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结之丞》 楔子 鱼鹰的黑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可爱的男孩子就是世间的公理与正义 录入:库洛学长大法好好好买买买 暗寂无月的夜。 雨从昨天半夜下到拂晓时分。几朵残留的乌云覆盖天际。只有星光不时从云缝间闪烁。尽管西山边仍有些许夕阳余晖,但是山川、房屋、人影都即将隐没在浓重的黑暗之中。 篝火照亮黑暗。 水面映出火红色,光影朦胧,水光摇曳。火光中,十二只鱼鹰分系于十二条绳索拨水前进。一只、两只、三只,倏忽潜入水中。不一会儿,又一只消失在水中。两只浮上水面,三只沉入水中。 渔夫站在船首,迅速曳起一只鱼鹰,令它将鱼吐进鱼笼。动作一气呵成,仅一眨眼工夫。然后将鱼鹰抛进河中,几乎在此同时,又扯动下一条绳索,将另一只鱼鹰拉过来……接二连三,动作毫无停滞,使鱼鹰把三寸左右的鱼吐进笼中。 鱼鹰船四周的船只响起掌声。有人轻声称赞「好身手」、「简直像在变魔术」。渔夫头戴有折痕的黑漆冠帽,遮住半白的头发,面无表情地鞠躬回应。 捕获的是香鱼。 小舞藩虽是六万石(译注:一石为十斗,相当于一百八十公升)的小国,但是拥有柚香下和槙野这两条名川,受到水利惠泽,因此货船交易及捕河鲜盛行。尤其是以鱼鹰在柚香下川捕获的香鱼,品质号称日本第一,奉为进供给幕府的珍品。 两年一次,在农历五月芒种(译注:二十四节气之一。在国历六月六日或七日,此时节谷物开出芒花,故称「芒种」)时,会进行御前渔:一种藩主从江户回国之后,渔夫在藩主的御船前进行该年首度以鱼鹰捕鱼的习俗,用来庆祝作为初夏河上纳凉的开始。专为藩主右江头定齐和领地侧室阿荣夫人准备的画舫,以及能够直接谒见藩主的高级武士乘坐的游艇陆续发船,围着六艘鱼鹰船停泊。 渔夫无需月光。 鱼鹰船顺着墨黑般的河面往下游前进,鱼鹰潜入水中,浮上水面,吞吐香鱼,再度被抛入河中,拨水前进。 风吹过漆黑一片的河川,掀起涟漪。 啊~,啊~。 渔夫们的吆喝声不算大声疾呼,悄然地融入夜色与风中,连船篙撑河底的闷响都听得见。如此寂静的时刻不时造访,使得篝火的火焰颜色格外浓烈鲜明,浮现在黑暗中。 过不多时,六艘船靠拢合而为一,把鱼赶进浅滩。这是一种名为一网打尽的捕鱼法,捕鱼倒是其次,主要目的是向坐在船上的藩主表达敬意。 一网打尽结束时,时辰已过晚上八点,掠过水面的风令人遍体生寒。然而,被那阵风刮起的水的气味,却是不折不扣的夏日气息。 渔夫从鱼获中选出最肥美的香鱼献给藩主,御前渔宣告结束。 笠见兵藏任职于作事方(译注—负责建筑、修缮工程的差役),赶着夜路。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受到河风拍打,身体有点发烧。说不定是春末好不容易快好的威冒,今晚又旧病复发了。 早知道就不该勉强自己。 兵藏压抑后悔的心情,忍着恶寒步行。他是二十石的身分卑微者,在御前渔中并没有任何工作要做。即使以身体微恙为由在家养病,应该也不会受到责备。御前渔除了是庆祝藩主平安归国的活动,也是对小舞宣告夏天到来、两年一度的习俗。兵藏心中确实想要亲眼目睹。说不定会为了微不足道的欲望,落得导致病情加重的下场。事情演变成这样,连兵藏自己都觉得丢脸,叹了一口气。 我总是这样。明明清心寡欲、信仰虔诚,但是运气老是越来越背。俸禄不增反减,妻子一开口只有挖苦或抱怨。 兵藏意识到自己在发无谓的牢骚,进一步察觉到那是他这阵子独自走路时的毛病,心情更加郁闷,心情和脚步都变得沉重。 兵藏一手揣在怀中,弯腰驼背,步履维艰。摇晃的灯笼令他想起了方才看见的篝火颜色。尽管五月香鱼是妄想,好歹也想以甘露煮小鱼当下酒菜配酒。忽然心想:也许酒会变成药水,替我赶走这种浑身无力和恶寒的症状。这么一想,更加想喝酒;嘴馋得不能自己。然而,身体变得更烫、更沉,脑海中浮现自己整个人倒在酒店泥地上的丑态。而且手头没有酒钱。虽然不是没有常去的店,但…… 今天还是算了吧。 经过柚香下川的支流——松川。这一带是寺院密集的地区,包括历代藩主下葬的显顺寺在内,好几间寺庙、神社聚集。一片漆黑的夜路上别说是人了,连一只野狗都没有。光线来源只有兵藏提在手中的灯笼。过了桥,兵藏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还得走好一段距离,才能抵达位于城邑西边的家。平常不觉得远的路程,走起来变得好吃力。头开始隐隐作痛。 嗯? 兵藏停下脚步。 不是因为身体发烫。而是他听见了什么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 人的讲话声?亦或是风声? 兵藏竖起耳朵。黑暗夺走视觉、听觉、嗅觉,仿佛淹没了全身。黑暗并没有捣住眼、耳、鼻,但却无法看见、听到、闻到任何事物。 难道是错觉吗? 兵藏放慢呼吸时,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这不是错觉。确实听见了。当他意识到那是人倒下的声音时,发足狂奔。年轻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兵藏存市区的道场传授武艺。老归老,但他自负自己仍是一名老当益壮的剑士。 「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吗?」 兵藏高声探问。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窜起小火焰,原来是灯笼烧起来了。身体僵硬,双腿无法向前迈步,背脊颤抖哆嗦。和先前的恶寒无法相提并论的寒气令他起鸡皮疙瘩。 这是杀气吗? 兵藏抛下灯笼,手搭在刀柄上,然而却无法将刀抽出,手指动弹不得。全身飙汗,苦不堪言,忍不住开口时,有什么从身旁经过。只感觉到有东西经过的气息。别提挥刀砍了,连目光都追不上那股气息的去向。 气息在一瞬间消失,只留下了黑暗和兵藏。风轻抚汗涔涔的颈项。兵藏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小心谨慎地试着靠近火焰。 「恶——」 这下换成憋气。灯笼即将燃尽的烛火,勉强照出了一个仰躺在黑暗中的人影。兵藏走近细瞧对方的脸,是一个鼻梁高挺的年轻男子,从他身上发出血腥味。他死不瞑目地半睁开眼,露出像是盖上一层薄膜的死人瞳孔。 十分酷似鱼鹰的眼睛。不知为何,兵藏突然如此心想。 鱼鹰有着死人的眼睛吗? 兵藏斥责自己:想什么对死者不敬的事?!然而,眼前清楚浮现映照河面的篝火和一身漆黑的鸟,令兵藏的身体不停颤抖。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可爱的男孩子就是世间的公理与正义 录入:库洛学长大法好好好买买买 暗寂无月的夜。 雨从昨天半夜下到拂晓时分。几朵残留的乌云覆盖天际。只有星光不时从云缝间闪烁。尽管西山边仍有些许夕阳余晖,但是山川、房屋、人影都即将隐没在浓重的黑暗之中。 篝火照亮黑暗。 水面映出火红色,光影朦胧,水光摇曳。火光中,十二只鱼鹰分系于十二条绳索拨水前进。一只、两只、三只,倏忽潜入水中。不一会儿,又一只消失在水中。两只浮上水面,三只沉入水中。 渔夫站在船首,迅速曳起一只鱼鹰,令它将鱼吐进鱼笼。动作一气呵成,仅一眨眼工夫。然后将鱼鹰抛进河中,几乎在此同时,又扯动下一条绳索,将另一只鱼鹰拉过来……接二连三,动作毫无停滞,使鱼鹰把三寸左右的鱼吐进笼中。 鱼鹰船四周的船只响起掌声。有人轻声称赞「好身手」、「简直像在变魔术」。渔夫头戴有折痕的黑漆冠帽,遮住半白的头发,面无表情地鞠躬回应。 捕获的是香鱼。 小舞藩虽是六万石(译注:一石为十斗,相当于一百八十公升)的小国,但是拥有柚香下和槙野这两条名川,受到水利惠泽,因此货船交易及捕河鲜盛行。尤其是以鱼鹰在柚香下川捕获的香鱼,品质号称日本第一,奉为进供给幕府的珍品。 两年一次,在农历五月芒种(译注:二十四节气之一。在国历六月六日或七日,此时节谷物开出芒花,故称「芒种」)时,会进行御前渔:一种藩主从江户回国之后,渔夫在藩主的御船前进行该年首度以鱼鹰捕鱼的习俗,用来庆祝作为初夏河上纳凉的开始。专为藩主右江头定齐和领地侧室阿荣夫人准备的画舫,以及能够直接谒见藩主的高级武士乘坐的游艇陆续发船,围着六艘鱼鹰船停泊。 渔夫无需月光。 鱼鹰船顺着墨黑般的河面往下游前进,鱼鹰潜入水中,浮上水面,吞吐香鱼,再度被抛入河中,拨水前进。 风吹过漆黑一片的河川,掀起涟漪。 啊~,啊~。 渔夫们的吆喝声不算大声疾呼,悄然地融入夜色与风中,连船篙撑河底的闷响都听得见。如此寂静的时刻不时造访,使得篝火的火焰颜色格外浓烈鲜明,浮现在黑暗中。 过不多时,六艘船靠拢合而为一,把鱼赶进浅滩。这是一种名为一网打尽的捕鱼法,捕鱼倒是其次,主要目的是向坐在船上的藩主表达敬意。 一网打尽结束时,时辰已过晚上八点,掠过水面的风令人遍体生寒。然而,被那阵风刮起的水的气味,却是不折不扣的夏日气息。 渔夫从鱼获中选出最肥美的香鱼献给藩主,御前渔宣告结束。 笠见兵藏任职于作事方(译注—负责建筑、修缮工程的差役),赶着夜路。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受到河风拍打,身体有点发烧。说不定是春末好不容易快好的威冒,今晚又旧病复发了。 早知道就不该勉强自己。 兵藏压抑后悔的心情,忍着恶寒步行。他是二十石的身分卑微者,在御前渔中并没有任何工作要做。即使以身体微恙为由在家养病,应该也不会受到责备。御前渔除了是庆祝藩主平安归国的活动,也是对小舞宣告夏天到来、两年一度的习俗。兵藏心中确实想要亲眼目睹。说不定会为了微不足道的欲望,落得导致病情加重的下场。事情演变成这样,连兵藏自己都觉得丢脸,叹了一口气。 我总是这样。明明清心寡欲、信仰虔诚,但是运气老是越来越背。俸禄不增反减,妻子一开口只有挖苦或抱怨。 兵藏意识到自己在发无谓的牢骚,进一步察觉到那是他这阵子独自走路时的毛病,心情更加郁闷,心情和脚步都变得沉重。 兵藏一手揣在怀中,弯腰驼背,步履维艰。摇晃的灯笼令他想起了方才看见的篝火颜色。尽管五月香鱼是妄想,好歹也想以甘露煮小鱼当下酒菜配酒。忽然心想:也许酒会变成药水,替我赶走这种浑身无力和恶寒的症状。这么一想,更加想喝酒;嘴馋得不能自己。然而,身体变得更烫、更沉,脑海中浮现自己整个人倒在酒店泥地上的丑态。而且手头没有酒钱。虽然不是没有常去的店,但…… 今天还是算了吧。 经过柚香下川的支流——松川。这一带是寺院密集的地区,包括历代藩主下葬的显顺寺在内,好几间寺庙、神社聚集。一片漆黑的夜路上别说是人了,连一只野狗都没有。光线来源只有兵藏提在手中的灯笼。过了桥,兵藏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还得走好一段距离,才能抵达位于城邑西边的家。平常不觉得远的路程,走起来变得好吃力。头开始隐隐作痛。 嗯? 兵藏停下脚步。 不是因为身体发烫。而是他听见了什么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 人的讲话声?亦或是风声? 兵藏竖起耳朵。黑暗夺走视觉、听觉、嗅觉,仿佛淹没了全身。黑暗并没有捣住眼、耳、鼻,但却无法看见、听到、闻到任何事物。 难道是错觉吗? 兵藏放慢呼吸时,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这不是错觉。确实听见了。当他意识到那是人倒下的声音时,发足狂奔。年轻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兵藏存市区的道场传授武艺。老归老,但他自负自己仍是一名老当益壮的剑士。 「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吗?」 兵藏高声探问。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窜起小火焰,原来是灯笼烧起来了。身体僵硬,双腿无法向前迈步,背脊颤抖哆嗦。和先前的恶寒无法相提并论的寒气令他起鸡皮疙瘩。 这是杀气吗? 兵藏抛下灯笼,手搭在刀柄上,然而却无法将刀抽出,手指动弹不得。全身飙汗,苦不堪言,忍不住开口时,有什么从身旁经过。只感觉到有东西经过的气息。别提挥刀砍了,连目光都追不上那股气息的去向。 气息在一瞬间消失,只留下了黑暗和兵藏。风轻抚汗涔涔的颈项。兵藏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小心谨慎地试着靠近火焰。 「恶——」 这下换成憋气。灯笼即将燃尽的烛火,勉强照出了一个仰躺在黑暗中的人影。兵藏走近细瞧对方的脸,是一个鼻梁高挺的年轻男子,从他身上发出血腥味。他死不瞑目地半睁开眼,露出像是盖上一层薄膜的死人瞳孔。 十分酷似鱼鹰的眼睛。不知为何,兵藏突然如此心想。 鱼鹰有着死人的眼睛吗? 兵藏斥责自己:想什么对死者不敬的事?!然而,眼前清楚浮现映照河面的篝火和一身漆黑的鸟,令兵藏的身体不停颤抖。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可爱的男孩子就是世间的公理与正义 录入:库洛学长大法好好好买买买 暗寂无月的夜。 雨从昨天半夜下到拂晓时分。几朵残留的乌云覆盖天际。只有星光不时从云缝间闪烁。尽管西山边仍有些许夕阳余晖,但是山川、房屋、人影都即将隐没在浓重的黑暗之中。 篝火照亮黑暗。 水面映出火红色,光影朦胧,水光摇曳。火光中,十二只鱼鹰分系于十二条绳索拨水前进。一只、两只、三只,倏忽潜入水中。不一会儿,又一只消失在水中。两只浮上水面,三只沉入水中。 渔夫站在船首,迅速曳起一只鱼鹰,令它将鱼吐进鱼笼。动作一气呵成,仅一眨眼工夫。然后将鱼鹰抛进河中,几乎在此同时,又扯动下一条绳索,将另一只鱼鹰拉过来……接二连三,动作毫无停滞,使鱼鹰把三寸左右的鱼吐进笼中。 鱼鹰船四周的船只响起掌声。有人轻声称赞「好身手」、「简直像在变魔术」。渔夫头戴有折痕的黑漆冠帽,遮住半白的头发,面无表情地鞠躬回应。 捕获的是香鱼。 小舞藩虽是六万石(译注:一石为十斗,相当于一百八十公升)的小国,但是拥有柚香下和槙野这两条名川,受到水利惠泽,因此货船交易及捕河鲜盛行。尤其是以鱼鹰在柚香下川捕获的香鱼,品质号称日本第一,奉为进供给幕府的珍品。 两年一次,在农历五月芒种(译注:二十四节气之一。在国历六月六日或七日,此时节谷物开出芒花,故称「芒种」)时,会进行御前渔:一种藩主从江户回国之后,渔夫在藩主的御船前进行该年首度以鱼鹰捕鱼的习俗,用来庆祝作为初夏河上纳凉的开始。专为藩主右江头定齐和领地侧室阿荣夫人准备的画舫,以及能够直接谒见藩主的高级武士乘坐的游艇陆续发船,围着六艘鱼鹰船停泊。 渔夫无需月光。 鱼鹰船顺着墨黑般的河面往下游前进,鱼鹰潜入水中,浮上水面,吞吐香鱼,再度被抛入河中,拨水前进。 风吹过漆黑一片的河川,掀起涟漪。 啊~,啊~。 渔夫们的吆喝声不算大声疾呼,悄然地融入夜色与风中,连船篙撑河底的闷响都听得见。如此寂静的时刻不时造访,使得篝火的火焰颜色格外浓烈鲜明,浮现在黑暗中。 过不多时,六艘船靠拢合而为一,把鱼赶进浅滩。这是一种名为一网打尽的捕鱼法,捕鱼倒是其次,主要目的是向坐在船上的藩主表达敬意。 一网打尽结束时,时辰已过晚上八点,掠过水面的风令人遍体生寒。然而,被那阵风刮起的水的气味,却是不折不扣的夏日气息。 渔夫从鱼获中选出最肥美的香鱼献给藩主,御前渔宣告结束。 笠见兵藏任职于作事方(译注—负责建筑、修缮工程的差役),赶着夜路。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受到河风拍打,身体有点发烧。说不定是春末好不容易快好的威冒,今晚又旧病复发了。 早知道就不该勉强自己。 兵藏压抑后悔的心情,忍着恶寒步行。他是二十石的身分卑微者,在御前渔中并没有任何工作要做。即使以身体微恙为由在家养病,应该也不会受到责备。御前渔除了是庆祝藩主平安归国的活动,也是对小舞宣告夏天到来、两年一度的习俗。兵藏心中确实想要亲眼目睹。说不定会为了微不足道的欲望,落得导致病情加重的下场。事情演变成这样,连兵藏自己都觉得丢脸,叹了一口气。 我总是这样。明明清心寡欲、信仰虔诚,但是运气老是越来越背。俸禄不增反减,妻子一开口只有挖苦或抱怨。 兵藏意识到自己在发无谓的牢骚,进一步察觉到那是他这阵子独自走路时的毛病,心情更加郁闷,心情和脚步都变得沉重。 兵藏一手揣在怀中,弯腰驼背,步履维艰。摇晃的灯笼令他想起了方才看见的篝火颜色。尽管五月香鱼是妄想,好歹也想以甘露煮小鱼当下酒菜配酒。忽然心想:也许酒会变成药水,替我赶走这种浑身无力和恶寒的症状。这么一想,更加想喝酒;嘴馋得不能自己。然而,身体变得更烫、更沉,脑海中浮现自己整个人倒在酒店泥地上的丑态。而且手头没有酒钱。虽然不是没有常去的店,但…… 今天还是算了吧。 经过柚香下川的支流——松川。这一带是寺院密集的地区,包括历代藩主下葬的显顺寺在内,好几间寺庙、神社聚集。一片漆黑的夜路上别说是人了,连一只野狗都没有。光线来源只有兵藏提在手中的灯笼。过了桥,兵藏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还得走好一段距离,才能抵达位于城邑西边的家。平常不觉得远的路程,走起来变得好吃力。头开始隐隐作痛。 嗯? 兵藏停下脚步。 不是因为身体发烫。而是他听见了什么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 人的讲话声?亦或是风声? 兵藏竖起耳朵。黑暗夺走视觉、听觉、嗅觉,仿佛淹没了全身。黑暗并没有捣住眼、耳、鼻,但却无法看见、听到、闻到任何事物。 难道是错觉吗? 兵藏放慢呼吸时,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这不是错觉。确实听见了。当他意识到那是人倒下的声音时,发足狂奔。年轻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兵藏存市区的道场传授武艺。老归老,但他自负自己仍是一名老当益壮的剑士。 「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吗?」 兵藏高声探问。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窜起小火焰,原来是灯笼烧起来了。身体僵硬,双腿无法向前迈步,背脊颤抖哆嗦。和先前的恶寒无法相提并论的寒气令他起鸡皮疙瘩。 这是杀气吗? 兵藏抛下灯笼,手搭在刀柄上,然而却无法将刀抽出,手指动弹不得。全身飙汗,苦不堪言,忍不住开口时,有什么从身旁经过。只感觉到有东西经过的气息。别提挥刀砍了,连目光都追不上那股气息的去向。 气息在一瞬间消失,只留下了黑暗和兵藏。风轻抚汗涔涔的颈项。兵藏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小心谨慎地试着靠近火焰。 「恶——」 这下换成憋气。灯笼即将燃尽的烛火,勉强照出了一个仰躺在黑暗中的人影。兵藏走近细瞧对方的脸,是一个鼻梁高挺的年轻男子,从他身上发出血腥味。他死不瞑目地半睁开眼,露出像是盖上一层薄膜的死人瞳孔。 十分酷似鱼鹰的眼睛。不知为何,兵藏突然如此心想。 鱼鹰有着死人的眼睛吗? 兵藏斥责自己:想什么对死者不敬的事?!然而,眼前清楚浮现映照河面的篝火和一身漆黑的鸟,令兵藏的身体不停颤抖。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可爱的男孩子就是世间的公理与正义 录入:库洛学长大法好好好买买买 暗寂无月的夜。 雨从昨天半夜下到拂晓时分。几朵残留的乌云覆盖天际。只有星光不时从云缝间闪烁。尽管西山边仍有些许夕阳余晖,但是山川、房屋、人影都即将隐没在浓重的黑暗之中。 篝火照亮黑暗。 水面映出火红色,光影朦胧,水光摇曳。火光中,十二只鱼鹰分系于十二条绳索拨水前进。一只、两只、三只,倏忽潜入水中。不一会儿,又一只消失在水中。两只浮上水面,三只沉入水中。 渔夫站在船首,迅速曳起一只鱼鹰,令它将鱼吐进鱼笼。动作一气呵成,仅一眨眼工夫。然后将鱼鹰抛进河中,几乎在此同时,又扯动下一条绳索,将另一只鱼鹰拉过来……接二连三,动作毫无停滞,使鱼鹰把三寸左右的鱼吐进笼中。 鱼鹰船四周的船只响起掌声。有人轻声称赞「好身手」、「简直像在变魔术」。渔夫头戴有折痕的黑漆冠帽,遮住半白的头发,面无表情地鞠躬回应。 捕获的是香鱼。 小舞藩虽是六万石(译注:一石为十斗,相当于一百八十公升)的小国,但是拥有柚香下和槙野这两条名川,受到水利惠泽,因此货船交易及捕河鲜盛行。尤其是以鱼鹰在柚香下川捕获的香鱼,品质号称日本第一,奉为进供给幕府的珍品。 两年一次,在农历五月芒种(译注:二十四节气之一。在国历六月六日或七日,此时节谷物开出芒花,故称「芒种」)时,会进行御前渔:一种藩主从江户回国之后,渔夫在藩主的御船前进行该年首度以鱼鹰捕鱼的习俗,用来庆祝作为初夏河上纳凉的开始。专为藩主右江头定齐和领地侧室阿荣夫人准备的画舫,以及能够直接谒见藩主的高级武士乘坐的游艇陆续发船,围着六艘鱼鹰船停泊。 渔夫无需月光。 鱼鹰船顺着墨黑般的河面往下游前进,鱼鹰潜入水中,浮上水面,吞吐香鱼,再度被抛入河中,拨水前进。 风吹过漆黑一片的河川,掀起涟漪。 啊~,啊~。 渔夫们的吆喝声不算大声疾呼,悄然地融入夜色与风中,连船篙撑河底的闷响都听得见。如此寂静的时刻不时造访,使得篝火的火焰颜色格外浓烈鲜明,浮现在黑暗中。 过不多时,六艘船靠拢合而为一,把鱼赶进浅滩。这是一种名为一网打尽的捕鱼法,捕鱼倒是其次,主要目的是向坐在船上的藩主表达敬意。 一网打尽结束时,时辰已过晚上八点,掠过水面的风令人遍体生寒。然而,被那阵风刮起的水的气味,却是不折不扣的夏日气息。 渔夫从鱼获中选出最肥美的香鱼献给藩主,御前渔宣告结束。 笠见兵藏任职于作事方(译注—负责建筑、修缮工程的差役),赶着夜路。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受到河风拍打,身体有点发烧。说不定是春末好不容易快好的威冒,今晚又旧病复发了。 早知道就不该勉强自己。 兵藏压抑后悔的心情,忍着恶寒步行。他是二十石的身分卑微者,在御前渔中并没有任何工作要做。即使以身体微恙为由在家养病,应该也不会受到责备。御前渔除了是庆祝藩主平安归国的活动,也是对小舞宣告夏天到来、两年一度的习俗。兵藏心中确实想要亲眼目睹。说不定会为了微不足道的欲望,落得导致病情加重的下场。事情演变成这样,连兵藏自己都觉得丢脸,叹了一口气。 我总是这样。明明清心寡欲、信仰虔诚,但是运气老是越来越背。俸禄不增反减,妻子一开口只有挖苦或抱怨。 兵藏意识到自己在发无谓的牢骚,进一步察觉到那是他这阵子独自走路时的毛病,心情更加郁闷,心情和脚步都变得沉重。 兵藏一手揣在怀中,弯腰驼背,步履维艰。摇晃的灯笼令他想起了方才看见的篝火颜色。尽管五月香鱼是妄想,好歹也想以甘露煮小鱼当下酒菜配酒。忽然心想:也许酒会变成药水,替我赶走这种浑身无力和恶寒的症状。这么一想,更加想喝酒;嘴馋得不能自己。然而,身体变得更烫、更沉,脑海中浮现自己整个人倒在酒店泥地上的丑态。而且手头没有酒钱。虽然不是没有常去的店,但…… 今天还是算了吧。 经过柚香下川的支流——松川。这一带是寺院密集的地区,包括历代藩主下葬的显顺寺在内,好几间寺庙、神社聚集。一片漆黑的夜路上别说是人了,连一只野狗都没有。光线来源只有兵藏提在手中的灯笼。过了桥,兵藏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还得走好一段距离,才能抵达位于城邑西边的家。平常不觉得远的路程,走起来变得好吃力。头开始隐隐作痛。 嗯? 兵藏停下脚步。 不是因为身体发烫。而是他听见了什么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 人的讲话声?亦或是风声? 兵藏竖起耳朵。黑暗夺走视觉、听觉、嗅觉,仿佛淹没了全身。黑暗并没有捣住眼、耳、鼻,但却无法看见、听到、闻到任何事物。 难道是错觉吗? 兵藏放慢呼吸时,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这不是错觉。确实听见了。当他意识到那是人倒下的声音时,发足狂奔。年轻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兵藏存市区的道场传授武艺。老归老,但他自负自己仍是一名老当益壮的剑士。 「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吗?」 兵藏高声探问。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窜起小火焰,原来是灯笼烧起来了。身体僵硬,双腿无法向前迈步,背脊颤抖哆嗦。和先前的恶寒无法相提并论的寒气令他起鸡皮疙瘩。 这是杀气吗? 兵藏抛下灯笼,手搭在刀柄上,然而却无法将刀抽出,手指动弹不得。全身飙汗,苦不堪言,忍不住开口时,有什么从身旁经过。只感觉到有东西经过的气息。别提挥刀砍了,连目光都追不上那股气息的去向。 气息在一瞬间消失,只留下了黑暗和兵藏。风轻抚汗涔涔的颈项。兵藏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小心谨慎地试着靠近火焰。 「恶——」 这下换成憋气。灯笼即将燃尽的烛火,勉强照出了一个仰躺在黑暗中的人影。兵藏走近细瞧对方的脸,是一个鼻梁高挺的年轻男子,从他身上发出血腥味。他死不瞑目地半睁开眼,露出像是盖上一层薄膜的死人瞳孔。 十分酷似鱼鹰的眼睛。不知为何,兵藏突然如此心想。 鱼鹰有着死人的眼睛吗? 兵藏斥责自己:想什么对死者不敬的事?!然而,眼前清楚浮现映照河面的篝火和一身漆黑的鸟,令兵藏的身体不停颤抖。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可爱的男孩子就是世间的公理与正义 录入:库洛学长大法好好好买买买 暗寂无月的夜。 雨从昨天半夜下到拂晓时分。几朵残留的乌云覆盖天际。只有星光不时从云缝间闪烁。尽管西山边仍有些许夕阳余晖,但是山川、房屋、人影都即将隐没在浓重的黑暗之中。 篝火照亮黑暗。 水面映出火红色,光影朦胧,水光摇曳。火光中,十二只鱼鹰分系于十二条绳索拨水前进。一只、两只、三只,倏忽潜入水中。不一会儿,又一只消失在水中。两只浮上水面,三只沉入水中。 渔夫站在船首,迅速曳起一只鱼鹰,令它将鱼吐进鱼笼。动作一气呵成,仅一眨眼工夫。然后将鱼鹰抛进河中,几乎在此同时,又扯动下一条绳索,将另一只鱼鹰拉过来……接二连三,动作毫无停滞,使鱼鹰把三寸左右的鱼吐进笼中。 鱼鹰船四周的船只响起掌声。有人轻声称赞「好身手」、「简直像在变魔术」。渔夫头戴有折痕的黑漆冠帽,遮住半白的头发,面无表情地鞠躬回应。 捕获的是香鱼。 小舞藩虽是六万石(译注:一石为十斗,相当于一百八十公升)的小国,但是拥有柚香下和槙野这两条名川,受到水利惠泽,因此货船交易及捕河鲜盛行。尤其是以鱼鹰在柚香下川捕获的香鱼,品质号称日本第一,奉为进供给幕府的珍品。 两年一次,在农历五月芒种(译注:二十四节气之一。在国历六月六日或七日,此时节谷物开出芒花,故称「芒种」)时,会进行御前渔:一种藩主从江户回国之后,渔夫在藩主的御船前进行该年首度以鱼鹰捕鱼的习俗,用来庆祝作为初夏河上纳凉的开始。专为藩主右江头定齐和领地侧室阿荣夫人准备的画舫,以及能够直接谒见藩主的高级武士乘坐的游艇陆续发船,围着六艘鱼鹰船停泊。 渔夫无需月光。 鱼鹰船顺着墨黑般的河面往下游前进,鱼鹰潜入水中,浮上水面,吞吐香鱼,再度被抛入河中,拨水前进。 风吹过漆黑一片的河川,掀起涟漪。 啊~,啊~。 渔夫们的吆喝声不算大声疾呼,悄然地融入夜色与风中,连船篙撑河底的闷响都听得见。如此寂静的时刻不时造访,使得篝火的火焰颜色格外浓烈鲜明,浮现在黑暗中。 过不多时,六艘船靠拢合而为一,把鱼赶进浅滩。这是一种名为一网打尽的捕鱼法,捕鱼倒是其次,主要目的是向坐在船上的藩主表达敬意。 一网打尽结束时,时辰已过晚上八点,掠过水面的风令人遍体生寒。然而,被那阵风刮起的水的气味,却是不折不扣的夏日气息。 渔夫从鱼获中选出最肥美的香鱼献给藩主,御前渔宣告结束。 笠见兵藏任职于作事方(译注—负责建筑、修缮工程的差役),赶着夜路。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受到河风拍打,身体有点发烧。说不定是春末好不容易快好的威冒,今晚又旧病复发了。 早知道就不该勉强自己。 兵藏压抑后悔的心情,忍着恶寒步行。他是二十石的身分卑微者,在御前渔中并没有任何工作要做。即使以身体微恙为由在家养病,应该也不会受到责备。御前渔除了是庆祝藩主平安归国的活动,也是对小舞宣告夏天到来、两年一度的习俗。兵藏心中确实想要亲眼目睹。说不定会为了微不足道的欲望,落得导致病情加重的下场。事情演变成这样,连兵藏自己都觉得丢脸,叹了一口气。 我总是这样。明明清心寡欲、信仰虔诚,但是运气老是越来越背。俸禄不增反减,妻子一开口只有挖苦或抱怨。 兵藏意识到自己在发无谓的牢骚,进一步察觉到那是他这阵子独自走路时的毛病,心情更加郁闷,心情和脚步都变得沉重。 兵藏一手揣在怀中,弯腰驼背,步履维艰。摇晃的灯笼令他想起了方才看见的篝火颜色。尽管五月香鱼是妄想,好歹也想以甘露煮小鱼当下酒菜配酒。忽然心想:也许酒会变成药水,替我赶走这种浑身无力和恶寒的症状。这么一想,更加想喝酒;嘴馋得不能自己。然而,身体变得更烫、更沉,脑海中浮现自己整个人倒在酒店泥地上的丑态。而且手头没有酒钱。虽然不是没有常去的店,但…… 今天还是算了吧。 经过柚香下川的支流——松川。这一带是寺院密集的地区,包括历代藩主下葬的显顺寺在内,好几间寺庙、神社聚集。一片漆黑的夜路上别说是人了,连一只野狗都没有。光线来源只有兵藏提在手中的灯笼。过了桥,兵藏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还得走好一段距离,才能抵达位于城邑西边的家。平常不觉得远的路程,走起来变得好吃力。头开始隐隐作痛。 嗯? 兵藏停下脚步。 不是因为身体发烫。而是他听见了什么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 人的讲话声?亦或是风声? 兵藏竖起耳朵。黑暗夺走视觉、听觉、嗅觉,仿佛淹没了全身。黑暗并没有捣住眼、耳、鼻,但却无法看见、听到、闻到任何事物。 难道是错觉吗? 兵藏放慢呼吸时,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这不是错觉。确实听见了。当他意识到那是人倒下的声音时,发足狂奔。年轻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兵藏存市区的道场传授武艺。老归老,但他自负自己仍是一名老当益壮的剑士。 「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吗?」 兵藏高声探问。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窜起小火焰,原来是灯笼烧起来了。身体僵硬,双腿无法向前迈步,背脊颤抖哆嗦。和先前的恶寒无法相提并论的寒气令他起鸡皮疙瘩。 这是杀气吗? 兵藏抛下灯笼,手搭在刀柄上,然而却无法将刀抽出,手指动弹不得。全身飙汗,苦不堪言,忍不住开口时,有什么从身旁经过。只感觉到有东西经过的气息。别提挥刀砍了,连目光都追不上那股气息的去向。 气息在一瞬间消失,只留下了黑暗和兵藏。风轻抚汗涔涔的颈项。兵藏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小心谨慎地试着靠近火焰。 「恶——」 这下换成憋气。灯笼即将燃尽的烛火,勉强照出了一个仰躺在黑暗中的人影。兵藏走近细瞧对方的脸,是一个鼻梁高挺的年轻男子,从他身上发出血腥味。他死不瞑目地半睁开眼,露出像是盖上一层薄膜的死人瞳孔。 十分酷似鱼鹰的眼睛。不知为何,兵藏突然如此心想。 鱼鹰有着死人的眼睛吗? 兵藏斥责自己:想什么对死者不敬的事?!然而,眼前清楚浮现映照河面的篝火和一身漆黑的鸟,令兵藏的身体不停颤抖。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可爱的男孩子就是世间的公理与正义 录入:库洛学长大法好好好买买买 暗寂无月的夜。 雨从昨天半夜下到拂晓时分。几朵残留的乌云覆盖天际。只有星光不时从云缝间闪烁。尽管西山边仍有些许夕阳余晖,但是山川、房屋、人影都即将隐没在浓重的黑暗之中。 篝火照亮黑暗。 水面映出火红色,光影朦胧,水光摇曳。火光中,十二只鱼鹰分系于十二条绳索拨水前进。一只、两只、三只,倏忽潜入水中。不一会儿,又一只消失在水中。两只浮上水面,三只沉入水中。 渔夫站在船首,迅速曳起一只鱼鹰,令它将鱼吐进鱼笼。动作一气呵成,仅一眨眼工夫。然后将鱼鹰抛进河中,几乎在此同时,又扯动下一条绳索,将另一只鱼鹰拉过来……接二连三,动作毫无停滞,使鱼鹰把三寸左右的鱼吐进笼中。 鱼鹰船四周的船只响起掌声。有人轻声称赞「好身手」、「简直像在变魔术」。渔夫头戴有折痕的黑漆冠帽,遮住半白的头发,面无表情地鞠躬回应。 捕获的是香鱼。 小舞藩虽是六万石(译注:一石为十斗,相当于一百八十公升)的小国,但是拥有柚香下和槙野这两条名川,受到水利惠泽,因此货船交易及捕河鲜盛行。尤其是以鱼鹰在柚香下川捕获的香鱼,品质号称日本第一,奉为进供给幕府的珍品。 两年一次,在农历五月芒种(译注:二十四节气之一。在国历六月六日或七日,此时节谷物开出芒花,故称「芒种」)时,会进行御前渔:一种藩主从江户回国之后,渔夫在藩主的御船前进行该年首度以鱼鹰捕鱼的习俗,用来庆祝作为初夏河上纳凉的开始。专为藩主右江头定齐和领地侧室阿荣夫人准备的画舫,以及能够直接谒见藩主的高级武士乘坐的游艇陆续发船,围着六艘鱼鹰船停泊。 渔夫无需月光。 鱼鹰船顺着墨黑般的河面往下游前进,鱼鹰潜入水中,浮上水面,吞吐香鱼,再度被抛入河中,拨水前进。 风吹过漆黑一片的河川,掀起涟漪。 啊~,啊~。 渔夫们的吆喝声不算大声疾呼,悄然地融入夜色与风中,连船篙撑河底的闷响都听得见。如此寂静的时刻不时造访,使得篝火的火焰颜色格外浓烈鲜明,浮现在黑暗中。 过不多时,六艘船靠拢合而为一,把鱼赶进浅滩。这是一种名为一网打尽的捕鱼法,捕鱼倒是其次,主要目的是向坐在船上的藩主表达敬意。 一网打尽结束时,时辰已过晚上八点,掠过水面的风令人遍体生寒。然而,被那阵风刮起的水的气味,却是不折不扣的夏日气息。 渔夫从鱼获中选出最肥美的香鱼献给藩主,御前渔宣告结束。 笠见兵藏任职于作事方(译注—负责建筑、修缮工程的差役),赶着夜路。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受到河风拍打,身体有点发烧。说不定是春末好不容易快好的威冒,今晚又旧病复发了。 早知道就不该勉强自己。 兵藏压抑后悔的心情,忍着恶寒步行。他是二十石的身分卑微者,在御前渔中并没有任何工作要做。即使以身体微恙为由在家养病,应该也不会受到责备。御前渔除了是庆祝藩主平安归国的活动,也是对小舞宣告夏天到来、两年一度的习俗。兵藏心中确实想要亲眼目睹。说不定会为了微不足道的欲望,落得导致病情加重的下场。事情演变成这样,连兵藏自己都觉得丢脸,叹了一口气。 我总是这样。明明清心寡欲、信仰虔诚,但是运气老是越来越背。俸禄不增反减,妻子一开口只有挖苦或抱怨。 兵藏意识到自己在发无谓的牢骚,进一步察觉到那是他这阵子独自走路时的毛病,心情更加郁闷,心情和脚步都变得沉重。 兵藏一手揣在怀中,弯腰驼背,步履维艰。摇晃的灯笼令他想起了方才看见的篝火颜色。尽管五月香鱼是妄想,好歹也想以甘露煮小鱼当下酒菜配酒。忽然心想:也许酒会变成药水,替我赶走这种浑身无力和恶寒的症状。这么一想,更加想喝酒;嘴馋得不能自己。然而,身体变得更烫、更沉,脑海中浮现自己整个人倒在酒店泥地上的丑态。而且手头没有酒钱。虽然不是没有常去的店,但…… 今天还是算了吧。 经过柚香下川的支流——松川。这一带是寺院密集的地区,包括历代藩主下葬的显顺寺在内,好几间寺庙、神社聚集。一片漆黑的夜路上别说是人了,连一只野狗都没有。光线来源只有兵藏提在手中的灯笼。过了桥,兵藏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还得走好一段距离,才能抵达位于城邑西边的家。平常不觉得远的路程,走起来变得好吃力。头开始隐隐作痛。 嗯? 兵藏停下脚步。 不是因为身体发烫。而是他听见了什么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 人的讲话声?亦或是风声? 兵藏竖起耳朵。黑暗夺走视觉、听觉、嗅觉,仿佛淹没了全身。黑暗并没有捣住眼、耳、鼻,但却无法看见、听到、闻到任何事物。 难道是错觉吗? 兵藏放慢呼吸时,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这不是错觉。确实听见了。当他意识到那是人倒下的声音时,发足狂奔。年轻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兵藏存市区的道场传授武艺。老归老,但他自负自己仍是一名老当益壮的剑士。 「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吗?」 兵藏高声探问。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窜起小火焰,原来是灯笼烧起来了。身体僵硬,双腿无法向前迈步,背脊颤抖哆嗦。和先前的恶寒无法相提并论的寒气令他起鸡皮疙瘩。 这是杀气吗? 兵藏抛下灯笼,手搭在刀柄上,然而却无法将刀抽出,手指动弹不得。全身飙汗,苦不堪言,忍不住开口时,有什么从身旁经过。只感觉到有东西经过的气息。别提挥刀砍了,连目光都追不上那股气息的去向。 气息在一瞬间消失,只留下了黑暗和兵藏。风轻抚汗涔涔的颈项。兵藏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小心谨慎地试着靠近火焰。 「恶——」 这下换成憋气。灯笼即将燃尽的烛火,勉强照出了一个仰躺在黑暗中的人影。兵藏走近细瞧对方的脸,是一个鼻梁高挺的年轻男子,从他身上发出血腥味。他死不瞑目地半睁开眼,露出像是盖上一层薄膜的死人瞳孔。 十分酷似鱼鹰的眼睛。不知为何,兵藏突然如此心想。 鱼鹰有着死人的眼睛吗? 兵藏斥责自己:想什么对死者不敬的事?!然而,眼前清楚浮现映照河面的篝火和一身漆黑的鸟,令兵藏的身体不停颤抖。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可爱的男孩子就是世间的公理与正义 录入:库洛学长大法好好好买买买 暗寂无月的夜。 雨从昨天半夜下到拂晓时分。几朵残留的乌云覆盖天际。只有星光不时从云缝间闪烁。尽管西山边仍有些许夕阳余晖,但是山川、房屋、人影都即将隐没在浓重的黑暗之中。 篝火照亮黑暗。 水面映出火红色,光影朦胧,水光摇曳。火光中,十二只鱼鹰分系于十二条绳索拨水前进。一只、两只、三只,倏忽潜入水中。不一会儿,又一只消失在水中。两只浮上水面,三只沉入水中。 渔夫站在船首,迅速曳起一只鱼鹰,令它将鱼吐进鱼笼。动作一气呵成,仅一眨眼工夫。然后将鱼鹰抛进河中,几乎在此同时,又扯动下一条绳索,将另一只鱼鹰拉过来……接二连三,动作毫无停滞,使鱼鹰把三寸左右的鱼吐进笼中。 鱼鹰船四周的船只响起掌声。有人轻声称赞「好身手」、「简直像在变魔术」。渔夫头戴有折痕的黑漆冠帽,遮住半白的头发,面无表情地鞠躬回应。 捕获的是香鱼。 小舞藩虽是六万石(译注:一石为十斗,相当于一百八十公升)的小国,但是拥有柚香下和槙野这两条名川,受到水利惠泽,因此货船交易及捕河鲜盛行。尤其是以鱼鹰在柚香下川捕获的香鱼,品质号称日本第一,奉为进供给幕府的珍品。 两年一次,在农历五月芒种(译注:二十四节气之一。在国历六月六日或七日,此时节谷物开出芒花,故称「芒种」)时,会进行御前渔:一种藩主从江户回国之后,渔夫在藩主的御船前进行该年首度以鱼鹰捕鱼的习俗,用来庆祝作为初夏河上纳凉的开始。专为藩主右江头定齐和领地侧室阿荣夫人准备的画舫,以及能够直接谒见藩主的高级武士乘坐的游艇陆续发船,围着六艘鱼鹰船停泊。 渔夫无需月光。 鱼鹰船顺着墨黑般的河面往下游前进,鱼鹰潜入水中,浮上水面,吞吐香鱼,再度被抛入河中,拨水前进。 风吹过漆黑一片的河川,掀起涟漪。 啊~,啊~。 渔夫们的吆喝声不算大声疾呼,悄然地融入夜色与风中,连船篙撑河底的闷响都听得见。如此寂静的时刻不时造访,使得篝火的火焰颜色格外浓烈鲜明,浮现在黑暗中。 过不多时,六艘船靠拢合而为一,把鱼赶进浅滩。这是一种名为一网打尽的捕鱼法,捕鱼倒是其次,主要目的是向坐在船上的藩主表达敬意。 一网打尽结束时,时辰已过晚上八点,掠过水面的风令人遍体生寒。然而,被那阵风刮起的水的气味,却是不折不扣的夏日气息。 渔夫从鱼获中选出最肥美的香鱼献给藩主,御前渔宣告结束。 笠见兵藏任职于作事方(译注—负责建筑、修缮工程的差役),赶着夜路。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受到河风拍打,身体有点发烧。说不定是春末好不容易快好的威冒,今晚又旧病复发了。 早知道就不该勉强自己。 兵藏压抑后悔的心情,忍着恶寒步行。他是二十石的身分卑微者,在御前渔中并没有任何工作要做。即使以身体微恙为由在家养病,应该也不会受到责备。御前渔除了是庆祝藩主平安归国的活动,也是对小舞宣告夏天到来、两年一度的习俗。兵藏心中确实想要亲眼目睹。说不定会为了微不足道的欲望,落得导致病情加重的下场。事情演变成这样,连兵藏自己都觉得丢脸,叹了一口气。 我总是这样。明明清心寡欲、信仰虔诚,但是运气老是越来越背。俸禄不增反减,妻子一开口只有挖苦或抱怨。 兵藏意识到自己在发无谓的牢骚,进一步察觉到那是他这阵子独自走路时的毛病,心情更加郁闷,心情和脚步都变得沉重。 兵藏一手揣在怀中,弯腰驼背,步履维艰。摇晃的灯笼令他想起了方才看见的篝火颜色。尽管五月香鱼是妄想,好歹也想以甘露煮小鱼当下酒菜配酒。忽然心想:也许酒会变成药水,替我赶走这种浑身无力和恶寒的症状。这么一想,更加想喝酒;嘴馋得不能自己。然而,身体变得更烫、更沉,脑海中浮现自己整个人倒在酒店泥地上的丑态。而且手头没有酒钱。虽然不是没有常去的店,但…… 今天还是算了吧。 经过柚香下川的支流——松川。这一带是寺院密集的地区,包括历代藩主下葬的显顺寺在内,好几间寺庙、神社聚集。一片漆黑的夜路上别说是人了,连一只野狗都没有。光线来源只有兵藏提在手中的灯笼。过了桥,兵藏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还得走好一段距离,才能抵达位于城邑西边的家。平常不觉得远的路程,走起来变得好吃力。头开始隐隐作痛。 嗯? 兵藏停下脚步。 不是因为身体发烫。而是他听见了什么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 人的讲话声?亦或是风声? 兵藏竖起耳朵。黑暗夺走视觉、听觉、嗅觉,仿佛淹没了全身。黑暗并没有捣住眼、耳、鼻,但却无法看见、听到、闻到任何事物。 难道是错觉吗? 兵藏放慢呼吸时,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这不是错觉。确实听见了。当他意识到那是人倒下的声音时,发足狂奔。年轻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兵藏存市区的道场传授武艺。老归老,但他自负自己仍是一名老当益壮的剑士。 