弹力道的球一眨眼便少了冲劲,失去平衡逐渐远离她。 球滚到我的脚下,停住。 响子的眼睛早已不再看着球。只是笔直地,一径笔直地,注视着我的眼。 不意间,她回过身去。脚步前方,是正张着大口的漆黑门扉。大开的体育器材室。从这里也能看见里头浮动的无数尘埃。里面没有窗户。关上门后,那里将是一片漆黑,硬邦邦的垫子,跳箱与球类散发出来的沙尘及霉味。我想像那些会是什么感觉。 「我不会说出是你干的。不用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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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不管在哪里,都一样灿烂。」 「砰」的一声,门扉拉上,响子的身影消失其中。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正太大法好好好 录入:学长大法好好好 天照大御神见而生畏,遂闭关天之岩户不出。 ——引自《古事记》 咚、咚、咚。 篮球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除了响子与我再无他人的体育馆中,拍球声巨大地回响着。 咚、咚、咚。她白皙的手拍出来的运球节奏规律,一丝不乱。 十一月的放学后。高处的窗户露出色如熟柿的夕阳。烈光洒满了整座体育馆地板。我的影子与响子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浮现其中。 「动手吧,没关系。」 瞳眸漆黑分明,完全反映出她的坚定意志的大眼。那双眼睛对着我,维持相同的速度拍着球。 「你有这个权利。我会干脆地接受。」 深群青色,颜色重到几近漆黑的水手服。 我们学校的冬季制服跟邻近高中的比起来,印象要严肃沉重许多。每年从夏服换成冬服的第一天,总令人隐约兴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像今早,这身制服就令我赫然一惊:难道今天是谁的葬礼吗? 与昨天之前的洁白上衣过度对比的漆黑装束。被吸入教室的学生们,就仿佛正在列队参加葬礼。 从黑色袖口露出来的,洁白的手腕。 响子的手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了。失去反弹力道的球一眨眼便少了冲劲,失去平衡逐渐远离她。 球滚到我的脚下,停住。 响子的眼睛早已不再看着球。只是笔直地,一径笔直地,注视着我的眼。 不意间,她回过身去。脚步前方,是正张着大口的漆黑门扉。大开的体育器材室。从这里也能看见里头浮动的无数尘埃。里面没有窗户。关上门后,那里将是一片漆黑,硬邦邦的垫子,跳箱与球类散发出来的沙尘及霉味。我想像那些会是什么感觉。 「我不会说出是你干的。不用担心。」 我默然木立,响子回头的嘴边浮现嘲笑般的表情。班上女生总是在背后议论应该是违反校规的红色唇膏。那双红唇反射出夕阳。 「记好,被关和闭关是不一样的。」 响子说。慢慢地,一步、两步,走向黑暗的体育器材室。一面向我展示着覆在颈脖上的头发摇曳的背影。 进入体育器材室,用自己的手从内侧关上。反手关门之前她开口了: 「太阳不管在哪里,都一样灿烂。」 「砰」的一声,门扉拉上,响子的身影消失其中。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正太大法好好好 录入:学长大法好好好 天照大御神见而生畏,遂闭关天之岩户不出。 ——引自《古事记》 咚、咚、咚。 篮球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除了响子与我再无他人的体育馆中,拍球声巨大地回响着。 咚、咚、咚。她白皙的手拍出来的运球节奏规律,一丝不乱。 十一月的放学后。高处的窗户露出色如熟柿的夕阳。烈光洒满了整座体育馆地板。我的影子与响子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浮现其中。 「动手吧,没关系。」 瞳眸漆黑分明,完全反映出她的坚定意志的大眼。那双眼睛对着我,维持相同的速度拍着球。 「你有这个权利。我会干脆地接受。」 深群青色,颜色重到几近漆黑的水手服。 我们学校的冬季制服跟邻近高中的比起来,印象要严肃沉重许多。每年从夏服换成冬服的第一天,总令人隐约兴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像今早,这身制服就令我赫然一惊:难道今天是谁的葬礼吗? 与昨天之前的洁白上衣过度对比的漆黑装束。被吸入教室的学生们,就仿佛正在列队参加葬礼。 从黑色袖口露出来的,洁白的手腕。 响子的手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了。失去反弹力道的球一眨眼便少了冲劲,失去平衡逐渐远离她。 球滚到我的脚下,停住。 响子的眼睛早已不再看着球。只是笔直地,一径笔直地,注视着我的眼。 不意间,她回过身去。脚步前方,是正张着大口的漆黑门扉。大开的体育器材室。从这里也能看见里头浮动的无数尘埃。里面没有窗户。关上门后,那里将是一片漆黑,硬邦邦的垫子,跳箱与球类散发出来的沙尘及霉味。我想像那些会是什么感觉。 「我不会说出是你干的。不用担心。」 我默然木立,响子回头的嘴边浮现嘲笑般的表情。班上女生总是在背后议论应该是违反校规的红色唇膏。那双红唇反射出夕阳。 「记好,被关和闭关是不一样的。」 响子说。慢慢地,一步、两步,走向黑暗的体育器材室。一面向我展示着覆在颈脖上的头发摇曳的背影。 进入体育器材室,用自己的手从内侧关上。反手关门之前她开口了: 「太阳不管在哪里,都一样灿烂。」 「砰」的一声,门扉拉上,响子的身影消失其中。 座号二十二号 半田聪美 1 「结果今年也没有来呢。」 旁边传来岛津谦太的声音。半田聪美放下唇边的红酒杯,眼睛不经意地瞥向他。岛津的酒量本来就不算好,干杯以后已经过了快两小时,他的眼睛微微泛红。 「你说谁?」 她问,他耸肩。不好的预感掠过脑中,心想不妙时已经迟了。不出所料,岛津回答了: 「kyoko小姐。」 他苦笑着说出这个名字,表情在说:除了她以外还有谁? 「嗳,没办法吧。她应该很忙嘛。」 「你好好邀请她了吗?只是寄张明信片通知,她应该不会来吧。她的演艺工作好像很顺利呢。虽然感觉很不真实,可是人家毕竟成了艺人嘛。」 好歹算是。 她在心里头加了这么一句,但表面平静地继续露出笑容。「说的也是。」岛津遗憾地垮下肩膀。 「不过今年我鼓起勇气打电话给她了呢。」 「哎呀,真的?」 她转向他,眼睛微睁,表示惊讶。 「好厉害,岛津,你居然有当红女星kyoko的电话号码?」 「不是啦,也没什么厉害的,只是几年前的同学会她在回条明信片上写了电话,我留下来了。」 嘴上否认,但他的脸颇为自满地松垮下来。哪里,真的很厉害呀。聪美口中说着,但内心一阵惊愕。连岛津这种程度的男人也告诉他电话号码,搞不好kyoko意外地根本没什么。 朝桌上瞄了一眼,来时确定店家地址的明信片还搁在上头。 『各位别来无恙?时间过得真快,今年又到了这个季节了!这是一年一度的同学会邀请函!我想大家在生活上应该都有新的变化,请务必趁着同学会的机会好好聊一聊。今年不是在故乡,而是移师东京举办,期待各位都民踊跃参加!』 简短的文章底下印刷着日期时间与场所地图。里头的「都民」两个字令聪美微微苦笑,「难道,」她问他。 「今年会决定在东京举办,是为了kyoko小姐?」 她不是像以前那样称呼老同学,而是带着对媒体艺人的距离感这么称呼。 旁边的岛津应该多少也有和她相同的感觉吧。他以前也不会那么见外地喊她什么「kyoko小姐」的。——或者说,这么称呼其实是一种揶揄? 「不只是这样而已啦。」 他答着,眼中欲言又止的神色一晃而过。这世上有些恶意与企图是虽然没有明说,但正因为没有表现出来,才不至于扫兴的。 你明明知道的嘛。 他朝聪美送上这样的眼神。可是老实说,她不打算跟他——说得更明白点,是跟聚集在这里的「他们」——缔结共犯关系。她只是面露微笑,闷声不答,岛津意兴阑珊地接了下去: 「事实上在故乡办同学会,最近参加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像夏天那场,最后也因为人太少而流会了。」 「可是难得你费心改到东京举办,结果这次变成故乡的同学没几个人来参加是吗?好可惜呢。明明想要跟大家多聚聚的。」 「干嘛说得这么白嘛?」 岛津尴尬地蹙起眉头,把手中的啤酒杯放回桌上。水滴溅到聪美的明信片上,文字晕渗开来。 「哈哈,被戳到痛处啦?」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就在看了,水上由希手里拿着饮料走了过来。她发出刺耳的笑声,在岛津与聪美之间坐下来。脖子上的亮片薄丝巾擦过聪美的膝盖。 据说在广受二十多岁女性欢迎的知名服饰品牌担任设计师的由希,每次见面都打扮得像杂志里的模特儿。轻盈地环绕在脸周的鬈发、翡翠绿的眼影,无论是发型或化妆,都不惜余力走在流行最尖端。 「干嘛啊,岛津,你这是在追聪美吗?居然两个人躲起来说悄悄话。你以为聪美这样的大美女看得上你吗?」 「才没有呢。而且老实说,半田同学太漂亮了,让人不敢靠近呐。我比较喜欢平易近人一点的……」 不晓得是在开玩笑还是说正经的,岛津用模棱两可的口气继续小声支吾个不停,聪美姑且微笑着道谢:「多谢夸奖。」 不过半路插进来的由希却好像已经对岛津失去了兴趣,「可是啊,」她拉大了嗓门说。 「明明这么好玩。这种场合,kyoko毕业之后连一次都没来参加过对吧?」 「就是啊。」 岛津死了心似地点头附和。 「出社会以后,一次也没来过。不过她的工作量那么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与其说是物理上没时间,会不会只是没空理我们这些老同学?人家可是跟奥村启吾、大川遥那些大明星共演的当红女星呢。看过那种水准的世界,哪里还回得来凡间呢?你们看过那支化妆品广告了吗?」 由希举出几个与「kyoko」同等级的艺人名字,天真无邪地笑着说。聪美问她:「你在喝什么?」结果她用醉醺的声音应道: 「嘿嘿嘿,烧酎兑热水,加一块冰。」 很豪迈的回答。 「kyoko好厉害呢。你们知道涩谷跟新宿那里的大楼有那支广告的特大号看板吗?穿红色礼服,超漂亮的那张。」 「我们以前居然跟那样的人在同一间教室上课,感觉真不可思议呢。」 「是啊。」 由希点头同意聪美的话。「可是啊,」然后她接着说。 「偶尔来参加这种聚会,kyoko一定也会觉得很有趣的。像是可以看到一年比一年更像欧吉桑的岛津。欸,你的头发很危险唷,你有没有自觉啊?」 「那样说我很受伤耶。」 由希打趣的口气把被说的人逗笑了,聪美也嗳昧地附和,但的确,高中毕业后过了十年,年届二十八,有些人一点都感觉不出年纪,有些人的外貌却明显有了变化。 而任谁来看,岛津显然都属于后者。对一个还不到三十的成年男子挑明这个事实实在太残酷,然而却能够如此满不在乎地说出口,全是因为说的人是水上由希,而对象是岛津谦太。 现在怎么样不清楚,可是岛津从以前就很喜欢由希,动不动就挑逗她。由希刚才那话,他应该也只当成说笑,没放在心上;正因为这样,由希才能没事就以取笑他为乐。 「再说这个啊,」由希从桌上拿起那张邀请函,亮在岛津前面。 「这种内容反而会令人提防吧?目标太明显了啦,岛津。」 「就说不是只为了邀请kyoko小姐才那样写的了嘛。」 津岛生气地反驳,聪美看着那样的他,心想这种把对方的打趣当一回事,彼此斗嘴的场面也跟以前一样。 f县立藤见高中的三年二班,毕业以后几乎每年都会在三月举办一次同学会。几年前开始又在夏天增办一场,但最近因为夏季同学会的出席率不佳,动辄中止。今年大家也收到了夏季同学会的邀请函,但后来又收到通知,说无法正式举办了。据说改成几个同学喝酒小聚,但聪美觉得半年聚一次太频繁,没有参加。 由于f县与东京相邻,同学们大部分都在高中毕业后就去了东京读大学或就业。这类同学会,学生时代住在东京的几个人便会自己聚一聚,但考虑到有些人毕业以后回故乡就职,因此在出社会以后,便改成现在这种正式的形式,确实寄发明信片,邀请全班参加。 这段期间,每次担任干事的都是岛津谦太。 「可是别说kyoko小姐了,这内容故乡的同学看了也会不开心吧?你下回写的时候最好多斟酌一下。」 聪美指着由希手中的 明信片说。岛津倾注在通知信里的感情,还有自己的声音中的讽刺,她都有充分的自觉,但她还是装出伤脑筋的笑。 「什么意思?」 「岛津你是无所谓,因为你住在东京嘛。可是就算要在都内办,是不是也该顾虑一下从故乡来的人,像是把时间提早一点之类的?」 岛津大学一毕业,就进了f县的地方银行工作,去年秋天被调到东京分行。这次同学会会在东京举办,或许也跟这些背景有关。岛津曾经抱怨过必须住公司宿舍,但好像也没有门禁,所以今天他一定也打算喝到很晚才回去。 「不过我们无所谓呀。这次在这边办,坦白讲轻松多了。」 由希拉长了尾音说。 「在故乡办的同学会或婚礼,老实说有够闷的。你们不觉得吗?」 「什么意思,由希?」 话题要转向哪边?聪美警觉起来,尽管心知肚明,却微微歪头表示不解。 同学会正值酒酣耳热之际,包厢各处形成了许多小团体,就像一座座小岛。数量虽然比平常少,但其中也有从故乡前来参加的同学。而且这些话要是被某些人听到,感觉会相当棘手。 望过去一看,那群人就坐在里面。即使是难得的聚会,f县组和东京组在这种时候仍然会自然地分成两边。聪美瞄了那群人的中心一眼,幸好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这里。 「什么嘛。」由希又发出娇嗔的声音,仿佛在露骨地宣传她喝了酒。 这是酒席,就让人家说个痛快嘛,而且人家讲的对象又不在这里,这只是带点恶毒的余兴罢了呀——就像在这么倾诉着。 「聪美也这么感觉过吧?留在乡下的那些人对来到东京的人,那种自卑感真是有够夸张的。明明我们没想什么,他们却开口闭口就是『我们会留在乡下也是没办法的事』,然后又突然炫耀起自己的老公跟男朋友。而且还不是大大方方地夸,而是拐弯抹角地说:『我是不喜欢啦,可是我的那个他啊……』白痴,才没有人羡慕咧。」 「会吗?真讨厌呢。由希,你是不是喝醉了?」 聪美苦笑着劝诫,内心却完全同意。当然,并非每个人都是如此,但不知何时开始,确实可以感到有一部分的人穿戴起没必要的厚壳。只为了不被瞧不起、不被轻视、不被鄙夷。 假装不羡慕,或是露骨地宣称「好羡慕唷」,抢先对手输诚,以自我防卫。宣示「我在那里是有一席之地的」。 「结婚得也早嘛。」 低低地,由希说道。她技巧性地鼓起腮帮子,随即又用可爱的动作吐了吐舌头,戏谑地说:「我才一点都不羡慕哩!」然后大叫: 「let"s败犬生活!」 「那是因为乡下没什么娱乐啦,由希。」 岛津立即附和了一句算不上附和的话,然后耸耸肩。 「对于不晓得什么时候又会被调回县内的我来说,这个话题从刚才就有点微妙呐。」 「你根本无所谓吧?快点回家乡结婚吧。如果结得成的话。」 「咦—?那正好,由希现在也没对象吧?跟我结婚吧。」 「谁要跟你这种人结婚啊,白痴,死秃子。」 白痴还好,但骂人秃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好狠唷。」岛津摸着头,悠哉地笑。虽然对他很抱歉,不过由希这话八成是认真的。而刚才若无其事地求婚的岛津,应该也一样是认真的。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还真难过——聪美在内心叹息。 「像佳代就不晓得怎么了呢。不过那女生一向很率真,我满喜欢她的。」 由希朝里面的故乡组瞥了一眼。那里有本村佳代开怀笑着的身影。毕业以后进了当地大学,在县内企业就职的她,应该一次也没有离家一个人住过。由希眯起眼睛。 「在那伙人里面还是单身,应该很难有话聊,不晓得佳代怎么样呢。——不过如果有份有意义的工作,或许另当别论吧。就在故乡当个小明星吧。」 果然还是没有好印象吧。由希的视线往佳代旁边的人移去。坐在f县组中心的,是当地电视台的主播。由希又「啊~啊」地长吁起来。 「结果大家都一样,真没意思。只是住的地方不同罢了嘛。」 「那是由希在都会有份活跃的工作,才能说这种话。由希真的很厉害,在时尚流行界工作,而且是最前线嘛。你就是有自信,看到别人才会有那种感觉吧。可是那样不行唷。正因为如此,才更要放宽心胸啊。」 这么指出的我,也相当老神在在呐——聪美有这个自觉。她搭上了由希邀请的这辆优越感游戏的便车。 「咦?可是如果不想要那样的话,干嘛不一开始就到东京来嘛。我可不想像他们那样,埋怨着我不属于这里,就这样过完一辈子。」 「唔,也是啦。」聪美低调地同意,但是紧接着发现自己竟了解由希与他们两边的心情,内心一凉。 由希说得没错。 聪美念的是当地的私大,毕业后为了就职而来到东京。由希挑起的游戏中,分隔这一边与那一边的事物,其实根本没什么。正因为明白自己能够轻易地归入任何一边,所以即使身在这里,聪美也感到局促。在由希心里,当然也有着明确区隔她与聪美的范畴才对。 「可是我觉得故乡的大家也不是每个人都那样想吧。有些人就坚定地认为自己属于故乡,有工作,有家庭。我跟由希就没办法那样不是吗?」 「咦?那你觉得大家那种态度是怎么回事?明明就已经接受了,却又那样满口怨言,露骨到连我们都听得出来耶?」 「由希。」 这次聪美明确地制止。由希「是是是」地应着,也没怎么当回事的样子,「嗳,是那个吧。」她忽然换了副玩笑的轻佻口气说。 「我现在的工作上,如果碰上土生土长的东京人,还是会莫名其妙冒出那种乡下人的自卑感,结果是五十步笑百步吧。我也是自卑过剩,就是讨厌这样,才会跑来东京这边的嘛。」 由希话声刚落,一个身影凑了过来。 「那种事大剌剌地说出口,不是很扫兴吗?不要点破,轻描淡写地笑着带过才风趣吧。」 「真崎。」 「世上也是有主动跑回乡下的怪人的呀。」 真崎修。 他是同学会里出席率很高的一个,是以前班上的开心果。从经常一起去喝酒的大学时代,就是每次筹划饭局最起劲的那一个。他身后还跟着他的前女友松岛贵惠。一与聪美对望,贵惠那张有着爱哭痣的羞怯容貌就露出淡淡的笑,仿佛一脸为难。 「不好意思插进来。」 「没关系,坐吧。」 真崎又变回学生时代似地大喊:「干杯!」把手里的啤酒杯高高举到头顶。由希配合他,也热烈地叫着:「耶,干杯。」其他人也相互碰杯。 「回到刚才的话题,要养小孩的话,绝对还是乡下好。」 看来他从不久前就听到由希的话了。这么说的真崎,左手无名指上戴着婚戒。一起过来的贵惠同样位置上也戴着婚戒,不过这两个人现在各与不同的对象结婚了。 真崎是独立的网页设计师。大学到东京念书后,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三年前结婚以后,又搬回出生的故乡去了。他的太太是j大小姐,以前是展场小姐。聪美看过婚礼的照片,是个很漂亮的美女。 「什么嘛~」 由希噘起嘴巴。 真崎的鼻梁高挺,眼角温和地下垂。他一低眉垂视,远远地就可以看出他的睫毛很长,相貌非常端正英俊。由希的声音变得含娇带媚,聪美看出她旁边的岛津没意思地绷起了肩膀。 「你是说乡下环境充满大自然,可以呼吸新鲜空气,还要应付烦人的左邻右舍?都会空气差,人际关系稀薄?很好哇,我最喜欢百货公司地下街的熟食,而且最讨厌被人干涉了。」 「不是啦。我不想让孩子有自卑感嘛。如果借用你刚才的说法的话。」 真崎开心地笑着,掏出一根烟点火。他取出不晓得是什么店的图案的火柴盒摇晃着,挑衅似地摊开手。 「因为啊,那是我的孩子,要是放在都会,绝对会变成懒虫一只,无法培养出不屈不挠的精神。人没有那种『我迟早要自力逃出这无聊得要命的乡下』的气概还是不行的。」 他深深吸了口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再次笑了。 「我呢,绝对要我的小孩在严寒的隆冬,从集合住宅的四楼走到一楼提煤油桶上楼。让他双手冻得通红,哭着爬上楼梯,泪汪汪地骂可恶。」 「个性好乖僻对吧?」 贵惠受不了地叹息,一边玩笑地喃喃说:「啊~啊,真庆幸没跟这种人结婚。」 「而且阿修现在住的地方又不是集合住宅,暖气也是叶片式瓦斯暖炉。我上次去玩的时候看到了。」 「有什么关系?我会在孩子出生前搬到跟我小时候类似的环境。」 「现在的暖气几乎都是瓦斯,要不然就是空调了吧?」 聪美笑着,应些无伤大雅的话。 「可是真崎,你们还没有孩子吧?你的小孩一定会长得超可爱,让那么可爱的小孩子手冻到破皮,我可不能赞同。」 「又来了,聪美嘴巴真甜。被美女称赞,就算知道是客套话,还是忍不住要开心呢。」 「哎唷,这样说的你才是嘴巴最甜的吧?我公司的前辈说我长得很朴素,一点都不亮眼呢。」 「咦?那是嫉妒啦,丑八怪的偏见。」 不管怎么样,这儿都是绰有余裕的一群人。 不是欲望正如「现在进行式」般得到满足,就是有着自愿如此的自负。这里只有贵惠一个人没有离开过故乡,但她手上的婚戒仿佛正自为她雄辩滔滔地主张着。不是输不起的逞强话,而是不折不扣的「不想离开」。她的态度里没有自卑。要是对她挑起这一点,反倒会变成是自己输不起。到了这把年纪,人就有太多的麻烦顾忌。 「好啦好啦。」 明明场面平和得很,真崎却像安抚看不见的什么人似地主导场面说。 「嗳,这次在东京举办,我也赞成。反正又不是每次,偶尔换个地方办也不错嘛。也有人期待可以顺道来玩啊。不过我跟贵惠常一起来找纱江子,也不稀罕东京啦。」 「啊,你们三个还是那么要好啊?」 真崎说的「纱江子」指的是里见纱江子。 纱江子的姓氏里见(satomi),发音跟聪美(satomi)的名字一样,所以在学期间经常被搞混。纱江子总是把一头漆黑的长发随意绑成一束,脂粉不施的脸上戴着看起来度数很深的眼镜。这几年来,当时的同学几乎每一个都学会了化妆,从制服换成了花俏的便服。可是纱江子进了东京的大学以后,形象也几乎没变,丝毫不改从前的作风。 纱江子是贵惠从小学就认识的手帕交,再加上真崎,他们三个从高中就一直很要好。毕业以后由于变成远距离恋爱,贵惠与真崎闹分手时,纱江子还曾经跑到真崎家去揍人。几年前聪美才听到纱江子这样的英勇事迹。 而纱江子现在还是单身。她应该在电影发行公司还是哪里工作,这么说来今天没见到她的人影。 「这么说来,听说《城堡》的网站是真崎弄的,真的吗?太厉害了吧?」 「《城堡》?」 听到由希的话,聪美忍不住转过头去。那是最近蔚为话题的外国时尚电影。因为有喜欢的女星登场,聪美也在关注。可是没想到由希会提起它,令人惊讶。由希明明一副对电影完全没兴趣的样子。——不。 或许就跟kyoko是一样的。因为是认识的人的工作内容,所以才去留意,至于内容,一定是次要的。 「也不算什么啦。」 「是纱江子拜托真崎弄的唷。」 真崎用一种听不出是炫耀还是谦虚的口气说,一旁的贵惠微笑着补充。听到这话,聪美问了: 「今天纱江子怎么没来?」 「工作啦。她说本来预定要来,可是突然没办法来了。她连络了贵惠。」 「其实我本来跟纱江说好同学会结束后要去她那边过夜的。所以我等一下得搭末班车回f县。」 贵惠遗憾地,但口气温婉地喃喃说。「不过没关系啦,」她说。 「要是外宿,我那口子还有小类又要罗嗦了。这样也好。」 小类是贵惠的女儿还是儿子的名字。去年的同学会聪美应该曾听到是男是女,但记忆模糊。最近的小孩光听名字猜不出性别,还有很多连意义都莫名其妙。一想到自己的老同学也到了为孩子取这种诸多怪名之一的父母年纪,聪美受到不小的打击。 「别这样说,就跟我一起找家饭店住下来吧,贵惠。」 真崎说。令人抓不准是认真还是说笑的距离。就像个精巧的圈套,听似纯粹的玩笑,但如果对方当回事也不打紧。 若说真崎还是老样子,用一句「讨厌啦」就闪过的贵惠也很习惯了。 「倒是……」 真崎把变短的烟揉熄在烟灰缸上,忽然开口了。原以为完全岔开了,话题却还是又绕回了原点。 真崎转头瞥了一眼完全由故乡组构成的包厢深处的一群人。应该是不经意的动作,眼神却明确地飘向那里。然后他很快地垂下视线,仿佛宣示那一眼并没有多大意义地接下去说: 「结果今年也没来呢,kyoko。」 就像刚才的岛津那样,他也这么称呼她。 2 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kyoko时,聪美受到的震撼无法形容。 那种震惊。那种情绪的激荡。 上一系列大受好评,标榜本格派的医疗剧第二系列。聪美漫不经心地转到那一台看着,结果她忽然表情一本正经地在画面中登场了。瞬间聪美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那张脸不是别人,就是高中二年级与三年级在同一间教室共度的,以前的同学。 映像管中的她是原本素净的她。没有浓艳的妆容、也没有减肥或整型的痕迹,模样完全就是过去的她。 以前聪美就觉得她长得算是端正的,但并不觉得特别漂亮到哪里去;虽然觉得她仪态很好,但也不认为她特别清瘦或身材傲人。可是画面里的她与其他男女明星相较起来毫不逊色,热烈地笑,热烈地哭,以大方气派的态度饰演了主角的同事一角。 聪美茫然若失地想到这么说来,自己在高中期间一次也没有看过这个女生这样大笑、这样哭泣。 那个时候的她总是冷静的。 不随波逐流。 大概,连一次都没有。 手机响了。聪美赫然回神。是水上由希打来的。声音很激动。她好像正在看同一个节目。 『你快看电视!十三台!』 「我正在看。」 没办法顺畅呼吸。她勉强挤出平静的声音。 「……我可以先看一下吗?」 电视剧已经接近尾声。聪美用右耳听着由希一股脑儿说个不停的声音,目不转睛地瞪着流过画面的工作人员名单。看到上面的女星名字,她倒抽了一口气。「kyoko」。电话另一头,由希的声音益发高亢了。 『好厉害!虽然只有名字,可是那是铃原同学对吧?好厉害,太奸诈 了!她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大明星了!?』 「不晓得。」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在搞什么?迟了一拍,真实感渐渐涌上心头。难以置信。就好像看不见的浪涛扑上脚底,从脚踝开始陷进沙中,被拖入黑暗的大海一般。 『呜哇……』 由希不负责任的怪叫刺进鼓膜里。 『我一直觉得我们班最可爱的女生是聪美,世事真是难料呢。因为要说的话,那女生反倒是……』 「由希。」 不要说。 防卫本能似地心想。电视画面中播放着下集预告。饰演主角的男星脸孔占据画面。知名的、只要是日本国民几乎没有人不认识的人气小生。 下周的精彩预告。才刚看到名字的女星kyoko抓住主角的手臂,哭着说出台词。那个女生。坐在同一间教室不远处座位的那个女生,现在正触摸着艺人的手。 『明明聪美就比较……』 由希说。用不是安慰也不是鼓励的,毫无心机的声音。 「我打电话给她了。因为她拍过我们银行的广告,也算是向她道个谢。」 「噢,干得好,岛津。不只是寄明信片,还周到地打了电话啊。」 真崎用戏谵的口气慰劳说。岛津似乎也把它当成亲密的表现,没有计较。 「嗯,可是没约成。我告诉她时间,她说她是想参加,可是这天有事。我坚持说:『你都拍了我们家广告,却不肯赏脸参加同学会吗?』结果她就笑了。」 「你真的这样跟她说?」 惊讶,接着嘴角微微痉挛。聪美急忙装出苦笑的表情。 「你那样说,人家kyoko小姐不是会很为难吗?」 「咦?我那样说哪里不对吗?」 「我说岛津,你那根本不是在为拍广告的事跟人家道谢吧?反而怎么说,感觉好卑躬屈膝还是怎样……」 由希用毫不客气的口吻再补上一句聪美内心所想的话:「我本来就觉得你这人很没说话天分。」 「不过,还真好呢。你太厉害了。光是能跟kyoko讲到电话就教人羡慕死了。」 「人家是我们的老同学,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啊?傻相都给人看光了,你还是闭嘴吧。」 听到真崎兴奋的话,贵惠从旁边做出戳他的动作说。 「咦,反正这些人早就知道我的傻相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装的?再说啊……」 他把双手放到头顶,夸张地做出防卫贵惠攻击的动作闪躲着,摇了摇头说。然后他转向聪美等人,口气变得严肃: 「大概四年前吧,我们一起去看了电影的首映会。因为纱江子的工作关系,有免费入场券可以拿。」 「哦。」 聪美点点头。是捧红女星kyoko的代表作。 「你说《天之岩户》?」 「对对对,就是那部。那个超色情的舞。」 听到聪美呢喃的片名,真崎的表情露骨地变得下流。 那部电影公开后居然已经过了四年?聪美暗自愕然一惊。 《天之岩户》一如片名,是将《古事记》与《日本书记》中登场的天之岩户神话改编为现代版的电影,是席卷了当年话题的热门大作。 太阳神天照大御神因为弟神须佐之男的狂暴行径而大发雷霆,闭关到天之岩户里,不肯出来,世界因而陷入一片黑暗。八百万诸神为难不已,众首商策,设法将她引出岩户之外,是日本神话中知名的一个故事。 日本电影圈有个魔咒,就是以神话类为主题的片子都卖不好。可是《天之岩户》却轻易地打破了这个常识,成了异军突起的卖座钜片。 脚本是由有「全日本最忙碌的编剧家」之称、才刚拿下海外知名奖项的年轻女编剧家担纲撰写,并且由已经退居萤光幕后好几年的重量级资深女星饰演主角天照大御神,她并且表示演出此片后将告别演艺界,卖座的理由众说纷纭。 然后沾光似地,偶然在这部片中饰演配角的kyoko也一炮而红。 她饰演的是女神天宇受卖命。是表演舞蹈,以引诱出闭关在岩户里的天照大御神的演艺之神。 淫靡妖艳,就像真崎说的,是一段「超色情」的舞蹈。kyoko演出了这段舞蹈。然而她的舞坚守在境界边缘,毅然停留在艺术的领域,没有落入猥亵的境地——舆论如此评论。世人高度肯定,说那段舞蹈的水准再怎么说都太出色了。 据说选角决定时,kyoko半年之间废寝忘食,全心投入那段舞蹈的练习。 一下子是师事以严格闻名的日本舞蹈师傅、一下子是开始上健身房,澈底打好底子。 kyoko完全没有提,这些制作内幕却不知从何处泄漏了出来。然后她低调不居功的态度,受到评论家和杂志一致赞赏。 明明「态度」这种东西,端看如何演出,想塑造成什么样子都行。然而她却占尽了各种天时地利人和。很快地,她的舞蹈被捧到了名过其实的登峰造极地位。 「你们去了那部电影的首映会啊?」 真崎「嗯」了一声,然后露出有些坏心眼的表情继续说: 「可是啊,那真有点讽刺呢。——该说是讽刺还是挖苦……」 「挖苦?」 「就是电影里面的台词啊。kyoko自己一次也没有说过,电影里头却一次又一次地说着『高天原』、『高天原』。我看到一半都笑出来了。」 「……哦。」 「高天原」是关进岩户里的天照大御神治理的国度之名。由于太阳神从高天原消失,那里成了漆黑的夜晚世界。 可是,在这当中感觉到讽刺的真崎,这番话是不是比谁都更要挖苦?但聪美只应了声「这样」,点了点头。 「那真崎你们也见过成了女星以后的『kyoko小姐』罗?好羡慕呀。」 聪美用若无其事的口气添了句。 「虽然没能说上话。」 贵惠替真崎回答。 「总觉得她变得好有气势,不是可以随便跑去后台,说什么我们是老朋友的气氛。」 「可是仔细想想,我们以前居然跟她在同一间教室上课,真不敢相信呢。想到那蛇腰的扭动、还有那摆手的动作,简直是犯罪了我说真的。啊啊,高中的时候我真应该好好追她的。至少应该告白个一次的。」 「吼,这个死欧吉桑,真是没救了!」 贵惠受不了似地怪叫了一声。干事岛津没理会这两人,「可是啊,」他埋怨似地接着说。 「kyoko小姐没来,真的只是因为忙,还是有事而已吗?在像现在这样出名以前,她就一直没来参加了呢。从学生时代就一次也没来过。近乎坚决地一直缺席。」 「听说前年在故乡办的全学年同学会曾邀她来当贵宾,可是她也没来呢。本来还以为可以见到她,跟她聊聊的。」 贵惠说。从她的口气听来,似乎真的只是在为kyoko的缺席感到遗憾。没有邪念也没有恶意。聪美完全不明白她怎么能那样说,满腔敬畏油然而生。 贵惠说的「全学年同学会」比每次都由岛津主办的这种「班级同学会」规模更大,是以该届的毕业生为对象。主办人是故乡的中心成员,地点也不是这样的居酒屋,而是包下饭店宴会厅举行。有恩师的演讲、有游戏活动,完全就是一场派对,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是什么人的婚礼。可是或许是办得过于盛大豪华,一次就燃烧殆尽了,从此以后就一直没听到要再次举办的风声。 「我们那一届,那是第一次举办,可是她却没来参加,真让人失望呢。」 贵惠征求同意似地说,聪美应道:「大家都这么说呢。」主办者是刚才也提到的当地电视台主播,今天也来了,想想她的职业,那盛大的活动安排也莫名地令人信服。当时会场上她也噘起了嘴唇,苦笑着说真想见到kyoko。 kyoko现在这么活跃嘛。如果她能来,我想请她演讲个一段还是上台说几句话。这样会太厚脸皮了吗? 「可是我记得kyoko小姐就参加过那么一次聚会对吧?你们记得吗?」 聪美记得很清楚。 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只有到东京念大学的几个同学在夏天时聚了一下。地点是一家有红灯笼的连锁居酒屋。是距离都心有些远的多摩川附近的小镇。 聪美对着表情讶异的众人继续说下去: 「喏,那次啊,清濑的……」 清濑。 清濑阳平。 说出名字后,句子不经意地中断了。在场众人皆露出「啊」的表情,同时望向聪美。 「那次唷。清濑念的大学是在调布吗?我都忘了,那家伙不是我们班的,可是跟我很好,所以把他也一起找来了。」 岛津还是一样,不知察言观色还是故意耍宝,悠哉地点着头说。 「嗯,是啊。」 聪美微微颔首。或许她说了可以不用提的事。 还是我想要主张呢?主张女星kyoko、艺人kyoko也是人,是我们的同学,强调自己认识她。 「那个时候他们两个还在交往。」 「……果然还是会介意吗?」 「当然会吧?他们可是把周围的人都给扯进去了,然后居然又分手了。明明那么登对,真不可思议呢。」 听到贵惠似有顾忌的疑问,由希一口咬定地肯定。「说的也是吧。」真崎露出一口白牙笑了。 「不是世上所有情侣都能像我跟贵惠这样,圆满地分手嘛。」 「或者说,你们两个是稀有例子、是特例。你们两个好过头了。可别事到如今又搞起什么外过来唷~」 由希微微歪眼瞪着真崎。「不可能不可能。」贵惠甩着手应道。「打死我也不要。」 聪美漫不经心地望着众人对话,慢慢地回想。回想那感觉已经非常遥远的,怀念的教室风景。明明以为是往事了,但墙壁的颜色,桌子的位置等等,每一个细节却都异样地历历在目。 kyoko与隔壁班的他,经常相约在放学后的教室,一起回家。 那时候的她具备得到一切的风范。获得女星地位的现在或许也是如此。可是那时候的她对聪美等人来说,感觉更近在身边,因为近在身边,所以更充满了压倒性的真实感。她拥有一切。 而他离开的同时,她也失去了一切。甚至即使在旁边看着,也能够一清二楚地看出那一瞬间。 清濑与她一起参加的那次以后的同学会,话题全被他们这一对给占据了。 「可是我觉得好意外唷。比起真崎你们,要说的话,感觉清濑他们那一对在分手以后才会一直继续当朋友呢。他们两个那么匹配,美得就像一幅画。简直就像电视剧里的情侣档。」 「他们也曾经历过很多嘛。」 实际上真崎跟清濑或kyoko应该都没有多深的交情,却一脸知之甚深的模样点着头。 「跟清濑阳平有关的那一连串真是惊心动魄嘛。尤其是……」 真崎说到这儿,却没接下去了。他喝了口泡沫消光的啤酒,「嗳」地喃喃一声。 「本人会觉得尴尬也是可以理解啦。kyoko给人的印象不是那么好接近,甚至有点可怕不是 吗?怎么说,感觉很冷淡,像是高出我们一等。仔细想想,我敢找她说话,也是她跟清濑开始交往以后的事。跟清濑开始交往后,kyoko感觉变得很好亲近。」 「……所以吗?」贵惠口气无奈地说,叹了口气。「因为过去太美好了,所以她不愿意触景伤情也说不定。」 「那么你们的意思是,kyoko小姐不来参加学年还是班上的同学会,都是因为不想见到清濑?」 岛津说,由希喃喃道:「哦,或许唷。」 「虽然不同班,可是之前邀过清濑,所以kyoko担心来了又会碰到清濑是吗?喂,岛津,你现在还会邀清濑吗?」 「现在已经不会找他了啦。这本来就是二班的同学会,所以他算是外人。我连他现在在做什么都不晓得呢。」 岛津说,露出想了一下的表情,「可是,如果真的是那样,」然后他抬头说。 「那kyoko小姐未免太可怜了。如果知道清濑绝对不会来,kyoko小姐或许就能来了呢。 如果她是被过去的事给绊住,但明明我们都已经不在乎了。」 「清濑的传闻我倒是听说过一些呢~」 由希朝包厢里面瞥了一眼,很快地把脸转回来,脸上挂着轻浮的笑。 清濑大学退学了,这传闻聪美也知道。这是她听到的清濑最后的消息。她也听说过几个出处瞹昧的流言,但几乎都是一些负面消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些事有多少是真的?毕竟那家伙以前很出锋头,大家都很感兴趣吧。」 岛津点点头。 如果是以前的、当时的自己听到这些,会做何感想?从当时的清濑那个模样,肯定无法想像吧。 清濑阳平可以说是学年的风云人物。只要有任何活动,打头阵号召大家的都是他。话题的中心人物也是他。谁能想像得到,几年以后,他会像躲进了阴影似地消失不见呢? 「谁去告诉kyoko清濑不会来参加同学会嘛。」 真崎说,声音孤伶伶地掉落在众人中央。 他伸手摸下巴,露出严肃得令人意外的表情。看来这似乎是认真的提议。 「我觉得或多或多,应该都还没有完全甩开吧。——岛津上次打电话的时候,也没有提到清濑后来就没有再来了吧?」 「我怎么可能提?只提清濑的名字,岂不是摆明了在顾虑她,我实在做不到那种地步。」 「总之谁去说说看怎么样?岛津知道电话,我记得纱江子也说过因为电影工作的关系,偶尔有机会碰到kyoko。」 真崎点燃第二根烟,声音越来越具体。「反正明年这时候,」在他心中冒出的临时起意之火,一眨眼便熊熊燃烧起来。 「你还要再办同学会吧?岛津。」 「虽然最近都没办成,不过夏天的时候我还是会寄邀请函,所以夏天也可以啊。」 除了同学会以外,岛津似乎也一直想让这里的这伙人众在一块儿。 「不会太频繁了吗?比起半年一次,一年一次,大家也比较有话聊吧。」 真崎苦笑着说,然后说: 「可是唔,如果可能的话,明年真的请她来参加吧。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来露个脸,或许可以让过去的隔阂冰释啊?而且当事人的清濑也已经不在这里了。」 「不是因为她变成艺人了,只是单纯想见个面呢。也有些事情是事过境迁才有办法聊的。」 「就是吧?跟她好好说一说,叫她明年一定要来吧。」 得到贵惠的赞同,真崎满足地点点头说。 「这样想想,那家伙根本就不是天宇受卖命嘛。我们明明不在乎,她却自个儿跑去躲起来。她的角色应该是关在岩户里的天照大御神才对。」 咦,我这比喻真是巧妙? 真崎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一手拿着烟,一口气灌光了啤酒。 「讨厌啦,人家才没办法跳得那么妖魅。kyoko 看了会愿意出来吗?」 由希扭动身体微笑说。 那部电影。《天之岩户》。 由希从来没有跟聪美聊过,但原来她看过那部片吗?kyoko的舞。聪美心中罩上一层薄薄的阴霾。 聪美没有看过那部电影,也没有看过kyoko的舞。 看看手表,时间就快八点半了。考虑到有些人还要回去f县,差不多该告个段落了。聪美怀着一股被一连串的对话抛在后头的感觉,静静地喝完杯中剩下的红酒。 就在这时候。 不经意地聆听的他们的对话里,一句难以置信的话突然跳进耳中。 「所以聪美应该很适合吧?」 抬头望去。 是由希的声音。 「哦,就是啊。半田同学的话,高中的时候也跟kyoko小姐说过话嘛。」 岛津的声音接着说。 「对对对,她们一定聊得来的。个性也一样,有点成熟型的。」 「……这是在说什么?」 聪美提心吊胆地问。脸颊的肌肉抽搐着。该不会。 在自己失去兴趣,没注意听的几分钟之间,他们的对话似乎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拐去。不经大脑地。 「我们在讨论人选啊。」 真崎调侃地说。 「要去告诉kyoko清濑的事的人选。太多人去也很奇怪嘛。虽然我是很想去见她啦。」 「不行啦,要是阿修去,本来会来的都被你搞到不来了。」 贵惠微微蹙眉,闹别扭似地鼓起脸颊。 「我?」 聪美寻思该如何拒绝。可是咬准了就快想到借口而还没想到的那一瞬间,由希把脸转向聪美: 「欸。」 住手。 不好的预感,但是来不及了。然后由希这么说了: 「聪美你从以前就一直在玩戏剧,跟kyoko一定谈得来的。刚好嘛。」 聪美错失尖叫的时机,哑然失声。 有种被冷不防泼了盆冷水的感觉。声音从周围消失了。 啊,这么说来。 聪美有玩戏剧嘛。 对了,学生的时候我去看过几次她表演的舞台剧。 高中戏剧社的那场表演很不错呢——。 聪美看见他们的嘴巴这么动着。 试着露出苦笑或自嘲的笑,却两者都装不出来。挤不出声音。 「可以吧?聪美。」 由希再一次说。 涌出和头一次在映像管中看到kyoko时一样的心情。脚下,被看不见的沙子逐渐淹没。 3 聪美第一次意识到她,是入学以后约三个月的时候。 时序尚未完全进入夏天,六月的走廊飘荡着闷人的湿气。刚好是社团活动结束的时间带。从靠走廊的窗户,可以清楚地看见在社办换过衣服的运动社团学生走回校舍后方停车场的景象。 她和朋友一起看着这一幕。及肩的头发齐整地绑成一束,插了几根朴素的黑发夹。 模样素净。那个时候,一定没有人料想得到几年以后,她会甩动着长长的头发,演出化妆品的广告。 「要是恋爱跟念书都能跟响子一样全力以赴就好了呢。」 那天她从社团朋友那里听到这样的话。 「kyoko?」 「咦,你不晓得响子(译注:响子的日文发音即为kyoko。)吗?我们班的班长啊。」 戏剧社的活动地点是化学教室。实验用的桌子可以让几个学生围坐在一起,每一张都有水龙头,因此是固定在地上的。练习经常需要大空间,然而这里的桌子却无法搬动或收起来。 也就是说,藤见高中的戏剧社实力只配得上这种活动空间。 向聪美攀谈的女生,爱上了这个弱小戏剧社的副社长。她说副社长被个性强悍的女社长踩在脚底下,仍努力安抚她的模样非常可爱。 她盯着坐在前面的副社长看,半带叹息地接着说: 「嗳,可是那也是因为那是响子,然后对象是清濑才有办法这样,不过她怎么能这么坚强呢?好羡慕唷。」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光明正大的恋爱是什么意思?」 「响子」还有「清濑」这两个名字,当时聪美都是第一次听说。 「哦,响子非常活泼开朗,总之是个很厉害的人。她跟每个人都能处得很好,正义感也很强,可以说是『正直的人』吧。她对每个人都很好,不会差别待遇哦。——她以前是f大附中的学生会长呢。本来应该可以直升附属高中,或是去青南那种等级的学校,而不是我们这种学校的。」 她描述响子的声音,就像在炫耀自己一般骄傲极了。 县内的国立中学和高中,就只有大学附校的各一所而已。能够进附校念书,对县内学生来说是很光荣的一件事。另一所被提到的「青南」也是。私立青南学院高中是县内首屈一指的升学高中。 「好厉害。那她怎么会跑来我们学校?」 聪美应和道,于是朋友的脸上绽放光芒:「没错!就是啊……」她把视线从副社长转向聪美,用力点头。 「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她进我们学校的动机是为了追男生呢。」 「咦?那就是你刚才说的……?」 「嗯,清濑。半田,你连清濑都不晓得唷?一样是我们班的啊。」 「不晓得。哪一个?有那么帅吗?」 「很帅啊,虽然不是我喜欢的型。可是就算是我喜欢的型,也没有人动得了他。他等于是响子的人了嘛。」 朋友就像在谈论自己一般侃侃而谈。 「听说他们是在补习班的夏季讲习班认识的。响子坐下来的时候,迟到的清濑接着进教室,然后她就对清濑一见钟情了。知道清濑的志愿学校是藤见以后,响子就跟他报考同一所。」 戏剧社今天的活动,是讨论暑假结束后的比赛要表演什么戏码。依每个年级分成小组讨论,却变成了谈天说地时间,吵得不可开交。 