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痞子相公》 001 001 日色已过午牌,天晴无云,大太阳晒得地面白花花的。树叶子都在逼人的暑气中耷拉下来,偶尔随风无精打采响几声,复又归于寂静。 京城的盛夏,一如既往的叫人燥热难当。 赵瑀的闺房里没有摆冰盆,只开了半扇窗,没有一丝风,十分的闷热。 她额头泌出细细的汗,水绿纱衣也黏在身上,可她好像感受不到丁点的炎热,就那么一动不动坐在窗前。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外高大的梧桐树照进来,在她清雅的脸上洒下钻石般的细碎光芒。 好似一幅画。 乍看之下,她并不十分惊艳,但谁也无法否认她是个美人,柔和优美的长相,透着十足亲和的味道。 她的眼睛温柔而灵动,仿佛春日下的碧波,充满令人心动的活力。 几眼看过去后,就让人再也无法挪开目光。 但这双美丽的眼睛正逐渐失去光彩,泛起淡淡的担忧。 赵瑀垂下眼眸,想着家里会如何“处置”自己。 昨日晋王府赏荷宴,祖母好容易给她求来请帖,本打算让她在勋贵圈里好好露个脸,可她竟从假山上失足摔下来。 假山足足有两层楼那么高,掉下去的那一刹那,脑子是空白的。 身子一轻一重,不受控制地坠落。 会死的吧……她想着,但迎接她的是一个温暖硬实的胸膛。 他紧紧抱着她,死死护着她。 周遭的一切都旋转起来,赵瑀埋在他怀里,风声呼呼刮过,乱草树枝噼里啪啦地响,掺杂着他几声闷哼。 还有他身上似有似无龙涎香的味道,那是一种带着琥珀甜香、芳润木香,还混合着土壤清香的气味,十分特别。 彼时那般的危急,她竟然对他身上的味道记得如此清楚。 赵瑀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但随即大觉不该,急急默念几遍清心咒,把这种古怪的感觉压了下去。 从高处急坠而下,她毫发无伤。当时一片混乱,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恩人的脸,只从人群的缝隙中看见他一瘸一拐独自离去的背影。 她轻轻叹了口气,大难不死本该是值得庆幸的事,可自家的规矩…… 赵瑀苦笑,自家是诗书传家,最以为傲的却是宗祠门口那七座贞节牌坊。 自从得了第一座牌坊,赵氏族人就自诩品性高洁,纵观全族,无再婚之妇,无退亲之女。即便成亲前男方死了,也要守望门寡。 久而久之,赵家对女子要求越发苛刻,哪怕走大街上无意间撞到垂髫男童,回家也要挨罚。 自打晋王府回来,祖母的脸色就十分难看,吩咐自己闭门思过,其它什么也没有说。 赵瑀暗叹道,这次结结实实和外男滚在一起,虽说事出有因,只怕自己也难逃责罚。轻则禁足,重则家庙关上几年……也不知祖母会不会看在她亲事将近的份儿上,多少留点情面。 深深的,又是一声叹息,她觉得自己都快把墙叹倒了。 可是自己是怎么跌倒的?明明很小心地下石阶,当时身后站的是谁,旁边又是谁? 赵瑀仔细回想当初的情形,却理不出个头绪。 寂静的午后,熏风穿楼而过,檐铃轻摇,发出清脆的响声。 随风飘进来的,还有廊下两个丫鬟的私语。 “大小姐也真够倒霉的,救她的偏偏是个外院伺候的小厮,当众抱成一团,这下名声全毁了。” 赵瑀诧异:那人竟是小厮?又听另一个丫鬟说:“谁说不是?温家的亲事才说成,眼看就要下定——可惜,我还想跟着去相府开开眼界呢!” 她们竟说可惜!赵瑀两手紧握着椅把手,一阵紧张和不安蓦地掠过心境。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大丫鬟榴花的怒喝:“都给我让开!” “砰”一声,榴花冲进来,见到赵瑀,立即满脸的惊慌失措,哭喊道:“小姐不好啦,老太太要和温家退亲!” “什么?”赵瑀霍然起身,但觉头“嗡”地一响,耳鸣了好一阵,榴花后面说什么已听不到了,脑海中只一句话——老太太要和温家退亲! 好半天她才艰难问:“消息可准?” 榴花忙不迭地点头,“准的,奴婢亲耳听姨妈讲的,老太太说……说您丢了赵家的脸面,嫁过去也是让人笑话,还不如主动一点儿,省得两家都难堪。” 她姨妈是祖母院子里的管事嬷嬷,做事做老的人,没有根据的事不会乱讲。 赵瑀两腿一软倒在座上,“难道说祖母要维护赵家的家风家规,决心放弃我?” 在赵家,退亲的女子有两条路:要么去家庙伴着孤灯寂寥一生,要么自尽以维护家族的名声。 哪条路她都不想要,她才十五,灿烂明媚的时光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么? 榴花比她还急,摇着她的胳膊说:“小姐,赶紧想想办法,温家的亲事不能退啊!” 事情还没到最后一步!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想了想问道:“太太在上院吗?” “在的!”榴花马上明白她的意思,“奴婢伺候您梳洗,太太最疼您,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您受委屈。” 赵瑀飞快换了身衣服,可临出门被那两个丫鬟拦下来。 她们说:“老太太吩咐过,不准小姐出屋子。” 不待主子吩咐,榴花“啪啪”两巴掌扇过去,倒吊柳叶眉,高声喝道:“作死的小蹄子,敢拦大小姐的路?小姐好性儿,我却不是好惹的,一个两个都给你们撵出去!” 榴花牙尖嘴利,平日泼辣霸道惯了。她是家生子,老子娘都是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而且赵瑀屋里的事几乎都交与她,是以这些丫头们怕她更甚于怕赵瑀。 见她们畏畏缩缩不敢多言,榴花满意地哼了一声,昂头扶着赵瑀赶往上院。 “小姐,这次您一定要听奴婢的,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受些皮肉苦也行,千万千万把温家的亲事保住了!温公子那般品貌人才,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无论老太太说什么,您都不能放手。” 她絮絮叨叨说着,赵瑀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忽然冒出来一句,“救我的那个晋王府小厮,家里可有答谢?” 榴花一愣,嗔怪道:“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惦记这事!” 继而又说:“答谢?小姐您真是糊涂,他一个外院伺候的人怎么会跑到内院?恰恰好就经过假山?奴婢猜……定是有人故意害您,存心搅黄您的亲事!——对,一会儿您就这么说,把老太太的注意引到这方面去。” 赵瑀心觉不妥,嘴上却没说话。 前面远远过来两个人,是一母同胞的小妹赵玫和二房的堂妹赵瑾。 赵瑾比她小两个月,打小就被赵瑀压一头,早对她心怀怨怼,此时当然不肯放过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你还有脸出来?和一个下贱的奴仆搂搂抱抱,真是将赵家的脸面都丢尽了!我若是你,早一头碰死了。” 本是为人所救,从她嘴里说出来,竟好像赵瑀和奴仆偷情似的。 赵瑀本就一肚子委屈,闻言更是气恼,然而她不惯与人争吵,仍是斯斯文文地说:“二妹妹莫要胡言乱语,如果教养嬷嬷知道,少不得要罚你手板。” 赵瑾一撇嘴不屑道:“少给我摆长姐的架子,我又没胡说,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大姐姐,你有空和二姐姐耍威风,不如赶紧向祖母认错。”赵玫望过来,眼神里都是埋怨和嫌弃,“因你之过,母亲落了不是,连我和大哥也脸上无光。” 赵瑀没想到小妹对她这么大的怨气,一时有些怔楞。 此处喧哗吸引了过路仆妇的目光,赵玫脸色微变,低声说了句:“你还是好好琢磨下如何挽救赵家的名声,你的错你自己承担,少连累别人。”说罢,飞也似地走掉,倒显得赵瑀好似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赵瑀瞬时涨红了脸,满腔都是悲酸——名声,又是名声!她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怎么就毁了赵家的名声? 榴花见她脸色不对,忙安慰说:“小姐别理她们,二小姐一准儿是眼馋您的亲事,巴不得您倒霉,好替嫁到温家去!三小姐也真是的,竟帮外人不帮自己的亲姐姐……” “慎言!”赵瑀轻喝一声,转而无力地叹道,“怨不得小妹,她还小不省事。” 还小呢,十三了,都是议亲的年纪,说不定也在算计温公子……榴花敢想不敢言,暗自寻思找个机会再提醒下自家小姐,死也要把亲事攥住了。 主仆二人各怀心思,不知不觉已来到上院。 院门虚掩着,静悄悄的不闻人声,偶尔一声尖锐的蝉鸣,刺得赵瑀心底发紧。 推门而入之时,廊下守着的丫鬟已看到她们,也不行礼问安,反而扭头跑进正房。 阵阵熏风卷着热浪扑面而来,赵瑀却出了身冷汗,手指冰凉。 她一只脚刚踏进房门,迎面便飞来一只茶盏,伴着祖母的怒喝声,在她脚下砸得粉粉碎。 “我赵家没有此等不知廉耻之女,让她滚,小心脏了我的地!” 002 002 祖母苍老的声音带着不可抑制的愤怒,重重撞击在赵瑀的心上,将她刚刚燃起的希望毫不留情地灭掉。 “瑀儿!”侧立一旁的王氏见女儿呆立原地,忙拉她跪在赵老太太面前,求情道,“母亲,不能全怪瑀儿啊,当时那情况她又能怎么办?一旦和温家退亲,瑀儿这辈子可就全毁了,还望母亲开恩呐。” 主人的家事,下人们自然不能看热闹,一个个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原本不大的房间立时显得空旷起来,赵瑀跪在那里,陡然一阵发冷。 老太太面沉如水,“此事无须再谈,已派人去取她的庚帖。——瑀儿,你如今不堪为他人妇,回去等着,过后自有人安排你的去处。” 王氏大惊,泣声哀求道:“母亲,再给瑀儿一个机会吧,那温家公子对瑀儿几多情意,必不会同意退亲,为咱们赵家前途着想也……” “住口!”老太太厉声打断,“越说越不像话,未婚男女私生情意,你是在嘲讽我赵家的规矩形同虚设?你这样也配做赵家的媳妇?给我滚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王氏早被老太太拿捏得死死的,往常让她往东绝不敢往西,这次是涉及到女儿的终身才强撑着分辩。 老太太一发怒,她便擎不住了,身子一软歪向旁边。 赵瑀忙扶住母亲,情急之下,声音不由升高几分,“祖母您这是往绝路上逼我!” 赵老太太瞪大双目,讶然又愤怒地盯着孙女,“逼你?是你在逼赵家!天下谁不知道赵氏女最是忠贞节烈,赵氏女就是女德的典范!走出去谁人不夸?谁人不慕?可你看看你,竟和一个下贱的小厮滚作一团,赵家百年的声誉因你毁于一旦啊!”。 刀子一般话狠狠扎进心窝,赵瑀捂住心口,疼得喘不过气,“我才是受害的人,为什么定要说是我的过错?说的那么不堪……我是被人救了,又没做什么丑事。” “这便是最大的丑事!你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无论什么原因和外男搂搂抱抱,就是失了名节!”大概是痛骂过后消了火,老太太的口气缓了下来,“瑀儿,你身为赵家嫡长女,理应为妹妹们做个表率。——之后该怎么做,不用祖母多说了吧?” 名节有失的赵氏女无颜立足于世,祖母之意不言而喻。 轰一声,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冲击得脑子也有些眩晕,赵瑀四肢都在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凭什么?她并没有错,为什么要她去死?凭什么!赵瑀出离愤怒了,嘴唇咬得发白,面孔绷得紧紧的。 显而易见,这个面相温婉的女子,有着自己的倔强和坚持。 王氏怎能看女儿去死,闻言已是泣不成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瑀儿素来孝顺,求您留她一命……不然送她去家庙,此后再不见人也就是了。” 老太太花白的头发微微颤动,脸上露出极为复杂的表情,半晌才叹息一声,“瑀儿是我亲孙女,我能不心疼?若是在别处还好,可那是在晋王府,她是在整个勋贵圈子丢了脸,不严加处置,赵家七座贞节牌坊就成了京城的笑话,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和别家走动?” 鼻子一阵发涩,赵瑀强忍着没哭,“我早该明白的,赵家的脸面全靠女子的贞节牌坊撑着。” 老太太登时大怒,恨不得立时叫人绑了赵瑀,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愿手上染血,更不愿背上逼死孙女的恶名。 “瑀儿,家风家规如此,祖母也是迫于无奈啊。”老太太神色黯然,双目一闭,两行浊泪顺腮而下,“饶你容易,可往后再有人犯错,罚是不罚?你父亲是赵氏族长,因疼爱女儿徇私舞弊,又怎能服众?今后如何管教族人?脊梁骨都要让人戳烂。” “你母亲说送你去家庙,唉……你大约还不知道,你父亲的任命下来了,升调国子监司业,掌儒学训导,最是注重名声容不得半点瑕疵。京城的人爱嚼舌头,只要你还在,总免不了风言风语,久而久之还不定传出什么话来。到时候你父亲的仕途可就全毁了!” 赵瑀起先脸上还带着冷笑,渐渐的,笑容凝固了,消失了。 “看看你的母亲,你只顾自己活命却不管她的处境,女儿名声不好,她能在族人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做人不要太自私,父母含辛茹苦生养你,不求你回报,可你也不能生生拖死他们。” 老太太深深看了她几眼,缓缓说:“瑀儿,为着你最后的体面,为着你父母的名誉,自尽吧。” 她话音虽然温和,但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 王氏呆住了,她用迟钝的目光看着女儿,徒劳地抓着女儿的手,如梦呓般喃喃自语:“不、不,肯定还有办法,我的瑀儿不能死……” 赵瑀也愣住了,脸色越来越苍白,最后半点血色全无。 老太太凄容惨淡,哀声道,“瑀儿啊,你从假山上跌下的那一刻,你的命运已然注定了。” 必死的命运? 巨大的悲哀如潮水一般袭过来,涌进了赵瑀的嘴巴、鼻子、耳朵,无法呼吸,胸口炸裂般的疼,疼得最后已不知疼痛为何物。 悲伤过后,是深深的无力感。 她眼中现出与年纪不符的畸零苍凉,认命般地说:“孙女知道了。” 王氏哭得声嘶气噎,只是拼命摇头。 老太太抹去眼角的泪花,“好孩子,你终究没枉费赵家对你的教导,终究没辜负父母对你的养育之恩……” “孙女还有个要求,”赵瑀打断祖母的哀叹,异常平静地说,“我不想欠着人情债去死,救我的那个小厮,我要答谢他。” 老太太没想到赵瑀会提出这么个要求,撇着嘴猜测她有什么打算,好半晌才沉吟道:“晋王府的奴仆,谢是肯定要谢的,不然显得咱家失了礼数——派个管事的去就行,你去见面算什么,没的丢人。” “我总不能连救命恩人是谁都不知道,不然……您就强行送我上路吧。” 老太太嘴角抽搐两下,忽一笑说道:“外头的事我老婆子也不懂,能见不能见的,叫你大哥出面料理。” 赵瑀沉默着,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去。 门嘎吱嘎吱开了,满庭的阳光瞬间倾泻进来,给她的身影镶上一层耀眼的金边。她的脊梁挺得笔直,带着最后的骄傲,迈过高高的门槛,缓慢又毫不犹豫地走进这绚烂的光芒当中。 赵老太太看着她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错了。 然而下一瞬她就否定了这点疑虑——一个名声有损的嫡长女,无论多么出色,对赵家都没用了。 一天的喧嚣过去,这个夜晚没有星光,没有月亮,没有风,连虫鸣也听不到一声,死一般的沉寂。 伺候的人不知道哪里去了,赵瑀的院子里不见灯火,不见人影,到处黑黢黢的暗影重重。 她坐在角落,将自己藏在黑暗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脚步声传来,门外亮起一团昏黄的灯光,映出一个男子的身影。 “妹妹,你歇息了吗?”赵圭低沉的声音惊醒了赵瑀。 她忙点亮蜡烛,开门请大哥进来。 赵圭不到二十,长相很是俊朗,因总拧着眉头,眉心间有道深深的竖纹,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不少。 他打量了下妹妹,目光含着些许痛惜,顿了顿才说:“祖母已经和我说了。” 赵瑀低着头,没有说话。 “那人叫李诫,伺候晋王爷笔墨的,在王府众多奴仆里也算是号人物。”赵奎撇撇嘴,此时他的神情与老太太像极了,“外院小厮竟出现在内宅,看来王府也不过如此,还不如咱们赵家的下人懂规矩!” 赵瑀只是沉默。 没有得到附和,赵奎便觉无趣,转念想到妹妹的处境,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默然片刻,闷声说:“那人什么脾性咱们并不知晓,若是个爱四处炫耀的人,你贸然与他相见便极为不妥。大哥的意思,你远远地看一眼就好,咱家自会另派人去酬谢他。” 赵瑀点点头。 妹妹如此乖顺,赵奎突然有些难过,“我打听好了,明日他出府办事,咱们在王府后面的巷子等着……你今晚收拾一下,见了他,大哥……送你去家庙。” 最后一句话,他深吸了几口气才说出来。 赵瑀猛然抬头,满脸的惊骇,只是盯着大哥不做声。 赵奎不由移开了视线。 “竟这么快,”赵瑀颤声说,“我又企盼什么呢,早晚的事罢了。只是母亲那里,哥哥你要多留心,我担心她一时受不了……” 想哭,却哭不出来,喉咙干涩得厉害,像是有团棉花堵着,生疼生疼的。 她转过身去,“夜深了,大哥请回。” 身后一声叹息,门开了又关上,脚步声渐远,周遭复又一片宁静。 噼啪噼啪,黑暗中,烛花爆了又爆。 烛花爆,喜事到,也许她的死对赵家而言,的确是件喜事吧。 赵瑀轻轻吹灭了蜡烛,陷入无边的黑暗。 翌日傍晚,赵瑀拎了个小包袱,静静站在垂花门等着大哥来接她。 这是她在赵家最后的时光,没人来送她。 赵圭走来,看见妹妹的穿戴,微微皱了下眉头。 赵瑀穿了淡蓝白莲纹印花交领长衫,白底绣兰草马面裙,头上只簪着一根白玉珠簪,和一朵小小的粉色绒花。 并不华丽的服饰,却衬得她格外清丽温婉。 赵家节烈的女子须一身素衣才对,但赵圭想了想没有说话,叹道:“马车在外面,走吧。” 赵圭专捡着僻静的道路走,一路上赵瑀只听到车轮单调的转动声。 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停下了,车外传来嘈杂声。 赵瑀偷偷掀开车帘。 这是一条不宽的巷子,拐角处有四五个总角孩童在蹴鞠,呼啦啦跑来跑去;四五个妇人围坐在一起,一边择菜一边说笑;还有小贩们挑着热气腾腾的担子,尖着嗓子高声叫卖。 真热闹,真好! 日头渐已西斜,殷红的光给天空染上温暖的绯色,五彩缤纷的晚霞从西向东延伸开来,将这片屋舍树木都笼罩在无与伦比瑰丽的华盖中。 漫天霞光下,巷子尽头走来一个男人。 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晃晃荡荡,吊儿郎当,看上去松松垮垮的一个人,可他的腰杆是直的。 明明是小厮的短打衣着,却丝毫不见谦卑怯懦。 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那人偏头望了过来。 003 003 第一眼,赵瑀就觉得这人和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嘴角向上微微翘着,不笑时也带着几分笑意,神情懒散,似乎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那种漫不经心的味道和他俊美的容貌却出奇的契合,说不出的叫人喜欢。 怔楞之下赵瑀忘了,这样盯着人看是非常失礼的举动。 但他并没有生气,目光从赵瑀的脸上一扫而过,脚步没停,从马车前径直走过。 赵奎低声呵斥妹妹:“放下车帘!” 赵瑀收回手,深蓝色的帘子落下,再次将她隔绝在小小的车厢内。 “是他吧。” “是……可你怎么知道?” 隔着车壁都能感到大哥的惊疑,赵瑀没有答话,为什么她也不知道,或许是对救命恩人本能的直觉。 车轮再次转动起来,赵瑀知道,这是真的最后了,她看到手边的小包袱——这是她多年积攒下来的体己。 她知道,一旦她死了,曾经写过的字、画过的画儿,甚至衣裳旧物,都会被家里烧得干干净净,彻底抹去她生活过的痕迹。 只有这些黄白之物能留下。与其留给他们,不如留给自己的恩人! 赵瑀拿起小包袱,做出了十五年来她最为大胆的决定——“停车!”她高声叫着,不等马车停稳就直接从车上蹦下来。 不顾身后大哥的呼喊,她抱着小包袱向李诫跑去。 “李公子。”她轻轻喊了声。 前面的人没有停下。 “李公子请留步!” 他还是没有回头。 赵瑀忍不住大喊一声:“李诫!” 他终是停住了,慢慢转过身,“姑娘,你找我?”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慵懒,却十分的温柔。 赵瑀气喘了好一阵才稍稍平复,屈膝微蹲,“公子在上,请受……” “不可!”李诫立即跳到一旁,不受赵瑀的礼,摆手道:“你向我行礼不合适。” 赵瑀又是一愣,继而回过神来,“你知道我是谁?” 李诫笑了,目中闪动着顽皮的光芒,“自然知道。” 那刚才怎么一副陌生人的样子?心中刚生出疑惑,赵瑀马上明白他的用意:他是怕自己难堪,毕竟没有什么比装作不认识更能保存自己的面子。 一股酸涩冲上鼻腔,赵瑀吸吸鼻子,闷声说:“谢谢你救我。” 李诫摇头说:“你是王府的客人,我是王府的奴仆,出手相救是分内的事,值不得你道谢。” 他挠挠头,又说:“姑娘,还有事吗?我身上还担着差事……” 后面脚步声渐近,赵瑀知道大哥追来了,忙把小包袱往李诫怀里一塞,“救命之恩不分尊卑,这些请你务必收下。” 不等李诫回应,赵瑀转身就走。 赵圭沉着脸走到李诫面前,先是瞪了一眼妹妹的背影,接着一伸手,命令道:“拿来!” 李诫玩味一笑,抛了两下手上的包袱,“敢问公子是谁?” “明知故问!”赵奎很看不上他的散漫样,下人就要有个下人样,若是在他赵家,早赏一顿板子发卖出府了。 “今科两榜进士,赵家嫡长子赵奎——你听明白了吗?” “原来是赵大进士,失敬失敬。”李诫嘻嘻笑着,拱手随便行了个礼。 赵奎气他不懂礼数,更恨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态度,口气愈发生硬冰冷:“我妹妹给你的东西,拿来!” 李诫笑道:“原来公子也知道这是令妹给我的。” 赵奎脸上阴云密布,“你还嫌害得她不够!这时候还给她安个‘私相授受’的罪名?” 李诫微微一愣,似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赵奎劈手夺过小包袱,冷哼道:“我赵家不是没有礼数的人家,必会另备谢礼送到晋王府。” 李诫仍笑着,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讥诮,“我做事有自家主子赏罚,前日王爷已经赏过我,就不劳赵公子费心。告辞!” 他一拱手走了,赵奎站在原地气了个七窍生烟。 太阳渐渐落山,天边的晚霞好像一块慢慢冷却的红铁,变得又灰又暗,直至彻底失去光彩,融入深沉的夜幕中。 二更的风扫着赵家家庙堂前的浮土,空荡荡的院子不见星火,空旷寂寥中微含着肃杀的气氛,只有最偏僻的西北小院燃着一盏孤灯,给这里带出几分活意。 此时赵瑀迎窗而立,一双大眼睛呆呆看着外面。 目之所及唯有灰暗高大的围墙,阴森森死气沉沉的,墙外露出高大繁茂的树冠,好像一个巨大的人头俯视着她,给她一种怪异的压迫感。 她木然问道:“父亲呢?” 这三天她一直没见父亲露面。 赵奎过来将窗子关死,避开妹妹的目光,哑着声音说:“来了也是徒增伤悲,子女让父母痛心难过,是为不孝——你又何必给自己再添过错?” 是不忍见,还是不敢见?赵瑀疲惫地闭上眼睛,自嘲般一笑:都最后一刻了,自己竟然还有奢望。 老嬷嬷捧来一个红颜色剥落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木托盘,上面放着两样东西:匕首和白绫。 饶是心里早有准备,赵瑀还是哆嗦了下。 “东西放这里,大哥明早再过来。”赵奎背过身去,鼻音浓重,“妹妹,长辈给你留了句话——路上保重,切记下辈子恪守妇道,再不要落得如此……下场。” 这就是家人给她的送别之言,说到底,他们终究把自己当成一个不受妇道败坏门风的女子! 赵瑀忍不住轻轻笑了笑,笑得凄凉,笑得释怀,也笑得赵奎惑然。 “你笑什么?” 赵瑀抹掉眼角的泪花,异常平静地说:“哥哥,我把这条命还给赵家,我不连累你们,我不欠你们了!” “你……”赵奎想呵斥她死不悔改,然见妹妹凄恻的模样,也不禁悚然动容,一时间心里五味杂全,竟不知说什么好,末了茫然看了一眼妹妹,拖着灌了铅似的脚步出去了。 夜色愈发浓郁,万物都逐渐沉睡,偶尔传来一两声蛙鸣,随即陷入更深的死寂。 门窗都关死了,屋里只剩赵瑀一个人,她幽灵一样在昏暗欲灭的烛光下来回踱着,呆滞的目光最终停在木托盘上。 听说吊死的人舌头会吐很长很长,特别的吓人,如果用刀子,也许还能让自己的脸看上去不那么难看。 赵瑀的手从白绫上方移开,拿起了匕首。 她本以为死很容易,但当碰到匕首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怯弱。 那把不起眼的利刃似有千斤重,赵瑀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握住匕首,她不停颤抖着,极力抑制内心的恐惧,慢慢拿起匕首。 就这样吧,自己走还尊贵些,若是让婆子们硬送自己上路,才真真是玷污了自己,就这样吧…… 她双手高举起匕首,仰起头,闪着寒芒的利刃正对着她修长优美的脖颈。 一声幽幽的叹息过后,她唇边挂着浅浅的、无力的笑,轻轻闭上了眼睛。 “砰”一声,窗子从外被击碎,几乎是同时,一个人影随着四散的断木残屑箭一般冲入屋内。 等赵瑀反应过来的时候,匕首堪堪停在她脖颈前,纹丝不动。 她甚至能感受到匕首的寒气。 没有白日间的笑意和懒散,此刻他神情十分严肃,甚至有点生气。 “你在干什么?” 苍白的手牢牢握住她手中的利刃,殷红的血,顺着冰冷的刀尖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她的心头。 “撒手!” 赵瑀愣愣看着他,双手根本不听使唤。 李诫皱着眉头,一点一点将匕首从她脖颈前拉开,又皱着眉头,一根一根掰开她发白僵硬的手指。 “咣当”,匕首落在地上,惊醒了兀自痴望的赵瑀。 毫厘之间,生死之隔,再睁眼,恍如隔世。 她浑身的气力像一下子被抽干了,双膝一软就往地上倒去。 李诫左手一撑扶住她,把右手藏在身后。 这几日赵瑀从未流过一滴泪,但是此刻她忍不住了。想起这几日的凄苦、委屈,她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淌下,却只压抑着不肯放声。 李诫背着手,就站在旁边看着她,既不上前劝慰,也不转身离开。 哭够了,赵瑀抹抹脸,嘶哑着嗓子说:“我给你包下手。” “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回去我自己上点药就行。” 赵瑀顺手扯下桌上的白绫,不顾他的反对,仔仔细细给他包扎伤口,将他右手裹得像一个白白胖胖的粽子。 李诫默然看着,牙疼了好一会儿,决定忍了。 赵瑀见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湿透了,猜他必是一路急行,又是感动又是难过,“你是特意来找我?” “嗯,今儿白天见过你哥,他说的话我听着古怪,就去打听了你家的事。”李诫嗤笑一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赵家人竟逼着自个儿亲骨肉去死,简直是甘蔗地里长草——荒唐!” 赵瑀却说,“赵家门风家规如此,我身为赵氏女没有办法,只能从命。要怨,只能怨我自己的命不好。” “命?”李诫满脸的不以为然,反问道,“命是什么?” 赵瑀愣了,不知怎么说好,“命……命就是命啊,老天爷定的。” “哈!”李诫笑了下,霍地跳起来,他翘着嘴角,似乎在笑,又似乎在讥讽:“老天爷?那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王八蛋!” 他双目灼然生光,紧盯着赵瑀的眼睛,发出一连串的质问:“你真的想死?……你甘心吗?你甘心认命吗?” 004 004 你甘心吗? 甘心认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赵家恨不得她这个“耻辱”从未有过,旁人最多唏嘘几句,转头就会谈起时兴的衣裳首饰。母亲应会为她落泪,但母亲还有父亲,还有大哥和小妹,繁忙琐碎的家事会慢慢消磨母亲的思念,直到彻底忘了她。 渐渐的,所有关于她的痕迹都会消失,没有人会记得世上还曾有她这样一个人存在过。 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蓦然而至,赵瑀绞心似的难过,她呆呆望着李诫,似是问他,又似是对自己说:“……我活着就是他们的累赘,我死了对谁都好。” “他们?”李诫哼了一声,扯着嘴角笑得有点不屑,“晋王府都没赵家规矩重,芝麻大的事看得比天还大,一个个都是糊涂蛋!我就不明白了,他们这样对你,你还替他们着想干什么?” 赵瑀苦笑道:“我没的选择。” 李诫暗叹口气,半蹲下身,微微仰头看着她,“我家主子曾说过一句话——死很容易,活着很难,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只有活着才会有选择的权力。” 赵瑀全身一震,仿佛有一道极亮极亮的光从脑海中划过,原本深深埋藏在心底的火星瞬间被点燃,爆裂成无数火花——她不想死,她想活下去! 她紧紧咬着嘴唇,用最大的毅力抑制自己的波折冲撞的情绪,用力地点了几下头,后又使劲儿摇摇头。 李诫眉头暗挑,点头又摇头,这是什么意思? 赵瑀轻声说:“恩公说得很对,我记下了。” 李诫带着几分得意笑了,“王爷的话断断没有错的。” 他语气诚恳不做作,显见这是个对主人十分忠诚且尊崇的手下,这样的人往往最得器重。 赵瑀不由重新打量了一眼李诫,忽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他自有他的缘法和前程,自己想这么多干什么? 李诫立起身,长长吁了口气,方才的认真散了个干净,又恢复成那副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 他隔着窗子看了看天色,“好好的大姑娘寻什么死?以后的日子长着呢!现在你看着这困苦跟座山似的,等过去了再看,不过就是个高点儿的门槛——抬脚一迈就过去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东方天空已泛起鱼肚白,赵瑀柔声说:“我想通了,恩公差事要紧,快回去吧。” 李诫嗯了一声,长腿一抬踩在窗框子上,刚要跳窗却迟疑了下,回头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赵瑀说:“打算……我也不知道,大不了我铰了头发当姑子去。” “这怎么行?”李诫转身回来,“当姑子就是你的选择?破罐子破摔,你还说你想通了,这根本是没想通啊!” 赵瑀低着头,讪讪说:“赵家不容我,我又退亲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出路。” 瞧着她眼中刚刚燃起的光芒又渐渐黯淡,李诫口气软下来,“说到底还是我的原因,如果救你的是府里的少主子,你家绝不是这个态度!——啧,我又有什么错?……唉,我也脱不了干系,本来是救你,却让你遭罪,真是对不住你。” 赵瑀长长的睫毛微颤,柔声说:“恩公两次相救,我结草衔环也难报您的恩情,你若再这么说,叫我更无地自容了。” 面前的女子温柔乖巧,却偏偏被家人逼得走投无路!李诫感慨她的艰难,想安慰她,不知怎地一句诙谐幽默逗她开心的话也说不出来。 看着她明明柔弱却不得不坚强的样子,一股如血似气的酸热直冲头顶,既像是对她的怜惜,又像是看见少时孤立无助的自己。脑袋一热,李诫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嫁我!” 嫁我! 好似平地一声惊天雷,炸懵了赵瑀,她痴呆呆看着李诫,半天没回过神来。 李诫的耳根微微发红,也知道自己唐突了,面上却笑得十分痞气,掩饰般说:“多大点儿事,值当你愁成这样?大不了当我媳妇儿,绝不叫人欺了你去!” 见赵瑀仍旧没反应,李诫有点泄气,暗悔自己一时冲动让人家为难,遂岔开话说:“或者我和主子讨个赏,王妃也好郡主也好,请你过府做客堵上那帮人的嘴。” 赵瑀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听他方才的意思是请王府给自己做面子,她心里明白,别看他嘴上说的轻巧,但他不过一个下人,再得主子器重,也不可能那么简单就能请得动主子。 还不知要耗费他多少精力,搭上多少人情。 从没有人对自己这么好过!心头一热,赵瑀几乎坠下泪来,忙低头悄悄拭了,悄声说:“好。” “那成!做事赶早不赶晚,我这就回去讨主子个恩典……你放心,我在王爷那里还是有几分脸面的,一准儿能讨来请帖!你只管等着听信儿,千万别想不开,赵家若再逼你,你就把王府搬出来,随便编个谎把他们糊弄过去——反正我总能给你圆上。” 李诫说了一堆,最后连自己都觉得太过絮叨,遂笑道:“那我走了,记着,千万别干傻事——别浪费我救你的心力。” “等等!”赵瑀叫住他,“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啊?” 赵瑀鼓了几次劲儿,才跟蚊子哼哼似地说:“我愿意。” “啊?”也幸亏李诫耳朵灵才听清她说的什么,他愣了片刻,不确定似的反问道,“你愿意嫁我?” 赵瑀的声音极轻却极清晰:“我愿意。” 李诫呼吸停滞了那么一下,第三次问她:“你确定?” 赵瑀点点头,她确定。 但她心里清楚得很,李诫娶她并不是因为多喜欢她。统共三次见面,她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大的魅力让李诫非她不可。她唯一能想到李诫娶自己的理由是,恩公侠义心肠不忍自己白白送命。 可是,她实在太想逃离赵家了!李诫于她,仿若绝境中的一抹曙光,是目前她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赵瑀觉得自己真是个恶毒女子,为了自己活命白白占了人家的正妻之位,所以她便说:“承蒙恩公不弃,愿为我提供庇身之处,蒲柳之姿不敢有所奢望,若哪日恩公有了心仪之人,或者厌烦了我,我定会自请下堂。” 李诫心思缜密,遇事总爱多想三分,这一想不要紧,却误会成赵瑀根本没瞧上他! 说心里不介意绝对是假的,但那丝不爽快来得快去的也快,他自己的身份自己知道,能有几个大家小姐乐意嫁给个奴仆? 李诫就顺着说:“救人救到底,摆渡到岸边,你放心就是。” 赵瑀屈膝给他行了个福礼。 这次李诫没避开,他大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又张扬无比,他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咱们好好让他们瞧瞧,一个卖身为奴的下人、一个没了名声的小姐,如何走到让他们仰着脖子也看不着的位置!” 赵瑀也跟着抿嘴笑起来。 晨阳升起来,满室灿光。 他忽然住了声,嘴边还挂着笑意,眼神已是微微发冷,“有人来了。” 不一会儿院子里就传来婆子的惊呼声:“不好啦!大小姐打破窗子逃跑啦——!” 院子里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咔擦咔擦两声锁响,门砰一声开了,赵奎急急冲进来,他脸色白里透青,看来夜里也没有睡好。 “大妹妹?!”赵奎先看到了赵瑀,明显松了口气,回头呵斥婆子,“瞎了眼的东西,大小姐不就在这里?再敢胡言乱语打断你的腿!” 但随即一怔,看着赵瑀讶然道:“你怎么……” 她不应该死了么,为什么会完好无损站在这里? 然不等他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又一眼看到旁边的李诫。 赵奎倒吸口冷气,惊得面无人色,“你、你……怎么进来的?” 李诫懒洋洋地一抬手,“早啊,赵大公子。” 赵圭呆滞的目光从他二人的脸上扫过,忽一激灵,像挨了一记闷棍,晃了两晃才勉强站住,戳指怒喝道:“你干的好事!” 李诫抢先开口,“赵大公子犯不着骂人,我直接告诉你,你脑子里想的都是没有的事儿!” “可你们孤男孤女共处一室,她的名声岂不是更加不堪?”赵圭气恼极了,“完了完了,这下她即便自尽也洗不干净了,我赵家的名誉生生被你们玷污!” “她不会自尽!”李诫懒洋洋地靠墙而立,抱着胳膊说,“她是我没过门的媳妇儿,你们赵家没资格逼她去死。” 赵奎快被他气晕了,“放肆!你一个小厮竟敢口出狂言,简直无法无天!就算你是晋王府的人我赵家也不怕,来呀,把他绑起来。” 赵瑀大惊,来不及细想,上前拦在两人中间,“大哥,他没胡说,我要嫁他!” 一瞬间赵奎的面孔僵硬了,崩塌了,他觉得自己的妹妹疯了,“你为了活命连最后的脸面也不要了,他是谁?他是谁?” 赵奎瞪着妹妹嘶吼道:“他只是一个低贱的下人,你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你竟自甘堕落做一个奴仆之妻!” 赵瑀未发一言,但也没有退后一步。 “你、你真是没救了……”赵奎不住摇头,手指几乎戳到赵瑀的额头上,“决计不成的,父亲和祖母绝对不会同意的,只怕你立时就会被勒死,你真是疯了。” “我说过,她不会死。”李诫的笑现出三分的无赖,还有七分的强硬,“三天后我来提亲,她要是有什么不测,我就去大理寺告你们残杀亲子。” 李诫向外走去,路过赵奎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嘻嘻说:“大舅哥,大理寺寺丞老范你认识不?他也是晋王府出去的老人儿,前儿个我还和他喝酒来着,改天介绍给你认识认识。” 赵奎焉能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脸色铁青铁青的,咬着牙说:“你少得意,这门亲事我家绝不可能答应,咱们走着瞧!” 005 005 李诫赶回晋王府时,天光已是大亮,晋王爷习惯起早读书,往常这个时辰李诫应在小书房侍候。 他心里发急,便从后花园抄近路去王爷的书房,路过假山的时候,想起赵瑀,嘴角便上翘了几分。 可是如何叫赵家答应这门亲事呢?李诫心思急转,一瞬间有了好几个主意,但哪个都觉得不妥当。 一面走一面想,不知不觉中,他已到书房前。 晋王的书房叫枫晚亭,却是一座五楹二层的绿色琉璃瓦高楼,临湖而建,掩映在一片枫叶林中。 迎面过来王府总管袁福儿,见了李诫就笑骂:“一晚上不见干嘛去了?王爷一大早就找你。” 李诫满脸嬉笑:“袁公公好,您肯定在王爷面前替我周全了!大恩不言谢,我先去当差,回头请您吃酒。” 袁福儿一把拉住他,低声说:“现在别去,建平公主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事正和王爷闹呢,咱别触那霉头。” 一听是建平公主,李诫就皱了皱眉头。 这位是晋王爷的同胞妹子,也是本朝唯一的和亲公主。 二十年前蛮族大举进犯边境,彼时当今刚登基帝位不稳,正忙着镇压叛乱的兄弟,根本没多余的兵力抵抗蛮族。内忧外患,当今实在没办法,一咬牙把年仅十三岁的建平嫁到蛮族和亲,争取了几年缓冲时间。 本朝自开国以来就秉承“不和亲不纳贡”的宗旨,当今因此招了不少骂名,后来当今坐稳皇位,扭头就把蛮族杀了个干干净净,方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只可怜建平公主,丧夫丧子,半生孤独,她一腔怨恨无处可发,性子变得乖张暴戾。皇上本来想重新给她指门亲事,奈何无人敢娶! 建平公主见状,索性彻底放纵自己,养面首、捧戏子……总之人们鄙夷什么,她就偏要干什么。皇上对她心存愧疚,也睁只眼闭只眼不管她,是以近来这位行事愈发肆无忌惮了。 李诫替自家主子担心,“她又来干什么?上次强抢人家女婿,逼得王爷出面给她收拾烂摊子,为这事儿没少挨御史弹劾!这次又想怎么坑王爷?” 袁福儿却笑道:“人家亲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嘞,咱们侍候人把式,管那么多干嘛?咸吃萝卜淡操心!——这是三爷要的东西,你给他送去,过会儿再回来。” 李诫嘿嘿笑了几声,接过戏本子,提脚去了空明轩。 老远就听见三爷咿咿呀呀地在吊嗓子。 三爷靖安郡王是晋王幼子,年纪和李诫差不多,听戏、斗鸡、玩鸟笼子全挂子的本事,叫他真个儿的去办差,立马两眼一翻躺床上装病。晋王爷教训了几次也不见起色,到后来见他只是爱玩,却并不胡闹,便也随他去了。 李诫进了院门,院中央的靖安郡王没穿外袍,只着中衣,一手拿着紫砂小壶,一手叉腰,仰着脖子正在练声。旁边凉塌上坐着武阳郡主,手里捧本书,眼睛却在看她哥。 李诫忙上前给两位小主子请安。 靖安郡王一见李诫就两眼直放光,接过画册子随手扔在一旁,兴冲冲说道:“我正要找你,快把你斗鸡看家的本事给我交出来,我这次非要把定王叔赢了不可!”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李诫心中暗喜,面上佯装为难道:“三爷,不是小的不知好歹……小的还指望这手功夫挣老婆本儿,告诉了您,不出半日一准儿京城全都知道了,那小的靠什么挣钱?” “呦嗬,你小子还和我摆上架子了?”靖安郡王笑骂道,“昨日小爷我掐指一算,李诫的命定姻缘三年以后才到——你现在着什么急?” 李诫乐了,“三爷您这次可算错了,小的已经找着媳妇儿啦!” 靖安郡王听他不似说谎,好奇心上来了,“哪个院子伺候的?” “不是咱王府的人,是赵家的大小姐。”李诫老老实实回答。 靖安郡王呆了一瞬,后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指着李诫的鼻子说,“做梦了吧你!赵家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名门,也是诗书传家,人家正经的官家小姐,能嫁你?” 武阳郡主却不似三哥那般诧异,反而露出几分了然的神色,“是从假山上跌下去的那个赵家大小姐吧。” “是。”李诫便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见小主子颇为唏嘘,遂趁机说,“小的和赵家说了要去求亲,但还是怕赵家对她不利,求三爷和郡主给小的一个恩典,让赵家不敢随便作践她。” “你倒会顺杆上爬!”靖安郡王拿着扇子摇了两下,“也罢,谁让我瞧你顺眼呢——你把你那副铜钩鸡爪套给我,我就替你教训赵大人去。” 武阳郡主笑道:“三哥你一插手准闹得满城风雨,鸡飞狗跳,反而让人家小姐更难堪。这样,我叫奶嬷嬷给赵大小姐送几样东西过去,赵家一看就应知道轻重。” 李诫闻言大喜,迭声道谢。 武阳郡主又说:“你别忙着高兴,眼下还有个棘手的事——建平姑妈指名要你!” 难道建平公主找王爷是为了这事?李诫听了一愣,突然嬉皮笑脸道:“我算哪根葱,公主知道我是谁?郡主您别寻小的开心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玩笑话?赏荷宴上,建平姑姑看见你救人的矫健身姿,为你所动,才向父王讨要你。” 李诫连连苦笑:“这可不成,小的还想替王爷办差呢。侍候公主,嘿嘿,小的没那个福分。” 武阳郡主说:“父王正要重用你,我猜他肯定不会答应姑姑,原本这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但是你现在忽然要和赵大小姐成亲……你若是姑姑,你会怎么想?” 公主肯定会记恨赵瑀!李诫额上青筋跳了两跳,想说什么又咬牙忍下,只冷笑着沉默不语。 “真是难为你,姑姑那人简直就是个疯婆子!”靖安郡王不无同情地看着李诫,“这事我可帮不上忙喽,你还是早点和父王求求情吧。” 李诫答应了一声,再三谢过两位小主子,自去不提。 武阳郡主效率很高,不到晌午东西已送到赵家。 赵老太太刚听说了赵瑀李诫之事,滔天怒火还没来得及发作,晋王府的两位管事嬷嬷就不请自来。 她们奉郡主之令,给赵大小姐送来几味补药。 赵老太太看着那些药材陷入沉思,良久才叹道:“把瑀儿接回来吧。” 赵瑾不干了,“祖母,不是说要严惩的吗?您干嘛要放过她?那样我们姐妹可没脸出门了!” “不是祖母说话不算数,你们看看郡主这是什么意思?”老太太指着药材说,“当归,分明就是让瑀儿回来的意思。” “大姐姐和郡主根本没交情!”赵瑾不服气说,“也就是王府客气客气——毕竟她是在王府出的事。” 老太太叹道:“我也不明白,但没摸准郡主意思之前,还是先把人接回来,看看情况再说。” 赵奎想说是不是李诫请动了武阳郡主,然转念一想又觉得荒唐:李诫本事再大,也是一个下人,怎么可能请得动主子?再说郡主和小厮有来往,这也太有辱门风,不可能不可能! 他什么也没说。 日暮时分,赵瑀重新回到了赵家。 她依旧穿着离去时的那件淡蓝白莲纹交领长衫,只不过心口的位置多了数滴殷红,星星点点,恰似盛开了一朵灿烂的夏花。 她的小院静悄悄的,只要几个守门的粗使婆子,榴花也不知去向。 赵瑀暗叹一声,自己挽起袖子打了一盆水略做梳洗,换了衣裳出来时,母亲已亲自过来看她。 “老天爷终究可怜我儿!”王氏抱着女儿又哭又笑,看见她换下来的衣裳,直呼晦气,迭声唤人扔出去烧了。 赵瑀忙拦下,“别,我还有用。” 王氏不解,不过没有追问,她更关心另一件事,“瑀儿你竟与郡主有交情,怎的不早说?平白受这遭罪。” “原来我和王族权贵交好,祖母就可以无视家规从轻发落我。”赵瑀淡淡说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可惜让你们失望了,我与武阳郡主没有交情,之前赏荷宴上也只远远见了一面而已。” “可是郡主给你送补药了啊,否则老太太怎肯把你接回来!” 赵瑀浅浅一笑,“母亲,这不是我的面子,是李诫的面子。” “李诫?”王氏呆滞片刻,忽尖叫起来,“就是那个妄想娶你的小厮?!” 连疼爱自己的母亲都是这个反应,赵瑀心中陡地一沉,迅速看了一眼母亲又马上垂下眼睑,“是他,我、我是愿意的。” “你说什么——”王氏的声音又拔高几度,“你疯了不成,他怎么配得上你?” “他配得上!”赵瑀一下子抬起头来,刹那间,她双眸炯然生光,一扫之前的怯弱,“我虽只与他见过三面,但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君子!为了救我,他敢和赵家对着干,费尽心思给我做面子。母亲,现如今还有谁肯为我做到这一步?” 王氏哑然,半晌才说:“母亲是心疼你,先不说老太太那里答应不答应,就算这门亲事成了,你以后也肯定会受苦,光是别人异样的目光你就受不了。” “我不怕,再苦也比死了强。” 王氏斟酌了会儿,悄声说:“不然母亲去找找温家,让他们再来提亲?母亲看得出来,温公子对你是有情意的。” 赵瑀摇头道:“不可能的,温家已经退还我的庚帖,断没有退亲后再复娶的道理,母亲也别提温公子了,如果温家在意他的想法,又怎会同意退亲?” 王氏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捂着嘴哭道:“我的儿啊,你好命苦啊!” “我不苦。”赵瑀再一次劝说母亲,“我是真心想嫁给李诫的,母亲,您再疼疼我,李诫来提亲,你务必要答应。” 王氏点点头,“就怕老太太……唉,母亲尽力劝劝她老人家。” 夜色渐深,王氏还要侍候老太太安寝,嘱咐了几句便离去,赵瑀也准备歇息时,榴花却出现了。 她满脸泪水,一见赵瑀就“扑通”跪倒在地,“小姐啊,奴婢可算见到您了,这两日奴婢跑断了腿说破了嘴,终于找到法子救您,您不用嫁给一个奴仆啦!” 006 006 夜风拂过梧桐树梢,发出飒飒的声响。 赵瑀静静看着她。 榴花在她的注视下显得有点不自然,“小姐,奴婢这两天是没在您身边伺候,可奴婢绝不是背主另攀高枝儿的人。” 她自顾自爬起来到门外探头看看,关好门窗回身神神秘秘说:“小姐,您猜奴婢这两天干什么去了?” “不想猜。”赵瑀直截了当答道。 榴花被噎得一愣,觑着赵瑀的脸色说道:“您别误会奴婢,整个赵家也只有奴婢一心一意为您着想。奴婢可是干了件大事——奴婢去温家啦!” 赵瑀诧异极了,“你去温家干什么?” “自然是为了您的亲事。”榴花邀功似地说,“奴婢偷偷找到了温公子院子里的丫鬟,她说温公子一直在外求学,温家根本没把您的事告诉他,也就是说,他根本不知道退亲。” “他知道不知道又能怎样?温家已然退亲。” “这就是奴婢的手段了,”榴花得意洋洋说,“奴婢软磨硬泡,总算得知了温公子的下落。小姐您给他写信求助,凭他对您的情意,他肯定会回来再次提亲。” 这是今晚上第二次听人说他对自己有情意。 温钧竹,赵瑀脑海中浮现一位长身玉立的公子,清瘦,沉稳,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高淡泊。之前在两家的安排下他们见过一面,而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是淡然的。 赵瑀并不认为他喜欢自己。 所以赵瑀说:“此话不要再提,他今后还要娶亲,坏了人家的名誉不好。” “奴婢没胡说!”榴花急着直跺脚,“我都和温家的丫鬟打听了,本来温家没看上咱们家,奈何温公子愿意,这亲事是温公子亲自向相国夫人求来的——他就是喜欢您呐!” 竟有此事?!赵瑀惊愕到几乎说不出话来,诡异的寂静中,伴着松涛一样的声音,映在窗户纸上的树影一阵剧烈地摇动。 两人都没注意,榴花紧张地盯着自家小姐,却听她说道:“我已经答应嫁给李诫,他是我的恩人,我不能背信弃义,这话不要讲了。” 小姐真是榆木疙瘩不开窍!榴花心下气恼,勉强挤出一副笑模样,苦劝道:“当时情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咱们把情况和他说明白了,如果他真的是正人君子,就绝不会乘人之危硬要您嫁给他。” 看赵瑀仍旧摇头,榴花语气愈发暴躁,“小姐您好好想想,一个相府嫡长子,一个王府的小厮,是个明白人都知道怎么选!若您不方便写信,就给奴婢一个信物,奴婢不怕受累,定会找到温公子把东西交给他。” 赵瑀却说:“没有李诫我活不到现在,我不能让他陷入两难的境地,此事休要再提。” 榴花忍不住了,发急嚷道:“我的傻小姐诶,救命之恩一定要以身相许吗?等温公子回来,几百两上千两,多给姓李的一些银两也就是了!” “你说得轻巧,可亲事都退了,温家不会再来提亲。” “就是给温公子当妾也比嫁给个小厮强!” 赵瑀的脸色猛然沉下来。 榴花马上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结结巴巴辩解道:“奴、奴婢是说……正妻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侍妾却不用,温公子自己就能做主。” 自己的丫鬟劝自己做妾……榴花跟了自己八年,赵瑀忽然发现自己原来并不了解她,“你是说,如果温家不愿意再结亲,我就去给温钧竹当小妾?” 她语气温和,榴花以为她心动了,“就是这个意思,您别以为当妾是多丢人的事,好歹是半个主子——怎么也比当奴仆之妻强啊!况且温公子喜欢您,定会倍加呵护,就算以后有了正妻她也不敢对您怎样。说不定温公子怕您受委屈,抬了平妻贵妾也可能啊!” 赵瑀笑了,口气温良,说的话却带着冷意:“我觉得下人们不容易,所以对你们一向宽和,不想却纵得你忘记了尊卑。我几次说了不要再提温家的亲事,你却再三违背我的话,只怕早已忘了自己的本分!” 榴花心中一惊,小姐这是铁了心嫁给李诫,李诫有什么好,怎么比得上温公子!榴花立即委屈地哭道:“小姐您真伤透奴婢的心了,奴婢是一心为您打算啊!” “是为你自己打算吧?你的心思我大概也知晓几分,我不会带着你出嫁。赶明儿我就回禀母亲,请你去别的院子当差。” 榴花仍不死心,发狠说了一句,“小姐,您细想想,若您嫁给一个小厮,您就是奴仆的身份,和我们这些下人也没什么两样了。可若是嫁给温公子,您还有翻身的机会!” 赵瑀背过身去不理她。 榴花见赵瑀不为所动,心下无法,只能暗自咬牙,恨恨离去。 她这么一闹腾,赵瑀没了睡意,枯坐一会儿,只觉屋里闷热难耐,这时听见窗外树叶子哗啦啦地乱响,便推开窗子过过风。 微凉的夜风带着梧桐花素雅的香气扑面而来,赵瑀精神为之一振,胸中浊气一扫而光,但觉乍然出了闷笼般的轻松。 然下一刻她瞪大了眼睛。 “李……”赵瑀捂住了嘴,将“诫”字生生咽了回去。 梧桐树上单腿盘膝坐着一人,嘴里叼着一朵梧桐花,他俨然没想到赵瑀会突然打开窗子,怔楞之下,口中的梧桐花飘然落地。 今晚晴朗无云,一轮皎洁的圆月悬在树梢,银色的清辉从天际撒落下来,照得一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似乎都在闪着银光。 他就坐在花间,披着月色,一瞬不瞬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赵瑀只觉脸上发热,拿起团扇不自然地扇了几下,“快回去吧,让人看见不好。” 李诫笑了下,不知怎的,赵瑀觉得他的笑看上去泛着苦涩。他折下一串梧桐花,翻身轻轻落在窗前,伸手递过来,“要吗?” 赵瑀接了,“你几时来的?” 方才和榴花的对话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又听了多少,赵瑀犹豫是不是要和他解释一下,却听李诫说,“刚到”。 这解释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赵瑀讪讪笑道:“我挺好的,白日你还要当差,早些回去休息吧。” 两次让他回去,李诫不好再赖着不走,一个燕子穿云,无声无息消失在夜色之中。 赵瑀怔怔发了会儿呆,躺在凉塌上许久许久才朦胧睡去。 风动树摇,不知什么时候李诫又藏身在梧桐树上,他一手垫在脑后仰靠树桠,一手捏着梧桐花,翘着二郎腿,有一眼没一眼看着下面赵瑀的窗子。 其实他早就来了,恰好听到榴花说温家公子对赵瑀余情未了之事。赵瑀有人可以依靠,他其实应该高兴,可为什么他会觉得不大舒服? 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登时就走了,随后又觉得应该把话问清楚,绕了一圈回来,再见到赵瑀,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李诫自嘲一笑,原来自己也是个婆婆妈妈拎不清的人! 冰盘似的圆月亮极了,如水的月光穿过枝叶,照在李诫心上,穿过碧纱窗,照在赵瑀身上。 赵瑀这一夜睡得很安稳,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来。 她松松挽起头发,趿着鞋走到窗前,梧桐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绿宝石一样晶莹光彩,夏蝉长一声短一声叫着,除此之外静寂得没有一点人声。 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袭上心头,赵瑀倚窗看着梧桐树,不知不觉痴了。 她把那件滴血的旧衣找来,将心口那块布料剪下,专心做起了针线。 桌上的甜白瓷梅瓶中,是一支梧桐花。 洒扫的小丫头们看了,一个个捂嘴偷笑:大小姐真是做好准备当婆子了,你看花瓶里竟是粗俗不值钱的烂梧桐花! 李诫此时也盯着梧桐发呆,原来枫晚亭外面不只有枫树,还有梧桐树,他怎么以前就没发现过! “李头儿,王爷叫你进去。” 李诫忙走进书房,上前俯身跪倒,“请王爷安。” “嗯,起来吧。”晋王爷端坐在书案后,大热的天还是冠袍整齐,四十左右的样子,白净脸,两道一字眉像是用浓墨画出来的,只眉梢向上挑,透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和冷峻。 他指着桌上的一碗冰镇酥酪说,“赏你了。” 李诫谢过,也不拘谨,端起来吃了个干净。 晋王看他吃得痛快,遂笑道:“喜欢再让厨下给你多做点——出了京城可不能常吃了。” 李诫顿时来了精神,“王爷,这趟还是山东吗?小的非把那帮响马的老窝给烧了!” “不是……李诫,我想把你放出去。” “放出去?”李诫先是一惊,紧接着心里生出一个念头,“王爷,您要给我放籍?” “嗯,我想把你放到南直隶那边当个县丞。你大概听到些风声,建平想让你去她公主府当差——我花大力气栽培你不是让你给她当面首的!”晋王拧着眉头说,“就怕她又找父皇撒泼,索性把你弄得远远的,她看不到你,慢慢心思也就歇了。” 李诫笑嘻嘻道:“呦,小的因祸得福,这可解了我的大难题了!谢谢公主。” 晋王一下子听出来了,“什么大难题?” 李诫把来龙去脉详尽说了,苦笑说:“王爷,小的有错,不该借着王府和小主子的势压赵家,可小的实在没办法,总不能眼看着她送命。” 晋王愕然,“你倒胆子大,如果我没给你放籍,你怎么娶她?” 李诫笑道:“所以王爷就是我的贵人,您当初从人市上救了我的命,现在又从赵家救了她的命,这恩情小的绝不会忘了的。” 说到最后,他没了笑容,低下头抹了抹眼睛。 想起昔日旧事,晋王也不胜感慨,拍拍李诫的肩膀,“好好干,别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说起来赵家家规也的确太过苛刻,皇上鼓励寡妇再嫁,他家却动不动就要女子殉节,哼!”晋王也瞧不上赵家的做派,“本王再给你个恩典,也不要什么县丞了,就是七品县令,你也体面些。你别急着谢恩,我还有差事交给你办! 李诫面色一肃,躬身应了下来,又听不日启程,不禁犯了难,“王爷,小的刚要提亲,能不能成了亲带着媳妇儿走?” 晋王大手一挥,“差事要紧,你快点成亲,赶紧带着你娘子上任去!” 007 007 今日从早上开始,天就阴得厉害,不见太阳,暑气却很重,地面上融融热气扑面而来,蒸得人透不过气。 赵瑀窝在房里静静绣着荷包。 寂静的小院突然响起一片纷杂的脚步声,赵瑀隔窗望去,老太太带着一众丫鬟婆子怒气冲冲闯进来,后面跟着哭个不停的母亲。 难道是李诫上门提亲,把老太太气着了?不对,她早就知道李诫要娶自己,要发怒早就发了,不会忍到现在。 赵瑀放下手中的荷包。 老太太并未让她多猜,一进门就咆哮道:“你这丧门星,竟敢得罪建平公主!你是临死也要拉着赵家垫背吗?” 建平公主的脾性赵瑀之前也有所耳闻,乍听此言,她心猛地一沉,失声道:“不可能,我见都没见过她,怎会招惹她?” “那你瞧瞧这是什么!”老太太一指旁边婆子手里的托盘,上面摆着一壶酒,恨恨道,“你没得罪她她会一大早派人给你送毒酒?” 赵瑀倒吸口冷气,眼前一黑,脑子还在发炸,下意识说:“我没得罪她,我也不是她府里的奴婢,这酒我不喝!” 王氏哭哭啼啼道:“老太太,这事蹊跷,想必是公主搞错了,不然咱们备好礼物去公主府拜访下,问清楚怎么回事,不能平白受这个冤屈。” 老太太迎面啐了她一口,戳指骂道:“你还敢上门讨公道去?我刚才不过略问一句,那嬷嬷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建平可不是普通的公主,连皇上都让她三分,上次英国公世子夫人暗指她放荡,她当场就把人家脸割花了,皇上也不过罚她一个月禁足而已!咱家能和国公府比吗?他们都忍气吞声不敢言语,咱们反倒要和公主讲理?” 老太太一顿劈雷火闪的发作,彻底砸懵了王氏,她唯唯诺诺低声说:“可也不能莫名其妙就让瑀儿送命啊!” 老太太阴鹫的目光盯着赵瑀的脸,声音暗沉,“如果她的死能让公主平息怒火倒是好事,就怕公主不解气,拿赵家作筏子泄恨。——当初就该早早勒死你,省得给赵家徒增祸端!” 此时赵瑀反倒没那么惊慌了,她坦然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我死,但她没有权力定我的生死。你们怕她,我不怕,我这就离了赵家,今后是好是坏,总归与你们无关就是。” 老太太冷笑道:“赵家没有再嫁妇,没有退亲女,更没有主动脱离宗族的女子,这个口子不可能给你开。为了整个赵家,今日我就当这个恶人,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来呀,伺候大小姐上路!” “等等!”王氏跪下泣声哭道:“老太太,那李诫说过瑀儿若是有什么意外,他就告到大理寺去。老爷刚升官就惹上官司,于他官声有损……老太太,为着老爷的前途,还请您三思啊。” 又是那个李诫!赵老太太脸颊微微抽动了下,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话,“若不是他多事,瑀儿早就死了,也根本不会有今天的麻烦!不管他,平头百姓告官身还要先打二十大板,他一个奴仆还能翻了天?少听他危言耸听,我就不信晋王爷肯为一个下贱的奴才撑腰。” “可、可是武阳郡主……” “你给我闭嘴!”老太太喝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懂吗!” 眼见婆子丫鬟逼近女儿,王氏到底是心疼女儿的,扭身将赵瑀抱在怀中,放声大哭道:“老太太,我去公主府,我去求公主,我给她磕头!瑀儿好容易捡条命回来……老天啊,你怎么就不肯放我的孩子啊——” 赵瑀脸色苍白得像白玉雕像,不见半点血色,她一手悄悄攥紧针线笸箩里的剪子,另一手温柔又坚定地推开母亲,直直望着老太太说:“祖母,我再说一遍,我不从命!” 赵老太太没有说话,只抬了抬下巴。 婆子们一拥而上,赵瑀噌地举起剪子,“都别过来!” 她大有玉石俱焚之意,谁也没想到一向温柔和顺的赵瑀居然会做出如此强硬的举动! 婆子们顿住脚,一个个面面相觑。 一阵轰隆隆的滚雷声,哨风狂作,豆大的雨点顷刻之间就砸在窗棂上。 “今日不是她死,就是你们死!”老太太冷冰冰说道,口气阴寒。 婆子们不再有顾忌,强行拉开王氏,七手八脚扭住了赵瑀的胳膊。 老太太亲自斟满一杯酒,“你记清楚了,不是我叫你死,是建平公主叫你死!” 挣扎之中,赵瑀已是鬓乱钗横,衣领口的纽子也扯掉了一个,她直盯着老太太,却不肯说一句求饶的话。 突然间,仿佛就在头顶,爆裂了似的一声炸雷,惊得老太太手一颤,杯中的毒酒都洒了出来。她慌忙扔掉杯子,迭声吩咐丫鬟给她洗手。 门外蹬蹬跑来个小丫头,慌里慌张说,“老太太,晋王府来人提亲了!”她看了一眼赵瑀,“说是给大小姐提亲。” 老太太脸色十分难看,她一猜就知道是李诫,没好气说:“一个小厮就敢打着王府的旗号行事,给我赶出去!” 小丫鬟为难道:“可一同来的还有袁管家。” 老太太一愣,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袁福儿是晋王府的大总管,也是从小到大伺候晋王的大伴,多少人想和他攀交情都攀不上,若他替李诫作保,自家是应还是不应? 要不要把建平公主赐毒酒的事情说出来?但如果公主说送的只是普通的酒呢?又或公主根本不承认赐过酒? 老太太权衡片刻,对建平公主的惧怕还是占了上风,遂吩咐道:“把人请到西花厅,让大公子先过去作陪,我稍后就到。王氏你们两个在这里待着,等我回来再收拾你们!” 一屋子人呼啦啦退了出去,只有一个婆子在外守着。 王氏搂着赵瑀一个劲儿哭她命苦。 好半天,王氏才努力睁开泪眼模糊的双目,呜咽道:“儿啊,那李诫你也不能嫁。一个晋王的奴仆,一个晋王的亲妹妹,亲疏远近地位高低一目了然,她弄死你就跟碾死个蚂蚁差不多。还是去求求你爹出面,好歹咱家也是官宦人家,她总不能平白无故杀死你。” 赵瑀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母亲,我已经被赵家抛弃两次了,您不用抱期望,他们不可能为我出面。……您说,这样的家还有留恋的地方吗?” 王氏呆滞地看着女儿,“可是老太太不准你离家。” 赵瑀重新梳好头发,整整衣服,推开门。 风携着雷,卷着雨,发狠地砸向人间大地,跳跃的闪电撕扯着黑压压的乌云,照得大地一亮一暗。 花儿溅泪,鸟儿惊心。 赵瑀望着如混沌世界一样的天地,眼神愈加明亮,她回身一笑,“母亲,我不再害怕了。” 她踏出门外,王氏还没明白女儿什么意思,却本能地帮她拦下了阻挡的婆子。 赵瑀立即撑起伞奔向雨中,转眼间便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大雨刷刷冲击着地面,也冲击着赵老太太的心,她万万没想到,袁福儿进门二话不说,直接商量起婚期。 “老太太唉,我李兄弟和你家大小姐是情投意合,郎才女貌,般配得紧呐。这样的好亲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喏,我们也请来了官媒,换庚帖、定婚期,我老袁也好讨杯喜酒吃。” 般配个鬼!老太太心里窝火,脸上却不得不堆着虚伪的笑,“袁总管,不是老身不给你面子,李、他是救了我孙女一把,但不能因此强迫人嫁给他。况且我家门风端正,姑娘谨守妇德,何来与外男两情相悦一说?你恐怕是被小人的谗言蒙蔽了。” 李诫微一躬身,笑嘻嘻说:“您老是不是觉得我是奴仆配不上赵家门第?老太太,王爷答应给我放籍,我来提亲他也是知道的。” 言下之意,王爷默许了。 老太太却好像没听懂,冷笑道:“一个人的出身是改变不了的。” 李诫听了,勾着嘴角笑了笑,“我读书不多,但也知道几分道理,关老爷是卖枣子的,张飞是杀猪的,不一样是大将军?说书的都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我虽是下仆出身,可也是堂堂男子汉,不说今后必会飞黄腾达,但肯定不会让大小姐受委屈。” “一日是奴,终身是奴,我赵家的姑娘就是死,也绝不可能嫁给个下人!”老太太冷然说完,端起了茶盏,下首坐着的赵奎早就看李诫不顺眼,见状立刻起身,高声喊道:“送客!” 李诫面上还能维持,袁福儿可受不了了,这糟老太婆左一个“奴仆”,右一个“下人”,他知道她在说李诫,可也把他骂进去了! 简直太不给面子!袁福儿暗恼,脸上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看来老太太是觉得老袁是个奴仆,分量太轻,不配和您坐下来说话。既如此,就不多打扰贵府,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一拂袖硬拉着李诫往外走。 老太太此时方觉失言,又羞又恼,又恨赵瑀连累,正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旁边的赵奎忍不住了,“你们就知道以势压人,建平公主逼大妹妹去死,你们又逼大妹妹嫁个下人,让我家怎么办?逼急了,我……我就去告御状!” 008 008 赵老太太阻止不及,眼见无法遮掩,索性把建平公主赐赵瑀毒酒的事说了出来。 李诫笑意渐凉,目中火光一闪又变得若无其事,“这么说老太太是怕得罪公主才不答应我的提亲?” 当然还因为你身份下贱!老太太瞅瞅袁福儿,这话到底没说出来。 她一改方才的强横,哀声叹道:“袁总管,我们实在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公主,更无法承受公主的怒火。您是晋王爷身边有头有脸的人,谁不说您能耐大还心善,您给出个主意,我们该如何是好?” 袁福儿不用想就知道怎么回事,准是公主听说李诫要娶亲,拿人家姑娘撒气呐!但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连个眼神也没给赵老太太——这老太婆心肠坏得很,想拿自己做挡箭牌,呀啐! 他不说话,李诫却开口了,仍是一脸的笑,语气中透着十足的轻松,“公主殿下的确骄纵霸道,却不会随随便便要别人的命……诶?你们干嘛这么看我?难道你们的意思,公主是草、草……唔,把人命看得比草还贱的人?” 一屋子人明知道他是睁眼说瞎话,可都纷纷摇头,表示公主殿下绝对不可能是那样的恶人。 “这就对了嘛,”李诫笑道,“老太太,必然是您什么地方搞错了,我朝律法严明,对人命案子极其慎重,皇上勾决死囚之前也会再三复审。按大公子的说法,公主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人赐毒酒,简直是和朝廷律法对着干!谁能做出这么没脑子的事。” 赵老太太呆了,赵奎也愣了。 袁福儿最先反应过来,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地说:“是啊是啊,肯定是你们弄错了!你们敢造谣公主殿下,您老的胆量,老袁实在是佩服啊!” 赵奎年轻气盛,一听他们明里暗里指责祖母扯谎,当下就爆发了,“胡说八道!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来人拿着公主府的牌子,绝不会错!” “哦,原来赵大公子说的是真的。”李诫似笑非笑道,“俗话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公主再尊贵,也不能不把律法放在眼里。二位,大理寺也好,宗人府也好,咱们一起去击鼓鸣冤!赵家书香门第,怎么也不能吃这个哑巴亏。” 赵奎一挺胸膛,大有堂堂君子无所畏惧之态。 老太太不欲事情闹大,忙说:“老身也料想其中必有什么误会,过后我们自会处理,不劳你们费心了。” 李诫不肯就此作罢,“一会儿功夫你们改了两次口,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误会?老太太刚才也说赵家和公主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呵,公主吃饱了撑的害你们?……或者,有人存心让公主背黑锅?” 赵老太太直觉不好,果然又听李诫说道:“也许某人想要大小姐死,又不愿意担污名,想到建平公主风评不好,索性推到她身上。” “你少血口喷人!”老太太急眼了,“建平公主威名在外,我们岂敢诬陷她?” 李诫微微一笑,潇洒地一甩袍角翘起二郎腿,手指摩挲着素白瓷茶碗,漫不经心说:“公主行事乖张暴戾,结仇挺多,恨她的人不少——这在京城不是什么秘密。” “前些日子赵大小姐去了晋王府的赏荷宴,建平公主也在,也许在无人处发生点口角什么的。谁知道呢?毕竟比起公主殿下,人们更愿意相信赵家的说法。” “你家只要在御前哭诉几句,这么好的把柄放在眼前,自然会有人往死里参她,替你了结此事。嘿嘿,老太太,您的算盘打得真好!” 连篇鬼话,胡搅蛮缠!老太太几乎要吼出来。 “你胡说!”赵奎气得要命,指着李诫的鼻子就骂:“我从未见过你这等颠倒黑白恬不知耻之人!我赵家乃是书香门第,向来秉持圣人训导,慎言慎行,怎会胡乱编排公主?不过一个下贱的奴才,就敢往赵家头上泼污水,我看你是活腻了!” 赵老太太迭声喝止,奈何赵奎气昏了头,根本拦不住。 一旁看热闹的袁福儿趁机火上浇油,“是真是假,咱们去一趟公主府便知,老袁我在公主那里也说得上话,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 赵老太太差点一口老血呕出来,虽然李诫这话经不起推敲,但京城无风还三尺浪,这般惹人遐想的话传出去,流言风语一起,赵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还有建平公主的报复! 赵老太太脸色由红转白,由白变青,她堂堂朝廷诰命,竟被个奴仆给耍了!都怪赵奎这孩子太沉不住气,只顾一时口舌之快,却不想会导致什么后果。 可恨的李诫,挖坑挖得太快了,还深得让她爬不出来。 她知道,这是李诫在逼她答应亲事。 赵老太太抓着茶盏的手不住颤抖,用尽全力抑制住砸向李诫的冲动,好半天才缓缓说道:“儿女亲事,需要父母点头,她父亲不在,你过两日再来商议。” 赵奎不解祖母态度突然缓和,但在祖母警告的目光下,终是没敢再言语。 李诫明白今日再谈也谈不出什么结果来,遂笑道:“既然能做主的人不在,那晚辈今儿就先回去了,后天我再来叨扰。只是提前跟您老说一声——赵大小姐,我娶定了!” 离了西花厅,袁福儿也不顾旁边还有打伞的赵家下仆在,讥笑道:“这家人当真有病,一个拿腔作势心怀鬼胎,一个居高自傲自以为是。哼,老袁见过的贵人多了去了,敢指桑骂槐的,他家还是头一个!” 李诫歉意笑道:“让老哥哥受委屈了,都是兄弟的不是,今儿晚上汇宾楼,兄弟好好陪哥哥喝几盅。” “和我还说什么客气话,往后你做了封疆大吏,别忘了老哥哥就行!” 他二人边走边说,刚要出垂花门,却听淙淙雨声中传来女子的呼喊声。 “李诫!” 李诫讶然回头。 雨中,几个婆子拉扯着赵瑀。 “李诫!”她喊着,声音嘶哑,“带我走——!” 李诫,带我走! 胸中燃起团火,灼烧着李诫的心。 赵瑀极力挣扎着,冰冷的雨打在她的脸上,浇在她的身上,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此刻自己有多么狼狈。 什么端庄仪态、妇言妇容都抛在脑后,她要把心中所想明明白白地传递给他。 “放开!”李诫暴怒道。 几声惨叫后,婆子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直哎呦。 大雨如注,从阴暗的天空直泻而下。 李诫弯腰捡起把伞,遮在赵瑀头上,伸出手,轻轻撩开黏在她额上的留海,“你放心。” 他要带她走,却不是现在,他要堂堂正正、明媒正娶的将她从赵家带走! 泪水混着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赵瑀笑着点点头,“我等你来接我。” 身上一沉,却是李诫脱下外袍给她披上,虽然那件袍子也湿透了,但总比身上单薄的夏衣强。 李诫握了握她的手,扭头走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赵瑀紧紧身上的袍子,打着伞,在婆子们异样的眼神中缓步而去。 或许是真的被李诫吓住了,老太太没有再找赵瑀的麻烦,也没有为难王氏。 王氏和女儿同塌而眠,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雨声,谁也睡不着。 “儿啊,没想到那个李诫有点儿本事啊,居然把老太太给制住了。”王氏忍不住笑出声,“母亲嫁到赵家二十多年,头一次见老太太的脸气得跟紫茄子似的。” 赵瑀嗯了一声。 王氏侧过身,“老太太气狠了,你出嫁肯定不会给多少银子,母亲的嫁妆分作三份,你拿那份多的。” “母亲你留着吧,你在家里也需要体己傍身。” “傻孩子,母亲就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了……就让母亲心里好受点吧。” 赵瑀没有说话,环住母亲的腰,整个人缩进母亲的怀里。 “热死了,离远点儿。”王氏轻轻打了下女儿的背,旋即紧紧搂住她,“瑀儿,母亲舍不得你,往后你可要好好的。” 雨停了,窗外梧桐树叶上的水珠像泪一样一滴滴落下,轻轻敲着赵瑀的心。 她说:“母亲,我一定会过得好好的。” 翌日是个晴天,看着蓝宝石一样的净空,赵瑀的心情也好起来。 母亲给她偷偷准备嫁妆去了,赵瑀坐在窗前,低头绣着一方红盖头。 “小姐,您看谁来了。”榴花引着两个女子进来。 赵瑀惊讶榴花为何还留在她的院子,可看到后面两个人,她立即把这点惊讶忘了。 “妲姐姐,芸洁,你们来看我了!”乍见两位手帕交,赵瑀欣喜非常。 张妲一把抱住她就是个嚎啕大哭“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狠心抛下我死了,说好了要一辈子不离不弃的,你可不能食言啊——” 殷芸洁用力分开她俩,“妲姐姐冷静点,瑀妹妹这不是没事吗!你别光哭,说正事要紧!” 赵瑀笑着请她俩坐下,“妲姐姐找我不是说吃的,就是说玩的,我倒要听听她有什么正经事。” 张妲一抹眼泪,正色问道:“听说你要嫁给救你的小厮,真的假的?” “是真的,可你怎么知道?” “外面都传开了,”殷芸洁不无同情看着赵瑀,“可怜你一个大小姐,却要委身下人。” “亲事还没定,你别乱说!”张妲的语气十分不好。 殷芸洁面上一僵,尴尬地笑了笑,闭上了嘴。张妲的父亲是户部郎中,她父亲只是户部主事,所以面对张妲,她从来都是忍让的多。 赵瑀轻轻拍了拍殷芸洁的手背,对张妲笑道:“虽没定也差不多了,我是愿意嫁他的,过两天他就来迎娶我。” 009 009 阳光灿烂,清风温柔。 赵瑀浅浅笑着,脸上带着一种满足的喜悦,接着慢慢地说:“他很好,我愿意的。” “你逼不得已的愿意吧。”张妲问她,“如果有其他选择,你还会嫁他吗?” 殷芸洁幽幽叹了一声,“妲姐姐,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如果瑀儿悔婚,名声会更不好,更难嫁个好人家。” 赵瑀看着她们,眼里全是疑惑不解,“我为何要悔婚?” 张妲索性说开了,“我给温表哥去了快信,他不日即回。” 张家和温家是姑舅亲,经常有往来的。 赵瑀吃了一惊,“你给他去信做什么?他要参加今年的秋闱,卯足了劲儿拿解元的,不能分心。” “你看你分明还是在意他的!”张妲毫不客气指出来,“表哥那人看上去冷冷淡淡的,其实还挺在意你的。我送你的好多东西,比如核雕、泥人,还有皮影什么的都是他淘换来的,因你家规矩严,他怕直接送你平白给你招闲话,才用我的名义转送给你。” 赵瑀愣住了,清高自傲的温钧竹也会有这样的体贴…… 她心里蓦地涌上一股热流,但很快被她压下去了。 “妲姐姐,你早该说实话才对。”殷芸洁幽幽叹道,“如果瑀妹妹早知道温公子的心意,根本不会落得今天的地步,也不会有今天的委屈。一个小厮……唉。” 赵瑀皱了下眉头,温声说:“我不委屈,李诫很好,他功夫很好,人也长得很好,晋王爷很器重他,哦,还给他放籍了,许能外放做个小官什么的。就算不行,或经商或务农,都是条出路。” 她说得越多,张妲和殷芸洁看向她的目光就越是复杂,怜惜之中透着了然,好似在说“你别掩饰太平了,我们都知道你很委屈”。 赵瑀干脆闭上了嘴。 “我错了,我早该告诉你的。”张妲嘴一扁又想哭,她俊眉修目,五官十分英气,奈何总是眼泪多多。 赵瑀忙说:“不怪你,如果你当时说了,我是万万不会收的,反倒让你夹在中间为难。” 榴花立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忍不住了,“小姐,您就听奴婢一句,姓李的算什么如何能和温公子比?趁老爷还没应下亲事,您拖一拖,拖到温公子回来。如果他实在娶不了您,再嫁给姓李的也不迟啊。” 赵瑀惊愕地看着榴花,仿佛不认识她似的,“你的意思是让我脚踏两条船?我就那么不堪?慢说我对温公子没有情意,就是有,我也决不能做背信弃义之人。” 张妲也觉不可思议:“你这丫鬟怎么竟出馊主意,瑀儿你就一门心思等表哥回来,我今儿把话放这里——别管温家长辈是什么态度,他一定会娶你!瑀儿你信我,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他。” 她又懊恼道,“都怪我,得到消息太晚了。” 殷芸洁小声安慰道:“也不能怪你啊,赵家祖母瞒得紧,我们只当瑀妹妹惊吓过度需要清静,谁能想到期间发生这许多事情呢?如果不是榴花溜出来报信,我们还蒙在鼓里呢。” 赵瑀看向榴花的目光登时变得严厉起来。 榴花眼泪唰地流下,她不求赵瑀,反而跪倒在张妲面前,“求您再劝劝小姐,或者再派人催催温公子赶紧回来救人,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够了!”赵瑀厉声喝道,她虽然是个随和的性子,却容不得榴花一而再、再而三地擅做主张,尤其是榴花言谈中对李诫的蔑视,让她更觉气恼。 “你既然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从现在起就不要进我的院子。” 榴花还要求情,却听赵瑀喝道:“出去!” 榴花脸涨得通红,一捂脸哭哭啼啼跑出去,殷芸洁劝道:“她也是为你好,你……” “好啦好啦,”赵瑀摆手道,“我马上就要出嫁,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不说这些了。” 殷芸洁细长的弯眉微蹙,“你再细想想,出嫁从夫,妇人的地位取决于夫君的尊卑。咱们一处常玩耍的,今后都会嫁入高门,只有你……他日姐妹们再见,你当如何自处?” 赵瑀道:“我不在乎,跟着他哪怕吃糠咽菜我也认了。” 见她如此坚决,殷芸洁便不再多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张妲说:“瑀妹妹这是铁了心,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或许温公子就是和瑀妹妹有缘无份。我们多说无意,不然算了吧。” 张妲只盯着赵瑀,“你真的决定了?不后悔?” “嗯。” 张妲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良久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不说了,但是有一点你记住!” 她紧紧握着赵瑀的手,表情严肃认真,“咱俩从小就交好,以后也不能生疏了!如果你有什么难事愁事不方便和家里说的,一定要来找我,让人给我带口信也成,千万别一个人傻扛着,你这丫头务必给我记住了!” 说着,她的眼泪落下来,滴到赵瑀的手背上,热热的。 赵瑀含泪笑道:“我知道,有事一定找你帮忙,到时候你可不许推脱。” 她二人说着交心话,殷芸洁脸上仍笑吟吟的,眼皮却耷拉下来,端着茶盏,一下一下划拉着茶盖。 送走两位手帕交,赵瑀靠坐窗前,继续绣着红盖头,只是这次,她有些心绪不宁。 天色渐晚,苍茫茫的暮色铺满大地,朦胧了万物。 赵瑀揉揉发涩的眼睛,停下手中活计,略活动了下肩颈,走到多宝阁前,取下一个长方锦盒。 里面是一套惟妙惟肖的小泥人。 赵瑀拿出来,整整齐齐摆成一排。 有挑着担子叫卖的小贩,有讨价还价的妇人,有嬉闹的孩童,有挺胸凸肚提着鸟笼子遛弯儿的老爷,也有头戴儒巾提着书箱的书生…… 她鲜有机会出门,每当她在家闷的时候,就会把这套泥人拿出来,边摆弄着边想象外面的热闹景象。 她经常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出声来,但是这次,她却笑不出来了。 那书生的书箱上,刻着一个小小的篆体“竹”字。 夜风带着梧桐花的清香,从窗子飘然而入,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 赵瑀来到窗前,闭着眼睛仰起头,探出身去,不知何时开始,嗅着这股清香,她的心就会慢慢平静下来。 一切都过去了。 似乎有什么划过自己的鼻尖,好香,好痒! 赵瑀睁开眼睛,却是李诫拿着一支梧桐花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他斜斜靠在墙上,歪着头懒洋洋地说:“干嘛呢那么出神?” 赵瑀微张开嘴,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嚏!” 好像小猫轻轻打了个喷嚏。李诫乐了,咧着嘴笑得很开,“你打喷嚏都这么秀气,不像我,惊天动地的,有一次当差没忍住,差点把廊下的八哥吓死了。” 本来赵瑀还有点不好意思,经他一说反而不尴尬了,问道:“你当差不能打喷嚏吗?” “也不是不能,王爷喜静,我们这些侍候的人就不好弄出声响。” 李诫瞥见桌上的泥人,“你喜欢这个?西城那头有家专做泥人,改天我给你送几套来。” 赵瑀把泥人放入盒子收好,“说不上喜欢,只是无聊时拿出来摆一摆,你进来说话。” 李诫没动地儿,笑笑说:“我是抽空过来看看你,马上就走。” 他犹豫了下,凑近说道:“瑀、瑀……” 赵瑀睁大眼睛看着他。 “瑀……”李诫的神情变得有点僵硬,忽说,“雨好大啊,昨天的!你昨天淋了雨,虽是夏天也要当心不要着凉,姜汤有没有喝?” 赵瑀笑道:“我没事,挺好的,你也要多注意呀。” 李诫应了一声。 二人突然没了话说。 一只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过,击碎了二人间的沉闷。 李诫似乎刚想起个事,“那个,明天我上门提亲。还有,建平公主那头你不用害怕,咱们成亲了就离开京城,去南边,她手再长也够不着。” “去南边?” “嗯,任职文书还没下来,不过基本能定下来是去南直隶,约莫是个县官。” 赵瑀是真心替他高兴,“那我提前恭喜你啦。” “同喜同喜!”李诫顺口回答,话刚出口就看到赵瑀脸红了。 李诫咳了一声,“那、我走啦。” 他必须要走了,因为他发现此刻他不会说话了。 赵瑀目送他离开,然后把放着泥人的长方锦盒压在了柜子底。 翌日是个大晴天,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赵家又迎来了李诫的登门提亲,和前日有所不同,陪同李诫来的人赵奎也认识。 魏士俊,赵奎的同科,学士府庶出的二公子,金科状元。 李诫老大不客气说:“上次你们嫌弃袁总管是个奴仆,这次总不会嫌弃状元郎了吧?” 赵奎看看李诫,又看看魏士俊,“你们怎么会认识?” 魏士俊摇着一把泥金折扇,显得颇为风流倜傥,“赵兄,这话说来就长了,以后慢慢再说,敢问伯父在不在?” 赵奎脸拉了下来,“不在!” 李诫哈哈一笑,“赵老爷是不是在国子监?放心,他准一会儿就回来。赵公子你别不信,一炷夫之内,你肯定能见到你爹的面!” 赵奎嗤笑一声,根本不信。 结果一杯茶还没喝完,门上就传话——老爷回来了。 010 010 赵老爷四十多岁,略长的国字脸,漆黑的八字须修得整整齐齐,一双不大的眼睛微眯,嘴角下吊,看上去就像学馆里的教书先生。 李诫和魏士俊给他行了晚辈礼。 赵老爷客气几句坐到上首,眼光上下扫着李诫,似是在考量什么。 李诫泰然自若任他打量,丝毫不觉得别扭。 魏士俊左右瞧瞧,便笑道:“本来我父亲要亲来讨杯媒人茶喝,但天不亮就被皇上叫到宫里去了,现在也没回来。李兄的婚事要紧,小侄就临时担了这桩事。喏,官媒也请来了,我当不了媒人,做个见证应该可以。伯父您可别怪小侄孟浪。” 赵老爷堆起笑容,“魏大人是我朝肱骨之臣,日夜为国事操劳,焉能为这等小事浪费精力?若他真的前来,倒是老夫的罪过了。说起来魏家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父子四进士,一门三状元!想当年老夫也曾与魏大人共事……” 他呷口茶润润嗓子,大有和魏士俊畅谈之意。 李诫无意听他说废话,给官媒使了个眼色,官媒会意,逮了个空档说起亲事来。 赵老爷收了笑。 赵奎想嘲讽他几句,碍于同科在场,他不愿失了风度,只板着脸冷冰冰地瞪着李诫。 官媒干巴巴地说着顽笑话,试图让气氛不那么沉闷。 在尴尬的说笑声中,赵老爷终于发话了,“成吧。” 什么成?成什么?赵奎一头雾水看着父亲。 却见李诫从椅中一跃而起,喜笑颜开冲赵老爷一拜,“多谢岳父大人成全!” 赵奎惊得瞠目结舌,指着李诫,看着父亲,结结巴巴道:“他、他……” 魏士俊摁下他的胳膊,笑道:“他是你妹夫,今后也许还是你同僚。” 赵奎叫道:“什么?!” 李诫抻了下袖子,抚平上面的折痕,笑道:“不过一个县令而已,岳父您老可别嫌小婿官儿小啊。” 县令?而已!赵奎嘴角抽搐一下,春闱后,他没考中庶吉士,只好在吏部候缺。他一心想做京官,然而等了小半年也没等到递补。再去吏部活动时,却是连外省的实缺都没了。 可李诫竟然得了七品的县令职位?他连秀才都不是,功名都没有,说不定连字也不认识,凭什么当官? 赵奎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睃了李诫一眼,却没说话,只重重吐了口粗气。 赵老爷毕竟比儿子多几分城府,吃惊过后须臾便镇定下来,正色道:“你一介卖身奴得了此般天大的恩典,定要将皇上高厚之恩铭记于心,竭忠尽智办好朝务,不得有任何谄媚奸恶之举。否则不待别人如何,老夫先要参你一本!” 他甚是严厉,完全是训诫的语气。 魏士俊愕然不已,这是干嘛呢,老丈人给女婿的下马威?瞧这架势倒像是主子对奴才训话。 李诫也不着恼,翘起嘴角一笑道:“岳父想多了,正因为我忠心良善又能办好差事,王爷才让我外放做官。所以您那些什么奸什么恶的,和我挨不着边儿。再说我无论是官身还是下人,都是王爷手里使出来的,如果我犯了错,不待您动手,王爷早发落我啦。” 一下子就把赵老爷的话堵回去。魏士俊听了,使劲忍着,好歹没笑出声来。 赵老爷脸色变了变,口气一转,又变得温和,“你心里明白就好,我是把你当自家人才说的。” 李诫笑着说明白。 赵老爷一表态,亲事很快定下了,因李诫着急上任,是以赵家美名其曰为女婿的仕途经济着想,八字也没和,直接挑了最近的吉日。 魏士俊的下巴差点掉地上:三天后办喜事,这是着急赶人走? 从赵家一出来,魏士俊就提醒李诫:“时间太紧根本来不及准备,急匆匆地出门子,未免让人看轻了赵大小姐。” 李诫脚步一顿,攒眉拧目思索半晌说道:“酸书生这话有理,你帮我个忙,这样……” 魏士俊听完,失声笑道:“亏你想得出来,那赵家岂不是要气死?” 李诫的笑透着几分坏,“怎么会气死,他应该感谢我才对!” 久违的笑声也在赵瑀的小院响起。 “瑀儿,”王氏一扫之前的悲苦,满面春风说,“没想到姑爷还真有点儿本事,竟谋了个官身!哎呦,我以后可以放心喽。” 也许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她噗嗤一笑,凑到赵瑀耳边说:“老太太因为前天的事恼恨姑爷,嘱咐老爷晾一晾姑爷。可是老爷早早就回来,接着二话不说应了亲事,老太太气得不得了,正在屋里发脾气呢!” 赵瑀奇道:“难道父亲对李诫改观了?” “什么呀!”王氏嗔道,“今儿个老爷在国子监碰到了晋王爷,王爷问了句你家什么时候办喜事,老爷这才急急忙忙回来。” “没想到姑爷在王爷跟前这么有面子!”王氏喜滋滋道,“他虽是个奴仆出身,也算得上王爷亲信了吧,日后肯定能飞黄腾达。” 赵瑀却道:“他必是花了许多心力才求动王爷。”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王爷先是给他放籍,再是给官,现在又压着父亲答应婚事,必定是交与他十分艰险的差事。 王氏叹道:“这说明他对你上心,唉,话说回来,能娶到你这样的千金小姐,他不上心才怪!不说这些,你看母亲给你带什么来了。” 王氏拿出个雕花红木匣子,“母亲给你的陪嫁,收好,别让老太太他们知道。” 匣子里是一千两银票,还有一间铺面的房契,并一套头面。 赵瑀不想要,正推辞间,赵玫怒气冲冲闯进来。 她一进门就向着赵瑀哭喊道:“都怪你,如今我都成笑话了!” 王氏忙把小女儿搂在怀里,温声安慰道:“玫儿乖,别哭,不许乱发脾气,有什么难事告诉母亲。” 赵玫委屈极了,“我给小姐妹们下帖子,她们说我有个奴仆姐夫,和我来往会丢面子,谁也不来!都怪大姐姐,平白连累了我。” 王氏歉然看了赵瑀一眼,意思让她别和妹子计较,又劝赵玫,“别听她们胡说,你姐夫不是奴仆,他现在做了官,也……” “我才不管!反正现在没人肯理会我。”赵玫一把推开王氏,气呼呼说,“你就知道疼她,从小你就偏心,在你眼里她什么都好,我什么都不好。我受委屈你还说是我的不是……你干嘛要生我?干脆只要她一个算了!” 王氏轻声呵斥小女儿,柔声安慰大女儿,还得给小女儿擦泪打扇,很有点手忙脚乱。 赵瑀没分辩,起身端来一盆水让妹妹洗脸。 王氏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瑀儿,你坐着,让下人去干。” 赵玫一听,母亲这时候还心疼姐姐受累,顿时火气蹭蹭地涨,霍地站起来,手一扬掀翻了铜盆。 铜盆砸在地上,兀自转着,声音极其刺耳。 一盆水全泼在赵瑀身上,她擦掉脸上的水珠,只有默然。 她知道会有这种结果,但没想到来得如此快。 王氏急了,打了赵玫几下,“那是你亲姐姐!” 赵玫本来还有点害怕,这下反而没了,只觉得委屈,哇一声哭出来,拧着身子嚷道:“你打!打死我好了,谁都干净。” 王氏是真拿她没办法。 赵玫瞧见桌上的匣子和东西,一把抱住,“你偏心!为什么给她不给我?” “快放下,那是给你姐姐的嫁妆。” “偏不!祖母说了,她成亲家里不给陪嫁,母亲你敢不听祖母的话,我这就告诉她去!” 王氏脸色苍白,声音都开始发颤,“玫儿你要干什么?” 赵瑀忙道:“妹妹,我不要母亲的东西,你也别告诉祖母去,难道你愿意看见母亲挨骂?” 此时赵玫只想让姐姐倒霉,根本听不进去,抱着匣子不管不顾跑了。 果然,老太太怒了,劈头盖脸骂了王氏一顿,至于赵瑀的嫁妆,她自会安排。 夜幕一口锅似的扣在大地上,但见一片漆黑,不见星月。 时辰不早,王氏还呆在赵瑀的院子里。 “老太太说给你准备嫁妆,不过是为了面子上好看,她肯定弄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充数,抬出去明闪闪的气派,却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叫人吃个哑巴亏,可怜我儿连副像样的嫁妆都没有。” 说着,她的眼泪已走珠般滚下来。 赵瑀安慰她,“我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李诫也不是看重女方嫁妆的人,我只求顺利离开赵家,其他的也无所谓了。” 王氏只是哭,没有办法。 窗外梧桐树枝轻摇,赵瑀心中一动,探身去看。 树影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她闷闷发了会儿呆,扶着母亲去内室歇息。 李诫坐在树桠上,托腮冥思苦想:如何给她一份体面的嫁妆? 011 011 早上起来,天空布满了一层薄薄的阴云,云层中太阳发着淡淡的白光,一切显得昏昏暗暗的。 只有窗前的梧桐在微风中轻轻摇动着支桠,传过一阵淡雅的清香,在这清晨给人一种恬静舒适的感觉。 赵瑀依旧坐在窗下做针线活,手里是一件男人的袍子。 她没有嫁妆,可也不能两手空空嫁给李诫,做件衣裳也算是她的一片心意。 一针一线密密缝着,烦乱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玫儿还小不懂事,你别和她一般见识。”母亲的话回响在耳边,想到妹妹昨天闹的那一出,赵瑀心头发闷,堵得她难受。 她说不会往心里去,只是不愿让母亲伤心而已。 除了母亲,这个家已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地方。好在后日就能出嫁,彻底离开这个令人倍觉窒息的地方。 赵奎站在门口,手里拿了一个小包袱,“大妹妹,在么?” “大哥请进。” 赵瑀请他坐下,看小包袱有点眼熟。 赵奎咳了一声,“这是你给李诫的,当时我就替你要回来了。” “大哥!”赵瑀不满道,“你不要替我擅自做主!” “哼,这是要离开赵家了,脾气见长。”赵奎一撇嘴冷哼道,“东西给你放这儿,我又不贪你的。” 他起身往外走,在门口顿住,背对着赵瑀说:“我头次见李诫就看不上他,现在更是讨厌他。” 赵瑀不在意地笑笑,“我不讨厌他就成。” “你根本什么也不懂!”赵奎忽然大吼一声,转身怒道,“你是高兴了,可你想过赵家没有?你跟着李诫一走了之,留下我们在京城惶恐不安,生怕被建平公主恶意报复。你知道她为什么赐你毒酒吗?都是李诫生出的祸端!” 赵瑀听了一愣,凝视大哥良久才说:“我不想知道。” “你?!”赵奎气得翻了个白眼,“真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他拂袖而去,赵瑀摇摇头,继续做针线。 掌灯时分,给李诫的长袍终于做好了,玄色镶边浅金色圆领袍,袍角绣了几朵梧桐花。 赵瑀揉揉僵硬的脖子,轻轻吐了口气,把衣服整整齐齐叠好放进箱子里。 里面还有她的几件衣物并常看的书,随手翻了翻,却是一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是她曾经最大的憧憬,乍看到,赵瑀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与李诫间“恩”有了,“爱”却不敢谈,人家凭着一腔侠义救了自己,如果他今后有了真正喜欢的人,自己该何去何从? 赵瑀轻叹一声把书合上,习惯性地向窗外看去。 梧桐树上暗影婆娑,叶子簌簌作响,不见人影。 赵瑀自嘲一笑,又是娶亲又是赴任,他肯定忙得焦头烂额,怎么夜夜都跑来找自己。也亏自己院子的人走了个七七八八,只余看门的耳背婆子,否则他再怎样功夫高强,也不能来去自由,如入无人之境。 夜色渐浓,赵瑀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嚓、嚓”,窗棂发出几声脆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击在上面。 赵瑀瞬间清醒,蹦下床,光着脚跑到窗前,推开窗子。 李诫斜倚着树干,手里抛着小石子,正对着她笑。 赵瑀也忍不住笑了,打开门说:“进来坐。” 李诫踱着步子慢慢走过来,“今天过得如何?” 赵瑀点头道:“挺好的,你有许多事要忙,不必特意过来看我,反正……反正后天我就嫁你了。” 她的脸发烫,有点不好意思面对李诫,刚垂下眼眸,面前却出现一个半尺来长的锦盒。 “这是什么?”赵瑀打开一看——整整齐齐的十张五百两的银票,顿时又惊又疑,“这么多银子,你哪里来的?” 李诫笑道:“看你吓的,放心,我既没偷也没抢,这是赢来的银子不方便带回去。府里那么多的大管事小管事,只有我外放当官,肯定有人不服气,憋着坏找茬儿,如果让他们知道就麻烦了。你先替我收着,充作嫁妆带过去,这样没人察觉。” 赵瑀应了声,正准备收起来又觉得不对,狐疑道:“你怎么赢来的?” 李诫一挑眉说:“山人自有妙计。” “你不说我就不收。” 见她面有不渝,李诫也收了笑,挠挠头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和庄王爷玩了场斗鸡,他输给我的。” 赵瑀的表情凝固了,庄王是当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晋王的皇叔,身份最是尊贵。他敢和庄王爷斗鸡?还把王爷给赢了!该说他艺高人胆大,还是无知者无畏? 李诫漫不经心地说:“庄王爷是小孩子脾性,就喜欢玩,谁能玩出花儿来,他就恨不得拜那人为师。我赢了他不假,但也教了他其中诀窍,这笔钱他给得服气,我拿得心安。” 赵瑀拿着锦盒,犹豫片刻才应下了,“那我先替你收着,但不要写进嫁妆单子的好,如果老太太看见,肯定又是一顿闹腾,说不得还会把钱扣下来。” “这事随你,反正你收着就行。”李诫一脸的不在乎,笑嘻嘻说,“我走了,你早些歇息。” “等一下。”赵瑀转身拿来一个荷包递给他。 淡蓝色白莲纹锦缎,奇怪的是上面有星星点点的红色斑点,李诫凑近一闻,幽香中含着淡淡的血腥味。 “这是……你想自尽时穿的衣服?” 赵瑀的脸有点发烫,“嗯。” 李诫摩挲着荷包,布料纹理的触感清晰地从手指传出来,痒痒的,又有点麻酥酥的感觉。他的心砰砰跳起来,突然觉得十分口渴,喉咙不由自主动了下,发出短短的吞咽声。 寂静的暗夜,这声响便显得尤为突兀。 赵瑀以为他口渴,忙给他斟茶,不想茶壶却是空的,她提着壶,不免有几分尴尬。 “没事,这不有半杯吗,我喝剩的就行。”李诫顺手拿起小几上的青花茶杯,一仰脖子灌了进去。 “诶,别喝……”赵瑀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李诫喝了下去。 赵瑀只觉得自己的脸火热火热的,好像有团火在烤。 李诫看她窘然的模样,顽笑道:“你的脸怎么红成这个样子,简直比红绸子还红!哦,莫不是茶里放了什么男子不能吃的东西?” “才不是。”赵瑀侧过身,半垂着头低声说,“那是我用的杯子。” “你用的……”李诫的笑容凝固了,木木地转动脖子,看到杯口的一处,有一半淡红的口脂印子,另一半是被什么抹过的痕迹。 李诫下意识抚上自己的嘴唇。 赵瑀已经背过身去,他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 柔和的夜风带着花香穿堂而过,梧桐树哗啦啦地欢笑着。 李诫忘了和赵瑀作别,愣愣地往门外走去,他心不在焉,绊在门槛上,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还没等赵瑀眼睛望过来,他就一咕噜爬起身,飞也似的逃走了。 回去后李诫躺在床上,怔怔盯着上面的承尘,手里捏着一朵梧桐花,来回地捻着。小时候听人说过,女人的嘴唇就像花瓣一样柔软,气息就像花香一样美妙。 他吻了一下梧桐花,将花儿轻轻覆在嘴唇上,他似乎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这朵花一般开放了。 这个夏季,是他十八年来最为灿烂热烈的夏季。 012 012 半夜下起了雨,雨势直到清晨才慢慢减弱。 蒙蒙细雨随风轻轻洒落,赵瑀站在院子里,没有撑伞,仰望着上面四四方方的天。清凉的雨丝落在她热乎乎的脸上,浑身舒坦而轻松。 王氏过来看女儿,后面跟着一个打伞的小丫头。 “瑀儿,怎么跑外头淋雨来了?”王氏嗔道,推着她回屋,吩咐小丫头伺候大小姐重新梳洗上妆。 小丫头才刚留头,似乎是从没做过这等贴身的精细活,笨手笨脚的,不是弄湿了赵瑀的袖子,就是打翻了胭脂香粉。 王氏看不过,骂了几句,小丫头愈加紧张,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赵瑀暗叹一声,柔声说:“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去偏房坐坐去吧。” 王氏却不让,吩咐小丫头,“今儿个是大姑爷下聘礼的日子,你去二门上盯着点儿,见人来了就回来给我送信儿。” 小丫头应声去了,赵瑀问母亲:“这丫头规矩还没学足,不能近身伺候,您身边的大丫鬟呢?” 王氏眼神暗了下,旋即掩饰般笑道:“老太太院子里人手不够,我打发秋儿和春草两个去那里伺候,我院子里活计不多,有几个人就够用了。” 那是母亲使惯的人,母亲打发谁走也不会打发她们两个走。赵瑀立时明白,肯定是老太太强行把人要走的,这分明是拿母亲出气,变相蹉跎母亲! 赵瑀心酸得难受,眼睛一热泪水淌下来,“母亲,我连累你了。” 王氏忙给她擦眼泪,“说什么傻话,你是我闺女,我怕什么连累。只恨你的苦痛我不能替你受!好啦,莫哭啦,明天你就出门子了,别哭哭啼啼的让母亲看了难过。——瑀儿啊,成亲了可不比在家做姑娘,母亲给你说……” 她正准备嘱咐女儿几句为人妇之道,刚去的小丫头跌跌撞撞跑进来,“太太,不好了,来人了!” “是姑爷来了吧,怎么你吓成这样?” “不是,是公主殿下!”小丫头惊慌道,“她指名要见大小姐,老太太让小姐赶紧过去!” 建平公主?!赵瑀惊得身上一颤,这档口她来干什么? 王氏整个人已经慌了,揪着赵瑀的袖子道:“你不能去,就说你病了怕过病气儿给公主。我去,我去探探她什么意思。” “她要见的是我,就算我真病了,恐怕祖母也会派人把我从床上拖下来。”赵瑀勉强笑道,似是安慰母亲,又似是给自己打气,“母亲不用担心,我和李诫成亲在即,好歹也算半个官家娘子,她难道能当众打杀了我?——咱们走吧。” 此时外面已是风停雨住,云散天开。走在回廊下,檐上的积水顺着滴水瓦流下,滴滴答答的,和着一声两声的鸟啼,倒有几分清静幽远的意境。 雨后的梧桐浓绿,似乎要流淌下来,空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赵瑀的心也渐次镇定。 一路走到西花厅前,门口的丫鬟抖着手给赵瑀母女打帘子,里面丫鬟婆子满满站了一地,却是鸦雀无声。二伯母吴氏、赵瑾、赵玫,侧立一旁,微低着头一动不动,似乎没瞧见她们进来。 正中坐着一个华贵的妇人,约莫三十上下,略长的鹅蛋脸,细长的眉梢弯弯向上挑起,一双丹凤眼精光四射,艳丽的长相,只是她嫣红的嘴唇多少有点歪,显得有些蛮横傲慢。 老太太坐在她的下首,带着小心翼翼的笑,不敢说话。 赵瑀便知道这是建平公主,规规矩矩给她行了礼。 建平公主没难为她,立时叫她起身,上下仔细打量一番,笑道:“果真好模样,别说那些个男人,就连我一个女人看了这样温温柔柔的小姑娘都忍不住爱上呢!” 赵瑀听了直皱眉头,这简直是在说她用美貌勾引男人,纯是变着法儿骂她。 老太太却好像没听出来,笑呵呵道:“她小孩子家家的不经夸,小心把她骄傲坏了。” “殿下过誉了,臣女蒲柳之姿,万当不得此般夸奖。”赵瑀暗恼,干脆说道,“而且臣女自幼秉承规训,所见男子除家中至亲外寥寥无几,什么爱不爱的,臣女可不懂。” 建平公主脸色一变,却又笑了,“好个伶俐的丫头,果真人不可貌相。我与你有缘,看着你就心生喜欢。” 公主府的婢女捧过一个黑漆托盘放在边桌上,是一串红似血的玛瑙手串。 建平招手叫她过来,“送你份见面礼,往后也常来往。等我府上的海棠开了,你可一定要来赏花。” 赵瑀心觉诧异,站着没动。 “你还傻站着干什么?没听公主叫你!”老太太轻喝一声,示意下人赶紧“扶”她上前。 建平公主笑着握住赵瑀的手,拿着手串一圈一圈往她手腕上绕,“瞧瞧着小手嫩的,轻轻一掐都能掐出水似的。哎呀,年轻真是好啊,不像我,老喽!” 她的手湿腻寒凉,绵软无力,殷红的长指甲轻轻刮过赵瑀的手背,好像一条蛇,吐着信子攀上了赵瑀的胳膊。 赵瑀浑身一哆嗦,猛地把手抽了回来。 一时间,花厅鸦雀无声,只有赵瑀手上晃动的玛瑙手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赵家人都吓到了,老太太强压着极度不安的心情,小心窥视着建平的脸色。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建平向后一靠,扬起下巴命令道,“你们都出去。” 王氏想要给女儿求情,刚张口老太太杀人般的眼光就瞪了过来,当下腿脚一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下人搀了下去。 除了公主近身伺候的,屋里的人眨眼间退了个干净,赵瑀将手串摘下放了回去。 “你倒痛快,直接拒绝了我的好意。”建平公主嗤笑道,“那我也不必给你留什么面子了,——和李诫的亲事作罢,我就饶你一命!” “亲事已定,恕难从命。” 直截了当的拒绝很是出乎建平公主的预想,她讶然看了赵瑀一眼,“我可没说顽笑话,我有一百种方法叫你死。你不怕死?” 赵瑀没做声。 建平公主身旁的嬷嬷俯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哦,你们赵家的规矩是退亲就去死啊!”建平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不愿退亲,这样,我保你不死,还给你说件更好的亲事,如何?……你之前是和温家有亲,不然还他家,我让父皇下旨赐婚,他家断不敢抗旨不遵。” 赵瑀终于抬眼看了过来,她语气平静,“公主殿下,我已和李诫定亲!”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明白?我建平的威名,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吧。实话告诉你,那李诫是我看上的人!敢和我抢男人,你活不耐烦了?” 赵瑀腾地红了脸,咬咬嘴唇,挺起胸膛道:“公主此言差矣,他向我提亲时未有婚配,抢男人的话根本站不住脚。且您看上了他,他就是您的了?您可问过他的意愿?如果他也喜欢您,那我二话不说,马上退亲。” 建平哈哈笑道:“滑天下之大稽,一介家奴,我用得着问他?能伺候我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只有欢欢喜喜跪着听命的份儿。哼,还意愿,他什么身份,配有意愿吗?” 她对李诫好像对一件玩物。 这种态度深深刺痛了赵瑀的心,她觉得这比羞辱自己更难过、更气恼、更难以忍受。 “慢说他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就算是个冷冰冰的物件,您也不能看上了就据为己有。李诫是奴仆出身,可那又怎么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有本事有抱负,为人良善,侠肝义胆,怎么就不配有自己的意愿了?你口口声声说看上他,其实你就是在糟蹋人!你凭什么糟蹋他?凭什么——” 赵瑀涨红着脸,声音嘶哑,除了愤怒和一个誓死保护的莫名之物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 所有人都惊恐着看着赵瑀,屋里如古墓一般死寂。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愤怒地指责她,建平公主先是一愣,接着连声冷笑道:“想不到窝囊废的赵家还出了你这个硬骨头,今儿就让你知道知道,我看上的东西,就是我的!来人,让她清醒清醒。” 赵瑀心一惊,失声道:“你要干什么?” “你目中无人,对本公主不敬,本公主要刺瞎你的眼睛,看你还敢不敢再犯!”建平公主起身踱过来,盯着赵瑀,活像一只抓住老鼠的猫儿,“我在这里,赵家救不了你,谁也不能救你。只要你放弃李诫,我就当你冲撞我的事情没发生过。” 赵瑀紧紧攥着拳头,浑身都在抖,她也盯着建平公主,一字一句道:“公主殿下,臣女再说一次,我、赵瑀,绝不会和李诫退亲!” “你……混账!”建平大怒,厉声喝令,“把她给我绑了!” 话音未落,门“砰”一声被人从外踢开,半扇门轰然倒地,半扇门歪歪扭扭半悬着,十分地可怜。 李诫从外走进来,脸上仍是一贯懒洋洋的笑意,只是他的眸子漆黑幽深,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冷意。 “公主殿下,您为何要绑下官的未婚妻?” 013 013 一阵略带雨气的风随他顺门而入,吹散了屋内闷沉沉的气氛。 李诫看过来,安抚似的对赵瑀微微点了一下头。 赵瑀忍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抑制不住了,长长的睫毛一眨,泪水滚珠似地落下来。她在哭,也在笑,刚才的坚强变作了温柔,浅浅缀在嘴角。 李诫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不太舒服,有点刺痛,像被一根针轻轻扎了一下。 建平公主见不得他们二人眉来眼去,咯咯一笑说:“李诫,见了你主子也不知道行礼吗?” 李诫转过脸来,躬身问了安,直起身却说:“下官见公主行礼是应该的。但主子却不能乱叫,您说是么,公主殿下?” 满朝文武的主子只有一个,任凭你公主身份再尊贵,也不能自称是朝廷命官的主子! 建平公主脸皮一僵,她忘了李诫已不是奴仆,又见他不给面子,一时恼怒道,“怎么你还想参我不成?” “那倒不至于,只是另一件事下官却不得不多问几句。”李诫问道,“不知下官的未婚妻犯了什么错,您要绑她?甚至要刺瞎她的眼?朝廷早明令禁止用私刑,再说她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又不是你公主府的人,您这么做没有道理!” 建平公主嗤笑道:“你好大胆子,敢质问我?” “为何不敢?”李诫没有半分畏缩惧怕之态,他嘴角微微上翘,似乎在笑,又似乎在讥讽什么。 建平公主直到此时,方看出此人俊美的外表下,是个风骨极硬的角色。 “李诫本事大心也大,是个极其难缠的人,你别看他整日嬉皮笑脸的,他是在装憨!不是哥哥不给你,是你根本驾驭不了他。” 她突然想起晋王的警告,不由犹豫了,却不甘心在人前示弱,遂冷哼一声,“本公主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用得着向你交代?” 李诫收了笑,霎时间好像换了个人,脸上那副随随便便漫不经心的神色一扫而光,沉声说道,“那就是您由着性子胡乱伤人了?既如此,下官就去大理寺问问,我朝有没有律法说,公主可以随便打杀臣妇。如果他们不知道,下官就去宗人府问问庄王爷,如果他老人家也不知道……” 他嘴角吊起一笑,“那下官只好当面请教皇上了。公主或许不清楚朝务——外任官员无论大小,离京前都要御前聆听圣训。” 建平公主脸色骤变,咬牙切齿道:“好你个李诫,竟想找父皇告状,父皇岂会为你这个微末小官罚我?真是自不量力,我看你就是找死!” “公主说错了,找死的不是我,我也死不了——皇上不会为了您砍我的脑袋,那会让下头的官员寒了心。反倒是您,这两天的斋饭还没吃够吗?” 建平公主大惊,“你怎么知道?” 前儿个她进宫给皇后请安,莫名其妙打翻了晋王敬献的小佛像,皇后大怒,罚她跪了两日佛堂,如果不是父皇替她说话,恐怕她现在还在皇后宫里跪着呢。 可是李诫怎么知道?建平狐疑地看着他,突然心里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然马上觉得不可能。 “公主也该睁开眼看看周围的情形,”李诫口风一转,语气变得异常诚恳,“按说这话轮不到我说,可您是王爷亲妹子,他着实惦记您,每每为您愁得睡不着觉。我看着实在着急,只好逾越说几句话。” “公主您能在京城横着走,无非是仰仗皇上的宠爱,可您也要想想,皇上能护您一辈子吗?您的兄弟、侄子,能和皇上一样护着您吗?您在京城都快成所有人的仇敌了,恐怕新君上位,第一件事就是拿你开刀以平民愤!” 这话明显说中了建平公主的心事,她立时便怔住了,良久才不知所云说:“没有我,父皇保不住皇位,我是他们的恩人。” 和皇子们讲恩情,那就是找死!李诫心里冷笑,面上叹道,“入夏以来,皇上几次在朝上昏厥,大家嘴上不说,可谁心里不明白……公主有空为难我们,不如多花心思想想怎么才能保住您的荣华富贵。” 建平公主下死眼盯着他,目光意味不明,半晌才笑道:“李诫我真是对你越来越感兴趣了,我有权势,你有才干,不如我们……” “殿下!”李诫马上打断她的话,“下官的主子只有一个!” 建平公主被他噎得一愣,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你倒是忠心。” 李诫罕见的正色道:“殿下,烧香要拜对庙门,您有兄弟有侄子,那几位才是正主。” 这话说的相当大胆,建平公主知道他肯定没那么好心替自己谋划,但不可否认他的话确实有道理。 她仔细审视他片刻,冷笑道:“有你的,以后别让我抓住你的把柄!”一拂袖子径自去了。 李诫缓缓吐了口气,“总算送走了这尊大佛。” 赵瑀犹自回不过神来,喃喃道:“这就解决了?” 李诫看她呆呆的样子有点想笑,点头说:“暂时算是。” 赵瑀清澈的眼睛晶莹闪光,看向他的眼神充满钦佩,“赵家上下视她为洪水猛兽,惊惧不已。而你几句话就把她打发了,果真厉害!” 她的话让李诫大为受用,哈哈一笑道:“这叫光脚不怕穿鞋的,我敢豁出去和她硬碰硬,闹个鱼死网破。她才犯不着和我这个破罐子碰她那玉瓶儿,不过她也是顾忌晋王爷,你看她只敢找你麻烦,却不大会为难我。” 其实他还给建平公主下了个绊儿:当今还没死呢,他再疼闺女,也不能容忍她掺和进储位之争,哪个当皇帝,还得皇帝说了算。 门口的王氏小心翼翼探头看了一下,李诫余光瞥见,止住话头,笑嘻嘻对赵瑀说:“本来是下聘的好日子,差点让那个半老徐娘给搅和了,你先回去歇着,看我怎么让赵家给你出嫁妆!” 赵瑀忙道:“算了,我只愿早点离开这里,旁的事都不在意。” 李诫看看门口,低声说:“别犯傻,干嘛不要?就算你不用,私底下留给你娘不好吗?” 一阵热意涌上来,赵瑀声音有些发闷,“你有心了,多谢……” 赵老太太毕恭毕敬送走了建平公主,刚躺在塌上打算喘口气,管家媳妇孙家的就过来找她。 “老太太,李家姑爷下聘礼,我家那口子请您过去瞧瞧,他有点压不住阵。” 老太太问道:“李家来了几个人?” “陪着来的是魏府二公子,还有晋王府的袁管家。” “大老爷快下衙了,叫大公子先去应付一阵子。”老太太实在有点累了。 “可是……”孙家的一脸难色,“李家姑爷要我家那口子拿嫁妆单子出来。” 老太太讶然道,“单子是现成的啊,有什么难办的?” 孙家的鼻子眼睛皱成一团,看起来快哭了,“老太太,您去看看他们抬来的聘礼,如果咱们还拿以前的嫁妆单子,那就成笑话啦!” 014 014 赵老太太是给赵瑀预备了嫁妆的:一对鸳鸯枕、两床合欢被、四套衣物,另有喜盆、镜匣、针线盒,并一些常用器皿等物,杂七杂八,虚虚实实,也凑了十六抬。 她并不认为这幅嫁妆有什么不合适的,折合成银子,也有六七十两,对于平民小户来讲足够体面。 且李诫为仆多年,又能有多少银子下聘?想让赵家平白补贴他,做梦! 可是看孙家的慌乱焦灼的神色不似作伪,赵老太太不确定了,拄着拐杖笃笃地来到东跨院一探究竟。 院子西侧摆着聘礼,老太太目光一扫,不过是些喜饼、喜酒、茶叶、布匹等物,是按寻常人家娶媳妇的规格准备的,也就百十两银子。唯一出彩的是一对大雁,关在笼子里扑棱着翅膀来回折腾,给沉寂的小院添了几分活气。 就这么点聘礼也值得大惊小怪?老太太不屑地瞥撇嘴,看向孙家媳妇的目光就有些不善。 孙家的一缩脖子,“屋里面还有东西呢,听我家那口子说可值钱了,好像说是香,对,香!” 老太太问道:“什么香?” 方才孙家的着急报信,她男人的话也没听清楚,发急下更想不起来,支支吾吾说:“什么香来着?……就是那种挺名贵的香。” 老太太心里已认定她胡乱传话,低声喝道:“我知道你们这些碎嘴的婆子,最爱夸大其词无事生非,搅得主子们不得安宁,你们好站干岸看笑话。等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孙家的脸色立时变得苍白如纸,垂手低头不再言语。 老太太哼了一声,昂首踏进房门。 靠北墙正中的八仙桌两旁没有坐着人,赵奎、李诫、魏士俊和袁福儿、官媒分坐下首的圈椅上,见她进来,俱站起了身。 老太太满意地笑了,微微颔首,径直在八仙桌左侧坐下,抬手请他们几个就坐。 官媒先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把聘礼单子呈给老太太。 一页而已,老太太心里先轻视几分,仔细再看,上面也没有写着什么香之类的东西,她心里便有了数。 孙管家站在她身旁,悄声说:“李家姑爷说他还有一块龙涎香,太打眼,不好写到单子里。” 龙涎香?!老太太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龙涎香价比黄金,基本上都是供奉皇家,便是勋贵权臣家里也难得一见,且市面上极其稀少,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 老太太城府再深也擎不住了,满脸错愕地看着李诫,他怎么可能会有?莫不是他给自己脸上贴金胡乱吹嘘的吧! 