「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吗?」 兵藏高声探问。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窜起小火焰,原来是灯笼烧起来了。身体僵硬,双腿无法向前迈步,背脊颤抖哆嗦。和先前的恶寒无法相提并论的寒气令他起鸡皮疙瘩。 这是杀气吗? 兵藏抛下灯笼,手搭在刀柄上,然而却无法将刀抽出,手指动弹不得。全身飙汗,苦不堪言,忍不住开口时,有什么从身旁经过。只感觉到有东西经过的气息。别提挥刀砍了,连目光都追不上那股气息的去向。 气息在一瞬间消失,只留下了黑暗和兵藏。风轻抚汗涔涔的颈项。兵藏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小心谨慎地试着靠近火焰。 「恶——」 这下换成憋气。灯笼即将燃尽的烛火,勉强照出了一个仰躺在黑暗中的人影。兵藏走近细瞧对方的脸,是一个鼻梁高挺的年轻男子,从他身上发出血腥味。他死不瞑目地半睁开眼,露出像是盖上一层薄膜的死人瞳孔。 十分酷似鱼鹰的眼睛。不知为何,兵藏突然如此心想。 鱼鹰有着死人的眼睛吗? 兵藏斥责自己:想什么对死者不敬的事?!然而,眼前清楚浮现映照河面的篝火和一身漆黑的鸟,令兵藏的身体不停颤抖。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可爱的男孩子就是世间的公理与正义 录入:库洛学长大法好好好买买买 暗寂无月的夜。 雨从昨天半夜下到拂晓时分。几朵残留的乌云覆盖天际。只有星光不时从云缝间闪烁。尽管西山边仍有些许夕阳余晖,但是山川、房屋、人影都即将隐没在浓重的黑暗之中。 篝火照亮黑暗。 水面映出火红色,光影朦胧,水光摇曳。火光中,十二只鱼鹰分系于十二条绳索拨水前进。一只、两只、三只,倏忽潜入水中。不一会儿,又一只消失在水中。两只浮上水面,三只沉入水中。 渔夫站在船首,迅速曳起一只鱼鹰,令它将鱼吐进鱼笼。动作一气呵成,仅一眨眼工夫。然后将鱼鹰抛进河中,几乎在此同时,又扯动下一条绳索,将另一只鱼鹰拉过来……接二连三,动作毫无停滞,使鱼鹰把三寸左右的鱼吐进笼中。 鱼鹰船四周的船只响起掌声。有人轻声称赞「好身手」、「简直像在变魔术」。渔夫头戴有折痕的黑漆冠帽,遮住半白的头发,面无表情地鞠躬回应。 捕获的是香鱼。 小舞藩虽是六万石(译注:一石为十斗,相当于一百八十公升)的小国,但是拥有柚香下和槙野这两条名川,受到水利惠泽,因此货船交易及捕河鲜盛行。尤其是以鱼鹰在柚香下川捕获的香鱼,品质号称日本第一,奉为进供给幕府的珍品。 两年一次,在农历五月芒种(译注:二十四节气之一。在国历六月六日或七日,此时节谷物开出芒花,故称「芒种」)时,会进行御前渔:一种藩主从江户回国之后,渔夫在藩主的御船前进行该年首度以鱼鹰捕鱼的习俗,用来庆祝作为初夏河上纳凉的开始。专为藩主右江头定齐和领地侧室阿荣夫人准备的画舫,以及能够直接谒见藩主的高级武士乘坐的游艇陆续发船,围着六艘鱼鹰船停泊。 渔夫无需月光。 鱼鹰船顺着墨黑般的河面往下游前进,鱼鹰潜入水中,浮上水面,吞吐香鱼,再度被抛入河中,拨水前进。 风吹过漆黑一片的河川,掀起涟漪。 啊~,啊~。 渔夫们的吆喝声不算大声疾呼,悄然地融入夜色与风中,连船篙撑河底的闷响都听得见。如此寂静的时刻不时造访,使得篝火的火焰颜色格外浓烈鲜明,浮现在黑暗中。 过不多时,六艘船靠拢合而为一,把鱼赶进浅滩。这是一种名为一网打尽的捕鱼法,捕鱼倒是其次,主要目的是向坐在船上的藩主表达敬意。 一网打尽结束时,时辰已过晚上八点,掠过水面的风令人遍体生寒。然而,被那阵风刮起的水的气味,却是不折不扣的夏日气息。 渔夫从鱼获中选出最肥美的香鱼献给藩主,御前渔宣告结束。 笠见兵藏任职于作事方(译注—负责建筑、修缮工程的差役),赶着夜路。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受到河风拍打,身体有点发烧。说不定是春末好不容易快好的威冒,今晚又旧病复发了。 早知道就不该勉强自己。 兵藏压抑后悔的心情,忍着恶寒步行。他是二十石的身分卑微者,在御前渔中并没有任何工作要做。即使以身体微恙为由在家养病,应该也不会受到责备。御前渔除了是庆祝藩主平安归国的活动,也是对小舞宣告夏天到来、两年一度的习俗。兵藏心中确实想要亲眼目睹。说不定会为了微不足道的欲望,落得导致病情加重的下场。事情演变成这样,连兵藏自己都觉得丢脸,叹了一口气。 我总是这样。明明清心寡欲、信仰虔诚,但是运气老是越来越背。俸禄不增反减,妻子一开口只有挖苦或抱怨。 兵藏意识到自己在发无谓的牢骚,进一步察觉到那是他这阵子独自走路时的毛病,心情更加郁闷,心情和脚步都变得沉重。 兵藏一手揣在怀中,弯腰驼背,步履维艰。摇晃的灯笼令他想起了方才看见的篝火颜色。尽管五月香鱼是妄想,好歹也想以甘露煮小鱼当下酒菜配酒。忽然心想:也许酒会变成药水,替我赶走这种浑身无力和恶寒的症状。这么一想,更加想喝酒;嘴馋得不能自己。然而,身体变得更烫、更沉,脑海中浮现自己整个人倒在酒店泥地上的丑态。而且手头没有酒钱。虽然不是没有常去的店,但…… 今天还是算了吧。 经过柚香下川的支流——松川。这一带是寺院密集的地区,包括历代藩主下葬的显顺寺在内,好几间寺庙、神社聚集。一片漆黑的夜路上别说是人了,连一只野狗都没有。光线来源只有兵藏提在手中的灯笼。过了桥,兵藏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还得走好一段距离,才能抵达位于城邑西边的家。平常不觉得远的路程,走起来变得好吃力。头开始隐隐作痛。 嗯? 兵藏停下脚步。 不是因为身体发烫。而是他听见了什么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 人的讲话声?亦或是风声? 兵藏竖起耳朵。黑暗夺走视觉、听觉、嗅觉,仿佛淹没了全身。黑暗并没有捣住眼、耳、鼻,但却无法看见、听到、闻到任何事物。 难道是错觉吗? 兵藏放慢呼吸时,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这不是错觉。确实听见了。当他意识到那是人倒下的声音时,发足狂奔。年轻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兵藏存市区的道场传授武艺。老归老,但他自负自己仍是一名老当益壮的剑士。 「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吗?」 兵藏高声探问。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窜起小火焰,原来是灯笼烧起来了。身体僵硬,双腿无法向前迈步,背脊颤抖哆嗦。和先前的恶寒无法相提并论的寒气令他起鸡皮疙瘩。 这是杀气吗? 兵藏抛下灯笼,手搭在刀柄上,然而却无法将刀抽出,手指动弹不得。全身飙汗,苦不堪言,忍不住开口时,有什么从身旁经过。只感觉到有东西经过的气息。别提挥刀砍了,连目光都追不上那股气息的去向。 气息在一瞬间消失,只留下了黑暗和兵藏。风轻抚汗涔涔的颈项。兵藏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小心谨慎地试着靠近火焰。 「恶——」 这下换成憋气。灯笼即将燃尽的烛火,勉强照出了一个仰躺在黑暗中的人影。兵藏走近细瞧对方的脸,是一个鼻梁高挺的年轻男子,从他身上发出血腥味。他死不瞑目地半睁开眼,露出像是盖上一层薄膜的死人瞳孔。 十分酷似鱼鹰的眼睛。不知为何,兵藏突然如此心想。 鱼鹰有着死人的眼睛吗? 兵藏斥责自己:想什么对死者不敬的事?!然而,眼前清楚浮现映照河面的篝火和一身漆黑的鸟,令兵藏的身体不停颤抖。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可爱的男孩子就是世间的公理与正义 录入:库洛学长大法好好好买买买 暗寂无月的夜。 雨从昨天半夜下到拂晓时分。几朵残留的乌云覆盖天际。只有星光不时从云缝间闪烁。尽管西山边仍有些许夕阳余晖,但是山川、房屋、人影都即将隐没在浓重的黑暗之中。 篝火照亮黑暗。 水面映出火红色,光影朦胧,水光摇曳。火光中,十二只鱼鹰分系于十二条绳索拨水前进。一只、两只、三只,倏忽潜入水中。不一会儿,又一只消失在水中。两只浮上水面,三只沉入水中。 渔夫站在船首,迅速曳起一只鱼鹰,令它将鱼吐进鱼笼。动作一气呵成,仅一眨眼工夫。然后将鱼鹰抛进河中,几乎在此同时,又扯动下一条绳索,将另一只鱼鹰拉过来……接二连三,动作毫无停滞,使鱼鹰把三寸左右的鱼吐进笼中。 鱼鹰船四周的船只响起掌声。有人轻声称赞「好身手」、「简直像在变魔术」。渔夫头戴有折痕的黑漆冠帽,遮住半白的头发,面无表情地鞠躬回应。 捕获的是香鱼。 小舞藩虽是六万石(译注:一石为十斗,相当于一百八十公升)的小国,但是拥有柚香下和槙野这两条名川,受到水利惠泽,因此货船交易及捕河鲜盛行。尤其是以鱼鹰在柚香下川捕获的香鱼,品质号称日本第一,奉为进供给幕府的珍品。 两年一次,在农历五月芒种(译注:二十四节气之一。在国历六月六日或七日,此时节谷物开出芒花,故称「芒种」)时,会进行御前渔:一种藩主从江户回国之后,渔夫在藩主的御船前进行该年首度以鱼鹰捕鱼的习俗,用来庆祝作为初夏河上纳凉的开始。专为藩主右江头定齐和领地侧室阿荣夫人准备的画舫,以及能够直接谒见藩主的高级武士乘坐的游艇陆续发船,围着六艘鱼鹰船停泊。 渔夫无需月光。 鱼鹰船顺着墨黑般的河面往下游前进,鱼鹰潜入水中,浮上水面,吞吐香鱼,再度被抛入河中,拨水前进。 风吹过漆黑一片的河川,掀起涟漪。 啊~,啊~。 渔夫们的吆喝声不算大声疾呼,悄然地融入夜色与风中,连船篙撑河底的闷响都听得见。如此寂静的时刻不时造访,使得篝火的火焰颜色格外浓烈鲜明,浮现在黑暗中。 过不多时,六艘船靠拢合而为一,把鱼赶进浅滩。这是一种名为一网打尽的捕鱼法,捕鱼倒是其次,主要目的是向坐在船上的藩主表达敬意。 一网打尽结束时,时辰已过晚上八点,掠过水面的风令人遍体生寒。然而,被那阵风刮起的水的气味,却是不折不扣的夏日气息。 渔夫从鱼获中选出最肥美的香鱼献给藩主,御前渔宣告结束。 笠见兵藏任职于作事方(译注—负责建筑、修缮工程的差役),赶着夜路。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受到河风拍打,身体有点发烧。说不定是春末好不容易快好的威冒,今晚又旧病复发了。 早知道就不该勉强自己。 兵藏压抑后悔的心情,忍着恶寒步行。他是二十石的身分卑微者,在御前渔中并没有任何工作要做。即使以身体微恙为由在家养病,应该也不会受到责备。御前渔除了是庆祝藩主平安归国的活动,也是对小舞宣告夏天到来、两年一度的习俗。兵藏心中确实想要亲眼目睹。说不定会为了微不足道的欲望,落得导致病情加重的下场。事情演变成这样,连兵藏自己都觉得丢脸,叹了一口气。 我总是这样。明明清心寡欲、信仰虔诚,但是运气老是越来越背。俸禄不增反减,妻子一开口只有挖苦或抱怨。 兵藏意识到自己在发无谓的牢骚,进一步察觉到那是他这阵子独自走路时的毛病,心情更加郁闷,心情和脚步都变得沉重。 兵藏一手揣在怀中,弯腰驼背,步履维艰。摇晃的灯笼令他想起了方才看见的篝火颜色。尽管五月香鱼是妄想,好歹也想以甘露煮小鱼当下酒菜配酒。忽然心想:也许酒会变成药水,替我赶走这种浑身无力和恶寒的症状。这么一想,更加想喝酒;嘴馋得不能自己。然而,身体变得更烫、更沉,脑海中浮现自己整个人倒在酒店泥地上的丑态。而且手头没有酒钱。虽然不是没有常去的店,但…… 今天还是算了吧。 经过柚香下川的支流——松川。这一带是寺院密集的地区,包括历代藩主下葬的显顺寺在内,好几间寺庙、神社聚集。一片漆黑的夜路上别说是人了,连一只野狗都没有。光线来源只有兵藏提在手中的灯笼。过了桥,兵藏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还得走好一段距离,才能抵达位于城邑西边的家。平常不觉得远的路程,走起来变得好吃力。头开始隐隐作痛。 嗯? 兵藏停下脚步。 不是因为身体发烫。而是他听见了什么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 人的讲话声?亦或是风声? 兵藏竖起耳朵。黑暗夺走视觉、听觉、嗅觉,仿佛淹没了全身。黑暗并没有捣住眼、耳、鼻,但却无法看见、听到、闻到任何事物。 难道是错觉吗? 兵藏放慢呼吸时,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这不是错觉。确实听见了。当他意识到那是人倒下的声音时,发足狂奔。年轻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兵藏存市区的道场传授武艺。老归老,但他自负自己仍是一名老当益壮的剑士。 「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在吗?」 兵藏高声探问。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窜起小火焰,原来是灯笼烧起来了。身体僵硬,双腿无法向前迈步,背脊颤抖哆嗦。和先前的恶寒无法相提并论的寒气令他起鸡皮疙瘩。 这是杀气吗? 兵藏抛下灯笼,手搭在刀柄上,然而却无法将刀抽出,手指动弹不得。全身飙汗,苦不堪言,忍不住开口时,有什么从身旁经过。只感觉到有东西经过的气息。别提挥刀砍了,连目光都追不上那股气息的去向。 气息在一瞬间消失,只留下了黑暗和兵藏。风轻抚汗涔涔的颈项。兵藏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小心谨慎地试着靠近火焰。 「恶——」 这下换成憋气。灯笼即将燃尽的烛火,勉强照出了一个仰躺在黑暗中的人影。兵藏走近细瞧对方的脸,是一个鼻梁高挺的年轻男子,从他身上发出血腥味。他死不瞑目地半睁开眼,露出像是盖上一层薄膜的死人瞳孔。 十分酷似鱼鹰的眼睛。不知为何,兵藏突然如此心想。 鱼鹰有着死人的眼睛吗? 兵藏斥责自己:想什么对死者不敬的事?!然而,眼前清楚浮现映照河面的篝火和一身漆黑的鸟,令兵藏的身体不停颤抖。 一 淡墨色的天空 风中带着湿气,令人浑身不舒服。 「看样子,要下一场雨了。」 上村源吾仰天咂嘴。 「下雨的话,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林弥抬起头来,微微眯起眼睛。 天空呈淡墨色,昨天和前天都从下午开始下雨。纵然是雨势绵绵的梅雨,若是断断续续地下个没完,也会累积相当多的雨量。柚香下川的水流比平常混浊湍急。几只燕子掠过土黄色的水面,交错飞行。湍急的水流声传入耳中。河边刚被雨水冲刷的柳树,在阴天下也淡淡地闪烁着翠绿光芒。形状像柳叶刀的细长叶子随风翻飞,绿光四映。河堤对面的一片田里也有随风飘摇的嫩绿色秧苗反射光线。天地河川受到阳光普照,大地布满生机的季节即将来到。 百兽齐鸣、万物钻动,生气蓬勃的季节就要展开。 「怎么样?有,还是没有呢?」 源吾将嘴角扭曲成诡异的角度,斜眼看了林弥一眼。 「什么怎么样?」 林弥收起下颚,望向源吾那张古铜色的国字脸。 「你的说话方式非常吊人胃口。」 「咦?会吊人胃口吗?我并没有其他意思。」 「胡说!你一付就是别有他意的下流表情。」 「下流表情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这个没有礼貌的家伙。」 源吾绝非丑八怪,虽然才十四岁,但是长相粗犷、长材魁梧,和未剃的浏海不搭调,实在令人看不下去。他父亲身为江户诘大纳户头(译注:任职于江户藩邸的官职,负责掌管藩主的衣物、领地进供的物品,赏赐金银等事务)离开故乡,等他一回国,就会替源吾举行元服仪式(译注:日本古时男子成年,开始戴冠的仪式)。 「像林弥你这种小孩子,是不会懂我这种相貌的韵味。欸,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呵呵,毕竟你们会说:下雨不能出去玩,真是伤脑筋。」 源吾脸上又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山坂和次郎也在林弥身后发出浅浅笑声。林弥回头。 「搞什么,连和次郎也在笑,有什么好笑的?」 「哎呀,林弥,你最好别太理源吾。这家伙现在得意忘形的不得了。」 高大的和次郎弓身俯看林弥,笑着低喃:随他去、随他去。 然后站直身体,忽然凑了过来。如今,三人正要前往鸟饲町的芜生流筒井道场,和次郎和林弥同为人云「后生可畏」的练剑奇才,从和次郎的运步之中,得以窥见他的天分。 自从拜师入门之后,林弥他们几乎天天行经这条路。这也是一条风的气味会依季节而明显不同的路。春、夏、秋、冬分别弥漫着泥土、青草、稻穗、河水的气味。面向富含青草味的风,和次郎又笑了。 「源吾他啊,似乎在舟入町的某家店有了相好的女人。当然,对方不是只陪酒卖笑的女人。」 「啥?相好的女人?」 林弥察觉到自己说的话显得愚蠢,但话已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了。林弥交相看着源吾和和次郎,大吃一惊。心跳微微加速。他不想被两人发现这一点,动作夸张地耸了耸肩。 「这可真是惊人啊。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出舟入町的?」 舟入町是位于柚香下的下游,沿着河岸的细长小镇—有几个河港,大批货船来来往往,「纪野屋」、「伏见屋」等富商的仓库林立。不同于这种繁华街景,入夜后华灯初上,另有一个热闹的地区。小餐馆和章台(译注:即妓院)栉比鳞次,内侧的小巷里有青楼和妓院簇集,是一个烟花柳巷的城镇。 对于生活在小舞市区的人而言,舟入是烟花巷的别称。必须经过架设于河渠上的红栏杆桥,才能抵达那里。那座桥名叫大根桥(译注—大根在甲又指白萝卜),和烟花巷不相衬。林弥未曾经过那座桥,万万没想到同年纪的源吾早已进出那里。 「啊~,不不不。你别误会。相好的女人是和次郎说得太夸张了。这家伙有个坏毛病,凡事都爱瞎起哄,夸大其词。真是个令人头痛的家伙。」 「你还敢说。这件事明明是你先提起的。」 源吾「好啦好啦」地安抚嘟嘴的和次郎,在林弥的眼前伸出两根手指。 「其实,我只去过两次。」 「两次……你为什么会去舟入?谁带你去的吗?」 「好奇吗?」 「嗯。」 「喔?挺坦白的嘛。如果你平常都这样,我就省事多了。」 「少开玩笑!你说是不说?谁教坏你的吗?」 「教坏我?你少把别人说成小偷一样。欸,不过……一开始是那么回事没错。我是跟着一起去的。」 「跟谁?」 「野中先生。」 源吾爽快地回答,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 「野中先生啊,果然是他。」 和次郎点了点头。 野中伊兵卫是俸禄三十石的仓库管理员,却在筒井道场担任副手的英才。相较于师范代(译注—代替师范传授技艺者)——佐佐木太持锐利且无懈可击的剑术,野中伊兵卫的剑术被评为有些太过粗暴,但是相对地,剑从对准眉心的位置迅速高举过头下击的破坏力非比寻常。一般盛传,野中伊兵卫之所以甘于当第二把交椅,倒不是因为他和佐佐木之间的剑技优劣之差,而是品行高低之差。野中嗜酒成性,又好渔色,据说他每晚都泡在舟入町。这也是一般的谣传。 「野中先生大概会蛮不在乎地邀未行元服仪式的小毛头去烟花巷吧。」 「和次郎,小毛头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讲清楚!半吊子的你没资格说我,否则只是五十步笑百步。」 源吾皱起浓眉,噘了噘嘴。平常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五、六岁的容貌一下子放松表情,恢复成十二岁时一起开始到道场练剑的面容。不,看起来甚至年纪更小。 这张一脸稚气的面孔,却早早就尝到了和女人燕好的滋味啊? 燕子敏捷地从眼前掠过。另一只追着那一只,循着同样的路线飞翔。两只交叠缝缮地消失在柳叶后面。平常不会放在心上的飞鸟动作,感觉莫名挑逗情欲,林弥别开目光。他不愿被两人察觉到心湖起涟漪,故意粗鲁地说: 「不过,野中先生为什么只邀源吾呢?他没有对我做出那种暗示。和次郎,你也是吧?」 「嗯。欸……他曾经不动声色地暗示过我,不过……我还是不擅长那种事,所以适度地敷衍过去了……」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连叫都没有叫我一声。为什么只有我被排挤在外?」 源吾仰起胸膛。 「野中先生好歹也会挑人。因为你们看起来比我小孩子气多了。女人大概会以为林弥还是儿童吧。」 「瞎说!」 林弥将背在肩上的竹剑和剑道服丢给和次郎,一个转身抱住源吾的头。 「你这个蠢蛋。给你三分颜色,就给我开起染房了。」 林弥对手臂使力勒紧。他虽然比不上源吾的大块头,但是四肢细长,身体修长。身材纤细,但力大无穷。源吾被他的胳膊抓住,发出惨叫。 「呜哇,林弥,住手。痛!好痛。混蛋,住手!嫉妒我玩过女人,丢脸死了!」 「嫉妒?你少鬼扯!」 林弥虽然嘴硬,但是内心情绪起伏更强烈了。 我在嫉妒源吾吗? 林弥在心中暗自点头,或许是那样没错。 我确实在嫉妒他。 并非因为唯独自己没有受到野中邀约,而是因为源吾独自一人打开了通往林弥陌生的世界拉门,动作迅速地一脚踏进了另一头。林弥嫉妒的是这一点。 拉门对面有什么呢? 一刹那间,一张白皙的瓜子脸侧面从心中掠过,不禁一阵燥热。林弥凭着这股热意,对手臂使力。源吾低吟。 「林弥,到此为止。哪怕源吾的身体硬如石头,被你夹在腋下,他一定也吃不消。人的头一旦被压碎,就无法恢复原状了。」 和次郎语气有些焦急地介入调停。个性温和的和次郎平常会退后一、两步,旁观源吾和林弥之间的嬉闹和争吵,但是他一旦认为太过火,马上就会居中当和事佬。两人因为关系太亲近,而且不拘小节,动不动就容易有话直说、大动肝火,而和次郎则会委婉地针对两人的言行举止,予以劝告。尺度拿捏,着实高明。如果没有和次郎的话,直性子的源吾和好胜心强的林弥说不定会互不相让,老死不相往来。那么一来,事后便会对于自己的倔强感到强烈的后悔。之所以不必陷入那种处境,都是拜和次郎之赐。林弥和源吾八成都对此心知肚明。 筒井道场是上一代藩主在任时,由司马役——筒井一之介开的道场,众人遵照他的教诲「一旦握剑在手,只要一息尚存便心无旁骛」,不分身分贵贱地聚集,以互相较量为是。许多人受到这种自由度和筒井的为人吸引。然而,当时号称诸侯家臣中无人能及剑士的一之介也已老迈年高,鲜少现身在练习场。 林弥和源吾是总角之交,而与和次郎则是在筒井道场结识。林弥对于剑术高超,但个性稳重内敛的和次郎有好感。相识之后不到几年,林弥便认为自己跟他的交情和源吾一样,甚至此源吾更亲近。和次郎轻轻拍了拍林弥的手臂,对他笑道: 「喂,我叫你放开他。源吾满脸胀红了。这不是闹着玩的,他的头骨真的会碎掉。」 「说的也是。要扛着头骨碎裂的源吾回去也很辛苦。好,今天就到此为止,饶了你吧。」 林弥一松开手臂,源吾仍按着太阳穴,满脸通红地摇了摇头,他喃喃咒骂:你真是个不懂分寸的调皮鬼。 「把你的蛮力分一点给和次郎。这样对你将来比较有用。异于常人的力气对于握笔毫无益处。」 和次郎家是普请方(译注:江户幕府的职称,负责建筑工程)的藩士(译注:藩的武士),如果继承父亲的武士阶级,和次郎本身也将从事土木工作。林弥家——新里家如今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却是历代任职于勘定方(译注:江户时代,在幕府、各藩负责金钱出纳的职务)的门第。源吾假借这段缘由,稍微调侃了林弥一番。然而,他立刻变得一脸严肃,重重地吐了一大口气。 「林弥。」 「什么事?」 「女人果然是和男人不一样的生物。」 「嗯……」 源吾的语气中少了先前的轻浮,甚至透着一丝困惑的沉重口吻。 和次郎语气有些焦急地介入调停。个性温和的和次郎平常会退后一、两步,旁观源吾和林弥之间的嬉闹和争吵,但是他一旦认为太过火,马上就会居中当和事佬。两人因为关系太亲近,而且不拘小节,动不动就容易有话直说、大动肝火,而和次郎则会委婉地针对两人的言行举止,予以劝告。尺度拿捏,着实高明。如果没有和次郎的话,直性子的源吾和好胜心强的林弥说不定会互不相让,老死不相往来。那么一来,事后便会对于自己的倔强感到强烈的后悔。之所以不必陷入那种处境,都是拜和次郎之赐。林弥和源吾八成都对此心知肚明。 筒井道场是上一代藩主在任时,由司马役——筒井一之介开的道场,众人遵照他的教诲「一旦握剑在手,只要一息尚存便心无旁骛」,不分身分贵贱地聚集,以互相较量为是。许多人受到这种自由度和筒井的为人吸引。然而,当时号称诸侯家臣中无人能及剑士的一之介也已老迈年高,鲜少现身在练习场。 林弥和源吾是总角之交,而与和次郎则是在筒井道场结识。林弥对于剑术高超,但个性稳重内敛的和次郎有好感。相识之后不到几年,林弥便认为自己跟他的交情和源吾一样,甚至此源吾更亲近。和次郎轻轻拍了拍林弥的手臂,对他笑道: 「喂,我叫你放开他。源吾满脸胀红了。这不是闹着玩的,他的头骨真的会碎掉。」 「说的也是。要扛着头骨碎裂的源吾回去也很辛苦。好,今天就到此为止,饶了你吧。」 林弥一松开手臂,源吾仍按着太阳穴,满脸通红地摇了摇头,他喃喃咒骂:你真是个不懂分寸的调皮鬼。 「把你的蛮力分一点给和次郎。这样对你将来比较有用。异于常人的力气对于握笔毫无益处。」 和次郎家是普请方(译注:江户幕府的职称,负责建筑工程)的藩士(译注:藩的武士),如果继承父亲的武士阶级,和次郎本身也将从事土木工作。林弥家——新里家如今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却是历代任职于勘定方(译注:江户时代,在幕府、各藩负责金钱出纳的职务)的门第。源吾假借这段缘由,稍微调侃了林弥一番。然而,他立刻变得一脸严肃,重重地吐了一大口气。 「林弥。」 「什么事?」 「女人果然是和男人不一样的生物。」 「嗯……」 源吾的语气中少了先前的轻浮,甚至透着一丝困惑的沉重口吻。 「不一样唷。压根不同。该怎么说才好呢……思,和我原本以为的模样截然不同……令我有点吃惊。我还搞不清楚状况之前,事情就结束了……」 和次郎的脸上染上红晕。林弥的脸颊也发烫。源吾的说法越认真,越令人觉得身历其境、春色无边。就连追问哪里不同也令人惮忌,林弥试着稍微岔开话锋。 「所以你第二次也是陪野中先生去吗?」 「不,第二次是我一个人。因为我不甘心糊里糊涂就完事了。因此我要求重新比试。要是输给了弱女子,算什么男子汉?!」 源吾的语气恢复原状,哧哧轻笑。源吾是五百石高级武士的嫡子,虽然思虑不周、做事三分钟热度,但是个性干脆爽快、开朗好相处。光是听着他豪爽的笑声,便会感到心情畅快。 林弥边走边偏头,看了源吾一眼。 「也就是说……你单枪匹马地去了舟入町吗?」 「舟入町的猫头鹰小巷,有一家叫做『明屋』的店。」 和次郎难得高声惊呼。 「一个人上妓院啊。算你有种。」 「呵呵。男子汉就是要有这样的气魄。」 源吾撑开鼻孔。洋洋得意的模样显得低级又可笑。林弥忍不住苦笑。 「什么狗屁气魄。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你刚才的话如果被佐佐木师范代听到,他一定会臭骂你一顿,叫你把那股气魄用在道场上。」 「有许多事情是在道场学不到的。再怎么名声远播的道场,也不会教剑道之外的事。」 「光是剑道就够了。我们是为了磨练剑技,不,是为了穷究剑道而去道场。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林弥深吸一口气,鼓起胸膛。他并非逞强或在讲大道理,而是出自肺腑之言。 我想变强,迫不及待地期望。 我想变得像大哥一样强。 林弥之所以练剑,是因为受到兄长结之丞的启蒙。当然,身为土族之子,年纪一到就要去市区的道场。但是林弥四、五岁时,就已经由结之丞亲手传授剑技了。结之丞继承因为急病去世的父亲之位,年纪轻轻就成了新里家的一家之主。两人相差十五岁,林弥比任何人都尊敬、仰慕这位身为筒井道场的得意门生,远近驰名的大哥。父亲俊俏的身影宛如站在雾中般迷蒙,只剩下模糊的记忆。对于林弥而言,结之丞不但是兄长,同时也是慈父。 「林弥,加油。你有天分。」 有一天,进城之前的片刻空闲,结之丞一如往常地在庭院一隅训练林弥之后,不经意地赞扬弟弟的练剑天分。 「真的吗?」 「真的。你应该迟早会成为超越我的剑士。」 「我会超越大哥?怎么可能。」 林弥抬起汗水淋漓的脸,凝视大哥。一时之间,无法相信刚才听到的话。那一年,林弥刚满十二岁。他为了迎头赶上结之丞,开始到位于鸟饲町的筒井道场练剑还不到半年。目标是让自己的实力尽可能地接近人称筒井天才少侠的结之丞,超越他不过是痴人说梦。 「那……不过是在哄我的吧?」 结之丞的口吻忽然变得平易近人,面露苦笑。 「喂喂喂,我用甜言蜜语钓你上勾做什么?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吧。」 「啊,欸,说的也是……」 结之丞将握在手中的竹剑往旁一挥,绷紧了嘴角。 「你有练剑的天分。大哥我敢拍胸脯保证。但是,无论是剑道或学问,天分不经磨练就和一般的沙石没两样。玉不琢不成器。你要铭记在心。」 「是。」 一股欢喜之情从内心深处涌上心头,好像大哥的每一句话都渗透至四肢。渗透全身上下,化为一股暖流,在体内循环。林弥紧抿嘴唇,以免喜形于外。 大哥认同我是一名剑士。 我想告诉别人。传达这件事给别人知晓。 结之丞背对林弥,迈开脚步。林弥一边以目光追随着哥哥的背影,一边望向雨窗敞开的走廊。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嫂七绪已候在那里。她和结之丞低语一、两句,点了点头,含蓄一笑。林弥心想,她…… 听见了刚才大哥说的话吗? 感觉不同于刚才的发烫,像是要烧焦脸颊内侧。 「林弥。」 结之丞停下脚步,呼唤弟弟的名字。 「是。」 「上天赐予的天赋是不可限量的。」 「什么?」 「天地之大,有的人除了剑道之外,对于万般诸事超越我们的理解。他们正是上天赋予非比寻常的资质的人。」 「是……」 林弥虽然点头,但是连一半也无法理解结之丞的言下之意。 「您的意思是,别变成井底之蛙吗?」 林弥试着以少年的率直一问。他不太清楚,大哥是要教诲他「人犹如沧海一粟」,或者劝告他「千万不可骄傲自满」……。结之丞没有清楚地回答,只是低语:有那种人。 结之丞担任一家之主不久,便以江户诘的身分,离开了故乡好几年。当时,林弥才六岁。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记得只有母亲都势和仆人的生活,感觉完全失去了色彩。 大哥在江户生活的期间,遇见了「非比寻常的人物」吗? 「你等一下要去久坂町啊?」 结之丞说出林弥念的私塾所在的町名。语带沉重的弦外之音。 「是。然后,我要去鸟饲町的道场。」 「嗯。你这种年纪的孩子就像一块沙地。不管是学问或剑技,都要像沙地吸水一样,将它们化为已有。尽情地吸收吧。」 「是。」 「今天渔夫要在藩主面前表演御前渔,我会晚一点回来,明天不必值班,我再好好陪你练习。」 「有劳大哥了。」 林弥深深一鞠躬。听见大哥在头顶上低语:林弥,接下来才要开始。 「我还有许多东西非教你不可。重头戏还在后头,你要谨记在心。」 大哥说,要将雨滴注入沙地。心中涌现比刚才更强烈的欢喜之情。林弥再度深深低头行礼,耳畔响起远去的脚步声。抬起头时,看见大哥和七绪简短交谈,消失在家中的背影。 那是最后一次看见大哥生前的身影。渔夫在藩主面前表演御前渔那一晚,结之丞在松川岸的路上惨遭人杀害。 林弥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从大目付(译注:江户幕府的官职名称,负责监督幕府的政务、监察诸大名)小和田正近的属下口中得知这项消息时,受到了何等打击。那种感觉八成永远不会消失。人世间事事难料,一夕之间人事全非。林弥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那种打击。 无月的夜。渔夫在藩主面前举行御前渔,替小舞的夏季掀开序幕。然而,那一晚吹着就夏天而言,稍嫌寒凉的风。 大目付派来的人只对接待的年轻武士说,「请通报夫人,大目付使者求见。大目付吩咐,详情要当面告诉夫人」,就此闭口不语。年轻武士与助从使者的态度和口吻中,感觉到一股非比寻常的气息,告诉七绪和林弥有使者来访。结果听到的是…… 大哥死了? 被人砍杀? 使者的口信化为锐利的一击,从头上往下砍。霎时,林弥的思绪一片空白,步履踉跄。七绪抓住他的肩膀,从身后支撑住他。 「传达口信,辛苦你了。」 七绪向前弓身,对使者施行一礼。 「请问,新里被抬到了小和田大人的宅邸了吗?」 尽管声音有些沙哑,但是语气沉着,和平常没有两样。 「是的。小和田大人正在亲自验尸,请暂且稍安勿躁,待验尸完毕,当即送返。」 八成是徒目付(译注:江户幕府的官职名称。在目付的指挥之下,住在江户城内值勤,负责监察大名进城、暗中侦察幕府诸官员的职务),自称今村、脖子粗短的年轻男子轮流看着七绪和林弥,微微扭曲嘴角。 「那么……验尸结束之后,能够烦请送返吗?」 「是。我方会郑重地送回,您无需前来相迎,小和田大人命我转告,一定会在天亮之前返回。」 天亮之前,换句话说,大目付的意思是,要趁没人看见的时候,将遗体抬进家中。今村的语气中,好像隐隐透露着对不可告人之事的愧疚。年轻的林弥嗅到一股莫可名状的可疑气味。 「大哥以剑和谁交手了吗?」 林弥挺起身子,瞪视使者的脸。自己露出了多么骇人的眼神呢?今村收起下颚,皱起眉头。林弥没有心力在意他的表情。脑袋中半蒙着一片白色迷雾。迷雾中,白刃闪烁。结之丞对着眉心架剑的身影,逐渐出现。目不转瞬的眼睛凝视着一点。 大哥与人决斗。然后…… 迷雾变浓。结之丞和闪烁刀光也消失在白雾之中。 大哥输了?不,不可能有那种事。 林弥继续瞪视使者。 绝对不可能。 诸侯的家臣中,不可能有人的剑术优于结之丞。尽管有,顶多也是不相上下。如果决斗,最多应该也是打成平手。 七绪静静地吐气。面无血色的白皙侧脸从深夜的黑暗中浮现。 「敝人只是受命前来传达新里大人丧命的源由。很遗憾,其他的事一概不知。」 今村的脸颊染上淡淡的血色。 「其实,敝人曾在鸟饲町的道场,接受新里大人的训练。」 「欸,这样啊。」 七绪微殷朱唇。她大概试图挤出微笑,但只有下巴微微颤抖。 「那是新里大人前往江户之前的事……从当时起,新里大人就是地位不容动摇的名剑士,作梦也没想到……他竟然会亲自传授像敝人这种年轻人剑术。当时只是闷着头练剑……如今也觉得像是昨天的事一样。没想到他却……」 今村忽然噤口,低头行礼,然后快步消失在户外的黑暗中。今村突然闭嘴,令林弥的内心掀起更大的波澜;感觉到今村没有说出口的话背后暗藏着十分不祥的事。他不晓得该如 何形容才好。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大声呐喊。在夜路上一径奔驰,跑到大目付的宅邸,敲门大叫:让我见大哥!我想快一点,哪怕是早一秒也好,我想尽早带大哥回家。我想呼喊、我想喊叫。林弥的胸口宛如撕裂般疼痛。 七绪无声无息地起身。 「美祢。」 呼唤候在后头的侍女名字,美祢轻声回应,林弥也站了起来。 「老爷即刻回府。你去整理卧房。」 「是。」 美祢是从附近农家受雇帮佣的年轻女孩,或许是因为突然发生不吉利的事而失了魂,纵使应了声,却仍待在原地不动。 「我叫你去铺床。振作一点!」 女主人严厉的语气,令美祢倏地弹起身。 「是,我这就去准备。」 这句话比刚才有精神了。 这时,一条人影在走廊边晃荡。 「七绪,怎么了?三更半夜,发生了什么事吗?」 耳边传来母亲都势的声音。都势这几年身体欠安,卧病在床的日时增加;经常多日卧病不起,只吃白粥。今天也从一早就说她头晕,没有踏出寝室一步。她肩披短外套,踩着重心不稳的脚步而来。 「七绪、林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知是母亲的直觉,或者是病人特有的敏锐度,都势察觉到异常而感到胆怯;声音走调,微微颤抖。 「大嫂。」 林弥制止正要朝母亲迈步而去的七绪。 「由我来……禀报母亲大人。」 我必须告诉母亲大人。不能将如此艰辛的任务推给大嫂。 「林弥。」 七绪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必顾虑我。你要记住,今后要忍耐的事情还多着是。」 七绪的眼白连平常也澄净得略微泛青,如今更添青色。大嫂的双眸直勾勾地对着林弥;再度缓慢地摇了摇头,然后垂下目光。 「母亲大人。请您回房。我有话要说。」 七绪搀扶都势瘦弱身躯的背影远去。 「令人无法置信。这种事情……令人无法置信。这一定是小和田大人看错了。」 与助端坐在泥地房间,看着事情演变,依旧低着头发出低吟。 如果这件事搞错了…… 其中还有一缕希望。林弥闭上双眼,深深呼出一口气。大目付弄错死者身分,派遣属下通报的机率应该低于万分之一。 今后要忍耐的事情还多着是。 说出这一句话时,大嫂已经预料到大哥死后的辛苦生活了吗?她感觉到了十二岁的我还想不到的人心险恶。 她说不定感觉到了。但是林弥心想,那一晚之后,新里家遭遇的苦难八成超过了七绪的心理准备。 结之丞从背后被人猛砍一刀。背部从右肩斜斜地裂开至左侧腹。背后身受重伤。侧腹也被剜开了一个大洞。而且,结之丞的刀尚未出鞘,就和主人一起掉在地上。 勘定吟味役(译注:江户幕府中,负责监查所有勘定所〔负责财政和民政的官署一职务的官职﹞——新里结之丞,在市区远山町最愿寺后方遭人暗杀。当天晚上,根据无意中经过最愿寺后方的作事方藩士——笠见兵藏指出,他听见疑似有人倒地的声音,赶过去时,结之丞已断了气。 林弥他们被告知的事情仅止于此。暗杀者是谁呢?他袭击结之丞有何企图呢?一切都是未解的谜团,唯独时光不断流逝,仿佛那一晚的漆黑隐瞒了一切。 林弥想破脑袋地想要知道暗杀者的真面目,以及他袭击兄长的原因,但是最令他困惑的是,结之丞没有拔刀,被人从背后砍杀这种死法。 大哥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背后的杀气。 而且,他应该是在察觉的那一瞬间,回头挥剑迎击砍过来的刀刃。或者避开攻击,立刻架剑防守。无论如何,大哥不可能轻易地被人砍中背部。我无法相信,绝对无法相信。我无法相信,打死我都不信。 林弥不停地自言自语。但是,结之丞背后身受重伤致死是不争的事实,有不少人因此轻蔑他。他算什么名闻天下的剑士?没有交锋就被人砍中背部,简直丢尽了武士的脸。 根据笠见兵藏所说,他在听见有人摔倒的声音之前,总觉得听见了类似人声的声音;更使结之丞成了千夫所指的对象。 新里结之丞不是在黑暗中突然遭人偷袭,而是一度和对方对峙,然后企图逃命而背部受伤。 然而,我们藩内有令新里畏惧,转身逃跑的高手吗? 说不定不是人。 不是人? 根据传闻,笠见这个男人赶过去时,感觉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不寻常的气息是指……鬼魅之类的从身旁跑过去吗? 这就不清楚了。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新里又没有被人咬断喉咙。他可是被人砍中背部唷!我长这么大,从没听过或看过会用刀的鬼魅。 欸,不管是人是鬼,新里背对那家伙都是事实。身为武士,这是一种耻辱。 号称当代第一剑士的男人落得如此凄惨,确实完全不能作为榜样。那个胆小鬼,实在令人叹息。 那个胆小鬼…… 听到一名官员如此啐道时,林弥怒发冲冠,怒气无处宣泄。他甚至当真考虑,要和侮蔑大哥的人互刺,同归于尽。不过,不管怎么想,林弥即使手握拳头,也无法靠近手揽政务的重要人物,只能默默忍耐焚身的怒火。 七绪忍气吞声。 脸颊消瘦,肌肤干燥,有一阵子显得苍老,但是没有哭得死去活来,甚至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她挺直背脊,放眼未来。 办完结之丞的葬礼之后,过了一阵子,决定新里家今后发展的亲戚齐聚一堂。结之丞与七绪之间没有子息,所以决定由林弥继承户长之位可说是理所当然的举措。在举行林弥的元服仪式前,选定适当的监护人,提出继承家业的申请。目前为止的事情,顺利地决定了。难以决定的是如何处置七绪。 「再怎么样也不能娶兄嫂为妻吧。」 一名德高望重的年迈亲戚边喝茶边说。他先提醒众人,凑和变成寡妇的兄嫂和弟弟这种做法行不通。 「年纪相差太多了。」 当时,七绪二十六岁;和林弥相差十四岁。她从小体弱多病,一度嫁作人妇,但是因为无法生育而离异,回到娘家生田家。七绪自知自己的身体无法产子,打算迟早要出家,默默地生活在生田家的一间房里。 希望娶七绪为妻的是结之丞本身。七绪的兄长清十郎大结之丞两岁,是同样任职于勘定方的同事,也是俸禄百石的生田家的一家之主。虽然剑术并不精湛,但是为人敦厚真诚且待人公道,品格高尚,人称佛陀转世的清十郎,和结之丞特别投缘。受邀进出生田家的过程中,认识七绪,渐渐被她吸引。没过多久,那份情愫便进升成无法压抑的恋慕之情。结之丞虽然生性深谋远虑,但一旦下定决定,便会马上展开行动。而且,他打破了常规。换言之,他直接提起了和七绪的婚事了。 「除了七绪之外,这世上没有我想娶为妻子的女人。」 起先,清十郎和七绪本人都坚辞结之丞本人直接提出的请求。七绪二十二岁,虽然是再嫁不迟的年纪,但是结之丞本身未曾娶妻,而且是继承新里家的人。 「喂,新里,你想清楚。以你的条件,可以迎娶任何一户人家的姑娘。用不着自贬身价,娶一个离婚后回到娘家的女子……」 清十郎瞄了一眼隔开隔壁房间的白底纸拉门,压低音量说。两人身在生田宅邸内侧的一间房内,隔壁是七绪的房间。 「 这种说法对于令妹未免太过刻薄。无论她有怎样的过去,我都不在乎。」 「可是,七绪的身体……大概生不了小孩。」 「我晓得。」 「你晓得……?」 清十郎缩回原本驱身向前的身体,和七绪十分相似的细长脸表情一沉。 「这种事可以一脸满不在乎地说吗?一家之主生不出小孩是大事一件,这对你一家上下都一样重要。搞不好的话,说不定会惨遭幕府断绝往来,没收领地的下场。就算情况没有那么糟,位高权重者个个都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减少诸侯家臣的俸禄、没收领地。」 「你说的确实没错。」 结之丞苦笑。清十郎进一步缩回身体。 「新里……你有吗?」 「有什么?」 「孩子啊。好比你已经在某处金屋藏娇,有了孩子。是这样的吗?」 「你别胡说。你是从哪里得到那种愚蠢的想法的呢?」 结之丞放松皱紧的眉头,忽然笑了。 「清十郎,继嗣的事一点也用不着担心。」 「怎么能教人不担心?要是你没有孩子的话……」 「我没有孩子,但是有弟弟。」 「弟弟……噢,我当然知道。你有个年纪相差不少的弟弟。他看起来个性豁达。」 「是啊。正值顽皮的年纪。和我相差十五岁。就像我儿子一样。不过,他相当有才干。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是未来令人期待。」 「是喔,那真是太好了……不过,你在这里炫耀令弟有什么用?」 结之丞口风一转,提高音量。 「如果没有孩子,让弟弟继承俸禄即可,一点也不必担心。我的意思是这个。当然,如果七绪讨厌新里家,或者讨厌我的话,那也勉强不来。我会死了这条心,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如果她不嫌弃的话,我希望你们再考虑一次。我谨此恳求。」 「不,新里,且慢,呃……傻瓜,动作不要那么夸张。」 清十郎连忙对深深一鞠躬的结之丞摇手,然后将双手揣在怀里,抬头仰望天花板,忽然哈哈大笑。 「能够让新里这样的男人低头恳求,看来我得对妹妹刮目相看了,是吧,七绪?」 从纸拉门对面传来悄然的回应,以及有人在动的动静。 「端新的茶过来。连你的份一起。」 清十郎命令进入房间七绪: 「嫁给结之丞!」 七绪杏眼圆睁,将视线从哥哥移到求婚者身上:脸颊慢慢地染上淡淡的红晕。 