「真的是,」朋友装出目瞪口呆的声音说,「学生会长跑去念外面的学校,这种事史无前例,而且老师挽留的压力好像也很大,可是响子却甩开这一切,现在跟爱上的男生念同一个班级,真的好佩服唷。」 「哦?可是也有可能清濑在途中改变志愿学校,或是响子考上了,结果清濑没考上不是吗?」 「她说她觉得就算这样也没关系。或者说,就算有这种可能性,两个人还是一起考上了,所以才惊人不是吗?」 讨论时间结束了。轮到各小组发表想要表演的内容,还有对戏码的意见。从聪美这些一年级生开始。刚才还叽叽呱呱地谈论别人情史的朋友,这时却扭扭捏捏,迟迟说不出意见来。明明是她自告奋勇要发表,说或许可以跟副社长四目相接的。 「喂,一年级的!」 有着一对凤眼的社长一脸严肃地瞪向这里。嗳嗳嗳,别生气嘛,社长。眼镜副社长在旁边安抚着。他把温和的脸转向这里微笑,结果朋友仿佛从那张笑容里得到了勇气,站了起来,总算仰起头说: 「我们没有什么特别想要表演的。我们什么都还不懂,所以想要听听学长姐的意见,然后……」 『没意见。』 听到这声音,聪美好想闭上眼睛。 就这样吗? 聪美已经不记得这个社团朋友的脸和名字了。就在这几个月后的一年级冬天,朋友对副社长的恋情破灭,并以此为由,离开了戏剧社。她的脸和名字,聪美都想不起来了。 社 团活动结束,来到笼罩着闷热湿气的六月走廊。 这时聪美听见声音。 啊哈哈哈!笑声轻盈。是兴奋的、明亮的声音。 「快看快看,小铃!清濑他们在那种地方洗脸耶!」 抬头一看,她就在那儿。 她正和朋友一起看着换好衣服回来的运动社团学生。站在走廊上,形状笔直的两条腿。及肩的黑发齐整地绑成一束。 「啊。」 社团朋友说,对聪美悄声细语: 「那就是响子。」 「啊,清濑!」 响子把探出窗户的身体探得更出去挥手。那引人注意的动作,让清濑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虽然也有些好奇,但从聪美所在的地方没办法看到。响子笑着把脸拉回来,对着一起的朋友其中之一说了: 「怎么办,小铃,从今以后,或许清濑就会发现我每天都在这里看他了。」 「是呀。」 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以感觉不到温度的不可思议声音说。 聪美回头看社团朋友,轻轻点头走了出去,与她们一群人擦身而过时,响子注意到聪美旁边的社团朋友。 「啊——!」 朋友的名字还是不存在于聪美的记忆之中。响子水汪汪的眼睛仿佛随时都会喜极而泣,她仿佛要抱上去一般地抓住聪美朋友的手。据说对任何人都同等温柔的响子。她就像对待最好的挚交那样,娇弱地吐出气息。 「怎么办,我好开心唷!清濑刚才看这边,笑着对我挥手了呢。」 「真的假的!?响子,太好了!」 「嗯。」 就在这时,聪美第一次与她四目相接了。 与后来的女星「kyoko」。 漆黑的,细长但令人感觉到光芒的眼睛。成熟的容貌。 聪美有所自觉。观察着对方,同时不让对方感到不愉快地扮演不同的自己的自觉。但对于这样的聪美来说,有两种人令她感到棘手。 一种是什么都不想的人。面对没有可以识破的城府、天真无邪的人,聪美会失去该如何展现自己的根据,只能茫然若失。 另一种则是相反,是能看透太多的人。 由于聪美能够轻易在人前扮演自己,有时她也会因此对对方感到内疚。而能够看透这种罪恶感的对象,则令她感到棘手。 无论是心机、算盘、恶意、讽刺,只要透过扮演来蒙混过去,什么都不可怕。可是才看到那双眼睛,她就明白了她不会让她这么做。 当时的聪美,做出了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行动。 她主动别开视线了。也没招呼,就像是要逃躲对方的视线一样。 「走吧。」 响子说,然后她们一群人往走廊另一头离去了。 4 里见纱江子指定的店,是位在中目黑(注:位于东京都目黑区,东京急行电铁及东京地下铁的铁路车站周围。)的一家法国餐厅。 在店前会合后,马上就进去了。餐厅位在从马路上楼梯后的二楼,来到柜台,一名侍者看见纱江子,快步趋前行礼:「欢迎光临。」 「上次多谢招待了。我预约了,我姓里见。」 纱江子语气闲适地说,侍者一副了然于心的态度,回以满面亲热的笑容。被带到座位后,纱江子先问聪美: 「可以请主厨推荐上菜吗?这里的鹿肉很好吃,我会交代套餐里要有鹿肉。」 「都可以。好棒唷,你常来这家店?」 「也还好啦。跟杂志社的人碰面的时候来过几次而已。可是,是啊,这里还算好吃,我满喜欢的。聪美,喝红酒可以吗?」 「嗯。」 从学生时代起就从来没有染过的漆黑头发与黑框眼镜。不受流行左右的深灰色套装,一双穿到底的包鞋。饰品类除了简单的戒指以外,别无他物。纱江子的形象从高中的时候就没有变过。 女人从二十出头到二十五左右,会有一段赘肉消失殆尽的时期。聪美也是如此,看看朋友也都是这样。然而纱江子不管是脸颊还是下巴,线条都跟以前一样。虽然不到胖的程度,但就是有些福态。即使穿着腰线微微打褶的套装,还是几乎看不出腰身。 一看就是没尝过男人滋味的身体。 是谁在背地里这样说她的?是什么时候听到的? 可是比起这样说的谁,聪美对纱江子更有好感。里见纱江子投入有兴趣的领域,凭着一股热情做出结果来。生气勃勃地从事喜欢的工作的她,有着轻佻地装饰自我、却总是在寻找依靠的女人所没有的内涵。一言以蔽之,那就近似于生产性。跟什么都无法创造、应付一时的流行或思考是两个极端。 就是因为害怕她拥有的这些,「她们」才会把纱江子拿来当成攻讦的对象。 纱江子从前来的侍者手中接过热毛巾,把同时递过来的菜单翻也不翻直接还回去。不看内容就点了主厨推荐套餐和红酒的牌子,也不忘像个熟客与侍者亲密地寒暄一两句。「这里超好吃的。」明明刚才说还好,然而在侍者面前,却刻意向聪美这样称赞。侍者恭恭敬敬地行礼说:「多谢夸奖。」 「上次我不能去同学会,好可惜。很热闹吗?」 「老实说不太热闹。这是第一次在东京办,结果留在故乡的人来参加的不多。」 点了红酒和料理的纱江子表情虽然开朗热情,却只「嗯」了一声,口气心不在焉。 「好像是这样呢。我从阿修那里听到大概的情况了。」 她盯着杯中的水,吁了一口气。 「不过真对不起,聪美,阿修那家伙居然塞了个怪差事给你。如果你不愿意,推掉也可以的。那家伙从以前就是那样,没救了。」 「真崎还是老样子,很好玩啊。」 聪美内心苦笑,但装出平静的声音应道,结果纱江子吃不消地笑道:「你人太好了啦。」聪美摇摇头。 「我只是说出我的感想呀。」 聪美微笑,拿起杯子喝水。 同学会几天后,聪美用冷静下来的脑袋一边松了口气,一边重新思量。 虽说没能及时反驳,可是真心为那种事烦恼,也未免太可笑了。大家都醉了。要怎么把岩户里面的kyoko叫出来?那个提议只是玩笑,大家一定早就忘了这回事。肯定是的,然而我却把它当真,为此心烦意乱,简直愚蠢。 总算找回平静的聪美,却紧接着接到了电话。是纱江子打来的。 『不好意思,我从阿修那里听到你的电话号码跟上次的事了。如果要见kyoko的话,我可以安排时间跟地点,我们要不要见个面?』 电话另一头传来抱歉的叹息。 『对不起唷,阿修这样强人所难……』 「阿修人是很有趣,可是很麻烦,而且有时候精得很。嗳,在大家面前,他其实是有点勉强在假装吧。安安分分,努力摆出给外人看的脸孔。」 「咦,是这样吗?如果他那好玩的样子是装出来的,我会觉得有点寂寥呢。还是说在纱江子跟贵惠面前,真崎也可以放心表现自己,所以跟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比起来,感觉也不太一样?」 「或许是有一点吧。可是阿修那人骨子里黑得很。我觉得他有很多地方连对贵惠都有所保留。」 纱江子语带玄机地说。明明应该不是在找什么,她的眼睛却在店里巡视着,在谈这些的时候,一次也没有正眼注视过聪美。 从以前就和纱江子很要好的真崎和贵惠。现在已经分手的情侣挡。这么说来,上次聚会的时候,他们两个就被周围的人挖苦了:不要事到如今又搞什么外 遇呀。 聪美会喜欢纱江子,是因为欣赏她对工作的态度,更重要的是她的洁癖。重视兴趣与工作,讨厌多余的化妆与华美。虽然会护着儿时玩伴贵惠,但对于除此之外的女生,纱江子从以前就有点隔岸观火。 『因为女生不是都会黏在一起吗?』 刚出社会后举办的同学会上,有一次不晓得在聊什么的时候,聪美听到纱江子这么说。轻蔑地,同时又像在夸耀自己绝不会那样地傲然挺胸。 如果是在高中、正值那期间的时候,这是绝对不被容许的发言吧。就连聪美听了可能也要反驳。聪美应该会嘲笑:「纱江子不是不跟别人黏在一起,只是没人要跟你黏在一起而已吧?」 可是现在她已经能够坦然地听到这话了。纱江子靠着这样的态度成功了,现在也依然在战斗。 看在洁癖得耀眼的纱江子眼中,她的好友们的关系是什么样子?分手后仍满不在乎地碰面,爽朗地对旁人的担忧一笑置之。「我们不是那样啦,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大家干嘛乱猜嘛?你们真好笑。」 贵惠像个少女般笑着。 聪美绝非完全相信了这种健全的情节。从纱江子这样的口气听来,他们两个或许似乎还是有些什么。 红酒送上来,倒进杯里后,「那么干杯吧。」纱江子微笑说。 「被扯进莫名其妙的请托,我们两个还真是倒霉。不过也因为这样,今天才能跟聪美吃饭,所以也不全是坏事啦。」 「哎呀,真荣幸。我也很想听听你工作上的事。电影业界一定很多彩多姿吧。」 「也没有外人想像的那样啦。经常得忙到废寝忘食,也知道身体都在哀嚎撑不下去了。常常胃痛,而且睡眠不足,脚跟脸成天浮肿。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去了?」 「小职员。说好听点是粉领族,不过只是家小公司。」 聪美答着,感觉套着丝袜的脚好似被无数条尖细的电流抚过表面。尽管坐立难安,却也无可奈何。应该也不是拿来跟自己的境遇相比较,但纱江子「哦」了一声,好像已经失去了兴趣。 这种时候,重要的是不要表现得过度谦卑。我是主动选择要在这里的。聪美想要表现出这种态度。 就这样,聪美的工作没有再成为话题,对话几乎都是关于纱江子的工作,然后进入今天的正题kyoko。 「kyoko小姐真的愿意见我吗?」 「她意外地行动力很强,对人也不是防得那么严。就算是艺人,毕竟也是活生生的人嘛。尤其kyoko的事务所很小,能捧的就只有她一个。」 「是吗?」 「嗯。」 聪美叉起一块充满香草和胡椒味的鱼料理送进嘴里。前菜量很多,她已经觉得饱了。或许没办法把主菜的鹿肉吃完。聪美这么想着,对面的纱江子却灵巧地分切好鱼肉,逐步扫光。 「可能是没想到kyoko能那样走红吧。kyoko刚受到瞩目的时候,好像也有很多大型事务所来挖角,可是kyoko好像拒绝了。她真的是没有欲望。」 「这样啊。」 聪美惊讶地点点头。没有欲望。这话似乎卡在了侧腹部,令人耿耿于怀。不知为何,她觉得把食物塞到吃撑的自己显得滑稽。身材苗条的kyoko,还有媒体上看到的其他女星和模特儿的站姿。 现在是狼吞虎咽的时候吗? 纱江子丝毫不介意聪美的进食速度,不在乎到了令人憎恨的地步。她一眨眼就扫光了鱼,用送上来的面包抹拭盘上的酱料。 「因为是小地方,所以事务所有时候也会用酬劳来决定要不要接工作。所以喏,她现在连那种抽方银行广告的烂案子也接。啊。」 纱江子惊觉似地表情凝固,然后微笑看聪美。 「我失言了。可以替我向岛津保密吗?」 「没问题。」 聪美也微笑答应。 在上次的同学会感觉格格不入,无法完全融入的故乡组与都会组的同伴意识与共犯关系。可是对于像这样和纱江子处在一起,聪美一点儿都不觉得哪里不好。 「话说回来,聪美,你还是一样,真的好漂亮呢。从这个意义来说,不能去同学会真的好可惜哦。不管是由希还是贵惠,见到我们班上可爱的老同学,真的很让人赏心悦目嘛。」 「对老同学就不必说客套话了啦。」 聪美摇摇头,委婉地责怪说。 「女星和模特儿你才是看到都腻了吧?而且电影业界的人部落落大方,时髦洗练。你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听起来像是赤裸裸的客套话,但也不全然是谎言。比起全身穿戴得琳琅满目,纱江子那俐落的套装打扮反倒显得清爽自在。脸庞和身材也都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努力保养的迹象,但姿势和举止都比以前要自信太多了。 「我?别说笑啦。」 纱江子大力挥手,夸张得令人看了畅快。 「真的,没人把我当女人看,而且可爱的女孩真的很让我憧憬呀。我不行的.——欸,聪美,你知道每次同学会后,男生都很介意你是不是还一个人呢。你要小心唷。特别是阿修。」 「你说真崎?」 「对。我觉得他这次会拜托你这种事,背地里很有可能是在打什么算盘。」 「对我?应该不会吧。我看过他太太的照片,是个大美女耶。」 「哦,你说他老婆唷?」 纱江子没意思地板起了脸孔。那副表情实在滑稽,让聪美笑了。 「你那是什么口气嘛?」 「因为那家伙绝对是只根据带不带得出去这个条件挑老婆的嘛。他就是爱面子。比起他老婆,我比较喜欢贵惠。」 听着她的声音,聪美隔了好几年,想起学生时代不止一次对纱江子感觉到的异样感。 真的好可爱,好好唷。 纱江子称赞的对象,不是闺密的贵惠就是聪美,要不然就是由希,有时候是刚才提到的kyoko。与是不是一般标准的美女无关,她总是无条件地称赞女生。 这样评论纱江子的是谁呢?一看就是没尝过男人滋味的身体。 高中的时候,有个针对纱江子的不负责任传闻。纱江子是不是喜欢女生?她喜欢的是不是贵惠? 冲到甩了手帕交的真崎修家去揍的学生时代。 纱江子动辄称赞同性。她把她们视为与自己不同种类的、会化妆的可爱生物。她是在憧憬吗?可是她又绝对不会把自己打扮成相同的样子。 「听说以前好像是展场小姐还是什么吧。女星跟模特儿也是,拿外貌当武器的人,有种特出的『与众不同』的气质。怎么说,素材、骨骼就是不一样。可是现实中的美女并不是那样的吧?看的时候的标准会不一样。」 「那kyoko呢?」 如果说贵惠是现实中的美女,那么高中时代教室里的kyoko,也是共度不折不扣现实的人之一。而纱江子也见过变成女星之后的她。 纱江子沉默了半晌,拿起膝上的餐巾擦了擦嘴。毫不客气地捺在没搽口红的嘴唇上。她回答了: 「老实说,现在的她已经有那种气势了。以前感觉不到,可是或许她从以前就有那种素材和骨骼了。」 「这样。」 聪美应着,拼命咽下涌到喉边的问题。 那我呢? 纱江子,我的骨骼怎么样? 我想要什么样的回答?我在期待什么?我在害怕吗?她会怎么回答?聪美急忙甩开这些想像,含了口红酒吞下。 纱江子说好会让两人在下个月的电影试映会后的宴会上见面。纱 江子的公司代理的片子里,有部片子kyoko虽然不是主演,但演出了主要角色。 「我会先传电邮给她,告诉她你会去。这次kyoko不是主角,宴会基本上也是人来来去去,就算聊得久一点,应该也没关系吧。如果她看起来不是很沉着,不是可以跟她提起清濑的样子,就再另外想办法吧。」 「好,谢谢你了。——可是总觉得紧张起来了呢。」 「像以前那样去见她就行了吧?虽然已经有女星的架势了,可是如果旁人都因此吓到不敢靠近,kyoko一定也会很寂寞的。她会开心的啦。」 「这样。」 「我最后遇到她,是今年春天的时候。」 纱江子说是在工作出席某个音乐剧的公关席上看到kyoko。kyoko深深地戴着帽子,戴了副眼镜,化着淡妆,完全是私人打扮。 「就好像过年去夏威夷度假回来的艺人。」纱江子用了这样的形容。 「感觉完全是去观摩演技的。她那种专注的个性一点都没变呢。虽然跟在场的其他人打招呼了,但也不会跟他们腻在一起。我也问候她了,她态度很普通。我们问到彼此最近有没有跟谁连络之类的,常有的老同学对话。」 「没来参加同学会,她却有连络的对象吗?」 聪美认定不可能有,只是顺口这么接话,没想到纱江子点了点头。 「好像有。我也吓了一跳。」 一时之间,聪美反应不过来。因为已经去了登峰造极之处,所以瞧不起以前的同学了;要不然就是跟清濑阳平等苦涩的回忆一起统统封印起来了——聪美一直以为不是前者,就是后者。 「我们班的吗?」 「浅井铃子。」 纱江子斟了新的红酒,耸了耸肩。听到这名字,聪美惊讶地眨眼。 想起来了。当时的教室。为了看到清濑而欢欣大叫的响子一群人。当时浅井铃子也在那里面。 可是那个女生没有一起毕业。她读到一半就转学了。 「……好怀念。」 她不知道这样呢喃的感想是不是妥当。不过这是聪美坦白的感想。 原来kyoko跟那个女生还有连络吗?她们还在见面吗?可是为什么?明明连学年还是班级同学会都没来露脸。 而且,浅井铃子可是……。 「听说浅井现在在新泻当家庭主妇,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kyoko说拍电影去到那附近时,浅井跟她老公带她去了一家很好吃的寿司店。我也忍不住问她浅井好吗?可是这也理所当然吧,都已经过了那么久了。」 ——明明发生过那种事。 聪美知道,知道纱江子意识性地咽下去的话是什么。可是既然纱江子不说出口,聪美也不得不噤声。毕竟,她们都已经是大人了。 她只是叹息似地说: 「她过得好就好。」 「嗯。」 纱江子也点点头。 有着稳固地基的纱江子,也有着足够去如此赞同的余裕吧。再次叮嘱似地,她喃喃道: 「她遭遇过的事情不会消失。可是太好了,如果她能够忘记,并得到幸福的话。」 然后顺带似地,她为陶醉在感伤中的自己感到羞耻似地添了句: 「这是多管闲事吧。都已经过了十年了嘛。」 剩下一半的主菜和甜点被收走,等待结帐的时候,聪美忽然感到好奇,忍不住兴起这么问的念头: 「上次的同学会结束后,真崎送贵惠回去了吗?」 因为聪美想起贵惠介意着电车班次时间,说她本来要去纱江子家过夜的。而真崎是开着他引以为傲的叫什么的义大利名车去的。如果开车就等于酒后驾驶了,后来他怎么了呢? 『别这样说,就跟我一起找家饭店住下来吧,贵惠。』 想要问出纱江子知道的秘密——这种如小棘般幽微的欲望冒出头来。 「啊,不可能。阿修隔天在都内也有事,所以贵惠应该一个人回去了。」 纱江子的应声实在是太干脆而平淡了,听不出那是否是包庇挚友的谎言。 「真崎是去处理工作的事?」 「不晓得。可能是工作,也可能只是去玩。他那个人很随便。」 纱江子又用吃不消似的没兴趣口气说。 离开餐厅回到车站后,纱江子说:「我还要回公司。」招了计程车便离开了。虽然电车还有班次,但她说公司在换车很麻烦的地点。或许她是奢侈惯了。 今天的聚餐是各付各的,价钱跟聪美平常吃饭的价位差了一位数。待在故乡的学生时代不必说,上东京以后虽然跟交往又分手的几个男人吃过几次饭,但也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价钱。 离公司和聪美家还有纱江子家都很远的餐厅。亲热地与熟客的纱江子搭话,但又恭敬地行礼的侍者。 纱江子常去的店有多少家? 如果只有交通不便的这一家店记得纱江子的脸,而纱江子想要炫耀自己的常客身分,才邀聪美来这里的话。 想到这里,聪美差点笑了出来。啊,我醉了。刚才明明还在想,要是纱江子的话,跟她成为共犯也可以,现在却害怕被她瞧不起。 从离家最近的车站走回住处的路上,湿暖的风让人联想到路煞和色狼,让她加快了脚步。 气喘吁吁地打开房间门,锁上后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她有股想要把今天吃的料理和红酒全部吐出来的冲动,觉得吐出来才是对的。 可是聪美办不到。即使面对洗脸台,涌上咽喉的也只有胃液,鱼肉鹿肉还有红酒,全都确实地渗入她的脂肪和骨骼里了。这,已无可遏止。 5 那天晚上聪美做了梦。 聪美坐在家中客厅看电视。电视机里播的是她们高中时代的教室。穿着那身制服。穿着学校指定的松紧带很紧的长袜。座位安排也和那时候一样。即使自以为遗忘了,这种时候还是会忽然在脑中复苏。全部,记得一清二楚。 这样下去不行,她想。会开始的。聪美寻找遥控器,想要转台。她完全有这是梦的自觉。按下开关转台,就意味着醒来。可是却找不到遥控器。 不出所料,画面中出现了kyoko。 穿着打扮就和过去一样,饰演的却是现在的女星kyoko。 那个女生被叫作「小铃」。 是响子最先这么叫的。 欸,大家来跟我一起玩吧。 电视里的响子慢慢地转头呼唤。其中一个人走近她的身边。 小铃,跟我同一组吧。坐在我旁边吧。 电视里的响子变成特写。小铃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定定地注视着响子。 加入那里面吧。进去吧。 仿佛伸手可及的、映像管的另一头。以前虽然是远远地旁观,但现在或许加入也可以。可是那个时候的聪美认为,要加入其中简直是疯狂之举。 因为如此吧。明明是自己的梦,我却是局外人。尽管那里毫无疑问是我度过时光的教室。 小铃是响子最中意的朋友。 遥控器在哪里?想要关掉画面。 映像管扭曲了。 时间扭曲成一团,然后开始倒转。教室正面的时钟指针不停地倒转,指在某件事上,停了下来。 隆叫声响起。 『浅井!』 画面变了。 欸,小铃,你知道学校的鬼故事吗? 熟悉的,体育馆。拉上了窗帘的黑暗地板正中央,响子等人就像在进行什么仪式似地围圈而坐。 坐在中央 座号一号 里见纱江子 撕信的背影。 小学四年级的夏天。校舍的玄关。会合的地点贵惠先到了。可以看见她站在下楼梯后的正面鞋柜前的背影。 贵惠。 想要喊她名字的瞬间,贵惠发现什么似地忽然抬头,把手伸向鞋柜。 情急之下她停步,屏住声息,待在走廊角落一动也不能动了。 贵惠从纱江子的鞋柜里拿出了什么。——是一封水蓝色的信封。 发现有人写信给自己,纱江子的肩膀紧张地绷住。就在下一瞬间。贵惠窄小的肩膀和纤细的手臂动了。那双手毫不犹豫地拆开寄给纱江子的信。即使是背影,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甚至没能来得及制止。纱江子怔立原处,耳中听见「唰」的一声。贵惠的动作没有迟疑。 信逐渐被撕毁。 看得出贵惠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急迫得近乎可怜。快点,快点,快点。逐渐变得稀烂的水蓝色信封与信纸。焦急的指缝间,落下了一片碎纸。 纱江子感觉到自己的脸扭曲了。沉重的东西积压在胸口和腹底,陷进一种快哭出来的心情。 住手。 咬紧牙关。 住手。住手啦。谁叫你看的?谁叫你拆的?而且,而且居然还把它。 「贵惠。」 ——你凭什么撕掉它? 慢慢地走近,出声一唤,贵惠赫然回头。把撕破的信藏在身后,「啊」了一声。 「纱江子,你好慢唷!」 装出温吞的声音,握着碎纸的手揣进裙子口袋里。 「等你等好久了。快点回家吧。」 「……嗯。」 贵惠拉起纱江子的手。感觉得出她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快点啦,纱江子。为了隐藏极度的焦急与慌乱而装出来的,软弱的笑。 拿出鞋子时,纱江子假装若无其事地往下望去。贵惠好像没发现,但她遗落的一片碎纸掉在地上。上头的文字跃入眼帘。 小小的,圆圆的字体。 纱江子看出那是信封的寄件人部分。男生的名字。果然,她想。胸口揪紧一痛,呼吸变得难受。 她们的学年里,叫这个名字的只有一个人。而他是纱江子暗恋的对象。 「纱江子,走了啦!」 贵惠说。温和的,天真无邪的声音。塞着支离破碎的信,她可爱的裙子摇摆着。 1 连络不到半田聪美——岛津寄来这样的简讯。 纱江子正好刚跟广告代理商吃完饭回家。今天回家后她只想睡觉,而且明天感觉会比今天回来的更晚。麻烦事还是趁记得的时候赶快解决掉。 她在离家最近的车站下了车,边走边打电话。 「连络不到是什么意思?为了安排她跟kyoko见面,我约她谈过了啊。」 她对着响了两三声就接通的电话问。可能是在宿舍房间,岛津的周围很安静。 『我知道。你安排她们在宴会上见面了对吧?到这里她都还有传简讯告诉由希。可是后来聪美就不接电话,也不回简讯了呢。』 那场宴会以后,纱江子也没再见过聪美。她每天都忙着处理随时都会突然冒出来的活动和准备。今后的预定都跟日期连结在一起,记忆在脑中;但是已经结束的事,瞬间就成了零碎的场面拼凑。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边走边翻记事本确认,不过才两个星期前的事而已。 「会不会只是刚好在忙?再看看怎么样?」 『会吗?接到最后一通简讯时,由希很想知道是什么情况,所以马上打了电话。可是明明才刚寄了简讯,聪美却没有接电话。这不是很奇怪吗?』 「简讯说了什么?」 纱江子回想那天宴会的情况。向登记处还有相关人士寒喧打招呼。因为匆忙地到处走动,结果她见到聪美,就只有一开始碰面打招呼的时候而已。途中为了好好地安排两人见面,去找聪美时,她人已经不在会场了。就在这当中,kyoko来向纱江子打招呼,说:『今天谢谢你的安排。』 『我刚才跟半田谈过了。真怀念。谢谢你带她来。』 两人好像已经见过面,聪美也回去了。待在全是陌生人的宴会上,或许让聪美感到不自在。既然事情顺利办好,纱江子也没有再去多想。 隔天聪美传简讯来。『昨天谢谢你。我跟kyoko说到话了。』内容就只有这样。即使是传给朋友,她也习惯性地用敬语写信,十足半田聪美的作风。 『说是见到kyoko小姐了,清濑的事确实转告她了。然后叫由希告诉大家这样。』 「我也收到一样的内容。我在忙的时候,她们两个好像好好见到面了。kyoko也跟我道谢了。」 这么回答的瞬间,岛津的声音跳起来似地变高了: 『真的?kyoko小姐说什么?』 「没什么啊。清濑阳平什么的多余的事她几乎没提。只说见到聪美她很开心。」 kyoko没有特别困扰的样子,也没有狼狈的模样。电话另一头传来伤脑筋般的呜呜呻吟。 『这样啊。我也传简讯给聪美说我想知道详细情况,问她要不要大家聚一聚呢。如果kyoko小姐能来,下次同学会的时间,配合她的行程决定是最好的嘛。』 这人一定很闲吧——纱江子心想。 连络不上聪美的两个星期之间,急得坐立难安、咬牙切齿。这都是因为岛津很闲。他把毫无变化的日常,全部寄托在过去的共同体中出了名人这样的价值上。 「总之我也会再连络聪美看看。」 她用带着受不了的叹息声应道,但不晓得是不是太迟钝了,光是叹息还不够点醒岛津。他用开朗的声音接着说: 『嗯,麻烦你了。然后啊,不管连不连络得上聪美,最近要不要我们几个聚一聚?啊,不是同学会那么夸张的,真的只是小聚喝喝酒这样。记得真崎说他最近好像也要上东京来,你上次也没能参加,一定很想念大家吧?』 「是啊。」 纱江子应着,心想那就是下下星期了。真崎预定下次来东京的时间。这次是真的来出公差,纱江子要把他介绍给这次的客户。 『贵惠现在已经结婚了,不晓得能不能来,要不然你去问问她怎么样?』 「不行吧。她孩子还小,有事没事就把妈妈找出来,孩子也太可怜了。你该替人家想想吧。」 纱江子苦笑着,随口道了声再见,挂断电话。车站前的马路一片漆黑,是连霓虹灯都已经熄灭的时间了。住宅区的车站。林立的公寓窗户。纱江子仰望着,吃不消地喃喃道: 「怎么会冒出贵惠的名字?」 她推起眼镜,狠踹地面似地踩着低跟鞋走了出去。 2 这次来了个看起来特别棘手的货——这是纱江子的第一印象。 手帕交的新男友。贵惠的男友。真崎修。 「喏,好嘛,我们一起回家嘛。」 那是高中三年级的春天。 她们就读的藤见高中到了二年级,就会依毕业出路进行分班,然后一直维持到毕业。纱江子和贵惠从小学到国中就经常同班,升上高中以后,第一年不同班,但第二年又同班,都在私立文组的二班。——而他也在这里面。直到毕业的两年浓密的时光,一起在同一间教室度过的同班同学之一。 放学后的图书室里,大部分都和她们一样,是正在准备应考的三年级生。突然闯进静得甚至不允许一声咳嗽的安静场所的他,堂而皇之地在纱江子对面的贵惠旁边坐下,从刚才开始就态度亲昵地用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大音量说话。 周围有几名学生皱着眉头抬起头来。贵惠慌忙说了: 「不要啦。你安静一点啦。」 「为什么?有什么关系嘛?」 纱江子竖着耳朵捡舍着对话,佯装若无其事,读着试题集上排列的铅字。内容已经看不进脑袋里面了。可是这是过去一直都有的事,而从今天又要开始了。想想只是如此罢了,纱江子就能无动于衷。 贵惠从以前就很有男人缘。她不是长得特别漂亮,身材也不是特别好,不过常有人说她有股独特的温暖气质。『你真是个天然呆呐。』贵惠历代的男友如此评论,说她就是教人无法丢下不管。 骨骼不太对,不是个好素材。连跟自己哪里不一样都说不上来。可是看着贵惠,纱江子发现了。她发现「让人忍不住想要守护的女人味」是多么强大的武器。很多男生在寻找能满足他们庇护欲望的对象。而喜欢比自己娇弱、没有思考能力的对象的男人,对纱江子来说是无缘的存在。 我会一辈子单身吧。十七岁的纱江子模糊地感觉。不到觉悟那般积极,不到认命那么悲观。只是近似于一种体悟—大概就这样吧。 靠近贵惠的男人们无一例外,全都无视于纱江子的存在。他们说话的对象永远只有追求目标的贵惠。对于没有女人味、毫不起眼的贵惠的挚友,就像根本不存在似地视而不见。然后贵惠总是偷偷地瞥着这种状况。歉疚地、为难地,适度地在脸上表现出不知所措。对不起唷——朝着这里,送来视线。 这次是真崎修啊。 纱江子觉得厌烦。这次居然来了个特别棘手的货。不过也无所谓啦。 真崎在整个年级当中也是数一数二招摇的男生。有些事是正因为缺少,才能有更深的体悟。不论是准备考试或投入社团运动,对他们而言,毕竟都只有其次的价值。让每个人都伏首称臣、简单明了的价值。想要体现这种价值,唯有透过恋爱这个窗口。 而真崎修算是这当中的头号胜利组。从一年级的时候开始,纱江子就一直听到有关他的各种传闻。她们班上虽然以清濑为中心,发生一连串纠纷,但拖着响子这个枷锁的清濑尽管显眼,但毕竟是受囚禁之身。两相比较之下,真崎必然更吸引女生的兴趣。他毫无束缚,自由自在,具备足以和清濑匹敌的存在感。 她不知道困窘地歪着头的贵惠现在怎么想他。即便是挚友,纱江子还是无法理解贵惠对男人的品味。贵惠有时会忽然甩掉脸蛋帅俊、身材健壮的运动社团主将,跟土里土气、肥胖圆滚的电玩阿宅交往,理由只是「他对我很好」。 完全参不透的选择。还用说吗?跟每个人看了都会羡慕的、外表帅俊的人交往当然才幸福啊。从以前开始,纱江子就无法自拔地喜欢长相俊美的男人。毕竟我所认识的男人,每一个都是萤光幕里的居民,有着完美的外貌。在现实世界的理想眼光会变得刁钻也是当然,而如果说必须降格以求,那种对象她不要也罢。 纱江子已经下定决心了。 如果今后有机会得到理想的对象,她绝对不会放手。答应对方任何要求,什么样的对待她都能够承受,无论如何都要跟对方结婚。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打死她都不能放手。像贵惠那种把交往对象甩掉的暴殄天物行径,她绝对不做。 贵惠跟阿宅少年后来也分手了,现在是一个人。然后她或是讨厌或是厌倦,分手的瞬间总是毅然决然,但是对于来者,却绝对不会明白地拒绝。虽然不晓得贵惠对真崎有多少兴趣,但她一定会跟他交往的。 就在这个时候。 「你干嘛从刚才就不理人啊,里见(satomi)同学?」 有点生气,但又带着亲密的那种口气,一开始纱江子没发现是在对她说的。她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眨眨眼,抬头一看,真崎修的眼睛就在面前,目不转睛地正对着自己。 二班有两个「satomi同学」,一个是「里见」纱江子,另一个是半田「聪美」。半田聪美可能是因为长相成熟漂亮,男生都会亲昵地用名字去称呼她。与自己同音的名字。还不习惯的时候,好几次她误以为是在叫她而回头。 可是这次被叫的似乎确实是她。 「欸,我是跟你同班的真崎修。你看得见我吗?」 「看得见。我知道你。」 声音卡在喉咙里。一直是透过身旁的贵惠这个滤镜去看的世界。当中的主要人物,现在正在对自己说话。 他闹脾气似地噘起嘴唇,「真的吗?」然后用玩笑的口气接下去说。 「明明约你们一起回家,却连里见同学都无视于我的存在。我还以为我被讨厌了。」 「不是,我没有。」 没有什么喜欢讨厌可言,那种权利一开始就只存在于胜利组手中。他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不论是忽视还是讨厌,世上一切行为的主体与受体之间都是泾渭分明的。这一点纱江子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真崎修旁边,贵惠放下心似地微笑。她交互看着真崎与纱江子两人的脸问: 「纱江子也一起吗?」 「当然啦。我一开始就是在拜托让我加入你们两个啊。里见同学是电影专家,有超多录影带跟dvd收藏对吧?我也满喜欢电影的,一直很想跟你聊聊呢。可是你都不理我。」 「原来是这样。」 贵惠的表情变得开朗。「对啊,纱江是电影专家。」她点着头转向纱江子说。 「是我跟他说的。真崎好像满喜欢电影的,所以我就跟他说,电影纱江你比较清楚。对不起唷。」 「没关系。」 「今天我们一起回家吧,里见同学。」 「——可以啊。」 自己也知道,回答真崎的声音因为不习惯男生而变得又硬又紧。因为不想被发现,她别开视线,结果贵惠开心地说着:「等一下唷。」站了起来。 「我去教室拿书包。纱江的我也帮你拿。你们两个在这边等我唷。」 她从图书室消失后,四下又变安静了。 投向聊天的她们的周围责备的视线。直到刚才,纱江子也在内心对贵惠和真崎投以相同的视线。然而现在对于自己也要成为这种视线注视的对象,她没有一丝踌躇。 被贵惠丢下来的真崎,就算对纱江子的态度骤然丕变也不奇怪。纱江子正在提防,结果他非常干脆地向她开口了: 「我说啊,里见同学真的好可怜唷。」 这话让她心跳猛然加速,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继续说下去: 「座号一号,这真的太可怕了。你一定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变成一号吧?」 「咦?」 「你的姓是sa行的。」 依男女混合的五十音决定顺序的座号。 慢了好几拍,纱江子才发现到原来是在谈这个。为了他说的「好可怜」三个字而全身僵直的纱江子一边「哦」地吁气,一边点头。 「的确,我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变成一号。」 回答,然后放心的波浪打上心头后,这次内心涌出了不同的疑问。他怎么能满不在乎地提起这件事?至少在女生圈子里,这个话题是每个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禁忌。因为他是男生吗?还是纯粹是因为真崎的个性? 对他这种得天独厚的男生来说,一个不起眼的女生,应该打从一开始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我们男生之前聊天聊到,你的姓明明是sa行,却跑到最前面,真是太倒霉了。真希望能快点换座位呢。」 一阵电流窜过,背脊挺得直绷绷的。男生,真崎身边的男生,谈论过纱江子。 心想要拉起防线。 「射将先射马是吗 ?」 「射……什么?」 真崎反问。他是没听清楚,还是真的不晓得这个成语?不知道是何者,纱江子改口道: 「为了追到贵惠,你想先让我有好印象是吗?」 「咦?才不是那样呢。」 不是装傻或闪躲,甚至没有焦急的样子,真崎苦笑着摇摇头。 「唔,我的确是喜欢贵惠,也想跟她交往啦。倒是电影,真的借我一些吧。你喜欢哪部?」 「——《伴我同行》之类的。」 这他应该知道吧?纱江子顾及对方而举了个知名的作品,结果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表情也变了。他微笑着用力点头。纱江子没料到能引来这么大的反应,不知所措。 「太好了,我也超爱那部的。主题曲也很棒呢。我英文很烂,可是偶尔去唱卡拉ok都会点那首。」 这么呢喃着垂下眼皮的眼睛,睫毛好长。厚厚的银框眼镜底下的自己的眼睛。一想到那双眼睛,纱江子有股想要逃走的冲动。他继续说了: 「还有呃,那个叫什么名字去了?那个主角超酷的。」 这么说的真崎修。双腿交叠,放在膝上的手指骨感修长,好漂亮。 当时的纱江子有自知之明,也找到了自己的立足点,所以几乎没有害怕的事物。她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己会做梦。 她唯一努力不懈的,就是避免去憧憬匹配不上的对象,沦为小丑。 贵惠和真崎交往了三年左右,一直到大学二年级。至于现在,她在故乡与别的男人结了婚。据说本来是公司前辈的老公肩膀很宽,给人的印象说好听是大度,说难听是不修边幅。理所当然,真崎长得比他帅多了。 后来过了几年。出社会第六年的二十八岁同学会前一天。 『不用来啦。』 电话另一头他说。 『事实上你也很忙吧?用不着去参加那种聚会啦。我会看时机溜出去,你在房间等我,咱们俩再重新喝过。』 叮咚~,拖着尾音的门铃声。 拿起房间角落的对讲机,应了声:「喂。」附在旁边的液晶荧幕映出站在公寓门口的人物脸孔。 『是我。』 「辛苦了。车子呢?」 『停在平常的地方,可以吗?』 「ok。可是没关系吗?这样不是酒后驾驶吗?」 『人家想快点见到你嘛。』 「讨厌啦。」 她笑着按下按钮。 解除门锁。 一会儿后,比刚才更清亮一些的短促门铃声响了。开门一看,还没出声,手臂就被扯了过去。手指骨感修长的手掌触摸脸颊。好冰。 「让你久等了。——我回来了,纱江子。」 引以为傲的爱快罗密欧的车钥匙勾在搂住自己的右手手指上。 「你回来了,修。」 深深吸气,有他的味道。能被这股气味环绕,令她骄傲。真想让大家看看这一瞬间。这个欲望几乎令她目眩神迷。 3 自己不受欢迎——她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件事的? 比方说小学的时候,班上流行单轮车时,下课时间和放学后大家都疯狂地骑着,却只有纱江子没有加入一起玩。因为她不擅长运动,而且她比较喜欢在教室看书和杂志。她不关心周围的人想要什么,对父母她也只讨着要买书或电影dvd。她并不是不怕一个人,但是她不想放弃自己喜欢的事,勉强去配合别人。 她总是觉得不能受到影响,要坚持自我。 她不会扭曲自我,对于迈遢、得过且过感到抗拒。当大家想要集体跷掉自习课或打扫工作时,她总是一个人留在座位上,或是规规矩矩地做好自己分内的打扫。班上同学都在背地里骂她想要讨老师欢心,但是她也隐约明白,不肯配合周围的她,连导师都视如烫手山芋。 每次分组,她总是多出来的那一个。 与其要跟一群女生混在一起,她宁愿一个人。她这么想,但是当她发现自己这种状态叫作「孤立」,被同学还有老师、甚至是父母都视为「没有朋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受到打击,哭了一阵子。那是她小学三年级,九岁的夜晚。 可是这成了分水岭。自此之后,她就能够坦然接受这种状态了。曾经被贴上的「孤立女」的标签,已经完全渗透进去了。只要她留在这个地方,就绝对无法撕下来。她透过立下觉悟去接受,心变得坚强,失去了感觉。纱江子的父母似乎很担心自己的女儿是否遭到霸凌,但她明确地自觉,自己置身的状况与霸凌明确地不同。 不是被霸凌,我只是被讨厌。毕竟自己并不软弱。既然无法融入,无法融入也无妨,而且她也有喜欢的男生,更何况每个人都有一个人独处才完美的世界,那里不虞匮乏。 就是在纱江子这样的达观即将完全渗透身心时,松岛贵惠向纱江子攀谈了。 从那个时候开始,贵惠在男女生之间就是个很受欢迎的孩子。能够与人为伍,合群的女生。正因为功课和运动都不特别突出,才能够不树敌、不被任何人视为眼中钉。 为什么她会找上自己?不明白。有一天,贵惠突然过来了。 「纱江子,我们一起回家吧。」 她背着红色的书包。看似软弱,但给人温柔印象的爱哭痣。束在后脑的头发上的咖啡色格纹缎带,配上花纹相同的裙子。即使个性文静,会打扮的孩子光是这样就很受欢迎了。纱江子没有多想,应道:「好啊。」贵惠便开心地笑了。 「太好了!跟纱江子聊天好像很好玩。」 令人惊讶的是,贵惠的心血来潮并没有一次就结束了。上下学、换教室、分组,这些时候,全都是贵惠主动来找纱江子。纱江子所谈到的她的兴趣内容,对贵惠来说应该全是几乎不懂的事,但她却热心地聆听,一团和气地黏着她。 一段时间后,纱江子邀贵惠一起去看电影。搭电车到有电影院的邻市途中,贵惠一副期待得不得了,一次又一次踢动裙子底下伸出来的细脚。 「这是我第一次去电影院看外国电影呢。吉卜力的动画的话,我跟其他朋友一起去看过。纱江子好厉害唷,好成熟,好像大人。」 被天真无邪的声音这样称赞,纱江子内心颇为受用。 很快地,出现了显而易见的变化。周围看待纱江子的眼神意外地顿时变得宽容许多。毕竟贵惠可爱又大方,被她说「我喜欢她」的纱江子,光是这点理由,就能让大家把她当成新来的宾客接纳进来。背上那样沉重的「孤立」标签,贵惠却一笑置之地轻易把它撕了下来。 纱江子。纱江子。纱江子。 贵惠喊着她的名字。纱江子清楚地感受到,透过她,自己与世界的境界逐渐融化了。她得不到世界,但世界来到眼前了。 她想让同学、父母、老师、每一个人,看到她跟贵惠要好的样子。就像复仇那样,想让他们见识。 毕业的时候,她们在彼此的纪念册上留言。贵惠这么写给纱江子: 『我最喜欢纱江正直能干的地方了。上了国中以后,我们也要一直当好朋友唷。』 现在回想,贵惠会来找纱江子说话,或许是被父母或老师拜托的。因为贵惠很软弱,容易任人摆布,又很胆小。当女生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谁的坏话时,贵惠总是一脸愧疚、如坐针毡,但又无法狠下心来起身离去。 一定是有人相中了她这样的个性,跑去拜托她吧。纱江子现在已经如此确信了。可是无所谓了。无论开端是什么,贵惠都确实地选择了纱江子。 纱江子不想被任何人怜悯。不要更多的、来自任何人的,怜悯 。虽然我没办法成为主角,但我可以好好地呼吸下去。 所以纱江子说了。 贵惠好可爱。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最喜欢贵惠了。 我喜欢欣赏可爱的女生。大家都好可爱,真好。像我就没办法了。绝对没办法。没办法没办法。 我退出竞争。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期待。我有自知之明,所以求求你们。不要拿我来相比较。 4 『有什么关系,过来嘛。』 打电话过去,结果真崎这么回答。是在工作吗?旁边传来电脑主机运转时独特的细微声响。 『反正那天中午我们会碰面谈工作。如果你接下来还有工作,就暂时告别,你再从途中会合怎么样?可是岛津大师也真有干劲呢,这么频繁地召集大家举行作战会议。他就那么想见kyoko吗?』 「说到想见kyoko,你也是一样吧?居然推给聪美。那次同学会我没参加所以不知道,可是被塞了这样一个讨厌的差事,聪美心里是不是其实在生气啊?她会不会是见了kyoko,觉得这一切都太可笑了?」 『搞不好。』 简短的回答。一会儿后,『我说啊,』声音变得温柔。 『那隔天不是周末吗?你要工作吗?我可以去你那边过夜吗?』 「你要来就来啊。」 『啊,怎么这么冷淡?真过分。』 听着他言笑的轻盈声音,纱江子一阵飘飘然。岛津的作战会议不必真崎提醒,她本来就打算参加。上次的同学会她本来也预定要出席,把工作都处理好了。 现在正跟现实相连在一起的自己,得到了一切。她想用这样的姿态坐在那里。让过去同处一间教室的他们、让对一切死心的过去的自己,看看现在的她。 「欵,其实我觉得你才是最可爱的一个,我们班的男生那么会那么没眼光呢?」 前年夏天,同学会就快结束的时候,旁边突然有人这么说。她吃了一惊,一时无法反应。她以为对方搞错人了,回头一看,真崎修正定睛注视着她。 就像高三春天,在图书室坐在贵惠旁边时那样。 「这算哪门子玩笑?你是在逗我吗?」 「不是,我说的是一般认知。」 f市内廉价包厢的居酒屋。因为可以随意伸脚的开放感,场子一片放纵。大家离开一开始的座位,在会场各处形成小圈子。 纱江子跟真崎两个人占了一张桌子。不是有谁特别这么安排,真的是不知不觉间变得如此。 感觉彼此醉意都不浓。他们喝了酒,但真崎脸色如常,说起话来口齿也很清楚。 咦咦?等一下,讨厌啦! 里面传来惊叫声。两人一起回头,好像是水上由希的声音。