这边李诫早已把她的神色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往椅背上一靠,扬声道:“老太太,明儿个就要迎亲,我看赵家也没怎么准备。为避免到时忙乱出岔子,不如趁现在我带的人手都在这儿,先把嫁妆抬过府如何?” 袁福儿帮腔道:“是这么个理儿,老太太,嫁妆单子赶紧拿来吧,我们核对下赶紧抬,回去了还要布置新房子呐。” 老太太便命孙管家把嫁妆单子给他们。 孙管家苦着脸递给李诫。 嫁妆单子很长,摊开足有四页,李诫接过来看了几眼,随手给了魏士俊,“帮我看看。” 魏士俊细看,脸色变得有点古怪,他又将嫁妆单子给了袁福儿,“袁管家,我没经过这样的事,你参详参详。” 袁福儿接过来,他是办事办老的人了,一看便笑:“赵家真有意思,连一只碗、一双筷子都写上去了,看着样数多,都是虚头巴脑充数的东西。——你们怎么不把针线盒拆开写,一根针、一团线,又能多写一页。” 他丝毫不给赵家面子,老太太又羞又恼,却不敢对他发作,只狠狠地剐了李诫一眼。 李诫根本不在意她的目光,起身笑道:“东西琐碎不怕,我也不是贪图女方嫁妆的人。大舅哥,咱们一块儿去瞧瞧?” 赵奎冷声说:“嫁妆在西厢房锁着,足足十六抬。孙管家开门,让他数数去。” 西厢房的嫁妆一台台被搬了出来,占了大半个院子,红绸满院飘着,煞是好看。 好看得李诫等人笑个不停。 十六抬嫁妆,每抬上面只摆一样东西,甚至一个铜盆就算做一抬嫁妆。还有装被子的,看上去满满当当,结果下头都是空的。 便是不通俗事的魏士俊也忍不住说道:“太寒酸了,赵兄,就算你家不富裕,也没这么嫁姑娘的。” 赵奎不懂里面的门道,纳罕说:“十六抬,不寒酸呀,隔壁刘翰林娶亲,新娘子也是十六抬的嫁妆。况且李诫的聘礼也不值多少钱。” “不值多少钱?”袁福儿讥笑道,“但他手里那块龙涎香,就能买下你家几个宅子!” 赵奎狐疑地看了李诫一眼,他也听孙管家说过,心里自是不信。但这次他学乖了,不敢乱说话,只请祖母来定夺。 孙管家悄悄溜了出去。 他们在院子里看嫁妆的功夫,老太太已琢磨了几个来回,越想越觉有问题。李诫为什么不把龙涎香写到聘礼上,要么是假的,他故意讹赵家嫁妆;要么就是这香来的不是正道,他不敢光明正大拿出来。 直到李诫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盒放在老太太面前。 他轻轻打开了盒子,满室异香。 阴灰色,比鸡蛋略小点的一块,如果是真的,绝对价值不菲。 老太太本想质疑几句,却看到锦盒上的黄绸,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失声叫道:“这是御赐的东西?” 李诫笑了声,晃晃悠悠坐回去,“是皇上给晋王爷的,晋王爷不爱用香,转手赏给了我。这东西虽好,可我也用不着,想来想去,还是充作聘礼孝敬岳家的好。” “诚心可表,孝心可嘉啊!”魏士俊立刻哈哈笑道,“老太太,如此世间罕物,李兄眼皮不眨就双手奉上,赵家得此佳婿,可喜可贺呀。” 龙涎香的珍贵赵奎也知道,见状颇为惊讶,看李诫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不同。 只有袁福儿忍着笑,憋得肚子疼。龙涎香,只见皇家用,哪个臣子家里点过?说白了,这玩意儿落在赵家手里,他们只能干看着不敢用,连摆设也算不上。 老太太呆滞地动下嘴唇,说道:“宫里出来的东西,不好给人吧。” 李诫满不在乎说:“您尽管放心大胆收着。我和王爷请示过,说您家是官宦人家,婚嫁的排面定然不会小,我如果拿不出像样的聘礼,恐怕会给您丢面子。王爷一听就应了,所以您放心,这香过了明路,今后不会有人拿这个做文章。” 老太太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晋王知道这香到了自家手里,也就是说,龙涎香拿去换钱都不可能了。这香,只怕今后自家要供起来! 更让她吐血的是,大孙子竟点头称许,“你考虑得很是。” 是个屁!老太太暗骂一声,这孙子读书快读成书呆子了,自家这次要破财! 相对这份聘礼,先前的嫁妆岂止是寒酸,简直是不堪入目,如果传到晋王爷耳朵里,赵家不止颜面扫地,恐怕还会影响赵老爷的名声仕途。 可赵家能有这份家业,也是几代人辛辛苦苦省出来的,想她刚嫁到赵家时,只有逢年过节才有几个荤菜吃。 想想要出一大笔银子,老太太的心在滴血。 要钱?还是要脸? 那边袁福儿已经在指挥人手往外抬嫁妆了。 孙家的提醒道:“老太太,若不然先别搬,等老爷回来商量商量再说。” 老太太痛苦地闭上眼睛,犹豫不决。 赵奎看着祖母,不明所以。 就在此时,院子里传来一声“慢着”,赵老爷急步跑进来,后面跟着满头大汗的孙管家。 赵老爷的官帽也歪了,气喘吁吁道:“嫁妆还没齐备,等会儿再搬!” 李诫眼中闪过笑意,略一躬身,“岳父大人,足足十六抬,够齐备的了,不寒酸。” 赵老爷好像没听懂他的讥讽,携着他的手笑呵呵说:“贤婿,二位,请随我去书房略坐。我已叫人备下酒席,不要急着走,咱们要商议下明日的章程。奎儿,你也来。” 孙总管讪笑着踅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老爷说要给大小姐置办一份体面的嫁妆,就算比不上龙涎香的价钱,也不能叫人笑话。” 老太太矍然睁目,看着那几个说说笑笑离去的背影,咬牙切齿道:“我没钱,让他自己拿银子!” “老爷说他的俸禄都交给您了,让老奴从您这里支钱。”孙管家说,“老爷还说,赵家势弱,与其建平公主、晋王爷两头得罪,不如保一头。老爷这两日仔细打听了,那李诫虽是家奴出身,却是打小就跟着王爷的,主仆情意颇深。反正事已至此,不如顺水推舟,通过他和晋王交好也算一条出路。” 老太太脸都绿了,这个李诫到底什么来头,晋王竟会如此护着他? 她长叹一声,颓然瘫倒椅中,含泪道:“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弄来这个讨债鬼!开库房吧,让大太太也拿她体己出来,这嫁妆不能只公中出。” 015 015 得知能给女儿凑嫁妆,王氏高兴极了,恨不得把能给的一股脑塞给女儿。 赵瑀劝她也不管用。 好在赵玫过来了,她不知从哪里得到王氏的嫁妆单子,是一样一样翻看,生怕给大姐多了。 赵瑀只是冷眼旁观,看着妹妹在那里翻捡,她心静如水,一点涟漪也没泛起。 赵玫到底揪出几样贵重的首饰,哭哭啼啼道:“母亲好偏心,把好东西全给了大姐,给我留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王氏解释说:“你姐姐几经磨难不容易,夫家也没什么家底,他们又要去外地,穷家富路,正是处处用银子的时候。你还有好几年才会成亲,母亲到时候给你更好的。” 赵玫扭着身子不依。 赵瑀将首饰推给母亲:“我不喜欢这样式,母亲收起来给妹妹留着吧。” 赵玫这才消停了。 王氏看着她们姐妹一个劲儿叹气。 等赵玫走了,赵瑀便和母亲说:“由她去吧,您少出点,老太太那边就要多拿点,何乐而不为呢?” 王氏恍然大悟,忍不住点点女儿的额头笑道:“你这丫头也长心眼了。” 赵瑀只笑不言语。 “能得了晋王爷的龙涎香,可见姑爷是有能耐的人。”王氏欣慰道,“而且他舍得拿出来给你做聘礼,瑀儿,我看他是越来越顺眼!” 赵瑀却直说可惜,龙涎香那么珍贵的香料,她真心替李诫心疼。 说话间她想起二人初遇的场景,赵瑀鼻尖似乎又萦绕着那股淡淡的香气,难道当时他身上带着龙涎香? 可真是有缘。她如是想着,嘴唇浮起浅浅的笑。 王氏的体己不多时就添到了赵瑀的嫁妆单子上,老太太看了,不满道:“才一千两银子,我记得你嫁妆有五千两,天天嘴上说心疼闺女,等到拿银子反倒舍不得了!” 王氏赔笑道:“母亲许是忘了,年前温相国过寿,老爷从我这里拿走两千两买字画做贺礼。剩下三千两,三个孩子均分,到瑀儿这里就是一千两。” 老太太听得心烦意乱,一拍桌子喝道:“闭嘴!给你夫君活动前程,你还委屈了不成?” 王氏忙道:“不委屈不委屈,媳妇满心愿意。只是剩下的都给瑀儿的话,对奎儿和玫儿也不公啊。” 此话不无道理,彼时他们成亲,王氏没有钱,一样要公中出! 老太太心肝颤了两颤,算了算刚从库房翻腾出的东西,还是差得远,便忍痛叫孙家的从账房再支五百两银子。 没一会儿孙家的就回来了,讷讷说道:“老爷说他刚升职,外头开销大,账上的银子最好留着,问老太太能不能从别处挪些钱出来。” 老太太眼瞪得溜圆,半张着口,似乎被空气噎到。好半天她才粗重地喘了口气,颤声吩咐孙家的:“把我的紫檀匣子拿来。” 王氏一阵心跳——那里面装的都是老太太压箱底儿的宝贝! 不消一刻钟孙家的就拿来了。 王氏身子前倾,她不敢明目张胆看,只用眼睛偷偷瞄着。 老太太十分艰难地打开匣子,金镶玉梅花钿儿、珍珠白玉钗……,她一样样看过去,细细抚摸着,拿起来又放下。 她年轻时赵家还未发迹,只有看着别人艳羡的份儿。好容易赵家有了起色,她辛辛苦苦半辈子攒下这一匣子,平时自己都舍不得戴,只有大日子时,才捡出一两样充门面。 如今竟要便宜给别人,自己以后再也看不到、摸不着了! 思及至此,老太太更觉刀子挖心一般的难过,恨不得放声大哭。但是她不能,她是赵家最尊贵的人,不能失了体面。 老太太强撑着,挑出一支嵌红宝金凤簪、一对翡翠手镯,咬着后槽牙又给了一副珍珠耳坠。 王氏看到,老太太的手在哆嗦,眼圈发红,脸色发青。 不知怎的,王氏异常痛快! 此刻她对李诫的好感又提升了一层,暗想回门的时候定要给姑爷包一个大大的红包。 东拼西凑,老太太总算弄出来一副像样的嫁妆,看着嫁妆单子,她已心力交瘁,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王氏伺候老太太歇下后,拿着单子跑到女儿跟前,“儿啊,母亲折算了下,差不多三千两。可把老太太给心疼坏了,我看她嘴唇都发白了,饭也没吃,又不好明说舍不得。哈哈,这么多年我头一次见老太太憋屈成这样!” 她又想笑,赵瑀劝住她说:“母亲小声些,隔墙有耳,保不齐谁听了乱嚼舌头。我马上出门子了,可您还要留在赵家,这事老太太肯定越想越恼,九成九要拿您出气,您小心别让她揪到错处。” 王氏不愿让女儿担心,笑道:“我和她婆媳多年,我知道怎么应对,你别操心我的事。——你陪嫁丫头可定了?” “用不着,我雇帮佣。” “那怎么行?洗洗涮涮还凑合,可贴身伺候的活计,外头那些粗妇根本干不了。唉,榴花本来是最合适的人……算了,母亲再给你找几个丫头婆子,总归让你风风光光地进李家的门。” 赵瑀忙摁住她,“真不用,李诫外放为官,晋王府里眼红他的人不少,这节骨眼上我不想给他找事。反正过不了就多我们就离京了,等到任上安定下来再说。” 王氏只能作罢,转而帮女儿收拾东西,别的都好说,只墙角琴案上那架瑶琴让她犯了难。 “瑀儿,这琴怎么搬?” 赵瑀的目光落到瑶琴上,怔住了。 这是张上好的琴,是她十四岁生辰时,妲姐姐送她的。 当时她欢喜得不得了,恨不得整日抱着琴睡,可现今再想,却觉不对。 别又是温钧竹暗中送的罢…… 赵瑀说:“不带走,我还给妲姐姐。” 王氏纳罕道:“张妲不是不通音律吗,你给她她也用不了,这琴你平时爱得跟什么似的,怎么现在又不喜欢了?” 赵瑀不便解释,正想找个话题岔开,却是说曹操曹操到,小丫鬟通禀:张妲和殷芸洁来了。 她们来给赵瑀添妆。 016 016 王氏又一次倍感欣慰——女儿到底还是有两个至交好友,不会因为她低嫁就不和她往来。 王氏忙不迭吩咐小丫头用心伺候几位姑娘,自己高高兴兴的去准备明天成亲事宜。 殷芸洁送给赵瑀一根梅花银钗,歉意道:“明日我有事不能来了,你千万别怪我。” 银钗表面发暗,一看就是旧物,然赵瑀还是向她道了谢,“这话羞煞我了,你们给我添妆,我已是喜出望外。” 殷芸洁捏着帕子擦擦眼角,声音有点哽咽,“瑀妹妹,我听说你相公要去南边任职,此次分别,天南地北,还不知今后能不能再见面。南边不比京城繁华,你这一去恐怕要吃不少苦头,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就……” “行了行了!”张妲不耐烦打断她,“又不是一去不回,说得跟永别了似的。瑀儿,南边和京城的水土不一样,吃的也不一样,你一定要注意身体。我给你拿了几服调养的膏丸,还有人参、燕窝、雪耳之类的补品,你统统给我带上。” 她拿来的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价钱自不必说,单是这份贴心周道,就让赵瑀心头一暖。 “那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赵瑀笑道,“这份情我记下,等你出嫁时,无论我身在何处,必定会赶回来给你添妆。” 张妲眼神一暗,叹道:“我谁也不想嫁。” 赵瑀自觉说错了话,妲姐姐一直待字闺中,任凭谁来说亲都说看不上,也亏父母宠爱,不愿委屈女儿嫁给不喜欢的人,是以十六了还没定下亲事,成了京城有名的“老姑娘”。 她想了想便说:“许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他还没出现,等遇到他,你就会发现之前所有的等待,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相遇。” 张妲只是摇着头苦笑,反而是殷芸洁惊呼道:“瑀妹妹真不一样了,这样的话也能面不改色说出来,搁以前打死我也不信!” 生死两个来回,谁又能没点儿转变?但有些话赵瑀不愿与她多说,因此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张妲忽指着墙角的瑶琴问:“瑀儿,这琴你不带走吗?” 要带走的东西都装进了樟木箱子,不带走的也叫人归还库房,屋里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那张瑶琴便显得尤为突兀。 赵瑀说:“妲姐姐,此去路途遥远,实在不便携带,不如先放在你那里,往后有机会我再取回来。” 张妲先是一愣,旋即脸涨得通红,气恼道:“王昭君远嫁匈奴,不比你远?带着的琵琶不照样好好的!这张琴你知道……知道我费了多少心血才寻到的吗?你轻飘飘一句话,说不要就不要了?你就这么糟蹋我的心!” 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惊呆了赵瑀,她不知道为何张妲如此生气,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殷芸洁同情地看了赵瑀一眼,转头安慰张妲,“妲姐姐莫生气,瑀妹妹也是心疼这张琴,若是磕了碰了反而不美。再说她相公……,唉,高山流水虽好,也要觅得知音欣赏才对,不然对牛弹琴,平白辱没了瑀妹妹的琴艺。” 说罢她方知失言似地掩口道:“我没别的意思,瑀妹妹别多想,听说你相公是伺候晋王笔墨的,那肯定饱读诗书、文采颇佳,定能与瑀妹妹琴瑟和鸣!……呃,我们还要去学士府和魏妹妹商量开诗社的事,妲姐姐,咱们快走吧。” 赵瑀唤住她,面上带着疏离的笑,“芸洁,这根银钗表面黑成这样你也没有拿去洗一洗,可见是你心爱的旧物,这样珍贵的东西我不能要,还给你吧。” 殷芸洁没料到她当面给自己难堪,拿着银钗走也不是,放下也不是,窘得一张脸通红,好半天才说:“瑀妹妹你真是不一样了……算了,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不和你计较。妲姐姐,快走吧,晚了魏妹妹该数落你我的不是。” 张妲推开殷芸洁的手,冷冷说道:“你自己去吧,我现在没心情弄什么诗社。” 殷芸洁没有再劝,目光在她二人身上打了个来回,提脚告辞了。 赵瑀猜张妲有话单独对自己说,便让小丫头去廊下候着。 张妲的丫鬟也悄悄退了下去。 无人说话,一片寂静中,只听廊下檐铃和着轻风,发出几下清脆的响声。 张妲耐不住,率先开口:“明天我不来。” “嗯。” “你嗯什么嗯?”张妲恼火道,“你是不是认为……我是怕失了身份才不来的?” “并没有。” 张妲眼泪掉下来,赌气说:“我就是那种人!” 赵瑀递给她帕子,“不,我知道你的为人,你交朋友不看身份,只看是不是投脾气。” “你心里还算明白。”张妲扯过帕子擦擦,“是我娘不准我来,不过你也别误会我娘,我娘还说你不容易来着,她是气我气狠了。” “伯母为什么生气?” “我、我之前给表哥去信说了你的事,让他尽快回来,结果他居然没和先生请示就连夜回京。”张妲越说越难受,声音也开始哽咽,“昨天姑妈家收到先生的快信才知道这事,表哥他、他被书院除名了,温祖母直接气昏过去,姑妈家都乱套了。” 赵瑀不可置信地看着张妲,心渐渐沉下去,脸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 温钧竹读的是青山书院,最好的书院,只看学识不看出身,他当初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进去。就这样除名,太可惜了! 不止如此,被除名是件不光彩的事,恐怕会影响他今后的仕途。 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弥漫上来,赵瑀低着头喃喃道:“他真傻。” 张妲揉着帕子,反反复复道:“是我的错,是我太冲动了,我不该写信叫他回来。可我实在不忍心,如果他回来……他一心想娶你,结果看见你嫁作他人妇,我真担心他承受不住啊!” 说着,她忍不住伏在桌上痛哭起来,也不知是哭温钧竹,还是哭自己。 赵瑀似乎明白点什么,想说几句安慰张妲,又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错,只默不作声轻抚着她的背。 好半天过去,张妲哭够了,哑着嗓子说:“我娘狠狠骂了我。她还说、说这事虽怨不着你,但温家现在正恼着,为不让姑妈难做,让我暂时远着你点。” 她抬眼看看赵瑀,轻轻说:“我走了,等你离京的时候我再来送你。这琴,给你了就是你的,如果你不想要,也不必转送他人,只管烧了就是。” 赵瑀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妲姐姐,我和温公子是绝无可能的。你和温公子是表亲,又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我知道我说这话不合适,可若他真的因我难过,你在旁多加劝导,他心里许会好受些。” 张妲刚走到门口,听这话住了脚,回身叹道:“瑀儿啊,你终究不了解他,他可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喜欢李诫吗?” 赵瑀根本回答不了。 “看,你连自己的心意都弄不明白。”说罢,她冲赵瑀挥挥手,快步走了出去。 赵瑀倚在窗前,呆呆地望着外面,看着张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 她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个什么滋味,为妲姐姐难过,为温钧竹痛惜,又恨自己给他们带来这么多的困扰。想到李诫,却是一股酸热涌上心头,搅得她烦乱不安。 李诫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只要他在,她就会觉得安心。 可这是不是喜欢?喜欢一个人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赵瑀迷茫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又阴上来,一团团暗云缓缓滚动着,不多时就掩了大半个天。 赵瑀忙起身关窗子,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茶杯,冰冷的茶水顺着桌角流下,她的腮边也挂着泪。 她走到琴案前坐下,轻轻抚摸着这张瑶琴。 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挟着细雨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一阵悠远的琴声传出来,曲调平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哀愁,反复咏叹之中,令人觉得弹奏之人似乎有压在心头、排解不出的烦闷。 李诫负手站在梧桐树下,静静盯着那扇紧闭的窗子。 本想临走之前问问她还缺什么东西,不想听到了她的琴声,嫁给自己,她终究是心有不甘的吧。李诫长叹一声,松开紧握的拳头,右手掌中的暗红色伤痕清晰可见。 一曲终了,他轻手轻脚离开了。 身后,梧桐花落了一地。 嫁妆很快送到了李诫那里。李诫原本住在王府的下人房,因要成亲,特意在府外租了一处小院。 这小院和王府后门就隔了一条街,进出很方便。 送走帮忙的众人,李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新房。 新房早已布置好,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李诫看着床上的鸳鸯戏水大红锦被,不自觉脸皮发烫。 他赶紧跑到院子里,沁凉的细雨飘落在他脸上,好歹平静了下来。 “砰砰”有人敲门。 李诫以为是魏士俊又回来了,一边开门一边打趣道:“你小子又让人给骂出来了?呃……” 门口站着两位姑娘,为首的人身量颇高,英气十足;后面应该是个丫鬟,举着伞给主子挡雨。 李诫眼睛微眯,笑嘻嘻拱手道:“二位找谁?” 那姑娘上下打量李诫几眼,眼神中明显露出惊讶,顿了顿才说:“李诫在不在?” “在下就是,敢问姑娘……” “我是瑀儿的好姐妹,我姓张。”张妲说,“我觉得有些话还是和你挑明了比较好。” 017 017 黑漆院门半敞着,李诫和张妲隔着门槛相对而立。 张妲扬起下巴,语气十分不善,“我是户部张郎中的嫡长女。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李诫熟知朝中官员间的关系,她一说张侍郎,他便立刻想到了温相国——这两家是姻亲。 他看了张妲一眼,随即抱着胳膊斜倚在门扇上,没有动的意思,吊着嘴角说:“我与姑娘没有私交,与张郎中倒有几面之缘。敢问姑娘是替你父亲传话来的吗?” “关我爹什么事?再说传话又用不着我来传!”张妲瞪着眼道,“我要说的是瑀儿。” 李诫没有来一阵烦躁,脸上也多了几分不耐烦,“她的事自有赵家人商议,用不着张姑娘费心。” “哼,你是害怕不敢听吧?” 李诫笑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怕丢了这桩好亲事!”张妲压低声音,样子极其认真,“事关瑀儿的终身幸福,你必须要听,不然喜事也变成了坏事!” 李诫眉棱骨微微一动,侧过身子让开路。 张妲冷哼了一声,昂首阔步进了院子,径直走到堂屋上首坐下,反客为主道:“坐吧,小梅你去外头候着。” 李诫不与她计较,晃晃荡荡坐在下首,也不正眼看她,只拿茶杯转着玩。 他眼睛余光瞥过张妲,只见她板着面孔,显得十分倨傲严肃,可她紧握椅子的双手不停地在颤,因用力过大,指头已是发白。 李诫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紧张,不禁暗笑,摆出这副唬人的架势,坟头上耍大刀——吓鬼呢! 张妲的确心虚,赵瑀决意嫁个李诫,态度之坚决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但她还是不甘心,不甘心表哥心心念念的人就这样嫁给别人。 一想到表哥伤心失望的样子,她就疼得喘不上气,表哥失了学业,不能再失去心爱的姑娘! 再说了,李诫除了一张脸还能看看,哪方面能和表哥比?瑀儿并不喜欢李诫,就算嫁给他也不会幸福,自己是为了瑀儿好!对,自己做的没错。 张妲反复掂量,终于开口道:“瑀儿不喜欢你。” “咔嚓”一声脆响,李诫手上的杯子出现一条细细的裂缝。 他依旧是漫不经心的神色,“我知道啊。” “那你还娶她?” “有什么奇怪的,多少人直到掀盖头才知道对方的模样,谈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感情都是慢慢处出来的。难道令堂婚前就对令尊一往情深、非君不嫁了?” 张妲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说道:“我家的事不用你管。说的是你和瑀儿,她不喜欢你,你们就是成了亲也过不到一块儿。” 李诫真是气笑了,“她不喜欢我,可她也不讨厌我啊,她很愿意嫁我的……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成亲的是我们又不是你,日子过得好不好的,不是你说了算!” 李诫端起了茶杯,意思很明确。 张妲心里突突直跳,为了表哥,豁出去了! 她一闭眼发狠嚷道:“赵瑀喜欢的是温钧竹!” 李诫将杯子轻轻放在桌上,敛了笑,不笑的他周身冷了下来,令人微觉害怕,张妲不由自主向后缩了缩。 “张小姐,我知道你俩交好才对你诸多忍让,但请你不要误会我没脾气。”他沉声说道,“你当着她相公的面说她喜欢别的男人,你是跟她有多大的仇这么害她!” “我才没害她,我是在帮她!她和表哥情投意合,本来是神仙一般的眷侣,可现在迫于无奈要嫁你。表哥痛苦,她也痛苦,还有你,你也难过不是吗?这桩亲事害苦了三个人,还有什么必要继续下去?” 李诫冷笑道:“照张小姐所言,我就是个强抢人妇的混蛋?”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救了瑀儿的命,我从心底也是佩服你的。只是她心有所属,你干脆好人做到底,做个成人之美的君子好吗?” 李诫盯着她,忽一阵大笑,“张小姐,我实在不懂你的脑子是怎样长的,我怎么做才能成人之美?” “退亲吗?连续退亲两次,且不说别人怎么看她,她自己就承受不住!”李诫鼻子哼了一声,不屑道,“还有你说的那个什么温公子,出事到现在他连个人影儿都不见,算个屁男人!” 张妲霍然起身,大声吼道:“表哥才不是那样的人!他为了瑀儿连学业都不要了,没日没夜地往京城赶,你看着,他这几天准到。” “到了又怎么样?”李诫眉头不易察觉地挑了下,冷笑说,“婚书已定,成亲在即,赵瑀是我李诫明媒正娶的妻子,任凭他谁来,都改变不了这事实。” “张大小姐,你一个没出阁的姑娘,为什么硬要管别人的亲事?啧,真稀奇。大姑娘没事绣绣花,少出来抛头露面地瞎忙活。这事传出去,哼,当心你弄成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你……”张妲气恼非常,既怕李诫说出去坏了自己名声,又怕母亲知道责罚,更担心赵瑀指责自己乱说话——她从未说过喜欢温钧竹的话。 张妲此时方觉后悔,不该一时脑热搅和进来,但转念一想,李诫亲事不成,表哥才有机会和赵瑀再续前缘,今后他们琴瑟和鸣,瑀儿必会体会到自己的良苦用心。 所以张妲说:“我是为了你们好,你退亲,表哥迎娶瑀儿,你再找个喜欢的姑娘,皆大欢喜!” 李诫错愕地重新打量她一眼,忽一拍脑门叹道:“我竟与一个满脑子浆糊的傻姑娘理论半天,蠢死我得了。” 他一指外头的天,“我请了人来压床、扫床,忙得很,张大小姐请回吧。” 雨停了,天空阴沉沉的,云压得很低,外面灰蒙蒙的一团雾似地看不大清楚。 竟这么晚了!张妲忙抬脚往外走,临走给李诫撂下了一句,“我是真的为你们好,你且细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她提着裙角脚步匆匆,还不忘回头警告李诫:“瑀儿不知道我来找你,她和此事无关,你不准和她说,更不准难为她!若你敢欺负她,我就叫人打断你的腿!” 张妲只顾放狠话,没看前头的路,院门外转过来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躲闪不及,两人生生撞了个满怀。 幸好小梅在后扶着,张妲才堪堪稳住,因撞到了鼻子,又酸又疼,她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 “哎呀呀,这是怎么搞的,还哭起来了?” 那位公子哥十六七的年纪,唇红齿白很是俊秀,手里摇着一把泥金扇,气度雍容华贵,声音略显尖细,却并不刺耳。 “三爷!”李诫忙迎出来,“您怎么来了?” 靖安郡王看看张妲,瞅瞅李诫,随即拿扇子轻拍了下手心,“李诫,你这可不对啊,你不是要娶赵大小姐吗?怎么又弄出个小的来了?” “谁是做小的?瞎了你的狗眼,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张妲恼羞成怒,根本没听清这人的来头,迎面啐了他一口,捂着脸飞奔而去。 靖安郡王瞠目结舌望着张妲离去的方向,半晌才对李诫说:“太凶悍了,这种女人可娶不得。” 李诫失笑:“三爷您想娶,人家还未必想嫁呢。——府里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事,是父王问你这里还缺什么,我正想出来走走,就把这差事揽身上了。哎呦,我看父王对你比对我都上心,我还真有点吃味儿。” 一听晋王问话,李诫立刻垂手肃立,“回王爷的话,这里什么都不缺,一切都好。” 说罢,他嬉笑道:“吃味儿?您要酸的还是辣的,我这里有老陈醋,还有生姜,绝对够味!” 李诫十岁入王府,他俩年纪相仿,是主仆也是玩伴,彼此熟稔得很,也随便得很。 二人正互相调侃时,李诫请的帮忙的人已经到了。 院子顿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直到了过了亥时,小院才复归平静。 喧嚣过去,便是寂寞。 李诫躺在凉塌上,根本无法入睡,不是因而兴奋,而是因为张大小姐的那句话——赵瑀喜欢温钧竹!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但是赵瑀说要嫁给他的时候是真心的,他能感觉得到。 可是,张大小姐说得那般确定…… 他知道自己不该相信别人的话,可总忍不住去想、去琢磨,越想越觉得人家说的有道理。 烦透了,好像有一团乱麻紧紧缠着他,挣挣不开,喊喊不出,烦得他抓心挠肝的,恨不得一脚踢飞门板。 真想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 李诫猛然翻身坐起,有功夫在这儿胡猜乱想,还不如当面问问她。 夜色渐浓,但见一片漆黑,不见半点星光。 赵瑀同样没有睡着,她穿着水红纱衣,倚在窗前支颐而坐,映着昏黄的烛光,看上去越发温馨柔和。 桌上放着本册子,是母亲硬塞给她的,也没说是什么,只嘱咐她好好看看,看完了压在箱子最下面带走。 她并没有翻看,此刻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方才母女间的对话。 她问母亲,“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018 018 什么叫喜欢? 赵瑀从母亲的眼中看到了迷惑和茫然。 她喃喃道:“喜欢啊,大概就是把他放在顶顶重要的位置,凡是以他为先吧。” 赵瑀又问:“您喜欢父亲吗?” 母亲没有正面回答她,反而点点她的额头笑嗔道:“你这孩子,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妇人出嫁从夫,当然要把夫君放在第一位,三从四德我看你是白学了。” 烛光暗下来,赵瑀拿起小剪子剪掉一截发黑的灯芯,屋里光线随之一亮,将她的侧影清楚地投在窗子上。 她想到母亲临走前说的话,“你看咱们家,就老爷那样冷性的人,在老太太面前还会维护我几分,这么多年他也没弄个通房小妾的,我知足了。” 赵瑀对此不以为然,除了母亲,她现在对赵家人没有任何好感,而且任凭老太太几次逼迫,父亲一直对自己不闻不问,一个对亲骨肉都如此冷血的人,对妻子又能有几分真心? 在她看来,父亲不纳小,只不过为了名声好听罢了。 但是对上母亲的笑容,她实在说不出口。 深深一声叹息,赵瑀好看的眉毛皱起来,不是为自己,是为了母亲。如今老太太对母亲是毫不掩饰的不满,大哥只一味听从老太太,小妹任性不懂事,父亲也指望不上…… 母亲的处境真的好难! 越想越烦,赵瑀起身推开窗子,略带潮意的夜风拂面而过,驱散了满室的憋闷。 外面黑黢黢的,一切看上去都影影绰绰,一声两声的更鼓声,隐约从深不可测的夜色中传来。 寂静的夜让赵瑀的心渐渐安定,却冷不防看到李诫从暗影中走出来。 她的心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 “你怎么又来了?” 这个“又”字让李诫很不痛快,他径直走到窗前,一扬眉挑衅似地说:“你不喜欢我来?我偏要来!” 他语气很冲,赵瑀不由愣了下,旋而解释说:“明日成亲你有的忙,我担心你休息不好撑不住,并没有不让你来的意思。” 温和的话音入耳,李诫的火气消了几分,赧然道:“我不该胡乱发脾气,对不住。” 赵瑀抿嘴一笑,指指旁边的门,“别在窗户根儿下杵着,让起夜的婆子看见又是桩麻烦事,你进来说话。” 李诫笑道:“怕什么,你是我没过门的媳妇儿,我看哪个敢乱嚼舌头!老太太都让我拾掇得没脾气了,还怕几个婆子?” “不是怕她们,本是大好日子,别因为她们败坏兴头。”赵瑀柔声说,“再说你就要上任,为官者一定要爱惜羽毛,不能让自己名声有损,你说是么?” 李诫并不认同后半句话,但并未反驳,乖乖地进了屋,左右看了一圈问道:“怎么光秃秃的,一点儿喜庆劲儿也没有,赵家什么也没给你布置?” 淡青色的帐子,铺的盖的也是寻常的旧被褥,只有衣架上挂着的大红嫁衣提醒人们有姑娘要成亲。 赵瑀不在意地笑笑,边倒茶边说:“你逼着老太太出了两千两银子,她心疼得一日没吃下饭,哪里还有心思给我布置?我一想到就要离开赵家,高兴得睡觉都要笑出来,这点子小事也不在乎了。” “哦?看来你很盼着成亲?” 赵瑀脸一红,将茶杯往桌上一放,轻轻吐出四个字,“明知故问。” 昏黄暗红的烛光,给她的脸颊染上一层淡淡的绯色,美丽而朦胧。 李诫不知怎的心头一动,竟然红了脸,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是愿意嫁我的?” 赵瑀很是奇怪,反问道:“先前就说过愿意的,你这是怎么了?” 李诫很想问问她对温钧竹怎么个意思,可现在却问不出口,不知为何,他有点害怕。 问了,难免让她尴尬,女孩子都爱胡思乱想,如果她认为自己猜忌她,这事也许会成为两人之间的疙瘩;不问,心里堵着这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憋得他难受。 他更怕从她口中听到自己不想听的答案,如果真是那样,两人的亲事就是一桩笑话! 赵瑀看他神色犹豫不定,知道他定然是有事,便静静等着他开口。 直到茶凉了,李诫才说:“咱俩出身天差地别,若不是意外救了你,大概一辈子咱俩也不会认识,更别提成亲了。你愿意嫁我,是感激多过喜欢,对吧?” 赵瑀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对李诫充满感激和愧疚,但是喜欢……她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她看出了李诫的担忧和紧张,想说句“喜欢你”安抚他,但是她不愿意骗李诫——她已经从李诫身上得到太多太多,再欺骗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便是这一瞬的犹豫,李诫就已了然,勉强压住波动起伏的情绪,咽下满口的酸涩,拍拍手,满不在乎笑道:“看你那难受劲儿,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肯做我名义上的妻子,已是我李家祖上烧高香啦!” 名义上的妻子?赵瑀恍惚明白了他的意思。 “对不起,我耽误了你……你本是一片侠义之心,我却利用你逃出赵家活命,我好卑鄙!”赵瑀不住道歉,越说心里越难受,连声音也变得呜咽。 “说什么傻话,是我平白耽误了你才对!”李诫想给她擦眼泪,手伸出又缩回来,笑着劝她,“别说什么自责的话,这事儿你没错,我极其乐意的。” 他笑得很是得意,“你看,我出去当官,人家一瞧,呦呵,这小子的夫人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嗯嗯,这小子有点本事,不可小瞧!——你给我撑面子,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可千万别说什么对不起我的傻话了。” 借与他成亲逃出赵家,一直是赵瑀的心病,如今说出来,心里痛快多了,得他安慰,又觉敞亮不少。 她擦干眼泪,想着还是把话说明白的好,“如果你今后有了心仪之人,大可和我明说,到时候和离也好,给我休书也好,我绝无二话。” 李诫端起茶杯遮着唇边的苦笑,“以后再说吧……你也一样的,如果有人,唉,我必会成全你们。” 赵瑀摇摇头,“若和你分开,我就不打算再嫁人了。” 李诫讶然看了她一眼,正要细问,忽见赵瑀靠了过来。 她的头慢慢低下,似乎要靠在自己怀中。 她这是什么意思?心头一阵急跳,李诫的嘴角不由自主翘起一个非常漂亮的弧度。 却见赵瑀指着胸口说,“你衣服破了。” 笑容凝固,李诫僵硬地低下头看看,胸襟处一个小口子,看样子是被树枝之类的划破的。 “哈、哈哈……那个,的确是个口子……” 赵瑀回身拿过针线笸箩,“你站起来,我替你补补。” 李诫个子高,赵瑀还未长成,个子堪堪到他的肩膀。 赵瑀举着胳膊,很是认真地缝补,袖子落到臂弯中,露出她莹白如玉的皓腕,在水红色纱衣的衬托下,越发显得白中透红,润腻无比。 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李诫不知道是什么香,闻起来很舒服,竟比什么龙涎香、沉香都要好闻。 虽然知道这很唐突,他还是弯下腰想要离她更近一点。 “你别动,马上就好!”赵瑀摁着他的肩膀,不方便拿剪子,就用牙轻轻要咬断线头,末了用手给他平整下衣服,抬头笑道,“好啦。” 李诫的面孔近在咫尺,二人几乎要碰上。 一瞬的呆滞过后,两人分别火速后退几步,赵瑀拿起桌上的茶杯,结结巴巴说:“我、我去给你倒水。” 李诫点点头,面上还算平静,耳朵根儿却泛红。他侧过身不敢正视赵瑀,掩饰般地翻着桌上的画册子,似乎在看,但神情明显的心不在焉。 几息过后,他的眼神渐渐发直,神色变得极其古怪。 一幅幅神仙打架的画面赫然入目,人物栩栩如生,就像活了一般,且绘制精良,纤毫毕现,叫人想看不清楚都不行。 刚刚平复的心又开始躁动,浑身的血液沸腾着,山呼海啸般咆哮起来。 李诫慢慢捂住了嘴。 赵瑀端着茶过来,见他傻愣愣地看着册子发呆,好奇说:“这画册子好看吗?我母亲给的,让我好好看,我还没来及看里面是什么。” 说着,她就要去拿。 李诫啪地合上画册,“没什么好看的。” 却是晚了,赵瑀已经看到了。 纵然再不经人事,此时她也知道这册子画的是什么,顿时羞得一张俏脸几欲滴血,小脚一顿,“哎呀”一声双手掩面躲进了内室。 珠帘晃个不停,李诫慢慢地笑了一笑,笑容没展开到最大,嘴角又耷拉下来。 他默然将册子揣进怀里,悄然离去。 到最后,他也没问温钧竹的事情。 赵瑀用冷水洗了几次脸,才算让脸蛋不那么烫,她本以为这晚必无法入眠,但不一会儿便朦胧睡去,直到第二日被母亲摇醒。 天光蒙蒙发亮,赵瑀迷迷瞪瞪看着母亲,分明是没睡醒的模样。 王氏笑道:“人家大姑娘成亲,头天晚上都是紧张得睡不着觉,你倒好,睡得真安生!” 赵瑀也觉奇怪,只要看见李诫,不管有什么事,她都能安然入睡,也真是奇了。 王氏催着女儿梳洗,“一会儿全福人给你绞脸,你拿热水洗脸啊。” 可直到用过早饭,也不见全福人过来。 019 019 按说昨晚全福人就应该去李家新房扫床,但临了有事没去成。当时王氏心里就咯噔一声,生怕出点意外,还好人家给老太太递了话,说今日一定会到。 谁成想今天她竟也没有来! 这位全福人是本家族亲,王氏要叫一声五嫂子的,往日里很稳重的一个人,不想紧要关头却接二连三出岔子。 王氏是真急了,立时就要找老太太商议,无论如何定要再找一个。 赵瑀忙拉住母亲,“全福人是老太太定下的,这明摆着是故意给我难堪,您去也是白挨她一顿骂。再说现找也来不及啊,何必费这个力气。” 王氏急得坐不稳站不宁的,“没有全福人,扫轿子、熏轿子这些谁来做?女孩子出嫁,一辈子就一次,怎能如此敷衍?老太太也是左性儿,她以为难为的是你,其实丢的可是赵家的脸面。不行,我得和她说说去。” 赵瑀没劝住,只得随她去了。 大约半个时辰过后,赵瑾和赵玫结伴而来,她俩穿着家常旧衣服,没做任何格外的打扮,特别是赵玫,头上还戴着一朵白色绢花。 赵瑾一来就拿着帕子掩口笑道:“真冷清,竟不像出嫁,反倒像赶出家门似的。” 赵瑀冷冷道:“与你无关,无事请回。” “大姐姐,我是好心来告诉你一声——五婶子一听说你嫁的是个下人,当即就气倒了,直嚷着丢人,再不肯做你的全福太太!”赵瑀嘲讽道,“你相公是做了官,可别说一个七品芝麻小官,就是做了封疆大吏,他也仍旧是奴仆出身,一辈子低人一等!” 赵瑀盯了她一眼,笑了,“哦,原来你是嫉妒我。” 赵瑾恼了,嚷道:“我嫉妒你什么?你嫉妒我才对!你还不知道吧……”她语气很是炫耀,“我接到建平公主的请帖了,她邀我去西山礼佛,还说过几日带我去晋王府给王妃贺寿。哼,你能去亲王府,我一样能去。” 赵玫羡慕地看了她一眼,转头怒视赵瑀,好像她得不到公主的邀请全是赵瑀的罪过。 赵瑀忍了口气,还是说:“建平公主居心叵测,你少与她来往的好,当心连累全家。” “呸,少挑拨离间,你见我有贵人提拔心生不满,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哦……我知道了,我是晋王府的贵客,你却是王府奴仆之妻,到时见面,你须得向我行礼,你不愿意是吧?”赵瑾拍着巴掌大笑起来,“我真期待那个场面!” 真是夏虫不可以于语冰,赵瑀懒得与她多费口舌,更不想因不相干人坏了好心情,于是她一指门口,“请你出去。” 赵瑾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恨恨道:“还给我抖威风呢,你睁大眼好好瞧瞧,今儿一个宾客也没有,家里根本没往外发喜帖,什么态度你不明白?还不赶紧灰溜溜地离开赵家!” 赵玫随声附和道:“就是,大姐姐也要有点自知之明,安安静静地离开赵家不好么?还挑唆母亲找祖母闹腾非要再找全福人,让母亲又挨一顿骂不说,当着满院子的下人,连带着我也脸上无光。” 赵瑀吃了一惊,“母亲可挨罚了?现在何处?” 正说着,门外响起王氏爽朗的笑声,“瑀儿,这下可全解决喽!” 王氏风风火火闯进来,看见赵瑾赵玫,脸上的笑容更深,“你们也来给姐姐贺喜,真是好孩子。” 那两位面皮一僵,到底不敢说自己是过来添堵的。 王氏揽住赵瑀坐下,喜不自禁说:“全福人有啦,还是个有身份的,你猜猜是谁?” 赵瑀失笑:“您别卖关子啦,我怎么会知道。” 那两位也悄悄把耳朵竖起来,细听到底是谁肯做这个面子。 “是唐大太太!”王氏笑得嘴都合不拢,“父母公婆俱在,有儿有女,和唐大人更是恩爱,后宅连个通房都没有,从没和妯娌姑嫂红过一次脸,她自己还是五品的诰命!我的老天,这样的全福人请都请不来啊。” 赵玫问:“哪个唐家?” 王氏笑道:“兵部郎中唐大人的太太!” “如今她人在上院和老太太说话,约莫一会儿就过来。”王氏摸着赵瑀柔顺的长发,欣慰道,“我的女儿是有后福的,遇事就有贵人相助,往后的日子也必会越过越顺,一路平坦。” 赵瑀笑笑正要说话,赵瑾却抢过话头说:“大伯母别是听错了吧,咱家与唐家素无往来,人家无缘无故给她做什么全福人?” 王氏一听这话不高兴了,“我亲耳听见亲眼看见的岂会错?唐大太太看的又不是咱家面子才来的!什么她她的,那是姐姐,你这丫头怎么这样说话,越发没大没小。” 此时她方看清二人的穿着,一阵气恼,语气也变得严厉起来,“看看你们穿的什么样子,一个月白色,一个浅青色,玫儿你脑袋上簪白花什么意思?你是咒我死呢?都给我回去把衣服换了!” 轰跑二人,王氏叹道:“一个两个都不是省心的。瑀儿别和你妹妹一般见识,她定是听了瑾儿的怂恿,回头我好好说她一顿。你们是亲姐妹,往后要互相扶持。” 赵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低头不语。 王氏只当她是成亲前的不安,“女孩子出嫁前难免有点忐忑,这很正常。我瞧着姑爷是个有担当的,对你也不差,你嫁过去要好好和他过日子。” 赵瑀笑道:“那是自然。” 王氏又说:“他出身低,教养学识可能没有大家公子那般好,你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掉书袋。若他行事习惯上如果有不合你处的,你随着他一一改过来,不要对他指指点点,更不能流露出半点鄙夷。知道吗?” “母亲知道你懂事,你别嫌我罗嗦。”王氏拍拍女儿的手叹道,“这男人啊,最是要面子,你要让他觉得你尊重他、欣赏他,这样夫妻感情才会好。 王氏左叮咛右嘱咐,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最后抹一把夺眶欲出的眼泪,哽咽道:“日子是自己过的,不要理会别人的闲言碎语,遇事往宽处想……你这孩子总是把什么事都装在肚子里,那样不行,当心沤出病来。” 母亲疼爱担忧的目光令赵瑀心头一热,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只是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她反握住母亲的手,含泪笑道:“我记下了。听说江南风景如画,和京城大不一样,等我安顿好了就把您接过去。” “刚说你懂事,你又说孩子话,京城一大家子人,我能撂得开手?”王氏笑道,“你的孝心我知道,不用惦念我,只要你和姑爷过得好,就是对母亲最大的孝敬。” 她说着一阵不舍,竟落下泪来。赵瑀听着也是心里一阵酸热,却不敢哭,生恐惹母亲更难过。 院子里一阵喧闹,小丫鬟挑帘进来,“太太,唐大太太和老太太来了,还有几位街坊太太也过来贺喜。” 说话间一群人已是进了屋子,王氏忙起身迎接,赵瑀也要站起来,但马上被一位富态的妇人摁住。 她慈眉善目,满脸笑意,“新娘子快坐下,今儿你是最贵重的,只管坐着,剩下的我来!” 赵瑀便知她是唐大太太了。 她仔细端详了赵瑀一番,夸奖道:“都说赵家有女百家求,原来我还不信来着,今儿个一看新娘子的气度品貌,方知传言果真不假。老太太、大太太,有女如此,真是羡煞我等了。” 有人夸自己孩子,王氏高兴得了不得,没等老太太自谦几句,就没口子说赵瑀这般好那般好,直听得赵瑀都不好意思起来。 唐大太太不住点头,时不时应和几句,几位街坊邻居也变着花儿地说赵瑀的好处。刚才还冷冷清清的闺房,转瞬是笑声朗朗、喜气洋洋,一下子就有了婚礼的喜庆劲儿。 老太太看着心烦,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几句场面话,要请几位客人去上院品茶。 屋里宾客没人答话,王氏更是假装没听见。 老太太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终是憋着一肚子火走了。 赵瑀在一众人的帮助下,绞了脸,上了妆,换好喜服,端端正正地盘膝坐在床上。 王氏请几位街坊太太到外间吃果子喝茶,趁屋里人少,赵瑀便问唐大太太:“是不是李诫请您来的?” 唐大太太颔首笑道:“我家大小子在晋王府仪卫司当差,他和李诫是过命的交情。李诫是个有心的孩子,怕赵家暗地下绊子,亲事一定就跑到我这里来打听办喜事的章程。还好我们提前预备了,不然……” 她轻蔑般地笑笑,“赵老太太也是耕读人家出来的,以前也是有名的贤良人,怎的越活越回去了?我做了多少回全福人,头一次见亲事办成这样的,也不怕别人笑话。 赵瑀无奈道:“老太太不大赞同这桩亲事。” “亲事既已定下,不赞同也要面子上过得去。”唐大太太还欲再发表些见解,然和赵瑀交浅言深,思量一番到底作罢,只说点喜庆的吉祥话。 不多时,赵瑾赵玫、还有二伯母吴氏也来了。 赵瑾换了身桃红袄裙,打扮得娇俏可人,直奔唐大太太。 她笑盈盈地挨着唐大太太坐下,一口一个伯母,端茶倒水,吩咐小丫头上点心果子,又说自己与唐小姐神交已久,早就想去唐府拜访,奈何没有机会如何如何。 赵瑀不明白她是何意,直到她充满钦佩地说起唐公子高中武状元的事。 赵瑀彻底无语,打人家儿子的主意,也要弄明白人家母亲是看谁的面子才来的,难道真以为唐家是冲着赵家来的? 果然,唐大太太笑道:“想见他不难,他是傧相,今日和新郎官一起迎亲,你定能见着!” 020 020 几日的阴雨过后,今日雨霁天晴,天空湛蓝无云,澄净得就像一块上好的蓝宝石。 午后的阳光灿烂而热烈,白亮亮照耀着大地,照着赵家的金柱大门。 两个门子躲在门洞子下头敞着领子吹风,年纪略小点的瞅瞅院子里,疑惑问:“听说今儿个是大小姐成亲的日子,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还指望着讨些赏钱呢。” 年长的门子说:“这就是你年轻不懂了,唉,你看府里连个红灯笼都没挂,一条红绸子也没有。请柬都没往外发,哪来的宾客?哪来的赏钱?老太太根本就没想办!” 小门子不解:“这是为啥啊?” “为啥?我怎么知道!”老门子“滋儿”喝了口凉茶,惬意道,“咱就是当差听吆喝的,上头吩咐啥就干啥,管那么多干嘛?” 一阵乐声夹着鞭炮声从远处传来,打断了二人的闲聊,只见街巷那边过来一队人马,打头的是一班八音会,唢呐笙箫吹得不亦乐乎,十分的热闹喜庆,引得街坊邻居纷纷探头。 再往后是两排高头大马,骑马者均一水儿雄壮勇武的俊朗男子,簇拥着一个身着大红喜袍的俊美少年向这里走来。 还有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呼啦啦地跑来跑去,不住地喊:“接新娘子喽——,接新娘子喽——” 小门子已经看傻了,老门子到底经的事多,一眼瞧见人群中的花轿,慌忙喊道:“是李家迎亲的来啦,快去给孙管家报信!” 赵老爷正在书房悠闲地喝茶,对女儿冷清的婚礼并未在意。 平心而论,他不大看得起李诫,官绅骨子里的傲慢,让他不屑于与“贩夫走卒”为伍,更不要提结亲了! 将嫡长女嫁给李诫,一方面因为情势所迫,另一方面,他有自己的考量。 皇上近来龙体欠安,立储的事逐渐提上日程。赵老爷为官多年,起码的见识还是有的——这个时候,作为清流一员的赵家,当然要置身事外。 但不站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意味着对新皇的不支持,赵家根基不深,若一步行将差错,两代人的努力都会毁于一旦。 赵老爷掂量许久,认为晋王登基的可能性最大,然而事情不到最后,谁也说不好,所以他将赌注放在了李诫身上。 官场风云诡异,以后若是李诫混得好,就认这个姑爷,借此与晋王攀上关系;若是混得不好或者晋王坏事,索性断了父女关系,有什么祸事也连累不到赵家。 所以即便知道老太太并未好好筹备婚礼,他也没有说什么——这场婚事越不惹人注意,对他以后的谋划越好。 但是,跟头咕噜滚进来的小厮的一席话让他颇感意外。 “老爷,您快去看看吧,李家姑爷带了一堆人迎亲!孙管家应付不来,请您尽快过去呐!” 赵老爷不以为然,李诫也就请几个有头有脸的管事,添上几个小官吏,最多再请来魏士俊而已,还能有什么人? 出于大户人家的待客之道,他还是屈尊纡贵去了花厅。 花厅堂前站着一队人,几乎晃瞎了赵老爷的两只眼睛,此时目瞪口呆已不足以形容他的神情。 八位傧相,除了魏士俊他认识,其余七人全是生面孔,但这几个人相貌堂堂,个个身姿挺拔,几乎一样的高矮胖瘦,猛地望过去,居然模样也差不多。 他们又是一般无二的绛红劲装,钉子似的站立不动,浑身弥漫着一股子强悍英武之气,不用开口,单往那里一站,就能吸引无数人的目光。 这样的气势,赵老爷只在一处见过,他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是锦衣卫的大人?” 李诫驱步过来,抱拳笑道:“岳父大人说笑了,我一介小官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敢劳烦锦衣卫啊!” 赵老爷的心刚刚放下来,又听李诫说,“是王府仪卫司的兄弟们。” 得,赵老爷的心又提起来了,把李诫拉到一旁发急道:“仪卫司是你用的?那是给王爷摆阵势的,传出去我赵家的罪过可就大了,还不赶紧请他们散了。” 李诫漫不经心笑道:“岳父想多了,他们又不是顶着仪卫司的名头行事,我还能没几个私交好友过来捧场?” 那边魏士俊已经开始大呼小叫,“这是办婚事的样子?怎么一点儿喜庆样都没有?李诫,别不是你记错日子了吧!唐虎,我看你们是白来了,散了吧散了吧,咱们去汇仙楼吃酒去。” 赵老爷汗都滴下来了。 花厅这头发生的事,很快传到了赵瑀的院子里。 王府仪卫司的侍卫队做傧相,别说从四品的赵老爷,便是一品大员嫁女儿也不见得能有这待遇。 可自己女儿就有这样的体面!王氏笑得眼角的细纹都深了几分,李诫无形中抬高了女儿的身份,如此一来,赵家上下谁还敢轻视瑀儿?谁还敢拿什么名声不名声的说事? 她没口子夸耀姑爷会办事,可真应了那句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二房的母女俩也不淡定了,仪卫司虽比不上锦衣卫,可也不是寻常人等能进去的地儿,其中不乏有头有脸的青年才俊。赵二老爷只有个秀才的功名,并不是官身,赵瑾想要高嫁,须得广撒网、多敛鱼。 唐大太太对赵瑾淡淡的,眼见这头没希望,她们就随便指了个借口溜了出去。 王氏也坐不住了,生怕前头招待不周,火急火燎帮衬去了。 只有赵玫地坐在窗户边没动,她脸上木呆呆的,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赵瑀没有理会她,低声向唐大太太道谢。 唐大太太笑道:“快别说客气话了,李诫对唐虎也有救命之恩——去年山东剿匪,若不是李诫我儿就回不来了。我家都是把他当自家子侄来看的,他成亲我们自然要倾力相帮。那孩子并非池中之物,你们的事我多少也听说过一点儿,这真是天注定的姻缘,有道是否极泰来,你们的大好日子还在后头呐!” 二人正说着话,王氏留下照应的小丫鬟蹬蹬跑进来,“大小姐,院里来了好多姐姐嬷嬷,抱着抬着好多红绸子红毯子红灯笼,正在外头挂呢,还有好多其他院子的人过来道喜。” 她一串“好多”逗笑了赵瑀,“你去找孙家的,叫她预备赏钱。” 小丫鬟迟疑道:“孙嬷嬷会给吗?会不会打我?” “不会。”赵瑀透过窗子,凝视着外头忙乱的人群,孙家的急得满脸通红,大声指划着下人们挂灯笼,扎红绸。那红绸明显是刚买来的,箱子上面还贴着铺面的印记。 赵瑀不辨喜怒地笑了下,“看这架势就知道,傧相给老太太带来的冲击太大,她怕失了赵家的面子正着急添补,断不会为难你的,去吧。” 她说的没错,小丫鬟很顺利地要来两筐铜板。 赵瑀十分大方地统统撒了下去,且哪处的声音响亮,哪处就多撒。 小院沸腾了,贺喜声几乎响彻赵府,很快,越来越多的下人也赶过来道喜。 两筐铜板撒完了,赵瑀吩咐小丫鬟再去要。 小丫鬟胆战心惊去了,喜笑颜开回来,“大小姐,孙嬷嬷又给了!” 唐大太太看到直乐,“你也不像她们说得那般软弱无能,可以,能立起个儿来。” “李诫费尽心思给我撑起的面子,我若还立不起来,自己都觉得过不去。”赵瑀慢慢道,“我不能总给他添麻烦,自己也要振作起来才对。” 王氏回来了,她身后跟着明显丢了魂儿的赵瑾。 “这是怎么了?”赵玫忙扶着赵瑾坐下。 王氏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转脸和唐大太太笑道:“我见着您家大公子了,长得真是精神,我家奎儿一比可差远了,看着就跟弱不禁风的瘦竹竿似的。” 唐大太太忙谦虚几句,话音未落,那小丫鬟又蹬蹬跑进来,这次她脸色都变了,“大太太……又、又来人了。” 王氏意气风发站起来,昂首说:“慌什么,谁来了,我去看看。” “靖安郡王!还有西河郡王!” 王氏一个趔趄差点摔了,“谁?!” 唐大太太也讶然不已,这两位是晋王的儿子,靖安郡王为人不拘小节,常有出人意料之举,且与李诫关系不错,偶尔给个面子也不足为奇。 再说西河郡王,他虽是庶出却深得晋王喜爱,又是有名的冷面王,最厌恶有人与他攀交,没听说李诫和他有什么交情,他怎么会来? 小丫鬟催王氏:“老太太已经去迎着了,让府里的大小主子们都去,您快些吧!” 王氏两腿发软,脑袋发懵,“去、这就去。” 赵瑾此刻已经清醒过来,不待人催,飞一般地跑回院子打扮去了。 赵玫也匆匆忙忙的回去换衣裳。 王氏盯着赵瑀喃喃道:“瑀儿啊,你这姑爷到底什么来头?” 不约而同的,赵老爷也盯着李诫,一脸呆滞地问:“贤婿啊,你真是个王府小厮吗?” 李诫双手一摊,调皮一笑:“岳父大人,小婿就是个小厮,如假包换的王府小厮,你千万别觉得我大有来头,我受不起。我也不知道两位郡王爷会来,嘿嘿,咱们赶紧到门上应着吧!” 021 021 若说仪卫司的侍卫充作李诫傧相,赵家勉强还能维持住面上的镇定,保持所谓的大家风范气度。但两位郡王的到访,彻底让赵老太太赵老爷慌了神儿,再也把持不住,满脸满目皆是不安。 他们一点也不觉得惊喜——这二位分明是过来给李诫镇场子的! 郡王爷发了话,新娘子尊贵,可不必过去请安。 赵瑀便安安静静地等在小院里,身边还是留着那个小丫鬟,其余人等都去前头照应着了。 看那小丫鬟心痒难耐的表情,赵瑀笑道:“好奇的话就去前头瞧瞧,手脚利落点儿,别让管事嬷嬷揪住你的错。” 小丫鬟应了一声,蹬蹬地跑出去,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又跑了回来,兴奋得眼睛放光,“奴婢隔着人群看着郡王爷啦,可惜太远没看清长什么样。除了老太太、大太太,郡王爷没见女眷,二小姐在花厅外头转了好几圈,一直想找机会进去伺候。” “一听说郡王爷坐坐就走,二小姐都快急哭了,正缠着二太太闹腾。”她偷笑几声,看赵瑀似乎不感兴趣的样子,旋即改口说,“大小姐当真好福气,您定下亲事后,好多人想看您笑话来着,这下好了,她们只能笑话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啦!” 小丫鬟叽叽喳喳不停地说,赵瑀心不在焉地听,她没多大欣喜,相反,她甚至有点担忧。 两位郡王能来,她猜定然是出于晋王爷的授意。这位王爷,先是赏李诫龙涎香,再是亲自过问他的亲事,几乎是压着父亲应承下来;如今,又赏李诫这么大的脸面! 就算李诫是晋王的心腹,这恩典也夸张得不像话。 联想到唐大太太提及的剿匪,一阵不安陡然掠过心境,赵瑀这时才发觉自己从未问过他仕途上的事。 小丫鬟见她发愣,忙止住话头,提醒道:“大小姐,天色不早,一会儿该去花厅辞别父母了,您快准备吧。” 赵瑀忙收拾好心情,暗道自己瞎想也没什么用,不如等晚上单独问问他怎么回事。 晚上……赵瑀红了脸,想起那本画册子,怎么也寻不见,不知落在哪里去了,若是让别人捡到岂不是个大麻烦? 在一众人的簇拥下,王氏满面红光归来,看上去是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瑀儿,快将凤冠霞帔穿戴好,吉时要到了,咱们去花厅。” 唐大太太象征性地给赵瑀梳了三下头,口中念念有词,“一梳举案齐眉,二梳白头偕老,三梳子孙满堂。” 赵瑀任由她们摆布着,妆扮停当走出小院的时候,下意识地想回头望一眼。 唐大太太忙低声说:“不许回头看。” 赵瑀硬生生地把脖子扭了回来。 王氏看了想笑,眼泪却流下来。 远处隐约有鞭炮声,噼里啪啦的,伴着鼓乐声、孩童的嬉闹声,喧嚣异常。 花厅前的中庭挤满了人,孙家的引着赵瑀从回廊绕过去。回廊外侧是半人多高的蔷薇和玫瑰花丛,走在回廊里可以很清楚看到中庭,从外面却瞧不大清里面。 隔着花丛,赵瑀一眼看见了人群当中的李诫,他穿着大红喜服,背着手正和几人说着话。 她的脚步慢下来,她觉得今日的李诫似乎与往日不同。 红衣似火,映衬得他的脸庞好似初雪般晶莹润泽,一双眸子灼然生华,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灿烂几分,周围的人,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 他笑着,没了往日的懒散模样,整个人神采飞扬。 一阵风扑,卷着花瓣从他身旁掠过。 他回身,看到赵瑀,笑意更浓。 周遭的声音似乎变得很遥远,景象也都模糊了,她的眼中唯有他是清晰的。 赵瑀忽然明白为什么他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了:他的笑容极其纯粹,那是不掺一点儿杂质的喜悦。 他这么高兴,能娶自己他这么高兴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油然而生,赵瑀的心里似乎有一只活泼的小鹿蹦来跳去。 “大小姐快些,别误了吉时。”孙家的低声催促道。 赵瑀这才收回目光,扶着她的手进了花厅。 王氏已坐到上首,赵老爷也是装束一新,神情异常的温和。 赵瑀由人扶着,恭恭敬敬给二人磕了三个头。 此刻应由父母训诫出嫁女几句,但王氏眼中泪光点点,只怕张口就要哭出来。 赵老爷不满地瞥了妻子一眼,再看向女儿的目光很是复杂,叹了一声才正色说:“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妾妇之道!” 赵瑀低低应了一声。 王氏起身将女儿亲手扶起,不舍地抚着女儿的脸颊,“瑀儿,照顾好自己,好好过日子。” 赵瑀只觉眼睛一阵发烫,低头间,泪水已扑簌簌地落在母亲的手上。 离开赵家是她盼望许久的,她以为自己会头也不回地走人,彻底抹去赵家在自己生活中的痕迹。但此时,她发现只要母亲还在,她就无法切断与赵家的关系。 “快别哭了,当心把妆哭花了。”王氏给女儿拭泪,自己的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赵瑀贴着王氏的耳朵说:“母亲,过不下去了给我来信接您,咱们娘俩单过。” 王氏一愣,没明白她这句话什么意思。 “吉时已到!”门口的结亲太太扬声喊道,“新娘子上花轿喽——” 唐大太太忙拿出盖头盖在赵瑀头上,笑着说:“大太太,请大公子来吧。” 王氏擦干眼泪,迭声喊赵奎过来,“还不赶紧背你妹妹上轿!” 赵奎一路沉默着将赵瑀背到花轿前,将她放下马上转身而去。 头上蒙着盖头,赵瑀眼前红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 一只手扶住她的胳膊,温暖而有力,“当心脚下,低头。” 赵瑀坐进轿子时,听见李诫小声说了一句,“我来娶你了,我真的很高兴,你呢?” 没等她回答,轿帘就落了下来,赵瑀有些纳闷:我还没说话,你怎么就跑了? 只听三声炮响,顿时鼓乐齐鸣、锣鼓喧天,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赵瑀稳稳当当坐在轿子里,出了赵家的大门。 早有看热闹的人站满了街道两旁,大姑娘小媳妇一个劲儿往高头大马上瞅。 八位傧相已经让她们的眼睛不够看了,待看到眉眼异常俊美的李诫,几乎是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是谁家的姑爷?长得真好!” “巷子口赵家的,就是有七座贞节牌坊的赵家,唉,这赵家女真有福气。” “那家啊……看你羡慕的,之前不还说谁投生他家做闺女谁倒霉吗?” “什么福气啊!”有男人插嘴道,“你们就会看相貌,这人其实是个下人,赵大小姐是倒了霉才嫁给他。我隔壁二大爷他三侄子跟赵家外管家认识,其实是这么回事……” 他低声说了一通,人群“哦”了声,有人点头,有人摇头,“可惜啊,不然就是温府的媳妇了,这身份可是天差地别。” “有什么可惜了,我瞧这个也不错,不是有句话叫‘莫欺少年穷’吗?保不齐人家以后发达了呢!” “你是看他长得不错,瞧上人家了吧!” 小姑娘羞红了脸,扯着那人不依不饶掰扯,引起人群一阵轰然大笑。 赵瑀自是听不到这些人的议论,她现在极力保持着平衡。 刚出赵家门的时候,花轿走得不疾不徐,赵瑀倍觉缓平舒适,但是后来开始晃了。 母亲告诉过她,迎娶时往往会颠轿子,这是夫家为了杀杀新嫁娘的小姐脾气,但也是为了挡煞,所以别怕这日受点罪,进了门就会一帆风顺、平平安安。 所以赵瑀咬牙忍着。 但轿夫越颠越起劲儿,还呼上了号子! 赵瑀受不了了,手扒着轿壁,想着怎么提醒下跟轿的人。 轿子却突然平稳了,隐约听到李诫在外说话。 又听轿夫们大笑道:“兄弟们别颠啦,新郎官心疼新娘子,不让咱们晃轿子。新娘子威风没杀下去,新郎官要被新娘子管着喽!” “我就愿意被媳妇儿压着!” 外面又是一阵大笑。 轿子里赵瑀的脸悄悄地红了。 太阳渐渐西沉,殷红的余晖给花轿镀上一层瑰丽的色彩,一朵朵粉红莲花瓣似的晚霞绽放在天际,映红了赵瑀脚下的道路。 远处飘飘渺渺的炊烟中,归鸿翩翩起落,静谧又安详。 京城外的官道上,一人骑着马疾驰而过,尘土飞扬,惊起林中的一群倦鸟。 马背上的人满面尘土,身上的澜衫被汗浸透了,下摆和靴子上都是泥土。 他似乎很着急,不停挥着马鞭,力图让早已疲惫不堪的马儿再跑快一点儿。 距离城门还有七八里地的时候,那马终于坚持不住,一跟头栽在地上。 那人也摔下马,这一下似乎摔得不轻,他躺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 他坐起来摸摸马儿,掏出水囊给马儿喂了几口水,满怀歉意地说:“辛苦你了,你暂且歇歇,我等等再来接你。” 他撑着膝盖,摇摇晃晃站起身,也顾不得收拾散乱的行礼,努力向京城的方向走去。 夕阳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看上去十分的寂寥苍凉。 022 022 喜轿抬进了李诫家的院门,落在红毯上。 唐大太太隔着轿帘说:“待会儿新郎官要射三箭,有一箭在轿帘上,都是去掉箭头包着红布,你别怕。” 不一会儿,就有人朗声喊道:“一射天,二射地,三射天长与地久!” 三箭过后,赵瑀又听见外头的人喊“踢轿门,新郎官踢轿门!” 伴着一声轻响,轿子微微震了下。 一阵哄堂大笑,有人拍着巴掌嚷道:“哎呦喂,李诫,刚才箭就软绵绵的,现在踢轿门也轻飘飘的,看不出你还是个惧内的主儿。你可是一脚能踢折碗口粗的树的人,这么怕老婆,今儿晚上能行不能行啊?” 李诫笑骂说:“我是娶媳妇,又不是比武,用不着瞎逞能!” 男人们的口哨声起哄声连成一片。 唐大太太大声叮嘱赵瑀,“踢回去,用力点儿!” 赵瑀红着脸,用力踢了一脚。 “咣”,轿门抖了一大抖,惊得李诫呆了下,随即傻愣愣问道:“你脚疼不疼?” 人们又是一阵大笑,赵瑀就是脚不疼也觉得疼了。 轿帘打开,一只素白的手伸过来,掌心向上,上面还有几道深深浅浅的红色伤痕,这是李诫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若不是那几道刺眼的伤疤,绝对是一只完美无缺的手。 赵瑀有些疑惑,应该牵红绸才对,难道他要牵自己的手? 隔着盖头,天色又暗,赵瑀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鼓乐声越来越大,人群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只手却倔强地停留在空中。 赵瑀忐忑着,将手放了上去。 李诫立即紧紧握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将她扶下轿。 唐大太太忙递给他俩一段红绸,“一人一头拿着!” 李诫一手拉着红绸,一手牵着赵瑀,那别扭的姿势看得众人忍俊不禁。 赵瑀轻轻一缩手,没挣脱开,低声说,“松开,看人家都笑话了。” 李诫不怕他们笑话自己,但怕赵瑀脸皮薄禁不住,犹豫了会儿,到底松开了手。 此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了,赵瑀顶着红盖头,微低着头,借着满院灯光,也仅能看清脚下的方寸之地。 虽看不清前面的道路,但她没有丁点儿的迟疑,紧跟着李诫的脚步,踩着红毡子,迈过火盆,跨过马鞍,进了正房堂屋。 李诫家里没什么人,二拜高堂的时候,只对着上首两张空椅子拜了拜。 随着一声“送入洞房”,唐大太太搀着赵瑀进了新房,一群人跟在后面笑闹着“挑盖头,看新娘子”。 唐大太太把一群混小子都轰了出去,只留下几名帮忙的妇人。 坐帐、撒帐,忙了一通后,喜娘捧来了挑盖头的喜秤。 李诫没拿,他用手掀起了赵瑀的盖头,极轻极柔,那样子像是对待世间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宝。 赵瑀的样子一点点露出来,她脸上是羞涩的笑容,也在偷偷看着他,眼睛就像碧空下的清澈的湖水,温柔而美丽,一与他的眼神对上,就立时泛起阵阵涟漪。 这一刻李诫的脑子是空白的,全然没了往日的机灵,恍恍惚惚地喝了合卺酒,吃子孙饺时,还兀自怔楞着问赵瑀:“我的好生啊,你的生不生?” 赵瑀羞成了大红脸,唐大太太笑得直不起腰,屋里陪坐的女眷们也是笑个不停,笑声传了出去,整个院子处处充满了热闹喜庆。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停在巷子口,靖安郡王隔窗看着张灯结彩的小院叹道:“这才是办喜事的样子,那个赵家弄的不伦不类的,一看就是仓促之下布置的,还自诩什么最有规矩的人家,哼。” 西河郡王比弟弟大不了几岁,眉目硬朗,只是肤色略黑,加之不苟言笑,便显得有些老成。 他冷声道:“赵家是得了先皇旌表的,在清流中还是有不少人推崇赵家的门风,你管好自己的嘴少说几句。知道的说你为李诫打抱不平,不知道的还以为父王要对清流下手!” 靖安郡王哼哼几声,没有还嘴。 西河郡王向外看了一眼,“父王给他这么大的体面,也算辟府以来头一份了,希望他不要辜负了父王对他的期盼才好。” 靖安郡王忍不住问道:“父王到底用他干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回去听你的戏吧,少问!” 靖安郡王翻了个大白眼,转过身不理他哥。 西河郡王淡然瞥了他一眼,敲敲车壁。 马蹄声声,车轮碾过青石板,转进了王府后门。 掌灯时分,赵家的大门被人敲响了。 门子扫了半天的鞭炮屑,累得腰酸背痛,好容易坐下歇歇就听有人拍门,没好气吼了一声:“哪位?” “在下温钧竹,有急事拜访赵老爷。” 男人的声音略带嘶哑,透着疲惫和焦急。 门子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位是谁,忙开门请他进来,暗中打量他几眼,边奉茶边赔笑道:“内院已经落钥,您且在门房略等等,容小人进去禀告一声。天热,我先给您端盆水,洗把脸凉快凉快。” 温钧竹知道此时自己必定是满面尘土,忙道了谢,细细洗过脸,整整衣衫,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夜风拂过,吹散墙角堆放的鞭炮屑。 温钧竹眼中闪过一丝惶然,又看到院子里挂着的红灯笼和红绸。 心头猛地一沉,他抓住门子问道:“贵府办喜事了?” 门子说:“是啊,您敲门时没注意大门上的喜字吗?” 温钧竹慢慢地松开门子,顿了顿,不死心的又问:“是大公子娶亲?” “大公子亲事还没定,今儿个是嫁大小姐。哎哎,温公子您怎么了,我扶着您,您快坐下歇歇。” “竟这样快……李家的宅院在哪里?” “听说是在晋王府后巷。” 温钧竹立即起身而去,门子瞠目,这位爷想干啥? 夜色渐浓,藏蓝色的天空中,悬着一轮玉盘似的冰月,银辉如水银泻地般铺了下来,映得万物如梦似幻。 霭霭瑞光下,十多来桌席面将小院占得满满的,大几十号人,有的说笑打诨,有的划拳罚酒,还有的串席位套交情,确是热闹非凡。 李诫提壶挨桌敬酒,魏士俊看他着实喝了不少,忙和唐虎把他拉到一旁,“少喝点,当心醉成烂泥,新娘子不让你入洞房!” 李诫身上酒气很重,闻言满不在意说:“这点酒灌不醉我,今儿高兴,我要喝个痛快。你们也得给我喝好,咱们喝他个一醉方休,谁不喝躺下谁不许走!” 魏士俊无奈地和唐虎对视一眼,得,这位已经喝醉了,都忘了晚上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干! 他们把李诫架到西厢房醒酒。 待他二人出去,李诫睁开眼睛,眼神清明,根本没喝醉。他轻轻叹了口气,那么多酒下去为何还是不醉? 他把手垫在脑后,洞房?可能吗…… 魏士俊在院子里帮忙招呼着宾客,忽见院门外站着一个人。 这一看,差点惊得他把手里的酒杯扔了——温钧竹! 李诫和赵瑀的亲事,他多少也知道点缘由,可温钧竹来干什么,总不是来恭喜的吧? 他一拽唐虎,“有人砸场子来啦!” 唐虎一撸袖子,“谁?” 魏士俊急急道:“李诫媳妇儿的前未婚夫温钧竹,我家和他家过从甚密,我不便出头,你把他打发走,快快!” 唐虎嘎巴嘎巴捏几下拳头,“交给我了。” 魏士俊在后直跳脚,“他是个文弱书生,你别把他弄伤啦!他也不是坏人,诶,你问清楚了再下手。” 满院的红色刺痛了温钧竹的双目,阵阵的欢笑声搅得他一阵耳鸣头眩,连日赶路,已让他身体疲倦到极限。 温钧竹深深吸了口气,强撑着迈进院门。 然脚还没落地,就被人拦了出来。 唐虎挑衅般地说:“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温钧竹。” “没给你下帖子,请回!” 温钧竹神色情疲惫,眼睛却很亮,他一字一句说道:“我找李诫,阁下何人?” “鄙人唐虎,李诫没空见你,他正忙着洞房。” 温钧竹的脸刷地变得惨白,身子晃了晃,软软地倒向一旁。 魏士俊从角落里蹿出来,“你怎么把他弄晕了?” “我一根手指头都没碰他!” “快把人扛走,赶紧找个客栈安置他,别让李诫知道。” 送走了最后一班宾客,李诫的小院也渐次安静。 婚礼所有的仪式皆已完成,赵瑀盘膝坐在炕上,看着煌煌燃烧的龙凤喜烛,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昨日还为赵家女,今日已是李家妇。 自此,赵家那些规矩再也管不到自己,老太太再也不能逼迫自己了!赵瑀心里一阵轻松,恰似挣脱了囚笼般的畅快愉悦,拥有的,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和向往。 李诫推门而入,头发湿漉漉的,应是刚洗过。 “水烧好了,浴桶在西厢房,累了一天,你去洗洗吧。”他坐在炕沿儿上,身上带着轻微的酒气和皂角的清香,还有阵阵凉意。 赵瑀说:“你用冷水洗的?” 李诫点点头。 “喝过酒不要用冷水洗,对身体不好,以后不许了。” 李诫笑道:“遵命,娘子!” 赵瑀心扑通扑通乱跳几下,快步去了西厢房。 夜深沉,四周煞是寂静。 小院只他二人,哗啦啦的水声听上去格外的响。 023 023 李诫躺在炕上,一手垫在脑后,一手漫无目的从被褥上划过。 那是赵瑀刚才靠坐的地方,上面似乎还留存着她的体温。 被面是用上好的丝绸缝制而成,柔软光滑,花纹处,些许的凹凸又带来异样的触感。 指腹传来一股麻酥酥的感觉,痒得很,好像有一只毛茸茸的猫爪子在心底最深处轻轻挠了一下。 水声愈发响了。 他的喉结动了下,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窗子大开着,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到院子里的西厢房,昏黄的烛光,影影绰绰的背影。 他翻了个身,将被褥揉成一团抱在怀中。 水声停了,赵瑀用细棉布巾子托着长发,款步而来。此时暑气未消,天气仍有些闷热,她穿的还是轻薄透气的夏装,衣衫下隐约可见她窈窕的身姿。 石榴红轻容纱对襟褙子,朱红抹胸,杏红纱裙,穿在赵瑀身上,一丝肌肤也不多露,却有一种含蓄的诱惑。 李诫冒出个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念头:莫非她对今晚也是有所期许的? 赵瑀看过来:“你抱着被子做什么?” “没……啊,”李诫移开目光,佯装收拾被褥,“天热,我想你用不着盖被子。” 如今还未入秋,这些锦被也就是应个景儿,着实用不着铺盖。 “你收吧,我不用。” 赵瑀表情同样不太自然,她穿这身出来自己也觉得难为情,奈何就这一套新寝衣。而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今晚务必都要里外一新,否则不吉利。 可他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尊重,举止轻佻?赵瑀偷瞄他。 李诫目不斜视,一条腿支地斜坐炕沿,正专心叠着被褥,根本没往这里多看一眼。 真是自作多情!赵瑀面皮发烫,不好意思过去,便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擦头发。 李诫失笑,“笨手笨脚的,都快把头发扯断了,自己没动过手吧?来,我给你擦。”说着,他从赵瑀手中接过棉布巾子,站在椅子后面给她绞头发。 漆黑的长发撩起来,露出她修长的脖颈,莹白如玉,柔腻似脂,看得李诫呆了呆才将棉布巾子包上去。 他的力道刚刚好,不至于太重扯得头皮疼,也不是太轻擦半天擦不干。赵瑀打趣道:“你这手活儿极好,肯定干熟的了。”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李诫是奴仆出身,这话不是往人家心窝上扎刀子么?仗着人家对自己好,就得意到忘乎所以的地步,什么胡话也敢往外说。 她觉得自己蠢透了! “那是,这可是我的拿手活儿。”李诫的声音听上去毫不在意,甚至还有几分洋洋自得,“王爷的头发生得不好,稍用点力就掉一大把,他头发长得又少……嘿嘿,整个府里他就只让我给他擦头发,别人都干不来。老实说,这手功夫我可是练了好久。” 赵瑀吁口气,他没误会自己就好。 一时屋里安静下来,只听到李诫浅浅的呼吸声。 越是静,人的感官就越灵敏。 他的手擦过耳边,拂过脖颈,似一根柔软的羽毛飘了过去。 一阵战栗,赵瑀不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脑子木木的,什么事也想不了。 李诫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喷在她的颈窝上,烫得吓人。 赵瑀绷紧了脊背,僵坐着一动也不能动。 李诫突然把棉布巾子扔到一旁,“好了!” 赵瑀不由透了口气,肩膀也松弛下来,这时方觉得腿脚又回到自己身上,连忙起身走到炕沿坐下。 李诫眼神一暗,若无其事坐在窗前,离她的距离又远了几步。 屋里的气氛微滞,李诫没话找话说:“你回门后,咱们就启程南下,任地是濠州,路上怎么也要走大半个月,你多带着惯用的东西。” “我的妆奁都是现成的,挑几个带走即可。你都需要带哪些?” “几身换洗衣服就行,也不急收拾,明儿个前晌咱们先去晋王府请安。” 这桩亲事没晋王成不了,于情于理都应该去一趟,赵瑀便问:“王爷王妃的喜好你知道吗?带什么东西比较好?” 李诫摇头笑道:“什么也不用拿,我刚放籍没几天,这是叩谢主子的恩典。” 叩谢?赵瑀微微一愣,心里有些别扭。 李诫如何能看不出她的抵触,默默咽下口中的酸涩,慢慢解释说:“我八岁那年,家乡发了水灾,逃难时被人贩子拐了,如果不是王爷救我,我还不定落得个什么下场。” 他语气轻飘飘的,好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脸色很不好看,眉头锁得紧紧的,嘴角也耷拉着。 “我家主子曾说过一句话——死很容易,活着很难,但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只有活着才会有选择的权力。” 这是他曾经劝自己的话,也不知是不是晋王救他时说的。 那段时日他一定很煎熬难过……,赵瑀的心里某个地方一软,柔声说:“因为你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所以才无法对我见死不救的吧。” 李诫眼中闪着莫名的光芒,当初是这样想的,但现在又觉得不是,一时他也有点儿搞不懂自己的初衷。 他不说话,赵瑀只当他是默认了,“王爷对你有恩,也算是我的恩人,你放心,明日你怎么做,我就跟着你做,绝不让你犯难。——还有个事,我一直想问问你,我总觉得王爷对你太好了,我不是过问你外头的差事,他……” 赵瑀止住话头,心虚似地看着他。 那样子逗笑了李诫,“你尽管说,不要说一半藏一半。” “他是不是交给你极其难办的差事?” “是不大好办,尽是得罪人的活儿,不过天底下哪有好办的差事?”李诫大大咧咧地笑道,“王爷抬举我,是因为我心里只他一个主子,不背主。” 他不愿多谈,赵瑀也就不问了——许是机密事不方便与人说,转而问起李诫的家人,“刚才拜高堂时拜的是空椅子……没听你提起过公公婆婆,他们可还在?” 听她喊公公婆婆,李诫没由来的一阵窃喜,“我记事起就没了爹,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我娘逃难时和我失散,这几年我一直寻她来着,前阵子刚有点儿眉目,不巧我又要南下。” “去了南边一样能寻人,你请京中的朋友也帮忙留心,总归能母子团聚。” 李诫心中一动,试探问道:“若是找到我娘,你介意和她住一起吗?” 赵瑀不解,反问道:“为何介意?出嫁后不都是和婆婆一起住吗?” “对对,是我想岔了!” 不知不觉中,月亮已升上中天,困意袭来,赵瑀打了个哈欠。 李诫忙站起来,“你歇着吧,我去外头睡。” 赵瑀迟疑了会儿,没有留他。 小院是临时租来的,东屋地上炕上都堆放赵瑀的嫁妆,没有睡觉的地方。 堂屋,李诫将几张桌子拼成一张床。 桌面很硬,硌得骨头疼,他翘着二郎腿躺在上面,根本睡不着。 赵瑀挑帘出来,手里抱着一床被子叫他铺上,临走时说:“其实能嫁给你,我也很欢喜。” 李诫更睡不着了,睁着眼睛望着房梁,如果自己刚才再主动点儿……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王氏,她烙饼似地翻了一宿,好容易等到天亮,一咕噜爬起来就要去看闺女。 赵老爷呵斥道:“慌里慌张地做什么?等她三日回门你再瞧!” “理儿是那个理儿,可姑爷家根本没长辈在,也没敬茶拜公婆那一套,我去找瑀儿不犯冲的。而且成亲后还要给街坊邻居还礼什么的,上头没长辈指点我怕他们不懂,正好去帮衬帮衬。” “我的话不管用了?” 王氏一顿,无力辩解道:“不是,这不是担心孩子么。” 赵老爷还想叱责两句,见孙家的在门口张望了下,遂瞪了王氏一眼,转脸又是一脸的平和,“进来回话。” 孙家的讪笑道:“老爷,太太,二门上说昨晚上温家公子来了。” 赵老爷一惊,“人呢?什么时候来的?” “天黑了才来的,说要见您,可没等通禀他就走了。” “怎么不早说?!” “老奴也是刚知道。” 赵老爷十分恼火,吩咐孙家的:“你去查,查到耽搁的人打二十板子赶出去。” 王氏劝道:“家里刚办了喜事,这时候见血不好,饶了他们一遭吧。” “你懂个……”赵老爷忍了忍,挥退孙家的,低声说,“温钧竹被书院开除了你知道吗,温家急着到处找他人呢!他一回京就往咱家跑,你让温首辅如何看待咱们?” 王氏说:“他是不是冲着瑀儿来的?我当初就告诉老太太,那孩子对咱们瑀儿情分不浅,不要退亲不要退亲,她偏偏不听,还硬逼瑀儿去死!现在可好,如果温公子真是为了瑀儿被退学,咱家的罪过可大了!” 赵老爷脸色白了白,思忖片刻吩咐道:“如今说这些也没用,反正他家也同意退亲的,你也别埋怨老太太,她是为了赵家一大家子着想。听着,你马上去瑀儿那里,只要温钧竹和她见不了面,温首辅就抓不住咱家的把柄!” 晨阳的光辉洒满了小院,李诫看着一身大红袄裙的赵瑀,觉得她有点不一样。 赵瑀笑道:“我挽起头发,你就不认识了?” “女子的发式变了,给人的感觉也变了。”李诫摸着下巴道,“你好像一下子长大不少,去了女孩子的稚气,多了点儿别的韵味。” 这话听上去很是微妙,赵瑀不知道如何答话,遂一边往外走,一边催促说,“咱们快点去王府请安,晚了不恭敬。” 她拉开院门,笑容冷凝了。 门外的少年郎,瘦削修长,形容憔悴却是眉眼温和,看到她出来,立即笑了,笑容温柔,好像春风吹过大地。 “瑀妹妹……” 024 024 温钧竹给赵瑀的印象一直是淡漠疏离的,好像雪中的青竹,带着清冽和冷意。 她从未见他这般笑过,意外之下有些怔楞。 温钧竹看着挽做妇人头的赵瑀,心猛地一缩,好久才定住神,讷讷道:“你可好?” 赵瑀收回目光,“挺好的。” “我来晚了,对不起……” “温公子别这样说,我心里过意不去。”赵瑀低着头,声音很慢很轻,“你不该来,你不该放弃你的学业,为我,不值得。” “为你,什么都值得!” 他的声调平和,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子执拗。赵瑀万没想到他如此直白,便是知道二人已无可能,也不禁动容。 但时过境迁,当断则断,她又怎能再误了他? 赵瑀向后退了两步,屈膝行了个福礼,“温公子,我已嫁为人妇,以往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京城不乏好书院,还有国子监也可就学,公子应以仕途经济为重,心无旁骛用功读书才是。” 温钧竹目光莫辨,显得有点忧郁,良久才说:“我只当亲事定下就万无一失,不料短短几日竟接连发生变故。可恨赵家行事太极端,生生拆散了你我。……我现在回来了,你可愿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吗?” 赵瑀既感动又无奈,叹口气摇摇头说:“事已至此,你这又是何必?” “瑀妹妹,与他和离,嫁我可好?”生怕有人打断似的,温钧竹一口气急急说出来,“赵家不用说,肯定更乐意与温家结亲。我现在就回去禀明父母,哪怕跪死在他们面前,也要逼他们同意!” “可我……” “我知道你已嫁过人,那又何妨?和离也能再嫁!瑀妹妹,我后悔没早日将自己的心意说出来,先前总是顾忌太多,现在什么也不管了,我要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心悦你!” 赵瑀整个人怔住了。 阳光照耀着他,将他疲倦的神色掩映在光芒之中,留下的只有期盼和热望。 淡淡的酸热袭上心头,赵瑀惊讶的眼中慢慢蓄起了泪水,盯着对面的人,一句话也说不出。 从张妲口中,她猜到温钧竹对自己是有几分心思的,她以为自己能泰然处之,然当他亲口说出来的时候,给她带来的冲击和震撼还是远远超乎想象。 门前的柳条在夏风中慌乱地起舞,树上的知了长一声短一声的鸣叫着,听得人烦躁不安。 这份喜欢,她注定无法回应。她若和离再嫁,李诫就成了人们的笑柄。 她亏欠李诫许多,如今又要背上温钧竹的情债。 没想到第一次被人喜欢,带来的不是甜蜜,而是无尽的愧疚。 赵瑀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因唇上擦着口脂,反差之下是凄艳的绝美。 这种美是温钧竹不曾见过的,更是他无法放弃的,他的目光黏在赵瑀身上,一字一顿说:“与他和离,他不适合你!” “这是哪个不长眼的堵我家门口呐?”李诫晃晃荡荡从后面过来,硬生生地挤到二人中间。 温钧竹措不及防,急忙后撤几步,才将将避免与李诫来个“面碰面”的接触。 李诫抱着胳膊靠着门框上,懒懒散散地扫了温钧竹一眼,似笑非笑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是谁家祖坟冒青烟了,养出这么个不知趣的东西。” 这话明摆着是骂他的,温钧竹登时不悦,却没说什么,缓缓吐出口粗气,向李诫抱拳道,“在下温钧竹,多谢李大人救了瑀妹妹的性命。” 李诫额上青筋突突蹦了几下,这就是温钧竹,赵瑀喜欢的前未婚夫! 心里一阵腻歪,李诫根本不领他的情,讥笑道:“真真好笑,我救我媳妇儿关你什么事儿?你算哪门子人物,用得着你道谢?” 温钧竹似乎身上颤了一下,旋即从容说道:“李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个麻烦早晚要解决,李诫啧了一声,回头说:“你先回屋里等我。” 赵瑀不放心地看了看他们俩,李诫失笑:“放心,不会打起来的。” 温钧竹也点头,“瑀妹妹先去歇着,日头上来了,暑气重,莫要晒病了。” 瑀妹妹?!李诫咬咬牙,捏捏拳头。 门前过往的人渐渐多起来,两个俊秀少年郎相对而立,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显然门口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李诫侧过身,“进来吧。” 院门重新掩上,二人站在院中,温钧竹四处打量了下小院,眉头轻皱,“我无意对李大人的生活品味多加指摘,只是未免太乱了些。” 昨晚酒席用的桌椅是借来的,还没来及归还,都摞在小院东侧,看上去的确杂乱无章。 李诫还着急去给王爷请安,若不是碍着赵瑀的面子,早一脚把他给踢出去了,闻言更是不耐烦,“有话快说,我没工夫听你闲扯淡。还有,不准再叫她‘瑀妹妹’,你又不是她哥,乱叫什么?你们读书人不是最重规矩礼节吗?怎么连这个也不懂。” 他说话带着挑衅,温钧竹没生气,反而认真想了想,“你说的对,如果让有心人听去,对她名声有损,我往后不在人前说了。” “你还知道顾及她的名声?你和她议过亲,本该避嫌的,你今儿往我门口一站,让别人看见怎么说?还口口声声让她和离再嫁给你,打着闹一出二男争一女的戏码?你有脑子吗,我看你真是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前阵子风波刚下去,你又想让人拿她闲磕牙,你只顾自己的一时高兴痛快,却不想想她的处境有多艰难!” 李诫越说越气,想到赵瑀竟然喜欢这个没脑子的人,更是火冒三丈,“你为她真正打算过吗?问过她的心思没有?尊重她的意见没有?一个个都说为她好,我却说你们都是自私自利,一个个都是装模作样的伪君子!” 一通霹雷火闪的怒骂下来,温钧竹并没有如李诫料想那样暴跳如雷,反而又是躬身一揖,“李大人所说令我汗颜,是我没考虑周全,赵家逼迫她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若再次让她饱受非议,我真是……” 说着,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喉头动了好几下,才开口道,“我现在只想尽力补救,李大人,你品性纯良,乃是正人君子,能否高抬贵手放她归家?” 李诫冷笑道:“凭什么?我不答应!” 温钧竹淡淡笑了下,“何必呢,与其做对假夫妻,不如各自找寻更合适的人。” 李诫倒吸口冷气,声调都变了,“你怎么知道?” “刚才在门上,我和瑀妹妹站得很近,想要隔开我们,一般人会把她拉到身后。而你,”温钧竹的一双眸子直直看过来,似乎看透了李诫的内心,“你却硬站到我面前,几乎贴上了我的脸!你在尽量避免与她碰撞,这绝不是有过肌肤之亲的样子,如果你不是有特殊癖好的话,只能说明一点——你们是假夫妻。” 李诫笑不出来了,他发现自己太小看这个人。 温钧竹继续说:“你们的成亲是权宜之计,若你不喜欢她,这段婚姻现在已没有继续的必要。若你喜欢她,更要为她打算,她跟着你只会受苦。” 李诫不屑道:“因为我出身低贱,所以你们认定会委屈了她?” “我并不是说你的出身如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以李大人的能力,今后封侯拜相也未尝不可。我虽未入仕,但多少也了解点朝堂形势,晋王爷派你去南直隶,一来是为了平乱剿匪;二来是暗中丈量土地,彻查官绅隐瞒不报的田产。” 李诫敛了笑,慢慢直起身子毫无表情地盯着他,“温公子知道的不少啊,相府果然消息灵通。” 温钧竹说:“我对朝堂争斗丝毫不感兴趣,请听我说完。你的差事风险极大,私瞒田产积弊难反,朝廷几次想整顿都失败了。此次差事你办好了,晋王满意,但官员士绅恨的是你,你会成为众矢之的,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在官场上举步维艰。办不好……,恐怕晋王第一个就会把你推出来平息他们的不满。” “也就是说,无论你差事办得好坏,你的处境都只会越来越艰难,且你毫无根基可言,随时都有被罢黜的可能。”温钧竹恳切道,“你本意是救她,现在却是把她往困境里拖,这岂不是违背了你的初衷?不如就此放手吧,瑀妹妹欠你的恩情,我和温家来还。” 李诫听了一愣,盯视温钧竹良久,忽然“啪啪”拍了几下巴掌,笑嘻嘻说:“果真是读书人,心机真深。进门就低声下气地想让我主动放弃,又拿官场说事,吓唬谁?我最不怕的就是恐吓,有本事就来啊!” 温钧竹沉默了,目光渐渐变冷,“能说的我都说了,李大人不如再衡量衡量。” 李诫满不在乎笑笑,“等你把温家握在手里,再来和我说这话吧。” “这么说,李大人是不肯做成人之美的君子了?” “嘿嘿,君子是什么,能当饭吃吗?” 温钧竹说道:“你有句话说的好,要问瑀妹妹的意思,敢不敢问问她,抛开所有恩情顾虑不谈,只问她的心,到底选择哪一个。若她喜欢的是你,我立即就走,再也不打扰你们。” 问什么问,她喜欢哪个不早就知道吗!李诫暗暗腹谤一句,没搭理他。 温钧竹心下了然,“你也不过如此。”说罢一拱手转身离去。 李诫原地僵立半晌,那股火气下去之后,但觉索然无味,心里纷纷扰扰,自己是对是错也分不清楚,只盼着有人指点下,遂回身唤赵瑀,“走,去王府请安,我想见王爷了。” 025 025 赵瑀在屋里闷坐半天,有心问问李诫他们谈了些什么,然而见他神色不虞,只好将问话吞了回去,默不作声跟在他后面走进晋王府的后门。 李诫轻车熟路,带着赵瑀一路抄近路走。 他显见是和下人们混熟了的,总有人过来道喜,还有管事嬷嬷热情邀请赵瑀去家中做客。 李诫嘻嘻哈哈地替她全挡了回去,赵瑀悄悄问道:“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她们不是诚心实意与你结交,不必理会。” 晋王在湖畔的枫晚亭,王妃在花厅东侧的延年堂,两处地方隔着半个湖。 李诫意思先拜见王爷,赵瑀自然是听他的。 从花园子假山旁路过的时候,两人相视一笑,李诫鬼使神差冒出一句,“咱们是有缘也有分!” 赵瑀一听就知道他还在别扭温钧竹的事,忙细声细语说:“你别多想,我和温公子没什么的。” 李诫漫不经心应了声,打开折扇遮在她头上。 天气晴朗,骄阳照得大地屋舍一片蜡白,赵瑀觉得有些晒,刚擦了擦汗,他就察觉到了。 赵瑀感激地笑笑,推开扇子,“没有让你替我打扇的道理,人来人往的,让人看见说我拿大,也会笑话你。” 李诫不太高兴,“管别人怎么看,我照顾你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现如今你是官身,在外头我要敬着你,服侍你,给你做面子才对。不能让他们说你后院葡萄架倒了,那你当官的威风可要大打折扣。” 赵瑀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慢声细语地解释,见他脸色霁和,方稍稍放下心。二人统共认识十来天,各自脾气秉性还在摸索中,她不想因几句话产生误会。 原以为离了赵家就能过舒心日子,还是自己想简单了,光如何与李诫相处,她就觉得有些劳心。还有温钧竹早上那一出,也须得寻个机会给李诫说明白的好,若是因此二人之间起了隔阂反而不美。 赵瑀幽幽叹了口气。 李诫看看她,也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 从后门到枫晚亭,就算抄近路也是几乎穿了小半个王府,考虑到赵瑀不惯走路,李诫刻意放慢了脚步,但到了书房门口,她还是娇喘吁吁,香汗点点,脸颊绯红得好似二月花。 门前小侍卫的眼神一个劲儿往她身上飘。 李诫呵呵笑着,揽着小侍卫的肩膀说:“兄弟,新来的吧,侍卫也是王府的门面,哥哥教教你王府侍卫的规矩。第一条,站姿要直,眼神要正!换值后去太阳地儿下站站去,让仪卫司的唐大人在旁指导,什么时候练得跟竹竿子似的,什么时候再回家。” 仰头看看明晃晃的大太阳,小侍卫一脸的悲愤欲绝。 袁福儿从书房走出来,迭声道贺,打量赵瑀一眼便把目光移开,领他们去书房隔间,“王爷在议事,等一会儿再进去。” 李诫低声吩咐小丫鬟拧两条湿手巾擦脸。 袁福儿打趣道:“稀奇,以前你怎么不注意仪容,果真成亲的人就是不一样。” 李诫笑道:“您少拿我取笑,我也就入府头两年不懂规矩礼仪。蔓儿,你的香脂膏子拿出来给你嫂子用用。” 小丫鬟从荷包里摸出个小银盒递给赵瑀,“不是什么好的,嫂子先将就用着。” 赵瑀连声道谢,蔓儿抿嘴笑道:“嫂子不用客气,反正李哥回头也会给我补上好的。” 李诫抬手弹了她脑门一下,“胆儿肥了,敢讹我?” 蔓儿捂着脑门眼泪汪汪,躲在赵瑀身后说:“他欺负人,嫂子快打他。” 赵瑀忍不住笑了,给蔓儿揉揉脑门,温声说:“他与你顽笑的。” 蔓儿眼睛闪闪,目中全是艳羡,“嫂子果然我们这些下人不一样,举手投足和郡主一样有派头,人又温柔,真好。” 李诫听了,面有得色道:“那是,我媳妇儿嘛,自然不一样!” 屏风外一阵脚步声由近及远,又渐次离去,李诫忙起身唤赵瑀,“里面的人散了,眼下是个空档,咱们赶紧去请安。” 转过屏风,过了一道紫檀木雕花隔扇门,就是晋王爷的书房。 这是一间很大的书房,临湖的一面是大琉璃窗,窗子敞开着,窗外是一大片湖,茫茫碧波中凉风带着水气穿堂而过,没有半点暑气,屋里没摆冰盆也令人觉得浑身凉爽。 西面靠墙是几排书架,满满都是书,几乎占据了半个书房,靠墙角是一座大自鸣钟,咔嚓咔嚓响个不停。 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名人字画,风一吹簌簌作响,赵瑀看了,不禁有些心疼。 东面是一张宽大的书案,案头摆满了一摞摞公文案宗,晋王爷手里握着一卷书正在看,听见动静也没抬头。 赵瑀第一次见晋王,有些紧张。 李诫提起袍角就跪了下去,“主子,小的给您请安。” 这可是砖地,光秃秃的什么也没铺,赵瑀甚至听到了他膝盖触地的钝响。 一面心疼着他,赵瑀一面跪了下去。 虽然她动作很轻很慢,跪在地上的时候,还是觉得膝盖生疼生疼的。 李诫低着头,没有看她。 赵瑀忽然就觉得有些委屈。 “哦,李诫来了,起来吧。”晋王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听上去带着点儿愉悦,“这是你媳妇儿,嗯,不错,好好过日子。袁福儿,把松花石暖砚和油烟墨拿来。” 李诫苦着脸道:“主子,别不是赏给小的吧?您知道我肚子里没墨水儿,给我就是浪费,还是留着赏给别人吧。” 晋王笑骂道:“既已出仕,就不要总‘小的小的’自称,‘下官’二字不会讲吗?我知道你肚子没墨水才赏给你,有空好好读书,不能做个睁眼瞎的县太爷。你媳妇儿是读书人家出身,正好,赵氏,本王命你盯着他读书,每天十篇大字,不完成不准他上炕!” 赵瑀不知道王爷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红着脸支支吾吾的,倒看得晋王一阵大笑。 “好了,不难为你们小夫妻,不然以后打架还得怨我挑事儿。”晋王爷笑道,“李诫留下,赵氏去给王妃请安吧,袁福儿派个机灵点儿的人跟着。” 赵瑀屈膝行礼退下,袁福儿指派蔓儿领她去,刚出门没走两步,袁福儿又追上来,手里拿着一把凉伞,“李诫怕你晒着,不好意思在王爷面前说,偷着给我使眼色,不错,那小子如今也算有个念想了。” 他不无感慨道:“有个念想好啊,省得他总不拿生死当回事,不要命地往前冲。我托大喊你一声弟妹,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小子能混到今天这步不容易,你多疼着劝着点。” 赵瑀忙说:“多谢您提点,我记下了。” 她如此客气,倒让袁福儿不知再说什么好,将伞递给蔓儿,“机灵点儿,有什么事儿赶紧回来报信。” 看着赵瑀离去的背影,袁福儿摇摇头,他是从宫里出来的,又跟着晋王风风雨雨几十年,阅世很深,看人的目光更是老辣。今天一见李诫夫妻,他就觉得二人间的举动太拘谨了,非常别扭。 袁福儿暗自叹道,官家小姐也不是那么好娶的,李诫,往后有你费神的了。 晋王也瞧出李诫有心事,问道:“现在你媳妇儿不在,有什么为难的直接说,是不是她摆小姐架子给你难堪了?” “没没没,”李诫摆手又摇头,“主子,她挺好的,对我也特别好,是我自己的问题。主子,您说做人要做君子,可君子是什么,我想不明白。” “让你多读论语,你一拿起来就犯困,现在知道挠头了。何为君子,说起来就太多了,你只记住一条,仁义!君子须以行仁、行义为重,追求仁义,方可不失本心。” 李诫默默想了会儿,又问:“对别人许是仁义,对自己却不仁义,该怎么做呢?” 晋王失笑:“说了半天还是利益,如果人人都将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那我朝就完了。”他以为李诫是为了差事犯难,遂缓声开解,“你目光要放远些,不要计较一时的得失。你身上痞气太重,做事往往出人意料,也好也不好,所以我让你常读书,修身养性做人中君子。” 李诫苦笑道:“做君子真的好难,简直就是利人不利己。” 晋王不知想到了什么,望着窗外湖面出神道:“是啊,成大事者哪个是利己而行的呢?” 李诫也默然不语,成人之美的君子,自己要不要做呢? 蔓儿领着赵瑀,一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的大多是李诫在府里的趣事,言语间对李诫颇为推崇,赵瑀不禁问道:“他在你们当中这么有威望吗?” “当然啦,李哥为人仗义,在王爷面前又很有体面,我们如果当差出了差错,都去找他帮忙求情遮掩。”蔓儿嘻嘻笑着说,“嫂子当真好福气呢,李哥在府里可是姐姐们眼中的香饽饽,听说他成亲,好几位姐姐都背地里抹眼泪哭鼻子。” 赵瑀脚步一顿,试探地问道:“他早到了成亲的年纪,先前府里定有人给他张罗吧。” 蔓儿捂着嘴偷笑,“有是有,可李哥谁也没看上,嫂子别多心,李哥从没和别的女子纠缠不清过。我和李哥一同进府,又都在书房当差,如果他有人我肯定知道。” “你们渊源还挺深的。” “嗯,我和他都是王爷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蔓儿的眼神变得有些忧伤,“王爷是我的救命恩人,李哥也是,人贩子要把我卖到花楼去,是李哥拼了命放跑我的。” 她的眼泪落下来,“李哥被人贩子吊在树上打,血流了一地,我折回去给他们磕头,李哥气得直骂我蠢……我是蠢,他好容易救我出来,我却让他的辛苦白费了,可我怎能看他活活打死,现在他身上还能看到当年的伤痕……” 蔓儿抽抽鼻子,仰脸笑道:“好在王爷路过,救了我们。” 赵瑀心里十分的、十分的不是滋味,想安慰蔓儿几句,可根本没心情,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听见这番话,就是特别的不舒服。 更令她不舒服的人出现了。 建平公主从延年堂门口出来,看见她,哂笑道:“还算懂规矩,知道新婚第一日来给主子请安。” 026 026 堂前的青石砖地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建平公主堵在门口,头上的五彩红宝金凤钗更为耀眼。 那光芒刺得赵瑀一阵眼晕。 蔓儿轻轻推推赵瑀,自己趋步上前道了个万福,“殿下今儿气色瞧着真好,这是刚和王妃见面?巧了呢,李大人的太太也来和王妃请安。” 赵瑀屈膝,无声给建平公主行了礼。 公主的品阶在那里摆着呢,不行礼就是失礼。 建平公主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赵瑀,没有动。 赵瑀侧身站到道路一旁,让开路请她先走,但建平还是没有动。 蔓儿不知道这两人之间有什么过节,但这样下去赵瑀会吃亏的,便偷偷给门口打帘子的丫鬟使个眼色。那丫鬟会意,蹑手蹑脚溜了进去。 赵瑀抬头望过来,“公主殿下,可否让妾身进去给王妃请安?” “本公主绑着你的腿了吗?” “既然公主许可,请恕妾身不恭了。”赵瑀说着,冲着建平公主走过去,看呆了旁边的蔓儿。 不是赵瑀胆子大,她此刻的腿也是抖的,但她不能示弱。建平想杀她,她若露怯,对方会更肆无忌惮;且让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建平竟对李诫有妄念!一想到这里她就替李诫委屈,在外拼死替晋王爷办差,回府还要被晋王爷的胞妹觊觎。 李诫凭什么受这样的侮辱! 迎着建平寒凛凛的目光,不知怎的赵瑀反而勇气大增,不躲不避,直直走了过去。 蔓儿吓坏了,公主蛮横暴戾,真要发起疯来,连王爷也拿她没办法。 刚才进去报信的小丫鬟冲出来,几步跑下台阶,扶着赵瑀胳膊笑道:“赵太太可算来了,王妃等你好久,直嚷着你再不来就要派人去接。” 蔓儿忙扶着赵瑀另一边胳膊,恰好挡在建平和赵瑀中间。 建平面色阴沉似水,转身又进了屋子。 蔓儿松口气,抹了一把汗,“嫂子,公主不好惹,您忍着点。” 赵瑀嗯了一声。 延年堂极大,四处摆满了花草,浓绿中灿红黛白纷呈叠现,一进门恍惚到了花田。 花团锦簇中,几个人围坐着一位装束朴素的青衣妇人,她四十左右,面相平和,一张口便笑:“这是李诫媳妇儿吧,看着是个面善的。” 小丫鬟拿来蒲团放在赵瑀脚下。 赵瑀便知她是晋王妃了,待要行大礼,却见建平公主坐在王妃身侧,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自己这一跪,连建平也跪了。赵瑀这膝盖就有点儿弯不下去。 建平冷冷一笑,打算给赵瑀安个“狂妄自大、目无尊卑”的罪名,哪知王妃说:“建平去边儿上坐,你知道我怕热,还挨我这么近。” 建平的笑僵在脸上,不情不愿挪了位置。 赵瑀规规矩矩给王妃行了大礼。 王妃笑意更深,叫她坐在身边,欣慰道:“这一跪,我看出来了,你心胸开阔,落落大方不矫揉造作,能放下小姐架子审时度势,恬淡自如,不错!” “能得母妃一句‘不错’,满京城也没几个人。”武阳郡主在旁说道,“赵太太,你的名头可打响了。” 晋王府就一位郡主,赵瑀忙起身给她见礼,“是王妃抬爱,妾身本就该行大礼的。一直没向郡主道谢,此前多谢郡主相助。” 武阳微微颔首,“算不得什么,莫要挂在心上,你坐,总站起来没法说话。” 王妃不知前因后果,问怎么回事,赵瑀捡着能说的说了。王妃没有直白说赵家如何,“无规矩不成方圆,但拘泥于规矩,死死被困在圈子里也不是好事。王爷还总说打破陈规旧律,变革图新,凡事都要讲个灵活,我们内宅妇人也要学起来。” 这话赵瑀不敢接,只坐在一旁笑。 建平看她们三人其乐融融,心里有气,不阴不阳说道:“嫂子说话不妥当,二哥说的是朝政上的事,嫂子还是不要学的好。” 空气一冷,陡然安静下来。 武阳郡主端起茶盏掩在嘴边。 赵瑀看得清楚,武阳郡主嘴角是嘲讽的冷笑。 被小姑子当众顶撞,王妃面色不改,依旧慈眉善目说:“建平有心了,只是嫂子暂时还用不着你操心。说起来王爷也着实惦念你,你看你今年都三十三了,还没个着落。王爷可把你婚配的事情交给我了,责令我务必今年把你嫁出去,好妹妹,嫂子给你寻了十来个人选,一会儿你把名册带走细细挑选,看哪个顺眼嫂子就给你选哪个。” 建平眼中暗闪着愤怒的火光,冷哼一声,“父皇许我自己做主婚配,嫂子还是忙活侄子侄女的婚事,我的就免了。” 王妃笑笑,端起了茶盏。 厅堂内的气氛因建平的离去更加热烈起来,武阳吩咐侍女跟过去,过了一会儿那侍女回来,和武阳耳语几句。 武阳点点头,对赵瑀说:“你身边怎么没个丫鬟伺候着?” “不日就要启程南下,妾身想到了任上再雇人。” “是赵家没给你陪嫁丫鬟吧?”武阳摇着扇子叹气,“也忒小家子气了,没准是看不起咱家出来的人。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李诫是父王身边的,他们就敢这么轻视?” 她没给赵瑀说话的机会,直接说:“干脆从母妃身边拨一个丫鬟,等你回门的时候带上,臊臊他们的脸皮。” 赵瑀心下一惊,这是王府给的脸面不假,但这人和李诫一个出身,自己能用着顺手吗?再往深处琢磨琢磨,如果是晋王爷不放心李诫,借王妃的手安插眼线…… 她下意识就要婉拒,“我家相公也是府里奴仆出身,怎能再使唤王妃身边的姐姐?太逾越,我们万万受不起。” “这有什么受不起的,母妃给,你们只管接着就是。” 王妃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武阳郡主,随后沉吟片刻说:“是该给一个丫鬟,外头买来的还得从头调理,府里的都是使熟的,伺候人也好,接人待物也好,比一般官宦家的还要好些。” 武阳指着蔓儿说:“这不就有个现成的?这丫头一向机灵,刚才在门口,若不是她暗中使人报信,只怕你要吃亏。” 赵瑀暗自叫苦,蔓儿虽好,但她更不想要,因笑道:“他们以兄妹相称的,怎好做我的丫鬟?王妃的美意本不该推辞,只是这也太委屈了蔓儿妹妹。” 武阳直接叫蔓儿上前,“让你伺候赵太太如何?” 蔓儿干净利落答道:“奴婢听主子的安排。” “这不就得了!”武阳拍手笑道,“母妃,把蔓儿的卖身契给赵太太吧。” 如此简单就定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袭过来,赵瑀此时方知权势的威力。 还好,卖身契给自己了,但是凭着李诫和蔓儿的关系,这个使唤人的度自己必须拿捏好,不然引起误会又是麻烦。 赵瑀觉得自己必须和李诫好好谈谈了,不止是温钧竹的事,还有蔓儿的问题。 巳时将至,枫晚亭传话,王爷没有留李诫用饭,王妃便打发赵瑀走了。 武阳郡主这才说:“刚才我派人跟着姑妈,您猜她去了哪里?她径直去了大哥的院子!” 王妃罕见露出了恼意,“她想干什么?没的想祸害我儿子。” “我猜呀,她是提前找靠山。” 建平是盼着晋王登基的,也只有晋王登基她才能保持现在的风光,但她找晋王世子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了。 王妃缓缓吁出口气,面上又恢复往常的平和,“她的手伸得太长了,须得给她找点儿事做做,近来皇上身体不好,我明日进宫和母后说说,让她去南山礼佛祈福去。你方才要给赵氏塞人,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武阳笑了,笑容里透着天真:“没有啊,我是真想给赵氏撑面子。母妃知道的,我最讨厌把女子不当人的人家,赵老太太明明也是个女人,却以作践女人为荣。我看她家不顺眼了,有机会踩一脚,当然不能放过。” 王妃狐疑看了她一眼,“你做事有分寸就好,李诫是你父王要重用的人,别因此让他们之间生了间隙。” 因要交接差事收拾东西,蔓儿没跟着赵瑀回来,但身契当晚就送到了李诫的院子。 李诫捏着身契,深深思索良久,交给赵瑀,“收着吧,省得再买丫头了。” 赵瑀觑着他的脸色,斟酌问道:“蔓儿来了,我该用什么身份待她?” “她不是来做丫鬟的吗?你是主子啊。” “可她叫你哥哥……” “叫爷爷也没用。”李诫道,“该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不能乱了上下关系,不然以后再有人进来怎么管教?你可以对她好点,但该有的架势还得有,不然主子没威严,可管不好下头的人。” 赵瑀听了,吊着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嗯,我知道怎么待她了,先前还以为你们情分很深,我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李诫脑筋转得快,立即问道:“什么情分深?” “就是……你们相识于微末,你又救过她,一同入府,我以为,以为你们关系不一般。” 李诫讶然失笑,“什么啊,还好你明说,不然这误会可大了,我是救过她,也就是比别人熟点儿而已,哪有什么情分不情分的?” 赵瑀脸一红,喃喃道:“是我误会了。” 李诫思忖片刻,也将心中困惑说出来,“你怎么看温钧竹?” 027 027 怎么看温钧竹?这句话问住了赵瑀,她小心看了李诫一眼,暗自揣测他的用意。 成亲第一日,妻子前未婚夫就来堵门,任何人都会恼火。别看他嘻嘻哈哈和自己说顽笑话,好似毫不在意,其实心里还不定怎么膈应。 他一准儿不喜温钧竹。 然而温家百年望族,温钧竹的父亲是内阁首辅,朝野上下颇有威望,与其交恶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李诫的脾气她也看出来了,眼里心里只有晋王爷一人,其他人一概不当回事儿,若真惹怒了他,他才不看对方是谁,定然对着干。 她不能让李诫去和温家这座大山硬碰硬。 所以她斟酌着说道:“我与他不是很熟,具体也不知如何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个君子。” 前一句话李诫听了挺高兴,后一句就有些吃味了,“君子能干出逼人和离的事情?” 他果然恨上温钧竹了!赵瑀忙笑道:“温公子年轻气盛,从小又顺风顺水的没遇到过什么挫折,乍然生变,一时乱了分寸也是有的。不过他温文尔雅,行事一贯坦荡,是高风亮节的君子,也是值得一交的朋友,你别和他起了间隙才好。——再者,他说他的,我也没答应他啊。” 她没口子夸温钧竹,李诫浑身不自在,又不愿意让她看出来,正别扭着,忽听到最后一句,顿时满腹不悦消散大半。 李诫笑道:“我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会因此和温钧竹结怨,你放心,我也是有分寸的人。” 赵瑀微微放下心,“那就好,我虽不懂官场上的往来,却也知道朋友越多越好,俗话还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呢,你若能与他化干戈为玉帛,往后官场上也有个照应。” 李诫只应付似地笑笑,没有接她的话头,思忖片刻,觑着她的脸色问道:“你……对他没点儿别的想法?” 赵瑀坐直身子,袖子下的手握了起来,“此话怎讲?” “那个,我是说……你别多心啊,我就是不放心问问。”李诫有点心虚,又有点惴惴,讪笑道,“你们议过亲,如果不是王府宴会那场意外,你应该是他的媳妇儿。呃,我看你对他也挺欣赏的,如果你对他有念想,直说就行。” 赵瑀万没想到他竟会猜疑自己,心头一点点发凉,许久未曾有的凄凉无助的心绪又袭了过来,仿若被人抛弃在荒野古庙之中,阒无人声,只听见外头夏虫的哀鸣声。 此时她连叹息也没有,只木然看着李诫,嘴唇嚅动,“原来你也认为我是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女子。” 李诫脸色骤变,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砰”一声膝盖磕到桌角,疼得他不住倒吸气。 他呲牙咧嘴揉着膝盖,慌慌张张说:“没有,我绝对没那意思,我说错了话,你别当真!” 赵瑀神色黯然,眼中一片苍凉,“你是好人,我知道的,无心之言,我也知道的,可往往这种无心之言,才更能显露出人真实的想法。” 她声音平静得好似一潭死水,毫无波澜,却在李诫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我真的半点说你不好的意思,我就是怕你觉得嫁给我委屈,才想问问你是不是对温钧竹余情未了。如果你喜欢他,咱们大可和离你去嫁他,如果你不喜欢他,咱们就踏踏实实过日子。”李诫急得满头冒汗,不停解释,“哎呀,你别哭,我就是拿不准你的心思才问你的。” 赵瑀听了更加失望,“你就是对我生了疑心,我早就说过我愿意嫁你的,为什么你不信?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拒绝了他,你却还怀疑我和他有染?不住试探我,你这是在羞辱我啊!你不是拿不准我的心思,你分明是信不过我,或者说,你一开始就没相信我这个人。” 李诫怔住了,她似乎说得很对,又似乎哪里不对,但他无法反驳,他脑子乱极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口中都泛着苦涩酸意。 总之他是办了件极其愚蠢的事。 李诫看她只是默默流泪,压抑着不肯放声大哭,心里更不是滋味,叹一声,拧了湿帕子给她,“擦擦吧,是我的不是,你别恼,我再也不问了。” 哭了一场,赵瑀心里舒缓许多,人也冷静下来,“你于我恩义深重,我却对你发脾气,该说对不住的人是我。”她起身握拳在腰,屈膝给李诫行了个常礼,“你别介意。” 李诫扶额苦笑。 “不过有句话,就算没脸我也要说出来。”一层浅浅的红晕慢慢爬上赵瑀的脸颊,皓齿咬得嘴唇发白,仿佛下了多大决心似地说,“李诫,我没有喜欢过任何人,请你不要再妄自猜测。” 李诫的嘴角向上扬起,一想不对又强行扯下来,“好好,我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 赵瑀吁口气,索性一吐为快,“赵家对女子管教极其严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是我从小的处境,我每日不是看女诫烈女传,就是针黹女红,别说外男,就是族中兄长见的也少。这般情形下,我如何与温钧竹互生私情?你那么聪明的人,怎么想不到这点呢?” 李诫暗道,还不是被你的闺中密友误导了! 然知晓赵瑀对温钧竹无感,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终于挪开了,他仍是轻松许多。有心再问问她对自己的想法,但见她泪痕未干,神色恹恹,实在不是追问的好时机,只得把困扰又吞了回去。 反正她没喜欢的人,自己与她朝夕相处,有的是机会。 院门被人扣响,王氏上门。 赵瑀讶然道:“母亲,可是出了什么急事?” 王氏一眼看出女儿刚刚哭过,以为小两口吵架了,暗叫糟糕,强笑说:“没事我就不能来了?原本早上就来了一趟,谁知你们去王府请安没碰上。也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想你,过不了两天你就出远门,母亲想着能多陪陪你就多陪陪你。” 李诫知道她们有私房话要讲,指个借口避了出去。 王氏等姑爷走了,小心将门窗掩上,回身和女儿说道:“温钧竹有没有找过你?你和姑爷是不是因为他吵架了?” “我们没吵架。”赵瑀说,“温公子早上来了一趟,硬让我和离嫁他。” 王氏马上慌得团团乱转,“坏了坏了,这下相府肯定要恨上咱家了。你答应他没?” “没有。” “没有还好,不然成咱家耍着人玩儿了,行,我走啦。” 王氏风风火火赶回去报信,本以为赵老爷听了会放心,结果赵老爷反问道,“你说温钧竹还想娶瑀儿?” “嗯,不然干嘛叫瑀儿和离呢。” 赵老爷捋着胡子,半天没言语。 到底是共同生活多年,王氏对他也有几分了解,迟疑问道:“老爷,你是不是另有打算?” 赵老爷目光陡然一闪,低声说:“如果温钧竹真对瑀儿情深义重,和离也不是未尝不可。” 王氏大惊,“万万不可,瑀儿都嫁人了,不说李诫对瑀儿的恩情,就凭他身后是晋王爷,咱们也得罪不起!” “我刚收到消息,晋王失了圣心!他后晌进宫遭皇上一顿大骂,卸任所有差事,皇上还想降他爵位,让温首辅劝住了。” “啊?怎么回事?” “晋王要推新政,改税赋……唉,说了你也不懂。”