隔年春天,环抱城邑的山峦顶端尚留薄雪时,新里结之丞和生田七绪举办了简单而隆重的婚礼。 七绪出嫁之后,体态丰腴了些,变得更美了。总是水灵动人的瞳孔和不时露出以铁浆染过的黑牙(译注:明治时代之前的日本,有已婚妇女将牙齿染黑的习俗),令嘴角绽放娇媚。她代替经常卧病在床的都势,担任新里家的家庭主妇指挥家事,动作干脆俐落地干活。新里家经济小康,原本黯淡的家中,仿佛忽然开了一朵令人眩目的花。 「原来有女人在,气氛会变得这么生气蓬勃。我忘了这种威觉好久。」 都势一面让七绪替自己按摩肩膀,一面低喃道。 「母亲大人也是女人,不是吗?」 「我好像在不知不觉间,不再是女人了。不管我怎么跟林弥他们说,我也曾经像七绪这么年轻貌美过,但是他们完全不相信。真是气人。」 「欸,母亲大人真是的。」 两个女人看着在眼前的庭院里挥木剑的林弥,咯咯娇笑。 自从大嫂来之后,母亲大人变得开朗了。 林弥感觉到,不只是母亲大人,连大哥和自己也变得笑脸常开。他好几次听见从大哥大嫂的房间,传出平静的笑声和谈话声。每次听到,都会觉得自己周围的世界稍微增添了色彩。他不晓要该替那种感觉命名为何,但确实感到清爽愉快。林弥抬头仰望天空,望向庭院中枝繁叶茂的树木枝头,然后垂下视线看着脚底下。明明没有做什么,但却心满意足,好像完成了什么事。 谁能预料到,那段染上淡淡幸福色彩的日子会如此轻易地瓦解,化为过往云烟呢?林弥即便坐在亲戚一字排开的末座,却仍无法接受现实。 结之丞去世,七绪即将循着寡妇应走的路,无奈地回娘家。 除了大哥之外,连大嫂也要离开……我不要。 我不要、我不要。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大叫。像幼童一般喊叫。当然,这是不被允许的事。七绪不发一语地坐着。 如果自己年纪再大一点的话就好了……林弥咬着嘴唇。他咬牙切齿,心想:假如年纪再大一点、更成熟一点、是个独当一面的男人的话,就能够捍卫七绪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令他恨得牙痒痒的。希望早五年,不,早十年出生。 「七绪是新里家的人。」 林弥低头看着膝上的拳头,母亲的声音钻进耳膜。 都势身穿丧服,挺直背脊站立,环顾四座。都势依然体质赢弱,骨瘦如柴,面白如纸,但是双眸发出精光。林弥好久没有看到如此精力十足的母亲了。 「让七绪继续待在新里家。」 一名相当于都势伯父的老人,童山濯濯的额头微微泛红。 「都势,世俗有世俗的习惯。话说回来,武士的媳妇……」 说到这里,老人或许是喉咙里卡了什么,声音浑浊地咳嗽。都势立刻接下去说: 「既然如此,起码在结之丞的一周年忌之前,继续让七绪待在这里一年。之后要去要留,都任由七绪的想法决定。」 老人的额头越来越红。因为都势的态度,甚至可以解读成是藐视亲戚的协定。 「如大家所见,我疾病缠身。有许多事情要仰赖七绪。这是我个人自私的请求,起码给她一年的缓冲期。」 都势低头恳求。七绪也在她背后手撑在地,垂下头来。 「既然都势夫人都这么说了。七绪的事,就这么办吧。」 老人的儿子是本家(译注:嫡系家庭)之主,比老人抢先一步开口。因此,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 这一天过了一个月左右之后,林弥才知道聚会的前一晚,母亲和大嫂两人独自商议了今后的安身之道。他虽然感到不甘心,为何不让自己加入讨论,但是起码七绪暂时不必离开新里家,更令他松了一口气。 可以继续和大嫂生活。 这对于林弥而言,是结之丞被砍杀之后,心中亮起的第一盏灯。微微照亮黑暗的灯光。尽管光线微弱,但是足以成为迈步向前的依靠。林弥、都势和七绪相互依偎,战战兢兢地活在当下,迈向明天。 一家之主年纪尚浅、结之丞没有拔刀,背部受伤,违反武士精神,江户城基于这两个理由,削减俸禄的三分之一。新里家接获这项通知,是渔夫以鱼鹰在柚香下川捕鱼进入巅峰期时。又过了十天之后,听说幕府对于暗杀丞之结的犯人是谁一点头绪也没有,停止调查了。一个酷热到令人无法忍受的午后时分,震耳欲袭的蝉鸣声仿佛笼罩整个世界的炎炎夏日。 林弥明白到自己对于七绪的去留,以及幕府减少新里家俸禄的决定都毫无反抗能力时,感到五脏六腑被刀翻绞的痛楚。 我为何如此无能为力呢? 我为何无法挑战诋毁大哥名声的人呢? 我为何连保护母亲和大嫂都办不到呢? 焦躁、失望、悲哀、愤怒……诸般情绪融合、相互争伐,一种无以名状的情绪取而代之。家中弥漫着香线的烟、都势和七绪顾虑彼此,小心翼翼选词用字的对话 、微暗的庭院角落,自己身边一切的一切都令林弥感到无以复加的郁闷。 林弥借由手握竹剑,忍耐体内犹遭火焚的日子。 林弥,屏除杂念。舍弃杂念。抛除杂念,手握刀剑。 每次握住包覆鹿皮的刀柄,林弥就会听见大哥的声音。有时清晰,有时隐隐在耳畔响起。 舍弃一切。 我无法舍弃。即使手握竹剑,挥舞木剑,还是无法心如止水。然而,有一刹那能够忘却。架剑的一刻、击剑的一瞬、接剑的刹那,身体跃动,精神集中。于是:心中不断呼啸的狂风便会平息。 解放了。 手中握剑使心灵获得了解放。 自己心中遭火焚烧,苦闷度过的日子,同时也是林弥的剑技像周遭的所有人监视自己的目光般锐利、强劲、快速进步的时期。那段时期,经常当自己对手的人是源吾与和次郎。源吾会勇猛地进击;击出破绽百出,但是力道十足的一击。若是正面接剑,手掌便会麻痹。和次郎会耐心地接林弥的竹剑,直到他满意为止。练习一结束,两人就原地蹲下,久久无法动弹的情形不止发生一、两次甚至曾因汗如雨下而无法走动。 如果没有源吾与和次郎、如果没有默默承受这把剑的对象,自己会变成怎样呢?一思及此,林弥就感到背脊一阵凉意。 我必须向他们道谢。 他们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是一直陪在我身旁。那段时间使我获得了救赎。然而,要是低头致谢,源吾八成会皱起眉头,说「我只是陪你练剑而已,你不必向我道谢」,而和次郎大概会低头沉默不语。因为对他们的个性了然于心,所以林弥感激在心,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心想:总有一天,我要还他们这份恩情。我想报恩。虽然不晓得何时能以怎样的形式报答,但是这份恩情我会谨记在心。铭记恩情,握剑练习。 「总之。」 源吾格外大声地说。 「磨练剑技也很好,但是你们多少要玩一下。我指的玩,不是游泳或嬉闹那种小鬼的游戏。而是玩女人。玩、女、人,听懂了吗?否则的话,永远无法拓展男人的视野。」 三人已经进入鸟饲町,走在两间(译注:间为长度单位,约为六尺五寸)长屋的商家林立的路上。路人熙来攘往,两名擦肩而过的女子回过头来;一人皱起眉,一人则露骨地噗哧笑了。 和次郎连忙竖起食指,「嘘」了一声。 「这里可是大街上。别大声嚷嚷。」 林弥也咂嘴。 「没错、没错。源吾的嗓门太大了。你稍微克制一下。」 「你们搞什么,一点胆子也没有。想听的人让他们去听就好了。别一一在意四周的人。」 「怎么能不在意。我们又不像你,能够做到旁若无人。你这一点也要克制一下。」 「我是生性豁达,声如洪钟。人若度量大,声音自然也会变大。那有什么好可耻的,你们说啊?呿、呿、呿。你们就是这样放不开,我才会不想搭理小鬼。啊~,无聊、无聊。无聊毙了。」 源吾一个转头,肩膀上下耸动;接着说「我先走罗」,加快脚步。 「那家伙搞什么啊。太跩了吧。」 林弥比刚才更大声地咂了个嘴。 「他大概是在害羞吧。」 和次郎望着源吾远去的背影笑了。 「害羞?源吾会害羞?他看起来不像是在害羞啊。」 「不,他一定是在害羞。告诉我们他去过舟入町是无所谓,但是一聊起女人的事,他就害羞的不得了。那家伙从以前就是这副德性,一害羞起来,话就会变多,对吧?而且声音也会变大。」 「噢……经你这么一说,倒是这样没错。搞什么,源吾这家伙,居然在害羞啊。」 「没错。他没有你想的那么旁若无人。」 「原来如此。和次郎,你真是观察入微。」 「因为认识久了。」 「就交情而言,我比你久多了……」 「大概是因为你全心专注于修练剑术吧。」 和次郎催促:我们走吧。源吾的背影在街角转弯,早已看不见了。 「你在想事情吗?」 林弥边走边试探性地问。和次郎的步伐稍微减缓。 「想事情?」 「除了练剑之外的事。就是……各种事情,譬如说,我只是打比方,像是女人的事……」 「女人啊。」 和次郎紧抿嘴唇,仰望天空,眉头皱紧。 「哎呀,你不用那么认真地回答我。我只是打比方,没有别的意思。不必想太多。」 和次郎依旧仰望天空,轻轻点了点头。 「我颇常想的。」 「啊,是喔。原来和次郎也会想。」 不知为何,林弥松了一口气。 「林弥也会想吗?我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除了练剑之外,心无旁骛。」 噢,我一心练剑。怎么可能想其他事情?! 林弥原本打算像刚才一样抬头挺胸地一口断定。 我想变强,我想要变强。变得像大哥一样…… 我想变强,保护家人。 忽然间,一个念头掠过脑海。 我想变强,保护家人。 我想变强,保护那个人。 心跳加速。怱然掠过脑海的念头并非突发其想,而是在很久以前,从林弥失去大哥、七绪失去丈夫的那一晚开始,这个念头就在心底萌芽了。除此之外,这也是在葬礼的席间,在亲戚聚集的场合中反复涌上心头,塞进内心深处的想法。 面无血色的白皙侧脸和淡淡的笑容会继这个想法之后浮现。 你要记住,今后要忍耐的事情还多着是。 林弥,怎么了?你的衣服下摆破了。 欸,美祢真是滑稽。 母亲大人、母亲大人。庭院的牵牛花忽然开花了。 林弥听得见她的声音。有时紧张,有时平静,尽管少了从前的开朗,但听起来相对增加了一份温柔。在此同时,耳畔响起了嘹亮的笑声。母亲、大嫂和美祢的三种笑声重叠,爽朗地响起。听到这种笑声,是在一个多月前。结之丞死后已经过了将近两年。那是一段俸禄没有恢复以往水准,元服仪式之后,使林弥出仕的计划也无疾而终的岁月。 尽管如此,人重新站起来了。 虽然母亲都势比以前更常卧病在床,但是七绪的脸颊逐渐恢复圆润。因为俸禄减少,迫于无奈而不得不放他假的与助,态度半强硬地自行回到新里家。他说,「我不要粮饷,让我留下来」。美祢也一度嫁给娘家附近的富农,但是不到一年便离开那里,没有回娘家,而是回到了新里家。 「我吓了一大跳。打开木门一看,提着包袱的美祢居然失魂落魄地站在眼前。那一天早上雾很浓,即使早上也感觉有些阴暗。我还以为眼前站着鬼魂,真的吓到心脏都快停了。」 「少夫人,说我是鬼魂未免太过份了。我只是在想,该安怎打招呼而已。」 美祢夹杂方言地回应。 「美祢胖了一大圈,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应该不可能看起来像鬼魂。」 都势插嘴说道。许久不见的期间内,美祢胖了不少。消瘦黝黑的少女模样已不复存在。 「就是因为美祢胖了一大圈,我才会吓得心脏差点停掉。」 「欸,少夫人,没有这么夸张吧。那比把我误认成鬼魂更过份。」 七绪噗哧一笑。都势和美祢也发出愉快的轻笑声。年轻的美祢声音格外清亮高亢,咯咯娇笑的声音沿着走廊传来。 林弥刚从道场回来,隐隐作痛的耳朵听见三个女人的笑声。之所以作痛,是因为脖子挨了和次郎的竹剑。 芜生流是一门以守代攻为主的剑派。接剑、抵御、防守到底,趁对方在一瞬间露出的破绽转守为攻。以瞬间的一击为必杀技,确实击倒对手。和次郎的剑法正是芜生流的范本。无论从任何方向进击,他一定都接得住。林弥想瓦解他灵活而绵密的架式,刻意试着展开猛攻;踏步上前,从上方下击。和次郎几乎在接剑的同时收脚,将竹剑拨到一旁。林弥以为和次郎的身体有机可趁的那一瞬间,项下受到一阵沉重的冲击力道;一个重心不稳,单膝跪地。他喘着气抬起头来,和次郎也夹紧腋下,蹲了下来。 「平手。不过,是一场漂亮的平手。」 师范代佐佐木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你们该稍微控制力道,或者应该说是手下留情。如果继续那种练习的话,身体再强壮也会吃不消。」 回家路上,源吾说道。两人沉默不语,他立刻转为说教的语气。 「再说,一提到手下留情,你们就会认为是卑鄙无耻,但是人的一生当中,不能老是玩真的。」 撇开语气老气横生不说,连长相都很早熟,令人觉得滑稽可笑。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耸了耸肩。耸肩的那一刹那,从脖子到耳后传来一阵闷痛。 林弥与两人道别,离家越近,痛越强烈,从项下一路痛到项上。连耳朵一带也开始疼痛。 虽然师范代说是平手,但是…… 林弥手抚脖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果真是如此吗? 他心想:假如是真剑的话……,轻轻按了一下颈项。假如是真剑的话,我铁定没命了。和次郎会怎样呢?我的长刀会对他造成致命伤吗……林弥意识到自己在思考颇为惊悚的事情,面露苦笑。 无论时局如何演变,自己也不可能手握真剑与和次郎对峙。然而,必须思考获胜方法。为了避免死斗,分出胜负而思考、锻链。 林弥再度吐出气息。 与和次郎交手,不行闷着头进攻。必须比那家伙的剑更快速地变化,由守转攻。 林弥经过家门。 回家打招呼之前,他想先冰镇脖子,绕到有井的后院,听见了女人们的笑声。霎时,他感觉到一阵和煦春风吹过之前沉浸在至亲过世丧痛中的家里。原来大家笑得出来了啊。 话说回来,林弥自己也开始能够和源吾与和次郎他们并肩欢笑。 人会从悲伤中恢复。 无法恢复得和从前一样,无法回到大哥生前的时候。失去的事物太过巨大,任谁也无法埋藏心底。大嫂、母亲和自己对此都再清楚也不过。尽管如此,人还是会从悲伤中恢复。只要活着、只要必须活下去,就会恢复至能够拾回笑容。林弥心想,人是一种坚强的生物。他侧耳倾听,下意识地听着七绪的声音。虽然不如美祢爽朗,但是静谧地传来。我希望她能展颜,比脖子的痛楚更强烈地冀望。我希望她别哭、别叹气,而是展露笑容。为了看见她的笑容,只要是自己做得到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林弥独自一人伫立在逐渐沉入黑暗中的井边。 「林弥?」 和次郎偏头叫道。 「怎么了?」 「啊……不,没什么。没事。不过,你的脸好红。」 林弥用手一碰脸颊,或许有点发烫。一想到和次郎可能看见了自己脸颊发烫的模样,脸颊变得更烫了。 燕子在头顶上翻转。漆黑的翅膀配上淡灰色的天空,美得令人看得入迷。 林弥以目光追逐燕子的去向,故意清了清嗓子。 「是喔。一定是中了源吾的毒。因为他就像是那须野的杀生石。」 「这么说来,源吾上辈子是玉藻前(译注:一块位于栃木县那须温泉附近的溶岩块。相传乌羽天皇的宠姬玉藻前是妖狐的化身,被杀之后变成了石头,会对碰到它的人降下灾祸)罗?虽说是狐狸精,但她可是绝世美女唷。把她跟源吾扯在一起,有点难以想像吧。」 林弥回应和次郎的玩笑话。 「确实。那家伙与其说是狐狸,戚觉倒比较接近狸猫。不,他没有那么可爱。嗯,是山猪。山猪或熊吧。」 「喂,你太毒了吧。」 和次郎笑肩膀抖动,停不下来。带着湿气的风吹过脚边,风势微微增强,道场已经近在咫尺。 两人在味噌店的屋角转弯。店头摆放一排木桶的味噌店,总是飘散着独特的香味。那家店旁边是一块狭小的空地。如今地面裸露光秃,但是再过不久,就会覆盖上夏季繁茂生长的青草,青草散发的热气刺激鼻孔。筒井道场邻接空地的东边。距离练习的时间尚早,没有看见经过大门的弟子身影。 师范筒井一之介从开设道场当初起,就设定了弟子的人数上限。因为他不愿超收自己无法亲自教授的人数。人选和身分高低、家庭俸禄一概无关,标准只有一个,亦即是否受到一之介的青睐。学费以家庭粮饷决定。像和次郎的父亲是低级武士,但若技能卓越,以买薷麦面的费用左右就够了。或许是因为沿续这项传统,道场老旧,到处损伤,也不翻修。如今,林弥经过的冠木门(译注:两根木柱上搭一根横木的门)也微微歪倾,有好几处的板壁腐坏。不过,庭院宽敞,道场的四周都是树木。虫子多得令人受不了,但是夏天凉爽舒适。 「不过,太好了。」 经过大门时,和次郎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什么太好了?」 「林弥不是一心练剑,也会思考其他事情,可喜可贺。不过,之后或许会引发麻烦就是了。」 「这是什么意思?某种暗示吗?」 和次郎瞄了林弥一眼,旋即转向道场旁的松树枝头,接着说: 「你的剑法很拘束。」 和次郎眼看前方,语气沉重地说了一句。林弥停下脚步:想重问一次,但是没有开口。他觉得自己完全猜透了和次郎的言下之意,但又像是无法理解半分。 「每次我和你以竹剑交手,都会觉得你的剑法明明威力惊人,但是绑手绑脚。」 「绑手绑脚啊……」 「我这么说令你不开心了吗?」 林弥摇了摇头。他心中既没有涌现愤怒,也没有感到焦躁。 「没有。我只是希望你讲更清楚一点。和次郎,告诉我。」 「嗯。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和次郎低下头,轻轻踢脚边的小石头。 「我不太会说,不过你太过拼命……嗯~,所以该说是僵硬吗?我总觉得你再稍微柔软一点会更好。更柔软一点、从容一些……」 「你是指架剑吗?架剑的姿势太过僵硬?」 「不。不是。我指的不是那个。我没有了不起到可以对你的架剑姿势说三道四。我指的不是架剑姿势或步法……该怎么说才好呢……呃,我觉得你有点被想变强这种心情牵着鼻子走,那使得你的剑法不能随心所欲……」 「会想变强是理所当然的吧。和次郎,难道你不想变强吗?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变得比任何人更强吗?」 「没有,不过我倒是不想输。」 和次郎又踢另一颗小石头。他左思右想,找不到适当的说法而不知所措。 「所以,林弥……我这一阵子在思考,这个国家当中,有许多比我们厉害的剑士,不是吗?」 「或许还不到有许多的地步。」 林弥一脸认真地回答。和次郎沉默半晌,也一脸严肃地回答:说的也是。 「或许没有那么多。不过,你没有骄傲自大到敢断定一个都没有 的地步吧?」 「那当然。」 用不着任何人说,林弥本身最清楚,自己的剑术还是半吊子,有待加强。遑论全国的层级,即使是师范代佐佐木或副手野中陪自己练习,三战两胜也顶多夺得一胜。后二场会遭重击。然而,去年之前连一胜都办不到。这么说来,明天说不定能赢两场,后年说不定能够不给对手有机可趁,完美地三战三胜。 这不是梦想,而是可能实现。 半吊子、有待加强意味着今后有无穷无尽的成长空间。前途无可限量,令人既期待又害怕。 不过,林弥没有狂妄自大到夸下海口,说自己是日本第一剑士。他没有愚昧到那种地步。可是他下定决心,自己迟早要变成日本第一剑士。他心中暗藏着能够成为日本第一剑士的自信。 「假设未来有一天,在某个地方遇见无论如何都打不赢的对手,必须和对方以真剑对峙的话,你会……怎么办?」 和次郎明明是在询问林弥,但却不等他的答案便自问自答。 「当然会正面迎战吧?」 「和次郎会不战而逃吗?」 「我……不晓得。要看当时身在的场所而定。不过我想,不管当时的立场或情理为何,林弥大概都会挺身交战。不是因为名誉或气意用事……或迫于无奈等原因,而是被卷入其中……或者主动参战,或者硬着头皮以剑拼搏……」 「你讲的好像飞蛾扑火一样。」 林弥开着玩笑,自己咧嘴笑了。但是和次郎没笑。他低着头的侧脸,看起来甚至显得悲戚。 「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 「嗯。坦白说,我听不太懂。」 「我想也是。因为我也不太晓得自己想说什么。抱歉啦。乱糟糟地说一连串没有意义的话。」 「我倒是越来越想听你说下去。」 「嗯?」 「我还想再听你说。因为至今没有人像你那样说我。」 你的剑术绑手绑脚、无法随心所欲,而且动作僵硬。 和次郎既非在贬低自己,也不是在嘲笑自己,而是试图告诉自己某种重要的事。那个重点含糊而不具体,林弥与和次郎都无法清楚掌握。 和次郎抬起头来,嘴角和眼中都带着笑意。这种时候,和次郎的眼眸会有些湿润,略带紫色。 「源吾大概会脚底抹油落跑吧。」 「如果和实力高于自己的对手拿剑互砍的话,他大概就会那么做吧。」 「嗯。除非是被逼上无路可逃的绝境,否则只要有一条路可逃,他就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还会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类的鬼话。」 「噢,或许是那样没错。至少他不是拘泥于情理或面子而白白丧命的家伙。」 「源吾的剑法很有趣。」 和次郎脸上依旧带着笑意说。 「没有型式或流派。随他高兴乱打一通。接剑的过程中,我曾经因为好笑而偷瞄旁边一眼,看到佐佐木师范代面露极不痛快的表情……这更好笑,但是又不能真的笑出来,差点憋死我了。」 「唯独吆喝声非常大声,那家伙企图光以气势吓跑对手。他果然是熊啊。」 和次郎,在你看来,源吾随心所欲地使剑吗?他没有绑手绑脚,也没有动作僵硬吗?若是如此,我和你之间、我和源吾之间的差异是什么呢? 林弥把这段质问的话硬生生吞下肚。因为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不该问的问题。 不是由他告诉我,而是由我自己找出答案。 「喂,你们在做什么?」 源吾从道场的入口出现,跑了过来。 「快点过来。大事不妙了。」 「大事不妙?发生什么事了?」 「废话少说,动作快!」 源吾以催促的手势招手。他似乎不是在开玩笑,眼中清楚地露出兴奋的神色。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往道场跑去。 「哇……」 和次郎屏住气息。林弥也忘了呼吸,在板门前面停下脚步,动弹不得。 午后的烈日从武者窗(译注:武士宅邸中,设于外侧长屋外墙上由纵横交错的粗木条所形成的窗户)的直窗棂穿射进来。道场内明亮,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墙壁和地板的老旧比平常更加明显。尽管如此,仔细擦过的木头地板吸收光线,甚至光可监人。 练习场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新入门的弟子们比林弥他们早一步来,一个挨着一个坐着角落。所有人都屏息不出声,一脸僵硬的表情。 「那是谁……?」 林弥自言自语。 那到底是谁? 两个男人架着竹剑面对面。其中一人是野中伊兵卫,而另一人是林弥不认识的男人。别说在道场中遇见过,连在城邑内也没见过。 他是一名年轻男子。虽然剃掉了额发,但是年纪八成和林弥他们相去不远。虽然身高和野中一样,但是体格并不壮硕,反而算是纤细。两人都架着竹剑,对准对方的眉心,纹风不动。 野中身穿剑道服,而男子则是一身窄袖和服搭裤裙。 「他们从刚才就一直那样。一动也不动。」 源吾在一旁耳语。 一动也不动? 林弥眯起眼睛,往前踏出一步。 不,他们是不能动。 除非其中一方出招,否则不会分出胜负。然而,双方都静止不动。因为他们不能动,所以双方都无法出招。 「野中先生居然会不能动。」 和次郎说出了掠过林弥心头的话。说出口之后,咽下一口唾液。 芜生流基本上是采守势。避开迎面而来的剑,一面推挡回去,一面引诱对手露出破绽。 破绽不是靠等待,而是引诱出来的。进一步而言,是自己制造的。对手越强,破绽越小,转瞬即逝。若只是心不在焉地等,就会错失那一瞬间。千万要明白,从头守到尾等于攻入敌阵。 这是师父筒井一之介耳提面命传授的教诲。所以,野中不主动出击是理所当然的。林弥虽然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但是……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野中既不是在观察对方如何出招,也不是在等他动手,而是无法跨出脚步,技高如野中的剑客失去了等待的从容。话虽如此,他并没有被逼到胡乱进攻的地步。 五五波啊。 一道汗水从野中的脸颊淌下。 林弥将视线移到男子身上。 从白皙的脸庞无法读取到任何感情。从脸颊到下颚的线条滑顺,尚且残留着些许稚嫩。他果然很年轻。相较于野中死盯着对手的锐利眼神,男子的目光平静沉隐。 四比六吧。四比六,野中先生屈居下风。 林弥的脸颊也流下汗水。汗水从下颚尖端滴下的同时,男子动了。竹剑横扫,架于下盘。他维持这个架式,双腿向前滑行。野中后退。男子止步,稍微抬起剑尖。不知不觉间,野中的额头冒出无数颗汗珠。剑道服的衣领明显开始湿透。 林弥明白到,男子打破了僵局,背脊抖了一下。他确实听见了肉眼无法看见的布帛撕裂之声。 「看招!」 野中蹬了地板一下,空气因呐喊而摇晃。原本坐着的弟子们一起缩起身子。 男子接住了随着尖锐的呐喊声下劈的竹剑,弹了回去。野中的步伐乱无章法,身体重心不隐地倾斜。男子的竹剑宛如翻转的燕子般,毫无片刻停滞,动作有如行云流水。迅速、凌厉得吓人。承受一击弹开的竹剑,直接化为攻势,从下盘袭击野中的腋下。 和次郎无声地叫了出来。 然而,野中避 开那一击,稳稳地接住了男子的竹剑;顺势后退几步,拉开间隔。野中再度架起竹剑,对准男子的眉心,呼吸明显紊乱。 男子闷不吭声,悄无声息地进一步加快速度,一个箭步上前。同一时间,低垂至贴近地板的剑尖凌空上击。 动作好快。林弥心想。 以皮革包覆的竹剑剑尖犹如白刃的刀身般闪闪发光:他忘了眨眼,追着男子的动作。 这种迅如闪电般的动作是怎么回事?完全看不清竹剑的走势;犹似飞燕奔狼,先前静止的刀纵横奔驰,而且…… 迅如疾风。 野中勉强挡住了,但这是极限。接剑的那一瞬间,双膝颓软。林弥听见源吾深吸一口气的声音。 男子瓦解野中的防守,竹剑瞄准门户洞开的肩头狠狠砍下,野中中剑昏厥。林弥虽然无法掌握竹剑如何摆动,但是确实看见了刀光一闪之后,浮现眼前的景象。 野中先生被击败了。 「好痛!」 竹剑落地。蹲下来的是男子。 「好痛~。这里是怎样……混帐,痛死我了。」 男子按住脚趾,表情扭曲。野中重重吐气,然后以窄袖拭汗,靠近男子对他说: 「喂,你在做什么?」 男子依旧蹲着,抬头回答野中。 「趾甲掀了。」 「趾甲?」 「是的。为什么练习场的地板铺得这么凹凸不平呢?岂不是要害人受伤吗?真是的。」 那里是昨天,一名弟子踩出个洞的地方,暂时以未刨过的木板将就。 「真是令人不敢相信。」 男子摇了摇沾染鲜血的手掌,脸更臭了。野中再度吁息。 「我说你啊,这虽然是练习,但是比赛才比到一半。」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了?比赛比到一半,趾甲掀了算什么?要是以真剑对峙的话怎么办?要是我现在使出全力砍你的话怎么办?你的项上人头如今应该掉在脚边了唷。听到没有?你明白这一点的严重性了吗?」 「用不着你担心。」 男子刚才扭曲的脸上露出笑容。那看起来非常讨人喜欢,甚至显得天真无邪。野中收起下颚。眼珠子左右游移。 「如果是真剑的话,你会比我先倒下。换句话说,我这颗头……」 男子笑容依旧地手指项下。 「会好端端地连在身上。不过,趾甲倒是掀了。」 野中的脸色一变。双眼布满血丝,嘴唇失色。林弥好像连他咬牙切齿的声音都听见了。 「你这家伙……」 从苍白的嘴唇发出几乎接近咆哮的沙哑嗓声。 糟了。 林弥冲进了道场中。 野中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平常,他比沉默寡言、个性阴沉的佐佐木更好相处许多,性格开朗,令人愉快。然而,他的性情有时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变得凶猛粗暴、残酷无情。大多是野中本身感到受辱,或者身为剑士的自尊心受损时。而且,他会对于一般人通常不当作一回事,或者不放在心上的细微言行举止突然发枫。那种时候,野中会露出非比寻常的眼神,像受伤的野狼般发狂。往往令其他人难以理解,究竟引爆点是什么、是什么言行令他如此愤怒。说他超出常规未免言重,但是野中的性情中确实存在十分危险的部分。 林弥心想,当时才入门不久,所以季节大概还是春末。 几个年轻小伙子在道场的角落挥舞木剑。挥比一般木剑重将近一贯(译注:一贯等于三·七五公斤)的木剑一千下。挥完一千下之后,才能参加正式的练习。俗称「筒井的挥一千贯」,是新人专用的练习。有不少人因为这项练习辛苦而辞退。 从武者窗灌进来的风,是从残雪山上吹下来的。照理说富含刺骨的寒气,但是林弥他们浑身大汗,一味地反复挥剑。手臂麻痹,丧失感觉。开始有人蹲下来喘气时…… 突然间,一个怒斥的声音响彻道场。林弥不禁停手,眼见一名额头流血倒地的年轻男子。他是名叫藤堂,担任右笔(译注—负责书写书信的文官)的弟子;是个能说善道、个性轻佻的人,对于练习并不怎么热衷,顶多是在不值勤的日子偶尔露面,但却是个有两把刷子的高手。 藤堂按着额头呻吟。野中双腿张开站立,挡在他面前。「开什么玩笑!」野中倏地开口嘶吼,手中握着木剑,剑尖被血弄脏了。 「竟然不把练习当一回事!」 「且慢……野中,等一等……」 藤堂举起染满鲜血的手讨饶。野中怒气冲冲的眼角颤动了一下,舌头从嘴角露出来。林弥至今也忘不了野中当时凶神恶煞的模样。当时,野中已是筒井道场知名的高材生,所以从新弟子的角度来看,他是个令人敬仰的对象,但相对地,林弥喜欢他豪迈开朗的为人。他的人格为之一变。既不豪迈,也不开朗。怒目而视的眼神,以及露出来的舌尖,都散发着一股和疯狂一线之隔的狰狞。 「抱歉,野中,我道歉……请原谅我。」 藤堂进一步求饶。 「你要我原谅你?以本大爷为练习对象,不认真练习,还要我原谅你?别开玩笑了!」 野中大喝一声,重新握好木剑。藤堂发出一声惨叫。这时,如果佐佐木没有介入的话,不晓得藤堂的下场会如何。这件事如今也不时成为众人的话题。而到头来,大家仍旧不晓得究竟是藤堂的哪一点惹恼了野中。虽然野中事后说,是藤堂面对自己,却一副提不起劲的半吊子态度令他恼火,但光是如此,实在无法解释那种举动。林弥……不,当时道场中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不合理的情绪、不寻常的激动,那正是野中本质的一部分。 如今,野中瞪视男子的眼中,充满了和当时无法相提并论、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愤怒。藤堂匐匍在地,乞求原谅,但是眼前的年轻男子面带微笑,出言不逊。 如果是真剑的话,你会比我先倒下。 纵然不是野中,换作别人,大概也会勃然大怒。而且,男子的这一句话既非胡说,也没有说错。男子始终压制着野中。野中本身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正因如此,他才会变脸;因为屈辱和愤辱而表情扭曲。 「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鬼,竟敢大放厥词!」 「野中先生。」 林弥挺身介入男子和野中之间。 「请等一下。」 「新里,滚开!」 「我不滚。这场过招到此为止了。」 「少罗嗦!小毛头别多嘴!」 野中挥舞竹剑,剑声嗡鸣。 肩膀受到一阵冲击。虽然林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预料到会如此,但还是痛彻心扉。连骨头都痛得要命。 「唔!」 他咬紧牙根忍耐。 「滚开!滚是不滚?!」 林弥感觉到第二击是朝肩头击下,在竹剑落下的前一秒钟扭动身子,冲进野中怀里。出奇的是,野中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不知是因为疲惫,或者气得失去理智,野中的剑不如平常凌厉。尽管如此,林弥还是使出了浑身解数。野中盛怒之下,举剑劈向男子,男子举剑回敬。虽说武器是竹剑,但是这两人如果互砍,肯定会骨头碎裂,皮开肉绽,鲜血喷溅;变成一场超出练习范畴的殊死战。 脑海中浮现藤堂满脸鲜血呻吟的身影。 这次流血倒地的人肯定会是野中先生。 「野中先生,今天到此为止吧。求求你。请收回竹剑。」 「混帐东西!那种事我办不到。新里,滚开!连你也想愚弄我吗?」 源吾跑了过来,抓住已经 二 朴树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樫井透马虽然这么说,但是杳无音讯地过了十多天。 夏日更加炎热。骤雨扫过干涸的大地,泥土和雨水的气味揉合,发出强烈的夏日气息。山峰残留白雪至春暮时分的山峦染上墨绿,背负夏季形状峥嵘的云朵耸立。 时序进入了无论是色彩、气味、声音、光线和温度,都过度强烈的季节。 在那之后,透马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道场。佐佐木和筒井也没提半个字。林弥若无其事地试探口风,但是他们没有正面回答。 「别在意小事,专心练剑!」 林弥只是照旧挨骂了。 那才不是小事。 林弥在心中嘟嚷。 那绝非小事。透马反倒是必须一直死缠住不放的对象。 林弥没有说出心中的低语。与其说出口告诉别人,不如一个人默默咀嚼。仔细玩味,静候时机。只能这么做。然而,不管怎么等,透马就是不现身。宛如一阵心血来潮刮起的风般,只留下一阵小骚动后便消失无踪。筒井道场内,每天持续着一如往常的练习景象。 唯一改变的是野中。他藏起之前开朗豪迈的表情,变得以接近粗暴的粗鲁动作挥舞竹剑。有时候,他身上甚至会发出淡淡的酒味。这种时候,野中的举动会变得更加狂野。这种情形大多是发生在筒井和佐佐木不在的时候,所以没有人会责备、阻止野中的行为。当然,所有人都不愿当他的练习对象,避之唯恐不及。甚至有弟子打从心底感到畏惧,避免和他眼神交会。野中察觉到这一点,更加怒不可遏,经常在道场正中央乱骂一通。 「没想到野中先生居然是那种人。我好失望。」 练习完回家路上,源吾压低音量抱怨的次数增加了。源吾格外受到野中青睐,野中对他疼爱有加。不过,很少人会讨厌生性无忧无虑、格性开朗的源吾。而源吾不但功力精进,也把野中视为不拘小节的长辈景仰。正因野中邀约,源吾才会跟着他去烟花柳巷。 「哪种人?」 和次郎问道。源吾不屑地回答: 「孬种的人。」 「孬种?」 「没错。他专挑师父和师范代不在的时候,拿剑乱劈乱砍,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那与其说是拿剑乱劈乱砍,倒不如说是纯粹在迁怒于人。」 「你说的对。他是在迁怒于人。那也是孬种。居然迁怒于晚辈发泄,简直是孬种孬到家了。而且还喝了酒来道场,真是令人无法置信。我……原本还挺喜欢野中先生的。虽然说不上是景仰,但……嗯,我原本挺喜欢他的。我觉得喜欢他的那种心情破灭了。唉~。我真的已经对他心寒了。」 「源吾这么说。林弥,你觉得如何?」 和次郎叫唤林弥,走在两人前面几步的林弥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你刚才说什么?」 和次郎轻轻耸肩。 「还有一个令人伤脑筋的家伙。林弥,你没事吧?」 「嗯……?噢,有一点痛,但不要紧。」 和次郎把手搭在林弥肩头,对他一笑。那里是受到野中重重一击的地方。这一阵子,林弥会主动担任野中的练习对象。野中拿剑乱劈乱砍和魔鬼训练仅一线之隔,林弥想要阻止他折磨自己。然而,那只是一小部分。希望和野中以竹剑交手远胜于这种心情。 「野中先生,能够请你陪我练习吗?」 「搞什么,又是新里啊。呵呵,你十分热衷于剑道,没从之前的教训学乖吗?」 「恳请赐教。」 「好吧。不过,我完全不会手下留情。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野中怒视林弥,架起竹剑。他手中的竹剑动作迅速、凌厉,而且力道强大。不过,林弥直挺挺地站好。 然而,那家伙不把这种动作和力量放在眼里,甚至游刃有余。也就是说,如果压制不了野中先生的剑,自己就无法和那家伙抗衡。 这么一想,野中岂非一个好的练习对象?这种练习对象,林弥求之不得。这一阵子,只要林弥上前走到野中面前,四周的人就会后退一、两步,在道场中央空出相当大的空间。 今天,林弥也和野中你来我往地打了将近三柱香(译注:古代的时间单位,约半小时)的时间。除了眉头之外,全身上下到处都痛。 自己还有待加强。 闷痛告诉林弥。自己实在差那家伙差得远了。 被打成这样的话,自己实在不是那家伙的对手。 不行只打成平手。 这次不是疼痛告诉林弥,而是他自己出声说。 不行和野中先生打成平手。这样的话,追不上那家伙。 我知道,我当然明白。但是,如今的我顶多只能做到这样。 林弥自言自言。他的表情扭曲,停止呼吸。 如今的我顶多只能做到这样。 既然如此,该怎么做才好呢?如今的我无论如何也赢不了那家伙。别说赢了,就连夺得一胜也比登天还难。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做…… 不是因为暑气的关系,握紧的指缝间被汗濡湿。焦躁、屈辱和无以名状的情绪搀杂在一块儿,融合之后,在全身上下流窜。锐利的剑尖从林弥体内砍过来,比起身体的伤更令他疼痛不堪。好痛,痛到令人必须表情扭曲的痛楚。他扭曲表情,停止呼吸,发出低吟。 妈的! 所以,林弥能够理解野中的自暴自弃。对于身分低下的野中而言,出类拔萃的剑术天分是唯一的骄傲,同时也是心理依靠。透马毫不留情地捣毁了那个部分。纵然身体的伤早晚会痊愈,但是受损的骄傲不会如此轻易复元。为了忍耐内心的疼痛,野中放浪形骸。林弥能够理解,那也是不得已的事。然而,林弥无法产生共鸣,完全没办法。他握拳捶胸。 在这里的情绪是什么?不只是焦躁与屈辱,不是只能咒骂和纳喊的无助。在这里的是欢喜,不折不扣的欢喜。 好开心,心情雀跃。 樫井透马。我第一次遇到那种家伙,第一次目睹那种剑术。 我可以好好陪你,直到你满意为止。那是认真的一句话,照理说绝非随口说说。如果等待,迟早能够一决高下。这么一想,焦躁和屈辱便被涌上心头的欢喜粉碎。林弥无法对野中郁闷失控心情产生共鸣。 「林弥,你误会了。」 和次郎摇了摇手。 「我担心的不是你的身体。因为我很清楚你身体壮得跟牛一样。再说,你几乎避开了野中先生用力砍过来的每一剑,并且挡开了。你没有受到致命的一击吧?」 「嗯。欸,可是,颇痛。总觉得现在又刺痛了起来。」 「谁叫你不及早冰镇。回去之后,用湿手帕按着受伤的地方!」 「嗯,我会照你说的做。」 林弥顺从地点了点头。和次郎的语气不像同辈,反倒像是比自己年长两、三岁。虽然源吾调侃,「和次郎太过少年老成。才十四岁,讲话就像个老头子」,但是林弥喜欢和次郎深思熟虑的说话方式,所以大多会坦然地听从建言,点头认同。 「不然,是什么?你不担心我的身体,担心我的什么?」 「脑袋啊。」 「脑袋。」 「没错。你相当沉迷吧?比起冰镇受伤的地方,说不定你更应该让脑袋冷静一下。」 和次郎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语气在开玩笑,但是眼神认真,笔直望向林弥。 「你一提起剑的事……不,或许不只是剑,对人也很死心眼。」 「我吗?」 「就是 你。」 「……你是指樫井的事吗?」 「那也有。坦白说,你这一阵子的练习模样很不寻常。你八成是把野中先生当作那家伙,作为练习对象,但如果继续那种练习,迟早会出大问题,到时候就不只是鼻青脸肿了事了。野中先生说不定会比你先倒下。」 「确实是这样没错。」 源吾双臂环胸。 「我一开始也以为,你可能是为了劝谏野中先生而陪他练习,不过正好相反。是野中先生在陪你练习。事情就是如此。」 「林弥。」 和次郎上前和林弥并肩站立。 「别太死心眼!停止逼自己走上绝路。」 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深吸一口气。 那是指樫井的事吗?或者…… 和次郎别开视线,说了一句「抱歉」。 「说了废话。我原本不打算说这种话。只不过……」 林弥缓缓地吐出深吸入肺的气。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我有点担心。不管你心里想的人是谁,你都不会手下留情。我从之前就感觉到了……你都会彻底击垮对方,非打个你死我活不可。不过,该怎么说才好呢,我觉得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很像你的作风,我挺羡慕你的这种个性。」 「羡慕?」 「嗯。因为我是胆小鬼。比起贯彻自己的想法,我八成会选择风平浪静的生活方式。」 「和次郎……」 「我知道,那家伙确实是个非常厉害的高手,我也有点想和他较量一下。试试看自己的本事能够发挥到什么程度。不过,我实在没办法主动一头栽进没有胜算的比赛。」 林弥收起下颚。和次郎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也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就赌定我稳输的了。」 「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你没有胜算。你和那家伙之间的实力相差悬殊。」 「你说话还真直接。」 林弥没想到,自己能够轻松地露出苦笑。因为他晓得,和次郎的话是打从心底在替自己着想。和次郎真的在担心自己。他察觉到林弥像是被什么附身,想要挑战毫无胜算对手的心情,因而感到担忧。 「有什么关系,随他去吧。」 源吾忽然朗声笑道。鼻头的面疱就像成熟的山樱桃一样红。 「反正林弥也不会笨到说:我们以真剑过招吧。也不会使用木剑,大概会用竹剑。除非发生重大意外,否则死不了人的。再说.过招这种东西要比过才知道。那家伙说不定会跌个狗吃屎,这次真的掀了趾甲。这么一来,就会露出意想不到的破绽了。」 「他八成不会露出破绽吧。」 林弥一脸严肃地回应。 认真对峙时,透马不可能掀了趾甲,而且更不可能因为掀了趾甲而露出破绽。 源吾露出扫兴的表情,轻轻哼了一声。 「总之,在还不确定能不能和樫马过招之前,烦恼东烦恼西也只是白费力气。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句话还真是简单明了啊。」 这次换和次郎苦笑。他一面苦笑,一面低喃:不过这么说也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简单明了最好。再说你们,尤其是和次郎,凡事都想太多了。你会越来越像老头子唷。这么一来,会被女人讨厌。因为女人喜欢简单明了。」 「少骗人!」 林弥耸了耸肩。 「我哪有骗人!不然的话,现在去确认啊。」 「去猫头鹰小巷上的那家店吗?」 「是啊。与其东想西想,不如现在把心一横,去了解女人为何物。怎么样?」 「我拒绝。想去的话你自己去!」 「和次郎呢?」 「我也免了。改天还有机会,下次再见明蝶鸨母就好。」 源吾「呿」地咂嘴。 「你们两个没种的家伙。怕女人能成什么大器?!」 「不晓得女人的可怕,代表你还是小鬼。」 「胡说八道!」 源吾更大声地咂嘴之后,表情忽然一变。或许是错觉,总觉得他脸颊和鼻头上的面疱变得更红了。一张大嘴往两旁咧开,目光闪烁。那是他挥舞树枝到处跑时的表情。舌尖在口中动了一下。 「如果你们不想去猫头鹰小巷的话,八寻如何?」 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 「八寻潭吗?」 「对。反正明天不用练习,也不用上学,而且天气热得要命。好久没有跳入潭中了,去玩一下水也不错。」 八寻潭位于城郊,槙野川开始大幅蜿蜒蛇行之前的山阴处。据说是从前,走山滑落的巨岩堵住了河流所形成。除此之外,还有人传说,那块巨岩是住在山顶的天狗为了惩罚槙野川的主人,而踢下山的。 天狗啊,是气河川的主人不把人当人……哦不,是不把天狗当天狗看的说话态度。 好小子、好小子,你竟敢如此愚弄我,我就让你尝一尝苦头,知道本大爷的厉害。天狗如此一说,使出全力踢从神话时代就坐镇在山顶的大岩石。 一下。岩石不为所动。 两下。还是不为所动。 三下。摇晃了一下。 你瞧,动罗。 四下。频频摇晃。 你瞧、你瞧。动罗、动罗。 五下。岩石笔直地朝河川滚落。 岩石撂倒树木,扯断草,捣毁狐狸窝,发出轰隆声响滚落。 因为奶娘是个擅长说故事的人,所以林弥从小在睡前听过各种小舞自古流传的童话。其中,光是八寻潭主人和天狗吵架的故事,包含奶娘自创的在内,就有六、七种,有时是天狗和河川主人大吵一架,导致山崩、河川被拦阻的惨状;有时是两者和解,皆大欢喜的结局;有时是以令人落泪的悲剧收场。 