她跟半田聪美一起,被几个男生围着咯咯欢笑。留下还在看那里的纱江子,真崎闷哼了一声,垂下视线。 「果然还是没眼光呐。嗳,没办法,乡下人嘛,那种简单明了的比较受欢迎。」 「她们两个很漂亮啊。」 「会吗?由希满粗俗的,聪美一副自命清高的样子,感觉跟她聊久了也很无聊。」 一直沉积在心底的记忆微痛了起来。 二班同名的两个人。那个时候让她介意得不得了的窃窃私语。名字一样,人却完全不同,她们两个叫同一个名字,真是太可怜了。纱江子以为是在说她,回头一看,确定不是之后才放下心来。那个时候发生过好几次这样的事。 他知道纱江子介意这件事吗?她回以苦笑: 「你有资格对人家说三道四吗?理想太高啦。既然都找到一个满足一切条件的美娇妻了,你也该满足了吧?」 「遗憾的是,也不尽然像你说的那样。」 他苦笑,纱江子诧异。因为以平常爱耍宝的他来说,很难得地那张脸上露出真的没辙的表情。 「你们不顺利吗?」 「不,一点问题也没有,就算吵架,也只是一般夫妻常有的拌嘴。可是啊,虽然是很奢侈的烦恼,但我觉得很后悔。」 「后悔什么?」 真崎拿起啤酒杯喝了几口。杯子几乎都空了,但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平常总是不拘小节,泰然自若,这时却难得含糊其词。一会儿后,他垂着眼,有些迟疑地说了: 「纱江子,你常注意我的作品不是吗?我告诉你我帮哪里做了网页,你都一定会去看,然后写电邮告诉我感想。」 他抬起眼睛,用仍旧软弱无助的眼神望着她,说:「其实我真的超开心的。」为了掩饰尴尬,口气变得仓促。比起他说的内容,纱江子更为他的那种口气惊讶,反问:「咦?」他接着说了: 「说来丢脸,那样肯定我的作品的,你是头一个。你怎么能那么了解我在想什么?我还真有点吓到了呢。你实在厉害。像我老婆,她完全不关心我的工作,就算拿给她看,她也完全没有感想。」 虽然认识很久了,但真崎从来没有像这样对她说过话。 「嗳,谁教你不以理解你的工作为条件挑选对象,有什么办法?都讨到那样一个美娇妻了,怎么还说那种话?」 纱江子见过真崎的妻子几次。结婚的时候也接到了帖子。婚礼豪华热闹,表演内容讲究到令人目瞪口呆,真的非常符合真崎的作风。 「而且姑且不论你太太,其他朋友应该也都关心你的工作。」 这会演变成亲密的氛围吗?纱江子毫无自觉地这么回答。逗他开心令人愉快,但她没有任何期待。 她会称赞真崎设计的网页,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出于职业关系,她对网站设计还算留意,如此罢了。 「不,除了你以外,根本没有人关心那种东西。坦白说,『里欧花饰』的网页被你发现时,我真的觉得超厉害、超感动的。我觉得我没办法隐瞒这个女人任何事,真的是佩服到五体投地了。」 「哦,你的品味很独特嘛,我一看就知道了。不光是氛围,能把资讯像那样融入设计里,是真崎流的作风啊。」 纱江子是偶然因为工作需要,寻找花饰公司而发现的。位在南青山的「里欧花饰」。看到第一个sh画面登场时,她立刻直觉地悟出来了。她寄电邮给真崎,不出所料就是他设计的,而他当时似乎也打从心底惊讶不已。纱江子接着说了: 「还有,我没跟你提过,不过千景不动产的物件介绍网页是不是也是你做的?上次我打算搬家,逛网站时发现的。」 「真的还假的!」 真崎眨眼。他定定地看纱江子,倒吞了一口气后,感叹似地喃喃道:「你真的太厉害了。」声音像在呻吟。 「设计那个网页的时候,我自以为跳脱了过去的风格,改变很多,你怎么看得出来?」 「因为我认识你本人吧。跟过去锐利的氛围比起来,确实看得出刻意营造家庭的温馨感。我觉得很好啊,很符合网站的主旨。」 「败给你了。」 他苦笑着问纱江子: 「你觉得我的品味ok吗?」 「要不然我怎么会委托你案子?那部电影我很喜欢,才不会把案子交给品味差的人。我自认眼光很严苛的。」 当时纱江子才刚委托真崎制作一部单馆上映的电影介绍网站。原本依照惯例,包括宣传网站在内,纱江子的公司会把所有的宣传活动都交给大型广告代理商负责,但是看在朋友的情分上,当时纱江子推荐了真崎。 「真不妙呐。」 转头一看,真崎表情不变,也不看她地说。 「我得小心不能再更喜欢你了。」 咦?惊叫涌到喉边。 不是夸张,纱江子呼吸停止,感觉心跳撼动着脑袋内侧。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敢确定,想要在脸上挤出暧昧的笑。 贵惠。 今天贵惠也来了。纱江子就要抬起眼光寻找贵惠的时候,真崎粗鲁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不要逃避。」 低沉的嗓音说。周围的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们现在的这种状况,维持着相同的欢笑语气继续聊天。真崎用急得令人担心会不会咬到舌头的声音倾诉着。 动弹不得。充满自信的大眼中,却仍看得见防备拒绝的恐惧神色。看见那脆弱的光芒,她再也动弹不得了。再也回不去被他冰冷的手触摸的前一刻了。 这是假的。她心想。 她早已失去做梦的力气。所以这不是愿望。所以,这是假的。 「不要找贵惠,不要找其他人。听我说,我要你在我身边。」 热度从耳朵,从脸颊窜逃溜走。发不出声音。她早已无力去质疑这个谎言或是玩笑。指骨抵上来的感觉。还有真崎害怕的颤抖。这样的愉悦如洪水般吞噬了纱江子,她再也甩不开了。 因为我一直喜欢着他啊。 我喜欢美丽的男人。 过往只能透过贵惠看到的世界。 她把我系留在现实,给了我居处,但是从那里看到的景色,没有一样能是我的。好好唷,真可爱。只属于纱江子如此称赞的女人们的欢悦。脑中变得一片空白。 真崎修。在教室、在走廊、在图书室,无时无刻引人注目的男生。纱江子轻蔑、瞧不起的女生们所憧憬、但绝不可能得到的男人。这样的他,现在想要得到我。 贵惠。 视线再也动不了了。也不是想要求救,可是吐出叹息似地在心底呼唤着这个名字。纱江子悟出,过去一直紧闭、绝不能开敔的门扉正在打开。她就要看见若非事情演变得如此,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得见的场所。 不许她说不知道,贵惠应该一直是瞧不起我的。在谈论着自己的男人的时候,在商量着要跟真崎分手的时候,在报告着结婚喜讯的时候。装出一副羡慕纱江子的样子,说着:「你的工作好好唷。」却不断地对纱江子炫耀什么才是「女人」的价值。难道不是吗? 贵惠没有后悔过吗?因为选择了那样平凡的男人。 明明眼前的真崎这么美。 「……放开我。」 他微微瞠目。纱江子慢慢地,把自己的手自他的手中抽出。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声音,听起来像在身体里面回响。 「别闹我了……。明明就是我从以前一直喜欢着你。」 说出声来的瞬间,开门之前空无一物的场所明确地建构出故事,溯及过往,萌生出期待。真崎的眼睛再次望向自己时,纱江子明白了。今天,我会跟他上床。 一想到十几岁时的自己那肤浅的体悟有多天真,她有种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 如果今后有机会得到什么人,她绝对不会放手,那个时候的纱江子这么想。她要紧紧地抓住对方,任何对待都要承受下来,无论如何都要跟他结婚。 认为结婚就能得到一切,这真是太可笑了。那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事实上纱江子就得到了。即使有了贵惠这个朋友,事业上获得成功,她仍然没有得到满足。可是今天,她终于得到一切了。 世界中心的主角就是自己。 她从真崎移开视线,佯装若无其事地寻找贵惠,贵惠和一样成了主妇的同学们坐在一起。那完全稳定下来的模样,看起来褪色而渺小。她头一次感觉自己或许有胜算。 你的男人是我的。 5 聚在一起的只有少数几个人。岛津、由希、真崎和纱江子。他们学生时代感情并不是特别好,因此显得不可思议。他们说,因为上次同学会偶然提起kyoko的刚好就是这几个人。 「其实聪美跟贵惠应该也要来的。」 岛津一手拿着菜单,边挑选边说明。 「可是贵惠在f县,聪美还是一样连络不上。」 「欸,聪美到底是怎么了呢?我好担心唷,搞不好是手机坏了呢。」 由希说,然后转向纱江子: 「倒是纱江予,好久不见了。你过得好吗?上个月你没来,我们好寂寞呢。难得都在东京,其实我也想更常见面的,可是除非有这种机会,还是很难得相聚呢。」 「真的。从这个意义来说,还真得感谢岛津呢。可是由希,你还是老样子,什么时候看到你都是这么可爱。那些全都是你们家牌子的衣服吗?」 由希公司的品牌记得是叫「荷莉」。纱江子不是很清楚,不过据说在十几到二十几岁的女性层中有一定的人气。由希点点头: 「嗯,有员工折扣,结果还是忍不住会买。感觉好像摆脱不了工作,连自己都觉得有点讨厌呢。我偶尔也想穿点更高级的牌子啊~」 「会吗?我觉得你们家的牌子够漂亮了。那是你自己设计的衣服吗?」 「嗯。上衣不是,不过这件裤子是。可是黑色的裤子不管版型多讲究,结果看起来都半斤八两呢。」 由希捏起身上的贴身裤膝盖部分说。可能是因为瘦,感觉捏起了相当多的布料。纱江子勾起唇角微笑说:「这样啊。」很快就别开视线了。自己坐着的脚顿时感到没地方摆。 岛津挑的是一家连锁居酒屋。由希看着菜单,噘起嘴巴说: 「岛津还是一样没品味呐。上次的同学会也就罢了,就我们这四个的话,怎么不挑间好一点的店呢?」 「不不不,你们或许没问题,但我跟由希你不一样,是个穷网页设计师,这种水准的店对我刚刚好啦。」 真崎笑着摇摇头说。「骗人!明明赚那么多!」由希立刻咬上来指出。 「我看你手头很阔啊。你那部车超炫的,而且听说你家也大得要命。好好唷,这个年纪就有自己的独栋住家。」 「说穿了只是乡下的房子罢了嘛。要不然你也回老家怎么样?但你又不想对吧?觉得住乡下、结婚什么的,简直开玩笑对吧?这种明明不想隐居还埋怨的家伙好讨厌唷。」 「什么嘛,你的意思是我太会玩吗?」 真崎那巧妙撩拨自尊心的说法,由希有几分当真呢?听着她开心地欢闹的声音,纱江子默默地翻着菜单。唯一可取之处,就只有调酒和沙瓦的名称种类丰富。看着看着,忽然她想起自己前阵子执行的小计谋。 和聪美见面时去的法国餐厅。 那里是她和真崎常去的店。与他们绝不能被人发现的秘密比邻的场所。她用好吃当借口,在里头揉入些许的期待。侍者的态度和动作,会不会透露出她常跟男人来这里呢?聪美能不能瞧出一丝端倪来呢?还有,如果聪美中意这家店,往后有机会跟谁一起去的话,或许会在那里偶然撞见她和真崎。 她不打算告诉真崎她跟聪美在那里见面。他不会有好脸色吧。她明白。可是我何时何地都想要揭发秘密。我想昭告天下,让世人知道自己是多么被一个男人所深爱。而且那个男人还是真崎修。 这个欲望一日一被满足就结束了,就完了,因此纱江子最大的期待总是处在矛盾之中。而包括这种心焦在内,拥有秘密的优越快乐支配着自己。 「其实后来我又试着跟kyoko小姐连络了。我问她:『你应该见过聪美了,如果下次要办同学会,你什么时候方便?』」 干杯后岛津说。「哦?」真崎发出既像惊讶又像佩服的声音,掏出香烟点点头。 「你还是一样联络得好勤。那kyoko怎么回答?」 「她好像还是没什么兴致 。」 「你提到清濑阳平的事了吗?」 由希毫不掩饰好奇地探出身子。那未免太露骨了吧?纱江子想要苦笑,意外地岛津点了点头: 「我是没有说,但kyoko小姐主动提了。她说她也听到清濑的事了,没想到大家为她这么担心,谢谢大家这样。」 「好大方唷,真不愧是冷酷系女星。——可是她还是提不起兴致?」 真崎打谭似地问,岛津遗憾地回答: 「嗯。因为她一下子就跟我道谢,把我吓了一跳,反倒没办法再追问什么。kyoko小姐要我有机会再邀她,还说她会尽量调整行程,但还是以大家的方便为主。」。 「哎呀,看那样子是不成了。明年大概也不会来了。」 由希夸张地手心朝上,摆出投降的姿势,然后说:「看来没那么容易呢。」 「搬出清濑的事也没办法唷?她真的已经不在乎了吗?」 「应该也不是完全不在乎了,还是有什么其他不想来的理由?——明明一定很好玩的。」 岛津若无其事地添上的这句话,让所有的人都望向他。刚才那句话究竟隐含了多少的恶意与讽刺?纱江子苦笑着,打破短暂的沉默说: 「虽然不晓得下次机会是什么时候,不过如果有机会见到她,我也会问问看。可是还很久以后的事吧?现在就要约明年罗?」 「唔,如果kyoko小姐说要来,就算不必等到明年,大家应该也会参加,我觉得提前办也行啊。反正我还是会继续当干事。」 「过段时间,再派谁去找kyoko谈谈怎么样?」 料理上桌了。纱江子和由希两人帮忙分配桌上的沙拉时,真崎这么提议。 「然后再看看她的态度如何?一下子就邀她参加同学会,还要调整行程、选干事什么的,太大费周章了。比方说邀请她参加类似今天的小聚会,她也觉得比较轻松吧?」 「哦,也许唷。」 由希把沙拉盘摆到各人面前点头说。 「可是这样感觉只有我们占到便宜,其他人搞不好会眼红呢。——嗳,无所谓,反正人家想见kyoko嘛。」 「为什么?」 「她是艺人啊。」 对于纱江子的问题,由希不以为意地回答。 「我想跟她合照,然后拿去跟公司的人炫耀。」 「怎么这么爱追星啊,由希。」 「要你罗嗦,岛津。」 由希笑着,轻戳岛津。要说喝醉,也未免太快了,由希掏出了香烟点火。 「大家也都是这么想,才会邀她的吧?啊,纱江子另当别论吧?艺人什么的,你就早看惯了嘛。」 「没那种事。我只是个小职员,而且这个业界也不是那么轻松的。薪水低,除非喜欢,否则绝对做不来的。」 这是真心话。纱江子苦笑着接下去说., 「而且我们跟艺人还有导演,根本就没有机会直接说到话。我能跟kyoko说话,全是因为她以前是我们的同学罢了。」 「由希说话太不保留了啦。」 真崎说着「好讨厌唷」,皱着眉毛规劝由希。 「你这一点还真是都没变。就算真的要去见kyoko,下次也绝对没你的分。你慢慢等吧。」 「什么意思?为什么?」 「我跟纱江子两个人去。」 真崎一边吐烟,一下子就决定了。 「不是我们两个,要不然顶多就再加一个贵惠吧。她一直很想向kyoko道歉。上次她也提到,清濑跟kyoko分手的时候,我们的态度的确不是很好。我们确实是拿它当话题来说嘴嘛。」 「……哦。」 由希眯着眼睛,没趣地点点头。 「贵惠那话是认真的?不是在装好人唷?」 「贵惠又不是你。人家从以前就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孩。」 真崎用玩笑的口气说。 「唔,可是就是太善良了,我才不得不跟她分手。因为我太黑了。」 「我懂我懂。」 由希好像心情好转了,咧着嘴巴大笑。「真没办法呐。」然后她皱着眉头答应了。 「好吧。虽然可惜,不过这机会就先让给你们吧。可是那你们一定要把她带来参加下次的同学会唷。」 「了解。」 「不过不晓得会是什么时候唷。」 纱江子对着擅自决定的他们叹气说。 「一直连络,对人家也过意不去,而且上次宴会的电影宣传活动也告一段落了,我目前完全没预定要跟她碰面。难得你们讨论得这么热烈,可是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没关系啦。顺其自然地提起,kyoko也比较不会有戒心。下次有机会再说就行了。」 听到真崎的声音,纱江子在内心苦笑。戒心?说得还真夸张。这岂不是在承认我们对她来说是一种弊害吗? 忽地她反刍起真崎的话。 贵惠心地善良。 他居然满不在乎地这样说,令纱江子发噱。真崎果然比谁都要滑头、世故。 去化妆室回来一看,由希正在怪叫。她注视着真崎,笑咪咪地说:「耶,那拜托了!说定了唷!」岛津只是默默看着他们,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你们在说什么?」 纱江子边坐下边问,真崎瞥了纱江子一眼,摆出正经脸孔,淡淡地应:「没什么,工作的事。」从态度看得出他不想多说,但由希从旁补充: 「我委托他案子啦。我们公司这次准备重新整修网站,所以我想推荐一下真崎。」 然后她把纤细的脖子转向真崎问:「可以算友情价吗?」从底下向上望的那双眼睛,睫毛涂着浓浓的睫毛膏,长长地飞翘。看见闪闪发亮的水蓝色眼影瞬间,背后窜过一股沙子哗地流过的触感。 真崎揉熄变短的烟,没有正视由希或纱江子,简短地应了声:「好哇。」 「我讨厌只看价钱接案子的家伙。荷莉的企业形象也不错,我会全力以赴的。」 「谢谢!那说定罗!来,为案子谈成干一杯!」 由希大声说,贴满了指甲彩绘的指甲抓上啤酒杯。真崎的酒杯仍搁在桌上,他只把手略扶上去,由希拿起自己的杯子敲上去。锵,钝沉的声音响起,真崎只是静静地笑。 一会儿后,这次换真崎离席了。由希对纱江子说了: 「喏,虽然嘴上那样说,真崎自己还不是也有一样的味道。」 「味道?」 「就kyoko的事啊。」 由希压低声音,打趣似地问了: 「上次同学会的时候真崎也说,早知道当年就追一下kyoko,现在就可以拿来当话题了,所以他对kyoko好像也是有那点意思。但他现在感觉也还在观望机会,看看能不能亲近kyoko,希望能有什么进展、寻些乐子。他跟他老婆结婚第三年了,差不多是心痒的时候了吧?而且真崎感觉会干得不着痕迹嘛。」 「又来了,由希,你喝醉了啦。」 岛津也不是认真劝阻地笑着说。 「可是,」由希吐着烟,交抱起手臂来。 「他那部进口车,还有独栋房子,结果都是靠父母资助买的吧?他会摆出什么乐活族的样子回乡下,据说说穿了也是因为不能没有爸妈支援,不得已才回去的。他老婆的娘家也有土地,在当地还满吃得开的不是吗?可是就算非回故乡不可,他也真的很高明呢。环境太完善的话,人自然就会想去别的地方寻乐子嘛。」 她望向沉默下去的纱江子,歪头说 :「是我想太多吗?」疯明星,不引以为耻的水上由希,就像真崎以前指出的,是个粗俗的女人。她问出口了。露骨而直接地问: 「你也知道吧?真崎跟贵惠之间不是还藕断丝连吗?」 「你要接由希那边的案子?」 回程途中,在店前暂时道别后,又在其他车站与真崎会合。尽管自觉声音带着刺,却掩饰不了。真崎慢慢地把头往后倾。漂亮男人的视线,冷得刺人。 「啥?」 「那我今天介绍你的电影的案子呢?如果撞期的话,你会变得很忙吧?」 「别让我失望了,纱江子。」 他嘲笑似地说。那声音让身体从内侧发冷。不要。不想跟他冲突。不想让他回去。 「你为什么会委托我案子?喜欢我的设计?还是只是跟我感情好,看在这个情分上?」 别让我失望了。 他再一次,慢慢地眨着眼皮说。 「你只是因为跟一个人好,就会把喜欢的电影出卖给他吗?你的电影人自尊没堕落到这种地步吧?喏,回去了。」 他拉扯她的手臂。香烟与香水味中,混杂着真崎的体味。男人的体味。 纱江子发现真崎的问题缺少选项。为什么给他案子?因为喜欢他的设计。因为感情好,看在这情分上。 因为你是我的男人这个选项,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被提出。如果是为了男人,你就可以出卖身为电影人的自尊吗?你是这么无聊的女人吗? 真想咬牙切齿。 今天见到的由希,还有之前见到的聪美,都认为跟真崎有关系的反正一定是贵惠。那些人太天真了。明明真正有阴谋与秘密的地方,从外面是看不出来的。 坦白说,贵惠不怎么样呐。胸部小,又几乎都不出声。 真崎大剌剌地拿纱江子跟其他女人比较。坦露就连朋友间也不会谈论的露骨秘密。抚摸着自己浑圆的乳房,轻咬着自己的耳朵,说着纱江子才棒。他是怎么样地喘息、怎么样变成男人。她们明明不晓得。 为什么向kyoko转达清濑的事这件事,不一开始就找纱江子? 纱江子没有出席,所以不知道。可是谈到这件事时,难道就没有人提起吗?明明要是纱江子的话,根本不必中间夹个谁,立刻就可以连络到kyoko了。 因为那是跟恋爱有关的事吗?他们判断里见纱江子实在太不适合这个话题了。是因为这样吗? 在车站月台犹豫不决地站着,真崎的手指慢慢地,滑也似地穿进纱江子的指间来。强硬地掰开指缝,以毫不客气的力道。忍不住抬头,他「喏」地微笑。 「我们回去吧,纱江子。」 他们明白这是低级的取乐法子。 电话打来的时候,纱江子正用背部承受着真崎的爱抚与亲吻。听到来电铃声,她立刻就知道是谁了。从床上伸手,拿起手机问:「怎么办?贵惠打来的。」「接啊。」真崎毫不犹疑地回答。 她笑着伸出光裸的手臂。「喂,贵惠?」真崎的舌头一直线舔过背上。她差点娇喊出声。 纱江子用拳头抵住他冷硬的胸膛,拼命地忍住颤抖,装出对外人的声音。 「对,我刚回来。」 「对,下次我们一起去见kyoko吧。聪美好像下落不明呢。贵惠,你想跟kyoko道歉对吧?我也是。我也……」 指头的暖意,下肢的硬挺。是自己让他兴奋的事实。微吟出声。 「——啊,没事。」 穿刺上来的冲动让她咬紧牙关。伴随着微痛的喜悦和夸耀。仰望真崎。放过我吧。他默然不语,把纱江子的脸用力往床上按。他的手将纱江子颊边的手机更使劲地压上去。无表情的眼睛俯视着自己。屏住气息,在他的掌中吐出声息。 「嗯,没事。我要睡了。晚安,贵惠。」 「挂得那么不自然,会被猜出来的,纱江子。」 没有抑扬顿挫的冷漠声音。纱江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挂断手机,口中透明的唾液牵丝流淌下来。真崎确认后,骑了上来,玩闹似地揪住纱江子的浏海。「快来。」纱江子说。「求你,快来。」 与真崎做爱的时候,几次里有一次纱江子会流泪。就像不听话的孩子般,紧抱住他的手臂哭泣。 快来,快来,快来。我现在正被你拥抱着。 ——唰的一声。 黎明时分。 赤裸着身体与男人贴在一块儿,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一个人的背影。她慢慢地睁眼。 这声音,是窜过自己内在的电流声响吗?还是这个狭小房间龟裂的声音? 水蓝色的纸片掉落地面。 背着红色书包的小小背影。她记得。她拼命地动手,正在撕破寄给纱江子的情书。 你根本不必这么做。 假寐之中,纱江子心想。 不用的,贵惠。我已经不需要了。 闭上眼睛。 『我好想你唷,纱江。』 昨天的电话声又在耳边响起。身后她的孩子在哭。 『真开心。好期待下次见面。』 如果知道被挚友欺骗了,贵惠一定会怒不可遏吧。可是这样就行了。纱江子已经迫不及待迟早将会到来的那天。 6 意想不到的是,隔周纱江子见到了kyoko。甚至不是因为工作,而是在涩谷的百货地下街面包店。 「kyoko——」 她忍不住出声,对方似乎打从心底吓了一跳。戴着胭脂红的胶框眼镜,一头长发随意束起,拿着盛盘和面包夹的她,若非看过她这副私人扮相的人,绝对认不出她就是女星kyoko吧。她重新背好肩上的皮包,状似慌张地应: 「纱江子。」 「吓我一跳。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买面包?你这种身分的人耶。」 「那是哪门子说法呀?这里的面包很好吃啊。松松软软的,可是奶油味不太重,我很喜欢。」 纱江子忍不住望过去一看,她的盛盘上摆了一条吐司和包装三明治。为了不引起周围注意,两人的声音都越来越小。 「你现在有空吗?」这么主动询问的,意外地是kyoko。「我还没吃晚饭,要不要在这边的用餐区一起吃?」 「我可以,你没问题吗?」 「嗯。」 纱江子买了一样的三明治,拿着纸杯装的便宜咖啡,一起坐下。放下盛盘的时候,kyoko去倒了自助式开水。 「待在这种地方,会被人认出来的。」 「不会的,我一次也没被发现过。」 kyoko笑着摇摇头。她今天完全素颜,脸颊上有着淡淡的日晒痕迹。原来就算是女明星,也不是完美无瑕。纱江子有些恶意地,但又有些松一口气地想,从她水中接过开水。 「今天休假?」 「上午就结束了。我家就在这附近。下工之后,泡个澡睡个觉,醒来就傍晚了,所以来买喜欢的面包。」 她有些难为情地微笑。 「没想到会遇到认识的人。可是幸好是你。今天不用上班?」 「我也是提早一点结束了。话说回来,真的好巧呢。」 她想起前阵子真崎的提议。纱江子、真崎与贵惠三个人去见她。忽然间,惹人厌的声音在耳边复苏,用力摇晃她的肩膀。水上由希那低级的口气。 ——现在感觉也是在观望机会,看看能不能亲近kyoko,希望能有什么进展、寻些乐子 「……可以告诉我吗?」 「咦?」 kyoko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 。出神地盯着她的嘴唇动作的纱江子急忙反问,她又重说了一次: 「半田的连络方法,可以告诉我吗?」 「聪美的?」 「嗯……,不行吗?」 「当然可以呀。」 真惊讶。 她们在宴会见面的时间应该不长,再说,kyoko跟聪美在高中的时候应该也不是多要好。 「可是你问她的连络方法要干嘛?宴会那次碰面,聊得那么投机吗?」 「就是没时间聊得投机,所以才想培养感情呀。」 高雅地笑着的kyoko,似乎不打算再给纱江子更多线索。看似大方,却不允许他人登堂入室。 「你可以告诉我吗?如果需要本人同意,不必现在,晚点再跟我说也行。」 「啊,那干脆……」 或许正好。纱江子忽然灵光一闪。 「要不要连聪美一起,几个人聚一聚?我正好有机会跟贵惠他们见面。」 岛津虽然紧张得夸张,但应该再过一阵子就可以连络上聪美了。kyoko微笑。 「我去打扰大家聚会好吗?」 「说是大家,也只有几个人而已。我跟贵惠还有聪美,再来顶多就阿修吧。」 说出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原本笑吟吟的kyoko表情微微地——真的是微微地,但确实绷住了。咦?纱江子诧异。是我多心吗?可是有股不好的预感。 由希的声音。真崎一定会干得不着痕迹。 怎么可能?她心想。 真的太荒谬了。人家是艺人,而且高中的时候,纱江子几乎没看过真崎跟kyoko说话的场面。kyoko被卷入的是跟清濑阳平有关的是非,真崎跟那件事又没瓜葛。 「这样……,总觉得好像真的会打扰到,我会过意不去。没关系,我等下次机会吧。」 就像要抹去一秒钟前自己不慎露出的表情似地,kyoko又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来。刚才还十足起劲的声音显然收了回去。确认到这种情况,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与焦急攫住了整颗心。她不能就这样被含糊带过。 她跟真崎之间有什么。 「我们现在还是很要好。」 纱江子像要挽留似地出声说。 「松岛贵惠,还有真崎修。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了。好怀念唷。大家现在在做什么?我的时间一直停留在高中,感觉好像一切都跟那个时候一样,但一定都变了吧。我记得我听到真崎跟贵惠以外的人结婚,吓了一大跳呢。贵惠现在怎么了?」 「她在f县当家庭主妇。小孩快一岁了。」 「这样啊。好厉害唷,真不敢想像,跟我们同龄的同学里面已经有人当妈妈了呢。是男生还是女生?」 「男生……」 kyoko在转移话题。她直觉认为。 一旦这么想,就再也难以承受了。她不认为是自己多心,因为她已经发现了。 为什么连同学会也不参加的kyoko、只跟躲到新泻去的转学生连络的kyoko,会知道真崎修结婚了?她一副连贵惠的近况都不晓得的样子,怎么会连阿修的结婚对象是谁都知道? 羡慕我吧!她原本还这么想。 直到刚才,她还为真崎与自己如此亲密而骄傲得不得了。就算对方是kyoko也无所谓。我是真崎修的密友、情人。每个人都憧憬追求的那个男人,我现在仍是他最亲近的人。 这样的心情,不是别人,她毋宁希望kyoko了解的。kyoko与清濑交往的时候,立场就和现在的纱江子一样。清濑阳平也是当时最光辉灿烂的男生之一。是你曾经获得,然后失去的事物。 「……可是阿修不晓得会不会来。」 纱江子强硬地把话题转回来,kyoko默然。 喊起来总是令人那般愉悦的,真崎底下的名字。每次直呼他的名字,就证明了自己是特别的存在。可是现在她好介意听到这称呼的kyoko的耳朵。 「我想贵惠也会带孩子来。她一直很想见你。我说真的,你要不要来参加一次?」 总算设法和kyoko约好时间,在面包店前道别后,纱江子随即跑进紧急逃生梯。 连回到家之前的短暂时间都她都无法忍耐。就好像在忍住恶心或泪水的时候那样。一个人独处后,确定手机讯号勉强只有一格,接下来就什么都无法思考了。打电话。 铃声响了又响。不接。咂舌。说得也是,这个时间那家伙正跟老婆一起坐在餐桌旁。是交代她不要打电话去的时间带。 转进语音信箱时,她挂了电话,喃喃啐道:「白痴!」不是说给谁听,反倒是被谁听见都无所谓。她咬紧牙关,咬住嘴唇。 好不甘心。照着他说的呆呆地跑去跟kyoko约时间的自己真是蠢毙了。一想到有她不知道的什么,就坐立难安极了。 『怎么了?居然在这种时间打来,真稀奇。』 接起过了快一个小时才打来的电话时,纱江子还在外面。她走到路边,咬上去似地问: 「你跟kyoko之间有什么?」 电话另一头,他沉默了。自己称为基盘、地基的地方剧烈地摇晃起来。如果不快点得到能够放心的回答,就要崩塌了。 「你们有什么?」 声音只能挤出相同的问题。太狠了。太过分了。我想要向她炫耀的。然而她那个反应是什么意思?把我的乐趣还给我。 『——你见到kyoko了?』 「见到了。我照着你说的,问她要不要几个人聚聚。可是你以为怎么了?我一提起真崎修这三个字,她当场就拒绝了。你搞什么?想让我颜面扫地吗?」 他什么时候跟kyoko见面的?自己怎么会不知道? 非得像那样尴尬地微笑,打马虎眼瞒混过去的关系,究竟是什么?那种时间、机会,究竟是何时、存在于何处? 除了清濑,什么时候连真崎都……。 刚道别的kyoko的脸。素净不带妆,但美丽夺目的脸。世界从头到尾都是属于她们的吗?我就没办法进去那里吗?明明都得到真崎修这个美丽的骨骼了。 靠着他这把钥匙,打不开门吗? 『你冷静点。——等一下,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他现在在哪里?真崎的周围很安静。没有人的气息。啊,老婆在的时候他根本不可能打电话。老婆现在一定不在家。 『小可爱,纱江子,你是不安到在哭吗?』 「我没哭。」 她真的没哭,但是听见他放软的声音,瞬间眼头就热得像要化掉了。声音也抖了起来。明明自觉被敷衍了,却克服不了想要被敷衍的欲望。 『我跟kyoko没什么啦。我跟她又没交往过,也从来没有单独两个人见过面。你也知道吧?她交往的对象是清濑,清濑不会让其他男人靠近她。那时候我在跟贵惠交往,也喜欢纱江子你啊。』 高明过头的男人,为什么就是会对自己过度自信呢?开始渗出的泪水瞬间缩了回去。真崎的甜言蜜语。别对我撒谎了。他跟贵惠交往是真的,但他并不是从那个时候就喜欢我吧。 要做就做得更巧妙点。我心里的剧本不是那样的。 「那kyoko的那种态度是怎么回事?她连你结婚了、对象不是贵惠都知道。你什么时候跟她说的?」 『是听别人说的吧?我不晓得。』 「听别人说?听谁说?就是没人会告诉她这些,我才会被推出来跟她连络不是吗!」 电话另一头没有吭声 。 她知道的。 她知道真崎很高明。口中甜言蜜语,同时对自己的弱点了若指掌。与贵惠相比较、与妻子相比较,贬低其他女人,夸赞纱江子。 她知道。真崎亲近纱江子的时候,他才刚独立接案,为没有案子而发愁。那是那样的时期。尽管知道,她却一直说服自己。对他露出的马脚视若无睹。然而他却完全依着自己的预测行动,近乎窝囊。 一个假面具剥落的瞬间,一直压抑的所有事情全部一口气袭向纱江子的心,折磨着她。绝望地令她认清的瞬间一再到来,然而锋头一过,她又自私地忘记了。我和真崎就是这样。 而他,却是瞒不过去也无所谓。 就算马脚败露,他也料定了纱江子不会离开。然后他什么都不打算失去。引以为傲的进口车、成为同学间话题的独栋房子。父母的资助、老婆的娘家。——啊啊,求求你,别在那种地方露出让人瞧不起的丑态。然后对于由希那种会对纱江子发泄不满的女人,则是澈底隐瞒,甚至不让她看见自己与纱江子通电话的场面。 可是我们本来是好朋友。可以毫不犹豫地动手偷吃的他,神经令人无法理解。 『……礼演讲啦。』 不久后他说了。 像是对坚守沉默的纱江子没辙了似地,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一瞬间她不懂他在说什么。 「咦?」 『我的婚礼演讲跟表演节目。我拜托她,被拒绝了。』 「拜托谁?」 茫然。难以置信。是既然开口就豁出去了吗?真崎继续说下去: 『就kyoko啊。我寄了邀请函,拜托她代表亲友致词,然后表演电影里面那段很色的舞。懂了吗?没有你想的那种事啦。』 「等一下,你是说真的吗?你怎么会请kyoko?我们一直没连络,而且你跟铃原以前又没什么交情……」 说到一半,但纱江子懂了。根本用不着问。为什么请kyoko参加婚礼?为什么拜托她代表亲友致词、请她表演? ——因为她是艺人。 由希的声音响起。 想跟她一起合照,然后拿去跟公司的人炫耀。 然后她说了。 真崎也有一样的味道。 不可能。拜托你否定。拜托你说没那种事。心都凉了,白了。因为那实在是…… 「而且主持你的婚礼的是……」 『那是在kyoko拒绝之后才拜托的。如果kyoko答应,我没打算拜托她的。喏,已经够了吧?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那也是我老婆的要求啦。我跟她说kyoko是我以前的同学,结果我老婆就在那里吵着要请她。』 「——你就没有羞耻心吗?」 声音颤抖,变得好远,完全不是刚才能够相比的。泪水已经再怎么努力都挤不出来了。别说流泪了,脸上逐渐拉扯出可厌的笑。 一开始她所怀疑的情况,以某个意义来说,还压倒性地像话多了。与此同时,纱江子痛感到自己在做的是多么一厢情愿的美梦。kyoko甚至没有向纱江子告这件事的状。 瞧不起乡下、瞧不起其他同学,与这些人相比较,好巩固自己所属的团体地位的真崎的假面具。不管露出多少马脚,纱江子和真崎都两人合力,一次又一次地共谋修复。可是,这实在…… 没发现吗? 你觉得我的品味ok吗? 真崎曾几何时的声音。一切开始的那一天。 为什么只是看到网站一眼,纱江子就发现那是真崎设计的了?因为喜欢,因为认识本人。中听的话要怎么粉饰都成。可是,她也是可以说出真心话的。那是因为,他弄出来的东西,全都是一个样子。 啊啊。纱江子在内心呻吟。我终于承认了。 我是发现了。不管是花饰公司、不动产公司、电影。你的设计虽然不差,但也没有任何特出的品味。即使自以为突破创新,看在别人眼中,仍是一成不变。 「为了自己的虚荣,你居然要请甚至好几年没说过话的人来主持婚礼?现在再把她找来,见她是要做什么?你是要像由希那样,跟她合照,拿去跟公司的人炫耀吗?」 『你干嘛说得那么毒?我是自由工作者,又没有公司。』 「我不是在说那个!」 忍不住大声了。前方往来的路人不经意地回头看她。可是无所谓。她不懂他怎么能若无其事。他 没有发现吗?没发现这是决定性的吗? 真崎的真意,只是非常细微的恶意。他想要自夸罢了。向人自夸kyoko是他的朋友。向工作 伙伴和朋友宣传加油添醋的情节。就像纱江子拿真崎来做的那样。他的想法,不多不少,就是这样。 『别激动嘛,纱江子。』 真崎笑道。 『喏,既然你见到了kyoko,也跟她约好时间了吧?下次我什么时候去东京?如果贵惠碍事,就我们两个见面也行。怎么样?』 听着那轻浮的声音,纱江子愕然。 绝望地清醒的瞬间到来了。 其实她比自觉到的更要澈底地了解。 真崎修这把钥匙是有极限的。用它是什么都开不了的。他世俗到可怕,除了俗人以外,就只是个俗人。 「——不知道。」 回答的声音过于冷酷,她难以相信这声音发自自己的口中。不等回答就挂了电话。仿佛可悲的习性,瞬间她期待他会立刻打回来,但发现走出去之后手机仍然没响,心想:啊啊,果然。 每个人都有心机。每个人都只能为了自己行动。可是,她希望他能够超脱其中。求求你。不要让我看出你的心机。做出让我猜不透的行动,让我痴狂。 真崎,是个小人物。 『那是谁?』 高中的时候,纱江子像个追星族似地把电影宣传单夹在档案夹里,被真崎这么问道。『纱江子超迷电影的嘛。』他调侃似地说。 纱江子放在档案夹里的宣传照是瑞凡·费尼克斯的。是他的代表作《伴我同行》近尾声的知名场面一幕。 真崎根本没有看过那部电影。 正因为堂而皇之,而无法揪出来的谎言与矛盾。在几个人一起去的卡拉ok里,他唱了那首曲子。这首歌很受女生喜欢呢。贵惠,重新迷上我了吗? 她也开心地点头回应他。 真的唷?我也没看过那部电影,所以没什么感动耶。真可惜。 7 走进来的kyoko在纱江子的座位前停步。她惊讶地眨了一下眼,纱江子露出苦笑,于是她又恢复原本从容自在的表情。 「你一个人?」 她在对面坐下来问。该怎么回答?纱江子犹豫,但她再也没力气去粉饰了。「对不起。」她小声道歉。 「我跟聪美连络不上。她的手机号码我等会儿告诉你。对不起。」 「没关系,那今天就我们两个?贵惠跟真崎呢?」 「刚好没空。」 纱江子说着,一阵脱力。对kyoko真过意不去。她自嘲地想。 同学会。 那种地方,kyoko不想去是当然的。什么清濑。把自己的居心不良撇在一边,居然做得出那么天真的发想。 「今天只有你跟我。这样你是不是很为难?你那么忙,真对不起。」 「没那种事。反正我今天也没约会。」 温和地回应的她,完全看不出实际上究竟怎么想。纱江子也勉强挤出笑容。这几天她累极了。 没有食欲。 事到如今,指 座号二十七号 水上由希 ——「atachi」,过来一下。 在幼稚园的庭院玩耍时,屋檐下的阴影处传来呼唤声。当天满四岁的水上由希很清楚那是在叫她。 周围的小孩都用自己的名字称呼自己。「明美呀」、「美香啊」。她以为都是这样的,学她们用「由希呀」起头,瞬间被祖母一巴掌掴倒了。 「像什么话!居然用那种恶心巴拉的撒娇口气说话,丢死人了你。」 「大家都这样讲呀。」由希反抗说,却被冷冷地不当一回事:「那么那些孩子全都不像话!」 所以她都乖乖地用「watashi」(我)自称。身边朋友没有一个像这样说话的,但祖母的话在她的脑中阴魂不散。那些孩子全都不像话。 结果就这样惹来了注意。 班导室山的脸。想不起来,可是记得她非常招摇。头发染得很淡又烫得卷卷的,搽着亮粉红色的口红、化着引人注目的妆。有香水的味道。可是现在到了和当时的她差不多的年纪,由希已经有了确信。毕竟只是个狭小乡下世界里自以为是的女王。现在的自己,肯定比那个女人更要时髦洗练好几倍。 「watashi」,当时她还有没办法正确地发音,自然就会变成「atachi」,满口「atachi」、「atachi」的由希,看起来一定像个装模作样的臭屁小孩吧。 「『atachi』,把那个拿来。」 就算口气像个小大人,要是孩子的父母充满都会气息,孩子本身也穿着体面,一定就不会受到这样的嘲笑吧。但幼稚园制服底下穿着祖母手缝的工作服或罩衫的由希,不是那种好家庭的孩子。她跟着和母亲离婚的父亲还有祖母三个人住在一起。她很想像大家一样穿有卡通图案的t恤,也很向往缝满了滚边的裙子,但祖母坚持说:「现在的衣服太贵了。」不肯买给她。祖母拆开自己或父亲的旧衣,用那些布或毛线缝制简单的套头衣。冬天则让她穿用邮购的古怪机器编织出来的,同样坚固无比的毛衣。 「由希的衣服都好老土。」 后来过了很久,她得知自己被小学的同学在背后这样说。可是不像坏话那样阴险,语气就像在单纯陈游令人莞尔的事实,所以她也不恨朋友,只觉得丢脸极了。 对于刚出生就离开家里的母亲,她没有什么记忆,与视严格节约为美德的祖母的「乡下孩子」的生活,她理解为原本就是如此,因此不觉得哪里奇怪或抗拒,那完全就是她自然的日常。 但祖母做给她的衣服里,偶尔也会有非常亮眼的成品。那与其说是刻意,更接近误打误撞,不过有时朋友的母亲会叫住她,为她的衣服是手工制的感到惊奇。 那天穿的洋装,完全就是那样偶然的成品。 ——「atachi」,过来一下。 她们在庭院玩耍时,保母们坐在屋檐下的长椅,边聊天边盯着孩子们。由希听到声音回头望去。是室山老师跟其他班的老师。坐在那里的老师们都看着由希,向她招手。 虽然还在玩,但由希离开朋友,去了那里,老师们用毫不客气的口气问她。 「这也是你奶奶做的?」 「嗯。」 祖母都在客厅踩踏着老旧的缝纫机。看电视的声音会被缝纫机的声音盖过,非常讨厌,可是她知道说了只会招来一顿骂,总是忍气吞声。这件洋装也是像那样做出来的。 「这样啊。」 室山老师点着头,和旁边的保母对望。就在下一瞬间。「可以看一下吗?」也不等她回答,室山老师的手掀起了由希的洋装。抓着裙摆,一口气掀到脖子处。 在阳光倾注的白昼庭院,赤裸的胸腹接触到外面的空气。季节是夏天。洋装底下,她只穿了一件内裤。 现在回想,自己那时候的模样就好像被强风吹得开花的雨伞。被迫做出万岁姿势的手和脸被掀起来的裙子遮住,看不到保母们的脸了。 「哦,原来是这样子啊。」 「钮扣是怎么扣的?」 尽管年幼,还是可以理解到她们正把自己剥个精光,在研究衣服的缝法。是怎么弄的?对不起唷,可以看一下吗?含笑的语气客气地再三重复着相同的话,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容分说。扣子被解开,衣服从袖口被抽走。 不要——尽管这么想,却发不出声音。又没有要进游泳池游泳,却在外头赤身裸体的,感觉好奇怪。被脱掉洋装的自己的背后,大家正在玩捉迷藏或家家酒。当时她对异性或朋友都还没有羞耻的感情,也无法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即使如此,她仍模糊地感到哪里不对劲。 懂事之后回想起这段记忆,她现在已经了解到那股怪异的感觉是真实的。那些保母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她们以为对方是孩子,所以无所谓吧。可是我一清二楚地记起来了。那个老师现在怎么了? 祖母代替工作很晚下班的父亲,总是来接由希。「我孙女今天有没有给老师添麻烦?」祖母是个传统女性,耻于称赞自己人,不管是对自己的儿子还是孙女,都习于不当地贬损。由希几乎没有被称赞的记忆,母亲会离开家里,或许原因也出自祖母。 看到大家都是母亲来接,有时虽然也会寂寞,但想到要等待因为工作而迟迟没有来接的父亲,由希满足于自己的境遇。祖母总是分秒不差地到幼稚园来接。祖母没有驾照,所以两人必须走路回家,唯有看到朋友坐着父母的车子经过时,她实在忍不住要羡慕。 夏天两个人撑着花朵图案的阳伞一起走回家。虽然懵懵懂懂,但由希还是把这件事告诉祖母了。室山老师她们看了我的洋装。 那天晚上,吃晚饭时祖母心情非常好,难为情地把这件事告诉父亲。 「今天幼稚园的老师们特地把由希的衣服翻过来看呢。哦,是我做给由希的衣服。现在的人是不怎么自己做衣服吗?所以才会觉得稀奇吧。这根本没什么嘛。」 完全不习惯自夸的祖母假装若无其事,但一次又一次地提起。她一定非常开心吧。还口齿不清的由希所描游的内容被粗糙地处理,在这样的结论中定了案。 那件洋装的图案。 我不记得了。 1 『第凡内(译注:纽约第五大道的知名珠宝店,没有餐厅)』 看到这一行的时候,感觉背脊被什么东西贯穿了。以这里为中心昂然抬首,挺胸走去。她确信自己是为此而生。 是感动?还是觉得帅气?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同样一句话在脑中不停地打转。第凡内。纽约第五大道的知名珠宝店,没有餐厅。 在那里吃早餐,这种发想。 坚称即使变得如此,也不愿意失去自我的女主角。 由希几乎不看电影也不读书,因为这样,对于看过的电影、读过的书,每一部她都有很深的感情。楚门·卡波提的那本作品,她是在国中的时候出于装大人的心态读的。理由很单纯,因为那是一部时尚电影的原作。『到第凡内吃早餐吧。』这么说的女主角,名叫荷莉·葛莱特利。 她的孤独与高贵,还有无可救药,以及自由。 紧握着书本,由希麻痹了。女主角也这么形容那家店。 我和其他事物能够一起好好相处的地方。 讨厌的红色在脸上蔓延的时候,结果最好的方法,就是跳上计程车,前往第凡内。这么一来,心情很快就会平静下来了——因为四周的静谧,以及店里尊贵的陈设。 这种场所,这种感觉。 她下定决心,总有一天要去到这里。 求职的时候,她会以「荷莉」为第一志愿,就是因为中意它的名字。她不知道两者有没有关联 。可是做为让她感受到那种精神的浮华世界象征,足够了。 「由希,昨天kyoko上电视了呢。」 正在处理传票时,声音白头上响起。unimat life咖啡机就摆在由希的座位后面,所以人来人往。