赵老爷不耐烦挥挥手,叮嘱王氏,“不能把温家这条路堵死了,你想办法把瑀儿留在京城,不要让她跟着李诫上任。” 王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叫道,“老爷你要干什么?当初是老太太硬逼着孩子去死,是人家李诫救了她,瑀儿也愿意跟着他走,你留下她算怎么回事?莫非……” 她颤着声音说:“莫非你想制造机会,让瑀儿和温钧竹相好?” 赵老爷冷哼一声,“大惊小怪。” 王氏一颗心直直地坠下去,不甘心地劝道:“老爷三思,温家不喜欢瑀儿当媳妇,否则当时也不会同意退亲,瑀儿不可能再嫁到温家去。” “谁说让瑀儿嫁到温家?” “那你为何……”王氏忽然明白过来,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你要拿瑀儿吊着温钧竹?” 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赵瑀留在赵府,就是最好的筹码,晋王成事,凭借李诫,赵家可以搭上晋王一派;晋王不成,凭借温钧竹和赵瑀的私情,必可保赵家平安。 就怕赵瑀不听话,先前老太太把她逼得太狠了,这丫头对赵家已是厌恶至极,不好控制,须得想个法子让她甘心听使唤才行。 赵老爷眉头紧锁,看向一旁的王氏。 王氏头皮猛地一炸,时到今日她才发现自己从未看清过这位枕边人的面目。 赵老爷劝道:“咱们不止有瑀儿一个孩子,还有奎儿和玫儿,想想奎儿,你总该为他铺一条路出来。” 王氏只是摇头。 妻子如此抗拒,目中竟然还流露出惊恐的神色,赵老爷眼神微闪,随即宽和一笑,“不愿意就算了,不妨事。” 隔日,赵家早早开了大门,等待赵瑀回门。 028 028 赵瑀一进门就觉得气氛怪异,父亲大哥愁容惨淡,也不见母亲的身影,府里到处弥漫着凄凉的感觉。 “母亲呢?” 赵老爷哀声道,“她身子不大舒服,直说心口痛,睡觉也睡不安稳,总唤你的名字,你一会儿去看看她。” 赵瑀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上安顿李诫,扶着蔓儿就往后宅走。 “等等,这个丫头是哪来的?”赵老爷瞥了一眼蔓儿,略有不悦,“你新买来的?家里那么多丫鬟,挑哪个不行,非要用外头的。到底年轻没有经验,贴身丫鬟要用家生子,现在就把她发卖出去,让你祖母再给你拨几个好的。” 蔓儿很是诧异,想笑又不敢笑,也不知该作何表情,就拿眼睛瞅赵瑀。 赵瑀转过身,十分认真地说:“恐怕不行。” “不行?你敢违背你父亲的意思?”赵老爷脸色立刻就变了,“你出嫁也是赵氏女,违抗父命一样是大罪。” 赵瑀轻笑了下,那笑容刺得赵老爷眼睛一痛,她说:“父亲,这位叫蔓儿,是晋王府出来的,在王爷王妃面前都是叫得上名字的人,我不敢发卖,如果您敢,您请!” 赵老爷的脸色又变了,青红交加,煞是好看,良久才强咽口唾沫,因笑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早说,既然是贵人身边伺候的人,你怎么能要,还是赶紧恭恭敬敬送回去。” 李诫插嘴说:“这事王妃早定了,岳父您说破天去也没用,还是省些口舌吧。娘子,我们一道去探望岳母。” 赵瑀不再理会父亲,一路疾走来到母亲院子。 虽是夏天,窗子却关着,只在墙角处摆了一个冰盆。 王氏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苍白得可怕,喉咙像被痰堵住了,呼吸很是不畅。 小丫鬟坐在床前,耷拉着脑袋在打瞌睡,赵瑀来了也没察觉。 蔓儿一推她,“醒醒,大姑奶奶回来了,还睡!” 小丫鬟一激灵蹦起来,擦擦嘴角的口水,讪笑道:“奴婢熬了一宿,实在撑不住了,您莫怪。” 赵瑀用手试试母亲的额头,并不发烫,推推母亲也没醒,“太太生了什么病?” “郎中说像是心痹,让好好将养着,太太刚吃了药睡下,您叫不醒的。” “前天见面还是好好的,怎么一日不见就成了这个样子。”赵瑀说着一阵伤心,拭泪道,“请的哪家郎中?” “就是总给老太太问平安脉的常郎中。” 李诫仔细观察了王氏的面色,弯下腰和赵瑀耳语几句。 赵瑀一怔,点点头轻声说:“有劳了。” “稳住,等我回来。” 屋里还燃着香,甜腻腻的很是气闷,令人昏昏欲睡,赵瑀便令小丫鬟熄了。 小丫鬟为难道:“这安神香是常郎中特意让点的,他说太太的病最怕心绪不宁,万受不得刺激,须得时时刻刻保持安宁的好。” 赵瑀看了看蔓儿。 蔓儿抄起桌上的茶水,“刺啦”一声,干净利索地浇在香炉上头。 赵瑀推开窗子,轻风徐来,屋里立时清爽不少。 “大姐姐,你要害死母亲吗?”赵玫气冲冲进门,眼睛通红,看样子应是痛哭过一场,“不听郎中的嘱咐,如果母亲再犯病了怎么办?” “母亲身体一直很好,到底怎么犯的病?” 赵玫边抽泣边说,“我怎么知道?昨天一早就叫不醒,后来郎中来了,又是施针又是灌药。好容易人醒了,却是一个劲儿喊心口疼,又叫你的名字,两只手直直地在空中抓挠,吓死人了……” 她“哇”一声大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你还问我?我倒要问问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母亲突然成这个样子了……我要母亲回来,我不要她总这么睡着……我也不要她发疯!” 赵瑀本来对妹妹冷着脸,见状心软了几分,妹妹才十二岁,虽任性骄纵,但对母亲,她和自己是一样的感情。 她伏在桌上哭,赵瑀默默坐在一旁陪着。 赵瑾提着一个纸包踏进门,目光在蔓儿身上打了个转,后坐在赵玫旁边,“我母亲寻来些好人参给大伯母用。玫儿别哭了啊,大伯母肯定没事的,我母亲说母女之间都是有感应的,做女儿的伤心,当娘的也会伤心,大伯母的病最怕伤心,快收了眼泪吧。” 赵玫倒是很听她的话,抽抽搭搭地渐渐止住哭泣。 赵瑾眼珠一转问道:“大姐姐,这位姐姐就是王府出来的丫鬟,看着就和咱家的丫鬟不一样,你在王妃跟前也挺有脸面的,下次能不能带妹妹去王府见识见识?” 赵瑀担忧母亲的病,心里正烦着,根本没心情应付她,“二妹妹不是攀上建平公主了么,有那么大的靠山,还用得着我这个奴仆之妻?没的辱没了你的小姐身份!” 赵瑾被噎得差点背过气去,恨恨道:“大姐姐嫁了人果然不一样,教训人都比以前有气势,不愿意帮忙就算了,哼!” 她抓起纸包,扭身蹬蹬走了,赵玫轻声说:“二姐去了公主府,吃了个闭门羹。据说公主去南山礼佛了,短时间不会回京,她也是没了法子,你能帮就帮帮她吧。” “我为什么要帮她?她对我冷嘲热讽还少么?” 赵玫认真看了大姐一眼,“你真的不同了,以前你都会忍让,现在你好强硬。” 赵瑀无奈道:“我再委曲求全就让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外边一阵喧哗,李诫虚扶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过来,后门跟着赵老爷。 赵老爷眼神发飘,脚步发虚,笑容呆滞,“怎么好让院判大人给拙荆诊脉,折煞老夫了。” “老头子又不是看你的面子来的。”吴院判颤巍巍说,“小李子,你丈母娘呢?” 李诫小心翼翼把他扶到床边坐下,悄悄说:“吴爷爷,我的终身幸福可全握在您手上了,丈母娘不好,我媳妇儿肯定不跟我走。” 吴院判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嘴角露出个怪笑,拍了下李诫,作势耳语却声如洪钟,“包在老头子身上,定叫你来年开花,三年抱俩!” 李诫肩膀一歪差点没站稳,呵呵尬笑几身,偷偷瞟了瞟赵瑀。 她只盯着王氏,一脸的焦急不安,对这句话毫无反应。 李诫撤回目光,忽然有一种长途漫漫的感觉。 屋里很静,人们都看着诊脉的吴院判,赵奎也来了,静静站在门口,望着母亲惨白的脸发呆,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角慢慢泛红。 吴院判突然“咦”了一声,屋里的人登时都目不转睛盯着他,却听他“哦”一声,点点头,“原来如此。” 所有人屏住呼吸等下文呢,他又不说话了,直憋得几人差点背过气去。 赵老爷抹一把冷汗,“吴院判,拙荆的心痹之症严重吗?今后该如何调理?” 吴院判抬抬眼皮,“谁说她是心痹?” “这……自然是郎中说的。” “放屁,纯是放屁!”吴院判登时大怒,跳脚骂道,“活该问斩的庸医!是哪个郎中,老头子非要活剥了他的皮,郎中乱看病乱开药,就是杀人的罪!他在杀人懂吗?” 李诫早在他骂人之前就把赵瑀护在身后,顺手拿起扇子遮住脸,是以躲过了满天飞的唾沫星子。然而正对面的赵老爷就没那么好运了,被吴院判喷了满头满脸,晶晶亮的,风一吹还挺凉快。 赵老爷平时相当注重仪容,脸上略有些汗都要及时擦拭干净,更不要提沐浴他人的口水了。 他登时就快发狂了,恨不得立即洗个干净,但他不能走,王氏的病还需要收场! 还好赵奎及时给他递过来手帕,才算暂时解了围。 赵老爷忍着恶心道:“依院判之见,拙荆是什么病?” “她没病,先是被人下了蒙汗药,又被人行针激发心痛,痰阻心窍,一时不省人事而已。我给她扎几针就能醒。”吴院判用力嗅嗅鼻子,“这屋里是不是燃过安神香?赵大人,你是怕你老婆醒得太快?诶,你是不是养了外室,怕你老婆闹腾,干脆来个一了百了!” 赵玫和赵奎的眼睛“刷”地就看向了父亲。 赵老爷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分辩道:“吴院判,我敬你年长,你不能平白污蔑我。” “没有就没有呗,嚷什么嚷?有理不在声高,叫那么大声倒显得你心虚。后宅的阴私老头子看得多了,你们赵家也不过如此,什么狗屁的忠贞之家,还不定杀了多少人才换来贞节牌坊!”吴院判嘴不停,手也不停,几针下去,王氏的眼珠就动了动。 赵老爷脸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不住喘粗气,却不敢再说什么。越描越黑,还不如不说,吴院判常在后宫和高官后宅行走,若随口说点儿什么,他的名声就完了。 他不能开罪吴院判,赵老爷生生把这口气咽下去,只把帐记在李诫头上。 吴院判开了方子交给李诫,“小李子,丈母娘给你救回来了,别忘生了娃送我一个当徒弟。” 李诫笑嘻嘻说:“吴爷爷,那可不行,儿子叫您师父,我叫您爷爷,那我不是矮我儿子一辈吗?”插科打诨地把送吴院判出去。 赵瑀吩咐小丫鬟下去抓药煎药,让蔓儿盯着以防有人做手脚。 少了四个人,屋里一下子显得空荡荡的,赵瑀死死盯着父亲,哑着嗓子问道:“您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赵老爷瞪眼怒喝:“反了你,敢质问尊长?奎儿,把她给我赶出去!” 赵奎没动,“父亲,母亲犯了什么错?” 赵老爷发现,他们兄妹三人竟然站到了一起。 029 029 赵瑀也没想到大哥竟站在她一边,心下宽慰,暗道他没忘了母亲的慈爱,还算有点儿良心。 赵奎说:“如果母亲犯错,父亲要责罚,身为人子,儿子愿意替母受罚……可母亲一向遵循家规行事,儿子实在想不到母亲能犯什么错?” “你们要造反吗?”赵老爷目光阴冷,声色俱厉喊道,“你们在怀疑我害了你们的娘?无稽之谈!来人,去拿常郎中见官。” 他连声吩咐,下人忙不迭应声,赵奎不似刚才那般坚定,犹豫问道:“父亲果然不知?” 赵老爷老泪纵横,哀叹道:“奎儿,你两个妹妹不懂事也就算了,怎么你也跟着裹乱?枉费我平时对你的教导,你可是父亲手把手教着读书写字,父亲全部心血都放在你身上了,你却……真叫父亲痛心啊!” 赵奎面露愧色,待要认错,却听赵瑀说:“父亲净说漂亮话,现在去拿人恐怕人早跑了吧?” 赵老爷脸上没了凄容,冷冷说道:“瑀儿,你既然怀疑是我害了你娘,李诫在大理寺有熟人,不如你去击鼓鸣冤如何?子告父,也是我朝一大奇案,我豁出这张老脸不要陪你就是!……唉,你终究是我女儿,其实你留下来悉心照料,待你母亲醒来一问就清楚了。” 王氏愚笨,不知道谁下黑手害了她,问也问不出什么来。若王氏乱说话,那夜夫妻私语他完全可以来个不认账,再威胁以“口多言”七出之罪休她,王氏软弱又舍不得孩子,必会乖乖地看他脸色行事。 所以赵老爷根本不惧,负手昂然而立,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模样。 赵瑀便说:“那好,请父亲和我一同去大理寺,顺天府也行,定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赵老爷冷笑一声,脚没动地,二人僵持着,床上的王氏嘤咛一声,悠悠转醒。赵瑀马上跑过去,含泪叫着母亲。 赵玫紧随其后,抱紧了母亲的胳膊。王氏茫然看了她们一会儿,猛地坐起,双手牢牢抱住两个女儿,疯了一般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赵瑀大惊,极力压住内心的慌张,缓声道:“母亲,我们都在呢,我是瑀儿,玫儿也在。” 王氏又喊:“奎儿呢,我的儿——” 赵奎趋步上前,“母亲,儿子在。” 王氏的手在空中痉挛似地猛抓,“我的孩子——” 赵瑀喝道:“大哥还等什么?” 赵奎犹豫了下,握住了母亲的手。王氏用力一拉,力气之大,赵奎几乎摔在床榻上。 王氏胡乱抱着三个孩子,眼神惊恐不安,“走、走,离开这里!” 赵老爷看着不像,厉声喝道:“王氏,你抽什么疯,哪里还有当家主妇的样子,我看你是不想留在赵家了!” “岳父稍安勿躁。”李诫转进来,在王氏颈后轻轻来了下,王氏眼睛一翻,软软躺了下去。 李诫对赵瑀解释道:“我下手有分寸,吴爷爷说岳母受了刺激,不可过于激动。放心,我会处理好。” “岳父,小婿送吴院判出门的时候,顺便让人去拿常郎中了,咱们稍等,一会儿准有信儿。”李诫笑嘻嘻说,“任谁见母亲遭人谋害,也不会安安静静毫无反应的,若赵瑀言语有什么不得当的,岳父不要怪罪。嗨,我说的都是废话,哪个当爹娘的会刻意为难亲骨肉呢?那简直都不是人,对吧!” 也亏赵老爷面皮厚,还喘息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 不多时,外面就有消息传来——常郎中昨天就跑了。 这样的结果李诫早就料想到了,是以他无所谓笑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李诫就是靠捉拿盗匪起家的,能从我李诫手里跑掉的人还真没几个。岳父大舅哥你们都不要着急,我这就给黑白两道上的兄弟打招呼。” 赵老爷忙道:“不可,咱们是正经的官宦人家,如何能与江湖游侠儿结交?贤婿心意我领了,这事还是交与官府来办,海捕文书发下去,定能将他捉拿归案。” 赵瑀一直冷眼旁观,情知一时半会儿这桩案子也分辨不清,遂道:“刚才母亲说要离开赵家,不若跟我南下散散心。” 李诫点头附和,“娘子说得对,江南风景好,的确是休养的好地方。” “她是我赵家主妇,上有婆母,下有儿女,而且我还在,怎么能扔下一大家人自己跑到外头游山玩水?” 赵玫呜咽道:“我不要母亲走,我要母亲陪着。” 赵奎也是满脸的不赞同。 “可母亲的话你们刚才都听到了,她要离开这里!”赵瑀异常地坚决,她不能再将母亲留在赵家,这次是要母亲昏迷,也许下次就要母亲的命了! 李诫左右瞧瞧,突然啧了一声,发问道:“岳父,小婿觉得奇怪,前天晚上岳母跑到我家来问温钧竹的事情,昨天常郎中就下毒手谋害岳母,你说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事?” 赵老爷腮边的肌肉微微抽搐下,又笑,“贤婿想多了。” “不不不,很有可能是温钧竹指使常郎中害我岳母。” 李诫煞有其事道,“他前儿个一早堵我家的门,非让赵瑀与我和离,你说他讲不讲理?我看他脑子就是有病!晚上岳母找我们,叮嘱万不可听信他人的风言风语,要我们好好过日子。我就想,肯定是温钧竹记恨岳母从中阻扰,这就是明晃晃的报复!” 如此大胆的论断惊了一屋子人,赵老爷彻底懵了,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敢……攀咬温家?” 李诫笑笑,扯扯赵瑀的衣袖。 赵瑀从怔楞中回过神来,肃然道:“那日温公子确实找过我,也确实要我和离再嫁给他,这话放公堂上我也敢说。” “所以温钧竹有很大的嫌疑,这不是攀咬,是合理的怀疑。”李诫双手一击,正气凛然道,“岳父怕温家,小婿不怕,岳母待我比亲儿子也差不多,哪个当儿子的能看着母亲平白受辱?登闻鼓,我去敲,非要温钧竹跪下来给岳母磕头!” 赵奎霍地站起来,斜睨李诫一眼,冷哼道:“我母亲有亲儿子在,用不着你这个姑爷充孝子。父亲,我去找温钧竹要个说法。” “都给我坐下!”赵老爷厉声喝道,下死眼盯着李诫,脸色有些阴郁,不紧不慢说,“你和温钧竹争瑀儿,这事忒不光彩,说出去让瑀儿如何做人?温首辅在朝堂上势力不容小觑,单凭你我两家根本扳不倒,贤婿不要出于一时义愤置赵家于万劫不复的地步。” 李诫笑道:“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赵老爷知道碰上了硬茬子,忍了又忍,吐出口郁气道:“已经报案,还是找到常郎中审问清楚再说下一步的打算。方才瑀儿说要带她母亲出府散心,我看也不一定去南边,咱家在京郊还有一处庄子,就去那里暂时休养一阵子好了。” 赵奎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父亲,脸色变得苍白,“父亲,明知有异,为何不查?” “你给我闭嘴!”赵老爷咬牙切齿道,今天这个儿子让他失望透顶,不帮衬自己,反而总与自己作对,和他母亲一样,平时的顺从都是装的! “大舅哥,岳父也有自己的难处嘛,我们做小辈的要多多体谅。”李诫拍着赵奎的肩膀道,“毕竟好不容易才坐到国子监司业的位置。” 赵老爷快被他气死了,一拂袖头也不回的走了。 三兄妹默然对坐,王氏的意外出事给他们的冲击太大,每人都是一肚皮的心思。 李诫抱着胳膊面窗而立,盯着外面的天空发呆。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天,乌云越积越重,从西面天空一层一层压上来,压在死气沉沉的赵家上空,叫人闷得透不上气。 赵瑀率先开口道:“京郊的庄子不合适,简陋逼仄倒在其次,之前是关押犯错妇人的地方,母亲不能去。” 赵玫哽咽道:“不能留在赵家吗?我不想离开母亲。” “玫儿跟着母亲一道住,我出钱给母亲置办一个庄子。”赵瑀说,“咱们都离开赵家,你们不要用什么赵家的名声体面说事,只看着母亲吧。” 赵玫问:“你哪来的钱?难道要用母亲的嫁妆?” 赵瑀无奈一笑:“我不动,我有自己的嫁妆,三千两怎么也能买个小庄子了。玫儿你跟着母亲去住,先是我,再是母亲,最近出了这么多事,你也该长大了,哪怕是为自己考虑,也该离赵家远点儿。” 赵玫迷惑地看了看她,“我不懂,难道祖母和父亲都是错的?难道赵家百年的规矩也是错的?那我们从小奉行的东西岂不是笑话?” 赵瑀不知怎么解释,赵奎也道:“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不过这样下去母亲……”他鼻音有些重,“书上总说身为人子,以孝为先,我……父亲、母亲,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是因为你看到的人和事太少了,总在赵家的一亩三寸地,翻来覆去是门风规矩,能有什么见识?读书是为了明事理,为社稷,你却被困死了。”李诫说,“大舅哥,你为什么不去外头看看呢?” 赵奎第一次没有反驳李诫的话,他低着头,塌着肩,拖着脚步慢慢去了。 吴院判开的方子相当管用,一碗药下去,后晌王氏就清醒过来,她没有说出赵老爷的打算,她不想污了女儿的耳朵,只叮嘱她与温钧竹远着点儿,尽快离开京城。 李诫办事也相当利索,掌灯时分,就拿来了一处庄子的地契,那庄子挨着晋王府别苑,虽然很小,却最安全不过——赵老爷再有胆量,也不敢在别苑隔壁闹事。 庄子内一应俱全,第二天,王氏就带着赵玫匆匆忙忙离开了赵家。 赵老太太出人意料没有说话,或者说她顾不上了,一夜风雨过后,赵家的牌坊上竟出现一道血痕。 赵瑀悄悄问李诫,“是不是你搞的鬼?” 030 030 一个长颈白瓷小瓶在李诫的手指中间来回翻跟头,“走江湖卖艺耍把式常用的勾当,药粉沾水变红,点上白醋就是无色,好用得很。” 他嘻嘻哈哈道:“给赵老爷找点儿事做,省得他天天变着法儿地想着害人。……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小人行径,不是个君子?” 赵瑀奇道:“当然不会,我只觉得解气,着实感激你呢。我本以为父亲多少还会顾念点夫妻之情,可他太狠毒了,母亲对他百依百顺,他竟然还想对母亲下毒手,他到底想利用母亲做什么!” “好在岳母没事,也暂时脱离了赵家,我请唐伯母平日里多去串门子,有事也好照料。”李诫转了话题,“明早咱们启程,我来收拾东西,你再去陪陪岳母。这一去,可要好几年才能见面了。” 他一下子把赵瑀的伤感勾了上来,含泪道,“我舍不得母亲,今晚想在庄子上过夜,明日城门一开就回来,行么?” “有什么不行的?”李诫笑道,“你是咱李家的主母,家里的事你做主。叫上蔓儿伺候着,她推拿功夫不错,让她给岳母揉揉,也享受一把王妃的待遇。” 赵瑀破涕为笑,“少说浑话,当心传到王妃耳朵里,打你板子!” 李诫不以为然笑笑,将她二人送去庄子后,径直来到大理寺,找寺丞范大成叙了半天旧。 这次李诫是真恨上赵老爷了。 王氏生病的时机太蹊跷,前晚赵家得知温钧竹意欲再娶赵瑀,后脚王氏就一病不起。按照赵瑀的脾性,定然不会抛下病重的母亲远走高飞。他心觉有异,故意用温钧竹试探赵老爷,再从王氏醒来后的只言片语中,李诫隐约猜到了赵老爷的用意。 都他娘的一窝子什么畜生!李诫咬着后槽牙,冷笑着,出了大理寺的大门。 彼时人们大多信鬼神之说,赵家的贞节牌坊流了血,一时间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惊动了大理寺寺丞,当天写了奏折请皇上彻查赵家有无冤案错案。 赵家炸开了锅,虽说赵家家主并没有亲手杀过人,可借门风规矩逼死过族中不少的媳妇姑娘,那些人的家人可不是个个都以贞烈赴死为荣的。 赵老太太忙着安抚族人,赵老爷忙着上下打点,赵奎忙着迷茫冥想,赵玫忙着缠她娘,所以赵瑀离京时,赵家根本无人来送。 带的行礼少,人也少,李诫雇了辆马车给赵瑀蔓儿坐,自己骑着马随行左右,刚出了南城门,就见官道旁站着温钧竹,旁边还有一辆青帷马车。 李诫立时寒毛倒立,不自觉绷紧了身子,暗骂这酸儒以为自己是香饽饽吗,赵瑀明白无误拒绝了他,怎么还跟个狗皮膏药似的甩也甩不掉! 他想好了,只要温钧竹敢开口拦赵瑀,一鞭子就抽他个满脸花。 “瑀儿!” 李诫扬起了手中的鞭子。 却是从马车上跳下个女孩,高声喊道:“瑀儿!” 张妲?李诫的手在空中绕了个圈,自然地放回原处。 马车停了,赵瑀欣喜地迎过来,“妲姐姐,你来送我了?你家里可同意?别不是你偷跑出来的。” 张妲故作生气,“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她心虚地瞄了一眼李诫,低声说:“是表哥说情我才能出门……李、你相公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什么?” “你们认识?他没有提起过你啊?” “先前见过一面,有点误会,也不是什么大事。”张妲吁了口气,如释重负般笑道:“看来他还是个讲信用的人。” 赵瑀温婉一笑,竟有几分自得,“那是,他很好很好的,是我平生见过最好的男子。” 张妲笑不出来了,讶然道:“瑀儿,你难道喜欢上他了?” 喜欢?赵瑀怔住了,半天才缓缓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就觉得他挺好的,是个好人。妲姐姐,喜欢……是什么感觉?” 张妲也怔住了,眼神空空地望着远方,忽然间眼泪滚落,喃喃道:“喜欢,喜欢太折磨人了。睁眼是他,闭眼也是他,他对我笑一笑,我就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对我冷了脸,我就整日惴惴不安,担心哪里做的不好让他不开心……” 她再也耐不住,双手掩面,眼泪从指缝中淌下,“太痛苦了,我凡事为他打算,他喜欢怎样我便怎样,我却渐渐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瑀儿,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她虽未明说,赵瑀也猜到她说的是谁,心下五味杂全,轻抚着她的背,安慰道:“你这么好,他终有一日会看到,会喜欢上你的。” “人好就会被喜欢?”张妲叹道,“温表哥不好么,你不是一样拒绝了他?唉,我也没立场说这话。瑀儿,你好好的,等你回京,咱们再去西山赏枫叶去。” 赵瑀想到件事,恳切道:“妲姐姐,你有空多去看看我母亲,赵家的糟心事我不便多说,我怕老太太再为难她,你多帮衬她点儿,如果能让张伯母给我母亲下帖子就更好了。还有我妹妹,任性不懂事,母亲又是一味溺爱,如果被赵家带歪……烦你多看顾看顾。” 张妲自是答应。 她们在马车旁说话,李诫故意挡在温钧竹前头,不叫他看赵瑀。 “洞房花烛假姻缘,”温钧竹一脸漠然,“此举足可以暴露你毫无底气。” 李诫不以为意地笑笑,“我就是不喜欢你看我媳妇儿,不成么?温大公子,要点儿脸行么?你的眼睛都快粘在我媳妇儿身上,我没抽你算得上胸怀大度了。” 温钧竹抬眼盯着他,“李诫,赵瑀是我认定的人,我不会轻易放手。你最好自求多福,不要让我抓住你什么把柄,否则不管你身后站的是谁,我都要把你拽下马,将她夺回来!” 李诫眼睛微眯,眼神蓦地变得锐利,那种散漫随便的神气瞬间消失,周身凛然如冰,好似换了个人。他冷冷一笑,“有本事你就试试。” 许是这边的气氛太过肃杀紧张,又哭又笑说着话的赵瑀张妲也察觉了,二人携手而来,一人拉住一个,张妲笑道:“表哥,你看日头老高啦,我娘要我午前到家的,咱们赶紧回去吧,晚了我又要挨罚。” 温钧竹不动,痴痴望着赵瑀。 赵瑀侧过身子,躲避他的目光。 李诫大怒,待要上前,赵瑀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相公,该启程了。” 一声相公让李诫的怒火化为乌有,他看了一眼温钧竹,就势拉起赵瑀的手,“娘子,咱们走!” 他竟然抓住了自己的手! 蓦然间心头乱跳,赵瑀仰头望着李诫,周围一切声响仿佛都消失了,什么也感觉不到,甚至忘却旁边还有温钧竹和张妲的存在,只有他掌心的温热,透过紧贴的肌肤一点一滴渗透过来。 赵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马车,也不记得自己是否与张妲道别,她木木呆呆的,直到车外传来李诫的歌声。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莫将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歌声中,是天地也无法拘束的自由洒脱,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 赵瑀抚着左手,笑容中带着喜悦。 蔓儿笑眯眯说道:“太太,奴婢还从来没听过李哥唱歌呢,可见他真的是高兴。” 赵瑀莞尔一笑,“我也是头一回,他唱的还挺好听。蔓儿,你还是叫我嫂子吧,也别以奴婢自称,咱们权当姑嫂可好?” “不成。”蔓儿头摇得和拨浪鼓差不多,嘻嘻笑道,“现在家里人少不觉得,往后李哥……老爷官越做越大,家里肯定会奴仆成群,乱了规矩可不行。说起来是奴婢的疏忽,叫惯了忘改口,您别误会什么,也千万别罚奴婢呀!” 赵瑀到底对她存着戒心,闻言不觉宽慰,反而觉得这丫头心机深了点,更不好说别的,只笑道:“你帮我甚多,我怎么会罚你?” 说话间,马车猛然一顿,停了下来。 只听李诫不悦道:“你这丫头怎么回事?看也不看就横冲过来,真撞伤了你,我们就成冤大头了!” 尖利的女声十分刺耳,“小姐,我是榴花,小姐,你出来见见我——” 赵瑀皱起眉头,吩咐蔓儿打开车帘。 榴花跪在车前,挎着小包袱,双手扒着车辕,脸上汗津津的,混着尘土,黑一道白一道,形容狼狈极了。 看到赵瑀,她立即膝行上前,接连哭喊:“小姐,带奴婢走吧,奴婢原本就是您的陪嫁丫头,都怪奴婢的娘自作主张找人给奴婢换了院子,又扣着奴婢不放,才没跟您一起出嫁。” 赵瑀默然盯着她,李诫两眼望天,甩着马鞭玩,蔓儿好奇地看看她,又看看赵瑀。 没人理她,令人尴尬的寂静中,她的哭声慢慢小了。 榴花吃不准赵瑀的意思,怕她不带自己走,忙不迭道,“奴婢求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叫奴婢去问大太太,奴婢刚从大太太那里赶来。大太太同意了的,您若不信,只管去问。” 榴花心大,并不忠心,赵瑀早就知道的,且她是赵家家生子,老子娘并一众亲戚都在府里当差,和赵家是千丝万缕扯也扯不开的关系。 赵瑀根本不想带她走,但她提到了大太太……,赵瑀下意识地看向李诫。 李诫微微点点头。 赵瑀便说:“你的身契呢?” 榴花一愣,半晌才不情不愿从怀中拿出身契。 赵老太太应不会主动给卖身契,想来是母亲讨要的,可恨这丫头还掖着藏着,竟想糊弄自己。赵瑀自嘲一笑,看来是过去自己性子太过温和,惯得她无法无天,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赵瑀让蔓儿收好身契,温和笑道:“既如此,你便随我来吧。” 榴花大喜过望,提着裙角就往车内钻。 “等等!”赵瑀喝住她,“车内没有地方了,你坐外头的车辕上。” 031 031 夕阳西沉,隔着车帘望去,不远处的村庄内炊烟袅袅,昏鸦翩翩,驿道上车铃声脆响,得得的马蹄声夹杂着车夫的吆喝声和甩鞭声,不时传入赵瑀的耳中。 庄稼地里,几个农夫扛着锄头回村子,不时互相说几句今年的收成,道旁阡陌上三五成群的孩子忽啦啦地跑来跑去,叽叽喳喳闹着笑着…… 赵瑀长于闭塞的内宅,乍然来到这处处充满生机的广阔乡土之中,只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馨舒畅。 榴花指着前方大喊起来,“小姐,驿站、驿站到了!” 看着她几乎是喜极而泣的面容,赵瑀轻笑了下,“坐进来吧,擦擦脸。” 昨夜一场雨过后,今日天晴无云,炎炎夏阳晒得黄土驿道都有了龟裂纹,车轮滚、马蹄跑,扬起的尘土飞得老高。 榴花虽是丫鬟,可过的也和普通人家的姑娘差不多,何曾受过这样的苦?一日风吹日晒下来,几乎没将她给烤干了,俊俏的瓜子脸也成了苦瓜脸,一身新衣成了灰扑扑的旧衣。 赵瑀在煞榴花的威风,这丫鬟别样的心思太多,之前对李诫也颇瞧不起,如果不磨一磨她的棱角锐气,只怕她更不服管教。 李诫初涉官场,肯定政务纷杂,自己不能给他帮忙,也不能让后宅之事拖他的后腿。 安顿下来后已是掌灯时分,驿卒端来晚饭,糙米饭、炒豆芽、蒜末黄瓜、一小碟腌萝卜,只一盘炒鸡蛋算是个荤菜。 李诫歉意说:“凑合吃几口,等到了城镇再打牙祭。” 赵瑀忙说:“挺好的,我爱吃素的,往常在家里也是这么吃。” 侍立的榴花撇撇嘴。 李诫吃饭很快,几口就去了大半碗饭,但瞧见赵瑀细嚼慢咽,吃得很斯文,便放缓了速度。 赵瑀饭量小,只吃了半碗饭就吃饱了,漱了口,捧着一盏茶坐在旁边喝。 李诫把赵瑀的剩饭倒在自己碗里,就着桌上的菜吃了个干净,最后用茶水倒在豆芽盘子内,连汤带水一口气喝了。 榴花面露鄙夷,当着赵瑀不敢说什么,只偷偷翻了个白眼。 让人家吃自己的剩饭,赵瑀十分不好意思,吩咐榴花说,“下次告诉驿卒,给我少装些饭。” 李诫拍拍肚皮,笑呵呵说:“都是份儿饭,他们提前分好了的,咱这种低阶官员说了也不管用,吃不了给我就行。我小时候逃荒饿怕了,见不得剩饭,因此练就了一副大胃口,哈哈,多少都吃得下。” 蔓儿过来收拾碗筷,“老爷,太太,热水好了,奴婢叫人抬上来,就放这屋里行吗?” “嗯,你们两个也早点歇着。”李诫站起来往外走,“你们伺候太太梳洗吧。” 蔓儿又说:“驿卒说热水只给一桶,多了没有。等老爷再洗水就凉了,不如你亲自伺候太太洗?” 李诫一脚绊在门槛上,险些来个五体投地,故作严厉道:“蔓儿你竟指画起我来了?好大胆子,休想偷懒,老实伺候着,我用凉水就行。” 蔓儿诧异道:“奴婢没这个意思啊,老爷你脸红什么?而且吴爷爷说过啊,你要用热水洗浴,冷水对你旧伤不好,若再复发可不是闹着玩的。” 赵瑀本羞了脸,一听此话忙问李诫:“你身上有旧伤?怎的不早说,上次你就用冷水洗的,有没有事?” 蔓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太太,新婚之夜你们熄灭喜烛了?” “未曾。” “那你怎会不知道他身上有伤?好大的伤疤,才愈合没多久,吴爷爷还叮嘱每隔三日要涂药膏子。” “蔓儿,你说的够多了!”李诫无奈道,“我会用热水洗,我会涂药,你赶紧给我走吧。” 蔓儿吐吐舌头,冲赵瑀调皮一笑,捧着碗筷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儿。 榴花累得腰酸腿软,恨不得一头躺倒,也告罪退下去。 很快驿卒就送来热水,赵瑀让李诫用,自己准备避出去。 李诫拦住她,“让你用我洗过的脏水?我可干不来这事,不就一桶热水么,我朝他们要去,我还真不信没有了,准是他们压着想敲竹杠。” “在外面少生些事,强龙不压地头蛇。”赵瑀急道,“往来官员这么多,为一桶热水闹开了不像话。我快快洗完,水还是热乎的。” 李诫迈出去的腿收了回来,“那,我在外头等着?” 赵瑀默不作声点头答应,掩上门,快速地洗了洗,拉开门,蚊子哼哼般说了句,“你洗吧。”接着逃也似的跑到隔壁榴花那里。 李诫看着荡漾的水面发了会儿呆,慢慢褪下衣衫,长腿一跨迈进浴桶。 热热的水温柔地涌了过来,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他的身躯,雾气缭绕,空中弥漫着一股似有似无的香味。 李诫深深吸了一口气,俯下身,将自己整个泡入水中。 深蓝的夜空中绽开一朵朵莲花云,是透明的、淡淡的白,月亮半遮半掩地从云后闪现,将银色的清辉从窗边洒进来,落在赵瑀身上。 她怔怔看着月亮,不知道今晚该如何度过,两间屋子,她总不能和榴花蔓儿挤在一起。 让李诫睡椅子?不行,他骑马累了一天,怎么也要好好歇息。让他打地铺?也不行,蔓儿说他身上有旧伤,地上到底有潮气,对他的伤不好。 难道要同床共眠?赵瑀有些发慌。 蔓儿推门而入,看见赵瑀,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我的太太呦,您怎么坐在这里?都什么时辰了,您是打着和我们一起睡?” 她瞅瞅熟睡的榴花,摊手叹道:“没地方了。”说罢,打了个哈欠。 赵瑀讪讪起身,“你歇着,我先走了。” “太太稍等。”蔓儿翻出个小药瓶,“这是吴爷爷给配的药,去伤疤的,我猜老爷肯定没和您提过,就自己准备了,您拿着,给他细细涂上一层。哦,还得轻轻给他揉热乎了,吴爷爷说这能令药效发挥到最好。” 赵瑀接过来,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之前给他涂抹过吗?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揉?” 蔓儿捂着嘴哈欠连天,“没,是吴爷爷说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揉,反正只要热乎了就行。” 热乎?赵瑀头次听说涂药还得热乎,想来是吴院判秘不外传的方子,她拿着小药瓶,将信将疑,似懂非懂。 蔓儿看着赵瑀离去的背影,做了个鬼脸,静静掩上房门。 屋子里很安静,赵瑀在门外站了会儿,正要敲门时,门从内打开,入目是李诫的笑脸,“进来。” 地面湿漉漉的,应是打扫过了,床上并排放着两只枕头。 赵瑀把药瓶给他看,“蔓儿给我的,说是吴院判的吩咐。” 李诫看了一眼,本想拒绝,结果话到嘴边却变了,“很丑的,呆会儿你看到可别吓哭。” “不会,我不是那般怯弱的女子。” 李诫笑了笑,背过身,将外袍脱了下来。他不止脸长得好,身子也好,肩宽腰窄,脊背挺直,像是有把剑撑着。 赵瑀只看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她觉得今晚异常的热,刚刚洗过澡,又热得她心慌。 “好了。” 赵瑀微低着头,回身看了过去。 下一刻她的脸色就白了。 李诫打着赤臂伏在床上,一条尺长的疤痕,狰狞可怕,好像一条张牙舞爪的蜈蚣趴在他的背上,噬咬着他的肌肤。 李诫看着她笑,笑得傻气。 赵瑀坐到床沿上,伸出手轻轻抚了上去,“好重的伤,你怎么伤到的?” “上个月去山东剿匪,误打误撞进了土匪头子家里,嘿嘿,我砍了他的脑袋,他送了我一道伤疤,我还是赚了的。” 眼泪落下来,滴在李诫的背上,烫得他一缩,浑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 “剿匪不是有官兵吗?你不过一个王府下人……”赵瑀叹了一声,不说了,他能得到晋王非同一般的器重,又岂会是只干杂事的小厮? 李诫嘻嘻笑道:“不痛,真的不痛,小时候逃荒要饭我被狗追着咬,咬一口可比这疼多了。当时还没人心疼我,现在,嘿嘿,有你心疼我。” 赵瑀抹掉眼泪,一边涂上药,一边小手画着圈给他揉着。 因伤疤一直延伸到腰际,赵瑀便顺着脊梁,手逐渐滑下去。 李诫差点叫出来,他腾地翻身坐起,“谁叫你这么摸的?” 赵瑀的脸也是红得不像话,嘟囔道,“蔓儿啊。” 李诫呆滞片刻,扯着嘴角道:“不用抹了,下面我够得着。蔓儿……往后她跟你说什么,你也告诉我一声,别光听她乱说。” 赵瑀此时方知搞了个误会,却不知蔓儿为何误导她,“一直没和你说,我不知道蔓儿到底是个好的,还是王府派来监视你的?” “她人不坏,至于监视不监视……”李诫摇头说,“王爷不会疑心我,王妃更是不管外头的事。” 赵瑀想想问道:“当时是郡主提出来的,难道是她?” 李诫皱眉想了半天,“不能啊,她能做什么?” 二人正困惑着,忽然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哭声,李诫凝神一听,却是个老婆子在哭,“儿啊……你睁睁眼,你不能走啊,可叫娘怎么活?” 032 032 戌时已过,驿站大半的人都安歇了,静得很,间或几声虫鸣蛙声,随即陷入古墓一般的死寂。 那哭声呜呜咽咽,时断时续,伴着深沉的夜色,听着叫人心里发毛。 身上一阵起栗,赵瑀偷偷往李诫那边靠了靠,虽知不可能,还是忍不住颤着声音问:“莫不是鬼吧?” 李诫失笑,正要说世上哪来的鬼,却见她如受惊的小兔子般躲在自己身后,吹气如兰,温热的气息扫过自己光光的脊背,竟出奇的……舒服? 忍下心中的悸动,他披上衣服,“我出去看看。” “别扔下我一个,”赵瑀揪住他的衣摆,“我有点儿害怕。” 月亮躲进云层,驿站的院子黑沉沉的,李诫提了一盏气死风灯,拉着赵瑀循声向院门走去。 又被他拉住了手,赵瑀不习惯,想要挣脱开,却觉得自己太过矫情——是自己要跟他出来的,外头漆黑一片,他怕磕到碰到才拉着自己,如果甩开他的手,那不是嫌弃人家么? 她不愿意让李诫伤心难过。 所以,她就这么一路和他牵着手,踅摸到驿站门口。 天黑,她没注意李诫快上扬到天际的嘴角。 哭声是从门外传来的,李诫叫起守夜的驿卒,开门看过去,果然门前蜷缩着两个人影。 李诫提灯一照,是一个五十上下的白发老妇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怀里横抱着一个年轻男子,暗影下看不清面目。 男子没有声息一动不动,老妇哭得声嘶气噎,“儿啊,你醒醒啊……我的儿啊,你走了可叫娘怎么活……” 驿卒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往外轰他们,“去去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躲远点儿哭丧去,吵醒里面的官老爷们,乱棍打死你!”说着,他就挥着棍子赶人。 老妇像是被吓傻了,见棍子袭来也不躲不避,痴呆呆地僵坐原地。 “住手!”李诫飞起一脚将棍子踢飞,叱责道,“忒张狂,谁出门在外没个难处?” 赵瑀忙拽他一下,“消消火,救人要紧。”她知道李诫穷苦人出身,感同身受,应是最见不得穷人落难,见此没有不帮的道理。 “老人家,遇到了什么难事?”赵瑀弯下腰,轻声细语问道,“可是令公子生病了?” 老妇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嘶哑着嗓子道:“我儿,腿……” 李诫这才看清,那男子的右裤腿挽到了膝盖,小腿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扭曲着。 “过来!”李诫叫来驿卒,用门板小心翼翼抬起男子,往屋里走。 老妇张开手,摸索着走路,原来她眼盲!赵瑀不由心生怜悯,“老人家,我扶着您,脚下有台阶,慢些。” 老妇点点头,低声道谢。 驿站没有郎中,好在李诫处理伤口有经验,勉强给他小腿固定夹板,“老太婆,这只是应急,比腿伤更严重的是你儿子的高烧,我去前面庄子找个郎中,你们今晚先歇在我屋里。” 老妇握着儿子的手,眼泪扑簌簌地流,哽咽道:“老身姓袁,就这么一个儿子,他爹也早没了,如果他再出了事,我可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 赵瑀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一阵难过,柔声安慰道:“您放心,我相公去请郎中,令公子会转危为安。” 袁氏说:“可我没钱买药。” “没关系,我们有。” 翌日午前,李诫拖着郎中赶了回来,灌了两碗药下去,晌午的时候,人就醒了。 醒是醒了,这位刘公子却好似在赌气,任袁氏怎么叫也不理会。 李诫偷偷问他,“兄弟你是不是为情所困?你老娘不同意?” 刘公子却说:“我巴不得不成亲,就是因为抗婚才被打折了腿。你是做官的吗?” “是。” “什么官职?” “县令。” “县令需要幕僚吗?” 李诫诧异,待要再问,却被袁氏打断了。 “多谢大人救命之恩。”袁氏千恩万谢,同时还请李诫再帮个忙,“这驿站不是我们老百姓能住的地方,您一走,看门的肯定往外赶我们。我儿腿脚不便,能不能搭您的马车一段路?到刘家庄就行,我们投靠亲戚去。” 李诫有些为难,就一辆马车,他们母子坐了,赵瑀就没的坐。 赵瑀心善,“我坐车辕上,既凉快,又开阔,正好看看沿途风景。” 别人还没说话,榴花不乐意了,“小姐,您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没有让您迁就乡野村妇的道理,那也太委屈了。再说了,您坐车辕,奴婢可坐哪里?” 赵瑀沉思了下,“不然你走着?” 宛如一道霹雳击在脑袋上,榴花登时懵了头,“小姐,您莫拿奴婢顽笑。” “我看罚你也应该,还小姐小姐呢,半点规矩也不懂!”蔓儿插嘴道,“老爷,这事简单,您带着太太骑马不就得了?刘家庄也就四五十里地,走慢些,两个时辰也准能到。” 李诫眼神一亮,拍手叫好,“好主意!蔓儿,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聪明呢?行,就这么办!” 赵瑀一滞,莫名又开始发慌,推脱道:“我不会骑马。” “别怕,你坐着,我牵马走路也成。”李诫温和笑道,“你怎么自在怎么来。” 今日的天气依旧很好,艳阳在碧空下缓缓移动,白花花的阳光晒得大地滚烫,道旁的大柳树上,夏蝉不停地喊“热——热——” 李诫牵马走在前头,后背已经汗水浸透了。 赵瑀打着伞遮阳,她从来没有这样盼着天阴。 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 “你……上来吧。” 李诫停顿了一下,“我可以吗?” “你好罗嗦……”赵瑀声音越来越低,“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再走半天,你便是铁打的也受不住。” 李诫嘿嘿笑着,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他收起油伞,一手握着缰绳,一手自然而然将赵瑀揽在怀中,双腿轻踢,马儿便得得跑起来。 赵瑀侧坐着,不由自主向他怀中倒去。 带着些许汗味,充满男性气息的胸膛。 她想用手抵住,但颠簸摇晃之中,失去平衡的她下意识抱住了他的腰。 他的腰真窄!非常不合时宜的,赵瑀脑中浮现他裸着上背的样子。李诫看上去很瘦,却很结实,而且他腰际的曲线很美。 赵瑀不知道用“美”形容对不对,就像长长的缓坡延伸下去,经过浅浅的谷底,便是起伏的山丘。 天,自己在想什么?真是晕头了!赵瑀后知后觉自己竟在想象他的身子,顿时羞愧得头也抬不起来。 李诫瞥见她满脸红晕,以为是热得,心下发急,恨不能早点儿到。 “坐好喽!”他扬声道,一抽马鞭,马儿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赵瑀轻呼一声,只觉耳旁风声呼呼而过,道旁的树影急速后退,整个人好似飞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头顶传来李诫的轻笑,赵瑀才发现马儿已经停了。 她搂着李诫的腰,脑袋埋在他怀里,身子紧紧靠着他,几乎与他粘在了一处。 赵瑀讪讪地松开了手。 李诫知道她脸皮薄,故作看不到她的窘态,面色如常道:“这处有个小树林,咱们在这里歇歇脚,顺便等等蔓儿她们。” 马车早被李诫远远甩在后面,来时的官道连个车影子也看不到。 赵瑀坐在树下纳凉,捧着水囊喝水,李诫蹲在一旁给她打扇。 “歇会吧,我不热。” 李诫笑笑,手没停,另一只手拿过水囊,咬开塞子,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赵瑀悄悄别开头,不知怎的嘴唇有些发痒。她安慰自己,轻车从简,万事比不得家里,自己务必要适应。 远处的林梢刷刷地响,风卷起浮尘,打着一个又一个旋儿,满地乱转。 李诫敛了笑,起身护在赵瑀身前,手按在刀柄上,凝神听了一会儿,朗声道:“哪路的兄弟,出来吧。” 林间闪现十数条身影,为首是一个黑脸大汉,满脸的横肉,穿着黑绸裤,光着膀子,恶狠狠笑道:“李诫,冤家路窄,这次我看你往哪里逃!” “哎呦,这不是老鹰山的三当家吗?”李诫面无惧色,嘻嘻哈哈道,“山东混不下去,改到直隶的地皮上撒野?天子脚下,你胆儿够可以!” “在京城里拿你没办法,出了京城还怕你?”三当家的阴笑道,“我可是请了高手,在此等了你两天,终于等到你了,上!” 赵瑀躲在李诫身后,一声尖利的唿哨,瞬间四面八方都是人影,寒光闪闪,若不是仗着李诫在,她此刻已经吓晕过去。 只要他在,她就觉得安全。 “闭眼!” 赵瑀听话地紧紧闭上眼睛,呼呼的风声,刀剑的碰撞声,盗匪的呼喝声、惨叫声……不分个响成一片,她唯独没有听到李诫的声音。 好一会儿过去,又安静下来。 隐隐听到李诫粗重的喘息,她偷偷睁开眼。 李诫依旧挡在自己身前,刀身斜斜下垂,刀尖滴着血。 四周横七竖八躺着数人,有的浑身是血一动不动,有的捂着伤口疼得面目扭曲。 赵瑀的心揪成一团,一人对多人,他受伤了吗? “李大人好身手,老朽佩服!”三当家旁边,站着一个干瘪老头,拄着拐,佝偻着腰,颤巍巍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不知道老朽的拐杖,李大人能不能接得住?” “住”字音未落,拐杖尖端闪着寒芒,已闪电般击过来。 李诫大惊,他能躲开,身后的人可躲不开。 想也没想,李诫转身推开赵瑀。 赵瑀眼睁睁地看着拐杖刺中李诫的后背。 这一刻,她想,若是他死了,自己也不用活了。 033 033 “啊——”在蔓儿惊天动地的叫声中,一只干枯的手握住拐杖,纹丝不动。 袁氏另一只手托住李诫,一推一送。 李诫飘出去两三丈远,又向前猛冲几步,才堪堪卸去力道。 他剧烈地喘息着,随着胸膛的起伏,后背的血迹越来越大。 赵瑀什么也顾不得了,上前扶着他,“伤、伤,药,蔓儿,有没有药?” 蔓儿在马车里稀里哗啦一阵翻腾。 修长苍白的手指抹去她的眼泪,李诫的笑,罕见的温柔,“别哭,本来不疼,你一哭,我就疼了。” 赵瑀这才发觉自己已是泪光满面,泣声说着,几近于哀恳,“不许再为我罔顾性命,算我求求你好不好?” 李诫没回答,扶着赵瑀的肩膀,眼神飘向别处,嘻嘻哈哈道:“哎呦,袁婆婆,没看出来您还是位高手啊,我又救对了一人!那干瘪老头儿,别拽了,你看你脸都憋红了,那拐杖就送给袁婆婆吧。” 那人脸色大变,立即撒手连连后退,“你姓袁?沧州铁掌袁家和你什么关系?” 袁氏眼皮翻了翻,“老身的娘家。” 匪头三当家抱拳说:“前辈,姓李的是朝廷的走狗,专抓咱们江湖人,前辈应和我们一致对付他才对。” 李诫讥笑道:“你个杀人越货的土匪,还自称江湖人?死在你手下的平民百姓有多少?被你糟蹋的女子有多少?我今天就是命不要了,也要取了你的狗命!” 停靠在驿道旁的马车中响起三声咳嗽。 袁氏手腕一翻,拐杖直直砸向三当家,砰一声,只见三当家头上红白交加,哼也没哼一声,轰然倒地身亡。 几乎是同时,李诫捂住了赵瑀的眼睛。 蔓儿就没那么好运了,她拿着金疮药刚跳下马车,就看到这一幕,又害怕又恶心,扶着车辕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 干瘪老头蜡黄着脸,“我拿人钱财,与姓李的没私仇,以后不会与他作对。我与袁老爷子也有几面之缘,今年还去给他拜寿来着,求袁大娘高抬贵手!” 袁氏又是一拐头。 李诫盯着微微抖动的车帘,眼中现出一丝玩味。 包扎好伤口,除了脸色有点苍白,李诫看上去和往常无异,“袁婆婆,您明明自己就能救儿子的,为什么昨晚发愁成那个样子?” 袁氏叹道:“实不相瞒,我儿不愿继承祖业,硬是和本家决裂了,以一条腿换了自由身。按规矩,我不能救助他,纵有天大的本事我也使不出来。还好遇到了李大人,否则我儿真是凶多吉少。” 江湖人古怪规矩很多,李诫见多不怪,赵瑀却是诧异非常,只是不方便问罢了。 刘公子挑开车帘,神情倨傲,“李大人,你的救命之恩我已经偿还了,还灭了你的仇家,现在是你欠我一个人情。” 李诫笑道:“我不欠人情债,请说。” “我要做你的幕僚!” 这是李诫没想到的,“你行吗?” 刘公子脸立即涨红了,大声道:“我刘铭当然行!” 李诫无声笑了下,“袁婆婆,您的意思?” “儿大不由娘,老婆子劝了一路,管得住他的人,管不住他的心,老婆子再也不管了。”袁氏无奈地叹了口气,神色透着灰心和担忧,“儿啊,你自己选择的路,自己走吧,如果哪天走不下去了,记着还有娘在刘家庄等你。” 袁氏踽踽独行而去,刘铭挣扎着,跪在车上冲着她的背影磕了个头。 两个伤员,一个躺,一个趴。三个女子,其中蔓儿吐得天昏地暗,榴花吓得抖如筛糠,唯有赵瑀还能勉力支撑,再加上一匹马…… 马车夫看着身后一众人,哀声叹气,这钱真不好挣。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处落脚的客栈。 李诫裸着背趴在床上,赵瑀捧着小碗给他喂粥。 小手捏着兰花指,小嘴嘟起来,轻轻吹几下,递到他的嘴边。 一碗白粥而已,李诫吃出了琼浆玉液的味道。 “这两日不要沾荤腥,等伤口愈合了,我给你做鱼吃。”赵瑀哄孩子似地说道,“我做别的菜一般般,唯独鱼还算拿手。” 李诫歪着头看她,“瑀儿做鱼儿,我要吃瑀儿。” “好好,给你吃,清蒸、红烧、炖的、炸的,只要你爱吃,我都给你做。” 李诫笑得更欢了。 “那个刘铭就这么留下好吗?看样子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 “我问了那小子几句,这个刘家可了不得,祖上是前朝旧主。他肯据实相告,倒让我没想到。” 赵瑀好奇而震惊,“这样来历的人能用吗?” “前朝都亡了一百多年了,有什么不能用的?”李诫满不在乎道,“这小子一心想考取功名做大官,可家里头秉承什么祖训,后代子孙一律不许入朝为官。他也是逼急了才和家里闹翻,刚才还说什么誓死不回头,定要混出个人样儿来给家里看看。我看这人有点意思,别人不敢用,我用!” 他主意既定,赵瑀不怎么认同,却不好深劝,这两日他二人间生疏感去了不少,然涉及到官场上的事情,她觉得自己还是少说几句的好。 蔓儿提来一壶热水,边冲茶边笑,“榴花洗了两大盆衣服,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正趴在桌子上哭呢,直嚷着太太不疼她,忘了旧时情分。” 提起这事赵瑀就心中不快,“她遇见危险立时躲了,可曾记得主仆情分?不必理她。” “太太,奴婢看您也不大待见她,为什么还要留下她呢?她怕苦又怕累,简直就是个累赘!” “蔓儿,”李诫懒洋洋吩咐她说,“你去刘铭那里看看,缺什么的你照应下。” 支走了蔓儿,赵瑀也问:“当时你示意我答应,你是有其他的打算?” “我离京时就想,赵家母子俩都是一肚子坏水儿,不可能成为咱们的助力,只会是下套挖坑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咬咱们一口,王爷的差事不能误,我得想个法子绝了这后患。” 李诫没有丝毫迟疑,完全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榴花肯定是得到赵家授意才能来此,无非就是个眼线,也肯定会与赵家暗地联系。既如此,我就放长线钓大鱼,总能去了这祸根。你不会怪我太狠毒吧?” 赵瑀失笑道:“怎会?当中牵扯到母亲,我也犹豫不定,生怕赵家发疯再拿母亲生事。倒要感谢你,替我解决了难题。” “你也帮我解决个难题。”李诫呲牙咧嘴地动动胳膊,“背上好痒,帮我挠挠。” 赵瑀忙净了手,“哪里?” “我也说不清,满脊梁骨都痒。” 赵瑀便避开伤口,小心翼翼给他轻轻挠着。 许是太舒服,李诫闭着眼,不一会儿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他太累了!赵瑀坐在床边,摇着扇子,希望他能睡得好些。 夜色愈加浓郁,赵瑀甩甩发酸的手,困意上来,要睡了。 客栈简陋,别说桌椅缺胳膊少腿,就是完好无损,她也不敢躺在上面睡。 李诫趴在床沿,睡得很深。 赵瑀在昏焰将灭的烛光下踱了几圈,两日赶路的困乏终是战胜了心中的羞怯。 她蹑手蹑脚走到床边,小心翼翼从李诫腿上爬了过去,窝在床内侧。 还好,没有惊扰到李诫,她松了口气。 明明非常疲倦,却睡不着。 几次被他抱在怀里,面对不着上衣的他还是第一次,隔着半尺多的距离,她反而更强烈地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 属于男人的,特有的炙热体温。 李诫动动脖子,把头转了过来。 赵瑀脑子“嗡”地一响,心几乎从胸膛中蹦出来,与一个男子如此面对面,她实在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翻了个身,绷得紧紧的,几乎将自己紧贴在墙上。 许久,她才渐渐进入梦乡。 蜡烛燃尽了,烛台上红红的烛泪堆得一层又一层,寂静的夜,只有远处“咚咚——当”的打更声响着。 李诫睁开眼,盯着赵瑀的如山峦般起伏的侧影,手抬起,悬在她腰间上空许久,几起几落,还是没有放上去。 他支起胳膊,往床内侧挪去。 背后的伤口崩开了,血渗透包扎的细布,一点一点晕染开。 他一手撑着床塌,一手按在墙上,在赵瑀脸颊轻轻一吻。 今夜,他就当个登徒子吧! 一夜无梦,赵瑀睡得很沉,直到晨阳的光辉洒了满室才醒来。 一睁眼,就是李诫的笑脸。 似乎每次见他,他都在笑。 如是想着,赵瑀也笑了,然想想两人的姿势,赶紧一咕噜爬起来,红着脸说:“我去唤蔓儿伺候热水。” 蔓儿早就起来了,正在门外候着,见赵瑀开门,忙将热水、棉巾子、香胰子端上来,“老爷太太先梳洗,奴婢去催催早饭。” 李诫叫住她,“你去打听打听最近的水路,我养伤要花个三四天功夫,任期本来就紧,不能再耽误了。咱们坐船,顺水走,这样快!” 蔓儿乐得嘴都合不拢,“太好了,奴婢还没坐过船呢,现在就去打听。” 赵瑀也没坐过船,闻言很是兴奋,又有些担忧,“如果我晕船怎么办?” 034 034 比起陆路,水路又是另一番风景。 阳光下水面粼粼的,熏风从河面上拂过,泛着水腥味,又带着沁凉,吹散了盛夏的暑气。 赵瑀站在船头,裙角纽带随风飘得老高。 李诫坐在船舱内喊她,“当心中暑,进来坐。” “这船又平稳又快,还凉爽,我一点儿也不晕。”赵瑀在他身边坐下,“你的伤好些了吗?” “说快还是骑马最快,不过舒服还是要说坐船。”李诫解开上衣,“这几日我总觉得痒得很,想抓又够不着,你帮我看看。” “痒就是在长肉,那是伤口快好了,千万不能抓挠。”赵瑀看了看,她没有替李诫穿衣的意思。 李诫暗自惋惜,可恨银子不多,租不了大船。就两个狭小的船舱,男女分住,这十来天和她见面说话的机会还不如之前多。 蔓儿在舱外高声笑道:“老爷、太太,船家说前面有水上集市,咱们可以买些新鲜吃食。” 赵瑀一下来了兴趣,“什么叫水上集市?” 李诫解释道:“就是河岸附近的百姓划着小船卖货,只要看到客船商船经过,他们就会贴上来,倒也有点儿意思。” 说话间,就有小舟靠近,一个晒得黑乎乎的,十来岁的女孩子隔窗叫卖:“虾干虾酱腌鱼的卖——,新鲜桃子梨子瓜果的卖啦——,太太您来点吧,都是自家做的,又好吃又干净。” 说着还怕赵瑀不信似的,提着篮子说,“您看看,这虾干多好,当零嘴做菜炖汤都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您来多少?还有这瓜果,多水灵,您不来点儿?” 差不多的年纪,自家妹妹还在母亲怀里撒娇,这丫头已是出来讨生活。赵瑀不由心生怜悯,每种都买了不少,末了连找的铜板都没要。 李诫见状笑道:“你果真是个心软的。” “穷苦人家的孩子不易,能帮一点就帮一点。”赵瑀眉尖微蹙,不无感慨说,“若还在赵家,无论如何我也想象不到女子抛头露面做营生。” “若是按赵家那一套规矩过活,天下的女子恐怕十之都要投河自尽!”李诫忍不住笑着说,“都是吃饱了撑的瞎琢磨人的玩意儿,我看就是就是闲得他们。——还有个事儿,你父亲改任太仆寺主簿。” 父亲刚任职国子监司业,椅子还没坐热就降成了太仆寺主簿?从七品,比李诫的官职还低一阶。 赵瑀料想李诫有特定的消息渠道,他说是,那便是了,“是牌坊流血闹出来的?” “算是个由头,有告老太太逼死人的,有告赵老爷贿赂的,还有人告夺佃的,一窝蜂地闹腾,虽没有实据,赵老爷的名声却臭了。上头也烦,干脆直接让赵老爷养马去,国子监也图个清净。” 也不知老太太得知会作何感想,她引以为傲的贞节牌坊,她极力维护的体面规矩,竟成赵老爷仕途的障碍,名声反被名声误! 真是讽刺! 赵瑀不会同情老太太和父亲,她唯独担心母亲几个,掂掇着问李诫:“如果咱们在濠州安家,能不能把我母亲接来同住?” 李诫自然满口答应。 接下来的路途很顺当,待到任地濠州,已是八月下旬,秋雁南飞,碧水清凉,沿岸已是绿肥红瘦,一行人在渡口下了船,直奔县衙。 濠州县城不大不小,也算得上繁华,县衙位于北大街,最是热闹的地方。 秋老虎还在作恶,又是正午,街上行人很少,沿街两行合抱粗的大柳树,浓翠欲滴,偶一两声蝉鸣,颇有宁静致远的意境。 衙门口竖着肃静回避牌,挂着堂鼓,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李诫还没说话,刘铭已颔首道:“闹中取静,此处地方不错。” “能让铁拐刘满意可不容易,我得烧柱高香。”李诫调侃道,眉眼间都是戏谑,“赶明儿你过海成仙,可别忘了我还供奉过你香火。” 刘铭腿伤未好,一直拄着拐,是以李诫给他取了个“铁拐刘”的诨号。 “怪力乱神,岂是读书人能言的?”刘铭正要长篇大论,衙役已听见动静出来,一声大喝:“门前不得喧哗,小心板子伺候!” 生生把刘铭的话憋了回去。 李诫不禁笑了,紧接着面容一肃,方才的散漫一扫而空,昂然道:“赶快叫起三班衙役并县丞主簿等人,你家县老爷来了!” 衙役马上堆起满脸谄笑,低头哈腰请他们进门,“小人叫王五,是这里的捕头,濠州地面上的都熟,老爷您有事只管吩咐。” 他边引路边介绍县衙各处。 县衙坐北朝南,进了大门,两侧是赋役房、书吏们的屋子,穿过大堂是一座宅门,是二堂并主簿县丞的屋舍,再往后便是一面影壁。 绕过影壁,西边是县官会客的花厅,再往西是个套间,叫签押房,是办理公务的地方。 县衙最北面的院子,也是最好的一处,就是上房,也是赵瑀生活的后宅。 到了垂花门,王五哈腰笑道:“老爷您先歇歇脚,小的去唤人。” 应是有人经常洒扫,后宅很干净,几乎没有浮土。 赵瑀的行礼不多,李诫的更少,不过一个时辰就收拾利索。 李诫去见下属,赵瑀侧靠在塌上捧着茶盏,长长吁了口气,“可算安顿下来了。” 蔓儿给她捶着腿,笑嘻嘻说:“太太能多歇息就多歇息,过不了两日准有您忙的。” “老爷有公务可忙,我有什么忙的?” “新官上任,男人们不好打探上司,妇人们可没这个顾忌。您瞅着,不出三日,濠州县城的官太太、秀才娘子,有点脸面身份的肯定要踏破咱家的大门!” 赵瑀因笑道:“你提醒我了,等老爷下衙,我要问问能见不能见,莫要给他添乱。” “说到添乱,榴花才是!一眼瞅不见,人又不知道去哪里了。”蔓儿气鼓鼓地告状,“奴婢见她和王五打听什么,鬼鬼祟祟的,肯定没干好事。” “等她回来我敲打敲打她,老爷刚刚上任,务必不能出岔子。你和她住一个屋子,若看她有什么不对劲,也记得告诉我。” 月余的路途着实让人疲惫,赵瑀浑身乏力,吩咐蔓儿去准备晚饭,不多时她便沉沉入睡。 醒来时外面已是一团漆黑。 李诫坐在窗边守着她,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赵瑀忙起身,“我竟睡过了头,你用过晚饭没?” “用了,见你睡得甜就没让她们喊你。” 睡多了没有胃口,赵瑀只喝了一小碗粥便放下碗筷,“可是有什么为难事?” 李诫苦笑道:“吃了不识字的亏,那几个官吏拿来的文书邸报,我竟拿倒了,可算惹了个大笑话!奶奶的,本想给他们个下马威,结果弄得我好没面子。” 赵瑀怔楞片刻,反问道:“你真不识字?” “是啊,我早说过我大字不识几个,肚子里没什么墨水。” “不识字怎么能进王爷的书房伺候?我只当是你自谦,原来你真的不识字?” 李诫解释说:“正因为我不识字,才能进王爷的小书房贴身伺候。——你想,往来都是机密书信,如果泄露出去就麻烦了,只有不识字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那你怎么给王爷传递消息?总不能次次当面说吧?” 李诫嘿嘿一笑,弯腰从靴筒里掏出一张纸。 赵瑀接过来一看,彻底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张纸,圈圈勾勾,画着几个带帽的小人,中间连着几条线,还画个瓜,夹杂歪歪扭扭、缺笔少画的白字,乱七八糟的,简直就是张“鬼画符”。 赵瑀呆滞半晌,迟疑问道:“王爷能看懂吗?” “能!”李诫十分肯定,笑了笑,眉宇间露出得意之色,“我一贯这样给他传信,王爷还夸我聪明呢。” 赵瑀觉得晋王爷真是太不容易了! “当官哪有不识字的,就算王爷能看懂,其他人能看懂吗?你上书的奏折,批阅的文书,难道都请旁人代笔?”赵瑀看着他的脸色,斟酌着劝道,“有空还是多识字的好,咱不为考取功名,只为办好王爷的差事。离京的时候,王爷不也交代你要读书的吗?” 李诫两道眉毛拧成一团,哀声叹道:“我也想啊,可没人教我,刘铭那混小子捂着嘴笑话我一个后晌,这是他腿瘸了,不然非蹦起来乐,啧,我要找他当先生,他尾巴不得翘天上去!至于其他人,摸不准底细之前,我谁也不敢用。” “这有什么?”他肯听劝,赵瑀大为欣慰,笑吟吟说,“我虽然才疏学浅,等闲几个字还是认得的,我来教你。” 李诫立即道,“好好,现在就学起来。” 烛光下,李诫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前,手握毛笔,写出了如同虫爬的大字。 赵瑀忍不住道:“你握笔的姿势不对,你这是握刀呢?唉,不对……要这样。” 她掰开李诫的手,捏着他的手指,一根根摆在正确的位置,“写吧。” 仍旧是虫爬字。 赵瑀无奈,“横平竖直,你手不要抖啊。” 李诫苦笑道:“我也不想抖,可这毛笔怎么比大刀还沉呢?” 他手足无措,急得满头大汗,赵瑀看了心里一软,“我握着你的手,你别用力,顺着我的力道写。” 温软的小手包在他的大手上面,一笔一划,写出了“李”字。 李诫赞叹不已,“这字我认得,真漂亮。” 赵瑀松开手,“你自己写写看。” 他写了十个八个,赵瑀看了直皱眉头,无法,弯下腰,重新握住他的手。 阵阵幽香袭来,李诫偏头看去,夏季衣衫单薄,他恰能看到她衣领深处的雪白。 上面还有几滴汗,晶莹剔透,映着书案上头的烛光,散发着诱人的魅惑。 李诫有些口干,身子也不大正常起来,手不由自主地探到书案下头,把袍子下摆堆到腰际。 他向后靠了靠。 窗子上,二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李诫看着窗子笑了,“往后你日日教我读书写字可好?” 赵瑀没发现他的异常,“只要你不嫌烦,我是满心愿意的。” 夜深了,李诫躺在外间,怎么也睡不着。 翌日一早,赵瑀发现李诫在洗衣服。 “你怎么自己动手?”赵瑀诧异道,“有丫鬟有仆妇,快放下,你去忙你的正事。” 李诫的笑容透着心虚,“贴、贴身衣服,还是我自己洗吧。” 赵瑀这才发现他洗的是亵裤,不由脸一红,喃喃几句,说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好在蔓儿过来了,手里拿着帖子,“太太,看奴婢说得不错吧,您瞧,县丞太太请见您。” 035 035 李诫刚被他们嘲笑,赵瑀不知道该不该给这位太太面子,与李诫商量道:“不如我推了,省得他们不拿你当回事。” “不用,后宅该怎么往来就怎么往来。”李诫满不在乎道,“我要是捋不顺那几个,也用不着当官了。” “如此就接下帖子,蔓儿,你去回一声,请她明日午前来。” 石县丞的妻子三十多岁,容长脸高鼻梁,风姿犹存,可知当年也是美人,然她眉目间透着尖酸刻薄,人虽满脸的笑,却怎么看怎么假。 赵瑀请她坐了,几句寒暄过后,场面有些冷。 石太太眼珠一转笑问:“李太太礼佛吗?” “家中长辈信佛,我抄些经书孝敬是有的,但礼佛……”赵瑀摇头道,“我不太信佛。” 自从终日吃斋念佛的祖母逼她自尽,她就再也不信佛了。 石太太见了鬼似地惊叫道,“你不信佛?” 得到赵瑀肯定的答复后,她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连连念佛,“阿弥陀佛,菩萨莫怪,菩萨莫怪。” 赵瑀失笑道:“我不信佛还成罪过了吗?” “日日礼佛,阖家安康,亵渎神灵,万劫不复,你不信佛可不就是罪过。”石太太正色道,“我比你年长不少,托大喊你一声妹妹,咱们濠州这里几乎每家都供佛,大户人家的太太们更是如此。就算为了今后的走动,你也该请尊菩萨供奉。” 这倒是实话,赵瑀也不想做个特立独行的人,至少要在这里待三年,若和当地妇人圈子格格不入,日子也必会很难熬。 赵瑀便笑道:“我没想到此处佛教盛行,既然到此,就要入乡随俗,多谢林太太提醒。” 石太太又出主意,“请佛不能随便请,请入的时辰、供奉的方位,还有风水什么的,都有讲究,万万不能马虎行事。佛像还得请高僧开光,这才灵验。” 赵瑀面上还是温和的笑,“多谢林太太提点,我会找人问问。” “你年纪轻轻懂什么,这事包在姐姐身上!”石太太拍着胸脯说,“定给你稳稳当当的请尊大佛来。” 赵瑀客气地道了谢。 她本是敷衍了事,结果石太太当成大事来办,转天带着两个尼姑登门。 一老一幼,年长的是南翠山拢玉庵的主持慧心法师,约有四十左右,保养得很好,白皙的圆胖脸连到褶子也没有。另一个只有十二三岁,弯弯的眉,大大的眼,怯生生的,一见就让人心生怜爱。 赵瑀不由多看了几眼。 慧心法师笑道:“这是贫尼最小的徒弟,法号妙真的,刚受戒,这次带她下山见见新来的施主,结个善缘。” 石太太显见和她熟了的,捂嘴顽笑道:“是方便以后化缘吧!” 闻弦歌而知雅意,赵瑀示意蔓儿去准备香火钱。 慧心法师见了,会意一笑,缓声道:“听说李太太想供佛,可有小佛堂?” “刚搬来两三天,一切都没来得及收拾,怕对菩萨不敬,等过一阵子东西都置办齐备了,再去请佛。”赵瑀歉意道,“有劳法师费心走一趟,怠慢了。” 慧心法师似乎没听出来她的推脱敷衍之意,反而说:“贫尼过半个月再来,想必那时候李太太总能置办好了。” 如此死缠烂打,赵瑀略有不悦,含糊道:“到时候再说吧。” 石太太道:“难得慧心法师亲来,不如请法师讲讲经,我也沾个光,沐浴佛音。” 慧心法师拿起佛珠,微阖双目,俨然已准备好。 赵瑀暗自苦笑,不愿意也没办法。这些比丘尼时常出入濠州各家后宅,若得罪了她们,背后说上三五句泼脏水的话,转瞬间就能传遍整个濠州县城。 李诫刚来此地根基不稳,就是强压也压不下去。 所以她只好耐着性子听着。 这一讲经,就讲到了李诫下衙。 院子里,蔓儿和妙真坐在一处说着话,见李诫进门,小声笑道:“老爷可回来了,快去解救太太吧。” 李诫问怎么回事。 蔓儿指指妙真,“她师父给太太讲经呢,都两个时辰了,还没讲完。奴婢都撑不住了,换了榴花进去伺候,可想太太更是受累。” 妙真低着头给李诫问好。 蔓儿说:“这也是个可怜人,爹娘都死了,没办法才遁入空门,可惜这么个水灵的丫头,一辈子要守着孤灯过了。” 李诫不以为意笑笑,“还俗不就得了?” 妙真迅速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帘,轻声说:“没去处,还俗活不了,不如侍奉菩萨,还能有口饭吃。” 李诫没说什么,抬脚往里走,蔓儿忙跟着伺候,妙真犹豫了下,也低头缀在他身后。 他站在廊下重重咳嗽了下,没进屋。 慧心法师收了尾,缓声道:“天色不早,今日就讲到这里,施主是有慧根的人,下月初一,揽玉庵有法事,请施主拨冗前往,聆听佛音。” 赵瑀算是明白了,如果自己不去,这位法师定然会日日来给她讲佛经,只得笑着应了。 石太太拍手笑道:“这可是难得的法事,县里的太太小姐们都要去的,正好我介绍她们给你认识。” 送走这两位,赵瑀苦笑道:“京城也有不少人家信佛礼佛,但濠州这地方太奇怪,好像不信佛就是异类。而且这位慧心法师,态度咄咄逼人,不像修行之人。” 李诫半靠在安乐椅上,翘着腿,还是嘻嘻哈哈的样子,“出家人也要吃饭啊,真正的苦行僧没多少,大多数是靠香火钱过活,自然变着法儿要钱。不过南翠山风景很美,你去散散心也不错。” “你心情不错,衙门的事务理顺了?” “没有,还是两眼一抹黑,那几个官吏只会说一切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我寻思我不能总听他们说,得亲眼去下头看看才行。” 李诫目光霍地一闪,直起上身说,“东大庙晚间有夜市,一直开到亥时,咱们也别吃晚饭了,去那里逛逛去。” 赵瑀从没有逛过夜市,顿时来了精神,满身的疲惫困倦不翼而飞,换了衣裳就要走。 蔓儿榴花都眼巴巴瞅着他俩,非常想跟着去,李诫大手一挥——给我老实看家! 天色尚明,华灯未上,东大庙这里已是十分的热闹。 沿街两行摊位,书画、瓷器、烟草、花草……应有尽有,赵瑀何曾见过这些,东瞧瞧西看看,兴奋不已。 卖花的小丫头挎着篮子走到李诫面前,“老爷,给太太买支花吧。” 篮子里是些常见的花草,看样子像是路边采的,不值几个钱。 李诫给她几个铜板。 小丫头高兴坏了,抓起一大把塞到李诫手里。 李诫拿着杂七杂八的野花野草,看上去有点傻。 有的路人开始发笑。 赵瑀看不过,“给我拿着吧。” “不用,咱们往前走,前面更热闹。”李诫跟在她后面,怀里一捧花草,手指上下翻飞。 果不其然,卖蝈蝈的、卖雕刻的、卖药的,还有杂耍卖艺的、弹弦子卖唱的,一片人声嘈杂。 赵瑀听着吆喝声,也颇觉有趣。 “耗子药,药不死耗子你药死我。” “诶——,看看簪子镯子嘞,铜鎏金铜鎏银了啊,露出铜色我不要钱送你了啊!” “百补大力丸——,谁用谁知道,专治肾亏肾虚,走过路过的汉子们不要错过!” 赵瑀问李诫,“大力丸是什么药?听上去是补药。” 李诫干巴巴笑了笑,“老头子用的。” 赵瑀似懂非懂,却看见道旁有卖泥人的,一时有些发怔。 “喜欢?”李诫走过去拿起一个,“我记得你房里原先有几个,留在赵家没带吗?” 赵瑀不自然笑笑,“我放到母亲住的庄子上了。走吧,我不喜欢泥人。” 李诫诧异道:“你明明归置得很小心,我以为你喜欢……” 赵瑀默然了会儿,“走吧,我有些饿了。” 不多远就是个馄饨摊子,散发出馋人的葱香味。 一碗馄饨下肚,李诫又捧着几个纸包过来,云片糕、桂花糖,还有几样不知名的吃食。 赵瑀摇头:“不行了,我吃撑了。拿回去给蔓儿她们尝尝。” “我买给你的,不给她们。”李诫笑道,“我给你的东西,只能你用,别人要用,我会生气的。”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一盏盏羊角灯挂在小摊贩前,连绵一里多长,街上熙熙攘攘,行人如织。 李诫怕挤到赵瑀,双手虚护着她,穿过人群,两人走到僻静的街巷口。 赵瑀的神情看上去不如开始高兴,有些郁郁。 李诫不知道为什么,“你怎么了?” “没有,只是想起过去的事情。”赵瑀叹道,“我现在过得开心,很舒畅,也希望那个人过得好,他不是什么坏人。……我这样说,你会不会生气?” 李诫知道她说的是温钧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赵瑀会突然提起他来,但她说“现在过得很开心”,这一句话就足以让他所有的不快都消散于风中。 他哈哈笑道:“我不会生气,我才不会和他一般见识!不过我也希望他过得好。” 李诫是真心这样想的,温钧竹过得好,最好有个心上人,这样他就不会肖想赵瑀! 赵瑀笑了笑,“我就知道你是个心胸开阔的君子!” 一顶花环轻轻落在头上,赵瑀扶了下,讶然道:“这是刚才买的野花?” “嗯,喜欢吗?” 赵瑀用力点点头,笑容大大的,“喜欢!” 036 036 今晚的月色很好,如水的月光泄下来,万物都好似蒙上了一层青色的纱幔,朦朦胧胧的,似真似幻。 赵瑀眉眼飞扬,眼中波光流转,比月光还要美丽。 赵氏女自幼须熟读《女论语》,秉承的是“行莫回头,语莫掀唇”,赵瑀也是如此。 常年下来,她很少大笑,即便是很欢喜的时候,也必是捂着帕子、遮着扇子笑。 这样不加掩饰的笑还是第一次。 李诫呆呆立着,不觉看得出神。 被他不错眼地盯着,赵瑀脸上一阵发热,收了笑,悄悄摘下头上的花环,转身攸然而去。 朦胧月光下,她纤细的身影更显得飘忽不定。 李诫没由来的心头一阵急跳,快步追过去,“慢点走,前头人多别走岔了……来,袖子给你,拽紧了别撒手。” 亥时将近,喧闹的东大庙渐渐复归宁静。 二人走在归家的路上,大部分人家已关门闭户歇下,黑乎乎的灯火也很稀少,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间或婴儿啼哭,反而给夜色更添几分沉寂。 与刚才的热闹嘈杂相比恍若隔世,赵瑀忽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下意识将李诫的袖子抓得更紧。 李诫回头望了一眼,没说话,放慢了脚步,尽量离她更近些。 嘎吱吱,道旁一家宅院的后门缓慢地开了。 李诫警惕心重,立时拉着赵瑀躲在墙下的暗影中。 一条人影从内闪现,看身形是个男人,他左右望望,招手引两个女子出来。 那矮个儿女子走路姿势颇为怪异,岔着腿,佝偻着背,走几步就要倒下似的。 不多时他们就消失在巷子口。 从这家后门经过时,李诫扫了几眼,小小一扇黑漆木门,时下最常见的庶民院门,没什么特别之处。 赵瑀说:“也许人家是邻居,晚上过来串门子。” 李诫笑道:“或许吧,不过我总觉得有点怪,明个儿让人查查。” 第二天他果然叫王五去盘查,得知那里是一户普通的小商户,前店后院,晚上店门一关,家里人都从后门走。 如此,昨晚那一幕倒也没什么奇怪。 李诫便没有继续深想,唤来刘铭问道:“会打算盘吗?” “诗书自不必谈,玄学风水、星历算数,就没有我不会的!” “行,那你把近十年的账目给我盘一编,七天的功夫够不够?” “十年的账目?!”刘铭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指着自己鼻子道,“我一个人?” 李诫眼中明显闪着揶揄,“你不是什么都会吗?没关系,大不了我另请高明。” “哼,你当我瞧不出你什么意思?用不着激我。”刘铭神色旋即恢复往日的高傲,不屑道,“不就是又想查账又怕他们捣鬼么!七日就七日,我非掏出他们的牛黄狗宝来不可!” 说干就干,刘铭拄着拐“笃笃”走到门口,猛想起什么似的叫道:“给我找一个打下手的,要识字的,还得伶俐,最好会伺候人的。” “啧,直接说要蔓儿不就得了!”李诫做了个赶人的动作,“吃过午饭就让她过去。” 刘铭意味不明笑了下,“阃令大于军令。” 李诫没听懂。 刘铭冷哼一声,昂首而去。 晌午用过饭,李诫和赵瑀说了借用蔓儿的事,赵瑀自然不会拂了他的意思。 蔓儿无可无不可,按她的话说,主子吩咐,她做奴婢的必须遵从。 赵瑀弯弯嘴角,没有夸奖她的忠顺。 赵瑀始终不能完全信任蔓儿,但李诫既然说她人不坏,自己就姑且相信她吧。 蔓儿去了,只得把榴花再提到身边用,赵瑀此时方觉得自己该再添个丫鬟,但她手里没什么钱。 嫁妆都给母亲买了庄子,李诫的俸禄一年只有九十石,也就四十五两银子,不但要维持家用,还要养衙役、养幕僚、各项人情往来,根本不够用! 想想他中午拿菜汤拌饭吃,赵瑀心都皱成了一团。算算手里的银钱,不到一百两,她深深叹口气,如何才能让钱生钱? 因此去揽玉庵听禅时,她委婉地请教石太太哪里有合适的铺面,她想租一间。 石太太笑道:“你是县太太,濠州县城你最大,只要放出风儿去,还愁没人捧着铺面来?没准你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赵瑀忙摇头道:“不成,那是以权谋私,于我家老爷官声不好。” “你也太小心,”石太太满脸的不以为然,颇为看不起她胆小的样子。“当官不为捞……”她想到什么,猛然一顿,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呵呵笑了几声,“李太太,你们成亲多久了?” “一两个月。” “小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你可要抓紧怀上。”石太太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说,“有了孩子夫妻感情才算稳固,别不当回事。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男人花心是天性,只有孩子才是自己的,咱们内宅妇人,还是指着孩子过活。” 这个话题赵瑀很是难为情,推脱道:“我们刚成亲,不急的……石太太,慧心法师要开坛讲法了,咱们快仔细听,不然是对菩萨不敬。” 法坛上诵经声声,石太太闭上了嘴。 赵瑀偷偷吁口气,安安静静跪坐在蒲团上聆听禅音。 殿堂香烟在空中袅袅缭绕,慧心法师阖目打坐,法相庄严,在此氛围下倒也有几分悲悯的菩萨相。 法事并没有多久,不过小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跪坐的人纷纷起身,有两个中年妇人随慧心去了禅室,其余人三三两两结伴到待客的厢房休息。 赵瑀身为县官太太,想拜见她的人也不在少数。 石太太屈尊纡贵担起了引荐人,一个上午,来来往往十几人,赵瑀记住的也就一个林太太。 她是林主簿之妻,虽衣着华丽,满面粉黛,却遮不住身上的小家子气。更为有趣的是,她是看着石太太的脸色说话,好像是特意拜见石太太来的。 榴花站在赵瑀身后直撇嘴,偷偷与赵瑀说:“石太太看着热情,其实在充大头,林太太更是上不了台面的。小姐,您如今竟要与这些人打交道,如果是在京城……” 赵瑀淡淡瞥了她一眼,“你若想回京城,我送你走便是。” 榴花委委屈屈,却不敢再说话。 庵堂的两位小师父过来奉茶,妙真也在,依旧怯生生的模样,神色也十分的憔悴。 赵瑀看着她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捐了十两银子的香油钱,赵瑀还没来得及心疼,又被石太太拉着去明因寺烧香,“求子最灵验不过,凡来揽玉庵的香客,没有不去明因寺参拜的”。 明因寺就在揽玉庵对面。相隔不过一里地,散步的功夫就到了。 赵瑀觉得太近了些,但看石林两位太太均是习以为常的模样,倒认为是自己少见多怪。 刚到山门,知客僧已迎了上来。 简直俊秀得不像个男子! 石太太满脸的笑,全然不见平日的刻薄,言语间诸多亲切,仿若多年的老友。 僧人可能刚做知客,面对石太太的热情,竟然微微红了脸。 与揽玉庵的轩昂敞亮不同,明因寺显得分外逼仄,正殿进深很长,佛前只一盏长明灯,昏昏煌煌,映得座上佛像都有几分晦暗不明。 殿内几名僧人立在佛前。 林太太跪在蒲团上,虔诚地拜了又拜,石太太也跪着,眼珠子乱转。 殿内香雾缭绕,泛着甜腻腻的味道,让赵瑀很不舒服。单调的木鱼声和诵经声入耳,渐渐的,她有些犯困。 视线模糊起来,面前僧人的面孔竟和佛像重叠起来。 赵瑀一惊,从蒲团上跌跌撞撞站起来。 赵瑀一惊,拉着榴花疾步出了殿门,再看林太太已跟着一名僧人转到殿后去了,石太太正热烈地和知客僧说着什么,连个眼风也没给赵瑀。 榴花问她:“太太,您不和她们一起?” “回家。”赵瑀坚定道,“我累了。” “奴婢也说是,好好的求什么子,太太您身子骨还没长成呢,晚几年再要孩子也来得及。”榴花忙不迭劝道,“石太太硬是拖着您来,献殷勤也没献对地方。” 赵瑀奇怪得看了她一眼,“真看不出来你还挺替我着想的。” 榴花正要大呼委屈,但听竹林深处传来一阵悠远深沉的琴声,张眼望时,一个白衣僧人盘膝坐在林间,抹挑勾托正在抚琴。 那琴声时紧时慢,赵瑀虽善琴,却听不出其中什么意境,只觉勾得人飘飘欲仙。 白衣僧人看到她们,住了琴声,起身向这边走来,风吹过,他广袖飘逸,伴着哗哗作响的竹叶声,真个恍如飞仙。 榴花已然看痴了,喃喃道:“真好看,天上的神仙下凡了。” 赵瑀眉头微蹙,不悦道:“他是出家人,菩萨本无相,修的就是舍去一身皮囊,你这样说是侮辱了高僧。” 白衣僧人念了一声佛,淡淡笑道:“贫僧是本寺主持净空,施主有慧根,不知可听出贫僧曲中意?” 赵瑀歉然道:“我不通音律,听不大懂。” 榴花惊讶不已,“太太你不是最喜欢抚琴的吗?” 赵瑀眉头微蹙,警告似地睨了榴花一眼。 净空笑意更浓,“原来施主已然听懂,只是不好意思说,对吗?” 赵瑀越来越觉得这寺庙古怪,随口编了个瞎话:“我家老爷还在山门外等我,香油钱放在功德箱里,净空师父,我们这就告辞,请留步。” 净空双掌合十,含笑道:“贫僧定会给施主点一盏长明灯。” 榴花奇道:“你知道我家太太是谁?” 净空笑而不语。 直到出了寺庙的大门,那种古怪的感觉才有所减弱。赵瑀吐出胸中浊气,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望,“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你在寺庙里见着什么了吓成这样!” “李诫?”赵瑀又惊又喜。 抱着胳膊斜靠在树干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节儿,笑嘻嘻看着她的不是李诫又是谁? 037 037 李诫一身短打扮,褐色对襟衫子,青布裤子,一双踢死牛布鞋,肩上背着一顶斗笠,浑身灰扑扑的,看样子就像进城的乡下人。 赵瑀嘴角翘起微微一笑,显露出罕见的俏皮,一边儿走,一边儿说:“你这是微服私访顺道儿来接我的吧。” 李诫见她额头上汗津津的,脸颊也红得不像话,便摘下斗笠给她遮阳,“穿着一身官皮,看不到真实情形,只有装成贩夫走卒,才能分辨出点儿事来。你脸红得不正常,莫不是中暑了?坐下歇歇。” 榴花忙在树荫下铺了条帕子,扶赵瑀坐下。 赵瑀也摸着脸发烫,“倒不是中暑,不觉得难受,我就是在寺庙里憋气,许是被香火气熏的,出来就好了。” 李诫蹲在一旁,卖力地用斗笠给她扇风,忽见赵瑀若有所思看着他,因笑道:“去寺庙看见一群面如菜色的秃驴,再看着我,是不是就觉得俊俏很多?” 赵瑀猛地一拍手,叫道:“是了!” 这一声惊得李诫差点儿把斗笠扔了,他本是与她说顽笑话,话刚出口就担心言语上唐突了她,她若生气可怎么好,压根儿没想到她竟会赞同! 李诫还没露出喜出望外的笑,就听她说:“怪不得我总觉得奇怪,明因寺僧人的相貌也太好了些。” 李诫有点发愣,“啥?” 赵瑀便将在寺庙里所见所闻讲与他听,“我一进正殿就恍恍惚惚的,眼前还出现了幻象,当真古怪得紧。那净空主持,根本没有得道高僧的模样,浑身下上都透着股子邪性劲儿。” 她顿了顿又说,“最让我奇怪的是石太太,她一个劲儿撺掇我来这里烧香,开始还只当她是热心,现在想想,她未必安着什么好心。你与石县丞可有过节?” 李诫并未言语,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望过去,死死盯着明因寺的山门,良久咬着牙阴冷一笑,“好、好……好!” 赵瑀担忧道:“我可给你添乱了?” “当然没有!”李诫换了副笑脸,嘻嘻哈哈道,“相反,你帮了我大忙,我知道从哪里入手办这帮王八蛋了!” 他顺嘴说了句粗话,赵瑀知他脾性,丝毫不以为然,一笑就过去了。 榴花眼神闪烁,又默默将他与心中那人做了比对,暗自嗟叹一番。 赵瑀的轿子在揽玉庵附近,说话间轿夫抬着轿子过来了,但后面还跟着个小尼姑。 妙真捧着一卷经书,恭恭敬敬递给赵瑀,“施主求的佛经忘在庵堂。” 自己并没有要佛经啊?赵瑀讶然道:“小师父是不是记错了?” 妙真扭头看着李诫,大眼睛里蓄满了泪,“大老爷,其实是我在门前看见您经过,找个借口出来见您。” 李诫眼神微闪,挥退轿夫和榴花,问道:“你有何冤屈?” 妙真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顿时泣不成声,“大老爷,求您让我还俗。” 别说赵瑀,就是李诫也惊讶不已,“还俗和你师父说,和我说做什么?” 妙真哭哭啼啼道:“师父不允许。” 赵瑀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柔声安慰道:“别哭,比丘尼还俗并不是很严重的事情,佛家不能强留下人。你师父这样做没道理,你就是自己走了,她也不能说什么。” 李诫笑道:“大不了你直接走人,她还会把你抓回来不成?可你先前说没去处,还不如侍奉菩萨,为什么突然改变心思了?” “我死也不留在庵堂里,求青天大老爷替我做主。”她只是泣声恳求,却不肯说缘由。 李诫见妙真跪在地上满面泪水只是啜泣,心里掂掇一阵说:“若你师父实在不同意,你就写个状子告上公堂,这样我才能替你做主。” 妙真低头思索半晌,一抹鼻涕眼泪,“老爷太太行行好,让我跟着太太的轿子下山,我一刻也等不了了。” 赵瑀闻言道:“这不难,你就跟着我们走吧。” 一行人下山,妙真当天就敲响了登闻鼓,李诫也不含糊,着人找来慧心法师,令她允妙真还俗。 慧心自然是不乐意的,但佛家允许比丘尼可还俗一次,她没道理扣着人不放,只能忍气吞声同意。 这本是一件极小的事,李诫根本没放在心上。 妙真没有落脚的地方,赵瑀看着着实可怜,就让她暂时住在县衙,又翻出几件旧衣服,连夜给她改小换上。 喜得小妙真给赵瑀一口气磕了十个八个头,她人很勤快,赵瑀屋子里洒扫的活计她全包在身上,倒让榴花轻松不少。 院子里,她费力地提着水桶,看着她小小身影,赵瑀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来。 “太太,”榴花见李诫没在屋里,便悄声道,“您要小心这个妙真,别看她年纪小,心眼子可不少,又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勾引老爷。” 赵瑀压根不信,“她才十二,怎会有那般心思?你不要总是搬弄是非,再有下次,我定不饶你。下去!” 榴花站着不动,嘟囔道:“就算她没那心思,保不齐老爷有……” 赵瑀面色一下子冷了,“榴花,老爷是你能编排的?你跟我这么久,我从没打过你,我给你留脸面,你也不能给脸不要脸。” 榴花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气,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是真的生气,遂再不敢多言,低头退了下去。 莫名一阵烦闷,赵瑀摇着团扇走到门前,恰看到李诫回来。 他招手叫过妙真说了几句话,妙真喜极而泣,连连给他行礼道谢,李诫朗声笑起来,回身又走了出去。 他竟然是特地找妙真说话! 赵瑀只觉更烦闷了,说不出为什么,连带看妙真也少了几分怜悯。呆坐半晌,又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李诫喜欢谁是他的自由,自己和他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不能束缚他才对。 且早就和他说好,等他有了喜欢之人就要和离的,如今自己在矫情什么呢? 赵瑀幽幽叹了一声,随手拿起一件衣服,做起针线活。 找点儿事情做,省得自己胡思乱想。 李诫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她坐在烛光下,温温柔柔地缝衣服。 他没有打扰她,站在门口静静欣赏了一番,才不疾不徐道:“天黑了就不要做针线活,坏眼睛。” 赵瑀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不妨事,你用过饭了吗?” “嗯,和刘铭一起吃的,他没白没黑的查账,我适当也要表示下对他的关心。”李诫笑着,拿起衣服问,“这是做什么?诶,袍子,给我的吗?” “还差几针就好了,一会儿你试试合身不合身。” “肯定合身……往后别做长袍了,好几件够穿了。我更缺别的衣服,比如说鞋袜、中衣……小衣。”李诫慢吞吞说,“你有空给我做做?” 赵瑀揉着手帕子,“鞋袜能做,中衣什么的……你让别人做吧,不然买的也行,” “咱家就你们三个女子,榴花我是不用的,蔓儿和刘铭天天忙得天昏地暗,现在见了我都没好脸色,更甭提给我做衣服了。成衣店,嘿嘿,那也不卖小衣……” 他慢慢靠近赵瑀,涎着脸笑道:“我是真没衣服穿了,我不总能光着套袍子吧?嗯,那也不错,凉快!就是冬天有点冷。” 赵瑀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轻推了他一把,“说的那么可怜,我给你做就是了,总不能叫你一个县太爷当众出丑。” 李诫摸了摸她手拍过的地方,麻麻的,一直痒到心里去。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准备十两银子给妙真做程仪。” 赵瑀纳闷道:“她要走?” “她说她有个远方亲戚在凤阳,想过去投奔。我答应给她查查,如果确有其人,就送她投靠亲戚去。”李诫半躺在凉塌上,四仰八叉十分的惬意,“她总在咱家住着也不是个事儿,我正愁怎么安置她呢,可巧,这就解决了。” 赵瑀哑然失笑,自己郁闷了半天,结果是庸人自扰! “好!”她脆生生应了声,语气中是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出来的轻松,“我再给她收拾点衣物。” 李诫枕着双手,望着忙东忙西的赵瑀。 烛光映在他的眼中,汇成朦胧的光晕,说不出的温柔。 李诫的办事能力毋庸置疑,不到十天凤阳那边就传来了消息,妙真的远方叔伯的确还在,也愿意接纳这个孤苦无靠的小姑娘。 同来的还有个汉子,是妙真的堂兄,憨厚老实,一看就是本分的庄稼人。 李诫给他们雇了辆骡车,派王五送他们出城。 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然接下来发生的一桩案子却让李诫始料未及。 两日后,护城河里浮出两具尸体,泡的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个人样儿来。 仵作也只能认出是一男一女,其他一概验不出来。 李诫在现场看了,那女子手里紧紧抓着一方手帕。 那是赵瑀的手帕! 赵瑀的东西都是有数的,她的帕子只给过一个人。 妙真! 看着妙真的尸体,李诫俊美的脸上挂了层霜似的,冷冷命令道:“将揽玉庵明因寺一众人都拿到县衙大牢!” 038 038 赵瑀着实没想到妙真竟然就这么死了。 仅仅十二岁,稚嫩的花儿还未盛开,便在风雨中凋零了。 许是自己曾徘徊于生死边缘,触摸过死亡的恐惧和无奈,赵瑀对生命有种近乎神圣的崇敬。 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了。 那丫头离开的时候虽也有忐忑和担忧,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憧憬。 妙真是想要好好活下去的,然而老天爷和她开了个大玩笑,刚刚给了她希望,转眼就毫不留情掐灭了她生的火焰。 也不知她死前会有多么的绝望。 一阵伤心,赵瑀竟自落泪。 “太太,石太太求见。”榴花从外进来,看她面有泪痕,不禁诧异道,“您这是怎么了?是想念京城吗?” “不是的,”赵瑀摇头道,“我是替妙真难过。” 榴花心里埋怨上了,对一个几面之缘的外人都如此上心,对我这个打小伺候的却冷面冷心,真不知她的心歪到哪里去了! 赵瑀没注意榴花眼中复杂的情绪,“你说谁来了?” “石太太,看样子挺急的,今天这样凉快,她都一脑门汗珠子。您若不想见,奴婢就打发她走。” 赵瑀想了想,吩咐将人请进到小花厅。 外面的天阴了上来,大团大团的云被秋风推着积聚在空中,层层叠叠,好似一座大山压在头上。 略带凉意的风袭进院子,卷起浮尘,在廊下、在中庭,打起一个又一个的旋儿,偶有几片落叶混进去,划拉着地面,发出破碎凄苦的哀鸣。 天凉了呀。 石太太开门见山,上来就问:“李大人把明因寺和揽玉庵的人都拿了,这事你知道吗?” 这事早在濠州县城传开了,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就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石太太见她点头,急忙说:“你要劝劝李大人,明明是强盗劫财害命,关人家寺庙什么事?再说妙真都还俗了,和揽玉庵更扯不上关系,李大人办案还是差点儿火候。” 赵瑀好似不认识她似的,仔细瞅了石太太好几眼,瞅得石太太直奇怪,“你看我干什么?” “原来石太太还懂得断案,女中豪杰啊,我真是小瞧您了。”赵瑀客气地笑道,“不像我,只会操持后宅,前头的事丝毫不懂。” 石太太哼了一声,“李大人不识字,万事需要我家老爷帮衬,我耳濡目染,知道的是比你多点儿。李太太,我是看咱俩投缘才提醒你的,你不要好心当成驴肝肺。你知不知道,濠州城有多少人是这两家的信众?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县衙淹了,犯了众怒,李大人的官还要不要做?” 赵瑀认真思索半晌,明显心动的表情,“倒是个麻烦,可该怎么做才好……” “赶紧放人!”石太太斩钉截铁道,“迅速结案,反正妙真无父无母,根本没人关心她的死活,真正的苦主就凤阳那家农户,给几个钱就能打发。” 赵瑀笑了,“这是您的意思,还是石大人的意思?” “谁的意思都不重要,能解决眼下的难题就成。”石太太继续苦口婆心劝道,“等李大人下衙,你一定一定劝他放人,切记!” 赵瑀颔首应了。 太阳落山了,天色彻底暗下来,一阵又一阵的秋风中,廊下的花草不安地摇曳抖动着,给院子凭空添了几分萧瑟之感。 今晚李诫要回来用饭,赵瑀便亲自下厨做了道清蒸鲈鱼。 她没有夸大其词,她的确很会做鱼,鲜香美味,入口即化,那香味隔着一道院墙就把蔓儿勾了回来。 蔓儿腆着脸解释道:“不是奴婢馋嘴,是刘师爷要吃,非让奴婢过来讨要,你说他一个五尺高的汉子,怎么为点儿吃食闹得跟小孩儿似的!” “我做了两条,原本就给他备着的。”赵瑀吩咐蔓儿去拿食盒,再看李诫,却是举着筷子对鱼发呆,“怎么的不吃?” “吃吃。”李诫挟块鱼肉放进嘴里,嚼了两口却猛然咳起来。 赵瑀吓了一跳,又是递水又是递巾子,好一通乱,才知道他差点儿被鱼刺卡了喉咙。 李诫苦笑道:“我不怎么会吃鱼,你知道当下人的,总得随时听主子吆喝,哪有那个闲工夫剔鱼刺慢悠悠地吃鱼?所以我吃的少,也不大会吃。” 正在往食盒里装菜的蔓儿手一顿,缓缓抬头看了看李诫,脸上明晃晃写着三个大字——你说谎! 李诫立时说:“蔓儿快给刘铭送去,鱼一凉腥味就重,别糟蹋了太太的手艺。” 蔓儿提着食盒,扯着嘴角笑了下,“奴婢马上走,老爷慢慢吃鱼,可别再让鱼刺给卡了。” “这丫头,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李诫讪讪笑着,对那盘鲈鱼颇有些无从下手。 赵瑀坐在旁边,给他挑鱼刺,鲈鱼本身刺就少,赵瑀又很熟练,不多时就给他装了满满一大盘子。 李诫吃得很慢,完全没有他往日用饭风卷残云的气势。 “你也吃啊。”李诫给她放碗里一块,“瑀……” 他们之间从来以你我称呼,连相公娘子都很少用。 李诫忽然特别想叫她的名字,但是他叫不出来。奇怪,这个字并不难发声,可嘴怎么就张不开呢? 赵瑀歪头看他。 李诫嘴唇微微嘟起,拼尽全身气力,“瑀……” 比蚊子哼哼还低。 也亏二人离得近,赵瑀耳朵也灵,纳罕道:“鱼怎么了?不好吃吗?” “好吃。”李诫一下泄了气,几口扒完饭。 赵瑀说起石太太的来意,怕他多想,还特意解释道:“我并非要插手你外头的差事,妙真实在可怜,我不忍她无辜丧命,所以才多问几句。” 李诫用茶水漱过口,在安乐椅上半躺下去,时不时摇两下。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脸色暗沉,盯着房梁没说话。 赵瑀以为是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脸上有点挂不住,咬了下嘴唇,低头沉默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屋里变得异常安静。暗夜中只听微啸的秋风从窗边掠过,紧接着是雨点打在窗棂上的沙沙声。 下雨了,赵瑀起身关好窗子,再坐下时,却被李诫攥住了手。 他突然如此主动,赵瑀顿时脑子里空白一片,手脚发木,全然不知该怎么做。 直到李诫略显低沉的嗓音响起,“我怕极了。” 赵瑀再一次怔楞了,李诫给她的感觉是无所不能的,他永远一副嘻嘻哈哈的笑模样,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似乎天底下就没有能难倒他的事。 他的腰背也总是挺直的,可此刻他的背上像被压了块巨石,压得他腰都弯了起来。 赵瑀的心揪成一团,反手握住他,默默地将手心的温度传递给他。 李诫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不提刚才自己的异样,转而说起了案子,“不要说石太太,就是石县丞也来找我说情,哼,如今这世道,竟官连着贼,贼通着官!那明因寺和揽玉庵就是两个……窝子,怪不得慧心不让妙真还俗,就是怕她说出去。” 他咬着牙道:“杀人灭口,这贼秃们玩得好啊,说不定下一个就是我了!” 赵瑀听得云里雾里,迭声问道:“到底是谁杀了妙真?又是为什么?这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李诫粗重地叹了口气,“我是真不想让这些腌臜事儿污了你的耳朵……还好你机灵,中途从明因寺跑了出来。都说那里求子极其灵验,哼,多借几次种,怎么也能怀上!” 赵瑀不懂借种什么意思,但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事,又听李诫道:“揽玉庵更乱,哪里是尼姑庙,分明就是个暗门子!她们接着讲经传法为名,频繁出入各家府宅,就是上赶着送女人去了。不但如此,还和明因寺的和尚乱搞一气,简直脏透了!” “怪不得此地礼佛风气这么重。”赵瑀恍若大悟道,“这是借着上头的势,逼百姓们交香火钱拿!” 说着她一阵后怕,石太太请自己去进香,只怕没安什么好心,一旦自己被她揪到把柄,难保自己不会成为他们操控李诫的棋子。 “只怕官老爷也没少拿,”李诫冷笑道,“咱们刚来,老尼姑就登门,这是探门道来的。” “你如何断这案子?”赵瑀不无担忧道,“牵扯到这么多人,又涉及到官场污秽,你要大办吗?” 李诫皱起了眉头,叹道:“刘铭也提醒我了,这案子,要么高举轻放,一床锦被遮盖了,处置几个贼头子完事;要么不顾一切彻查到底,将案子查他个底儿朝天!” “只是这样一来……”李诫苦笑道,“不止官场上,就连内眷也牵连其中,还有之前求子的媳妇儿、太太们,都会受影响。最可怕的是,去了寺庙又生下孩子的,根本就说不清楚,也不知会有多少个弃婴出来。这罪过……有点儿大了。” 赵瑀明白他的为难,犯了事的人自然要依法处置,可本身是受害者的妇人,该如何面对流言蜚语?这个世道,对女人们太苛刻。 还有说不清楚来历的孩子们,恐怕也会凶多吉少…… 039 039 夜深了,赵瑀实在擎不住,早已沉沉睡去。 李诫没有去外间睡,屋里燃着灯,火苗跳跃,他的影子也跟着摇曳。 他懒懒散散地斜坐在安乐椅上,单手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的赵瑀。 方才她不好意思当着自己面儿睡,又不忍心赶自己出去,想起她窘然的样子,李诫不由笑了。笑过之后,脸上泛起一丝苦楚。 他忍不住坐过去,离她的人更近些。 她的呼吸很轻,轻到需要仔细听才听得到。 灯光下,她的睡颜温馨可人,叫人看了心里就平静下来。 李诫没有犹豫了,他想要护着她,想让她平安顺遂的过日子,不想要她受丁点儿的委屈。 无辜受害的人可怜,可他不能因为同情那些人,让她置身于危险之中。 他要让任何人都不敢对她起歪心思。 濠州不安宁,他就要这个地方变得安宁,他要让濠州,成为他踏入朝堂之上的第一个台阶。 他要给她,一生荣华! 李诫双腿放到床上,慢慢躺了下去。 赵瑀睡在中间,边上的地方很小,他便紧贴着床沿儿躺着,手偷偷攥住她的衣角,像是握住了整个天地。 李诫脸上是满足而幸福的笑容,渐渐睡着了。 翌日起来,一夜的细雨已经住了,满室的阳光,一切都金灿灿的,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赵瑀起得晚,李诫早已上衙,床侧的被褥上有一个浅浅的坑,赵瑀看见,愣了半晌没说话。 自己的衣角也皱巴巴的…… 赵瑀便是再迟钝,也能想到昨晚李诫睡在哪里了。 没有预想之中的别扭难堪,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身边有李诫的存在了? 看着烛台上堆得老高的烛泪,赵瑀叹息一声,妙真的案子要怎么判才好啊。 她本以为李诫会为难好久,然没过三日,这案子李诫就断明白了。 慧心、净空等几大主犯以秽乱谋杀罪名问斩,其余尼姑僧众等从犯或徒刑、或收监、或鞭笞,逐一论罪处罚,被胁迫的几名尼姑定为无罪,可还俗或者去别的庵堂挂单。 明因寺、揽玉庵的田产财物全部罚没,充入国库。 不知如此,李诫扣押了十多名书吏,准备参劾石县丞等三十多名官员贪墨通匪,看那意思还要穷追到底,甚至还牵扯到知州、知府,还有临县几位官员。 他竟要一网打尽整个濠州官场! 石县丞坐不住了,李诫没有革职的权力,他现在还是县丞,他还能有面见李诫的资格。 他当下就冲到县衙里头,一不求情,二不告饶,开诚布公讲道:“听说大人想要据实明报,上奏朝廷。可大人也要想想,这种官场龌龊肮脏事一旦大白于天下会怎么样?” 李诫笑嘻嘻道:“会怎么样?当然是摘了你的乌纱帽,打你的板子喽。” 石县丞胡子抖了两下,冷冷道:“下官知道大人恼恨我,没关系,大不了这官儿我不当了便是。大人细想想,寺庙、官员、后宅,真要一条藤地扯出来,老百姓的嘴你控制得住?杂七杂八的流言一出来,朝廷就会颜面扫地!” “皇上身子骨不好,上头早有吩咐,诸事报喜不报忧。皇上以子民之心待我等,我等也应多替圣上想想,你一兜子进去这么多官员,皇上看了还不得气昏过去。而且皇后也是信佛的,你让她今后如何礼佛?事情到此为止,只处置僧尼就结案。” 李诫耷拉着眼皮,也不看他,漫不经心说:“你的意思是欺君?嗯,你又多了一条罪状让我弹劾。” 石县丞立即脸色大变,阴毒地盯视了李诫一眼,冷笑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倒要看看你的这封奏章能不能送到御前!” 下头官员的折子,都是层层递交,最后到内阁,由内阁票拟了呈皇上御览,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点差错,皇上都不会看到李诫的折子。 李诫哈哈一笑,满不在乎道:“那你就睁大眼睛看看吧!” 他猛然起身,厉声吩咐道:“张贴布告,明日午时三刻,僧尼秽乱一案,衙门口当中行刑。” 石县丞倒吸口气:“你要在衙门口砍人?” “对!”李诫说的话极其嚣张,“就在衙门口,扣押的书吏,还有濠州县城所有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得给我来观刑!” 他拍拍石县丞的肩,嬉皮笑脸道:“老石啊,你可要来的,你不来,我就让王五把你绑来。” 赵瑀自是不敢去看行刑的,蔓儿胆子大,硬是拖着榴花去看热闹。 榴花回来的时候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惨白惨白的,口中反复喃喃道:“太吓人了。” 蔓儿还好些,勉强支撑得住,还笑话榴花,“别看你平时趾高气扬的,一看这种场面就成了软脚虾,怎么的,怕了吧?以后用心当差,小心老爷的大砍刀伺候!” 榴花愣了会儿,“哇”一声大哭起来,捂着脸就跑出去了。 赵瑀无奈道:“她连杀鸡都没见过,更别提杀人了,回去你多看着她点儿,别吓出病来。” 蔓儿应了,旋而绘声绘色描述当时的场面,“哎呦,太太您是没见,老爷穿着官服往大堂上一坐,啪一怕惊堂木,真是威风极了!砍头的时候,血流了一地,净空慧心的脑袋是在地上骨碌碌地乱转啊,慧心的脑袋还滚到石县丞面前了,他两眼一翻就晕过去了!哈哈。” “可咱们老爷面不改色心不跳,看落地的头就跟看球儿差不多,这份镇定自若的气度,也是整个县城独一份了!” 赵瑀笑笑,尽量不去想象人头落地的画面。 “太太——”榴花失魂落魄地飘进来,“林太太自尽了,这是讣告。” 赵瑀手一抖,茶杯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粉碎。 蔓儿安静下来,和榴花一起,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轻手轻脚的出去,虚掩上了门。 林太太并未留下一儿半女,她的丧事办得很潦草,赵瑀去拜祭的时候,林家人都是一脸的淡漠,没有丝毫悲痛之情。 赵瑀甚至从林主簿的脸上看到了如释重负的轻松。 天空飘起了雨,李诫撑着伞接她回家。 赵瑀没有坐轿子,她破天荒地拉着李诫的袖子,“你真的很难。” “笑话,我有什么难的?”李诫笑道,“现在下头那些官儿见了我就两腿发抖,听话得很。哈,我叫他们亲眼看着人头落地,看得他们晚上做噩梦,再过来当差,就得掂量掂量怎么干了。我一下子震慑了整个濠州官场,我差事顺手着呢!” 他装着得意道:“等皇上批了我的奏折,你看着吧,我非叫那些个一肚子坏水儿的贪官污吏都给我滚蛋。” 道旁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惊得二人都是一颤。 紧接着是几声婴儿的啼哭,还没发展到最高处便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硬生生截断一般。 赵瑀颤抖着,紧紧抓住李诫的胳膊,未语泪先流,“回家,我们回家。” 李诫没动,他轻轻抹去赵瑀的泪水,“我在县城西边学堂旁边,设了个善堂,专门收留孤儿或无处安身的妇人们。告示已经四处张贴,怕有人不识字,让王五几个挨家挨户去宣讲。如果有人送孤儿到善堂,或者有人自愿到善堂帮忙的,可酌情减免税赋或给赏银。虽不能救助所有人,可总能减少点儿惨剧的发生。” 赵瑀讶然道:“减免税赋,你可以做主吗?” 李诫望着巷子尽头,阴沉的天空簌簌下着雨,细细的雨丝在地上溅起湿蒙蒙的雾气,道路看上去模糊不清,尽头处灰沉沉的暗成一团。 赵瑀见他面有郁色,忙安慰道:“你是绝没有错的,没有他们做错了事情反倒要你遮掩的道理。你是官,当官就该为民做主,不能官官相护粉饰太平。” “你还记得咱们去夜市那晚碰见的三个人吗?我总觉得那个矮个子背影看着眼熟,如今想想,应就是妙真了。若妙真在天有灵,也定然会感谢你为她伸冤。” 李诫笑笑,“我想做个好官。” “你定会是个好官,造福一方百姓的好官。” 李诫吁口气,说:“我密信报给了王爷,他的意思也是要彻查大办。……他说这案子就像毒疮,总遮着捂着,表面上点药是不可能好的,必要要把疤瘌揭开,用刀子把腐肉一点不剩全剜出来,这样才能彻底好。” 赵瑀忽然有点担心,“王爷用意是好的,可所有的压力全在你身上,你抗得住吗?” 李诫低头一笑,“必须扛得住。” 善堂的消息很快传开了,送来的大多是婴孩,也没几个妇人投奔,倒是有不少人自愿过来帮忙的。 县里也没闹出一波又一波办白事的,赵瑀算是稍稍松了口气。 出乎一众人的意料,李诫的奏折很就批复下来了。 是皇上的御笔亲批:责令大理寺、刑部、顺天府等衙门,彻查此案,依律拟罪,不可存姑息之心。 末尾朱砂狂草,血淋淋两个大字“钦此”,一看就知是执笔人狂怒之下写的。 李诫不识字,奏折是刘铭代写的,读也是刘铭读的。 刘铭便说:“大人,这案子轰动朝野,你是名声大噪啊,这下该升官了吧?” 李诫不屑笑道:“你当谁都和你一样只盯着官位?我啊,给我娘子要个敕命去!” 040 040 李诫是七品官,赵瑀可以有“孺人”的敕命,且他刚破了僧尼秽乱大案,于情于理,朝廷都不会驳了他的请求。 他早早让刘铭写好了奏本,只等濠州这场官震过去就给赵瑀请封。 月余后,案子了结。石县丞不出意外革职查办,流放三千里,其余涉案一干大小官吏罢免的罢免、进大狱的进大狱,整个濠州官场几乎是来了个大换血。 但也就到了石县丞这一层面,李诫知道,这不是石县丞一人顶了上头的罪,就是有人递了话。 主审的是钦差,李诫也不好说什么。 处理好公务,他便琢磨起私事。 他计划得很好,赵瑀是腊月初四的生辰,现在递交上去,彼时敕命文书怎么也能下来,恰好充作给她的生辰贺礼。 这天李诫握着请封折子兴冲冲正要吩咐书吏寄送,却听衙役来报,说是门口来了个妇人,口口声声要见县老爷,问有什么事也不说。 李诫以为是来伸冤的百姓,便将折子放下去了大堂。 时已入冬月,天阴得很重,一阵冷风吹来,白草伏地,寒树乱响,已初显冬景萧瑟的气象。 那位妇人三十七八岁的模样,一身夹袄青布衫,细条身材,皮肤白皙,瓜子脸上两条细细的眉,眼角处有几道细细的皱纹,嘴角微微上翘,笑呵呵地立在衙门口。 她虽然神色憔悴,但眼睛大而亮,显得很有精神。 李诫莫名觉得她有点眼熟,还没问话,那妇人已然撒丫子扑了上来。 “你是李诫?之前在晋王府伺候?”她不错眼盯着李诫瞧,得到肯定回复后,眼圈一红,呜咽道,“你是不是小时候逃荒要饭和你娘走散了?” 李诫仔细打量着她,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想,犹豫道:“敢问您是……” “狗蛋儿,我是你娘啊!”那妇人嘴一扁大哭起来,“我的儿啊,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这一嗓子嚎得李诫脑子发懵,又听她叫自己的小名,心下已信了七八分,再次确认道:“您真是我娘?” “废话!你爹叫李大锤,你娘我姓周,叫翠花,你不记得了?”周氏一擦眼泪鼻涕,指着李诫说,“你左屁股蛋子上有块疤瘌,是你七岁那年上树掏鸟窝,摔下来被树叉子戳的,当时我还庆幸好歹没扎烂你的蛋,不然李家就要绝后了。对不对?还有你小时候嘴馋想吃蜂蜜,跑到山上点马蜂窝,差点没被蛰死。还有你小小年纪就偷看……” “够了够了,”李诫抹一把冷汗,忙不迭道,“娘,您真是我的亲娘!这衙门口不是说话的地儿,走,咱去后宅。” 周氏跟在他后面,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喜滋滋说:“儿啊,咱李家可真是祖上烧高香了,你竟然成了大老爷!哎呀,我也能跟着你享清福喽,可惜老头子死得早,不然他就是老太爷。诶,我把你爹的牌位带着了,你找间屋子供起来啊。” 李诫心不在焉点头答应着。 周氏很不满,呼一下,手拍在他屁股上,“臭小子,跟你说话呢!” 李诫直接原地蹦了起来,揉着屁股呲牙咧嘴道:“就冲您这准头和手劲儿,我也知道您是我娘了。” “那是,”周氏洋洋得意道,“你从小就怕老娘的巴掌,再不听话,我拿竹篾片抽你。嘿嘿,十年没吃到老娘的竹笋炒肉了,想不想啊?” 李诫苦笑道:“戏文里的母子重逢,都是抱头痛哭,心肝肉乱叫一气,怎么您见了我就只一个‘打’字呢?” 周氏不屑道,“打是亲骂是爱,疼极了拿脚踹,老娘还没……” 她忽然住了嘴,眼睛发直地盯着前面,李诫回头去看,是赵瑀站在屋门口,讶然看着他们。 赵瑀在屋里听见李诫的声音,放下手里的活计出来迎他,却是看到一个面生的妇人与李诫拉拉扯扯的。 李诫忙解释道:“这是我娘,娘,这是您……儿媳妇。” 周氏眼睛霍然一亮,一把推开李诫,蹬蹬几步跑过去,拉着赵瑀的手笑呵呵说:“好俊的媳妇,简直比画上的仙女还好看!我一见就爱得什么是的,能娶你做媳妇,我儿真是好福气。诶,咱别这么站着,进屋去。” 满头雾水的赵瑀便被反客为主的周氏拉进了屋子里。 周氏走了一圈,啧啧叹道:“果真大户人家出来的闺女,看看这屋里布置的就是不一样。” 一水儿的黑漆家具,都是衙门里准备的,并不奢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赵瑀不知说什么好,只立在一旁讪讪笑着。 “哎呀!”周氏瞅见针线笸箩里的荷包,拿在手里没口子夸道,“我真开眼了,这花也能绣成这样儿,看看这荷叶子,水灵灵的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我活了三十多年,见过绣工好的也不少,论手巧就没及得上你的……” 一口一个儿媳妇,叫得赵瑀有些不好意思,忙借口准备晚饭避了出去。 李诫实在看不下去,拉着周氏坐下,“娘,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周氏一拍大腿,“说来也巧,我前几个月回老家给你爹上坟,就听邻居说有人打听过我,还问有没有丢过孩子。我就猜是你找我,按那人留下的口信,提脚我就上京了,找得着你最好,找不着,嘿嘿,我就当去京城玩一趟,见见世面。” “京城可真好啊,看得老娘我眼都花了。”周氏长长舒了口气,“我一路寻到了王府,你去了南边,我又一路追过来……唉,不提啦,好在找到你了。” 李诫却问道:“你到王府见了谁?” 周氏说:“是袁大管家,也是他给我银钱指点我来濠州寻你的。” 李诫点点头,“如此倒对得上了。” 周氏瞪他一眼,伸手就去揪他耳朵,“合着你还怀疑你亲娘是吧?——别躲,我问你,你和你媳妇是不是还没圆过房?” 如此突兀一句,惊得李诫一跃而起,瞠目望着周氏,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怎么知道?” “你娘我眼睛毒着呢,经过人事和没经过人事的女子,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周氏神情颇为自得,但旋即拉下了脸,恨铁不成钢道,“好容易拐个大家闺秀做婆娘,你竟这么没用,成亲几个月了你说说?还没把人搞到手,我怎么有你这么笨的儿子?你娘的聪明你一点儿也没学到!” 李诫不耐烦道:“里面好多事,你不懂,你也少管我的事。” 周氏迎面啐他一口,“呸,从老娘肠子里爬出来的,还敢对老娘吆五喝六?你听着,咱李家祖宗八辈儿都是地里刨食的,没一个读书人,你爷爷考了一辈子都没考上个童生,你爹一看书就犯晕,这是什么?这是从根儿上就不行。不过现今好啦!” 她拍着巴掌笑得合不拢嘴,“我在京城就打听了,你媳妇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生下的孩子肯定错不了。哎呦喂,这下老李家有指望喽,我大孙子肯定能给李家考个状元!” 李诫干巴巴笑了几声,不放心似地叮嘱说:“娘,她脸皮薄,你别和她乱说顽笑话。” “看破不说破,你娘我又不是傻子。”周氏瞥了瞥儿子,颇有几分感慨,“你小子倒是心疼媳妇的人,这一点和你爹挺像的。” 说话间,赵瑀挑帘进来,笑盈盈道:“热水烧好了,婆母先去沐浴可好,过会儿咱们用饭。” 她找出几件换洗衣服,歉意道:“这是我没上身的,您姑且凑合穿。” 周氏又是一通猛夸,直把赵瑀夸了个面红耳赤才作罢。 好容易她出去了,赵瑀长长吁出口气,因笑道:“婆母为人真热情。” “她就这个脾气,自来熟,这么多年来还是没变。”李诫把前因后果和赵瑀说了一边,摇头叹道,“她不言不语直接追到这里,我也是没想到,袁总管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儿也不来信和我说下。” 赵瑀说:“当时你正为僧尼案子犯难,许是怕扰乱你的心思吧。不过你们长得还挺像的,一看就是母子俩,言语间也没什么生疏感,可见这就是至亲血缘的关系吧。” 李诫挠挠头,“她的模样没太大变化,我一见她也觉得亲切,尤其那巴掌,简直是我小时候的噩梦!说实话,打小我挨她巴掌比吃饭还多,她一巴掌下来,我便知道是我亲娘了。” “还有靠挨打认亲的?”赵瑀捂着嘴笑了半天,慢慢说,“榴花已将东厢房收拾出来了,我今晚搬过去,正房腾出来给婆母住。久别重逢,我想你们肯定有好多话要说,你陪着婆母,就别总在外间守着我了。” 李诫想想说:“也行,待会儿我帮你搬,还有我的东西也得一起拿过去,还有咱们今后行事说话也要多加注意,总不能让我娘看出来咱们的关系。” 赵瑀一怔,这才发觉眼下最为紧迫的事情,是如何瞒过婆母他二人是假夫妻。 041 041 用过晚饭,赵瑀陪着周氏说了会儿话,就去收拾东西。 她将李诫的衣服一件件折好,放在柜子里,当她收拾到他的亵裤时,手不由停顿了。 脸又开始发烫,连带着身上也一阵阵发热。 这衣服是她做的,当时虽难为情,却也还好,但现在看一看都觉得面红耳赤。 他穿过了的,和新的不一样…… “瑀儿,你在做什么呢?”周氏进来四处看看,惊讶道,“怎么衣服都翻出来了,你别不是要回娘家吧?” 赵瑀忙解释道:“不是的,您是长辈,理应住正房,我把屋子腾出来,去东厢房住。” 周氏忙摁住她的手,“用不着这么麻烦,你们住你们的,我去住东厢房。” “哪有让长辈住偏房的道理?”赵瑀不同意,“您受委屈不说,如果有人下绊子,参李诫一本‘不敬父母’那更要不得。” “还有这种事……”周氏寻思一阵儿,忽笑道,“正房这么大,里外都有套间,随便给我间屋子就行!我看对面小套间不错,我就住那里。” 赵瑀的房间出去是外间,一般是丫鬟们守夜时住的,现在是李诫睡觉的地方,因他们特殊的关系,晚间正房里是不留人伺候的。 再往外是会客的小厅,紧挨着小厅的是里外两个小套间,放着些杂物。 如果周氏住在那里,李诫和她不在一个屋子睡的事岂不是瞒不住了? 然而对上爽利泼辣的周氏,赵瑀迅速败下阵来,眼睁睁看着周氏抱着被褥,自顾自收拾好小套间,惬意地躺倒在炕上,“舒服,真舒服!” 赵瑀只能寄希望于李诫。 