听在孩童耳中,每次听都不同的故事型态令人愉快,奶娘语带乡音的语调悦耳动听,林弥一再央求再讲,令她头痛不已。明明几乎忘了她长什么模样、身形如何,但是唯独抑扬顿挫的柔和语调犹然在耳。 一下。岩石不为所动。 两下。还是不为所动。 不晓得天狗和河川主人是和解了,或者继续争吵不休,滚下山的巨岩,如今也以突出水面将近六尺的姿态坐落在河中。从那块岩石跃入八寻的深潭,是林弥他们的夏日乐趣来源。一日一站在岩石上,潭水呈墨绿色,潭底自不用说,连一条鱼影都看不见。 久未接触的深水气味,以及树木的芬芳刺激鼻孔。嗯,好啊。林弥心里这么想,但是故意摆出一张苦瓜脸。 「八寻啊……那才像是小鬼的玩意儿吧?」 「女人不行,小鬼也不行。就是因为这样,才会烧焦沾锅。」 源吾撑开鼻孔,鼻息粗重地呼气。 「你说谁烧焦沾锅?」 「当然是你啊,还有谁?!我总是抱持平常心,而和次郎对凡事都不执著。就算锅底脱落,我们也不会烧焦沾锅。」 「这个比喻简直莫名其妙。」 「别烧焦沾锅!无论是芋头或人的脑袋,烧焦的东西就不能吃了吧。」 「这我也听不太懂。」 「吼~算了。总之,我说了算。明天去八寻。再见。」 「啊,源吾。你要去哪里?走错方向了唷!」 「笨蛋,少问那种不识趣的问题。我要独自去挑战女人。」 「练习完还去啊?喂,源吾。」 源吾头也不回地走在通往舟入町的路上,背影越来越远。 「那家伙,搞什么。吊儿 郎当到了极点。」 「似乎是一旦回家就有家人盯着,所以很难出来。他之前好像想溜出家门,结果被母亲发现了。被问东问西,浑身冒冷汗。」 源吾的母亲芳乃,是一名比男人更刚毅的女性,留神监视家中的一切。 「喏,源吾老爱自吹自擂,但在女人面前还不是抬不起头。」 「啊,确实如此。」 和次郎仰望天际,哧哧地轻声笑了。林弥也和他一样,抬起视线往上一看,云块从山边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发展,乌云开始在它底下流动。吹拂脖子的风湿气凝重,令人不快。这是骤雨的前兆。 「不过,林弥。」 「嗯?」 「源吾是不是想以他的方式,让你的锅底脱落呢?」 「噢,为了不让我烧焦沾锅吗?这倒挺像是源吾的作风。」 「而且,他的提议挺不错的。好久没去八寻潭了。」 「嗯。」 和次郎举起一只手,「那,我也在这里告辞了。」营建组的宅院位于前方半里(译注:一里相当于约三,九公里)左右的山麓。 林弥独自一人走在水渠和瓦顶板心泥墙夹道的路上,边走边想:和次郎指的是谁呢?「别太死心眼!」那句话只是针对透马提出的建言吗?或者……。林弥深吸一口带着湿气的风,捶了捶鼓胀的胸口. 或者,心细如发的和次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感觉到了,在我心中,地位和樫井透马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吗? 一张朦胧的女子白皙侧脸浮现在脑海中。 林弥忽然止步。那里是重臣的宅邸林立的地区,气氛明显不同于其他地方。 街道宽敞闲静,不见路人的身影。前方十间左右处,只有一名看似武士仆役的男人,正在打扫门口。那名男子也立刻钻进小门,进入了宅邸内。乌云蔽日,前一刻清楚落在大街上的围墙影子逐渐转淡消隐—人的气息彻底消失,唯独蝉呜声不绝于耳。 樫井大人的宅邸应该就在这附近。如此意识到的那一瞬间,白皙侧脸倏怱不见,樫井透马锐利如刀的眼神在脑海中鲜明地复苏。 林弥伫立原地,扫视四周,心想:说不定…… 说不定那家伙会突然冒出来。 别烧焦沾锅! 源吾刚才说过的话言犹在耳。 无论是芋头或人的脑袋,烧焦沾锅的东西就不能吃了吧…… 我晓得、我明白。我自己最清楚,自己多么丢人现眼地在苦苦挣扎。焦躁、痴迷、着急……嗯,源吾,我知道,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了。 林弥将扛在肩上的竹剑和剑道服往上甩,在震天价响的蝉呜声中迈开脚步,喃喃自语…… 不过,我第一次这样。必须漫无目的地等待……这种事是第一次。 啪嗒。水滴打在脸颊上。抬头一看,天空覆盖着浓密的灰色云层。到处像瘤般鼓起,呈现不祥的模样。啪嗒。又一滴。在此同时,在近到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响起了打雷声。 雨势来得快,豆大的雨滴打在干燥的泥土上弹起。眼看着四周变暗,从墙壁探出头来的松枝随雨摆动。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身体被雨拍打、逐渐冷却下来,令他感到舒适。老天爷仿佛在替他加油打气,叫他振作。 蝉也以不输给这种雨势和隆隆雷声的气势,继续呜叫个不停。林弥淋成落汤鸡,奔驰在无人的路上。 「哎呀,林弥。」 七绪为之语塞。 骤雨以骏马狂奔之势,剧烈击打地面之后,在转瞬间扬长而去。林弥到家时,拨云见日,耀眼的光束从天空照射地面。凉快的风从庭院的树木间吹来,宛如上天赐予的凉爽气息,其中甚至隐含着一丝秋天要报到的征兆。 反正既然都湿透了,林弥干脆在井边脱光上半身,用井水洗脸;想起了和次郎叫他好好让脑袋冷静一下。伤口依然闷闷地痛,有一点发烫。手指一放上去,便会传来微烫的感觉。将拧干的手帕抵在肩头时,背后响起了七绪的声音。 「哎呀,林弥。」 林弥连忙将手穿过袖子,但是七绪比他快了一步,走下庭院,绕到林弥身后。 「好严重的伤。」 七绪的指尖触碰肩膀。感觉像是被人用烙铁按在身上一样,比起伤痛更加炽热。 「这是练习产生的伤吗?」 「是的。没什么不大了的。」 「可是,都肿成了这样。得涂药才行。」 手指按着不放。好热。 「不要紧。」 「怎么会不要紧。置之不理的话,今晚说不定会痛得睡不着觉。」 林弥故意以粗鲁的动作,披上了衣服。 这简直是母亲在劝导幼童时的语气。这令林弥光火。接近愤怒的情绪在心中打转。那种情绪也宛如熊熊烈火,几欲吞噬他的理智。 对于这个人而言,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小孩吗?我依然只不过是她嫁进来时的幼童吗?我只是大哥的弟弟吗?大哥过世之后,都过了几年。我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要和你亲热也不成问题。 林弥险些低声叫出来。他踏定脚步,勉强压抑想要大叫的冲动。结之丞去世之后,唯独在七绪面前,他无法妥善隐藏涌上心头翻腾的感情。 「衣服也湿了,你会感冒。我马上帮你准备替换的衣物。」 「我可以自己来。」 林弥丢下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说法既粗鲁又冷淡。 大嫂,请你不要进一步靠近我。请你不要用手指碰我。请你不要太侮辱我。不然的话…… 七绪倏地缩回身子。 「那么,你马上去换衣服。有客人从刚才等你到现在。」 「客人?等我吗?」 「是的。他说他叫做樫井透马。一个还很年轻,跟你差不多年纪的人。」 林弥倒抽了一口气,从气管滑入肺部。他推开七绪,冲上走廊,直接跑了起来。 「诶,林弥少爷。你衣服怎么穿那样;:」 错身而过的美祢叫道。林弥因此回过神来,在客厅前面停下脚步,转身回房,手脚俐落地更衣完毕。他一面将手穿过干爽的窄袖和服,一面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反复做深呼吸。 好险。差一点就直接一身湿淋淋地冲进去了。倘若做了那种蠢事,不晓得会被那家伙怎生揶揄。 林弥想起透马充满捉狭的说话口吻和表情,再次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林弥整理服装仪容,不再和先前一样情绪激昂地在走廊上快跑,而是以比平常稍微缓慢的步伐走去。 客厅的纸拉门紧闭。裙板的部分为了夏季通风,换成了蔌帘(译注:以胡枝子制成的帘子)。林弥将手指搭上门把,窥探里头的模样。没有传出人的动静。 不在吗? 顿时感到不安。他会不会久候不耐烦,回去了呢?那家伙有可能说来说来,就走就走。自己只见过对方一面,而且对于他的身分和心里在想什么都一无所知,肯定是个生性异常任性的男子。 「我进来罗。」 林弥打声招呼,打开纸拉门;看见了一个背影。 「樫井?」 原本坐在缘廊眺望户外的透马回过头来。 「嗨,新里。好久不见。」 樫井举起一只手打招呼,面露那种讨人喜欢的笑容。他既没有针对突然造访,以及明知林弥不在家还登门入室道歉,也没有以一般型式打招呼。语气俨然像是在大街上不期而过似地。林弥虽然不生气,但是感到不知所措。 「……你在做什么?」 「看天空。」 「啥?天空?」 「新里也过来看看。挺壮观的唷。快点,坐这边。」 透马挪动身体,指着空出来的地方。 「怎么了?你用不着客气。」 「樫井,这里是我家。」 「我知道。所以,我才特地前来,不是吗?何必说一大堆理所当然的事呢?倒是你不快一点的话,要结束了唷。」 「结束?」 透马的指尖迅速朝上。林弥一来到缘廊,便顺着他的手指动作移动视线。 原来是晚霞。 西方的天空染上了淡困脂红。乌云早已散去,化为淡灰色的浮云飘浮在空中。西照的光芒将那些云朵镶上了一圈带红的金边。林弥他们头上的天空残留白天的余辉,仍是蓝色。 蓝色、红色、胭脂红三色分明地存在空中,化成黑影的同时,看起来像是一只高空盘旋的老鹰。 「初秋的晚霞格外瑰丽。跟师父说的一样。」 透马低喃道。一副心满意足的语气。 「师父?你在讲谁?」 「令兄。」 「大哥!你认识我大哥吗?」 「我的剑术是他教的。」 林弥俯看坐着的透马,沉默许久。明明各种话语在脑袋中飞来飞去,它们却互相冲撞、粉碎,只是变成一般的呐喊,没有变成任何一个明确的词汇。 透马起身回到客厅,背对壁龛坐下。尽管有刀架,看似透马佩带的一把刀仍随性丢在壁龛前面。照理说平常应该会对这幕景象感到不悦,怒斥—身为武士,刀随便乱丢是一种耻辱的行为!然而,现在不是为了这种芝麻小事动怒的时候。 什么?这家伙刚才说什么? 「你的剑术是他教的。」 林弥对于自己沙哑的嗓音感到羞耻,鹦鹉学语地覆诵对方的话也令他无地自容。透马一脸认真地颔首,好像压根没察觉到林弥的害羞。 「不过,当时师父是江户诘,所以我是才五、六岁的小鬼。似乎是师父离开小舞之前,家父亲自拜托他,抵达江户之后指点我剑术的。师父终究拒绝不了,答应了教我剑术。但是,他不但剑术了得,也是天生当师父的人才。他是教学高手。这种话不该由自己说,但是在他的调教之下,我虽然是个小鬼,功力也迅速提升。」 林弥在心中附和:噢,原来如此。 大哥确实擅长教导。他之前耐心、仔细地教了自己诸般细节。不过,这家伙即使不是拜大哥为师,大概也会在一眨眼间功力大增。他肯定会像干涸的大地吸进水份、像浊流从溃堤的水霸迸发一样,以非比寻常的速度使自己的天分开花结果。 林弥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有心思足以思考这种事。八成是因为透马轻描淡写的说话语气。似乎能够设法发出正常的声音。林弥轻轻舔了舔下唇。 「令尊是家臣之长樫井大人吗?」 「嗯。」 爽快地承认之后,透马皱起眉头。 「不过,你不必突然改变态度,对我毕恭毕敬唷。要是你这么做的话,我会威到非常拘束。」 「我才不会对你毕恭毕敬呢。我又还没在江户城中工作,而且坦白说,历代重臣太过高高在上,根本不会令人起敬畏之心。」 「高高在上啊。」 「没错。高度和刚才的雷声差不了多少。」 透马笑逐颜开。林弥也露出愉快的笑容,差点跟着他一起笑出来。 「哈哈,你是个有趣的家伙。哎呀,我之前不时听师父提起过你,不过你比他口中所说的更有趣。」 「大哥提起过我?」 「是啊。他偶尔会提起,他有一个像儿子的弟弟。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了吧。他会在练习之后,告诉我小舞的美丽山峦、河川景致,或者渔夫在柚香下川以鱼鹰捕鱼的恬静风光。我总是满心雀跃地听着他说。除了江户之外,我对其他地方一无所知,总觉得眼皮底下浮现被篝火照亮的河面,以及山顶积雪、峰峰相连的群山。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和师父练剑是唯一的乐趣。他成了我相当大的心灵支柱。光是想到『明天也能和师父练剑』,我就觉得能够设法多活一天。」 能够设法多活一天?这种话不该从五、六岁的小鬼,而且是生活无虞的高官之子口中说出来吧。 林弥想取笑他,但是嘴角一动也不动。 「不过,师父不到两年就回藩,令我大失所望。我太过失望,眼前几乎变得一片漆黑。不过……」 透马抱起双臂,眼神望向某个远方。 「我相信,只要不放弃剑道,我们一定能够重逢。总有一天,他能够再教导我……。但是万万没想到,那却是今生永别。」 透马喘一口气,语气沉重地接着说: 「师父离开江户宅邸的那天早上,雾气浓密。江户的雾会发出海水的气味,晨雾特别浓……。师父抚摸我的头,说:『我们一定会再见。在那之前,你一定要勤奋练剑。』你知道师父抚摸我的头时,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 透马低头,轻声笑了笑。 「你当然不知道。我啊,在羡慕你。」 这句话令林弥大感意外,感到出怱意料。 「不,我不是羡慕你,而是嫉妒你。当时我连『嫉妒心』这三个字的意思都不晓得,也没有看过你,但是嫉妒的情绪确实在我心中翻滚,我嫉妒一个素未谋面、名叫新里林弥的家伙。师父决定回藩的时候,有一次不经意地说:我回故乡之后,打算正式教授弟弟剑法。师父当时的神情愉悦、柔和……就像是熊屋的爷爷。」 「熊屋的爷爷是谁?」 「我的祖父。他是深川元町的裱框师傅。」 「裱框师傅?」 「你不晓得什么是裱框师傅吗?」 「我当然知道。你少瞧不起我。不过,樫井大人的儿子为什么是裱框师傅的孙子呢?」 「欺,其中有很多缘故。总之,我至今遇见的大人当中,能够信任的只有两个;就是熊屋的爷爷和新里师父。」 「我对熊屋的爷爷无从评论起,但我不难理解你为何信任我大哥。我也明白你嫉妒我的心情。」 透马的目光望向林弥。 「你骗人!」 「我骗你做什么?!如果我换作是你,我大概也会嫉妒你。因为生为新里结之丞的弟弟,就能够跟他学剑。除非有相当的渊缘,否则大哥不太收弟子。尽管如此,我却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训练,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多么得天独厚。」 「是嘛,其实你很清楚嘛。原来你不是笨蛋。」 「你果然瞧不起我。」 「我没有瞧不起你。因为我跟你没有熟到知道你是笨蛋或聪明的人。」 「你连自己都不晓得吧?」 透马微微皱眉。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你对自己和我大哥都一无所知。我大哥并非兴高采烈地离开江户,他八成反而心有遗憾。但是,既然是上级的命令,就不能违背。」 「师父那么说过吗?」 「不,他一个字也没说。」 即使他不说,我也晓得。 大哥依恋不舍地离开了江户。 林弥直视坐在眼前的透马。 面对此等习武奇才,大哥心里在想什么呢?他是否瞪大双眼、感叹,因为能够指导透马的喜悦而挥身颤抖呢?不管是五岁,还是六岁,大哥应该都不会受到幼童的外貌所惑,看穿了他体内的卓越天分;并且对于指导到一半必须离去,感到咬牙切齿的悔恨之思。 我们一定会再见。大哥说的这句话不只是单纯的告别,而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无论如何,我都再想见到你。我想再见你一面。 林弥险些「啊」地叫出声来。耳畔响起大哥的声音。 林弥,上天赐予的天赋是不可限量的。 那一天,两年前,渔夫要在藩主面前举行御前渔的早晨,大哥伫足回首低喃。 天地之大,有的人除了剑道之外,对于万般诸事超越我们的理解。他们正是上天赋予非比寻常的资质的人。 然后转过身去,一去不复返。两年前,渔夫要在藩主面前举行御前渔的早晨。当时,林弥对于大哥那句话的真正意思一知半解,如今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大哥在江户这块土地,亲眼目睹了不可限量的天分。 上天赐予的天赋是不可限量的…… 「喂,怎么了?你突然陷入沉默,在想什么?」 「樫井,我大哥有寄信给你吧?」 「咦?噢……一年一、两次。信中写了简单的近况和练习方法。」 透马从怀中取出一叠信。信封的收件人姓名确实是结之丞的笔迹;漂亮的字迹。 「我统统小心保存。不过,亏你晓得。师父没有对你提起任何关于我的事吧?」 「他一个字也没提。」 「你是凭直觉的吗?」 「是啊。因为你的腹部异常鼓胀。我马上就察觉到,其中装着一叠信。」 「算你厉害。你果然不是笨蛋。」 「你果然认为我是笨蛋。」 「我说了,我没有。你真是生性多疑。」 透马噤口。纸拉门上映出人影。影子移动,发出七绪的声音。 「林弥。我端茶来了。」 七绪打开纸拉门进来。吹过一阵凉风。 「就这样打开纸拉门吧,因为徐徐微风会吹进来。」 「大嫂。」 七绪像是在回应小叔的叫唤似地,往前挺出上半身。 「……听说大哥在江户教过这位樫井透马剑术。」 「哎呀。」 七绪张口结舌,眼睛目不转瞬地望向透马。 「结之丞他……哎呀,这样啊。」 白皙喉头微微一动。 「原来结之丞的弟子不是只有林弥一个人啊。」 「看来是这样没错。」 「这样啊。你也是结之丞的弟子……这样啊。」 语末尾音颤抖。林弥担心大嫂会哭出来。突如其来的丧夫之痛看似愈合,但是没有痊愈,偶然渗出血来。每当此时,七绪就必须忍耐疼痛。早知道应该以一般知己的身分,介绍透马吗? 林弥后悔自己的思虑不周。然而,七绪没有泪眼婆娑。反倒是声音和脸上露出开心的神色。 「母亲大人如果听到,不知道会多开心。樫井大人。」 「是。」 「您今晚忙吗?」 「不忙,一点也不忙。时间多的是。」 「那么,务必请您一起用晚餐。林弥、母亲大人和我几乎都不晓得结之丞在江户的情形。如果您能慢慢告诉我们,我们会无比开心。」 「大嫂,请等一下,这……」 林弥连忙起身时,透马以十分澄澈的嗓音回应: 「那是我求之不得的提议。我就不客气接受了。哎呀,其实我一直想吃一次甘露煮杂品。」 「甘露煮杂品吗?」 七绪的脸色一沉,感到不知所措。 杂品是指河里的小鱼,河鲜当中除了香鱼之外,所有小鱼一概称之为杂品。把小鱼串起来烤过之后,熬煮得又甜又咸。一箩筐是香鱼的半价,所以又称半香鱼。它是小舞的夏季菜肴,而且美味,但即使是说好听话,也称不上高档菜;是人们常在城边的小餐馆吃的庶民小吃。 「听说把肉夹出来撒在饭上面,好吃的不得了。光是听到就流口水了。」 「那也是大哥说的吗?」 「是啊。师父说另外一样,醋腌灌菜也是一绝。听说泷菜是这一带的瀑布旁才会生长的稀少蔬菜。汆烫它的茎之后,以醋提味。听说是天下一品。」 「大哥连那种事情都说了啊?」 林弥实在无法想像,个性算是沉默寡言的结之丞会提起种种故乡菜。那大概是在练习结束之后的休息闲聊。师徒坐在缘廊,师父轻声细语地告诉弟子吗?当时的天空跟今天一样,是美不胜收的晚霞吗?覆盖着淡淡的云吗……?林弥终究无法想像。 七绪微笑。 「如果是醋腌泷菜,有很多事先做好的。母亲大人非常会做这道菜。」 「那真是太好了。务必让我同桌进餐。」 「好的。我也准备甘露煮杂品吧。因为小弥也爱吃。」 她的语气雀跃。像以前一样,以小弥称呼林弥。或许是心理作祟,铁定是心理作祟,七绪全身好像忽然散发出大哥在世时的年轻气息与飞扬神采。 「好美的人。」 七绪一起身离去,透马便感叹地摇了摇头。 「在江户也难得一见的美女。不愧是师父的妻子。」 「大嫂的事情是其次,你真的要吃完饭再回去吗?」 林弥若无其事地回应,改变话题。 「没有。」 透马摇头。 「搞什么,吵着要吃杂品跟泷菜,却不吃就要回去啊?」 「菜要吃。但是,我不打算回去。」 「什么?」 「新里,不好意思,让我在这里住一阵子。」 「你说什么?!」 透马端正坐姿,两手撑地。 「我求求你。拜托。」 透马弯腰弯到额头贴在榻榻米上。 「拜托我也没用。」 「你是新里家的一家之主吧?」 「欸,形式上是啦。」 「既然这样,只要你说好,谁敢有意见。」 「我为什么得说好呢?你想想看,我们几乎素不相识,只在道场有过一面之缘。」 「无情的话别说得那么顺嘛。我们都是新里师父的弟子。可以说是同门师兄弟。就像亲兄弟一样。不接受亲兄弟的请求,岂不是有点薄情吗?」 「一派胡言。」 「新里,拜托。俗话说得好,穷鸟入怀,仁人所悯。」 「你是穷鸟吗?你是被人逼得走投无路,逃进我家的鸟吗?」 透马轻声低吟。林弥双臂环胸,吐出一口气。 「樫井,我对你一点都不了解。樫井大人曾有两个儿子,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是两人应该都比我们年长许多,而且体弱多病,我听说嫡子在去年秋天去世。」 「没错。次男也是一脚踏进棺材的病人。医师诊断,大概活不过今年冬天。头完全无法从枕头抬起来,所以不管是哪种蒙古大夫,都不可能误诊。」 透马尖酸刻薄地说。 「所以,家父从江户把我叫了过来。因为绝后是一家大事。」 「这么说来,你是……」 林弥不知该说什么,闭上嘴巴。 「我是妾之子。家父到江户时,第一个纳的妾就是家母。既然老狐狸精生下的两个孩子当不了继承人,代替他们继承樫井家,使樫井家延续香火就是我的使命。他们两个从小就体弱多病,所以家父想必打算及早想其他办法。等到病人两脚都踏进棺材之后,马上就提出申请,让我继承家业。这么一来,就阖家安泰了。家父打的是这种如意算盘。不过,对于老狐狸精而言,这简直岂有此理。在 江户有妾生下的孩子也就罢了,他要继承家业,根本是晴天霹雳,当真像是雷劈在头上一样。着实令人同情。」 「老狐狸精是指,樫井大人的正室夫人吗?」 「她不配用正室夫人这种高贵气派的字。我不晓得她是哪个名门之后,但是个以出身为傲的讨厌女人。自从我到樫井家之后,原本就上吊的眼尾,更是变成了这样。」 透马用手指抬起两边的眼梢。林弥忍俊不住噗哧笑了出来。一旦情绪失控,就笑个没完没了。林弥弯腰一直笑。 这家伙太有趣了。 「这可不好笑。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我必须称呼脾气暴躁又高傲的老太婆为母亲大人,每天被那位母亲大人叨叨絮絮地挖苦、讽刺,有时候还得挨骂,我才受不了。」 「所以你无法忍受,逃来这里吗?」 「因为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如果继续待在樫井家的话,我搞不好会一刀砍死那个老太婆。砍死她是无所谓,但是我也必须切腹。为了那种老太婆而切腹,未免愚蠢透顶,实在不合理。」 透马痛切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这世上尽是不合理的事。」 林弥又噗哧笑了出来。透马怫然不悦地说:笑什么笑?! 「有什么好笑?」 「哎呀,因为你的说法好像某个老头子。我忍不住就……」 「哼。你和那个老狐狸精一起生活三天看看。你就没办法悠哉地笑了。」 「有那么严重吗?」 「岂止严重。我的一举一动似乎都不合她的意。我不是在开玩笑,她好像真的毛发倒竖,露出一副要把人生吞活剥的眼神。那样下去的话,她迟早会从老狐狸精变成女鬼。出现在身后的不是火光,而是鬼火。新里……真正可怕的是女人心。坦白说,我了解被生灵附身的公主的心情。」 透马再度叹气。和野中面对面时看起来无所畏惧的表情完全消失。他看起来甚至像个迷路的幼童,令人放心不下。 真是个直肠子的家伙。 林弥有些肃然起敬…心想:换作是我的话…… 换作是我的话,我就无法如此诚实、坦然地说出自己的心情。 将内心的情绪直接写在脸上,应该是身为武士必须慎重避免的行为。这不会受到褒奖。林弥虽然晓得,但是透马的真情流露,大快人心。林弥觉得自己好像稍微放松了心防。 「欸,虽然我也不是不了解老狐狸精的心情。」 透马第三次叹气。林弥说「是啊」,表示同意。 「不难理解啊。」 两个血脉相连的儿子;一个英年早逝,一个是不知道活不活得过今天的病人。这时,出现一名陌生的年轻人。这名年轻人身体健壮、朝气蓬勃,对于自己而言,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但身上却流着丈夫的血。必须承认丈夫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是继承人。如果不承认的话,号称家臣中首屈一指的名门——樫井家的声势便会摇摇欲坠。 林弥当然没见过樫井家的正室夫人,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认为透马想必能够稍微体会到她心中翻腾的愤怒、悲哀,以及天人交战…心想:原来女人也能成为女鬼。然而,年轻的林弥无法理解,而是讨厌、抗拒、排斥、厌恶女人心中错综复杂的晦暗情感。 「因为一知半解,所以格外棘手。一无所知反而还好一点。」 透马第四次叹气。或许是错觉,透马的脸颊一带看起来憔悴了。林弥松开还胸的双臂。 「起码告诉家里你确切的所在地。」 「咦?」 「如果不知道你在哪里,八成会引起一场大骚动。理由随便编一个都可以,至少告诉家里,你要在我家逗留一阵子。」 透马的脸颊染上喜色。 「新里,感激不尽。我会记在心上。」 「记在心上就免了,但是请你信守承诺。」 「承诺?」 「你忘了吗?你说过,近期要和我过招。」 「噢……那个啊。我当然没忘,随时奉陪。」 「真的吗?」 「我说话算数。啊,对了。我告诉樫井家,我找到了一个好的练剑对手,要暂时在这里练剑好了。嗯,这是个挺正当的理由。林弥,你不这么认为吗?」 「如果这样行得通就好了。」 「真是个冷酷的家伙。你心里在想,理由是什么都不重要,对吧?你脸上写着:反正跟我无关。」 林弥心里确实这么想。他虽然同情透马的处境,但是不至于感到难过。只要待在樫井家,每天就能无着衣食无虞的生活。应该不必为了俸禄的增减而怱喜怱忧,也能够远离看不见明天日出的焦虑。如果诸事顺遂的话,保证将来不久之后,就能坐上藩政中枢的位子。无论大娘是老狐狸精或女鬼,都站在令人艳羡的立场。林弥不能断定透马很幸运。但是,林弥不认为他悲惨到要长吁短叹的地步。每个人各自背负着重担,透马有透马的,林弥有林弥的。所以,即使心生同情,林弥心中也不会涌现怜悯,反倒是觉得愉快。尽情说丧气话的透马很好玩,十分有趣。 大哥去世之后,林弥将涌上心头的情绪和锥心之痛全部吞进肚子里,过了两年。吞进肚子不外露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一直吞在肚子里的心情和痛苦,就像万年不溶的坚冰般互相堆叠,融合成一块,在体内倾轧,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林弥捣住耳朵,忍耐那种声音。他相信除了忍耐之外,没有其他办法。然而,继承樫井家的少年却若无其事地吐露心声: 「可是啊,如果被樫井家知道去处,那个老太婆会说什么呢?……说不定她会做作地派人抬轿来接我回去。她是个有可能面不改色地做出那种事的女人。啊~,真是烦恼不完。操心过度,都快把头发拔光了。」 为什么自己不会轻蔑这种人,而是对他肃然起敬呢?为什么他的言行举止令人愉悦呢?林弥摸不透自己的心情,威到有些困惑。 不,那种事情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 林弥站起身来,微微挺起胸膛,内心缓缓升起一股亢奋之情。盼望已久的时刻来了。 终于好不容易来了。我等了好久。 他俯看依然坐着的透马。 「那么,请你当我的对手吧。」 「现在吗?」 「现在马上。」 透马将茶一饮而尽,佣懒地摇了摇头。 「新里,我不敢大声嚷嚷,但我肚子好饿。饿到快死了。」 「但你看起来不像是快要死了。」 「就算看起来不像,事实就是那样。你也是刚练习完回家,肚子饿了吧?」 「欸……确实饿了。」 「对吧?既然这样,吃饱饭后再过招也不迟吧?时间多的是,你不用猴急。」 「你以为现在几点了?再过不久,就是傍晚了。你打算在庭院焚烧篝火练剑吗?」 尽管仍有一丝夏日气息,但是季节确实更迭了。昼短夜长,庭院的角落开始形成阴暗。 透马轻轻咂嘴。 「那,明天天亮之后再练也行……」 「我又不晓得明天你在不在我家。说不定接你回去的轿子今晚就来了。」 「别说那种触楣头的话,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没想到你这人心肠很坏。」 「我只是不想延后,让自己后悔而已。」 「原来你曾经因为延后而后悔过啊。」 「樫井。」 「怎样?」 「只比一场也好,陪我练习,拜托你。」 这次换林弥深深低头恳求。透马表情扭曲。 「好啦,笨蛋。动作不必那么夸张。」 「你刚才还是不是动作夸张地低头鞠躬。戏剧张力十足唷。」 「演戏?胡说八道,我是真心的在请求你。」 「我也是真心的啊。如果错过『这次』,说不定就没有『下次』了。」 纵然是妾生下的孩子,如果透马是家臣之长樫井的亲生骨肉,和林弥之间的身分相差悬殊,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虽然如今在同一个屋檐下面对面,但是彼此之间迟早会产生一道厚实的隔阂,连背影都看不见。无论怎么努力也跨越不了的隔阂,到时候就来不及了。除非透马心血来潮,否则和他过招想都不用想。林弥向他下战帖更是做白日梦,那是绝对不容许发生的行为。 如今,还能自由行动。现在还能不像大人一样,不囿于身分和出身地率性而活,还有随着自己的想法行动的余地。如今还来得及。 如果错过这次,就没有下次了。 「樫井,拜托你。」 「我知道了。」 透马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细绳,马上绑住袖口,脱掉布袜打赤脚。 「好,出招吧。武器是竹剑。」 「嗯。」 两人来到庭院,林弥将竹剑递给透马。井旁边是一片与助细心耕作的田,紫黑色的茄子渐渐溶入变浓的黑暗中。尽管如此,被太阳晒干的泥土仍在黑暗中绽放些许的白。将那片田的侧边整平压实,做成练习场的是大哥结之丞。大哥不在之后,林弥一直独自在这个地方,好久没和人以竹剑交手。 林弥也打赤脚,系上束衣袖的带子,施行一礼,架起竹剑。朴树枝桠在头顶上伸展,随风摇曳。渔夫开始以鱼鹰在柚香下川捕鱼时,朴树会开出芳香宜人的白花。有亲戚劝告:花谢时不好看,这种树不适合种在武士家的庭院,但是母亲都势喜爱艳丽的花色,坚决不肯砍树。 枝头开的花朵早已凋谢,繁茂的树叶也露出凋零的征兆,开始变色。 唔。 林弥屏住气息。之前亢奋中带有平静的情绪开始激动:心跳加速,握住刀柄的手心冒汗,腋下和太阳穴也冒汗,汗水沿着背脊流下。大地的余温从打赤脚的脚底板传上来。 这是……什么感觉呢? 一种和剧烈的心跳重叠,接近惊愕的情绪在体内奔窜。 透马架起竹剑,对准林弥的眉心,一动也不动地站着。腰杆打直,双脚稳稳地踩在地上。仿佛呼吸和气息都在竹剑后面消失。尽管如此,林弥也感觉到某种柔韧而强大的东西挡在眼前。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透马毫无破绽。一点也没有引诱对手露出破绽的强硬态度。但相对地,也完全没有能够趁虚而入的缝隙。林弥总觉得,不管怎么进攻,剑都会被弹回来。 林弥试着缩短一步的间隔。 透马不为所动,好像不把林弥的动作放在眼里。 台起一阵风,吹动朴树枝。林弥闻到照理说早已凋谢的花香。 怎么办?进攻吗?等待吗? 林弥问自己。 等待、接剑、承受、回击。制胜的机会不是盲目地去抓取,而是冷静地制造。大哥如此教他。 林弥,你看。 大哥说。 采守势的剑法是用观察的,观察对手的剑的动作。借此,能够看清自己该采取的作法。 我能等吗?我能够保持冷静地等吗? 口中干渴刺痛。茅蜩的叫声从头顶上传来,听惯了、平常不会在意的叫声格外刺耳。 可恶! 林弥拼命压抑想要后退的双腿。如果自己进攻,剑铁定会被弹回来。如果透马进攻……自己能够挡回去吗?接得住他的剑吗?承受得住吗?能够回击吗? 刚才汗水流过的背部一阵凉意。 「看招!」 透马忽然动了,他蹬地跳跃。下一秒钟,竹剑从林弥的侧面袭击而来。林弥以为自己勉强避开了的那一刹那,下一击从头顶上势力万钧地下击。林弥双膝着地,即将中剑之前架开了那一剑,手掌麻痹。没有时间调整呼吸。透马的竹剑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自由自在地移动,露出獠牙。 好快。 看不见。 根本没时间引诱他露出破绽。完全没有引诱他露出破绽的余力。避开逼近的剑、接剑。光是如此就已竭尽全力,转眼间枫出大量的汗水。全身上下大汗淋漓,喉咙发烫。头上没有绑用来挡住汗水的头巾,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渗入眼中。林弥甩一甩头,甩开汗水。透马的双腿紧贴地面,往前移动一步。 来了。 剑尖从眼前消失。身体旋转,竹剑下劈,几乎是出自下意识的动作。那把竹剑随着沉重的感觉被往上拨,重心不稳,背部撞上树干。不知不觉间,自己被逼进了练习场的角落。 「哦~」 透马收脚,轻呼一声。 「回击了吗?」 一副意外的口吻。透马虽然不像林弥汗如雨下,但额头上也冒出汗珠。 「不愧是师父的弟弟。」 「原来你认为我会承受不住。」 「是啊。因为目前为止,没有人回击过我。」 「野中先生对你回击了唷。」 「噢,那位大叔啊。」 透马咧嘴一笑。 「那不是认真的。」 「你的意思是,你放水了吗?」 「放了相当多水。因为我觉得让他在弟子面前出糗不甚妥当。而且也用不着没事得罪人。」 「当时鬼扯了一大堆,亏你好意思说当时放水了。」 林弥依然架着竹剑,对准透马的眉心,往右运步。透马的剑尖追着林弥缓缓移动。 「所以我说……」 透马低喃道。 「你是第一个。」 「天晓得」,林弥也在口中呢喃。 从下往上挥舞的剑没有丝毫停顿,直接往下砍,然后往旁边一挥。倘若透马没有收脚,连续出招的话,自己就躲不掉了。他应该能够轻易地打倒重心不稳的林弥。 他为何收脚了呢? 不可能是故意的,他八成也没有手下留情。如今残留在手上的麻痹,告诉自己透马是来真的,那是使出全力的一击。不是在玩,而且毫不留情。 既然如此,为何? 脑海中浮现一个答案。 他吃惊了吗? 自己卯足全力的一击被回击,让他吓到了。他因为惊吓而下意识地收脚,发出惊呼。是这么一回事吗?是这么一回事吗? 竟敢耍我?! 透马心高气傲,态度傲慢。林弥心想:他竟敢耍我?!然而,不知为何,气愤的情绪只涌上心头一秒钟,旋即像泡沫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喜悦。心痒难搔,浑身发烫。 自己防守住了透马卯足全力的一击。自己能够回击了。身体迅速移动,挡住了神速的剑。 从脸颊滑落的汗水令人威到愉快。 不用害怕,不用震慑于透马的气势,反而要乐在其中。自己遇见这么强的对手,正在和他交剑,我想享受这份幸运。那时候第一次看见透马的剑术,一股脑地赖在内心深处不走的欢喜之情,如今,发出更加浓厚的气味,包覆全身。 呼吸调匀。心跳平静下来。不可思议的是,连汗水都干了。茅蜩飞向暮色迟迟的天空,透明的翅膀捕捉日落余辉闪烁。那阵光掠过眼角的那一瞬间,耳边响起风响,原来是透马进攻了,身体立刻产生反应往左一跃。一边跳开,一边以右手挥剑,瞄准透马的身体反击。虽然被他轻易地架开了,但是林弥看见了他架开一击之后, 重新架剑,将竹剑移到上方时,腋下露出的破绽。透马第一次露出一丝破绽。 逮到了。 林弥发出呐喊,踏步上前,打算直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攻击透马的腋下……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透马也和林弥同时踏步而来。竹剑发出撞击声响。顿时,一阵闷闷的冲击力道从手臂窜至脑门。刀柄从指尖被夺走,手腕感觉到重击。 林弥听见咚一声;意识到那是竹剑掉落地面的声音时,自己按住手腕,跪在地上,右手臂完全麻痹了。他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我输了。」 原本止住的汗水一口气冒出来,连口中都分泌唾液。 透马拾起掉在地上的竹剑,向林弥一鞠躬。似乎是表示今天到此为止的意思。林弥站起身来,接过竹剑,也回一礼。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 林弥直接发问。他耐不住想问清楚的心情。手肘以下依旧麻痹,透马确实以漂亮的一剑,击中了前臂,但是林弥无法掌握他使剑的动作。 「神秘剑招吗?」 「怎么可能。」 透马一面解开绑住袖口的绳索收入怀中,一面摇头。 「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东西。只是利用对手冲过来的力道,缠住对方的剑架开,然后……」 透马噤口,瞄了林弥一眼。 「师父没有教你吗?」 「大哥教你的吗?」 「是啊。看来你还不会。」 「嗯……我不会。大哥大概认为,要教我还嫌太早。」 我还有许多东西非教你不可。重头戏还在后头,你要谨记在心。 这是大哥和自己说的最后一段话。当时,林弥相信「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向大哥讨教,但没想到在平静流逝的时光中,原本应该从结之丞身上学到的许多事物,竟在夏季的一夕之间烟消云散了。被人斩断的兄弟情缘、被人夺走的事物份量,令林弥再度屏住呼吸。 叹气的反倒是透马。他的视线在朴树枝头一带游移。 「师父他……在离开江户之前,只教过我一次招式。他大概认为,那是最后一次能够仔细指点我的机会了。他说,原本想等我手腕有足够的力气之后再教我,但是迫于无奈,只好让我先学会招式,之后再自己磨练。除了剑术之外,我也以自己的方式,研习了所有师父教的事物。事情就是这样。」 「你没有在其他地方学剑吗?」 「我去了两、三间道场学剑。但是,我只承认师父是师父。其他的……」 透马以单手挥舞竹剑。看起来不是多么剧烈的动作,但是破空的风声凌厉。 「都是伪君子。」 「伪君子?」 「没错。尽是冒牌货、仿冒者。嘴巴上说得冠冕堂皇,但是一心只想着明哲保身和欲望。师父教导我:真正的剑士不是擅于使剑的人,而是有谦卑心,并且寻找如何不辱没自己的剑道,生活下去的人。师父说,在他离开之后,我要拜那种剑士为师。但是,那种人怎么找也找不到。只会一天到晚把道场的礼法、面子、流派的名声挂在嘴上,却没有人虚怀若谷,并且放下身段,面对自己的剑道。嚣张跋扈的尽是一群庸俗之辈。」 「这样啊……」 林弥震慑于透马的严肃语气,稍微开口应了一句。自从结之丞离开江户之后,透马在一群冒牌剑士的包围之下,感到越来越焦躁。他愤慨、失望、灰心、绝望,一味地钻研结之丞传授的剑法。 发生了什么事呢?大哥在江户过着怎样的生活呢?踏上小舞这块土地时,大哥在想什么呢?大哥从这名男子体内,发现了何种程度的天分呢?大哥看准了眼前的年幼少年,迟早会成为足以凌驾自己的剑士吧。 林弥,上天赐予的天赋是不可限量的。 我想知道。 我想知道一切。 有太多事情我不知道。我不想无知地老去。 先前连影子都没有的念头,快速成形。 「樫井!」 林弥靠近透马一步。相对地,透马后退一步。 「干嘛?别突然大声嚷嚷。吓死人了。」 「教我刚才的剑法!」 透马皱起眉头,眉间产生清楚的皱纹。 「不行吗?」 「新里,不好意思,我不太想跟别人扯上关系。与其接近人,我宁可接近纸拉门或屏风,那样会轻松许多。」 「为什么会突然冒出纸拉门……噢,熊屋的爷爷啊?他是裱框师傅,对吧?」 「没错。因为纸拉门和屏风都很老实。工匠的手艺越好,成品就会越棒。只有不完美和不完美的半成品。怎么也没办法蒙骗过去,这一点着实有趣。没错,着实有趣。」 透马的侧脸像是打了光似地亮了起来。 「可是,你是家老的儿子。不能成为工匠。」 眉间的皱纹皱得更深。因为是五官端正的貌容,所以表情一扭曲,看起来就老了十岁、十五岁。他的表情忽然放松,眼珠子左右游移;鼻尖抽动了一下。 「什么味道?闻起来十分美味。」 「嗯?……噢,干烧杂品的味道。因为你想吃,大嫂大概正在煮。」 家中的俸禄被减少之后,除了美祢之外,请不起其他侍女,所以煮饭几乎由七绪一手包办。 透马按着肚子,向前弯了弯腰。 「香到令人受不了。肚子咕噜咕噜叫。」 无论是从说话语气或从表情,都看不出握剑时的敏锐,眉间的皱纹也消失了。透马宛如秋天傍晚的天空,瞬息万变,不会停留在一种颜色。虽然和次郎说「他是个难以捉摸的人」,对透马提高警戒,但是林弥反倒觉得他很有趣。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变幻身影及心情,令人感到愉快,愉快的不得了。透马微微噘起嘴。 「喂,新里。」 「什么事?」 「我教你剑法,等于我是你的师父吧。」 「咦?嗯……欸,或许是那样没错。」 「那,即使我待在这个家,也不算是吃闲饭。因为我有待着不走的正当理由。」 「不,欸……理论上是那样吗?」 「是。我是前一家之主的弟子,现今一家之主的师父。对我不可怠慢。」 「没有人会想怠慢你吧?不过,我也不会想要殷勤地招待你。」 「不必殷勤地招待我。不过,如果我希望的话,会每天煮甘露煮杂品或干烧的菜给我吃吗?」 「噢,这应该不成问题。」 「那,我教你。」 「啥?」 「我代替师父教你剑法。」 透马将竹剑扛在肩上,爽朗一笑。 「代价是让我暂时待在这里。可以吧?」 「哪有什么代价不代价的,你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吧?」 透马冷哼一声。 「我的意思是,我今后会毫不客气地在府上打扰。」 「你之前有客气过吗?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好歹也会客气一下。不管怎么说,白吃白喝会令我过意不去。不过,现在名正言顺了。也就是说,我不用客气了。」 「稍微客气一下,这里和俸禄一千石的家老家不一样。要是你拼命吃的话,马上就要喝西北风了。」 「我食量没有那么大。虽然我不会客气,但我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我起码会顾虑到这一点。」 「原来如此。那我姑且就放心了。那么,刚才流了汗,洗把脸吧。」 林弥把手搭上井的吊桶,汲取井水洗脸。清澈冰凉的水冷却了火烫的身心。 明天起令人期待。 林弥压抑兴奋的心情,他不想带着兴奋的心情握竹剑。警惕自己:如果不能认真面对心中的贪婪,透马可不会剑下留情唷。尽管如此,明天还是令人期待。 「新里。」 透马一叫,林弥抬起头来。透马笔直地站在薄暮之中。 「怎么了?」 「师父为何遇害呢?」 低沉的嗓音,使得黑暗更添阴暗。 「为何会以那种死法死去?」 林弥起身,摇了摇头。 「不晓得。」 「你不想知道真相吗?这件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算了吗?这样你甘心吗?」 林弥说,我不甘心。 不甘心,我想弄清大哥死亡的真相,渴盼知道真相到五内俱焚的地步。但是人死不能复生,死人不会说话。既然如此,我起码想知道大哥死亡的真相。 大哥为何、被谁、为了什么而被人杀害呢? 然而,大目付停止调查的当下,用来知道真相的方法几乎都被断绝了。和大哥的尸体一起留下的只有欠缺武士精神的污名,以及家人的叹息。 「师父不再寄信来,令我戚到奇怪,经过调查之后得知……师父遭人暗杀。武艺高超的师父竟然会遭人暗杀丧命,而且是背部被劈开。我无法相信那种事,怎么也无法相信,有人能以剑打倒师父,而且师父背对敌人。」 透马的声音微微颤抖,他继续说: 「所以,我才会来小舞。」 三 八寻潭主 潭面混浊况淤,看起来与其说是水,反倒比较接近一滩油。深水或许连光线都会吸进去,明明浅滩受到日照,反射光线,吸饱了光的粒子,但却黯淡死寂。连悠游的鱼影也看不见。甚至连从山坡上传来的唧唧蝉声都被吸入,继而消失。 十八层地狱。 八寻潭深不见底。每次看进潭内,林弥都会联想到九泉之下。 「好深啊。」 透马从巨岩探出身子,眺望潭水,踩着小心翼翼的脚步后退。 「有够深的。」 「当然很深啊。如果浅的话,跳进去的那一瞬间,这里就骨折了。」 源吾拍了拍自己的脖子。他全身上下已经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 「跳进去……真的要从这里跳进去吗?」 