许多员工都来倒茶,顺便跟她攀谈几句。 停下按计算机的手回头一看,是樱木。是他们公司最老资格、同时也是目前最受欢迎的设计师。 「咦?真的吗?哪个节目?」 「不好意思,我不记得节目叫什么了。我平常也不怎么看电视嘛。是三更半夜开电视偶然看到的。因为有武井恭介,所以我有点好奇。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武井恭介对吧?」 「啊,是的是的。讨厌啦,真的吗?我怎么都没听说?kyoko好奸诈唷。她干嘛不告诉我嘛。」 「看他们两个说话的样子,好像交情满不错的,你问问kyoko怎么样?好厉害,搞不好你可以见到武井恭介唷。」 「我一定要她介绍。」 对樱木亲昵的态度鼓起腮帮子回应,在脑中浮现那名演员的脸。他应该还没有跟kyoko共演过电视剧,可是或许是在谈话节目之类的一起登台过。 「真好,到时候也要找我唷。哎呀,kyoko小姐能不能穿我们家的衣服上节目呢?由希,你没拜托她吗?」 「我拜托了,也把衣服给她了。她私下出门的时候也常穿。可是还是不行啦。上节目的时候都有造型师,要宣传的话,还是得从那边下手才行。本人也说没机会穿便服亮相,真可惜。」 「啊,原来你也是有在推销啊,佩服佩服。可是你要好好把我设计的衣服拿给她唷。青井还是近藤的不行唷。下次我再给你一些拿去送她。」 「没问题。这件裤子或许不错唷。穿起来很容易活动,风格也很适合kyoko。」 她指着自己身上的黑长裤说。「荷莉」现在共有三名设计师,这是樱木的作品。樱木笑逐颜开。 「也很适合你啊。谢谢你穿它。」 「我们在讨论下次要一起去泡温泉,到时候我再拿给她。」 上星期日的谈话节目里kyoko说了。现在在拍的电影杀青后,想要休假一星期左右,去泡个温泉。她那张清爽的、妆容完美的脸就像个女星那样,只说漂亮的话。 『带一堆电影dvd去那种不是观光胜地、只有浴室温泉的地方,然后关在房间里看dvd看个痛快。』 「——我们这样说好了。」 「她那么忙,不会很难见面吗?」 「也还好呢。我很闲,所以满可以配合她的时间的。我们常常一起去玩。」 由希微笑,樱木喝了一口刚泡好的咖啡。侧脸的头发乱了。蓬乱的长发配圆框眼镜、细瘦的身躯。虽然不是完全符合喜好,但一想到人家是人气设计师,那副容貌顿时充满艺术家气息,真不可思议。 「这么说来,樱木哥有点像刚才提到的武井恭介呢。」 我喜欢的。 她在心里这么添了句,樱木夸张地「噗哈」一声,把咖啡杯从嘴边挪开。 「什么?」他看由希。「你夸过头了啦。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哪里像?」 「唔,发型跟眼镜都不一样,可是眼睛,我觉得拿下眼镜应该很像唷。不过今天樱木哥看起来很困,样子不太一样呢。你连续熬夜了好几天对吧?」 幸好刚才补了唇蜜。由希一边歪头一边看他的脸。 「难道你说很少看电视,是因为几乎都住在公司?这样太操劳了啦。你有好好吃饭吗?樱木哥很瘦耶。」 「瘦得像皮包骨,很难看?」 「我又没这样说。我喜欢瘦一点的型。」 由希苦笑着,「可是这样让人很担心啊。」她呢喃似地说。 「反正你一定都是去超商还是哪里买便当在公司吃吧?下次我介绍你不错的店。这附近只要找,也是有不错的餐厅的。下次一起去吃吧。」 「我考虑考虑。现在时间真的不够。」 樱木微笑着,抽身挥手离去了。由希微笑着目送他的背影,把脸转回电脑的同时,以周围不会发现的程度叹了口气。樱木搞什么啊。 都约得这么露骨了,还没空?有没有搞错啊?是太迟钝了,还是真的在躲我?不管是何者,都一样教人气愤。 盯着正在处理的传票。 设计师和业务正职员工的薪资明细。规定的月薪旁,有填入住宅、扶养、加班费等金额的栏位。也有视业绩分发的奖金栏,这些是做为「薪资」和「津贴」从公司预算支出的部分。一星期后的十六日,每个月中。 由希领的「工资」跟这些「薪资」不一样,支薪日也是不同日。日薪七千,其他部分,公司会给付的只有通勤花的交通费。只有一年一次的续约,从来没有加薪过。 好忙,好忙,正职员工都这样说。设计师也说。 倒咖啡时转换心情聊聊的对象。笑容不绝,亲切地解决杂务的临时雇员的行政小姐,也就是所谓的职场吉祥女孩。 在「荷莉」的正职员工考试中落榜后,已经六年了。那个时候她也是报考业务和行政职。设计师她想都没想过。她喜欢衣服,也擅长画图,所以也曾梦想过各种衣服,但随着年纪增长,了解设计师的工作内容后,她感到厌倦。做衣服是计算与裁缝。光靠组合形状和颜色,还有画画图,是无法胜任的。 剪裁布料,踩踏裁缝车,缝合。由希一次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因为她想要的地方是一切都已经完成的状态。是没有半点灰头土脸努力的痕迹、就像是只提供给天才与大师的哲学的、娴静高贵的店铺。只要有与此相关的记号就行了。语感和地位,这些的话,她就想要。 落榜后一段时间,她做过店员、待过美容沙龙,三年前她得知「荷莉」在招募名为临时雇员的打工人员。她被录取了,做起类似会计和业务见习生的工作半年左右,听见业务的前辈说溜了嘴: 『我觉得今后的时代啊,还是得要有女人才行。这年头连证券公司的业务也都会带个年轻小姐在旁边,告别客户的时候教女生抛个媚眼再回去不是吗?这个业界也是,毕竟决定百货公司卖场面积的都是些老头子,所以我跟部长说,咱们不比照办理就吃亏啦。』 由希并不会感到不愉快,反倒甚至感觉骄傲: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我是因为外表才被录取的。幸好她从不怠慢要精心打扮,总是留意穿着和保养——她嚼着从以前的职场摸来的美容营养食品心想。 「由希,可以影印一下这个吗?」 「好的。」 她热情地笑着转过去,视野一隅看见自己脖子上的丝巾在晃动。接过来的纸上满是秋季新品。这件夹克、这只皮包和鞋子。还有裙子。她浏览了一下,挑选中意的款式。买下这些吧,就当作是我设计的。 ——由希真的很厉害,在时尚流行界工作,而且是最前线嘛。 上次同学会聪美说的话,一想起来就令人陶醉。领的不是「薪资」而是「工资」也无所谓。只要能够进入这栋大楼的、有这种气息的地方,不会曝光的谎言,与真实是同义的。 鞋子和衣服都是,越是轻盈,就越能够当成镗甲。完美的防御远胜于攻击。 影印完后,计算刚才看上的几样单品总额多少。「荷莉」的衣服绝不便宜,若是每一季都要买上好几件新单品,更是所费不赀。 差不多又该找家店上班了吧。 她看着饰有缎带的褐色长靴的照片盘算着。被老头们称赞,应付他们,这她并不讨厌。反正现在她也没有男友,时间很自由。 完全就是流行的最前线。浮华世界——聪美这么说,但这是当然的。我一直很努力。聪美是美女,感觉她好像认为自己也能轻易胜任特种行业,但那也是需要才华的。毕竟年过二十,女人的魅力光凭脸蛋就没用了。由希有着拼命精进的自负。即使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被老头们抚摸大腿,但她一直坚守着这具身体和作风。 上次同学会聪美穿的那套衣服,虽然忘了是什么时候,可是以前去玩的时候她也穿过。由希记得那时候她心想:美女归美女,但破绽百出呐。这要是我,才不会穿同样的衣服在同一群人面前亮相两次哩。 最令她开心的是受到称赞。第二开心的是被嫉妒。看见留在乡下阴沉土气的一群人瞥着自己,一群弱者在那里窸窸窣窣,教人兴奋得起鸡皮疙瘩。你们就尽量聊吧。她好想好想知道他们在聊她什么,想得不得了。 回到座位,手机接到简讯。塞进口袋,去上厕所顺带打开一看,看见内容的瞬间,表情忍不住歪了。搞什么? 是岛津寄来的简讯。 『我跟纱江子连络不上,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我打电话问真崎,他好像也在忙,没办法聊太久。聪美还是一样连络不上吗?她有没有传简讯给你?』 2 「连络不上是什么意思?岛津。」 回家的时候,她从地下停车场打电话。看看手表,八点半多。她认定岛津工作的银行反正是朝九晚五,闲得很,没想到电话另一头还散发着户外的氛围,一片嘈杂。他说还在工作,由希应道:「随便啦。」 「聊一下不会死吧?你说连络不上纱江子是什么意思?我也打了,没人接。你问过贵惠了吗?」 『贵惠也是。我打电话给她,可是没人接。这简直就……』 难以敔齿的氛围。不用说也知道,这简直就跟聪美一样。 「我跟聪美也还连络不上呢。她也没给我简讯还是电话。真崎怎么说?」 由希把皮包搭在肩上,一手拿着手机,掏出香烟点火。 『真崎说还没见到kyoko小姐的样子。那家伙口气也很冷淡,只说纱江子跟贵惠应该都很忙,好像没怎么放在心上。』 「真崎本来不是很起劲吗?欺,我可要声明,我也不是很闲才想见kyoko的好吗?别搞错了。」 这么短的期间内,真崎突然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致,这实在是难以想像。由希长长地吐着烟,稍微冷静下来。岛津身后又有人在活动的动静。区区岛津,装什么忙嘛。居然忙到这种时间都还有工作。 可是他却不干脆挂了由希的电话,究竟是为了什么?光想就觉得可怜,连由希都想替他自嘲几声了。 「总之,我会继续连络聪美跟纱江子看看。我也会打电话给真崎。只要说是谈工作,那家伙也不能不接我的电话吧。」 聪美和纱江子。还有贵惠跟真崎。 不愿出席同学会的前同班同学。 就仿佛为了把闭关在岩户里的kyoko引诱出来,轮番降临此地的诸神吗?前往找人的,反而就此一去不回。不会吧。 『纱江子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去见kyoko小姐了呢?没有找真崎他们。然后或许她被kyoko小姐说了什么……』 听到岛津失魂落魄地这么说,瞬间由希一阵火大。白痴啊。 「干事,你振作点好吗?我们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只是觉得如果kyoko是因为什么理由没办法参加同学会,那就太可怜了,所以才设法邀她的不是吗?我会再连络。你也是,直接打电话给kyoko,探探情况。纱江子那边也确定一下是不是真的见面了。懂了吗?」 说完想说的就要挂电话的时候,声音追进了耳朵里: 『啊,那由希,下次要不要一起去吃个饭?上次跟真崎他们道别后去的酒吧,我喝得很开心。我们两个再去那里——』 由希受不了地皱眉,虚脱地挂了电话。把香烟按在墙上揉熄的时候,几名正式员工下来停车场了。她扔下烟蒂,不让正要进车子的他们看见。视线对上,所以她亲切地微笑,嘴巴做出「辛苦了」的唇型,轻轻行礼。 背过身子往车站走去,叹了口气。岛津那家伙真没用。快点啦,快点让我跟kyoko说话啦。 『她是我同学唷。』 那是在刚进「荷莉」的欢迎会上。面对着背负业界人士这块招牌的社员,由希不安极了。内行的大人们谈论的、陌生的名字和各种专有名词。没有和他们共同的脉络的自己,是个手无寸铁的赤裸孩童。 避免听起来剌耳、避免被认为是在吹嘘。她付出万全的注意,慢慢地,慢慢地把话题往那边带。 你单身吗?你喜欢哪种型的女生?哇,某某前辈平常的穿搭跟身材真的好棒唷,是不是有什么做为参考的女性?有没有最近特别欣赏的女星?如果可以请她穿上自己设计的衣服,前辈觉得哪一个明星好? 用不了多少时间,她就不着痕迹地导出了她要的名字。也因为由希虽然是外行人,但她判断风格犀利的女生在艺术家和创作家之间的评价比较高。就是kyoko那种型的。 就像吸气吐气那样。 就像呼吸那样,做为一种自然活下去的营生,未经思考,声音就先流畅地发出来了。不紧张,不躁进。 『我们从高中的时候就是好朋友了。真开心,她也很喜欢「荷莉」的衣服,要是知道「荷莉」的人在谈论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我可以把这件事告诉kyoko吗?』 这不是吹嘘,是事实。如果有人把她的这个声音当成是炫耀还是谎言,那就是在嫉妒。就是因为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才会听起来觉得那样。我一点错都没有。 知道kyoko出道以后,这是她过去也一再重复的行为。kyoko演出的电视剧、谈话节目,她尽可能全部看过。对专门学校的朋友们,她也提过好几次了。 『上星期她上了「你好」那个节目,说到去马来西亚旅行的事。有人看到吗?说她跟朋友两个女生一起去,可是她朋友的旅行箱好旧了,提到一半锁突然坏掉,箱子里的东西掉了满地。——她说得很好笑,可是那其实就是在说我啦。』 想要跟kyoko的合照。 不是纪念照那种的,最好是在她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拍的。如果有能够靠合成修饰得天衣无缝的技术,或许她早就干了。 这种冲动哪里不对了? 如果说她无聊,或许是吧。就算是这样,她也不觉得哪里错了。我只是无时无刻在追求能够为我加分的价值。如果能够得到比kyoko更棒的东西,我随时都会罢手,琵琶别抱。可是现在感觉最能让我乐在其中的地方就是她。 即使由希开口邀请,kyoko也不会来吧。自己不是当干事的料,以前跟kyoko也不是那么亲密。可是想要把她叫出来。关在岩户里的太阳神。我才不许她永远就这样关在里面。 ——然后,虽然也想拍照,但由希还有比拍照更强烈希望她登场的理由。她有理由,也有权利。 她为什么不来?明明可以畅所欲言的。可以被大家拱上天,绝对可以成为全场焦点。她不想吗?她不想让大家好看吗? 闭上眼睛回想。自己被做了什么?后来又经过了多久的岁月? 3 高一的那一年间,是响子身为女王的黄金时代。 为了追随清濑而选择升学高中的神话。她把这件事告诉了身边的每一个朋友。就连不同班的由希,都听见了这名刚毅女子的英勇事迹。 「要是恋爱跟念书都能跟响子一样全力以赴就好了呢。」 响子 的企图成功了。她播下的种子,被听说这件事的同学们散播出去,传播到各个地方。 自己班的班长不遗余力地恋爱。朋友目瞪口呆地评论着:「真不敢置信呢。」脸上虽然摆出没辙的表情,口气却是轻快的。 告诉由希这件事的朋友,好像前些日子在班级大会之类的场合第一次跟响子坐在一起,直接听她本人提到这件事。看来她完全被响子给吸引了。 「就算清濑同学很帅,那样一来,其他人也根本不敢开口跟他告白了嘛。他跟响子真的很登对嘛。」 「啊,好可惜唷。原来一班的那个帅男生已经被订走啦。铃铃不是也喜欢他那种型的吗?不是吗?」 「咦?我想都没想过啦。」 「是吗?你不是说你喜欢杰尼斯系的吗?」 由希面露玩笑般的微笑,把这个现象归类为不怎么稀罕的事。 响子不同凡响。 响子敢做一般人不敢想像的事。 跟响子是朋友的我们也不同凡响。 这是不管小学还是国中,偶尔都会出现的,明了易懂的小魅力人物。过去由希也看过很多。 响子所做的事,就这样赋予了每一个平凡的她们梦想。所以大家不会对她的东西动手。相反地,信徒被允许谈论教祖。好厉害呢,真傻呢,响子这个人。被允许像亲人般谦虚地批评,以强调她们的距离有多亲近。 即使地点换到高中,依然有着这样的存在,而这次的风云人物是一班的班长吗?由希冷漠地理解。 「说是杰尼斯系,清濑有点不一样呢。我觉得他太壮了,我有点……」 由希只是随口丢了个话题,但朋友不晓得是不是不习惯谈论自己的恋爱,在一旁低着头,脸都红了。由希盯着她的脸,痛感到自己的「失败」。 轻而易举被其他班级的魅力人物给迷倒的「一般大众」的个性。高中第一年的那个时候,由希清楚地悟出自己选错栖身之处了。她读的国中算起来是一所小学校,没什么大团体,因此只要跟不起眼的学生混在一起,由希自然就会成为众人焦点。 她想避免跟自我中心的人彼此产生冲突的情况。进了高中,找到跟过去的朋友类似的个性,巩固好圈子后,总算抬头环顾周围时,才发现自己错了。 依靠其貌不扬的朋友烘托的时期已经结束了。花就是花,草就是草。受欢迎的女生彼此衬托,不受欢迎的人只能埋没在集团里。男生也只跟华美圈子的女生说话。他们的基准是「那群女生好可爱」这样的、以团体为单位的评价。 由希的起步晚了。可是她也已经错失了甩掉身边已结交的朋友的时机。她能够做的顶多就和国中一样,为了令自己的美丽显得突出而精心打扮,唯有这一点她没有懈怠。 「那个女生已经跟男生告白了吗?她们已经交往了吗?」 由希问着,心想这确实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连对铃子这种不起眼的女生也滴水不漏,用相同的热情倾诉衷肠。用可爱的女生巩固好周围,同时也不忘对下界的俗众付出关怀。虽然好奇她的大爱究竟是不是一种障眼法,但对于蒙受恩宠的一方来说,确实效果十足吧。毕竟向她们搭讪的可是明星,会感到受宠若惊也难怪。 铃子的语气警戒似地变硬,想要转移话题般地变得含蓄。 「好像还没有交往,可是从她说的来看,清濑也不讨厌她的样子,他们应该不用多久就会在一起了吧。那是别班的事,我也不太清楚。」 对于付出努力的人,不愿只以成败论英雄——大概是这个意思吧。铃子继续拥护说: 「——他们互教功课,感觉非常要好唷。连响子他们班的导师都知道了。听到连老师都认同他们的关系,我好吃惊唷。」 「哦?」 由希想像。 全班同学都知道,正大光明的爱意。话题中的他——「清濑」如果也是响子的信徒,那就没问题了。但如果不是,这完全的第三者会怎么看待来自他人教祖的爱意? 为了男人考进这所高中,这样的报考动机有多少是真的?想要为世上多如繁星的恋爱之一,取一个不同于俗众、只属于自己的特别名字的冲动。然后由此而生的谎言,很遗憾,这一点都不稀奇。 可是只是在班级大会上相邻而坐,就对这女生推心置腹说到这分上,并成功拉拢为己方,响子的手腕确实高明。透过再三叙述,存在于那里的谎言和渲染被越踩越紧,越踏越实,就好似一开始就是如此一般。 再也没有人敢打清濑的主意了。没错。其实清濑本来拥有响子以外的世界的,然而他的校园生活已经澈底被坚壁清野,再也没有其他选项了。这看在旁人眼里,是一种令人莞尔的努力,或勇往直前的插曲。然而这也同时是一种荒诞、恐怖。 「活泼开朗,跟每个人都能处得很好,正义感也很强,可以说是『正直的人』吧。她对每个人都很好,不会差别待遇哦。」 这是周围的人对女王时代的响子的评语。 一视同仁地关怀周围,如果看见有人沮丧,就立刻挨上去慰问:「怎么了?」如果有同学在烦恼,就写一封长信给她。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我想帮助你。我懂你的心情。 即使不是好友,也会共同承担朋友的失恋和悲伤,一起流泪。 那是支配欲。由希都想吐了。 响子不允许有人抢先她,沐浴在名为悲伤的众光灯下成为主角。响子的个性光是听人描述,其实简单易懂。她对响子了若指掌到甚至不觉得她是外人了。可是自己绝对不会采取她那种做法吧。女王的做法,那种从满分开始的过高起跑点,接下来只剩下坠落。 「由希,我把杂志的剪报带来了。」 「啊,谢谢。我也把你拜托的录影带拿来了。」 微笑着,从包包里拿出彼此的东西交换。 铃铃没什么不好,反倒如果是国中以前的自己,一定会很欢迎她这种型的女生。明白自己的斤两,绝对不会抢锋头,对于现实的恋爱也有点死了心,所以一聊到艺人,就变得滔滔不绝。铃铃经常送亲手做的糕点给由希,也会诚恳地聆听由希的话。「我懂你的心情。」铃铃这话,不是出于支配欲、也不是扮演哭泣女人的角色,而是纯粹地泪眼汪汪。 每当铃铃这样做,由希就越对她感到疏远。我才不稀罕你懂。你以为你跟我是同一个等级的?可是你对现在这个地位就已经满足了,不是吗?但我可不一样。 我还要往上爬。我随时、只要想就能改变地位。 上了二年级换班以后,由希依然和铃铃同班。 「太好了,由希。」 她开心地说,但由希内心觉得没趣极了:难道我就要这样被一开始的失败纠缠着直到毕业?如果有机会卷土重来,就只剩现在了啊。 就在这样的新学期第一天。 「你是由希吧?一年级的时候五班的。」 在体育馆举行的开学典礼结束,回到教室的途中,她在走廊被叫住了。回头一看,她——她们就在那里。 「我们常聊到铃铃的朋友里面有个很会打扮的女生呢。可以跟你同班真是太好了。」 「响子。」 「铃铃,介绍给我们嘛。」 响子笑着,把由希迎入她们的圈子。她的下一句话成了决定性的关键。由希从此以后的地位就这样定下来了。 「由希在我的男生朋友圈子里超受欢迎的。你知道吗?冬天的毛衣,我们的年级里面,就只有由希一个人穿白色的不是吗?清濑他们也在说,你穿那件白色的毛衣好可爱呢。」 日后的女星kyoko与由希 其实并没有多要好。这是真的。但两人并非完全没有关联。她们在后来的一段期间,同坐一张课桌吃午餐便当,连换教室时也一起行动。只是那种往来的形式与回忆没什么好向人吹嘘的,不过她们确实比邻共享同一块空间。 太好了,她心想。由衷地。我的做法是对的——她觉得努力有了回报。 ralphuren的,带点乳黄色的白色毛衣。「还特地跑去百货公司买唷?白色的不会容易脏吗?真的好吗?」不懂它的价值的朋友们瞪圆了眼睛,但她含混地打发过去,掏出好几张万圆钞票付帐。没有品牌的,平凡无奇的黑毛衣。我就非得跟穿这种玩意儿的朋友混在一起吗?仅管对此感到没面子,她还是砸下打工的薪水,买下那件白色毛衣。 她只想穿从专柜买来的正品。她想跟满不在乎地把冒牌水货穿在身上的没品味家伙画清界线。 有人明确地看出了她们的不同。响子说了: 「欸,吉田说由希你很可爱呢。你知道吗?」 高二的春天。 响子跟由希成了同班同学。从一年级的时候就不乏话题的小魅力人物,在这时被与心上人清濑阳平拆散了。 依文科理科分班的二年级班级,将这样维持到三年级。没办法同班毕业的叹息,响子对形同是刚认识的由希也诉说了。她认为每个人都认识她、认识她喜欢的男人,是天经地义的事。她那副态度,就像一年级的时候听说的,「不遗余力」。 由希观察着,很快就发现应该是「对每个人都很好,不会差别待遇」的响子其实会挑朋友。 第一条件是绝对不会反抗她,但外貌和身边小物要上得了台面。特别讲排场,以人面广阔为傲的响子,喜欢在各种场合听到她的跟班被称赞。为了有这样的跟班簇拥而开心。 响子夸耀着能够与她共享班级中心成员地位的权利,在新的班级里,已经展开了她的朋友挑选以及好恶筛选。 由希在我的男生朋友圈子里超受欢迎的。 这里面多少带有响子甜言蜜语的成分吧。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清濑的哥儿们在响子面前提过由希的名字。响子一定是在寻找下一个手段,好系住变成不同班的清濑。 感觉好像签下了无字契约。 我被选上了。由希甚至对自己的做法感到骄傲。触犯校规边缘的淡妆、早起上发卷。就连学校禁止的打工她也尽量去,在乡下社会里寻找散发出真货气息的衣服买下来。 遭到埋没的第一年的世界里看不见的事物逐渐显现了。就是在这个时候,由希清楚地确信像这样精心打造的外表是有用的。 对于要当响子的跟班,她没有迟疑。响子开心地向朋友报告。 「小铃,上次我们一起去看电影了呢。吉田跟由希,清濑还有我。」 她,就处在那个复杂的团体里。 从一年级的时候就是响子最为钟爱的朋友。相对于其他跟班都拼命地讨好响子,她却是中立的,不附和响子,但也不拒绝。 太好了呢,她总是这么答着,贯彻那看不出究竟是否感兴趣的态度。对于新来的由希,她的眼神则是无所谓。 明明坐在跟班的中心,她却与由希不同,看起来连对自己隶属的事物名称都不放在心上。 我们是共同陪衬响子的一群。 然而她看起来却没有对女王另眼相待,只把响子当成和其他跟班一样的、相同程度的朋友之一。事实上比起响子,她感觉更常与其他女生聊天。有一次由希感到好奇,加入响子不在时她们的对话,发现话题全是些鸡毛蒜皮的低水准闲聊,大失所望。 几乎没有聊到男人或流行,全是毕业出路或是老师的闲话等死气沉沉的话题,要不然就是糕点的做法这类女孩子气的东西。明明可以尽情歌颂她们身处的华丽地位,然而她们这副德行,跟一年级的时候自己被囚禁的生活有什么不同?这是哪门子挖苦?由希感到气愤。原来响子重视的小铃那么老土——她在暗地里唾骂。那样的话,响子应该要更重视我才对。 在挑选新的跟班时,响子也会满不在乎地拆散感情好的一对女生,只挖角其中之一。而这种情况,她绝对不允许不起眼的另一个一起跟来。 『下次我们五个一起去玩吧。清濑他们也会五个男生一起来,所以要配合人数。』 响子会对尽管困惑于变化,但仍黏着好友一起加入的第六个人满不在乎地这么说。面对孤立无援的朋友,由希不敢和她对望,只在内心道歉。 对不起,铃铃。可是你太软弱了。 ——现在甚至已经失去连络,逃也似地消失不见的前任朋友。连长得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她一直黏着由希直到二年级冬天,拼命假装不会察言观色地在响子身边屏息敛声,直到有一天,她误踩红线,被女王判断碍眼,就此消失了。 由希追求的是强者。能够让更多人俯首称臣的、显而易见的价值。就算被说成是狐假虎威也无所谓。那么我要追求更强的老虎、更强更强的老虎。现在,她已坚定不移。 跟班有个条件。那就是绝不能忤逆女王。 犯下忤逆大罪的人,无论拥有再怎么样魅力十足的要素,对响子来说,都是必须澈底排除的对象。 这么说来,一年级的时候由希就听说过了。亲近清濑的女生们不好的流言。这些流言甚至传到了连话题主角的为人都不清楚的别班的由希耳里。 婊子,破烂货。从头到脚没一个地方是紧的。 那些不规不矩、现在听了要笑的各种贬词,由希就是在那个时候学到的。鄙夷的可笑绰号、据说是她们做出的恶行、不晓得是不是真的说过的丑话。 告诉由希这些事的女生们,接着都会像这样加上一句。打从心底不甘地说: 『明明跟她们比起来,响子那么努力。清濑居然会迷上那种女人,他是脑袋坏掉了吗?』 『清濑真的没有看人的眼光。』 只差一点就要连清濑阳平的名声一起骂臭的流言。 因为喜欢,因为爱,响子的这种自我显示欲与自我谈论,有时会连对象都给吞噬进去。 讽刺的是,很多时候,响子身边长得可爱的跟班会跟清濑变得要好。即使程度有轻有重,但是响子的跟班们无一幸免,全都受过响子的制裁。而这些也化成了不负责任的流言,但是以更低更静的声音,流入由希的耳中。 可是我一定不会有事的。 能够在众所瞩目的场所度过往后日子的期待,令由希轻松地这么想。我可以一直待在这个位置上。我是靠外表录取的,是清濑的哥们中意的女生。再说,小铃也一直都没事啊。 就在那年冬天,出事了。 『浅井!』 响彻清早校舍的怒吼般声音。昨天开始就下落不明的浅井铃子。她在体育器材室被人找到了。 苍白的侧脸。 『我去器材室拿忘记的东西,在里面找着找着,结果注意到的时候,门已经打不开了。』 总算能够开口后,她如此说明。她宣称那是她个人的疏忽而引起的意外。 她被发现的时候,两手空空,只是抱着自己的肩膀蜷蹲着。 浅井铃子颤抖的娇小肩膀。这是「意外」,没有加害者。 事情发生稍早之前,清濑找她说过话。「我第一次跟清濑说话,他人很不错呢。他很替我担心的样子,问我最近跟响子处得好吗?」她用天真无邪的声音、双颊微红地对由希说。 高中二年级。开始罩下阴影的,女王过火的独裁时代。 4 星期天傍晚父亲打电话来。在房间翻杂志的由希 躺着捞起话筒。 『你下星期要不要回家?奶奶一定也很想看看你。』 「是吗?」 由希揉熄香烟,随口应着。然后她笑着接下去说: 「我最近很忙耶。爸,你没看电视吗?每年都会举办的东京女孩祭典就快到了。活动结束前我不太可能离开耶。我还得再画几张才行。」 『当天来回也可以,不行吗?』 「我再看看。——我也很想奶奶啦,奶奶想不想我就不一定了。」 『你很久没去看奶奶了吧?你从以前只要一有事就第一个跑去找奶奶。真不可思议呢,小的时候你明明老是惹奶奶生气,一点都不亲。还叫她虎姑婆,两个人常常吵架不是吗?』 「所以我才说搞不好奶奶根本不想看到我哩。」 父亲的这种口气,以前她听了就火大,但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一有事就第一个找奶奶。这是真的。国中跟朋友吵架的时候,高中差点要拒绝上学的时候,由希都是骑着自行车,赶去找奶奶。只要在奶奶面前发了誓,就再也不能逃避了。「明天我一定会跟她道歉」、「我再也不哭了」,诸如此类。 虽然距离第凡内太遥远了,但有着类似的效果。她现在已经可以非常自然地联想到史努比里面总是拖着一条毛毯的男生。奈勒斯的毛毯。荷莉的第凡内,我的奶奶。 她想了一下下星期的预定计划。 周末公司的其他同事的确得忙着准备活动,但自己休假一定也没差。或许可以把预定要跟kyoko去的温泉旅行安插在这时候。kyoko很忙,结果只能去两天一夜——像这样告诉公司的人。利用以前去的附近县市的温泉旅行虚构一下故事就行了。 ——她想到了这个点子。 「好吧,下周末我回去一趟。」 她回话,挂了父亲的电话后,拨了真崎修的电话号码。铃响了好几声,却没人接电话。转进语音信箱后,她留下讯息。 「喂?我由希啦。听说你很忙,方便吗?下个星期我预定回老家,要不要见个面?我想跟你谈一下上次拜托你的网页设计的事。」 现身的真崎,一身衬衫皱巴巴的。 瞬间她以为那是那样的设计,不着痕迹地再看了一次。可是应该不是。起皱的地方太不平均了。是没熨平。 「你怎么了?」 由希问,真崎表情不变,回道:「什么?」由希为了确实表达出自己的不愉快,眯起眼睛看他。 「见面地点。这一点都不像你。」 真崎指定见面的地点,是白天的家庭餐厅。就算有个美娇妻,他应该还是有十足玩心,也想享享乐子吧。由希以为真崎会跟她约在晚上,找一家当地灯光美气氛佳的餐厅见面。从窗户可以看到的停车场上停着他的爱车,在白天的光线里显得十分张扬。 「截稿日前都是这样的啦。去东京的时候,都是我比较闲的时候。今天我也没办法久待,不好意思。」 笑也不笑。看来他跟由希不相上下,心情好不到哪里去。可是别瞧不起人了。不管是白天的家庭餐厅还是皱巴巴的衬衫,如果他觉得由希是可以这样简慢打发的人,那就太让人意外了。 店里客满,坐的全是一家人或貌似当地学生的年轻人,吵得非拉大嗓门才能让对方听见。也不想想穿着腰线紧贴的新品洋装的自己坐在这里是什么滋味。 由希「哦?」地点点头,若无其事地说:「你老婆真可怜呢。」 「你们是双薪家庭吧?就算周末假日,先生还要工作的话,也很难有时间出去玩吧。」 「她喜欢你们家的衣服,跟她说是谈你们家的案子,她心情就会好了。」 跟岛津说的一样。不晓得是真的工作太忙吗?虽然不到臭脸的地步,但今天的真崎完全不苟言笑。 但该说的还是要说。 她叫真崎去饮料区拿饮料回来。她觉得这是最起码的诚意,但是看到他拿着两杯咖啡回来的样子,总觉得更吃不消了。真崎落座,由希正准备打听kyoko跟纱江子的事,意外的是,真崎先主动开口了。 「欸,kyoko的事顺利吗?我最近很忙,都没有跟大家连络。」 「纱江子不是说会去找kyoko吗?跟你还有贵惠一起。这是最新进度了。」 「是啊,可是我这阵子一直很忙。」 「我就是觉得你们会好好办,才把去见kyoko的机会先让给你们的耶?」 「不要这样说嘛。这样啊,那你们也没见到面啊。」 由希观望着,装出有些呕气的表情。她一边这么做,回想起最后见到他们的情况。岛津主办的作战会议。纱江子还是老样子,穿着半点女人味也没有的套装。眼镜也是银框的。明明在那么棒的业界工作,怎么不找到更适合的享受方法呢?脑袋聪明的女人对「女人」敬而远之,瞧不起她们,做出败犬的远吠(注:《败犬的远吠》是日本作家酒井顺子于二〇〇三年所着书名,内容提到:「美丽又能干的女人,只要过了三十岁还是单身而且没有子嗣,就是一只败犬。」「败犬」一词就此成为中年单身女子的代称。)。由希并不讨厌看到那种女人落入这样的泥沼,连个妆都不会化的可怜相。 纱江子对自己能够是真崎的「挚友」开心得不得了呐——一想到这里,由希觉得纱江子那幼稚的想法真是可笑极了。纱江子一定会紧巴着真崎不放吧。 真崎修是与男人无缘的里见纱江子唯一能够拿来炫耀的、简单明了的名牌包——即使真崎修与她并不是男女关系,只是闺密的前男友,而且还是有妇之夫,定位微妙。坚信旁人会为此感到羡慕、不识真正男人滋味的女人的乐天幻想。「真是拿阿修没办法」、「阿修那家伙实在是」,打情骂俏似地喊着他的名字的那个模样,教人觉得滑稽。 由希也知道为了维持那幼稚的炫耀,有洁癖的纱江子才光明正大地介绍工作给真崎。而真崎做为回报,温柔地对待纱江子,允许她保有「挚友」的地位。但其实真崎修那家伙最重外表,把他在外人眼中的形象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就像本人说的,他这人黑到骨子里了。 『真崎,你要接「荷莉」的网站工作吗?』 由希那个时候会这么向他探询,其实并没有什么深意。一点恶作剧。她只是想让拼了老命的纱江子看看罢了。看看她以为的「特别」,究竟有多么地脆弱虚幻。 看到由希跟真崎说话时,纱江子那种没趣到底的眼神。 可是我跟真崎的话,是有可能的。跟纱江子之间绝不可能的事。纱江子一定很不爽吧。可是她是在痴心妄想些什么呢?吃得那样肥,吃得那样香。喂,你懂不懂为了塞进漂亮的衣服,连晚饭都不吃是什么心情?你一定从来没有想像过只能喝水,饿得甚至睡不着觉的夜晚有多难受吧? 「下次见面时,找纱江子一起吧。」 真崎忽然说,由希吃了一惊,瞬间声音走了调:「啥?」 「这阵子都很忙。」 他的声音佯装若无其事。可是听得出里面暗藏着认真。真崎别开视线。 「没有啦,我是在想,能不能像上次那样大伙聚一聚。上次不是聊得满开心的吗?」 「——我以为你们是为了谈工作才见面的。」 真崎的表情停住了。怎么会在这时候冒出纱江子的名字来?他对这种不自然毫无自觉吗?一会儿后,他「哦」了一声。 「我们是在谈工作啊。她也会委托我案子嘛。」 笨拙的谎言与焦急。由希感觉到了。身后一群学生大声欢闹着。啊啊,吵死人了。 「真崎。」 由 希叫他的名字,打断他还想继续说什么的声音,觉得没意思极了。心情冷了下来,变得扫兴。 她还以为那是单行道。是不识男人滋味的可悲女人的想入非非。男方了解一切,加以利用,但绝对不会把她当一回事。她一直这么以为,也认为这理所当然。 可是刚才真崎的声音里面渗透出来的,是明确的执著。她直觉到,他也把她看成对象。他无视于由希的存在,刚才发出了那样的声音。 自作践呐,真崎修。我还以为你这人不差。 由希喝了口水,对他微笑。接着一鼓作气地说: 「你好像真的很忙呢。那正好,可以先谈工作吗?其实我上次跟你说的『荷莉』的网站设计,公司好像决定要委托其他业者了。我跟上面争取过,说我朋友品味比较好,也做过好几个时尚电影的宣传网站,可是还是不行。——不好意思,下次有事再连络吧。」 坐上开车到家庭餐厅来接的父亲车子回家的途中,等红绿灯时,导航系统转到电视。由希坐在副驾驶座,漫不经心地看着父亲操作按钮的手。 「这有电视功能唷?」 「你不晓得吗?很久以前就装了,可是你从那时候就一直没回家。上次回来是过年了吧?」 「我可以明天再去奶奶那里吗?」 「好啊。」 是因为三月的同学会今年在东京举行。仔细想想,自己半年没回家了。 变成绿灯,行驶期间,为了安全起见,电视机画面会自动关掉。只剩下声音的画面传出声音来: 『高间主播?高间主播,请为我们预报一下天气。』 『好的!』 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由希听到突然响起的高亢声音,再次把头转向画面。 是星期六傍晚播放的f县当地的资讯节目。地方电视台的主播。画面没有脸,只有兴奋的尖细声音像广播似地传达情况。 『我现在来到今天刚开幕的t町的佳世客活动广场,在这里为大家播报天气。今天是开幕第一天,大家可以看到,这人山人海的盛况!白天将在这个活动广场邀请来宾举办街头杂耍——』 「这是你同学吧?」 父亲注意到由希在看导航机画面。车子遇到红灯停住,画面又恢复了。别着「高间」名牌的女人,几乎是一般便服的打扮,大大地伸展双手笑着。不停地表现热情。 「嗯。」由希应道,「我跟爸提过唷?」 「不,没有。上次报纸有报她的事,说她跟女明星kyoko是同学,所以我想那跟你也是同学了。好厉害,你身边全是名人呢。」 「名人?只是地方报而已吧?而且杂志模特儿等级的名人,我工作上常常见到。」 这样啊。居然学不乖,说什么跟kyoko是同学。电视机里面,高间主播在粒子粗糙的画面里正搬出天气预报挂图。她面对镜头,站在朝着电视机比胜利手势的小孩和买完东西的全家福里,报导着天气预报。 「爸,关掉。」 『明天会是个大晴天。哇,大家都元气十足呢!这边场面非常热闹。』 乡下狭小世界的,自以为是的女王。她也跟那时候的保母一样,认为如果是面对小孩子,作福作威也无所谓。 我才不要那样。我要老虎,更强的老虎。既然自己无威可发,多少我都要向别人借。 可是,这样啊。 「爸。」 「什么?」 由希唤道,父亲脸看着她正面应着。她兴起一个恶毒的念头。 「那天的报纸我们家还有吗?」 以前在美容沙龙工作的时候,她跟当时的男友边吃晚饭边提到。我领到特别奖金了,买点高级的肉吧。我来做点什么,今天一起吃饭吧。 因为她负责的女高中生减肥减到了目标体重。「可是那女生的月经停了。」她说着,拔掉红酒瓶栓。 男友夹菜的手停了下来。由希注意到他变得寡言,问他怎么了?他答道:这是吃饭的时候聊的话题吗? 你怎么能笑着讲这种话?这是用停掉别人的月经赚来的钱换来的饭吗?一个女高中生怎么有钱上什么美容沙龙?那钱是怎么筹来的,不难想像吧?甚至付出那样的牺牲——。 那你不要吃啊!不要再来了,回去啊!——这是由希最诚实的感想。 搞什么,软弱成那样。要变瘦,要变强,要变美。我跟那女生都是。那不是用牺牲或是代价就可以解释的,对我们来说,那是理所当然的天理。 强者随时随地要多少选项都有。大型电机公司的上班族,当时觉得不差,可是你这种程度也没什么好稀罕的。我随时都可以更上一层楼。真崎也是、这男人也是、樱木也是,不差,但也不可惜。 所以,好了。无法理解的弱者我不需要。滚吧。 5 回家以后,由希寻找放在客厅角落的旧报纸,很快就发现了那篇报导。 周日电视节目表的背面。今天在荧幕上看到的高间主播面露灿烂的笑容,摆出逗趣的「准备起跑」姿势,占据了版面。紧握拳头,手臂前后举起的动作,看起来就像儿童教育节目里的大姐姐。 『新鲜的魅力,全力以赴。』 自小就懂憬在地方台上看到的主播记者们,一直以她们为目标。长年来的梦想能够实现,令人开心,我每天都在努力奋斗,希望能为当地贡献一己之力——报导内容这么写着。 这些内容,由希第一次听说。 这么说来,这份报纸是他们电视台集团的。由希知道,「实现长年梦想的高间主播」的父亲,就是那家电视台的董事。 即使是这种形式的登场,但对她而言,仍然算是个成功吧。在全学年同学会、班级同学会,只要她登场,焦点永远在她身上。得意洋洋地,用那种声音说话。 追着铅字看,然后找到了。访谈者问了。 「——听说高间小姐和同样是f县人的女明星kyoko小姐是高中同班同学?两位是不是从当时就会彼此切磋鼓励呢? 高间 我们从当时就经常谈论彼此的梦想。我想好好加油,不要输给她。如果站在彼此激励的角度来看,比起当时,现在更是如此呢。」 看到这段文章的瞬间,由希忍不住笑出声来。 光听就够扯了,但这超乎想像。她以为是地方报,所以不会被人看见吗?她跟kyoko根本就没在见面吧?不肯现身人前,关在岩户里的kyoko。连由希他们试图把她引出来的仪式都不肯参加。而且当时近在身边的由希知道,她们两个当时根本没有谈论过什么梦想。她一次也没看到过那种场面。 「你在笑什么?怪恐怖的。」 「没什么,爸。我去房间打一下电话。」 她拿着报纸,回到搬去东京后仍维持原状的自己的房间。她犹豫了一下,认为这或许是个机会。 就算由希邀请,kyoko也不会来吧。所以由希才乖乖退居一旁,但只要有契机,或许她也能主动出击。而这篇报导,不是完全够格做为一个契机吗? kyoko的手机号码她已经弄到了。 聪美跟纱江子都靠不住。他们每一个都毫无紧张感,不肯全力以赴。上次的作战会议,跟真崎还有纱江子道别后,由希找了岛津去酒吧。适度地色诱,设法让他离席,从留在座位的手机通话记录中找出kyoko的号码。键盘锁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应该是多余的功能吧。那家伙应该甚至是浑然不觉。 由希吸气,拨了电话。铃声刚响,她便挺直了背。说不紧张是骗人的。可是把长年以来不通音讯的尴尬,和接下来的期待放在 天秤上一量,孰轻孰重,在由希心中高下立判。 只要出现其他的价值,随时都能下车换跑道。正因为秉持这种想法,由希才能不把一切看得太重。 况且更重要的是,她跟kyoko过去应该是亲近的。比起岛津或其他任何一个家伙都是。既然那女人能在报上那样谈论,我当然更有资格。 嘟嘟嘟,嘟嘟嘟。 『——喂。』 明明是陌生的号码打去的,对方却接了。光听声音就知道了。 是本人。 由希不知道声音是不是跟高中的时候一样。可是紧追着每一个谈话节目和电视剧的由希听得出来。 「喂?」 电话诧异似地沉默了,由希朝着话筒开口: 「你好,我是水上由希。」 对方似乎倒抽了一口气,没有回话。她翻开报纸,边确认内容边调整音色。你知道吗?这里居然有人谎称与你曾是同志呢,我只是想通知你这件事. 「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你。学生时代一起吃过饭后,就没有再连络了呢。」 『这号码……』 「咦?」 她注意到kyoko的声音很僵,比刚才更戒备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号码?』 「我听岛津说的,不方便吗?」 就当作是岛津喝醉自己告诉她的好了。kyoko又不吭声了。 「不行吗?那我道歉,对不起。」 由希接着说。可是有什么关系嘛?她都直接跟聪美还有纱江子见面说话了。 「我有事想跟你说。你知道高中时候的高间现在在做什么吗?我碰巧在f县的报纸——」 由希想要接着说下去,却突然被厉声打断了。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咦?」 『不要再打来了。』 就这样了。由希才要说等一下,电话就蹭的一声断了。顿了一拍,「嘟~嘟~嘟~」的声响传来。 握着话筒的手微微地紧绷。已是陈年的记忆猛地在胸口复苏。真的是相隔十年,她头一次回想起来。 ——难不成她知道我做的事? 由希自以为做得很巧妙,神不知鬼不觉。 电话另一头,空洞的嘟声仍持续着。她察觉到自己比想像中的受到更大的震撼。她隐约担心过kyoko可能不会给她好脸色,可是没料到居然会遭到如此露骨的拒绝。 可是——。 接触闭关在岩户里的kyoko后,就此一去不回地脱离仪式的女人们。可是我才不会落得那种下场。电话可能行不通了。可是电话行不通的话,得换其他手段设法才行。她不知道kyoko是怎么想的,可是不管怎么样,那都是「误会」。喏,就当成误会一场嘛。 毕竟我们都是大人了。 不管是凋零还是报复,应该都可以不必再像小孩子那样感情用事才对。 按下按钮,挂了电话。总之得善后才行。电话响了两声岛津就接了,由希装出比平常更弱不禁风一些的声音道歉。 「岛津,对不起,我打电话给kyoko,可是她不晓得误会了什么,不肯跟我说话。你可以帮我赔个罪吗?」 你忘记了吗?是你上次给我号码的。那后来约好的事呢?那天不是约好还要再去那里一起喝吗? ——没错。 我百折不挠。 6 制服的裙子不见了。 浅井铃子的事发生后过了很久。高中三年级,响子女王的凋零时代。 上完体育课,回教室要换衣服的时候,制服的裙子不见了。每个学年颜色不同的运动服,由希他们那一届是俗得要命的鼠灰色,想想别人也一样,还可以忍耐,但那种设计,要她拿来当居家服她都不屑。 她穿着束口裤和印着条纹及大大校名的运动衣,翻找课桌抽屉和置物柜里。可是找不到。哪儿都找不到。 「怎么了?」 响子走近招呼。 「怎么了?由希,没有衣服可以换吗?」 大大的眼睛望向自己的脸。 ——是由希刚和清濑说话的时候。 跟班数目减少,响子中意的小铃也在体育器材室的事以后,完全与她保持距离了。尽管如此,由希仍跟在响子身边,但任谁来看,都看得出众星拱月般环绕在女王身边的星星素质下降了。响子喜欢的可爱女生都早已弃她而去。而过去挤不进来的人就像遇缺补进一般,聚集在她勉强还散发出来的幽光周围。 那天清濑忘了带伞。 社团活动结束后,清濑准备淋雨回家。本来要和吉田回家的由希碰巧在玄关遇到清濑,所以把自己的伞借给了他。 当时由希已经在跟吉田交往,而且她对于和男友共撑一把伞回家也有一种懂憬。如果同学还是学弟妹看到了,一定会羡慕死他们的。 『由希。』 几天后,清濑到班上来,把伞还给她。 