李诫过去劝了两句,须臾片刻就被他娘的鞋底板给轰了出来。 “没事,你躺着,我坐着,大不了我说公务繁忙,去前衙睡也行。”李诫刚洗过澡,松松垮垮套着袍子,躺在安乐椅上,肚皮上搭着条薄被,眉眼间带着愧色说,“家里乍然多了了一个人,肯定有很多的不适应,你多担待点儿,往后我多劝劝我娘。” 赵瑀无奈道:“算了吧,只半日我就看出来了,你对婆母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这么多年老人家也不容易,她怎么顺心怎么来吧。” 李诫也奇道:“这十年她一点儿不见老,应是没受过太大的苦,我问她做什么营生过活儿,她竟然说挖着金矿了!金矿都是朝廷在管,私人不得开采,还能让她给挖着?真是说谎话眼皮都不带眨的。” 赵瑀笑笑,没有附和他的话,转而提到人手问题,“婆母身边没有伺候的,蔓儿不在,榴花那个性子我也不放心她去伺候,你看要不要再买个丫鬟来?” “让蔓儿去吧,刘铭早把账目查了一清二楚,该还咱们丫头了!”李诫眼神一暗,冷笑道,“濠州城两万七十二户,缴纳的赋税却还不到直隶同等县城的一半,就这么穷吗?” “你是怀疑有人贪墨?可原先的官吏都不在了,这可怎么查?” “不是贪墨。”李诫头靠在椅背上叹气道,“账目没有问题,一笔一笔都对得上,正因为对得上,我才奇怪。这么多人、这么多地,为什么赋税这么少……” 他深深地思索着,眉头几乎拧成个疙瘩,良久才说,“算了,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慢慢查吧。” 二人一时又没了话说。 此时天早已黑定,细听外面的打更声,正是亥正时分。 一片寂静之中,忽一声暴喝,如惊雷一般炸响在二人耳边。 “狗蛋儿——” 周氏的声音从外间传来,“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睡觉,明儿个不用去衙门当差了是吧?赶紧熄灯上炕,睡觉!” 李诫真想给他亲娘跪了。 赵瑀先是一脸的愕然,然后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越咧越大,终于忍不住,一头躺倒在炕上,捂着被子吃吃笑起来。 狗蛋儿! 那样俊美异常的李诫竟有个这样的名字。 赵瑀肩膀一抖一抖的,笑得连连咳嗽。 “别笑啦,乡下人起名字就这样,叫个贱名儿好养活。”李诫无奈道,“你别笑,当心笑岔了气。” 然而赵瑀已经岔气了,捂着肚子喊疼,嘴里还忍不住发笑,“我活了十五年,头一次笑成这样,什么仪态修养全都丢了。” 见她蜷着身子,李诫干脆坐到她旁边,伸手去给她揉肚子,“岔气了不能瞎揉……好些了么?” 赵瑀的笑声戛然而止,立时怔住了,任凭他的手捂在自己腹部,缓慢轻柔地画着圈。 良久她才不知所云地说:“好……好多了。” 的确好多了,他的手很热,隔着中衣也觉得暖洋洋的,很舒服。 李诫脸上没有半点异色,好像在做一件十分平常的事,他收回手,沉思了会儿说:“你小腹有些凉,我不知道女人是不是都这样,总归有点儿不放心,明天叫个郎中给你请脉。” 赵瑀脑子还在迷糊着,木木点点头,“好,听你的。” 外间又响起一声重重的咳嗽。 李诫忙把灯熄了,立在棉帘子后侧耳听了半晌,直到外间再无动静才蹑手蹑脚回来。 赵瑀往床里侧挪了挪,轻声说:“上来睡吧。” 黑暗中看不清赵瑀的脸色,但李诫知道此时自己的脸一定是欣喜若狂的。 他没有推辞,几乎是飘着走过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下的,只待回过神来后,她就在自己的身边。 这是不是说,赵瑀也开始接纳自己了? 李诫的手不由自主向旁边偷偷摸去,手指碰到她的衣角,莫名的安心。 “你睡了吗?”他问。 赵瑀背对他躺着,没有回应。 就在李诫以为不会得到她回答的时候,赵瑀说话了,“怎么可能睡得着。” “让你为难了。” “我……李诫,”赵瑀把身子转了过来,默然一会儿,终是觉得需要把话说明白,“我心里很乱,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李诫愣了,这什么意思? “现在我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我唯一能说说心里话的人只有你,可你偏偏还是话题里的人。”赵瑀的声音透着十足的迷茫,还有些许的心慌,“你是好人,我和你在一起觉得很安心、很高兴,你碰我的时候,我也不觉得讨厌。” “可……可这就是喜欢吗?我不明白,却总觉得不对。”赵瑀慢慢道,“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张妲讲的那种喜欢我也没有感觉到。李诫,你能告诉我吗?” 李诫呆愣半晌,苦笑道:“我知道什么是喜欢,但是这种事不是别人说你就能明白的,只有你自己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才能明白什么是喜欢。” 他给她拉拉被角,“睡吧。” 赵瑀幽幽叹了一口气,翻身睡了。 一觉醒来,微亮的窗户纸蒙蒙透出天光,身边却没有李诫的人。 赵瑀揽被发了半天呆,不知昨晚自己的话有没有伤到李诫,她隐约察觉到李诫对自己是有好感的,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极力回应他才对。 昨晚她是有那个心思的,她觉得李诫应该会高兴,可到后来她却犹豫了。 李诫待她极为真诚,她无法允许自己欺骗李诫,她认为应该明明白白告诉他自己的想法。 只是这实话,有时候会伤害自己不想伤害的人。 赵瑀又是叹气,满腹的少女愁绪,却无人可以诉说。 入了冬,天空总是晦暗阴沉,接连几日也见不到太阳,似阴非晴的,西北风成天呼呼地吼,看着总是要下雪,却连个雪粒子也没有。 天冷,街上的行人陆续少了,李诫却一日忙似一日,总是天没亮就出门,三更半夜才回来,甚至有时候在外过夜。 赵瑀便有些担心。 周氏安慰她说:“狗蛋儿不是在外找女人的男的,如果他敢,老娘就把他腿打折了给你出气!” 赵瑀失笑道:“我是担心他差事上遇到难题,其它不担心的。”她顿了顿又说,“婆婆,有句话我和您说,您别介意,狗蛋儿……” 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以后就别这么叫他了,他大小也是个朝廷命官,好歹留点儿面子给他。” “瑀儿真是好媳妇儿,知道心疼丈夫。”周氏十分欣慰,还用手抹抹眼角,“婆婆是太喜欢你了,你看你们成亲我也没给什么,你等着,婆婆给你拿好东西。” 她从柜子底儿掏出个小包袱,里面装着一副金手镯,做工并不精细,花纹很简陋生硬,却是实打实的实心金镯子。 周氏带着得意和炫耀,“婆婆也有好东西的,这一个镯子二两多,本来想留给我小孙孙的,算啦,给孙子他娘是一样的。” 赵瑀吃了一惊,她压根儿没想到周氏能拿出金子来,小心翼翼问道:“您真是挖着金矿了?” “那当然,就在山东那里,可惜我去的晚,只找到一点儿,后来封山了,就再也进不去。”周氏惋惜道,“不然我还能给你们多弄点金子来。” 赵瑀直觉这事没那么简单,想要和李诫好好谈谈,可总也和他碰不上面。 她觉得李诫在躲自己。 042 042 西北风扯了一宿,早间下起了雪。 雪粒子跟盐似的一阵阵撒下来,不多时,又变成了大片的雪花,搓棉扯絮纷纷扬扬的,顷刻便天地一色了。 赵瑀去前衙找李诫。 榴花给她撑着伞,小心地扶着她,边走边说:“太太有什么话吩咐下人传信就好了,天寒地冻的,走一步滑一步,摔着了可如何是好。再说前头衙门人既多又杂,再冲撞了您。” 她语气温良,自从在衙门口观看一场活色生香的砍人头后,她便收敛了性子,变得异常乖顺。 赵瑀对她的态度也温和了许多,“有些话下人说不明白的,而且我成日闷在家里,出来走走,就当做散心了。” 榴花觑着她脸色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濠州地方小,一入冬家家户户都窝着不出来,连卖菜的都少,附近也没什么赏雪赏梅的地方,实在比不得京城。” 提起京城,赵瑀倒想起另一件事,“给京城那边的年礼要准备了,晋王府的,还有母亲那里,我给你开个单子,你和蔓儿盯着采买。” 榴花犹豫了下,还是问了,“赵家那边不用准备吗?” “赵家那里再说吧,倒是妲姐姐要送点过去。”赵瑀笑道,“她先前给我来了封信,几页纸都是抱怨我不给她写信,如果年礼再忘了她,只怕她要追到濠州找我算账。” 榴花附和着笑了几声,看似随口一说,“张小姐才没空来呢,温公子秋闱中了案首,温家和张家有意亲上加亲,谁知道温公子竟死活不答应。亲事不成,张小姐此刻哪有心思管您这头儿?” 赵瑀脚步顿了顿,不相信似地反问道:“她给我的信里并未提及此事,且两家议亲肯定是私下里先商量,八九不离十了再走过场,你怎么会如此清楚?准是你搞错了!” “这消息千真万确,”榴花怕她不相信,急急解释道,“奴婢的家人都在京城,您知道的,各府的下人时常互相走动,背地里闲磕牙的也不少,这种事传得最快,根本瞒不住。” 她的话肯定有夸大的成分,但也不会是空穴来风,张妲一颗心全系在温钧竹身上,若亲事成了还好,若真的不成…… 赵瑀暗自发愁,是委婉地安慰她,还是装作不知情?自己夹在她和温钧竹中间也着实尴尬。 这下给张妲的回信更难写了! 还有自己的烦心事也一箩筐,想起李诫,赵瑀只觉心里闷得难受。 满脑子是张妲和李诫,她压根儿就没深想温钧竹为何会拒亲! 她立在雪地里只是出神,榴花看她面有所思的样子,以为她是为温公子所感动,当即欣喜不已——只要小姐愿意与温公子在一起,那个什么李诫根本不值一提,有温公子强压着,他不敢不给小姐放妻书。 在榴花的认知里,陪嫁丫鬟都是要给姑爷做妾的。 一想到自己能跟着小姐去温家,服侍温公子,榴花心里乐开了花,禁不住笑出声来。 落雪无声,周遭又没什么人,一片静寂之中,赵瑀被她突兀的笑声惊着了,诧异问道:“你笑得好古怪,做了什么白日梦高兴成这个样子?” 榴花忙不迭摇头道:“没有没有,太太,咱们快走吧,看您鞋上都是雪,当心冻脚。” 二人走到签押房内室门口,只听李诫在和人说话,听声音是两个老者。 赵瑀不便进去,便坐在外房等着,小吏低头垂手站着,毕恭毕敬请示:“大人之前吩咐过,办公的时候一律不见私客,不知太太可有急事?” 赵瑀笑道:“不急的,我在这里等他就行,你去忙的你吧。”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内室走出来两个老人,黑膛脸上满是刀刻似的皱纹,头上裹着巾子,身上是补丁叠补丁的粗布棉袄,腰间系着麻绳,一望便知是常年与庄稼地打交道的老农民。 李诫亲自送他们出来,猛然看见赵瑀坐在外房,当下心扑通一跳,连忙把她领到内室,搬来一盆炭火放在她脚侧。 “什么大事不能等我回去再说?来了也不说一声,枯坐在外头吹风,脸冻得通红,也忒不会照顾自己。” 本是责备的话,赵瑀竟听出来几分暖意,她揉揉自己的脸,浅浅笑道:“我没觉得冷,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过来看看你。扰了你公事,真是对不起。” 李诫一眼看到她的鞋,立即俯下身,单膝半跪着,“鞋都湿透了,简直胡闹!郎中说了你体寒,怎么还不注意?榴花,你不会伺候太太?雪地里走路竟穿双布鞋?还不回去把太太的鹿皮小靴拿来!” 榴花委屈巴巴走了。 “几步的路,我也没想到打湿了鞋。”赵瑀没敢说自己在雪地立了好久,“不妨事,回去泡泡脚就好。诶,你……” 李诫已经把她的鞋袜脱掉,用手捂着,“还没事,脚都快成冰坨子了!” 赵瑀下意识往回缩。 “别动!”李诫警告似地看她一眼,“不搓热了会生冻疮,长水疱子、烂脚,有你难受的。” 赵瑀便真不敢动了。 她的脚很小,一只手就能包住,又极其纤细,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掉似的。 所以李诫小心翼翼地,珍之重之地捧在手里,就像对待一件极薄的汝窑瓷器。 她足上的皮肤很白,白得近乎于透明,那是没有经过阳光的白,让人不由心生怜惜的白。 怪不得叫“玉足”,真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比王爷最宝贝的玉佩手感都要好。 他的拇指不由自主地,顺着足背上浅浅的青色脉络滑下去,一直滑到脚趾。 李诫想,自己大概是第一个见她玉足的外男吧,至于这样捧着,肯定也是第一次。 他觉得自己越发贪心了,他还想要她更多的第一次! “好……好了么?”赵瑀颤着声问道,她是真受不了了,这种感觉太奇怪。 她的确冻得脚疼,旁边燃着火盆,且他的掌心很热,不一会儿就慢慢缓过来了。 有了知觉后就感到痒,那是受冻后正常的反应,她知道的。 但是这痒有点不太一样,麻酥酥地一直往上走,一下一下撩拨着她的心,她甚至觉得小肚子都开始发热。 赵瑀不受控制地拢紧了双腿,“好了没有?” “好了。”李诫把她的脚轻轻放在自己膝上,仰头笑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赵瑀想起自己的来意,“今儿个天冷,我提前煨了高汤,咱们晚上涮锅子吃,你记得早些回来。” “好啊,我来片肉,我刀工好极了,能削得和纸一样薄!” “还有个事,总也找不到机会和你说。婆母真的有金子,前几日她给了我两个金镯子,我看金矿的事不似作伪,你留点心。” 这倒是李诫没想到的,沉思片刻应道:“我知道了,回头我仔细问问她。山东那边,唉,没王爷的令我没法查,等等再说吧” 眼下要紧的是任上的差事。 榴花回来了。 李诫没起身,拿过干净的袜子给赵瑀套上,又替她穿好靴子才站起来。 “回去吧,我也出去转悠转悠。” 赵瑀说:“下这么大的雪,你要去哪里?” “田间地头,找农家蹭热水去!”李诫眨着眼睛笑了,神情顽皮,目中又闪过一丝狡黠。 他闪身进了屏风后,再出来时,却是头上一顶破毡帽,身上半新不旧褐色棉袄,脚上灰扑扑一双黑棉鞋,腰间还别着一管旱烟杆。 活脱脱一个家有薄产的小农民。 赵瑀捂着嘴笑起来,“这身打扮倒和刚才出去的两个人差不多,只是你太俊俏,不像劳苦的庄户人。” 李诫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个药瓶,往脸上抹了一把。 那张脸立即变得蜡黄,看着跟生了大病似的,哪里还有方才的神采飞扬。 赵瑀的心猛然抽搐了下,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李诫给她紧紧斗篷,“你回去吧,晚上我肯定回来吃饭。” 赵瑀没听,吩咐榴花回去,自己却一直把他送到角门,在他临出门时,悄悄揪住他的袖子,“你别躲着我了好不好?” 李诫将门槛外的脚收了回来,转身看着她,眼中波光流闪,洋溢着别样的华彩。 赵瑀轻轻说:“你躲着不见我,我心慌得很,只好自己来找你。我不知道自己对你是个什么感情,可打心眼里不想让你难过。现在我心里头乱得很,我、你,你喜欢我吗?” 最后几个字,她说出来的时候,头几乎垂到了胸口。 她都没想到自己会问出如此难以启齿的话,十五年的教养一瞬间全抛下了。 只因为她看到了李诫那张蜡黄的脸,莫名害怕起来。 他不是无所不能的英雄,他也是人,也会生老病死,也有喜怒哀乐。 她发现自己太注重自身的感受,反而忽略了他。别看他整天嬉皮笑脸万事不在乎的,越是这样的人,一旦内心受伤,反而越重,越不容易愈合。 “我呀!”李诫把手放在她头上,弯下腰笑嘻嘻说,“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吗,我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他转身走了,因下着大雪,街上少有行人,西北风卷着雪片子肆虐而过,细碎的浮雪流烟儿一样在脚下飘荡,天地间都朦朦胧胧的笼罩在雪雾当中。 赵瑀看着他孤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街巷尽头。 她决定,要对他好一点儿。 043 043 暮色降临,赵瑀早早准备好晚饭,只等着李诫回来。 左等右等,一直等到亥时,都不见他的踪影。 周氏不经饿,提前用过饭,也叫她别等了,“他天天没个准儿的,咱犯不着饿着肚子等他。” 赵瑀笑道:“我晌午吃得多,积着食了,一点儿也不饿,正好等他回来再吃。” 周氏笑得十分欣慰,拉着她的手说:“我来时还怕你放不下小姐架子,和我儿过不到一块儿去,毕竟身份天差地别的,我还发愁怎么和你相处。结果一看到你啊,我就知道我是白操心,这么好的闺女,又温柔又能干,关键是和我儿互敬互爱!只这一条,就不知强出其他夫妻多少去。” 她的目光含着憧憬,“明年你再生个大胖小子,哎呦,我这一辈子就没什么遗憾喽。” 生孩子?赵瑀不禁腾地红了脸,窘然笑了几声。 周氏神秘兮兮凑到她耳边,“我儿可还行?” 赵瑀纳闷地看看周氏,点头道:“他很好。” 周氏一看这样就知道事儿还没办成,心里又将李诫来回骂个千百遍,真恨不得直接将他俩摁在一块儿得!她气闷半晌,干脆一头躺倒,睡觉。 久等不来,赵瑀愈发心焦,唤来蔓儿吩咐道:“你去前衙吏舍找刘先生问一问,看他知不知道老爷去哪里了。” 蔓儿去了半个多时辰才回来,“他说他也不知道,不过让太太莫担心,这阵子老爷忙着查税赋,经常去附近村子里暗访,许是见路不好走歇在农户家里了。” 赵瑀摇头道:“不会,老爷说过他今晚回来用饭,他说话作准,说回来就必会回来,不回来肯定是遇到麻烦事了。” 她在昏暗的烛影下踱了几步,忽然一抬头说:“蔓儿,随我去前衙找刘先生。” 柔软的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一阵啸风吹过,院子里的树东摇西摆,不安地晃动着,雪尘也跟着扑面而来,雪粒子打在人脸上生疼生疼的。 赵瑀忙扯着风帽侧身躲过。 蔓儿也被风雪吹迷了眼,揉揉眼睛说,“这天着实不好,咱们在院子里走路都怕摔跤,更别提老爷在荒郊野外赶路,我看他一准儿是找地儿歇下了。” 赵瑀沉默着,扯着风帽,执着地走向外衙。 刘铭还没睡下,得知赵瑀的来意,不以为然道:“他能有什么事,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我看你们女人就是爱胡思乱想。等你睡醒一觉,睁眼一瞧,没准儿他就躺在你身边儿!” “刘先生,我一个女人跑到前衙来,不是为了得您几句宽心话的。”赵瑀的声音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但说话速度快了不少,明显是着了急,“请您告诉我,他近来频繁去乡间是为什么?” “查税吧。” “查赋税怎么会往田间地头跑?” 刘铭犹豫了会儿,慢吞吞道:“这是外头男人的差事,你问,不太好,万一大人怪罪下来……” 赵瑀真是要气笑了,“放心,他回来我自会与他解释,不会牵连你。” “呦——刘先生,”蔓儿拖着长音,怪腔怪调说,“你竟怕老爷怪罪?快拉倒吧,天天和老爷斗嘴皮子玩儿,也没见你怕过他呀?怎么太太问你几句话,你就瞻前顾后怕起来了?” 蔓儿一叉腰,指着他鼻子喝道:“装什么蒜,快点说!” 刘铭瞪了半天眼,想摆出傲慢架子吓退她们,结果面前两个女人都不买他的帐,顿时泄了气,哀声叹道:“好吧好吧,我说还不成?” 他呷了口茶,清清嗓子,这才将来龙去脉一一解释给她二人听,“税赋少得不正常,但是一笔笔缴税的账目都对的上,这就很奇怪了。除非是缴税的人少了……当今继位的时候就把人头税什么的抹去了,只交户税。我们就去查户头,结果一查就发现问题了。” 赵瑀和蔓儿都盯着他等下文,他却不说了,喝了口茶,长一声短一声不住叹气。 蔓儿恼了,咬牙切齿道:“再吊人胃口就别想让我给你揉膀子。” 刘铭喉咙动了下,继续说道:“户税按田产分上、中、下三等,一个县城的农户不可能全是下等的税赋吧,但濠州几乎七成的农户全按下等赋税交的。换算下来,一户竟然只有七八亩地,简直太不可思议。” “濠州城外大片的良田都是谁的?我和大人仔细翻了鱼鳞图册,真是差点看瞎了我的眼!你们绝对想不到,给你们三天三夜你们也想不到。” “刘先生不要卖关子了。”赵瑀无奈道,“你是嫌我性子不够急么?” “咳咳,那些良田,都是挂在秀才、举人等有功名的名下,或者是士绅名下,这些人都不用缴税,税赋收得的就少了。” 蔓儿不解道:“这和老爷去乡下暗访有什么关系?” 赵瑀却有点儿明白了,“是不是农户将自家的田地挂在他们的名下,借此免交、少交税赋?” “就是这个道理!”刘铭一拍桌子赞道,“看不出你还有点脑子,不是只知道躲在大人背后的傻婆娘。” 这夸人比骂人还难听,赵瑀没有闲情雅趣和他拌嘴,追问道:“此风气早已在民间盛行,许多年来都没人管,几乎是官府默许的事情,怎么又翻腾出来了?” 刘铭说:“百十亩地也就算了,可这是上百顷的良田啊,光这一项,每年县衙少收多少税银?你说李大人能不急?这濠州也做的太过火,也不知道谁给这些人的胆子!” 旋即他又冷笑道:“恐怕不止是濠州,周遭几个县也免不了沆瀣一气,正因为临近几个县缴纳的税银都差不多,所以长久以来朝廷也没觉察到有问题。” 赵瑀想起白日间见了两个老农,脑中一道光闪过,讶然叫道:“难道他一个人跑到乡下查田地去了?” 刘铭也是苦笑,“我劝过他,他不听,这是没办法的事!一来他手里的人少,能信得过的就更少,一个不慎走漏了风声,士绅、举子、地保、农户串起来一个说辞,这笔帐就彻底成了糊涂账。” 所以他才装扮成那个鬼样子。 赵瑀说不清楚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心口酸得难受,缓了缓才说:“我怕他出事,既然不好惊动衙役去寻人,可否请刘先生帮个忙?” “我?”刘铭莫名其妙看着她,一抬右腿,“我腿伤刚好,受不得冻,寻不了人,再说李大人功夫了得,一般的小毛贼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不是让你去找人。”赵瑀莞尔一笑,眼睛闪了闪,“令堂大人是沧州铁拳袁家的对吧?” 刘铭警惕道:“你想干嘛?” 赵瑀言语间异常恳切,“小树林遇险,匪徒一听是袁家的人就面露惧色,我猜你外家在江湖上定然是个极其响亮的名头,可否请你用袁家的人脉找找我家老爷的下落。” 刘铭长大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不成!我已决心和过去做个了断。” “如果我家老爷出了意外,恐怕您叱咤朝堂、指点江山的抱负就成了黄粱一梦。” “你、你真是……”刘铭指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来,末了一甩袖子,“真不愧是李诫的婆娘,果然会拿人七寸!” 赵瑀对着他盈盈下拜,“多谢刘先生。” 刘铭冷哼道:“赶紧回内宅等着,省得李诫那个惧内的回来不敢进屋。”说罢,脚步霍霍出门而去。 他肯帮忙,赵瑀终于松了口气,人一松懈,疲惫感立即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眼前一阵发黑,她身子晃了下。 蔓儿忙扶住她,“太太,在这里歇歇再走吧。” “不,回去。”赵瑀坚定道,“我要坐在自家屋子里李诫回来。” 院子里冷风一吹,赵瑀反倒觉得平静不少,扶着蔓儿,一步一滑地慢慢走回了内宅正房。 她没让蔓儿陪着等,点着一盏孤灯,双手托着腮坐在桌前,默默想着二人相遇以来的点点滴滴。想着想着,她不由笑了,眼角却淌下泪珠。 西北风还在肆虐,不时扑到窗子上来,打得窗户纸不停颤抖,偶有一两丝寒凛凛的风从缝隙中钻进来,吹得烛光摇曳不定。 烛光抖了又抖,虽然微弱,却没有熄灭,仍然散发着暖暖的黄晕。 赵瑀痴痴地等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像都听到了鸡鸣的声音。 好像门帘动了,赵瑀急忙跑过去看,可坐得太久腿脚麻了,重重地跌在地上。 顾不上吃痛,她爬起来就往门口跑。 没有人,是风吹的。 赵瑀失望极了,想哭,却拼命忍着,她不想让李诫总看到她哭的样子。 她沮丧地往屋子里走,却听有人喊她。 “瑀儿!” 声音像是李诫,可他从没这么喊过自己,幻听么?定然是的。 “瑀儿!” 声音又响了几分。 赵瑀回过头,看到了李诫。 东方天空蒙蒙发亮,他眉眼含笑,披着晨光踏雪而来。 一瘸一拐的,似乎受了伤,那身褐色棉袄也破破烂烂的。 赵瑀急忙迎上去,跑得太急,脚一滑,结结实实摔在了李诫的怀里。 “我接到你了。”他笑着说,眼睛笑得弯弯的。 他应是用雪水洗过,脸上的蜡黄已然不见,额前垂下的几缕头发还挂着细小的冰碴子。 赵瑀慢慢地伸出手去,一点一点捧着他的脸,冰冰凉的。 她轻轻说:“我也等到你了。” 044 044 李诫并未与赵瑀说昨夜的经历,他匆匆洗过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饭也顾不得吃就要找刘铭议事。 他看赵瑀拎着破棉袄往门外走,像是要扔的架势,便道:“别扔,洗干净了补补还能穿。” 赵瑀微蹙着眉头,“不吉利,烧了的好。” 李诫笑道:“什么吉利不吉利,我不信这个,我只知道好好的东西烧了可惜。” 赵瑀只好把破棉袄又拎了回来,“你又要出去?腿上的伤还没请郎中看呢。” “不妨事,就是扭了下脚,过过就好了。”李诫不在意笑笑,吩咐一旁的蔓儿道,“你去叫刘铭立即去西花厅,我有要事和他商量。” 蔓儿应了一声去了,赵瑀却说:“早饭不吃了么?” “你叫人送到西花厅吧,多准备点,我和刘铭边吃边谈。”李诫边说边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来,看赵瑀似乎有点低落,诧然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担忧罢了,你一出门,我的心就悬着。”赵瑀叹了口气,旋即露出个笑脸,“我也是胡思乱想,你去吧,不用理会我。” 李诫想了想,明白过来,因笑道:“我成日在外头瞎跑,一回来就是灰头土脸的,谁看了都会多想。我不是不跟你说,是怕你听了害怕。既然这样,那你跟着我去听听,让你心里有个数,省得你愁东愁西,小心头发都愁白几根。” “我……我能去听?” “有什么不可以,你是我媳妇儿,我不信别人还能不信你?再说了,如果不是你昨晚逼着刘铭帮忙,我也许还不能这么顺利回来。” 他掌心向上,将手递给她,笑容里带着期待,“路滑,我拉着你走。” 赵瑀轻轻搭上他的手。 李诫得寸进尺,随即大手一翻,紧紧握住纤纤素手,“拉住啦,不许放手。” 朝阳升得老高,几只麻雀飞来飞去在院子里觅食,叽叽喳喳的,十分热闹有生气。 小套间里的周氏看到二人离去的背影,悄悄关上虚掩的窗子,将手里的笤帚疙瘩一扔,搓搓冻得发红的脸,满意道:“不错,傻小子终于开窍了,抱孙子指日可待呀!” 西厢房里的榴花也看见了,只觉得刺得眼睛生疼生疼的。 小姐……喜欢李诫?那岂不是与温公子再无可能?难道自己今后要去伺候一个睁眼瞎?她嘴唇咬得发白,心中的不甘和恨意一股脑涌上来,登时涨红了脸。 蔓儿连出溜儿带滑从院外赶过来,瞅见榴花便喊:“早饭好了吗,怎么也不送去?” 榴花回过神,白她一眼道:“我让厨娘送去了,你去问她。我还要替太太准备娘家的年礼,这些琐事你少来烦我。” 蔓儿看了看她,“你的脸好红,就跟一滩血糊脸上似的。” 血?榴花眼前忽然闪现衙门口血流一地的场面,霎时白了脸。 蔓儿得意地哼了一声,自顾自走了。 西花厅中,赵瑀和蔓儿在八仙桌上摆着早饭,热气腾腾的小米粥,一盘醋溜白菜,一盘素馅包子,一盘腌萝卜丝,一碟酱肉。 放好碗筷,赵瑀打发蔓儿去外间守着,自己坐在屏风后,手里做着针线活,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只听刘铭道:“如此普通平常的饭菜,你吃得跟山珍海味似的,是为了哄你婆娘开心吧?” “废话少说,不吃就边儿待着去!” 刘铭嘟囔了几句,说的什么赵瑀也没听清。 随后他们谈起了昨晚的事,赵瑀停下手中活计,凝神细听。 李诫说:“事情远比之前想的严重,鱼鳞图册上濠州县郊的田地只有百余顷,我这段时间暗查,粗粗算下来绝对不止这个数,起码少了五成。这还仅是附近,略远一点,我昨天去的县北葛家镇,那里的农户也是无一例外都把田产挂了出去,但这部分田产,我在鱼鳞图册上也没有找到。” 刘铭大叫一声:“私瞒田产?原来如此!把减免赋税的土地登记造册,超出额度的不登记或少登记,如此一来,本该交给朝廷的税银,就流进了那些豪强士绅的口袋里!嗯……还有某些利欲熏心的读书人,肯定也有官员在背后撑腰。” 李诫叹道:“先前我看了鱼鳞图册,免税田太多,我以为是名录造假,却还是想简单了。王爷曾叫我暗中丈量土地,我以为也就几个有背景的人敢隐瞒不报,却没料到整个濠州都是如此,甚至附近几个县,简直……太可怕了!” 他二人都沉默下来,一时间花厅鸦雀无声,只听得见窗外寒风呼啸而过,吹得窗棂噼噼轻响。 赵瑀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良久,才听刘铭问道:“你昨晚遇险也与此有关吧?” 李诫笑了一声,“算是吧,本来日头刚下山我就打算回来,却在镇子口看见一群人拥着一个人往庄子走,那人我看着眼熟,就悄悄跟了过去。唉,反而被他们察觉了,又不想败露身份,我说我来此投靠远亲,那群人也不信!唉,还好你朋友找过来,才算替我解了围,赶明儿我要请吃酒答谢他。” 他寥寥几句便将昨日的事情一笔带过,但赵瑀不信实际情形如他所说一般云淡风轻——从他回来的狼狈样子便可想而知,当时定然是很危险的。 他是不愿让自己担惊受怕。 “我朋友也算这附近的叫得上名号的人物,当地人多少都会给他点面子。话说回来,你看到的人是谁啊?” 又是一阵沉默,许久李诫闷闷道:“是庄王世子的奶兄,那白花花的大板儿牙我隔着半里地就认出来了。” 庄王?赵瑀听着十分耳熟,仔细回想了半晌,才记起李诫曾与这位王爷玩过一场斗鸡,还赢了五千两银子。 如今这银子还压在箱底儿呢!赌资,她一直没敢动。 他与庄王爷应该是熟稔的,与庄王世子也许关系还不错,可世子的奶兄怎会跑到这里来?总不可能找他叙旧。 刘铭也有同样的疑问,“难道庄王世子在这里有私产?” 李诫长叹一声,隔着屏风赵瑀都能想得到他一脸为难困惑的表情。 “我刚才说了,葛家镇的田地没有登记造册。” 赵瑀忽然明白了,也就是说,不是庄王世子瞒报田产,就是他手下的人搞的鬼。 但无论如何,都有皇族牵扯进来了。 这只是冰山一角,再深究,还不定扯出什么人来。 又听李诫吩咐道:“你回去拿户籍册子查查有没有叫‘吴贵’的人,葛家镇的农户说田地挂在了他名下。” 刘铭答应了一声,犹犹豫豫劝道:“只是濠州本地士绅倒还好,真牵连到王公贵族,可不是你一个芝麻官能管得了的事了。一心为朝廷虽好,但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家性命。” 良久,才听李诫笑道:“我有家有室,不会由着性子来。” 刘铭仍在劝他,“其实我说这事睁只眼闭只眼算了,真要捅破了,勋贵、官员、士绅、农户,你是从上到下得罪个遍,唯一有好处的就是国库——银子多了!但那高兴的是皇上,皇上就算念你的好,也不会明面上护着你。” 刺啦一声,椅子拖地的声音,李诫应是在赶他走,“我知道的,这事只能从上往下办,有旨意才能办,没旨意就捅破天那是找死。走吧走吧,你让我想想该怎么做!” 等外面彻底安静下来,赵瑀才从屏风后转出来。 李诫仰面懒懒散散地坐在太师椅上,胳膊支着两边的扶手,眉头紧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赵瑀一阵心疼,脚步轻轻地踱过去,坐在他旁边,手指抚上他的眉心。 她有了难事,他总能替她解决,而他遇到难题,她却无能为力。 她从没有这般恨自己没用。 婚姻结二姓之好,两家互为助力,而自家……赵瑀苦笑,别说助力,赵家不暗地使绊子她就烧高香了! 算来算去,娶了自己,于他仕途无半点作用。 自己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他? “怕吗?”李诫闭着眼问道,轻轻抓住她的手,“你相公好像惹了一个大人物。” 赵瑀浅浅笑着,“我不怕,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一句话说笑了李诫,睁开眼睛说,“对,是我小看你了。” 赵瑀问他有什么打算。 李诫发了半天呆,喃喃道:“我也是难住了,瞒报田产肯定是有的,但这事有没有牵扯到亲王世子就不好说了。我去信请示王爷吧,查不查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他瞥见赵瑀也皱着眉,鬼使神差地拧了她香腮一把,笑嘻嘻说:“你跟着犯什么愁?你只把心思花在今儿穿什么衣服,明儿打什么首饰就成了。放心,算命的说了,你相公是先苦后甜的命,往后能做大官,就算有沟沟坎坎,也是暂时的。” 赵瑀捂着脸颊愣愣看着他。 太得意忘形了!李诫半张着嘴,深悔自己太心急,这丫头于男女事儿上什么也不懂,别把她吓坏了。 他讪笑几声,“我、我去给王爷写信……你若无事,给我磨墨可好?” 045 045 素白的手指捏着一方墨,在砚台上缓慢均匀地打着圈,随着她的动作,墨锭与砚台间发出令人舒缓的声音。 墨香逐渐散开。 赵瑀放下墨锭,从书架上拿起毛笔蘸好墨汁,塞到他手里,在他面前铺好一张白纸,“写吧。” “好!”李诫响亮地答了声,握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顷刻之间就写好了一封信。 这几个月他抽空就学写字,着实进步不少,信上虽然还是一堆白字,但起码可以看懂什么意思。 赵瑀赞道:“你天分真的很高,照此下去,明年就能考秀才了。” 李诫对功名是嗤之以鼻,“百无一用是书生,再说我已经是官身了,还考功名做什么?” “我不是说一定要考功名,只是身在官场,有个功名总比没有的强。”赵瑀细细劝道,“你起步和别的官不一样,他们一旦考上功名,就有座师和同窗。遇到难题大家一起想对策,有好事一同分享,即便哪个人高升了,还可提携一把。” “你没有这样的优势,但你也可以拜个有名的先生读书,如此也会有同窗,这就是人脉呀,是你官场上的助力。” 李诫讶然看着她,“这些官场上的门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赵家不济,但毕竟也是官宦之家,多多少少听说过。”赵瑀有些不安,“我是不是说错了?” “不,你没说错。”李诫叹道,“正因为大家都这么想,才有了‘结党’一说,我从前听王爷说起过什么朋党之争,当时只道王爷小题大做。现在听了你的话,倒有些明白了,如果内眷都懂得,外头的官儿们可想而知了,下头的人都抱成团儿,上头的吩咐便不好使,怪不得王爷会忧心。” 赵瑀便笑道:“那我也算帮上你的忙了?” “那是!有你这个先生在,我还用得着别人?”李诫嘻嘻笑了几声,他转而提起赵瑀的生辰,“那日我们不要在家吃了,我带你去醉仙楼,他家的佛跳墙做得特别好。” “就咱俩?” “嗯。” “那婆母会不会不高兴?” “不会,我保证!”李诫暗道,她巴不得咱俩单独待着呢。 还有一件事,他没告诉赵瑀,孺人的敕命约莫快封下来了! 他打算给她一个惊喜。 然而敕封还没下来,晋王爷就提前给了他一个“惊喜”。 给他的密令只一个字——查! 李诫顿时头大如斗,看着那个字苦笑:王爷,这个年您真是不叫我过了! 但怨天尤人不是他的脾性,推诿搪塞更不是他的做派。 李诫把自己关在小书房,不吃不喝闷了一天,就算是赵瑀来叫门也没开。 周氏见不得儿媳妇吃闭门羹,就在她准备当门一脚大发母威之时,门开了。 她一脚下去差点闪了腰。 李诫看着她娘纳罕道:“您这么大年纪还练什么劈叉,看看,扯着筋了吧。” 周氏没好气地看了儿子一眼,“我还不是为了你?闷屋里长毛啊!你媳妇叫了半天门你也不开,如今坐屋里正生气。我好容易快抱上孙子了,你还给我……” 李诫没听完,抬腿就往赵瑀屋子里跑。 屋里燃着炭盆,暖洋洋的,但是有些呛。 赵瑀坐在书案前写字。 李诫走到她身后,“你没恼我?” “恼你什么?”赵瑀回头讶然问道,“怎么满头是汗?” 她放下笔,拿起帕子给他抹去头上的细汗。 李诫心头一阵发痒,刚想要捉住她的手,人家却把手缩回去了,“还有几个字就写完了,你等我下。” 李诫便老实在旁等着。 这几个字写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李诫心想,还说没恼,这分明就是恼了! 好容易她写好了,拿起纸轻轻吹了吹,放在一边晾干。 李诫逮到空子,忙说:“我在书房想事情,太专注了,没听到你敲门。” 赵瑀点点头,“我知道的。” 李诫更拿不准她的意思了,想了想叹道:“王爷交给我一件苦差事,办不好的话,我这官就做不下去了。” 此言一出,赵瑀神色果然不一样了,急急追问道:“什么差事?” “王爷让我查瞒报田产一案。”李诫的笑得异常苦涩,“这意思是要放到明面上来查,相当于以我一人之力对抗整个濠州士绅阶层,连着藤,扯着蔓的关系网,我简直连下手的地方都找不到。” 赵瑀想想都知道他的压力有多大,被他拒之门外的那点子不悦登时烟消云散,忙拉着他躺在塌上,柔声细语说:“王爷叫你查,可给你定期限了吗?” “并没有。” “这就是了,想来王爷也知道其中艰难险阻无数,所以才有没强令你什么时候查完。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件一件做,我们慢慢地想法子,总能有好主意的。” 李诫一个劲儿哀声叹气,抱着脑袋嚷头疼。 这是着急上火了,赵瑀忙泡了一杯浓浓的莲心茶,“这东西苦是苦,败火最好不过,快喝了。” 李诫呵呵笑了几声,望着她担忧的眼神,终是没好意思推拒,接过来一口气灌了下去。 真苦,苦得眼泪快流出来了,李诫觉得脑袋变得更疼,“瑀儿,给我揉揉头。” 他鼻音浓重,赵瑀很是吓了一跳,以为他压力过大快要承受不住,忙给他揉额角,“你闭上眼睡一会儿,睡足了咱们再吃饭。” 过了一刻钟,他又叫了声,“瑀儿。” “嗯?” 李诫笑了,“没什么,我好多了,你歇歇。” 他只是想试试,如今“瑀儿”二字出口,愈发的自然了。 直到李诫发出轻微的鼾声,赵瑀才住了手。揉揉发酸的手腕子,她起身走到书案前,这是她给张妲写的回信。 信上最后一行是这样写的:妲姐姐,我想我大概明白什么是喜欢了。 赵瑀的敕封果然在冬月底送到了濠州县衙。 捧着孺人的冠服,赵瑀恍恍惚惚,有一种不真实感。 自己也成了敕命? 她看向李诫。 李诫笑盈盈的,也在看着她。 赵瑀的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就在半年前,她被赵家逼着差点儿节烈,她当时想,此后最好的结果也是出家了。 寂寥一生。 可因有了他,全然不同了,她不仅好好活了下来,还活得惬意舒适,如今更有了朝廷的敕封。 何其有幸,与君相逢。 李诫极其轻柔地抹掉她的泪水,“别哭,这还是敕封,等以后诰封,你还不得哭个稀里哗啦?” 赵瑀笑出了声,“好,我等着,等你再给我挣一个诰命回来。” 此言入耳,李诫内心一阵狂喜,这丫头绝对是对我有心思了! 周氏立在一旁左右瞧瞧,见气氛正好,实在不宜打扰,暗道这次就算了,看在傻小子追媳妇的份儿就忍了,待他再升官,一定要提醒他一句“你还有个娘,也想做朝廷命妇”。 赵瑀并没有大肆庆贺,但她封“孺人”的消息还是传得很快,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她这里忽然来了好多贺喜的人。 上到官家娘子,下到秀才娘子,一窝蜂一窝蜂地来。 赵瑀不爱出门,也很少和别家太太结交,除了早已在濠州县城销声匿迹的石太太,她还真不认识几个人。 且她们带的礼物太贵重了,有金弥勒佛玉观音、各式的如意、屏风、自鸣钟、名人字画等摆设,还有扇坠儿、冰片、檀香、茶叶等日常用得着的东西,甚至还有人送了十斤银霜炭来,总之是吃的用的玩的都有,各式各样的,着实让赵瑀过了一把眼瘾。 她吩咐蔓儿按照礼单分类放好,全部锁到库房里,就算周氏想用一两件,她也委婉拒绝了,“往日里咱家和她们从无往来的,突然这么热情我心里实在不踏实,事出反常,定然有异。咱们先放着,等李诫回来问问他的意思。” 周氏目不转睛盯着库房的门,恋恋不舍道:“有什么异常?你是这县里最尊贵的太太,她们当然要上赶着巴结你,以前没找到由头,这不是抓住个机会就来了么?当官哪有不收礼的,光靠吃俸禄,喝西北风罢。” 赵瑀挽着她的胳膊往屋里走,“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李诫刚当官没多久,好容易有点威望,如果收了人的礼,往后怎么叫他公平断案?便是这些东西我也是不敢要的,赶明儿都要折算成差不多的东西,再给人家还回去。” 一听有碍儿子的仕途,周氏便不敢要了,长叹一声,“当官为什么?要么为钱,要么为权,我看我儿一样都没占到。” 赵瑀安慰道:“他爱惜羽毛是好事,这样当官当得踏实。” 晚上李诫下衙回来,赵瑀赶紧去问他的意思。 李诫笑道:“角门停了一溜儿的暖轿、马车、骡车,车夫们都蹲在墙根儿下晒太阳,这么大的动静,我能不知道?没事,你先收着不必着急还礼,我呀,先给他们来个障眼法。” 赵瑀奇道:“你又在搞什么鬼?” 李诫嘿嘿一笑,抬脚上了炕,半靠着大迎枕说:“查案!王爷不是叫我查谁家瞒报田产呢?我干脆放出风儿去,说要重新编鱼鳞图册,按册子丈量土地,无主的地一概充作官田。哈哈,那些人一听就着了急。” 046 046 本朝开国初年,有律例规定每年审查一次鱼鳞图册,清丈土地,核查田地的类型并人口户籍、赋税徭役等情况。 本应朝廷着专人监督,各级县令主办,一亩地一亩地都须实际丈量,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了民报官录的形式,而年限也变成了十年一次。 而所有赋税都是按照鱼鳞图册征收的,地少,自然赋税就少。 李诫讲了一通,赵瑀并不懂这些,细细思量一番说:“重新编鱼鳞册不是小事,朝廷没有明令,晋王爷给你的只是密令,你上头还有州官、巡抚……风险是不是大了些?而且这是损伤国库的大事,为何这么多年来一直无人谏言皇上?” 李诫翘着脚躺在炕沿儿上,头枕着双手,一时没有言语,只盯着上面的承尘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才说:“所以这才可怕啊。” 赵瑀不明白他说的“可怕”是指人,还是指事。 她隐隐觉得,晋王爷肯定清楚瞒报土地的弊端,不然不会叫李诫查,但为什么不给一道明令?以他的身份地位,就是请一道彻查的圣旨都不难,但他却选择了密令。 晋王爷也害怕引起局势动荡! 他把濠州当做试探的地方,李诫就是他投石问路的棋子。 恐怕他早就有此打算,所以当李诫求娶自己的时候,他给李诫的脸面大得惊人。 赵瑀嗓子里像塞了一团棉絮,扯不清揪不掉,堵得她嗓子生疼,连带胸口也一阵闷痛。 她悠闲度过的每一天,她所有的平静安宁,都是因为有他在前面替她遮风挡雨。 她便悄悄往床内侧让了让,呢喃道:“别总靠边儿躺,夜里一翻身当心掉下去了。” 李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先是一愣,半晌才灵醒过来,紧接着,耳朵根儿红了。 这些时日为避老母亲的耳目,他俩的确是睡一间屋子的,但他很少上床睡,经常是在塌上凑合。 他个子高,总是蜷着身子睡,只有特别劳累的时候,他才在床上躺平眯一会儿。 今晚借着谈事的机会,他故作自然地摸上了她的床,他本以为说完话他就要麻利儿地滚回塌上睡。 谁成想她竟主动留下了他,这说明什么?这丫头绝对有那个心思! 李诫浑身的热血沸腾了,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本画册子上的东西——成亲前夜他在赵瑀房间内看到并顺手拿走的那本画册子。 沸腾的结果就是,他明显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 他扯过锦被盖在自己腰上。 赵瑀笑了,“穿着棉袍睡觉,能舒服吗,快脱了吧。” 说着,她坐起身,脱下袄裙,只穿着一身粉色中衣。 宽大的衣衫下,曼妙身形隐约可见。 许是炭盆烧得太旺,李诫一股股热浪熏得脸发烫,身上发燥,嘴也有些干。 他一咕噜翻身坐起,光着脚下了地。 脚底传来的丝丝凉意让他稍稍冷静了下,他背对着赵瑀,深深吸口气,举止优雅地脱掉袍子,然后他转过身,愣住了。 赵瑀已严严实实盖好被子,大红的锦被外只露出一张小脸。 今儿一整天她都忙着招呼道喜的来客,且和不知底信不知来意的人打交道,她不得不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 又和李诫说了半宿的话,她着实是累了,刚躺下没一会儿便酣然入睡。 看着她绯红的睡颜,李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暗笑自己真是想多了! 不过也对,她刚于情感上懵懵懂懂似有开窍的迹象,不可能一下子进展到肌肤之亲的境界。 还是太心急了,李诫苦笑一声,吹灭蜡烛。 他静静躺在赵瑀身边,这般近,可以清楚地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宛如兰花一般清幽的味道,引得他不住想离她更近些,细嗅她身上的幽香。 他小心翼翼侧躺着,支起身子看她。 中天一钩弯月,月色虽不甚明,透过窗子投进来的月光便愈加朦胧。 桌椅、花盆、书案,一切在昏暗中若隐若现,几乎分辨不出哪个是哪个。 赵瑀睡在内侧,光线更暗,自然也是影影绰绰的。 李诫伸出手,停在她脸庞上方,修长的手指在黑暗中细细描绘她的眉眼。 如此的幽暗中,他好像能看清似的,准确无误地虚空划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 日日看着她,早已将她的一笑一颦深深刻入心头,哪怕是闭着眼,他也能分毫不差描绘出她的模样。 几个月前,他还只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与她隔窗对望,彼此间虽没有戒心,却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不慎给对方造成困扰。 可如今,他也能与她谈一谈差事,发发牢骚,有些不能对王爷说的话,反而能和她说。 他不再是一个人扛着重担前行了。 李诫的手指落下来,落到她的唇上。 他的力道很轻,似有似无,从一边的唇角滑到另一边,又抚上她的下唇,轻轻摩挲着。 许是有些痒,赵瑀偏了下头,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 她的唇无意间啜住了他的手指。 手指的温热,几乎让李诫丧失理智,他真恨不得此刻就抱住她,压住她,亲吻她身上的每一处。 她会惊慌,但不会拒绝,即便不愿,她也会顺从自己。 但李诫到底忍住了,不能太急,好不容易她开始回应自己的感情,她又是个隐忍内敛的性子,一旦惊到她,表面不显,内心也许会渐渐疏远自己。 所以…… 李诫重新躺了回来,规规矩矩盖好被子,默默将手指放在自己的唇上,舔了下。 甜的! 他笑了笑,若是今后一品香泽,定然是甜美无比。 终有一日她会向自己敞开怀抱的。 敞开?李诫喉头动了下,随即双手一合,狠狠拍在了自己的脸上。 “啪”的一声,极其响亮,旁边的赵瑀都惊醒了,睡眼惺忪问道:“什么动静?” 李诫淡淡答道:“蚊子。” 赵瑀“哦”了声,翻了个身继续睡觉了。 赵瑀对于这一夜李诫的举动完全不知,第二日起来还问他:“三九天还会有蚊子吗?” 李诫一副她少见多怪的模样,笑着说:“夏天的蚊子没冻死呗,或者下了小蚊子,屋子里暖和,就出来咬人了。” 赵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对李诫极为信服,也因此信了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还说:“那我去寻些香料熏熏屋子,” “甚好。”李诫咳了一声,穿戴整齐上衙去了。 隔几日便是赵瑀的生辰,李诫特地提早下衙带她去醉仙楼。 带媳妇不带亲娘,赵瑀怕周氏心里吃味,就拉着她一起去。 结果周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老寒腿又犯了,走不得路,出不得门。你们小两口去玩吧,好容易诫儿有空,让他领你好好玩玩,别着急回来。” 非但如此,她还不允蔓儿榴花跟着,把她们拘在屋子里做针线。 李诫自然知道他娘什么意思,嘿嘿一笑,拉着赵瑀的手上了马车。 榴花看着二人亲亲热热的携手而去,心底一颤,手上的针就扎了指头一下。 血珠渗出来,她的眼泪也差点滚下来。 不能这样下去了,榴花想着,借口核对年礼单子溜了出来。 积雪未化冻,天空还飘着零星雪粒子,远近街道屋舍一片冰雕世界,路旁的寒树枝条上带着冰屑,吊着冰挂,乍一看,宛如一树梨花盛开。 赵瑀撩开车帘一路看着街景,因笑道:“以往冬季,我在京城只知道赏梅,却不曾想这挂了冰的树也是好看的。” 李诫靠在车壁上,将蜷着的长腿略略伸直,懒洋洋道:“各有各的好,端看人的心情罢了,若是肚子都吃不饱的人,看着这片雪只会发愁。” 他这句话提醒了赵瑀,因笑道:“京城有身份的人家每年都会办粥棚,濠州倒好像没有,我寻思着,不若我起头办一个,一来给贫苦人家解困,二来也给你博点儿好名声,省得你得罪人后没人帮你说话。” 李诫眉头暗挑,笑了几声,“粥棚不能在县城里头,我明天去城外寻个地方,着人搭棚子。” “为什么不能在县里头?” 李诫哈哈笑道:“你想啊,听说有施粥,附近十里八乡的流民不都来了?其中不乏小偷小摸的人,我还得抽调不少人手维持县里的治安!所以要放在城外,叫流民不能进城。这样,我本也有意搭粥棚……你别操劳了,直接捐几石米即可,我再四处张贴布告,让那些有钱人也捐米。” 他看着外面的天,叹道:“腊七腊八,冻死叫花,希望今冬不至于冻死太多人。” “有你这样为民着想的好官,老天爷也会开眼少下几场雪。” 李诫笑了笑,“我要清丈土地,不少老百姓也有隐瞒的田地,就要重新交税银,给挂名的士绅是四十税一,给官府是三十税一,他们也不愿意啊。为民着想,他们只会认为我是刮地皮的。” 赵瑀心有戚戚然,这长年的积弊,他一个小县官怎么能清理得掉! 马车一顿,李诫挑帘望过去,“到了!” 047 047 醉仙楼非常气派,就是与京城的大酒楼相比也不遑多让,尤其门匾上“醉仙楼”三个大字,潇洒俊逸,应是出自名家之手。 赵瑀还没仔细欣赏,就看到跑堂的小二迎了过来。 “李大人,快里面请。”小二一边往里让,一边高声唱喝,“楼上春欲来雅间,两位请了喂——” 穿过热闹嘈杂的酒楼前门脸,转到北角,拾阶而上时,那小二又吆喝一嗓子,“步步高升了喂——” 赵瑀听着有趣,不由笑了出来。 那小二瞅见,一脚踏了个空,差点儿摔个狗啃泥。 李诫挥手叫他下去,“我知道在哪里,自己去就行。” 小二扎煞着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李诫不管他,扶着赵瑀登上二楼。 迎面是一座八扇的描金山水人物屏风,绕过来是一道走廊,上面悬着一盏盏精致的玻璃宫灯,走廊里铺着猩红地毡,便是窗子上糊着的都是碧色如水的绉纱。 走廊尽头是一池浅水,几叶浮萍,数条锦鲤摇着尾巴缓缓游着,伴着叮咚水声,颇有几分闲情逸趣。 这是从水池右边过来一个人,五十多岁,白白胖胖的圆脸上嵌着一双黑豆眼,不停地眨巴着,看到李诫便笑起来:“李大人,好巧!” 李诫也一拱手笑道:“葛员外,我怎么走哪里都能碰到你?” “这就是缘分啊!”葛员外凑过来想说什么,看到李诫身后的赵瑀,便又吞了回去,一闪身让开了路,“李大人,您先请。” 李诫颔首笑了笑,携着赵瑀的手飘然而过。 转过水池就是春欲来的雅间,刚刚坐定,小二就手脚麻利地端上了茶水茶点。 小二哈腰问道:“大人,是现在上菜?” 李诫点点头。 “好嘞——”小二转身而去,须臾片刻,桌子上摆满了菜肴。 当中是佛跳墙,四周围着炖杂火锅、砂锅热菜、火腿咸肉等,热气腾腾,鲜香四溢。 赵瑀不禁笑道:“就咱们两个,太铺张了。” “今儿个不同往日,奢侈一些应当的。”李诫拿起酒壶给她斟了杯,“果酒,不醉人的。” 他含笑道:“瑀儿,你十六了,愿你安康顺遂,喜乐一生。” 赵瑀低头一笑,吃了那杯酒。 她不胜酒力,仅一杯酒下肚,双腮便飞起两朵红云,酡颜微醺,恰似美玉生晕,柔和温婉的眉眼间也多了一丝娇艳和旖旎之色。 李诫看得心砰砰直跳,却听赵瑀问:“刚才的那个人是谁?” “啊?”李诫一时没反应过来,回想了下才答道:“葛员外?他是葛家庄最大的财主。” 赵瑀立时紧张起来,“他和你在葛家庄遇困有没有干系?” “说不清楚,许是有吧。”李诫挟了一筷子菜给她,“他最近总找我,是想打探我的底线,看看我这丈量土地是只打雷不下雨,还是实打实干一场。” “那你怎么说?” “当然是哄他玩了!”李诫调皮地眨眨眼,笑嘻嘻说,“给他下个套儿,叫他自己乖乖得把实据交到我手里来。” 醉意上来,赵瑀越发觉得脑子晕乎乎的,软软地靠过来,呢喃道:“你的处境太难,我生怕你办差把自己赔进去,你好好的,我才会好好的。” 李诫没料到她竟是一点儿酒也不能喝,急忙哄着她吃了几口菜。 赵瑀揉着额角说:“头疼,闷得慌。” 李诫起身打开窗子,“稍忍忍,冷风吹吹屋里的热气,一会儿就好了。” “不要,想回家。”赵瑀真是醉了,靠着他的肩膀,揽着他的胳膊,还不忘说,“把没动过的菜装进食盒,不能浪费了。” “好好,我吩咐小二一声。”李诫看看天色,“现在回去有点儿早啊,有人想办的事还没办成。” “什么?” “算了,既然娘子要回家,咱们就走,反正以后机会还有的是。”李诫笑嘻嘻说,半抱着赵瑀下了楼。 赵瑀一路迷糊着回去,足足睡了两个时辰才清醒过来。 窗外星月不见,已是漆黑一片,看时辰已过亥时。 院子里传来几声哭喊,听声音像是榴花。 赵瑀披上大衣裳下了地,外间没见李诫,也没有蔓儿的身影。 只有小套间里周氏起起伏伏的打鼾声,让她觉得还算正常。 东厢房亮着灯,越走近,哭声越大。 其间还夹杂着蔓儿的怒喝声。 “背主的丫头,打死你都算便宜你。” “你还有脸哭,太太面慈心软念着旧情,你就无法无天敢替主子做主?” 怎么回事?门是虚掩着的,赵瑀轻轻一推便开了。 李诫也在,靠着椅背跷足而坐,还是一脸的笑,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跪着的榴花,眼中满是轻蔑和厌恶。 蔓儿柳眉倒立,满脸怒气,叉着腰,指头都快戳到榴花脑门子上了,刚要骂,抬眼看见赵瑀,立即换了脸,“太太醒了。” 赵瑀坐到李诫旁边,“怎么回事?” 不待李诫回答,榴花忽然向赵瑀扑过来,“小姐救我——” 李诫一抬脚把她踹了个跟头。 榴花咳咳几声爬起来,满面泪痕,“太太,奴婢猪油蒙了心,求太太开恩,别让老爷砍我的头啊!” 赵瑀被她弄得一头雾水,轻喝道:“你先闭嘴。” 她转头问李诫,“到底怎么了?” 李诫点点桌子上的封信,“榴花写的,托北上走镖的捎到京城去。” 赵瑀更是诧异,“她往京城赵家捎信我是知道的,都是写给她老子娘的,我并没有制止,还允她跟着我的信一起经由驿站寄,她为什么偷偷的……” 李诫哗啦啦晃着手里的信,慢悠悠道:“许是不想让你知道吧。” 榴花哭得更厉害了。 赵瑀一愣,没有拆信,“榴花,我从不拆你的信,你信里写的什么如此心虚?” 榴花只是一个劲儿磕头,呜呜咽咽道:“小姐,奴婢打小伺候您,满心满眼都您,您看到看不到的,奴婢都替您提前想了,奴婢就算办错了,也是为您好啊。” 赵瑀摇头叹道:“如今我最听不得‘为你好’这种话,一个两个都说为我好,最终也是为你们自己好罢了!” 李诫冷笑道:“别听她胡说八道,你看看信,就知道她为何如此害怕。” 赵瑀稍稍停顿了下,拆开了信。 看过之后,她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一张俏脸气得煞白,冷笑道:“怪不得你要偷着寄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自己做了心虚事,担忧我暗地拆了你的信,坏了你的好事!” 这信不是寄给赵家的,是给温钧竹的。 榴花在信里说,小姐其实对温公子芳心暗许,奈何已经许人,李家姑爷为人霸道蛮狠,一言不和就要打杀人,小姐实在不敢提和离的事。先前不想耽误温公子的前程,所以狠心拒绝,如今她十分的后悔,如有可能,还请温公子伸出援手,救小姐于水火之中。小姐说了,今后做妾,哪怕是当外室,都愿意服侍温公子。 李诫看赵瑀脸色不对,忙安慰道:“不值得为这贱婢恼火,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赵瑀好半天才缓和过来,苍白着脸说:“我没事,擎得住。” 她看着榴花,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榴花,你在赵家的时候便一力劝我保住温家的亲事,我能猜到几分你对温钧竹有意,可你不能因你一己私欲便搬弄是非,颠倒黑白,败坏我的名誉!你想过没有,这封信若到了温钧竹手上,会引起什么后果?我和老爷的感情就全然被你毁了!” “离京的时候你乞求跟着我,我本以为你是老太太安排在我身边的眼线,现在想来不是的。”赵瑀冷然笑了下,“离间我和老爷的感情,撺掇着我去勾搭温钧竹才是你最终的目的吧?” 榴花哇地哭了出来,“小姐,我错了,我不该乱讲话,求您饶了我吧,我一定老老实实伺候您和老爷,绝无二心!” “我如何还敢用你?” 李诫故作阴森一笑:“老爷我正愁没银子花,这么水灵的大姑娘,一定值不少钱。” 榴花当即就懵了,脑子里冒出无数个可能,顿时抖如筛糠,哆嗦着嘴唇告饶道:“别卖我,我、我给老爷当通房丫头还不成吗?” 这句话几乎惊呆了屋里所有人,赵瑀错愕到表情都不自然了,蔓儿已是几乎笑出声来。 李诫无声笑了笑,“就你?你是有多大脸?老爷我根本看不上你!蔓儿,叫上粗使仆妇,把她关到柴房,明天我再发落她,捆结实点儿!” 榴花被拖走了,赵瑀愣了半晌,自失一笑,“我果然欠缺得很,竟放任她捅出这个大篓子。” “我一直派人盯着她呢。”李诫笑道,“她今天一出门,我的人就盯上她了,当场拿住她。只是我也没想到她居然是给温钧竹写信,蔓儿读信的时候,我气得差点把门板踢坏了。” “明天赶紧发卖了吧,我是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不行,好容易让我等到她一个错处,当然不能发卖了事,这太便宜她。”李诫笑得很得意,“我要用她传点消息出去。” 048 048 利用榴花传消息?赵瑀微睨一眼挨身的李诫,“别卖关子,你知道我猜不到的。” 她语气中不经意流露出的娇嗔,让李诫一阵心头急跳,喃喃道:“我要卖地。” 赵瑀低头寻思片刻,似乎明白点儿什么,因笑道:“可需要我做什么?” 李诫抬手一指库房的方向,“若有人来送礼,只管放心大胆收下。” 知他说的是顽笑话,赵瑀并未放在心上。 夜色愈发浓郁,李诫看了一眼墙角的壶漏,立起身来,将赵瑀大衣裳的领口紧了紧,“别因一个不相干的人坏了自己的心情,今儿可是你的生辰呢。本来我想明天再审她的,结果没压住火。” 他目光里含着愧疚,“还把你给吵起来了,怎么样,头还疼吗?我不该劝你吃酒的。” “睡了一觉,好多了。”方才的怒火消散后,至此赵瑀又感动又欣慰,“你没信榴花的胡话,我很高兴,我果真没有看错你。” 李诫眉头轻挑一下,“她那些话也就骗鬼吧,这许多时日下来,我早已明白……明白你的脾性,你是绝对不会做什么妾的。” 他本想说早已明白你的心,但话到嘴边却含糊起来,竟有种心怯的感觉。 赵瑀没觉察到他的小心思,立起身道:“都快子时了,明早卯时就要上衙门,你赶紧回房歇息吧。” 李诫面上显出几分迟疑,终是摸出个小锦盒,递到赵瑀手里,“喏,给你的,差点忘了,还没过子时,倒也不算晚。等没人了再打开看,看过不许笑啊。” 锦盒表面还带着他的体温,也不知他在怀里捂了多久。 他给得随随便便的,语气中却含着几分紧张,偷瞄过来的眼神更是明晃晃的期待。 赵瑀特别好奇盒子里是什么。 但他不让现在看,只好忍了。 二人回到正房歇下,李诫仍躺在外侧。 因刚睡醒一觉,赵瑀此时全无困意,怕影响到李诫休息,连身也不敢翻,直挺挺躺着,直到他睡熟了,才略活动活动腿脚。 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她悄悄坐起身,极其艰难地从李诫身上翻过去。 锦盒就放在桌子上,她没有燃灯,凭记忆找到,又一路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外间。 烛光亮起来,她轻轻打开了盒子。 是两个小泥人,胖嘟嘟的男娃娃和女娃娃,做工并不精致,甚至可以说粗糙,歪歪扭扭的,像是刚入门的学徒做的,这样的东西,市面上绝对不会摆出来卖。 赵瑀却笑起来,她知道这定是李诫亲手所做,她甚至能想象到他对着一团泥巴束手无策的窘迫样。 他成天到晚的忙,别看前衙和內衙就隔着几道门,他白天很少回来,午饭都是送到签押房,甚至有时候他连饭也顾不上吃。 这几日他回来都是躺倒就睡。 他竟能腾出空来专门给自己捏泥人! 男娃娃手里还拿着一朵花,赵瑀辨认了半天,依稀觉得像梧桐花。 是了,定是梧桐花。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推窗一看,他就坐在梧桐树间,手里拈着梧桐花,笑吟吟地递给她,“喜欢吗?” 一树花开璀璨,也不抵他半点的光彩。 赵瑀双手垫着下巴趴在桌子上,点点男娃娃的头,越看越觉可爱。 第二天,经过李诫授意,榴花的信顺顺利利地寄走了。 没几日就是腊八,一进腊八便是年,家家户户都忙了起来,走在街道上,咣咣当当剁砧板的声音不绝于耳。 与此同时,县府的粥棚也搭好了。 李诫将粥棚搭在县郊的娘娘庙,距离城门不足十里地。 娘娘庙早就没了香火供奉,年久失修,大殿的顶子都破了个大窟窿。 娘娘庙早就没了香火供奉,年久失修,正殿的顶子都破了个大窟窿,围墙也早破败得不成样子。 李诫干脆着人把围墙拆了,重新补了房顶,用厚毡布绕着庙宇围了块空地出来,足能容纳四五百人。正殿里整整齐齐摞着七八十袋袋粮食,殿门口架着六口大锅,东偏殿里堆放着一垛垛柴火。 西边搭了一溜儿的草棚子,虽不是特别的御寒,至少可以避风遮雪,供讨粥的人们歇息。 县衙从粮库拨了粮,李诫和赵瑀也自掏腰包捐了粮食,上峰带头,下头自然要跟风,各级官吏也多多少少捐了钱粮。 李诫将城内数得着的大户都召集到衙门,先是说了一通爱民之心的话,接着眉飞色舞描述一番某年某月某地饥民造反,“人饿极了什么都做得出来,只一人带头,顷刻就有数百人跟从,砸粮店、抢大户,到后来连不是饥民的人都掺和进去,打砸抢杀,浑水摸鱼,那就是民乱啊!” 他语重心长道:“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我知道你们手头也不宽裕,可不能因心疼几个钱,招致杀身之祸。临县已经有冻死饿死的人了,我听说咱这里也有,不安抚好这些人,保不齐哪日就出乱子。还不如给他们点吃的,渡过严冬,等明年开,春天暖和了就好了” 在座人一听,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这是县太爷伸着手要粮食,不给不行啊。 是以,李诫又筹来两百石粮食。 有了这些粮,李诫就有了底气,他让捕头王五带着三班衙役,敲锣打鼓,走街串巷,到处宣传濠州县城粥棚施粥的事。 如此一来,来粥棚讨粥的人越来越多,到了年根儿下,竟经聚集了千人之多。 新任的郑县丞便委婉地提醒上峰,“大人心怀百姓,施粥是好事,但城外聚集的流民太多,不止咱们县,还有附近几个县的人也往这边跑,其中人员复杂,咱们的人手又有限,这样下去容易生事。” 李诫点头赞道:“老郑说得没错,的确是个隐患,这样,咱们去粥棚瞧瞧。” 小年这天,他二人轻车从简,来到娘娘庙粥棚场外。 彼时快到饭点儿,空地上乱哄哄的都是人,一个个蓬头垢面,拿着破碗等开棚施粥,王五站在高台子上声嘶力竭地指挥人们排队,衙役们分散四周,呼喝着人群。 草棚子下头坐着几十个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看样子是一家子一家子的,但是他们却不上前排队,只眼巴巴地盯着。 李诫觉得奇怪,便上前问道:“为何不去?每顿是有定量的,去晚了就没了。” 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妇人眯着眼睛瞧了他半天,答道:“我们外地的,抢不过也不敢抢,等他们吃过了再去。” “您是打哪里来?” “河南那边。” “家乡遭灾了吗,跑这么远来。” “可不是,”老妇说着说着,就开始哭,“一场大水把房子地全淹了,我们只能出来逃荒,京城直隶都不让去,只能往南走,我的小孙女都饿死了。眼看儿媳妇也不成了,一听说濠州这里施粥,我们就赶紧过来,苍天有眼,赶上一个青天大老爷,给口饭吃,好歹算活过来了。” 李诫沉默半晌,问道:“以后你们有什么打算?粥棚不会总开着,你们总不能一直讨饭。” 老妇抹着眼泪说道:“谁也不想讨饭,我们都是本分的庄稼人,只要有块地,就能活下去。” 郑县丞插嘴道:“大水早下去了吧,你们为什么不回乡?” 有人便答道:“回去就抓壮丁修河堤,日日修月月修,又不给钱,白白耽误了地里的活,谁愿意回去。” 李诫摆手不让郑县丞继续问下去,这是他们当地的政事,外地官员多说无益。 “我记得朝廷下过政令,垦荒的田地,头三年可以不交税赋,六年以后归垦荒者。”李诫望着郑县丞,“老郑,可有此事?” “有的,但是咱们这里……” “真的吗?”老妇眼神发亮,打断了郑县丞的话,“此话当真?那我们找块荒地种,地就归我们了?” 郑县丞怔楞了下,看看李诫,吞吞吐吐说:“按律例来说是这样的。” 李诫立马大笑几声,“老太太,听见没,我们这位是正儿八经的官老爷,县衙的郑大人,他说的话断没有错的。诶,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啊,人家可给你们指了条活路,还不赶紧给他磕头!” 草棚子下头的流民登时炸开了锅,一窝蜂似地涌上来,磕头的磕头,道谢的道谢,还有人喊着要给他立长生牌。 把个郑县丞弄了个大红脸,便是明知不妥也说不出来了。 又有人问道:“大人行行好,告诉我们濠州附近哪里有荒地吧。” 哪里有?濠州有荒地吗?郑县丞是从外地调过来的,对濠州还不甚了解,一时脑子不够转了。 李诫一拍他肩膀,“郑大人,拿鱼鳞册对对,如果有无主的荒地,指给他们。” 他无不感慨道:“老郑啊,你这可是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啊,你就是他们心中的活菩萨啊,你就是读书人的榜样、为官者的楷模啊。” 下头的流民又是一阵感激涕零。 谁都爱听恭维话,郑县丞不禁有些飘飘然,意气上头,拍着胸脯子将这帮流民的安置问题揽了下来。 等回到家冷静下来,郑县丞一琢磨,不对啊,明明是李大人说起荒地的事,怎么成我说的了? 但事情都揽下来了,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也都认准了他,此时推诿也推不掉了。 郑县丞抹了一把冷汗,暗自祈求,李大人,你可千万别给我下套啊。 049 049 李诫对于粥棚一事抓得很紧,一日两次施粥,要求立筷不倒,责令王五将衙役分成两班,日夜巡逻,约束流民以防生变。 若下头办事的杂役敷衍了事,他当即就是一顿板子。 他表现得极为强势,一番霹雳举措下来,今冬濠州县城里乞丐少了很多,路边几乎不见冻饿而死的人,这可以说是十几年来从没有过的事。 刘铭提议李诫写一份折子——如此当然算一项政绩。 他的意思很简单,干活要干在明处! 李诫不屑这些小心机,但想想自己接下来可能面临的困局,还是让刘铭写了一份花团锦簇的奏折,自己照着抄了一遍送到府衙。 他本没放在心上,毕竟这份折子能不能递交御前还做不得准。 巡抚大人知道李诫是晋王爷的人,自然不会无故扣押他的奏折,况且这也说明他治下有方。是以巡抚不但原本转递,自己也写了折子称许李诫。 朝廷对此大为赞赏,并写在邸报上,明发各级衙门,着实让李诫风光了一把。 李诫收到邸报时,是正月十五,早就开印十来天了。 刘铭比李诫还兴奋,拿着邸报看了又看,喜滋滋道:“东翁啊,你升官指日可待,等你做了封疆大吏,别忘了给我谋个一官半职。” 李诫也笑着说:“等你帮我解决手头这个棘手事,再谈封疆大吏吧。——你听着,如果郑县丞来找你,但凡涉及到私瞒土地,你一概推做不知。” “老郑为那几个流民忙得焦头烂额的,真的跑到田间地头对着鱼鳞册一块一块找荒地去了。”刘明摇头道,“他是个较真儿的老实人,但不是个傻子,我估计他没几天就能看出你给他下套。” “随他,过后我给他赔罪。今儿个十五,这个年就算过去了,京城的人差不多该出趟远门。”李诫踱到窗外,望着外头似阴似晴的天空,长叹一声,“我也在赌啊。” 刘铭也沉默了。 院外一阵脚步霍霍,衙役在门口道:“大人,葛员外求见。” “请进来。” 须臾,葛员外挑帘进来,刚要行礼,便被李诫扶住,“你我不用见外,坐,喝茶。啧,发生什么事了,看你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刘铭已躲到后头的隔间,此时屋里只他二人。 葛员外满脸通红,急得不知怎样说才好,喘了好半天,才道:“都快火上房了,大人,我是实在没办法,只能求您!” 说着,他连连作揖。 李诫眼中是了然的笑意,嘴上却说:“你倒是把话说清楚我才好帮你。” “大人,我庄子上来了几个刁民,随便圈了块地方,就说是他们的地,赶也赶不走,你说我急不急?” 李诫登时大怒,“岂有此理,简直没有王法了!你叫你的家丁、佃户,把那几个人扭送到衙门,我替你做主!” 葛员外先是一喜,后又小心翼翼道:“其中牵扯到郑大人……您要不要事先和他通个气儿?” 李诫一愣,反问道:“关老郑什么事?难道刁民是他家亲戚?” “不不不!”葛员外急忙摆手又摇头,“是……唉,怎么说呢,郑大人说那块地没有登记,是无主的荒地,真是笑话,上面铺着一层雪就成荒地了?我和他说不清楚!” 李诫目光熠然一闪,又倏然隐去,漫不经心道:“有什么说不清楚的,把你的地契拍他脸上,看他还能说出什么道道儿来。” 葛员外苦着脸说:“我的好大人喂,您这不是,哎呦,这不是为难我吗?” “此话怎讲?” 葛员外脸都憋成了紫茄子,半天才赔笑道:“这不是……拿不出来。” 李诫脸色沉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冷冰冰的,“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我就和您实说了吧!”葛员外一狠心咬牙道,“这地没地契,没有登记造册,大凡濠州的地主,都会瞒报一部分田产。您别这么惊讶,这是各朝各代都有的事,几乎都成了约定成俗。” 李诫正气凛然道:“触犯朝廷律例的事,我不能当做看不见,不行,这事我必须秉报上峰,奏明朝廷,一查到底!” “葛家庄的地都是这样的情况,您要查我,都得抖搂出来!其中七成的土地您知道是谁的吗?那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您动不了的人。” 葛员外的小豆眼闪着贼亮的光,不停地眨巴着,他指指上头,“您出身王府,京城里的关系您比我们熟,那个,也是带个‘王’字的。还不如当做看不见,一床锦被遮盖了。” 似乎被他的言语惊到,李诫明显露出了迟疑之色。 葛员外见他有所意动,继续道:“就算您一心为公想查我们,可您信不信,您肯定查不下去,没等您出手,上面就出手了。” 李诫啧了一声,暗自思索片刻,苦笑道:“你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老郑是个死古板,我也怵头他呀,你总得让我心里有个底儿。” 葛员外身子前倾,低声道:“您如果不信,我可以给您引荐那里的庄头。” 李诫笑了下,拍拍他的肩膀。 “大人,您的情意我记下了,之前给您送的年礼不算,每年我庄子上的出息,孝敬您……”葛员外伸出三个手指晃了晃,“去年的我回去就着人送来,还有其他家,都交给我来办,均按此例可好?” “回去吧。”李诫笑得十分开心,两只眼睛都矍然生光。 葛员外以为大功告成,当下一身轻松,拱手作别离去。 微啸的北风打在窗子上,吹得窗户纸一鼓一鼓的“扑扑”地响,不堪重负几乎要破了似的。 李诫伸出根手指头,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上钩了?”刘铭从隔间转出来,肃然道:“如果拿到证据,你要如实上奏朝廷,还是先请示你的主子?” “我还没想好。”李诫回身笑嘻嘻道,“等有了实证再说吧,现在,老爷我要陪媳妇看花灯去了!” 上元灯节是最后一个节日,过了十五,这个年也算过去了。 濠州城北大街一条路上都挂满了花灯,还有高跷、旱船、舞狮、河蚌什么的,还有搭台子唱大戏的,杂耍的,热闹极了。 几乎整个县城的人们都涌到了这条街上,抬眼一望看到的都是人脑袋,也不知是看人还是看灯。 人们比肩接踵,推推挤挤,夹杂着呼朋唤友的声音、孩子们的惊叫欢呼声,还有笑闹声,被踩了脚的呼痛声、叫骂声,还有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汇成一片,只觉充满人间喜庆祥乐。 赵瑀被李诫护着,随着人流慢慢地走。她以前也在京城看过花灯,但都是在街巷口远远地看一会儿,因为观灯的人多,不经意间就会有碰撞,这在赵老太太看来,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可以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花灯。 她看什么都非常新奇,觉得十分好看,却叫不出名儿来。正在眼花缭乱之时,李诫略略低沉的嗓音在旁说道:“那边画着花鸟的是四方宫灯,旁边红的是纱灯,那个不停转着的是走马灯。” 不知不觉,二人的手交织在一起,紧紧握着。 走到一处人少的地方,李诫才松开她的手,从旁边摊主那里借了把椅子,“你坐在这里等我。” 赵瑀来不及问他,他的身影便消失在人群中。 深蓝色的夜幕压得很低,空中繁星闪烁,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 赵瑀不由伸出手,虚空中,似乎抓住了星星,摊开手,却是什么也没有。 没由来一阵不安,李诫不在身边,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慌,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忽然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她站到椅子上,踮起脚尖,焦急地在人群中搜索李诫的身影。 满街的灯光晃得她有点眼疼。 找到了!还好他没走远。 他立在一个摊位前,手里拿着小小的藤球,轻轻巧巧扔了出去。 不偏不倚打在边上一盏灯上面,摊主笑眯眯的,哈着腰递给了他。 他便举着粉红色的桃花灯,一路向她这里走来。 李诫也看到了赵瑀,他用力挥着手,肆意地大笑着。 人间繁华处,花市灯如昼,灯光斜映下来,在他脸上朦朦胧胧的铺了一层暖暖绯红之色。 赵瑀看着他,他也看着自己,隔着人群,眼中只有彼此。 “瑀儿——”李诫在人群中大叫道,“我喜欢你。” “砰砰”随着爆竹闷雷一般的声音响起,冲天炮响不分个响成一片,烟花齐放,流光溢彩,映得人间五彩缤纷。 紧接着是人们如雷般的欢呼声。 赵瑀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极力扯着嗓子问:“你说什么?” 自然李诫也听不到,他费力地在人流中穿梭着,努力向赵瑀靠近。 一个孩子撞在他腿上,扑通摔倒在地。 李诫怕他被人群踩到,一把把他拎起来。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再抬头,椅子上的赵瑀不见了。 李诫头“嗡”地一响,一阵耳鸣眼晕,什么也顾不得了,发狠冲出了人群。 赵瑀没走远,就在巷子里略深的地方,他刚才没看清而已。 李诫松了口气,提脚要过去,却又顿住。 她面前,是温钧竹! 温钧竹正和她说着什么,而她脸上似乎出现了迟疑的神色,时不时跟着他的话点点头。 她竟仰头看着他笑了一下! 她竟对着他笑!李诫觉得嘴巴酸酸的,就像吃了颗没有糖的糖葫芦。 他直觉自己应该上前,拉走赵瑀,可不知为什么,他转身走了。 心头一阵发闷,堵得他难受,想要大喊大叫,最好能有个人故意找茬,让他揍一顿。 他还想让赵瑀着急,想让她来哄自己。 走着走着,李诫觉得不对味,凭什么他走?她是自己的媳妇! 他提脚就往回赶,恨恨道:这次,他定要把温钧竹打得满地找牙。 050 050 一阵啸风扑面袭来,街边悬着的花灯不安地晃动了一下。 赵瑀的身子也晃了下,她看李诫看得专注,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温钧竹已经来到她身边,乍听有人唤她,竟惊得身上一颤。 “瑀妹妹。”温钧竹又叫了她一声。 “是……是你啊。”赵瑀一见他,便想起他和张妲的感情纠葛,自己不想夹在他们之间,偏生这位公子似乎对自己有某种执念,心下也是颇为无奈。 与半年前相比,他清瘦不少,双颊上几乎没了肉,颀长的身材似乎一阵风就能刮走似的。大冷的天,身上只着一件雨过天青的夹袄,眉宇间疲倦的神色掩也掩不住。 赵瑀心底又是一声叹气。 他为何突然来此,马上就到二月春闱,他此时应该在家好生温习功课才是。 她便问道:“你怎的来了?” 温钧竹也在看她,只见她穿着金色撒花缎面对襟褙子,米黄色刺绣花卉马面裙,披着石榴红羽缎斗篷。 明艳的服饰衬托下,她显出和以往不一样的韵味,蛾眉淡扫微颦,笑靥微红似晕,温婉中透着灵动,柔和中含着坚忍。 她……似乎哪里不一样了,长大不少,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只会低着头,温温柔柔说好的女子。 温钧竹心猛地沉了下去,一字一顿说道:“来找你,借一步说话,我有重要的事。” 赵瑀略皱了下眉头,往李诫的方向望了一眼。 人群中没有他的身影。 赵瑀小心地从椅上下来,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温钧竹伸过来扶她的手。 那只手停在空中,显得有几分尴尬和可笑。 他缓慢而僵硬地收了回来,缩在衣袖里,偷偷握成了拳。 “就在这里说吧。”赵瑀又向人群中望了望,解释似地笑着,“走远了他该找不到我了。”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李诫。 温钧竹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显然,赵瑀的话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这里太嘈杂,听也听不清楚,往巷子里走几步吧。”他的语气透着无法言喻的酸意,“看在我一路疾驰风餐露宿的份儿上,成么?” 赵瑀略一点头,款步向内走几步,却是再不肯动。 巷子幽深,她怕李诫看不到自己。 温钧竹站的更为靠里些,一张脸半明半暗,连带着脸色也是晦暗不明。 “年前的时候,在民间悄悄传开了一个消息:濠州出现许多无主的荒地,只要略加开垦便是上好的田地,这些地的价钱极低,甚至不要钱……你身在濠州知不知晓?” 赵瑀迟疑了片刻,她知道这是李诫借榴花之手散到京城的消息,但她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实话实话。 事关李诫,她还是谨慎些的好。 她平生第一次撒了谎,“我平时只待在后宅,来往的人也少,这些市面上的事,我一概不清楚。你又是听谁说的?” 温钧竹淡然一笑,盯着她说:“消息最早是从赵家传出来的,先是下人们口口相传,然后主子们也都开始议论纷纷。过年是各家各户走动最频繁的时节,一传十十传百,顷刻传遍了整个京城,竟成了时下最热门的话题。真是荒谬!” 赵瑀抬头看着他,“你不信吗?” “如果是真的,地早被濠州附近的人买光了,还轮得着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温钧竹嘴角翘了起来,讥笑道,“有的人还真信了,就等着过完年南下买地,当真是没脑子!” 有榴花的亲笔书信,这没脑子的人中只怕也有赵家的人,赵瑀想起赵老太太被逼无奈给她凑嫁妆的事,不由笑了下。 温钧竹眼神微闪,徐徐道:“我猜这是李诫捣的鬼,晋王爷让他查士绅隐瞒的田地,他得罪不起这许多人。但是不办的话,对晋王爷无法交代,所以干脆把事情闹大,捅破了天,然后撒手不管,一推三六五,让上头的人替他收拾残局。简直是胡闹!” 他越说越气,脖子上的青筋都蹦了起来,脸涨得通红,“积弊难除,他是在给朝廷出难题,这样能有什么好下场?他奴仆出身,好容易做个县令,芝麻大的一个官儿看得比天大。丝毫不懂官场上的门道,哪个当官的敢这么干!他倒了没关系,可是你怎么办,犯官之妻,你将如何自处?” 他毫无来由的一顿指责,霎时激起了赵瑀满腹的不悦。 她盯视他良久,手抚在胸口上,似乎在按捺胸中的怒火,她用力抿了抿嘴唇,长舒了一口气,慢慢道:“只是你猜而已,不要什么都推到他头上,在你没弄清所有事情之前,请不要妄加揣测,更不要随随便便否定一个人。” 温钧竹用错愕的目光看着他,恍惚不认识她般,又听她缓声道,“温公子十年苦读,为的是什么?” “自然是考取功名。” “考功名是为了做官?”见他点头,赵瑀又说,“做官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还是为了报效朝廷,造福黎民百姓?”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温钧竹正色道,“瑀妹妹,我不是贪图私利的小人,你应该相信我的。” 赵瑀点点头,“既如此,那我问你,你既然知道濠州有瞒报田产的事情,为什么要反对李诫查案?明知道不对,明知道于朝廷社稷不利,只因为积弊难除就不去管它?避重就轻,温公子,你是君子,这不是你的为官之道啊。” 她不疾不徐侃侃而谈,每句话都很温和,丝毫没有剑拔弩张的紧迫感,但细听每句话里都带着骨头。 温钧竹再次讶然了,他不敢相信赵瑀也会说出绵里藏针的话。 他后退一步,上上下下打量她几眼,忽苦笑一声,“你真是……变了好多。” 赵瑀笑了,“谁能一成不变呢?我经了生死,受了姐妹的白眼,昔日好友也看我不起,身边的婢女一心坑害我……”说着,她摇头叹道,“我若还是面团一般,任人拿捏,一味的委曲求全,如何对得起救我的人?” 温钧竹侧立旁边,沉默许久,说道:“你现在这样挺好的,之前看你就像仕女图上的人,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生气,现在……” 他笑了下,周身没了方才的怒气和暴躁,口气已经变缓,“我只恨自己不是让你改变的人罢了。但是你还是要听我一句,过不了几天,濠州就会变成是非之地,李诫就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现在绝对不是清查田地的好时机,他落不到好。你还是尽早回京城,避开为妙。” “若是李诫不同意放你走,我去和他说。”温钧竹的语调听上去有几分恳求,“瑀妹妹,他是你救命恩人没错,你不离不弃也没错,但你首要的是保住自己,如果他落难,你才好搭救他呀。” 赵瑀只是摇头,“温公子,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会走,我不会离开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怎能听不懂?温钧竹只觉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整个人也跟着坠了下去,似乎沉入一个深不见底黑黢黢的洞里,他颤着声问道:“你、你真的决定了?” “嗯,”赵瑀顿了顿,又说,“温公子,你千里迢迢来看我,如此看重我、担忧我,我着实感动,但是这样对咱们都不好。你学识出众,才华横溢,又是温家的嫡长子,今后是铁定入阁的人,大好的前程,犯不着因我一个他人妇耽搁了。” 她径直望过来,脸上依旧是记忆中温婉端庄的笑,语气依旧是那么的平和柔顺,只是说出来的话像刀子一样剜他的心! 她说,“温公子,今后还请你称呼我为李太太,我的名字出现在外男口中实在不妥。” “听说你秋闱高中案首,我还没向你道贺。”赵瑀微一低头,道了声恭喜,“温公子应早日回去温书,一举在春闱夺得头筹。” “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温钧竹不住倒吸气,说一句顿一下,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波折起伏,“我母亲看不上赵家,我跪了一天一夜她才同意。咱俩亲事定下的那天,我高兴得一夜睡不着。因……你家规矩太严,我甚至不敢跟你多说一句话。谁成想,现在你待我就像一个陌生人!” 他咬着牙说,“你本该是我的妻……赵家误我!李诫、误我!” 赵瑀看他脸色铁青,面孔都有几分扭曲,怕他一时想不开,急急劝道:“你不要这样,事情都过去了,人应该往前看……等过去了再看,此时觉得跟座山似的困苦不过就是道门槛,一抬脚就过去了。” “过不去,于我来讲,一生都过不去。”温钧竹不错眼地盯着她,忽然伸手抓过来,“我要纠正这个错误!” “纠正你个鬼!”伴着一声暴喝,赵瑀只觉风声啸啸,眼前一花,一个人影晃过,紧接着“砰”地一声,温钧竹斜飞出去,噗地落在雪地上。 李诫捏着拳头,仰着下巴,眼中闪着火光,嘴角勾起一抹斜斜的坏笑,“读书读成榆木疙瘩了吧,李老爷我让你冷静冷静。” 051 051 额前的碎发飘起,又落下,脸上一凉,原来是几朵雪花从面前掠过。 许是发生得太突然,也许是他周身的气势太凌厉掩盖了周遭的一切,赵瑀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天地间万物仿佛都变得虚无飘渺,似真似幻。 直到李诫回头一笑,“我把那个酸儒打趴下啦。” 他语气很是随便,然飞扬的眉眼间是止不住的得意,分明将自己当做了惩恶扬善的英雄。 赵瑀知道此时自己不该笑。李诫是朝廷命官,殴打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还是当朝首辅嫡长子,不定要被多少人弹劾。 但她还是忍不住笑了,说实话,温钧竹伸手抓来那一下,她真的怕了,害怕就这样被拖走,再也见不到他。 那一刻,她在想李诫到底哪里去了,为什么还不来? 幸好,他来了。 李诫这一拳很重,温钧竹蜷缩在厚厚的积雪中,捂着嘴,发出闷闷的咳嗽声。 一声声的,让赵瑀听了有些不忍心。 她轻轻拽了下李诫的袖子,“帮帮他,他也不是什么坏人,终究是因我而起,若能替他解开心结,也算是一桩圆满事。” 李诫可不信温钧竹能想得通,不过媳妇儿都发话了,他不介意表现下自己的宽宏大度。 是以他晃荡着踱步上前,想要扶温钧竹起来。 哪知温钧竹狠狠甩开了他的手。 李诫干脆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脸上挂着讥讽的冷笑,看着温钧竹挣扎起身,摔倒,又挣扎,又摔倒。 几次反复,他终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抹掉嘴角的血渍,他说:“这笔账,我记下了。” 语气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赵瑀忍不住道:“温公子,我家相公打你是冲动了些,我替他向你说声对不起,请你不要介怀。可也不能全怪他,毕竟他是担心我的安危才对你出手。” 温钧竹的表情一瞬间凝固了,良久,他才自失般一笑,闭上眼,将所有的支离破碎遮于眼底,“我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温公子,对不起。”赵瑀移步上前,“这一声是我要对你说的,你对我的心意,我着实无法回应,虽然这么说有些自大……只望你今后能寻到两心相悦之人,到时再来看这段经历,也不过是视作年少荒唐,付之一笑而已。” 温钧竹没有看她,双目望着晦暗幽深的巷子深处,眼中无悲无喜,“两心相悦,会有么?” “其实,只要你静下心来在身旁看一看,也许就会看到那个人。” 温钧竹看看她,又看看李诫。 李诫斜靠在树旁,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看似对这边漠不关心的,然他刚看过去,就对上了李诫略显锐利的眼神。 “如果当初换做是我救了你……”温钧竹说不下去了,喑哑着嗓子喃喃道,“迟了一步,任我再如何拼命追赶,却只能看着你越走越远……” 他踽踽独行而去,又高又瘦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赵瑀摇摇头,感慨道:“我怎么觉得我罪孽深重?” “你不要胡思乱想,”李诫宽慰说,“是他自己钻牛角尖,自己把自己困住了,关你什么事?” 继而不屑道,“别看他识字会写文章,我看他才是个睁眼瞎,不去看确切情况,不懂人情世故,不管他人的所想所思,一味只将自己的想当然套用在别人身上,当真愚蠢至极,傲慢至极!” 赵瑀却有不同的见解,“他便是人们所说的天之骄子一类的人物,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父亲又是当朝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是晋王爷见了温相国,也是客客气气的吧。” 李诫琢磨一下,倒还真是这么回事。 “他一路顺风顺水长大,从未遇到过什么挫折。”赵瑀沉吟了下,含着几分怜悯叹道,“欢喜的亲事突然没了,一时承受不住,便走进了死胡同。和我当初被逼节烈差不多,都是突遭打击不知如何应对,我是万念俱灰,他却是走了极端。” 李诫立即道,“这么说的话,他也未必是纠结于你,更多的是不甘心,不甘心我这个卑贱的奴仆把你给抢走了。——不提他,一提他我就来气。” “不过他倒是说了京中的风声。”赵瑀把温钧竹的话大致讲了讲,担忧道,“如果上头问起来,总要有个说辞。” 李诫哈哈一笑,拉着她往外走,“放心,我才没他说的那么笨,本老爷早已有了应对之法。让这群人闹吧,动静越大越好,这时候就比谁沉得住气,谁能稳到最后,谁就能赢!” 时辰不早,街上的人流逐渐开始散了,较之方才的喧嚣热闹,此时街上的冷清反倒更让人觉得心境安和。 花灯还未撤下,他二人一道儿在灯市下慢慢散步,彼此都没有说话,但隐隐有一种温馨暖流在二人间缓缓流淌,便是冰天雪地中,也能觉出几分春意来。 出了正月十五,年就算过完了,濠州的人们又开始为着生计忙碌起来。 只是大街小巷中,外地人的生面孔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起来,渐渐的,客栈都不够住了。 郑县丞一日三趟地找李诫,可他不是升堂断案,就是恰巧外出私访,再不然就是头疼脑热起不得身,总之是一连十天半月,俩人愣是没碰上面! 就算郑县丞是块木头,此时也醒过味儿来。他抱着一摞卷宗,“啪”地往刘铭案前一放,阴沉着脸道:“近日来争地纠纷案子,我是管不了了,请先生转交李大人做论断!” 刘铭望着一尺来高的案宗,眉棱骨跳了跳,拉着郑县丞坐下,“老郑,别生气,生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说说怎么回事。” 郑县丞清矍的脸上全是怒气,“李大人到底什么意思?让我拿着鱼鳞册安置流民,流民没安置好,倒牵扯出来一大堆说不清归属的地!背后个个都是有权有势的大地主,让我怎么办?啊?你说让我一个不入流的八品官怎么办?” 他咣咣敲着桌子,山羊胡子都一颤一颤的,“还有现在,怎么那么多外地人都跑濠州买地来了?你看看他们闹腾的,四处踅摸,但凡看见没有标记的地就要买,全堵在我衙署门口,吵闹着弄什么地契。我敢做主吗?那些地是谁的还不知道!” 刘铭讶然道:“竟有这等匪夷所思之事?” 郑县丞冷哼道:“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欺负我新来的是吧?李大人年前就放风声要清丈土地,这是拿我投石问路对不对?” “大人不是那种坑骗下属的人,你放心好了。”刘铭安抚说,“这些卷宗放到我这里,等大人回来我递交给他。” 正说着话,但听当堂前登闻鼓咚咚地响,惊得二人一颤,郑县丞急得跳脚,“这下可好,县太爷不在,我看谁来断案!” 说罢,顾不得再发牢骚,提着袍角一溜小跑到了前衙大堂。 令他吃惊的是,李诫已穿戴整齐,威风凛凛地端坐大堂之上。 这位大人竟然已经回来了,合着就躲我一人是吧? 郑县丞默默地在心底给上峰大人一个大白眼。 这是桩人命案子。 苦主是一位孙姓老农妇,为少交点税赋,她家有五十亩地挂在乡里高举人名下,因今年高家要把挂名费用提高两成,她家觉得不合适,和高家商量把田地要回来,改挂在别人名下。 高举人没理由不同意,吩咐管家把地还给孙家。 结果就出问题了,高家的账目里记的是四十亩地,孙家这边说是五十亩地,再翻出两家的契约,上面也是四十亩地。 那十亩地高举人自然不认账。而孙家说自己不识字,被高家骗走了十亩地,几次三番去高家要说法。高家也是当地的士绅,根本不惧几个小小的泥腿子,都是直接吩咐家丁赶走了事。孙家气不过,纠集十来个乡邻,扛着锄头拿着扁担,气势汹汹冲到高家讲理。 结果可想而知,一场混战。 高家的几名家丁挂了彩,孙家的大儿子丧了命。 堂下的老妇人白发苍苍,头发散乱蓬松,已哭得面目虚肿,声嘶气噎。她身边的破席子上,直挺挺横着一具尸体,看身形是个正当年富力强的壮汉,脸上盖着一张黄纸,身侧露出的手已是青紫僵硬。 看着这凄惨的景象,听着老夫人凄厉的哭声,在场的人无不身上起栗。 李诫当堂就下令签传唤高举人,并涉事人等。 命案并不复杂,许多人都亲眼看见高家家丁打死了人,依律判罚即是。因是双方械斗,李诫判当事家丁杖一百,徒五年,高家赔孙家烧埋银子五十两。 难的是那十亩地。 李诫倒也有办法,吩咐郑县丞拿着高家在县衙留底儿的地契文书,让王五等几个衙役护送,实地核对去。 高举人一听,当场脸色就变了。 不到两日,就有了眉目,除去族人乡邻挂名的田地,除去备案地契中的田地,竟查出五百亩没有登记的地。 李诫没收了多余的五百亩地,责令高举人将所有挂名的田地一律退还,并令他将得来的挂名钱粮全部上缴——虽说时下人们都认为这是约定成俗的规矩,但当朝律例可明文规定这是不允许的,相当于你一个举人从国库里偷拿银子! 整理好案宗,李诫如实上报给巡抚大人,并请提学官革去高举人的功名。 府衙的巡抚和提学官头碰头地看着李诫的呈状,一脑门的冷汗不住往下流:这位爷又想干什么?这到底是晋王爷的授意,还是这位愣头青的自作主张? 052 052 二月二,龙抬头,按照京城的习俗,这天要吃春饼。 赵瑀早早准备好两屉春饼,酱肉、熏肘子、酱肚儿、烤鸡之类的荤食,并有拌菠菜、炒豆芽、韭黄炒鸡蛋几样爽口小菜,一心等着李诫下衙。 蔓儿前衙后宅跑了几趟,来回替她查看前头的动静。 周氏纳闷道:“这丫头怎么比你还上心?” “她就是找个借口去前衙,”赵瑀笑道,“可她看的是谁就不知道了。” 周氏一听松了口气,笑呵呵说:“管她看的是谁,只要她不是对诫儿起心思就成。她和诫儿年幼时有那么段经历,又一起在王府里共事,我就怕她心里有想法,给你俩捣乱。这段时日我冷眼旁观,她倒不是拎不清的。” 很少有婆母能如此为儿媳妇打算,赵瑀闻言心中一暖,柔声道:“婆婆费心了,有您在家帮衬着我,万事都有个主心骨,我觉得安心很多。以前常听人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当时不觉什么,如今想来,这句话极有道理的。” 周氏笑意更浓,眼角的鱼尾纹都深了几分。 “儿媳妇啊,我就再多说一句,那个榴花,你是不是早点儿打发了?日日在那里哭,号丧似的,晦气!” 假传讯息后,榴花并没有被发卖,赵瑀让她在外院做洒扫粗使的活计,她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原本葱管似的纤纤玉指,现在都被冷水冻成了通红的大萝卜。 赵瑀点头称是,“婆母说的很对,我和老爷商量商量,看怎么处置她好。” 太阳西斜,日影刚过了酉时,院里就响起了李诫的笑声,接着帘子一动,他带着一身冷风提早回来了。 他看上去很高兴,赵瑀便问道:“发生什么好事了?” 李诫又是一阵大笑,“巡抚大人批复了我的呈状,全同意啦!看着吧,马上就会有大批的农户要回挂名的田地,还有士绅隐瞒的田地,有那么多外来的人帮我‘查地’,过不了几日他们想瞒也瞒不了了!” 周氏不懂儿子在说什么,但他高兴,她便也跟着高兴,招呼着李诫坐下,喜滋滋问道:“儿啊,你这一桩桩查案的,立下的功劳不小吧,快要升官了吧,到时候给娘讨个诰命夫人当当行不行?” 李诫失笑:“我这县令的椅子还没坐热乎呢,提这个太早。” 周氏听出儿子的推脱之意,脸上就露出了不悦。 赵瑀提着一个食盒吩咐蔓儿给刘铭送去,见状忙道:“婆母放心,若有封赏的机会,我定会提醒他。” 周氏复又眉开眼笑,握着赵瑀的手夸了又夸,顺便还给儿子一记白眼。 手里拿着春饼的李诫好气又好笑,没有理会他娘,自顾自卷好菜,递给赵瑀,“吃。” 周氏咳了声,“狗蛋儿啊……” 李诫差点从椅子跌下来,忙重新卷好一个春饼,“亲娘,您请!” 赵瑀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周氏也乐了,看着他俩说:“如今娘是什么也不缺了,就缺个大胖孙子,你俩努努力,争取今年让娘抱上孙子,等来年过年,咱家就是四口人啦。” 李诫微微一笑,看向赵瑀。 赵瑀低着头没说话,嘴角也啜着笑意。 李诫的心砰砰乱跳起来。 二月的夜风虽不像隆冬那般凛冽,但屋里因撤下火盆,到了晚上,还是有些凉意。 赵瑀怕冷,往被子里放了两个汤婆子。 李诫说:“咱家又不缺那点炭火钱,等天暖和了再撤火盆也行啊。” “人要顺应时节才是养生之道,这都到了仲春,再燃火盆,身子生了燥气容易上火。”赵瑀坐在镜台前,一边对着菱花镜卸钗环,一边细声细语说,“也就是刚盖被的时候凉,过一会儿就热乎了。” 李诫脱衣服的手顿了顿,“汤婆子也就能暖一小块儿,不然,我替你暖暖?” 啪嚓,赵瑀手中的簪子掉在桌上。 李诫好似没看到她的异样,穿着中衣坐到床上,掀开赵瑀的被子钻了进去,笑着对她说:“你略等等,等我暖热了你再进来。” 什、什么意思?赵瑀彻底怔住了,她觉得自己已经不会思考,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她不敢看李诫,把头稍稍侧向一旁。 李诫恰好看到镜中的她,满颊的娇羞红晕,眼睛微一动便是波光流转,好像阳光下的粼粼的春水,春意浓浓的。 若能亲亲她的眼,该多好。 赵瑀偷偷瞄了瞄他,呢喃道:“你要暖到什么时候?” “好……好了。”李诫钻了出来,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被子绝对暖和,你睡吧,肯定能睡个好觉。” 赵瑀略微迟疑了下,多少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指,还是款步上前,盖上了李诫为她暖过的锦被。 好暖,手脚不自觉舒展开,赵瑀轻轻吁了口气,周身都放松下来。 李诫下地熄了灯,马上躺回床侧,飞快地扯过被子盖上。 黑暗中,人的感觉会更灵敏。 他刚刚盖过这床被子,上面还留存着他的体温,铺天盖地袭了过来,紧紧地包裹着自己。 赵瑀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声,闭上眼,整个人都似乎陷入他的怀抱中。 虽然被他抱过好几次,但这次感觉不一样,隔着薄薄的中衣,好像感受到了他的温度。 赵瑀觉得自己好像哪里不对,但说不出来,这种感觉让她羞愧又难耐,只好悄悄蜷缩起身子。 “冷?”李诫往她这边靠靠,隔着锦被,虚虚搂住她,“不冷了吧。” “嗯。”赵瑀低低应了一声,出乎他的预料,没有表示抗拒。 李诫哄孩子般地说:“睡吧。” 又是一声低低的“嗯”声。 很静,静得能听到窗外树桠在夜风中摆动的细响。 李诫的手向上移去,轻轻抚在她的脸上,他知道她没有睡着,但她没有出声。 “瑀儿,”李诫在她耳边说,“我喜欢你。” 赵瑀的心跳似乎停了一下,随即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就像吃了一瓣蜜橘,刚入口是些许的微酸,随之而来的是如蜜的甘甜。 没有困扰,没有愧疚,没有烦闷,同样是“我喜欢你”,不同人口中说出来,感受大不相同。 小手覆在大手上,赵瑀极力想说点什么,然说出来的还是个模模糊糊的“嗯”字。 李诫笑了,小丫头还是有些放不开,没关系,慢慢来。 他撑起身子,头低了下去,轻轻的,在她的眉眼间印下一吻。 好像和煦的清风拂在脸上,既轻且柔,略有些痒,带着融融的春意。 赵瑀翻了个身,连人带被窝在他怀里,嘴角含着笑,悠然入梦。 启明星东升,清亮的晨色驱散了夜的朦胧,墙角一簇迎春花悄无声息地绽放,迎着料峭的春风,盈盈笑着,向人们宣告春天的到来。 李诫摘下一朵,不知想到了什么,盯着那鹅黄的小花不住呆笑。 “老爷,这么早就起来啦。”蔓儿打着哈欠,从东厢房出来,“奴婢去准备早饭。” “不必,昨晚吃的有点多,今早我空一空肚子。”李诫边说边往外走,“告诉太太,晚上不用等我吃饭,后晌我去葛家庄。” 刘铭也起得很早,此时已在签押房等着李诫,看他晃荡着从门外进来,不禁呲牙一笑:“好歹你也是个朝廷命官,怎的走路没一点儿气势?没有官威,吓不住人!” 李诫斜睨他一眼,“我就这样儿,若是和那些板着脸的老学究一样,还是我李诫吗?说正事,账目整好了没?” 一提这事,刘铭就没好气道:“我分明是个师爷,现在都快成账房先生了。” 他从袖筒里掏出张纸,摊在桌子上一条一条念给李诫听,一盏茶功夫才念完,“凡是给你送分成的人家都在上头了,按田庄出息的三成算,他们隐瞒下的土地就超出了八百顷,还只是保守估算,真的要清查起来,我估计比这还多。” 李诫把那张纸折好,小心收了起来,“这些不是全部,葛家庄的带‘王’字的田地,还有我们没有查到的,或者不屑我这个县官威仪不肯送的……只一个小小的县城就如此严重,若全国清丈土地,那个数字,啧啧。” 他摇摇头叹道:“估计皇帝晚上该睡不着觉了。” 刘明道:“是该睡不着,身边的大臣们只怕没一个是干净的。话说回来,现在骂你的人可不少,读书人居多,骂得可难听了,要不要我学几段?” 李诫知道是因高举人的案子,根本不在意,笑嘻嘻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恼恨我是因为我掐了他们生财的路子。骂吧骂吧,反正他们也只会过过嘴瘾,书生造反,三年不成,不必理会他们。” 刘铭劝道:“你还是安抚下的好,春闱在即,若举子们跑到京中不分青红皂白给你乱泼脏水,倒是桩麻烦事。眼下你处境并不十分好,从上到下都对你有所不满,不过是碍着晋王爷的面子不说而已,你犯不着在这个时候再多给自己树个敌人。毕你不要小瞧书生的嘴,朝廷上被言官拉下马的大员还少么?” 李诫犹豫了下,怎么说,对只会满口“之乎者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酸书生,他内心还是有点儿瞧不起,遂说道:“没事,他们掀不起大风浪,若连几个酸儒我都应付不了,也不必当官了。” “你去准备下,咱们后晌还要会会葛家庄的庄头,这也许是咱们光明正大进入他们私宅查探的唯一机会,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摸清他们的老底儿!” 这事二人谋划了许久,前前后后所有的造势都是为了让这个不知来路的庄头恐慌,如今终于等到他坐不住了。 成败皆在此一举,刘铭自知不可掉以轻心,忙应声退了下去。 待他走后,李诫写了封歪七扭八的信,连带刘铭给他的那张纸,一并装入信封,封上火漆,锁进黑漆小匣,命人火速送往京城晋王府。 而赵瑀此刻手里也捏着封信,拧着眉毛正在发愁。 信是母亲写来的,她说大哥要来濠州。 赵奎来这里干什么?赵瑀有点摸不着头脑,难道是来买地的? 如果是代表赵家买地,随行的必定有赵家的管事。赵瑀有点头疼,榴花要趁早打发走,再耽误下去,说不得一见赵家人,自觉有了靠山,再作妖生乱! 是以她吩咐蔓儿去找人牙子来,将榴花发卖出去,越远越好。 不多时人牙子就来了,榴花跪在院子里声嘶力竭喊着小姐,砰砰的磕头声隔着窗子都听得到。 但是赵瑀没有心软。 榴花的嘴似乎被堵上了,呜呜咽咽的,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过后,院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赵瑀觉得,自己真是与之前不一样了。 她走到廊下,阳光倾泻下来,披在身上,好似一层金灿灿的羽衣。 也许,这种变化并不是件坏事。 053 053 葛家庄虽是叫做“庄”,却是好大的一片镇子,青堂瓦舍间,树木已抽了娇嫩的新芽。镇子外是一望无际的田地,大地解冻,春耕开始,田间地头四处可见挥着锄头,或拉着铁犁犁地的农民。 李诫没有穿官服,身上是一件八成新的银白暗花青色杭绸夹袍,腰间系着靛蓝色束带,悬着玉坠荷包等物,足下一双皂靴,脸上仍旧是笑嘻嘻的,边走边摇着扇子——这打扮,哪里有半点官样,若手里再提个鸟笼子,就是活脱脱一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 刘铭随行左右,后面跟着的还有七八个长随。 葛员外领着当地的里正、地保等人过来迎他。 李诫扫视一眼,扬扬眉毛不悦道:“计庄头是哪个?竟没来?好大的架子,让老爷我求见他不成?” 他手里的大折扇呼呼地扇着,阵阵冷风冲着葛员外袭过来,吹得他登时打了个寒颤,陪笑道:“绝不是他摆架子,只因京中突然来了贵客,他脱不开身,不然怎敢怠慢您呢!大人,这天也不热啊,您别扇了,当心受了风寒。” 李诫“啪”地合上扇子,点着葛员外的肩膀说:“我可是看你的面子,若是那个计庄头不识相,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葛员外自是拍着胸脯子作保。 大约走了半柱香的时间,只见前面乌压压一片高宅大院,围墙有一丈来高,再看,三间轩昂的倒厦正门,黑漆铜钉大门上两个衔环兽首,狰狞注视着来人。 两尊石狮子旁,站着数名手持棍棒的家丁,个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 李诫打趣道:“这是看管田庄的人家?我怎么看着比县衙大门还气派?” “李大人说笑了。”从门内闪出一个人来,五十左右,个子高高的,又黑又瘦,高耸的颧骨上嵌了对黑亮的老鼠眼,下巴极短,看着就跟没有似的。 他给李诫作揖道,“老朽计量,给大人见礼。因家中略有薄产,为了防盗贼,不得已将大门修得坚固些,但万万不敢与大人官邸想提并论。您屈尊来此,老朽真是蓬荜生辉,您里面请。” 李诫略一点头并不还礼,进了宅,绕过影壁,穿过二门,顿觉豁然开朗,一条细石攒花甬道直通北面一溜五间硬山顶大房,东侧散置着假山盆景,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计庄头请李诫于正房上首坐了,他和葛员外陪坐左右,刘铭坐在下首。 那七八个长随也跟着进来,齐刷刷站在李诫两侧,板着脸,就像公堂上的手持水火棍的衙役。 李诫左右看看,失笑道:“别跟这儿杵着了,跟过大堂似的,计庄头,给他们找间屋子歇歇脚,再泡两壶好茶。哎呀,这几个人,都是从王府出来的侍卫,个个骄纵得很,我平时都得当爷爷供着,你可得给我伺候好喽!” 正在喝茶的刘铭差点呛着,什么王府的侍卫,分明是他找来的游侠儿! 但计庄头信了,迭声吩咐二管家款待好这老几位。 李诫以奴仆之身一跃成为七品县令,晋王爷对他的器重可想而知,给几个侍卫防身,也不见得不可能。 计庄头道:“大人,老朽性子直,咱们开门见山,外头闹哄哄地买地,将濠州扰得一团乱,如今我这庄子都不安生。您身为咱们的父母官,可不能视而不见。” 李诫没说话,拿着折扇在掌心拍了三下。 计庄头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目中火光一闪,瞥了眼葛员外。 葛员外讪笑道:“那个……大人,此处非寻常之所,能不能……”他手往下压了压。 刘铭咳咳几声清清嗓子,“别家都如此,为何此处不可?再说我家大人替你们兜了多大的风险,啊?你们摸着良心问问,若此事败露,我家大人第一个就要被砍头!要你们这么点银子多吗?” 计庄头沉吟片刻,试探道:“大人,我只是看管田庄的庄头,这么大的事我做不了主。至于这庄子……您心里大概也有个底儿,我不便透露主人名讳,只能告诉您,我家主人与晋王爷关系是极好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彼此都留点余地,往后您进京见了王爷,也不至于让王爷左右为难。” 李诫仍旧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嬉笑道:“老计啊,不是李老爷不给你面子,是李老爷也要上下打点啊,我总不能自掏腰包替你们遮掩此事吧?主子们有主子们的情面在,可官面儿上还得讲官面儿上的规矩。” 这话说得就相当直白了,计庄头沉思良久,忽然仰面长叹一声,“李大人说的都是实在话,我也给您交个底儿,庄子上的出息如数交往京城,都是有帐可循的。我就私下做主一回,一成,给您一成!若主人家察觉,事后追究起来,少不得老朽一人顶罪。” 李诫手中的扇子轻轻在桌上拍了一下,不无唏嘘道:“既要不伤体面,又要不扰乱朝局,还要替主子分忧,我是左思右想,夜里都睡不着觉。唉,我的这颗心,可对天日啊!” 这便是应了! 计庄头和葛员外对视一眼,也跟着长吁短叹,诉说着李诫的各种不易,他们对大人是由衷的钦佩,万分的景仰。 一通互吹互捧下来,三人间活络很多。计庄头一见时机到了,啪啪啪击掌三下,立时有仆妇抬来一桌佳肴。 紧接着西厢珠帘微动,便听一阵环佩叮当,八个花枝招展的妙龄女子含羞带笑,依次款步而出,有的抱着琵琶,有的拿着竹萧,齐齐站成一排,个个明艳照人,身姿妖娆,娇娇柔柔喊了声“大爷”。 李诫哈哈笑道:“免了,再被这些美人哄骗了,只怕我那一成也到不了腰包!” 计庄头便命那几名女子坐到墙角唱曲奏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每个人都喝了不少,李诫的舌头都大了,拍着肩膀和计庄头称兄道弟,“计老哥啊,你是个好的,不像有些人,觉得我李诫奴仆出身就低人一等似的!” 他舒适地往后一靠,得意洋洋道:“我在京城也是能和宗亲勋贵说得上话的人,我和你说啊……” 他开始细数自己和各家各户的往来,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计庄头的神色。 待说到庄王爷的时候,他看到计庄头的神色变了,李诫心里就有了数,将自己教庄王爷斗鸡的事添油加醋、夸大几分说了出来。 果然,计庄头对他的态度比刚才恭谨了些,言语间不住试探他和庄王爷的关系。 二人正来回打着太极,忽听外头一阵炸雷般的巨响,震得几人浑身一颤,酒也醒了。随即四面全都起了烟,一个家丁连滚带爬进来,跪在地上脸色惨白,“老老爷……走水了!整个宅子都烧起来了!” 没等计庄头吩咐,李诫一撩袍角,反客为主大声喝道:“救火!快救火!刘铭赶紧招呼乡邻们救火!” 说罢,他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计庄头连制止的功夫都没有,他一巴掌抡了那家丁原地一个旋儿,“愣着干嘛,赶紧跟着李大人。” 这把火也不知道怎么烧起来的,霎时黑烟冲得老高,整个宅子都笼罩在滚滚浓烟之中。 混乱中,计庄头没有像别人一样往外跑,反而跑到一处小院,什么都没拿,只拿了本账册。 刚迈出房门,他后脑一痛,顿时不省人事。 李诫从他身后闪现,捂着口鼻,拿起账册飞身而去。 口中一声唿哨,只见浓烟中掠过七八道人影,几个纵跃,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而救火的人们惊讶地发现,就几处柴垛子有点儿火星,其它地方根本没着火,只见烟不见火,这也太神奇了! 李诫回到家的时候,还止不住地乐。 赵瑀也跟着笑,“看来你的案子破了。” “是啊!”李诫哈哈大笑起来,“我拿到了账册,现在刘铭正逐笔核对,这可是实证!就算是庄王世子,他也逃不掉。” “牵扯到庄王爷?”赵瑀正给他叠着衣服,闻言停了手,“庄王就一个儿子,他肯定要保世子的,你确定你要如实上奏?” 李诫笑容淡了下来,眼底泛上一层浅浅的忧虑,“我也拿不准,先问问王爷的意思吧。” 如果王爷碍于庄王爷的面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那李诫岂不是费力不讨好,平白得罪了庄王爷? 赵瑀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出来,只怕伤了他的心,因笑道:“我是佩服你的,这么多人都不敢查、不知怎么查的案子,你不过个把个月就有了眉目,这份胆识和机智,若你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李诫忍俊不禁,“照你说的,我是个罕见的能人了?” “你可是我的英雄,自然是天底下顶顶厉害的人物!”赵瑀抿嘴一笑,转身铺好了被褥,“大老爷,今日大功告成,可算了却一桩心事,可以睡个好觉了。” 许是酒喝多了,他分外的胆大,从后揽住赵瑀的腰,在她耳畔轻轻一吻,“我不但是你的英雄,还是你的丈夫……” 他呼出的气息带着酒气,喷在赵瑀脸上,几乎醉倒了她。 一声轻呼,她被李诫打横抱起,天旋地转中,双双跌倒在床上。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 赵瑀的轻呼还没出口,便被他堵在了嘴里。 满腹的火焰顿成冷却成冰水,李诫埋头在赵瑀的肩窝,“我头一次对王爷生了怨怼之心。” 054 054 李诫去了前衙,刚才还略嫌拥挤的床榻显得空荡荡的。 那种燥热心痒的感觉慢慢沉寂下来,赵瑀轻轻抚着嘴,似乎还能品到他唇上的味道。 他刚才问自己是不是喜欢,自然是喜欢的,等他回来,一定要亲口告诉他。 可直到赵瑀熬不住沉沉睡去,李诫也没回来。 待再睁眼时,窗户纸已然发亮。 李诫慵懒地靠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两条长腿随意交叠着,一手搭在桌上,一手放在椅背后,自然地垂了下来。 天光还未大亮,屋里光线晦暗不明,他又背对着窗,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他的神色。 赵瑀轻轻唤了声。 李诫身子微动,似乎一时无法从长久的怔楞中回过神来,半晌才说:“唔,醒了?” “你怎么了?”赵瑀披上衣服下地,点燃了烛台,“王爷又交代你棘手的差事?” “不是……”李诫沉默许久,长叹一声,“皇上的身子骨许是不成了。” 赵瑀给他斟茶的手一抖,茶水便浇到了手上,好歹茶是温的,并未烫到。 她悄悄抹去茶水,将茶盏放在兀自沉思的李诫面前,“王爷信上说的?” “王爷没明说,但意思是那个意思。”李诫又是一声叹气,“他叫我稳住局面。” 赵瑀不懂了,皇位更迭,紧张的是京城那个争权夺利的是非窝,最多加上直隶。若说稳住局面也是那里,濠州天高皇帝远的,就是有人想兴风作浪也无用武之地。 晋王爷特地给他来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她脑子里突然蹦出个念头,“晋王爷是不是要继承大统?” “这种事不到最后谁也不敢说话。”李诫皱眉道,“不过我估计王爷继位可能性最大。王爷居长,又常年帮皇上处理朝政,其他几位皇子不是年幼就是只知吃喝玩乐的富贵散人,怎么看王爷都是储君最佳人选。” 赵瑀奇道:“如果晋王爷能荣登大宝,你必定水涨船高,可你为什么一副郁郁不乐的样子?” 李诫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我朝没有储位纷争,但新君继位,人心多少都会浮躁不安,重中之重是维持朝局平稳,安抚人心。” “而我手里这桩私瞒田产案,涉案者不止濠州当地的士绅,还牵扯到京城的庄王爷。王爷继位,帝位稳固之前,绝不会对这些宗亲、勋贵动手……我猜他的意思是让我动静不要太大,起码过了这一段时日再说。” “但我声势造得这般大,如今收也收不住。经昨天一事,计庄头他们应能猜到我的真实用意,如果这次不处置,他们以后会防范得更严,说不得还会反将我一军。我前面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了不说,以后再想彻查此案可就不能了。” 赵瑀闻言心咯噔一声响,担忧道:“那可如何是好?里里外外,就坑了你一个人。” 李诫失笑道:“话不能这么说,王爷也有王爷的难处,替主子分忧本就是我份内的事,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料到此时会有皇位更迭的事罢了。” 他起身坐到赵瑀身边,揽着她的肩膀宽慰道:“没事,况且这也是王爷叫我查的不是?我没有敷衍了事,恰好说明我用心办差。” 赵瑀叹道:“在你仕途上,我是半点忙也帮不上。” “真是傻话!”李诫笑道,“我娶你,不是看你对我仕途是否有助益,而是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赵瑀笑了,头轻轻靠在李诫肩膀上,“我嫁你,也不是为身份地位,粗茶淡饭我也吃得下,你是高官也好,白身也罢,我总跟着你就是了。” 烛台上的红烛不知什么时候熄了,这时天空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一切都敞亮亮的。 有计庄头的账册在手,没几天李诫就整理好案宗,写了节略,令人火速送往晋王府。 同时他着人暗中在坊间散布消息,什么荒地无主地都是子虚乌有,是有人以讹传讹误导百姓,若有人再因买地吵闹到县衙,一律轰出去! 一来么,是将外来的人劝离濠州,毕竟人多容易生变;二来就是暂时给葛员外等人一个定心丸吃吃,在王爷的命令到来之前,他不想节外生枝,至少先维持住目前的局面再说。 闹哄哄十来天过后,濠州逐渐平静下来。 王爷的信也到了。 因李诫识字实在有限,晋王爷给他用大白话写的,几乎没有复杂的字,十分粗浅易懂。 李诫知道,这是王爷让他秘不外传的意思。 他看完将信烧了,随即下令,捉拿计庄头和葛员外等人归案。 其中计庄头是押入大牢,别案另审。其余的士绅和大地主们,李诫比较客气,言明只要将私瞒的田地明报县衙,补缴买地钱并十年的税赋,他便不再追究此事。 那些人当然是一百个不乐意,但看最有权势的计庄头都锒铛入狱,他们便没有闹腾。且李诫并未没收他们的田地,开出的条件实在不算苛刻。 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儿! 是以俱都答应了,就算持观望态度的人,也都恭恭敬敬交了银子。 