「我们是为了跳水而来。你不也是打算那么做,才跟我们来的吗?」 「不,欸,是那样没错,但是,我没想到这么深……而且比我想像中更高。少说也有两丈(译注.,约三公尺)吧?」 「胡说。不到一丈啦。只是岩石尖端突出来,水又深,所以才会觉得高,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怎么会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的目测错误,绝对有两丈多。」 源吾故意重重地喘了一大口气。 「樫井,这里是我们从小玩到大的地方,就像自家后院一样,不可能会弄错吧!你这家伙真是的,为了一点小事就鬼叫。嗯?还是说……」 「还是说什么?」 「你怕了吗?」 源吾咧嘴一笑。他的笑容看起来像是在嘲笑透马、表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也像是在激透马。或许是因为源吾的人格,尽管露出那种笑容,也散发着令人舒服的气氛,不会讨人厌。 「潭水深度让你害怕了吧?嘿嘿,真没用。」 马上调侃别人,是源吾少数的坏习惯之一。他本人没有恶意,也很少令对方不愉快,但揶揄就是揶揄。 林弥的脑海中浮现野中充血的眼睛,受到自己的自尊与自负束缚的男人眼神。林弥一点也不认为樫井透马和野中是同一种人,但是剑道天分有时会使男人钻牛角尖,甚至使心胸变得狭窄。个性变得完全无法容许别人揶揄。 「没错。」 透马爽快地同意。 「我没办法从这里跳入潭中。好可怕、好可怕。」 因为透马太过爽快地同意,反倒是爱调侃人的源吾无法多说一句。他只是嘴唇蠕动了下,陷入沉默。 透马依旧是个老实的家伙。 老实得有趣。林弥不禁放松嘴角线条。 透马似乎毫无封闭自我、想要隐藏内心想法的念头。即使曝露自己的脆弱或胆小,他也不以为耻。为何不觉得丢脸呢?无论是剑术或其他能力都拥有超凡入圣天分的人,不必封闭自我、隐藏弱点、伪装自己。难道是因为这样吗? 「再说,我从小就怕高。我完全拿高没辄。我连爬梯子都不喜欢。从前,我很想当消防队的掌旗手,但是就算能够忍受火星,我也没办法爬上屋顶,所以死心了。」 「消防队员啊……我有一阵子也曾经想当消防队员。」 源吾打着赤膊,双臂环胸。胸膛和上臂都长了厚实的肌肉,那副身躯大概不是光靠道场的练习练就的。从他身上散发出成熟男人的气息。 源吾已经和女人发生过了关系。 有过男女关系之后,说不定绝对多少会改变男人的身体。 林弥从源吾身上别开视线,仰望高空。自己好像在想不合时宜的下流事情,感到难为情。 「因为那看起来确实很帅气、高人一等。」 「对吧?令人向往吧?不过,如果爬不上屋顶的话,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没用。」 「就算爬得上屋顶,家老的儿子也不可能成为消防队掌旗手吧。」 和次郎委婉地插嘴道。 「没错,不可能成为消防队员或裱框师傅。」 林弥接着这么一说,透马夸张地皱起眉头。 「生为家老的儿子并非我愿。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生为裱框师傅的儿子。」 「天底下没有人是如愿出生在某户人家的。」 「我没有抱怨半句。源吾跟和次郎也没抱怨。只有樫井一个人不停地发牢骚。」 「我当然会想抱怨。我母亲曾是裱框师傅的女儿。她是进出小舞藩六万石俸禄的大名(译注:江户时代各领地的掌权者,地位相当于中因古代的诸侯)别墅的工匠女儿。而且是独生女。如果诸事顺遂的话,裱框师傅的女儿之子应该也会成为裱框师傅。但是在因缘际会之下,她却成了家父来到江户之后第一个纳的妾。」 「哇,原来是这样啊。这么说来,令堂想必长得相当漂亮。」 源吾挺身上前。 「大概是家父喜欢的那一种美女。欸,既然正妻是那个老狐狸精,八成任何女人看在家父眼中都是美女。」 「她去世了吗?」 「嗯,那正是所谓的红颜薄命。从工匠的女儿摇身一变成为武士的妾。想必是因为忧劳成疾。真是的,染指进出家门的工匠女儿,最后还令她丧命,简直是甘拜武士下风之徒。」 「樫井,是不配当武士。甘拜下风要做什么?况且,他好歹是家老,我认为『之徒』这种说法未免失礼。」 和次郎还是委婉地劝戒透马的语气。但是受劝的一方好像一点反省的意思也没有。 「对,他是不配当武士的家伙、无可救药的登徒子。害我也落得备受其扰的下场。」 透马毫不隐瞒对亲生父亲的愤懑。 「唉,够了,别再说了。」 源吾把手当团扇似地擂一揭,打断透马继续说下去。 「如果再听樫井抱怨,我们会在岩石上晒成肉干。热死人了。我先跳啦!」 源吾起身伸了一个大懒腰,直接脚蹬岩石。 「呜啊!」 透马叫道。同一时间,听见水声。 「那家伙,真的跳下去了。」 「因为我们是为了跳水而来呀。那,我也要跳了。」 和次郎迅速脱掉衣服,也跳了下去。和次郎比同一辈的任何人更擅长跳水,能够让身体笔直伸展,自然地没入水中。水声不如源吾跳水时响亮。 「你也要跳吗?」 「那还用说。」 「你不害怕吗?」 「我习惯了。再说,挺美的唷。」 「美?」 「嗯,很美。从潭底往上看水面,会感到不可思议。从陆地上和河中看四周景色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你没有从水中抬头看过天空吧?」 「没有。」 「既然这样,你不妨试试看。你会游泳吧?有些景色要把牙一咬跳进去才看得见。」 「嗯……,原来如此。好像有点意思。」 「而且很凉快。」 「原来如此。好。」 透马一点头,拔出腰刀,解开裤裙。 「我也跳。但是,你要牵着我的手。」 「什么?!」 「手啊。牵手。第一次还是会怕。拜托你。」 透马伸出右手。 「你脑袋有问题吗?开玩笑也要适可而止!你几岁?两个男人牵手成何体统?恶心。」 「那,你把我当成女人不就好了。我是第一次跳水。一个人跳,心里会不安嘛。」 透马一脸认真。他似乎是真的在说服林弥。 不对劲,林弥打从心底感到不对劲。 昨天和透马面对面时的威觉,仍深深地留在林弥心 中。 那种速度、那种份量、那种轻柔。 那种程度的使剑高手毫不害臊地说他内心不安。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发自真心地拜托我牵他的手。 奇怪至极。 「喂~,林弥。」 源吾一面踩水,一面呼喊。 「你在做什么?快点跳下来!」 「我这就跳下去。不过,樫井要先跳。对吧?」 「咦?对什么对?我不要一个人跳。」 透马耸肩缩背,林弥用双手往他的背推了一把。 「呜啊!新里,混蛋,住手!我叫你住手!呜哇~!」 透马发出惨叫,落入潭中。林弥也调整呼吸,头下脚上地跳入水中。 受到日晒发烫的身体被水包覆。或许是姿势不正,胸部和腹部重重击水面。然而,就连那种冲击也令人愉悦。林弥尽可能地往下潜,改变身体的方面。一口气从嘴里跑出来,化成气泡往上漂。 从岩石俯瞰时,水面黯淡淤塞,但是从潭底往上看,却是明亮清爽的湛蓝。这是鸭跖草的花瓣颜色。宛如一整片湛蓝色的玻璃天花板在头顶上。 对了,那支发簪…… 林弥忽然想起了发簪。 大哥去世的很久之前,七绪头上插着一支圆头的小玉簪。玉簪一照到光线,就会发出淡蓝色的光泽;配上大嫂一头丰盈的黑发,美艳动人。 或许是意识到林弥看得入迷的视线,七绪羞怯地笑着告诉他: 「这是玻璃发簪。也叫瑠璃玉。」 原来女人会在头发中插上如此美丽的物品。 掠过心中、旋即忘却的思绪复苏。 这么说来,那支发簪……大嫂怎么处理了呢? 收进某个地方了吗?给谁了吗?丢掉了吗?如今,七绪头上的发饰是一把原木色的小木梳。 喘不过气。 林弥拨水,想要浮上水面。这时,一个黑影在视野角落移动,潭水缓缓摇曳。 咦? 林弥不小心张开嘴巴。体内剩下的空气跑走。好痛苦。林弥拼命地用双手拨水。湛蓝色的天花板迅速靠近。头露出水面的那一刹那,地面上的各种声音纷至沓来。 水流声、风声、蝉呜声、在河滩嬉戏的孩童欢呼声、鸟叫声、竹林的树叶摩擦声。林弥感到惊讶,这世上竟然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而河水流动的声音掩盖一切,更是令他啧啧称奇。 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影子是? 「你这家伙!」 随着这一句话,头被压入水中。水从鼻孔灌进去。思绪顿时停摆。 林弥拨开按住头的手,让头露出水面,深吸一口气。 「樫井。突袭很卑鄙唷!」 「听你在放屁!亏你好意思讲那种大道理。真是的,居然把人踢下水。」 「我哪有踢你。我只是轻轻推一下而已。」 「不管是踢还是推,你都是卑鄙小人。我差一点就没命了。」 「真会夸大其词。跳一次之后,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吧?」 「嗯……是啊。」 「而且,你跳得很好呀。又很会游泳。」 「废话。我出生第一次洗澡用的是大河的水,泳技比起一般河童厉害多了。」 「别在河里跟河童比赛,小心被夺走三魂七魄。」 源吾从岩石上探出头来,嘻嘻傻笑。他似乎打算再跳一次。潭水冰凉,无法长时间浸泡,所以林弥他们会爬上岩石,待身体充分回温之后再跳入水中;一再反复,直到厌倦为止。 「说到河童,我刚才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哎呀,是我眼花了吗?」 岩石的侧面到处都是风化和水流凿穿所形成的天然洞穴,以适当的间隔排列,正好代替阶梯落脚。 林弥一面攀爬岩石,一面告诉众人刚才眼角余光瞄到一个影子掠过的事。 「那该不会是潭主吧?」 源吾瞪大眼睛。 「是八寻潭主。你们听说过吧?」 是听说过。 八寻潭里住着主人。 相传是被天狗拦住水流的河川主人,或是投潭自尽的姑娘化身。真面目恐怕是一条大鱼,但是还没有人钓到或曾用渔网捕获,只有人曾声称看到。 「好~!我再跳进去,亲眼一探究竟吧。」 源吾挺起赤裸的胸膛。 「住手!据说潭主出现是凶兆。说不定亲眼目睹会引来灾祸。」 和次郎伸出手,「啪」一声地打了源吾的脚一下。 「和次郎,别像个老头子一样,说那种迷信的话。不过是一条大鱼罢了。我岂会因为怕鱼而不敢潜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据说我是鱼鹰投胎转世,你知道吧?」 「不过,喂!」 源吾不顾和次郎的劝阻,纵身跃入潭中,发出比刚才更响亮的水声,水花四溅。 「哇~」 透马看了余波荡漾的水面一眼,摇了摇头。 「原来大家说那家伙是鱼鹰投胎转世。他那么会潜水吗?他该不会能用嘴巴捕鱼吧?」 「那是因为他皮肤黑。」 林弥随地躺下,将变凉的腹部贴在岩石上。滴在岩石表面的水滴变成黑色的水渍,转瞬消失。背部感觉到日照舒适的温度。 「因为在小舞,皮肤黑的人都会被说成是鱼鹰投胎转世,而皮肤白的人则是白鹭丝。」 「噢,原来如此。对喔,这里有许多以鱼鹰捕鱼的渔夫。」 「你看过吗?」 「没有。」 「夏季期间会在柚香下川以鱼鹰捕鱼。现在这个时期,镇民也允许出船。河上相当热闹,值得一看。」 「真好。我好想去看一看。新里,你带我去。」 「为什么我得特地替你带路?如果想去的话,你自己一个人去!」 大哥意外身亡的那一晚,渔夫在藩主面前表演以鱼鹰捕鱼。林弥明明对于以鱼鹰捕鱼心无芥蒂,但是以鱼鹰捕鱼的期间,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前往柚香下川。 「一个人的话会不得其门而入。师父在拜托你,身为弟子的,要乖乖顺从!」 「去看以鱼鹰捕鱼,跟师徒身分无关吧。」 「是喔,这样啊。原来你会说那种无情的话。那,我再也不陪你练剑了。无所谓吗?」 「樫井,你昨晚在我家吃了几碗饭?说什么陪我练习,让人感恩戴德之前,请你仔细想清楚!今天早上,你也毫不客气地吃了四碗饭!」 「那是因为令堂和七绪师母一直劝我多吃一点,我才会忍不住一碗接一碗。从今晚起,我只吃三碗。」 「两碗就够了。」 再说,别随便叫我大嫂的名字。林弥原本想接着说这句话,硬生生吞下了肚子。他讨厌自己心中卑微的嫉妒心。 我是个多么善妒、卑贱的人啊。 如此责怪自己令人痛苦。林弥不想讨厌自己。 「喂,源吾没有浮上水面唷!」 和次郎回过头来,表情一沉。 「他大概会潜到没气了为止。这里是从小玩到大的地方。不用担心啦。」 源吾生性贪玩,十分有可能在潭底追着鱼到处游。除了肤色黝黑之外,他的确是个像鱼鹰一样擅长潜水的人。 「不过话说回来,也太久了。就算他气再长,应该也不可能继续憋气。我潜下去看看。」 仿佛在等和次郎起身似地,源吾的脸破水而出;绕到岩石的侧面,默默地爬了上来。他直接仰头瘫倒。不寻常的模样令林弥把手搭上他湿答答的背部,摇一摇他。源吾的身体冷得令人 不寒而栗。 「源吾,怎么了?」 「……有、有!」 源吾上气不接下气,面无血色,嘴唇发白。 「有什么……?」 「在潭底……有黑影在动。我看见一对红色的眼睛……体型非常巨大的家伙。」 「八寻潭主吗?」 「……我想应该是。」 啪喳。 耳边传来水声。潭的正中央隆起,波涛起伏。巨大的尾鳍在水面下一晃。仅止于此。如此之后,潭水又像原本一样,恢复成悄然无声的一池墨绿潭水。 「你们看见了吗?」 和次郎声音嘶哑地低喃道。 「那是什么?是鱼吧?」 透马也低声说。林弥咽下唾液,凝视水面。太阳像是算准了时间似地被云遮蔽。四周转暗,风势增强。背脊发冷。 「我们回去吧。」 源吾站起身来,一把抓起脱下来丢在一边的衣服。 有一条小径从大岩石通往河岸。前往大岩石的孩子们把土踩实,不知不觉间形成的小径。岸边覆盖野生的芦苇,随处七横八竖地躺着漂流木的残骸。芦苇的高度略高于林弥,完全遮蔽视野。每次起风,就会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抬头一看,能够看见被花穗切割的歪斜天空。 尽管夕阳西倾,却仍十分耀眼,热气从脚底下冒上来。羽虱忙不迭地满天飞舞,老鹰在歪斜的天空盘旋。这是一如往常的夏日风光。 「心情一平静下来,总觉得有点不甘心。」 源吾把手伸向芦苇的花穗,使蛮力扯断它。 「如果我仔细看清楚它的真面目就好了。」 「它只是一般的大鱼。」 林弥如此回答。身在看惯了的风景之中,只觉得刚才的寒意和恐惧都是幻影。 源吾把嘴巴扭曲成倒八字型。 「就是说啊。一想到它可能只是一般的鱼,就有点恼火。」 源吾往回走,甚至像是想要回到八寻潭。和次郎像是要制止他地摇了摇手。 「它不只是一般的鱼。说不定是八寻潭主人。最好别想去抓它比较好。」 「是吗?」 「是啊。主人就是主人,最好别打扰它。用不着没事找事做,特地招来凶兆吧?」 和次郎的语气十分认真,林弥不禁回过头来。源吾颤肩大笑。 「和次郎,你相信那种迷信吗?」 「因为我是普请方的儿子,我想严肃看待河川相关的传说。不管是造桥或建水霸,要是河水肆虐就甭提了。我亲眼目睹过家父他们辛苦工作的模样。」 和次郎的父亲——山坂半四郎的右脸颊有个伤疤。十几年前,修缮架在柚香下川上的大桥过程中,被奔流的洪水冲走,虽然奇迹似地捡回了一条命,但是撞上岩石,脸颊被削掉了一块肉,那个伤疤便是当时留下的伤痕。三名普请方的同事和两名前往帮忙的平民被洪水吞没,五人的遗体都在隔天被人发现,只有半四郎一个人被冲走而得救。这件事未免太过悲惨,半四郎的幸运不足以祝贺,而且他脸上的伤痕惨不忍睹。 「不可以小看……河水。要对它心存敬畏。这是家父的口头禅。」 和次郎的话深植内心。林弥加强语气,代表他同意了和次郎的说法。 「是喔,说的也是。和次郎说的确实没错。源吾,千万别想去抓八寻潭主人唷!」 尽管受到林弥提醒,源吾仍藏不住心中的不满。 「可是啊,身为武士之子,受到鱼的惊吓就黯然撤退,也未免说不过去。对吧,樫井,你认为如何?」 「你问我认为如何,这个嘛……」 透马将手抵在头上,按着前额。 「发髻塌了,得重盘才行。」 「谁在跟你讲发髻的事了。」 「因为变成了这副德性。我得去重新盘过才行。真羡慕你们。还没剃掉额发。」 「樫井,我说你啊,是不是下意识地瞧不起我们?」 源吾从鼻子吁气。 「怎么可能,我现在可是在新里家打扰的人,哪有可能站在那种看人脸色的立场看轻别人。我不是那么倨傲的人,对吧,新里?」 「我不晓得。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倨傲的人,但你确实是不懂客气怎么写的人。因为你满不在乎地吃比我还多。」 「喂喂喂,为什么那种挖苦人的话说得这么顺。你们的性格太差了。动不动就损我,不然就刁难我。真是的,我只不过是在意发髻而已。」 透马轻声咂嘴。 「说到发髻……」 源吾叩了叩自己的鬓发,小水滴从濡湿的头发飞溅。 「家父说不定会提早回藩。家母开心地说,他似乎在过年前就会回来。所以,我可能也会提早举行元服仪式。」 林弥与和次郎同时出声惊叹。 「那,是什么时候呢?」 「还不晓得。我母亲似乎想尽早行元服仪式,继承一家之主的地位,进城任职,娶妻生子。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她也太操之过急了。」 「母亲似乎都是这样。不断地想下一步要怎么做。明明我这个当事人完全置身事外。」 「是这样的吗?」 「就是这样。你也不要以为事不关己。因为你迟早也会走上同一条路。」 源吾的口吻平淡,既不雀跃,也不阴沉。不过,话中带有比平常更成熟一些的味道。 林弥抬头仰望天空,轻轻地深吸一口气。 或许是因为夕阳微微西倾,天空略带红色。耳边传来吹过一片芦苇的风声。感觉到烘烤脚底的地面温热。从小到大看见、听见、威觉到的事物毫无改变。明明如此心想,但是在不知不觉间,一切都物换星移,正在改变模样。一年后,大伙儿大概不会再高声欢呼地从巨岩跳下水,也不会随性嬉笑玩乐了。 大家会剃掉额发,背负家计,善尽职责地活下去。各有各的身分、家世、家规。各种想跨越也跨越不了的阻碍挡在眼前。 我想要独当一面。 急着尽早独当一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林弥自己。如今,这个想法也没有动摇。然而,现在不容动摇的念头旁边,多了一份如影相伴的感情。 别人会笑他痴情,或者嫌他感情用事呢? 我想要独当一面。我想保护那个人。不过,我想获得自由。我想斩断所有纠缠过来的事情,依照自己的想法生活。 两种情感在林弥心中交战。明明没有地方受伤,但是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林弥不经意地叹了气。 他担心被人质问「你叹什么气?」,赶忙紧抿嘴唇,但是和次郎与源吾一句话也没说。只有透马压低音量问: 「为何提早?」 他的视线不是对着林弥,而是对着源吾。源吾看到他的视线,收起下颚。 「什么为什么?」 「上村的父亲为什么要提早回藩?想必有某种缘故吧?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被解除江户诘的职务。」 「嗯……欸,话是这么说没错。」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是喔,应该是做出了什么非常不光彩的事,才会被解除职务。这么一来,欸,事情就说得通了。」 「樫井,你少乱编理由。怎么可能有那种事。万一真是如此,家母岂会开开心心地开始进行全家大扫除。一会儿重糊纸拉门,一会儿缝制新的漂亮寝具,她忙得可起劲了。」 「噢,原来如此。原来是小别胜新欢,夫妇要在新缝的寝具中享受鱼水之欢啊。这么 一来,令堂想必一心期待令尊归来。上村,搞不好明、后年,你就有弟弟或妹妹了。」 「不用你鸡婆。我已经有一个妹妹。一个就够了。不过话说回来,不知道该说你人不可貌相,或者人色看脸就知,真是个下流的家伙,实在不觉得你身上流着家老的血脉。」 「你白痴啊,这跟血脉有什么关系?不管是将军或天子,做的事都一样啦!不同床共枕,怎么生小孩?总不可能土捏一捏,一个小孩就迸出来了吧?」 「那种事别说得那么露骨!有违武士的本分。」 「咦?源吾,你之前不是露骨地说女人怎样、男人怎样的吗?而且还说个不停。」 「林弥,你站在谁哪一边?比起这家伙,我文雅多了,几乎可以登上教科书。」 「是吗?我倒觉得你们是龟笑鳖没尾。」 「呃……」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和次郎在背后低声搭话。 「樫井觉得源吾的父亲回藩这件事不单纯吗?」 「不,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觉得事有蹊跷。但是连我自己也不太晓得,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透马停止说话,同时停下脚步,接着迅速伸展四肢,绷紧全身。 怎么了?林弥想问,但也闭上了嘴巴。 感觉到一股扎人皮肤的气息。 这一带正好是一片芦苇的尽头,四周开始出现灌木的地方。因为河流大幅蛇行,所以一穿越一片芦苇,河面便忽然出现在眼前。水流湍急,不同于八寻潭,河声淙淙。林弥出生的很久之前,这里因为有马场,因此名叫马场原,这个地名如今也保留了下来。中间间隔一块平原,前方是另一片芦苇,那里已经没有人能通行的道路。小路穿梭在灌木之间,通往河堤。从那里经过田地旁边,与进入城邑的大街汇合。 「谁?!」 透马质问道。 「天气这么热,蹲在芦苇间也挺辛苦的。不妨出来如何?」 芦苇婆娑摇曳。 一、二、三……六个男人三三两两地跑出来。 透马轻声一笑。 「热得要命还戴头巾,虽说是工作,但也真辛苦你们了。」 一群男人以黑布遮住脸,额头一带和领口都因汗水而湿透了。每个人手上各自握着木剑。 「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源吾低声呢喃。 「樫井,这些家伙是什么人?」 「天晓得。但看来起码不是朋友。」 林弥瞄了透马的侧脸一眼。饶是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脸上也没了笑容,但好像也不怎么紧张。林弥试着一问: 「他们冲着你来的吗?」 「大概是吧。」 「那,我们可以闪到一边凉快去罗?」 「什么?新里,亏你讲得出那种冷血的话。我真不敢相信。」 「哪有什么冷血不冷血的,这是你的个人恩怨吧?」 「我哪知道。是对方擅自跑来找碴。我可是一点错也没有唷。」 「看剑!」 随着气势惊人的吆喝声,站在第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架起木剑,一个箭步扑了过来。动作凌厉,不是虚张声势。 透马侧身避开,同时以手刀重砍对方的脖子。男人摔了个倒栽葱,趴在地上低声呻吟。 源吾捡起木剑。 「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好像很有趣。樫井,我助你一臂之力,你要感谢我。」 源吾重新握好木剑,主动面向一群男人;瞄准正中央的男人,笔直朝他往下砍。对方以几乎呈水平状态的木剑接招。其他男人一下子在一旁散开。 「他们要上罗。」 透马的这句话仿佛是个讯号,五个男人一起冲过来。林弥能够清楚地看见他们的动作。动作虽然相当迅速,但是没有快到令人手足无措。比起自己和野中在道场使劲互砍,他们的速度差得远了。 原来练习没有白费。 不清楚透马的去向和真实身分,唯独剑的漂亮轨迹烙印在视网膜上忘不了的日子:受到焦急、焦躁与期待摆布的期间;一味承受野中粗暴凶猛的剑的时光,绝对没有白费,也没有虚度岁月。 一点一滴都成了自己成长的能量。 野中先生,谢谢你。 林弥在心中道谢。 林弥收脚逃过一击,立刻腰杆一沉。对方或许没想到林弥会避开,身体门户洞开,腹部一带出现破绽。林弥瞄准那里,往上一拳。 唔! 男人发出沉闷的呻吟,曲膝倒地。 「呜啊!」 林弥听见和次郎微弱的叫声,回头一看,和次郎脚底打滑,快被一个男人拿木剑往下砍中。 「和次郎!」 林弥抓起脚边的石头,发出呐喊。霎时,男人的气势减弱了。林弥朝他的脸部,投掷婴儿拳头大小的石头。男子脖子一缩,顺利避开。但是下一秒间,发出呻吟向后仰倒。原来是和次郎抬腿踹中了他的跨下。 哇,大家都挺有两下子的嘛。 明明被一群彪形大汉包围,大家却没有慌乱阵脚,反倒是气定神闲地见招拆招。 思,大家都挺有两把刷子的。 林弥赞叹。甚至以朋友为傲。 「老虎不发威,你们把我当病猫!」 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挡在林弥面前。他是自己刚才一拳痛殴的男人。他一抛下木剑,马上将手搭上刀柄。 咦?他打算做什么? 转瞬间,刀身反射夏日阳光闪烁。 男人将白刃架在腰际,维持这个姿势缓慢地转圈运步。刀尖一直对准林弥,不肯偏移。 亮出真剑,来真的吗? 口中越来越干渴。总觉得蝉在耳内呜叫。 「喂,片桐,住手!」 被和次郎抬腿踹中跨下的男人站起身来,连忙挥手。事情演变令他心慌了。 「把刀收起来!我们可没有受命拿刀砍人唷!」 「少罗嗦!」 名叫片桐的男人怒吼。充血的眯眯眼气得吊起眼梢。 「我岂能被这种小鬼瞧不起!」 片桐一撂下狠话,立刻斜砍了过来。林弥听见真剑的破空之声。 林弥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将手搭上刀柄,拔刀出鞘的。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架起白刃与片桐对峙。 「林弥。」 和次郎跟源吾正要冲出来,透马挡在两人身前伸出手臂。 「樫井,让开!不快点阻止他的话……」 和次郎语气激动,源吾咬牙切齿。 「随他去!」 「怎么能随他去!」 「不会有事,你们在一旁看着!」 「怎么不会有事?!他们要互砍耶!」 「我说不会有事就不会有事。新里会想办法化解僵局。你们最好不要乱出手。」 「可是……」 林弥一面架着刀,一面听着透马与和次郎的对话。透马的语气从容不迫,和现场气氛格格不入。 喂,林弥。有生以来第一次要以真剑与人交锋,你还真是游刃有余啊。 林弥对自己说。 游刃有余?是吗? 我不太清楚。但是,看见白刃光芒之后的混乱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了。既不会惊慌失措,也不会手忙脚乱。四周看得一清二楚。 片桐原本架在腰际的刀,改为架在头顶。高举的刀身像是长而难看的角,一点也不美。 不管怎么架刀,真刀应该很美。像寒冬的枯树般,有一股凛洌之美。既没有装饰,也没有炫耀,毫无多 余的事物,就只是纯粹的美。 大哥结之丞的架式就是如此,和透马对峙时,林弥也感觉到了那种美。 美丽的事物令人畏惧。唯独美丽的事物,令人不得不畏惧。 任由激动的情绪摆布挥舞的剑一点也不美,而且不可怕。 林弥调整呼吸,放松身体。 手掌微微发热。心脏缓缓跳动。那是手持竹剑或木剑时,不曾感觉到的感觉。 光线从四周消失。 河川、树木、人影消失。 感情消失。 连恐惧、感叹、困惑;甚或愉快、悲哀、焦躁,自己心中的所有感情也悉数消失。 唯独手握着剑的感觉鲜明。 剑光一闪,一道类似薰成黑灰色白银的光芒袭击而来,它的动作虽然不慢,但也不快。 身体自然动作。与其说是自己的意思,倒更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操纵移动。 感觉击中了对方。手掌有些酸麻。接着…… 血腥味扑鼻而来。那无疑是血腥味。顿时,意识清醒了。一切逐渐恢复原貌。 太阳的温热、风声、青草散发的热气、河流声、从灌木之间飞上天际的鸟叫声、流汗的味道……一切逐渐恢复原貌。 红色花瓣在河滩的沙上凋谢。意识到那是鲜血的刹那,林弥感到轻微的目眩。 西倾的夕阳直射眼睛。 脚边发出低声呻吟。林弥睁开眼睛垂下目光,险些叫了出来。 片桐蹲着,像个畏怯的幼童般蜷缩身子呻吟。上臂染成一片鲜红,流出来的血渗进沙地。 「片桐,喂,片桐!」 五个男人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其中一人大喊「好小子」,把手搭上腰刀。透马钻进那个男人与林弥之间,对蹲坐的片桐扬了扬下颚。 「你不快点带他去看医生,会耽搁医治时间唷。」 五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也有人蒙面布松脱,露出面貌,但好像没有多余的心思介意。透马刻意高声咂嘴给几个男人听,扒下了片桐的蒙面布,以它紧紧绑住肩头止血。 「喏,别再拖拖拉拉!时间拖越久,这个男人的性命越危险。你们打算愣在那里,看着伙伴的血流干吗?」 五个男人像是弹了一下,展开行动。有人背起片桐,有人抱着木剑跑了起来。一转眼间,众人消失在灌木后面。 「简直是动如脱兔。唯独落跑速度之快无人能及。」 透马耸了耸肩,浅浅一笑,然后面向林弥,脸上已无笑容,表情僵硬。 「新里,你也快点收起来!」 「咦?」 「刀啊。你要拔刀出鞘到什么时候?唉,仔细擦干净唷。如果沾着血的话,以后就会生锈不能用了。」 右手忽然变得沉重。林弥意识到手中仍握着白刃。刀身沾血。林弥以怀纸仔细擦掉血迹。手指僵硬,不听使唤,擦不干净。 「林弥。」 和次郎抓住林弥的手臂,盯着他的脸直瞧。 「你不要紧吧?」 「啊……嗯。」 「没有受伤吧?」 「嗯,我想,大概不要紧。没有哪里会痛……」 连林弥都觉得自己的说法十分稚拙,像个嘴边无毛办事不牢的幼童。然而,脑海中一片白雾迷蒙,脑袋昏沉,无法顺畅思考。 「当然不要紧。」 透马弯腰捡起了什么。刺眼的光芒四散。 「不必担心能够做到这样的家伙。」 那是刀身的碎片。从刀芒算起五、六寸处折断。 「新里。」 透马在林弥眼前放开拎着碎片的手指。碎裂的刀身插在血迹斑斑的沙地上。 「你记得自己怎么动作的吗?」 「哎呀……嗯,隐约记得。」 我怎么动作?怎么回击?怎么进攻? 片桐的剑术力道虽猛,但是动作单纯,笔直地从头顶下击而来,无论是要避开或接剑都轻而易举。腰部一沉,接住砍过来的剑;反弹回去的那一瞬间,发出一声闷响。片桐手握断剑,重心不稳;腋下、肩头、胸部、腹部都门户洞开。林弥展开行动。呼吸和身体的动作极为自然地一致。接着…… 片桐就在脚边呻吟了。 「是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透马眯起眼睛。 「那是怎么一回事?」 在这之前一直沉默站着的源吾趋身上前问道。透马没有回答他,注视着林弥。眼神像是在品头论足,又像是在试探,而且异常老谋深算。 源吾失去耐性。 「喂,樫井,回答我!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啊……。我说,上村。」 「什么事?」 「你觉得我和新里谁比较强?」 「什么?」 「我在问你,如果我们在道场以竹剑……或者以木剑比试,你觉得谁会赢?」 源吾的眼珠子左右游移。 「咦,欸,这……」 「不用说,当然是我吧?三战两胜,新里恐怕连一胜都拿不到。」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那又如何?」 源吾望向林弥、眨了眨眼。 不是或许,而定铁定如此。无论三战两胜增加到十战六胜、二十战十一胜,结果都一样。 一胜都拿不到。 「新里连一胜都拿不到。不过,换作真剑,那又如何?」 透马又眯起眼睛。眼中的光芒凝聚,变得锋利。 「喂,新里,如果以真剑和我对峙,结果会如何?你认为会跟在道场练习一样吗?」 和次郎跟源吾交换眼神,一起将目光转向林弥。好像三人在质问他结果会如何,林弥下意识地退后半步。 「那种事……我不晓得。我怎么可能晓得。」 声调高了八度。不自然的高音令他无地自容。 我为什么会这么惊惶失措? 「是啊,你不晓得。因为我也不晓得。我完全预料不到,哪一方会赢,或者平分秋色……两败俱伤。」 透马的语气平稳。太过平稳,反而感觉阴沉。 「两败俱伤这种说法也很吓人。」 和次郎低喃道,像是打哆嗦似地耸了耸肩。 「我曾听师父说过。」 透马忽然蹲下来,开始将刀的碎片埋入沙中,再在上面堆积碎石。看起来好像一座小坟墓。 「他说,以真剑对战,完全不同于手握竹剑或木剑。道场中最强的人,若以真剑和人互砍,不见得会存活下来。有人手持真剑,在赌上性命的战役中才会发挥真正的本领。这种人虽然少,但不是没有……。我当时年幼,年纪还太小,几乎听不懂师父这段话的意思。不过,欸……如今我终于稍微了解了。」 透马唐突地站起来,把脸贴近林弥。 「新里,你太晚出生了。」 沾着沙子的指尖按在林弥肩上。明明只是被轻轻推了一下,但林弥却重心不稳。 「哎呀,说不定是太早出生了,但是不管怎样,你都应该诞生在战乱时代,不是吗?」 蚱蜢一面宪宪窣窣地呜叫,一面从两人之间穿越,发出昆虫的骚味。 「诞生在以白刃交战,堂堂正正地砍倒对手的乱世。」 「我并……」 林弥想要吞下唾液,但是口中干渴欲裂。 「我并不想砍人。」 「你想变强吧?」 「我想变强。不过,我并不想砍人。」 「两者一样吧。」 「少胡说。怎 么可能一样。我只是想穷究剑道。」 「穷究之后又怎样?刀除了砍人之外,有其他使用方法吗?变强等于是擅长砍人吧。」 不对! 这种说法不对。剑绝对不是杀害人的事物,而是用来保护人的。大哥也是如此,他实力坚强,威风凛凛地一直保护着我、母亲大人,以及大嫂。 所以,我要向大哥看齐…… 「刀迟早会遭人废弃。」 透马仰望天空。偏红的夕阳照在他仰望的脸上。 「凿子和刨子是用来制造物品,铲子和锄头则是用来耕种作物。刀可就无用武之地了。产生不出任何东西。只是用来砍人而存在。那种东西,早晚会消失。」 「那,樫井会舍弃刀吗?」 源吾语气轻佻地插嘴说道。气氛忽然缓和下来,林弥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如果能够舍弃的话,我倒是想舍弃。坦白说,我的个性不适合当武士。我避之唯恐不及。」 「是喔。但是,身为樫井家的儿子,那也由不得你。真是令人遗憾。」 「上村一说,听起来一点也不遗憾。」 「好说。我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哪敢同情家老家的后嗣,何况命运是天生注定的。武士之子大概只能以武士的身分生活。欸,武士有武士的难处,商人有商人的苦处。别抱怨,要甘之如饴地接受命运。」 「要是像你这么头脑简单,大概就无忧无虑了。真是令人羡慕。」 「啊,你在看轻我吧?」 「我怎么会看轻你。我根本就把你看扁了。」 「你真是个令人火大的家伙。」 源吾气得耸肩。和次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樫井,你晓得刚才那些家伙的底细吧?」 「嗯。」 「他们是谁?」 「八成是老狐狸精的爪牙。肯定是想给我点颜色瞧瞧。」 「正室夫人派来的人?假如这是真的的话,这种行为简直要不得。」 「那个老太婆本身就是只不祥的狐狸精。不过,欸,这次学乖之后,大概就不会为非作歹了,但是为了小心起见,我今晚会警告她一声。也给你们添麻烦了。」 「真是的,害我们大受连累。我不侈求酒,但请我们吃点小菜也不为过吧。」 源吾咧嘴大笑。 「我知道一家店吃得到便宜又美味的菜肴。今晚在那家店请我们一顿如何?」 「休想。我爱吃新里家的饭。要我在别的地方吃饭,别开玩笑了。」 「原来是不想请客啊。小气鬼。为人的肚量太小了。」 「敲诈别人的家伙肚量又有多大?」 林弥一面听着源吾和透马斗嘴,一面悄悄摊开手一看,回想刚才这里感受到的触感。 第一次砍人的身体,使人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我八成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感觉。或者迟早有一天,我会忘记呢?假如我忘记那种感觉,习惯杀人,麻木不仁的话…… 大哥会作何感想呢? 有一个念头突然窜上心头。 大哥曾经砍过人吗?万一他砍过人的话,这和他的死状有何关连呢? 「林弥。」 和次郎轻轻地将手放在他肩上。 「我们回去吧。」 「……嗯。」 凉风从河川吹来,脖子上的汗水干了,鸟在头顶上声音嘹亮地啼叫。一只老鹰画出弧线,盘旋飞上云霄。 接纳老鹰的天空已经失去绚烂的光芒,散发出初秋的气息。 小舞藩家臣之长——樫井信卫门宪继的宅邸鸦雀无声。不过,这座宅院总是安安静静。照理说包含打杂的侍女在内,人数应该相当众多,但大多时刻都阴森死寂。 说不定是因为有病人的缘故。 信卫门的正室——和歌子虽然产下两名男丁,但是体质赢弱,长子不到二十岁便英年早逝,今年十八的次子保孝这几年也卧病不起。和歌子想尽办法,找来名医和僧侣,但是无效,保孝越来越衰弱。当然,他尚未娶妻生子。 充满叹息、泪水、死亡征兆的地方阴暗、阴郁重重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 透马从一开始就不习惯樫井的宅邸。他认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习惯。 这种阴暗、沉重、阴郁的气氛实在令人心情沉重,喘不过气。 每次经过樫井宅邸气派的长屋大门,透马就不由得感觉到自己是外人。尽管如此,却不会痛苦、悲伤,只是感到无以复加的寂寥。 好像灵魂涂满了寂寥这种情感。 「不管怎么说,孩子终究还是会回到父母身边。你的父亲可是樫井大人唷。唯独这一点是天翻地覆也不会改变的事实。唯一的父亲在召唤你,你总不能装假没听见吧?阿透。」 火速启程前往小舞!收到父亲信卫门寄来内容几近于命令的信时,熊屋的爷爷——裱框师傅佐吉如此对他晓以大义。 「开什么玩笑?!之前把我关在江户宅邸,理都不理我,事到如今,叫我去我就去吗?我不去。我才不要离开江户!」 「你又没有被关起来。动不动就溜出宅邸,整天窝在熊屋乱挥毛刷。阿透,樫井大人尽量给你自由了。阿菊……你母亲生下你不久,抱着你回到熊屋时,樫井大人马上就寄了一封信来。信上写着:能够在母亲身边健康长大,是这个孩子的幸福。」 听说母亲菊是引人注目的美女,但她的父亲佐吉却是个下巴方正、眉毛浓密,长得一副顽强的模样。然而,透马十分清楚,祖父既不顽固,也不固执,反倒是个个性直爽,有话直说的江户男子。透马也知道,祖父虽然长得浓眉大眼、阳刚味十足,但是比一般人更善感,个性温和。就是因为知道,透马才敢抱怨、发牢骚。他只能对这位祖父撒娇。 「如果觉得我这样比较幸福,我希望他让我一直在这里过着悠闲的生活。爷爷,父亲他根本不把我当作一回事。他一回到领地就抛下我不管了,不是吗?现在这样算什么?!领地正室的两个儿子不能当后嗣,立刻就叫我回到他身边,耍人也该有所分寸吧!我又不是一颗棋子。我是有血有肉的人,才不会依照父亲的意思行动。」 「其实,我原本想当馅饼师傅。」 佐吉盯着装了寒糊的瓮,嘀咕说道。寒糊是将趁寒冬煮好的生麸,发酵三年的发酵物,浓稠而带黄色。长年看惯了的那个颜色仿佛刺激眼睛似地,佐吉眨了两、三下眼睛。 「馅饼师傅?」 「是啊。我从小就非常爱吃甜食,想当馅饼师傅。但是,父亲擅自决定让我到裱框店当学徒,所以不得不放弃梦想。我根本没有机会发表意见。就这样一直当裱框师傅当到了这把年纪,继续做着和馅饼毫无关系的工作。」 「你不后悔没有当成馅饼师傅吗?」 「我不后悔。父亲的选择没错,我的个性适合当裱框师傅。否则的话,我做不了四十年。我想说的是,天底下的父亲都是这样。看似自私自利,其实都是在替孩子着想。不过,有时候经过千思百虑,还是会稍微判断错误。」 「商人和武士不一样。父亲是武士,只会考虑到樫井家的利益。爷爷,我不要去小舞。我一辈子都不想去。」 透马闭上嘴巴,收起下颚。浆糊毛刷在眼前飞过,撞上墙壁,反弹落在泥地上。寒糊在透马的脚边飞溅,黏呼呼地黏在脚上。 「你要叽叽咕咕地发牢骚到什么时候?!」 佐吉的咆哮声响彻工作室。声音大到令正在整理拉门纸的年轻工匠起身。 「你这样还算是熊屋的孙子吗?!没出息地一直抱怨你不要 去。差不多该下定决心,勇往直前了!混帐家伙!」 透马捡起掉在脚边的毛刷,闻到浆糊的味道。 「透马。」 佐吉接过毛刷,轻声呼唤孙子的名。 「不可以看不起武士。更何况樫井大人不同于三餐不济的流浪武士。他是有身分、有实力的武士。如果他有心的话,我们根本毫无反抗能力。既然大人决定召唤你到小舞,不管你怎么挣扎,横竖都得去。哪怕是你逃走或躲起来都没用……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或许是错觉,总觉得佐吉的肩膀看起来缩小了一圈。 「既然是白费力气,就别再挣扎了。不要哭哭啼啼地被人拖走。最好抬头挺胸地前往小舞。」 「爷爷……」 「自哀自怜也无济于事。如果去小舞是你命中注定,就勇敢地面对命运。你的母亲也是这样走过来的。再说,熊屋永远在这里,我也会一直在熊屋当裱框师傅。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不会改变。」 我等你回来。佐吉接下来八成要说这句话,但是他吞下肚没说出来。布满皱纹的喉结微微上下移动。 透马咬紧牙根。 吱吱嗄嗄的倾轧声在体内回荡,沉闷混浊的声音。 去小舞继承樫井家,那意味着远离熊屋。纵然获得江户诘的职务,到江户走马上任,既然背负着樫井家的名声,就不能轻易造访熊屋。即使再怎么希望以工匠孙子的身分行动,那也是不容许的事。 透马喜欢熊屋,喜欢佐吉。 四、五名工匠把佐吉视为工头,天天进出熊屋。有人住在店里、有人通勤,也有人四处漂泊。有人默默地认真工作、有人性情不定但手艺精湛,也有人是性格开朗的半吊子。统称为裱框师傅,但是这群工匠各自拥有不同的特性,而管理他们的佐吉的怒骂声、笑容和气魄;工作室中你来我往的轻快闲聊、活泼的气氛、裱里的声音、上等浆糊的气味、毛刷硬梆梆的触感、烹煮伙食的气味、画在纸拉门看板上的达磨漆黑图画……生活在熊屋的人、熊屋内的所有事物都令透马喜爱。一想到这里是母亲出生的地方,透马更是为之心夺。 说不定自己能够以裱框师傅的孙子身分,而不是以武士之子的身分生活。 有一段时期,透马真心希望如此。当时,一名性情温和的男近侍因为败血症,说走说走。他在藩邸内好歹也分配到了一间房间。那名男近侍死了之后,几乎没有人搭理透马。新的近侍既不侍候他,也不会将父亲从领地寄来的信件和物品交给他。虽说是一家之主的儿子,但是从一开始就不能指望有母亲当靠山,没有人想和失去父亲关爱的庶子的现在和未来扯上关系。虽是别墅,但规模宏伟,比熊屋大上几十倍。然而,透马总是独自一人待在宅院内。不过,透马几乎不曾安份地在宅院内度日。 如同佐吉所说,透马经常任性地溜出藩邸,窝在熊屋;鲜少遭到责备,即使偶尔遭到责备,父亲顶多也只是做作样子,念他几句而已。 透马一点也不感叹父亲抛下自己不管。父亲默许他任意行动,反而令他开心。所以他心中有梦想,怀抱希望。 说不定自己能够以裱框师傅的孙子身分,而不是以武士之子的身分生活。 透马没有想到,这个梦想如此轻易地破灭。命运宛如惊涛骇浪,在一转眼间吞噬、粉碎虚幻的愿望和希望。 勇敢地面对命运。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没错。若是自哀自怜,蹲在原地,只会轻易地被冲走。只好站在命运的浪头前进。 「只要不放弃,道路就会自行开启。」 如此教导透马的是新里结之丞。他以剑术师父的身分来到宅邸。当时,透马六岁,前一年刚失去母亲。不知是基于同情心,或者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透马展现关爱;使他遇见了新里结之丞这名师父。唯独这一件事,透马如今也对父亲心怀感谢。 结之丞一见到透马,马上问他:「你喜欢绘草纸(译注:江户时代附插图的时事读物)吗?」结之丞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叫他「幼主」;对他说话既不会毕恭毕敬,也不会对他投以品头论足的视线。只是问他:「你喜欢绘草纸吗?」透马回答:喜欢。 「是嘛,那我念一段给你听吧。」 话一说完,结之丞便抱起透马,将他放在膝上,从怀中掏出一本对折的中本(译注:江户时代的书籍规格之一,大小约为长七公分、宽十公分)摊开。 「从前从前,在伊予国有个男人名叫半本郎苇芳。 这个男人三岁就力大无穷,足以将庭院的松树连根拔起。」 透马微微感觉到类似母亲膝盖的柔软,但是坐起来明显不同的感觉。低沉而年轻洪亮的嗓音、强壮手臂的触感、语带小舞这个陌生地方乡音的说话方式、比母亲高的体温,都是透马第一次接触到的。 这个人明明是来教导剑术的,为什么念绘草纸给我听呢?真奇怪,他真是个怪胎。 透马起先有点困惑,但是立刻受到绘草纸吸引。衣着华丽的年轻武士挥舞长剑,和大章鱼战斗。