『谢啦,我欠你一次。』 只是这样而已。然后现在她找不到裙子。 「怎么了,由希?难道是找不到制服?」 今天的体育课是打篮球。分成三队比赛的时候,没上场的一队在旁边观摩。这段期间,有一瞬间响子从场地消失了,而由希的眼角留意到这一幕。下课几十分钟前,她去了哪里? 这跟由希有没有男朋友都没关系。由希是不是自己的跟班都无所谓。或许甚至跟她喜不喜欢清濑都无关了。女王只是烦躁。对于诸事不顺,她只是悲叹,愤怒。 由希不认为响子是异常的。狭小的教室里,正因为狭小,扭曲的律法和支配才能够横行。无论是对女王还是平民,这都会平等地带来恶果。 关系应该良好的清濑与响子。由希知道,把这样的幻想情节挂在嘴上,装模作样的响子,其实背着她的跟班们,一次又一次向清濑告白。对清濑进行坚壁清野后,响子也一样被断了后路。校庆、运动会、毕业旅行,每次活动她都向他告白要求交往,然后一再碰壁。 接下来就只等着被施以最后一击。等待清濑选择了响子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抢走由希的裙子,是出于失控的恐惧吗? 「是被谁藏起来了吗?难道是男生?因为由希很可爱嘛。啊,真不可原谅。这太恶心了。」 蹙起形状优美的眉毛,看着由希的脸。「没事的,」她说。 「一定会找到的。我去跟老师说,由希,你就先穿着运动服吧。」 她用不容分说的口气,把制服上衣塞给由希。水手服领配胭脂红领带的下身套着窄管运动裤的模样实在可笑,由希虽然没照镜子,但她能想像那模样有多凄惨。 这时,幼稚园那天的回忆重现似地罩住了由希的肩。裙子被掀起,像把破雨伞的自己穷酸的身体。被脱下来的洋装。那些人的所作所为。 这太过分了。 「老师,可以问一下男生吗?——由希今天剩下的课可以穿这样继续上吧?」 没有任何证据。 大半的同学或许直到今日都不明白干下那种事的人是谁。不仅如此,应该就连有过这种事都不复记忆了。只有由希一个人还记得。 她完全有自觉,自己并非死忠的响子信徒。为什么我要一直巴在这样一个面具剥落的教祖身边呢?为什么我非得用这副模样坐在教室里呢? 她想向祖母道歉。 她想要祖母骂她,用那严格的口气。如果她说她弄丢了衣服,祖母一定会暴跳如雷。问题不在于是谁干的。祖母一定会一口咬定:就是你太不检点, 太不像话,才会搞丢衣服。 今天得穿成这样吃便当、穿成这样放学搭电车回家吗?裙子一定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就在她低垂着头的时候。 「回家吧。」 一个毅然的声音说道。由希抬头,看见站在旁边的那张脸,惊讶屏息。 「小铃。」 响子去职员室,不在座位。由希好久没跟小铃说话了。小铃还是一样,眼神是不可思议的色泽。 「没必要待在这种地方。我们回去吧。」 回家路上,两人几乎无语。 她对跷课毫不迟疑。也不先向老师征求同意,收拾书包,随即就和由希一起走了出去。没碰到响子。 由希垂着头走到车站的途中,她问:「有预备的吗?」由希慢吞吞地抬头。全没了力气。她接着说: 「我入学的时候买了两件裙子。如果你明天上学没有裙子穿,我可以先借你。」 「……没关系,我家里应该也有。」 这是谎话,但由希这么回答。她已经决定就算明天不能去学校也没关系,要向父亲讨钱赶快去买条新裙子。小铃的语气没有特别同情的样子,淡然直爽,但由希不想依赖她。听到由希的话,她也只应了声「这样」,没有再说什么。 没提到响子。 没多久看见车站,就要道别的时候,学校的方向传来「喂」的叫喊。由希以为有人要来把她们带回去,紧张地握紧运动裤,结果转向那里的小铃「哦」了一声,点点头。 骑着自行车下坡而来的对方叫了她的名字。 「喂,等一下——!」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由希赫然一惊。她惊讶地凝视对方的脸。然后唐突地确信了。 原来是她。 清濑接着说: 「要跷课的话,也算我一份!」 对他而言,能对女王使出致命一击的人,除她之外别无他人。 令响子凋零的,就是他们。很快地,由希现在乘坐的船就要沉了。 怀着悲惨的心情回到家,把制服和运动服都脱了。换上自己买的最喜欢的衬衫和裙子后,由希跨上自行车,赶往祖母那里。踩着踏板,不知如何是好,净是喘气。 奶奶,奶奶。 来到祖母面前,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停地敲打坚硬冰冷的墓碑。她再也不会对由希说什么,也不会为她做衣服了。 我不想去学校了。我不能去了。不要去了。 可是我会去。我要重新来过。我绝对会卷土重来,所以原谅我。 她坐在墓碑前,静静地咬紧牙关。她不会哭。沉默着,瞪着前方。绝对不哭。我是坚强的,所以我只是来这里报告要改变自己的位置而已。 小学的时候,她从卧病在床的祖母旁边的皮包里偷了两千圆。 祖母身体变差,一直以为是感冒拖了很久。祖母看到夹报广告里减缓风湿痛的健康食品,抱着一丝希望不断地订购,三餐饭后必定服用。由希发现服用次数增加了。祖母住院以后,由希还是不知道病名。父亲和祖母都没有告诉由希。 所以她告诉自己,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变得衰弱的祖母隔着纸门问由希。 「你在那里吗?」 「在啊,奶奶。」 伸向钱包的手一下子停住了。 她想要漂亮的衣服,想要有滚边的上衣。有两千圆就能买了。只要去附近的店。 「点心放在柜子里,袜子在底下的抽屉。」 「嗯。」 看不到脸。从钱包里抽出钱来,再放回皮包。祖母短短地「咳」了一声。难得从医院回家几天,怎么不起来做点事呢?好不容易回家,一直躺着太浪费了。由希想着,把钱藏进口袋里。胸口怦怦跳个不停。 咳。 「由希。」 祖母叫自己的声音。「什么?」她又应。整颗脑袋都在盘算要买什么样的上衣。 ——你从以前只要一有事就第一个跑去找奶奶。真不可思议呢,小的时候你明明老是惹奶奶生气,一点都不亲。 到了祖母病况恶化那一天,病死前一天,由希才知道病名。知道的时候,祖母已经陷入昏睡,听不到由希的声音了。 从此以后,她一有什么就逃到祖母那里。 跑过通往墓地的路,忍住作呕欲吐的感觉,抱住墓碑。什么都不会说了。对荷莉·葛莱特利而言的第凡内的静谧。对水上由希而言的,墓碑冰冷的、静默的触感。 我偷了。无可挽回了。 奶奶。奶奶。奶奶。 丢失的洋装和裙子,她不知道还有没有找回来的一天。连要找回来的是什么都不晓得。 仰望天空。 用祖母的两千圆买回来的上衣,衣摆的滚边脱线,一下子就不能穿了。一个月左右就扔掉了。 「半田,要不要一起吃午餐?」 夏天结束前,由希离开了响子。美女跟美女在一起,争妍斗艳的时代。新的裙子。我已经要逃脱那里了。 聪美满不在乎地回答:「好哇。」把由希的桌子跟自己的桌子并在一起。「谢谢。」她答着,回头一看,响子已经不在那里了。 或许是看不下去吧。那个时候的响子,经常一到午饭时间就从教室消失了踪影。她开始一个人在外面吃饭。 7 打电话给kyoko受挫的隔天,由希在附近的超市见到了那个人。 七百二十圆——看到如此阴沉低着头的脸时,她当场怔立,动弹不得。 眼前的女人把只买了线香和蜡烛,没用购物篮装的商品放进袋子,就要递给她。 那双渗透出疲惫生活感的眼睛。束在后脑的长发是土黄色的,烫成落伍老气的细鬈发造型。脸颊和眼角上的皱纹就像划开干涸地面的水路般,然后在这样的皮肤上粗暴地抹上妆。不合年龄,看起来一整个怪异。 胸口一阵心悸。那冲击之强烈,甚至令她可以听见心跳声。 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就是幼稚园的时候带她们班的那个保母。 她伸手接过装了东西的袋子。找零钱时,她的手指碰到了由希的手掌。 「谢谢惠顾。」 她行礼。应该是依照服务手册规定的动作,双手贴在小腹,弯曲背脊。抬起头后,由希更加确信了。错不了,就是室山老师。明明一直都忘了,却又想了起来。她就是这张脸。 由希后悔,应该好好打扮,把自己现在所有的一切精华都带来这里的。心中的悸动迟迟无法平息,反而更加亢奋了。心脏好痛。 父亲在停车场等她。牛仔裤配t恤。今天下午要去给祖母扫墓和做法事。因为等一下要换丧服,而且只是去一下附近超市,所以她疏忽了,连个饰品也没戴。 结完由希的帐以后,没有其他客人。她弯身,为接下来的客人收拾收银台附近的购物篮,开始准备塑胶袋。束起的头发有几根松落到脸颊上。用常见的纪念品店卖的那种木雕发夹夹在后面。 她根本不记得由希了吧。当然了。 那个时候也有很多小孩,在他们那一届以后,她应该也教过很多小孩。「atachi」这个绰号,还有从那个孩子身上夺走的事物名称,不记得是理所当然吧。 可是我记得。 犹豫。装了香的轻盈购物袋,还有直接拿在手上的lv钱包。俯视自己穿着牛仔裤的脚,很细。啊啊,一股轻微酪酊般的眩晕。我如此洗练。我在这里。即使是这种程度的打扮,应该也效果十足吧? 座号二号 岛津谦太 burberry的雨伞。 因为那件事,现在在路上看到那种图案的伞,仍会一阵心惊。 老师和其他班的学生常说二班的男生很幼稚。 升学班或许因为学生之间学力相等,所以并没有特别突出的不良学生。都是群不会精打细算、脸皮薄的天真男生——不管在好或坏的意义上,他们都被这样评断。比起谈论女生或说某人的坏话,话题的中心更偏向漫画或电玩,要不然就是考试。当成一种游戏,偶尔也会聊到抽烟或喝酒。可是当时的他们班之所以能够维持健全的孩子气,是因为他们被允许用相同的口气去谈论这类话题,而没有高低之分吧。 实际上这也要看每个学生的类型。他们班也是有喜欢耍坏的男生的。可是上了高中以后,他们也变成熟了。已经没有必要透过贬低别人、瞧不起人来确立优势了。比方说,就连那个真崎修也是如此。 岛津谦太毫无疑问是那个班的中心人物。 如果是国中以前,真崎那种男生绝对不可能跟自己混在一块儿吧。可是真崎会找岛津说话,跟他互相挖苦,偶尔也会聊聊他的恋爱经验,非炫耀式的。「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岛津?」那口气,至少在言语上,感觉是对等的。 或许他们早在无意识之中明白了彼此的地位差距。可是有人来找他讨论恋爱问题,这让岛津觉得非常新鲜,也令他无比骄傲。证明他们已经是大人的孩子气与友谊。自己应该是受到他们喜爱的,无论是真崎,还是一年级的时候同班的清濑阳平。 也是在那个时候,岛津发现就算大胆地跟女生说话也没关系。 模拟考成绩名列前茅,国中是学生会的一员。岛津脑袋原本就不差,个性也相当积极。 由希、响子、聪美、贵惠、小铃——。 他可以跟这些女生说话,被允许触摸她们。 她们并不讨厌他这样,态度也很自然。不过座号相邻的里见纱江子,那张阴沉的脸上曾经浮现过不服气的表情,有时令岛津觉得可怕。他觉得脑筋聪明,但碰到男生就神经过敏的女生很麻烦。这种女生不习惯跟男生混在一起,明明没有男人缘,眼界却高得跟什么似的。 他有自觉。因为岛津自己也是这样,所以他很清楚。 『你真的很外貌协会耶。』 清濑的调侃令他感到惬意。 当然,有些男生还是一样不敢跟女生说话,而岛津就看着这样的他们,再次确认自己的地位。我跟他们不一样。虽然没办法变成真崎或清濑,但没必要让自己沦落到他们那种地步。 不会受伤的安全范围。狭小的金鱼缸般,温暖甘甜的水中,所以,他以为忘了那种感觉。 二年级的夏天。一个雨天。 孩子气的他们,在中午的打扫时间,在教室里把抹布卷起来当球,拿扫把当球棒玩起打棒球。 岛津跟另一个叫矢口的,个性内向,跟女生也不太敢说话的同学两个人玩。 对方投球,岛津击球。扫把的柄太长,很难击中,他边咂舌边跑到教室角落去捡掉下来的抹布。 结果他在那儿发现了几把靠放在窗边的雨伞。长度拿来打球阳好。 他只是随便挑了一把。burberry的雨伞,他只觉得应该是女生的,没有多想。 拿来代替扫把挥挥看,比刚才更容易瞄准多了。「好了,上吧!」他用玩笑的口气对矢口打信号。 击中了几次抹布球,开始觉得上手了的第几次时。 矢口投出来的球高高飞越空中。这如果是真的棒球,就会当成坏球放弃,但感觉勉强伸出去应该可以打中。 然而轻轻一跳,用力挥击的瞬间,岛津因为用力过猛而失去了平衡,身体朝墙壁栽去。抹布球弹在教室角落的墙壁上,垂直掉落。 「矢口,拜托丢准一点嘛~」 他笑着重新站定,望向手中的伞,然后发现了,经刚才那一撞,伞身被撞得微弯了。 可是如果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如果自己不说,一定不会被发现。 他一瞬间做出了结论,转向矢口:「别玩了吧。」 当天放学后,状况丕变。 「这是谁弄的?」 教室后方传来声音。岛津若无其事地回头一看,只见隔壁班的吉田站在那里,手中抓着眼熟的格纹伞。 背脊紧张地挺直了,他就这样再也动弹不得。 「喂!」 吉田重复说。 「是谁弄的?」 岛津看见也坐在教室的矢口跟他一样,脸朝着吉田,就这样僵掉了。 「吉田,没事啦,别这样。」 水上由希一脸苍白地抓住吉田的手臂阻止他。 由希——。 声音来到喉边。 跟女生说话时,岛津一向最看重的是反应好不好。喊她们的名字、和她们聊天的时候,可以开玩笑地摸摸她们的肩膀或手臂,同时又不会被她们拒绝,这令他开心。 他知道由希有男朋友。可是最不会拒绝他的声音,接受他、回应他的调侃的,就是由希。 原来那把伞是由希的吗? 如果事情继续闹大,他们拿抹布跟雨伞打棒球的事一定会被人提起。可能已经有几个人想到了。 他怎么会一直忘了这种感觉? 随着后悔,他如此痛苦地想起。吉田是个凶狠型的男生,将来也不准备升学。国中以前经历过好几次的某种感觉。暴力能够制服一切的情境,面对那种暴力,他们拥有的「正确的」话语毫无招架之力的事实。 这时,由希的眼睛转向了岛津。 那一瞬间,他明白血液一下子冲到了脖子以上,仿佛胃被揪紧了。情急之下他想要逃离那里,假装什么都没有注意到,离开教室。——一起玩棒球的矢口可能会被问罪,可是矢口是个乖乖牌,一定不会连岛津都一起招出来吧。就算被招出来,只要躲过今天,吉田的怒意应该也会减轻几分。再说,最根本的原因不都是因为矢口控球力太差吗?矢口或许躲不掉一顿修理,可是那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只是负责挥棒而已。 在一口气涌上来的混乱中,岛津把脸背向由希,结果定身咒似乎顿时解开了。他望向教室外面的走廊,无暇去想她会怎么想他。他满脑子只顾得了眼前的危机感和焦急。 就在这个时候。 「去叫清濑。」 一个声音响起,打破了一片骚动的教室空气。回头一看,响子正从前面静静地走来。女王——这个词掠过脑海。平时跟几个女生一起背地里揶揄响子时的称呼。可是她这时的风范,对岛津来说,完全只有女王足堪形容。 她对着一起来的朋友,这次略为小声地喃喃说道: 「谁去把清濑带来。」 她的跟班之一点点头,离开教室。响子走近吉田跟由希。 「吉田,拜托你冷静点。这是我们班的事,所以我也跟你道歉。对不起——由希,不要计较是谁弄的了。如果真的是有人弄坏的,我也会劝他晚点跟你陪不是。」 由希总算松了一口气似地露出笑容。 「可能是我多心了,我只是觉得好像有点弯掉了。」 由希避免被扯进去似地说,然后她仰望男友的脸道歉: 「对不起,吉田,没事了。」 然后清濑很快地赶来了。 「哎呀哎呀,怎么啦?吉田,你这是在替由希出头吗?」 清濑瞥了一眼吉田随时都要抡起来揍人的拳头,露出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爽朗笑容。他明明不可能察觉不出这紧迫的状况。 「可是你也考 虑一下自己的力气吧?要是挨你一拳,连我都会被打到天边去的。」 「干嘛啦,我谁都还没揍啊。」 「那就好了啦。你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嘛。没闹出事来真的太好了。」 然后清濑转向由希,捉弄地笑,, 「由希,看你男朋友这么护着你。——吉田你啊,就别再向大家炫耀了吧。」 清濑阳平是个率性正直到近乎不可思议的男生。不管是对岛津还是吉田,他都以一视同仁的态度相处。由于他的出现,危机一下子就解除了。 那样的人真的很罕见呢。 只要是当时在那个班的人,都曾听过响子这样赞叹。被女王相中的,匹配自己的伴侣。 后来怎么样了,岛津记不清楚了。 事情就像响子劝的那样,没有继续追究是谁干的,岛津也没有被告发。或许没有人看见他们玩棒球,由希被弄弯的雨伞似乎也被当成是她多心。即使那个场面是那么样地令人战栗、惊心动魄,已经过去的事都会被归到记忆的另一头。应该也几乎没有人记得了吧。就连雨伞的主人由希,或是从恐惧中被解放的岛津也是。 毕业典礼那天,在女王的细语喃喃下,岛津才真的事隔许久又想了起来。 「岛津。」 当时已经完全日落西山的女王,即使如此仍具备某种威严。 「什么事,响子?」 怜悯凋零的她的心情确实是有的。可是团体生活中要求的只有察言观色,能否顺利融人群体就是一切。当时的二班所要求的,完全是嘲笑一败涂地的响子,并对她不屑一顾。 明明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她会有什么事?岛津正自诧异,她微笑着只说了句: 「你不打算向由希道歉是吧?」 当时的她与水上由希已经澈底决裂了,至少看在男生群中是如此。 发不出声音。他本来想问:「什么意思?」心中想到的事却不只一桩。他真的答不出来。 「再见。」 或许她只是一时兴起向他攀谈。 响子静静地微笑,从岛津面前离去。独自一人。 被留下的岛津静静地按着脖子。忆起。那些封印起来,准备就这样带走的事物。 ——我把……还给你。可是别忘了。 午后的体育课时间,他偶然听见她们的对话。 『我会沦为笑柄呢。』 岛津在阳台浑身紧绷,紧紧地,用力地握住拳头,等待她们离开。 响子说了: 『这是你的复仇吗?——小铃。』 听到声音,他才知道响子跟谁在一起。对方默然。响子接着说: 『回答我。没时间了,得回去了。』 岛津屏着大气,静静地蹲着,她回答了: 『这不是复仇。』 她说。 『没有一样事情是为了你做的。』 记忆仿佛被倒转了。 『你不打算向由希道歉是吧?』 心里的事不止一桩。接着蹦出来的是吉田的脸。衬衫歪七扭八,裤子迈遢地挂在腰线以下。他知道吉田那副花花公子的样子很受女生欢迎。他可以理解把众人畏惧的对象带在身边,能变成一种地位象征。 『喂,岛津。』 雨伞的事过了很久以后。岛津在走廊被叫住,心里一惊,回头一看,只见吉田露出泛黄的牙齿正笑着。由希身边的女生们常常兴奋地说他长得很像电视里出现的狂野型男星。 可是这张脸和气质,自从那件事以后,对岛津来说就成了纯粹恐怖的对象。吉田没想过是岛津干的吧。可是即使如此,那就像是某种预兆或是序曲,吉田盯上了他。 『喂,我想跟你打个商量。』 ——你不打算向由希道歉是吧? 响子的声音令他背脊发凉。 吉田提议的,那件龌龊事的记忆。 1 「川边好像要结婚了耶。岛津,你跟他不是同期吗?」 从外头跑业务回来,正把皮包收进置物柜的时候,代理分行长对他说。回头望去,「对象是以前跟她同一个分行的。」代理分行长告诉他。 「男的我没见过,可是听说一样是f银行的,也是同期的样子。岛津你认识吗?」 「认识。原来他们要结婚啦?我最近都没跟同期去吃饭,所以不晓得。」 「唔,说的也是,你都调到这边的分行了嘛。」 「是的。」 岛津应着,为了结束话题,从皮包里取出必要的文件。他拿着那些文件当扇子扬着,回到座位。 这下子口口声声绝对不要跟银行员结婚的同期八个人里面,就有一半以上不是职场结婚,就是职场恋爱中了。结果还是跟银行员在一起呀——与夸耀似地这么说的他们最后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了?虽然没有受邀,但他们的同期众会现在仍然继续在举办吗? 绝对不要跟银行员结婚。就算结了婚,也等于是把这里的关系带着走,而这又是每个人都彼此认识的县内狭隘社会。这么说的那些女生,到底有几分是真心的? 「麻烦了。」 刚回到座位,一名女职员就走过来。手上拿着黄色的便条本。她把便条贴到岛津桌上,没有多余的话,立刻就回座位去了。是他跑外务时打来的电话清单。固定句式的『请回电』、『还会再来电』旁边,附有四方型的打勾栏。 便条纸很方便,可是少了对话,也太死板无味了,他想。虽然每天都被忙碌的业务追着跑,或许这是没办法的事。 他一边看着电话清单,一边确定拿过来的金融商品契约文件,寻思着刚从代理分行长那里听到的消息。同期情侣档的婚事,他怎么会比岛津先知道?一寻思起来,就越陷越深,几乎不可自拔。是从前他也深陷过好几次的死胡同烦恼。 进了大学以后,他完全不懂自己哪里做错了,就是无法像高中的时候那么游刃有余。无论是成为团体中心人物,或是与男性朋友亲密地交谈,或是愉快地呼唤女性朋友的名字,都处处受挫。 他不明白为什么。途中他意识到这种情况,开始谨雷慎行,甚至做出奉承讨好其他中心人物的举动,但越是这么做,徒劳的感觉就越强烈。 「岛津那是性骚扰了吧?」 当他发现明明只是客套地称赞对方可爱,或是顺着场子的气氛邀吃饭,却招来这样的背后批评时,深受打击。每一次他都想—自己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高中时候的自己,跟比她们更出色漂亮许多倍的女生们打成一片,彼此嘻笑怒骂。如果是由希她们,他根本不可能碰到这种根本误会大了的拒绝。他真想让同期们看看那个时候的他。他不是应该在这里遭受这种待遇的人。大家都误会了。 「这件事我上次才教过你,你没记起来吗?」 柜台传来刚才拿电话便条纸过来的女职员指导新人的声音。他反射性地抬头。 岛津任职的f银行,有新人指导专员的制度。每个分行每年都会进来一两个新人,然后入行第三、四年的职员要负责带新人,大部分的情况都是一般业务的女职员。年纪差远一点比较容易亲近,也有不少情侣是由此诞生。听到因此结婚的前辈说这是新娘派遣制度时,岛津大受冲击。还说她们也都会高高竖起天线,物色适合的对象,所以对彼此来说都刚好。 原来我完全没被当成一回事吗? 岛津差点就要这么想,连忙否定。对于一个「制度」,有利用它的自由,当然也有不利用它的自由。非常公事公办地指导他业务的女职员那冷硬的视线。用这种不正经的角度去看 待人家,未免太冒昧了。 「我写下来了,可是对不起,我忘记抄在哪里了。」 歉疚的道歉声。还没有脱离学生心态的天真借口。负责指导的职员的叹气声传来。 东京分行今年的新人是女生,指导的也是女职员。没有制度和天线介入余地的关系性,有时会碰撞出严厉的措词。这是在指导如何应对客人,或许是没办法的事,但老实说,连听的人心脏都要受不了了。至少当时带岛津的指导员不会像这样骂他。 「朝仓,打电话来的这个人没留电话吗?」 他忍不住发作式地站起来。柜台的两人当中.站着的前辈抬起头来,一副就要「啥?」地顶嘴瞪回来的气势。可能是在进行数钞作业,两人前面堆着现钞。她回答了: 「对方没说,我以为你知道。」 「这样,不好意思。我想应该是昨天来过的客人,你可以帮我查一下号码吗?」 「……好。」 她用不服气的口气应道,回到自己的座位去。被留下的新任职员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发现岛津还站着,轻轻点头回去继续工作。 岛津看着她用还不习惯的动作摊开成叠的纸钞,想起几年前只差了一、两圆,数字一直对不起来的那段日子。 他自认为工作态度非常认真。 不对的金额,有时候柜台的女职员会从自己的钱包掏出几圆硬是凑合,可是岛津绝对不肯这么做。他会一次又一次确认,即使是一圆单位,他也不会自掏腰包凑合,而是把其他职员拖下水,一起写悔过书。 虽然隐隐约约,但他发现同事都在背地里说他白目。他不像旁人想的那么没自觉,也对他们的轻视感到愤愤不平。可是他只想让上司了解,他是很诚实的。 即使跟同期不合,不受异性欢迎,那也就这样了,又不是什么不能应付的事。不过在狭小的分行里看待工作不力的人那种露骨的眼神,如果集中在自己身上,他大概承受不了吧。对于「没用」的人可以群起攻之的不成文规定。刚才的女职员现在虽然勉为其难帮岛津查客户的电话,但是事实上在这家分行,就连这点小忙都拒帮的情况也是有的。相反地,只要工作表现得好,就算没有女人缘,女生也会愿意交谈。 「麻烦了。」 用送来电话便条时相同的口气,递出只潦草地写了一串数字的纸。「谢谢。」岛津应道,但没有得到回答。 号码是现在正在洽谈高额融资的对象。 岛津并不是口才特别好,但也不是完全签不到案子。他认为即使是跟业务无关的话题,他也颇能享受与客人的闲聊。虽然他不像明星业务员那样,是可以伶牙俐齿地说动客户,巧妙地打进对方心坎里,「就盖个章吧」的那种型,但他还是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达成了与他们相同的业绩。 银行的异动与升迁,都是全行一起通知的。在同期陆续升迁的状况中,只有自己的名字不在其中,那种景象光是想像就毛骨悚然。——实际上在前一个职场目睹某个前辈真的陷入这种情况,被周围投以怜悯的视线以后,这样的想法更是强烈了。 不了解内情的朋友或同学会上,有人说他能调到东京分行,不就是因为「能干」吗?那种时候他飘飘欲仙,忍不住假谦虚应道「其实也不算啦」来闪躲,但实情更要单纯。 f银行每隔约两、三年就会有一次人事异动。岛津今年是第七年,东京分行是他第三个职场。年轻的男职员都会被调到离自家很远的据点一次。不是勉强能从自家通勤的偏远地区,就是调到东京分行这样的外县市。然后意外地,很多职员对于远离自家面有难色,所以异动到东京的申请很容易通过。 刚才在柜台挨骂的新人,听说是学生时代就在东京的女子大学念书,忘不了这里充满娱乐的回忆,所以才申请调来东京分行的。 『我爸妈叫我回故乡,我心想当银行员很稳定,所以才报考的。可是如果可以在这里多留几年的话,我想一直留在这里。』 她满不在乎地微笑说,而因为不合己意的调动来到此地的女职员们都用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看她。岛津想起了这一幕。 ——为什么大家都不想积极地来东京呢? 『留在乡下的那些人对来到东京的人,那种自卑感真是有够严重的。』 上次同学会上由希说的话。我不是这样,你也不是吧?像这样把岛津拉拢到过去的撒娇嗓音。 点上眼药,转转肩膀,着手整理今天的文件。把手机从口袋掏出来放到桌上,通知收到新简讯的灯闪烁着。他自觉到发现的瞬间,内心一阵飘飘然。 就算kyoko不会来也无所谓,八月要再办一次同学会。 他已经跟由希谈到这里了。 与留在f县的老同学们聊到都会的不便与对乡下的怀念。与由希们则是聊到都会的繁华。银行的人事异动以月为单位,随时都有。岛津这种能够同时维系这两方的位置,也不晓得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可是他到东京分行才第一年,他觉得暂时应该不会有问题。那个地方,才是岛津能够恢复本色的地方。 确实有些人结了婚,或失联了,而且也渐渐地都变了。可是如果没有同学会,岛津撑不过无趣的每一天。无法融入同期的聚会这件事,或许他毋宁可以感到骄傲。如果在狭隘的人际关系里稳定下来,连f县也没踏出过一步,是会被由希她们瞧不起的。 岛津站起来,为了看简讯,明明不抽烟却走向吸烟室。他们怎么看待岛津打简讯的行为呢?由希是任职于时尚服饰品牌的美艳女性。 脑中浮现她的脸,岛津骄傲到差点要露出笑容。 2 由希指定的地点是新宿三丁目的义大利餐厅。位在住商大楼的地下,外观又小又旧,一开始他觉得不像是由希会来的地方,但进去里面一看,他恍然大悟。虽然可能是进驻店之一,但有许多打扮时髦的客人。或许是业界中的行家才知道的店。不愧是由希。岛津坐立不安地看着菜单,由希现身了,也没为迟到了十五分钟的事道歉,只说了句:「久等了。」 充满初夏气息的泡泡袖衬衫和白色长裤。他的目光就要盯住她胸口发亮的花朵项链,急忙垂下头去。 「夏天也要办同学会,真令人开心。如果每年办两次的形式固定下来就好了。」 岛津等她在对面坐下后说,由希应道:「是吗?」也不看岛津的脸,随手翻了翻菜单,还给侍者说:「特色酒一杯。」 「岛津呢?」 「我也一样好了。」 「点套餐就行了吧?这里很好吃唷。」 「好多打扮得好时髦的人,吓我一跳。」 「会吗?很普通啊。」 岛津介意着由希的应话如此简短是不是因为心情不好,但她和他两个人一起的时候,大部分都是这样。如果这是由希认为跟他不必客套的证据,那就令人开心了。 从以前就是这样的。由希就连在男朋友身旁,也维持着那有些紧张的表情,然而在岛津面前,却会完全卸下防备,口气变得直爽、率性。 「今年是特别的吧?如果每年都办两次,未免太累人了。今年夏天是要看看从春天就一直邀请kyoko的第一阶段成果如何。老实说,我也觉得最好能快点做出结论。可是如果kyoko不行,那就算了。」 「不行是什么意思?」 「新的价值,是必须每天不断地去追寻的。」 多哲学的发言,真像个设计师。那看起来像是在装成熟,也像是在轻蔑岛津。但他觉得这完全是在可爱的逞能的范围内。他们用送来的红酒干杯。岛津配合杯子身体前倾,但由希只是简单 地举了一下杯子,就放到口边去了。 「跟大家连络上了吗?聪美还是一样没消息。」 「纱江子跟贵惠也都没有连络。真崎现在好像很忙,感觉不是很起劲。」 「真崎应该是吧。」 由希眯起眼睛,露出看起来也像是傲慢的笑。 「举办时间就定在盂兰盆节期间吧。配合大家返乡,地点在f县也没关系。——反正她们也一定会来吧。」 「你说高间她们?」 「对。」 前年举行的全学年同学会。不只是一个班,而是邀请该届所有毕业生的大型同学会,主办人就是她。当地电视台的女主播。真是太嚣张了——由希之前曾经如此表示不满,对她应该没有好印象。 「我想让她们两个会一会。」由希说。 「咦?」 「她自以为是当地小偶像,不可一世起来了。我想让她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货,认清自己有几两重。」 「由希好苛唷。」 由希肯对他吐露真心话,令人高兴,但岛津忍不住露出苦笑。由希用汤匙舀着送来的冷汤应道: 「哪会?我很清楚她,不过她要是会知难而退,我还觉得她有点脑袋。因为要不然的话,事到如今她哪有脸自告奋勇说要办什么同学会?真是败给她了。」 「可是她不是也邀请kyoko小姐参加那场同学会吗?我想kyoko小姐是因为行程无法配合才拒绝的。」 「你说那个唷?」 由希想起来似地点点头。 「可是结果没能实现,根本没意义。这次她们应该要正面对决一下才好。」 「我是觉得如果kyoko小姐是因为介意清濑的事才不能来,那就太可怜了。——kyoko小姐她们会愿意来吗?」 听到「kyoko小姐她们」这几个字,由希挑起一边眉毛,露出一点反应。她默默用纸巾擦拭嘴边,一会儿后「欸」了一声。 「岛津,以前清濑找你商量过恋爱的事情吧?我觉得他只跟你还有吉田愿意说真心话。——虽然都被跟吉田交往的我听光了。」 「我想也是。」 听到吉田的名字,岛津内心一凉。然后他想了起来,清濑的确找他商量过。——我喜欢二班的那个女生,告诉我她的事。 全被听光了。 那个时候,自己从吉田那里听到的事。不过,这些事由希一定不会知道的。 吉田的脸还有声音,谈论那些时下流的动作,他全都记得。可是岛津把那些带了回去。付钱给下流的他,明知道被他瞧不起,但自己也反过来轻蔑着他。由希也是,总有一天她会发现这家伙有多不诚实而离开他。真正需要她、会重视她的温柔男人。就是因为从吉田那里听到了那些,岛津才会觉得,下次她一定会寻找这样的对象。 现在也是可以的吧?他们都快三十了。如果她真的想,他能向她告白他从以前眼里就只有她,一直为她担心吗? 「清濑阳平,他当时说了什么?」 「他很为难。要甩人也是很费力的,可是又不能扭曲自己的心情。」 「原来那家伙是认真的啊。」 由希思忖似地按住嘴唇。 「发生过很多事嘛。他们两个进了大学分手时,老实说我们觉得差劲透了。——这样说是很难听,不过现在的话,我可以承认当时是那种追星式的开心。他们是排除万难才结合的情侣,但我确实也觉得他们太登对了,没意思。而且也觉得kyoko的手段太厉害了。」 「我打算这次连络kyoko小姐的时候直接告诉她,这次的同学会只会请二班的人来,叫她不用担心。我会寄明信片通知,不过也会直接打电话。」 其他同学的出席率很低,这依然是个令人烦恼的问题,但如果kyoko愿意出席,这次大家一定会踊跃参加才对。 两人决定好举办日后,由希淡淡地笑:「这次也拜托你当干事啦。」「包在我身上。」岛津答。 「明信片已经买好了。接下来只剩下列印而已。」 喝着餐后咖啡的由希说着:「哦,这么说来,」望向岛津。 「你每次都会寄明信片通知,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是包括在当天的参加费里面吗?上次的参加费很便宜耶。」 「啊,那是我自掏腰包的。」 岛津说着回看由希,意外的是,她的眼睛瞪大了。惊讶似地,正准备拿咖啡杯的手止住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他感觉到气氛变了。由希边眨眼边问: 「每一次?」 「每一次,可是我们班只有三十几个人,我都寄有回条的明信片,所以一次只要三千多圆而已。」 他明白笼罩在周围的危险气氛越来越浓了。他急忙说明: 「这样啊,那下次含在参加费里面就行了嘛。不愧是由希,真聪明。」 「等一下,我们毕业以后已经快十年了,有时候一年还举办两次不是吗?就算一次只有三千圆,积沙成塔,你等于是花了快六万在这上面?」 「因为是沙,所以也没怎么意识到……」 「不,哪里是沙?三千圆也是一笔数目耶。这要是我,绝对不会出这笔钱。」 他可以明确地感觉到由希退避三舍的态度。岛津困惑着,暧昧地微笑。不久后她问了,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 「不好意思,听到你那话,岛津,我觉得你有点……」 她接着说出来的话,让岛津的心战栗了。她说了。表情痉挛地,面露不知所措的笑。 「有点可怕。」 跟在理所当然先离席的由希身后,结完帐走出地上,听见由希在途中的楼梯在跟谁讲电话。 打算接着邀她上酒吧的岛津听着那声音,尽量缓慢地走上楼梯。 「喂?怎么了?樱木哥居然会打来,好稀奇唷。」 谄媚的、客套的声音。在岛津面前,她一次也没有用这种音调说过话。明明知道她不伪装的素颜声音的,只有从那时候就认识她的自己而已——尽管这么想,岛津却感觉心在受煎熬。 几辆计程车经过前方马路。由希看到岛津走上来,对着电话说了声:「不好意思。」然后按住手机话口。她转向岛津匆匆地说: 「不好意思,有电话打来。那么干事就麻烦你了。——再连络。」 连道别的机会也没有。她在路边拦下黄色计程车,就这样滑也似地上了车。看也不看岛津一眼,计程车被吸进马路。 3 求之不得的是,隔天kyoko本人打电话来了。不是为了同学会的事,而是谈工作。她说接到f银行的通知,说几年前在故乡分行签约的商品到期了,她想要办理手续。 她在上午现身于新宿的分行。 岛津说他可以在外出办业务的时候顺路拿文件去她家附近,但她坚持婉拒了。她的打扮比电视上看到的更轻便许多,戴着眼镜。 这是岛津学生时代的饭局后第一次见到kyoko。他常在媒体上看到她。但实际见到的她,与过去认识的她,还有电视上看到的艺人的她,看起来都有些不同。用一句话形容,出现在眼前活生生的她,比这些更压倒性地美丽。即使不必穿金戴银,她就是有一股美丽的气质。 「不好意思,你这么忙,还占用你的时间。」 「不会,我才是不好意思。下次真的可以约在你家附近的咖啡厅之类的地方。」 实际上在业务地区内只要能够有往来,有不少客人都要 求这么做。若对方是艺人,更是如此了。 kyoko在柜台里面的会客区喝了一口送来的茶,摇了摇头。端茶来的新职员离开后,快步回去自己的座位,频频偷看这里。他没有告诉同事今天kyoko要来,但他们或许注意到了。 「新宿这里离我家也很近,没关系的。其实我本来想请家母在故乡的分行办手续,可是她说不清楚怎么弄。而且我也担心这年头如果不是本人亲自办理,就算是家人,也有可能不被受理。」 「真的很抱歉,实际上很多时候的确必须要本人临柜才行。现在对个人资料的管理非常严格。」 岛津苦笑着,递出文件。既然会在上午来,表示就算是艺人,她也努力过着规律的生活吗?今天或许她还是搭电车过来的。kyoko抱歉地说了: 「你打过几次电话给我,不过我们很久没见面了呢。一直疏于连络,真过意不去。同学会也一直没机会参加。」 「印章盖这里就行了吗?」kyoko确认着,慢慢填好文件。岛津盯着她纤细的手腕,无所事事地答道:「嗯。」他是在同时回应印章和同学会两边的问题。 「你这么红,一定很忙,我可以理解的。我真的觉得你很了不起。每次去同学会,大家都在聊——kyoko小姐的事。」 他迟疑了一下,思忖以前的称呼和现在的称呼哪边比较自然,结果还是像对女星那样称呼她「kyoko小姐」。 「谢谢。」 kyoko用递出来的面纸把印章擦干净,抬起头来。一阵犹豫般的短暂沉默后,她说了: 「上次水上打电话给我。她说是从你那里听到号码的。」 「哦,那件事。」 他都忘了,kyoko提起他才想到。「真的很抱歉——」他低头陪罪说。 「不好意思,我好像把你的电话告诉她了。不过我好像喝得烂醉,完全没印象。——平常我不是那种会喝到失忆的人,以后我真的会小心。我保证。」 kyoko沉默着盯着岛津看。即使隔了一层镜片,视线仍然锐利而有力。 「这样。」她点点头。「同学会好像办得满频繁的呢。我是不太清楚,可是我觉得我们班算办得很勤的。」 「说到同学会,夏天还要再办一次。八月十三日。正好是盂兰盆节期间,星期六。地点会是在f县,kyoko小姐返乡的预定时间决定了吗?」 是上次和由希决定的日期。 kyoko慢慢地眨眼。她注视了岛津的脸一会儿后,望向自己填写的文件。然后又抬头: 「每次都是你当干事?真努力。」 「老实说,大家参加得不是那么踊跃呢。」 既然觉得我努力,就请你来吧。岛津带着轻微的烦躁,但小心避免表现在脸上地说明。 「如果kyoko小姐愿意来,我想大家一定会热烈出席的。前年的全学年同学会,kyoko小姐也没来嘛。」 「我没有获邀啊。」 「咦?」 瞬间岛津以为自己听错了。kyoko只是面露沉静的笑。她对着哑口无言的岛津,用平坦的语气重复说: 「我是最近听半田说才知道的。我也跟老家确认过了,但没有收到邀请函呢。」 「可是我记得……」 「你寄的班级同学会的通知,我每次都有收到。谢谢。」 被这么明确地道谢,岛津再也问不下去了。毅然的语气不允许质疑。她抚摸茶几说: 「我跟上一部电影共演的女星聊到过——她已经是老前辈、艺界大老了。不过她也说,她从来没有收到过同学会的邀请函。然后隔了几十年,第一次收到国中还是什么的邀请函,然后她参加了。」 岛津很好奇那个女星是谁,但不想被认为自己爱八卦,所以按捺着听下去。 「她说她跟那时候的朋友几乎都已经失联了,也不记得当时感情特别好,可是就是去了。她从当时就只对戏剧和电影感兴趣,对于话题不合的同学们,她只把他们当成外星人。可是看在其他同学眼里,她一定更像个外星人吧——她笑着这么说。但没想到去参加一看,似乎非常好玩。」 「非常好玩?」 「其实那是她们班第一次举办同学会,所以真的隔了好久的岁月,每个人的模样都完全变了,让她大吃一惊。她还说,从某个意义来说,当然也有没变的地方,但就连这些也是个发现。感觉好像一口气又交了许多新朋友,而这些人是光靠现在的人脉绝对不可能结识的,这让她很开心。她跟老同学交换连络方式,现在也跟好几个人密切往来。」 kyoko盯着岛津。黑色瞳孔占了大面积的眼睛,用射穿似的视线盯着自己。 「是不是还太早了?」 不是劝谏、也不是目瞪口呆,而是纯粹透明的声音。里面不带感情,是单纯陈述事实的语气。 岛津切实地感觉到口干舌燥。 「太早了?」 「我觉得不用那么频繁见面,留着当成四十岁、五十岁以后的乐趣,是不是比较好?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或许大家都把它当成一个惯例,每次都很期待。不过像那样只有一小部分的人一直维持亲密的状态,坦白说,像我这种一直缺席的人,或许很难打得进去。」 「没那回事,大家都很欢迎你的。虽然的确有些人每次都会参加,感情特别好。」 kyoko平静地侧头。用一种为难的笑法,只是微笑说:「这样。」没有任何强硬主张的提案,甚至不给岛津半点反驳的余地。真惊讶。因为这是他完全没有过的想法。同学会、跟那些人以十几年为单位断绝连系这种事,他连想都没有想过。 「kyoko小姐是有什么不想见到的人吗?」 岛津脑中浮现清濑的脸问。聪美应该转达了,但kyoko的反应如何?因为与聪美失联了,岛津还无从确认。kyoko那张优美的脸一点阴霾也没有,满不在乎地摇摇头: 「我没有不想见的人,也没有特别想见的人。我也想怀念一下高中时代,所以如果行程可以,我会尽量设法参加。」 「那……」 「可是,是啊,如果是想见个面、问个清楚的对象,也是有的。」 她说得有些茫茫然,仿佛在遥望远方。与其是对岛津说,更接近自言自语。岛津还没来得及追问,「其实呢,」kyoko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呢,我有点发现了。你们在策画什么,想要把我拖出来做什么。」 岛津吓了一跳,一时无法反应,沉默下去。他无法打马虎眼,也无法否定。完全干掉的喉咙只能勉强挤出一点声音: 「什么把你拖出来,我们并没有……」 「岛津,你在工作上的表现一定很好吧。」 「咦?」 「我说我是你的客户,职员便非常亲切地把我领来这里了。这种事情不是会满露骨地反映在态度上吗?谢谢你的茶。」 「那是因为她发现你是kyoko小姐了吧?跟我没有关系。」 「是吗?」 kyoko把填好的文件交给岛津,淡淡地笑。 「总之文件麻烦你了。如果其他还需要什么,不好意思,可以再打电话给我吗?我的主要银行还是f银行,今后应该还会再麻烦你们。今天真的打扰了。」 kyoko起身准备回去,岛津急忙想要再叮咛一声,但她却明了一切似地抢先说了: 「八月十三日,我会考虑。我会尽量调整行程,那天不要排工作。再寄明信片给我吧。」 kyoko 回去后的午休时间,不出所料,在同一个时段用午餐的那个新人职员匆匆跑来找岛津了。 「上午的那个客人,难道是……」 「嗯。」 只是苦笑着点点头就够了。「哇,好厉害!」她发出兴奋的尖叫。岛津听着,内心叹息:果然。 跟自己的工作表现无关。她们看到的只有kyoko。 4 『我会沦为笑柄呢。』 高中三年级的那天午后。体育课。 岛津听见好像跷课的她们在教室里说话。女生打篮球,男生踢足球。岛津忘了拿每堂课都会记录的分数表,回去教室拿。 这时她们走了进来。他情急之下躲到阳台,听见了她们的对话。令人冲击的词汇。 笑柄。 她的恐惧,以及接下来甘愿承受的觉悟。声音带着非比寻常的气魄传进岛津的耳里。就连第三者的自己听起来都如此震撼了,直接听到这话的对象,冲击会有多大?她默然不语,响子更接着说下去。 明明应该很安静,却因为躲藏的内疚,心脏怦怦响个不停。极度的紧张让他无法听清楚话声。 『我把……还给你。可是别忘了。』 即使同处一间教室,看到的景色也截然不同。岛津有岛津的故事,她们也有她们的故事。 十几年后未来的同学会。目睹彼此的改变,笑着彼此的四十几岁,无法想像那种场面的自己,该如何是好?她们也相信自己会改变吗?确实,十年过去了。然而像那样轰轰烈烈地坦露感情,她们不害怕吗?岛津不懂。 岛津,我觉得你有点……有点可怕。 由希的声音紧贴在耳底。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应该动怒才对?如果没有人牺牲,同学会怎么可能持续这么久?大家,还有由希,不是都很期待吗? 把通知同学会的明信片丢进分行附近的邮筒。 见到了kyoko,还有明信片准备好了等等,他有好多事想向由希报告,这几天她却一直不接电话。只传简讯太没意思了,所以他等由希回电,却一直没有消息。 下雨了。 从东京分行回家的路上,他考虑要不要经过上次和由希一起去的新宿三丁目的义大利餐厅前。他知道地点,但不记得店名。他心想如果下次讨论时还要再邀由希去那里,至少也该记一下店名。 放倒塑胶伞,遮着斜斜地倾洒下来的雨滴行走。就在靠近店前的时候,隔着雨滴遍布的雨伞塑胶膜,白浊的视野中忽然闯进了由希的身影。 啊——惊觉的同时,岛津在她身边发现别的人影。一股冰冷的东西灌入背脊,他怔立原地。 由希跟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在一起。 