但他们心里如何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左手拿钱,右手放人,李诫相当痛快。 只有计庄头,无论家人拿多少钱来赎,李诫就是不松口,哪怕上峰都委婉地给他打了招呼,他还是不理会。 虽然李诫尽量想低调办案,但此一举不知触动了多少人的神经,没几日消息就传到了京城,作为首个敢清查田地的官儿,他在朝野之中是声名鹊起。 连一向对李诫有偏见的赵奎都说:“他倒是胆子大,我以为他就是偷奸耍滑的小人,不成想倒有几分硬脾气。” 随即又不服气道,“没准儿是想借此一鸣惊人,在皇上面前露脸!” 赵瑀对她哥真是懒得解释了,“你到濠州做什么来了?总不是特地为了讥讽他两句吧。” 赵奎看了妹妹一眼,皱眉道:“半点规矩没有,妹妹对兄长应有的谦恭哪里去了?——是母亲叫我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赵瑀讶然道:“我以为你是来替赵家买地的。” “祖母倒是想买,就是没钱。”赵奎摇头道,“父亲流年不利,一贬再贬,如今真成太仆寺养马的了!家里所有的钱全给父亲活动前程,莫说买地,就是日常吃穿用度都捉襟见肘……” 他沉默了,赵瑀也良久不语,半晌才道:“母亲那里呢,他们有没有难为母亲?” “还好,老太太让母亲回赵家,父亲也找过几次,但母亲都没答应,父亲也没有强求。” “还不是因为旁边是晋王府的庄子,他不敢闹腾!”赵瑀冷笑道,“赵家是看上母亲的宅子,变着法儿地要卖钱吧。” 赵奎也能猜到几分缘由,但对妹妹毫不加掩饰的讥讽还是生出了不满,“你怎么变得如此牙尖嘴利?这么刻薄都不像你了,赵家好歹生你养你一样,你……” “大哥!”赵瑀打断他的话,正色道,“如果你是来和我一叙兄妹之情,我是极乐意的,毕竟母亲也不愿我们兄妹三人生了间隙。但如果你是来替赵家说话的,恕我无法听从。” 赵奎叹道,“我不是替他们说话,赵家对母亲的所作所为我也……算了,反正我打算离开京城四处游学,这次奉母命来看看你,下次见面还不知道几年以后,我不和你置气。” “你不继续在京中候缺儿了?” 赵奎没有回答,两眼出神望着院墙上抖动的白草,良久才吁了口气,“不了,慢说没指望,就是有缺儿,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干好。父亲做了十几年的官,越做官越小,如今竟成了人们口中的笑柄。我不想步他的后尘……李诫说我困在了方寸之间,我就信他一回,出去走走看看。” 赵瑀笑了,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了,“我备些佐酒小菜,等他下衙回来,你们两个好好聊聊。” “不了。”赵奎的脸一下子变得极其不自然,别别扭扭道,“我一会儿乘船南下,已经和船家定好了。” 赵瑀知他还是放不下身段,也不强求,回内室拿出来一个小包袱,“这里是一百两银子,你收着吧。” 赵奎犹豫了下接过来,“算我借你的,回来会还给你……母亲还有句话,让李诫多留意有没有合适的青年才俊,合适的话就给玫儿定下来。” “她才十三,这么着急做什么?再说母亲舍得小妹远嫁?” “……母亲怕祖母拿玫儿的亲事做文章,想早早给定下。你不知道,祖母成天带着赵瑾出入各种宴会,还和建平公主攀上了关系,我真是……”赵奎脸色突然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竟去恭维这种放荡的女人,赵家的体面规矩……贞节牌坊流血,我倒真愿意相信是先祖显灵了!” 赵瑀轻轻道:“我知道了,有合适的人选,定会马上联系母亲。” “我走了,不必送我。” 看着大哥远去的背影,赵瑀只觉心中一阵宽慰,对他的怨怼也消去不少,只盼兄妹三人能齐心协力,母亲看了,也定会高兴。 她难得喜形于色,哼着小曲儿坐在窗前给李诫做衣裳。 正高兴时,忽见蔓儿慌慌张张进来,“太太,不好了,衙门口来了一群扛锄头的庄户人,围着老爷讨什么说法!” 赵瑀惊得浑身一颤,针尖就扎进了手指头,一滴血渗了出来。她顾不上呼痛,忙问怎么回事。 蔓儿又气又恼,一个劲儿跺脚,“那群人说老爷是刮地皮的,逼得他们没活路,他们交不起赋税,让老爷把他们都砍了!简直是胡搅蛮缠,老爷也真是的,这样的刁民赶紧抓起来不就得了,还好言好语和他们讲道理,脸都让人抓花了!” 赵瑀却明白李诫的心思,他是穷苦人出身,对穷人有天然的怜悯之心,硬不起心肠来处置而已。 她站起身来,吩咐蔓儿道:“随我去前衙。” 055 055 日头刚过申牌,天空蒙了一层浮云,略有些阴沉,昏暗的太阳在云缝中缓缓穿行着,院子里的大柳树在青砖地上投下模糊的阴影。 偶有几只麻雀在地上啄食,见赵瑀二人过来,扑棱棱地振翅飞起,站在枝头上歪着小脑袋看她们。 这本应是一个静谧的午后。 如果不是衙门口传来的阵阵喧哗。 听上去人声嘈杂,似乎来了很多人。 蔓儿说:“前头各色人都有,太乱,太太别过去,若忧心老爷,让奴婢溜出去细细查探。” 赵瑀摆摆手,悄声站在县衙大门后,探头望了出去。 门口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吵吵闹闹的,大部分是头戴斗笠的农民,有二十几的壮汉,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 王五满头大汗,领着一众衙役试图驱赶人群。 这反而让人们更加躁动不安,举着锄头,挥着拳头,咒骂着,怒吼着。 “李诫你个狗官滚出来!” “让我们交多少银子才算完?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就不管我们老百姓的死活了吗?” “苍天啊,还叫不叫穷人活命!这青黄不接的,我们填饱肚子都难,没钱给官府啊,大老爷求求你呐——”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李大人罔顾民意,一意孤行,触犯了众怒,激起民变你的脑袋也要落地!” 赵瑀听着,眉头皱了起来。这位说得条条是道,一听就是读过书的,张口就是激起民变,直接就给李诫扣上一条罪状。 “嘎吱”一声,李诫推开门房的门,稳步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刘铭。 二人俱是一脸的凝重。 李诫的左颌多了几道血痕,看样子像是被谁抓挠的。 他看到赵瑀,明显怔楞了下,然后冲她点点头,也不说话,直接走到人群前。 赵瑀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渐渐模糊了。 他功夫了得,等闲人根本近不了身,分明是他有意退让。这些人如此狂躁,刚才的情况肯定很混乱,他一定是被围攻了。 他没忍心对这些穷苦人动武,但他们并未体会到他的用心。 他没有做错什么,为何要遭受如此不公的对待? 赵瑀眼前似乎弥漫了一层模糊的白雾,泪水滚了下来,她用力地抹掉,却又有新的泪水从眼眶中滴落。 李诫双腿微微岔开,稳稳地站在县衙大门的台阶上,脸上没有一贯的笑模样,眉宇间凝聚了如剑般的锐气,居高临下看着人们。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几个领头喊的也都悄悄住了声,前面有人似乎还往人群里躲了躲,显得有些胆怯。 “我刚才已经解释了一遍,如果你们没听清,我再说一遍,但这是最后一次。”李诫道,“这些田地本就该缴纳税赋,你们挂在秀才举子或者哪个士绅名下逃避赋税,这是不被朝廷允许的,更是律例明令禁止的。” “可是大家伙儿都这么做,凭什么单叫我们交钱?”有人不满地叫道,“临县、还有略远的凤阳城,谁没有挂名田?他们的官老爷怎么不叫他们交钱?” “是啊是啊,凭什么!”刚刚安静的人群又开始躁动起来,一个红脸膛的中年壮汉在人群中踮起脚,鼓足勇气喊道,“李大人,你别拿什么朝廷律例吓唬我们,我们不怕!饭都吃不上了,婆娘孩子都要饿死了,还管你什么明令不明令!” “就是,你没来濠州之前我们都好好的,你一来就逼得我们吃不上饭!我们上辈子做什么孽了,摊上你这位县老爷?” “我们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有你这个父母官!” 这话之于李诫,无疑是诛心之言。他的心猛地一缩,浑身的血瞬间倒涌上来,脸立时变得通红,双拳紧握着,身子竟也微微颤抖。 可见是气狠了。 刘铭眼见不对,立刻厉声喝道:“王五,你手里的家伙什儿是摆设么?还不赶紧驱散刁民!” 王五等人立刻将手中的腰刀抖得山响,大声道:“刀剑无眼,尔等刁民还不速速退下!” 人群先是一默,有人试探着上前,却被王五一脚踢翻在地。 立即有人喊道:“县老爷杀人啦——” 好似一锅热油里滴进一滴水,人群瞬间炸开了锅,乱哄哄嚷起来:“杀人啊——大伙儿来看看啊,县老爷杀人啦——” 李诫一见场面即将不可控制,当机立断下令道:“抓人!抓带头闹的那几个!” 他本想安抚这些人,但眼下的局面不成了。 他很清楚,这些最底层的百姓,说老实巴交很对,说胆小如鼠也对。对于日子的艰辛,他们惯常沉默,惯常忍耐,只要能活下去,就会默默忍受。 但若有人带头,他们日常积攒的所有不满、所有怨气顷刻就会爆发! 不管那人说的对不对,也不去考虑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恶果,任凭怒火冲昏头脑,盲目地跟从着,只顾让自己一时痛快。 反之,一旦出头鸟被打掉,他们马上就会四下逃散——他们害怕成为下一个被抓的。 毕竟大多数人都希望别人出头先探探路子,自己后面跟着,有好处捡,有坏处立即躲。 王五带着衙役冲进人群。 果然,人们乱了。 一个壮汉被王五拿住,奋力挣扎,王五一刀背砸在他头上。 “儿啊——”一个老妇人惨叫一声,不顾一切抱住壮汉,白亮亮地眼睛注视着台阶上的李诫,泣声哭喊道,“李大人,这是为什么啊!孙家的人说你是为民做主的好官,可为什么好官要逼得我们走投无路?” “现在我们只交一半的钱粮,也就勉强不饿肚子,如果按官家的赋税交,我们真是吃不上饭了啊,难道要逼着我们卖儿卖女?大老爷,求求您给我们留条活路——” 老人砰砰磕着头,旁边的汉子满头是血,悲怆哭道:“拿去我的命,让我娘和孩子活下去!” 李诫受不了这个,犹豫了,王五看上峰如此,手里的刀也犹豫了。 刚才还要逃散的人群顿时重新围拢过来,气势汹汹地高喊着:“左右都是个死,我们跟这狗官拼了!” 刘铭在后提醒道:“东翁,他们已经疯了,全都拿下,不可手软。” “可他们……”李诫咬咬牙,“只是被人利用了。” “这是在做什么?” 清亮的女声响起,赵瑀极力放大自己的声音。 门口突然出现的女子,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场面有些静。 李诫大吃一惊,不相信似地揉揉眼睛,失声道:“你来干什么?太乱,回去!” “怎么会乱呢?我看你就是小题大做。”赵瑀温温柔柔笑着,由蔓儿扶着,仪态万方迈过县衙高高的门槛,拾阶而下。 李诫下意识去拦她。 “等等,我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等等再说。”刘铭一扯他袖子,低声道,“若有人图谋不轨,你再出手不晚。” 聚集的人大多是庄稼汉,何曾见过温婉端庄的大家闺秀,他们是一下子看傻了眼,嘴巴也变得木讷起来。 人群渐渐变得安静。 赵瑀不去理会各异的目光,径直走到磕头的老妇人面前,和蔓儿合力将她扶了起来,“老婆婆,不要惊慌,谁也不能让您活不下去!咱们一起想办法,总能让您迈过这道坎儿。” “太太,您可怜可怜我们,和县老爷说说,还和以前一样不成么?前头几任县老爷都没这样啊。” 赵瑀先吩咐蔓儿请跌打郎中来,给受伤的人看病,然后才温和说道,“您可能不清楚,律例规定,逃避税赋不但要补缴税赋,还要要杖一百,大人怜悯你们,并未处罚,是不是?田地挂在谁名下,补缴的税赋全让谁承担了,也没让你们掏吧?” 老妇人面色一僵,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赵瑀声音不大,脸上也带着得体的浅笑,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强硬得很,“大人并没有逼迫你们,反而给你们减免了好大一笔钱。且你们细想想,去岁是谁搭建了粥棚,让大家吃了一冬的粮食?” 她的目光扫过人群,“你们当中定有人吃过的吧?王五,你日日看管粥棚,你说说,这些人中有没有你脸熟的?” 王五老大不客气地倒提腰刀,用刀柄点着人群,“这个、这个……还有那边几个,诶,你躲什么躲?就是穿褐色衣服的那个,一次喝两碗的就是你!” “往任的县令有这样做的吗?”赵瑀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来,眉间是淡淡的忧伤,“粥棚才撤下去几天?怎能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就到县衙闹事?” 面前的这位女子,娇娇柔柔,说话客客气气,没有官太太的盛气凌人,温和的语气如和煦的春风,浑身上下透着的和气劲儿,让人一见顿生亲切爱护之情。 便是有不服气的,对着这样一个女子也说不出什么粗陋话。 刘铭偷偷说:“以柔克刚,你媳妇厉害啊。” 李诫没有说话,他注视着赵瑀的背影,仿佛今天才认识她似的。 这是他的瑀儿?当初那个不谙世事又有些怯弱的瑀儿?她应是在他的庇护下,安安稳稳地在后宅绣花养草,悠闲度日。 可如今,她站在自己面前,以柔弱的身躯,只身挡住生乱的人群。 李诫愣住了,心底涌上一股似血似气的热流,直冲得鼻腔一阵阵酸痛,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得不张开嘴呼吸,可喉咙也像被什么堵住了。 旁边的刘铭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了,“你怎么哭了?” 赵瑀没有察觉身后李诫的异常,她笑着说:“县老爷已经将大家的诉求记下了,等会儿散了定会即刻想法子,一定不会让大家过不下去。” “如果有谁不信,尽可打发您的妻子、母亲、女儿过来找我。我就在县衙后宅住,从这儿绕过去拐个弯儿,有一道角门,只要说是从乡下来找我叙旧的,断不会拒之门外。如果有过不下去的,也尽可来找我,多的没有,管饭总是可以的。” 有不少人动摇了,萌生退意,狂热的情绪渐渐冷了。 赵瑀又叹道:“其实大家也要多想想,自家的田地挂在别人家,你们私下订的文书官府是不承认的,一旦出事,归属说得清楚吗?前些日子,高、孙两家为了争十亩地,白白搭了一条命进去……为了省几两银子,值得吗?” 此话一出,又有人退缩了。 人群中有几人见情况不对,刚张嘴要喊,忽然胳膊一痛,被衙役捂住嘴拖了出来。 李诫收回目光,嗯,很好,这些衙役的饷银该涨了。 只要这些人能听得进去话,事情就不难处理。 他轻咳一声,朗声道:“今日你们围堵县衙,本官知道你们是受人蒙蔽,不会追究你们的罪责。至于赋税,我会想办法上奏朝廷,尽力替大家减免一部分。” 人们紧绷的脸明显松懈下来。 赵瑀一笑,提高声音说:“大家远道而来,又乱哄哄闹了这半日,眼见天都快黑了,县太爷早就吩咐我准备好酒菜,要尽尽父母官的心,诸位别着急回去,用过饭再走不迟。” 人群顿时发出一阵欢呼声。 一场乱子消散了。 056 056 月亮低低地悬在屋檐上,很大,很亮,月光下的青石砖甬道,就像是抹了一层水银的带子,发着淡淡的白光。 夜风充满新叶的清香,混着阵阵不知名的花香,令人情不自禁沉醉其中。 赵瑀和李诫在月光下慢慢地走,地上影子被拉得很长,互相依偎着。 李诫的心情很好,他吃了不少酒,走路都有些打晃。 他笑嘻嘻地说:“瑀儿,你都不知道你今儿个多么的耀眼夺目,我瞧着你,就跟瞧着天上的仙女差不多。只是下次不能贸然冲出去了——你招呼也不打一声,都快把我吓呆了。” “我敢站在前头,是因为我知道你在我后头。”赵瑀笑道,“有你在,我不怕的。” 李诫握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你在,真好。” 月亮升上树梢,水一般的银辉从窗子泄了进来,照得床前地上好似披了一层白霜。 李诫从净房出来,洗去了一身酒气,浑身泛着皂角的清爽味道。 没有系衣带,中衣半敞着,裤子松松垮垮地挂在胯上,不止是腰身,便是小腹也露了出来。 赵瑀正在铺床叠被,看了一眼就忙不迭移开了目光,红着脸,呢喃道:“正是乍暖还凉的时候,当因吹夜风吹病了。” 李诫把窗子关上,回身笑道:“没风了。” 他挨着赵瑀坐下,耍赖一般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身上,“不冷的,你自己试试我像不像个火炉?” 他身上的确烫得很,且不知是不是吃了酒的原因,皙白的面孔有些潮红,眼内仿佛有一汪荡漾的春水,粼粼的,亮闪闪的,专注而深情地望着自己。 赵瑀想,若是溺死在这汪水中,她也是极愿意的。 她对男女之事已有了朦胧的认识,大概能想到李诫想要什么,但今晚是不行的。 虽然不愿给他泼冷水,她还是扭捏道:“我……小日子来了。” 李诫一愣,随即大笑道:“哎呀呀,我又挑了个不凑巧的日子。” 他摊开手脚,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长长吁了一口气,指指下头说:“瑀儿啊,看来我今夜又睡不着了。” 赵瑀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眼睛被烫得一缩,霎时就红了脸,“我我、我也不想的。” “没事啊,”李诫抚着她的背,滑到腋下,手指轻轻一挑解开衣带,“我们一步一步来。” 他精心呵护的花儿,含羞待放之时更要慢慢地来,万不可让惊风密雨吓到,他要用雾一样的细雨逐渐润透了,让她缓缓地、彻底地为他绽放。 烟青色的中衣落在地上,淡蓝的肚兜也从李诫的手中滑落。 赵瑀的小脸几欲滴出血来,捏紧小衣不让他动,低低说了声:“真的不方便。” “我知道,现在就是想亲亲你,不做别的。”李诫的手撑在她身侧,眼中的光晕愈发朦胧,声音慵懒低沉,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魅惑。 床头小几上烛台的火焰跳动着,烛光照得美景一览无余。 烛光下,她如美玉、似明珠,晶莹闪着光。 手指描绘了好一阵,李诫才细细地吻了下去,层层叠叠,覆盖了她烛光掩映下的肌肤。 赵瑀是怕冷的,本能地抱住了火炭般的他。 李诫一手抱着她,一手握着她的手,带着三分顽笑,七分期待,“瑀儿,我几乎把你看光光,也亲了个遍,你也别吃亏,摸摸看嘛!” “呸!”赵瑀忍不住啐了他一口,虽是满脸娇羞,眼皮都不敢抬,却是笑了起来,“你又要搞什么鬼?你、这是?” “宝贝,”李诫在她耳畔轻轻说,“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宝贝,你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你相公身体好得很,经得住。” “你真是坏透了,”赵瑀窝在他怀里,羞得眼也不敢睁,蚊子似地哼哼一句,“我握不下……” 李诫嗤嗤笑起来,将她另一只手也放上去,半躬着身子,“等你小日子过去了,你相公再教你别的玩法。” 几朵莲花云飘了过来,将圆的月遮在云层后。 皎洁的月光朦胧了,夜风拂过,是几声似有似无的喘息声。 天空的云越积越多,月亮不见了,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飘洒若雾的雨丝下了一夜,到了第二日早上才停歇。 天气就有些清寒袭人,赵瑀一边给李诫整着领口,一边叮嘱道:“春捂秋冻,这件夹袍不许脱,只薄薄的一层棉,热不到你。” 李诫仰着头,眼睛却向下瞄着她,嬉笑道:“我知道,昨天泄了火气,我不热了。” 赵瑀脸颊一红,因碍着蔓儿端着水盆也在屋里,不好说什么,只斜睨他一眼,扭头去了外间。 蔓儿不懂他二人打什么哑谜,只当说的是昨天县衙门口的乱子,便说道:“昨晚散席的时候,刘铭怕您吃多了酒忘了,让奴婢提醒您一声,那几个带头闹的还在县衙大牢里关着,请您今天早点去前衙,商量怎么处理这几个人。” 李诫闻言失笑道:“我什么时候因吃酒误过事?这个刘铭,分明是找机会和你说话,倒拿我说事!” 虽这么说,但他陪着赵瑀用了早饭,还是早早到了前衙。 刘铭正和郑县丞说着什么,见他进来便道:“东翁,正要和你商议如何审昨儿个抓的几个人,除了两个庄头,还有三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庄头好说,一顿板子下去,没有不交代的,只是那三个,却不好用刑。” 李诫笑道:“这有什么为难的,本官既不打也不骂,昨晚我就吩咐过牢头,只给他们送水,不许送吃食,也不许让他们睡觉。熬个两天,我就不信撬不开这几个死鸭子的嘴!” 郑县丞沉吟片刻,劝说道:“大人,下官以为略加训诫就好。围堵衙门的事可大可小,说严重点是煽动民意,意图与官府为敌;说轻些,也就是几个书生意气的人为民请命,谏言县令而已。” “您前些日子刚整治了士绅私瞒土地案,又不允许挂名田,濠州的大户人家也好、清寒的秀才也好,都把您视作眼中钉,对您是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只不过他们抓不着您的把柄,一时隐忍不发而已。” 郑县丞言辞十分的诚恳,“我钦佩大人的胆量和忠心,更佩服您的魄力,但张弛有度,不要把他们逼得太紧了。这几个书生略加训诫就放了吧,不要再起波澜,以免有人借机生事。” 李诫拍拍郑县丞的肩膀,摇头叹道,“老郑啊,你不计较我先前拿你做楔子,还跟我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我真的是感动!但这三个人必须要审,我不信就是一时激愤,他们身后必定有人主使。” 上峰话已至此,郑县丞自然不好再劝。 李诫的法子非常有效,别说两天,当天下午这三个人就受不了了,竹筒倒豆子,统统说了个干净——果然是几个举人老爷谋划的,其中就有那个被夺了功名的原高举人。 他们指使学生到处煽风点火,煽动人们对李诫的敌意,鼓吹只要去闹,李诫就会怕,就会让步,重新默许挂名田,和往任的县官一样睁只眼闭只眼。 这可了得?李诫迅速下令拿人。 当天晚上就把这几个幕后之人捉到了县衙。 郑县丞本着杞人忧天的念头,还是劝了一把,“大人,刑不上大夫,您一下子抓了七八个举子秀才,他们都是有老师、同窗的,且他们家里也有做官的,读书人讲究同气连枝,如果真闹起来可不好收拾。” 刘铭也觉得动静有点儿大,濠州县里才有几个举人?你一下子几乎抓光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学秦始皇焚书坑儒!他建议堵不如疏,可以按照安抚农民的法子,先煞煞他们的气焰,然后坐下来好好谈,寻个折中的法子。 其中刘铭内心认为,私瞒土地沉疴已久,绝非濠州一桩案子就能理得顺的!当权者不明确表示态度,只凭李诫一个七品官对抗全县的士绅地主阶层,难! 就算初时李诫略胜一筹,但他们马上就会恶狠狠地反扑过来,且反噬力量之大,绝非李诫能承受的。与其玉碎,不如暂时的瓦全,把这些文人书生争取过来,多一份力量,就多一份把握。 李诫前阵子锋芒太露,此时应该韬光养晦,待根基稳了再做处置。 但李诫有自己的心思,“如果我示弱,他们定然不会再将我放在眼里,今后有什么政令和他们的利益冲突,我也别想推行下去了。总之一句话,我是官,若是做官的没了威信,成天怕这个怕那个,畏手畏脚地放不开,这官也做得忒没意思。” 他的主意很坚决,刘铭亦不再劝,只说:“把你的困境和晋王爷讲明白了,别等出事连个替你说情的人都没有。” 李诫笑嘻嘻道:“我敢踢这块铁板,自然是有后路的。” 刘铭好奇问:“什么后路?” 李诫大手一挥,满不在乎道:“大不了摘下这顶乌纱帽,回直隶老家种地去,老婆孩子热炕头,嘿嘿,也不错!” 057 057 纵然李诫表现得满不在乎,但他心里很清楚,扣押有功名的读书人这一举动风险太大,非常容易被参一本。 他先给晋王爷去了一封密信,然后让刘铭写了一篇呈状,淋漓尽致地描绘了这几人煽动民众闹事的恶行,附上口供,如实上报了府衙。 文书送过去之后,巡抚大人没有任何表态。 濠州内外很是平静,一切秩序井然,亦没有出现刘铭和郑县丞所担忧的纷乱。 他二人松了口气。 但李诫反而担心起来,他敏锐地察觉到,这种平静是不正常的。 朝廷向来重视文人,也鼓励百姓尽量读书考取功名,不说大部分官员都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其中枝枝蔓蔓的关系,就是民间,对读书人也时候颇多推崇。 李诫以为至少会有人说情撞木钟,但是一连几天过去,衙门口清净得连麻雀都懒得叫两声。 他一个人坐在县衙大门的台阶上,手支着脑袋,若有所思凝视着门口的大柳树上的麻雀。 没有一丝风,柳丝直垂下来,悬在地面上空,一动不动。 静得让他一阵阵发冷,他不喜欢这样的寂静。文人骨子里都是有傲气的,不会轻易认输,更何况是向自己这样“不识字的奴仆”低头。 可他们会想出什么样的办法对付自己? 贪墨?李诫一笑,若真是参他贪墨,倒正中他下怀。 他坐这里正胡思乱想着,王五满头大汗,飞也似地跑来大叫道:“大人,不好啦!举子秀才还有什么童生之类的,足有一百来人,都跑到文庙静坐去了!看热闹的人堵了一条街,轰都轰不走!” 李诫的脸色立刻就变了,霍地跳起身来,几步跑到王五跟前,厉声命令道:“召集所有三班衙役,马上去文庙!” 濠州文庙坐落在县城内的东南,经历了两百多年的风风雨雨,期间几经战火又几经修缮,不断扩建,如今是方圆百里最大的文庙。 书香圣地,这里应是肃穆的,但此时擂星门外的空地上,一百多名书生身着澜衫头戴方巾,齐齐席地而坐,脸色肃然悲壮,沉默着,用这种方式表示他们的抗争。 再看周围已是人头攒动,看热闹的人几乎排出二里地去。 人声嘈杂,观者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着眼前这一幕,前头的人揣着手,不住说读书人可怜,感慨几句世风日下,有辱斯文什么的;后头的人看不见,急得抓耳挠腮,抻着脖子张大口希望能人群间隙中看出点花儿来;还有人挤来挤去找最佳的位置,兴高采烈和同伴打赌谁能赢! 是的,他们关心的是县老爷和这群书生谁先低头! 王五等衙役护送李诫到了人群外围,又是敲锣又是扯嗓子喊,奈何前面的人就是站着不让路。 看着这一片人山人海,王五发愁道:“大人,这密不透风的,咱们进不去啊,不如您先在旁边等会儿,小的多找些乡勇过来帮忙。” 李诫冷着脸,淡淡吩咐道:“用鞭子给我使劲抽,把人群驱散了,如果有人敢动武,拿石灰照脸撒!水龙局的两架木质抬龙到了没?” 这位大人是横下一条心准备硬碰硬了!王五一阵胆寒,战战兢兢道:“到、到了……” “对着人群滋水!” 王五为难道:“可是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大人这样妥当吗?” 李诫看了他一眼,“抬龙的力道不大,喷出的水流根本伤不了人,只是泼点冷水,让他们警醒警醒!” 他复又一笑,眼中露出几分狡黠之色,“你看他们大多穿着春装,现在没到暖春时节,风还是凉的,身上浇了凉水,冷风再一吹……嘿嘿,不用咱们多费力,他们自己就跑回家换衣服去了!” “看热闹的足有上千人,一旦失控后果难料,所以这时候官府更要强硬,让他们有一怕,知道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李诫说,“你吩咐弟兄们自己多防备,不用照看我,你家大人还是有几手看家本领的。” 说着他手向后一挥,“滋水!” 水流哗哗喷向前方,人群一阵吱哇乱叫,纷纷遮面挡脸,忙不迭地向旁边躲闪。 不到一刻钟,李诫面前就空出一大片地方。 王五不再犹豫,撩起袍角往束带里一掖,啪啪两声,鞭子在空中甩出两个鞭花,指挥着众衙役冲过去轰赶人群。 “都让开!县老爷到此,肃静!回避!” 一百来个衙役用力抽着鞭子,口中不停呼喝,“回避!回避!” 后头挨了鞭子的人吃痛,有往前头挤的,有往两边逃的,前头不明所以又往后头推,踩了脚的、丢了鞋的、互相推推搡搡叫骂的,顿时乱成一锅粥。 就连后排静坐的书生都被冲乱了。 也有好事者妄图浑水摸鱼,拎着棍子冒着雨点般的鞭子冲到衙役跟前,然胳膊还没举起来,兜头就是一脸的石灰,顿时哑了声,连滚带爬跑开找油洗脸去了。 谁能想到堂堂官府竟能用这般下三滥的手段?! 对于用暴力生乱的人,让衙役们用刀自然更快,但比起见血,撒石灰的法子给民众的刺激显见要小得多。 至于别人怎么说,他根本不在乎! 好一阵人群才平静下去。 王五等人也终于清出一条道路。 李诫一身官服,稳稳迈着步子,不疾不徐踱到文庙门前,立在石阶上,看着下面空地上的书生们。 没有人说话,就连被鞭子抽痛的人也停止了喊疼。 静默的书生们根本不去看李诫,好似他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 这样的环境和死寂多少都会让人难以忍受,但李诫没有,他和颜悦色地向看热闹的人群说:“大家伙儿都散了吧,赶紧回家去算算家里几口人,有多少亩地,一年的收成有多少。本官命人备下了一批种子粮,按各户田地和等级分发,你们报给归属的地保、里正,统一到郑县丞那里去领!” 人们窃窃私语,有人不相信,大声问道:“要钱不?” 李诫笑起来,“本官不是买卖人,县衙也不是商户!都是上好的种子,只要你们报上来的都是实数,一文钱不要,当场就可以领走种子!家境富裕的少分,吃不上饭的多分,本想张贴布告的,现下倒省事了,诶,有亲朋好友没到场的,赶紧回去告诉他们一声!” 看人家的热闹怎比得上自己的生计问题?人群一下子沸腾了,互相交换着热烈的眼神,带着难以形容的激动,不用王五等衙役驱赶,呼啦啦地几乎散去七八成。 刚才还人满为患的文庙,此时只在周围稀稀拉拉站着数名闲汉。 静坐的书生之中也有人犹豫了,都说穷书生穷书生,自然也有贫寒人家的孩子,如果能领一口袋种子,家里也能省下不少钱。 李诫将那几人的脸色看在眼里,朗声道:“你们虽不是农户,可本官知道其中有不少家道清寒的,只要你们现在散去,也可以领种子粮。” 有人腰杆一动,想要起身,但随即有人瞪了他们一眼,只好讪讪地坐了回去。 李诫冷笑道:“看热闹的人都走了,你们这出大戏也没人看!既然愿意静坐,就在这里坐着吧,王五,着人看管这群人,不坐个三天三夜不要让他们起来!” “李大人好威风!”一个三十左右的清瘦书生讥讽道,“不分青红皂白捉了我等的先生、同窗,现在又要关押我们了?” “既然是读书人,就应知道聚众闹事、威胁官府触犯了律例!”李诫扯了下嘴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是说你们认为有功名的人就可以不受朝廷律法的责罚?” 那书生脸立时涨红了,“我们是为民请命!” 李诫发出几声冷笑,斜吊着的嘴角明白地向人们表示着他的不屑,“那你们请的什么命啊?说出来让本官长长见识。” 那人嚅动了一下嘴唇没说出来。 李诫奚落道:“不就是挂名田的事吗?如果你们明说是为自己请命,我倒佩服!” 一个年轻人见状道,“大人,家里为了供我读书,把仅有的田地都卖了,我好容易考上秀才,官府每月给的米粮也只勉强够吃……若没有挂名田,我是连书也读不下去了。” “我也是!整个家族倾力相助我读书,我中了举人,自然要回报他们……读书最花银子,没有亲戚帮忙,有几个能一路中举、中进士的?” “的确如此,这本就是约定成俗的规矩。” 等下头的人七嘴八舌说完,李诫悠悠开口道:“只因损害了你们的利益,就要将律例扔在一边?真是笑话,王子犯法还要与民同罪呢,你们几个举子从哪儿来的自信可以跃居律例之上?” 看着一众白里透青的脸,李诫心情大好,复又嘻嘻一笑,“也不是没办法,待你们入朝为官,谏言皇上,将挂名田改成合乎规矩的不就成了?” 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先前年长的书生见势不妙马上道:“我们不是为挂名田,我们是为了维护读书人的尊严!你践踏孔孟之道,无视当今尊师重道的教诲,一介奴仆,只顾张狂行事,欺压百姓,何德何能为官。” 另有人随声附和道:“斯文岂能扫地?奸佞之臣岂能让我辈折腰?” 呼喊声越来越大,方才几名面露迟疑的人似乎也被感染了,声嘶力竭地大喊,“放人!放人!” 王五等人的呵斥声瞬间被淹没。 手中的鞭子毫无用武之地,他们只能看着干着急——这些都是有功名的人,不可随意打骂。 王五急得涨红了脸,汗珠子顺着下颌滴答滴答地淌,“大人,这可怎么办?” 再看李诫时,他阴了脸,咬牙冷笑道:“我最不怕的就是威胁!拿人!” 王五一愣。 李诫面色一凛,大喝道:“拿人!出事有你家大人顶着!” “得令!”王五呼喝一声,带着众衙役冲了上去。 几次跟着李诫办差,他也懂了如何抓人,首先把几个闹得欢的捆了个结实。 官府动了真格儿的,再看衙役们手拿绳索短棍,凶神恶煞般过来拿人,书生们也怕。 混乱之中,不知谁喊了声“好汉不吃眼前亏,跑啊!”,这些顷刻之间作鸟兽散,如退潮一般退了个干净。 原地徒留几只灰扑扑的鞋子。 李诫把抓住的人暂扣于县衙大牢,既不提审也不放人,只嘱咐牢头把人看住了。 他也没找刘铭商量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自顾自回了后宅,往安乐椅上一躺,对赵瑀苦笑道:“王爷叫我稳住局面,我怎么好像越压动静越大呢?” 赵瑀安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个人来管这事,说不定要激起民变。现在只是秀才举人们在闹,大部分人都只是在旁观。而且濠州城也挺安稳的,我倒觉得你控制得很好。” “春耕已经开始,我发了种子下去,农人忙着伺候地,根本顾不上掺和这些酸书生的破事!唉,我前几日求王爷减一部分濠州的税赋,也不知道王爷收到信没有,如果能应允,也许我的官儿还能保住。” 赵瑀闻言吃惊不小,“有这么严重?” 李诫点点头,在昏暗的日光下默默出神,心事很重的样子,半晌才缓缓道:“我肯定要被参的,我要想想怎么自辩,若是自辩不成……咱还有多少银子?” “大概一百两不到。” “这么少?” 赵瑀笑道:“年前开设粥棚,除却头两个月的粮食,后面的几乎都是咱们自掏腰包,还有这次买种子的银钱,也是咱自己花钱买的。你手下衙役书吏,有许多没有品级拿不到朝廷的俸禄,也是你来养。你自己算算,这需要多少钱?” “葛员外等人的‘年礼’归了藩库,还好有庄王爷那五千两银子坐镇,不然就凭你一个月四十五两银子的俸禄,咱们怎么承担得起?” 李诫听她讲了一通,好像有些许的抱怨,便故作诧异道:“你算得好精细,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作风了!” 赵瑀睨了他一眼,因笑道:“我是在算计没错。现在就咱们几个看不出什么来,往后人慢慢多了,有你花钱的时候呢。” 李诫听出来了,摸着下巴点头道:“娘子所言甚是!往后家里多几个毛头小子,白胖丫头,又要聘礼又要嫁妆,我这个当爹的是要早做打算……瑀儿,你身上干净了没?” 赵瑀脸一红,推了推他,“和你说正事呢。今儿婆母还念叨着乡下老家,想要回去看看,我想好了,如果你的官儿真做不成了,咱们就一起回乡下,过一过男耕女织的生活也好得很。” 一股暖意升上心头,李诫默然半晌,忽挑眉一笑,“光脚不怕穿鞋的,老子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如今已经是赚了。啧,我也是想岔了,我为朝廷赚银子,皇上还能罢我的官?” 然而他没有想岔,七天后,他收到京中消息——他就被人弹劾了。 参他的人是当今钦点的探花郎,都察院御史温钧竹。 温钧竹列举他的罪行:无故扣押举人、鞭笞书生,肆意残害读书人;大闹文庙,侮辱先贤圣人;张狂贪虐,行事乖张,目无法度,上任半年濠州内外已是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这些罪名李诫都可以分辩清楚,奈何他的运道实在不好。 开春后,皇上龙体日渐虚弱,生不得气,动不得怒,大臣们都是报喜不报忧,生怕刺激皇上一命呜呼了。 哪知道大朝会上温钧竹突然爆发,狠狠参了李诫一本。 别说晋王,就是温钧竹他爹温首辅都没想到儿子会来这一出。 一个七品县令竟然如此胆大妄为!皇帝当场差点气得背过气去。 谁都知道李诫出自晋王府,有人便猜测这是出自晋王的授意——清流一直不在储君问题上表态,晋王爷恼了,准备对清流下手了! 晋王不以为然,反而对皇上坦然道:“李诫那小子是从儿臣府里出去的,但他绝对不是仗势欺人的人,父皇不如给他一个自辩的机会,听听他怎么说。” 皇上准了,但同时责令李诫停止手头所有公务,濠州大小事宜暂时交与县丞处理。 圣意传到濠州时,已是四月中旬。 天上的云压得低低的,濛濛细雨淅淅沥沥随风轻轻飘落,虽不大,却很密,不多时就湿了地面。 李诫和郑县丞交接完毕,独自站在院子里仰望着灰暗的天空,任凭沁凉清新的雨丝落在脸上。 刘铭站在廊下,眉头紧皱盯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上前说:“东翁,就按咱们商议的写,不必强辩,不说文人的过错,只把话题往私瞒田地上引。还有,务必说明你誓做孤臣的决心!” 李诫回头一笑,“你说了百八十遍了,我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子,放心,姓温的参不倒我。” “那你在忧心什么?” “我……”李诫叹了口气,“我是在替王爷忧心,只濠州一地清丈土地就闹得乱哄哄的,如果王爷要清丈全国的土地,哼,那些人岂不是要造反?” 刘铭哑然半晌,默默翻了个白眼走了。 李诫虽然不再管事,但身上的官职还在,和赵瑀等人依旧住在县衙后宅。 得知儿子被参,还被停了职,周氏急得嘴角都生了疮,和赵瑀抱怨道:“还等他升官给我挣个诰命呢,结果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让我空欢喜!你说那个姓温的是不是脑壳坏掉了?他和我儿无冤无仇的,平白无故参他干什么?他又没来濠州,懂个屁啊!” 赵瑀面色一僵,本想劝她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御史干的就是这活儿。”李诫挑帘进来,笑嘻嘻说,“这叫……哦,风闻言事,他们根据传闻就可以弹劾百官。别看也只是七品官,他们的权力比我大得多,监察百官,无论大事小情,都能直接上奏皇上。” 周氏听了不禁咋舌,“这么厉害,那儿子你这次岂不是要倒霉?” 李诫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没错,也许要下大狱,娘啊,别忘了给你儿送饭啊。” 周氏一拍大腿,张嘴就要哭号。 “他唬您呢!”赵瑀忙扶住周氏,斜睨李诫一眼,“越发没个正形儿,这些话也是能胡说的?” 李诫上前一步扶住周氏另一边,笑嘻嘻说:“娘别怕,我说的是最坏的可能,放心,我上头还有王爷罩着呢,除非王爷倒了,否则谁下大狱也轮不到我。” 周氏狠狠掐了儿子一把,气哼哼对儿子道:“快到你爹忌日了,我要会老家上坟,你给我安排下,明天我就走。还有啊,你现在不用上衙,有大把的空闲,抓紧给我干正事!” 她趾高气昂地扭脸走了,李诫盯着晃动的门帘发了半晌呆,闷闷地问赵瑀,“娘这是不是躲了?” 赵瑀笑道:“不是说去上坟么,别乱想。不过婆母说的正事是什么?” 李诫看着她暗笑道:“别急,总会叫你慢慢知道的。” 赵瑀看他的笑含着几分捉狭,便知不是什么正经事,随即转口问道:“你和刘先生商议好怎么上折子了?” “嗯,”李诫目光霍地一闪,咬牙笑道,“温钧竹忒不知好歹,若是别人也就算了,但他不成!这次李老爷就陪他玩玩。我什么也不辩白——反正私瞒田地案卷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葛员外等人送我的银子我也都标明了去处。我只向皇上谢罪,因心急追回赋税,手段过于狠厉,才得罪了读书人!” “他们座师、同窗、同僚众多,彼此情意也深。我又是个奴仆出身的下九流之人,在他们这些进士、举人看来,就是个异类,是不屑与我同朝为官的。这是我没读过书、没考科举的错,没与他们打成一片,我也羞愧得紧,怨不得别人。” “总之一句话,”李诫眨着眼睛笑了,“我只知道一门心思办差,不知与人结交,不懂与人为善,就是傻乎乎一意孤行的愣头青。” 赵瑀愣了半晌,喃喃道:“你先前提过‘朋党’,你是说他们结党?这个罪名可大了。” 李诫笑笑,“我一个不识字的睁眼瞎,懂什么朋党不朋党?无非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原来不识字还有这好处?赵瑀失笑道:“你是装出一副憨样来,其实肚子里明白着呢。” 转天李诫的请罪折子快马加鞭送往了京城。 难得的余暇,且天气已然转暖,濠州城外山峦叠翠,春水如碧,盛开的桃花好似云霞一般灿烂,真是游玩的好时节。 李诫拉着赵瑀踏遍了南山,还是意犹未尽,兴致勃勃道:“南溪是观星的好去处,等天黑了,我划船带你去看看。” 058 058 孟夏的夜风暖融融的,没有春寒的料峭,也不似盛夏的闷热,拂过脸颊时,柔和又温柔,宛如情人那充满怜爱的轻抚。 藏蓝色的夜空中,繁星满天,弯月似钩,三两片薄云如玉带一般从月上抹过,淡淡的白,给月增添了别样朦胧的美。 白日里澄净的碧水,夜色下已成为一块幽蓝的宝石,湖水微微荡漾,空气中泛着微甜的含笑花香,四周十分的寂静,只能听到阵阵促织的鸣叫声,和一声两声咕咕的蛙声。 还有彼此的呼吸声。 赵瑀和李诫并排躺在小舟上,没有划桨,任凭小舟随波飘在湖面上。 “瑀儿,”李诫挠挠她的掌心,嗓子有些发干,“你热不热?我怎么这般的热,好像三伏天穿着大棉袄蹲在火炉子旁边烤火,快烧死我了。” 赵瑀笑了笑,没有说话,却轻轻握住李诫的手。 李诫翻了个身,胳膊直直地撑在她的两侧,声调低沉慵懒,带着一丝丝的诱惑,“瑀儿啊,你家相公最近仕途不顺,心情是十分的沮丧……你摸摸他的心,是不是有些凉?” 如擂鼓般强有力的心跳,隔着衣衫,在她的掌心跳跃着、欢呼着。 赵瑀觉得自己捧着的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一点儿也不凉,你净胡说。”她喃喃道,受不住他炽热的目光,不自觉把头扭向一边。 “瑀儿,看着我。” 他的眼睛灼然生光,比天上的繁星还要璀璨,他的嘴角啜着一丝笑,带着说不出的欢喜,无论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跟着他笑起来。 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赵瑀双手抚上他的脸颊,极其认真地说道:“我一直没跟你说过,我想你能感觉得到,但我觉得还是亲口说出来的好……李诫,我喜欢你。” 他的笑容更大了,顽皮地轻呼一声,“抓稳,小船要晃喽——” 有那么一瞬间,赵瑀犹豫了。 在她以往的认知中,夫妻之间的密事是难以启齿的,应是躲在层层叠叠的帷幔后,而不是这般暴露在天地间。 君子端方,行为有度。 在李诫动作之前,她就应该尽到妻子的规劝之责,让他克制住一时的冲动,不要做出荒唐的举动。 但看到李诫的双眸时,她马上改变了主意。 她如何能让这双亮若灿星的眼睛变得黯淡失色?她打心底喜欢他,她想让他欢喜。 什么廉操羞耻,什么世俗规矩,暂且放到一边去吧,此刻,她只想拥着他,给他最美的愉悦。 夜空的星在眼前上下跳跃着,光芒太过炫目,赵瑀不由闭上了眼睛。 小舟轻轻荡着,周围如镜的湖面上泛起阵阵涟漪,水波拍打着船舷,一下一下,很是温柔。 湖面起了雾,星星不见了,月亮也朦胧了,虫鸣和蛙声也没有了,唯有水声如此地清晰。 哗啦哗啦,水浪一声接着一声,既紧又密,用力撞击着小船。 赵瑀觉得自己宛如风暴中海上的一叶小舟,被惊天巨浪卷起,冲得高高的,瞬间又落下,还没等回过神来,又被冲上了浪尖。 忽上忽下的刺激,让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一次比一次高,惊呼声还未完全脱口,下一波的海浪复又撞了过来,生生把她的声音堵在嗓子眼。 剧烈的起伏中,她有些恍惚,怕自己被甩到空中,只能紧紧抱住桅杆,努力将整个人贴上去,盘上去,如藤蔓绕树,将自己缠在上面。 不知什么时候,她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束缚,似乎在云端漫步,无上的眩晕感让她分不清谁是谁,好几次她觉得自己快死去了,然而下一刻她又活了过来。 从未有过的愉悦,她想,或许只有西方极乐世界才能给人这种感觉吧。 雾气渐渐散去,皎洁的月光下,眼前的一切复又清晰了。 赵瑀看见自己的脚搭在船舷两侧,刚才不觉什么,现在却觉得有些难为情,奈何浑身酥麻无力,半分也动弹不得。 她费力地将胳膊从头顶上挪了下来,轻轻推了推李诫,“腿。” 望着她那潋滟如春水的目光,李诫的喉头动了下,哑着声音说:“好,我帮你。” 然后,他从船尾散落的衣服中翻出一方丝帕,沾湿湖水,俯下身,凑到跟前给她细细擦了起来。 赵瑀倒吸了口气,“不可”二字已是脱口而出,但李诫好像没听见,手上根本没停。 她无力反抗,也只能任由他去了。 微凉袭过,稍微平抚了热热的痛感,的确舒服不少。 一床薄被盖在身上,李诫揽着她,轻轻道:“睡吧。” 赵瑀也的确累了,窝在他怀中,顷刻便睡熟了。 再睁眼已是清晨,灿烂的阳光下,一池碧水在风中荡漾,岸边柳丝如烟,略远处一大片桃林,如喷火蒸霞一般,清风拂过,当真令人心旷神怡,诸般烦恼都消散不见。 李诫慢悠悠摇着橹,看她醒了,因笑道:“昨晚折腾得有些狠,你且靠在船头别动,等会儿下山,我抱着你走。” 赵瑀见身上穿戴整齐,知是他帮忙,脸色微红,低头说:“没人的地方允你放纵些,有人了你还是收敛些吧……你不要这样看着我,羞也羞死了。” 李诫轻笑,“好,听你的。” 小舟出了南溪,二人弃舟登陆,李诫叫了顶小轿,正午时分就到了县衙。 远远就看到县衙大门前的红灯笼撤掉了,几个衙役正忙着挂白布,换白灯笼。 李诫猛地一惊,立刻意识到有大事发生了,不待他问,刘铭已从内出来,脸上的表情似喜似哀,“东翁,皇上驾崩了!” 虽早有猜测,但这消息太大,李诫脑子嗡地一响,失声叫道:“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接到的,诏书已明发,东翁赶紧去迎诏。” 李诫吩咐轿夫直接将小轿抬进后宅,低声嘱咐了赵瑀几句,匆匆换上素服,走了几步却停了下了,问道:“郑县丞呢?” “在大堂。” “你悄悄把他叫出来,我在二堂影壁那里等他。” 约莫一盏茶功夫过后,郑县丞满脸凄容地过来,拱手道:“大人,有何吩咐?” 李诫微眯了下眼,冷冰冰道:“吩咐牢头给我开门,姓计的不能留了。” 郑县丞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少有点神情恍惚地反问道:“您说什么?” “大牢里的计庄头,”李诫口气阴寒,一字一顿道,“必须马上做掉!” “可、可还没给他最终定罪,而且死囚要皇上朱笔勾画,咱们没这个权力。” 李诫眼皮一闪逼视道:“就是要私下杀了他,新皇登基,肯定要大赦天下,如果庄王世子替他求恩典,皇上是应还是不应?” “庄王掌管宗人府,是唯一的皇叔,不应,太不给这位老亲王面子;但若是应了,寒了下头办事人的心不说,今后凡是涉及到宗亲勋贵的田地案,可如何处置?” 郑县丞瞠目望着这位县太爷,哆嗦着嘴唇说:“你的担心不无道理,但万事自有圣心裁度,你我只需听令行事便可。……你胆子太大了,这事有悖律法,不成,决计不成!” 李诫默然半晌,忽长长一揖到底,“郑大人,我是潜邸出来的,皇上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没什么才学,不能替主子分忧,但也不能给主子添乱。请您念在我一片忠心的份儿,给通融一下,您放心,这事儿不经他人手,我亲自要他的命,就算今后翻腾起来,你们只说不知道就行。” 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平日里谁的帐也不买,今日如此诚挚,甘愿给自己低头,郑县丞也不禁动容,长叹一声道:“罢了,老郑佩服你是个人物……我把狱卒都叫出来,剩下的,你自己见机行事。” 李诫嘿嘿一笑,拱手作别。 忙乱的一天过去,县衙后宅也早摘了红灯,但凡有点鲜艳颜色的都换了下去。 屋里燃着白烛,赵瑀半卧在床,靠着大迎枕,和脚踏上的蔓儿说着闲话。 蔓儿一边剥着花生,一边眉飞色舞道:“晋王爷登基,老爷算是熬出来了,过不了几天肯定重新重用!” 赵瑀没有她那么乐观,微蹙着眉头道:“你可别忘了,当初老爷扣押举子,可是把先皇气得不轻,我就怕有人拿这事说话,再参老爷一本。” “老爷多大能耐能把先皇气死?”蔓儿不以为然道,“就算有人弹劾,皇上也不会搭理他,老爷算得上是皇上的心腹,若是识相,他们就该早早巴结。” 其中干系复杂,不好对蔓儿多说,赵瑀幽幽叹了一声,只盼自己是多心。 但有时候不好的预感往往特别灵验。 二十七天服丧期一过,皇上给李诫的旨意就到了——就地免职,即刻押送上京! 毫无预兆,别说赵瑀几个,就是李诫自己都没想到。 然看着面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李诫也不得不相信这的确是皇上的意思。 他双手一摊,苦笑道:“老几位,可否等我安置好家人再上路?” 来人的语气并不好,“圣谕是,即刻!” 李诫无法,只能脱去官袍,上了囚车。 赵瑀追了出来,隔着囚车说:“相公,我和你一起回京。” 李诫张张口,想劝她又不知道说什么,遂将手腕上的铁链抖得哗哗响,满不在乎地挑眉一笑,“娘子,咱们便杀回京城去!” 059 059 五月里,艳阳天,湛蓝的晴空中一轮白日明晃晃地照着大地,带着炎气的夏风吹过,京郊东南官道上的黄尘顺风扬起老高。 一望无际的麦田如海浪一般起伏,道旁田埂上柳树成荫,一辆囚车,一辆马车俱停在树下歇凉。 李诫从囚车中伸出胳膊,揪下几根柳条编了个草圈儿,扣在自己脑袋上,得意洋洋说:“瑀儿,你相公虽没了乌纱帽,也有个草帽,专人护卫,专车护送,这待遇也着实不错的!” 赵瑀捧着瓦罐正在给他倒水,闻言不禁莞尔,“你倒会苦中作乐,这一路上竟全是你在宽慰我。” 李诫接过茶碗一饮而尽,笑嘻嘻道:“不挨打不挨骂,几位兄弟还是很照顾我的,还有你陪着,吃得好睡得香,又有什么苦呢?” 上千里的路途,囚在方寸之间,说话行动间都有眼睛盯着,怎能不苦?且还是他满心崇敬的主子下的旨意,他心里还不定怎么难过。 这半个多月他从未一句抱怨之言,一路上插科打诨嘻嘻哈哈,好像他不是犯案的罪臣,而是进京述职,等着皇上封赏的功臣。 赵瑀看看坐在树荫下乘凉的几名锦衣卫,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意说了写不痛不痒的闲话。 一阵大呼小叫,蔓儿从田埂上过来,抱着一小筐时令瓜果,连蹦带跳嘴里还哼着小曲儿。刘铭跟在她后面,老远就招呼那几个锦衣卫吃瓜。 炎炎骄阳下赶路的滋味并不好受,押送的人个个汗流浃背,一脸尘土满面汗,乍然见到水灵灵的新鲜瓜果,当即不住地咽口水,也顾不得什么官家威仪,围坐一团哧溜哧溜啃起瓜来。 趁无人注意,李诫低声对赵瑀说道:“你住在岳母那里,不要随我进京。主子的性子我清楚,遇事越是慌乱,他越觉得这人心里有鬼。所以无论你听到什么消息,都不要慌,更不要搞什么击鼓鸣冤之类的把戏,只安安静静关起门来过日子就成。” 捧着甜瓜的锦衣卫目光向这边望来,带头的已经起身了。 李诫迅速说了一句,“绝对不能四处活动找人替我说话,就算有人主动找上门,你也不能答应。” 说完,他就势往木栅上一靠,闭目假寐,再不言语。 赵瑀暗自吃惊,她本打算找魏士俊和唐虎帮忙打探下消息,这两人和李诫私交颇深,且魏士俊的父亲是内阁大学士,唐虎同是出身潜邸,都能和皇上说得上话,但为什么李诫不让? 她来不及细问,押解的锦衣卫已然围拢过来。 赵瑀只好默默将疑惑压了下去。 前面是个岔口,直走就是京城南门,向西是赵瑀母亲的小庄子。 赵瑀在此和李诫分开了,带着蔓儿和刘铭投奔母亲。 待她赶到母亲宅院,已是日头西坠昏鸦翩翩,沉沉暮色中一切都显得不甚清晰,黑沉沉幽暗暗,压在心头,是透不过气的憋屈。 李诫被押解进京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王氏是整天的提心吊胆,生怕皇上一生气抄家灭族,把赵瑀也处置了。 因此一看到全须全尾的女儿,王氏抱在怀里就是哭,赵瑀劝了半天才算收了泪。 刘铭给王氏见过礼后,随着管事的去了外院歇息。蔓儿心思灵活,也借口收拾行礼避了出去。 没有外人在场,王氏说话也不用顾忌什么,直接问女儿:“都说姑爷这次肯定不行了,你可有什么打算?” 赵瑀摇头道:“这话您是听谁说的?只是押解进京,皇上还没治他的罪呢,如何就能说他不行了?我也没打算,无论他最后怎样,我总归是要跟着他。” 王氏叹道:“姑爷虽是个好人,但就是吃亏在没读过书上,他一下子得罪了天下的读书人,还能捞着什么好?更何况还有人说先皇是被他气死的,我也觉得他这次凶多吉少。” 她停顿了一下,因见赵瑀沉吟着若有所思,便继续劝道:“瑀儿,咱们不是知恩不报的人,若他活着,你守着他过是应当应分。可若有个万一……他既无高堂,又无族亲,你们也没孩子,你就是替他守寡都没有任何意义,不如归家可好?” 赵瑀说:“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如果……他真过不去这个坎儿,我就守一辈子。而且李家也不是没人在,我们在濠州的时候,已寻到婆母,他若去了,我是要替他尽孝,给婆母养老送终。” 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口气很坚定,透着股执拗劲儿。 王氏先是一愣,随即眼泪又流了下来,“你这孩子……怎么如此多灾多难,唉,想去年你们成亲时,排面多么风光,谁都以为皇上非常器重姑爷,可如今怎么就成这个样子?姑爷挺过去还好,若是过不去,难道你要孤苦伶仃过一辈子?你叫母亲怎么忍心!” “大姐姐对姐夫情深义重,这无可厚非,但也要想想母亲的心情。”赵玫从隔扇后绕出来,“母亲为你日夜忧心,白发都长出来几根。假如你过得再凄惨点儿,她只怕眼睛都要哭瞎。” 慈母之心,赵瑀自是无法漠视,闻言也不禁心头发酸,安慰道:“母亲放心,李诫不会有事的,他和皇上渊源颇深,兴许过两天就放了呢。” 这话说出来,王氏和赵玫谁也不信。 王氏无奈道,“我也盼姑爷平平安安的。” 赵玫却说:“就算他能活命,八成也是流刑!父亲不也说参他的折子雪花片似的满天飞吗?我劝大姐姐还是早做打算的好,就算你现在和离也没人说你的不是,且祖母那边也发话……” “玫儿不要说了!”王氏急急打断,“小孩子家家的,不要掺和大人的事。” 赵瑀听着不对劲,忙问道:“赵家那边说什么了?” 王氏打岔道:“都是些浑话,不听也罢。” 赵玫嘴快已经说了出来,“祖母让你和离,不然就将你逐出赵家。” “那我真要谢谢她老人家了。”赵瑀淡淡一笑,“我巴不得与赵家再无干系,不过怕妨碍李诫的官声才一直隐忍,若能心愿达成,我真要多谢她成全。” 看她波澜不惊的样子,王氏轻吁口气,“你不在意就好,赵家实在是面冷心硬,我如今对他们也是灰心失望……玫儿,告诉你好几次少和那边往来,不要他们说什么是什么,怎的你就是不听?” 赵玫眼圈发红,低头垂泪道:“母亲,明年我就及笄了……大姐姐自顾不暇,大哥哥又跑去四处云游,您整日待在宅子里哪儿也不去,我可指望谁?二姐姐借着建平公主的光,已经搭上大皇子,听祖母的意思,即便正妃不成,侧妃总是可以的,她是飞上枝头了。可我呢?” 说着,她双手掩面,呜呜咽咽哭起来。 王氏听得泪如泉涌,揽着她安慰道:“都是母亲的不是,母亲没替你打算好,乖孩子,等你姐夫的事情过去,母亲一定给你说一门风风光光的亲事。” 赵玫抽泣道:“再风光能比得过二姐姐?祖母说大皇子是嫡长子,肯定要当皇帝的,二姐姐就成了宫里的贵人,往后我见了她要行跪拜之礼。如果她有造化生下龙子凤孙……母亲,你不要和祖母父亲闹得太僵。” “玫儿慎言!”赵瑀轻喝道,“不可妄言立储。皇上刚刚登基两个月,并未提及立太子,赵家就敢断定大皇子必然会登基?不是太愚蠢,就是别有用心,总之你听母亲的,离他们远点就对了。” 王氏惊讶地打量了赵瑀一眼,感慨道:“外头的大事你现在竟也能说个一二三来,看来这大半年跟着姑爷长进不少。” 赵瑀笑了笑,起身道:“我去找刘先生说说话。” 王氏忙不迭点头,“这是正事,我陪你一起去,商量商量如何救姑爷。” “不用了,您准备晚饭就行,刘先生嘴刁,您吩咐厨下多做几个拿手菜。” 等赵瑀出去,赵玫悄悄和王氏说:“大姐姐真不一样了,不要您陪就敢单独和外男共处一室,您刚才也不提醒她一声。” 王氏点了下小女儿的额头,教训道:“她不是着急救人么?你别出去乱说,让姑爷知道了我可饶不了你。” 赵玫不以为然撇撇嘴,心道姐夫能不能活命还不知道呢! 外院客房中,赵瑀逐字逐句说了白日间李诫嘱咐她的话。 忽悠忽悠的烛光里,蔓儿和刘铭的脸色都有些凝重。 蔓儿不解道:“为什么不让我们替他活动?袁福儿现在可是内廷总管,不说求情,打探消息总是可以的,奴婢去求他,没个不行的。” 刘铭听得有些心烦意乱,起身不停在屋子里转悠着,半晌才说:“我大概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之前上的请罪折子,摆的是孤臣姿态,如果这时候有人替他求情,反倒是打了自己的脸。只是我们也不能做瞎子聋子,起码要知道他关在哪里,明天我进城探听消息,你们在这里等着。” 赵瑀叹道:“他查私瞒土地案子,都是出自皇上的授意,当时我担忧办好办坏都是错,他还满不在乎的,现在反而应验了。” “应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刘铭紧紧皱着眉头说,“私瞒田产,到后期极其容易发展成兼并土地,有损国家根本,是必须要查的问题。如果东翁因查案入罪,往后谁还敢办这个差事?我猜还是因为温钧竹那个奏本。” “扣押举子,强行退还挂名田,东翁可以说把天下的读书人都得罪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温钧竹是在替读书人发声,皇上不得不给他点面子。先皇之前病重,顾不上,后来新皇登基,国孝不好发落人,等万事落定,皇上就必须做出个姿态,安抚清流们的心。” “那皇上会怎么发落他?”赵瑀忧心忡忡,越想越不安,“温钧竹会不会咬着他不放?” 刘铭苦思半天,纳罕道:“我就是想不明白,远在千里之外的温钧竹为什么要盯着濠州这点儿事?他是钦点的探花,应该翰林院熬资历,好为入阁做准备,为什么要去御史台?当真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赵瑀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半点血色全无,半晌才缓缓咽了一口气,颤抖着嘴唇说:“是我的错……起因落在我身上,那个温钧竹,是……之前和我定过亲,上元节他还追到了濠州,让老爷揍了一拳。” 这事刘铭和蔓儿还是头一次知道,当即有些傻眼,蔓儿不可置信道:“就因为老爷揍他一拳,他就把老爷往死里整,分明就是公报私仇!” 赵瑀嘴唇咬得发白,颤声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明天我去找温钧竹。” “等等,让我想想!”刘铭来回踱着步子,紧张地思索着,忽脚步一顿,拍着手笑起来,“我知道怎么破这局了,哈哈,温钧竹这个伪君子,我非把他遮羞布扯下来。” 蔓儿急急问道:“怎么破?快说!” 刘铭眼珠一转看到赵瑀,嘿嘿笑了几声,竟有点愧疚之色,“就是有点儿对不住太太……我往外散消息——温钧竹是因东翁抢了他亲事,怀恨在心,蓄意报复。做御史最重名声,如果他德行有亏,自然说的话也不能为人所信,这奏折的可信度就要大打折扣!” 赵瑀低头暗暗掂掇了会儿,不得不说这也是个破解之法,因笑道:“只要能解老爷的困局,做什么都可以。反正在京中我也没什么名声可言,我不在意的。” 刘铭满意地搓搓手,兴奋得呼吸都有点急促,“杀人不必用刀,流言一样可以杀人!再加上东翁请罪折子上已隐隐提到清流结党的隐患,我就不信皇上无动于衷。事不宜迟,我马上就走,京城和直隶地面上……哼,三教九流,谁不敢给我沧州袁家点儿面子?看着吧,不出三日,我非让这消息传到皇上耳朵里去!” 这人蹦起来说走就走,赵瑀忙唤住他,“先生,吃过晚饭再去?” “不必,正好找他们喝酒,饭桌上才好谈事。”刘铭头也不回,挥挥手疾步如飞,身影顷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赵瑀叹道:“刘先生尽心尽力为老爷出谋划策,等老爷平安归家,务必要好好谢谢人家才是。” 蔓儿噗嗤一笑,“他啊,他是怕老爷倒了,没人敢用他做幕僚,那他这辈子也没站在朝堂上指点江山的机会啦!” 想起刘铭的出身,赵瑀也是浅浅一笑,流露出不易察觉的轻松和宽慰,“好人好报,因果轮回,当初老爷好心救人,现在却是因此救下了自己。” “没错!”蔓儿快人快语,“那些黑了心肝害人的,早晚也会把自己害了去。” 瞬间,赵瑀想到了温钧竹。 李诫一心想的是如何办好皇上交代的差事,温钧竹一心想的是如何出了胸中那口恶气。 孰上孰下,一目了然。 亏她之前还认为温钧竹是个正人君子,自己的眼睛真是瞎了! 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当面问问温钧竹——你何德何能,堪居御史之位? 孟夏五月的夜非常的深沉,没有风,显得有些闷热,也没有虫鸣,显得格外寂静。月亮躲进厚厚的云层中,不露一星半点的光芒。 温家东南一处屋舍,没有燃灯,温钧竹立在窗前,出神地望着黑黢黢的院子。 墙角的槐树、满墙的爬山虎,还有门前的蔷薇花丛,都变得阴森幽暗,看上去张牙舞爪的,好像在蹲在黑暗中的怪兽,随时都会张开血盆大口把他吞下去。 温钧竹狠狠打了个冷颤。 他手忙脚乱地燃起烛火,昏黄带着暖意的灯焰亮起那一刻,他方觉心中的寒意减轻了。 温钧竹长长吁了口气。 天色将暗的时候,魏士俊来找过他。 温家和魏家世代交好,魏士俊和他也是自幼相熟的,他一度认为魏士俊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然而这位朋友气势汹汹登门,劈头盖脸就讥讽他,“李诫被关进大理寺监牢,无令不可擅见,你可满意了?” 他满意?他一点儿也不满意!温钧竹悄悄握紧拳头,皇上到底是对这个昔日忠仆留有三分余地,换个人,早就徒刑三千里了。 他心平气和向魏士俊解释道:“李诫已然成了天下读书人的公敌,如此有辱斯文绝不可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为了我等的尊严,必须要以儆效尤,令今后所有贪官污吏不敢轻视践踏读书人。魏兄,你也是书香世家出来的,应和我站到一处才是。” 魏士俊是什么说的? 温钧竹重重跌在椅子上,嘴角紧抿成一条线,额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他说:“魏某不屑与您为伍。” 他的目光是说不出的轻蔑。 不屑与自己为伍,却要和一个奴仆为伍? 这对自己简直是莫大的羞辱! 温钧竹记得自己当时快气疯了,竟不顾风度脱口而出,“不愧是小妇养的,天生的奴仆坯子!” 哗啦——,温钧竹将桌上的茶壶茶盏瓷盘一股脑扫落,抱着头趴桌子上,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悲号。 魏士俊惊愕到扭曲的面孔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望着这位昔日好友愤然离去的背影,温钧竹觉得过去的情谊就是场笑话。 没错,自从李诫出现,自己的一切都变成了笑话。 曾经以为互相爱慕的女子冷淡如路人,曾经以为的至交好友顷刻就决绝而去。 人情薄如纸。 温钧竹桀桀笑起来。 门开了,是温首辅。 温钧竹站起来,垂手立在一旁。 温首辅坐在他刚才坐的位置上,威严地向后一样,轻轻哼了声,清癯的脸上好似挂了层严霜,语气淡淡的,却带着久居高位的压迫感,“不错,最起码的规矩还懂。……不过一个女子就搅得你神魂颠倒,失了心智!” “儿子并非为了她,是因为看不过李诫的所作所为,才参他的。” 温首辅一摆手,“你那点小心思还想瞒过我?英雄难过美人关,我不为这个责怪你,只是你的手段太不严谨,李诫是简在帝心的人,想要参倒他必须一击即中!你的奏折看上去句句在理,其实经不起推敲,他扣押举子归根结底是因为挂名田。” “再深究,就是私瞒田地,皇上在这件事上绝不可能让步。” 温钧竹忍不住道:“可是皇上已经把他押入大理寺,这表明皇上准备发落他。” “你动动脑子,大理寺寺丞是谁?”温首辅喝道,“范文!也是潜邸旧人,和李诫私交甚好,有他在,能让李诫在大牢里受罪?” 温钧竹面皮一僵,喃喃道:“难道这次扳不倒他了?可皇上不处置他,不是逼读书人造反吗?” 温首辅叹道:“我还没摸准皇上的脾性,也不清楚皇上此举何意。你办事不牢靠,少不得你老父亲替你打扫——庄王世子的奶兄,在濠州让李诫抓了,世子本想求皇上赦免了他的罪,但是人不知怎么没了。” 他身子猛地一倾,眼神绿幽幽地放光,“濠州县丞姓郑,论起来是我门生的同窗,我已经让人去打听了。” 温钧竹讶然道:“您是说这事和李诫有关系?” “彼时他还是当地的县令,不管有没有关系,他都逃不开!” “我懂了,到时候我狠狠参他一本,草菅人命,这次他绝对逃不掉。” 温首辅默然盯了自己儿子半晌,叹道:“真是读书读傻了,庄王世子那么好的刀不用,非要自己拼拳头?附耳过来,听爹给你说……” 他手比指划,认真指点儿子,直到墙角自鸣钟发出十二下响声,才揉揉疲倦得发酸的眼睛,“就这样,不要心急,以后爹爹慢慢教你。” 温钧竹起身送父亲离开,犹豫了下问道:“若是……我还能娶她吗?” 温首辅哑然失笑,拍拍儿子的肩膀,“只要你能站在朝堂顶端,手握大权,娶谁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记住,只有权力,才能最稳妥的!” 060 060 骄阳渐炽,偏生这日响晴无云,大太阳放着蜡白的光,把地面烤得是热气蒸腾,饶是热闹的京城,街上的行人都寥寥无几,只有树上的知了拼命嘶叫着。 待到日头西斜,街上的人影才慢慢多了起来。 巷子口一株三人合抱粗细的老榆树,枝繁叶茂,遮了快一亩地的阴凉,是附近人们茶余饭后嚼舌头的好去处。 比起朝政大事,寻常老百姓更关心鸡蛋几文钱一个,粮价是不是又涨了。除了关系到生计的事情外,他们谈论最多的便是谁家闺女高嫁了,谁家两口子打架了,谁家男人吃野食了…… 这两天街头巷尾议论最多的就是探花郎温大公子。 “你听说了没,他为了霸占人家婆娘,就要逼死她男人呢!” 一个小媳妇撇嘴道:“不是吧,温家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什么样的女子没见过?而且跨马游街的时候我都去看了,温探花一表人才的,这家世这才学这模样,他招招手,女的还不可劲儿往上扑,哪里用得着强夺人妇?” “是不是你想往上扑啊?”有人大声怪叫着,随后人群一阵哄然大笑,顿时那小媳妇急赤白脸地和那人厮打起来。 有人从旁插嘴道:“我清楚怎么回事,那女子原来和温探花议过亲,后来不知为何亲事没谈成,人家就嫁给别人了。我家一个远方亲戚认识温家的下人,说是温探花一直记恨那女子再嫁,发誓要再把她弄回温家去。” “那也太小心眼了,和离了还能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又没成亲还不能让人家另嫁了?真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忒贪心。” “我猜一准儿是那女子长得美,他舍不得!” “我知道我知道!”有人凑过来说,“那女的是赵家的闺女,就是七座牌坊的赵家,听说是嫁给了一个小厮,成亲当天我还去看热闹了呢。那排场可大了去了,啧啧,我要是温探花,我也心头不得劲!” “什么小厮?那人可是当今潜邸的旧人……就是前阵子闹出扣押举子的那个县令。” 有人便恍然大悟道:“哦哦,温探花那些贵公子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这是被一个小厮比下去了,面上无光,憋着发坏报复人家!” “啧,我看这些贵公子也就是个驴粪蛋——表面光!” 人群又是一阵大笑,世家大族于底层小老百姓来说,是需要仰望的,是倾尽全力也摸不着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嘲讽几句过过嘴瘾。 民间对于高门大户的后宅纠葛本就抱有极大的兴趣,更何况是涉及到的二男争一女的戏码,人们充分发挥了编话本子的能力,杂七杂八添油加醋,传到后来,温钧竹已成了个仗势欺人、无恶不作、欺男霸女的京中头号恶霸。 流言传得是沸沸扬扬,甚嚣尘上,连京郊的王氏都听到了。 她愁得皱纹都多了几道,“外面说什么的都有,瑀儿,大理寺你也别去了,魏公子明明白白说不让人探视,你非不听,跑了好几趟都没能进去。白白费力气不说,让人指指点点的太难受。” 赵瑀正在收拾李诫的衣物,闻言手一顿,继而若无其事道:“不让我进,我就在墙外头站一站,也觉得是和他在一起了。” “你这孩子,那不是更让人看笑话吗?”王氏苦口婆心劝道,“你若实在不放心,让刘先生去,我再叫外院的管事跟着。” “不一样的,我是我,别人是别人。”赵瑀温声说道,“母亲,我去探望我蒙冤的相公,这并不丢人,谁愿意看就看吧,我不怕。” 王氏苦劝不住,只能随她去了。 收拾好东西,赵瑀没让王氏安排的婆子跟着,只带蔓儿一人走。 刚出大门,就迎头碰上了打马赶来的张妲。 张妲神色异常憔悴,一张脸苍白得可怕,红肿的眼睛直愣愣盯着赵瑀,许久才说道:“瑀儿,温表哥的流言……你有没有听说?” 她的声音沙沙的,听上去像是哭哑了嗓子。 赵瑀不知心里什么滋味,也不知怎么安慰她,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他都被传成什么样子了!”张妲叫起来,“整个温家都忙着辟谣,可根本没用!百姓间传谣,根本就没有解释的机会,越辟谣传得越凶。风言风语的,姑母都不好意思出门,表哥承受的压力更大,同僚都不和他说话了!” “瑀儿,你知不知道是谁散布的流言?”她目光变得咄咄逼人:“温表哥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是谁在害他?” 赵瑀不躲不闪,迎着她的目光慢慢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他是害我相公的人。妲姐姐,如果你见到温钧竹,请你帮我转告他一句——我十分地、十分地讨厌他!” 张妲的脸色霎时涨得通红,转而变得铁青,半晌才咽了口气,抽咽了几声喃喃道:“你在要他的命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都是为什么?” 她捂着脸呜呜哭起来,赵瑀心里装着李诫的事,也没什么心情劝慰她,只在旁默立片刻,幽幽说道:“是他一直在逼我们,我相公身陷牢狱,生死未卜,皆拜他所赐,我说讨厌他还是客气的了。妲姐姐,我还要去大理寺,就不和你叙旧了。” 见她要走,张妲一把拉住她,急急道:“我并没责怪你的意思,我也觉得表哥弹劾李诫不太地道,但我们都是多年的好友,总不能搞得今后老死不相往来……这样好不好,你和我一起去见见表哥,咱们把话说开,解开他的心结好不好?” 赵瑀听了直皱眉头,推开她的胳膊,轻柔而坚决,“早在濠州的时候我就劝过他了,没用的,而且现在我没空见他,更没有心思解他的什么心结。妲姐姐,你心疼他,我也心疼我的相公……没有人比我相公更重要,就这样吧。” 马车绝尘而去,张妲在原地呆呆立了半晌,兀自喃喃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瑀妹妹竟要和表哥反目成仇?不行的,我不能袖手旁观。” 她一抹眼泪,跳上马背直奔京城。 大理寺门外,果不其然赵瑀再次被拦了下来。 她没有过多纠缠,只温言说道,“篮子是几样吃食,这是几件换洗衣服,您可以转交给李诫吗?” 衙役也是颇为无奈,“李太太,前日我就说了,他是重犯,不行。” 赵瑀想了想,鼓足勇气问道:“那可以告诉我李诫大概被关在哪里吗?” 衙役讶然失笑,“李太太,这个小人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说。” 赵瑀赧然笑了下,示意蔓儿拿荷包塞给他,歉意道:“是我考虑不周,给您添麻烦了,这几两银子请您吃酒,多谢您应付我这半日。” 衙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笑了几声收下银子,悄声说:“李太太也不必忧心,范寺丞私下有交代,那位在牢里吃不了什么苦。” 赵瑀又道了谢,和蔓儿走到略远处,却没有离去,仍旧在围墙外面徘徊。 时间长了,自然吸引了路人的注意。 衙役看了只是摇头。 一顶官轿落在门口,衙役认出是寺丞的轿子,忙驱步上前请安。 范文从轿里出来,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圆圆的脸,圆圆的身材,胖脸总是带着笑,看上去十分和气,说话时就像招揽生意的小商贩。 他一眼看见了立在墙角的赵瑀主仆,皱着眉头说:“你们几个当差愈发不仔细了,大理寺又不是菜市口,看见闲人晃荡也不知道往外赶赶。” 衙役低声解释了几句。 范文惊讶地睁大了眼,若有所思望着赵瑀,忽提脚走过来。 “李太太,”他抱拳道,“在下范文,和李诫算是故交,这案子不方便和您多说什么,不过他在牢里没有受苦,这点请放心。” 赵瑀忙向他抚膝一蹲,温声道了谢。 范文左右看看,向前一指,“这过去有个岔口,往左拐,进小门,有一片灰色的屋舍,最里头那个。” 赵瑀怔楞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然还不等她道谢,范文已转身快步离开。 蔓儿轻轻拽了她一下,“太太,赶快走吧。” “好!”赵瑀的声音微微发抖,按照范文的指引来到小门处。 一个衙役从内推门而出,好似没看见她们,目不斜视从身旁经过。 蔓儿低声笑道:“范大人给我们开后门呢!” 赵瑀来不及感慨,急匆匆走到最深处那片院墙。 这就是关押李诫的地方…… 阳光都照射不到的地方,周遭一棵树也没有,也没有蝉鸣鸟啼,连草虫的叫声都听不到。 赵瑀仰头望着灰暗高大的砖墙,阴森森的,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压抑和恐惧。 抚手上去,明明是炎热的夏季,这墙却冷冰冰的。 赵瑀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她极力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就算隔着一堵厚墙,也算与他在一处了。 墙那边,李诫和范文正在说话。 虽是白日,牢里却一团漆黑,他二人席地而坐,中间小方桌上燃着一根细细的蜡烛,昏昏煌煌的烛影下,是几样小菜,还有一壶酒香四溢的玉壶春。 范文给李诫满上一杯酒,笑眯眯说:“李头儿,老范从没想过你能来我地盘上做客,难得,我可不能错过看你倒霉的机会。” 李诫毫不犹豫一口饮下,同样笑眯眯说:“能来大理寺监牢和你叙旧,我也不亏,只是你忒不地道——才一壶酒,你打发叫花子呢?” “可去你的吧,为了给你弄这桌酒菜,老范的老脸都豁出去了。”范文说,“话说回来,皇上火急火燎把你叫回来,来了也不提审,就往我这里一放,这都四五天了,你说到底皇上什么意思啊?” 李诫乐了,“我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可真是问对人了。” 范文瞥他一眼,“我看你整天嘻嘻哈哈的,一点儿都没有牢狱之灾的愁苦样子,还当你心里有数呢!咱们潜邸这老几个,谁不知道你最会揣测皇上的心思,就是袁总管都比不上你。” 一听这话,李诫敛了笑容,正色道:“老范,有一句话你记住了,万不可揣测圣心,这犯了主子的大忌!我从来没有揣测过主子的心思,主子叫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不去猜他是什么用意,一心办好差事,旁的一概不想。” 范文怔怔看着他,心里忽然一阵明了,又有点儿惘然,好一会儿才叹道:“我也知道这话不错,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你被下大狱,就从来没想过皇上为什么发落你?” “想过啊,从濠州到京城,一路上我都在琢磨差事哪里办得不妥当。”李诫抱头向后一仰,靠在墙上,双眼出神地望着黑乎乎的房梁,“皇上刚登基,朝局一定要安稳,我动静闹得太大了,文人骨子里都有傲气,大多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我应该对他们客气一点。” 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气,他沮丧道:“我是被一个酸儒气的,当时没觉得,现在回想起来,我大约是把气撒在那些举子秀才的身上了。” 范文马上想到外面疯传的流言,眼中闪着揶揄的目光,调侃老友道:“你也够厉害的,从温钧竹口中夺食,也不怕温首辅替他儿子教训你。” 李诫一愣,“什么?” 范文就把流言当笑话讲了,“还探花郞呢,都快成采花郞啦!也不知这主意是谁想出来的,这下温家可算颜面扫地,哈哈,我看温探花也不大能抖得起来了。” 他是捐官,平日没少受这些科举出身官员的奚落,此时真是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 李诫略一想就知道肯定是刘铭的主意,当即在心里把他大骂一顿——竟把我媳妇儿拽下水,等老子出去,非打得你娘都不认识你! 范文还说,“不过也怨不得温钧竹惦记弟妹,刚才衙门口匆匆一见,确实让人……哈哈,李头儿你好福气。” 李诫登时倒吸口气,声调都拔高不少,“她来大理寺了?” “嗯,每天都来,不能进来探视,她就一直在外头转悠,劝也不走。还有人指指点点的,我看着实在可怜,就让她到内院墙来,唔,她现在应该在这墙外头。” 李诫差点飞起一脚踹他,“好你个范胖子,怎的不早说?” 范文莫名其妙看着他,“我也刚知道,再说告诉你有什么用?这墙三尺厚,砖缝里都灌了糯米浆子,你们互相对着墙喊也听不见——不然我也不敢放她进来。” 李诫一张俊脸憋得通红,粗重地喘了口气道:“老范,你冒风险给我通融……兄弟记在心里,再求你个事,你出去告诉她——大狱周围阴气太重,不是什么好地儿,她身子娇弱受不住,往后可别再来了,让她回家安心等着我。” 范文瞅他一眼,起身叹道:“成,老范这就去,从六品的官儿给跑腿,希望尊夫人能给个面子。” 李诫一揖到底,郑重道:“老范,请务必将她劝走。” 他说话带着鼻音,因低着头,范文看不到他的神色,但也能大致猜到,遂拍拍他的肩膀,无限感慨地叹息一声,“你这个混不吝的小痞子竟也有动情的一天,好好,老范作揖鞠躬也要把弟妹请回去。” 牢门打开又锁上,空荡荡的牢房中,李诫倚墙而立,把手放在墙上。 往日里冰冷的墙面,此时摸起来竟有一丝暖意,竟好像握住了她的手。 他看到赵瑀就站在自己面前,温温柔柔地笑着,牢房里腐败阴冷的味道也消失了,他似乎闻到了赵瑀身上的香气。 李诫的眼中是朦胧的光,他轻轻笑道:“瑀儿,我好想你。” 外头起了风,带着雨腥味,蔓儿抬头看看天已是阴了上来,劝赵瑀说:“太太,看样子要下雨,回去吧。” 赵瑀恋恋不舍将手从墙壁上收了回来,“我好像看到他就站在我对面。” 蔓儿认为太太是太过思念老爷,以致于出现幻象,嘴上却说:“这是好兆头,说明老爷快被放出来了。” 这话说到赵瑀心里去了,因站的久了,腿脚都有些僵硬,她扶着蔓儿的胳膊慢慢向外走。 蔓儿劝道:“回去奴婢给您捏捏腿,不然明天别来了,您见天站着也不是个事儿。” 赵瑀笑着摇摇头,忽见前头奔过来刚才那个衙役,“李太太,范大人让小的给您带路,请您去后面角门。” 赵瑀问道:“有什么事吗?” “小的也不知道,范大人脸色匆忙,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哦,小的看见靖安郡王了,似乎是来传旨的。” 赵瑀心头猛地一紧,来不及多问,一路小跑跟着衙役到了角门。 前面侍卫众多,她不敢离得太近,和蔓儿躲在树后,远远望过去,恰看到李诫从黑洞洞的一道门里出来。 他一身囚衣,脸色十分苍白,出来的时候手挡了下眼睛,似乎是有点受不了外面的光线。 赵瑀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此时天低云暗,阳光可以说是黯淡的,但这点昏暗的光他都觉得刺眼,大牢里又是怎样的光景? 李诫敏锐地察觉到远处有人在看他,望过来,正好与赵瑀的目光碰上。 他整个人瞬间就鲜活起来,调皮对她眨眨眼睛,故意将手腕上的铁链抖得哗哗响,稳稳迈着四方步,笑得肆意张扬,根本没有半点落魄颓然。 赵瑀拭去眼角的泪花,也笑了,如一朵梧桐花,迎着冷风冰雨,静静地绽放在晦暗的天际下。 061 061 带着潮气的东南风飒飒吹过,街道两旁的杨树叶子涛声一般哗哗地响,一大块乌云正慢慢压过来,眼见是要变天了。 蔓儿掀开车帘对车夫说:“快些,我都闻见雨味儿了!” 车夫应了一声,手一扬,鞭子在空中甩了个鞭花,那马儿立刻得得小跑起来。 随着马蹄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赵瑀的心渐次平静下来。 离开大理寺时,范文悄悄透露说,“皇上下旨召李诫进宫,这是好事,至少可以弄明白皇上为什么要发落他了。” 知道缘由,才好应对。 且范文还说,靖安郡王宣完旨意,还打趣了李诫几句。 赵瑀微微透口气,嘴角浮上一丝笑意,靖安郡王是皇上宠爱的小儿子,他的态度,也从侧面反应了皇上的态度。 她撩起车帘,一阵凉爽的风立时吹进来。要下雨了,可前面却聚集着一圈人,还有人不断跑过去,边笑边嚷:“快快,一准儿会打起来!” 前面是都察院,什么人敢在那里闹事? 蔓儿笑道:“说不定是俩御史一言不合打起来了,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奴婢在皇上潜邸当差时,还看到鼻青脸肿的言官跑来求皇上评理呢!” 赵瑀也是一笑,本想将车帘放下,却听外头有个声音很耳熟。 “姓温的给老娘滚出来!有本事咱们当面锣对面鼓掰扯清楚,背地里下绊子算什么东西?” 声音底气十足,又高又亮,透着一股子泼辣和爽利劲儿。 赵瑀呆滞地看着蔓儿说,“我怎么听着像……” 蔓儿的眼睛也有点发愣,“老太太?” “停车!”赵瑀急急喝道,扶着蔓儿匆匆下了车。 她没听错,在都察院门口大呼小叫的正是周氏。 两个差役虚张着手拦在大门外,脸上却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周氏跳脚骂道:“温钧竹,你个卑鄙小人,害我儿蒙冤下大狱,满肚子的腌臜。我呸!什么狗屁探花,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出来啊你,有本事把你脑袋从王八壳子里伸出来!让老娘看看你到底长的什么人模狗样。” 她骂得难听,围观的人们不时发出哄笑。 赵瑀竟从人群中看到刘铭的身影,忙让蔓儿把他叫过来,“这是先生安排的?” 刘铭一张嘴几乎咧到了耳朵根,捧着肚子笑得连连咳嗽,“不不,我和几个朋友吃酒,也是恰巧路过……老太太这招够厉害,直捣黄龙,丝毫不拖泥带水,哈哈,这下温钧竹的脸面算是彻底掉地上了。” “这里毕竟是都察院,温家的势力大,闹起来我担心婆母会吃亏。” “不会!”刘铭向人群中扫了一眼,“我的朋友在,见势不妙会护着老太太跑掉的。再说东翁和温钧竹的官司尽人皆知,许多双眼睛盯着,就算顺天府的人来了,也不会拉偏架。你看那两个守门的,不也作壁上观吗?” 人们越聚越多,把都察院门口简直围了个水泄不通。 暮色降临,已是放衙的时辰,有身着官服的人出来,一见门前的架势又退了回去。 谁也不想冒着周氏的唾沫星子出门。 终于,在周氏的咒骂声中,温钧竹出现了。 他更瘦了,紧皱着眉头,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向下微撇,目光阴沉沉的,整个人看上去十分阴郁。 他看着周氏的目光是难以形容的轻蔑和厌恶,冷冰冰道:“庶民辱骂朝廷命官,杖三十。” 闻言周氏立刻一拍大腿,扑通一声坐倒,哭天抢地嚎叫道:“哎呦我的老天爷啊,没天理了!姓温的要害我家破人亡啊——我儿清清白白的一个好官啊,被他陷害蹲了大狱!他还要抢我的儿媳妇,哎呦,我那么好的儿媳妇,被逼得快活不下去啦!大伙儿给评评理啊,他们温家仗着有权有势,不把咱们小老百姓当人看,活活的两条人命——” 人群里是嗡嗡的议论声,对着温钧竹一阵指指点点。 周围异样的目光让温钧竹如芒在背,他腮边肌肉不停抽搐着,眼中闪着凶光,盯着周氏说道:“恶妇,是皇上下旨捉拿的李诫,你有冤屈就去敲登闻鼓,若是再敢胡言乱语,我就……” “你就如何?”周氏已是红了眼,腾地跳起身来,弯腰猛冲,一头撞在温钧竹怀里。 她直接动手,温钧竹始料不及,只觉一股大力撞得胸口生疼,眼前一黑,蹬蹬连退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容易站定,还不待他回过神来,脸上已挨了周氏好几下。 周氏左右开弓,连扇带挠,口中是念念有词,“我叫你害我儿子,我叫你抢我儿媳妇,我叫你害我李家!我就是豁出命不要,今天也要出了这口恶气!” 温钧竹几乎被打懵了。 如此彪悍,不但人群起了惊呼,就连赵瑀三人也是看傻了眼。 看门的差役一看情形不对,忙上前劝阻。奈何周氏实在太猛,两只胳膊都被架住,还猛地飞起一脚,不偏不倚踹在温钧竹腰际,疼得他面孔扭曲,不由自主弯下了身子。 蔓儿已是目瞪口呆,“太太,奴婢好像明白老爷为何身手那么好了。” 赵瑀还没说话,就听一声尖叫,“表哥——”张妲带着数名护卫冲进来,团团护住温钧竹。 张妲看到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几处血道子,头发也被抓得得蓬松散乱,腰上一记灰扑扑的大脚印子,形容狼狈,哪里还有平日的潇洒倜傥! 她又心疼又恼火,恨声道:“把那个刁妇给我抓起来!” 护卫齐应一声,待要拿人,但听有人喝道:“住手!” 赵瑀带着蔓儿护在周氏身前,“妲姐姐,你不是官身,没有权力拿人。” 张妲见是她,先是一愣,随即反唇相讥:“瑀妹妹,你婆母不分青红皂白辱骂撕打朝廷命官,我是拿她去见官。” “你们兄妹两个,哥哥害我相公下大狱,妹妹送我婆母去见官,当真好威风。”赵瑀脸色淡淡的,语调很平和,但说的话不乏讥讽之意,“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温大人了,为何定要我家破人亡?” 张妲的脸色霎时变了,温钧竹只定定看着她,目中是说不出的凄然。 偏生这时候有看热闹的闲汉高声笑道:“准是看上你了呗。” “苍蝇不叮无缝蛋,哈,谁知道怎么回事。” “就是,温家什么样的人家,说不定是看上人家的家世,勾引不成,恶人先告状呢!” 赵瑀听了,只是嗤笑了下,反倒是温钧竹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不确定是不是温家故意散布此类的流言,但他明白,这只会让他和她的关系愈加疏远,甚至反目成仇。 他不想,他对她还抱有一丝幻想,所以他说:“不是,瑀儿没有勾引我。” 但他虚弱的声音根本压不过那些人的怪叫。 “统统都是屁话!”周氏嚎了一声,瞪着那几人的眼睛几乎要烧起来,“我儿媳妇我清楚,见天和我儿子在一处,小夫妻好得是蜜里调油!勾引这个姓温的?呸,他连我儿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我儿媳妇眼睛又不瞎。你们这几个收了温家多少钱在这里胡说八道,当心老娘撕烂你们的嘴!” 一嗓子下去,人群顿时安静了。 行为不端的儿媳妇,婆母肯定不会如此袒护。 赵瑀感激地对周氏笑笑,旋即对张妲说:“但凡做母亲的,听闻儿子蒙冤入狱,都不会泰然处之,必然要找始作俑者理论。我婆母或许是冲动了些,但究其根本,还是一片慈母之心,如果这也有错,只能说是天伦使然,情不自禁罢了。” 张妲气不过,还要说什么,却被温钧竹拦了下来,“表妹,这是我和李家的事,你不要插手。” 张妲急得几欲落泪,“不能让你平白受辱!” 温钧竹摇摇头,慢慢踱到赵瑀面前,“瑀……李、太太,今天的事就算了,我不会追究李诫母亲的责任。只是你须知道,我不是怕她,更不是怕李诫,我是……” 他不错眼盯着赵瑀,说到这里只觉口中又苦又涩,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赵瑀说:“温大人,你弹劾我相公张狂贪虐,行事乖张,目无法度,以致濠州怨声载道,民不聊生。我且问你,正月十五你也在濠州,你可见路边有一个饥民?有一个冻死的人?” 温钧竹愣住,好半天才说:“我没见到,不代表没有。” “那我再问你,县城外粥棚你可见了?”赵瑀声音略略提高,“整整四个月,一个冬季,濠州的粥棚没有一日不施粥,其中大半的粮食都是我相公自己掏的银子,并没有伸手向朝廷要钱。除却濠州本地的饥民,还有河南过去的流民,他都好生安置了,如果谁不信,尽可亲去濠州察看。” “他还买了上好的种子分给农户,让他们顺利春耕,好有口饭吃。他在任大半年,从没有贪过一文钱,反倒把自己的家底都赔了进去。我就不明白了,这样的清官、好官,怎么到了你口中,就成了贪官污吏?” “温大人,我再问你,你可曾为百姓做过一件实事?你给百姓又带来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 “君有诤臣,不亡其国,你身为御史,国蠹巨贪你不去弹劾,朝廷沉疴你看不到,国家积弊你置若罔闻,反而揪着一个用心办差的七品县令不放!平心而论,你真正尽到一个御史的职责了吗?沽名钓誉,公报私仇,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弹劾我的相公?” 她的话好似大石,砰砰猛击着他。 温钧竹像是浸在冰水中,彻骨的刺痛,痛苦得麻木了。 他觉得浑身冰冷僵硬,又觉得心里升上一团火,那是说不出的悲愤,烧得他眼睛通红通红的。 他下死眼盯着赵瑀,“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你只会温柔羞涩地笑,你根本不会与人争辩,更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赵瑀嘴角是淡淡的冷笑,“我怎么会对一个陷害我相公的人温柔地笑?” “说得好!”周氏拍手叫好,上前狠狠推了温钧竹一把,“滚吧你!” 温钧竹退了一步,一让再让,他终于被激怒了。 却在此时,几名军士簇拥着一名内侍过来,“温大人,皇上口谕,命你速速进宫。” 温钧竹低头垂手听过旨意,忙唤人牵马。 内侍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道:“温大人,您这幅尊荣,实在不好面圣,大不敬。咱家在这里候着,您赶紧擦把脸吧。” 温钧竹心里咯噔一声,这次丢人丢到御前了! 062 062 天空飘起了濛濛细雨,雾一样笼罩暮色下的京城,朦胧幽暗,叫人辨不清去路。 温钧竹跟着内侍走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散了。 街角处,赵瑀和张妲并肩站着。 张妲定定望着温钧竹离去的方向,喃喃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表哥越来越阴郁,有时候我看他都觉得害怕,再也没有以往谦谦君子的模样。你也不一样了,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人争辩,若是以前,你定然是忍着……不,你根本不会与人起冲突。” 赵瑀垂下眼眸,不让她看到自己的伤感,低声说:“妲姐姐,还记得我离京前问过你,什么是喜欢吗?” “嗯。” “我现在明白了,喜欢上一个人,他便成了你的整个世界。”赵瑀浅浅笑了一下,“自此你的眼中再无旁人,你会忍不住保护他,心疼他,想让他欢悦,想要碰触他,还不住想离他更近一点。” “所以呢,只要喜欢上一个人,或多或少自身都会发生改变。我是,妲姐姐,你又何尝不是呢?今日你命人拿我婆母,若是以前,我也绝对想不到你会为难我的长辈。” 张妲苦笑了下,“所以说,我们都变了——竟是回不去了吗?” 赵瑀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柔声说:“我和你都不想真正和对方起冲突。妲姐姐,你常伴着他,得空,能劝就劝一句——执念成魔,不如释然,退一步,便是海阔天空。” “怎么可能呢?”张妲幽幽叹道,“今天他的面子算是被你们踩了个稀烂,他是温家的嫡长子,何曾受过如此的羞辱。就算他肯释然,我姑妈能答应?温家能答应?张家和温家同气连枝,我……” 赵瑀也沉默了,半晌才说:“如此,便后会有期了。” 说罢,她擎着伞离去。 张妲也没言语,转身上了自家的马车。 两辆马车,一南一北越来越远,逐渐看不到彼此的影子。 回到京郊王氏那里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这是丈母娘和婆婆的第一次见面。 周氏一口一个亲家母叫得十分亲热,脸上笑得跟朵花一样,“早就想见见你了,一直没有机会,这总算见到了。哎呦喂,看看亲家母这通身的气派,怪不得能生养出儿媳妇那般天仙似的人。” 王氏是个实心眼的人,见她对自家女儿好,也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对她好。两个都有意亲近对方,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二人已是满口的姐姐妹妹叫个不停了。 赵玫过来给周氏见礼,在门外听见她们没口子夸大姐,心里就有些吃味,她又不大会掩饰自己,脸上便挂出几分不高兴,给周氏行礼是也是别别扭扭,敷衍了事。 周氏丝毫不以为忤,一把拉住赵玫的手,啧啧称奇道:“我还当我那儿媳妇是少有的好相貌,哪知她这妹妹更了不得。看看这模样,看看这做派,现在是年纪还小,若是过个一两年长开了,妹妹,你家的门槛还不被说亲给踏破了!哎呦喂,瑀儿,可就把你给比下去喽!” 赵玫被她一顿猛夸弄得晕晕乎乎的,又听她说自己比大姐姐好,顿时心花怒放,连带着看周氏也倍觉可亲。 又是不到一盏茶功夫,赵玫已是“周伯母”不离口。 对于婆母这手功夫,赵瑀是自叹不如。 夜色渐浓,到了安歇的时辰。 此时周氏没了刚才爽朗的笑容,眉宇间都是忧愁,“我在真定听见消息就赶来了,结果一到京城,满大街说的都是姓温的兔崽子干的好事,真是气死我了!瑀儿,你刚才说皇上召见狗蛋儿,那是不是说他就没事了?” 赵瑀宽慰说:“肯定没事的,婆母安心歇着吧。” 周氏看着窗外,摇头道:“我睡不着啊,也不知道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晋王爷登基成了隆正帝,怎么反倒对自己人动手?”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院子里的雨声唰唰的,间或一两声闷雷,震得窗棂发抖。 已是亥时,禁宫已是一片沉寂,只皇上的御书房还是灯火通明的。 李诫被袁福儿带了进来,因在门外候得久了,被雨水浇了个透心凉,身上的囚衣下摆珠串儿似的滴着水,额前碎发也紧贴在头上,水珠顺着下颌不住地淌。 因此他进门前略定了定神,把衣角拧了拧才一脚踏进御书房。 袁福儿不着痕迹用脚尖点点一处方砖,随即站在旁边躬身禀报:“陛下,李诫带来了。” 李诫一头跪倒在那处方砖,磕头高呼道:“给主子请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砰砰砰磕得山响,果然是一块空心砖。 隆正帝提笔正要写字,听见这动静不禁失笑,把笔一扔,“你这是磕头还是练铁头功呢?当心把朕的地砸出个坑来。” 李诫一听皇上的语气,并没有问罪的意思,当即心头一松,正要学以往一般说几句诙谐的话逗皇上开心,话还没出口猛然警醒——自己还是个阶下囚呢! 随即他俯身道:“小的心里难过,没有办好差事,没替皇上分忧,皇上还得替小的收拾烂摊子……磕几个响头算什么,小的懊恼得恨不得把头揪下来。” 垂手默立的袁福儿闻言,不禁讶然看了他一眼。 隆正帝双目精光闪烁,身子往后一仰,似笑非笑道:“哦?关了几日果然进益了,说说你哪里干的不对?” “回皇上话,小的性子太急,目光又短浅,只想快刀斩乱麻去了祸根,结果刀太钝,乱麻没斩断,反而把手给割伤了。唉,天下读书人是一家,都是孔夫子的弟子……我是犯了众怒,罪有应得,怨不得别人。” 隆正帝冷哼一声,“你也知道你犯了众怒?你就是吃了不读书的亏,眼界忒窄!历朝历代无不尊崇孔孟之道,选拔人才更是从读书人中选!朕的政令要靠他们去推行,教化子民更要靠他们去承办,上传下达、各项调度更是缺其不可。朕一向对他们优礼有加,你倒好,竟逼得一个县的读书人都造反!群臣议论纷纷,都以为朕要对清流下手,更有甚者说先皇是因此气倒才故去的。你且说,朕要怎么处置你?” 李诫闷声道:“是小的左性了,任凭主子发落。” 他一个劲儿地认错,隆正帝倒不怎么生气了,反而叹道:“你出身低,既没资历又没名望,自然也没什么威信,当官的没威信,就管不住下头的人,老百姓都不见得能买你的帐,更别提那些眼高于顶的文人!唉,也是朕的缘故,只想你办事忠心,却没想到这一层。” 李诫忽然一阵心头酸热,不由拭泪,“是小的辜负了主子的信任,主子正是用人的时候,小的却给主子捅了这个大篓子,闹到如今这难以收拾的地步……主子不打不骂,也没让小的下诏狱,这就是天大的恩典。” 隆正帝瞪他一眼,“知道是恩典就好!收起你的眼泪,朕看了心烦。再问你一件事,庄王世子的奶兄是怎么死的?” “回皇上话,是小的杀死的。”李诫回答得十分干脆,“这个人不能留!” “人命关天,你可知罪?” “杀人偿命,但是为这么个玩意儿去死,小的还挺不甘心的。主子能不能再多留小的脑袋一阵子,让小的再给主子办几件差事?若是再办坏了差事,您再要小的脑袋也不迟啊。” 隆正帝不禁乐了,“你倒会讨价还价,其中缘故你不说朕也明白,看在你还算忠心的份儿上,朕这次放过你。” 这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李诫登时大喜,笑嘻嘻磕了个头,“谢皇上不杀之恩。” “哼,朕为了安抚读书人的心,又将他们的免税田提了提份额,你让朕亏了一大笔钱!”隆正帝没好气说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去山东给朕修河堤去!” “您要让小的当河工?”李诫张大嘴,冒着傻气道:“可是小的还想回濠州去,好容易才把田地给弄明白了,小的一走,没几天濠州肯定恢复原样。” 提及此事,隆正帝的脸色蓦地阴了下来,耷拉着眼皮说:“此事暂且搁置,不查了。” 李诫低低应了一声。 “袁福儿,领他下去换身儿衣服,吩咐御膳房下碗面给他。”隆正帝的神色似乎很疲倦,起身踱到软塌上靠着,望着窗外只是出神。 李诫本已走到门口,略一停顿转身又回来,说道:“小的知道皇上的心思,小的也着急,恨不得一下子把私瞒田地的都给铲平了……但,这事儿枝枝蔓蔓干系极多,小的在濠州栽跟头就是因为太性急了。小的媳妇儿曾劝,饭要一口一口吃才吃得饱,事情要一件一件干才干得好。” 隆正帝抬头看他一眼,揶揄道:“你媳妇倒是个有见识的,怪不得朕的探花郎对你媳妇念念不忘。” 李诫一听急了,涨红着脸分辩道:“小的媳妇对他可没意思,是他自己瞎琢磨,主子,我媳妇可是清清白白跟的我!” 隆正帝噗嗤一声忍俊不禁,“朕没说你媳妇儿不检点,你这亲事是朕亲口许的,不会生变,滚吧!” 李诫这才退下去。 御膳房做了一碗贡面,切上几片酱肉,兑上醋汁辣油,撒上葱花,倒也香味扑鼻。 袁福儿不知从哪儿给他找来一套旧衣,本是玄色的,浆洗得有些发白,看样子有年头了。李诫也不挑剔,迅速换上,三口两口吃完了面,复又来到御书房。 他在外间大铜鹤香炉旁站着,里面似有人声,细听,好像是温钧竹的声音。 李诫的拳头一下子就捏起来了。 063 063 一缕香烟从铜鹤尖细的喙中袅袅飘出,悠悠荡荡四散空中,香雾缭绕间,李诫只看到温钧竹的背影,听声音他似乎很激动,但具体说的什么,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清。 领路的小内侍自去通禀,不多时,皇上就命他进去回话。 李诫整整衣服,上前俯身跪倒请安。 除了温钧竹,温首辅也在。 “起来吧。”皇上脸上淡淡的,看不出心情好坏,“将濠州的事情说说。” “是。”李诫下意识扫了眼温钧竹,见他脸颊有些红肿,隐约可见大手印子,且眼睑下头还带着血道子——这幅尊荣明显是被人揍了! 李诫只看了一眼就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略清清嗓子,仔仔细细说起濠州挂名田的案子。 这些案宗上有详尽的记录,但他口才甚好,比手画脚,侃侃而谈,尤其是说到高孙两家人命案子时,神态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讲述的是抑扬顿挫、跌宕起伏,比说书还要精彩。 连伺候的小内侍都忍不住支起耳朵悄悄听着。 说了小半个时辰,李诫已把举子闹事的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清楚楚,“事情大概齐就是这样,罪臣当时想,普通人家供出个秀才不容易,能出个举人更是要靠乡邻族亲的扶持,挂名田于法不容,于情倒是说得过去,本不想过多追究。” 他顿了顿,睃了眼温钧竹,“但高孙两家的案子给罪臣提了醒儿——这个口子不能松!乡下人把一亩地看得比天还大,要他的地,就是要他的命!若有人借着挂名田的名义,蒙骗农户强占田地,一旦形成风气……罪臣简直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 温钧竹冷冷道:“他们难道不会告状?官府自会替他们做主!” 李诫笑了下,“温大人是金贵人,来往的也都是金贵人,成日介作诗写文章,下头的事儿怕是不大清楚。读书人做官,官身连着的就是同窗老师,自己审自己,能审清楚吗?” “温某不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之人,民间疾苦也晓得几分。”温钧竹黑着脸说,“但我辈读书人秉承孔孟之道,心术不正的毕竟是极少数,李大人未免以偏概全了。” 李诫又是一笑,没有反驳。 温首辅却听出点儿东西来,再联想到李诫的请罪折子,这分明是在暗指他们结党连群! 他不禁抬头看向皇上。 皇上脸色很是平和,“温探花说的不错,作奸犯科的毕竟是少数。李诫,你手段过激,错了就是错了,不要找理由。” 李诫忙跪下认错。 温钧竹以为皇上要发落李诫,一阵暗自窃喜,却听父亲道:“皇上息怒,李大人虽有不妥之处,太过急功近利,但本心还是好的。老臣以为略做惩戒即可,罚他给天下的读书人赔个礼也就算了。” 这话听上去是在为李诫开脱,但轻描淡写的一句“给读书人认错”,就让李诫在科举出身的官员士绅面前,永远都是矮人一头。 且,这相当于变相承认挂名田的合法性。 但温家世代书香门第,温首辅隐隐为清流之首,若是拒绝,那些书生说不定反应更激烈。 李诫不由在心里骂了句老匹夫,他不愿吃这个暗亏,攒眉暗自思索间,忽冒出个主意,遂点头笑道:“温相国果然手段高明,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明儿个一早,罪臣去文庙给孔老夫子赔礼去。” “呃……”温首辅打了个顿儿,向孔圣人认错,绝对没有问题,但他觉得哪里好像不对,慢慢道,“文庙和国子监相邻,不如让国子监的学生们一同去,翰林院也可过去,让他们感受下李大人的诚意,化干戈为玉帛,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皇上颔首道:“可以,这事交与温爱卿。” 他上下打量了李诫一眼,忽笑道:“没想到这衣服你穿着还挺合身,人也精神了,明天就穿着这身衣服去吧。” 李诫应了,低头看看身上的衣服,极其普通的玄色衣服,连道花纹也没有。 温家父子的目光也投过来。 袁福儿笑呵呵地给他们解惑,“这身衣服是皇上年轻时候的旧衣。”说完,他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瞧老奴这张嘴,皇上现今也年轻着呢。” 且不说李诫是什么反应,温家父子内心已是掀起惊天巨浪。 能穿皇上的旧衣,便是几个皇子都没有这般的待遇! 这个李诫,当真是圣眷隆重。 温钧竹像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满腔的火焰都熄灭了。 温首辅到底见多识广,面上丝毫没有异样,还笑呵呵道:“后生可畏啊,老臣回去只怕要喝一缸醋。” 皇上哈哈笑道:“朕就是给爱卿旧衣,你也穿不下。李诫,光向孔圣人磕头不行,你还得给朕多念书。离京前朕命你跟媳妇儿识字,你有没有做到啊?” “有有!”李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嘻嘻笑道,“每天她都教,如今小的已经开始读论语了。” “不错,家有贤妻夫祸少,你这个媳妇儿算是娶对了!”隆正帝夸了一句,转向温首辅,“你也不要一心忙于朝务,有空还是多关心下儿女大事,有没有有相中的人家?朕给探花郎赐婚。” 温首辅笑道:“他母亲一直给他相看,亲事就快定下了,到时候老臣少不得腆着脸求皇上一个恩典。” 温钧竹深深低着头,拳头几乎攥出血来。 “你们都是朕的信臣,要通力协作,一心为朝廷办事。”隆正帝说,“李诫,你要多谢温首辅,朕可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放过你!” 李诫十分干净利索地给温首辅作揖道谢。 自然又是一副将相和的场景。 隆正帝大悦,将自己惯用的端砚赐给温首辅,又赏了温钧竹一个聚耀烛台,方打发他父子走。 李诫留了下来。 “知道朕为什么给你件旧衣?” 李诫笑得没心没肺,“皇上给小的撑面子呢,明儿个去拜文庙,小的穿着您的衣服跪下去,他们谁敢站着?” 隆正帝淡淡一笑,“若是你只想到这一层,倒辜负朕的心了。” “朕十九岁那年去江南暗访,见佃户李四率乡邻暴力抗租,竟把东家满门杀戮殆尽。朕一时激愤不已,亮明身份调官兵捉拿李四等人。本以为是替天行道,结果差点激起民变,好容易镇压下去,杀李四的那天,从大牢到法场,一路上挤满了为他践行的百姓。” 隆正帝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不无感慨道:“朕后来才知道,是地主夺佃,逼死了十几个佃农,李四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这身衣服,便是朕当年暗访时穿的。” 他温和地对李诫说:“朕把这身衣服给你,是告诉你什么事都要看全了再去做,用意虽好,手段用偏了,也许结果就会完全相反。朕再送你个字……” 李诫凑过去一看,笑道:“皇上写的字小的认识,就是小的名字‘诫’。” “你可知为何朕要给你取这个名字?” “小的不知。” “诫,警也!你做事不按常理,时常剑走偏锋,别看你是个奴仆出身,其实你天然带着一种狂放不羁,这种性子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一不小心就容易走上歪路。所以朕给你取名为‘诫’,就是要你时常警醒,多听从别人的劝告。” 李诫惊愕不已,听到最后又是感动,又是宽慰,只觉心中一股热浪涌过,声音也有些发闷,“主子竟为小的考虑到这一步……主子的恩情,小的一辈子都报答不完。” 隆正帝长长吁了一口气,批了一天奏折,又是与群臣议事,又是解决李诫的官司,他也着实是累了,揉了揉发酸的眼角,温言道:“朕知你,过两日就有旨意给你,先回家去吧。” 李诫吸吸鼻子,用袖子一抹眼泪,无声跪安下去了。 偌大的御书房显得空荡荡的,只听窗外淙淙的大雨声。 西河郡王从八宝琉璃屏风后头转出来,轻手轻脚走到皇上身边,低低唤了声“父皇”。 “嗯,此事你怎么看?” 西河郡王沉吟片刻说:“举子闹事并不难处理,难的如何处理是他们背后的士绅豪强,且儿臣以为私瞒田地只是其一,其二是土地兼并,这才是祸国之患。李诫处置个挂名田就生出这些事,若不是您安排锦衣卫押送进京,只怕他早被人杀了。” 隆正帝露出一丝笑,“还不错,这小子没说过一句怨言,也没上蹿下跳找帮手,倒是沉稳不少。他以往干的都是剿匪的差事,虽有几分鬼机灵,为官之道还是差点,这样斗不过那些老狐狸,须得挫挫他的锐气,打磨得圆滑一些才好。” “他是个聪明的,必能体会到父皇的良苦用心……儿臣想不如给他请个教书先生,当官的大字不识几个,也着实不像话。” “你还是不太了解李诫,”隆正帝睁开眼睛看着儿子说,“这个人心眼多,但心思纯正,一旦他认定了你,必会誓死追随,所以朕不用往他身边放钉子。你若想用他,也须得让他打心眼里信服你,这就要靠你自己的本事了。就算你安插十个八个眼线,凭他的聪明劲儿,也绝对全会给你除去,还让你寻不到他的错处。” 西河郡王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笑道:“儿臣记下了。” “嗯,你们兄弟三人的爵位要提一提……你和老三都是亲王,老大立为太子,不可外传,朕告诉你是要你心里有个底儿。” “……儿臣叩谢父皇恩典。” “他是嫡长子,虽然为人刻薄,但并无过错,立他合情合理,不立反而生变。朕给你圈出来的这几个人,若是……起码可以保你做个富贵王爷。” 雨越发大了,风也逐渐狂暴起来,大雨如注,打在屋瓦上,如锣鼓点子一般紧密,赵瑀躺在炕上翻了一夜烧饼,直到窗户纸蒙蒙发亮,雨声转弱,才朦胧有了点睡意。 似睡非醒时,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蔓儿一头冲进来,张开胳膊大喊道,“太太,快去门口,回来了!” 赵瑀呆了几息,随即是狂喜,直接蹦到地上,披上外裳就往外跑。 “鞋、鞋!”蔓儿一手提着鞋,一手抱着伞追她,“太太,穿上鞋,不然老爷会心疼的!” 赵瑀脚步一顿。 蔓儿气喘吁吁跑过来,蹲下给她穿鞋,“太太,奴婢没说清楚,刘铭刚刚受到唐虎传来的消息:老爷昨晚半夜就出宫了,因城门关了借宿在唐家。如今城门刚开,没那么快到。” 赵瑀失笑道:“是啊,我竟没想到这一点,你别管我了,我自己梳洗,你去预备火盆、艾草,把晦气全给老爷去掉!” 喜讯瞬间传遍了宅子,王氏周氏二人手握着手,均是又哭又笑,看上起比赵瑀还激动万分。 赵玫也带了笑模样,扭扭捏捏地和大姐姐说了声“恭喜”。 赵瑀摸摸妹妹的头发,浅浅笑起来,“谢谢。” 天光大亮,直泻一夜的雨终于住了,复又云散天晴,映着灿烂的阳光,院中的积水粼粼的,偶有树叶上的滴水落下,伴着清脆的水声,绽放出朵朵水花。 赵瑀站在大门口,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只觉畅快极了。 远远的,奔过来一人一骑。 “来啦,来啦——”蔓儿尖叫起来。 披着光,挟着风,带着雨后特有的清冽,他就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瑀儿!”他大声笑着,“想不想我?” 赵瑀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眼中是晶莹细碎的光芒,好像夏阳下粼粼的湖水,她笑着,直白说着,“想啊,想得很,想到睁开眼是你,闭上眼还是你。” 李诫一把抱住她,笑了好一阵才说:“瑀儿,你相公这次可赚大喽!” 064 064 这边王氏已命人在门口摆上火盆,“姑爷,快跨火盆!” 李诫撩起袍角,稳稳一大步迈过去。 迎接他的是亲娘没头没脑的一顿抽。 周氏拿着一束艾草,噼里啪啦打在李诫头上身上,“晦气滚开,晦气滚开!” 李诫护着脑袋,连蹦带跳地躲,“娘诶,你儿子没在大狱里挨打,回家倒被打了……行啦,别弄坏我的衣服,这可是皇上穿过的!”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周氏把艾草一扔,拍手大笑道:“这真是天大的荣宠,儿啊,你要飞黄腾达了!快脱下来让娘看看……用不用供起来?” 赵瑀却不似婆母那般兴奋,皇上先前分明是要严加处置的作态,现今不但把人完好无损放回来了,还赏他旧衣——这比赏赐珍玩更显得圣眷隆重。 昨日今朝,天差地别,简直是圣心莫辨! 王氏招呼李诫去后院歇息,却听李诫说:“暂且不行,皇上吩咐我今儿个穿这身去文庙磕头,算是对读书人赔罪,这便走了。” 赵瑀问道:“也就是说扣押举子的事情就此了结?” “嗯,只不过濠州的官职没了……皇上说过几天另外有旨意给我,应是去山东。” 赵瑀怔楞了下,也不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委屈又烦闷,皇上这算什么,给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这次皇上又准备给他什么难办的差事!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李诫捏捏她的手,悄声说:“等我晌午回来和你细说。” 但直到日头过了申牌他才回来,虽还带着笑,却显得有点无奈,匆匆沐浴后一头躺倒,仿佛要驱散浑身疲倦似地伸了个懒腰。 赵瑀半靠在他身边,轻声问道:“有人给你难堪了?” “不是,我穿着皇上的旧衣,谁敢看我笑话?我一跪,那些国子监的学生,翰林院的翰林,呼啦啦都跟着跪。哈,简直像我领着他们拜祭孔老夫子。”李诫揉捏着她的小手,“就是没想到二爷会特意找我。” 二爷,就是皇二子西河郡王,虽也算是李诫在潜邸当差时的小主子,但二人几乎不来往,李诫也很少提起他。 赵瑀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忐忑道:“他找你做什么?你可别卷到争储里头去。” “我一个芝麻绿豆的小人物,想献殷勤人家还瞧不上呢!二爷是问我如何查出来濠州田地有问题。” 李诫的笑容慢慢淡下去,若有所思盯着屋顶的承尘,“他问得很细,犄角旮旯的细节都问到了,农户的田地有多少,士绅的田地又是多少,财主们怎么反对,各级官员的反应……问出我一身白毛汗。” 赵瑀更不明白了,“郡王爷问这些作什么?” “私瞒田地始终是皇上的一块心病,我猜皇上也不甘心就这样收手,也许命二爷暗中继续调查——二爷是天潢贵胄,查案没那么多阻力。说起来,皇上三个儿子,最疼爱的是三爷靖安郡王,最倚重的是二爷西河郡王。” “三爷生性疏懒,根本不耐烦当差,二爷倒是跟着皇上办了几件大事,交给二爷办也很正常。” 赵瑀默然了会儿,让心里那种惶惑的感觉过去,“皇长子呢?” 李诫也沉默了,好半天才说道:“难伺候的主儿,我也说不好这位,在潜邸时我最怵头与这位爷打交道。” “唉,我怎么觉得你在京城的处境竟是比濠州还要艰难?” “没事没事,过不了多久咱们就离开京城了。说起来还有件头痛的,皇上令我去山东修河堤,在河工上我是个门外汉,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啊!” 赵瑀安慰道:“谁都知道管河务是个肥差,但凡这种修水利的工程,银子就跟泼水似地花。皇上用你,兴许是因为你不贪银子,你只管好账目,剩下的交给懂行的人去做,也必能办好这桩差事。” 李诫吁出口闷气,“可我不知道谁懂行啊——算了,等皇上旨意下来再说吧,没准儿皇上安排我挑石头做苦力呢!” 赵瑀闻言不禁失笑,笑过却又忧心忡忡,“你是个实心眼儿,总想着如何办好皇上的差事,这固然没错,但伴君如伴虎,你也要为自己多想想。皇上对你忽好忽坏……” “皇上罚我是因为我办事不够稳妥,赏我是因为我没有私心。”李诫笑嘻嘻道,“你放心,不吃一堑,不长一智,我这次吃了个亏,下次再对付读书人,我就知道怎么办了!” 赵瑀瞠目,怎么他还有想有下次? 隔了三日,李诫的任命下来了:山东布政司兖州府同知,正五品,主管河务。 从七品到五品,连升四级,可谓破格提拔,李诫的圣眷之重,简直令人咋舌。 按理京城怎么也要议论两日,然这个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开,隆正帝紧接着又下了一道旨意——立储! 他甚至都没有与内阁商议,直接在大朝会上立皇长子为太子,皇二子西河郡王封为秦王,皇三子靖安郡王封为齐王。 但两位亲王只给了爵位,没有给封地。 隆正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敲定了储君,直接绝了某些人“拥立之功”的心思。 得嘞,您也别想着如何钻营了,下任皇帝都定下来了,太子也不稀得看您抛媚眼,您老就老实当差吧! 有这桩震惊朝野的事情在后,李诫升官的消息在京城连个水花也没溅起来,就悄无声息的被淹没了。 李诫不想掺和皇子们的事情,奈何事情主动来找他。 赵瑀五品宜人的诰命下来了。 小内侍双手托着金盘,盘中是一套辉煌华丽的诰命服饰,衣服上压着一顶三翟冠,盘边还放着两个明晃晃的金元宝。 别说赵瑀,李诫都没想到皇上还惦记着自个儿媳妇儿的诰命,少不得连连叩谢皇恩。 传旨的太监笑眯眯道:“李大人还没到任,夫人的诰命就有了,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桩!大人有空还要去谢谢秦王才是,若不是他在皇上面前提了一嘴,皇上日理万机的,还真想不起来这事。” 李诫暗暗塞个红包过去,“那是自然,受了小主子的恩,我定要好好报答才是。” 太监捏捏红包,满意地笑了。 待传旨的人走后,赵瑀苦笑道:“这下可好,咱们算是欠下了秦王的人情。” 李诫背着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踱了几圈,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大大咧咧地一笑,“我不能不知好歹,二爷给我面子我就接着。反正我头上就一个主子,只要不违背这条,和皇子们交好也没什么。” 赵瑀看着那套诰命服饰,心里竟然没有半点喜悦,长叹一声道,“他们这些天潢贵胄,夸你未必是喜欢你,骂你也未必是厌恶你,些微一个举动,我就提心吊胆是不是别有深意,当心是费力累心……咱们什么时候启程去山东?京城这个是非窝,我着实害怕。” 李诫露出个满不在乎的笑,“这些贵人没有不玩心眼儿的,这叫什么……权谋,我不屑弄这一套把戏,可不代表我不会玩儿!你放心,你相公的本事多着呢,你往后慢慢看就是。” “我自是知道我相公是天下第一好的。”赵瑀抿嘴一笑,找出块红布盖在诰命服上,“我偷偷拿给婆母试穿下。” 