章鱼被砍下的触手占据了第一页的下方;浪花四溅。 「从大章鱼手中救出萱奈公主。 半十郎在这之后娶公主为妻,成为伊予国领主,贤能地治理当地。」 结之丞阖上草纸。 「如何?有趣吗?」 「如果更长一点会更有趣。」 「哦,是吗?」 「故事一下就结束了,好无趣。而且……」 「而且什么?」 「章鱼好可怜。只是爱上了来海边弄潮的公主就被杀死,好可怜。」 「原来如此。经你这么一说,果真是如此。这只章鱼又不是罪大恶极。」 结之丞点点头。在他的催促之下,透马接着说: 「用不着杀它。饶它一命,把它赶到海里就好了。」 「换作是你的话,你会这么做吗?」 「我会这么做。我也不会砍断章鱼的触手,这样它好可怜。」 说到这里时,透马忽然感觉喉咙哽咽。在此同时,有一股温热在眼皮内侧慢慢散开。那在一眨眼间化为奔流,以顶起眼球之势溢了出来。 透马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呢?他大为吃惊,意识到那是眼泪,连忙停止呼吸。 不能哭。 他一直如此约束自己。 哭的话会变凄惨、会悲伤。勉强支撑自己的自负会瓦解,所以不能哭。并非因为自己是武士之子,也不是因为自己是男人,而是因为一哭就会遭人怜悯、被人同情。明明不是真正担心或同情自己,只是一时的怜惜和安慰。透马讨厌必须接受对方好意的感觉。与其接受那种假好心,不如忍住泪水抬起头来。 我才不会哭! 就算嘴唇破裂、牙齿折断,男子汉应当打落牙齿和血吞,继续咬紧牙关。我才不会哭! 结之丞轻轻抚摸透马的背。那与其说是抚摸,倒不如说是一个宽大的手掌靠在背脊上。明明只是这么一个小动作,透马却渐渐全身放松。原本憋住的气息、僵硬的身体、用力咬合的臼齿都放松了。透马呜咽哭出声,泪止不住;在刚遇见不久的男人膝上痛哭失声。他不晓得为什么,但觉得旦哭无妨。在这里可以不用忍耐。尽情地哭也无所谓。 透马一径地哭个不停。过了多久的时间呢?内心充满了痛哭流涕之后微微的疲倦及心安,倚靠在宽厚结实的胸膛上。脸颊像是浆过了似地僵硬。 「刀就是这么一回事。」 结之丞说。说话方式和刚才没有两样。 「一旦拔刀出鞘,就必须砍人才能 还刀入鞘。需要赌上性命的心理准备。毫无心理准备地拔刀是一种愚昧至极的行为。」 结之丞说的话太过令人费解,透马几乎都听不懂。然而,他十分清楚,以师父的身分现身的这名年轻男子既不怜悯自己,也没有看轻、侮蔑自己。他是真心在对六岁的自己诉说。透马心跳加速,能够理解这一点。 「我要教你的不是如何拔刀,而是剑术。」 「剑术……」 「没错。说不定会对你有帮助。」 「对什么有帮助?」 「对活下去有帮助。」 结之丞将透马从膝盖放下来,对他咧嘴一笑。感觉真的是咧开嘴巴笑。结之丞像个想到恶作剧把戏的儿童,状似愉快,散发出轻微的放纵气息。透马没想到大人会那样笑。 透马也对他咧嘴一笑。柔和的微风轻抚过僵硬的脸颊。 透马沉迷于师父教的剑术。如果依照结之丞的指导动作、停止、挥舞竹剑,就能切身威觉到自己体内产生的力量。那溶入血流中,变成肌肉,铭刻在骨头上。那股力量确实一天比一天更强大。 我能够变强。能够变得强大。 能够相信自己的这股愉悦感受该怎么说呢?原本缩成一团的五内获得舒展的快感该如何形容呢? 我想变强。我想变得更强、更强大。 透马说出了打从心底期望的愿望。 师父,我想变得更强。 「变强要做什么?」 结之丞问他。 当时,从开始练习之后过了半年。时值夏季,别墅庭院中垂悬的紫藤花盛开,聚集在花中的蜜蜂发出振翅声。风变得又湿又重,突如其来的骤雨拍打地面。 「如果变强的话……」 透马噤口。话哽在喉,无法妥善说出来。明明想告诉师父的话确实就在心中,但却无法表达出来,令人焦躁难耐。 他心想:如果变强的话,就会看见未来的路;能够掌握自己的方向。年幼的透马还没开始担心自己的前途,只有茫然的不安。他认为,自己大概会这样随波逐流,前往某个地方。 「能够去我喜欢的地方。」 答案悄然脱口而出。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有。」 「哪里?」 「熊屋。」 「熊屋?」 「爷爷的家。我想回去。」 这是真心话。我想回去熊屋。那里有母亲、有祖父;有浆糊、树木和纸张的气味。我在那里长大,过着幸福的日子。 突然和母亲一起被召见到小舞藩别墅藩邸,是在母亲去世的几个月前。母子一抵达,便被带领至内侧的和室,等待一阵子。透马在母亲怀中打盹许久,听到声音醒来时,发现抱着自己的不是母亲,而是一名五官扁平的老婆婆。母亲缩拢纤细的身子,低垂着头,好像就要这样消失不见。 「妈妈。」 透马想触碰母亲,拼命伸长手臂。老婆婆说:不行。发出线香气味的气息罩在脸上。 「幼主,不行动。」 老婆婆力气大得惊人,脸上像是戴了面具似地面无表情。 因为点着方形纸灯,所以大概是日暮之后,而且羽虱在纸灯周围飞来飞去,所以季节大概是晚春到初秋之间。纸灯的光线照出老婆婆面无表情的脸,令人毛骨悚然。紧闭眼睛的过程中,透马又睡着了,醒来时一人里在被子里。他不晓得昨晚在和室内发生了什么事、父亲是否坐在纸灯旁的蒲团上、母亲和父亲之间是否有交谈,就这样迎接早晨的到来。 明明太过早逝的母亲容貌和身影都模糊不清,但是不知为何,唯独那一晚的事情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中,未曾消失;就连羽虱撞上纸灯的微小声音都记得。 那一晚之后,母亲就开始在宅邸内生活,不管透马怎么请求,母亲就是不肯回熊屋,而且不到过年就去世了。透马寻思:母亲是决定在这里过一辈子,基于自己的意思而留在别墅的吗?或者是被强迫的呢? 母亲想待在这里吗?或者百般不愿却被坏人软禁呢? 无从得知。透马不明究理地在宅邸内生活至今。 我讨厌这里,我想回去熊屋。 即使回去,母亲也已不在,他起码明白这一点。可是他想回去。如果回去熊屋就不孤单。有人会展开双臂抱起自己,将自己紧拥入怀。 「是喔,熊屋啊。」 结之丞抱起双臂,「嗯」地轻声低吟。透马抬头看他的脸,握紧拳头。 「不过,我不回去。我要待在这里,请师父教我剑术。」 我想回去熊屋。 我想跟师父学剑。我想跟师父在一起。 两者都是真心真意。 「透马。」 结之丞松开双臂,蹲了下来;高度和透马的视线同高。 「不要放弃唷。」 结之丞将手搭在透马的肩上。 「只要不放弃,道路就会主动拓展。如果放弃的话,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透马凝视师父的眼睛。 「哪怕是被一百名敌人包围也不能放弃。只要不放弃,你就还没输。要记得这一点!」 结之丞起身背对夕阳,成为一个黑影。看起来宛如耸立的高山般壮丽。 后来到回藩之前的两年内,结之丞只要有时问就会陪透马练剑,告诉他各式各样的事。练习之后,结之丞会说起和透马同年的弟弟的事、小舞的渔夫以鱼鹰捕鱼的风情、山河之美、美味的乡土料理。透马像在炉边听故事般听结之丞说;仔细聆听,沉迷其中,陌生的风景和人物令他心荡神驰。 「师父的弟弟是个怎样的人呢?」 透马曾经这么问。当时,练习完毕,透马像平常一样坐在师父身旁。 「弟弟?你对林弥的事感到好奇吗?」 结之丞反问,透马连忙摇了摇头。 「我并不好奇。」 这句话是骗人的。自从听结之丞说了林弥的事之后,透马就对新里林弥这个人非常好奇。提起这个名字时,师父的语气就会变得柔和一些,眼角露出微笑。 结之丞比任何人都疼爱年纪可以当自己儿子的弟弟,透马察觉到了这一点。师父想必也会像这样教他弟弟剑术。小舞是一块山川壮丽的土地。有一个男孩八成一面等着大哥归来,一面挥舞竹剑。透马好羡慕,甚至感到嫉妒。「林弥」拥有所有自己没有的事物,令透马羡慕得要命。 「我和林弥谁能变强呢?」 透马找碴地问道。 「师父,我们谁会变强呢?」 结之丞直视透马,摇了摇头。 「……不一样。」 「不一样?什么不一样?」 「你和林弥的剑道不一样,大概不能相提并论。」 师父的话含糊不清,不算是回答。然而,透马无法进一步发问。因为结之丞思绪百转千回地将目光转向天空,他的眼神阴郁。 「师父……」 一只大手放在透马头上。 「透马,不必和别人比较。你会变强。只要相信这一点!」 转向透马的眼中,阴郁已经消失。 「是。」 没错,我能变强。我会变强。 透马抬头挺胸,直视师父的目光。 这两年过得充实。透马长高、力气变大,磨练技巧,获得相信自己的方法。 自己不是一味被时势推着走的人。 透马在结之丞离去的寂寞中,自觉到这一点。他抬起头来,紧抿嘴唇。而目送师父背影的那一天,透马第一次溜出宅邸,到深川 元町造访祖父。他凭自己的力量抵达了熊屋。 一心认定相隔遥远的地方,其实只在徒步一刻之遥。 「哦,你来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大了。」 佐吉对气喘吁吁冲进屋的透马笑道。两人好久不见,但佐吉的笑容中令人丝毫感觉不到这段期间流逝的岁月。 除了男近侍之外,没有人察觉到透马擅自外出,而且近侍当时及后来都以搀杂和善与怠惰的宽容,默许透马外出。 只要不放弃,道路就会自行开启。 确实如此。 师父传授的教诲,如今也雷犹在耳地存在心中。如果深呼吸,它就会频频颤抖,飘散芳香。 透马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伸手抓起在祖父面前一字排开的毛刷之一。把柄上盖了(熊)这个漆黑的烙印,那是裱框师傅佐吉爱用的毛刷。 「这个我带走了。」 透马将毛刷揣入怀中。 迅速地下定了决心。 我不会放弃。我要站在命运的浪头。我不要受到父亲的想法摆布,而是以自己的意思前往小舞。如此下定决心的话,就会明白在那里想做的事、该做的事。师父平静的口吻与眼神清晰地浮现眼前。 收到父亲的命令信稍早之前,得知结之丞遭人暗杀的消息。在那之前一年中一、两次的来信中断,完全断绝音讯地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透马对这件事实在放心不下,想要知道结之丞的情况,到处探听。终于掌握到的是小舞藩士新里结之丞,半夜在路上遭人袭击丧命这个惊人的消息。而且,已经是接近两年前的事了。 师父遭人杀害? 功力莫测高深的师父会被人从背后砍杀? 令人无法置信。不,我不相信。除非亲眼见证,否则打死我都不信。 我要去小舞,亲自确认。那正是我该做的事。 透马将毛刷塞进怀里深处。 「爷爷,我要离开一阵子。敬请期待我的旅行见闻。」 「噢。这样我也打起精神了。」 「后会有期。」 「喝水要注意唷。」 佐吉对着透马的背影喊道。 「不要没有节制地大吃大喝唷。你这个贪吃鬼,如果不先确定当地的食物适不适合你的胃就塞进肚子,可是会大吃苦头唷。」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 「在我眼中,你永远是三岁小孩。」 「爷爷才是呢,都已经老大不小了,酒要少喝一点,还有大声骂人的毛病要改一下。」 「胡说!半吊子的家伙只有那张嘴变得比一般人更伶牙俐嘴。吵死了,快滚、快滚!」 佐吉像在赶苍蝇似地摆了摆手,弯腰面向工作桌,就此不再抬起头来。 爷爷…… 下次何时能见面呢?这该不会是今生永别吧?这样道别好吗? 透马压抑念头,硬生生吞下肚,离开了熊屋。 女佣点燃悬挂的纸灯。笼罩在微暗中的走廊稍微变亮。和白天的暑气呈反比,日暮一天比一天早。如今抬头看见的天空已变成绛紫色,不知是怎样的夕照,一、两道靉靆的细云边缘染上艳红。 和昨天在新里家仰望看见的天空迥然不同。 透马自言自语。 天空瞬息万变。昨天和今天的天空不尽相同是理所当然的,时刻也不同。虽然理智上明白,但还是心有所感。 透马强烈地觉得:樫井家散发着阴郁和寒冷的气氛,会招来不祥的景象。 又一盏灯点亮。 幼主身旁不可招来邪气。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最重要的是赶走阴暗。 一位名僧侣如此进言,和歌子不惜砸下重金收购高价的蜡烛。从黑暗造访时到完全离去为止,从不间断地一直点燃蜡烛。有时候甚至派人在庭院焚烧篝火。保孝的寝室四周围着一圈纸灯。因此之故,樫井的宅院内宛如白昼,令人联想到江户的吉原(译注:江户时代,位于江户郊区,获得官方认可的妓院聚集区)也是如此。 浪费钱。 如果能以蜡烛治病,就不需要医生了。 这样下去的话,城邑岂不是没有蜡烛和燃油可用了吗? 夫人似乎真的打算全部买下。到处盛传,樫井的家产会全花在买蜡烛上。 和歌子豁出去的行径引起了宅邸内外的揶揄和责难的耳语。她对于那种声音和信卫门的责骂丝毫不以为意,为了卧病在床的儿子继续点灯。 母爱真伟大。 透马佩服,并真心感叹。接近偏执的母爱令人畏惧,也令人动容。要嘲笑她愚蠢很容易,但世上恐怕只有母亲能够不顾世人嘲笑,为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做到这种地步。 愚蠢、可怕,但是令人动容。真正了不起。不过,爱之适足以害之。若是因为关爱过头而失去理智,沉迷于错误的偏执,则会贻祸身边的人。 透马眯起眼睛看摇曳的火焰,故意踩着粗鲁的步伐走在走廊上。刚才将纸灯挂在柱子上的女佣回头,轻声叫了什么;伸长手臂时袖子翻起,露出了上臂。微弱的火光照出白皙的肌肤。 她是和歌子贴身的年轻女佣;年纪应该和透马相去不远,但透马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母亲大人在房间吗?」 女子毕恭毕敬地低垂下头。透马问她。女子以出奇清晰的语调回答「是」。 「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房。」 「阿房啊。那么我问你,哥哥今天的情况如何?相当糟吗?」 阿房挺起上半身,悄悄吸气,然后简短地回答: 「昨天,突然发烧了。」 「高烧吗?」 「烧得相当高。」 「原来如此,所以暂时有性命危险。因此医生终于做出了病危通知,要母亲大人做好心理准备,对吧?」 「保孝幼主的病情好转了。现在烧退,情况稳定了。刚才说他想喝热糖水,夫人今晚吩咐我煮米汤。」 阿房四两拨千金地避开透马直截了当的问话,巧妙地岔开话题。她似乎是个相当机灵的女孩。 「那真是太好了。母亲大人想必很开心。」 「是啊。」 光问这一件事就够了。不,还有另一件事。 「你知道片桐这个男人吗?」 阿房蹙起柳眉,朱唇微启。 「……您指的是年轻武士片桐吗?我不太清楚。」 「是嘛。你去忙吧。」 年轻貌美的女孩身在眼前。若是在江户,透马会逗弄她一、两句,但在樫井的宅邸,透马就不方便那么做了。他不想随便调戏对方。 透马快步走到大娘的房前,从腰际卸下刀脆地,尽量悄声地说: 「母亲大人,我是透马。您在吗?」 没有回应。耳边微微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 「打扰了。」 透马打开纸拉门,和歌子坐在书案旁。果然点着亮晃晃的纸灯。 「吵吵闹闹的。有什么事?」 和歌子对透马投以尖锐的目光。下颚尖细的瘦长脸和眼白多的丹凤眼,实在令人无法不联想到狐狸。她绝对不丑,然而,五官和娇媚可爱扯不上边;显得冷若冰霜且尖酸苛薄。 「我有两、三句话想说。」 「透马,我累了。如果不是急事,明天再说。」 「那是燃眉的急事。」 「哎呀,瞧你说的。闲赋终日,老是悠悠哉哉的你会有什么燃眉的急事呢?呵呵呵。」 和歌子以手捣口 四 白花 「他在做什么?」 和次郎问道。他不只是出言询问,更投以疑惑的眼神。 樫井在做什么? 林弥松开原本抱着的双臂,耸了耸肩。 「如你所见,他在重新糊上纸拉门。」 和次郎眨了眨眼睛。 「看起来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是……为什么樫井在林弥的房间重糊纸拉门呢?」 「因为弄破了。」 「弄破了?弄破纸拉门吗?」 「没错。而且是两个地方。」 和次郎轻呼一声,面露微笑;眼角稍微下垂,眯起眼睛。这代表他对事情发展威兴趣。 昨天晚上,下起了雨。雨水带走暑气,唤来了秋意,今天早上才停。明明只是一场雨,但昨天和今天却是两样情,季节明显改变了。 天空蔚蓝,宛如从蓝色底部又渗出青色般的天空。风面增添凉意,山峦的棱线分明。 和次郎从后栅门进来。他老是如此。源吾会从正门光明正大地登门造访,也不等家人应门就擅自进屋,有时候甚至会躺在林弥的房间。不管房间主人在或不在,他好像完全都不在意。和次郎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 这倒不是因为他在乎家里的俸禄、身分差异,而是因为他生性客气、正直。 「又不是客人,我不好意思从正门登堂入室。」 「是喔。源吾之前从玄关进屋,而且脚也没洗就进来,美祢气得跑来跟我直接投诉,要我暂时禁止源吾出入。」 「被美祢白眼,源吾也坐立难安吧。」 「天晓得。那家伙好像压根不把美祢的心情放在心上。在我家要是被美祢瞪,肯定没有好下场。源吾口口声声女人、女人,却不晓得女人的可怕。」 「确实没错。」 两人闲聊这件事,相视而笑。 和次郎今天也从后栅门穿越庭院,来到了林弥坐北朝南的和室;手上抱着老旧的包袱,而不是竹剑袋和剑道服。林弥看到那个包袱,才想到位于久坂町的私塾今天放假。上午在私塾研习经典书籍,下午到道场练剑,几乎是林弥一成不变的每日行程。但是这几天,行程被打乱了。 「好俐落的手艺啊。」 和次郎坐在缘廊,盯着透马的手的动作,出声威叹。 「简直像是在变魔术。」 透马以细绳绑起袖子,用剪刀剪下淡红色的纸;右手灵巧地动剪,剪纸枫叶接二连三地掉落在膝上。 形状和真正的一模一样,连边缘的细小锯齿都没有少。纸拉门竖立在透马面前,已经贴上了几片剪纸枫叶。透马在它们上面又重叠贴上剪纸枫叶,大声地吁了一口气。 「完工了。」 他起身将纸拉门嵌入原本的地方,又吁了一口气。那种喘气方式显得对成品十分满意。 「怎么样?这样太阳一照,想必很美。喏,新里和山坂你们仔细看一下。」 和次郎瞄了林弥一眼,进入和室。 「这真的好漂亮。」 受到阳光照射,枫叶火红。纸拉门上宛如浮现出秋日风景。那道光微微染红了和次郎的脸。 「对吧?很了不起吧?呵呵,新里,怎么样?你原本冷清的房间因此增添了一点色彩吧?」 「樫井。」 「什么事?要道谢的话快点说!」 「我叫你把小玉抓破的纸拉门重新糊好,可没说半句叫你弄得这么华丽的话唷。」 「你不喜欢吗?」 「那还用说。这种红通通的纸拉门像什么话?!这样简直是妓院的房间。」 「真是个不懂欣赏的家伙。再说,你明明没去过妓院,少用那种大男人的口吻说话!」 透马咂嘴。和次郎在一旁嘀咕: 「小玉是谁?」 「猫。它在那里睡觉。」 林弥用下颚指了指房间角落。一只纯白的小猫缮缩在竹笼中。 「这只猫哪来的?捡来的吗?」 「樫井跟小和田大人要来的。」 「小和田大人是指,之前担任大目付的小和田大人吗?」 「是啊。」 笑容从和次郎的嘴角消失。他的表情变得僵硬。 「你们去见了小和田大人吗?」 「是啊。」 「昨天没来道场也没来私塾,就是因为去见他吗?」 「是啊。」 「你前天也没来。去哪里了?」 和次郎的说话方式中没有质问的语气,只带有一点困惑的口吻。 「姑且不论私塾的课,你连续两天没练剑,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事,师范代担心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原本打开去西藏町之后就要去道场,但没想到弄到很晚……」 「西藏町?和鸟饲町完全不同方向唷。」 「思。我们去见一个人。作事方的一个名叫笠见兵藏的兄台。」 和次郎在口中低喃「笠见兵藏」之后,睁大了双眼。他从座位上起身交相看着林弥和透马。林弥和他四目相交,但是透马别开眼去。他将几片剪纸枫叶托在掌心,低头沉思。 「呃,笠见是……」 林弥对和次郎轻轻点头。除了杀人凶手之外,笠见兵藏是渔夫在藩主面前表演御前渔的那一晚,最靠近大哥死亡真相的人,但是…… 和次郎对于结之丞的死状所知程度和林弥不相上下。换句话说,几乎一无所知,但他似乎好歹记得笠见兵藏这个名字。当然,他也知道一年前卸下大目付职位的小和田正近,是指挥调查命案的人物。 「你们两个人……」 从和次郎口中发出像是硬在喉咙的含糊声音。 「正在重新调查那起命案吗?」 「我们是这么打算。」 林弥重起抱起胳臂,看了透马的侧脸一眼;然后将视线拉回和次郎身上,娓娓道出前天和昨天的事。他不打算对和次郎跟源吾有所隐瞒。 我想知道大哥的死亡真相。 这个念头一直盘踞在心底。 结之丞的葬礼结束之后不久,林弥就跑到了小和田的宅邸和兵藏住的作事方宿舍—也曾在结之丞倒下的寺町(译注—寺庙众多聚集的地区)一偶伫足接近十五分钟。即便不是通盘了解也无所谓,起码想掌握部分真相。哪怕只是细微末节的事都好:心情宛如遭受烙刑般备受折磨。然而,不管前往哪里、造访谁,情况丝毫都没改变。不晓得的事依旧不晓得,隐没在迷雾的彼端。 「这样不行啦。」 透马一句话否定了林弥的话。 「新里的作法很糟糕。这种事不能闷着头躁进;和剑道一样。如果使蛮力,往往适得其反。越心急只会越陷入对手的圈套。」 「那,该怎么做才好?或者应该说是,樫井打算怎么做呢?」 林弥反问,透马对他露出匪夷所思的笑容,看起来既像是无所畏惧,又像是天真无邪。那不知是樫井透马这个男人独特的笑容、笑容背后藏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性、天生心无邪念,或者截然不同的感情,林弥这一阵子隐约感觉到了透马终归无从窥知的一面。 「欸,废话少说,跟我来就对了。」 「你有什么好方法吗?」 「没有。」 「什么?」 「这又不是这两天发生的命案。调查两年前的事,事到如今,不可能有新的线索送上门。」 林弥无言以对。或许是林弥哑口无言的表情相当滑稽,透马放声大笑。 「什么脸啊?你的表情好像饵卡在喉咙的鲫鱼唷。」 「可惜我没看过 饵卡在喉咙的鲫鱼。」 「哈哈,因为一动也不动,什么线索也掌握不到。管他有没有方法,总之行动就对了。有些东西要展开行动之后,才看得见、听得见。」 「你刚才不是说,不能闷着头躁进吗?」 「我是叫你别急。冷静行动很重要。」 「真的假的?我总觉得跟你讲话,总是被你巧妙地唬弄过去。」 「我唬弄你有什么好处?我说,新里。」 「什么事?」 「只要不放弃,道路就会自行开启。只要不放弃的话……」 透马缓缓握拳。他的动作看起来像想握住某种林弥看不见的东西。 林弥他们造访时,笠见兵藏正在宿舍后面务农。或许他们看起来像是高级武士的子弟,兵藏放下锄头,准备在泥土上立正行礼,林弥他们连忙制止他,对于突然遥访致歉,传达来意。 「我是新里大人的……」 兵藏随即回应「我知道了」,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因为时值夏季入秋的交界期,所以田亩上只有一排排的茄子苗。兵藏从茄子苗摘下几个笳子,用井水洗一洗,连滴水的箩筐递给林弥他们。 「这种东西不成敬意,但这是我家引以为傲的茄子。好吃得没话说,敬请尝一尝。」 透马和林弥先后把手伸向五寸左右的茄子。 好吃。虽然比不上水果,但是入口微甘,口感爽脆。兵藏得意地面露笑容。 「好吃吧?」 「人间美味。」 「嗯,好吃。总觉得连蒂都能吃。」 不知是林弥和透马的反应令他心情大好、透马带来的一公升瓶装酒奏了效,或者因为事过境迁,兵藏的口风变得比两年前松了。 兵藏坐在缘廊上,针对土壤和作物的因果关系发表一阵子自己的主张之后,迅速切入正题。 「如果说这种话,可能会被人贬为胆小鬼,但是我如今还是无法相信,那一晚的事是人为的。」 「如果不是人为的,你认为是什么呢?」 透马问兵藏。他的话语中故意带有一丝倨傲的口吻。透马并没有透露自己的身分,但兵藏或许是从举止和打扮察觉到了,态度和语气都很恭敬有礼。透马认为:对这种人稍微用以上对下的口吻较为有效。无论是准备当作伴手礼的酒,或者调查兵藏及之后要去拜访的小和田正近的为人和嗜好,全由透马一手包办。林弥只是陪他一起来。 林弥打从心里认为:透马好成熟。 两人同年。过年就十五了。但无论是剑术、处世、亲手拓展自己未来之路的臂力及执著,都有如天壤之别。 我望尘莫及。 要嘲笑透马的思虑周详是武士不该有的小聪明轻而易举,如果嘲笑他的话,自己就能置身事外。但是,林弥一直和樫井透马朝夕相处,察觉到了他想要一个人,不靠任何人地往前进。因此,不管是卖弄小聪明也好,使诈也罢,他都会活用自己的所有能力。他既非埋头苦练剑术,试图忘记所有是与非,也不是放弃挣扎,接受一切。 他踢蹬、反抗、对抗、奋勇前进、开拓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林弥觉得他好勇敢。 我有樫井一半的觉悟吗? 林弥虽然不想自卑,但是感到苦恼。 必须尽早独当一面的人是我,而不是樫井。 我必须担起大哥放下的重担,背负新里家的生计:坚守母亲和七绪到底。对于如今的林弥而言,那感觉是一条漫漫长路。自己从来没有为了从那条迂回的远路别开视线,而手握竹剑吗?我挥舞竹剑其实只为了逃避现实,而不是为了鼓舞萎靡不振的意志吧? 林弥,怎么样?你觉得如何? 透马口齿清晰的说话方式钻进耳膜。这个声音把林弥从沉思中拖回现实。 透马宛如一阵鼓动风帆的顺风,不断地推动事情前进。 「我听到有风声说是狐狸妖怪搞的鬼,笠见大人也这么认为吗?」 兵藏语气凝重,结结巴巴地回答。 「不,我没有想到那么离谱的事……不过,如果是人的话,应该不至于一声不响。」 「你的意思是,一点人的动静都没有吗?」 「不,那倒不是。我听到声响……像是人倒下的声音,但是等我往那里跑过去,只看到灯笼烧起来,然后……」 兵藏咽下唾液,轻轻舒了一口气。 「我感觉到一股杀气。与其说是感觉到……倒不如说是忽然从黑暗中冲过来的感觉。真的只是一瞬间。一瞬间就消失了。」 「一瞬间。」 透马低声呢喃。 「那铁定是杀害新里大人的人的气息。但既然如此,我实在想不通,为何只有一瞬间呢?我身为一介武士,在市区的饭田道场传授武艺。不管是在黑暗中,或者是在三更半夜,我绝对不可能没感觉到杀气。」 「这么说来,笠见大人。」 透马倏地趋身向前。兵藏在口中嘀咕了一、两句,但是听不见。 「换句话说,刺客没有发出杀气就一刀砍向师父吗?」 「是……哎呀,但是,人做得到那种事吗?抽出白刃砍人却不发出杀气,剑术简直到了出凡入圣的境界。更何况,对手是那位武艺高强的新里大人,更是不可能。」 兵藏从箩筐中拿出笳子,像是把它当作护身符似地悄悄握紧。 「去年春天,家父过世了。」 「什么?」 「笠见似乎是一个长寿的家族,祖父和家父分别活到了八十、七十五。」 「是……」 透马皱紧眉头,抓不到话题的脉络。林弥也一样。这个茄子和长寿的家族之间总不可能有关。 「祖父在八十岁那一年夏天猝死,家父晚年久病缠身,有些精神恍惚,每天过着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交界的日子。这种人说的话,完全不能当真。」 兵藏吞吞吐吐,玩弄茄子。林弥将视线从茄子移到兵藏干燥的脸上,试着问道: 「令尊说了什么呢?」 林弥发现了话题的头绪。同时,他有预感会出现什么。兵藏将茄子放回箩筐,十指交握。 「他坚称,自己在年轻的时候,听过……和新里大人的事十分类似的事情。」 林弥不由自主地和透马交会目光。 「也就是说,之前也有人遇上了和大哥一样的遭遇吗?」 「是的。」 「笠见大人,请你说得更详细一点。」 「哎呀,这件事我实在不清楚……毕竟这是家父进城之后不久的事,所以前前后后算起来,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家父后来神智不清,完全不确定这件事的真伪。」 「所以,到底是怎样的事情?」 兵藏说话慢吞吞,拐弯抹角,令人越来越不耐烦。林弥为了压抑催促他的心情,在膝上握拳。 「家父说,小姓(译注:武士的职称。伺奉在主君左右,负责杂务的武士)组还是小纳户(译注:武士的职称,地位在小姓之下,伺奉在主君左右,负责杂务的武士)的组长果然是遭到了暗杀。那位组长是人称当代第一的剑士……尽管如此,却被人从背后一刀劈开,而且组长的刀没有拔出鞘,别说是刀上沾满黏糊糊的血了,连交锋过的痕迹都没有,所以众人议论纷纷,究竟是谁能够让那种高手毫无还手的余地,将之击毙。但是到头来,没有查出刺客的真实身分。这件事没有厘清真相,成了悬案。」 林弥再度和透马交会目光。 一样。这岂不是和大哥一模一样吗? 假如笠见兵藏所言属实的话…… 「这是怎么一回事?」 透马仿佛看穿了林弥的心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抬头仰望天空。初秋的风清爽地吹向三人。 造访小和田正近的宅邸是在隔天下午。林弥一告知自己是新里结之丞的弟弟,马上就被引领至内侧的房间。 两间房间打通的和室似乎是长辈房,书桌旁的文件堆积如山。看似低阶武士的侍者端茶进来;看到透马擅自翻阅文件,皱起眉头,但是不发一语地离去。小和田的宅邸宽敞,通风良好。风中之所以搀杂树木叶片的气味,大概是因为耸立在围墙旁的松树。 林弥他们没想到会顺利地被引领至和室。因为他们是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心理准备而来。 新里家和两年前不一样,如今无任一官半职,尽管担任官职,比起历史悠久的小和田家,地位也略逊一筹,更何况林弥只不过是尚未进行元服仪式的小伙子。昨天,笠见兵藏差点在刚耕地的泥土上曲膝跪拜,但在正近面前,就换作林弥要低头叩拜了。 透马将文件放回原本的地方,端正坐姿。不久,发出脚步声,正近本人出现了。他是一个五十开外、个头矮小的男人,样貌温和,看起来不像是长年担任大目付这个繁重工作。白底的单衣看似凉爽,十分适合他。 正近清楚记得林弥,一坐在书桌前面,立刻面露开朗的笑容,说:你来得好。 「好久不见,你变成了一个好青年。新里家有你在,想必阖家安泰。」 「不,我既还没有成为武士,也无法像大哥一样优秀。」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新里结之丞确实是英才,但是你和他有血缘关系,不是外人。千万不要忘了这一点。再说,你还年轻。无论是要追上他或超过他,都是遥远未来的事。不用着急。」 正近的话中透露着发自真心的激励,林弥低头深深一鞠躬;喘一口气,抬起头时,发现正近的目光不是对着自己,而是对着坐在一旁的透马。 「那么,这位同行的是?」 「和大哥关系匪浅的人。」 「敝姓熊屋。」 透马轻轻点头致意,回过头来,和林弥四目相交。进入小和田家大门之前,透马提醒林弥不要提起樫井这个姓氏。 「我在江户接受新里师父指导剑术。原本为了在师父身边进一步修练而来到小舞,但是……」 透马低下头来,呼吸稍微加速。 「没想到师父在两年前遭人砍死,令我惊讶得目瞪口呆。我如今仍然不敢相信。」 「这也难怪。因为新里就算被一百名敌人包围,应该也会杀出一条血路。但是他居然被人从背后砍了一刀。我如今也一样不敢相信。」 「小和田大人,恕我失礼一问。」 「什么事?」 「我希望您告诉我们,两年前如何展开调查。」 正近面露苦笑。 「你的意思是,我的调查有疏漏吗?」 「请您告诉我们。」 透马的语气激昂。 「我想多知道一些师父临终的模样。我想知道他为何会以那种死法离开我们。」 所以,我才会来到小舞。 透马如此说道。相较于当时冷静凝重的口吻,如今的一言语中带着浓浓的恳求语气。 「小和田大人,我也请求您。请务必告诉我们,您知道的事。」 林弥也手撑在地。 正近低声沉吟,就此噤口。一阵沉默。耳边只响起了茅蜩在庭院鸣叫的声音。它的叫声停歇时,正近松开了原本抱着的双臂。 「几乎无话可说。」 非常冷淡的说法。透马挺起上半身,绷紧嘴角。林弥也在膝上用力握拳。 「你们别误会。我并没有隐瞒。虽然退休了,但我不会说公务上的事,不过那也不是理由。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小和田大人不是身为大目付,下令调查命案吗?」 林弥趋身向前。原本感觉敦厚正直的正近,言行中突然带有可疑的色彩。 「正是。一切都是听命于我。而且我自认也尽力了。家臣中实力第一的剑士遭人一刀杀害。虽然是暗杀,但是令人难以置信。我也想找出真相,厘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种说法或许有语病,但是要将隐藏在黑暗中的真相拖到大太阳底下,相当有趣。」 正近的双眸熠熠生辉。顿时,表情变得朝气蓬勃。 「所以,我使出了浑身解数。但是,几乎是以徒劳无功告终。没有出现半点和暗夜的刺客有关的线索。就在这个时候,上级命令我停止调查。」 「停止调查?谁下的令?」 「这我不能说。应该也没有说的必要。」 「能够命令小和田大人的人物有限。」 透马抬起下颚说。先前的恳求语气已经彻底消失,反而透着一股挑衅的口吻。 「想必是处理政务的人之一吧?」 正近没有回答。透马的语气又变得轻快。 「小和田大人知道五十年前的一件事吗?」 「五十年前?」 「当时似乎发生了一起近习(译注:武士的职称,在主君身边负责近侍和警卫的工作)组的组长遭人砍杀的命案。据说也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迁入一刀杀害。」 不是近习组,而是小姓组或小纳户组吧? 林弥话到了嘴边,硬是闭上嘴巴。因为正近点头同意了。 「那是你们出生之前很久的事。你们调查得真清楚。」 兵藏的父亲的记忆似乎是正确的。 正近从座位上起身,走到书柜前面花了一段时间,然后抽出一本册子;没有册名,只是随性以纸捻缀成册。 「这是我私人的记录。不同于官署的文件,擅自把我在意的各项事情罗列下来。」 正近以肉多不见骨的肥胖手指翻页。 「其中也有关于新里命案的备忘录。其实,不只五十年前发生过同样的命案。我调查老旧的笔记本发现,十八年前也有过。」 林弥瞠目结舌。透马在一旁转动身体。 「十八年前也有过……」 「你们不晓得吗?」 「不晓得。」 正近露齿一笑。然而,旋即恢复成僵硬严肃的表情。 「十八年前,是藩主继承家业,成为我们的主君那一年。而五十年前,则是因为治理模野川的河水和开垦新田,藩内分裂成两半的时期。遭到杀害的组长是坚持推动开垦的人之一。」 正近随口低吟了一声。林弥尚不清楚,从正近的话中会浮现什么。唯独心跳的力道加重。 「原来如此,所以藩内发生重大变动和出现黑夜暗杀者的时机一致啊。」 透马如此低声说道。 「我不晓得因果关系。不过话说回来,不管五十年前或十八年前,政务这种东西始终在运作。争吵不断、互相竞争,偶尔酿成大事。因为政务或继承人的纠纷而动用暗杀者,这种事应该层出不穷。想派刺客到政敌身边,杀害对方的人也并不罕见。这种事八成比你们想像的多更多。」 「但是,那种人和现在说的刺客明显不同。」 「思。可以这么说。再说,刺客是从自己手下挑选出本领高超的人培训。换句话说,若是比照派系的势力版图和家臣的剑士实力思考,往往会自然而然地猜到刺客是谁。同样地,也能够推测幕后黑手的真面目。不过,是否能够将犯人绳之以法就是另外的问题了。然而,包括新里的命案在内,这三起命案别说猜到刺客是谁了,连一个线索都找不到,一点头绪也没有。确实和其他命案有所不同。」 「不过,家兄应该和藩政毫无关系。」 林弥挺起腰杆,声音变了调。林弥没有多余的心思对于心乱如麻感到羞耻。新里家虽然是代代担任勘定方的名门,但是地位不足以加入执政,门第会自动决定身分。无论再怎么会使出神入化的剑术,结之丞不过是区区勘定方的官员。 「是啊。就算杀害新里,藩政也不可能产生任何改变。更何况,如果想杀害新里这种剑士,一般的刺客根本派不上用场。」 「师父早已知道什么,或者不小心知道了什么。那对于某个人而言,是极为棘手的事,而那个人在藩内是具有相当高地位的人物吧。相当高的意思是指,足以将神秘的刺客当作棋子的掌权人士。」 正近的眉尖抖动了一下。 「真是令人佩服,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头脑却相当灵光。如果能够成为徒目付的话,出人头地指日可待。」 「家父也这么说。改天有机会,务必恳请推荐。倒是小和田大人,您记得笠见兵藏这个男人吗?」 「当然,他是第一个报告新里命案的男人。任职于作事方吧。」 「他说,杀气忽然从黑暗中冲过来,一瞬间就消失了。」 正近的视线落在记录上。 「这里也记载了那件事。奇怪的是,笠见本身是在市区的饭田道场教过剑术的剑士,他也曾笑着说,那是一句玩笑话。不过,因为内容太过含糊,所以结果没有成为任何线索。」 「能够不发出杀气杀人,这种人世世代代存在小舞,能不能这么思考呢?」 正近全身颤抖。动作像是野兽抖动身体。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有代代担任暗杀者的家族吗?」 「这么一想,几十年间反复上演同样的暗杀剧,岂不是就说得通了吗?」 「为了合乎逻辑而一再臆测也没用。」 「有时候往往弄假成真,从臆测中看见事实。」 正近露出苦瓜脸。 「真是个鬼灵精怪的顽童。呵呵,算了,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过呢,假如有那种家族,那正是秘密中的秘密。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大太阳底下。」 透马陷入沉默,眼神在空中游移。茅蜩呜叫,林弥受到那个声音的吸引,目光望向庭院。 那里充满了橘红色的午后阳光。之前白灿耀眼,将所有事物曝晒成白色的光线,毒辣程度减少了一半,只是柔和地映入眼帘。 待得太久,是该告辞了。 林弥正要起身,透马抢先一步开口说; 「小和田大人,请再告诉我一件事。」 正近的眼睛半闭,半开的眼中发出锐利的目光。那不是隐居的和善老人,而是身为大目付监视藩内的男人眼神。 「如今,藩政的势力版图如何呢?」 正近抬起目光,黑眼珠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透马。 「你问我势力版图啊?」 「是的。争吵不断、互相竞争,偶尔酿成大事。如果这就是政治的话,如今有什么争执吗?」 「熊屋,你的语气是不准我说没有吗?」 「暗杀者在行动,意味着这么一回事,对吧?我怀疑,正因为藩内有某种不稳定的气氛,所以他才会暗中活动。」 正近动了动嘴唇发出「呵呵」干笑,眼里毫无笑意。 「我是告老还乡之人,和政治毫无瓜葛。再说,这种事也不该说给你们年轻人听。」 「是吗?恕我斗胆,我认为小和田大人的这种想法有误。」 「你说什么?」 「小和田大人若是参与藩政,想必有许多事情不能说,而我们若以成年人的身分任官职,应该也不能问。不过,幸好我们彼此都不是这种身分。既然如此,照理说不管说什么、听到什么,都没有什么大不了。我们彼此不用顾忌何任事情,站在非常轻松的立场。」 透马一口气说完这段话之后,露出满脸笑容;那种天真无邪、自然开朗的笑容。 「胡说八道!你把我跟你们相提并论吗?真是的,最近的年轻人完全不懂得说话分寸,真是伤脑筋。」 正近贫嘴薄舌,但是表情平静。透马倏地趋身向前。 「执政者当中,最有权势的人是家臣之家樫井吧?」 林弥忍不住凝视透马的侧脸。 你打算侦探自己的父亲吗? 林弥在心中发问,不知不觉间对肩膀使力。 「……或许是吧。家老中的第二把交椅尾村大人因为有病在身,经常无法随心所欲地进城,而且他为人十分温和。这么说未免失礼,但他的才干实在远远不及樫井大人。一般人都说:樫井大人是声名显赫的政客。家世、实力都无可挑剔……」 透马的鼻尖微微动了动。林弥也感觉到,他的鼻子嗅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虽然称不上是恶意,但是前大目付小和田正近不太喜欢樫井家老。看来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话中处处夹针带刺、尖酸苛薄。明明身心都还宝刀未老却辞去官职,说不定是因为和家老之长之间的关系不睦。倘若如此,代表正近的身边也有争执、勾心斗角。他是对此感到厌烦而辞官的呢?还是在权力斗争中败下阵来,逼不得已才引退的呢? 政治臭不可闻。 「樫井大人长年执藩政牛耳,说是垄断也不为过。他拥有卓越出众的政治手腕,不过,有人认为他有点太过强硬也是事实。甚至有谣言说,他和城邑的一、两名富商官商勾结,牟取暴利……。不过坦白说,我无法判断哪些是事实,哪些是基于嫉妒的毁谤。确实有财富和权力都集中在家老一人身上的趋势。」 正近的调气沉重,但是侃侃而谈。如同透马所指出的重点,正近或许认为对方若是和政务无关的年轻人,稍微放松戒备也无所谓。 「但是,政务无法永远凭一个人的意思决定。藩内也有一股势力对于樫井大人强硬的执政方式看不顺眼,那一派最有势力的人是……」 正近噤口。饶是放松戒备,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讲太多了。然而,既然听到这里,林弥也不难想像这句话接下来会出现的名字是谁。 中老(译注:江户时代,地位次于家老的职位)的水杉大人啊。 水杉赖母。 他是个怎样的人物呢?虽然是个外形、为人都丝毫无法掌握的人,但是水杉家是从藩的草创期那一代就传承下来,而且是主君的血脉分支,系属名门中的名门。林弥好歹有这种程度的常识。 正近打开紧抿的嘴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欺,算了,话都说到这里了才闭嘴也不够干脆。也罢、也罢,我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吧。呵呵,你们的脑袋中应该也浮现了那个名字吧?」 正近以手指叩了叩自己的太阳穴两下。 「他就是中老水杉大人。中老还年轻,但是相当优秀的人物。换句话说……代表他是相当高竿的政治谋略家。这么说不太厚道,但是水杉嫡系家庭的人代代资质平庸,托名门之后的福才能名列执政名单,但实际上,只不过是个装饰品。不过,如今的中老略有不同,不,是相去甚远。他既是出类拔萃的从政者、谋略者,也是宠臣。也就是说,历史悠久的世家终于诞生了一名秀才。」 「原来如此。所以樫井大人也不能悠悠哉哉地叱吒风云了吧?」 透马更进一步地趋身向前。不知是正近天生饶舌,或者透马是个好听众,正近甚至面露笑容地接着说: 「是啊。藩内对于作威作福的家老心怀不满的人,似乎也意想不到地多。欸,那就是人世常态。而之前不能出头、忍无可忍的人聚集到中老身边,或许也是人世之常。」 「也就是说,如今,藩内分裂成了樫井派和水杉派,彼此反目成仇吗?」 「表面上大概是风平浪静吧。家老和中老八成都在伺机使对手垮台,但那正是两只毛色漂亮的狐狸在互耍心机斗智,他们不会轻易地被对手踩到尾巴。欸,同一代有两个实力足以相互较量的才子、掌权者鼎立,不知道神佛是怎么想的。呵呵,一旦辞官,我就能够冷眼旁观这些诸多事情。这相当令人愉快。哎呀,实在太有趣了。」 咯、咯、咯。 像是在替这句话背书似地,正近的喉头抖动,发出十分愉悦的笑声。 后来又过了接近一刻钟之后,两人才从小和田的宅邸告辞。不晓得正近喜欢两人的哪一点,甚至款待两人吃晚餐。两人不好意思,而且有些麻烦,坚决辞退,却被正近大喝一声: 「笨蛋,岂可辜负年长者的一番好意?!」 「那位老爷爷,话真多啊。」 透马一出大门,马上轻轻按着脖子,表情扭曲,这个动作像是疲惫的老人。脸颊微微泛红是因为酒精的缘故,透马默默地接受了正近劝请的酒。 「居然还送我们这种礼物。」 一只白色小猫从林弥的领口探出头来,「喵」地叫了一声。 那是告辞之前,正近硬塞给他的。 「误闯进庭院的野猫,偏偏在我的寝室生下了六只小猫。我不忍心杀生或弃养,正在苦恼呢。你们来的正好,带一只回去。」 林弥将正近递过来的小猫放入怀中,从小和田家离去。 正近确实话很多。话题五花八门,姑且不论透马,林弥要跟上他的说话步调着实费了一番力气。坦白说,尽管正近炫耀自己对于往事和诗经的见解,林弥也只是觉得无聊。不过,唯独正近递给自己小猫之后说的话留在心中。 正近交相看着林弥和透马,问他们:你们是剑友吗?两人懒得详细解释,回答「是」。正近沉默许久,然后咕嘀了一句: 「我和直太郎曾经也是如此。」 「直太郎?」 「樫井家老的乳名。我们一起在一新流的道场学剑。」 透马倒抽了一口气,林弥也瞪大眼睛。 「我们当时的年纪就和现在的你们一样。直太郎也是个相当厉害的使剑高手,他说手握竹剑是无上的乐趣。我们经常练习。也曾将一切抛诸脑后,以竹剑互击将近十五分钟。……干嘛露出那副表情?!一副完全无法相信的表情。」 「不,那是因为……是的。」 完全无法相信。眼前的前大目付和执藩政牛耳的家臣之长,居然有过和自己一样的岁月,令人难以置信。