个子高瘦,像女人一样留长的蓬松头发随意束起。有种一副就是他们业界人士的气质。或许是设计师还是什么。 是职场同事吧——瞬间岛津心想。心试着在自己的核心上,覆盖上一层薄薄的保护膜。可是没办法。他们共撑一把伞,并肩站在伞下。近得几乎彼此触摸。高个子的他,手掌用一种包裹般的轻盈,就放在由希头上。 她侧头。 花开一般,浮现平静温柔的笑,撒娇似地说了什么。从嘴唇的动作,读出声音内容。讨厌啦,樱木哥。 ——讨厌啦,吉田。 嗡,瞬间一阵耳鸣。 反复地,在脑中不断反刍的话语片断。一直以来不停地代换的名字。讨厌啦,岛津。那声音、那身影、那容颜,他再三再四不停地梦想着。 是上次电话的男人。 他记得。上次她在这里讲的那通电话。他应该制止的。明明就在身边。明明这件事开始的瞬间,自己就在她身边。 膝盖变得石子般坚硬,动弹不得。两人在他面前阖起雨伞,一同步下与岛津一起度过的店里。由希的声音复苏。 如果kyoko不行,那就算了。 那是什么意思?那是不是将岛津的存在置之度外的发言?即使不明白意义,不,即使被他明白了也无所谓的,隐含了轻贱岛津的语调的—— 好想抱头挠抓。她还说了。新的价值。 『新的价值,是必须每天不断地去追寻的。』 他无法阻止。 由希跟男人一起走下楼梯,完全从视野中消失了。 他们撑的伞,不是burberry的格纹。岛津至多只能确认到这一点。 『喂,你要不要买由希破处的事?』 高中的时候,吉田这么问他。 完全是上对下的口气。「咦?」岛津错愕的瞬间,『我缺钱啦。』他笑。 『你不是常调戏由希吗?有没有兴趣?我可以跟你说得很详细唷。』 一次五千。做了多少次就告诉你多少次。 ——这是谁干的? 吉田握着被弄弯的雨伞,龇牙咧嘴地这么低吼的表情重叠上来。恐惧的记忆刺激着皮肤。正因为记得那件事,岛津根本不可能拒绝。他「买」了她。 所以他才会知道。 知道由希是怎么变成女人的。被要求做什么、是如何学会积极的。若非男女朋友,不可能相互展示的真的非常深入的地方,岛津钜细靡遗地一路守望过来。以某个意义来说,他比由希更清楚她。连她的男友一点都不诚实也是。因为那家伙可是满不在乎地卖了你。 用粗鄙的口气连情事的每一句话都转述给他的吉田,完全陶醉其中。确认她隶属于自己,向岛津炫耀他所拥有的世界。 岛津怀着欲泣的心情不断地付钱,不断地轻蔑着他。心里想着由希不该选了这种男人,下次应该挑个对她更好的男人。 他认为,总有一天由希会懂的。 几天后,由希打电话来了。她嘴上一再道歉,但语气开心地说: 『对不起,同学会那天我可能要去旅行。』 你已经把通知寄给大家了吧?不好意思唷,明明是我说那天可以的。如果kyoko来了,帮我打声招呼。 听到声音的瞬间,就如同相机的闪光灯一亮,眼前浮现聪美、纱江子、真崎、贵惠的脸。一直以来,总是开开心心地讨论下次同学会的这批人。他确信了。 她也完全脱离了这里。 咽下重如铅块的口水,按住颤抖的手臂,答道:「知道了。」电话一下子就挂了。 5 「人事异动?」 晴天霹雳。下个月起岛津就要调到f县的新分行了。他拿着分行长给他的委任书,无法理解听到的话,茫然若失。 「下个月起f市要开一家北分行,这你听说了吧?是中心区的城郊,目前快速住宅区化的地区。」 「——我是、听说过。」 声音卡在喉咙里。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捅了什么娄子吗?这是左迁吗?明明他自以为比任何人都留意齐头并进,不落后别人。 只待一年就调走,是特例中的特例。银行的确是以月为单位,经常突然有人事异动。如果在同一家分行待得太久,跟周围的客户成了熟面乳,业务执行起来就会越来越松散;否则就几乎都是在突然的时机发布调动令,令人来不及湮灭挪用公款或贪污的证据。 不到两个星期,在东京的生活就要结束了。 「你很惊讶吗?」 来自f县的人事部参事还是什么职位的人说。岛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沉默地低着头。可是他还是招架不了恐惧。 「请问,」他抬头。「我是犯了什么错吗?」 「为什么这么问?」 对方惊讶地问。焦躁涌上心头。 「因为我待不到一 年就要调走,这……」 「哦,这我们真的觉得很抱歉。」 他苦笑。「嗳,坐吧。」他催促岛津在分行长室的会客区沙发坐下。被分行长和人事部参事夹在中间似地坐下后,岛津更加如坐针毡了。 「f北分行是把两家以前的小分行统合成一个,是众所瞩目的新分行呀。那里有很多来自县外的新兴居民,所以必须从基础建立起人际关系才行。我们评估过业绩后,决定让你去是最好的。」 「业绩?可是我……」 「你没发现吗?还是谦虚?」 参事平静地微笑,一旁的分行长说:「岛津被挖走,我们损失可大了啊。」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急忙转过去一看,但分行长似乎不是在说客套话。 「岛津很厉害嘛。他不会强硬上门推销,也不会强迫对方,不过或许就是这样反倒好吧。只确实地问出必要的事,告知必要的事,这或许意外地很难做到。」 「我完全没有特别去这样做。」 「但实际上你的业绩很好啊。在同期里面,你真的非常认真。」 岛津太惊讶了,还没有现实感,但听到这话,他总算能够放下心来。肩膀松弛,声音忍不住渗透出放心的音色。 「那么这不是左迁呢。」 「反而是升迁呢。考虑到你以往的业绩,这是当然的结果。」 参事笑了,问道:「原来你在担心这种事?」 要离开东京。 迟迟甩不开这件事的冲击。但即使如此,他也无法否定胸口一下子变轻了。升迁。以往的业绩。他想都没想过。 你在工作上的表现一定很好。 响子那宛如神道教巫女般的洞悉眼神。我说我是你的客户,职员便非常亲切地把我领来这里了。 「不好意思,不过请你立刻开始准备交接和搬家吧。」 参事说。 「期待你在新的职场也能好好表现。」 6 就像岛津有岛津的故事,她们也有她们的故事。 隔周,岛津匆忙收拾办公桌时,令人惊讶的是,kyoko上银行指名要找他。 要调到f县的事,他已经传简讯告诉kyoko了。因为他才刚说可以把业务交给他,就得离开这里,是为此致歉。 看起来像出门办事顺道过来的kyoko,顶着比前些日子更像女星的妆容。帽檐压得很低,但连眼镜都没戴。 「怎么了?必要的手续,上次的文件就没问题了。」 「我刚好到这附近来。」 kyoko微笑。她摇晃着端来的冰麦茶里漂浮的冰块,拿起杯子。 「而且我听说你要调动,觉得得来打声招呼才行。抱歉在你忙的时候打扰,我坐坐就走。」 已经过了三点营业时间,柜台铁门拉下之后的会客区,今天应该不会再有其他客户来访了。也没有约好要见面的客户。「没关系。」岛津答道。 看着她慢慢品尝麦茶的清爽面容,他突然、真的很唐突地冒出了一个念头。原本他压根儿都没有这么想过,却觉得这样做才是对的。 「同学会的干事,我也不当了。」 把杯子按在口边的kyoko维持着这个姿势定住了。她只动了眼睛,先看岛津,然后抬起头来。那张脸上浮现静静的微笑。 「这样。」她点点头。「因为工作会很忙?」 「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虽然只有一点,但我好像了解你上次告诉我的意思了。总之,这次的同学会我不会去。」 kyoko默默点头,岛津忽然想问了。他记得。她以前是在什么样的故事里,倾泄出什么样的感情与人相互撞击。 ——告诉我,小铃。这是你的复仇吗?如果清濑跟你交往,我会澈底一败涂地的。 「我打算把干事的工作交给故乡的其他同学。」 「你要拜托谁?」 「高间响子。」 kyoko抬头。眼中掠过当时的面容。「小铃」。女王比任何人都亲昵地这么称呼的那个女生。那个时候,她就总是露出这种坚定的眼神,陪伴在高间响子身边。 岛津觉得他的角色就到此为止了。虽然他曾窥见过她们的故事,但没有资格直接参与其中。 「如果有什么想问的事,就趁这个机会问问吧。」 岛津递出明信片。他打算亲手交给kyoko,只有她的没有投递,而是带在身上。 「我想请你参加这次的同学会。」 『铃原 今日子(kyoko) 小姐』(译注:日文中,「响子」与「今日子」的发音皆为「kyoko」。) 他出示用文书处理机打出来的收件人姓名说,她双眼微眯。没有暧昧、没有打马虎眼,而是毅然决然地点点头。脸上浮现平静的笑容。他看不出那是不是女星扮演出来的表情。 她从岛津手中接过明信片。 「好的。」 以前没听清楚高间响子的声音说了什么?现在,他似乎可以猜得出来。她大概是这么说的: 『我把名字还给你。』 小铃——最先这么叫的是响子。改变与自己同名的好友的称呼。女王在这个王国是独一无二的,不允许有人与她同名。 『铃原这个姓好可爱,很适合你呢。铃铛作响的铃声,也很合今日子你那高雅的气质。』 欸。 『欸,我说大家,你们不觉得叫小铃很可爱吗?』 二班的,同名的同学。当时众人常在背地里窃窃私语的坏话。名字一样,人却完全不同,她们两个叫同一个名字,真是太可怜了。 那个女生的名字被剥夺了。没错,每个人都发现了。现在成了女星的她,不冠姓氏,只使用名字「kyoko」,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 「这明信片也寄给铃铃了吗?还是我去邀她比较好?」 以前被响子关进体育器材室的浅井铃子。 岛津想起她在二年级期末转走了,结果他们班的座号全部往前挪了一号,姓氏首字母在五十音sa行的里见纱江子变成一号,岛津变成二号。就好像把消失的那个人给遗忘了一样。的确,那个时候浅井铃子跟kyoko很要好。岛津目睹过好几次女王不在的时候,她们两个开心地聊天,自然地笑着。原来这样的交情现在也还持续着吗? 岛津感到歉疚,摇了摇头。 「我们跟她一直没有连络。我只邀了一起毕业的同学。很抱歉,不过希望你可以帮忙邀请她。我把预备的明信片给你。」 「好,我会邀她看看。」 不过这次的干事是那个高间响子。浅井也不想看到把她关进体育器材室的响子的脸吧。他不明白kyoko打算怎么做。kyoko想要见响子,说些什么? 还有,高间响子会接下干事的工作吗?既然她都主办过全学年同学会了,应该比岛津更清楚如何办活动吧。可是这次铃原今日子也会来参加。这个以前让她栽了大跟头的前闺中密友。 ——我想让她们两个会一会。 一直迫不及待看到响子凋零的由希,或许会因为无法目睹这一幕而懊悔不迭。 我想让她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货,认清自己有几两重 由于一边找回了名字,而在其他地方投下了阴影。 每个人都叫她小铃,但只有一个人喊她「kyoko」。 『我喜欢铃原今日子。』 清濑这么表白的时候,岛津真的惊讶极了。这是革命。国王,竟没有选择女王。 『喂,岛津,你是二班的,告诉我她的事吧。今日子有 没有喜欢哪个男生?』 对清濑而言,「kyoko」就只有铃原今日子,独一无二。 「帮我向高间问声好。」 kyoko说,凛然昂首地。 7 打电话给高间响子前,岛津环顾为了搬家而乱成一团的自己房间。 打开衣柜。几套上班穿的西装、一组暖炉矮桌用的棉被。他的东西本来就不多。 挂在衣架上的西装之间露出一件深蓝色百褶裙的裙摆。拿在手上,那天的悸动仿佛又回来了。 体育课,他只是回教室拿分数表而已。真的只是这样而已。两个班级合上的体育课,男生女生分开,用各别的教室当更衣室。——回到二班一看,桌上堆着女生脱下来的制服。 眼睛会飘到由希桌上,大概是因为听了吉田那些话。她是怎么穿上那些衣物的? 绝对没有深意。只是有种想要触摸她的冲动。把手伸向裙子。曝晒到午后阳光的布料,散发着微温。 这时响子她们回来了。所以岛津……。 毕业典礼那天,女王对他喃喃道。 『你不打算向由希道歉是吧?』 一时之间他发不出声音。他本来想问:「什么意思?」心中想到的事却不只一桩。他真的,答不出来。 『再见。』 或许她只是一时兴起向他搭讪。 响子静静地微笑,从岛津面前离去。独自一人。 被留下的岛津静静地按着脖子。忆起。那些封印起来,准备就这样带走的事物。 那天,情急之下抓到阳台去的裙子。事情闹开来后,他再次探头看阳台,裙子还在那里。他急忙把裙子塞进自己的书包。没办法。他还能怎么办? ——他一直珍惜着它。可是即使不是裙子也无所谓的。如果总有一天由希能懂,他打算好好解释 的。从以前,从好久好久以前,他就如此专心一意,只想着她。他甚至以为这可以升华成一桩笑话。 岛津的故事就在这里。 可是,已经。 闭上眼睛。 咬紧牙关,把裙子塞进垃圾袋里。 『——喂?』 接电话的高间响子,发出与在电视上听到的同样活泼的声音。和那时候一样。我有事想拜托你——岛津说出干事交接的事。说明的时候,她讶异地径自沉默。即使全部听完了,也仿佛在估量这事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仍无反应。 不悦的声音总算催促:『所以呢?』岛津回答: 「明信片的回条,收到之后我会送过去给你,所以接下来的事我想交给你。是我发起这场活动的,真的很抱歉,不过这次我不能参加了。」 『可是……』 「还有,」 『什么?』 她冷淡的声音。如果告诉她这件事,她会怎么回答?深吸一口气,然后接下去说:铃原会来。 电话另一头的响子倒抽了一口气。 响子向身边的人宣称她在自己主办的全学年同学会邀请过女星kyoko。可是kyoko并没有接到通知。 这算过分穿凿了吗?与清濑的消息有关的各种流言蜚语。最先开始谈论的,难道……。 「你可以接下干事工作吗?」 回答来得意外地快。她回答了,语气明确地。 『好。』 这声音,又让记忆倒转了。在阳台紧绷全身,从背后传来的她的声音。从以前到现在,完全没变。那天响子这么说了:我把名字还给你。可是别忘了。 ——太阳不管在哪里,都一样灿烂。 座号七号 高间响子 高中三年级,十一月的放学后。 高处的体育馆窗户露出色如熟柿的夕阳。太阳的烈光洒满了整座体育馆的地板,自己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浮现其中。 铃原今日子会不会理睬她的要求,是场赌注。局势已经明确改观了。 高间响子做了个深呼吸。视野一角,黑暗的门扉张着大口。 敞开的体育器材室。 再无他人的体育馆地板上掉了一颗篮球,像是被遗忘了。响子慢慢走到旁边,捡了起来。 运球一拍,「咚」的声音响彻馆内。仿佛等待着那声音似地,这时她从体育馆正面的玻璃门另一头现身了。——是今日子。 响子看得出略垂着眼朝这儿走来的她,眼睛确实地捕捉到响子的身影。但是那锐利的眼神顽固地不肯正视这里。 把球搁到脚边。走进来的她,不肯主动开口说任何一句话。她抬头,四目相接的瞬间,光是吸入就要窒息般的高密度空气笼罩了全场。 「谢谢。」 响子自觉光是发出准备好的简短一句话,脚跟就抖了起来。声音和手臂都是静止的。她发现原来颤抖是从更深的地方,不为人知地发生。 今日子没有回话。她只是瞪也似地回视响子。一股不可思议的感慨涌上心头。悲伤。寂寞。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不要用那种表情瞪我。存在于那里的,不是凛然,而是丑陋。隐藏在内侧的她的坚强,扭曲歪斜了。那种表情不适合铃原今日子。我自认比任何人都了解你的美,也肯定你的美。比你庇护的浅井铃子——或是你的情人清濑阳平都更了解。 让她露出那种表情的是自己,这令她悲伤。欸,你有那么丑陋吗? 「有什么事?」 陌路人般保持距离的声音,与在教室逼问今日子时一样。 ——没有一样事情是为了你做的。 听到那冷淡的、遥远的口气时,响子确信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完全崩坏了。 「我想向你道歉。」 脸上自然地浮现笑容。理解到不可能修复,只要咽下去,就再也没有任何可怕的事物了。 「为浅井的事。」 响子一说出这个名字,今日子眼中的光便微微摇荡。 「就算道歉,你也不可能原谅我吧。我知道,覆水难收。可是我除了这么做,没有其他方法了。」 「为什么?」 今日子开口。响子知道,防备着拒绝与忽视的心,接触到那即便是憎恨的感情,也为此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对铃铃做那种事?她那么喜欢你。」 「就算解释,也不会有人懂的。」 她想起浅井铃子那小鹿般惊惧的眼神。 换了班级,身处的环境改变,浅井铃子显然慌了。她总是和朋友水上由希黏在一起,跟进她们的圈子里,怯弱而没有自信地附和着众人。为了绝不能失去这个场所,她称赞响子,强颜欢笑,向她说话。 ——我可以叫你响子吗? 想要拉近和「高间同学」的距离。那拼了命的意图太明显了,令响子觉得有点烦。其他女生都不会做出那种奴颜婢膝、乞求允许的没品行为,浅井铃子却连这都没发现,那种驽钝教人受不了,但响子回答了: 当然可以了,浅井同学。 她明白浅井铃子希望她像大家那样喊她「铃铃」或「铃子」。响子的回答让浅井铃子面露失望之色,但有时开玩笑地喊她「铃子」,这回她又会近乎露骨地开心蹦跳。 那种谄媚的、摇尾乞怜的眼神。浅井铃子才不可能「喜欢」我。那只是一种处世术,而且是拙劣透顶的处世术。 「是由希告诉我的。她说浅井跟清濑说话。」 「水上告诉你的?——铃铃跟清濑说话?」 「你不用叫他清濑没关系。」 还没来得及思考,声音就先脱口而出。 今日子看向这里。隔了一拍她改口: 「水上说铃铃跟阳平说了什么?」 听到她这么喊,心比起觉悟到的更痛更痛,远超出想像。响子在脸上戴起笑容,说明: 「由希说,浅井向清濑哭诉,说她在圈子里被我排挤,受到近似霸凌的迫害。」 若说那是事实,确实如此。不允许难看的人加入的狭量与幼稚,是自己的过失。 『响子,我告诉你唷,我听到难以置信的事情耶。这样好像在打小报告,其实我是不想说的,可是我最喜欢响子了,实在无法原谅那种卑鄙的行径。』 鼓着腮帮子,眯起眼睛,——同时喜孜孜地跑来向她报告的由希的嘴脸。 「那是水上在撒谎。我从铃铃那里听到的根本不是这样。只要冷静想想就知道了。铃铃只是想跟大家好好相处。是阳平担心她,才找她说话的。」 眨眨眼,她可以想像。低垂着头的浅井铃子。担忧地注视她的清濑。「我知道。」响子回答。今日子默默地,眼睛微瞠。 「由希夸大其词这点事,我还晓得。还有她想透过告诉我那些,期待得到什么。」 ——响子,你最好治治那家伙。铃铃得意忘形,嚣张起来了。 『好嘛。』 水上由希的哲学很澈底。除了关注自己的所在和地位,其余就是那里有没有让她觉得好玩的活动,这就是对她而言的全部价值。 『才一个晚上,不会怎样的。——下星期叫她去找分数表吧。我们篮球同一组嘛。』 铃子寻找忘了拿的分数表时,拖把不小心倒下,把门卡住了。体育器材室没有锁。只是拖把刚好把门卡死了。 拼命地从内侧敲打紧闭的门的声音。 无人回应的呼唤持续着。开门!开门!拜托!谁来救我! 响子去体育馆的时候,她拼了命的求救声已经微弱了几分。由希就站在器材室前。她一边屏着呼吸,不让门里的人发现,一边向响子使眼色。无声地笑着,这边这边,领她往紧闭的门扉去。 小心谨慎地,触摸冰冷的铁门。隔着一片门,仿佛可以听见浅井铃子痛苦的喘息。甚至好似可以看见那因恐惧黑暗而流下的泪水。 如果是我——一 响子对她的软弱眯起眼睛,把手从门上拿开。 如果是我,就绝对不会哭。我绝不会在闭起的门中,感受到真正的黑暗。 转身背对敲门声不断的门,离开体育馆。一走出外面,由希就「噗~」一声,夸张地做了个深呼吸。 『你真的干了呢,响子。』 这样一句话,把响子变成了主犯。这样就行了。我不是被谁操纵,而是依自己的意志选择了这样做。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那样做?铃铃哪里错了?反倒是水上,她现在……」 说到一半,今日子噤声了。现在由希已经放弃响子,把响子当成空气一般,跟其他小团体混在一起了。她是在说这件事吧。 响子虚弱地微笑,摇了摇头。 「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我只能这样说。」 即使如此,她无法原谅的还是浅井铃子。响子无法责怪由希的坦白、贪婪。因为她很像我。精打细算到家,了解自我欲望叫什么名字的人,是我的同类。成为我的仇敌的,永远是那些毫无自觉的人。 像浅井铃子那种。 响子笔直注视今日子。 ——像你这种。 「一想到浅井被清濑担心。我就克制不住。除非那样做,否则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是说认真的?连那种事都要嫉妒,岂不是没完没了?」 「 我不是嫉妒,不是的。我只是发现我被看透了。」 抬起眼神,重新望向今日子。 「即使如此,我自认为还是没有露出马脚。起码在清濑面前。」 对于被揶揄称呼的女王外号,她自认为也正确地贯彻著名副其实的个性。会允许浅井铃子那种女生长久跟在自己的身边,也是博爱主义的一环。可是他看透了,他发现了假面具底下的真面目。 你跟高间响子处得好吗?有没有被她排挤? 他别无他意地看着铃子的脸问。 听到由希的话,一口气想像到这里,瞬间心中有什么东西绷开,胃底熊熊燃烧起来。疼痛从骨子里扩散到全身。止不住,收不回。满溢而出的痛与苦,就不能当成没有过吗?就没有止息的方法吗? 由希喃喃道:治治她吧。 ——如果没有浅井铃子的话。 捡起脚边的篮球,朝地上一拍,声音反弹。好冷的声音。咚,咚,咚。连续、规则地拍。 「我不认为你会原谅我,不过我道歉。」 「——你搞错道歉的对象了。」 「我没想到会闹到浅井转学。」 体育器材室那件事以后,浅井铃子就没有再来学校了。高中二年级期末,她最后来学校的那天,是来通知要转学的消息。她们举家迁到原本只有父亲一个人赴任的外地。那根本是离开这里的借口。匆匆道别后,不知不觉间她的座位从教室消失,她们升上了三年级。 「我连她搬去哪里都不晓得。——小铃,你知道她的连络方法吗?」 这样称呼需要勇气。她有了被瞪的心理准备,但今日子无动于衷。沉默了一会儿后,今日子说了: 「那天是我找到铃铃的。她下落不明的隔天,我心里有预感,找遍了整个学校。她的母亲非常担心,还三更半夜打电话到我家里来问,说她不是个会夜游的孩子。」 「嗯。」 「真的都急坏了,还哭了。」 「嗯。」 承受着话语。今日子说了: 「你明知道她在哪里,隔天早上却能默不吭声地坐在教室自己的座位上?」 眨眨眼,然后点头。 「嗯。」 今日子蹙眉,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她唾弃似地接着说: 「看到体育器材室门上卡着一枝拖把时,我心想难道,打开一看,铃铃浑身瘫软,躺在软垫上。」 视野角落,体育器材室张着大口。幽暗的室内尘埃飞扬。 今日子继续说: 「这间器材室没有窗户,黑鸦鸦一片,打开的时候霉味也呛死人了。她在那里面,怀着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被放出来的恐惧,待了一个晚上。」 「……嗯。」 今日子瞪响子。又干又冷的眼睛里泛着光。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要道歉?」 「因为我失去了。」 吐出话时,呼吸短促地中断,她差点对自己失笑。全心对付浅井铃子,竭尽全力去摧毁那种小地方的自己的视野之狭隘。「如果没有她就好了」的对象,其实应该是谁才对? 今日子默然,然后有些踌躇地问: 「我听说你找阳平说话了。虽然没问具体内容。」 「问也没关系啊。不过或许你也没兴趣吧。」 一字一句,每说一句话,就好似快要喘不过气。真窝囊。不管是自己发出如此卑微的声音,或是没有权利参与他们的事实都是。 「是跟你在体育课跑回教室说话之后。我是抱着最后一次的心情找他的。被拒绝后,他明确地告诉我了。说你们两个在交往。」 几乎就快回想起来,全身的皮肤痉挛似地疼,警告着心即将要被千刀万刚。他所说的话:你对我根本就—— 我失去了。失去地位、失去你、失去名字、失去他。 既然如此,就干脆失去个澈底吧。 「我有个请求。」 单调的声音持续着。自己的手摸着球的感觉逐渐麻痹。 「可以请你把我关起来吗?就像那个时候的浅井那样。——那边也有拖把。」 今日子不发一语地看着她。她继续说下去: 「你可以把我关到满意为止。或者你可以跟浅井一起决定要把我关多久。今天是星期五,所以你至少可以把我关上周末整整两天。如果还是不满意,一直把我关下去也行。我已经跟家里的人说周末要去朋友家过夜了。」 今日子没有应声。沉默之中,只有球在自己手中弹跳的声响。 「——动手吧,没关系。」 如果多少能够挽回自己的过错。 「你有这个权利,我会干脆地接受。」 她注视着今日子。令人误以为是漆黑的、深群青色的水手服。 看着那既严肃又沉重的颜色,她心想。就像在电视和电影中看到的,宣告判决的法官法衣。她有审判我的权利。 停下手来。失去反弹力道的球一眨眼便少了冲劲,滚到今日子的脚边停了下来。 下定决心跨出步子。 「我不会说出是你干的,不用担心。」 回头望去,唇边浮现笑容。夕阳的色彩沁入眼角。 「记好,被关和闭关是不一样的。」 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门口。 进入器材室,用自己的手从内侧关上。反手关上之前说了: 「太阳不管在哪里——」 我跟那些害怕黑暗的人不同。 天照大御神消失在天之岩户后,诸神居住的高天原,还有人类居住的苇原中之国,都成了失去光明的夜晚世界。但是太阳神所闭关的岩户里,应该充斥着众人失去的灿光。她看过这样的图。 听到八百万诸神欢笑的声音,感到不可思议的天照大御神为了一采究竟,微微打开岩户的那一幕图画。瞬间,耀眼夺目的灿光从隙缝间横溢而出。背负着太阳的女王。无论身在何处,女神所在之处才是白昼。太阳所在之处,由我决定。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脚跟的颤抖平息了。 遍照体育馆地板的眩光,在眼中留下柿色的残像。 1 醒来一看,高间响子身在早晨的阳光中。 从床上起身以后,随即望向窗户确认。这是从以前就有的老习惯了。意识一觉醒,第一件事就是思考:现在自己面临的问题是什么? ——啊,对了。 这阵子都只有模糊的长期课题,而且都与工作相关,但今天开始,就有个明确的问题了。甩了甩头,视野一口气变得清明。昨晚岛津谦太打电话来。 起身从冰箱拿出瓶装水。喉咙渴了。一口气喝了一半以上之后抬头,环顾自己的房间。不顾不愿让孩子离开的父母反对,租下来的独居公寓一室。中央的桌子上,相簿依然摊放着。 《平成年度 f县立藤见高等学校毕业纪念册》 自己就读的,三年二班的那一页。 由于知道现在的长相,照片上的老同学们更显得稚气。稚气得「还是孩子」、「还年轻」这种借口可以通用,而且正因为如此,更显得罪孽深重的脸。 「高间响子」在页面中央看着这里。 个人的大头照,是在刚换上冬服的十月初拍摄的。所以照片上的响子还不知道。在班上的地位虽然略为失色了,但这时她还能天真地面露出不动如山般自信的堂皇笑容。 直到几年前,她还无法正视这一页。 她一直以为那段宛如被自我意识的尖针刮切肌肤的时期早已过去了。 可是。 『铃原会来。』 『好。』 回答的声音毫无迟滞、迷惘,连自己都感到吃惊。 视线落在相簿上的大头照。对于见到其他人,她已经没有抗拒了。我已经脱离了那既深邃又滑稽、宛如玻璃制成的森林了。或许双脚鲜血淋漓,脸和手臂也伤痕累累了。但是我逃脱了。 望过去一看,那一页的上面有着她。 座号三号,「铃原今日子」。 翻页。 隔壁班,三年一班。里面有一张她连触摸都不能的照片。咬住嘴唇。 座号四号,「清濑阳平」。 看着那张天真大方的脸,喉咙好似被勒住了。 『高间意外地有点脱线呢。』 国中三年级,夏季讲习班的补习班校舍。自己跌坐在走廊上,一起捡拾撞掉的讲义,手碰到一块儿,手指相触的瞬间,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变得通红。怎么办?还没来得及想,他对她笑道: 『我可以跟别人宣传吗?说我看到高间同学不为人知的一面了。』 『不要啦!』 她急坏了。明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却忍不住要动气制止。慌张抬头一看,他愣了一下之后,一口气展颜微笑。 『ok。那我会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高间同学是个完美无缺的人。』 垂头低笑的嘴唇。一股想要触摸他的嘴唇的冲动像电流般窜过背脊。在社团活动中晒成浅黑色的手臂与修长的手指。想要摸摸它。想要它来摸我。 忽然想起顺风摇曳,绝不抵抗的柳树不会折断。她头一次了解到原来有这样的强韧,是可以用温软的话语像这样四两拨千金的。 即使是现在,如果可以回到那时候,她想要回去。即使一切都将如同过往、不论前方有什么在等待。只要能够触摸那双手,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即使必须一再地迷失在玻璃森林里,她也在所不惜。 束起长发,端详镜中的自己后,回到房间拿起手机。叫出f饭店的号码,找经理听电话。 「你好,我是高间。」 啊,好久不见。 对方的声音亲密地扬起,她面露微笑,说道: 「我想拜托一件事。八月十三日星期六,那时候是孟兰盆节期间,我知道很强人所难,不过还是想拜托看看,那天有没有空的会场呢?我明天会直接过去跟你谈谈。」 2 开车前往饭店的途中,行经藤见高中旁边的路。狭窄平缓的坡道另一头有座神社。树木底下,学生们行经一处处短暂的日荫走下坡来。 即使是夏天,男生的制服也是长袖。卷起袖管,鼓起的袖子就会在手臂的正中央滚成一颗瘤。那时候常见的穿法,现在还是一样吗?露出手臂的男生旁,女生们笑着走在一块儿。 正好碰到红灯,停下车子。今天也热得教人发昏。挡风玻璃另一头的阳光刺眼,空调发出嘶吼般的声音。混杂在那声音里,外头的蝉声毫不间断。 高中生轻浮地相互打闹,经过车子旁。额头与脖子浮现豆大的汗珠,女生的头发几乎都要贴在额头上了。他们一点都不在乎被晒黑,裸露着手臂走在艳阳天下。 自己以前也是那样的吗?像那样稚气吗?看在当时的大人、现在的我的眼中。 变成绿灯,把脸从他们转回正面,踩下油门。脚底有股绷紧的感觉。 最后与今日子在体育馆会面后.已经过了快十个年头。 只要毕业。 只要离开这里。 这么想着,躲避着并肩一起放学的今日子与清濑的日子。日子一天天沉重停滞,如龟速牛步。在体育馆与她谈判之后,学校依然有着她们的日常,无法就这样一走了之。 幸而响子很快就推甄上东京的私大了,她只是一径忍耐着度过最后尴尬的几个月。没有人和她进同一所大学。虽然也有人进了东京的学校,今日子和清濑也是其中之一,但往后一定几乎不会有机会碰面了。 她这么想,忍耐着。 昂首挺立,假装没听见刺耳的噪音,微笑着闪躲。毅然的态度会招来抨击,她再清楚不过,但她打算负起责任直到最后一刻。高间响子是个只会哗众取宠的女王。你们如此选择、期望。成绩依旧维持前几名,不管再怎么难受,她一天也没有缺席,继续上学。 明目张胆地割腕或自伤、宣称身体不适冲进保健室、夸张地在厕所呕吐。 宛如立足于沙漠,不稳定的十几岁尾声的教室里,有许多这样的人。唯有向他人展示才能成立的精神官能症。要让分手的男友还是闹翻的朋友好看的依赖心。 她决心自己绝对不要变得如此。 她并不是特别轻蔑这么做的她们。反倒是主动牵起她们的手,抚摸她们的背问还好吗?写信告诉她们我懂你的心情。由希被吉田殴打时,铃子跟由希处不好而垂头丧气时,也是如此。 若论先前的过程,响子也扮演过近似的状况。为了引起清濑的注意,她或哭泣或大笑。但真正陷入毫无余裕的状况一看,不管是呕吐还是泪水都涌不上来。心只是干涸,静静地龟裂。 她以为毕业以后就能解脱了。不是希望,而是预料应当如此。 可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原来我什么都没有吗? 在那所学校、那间教室,我有过事件,也有过感情。那应该是明确而不可动摇的,然而如今却没有任何事物能够证明那一切吗? 那是长达好几年、源于激烈的自我纠葛的漫长黑暗时期的开始。 不是因为近在眼前,才对他们感到厌烦。受苛责般的感情,反倒是他们远离之后才正式开始。新的环境没有今日子也没有清濑,也没有其他同学,即使如此却仍脱不了身。 在生活的东京、在返乡的故乡,每次看到当时的同学,她就掉头闪避。如果对方搭讪,她会在那之后立刻冲进暗处躲起来。不哭,也不吐。可是头好痛。因为太痛了,她急忙冲进厕所里,踹门捶墙也不是一两次的事了。 必须学会如何驯服自我意识才行——她铭记在心。 她逐渐理解到自己并不是那样的天之骄子,得以永远稳坐在不动的宝座上。否则她怎么会像这样颤抖、又如此疼痛? 她常听到现在工作的同事因为精神或身体失调而上医院。她也听过严重的忧郁症病情,但当与响子年纪相仿的主播朋友坦承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时,言语间渗透而出的却是自我陶醉。就和高中时的那些同学没有两样。 每次看到她们,响子便体认到自己应该再也不会像那样崩坏了。 她不依靠医生也不依靠药物,只是闭关,靠时间疗伤到能够前进。她经历过那段时期,并且克服了。那样难熬的事,在人生的起伏中,应该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吧。回顾十八岁的那场挫折,她什么事都能够面对。 ——就是在那场风暴之中,她得知有一群人嘲笑着凋零的她。 「上次的饭局怎么样?」 本村佳代在购物回程的涩谷咖啡厅这么问。 佳代是当时响子的团体中的一分子。若要分类,是介于由希那种「了解欲望的人」与今日子那种「无自觉的人」中间的存在。佳代有很多其他学校和别班的朋友,比起响子她们,更重视与那些人的交往。对佳代来说,班级内的交往,就像暂时的住处一样吧。因为有稳定的老家,所以才能与响子维持若即若离的关系,正因为如此,在其他朋友离开响子后,佳代仍继续留在她身边。 「上次的饭局?」 毕业以后,响子与佳代偶尔也会连络。这次也是留在故乡念大学的佳代到东京来玩,所以约了响子。 可能是因为天生的直爽个性,佳代的语气没有心机,也不怎么体贴细心。佳代经常提起清濑和今日子等老同学的话题。——比起不自然地绝口不提、隐瞒不说,这不晓得更令响子感到有多安慰。所以响子和佳代才能持续交往到今天。 「不是住在东京的老同学聚了一下吗?上个月底左右。岛津当干事。我也收到简讯说如果那时候人在东京,要不要参加。不过结果我有事拒绝了。」 「这样啊。」响子轻应一声,脸颊和嘴唇再也无法从现在的位置挪动半分。佳代继续说下去: 「你也是没法参加吗?我听说还满多人去的。」 「我是听说了。」 想起岛津的脸的同时,接连浮现他亲昵呼唤的几个女生。眼前的佳代,也是当时被他亲昵地喊名字的女生之一。由希、聪美、贵惠。不会刻薄对待岛津的那几个人。 三年二班。 那间教室,中心现在转移到那些人身上去了吗? 「确定他有邀男生吗?」 为了隐瞒呼吸困难,响子努力装出满不在乎的声音。 「比起男生,岛津比较喜欢我们班的女生嘛。」 「不晓得耶。听说也有男生去,可是应该只有跟他要好的几个吧?像是真崎。」 「他只有找同班的吗?」 「听说清濑也去了。」 听到那名字,一股麻痹般的痛油然而生。她觉得佳代这个女生真的很不可思议。在她那种连没神经这样的形容词都无用武之地的满不在乎态度前,响子觉得一直对那种事耿耿于怀的自己反倒是错的,想要隐瞒自己的软弱。 「虽然不同班,但站在岛津的立场,应该是想要炫耀他跟风云人物的男生有交情吧?好像有邀他。」 「这样。」声音自然地溜出嘴唇。「小铃也去了?」 「当然。听说很好玩,还要再举办。我叫他下次在f县办。还要特地只为了吃饭上东京太麻烦了嘛。」 「既然如此,好好邀请全部的人,正式办一场同学会不是很好吗?」 响子佯装若无其事,用吸管吸着冰咖啡,感觉到心脏剧烈、飞快地跳动着,几乎都痛起来了。 类似同学会的,东京的饭局。 如果过去什么都没有的话——其实策画那样的聚会的,应该会是高间响子才对吧? 一阵眩晕,头痛了起来。 毫无芥蒂的佳代,对那个地方毫无执著,漠不关心,这令她羡慕极了。响子跟她不一样,她明确地从那里被排挤了。 「岛津打算下次什么时候办?」 「不清楚耶,春天左右吧?感觉他迫不及待呢。还是老样子,对由希的态度露骨得要命。」 不怎么感兴趣地谈论的语调很像佳代的作风。她是真的觉得无所谓吧。 「倒是响子,你的那个他怎么样了?」 佳代瞬间切换表情询问,响子忍住头痛苦笑: 「没怎么样。是啊,我们是在交往,可是感觉有点沉重。」 「真的假的?真可怜。响子啊,你是不是其实不太喜欢那个人?」 告诉佳代的恋爱近况,有实话,也有出于虚荣的谎言。而就连虚荣的时候,她也无法将状况描述成完美的幸福。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对高中最后自己表现出来的凄惨有着十足的自觉。她应该是想借由游说来拭去,但又觉得谈论预支的宁静,会再也无法真正得到它。——如果,万一,这些话传进清濑的耳里——。 她明白再继续期待他太可笑了。可是这不是道理说得清的。她就是割舍不下。 「佳代你呢?」 话锋一转这么询问,佳代的表情放松下来了。啊哈哈哈哈。她戏谑地笑着说了起来:「上次的那个已经分了,不过现在又遇到一个不错的。」听着那毫不做作的开朗声音,啊啊,响子心想。她活在「当下」。 高中时代的回忆,对他人来说是过去的遗物。 可是在岛津主办的聚会中,响子一定甚至无法澈底缺席。即便只有五分钟十分钟,他们都一定会拿高间响子来当下酒菜。 咒骂岛津的言词在疼痛的脑中接连爆开,可是她也能理解,元凶不在那里。 不要聚在一起。 祈求或诅咒一般,无计可施,她咬唇心想。 她听说清濑与今日子是在大学二年级,高中毕业第二年的时候分手的。 这件事也一样是听佳代说的。登对过头的俊男美女情侣档的分手消息,大部分的老同学都用卑俗的笑来反应,这她也从风闻中听说了。 掀起革命的明星,只被众人要求去终结一个时代。接下来被期待的,就只有凋零。 ——她已经不会再来参加了吧。 她可以历历在目地想像他们彼此碎嘴的场景。那或许是过去的自己。 那无疑事不关己。可是她差点就要打电话给清濑、给今日子,她用颤抖的手克制住了。 如果想要再深地牵扯进去,只会让响子显得更滑稽。连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陷入这种心情,她只是承受着涌上心头分不清是怀念还是憎恨的感情与冲动。 结果她两边都没有连络。理所当然。后来冷静下来的她失笑了。笑自己的愚蠢。 大学毕业那年开始,老家每年都会收到同学会的通知。主办人是岛津,每次佳代都会打电话来。 『虽然也觉得事到如今没什么好聚的,可是还是想去一次看看。响子,你要去吗?』 「不好意思,我有点忙。」 不是谎言,但严格说起来也不是事实。如果想要挪出时间,随时都有办法。 可是,那个地方把她排挤出去,在清濑和今日子分手后,这次连他们两个也被排挤出去,现在依旧热闹滚滚。就是那种性质的聚会。 『这样啊。你现在好像真的很忙嘛。我在电视上看到罗。像我妈,还兴奋地跟朋友吹嘘说:「那是我女儿的朋友耶,很可爱对吧?很活泼对吧?」』 「谢谢。听到有认识的人在看,感觉很不可思议又很微妙呢。——可是谢谢,我真的很开心。」 地方电视台的主播,是她从以前就很向往的工作之一。因为是父亲的职场,过去她也一直隐约觉得那是近在身边的世界。回到渗染着回忆的故乡就职,通过父亲任职的电视台考试,她也知道当地的朋友和同事怎么说,但是对响子来说,重要的是她终于找寻到工作的价值。 响子在就职的时候,并没有拜托任何人任何事。不过身为主播的出发点确实一开始就相当高,因此她现在相当忙碌,也是事实。 『啊~啊,如果响子不去,我还要去吗?』 「帮我跟岛津还有大家问声好。」 『好。』 正因为个性不拘小节而落落大方,佳代这样的女生有时会近乎可怕地直指事物核心。每次同学会结束,她都会向响子报告情况。 「小铃今年也没来呢。」 自己的缺席,与其他没有任何芥蒂的同学的缺席性质不同。 响子对此也有自觉,他同学应该也都发现了。出社会后第三年的春天,岛津打电话到老家来了。 『我收到你缺席的回条,所以想直接约你看看。如果你来的话,大家都会很开心的。其实出席率一年比一年低,身为干事,我也觉得很烦恼。』 「那天我真的有事不能去,对不起。」 岛津居然特地打电话来邀,这让响子半是吃不消地回答说。每次都是这样,其实那天她根本没事。可是她还是老样子,提不起劲来。 『别这样说,来参加嘛,响子。』 几年没连络的他, 语气却像以前那样毫不客气。他在电话里只字未提响子现在在电视台当主播的事。响子觉得讶异,但主动告诉他又教人不甘心。坦白说,她觉得很没意思。因为现在只要在街上遇到以前的朋友,几乎都能得到一句「好厉害」的赞赏。 或许岛津真的不知道。那么稍微暗示一下再挂电话怎么样?她这么想。就在这么想的当下。 『我每天都在电视上看到你,能不能就请你来露个面呢?』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喉咙哽住,发不出声音了。 ——我知道的啦。 她觉得仿佛被人在耳畔这么呢喃,背脊一阵毛骨悚然。 你现在以什么为傲、拿什么做支撑,才能回到这块土地?——我都知道的啦。 「对不起,我不能去。」 涌上心头的是怒意。 她感觉到自己正拉出防线,不让岛津瞧不起、轻贱自己,同时也痛感到让他们这样做的不是其他,就是过去的自己。她不知道该把这沉积在胸口的感情排遗到哪里去才好。 为什么我不能跟其他同学一样? 放下话筒,按住额头,冷不防想起佳代的声音。小铃—— 她忆起刚进高中的时候,看见铃原今日子坐在窗边的侧脸在光照之下显得好美。周围的女生都害怕孤立,为了尽快找到朋友而相互攀谈,在这当中,她却默默地,存在于那里。 响子被吸引了。是响子主动找她说话的。 ——我叫高间响子。你呢? 脸转向这里,四目相接,几秒之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的今日子的脸,在下一瞬间浮现笑容。应该再也看不到的那张表情。她说了。 我们名字一样呢。我叫——。 佳代说了: 『小铃今年也没来。』 那年夏天,响子下了个决心。 『除了每年三月举办的同学会以外,今年夏天预定再加开一场。』 在房间里读着明信片上的通知内容时,正好佳代传简讯来了。 『岛津寄通知来了,我转寄给你唷。 fw:高中同学会通知 大家好。前些日子已和部分同学确定的同学会,决定于下述日程举行,请各位确定一下内容。我想大家都很忙,但为了确定地点和人数,请大家用另行寄送的明信片回复出缺席或保留。(或许有人觉得既然都寄明信片了,就不用再传简讯了,可是有些人搬出去住,没收到通知,所以我两边都通知了。)』 上面的日期已经是下星期了。或许是临时起意决定的事。但是看到简讯内容,她忍不住苦笑。 『前些日子已和部分同学确定』这样的开场白太多余了。因为这句话,曝露出这场众会与其说是同学会,更近似只为了岛津身边的几个熟人而办的饭局。他是为了避免给人他们偷偷摸摸聚会的印象,才像这样公开通知吗?举办日迫在眉睫,也让响子这种局外人难以打入。 阖上手机,望向桌上的明侰片。 那里不是我该去的地方吧。她决定性地明白了。如今自己不在那里才有意义。她只要身为一个受谈论的、没有实体的幽灵就行了。 看看房间书架,上面摆着毕业纪念册的书背。眯起眼睛。自己怎么会把它从老家带来呢?明明或许再也不会翻开了。 再次打开手机。 「喂?佳代?」 对着接通的手机,她想用宣告来巩固决心。她一口气说了: 「下星期的同学会我会去。」 指定的f市站前的居酒屋,难说是一家有品味的店。 响子职场的上司和同事,很多人对吃和娱乐很讲究,所以狭小的f市内不错的店家她几乎了若指掌。可以一边欣赏爵士乐现场演奏,一边品尝别致酒品的店;没有招牌,秘密基地般的时髦酒吧。就职之后,她被带去过许多地方。虽然是乡下,但还是有了解都会感觉的时尚人士。而自己毫无疑问也是其中一分子。 她鼓舞自己。 就算面对只因为住在东京就盛气凌人的那群人,也没有什么好畏缩的。我活在这里。 因为是下班后才去会合,同学会的开始她晚到了十分钟。站在流泄出流行轻音乐的店家门口,她把皮包拉近手臂。 现在还可以回头。事到临头,胸口才颤抖起来。 或许他们正在店里嘲笑着她的迟到。说高间响子结果还是缺席了,临阵脱逃了。她几乎可以看见那场景。 可是我得负起责任。 