李诫想到母亲艳羡到几欲落泪的神色,不禁偷笑说:“关起门来过过瘾就行了,别让她一高兴就到处显摆——你告诉她那是要砍头的!” “我们有分寸。”赵瑀捧着往外走,“你还是多往工部跑跑,看能不能寻到一两个懂河务的人。” 一提差事,李诫顿时泄了气。 转天李诫就递牌子申请进宫谢恩,过了晌午宫中传下旨意,令他们隔日巳时进宫。 这日天不亮赵瑀就早早起来,蔓儿伺候着她按品大妆,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他们才出了家门。 卯时三刻他们便到了禁宫门口。 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换好牌子。 赵瑀下了轿,跟着李诫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 蔓儿在旁抱怨说:“这禁宫足有十来个晋王府大吧,走得奴婢腿都疼了,怎么还没看到正殿?就不能弄个滑竿凉轿之类的吗?” 赵瑀一身沉重的诰命服饰,只比她更累,已是娇喘吁吁,只勉力强撑着走路,闻言叮嘱道:“今非昔比,慎言慎行,少说几句潜邸的事情,别让宫里人认为……咱们因出身潜邸就高人一等。” 李诫也说:“听太太的,宫里七八成都是生面孔,蔓儿注意言行。” 蔓儿吐吐舌头,果真不再说话了。 东方已泛起鱼肚白,但见巍峨庄严的宫殿群落矗立在晨光下,数百级汉白玉台阶两旁的御林军们一个个腰悬快刀,目不斜视钉子一般地站着,还未走近,便觉阵阵压迫之感。 清晨的风略有些凉意,卷着浮尘从太阙宫殿前掠过,袭得赵瑀面上一凉,心里也多了几分紧张肃穆,不由将脚步放得更轻。 迎面过来一个小内侍,笑眯眯说道:“袁总管让小的在这里等着二位,皇上临上朝时吩咐下来,李大人去御书房候着。李夫人不必面圣,直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即可。小亭子,你给李夫人带路,好生伺候着啊。” 又走了两刻钟,终于是到了凤仪宫。 皇后没让赵瑀久等,直接让宫娥领进内殿。 刚迈过门槛,赵瑀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臣女给皇后娘娘请安。” 赵瑀脚步猛然一顿,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赵瑾为何会在?! 她深吸口气,尽量稳住心情,款步绕过屏风,立时看清了殿内众人。 赵瑀暗自苦笑,真是冤家路窄,建平长公主竟然也在! 065 065 内殿东面墙壁是一溜儿的窗子,糊着青色的蝉翼纱,窗下是冰鉴,窗外树影婆娑,花香袭人。西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靠墙是一排楠木交椅,铺着银红绣金线宝相花椅搭。 北墙下设紫檀宝座一张,上面是大红四合如意锦纹绒毯,皇后一身常服,端坐于上,正和右下首的建平说着什么。 赵瑾侍立在旁,并未就坐。 赵瑀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规规矩矩给皇后行了大礼,又给建平长公主见过礼。 接着,她看着赵瑾。 赵瑾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让她行礼的意思。 赵瑀头上的金翟冠衔珠结轻轻晃动着,便是在光线不甚明亮的内殿,都莹莹微闪。 那珠光刺得赵瑾眼睛一阵生疼,她是极其不愿意给赵瑀行礼的,但在皇后面前,她不介意表现下自己懂规矩、识大体。 所以她按捺住心中不忿,款款上前屈膝蹲了个万福。 赵瑀安然受了。 赵瑾忽然间又羞又恼又委屈,愤怒的火光不可遏制地从眼中迸发出,紧盯着赵瑀,恨她为何要受自己的礼,她应该扶住自己不让行礼才对! 赵瑀怎能察觉不到二妹妹的目光,但她根本没在意。 皇后还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吩咐宫娥搬过青花瓷墩令赵瑀坐了,温和说道:“前几日皇上提起李诫时,还说妻贤夫祸少,李诫能有现在,你也是功不可没。” 赵瑀忙答道:“臣妇惶恐,实不敢当皇上和皇后娘娘如此的赞赏,臣妇也没做什么,只是做好分内事罢了。” “单一个分内事做好就不容易。”皇后感慨道,“更何况还有些人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分内事,该不该伸手都搞不清楚。” 她的话意有所指,赵瑀不敢接,只浅浅笑着不言语。 建平长公主的脸色却有点不大好看,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道:“皇嫂,说来好巧,我今儿领来的这个姑娘,和李夫人也是本家姐妹呢。” 皇后诧异道:“怎么看着一点儿都不像?” 赵瑾抢着答话:“回娘娘的话,李夫人是臣女的堂姐,父辈是亲兄弟,臣女打小和李夫人一块长大的。” 说着,她便看向赵瑀。 笑嘻嘻说:“大姐姐,你回京这许多日,怎么也不回家看看?祖母整日想你,想得心口都疼。大姐夫的官是做大了,你也跟着水涨船高。可再怎么说,你也是赵家出来的姑娘,不能忘本呐。” 她满面笑容,虽然说的话不大好听,但语气轻松活泼,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孩子。 建平摇着团扇,冷笑道:“连父母长辈都不放在眼里,李夫人还真担不起这个‘贤’字。” 赵瑀也不着急辩白,端起茶盏啜了口香茗才开口道:“公主殿下有所不知,不是我不肯回去,是我不敢回去。我刚回京,就听说祖母定要我和夫君和离,否则就要将我逐出赵家。” 她语气平和,缓缓解释道:“我与夫君相识于微末,相互扶持一路走来,我岂能因他一时的不顺就舍他而去?若听从祖母之言,我不合妇德,若不从,我又有忤逆之嫌。左右为难之下,我只好选择不登赵家的门。” 赵瑾没想到她竟会将责任推到祖母身上,这不就相当于公开宣称她和赵家不和?虽说实际情况就是水火不容,但好歹也要有块遮羞布啊! 背弃了家族的女子,无论有什么理由,都难免受到非议,她不怕吗? 赵瑾忍不住上下打量着赵瑀,这还是那个一贯温良柔顺,甚至有些怯弱的大姐姐吗?她不由想到前几天听到的传闻:大姐堵在都察院门口,将温公子一顿大骂。彼时她认为是以讹传讹,大姐就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绝对不会和人起争执。 但是现在,她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认识这位姐姐了。 却听皇后道,“是不应该,赵家这位老太太有些过于趋利避害了。” 赵瑾暗自发急,若是皇后对赵家是个不良的印象,她可就没希望进东宫了! 她想反驳祖母根本没说过这样的话,都是赵瑀血口喷人,然话还没出口就收到建平含着怒火和警告的眼神。 她一怔,不明白为什么,但没胆子再说话了。 站在赵瑀身后的蔓儿无声骂了她一句,蠢货!皇后都已表明态度了,你还要申辩什么?也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么大的脸面! 赵瑀笑道:“皇后娘娘明鉴,臣妇不回赵家,是怕祖母大动肝火。现在夫君升了官,我本想装作不知道这事,给老人家一个台阶下就过去了,结果二妹妹非要捅破了。” “二妹妹你也真是的,说话怎么不说全了呢?让公主殿下平白误会我也就算了,竟诱导殿下置疑皇上的论断!知道的说你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的以为你要挑拨天家的关系呢。” 赵瑾越听越是惶恐不可名状,霎时脸色变得像窗户纸一样惨白,颤抖着嘴唇说:“我没有,你冤枉我。” 赵瑀只是摇头苦笑。 赵瑾看向建平,建平连个眼风也没给她,但向下耷拉的嘴角分明已表现出她的冷淡。 赵瑾又看向皇后,皇后只笑容可掬地和大姐说话,眼中好似没有自己这个人。 她愈发不安了,好容易长公主答应带自己觐见皇后,本想讥讽赵瑀几句讨好长公主,本想给皇后留下孝顺长辈的好印象,结果全搞砸了! 都是因为赵瑀!受自己几句奚落又不会少块肉,皇上也不会因此夺了她的诰命,怎么就不能默默忍下来,谦恭地说句她错了?给自己抬轿子就要了她的命了么? 她跟着她相公一路飞黄腾达,不说帮衬自己就算了,还要踩上一脚,让自己颜面扫地。 她可以在皇后面前坐下,自己却要站着,分明都是赵家的姐妹,为什么皇后待她们天差地别? 看着赵瑀那张温柔和顺的笑脸,赵瑾真恨不得上前抓花了,可她不能,也不敢,只好咽下满口的酸涩,勉强站在旁边赔笑脸。 好在皇后并未久留赵瑀,两盏茶的功夫过后,赏了些绸缎金银之物,便准备端茶送客。 赵瑾吁口气,暗自琢磨接下来如何在皇后面前挽回点儿颜面。 然而建平说话了,“即是一家姐妹,便结伴一道出宫去吧。” 赵瑾傻眼了,不敢违背,委委屈屈地跟着赵瑀离开凤仪宫,再看自己两手空空,一件赏赐也没捞着,又是一阵气恼。 有个宫娥追上来,捧了个红木匣子给她,“您的东西落在凤仪宫了,长公主打发奴婢给您送来。” 赵瑾一喜,暗道长公主还是喜欢我,怕我没有赏赐面上不好看,特地送我的。 赵瑀在旁看见,眼光微闪,只轻轻笑了一下。 送她们出去的小内侍还是领她们进来的那个小亭子,他笑道:“李夫人,李大人在御书房面圣,御书房在南花园边上,不如您在花园子略坐坐,等李大人出来一道出宫可好?不然在宫门口也是白等着,好容易进宫一趟,还不如赏赏花,看看景儿。” 赵瑀犹豫了下,笑道:“这恐怕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小亭子送迎的外命妇多了,别说南花园这个小园子,就是御花园,也常有人去,不碍事的。”他又对蔓儿说,“蔓大姐姐,您是潜邸的老人,您不去瞅瞅以前的姐妹?” 蔓儿狐疑地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小亭子一连串说出几个人名,看似漫不经心道:“快一年不见,几乎断了联系,她们着实惦记你呢,和你不同,她们没见过世面,还等着你说说外头的新鲜事解闷呢。” 蔓儿的额头渐渐泌出细汗,嘴唇也有些发白,因笑道:“是该去看看,天南地北的,下次见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太太,可否准奴婢告个假,去看看原先一起当差的姐妹?” 赵瑀看了看她,掏出帕子给她抹去额角的汗珠,柔声说:“去吧,我和老爷在南花园等你回来。” 蔓儿点点头,低声说了句“太太照顾好自己”,便去了。 小亭子将赵瑀姐妹带到南花园一处临湖的凉亭,哈腰笑道:“皇后娘娘赏下这许多东西,小的和这两位凤仪宫的姐姐先送到换防处登记,给您送到马车上,过会儿您和李大人直接出宫门就成,不用再浪费功夫了。” 他手一指略远处的蔷薇花墙,“顺着花墙出了月洞门就是御书房,您看,就是那片黄色琉璃瓦屋舍,小的已经和御书房的侍卫打过招呼,等李大人一出来就让他到这里来。” 赵瑀微一欠身谢过。 小亭子连说不敢,满脸谦恭的笑退下。 草树花木繁茂的南花园就剩下赵瑀姐妹二人,凉亭周围是一片艳丽的月季花丛,半人多高,红的粉的白的,在艳阳的照耀下如宝石一样灼然生光。 眼前是一汪如碧玉半的湖水,岸边柳丝拂风,老槐浓绿,显得分外寂静深远。 偶有几声鸟雀的鸣叫,除此之前阖无人声。 四下再无他人,赵瑾迫不及待地打开匣子看看得的是什么好东西。 一支金镶玉蝶恋花步摇。 赵瑾得意极了,当下拿在手里往头上比了比,“大姐姐,不用你,我也一样能结识贵人。” 赵瑀好似没听见她的话,只愣愣看着湖面出神。 赵瑾自觉无趣,便将步摇放回匣子,低头间却脸色微变,等看清匣子底儿,她别过脸觑了眼赵瑀,见她并未注意这边,方稍稍松口气,若无其事盖上匣子说,“大姐姐,你真打算不和家里往来了?” “嗯。” “赵家算是指望不上你了,不过也没关系,我一样能给赵家带来无上的荣耀。哼,别看我现在须得向你低头行礼,往后你再见了我,可不知道谁和谁行礼了。” 赵瑀终于看过来了,但目光也只是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儿,就移向别处。 她漠视的态度让赵瑾气恼不已,忽听远处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间或几声男人的说笑声,立时叫道:“诶,是不是大姐夫来了?” 这招很灵,赵瑀马上站起身,踮着脚尖看向远处的蔷薇花墙,“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赵瑾猛然伸手,用力一推! 赵瑀背后好像长了眼睛,就在她的手要碰上自己的瞬间,轻轻巧巧往旁边一让。 扑通! 好似一块巨石落入水中,平静的湖面水花四溅,湖中人不住地挣扎,惊起树上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飞往花园子深处。 水,从各个方向涌了过来,无法呼吸,一瞬间鼻子、嘴巴、耳朵、眼睛全都被淹没,整个人直直地坠下去,坠到深不见底的黑洞动。 救命! 赵瑾张嘴大叫,可只能一口接一口的吞水,半个字也叫不出来。 “救命——” 赵瑀大叫,“救命啊——” 一阵脚步霍霍,蔷薇花墙后面闪现个人影儿。 不等那人走近,赵瑀飞快地跑下凉亭,顺势跳入月季花丛藏起来。 来人圆胖脸,一脸的络腮胡子,看年纪约四十上下,大肚子小细腿儿,别看他身宽体胖,倒也灵便,将身上的外袍一脱,“咚”一声跳进湖里救人。 只是他着实不太会救人,口中连呼带喊,稀里哗啦的水花声弄得很响,两人还是在水里拉扯着上不了岸。 这边的动静闹得不小,很快惊动了外面的太监侍卫们。 随着一阵大呼小叫,赵瑀看到一群人朝这里冲过来。 打头的一身明晃晃的太子冠服,跟在旁边的就是李诫。 他的目光凶狠得像是要杀人! 他们走近了,太子喊道:“李诫,你夫人不是在这里等你?难道落水的是她?这可不得了,你快下去救人!” 赵瑀忽然就想笑,但她忍住了,换了满脸焦急神色,从花丛中起身,招手道:“相公,我在这里。” 李诫愕然,忽而咧嘴大笑,想想不对又把嘴角拽回来,快步走过来,上下仔细打量一番,松了口气,“还好你没事,可吓死我了。” 太子也愕然了,但马上吩咐跟着的内侍:“别管落水的是谁,赶紧下去救人。” “等等!”赵瑀说,“用不着。” 太子奇道:“都快淹死了还用不着?” 赵瑀摇摇头,款步走到湖边,大声叫道:“站起来!” 站起来,什么站起来?李诫也莫名其妙看着自己媳妇儿。 赵瑀又叫:“水里的两个人,别玩儿了,快站起来!” 太子完全怔住,看看李诫,李诫也摇摇头。 还是一个老内侍忍不住说:“殿下,这池子水刚抽走一大半,也就齐腰深。” “啊!”李诫指着岸边说,“殿下,看石头上的水印儿,足足下去六七尺!” 太子嘴角抽抽,大喝一声,“里头的是谁,敢在禁宫胡闹,不把天家威严放眼里吗?” 水中的赵瑾也终于意识到了,停止了挣扎,傻愣愣地站在水中,半身泥巴半身水,脑袋顶儿上还挂着几根水草,真真儿狼狈到无法形容。 李诫笑道:“哎呦,这不是庄亲王世子爷嘛,英雄救美,您老人家还是老当益壮!” 赵瑾一抹脸上的水,使劲揉揉眼睛,看看身边的胖大爷,再看看岸上的太子爷,嘤咛一声,眼皮一翻软软倒了下去。 庄王世子爷顺手把她抱住了,他也纳闷,那位传话说落水的是李诫婆娘,听说是个大美人,看李诫的反应不对啊,怎么换人了?到底怎么回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赵瑀。 赵瑀双手一摊,将手中的月季花摇摇,笑容里带着无奈,“我见月季花开得好,就去采几支……中途发生了什么我真不知道。” 066 066 宫里的贵人都忙得很,没闲工夫替一个小小的赵瑾分辨这桩公案,便当做意外处理了。 也不劳烦太医,老内侍用力一掐赵瑾人中,她便悠悠醒转。 因见她浑身湿透了,庄王世子十分好心地给她披上自己的外袍,并命长随送她回赵家。 其中含义,不说也明白。 赵瑀只站在一旁看着,并未上前帮忙,也没有主动提出送赵瑾回家。 赵瑾临走时,看她的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 乱哄哄闹过一阵后,南花园复又恢复寂静,赵瑀发现,放在凉亭坐凳上的那个红木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不多时,蔓儿也回来了。 她看上去精神还好,只眼睛略有些红,似乎是哭过。 这里绝对不是说话的地方,赵瑀和李诫什么也没问。 从宫中出来已近午时,仲夏的太阳高悬中天,晒得屋舍街道一片蜡白,热气融融扑面而来,地面几乎都要冒烟儿。 尽管马车在柳荫下停着,但刚掀开车帘,赵瑀就被一阵热浪逼了回来。 李诫见状忙给她换了一顶凉轿,让蔓儿和她一起坐,自己打马随行。 一出城门,尽管风扑到身上还是热的,但已没了那种令人窒息的闷热感,道两旁的杨树林和着熏风哗哗抖着叶子,倒好似两排人在拍巴掌欢笑。 赵瑀轻轻问道:“见到旧人了?” “嗯。” “可还好?” 蔓儿勉强笑了下,佯装开心道:“都挺好的,奴婢见了好几个姐妹,都羡慕奴婢可以在外头当差,自由着呢!她们一年到头只能在宫里头,等闲连老子娘也见不着,一个个都眼巴巴等着够岁数了,主子开恩放出来。” 赵瑀笑道:“说起来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什么打算?” 蔓儿怔楞一会儿,下意识道:“太太要打发奴婢走?” “你想到哪里去了。”赵瑀摇头笑道,“我是说你的终身大事,你比我还大几个月,顶多再留你一两年,就要给你说亲,你心里要有个章程。” 蔓儿的目光透过纱窗看向轿外,有点茫然地说:“让奴婢想想。” 赵瑀并未再开口说话,静静地坐在一旁,不去打扰她。 轿外骑马的李诫似乎也察觉到她们二人的异常,扭头看了一眼,继而若无其事地说:“今儿个面圣,皇上令我明年桃花汛前务必把黄河河堤修好。兖州府的情况我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懂,咱们须得尽快启程。你们若是想在京城玩玩,这两日可要抓紧了。” 赵瑀笑道:“好容易回来一趟,我要多陪陪母亲,给蔓儿放几天大假散散心,刘先生也没来过京城,你领着他到处逛逛。” 提起刘铭,蔓儿不禁失笑道:“他朋友遍地都是,您没看他前阵子天天外头瞎踅摸,刚来没两天,京城混得比谁都熟,我可不敢班门弄斧!” 气氛这才略显轻松。 等回到住处,赵瑀把得来的赏赐分作四份,吩咐蔓儿给众人送去,“秋香色花卉纹和墨兰底子银团花纹的缎子,还有这两匹蝉翼纱,是给上院的两位老太太,你帮着她们配配花色。这个洋红的料子,还有这两只金钗给玫儿。还有这个,” 她拿出一方端砚并十只湖笔,“给外院的刘先生。” 蔓儿忙不迭称是,和小丫鬟各自抱着一堆东西,挨个院子送去了。 李诫翘腿在凉椅上半躺了,手里的大蒲扇摇得哗哗的响,“看样子蔓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特意支开她,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赵瑀在他旁边的方凳上坐下,将蔓儿今日的异常仔细说了,“许是我疑心太重,我总觉得蔓儿不是见什么旧友,她当时的样子很不对……我先前一直怀疑她是上面安插的钉子,后来她表现得很忠心,也的确得用,我便慢慢信她了,可今天这样,我又开始拿不准。” 李诫手里的扇子渐次停下,他凝神想了半晌方说:“她在咱们身边这么久,我确实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也没见她和外人有什么联系……倒是蹊跷。” “这个旧友到底是谁?我是问不出来的,你和她也有一段渊源,不然你问问她?” 李诫却有不同的看法,“别看蔓儿整天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的,其实她嘴巴严得很,不然也不会被王爷……皇上选到书房当差。她若不想说,谁也问不出来,反正咱们事无不可对人言,随她去吧。” 赵瑀眼波微动,闪着揶揄的目光,挑眉笑道,“我总觉得你对她特别的宽容……” 这下李诫吓得不轻,忙坐起来解释说:“不是不是,绝对没有,我是想啊,能指挥蔓儿的,也就那几个小主子。现在太子都立了,还能折腾出什么花儿来?管他东西南北风,我自稳坐泰山中——只要我不瞎掺和皇位纷争,任凭她是谁的钉子我也不怕。” 赵瑀又道:“她和刘先生走得很近,我瞧着他们像是有点意思。” 李诫嘿嘿一笑,“你什么时候揽上媒婆的差事了?他们的确关系不错,不过这也说明蔓儿没有出卖我,否则就凭刘铭的身世……” 他忽然打了个顿儿,慢慢敛了脸上的笑,思索一阵苦笑道:“我还真把这事想简单了,又是庄王世子又是温家的,我现在对头太多,如果刘铭身份泄露,有人刻意拿他做文章,也够我喝一壶的了。” “那要不要赶紧和皇上说一说,求求情?” “主子为人宽容,这事他不会生气,但是当皇帝的,各方面都要考虑到,我不能给他添麻烦,还是我自己想办法。嗨,不就一个前朝旧主的后代,又没犯上作乱,我就不信还能要了我的命!” 赵瑀不由叹道:“在濠州的时候,刘先生为帮你办案就出力不小,这次为救你更是到处奔波,无论如何,咱们要对得起人家。” 李诫点头道:“嗯,我得给他想个更稳妥的出路。不过话说回来,今天在南花园是怎么回事?我大概能猜到是建平长公主设局害你,想让庄王世子毁你的清白……可你怎么破局的?” “那个小亭子极力诱导我去南花园,有意无意间,花园子就剩我和二妹妹,任凭谁也能察觉出不对,而且我那二妹妹也着实时运不济。”赵瑀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她想推我入水,却不知道我早从湖面上看到她的倒影,那我怎能让她如愿?” 李诫也跟着笑起来,颇为幸灾乐祸地说:“庄王世子的年纪比她爹的年纪都大,后宅侍妾通房无数,这下可有她受的了。” 赵瑀摇头叹道:“她费劲巴结建平,无非是想借此入东宫,如今既丢了脸面,又失了姻缘,可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建平的心思忒歹毒,我早晚要找回这笔账。还有那个小亭子,我得去找袁福儿问问,到底是个什么来路。”李诫说走就走,“袁福儿有私宅,我打听打听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出了房门,却看到蔓儿站在廊下发呆。 “蔓儿,怎么不进屋?” “李哥,我心里闷得慌,想和你说说话。” 李诫不禁讶然,自从蔓儿伺候了赵瑀,就以奴婢自称,乍然听到潜邸时的旧称呼,他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那……咱们去庄子外头走走。” 出了宅门,不远处就是大片的田地,但见连绵不断的麦田在骄阳下如浪一般来回翻滚,间或几块绿油油的菜地,种着茄子、青瓜、萝卜等菜蔬,农人们在田地里忙着活计,小孩子们在田间跑来跑去,粘知了、挖虫子、在水渠里泼水玩耍,笑的闹的哭的骂的打架的,浑身跟泥猴儿似的疯跑疯玩。 一派田园风光,令人心情大好。 他二人并肩坐在田埂上,李诫顺手揪下根草节,一点一点往嘴里送,边嚼边说:“我还记得咱们刚认识时,你头上梳着两个小揪揪,小小的个子,枯黄干瘦的,哭声跟猫叫似的,根本不像个八岁的孩子。我好容易讨来半块馍,还没往嘴里送,就被你看得吃不下去了。” 蔓儿笑了,“那块馍都长绿毛了,和石头一样硬……却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馍。后来咱们一块儿从人贩子手里跑出来,一块儿被捉回去,一块儿被主子救了,又一块儿入府当差。” 李诫吐出口中的草渣子,长吁口气,“是啊,本是过命的交情……什么时候开始生分了?你心里闷,我也闷啊。” “李哥,在宫里的事,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想到会出意外。” “唔。” “李哥,你在怀疑我?” “嗯。” “……我对你和太太没有二心!那个小亭子,是、是太子的人,我不敢不听他的话。” 李诫再次讶然了,“你竟是太子的眼线?” 可她分明是皇后和武阳公主硬塞进来的!李诫面上没显露出来,心里却猛地一沉。 蔓儿无奈笑道:“李哥,你对我的恩情我一直记着,我发誓,我从来没向太子泄露过你的丁点儿消息。所以这次进宫,他们才逼我过去。” “到底怎么回事?” 蔓儿一咬嘴唇,仿佛下了多大决心似的和盘托出,“李哥,当初你外放当官的消息一出,太子马上找到了我,要把我许给你。但是没两天你就和太太定下亲事了,太子又说,要把我送到你身边去服侍你,监视你的一举一动。” 李诫愣住了。 “……可你和太太来王府请安时,我一见你看她的眼神,我就知道你绝不会接受我的。你看,后来到了太太身边,我也老老实实的,从没勾引过你。” “你怎么那么听他的话?”李诫摇头叹道,“他要挟你什么了?” “用得着要挟?”蔓儿轻轻说,目光直直盯着一望无际的麦田,似乎要望到天际,“以前他是世子,未来的王爷,如今他是太子,未来的皇上,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我怎敢不从?我一个下贱的奴婢,也不敢和别人说,谁会信呢?少不得为了维护天家体面,一顿乱棍打死了事。” 李诫默然,良久才说:“为何你现在告诉我?” “我走投无路了啊!”蔓儿的眼泪慢慢流下来,“他们说,如果我再不听话,就要杀了刘铭!” 067 067 一阵狂风卷着尘土从空中掠过,田埂旁一株手臂粗细的杨树随风左右摇摆着,树叶哗啦呼啦地响成一片,不服输似的和哨风抗争着。 云层被风推过来,一层一层压得很低,天慢慢阴了。 李诫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他问:“刘铭的身份泄露了?” 蔓儿赶紧摆手说:“他们应该不知道,我和刘铭一道逛过京城,许是有人看见了。” “这样啊。”李诫明显地松懈下来,忽自嘲般笑了笑,“也不知道太子看上我哪处了,对我这样上心,专门派你来监视我。” “你自己或许不觉得,可在潜邸一众下人眼中,你是皇上的头号心腹。你既不贪权,也不贪钱,更不攀附权贵,只一门心思办差,就凭这个,潜邸哪个人能比得上你?谁不想拉拢你?你却对太子不冷不淡的,他自然不放心你。” 李诫摸着下巴琢磨了会儿,看看天色,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太子也真会找人,他怎么能确定你的忠心?真是胡闹!” 蔓儿低头喃喃道,“一来是咱俩关系比旁人亲密些,得到你信任比较容易;二来,他们都觉得我喜欢你,肯定要借他们的势力打压太太……可我实在是怕,我怕越陷越深,把自己也搭进去,我还不想死。现在他们看出来我心思没在你身上,就拿刘铭来威胁我……哎呀!” 蔓儿捂着额头瞠目道,“你干什么?” 李诫收回手,笑嘻嘻说:“好久没弹你脑崩儿了,手痒!” 他揉揉蔓儿的头,“小丫头,你叫李哥叫了十年了,也不能让你白叫。放心,总能叫你和刘铭双宿双飞。” “可是,你喜欢他,他喜不喜欢你呢?”李诫的眼神向后飘了飘。 蔓儿摇摇头,“我不知道。” 李诫扯扯嘴角,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那哥帮你问问。” 说罢,他抬腿就要走。 蔓儿不禁腾地红了脸,拽着他的衣袖说:“别,这怎么好问,如果人家没那心思,我和他以后还怎么见面?” 她说话间,李诫绊了一脚,身子一歪就向她那边倒去。 “好你个李诫,我呕心沥血、绞尽脑汁为你出谋划策,你却挖我墙角!”刘铭怒气冲冲从后方赶过来,“小心老子揍你个满脸开花,让你尝尝沧州袁家铁拳的厉害。” 李诫将身一拧,硬生生凭空站定,笑得颇有几分无赖相,“刘铭,这是我的丫鬟,怎么叫挖你墙角呢?” 刘铭冷哼道:“看看你刚才的样子,有胆子咱们去你媳妇儿面前辩辩,你不把脑袋磕破我跟你姓!” 蔓儿刚想解释就收到李诫一记眼刀,但听他笑道:“刘铭,你这顿火气有点莫名其妙,怎的,你看上我的丫鬟啦?告诉你,我可不给,别看蔓儿只是个丫鬟,可她是在皇上跟前伺候过的,出去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体面三分,我可舍不得她。” 舍不得她?刘铭先是一愣,继而一股怒火冲上脑门,霎时也忘了细想李诫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大叫道:“你都有媳妇儿了还肖想别人?我告诉你,蔓儿是我刘铭看上的人,你趁早给我靠边儿站,不然我带着她远走高飞,你是既没了丫鬟又没了幕僚!” 纵然蔓儿再活泼外向,听了这话也羞到了耳朵根,轻轻踢了刘铭一脚,“住嘴,动动你的脑子,老爷是那种人么?怎么平时你那么聪明,现在倒犯起傻来了!” 刘铭闻言一怔,烦躁的脑袋渐渐冷静了,人也明白过来,顿时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尴尬万分,连看也不敢看蔓儿一眼,只拿眼斜睨着李诫,恨恨道:“耍人好玩吗?东翁,一个五品官就把你乐晕了,忘了如今你是险象环生,四面树敌,下次再落难,别指望我替你解围。” 李诫知道他面子上挂不住,遂一拱手笑道:“刘先生莫急,这不是看着你们俩着急帮忙推一把嘛。好了好了,我给你赔罪,你甭往心里去……” 刘铭背着手儿,昂着下巴,又是一声冷哼,但是嘴角向上微翘着,隐隐的得意。 一阵风带着雨腥味袭来,阵阵闷雷声中,一大片乌云飘了过来,须臾间,雨声已临近。 三人忙撒腿狂奔,终是在雨点儿落下之前到了家。 李诫一进门就搂着赵瑀大笑道:“瑀儿,搞清楚了!” 待知道事情原委,赵瑀反倒发愁,“那位可是太子,而且武阳公主定然也掺了一脚,又加上庄王世子和温家……老天啊,你这个官儿当得太不易了!” 李诫却没有丝毫的畏惧和担忧,他双眸晶然生光,在屋里来回地踱步,“不怕,太子既然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在其他官员那里定然也有——这绝对犯了皇上的忌讳!我让蔓儿真消息假消息混着上报,先稳住他,来日方长,慢慢来吧。” “又要办皇上的差事,又要和这帮人斗心眼,太难了。我宁愿你不做什么高官,咱们回乡耕种读书,做个自由快活的普通人多好。” 李诫挨着她坐下,“瑀儿,我也想啊,可不行,从我外放的那一刻便定下了。皇上给了我体面尊贵,我不能忘本儿,不能忘恩,只能拼着命干。说白了一句话,皇上不叫我歇,我就不能停下。” 赵瑀胸口一阵酸楚,心疼得几乎要坠下泪来,“我只盼皇上记得你的忠心。” 李诫笑笑,“记不记得都没关系,我记得就行,我李诫知恩图报,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走到哪里都堂堂正正。” 赴任期限紧张,六月十八这天,李诫一行四人乘着两辆马车奔赴兖州府。 让李诫尤为郁闷的是,他在工部磨了十来天,都没弄到一个懂河务的人。 在他一路的唉声叹气中,六月二十三,他们到了兖州府曹州辖下一处小镇。 因此处有黄河河道,李诫特意在这里停了两日,准备查看下当地的河堤情况。 夏季多雨,李诫和刘铭穿着蓑衣,还未走到河堤,便远远听到黄河的咆哮声,震得大地都簌簌发抖,闷雷一样的波涛声滚动着,敲击着二人的心。 地保敲着锣飞也似的从街道上跑过,不住大喊:“河伯要发怒啦,大伙儿快跑山包上去啊——” 几乎是同时,刚刚还平静的小镇顿时乱做一团,人们好像从地下一股脑冒出来,惊呼声、哭啼声、犬吠声,还有叮叮咣咣的各种收拾家伙什的声响,让李诫二人瞬间懵了。 刘铭一拽李诫,“东翁,咱们也赶紧跑吧!” 李诫却道:“不急,你看那个人。” 刘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粗布麻衣的精壮汉子靠墙角站着。 他光着脚,满腿的泥泞,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他也不跑,就看着人群笑。 那笑,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气,是早已洞悉一切的了然。 李诫也笑了,“这人有点儿意思。” 068 068 李诫避开人群,站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离那人的距离不远不近,既能很好地看见他的动作,又不会近得让他发现自己在观察他。 刘铭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 不到半个时辰,乱哄哄的人群就过去了,街面上四散着鞋子、头巾子,还有破筐烂箩、烂菜叶生瓜果,杂乱不堪。 还有不少人家来不及关门上锁,门洞大开着,门扇在风中不断晃荡。 除了风声、雨声,还有门板砸在墙上的砰砰声,小镇死一样的寂静,连声狗叫都没有。 唯有远处黄河令人心悸的怒吼声。 刘铭抬头看看如锅底一般黑的天色,忧心道:“东翁,咱们初来乍到,根本不了解本地的情况,若真发大水可麻烦了,还是躲一躲。” 李诫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看前头的人。 那人从墙角慢慢踱出来,四下里翻捡人们丢下的东西。 天色黝黑,狂风肆虐,飞沙走石间,豆大的雨点没头没脑砸下来,敲得房顶树丛不分个儿响成一片。 街面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人瞅瞅四下无人,猫腰进了一户没锁门的人家。 刘铭吃惊地叫道:“这是个贼!” 李诫看了看那户人家的门面,嘿嘿一笑,“堵他!” 那人再出来时,身上已是锦袍快靴穿戴一新,手里还撑了把大油伞,面上很是得意。 然当他看到门口笑嘻嘻站着的李诫和刘铭,得意就变成了惊愕,再变成惶恐,他立时就要跑。 李诫早看穿他的动作,不等他抬腿,手就搭在他肩膀上,“兄弟,借一步聊聊?” 李诫的手看似轻飘飘毫不用力,可那人只觉肩膀一沉,半边身子都疲软无力,别说跑,能站稳都费劲儿。 他只好乖乖跟着李诫二人走到一处茶棚坐下。 李诫打量那人时,只见他三十上下的年纪,干黄枯瘦的大长脸,稀疏的眉毛下是一双黄豆眼,两条深深的纹路从鼻翼旁一直延伸到嘴角下面,厚厚的嘴唇间呲着发黄的大板牙,怎么看怎么一副衰相。 “我就是捡身衣服穿,没偷没抢。”那人眨巴着眼睛,明显底气不足。 刘铭讽刺道:“您这捡和偷有什么区别?狡辩!” 李诫却问:“你怎的不跑?” “你那手跟铁钳子似的,我也得挣得开啊。” “不,我是问你为什么不和人们一起跑,地保说要发水,你不怕?” 那人嗤笑道:“发个屁水,我早去河堤上看了,别看声势大,水漫不上河堤。” 李诫目光霍地一闪,接着故作疑惑说:“可你看这雨下得这么大,河道撑得住吗?” 那人一指老天,“短时急雨,两刻钟后准停,不妨事。怕就怕暴雨接连不停地下,这几日虽陆陆续续下个不停,都是小雨,造不成危害。傻子地保说什么河伯发怒,我才是河伯,我说不发水,就肯定发不了水!” 李诫和刘铭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喜。 刘铭咳了一声,语气傲慢,“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我看你纯是唬我们,借机逃走才是。” 那人瞬间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都冒了出来,他霍然起身怒道:“别的我不敢说,和水有关的我曹无离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李诫也站起来,淡淡一笑说道:“既然你这么有把握,敢不敢在河堤上走一走?” 曹无离冷笑道:“有何不敢,我便去河堤上站着,不天晴我不下来。” 说罢,他也不撑伞,一撩袍角转身大踏步离开。 李诫二人在后面跟着他,但见他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径直走向河堤,直走到砌石挡墙边沿上才住脚。 李诫也想过去,刘铭劝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咱们不清楚他的本事如何,还是站远点儿好。” “真要发水,这么点距离根本不够逃。”李诫说着,先前走了走,站在曹无离身后不远处。 浩浩荡荡的黄河水打着漩涡,泛着白沫子,空气中全是河水的腥味。两丈高的浪花将石堤拍得轰轰响,还未走近,便被黄河震耳欲聋的咆哮声袭得心头砰砰地跳。 曹无离双目望天,忽张开双手,向着乌云翻滚的天际吼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没人信我——老天爷,你不公!” 他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嚎叫,接着又蹦又跳,“看吧,我说的话不会错,不会错——” 李诫负手站着,任凭风雨打在身上,只是静静看着状若疯癫的他。 两刻钟过去,雨真的慢慢停了,而黄河依旧咆哮着,却始终没有漫上来。 风还在呼呼刮着,曹无离的袍角被撩起老高,混沌的天地间,他的背影给人一种孤独凄然之感。 良久,他才垂头丧气地转过身子。 “你怎么还在?”曹无离看着李诫,惊讶得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李诫笑道:“我信你,所以在。” 这话如一道闪打在曹无离头上,一时间如木雕泥塑般呆立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相信似地反问道:“你信我?” 李诫点点头,“信你,跟我干吧。” 曹无离又是一呆,猛地蹲下抱头大哭起来,就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有了依靠,要一股脑把憋屈全哭出来。 哭了一通,他用袖管一抹眼泪,站起身道:“我跟你!” “不问问我是谁?” 曹无离一怔,随即问道:“你是谁?……是不是当官的?不过你也太年轻了。” 李诫拍拍他的肩膀,因笑道:“我叫李诫,是兖州府新任的同知,主管河务。” 曹无离小豆眼一亮,紧接着狂笑不止,“跟!我今后就跟着你了!” 有时候李诫都觉得自己运气好得不像话。 在潜邸随手救了个女子,然后赚了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媳妇儿回来。 去濠州赴任途中发善心救了个老百姓,结果得了个自带护卫队的幕僚。 这次更是机缘巧合,招揽了一个精通河务的能人。 真是捡漏儿了! 回到客栈,李诫笑得合不拢嘴,赵瑀听了只觉心惊肉跳,半晌才平静下来,“不是你运气好,是你应当的。你不知他的底信,也不知他说的有几分真,就敢跟着他站在河堤上,这份魄力和镇定谁能比得上你?” 她轻轻靠在李诫的肩头,后怕似的紧紧抱住他的胳膊,柔声道:“我求你个事儿,下次不要再这般冒险了,若是有个好歹……可叫我怎么办。还有留在京中的婆母,我如何向她交代?” 李诫笑着安慰她说:“我这人赌运一向极佳,当时我就有直觉,这人是有真本事的人。” 赵瑀好奇道:“他是本地人吗?既然有真本事,怎么一直没有受到重用呢?” “所以说我才捡漏儿了!”李诫眼光闪烁着,像是发了一笔横财,“曹家世代都是治理河道的官员,在兖州也很有名气,偏生到了他父亲这里修河出了差错,死在大狱里,曹家这才渐渐败落。” “他倒是憋着一口气想重振曹家,就是运道不好,三次参加乡试都发生了意外,一次老母亲病逝,第二次考试时拉肚子,叫人抬了出来,第三次竟是失手打翻油灯烧了卷子。”李诫忍不住摇头笑道,“也不知他怎么这么倒霉!” “他去府衙自荐,可那些大老爷嫌他长得丑,不肯用。后来他家愈发穷困,久而久之,他就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说的话就更没人信了。” 赵瑀听完也不禁叹了一声,“倒是个命运多舛之人,怪不得你一说信他,他反应就那般激烈。不过曹先生先前诸多不顺,好容易得了个机会给曹家争口气,等到了兖州,他必会卯足劲儿当差。” “没错,这样的人当差一个顶两个。”李诫一阵大笑,“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看来我在兖州的运道要比在濠州强百倍!” 翌日雨霁天晴,顶着如火的炎阳,他们一行人意气风发地离开了小镇。 小镇离兖州府两百多里地,本可转天就赶到,可晌午路过一个小村庄时,又发生一件让赵瑀始料未及的事情。 那村子很小,统共三十多户人家,但位置不错,紧挨着官道。村民除了忙地里的农活儿,平时还向过往行人兜售些吃食酒水,家家户户倒也过得不错。 赵瑀等人路过此地的时候,自然又有人招呼她们买东西。 井水湃过的西瓜、葡萄、桃子等时令瓜果,大热天的,的确能让人食指大动。 村东头儿挨着官道的地方,有一株合抱老槐树,树下半亩地大小的树荫,是个歇脚乘凉的好地方。 卖瓜果的姑娘约有十五六岁,细条身材,容貌只可称得上是清秀。但她并没有一般村姑那样的黝黑或焦黄的肤色,皮肤白净,嘴角两个小小的酒窝若隐若现,一笑起来,反倒添了几分妩媚温柔。 她麻利地摆出一张小矮桌,搬出五个小凳请赵瑀等人坐下,含笑道:“客官坐下歇歇,眼见晌午了,不知您几位用过饭没有?我家不止卖瓜果,还有酒水和饭菜。” 曹无离便问:“都有什么菜?” 那姑娘从小推车上拎来个大竹篮,掀开上面盖着的细白布,一样一样指给曹无离看:“客官您瞧,有葱花饼,有白面馍馍,这是一罐绿豆汤,这是酱肉、糟鸭掌、烤鸡,还有拌豆芽、青红萝卜丝,还有酱菜,都是自家做的。” 她嘴角一直含笑,和气又温柔。 曹无离忽然就感动不已,他受的白眼多了,很少有姑娘这么客气地和他说话。 他看向李诫。 李诫正给赵瑀剥葡萄皮,见状失笑道:“想吃就说话,老爷我这点银子还是有的。” 那姑娘抬头看了看他。 蔓儿凑过去扒头看看,兴奋地说:“哎呦,这糟鸭掌看着不错,烤鸡的味道也香得很。” 那是刘铭爱吃的。 赵瑀推推李诫,笑着说:“老爷快掏银子吧,看看这几个人,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李诫佯装无奈地一摊手,叹道:“我平时也不缺你们吃穿,怎么一个个都跟饿了多久似的?来来来,小姑娘,把你家的饭菜都摆上来吧,我尝尝到底是什么山珍海味把他们馋成这样。” 那姑娘脆生生应了,将竹篮中的吃食都摆了上来。 不得不说,她家的饭菜的确做得香。 就连一贯惜身少摄的赵瑀都忍不住多吃了两筷子。 李诫夸了一声,“不错,别看是乡间野味,不比京城那些大酒楼味道差。” 那姑娘笑道:“我这也是家传的手艺,我家祖上也是开馆子的,您别嫌我说大话,就是到了济南府,您也不见得能吃到比我做的还好吃的饭菜。” 蔓儿奇道:“既然有这份手艺,何必待在这个小村子?” 那姑娘笑了下没有说话,但满脸的苦涩,分明透露出她有难言之隐。 曹无离就问她有什么难处。 那姑娘轻笑道:“客官多虑了,并没有什么难处。” 曹无离不免有些尴尬,李诫便道:“酒足饭饱,诸位,赶紧启程,天黑前赶不到驿站,你我只能露宿野外啦!” 众人一听纷纷起身,赵瑀示意蔓儿给银子。 那姑娘看着手中的二两碎银子,为难道:“太太,太多了,我没那么多铜钱找您。” 赵瑀说不必找了。 那姑娘忙不住道谢,另抱了两个大西瓜过来,一定要他们收下。 一个说送,一个说不要,正乱着,村口跑过来一个小丫头,十来岁的年纪,短袖衫子过膝裤子,赤脚穿着一双草鞋。 隔着老远她就大喊:“姐——钱家的人找上门来了,娘叫你赶紧跑!” 咚咚两声,西瓜落在地上,红的白的青的混在一处,摔了个全碎。 那姑娘脸色煞白,几乎站不住脚,颤着声儿问:“小花,爹爹呢?” 小花哇一声哭出来,“爹爹跑啦,不管我们了。” “天啊!”那姑娘顿时泪如雨下,不说逃,反而跌跌撞撞往村子里跑。 小花急道:“姐,娘叫你跑,你不能回去啊!” 那姑娘站定,回头凄然一笑,“傻妹子,我跑了,你和娘怎么办?总归要一个人抵债……” 话没说完,她掉头就跑。 “姐——姐——”小花边哭边追,“你等等我呀。” 转眼间,槐树下只剩赵瑀等人。 刘铭皱眉问道:“东翁,管不管?” 李诫挠挠头,“说起来这也是兖州所辖之地,且跟过去瞧瞧再说。” 069 069 赵瑀一行人远远缀在那姐妹俩后面,走了半里地,绕过一堵土墙,有许多村民围着的便是那姐妹家。 和别家的青砖瓦房不同,这家是土坯房,茅草结顶,也没有围墙。 隔着人群就听到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声,“姓木的你个没良心的窝囊废,你这是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啊——!钱老爷,冤有头债有主,木愣子欠你们的钱,你们找他要,让他给你们当牛做马还去!” 赵瑀几人悄悄在一株老槐下站定,但见院子正中站着一个瘦子,身后还有三四个混混儿模样的人。 一个妇人披头散发地跪在他面前,泣声哀求着,小花跪在旁边,抱着她呜呜地哭。 刚才那姑娘却立在一旁,低着头,看不到脸上是什么表情。 “放屁!既然敢赌,就要有本事担当。”钱老爷冷笑道:“输我五百两银子,说是回家取钱,他拍拍屁股连夜就从济南府跑了,让我这一通找。好容易找到你们,我可不会再上当。没钱,就拿人来抵!” 他走到那姑娘跟前,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向上一托,狞笑道:“这女的还不错,细皮嫩肉的,嗯,身上该鼓的鼓,该细的细,花楼里五百两卖不了,三四百两还是有的。得,瞧你家这破败样,我也不落忍的,剩下的银子我不要了!” 妇人一听这话,顿时面无人色,捣蒜般不住磕头,“钱老爷,您行行好,那地方不是女孩子去的啊,我们做工给您还行不行?” 钱老爷看也不看她,向后挥挥手,“来呀,绑人。” 那几个混混儿立刻拿着绳子过来。 妇人回身护住女儿,极力与钱老爷几人厮打,小花也哭着喊着扑在姐姐身上,死活抱着不撒手。 村民们只是指指点点的看着,没有人上去帮忙。 赵瑀的一颗心像是从悬崖猛然摔下来,眼前的景象不由让她想起了当初的自己。 当初赵老太太灌她毒酒时,赵家所有人都袖手旁观,只有母亲,也是这样护着自己。 她看向李诫,“帮帮她吧。” 李诫也看着她,眼中带着了然的神色,微一点头,正要出声喝止,却听那姑娘厉声喝道:“放开我娘,我跟你们走便是!” 这一声,惊呆了围观的众人,李诫也硬生生把“住手”的话咽了回去,只等看这姑娘到底什么打算。 那姑娘奋力挣脱钱老爷的手,后退几步,刚才一番厮打,她已是鬓发散乱,衣襟扣子也扯掉了一个。 她一手捂住衣领口,一手抿了抿头发,面上异常平静,“钱老爷,不用绑,我跟你走。请等我换身衣服。” 钱老爷道:“好,我等你,若你敢跑,我就把你妹子抓走抵债。” 那姑娘冷冷一笑,转身进屋,不到一刻钟出来,已换了一身补丁摞补丁的蓝粗布旧衣。 衣服洗得发白,却很干净。 她温柔地摸摸妹妹的头,“小花,那身袄裙留给你穿。” 她又给妇人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娘,女儿去了,您多保重,和小花好好过日子……若是爹回来,你告诉他,赌债女儿替他还了,让他别再扔下你们跑了。” “我苦命的女儿……”那妇人满面泪光,身形摇摇欲坠。 钱老爷冷哼道:“罗里吧嗦的,快些,还要赶路!” 那姑娘依言起身,却径直走到赵瑀跟前。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自然也跟着她看过来。 赵瑀和李诫本就姿容出众,且一看穿戴就知道是富足的人家,霎时便引得村人纷纷交头接耳,猜测他们是什么来路。 李诫微微皱起眉头。 那姑娘盈盈下拜,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福礼,“太太,我叫木梨,我人穷,却从不欠债,这是七十文,刚才的找钱。” 她掌心托着一个荷包。 赵瑀愣住了,这姑娘的举动太出乎意料,她有点看不明白。 木梨看她不收,就将荷包轻轻放在地上。 钱老爷也暗自打量着李诫等人。 这几人衣着虽不甚华贵,在他看来也就是中等人家,但气度不俗,特别是那个年轻的男子,看似随随便便的,然一旦和他目光对上,就不自觉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压力。 钱老爷直觉这是个有来头的人,心中不安,便催促道:“都交代清楚了吧?快走快走!” 木梨低着头跟在他身后,默默向外走去。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向李诫求救,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 “我的孩子!老天爷,你睁眼看看吧——”那妇人的呼声凄厉无比,神经质似的揪自己头发,转眼间头上就血淋淋的一片。 小花去拦,她却一把将小女儿挥开,猛地起身,疯子一般冲赵瑀这边跑过来。 李诫反应快,在那妇人冲过来时,已下意识把赵瑀抱在怀里,向旁边躲了躲。 那妇人却是一头撞在老槐树上。 一声巨响,她应是用足了力气,哼也没哼一声,身子便软软倒了下去。 血,从她头上四溅开来,顺着树干流下,淌到地上,混在泥土里。 围观的人一阵倒吸气,惊呼声过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谁都没想到她会寻死,木梨姐妹俩也似乎是吓傻了,呆呆看着亲娘躺在血泊中,半晌才反应过来。 “娘——”木梨姐妹齐齐扑到那妇人身上,拼命哭喊着,然她们的娘,却是一声都听不到了。 只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睁着,凸得老高。 刘铭看了一眼就错开目光,将蔓儿挡在身后,蔓儿脸色苍白如纸,也是吓得不轻。 唯有曹无离气得哇哇大叫,“大人,还不管吗?你要袖手旁观到什么时候!” 赵瑀躲在李诫怀中,没有看到刚才那骇人的一幕,不过从众人的反应中,她已然猜到发生了什么。 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心揪成了一团,上不上下不下,难受得紧。她轻轻挣了挣,“放开我吧。” 李诫此时也很是后悔,若是方才他及时出手,这妇人也不会丧命。 他低声说,“这里血气大,你站远点儿别往这边看,让蔓儿陪着你。” 赵瑀点点头,扶着蔓儿的胳膊,慢慢往土墙那边走。她觉得有人在看她,那目光让她如芒在背,很不舒服,但她始终没勇气回头看一眼。 绕到土墙后面站定,蔓儿见她脸色不好,劝说道:“太太,老爷肯定能处置好这事,不然我们回马车上等吧。” 赵瑀摇头说,“就在这里吧,我也关心这事怎么处置。” 土墙那边传来的声音很清晰,李诫一亮明身份,那钱老爷气焰立时下去不少。 但他也说了,“大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父债子还也理所应当,您也都看到了,这丫头片子是自愿跟小人走,她娘自己想不开才寻死,不关小人的事。要怨,就怨她们自己命不好,摊上那么个男人,那么个爹,欠了一屁股债自己跑了,不管婆娘孩子的死活!” 李诫的声调不紧不慢,“你刚才也说欠的是赌债,按律,赌债概不追索,欠了也白欠,官府不承认的。” “这这,这算什么道理?整个山东就没听说有人敢不还赌债的!……再说欠条上写的可不是赌债,我……唉,怪我嘴欠,行,您是大老爷,您说了算,小人只能自认倒霉!” 钱老爷的语气听上去颇为无奈,透着十二分的委屈,但是赵瑀知道,这人是在有意退让,毕竟出了人命,他肯定也想早点脱身。 李诫冷冰冰说道:“你上门索要赌债,逼人卖女,这妇人之死与你有脱不开的关系。” “我真是跳进也黄河洗不清了!大江南北赌场遍布,自有他的规矩在,想必大人多少也知晓几分,我不追债,我上头的主人能答应?我也是给人家看场子的……这么着吧,我看这家着实可怜,姓木的五百两银子我替他还了,这是两百两银票,算是给他婆娘的丧仪。” 土墙那边传来几声低语,模模糊糊的,似是李诫与木梨在说话。 赵瑀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蔓儿点头说:“也幸亏遇到咱家老爷了,不然那妇人就是死千百遍,她闺女也照样被卖——开赌场的,哪家背后不是有权有势?黑白两道都能吃得开,一般的官员也不会管赌债的闲事。” 赵瑀却道:“还是出手晚了,那妇人本用不着去死……老爷心里也定然十分懊恼,我能感觉到,方才他整个人绷得好像一块铁石。” 后头应是谈妥了,钱老爷几人先一步走出来,村民们也陆陆续续地散了。 他们并没有叹惜这家人的悲惨境遇,反而有几个破皮调笑说:“二百两银子呢,挣几辈子才能挣来?这木家算是发财喽!” “不如咱们娶了这姐妹俩?反正她爹都不知道逃到哪里了,她俩无依无靠,正是需要男人帮衬……” 这几人嘀嘀咕咕从赵瑀身旁走过,其中一人还想扭头看两眼赵瑀,却被旁边人狠劲拽了一把,“人家是官太太,不要命了你!” 那人立刻缩着脖子急匆匆溜掉。 赵瑀暗暗思索片刻,吩咐蔓儿道:“过一会儿你去把马车收拾下,我估计这两个女孩子要跟着咱们走了。” 蔓儿一怔,随即也反应过来,咋舌道:“不会吧,以后老爷每救一个人,还都收到身边用?那也负担不起啊!” 赵瑀叹道:“刚才的情景你也看到了,如果把她们留在村子里,还不定生出多少祸事来,那救人反倒成害人了。” 她猜得没错,李诫三个大男人果真没法子撇下这俩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帮着草草埋葬了她们的母亲,就将木梨姐俩带到赵瑀的马车前。 070 070 劝人容易劝己难,虽然赵瑀隐隐猜到李诫会带木梨姐妹一起走,但他直接把这二人领到自己面前时,她还是感到些许的不悦。 心头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酸楚,她知道这二人可怜,自己不该吃味,可就是忍不住。 她有些迷茫,自己不是小心眼的人啊! 木梨姐妹头上戴了白花,身上还是刚才的旧衣,手中只挎着一个小包袱,二人虽已止住哭泣,但面目虚肿,看上去精神很是萎靡。 父亲无情的抛弃,母亲惨然的离世,让这两姐妹几近崩溃的边缘,面对蔓儿的嘘寒问暖,竟是半点儿反应也没有。 赵瑀压下心中的不自然,知道她们此刻定然没有心情应对旁人的关心,便没有细问木梨缘由经过,只是招呼她们姐妹上车。 小花死死抱着姐姐的胳膊,浑身抖得厉害,已是惊恐到极致,赵瑀的手刚碰到她的肩膀,就把她吓得一哆嗦。 赵瑀看了心里也不好受,温言安慰道:“小花别怕,你们已是安全了。有我家老爷在,坏人不会再找你们麻烦。” 木梨哑着嗓子道谢,“多谢太太,我们刚办完丧事,还是坐在外头车辕上吧。” 前后只打过两次照面,但赵瑀已然看出来这位姑娘脾气倔强,遂也不再劝,由着她去了。 蔓儿悄悄附耳说道:“太太,这木梨不穿一身白,也不坐进车里,倒也知道规矩。就是不知道她今后有什么打算,不如过会儿奴婢出去套套她的话。” “她们正是最伤心的时候,略等等再说吧。”赵瑀向外看了看,低声叮嘱道,“最迟后天就能到兖州,到时候再问不迟。” “太太,您心里得有个章程。” “嗯,我刚才就在想这个问题……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木梨做饭的手艺不错,我想帮她开个小馆子什么的,也算是一条出路。” 蔓儿点头叹道:“她们遇上老爷太太,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马车壁响了两下,李诫在外头说:“瑀儿,要不要和我一起骑马?” 赵瑀有些怔楞,随口答道:“你知道我不会骑马的。” 李诫弯下身子凑到车窗前,笑嘻嘻说:“我搂着你,现在日头快下去了,外面也不大热,咱们一面吹吹凉风,一面看看沿途的风景,不比你坐在马车里闷着好?” 他一力相邀,赵瑀自不会拂了他的心意。 从马车下来的时候,赵瑀看见小花的脸被晒得通红,神色恹恹的,无力地靠在木梨怀里。 而木梨,正满怀感激地看着李诫。 赵瑀笑了,微睨了李诫一眼。 李诫赶紧从马背上下来,搬来马凳,殷勤地扶着媳妇儿上马,随即一跃而上,又吩咐蔓儿一声,“在前头驿站汇合。”双腿轻踢,那马儿便一阵风似地跑远了。 直跑出去二里地,李诫才勒住缰绳,让马儿踢踢踏踏地慢慢走。 此时已是黄昏,一轮红日遥遥西坠,天边落霞缤纷,路旁风摇树动,远处蔼蔼炊烟中,一群一群的倦鸟翩翩起落,十分静谧祥和。 赵瑀侧身坐在马背上,从李诫怀中仰起头笑道:“不是要看风景吗?跑这么快什么也没看到。” “那么多人跟着,想和你说几句话都不成,只好把他们甩得远远的。”李诫笑得有些无赖,“你就不想和我单独待一会儿吗?” 赵瑀莞尔一笑,“不想!” 李诫一愣,随即小心翼翼觑着她的脸色道:“瑀儿,没和你商量就把那姐俩带上了,你可不准生我的气。” “若是我生气呢?” 李诫没想到赵瑀会这样回答,有点犯傻,好一会儿才似是明白过来,咧嘴一笑,“是我莽撞了!咱打发她们走,兖州府肯定有善堂,我介绍木梨去那里做工,起码养活她们自己不成问题。若是她们有亲戚可以投靠,我派人护送她们去寻亲。” 投靠亲戚?护送……赵瑀略带酸意的笑容渐渐僵住了,消失了,莫名的,她想起了妙真。 濠州那位小小的比丘尼,也是蒙李诫所救,好容易从狼窝里逃出来,满怀希望刚要开始新生活时,却横遭枉死。 一朵稚嫩的娇花,还没来得及绽放便凋零了。 人是李诫送走的,他虽然没说过,但赵瑀知道,他对那小女孩是有心存愧疚的。 自从揽玉庵的案子了结后,李诫口中再没出现过这个名字,赵瑀本以为他忘了,然而现在看来,他还记在心里,从未释然。 也许是因为那份愧疚在,所以遇到同样陷入困境的木梨姐妹,他无法一走了之,直接带走不说,大有一管就要管到底的姿态。 不知怎的,赵瑀没有之前的酸意了,心中反而涌上一股暖流:这个男人大大咧咧的,看似对周遭的一切都漫不经心似的,其实他有一颗最细腻、最温柔的心。 因这颗心,他对当初的自己也是无法一走了之。 这便是她和他的缘起。 她双手环住李诫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胸膛,静静聆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 扑通、扑通。 赵瑀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妙的声音。 隔着衣衫,她轻轻在他心口的位置吻了下,巧笑嫣然,“一股子汗味,臭臭的……但是我喜欢!” 李诫只觉得一颗心飞起来了,人也跟着飞了,好似喝了琼浆玉液一般,飘飘然,熏熏然,一时忘了自己也是个五品大员,朗声笑着,肆无忌惮唱起小调儿来。 “纽扣儿,凑就的姻缘好……两下搂得坚牢,生成一对相依靠。系定同心结……” 分明是婉转悠扬的小调儿,他却唱得飞扬激昂,歌声带着无法言喻的喜悦和快活,叫人一听就忍不住扬起嘴角。 赵瑀也跟着他浅浅哼唱,脸上的笑容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绚烂。 歌声隐隐传到后面的马车上,木梨看了看熟睡的妹妹,若有所思盯着前方若隐若现的人影,压低声音问道:“蔓儿姐姐,恩公那么大的官儿,怎么也会唱乡野间的小调儿?” 蔓儿解释道:“老爷不是科考上来的官员,他和你我一样都是穷苦人出身,又曾在当今潜邸里当差,后来放籍才当了官儿,会这些并不奇怪。” 木梨讶然道:“这么说恩公先前竟是个奴仆?” 一听这话,蔓儿不高兴地瞅她一眼,“是又如何?老爷年纪轻轻就是五品的官,多少人一辈子都坐不到这个位置!” 木梨忙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佩服。恩公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是再白眼狼,也不能看不起恩人。” 蔓儿目光一闪,笑嘻嘻地拍了她一下,“看把你吓得!说起来老爷的经历都能编成鼓词说,特别是他和太太之间的情意,一个王府小厮,一个大家闺秀,比话本子都精彩,” 说着,她也不管木梨有没有兴趣,自顾自开始讲述老爷太太的故事,且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混着以往看戏听书的经验,将二人描绘成冲破重重艰难险阻,始终忠贞不屈,情意感天动地的神仙眷侣,声情并茂之下,连她自己都差点感动得哭了。 木梨听完久久不语,半晌才说:“太太当真好命,若不是遇见恩公,只怕现今尸骨都寒了。” 前半句还算像话,后半句蔓儿听了一阵腻歪,但也不能说她错,便冷声道:“用不着艳羡别人,你的命也不错,若不是遇见老爷太太,只怕现今你已在花楼接客了!” 蔓儿的嘴皮子厉害,一语中的,木梨脑子嗡地一响,脸色先是涨得通红,又慢慢变得苍白,最后铁青了脸。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低着头,手指不停捻着衣襟。 蔓儿对她的那点子同情也没了,扭脸也不看她。 良久,才听木梨缓缓说道:“蔓儿姐姐,您别恼,我是乡下丫头,没什么见识,也不大会说话,更不懂达官贵人面前的规矩。我性子直又没脑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了……我说错了话,给您赔不是,冒犯太太,过会儿也和她赔不是。” “您说得一点儿没错,若不是遇见恩公,我的清白就没了。”她长长的睫毛一抖,泪水便滚珠似地落下来,“在我心里,恩公和太太是天神一般的人物,万万不敢有丁点儿的不敬。” 她一个劲儿地认错道歉,蔓儿心里的不舒服也下去不少,便说道:“相见就是有缘,老爷太太都是豁达良善的人,会给你安排好去处的。哦,方才太太和我说,你的厨艺不错,要资助你开个馆子什么的。你看,太太都替你考虑得这么远了!” 木梨垂下眼眸,笑了笑,“是啊,太太是个好人,都替我打算好了。” “所以人要知道感恩。”蔓儿反复道,“虽然都说施恩不求回报,但是受恩的人不能当成理所当然,必须知恩图报。” 木梨一直笑着称是。 夜色已完全暗下来了,没有月亮,也没什么星星,只偶尔一点两点星芒从云层破处闪烁着,仿佛极力向大地彰显自己的存在。 蔓儿等人到了驿站,一下马车,就看到老爷太太二人仰头看着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他们手牵着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 赵瑀看见他们来了,一拉李诫的手,“进去吧,别让他们看笑话。” 李诫也是一笑,“等晚上咱们再出来。” 蔓儿纳闷道:“这两位主子又打什么哑谜呢?” 071 071 天已黑定,浓云遮着星月不见,方才的一两点星芒也完全看不到了,只有驿站外的田间闪烁着点点萤光。 连日的赶路,谁都有些疲倦,是以用过晚饭后,赵瑀没让蔓儿近身伺候,打发她回房歇息去了。 她和李诫还惦记着木梨姐妹,想找她们问问今后的打算。 但他们来的十分不凑巧。 小花应是中了暑气,一直在吐,连晚饭也没有吃。 木梨一边默默流泪,一边照顾着小妹,蔓儿也没法歇息,在旁边端茶递水,收拾地面秽物。 赵瑀忙让李诫去找郎中,好在这间驿站专门配有懂医的驿卒,虽不如正经的郎中,寻常的头疼脑热也能看得了。 熬了一副药灌下去,小花止了吐,不多会儿昏睡过去。 约莫白日间受到了惊吓,她睡着也不安稳,眼角挂着泪珠,时不时唤几声娘。 木梨坐在床边轻轻抚着妹妹的背,给她抹去眼泪,自己却是一声接一声低低抽泣。 赵瑀的问话就说不出口了,她安慰木梨几句,便拽了下李诫,示意该回去了。 李诫站着没动,直白问道:“木姑娘,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在吗?” 木梨的手微微一顿,凄然说道:“没有了,因爹爹好赌,输光了家产,还欠了许多外债,族亲怕被牵连,早和我家断绝了往来。” 李诫又问:“那你们今后可有何打算?” “打算……我也没个头绪,现在只想把妹妹拉扯大,给她寻个好人家,也算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娘亲了。” 赵瑀心底暗叹一声,柔声道:“若你们暂时没去处,就跟着我们到兖州去,你有做饭的手艺,租个铺面开个小饭店,也能安稳度日。若是开馆子缺钱,只管说话,我和老爷一定会帮你。” 木梨怔怔看着她,少倾,略带艰难地起身,挪步过来,却是“扑通”一声跪在赵瑀面前。 赵瑀吓了一跳,忙命蔓儿扶她起来。 木梨只是摇头,死死跪在地上,低声说道:“太太的好意,我万万不敢当。” 她从贴身的荷包里拿出两张银票,“太太,恩公帮我们消了赌债,整整五百两银子,相当于是我欠了恩公的。这是姓钱的给的两百两,还有三百两,我恨不得当牛做马立时还上。怎敢还要太太的银子?” 赵瑀没料到她竟会有这番论调,有些不知所措,不由看向一旁的李诫。 李诫也不明白她怎么想的,便道:“木姑娘,赌债按律不追索,况且我也没掏银子,你实在用不着把这债务揽自己身上。” “不,若不是恩公出手相救,别管什么律法规定,这笔债我家都逃不掉的!而且蔓儿姐姐也说做人要知恩图报,我受了您这么大的恩情,断没有继续伸手要钱的道理。”木梨抬头直直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语气异常坚定,“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认定我欠了你们的债。” “而我一早就说过,我木梨从不欠债。恩公,太太,我给你家当长工,做厨娘,为奴为婢,总要还上这笔债才算!”她倔强地昂着头,嘴角紧绷着,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着,无一不显示了这个女孩子的固执。 蔓儿忍不住插嘴道,“就算你做厨娘,月银顶天儿了一吊钱,还要负担你们姐俩的日常花销,一个月能省下几文钱?就算你们不吃不喝,一年攒下十二两银子,三百两银子呢,你要还到猴年马月去?” 木梨说:“就算我做到死,也要把这钱还上!” 赵瑀觉得她钻了牛角尖儿,李诫救了她们不假,可她硬是拿银子来衡量这份恩情,好像给了钱,她和李诫之间就两不相欠。 这让赵瑀说不出的别扭。 她便说:“我们慢慢商量,你先起来说话。” 木梨反而伸手去摇晃妹妹,“小花起来,跪下求恩公和太太给我们报恩还债的机会。” 李诫喝道:“你这姑娘也忒死心眼,报恩的方法很多,我用不着你拿银子还!你和你妹子好好过日子也算是报恩了。” 也不知哪句话触动了木梨的心,方才一直忍着没哭的她顿时泪如雨下,抽泣了好几声才哀恳道:“恩公,若不是您,我这一辈子就全毁了,我岂能不知多少银子也报不了您的恩情?我只是想让我心里多少好受点,以后在人面前不会矮三分,也能挺起胸膛做个人。” 赵瑀和李诫互相看了一眼,他俩似乎明白了,这姑娘的自尊心超乎寻常的强,不愿意欠别人什么,更不愿意低人一等。 李诫还想开导她,“你自己开饭馆子也一样能赚钱,或是去善堂、酒楼茶肆做工,不都可以吗?” 木梨惨然笑道,“恩公,现今除了您和太太,我是哪个人都不敢相信了。您放心,我一准儿本分当差,绝不给您和太太添麻烦。” “大人,不如给她个机会吧。”门外传来曹无离的声音,“我看太太身边就蔓儿一个丫鬟,确实不够用,如今有木梨姐妹帮衬,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诫笑骂道:“你属兔子的?耳朵够长!去去去,大人我家里的事还轮不到你插嘴。” 曹无离嘟囔了一句什么,却依旧站在门外不走。 赵瑀看看外头,不知怎的心头一动,遂试探问道:“但是我这里有个规矩,凡进李家伺候的,都须签卖身契,你可愿意?你看就是蔓儿,她的卖身契也在我手里,还是死契。” 木梨低下头,偷偷瞥了蔓儿一眼,思索片刻后,喃喃道:“太太,我签死契,我妹妹可不可以签活契?” 赵瑀先是愣了下,然后慢慢立起身,“可以,身契等到了兖州府再签。这一两天的你再仔细想想,如果有别的打算改主意也没关系。” 木梨重重磕了头,已是泣不成声,“多谢太太,多谢恩公,木梨必会尽心竭力伺候您二位。” 这次赵瑀没有扶她起来,只是柔声道:“天色已晚,早些歇息吧。” 躺在床上的小花被吵醒了,她没有出声,呆呆看着姐姐磕头,呆呆看着赵瑀等人离去。 屋里重新剩下她们姐俩,小花虚弱地喊了声,“姐……” 木梨忙奔过来查看妹妹的情况,看她精神尚可方松了口气,搂着妹妹含泪道:“花儿,一切都好了,姐姐找了个大靠山,往后再也不用害怕爹爹卖了我们抵债!” 说着说着,她哭起来,却不敢放声大哭,只死死捂住嘴,把所有的悲伤、委屈、不甘,全都闷在嗓子里。 仲夏的夜风吹进窗子,虽不似白日那般炎热灼人,然也带着夏季特有的闷热感。 赵瑀没由来的一阵烦躁,身上疲乏地很,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 李诫拿着大蒲扇呼呼给她摇着,察觉到她心中不痛快,便说道:“瑀儿,你是介意那姐俩?如果你不放心,我马上打发她们走。” “不干她们的事,是天气太热的缘故。” “那我们出去走走吧……你等两刻钟再出去,就去门口那株梧桐树找我。” 李诫说完,直接翻窗跳了出去。 赵瑀不禁想起成亲前,他总喜欢翻窗子找自己,很少好好地走门。 一阵暗笑,她披上外衣,慢慢走出了房门,拾阶而下,来到那颗梧桐树下。 晚风中充满清新淡雅的梧桐花香,月亮略带迟疑地从云层中露出半个脸,将梧桐树笼罩在纱幔一样的银辉下。 一朵淡紫色的梧桐花从赵瑀面前飘然而下,她仰头,树上的李诫正看着她笑。 他说:“上来!” “讨厌!”赵瑀嗔笑道,“你下来。” 李诫便真的一跃而下,赵瑀这才看到他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子,莹莹发光。 赵瑀怔楞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流萤?” 李诫故作失望地叹道:“原本想给你个惊喜的,哪知你太聪慧,竟然一眼识破了!” “你让我晚两刻钟再来,原来是做这个去了,能给媳妇儿捉流萤的朝廷命官,只怕你是唯一的一个……真好,一定会很美。” 李诫得意地笑了笑,手向上一扬。 无数只流萤快活地飞舞着,如璀璨的星河洒落在身边,驱散了无边的暗夜。 “抓牢。”李诫低低喝道。 赵瑀只觉身子一轻,叶子簌簌作响,反应过来时,她已坐在梧桐树上。 流萤停在枝叶间,暖暖的黄晕闪烁着,映在赵瑀的眼中,焕发出柔和的光晕。 “瑀儿,”李诫将一只梧桐花别在她的鬓发间,双眸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因为你,我爱上了梧桐花。” 赵瑀温温柔柔地笑了,“因为你,我喜欢上了这个世间。” 月光淡淡地照下来,朦胧而美丽。 而最美的,自然是身旁的心上人。 第二日清晨启程时,再看到木梨姐妹,赵瑀已没了那种没来由的烦闷,还对她们点头笑了,“雇了辆马车给你们坐,不必拘束,有什么事都可随时来找我。” 木梨低声道谢,但此后一路都异常地安静。 又隔了一日,一行人终是到了兖州府。 出乎李诫意料,迎接他的竟是知府潘清! 072 072 兖州同知衙门就在府衙的西侧,仅一墙之隔,坐北朝南,除了比府衙略小之外,头门、大门、二门、科房、大堂、签押房一样不少。 虽离得这样近,李诫也没想到知府大人会亲自来迎接他,忙过来给上峰见礼。 赵瑀并不认识潘清,隔着车窗打量了一眼,只见他五十上下,头戴四梁冠,身着绯袍,绣云雁补服,便知这位是李诫的顶头上司了。 蔓儿喜滋滋说道:“太太,想当初去濠州赴任时衙门口就一个衙役,还不认得老爷,瞧瞧老爷现在这排面儿,知府大人都来了!” 赵瑀笑着说:“也不见得是特意等老爷,许是正好路过打个招呼。不过老爷主要管河务,修河堤,这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一旦干好了,不仅皇上满意,就是普通老百姓也会感谢他的。” 她没把差事想复杂,修河堤不会像清丈土地那样触及利益之争,李诫又不贪银子,所以她天然认为李诫在兖州肯定比濠州顺当。 不到一刻钟,潘知府便告辞了。 李诫走过来,“瑀儿,你先去署衙后宅歇息,我要去府衙议事,晚上不用等我。” 赵瑀奇道:“你的告身还没拿到衙门,和上任的同知也没办理交篆,署衙的各项公务、物件、账目都没有理清楚,还什么都不明白呢,怎么急急忙忙就叫你议事?” “曹州段的黄河河堤出了问题,潘大人也刚收到消息,他说我是主管河务的官员,叫我过去一块听听。至于交篆,上一任的孙同知不在,可以过后再办。”李诫忽笑了一下,“知府大人竟亲自来通知我,生怕我找借口不去似的,我倒好奇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那你赶紧去吧。”想想又不放心,赵瑀叮嘱道,“你现在对兖州的情况一无所知,别管他们说什么,还是先做观望态度的好。” “好,我心里有数。”李诫略一点头,转身去了隔壁的府衙。 同知署衙的后宅较濠州县衙大了许多,三进的大院子,南北两个花厅,除外院三间书房,正院里还有两间小书房,东西两处小跨院,西南夹道角门出去是个花园子,林林总总,总计有房六十五间。 上一任的同知家眷早已搬离,宅子里空荡荡的,因时常有雇工打扫,却也整洁干净。 蔓儿先是盯着雇工把行礼卸下,接着重新清扫了正房,再去帮忙安置刘铭曹无离二人,满院子来回奔波,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 赵瑀也在忙着,换常用的被褥,收拾她和李诫的衣物,归置小书房,直到日头偏西,才有空坐下喘口气。 相比之下,木梨姐妹就有些木讷,挎着自己的小包袱呆呆地杵在正房院子里,瞧着颇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 赵瑀看了,便和她们说:“你们先住到后罩房,咱们人少,你们想住哪间就住哪间。今儿大家都累了,我让蔓儿叫了桌席面,用过饭你们就早些歇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木梨勉强挤出个笑容,“太太,我不大懂宅门里头的规矩,您的东西我也不敢随便乱动,您别见怪……我会跟着蔓儿姐姐好好学的。” 赵瑀淡淡一笑,“无事,你先下去吧。” 木梨见她不欲多谈,只好带着妹妹讪讪离去。 赵瑀的确是累了,对蔓儿苦笑道:“明天赶紧找人牙子来,咱们且算算内宅还缺多少人手。老爷自有衙役使唤,这块可以省去几人,且他任期只三年,能雇人的活计咱们尽量别买人。” 蔓儿数着指头念叨:“太太是五品的诰命,出来进去都不能丢了排场,您身边至少要再添四个丫鬟,管采买的人,还有管事嬷嬷……算了,这个不能从外面买。干杂活的粗使婆子可以雇佣,但是车夫轿夫必须是自己的人,还有二门上的守夜婆子也是……哦,传话跑腿的小厮长随也要有。” 赵瑀笑道:“越算人手缺得越多,以往不觉得,现今住的宅子大了,一处两处都需要人,倒觉得不便利。” 蔓儿眼神闪闪,低声问道:“后罩房那姐俩,太太真要让她们进院伺候?妹妹年纪小,看不出个一二三来,那个姐姐怕是不好管教。” “不然怎样?”赵瑀吁出胸中闷气,“老爷见不得穷人受难,不会半路扔下她们,肯定会带到兖州。若不答应木梨留下,凭她那股子倔劲儿,说不定会跪在衙门口,没的让人看了说闲话。” “而且曹先生也开口替她们说话了。”赵瑀压低声音说,“据说曹先生治河很有一手,咱家老爷对河务是一窍不通,今后还要仰仗他,怎么说这个面子都要给曹先生。” 蔓儿听完摇头道:“您考虑得固然没错,但奴婢总觉得木梨有自己的小算盘。奴婢在皇上潜邸里见多了一心想攀高枝儿的丫鬟,木梨宁肯卖身为奴也要进府,她是吃准了您和老爷心肠软,您可得多掂掇掂掇。” “我先前心里也不大痛快,不过现在想开了,只要老爷没那个心思,凭她谁进府都是无用的。”赵瑀笑道,“好了,今晚不用你守夜,用过饭快回去睡觉,明儿个还有得忙呢!” 夜色渐浓,一丝风也没有,闷热得人难受。 烛台上红色的烛泪堆得老高,赵瑀身子半歪在美人榻上,手里摇着把湘妃竹扇,直摇到手腕酸软才朦胧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抱起了自己,她睁开惺忪的双眼一看是李诫,便含糊说道,“你回来了,河堤出什么事了?” 李诫把她抱到床上躺下,捡起地上的扇子给她扇风,“没什么事,睡吧。” 赵瑀低低嗯了一声,在他怀中寻个舒服的位置,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李诫侧身躺在她旁边,直到赵瑀彻底睡熟了才起身出来。 他踱到院子里,下意识看了看天,湛蓝无云的夜空中,繁星灿烂。 李诫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 兖州,也不是什么风平浪静的地方。 下午去了府衙他才知道,曹州的堤坝竟塌了一处! 好在河工发现得及时,当地官府组织人力堵上了缺口,没有造成大的灾害。 但好好的堤坝为什么坍塌? 李诫没问,潘知府却问了。 无人能答,因为整个兖州府的河务都是上一任的孙同知在管。 而此时孙同知恰好在曹州监督修堤。 夏天多雨,正是洪灾高发的季节,每年这个时候都要修筑加固堤坝,是以他早早就去了曹州。至于和李诫交篆的事情,人家根本没放在心上。 潘知府便让李诫明天去曹州看看,即可查查河堤坍塌的原因,又能跟着孙同知熟悉熟悉河务。 李诫知道,这一去怕是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 不由又叹了口气,他不放心把赵瑀一个人扔在兖州府这个陌生的地方。 想到赵瑀在濠州寺庙的经历,他着实后怕。 李诫慢慢向外院走着,曹无离是务必要跟他一起走的,不如把刘铭留下,最好让他寻几个会功夫的女子贴身伺候赵瑀。 这两件事情都急需和幕僚商议,就算他们睡了,也得把人拽起来。 “恩公!”有人喊了一声。 李诫没留意院子里还有旁人,突然听见有人喊他,倒是惊了下。 木梨从黑暗中闪出来,款款走近蹲了两个万福,浅笑道:“这么晚了,恩公还要出门吗?” 李诫微一点头,反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木梨半垂着头,揉着手帕子,有点儿扭捏地说:“蔓儿姐姐去东厢房歇下了,您又没回来……我担心太太晚上没人伺候,就想着去外间守夜。我虽然没伺候过人,但端茶递水还是能做的,不想刚过来就碰上您了。” 李诫目中露出一丝诧异,随即笑道:“你有心了。不过太太身边只用得惯蔓儿,暂不用你伺候,回去歇着吧。” “是。”木梨应了,随即问道:“恩公和太太喜欢吃什么?我提前预备下来,明早给您做。” “内宅的事都去问太太。”李诫说罢,抬腿走了。 木梨愣了片刻,沉默着回到后罩房。 夜幕之中,这一幕没有其他人注意到。 第二日赵瑀便知道李诫要去曹州,不由叹道:“你来得可真是时候,早不塌晚不塌,偏偏一你来堤坝就塌了。” 即便不舍,也不能误了他的差事,只好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带足衙役兵丁,万不可涉险。 李诫笑着一一应了,“去了曹州我就是最大的官儿,你只管放心就是。我把刘铭留下,有难事你和他商量着来。” 他这一走,原本空荡荡的院子就更显得寂寥。 赵瑀做什么都觉得索然无味,懒懒地躺在塌上一动也不想动。 午后,木梨拉着妹妹过来,决心自卖为婢。 恰巧蔓儿领着牙婆进门请安,牙婆办身契办老了的,赵瑀便一同叫她承办。 能给同知太太帮忙,牙婆笑得见牙不见眼,殷勤笑道:“太太且放心,保准今天就把卖身契办妥,只是这两人的卖身银子写多少?” 赵瑀笑笑,“我头一次买人,也不懂多少钱合适,你根据行情看着写吧。” 牙婆想了想说:“这位稍大点的姑娘有门手艺,按行规要贵一些,太太,死契三十两,活契五两,你看如何?” 赵瑀看向木梨,“你可愿意?” 木梨点了一下头。 “那就这样吧,你们下去把卖身契立了。” 木梨还尚可,小花眼圈却红了,有一声没一声地轻轻抽泣。 蔓儿立时竖起了眼睛,“这算什么?分明是你们死缠烂打非要入府为奴,现在搞得好像是别人逼迫你们,好没意思!” 木梨慌忙一拽小花,赔笑道:“蔓儿姐姐别恼,她小孩子不懂事,您别和她一般见识。” 说完,拉着妹妹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蔓儿不满道:“一点规矩也不懂,少不得还要从头教!” “反正也不让她进屋伺候,就做厨房的活计,懂不懂的也就那么回事。”赵瑀懒懒地打了哈欠,“等府里进了小丫鬟,才有得你教……身上乏,我先睡会儿。” 但这个回笼觉还没睡着,隔壁府衙的潘太太就派人送来了帖子,邀她明日过府做客。 来人说,“但凡每月初十,兖州府有诰命的太太轮流举办宴席,本来这次应是李太太操办,但我家太太说李太太初来乍到,不了解当地的情况,所以她和您换一下,八月初十您再操办。” 赵瑀有些啼笑皆非,今天是七月初九,明天就是初十。 她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脚踏入兖州府贵妇人的圈子? 看来不止是李诫,自己来得也真是时候! 赵瑀含笑道:“多亏你家太太想的周道,不然等宾客盈门,我还糊涂着呢!你回去转告潘太太,明日我肯定早早过去赴宴。” 073 073 早晨,院子里石榴花开了一树,红艳似火,叫人看了心情也跟着欢快起来。 衣服铺了满炕,赵瑀皙白的手指从上虚空划过,挑了两件衣服。 白底大红玫瑰印花对襟褙子,月白六幅裙。 雅致柔和,十分符合赵瑀的气质,却又不失明快清新。 蔓儿笑道:“奴婢再给您梳个盘龙髻,又轻巧又素雅,也不失庄重,戴上金累丝嵌宝长春花头面,准保让她们的眼睛都挪不开。” 赵瑀失笑道:“不妥不妥,衣服是素雅的,满头的首饰倒显得俗气,就戴那只烧蓝嵌宝凤羽步摇,再拿两朵堆纱花即可。” 蔓儿却觉得素淡,到底给她加了支花丝嵌珠的金钗。 收拾妥当,她们从正房出来的时候,木梨正立在院子里候着。 赵瑀便问她有什么事。 木梨说道:“我想问问太太,晌午还回不回来,如果不回来,我就只做三个人的饭。” 赵瑀还没说话,蔓儿眉毛又竖起来了,“木梨,虽然没让你跟着教养嬷嬷学规矩,但你也跟我一起呆了好几天,最起码的规矩应该懂得——哪个下人在主子面前‘我’啊‘我’的说?自称奴婢懂吗?还有你一个下人敢问主人家的行踪,也忒大胆!” 她一通劈雷火闪的怒火,直接砸懵了木梨,好半晌才喃喃道:“我……奴婢只想问问太太晌午回不回来吃饭。” 赵瑀看了她一眼,笑道:“厨下不进正院,有什么话蔓儿会吩咐你。你也不必惶恐,先回去吧,等蔓儿有空了,让她给你讲讲宅子里的规矩。晌午我们不回来,你只准备刘先生的饭就是,他和老爷的份例一样,万不可马虎。” 蔓儿递给她几粒碎银子,“你先管厨房的采买,每日给我报账,今儿先这么着,你看看厨房还短什么,自己看着添置。等晚间用过饭,我抽空去后罩房教你们姐俩规矩。” 说罢,她看看日头,“太太,赶紧走吧。” 日上三竿,确实不早了。 不过府衙离得近,出了自家宅子角门,拐个弯就是府衙后宅的大门。 赵瑀连轿子也没坐。 因此她主仆二人徒步过来时,与大门口排出去老远的明轿、骡车、马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便有不少太太小姐斜眼看她。 赵瑀没有在意,自然也不会做任何反应,就这么一路走入府宅。 蔓儿却鼻孔朝天,对着暗中偷看的女眷们翻了个白眼,冷冷哼了一声。 于是太太小姐们更觉得这俩人一个露怯,一个自大,简直没有教养! 就有人好奇这是谁家的内眷,待得知是那位新任同知的太太后,顿时恍然大悟:李大人没念过书,不识字,李太太又能好到哪里去,怪不得这般上不了台面。 宴席摆在南花厅,门外是一池睡莲,夏风吹过,岸边的老柳树如烟雾一样舞动,些许柳叶飘落,落在水面上,和睡莲紧紧挤在一起,随波逐流地向花厅这边涌过来。 潘太太年纪也有五十左右,生得很是富态,待赵瑀也客气,“李大人不到二十就身居五品高位,想来必有过人的才干,今后还要好好辅佐我家老爷,上下一心,将兖州府治理成山东第一府!” 赵瑀随即客气道:“潘大人是朝廷栋梁,我家老爷也是佩服的,来兖州前,他进宫面圣,皇上都叫他多和老大人们学学呢!” 潘太太便和旁边几位贵妇笑道:“你们瞧瞧,我先前怎么说来着?李大人圣眷隆重,全兖州府的大人,有几个觐见过皇上?便是我家大人,也是三年前进京述职时,在大殿外头远远望了一眼。” 立时,潘太太的话就给赵瑀招来了一片羡慕的目光。 有人捂着帕子含酸道:“再刻苦读书也比不得人家会投胎,当下人都能找对主子!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听者一片附和声,连带看向赵瑀的目光都多了点意味深长。 按说赵瑀在一众官太太中,地位仅次于知府太太,这些女眷就是不上赶着巴结献殷勤,也不应轻蔑才对。 但有时候人们会产生一种微妙的心理。 别人寒窗苦读十年,好容易考了功名,辛辛苦苦从最低层的芝麻官开始干,熬到一把年纪,才做到五六品的官。 可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李诫,还不到二十,竟从一介家奴一跃成为五品大员。 他媳妇儿也跟着沾光,轻轻松松成了五品诰命夫人——别以为相公是官员,媳妇儿就肯定是外命妇,不是所有的请封折子皇上都准奏! 在座的众位官太太中,就有没得到诰命敕命的人。 谁也不是圣人,难保不会心里不会泛酸。 “还有呢,你们听说过京城里七座牌坊的赵家吗?这个李太太就出身赵家,听说出阁前就和李大人有染,后来闹得连娘家也不不认她了。” 说话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媳妇,她刻意说得很大声,似乎就是要让赵瑀听见。 赵瑀看过来,恍惚记得她是杨通判的儿媳妇,丈夫只是个举子,和自家并无纠纷瓜葛,为何她对自己充满敌意? 潘太太见赵瑀面色不大好,就指着那人笑骂道:“你这个长舌妇,整日听些风言风语,待我见了你婆婆,定要告你一状!” “别人说的是风言风语,我说的可不是。”那人好像并不把潘太太放在眼里,慢悠悠摇着团扇,“我可是温家出来的姑娘,比你们都清楚这里头的事儿。” 赵瑀一下子明白过来,马上回了她一个倒噎气:“既然你是温家的人,就更应该清楚,我和我家老爷的亲事是怎么成的。况且这桩婚事皇上都是亲口应允的,你这般的说辞恐怕不大合适吧。” “至于我娘家的事……真是笑话,我这次进京就是住在我娘那里,你是从哪里听说我娘家不认我了?” 温氏被堵得打了个顿儿,又听赵瑀笑道:“温家的几位姑娘我都见过面,却瞧着您面生,不是您是哪房的姑娘?” 温氏又是一愣,她只是温家旁支的姑娘,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连京城温家都没去过一次。但她平时顶着温家的名头耀武扬威的,从没有人敢当面质疑,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认为自己是温家正经的姑娘了。 让人这么一问,她有些下不来台。 赵瑀做事向来留三分余地,见她窘得满脸通红,也住了口,就此算了。 然而温氏的话已经引起在座人的好奇,不多时,赵瑀与温、李两家的纠缠就传得不像个样子。 结果到开席的时辰,赵瑀两旁的位置竟然是空着的。 蔓儿气得眼睛都红了,几次劝赵瑀提早离席。 赵瑀只笑笑,摇头拒绝了。这一年多的时间,她经历了很多事,好的,坏的,见多了人背后那张脸,如今对于别人异样的目光,她根本不以为意。 若是她走了,反倒显得自己心虚。 她泰然自若坐着,端庄大方浅浅笑着,她们在看她,她何尝也不是在看她们? 潘太太坐在上首,见状犹豫了下,还是招手道:“李太太,你坐到我身边来。” 赵瑀却笑着说:“不用了,我喜欢安静,就坐在这里吧。” 潘太太思忖片刻,虽然她也看不上李诫两口子,但老爷还没拿准对李诫是打是拉,现在总不好把关系搞僵了。 所以她还想再劝,但见心腹嬷嬷急匆匆进来禀报,“太太,孔太太来了,人已走到二门上啦!” 潘太太登时满脸喜色,二话不说起身就出去迎接。 赵瑀见了,纳罕道:“这个孔太太是谁?架子好大,快开席了才来,潘太太却这么高兴。” 蔓儿也不清楚。 正迷惑时,一个穿着富贵却略显俗气的妇人趋步过来,先道了声万福,接着讪笑道:“李太太,那位是孔大儒的太太,虽然没有诰命,但整个兖州、不,整个山东都没人敢小瞧她。” “那是为何?”蔓儿不解问道。 赵瑀笑道:“是不是因为孔大儒?能当得起‘大儒’称呼的,定不是普通人吧。” “也是,也不是。”那妇人一脸讨好的笑,“孔太太也是出身名门,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还没出阁的时候就是江南有名的才女。听说她脾气不太好,刻薄冷淡,很少与人来往,也亏是知府太太请,如果是别人,恐怕她根本不来。” “哦,这样啊。”赵瑀似乎对此并不上心,反而问她,“请问您怎么称呼?” 妇人目光霍地一闪,立时提足了精神,“太太,民妇姓孙,夫家姓高,住在城东,家里开了石料场子。我们虽是商户,却也想为修河堤出一份力,听说李大人专管河务,如果需要用石料,我们分文不赚,要多少给多少。” 这是打着从自己身上揽生意?赵瑀不禁失笑,不过还是客气道:“高太太真是良善人,不过我家老爷的差事我一向不大清楚。如果修河堤采买石料,衙门肯定会贴布告出来,到时候你们直接去衙门问就行。” 孙氏一阵失望,但很快掩饰下去,复又笑道:“您说的是正理儿,是我想岔了,该打该打。” 说着,她作势打了几下自己的脸。 赵瑀见状反倒有些诧异,忙道:“多个卖家总归多个选择,高家石料场我暂且记下了。” 孙氏大喜过望,待要说些恭维话,却听一阵说笑声,潘太太陪着一位妇人从门而入。 想必这就是那位孔太太了。 赵瑀好奇,也跟着看过去。 那妇人三十左右,穿着素淡的青色袄裙,人也是冷冷清清的模样。 她立在门口环视一圈,下巴一抬,向着赵瑀的方向点点,“我坐那里,人少,清净。” 074 074 孔太太脾气古怪,总爱和人拧着来,潘太太虽有意和她套近乎,却深知不能拂她的意,否则这人一个不称心,当场给自己甩脸子的话,自己可不好下台,所以也就由着她去了。 于是孔太太径直走到赵瑀左手边儿坐下,眼皮一抬扫了她几眼,目光中是毫不加掩饰的审视,“你便是李同知的太太?” 赵瑀微一欠身,“是。” “识字吗?” “些许认得几个字。” “哦。”孔太太点点头,不言语了。 赵瑀不是喜欢主动与人攀交的性子,见她神情淡淡的,也就笑了笑没吱声。 因孔太太的到来,花厅一阵窃窃私语,在座的太太小姐们心思都转了起来。 别看她一张脸始终冷冰冰的,无论对谁都老大不客气,可人家有骄傲的本钱!不说人家相公是极富盛名的当世大儒,人家自己也是备受推崇的才女。 若哪家小姐能得她一句半句赞许,不仅面子上好看,名声上好听,无形中还能提高自己的身价。 就有人提议,机会难得,不如在场的闺秀们展露下自己的才学,请孔太太指点指点。 太太小姐们不禁屏住了呼吸,凝神听她的回复。 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下,孔太太一脸漠然,无可无不可地说道:“闲来无事,暂且看看吧。” 随着一阵呼气,花厅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潘太太忙命人准备笔墨纸砚等物,小姐们也纷纷准备自己擅长的才艺,一个个憋着劲儿打算给自家挣脸面。 一炷香时间过后,孔太太被人簇拥着,挨个儿点评众闺秀的作品。 赵瑀悄悄坐在窗边,捧茶细细品着,她对这种活动根本不感兴趣,只扭脸看着窗外的风景,她觉得那一池浮萍都比花厅里的景象好看。 蔓儿立在一旁,见此情形是笑个不停,“太太,您看看那些太太小姐们,别管孔太太脸多么冷,她们还是紧着凑过去奉承,好像得她一句夸,就跟多大荣耀似的。” 赵瑀想了一会儿,慢慢说道:“如果能得到她的肯定,名声就会好听。而名声这东西,既能摧毁一个人,也能成就一个人。” 见蔓儿目露茫然,明显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她便细细解释道:“女人家不能像男人那样考取功名,想出人头地,想嫁入高门,凭借的无非是家世和名声。家世天生注定,改不了的,而好名声可以靠自己博得。” “名声好了,不仅能给人莫大的荣耀和自信,而且还能给人带来平日里想也不敢想的东西……人之常情而已,所以她们才这般兴奋。” 就像赵家,百般维护所谓的“赵家规矩”,不就是为了一个忠贞节烈的名声? 赵瑀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 蔓儿没发现主子的伤感,自顾自说道:“虽说如此,奴婢觉得那孔太太也太目中无人了,方才她和您说话,那居高临下的态度……哼,叫人看了真不痛快!” 赵瑀笑道:“俗话说得好,有多大的本事,就发多大的脾气,恃才傲物,是文人才子们的通病。” 蔓儿不服气道:“太太您的才学也是一等一的好,可您却是低调行事,一点儿也不张扬。奴婢方才听到那些人说您不识字,真要气炸了!皇上都让您教老爷念书,这就是说皇上都认可了您的,偏生那些人狗眼看人低!” 许是蔓儿的声音大了些,有人向这边瞧过来。 首先发难的又是温氏,她放下手中的毛笔,拿起长案上写好的字吹了吹,大声说道:“李太太,听说你对书法颇有研究,请你过来瞧瞧我写的字如何?” 人群中传来几声轻笑,隐约听见有人说,“她写过几个字,能看出什么来?” 今天的东道主潘太太不由有些尴尬。她虽然先入为主,心里也认定赵瑀没多少见识,但人是她请来的,温氏这么一挤兑,好像显得她请人家来是故意为难的。 潘太太无意现在与赵瑀交恶,不禁暗恼这个温氏不看场合瞎胡闹,正要打几句圆场,却见赵瑀起身款步而来,笑盈盈说道:“也好,温家的字体自成一派,柔和中含着峻峭,平缓之中又不乏险奇,今日有幸,让我可以一饱眼福。” 她口中全是褒扬的话,然孔太太听了,嘴角弯了弯。 赵瑀仔细看了会儿那张字,笑了笑说:“还好吧。” 温氏冷哼一声,“看你挺懂的样子,本以为你能说出个一二来,结果一句还好吧就完事了,原来就是个唬人的。” 赵瑀奇怪得看了她一眼,“我以为你知道自己的毛病,所以才没点破。你的字就学了个皮毛,形只有六七分像,太过绵软无力,至于精髓……我不多说了,温首辅的字连皇上都夸奖,你还是请他多指点指点吧。” 孔太太点头说,“很对。” 这算是定论了,有小姐存心附和,“这人都成亲了,还硬要混在我们中间比试……还当她有多大本事呢,原来也是个花架子。” 温氏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朵根儿,狠狠地冲窃窃私语的地方瞪了一眼,随即转头对赵瑀说道:“光说不练假把式,你也写几个字让我们瞧瞧。” 赵瑀笑道:“我不写温体字,我的字也算不得好,将就着看看吧。” 这种场合不能认输,所以她一边谦虚地说着,一边提笔写了一行字。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她的字体娟秀,笔画柔韧又有十分的风骨,很有大家风范。 在座的都是读过书习过字的,两张字放到一起,孰高孰低一眼就能看出来。 “好!”孔太太赞了一声,还不紧不慢拍了下手。 谁都知道她说的是赵瑀的字好,温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如开了染色铺一般,那脸色精彩极了! 有一个小姐问道:“李太太,你字写得好,画画儿如何呢?” 她面色苍白,几近透明,那是久不见阳光的病态的苍白,声音也飘乎乎地发虚,看样子应是有不足之症。 赵瑀心下一软,看她面前摆着一副画,遂笑道:“我只会描个花样子绣绣花儿而已,不大懂画画,不过我看你这幅画挺好看,和外头的浮萍一模一样的。” 这位小姐很是高兴,“我见天儿瞅着这一池子浮萍,想画不像都难。” 潘太太点着她的额头笑道:“你是埋怨你娘只拘着你,不放你出去玩耍?” 那小姐揽着潘太太的胳膊不好意思地笑了,看赵瑀的眼神也变得非常和善。 这位先前不知为何一直没露脸,赵瑀这才知道她是潘家的千金。 她倒无意中拍了个马屁。 原本等着看赵瑀笑话的人们,这时候都沉默了。观字识人,字写得这样好,非一朝一夕之功,可见平时没少下功夫。这位李太太,并不是她们所认为的那样粗俗不堪。 赵瑀察觉到众人眼光的惊奇和欣赏,只是浅笑,前后的神色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变化。 孔太太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温氏好容易缓过劲儿来,用眼睛死盯着赵瑀,咬咬嘴唇,深吸了一口气又说道:“李太太,听说你琴艺不错,就是我堂兄也曾夸过你,我自认为琴艺也过得去,不知道你敢不敢和我比试比试?” 在场之人都有些好奇,不只是因为她提出比试琴艺,还因为她提到的“堂兄”。 一个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夸一个女人,他们之间必定发生过什么。 赵瑀知道她说的堂哥肯定是温钧竹,遂敛了笑。 又有人拿温钧竹说事,赵瑀心里不由有些恼火,重新打量几眼温氏,正色道:“我很久没弹琴了,听你这么一说倒真有些技痒。” “那好,不过光是这样没意思,不如我们下个赌注,可好?”温氏话锋一转,等众人都看向她的时候,微微一笑,“我们各弹一曲,请孔太太评断。若是你赢了,我把我的古瑶琴输给你,我那瑶琴可是价值连城,可遇不可求的!若是我赢了……” 温氏盯着赵瑀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也不要李太太任何东西,就请您冲着京城的方向行礼,说句‘我错了’。”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潘太太不禁皱起了眉头,孔太太却暗中打量着赵瑀。 赵瑀面上蒙上一层红晕,显见气得不轻,但她渐次平静下来,缓缓吐出口气,说道:“既如此,我倒真不好推脱了……潘太太,我没有带琴来,府上可否有琴借我一用?” 潘太太从怔楞中回过神来,忙道:“有的有的,那个谁……赶紧把小姐的琴抱过来。” 不多时,一架瑶琴便摆在赵瑀面前。 焚香净手,赵瑀微微调弦,试了试调子,随后素手轻抚,一阵舒缓柔和的曲调悠然而起。 众人听这行云流水般的曲音,好似置身空山中,云雾袅袅萦绕,清风徐来,春水微动,鸟鸣轻啼间,细雨簌簌落下,润着溪间石头。 那是毫无人世烦杂的世外净地,人的心也变得平静起来,出奇的轻松安宁。 一曲终了,人们还沉浸在琴声中不可自拔。 良久,方听到孔太太说道,“余音绕梁,三日还是少了。” 她的声音依旧冷清,但细听,些微有些发抖,那是按捺不住的激动。 孔太太抬眼看向温氏,“该你了。” 温氏已是惨白了脸,双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反复了几次,终是低声道:“李太太琴艺果然卓绝,我自愧不如。” “我怎会夺人所爱?”赵瑀起身笑道,“你的琴我不会收的,你就给我行个礼吧,说辞……就是你方才叫我说的那一句话。” 温氏的脸立时由白转红,此时她无比后悔自己的莽撞冒失,因怕赵瑀不肯答应比试,她才拿自己的瑶琴当诱饵,哪知人家根本看不上! 她不想给赵瑀赔礼,她更不想把琴输给赵瑀。 她终究小看了赵瑀! 温氏犹豫不决,却听孔太太咳了一声,看她的脸色已是极为不耐。 终于古瑶琴的珍贵超过了面子的分量,温氏横下一条心,抚膝行礼,含糊地说了一句“我错了。” 她声音很低,几乎没人听得清她说什么。 赵瑀见好就收,并没有步步紧逼,胜出一筹后就不再搭理她了。 孔太太也终于拿正眼看赵瑀了。 075 075 有赵瑀珠玉在前,孔太太的注意力已全放在她身上,其他闺秀们再弄什么才艺也是索然无味。 所以这场宴席余兴活动草草收了尾。 不过在座的太太小姐们对赵瑀倒是没了先前的蔑视,当然,若干的艳羡和嫉妒还是有的,其中也不乏有人暗想:就算她能写会弹,奈何嫁了个睁眼瞎的相公,阳春白雪对下里巴人,这些才学又有什么用?无非是对牛弹琴罢了! 潘小姐倒是和赵瑀说了半天的话,力邀她常来做客,“我也喜欢抚琴,但是总弹不好,若是李太太有空,指点指点我可好?” 俩家离得近,来往便宜,又是上峰之女的请求,赵瑀虽不至于拍马溜须,但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自然是应下来了。 可把潘小姐高兴坏了,连潘太太看向赵瑀的目光竟多了几分亲切,“她打小身子虚弱,很少出院子,也不大会和人打交道,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地方,李太太切莫见怪。” 赵瑀忙笑道:“说起来也巧,我也是个差不多的性子,没出阁前整日闷在房间里就是绣花、写字、抚琴……往后我来了,潘小姐可不要嫌弃我性子沉闷才好。” 接着,她就说了些自己在琴艺上面的心得体会,很详细,一点儿也没有藏私。 潘小姐听得入迷,笑吟吟道:“往日里教琴的师傅给我讲,我听得迷迷糊糊的,可李太太一讲,我就觉得明白了。” 她眉飞色舞地和赵瑀讲着自己学琴的种种,一旁的潘太太看了,又是宽慰又是心酸,对赵瑀的笑也多了几分真诚。 不知不觉中,日头已指向申牌,潘小姐和赵瑀直讲了一个时辰的话,明显累了,潘太太便吩咐丫鬟扶她回院子休息。 此时陆陆续续开始有宾客告辞。 赵瑀也想告辞,却听孔太太说道:“我有一曲古琴残谱,后半段失传已久,你帮我续补出来。” “啊?”赵瑀几乎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推辞说,“我从没整理过曲谱,怕是应付不来。” “试试看,不行也没关系。我看你奏琴的意境颇高,很多人的技巧比你好,但意境不如你,我想你应能续补出来。”孔太太的态度很坚决,容不得她反对,直接就说,“明天我派人将残谱送到同知衙门,你先整理着。” 说着话,孔太太已起身走向门外,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回头一笑,眼中是罕见的俏皮神色,“小朋友诚心给我做事,我是不会亏待小朋友的。” 小朋友?赵瑀怔楞了下,有些哭笑不得。 她年纪是不大,然而孔太太也只三十左右,就是以平辈之交论也说得过去。但这一声“小朋友”,却硬生生将二人的辈分错开了——她直接矮了孔太太一辈! 蔓儿也说这个孔太太有些过于目中无人,怎么说自家太太也是五品诰命呢,而她可是个白身! 对此小朋友赵瑀并没有困惑很长时间,她离开知府后宅大门时,无意中看到有个男子扶着孔太太登上马车。 那人青袍美髯,清癯玉立,然头发已半白,明显比孔太太大上许多岁。 他仰起脸来看着车上的孔太太,双眸炯然生光,顾盼之间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风流倜傥。 一瞬间,赵瑀觉得他年轻时必定是位俊逸非常的美男子。 而孔太太也低头看着他,嘴角飞扬,双颊绯红,目光里是说不出道不尽的欢喜。 和方才宴席中的她全然不同,哪里还有半点冷清倨傲的模样! 赵瑀一下子愣住了,直到孔太太的马车绝尘而去,再也看不到了,她才渐次回过神来。 她想,那人便是孔大儒吧。 所以孔太太才叫自己小朋友?若按孔大儒的年纪,的确可以叫得。 赵瑀浅浅笑起来,和蔓儿说道:“他们俩感情真是好,不免叫人羡慕。” 刚才那一幕蔓儿也看到了,遂笑道:“别人羡慕还说得过去,您可用不着羡慕,往日里您和老爷在一起的时候,可比这个甜蜜多了!” 赵瑀往回慢慢走着,不由微蹙眉头,叹道:“也不知他在曹州的情况如何,这个人,一旦干起差事来,简直是不要命地干!他身边只有衙役长随跟着,贴身伺候的人也没有,唉,我真是担心他。” 蔓儿安慰道:“老爷肯定会给您寄信,这几日准到,咱们且等着听消息就成。伺候人手的事,奴婢再催催牙婆,叫她赶紧挑人送过来。” 赵瑀笑道:“只怕添人手的事情需要你多操心了,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就要为孔太太做事了。” 果不其然,转天孔太太就命人送来一本残谱。 赵瑀一看上题两个大字——将行。 她顿时头大如斗,苦笑连连,这本残谱据说是前朝某位有名的乐师所做,为的是鼓舞即将出征的未婚夫。 结果回来的只是未婚夫的尸首,她烧了一把大火自尽了。 大火过后,人们只发现这半本残谱。 这首曲子只有他二人听过。前半段激昂奋慨,充满向上的力量,然后半段到底是什么,人们无从得知。 因琴谱过于精妙,几百年来很多人想要续补琴谱以弥补残缺之憾,但续出来的曲谱,总是缺了点什么,听上去和前半段不甚协调。 如今她竟接了这个烫手的山芋!赵瑀又是一声苦笑,自己充其量就算个会弹琴的人,怎能和那些大家比? 孔太太也未免太瞧得起她。 但抱怨归抱怨,赵瑀还是努力地去整理这本残谱。 一眨眼时间便过去十来天,期间,李诫没有一封信,就连个口信都没有。 赵瑀坐不住了,请刘铭到内院小书房说话。 蔓儿奉命去外院找他,却扑了个空。 直到傍晚的时候,刘铭才从前衙回来,他的脸色很不好看,眉头紧皱着,见了赵瑀第一句话就说:“太太,曹州传来消息,双河口昨日决堤了。” 赵瑀惊得浑身一激灵,杯中的茶都溅了出来,强压着内心的惶恐说:“老爷呢?他在哪里?是不是平安?” 刘铭略一点头道:“我从府衙那边探了消息,东翁人平安,应是在曹州主持政务。潘知府已增派人手过去支援,具体情况如何一切还不清楚。太太,我想东翁此时正需要用人,打算明天去曹州,您需要我捎话么?” 听说李诫没事,赵瑀松了一口气,随即思索片刻说:“我实在不放心,明天和你一起去。” 刘铭很是吃了一惊,急忙摆手道:“不可,曹州是否安全还未知,你不要过去让东翁分心,还是安安稳稳在兖州呆着比较好。反正现在潘太太和你交往甚密,你身份地位又在那里摆着,一般人还真不敢拿你怎么样。” 赵瑀依旧坚持自己的意见,“我保证过去不给他添乱,我就是不放心……而且我过去也可以帮忙干些杂事。” 刘铭还想再劝,转眼看到蔓儿狠狠瞪着他,大有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之意。只好无奈道:“好吧,您是东翁的太太,我做不了您的主,明天就一起走吧——只是您得应我一条,路上万事不可自作主动,绝对要听我的。等把您平平安安送到东翁手里,剩下的我就不管啦。” 说走就走,翌日天刚蒙蒙发亮,赵瑀三人就坐上马车出门。 临行之前木梨姐妹也要跟着,说是要过去帮忙做做饭,洗洗涮涮什么的。 赵瑀笑着拒绝了,“家里不能没人照应,你们二人留下看家,正院的门已经锁了,你们住在后罩房,进出从小角门走。” 马车走了,木梨立在门前,拉着妹妹的手说:“她不带咱们走,咱们自己走。” 小花胆子小,劝姐姐不要去,“现在咱们是做奴婢的,我隔壁府衙的小姐姐说,不听主人的话不但要挨板子,还会被发卖。姐,算了吧,去那里有什么好?还不如看家自在。” “你懂什么?只管听我的。”木梨轻声喝道,“不会挨板子,更不会被发卖,咱们是恩公救下的人,太太不会卖了咱们的——否则她的脸面就别要了。” 小花只觉不妥,但她向来听姐姐的话,也就随着她偷偷前往曹州。 曹州距离兖州并不远,正常走的话两天就到了,但因曹州发了水,淹了路,很多地方过不去,赵瑀等人在驿站又等了三天,马车才勉强通行。 一路泥泞,足足走了六天,他们终于到了曹州城。 城门外挤满了灾民,因怕人多生乱,官府做了规定,除城里有亲戚可投靠的灾民外,其余人等一律不许进城。并在城外的土地庙设了粥场,专门安置无家可归的灾民。 刘铭和守城门的官差言明了赵瑀的身份,官差急忙过来请安,“太太来得巧,大人好容易从堤上下来了,半个时辰前刚进城,小的护送您去衙门。” 到了州衙门,那官差道:“太太别下地,衙门口全是淤泥,一尺多厚,等小的叫几个兄弟抬轿子过来。” 说罢,他啪叽啪叽踩着泥,去找人抬轿子。 赵瑀掀开车帘子,果然一地泥泞,堂前照壁上的水印都有半人高。 忽听门外有人怒喝道:“你们几个,不去当差在这里瞎折腾什么呢?” 听见这声音,赵瑀的眼泪几乎落下来,她立时探出身子,冲那人喊道:“李诫!” 076 076 赵瑀一看到李诫,眼泪就止不住了。 一身褐色短打,裤腿挽到了膝盖上,赤脚穿着草鞋,小腿和脚上全是泥。 他看上去十分疲乏,脸色异常苍白,整个人消瘦不少,双眸也没了往日的神采,眼睛下面一团暗影,嘴唇干得爆了皮,下巴上胡子拉碴的,连一向挺直的腰背都略有些弯。 赵瑀从没见他如此憔悴过,这个人,只怕是几天几夜没有休息过。 赵瑀的目光渐渐模糊了,眼前弥漫起一片白雾,眼睛也开始发烫,胸口一阵阵闷痛。 她很想大声说上几句话,但她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音。 只有手向他的方向虚伸着,似是要抓住什么。 李诫根本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先是一愣,用手背揉揉眼睛,待看清确是赵瑀,霎时目中波光流转,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他拔腿就往这里走,本打算板起面孔,教训她几句不知轻重安危,然到了跟前,看到她的眼泪,出口的话却变成,“瑀儿,一路上可好?唉,看我问的这话,你看看你都累瘦了,准是没少受罪。地上都是泥,当心弄脏你的鞋袜,我抱你去屋里歇着。” 李诫吩咐那几个官差衙役道:“各位辛苦,后衙里头的事让雇妇来做就好,你们先回去当差。” 说罢,他不顾赵瑀的轻声反对,打横抱起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后衙宅院。 正院虽然也被水浸了,但好歹没有淤泥,且三间正房都是干净的,比前衙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李诫没有进屋,将赵瑀放在廊下台阶上,站定说道:“我回来取点东西,马上还要去双河口,不能多陪你了。现在城里城外又是灾民又是流民,乱得很,你等闲不要外出,有什么事吩咐帮佣的两个婆子就好。” 赵瑀忍不住拉住他问:“双河口的水退了吗?” “还没有。”李诫摇摇头叹道,“没那么容易,不过决口的河堤慢慢在合拢,我只求水势不再继续漫延就好。曹无离说只要天不下雨,十五日内水就会完全退下。” “那你能不能不去?你不懂河务,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在衙门里不一样能办差吗?” 李诫笑了,轻抚着赵瑀的脸颊,“瑀儿,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我不能不去。我是这里最大的官儿,只要我站在那里,双河口修堤的河工和差役就有主心骨,他们就有气力干活。而且……” 他的神色忽然黯淡下来,“上一任的孙同知被洪水卷走了,他……在水里对我喊的最后一句话是‘修好河堤’!就冲着他,我怎能自己躲起来,看着大家伙儿卖命?我可不想做一只缩头的王八!” 赵瑀不由笑了一下,笑过之后是无尽的苦涩,她嘴唇微动,无奈地说道:“好,你去忙吧,只是你拼命的时候,也要稍稍想着我——想我还在这里等你平安回来。” “你的话,我全都记在心底了。你放心,等水退了我就回来。”李诫亲昵地吻了她一下,“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他转身走了,看着他晃晃悠悠的背影,赵瑀没由来的一阵心酸。 李诫的仕途好像就没平坦过,去哪里都能碰见不寻常的大事。 也不知道这次会如何,赵瑀仰头看着似阴似晴的天空,缓缓吐了一口气。 自己虽然是个内宅妇人,但也应当能做些什么。 稍做歇息后,她找留守衙门的书吏了解了下城里赈灾的情况。 安置灾民的地方有了,给灾民看病的郎中也有了,粮食草药也陆陆续续从外地往这里运,此外李诫还征调了部分兵勇、乡勇帮老百姓清理城里的淤泥杂物。 看似一切妥当。 赵瑀却打算和蔓儿一起去城外安置的粥棚。 留下来整理文书写条陈的刘铭知道了,直说胡闹——那里怨声载道的,什么人都有,你一个诰命不顾身份去哪里做什么?如果想做善事,捐些米粮也就是了。 赵瑀却有自己的考虑,她解释说:“我不是给自己博什么贤名,凡事都讲究对症下药,老爷忙着修堤,难免有顾此失彼的地方,我替他多听听灾民的声音,也好从侧面帮帮他。粥棚有许多兵勇在,不会有事。” 刘铭讶然半晌,“这事我去做就行。” “现在大家都忙着修堤赈灾,人手严重不足,各项公文往来就够您忙的了,我能帮一点就是一点吧。”赵瑀笑道,“我不会刻意隐瞒身份,也不会随便与人攀交,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刘铭思索了一会儿,点头说:“也罢,您的身份能唬人,比我去了强。不过只有你俩不行,后宅那两个粗使婆子也带上,还有看门的衙役也得跟着——这事您必须听我的。” 赵瑀只好应了他。 转天,濛濛细雨中,赵瑀等人驾着马车,来到城外的粥棚。 此处只有十来个衙役维持秩序,没有看到有品阶的官员在场。 粥棚建在土地庙前,庙门很小,但庙前是一片大空地,空地上挤满了破衣烂衫的灾民,一个个眼神茫然而麻木,手里拿着破碗或者瓦罐,呆呆站着等开饭。 东边两排草棚子,或坐或躺,是老人和孩子。 人群没有赵瑀想象得那般乱糟糟,反而很安静,除了孩子的哭闹声,还有零星的低低哭泣声,其余的人一个个眼神茫然而麻木,只是呆滞着,好像一尊尊失去感情的石像。 赵瑀和蔓儿悄然走到草棚子下头,跟着的衙役也识趣地闭上嘴巴。 没有人注意她们。 赵瑀有些难过,这些人是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才对外界毫无反应。 她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有个妇人怀中的婴儿啼哭起来,然那个妇人好像没有听到,只是低着头,靠在柱子上一动不动。 赵瑀快步走过去,轻轻推了推那妇人,“你的孩子哭了。” 那妇人的身子软软地向一旁倒去,手臂耷拉下来,怀里的襁褓顺着她的臂弯滑到地上。 她脸色灰白,早没了声息,也不知死去多久,周遭竟没有一个人在意。 赵瑀头一次直面人的死亡,禁不住惊呼一声,两腿发软跌坐在地上。 婴儿的哭声更大了。 蔓儿扶住她胳膊搀她起来。 赵瑀却推开她,将那婴儿抱在怀里。 她没带过小孩子,完全凭本能轻轻拍着,哼着不知名的儿歌哄着。 孩子的哭声渐渐停了,小嘴一嘬一嘬的,头来回在她怀里拱着。 赵瑀问蔓儿:“这是怎么了?” 蔓儿摇头:“太太,我也没生过孩子……” “这是饿了。”跟来的婆子插嘴说,“得找人奶孩子,不然喂浓浓的米汤也行。” 赵瑀问草棚下的人群,“有人知道这孩子还有家人吗?” 无人回答。 赵瑀只好把孩子交给婆子,吩咐道:“你先把孩子抱回去,不管如何别饿着。” 她这一举动终于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便有人抱着孩子问道:“太太,您是买人吗?这个孩子我们实在养不活,您行行好,给一吊钱就行,孩子归您。” 赵瑀愣住了。 那人举着孩子往她面前递,“您瞅瞅,是个男娃子呢,孩子半岁了,随便给口吃的就能活,只要一吊钱,您行行好,给他条活路吧。” 又有个男人拉着个刚留头的小女孩过来,哭着说:“太太,一看您就面善心慈,买了我闺女吧,吃的少,干的多。钱您看着给,不给也成,只要您管口饭,别让她饿死了就成。” 那个小女孩抱着他的腿就是哭,“爹,别卖我啊——” 又有人挤过来了。 蔓儿忍不住大声嚷道:“你们疯了上赶着卖儿卖女,官府设了粥棚,至于饿死吗?” “姑娘,我们没办法,地淹了,家没了,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东西都没了,我们可怎么活啊!”有个老婆婆颤巍巍说。 “粥棚顶多开一两个月,到时候我们一样没的吃,还得卖孩子。等远处的灾民一多,人牙子们也就聚来了,还不知道把孩子卖到什么地方去,倒不如现在寻个正经人家卖了。” 赵瑀奇道:“等水退了,你们接着回去种地不可以吗?” 老婆婆苦笑着说:“太太,但凡能活得下去,谁舍得卖孩子?地里淹得不成样子,就算补种麦子玉米之类的庄稼,今年也没了收成,我们没的吃啊。” 赵瑀沉默了,看着灾民手中的孩子,她想起了李诫,当年他也是因家乡受了灾,一路逃荒,若不是遇见当今的皇上,还不定被人贩子弄到哪里去。 她努力让心中的憋闷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和缓,“大家先别急着卖孩子,等我和同知大人说说大家的情况,看能不能商量个办法出来。” 得知这位是同知大人的太太,人群立时发出一阵轻呼声,那老婆婆喜极而泣,“如果真能让我们骨肉不分离,我们给您、给李大人立长生牌!” 赵瑀笑道:“李大人不会坐视你们遭难不管,暂且在这里安心等消息。” 天色发暗,雨也大了,蔓儿催着赵瑀回去。 赵瑀没有多留,尽快赶回衙门。 她和刘铭商量说:“我想在城里单独设一个善堂,专门收容灾民的孩子,不管是不是孤儿,只要他们送来就收。等灾民们稳定下来,可以再把孩子们领回去。” 刘铭转着眼珠,深深思索半晌后说:“是好事,但是事情太大,这次曹州几乎全都受灾,人数太多了,要养活这些孩子可不简单,其中也不只是银子的事。还是问问东翁吧。” 信当晚就送了出去,转天李诫的回信就到了。 他歪七扭八写了三四页,归纳起来就两个意思:由官府出面引导,曹州辖下各县均设善堂;可无偿帮灾民养孩子,但有个条件,寄养孩子的灾民在灾后必须回原籍处,耕种三年后方可领孩子回家。 他信的末尾还说,水退得比预期快,过两天他就回来。 077 077 李诫说是过两天就回来,但五天过去了,赵瑀也没见到他的人影儿。 她坐在厨房门口,一边端着小碗喂阿远喝羊奶——就是从粥场捡来的男婴,一边和蔓儿叹道:“准是又被差事绊住了脚,也不说来个信儿,我这心成天提着,唉。” 蔓儿将煮好的羊奶小心地倒入大桶中,闻言抬头道:“刘铭不是赶去双河口了?今天肯定能到,奴婢想老爷没空,但刘铭肯定有空,您且放心,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准有信儿送来。” 阿远吃饱了,有些犯困,赵瑀站起来抱着他,在院子里来回慢慢地走,轻轻摇晃着,哄他睡觉。 蔓儿啧啧称奇:“这孩子真与您有缘,别人上手一抱就哭,只有在您怀里最安生。” 赵瑀轻笑道:“我见了这孩子也欢喜,他那湿漉漉的眼睛一看向我,我的心都要软掉了。” 蔓儿唤粗使婆子将羊奶抬到马车上去,听了这话打趣道:“别人家的孩子您都抱着不撒手,若是您有了孩子,还不得宠上天去啊?” “就是因为自己没有,才看着别家孩子稀罕。” 不多时阿远睡熟了,赵瑀把他交与雇妇照料,和蔓儿一起登上马车,向城外粥场驶去。 灾民中有不少抱着婴孩逃难的妇人,她们吃都吃不饱,早就没了奶水。 所以赵瑀每天都来粥场,来时必带一大桶羊奶,和熬得浓浓的米油。 她并没有刻意宣扬,但她是同知太太,身份在那里摆着了,曹州城的太太们陆陆续续也跟风往粥场跑,就算觉得脏乱不愿来的,都派了管事嬷嬷带着米粮过来帮忙。 托她们的福,灾年里最容易夭折的孩子们,至今为止全都活了下来。 灾民们的感激之情可想而知,看赵瑀的目光充满敬仰崇敬,竟还有人称呼她为“观音菩萨”! 这可让赵瑀哭笑不得,不过她气质娴静温和,说话的声音总是柔柔的,待人也如春风一般和煦,从没有贵妇那种自以为是的盛气凌人,是以粥场的孩子们非常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每次她来,总是有一群小孩子凑到她跟前。