即使道理上能解释,但是情感上不能接受。 正近笑了笑。 「我们也年轻过。曾经不拘泥于身分、不知道耍心机,一心刻苦修习剑道。」 正近嘟起嘴说:不过,那是颇久之前的事了。 那一言一语留在耳内。横亘在自己和正近他们之间的漫长岁月,令林弥心神驰骋。时光流逝之后,大家会变成如何呢? 不,说不定不得不改变的时期已经逼近了。如今,正因为是这个年纪,自己才能跟和次郎及源吾自然地平等相处,但是这种关系再过不久也会结束。必须各司其所,受到束缚而活。受到家世、地位、身分、血统、出身等许多事物束缚,变得动辄得咎。透马是高高在上的人,和自己住在两个世界,中间隔着一道鸿沟。但这不是正近和直太郎之间的差距。即使万一在某个地方擦肩而过,既不能正视对方、不能交谈,也不能呼喊对方的名字。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事到如今,还在胡说什么?! 林弥在心中斥责自己,并且暗自惊慌失措。 我在想什么呢? 事到如今,思考身分、受限、束缚又有什么用?想了也是白想。但是为何……? 林弥瞄了透马的侧脸一眼。 是因为这家伙的缘故吗? 一和透马在一起,之前认为理所当然接受的事情就会动摇。 武士那么伟大吗?变强要做什么?除了砍人之外,刀有什么用处?你不觉得喘不过气吗?你不想随性而活吗? 林弥听见了这种声音。每次听见,内心就会情绪起伏。手握刀的时候,原本像是结冰静止不动的湖面的心,就会不停翻腾。林弥稍微吸进带有夜晚气息的风。 夕阳隐没。然而,余光仍照映天空。 一群鸟从残照中掠过。一阵风缓缓地从头顶上吹过。傍晚微凉,小猫的体温令人感到舒适。 「不过啊,幸好这位老爷爷爱讲话,才能清楚了解到家父的立场。他汲汲营营于派系斗争,没空理我。他之前对我采取放牛吃草的态度,令我觉得有诧异。」 「你希望他理你吗?」 「少胡说!一点也不好笑。我之前认为,他就算不理我,好歹也会试图看透我身为后嗣有多少能耐。但是,他完全没有那么做。」 「说不定他没有必要看透你。」 「什么?」 「说不定从你在江户的时候,他就把你看得一清二楚了。你没有想过,他是看透你了,才叫你来小舞的吗?」 「家父吗?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为何那么想?」 「不晓得。只是忽然这么觉得而已。」 林弥老实回答。 他感觉到了。 樫井家老是否仔细在观察儿子?但是,林弥无法解释为何如此觉得。不过,在听正近说话的过程中,林弥察觉到樫井家老除了是高不可攀的掌权者之外,还有另外一面。其中,会不会有身为父亲的一面呢? 「你真是太天真了。」 透马的语气仿佛看穿了林弥的内心想法。 「喜爱政治之辈,和鵺(译注:日本传说中的生物之一,据说具有猴子的相貌、狸猫的身躯、老虎的四肢,以及蛇的尾巴)或猫又(译注:日本传说中的妖怪,由极老的猫变化而成,尾巴叉成两条)差不多。与其说是人,倒更接近鬼怪。我说,新里。」 「嗯?」 「家父大概打算在过年之前,和水杉这名中老算清旧帐。他认为,等到排除政敌、高枕无忧之后再提出后嗣的申请就行了。」 「是喔。」 林弥虽然应了一声,但是心情像是在捕捉云朵般无法捉摸。 政敌、垮台、权势、派系、领袖……尽管字面上能够理解,但是一点真实威也没有。不过,林弥威觉到一股不祥之气。俨然是百鬼夜行、魑魅魍魉、牛鬼神蛇。难道政治和那种词汇一样,具有干奇百怪的姿态吗? 林弥悄悄地将手放在刀柄上。 剑很好,十分耿直。不是为了打倒他人,而是为了支撑自己而存在,为了不以自己为耻地生活而存在。我想当个不愧对大哥传授的剑法的人。 这个念头无论过了多久,我都不会淡忘。 「樫井。」 「嗯?」 「大哥果然被卷入了家老和水杉大人之争吧?所以才会……」 「我不晓得。」 「大哥加入了其中一个派系,因此敌对派系派出刺客……」 「我不晓得。」 我不知道。从兵藏和正近口中,都没有问出任何一个结之丞非死不可的理由。正近到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是谁下令停止调查。 林弥想起了执政者当中,曾有人毁谤大哥是「胆小鬼」。那个人说不定就是暗杀者的幕后指使者。林弥感到的不是怒愤,反倒是一种接近悲哀的情绪。这个世界到底有多黑暗、封闭呢? 透马在小巷里转弯。 「啊?樫井,你要去哪? 走错路了。」 透马默默无言地加快脚步。林弥马上就察觉到了他的目的地,咽下一口气。咽下的一口气宛如变成铅块,堵在胸口。林弥深吸了一口气,追上透马的背影,不发一语地并肩而行。或许是睡着了,怀里的小猫不再动来动去。 穿越小巷,在大街上拐弯,又经过小巷,透马停下脚步。 那是一条包围住寺院的白色围墙、绵延不绝的道路,杳无人影。只有大树的树枝从围墙探出头来,随着晚风摇曳。总觉得从远方微微传来诵经声,但说不定只是误将松籁听成了诵经声。 这里是大哥遭人杀害的地方。 这两年,林弥几乎不去的地方。 「我实在不想渡过松川。」 七绪曾经如此低喃。七绪的娘家——生田家位于寺庙林立处前方、名为指物町的镇上一区。如果渡过松川,穿越林立寺庙而去,路程距离新里家不远。以女人家的步伐,大概也花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然而,七绪无法经过丈夫惨遭杀害的路。娘家有事时,她会花一倍以上的时间绕远路。如今依然如此。 林弥又吞下一口气,胸闷气苦。 透马凝视前方,一动也不动。 「樫井,你……」 「说不定是家父。」 「咦?」 「派刺客暗杀师父的人,说不定是家父。」 刮起一阵风,树枝摇曳。一阵潮湿、令人不舒服的风。云层开始覆盖刚才晴朗的天空。 这次清楚地听见了诵经声。 透马缓缓回头,笼罩在薄暮之中的脸上毫无表情、面无血色。 「你不这么认为吗?」 「为何那么认为?」 「因为如果我是家父,我就会那么做。」 「胡说!大哥不可能参与执政者的斗争。」 「……你相信吗?」 我相信。大哥是个没有权力野心、清心寡欲的人。唯独这一点是千真万确、无庸置疑的事实。 透马摇了摇手,从手腕到指尖左右摇晃。明明只是如此简单的动作,但看起来格外优雅。 「师父大概也想对藩政参一脚。说不定他也是那位老爷爷口中,对执藩政牛耳的家臣之长心怀不满的人之一。他可能将家父视为奸臣。」 「可是,怎么可能……就算万一是如此,为何只有大哥遭人暗杀呢?」 「为了不让师父成为刺客。」 林弥目不转瞬地注视着站在眼前的透马。仿佛只要眨个眼,他就会在那一瞬间融入黑暗中。 「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家父八成是个城府极深的男人。他还能洞悉未来的局势。否则的话,他应该没有办法呼风唤雨到这种程度。假如这种男人察觉到藩内第一的剑士跟随敌方,或者可能跟随敌方,会怎么做?假如新里结之丞以刺客的身分,被敌方派到自己身边,恐怕就防不甚防了。如果备妥大量长矛、步枪严阵以待也就罢了,但如果在路上被人袭击,不管有几名护卫随从,都不是他的对手。假如家父这么想的话……而且假如我是家父的话……」 「会怎么做?」 「当然是赶紧处理,棘手的人最好趁他不成气候时铲除。如果站在家父的地位,八成养得起暗杀者。不,如果不是站在家父左右的地位,恐怕养不起。」 「你的意思是,有一个代代伺奉樫井家的暗杀者家族吗?」 「说不定。当然,幕后黑手十分有可能是水杉中老,而不是家父。反倒是新里结之丞如果投靠樫井阵营,中老会命令从小养大的暗杀者,尽早解决掉他。嗯,这个可能性太高了。」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有那种蠢事。如果能够派出实力足以击倒大哥的暗杀者,不管是令尊或中老,只要让暗杀者袭击对手本人就行了吧?何必这么大费用章。」 「那可不成。」 透马直截了当地否定。 「这样可是杀害敌对派系的领袖唷。下毒手的一方也需要相当程度的心理准备。万一失败的话,垮台的是自己。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只要砍死碍眼的对手就了事。必须小心再小心,静待时期成熟。如果认定时机到来,就不会留给对手一丝反击的余地,一口气决胜负。政治斗争八成就是这种玩意儿。」 林弥无从判断,政治斗争是不是这种东西,但是实在不认为透马在说的是关于大哥的事。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像是漫无目的地飘浮在半空中,尽管大脑接受,内心也拒绝认同。 「总之,我不晓得是家父或中老,但是其中一方派出了刺客。」 「够了。」 林弥语气强烈地打断透马。 「够了,闭嘴!你说太多了。」 林弥在不知不觉间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光是听透马说话,就觉得大哥被人玷一污了。假如被卷入执政者的政治斗争之中,在渔夫在藩主面前举行御前渔的暗夜中丧命,那么大哥的剑道算什么呢?那么强韧、优美、轻柔、迅速的剑法算什么呢?大哥的人生受到坐掌藩政中枢者的欲望和企图玩弄于股掌中,轻易地灰飞烟灭,剑在他的人生具有多少意义呢? 我喜欢大哥,比任何人更敬爱他。这个想法如今依旧存在心中。 但是、但是、但是,我对大哥了解多少呢? 林弥闭上双眼,地面像地震般震动,震动传到脚底板。林弥睁开眼睛,意识到在震动的不是地面,而是自己的脚。 那一晚,大哥走在这条路上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林弥至今从没想过,也没有试图去想。 脑海中浮现结之丞环抱双臂,低头沉思走路的身影。那太过虚幻,宛如原野中的一缕轻烟般被风一吹,一眨眼消失不见。 「新里。」 林弥被透马一叫,抬起头来。发出松树香气的风轻抚脸颊。 「要动手砍人吗?」 透马简短地问他。 「咦?你说什么?」 「我问你不管幕后黑手之谁,一旦知道他的真面目,你会动手砍他吗?」 林弥倒是想过这个问题。他想过好几次,绝对饶不了让大哥遭遇这种下场的人。 如果能够替大哥雪恨,用这条命去换也在所不惜。所以,告诉我仇人是谁! 林弥有过几个不断祈祷,无法入睡的夜。 心头一惊。寒毛直竖。 杀气? 白光一闪。几乎在此同时,刀身抵在眉心。林弥调整气息。 「你在搞什么鬼?!」 透马手握白刃,浅浅一笑,冷酷无情的笑容看起来令人不寒而栗。林弥、源吾与和次郎绝对挤不出这种笑容。剑尖纹风不动,透马的视线也毫不动摇。 「好慢啊。你察觉的速度太慢了。以你刚才的步调,如果我真的袭击你的话,你终究逃不过。」 「樫井,你喝醉了吗?」 「怎么可能。」 透马还刀入鞘,只耸起了右肩。 「我岂会因为喝那么一丁点酒就醉。我只是看你神情恍惚,稍微戏弄你一下而已。」 「假如你来真的,我会更早察觉。」 「什么?」 「如果你的杀气是真的,我会更早察觉到。」 透马以鼻子冷笑了两声。 「真会说大话。那么,下次我就来真的,见识一下你的本事吧。」 「你的意思是,以真剑和你互砍吗?」 「没人能保证一点可能都没有吧。假如幕后黑手是家父的话,你会怎么做?你想替师父报仇吧?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呆呆地在一旁看着你砍杀家父。」 「听起来心口不一。」 林弥也想笑,但没办法像透马那么顺畅地牵动嘴角。嘴角反倒是僵硬。 「你不可能只因为他是令尊,就想保护家老。」 林弥不能一口断定,透马和樫井家老之间没有一丝亲子之情。然而,林弥清楚地感觉到,透马的心显然偏向师父结之丞,更胜于有血缘关系的父亲。这么一来,林弥猜不透透马会对师父的仇人——父亲怎么做。毕竟,樫井透马不像是会受到亲情驱使而拔刀的人。林弥虽然和他的交情不深,来往的时间也不久,但是觉得这种行为不适合他。或者人到了最后关头,还是会顺从血缘关系呢? 透马动作流畅地收脚。 「真有趣啊。」 虽然声音小到接近呢喃,但林弥确实听见了。 「有趣?什么有趣?」 「我开始产生一点兴趣了。假如我来真的,你会使出哪种剑术呢?」 「……樫井。」 「新里,你很恨吧?刺客自是不在话下,但你不恨一脸满不在乎地在暗地里操控的无耻之徒吗?不许像师父这么厉害的剑士和刺客交锋,岂不是令师父含恨九泉吗?」 「你在煽动我吗?」 「嗯,煽动?那是什么?」 「哎呀,我忽然觉得你在煽动我,设计让我袭击家老。」 「我煽动你?」 「就是你。」 「做那种事,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我一点也不晓得你怎么看待得失。我总觉得我们的想法、思考都有微妙的差异。」 透马再度耸了耸肩。 「我只是说我想见识一下,你会对打从心底憎恨的对手使出哪种剑术而已。」 小猫在怀里动了,有生命的小动物体温逐渐渗入林弥心中。在此同时,大哥冰冷的尸体在脑海中复苏。他冰冷僵硬到令人无法置信的尸骸被放在门板上,从小和田的宅邸送回来。指尖触碰到他的尸体时,连自己的体温都被夺走,犹如冻僵的大地般。虽说是深夜,但当时明明是初夏,林弥却因为寒意而齿根发颤。 活着是怀中猫咪的温暖,而死亡则是那种无以复加的寒冷。 喵。小猫探出头来,发出惹人怜爱的叫声。 「哎呀,小玉醒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我们什么时候替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小玉?」 「刚才啊。因为它长得一副像是白糯米团(译注—白糯米团在日文为白玉团子)的脸。」 透马扯了扯小猫的耳朵,从林弥身旁经过。 假如弄清楚家老是大哥的仇人,假如我一刀砍向家老,这家伙打算怎么做? 他会阻止我吗?助我一臂之力吗?还是…… 透马停下脚步,回头「喂」了一声。 「快点回去罗。那位老爷爷家的菜淡而无味,坦白说,难吃得要命吧?我想吃醋腌泷菜,去掉口中的余味。」 你不是吃得盘底朝天吗? 林弥无法出言调侃。因为透马虽然口吻诙谐,但是眼神黯淡。林弥默默地注视透马。黑暗变得益发浓重,笼罩站在前方数步之遥的少年。 雨滴打在脸颊上。青蛙在河边呜叫。细微的声音像是随时会消失。那也倏忽消失,再也没听见了。 夏季逐渐过去。 大哥去世之后,第二年的夏季暑气渐消。 林弥缓慢地以手背拭去脸颊上的水滴。 「原来如此啊。」 和次郎吁了一口气,然后轻声呢喃。 「不过暗杀者的家族……令人一时之间难以置信。」 「这件事任谁都无法轻易相信。况且还在猜想的范围内。接下来才要确认。」 和次郎皱起眉头。 「接下来才要确认?你要怎么确认?有什么方法吗?」 「哪有方法?不过,我认为如果能从小和田大人口中,问出下令停止调查者的名字,就能往前迈进。」 「有一丝希望的意思吗?」 「是啊。」 「别查了。」 和次郎从林弥身上别开视线。 「林弥,别再查了。」 和次郎垂下目光,尽管如此,他仍用力地说: 「不要进一步深入追究。太危险了。」 「和次郎……」 「如果那起命案背后的执政者的企图在蠢动,这件事就超出了你们能够想办法查清楚的范畴。他们的势力太过强大,不是你们赢得了的对手。」 和次郎的视线忽然转向透马;类似转守为攻的运刀方式,十分锐利。 「樫井,对吧?如果林弥冒然行动,可能会祸及新里家。那种事情,你老早就看穿了吧?」 透马瞄了和次郎一眼,以指尖拎起剪纸枫叶。 「你倒好。尽管你是妾生的孩子或庶子,依旧是家老家的儿子,而且是后嗣。除非发生重大事故,否则身分和生活都受到保障。但是,我们可就没那么好运了,甚至有可能家破人亡。」 「喂,和次郎。」 「林弥,你该做的不是替结之丞大哥报仇,而是背负新里家的生计吧?」 林弥不禁收起下颚,总觉得被人狠狠地击中了一剑。 「你说你们要从小和田大人口中间出下令停止调查者的名字,但是你能断言小和田大人没有和上级串通吗?说不定那个幕后黑手已经对你们的行动了若指掌了。」 「怎么可能。」 「你不能一口断定没有半点可能性。林弥,醒一醒。你有没有看见自己正要一脚踏上多么危险的路吗?」 和次郎垂下肩膀,坐在缘廊上。 「……抱歉,我多嘴了。」 「不。」 朋友的一言一语如针扎在胸口。他没有多嘴,而是真挚的忠告。假如结之丞如今有话要说,大概也会用同样的话劝导林弥。 我不重要,母亲大人、七绪和新里家就拜托你了。 人死不能复生。既然如此,岂不是应该为了活在身旁的人奋斗吗? 透马噘起嘴唇,出吐气息。剪纸枫叶飞在空中,飘摇坠落在榻杨米上。看起来就像是随风飞舞的落叶。 「我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在想,山坂真是聪明。生性深思熟虑。」 简单明了的夸奖,令和次郎脸颊染上红晕。 「你这种说法听起来,好像我生性愚钝。」 「那是新里的性格乖僻。乖僻不好,会使人贪婪。无论是对金钱、对食物或对女人,贪婪的人无可救药。总有一天会自取灭亡。你要谨记在心。」 「你这个大胃王没资格说我。这样下去的话,我家的米柜会被你吃到粒米不剩。」 透马咂嘴。说话方式忽然变得粗俗。 「咳,真是个爱叨念的家伙。我好歹对于自己的伙食费也有点节制。不过,肚子饿得要命,而且七绪师母煮的菜又好吃的不得了,我忍不住就把肚子吃撑了……欸,寄人篱下要看人脸色。好啦、好啦。我这就去樫井家偷一大堆米来,你等着。」 「一大堆?你打算待到什么时候?」 「离开的时候到了,我就会离开。」 「那是什么时候?」 「不晓得。但是,看来不久了。」 透马捡起枫叶捏烂。被捏烂的红纸只不过是红纸,皱不啦叽地揉成一团掉在地上。 「等到家父他们无谓的斗争结束之后,自然会看见未来的路。如果家父赢的话,樫井家八成就会来接我,而敌对阵营掌握实权的话,我就没用处了。我会趁被卷入这场纷争,人头落地之前,脚底抹油告别小舞。」 「事情会那么顺利吗?」 「不做做看怎么知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今城邑闹得满城风雨。执政者应该各自看准时机,忙着明哲保身。这种时候,没有任职的年轻人不管怎么行动,都不会有人在意。再说,时局越纷乱,越有暗杀者暗中活动的余地。说不定明天就会有某个执政者过袭。」 「还有谁?不就是你父亲吗?」 「可能性很高。欸,不过,我笃定身分不明的暗杀者露出尾巴的机率也相当高。但是,世上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所以必须事先做好心理准备,到头来这件事可能会在不清不楚的情况下落幕。」 「倒底怎么样?可能性有还是没有?真是的,为什么要刻意拐弯抹角地说话。」 「欸,总之,未来的事谁也料不准。家臣之长和中老的争执说不定会在私底下搓汤圆,息事宁人。表面上,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 和次郎低喃道。 小玉从它的窝爬起来了。昨晚,七绪替它绑上项圈。项圈上的小钤铛发出细微声响。 「说话回来,源吾去哪儿了?」 上村家也养了一只大虎斑猫。妹妹佐和对它疼爱有加,源吾老是大发牢骚:「真是人不如猫,比起亲哥哥,她更在意那只猫。我叫她拿出照顾猫的一半心思对待我就好了,她居然回我一句『你又不会捉老鼠』,气死我也。她才七岁而已唷。女人真是不分年纪大小,个个伶牙俐嘴。」林弥想起这件事。 「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今天只有我去上课。你和源吾都没来。」 「我没去是因为刚才说的理由。但是,源吾呢?」 和次郎的脸色一沉。 「这个嘛……似乎是因为他父亲要提早回藩,他母亲忙得不可开交,稍微没盯他那么严。那家伙好像趁这个好机会,三天两头往舟入町跑。今天铁定也说要去私垫,出了家门之后,直接就跑去猫头鹰小巷了。」 「名叫明蝶的女人啊。」 「是啊。那家伙,八成是动了真情。」 「怎么可能。源吾好歹也晓得妓女无真情。」 「脑袋晓得和动了真情是两回事吧。」 「樫井,是这样的吗?」 透马解开绑住袖口的绳索。小玉扑向绳索的一端。 「为什么要问我?」 「你不是万事通吗?」 「只是你们太无知罢了。不然的话,你们也跟着上村去妓院看一看。你们又不是三岁小孩,是该体验一下女人的滋味了。这么一来,就少了一样不知道的事了。」 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别开视线。 「我讨厌那种事。」 和次郎语气莫名僵硬地说。 「我讨厌抱着玩一玩的心情和女人……呃,做那种事……。我不喜欢。」 「咦,山坂。」 「什么事?」 「你有欣赏的女人了吗?」 透马采出头来,咧嘴一笑。和次郎收起下颚。 「你打算为了那个女人,守住男人的贞节吗?」 「胡说八道!」 「是喔。但你一副就是有心上人的口吻。啊,说到这个,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那是什么时候呢……大概是在道场遇见你们之后的两、三天吧。山坂,你是不是跟一个看似商人女儿的人在一起呢?」 「啥……你在说什么……?」 和次郎的眼珠游移。 「你替她修理鞋带,对吧?你蹲下来,她把手放在你肩上,哎呀,看起来真是妩媚动人。新里,对吧?」 「你问我有什么用,又不是我看到的。」 和次郎满脸通红。因为肤色白皙,所以更显脸色红润。 原来如此。和次郎,心里想着某个人啊。 和次郎有了心上人。林弥从没感觉到或想过。和次郎生性沉默寡言,鲜少将情感表露于外。更别说是将对女人的爱慕之情和盘托出了。将这份感情藏在内心深处,独自静静地蕴酿。和次郎八成会谈这种恋情。 「我说,他是哪户人家的女儿?看起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山坂,从实招来!」 和次郎受到透马逼问,脸颊涨得更红了。 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七绪从走廊上快步走来;意识到和次郎,轻声惊呼,嘴角绽放笑意。 「山坂大人,您来啦?」 「啊,是的。打扰了。」 「您又从后门来,对吧?您会被美祢骂唷。人家她很期待您来呢。」 「哎呀,真是受宠若惊。不过,我事情办完,这就要告辞了。」 七绪跪坐在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欸,用不着急。我这就让美祢端茶过来。也有葛华唷。」 葛华是一种小舞的糕点,在蒸过的米团上浇淋勾芡的馅汁。馅汁因家庭而异,有的是甜汤,有的是蔬菜馅。七绪作的葛华口感佳,甜度恰到好处,堪称人间美味;也是结之丞爱吃的一道甜品。七绪刚才应该将刚出炉的葛华供在佛龛,双手合十默祷。 透马趋身向前,问:「也有我的份吗?」七绪答道:当然有。接着,看了纸拉门一眼,倒抽了一口气。 「哇,好美。」 她似乎是真心赞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好一阵子。 「这是樫井大人的杰作吗?」 「是的。小事一桩。如果你希望的话,不管是枫叶或银杏,我可以将全家的纸拉门都重新糊过。啊,如果你比较喜欢梅花或樱花的话,当然也没问题。」 「大嫂,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林弥推开透马。七绪很少来到林弥的房间,林弥也不会随便踏进七绪的房间。那是这两年来在他和大嫂之间形成的一道隔阂。 「啊,抱歉。事情是这样的,家兄前来,说他有话想当面和你说。」 「生田大人吗?」 七绪的亲哥哥——生田清十郎是少数新里家被罢黜官职,俸禄减少,过着闭门在家、悄然度日之后,还跟之前一样往来的亲戚之一。 「他找我有什么事呢?」 林祢的内心一阵骚动。 说不定是为了七绪的事。差不多该将七绪带回生田家了。他说不定是为了提出这个申请而来。 清十郎和七绪没有其他兄弟姐妹,父母已经不在。清十郎成家,育有三岁的儿子和五岁的女儿,听说妻子绢江是个性情十分温和的女人,对于嫁出去痛失夫婿的小姑寄予同情,疼爱挂心。 七绪回到生田家,对他们的生活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内心忐忑不安。 林弥表情紧绷,以免被人察觉内心的不安,坐在生田清十郎面前。 然而,清十郎前来为的不是七绪,而是林弥本身的前途。 「我认为,你差不多该思考元服仪式的事了。」 清十郎开口提到。他一身古铜色肌肤,和妹妹一点也不像。下垂的眼角和蒜头鼻,使清十郎带给人一种大好人的感觉。结之丞生前常说:我从没见过清十郎大吼大叫,或者言行粗鲁;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结之丞八成也很信任他。 结之丞死后,说不定只有清十郎一直担忧着新里一家人。林弥向他的一番苦心道谢,清十郎打断他,提起了元服仪式的事。 「你过年之后也十五岁了。而且是新里家的一家之主。现在才行元服仪式,成为成年男子都嫌太晚了。」 清十郎叹了一口气,转动托在掌心的茶杯。 「原本这件事不该由身为外人的我插嘴,但我想……如果结之丞在世的话,已 经做好了应有的安排。等你行元服仪式之后,我也打算尽可能地尽一份心力,让你任个一官半职。你名符其实地独当一面之后,新里家也会阖家安泰。我总觉得这么一来,结之丞会最开心。」 「生田大人……」 「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愿意替你戴上黑漆冠帽。明年一早行元服仪式如何?」 「感激不尽。」 林弥毫无异议。清十郎的心意、关怀令人感谢。 「嗯。那么,我也会跟令堂讨论之后,再进行这件事。」 「万事拜托。」 林弥深深一鞠躬,听见清十郎稍微压低的嗓音。 「还得替你讨个老婆。」 「什么?」 「不,这件事不急。但是行元服仪式任官职之后,接着就必须娶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吧。」 「可是,我还年轻,那种事……还嫌太早。」 「两、三年一转眼即逝。四、五年也一样。我不会叫你现在马上娶妻。但是不久的将来,你也一定得娶妻。我说了好几遍,你是新里的一家之主;要尽早有家室,生下后嗣,保持一家安泰。千万别忘了你有这个责任。」 「不,可是,还早得很,我还没有那种打算。未免太早了……」 太沉重了。如果新的女人从别的地方嫁进来,如今家中勉强维持的平衡会失衡。 不行。我还没做好家中失衡的心理准备。 「七绪迟早会回到生田家。」 清十郎丢下这一句话,将茶一饮而尽。林弥咬紧牙根,反复说了两次「果然」。 果然说出了这句话啊。 母亲、七绪和自己就像是风中的弥次郎兵卫(译注:一种日本的传统玩具,呈人型,身体的四肢纤细,双手摊开,以手中的砝码保持平衡)一样,勉强维持平衡地度日,正要跨越这种难熬的日子。 「这是……大嫂的意思吗?」 「不。她什么也没说。可是,八成做好了心理准备。不可能永远赖在没有结之丞的家中。」 「何来『赖在』之说?坦白说,正因为有大嫂在,我家才能勉强维持下去。我、母亲大人及大嫂相依为命,我们从这种关系获得了莫大的救赎。」 「你娶了老婆之后,七绪的任务也会结束吧。」 哐当一声。清十郎放下茶杯。 「听说她做好了落发为尼的心理准备。」 林弥不假思索地从茶杯抬起目光。清十郎抱着胳膊望向一旁。 「你说什么?」 「她说,离开新里家之后,她打算落发为尼,在结之丞入土的菩提寺(译注—安置历代祖先的坟墓,举办丧礼和法事的寺庙)青灯古佛常相伴。」 「大嫂要入寺为尼……」 又来了,事情又朝着我不知道的方向前进。心窝一带闷痛,令人不快的汗水濡湿背部。 那个人要走了。这次真的要去我无法触及的地方。我必须默默地目送她离去吗?我不能抓住她的手臂,使出全力将她拉回来吗?明明过了两年,两年的时光过去了,我依然束手无策吗? 我不甘心,好窝囊。不能原谅……我不能原谅如此懦弱的自己。 清十郎站起身来。 林弥到玄关目送他。七绪没有出来。 稍微驼背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时,林弥意识到自己还有其他该问清十郎的事。 渔夫在藩主面前表演御前渔的那一晚,大哥在那个时刻之前做了什么呢?大哥身为勘定方官员,而不是以剑士身分的身影看起来如何呢?清十郎是大哥的同事兼好友,是最适合询问的人。然而,林弥没有心情追上刚走出大门的清十郎,总觉得问了也是白问。时间不断向前走,日子一天一天过。或许即使反抗,试图阻止事物改变,苦苦尝试了解过去,终究也是白费力气。 冷飕飕的风从心中吹过。林弥抿紧嘴唇,走在走廊上。七绪正在整理客厅。 「大嫂。」 林弥下意识地叫她。 她是真的做好了落发为尼的心理准备吗?她真心打算从这个家离去吗? 林弥反复发出无声的询问。大嫂,请你告诉我你真正的心意。 一对水灵大眼转向林弥。七绪跪坐在地,直视着小叔,一语不发。 宝宝乖 不哭哭 就算哭哭也不能穿红色的衣衣 耳边传来美祢在唱的摇篮曲。美祢有一副好歌喉,口中随时哼着摇篮曲或插秧歌。 雪白的饭饭 在米仓中 七绪忽然面露微笑。 「真开心。」 「咦?」 「是小玉。因为我一直想养猫。」 「你喜欢猫吗?」 「有老鼠出没。之前鱼干和黄豆的袋子都被咬了。希望小玉是擅长抓老鼠的猫。」 透过纸拉门照进来的光线,淡淡地照着七绪的胸部以下。化为影子的白皙脸庞宛如黑暗中绽放的一朵花。 如今在此。 林弥无法从这一朵白花移开视线,目不转睛地凝视。 假如我如今在此拥她入怀,她会怎么做呢?假如我紧搂住她,叫她哪里也不准去,她会如何回应呢?假如我紧紧抱住她,用力搂抱她,顺势拥有她,她会成为我的女人吗?就算我竭尽全力,恐怕也无法如愿…… 宝宝乖 别哭哭 就算哭哭 我们家也没有衣衣可穿 没有饭饭可吃 歌声顿时中断,转为「少奶奶、少奶奶」地呼喊七绪的惨叫。「又有老鼠跑出来了!」 七绪站起身来。 从林弥的身旁经过。 不知是发自秀发或肌肤,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香味。不是花香,而是人的体香。 我在想什么呢? 林弥感觉到脸颊充血。 这种卑鄙、下流的念头是什么呢?如今,我以怎样的眼神看着大嫂呢?大嫂肯定完全看清了我眼中浮现的卑鄙、下流神情。 对自己的羞耻与嫌恶使身体发热、发烫、燥热、滚烫。 我是个…… 最差劲、最无耻、无可救药的下流胚子。 林弥冲进房间。透马躺着将葛华送入口中。 「新里,你怎么了?慌张个什么劲儿?」 「和次郎呢?」 「回去了。葛华一口也没吃。那家伙,会不会太客气了一点呢?主人端出这么美味的食物,居然不吃就回去,与其说是有节操,不如说是个笨蛋。哎呀,不过,小舞真好,有许多美食。嗯,真棒。光就食物而论,我喜欢这里。」 「樫井。」 「干嘛啦。没有你的份唷。全部都被我吃光了。」 「当我的对手!」 林弥连袋子递出竹剑。透马动作佣懒地起身。靠着他睡着的小玉睁开眼睛,抬头看林弥。林弥总觉得连猫都看穿了自己污浊的内心。 透马擦拭嘴角,接下竹剑。 「现在吗?」 「没错。」 「你老是猴急,为何那么急?」 「没为什么……」 林弥吞吞吐吐。原以为透马会没完没了地说更多挖苦或抱怨的话,但是他默默地握住竹剑。 「我陪你练剑。放马过来!」 透马挥舞竹剑一下,架起竹剑,对准林弥的眉心,打着赤脚。林弥也打着赤脚走下庭院,架起竹剑,与透马对峙。透马的竹剑微微下垂,同时后退半步。林弥踏步前进,发出呐喊。透马以竹剑接受林弥使出全力的一击,弹了回来。林弥借力使力,直接转换成下一击的力道,又一剑砍了过去。 汗水迸发。如果内心的负面情绪能够随着那些汗水 五 祝融之后 过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季节宛如飞逝般更迭。天空的蓝更加艳丽,云层薄透。风声变得轻盈,伯劳鸟的啼叫声穿透风,青蛙已不再呜叫,蝉声也停了。 小舞的冬天来得早。 再过一个月的话,人呼出的气息便会凝成白雾。再过些时候,片片雪花就会翩翩落下。 林弥好久没在道场以竹剑和源吾对打。明明才打了一小时多,源吾却马上出声示弱。 「慢着、慢着。投降、投降。」 源吾一面扭动身体,逃开林弥的竹剑,一面伸出手掌。 「搞什么……才刚开始耶!已经不行了吗?真没用。」 「不行、不行。我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 源吾反复两次深呼吸。 「林弥,你的功力进步好多。令人大吃一惊。」 「该不会是你的功力退步了吧?我看是你花天酒地玩过头了,对吧?」 「我才没有花天酒地呢。你少挑我毛病。不是我退步了,而是你进步了。别说我了,连和次郎……不,说不定连佐佐木师范也不是你的对手。」 源吾的口吻中没有一丝开玩笑的语气,他是说真的。 「总之,我没办法当你的对手。从明天起,如果师范不行的话,就去拜托石野先生或牧原先生!」 源吾一面说出道场高徒的名字,一面擦拭冒出大痘的额头。 「林弥,我期待你在下次的排名会跃升到哪一名。」 说完,源吾咧嘴一笑,但是旋即恢复严肃的表情。真诚地称赞: 「看得出来你持续进行了相当艰辛的锻链,真是了不起。」 倘若如此,都是拜樫井之赐。 林弥如此认为。 这一个月,透马几乎每天担任练习对手。他不会主动邀约,但如果林弥要求,他也不会拒绝。 有时候以为他回去樫井家,忽然消失,但是过不到两天又现身,躺在充当寝室的一坪半和室中。在新里家的时候,他天天都会做劈柴、汲水、烧洗澡水的工作。前几天,他除了将客厅的纸拉门重新糊上漂亮的门纸,还在厨房安装坚固的厨柜、重新制作碗橱。样样都是行家的精湛杰作。七绪频频过意不去,但是美祢拍手叫好。这一阵子,透马受到的待遇虽然比不上和次郎,但也受到了美祢差强人意的对待。 「我原本以为他是厚颜无耻的野猫,没想到是只会捉老鼠的猫。真是太好了。」 透马是如假包换的家老之子,却被美祢随口比喻成猫。尽管七绪斥责她「不可无礼。说话小心」,她也完全不为所动。对于美祢而言,人的价值不在于身分和出身,而在于人品和对日常生活有何种程度的作用。透马似乎终于得到了及格分数。 大概是在这样的日子中,林弥获得了足以令源吾赞叹的实力。 林弥又想。 如今,如果认真和樫井一较高下的话,自己能够获得一胜吗? 一个月前,被透马戳刺的痕迹仍残留着,化成了淡红色的印记。自己如今跟得上他变幻莫测的动作吗? 还不行吗?还差得远吗? 不知不觉间,眼前浮现的不是大哥的剑,而是变成了透马的剑。 还比不上他。但是,半年后、一年后…… 我会追上他。我一定会迎头赶上。 赫然回神,源吾已经开始准备回家了。 「咦?你已经练习结束了吗?」 「我有很多杂事要办。」 「喂,你该不会这么早就要去猫头鹰小巷了吧?」 「笨蛋。别那么大声嚷嚷!」 「你果然要去。」 「才不是,你不要误会!因为我父亲回来了,所以忙东忙西的。我请示过师范,确实获得了早退的允许。我总觉得之所以这么忙,似乎也和我的元服仪式有关。」 「噢,是喔……」 生田清十郎的脸庞和声音掠过脑海,另一张微白的侧脸重叠其上。林弥硬将叹气吞下肚,哽在胸口好不沉重。 「那么,我先走一步了。」 源吾在门口施行一礼,走进了秋意正浓的阳光中。他走出去时,看起来像是对和林弥并肩而立的和次郎笑了。林弥总觉得他的眼角和嘴唇动了一下。 林弥,再会啦。 秋天晴朗的阳光太过美丽,令人为之目眩。 「源吾这家伙,好像融入了光中。」 如同和次郎事后所说,林弥和源吾本身看起来也变成发光体,和光融为一体。 「师兄,恳请赐教。」 赤田平太的声音令林弥回过神来。门口不见人影,唯有尘埃在光中飞舞。 耳边传来吊钟的钟声。 从遥远的远方传来。 侧耳倾听,仿佛听见了锣鼓大作、响板喧天的声音。 「林弥。」 从走廊上发出七绪的声音。烛台的光线将她的影子映照在纸拉门上。剪纸枫叶从影子的肩膀散落到胸部。 「你醒着吗?」 「是的。」 林弥并没有睡着。 「火灾吗?」 林弥打开纸拉门,雨窗阖上的走廊一片漆黑。烛台的黯淡光线朦胧地使七绪的上半身浮现在黑暗中,她的打扮和白天一样。 「刚才我派与助去看了,他大概再过不久就会回来。」 七绪的声音好像比平常略为沙哑。林弥打开雨窗,仰望天空。月色迷朦。吊钟的钟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这……很近吧。」 「好像是马宿町一带。」 「马宿町……」 那是俸碌五百石以上的高级武士的宅邸林立的区域,源吾的家也在其中。 「其实事情发生在半小时左右前,与助说他在大街上看到了步枪组。」 「步枪组?这个时间吗?」 「是的。而且,所有人身穿护胸,三步并作两步。与助说,后来他又遇见了一队长枪组。」 武装轻便的步枪组和长枪组在街道上跑。 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弥一回到房间,马上开始更衣。七绪绕到他面前,动作自然地协助他。 「你要出门吗?」 「我去看看。说不定发生了什么意外。」 「不等与助吗?」 「嗯。」 林弥心急如焚。钟声比任何时候听起来更不吉和。 「路上小心。」 七绪的手指抵在林弥身上,脸色苍白地面向林弥。原来她也感到了莫名的不安。 出门之前,林弥窥探了透马的房间一眼,原本以为他会听见吊钟的钟声起床,但他发出轻轻的鼻息声,睡得很熟。 「樫井,起来!」 「……嗯,干嘛。已经早上了吗?我总觉得刚吃完宵夜而已……」 「笨蛋。快清醒!发生火灾了。」 「哪里发生火灾?」 「源吾的家一带。而且城邑的情形有点奇怪,步枪组和长枪组似乎到处跑来跑去。」 透马坐起身子。 「原来如此,吵死人了。」 他一嘀咕完,马上开始整理服装仪容。林弥等不及地冲到外面。 看见与助跑过来的身影。 「林弥大人,事情……严重了。」 或许是去到火灾现场附近,赶紧冲了回来,与助上气不接下气,头发倒竖;面如白纸,隐隐发出烟味。 道这是否属实,但是有人说,是上村大人自己对宅邸纵火的。」 「什么……?!」 「而且,上村大人的宅邸附近的道路禁止通行,戒备森严。」 林弥没有听与助说完,跑向马宿町。越跑,吊钟的声音越大,钻进耳膜。宛如脑袋中有针在扎。 源吾,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风平息了。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夜晚的空气浓重。似乎是被云层覆盖,先前的迷朦月光和星光都从天空消失。 漆黑的天空染上了胭脂红。在竹待町和系切町等商人城镇,人们身穿睡衣指着异常的天空吵嘈不休。 「喂,悠悠哉哉地隔岸观火不要紧吗?」 「不要紧啦。不用担心会延烧到这里来。」 「唔—好冷。要是因为看火灾而感冒的话,那不可是闹着玩的。」 冷眼旁观的对话穿插在吊钟的钟声之间,传入耳中。 为了防止商人城镇起火延烧,马宿町有一块防火地,除此之外,设置了引柚香下川水的渠道。渠道加宽,连接包围城堡的护城河。除非相当大的强风吹起火星,否则不必担心延烧。林弥想起都势说过:接近二十年前,竹待町的商家起火,适逢一阵风吹,一瞬间变成了吞噬大半座城镇的大火。然而,尽管竹待町引发熊熊火势,马宿町也若无其事,黑压压地鸦雀无声。 讽刺的是,今晚那块防火地和那条渠道保护城镇民众免于灾祸。 「林弥。」 有人从背后叫他。 和次郎跌跌撞撞地靠了过来。他似乎也是全速冲过来的,气喘如牛。 「……我听说马宿町起火了……没想到……」 「是上村的宅邸。源吾家起火了。」 林弥喊道。他一面呐喊,一面告诉自己:是哪里弄错了吧。与助是个耿直、有胆量的男人,但是性子急了点。 一定是与助贸然误判了…… 林弥穿越防火地,渡过架在渠道上的桥。明明烈焰冲天,但是高级武士的宅邸林立的区域却悄然无声。 脸颊冰冷。 是雨。 依旧无风,开始下起了雨。并非火焰唤来雨水,但是雨势逐渐增强。 林弥开始看见避难的人们。 「啊~」 和次郎大叫一声。透马抓住他步履蹒跚的身体,支撑住他。 上村的宅邸起火。虽然距离尚远,但是绝没看错。那是源吾的家。受到源吾邀请,几度经过的大门窜起火焰。 有人在叫:快逃、快逃! 林弥想要继续前进,受到拒马阻挠。 「不行过来!」 拒马内焚烧篝火,几名男子一字排开站立。人人身穿护胸,绑起袖口,手持长枪。其中一人目光锐利地望向林弥他们,像在赶虫子地挥了挥手。 「接下来不准通行。快点回去!」 「这个拒马要做什么?为什么用这种东西堵住道路?」 「提防犯人趁火灾逃走。」 「犯人?犯人是指谁?」 林弥抓住以粗绳捆绑的竹子。竹子湿滑。 「源吾和上村家的人怎么了?他们在哪里?」 男人的眼角明显抽搐。 「你们和上村家的人有关系吗?」 「我们是朋友。」 林弥扯开嗓子说。 「我们是上村源吾的朋友。放我们过去!」 「办不到。再说,我怎么可能让你们靠近正在燃烧的宅邸。」 雨滴濡湿男人的脸。林弥的脸八成也一样湿透了,但是一点感觉也没有。 透马倏地驱身向前。男人动了一下。 「我想请问一件事。」 「什么事?」 「上村家的人全在那里面吗?」 透马手指笼罩在火焰之中的宅邸。和次郎的喉咙深处发出沉闷的声音。男人没有回答。 「我猜对了吧?也就是说,你们杀掉了他们全家大小。」 「我们没有杀他们。上村一家人是自杀的。」 「喂,上塚。别多嘴!」 其中一名伙伴抓住男人的肩膀。 自杀? 这是怎么一回事? 意思是源吾切腹了吗?自杀?源吾会自杀?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有那种事。 「源吾~!」 和次郎摇晃拒马吼道。 「源吾~!源吾~!」 「住手!不许胡来!」 「让我们过去!快点!」 拒马摇晃,好像随时会倒。 男人转动长枪,笔直刺出枪头。透马比枪头直击和次郎的额头快了一秒,拔刀出鞘。枪头几乎无声无息地掉落地面。 男人发出含糊的低吟后退。 「如果杀掉了所有人,就不会有任何人逃走。自然就不需要拒马了。与其挥舞笨拙的枪法,不如帮忙灭火如何?」 「你这家伙……要反抗吗?」 「是谁下的令?」 「什么?」 「是樫井或水杉下令要你们做这种事的?」 夜间的气氛顿时为之凝结,枪尖因篝火而闪烁。林弥张口深吸一口气,耳朵内侧感觉到心脏跳动。 从前大目付口中听到的执政者之间的斗争,与笼罩源吾家的火焰扯上不关系。 源吾和斗争无关,他和政治毫无瓜葛,一点关系也没有。 崩塌声响起,那是宅邸烧垮的声音。仿佛在等待这一刻似地,雨势变得更加猛烈,不像是这个季节会下的倾盆大雨;雷声轰隆作响,篝火熄灭。 火焰在夜空肆虐,宛如扭动身驱的火红大蛇。然而,它少了先前的跋扈气势,甚至显得有些虚幻。 大门一面燃烧,一面崩塌。 林弥心中也有情绪溃堤了。 源吾已经没救了。 他已经回不来了。 大哥被放在门板上的身影,在脑海中复苏。当时是死者的冰冷,如今是晚上的火焰和逐渐崩场的宅邸告诉自己这一点。 再也回不来了。 「源吾……」 和次郎蹲伏在地。雨水拍打他的背。 「源吾、源吾、源吾……为什么……」 他的手臂被人用力拉扯,林弥和透马一左一右地抓住和次郎的手臂。 「继续待在这里也没用,我们走!」 和次郎任由两人拉扯移动,脑中一片空白,身体使不上力,只是摇摇晃晃地走路。一群男人从拒马对面默默地目送他们。 为何、为何、为何?! 林弥听见声音。一再反复地询问:为何、为何?!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自言自语时,已经即将穿越马宿町了。不知是因为确定没有延烧的危险,或者是因为下雨的缘故,路上没有行人,寂静无声。 「天下太平。」 和次郎嘟嚷了一句。 「樫井,你之前说过对吧?」 「思,我说过。」 「什么叫做太平?樫井,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我不知道。」 「源吾被卷进了什么事之中?为何他非切腹不可?因为家老的缘故吗?是这样吗?」 「我说了,我不知道。山坂,你再怎么对我发脾气,答案也不会冒出来。」 和次郎低下头。三人都浑身湿透。明明身体应该冻僵了,但却感觉不到寒意。透马停下脚步,像从水里起身的狗一样抖动身体。 幕燃烧的景象是政变的开端,樫井的宅邸会变得怎样也无法预料。尽管尚未提出公文申请,但透马身上确实流着樫井家的血。随便行动很危险。 「情况明朗之前,别乱来!」 透马点了点头。 「你不用担心,我小心谨慎的程度不会输给有小孩的狐狸,明天就会回来。我会尽量掌握事情的真相,你们等着!」 透马一个转身,消失在下雨的黑暗中。 「去和回来说反了吧?」 和次郎背后低喃。说话口吻格外缓慢。林弥回过头来,看了双臂环胸站立的和次郎一眼。 「什么意思?」 「樫井啊。明明是自己家,一下子说要去一趟,一下子说明天要回来。那家伙,完全变成了新里的家人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明明伸手可及,但是暗夜浓重,而且下着大雨,林弥无法确实捕捉到和次郎的身影。然而,林弥清楚地感受到和次郎的手指按住刀柄的动作。 「我饶不了他们。」 低吟声延着地面传来。 