澈底地、没有止血点地重创到底。我是不是应该这样做? 胸口忽然静如止水的瞬间到来了。笔直昂首面对。她感觉到先前的困惑和恐惧仿佛从表情上擦得一干二净,再无破绽。开门一看,可以听见怀念的声音笑闹着。 他们的身影全聚在里面的座席。佳代、由希、岛津。他们注意到响子,停止说话,转过头来。 曾几何时那般,脚跟抖了起来。从表面沉潜到内在的恐惧隔着一层皮肤,电流般地爆出火花。她怕,怕得不得了。 无论十八岁的时候,穿越玻璃森林的自己有多么地毅然决然,那张脸仍是伤痕累累吧。手和脚也是,无论何时,一想起来就会淌血。 「大家好。」 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从容大方。脸上浮现连工作中也不曾展现的优美笑容。她用彬彬有礼的声音接着说: 「好久不见,我是高间。我好想念大家呢。」 居酒屋的灯光正从她的身后朝头部照去。背后好热,烧起来似的。 响子! 她听见叫声。非常女性化的,尖高的声音。高跟鞋里头,脚跟抖得更厉害了。水上由希站起来,「哇!」地夸张尖叫。啊啊,她眯眼。 ——她一点都没变。 「好开心!响子,你真的来了。欸,你现在在电视台工作对吧?我去了东京,是我爸最近告诉我,我才知道的呢。你好厉害唷!继女星kyoko之后,你是我们班的第二号名人了!」 她欢欣地说着,眼里却没有笑意。 「当地电视台的新闻,在这里收视率搞不好比富士还是日本电视台还要好对吧?」 「嗯。」 头好痛。额头深处疼痒似地又热又痛。 「好久不见,由希。」 响子回来了。 这下子就再也没有退路了,她不会撤退。今后每年,我要坐落此处。 3 上次来到f饭店,是两个月前参加在这里举行的同事婚礼。 就职后她参加过几场婚礼,生活在当地之中,也渐渐地对县内的宴会厅和饭店情况了若指掌。她知道县内优良企业的董事会议、知事的姐妹县招待宴会如何举办,还有这些活动所选择的挂保证的场地、最高级的场地在哪里。 两年前的全学年同学会会选择这家饭店,还是出于虚荣心作祟吧。她必须准备这种等级的事物。如今回顾,她能承认那是受局限的狭小世界的心理。可是响子现在又回到了同样的地点。 「这次比上次的房间更小一点的场地就可以了吗?」 「上次我请贵饭店把两个会场连在一起,给我们最大的空间,不过这次比上次其中一厅更小一点的就可以了。」 响子在走廊上看着会场指定说。经理在手中的资料填写了什么,点了点头: 「我了解了。——六月举办的小池女士的婚宴场地如何?」 「不愧是经理,每一位宾客你都记得吗?」 职场前辈小池友香的婚宴。经理微笑着摇摇头说:「高间小姐另当别论。」 「那个时候高间小姐也担任主持人。恕我 们僭越,但在我们心中,高间小姐不仅仅是宾客,感觉也是一同筹备婚宴的战友。」 「太夸张了啦。」 她轻笑着,想到被找去担任婚宴主持之类的次数,连自己都数不清了。 就像之前由希说的,在这里,比起全国电视网的电视台,地方台的收视率更好。很多客人光是看到电视中的脸孔出现在眼前,就会兴奋不已。想想婚宴这种场所是两边的家庭以及新郎新娘炫耀较劲的地方,她能被找去,以某种意义来说也算是光荣。 几年前真崎修的婚礼也是。本来她跟他并没有亲到能够受邀。可是她一开始就决定了。既然决定要回去那里,这类委托也应该甘愿接受。 被经理带去的房间,感觉大小很适合这次的人数。由于柱子之间有镜子,看起来比实际的空间更要宽敞许多。 「中间隔开,做个可以抽烟的空间吧。那样的话,就不会有主会场太空旷的印象。」 「谢谢。」 其实只要预约个居酒屋,就不必像这样大费周章地准备,参加费也可以便宜许多。她明白是明白,但她想尽量安排一个与上次相同的状况。 「上次的全学年同学会也是,因为贵饭店费了很多心,大家都很非常尽兴。同学们都说居然能在f饭店办同学会,太棒了,明明不是我的功劳,但大家都夸赞不已。我真的很感谢。」 「我记得上次本来预定请来宾做个简短的演讲,这次没有那类计划吗?」 「嗯。——上次麻烦你们准备,结果没能派上用场,真的很抱歉。这次也没有安排演讲。不过……」 「是的。」 「不是来宾身分,我邀请她以一般参加者的身分来参加。kyoko小姐好像说她会来。」 「哦,那真是太好了!」 经理开心地笑了。 「我们会好好款待,绝不失礼。大家一定都很期待吧。」 「是啊。」 两年前也是如此。事前跟饭店洽询时,也说要将kyoko视为当日主宾,好好欢迎款待。选了这家服务水准出众的饭店,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料理内容要怎么安排呢?」 「自助式的,请准备一些适合夏天的凉爽菜色。」 响子答着,走出房间。会变得怎么样呢?她早已不再期待。甚至连不安和恐惧,现在都真实感薄弱。 无法预测。那样热衷于把kyoko拱出来的岛津和由希,这次都说不参加。 前年在f饭店举办全学年同学会时。 —我觉得你那样说很不厚道。 这么说的瞬间,由希惊讶地瞪大眼睛,噤口不语了。 之前的几场同学会,由希仿佛没有过任何嫌隙似地,再次向响子攀谈聊天。她一直想要打听响子的工作内容,口里应着「好好喔」、「好华丽的世界」,眼底却泛着冷冷的寒光。那道光雄辩地道出了由希对什么感觉到优越。好好喔,哪像我工作的业界,相比之下啊。都会就是这样啦。 那个时候响子沉默着。 彼此都把真心话压在咽喉,伪装出来的祥和对话中,那天话题突然转到清濑身上。就在响子主办的这个地点。 「你没跟那种男人交往,真是做对罗。你知道那家伙现在怎么了吗?听说那家伙啊——」 她想起头一次在媒体上看到女星kyoko的成功时。 在电视上看到她,得知她的艺名是只有名字的「kyoko」时,响子宛如被雷劈击中了似地,当场动弹不得。 小铃——。 按住嘴巴,感情决堤似地横溢而出。电视剧里,化着淡妆的脸正微微扭曲着演戏的她,眼睛散发出一如以往的凛冽光辉。 ——我叫铃原今日子。 头一次找她说话时,她对自己展露的微笑,化成了遥远过去的回忆复苏。再也找不回来的声音与表情。 我们名字一样呢。你的名字怎么写? 她的脸从电视机画面消失。可是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一清二楚地烙印在胸口。 冲击平息下来,一会儿后,「啊啊……」她呻吟。身体逐渐虚脱。她瘫坐下去,然后想。 她也回来了。 响子想起拉住演对手戏的男星手臂、拼命叫唤演戏的今日子,预想到今后自己还有她将面临的暴风雨。与已经经历过的从前的激越相比,可说是悠闲自在到了无从比较的暴风雨。可是,我的周围,还有她的周围,又要起风了。 她不愿允许任何人那样。 在响子那群有许多女生早熟化妆的圈子里,今日子总是顺其自然。单眼皮的眼睛、没怎么修整的黑色眉毛,没有教人不忍卒睹的工于心计,原原本本地,却是那样美丽。 后来过了一阵子,某本周刊刊登了她们毕业纪念册上的她的照片。刊登只有纯粹的素材,但还没有现在这种脱俗清丽气质的铃原今日子的脸,旁边附上的标题是:『今昔大不同!?』用一种出于低俗的嫉妒、暗示整型可能性的写法。 他们到底有没有眼睛? 今日子一点都没变。如果她有任何人工修整的痕迹,或许因此能够获得救赎的,全世界就只有响子一个人。其他任何人,响子都不允许他们拥有像她那样依附着今日子的自由。 包括把纪念册提供给媒体的、应该是她们那个年级中的「谁」,她都无法原谅。 「我觉得你那样说很不厚道。」 停话一拍之后,由希眼中燃起火焰般的光辉。「啊?」她蹙起眉头,眯起眼睛瞪响子。 「抱歉,」响子陪罪,站了起来。「我失陪一下。」 她离开会场,在进入的化妆室镜前按住胸口,对刚才听到的有关清濑的不负责任传闻,以及无法默默听到最后的自己哑然失笑。 转向正面,镜中的自己一脸疲惫,泫然欲泣。看到那张表情,她微微地笑了。由希的话,我是不是应该笑着带过的? 回到会场一看,由希已经离开刚才跟响子在一起的地点,加入真崎和岛津他们的圈子了。她没有回看重回同一个地方的响子,但是说给她听似地扬声说: 「欸,为什么『kyoko』没有来啊?我好想看看明星唷。」 4 同学会当天。 穿着重要工作时常穿的套装,戴上不过度主张的珍珠项链与成套的耳环站在镜前,佳代打电话来了。 『听说参加者没有很多,是真的吗?』 「嗯。」 以前的响子喜欢又大又花俏的饰品,但现在有些不同了。她越来越常选择素材或石材精致的、低调的款式。即使少了年轻和冲劲,在旁人眼中显得朴素,但她开始会以避免俗丽为优先来挑选饰品了。 她把手机夹在右肩和脖子之间,对镜确认耳环位置。 「从来没有缺席过的人,这次全都缺席了。」 『哦?这么说来,由希说她交了新的男朋友,现在没空参加什么同学会。可是到底是怎么了呢?像岛津,他不是把同学会当成他的生命价值一样吗?居然不当干事了。』 「别把他说得那么难听,我觉得他很了不起。」 『咦?』 「过去同学会的出席率也一直不能算好吧?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不屈不挠地继续举办呢。如果没有人揽下这个差事,我们一定不会彼此连络的。」 这是真心话。但佳代的回答只有冷冷的一声「唷」。她一下子转移了话题: 『倒是响子,你还记得约定吗?明年的婚礼,我也考虑要在f饭店办。』 「当然记得。我今天会介绍经理给你。」 垂 下眼皮,刚涂上睫毛膏的睫毛覆上视野。望向镜子。她觉得好久没有好好正视自己的脸了。 「主持人我来担任就行了吗?」 其实她已经发现,顶多就只有佳代了。在那间教室里,自己还剩下的事物。佳代是个不可思议的女生。轻快的声音很快就回来了: 『这还用说吗?』 「谢谢你。」 岛津转寄给她的明信片回条绑成一束放在桌上,依当时的座号顺序整理好了。最上面一张。看到那名字,胸口一闷。 当时的座号一号。浅井铃子。 现在的姓氏因为结婚变成了齐藤。地址和当时转学去的地方一样,是新泻。 抵达饭店,与经理进行最后确认后,确定菜色。把名册交给事先委托顾柜台的老朋友,到了开场前三十分钟,人开始一个接着一个来了。 三十八名同学中,这次参加的有二十二名。与岛津要好的一群人,真崎、贵惠都说不方便来,由希、聪美、纱江子那些东京组,大部分这次也不来。想想原本的中心人物全都缺席,这样的出席率可以说相当不错。 kyoko要来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接到名册的两个坐在柜台的朋友吃了一惊,接着有些兴奋起来。 「kyoko,还有……哇,浅井也要来吗?好怀念唷。」 「我想她们会一起来。她们来了的话,告诉我一声。」 响子说,眼前他们脸上开心的笑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顾虑般的视线低调地望向自己。她假装没发现,继续说: 「等到开场时间,你们就把柜台收了,进里面来吧。」 好久不见。过得好吗?听着会场各处传出的制式招呼声,她在会场中央检查麦克风是否设置好了。因为大家频繁相聚,谈论的内容就算「好久不见」,也不脱朋友之间报告近况的范畴。从这个意义来说,这次的主角果然还是kyoko,还有她带来的浅井铃子。 那个瞬间何时会到来? 响子与朋友们保持距离,独自等待那个时刻。照亮头顶的会场黄色灯光。她仰望着,几乎就要被吸进去了。被吸进那间教室、那间体育馆。 夕阳燃烧般地红,把整片地板染上它的色彩。响子穿着冬季制服,然后她也是。 「kyoko小姐!你来了!」 柜台传来欢呼。原本一片嘈杂的会场就像在等待那声音似地,瞬间鸦雀无声。众人的视线默默地,集中到角落的门扉。 脚跟还有胸口,身体没有任何一处颤抖,已经不痛了。慢慢地,门打开了。一只纤细的白手露出,她现身此地。 不可思议的是,那双眼睛立刻找到了响子。响子甚至没有时间做心理准备。今日子的眼睛一直线送到了身在会场深处的自己。 背负着光的是谁? 就好像看见打开的门缝间射入了刺眼夺目的光。众人全都屏气凝神,注视着今日子的登场。她独自一人站在那里。 即使面对完全沉默的会场,她依旧泰然自若。她向里面的响子眯起眼睛。 看见她的身影,时光倒转,响子兴起站在被染成橘色的那个场所的错觉。 现身的十年后的今日子,穿着一袭黑色的连身长裙。虽然是夏天,却是长袖,装扮十分高雅。令人心头一惊的黑,看似丧服,也像法官的法袍。 「好久不见。」 听起来像是对响子一个人说的,也像是对所有的人说的。她的嘴唇浮现淡淡的笑。表情并不僵硬。但,她确实是个女星。 「我是铃原。」 一瞬的寂静被打破,时间动了起来。 「铃原……」 一个人的声音成了引子。 「你真的来了!太棒了!」 「我们以为你绝对不会来呢。」 「拜托,跟我握手!跟我合照!」 她立刻被团团包围,微笑着,视线转向他们。直至这时,响子才被允许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然而那也只有一瞬问。 「高间。」 会场入口。有如摩西过红海一般,今日子走了过来。款式与响子相近的珍珠项链在脖子上摇晃着。 朝声音回头的瞬间,她觉得嗅到了味道。嗅觉的记忆是正直的。不管经过多久,都记得一清二楚。太阳的气味、霉味、那个地方的味道。 再次对望了。 周围再次被刚才的寂静所笼罩。她知道在场所有的人,眼睛都盯着两相对峙的响子与今日子。 下定决心后,脸颊浮现笑容。 周围的空气一阵骚然。她听见呢喃。「好可怕……」就在听到这话的瞬间。 ——女人真可怕呐。 唐突地,过去一直沉浸在内心最深处的声音记忆复苏了。即使自以为遗忘了,其实却还记得。 「好久不见了。——今日子。」 呼唤她的名,她看起来微微地眨了眨眼。一阵短促吸气的声息后,她静静地笑: 「是啊。」 她面露令人屏息的、压倒性的艳丽笑容。她对响子说了: 「我想跟你谈谈。要不要坐一下?」 5 自助式餐会的派对上准备的椅子并不多。 响子和今日子并坐在沿着墙壁设置的休息用椅子。不是面对面,没有对望,彼此都只看着前方。 最先开口的,这次一样是响子。 「我一直很想念你。——不过我一直以为你再也不肯看到我了。」 「其实我本来不打算来的。」 今日子回答。脸上没有刚才对全班同学展现的笑容,而是顿时丕变,冷若冰霜。 响子倾斜手中的红酒杯,答道:「我想也是。」今日子沉默着,只是点头。 「你没有跟浅井一起吗?」 「电车没有刚好的班次,她好像会晚一点。她到饭店会打电话给我。铃铃很期待今天。」 「——这样。」 今日子的手中,倒了红酒的杯子摇晃着。只是坐着而已,她的身影却像电影中的一幕,耀眼夺目。 刚才还聚拢在今日子身边的同学们都完全静了下来,正远远地观望着这里。就仿佛是一种默契,没有人靠近这一角。 「我有事想问你。今天我等于是来问这件事的。」 今日子说。 「什么事?」 「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你会参加同学会?」 这问题出乎意料。响子感到诧异,望向她的脸。今日子不耐烦似地又说了: 「不是挖苦,是纯粹觉得好奇。」 今日子拉回肩膀,也望向响子。 「像你这种身分的人,怎么会……?」 总算了解问题的意义了。领悟的同时,心头一惊,她苦笑着摇摇头: 「你太抬举我了,我没资格被这样说。」 「你也不是不明白吧?这个地方过去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待你、排挤你。」 今日子的声音毫不保留,赤裸裸的。她不再装出相敬如宾的声音了。响子点点头。 「我没有忘记。」 「那么你也明白回到这里,代表了什么意义吧?我一直不懂。你现在的工作我听说了。f报的访谈我也看了。」 「上面的访谈都是瞎掰的。对不起。」 不管说什么,听起来都像辩解吧。她只能道歉,今天也已经抱定了这种觉悟而来。 当地报纸的那篇访谈,也是因为她是「女星kyoko的同学」,才会找上她的。刚开始答应的时候她并不知情,但是访谈到一半,她就从访问者的提问方式发现了。 从一开始就设计好了,如果不谈论kyoko,就没办法完成一篇报导。 她做了出卖自尊的事。可是拒绝也很麻烦。 「那无所谓的。」 今日子垂下目光。 「我想说的是,你看起来已经在新的地方,好好地找到了新的价值。你何必拼了命执著于这种地方呢?」 「就像你不把这里当成一回事,我也该这么做的。你是这个意思吗?」 响子问,今日子沉默了。犹豫的沉默持续了一两秒,然后才点点头。一会儿后,今日子的口中发出惊讶的声音: 「你打算参选吗?」 「什么?」 「我听到你举办了大型全学年同学会,马上就想到了。你有什么迫切的理由,必须在当地打好基础。不是吗?」 「怎么可能?」 太荒唐了——她就要笑了,却发现今日子这么说的眼睛没有半点笑意。语气彻头彻尾地严肃,气愤似地厉声说: 「我不是在开玩笑。否则这实在无法解释。如果没有必须更上一层楼的目的,你——」 看见她动怒的表情瞬间,响子再也忍俊不禁。什么参选,她想都没有想过。她笑出声来,掩住了嘴巴。 「哪里好笑了?」 异于电视里冷酷的女星相貌,过去的同学今日子鼓起了腮帮子。看起来不高兴,但这张表情很不错。 「对不起。」 响子笑着摆摆手。她为了平息呼吸而吸气,结果声音忽然颓软下来。她回想刚才今日子说的话。为了更上一层楼的目的。 响子摇摇头: 「那一样是你太抬举了。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就这样了。怎么样都摆脱不掉你早已失去兴趣的班上地位。」 今日子沉默着观察响子的眼睛。就像要看透人心底的,既深邃又漆黑的瞳仁颜色。凛然的目光似乎比当时更加锐利了。她悟出无法逃避而回视她,然后低低地答: 「我想要澈澈底底地丢人现眼。我想要待在这里。」 说出口来,她才第一次了解到。原来真是如此。她决心既然堕落到这种地步,就应该堂堂正正地,迎面受伤。有些人只能透过被束缚,才能衡量过去的意义。那就是我,这是我最起码的自尊。 「我无法理解。」 今日子目瞪口呆地说。 「应该吧。」响子眯起眼也说。「我想你是不会理解的。」 两人沉默着,喝了一会儿红酒。差不多两只杯子都快空了的时候,今日子忽然说了: 「全学年同学会。」 脸别了过去。她继续说。 「全学年同学会的通知,我家没有收到。听说你告诉大家,你邀请我在全学年同学会上担任主宾。」 「我是透过你的事务所委托的。」 响子回答,今日子的眼睛惊讶地睁大了。 「这不是当然的吗?」响子回答。「就算是老同学,你也是艺人啊。如果要委托你演讲,透过正当的管道来才是规矩吧?」 今日子的眼睛依然睁着。仿佛被雷劈了似地,维持着相同的姿势。一会儿后她说了: 「——我以为老同学跟同乡都不讲客气的。」 「我不想变成那样。」 响子不说她了解这种心情。只是每个人都认得自己的脸的状况有多不容易,她们稍有共通之处罢了。她本来打算支付符合行情的酬劳,透过正规手续邀请她的。 今日子原本就挺的背打得更直了。接下来她发出的「对不起」,音调比先前更低了一些。 「以前也有过几次,我的事务所没告诉我工作内容就推掉了。尤其是跟演戏无关的、演讲这类小案子。」 响子发现她小声这么说的声音动摇着。今日子抬头: 「对不起,我一直误会了。」 「没关系,我习惯了。」 响子瞥开脸,歪起嘴唇一笑,今日子的脸绷住了。响子用侧脸承受着她的视线,喝完杯中最后的红酒。然后她说: 「你想问的就是这些?」 沉重的事物随着喝下的酒液一起溜下喉咙。今日子没有回答。一会儿后,「呐,」她静静地说。「你要不要见阳平?」 她没有自信把持住表情。 手指发僵,瞬间她在手腕使劲。若不这么做,她就要让手中的杯子掉到地上摔破了。咬紧牙关,眨着眼睛,她答不出话来。 「我见到半田了。——上星期我去看了她的戏,一起吃了饭。」 应该已经尘封的记忆,即使时隔十年,居然还能够把她拉回这样的少女情怀,令她满腔诅咒。 「那个时候我听说了。她说你为了阳平荒唐的流言很生气,跟水上由希起了冲突,结果惹来了他们那群人的反感。」 「因为那真的很荒唐,太无聊了。」 「他现在在非洲。」 心脏加速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剧烈得几乎要被人听见的悸动。眼底灼伤似地火热。 「他真心相信可以把那里的沙漠绿化。他还是老样子,对吧?」 「是啊。」 点点头,感慨益发涌上胸口。如果面朝前方,稍一低头,泪水似乎就要滚出来了。自从那一天失去一切以后,她应该老早就停止哭泣了。她忍耐似地点点头。 「他从那个时候就常说那种话。」 「大家好像很介意我是不是因为顾忌阳平,所以不来参加同学会。他们以为我被困在那里,走不出来。」 脑中浮现天照大御绅闭关在岩户里的图。今日子扬起嘴角,淡淡地笑。 「其实相反呢。」她说。「要我说的话,被困住的是大家。尤其是你,更是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今日子的眼神不像安慰,也不像嘲笑,但看起来两边都像。 「阳平和我都已经不在乎了。以前对你说了过分的话,他反而是对此耿耿于怀。你们应该见个面,好好谈谈。要不然你没办法跨出去。」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不是可以向上爬的人。很抱歉,我真的没有那种力量。」 「是吗?」 瞪视一般,凌厉的视线扎了上来。要与这双眼睛对峙,需要强烈的意志力。响子鼓舞自己似地回看她。 今日子说了。是带着侮蔑的、用力的声音: 「你是高间响子吧?我认识的响子不是就这样结束的人。」 「『kyoko』是你的名字。」 响子微笑,抱起双臂说。 「我没办法像你那样坚强。」 「你知道为什么我的艺名叫『kyoko』吗?」 今日子说。 「因为我很开心。」 她用坚毅的声音明确地说。响子惊讶,哑然,等待她的下一句话。今日子接着说了: 「从你身上抢回了名字,我很开心。那个时候我明确地想过了,我绝对不要输给你。不是别人,是我这样想呢。」 这话令人意外。在教室里屏声敛息,寻找一席之地,守在自己身旁的她们,其实究竟在想些什么?——响子连想都没有想过。 应该早就明白的,我是受到众人揶揄的「女王」。 故事。 强烈冀望的同时,却也死了心。认定这篇故事与事件是单方面的。 「都已经结束了。」 今日子的表情扭曲。不管是在电视剧还是电影,或许就连在高中时代也不曾看过的,初次目睹的表情。 「我和阳平都已经让它结束了。——喏,我说响子。」 和当时同样地触摸自己的名字,原本一直撇头不愿正视 的场所显现眼前。响子想要垂头,可是来不及了。今日子拉扯她的手,然后说了: 「根本没有门啊。」 从打开的门扉隙缝间微微显现的天照大御神的手。 诸神立刻抓住那只手,关上岩户。为了让太阳女神再也无法躲藏进去。男神说了:切不得复返。 咬住嘴唇。 神话当中,关在岩户里的天照大御神听见在外头舞蹈的女神天宇受卖命与众神纵声欢美,遂开门窥看外面。因为好奇是否有比她更尊贵的神明取而代之站在那里?萦绕她心中的,是不安,抑或嫉妒? 独自一人闭关在体育器材室里的那一天。 她知道她不被允许像太阳一样永远坐落在那不动的地位。在遍洒体育馆地板的耀眼阳光中,她明确地看见了太阳所在之处,以及太阳的身影。门的所在。锁上它的是——。 我会得到自由吗?这次真的自由了吗? 「告诉你一件事。我和阳平都没有放在心上。——铃铃也是。」 响子默默抬头。今日子摇摇头: 「铃铃后来会转学,真的是因为家里的因素。她不是逃走的。你做的事,一点都没有伤害到她或我。」 「可是……」 她自觉到自己的声音第一次变得软弱。今日子强硬的语气不允许她背过头去。 「今天要不要道歉,就交给你决定。可是已经没有人被困在那里了。」 长期以来受到压迫的胸口仿佛找回了呼吸的方法。渐次变得轻松的感觉令她感到不甘。喉咙热了起来。 「她……」 「嗯。」 「现在过得幸福吗?」 「嗯。」 今日子点点头,响子见状,脸上逐渐浮现深深的安心,以及似哭似笑的表情。她再也无法掩饰了。 「太好了。」 「其他的事,你就直接问本人吧。」 今日子从小小的宴会包里取出闪烁的手机。 「她好像刚好也到了。」 她站起来,对着按在耳边的电话答:「我现在就去玄关。」她回望响子,催促似地伸手。 「我们走吧。」 面对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即使如此还是犹豫。今日子见状,侧着头微笑: 「你不是要跟她道歉吗?」 看到那张脸,响子只能苦笑。 「嗯。」 她点点头,慢慢地站起来。走出去以后,今日子把手机收进皮包,同时从里面取出一张纸递给响子。响子默默接下,打开一看,差点从膝盖瘫软下去。 「他的连络方法。」 是清濑的字。 脚仿佛黏在了地板上,她再也无法跨出半步。手中的纸,捏着它的指头颤抖着。视野扭曲,她要窒息了。 今日子眯起眼睛。她的手抚摸着响子的背。 「我们走吧。」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吧——唐突地,但这次她真的心想。 同学会会场的出口。 透出刺眼的白昼阳光,门,现在开启了。 终章 黑暗中,我听见门关上的声音。 一进入体育器材室,我立刻把脸颊贴在坚硬的垫子躺下。听说浅井也是这么做的。 外面传来小铃——铃原今日子离去的声息。我想忘掉,闭上眼睛。 狭窄的体育器材室里,眼睛习惯黑暗后,仍然无法判别出自己的指尖以外的距离。这臭抹布般的气味,不久后也会习惯吧。人类的身体就是这样的。虽然有点冷,但只要抱住手臂,就可以忍耐。毕竟我宣言了。我可以闭关在这里,关到何时都没问题。 我跟她们不一样。最后看到的柿色光芒拉出线来,在眼底无边无际地流过。只要有这道残像,我就不害怕黑暗。因为太阳无论身处何处,都不会失去光芒。 究竟过了多久……? 完全失去感觉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抱膝而坐、静静蹲踞的我的手臂感受到细微的触摸。 抬起头来。 群青色的制服。右手上,一条形状分明的黄线延伸其上。门与墙之间,微启的隙缝间泻进光来。 眨眼。 就算把门关紧、即使没有窗户,原来也不会完全漆黑。正因为这么想,迟了一些我才慢吞吞地发现了。由于一直维持着相同的姿势,朝着光射入的缝隙爬行的脚麻痹了。使不上力。脑袋茫茫然地心想。啊啊——。 原来已经早上了。 吐出来的呼吸好白。浮现尘埃的光与呼吸交错着。展开手掌举到前方,淡淡的温暖。就这样靠上去,把手按在冰冷的门前。结果就在这个时候。 叽的一声。 啊,声音溜出唇间。因为沉默了一整晚,仿佛在咽喉途中沙哑了般,干渴的声音。 闭上眼睛。重叠在微弱的朝阳残像上,她的,他的,他们的脸流过眼底。狠下心来,在掌中使劲。门轻而易举地滑向一旁。叽叽叽。门响着,完全打开了。 ——你对我根本就不是喜欢吧? 最后一次向清濑告白的时候。 你跟小铃在交往吗?我就不行吗?我真的很喜欢你,我爱你。对其他同学能够滔滔不绝的语汇,在他面前却成了单调的反复。我这么喜欢你,我们就没办法在一起吗? 可是那个时候他说了。 ——你对我根本就不是喜欢吧? 冰冷的声音,让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可是我从来没看过清濑那种眼神。 不!我想大叫。可是他接着说了: ——你只是下不了台吧?女人真可怕呐。 之所以哑然失声,是因为我也依稀察觉了。我确实为清濑痴迷。甚至被他这么误会也没办法地痴迷。直至这时我才发现到,原来我一路挥洒的激情,也伤及了漩涡中的他。 可是不是的。我喜欢他,就算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我爱他,爱到真的不可自拔,只想在他身边。我是用着这样的心情在想着他的。 国中的时候,在补习班第一次遇到他。他热烈地谈论他是为了更高远的目标而念书,而非为了眼前的考试,那样的眼神令我喜爱。如果能被他那修长的手指触摸,要我死都愿意。 我当时被摆在高出众人一阶的中心位置,而愿意像那样与我攀谈的人,就口(有你。 『高间意外地有点脱线呢。』 国中三年级,夏季讲习班的补习班校舍。 我被补习班老师拜托,从资料室搬出如山的讲义。双手都抱着讲义,没办法关掉资料室的电灯。应该不会有人来吧——我这么心想,把头伸出讲义山,想用下巴去推开关。 下巴碰到墙壁的瞬间,我发现有人站在前面,而且还是个男生——不能被人看到这副德行!我一时动摇,失去了平衡。哇!我轻声尖叫,但不是因为弄掉讲义的惊慌,而是为了掩饰丢脸。 清濑吓了一跳,连忙赶来,在跌坐地上的我旁边弯下身来。他的脸近得吓人。 『你没事吧?』 我跌坐在走廊上,一起捡拾撞掉的讲义,手碰到一块儿,手指相触的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变得通红。怎么办?还没来得及想,他对我笑道: 『我可以跟别人宣传吗?说我看到高间同学不为人知的一面了。』 低头微笑的嘴巴。这时我第一次嗅到他的气味。艳阳下的泥土般气味。不管经过多久,我都忘不了那个气味。 我想要就这样被禁锢着,直至消失。 如果他再也不肯看我的话。 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招来这种结果的,是我的愚蠢。不是其他任何原因,或是任何人。 手颤抖起来。 反作用力似地,喉咙发出声音来。迟了一些,泪水才泉涌而出。 这是遭到排挤,直至完全失去的过程中头一遭。我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却止不住声音或泪水,我站立着,就这样哭泣。 我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闭起的眼皮上,泪湿的脸颊上,有着温热与光的触感。睁眼一看,眩目的阳光遍照体育馆地板。 中央掉着一颗篮球。 秋季清晨的空气很冷,但是与器材室里面相比,有种更加静谧、清澈的事物。器材室,根本没锁。 ——小铃。 身体哪里在颤抖、哪里在发热?好像是一部分,也像是全部。 回看器材室,望向旁边的墙壁。一枝拖把靠立在那里,位置跟最后看到时一模一样。连一公厘的移动痕迹都没有,也没有被拿起来的样子。 看到它的瞬间。 太阳。 我对她说的话。它随着正面的、头顶的、眩目的光,倾注我的全身。动摇、安心、难受、愤怒、悲伤,全部裸露,一切的感情失去抑制决堤而出,随着光充塞胸口。脚,当场弯折下去。 太阳不管身在何处,都一样灿烂。 我这么说。所以即使看起来像是失去了什么,我也不受任何人怜悯,是依自己的意志在行动的。 可是如果太阳本身无论是闭关或是被关,都只是存在于那里的话,门的意义何在?太阳是绝对不可能受到禁锢的。而想要被禁锢的我,却不被允许像太阳般镇坐在这里。 充斥着体育馆的光,平等、明亮、耀眼、坚强、温柔到令人心碎。甚至连不管怎么擦仍潸潸流下的泪水都反射发光。 被引出来的天照大神再也回不去里面了。不久后,我也要脱下这身丧服般的制服,离开此处。 站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出去。朝着体育馆的出口,慢慢地,一步又一步。——通往屋外的门,一样敞开着。 门不存在于任何一处,太阳无论身在何处,都一样灿烂。 总有一天我会自由吗?没有人束缚我,也不会被囚禁在任何地方。门就在我的内心,也只存在于我的内心。 仰头望天。背负着灿烂光线的太阳,就在那里。 黑暗中,我听见门关上的声音。 一进入体育器材室,我立刻把脸颊贴在坚硬的垫子躺下。听说浅井也是这么做的。 外面传来小铃——铃原今日子离去的声息。我想忘掉,闭上眼睛。 狭窄的体育器材室里,眼睛习惯黑暗后,仍然无法判别出自己的指尖以外的距离。这臭抹布般的气味,不久后也会习惯吧。人类的身体就是这样的。虽然有点冷,但只要抱住手臂,就可以忍耐。毕竟我宣言了。我可以闭关在这里,关到何时都没问题。 我跟她们不一样。最后看到的柿色光芒拉出线来,在眼底无边无际地流过。只要有这道残像,我就不害怕黑暗。因为太阳无论身处何处,都不会失去光芒。 究竟过了多久……? 完全失去感觉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抱膝而坐、静静蹲踞的我的手臂感受到细微的触摸。 抬起头来。 群青色的制服。右手上,一条形状分明的黄线延伸其上。门与墙之间,微启的隙缝间泻进光来。 眨眼。 就算把门关紧、即使没有窗户,原来也不会完全漆黑。正因为这么想,迟了一些我才慢吞吞地发现了。由于一直维持着相同的姿势,朝着光射入的缝隙爬行的脚麻痹了。使不上力。脑袋茫茫然地心想。啊啊——。 原来已经早上了。 吐出来的呼吸好白。浮现尘埃的光与呼吸交错着。展开手掌举到前方,淡淡的温暖。就这样靠上去,把手按在冰冷的门前。结果就在这个时候。 叽的一声。 啊,声音溜出唇间。因为沉默了一整晚,仿佛在咽喉途中沙哑了般,干渴的声音。 闭上眼睛。重叠在微弱的朝阳残像上,她的,他的,他们的脸流过眼底。狠下心来,在掌中使劲。门轻而易举地滑向一旁。叽叽叽。门响着,完全打开了。 ——你对我根本就不是喜欢吧? 最后一次向清濑告白的时候。 你跟小铃在交往吗?我就不行吗?我真的很喜欢你,我爱你。对其他同学能够滔滔不绝的语汇,在他面前却成了单调的反复。我这么喜欢你,我们就没办法在一起吗? 可是那个时候他说了。 ——你对我根本就不是喜欢吧? 冰冷的声音,让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可是我从来没看过清濑那种眼神。 不!我想大叫。可是他接着说了: ——你只是下不了台吧?女人真可怕呐。 之所以哑然失声,是因为我也依稀察觉了。我确实为清濑痴迷。甚至被他这么误会也没办法地痴迷。直至这时我才发现到,原来我一路挥洒的激情,也伤及了漩涡中的他。 可是不是的。我喜欢他,就算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我爱他,爱到真的不可自拔,只想在他身边。我是用着这样的心情在想着他的。 国中的时候,在补习班第一次遇到他。他热烈地谈论他是为了更高远的目标而念书,而非为了眼前的考试,那样的眼神令我喜爱。如果能被他那修长的手指触摸,要我死都愿意。 我当时被摆在高出众人一阶的中心位置,而愿意像那样与我攀谈的人,就口(有你。 『高间意外地有点脱线呢。』 国中三年级,夏季讲习班的补习班校舍。 我被补习班老师拜托,从资料室搬出如山的讲义。双手都抱着讲义,没办法关掉资料室的电灯。应该不会有人来吧——我这么心想,把头伸出讲义山,想用下巴去推开关。 下巴碰到墙壁的瞬间,我发现有人站在前面,而且还是个男生——不能被人看到这副德行!我一时动摇,失去了平衡。哇!我轻声尖叫,但不是因为弄掉讲义的惊慌,而是为了掩饰丢脸。 清濑吓了一跳,连忙赶来,在跌坐地上的我旁边弯下身来。他的脸近得吓人。 『你没事吧?』 我跌坐在走廊上,一起捡拾撞掉的讲义,手碰到一块儿,手指相触的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变得通红。怎么办?还没来得及想,他对我笑道: 『我可以跟别人宣传吗?说我看到高间同学不为人知的一面了。』 低头微笑的嘴巴。这时我第一次嗅到他的气味。艳阳下的泥土般气味。不管经过多久,我都忘不了那个气味。 我想要就这样被禁锢着,直至消失。 如果他再也不肯看我的话。 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招来这种结果的,是我的愚蠢。不是其他任何原因,或是任何人。 手颤抖起来。 反作用力似地,喉咙发出声音来。迟了一些,泪水才泉涌而出。 这是遭到排挤,直至完全失去的过程中头一遭。我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却止不住声音或泪水,我站立着,就这样哭泣。 我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闭起的眼皮上,泪湿的脸颊上,有着温热与光的触感。睁眼一看,眩目的阳光遍照体育馆地板。 中央掉着一颗篮球。 秋季清晨的空气很冷,但是与器材室里面相比,有种更加静谧、清澈的事物。器材室,根本没锁。 ——小铃。 身体哪里在颤抖、哪里在发热?好像是一部分,也像是全部。 回看器材室,望向旁边的墙壁。一枝拖把靠立在那里,位置跟最后看到时一模一样。连一公厘的移动痕迹都没有,也没有被拿起来的样子。 看到它的瞬间。 太阳。 我对她说的话。它随着正面的、头顶的、眩目的光,倾注我的全身。动摇、安心、难受、愤怒、悲伤,全部裸露,一切的感情失去抑制决堤而出,随着光充塞胸口。脚,当场弯折下去。 太阳不管身在何处,都一样灿烂。 我这么说。所以即使看起来像是失去了什么,我也不受任何人怜悯,是依自己的意志在行动的。 可是如果太阳本身无论是闭关或是被关,都只是存在于那里的话,门的意义何在?太阳是绝对不可能受到禁锢的。而想要被禁锢的我,却不被允许像太阳般镇坐在这里。 充斥着体育馆的光,平等、明亮、耀眼、坚强、温柔到令人心碎。甚至连不管怎么擦仍潸潸流下的泪水都反射发光。 被引出来的天照大神再也回不去里面了。不久后,我也要脱下这身丧服般的制服,离开此处。 站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出去。朝着体育馆的出口,慢慢地,一步又一步。——通往屋外的门,一样敞开着。 门不存在于任何一处,太阳无论身在何处,都一样灿烂。 总有一天我会自由吗?没有人束缚我,也不会被囚禁在任何地方。门就在我的内心,也只存在于我的内心。 仰头望天。背负着灿烂光线的太阳,就在那里。 黑暗中,我听见门关上的声音。 一进入体育器材室,我立刻把脸颊贴在坚硬的垫子躺下。听说浅井也是这么做的。 外面传来小铃——铃原今日子离去的声息。我想忘掉,闭上眼睛。 狭窄的体育器材室里,眼睛习惯黑暗后,仍然无法判别出自己的指尖以外的距离。这臭抹布般的气味,不久后也会习惯吧。人类的身体就是这样的。虽然有点冷,但只要抱住手臂,就可以忍耐。毕竟我宣言了。我可以闭关在这里,关到何时都没问题。 我跟她们不一样。最后看到的柿色光芒拉出线来,在眼底无边无际地流过。只要有这道残像,我就不害怕黑暗。因为太阳无论身处何处,都不会失去光芒。 究竟过了多久……? 完全失去感觉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抱膝而坐、静静蹲踞的我的手臂感受到细微的触摸。 抬起头来。 群青色的制服。右手上,一条形状分明的黄线延伸其上。门与墙之间,微启的隙缝间泻进光来。 眨眼。 就算把门关紧、即使没有窗户,原来也不会完全漆黑。正因为这么想,迟了一些我才慢吞吞地发现了。由于一直维持着相同的姿势,朝着光射入的缝隙爬行的脚麻痹了。使不上力。脑袋茫茫然地心想。啊啊——。 原来已经早上了。 吐出来的呼吸好白。浮现尘埃的光与呼吸交错着。展开手掌举到前方,淡淡的温暖。就这样靠上去,把手按在冰冷的门前。结果就在这个时候。 叽的一声。 啊,声音溜出唇间。因为沉默了一整晚,仿佛在咽喉途中沙哑了般,干渴的声音。 闭上眼睛。重叠在微弱的朝阳残像上,她的,他的,他们的脸流过眼底。狠下心来,在掌中使劲。门轻而易举地滑向一旁。叽叽叽。门响着,完全打开了。 ——你对我根本就不是喜欢吧? 最后一次向清濑告白的时候。 你跟小铃在交往吗?我就不行吗?我真的很喜欢你,我爱你。对其他同学能够滔滔不绝的语汇,在他面前却成了单调的反复。我这么喜欢你,我们就没办法在一起吗? 可是那个时候他说了。 ——你对我根本就不是喜欢吧? 冰冷的声音,让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可是我从来没看过清濑那种眼神。 不!我想大叫。可是他接着说了: ——你只是下不了台吧?女人真可怕呐。 之所以哑然失声,是因为我也依稀察觉了。我确实为清濑痴迷。甚至被他这么误会也没办法地痴迷。直至这时我才发现到,原来我一路挥洒的激情,也伤及了漩涡中的他。 可是不是的。我喜欢他,就算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我爱他,爱到真的不可自拔,只想在他身边。我是用着这样的心情在想着他的。 国中的时候,在补习班第一次遇到他。他热烈地谈论他是为了更高远的目标而念书,而非为了眼前的考试,那样的眼神令我喜爱。如果能被他那修长的手指触摸,要我死都愿意。 我当时被摆在高出众人一阶的中心位置,而愿意像那样与我攀谈的人,就口(有你。 『高间意外地有点脱线呢。』 国中三年级,夏季讲习班的补习班校舍。 我被补习班老师拜托,从资料室搬出如山的讲义。双手都抱着讲义,没办法关掉资料室的电灯。应该不会有人来吧——我这么心想,把头伸出讲义山,想用下巴去推开关。 下巴碰到墙壁的瞬间,我发现有人站在前面,而且还是个男生——不能被人看到这副德行!我一时动摇,失去了平衡。哇!我轻声尖叫,但不是因为弄掉讲义的惊慌,而是为了掩饰丢脸。 清濑吓了一跳,连忙赶来,在跌坐地上的我旁边弯下身来。他的脸近得吓人。 『你没事吧?』 我跌坐在走廊上,一起捡拾撞掉的讲义,手碰到一块儿,手指相触的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变得通红。怎么办?还没来得及想,他对我笑道: 『我可以跟别人宣传吗?说我看到高间同学不为人知的一面了。』 低头微笑的嘴巴。这时我第一次嗅到他的气味。艳阳下的泥土般气味。不管经过多久,我都忘不了那个气味。 我想要就这样被禁锢着,直至消失。 如果他再也不肯看我的话。 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招来这种结果的,是我的愚蠢。不是其他任何原因,或是任何人。 手颤抖起来。 反作用力似地,喉咙发出声音来。迟了一些,泪水才泉涌而出。 这是遭到排挤,直至完全失去的过程中头一遭。我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却止不住声音或泪水,我站立着,就这样哭泣。 我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闭起的眼皮上,泪湿的脸颊上,有着温热与光的触感。睁眼一看,眩目的阳光遍照体育馆地板。 中央掉着一颗篮球。 秋季清晨的空气很冷,但是与器材室里面相比,有种更加静谧、清澈的事物。器材室,根本没锁。 ——小铃。 身体哪里在颤抖、哪里在发热?好像是一部分,也像是全部。 回看器材室,望向旁边的墙壁。一枝拖把靠立在那里,位置跟最后看到时一模一样。连一公厘的移动痕迹都没有,也没有被拿起来的样子。 看到它的瞬间。 太阳。 我对她说的话。它随着正面的、头顶的、眩目的光,倾注我的全身。动摇、安心、难受、愤怒、悲伤,全部裸露,一切的感情失去抑制决堤而出,随着光充塞胸口。脚,当场弯折下去。 太阳不管身在何处,都一样灿烂。 我这么说。所以即使看起来像是失去了什么,我也不受任何人怜悯,是依自己的意志在行动的。 可是如果太阳本身无论是闭关或是被关,都只是存在于那里的话,门的意义何在?太阳是绝对不可能受到禁锢的。而想要被禁锢的我,却不被允许像太阳般镇坐在这里。 充斥着体育馆的光,平等、明亮、耀眼、坚强、温柔到令人心碎。甚至连不管怎么擦仍潸潸流下的泪水都反射发光。 被引出来的天照大神再也回不去里面了。不久后,我也要脱下这身丧服般的制服,离开此处。 站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出去。朝着体育馆的出口,慢慢地,一步又一步。——通往屋外的门,一样敞开着。 门不存在于任何一处,太阳无论身在何处,都一样灿烂。 总有一天我会自由吗?没有人束缚我,也不会被囚禁在任何地方。门就在我的内心,也只存在于我的内心。 仰头望天。背负着灿烂光线的太阳,就在那里。 黑暗中,我听见门关上的声音。 一进入体育器材室,我立刻把脸颊贴在坚硬的垫子躺下。听说浅井也是这么做的。 外面传来小铃——铃原今日子离去的声息。我想忘掉,闭上眼睛。 狭窄的体育器材室里,眼睛习惯黑暗后,仍然无法判别出自己的指尖以外的距离。这臭抹布般的气味,不久后也会习惯吧。人类的身体就是这样的。虽然有点冷,但只要抱住手臂,就可以忍耐。毕竟我宣言了。我可以闭关在这里,关到何时都没问题。 我跟她们不一样。最后看到的柿色光芒拉出线来,在眼底无边无际地流过。只要有这道残像,我就不害怕黑暗。因为太阳无论身处何处,都不会失去光芒。 究竟过了多久……? 完全失去感觉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抱膝而坐、静静蹲踞的我的手臂感受到细微的触摸。 