赵瑀也不嫌他们脏臭,如果有余暇,还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教他们识字。 这日仍旧是一样的场景,合抱粗的大槐树下,她坐在石头上,周围或蹲或坐或站,孩子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她,一起跟着她念三字经。 粥场一角立着四个人,正是二皇子秦王、三皇子齐王,随行的是唐虎和温钧竹。 齐王摇着檀香折扇笑道:“这是李诫的太太吧,一个大家闺秀,竟和蓬头垢面的灾民打成一片,有点儿意思!” 秦王脸上永远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你关注错了地方,我们到粥场暗访是做什么来的?不是叫你看女人的。你看曹州的粥场,与别处有什么不同?” 齐王呵呵一笑,“二哥,你知道我的,论吃喝玩乐行,论办差……我不懂。” “但凡灾民聚集的地方,没有不乱的,也少不了打架斗殴。可是你看这里,虽有些嘈杂,却一点儿不乱,灾民们也没有闹事——可见人心是稳的,这就证明李诫还是有两下子。” “二哥说是便是了。”齐王对此并不上心,左右瞧瞧,忽问道,“温探花,你怎么了?” 温钧竹盯着赵瑀,眼神发滞。 她对他态度决绝,他心里不恼恨是不可能的。 从上次都察院门口的争执后,他灰心丧气,只一门心思扑在公务上,整日忙得昏天暗地,强迫自己不去想她,久而久之他真的以为这份感情淡了,然而当再次看到她的那一刻,他方知自己又错了。 相思和怨恨如潮水一般涌上来,霎时把他卷入暗黑的水底。 事到如今,他也分不清自己对赵瑀到底是余情未了,还是心有不甘。 他一时出神,竟没有注意齐王叫他,还是唐虎提醒了一句,他才醒悟过来,忙答道:“没什么,下官只是看到这些落难的人们,有些感慨罢了。” “所以赈济灾民的差事马虎不得。”秦王就势说道,“他们已然一无所有,现在是无所畏惧的时候,豁出命去什么都敢干,一个不稳妥,就容易激起民变——李诫还在双河口?” 温钧竹忍不住又看了赵瑀一眼,方答道:“一早就派人叫他去了,算算时辰,晌午他就应该回城。” 现在已是黄昏,唐虎皱皱眉头,替好友分辩了一句,“双河口什么情况咱们不清楚,没准道路都淹没了,过不去人。” 温钧竹没说话,只有一眼没一眼偷瞄赵瑀那边。 槐树下头的赵瑀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她,抬头看看,没发现什么异常。 红日虽已西坠,但光芒未减,带着黄晕的阳光透过层层树叶照过来,正好照着赵瑀的眼,她略一偏头,躲过璀璨的夕阳,看见粥场西门远远走过来一个人,她举起手,遮住光,眯起眼睛仔细看。 那人高高的个子,背着手,晃晃荡荡,溜溜达达,边走边四下里看,似乎在找什么人。 他逆光而来,赵瑀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走路的姿势,她一眼就认出来了,不是李诫又是谁! 赵瑀起身,张口想要喊他,却不知合适不合适。他没有官服,如果是暗访,那自己岂不是拆了他的台? 她便只望着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样子好像一眨眼他就不见了似的。 但她忘了,身边还有一群孩子,见她盯着某处,也齐刷刷扭头看过去。 被这么多人注视,李诫马上发觉了,看见是她,立即扬起嘴角笑了,用力挥挥手,疾步跑过来道:“我刚到粥场就听说这里来了个菩萨,万没想到是你……你身子娇弱,当心别累着了!” “我也就和孩子们呆会儿,又不做重活粗活,累不着。我这样没给你添乱吧?” “怎么会?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不但提醒了我灾民孩子的安置问题,还帮我安抚了灾民的心!你都不知道,曹州下面几个县的粥场都乱成一锅粥了,把潘知府急得吹胡子瞪眼睛的,唯有这里安稳,他还问我怎么做的!” “能帮到你就好。”赵瑀看他晒得脸膛发红,满头大汗,不由爱怜地给他擦擦汗,“看你又瘦了,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今儿回家吗?我晚上给你做点好吃的补一补。” 李诫看着她,笑吟吟地摇头道:“只怕不行,二爷三爷到曹州赈灾,我要准备迎接两位小主子,接下来这段时日都会忙得很。” “呦呵,李诫,还知道迎接小主子啊,我们都在这里站半天了。”不知什么时候齐王已经走近,说笑道,“你那眼睛也别光顾着盯你媳妇,偶尔也要往周遭看看。” 李诫这才发觉,忙不迭上前赔罪。 因被齐王打趣,赵瑀闹了个大红脸,也过去行礼,聪明地只叫二爷、三爷,没有提及王爷的称号。 一抬头,她看到了跟在后面的温钧竹,不禁一惊,但面上很快恢复平静,挂着得体的浅笑,后退一步,站在李诫的侧后方。 李诫自然也看到温钧竹了,心里暗骂道这个狗皮膏药,御史不老实在都察院呆着,跑到这里做什么,这他娘的晦气! 他极其自然地忽略了温钧竹,只和两位小主子以及唐虎说话,“请二爷三爷移步曹州衙门,这里到底不如城内周全,主子的安危是首位。” 一行人要走,自然不会让赵瑀单独待在这里。 孩子们就有些舍不得,说今天时辰还没到,一段三字经还没念完,怎么就要走了呢? 李诫听了,俯下身子和打头的几个孩子说:“你们喜欢念书?” “喜欢——”孩子们齐声答道。 “如果建一座学堂,你们吃住都在里面,除了过年可以与父母团聚,平时不能回家,你们可愿意?” 这下孩子们的回答就凌乱许多,有说不愿意的,有说愿意的,还有说要问问爹娘的,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李诫直起腰,摸摸前面几个孩子的头,笑道:“回去问问爹娘,过几日再答话也行。” 一行人回到衙门,天空发暗,已是暮色降临。 城内的积水已经排干净了,淤泥也清理得差不多,街道上也有了小商贩的身影,曹州城已开始逐步恢复往日的热闹。 秦王没说话,还是老样子,看不出是否高兴,但他嘴角微微吊起一笑,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赵瑀眼角瞥见,顿时像三伏天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汤,浑身上下畅快极了。 回到后宅,她便对蔓儿兴奋道:“秦王殿下应是满意的,老爷的辛苦没白费,上头终于看在眼里了。这次就算是温钧竹,也绝挑不出老爷的毛病来!” 可她没想到,此时温钧竹拿着李诫的赈灾条陈,冷冰冰地质问:“李大人,不知你允许灾民贱卖田地是何打算?上好的田地,往常一亩地十两银子也买不到,现在只卖三四两,这发的是灾民财!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导致大量的流民出现?” 078 078 面对温钧竹的质问,李诫也不着急分辩,反问道:“温大人,你既是来赈灾的,敢问朝廷的救灾粮什么时候能到?” 温钧竹一怔,他此次随行秦王,主要是盘查当地官员有无渎职、贪墨,并不负责赈灾物资调度,所以李诫问他,他还真答不上来。 他看到李诫正望着自己,似笑非笑,投过来的目光带着讥讽,像是在说:果真是个狗屁不通的酸书生! 这让温钧竹尤其难以忍受,轰一声全身的血倒涌上来,顿时脑子发热,几乎就要不管不顾,当场弹劾李诫利欲熏心,和土财主勾结起来强占灾民土地。 但他脑中蓦地响起父亲的训诫:戒急用忍,行稳致远! 发热的头脑顿时一凉。 他并非蠢人,先前因在赵瑀身上栽了个大跟头,极度的悲痛愤怒之下,他觉得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 痛定思痛,经过半年多都察院的历练,再有温首辅的悉心教诲,他逐渐沉稳下来,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如今面上又恢复成温良君子的模样。 他微一思忖,没有避讳自己的不足,坦言道:“我没有经手,不知道具体的日子。不过我们离京前,户部已开始筹措粮食,按照以往的经验,预计中秋节左右第一批粮怎么也能运到曹州。” “太晚了,根本来不及。”李诫摇头说,“这次水灾严重,双河口整个堤坝垮掉,不止附近的郊县,曹州城都淹了,城内丈高的积水,衙门淤泥都有一尺多深,可想其它地方是个什么情况。” 他顿了顿又道,“受灾的百姓足有三万之多,外出逃荒的至少也有六七成——这么多张嘴,立时就要吃饭,吃不上就要闹事作乱。二爷,您没见过饿急了的人,看见吃的抢了就跑,看见穿着略体面些的,上去就打……” 李诫望着签押房外面的影壁,洪水在上面留下的痕迹刺得他眼睛一眯,“二爷,七月二十决堤,不到五日,曹州城外就全是灾民。看着那一片乌压压的人,我从心底里打颤,灾民不能变饥民,不能变流民!” 秦王听明白了,“所以你允许灾民卖地换钱,可是价格也太低了,只能解一时之急。” “二爷,灾年的地价不能与平时比,如果高了,根本没人买!”李诫苦笑道,“我只好压着粮商不让提价,尽量让灾民多换些粮食吃……至于温大人担心的流民问题,这一点我倒是有应对的方法,只是还没来得及说就让温大人抢了先。嘿嘿,正好也请二爷帮帮忙。” 秦王示意他说下去。 李诫慢悠悠说,“买主须雇佣这些无地的农民做佃农,三年内不得夺佃,期间农民想要再买回自家田地的,按当年买卖的地价算,买主不得擅自抬高价格。二爷,您看可行不可行?” 温钧竹目中闪过一丝怒气,原来李诫早想好了法子,为什么不写在条陈上?如此一来,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故意找他茬似的! 他目光幽幽盯着李诫,说道:“你想法是好的,但此举容易产生土地兼并,会动摇国之根本。” 李诫笑了,“那温大人有什么好办法,既可以让灾民不饿肚子,又能保住他们的田地?” 温钧竹顿时语塞。 李诫轻蔑地扯扯嘴角,对秦王一躬身,“二爷,所以才要请您帮帮忙,给买地的地主、士绅写个字,题个词,有您的嘉奖在,他们不会在意买地钱多钱少,肯定还会争着抢着买。而且以后农民想要把地买回去,他们也不敢乱抬价。” 秦王不禁失笑,“好你个李诫,算计到我头上了!也罢,三年佃户可保灾民活命,勤劳点儿的还能攒几两银子,把地赎回来,你能想出这个法子也不容易,我便成全你这份功绩。” 李诫嘻嘻笑着,颇有些蹬鼻子上脸的架势,“那个,二爷,还有个事儿,也得请您示下。” “说!” “我媳妇儿见不得小孩子受罪,想单独设个善堂,专门收容小孩子,我觉得不错……”李诫手比指划,将善堂的事说得很细。 秦王听了,凝神想了想,点头道:“这不仅可以安抚灾民,还能将他们控在原籍处,流民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不过现在又要赈灾,又要修堤,西北战事还要用钱,国库吃紧,这笔银子……” 他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齐王,因笑道:“三弟,我知道你是个有钱的主儿,这么着,咱俩一人出两万两银子,把这个善堂建起来,怎么样?” 齐王对政事毫不上心,正无聊地望着承尘发呆,乍听二哥叫他,再一听原来是要他拿银子,遂摇头叹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本就是出京躲清静来的,谁成想二哥你也不放过我!好吧,算我怕你们了,不就两万两银子么,我掏就是。” 李诫听他话里有话,暗自琢磨了会儿,陡然脑中一亮,似乎明白点什么,却是没敢接茬,只笑着沉默不语。 旁边的温钧竹同样沉默不语,他心中暗暗诧异,李诫一个目不识丁的家奴,竟有如此见识?他写的赈灾条陈,逻辑缜密,条理清晰,虽然用词直白浅显,没什么文采,但便是自己来看,也挑不出辞藻上的毛病。 就是想从文字上做功夫,给他安个“大不敬”之罪都不成。 难道背后有人指点?他便说:“条陈写得这样好,几条建议非常中肯,都说李大人不识字见识浅薄,我却不信。李大人,你之前别不是故意藏拙吧?” 齐王噗嗤一笑,拿扇子虚空点点李诫,“这个本王知道,父皇让他跟他媳妇儿念书,哈哈,李诫,你念不好是不是还要挨你媳妇儿手板?” 李诫也跟着笑,“三爷给小的留点面子吧!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我好歹也是五品官儿,这话传出去,可让我在下属面前怎么耍威风?” 听似无奈,只是他那笑,怎么看怎么带着炫耀。 温钧竹不想他的话竟引出赵瑀来,只觉心头刺痛,藏在袖子里的手都在微颤。 李诫眼睛余光瞥见他的神色,暗自冷笑,心道你个酸儒,我醋死你! 但温钧竹的话提醒了秦王,他拿起条陈,反复看了几遍,面所有思地瞟了李诫一眼。 “不瞒两位小主子,赈灾条陈的确是我和幕僚一起商量出来的。”李诫索性说,“我只是脑子里有想法,落到笔头上的事情,都是我那位幕僚在操办。” 秦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月上中天,几人终于商议完正事。 李诫引着他们往后衙走,“二爷三爷,这儿的知州是只身赴任,没有带家眷,整个后衙都是空的,正院应已收拾出来了,您几位暂且住那里。我在西跨院,有事您叫一声就行。” 温钧竹跟在后面,路过垂花门的时候,不由自主向西边看了一眼。 漆黑的夜晚,小跨院的门开着,透出昏黄温馨的灯光,似乎是在等着某人。 他不禁有些发怔。 李诫的目光已经冷了下来。 寂静的夜,突兀地响起一声咳嗽,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唐虎摸摸喉咙,一本正经说:“上火了,李诫,明个儿预备些绿豆汤,多搁点冰糖。” “你一个舞刀弄枪的大男人偏偏爱吃甜食!”李诫嗤笑道,“行,明儿个让我媳妇儿盯着厨房多煮点。” 秦王看看李诫,又看看温钧竹,罕见地笑了下,和齐王自去歇息不提。 李诫回到西跨院的时候,赵瑀还没睡,坐在炕上,就着烛光做针线活。 他凑过去一看,是小孩子的衣服。 李诫脑子有点发懵,“瑀儿,你有了?” “不是!”赵瑀笑道,“是给阿远做的,还没来及告诉你,阿远是我收养的孤儿,只三个月大——没和你商量就往家领人,你不许怪我!” “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李诫挨着她坐下,拿过她手上的衣服放在针线笸箩里,“我是想啊,咱们也该有个娃娃了,第一个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嗯,最好是女孩,乖乖巧巧的,和你一样,我准得宠到天上去!” 赵瑀抚摸着他的鬓角,目光温柔,又含着说不出的心疼,她轻声说:“我希望是个男孩,快快长大,好多替你分担些——看看你,脸颊都凹下去了,怎么就瘦成这个样子,可心疼死我了。” 她眼中泪光点点,李诫不忍她难过,故意嬉皮笑脸道:“决堤之后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兴许是瘦了,不过哪儿都瘦了,这儿可不敢瘦,不信你瞅瞅。” 两朵红云登时飞上赵瑀的双颊,轻啐他一口,“你就没个正行儿,两位王爷都在正院,一墙之隔……你悠着点,别闹腾忒厉害了。” 李诫眼睛笑得弯弯的,“我就知道瑀儿最疼我不过。” 一阵风吹过,烛光熄了,屋中被朦胧的月色笼罩着,赵瑀环着他的肩颈,在他耳边轻轻笑嗔道:“傻瓜。” 李诫的声音发闷,“傻就傻吧,反正在你面前我也不需要聪明。” 赵瑀笑了,没有继续说话,只是闭上眼睛,紧紧抱住了他。 月亮躲进云层,廊下金黄的月见草开了,浓郁的芬芳充满了整个院子,又飘出院门,四散在风中。 翌日赵瑀醒来时,满院都是花香。 许是昨天过于贪欢,她觉得小腹隐隐发坠,不过她没在意,月事晚了半个月,她只当是月事快来了身子不适而已。 一大早,秦王和李诫就去了双河口,唐虎作为护卫自然也是跟着,让赵瑀意外的是,刘铭竟也随侍左右。 赵瑀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一朵白云悠然飘过,越走越远。 她不由叹了一声。 齐王嚷着腿疼不乐意去,他打小娇惯,秦王也不勉强他,只让温钧竹留下陪着。 赵瑀不愿意与温钧竹打照面,连粥场也不去,把小跨院的门一关,坐在廊下,一边逗阿远,一边做针线活。 那温钧竹倒也识相,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本是平静安和的一日,却被两个人却打破了。 蔓儿急匆匆赶过来,“太太,木梨姐妹追过来了,如今人就在衙门口,您分明让她俩看家的,她们简直是没规矩!” 说完她忽哈哈笑起来,“哎呦,您没看见她们那狼狈相,就像从泥潭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泥巴,隔老远就闻着臭味了,把看门的衙役都熏出去老远。” “她们来得真不凑巧,恰恰和老爷错开了。”赵瑀现在已不把木梨放在心上,“你叫婆子领她们洗洗澡,木梨不是会做饭么,就打发她去粥场熬粥去。” 蔓儿应了一声,刚要走又问:“若是木梨不愿意呢?” 赵瑀正拿衣服在阿远身上比划大小,闻言漫不经心道:“她以为她是谁?由不得她愿意不愿意。蔓儿,只管拿出架势来!” 079 079 不到一刻钟,蔓儿就回来了。 她笑得直打跌,“太太,木梨一开始还不愿意,奴婢就说她不听主人家的话,私自外出,就是个逃奴,按律要送官打板子!她这才害怕了,乖乖跟着差役去了粥场。” 赵瑀笑道:“也不见得是多怕,可能是听说老爷不在衙门,怕在我手底下吃亏,这才远远避开。这个人,终究没有认清自己的位置。” 因李诫也是奴仆出身,所以赵瑀对下人会多几分宽容,也不反对人家凭本事谋出路。 然而怀着歪心思的人,她不想太过纵容。 如果说她之前还没摸清木梨的心思,现今她已看明白——这人宁愿违抗她的吩咐,也要来曹州,来了就堵在衙门口找李诫,分明是存了爬床的心思。 也不知谁给她的底气! 赵瑀不以为然笑了下,“粥棚早晚两次施粥,她回来也天黑了,正院住着贵人惊动不得,吩咐二门的婆子,让她姐俩不必进后衙,和粗使婆子、雇妇等人一起住东边的排房。” 蔓儿应了一声下去传话,赵瑀笑过之后,神情慢慢凝重起来。 不能近身,任凭木梨有多大的能耐,她也施展不出来。 赵瑀自是不相信李诫会对木梨有好感,但许是女人那点小心思作怪,她不想让他们有过多接触。 如果能打发走木梨就更好了。 可惜木梨不是榴花,迄今为止没做出太出格的事,一直在李诫面前表现得很规矩。 李诫救了她,其中自有一份情面在,且还有个曹无离似乎也对木梨有好感,如此一来,自己想处置她反而束手束脚的。 赵瑀暗自叹息一声,走到窗前,下意识看了看天空。 自从双河口决堤,她每天都会注意下天气,这许多日下来,已成习惯。 带着雨腥味的凉风飒飒,一层一层的暗云堆上来,天空显得很阴沉。 又要下雨? 赵瑀的眉毛拧了起来,双河口的河堤还没修好,千万不要下大雨,否则又是一场灾祸。 可惜老天爷没听见她的祈盼,午后,下起了大雨。 不到酉时,天空已黑得像锅底,乌云翻滚,电闪交错。 雨声那样大,噼噼啪啪放鞭炮一样砸在窗棂上,哗哗地落在地上,将整个西跨院笼罩在雨雾当中。 赵瑀倚着廊柱看下雨,地上的雨水愈来愈多,不一会儿,积水就漫到台阶上。 蔓儿看见,忙把她往屋里拽,“太太,怎么站在门口发呆?水到溅到您鞋上了,又是风又是雨,看看,您裙角都湿透了。” 赵瑀还是有些神不守舍,任凭蔓儿帮自己换好衣服鞋袜,“下这么大的雨,双河口的堤坝能经受得住吗?老爷会不会有危险?” 蔓儿安慰她说:“老爷陪着二爷视察,二爷身份多贵重,身边少不了护卫,也肯定不会往危险的地方去,所以老爷定不会有事。” “也对。”赵瑀像是说给自己听,“是我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过不了两天他就回来了。” “太太,奴婢看您脸色不大好,惨白惨白的,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奴婢请郎中给您瞧瞧吧?” “太晚了,明儿个再说吧。” “那您早点歇息。”蔓儿铺好床铺,“奴婢守在外间,有事您唤一声就成。” “嗯,把阿远也抱过来吧。”提到阿远,赵瑀不禁埋怨了几句照顾他的婆子,“睡得忒死,晚上阿远哭都听不见,还是赶紧找个奶娘是正经。” “曹州刚被水淹了,乱哄哄的不好找,等回了兖州府,奴婢马上办这事。” 夜深了,淙淙大雨仍一刻不停地下着,身边的阿远睡得很香,赵瑀明明很困,却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亮起一道闪,将疯狂摇摆的树影照在窗户纸上,看上去就像张牙舞爪的恶魔。 没由来的,赵瑀的心砰砰乱跳起来,她起身燃起烛台,温暖的烛光冲淡了外面的暗影,她心里略觉得好受了些。 小腹一阵阵隐痛,这是怎么了? 她扶着椅子慢慢坐下,想叫蔓儿,却发现一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 凉风从窗户缝进来,烛光忽悠忽悠的,似乎马上就要灭了。 炕上的阿远忽然大哭起来。 哭声惊醒了蔓儿,她披着衣裳进来,见状大吃一惊,“太太你怎么了?” 她扶着赵瑀躺下,“这满头的汗,中衣也浸透了,额头也有些烫,准是发烧了。不成,奴婢得赶紧找郎中。” 赵瑀拉住她,“外面风大雨大的,又是半夜,婆子们不是咱自家的奴仆,不好使唤,再说我身边也离不得你。你给我煮碗姜糖水,我捂上被子发发汗,明早再请郎中。” 蔓儿只得听令。 赵瑀拍拍阿远,温声说:“小阿远,多谢你。” 好容易挨到天亮,雨也小了些,然蔓儿的脚还没迈出门槛,温钧竹却敲响了西跨院的院门。 他脸色白中发青,显见昨夜也睡得不踏实,眉头紧蹙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赵瑀问他有什么事。 温钧竹意味不明地盯了她半晌才说:“凌晨双河口传来密报,昨天半夜,又有一处决口……秦王的船恰好在那个路段,船翻了。” 赵瑀一时糊涂了,默然琢磨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人呢?” 温钧竹缓缓摇摇头,“不止秦王,随行的所有人,包括唐虎和李诫,都没有消息。” 似乎是呼应般,上空猛然炸响爆裂似的一声雷,撼得每个人都是一颤。 赵瑀浑身抖得厉害,颤声道:“有人去寻了吗?” “嗯,齐王殿下一早就调府兵赶往双河口,我也要马上往那里赶……因这场大雨,河道水流湍急,双河口地势复杂,有很多暗流,你,你得有个成算。” 赵瑀已经听不下去了,她的一颗心直直坠了下去,整个人都跟着往下沉,直掉进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洞里。 她身子晃了晃,就要向地上倒去。 温钧竹大吃一惊,忙伸手去扶她。 蔓儿也是吓了一跳,然她反应很快,一手扶住赵瑀,一手啪地打掉温钧竹的手,厉声喝道:“放尊重些!” 旋即又讥讽道:“好你个姓温的,打量着我们老爷不在,跑到我们太太跟前来危言耸听,你安得什么心?” 赵瑀摆摆手,勉力道:“温大人,多谢你给我带消息,我知道你忙,你且去吧。” 温钧竹沉默了片刻,“也好,如果有李诫的消息,我会及时告诉你的。” 蔓儿忍不住奚落道:“说得好听,只盼您别落井下石才好!” “温某绝非使用阴谋诡计害人性命之人!”温钧竹气急,“我是讨厌李诫,也很瞧不上他的做派,但我只会明着弹劾他,参他也是因为他行事出了差错。” 紧张到极点,赵瑀反倒冷静下来,“温大人,你为官是因为要扳倒我家老爷,还是因为你要造福百姓,为朝廷效力?自你入朝为官,可有一善言扶弱?有一善政强国?” 温钧竹脸色顿时变得难看,的确,他踏入仕途之后,一直忙着揪李诫的小辫子,就是沉寂的这半年,也是日日想着怎么将李诫比下去。 他忘了自己读书的初衷。 更可悲的是他始终被李诫的光芒掩盖着。齐王自不必说,就连冷清的秦王,现在也对李诫青眼有加,没有带自己去双河口,就是怕自己和李诫再起争执吧。 温钧竹越想越灰心。 赵瑀接着说:“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我只知道我家老爷眼里看的是皇上,心里装的是百姓。就拿这次天灾来说,你也是赈灾官员之一,你可为灾民做什么了?” 温钧竹答不上来。 赵瑀叹道:“多的我也不说了,你去双河口看看吧,一个官好与不好,只看文书条陈是不成的,要听听百姓怎么说。” 不知是不是赵瑀的话对他打击太大,温钧竹已经掩饰不住脸上的沮丧,风雨中,他的背影都有些飘摇。 蔓儿暗地里啐了他一口,扭脸说:“太太,别听他胡说,老爷准保没事。” 赵瑀深深吸口气,给自己鼓劲儿,“对,这种听说的消息最做不得准,我不能乱了阵脚。除非亲眼见他的尸首,否则我绝不相信他出了意外。” 可一连五天过去,还是没有李诫和秦王的消息,只在河道下游发现几具侍从的尸体。 所有人都猜测他们已经遇难。 又过了两日,齐王坐不住了,不顾旁人劝阻,就要去双河口找他二哥去。 他刚登上马车,皇上的旨意就到了。 最疼爱的孩子失踪,皇上自然是严令搜救,追究涉事官员的责任。 而同时来的除了一队锦衣卫,还有庄王世子。 他是来监督河务的。双河口两次决堤,太子直言堤坝肯定有问题,不是有人贪墨,就是治河筑坝的方法不对,因此一力保荐庄王世子过来压阵。 庄王世子也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跟着伺候的,是他的小妾,赵瑀的堂妹,赵瑾。 赵瑀顾不上考虑其中的弯弯绕,此时,郎中已诊出她怀了两个月的身孕。 她抚着小腹,忽然泪如雨下,“李诫,你要做父亲了,怎的还不回来?” 080 080 凉飕飕的风吹过半开的窗子,带来廊下的阵阵药香。 赵瑀怀相不好,一直卧床休息,黑乎乎的保胎药是一碗一碗地往下灌。 入秋了,还有几日就是中秋节。 往年这个时节,应忙着打月饼,玩花灯,准备各色物品祭月,处处热闹。 可现在曹州城内一片寂然,谁也不敢露出半分喜庆的模样。 毕竟二皇子还没下落呢! 还有李诫……赵瑀叹了口气,将身上的薄被裹了裹。 但她马上安慰自己,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蔓儿端着药进来,“太太,隔着门帘就听见您叹气了,您胎气不稳,千万不能胡思乱想,现如今您的身子是顶顶重要!” 赵瑀笑笑,“我明白。” 门外传来一声高呼:“院子里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还五品的诰命,竟混得连个普通后宅妇人都不如!” 是赵瑾的声音。 赵瑀就知道她肯定会过来,吩咐蔓儿道:“把桌上的那套青花瓷茶具收起来,换甜白瓷的。” 蔓儿不明白为何,但还是照做了。 环佩叮当,随着阵阵香风,一身桃红色袄裙的赵瑾挑帘款步进来。 她上下打量赵瑀几眼,捏着帕子掩口笑道:“大姐姐,你的面色好差,大姐夫走了,你是不是要跟着殉节?” 蔓儿登时倒立起两道柳叶眉,双手一叉腰,狠命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你再咒我家老爷太太,我撕烂你的嘴!” 赵瑾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下贱的奴婢,敢这么和我说话。大姐姐,你就这么管教下人,这就是你的治家之道?” 她一进门就满口晦气话,幸灾乐祸的表情让赵瑀看了一阵气闷。 索性不看她,赵瑀微阖双目半躺在大迎枕上,“我们对不同的客人自有不同的待客之道,没有人家打上门来还笑脸相迎的道理。而且你没有资格责骂我的侍女,你的身份难道就高贵吗?” 赵瑾冷笑道:“再不济我也是半个主子,还是亲王府的,比伺候人的奴婢还是体面得多!” 赵瑀慢悠悠说:“是了,既然你知道体面规矩,为何不向我行礼?” 赵瑾被噎得差点翻个白眼,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一听说李诫行踪不明就乐开了花,还没等房间收拾妥当,就急匆匆过来看赵瑀的笑话。 赵瑾本以为看到的是惶恐不安、痛哭流涕的赵瑀,她还想趁机吓唬几句这位诰命夫人,好摆摆自己的威风。 谁成想赵瑀不咸不淡地让自己给她见礼! 她一万个不愿意,但二人身份毕竟有了很大的差距,她不得不做。 赵瑀冷眼看她行了福礼,便道:“坐吧。” 赵瑾就要往椅子上坐。 赵瑀轻轻哼了一声,“那不是你坐的地方。” “是啊,也不看看自己是谁,就敢和我们太太平起平坐?”蔓儿一面讥笑,一面指着床边的脚踏,“那才是你坐的地方。” 赵瑾脸腾地红到了耳朵根,咬牙恨道:“我可是庄王世子的侍妾,赵瑀,你掂量掂量再说话!” “我还是朝廷封诰的五品诰命呢!”赵瑀根本不买她的帐,索性也不压着心里的怒气,“赵瑾,我竟不知一个没名分的侍妾,也能在诰命夫人面前摆谱。这难道是庄王府的规矩?” 官大一级压死人,官场如此,外命妇的圈子里也是如此,更何况赵瑾还是上不得台面的妾室。赵瑀气恼她出言不逊,是以根本没给她留面子。 蔓儿在旁冷冰冰说:“上赶着过来挨骂,没见过有这等嗜好的。” 她们主仆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把赵瑾气了个七窍生烟。 但她想,若是此时走了,岂不是显得自己怕她们?而且她听说赵瑀有孕,但是胎气不稳,若自己能扰得她心神大乱,她一时承受不住落了胎…… 最好一尸两命! 赵瑾不无恶毒地想着赵瑀的悲惨下场,方才的“羞辱”也不觉得有什么难捱的了。 她便不情不愿坐在脚踏上。 赵瑀吩咐蔓儿看茶。 赵瑾捧着甜白瓷茶杯,心道真是寒酸,遂十分硬气地说:“李诫仕途亨通,你是得意了。可人得意时也须看看后路,多结善缘才是。否则如果李诫回不来,我看你一个人怎么活下去。” 赵瑀气笑了,“蔓儿,掌嘴。” 蔓儿撸起袖子就是一巴掌。 啪一声,既清脆又响亮,赵瑾左脸颊立马多了个红手印。 她蹦起来,“你凭什么打人?” “打你就打你,还需要理由吗?”蔓儿翻个了白眼,“刚才就说,如果你胆敢再胡说一句,我就撕烂你的嘴,记吃不记打的玩意儿。” 赵瑾气晕了,双目泛红,嘶哑着声音嚷道:“赵瑀!我要告诉世子去,让他来惩治你!” 赵瑀失笑道:“赵瑾,你怎的变得如此愚蠢?还是你故意虚张声势?庄王世子会为你一个无足轻重的妾室,惩治当朝五品大员的夫人?” “你不就仗着李诫的势!他是皇上心腹不假,可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离开京城大半年,不会忘记储君已定的事情了吧?” 赵瑾捂着发胀的脸颊,偏生还是得意洋洋,怎么瞧怎么怪异,“大姐姐,二皇子秦王已死,太子最大的隐患算是除去了!三皇子齐王又是个万事不操心的闲散富贵人,对太子构不成威胁。你不明白?太子板上钉钉是新君。” 赵瑀越听,心跳得越厉害,难道秦王遇险和太子有关?她和蔓儿对视一眼,俱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惊疑。 终于看到赵瑀着慌的样子了!赵瑾心里顿时大为熨帖,得意之下更是忘形,“世子爷是太子的左膀右臂,拥立之功是跑不掉的。而你相公,哼,就算他活下来,太子爷却不怎么待见他,往后他得夹着尾巴过日子!” “我以后会是郡王、郡主的亲娘,你见了我必须请安!” 面对赵瑾的挑衅,赵瑀只是淡淡说道:“我不知道你的‘以后’会是什么时候,但我知道,现在,你赵瑾还没有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我本是看在同族姐妹的情分上请你进来,你却不识抬举,疯疯癫癫你说了这许多,我也累了。蔓儿,请她出去,再把她用过的茶杯砸了,东西脏了,没法儿再用。” 怪不得刚才让换茶具,蔓儿恍然大悟,推搡着赵瑾出了门。 赵瑾尖细的声音渐远,赵瑀长长吁口气,揉揉额角,屋里总算是清净了。 不过安静没多久,庄王世子登门造访。 他还真是为小妾撑腰来的,一进院门就嚷道:“哪个不长眼的敢太岁头上动土?欺负到本世子头上!” 庄王世子身份贵重,赵瑀不能失礼,急忙换好衣服出来,规规矩矩给他见礼。 他身侧站着赵瑾,捂着脸委委屈屈地哭着,不时偷瞟赵瑀两眼,目光尽然是张狂得意。 赵瑀坦然道:“不知世子突然来此,有何见教?” 庄王世子嗤笑道:“你把我的爱妾打了,还问我有何见教?我倒要问问你什么打算!” 赵瑾用手帕子遮面,凄凄惨惨地哭起来。 赵瑀讶然道:“您竟然不清楚?想必是您家的小妾害怕您责怪,不敢和您说实话。” “是这样的,您家的小妾进门就诅咒我相公,言辞恶毒,不堪入耳。李诫可是朝廷命官,怎能平白受一个奴婢的羞辱?按律,您家小妾是要送到衙门戴枷锁,挨鞭子的,但我想她毕竟是您府上的人,大庭广众之下受刑失了宗族的体面,所以才给她一巴掌让她长长记性。” 庄王世子说:“就算她犯了错,打狗也要看主人呢,要罚也是我来罚,还轮不到你动手打她。” 赵瑀不慌不忙道:“话是这么说,但是您细想,齐王殿下还在正院住着呢。若是他知道有人敢把皇子大臣遇险的事当乐子,恐怕就不是一巴掌能了结的事了。” 庄王世子打了个顿儿,眨巴眨巴眼,心道是啊,齐王和李诫关系不错,更是因秦王失踪急得上火,如果这位爷知道,保不齐把火气全撒我身上!如今正是太子谋大事之际,自己万不可出差错。 他随即狠狠瞪了赵瑾一眼。 赵瑾暗暗叫苦,世子耳根子不仅软,胆子怎么还变小了?三句两句就被赵瑀吓唬住了。 但庄王世子毕竟不愿就此认怂,还要找回几分脸面,遂板着面孔冷冷道:“本世子有皇命在身,要彻查兖州府的河务。这是个肥缺,白花花的银子泼水似地使,难保有人不动心!曹州河堤两次决口,我怀疑修堤银子被人贪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赵瑀,目中闪着绿幽幽的光,“李诫就是头一个要清查的人,你作为他的家眷,必定知晓其中原委,从此刻起,没有我的令,哪里也不许去!” 这是赵瑀不曾想到的,她心头突突地跳,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世子,您这是要软禁我?” “当然不是,只是请李太太配合本世子查案而已。” “好个配合查案,就是不知道世子爷有没有在衙门、在皇上跟前立过案?” 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屑,又含着隐隐的怒气。 赵瑀几乎要叫出声来——李诫! 影壁后面转出一个人来,高高瘦瘦,腰背挺直,晃晃荡荡地走近。 李诫仍旧一副笑模样,“世子爷,让您失望了,二爷和下官都平安无事!” 081 081 李诫面容有些憔悴,但精神很好,不知是不是赵瑀的错觉,他身上多了一种锐气和压迫感。 就像一支蓄势待发的箭,闪着寒芒,呼哨一声,就要直取敌人首级。 赵瑀心中不由一紧,此次随行秦王,他究竟遇到多大的劫难,才逼得他锋芒毕露! 她鼻子发酸,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却生生被她逼了回去。 不能哭,要笑!她对自己说,李诫看见自己哭肯定要难过,但是看见自己笑,他也会笑。 赵瑀笑着,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两人紧挨着,宽大的袖子垂下来,遮住他们紧握的手。 用不着多言,从对方的目光中,就能读懂一切。 李诫点点头示意一切安好,随即朗声道:“世子爷,您要是想给我安插罪名,也得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才行。我刚到任就跑到曹州救灾,同知衙门的椅子还没做热乎,说我贪墨也得有人信。” 他出现的那一刹那,庄王世子就仿若雷劈一般僵立在地,他说什么自也没听清,半晌才回过神来,也不接李诫的话头,勉强装出个焦急关心的样子,“你倒是不声不响回来了,怎么不传个消息,秦王殿下在哪里?” 说完,他目不转睛盯着李诫。 李诫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世子爷放心,殿下在十分安全的地方。” 庄王世子一怔,随即喝道:“好你个李诫,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隐匿殿下行踪?你知不知道皇上急晕几次过去,还不赶紧告诉我秦王的下落!” 他一脸怒容,李诫一脸嬉笑,满不在乎说:“世子爷别急啊,我当然不会瞒皇上,也给您个定心丸,多则半月,少则十天,秦王殿下必会平安返京。” 庄王世子脸色陡地阴沉下来,他再傻也能听出来,这李诫分明是起了戒心,有意封锁消息。 他心里掂掇一阵,怕说多了反倒引火烧身,就什么也没说,鼻子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赵瑀挽着李诫回到屋中坐下,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总算是平安回来了,可是遭罪不少,脸上都没肉了。” “你多做点好吃的给我补补,肉就长回来了。”李诫捏捏她的腰,调侃道,“不过我看你倒是长了几两肉,摸上去终于不硌得慌了!——诶,这屋里怎么有股药味?” 赵瑀拉着他的手覆在肚子上,“是安胎药。” 李诫呆了呆,看看赵瑀,嘿嘿笑了几声,又低头看看她的肚子,仰头哈哈笑起来,“瑀儿,我要当爹啦!” 赵瑀也笑,他全须全尾归来,腹中胎儿也算平安无恙,连日来所有的阴霾顿时烟消云散。 笑声飞出窗外,廊下的蔓儿听到,也不禁笑出声来,隔着门帘喊道:“太太,热水是现成的,厨下的银丝面也下好了,是先让老爷沐浴,还是先用饭?” 李诫的笑声停了,“蔓儿,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 门帘一挑,蔓儿闪身进来,先给李诫屈膝蹲了个福礼,“老爷有什么吩咐?” 李诫眼神闪闪,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刘铭,他没跟我回来……不是,你们别这么看我,他没事,他好着呢!” 赵瑀这才舒口气,斜睨一眼,嗔道:“说话说全了,不要大喘气。” 蔓儿也撅着嘴,“老爷就会拿奴婢寻开心!那家伙何时回来?” “他以后也不会回来了,我将他举荐给二爷。”李诫缓缓说道,“这话我只和你们两人说,二爷遇险并非天灾,乃是人祸!船底被水鬼凿穿了,我发现得早,赶紧带着二爷几个上了小舢板,好容易上了岸,又有人伏击!” 李诫摇摇头,无奈笑道,“二爷这块肥肉太香了!一波跟着一波的,我们几个筋疲力尽,哪有力气打架?我看来人不像土匪,倒像走江湖的,就让刘明试探试探,果不其然,他一亮沧州袁家的名头,那些人就露了怯。我再一通连哄带吓唬,总算脱了困。” 赵瑀追问:“双河口再次决堤,和这事有干系吗?” “锦衣卫在查。”他没继续往深里说,“蔓儿,刘铭是前朝后人,稳妥起见,还是给他找个更大的靠山好……你明白我的意思?” 蔓儿不自然地笑了下,“奴婢明白,他助二爷脱困,二爷自然高看他一等,凭他的本事,也必能得二爷的器重。” “为防走漏风声再遭不测,我叫他联系袁婆婆,二爷他们会在袁家人的护送下直接返京,不惊动官府。我临行前和他定好了你们的事……” 他从袖筒中掏出一封文书,“这是婚书,刘铭已在上面签了字,哦,二爷和我作保,都在婚书上签了名的。蔓儿,等这阵风波过去,你上京寻他去。” “是,”蔓儿习惯性应道,随后惊奇地睁大眼睛,“啊?老爷您什么意思?” 她没听明白,赵瑀却是听得一清二楚,笑吟吟说:“蔓儿,赶紧收拾收拾东西,咱们先回兖州,我给你准备好嫁妆,你带着嫁妆找他去!” 蔓儿有些结巴,“可、可是,我一走,太太身边就没人伺候,小少爷还没出生,阿远还那么小,我……” “这些都没你的终身重要,你去了,刘先生安心,我们放心,你也高兴不是?”赵瑀推着她往外走,“而且我给婆母去了信,过不了几日她就会来兖州帮我操持内宅。咱们去外间坐着,想想要添置什么东西,列个单子出来,一块儿参详参详。” 李诫也起身道:“我去找三爷说说话,你们就在这里商议。蔓儿,你先自己多想想,别让太太劳神,缺什么想要什么和我说是一样的,反正总会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瑀儿,上炕躺着去,千万别累着,现今你最大,就是我娘来了她也得排老二。” 他罗里吧嗦说了一堆,说得赵瑀和蔓儿都笑,说到最后他自己也乐了,“行行,我走了,正主儿来了,我得赶紧把赈灾的差事交出去,功劳不能一人拿,会招红眼病!” 等李诫走后,蔓儿悄悄说:“太太,您院子里要尽快进人,我这一走,只怕某人要开始上蹿下跳了。” 赵瑀知道她说的是木梨,因笑道:“不怕,只要我不让她进院伺候,她能怎样?” “可老太太要来,木梨那小蹄子忒会做戏,如果讨得老太太欢心怎么办?有了小少爷固然好,可您身子不便,如果老太太心疼老爷没人伺候,要塞她进来怎么办?宅门里这种事可不少见。” “不会吧……婆婆,挺疼我的。” “奴婢也希望不会这样。”蔓儿叹道,“太太心善,总不忍心责罚下人,这是您让奴婢敬佩的地方。但心善也要分对谁,对那等心存妄念、得寸进尺的人,就不能手下留情。那个木梨,奴婢瞧着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丫鬟命小姐心,有时候见她,我真想一巴掌把她拍醒!” 但还真不用蔓儿拍醒,李诫就直接拍她了。 正院门房外头,木梨一身月白色袄裙,目不转睛盯着李诫,还未张口,泪水便扑簌簌滚落。 她哭得极其漂亮,大颗大颗的泪珠坠下,却不损一丝精致的妆容,反而显得眼睛又大又润。 还有她的嘴角,依旧是倔强地紧抿着,仿佛在告诉人们,她不是个爱哭的人,只是情难自禁而已。 “恩公,您终于又出现在木梨面前了。木梨日日夜夜盼着您,已是在菩萨面前发愿,若恩公平安得返,木梨愿意终身茹素。” 因赵瑀有了身孕,李诫心情大好,脸上也是笑意盎然,“劳你替我忧心,不过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还在长身体,光吃素可不行,该吃肉还得吃。” 木梨有几分羞涩地偏过头,将自己的侧脸呈现出来,手指绕着发梢玩,“我不小,比太太还大几个月呢。” 李诫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心里却在想,瑀儿年底才十七,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不知生孩子要紧不要紧,如果能把京城太医院的吴爷爷请来就好了。 得想个由头才行,哪怕假公济私也顾不得了。 他琢磨着这事,反倒把跟前的木梨给忘了,绕过她就往院子里走。 木梨不由喊了声,“恩公!” 李诫顿住脚,回头漫不经心说:“你刚才说什么?哦,你十七了是吧,到嫁人的年纪了,回头我和太太说说,让她给你挑个清白人家。” 木梨见他误会了,急忙道:“恩公,我不想嫁人!” “为什么?” 木梨满脸涨红,咬着嘴唇死死看着李诫,就是不说话。 李诫忽然明白点什么,嘴角往下耷拉着笑了下,“木梨,你没和蔓儿学好规矩,你该称呼我‘老爷’。” 好似一棍子打在头顶,木梨突然觉得一阵眩晕,两腿发软,苍白着脸问道:“恩公,老爷,都是您,为何一定要改?” “你自卖为奴,我、太太与你之间的关系,只是上与下,主和奴。如果你连这点都认不清的话,也没必要在李家伺候,赎身银子我们从没打着问你要,什么救命之恩的也休要再提!回头我和太太说一声,放你们姐俩出府。” “不,求老爷不要!”木梨见惹他生厌,忙说起自己的难处,“我一直没和您说实话,我不顾廉耻求老爷收留,只因我存着一份私心,说出来怕您笑话。我们虽然在老爷府里当奴婢,但起码有个容身之处。我爹,不,奴婢的爹爹此时定满世界寻我们两个,赌瘾难戒,指不定他又拿我们姐俩抵债。” 她捂着脸,呜呜咽咽泣声哀求道,“只要我们在府里,就算爹爹找过来,他也做不得奴婢的主。我们姐妹再不用整日担心被他卖到脏地方去,求老爷怜悯,奴婢没有旁的心思,只想将妹妹拉扯大。我不嫁人,等妹妹出嫁,我铰了头发做姑子!” 李诫皱皱眉头,嘀咕一句“麻烦”,扭头溜溜达达走了。 082 082 一阵秋风贴着地面吹过来,推着红的黄的落叶从木梨脚边经过,刺啦刺啦的,似是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麻烦! 恩公竟这样说自己! 木梨嘴唇几乎咬出血来,恩公对她一向和善,这次突然说重话,还要赶她走……肯定有人背地里给她穿小鞋了。 谁?蔓儿还是太太? 蔓儿牙尖嘴利,见了自己不是讽刺就是嘲笑,但听说她和刘铭是一起的,就算自己到老爷身边伺候,也对她没什么威胁。 而且她就是个丫鬟,能有什么主见?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主子的授意。 木梨想到赵瑀那张温婉的脸,不由攥紧了拳头。 表面上装贤惠,背地里下绊子,就是一只笑面虎!她虽出身比自己高贵,却不是有德行的人,前些日子还与那什么温大人见面,真是一点脸面也不要。 木梨暗叹一声,她怕恩公听了伤心,才没把这事说出来,如今却想还不如说了呢,好让恩公早日看清太太的真面孔。 做亲定要门当户对,恩公原本是个奴仆,自己也是平民,二人出身差不多,说起来,他们之间才更应该合得来。 木梨一肚皮心思,杵在原地只是发呆,忽听有人娇笑道:“真是个傻子,这点手段简直不够看。” 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裹着绫罗绸缎的美妇人倚在门口,冲她微笑。 什么衣料木梨也看不出来,只觉得华贵好看,“你是谁?” “我?”赵瑾扶了扶头上的金累丝步摇,金灿灿的光芒晃得木梨眼睛一眯,“我是庄王世子的妾室。” 木梨知道寻常的妾是上不得台面的,但亲王世子的妾自当别论,妾生的孩子,也是天家血脉,至少也是郡王郡主。 所以她屈膝给赵瑾道了声万福。 赵瑾一下子喜笑颜开,拉起她往东厢走,“去我屋里……你的心思我都看出来了,我是来帮你的……我是你家太太的堂妹,可没人比我更了解她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只有寒蝉长一声短一声凄苦地叫着,似是要在生命最后的时光,再勉强拖着一口气,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翌日,秋阳升上了树梢,阳光照下来,青帷马车四角的铃铛闪闪发光。 李诫虚扶着赵瑀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迈过门槛时低低说了句,“小心。” 赵瑀踩着矮脚条凳登马车的时候,李诫又轻声说,“小心脚下。” 好像赵瑀就是个刚学会走路的孩童! 蔓儿抱着阿远,颇有些不顾尊卑地取笑道:“老爷,你干脆像我抱阿远一样抱着太太好了,绝对稳当!” 李诫暗道,你以为我不想啊,奈何瑀儿的面皮太薄。 车厢很宽大,里面铺了五六层厚褥子,即便路途颠簸,坐在里面也不会太难受。小几上摆着茶壶篓子,茶嘴露在外面,倒出来的水还是滚烫的,此外还有一攒盒的蜜饯点心什么的小零嘴。 赵瑀掀开车帘,打趣蔓儿道:“我没嘱咐的你却都想到了,如此贴心细心,我要想想赏你什么。” “这可不是我的功劳,”蔓儿用眼睛示意了下,“老爷昨晚上就着人收拾马车,这蜜饯果子,还是从三爷那里硬讨过来的。不过您要是赏我,我就却之不恭地收下啦!” 说完她一路笑着上了后面的油棚马车。 木梨姐妹也过来了,不过这次木梨没有在李诫面前多晃荡,只拉着小花在马车外行过礼,就默默退到后面,和蔓儿共乘一辆马车。 且这一路她低眉顺眼,规规矩矩,一直做打杂的粗活。就算蔓儿那边忙不过来,木梨也让妹妹小花过去帮忙,她自己从不上赶着近身伺候。 除了问了问曹无离的情况。 李诫说,曹无离留在双河口,秋汛过后就开始修堤,入冬前必须弄个修堤的章程出来。 后来木梨再也没和李诫多说过一句话。 赵瑀一度以为自己误会了人家,直到回到兖州府,李诫打算给她找几个新厨娘,并说:“也不用等厨娘来,明天就把木梨打发到外院,你看着随便安排的差事,过了年我给她们寻个地方,打发她出府。” “好好的你怎么想起安排她了?” 李诫说了昨日遇到木梨的经过,叹道:“如果我当初早些出手相救,也许她娘不会死……再想想之前枉死的小妙真,唉,是我没尽到心。我想妥当安置好她们姐俩,也算平了心里这点子愧疚。不过现在来看,似乎有点过于好心,让她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这就留不得了!” 原来李诫给了木梨一个警醒,赵瑀好气又好笑道:“我还道她醒转了,原来是你教训了她。先前我怕你心里过不了妙真那个坎儿,又有曹先生的面子在,一直忍着没动她,现今有了你的话,我也不用再缚手缚脚的。” “别气,是我没和你说明白的缘故。”李诫哄孩子似地轻拍着她的背,“往后你有什么疑惑也直接和我说,咱们之间不弄虚的。” 他怀中十分温暖,赵瑀不知不觉就有了困意,朦朦胧胧中,李诫好像出了房门,和谁说着什么,声音有些高,似乎在发火。 这是怎么了?赵瑀很想问一句,奈何眼皮太沉,根本睁不开。 这一觉,她睡到第二天过午才醒。 外头应是下雨了,打在窗棂上,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 身边只有蔓儿守着,赵瑀就问昨天谁来了。 “是曹先生,他连夜骑马从曹州赶回来了,闹着说这活儿他干不了,打算甩手走人。” “他不是一心想治河给他家争口气吗,怎的又打退堂鼓了?” “奴婢也不知道。”蔓儿摇头道,“老爷也发了很大的火,眼睛都瞪起来了,奴婢从没见他他这样,看了怪吓人的。” 赵瑀捧着莲子羹,只喝了一口就推到一边,“别不是修堤又出了什么问题吧,庄王世子也在曹州,他又是太子的人……说起来你去了京城那个是非窝,跟着刘先生效力秦王,太子肯定会恼恨你背叛,你可要小心再小心。” “奴婢记下了,太太且放心。”蔓儿回身拿出个帖子,“您绝对猜不到谁给您下帖子了,孔太太!她邀您去孔府赏菊,送帖子的孔家人说就只给两个人下帖了——您和知府太太。也怪,既然是开宴会,怎么她只邀请两个人?” “我和孔太太只有一面之缘,却也能看出她是个爱静的。”赵瑀笑道,“说什么赏菊宴,她这是隐晦地问我琴谱修补到哪一步了。又怕只请我一个,让我在上峰太太面前不好做人,所以才一并请潘太太——这便是她的体贴之处。” “真看不出冷清的孔太太也有这样细心温柔的一面,再加上老夫少妻,难怪孔大儒疼她。” 赵瑀的背慢慢挺直了,若有所思看着那张请帖,“孔府,孔太太……他们夫妻感情很好……” 蔓儿觑着她的脸色,也拿不准她在念叨什么,小声问:“太太,奴婢说错什么了?” “不,你没说错,蔓儿,多谢你提点我!”赵瑀兴奋地从椅子上一跳而起,差点把蔓儿吓个跟头,“我的太太呦,您慢着点儿!” “慢不下来啦,快去把孔太太那本残谱拿过来,再给我搬把瑶琴。”赵瑀已是粲然大笑,指挥着蔓儿拿东拿西,“我非要叫他大吃一惊不可。” 李诫觉得这几天自家太太有点神叨叨的,天天坐在琴案前冥思苦想,对着一本天书,时不时勾挑抹拨抚琴,见自己回家也视若无睹。 更怪的是她一会儿笑若春花,一会儿潸然泪下,有时候还痴痴呆呆坐着发愣,任凭谁叫也不搭理。 李诫活了快二十年,头一回觉得惶恐,他请郎中问平安脉,郎中说太太身体现今保养得不错,胎儿也康健。 什么都好,可怎么他的瑀儿就是不看他了呢? 李诫对镜自览,除了瘦点,自己没变丑啊。 他想了想,将肩袖处撕个口子,凑过去说:“瑀儿,衣服破了,给我补补可好?” 赵瑀看了看,淡然一笑,“忙,你去找蔓儿帮忙补补。” “蔓儿看着阿远呢。” “那便换一件。” 李诫倒吸口气,似乎被噎到,咳了几声,垂头丧气走了。 隔日,“瑀儿,我想吃鱼,我要吃你做的清蒸鲈鱼,要你亲手做的。” 赵瑀终于将手从瑶琴上移开,目光在李诫脸上打了个转儿,“现在吗?” “嗯!” 赵瑀莞尔一笑,“那你过来。” 李诫不明所以,依言过去,单膝跪在她脚下,一手扶着琴案,一手撑在膝头,仰头看着她,“瑀儿,你终于肯看我了。” 他语气委屈得像个受欺负的孩子。 赵瑀抚上他的脸颊,笑着,低下头,啜住他的唇。 现在正是黄昏,窗前,斜阳的余晖洒满一室,金色的光芒中,是两人的朦胧缠绵的剪影。 领略如花香般美妙的呼吸,轻吻如花瓣般柔软的绛唇,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能安抚情人呢? 李诫飘飘乎,熏熏然,却听赵瑀轻笑,“曲成矣——相公,我提前准备好你的生辰礼啦!” 083 083 八月十五过后,兖州城丹枫染秋,水濯清波,秋风阵阵,已是清寒逼人。 这日因要去孔府做客,赵瑀早早起来梳洗,李诫看她穿着雨过天青的长褙子,因笑道:“会不会太素淡了些?我看那身大红牡丹纹的长衣不错,你要不试试那件?” 赵瑀手里拿着小银盒,正要抹口脂,闻言一笑,也不回头,看着镜子里的李诫说,“孔太太就是个素净人,客随主便,我穿得花枝招展的,没的让她不喜。” “她爱喜不喜,你干嘛那么在意她?重要的是你喜欢。” 李诫说着,接过她手中的小银盒,手指沾了点儿口脂,点在她的唇上,轻柔晕开,仔细描绘着她的唇形。 “张开些,闭这么紧,里面的都抹不均匀。” 粗粝的手指从湿嫩凉滑的唇上抚过,带来微微的刺痛感,而这种些许的痛感,反带来了一种麻酥酥的痒。 他的手顺着领口滑下去。 赵瑀不由绷紧了腰背,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正经点儿!” 李诫捂着手嘻嘻地笑着,“是、是,我有些情不自禁了,该打该打!” 赵瑀整好衣服,起身叮嘱道:“今儿个你务必要到孔府接我,如果孔家让你进门最好,不能的话,你就在门上等着我,千万别和人家起冲突,更不能出言不逊摆官架子,可记下了?” 李诫讶然道:“还能不让我进门?我至少也是个官儿啊,就算昔日在王府,也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这孔家的规矩还能比王府大?” “这就是文人的傲气,多大的本事,多大的脾气!孔大儒对权贵不屑一顾,还能屹立不倒,自有他的道理在。”赵瑀拽着他袖子轻摇着,“相公,你且听我这一遭,好不好?” 她很少用这种撒娇的语气说话,李诫听得骨头都酥了,哪里还舍得说个“不”字。 从二门坐了青车出来的时候,赵瑀恍惚看到一个人影躲在大柳树后面,探头扒了一下,旋即马上跑了。 蔓儿已经认出来了,“太太,是小花!那小蹄子见您来扭头就跑,准是望风的!奴婢去把她捉来。” “不必,今天我有要紧事要做,没空处置她们,等回来再说。”赵瑀提起另一件事,“明儿个牙婆带人来,你先过一遍,外院的粗使婆子我不看,进内院伺候的,你让她们到东厢房等着。” 想着快要离开这里了,蔓儿心里不由生出几许惆怅,暗想着走之前怎么也要帮太太清理下院子。 秋阳渐渐升得很高,柔和的日光下,孔府后院子的菊山越发灿烂。 孔府的大门窄,马车进不去,赵瑀在门口下了车,秋阳已升得很高,柔和的日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和蔓儿跟着婢女绕过影壁,从月洞门进去,穿过月季花、常青藤、刺梅密密虬结的花廊,却见前面豁然开朗,偌大的院子里,全是茅草屋顶的土坯房,毫无富贵之气,只靠东木篱围墙下一丛黄的白的菊花,增添了几分颜色。 婢女刚打帘子,赵瑀就听到小花厅里潘太太的说笑声。 孔太太带着客气的假笑,随声附和几句,见赵瑀进来,却不见外,开门见山问道:“我让你修补的谱子进展如何了?都一个多月过去,你可悟到什么没有?” 赵瑀笑了笑,谦虚中隐隐藏着一丝骄傲,“这古谱绝妙非常,我虽喜欢抚琴,于谱子上却是才疏学浅,绞尽脑汁也只续了一小段,纯属狗尾续貂。” 孔太太听了前半句,以为她也没修补出来,当即脸上一阵失望,又听到后半句,顿时兴高采烈,眉眼也鲜活了不少,“快拿给我看看。” 赵瑀示意蔓儿将谱子递过去。 孔太太凝神盯着曲谱,嘴里哼唱着,不由眉头皱了起来,“这是鼓舞士气的曲子,理应激昂奋进,乐师做此曲的时候,她心上人还没死,怎么你续写的如此忧伤?其中还掺杂着喜悦,两种相反的情绪,你为什么要揉到一起?” 赵瑀想了想说,“不如我弹给您听听?” 窗边就是一架琴。 焚香净手,赵瑀正襟危坐,一阵深沉悠远的琴声自她手下传出。 案前一缕香烟随风袅袅飘散,将琴声也带出了窗外。 战士身上的铠甲闪闪发着光,他手持腰刀,意气风发,男儿的远大抱负中,是少女满含泪光的微笑。 她说,君生,我生,君死,我死!你载誉归来,我高高兴兴嫁你,你马革裹尸,我也高高兴兴随你一起死去。 琴声到了后半曲,时而有哀音,清冷如寒泉,时而如春风拂面,好似情人间的窃窃私语。 缠绵不舍,淡淡的忧伤中,是抛却一切,能与心上人共生死的喜悦。 一曲终了,孔太太久久没回过神来,便是不通音律的潘太太,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孔太太叹道:“我不敢说你续补的一定最符合曲中原意,但这确实是最打动我的。你是怎么想到的?” “我家老爷在曹州遇险,一连数日寻不到他的消息,我也是有感而发,胡乱写了一通,聊以慰藉而已。” 孔太太难得露出个大笑脸,“不错!你的琴艺很好,技巧很熟练,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许多人的琴艺都很好。难得是你的琴意更出色,只这一层,就很难有人比得过你。我没看错,琴谱交给你果然是对的!” 她难得这么夸人,赵瑀简直有些受宠若惊,潘太太颇有眼色,看孔太太心情大好,就在旁不住凑趣,屋里不时发出阵阵笑声,气氛是十分的热烈。 菊花丛前,孔大儒已站立许久,他是被琴声吸引过来的,隔窗听见自家小娇妻的笑声,不由捋着颌下美髯也笑了几声。 他慢慢悠悠踱着四方步,经过院门时问了一句,“今日何人做客?” 看门的婆子答道:“是潘知府的太太,和李同知的太太。” 李诫?那个被读书人骂得狗血淋头的李诫? 大字不识的奴仆和才华横溢的小姐。 孔大儒笑了笑,有点儿意思。 他一路走出府门,看门口停着一辆青帷马车,有个年轻人斜靠在车壁上,百无聊赖地耍鞭子玩。 他只当是谁家的马夫,也没在意。待他归来,便见一个少妇从大门里辞出来,由那人扶着上了马车。 那两人举止亲昵,孔大儒不由心生诧异,就问门子,“那人不是马夫?” 门子笑道:“那是同知李大人,过来接李太太的。” 孔大儒更诧异了,“他怎么站在外头等?” 门子讪笑,“老爷,您之前说过,无论来者何人,只要没有请帖,都不让进门……” 孔大儒回头望了一眼,心道李诫也并非如传闻所言飞扬跋扈,果真传言不可尽信。 回去的路上,赵瑀笑吟吟对李诫说,“孔太太邀我后天再来,你若得空,记得来接我。” 其实李诫这阵子并不是没事干,他忙着和曹无离商量修堤的事。然媳妇儿说要他来接,他虽然不明白为何一定要他来,但也欣然从命。 后日出门时,因新给阿远找了个奶娘,还不甚熟悉阿远的脾气,须得蔓儿指点,赵瑀将蔓儿留在家里。 她只带了一个新进的小丫鬟和一个跟车的婆子。 小丫鬟叫乔兰,只十二岁,庄户孩子,大手大脚粗粗笨笨的,看着很有几分呆蠢。赵瑀牙婆领来的一众丫头里选中了她,并直接让进内院服侍。 临走时蔓儿还不放心,偷偷和赵瑀说:“太太,乔兰瞅着不伶俐,好多规矩还没学会,奴婢瞧着那个莲心不错,不如带她去。” 莲心也是昨日选进院子的丫鬟,因识字,能写会算,赵瑀也留下了她。 “去的去孔家,不必担心有人出幺蛾子,带个老实听话的就行。”赵瑀笑道,“你过不了几日就该上京了,要赶紧把这几个人教出来才行。” 还好,这次去孔家,乔兰稳稳当当的,没出什么岔子——其实也出不了什么岔子,赵瑀和孔太太都喜静,伺候的丫鬟都去廊下歇着,乔兰老实木讷不善言辞,又听赵瑀的话杵在门口不敢离开,就是有人想挑事,都无从下手。 仍旧是李诫接她回来。 赵瑀投了孔太太的眼缘,二人的交往逐渐增多,顺带着李诫在孔家门口露脸的机会也多了。 不止门子,连外院管事都认得了这位异常宠妻的同知大人,因李诫没有官架子,又同是奴仆出身,他们之间倒能时不时聊上几句。 只是李诫从没进得了孔家的大门。 偶而遇到孔大儒,人家也没多看他几眼。 李诫本就聪明,来来回回几次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因劝道:“瑀儿,刘铭走了,你是不是想请孔大儒到我这里做幕僚?我看还是算了,他这人不耐烦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潘知府请他出仕多少回了,也没见他答应过。” “谁说我要请他做幕僚?孔先生那么大的名气,就是他肯,我还不敢呢!”赵瑀失笑道,“我是想让你拜他为师。” “我拜他为师?”李诫彻底懵了,随后苦笑道:“瑀儿,这比请他做幕僚还难,我没正经上过学堂,字都认不全……就是给皇上的密折都是白字连篇,圈圈勾勾一堆——人家肯当我老师?我看纯属做梦,你身子不便,别费那个心了,还是好好养胎要紧!” “你别急着说不行,我和孔太太聊天,没少提起你在濠州、曹州的事,她好像还挺感兴趣的。而且前几天我说想替你寻个先生,她还说帮我找找。哦,对了,她夸你是个好官。” 李诫挠挠头,“光她说不行啊,要孔大儒说才行。” 赵瑀莞尔一笑,颇有几分自得,“这你就不如我明白了——孔家,是孔太太说了算。” 李诫凑过去,啪滋香了一口,“咱家,也是你说了算!” 084 084 九月季秋,已很有些凉意,风起处,后园子金黄的杨树叶子扑簌簌掉落一地,落叶铺就一条灿烂的地衣,远远望去,煞是好看。 李诫和赵瑀携手走在林间,暖阳照下来,也是金灿灿的。 今天李诫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京城传来消息,消失已久的秦王终是平安抵京。 替主子保住二爷,不用让主子遭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他着实高兴。 赵瑀不免有点好奇,低声问他:“到底是不是太子谋害秦王?是不是庄王世子也有份?那日赵瑾得意忘形,漏了口风,我听着心惊肉跳的,天家最忌讳骨肉相残,更忌讳朝臣站队……不想你却卷进这潭浑水里,你可别意气用事,给皇上说些不该说的。” 李诫同样声音很低,“九成九是太子搞的鬼,不过你说得对,主子忌讳这个,所以我给主子的密折中只说是遭水匪抢劫。这纯属主子的家务事,有锦衣卫查,我不会多言,也不插手!” 他想了想又笑,“再说二爷不是个能忍让的,他的手段心计比太子不知厉害多少倍,从小到大,太子就没在二爷手底下占过便宜,二爷吃了这个闷亏,还能不连本带利讨回来?” 赵瑀说:“庄王世子来者不善,你也要多加小心。” “他?”李诫冷笑道,“当初南花园的事情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他说要监管河务的帐,接下来全兖州几十处堤坝要重新加固,大大小小近百处工事,我随便他管,看我不累死他!” “你有应对之法就好。”赵瑀的心略略放下,“蔓儿的嫁妆已经准备妥当,满满两大车,她的卖身契我也销了,明天就想打发她启程上京。” “嗯,这是要紧事,再晚没准儿刘铭就要来信催。瑀儿,走了小半个时辰,累不累?回去吧。” “说来有意思,没怀胎之前我走几步就喘,如今双身子,我倒越走越起劲儿。”赵瑀抚着小腹笑吟吟道,“我猜这孩子定然是个皮实的。” 李诫扶着她,一边走一边说笑,“皮实的淘小子好,皮实的俏丫头更好,还有六个月才能和孩子见面,我都有点等不及了。” 他们走到正院门口,忽听一阵高声大笑,那笑声底气十足,直冲云霄,不是周氏又是谁! 赵瑀眼中顿时是止不住的欣喜,一脚跨进院门,“婆母!” 廊下,周氏和蔓儿相对而坐,嘻嘻哈哈说着什么。 闻声望来,周氏立即飞驰而至,拉着赵瑀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呦,我的儿,你可是我李家的大功臣,当初我就说你是宜家宜室的面相,三年抱俩,不成问题。” 赵瑀有些不好意思,抿嘴一笑,挽着周氏的手往正房走,“您一来,我就像吃了定心丸,万事不用愁,也做个甩手掌柜的。” 周氏拍着胸脯道:“你只管安心养胎,院子里有我给你看着,我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人,谁好谁坏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蔓儿也和我说了个七七八八,哼,有谁敢这时候给你添堵,我非把她脸给撕了!” 她们娘俩说说笑笑进了屋,蔓儿也跟进去伺候,只有李诫呆在门口,傻傻地半张着嘴——亲娘诶,您每次都要这么神奇地、突然地出现吗?还有,您是不是忘了您还有个儿子…… 翌日一早,蔓儿泪水涟涟地登上马车,一路走,一路回头,终是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 李诫怕赵瑀看了伤心,只准她送到家门口,饶是这样,赵瑀也是郁郁了一天才慢慢好转。 她不禁对李诫叹道:“自此分别想要再见面,只怕要你做京官儿才可能……你一直外放做官,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京。” 李诫削好梨子递给她,“别急,等我把修堤的事情搞好,主子肯定让我进京述职,那时候不就又能见面了?” “那你快点修堤,咱们早些回京,半年多了,我也想我母亲,还有玫儿,也不知找到婆家没有。” “我倒有个人选,就是不知道岳母乐意不乐意。” “是哪个?” 李诫正要说话,门帘外的乔兰瓮声瓮气道:“老爷,太太,孔家的帖子。” 孔家给赵瑀下帖子不意外,让她意外的是这次也有李诫的份儿。 赵瑀拿着烫金红贴,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沉吟片刻,忽一声娇笑,“有戏!” 李诫也觉得有些意外,目中波光一闪,良久方笑道:“难为瑀儿替我费心费力,这次机会,我定要抓住。哈,就是为了气死那酸儒,我也要拜孔大儒为师!” 他竟还和温钧竹较劲!赵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无奈笑笑,有时候男人的心眼也着实够小的。 这日到了孔家,赵瑀仍去了后院的茅屋草舍,李诫去了前院的书房。 孔大儒愿意见李诫一面,其中必有孔太太说和。是以赵瑀见了她,首先行了个端端正正的福礼。 孔太太坐在上首没动,坦然受了她这一礼,“怎样,当初我让你修补琴谱的时候,就说过不会亏待了小朋友的。” “真不知怎么谢您才好。”赵瑀满怀感激道,“我家老爷读书少,一心想寻先生念书,却因濠州田地案他得罪了天下的读书人,以至于无人肯教他,他嘴上不说,心里郁闷得紧呢。若孔先生拨冗能指点他一二,当真是三生有幸,就算睡着也要笑醒了。” “你也别急着谢我,我给你们搭个桥,至于能不能走到桥那头,就要看李大人的本事。” 经过这段时日的接触,赵瑀知道孔太太不是讲究虚礼的人,更不耐烦礼仪往来那一套,所以也不絮絮叨叨说感谢的话,指着墙角的棋盘道:“我新学了一招,不如咱们手谈一局?” 孔太太顿时来了兴趣,神情间跃跃欲试,“来来来,上次你赢了我半子,我复盘几次,终于找到你的漏洞——这次我定要杀你个片甲不留!” 一局终了,赵瑀输了两子。 孔太太像个小女孩似地笑起来,“孔老先生亲自陪练,终于是赢了你一把,再来!” 这次是赵瑀胜了。 孔太太还说再来。 直到日头西斜,夕阳的余晖洒满斗室,孔太太才意犹未尽地停了手。 二人有赢有输,细算算,赵瑀还是略胜一筹。 “你这位姑娘,模样好,性子柔顺,琴棋书画都很出色,还处处为他着想。也不知李大人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能讨了你做夫人。”孔太太叹道,“我就喜欢和夫妻感情好的人打交道,像那种貌合神离的、用情不专的人,我是连看一眼都觉得污了我的眼睛。” 赵瑀打趣说:“这就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们与您、与孔先生,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孔太太忍不住笑起来,“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替李大人说话——咱们去瞅瞅考较得如何了,孔老先生对待学问最是严谨,可别把李大人吓跑喽。” 结果人家二人早去西山赏枫叶去了! 晚饭都没回来吃。 看样子是相谈甚欢,那拜师的事差不多能成! 赵瑀欢天喜地回到家,因心情大好,还对木梨轻轻点头笑了下。 把木梨吓得出了一身白毛汗,暗自琢磨太太是不是要冲我下手了?不行,曹无离的分量太轻,要立住脚,进内院伺候,必须在李家找身份最贵的人给自己撑腰。 正院的门关着,里面的笑声传出来。 木梨认得这声音,是那位爽朗直率的老太太。 她眼珠微转,心里有了主意。没有哪个当婆婆的愿意被儿媳妇压一头,而周老太太无论家世、能力、才学,都无法和太太比。 还有,恩公对太太的敬重明显远超对老太太的恭敬。 挑拨婆媳关系简直不要太容易! 木梨不由开始幻想,赵瑀如何被婆婆揉搓得不成样子,如何的凄惨。 而此刻周氏正端着一碗百合粥,劝赵瑀多吃,“看看你瘦的,就算不为肚子里的孩子,也要为你自己想想,女人这辈子不容易,务必要对自己好一点。” 这是周氏亲自下厨做的,赵瑀不忍拂她的意,虽不饿,却也慢慢吃了一碗。 周氏是喜笑颜开,上上下下瞅着赵瑀,目光里尽是慈爱,“我来时和亲家母拍着胸脯保证过得,一定要让你吃得白白胖胖,再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哦,孙女更好。我没生养过闺女,心里头可盼这孙女呢!” 她浅浅笑道:“做您的孙子孙女,定然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周氏顿时笑得合不拢嘴,“那是……” “瑀儿!”屋外一阵脚步嚯嚯,李诫挑帘闪进屋,打断周氏的话头,“哈哈,成了!” “真的?”赵瑀眼神陡地一亮,“孔先生答应收你了?” “嗯,他说不必坐馆,一个月去孔家几次就行。”李诫叉着腰,眉宇间满是得色,“这样最好,天天要我去读书,我还真没空。哎呦喂,我成了孔大儒的学生,想想都跟做梦一样。” 赵瑀招手让他坐下,“你是怎样让孔先生点头的?” 085 085 李诫笑道,“说来还是瑀儿的功劳。孔大儒开始对我不冷不热的,一听说曹州专收孩子的善堂是你提议修建的,当时脸色就缓和不少,又问我濠州田地案的缘由。等我说清楚了,他就让我陪他去赏枫叶,回来时就说他同意收我做挂名徒弟。” 赵瑀不太明白,“孔先生为何对善堂那么感兴趣?” 周氏也纳闷不已,“收徒就收徒,挂名徒弟是怎么个说法?” “挂名就是不坐馆教书。其实他也没打算教我多少诗书,说我脑子太活,书读多了反而被教条框死了。”李诫解释道,“我觉得拜师吧,和送礼差不多,只不过送的自己这个人,送礼呢,讲究的是送到人心坎里,这就要了解收礼人的喜好。” “孔大儒的书房很大,四排黄花梨书架,上面上全是书,看得我眼疼!书案也是黄花梨的,案上五六方宝砚,笔筒笔海里各式各样的毛笔密密麻麻。西面墙上挂着一大幅山水画,我看不出是谁画的,不过落款和皇上御书房那副一模一样——我就知道了,这人是个有钱的,而且舍得在文玩上花银子。” 周氏说:“你送人家值钱的画啦?” “当然不是!”李诫失笑道,“如果送这些东西就能拜师,他早不知道收多少徒弟了!” “他让我写几个字,从小屉里取笔的时候,我一眼看见里面有个兔儿爷!花里胡哨的,和书房太不搭调,而且那兔儿爷还缺了一只耳朵。” 赵瑀听到这里,突然心一动,“孔先生年纪不小,孔太太也有三十多岁,他们没有孩子,孔太太屋里也没有小孩子生活过的痕迹。这个兔儿爷却是小孩子的玩具,是有点儿奇怪。” 李诫“兔儿爷明显是旧物,还是放在容易拿取的地方……我猜,不是他们没有孩子,也许有过,就是没留住,常用的东西烧了,只剩下这个玩具。孔大儒怕孔太太见了伤心,就藏在他书房。” 赵瑀恍然大悟,“所以你跟他提起曹州善堂的事?你救助的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想来他定然会有所触动。” “差不多吧,应是消去他不少偏见——你也知道没几个读书人说我好话。后来我们谈了谈朝政,又去看了圈儿枫叶。啧,他说什么诗句,我也听不懂,也接不住他的话,实在是无趣得很,我就说天凉了,要吩咐差役买姜去。嘿嘿,我当时确实想溜了。” 周氏急了,发狠拧了下李诫的胳膊,“你个憨货,这时候买个屁的生姜,都是你不好好表现,不然就是正式的徒弟啦!” 赵瑀却笑道:“差役买姜,肯定不是给后宅用,修堤在即,你是不是要给河工们熬姜汤?” 李诫眼中闪过一丝讶然,继而大笑道:“果然是瑀儿,最了解我的心思。” “孔先生肯定也猜到了,是不是从西山回来就答应收你为徒?” “正是!”李诫一击掌,满脸的兴奋,“这个孔大儒和温……其他酸儒不一样,虽不愿出仕,却是真正将国计民生放在心中的人,这是我尤为佩服的,便是多向他磕几个头拜师也值了!” 这时莲心过来奉茶,李诫止住话头,吩咐她给曹无离传话,“让他吃过晚饭去南书房,修堤的事不能再耽搁,务必要尽快弄个章程出来。” 莲心没动,脸上略有难色,“老爷,过会儿再传话行吗?奴婢刚才找厨娘核对采买的账目,恰好看见曹先生手里大包小包的,从夹道里过去,约莫是去后罩房了。一时半会儿的,他也回不来……” 李诫眼神微闪,眉头不易察觉轻挑了一下,“若是他不在客房,你便去后罩房挨个屋子找他,找到了,就说是老爷的话,修堤的差事要紧,其它的让他暂且歇了心思。” 莲心应声退下,周氏又问:“后罩房住的不是丫鬟就是婆子,那个曹先生不是请来的贵客吗,跑那里做什么?” 后罩房住着木梨姐俩,不用想也知道曹无离定是献殷勤去了,他倒是上心,就是不知道这份情人家领不领。 赵瑀如是想着,笑道:“赴任途中,老爷和曹先生救了一对姐妹,现在人就住在后罩房,他去看看也是人之常情。” 周氏凝神想了想,猛一拍大腿,大声说:“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叫木梨的?蔓儿走前特地找我说了这个人!” “是那姐俩——咱们先别管他们的事,准备拜师礼更要紧。” 周氏点点头,不再提木梨,眼珠却骨碌碌转起来。 暮色降临,西风吹过后罩房,枯黄的树叶萧萧落下,树上的昏鸦叫了几声,展翅飞入天边的落霞。 木梨将手里的信折好,交给小花,“正房在用饭,丫鬟婆子都过去伺候,眼下是个空档,你躲着人,悄悄从角门出去,那个看门的婆子好赌,这几两碎银子给她,没不答应的。你到西街街口的当铺,把信交给刘掌柜,他又黑又瘦,十分好认。” 小花看看手里的信,又惊又疑,担心姐姐做什么不好的事,“姐,自从曹州回来,你一直神神道道的,这是要干什么啊?” “不懂别乱问!”木梨冷着脸说,看妹妹吓得一哆嗦,忙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姐是为咱俩的前途打算,你想啊,等姐姐做了李太太,得了诰命,你也跟着水涨船高,到时候让你姐夫给你说个好婆家!” 小花嘴唇都白了,“姐,你说哪门子疯话?太太还在呢。” “现在是在,以后就不见得了。”木梨扯扯嘴角,露出个阴冷的笑,“她过去的事我都知道,哼!什么大家闺秀,就是个臭了名声的荡妇,死皮赖脸霸着恩公不放,那头还勾搭着首辅家的公子,我呸!她早晚遭报应!” 乍然听姐姐这样说话,小花心惊不已,不由将手一抽,却没抽出来,“姐,人家可是咱们的救命恩人!” “救咱们的是恩公又不是她!”木梨喝道,“小花你怎的不听姐姐的话?你看看你现在,吃穿不愁,只管给花浇浇水,每月还有五百文的月钱,如果不是我,你能过上现在的日子吗?” 小花低着头,喃喃道:“我知道姐姐对我好……” 木梨松开小花冰凉的手,扳着她的肩膀认真道:“娘没了,爹根本指望不上,如今就咱姐俩相依为命,外人谁也靠不住,你再不跟姐一条心……妹子,姐好了,你才能好!” “我知道了。”小花把信藏在衣襟里,一路躲着人蹙过院子,从角门偷偷出去,大约半个时辰后回来,“姐,信给了刘掌柜,他还给了我一角银子。” 小花摊开的手掌中,静静躺着一块碎银子。 木梨以为妹妹要把银子交给自己保管,忙合上她的手,“好妹妹,即是刘掌柜赏你的,你就自己收着吧,不必给我。” 小花一愣,心里不大舒服,或许是姐姐口中的那个“赏”字,让她回想起刘掌柜那副居高临下的面孔,他给自己银子时的神情,就像随手打发走一个小叫花子。 姐姐到底跟什么人打交道啊……小花心里堵得慌,又害怕又担心,却不敢再和姐姐说,攥着银子出来,闷闷不乐坐在树底下发呆。 甬道上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小花循声望去,是乔兰和莲心两人抬着一桶水过来。 小花第一反应就是跑。 风地里坐得久了,腿脚都发僵,她刚一起身就是个趔趄。 手中的银子没拿稳,骨碌碌滚了老远,好巧不巧,恰好到乔兰脚下,白花花的,十分醒目。 “银子!”乔兰放下水桶,捡起来掂掂,吃惊道,“起码有六七钱重,这是你丢的?” 小花结结巴巴说:“是、是我的……姐姐,还给我吧。” 莲心摁住乔兰伸出去的手,满脸的疑惑,“小花,这银子你哪儿得来的?” “我自己攒下来的。” “你才五百文的月钱,怎么攒得下?” “我、我,”小花着慌了,下意识扭头就往后罩房跑。 莲心喝一声:“抓住她!” 乔兰二话不说撒腿就追,她比小花强壮,没一会儿就把她拽了回来。 小花一边挣扎一边喊姐姐。 房门微开,一个人影闪了下,随即隐去。 小花被押到了正院。 任凭赵瑀怎么问,小花只是哭,一个字也不说。 周氏被她哭得心烦,厉声骂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咱后院人少,保不齐她是从哪儿偷的。今儿敢偷碎银子,明儿就敢偷金子,照我说直接卖了得了!” 小花顿时脸白得像窗户纸,连磕头求饶也忘了。 赵瑀身子有些乏力,便道:“先关到柴房里,明天再审。” 周氏加了一句,“不许给吃的喝的,明儿个再不说,举盆冷水风地里站着,看她说不说!” 立即有婆子进来,堵嘴扭胳膊把小花拖了出去。 赵瑀叹了一声,“这点儿银子压根儿不算什么,可她就是不说来历,倒让人生疑。” 周氏神情跃跃欲试,几乎是摩拳擦掌,“儿媳妇你安心养胎,院子里的事情交给我,任凭她是谁,也别想翻出花儿来!” 夜色渐浓,李诫还在前衙议事,赵瑀等不及先睡了。 正房的灯熄了,周氏的院子还亮着灯。 影影绰绰中,木梨顺着墙角溜到院前,思量再三,鼓足勇气敲响了门。 086 086 周氏还没歇息,听到小丫鬟禀报木梨求见,当即说道:“给我打出去!我可是五品同知的亲娘,岂是什么阿猫阿狗想见就能见的。” 小丫鬟刚要退下,又被周氏唤回来,“且等等。” 周氏拧眉暗暗思索半晌,心下已有了主意,遂吩咐道:“你就说我正在沐浴,让她去夹道小门等着,待我洗好了再传她进来。” 院门口的木梨听了小丫鬟传话,暗喜不已。 毕竟心虚,她瞧见妹妹被带走,也不敢和莲心乔兰两个掰扯,且她笃信小花不会出卖自己,所以她当时没露面,想着找救兵求情。 她先去外院找曹无离,但曹无离和恩公在议事,她进不去前衙,只能折返。 但又不能不顾小花的死活,她便想到了老太太。 还好,老太太答应见她,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老太太并不是完全信任太太的,没准和她预想的一样,二人之间有矛盾! 婆媳从来就是天敌。 她要好好利用这次机会,彻底翻身。 木梨笑起来,一副志满意得的模样。 小丫鬟莫名其妙地看着木梨,心道这人是不是傻?在冷飕飕的交道里,吃冷风挨冻,怎么还笑得心满意足? 木梨根本没注意到小丫鬟异样的目光,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她心里已经想好了说辞,必能打动老太太,只要得了老太太的欢心,她就能把太太一点一点地踩在脚下。 她似乎看到,太太跪在自己面前,苦苦哀求自己饶命的样子。 而恩公就像当初救自己时那般,挡在自己身前,冷冷地对太太说,“不知好歹的东西,我真是眼瞎娶了你!” 一阵恶寒袭来,李诫狠狠打了个喷嚏。 曹无离问道:“大人是不是受寒了?这两天还会有雨,天越来越凉,您当心别生病,要不然我一个人可扛不住庄王世子。” 李诫揉揉鼻子,吸了几下,“就是突然觉得冷,还有点儿恶心。没事,我回去喝碗姜汤就好了——说修堤的正事,按你的意见,黄河中游种草种树,下游要疏浚河道,加固加高堤坝,尽量让水流更急……种草种树的道理我明白了,可为什么要让咱这里的水速变快呢?” 曹无离解释道:“黄河沙子多,水流一缓,沙子沉下来,河槽就会增高,极容易漫过堤坝。如果水流快了,沙子就能随着走,而且水流还能冲刷河床,久而久之,河槽变深,水位就会下降。” 李诫已然听懂了,用力拍着曹无离的肩膀,大笑道:“好!好!这个治河方案好,就按你的提议办。要银子要人的事包在我身上,你尽管放心大胆的干,干好了,我定会保举你。也别怕什么庄王世子,老爷我自有法子压他。” 曹无离笑得有几分腼腆,“多谢大人提拔。那个……木梨姑娘也说我这个法子好来着,我觉得她是个有见识的姑娘,如果可以的话,大人能不能派她和我一起去曹州?” 李诫一怔,反问道:“你事先和她提过修堤的方案?” “是,我后晌去瞧她,她问我最近忙什么,我就说了。”曹无离颇有些沾沾自喜,“木梨姑娘不看人相貌,只看人才学,她还夸我是古今天下第一治河能人。” 李诫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哦,咱们为了弄清楚曹州河段的实际情况,风里来雨里去,在生死边缘打了多少个滚儿?人家夸你两句你就什么都说了,你倒是大方!” 曹无离小心分辩了一句,“木梨姑娘又不是外人……” “曹先生,你有真才实学,今后必有你的造化。”李诫语重心长地说,“男人光宗耀祖凭的是真本事不是看脸,你没必要因自己的相貌低人一等。往后你发达了,面临的诱惑更多,你若把不住,趁早死了做官这条心。” 曹无离的耳根微微发红,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后日一早我派人护送你去曹州,这次绝对不能再私自跑回来了!” 李诫打发走曹无离,背着手立在窗前,默默思索良久,终是不放心,将曹无离的提议一五一十,连写带画地写了封密折,连夜送了出去。 看看壶漏,已是三更天,深秋的夜风很凉,空中又飘起了濛濛细雨,就是李诫也觉得有点儿冷。 此时他分外想念热乎乎的被窝,还有又柔又软的赵瑀。 阴冷的天气里,盖着棉被,抱着媳妇儿,简直不要太惬意! 李诫加快脚步一路往回赶,路过周氏的院门时,隐约听见旁边夹道里有人跺脚。 再听,却没了声响。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也没在意,扭脸就回了正院。 可怜夹道的木梨,快要被冻僵了。 那小丫鬟走后,就再也没来过。 夜风寒凉,木梨耐不住,跑去打听老太太沐浴完没有。 看门的婆子告诉她,“老太太既让你等着,你就老实等着,问什么问,难不成还有主子迁就下人的份儿?” 她无法,只得站在夹道里继续等。 到了三更,她觉得不对劲,想走又不敢走,生怕被揪住把柄——老太太究竟没发话让她回去。 她知道,如果自己就这么走了,老太太这扇门就再也敲不开了。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木梨无处可避雨,就偷偷跑到院门屋檐下窝着,又冷又饿又困,不多会儿迷迷糊糊睡着了。 雨停了,晨阳升起来,周氏习惯早起,听说木梨竟还在门口候着,心下也是诧异,“看不出这个女的还挺有韧劲儿,把她叫进来,我倒要看看这是个什么货色。” 木梨终于见到老太太了,但一夜冻饿,刘海打着绺儿贴在脑门上,嘴唇惨白,抱着胳膊缩着脖子,浑身哆哆嗦嗦,腿脚僵硬,磕头都差点没磕下去。 周氏皱起了眉头,“大早晨的,一副晦气样。” 木梨大惊,忙半垂着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低眉顺眼,乖巧听话,“奴婢失仪,求老太太责罚。” 呦,还挺会说话!周氏眼珠一转,换了个笑模样,“算啦,就当为我大孙子积德,我不罚你。说起来我让你等了一夜,你怨不怨我呀?” 木梨使劲摇头,“奴婢知道老太太心善,绝不是苛待下人的主子。只因太太不喜奴婢,她现在又怀着小少爷,老太太为了一家和睦,才故意给奴婢冷脸看。” 周氏心里暗骂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跑到我这里挑拨离间! 但她脸上还是和蔼的笑容,“唉,还是你懂我,起来吧,那个谁,给她端碗热水。木梨啊,你非要见我,是不是因为你妹妹的事?” 木梨顿时落下泪来,哭泣道:“是,奴婢听说起因是一块碎银子……求老太太明察,那银子是奴婢给妹妹的,是奴婢偷着做私活攒下的钱,妹妹怕太太怪罪,才不敢说。” 周氏奇道:“你为什么要做私活?” 木梨苦笑一声,“月钱太少,妹妹正在长身子,我还要给她攒赎身银子、攒嫁妆,奴婢也是没办法。” 周氏问她,“这样啊,那太太为什么不喜你?” “奴婢说不好,许是因为老爷曾经救过奴婢,因这一份情在,又因太太正在孕中,怕老爷有别的心思。您知道的,凡是有点体面的大家族,太太、少奶奶有孕,都会给自家男人预备通房、妾室,以免无人伺候。” 说完,木梨偷偷抬眼看了看周氏。 周氏差点一口啐到她脸上,好个臭不要脸的,这是上赶着给我儿子当小老婆来了!我呸,还明里暗里说我儿媳妇小心眼儿,哼,我去你个大家族!想拿老娘当枪使,也得瞧你有么有那本事! 她心里将木梨骂了个狗血淋头,脸上却笑嘻嘻的,“难得你有心,我这里恰好缺人手,你愿意过来伺候我吗?” 木梨欣喜若狂,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叩头道:“多谢老太太!多谢老太太!奴婢一定尽心尽力服侍您。” 周氏笑道:“去换身衣服就来我这里,还有你妹妹,也放了,我却不好再让她进来,还让她干原来的差事。” 能进老太太的院子,这一夜的罪没白受!眼见离心愿又进一步,木梨高兴之余,已无暇顾及妹妹,欢天喜地就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周氏精神抖擞:贱婢,看老娘不折腾死你! 消息没一会儿就传到了正院。 莲心一个字没拉,将周氏和木梨的对话学了一遍。 李诫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勺,正哄着赵瑀多吃一口饭,闻言讶然道:“娘这是要干什么?” 赵瑀噗嗤一笑,“娘这是帮我呢,把人拘在眼皮底下,不怕她再跑过来作妖。” “你就那么相信我娘?” “你犯傻了?莲心知道得这么清楚,肯定是出自娘的授意,她是让我安心呢。” 李诫笑道:“其实我娘也是多此一举——你还能没法子治一个奴婢?” “话不是这么说的。”赵瑀挥手让莲心退下,斜睨李诫一眼,“娘初来乍到,还没融入兖州府的贵妇圈子,没什么应酬,出门也少。偏她又爱热闹,这几日我看她有点提不起劲儿来,就想给她找事情做做,正巧木梨就送上门来了。” “还有,在外人看,娘的出身不高,而我好歹也算个官宦人家的女儿,难免有些‘东风压倒西风’的感觉。咱们自家人都不计较这个,但人多口杂,说得多了,我怕娘心里起疙瘩。” 李诫马上明白了赵瑀的小心思,“你放手内院的权,让娘过当家的瘾,她心里一舒坦,自然不信别人的闲话。瑀儿,你当真是体贴。” 赵瑀笑道:“还是因为娘真心疼我,我才敢彻底撒手不管。” “也是因为你真心敬重娘,娘才那么疼你。”李诫搂着媳妇感慨道,“我命真好,多少男人头疼的后院起火,在我这里竟然是火星都不见一点。” 他二人夫妻你侬我侬,木梨此刻却是叫苦不迭,她没料到伺候老太太竟然是这样的伺候法子。 087 087 世间最折磨人的是什么? 对木梨来说,不是疼痛,不是劳累,不是屈辱,是你想睡觉,困得要死却不让你睡觉! 她来的当天,周氏就说院子里人多太吵,把几个三等丫鬟、粗使婆子打发到赵瑀那里,身边只留一个小丫鬟。 赵瑀过意不去,特地将莲心派过来,但莲心什么也不干,没事就坐在廊下晒太阳。 院子里洒扫浆洗的活计就成了木梨的。 做就做吧,她并不介意表现自己的顺从和能干,于是咬牙忍了。 到了晚上,周氏借口看她亲近,让她上夜。 木梨很高兴,以为和老太太的关系能更进一步。 哪知这一晚上老太太就没消停过。 她刚躺下,就听老太太要茶喝,倒了茶,却说凉,木梨只好重新泡茶,再端过去,老太太刚喝一口就喷她脸上了,“这么烫!你想烫死我?” 木梨脸也顾不得擦,忙把茶壶放在凉水里冰着,好容易不凉不烫了,这位老太太又说晚上喝茶睡不着,要喝白开水。 终于伺候老太太喝了水,木梨打着哈欠,又是刚刚躺下,老太太又叫,“腿疼,给我捶捶腿。” 木梨只能趿着鞋,跪在脚踏上给老太太捶腿。 一捶就到了天亮。 老太太折腾一宿补觉去了,木梨可不行,满院子的活计都等她一人干呢。 连着几天熬下来,木梨面色发白,眼圈发青,双颊凹陷,嘴唇爆皮,脚步虚浮,曾经称得上清秀可人的小女子,生生被揉搓成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模样。 就算木梨再傻,此时也知道自己被老太太耍了! 她恨得几乎咬碎一口牙,但骑虎难下,她没了退路,也不能让人揪住错处,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她还抱有一丝幻想,恩公总会到老太太院子里请安,说不定看见她的模样,会再一次怜悯她。 毕竟恩公是个心肠柔软的男人,见不得羸弱的女子受苦受难。 可不知为何,她一次也没碰到过李诫。 周氏冷眼旁观,回头就当笑话一样说给赵瑀,“我真不知这人脑子是不是缺根弦,她这时候还做梦爬床,你说她哪儿来的那么大的脸!” 赵瑀也纳闷不已,李诫明白拒了她,为什么她还执迷不悟?她就那么笃定李诫会看上她? “唉,终究是个麻烦,还是尽早打发她们姐俩出府的好。”赵瑀叹了一口气,“就怕她再找曹先生说三道四,如果曹先生和老爷生隙,反而不美。” “不如趁着曹先生不在,卖得远远的,再随便编个谎话哄他,让他找不到不就得啦。” “……不太好。”赵瑀不同意,“救了她反而不好发卖她,而且不能哄骗曹先生——这会让老爷的诚信大打折扣。” 周氏皱起了眉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顾忌的也太多了吧!怎么官越大反而越憋屈?” 赵瑀忙安抚道:“所以说‘官身不自由’,官越大,权力就越大,就越不能随心所欲由着性子来。那木梨……且再等等看吧,她如果要动外脑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肯定会露出狐狸尾巴来,到时候证据确凿,也让别人挑不出错来!” “我这几日也看明白了,木梨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把墙拆了也要一条路走到黑的人!”周氏感慨道,“这人太偏执,都快走火入魔了,我得想个法子赶紧打发她……别担心,肯定不会出岔子。” 周氏的法子简单明了,直接和木梨说:“听说你以前也是好人家的姑娘,为了报我儿子的救命之恩,才自卖为奴。我们李家家规是施恩不图报,这纯属我儿子做的不对。所以,我就替他做主了,今天就放你出府。” 木梨没想到忍气吞声许多天,结果换来这么个结果,当即跪下苦求不出府,把他爹卖她那套说辞又讲了一遍。 周氏闻言乐了,拍手笑道:“这好办,常言说的好,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嫁了人,你爹还能拿你怎么样?救人救到底,干脆我给你保一门婚事——你看曹无离怎么样?” 木梨大惊,头摇得和拨浪鼓差不多,“不,不……老太太,奴婢对曹先生无意。” “诶——你别不好意思了,瞒不过我的,你们往来已久,他总跑到后罩房找你,而你也总收他东西,对不对?后院里多少人都看见过,郎有情妾有意,这事就这么定了!” 这突如其来的亲事彻底砸懵了木梨,一时间痴楞当地,连自己怎么出来的都不知道。 被欺骗、被耍弄,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和不甘涌上来,在她的胸膛里掀起惊天巨浪。她觉得自己就像戏台子上的花旦,卖力地演着戏,以为能感动台下的看客,谁知人家只把自己当个丑角! 周氏凭什么一句话定自己的去留?赵瑀都不敢。 因为她是恩公的娘,她的话恩公都得听! 那就让这个娘听自己的话…… 木梨从床铺最底下翻出两个纸包,一红一白,这是赵瑾给她的,红的是阿芙蓉,白的是红花。 阿芙蓉是给恩公准备的,剂量足够上瘾,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意用。 红花是给赵瑀的,就算不能让她小产,也能折腾得她不死不活。 可惜她一直进不了正院,厨下又是防她防得紧,不,是这后衙所有人都防备她! 木梨嘴唇咬出了血,她将白色纸包放回去,将红色纸包藏在袖子里。 先给老太太下药,等她离不开自己,就让她把自己指给恩公,就算恩公厌恶自己也顾不得了。 木梨进了屋子,正巧小丫鬟正在外间冲茶,她便抢过来笑道:“好妹妹,过不了几日我就出门子,让我再给老太太尽尽孝心,你去歇着,这活儿我来。” 小丫鬟犹犹豫豫松了手,“别太烫,老太太喜欢喝温的。” 木梨满口应下,待小丫鬟出去,瞅瞅四下无人,心一横,从袖筒里掏出红纸包,哆哆嗦嗦就往茶盏里倒。 因太过紧张,还洒在桌子上不少,她急忙用手抹掉。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笑。 这笑声极轻,在木梨听来却是晴天霹雳,彻底击懵了她。 她僵硬地转过身子,莲心挑着帘子倚在门框上,冷笑道:“太太早料到你会狗急跳墙,哼,这下可抓住你了!” 后院发生这么大的事,李诫也迅速赶回来。 他刚进院门,就听见木梨近似癫狂的喊叫声。 “凭什么我不行?凭什么我比不过赵瑀?我是出身平民,可我是清白的名声!她呢?和温家公子稀里糊涂的,和庄王世子也攀扯不清,名声早臭了!她迟早会拖累恩公,我替恩公除了这个祸害有什么不对?” “我祖上也有当官的,就因为我爹好赌败光了家业,我小时候也是财主家的大小姐!我也读过书,认得字,我不比她差——” “恩公救了绝境里的她,就娶了她,恩公也救了绝境里的我,当然也能娶我!我比她强百倍——” 李诫再也听不下去,“咣当”一脚踢开了门。 劲风随着大开的门呼啸而来,温暖的房间顿时冷了下来。 李诫的目光更冷,语气更冰,“昨儿个孔先生刚给我讲了东郭先生的故事,想不到我今天就碰上一只中山狼!” 赵瑀忙起身拉他坐下,“不气不气,幸亏莲心机警,发现得早,没造成什么危害。——木梨,关于我的那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在李诫进来的那一刻,木梨的疯狂就减弱了几分,闻言讥讽道:“天下没不透风的墙,你做过的好事自然有人知道。” “这时候还想给我泼脏水,挑拨离间呢!”赵瑀另一只手摁住暴跳如雷的周氏,“娘你坐着,犯不着亲自动手。乔兰,给我正反抽她二十个耳光。” 乔兰挽起袖子,一手拎起木梨的领口,一手抽她,噼里啪啦,好像放鞭炮,热闹极了。 别看她年纪小,力气却很大,又下了死劲儿,一顿巴掌扇完,木梨的脸已肿成两倍大。 “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你唯一能接触到的就是赵瑾。”赵瑀抚着小腹,半仰在椅背上,不疾不徐道,“曹州衙门,你们一拍即合,想要暗中害我……这两包药是不是她给你的?” 木梨不答。 “红花也就算了,药铺里有卖。阿芙蓉可不是寻常人家能买的,说它价比黄金也差不多,可不是你一个小小的奴婢能有的东西。” 李诫冷然道:“不说也罢,大牢总能叫她开口。不忠不义,竟敢谋害主家,至少枷号三个月,上百斤的枷,我看看你的脖子能抗多久。” 木梨满面泪光,看着李诫的目光充满委屈,又含着几分深情,只是配着那副猪头一样的尊荣,看起来颇为滑稽。 众人一片愕然。 愕然过后,周氏笑得前仰后合,连连拍着桌子道:“儿啊,我知道怎么回事了,这人把自己当成你的正牌太太!哎呦我的老天,发梦能发到这种地步,我也真是开眼了。” 赵瑀虽知道不该笑,还是忍不住笑了下。 这笑刺痛了木梨,她愣愣看着赵瑀,猛地发出一声瘆人的惨叫,一头冲赵瑀扑过来。 砰!她的身子斜飞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李诫护在赵瑀身前,收了腿,冷冷地对她说,“不知好歹的东西,我真是眼瞎救了你!” 木梨吐出口血,迷迷糊糊想,这话好熟悉,好像谁说过似的。 不对啊,恩公应该是护在自己身前,对太太说这话才对。 怎么回事?木梨无力地抬头看了一眼,然什么也没看清,就昏了过去。 李诫直接将她投入大牢,不出一日,审讯就有了结果,和赵瑀猜的一模一样。 木梨还交代了给庄王世子送密信的事情。 拿着供词,李诫笑得恶意满满,“好你个世子爷,这次我非把你弹劾得七窍生烟,满地找牙不可!” 088 088 李诫并没有急着弹劾庄王世子,他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掌握的实证,只能证明木梨和赵瑾串通起来谋害赵瑀,至于密信,除了木梨的口供,李诫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如果贸然上奏,庄王世子肯定一退六二五,装作任事不知,把赵瑾推出来了事。 这样就是内宅妇人、同族姐妹间的纠葛,对庄王世子造不成任何损伤。 李诫记仇,明里暗里遭他两次算计,这次怎么也要咬下他一口肉! 果然,没两天庄王世子就写了份治河方案,三百里加急,由太子直接呈递御前。 皇上看了,没有任何表态,只命人誊写一份给李诫送去。 这份方案完全就是曹无离的治河意见。 李诫笑得肚子疼,拍着桌子大叫:“好好好!送上门来的把柄,世子爷,你万万想不到,曹无离的方案,我早就密报皇上啦。哈哈,这就叫‘不打自招’!” 他随即写了份折子,弹劾庄王世子暗窥朝廷命官,密建私档,意图要挟百官。 附上木梨的供词,还有阿芙蓉等证物,加急送往京城。 周氏担忧这桩公案怎么判,“儿啊,那世子爷是皇上的堂兄弟,人家是亲戚,咱是外人,你说皇上会不会拉偏架?” 李诫笑道:“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皇上那人最是公允,而且这位世子爷也犯了皇上的忌讳,我猜这次他好不了了。” 周氏听不懂,赵瑀细细解释说:“庄王世子爷身份尊贵,可再尊贵,也不能监视朝廷命官,更不要说试图拿药物控制官员,毕竟这天下只有一个主子。” “他这是犯了大逆之罪,按律抄家灭族,看在老庄王的面子上,皇上或许会手下留情,不过以后庄王这支就起不来了。”李诫冷笑道,“其实大家都知道,老庄王是个闲散王爷,绝无可能谋逆。世子爷是太子举荐的,嘿嘿……” “你是说是太子授意他监视你?”赵瑀讶然道,“难道是因为丢了蔓儿这个眼线,太子又想重新放一个人进来?” “我也说不准,所以折子里根本没提太子,我只把庄王世子往谋逆上引。”李诫笑得有几分得意,“似是而非,点一句,却不说破,才容易令京城那帮人瞎想。而且也不用我明说什么,二爷还憋了一肚子火呢,他肯定会利用这次机会,狠狠把太子踢下水!” 李诫预计得没错,他这封奏章在京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庄王世子被锦衣卫连夜押解上京,到京后马上下了诏狱。 可把老庄王吓坏了,但他在太阙宫外跪了两个时辰,皇上都没召见他。 庄王想找太子帮忙求情,可太子也是焦头烂额的——几个江湖人反水,投靠了秦王。 双河口那场刺杀,就是这几个老江湖寻来的刺客! 好在他们并不知道真正的主谋是谁,太子忙着斩断所有可能泄密的下线,丝毫没精力顾及别人。 庄王世子已然成了太子的弃子。 半个月过后,这案子有了定论:涉案人员赵瑾、木梨处死,褫夺庄王世子爵位,贬为庶人。 也就是说,庄王的爵位也就到老庄王这一代为止。 虽然没有提及太子,但太子发现,秦王也和他一样,开始参与朝中机密事务的决策了。 京城的气氛悄然紧张起来。 谁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奴婢,一桩看似普通的谋害主母案子,竟然扳倒了一个亲王世子,扯得太子落了水,令京城的局势发生微妙的变化。 这一切都源于那个李诫,天子信臣李诫! 人们不禁感叹,他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能耐! 也有人说:或许,是皇上的授意…… 远在兖州的李诫却是浑然不觉,这时候他在和曹无离喝酒。 此时将近初冬,天气已非常冷了,屋里烧着火炉,暖融融的。 “老曹啊,看你那副怂样,不就是看走了眼么?至于整天愁眉苦脸?”李诫用力拍着曹无离的肩膀,给他斟满酒,“好女人多的是,犯不着为一个木梨难过。” “我不是替她难过,我是替自己难过。”曹无离哭丧着脸说,“我生来相貌丑陋,打小就没女人缘,好容易有个不在乎外表的人出现,我以为自己终于找到那个她了,却是蛇蝎心肠的女人。我,唉,果真是丑人没人爱啊!”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因为脸觉得低人一等?你有本事有才学,早晚出人头地,到时候自然能抱得美人归。” “希望如此吧。”曹无离叹了一口气,仰脖子把酒灌下去。 酒过三巡,夜色渐深,李诫看他情绪不似先前那般低落,便说:“我回去了,你也早些歇息,后天齐王回兖州,明天一大堆事情要做,且有的忙呢!” 许是喝多了,曹无离双眼迷离,盯着李诫半晌不说话,忽然伸手掐了把他的脸。 李诫始料未及,捂着脸叫道:“疼死我了,你干嘛啊?” “俊俏!我长成你这样就好了……站着说话不腰疼,你长成我这样,看你媳妇还要不要你!” 说罢,咣当一声,他的头不知疼痛似地砸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李诫揉着脸蛋,暗自哼了一声,我媳妇儿才不是看脸的人呢! 冷月似钩,寒星满天,还没入冬,正房已早早燃起了地龙,一进门就热浪袭来,融融如春,却是半点烟火气不闻。 李诫在外间略停了停,等身上的寒气散地差不多了,才进了内室。 赵瑀盘腿坐在炕上,腿上盖着小毯子,正低头做针线,听见动静,抬头笑道:“回来了,曹先生好点儿没?” “他啊,满心喜欢的女人算计他,一时心里不得劲儿罢了,过过就好了。”李诫挨着她坐下,“这是给咱孩子做得小棉袄?” “嗯,我算着明年一二月份就能和孩子见面了,提前预备下。” “做一两件就行,你现在不能费神,余下的叫丫鬟们做就成。” “好。”赵瑀笑着应了声,“想想在濠州的时候,也是冬天,咱们只能烧普通的炭火,一点儿也不暖和,满屋子还都是烟味。再看看现在,托你的福,可是今非昔比了。” 李诫不由心中一动,小心翼翼问道:“瑀儿,你觉得我好看吗?” 话题跳得这样快,赵瑀先是愣了下,随后放下手里的针线,抚上他的脸,笑吟吟说:“你天下第一好看。” 李诫嘻嘻笑着,透着几分心虚问道:“那、那如果我不好看,你还会喜欢我吗?” 赵瑀一怔,有些哭笑不得,“我喜欢你又不是因为你的相貌,在我眼里,无论你长什么样子,你都是世上最俊俏的男人。” 听了这话,李诫心里大为熨帖,抱着媳妇儿“啪滋”就是一口,“我就知道瑀儿不是看脸的人。” 赵瑀奇道:“你怎么想起问这个蠢问题?” “呃……和曹无离那个呆瓜待时间长了,脑子也不灵光了。”李诫讪讪道,接着转了话头,“赈灾结束,后天三爷到兖州,从这里启程回京,我担着戒备的差事,这阵子会很忙,晚上你别等我。” “嗯,有个事儿我和你商量下,小花的爹,也就是木梨的爹找来了,要给小花赎身。我打算应允他,也不要赎身银子,明儿个让他领人出府。” “既有老子娘在,就打发走吧。”提起木梨,李诫还是气不打一处来,“救这么个祸害,我当真是吃饱了撑的。往后我可得睁大眼睛,不能乱发善心。” 翌日过午,木老爹千恩万谢领走了小花。 赵瑀着人仔细清扫后罩房,她们姐妹用过的家具器物,统统扔了出去。 自此,后宅里再无这姐俩的痕迹。 下午的时候阴了天,浓重的云一团一团压过来,傍晚的时候,伴着西北风,飘起雪粒子来。 暖阁里,周氏拿着一个金项圈,颇为炫耀地说:“给我大孙子的。” 赵瑀拿在手里掂掂,约有七八两重,纳闷道:“娘,您到底有多少金子?这些都是在金矿里挖出来的?” “是啊,说来也巧,那金矿就是在山东,我还记得大概的方向,你能不能和李诫说说,让他派人找找去?”周氏眼睛贼亮贼亮的,凑近赵瑀耳边说,“如果咱家有个矿,子孙几代都不用愁了!” 赵瑀心里咯噔一声,不知为什么有点不好的预感,正琢磨怎么劝婆婆,却见莲心进来禀告:“太太,门外头来了位小姐,自称姓张,说是您的京中旧识。” 莫非是张妲?赵瑀忙吩咐把人请进来。 待看清张妲的样子,赵瑀很是吓了一跳。 她身边没有伺候的人跟着,鬓发略有些凌乱,斗篷被风雪打湿了半边,靴子上全是泥泞。 整个人冻得直哆嗦。 赵瑀顾不得多问,二话不说,先灌她一碗热热的姜汤,接着打发她去洗个热水澡,找出自己没上身的衣服给她换上,又命厨下做碗鸡汤银丝面。 收拾停顿后,已近亥时。 赵瑀问道:“你一个人跑我这里来,家里可知道?” 张妲摇摇头,“我是偷跑出来的,瑀儿,我走投无路,你帮帮我。” 089 089 秦王和齐王都到了适婚年纪,而张妲,是齐王妃的备选之一。 且皇后已相看过张妲,据说十分的满意。 张家甚至按照亲王妃的规格,开始准备嫁妆。 赵瑀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道:“你一颗心全放在温钧竹身上,你母亲也是知道的,怎能将你另配他人?” 自从进屋,张妲的眼泪就没停过,嗓音也沙沙的,“去年我娘和姑姑提起过我们的婚事,姑姑同意了,表哥却没答应……如今你和李诫过得如胶似漆,我想表哥也该歇了心思,就求母亲再和姑姑商量商量,哪知,哪知她们竟商量出这个结果,这是为什么啊!” 赵瑀默然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一年半来她跟着李诫,眼界开阔了许多,张妲一说完,她就猜到温张两家的用意。 亲上加亲,无非是让两家更亲近,但现在两家的关系本就很亲密,这桩亲事并不会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好处。 而亲王妃的位子却不一样,可以将张家、温家的权势地位提升到新的高度。 但他们为什么选择了富贵闲散的齐王?秦王明显更得帝心。 若说齐王唯一强过秦王的,就是他嫡出的身份。 温首辅身居中枢要职,知道得自然比别人多些,莫非太子…… 赵瑀的心砰砰跳起来,极力将心中的不安和疑虑压下去,缓缓问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张妲一抹眼泪,语气坚决,“我听说齐王在兖州,你想法子让我悄悄见他一面。” 赵瑀惊得手一颤,差点把茶杯打了,“他是亲王,岂是我们想见就能见的?再说你见他做什么?” “我要当面告诉他,我身有隐疾,不能嫁给他的,求他拒了这门亲事。” 张妲神色焦急,抓着赵瑀的手祈求道,“你相公那么有本事,他和齐王关系又好,带句话总可以的。如果不方便开口,告诉我齐王从哪里经过,我半道截住他!瑀儿,你帮帮我好不好?” 事情哪里有她想得那么简单,李诫本事再大,官位再高,也没有插手齐王婚事的资格,更不能随便泄露齐王的行踪。 如果皇后知道了,李诫将如何自处?他又有什么脸面觐见皇上? 赵瑀叹口气,没有把这话说出来,此时的妲姐姐张皇失措,自己再断然回绝,若是她一时想不开,绝望之下寻了短见可不得了。 所以赵瑀安慰道:“你别急,能帮我肯定帮你,等李诫回来我问问他。” 听她这么说,张妲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摇头苦笑道:“我之前还总说李家的不是,到头来还需要李诫帮忙,真是讽刺!唉,多谢你了。” 赵瑀笑笑,“看你说的,多年的交情,能帮我自然要帮。我看你也给家里去个信儿,你一走了之,现在张家还不到乱成什么样子。” “不会乱的。”张妲轻蔑一笑,“他们定会将我失踪的消息瞒得死死的,名门世家,面子还是顶顶重要的。你也不要告诉表哥,他一旦知道,温家也就知道了。” 赵瑀应了。 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定,张妲便觉困倦如山呼海啸一般席卷而来,打了两个哈欠,身子歪在炕上,不一会儿就响起轻微的鼾声。 夜深了,赵瑀揣着心事,翻来覆去睡不着,好容易等李诫回来,忙把张妲的事情告诉他。 李诫倒没那么多顾忌,因笑道:“这有什么,明儿个正好三爷回来,我找个空档和他提一嘴,见不见的,自有三爷说了算。” “如果宫里面知道你插手,会不会怪罪你?” “啧,顾不得了。如果是别的王爷,我当然懒得多管闲事,不过三爷……我还是和他说说吧,娶个喜欢别人的媳妇,我替他不值。” 李诫办事不含糊,转天下午就给了信儿。 后日,兖州城七品以上官员,并当地名流士绅,在府衙大摆宴席,为齐王践行。 李诫说,他偷偷把齐王叫到后花园暖亭,张妲在那里等着就行。 赵瑀特地找了本琴谱,带着扮做丫鬟的张妲,在筵席当天登门造访。 近来她和潘太太走动频繁,交情也日益加深,是以尽管府衙忙成了一锅粥,潘太太还是很高兴地接待了她。 总有管事嬷嬷进来回话,潘太太惦记着前头,让女儿好好跟赵瑀学琴,便急匆匆出去。 教完一曲,赵瑀说想看看后花园的竹林,潘小姐怕冷不愿意动,便吩咐丫鬟伺候她们去。 赵瑀笑着婉拒了,“府衙我来了多少次,熟得不能再熟,就是闭着眼也走不丢,我随便逛逛就从后门回去,府里忙,就不多打扰了。” 出去时,天阴得晦暗,浓重的云被凛冽的西北风压迫着,层层叠叠压在头顶上,仿佛顷刻之间就会落下来。 赵瑀抬头看看天,叹道:“要下雪了。” 张妲闻言,怔怔地望着苍茫的天际,“瑀儿,往年冬天,咱们煮雪烹茶,吟诗奏琴,那时多好啊,可惜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私自拒婚的事情瞒不了太久,等待张妲的,将会是温张两家的暴怒。 一阵酸楚袭上心头,赵瑀眼眶一热,几欲落泪,忙垂下眼眸,作势笑道:“看你说的,总会有机会的。你这幅悲悲切切的模样,可不像你,我还是喜欢那个风风火火,潇洒自如的妲姐姐。” 张妲凄楚一笑,目光不无艳羡道:“我喜欢上一个人,整日以泪洗面,忧愁多过喜悦。你喜欢上一个人,脸上的幸福挡也挡不住……瑀儿,你真让人羡慕。” 那不如放手丢开!赵瑀差点喊出来,但终究吞了回去。 张妲苦恋温钧竹多年,不是一句放手,就真的能放下的。 如果温钧竹能喜欢张妲该有多好…… 沿着抄手游廊,绕过池塘,走到尽头便是暖亭。 推开雕花木门,只见周围窗子都镶嵌了大玻璃,隔玻璃望去,恰能看到后园子的月洞门。 赵瑀叮嘱说:“你脾气急,见了齐王,务必要言语恭谨,切不可冲撞。说话点到为止,也别把自己身子骨说得太不堪,万一话传出去,你以后说亲可麻烦了!” 说话间,但听一阵人声从外传来,赵瑀探头去看,正是李诫和齐王说说笑笑从月洞门进来。 “来了,你在这里等着。”赵瑀轻轻推了下张妲,起身迎了出去。 李诫笑嘻嘻说:“三爷,人在里头等着呢,我在门口给您守着,总归不叫人打扰您二位。” “说得跟我偷情似的,”三爷冷哼一声,却笑了,“也罢,本王还没玩够呢,成什么亲,不成!就她不来,我也得把亲事搅黄喽。” 他并没有不虞之色,赵瑀悄悄松了口气。 齐王进了暖亭,门关上,不闻丁点儿声音。 李诫拉着赵瑀略站远些,搓着她的手,捧着嘴边哈气,“冷不冷?” 赵瑀摇摇头,忽调皮一笑,“今儿筵席如何?孔先生也来了,有没有吓他们一跳?” 李诫笑得很贼,“先生是个不爱张扬的人,我也要学他一样的低调,所以没特意提我们之间的关系。” 说曹操,曹操就到,从池塘那边走过来一群人,当中簇拥着的,正是潘知府和孔大儒。 温钧竹也跟在后面。 暖亭里的人没有谈完的迹象。 李诫暗骂声麻烦,让赵瑀躲在树后,自己大踏步迎了上去。 原来是潘知府听说孔大儒爱竹,请他过来赏这一片竹林。 寒风刺骨,李诫不由纳闷,这一群人不冷吗?围着几株绿不绿、黄不黄的竹竿子,个个慷慨激昂,跟打了鸡血似的。 他看孔大儒,也是满脸不耐,就差抬脚走人了。 师傅有难,弟子要帮! 况且身后还有个私会佳人的齐王不能暴露,否则这门亲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了。 李诫清清嗓子,上前嬉皮笑脸道:“诸位,大冷天的,还是回暖烘烘的屋子吃酒听曲儿好。走走走,刚才行酒令到哪里了?呦呵,潘大人,你是不是怕罚酒才撺掇人们出来?” 潘知府捋着胡子呵呵一笑,“李大人,我酒量可比不得你,且让我醒醒酒再回去挨罚。” 李诫大大咧咧地揽着他的肩膀,不由分说往回拽他,“不行,三爷开席前就说了,今儿个不论职位高低,不论身份尊卑,敞开了喝,敞开了吃,就图个高兴!” 潘知府官职最大,他一走,人们就跟着往回走。 却听有人凉凉说道:“李大人这么着急往回走,是怕让你作诗做不出来,在众位同僚和孔先生面前丢丑吧!放心,我们都知道大人不识字,没念过书,不会难为大人的。请大人只管站旁边看着就好。” 气氛顿时一滞。 李诫停住脚,慢慢转过身来。 发难的是杨通判,和温家也算拐着弯的亲家。 通判虽只是六品官,但有监察官吏之权,可直接上奏皇上,一般人也不敢小瞧了他,哪怕是潘知府,平日也会给他三分面子。 然而李诫不是一般人。 他嘻嘻笑着,对杨通判的讥讽之言毫不在意,“老杨啊,你说你胡子一大把,是挺老的了,可也没到耳聋眼瞎的地步。我李诫是识字不多,可我也在拜师求学啊,喏,刚才酒席上,三爷还夸我长进了,没准能考下个秀才!合着你光顾喝酒没听到?” 杨通判冷笑道,“你拜师求学?笑话!谁人肯收李大人当徒弟?怕不是哪个阿谀奉承的小人吧!” 李诫还未答话,便听有人从旁答道:“我!” 杨通判循声望去,正与孔大儒冷冰冰的目光对上,“真没想到,我在杨大人眼中,竟是如此不堪之人。” 090 090 风似乎停了那么一下。 起先还笑的人,脸上的笑似乎被寒风冻住了,显得颇为古怪。 他们看看泰然自若的孔大儒,又扭着僵硬地脖子看看嬉皮笑脸的李诫。 孔大儒是当世屈指可数的名士,无数人想投在他门下,其中既有清贫人家的孩子,也不乏世家大族的子弟,但孔大儒都没有答应。 他拒绝的话无一例外——没有眼缘! 说白了就是不想收徒而已。 因严惩挂名田、扣押举人书生,李诫几乎成了读书人口中的酷吏,他何德何能,怎么就得了孔大儒的眼缘? 在场之人均是百思不得其解。 杨通判的脸一下子褪去血色,变得又黄又青,半晌,才迟钝地说道:“无意冒犯孔先生,多有得罪,请您见谅。” 孔大儒背着手,两眼望天,压根不理睬他。 杨通判嘴唇嚅动了几下,没有再说话,只悄悄退在人群后面。 温钧竹脸色更是不好看。 凭着李诫的聪明劲儿,加上孔大儒的点拨,用不了多久,必有所成。 谁也不能再取笑他不识字、没读过书。 尽管温钧竹不愿意承认,但他无法否认,自己较之李诫,优势正一个个地消失。 现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自己良好的出身。 这让他觉得很不甘心,看到李诫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这种不甘心到达了极致。 但温钧竹毕竟沉稳了许多,他一拱手笑道:“恭喜孔先生喜得高徒,恭喜李大人拜得名师,这种喜事应该早说,让我们也多敬二位几杯酒,聊表祝贺之意。走,咱们回去接着吃酒。” 李诫倍觉诧异,这位探花郎一直热衷于给自己拆台,如今竟递梯子过来,太不符合这位的脾气,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太阳却是照常从东边升起! 只见温钧竹环视一圈,讶然问道:“李大人,齐王殿下在哪里?我看到你们一起离席,方向就是朝这里来的,怎的不见殿下的踪影?” 李诫心里咯噔一声,暗骂这酸儒忒多事。 既不走,就闹大点动静,给三爷提个醒儿。 他堆起满面笑容,“三爷更衣去了。你说你个温大人,想讨好三爷就明着献殷勤呗,暗地里总盯着三爷干什么?三爷走哪儿你跟到哪儿,甩都不甩不掉,简直就像个跟屁虫。” 他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儿,说的话不好听,却是用开顽笑的口吻,让人也没办法较真儿。 温钧竹按捺着内心的怒火,冷声讥讽道:“我献殷勤?我倒要向李大人好好讨教讨教,如何能堂而皇之地摇尾乞怜!” 李诫好像没听懂这是骂他的话,满不在乎地说,“我总听老大人们说什么‘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当时不懂,现在明白了,就是像马像狗一样听皇上使唤——先生,是不是这个意思?” 孔大儒点头道:“确实如此。” 李诫迈着四方步,慢悠悠踱到温钧竹面前,下死劲儿拍着他的肩膀道:“温大人,这话温首辅也没少说,你也说过的,对吧?咱们都是一样的啊,你用不着向我讨教,回去问你爹。” 温钧竹被他拍得肩膀一歪,差点栽倒在地,目中火光暗闪,却无法反驳这话。 骂人骂到自己头上,潘知府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立马觉得不对,咳咳几声想要掩饰过去,“诸位,天冷,咱们回去接着喝酒,不然齐王回来——满屋子的人怎么都不见了?哈哈,不妥不妥。” 在场的都不是蠢人,眼见气氛尴尬,且孔大儒似乎并不喜欢这丛竹林,马屁拍在马腿上,得,还是回屋暖和去吧。 在潘知府的招呼下,这群官员开始三三两两往回走。 温钧竹站着没动,恨恨道:“李大人好口才!” “我也纳闷了,你每次都在我手里讨不了好处,怎么还反反复复的来碰壁?”李诫在他耳旁轻声道,“你到底执拗个什么劲儿?与其和我争一时长短,不如把心思好好放在差事上面,当今可不是好糊弄的,你温家想要更上一步,靠裙带关系可不行。” 温钧竹身子一僵,同样低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李诫眼睛看向远处。 赵瑀的身影飞快从回廊中掠过,跑到暖亭前。 暖亭的门开了,她说了几句话,又扭头往这边走。 李诫笑了笑,“没什么意思,就是提醒你一句,不要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我身上而已。” 此时天空更加晦暗不明,随着西风,银白色的雪粒子落了下来,不一会儿,地上就跟撒了一层糖霜似的,白花花一片。 “你怎么不走?”温钧竹问道,“莫非在等齐王殿下?你和殿下偷偷摸摸出来,殿下到现在都不见人影,如果出篓子,我第一个参你!” “准是你挑头儿,撺掇老潘跑这里赏什么竹子!”李诫无奈道,“在府衙里头,能出什么篓子?你们温家人总是把心思放在天家身上……我等我媳妇儿呢,行不行?” 温钧竹一怔,身后一阵脚步声,转身来看,不是赵瑀又是谁! 赵瑀披着大红羽缎斗篷,脸色红润,眉梢眼角都含着笑意,待看到李诫,登时眼中波光流转,那是从心底而发的喜悦。 他记忆中的赵瑀,从来都是端庄地笑着,得体而温婉,从未有过这样灵动的表情。 一望可知,她过得很好,她也是真的喜欢李诫。 温钧竹闭了闭眼睛,将心中的酸楚压了下去,默不作声向后退了一步。 李诫已迎了上去,“媳妇儿,冷不冷?看手凉的。” 赵瑀笑盈盈说:“我从潘小姐那里来,知道你在前头喝酒,忍不住叫你过来嘱咐一句,你胃气不好,少喝点儿,当心回家娘说你。” 李诫点头应是,拉着赵瑀往外走,心道我们俩都走了,温酸儒一个人无趣,肯定也走! 赵瑀还好心和温钧竹说:“温大人,兖州不比京城,风又硬又冷,当心别吹病了,快回去吧。” 温钧竹拱手道谢。 但看他二人卿卿我我,自己一人形单影只,温钧竹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雪粒子扑簌簌打在身上脸上,天地茫茫,昏昏沉沉之中,是无穷无尽的哭闹烦闷。 