「假如是家老逼死源吾的话,我绝对饶不了他们!」 「和次郎。」 「我饶不了家老和那家伙,我会砍死他们!」 「住口!少胡说!」 「胡说?林弥,你饶得了他们吗?你甘心吗?源吾被杀了唷!你甘心吗?」 林弥心头涌现的不是不甘心或悲伤,而是愤怒的情绪。他对于把源吾逼上绝境的人感到无以复加的愤怒,但是…… 「樫井那家伙不是敌人。」 「搞什么,你和他住在一起一阵子,就对他产生感情了吗?」 「不是,不是你说的那样。」 「我哪里说错了?」 「和次郎,你错了,你不该憎恶或怨恨樫井。你也应该明白吧?我们、我们……不行视彼此为敌人,互相残杀。否则的话……否则的话,我们会看不见真正的敌人。」 林弥无法妥善表达。思绪空转,嘴巴跟不上脑袋瓜。 看清楚! 大哥的声音突然在耳内复苏。那是他曾几何时对自己说过的话呢? 结之丞说:看清楚! 凝眸看清楚!要以自己的眼睛看清楚敌人身在何处。 然后,他接着说: 林弥,敌人在自己的身体内外。所以别移开视线。只是一味地定睛看! 「混蛋!」 和次郎弯腰怒吼。 「我知道……那种事,我知道,可是……」 混蛋、混蛋、混蛋! 林弥搞不清楚那些怒吼是出自和次郎或自己之口。 只有倾盆而降的大雨声异常清晰。 林弥一觉醒来。 看见天花板。 充满了亮晃晃的光线。 听见美祢的跫音和小玉的叫声。 噢,原来是一场梦。 林弥吁了一口气。 原来一切都是梦。 为何会做那种梦呢?居然梦见源吾死了。 如果告诉源吾的话,他大概会怒斥:「你竟然做了这种不吉利的梦!」 尽管是梦,林弥仍感觉身体沉重。为何如此倦怠? 闭上的眼皮内侧一片红色。那并非日光,也不是血或花;而是火焰的颜色。那是宅邸燃烧的颜色。 林弥起身。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何时钻进被窝,怎么回到家的。他只记得自己看见了火焰。 那不是梦境。 而是现实。 林弥试图站起来,但是微微晃了一下,手脚像是被人绑上了重物。脑袋隐隐作痛。 一到走廊上,看见柔和的光芒。原本在树木间嬉戏的麻雀一起振翅飞起,就连那些振翅声都化为疼痛,尖锐地钻入耳膜。 「林弥。」 七绪端着托盘站着。 「我拿加入药剂的洗澡水来了,你起身不要紧吧?」 「大嫂。我昨晚……」 「发烧了,你淋成落汤鸡回来。我派与助拿伞去接你,但是你说不要撑伞。」 「我这么说了吗?」 「你说让你一个人静一静,浑身湿答答地进了房间,结果半夜就发烧了。你不记得了吗?」 「我不记得了。」 七绪垂下目光,忽然面向一旁。 「你看起来非常痛苦。我总觉得第一次看见你那么痛苦。」 七绪的眼睛底下出现淡淡的黑眼圈。肌肤也干燥无光泽。她八成一晚没有阖眼在照顾我。透露符合年纪的老态和憔悴的侧脸好美,林弥心想。比起化了妆微笑的七绪、手摸发髻的七绪、貌美如白花的七绪,如今的七绪最美。 「大嫂,源吾死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林弥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禁止自己想要靠近七绪的冲动。 「美祢她……一直以泪洗面。」 七绪说。依旧面向一旁。 「她一面哭,一面说—太过份、太过份了。她也很喜欢源吾。这真的是……」 七绪的声音在颤抖。 「太过份了。」 麻雀回到树木上,吵嘈地相互啼叫,在枝极上跳跃。七绪的语气变得镇定,声音不再颤抖。 「听说中老水杉大人被下令放逐到岩里的山户,服永蛰居(译注:江户时代,对武士:水臣的刑罚之一。终身禁止担任官职、外出,闭门思过)之刑。」 「我不清楚详情,但是据说昨晚,有不少家臣遭到逮捕。而且也有人谣传,水杉大人已经切腹了。」 这么一来,代表樫井家老先下手为强,送政敌上西天了。 我绝对饶不了他们。 林弥想起和次郎发自丹田的这句话。 林弥,你饶得了他们吗? 林弥听见踏土的脚步声。 是樫井吗? 林弥原本以为是透马回来了,转过头去一看,眼前出现了一个略显老态、个头矮小的男人。林弥跳到庭院中。 「安藏!」 他是上村家的杂役。听说在源吾出生之前,就在上村家帮佣。圆眼和圆脸,流露出他忠厚老实的为人。安藏眨了眨眼,当场双膝跪地。八成是昨晚的剧变使他一夕之间面容改变,他的脸颊骤然消瘦,眼睛布满血丝,面无血色的脸上多了几处擦伤。 「安藏,你平安无事吗?」 「是的,我本来也做好了共赴黄泉的心理准备。我没有其他容身之处。不过,源吾大人叫我不能死……他说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能活下去的人死。」 安藏低下头。眼泪滴在手背上。 「他命令我活着将这个交给新里大人和山坂大人。」 安藏从怀中掏出书信,双手奉上。 信封上写着林弥与和次郎的名字。习惯右边往上挑的笔迹,确实是出自源吾之手。 「大嫂,请马上派与助到山坂家,叫和次郎过来。另外,请找个地方让安藏休息。」 「好。」 七绪站起身来。然而,安藏像是要拒绝地后退。 「我还有任务在身,要将夫人的遗体送到她娘家。不用担心我。」 「安藏,稍等一下!」 安藏还想后退,林弥抓住他的肩。 「我想问你。」 除了暗杀者之外,没有人看见大哥的最后一面,所以到处都无人可问,大哥是怎生死法。但是如今,有人看见源吾临终的模样。 「安藏,你看到源吾临终的模样了吗?」 安藏依旧低垂着头,微微摇了摇头。 「我没有 看见,据说少爷是在内侧的和室切腹的。老爷……当介错人(译注:过去日本武士或军官选择切腹时,身旁必定有个「介错人」,当切腹者往横切破小腹后,「介错人」便得立刻用刀子砍下他的首级,以免切腹多受痛苦),然后对宅邸放了把火。夫人和小姐……在隔壁的房间自尽了。」 安藏的语气显得轻描淡写,好像少了所有感情。 「上村大人被治了什么罪?」 「我不太清楚。一群手持长枪和步枪的武士突然上门,穿着鞋闯入屋内……想要带走老爷。于是老爷拔刀反抗,源吾大人也出手帮忙……勉强把他们赶出门外。老爷命令我关门。我关门上闩,老爷聚集众人,说『与其沦为阶下囚,不如身为武士爽快地切腹』。于是,赶紧进行源吾大人的元服仪式,源吾大人就此慷慨赴义……不,他先写了这封信,然后,大家也马上……马上……随他而去。」 安藏向前倾倒,随势趴在地面,弓起背部号啕大哭。七绪抱住他矮小的身躯,在他耳畔呢喃了什么,安藏摇了摇头。停在树枝上的一群麻雀,俯看着放声痛哭的男人背影。 后来过了一小时左右,和次郎冲了过来。或许是一晚没睡,或者他也发烧了,和次郎的眼睛泛红,嘴唇苍白干裂。 「你说这是源吾写给我们的信?」 「嗯。这是他写给我和你的……」 一打开有份量的书信,其中有另一封信。受文人属名为「迟出」。 「迟出是谁?」 「不晓得。没听过这个姓氏。」 林弥打开了写给自己与和次郎的那封信。他等到和次郎来了才打开。信上写着一行行气势十足又有个性的墨字。 刚才,我完成了元服仪式。这种话听起来像是老王卖瓜,但我觉得自己俨然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武士。不能让你们看见这身打扮,真是可惜。无法从林弥身上赢得一胜也很遗憾,但是没办法。永别了,你们要好好活着。林弥,努力练剑。不过,要适可而止。和次郎要快点改掉老气横秋的毛病。告诉樫井不要吃过头。另外,麻烦将同一个信封中的另一封信交给「明屋」的明蝶。兄弟们,拜托啦。 用语简直像是邀请一同游山玩水般轻浮。然而从这里开始文风一变,文字飞白。 佐和可悲。着实可悲啊、可悲。 那是最后一行。信的最后没有敬语就结束,传达出源吾心中的苦闷。 为何拉着年幼的妹妹都一块儿寻死呢?好歹应该有办法让佐和独自活下去。 「源吾……」 和次郎深深吁了一口气。林弥故意冷哼一声:内心情绪激动,激动不已,心跳不止。 「那个笨蛋。居然写信给妓女,还叫我们送去给她。」 「真像源吾的作风。」 小玉在林弥的膝上叫。和次郎一站起身,马上将手搭在纸拉门上。布满剪纸枫叶的纸拉门向左右滑动。 「樫井。」 透马默默地举起手。 「山坂也在啊。正好。」 「知道详情了吗?」 和次郎语气急切地问透马。 「还不知道详情。毕竟,家父从昨晚就一直在城堡值勤,宅邸比平常更安静。不过,我大致上掌握了事情原委。」 透马缓缓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眼睛弓身,压低音量悄悄地说: 「据说中老私吞了藩库的金钱。那似乎是这件事的开端。」 「私吞?」 「没错,不知是两千两或三千两,是一个天文数字。」 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视线马上回到透马身上。 「樫井,那超出了私吞的范围。不是窜改帐簿能够掩人耳目的金额。」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是他私吞不只一时,而是长达好几年……」 「这种情形从什么时候开始?」 林弥不禁驱身向前。负责藩库出纳的当然是勘定方,林弥总觉得稳约看见了和大哥的死有关的线索。 「我不知道详情。」 和次郎也膝行前进。 「为了什么?水杉大人为什么需要那么大笔的金钱?」 「别接二连三地发问,我可是一个人在回答唷。」 「废话少说,快回答!快点!」 和次郎心急如焚。声音、表情、动作中都透露出焦躁。 「就算知道真相,上村也人死不能复生。」 透马的这句话,令和次郎停止动作。 这家伙老是这样。 林弥看了透马一眼,把叹气咽下肚。 对情绪激昂的人浇一大桶冷水。有时候水冰寒刺骨,让人因为冰冷而醒来,但有时候会让伤痛更加疼痛。 虽然一语中的,但很残酷。 他老是用这种说话方式。 此时,林弥想到自己一点也不讨厌透马的那种说话方式。自己是否反而觉得突然一头浇下的水,冰凉舒适呢? 和次郎紧抿干裂的嘴唇。 「水杉家似乎出忽意料之外地穷困。尽管是历史悠久的名门,但是接连好几代的一家之主都资质愚钝,而且生性浪费,所以没有累积财富。另一方面,无论如何都必须保持名门的排场。因此,钱财不断减少。据说现任水杉当上中老时,米仓几乎空空如也。然而,水杉野心勃勃。他打算迟早要取代家父,任意操控藩政。新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需要的是什么?」 「咦?这……,如果从你这段话的前后关系来看……应该是钱吧?」 「嗯,正确答案,还好你没有幼稚到回答是人望。为了挤进藩政的中枢,掌握实权,首先需要的是钱。那么,山坂,该怎么做才能把钱迅速弄到手?」 「你是私垫的先生吗?」 和次郎蹙眉回应。 「不是抢,就是借吧。」 「没错。总之就是需要钱。木杉首先选择了借。他似乎跟城邑的富商借了不少钱。 「哪些店?」 「不晓得。欸,会借钱给一国的执政者,想必是规模相当大的店吧。」 林弥屈指一算。 「这么一来,大概是纪野屋、伏见屋或美浓屋这几家吧。」 三间都是拥有小舞的名产——纸、蜡烛、酱油、绸缎、荏子油、铁等专卖权的富商。 「那些商人私底下借钱给水杉。他们八成笃定,水杉手揽藩政实权之后,能够尽情地讨回好处。实际上,他们真的能够讨回好处吗?家父偷偷存的钱,多到足以堆到天上。而且,是游走在法律边缘。虽然我不太想学家父,但他真是有一套。」 「所以中老比起令尊,略逊一畴啊。」 「他小心谨慎的程度,比不上家父。他或许是对自己太有自信了。认为自己和别人不同,是最出色的人。这种人往往会栽跟斗。」 「你也要小心!」 「嗯?新里,你在说什么呢?」 「不,没什么。所以,中老在什么事上栽了跟斗?」 前及今后的金钱往来,这件事不能等闲视之。无论是水杉个人,或者藩本身,若不借助富豪的力量,便无法前进。」 「是这样的吗?」 「那当然。不管任何时代,手握金钱的人肯定说话最大声。再说,算盘比刀更强有而力。」 「别岔题!」 和次郎收起下颚,低声沉吟。 「中老是为了筹钱而私吞藩库吗?」 「嗯。为了成为执政者之首、执藩政牛耳,还需要更多的钱,而且必须还钱给富商们。水只出不进的池塘注定干涸。这时,水杉盯上藩的钱,动手侵吞。欸,简单来说,事情经过大致上就是这样。如何?」 尽管透马询问意见,林弥也无从回答。对于林弥他们而言,这件事未免太过缺乏真实感。 「不过,中老还真有本事只手辽天,居然到现在才东窗事发。」 林弥只能勉强如此出口回应。虽然连他自己都认为这种说法很幼稚,但是除此之外,他无话可说。 「勘定方组头是水杉这一派的人。当然,他大概也已经被逮捕了。除了他之外,应该还有不少人入狱,家父打算趁这个机会清除水杉派。他八成会彻底肃清敌派余孽。正因为他确定能够歼灭敌人,所以才会出手。」 「上村大人可是江户诘唷,为什么会被卷入地盘之争?」 「上村的父亲曾是水杉的心腹之一。家父似乎怀疑他为了水杉,以大纳户头的身分,对江户藩邸的用款做假帐,筹措颠覆政权的经费。」 「怎么可能!真的发生了这种事吗?」 「不晓得。」 透马的语气变得沉重。目光垂在杨杨米上,眼睛底下形成阴影。 「不晓得。上村的父亲似乎是因为那场侦讯而被叫回来,但是……他说不定一点也没涉案。如果有涉案的话,八成老早就在江户切腹了。正因为他相信自己没有涉案,能够光明正大地申辩,所以才会回藩。岂知回藩之后,非但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甚至沦落到以犯人的身分遭人囚禁的下场。这时,他才知道自己被逼到了百口莫辩的处境。于是,上村的父亲不知是大为恼怒,或者认清事已至此,只能以死明志,选择了拖全家人下水的那种死法……」 他明明用不着这么做。透马口中冒出一句类似叹息的呢喃。 「如果他不反抗,乖乖束手就擒就好了。那么一来,说不定起码会获得抗辩的机会。最糟的情况下,应该他父亲一人切腹就没事了,但是他却偏偏……」 「这一切都是家老的阴谋吗?」 和次郎语气平调地打断透马。 「是又如何?」 「卑鄙!」 和次郎像是吐出一污物似地,抛出了那一句。 「为了坚守自己的权势而设下陷阱,把同为家臣的人逼上绝路,这未免太卑鄙了。」 平常从和次郎身上绝对看不到的激情溢于言表。他握紧的拳头在颤抖。 「我打死也不敢说,家父为人清廉。我也根压不想替家父做的事情辩护。不过山坂,如果走错一步的话,遭殃的就是家父。只不过碰巧水杉这一边心急露出破绽,所以家父先下手为强,但是相对地,也十分有可能情势逆转,被下令蝥居、所扎(译注:江户时代的刑罚之一。被逐出居住的村镇,禁止进入)或切腹的是家父,他是被迫为之。他与水杉之间的抗争进展到了这种白热化的阶段。更何况,水杉私吞藩的钱财,中饱私囊本来就不对。他和商人官商勾结,占尽好处,大玩五鬼搬财法,对政治的野心是其次,首要原因是为了一己之私欲也是事实。如果放任水杉这样恶搞下去,藩库的资金再过不久就会被他搬空见底。欸,不过,欸,你说卑鄙,两者确实一样卑鄙。」 透马盯着和次郎颤抖的拳头,毫不停滞地一口气说完。平稳的说话方式像是在朗读书籍。 「樫井,你是从哪里得知如此详尽的内容?」 透马明明说他不知道详情,但是连事情的细节都明若观火。尽管他是家老家的儿子,究竟是如何在一晚知悉如此详尽的事实? 透马眼神一沉,嘴角扭曲;看起来既像是在苦笑,也像是在压抑烦躁。 「我回到宅邸,发现家父不在,但是有一个令人意外的人在。我从那家伙口中,得知了一切。」 「令人意外的人是指?」 「前大目付这个老狐狸。」 「小和田大人吗?」 林弥忍不住向前倾倒。和次郎也挺起腰杆。 「那位老爷爷果然是奸诈狡猾、老奸巨猾。他似乎从担任大目付时,就对水杉起疑。因为水杉没有露出尾巴,所以他故意辞去职务,让水杉失去心防,进行暗中调查。」 「这么说来,小和田大人和家老串通罗?」 「就结果来说是这样没错。他应该屡次造访宅邸,研拟击溃水杉的策略。老狐狸多嘴地说他并非加入家父的阵营,而是无法饶恕水杉的罪大恶极。老狐狸说的话岂能相信?真是的,居然把我当傻子耍。那家伙从第一次见面时,就隐约察觉到我是樫井的儿子了。他一看到我,就若无其事地说:『我在此久候多时,想告诉少主事情梗概。』一副姜是老的辣、我比你们这些年轻小伙子道高一丈的表情。混蛋!现在想起来还是令人光火。」 「那么、那么,大哥的事如何?派出刺客的是家老吗?因此,小和田大人才会停止调查吗?」 透马和林弥四目相交,摇了摇头。 「我也问了一样的问题。我问他—冢父是不是幕后黑手?他回答不是。」 「他回答不是?」 「对。刺客是水杉这一派的人。小和田说,可能是师父在帐簿中发现了水杉的违法事证。我是不晓得,但是师父除了剑术之外,也擅于算帐。但是,揭露罪证非但没有获得功绩,反而替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林弥咽下一口唾液。喉咙干渴欲裂。 「如同我刚才所说,勘定方组头是水杉这一派的人,师父不知道这件事。他想必向上司报告了水杉的非法嫌疑。当然,他因此遭人封口……只不过……」 透马的表情大幅扭曲:扭曲的嘴唇沉重地动了动。 「据说下令停止调查的人,不是水杉,而是家父。」 「家老下令停止调查?为何?」 「因为他认为时机尚未成熟,还不是时候逼水杉走上绝路。再让他泅泳一阵子,掌握确切的非法铁证再给予致命的一击方为上策。」 「所以……大哥的命案因为那种原因,沉冤莫白吗?」 「没错。」 林弥腰杆一沉,摊坐在地,姿势简直像是腰部没力的老太婆。如果都势看到,八成会斥责他坐没坐相。林弥明知如此,但是全身使不上力。一阵寒意从屁股底下爬升缠上身体,使手脚都酸软无力。 视线漫无目的地飘忽游移,停在倚靠于壁麄的刀上。 那是大哥新里结之丞的刀。 未来有一天,如果能够成为和大哥并驾齐驱的剑士,我就要佩戴那把刀。 林弥暗自下定决心。 他向自己发誓,要成为不辱没那把刀的剑士。 他并没有淡忘这个心愿,对于大哥的憧憬也没有变淡。不过他认为,未免太不值钱了。 大哥的生命和源吾的人生未免太不值钱了。简直轻如鸿毛,轻易地被风吹走,消失无踪。 一抹笑容重叠于刀上。 !你这个白痴。诚恳地道歉,快一点! 别烧焦沾锅!无论是芋头或人的脑袋,烧焦沾锅的东西就不能吃了吧。 喂~,林弥。你在做什么?快点跳下来! 佐和可悲。着实可悲啊、可悲。 源吾。 身体忽然产生一股热气。原本缠在身上的寒意四散。热气奔窜至指尖,心脏剧烈地跳动。 林弥意识到自己愤怒的程度,足以感觉到自己的热血。怒气化为热气,热气引发怒气。 源吾。 你临终时在想什么?你心里想着什么,写下了这封信?你是铁铮铮的男子汉,想必在最后一刻也直视前方。 源吾。 你不怕死吗?你也许想开了,认为这一切都是命。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是,你应该不想凭白丧命。你应该不想被卷入这种纷争,轻率地了结一生。你明明应该还有数不清的想做的事、没做的事。 源吾,你很遗憾吗? 你一定很遗憾吧? 你的人生宛如鸿毛、蝼蚁、受病虫害的叶子。 林弥站起身来,握住大哥的刀。重量从手掌传来。 闻到了寒风的气味。 冬季从环抱小舞的群山吹下来的风明明没有气味,但却会锐利地刺激人的嗅觉。 浓厚而纯净的气味。 磨得殷蓝的刀身,发出和冬风一样的气味。 沸腾的情绪平静下来,凝固沉降在体内深处。 「林弥。」 有人叫他。那是和次郎,而不是源吾的声音。和次郎抓住他的手腕。 「收起来!」 「咦?」 「把刀收起来!」 林弥几乎下意识地拔刀出鞘。和次郎浑身一震。 「你别露出那种眼神握刀!」 颤抖从指尖传过来。 和次郎,我露出了哪种眼神? 林弥想要出声询问,但是闭上嘴巴。因为和次郎低下头,从他身上别开了视线。 「你要砍谁?」 透马双臂环胸,挑衅似地扬了扬下颚问林弥。透马没有别开目光。 「获胜的家臣之长吗?落败的中老吗?还是聚集在两人身边的所有人呢?」 「如果我说是的话,你要帮我吗?」 「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透马爽快地回答。 「弑父、砍杀水杉,顺便连小和田老爷爷也砍了……说不定意想不到地有趣。不过,挥刀砍杀一堆人,会因此改变什么吗?」 透马的目光移向屋外,眼前是笼罩在毒辣耀眼阳光下的庭院。麻雀在向阳处嬉戏,好几只在啄蟋蟀,一只衔着拽下来的后肢飞起。 这副充满光线的景象悠闲吗?残酷吗? 「新里,会改变什么吗?」 透马的呢喃轻得像蚊子叫,好像快被麻雀们的啼叫声掩盖。他以淡淡的语气接着说:「老狐狸说,家父以他的方式思考着藩的将来和我的事。」 透马噘起嘴巴,模仿小和田正近的说话方式。 「少主或许还不晓得,家老讲人情、重亲情。请你相信这一点。」 透马学得唯妙唯肖,一模一样。 「他居然叫我相信。笑死人了。我该怎么相信父亲的哪一点才好呢?坦白说,我……不晓得。」 透马陷入沉默。唯独麻雀的啼叫声变得更热闹了。 「太好了。」 和次郎松了一口气。 「确实交到她手上,真是太好了。」 他指的是源吾的信,过了将近一个月才把信交给她。那是等家臣平静下来所需要的时日。 尽管发生政变,现任的中老失势,但是小舞藩没有陷入严重的混乱,正在恢复平稳的生活。水杉赖母和跟随他的几名重臣罪证确凿,处以永蝥居、逐出领地外等重罚,但其他被视为水杉派的家臣只受到轻得令人惊讶的惩罚了事。没有一人被判死刑,甚至没几个人大幅减少俸禄。 赢家樫井信卫门的宽容促使派系瓦解,强化了藩内的团结。藩主原本就深深信赖精明能干的信卫门。右江头为人敦厚,但是生性怠惰,厌倦政事,事际上乐观其成,从麻烦的执政抽身,就连出席执政会议也只是形式上的敷衍了事。 信卫门是名符其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揽所有权力。 家臣之长宽大为怀的处罸方式背后,有着到处再也不会有敌人的自信,以及不会树立新敌人的绵密计划。林弥心想,他心中是否参杂着一丝对上村一家人的怜悯和内疚呢?虽然明知想了也是白费力气,但还是不禁思考着。 一个月过去,因为这场骚动的余波而沉寂的花街柳巷终于恢复往昔热闹情景时,林弥与和次郎、透马一起造访「明屋」。 三人不敢在日正当中前往。傍晚时分,屋檐下的方形纸灯开始点燃时,他们涉足了猫头鹰小巷。那里是狭窄小巷的两侧,小妓院栉比鳞次的地方,「明屋」位于小巷内侧的一隅。或许是因为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客人稀落;妓女们一身衬衣,从窗棂一面抿嘴笑或弹舌,一面说些轻佻的话语,勾引他们上门光顾。甚至有人从窗棂间倏地伸出白里透青的手臂,拉扯他们的衣袖。 和次郎始终低着头,透马满脸笑意而行。林弥险些被刺鼻的香粉气味呛着。 三人到了「明屋」,一说自己不是客人,立刻被人以十分狐疑的眼神对待。不过,并没有被人无情地撵走,或许是透马递给老鸨一些金子奏了效。 三人被引领至一间燃着纸灯的暗房。房内没有窗户,光线微暗。透马告诉两人,付不起钱的客人会被关进这里,直到亲人准备钱来才被放出去。 等了好一阵子。等到累了,房内光线变暗,连彼此的脸都看不清楚时,透马从纸灯之间找出了烛台,取出蜡烛,从走廊的悬挂纸灯接火到烛台上。房内稍微变亮了。 「你连那种东西都准备好带来了吗?」 「是啊。托老狐狸精的福,樫井家的蜡烛比草鞋的数量还多。你们别在意。」 「我们才不会在意,只是感到惊讶。你还真是准备周到。」 蜡烛的火焰摇曳。和次郎活动身体。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打赤脚的沉重脚步声。纸拉门打开,一名身穿绋红丝绸长衬衣、腰系双花色腰带的女人现身。她的长相温柔,圆圆的脸蛋和下垂的眼角显得娇媚。大概还很年轻,肌肤透亮,秀发光可监人。 女人不发一语,直勾勾地盯着受到纸灯照映的林弥他们。从她身上发出浓重的廉价酒气味。 「你是迟出吧?」 林弥从怀里取出源吾的信,递给女人。 「上村源吾吩咐我们交给你的。」 「交给我的信……?」 她发出微弱的声音。涂着香粉的手指触碰到源吾的字。她并不想看内容;面向一旁,嘴唇微微颤抖。 她笑了吗? 「他真是个笨蛋。居然写信给妓女……。妓女就是妓女,没有半点真心。呵呵,他真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我老早就把死掉的人给忘了。事到如今,收到这种东西也没用。」 迟出握紧源吾的信,嘴唇又动了动。 「回去吧。」 她扬了扬下颚。 「我也跟他说了好多遍。不可以在这种地方流连忘返。但是,他却一点也没听进去,八成自以为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吧。他居然说,等他功成名就之后,要替我赎身……哈哈哈,笑死人了。死掉的话,还谈什么丰功伟业?!」 「回去!别再来了!」 透马站了起来,吹熄蜡烛,走出房间。林弥与和次郎也随即跟着离开。阖上纸拉门之前,听见了女人的呜咽声。 屋外已经完全天黑,小巷中充满了男女欢娱的喘息声。 「太好了。」 和次郎松了一口气。 「确实交到她手上,真是太好了。」 林弥也应和道:是啊,太好了。 迟出为了源吾而落泪。那不是假哭。 太好了,那家伙不是单想思;两人心意想通,有女人真心替他哭泣。 源吾,太好了。 「不玩一玩吗?」 背后冒出一句话。林弥与和次郎一起回头,看了后头距离两步的透马一眼。 「特地来一趟,你们要直接回去吗?」 林弥吊起眉梢。 「废话!我们只是来转交信件,办完事当然要赶快回去。」 「天底下哪有那种道理。只是顺便,你们最好也在这里体验一下女人的滋味。」 「那种事岂能顺便体验?!」 「顺便、顺便。这种事没有那么严重。像我,在江户的时候就早早开苞了。」 和次郎面露不悦。 「我对那种事情敬谢不敏。如果你想玩的话,自己一个人玩!」 「是啊,你自己一个人玩!不过,夜路小心!说不定水杉派的余党盯上了樫井家族的人。」 林弥并不完全是在开玩笑。 水杉中老在被赶下台之前,命令了手下的人一定要伺机杀害樫井。这个谣言也传进了林弥耳中,而且带有太过强烈的真实感,令人无法将它当作一般谣言,一笑置之。重点是,如果那名暗杀者是水杉赖母手上的棋子,如今仍旧身分不明地潜藏在黑暗中。 小心驶得万年船,最好小心为妙。 透马摇了摇手。 「我不会有事。而且相较之下,外人好像都把我当作新里家的人了。」 透马依然在新里家当食客。他和美祢、与助也越来越亲近,从劈柴到维修家具等杂事,他都做得无懈可击。七绪、都势和林弥本身,对于透马的存在感到理所当然已久。 然而,他是樫井家的人。 他迟早会被叫回樫井家,正式成为后嗣。 说不定是后天,也说不定是明天。那一天在不久的将来,逼近眼前。 林弥不晓得,透马会怎么迎接离开新里家的那一刻。 美祢想必会哭。这一阵子落泪次数明显减少的都势,八成也会泪湿双眸。 而我会如何呢? 我大概会在朴树下握住竹剑,想起那种沉重又猛烈的手感,茫然伫立许久。 尽管如此也好。 只要彼此活着,总能在某处相逢。就算彼此之间因为身分落差,形成一道难以接近的隔阂,樫井也会轻易地跨越那种樊篱。他会忽然从后门跑进来,跟七绪吵着要吃甘露煮小鱼。七绪会笑着回应;美祢会拜托他修好关不紧的纸拉门。而我,则会缠着他陪我练剑。 没错,樫井会轻易地跨越樊篱。 肯定是这样没错。 只要彼此活着,一定能再见面。只要彼此活着就够了。 林弥停下脚步。 在小巷的栅门附近有一名眼熟的人物。和七绪十分神似的细长脸,但相七绪一点也不像的黝黑肌肤。 「生田大人……」 生田清十郎一脸沉思地走着。林弥犹豫该不该出声叫他时,清十郎也察觉到林弥。 「你、你……」 清十郎望向他,哑口无言。 「在这种地方做什么?你要学玩女人还太早了。」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林弥简短地说明事情原委。清十郎轻轻地咳了几声,低声沉吟。 「这样啊。欸……辛苦你们了。不过,呃,事情办完的话,不可以在这种地方久待。」 「是。」 「天也早就黑了。你们最好快点回去。」 「是。」 林弥低头行礼,透马从他身后发出格外讨人喜欢的声音问清十郎: 「对了,你在做什么?」 「天也早就黑了,夜幕低垂的时间,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 清十郎的目光转向透马的笑脸;眼看着脸颊染上红晕。 「唔……我、我跟人有约……」 「哦。那就难怪。那,约会对象是哪家店的倾城美女?」 「喂,樫井。你这个笨蛋,说话适可而止!」 林弥一向清十郎点头行礼,马上拖着透马走出栅门。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不看对象,连他也调侃?!这是个坏毛病,快点改掉!」 「他好意思说那种话,自己还不是来买女人。叫我们别久待,快点回去算什么?!他有资格说教吗?真是的,尽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家伙。」 「生田大人不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家伙。再说,他平常不会以那种盛气凌人的态度说话。」 生田清十郎是七绪的亲哥哥、结之丞的朋友,为人笃实令人喜爱,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他在多方支持妹妹婆家的年轻一家之主,费心地主动提议要替自己戴上黑漆冠帽。只不过…… 「家兄虽然是个十分杰出的人,但是稍微欠缺幽默感。个性一板一眼的人,不管去到哪里都必须一板一眼,一点也无法变通。去世的家母经常感叹,家兄那种个性终究出人头地无望。」 如同七绪的评价,清十郎确实令人觉得他有点太一本正经了。在舟入町的猫头鹰小巷不期而遇,只能说是意外。 原来生田大人也有玩世不恭的一面啊。 说不定清十郎也想以他的方式,寻找人生的乐趣。 虽然有人因为政变而光耀门楣;有人走错一步,失去政治光环,这两种人各自大有人在,但也有许多人走自己的路,数十年如一日。 清十郎也是其中一人。 不管谁是掌权者,生活也全然不会改变。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也和今天一样,只是日复一日地持续下去。清十郎不可能厌倦那种生活。但是虽不厌倦,说不定心里也有些空虚。勘定方组头被判所払,逐出领地。尽管如此,自己的生活还是一成不变,清十郎对此感到些许空虚。 林弥他们离开舟入町,渡过大根桥。 寒风刺骨。 再过不久就要下雪。 头顶上的天空既无月亮,也没有星星,覆盖着厚重的云层。那说不定是让小舞降下第一场雪的云。 离舟入町越远,夜越黑。 走出「明屋」时,老妇人给了三人灯笼。 唯有灯笼的光线照着三人的脚边。 「弄到好晚。」 和次郎抬头看一片漆黑的天空,然后目光直接落在灯笼上。 「樫井。」 「嗯?」 「你什么时候会以后嗣的身分公开亮相?」 「不晓得,什么都还没有正式决定。大概是因为老狐狸精在抱怨,说她儿子还活着。我倒是希望永远拖下去。」 「事情怎么可能那么简单。」 说完这句话,和次郎沉默许久。三人穿越吴服町,一进入岩石的镇内,商家立刻消失,来到了重臣的宅邸林立的区域。 「你要尽早全权掌管藩政!」 「你要我变得和家父一样吗?」 「我要你变得跟他不一样。你要尽全力阻止这种愚蠢的斗争再度发生。」 和次郎的侧脸没入黑暗中。 原来和次郎一直想要传达这句话。他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想托付给可能爬上藩政中枢顶点的樫井。 透马抱起胳膊。好像低垂着头。 「我想成为裱框师父,而不是执政者。」 耳边传来他的自言自语。 和次郎什么也没多说,岔进通往普请方组宅邸的岔路。他跟平常一样,既没有举手道别,也没有留下一句「再见」。 黑暗转瞬间吞没了和次郎的背影,全部涂上黑色。 风忽然抚过脸颊。林弥和透马不约而同地迈步前进。先开口的人是透马。 「新里,你啊。」 「怎样?」 「不想去江户吗?」 「去江户?我吗?」 「没错。你不曾想过要在江户修练剑术吗?」 在江户修练剑术…… 喉咙响起咕嘟一声。 小舞有家、母亲、对大哥的回忆。最重要的是有七绪。林弥一次也没有过离开这块土地的念头。 他将手搭在腰刀上。 江户这块陌生的土地上有什么呢?有谁呢? 「樫井,江户有像你这样的高手吗?」 「说不定有。」 「有比你厉害的人吗?」 「没有吧。」 透马轻轻地噗哧一笑,低声反复同一句话。 「我好想成为裱框师父。」 林弥不晓得该如何形容那一瞬间。 全身战栗。背部发疼。感觉到了什么。总觉得自己短暂失去了意识。 拔刀出鞘,划破黑暗的下一秒钟,透马倒在路上。 从挥舞的刀传来的手戚似曾相识。 是砍人肉的手感。 比起夏天在河滩砍片桐这个男人时,更强烈许多的手感。感觉确实砍中了,但是手感微弱。不像当时整条手臂麻痹。黑暗中人影晃动,血腥味漫延开来。发出人翻滚的声音。 「樫井。」 透马按住肩膀,蹲在燃烧起来的灯笼旁边。 「樫井,振作!你遭人暗算了吗?」 「好痛。痛死人了。不过……刚才是怎么回事?突然被人从背后袭击……我完全没有察觉到。」 透马睁大双眼。 「……没有感觉到脚步声或杀气……新里,我被那名刺客袭击了吗?」 林弥一抓起燃烧的灯笼把柄,立刻照亮身后的黑暗。 一名男子将身体扭成「<」字呻吟。 林弥靠近。血腥味变浓。男子被一大滩血濡湿。或许是呼吸困难,他主动扒下了头巾。 「……」 林弥发不出声。四周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男人的舌头在口中蠕动。参杂鲜血的唾液突然沿着下颚流下。 「……生田大人。」 生田清十郎气喘吁吁,在林弥眼前濒临死亡。 声音忽然恢复了。脑海中发出山风呼啸的声音。 我砍了生田大人吗? 是我吗?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你为何知道?」 清十郎的声音清澈。他按着腹部,稍微坐起身子,声音清澈地问林弥。 「你为何知道我在背后?」 「因为……感觉到气息……」 「气息?胡说。我怎么可能发出气息。」 「生田大人!」 林弥跪在清十郎身旁。 「是你吗?你就是刺客吗?」 「没错。」 「那么,杀害大哥的人也是……」 「我。」 灯笼燃尽。烟飘荡在黑暗中。山风仍在脑中呼啸不止。 「你、你为何非暗杀大哥不可?」 「我不清楚详情,只是受命葬送新里结之丞的性命。依命行事。仅止于此。」 「大嫂、大嫂知道这件事吗?」 「七绪什么也不知道。她相信自己的哥哥只是个一辈子翻不了身的官员,她是真心爱慕结之丞。如果知道真相,她八成会活不下去。」 「为何?为何明知如此,还暗杀大哥……?」 「不管对方是谁,只要上级命令,我就杀了他。那就是我的职务。」 说到这里,清十郎发出浅浅的笑声。 「是嘛,你感觉到了吗?没想到有人能在黑暗中抓住我。呵呵,话说回来,结之丞曾说:我有时候会觉得舍弟的剑很吓人。如今,我总算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透马站在林弥身旁。 「曾几何时,潜藏在庭院中的是你吗?」 「没错。为了确认樫井的庶子的长相和本事。」 「也就是说,你在替杀害我做事前准备。而今晚付诸执行。」 「没错。」 「是水杉下的令吧?」 「没错。大人在被送到岩里之前,留下一道命令,要我在一个月后的新月夜里,袭击樫井家的人,将你们一家斩草除根。」 「什么……?!」 透马的身体明显僵硬。 「怎么可能。」 「就是有可能。如今,几名百中选一的刺客应该正在袭击樫井家。」 刮起一阵风。透马一个转身,拔足狂奔。 清十郎忽然骤烈咳嗽,就此垂下头。两、三个呼吸的时间内,他四肢痉挛,旋即变得一动也不动。 血腥味弥漫。 身旁有个死去的男人。 他是大哥的仇人。 也是大嫂唯一的亲人。 生田清十郎。 我杀了他。 林弥摇了摇头,抛开山风的声音,蹬地而奔。 林弥追着透马,犹如遁入黑暗中似地奔跑。 尾声 拓展之路 正门开着。 冲进宅邸内,意外地笼罩着一片寂静。透马调整呼吸,侧耳倾听。 耳边传来松籁、昆虫的呜叫,以及女人的惨叫。 在里面吗? 两人直接在走廊上跑了起来。年轻的武士俯卧在踏脚石上,手中仍握着白刃。面 向一旁,表情扭曲,嘴巴半开,仿佛正在苦笑。 耳边响起刀刃交锋的响音。 「来人啊!」 一个女人滚了出来。是阿房。从额头流下的鲜血,染红了半张脸。 「来人啊!来人啊!」 两人从阿房身上跳过,顺势拔刀出鞘。和歌子在房内以短刀抵御男人的攻击。男人以黑布蒙住脸,只露出一对眼睛。听说和歌子是古传流短刀的使刀高手,但是不敌男人。 如同生田清十郎透露的,水杉似乎派出了百中选一的刺客。尽管自己难以避免垮台的命运,仍要派刺客刺杀敌手,这与其说是执著,倒更接近怨念。 和歌子的短刀被弹开了。男人大吼一声,砍向一屁股跌坐在地的和歌子。透马一个箭步上前,腰杆一沉,剜去男人小腿肚的一块肉。男人发出厚实的惨叫,刀子落地。透马也险些叫出声来。 右臂一阵剧痛。无法随心所欲地使剑。 清十郎造成的创伤似乎比想像中更深。 如果不是新里同行的话,我就没命了。我应该会跟师父一样,被人一刀劈开背部。 如今,透马才感觉到一阵寒意。 和歌子捡起短刀,高喊「保孝」,一头乌黑的乱发唰唰地上下起伏。她的背后涂满了鲜血。 「保孝没事吧?给我保护保孝。」 她一面叫,一面往前倾倒:像在挣扎似地动着双臂,手指在空中乱抓。 「母亲大人。」 「噢,保护……保护保孝。」 「请您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他。」 和歌子停止动作,对透马露出笑容。一个令人看得入迷的美丽笑容。「拜托你。拜托你。拜托……」她放松全身的力气。 「夫人、夫人。」 阿房连滚带爬地靠近和歌子。 「啊~,啊……夫人。」 「阿房,二哥没事吧?」 「什么?」 「我问你二哥是否安然无恙?」 「是的,保孝大人躲在米仓中。他没事。」 是嘛。既然如此,这个人也会获得些许报答。 林弥和透马来到走廊上,阿房的哭声促使两人前进。 刺客应该是看准信卫门在家才上门袭击的。 有几人? 五人?十人? 应该不到十人。肯为失去重要地位的主人尽忠的人应该不多,而且水杉赖母不可能是值得令人尽忠的人物。 在走廊上转弯,立刻看见了在庭院交战的人影。信卫门也在其中。 和歌子为了祈求保孝痊愈而设置的篝火,照出一群战斗的男人。 庭院中有五名贼人。一人伏卧在地,一人蹲着哀号。 其余三人是相当厉害的高手。剑尖伸缩变化自如。信卫门当然也预料到了政敌的报复,应该准备了对武艺有自信的护卫。事实上,包围刺客的武士数量是刺客的好几倍。 但是武士受到刺客压制,勉强应招,无法杀入敌阵。尤其是和信卫门面对面的黑色蒙面男子,剑法凌厉。信卫门本身是一新流的剑士,但是和男子之间的实力差距一目了然。 「看招!」 男子发出呐喊,扑向信卫门。信卫门勉强避开了那一刀。 「樫井,你乖乖受死吧!」 男子焦躁地吼道。他如此叫唤时,露出一丝破绽。透马介入男子与信卫门之间,「当」一声接住他下挥的剑。男子马上把剑抽回去,以不到一眨眼的速度再度进击。 这种使剑习惯…… 似曾相识。 透马弹开第二剑,看到对手的手肘露出破绽。虽然力道雄浑,但是招式粗暴。进击与进击之间会出现一丝破绽。 换作平常的透马,八成会毫不犹豫地进攻那里。然而,他做不到。他的手臂沉重,指尖麻痹,剑不听使唤。 糟了。 林弥和男子的目光对上,他好像微微笑了。刀身染上篝火的火光,从头顶上往斜下方砍的剑尖划破了透马的胸膛。透马身影摇晃。 「去死!」 男子再度发出呐喊。火红色的刀身瞄准透马落下。不知为何,看起来十分缓慢。但是,身体不能动弹。 「樫井。」 一道黑影掠过眼前。男子手中的刀往上弹。透马的眼角余光看见刀身的光芒翻转。发出一声闷响,男子摔倒在地。鲜血从他按住上臂的指缝间直流。头巾松脱,露出一张灰不溜丢的脸。 「野中先生。」 林弥依然架着白刃,呼喊男子的名字。 那是筒井道场的第二把交椅——野中伊兵卫。 刺客们看见野中倒地,个个胆怯。眼看着他们原本嚣张的气焰逐渐熄灭。 「退下!」 信卫门高声一喊,令空气为之一震。 「我们和暴徒之间的胜负已决。全部退下!」 信卫门的手臂往旁一挥,睥睨四方。 「不管你们是不是水杉的余党,事到如今,你们就算砍杀我又能怎样?!不,我不会死。我要重整藩政,重新奠定立国基础。我不会让任何人阻碍我!」 他的语气和动作都威风凛凛。有一种令其他人不禁曲膝跪地的领袖魅力。 门口立刻变得吵闹,大目付的属下抵达了。刺客们个个当场跪下。 「你们可不许切腹!」 信卫门大喝一声。 「我不准你们死。我完全不会过问你们的真正身明,明天起以一名藩士的身分效劳即可。唯有替藩主效劳才是武士的任务。」 信卫门留下一句「没有异议吧?」,爬上了走廊。 林弥心想,他做得漂亮! 如果今晚的事传开,信卫门的名声将会不胫而走,节节高升。他将会以百年难得一见、具备度量的执政者,而不是屠杀政敌的谋略家的身分,受到人们的称赞,成为人人敬重、正值壮年的家臣之长。不光是实权,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樫井信卫门的权势都坚若磐石。再也不会有人派出刺客。他获得了上上下下所有人的信赖。 做得漂亮。但是…… 「父亲大人。」 透马叫住父亲的背影。 「母亲大人往生了。」 父亲依旧背对着他,不肯回头看儿子。 「你叫大家不许死,但已经死了很多人。他们平白无故、无辜地死了。那些人该怎么办才好呢?」 你打算怎么补偿他们呢? 「父亲大人,你在听吗?大家都死了……」 「你还在。」 信卫门背对着透马低喃道。 「我还有你。」 父亲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走廊的阴暗处。 大目付的属下涌进庭院。 野中他们束手就擒地被带走。 「你没砍家父啊。」 透马抬头看林弥。林弥站着,而透马依旧蹲着。 「你以为我会砍他吗?」 透马摇了摇头。 「不晓得。我只知道你没有砍家父。不,我还知道另外一点,你今晚两次救了我的命。」 的男人。」 「自从和你交手之后,野中先生就变了。」 「与其说是变了,倒不如说是他露出了本性。你可别认为,他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自暴自弃。」 林弥没有回应;指了指透马的胸口,代替回应。 「我以为自己会来不及救你。我以为你会被野中先生干掉。」 「嗯。」 透马轻轻把手放在胸前。胸前斜斜地裂开。他将手指伸进衣服中,发出「喀哒」一声,拿出一个裂成两半的毛刷。 「那是?」 「我爷爷的毛刷。是它和你救了我一命。」 「你真是走狗运!」 透马以指腹轻轻抚摸丸熊的烙印。林弥确实闻到了浆糊的气味。 「新里,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 「家父。他看穿你的资质,说不定会想把你培养成新的暗中刺客。」 林弥沉默不语。 「你有那种资质。野中比不上你。你要铭记在心。不要随波逐流!」 新里,千万不要随波逐流! 林弥坐下来,指着天空。 「星星。」 「啊,真的。」 或许是云层在不知不觉间裂开,星星闪烁。透马注视夜空,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映在他眼中。 透马起程的那一天,小舞降雪。 第一场雪。 「我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透马一身旅行装扮,深深一鞠躬。 「江户路途遥远。路上一切小心。」 七绪悄悄擦拭眼角。 三天前,刚办完清十郎的葬礼。不知信卫门使出何种手段,将他的死处理成被卷入袭击事件,死于非命。袭击犯也除了死者之外,没有公开。一切似乎都被暗中了结。而下手砍杀结之丞的真凶依然没有召告天下,没有洗清结之丞的污名。唯独人死了,冬意浓了。 「不过话说回来,好歹该从樫井家启程出发吧。」 林弥故意对透马面露苦笑。 「手臂怎么样?还是不太能动吗?」 「是啊,我要以治疗这个伤势为借口回江户。要是那么轻易痊愈的话,可就伤脑筋了。」 「你少来,应该不是装病吧。你这家伙爱搞鬼,可能来这一招。」 「别开玩笑了。要是右手残废的话,就无法使用毛刷。我也真的希望治好它。」 「是喔。」 「是啊。那么,我该不多该走了。」 透马再度低头致意。美祢吸鼻涕。 「不送了。」 「正好。你来送反而碍事。」 透马迈开脚步。然而,他立刻止步,「喔」地惊呼一声。 和次郎站在门前。 他对透马举起一只手,似乎打算送行。 林弥走下玄关,回头对七绪说: 「我还是送他到半路。」 「去吧。」 七绪微笑道。初冬的朝阳残酷地使她眼睛底下的黑眼圈浮现。头发中的银丝也很显眼。 尽管如此,她仍旧是七绪。 「大嫂,我会回来。」 「咦?」 「我一定会回来。我不会去任何地方。」 我一定会回来你身边。 我不会像大哥那样消失。 「林弥。」 「那么,我走了。」 林弥向前行。 雪停了。 透马与和次郎在光中面对面,透马抬头仰望天空,说了什么。和次郎回答:「是鱼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