抬起头来。 群青色的制服。右手上,一条形状分明的黄线延伸其上。门与墙之间,微启的隙缝间泻进光来。 眨眼。 就算把门关紧、即使没有窗户,原来也不会完全漆黑。正因为这么想,迟了一些我才慢吞吞地发现了。由于一直维持着相同的姿势,朝着光射入的缝隙爬行的脚麻痹了。使不上力。脑袋茫茫然地心想。啊啊——。 原来已经早上了。 吐出来的呼吸好白。浮现尘埃的光与呼吸交错着。展开手掌举到前方,淡淡的温暖。就这样靠上去,把手按在冰冷的门前。结果就在这个时候。 叽的一声。 啊,声音溜出唇间。因为沉默了一整晚,仿佛在咽喉途中沙哑了般,干渴的声音。 闭上眼睛。重叠在微弱的朝阳残像上,她的,他的,他们的脸流过眼底。狠下心来,在掌中使劲。门轻而易举地滑向一旁。叽叽叽。门响着,完全打开了。 ——你对我根本就不是喜欢吧? 最后一次向清濑告白的时候。 你跟小铃在交往吗?我就不行吗?我真的很喜欢你,我爱你。对其他同学能够滔滔不绝的语汇,在他面前却成了单调的反复。我这么喜欢你,我们就没办法在一起吗? 可是那个时候他说了。 ——你对我根本就不是喜欢吧? 冰冷的声音,让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可是我从来没看过清濑那种眼神。 不!我想大叫。可是他接着说了: ——你只是下不了台吧?女人真可怕呐。 之所以哑然失声,是因为我也依稀察觉了。我确实为清濑痴迷。甚至被他这么误会也没办法地痴迷。直至这时我才发现到,原来我一路挥洒的激情,也伤及了漩涡中的他。 可是不是的。我喜欢他,就算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我爱他,爱到真的不可自拔,只想在他身边。我是用着这样的心情在想着他的。 国中的时候,在补习班第一次遇到他。他热烈地谈论他是为了更高远的目标而念书,而非为了眼前的考试,那样的眼神令我喜爱。如果能被他那修长的手指触摸,要我死都愿意。 我当时被摆在高出众人一阶的中心位置,而愿意像那样与我攀谈的人,就口(有你。 『高间意外地有点脱线呢。』 国中三年级,夏季讲习班的补习班校舍。 我被补习班老师拜托,从资料室搬出如山的讲义。双手都抱着讲义,没办法关掉资料室的电灯。应该不会有人来吧——我这么心想,把头伸出讲义山,想用下巴去推开关。 下巴碰到墙壁的瞬间,我发现有人站在前面,而且还是个男生——不能被人看到这副德行!我一时动摇,失去了平衡。哇!我轻声尖叫,但不是因为弄掉讲义的惊慌,而是为了掩饰丢脸。 清濑吓了一跳,连忙赶来,在跌坐地上的我旁边弯下身来。他的脸近得吓人。 『你没事吧?』 我跌坐在走廊上,一起捡拾撞掉的讲义,手碰到一块儿,手指相触的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变得通红。怎么办?还没来得及想,他对我笑道: 『我可以跟别人宣传吗?说我看到高间同学不为人知的一面了。』 低头微笑的嘴巴。这时我第一次嗅到他的气味。艳阳下的泥土般气味。不管经过多久,我都忘不了那个气味。 我想要就这样被禁锢着,直至消失。 如果他再也不肯看我的话。 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招来这种结果的,是我的愚蠢。不是其他任何原因,或是任何人。 手颤抖起来。 反作用力似地,喉咙发出声音来。迟了一些,泪水才泉涌而出。 这是遭到排挤,直至完全失去的过程中头一遭。我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却止不住声音或泪水,我站立着,就这样哭泣。 我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闭起的眼皮上,泪湿的脸颊上,有着温热与光的触感。睁眼一看,眩目的阳光遍照体育馆地板。 中央掉着一颗篮球。 秋季清晨的空气很冷,但是与器材室里面相比,有种更加静谧、清澈的事物。器材室,根本没锁。 ——小铃。 身体哪里在颤抖、哪里在发热?好像是一部分,也像是全部。 回看器材室,望向旁边的墙壁。一枝拖把靠立在那里,位置跟最后看到时一模一样。连一公厘的移动痕迹都没有,也没有被拿起来的样子。 看到它的瞬间。 太阳。 我对她说的话。它随着正面的、头顶的、眩目的光,倾注我的全身。动摇、安心、难受、愤怒、悲伤,全部裸露,一切的感情失去抑制决堤而出,随着光充塞胸口。脚,当场弯折下去。 太阳不管身在何处,都一样灿烂。 我这么说。所以即使看起来像是失去了什么,我也不受任何人怜悯,是依自己的意志在行动的。 可是如果太阳本身无论是闭关或是被关,都只是存在于那里的话,门的意义何在?太阳是绝对不可能受到禁锢的。而想要被禁锢的我,却不被允许像太阳般镇坐在这里。 充斥着体育馆的光,平等、明亮、耀眼、坚强、温柔到令人心碎。甚至连不管怎么擦仍潸潸流下的泪水都反射发光。 被引出来的天照大神再也回不去里面了。不久后,我也要脱下这身丧服般的制服,离开此处。 站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出去。朝着体育馆的出口,慢慢地,一步又一步。——通往屋外的门,一样敞开着。 门不存在于任何一处,太阳无论身在何处,都一样灿烂。 总有一天我会自由吗?没有人束缚我,也不会被囚禁在任何地方。门就在我的内心,也只存在于我的内心。 仰头望天。背负着灿烂光线的太阳,就在那里。 黑暗中,我听见门关上的声音。 一进入体育器材室,我立刻把脸颊贴在坚硬的垫子躺下。听说浅井也是这么做的。 外面传来小铃——铃原今日子离去的声息。我想忘掉,闭上眼睛。 狭窄的体育器材室里,眼睛习惯黑暗后,仍然无法判别出自己的指尖以外的距离。这臭抹布般的气味,不久后也会习惯吧。人类的身体就是这样的。虽然有点冷,但只要抱住手臂,就可以忍耐。毕竟我宣言了。我可以闭关在这里,关到何时都没问题。 我跟她们不一样。最后看到的柿色光芒拉出线来,在眼底无边无际地流过。只要有这道残像,我就不害怕黑暗。因为太阳无论身处何处,都不会失去光芒。 究竟过了多久……? 完全失去感觉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抱膝而坐、静静蹲踞的我的手臂感受到细微的触摸。 抬起头来。 群青色的制服。右手上,一条形状分明的黄线延伸其上。门与墙之间,微启的隙缝间泻进光来。 眨眼。 就算把门关紧、即使没有窗户,原来也不会完全漆黑。正因为这么想,迟了一些我才慢吞吞地发现了。由于一直维持着相同的姿势,朝着光射入的缝隙爬行的脚麻痹了。使不上力。脑袋茫茫然地心想。啊啊——。 原来已经早上了。 吐出来的呼吸好白。浮现尘埃的光与呼吸交错着。展开手掌举到前方,淡淡的温暖。就这样靠上去,把手按在冰冷的门前。结果就在这个时候。 叽的一声。 啊,声音溜出唇间。因为沉默了一整晚,仿佛在咽喉途中沙哑了般,干渴的声音。 闭上眼睛。重叠在微弱的朝阳残像上,她的,他的,他们的脸流过眼底。狠下心来,在掌中使劲。门轻而易举地滑向一旁。叽叽叽。门响着,完全打开了。 ——你对我根本就不是喜欢吧? 最后一次向清濑告白的时候。 你跟小铃在交往吗?我就不行吗?我真的很喜欢你,我爱你。对其他同学能够滔滔不绝的语汇,在他面前却成了单调的反复。我这么喜欢你,我们就没办法在一起吗? 可是那个时候他说了。 ——你对我根本就不是喜欢吧? 冰冷的声音,让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可是我从来没看过清濑那种眼神。 不!我想大叫。可是他接着说了: ——你只是下不了台吧?女人真可怕呐。 之所以哑然失声,是因为我也依稀察觉了。我确实为清濑痴迷。甚至被他这么误会也没办法地痴迷。直至这时我才发现到,原来我一路挥洒的激情,也伤及了漩涡中的他。 可是不是的。我喜欢他,就算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我爱他,爱到真的不可自拔,只想在他身边。我是用着这样的心情在想着他的。 国中的时候,在补习班第一次遇到他。他热烈地谈论他是为了更高远的目标而念书,而非为了眼前的考试,那样的眼神令我喜爱。如果能被他那修长的手指触摸,要我死都愿意。 我当时被摆在高出众人一阶的中心位置,而愿意像那样与我攀谈的人,就口(有你。 『高间意外地有点脱线呢。』 国中三年级,夏季讲习班的补习班校舍。 我被补习班老师拜托,从资料室搬出如山的讲义。双手都抱着讲义,没办法关掉资料室的电灯。应该不会有人来吧——我这么心想,把头伸出讲义山,想用下巴去推开关。 下巴碰到墙壁的瞬间,我发现有人站在前面,而且还是个男生——不能被人看到这副德行!我一时动摇,失去了平衡。哇!我轻声尖叫,但不是因为弄掉讲义的惊慌,而是为了掩饰丢脸。 清濑吓了一跳,连忙赶来,在跌坐地上的我旁边弯下身来。他的脸近得吓人。 『你没事吧?』 我跌坐在走廊上,一起捡拾撞掉的讲义,手碰到一块儿,手指相触的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变得通红。怎么办?还没来得及想,他对我笑道: 『我可以跟别人宣传吗?说我看到高间同学不为人知的一面了。』 低头微笑的嘴巴。这时我第一次嗅到他的气味。艳阳下的泥土般气味。不管经过多久,我都忘不了那个气味。 我想要就这样被禁锢着,直至消失。 如果他再也不肯看我的话。 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招来这种结果的,是我的愚蠢。不是其他任何原因,或是任何人。 手颤抖起来。 反作用力似地,喉咙发出声音来。迟了一些,泪水才泉涌而出。 这是遭到排挤,直至完全失去的过程中头一遭。我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却止不住声音或泪水,我站立着,就这样哭泣。 我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闭起的眼皮上,泪湿的脸颊上,有着温热与光的触感。睁眼一看,眩目的阳光遍照体育馆地板。 中央掉着一颗篮球。 秋季清晨的空气很冷,但是与器材室里面相比,有种更加静谧、清澈的事物。器材室,根本没锁。 ——小铃。 身体哪里在颤抖、哪里在发热?好像是一部分,也像是全部。 回看器材室,望向旁边的墙壁。一枝拖把靠立在那里,位置跟最后看到时一模一样。连一公厘的移动痕迹都没有,也没有被拿起来的样子。 看到它的瞬间。 太阳。 我对她说的话。它随着正面的、头顶的、眩目的光,倾注我的全身。动摇、安心、难受、愤怒、悲伤,全部裸露,一切的感情失去抑制决堤而出,随着光充塞胸口。脚,当场弯折下去。 太阳不管身在何处,都一样灿烂。 我这么说。所以即使看起来像是失去了什么,我也不受任何人怜悯,是依自己的意志在行动的。 可是如果太阳本身无论是闭关或是被关,都只是存在于那里的话,门的意义何在?太阳是绝对不可能受到禁锢的。而想要被禁锢的我,却不被允许像太阳般镇坐在这里。 充斥着体育馆的光,平等、明亮、耀眼、坚强、温柔到令人心碎。甚至连不管怎么擦仍潸潸流下的泪水都反射发光。 被引出来的天照大神再也回不去里面了。不久后,我也要脱下这身丧服般的制服,离开此处。 站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出去。朝着体育馆的出口,慢慢地,一步又一步。——通往屋外的门,一样敞开着。 门不存在于任何一处,太阳无论身在何处,都一样灿烂。 总有一天我会自由吗?没有人束缚我,也不会被囚禁在任何地方。门就在我的内心,也只存在于我的内心。 仰头望天。背负着灿烂光线的太阳,就在那里。 黑暗中,我听见门关上的声音。 一进入体育器材室,我立刻把脸颊贴在坚硬的垫子躺下。听说浅井也是这么做的。 外面传来小铃——铃原今日子离去的声息。我想忘掉,闭上眼睛。 狭窄的体育器材室里,眼睛习惯黑暗后,仍然无法判别出自己的指尖以外的距离。这臭抹布般的气味,不久后也会习惯吧。人类的身体就是这样的。虽然有点冷,但只要抱住手臂,就可以忍耐。毕竟我宣言了。我可以闭关在这里,关到何时都没问题。 我跟她们不一样。最后看到的柿色光芒拉出线来,在眼底无边无际地流过。只要有这道残像,我就不害怕黑暗。因为太阳无论身处何处,都不会失去光芒。 究竟过了多久……? 完全失去感觉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抱膝而坐、静静蹲踞的我的手臂感受到细微的触摸。 抬起头来。 群青色的制服。右手上,一条形状分明的黄线延伸其上。门与墙之间,微启的隙缝间泻进光来。 眨眼。 就算把门关紧、即使没有窗户,原来也不会完全漆黑。正因为这么想,迟了一些我才慢吞吞地发现了。由于一直维持着相同的姿势,朝着光射入的缝隙爬行的脚麻痹了。使不上力。脑袋茫茫然地心想。啊啊——。 原来已经早上了。 吐出来的呼吸好白。浮现尘埃的光与呼吸交错着。展开手掌举到前方,淡淡的温暖。就这样靠上去,把手按在冰冷的门前。结果就在这个时候。 叽的一声。 啊,声音溜出唇间。因为沉默了一整晚,仿佛在咽喉途中沙哑了般,干渴的声音。 闭上眼睛。重叠在微弱的朝阳残像上,她的,他的,他们的脸流过眼底。狠下心来,在掌中使劲。门轻而易举地滑向一旁。叽叽叽。门响着,完全打开了。 ——你对我根本就不是喜欢吧? 最后一次向清濑告白的时候。 你跟小铃在交往吗?我就不行吗?我真的很喜欢你,我爱你。对其他同学能够滔滔不绝的语汇,在他面前却成了单调的反复。我这么喜欢你,我们就没办法在一起吗? 可是那个时候他说了。 ——你对我根本就不是喜欢吧? 冰冷的声音,让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可是我从来没看过清濑那种眼神。 不!我想大叫。可是他接着说了: ——你只是下不了台吧?女人真可怕呐。 之所以哑然失声,是因为我也依稀察觉了。我确实为清濑痴迷。甚至被他这么误会也没办法地痴迷。直至这时我才发现到,原来我一路挥洒的激情,也伤及了漩涡中的他。 可是不是的。我喜欢他,就算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我爱他,爱到真的不可自拔,只想在他身边。我是用着这样的心情在想着他的。 国中的时候,在补习班第一次遇到他。他热烈地谈论他是为了更高远的目标而念书,而非为了眼前的考试,那样的眼神令我喜爱。如果能被他那修长的手指触摸,要我死都愿意。 我当时被摆在高出众人一阶的中心位置,而愿意像那样与我攀谈的人,就口(有你。 『高间意外地有点脱线呢。』 国中三年级,夏季讲习班的补习班校舍。 我被补习班老师拜托,从资料室搬出如山的讲义。双手都抱着讲义,没办法关掉资料室的电灯。应该不会有人来吧——我这么心想,把头伸出讲义山,想用下巴去推开关。 下巴碰到墙壁的瞬间,我发现有人站在前面,而且还是个男生——不能被人看到这副德行!我一时动摇,失去了平衡。哇!我轻声尖叫,但不是因为弄掉讲义的惊慌,而是为了掩饰丢脸。 清濑吓了一跳,连忙赶来,在跌坐地上的我旁边弯下身来。他的脸近得吓人。 『你没事吧?』 我跌坐在走廊上,一起捡拾撞掉的讲义,手碰到一块儿,手指相触的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变得通红。怎么办?还没来得及想,他对我笑道: 『我可以跟别人宣传吗?说我看到高间同学不为人知的一面了。』 低头微笑的嘴巴。这时我第一次嗅到他的气味。艳阳下的泥土般气味。不管经过多久,我都忘不了那个气味。 我想要就这样被禁锢着,直至消失。 如果他再也不肯看我的话。 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招来这种结果的,是我的愚蠢。不是其他任何原因,或是任何人。 手颤抖起来。 反作用力似地,喉咙发出声音来。迟了一些,泪水才泉涌而出。 这是遭到排挤,直至完全失去的过程中头一遭。我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却止不住声音或泪水,我站立着,就这样哭泣。 我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闭起的眼皮上,泪湿的脸颊上,有着温热与光的触感。睁眼一看,眩目的阳光遍照体育馆地板。 中央掉着一颗篮球。 秋季清晨的空气很冷,但是与器材室里面相比,有种更加静谧、清澈的事物。器材室,根本没锁。 ——小铃。 身体哪里在颤抖、哪里在发热?好像是一部分,也像是全部。 回看器材室,望向旁边的墙壁。一枝拖把靠立在那里,位置跟最后看到时一模一样。连一公厘的移动痕迹都没有,也没有被拿起来的样子。 看到它的瞬间。 太阳。 我对她说的话。它随着正面的、头顶的、眩目的光,倾注我的全身。动摇、安心、难受、愤怒、悲伤,全部裸露,一切的感情失去抑制决堤而出,随着光充塞胸口。脚,当场弯折下去。 太阳不管身在何处,都一样灿烂。 我这么说。所以即使看起来像是失去了什么,我也不受任何人怜悯,是依自己的意志在行动的。 可是如果太阳本身无论是闭关或是被关,都只是存在于那里的话,门的意义何在?太阳是绝对不可能受到禁锢的。而想要被禁锢的我,却不被允许像太阳般镇坐在这里。 充斥着体育馆的光,平等、明亮、耀眼、坚强、温柔到令人心碎。甚至连不管怎么擦仍潸潸流下的泪水都反射发光。 被引出来的天照大神再也回不去里面了。不久后,我也要脱下这身丧服般的制服,离开此处。 站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出去。朝着体育馆的出口,慢慢地,一步又一步。——通往屋外的门,一样敞开着。 门不存在于任何一处,太阳无论身在何处,都一样灿烂。 总有一天我会自由吗?没有人束缚我,也不会被囚禁在任何地方。门就在我的内心,也只存在于我的内心。 仰头望天。背负着灿烂光线的太阳,就在那里。 黑暗中,我听见门关上的声音。 一进入体育器材室,我立刻把脸颊贴在坚硬的垫子躺下。听说浅井也是这么做的。 外面传来小铃——铃原今日子离去的声息。我想忘掉,闭上眼睛。 狭窄的体育器材室里,眼睛习惯黑暗后,仍然无法判别出自己的指尖以外的距离。这臭抹布般的气味,不久后也会习惯吧。人类的身体就是这样的。虽然有点冷,但只要抱住手臂,就可以忍耐。毕竟我宣言了。我可以闭关在这里,关到何时都没问题。 我跟她们不一样。最后看到的柿色光芒拉出线来,在眼底无边无际地流过。只要有这道残像,我就不害怕黑暗。因为太阳无论身处何处,都不会失去光芒。 究竟过了多久……? 完全失去感觉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抱膝而坐、静静蹲踞的我的手臂感受到细微的触摸。 抬起头来。 群青色的制服。右手上,一条形状分明的黄线延伸其上。门与墙之间,微启的隙缝间泻进光来。 眨眼。 就算把门关紧、即使没有窗户,原来也不会完全漆黑。正因为这么想,迟了一些我才慢吞吞地发现了。由于一直维持着相同的姿势,朝着光射入的缝隙爬行的脚麻痹了。使不上力。脑袋茫茫然地心想。啊啊——。 原来已经早上了。 吐出来的呼吸好白。浮现尘埃的光与呼吸交错着。展开手掌举到前方,淡淡的温暖。就这样靠上去,把手按在冰冷的门前。结果就在这个时候。 叽的一声。 啊,声音溜出唇间。因为沉默了一整晚,仿佛在咽喉途中沙哑了般,干渴的声音。 闭上眼睛。重叠在微弱的朝阳残像上,她的,他的,他们的脸流过眼底。狠下心来,在掌中使劲。门轻而易举地滑向一旁。叽叽叽。门响着,完全打开了。 ——你对我根本就不是喜欢吧? 最后一次向清濑告白的时候。 你跟小铃在交往吗?我就不行吗?我真的很喜欢你,我爱你。对其他同学能够滔滔不绝的语汇,在他面前却成了单调的反复。我这么喜欢你,我们就没办法在一起吗? 可是那个时候他说了。 ——你对我根本就不是喜欢吧? 冰冷的声音,让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可是我从来没看过清濑那种眼神。 不!我想大叫。可是他接着说了: ——你只是下不了台吧?女人真可怕呐。 之所以哑然失声,是因为我也依稀察觉了。我确实为清濑痴迷。甚至被他这么误会也没办法地痴迷。直至这时我才发现到,原来我一路挥洒的激情,也伤及了漩涡中的他。 可是不是的。我喜欢他,就算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我爱他,爱到真的不可自拔,只想在他身边。我是用着这样的心情在想着他的。 国中的时候,在补习班第一次遇到他。他热烈地谈论他是为了更高远的目标而念书,而非为了眼前的考试,那样的眼神令我喜爱。如果能被他那修长的手指触摸,要我死都愿意。 我当时被摆在高出众人一阶的中心位置,而愿意像那样与我攀谈的人,就口(有你。 『高间意外地有点脱线呢。』 国中三年级,夏季讲习班的补习班校舍。 我被补习班老师拜托,从资料室搬出如山的讲义。双手都抱着讲义,没办法关掉资料室的电灯。应该不会有人来吧——我这么心想,把头伸出讲义山,想用下巴去推开关。 下巴碰到墙壁的瞬间,我发现有人站在前面,而且还是个男生——不能被人看到这副德行!我一时动摇,失去了平衡。哇!我轻声尖叫,但不是因为弄掉讲义的惊慌,而是为了掩饰丢脸。 清濑吓了一跳,连忙赶来,在跌坐地上的我旁边弯下身来。他的脸近得吓人。 『你没事吧?』 我跌坐在走廊上,一起捡拾撞掉的讲义,手碰到一块儿,手指相触的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变得通红。怎么办?还没来得及想,他对我笑道: 『我可以跟别人宣传吗?说我看到高间同学不为人知的一面了。』 低头微笑的嘴巴。这时我第一次嗅到他的气味。艳阳下的泥土般气味。不管经过多久,我都忘不了那个气味。 我想要就这样被禁锢着,直至消失。 如果他再也不肯看我的话。 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招来这种结果的,是我的愚蠢。不是其他任何原因,或是任何人。 手颤抖起来。 反作用力似地,喉咙发出声音来。迟了一些,泪水才泉涌而出。 这是遭到排挤,直至完全失去的过程中头一遭。我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却止不住声音或泪水,我站立着,就这样哭泣。 我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闭起的眼皮上,泪湿的脸颊上,有着温热与光的触感。睁眼一看,眩目的阳光遍照体育馆地板。 中央掉着一颗篮球。 秋季清晨的空气很冷,但是与器材室里面相比,有种更加静谧、清澈的事物。器材室,根本没锁。 ——小铃。 身体哪里在颤抖、哪里在发热?好像是一部分,也像是全部。 回看器材室,望向旁边的墙壁。一枝拖把靠立在那里,位置跟最后看到时一模一样。连一公厘的移动痕迹都没有,也没有被拿起来的样子。 看到它的瞬间。 太阳。 我对她说的话。它随着正面的、头顶的、眩目的光,倾注我的全身。动摇、安心、难受、愤怒、悲伤,全部裸露,一切的感情失去抑制决堤而出,随着光充塞胸口。脚,当场弯折下去。 太阳不管身在何处,都一样灿烂。 我这么说。所以即使看起来像是失去了什么,我也不受任何人怜悯,是依自己的意志在行动的。 可是如果太阳本身无论是闭关或是被关,都只是存在于那里的话,门的意义何在?太阳是绝对不可能受到禁锢的。而想要被禁锢的我,却不被允许像太阳般镇坐在这里。 充斥着体育馆的光,平等、明亮、耀眼、坚强、温柔到令人心碎。甚至连不管怎么擦仍潸潸流下的泪水都反射发光。 被引出来的天照大神再也回不去里面了。不久后,我也要脱下这身丧服般的制服,离开此处。 站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出去。朝着体育馆的出口,慢慢地,一步又一步。——通往屋外的门,一样敞开着。 门不存在于任何一处,太阳无论身在何处,都一样灿烂。 总有一天我会自由吗?没有人束缚我,也不会被囚禁在任何地方。门就在我的内心,也只存在于我的内心。 仰头望天。背负着灿烂光线的太阳,就在那里。 黑暗中,我听见门关上的声音。 一进入体育器材室,我立刻把脸颊贴在坚硬的垫子躺下。听说浅井也是这么做的。 外面传来小铃——铃原今日子离去的声息。我想忘掉,闭上眼睛。 狭窄的体育器材室里,眼睛习惯黑暗后,仍然无法判别出自己的指尖以外的距离。这臭抹布般的气味,不久后也会习惯吧。人类的身体就是这样的。虽然有点冷,但只要抱住手臂,就可以忍耐。毕竟我宣言了。我可以闭关在这里,关到何时都没问题。 我跟她们不一样。最后看到的柿色光芒拉出线来,在眼底无边无际地流过。只要有这道残像,我就不害怕黑暗。因为太阳无论身处何处,都不会失去光芒。 究竟过了多久……? 完全失去感觉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抱膝而坐、静静蹲踞的我的手臂感受到细微的触摸。 抬起头来。 群青色的制服。右手上,一条形状分明的黄线延伸其上。门与墙之间,微启的隙缝间泻进光来。 眨眼。 就算把门关紧、即使没有窗户,原来也不会完全漆黑。正因为这么想,迟了一些我才慢吞吞地发现了。由于一直维持着相同的姿势,朝着光射入的缝隙爬行的脚麻痹了。使不上力。脑袋茫茫然地心想。啊啊——。 原来已经早上了。 吐出来的呼吸好白。浮现尘埃的光与呼吸交错着。展开手掌举到前方,淡淡的温暖。就这样靠上去,把手按在冰冷的门前。结果就在这个时候。 叽的一声。 啊,声音溜出唇间。因为沉默了一整晚,仿佛在咽喉途中沙哑了般,干渴的声音。 闭上眼睛。重叠在微弱的朝阳残像上,她的,他的,他们的脸流过眼底。狠下心来,在掌中使劲。门轻而易举地滑向一旁。叽叽叽。门响着,完全打开了。 ——你对我根本就不是喜欢吧? 最后一次向清濑告白的时候。 你跟小铃在交往吗?我就不行吗?我真的很喜欢你,我爱你。对其他同学能够滔滔不绝的语汇,在他面前却成了单调的反复。我这么喜欢你,我们就没办法在一起吗? 可是那个时候他说了。 ——你对我根本就不是喜欢吧? 冰冷的声音,让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可是我从来没看过清濑那种眼神。 不!我想大叫。可是他接着说了: ——你只是下不了台吧?女人真可怕呐。 之所以哑然失声,是因为我也依稀察觉了。我确实为清濑痴迷。甚至被他这么误会也没办法地痴迷。直至这时我才发现到,原来我一路挥洒的激情,也伤及了漩涡中的他。 可是不是的。我喜欢他,就算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我爱他,爱到真的不可自拔,只想在他身边。我是用着这样的心情在想着他的。 国中的时候,在补习班第一次遇到他。他热烈地谈论他是为了更高远的目标而念书,而非为了眼前的考试,那样的眼神令我喜爱。如果能被他那修长的手指触摸,要我死都愿意。 我当时被摆在高出众人一阶的中心位置,而愿意像那样与我攀谈的人,就口(有你。 『高间意外地有点脱线呢。』 国中三年级,夏季讲习班的补习班校舍。 我被补习班老师拜托,从资料室搬出如山的讲义。双手都抱着讲义,没办法关掉资料室的电灯。应该不会有人来吧——我这么心想,把头伸出讲义山,想用下巴去推开关。 下巴碰到墙壁的瞬间,我发现有人站在前面,而且还是个男生——不能被人看到这副德行!我一时动摇,失去了平衡。哇!我轻声尖叫,但不是因为弄掉讲义的惊慌,而是为了掩饰丢脸。 清濑吓了一跳,连忙赶来,在跌坐地上的我旁边弯下身来。他的脸近得吓人。 『你没事吧?』 我跌坐在走廊上,一起捡拾撞掉的讲义,手碰到一块儿,手指相触的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变得通红。怎么办?还没来得及想,他对我笑道: 『我可以跟别人宣传吗?说我看到高间同学不为人知的一面了。』 低头微笑的嘴巴。这时我第一次嗅到他的气味。艳阳下的泥土般气味。不管经过多久,我都忘不了那个气味。 我想要就这样被禁锢着,直至消失。 如果他再也不肯看我的话。 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招来这种结果的,是我的愚蠢。不是其他任何原因,或是任何人。 手颤抖起来。 反作用力似地,喉咙发出声音来。迟了一些,泪水才泉涌而出。 这是遭到排挤,直至完全失去的过程中头一遭。我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却止不住声音或泪水,我站立着,就这样哭泣。 我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闭起的眼皮上,泪湿的脸颊上,有着温热与光的触感。睁眼一看,眩目的阳光遍照体育馆地板。 中央掉着一颗篮球。 秋季清晨的空气很冷,但是与器材室里面相比,有种更加静谧、清澈的事物。器材室,根本没锁。 ——小铃。 身体哪里在颤抖、哪里在发热?好像是一部分,也像是全部。 回看器材室,望向旁边的墙壁。一枝拖把靠立在那里,位置跟最后看到时一模一样。连一公厘的移动痕迹都没有,也没有被拿起来的样子。 看到它的瞬间。 太阳。 我对她说的话。它随着正面的、头顶的、眩目的光,倾注我的全身。动摇、安心、难受、愤怒、悲伤,全部裸露,一切的感情失去抑制决堤而出,随着光充塞胸口。脚,当场弯折下去。 太阳不管身在何处,都一样灿烂。 我这么说。所以即使看起来像是失去了什么,我也不受任何人怜悯,是依自己的意志在行动的。 可是如果太阳本身无论是闭关或是被关,都只是存在于那里的话,门的意义何在?太阳是绝对不可能受到禁锢的。而想要被禁锢的我,却不被允许像太阳般镇坐在这里。 充斥着体育馆的光,平等、明亮、耀眼、坚强、温柔到令人心碎。甚至连不管怎么擦仍潸潸流下的泪水都反射发光。 被引出来的天照大神再也回不去里面了。不久后,我也要脱下这身丧服般的制服,离开此处。 站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出去。朝着体育馆的出口,慢慢地,一步又一步。——通往屋外的门,一样敞开着。 门不存在于任何一处,太阳无论身在何处,都一样灿烂。 总有一天我会自由吗?没有人束缚我,也不会被囚禁在任何地方。门就在我的内心,也只存在于我的内心。 仰头望天。背负着灿烂光线的太阳,就在那里。 黑暗中,我听见门关上的声音。 一进入体育器材室,我立刻把脸颊贴在坚硬的垫子躺下。听说浅井也是这么做的。 外面传来小铃——铃原今日子离去的声息。我想忘掉,闭上眼睛。 狭窄的体育器材室里,眼睛习惯黑暗后,仍然无法判别出自己的指尖以外的距离。这臭抹布般的气味,不久后也会习惯吧。人类的身体就是这样的。虽然有点冷,但只要抱住手臂,就可以忍耐。毕竟我宣言了。我可以闭关在这里,关到何时都没问题。 我跟她们不一样。最后看到的柿色光芒拉出线来,在眼底无边无际地流过。只要有这道残像,我就不害怕黑暗。因为太阳无论身处何处,都不会失去光芒。 究竟过了多久……? 完全失去感觉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抱膝而坐、静静蹲踞的我的手臂感受到细微的触摸。 抬起头来。 群青色的制服。右手上,一条形状分明的黄线延伸其上。门与墙之间,微启的隙缝间泻进光来。 眨眼。 就算把门关紧、即使没有窗户,原来也不会完全漆黑。正因为这么想,迟了一些我才慢吞吞地发现了。由于一直维持着相同的姿势,朝着光射入的缝隙爬行的脚麻痹了。使不上力。脑袋茫茫然地心想。啊啊——。 原来已经早上了。 吐出来的呼吸好白。浮现尘埃的光与呼吸交错着。展开手掌举到前方,淡淡的温暖。就这样靠上去,把手按在冰冷的门前。结果就在这个时候。 叽的一声。 啊,声音溜出唇间。因为沉默了一整晚,仿佛在咽喉途中沙哑了般,干渴的声音。 闭上眼睛。重叠在微弱的朝阳残像上,她的,他的,他们的脸流过眼底。狠下心来,在掌中使劲。门轻而易举地滑向一旁。叽叽叽。门响着,完全打开了。 ——你对我根本就不是喜欢吧? 最后一次向清濑告白的时候。 你跟小铃在交往吗?我就不行吗?我真的很喜欢你,我爱你。对其他同学能够滔滔不绝的语汇,在他面前却成了单调的反复。我这么喜欢你,我们就没办法在一起吗? 可是那个时候他说了。 ——你对我根本就不是喜欢吧? 冰冷的声音,让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可是我从来没看过清濑那种眼神。 不!我想大叫。可是他接着说了: ——你只是下不了台吧?女人真可怕呐。 之所以哑然失声,是因为我也依稀察觉了。我确实为清濑痴迷。甚至被他这么误会也没办法地痴迷。直至这时我才发现到,原来我一路挥洒的激情,也伤及了漩涡中的他。 可是不是的。我喜欢他,就算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我爱他,爱到真的不可自拔,只想在他身边。我是用着这样的心情在想着他的。 国中的时候,在补习班第一次遇到他。他热烈地谈论他是为了更高远的目标而念书,而非为了眼前的考试,那样的眼神令我喜爱。如果能被他那修长的手指触摸,要我死都愿意。 我当时被摆在高出众人一阶的中心位置,而愿意像那样与我攀谈的人,就口(有你。 『高间意外地有点脱线呢。』 国中三年级,夏季讲习班的补习班校舍。 我被补习班老师拜托,从资料室搬出如山的讲义。双手都抱着讲义,没办法关掉资料室的电灯。应该不会有人来吧——我这么心想,把头伸出讲义山,想用下巴去推开关。 下巴碰到墙壁的瞬间,我发现有人站在前面,而且还是个男生——不能被人看到这副德行!我一时动摇,失去了平衡。哇!我轻声尖叫,但不是因为弄掉讲义的惊慌,而是为了掩饰丢脸。 清濑吓了一跳,连忙赶来,在跌坐地上的我旁边弯下身来。他的脸近得吓人。 『你没事吧?』 我跌坐在走廊上,一起捡拾撞掉的讲义,手碰到一块儿,手指相触的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变得通红。怎么办?还没来得及想,他对我笑道: 『我可以跟别人宣传吗?说我看到高间同学不为人知的一面了。』 低头微笑的嘴巴。这时我第一次嗅到他的气味。艳阳下的泥土般气味。不管经过多久,我都忘不了那个气味。 我想要就这样被禁锢着,直至消失。 如果他再也不肯看我的话。 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招来这种结果的,是我的愚蠢。不是其他任何原因,或是任何人。 手颤抖起来。 反作用力似地,喉咙发出声音来。迟了一些,泪水才泉涌而出。 这是遭到排挤,直至完全失去的过程中头一遭。我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却止不住声音或泪水,我站立着,就这样哭泣。 我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闭起的眼皮上,泪湿的脸颊上,有着温热与光的触感。睁眼一看,眩目的阳光遍照体育馆地板。 中央掉着一颗篮球。 秋季清晨的空气很冷,但是与器材室里面相比,有种更加静谧、清澈的事物。器材室,根本没锁。 ——小铃。 身体哪里在颤抖、哪里在发热?好像是一部分,也像是全部。 回看器材室,望向旁边的墙壁。一枝拖把靠立在那里,位置跟最后看到时一模一样。连一公厘的移动痕迹都没有,也没有被拿起来的样子。 看到它的瞬间。 太阳。 我对她说的话。它随着正面的、头顶的、眩目的光,倾注我的全身。动摇、安心、难受、愤怒、悲伤,全部裸露,一切的感情失去抑制决堤而出,随着光充塞胸口。脚,当场弯折下去。 太阳不管身在何处,都一样灿烂。 我这么说。所以即使看起来像是失去了什么,我也不受任何人怜悯,是依自己的意志在行动的。 可是如果太阳本身无论是闭关或是被关,都只是存在于那里的话,门的意义何在?太阳是绝对不可能受到禁锢的。而想要被禁锢的我,却不被允许像太阳般镇坐在这里。 充斥着体育馆的光,平等、明亮、耀眼、坚强、温柔到令人心碎。甚至连不管怎么擦仍潸潸流下的泪水都反射发光。 被引出来的天照大神再也回不去里面了。不久后,我也要脱下这身丧服般的制服,离开此处。 站起来,无声无息地走出去。朝着体育馆的出口,慢慢地,一步又一步。——通往屋外的门,一样敞开着。 门不存在于任何一处,太阳无论身在何处,都一样灿烂。 总有一天我会自由吗?没有人束缚我,也不会被囚禁在任何地方。门就在我的内心,也只存在于我的内心。 仰头望天。背负着灿烂光线的太阳,就在那里。 解说 日本作家宫下奈都 什么时候读辻村深月? 我颤抖着,总是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这文章是怎么回事?以如此鲜活、紧张、激烈、致密的文章所描写的这篇故事、这个世界。充满了几乎过度的作为,却劲道十足,还有与这千回百折地发展的文章个性完全契合的物语世界。 《太阳坐落之处》从距离东京搭车约两小时的f县高中的同学们,在十年后举办的同学会场面揭幕。乡下小镇的高中生们——现在分别在故乡与东京两地生活的前高中生们,每一个各有各的纯真、热情、爱意、憧憬与矜持,也因此潜藏着嫉妒、孤独、焦虑与恶意。 同学当中的一个,现在成了当红女星kyoko,功成名就。以不断缺席同学会的她为中心,描写了几名同学的高中时代与现在。 即使同处一问教室,看到的景色也截然不同。岛津有岛津的故事,她们也有她们的故事。 五名叙述者都活在以自己为主角的故事里。对任何人而言,自己的故事主角都应该是自己,然而由于某些差错,却会连这样的事实都变得巍颤不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人生,因为别人而罩上阴影。轻怱大意不得。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仔细想想,无时无刻都是如此。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是假的。可是从那边看来,那边才是真的,这边才是假的。渐渐地,假的想要变成真的,一下正,一下反,又变成正,又变成反。眼花缭乱,无声无息地翻来覆去,倏怱回神,连成一条完美的环。 要活在那个环中,是多么迫切而拼命的一件事:而要顺利存活下来,又是多么辛苦的一件事,这些令人刻骨铭心,感同身受。读着的我,还有被读的我,不知不觉间浑然一体,令人满身冷汗。怀着不知道什么才是真实的思绪,陷入鲜活的登场人物心理,胸口好苦。 若说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件,或许会引来误会,但至少这个故事里没有杀人、自杀,也没有与死者的邂逅。即使如此,扰人心绪的故事仍接连呈现在眼前。太令人感同身受的、教人不忍逼视的思春期少年少女们。他们/她们的言行举止是如此地切身,令悸动益发剧烈。 可是我感到讶异。我没有应该要有的记忆。我的高中时代,有过如此戏剧性的事件吗?没有。没有记忆。明明没有记忆,却懂。陷入曾身历其境的错觉。 说出声来的瞬间,开门之前空无一物的场所明确地建构出故事,溯及过往,萌生出期待。 这部作品是在《别册文艺春秋》二〇〇八年一月号至十一月号连载的。当时我读了刊登第二章的五月号,兴奋难耐,去信编辑: 「我刚读完别册文艺春秋五月号,辻村深月的《太阳坐落之处》实在太棒了,我肩膀起伏喘息不止,好想把这样的兴奋跟别人分享。思春期的心情、延续至今的心情的表里,惊涛骇浪与小波澜,这一切都真实得让人心痛,而且还安插了许多的诡计,读着读着,我完全折服了。」 当时的兴奋,我现在依然记得一清二楚。我这人鲜少会寄出感想。不过内容的细节我已经不记得了。接下来大概是这样: 「主角们的第一段插曲是小学四年级,这也令我心头一惊。我忍不住想到自己的儿子,心想:他已经是这种年纪了啊。」 我在信箱里的寄件备份匣中看到这一段,平时的疑问涌上心头。什么时候读辻村深月才是最好的?把小学四年级的儿子重叠在一起读,心痛不已的我,懂得小学四年级的心情,也懂得高中生的心情,亦懂得举办同学会时的二十八岁心情。还有,我也懂得小学四年级生的父母心情,也可以说就快懂得高中生父母的心情了吧。 说到令我兴奋不已,不由自主要寄出感想信的第二章。这一章由座号一号里见纱江子的观点来描述,是关于她与男女朋友之间的故事。然后kyoko牵涉其中。 开头从我提到的小学四年级生的场面开始。屏息读着,渐渐被拉进里面,忍不住跟着一同愤怒、流泪。她那热辣辣的高中时代还有现在,实在是太过浓密,令人脑袋和胸口阵阵发疼。然后到了最后,紧握的拳头松开,一样忍不住跟着一起哭泣。拍案叫绝。一面展现锐利如悬疑小说般的铺陈,却让人绝对无法轻松自在地往下看。多么浓密的文章啊。天罗地网般的紧张感。每回我都从书中抬起头来,却也无法逃离书中,只能用自己的脚在故事周围踱来踱去,不由得按住胸口心想:啊啊,我也是这样,是这种模样。当中看不见作者的投影。我完全把它当成登场人物的、还有我自身的故事来读。 然后我发现了。这篇故事里几乎没有大人。尤其是登场人物的父母或老师,也就是没有他们的监护人登场。他们排除了监护人,活在没有监护人的世界里。没错,我也再深不过地了解那就是他们的世界。 他们活在除了自己以外无人能够插手、谁也拯救不了的地方。那太过真实而令人心痛。如果我也在这个班级,或是我的孩子们在这个班级的话——一定无法向外界的任何人求救。只能共处闭塞的场所和时间,相互伤害着活下去。况且是要从什么事物拯救、帮一把呢?正因为看不见,所以只能不断地在胸中作痛下去。 这个班级即使实际上不存在,也到处都有类似的班级,许多肖似这些孩子的孩子们埋名隐姓,悄悄地屏息潜伏着。加油,我想对他们说。加油,活下去。即使不想受伤,用坚硬无比的铠甲包裹着全身,被别人牵着鼻子耍得团团转,总有一天一定,不,太阳已经升上那里了。 故事朝最终章迈进。应该登上舞台的同学们,一个接着一个脱离了。比过去同班的高中生时期更成长了一轮的成人的他们,心中仍隐藏着混沌漆黑的事物,或是成功地从相互连系的地方解放自己,或是虽然摇摆不定,仍找到自己该前进的道路,扬帆前进。踏上自己的道路。 从这里岁数再成长一轮时,他们会是什么模样?有些人可以预料一定会变得如何,但也有些人完全无法想像。他们已经活在我的心中了。年纪大了他们两轮的我,祈祷他们能够在挣扎中得到心灵的平静,同时却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不论成长到几岁,获得了什么,失去了什么,都是一样。 我从连载的时候就每期必读,不过出版单行本后重新看过,又有了一些发现。我一直认为第二章非常出色,但第一章就已经震撼了我。座号二十二号半田聪美观点的这一章,我打从心底与她共鸣。当然,里见纱江子的第二章一样深得我心。但人似乎会在不同的时候,对不同的地方产生共鸣。先前明明对半田聪美过度的自我意识感到可怕与破灭,然而再次重读,却又感觉到希望的曙光。我明确地感觉到她也扬帆启航了。不是只有逃离高中时代的束缚才算前进。半田聪美看似逃离了kyoko,但其实也可视为是与kyoko建立起新的关系。 对了,虽然有点多余,但还有一点值得一提。第一章与第二章的叙事者,半田聪美(satomi) 本书出版文库本时,连载时还是小学四年级生的儿子,现在已经是国中生了。他会拿起这本书, 也只是时间问题吧。我不会刻意想让儿子读它,不过总有一天他会读到吧。然后肯定会战栗不已吧。 身为母亲,我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帮他的,但是这篇故事的感想,我倒想和他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