想起李诫说的话,在想起赵瑀看李诫时的眼神,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温钧竹苦笑一声,自己到底在和谁较劲儿? 是李诫,还是自己? 回去么,回到热闹的宴席?但对此时的他来说,热闹的地方,反倒更容易勾起他的孤凄之感。 他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 所以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绕过池塘,坐在抄手游廊下,倚着廊柱,看着塘边摇曳的白草枯苇发呆。 佯装离去的李诫差点叫出声来,大冷天急出了一身汗,立即快步追过去,他甚至想,如果不行就一巴掌把他扇晕! 好巧不巧,“嘎吱”一声,暖亭的门开了,张妲从里面出来,低着头,边走边抹眼泪。 李诫的脚步硬生生刹住。 抽泣声惊醒了兀自怔楞的温钧竹,他扭头看过来,当即惊得一跃而起,“表妹?!” 张妲吓得一哆嗦,见是他,顿时连哭也忘了,好似被雷击中一般,半张着嘴,呆傻痴楞僵在原地。 怎么回事?她分明看没有人才出来的,怎么廊柱后面突然蹦出表哥来? 温钧竹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还穿着丫鬟的衣服?” 张妲根本不知道说什么。 赵瑀暗自发急,偷偷问李诫,“不然我过去解释解释?” 李诫略一思忖,低声说:“就说张妲想偷偷见温钧竹,你不同意,她私自跟来的。” 赵瑀一说谎就脸红,可此时也顾不得了,急急忙忙走近,刚要出声,却见暖亭的门又开了。 齐王从内蹦出来,手里挥着一方丝帕,冲张妲叫道:“张妲,你帕子丢这里了!” 糟糕!别说李诫,就是赵瑀也不由吐出了这两个字。 齐王这才看见游廊下的四个人,当下愣住,随即干巴巴笑了几声,“呃,你们谈,本王还有事。” 张妲哭道:“你不能走,你得把话说清楚。” “说、说什么”齐王挠挠头,扭脸问李诫,“我有什么可说的,该哭的是我吧?我是龙子凤孙,天潢贵胄,被人嫌弃到这地步……你说我该说什么?” 李诫除了讪笑什么也回答不出来。 温钧竹的目光在齐王和张妲的脸上打了几转,眉头紧蹙,沉吟片刻说道:“殿下,事已至此,下官不得不冒昧谏言,您该给张家一个交代。” “什么?”齐王的声音陡然提高,指着温钧竹喝道,“大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赵瑀忍不住插嘴道:“温大人,你误会了,殿下和妲姐姐之间绝没有什么,这事我可以和你解释清楚。” 张妲此刻已不哭了,只睁着一双明洁的大眼睛,怔怔盯着温钧竹出神。 凛风打起一个又一个旋儿,卷着雪粒子,从他们之间穿过。 寂寥的风声中,只听温钧竹异常平静的声音说:“殿下,这种事不用问缘由,只看结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您让她今后如何做人?” 齐王冷笑道:“呦,那温大人想要本王如何啊?” 温钧竹撩袍跪下,“殿下,下官不敢。只是事关表妹名声,无论如何,您该给张家一个说法。” 这个说法,自然不言而喻。 091 091 这是硬逼齐王娶张妲? 赵瑀只觉心头猛地一沉,随即着恼,暗道这个温钧竹,当真不明白张妲的心意?不说替张妲解围也就算了,还硬生生把她往火坑里推。 可惜了张妲对他的一片痴心! “表哥,”只见张妲上前一步,下死眼盯着温钧竹,仿佛不认识他,摇头哭泣道,“你明明知道我……” “妲姐姐!”赵瑀高声打断她的话,走过去挽着她的胳膊悄声道,“不可说。” 不为温张两家,只为张妲自己着想,她也不能再激起齐王的怒火。 赵瑀一打岔,张妲稍稍冷静下来,低头抹去眼泪,哑着嗓子对齐王道:“殿下,该说的,臣女方才已经说完了,您不用理会温大人的说辞,他不能代表张家的意思。” 齐王目中飞快掠过一丝讶然,颜色微微霁和,扔给李诫一句“收拾下”,就要扬长而去。 温钧竹手一伸,拦住齐王去路,低声道:“殿下,非是下官故意和您作对,表妹明显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来兖州的事根本瞒不了人,您回京后一样要面对张家。皇上虽待您一向宽容,可与朝臣之女私会,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任不管。与其皇上责怪,不如您主动提出来。” 李诫过来,从后一把架起温钧竹,把道让出来,笑嘻嘻道:“我就说你爱瞎操心,天家的家事用得着你我废话?再退一步说,这也是张家的事情,一表三千里,和你温家有何干系?你少猪鼻子插大葱——装相了!” 温钧竹没有挣扎,亦没有反唇相讥,只看着齐王的背影轻轻说:“殿下,时局已变,顺水推舟,何乐而不为呢?” 齐王脚步一滞,随后急走几步出了园子。 剩下的四人站在廊下,一时谁都没有言语,只闻风声呼啸而过。 不知什么时候雪粒子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扑簌簌的落了一地。 李诫小声道:“瑀儿,回家可好?” 赵瑀叹了一声,扯扯张妲:“妲姐姐,跟我回去吧。” 张妲没动,直直望着温钧竹:“表哥,你真想我嫁给齐王?” “嗯。”温钧竹侧过身,不与张妲的目光接触,“表妹,我不知道你为何跑来找齐王,但就眼前的状况而言,你嫁给他是最好的选择。既能保全你的名声,也对你我两家都好……” 顿了顿,他语气放缓了些,“齐王好玩,但脾气随和没什么架子,后院也干净,算是良配……只要你点头,拼温家全力,我也定要保你做上王妃之位。” “我才不稀罕什么王妃之位!”张妲拼命忍着不哭,“你们那些权谋心术我也不懂,你知道我找他干嘛?我就是想拒绝这门亲事!” 温钧竹背过身去,低低说道,“我是为你好……” “你如果真为她好,就闭紧嘴巴别到处瞎嚷嚷。”李诫不耐烦道,“别总打着为你好的旗号,随随便便就替别人拿主意。啧,怎么就不长记性?媳妇儿,走走,我送你回家,站了这半日,当心别累到你。” 张妲深深看了温钧竹一眼,颤声道:“表哥,大不了我出家做女冠,反正……我绝不嫁人。” 说罢,她跟在赵瑀身旁,慢慢消失在风雪之中。 过了半晌,温钧竹才转过身来。 天地白茫茫一片,他们的足迹,早已消失不见。 温钧竹呆呆出了会儿神,才转头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雪地中,徒留一串孤独的脚印。 回到家,张妲躺在暖炕上,神情恹恹,只是暗自垂泪。 赵瑀因劝道:“强扭的瓜不甜,你今天也看到了,他对你着实无意,何必一心苦恋他?熬来熬去,折腾自己半条命,值得吗?” 张妲惨然笑了笑,没有一点儿生气,“无论我对他有没有念想,也就这样了。瑀儿,我来了还没拜见李老太太,先前在京城,我对她无礼,这次要好好给她赔罪。” 赵瑀摁住不让她起身,“你快歇着,等身子缓过来了再去请安不迟,我婆婆人善,不会挑你的理儿。” 张妲还是坚持起来,给周氏请了安,并郑重道歉后才回去歇息。 天色渐晚,外头的雪却没有一点儿要停的迹象,赵瑀不禁犯了愁,张妲不宜在此久留,可这样的天气,她又不放心让张妲孤身一人回京。 少不得又要麻烦李诫。 想想今天的事,赵瑀又是一声叹息,探头向外望望,有些担忧,李诫怎的还不回来,别不是挨齐王一顿骂…… 齐王还真没难为李诫,此时他正和李诫喝酒喝得兴起,满肚子的牢骚话止不住地往外蹦。 他说:“我可真不想回京啊,自从大哥当了太子,看谁都不对付,他防我比防二哥还厉害!你说他都太子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看二哥这次遇险,背后少不了他捣鬼!” 李诫呵呵笑着,给齐王斟了杯酒,“三爷,小的提醒一句,这事咱就是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就成。主子心里头清明,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别让主子误以为你存了争储的心。” 这话说得相当大胆,却说到齐王的心坎里了,他拍着李诫的肩膀说:“知我者李诫也!唉,我就想做个混吃等死的富贵闲人,什么社稷朝政,国计民生,统统不想费脑子。” “三爷,小的新学个词,树欲静而风不止,您想做个闲人,有人却想您做个忙人。”李诫手沾着酒水,在桌子上写了个“首”字,随后用手抹去,慢悠悠说,“您倒要感谢张小姐无意中给您通风报信。” 齐王眼中陡然光亮一闪,马上又泄了气,“你是说相国想拿我做文章?可太子还在,我上头还有个能文能武的二哥,不成,我可不想做他手里的棋子。” 李诫听了只是微微一笑,“张家向来听温家的,无利不起早,温相国定然是听到什么风声,才打着和你结亲的主意。三爷,小的再多句嘴,您回京之后,无论谁来找您,都说了些什么,事无巨细,一定一定要告诉皇上。” 齐王一愣,“有必要吗?” “有!”李诫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但说话的语气异常斩钉截铁,透着一股子罕见的强硬,“三爷,皇上是君,您是臣,您是皇上的亲儿子不假,可始终要记住别越过这条君臣的线!在皇上眼里,儿子重要,江山社稷、天下安稳更重要!” 一阵劲风卷着雪尘猛拍在窗子上,打得窗户纸噼噼啪啪作响,好像响锣,每一声都敲在齐王的耳边,搅得他一阵头晕目眩。 他揉着额角叹道:“我最不耐烦朝堂上的争斗,干脆和父皇说,我没想当皇帝的心。” “那可不是明了心迹,那是赌气!您要是直接和皇上这么说,我敢保证,皇上准赏您一顿臭骂。您什么事都不瞒着皇上,皇上自然会明白你的心。” 齐王仰头灌下一杯酒,无奈叹道:“好好,听你的就是。诶,我也不能白领你的情,吴院判我给你弄到兖州来,就按你说的那个法子……对,防疫!” 李诫大喜,接连道谢不止。 二人又喝了几杯,因齐王明日还要启程回京,李诫坐到亥时便告辞离去。 赵瑀没歇下,一直在等他。 李诫换了家常袍子,揽着赵瑀靠在大迎枕上,将方才的对话一五一十说了,末了笑道:“三爷和我不是一般的交情,你且放心,他不会因这事责怪我。” 赵瑀沉吟许久,终是把心里的话问出来,“你说,太子真的倒台的话,齐王会当储君吗?” 李诫默然盯着上面的承尘,半晌才说:“三爷的性子太随和了,我在潜邸伺候那么多年,就没见他认真同谁生过气,更别提惩罚下人。” 这固然是齐王的优点,但作为一个君王,心慈手软却是最大的缺点。 赵瑀看他心情似乎不畅,忙岔开话题,“我打算过几日送张妲回京,你多派几个护卫。” 李诫应下,随后没好气说:“都是温钧竹惹的祸,却要我来收拾。睡觉睡觉,这三尊大佛,赶紧都送走完事!” 翌日,雪停了,太阳又出来,因是今冬头一场雪,地面还有些暖和气儿,加上阳光一照,不到晌午,地上就变成半雪半水,雪泥一片。 温钧竹雇了辆马车,亲自接上张妲一同返京。 张妲没拒绝,赵瑀自不能拦着,只暗地里叮嘱张妲许多话,归根结底就一个意思——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不知张妲心里怎么想的,反正她嘴上是说记住了。 送走这一行人,赵瑀以为自己终于能在家好好养胎,可还没进腊月,京城就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太子被废! 原因是出言不逊,惹得龙颜大怒。 听说皇上气得把书案上的玉如意都砸碎了。 但具体什么原因,却是讳莫如深。 好在有皇后苦求,皇上只废了太子,却没更多的惩罚,一应待遇还是按照皇子的标准。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李诫也有点儿摸不准皇上的意思。 还没等他们从诧异中回过神来了,皇上又一道圣旨砸到了兖州——李诫治河有功,升任都御史兼山东巡抚! 一年之内,从正五品直升到正二品,别说其他人,李诫自己都快被砸晕。 眩晕过后,他隐约觉得,皇上要有大动作了。 092 092 李诫提拔的速度可谓一飞冲天,是本朝开国以来唯一的特例。 巡抚为最高的地方官,不止掌管全省的盐道、河道、粮饷营田,更是全权负责一省的军政事务。 与他以往担任的官职不同,这次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真正掌了兵权的! 且同为巡抚,但山东巡抚比其他几个省重要得多,级别也要高。 原因在于山东的位置,北临京畿重地,南接南直隶,江南富庶,每年都有大批的物资押运上京,而无论走陆路,还是水路,必经之路都是山东。 可以说,山东是直接影响到京城安危的要地,是以历任的山东巡抚都是皇上心腹中的心腹。 此时便是再没脑子的人也明白,李诫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绝非一般的信臣可比。 因而尽管有各种揣测,各种艳羡嫉恨,却无人敢在脸上表现出丁点儿,一个个堆起满面笑容,纷纷与这位年少新贵攀交情。 任命已下,只待与新任兖州同知交接,就要启程赴任。 李诫手中公务千头万绪,忙得要死,除了几个确有要务往来的,其他溜须拍马的,他一个不见。 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儿吃了闭门羹,却谁也不敢再抱怨什么,纷纷打起来别的主意——官面上走不通,让太太们去后宅奉承! 加之赵瑀腊月初四的生辰,从冬月底开始,各家各户的诰命敕命、太太小姐,借着祝寿之名,一窝蜂似地往她这里献殷勤来了。 赵瑀这时候已经显怀,身子多有不便,又忙着搬家收拾东西,实在没耐心应付这群花枝招展、叽叽喳喳的女人们。 除了潘太太,还有几个平日走动频繁的,其他人她都婉拒了。 实在推不掉的,周氏自告奋勇帮着应酬——巡抚的亲娘,绝对够分量! 赵瑀便窝在房里,清清静静地养胎。 这日天气晴好,冬日暖融融的,她坐在廊下里晒太阳。 奶娘何妈妈抱着阿远过来请安。 阿远已经半岁多了,白白胖胖的,见人就笑,看上去十分讨人喜欢。 赵瑀笑道:“看着敦实不少,你用心了,年下我要赏你一个大红封。” 何妈妈本就胖乎乎的,一听这话忙不迭道谢,乐得眼睛都瞧不见了。 赵瑀想起一事,“过两天我们就去济南,你是雇妇,一家子都是当地的,还跟我们走吗?” 何妈妈就是为这事来的,忙赔笑道:“正想求太太一个恩典,我实在舍不得阿远少爷,想跟着太太一道去济南,可我家里还有两个丫头子,唉,这一走兴许几年见不着面,老实说也舍不得扔下……” 赵瑀淡淡笑着,示意她往下说。 何妈妈觑着赵瑀的脸色,吞吞吐吐说:“能不能,让我带上那两个丫头?大丫七岁,洗洗涮涮的活计都能干,跟着乔兰莲心两位姑娘学学规矩也是好的。二丫比阿远大俩月,往炕上一放不哭不闹,最是省心。” “可以。”赵瑀干净利索说,“不过我这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不签卖身契,不能进院伺候。” 提到卖身契,何妈妈有些犹豫,“两个孩子……我回去和她爹再商量商量,太太,明儿个给您回话成吗?” “不急,事关孩子前程,是应该好好商量。” 莲心拿着一封信进来,何妈妈颇有眼色抱着阿远退下去了。 “京城来的信。”莲心呈给赵瑀,侧头看了看何妈妈背影,因笑道,“她这几日翻来覆去地念叨大丫二丫,我看是存了带到济南的心思,也难怪,一两的月银,包吃包住,每季两套衣裳,逢年过节都有红封,她才舍不得这份差事!” “人之常情,不足为怪,我也是瞧她对阿远上心。”赵瑀不以为意笑笑,打开信仔细一看,眉头不由皱起来。 莲心小心问道:“太太,有什么不好的吗?” 赵瑀长长叹了一口气,吩咐道:“你去前头给老爷传个口信,务必让他今晚上早些回来,我有事情和他说。” 信是张妲写来的,她和齐王定亲了,婚期在明年八月。 张家将她私自离京的消息瞒得死死的,温钧竹也出人意料没有漏口风,而齐王不愿成亲,自然也不会多言。 她大病了一场,家里没人再提她的亲事。 风平浪静中,张妲以为这事就过去了,结果皇后直接一道懿旨,将她指给齐王。 更觉可笑的是,她们曾经的好友殷芸洁,竟同时被指为齐王的侧妃。 张妲的信,字里行间都流淌着冷静淡然,那口气,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她甚至有心情调侃道,还好她是正妃,不然见了殷芸洁要行礼,她可受不了。 信的最后,她说,真不想长大,如果能永远做个十三四的小姑娘该多好。 赵瑀读完信,心里闷闷的,说不出的难受。 哀伤莫大于心死,张妲也不知经历了多大的绝望,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似乎看到,那个高兴了大声笑,伤心了大声哭,直率得几乎横冲直撞的姑娘,正逐渐褪去鲜艳的颜色,慢慢变成一潭了无生气的死水。 赵瑀提笔给张妲回了信。宽慰的话不多说,只告诉她,人要往前看,如果不能改变,就要努力适应。她和齐王已然生了间隙,要适当放软身段,如果再生硬固执,成天冷冰冰的,齐王必然会生厌,彼时苦的是自己。 但张妲能听进去几分,赵瑀也不知道。 夕阳西下,伴着最后一缕余晖,李诫回来了。 “瑀儿,今天做什么了?高兴不高兴?” “看了会儿书,指挥丫鬟们收拾收拾东西……还收到一封信。”赵瑀说了张妲和齐王的亲事。 李诫眉头不易察觉轻挑了下,皇后的懿旨?有点儿意思。 皇子大婚,一般都是皇上下圣旨指婚。 李诫脑子活,思忖片刻就知道怎么回事,顿时眼中精光一闪,张口笑道:“恐怕这桩婚事皇上也不赞同,大皇子失势,皇后摆明了要替三爷争一争,啧,三爷要难做了。” “温家就是皇后给齐王找的靠山?” “我看是,温老头是文官之首,位高权重,嘿嘿,让张家冲在前头,出事了有张家顶着,事成了自己是功臣,这老头道行不浅!” 赵瑀怔楞一下,反问道:“你都能看出来,皇上能不知道?将你急急忙忙提到巡抚的位置,是不是以防万一?” 李诫不愿她担惊受怕,便满不在乎笑笑,口吻轻松自然,“不可能有万一,我就不信还有人敢造反!按孔先生教的,那叫……哦,未雨绸缪。” “其实不只是我,还有好几个年轻的官儿都提上来了。比如唐虎升了兵部左侍郎,魏士俊去南直隶管盐道,他们都闷声发大财,不像我,上蹿下跳的动静闹得大,人们就光注意我了!” 赵瑀不由笑了,可不是,濠州也好,曹州也好,李诫走到哪里,都能干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来。 “我有点儿担心,你和齐王关系好,若他上位,固然有你的好处,但温家得到的好处更多,我怕温家找你麻烦。” 李诫丝毫不担心,“不见得,三爷别看随和,其实最讨厌被人操纵,皇后是他亲娘没办法,保不齐满肚子火发在温家身上。一朝坐稳江山,斩杀拥立功臣的事,我听孔先生说了不少。” 赵瑀的脸色就有点不太好看,“你站队吗?如果不站队会不会有事?” “皇上还春秋鼎盛,现在说这个太早。”李诫揽着她安慰道,“再说二爷也不是省油的灯,往后有的瞧呢!前几天刘铭来信,皇上越来越倚重二爷了——也难怪皇后着急。嗨,别管谁上位,我一心办差,只要教他们揪不出错儿,他们就拿我没办法。” 谈何容易啊,赵瑀心底暗叹一声,换了个话题,指着桌上的锦盒说:“前晌高太太送来的阿胶,她济南的表姐夫家做的,滋阴补血,安胎最好。吴院判看了也建议我用,说比吃安胎药好。” “生意人毕竟是生意人,有眼力见,送礼能送到人心坎上。”李诫拿起来看看,笑道,“修堤用了她家的石料,曹无离说着实好用,价钱也公道。这点儿面子就给他们,等到了济南,就从她亲戚家买阿胶。” 李诫为逗她开心,说起济南的风景,什么大明湖、趵突泉、千佛山,还有各色小吃,引得赵瑀浮想联翩,倒真对济南产生几分向往,“一方山水不消说,定要去玩玩看看,可真有甜滋滋的大葱?那我说什么也要尝一尝。” 李诫暗自吁口气,粲然一笑,媳妇忧虑消散,大功告成,熄灯,歇息! 很快到了启程的日子,因赵瑀有孕在身,李诫索性摆开封疆大吏的仪仗,架上巡抚的银螭绣带青帷马车,调集一队护卫骑马策应,另有衙役举着“肃静回避”的虎头牌,一路鸣锣开道,丫鬟婆子七八辆马车跟在后面,前呼后拥,好不热闹。 总之绝对不能让媳妇儿受丁点儿的委屈。 赵瑀舒舒服服地坐了五天马车,第六天,他们停了下来。 大峰山,距离济南不到一百里,驻扎着兵营。 李诫也管着军务,他就想进去看看。 营盘的兵勇禀告说:“大人请去帐中稍坐,将军正在校场上练兵,要过两个时辰才回来。” 李诫一笑,敢让顶头上司等两个时辰,这个将军看来本事不小。 093 093 车驾驶入营门,李诫没去大帐等着,驱车直接去校场。 赵瑀第一次进军中大营,从车窗向外看,只见整个大营十分整肃,四面都是高墙大寨,每隔三四丈就有一个佩刀兵士,钉子似的站着。 两队护卫来回巡逻,个个挺胸凸肚,目不斜视从李诫的车驾旁走过。 远远就听到校场上的呼喝声。 军营特有的紧张肃穆气氛扑面而来,赵瑀的声音不由压低几分,“这里也属于你管辖?” “这是山东都司下属济南卫,指挥使叫单一刀,正经儿的武状元出身。卫所名义上归左军都督府治下,但我是山东巡抚,皇上命我全权负责军政,我也有权利调遣他们。” 赵瑀一听明白了,抿嘴一笑,眼中闪过几分揶揄之色,“你不是名正言顺的上峰,文武殊途,人家根本不买你这个巡抚的帐。” “那是单一刀没见过我!”李诫略活动下手腕,一撸袖子,豪气万丈说道,“待咱们赶去校场,看你相公怎么把他弄得哭爹喊娘!” 赵瑀忍俊不禁,捂着嘴笑问:“我也能去看?” “要去!这兵营里都是男人,没有你歇脚的地方,你在车里坐着,叫莲心过来伺候。” 外头的呼喝声越来越大,夹杂着兵器碰撞的声音,还有阵阵叫好的声音。 马车停在校场外一处小丘上,居高临下,恰能将校场里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李诫跳下车,带着几个长随,大摇大摆进了校场。 校场上有很多兵勇,跑马射箭、刀枪对练,脚下尘土飞扬,喊打喊杀声震九天,一下子就将人的血液激得沸腾起来。 正中围着一大圈人,中间是个铁塔似的大汉,打着赤臂,只穿一条黑绸裤子,正和三四个兵勇比试拳脚。 不到三招,那几个兵勇就被揍得屁滚尿流,齐齐认输。 围观的人齐声高呼:“单将军威武!单将军威武!” 原来这人就是单一刀,赵瑀好奇地眯起眼睛看了看,可离得有些远,她看不清单一刀的模样。 校场上的兵勇都没注意李诫进了校场,或者说看到了,也装作没看到。 莲心已登上马车,从车窗里也看到这一幕,立时忿忿不平,边给赵瑀倒水边抱怨道:“太无礼了,这难道是给老爷下马威?老爷官儿大,他们还敢这样!” 赵瑀不错眼盯着外头,随口解释说:“军中威望靠的是资历和战功,老爷两样都不占,乍然掌一省军务,难免人家心里不服气。” 莲心不懂那么多,看太太没在意,便知趣地不说了。 赵瑀问道:“阿远跟着乔兰闹没闹?” “没有,阿远少爷可乖了,一路上就没听他哭过一声。” 何妈妈到底没舍得这一份月例,咬牙把大丫留在兖州家中,身边只带了二丫。那孩子体弱,第二天就得了风寒,赵瑀就让何妈妈先去照看自己孩子,阿远暂时交给乔兰照顾。 赵瑀回身嘱咐道:“你提醒何妈妈多喝点鸡汤猪手汤,别一着急再回了奶,若是阿远挨饿,她这奶娘也不必做了。” 却听外面的动静小了,莲心忙跪坐在窗边,掀开车帘。 隔窗望去,校场上的人陆陆续续停下动作,慢慢聚到中央。 当中的空地上,李诫正和单一刀说着什么。 单一刀拱手,懒懒散散地行了一礼。 尽管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的动作来看,赵瑀俨然已感受到他的敷衍。 这让她有点儿生气。 说是一回事,可以云淡风轻,可以满不在乎,但真正看在眼里的时候,心里仍旧有一股火往上蹿。 她不禁想,李诫会用什么手段降服这个人。 一阵起哄声,单一刀双手叉腰,扬着脖子高声叫嚣,声音之大,赵瑀竟也听得清清楚楚。 “久闻李大人是皇上潜邸里数得着的好身手,今日机会难得,请李大人赐教!” 他胳膊一挥,手下人马上抬来一座兵器架,刀枪剑戟,五花八门的兵器摆了一溜。 他用刀,李诫也挑了一把雁翎刀,相互之间没有客气,均是举刀就砍。 赵瑀看得眼花缭乱,什么动作也看不清,只见两人裹在一团银光里,铮铮铿铿响个不停。 围观的兵勇不时迸发出阵阵呼喊声,赵瑀也不知是给李诫叫好,还是给单一刀鼓劲儿。 “当”一声,单一刀急急后退几步——他手里的刀飞了。 人群安静下来。 他看看李诫,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有人忍不住叫好,然“好”字刚出口,便觉不对,左右瞧瞧,硬生生把后半截咽了回去。 活像被人掐住脖子的公鸡! 赵瑀忍不住笑起来,露出一种连最谦逊的端庄夫人都难免会有的得意之色。 叫你们小看我家相公! 又听单一刀连连怒吼,如猛虎一样扑向李诫。 李诫把刀往地上一扔,迎着单一刀跳过去,噼噼啪啪玩起拳头。 毫无花架子,都是战场上最实用、最致命的招数。 便是不懂功夫的赵瑀,都感受到凌厉的杀气。 赵瑀的心又紧紧揪到嗓子眼。 猛然,李诫一声暴喝,扭住单一刀的胳膊,抓住他的后腰,霍地将其高举过顶。 单一刀又高又壮,身形足有两个李诫大,却被他如同举石锁一样举起,毫无反抗之力。 轰!李诫狠狠将单一刀摔在地上。 一瞬间,校场上的空气似乎冻住了,死一样的寂静,赵瑀竟听到一阵阵的倒吸气。 单一刀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明显摔懵了,好半天才动弹一下。 李诫伸手将他拉起来。 两人相视大笑,校场的兵勇们也纷纷拍手欢呼。 他二人携手出来,一路勾肩搭背,看上去就像极其熟稔的好友。 赵瑀吩咐莲心放下车帘。 脚步声渐近,单一刀破锣似的嗓子也在车外响起来,“大人,军饷倒不是最着急的,要紧的是住处不够。看着我这里规整,可人多房少,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大通铺,夜里都不敢翻身——翻过去翻不回来!末将催了都司好几回了,他们连个屁都不带放的!” 李诫说:“这事好办,你清点下人头,十人一帐,我给你拨帐篷,另有军服军被,一并给你。” 单一刀没有预想那般道谢,嘿嘿笑了几声,“大人,按花名册报可以不……” 李诫一阵大笑,“冒领军饷,哪个卫所都有的。现在没有仗打,你们这帮兵油子没外财,我不追究你这个,不过你得按实数给我报——大人我的银子也不是动动嘴皮子就来的,我也要和皇上讨要。” 单一刀这才道谢。 李诫又说:“约束好你的兵,拉练时不要惊扰当地村民,更不能糟蹋人家地里的庄稼,去哪里都要保持将士们严明肃然的军纪。如果你能做到这三点,年下我送你一份大礼!” 单一刀略迟疑了会儿,还是朗声应下了。 旁的又说了几句,李诫便与他告辞。 车驾慢悠悠驶离营盘大门,莲心颇有眼色地去了后面下人乘坐的马车。 赵瑀依偎在李诫怀中,笑吟吟夸他:“你刚才的样子威风极了,那些人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前倨后恭,当真有意思。” 李诫叹道:“与武人打交道可比文人省心,他们佩服有真功夫的人。尤其这个单一刀,我来时特意去信问过唐虎,这个人打起仗来不要命,却是个桀骜不驯的,左右都督都拿他没办法。” “可他有一点特别好玩,输给谁,就听谁的话。”李诫一乐,“说白了就是天生的崇拜强者。” 赵瑀恍然大悟,“合着你早计划好了,怎的不提前告诉我,害我担心半天。” “功夫撂下一年多,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赢他。还好还好,打了他个心服口服。”李诫眼中精光闪烁,透着一股子计谋得逞的笑意,“更好的是,我能摸清这个卫所到底有多少人。” 赵瑀纳闷道:“你不是不追究吃空饷的事情吗?” “我是不追究,但我总要知道我手里到底能调用多少兵力。” 李诫往后一躺,头枕着双手,望着车顶出神,“京城局势不明,皇上忽然提拔我到这么高的位置,虽没有密令,我也能猜到他的用意,无非是怕朝臣们结党站队,他这是提前把所有兵权归拢到手里。调不了兵,凭谁想翻天也不能够!” 当皇帝可真难,不仅要提防权臣,提防后宫,还要提防自己的亲儿子。天家无父子,当真是这个理儿。 赵瑀心里如是想,看他似有郁郁之色,忙岔开话题,“你功夫这样好,待咱们儿子出生,拳脚师傅的月银可以省了。” 李诫一听哈哈大笑,“好好,不止儿子,闺女也要教,往后她女婿敢不听话,敢惹她生气,上去就一顿胖揍,看他还敢不敢了!” 他本是顽笑话,赵瑀却当了真,仔细想了想,商量说:“女儿能不能就别教了,如果女婿不好,让咱们儿子去教训人就好。” 李诫噗嗤一笑,连连点头,“对,多生几个儿子,女儿嘛,还是像你一样最好。” 两人说着儿子女儿的教养问题,竟越说越上瘾,甚至连未来找什么样的亲事都敲定了,一路热热闹闹,隔天终是到了济南府。 今非昔比,还没走到城门口,就遇到了迎接的一众大小官员。 乌压压一片,几乎占了半个道。 李诫就笑:“瑀儿,看见没,我还没到任,骄纵的帽子就要扣下来了!” 094 094 打头的是济南知府杨江,四十多岁,圆胖脸弯月眉,嘴唇很厚,据说嘴唇厚的人忠厚老实,但李诫瞧着他那双精光闪烁的三角眼,怎么也不能把他和“老实”二字联系在一起。 杨……李诫心中一动,问道:“兖州的杨通判和你是亲戚?” 大概是没料到李诫会如此直接,杨知府脸色微滞,杨通判和李诫不对付,他是知道的,因此停了几息才答道:“是同族兄弟……大人,他那人脾气又臭又倔,就是个二五眼,如果冲撞了您,您可别和他一般见识。” 李诫笑道:“你也忒瞧不起你兄弟了,二五眼能做稳稳当当地做通判?你也忒瞧不起我了,他是讲话难听,我却不是小心眼儿的人。你可倒好,我一脚还没踏进济南城,你就给我扣上心胸狭窄的帽子,叫下头的人怎么看我?” 他讲话不留情面,丝毫没有官场上说话留三分的做派,杨知府又是一惊,不过到底城府很深,沉得住气,马上无奈一笑,“大人,是下官一时失言,莫怪莫怪。” 知府也是一方大员,他伏低做小地作揖赔罪,这幅景象映在迎接的大小官员眼中,就有点新官到任三把火的味道了。 李诫看着鸦雀无声的一群人,上前几步提高嗓门喊道:“诸位同僚,今儿个是我到任第一天,承蒙各位看得起,特意来城门口候着,我李诫十分的感动,也领了大伙儿的情!大家都挺忙,我就说几句,说完了,你们各自回去当差。” “第一,咱们都是领皇上的俸禄,顶顶要紧的就是办好皇上的差事。别存什么拍马屁的心思,只要你差事办得好,自有你的前程在,如果推三阻四敷衍了事,那对不起,我李诫只好请您老挪挪地方。” “第二,我李诫最恨贪官污吏,谁的手不老实,敢压榨老百姓的血汗钱,敢伸手从国库偷银子,嘿嘿,别怪我李诫翻脸不认人。” “第三,我李诫不敢欺君,和皇上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玩弯弯绕。你们呢——”李诫食指一翘,虚空点了几下“如果敢哄骗我、欺瞒我,哼,老子不管你是神仙还是小鬼儿,非逼得你跳黄河不行。” 李诫不按套路出牌,上来就立下三条规矩。底下的官儿何曾见过这样直白的上峰,个个面面相觑,谁也没有答话。 李诫挥挥手,大大咧咧说:“得,该说的我已经话说完了,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杨大人,你别走,我有话和你说。” 本来打算走的杨知府只好又转身回来,垂着双手听他有何吩咐。 李诫嘻嘻一笑,拍着他的肩膀道:“老杨别介意,我不是冲你,你看,我刚上任,连咱们有多少家底都不知道。嗯……你这样,回去盘下库,给你半个月的时间,把济南府的藩库账目给我弄利索了。” 杨知府怔了一下,似乎有些为难,说道:“大人,半个月时间太紧了,能不能再宽限几天?” “我本想给你十天的,已经给你打出富余量了。”李诫整了整袖口,漫不经心道,“如果账物一致,三天都用不了。这算提前和你打招呼,让你把帐弄清楚了给我。不止济南,整个山东我都要查一遍,其他几个府,我可没耐心再等他们理清。” 杨知府眉棱骨微微一跳,一时摸不透这位新贵的意思。转念又一想,不管他是有意为难自己,还是真想轰轰烈烈大干一场,他是顶头上司,自己接着就是! 随即他拱手道:“下官领命,定会如期完成差事。” “好好,我就知道杨兄办差不含糊。”李诫立时喜笑颜开,就像一个胸无城府的毛头小子,眨着眼睛道,“杨兄,我没念过什么书,做事顾头不顾腚,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当官当了十几年,资历阅历都比我深,往后可要多帮衬帮衬我。” 他先是措辞严厉不假颜色,后又拍着肩膀称兄道弟,把杨知府弄得是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脑袋发懵,心里发紧,完全被李诫搞糊涂了。 官员们逐渐散去,李诫复又登上马车,笑道:“瑀儿,看你相公一来就把他们收拾的服服帖帖的,想给我下套儿,也得看有没有这个能耐。” 赵瑀说:“你刚到就给他们下马威,会不会不太好?如果引起他们反感怎么办?” 李诫冷笑道:“反感?随他们便!你也知道,我资历浅,又不是科举出身,虽说有皇上的宠信在,到底没啥底气,就怕镇不住这帮人,所以必须要立威。他们都精明着呢,心机又深,一旦让他们瞧出来我露怯,往后我这官就没法当了。” “可我瞧着,你对杨知府还挺和气的样子。” “孔先生说做什么事都要一张一弛,杨江是四品大员,我要用他办点事,光让他怕我可不行,还得适当亲近亲近。” “你用他干什么?” 李诫神秘一笑,“摸鱼!” 赵瑀不明白。 李诫解释道:“乡下人摸鱼,先要把水搅混了,鱼在浑水里看不清去向,昏头涨脑的,这时候抓鱼就容易得很。” 赵瑀很想问问他要抓哪条鱼,却知道有些事她不能问,问了反而让李诫为难,便笑道:“你总说鱼啊鱼的,我都想吃鱼了,听说济南的糖醋鲤鱼是一绝,我可要尝尝。” 李诫调侃道:“好说,巡抚太太要吃,满济南的厨子们还不上赶着巴结?你就坐在府里等着,晚上这道菜准摆到你面前。” 进了城门,马车走了快一个时辰才到巡抚衙门。 巡抚署衙坐北朝南,占地将近百亩,足有七进院落,西角一处竹苑,南面引了泉水,绕后宅而过,在南花园聚成一大片海子,其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假山怪石布局巧妙,更有一片十几亩的梅林,景色极为别致。 前衙后宅,器物用品一应俱全,还有若干粗使仆妇,都在二门垂手肃立,恭恭敬敬候着主人的到来。 赵瑀下车换乘轿子,直接到了正院上房。 后宅诸般琐碎的事自有周氏操持,她只管往炕上一躺,舒舒服服歇着即可。 李诫安顿好娘和媳妇,他没有休息,甚至连口茶也没喝,换了一身褐色棉袍,黑色棉鞋,戴着六合一统瓜皮帽,腰间还掖着一杆旱烟杆子,还贴了胡子,塌肩驼背,乍一看就是进城的乡下人。 赵瑀看了,抿着嘴笑了半天。 李诫捋着唇边的两撇小胡子,嘻嘻笑着:“光听底下人说不行,百姓过得好不好要自己看,自己听,我去街上转转,晚上就不回来吃饭了,你和娘别等我。” 掌灯时分,婆媳俩用过饭,周氏咂着嘴,颇有些回味无穷,“济南的糖醋鲤鱼是好吃,一点儿土腥味没有,明儿再叫汇泉楼送!诶,那伙计说他家的烹虾段也特别好,明儿咱们也尝尝,我掏银子请客!” 赵瑀笑道:“怎么能让您花钱,该我们孝敬您。” 周氏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嗨,你们的银子给我孙子留着吧,我有钱。” 赵瑀眼神微闪,挥退伺候的下人,凑到周氏跟前问道:“娘,您总说金矿金矿的,您还记得矿山在哪里吗?” 提起这事,周氏顿时来了精神,一拍大腿道:“我正想找机会和你们念叨念叨这事,大概齐的位置我还记得,好像就在这附近。现在我儿在山东可是最大的官,找个矿山,应不是什么难事吧……” 赵瑀笑道:“等他回来,咱和他说说,看他是个什么意思。” “必须得行,哪个当官的只靠俸禄过活?谁都得有个产业不是,你看他,也不买房子置地,也不开店铺做买卖,只一门心思办差,有权不用,真够傻的!我都打听了,开矿二八抽课,民间也不是不能开采。把这处矿山找到,让他把开矿权拿过来,也算一处进项。” 周氏满怀憧憬,赵瑀却知没那么简单,就算找到了矿山,依李诫的脾气,他也不会以权谋私。 果不其然,月上树梢时,李诫回来了,他一听周氏的打算,马上摇头,“娘,矿山是要找,我拿着鱼鳞册先核对一遍就去找,但是你不能存这主意。你儿子立身不正,还如何管教下头的官?” 周氏气哼哼地翻了个白眼,“当官为的什么?不为钱不为权那是傻子,以前你官小,我就不说什么,现在封疆大吏,皇上又这么宠信你,怕什么啊。哼,过得还不如乡下的土财主!” 李诫皱起眉头,语气也变得有点生硬,“娘,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儿子呢,您老人家省点事。不缺吃不缺穿,又有你钱花,丫鬟婆子一大堆伺候着,您还有什么不满足?” 周氏说不过儿子,顿时气恼不已,一拂袖走了。 赵瑀安抚他说:“别看娘表面不服气的样子,大事还是拎得清的,就是有点挂不住脸。” “你把她给我看好了,千万别让她生出是非。” “放心,”赵瑀抚着肚子,“过了腊八就是年,娘且得忙活过年的事,等过了正月十五,我差不多就到日子了,到时候又有得她忙。等孩子出来,我敢和你打赌,娘肯定抱着孩子不撒手,外头什么事她都不管了!” 李诫叹了一声,“希望如此吧。我今天上街转了一圈儿,济南府的确矿产不少,但大多是煤矿铁矿,还有石类石材,唯独没听说有金矿……我明天去查鱼鳞册,如果也没有,唉,又是一桩案子!” 翌日,李诫拿来全省的鱼鳞册,和一干书吏账房反反复复核对了三天,没有发现金矿的记录。 095 095 折腾了三天,李诫一无所获,再次对亲娘言辞的可信度产生怀疑。 周氏生怕儿子就此不找了,急急忙忙拿着仅剩的一块金饼子出来,极力证明自己没有胡说,“儿啊,金子是实打实的,这总做不得假。” 李诫这次没有大意,取过来细看,拿铁钳子“嘎嘣”剪断,断面光滑,金子的成色很好,“娘,你从哪里淘换的金子?” “不是说了吗?是我挖出来的。” “得了吧,狗头金那么容易挖到?我特地找懂行的问了,一般金矿出来的都是矿石,您老人家那么大本事,能提炼矿石?你想让我找矿山没问题,可你得和我说实话啊!” 周氏顿时语塞,看看脸色异常严肃的儿子,一阵心虚,不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赵瑀,“儿媳妇……” “您别看她,听我说!”李诫毫不客气打断周氏的话,一挥手道,“娘,金银矿关乎国库命脉,朝廷历来相当重视,私自开矿不仅抄家灭族,就是当地主管官员也要吃挂落。我现在是山东巡抚,辖下如果真爆出私矿,只怕你儿子的前途就完了。” “兴许要砍头呢。”见周氏面露惶恐,李诫索性吓唬道,“之前微末小官没人管,现在树大招风……娘,你难道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呸呸呸!不许胡说,年根儿里也不嫌晦气。”周氏连忙往地上啐了几下,到底被唬住了,想说什么又吞回去,觑着儿子期期艾艾说,“就知道拿你娘作伐子……先说好,我说实话,你可不许把我关大狱里去。” 赵瑀不禁失笑道:“娘,这话哪儿跟哪儿啊,您能犯什么滔天大罪?值得吓成这样!” 看着亲娘如惊弓之鸟般战战兢兢,李诫也是无奈,“只要您说实话,无论犯了什么律例,豁出去我这二品的官儿,也要保下您。亲娘诶,别吊胃口了,赶紧告诉我。” 周氏这才说了金子的来历。 她和李诫失散后,颠簸流离,一边打短工,一边找儿子。后来到了山东,遇到几个老乡,有发财的生计,领着她到了矿山。 金矿位于群山之中,极为隐蔽,看上去和普通的山差不多。开矿的人也不少,这一处那一处的,大多是小矿,偷偷摸摸地开采了,就地提炼,再把金子偷着运走。 周氏几个是外来的雇工,自然不可能接触到金子,她每天干的活,就是把一块块矿石砸碎,再背到冶炼场。 小矿主虽多,但矿藏极大,粥多僧少,是以人们相安无事,个个闷声发大财,直到某日山外来了土匪。 那些土匪不由分说,见人就砍,简直就是杀人灭口的架势。 周氏胆子出奇的大,趁着矿工矿主们反抗的机会,她跑到冶炼场,顺手牵羊偷了几块金子,爬到树上藏了起来。 她亲眼看到,那群土匪拿着冒火的武器,砰砰砰一阵乱响,将矿工矿主们杀了个七七八八,然后一把火烧了尸首。 一百多号人,也不知逃出来几个。 到现在想起来当初惨烈的场面,周氏还止不住的发抖。 赵瑀忙轻抚她的背,柔声安慰道:“娘,没事了,别怕,现在没人能伤得了您!” 周氏心有余悸地笑笑,可怜巴巴地看着李诫,“儿啊,你娘好容易捡条命回来,就几块金子而已,您就别把娘送官了行不?我想着土匪抢完也就跑了,现在那矿荒着也是荒着,不如咱捡起来开挖,咱自己能得利,朝廷也能多笔税银不是!” 李诫紧皱眉头没有言语,思忖半晌,才提笔在纸上画了一个火铳的样子,“娘,土匪手里喷火的东西,和这个像不像?” 周氏凝神看了半天,一拍手叫道:“似乎是这么个玩意儿,儿子,这是什么?” 李诫撕碎那页纸,扔进炭盆里烧了,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娘,你仔细想想矿山大概齐位置。” 一听儿子这话,周氏心中大石头落地,“那地方成片成片的山,好像叫什么远,哦,离海不远,我老乡还说带我去见见大海,唉,可惜她没逃出来。” “行,找矿的事交给我了,您千万捂住了嘴,别透露出去。” 周氏顿时脸上笑开了花,“我就说有权不用是傻子,儿啊,你放心,娘嘴巴最严了。” 随即看儿子脸色不好,忙改口说:“让你寻矿,也是为了还无辜丧命的人一个公道!” 李诫哼了一声,没搭理他娘。 赵瑀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都用上火铳了,这还能是土匪吗? 等就剩夫妻俩的时候,她把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李诫摇头不答,半晌才说:“这事太大,只凭娘一面之词,我不敢随便下论断,等查到实证再说。” 略晚些,他一个人去了书房,想给皇上写封密信,请令调查金矿,可写了撕,撕了写,耗到大半夜,仍是一个字都没写成。 只有神机营才有火铳,什么土匪,分明是官兵! 李诫扯扯嘴角,露出个苦笑,神机营是京军三大营之一,直接听命于皇帝。 算算日子,他娘去矿山做工的时候,先皇还在。 先皇大可光明正大拿回金矿,根本不需要暗中杀人灭口,幕后绝对另有其人! 能调用神机营的还有谁? 李诫坐在椅子上,兀自盯着煌煌闪烁的烛火出神。 他想了很多,心里隐隐约约冒出个念头,难道是当今? 李诫忽然想到,在潜邸时,主子几次派他到山东剿匪,期间也调集不少官兵攻打土匪窝子。 难道当时也调用了神机营? 可主子没理由这么做啊,天下早晚是他的,何必多此一举,这完全不符合主子的作风! 或者说,有人冒用了主子的名头? 查是必须要查的,可最后会牵连到谁?李诫越琢磨,心里越乱,这封信,他到底没有写。 第二天,他吩咐书吏找来山东各县的地方志,把所有靠海又带“远”字的县城挑出来,他挨个翻看。 五天过后,他就找到了方向——招远。 接下来就是怎么查的问题,动静不能大,不能惊动官府。 手里人手不够啊,李诫有点头疼。 转眼到了腊月中旬,赵瑀准备了宫里的年礼,让李诫看看是否妥当。 李诫拿过单子一看,香稻二百斤,高粱米面二百斤,黄米二百斤,核桃仁、松子榛子各一百斤,蜂蜜蜂王浆各二十罐,阿胶一百斤,野猪两口,山羊十只,枣干、苹果、小白梨若干筐,还有蕨菜、蘑菇等若干袋,最奇特的,是章丘大葱一百斤。 密密麻麻的一大页,都是土特产。 李诫不由笑道:“挺好,请皇上也尝尝山东的风味,咱不搞虚头巴脑的派头,左一个白鹿右一个祥瑞的,这个就挺好。” 赵瑀指指桌上的玉石摆件,“高家送来的年礼,是他们自家玉器厂出的玛瑙摆件,我看着雕工不错,就收下了。” 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玛瑙石榴,顶端裂了个口子,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籽儿来。 若不是仔细看,还真以为是个石榴。 石榴有多子多福的寓意,正好契合李诫的心意,他哈哈一笑,“这个年礼好,高掌柜心眼够活泛的……” 李诫突然愣住了,喃喃道:“高家是不是开着石料场?” “是啊,你不是知道吗?” 李诫默不作声,闭目半躺在大迎枕上,足有一刻钟方矍然睁目,大笑道:“放着这么好的人不用,真是糊涂!” 他抱着媳妇儿“啪滋”一口,“瑀儿,你可给我解决了大难题。” 赵瑀莫名其妙问道:“我解决什么了?” 李诫眼中闪出欢悦的光芒,满脸的兴奋,“蛇走蛇道,鼠走鼠路,商人货通天下,必然有他的门道,我让高家去帮我提前踩个点儿,探探虚实。” 赵瑀听他细说一番,叮嘱道:“去矿山探路是要担风险的,高家愿不愿意干还两说。” “险中求富贵,也许高家还会感谢我。”李诫笑嘻嘻说,“那可是金矿,谁不想掺一脚?他只要立下功劳,有一日朝廷真要开矿,肯定优先考虑高家。” “如果人家愿意帮忙,你可要护着人家的安全。” 李诫一笑,“那是自然。” 和李诫预想的一样,他话还没点透,高家很痛快地答应了,也没提什么矿不矿,只说自家正好想扩大石料场,本就打算去招远看看。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事! 很快就到年根儿了,杨知府的账目也交上来了,李诫看了看,很清楚,没什么问题。 “税赋都是收的银子,老百姓也用银子缴税吗?” 杨知府心道这位果真不懂政务,便解释说:“老百姓手里哪有银子,都是用铜钱兑换,或者拿交粮食抵扣。” “那抵扣的粮食是按什么价格算的?” 杨知府一愣,回答地有些小心翼翼,“按当年的粮价算。” 李诫“啪”地一合账目,笑咪咪问道:“粮价又是谁定的?” “是……是,”杨知府心头突突跳起来,额头渐渐冒出冷汗。 李诫霍然起身,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是粮商定的价格,对不对?” 096 096 巡抚大人为何突然关心粮价?杨知府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谨慎答道:“随行就市,粮商要看当年的米粮行情定价,如果价钱过高或者过低,官府也会适当干预。” “不错,正是这个干预!”李诫眼皮一闪,目光灼然盯着杨知府,“农民没银子交税,迫不得已拿粮食换银子,如果官吏和粮商勾结,压低粮价大量收购……偏偏官府还有个干预之权,简直是名正言顺的刮地皮!” 一阵寒风飒然吹过,杨知府倒吸口冷气,却被呛得连连咳嗽,脸面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气憋的,还是被挤兑的。 李诫随手倒杯茶递给他,深深舒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年关难过,我去街上转悠,听到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你再看看外头的庄户人家,连掺糠的窝头都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一问,才知道他们打的粮食全抵了税赋。” 杨知府擦擦额头的汗,思量片刻答道:“大人,若说下头官吏一个贪的没有,谁也不敢打这个包票。但粮食也分上中下三等,品质不好,价钱也会低,不能一概而论,下官以为,可以把当地经办的官吏叫来,问一问就清楚了。” “可以,再把各大粮行的人叫来,问一问粮食的售价。”李诫嗤笑一声,晃晃悠悠坐回椅子上,“我到任第一天就说了,不许哄我瞒我,杨兄,你这么快就忘了?” “下官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李诫冷了脸,“一府之长,下头的百姓饿得要卖孩子了,你竟然还不知道为什么?我问你,今年农民实际交纳的粮食有多少?当地官吏报上来的粮食有多少?其中有多少直接充入藩库,又有多少折换成银子?换银子的粮食被哪家粮行收了?这些你都清楚吗?”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杨知府嘴角难看地抽搐了下,似是想笑,又似是想哭,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吁了口气,躬身道:“下官失察,这就回去理清楚。” “我知道你忙,可再忙也要把老百姓吃饭问题放在心上,人饿极了会闹事。”李诫叹道,“我曾在山东剿匪,其中不少人原本是庄稼汉,都是逼得没活路了,才干起杀人越货的买卖。其实只要有口饭吃,他们就不会造反,咱们也省心不是?” “你回去多想想,给我递个条陈说说你的打算。不妨提前告诉你,等过了年,我就要查整个山东,你离得近,所以先从你开始。” 杨知府低声答应了,一拱手出了门,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李诫推开窗子,冷风袭进来,吹散满室的燥热。 这个季节已是滴水成冰的天气,书房外面的院子里,积了寸许的雪。衰草半埋在雪堆里,在凛风中瑟瑟发抖,院角一株光秃秃的杨树,干枯的枝丫摆动着,似乎稍不小心就要折断似的。 肃杀得令人心底发紧。 李诫眼神冰冷,没有任何的温度。 执行了十年的赋税征银,是温首辅率先提出来的。 田赋、徭役合并一条,按亩征银,极大简化了缴纳税赋的繁复流程,税款征收起来更容易,也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官员巧立名目贪腐。 而且农户不必只靠田地过活,到城里县里也能找到活计,只要按时缴纳赋税即可。可以说,如今商行、矿业、织造业等的繁华,离不开这条策略的推行。 正是借着这条策略,温首辅成为了内阁之首。 这些事情,是孔先生讲给李诫听的,但孔先生却对此不以为然,李诫问他为什么,孔先生没解释,只让他常去田间地头转悠转悠,多听听老百姓的声音,再去对比近十年来的税银入库数目。 时日尚短,身边又少了刘铭这个理账高手,李诫模模糊糊地摸到点儿头绪。赋税征银,也许立意是好的,但底层百姓似乎并没有得到什么实惠。 按亩征收税银,谁又能保证鱼鳞册的土地数目一定对?当初温首辅大肆推行策略的时候,并没有全面清丈土地。 又涉及到私瞒田地! 李诫不由握紧了拳头,濠州土地案不了了之,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他忍不下这口气! 越有权势越有钱,越少缴税,越是穷苦人,反而被多扒层皮。 如此下去,就是官逼民反! 温首辅策略的弊端,该有人给皇上提个醒儿。 他也存了私心,温首辅受挫,于他百利无一害。 不过这一切都得等过了年,眼下,他首先要让媳妇儿高高兴兴、安安心心地把孩子生下来。 李诫走出书房,伸开胳膊在冬阳下舒展身子,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在雪地中昂然独行而去。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生产的日子,赵瑀身子渐沉,院门都不大出,专心养胎。 这日说起上元灯节,赵瑀不无遗憾叹道:“听说趵突泉花灯会特别好看,花灯都挂在河岸上,灯光水面交相辉映,是济南一景,可惜我今年没这个眼福。” “明年我陪你去,”李诫笑道,“前儿老太太也说要去看花灯,干脆放乔兰莲心一天假,伺候着老太太上街,回来好好和你念叨念叨,也算听一回热闹。” 两个丫头从来没看过花灯,闻听此言,喜得脸上绽开了花。 阿远在何妈妈怀里咿咿呀呀的,看着何妈妈一脸期待的模样,李诫索性说:“何妈妈抱着阿远,还有你家的二丫头,带两个婆子照应,也一起去玩玩。忙活了小半年,大年下的,我掏钱,你们都好好松快松快!” 一屋子人无一不喜气洋洋的,唯有赵瑀疑惑地看了看李诫,不明白他为什么把人都打发走。 待到了十五那天,周氏打头,带着半个院子的人,呼啦啦上街看灯去了。 偌大的后宅一下子显得空旷几分。 李诫不知干什么去了,半天不见人影,也没回来用晚饭。赵瑀只当他公务繁忙,打发人去前衙送饭,不料小丫鬟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踏进门。 “瑀儿,南花园的梅花开了,要不要去看看?” 大晚上的看梅花?赵瑀笑了下,嘴上却柔柔说:“好。” 李诫给她披上斗篷,也不叫人跟着伺候,小心翼翼扶她出了院门。 今晚夜色很美,圆的月透过薄薄的云,将纱幔一般的清辉幽幽撒下,残雪蒙蒙发着幽蓝的光,月下的青石甬道显得更加晶莹润泽。 南花园似乎燃着灯,很亮。 赵瑀看看他,“你在花园子里布置什么了?” 李诫扶额叹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本想给你个惊喜……” 说着,二人从月洞门进南花园,转过充作影壁的假山,略走几步,就是引泉而做的小河,汩汩水声传来,但见一盏莲花灯顺着水流蜿蜒而下。 赵瑀循着水声看过去,又见数盏河灯漂过来,点点灯光,汇聚成河,月光下,就像一条璀璨的丝带,华光灿烂。 冬夜的寒风似乎变暖了,赵瑀只觉脸颊热烘烘的,眼睛也有点模糊,“真美。” 李诫轻声笑了笑,揽着她的肩膀,故意夸大口气,“这算什么,前头还有更好的!想我二品大员,一省之首,还不能满足媳妇儿看花灯这等小事?——船!” 声音刚落,下人们就拉来一叶小舟,李诫把赵瑀抱上船,一撑篙竿,小舟载着星辉,悠悠荡了出去。 小舟与河灯一起汇入南花园的海子,这时赵瑀才明白他说的“更好”是什么意思。 不只是水面,四周都挂满了灯,树木、假山、檐角、游廊、屋顶、亭内,花灯比比皆是。 湛蓝的夜空下,水面云雾润蒸,灯照着水,水映着灯,流光溢彩,五彩纷呈,水天相连,分不清是天上的星落入水中,还是地上的灯变成天上的星。 小舟来回飘荡,赵瑀的心也飘飘然。 李诫务实,很看不上中看不中用的花活,她万想不到李诫为哄她高兴,会给她单独办一场灯会。 他平日忙于公务,千头万绪等着梳理,经常累得回来倒头就睡……也不知他费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功夫准备。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扰动着她,又热又辣,还微微带着酸楚,眼前好像升起一团白雾,目光也逐渐模糊起来,赵瑀揉揉眼睛,扬起脸笑道:“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李诫一时没听懂,下意识反问道:“什么?” 赵瑀幸福而满足地笑着,牵起他的右手,在他的掌心轻轻印下一吻。 掌心一道疤,那是只有他二人知道来由的疤痕。 李诫抚上她的脸颊,眼中的光晕朦胧又温暖,“瑀儿,我这辈子最走运的事,就是从王府假山下经过。” 遇见你,何其有幸! 湖边一丛迎春花,在夜风中慢慢绽放,无声的向人们宣告:春天来了,就要带来新的生命! 过了十五,这个年盹儿就算打完了,李诫叫来辖下的知府,调拨府银,召集河工修堤固坝,清理淤泥。 他的话是这么说的,“我是从河道上来的,知道这些都是肥缺,你们这几个知府用人要用对,不能有贪墨的。三四月份就是桃花汛,山东省若是有一处堤坝溃口的,老子就是御前打架,也非要摘了你们的乌纱帽不可!” 这是要紧事,几个知府知道轻重,满口应承下来。 李诫很满意他们的态度,笑嘻嘻说:“还有个事,各府藩库的帐目要核对核对,哦,杨知府的帐已经理清了,你们几个也不能落后,限期一个月,下个月的今天,我案头要有你们的账目。” 几个知府的目光“刷”地就看向了杨知府。 杨知府额上青筋跳跳,默然不语。 潘知府眼珠一转,打定主意跟着巡抚大人走,立即朗声道:“下官领命。” 其他人见状,俱不情不愿地应了。 李诫看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心中暗笑,老几位,别着急,这只是开始! 097 097 二月初一那日,天光晴好,虽是春寒料峭,但早春的风已有了丝丝的暖意。 午后,窗外春光明媚,赵瑀扶着乔兰在院子里散步,青砖铺就的地面,几丛新绿从石缝中悄然生出,一只喜鹊唿哨一声从地上飞上枝头,冲着赵瑀叫个不停。 乔兰再木讷,此时也知道说句吉祥话,“喜鹊叫,喜事到,太太,这两天准有好事。” “借你吉言,我也……”一股下坠感袭来,赵瑀不由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吩咐乔兰道,“扶我回房,叫稳婆和医女,让厨下准备热水,再请老太太过来。” 她如此冷静,乔兰却是呆了片刻才醒过味儿来——太太要生了! 院子里顿时一通忙活,丫鬟婆子们个个神色紧张,倒显得赵瑀气定神闲。 周氏端来糖水鸡蛋,“儿媳妇,趁热吃了,你这刚发动,还有好一阵子才会生,多吃点好有力气生孩子!” 赵瑀十分听话,也不管饿不饿,一口气吃了三个。 周氏悄悄松了口气,“我还担心你头回生紧张,看你倒一点儿也不害怕,这就对啦!别害怕,闭上眼睛一使劲,孩子就出来了。” 怎能没有紧张不安?只是赵瑀身边没有娘家人在,婆婆待她再亲近,她也不好意思当着婆婆面撒娇,所有的慌乱都被压在心里而已。 稳婆过来看了看,“太太,宫口还没开,如果疼得不厉害,您下地适当走动一下,这样会快一点。” 赵瑀依言在屋子里来回地绕圈走。 眼见日头偏西,赵瑀还没有要生的迹象,周氏也暗自发急。 她一紧张话就多,“等肚皮一阵一阵的发紧,阵痛越来越频繁的时候,就差不多能生了。头一胎肯定有点疼,就是疼你也别使劲儿喊,要留着力气,不然到最后,没劲儿生不出来才是麻烦。” 接着她吩咐莲心去煮参汤、切参片,让两个奶妈在外间候着听命,不许到处乱跑。又时不时扒头往外瞅瞅,不满道:“傻儿子怎么还不回来,给前衙送信了没有?媳妇儿都要生孩子了,还当什么差!” 赵瑀一看就知道婆母开始焦躁了,因笑道:“是我没让送信,稳婆说就算发动了,等到生还得有个把时辰。早早叫他回来也没用——他又不能替我生孩子,平白让他担心。娘,您歇一会儿,把精神养足,等我躺炕上的时候,您可得费神替我主持大局。” 周氏拍着胸脯保证道:“没问题,过会儿你安心生,一切有我,保管什么妖魔鬼怪也无法作恶。” 赵瑀忍俊不禁,暗想李诫的后院最是清净不过,就是想找个捣乱的都不容易。 暮色降临,肚皮才一阵阵发紧似的痛。 赵瑀躺在炕上,默默忍着痛,一声不吭。 周氏生过孩子,知道有多疼,看赵瑀疼得满头是汗,忍不住说:“儿媳妇,如果疼就喊出来,喊出来就不觉得那么疼了。” 赵瑀勉强笑了一下,“没事,不疼。” 院子里一阵喧哗,伴着蹬蹬的脚步声,“瑀儿!”李诫一挑帘就要进来。 周氏轰他出去,“傻儿子,少进来添乱!” “我和瑀儿说句话。”李诫的声音似乎有些发颤,“让我看看她。” “你浑身灰扑扑的,少往产房里凑,去去去,换身衣服,洗洗脸再来。” 赵瑀忍痛喊道:“我没事,你听话,不许进屋!” 李诫回来才知道赵瑀要生了,当下脑子发懵,一概主意全无,只好听老娘媳妇儿吆喝。 他坐在外间等着,乔兰上茶,他端起来就是一大口。 乔兰眼睛瞪得溜圆:这可是滚水刚泡的茶! 李诫怔楞了那么一会儿,噗一声,全喷了出来。 乔兰吓得脸色发白,急急跪下告饶。 李诫压根没当回事,挥挥手叫她赶紧去伺候太太。 从新月初上,等到月上中天,李诫一直没听到屋里有任何动静,就见婆子们端着一盆盆热水进去,再端着一盆盆血水出来。 他双腿发软,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他是见过血光的,也杀过匪盗,不应该晕血,可现在却是头昏目眩,几乎一屁股瘫倒在地。 而且,不是说生孩子很疼吗,为何听不见瑀儿一声哭喊? 李诫越想越忐忑,颤颤悠悠踱到房门前,隔着厚锻帘子问道:“瑀儿,你可好?” 没人回答他。 他急了,提高嗓门,“瑀儿,你怎么样了?” 还是没听到媳妇儿说话,细听,只有接生嬷嬷模糊不清的声音,“吸气……太太使劲……呼气呼气,放松……再吸气……” 李诫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攥紧拳头,也跟着用力,瞪着眼,绷着嘴,脸上的表情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莲心端着参茶经过,想笑又不敢笑。 忽听房里有人喊:“出来了出来了!” 响亮的啼哭声传入李诫的耳朵,全身力气瞬时被抽走一般,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这才觉得前胸后背又湿又凉,已是汗湿重衣。 他看了一眼墙角的自鸣钟,恰是子时一刻。 莲心跑出来,喜气洋洋蹲了个万福,“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太太生了位小少爷。” 两个稳婆也跟着出来,口中不住说着吉祥话,“恭喜大人喜得贵子,二月二,龙抬头,小少爷挑的日子好,一生顺遂如意,百病不缠身!” 李诫大笑道:“赏!莲心,赏两位嬷嬷双份的红封,所有人都赏,别管是看门的还是扫院子的,都多发一个月的例银。再搬两筐铜板撒下去,让大家伙都沾沾喜气。” 说罢,不待下人谢恩,挑帘进了里间。 屋里俱已收拾干净,不闻半点血腥气,赵瑀阖目躺在炕上,严严实实盖着锦被,应是睡着了。 她旁边躺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李诫小心翼翼坐在炕边,嘴角飞扬,笑得开心又傻气。 周氏示意他小点声,“儿媳妇儿刚睡着,可累坏了,让她好好歇一觉,月子里不能费神——来,看看我的大孙子。” 李诫瞅瞅孩子,扎煞着双手,想抱又不敢抱。 周氏看见儿子的呆鹅样,抱起孙子取笑说:“乖孙儿呦,看你爹都高兴傻了,咱让他看一眼,就去吃啾啾喽。” 李诫就着周氏的胳膊,摸了摸儿子的小脸。 许是力道有些重,打扰了大少爷的睡眠,人家懒洋洋打个哈欠,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斜了他爹一眼。 李诫险些叫出来,指着儿子对周氏说:“娘,他瞪我!” 周氏抬腿踢了儿子一脚,压低嗓门喝道:“闭嘴,小心把我儿媳妇吵起来!再说他这么小懂什么瞪不瞪的,看你这个多心,去去去,给老娘让开。” 李诫乖乖闭上嘴巴让开路。 厚厚的门帘掀起又落下,屋外是七嘴八舌的道喜声,很热闹,屋里只有他二人,很静。 赵瑀仍旧熟睡着,脸色略有些苍白,双身子的女人大多会变得圆润,但她似乎就没胖过。 李诫蜷着身子躺在炕沿上,轻轻在她耳边说:“瑀儿,辛苦啦。” 翌日,晨阳升起来,满室金灿灿的,赵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支黄灿灿的腊梅。 几缕幽香,令她心情大好,“谁折的花?” “老爷一大早去后园子折的,说是给您解闷。”乔兰奉茶与她漱口,“老爷本来一直守着的,半个时辰前,兖州的高掌柜求见,看样子挺着急的,老爷这才走。” 赵瑀笑嗔道:“你这丫头还替他解释上了!” 乔兰吐吐舌头,笑吟吟道:“拿了老爷上等红封,不替老爷多说几句好话,心里过意不去。” “孩子呢?” “老太太怕大少爷哭闹吵到您,抱到她屋里去了,奴婢去抱过来?” 赵瑀一怔,沉吟道:“不用特意抱过来,你就和老太太说我醒了……得赶紧让老爷给定个名字。” 不多时,周氏就抱着孩子过来了,她脸上带笑,走路带风,浑身上下劲头十足,“儿媳妇啊,你可是咱李家的大功臣,你只管安心坐月子,孩子交给我就好!” 赵瑀半靠在大迎枕上,看着身边的儿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浅浅笑道:“娘给孩子起个小名儿吧。” 周氏拧眉攒眉,很是想了一阵子才说:“咱李家几辈子都是地里刨食的,到了你们这辈儿才突然发达,这富贵来的太过突然猛烈,我怕承受不住,取个贱名儿压一压的好……他是晚上出生的,对,我看就叫小黑子!” “娘……要不咱再想一个?”赵瑀看看红扑扑的儿子,实在无法与小黑子联想在一起。 “您老可别瞎起!”李诫一脚踏进来,他对周氏起名水准严重不满,“什么小黑子小黑子的,听着跟宦官似的,您快拉倒吧!孩子的名字我定——李实,踏实的实。” 赵瑀立马拍手叫好,“这个好,只要能做到‘踏实’二字,不焦虑、不患得患失,这孩子必定一生稳当。” 他二人都赞同,周氏自然不会扫兴,点着李实的小鼻头顽笑道:“乖孙儿,我看你就叫小李子得了,你爹就叫老李子!” 满屋哗然,李诫一口水呛得连连咳嗽。 巡抚大人喜得贵子,少不得大肆庆贺一番,李实的满月酒,前来贺喜的人几乎踏平了李家的门槛。 一众诰命夫人,唯有高太太是商贾妇人。 但巡抚太太对她和颜悦色的,言语间还有几分亲近,谁都不是瞎子,当然也对她客客气气的。 高太太何曾受过此等礼遇,兴奋得满面红光,逮着空儿和赵瑀说:“我家在招远发现一处矿藏,不只是有石料玉料……” 她用帕子捂着嘴,神神秘秘说:“没准儿还有金银矿,您看,能不能请李大人提携下?” 098 098 李诫请高家帮忙去招远一探虚实,赵瑀知道这事,但看高太太的意思,她似乎被蒙在鼓里。 所以赵瑀也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讶然道:“真的假的?” 高太太拼命点头。 “这事太大,你别声张,我也不敢和你保证什么,得空我先和我家老爷提一提。”赵瑀再三嘱咐道,“千万别漏风声,如果真的有矿,这么大一块肥肉,肯定会有人来抢。” 事关自家利益,高太太知道轻重,忙不迭应道:“您放心,除了我家那口子外没人知道。说起来好笑,他总往胶东跑,一去就大半个月不见人影,我还以为他养外室了呢!差点儿拿刀活劈了他,他怕了,才和我说的。” 赵瑀笑道:“看不出你还是个河东狮,高掌柜的拐杖还拿得住吗?” 高太太脸一红,赧然道:“不瞒您说,我没出阁时,也是脸皮薄的姑娘,略大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自从嫁给他……唉,干买卖的人,逛花楼吃花酒,这些都是难免的事。我若不再厉害点,他还不定抬几房妾室!” 说罢,她不无艳羡叹道:“还是您有福气,李大人这样大的官,愣是连个通房也没有,如今您又是一举得男,当家太太的位置做得稳稳的,谁提起您,都羡慕得紧呢!” 从“声名狼藉”到“人人艳羡”,赵瑀也有些感慨。 被赵家逼着自裁的场景,已变得遥远模糊,现在回想起来,心中波澜不惊,怨恨不平竟消散不少。 还不到两年的时间,自己的境遇就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而早已成为人们口中笑柄的赵家,也不知有没有后悔与李诫交恶,定是会的,只怕赵老太太的肠子都悔青了! 她的猜想并没有持续太久,满月酒过后,她收到了京城的来信。 信是赵老爷写的,说赵老太太身子骨不成了,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看重外孙,让赵瑀抱着孩子回京城一趟,以尽为人子的孝道。 赵瑀令人送去五十两银子,并捎信说,“惊闻老太太几欲驾鹤西游,讶然之际,忆起赵氏家规,首要即为出嫁从夫。今为李家妇,自当以侍奉夫君、孝敬婆母、抚育子女为先。恕无法归京,封纹银五十两,聊表心意。” 至于赵老爷收到信作何感想,她不放在心上——她现在用不着在意赵家人的想法。 与这些微末小事相比,她更关注招远的金矿。 高家的人摸到了矿山的边儿,那里地势险要,只有两个隘口进出,每处都有人把守,无法进去查看。 在没拿到实据之前,派官兵围剿闹大动静,显然不是上策。李诫左思右想,这事还得暗地里排查。 如今他身居高位,掌一省政务,衙门里人来人往,公文呈文满天飞,忙得是不可开交,也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亲去查案。 可找谁呢?又得信得过,又得胆子大,还必须会几下功夫,最好还是个脸生的人。李诫掰着指头数来数去,都没找出来一个。 苦思无法,不自觉眉宇间就含了淡淡的愁闷。 别人尚未注意,赵瑀瞧了出来,得知查案的棘手之处,左右思量片刻,因笑道:“我倒有个主意,就是不知行不行——你为什么不请刘铭帮忙?” 李诫一怔,“他在京城给二爷当差,就是想帮我也脱不开身。” “不一定非要他来,你忘了沧州铁拳袁家?之前袁家没少帮咱们,我看他们也并非不愿和官府打交道。不如让刘铭从中说和,请几个袁家人协助查案。” 李诫半躺在安乐椅上,长腿交叠,脚尖忽悠忽悠点着地,闭目叹道:“这个法子我不是没想过,只是还没摸清矿山的底信,说不好和谁有关系,我也不敢惊动京城那几位爷。” “你怕秦王是矿山背后的人?” 李诫没说话,在赵瑀看来便是默认了。 “你和刘铭共事那么久,其中又有蔓儿的情面在,就算与那位爷有关系,我也不认为刘铭会背弃朋友。”赵瑀又说,“不然我给蔓儿去信,请她找会拳脚的女师傅,做我贴身护卫,隐约透露一下……后宅妇人的私信,总不至于泄露风声吧。” 李诫挠挠头,“唉,本来是无话不谈的人,现在说话反而要顾虑这防备那,真是讨厌!” 牢骚归牢骚,李诫没想到别的主意,也只好按赵瑀的意思办。 很快到了阳春三月,白日里已经很暖了,凌晨仍旧带着寒意。 就在这个寒凛凛的早上,袁家的四个人敲响了巡抚的大门。 来人是两对夫妻,名字也简单,袁大袁二,袁大家的,袁二家的。 他们带来了蔓儿的信。 信是蔓儿写的,却是刘铭的口吻,他说,去年李东翁就曾请他寻几个护院,一直没办,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恰逢小少爷出生,这四个人就算他送给小少爷的贺礼。 并特意点了一句,这四个人是他娘袁婆婆的徒孙,都是收养的,无父无母。 李诫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不是二爷府里的人。 赵瑀安顿好这几人后,打趣自家相公说:“看看,人家刘铭还是够义气的,你疑神疑鬼的,真是白担心一场。” 李诫也有几分汗颜,讪笑道:“我也是被这破矿闹的,唉,越往上走,越觉得艰难,这叫什么来着,哦,高处不胜寒!” 他从未说过这样丧气的话,赵瑀琢磨半晌,忽然问道:“你总说你什么都不瞒皇上,那矿山的事,你有没有和皇上说过?” “……没有,我怕牵连到哪位爷头上,如果让主子误会我掺和争储就麻烦了,还不如当做一桩意外发现。” “这样不太妥当吧……”赵瑀掂量着言辞,慢慢说道,“虽说高掌柜的口风紧,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参与进来的人也慢慢多了……如果有一天皇上知道你早有谋划,会不会以为你有意拥护哪个皇子?” 李诫明显吃了一惊,瞠目望着赵瑀,好一会儿才道:“继续说。” 赵瑀似是受到了鼓励,双眸晶然生光,顾盼之间,流露出奕奕的神采,让李诫看了,不知怎的心头一动,竟有些脸红。 但听她说:“你能坐上今天的位子,固然和你的能力分不开,但能力出众之人何其多,为何皇上单选你,还不是因为你的‘忠勇’?如今你的‘勇’还在,‘忠’上头多了别的心思——我不是说不好,当官心机深一点没坏处,但咱不能忘了立身之本。” 这番话好像当头一棒,击得李诫脑袋嗡嗡作响,半天才缓过神来,叹道:“我真是魔障了,主子还在,我竟顾虑到继任的皇帝!” “真是有的越多,怕失去的就越多,想的就越多,反而把自己给绕进去了!”李诫自嘲一笑,“皇上不是好糊弄的主儿,精明得不能再精明,我是他手里使出来的,就算瞒得过一时,也瞒不过一世。如果知道我背着他调查皇子们,肯定认为我要拿个‘拥立之功’!” 赵瑀忙安慰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现在禀告皇上也来得及啊,皇上那里过了明路,你调查也方便。” “还好有你给我一个提醒!”李诫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笑嘻嘻说,“我现在就给皇上去封密函,嘿嘿,管这破矿山背后是谁,反正不可能是皇上!” “诶,要是说婆婆的事,你可别忘了给她老人家求求情,就算降你的官儿,也不能让皇上罚她呀。” 李诫愕然不已,“我看你们才是亲娘俩吧,我就是捡来的!” 他如何给皇上写的信,皇上又是如何回复的,赵瑀一概不知,此后一个多月,她发现李诫越来越忙,两人碰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袁家的四个人,也整日不见踪影。 赵瑀便专心带孩子,她和周氏每日逗弄李实,看着孩子一天天变得白白胖胖,倒也不觉得时日难捱。 每日何妈妈都抱着阿远过来请安,每次来,阿远都会坐在床边看着李实笑,偶尔还吐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字眼,弟、娘,什么的。 莲心很瞧不上何妈妈这套做派,偷偷和乔兰念叨:“她就是害怕太太有了大少爷,就疏远了阿远少爷,还管太太叫‘娘’,不是说阿远少爷什么,太太根本没收他做养子。何妈妈这么教,小孩子不懂事,教什么就是什么,一旦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今后要生出多少事?” 乔兰把手里的热水壶往她手里一塞,瓮声瓮气说:“别和太太说,和老太太讲。” “以为你是个实心木头,原来你也不傻。”乔兰抿嘴一笑,拎着壶去了周氏的院子。 有关孙子的事都是大事,周氏听了,咂摸一阵,也觉得不能放任不管,放下正做着的小布鞋,一阵风似地赶到赵瑀的院门口。 还没进院子,忽听后面一阵哭声传来,回头一看,只见丫鬟领着一位鬓发散乱、满面泪痕的妇人急匆匆跑过来。 那妇人正是高太太,她且哭且喊:“李太太,救命啊,我男人叫土匪给绑啦——” 099 099 大白天,郎朗晴日下,高太太尖利急促的声音尤为刺耳,惊得赵瑀浑身一颤,下意识看向炕上的儿子。 还好,李实睡得呼呼的,倒是何妈妈怀里的阿远似是吓到了,嘴巴一瘪,看上去要哭不哭的样子。 何妈妈一把捂住阿远的嘴,觑着赵瑀的脸色,小声哄着:“阿远乖,弟弟在睡觉觉,不闹不闹。” 即是讨好,又是试探赵瑀对阿远的感情是否淡了。 赵瑀焉能不知她的小心思,微蹙着眉头,“好生哄哄就是,做什么捂他嘴?没让别人吓到,倒让你给吓到了。乔兰,抱阿远去小花园晒晒太阳。” 何妈妈脸皮一僵,不情不愿将阿远交给乔兰。 赵瑀吩咐小丫鬟道:“请高太太去暖阁,我稍后就到——何妈妈,昨儿得了几匹杭绸,你去库房,给阿远挑两匹做衣裳。” 看样子太太还是心疼阿远的,没因有了亲儿子就忘了捡来的儿子!何妈妈微松了口气,虽说招了两句责备,但到底探得了太太的态度。 小花厅里,高太太涕泪俱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旁边坐着周氏,面色不乏好奇,又夹杂着一丝紧张,正小心试探问道:“高掌柜的是在招远被土匪绑的?” 此刻高太太完全慌了神,早把赵瑀的嘱咐抛到脑后,心想这位是李大人的亲娘,肯定说话管用,遂泣声恳求道:“求老太太救救我家老爷!他去招远看矿山,结果莫名其妙就被土匪绑了。” 高太太嚎了一嗓子,“我的天啊——这叫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 周氏听了脸色发白,心头砰砰乱跳,立时联想到金矿,“那,那你们报官了没?” “哪儿敢呐,就怕他们撕票。花钱消灾,多少银子我们都认,可这群土匪太怪了,把人绑了,却不见要赎金,我实在是没办法,只能求李大人。”高太太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哽咽着对周氏说,“求您和李大人说说情,救救我家老爷。” 周氏干巴巴笑了几声,她不知道其中事,到底不敢应承,目光不由飘向门外,忽脸上一喜,“我儿媳妇来了,你和她说。” 赵瑀还没来得及坐稳当,就见高太太呼地扑过来,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抓住她的胳膊,泣不成声道:“李太太,救命——” 她呜呜咽咽地,将事情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赵瑀听了脸色也不甚好看,暗自思忖片刻,唤过莲心,“你叫人去前衙看看,如果老爷有空,就请他立即回来一趟。” “高太太,高掌柜不在,现在您就是家里的主心骨,千万不能自乱阵脚。”赵瑀温言安抚道,“一会儿老爷回来,定会尽全力救人。您再回想一下,在哪个地方被绑的,跟着的人都有谁,有没有人看清土匪的长相,您尽量说得详细些,也方便官府办案。” 高太太强打精神说:“在矿山附近——就是先前我和您提起的矿。一个护院逃出来,给我家外庄掌柜的报了信。” “人呢?” “死了!浑身是血,刚说了‘土匪’,人就不行了。”周太太抹着眼泪说,“如今我都不知道我家老爷是死是活!” 赵瑀只能低声劝慰着,她知道矿山水深,虽说是为了查案,但眼见将无辜之人牵扯进去,高掌柜也许还会丧命,如果高家事后知道,再起了怨怼之心…… 她顿时一阵迷惘,怔怔望着兀自哭泣的高太太,心里头也说不出个什么滋味。 廊下一阵嚯嚯的脚步声,伴着小丫鬟的请安,李诫一掀帘子进来,脸色凝重,显见也知道了此事。 他止住高太太的见礼,“免礼,高掌柜这事我肯定要管,我已派人去寻他,你先回兖州等着,关好大门,少外出走动。我再知会一声潘知府,在你家附近加强人手巡逻,决计不让你家出事。” 得了他的话,高太太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略带艰难地站起来,千恩万谢地走了。 周氏有心问问金矿的事,刚起个话头,就得了儿子俩白眼,“娘,别添乱了,您快回院子歇着去吧。” 打发走亲娘,李诫看媳妇儿面带愁容,抬手捏捏赵瑀的脸颊,调侃道:“别愁眉苦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相公被人绑了呢!” “少胡说!”赵瑀揉着脸,忍不住斜睨他一眼,正色道,“绑架高掌柜的人真是土匪吗?” “管他是真是假,我都当做真的土匪!”李诫眼中闪着幽幽的光,咬着牙冷笑道,“既然有土匪绑人,官府就有理由出兵剿匪。” 出兵?赵瑀吓了一跳,扯着他袖子急急道:“那他们会不会杀了高掌柜泄恨?” “如果官府毫无反应,土匪会更加有恃无恐。”李诫耐心解释道,“还有袁家四人已潜入矿山,方才我令人送信儿,叫他们留意高掌柜的下落。” “如果他出事,高家……会不会记恨你?” 李诫笑笑,安抚似地拍拍她的后背,“高掌柜是个精明的商人,他知道这差事的险恶,也知道我的为人。当初商量时,他就隐晦提到若有万一,想请我照顾他的儿子。” “照顾?” “嗯,让人家卖命,除了给甜头,当然也要消去后顾之忧。我当时应他,收他的嫡长子为义子。” 赵瑀长长吁出口闷气,佯装轻松道:“高掌柜富甲一方,并非无名之辈,也许那些人知道他的名头,吓唬吓唬就放了呢。” 李诫看看案上的壶漏,快申时了,抬脚往门口走,“我去调兵,估计这几天都不会回来,你安安心心在家等我。” 赵瑀叫住他,犹豫了下才问:“皇上……给没给你旨意?” “给了,一张白纸。” “这……什么意思?” 李诫背着手,隔着门槛望着外面的天空。 今天的天气出奇的好,碧空如洗,阳光灿烂,院落里的杏花如雪一般,开得正好。 他深深吸了口气,回身笑道:“皇上想查又怕查,怕他几个儿子牵扯到里面,一旦查实,就是死罪。不查,金矿在手,养支私兵都不在话下,真撂手不管,说不定哪天就会大乱。皇上也是为难,就给我张白纸,让我自己决定。哦,这都是我猜出来的。” 赵瑀的心猛地一沉,失声叫道:“你替皇上拿主意?” “哪个皇帝也不能容忍谋逆,我料到皇上想查的面儿大,那我就胆大妄为一次又何妨?”李诫站在她面前,半弯着腰,双手捧着她的脸颊,亲了又亲,笑嘻嘻说,“看你成天担心这个,害怕那个,我都怀疑自己当官对不对了!” 赵瑀脸一红,轻轻推推他,呢喃道:“要紧关头,你还有心情说这个。” “瑀儿,信我!”李诫满脸自信的笑,昂首阔步走出去,“等你相公再给你挣个诰命回来!” 赵瑀倚着门,看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门外,浅浅笑道:“好好,你可要早点回来。” 日头一点点向西坠去,巡抚衙门签押房内,单一刀瞠目结舌看着巡抚大人,结结巴巴说:“大、大人,出兵剿匪没问题,但……但没有五军都督府的令,我不敢出兵啊!” 李诫歪着身子,松松垮垮坐在太师椅中,满不在乎地指指书案上的关防大印,“怎的?我的印比不上都督府的印?你可别忘了,皇上命我节制一省兵马,我有权调兵。” “是,话是这么说……”单一刀满脸的为难,“您上任、上上任……从没人这么干过。” “他们不干,我就不能干?”李诫瞪他一眼,不满道,“有我的印鉴在,你是奉命行事,兵部也好,都督府也好,找麻烦也找不到你头上。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总有人愿意!” 单一刀额上青筋胀起老高,看得出他此时的心情也极不平静,他知道,今儿不答应这位爷,以后自己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保不齐他再拿吃空饷说事。 如果答应了,这位大人说得对,出事了有他在前头顶着,自己就算有罪,也是被逼无奈。而且这位是皇上的心腹,谁知道是不是皇上给他下了什么密令! 左右思量一番,他抱拳道:“下官愿听大人调遣。” 李诫大笑起来,起身揽着他的肩膀,“索性再给你个好处,登州的卫所暂听你调配,你拿着我的令,如果登州的指挥使听令,一切相安无事,如果他敢不从,你立即卸了他的甲胄!” 单一刀惊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大人,你到底要干什么?” “不是和你说了?剿匪!”李诫神秘一笑,“只是这世道很奇怪,有些地方兵连着匪,匪通着兵,为咱俩的安全着想,少不得来点硬的。你点齐兵马,马上动身去登州,然后立即去招远,只管放心大胆去干。我带着府兵在招远等你!” 茫茫夜色中,济南卫所的兵勇全部出动,一路急行赶往胶东。 翌日,济南知府杨大人惊讶的发现,一向勤勉的巡抚大人没来衙门,过了一日,他再次惊呆,卫所的将士无声无息蒸发了,只留几个灶头兵看营盘。 他直觉要出大事了,犹豫了两天,决定给京城温家去封信。 还没等他想好如何措辞,招远就爆发一场剿匪大案。 一直找不到人的巡抚大人,据说拿着大片刀子,带着一营的将士平了土匪老巢,顺便找了个金矿。 100 100 阳春三月,天气已转暖,本应是柳丝如烟,春水如碧,然京城下了一夜不大不小的雨,硬生生将暖和气压了下去。 转天一早人们起来,惊讶地发现刚脱掉的夹袍,还得再穿上! 老百姓捂着大衣裳,不禁念叨说,今年的倒春寒,来得可够晚的。 阴沉沉灰蒙蒙的苍穹下,便是禁宫大红的宫墙也变得黯淡无光,御书房伺候的宦官们都被皇上轰出来,一个个噤若寒蝉,木雕泥塑般站在门口,连大气也不敢出。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隆正帝手里拿着李诫的密折,脸上的皱纹一动不动,下死眼盯着面前的大皇子,却是一个字都没说。 跪在地上的大皇子不安地扭下身子,这样的死寂让他难以忍受,飞快睃了一眼隆正帝,赔笑道:“父皇,您急急宣儿臣过来,也不说是什么事,弄得儿臣心里七上八下的。” 隆正帝将密折甩到他脑袋上,冷冷道:“你自己看看。” 大皇子不敢躲,忍着痛捡起折子,粗略一看,脸色立时变得苍白如纸,随即傻子一样张大了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似的,连连叩头道:“父皇,儿臣冤枉啊!什么金矿,什么养匪,儿臣统统不知道!李诫那狗奴才,他、他污蔑儿臣!” “污蔑?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说他污蔑你?!”隆正帝“哗啦”一声,将书案上的东西全部扫下,怒喝道,“这账目是假的?这口供是假的?你那大管事都被李诫活捉了!你可真能耐,私自开矿,勾结匪盗,豢养私兵,四年前你就开始了……你真要造反不成!” 大皇子眼珠乱转,冷汗顺着下颌不停地流,情知再难隐瞒,慌慌张张分辩说:“他、儿臣……儿臣是为了父皇考虑,先皇一直未立储,儿臣也是替父皇准备条后路。” “混账!”隆正帝气得双目几欲喷火,“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欺君罔上,竟敢拿朕当借口?!” 大皇子偷偷向殿门口看了一眼,暗自发急,他来之前就给母后去了信儿,母后怎的还不来? 想到母后给老三定的亲事,他又是一阵气恼,忽然冒出个念头,给老三找强有力的岳家,莫非母后也准备放弃自己? 思及至此,大皇子越发惴惴不安,忙不迭给自己找借口,“父皇,儿臣有罪,虽是一片孝心,却不该瞒着父皇行事,只求父皇绕过儿臣这一遭。” 隆正帝没想到他死不悔改,居然会这么说,怒极反笑,“好好,此事先放一边,我再问你,秦王曹州遇险怎么回事?” 大皇子心道这事他怎么又知道了,诧然之下大声喊冤,“父皇,这话从何说起?二弟遇险的时候,我在京城里呢,怎会害他?若有二弟真遭到刺客,那嫌疑最大的是三弟!他们形影不离,三弟最清楚他的行踪了。” 隆正帝登时没了声音,从座上慢慢踱下来,俯下身子仔细看着自己的嫡长子,语气异常平淡,“儿啊,朕真没想到你居然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大皇子一怔,顿时像从高楼上直坠下来,摔得头晕目眩,讷讷说道:“父皇,儿臣没有……” “什么事但凡做过,都会有蛛丝马迹留下,锦衣卫早就查出来了。况且你招揽的游侠儿,好几个都投靠了秦王,还有什么能瞒得了的?”隆正帝的目光充满了悲悯和伤痛,“朕只废你的太子之位,就是格外体恤你,我一直等着你认错,你却……” “如此冷血,如此薄情,只怕朕也早已成了你的眼中钉,下一步,你是不是就要弑君杀父了?”隆正帝越说越气,“啪”地狠狠扇了大皇子一耳光,“孽障,朕怎么生出你这个东西!你不配为人子,更不配做天家的龙种!” 大皇子脑子“嗡”的一声,但觉浑身血液倒涌上来,心中所有的委屈、不甘、愤怒瞬间爆发,发了疯似的跳起身,狼一般嘶吼道:“我就知道你瞧不起我!你器重老二,宠爱老三,我呢?你何曾正眼看过我?你立我当太子,也是为了维护你九五之尊的体统!你巴不得揪我的错,好给老二让道儿——” 隆正帝惊愕不已,继而是狂怒,厉声喝道:“孽障!孽障!袁福儿,人呢!” “皇上!”袁福儿从门口连滚带爬进来,“主子,您消消气,龙体为重。” “传、传朕的旨意……废大皇子为庶人,永囚于西山……”隆正帝忽觉一阵绞痛,捂着胸口,眼前一黑向后仰倒,昏过去之前,他勉力说,“传李诫……进京。” 李诫正抱着儿子,陪媳妇逛后园子。 湖面碧波荡漾,沿岸杨柳青青,烟笼雾罩,枝头的黄鹂婉转春啼,游廊凉亭与水色交相辉映,恰是春光正好。 他们进了一座八角亭,李诫倚柱而坐,兴致勃勃地指着园内各物,“儿子,这是树,这是水,那是船,看,鱼!” 赵瑀端坐在一旁,含笑看着他们父子。 招远金矿有惊无险地解决,她提着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 幸亏有袁家兄弟及时出手,高掌柜被砍了条胳膊,但人好歹救回来了。 她便说:“高太太说她家想在济南开铺子……这次人家出力不少,等她家铺子开张,咱们过去捧场如何?” 李诫笑道:“当然行!先有老高探路,后有袁家兄弟潜入敌营摸底,我才能出其不意,一举拿下这个盗匪窝子。高家的功劳我心里有数,前几天备文上奏,把高家的义举也写进去了。” “如果皇上同意继续开矿,我就帮高家争一争。如果封矿,那我也得给他讨个封赏旌表什么的,提提他家的商贾身份,不能叫高家吃亏——不然以后谁还肯帮我?总要叫下头的人知道,跟着老爷我,有奔头!” “是是是,知道你仁义!”赵瑀莞尔一笑,“金矿案子一出,你躲清静不去上衙,我这里倒来了不少打听消息的太太,这几天迎来送往不断,我都快招架不住了。” “那些人也许暗中与哪位爷有联系,或者想提前站队,闹哄哄的也是乱了阵脚。打听也没用,皇上旨意未下,咱们又知道什么?”李诫漫不经心说,“你想见就见,不想见就拒之门外,往后我还有大动作,次次如此,你还不得累着?” 赵瑀几乎有点无奈,“你还真是闲不住,这些个麻烦,一桩桩一件件压着赶着过来。你当官不过两年,我有时候都想,什么时候能歇一歇就好了。” 李诫失笑:“谁活着,都是解决每天的麻烦事,和当官不当官没关系,升米小民不当官,可他们每天也都为填饱肚子发愁。” 他知赵瑀是担心自己,马上又宽慰道:“你相公势头正旺,真心想干几件实事,等干成了,或者咱们老了,就回老家去。我每天什么也不干,就陪你说话、晒太阳,日日夜夜都守着你。” “老爷——”莲心远远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快去前衙,京城来人了,有旨意!” 李诫一惊,马上又恢复平静,将儿子交给赵瑀,“应是皇上有了决断,证据确凿,这次大殿下九成九翻不了身。我先去迎旨,你回院子等我消息。” 院子里,周氏闻讯赶来,和赵瑀念叨:“他给皇上弄来个金山,这是立功了吧,皇上会给什么赏赐?” 婆母的心思赵瑀明白得很,因笑道:“这次说什么也得让他给您求个诰命。” 周氏脸上笑开了花,拍手叫道:“哎呦喂,我总算等到这一天了!等我得了诰命,先回老家转一圈,唉,可惜老头子那个短命鬼,享不了儿子的福气。对了,老头子的坟必须好好休整,弄得气派点。” 此话在理,赵瑀点头附和,“眼看清明近了,说起来我还从未拜祭过公公,不如今年回去上坟,一道把祖坟修了。等实儿爹爹回来,咱们一起商量商量。” 不到一个时辰,李诫行色匆匆回来,“皇上召我回京,马上就要走,瑀儿,快帮我收拾下东西。” 婆媳俩一听,赶紧忙活,赵瑀边收拾边问道:“出什么事了?” 李诫眉头暗拧,“旨意只说让我火速回京面圣。传旨的公公说,大皇子的罪名定了谋逆,判高墙圈禁,我猜皇上应是问我这案子的细节。” 周氏不无担忧,“你扳倒了人家儿子,皇上别不是砍你的头泄恨吧?” “怎么可能?您老别瞎猜了,天家父子首先是君臣,其次才是父子。行,就拿两件衣服,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李诫叮嘱道,“消息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开,如果有人上门试探,你们什么也别说。娘,尤其是你,别人家一给你戴高帽,你就忘乎所以。” 周氏翻了个白眼,推着儿子往门外走,“你娘不是傻子,有分寸,走吧,诶,见着皇上千万记得给我讨个诰命——” 李诫还不忘回头和媳妇说:“瑀儿,若京城来信,别管是岳母家,还是你的小姐妹,记住,一封也别回,一切等我回来!” 101 101 时日暖风宜人,后园子已是花红柳绿,春日下,岸边垂杨柳婆娑有姿,彩蝶于花间翩翩起舞,湖中的鱼儿也是悠然游荡,浑然一片和煦春光的景象。 赵瑀每日都带着李实和阿远到后园子散步。 既是因为两个孩子都喜欢,也是为了躲清静。 大皇子被圈禁,在外人看来,是李诫有意而为之,毕竟没有他一力查处金矿案的话,大皇子也不会倒台得如此彻底。 甚至有人认为,李诫深谙圣意,定然已知晓皇上属意的储君是哪位。 所以总有几个官太太跑到赵瑀跟前,旁敲侧击打听消息,她烦不胜烦,索性装病一概不见。 但有的人就不好拒之门外,潘太太特地跑来和她讨主意,“我家老爷眼看任期就要到了,京城的本家给谋了个户部的缺儿,现在京城风起云涌的,也不知他这档口回去好不好……” 赵瑀明白,只怕潘大人不好意思问上峰,便让太太请自己传话,问问李诫的意思。因笑道:“我一个内宅妇人懂什么,外头的事须得问外头的人,别心急,等人回来再做打算也不迟。” 听话听音,她肯帮忙带话,潘太太心下高兴不已,一时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老实话,我是不愿意回京的。我不懂什么朝政大事,只想在兖州我能当家作主,若是回京城,上有婆婆,下有小姑,还有三四个妯娌,唉,想想就头疼!” 赵瑀笑道:“别头疼,大老远过来一趟,好好在济南玩玩再走。你说你也真是的,怎么不把潘大小姐带来,我可有好些日子没见她了,这里有几本琴谱,临走时你捎给她。” “快别提了,这几天她两腮做痒,恐怕是犯了癣症,连屋子都不敢出,更甭提给您请安。”潘太太无奈道,“姑娘大了,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唉,其实还是回京城好说亲,我也是发愁,给她找什么亲事好……” 这点赵瑀倒是能体会,她亲妹子赵玫也是出阁的年纪,同样还没定人家,想来母亲也和潘太太一样发愁。 送走潘太太,赵瑀心里琢磨道,李诫去京城,肯定要拜见母亲,没准儿会揽下这桩差事,他之前还说有人选,倒是忘记问他是哪位公子…… 话虽如此,李诫一走就是半个多月,眼见快到四月,还没有要回来的意思,而且口信也没有一个,赵瑀也不禁有些着急了。 清明前后最爱下雨,这日刚过巳时,一大片乌云从天边慢慢压过来,凉风带着雨腥味儿,飒然袭来。不多时,便见茫茫细雨,从灰暗的天空簌簌而落。 院里的丫鬟婆子忙着收拾晾晒的衣物,乔兰抱着李实站在廊下看雨,赵瑀隔着窗子叫道:“进来,当心受风着凉。” 李实扭着身子不愿意进屋,指着门口吱吱呀呀地瞎叫一气。 乔兰十分待见大少爷,难得没听赵瑀的话,“太太,您看少爷玩的这么高兴,不如给少爷裹件小斗篷,奴婢抱着顺着游廊走,淋不着雨,也不怕吹风。” 赵瑀扶额叹道:“你们一个个都这么宠着……好吧好吧,少玩会儿就回来。” 结果一个半时辰都不见回来,赵瑀正要打发人去找,却听一阵熟悉的笑声从外传来——李诫回来了! 他带着斗笠,披着黑色的斗篷,把怀中的儿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个小脑袋,一大一小都笑着,顺着抄手游廊往正房走来。 赵瑀趿着鞋迎出去,又惊又喜,娇嗔道:“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害我担心这许多天。” “前天才从宫里出来,我想着送信的还不如我马跑得快,干脆直接回家。”李诫把儿子放到炕上,掐掐儿子胖墩墩的小屁股,“几日不见,这小子又胖了,这肉够瓷实,又是长腿长手的,嗯,是块练武的料。” 许是被他掐疼了,李实抬腿蹬了他爹一下。 李诫哈哈笑道:“行,够力道,儿子,等你能站了,咱们就开始蹲马步!” “才几个月大,就想这么长远。”赵瑀叫奶嬷嬷进来抱走儿子,支开屋里伺候的丫鬟,“你们去厨下盯着,吩咐多添几个菜,老爷回来了,让厨下用心巴结着。” 李诫知道她有话问自己,待屋里没外人了,直接说道:“皇上叫我去,不只是为了金矿的案子,大爷胆大妄为到这个地步,皇上着实心惊,也着实后怕……唉,皇上明显见老,头上都有白头发了。” 想起主子惨淡的面容,李诫默然了,好一会儿,心里的酸楚才慢慢过去,他缓缓说:“他叫我一定握住兵权,给他守好这条南北必经的咽喉要道,还给了我随时面圣的权力。” 皇上还是信任倚重他的!赵瑀一下子觉得舒畅无比,笑吟吟说:“之前瞒着皇上私自查案,我还怕皇上心存芥蒂,到底是天子,胸怀气度就是不一样。” 李诫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又听她问起老娘的诰命,也是一乐,“有了有了,再不给娘讨个封赏,只怕今年她都没好脸色给我。你也有,我一口气求来两个二品诰命,如何?你相公本事不小吧!” 他洋洋得意的样子逗笑了赵瑀,“是,我相公天下第一。” “我的马快,赏赐都在后头,明天就能到,其他倒也罢了,都是绸缎玉器之类的,有一样东西好!”李诫的眼睛灼然生光,透着一股子跃跃欲试的兴奋,“皇上赐我两支鸟铳,比火铳射程远,准头也更好,我再也用不着眼馋唐虎那小子了,哈哈,明天我就要好好试试!” 翌日前晌,雨刚停,皇上的赏赐就到了。 周氏穿着诰命服饰,笑得见牙不见眼,也不嫌沉,穿上就不肯脱下,直嚷着要回直隶老家风光风光,让李诫立时派人护送。 李诫被她闹得没脾气,只得点了一队侍从,赶紧把老娘送走。 用过午饭,李诫见云开雾散,阳光晴好,便带着儿子媳妇去后花园试鸟铳。 赵瑀抱着儿子坐在凉亭中,但见李诫一身玄色劲装,腰间系着藏青色汗巾,手里摆弄着一支快一人高的镶金鸟铳。 男要俏,一身皂,他相貌本就俊美绝伦,这身打扮愈发显得蜂腰猿背,身躯笔挺。 几个不常见到他的小丫鬟,看着看着,不禁偷偷红了脸。 李诫的注意力完全放在鸟铳上,根本没察觉别人的目光,摆弄一阵,回头问道:“瑀儿,你说打哪只鸟?” 赵瑀望着枝头叽叽喳喳的鸟儿,实在不忍心,便指着对岸的一株枯柳,“就那棵枯死的树吧,有些远,能不能打到?” 李诫目测约有二十丈,遂一拍胸脯,颇有几分显摆的意思,“没问题,看你相公的本事!” 他点燃火绳,双手持鸟铳瞄向对岸,只听砰一声巨响,火光四闪,再看,对岸的枯柳已是缺了一个碗大的口子,吱吱嘎嘎的,摇摇欲断。 别说赵瑀等人惊得目瞪口呆,就是李诫也没想到鸟铳会有这么大的威力,愣了半晌才道:“果真是好东西,比神机营的火铳还要厉害,啧,怪不得能当贡品。” 赵瑀捂着心口,颇有些惊魂不定的说道:“这东西太吓人了,听着跟放炮似的,眨眼就快把树给打折了,太危险!你可要好好锁起来,千万别让孩子们摸到。” 李诫心不在焉点点头,盯着鸟铳,口中喃喃道:“鸟铳只有东南抗倭军有,这东西太贵,一支就要十两银子,还不算弹药钱,我们其他卫所的只能看着眼馋。我得想想,怎么多弄几支。” 李实咿咿呀呀叫起来,伸着小手,拼命往父亲那边够。 “你小子也喜欢?”李诫抱过儿子,握着他的小手摸摸鸟铳,“你太小啦,腰还竖不起来,等你再大点儿,爹爹带你打猎去。” 见识了鸟铳的威力,赵瑀先前想让儿子习武的心不由动摇了,却知李诫正在兴头上,不能浇冷水,遂笑道:“往后的事往后再说,你见天的忙,到时候有空没空还两说。” 李诫叹道:“可不是,也就这一半天的能陪陪你们母子,明天就要开始忙了。哦,我差点忘了,皇上没打算封矿,我得赶紧把开矿的事儿定下来——京城好多人都盯着这个肥差!高掌柜正在养伤……你得空下帖子请高太太过来,还有他家大小子,我有话交代他家。” 巡抚太太的请帖一送到高家,高太太就带着大儿子火速赶来,一进门就摁着自己儿子给赵瑀跪下了,“阿平,快给李太太磕头,多亏了人家,你爹才能得救。” 赵瑀忙命乔兰把高平扶起来,“快别这样,高掌柜也是替我家老爷办差才受伤,你这样,我心里太过意不去了。” 高平只七八岁的样子,闻言瓮声瓮气说:“李大人仁义,我爹心甘情愿追随李大人,他自己也说,这是李大人给高家的机会,他心里不知多感激李大人呢!” 赵瑀讶然看了他一眼,因笑道:“这孩子年纪不大,说话倒很有条理,高家后继有人啊。高太太,别站着,坐,莲心,拿果子给高少爷吃。乔兰,去请老爷来。” 李诫很快来了,开门见山道:“今儿叫你来,是为了开矿的事。” 高太太来之前也大概猜到是为这事,便道:“我们高家的财力是有的,至于如何运作,一切都听大人调遣。” “从先皇开始,矿禁就松了,只要能拿到朝廷的批令,谁都能开矿。现在这座明晃晃的金山,谁不眼红?”李诫捧着茶盏,啜了口茶,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这次进京,光我知道的就有五六家打听这处矿藏,哪家来头都不小。” 高太太不由攥紧帕子,忐忑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特意把高掌柜的义举禀告了皇上,也算在御前挂上名号了,我想……不如加深下你家‘义商’的印象。” 高太太马上醒悟,立即说:“来的时候我家老爷也说了,只有太平的世道,我们商人才能赚到钱。你看前阵子闹了那场匪患,死伤不少军营的将士,唉,都是年轻的小伙子,叫人看了心疼……我们打算给朝廷捐笔银子,聊表寸心。” 李诫一笑,拱手道:“那我就替死伤的将士们多谢高家了!” 高家捐了两万两银子,敲锣打鼓送到巡抚衙门,李诫当即写了一封奏折,大加称颂高家的义举。 同时他也腆着脸求皇上:主子,这笔银子能赏给小的买鸟铳吗?招远的土匪窝子里有火铳,其他地方的土匪那里肯定也有,小的总不能叫将士们拿自己的血肉之躯硬抗啊! 而且他还详细说了自己的打算,山东临海,却一直没人重视海防,虽然不像福建、浙江等地饱尝倭患,但也时不时有海匪上岸抢掠,如果皇上允许,小的想把海防搞起来。 末了,李诫还说,如果皇上能赏小的一门红衣大炮就更好啦! 皇上的批复第二天就送到了巡抚衙门,速度之快,简直令人咋舌。 李诫的奏请全都准了! 金矿继续开采,采用朝廷督办,民商经营的方式,自然,高家拿到了开采权和经营权。 高家捐的银子,俱拨为购置鸟铳及弹药的专款,直接调给山东巡抚衙门,此外,皇上还拨了五万两银子,用于李诫筹建火器营。 至于红衣大炮,也咕噜咕噜从京城运过来,不是一门,是三门。 把李诫给高兴的,像个小孩子一样,抱着赵瑀又蹦又跳,“瑀儿,有了这些东西,任凭是谁,也别想在我山东的地盘儿上兴风作浪。” 赵瑀手里捏着封信,无不感慨道:“皇恩浩荡,这份殊荣也就你独一份了,少不得惹人嫉恨,你别一时得意忘乎所以,让人揪住你的不是。” 李诫一怔,眼皮跳了几下,目光看向她手里的信,“谁的信?” 赵瑀递给他,“两封信,这是张妲的信,她下个月出门子。这是我母亲的信,有人给玫儿提亲,你知道是哪家?杨家!” “哪个杨家?”李诫略一思忖,猛然惊道,“难道是杨通判那个杨家?” “就是他家的旁支,拐了七八个弯的族亲,谁想起的这门亲事!”赵瑀皱着眉头,点着信纸说,“我母亲竟然还挺满意,你看,说什么年纪轻轻就考中了进士,翰林院当差,玫儿嫁过去就是当家的官太太,我真是……嫁过去就和温家成了远亲。” “温家尽在后宅上动心思,真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席!”李诫不屑道,“回信告诉岳母,这门亲事不能应,你妹子的亲事……唉,我本来打算说给唐虎的,现在这小子跟着二爷,水涨船高,也不知能成不成。” 赵瑀给母亲回了信,没有细说他们与温家的纷争,只说杨通判曾对李诫大放厥词,颇为不尊重,她本人是相当不满意和杨家结亲的。 至于张妲的信,她犹豫了很久,终究没有回。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妲无意是被家族充作争权夺势的棋子,这点齐王知道,张妲知道,张家知道,温家更是明白。 齐王和张妲都不满意对方,可他们谁也没办法反抗。 随着大皇子的彻底倒台,皇后只剩下齐王一个嫡子,不管齐王有无意愿争夺储君之位,皇后都会坚决把他推上九五之尊的位置。 温首辅两朝元老,为文官之首,温家又是清流中的砥柱,在朝堂上有相当分量的话语权,的确是扶持齐王的不二人选。 张妲,相比自己当初被逼赴死的困境,更没的选择,没有人可以救张妲。 暮色降临,赵瑀望着晦暗不明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今后,京城的争斗只怕会愈演愈烈。 102 102 端午临近,这是入夏后第一个节气,各家各户虽也包粽子、悬艾草,给孩子们驱五毒,但到底不如元宵节、中秋节等大节热闹。 唯一可以看热闹的盛事,大明湖赛龙舟,也因四月里一场大水泡了汤。 当然这场大水没发生在山东,在河南,黄河大堤没抵挡住汹涌而至的春汛,十几处决口,河南几乎三成地方都被淹了。 大批的灾民流入山东,一个个衣衫褴褛,饥肠辘辘。李诫怕出事,果断取消辖下各府各县一切端午龙舟事宜。 毕竟人家刚经历灭顶之灾,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看见你们在这里锣鼓喧天过端午,一边是嚎天嚎地的哭声,一边是喜气洋洋的笑声,映在眼里,扎在心里,保不齐这些灾民一时不平,做出过激的事来。 在赈济灾民、维定局面上头,李诫已是做熟了的,设立粥棚,安置灾民,增派人手巡逻,加强宵禁力度,有条不紊地一一吩咐下去。 顺便上奏朝廷,伸手要银子要救济粮——养上万的灾民,每天白花花的银子泼水似地花,我藩库再有钱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夫唱妇随,赵瑀自然也牵头捐粮捐钱,整日也是忙得很。 就在一片繁忙当中,王氏带着赵玫突然登门。 看着风尘仆仆,满面疲倦的二人,赵瑀忙命人伺候着梳洗,又亲自服侍母亲用饭,待她二人缓过来,才问道:“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玫眼圈一红,埋怨似地看了一眼王氏,撅着嘴说:“母亲偏不同意杨家的婚事,又怕父亲擅自做主,就带我投奔你。这一路着急忙慌的,可累死我了。” 王氏揉揉疲倦得发酸的眼睛,暗瞪小女儿,“杨家小子再好,咱也不能答应——凡是你爹看好的,准不是什么好事!” “你别怨母亲,是我不叫她答应的。”赵瑀听妹妹似有抱怨,遂坦然道,“你别急着发牢骚,杨家和温家连着亲,而且杨家明里暗里总和你姐夫过不去,你嫁到他家做什么?你姐夫可没打算和他们化干戈为玉帛!” 身为封疆大吏的太太,平日里总与带品阶的诰命打交道,处在满省贵妇人的顶端,赵瑀的气势倒是练出来了,说话间,不自觉就带了一丝威压。 赵玫身子向后微缩,眼神飘向一旁,莫名就不敢与姐姐对视,小声嘟囔,“我没说嫁啊,这不是跟着母亲来了么?做什么吓唬人……” 王氏忙替她说好话,拉着赵瑀的手说:“玫儿现在懂事多了,你跟着姑爷在任上,你大哥也一直在外游学,你爹……唉,我都不想提他!多亏身边有她陪着,我才觉得日子好过点儿。” 赵瑀知道母亲的心事,因笑道:“好好,我不说她,你们安心在这里住着,杨家的亲事我让你姑爷想法儿打发掉。后宅院子多,你们随便挑,喜欢哪处就住哪处。济南府底蕴深厚,名门望族有的是,我带玫儿四处走走,还怕寻不到好人家?” 赵玫一听高兴了,再看赵瑀脸色霁和,心情明显不错,便一咬牙,撒娇似地笑道:“来得匆忙,我好些东西没带,大姐姐你现在是二品诰命,好东西定然不少,你就我这一个亲妹妹,可不能小气!” 王氏拍了她一巴掌,急急道:“你这丫头,你姐姐的嫁妆都给咱们买了宅子,哪来的钱?二品巡抚听着风光,其实俸禄也没多少,姑爷又没个家底儿,这人情往来,场面上的事处处要花银子……你少伸手朝你姐姐要东西!” 赵玫的脸瞬时耷拉下来,扭着身子不做声。 这话确实不假,李诫不贪墨不受贿,名下也没有任何产业,只一年一百六十两的俸禄,偶有皇上的赏赐,手头并不宽裕。 赵瑀没想到母亲细心到这个地步,心头微酸,强忍着泪意笑道:“看您说的,没到那个地步。前些日子您姑爷面圣,得了不少好东西,待会儿开库房,让玫儿挑几匹料子做衣裳。” 赵玫复又喜笑颜开,讨巧说:“我在家也给外甥做了小衣裳,可惜没带来,正好这几日有空,我给小外甥做件袄子穿。” 赵瑀笑着说好,王氏左右瞧瞧,低低叹了一声,待赵玫回房休息,她过来悄悄塞给赵瑀一张银票,“瑀儿,这二百两你拿着,给我外孙子买点好吃的,别让你妹妹知道。” 她不肯要,却听母亲说,“姑爷清廉,我从你穿戴上就看出来你过得节俭,快拿着,别让娘心里难受。” 晚上李诫下衙回来,赵瑀就把这事和他说了,叹道:“我都当娘了,还让母亲这么惦记,想想心里也是难过。” 李诫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忽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仰头笑道:“我有主意了!” “你怎么了?吓我一跳。” 李诫原地转了几圈,嘴角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大约因为兴奋,声音听上去很高昂,“我一直琢磨怎么能减少贪腐,丈母娘一句话提点我了——俸禄太少!” “之前看案卷,我还纳闷怎么寒门出身的官员,反倒容易贪墨,原来是俸禄少又不得不维护门面,才管不住自个儿的手。如果把俸禄提上去,应当会减少他们贪腐的可能。” 赵瑀却觉得他有点想当然了,“俸禄多几两银子根本没多大差别,若是涨得多,天下多少官吏,多大一笔开支,皇上能答应吗?况且贪墨的人,不会因为一年多几十两银子就不贪了。” “说的没错,瑀儿也越来越明白朝堂上的道道儿了!”李诫赞许地点点头,“这只是个初步的提议,具体我要再想想,比如减少不必要的官吏设置——有的县衙竟有一千来号人,简直是荒唐。” “还要设立一个专门监督的部门,直接对皇上负责,不受内阁和六部控制。还有……”李诫忽怔住了,只觉一道亮光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旋即拧着眉头陷入深深的思索当中。 赵瑀不敢打扰他,静静在旁坐着。 夜色很浓了,此时正是仲夏夜最深沉的时分,风过树梢,叶子哗啦啦地响,间或几声虫鸣,反而更显寂静。 半晌过去,李诫无声地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闪着顽皮的光,一步跳到赵瑀面前,亲昵地抵着她的额头,“瑀儿,你可帮我大忙啦。” 赵瑀忍不住笑道:“我做什么了?” “我想到个一石二鸟的办法!”李诫不无得意道,“官员上任须向朝廷申报名下所有产业,每年复核,如果产业突然增多,嘿嘿,就查他的!……不只自己,还有他媳妇儿的产业,都得清清楚楚报上来。还要鼓励民间告发,所有老百姓的眼睛都盯着,我看谁还敢贪!” 此法前所未有,简直大胆得出奇!赵瑀呆了呆才说:“太难了吧,满朝文武谁肯把自己的产业一五一十报上来?我看你提也不用提,不然弹劾你的奏折肯定满天飞。” 李诫挑眉一笑,满不在乎道:“也没指着他们同意,我有密折专奏的权力,直接报给皇上。官员申报产业,那些隐瞒土地的、暗地里兼并土地的人可就要慌了——这便是第二只鸟!” 赵瑀心中一动,猛然明白过来,讶然叫道:“对啊,皇上曾想清丈全国土地,正好借这机会一并进行。” “老子在濠州吃的闷亏可没忘,非得把他们的狐狸尾巴揪出来。”李诫眉飞色舞,说得一时兴起,竟坐不住了,抬腿就往外走,“我这就给皇上写折子,瑀儿,赶明儿好好谢谢丈母娘!” 赵瑀叫住他,“别着急走,我母亲最担心的是玫儿的亲事。” “不就一个杨家吗?”李诫回头笑道,“前些日子各府的藩库账目报上来了,随便挑个错儿,我就能撸了杨通判的官儿。任凭赵老爷再愿意,这门亲事也不能成了!” 李诫说干就干,在书房冥思苦想一夜,将想出来的养廉法子整理成条陈,歪七扭八足足写了三大页,锁进密折匣子,直送京城御前。 凌晨的空气还微微透着凉意,李诫从书房走出来,在晨阳中伸了个懒腰,漫步踱回院子。 院子里的玉兰花开了,一树繁华,满园幽香。 李诫忽然发觉,一宅子的花木,竟没有一棵梧桐树。 李实醒得早,由奶嬷嬷抱着,在院子里看小丫头们踢毽子。 看见儿子,李诫只觉一夜的疲乏全都不翼而飞,嘴角不自觉翘起来,招手让小丫头把毽子给他,拧拧儿子的小鼻头,笑吟吟说:“儿子,爹爹我蹴鞠玩得好,毽子也不差,看着啊。” 他一撩袍角,掖在腰间,毽子一抛,脚尖一挑,那毽子便稳稳当当地停在他脚上。 毽子飞起来,绕着他上下翻飞,好像一朵盛开的花,又好像一只跳来跃去的小松鼠。 李实拍着小手咯咯直笑,兴奋得小胖腿一蹬一蹬的。 笑声传进屋里,赵瑀倚窗而坐,含笑看着院子里的父子俩。 毽子飞过头顶,李诫仰起头,阳光灿烂,勾勒出他完美的侧颜。 李诫也看到了赵瑀,将毽子用力一挑,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毽子稳稳落在窗前,他笑道:“送你一朵花。” 赵瑀捏着毽子毛摇摇,“不好,我要梧桐花。” 李诫抱着儿子走来,眼中是融融的光,“我去寻树苗,栽在你的窗前可好?” 赵瑀噗嗤一笑,打趣道:“好啊,你再教儿子一手爬树的功夫。” 想起当年隔窗相望,李诫难得脸红了,支支吾吾道:“那不是怕赵家人欺负你,暗中护着你嘛……” “老爷,”乔兰禀告道,“二门传话,曹先生从兖州回来了,正在外院书房候着。” “来这么早,定然还没吃饭,吩咐厨房给他送饭,哦,把我的也送过去。”李诫将儿子交给赵瑀,歉意道,“先公后私,我先看看他有什么急事,中午一定陪你们用饭。” 103 103 曹无离是为修堤之事而来。 七、八月份是伏汛,紧接着九、十月份是秋汛,两个汛期相连,又是多雨季节,极容易形成伏秋大汛。 因此李诫早就下令:辖内沿岸各地修堤固坝,不得出任何纰漏。 至于河务银子,更是给得充足,按道理,不应该再有什么难事才对。 曹无离呼噜呼噜喝完一碗粥,把嘴一抹,呲着大板牙说:“别提了,河工人手不足,可愁死我了。马上就是夏收,大家伙忙着收麦子,给钱都不来。大人,没有河工,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这倒是问题,庄户人家把地看得比天还大,不能强行驱使他们修堤,而且地里的活计也不能撂下,否则粮食欠收,秋后又是麻烦事。 李诫端着米粥,刚喝一口,就有了主意,“我这有现成的劳力,多了没有,五六千还是有的。” 曹无离惊得倒吸口气,差点被口水呛到,“您说顽笑话吧?五六千?哪来这么多人?” “什么都叫你们想到,我还做什么巡抚大人?”李诫轻瞥他一眼,指指桌上的米粥,“我养了他们快一个月了,怎么也得帮我这个忙。” 曹无离傻傻问道:“谁啊?” “灾民!”李诫口中吐出两个字,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了照会,“征调灾民做河工,他们闲着也是闲着,有事做,还有工钱拿,肯定乐意。” 曹无离这才恍然大悟,“这个法子好……但是河南那边水退了,他们会不会半截走人啊?” 李诫失笑:“你真是榆木脑袋,田地都淹了,什么也种不了,回去干吗?还不如在这里挣几个钱,而且河工管饭管饱,不比一天两顿稀粥强?” 他挥挥手说:“行了,赶紧回去当差。我举荐你做经历,虽是个八品的小官,好歹也算踏进仕途。好好干,全省的堤坝我都交给你,干出个名堂来,气死那些瞧不起你的人。” 曹无离不说走,涎着脸道:“大人,听说你得了两支鸟铳,给我开开眼吧。” “哦,你大老远跑我家,不是为修堤,其实是为看鸟铳?” “不不,主要是修堤,顺带看鸟铳。” 李诫冷哼道:“你小子是不是还想打两枪啊?” 曹无离顿时两眼放光,打蛇随棍上,一抱拳道:“多谢大人成全!” 哪个男儿心中都有个铁血梦,曹无离心知,自己不是练武的料,这辈子都不能舞刀弄枪,可鸟铳不一样,不会拳脚的人也能用。 火器营他进不去,可巡抚大人的大门他进得来! 修堤着实是个辛苦活,风里雨里不说,难得是那一份责任心。李诫也不忍扫他兴,遂道:“后园子地方大,找一处没人的地方让你过过瘾。” 时过巳时,恰是日头正好,园中月季盛开,一片浓绿当中,艳红粉黛玉白,碗口大的花朵在阳光下晶莹灼然,端的是灿花纷呈,惹人心醉。 但曹无离此刻无心赏花,不错眼盯着李诫手中的鸟铳,“大人,弄好了没?” 李诫摆弄一阵子,把鸟铳递给他,“一手托铳身,一手后握铳柄,里面有弹药,这是火绳,点燃了瞄准……对,瞄着前面,那堵烂土墙……你手别抖啊!” 砰一声,灰尘碎石四散,土墙已然塌了一小块。 曹无离手被震得生疼,咋舌道:“这要是打人身上,还不得少半边儿?” “倒不至于……”李诫说着,忽然面色一僵,没了声音,只是瞠目看着前头。 曹无离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灰蒙蒙的尘烟慢慢消散,一个人影显现出来,尘满面,土满身,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木雕泥塑一般僵立原地。 李诫认出来了,这是他小姨子——赵玫! 赵玫应是吓得不轻,连哭喊一声也没有,傻呆呆看着他俩。 曹无离更是害怕,赶紧把鸟铳往地上一扔,颤声问道:“姑娘,有没有受伤?” 赵玫的目光投向曹无离。 李诫默默后退一步,再退一步,努力彰显另一人的存在感。 蓦地,赵玫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声,惊得曹无离浑身起栗,双腿发软,差点儿给这位跪下。 赵玫指着他大叫:“鬼啊——杀人啦!” 鬼?!曹无离一口气没上来,“我有错,我给你赔罪,怎么着都行,可我……是人,不是鬼。” 赵玫瞅见李诫,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扯住他的袖子,委屈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姐夫,我好好地逛园子,听见有男人说话,唬得我赶紧躲起来,可谁成想差点被打死!” 她死死盯着曹无离,发狠道:“姐夫杀了他,给我出气!” 李诫也是心虚,干巴巴地笑道,“好好,姐夫定会给你出气,咱们先回去梳洗梳洗,找个郎中给你看看……放心,姐夫定饶不了他!” 后园子这场风波很快传到赵瑀耳朵里,她登时发急,逼着李诫把鸟铳锁进库房,嗔怪道:“还好玫儿没受伤,若是她有个万一,你让我怎么和母亲交代?” “这事忒寸,我特意挑了没人的地方,谁知道她偏巧躲在土墙后头!”李诫也是挠头,“唉,怪我怪我,脑子糊涂了,应提前清场子。” 他连日没有休息,眼睛下头隐隐发青,赵瑀看了心疼不已,那点子火气也消散不少,“你先睡个回笼觉,母亲和玫儿那里我去调解。唉,这个曹无离,没他也生不出这许多麻烦。” 曹无离垂头丧气杵在王氏的院门口,面色灰败,更显衰相。 远远看见赵瑀过来,曹无离忙不迭作揖,连连哀求道:“太太,都怪我一时莽撞,吓到赵姑娘,求您给说个情儿,好歹给我个赔罪的机会。” 赵瑀瞥他一眼,“曹先生,这次得亏我妹妹运气好,否则就算老爷护着,我也不能饶你!” 曹无离冷汗直流,低声下气不住赔罪。 赵瑀没搭理他,施施然进了院子。 大约半个时辰过后,小丫头出来传话,“王老太太说,曹先生是无心之过,好在姑娘没有受伤,这事就算了。” 曹无离没想到老太太如此宽宏大量,更没想到看似刁蛮的赵玫竟肯放自己一马。他心里涌上一阵热浪,只觉又甜又苦,又带着酸涩,几欲坠下泪来。 他冲着院门一揖到底,闷声道:“请转告老太太,曹某人问心有愧,实在感激不尽……还有赵姑娘,曹某欠她一个人情,今后但有差遣,曹某义不容辞!” 小丫头眨巴眨巴眼,心道你该谢我家太太才是,是她一力劝和,赵姑娘……此刻恨你恨得牙痒痒呢! 但主子的事,小丫头不敢多言,回去一五一十转述了曹无离的话。 赵玫正恼恨姐姐和母亲不帮自己出头,一听曹无离这话,反倒不怎么生气了,咬着嘴唇暗自琢磨,好个丑八怪,你既然“义不容辞”,就看我怎么整你! 遂对姐姐笑道:“看在姐夫的面子上,我不与他一般见识,不过我朝他要点东西算作赔罪,这个不为过吧?” 赵瑀点头说:“可以。” 赵玫吩咐小丫鬟,“你去告诉他,就说我久闻黄河鲤鱼金鳞赤尾,肉质鲜美,想要尝尝,让他给我送六条来。记住,每一条都要六斤六两重,还得是活蹦乱跳的,不能少一片鳞,十天后给我送来,不然就让姐夫打他板子!” 小丫鬟应声而去,赵瑀不禁笑道:“你这个捉狭鬼,黄河鲤鱼两三斤就算难得了,你竟要六斤六两,还不能少一片鳞——你分明就是难为他。” 赵玫一噘嘴,不服气道:“我是苦主,没闹着让你们打他罚他,要他几条鲤鱼还不行?你不也说他治河是能手,那正好下河给我抓鱼去!” 其实赵玫没有大吵大闹,赵瑀已是倍感欣慰,便温声道:“姐姐知道玫儿受了委屈,我那里还有一套点翠的头面,送给你压压惊,也算替你姐夫向你赔个不是。” 赵玫佯装没看到母亲含着警告的眼神,巧笑道:“不行,还得让我姐夫再打一副金镯子,要绞丝嵌宝的——高家巴着姐夫才得了金矿,暗地里肯定没少孝敬,你们可不能白了我。” 赵瑀脸色当即一肃,“你听谁说的?” 王氏忙替小女儿说话:“她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一时乱说话,瑀儿别理会她。” 赵瑀摇摇头,“你们才来两天,如果没人嚼舌头,怎么能知道高家的事?玫儿,你到底听谁说的?这人居心叵测,我这里不能容。” 赵玫比她更惊讶,“这还用人特意说?我和母亲从京城到济南,这一路上风言风语多了去了,都说明面上是高家开金矿,暗地里是姐夫在把控,你家发大财了呢!” 此话一出,屋里顿时静得鸦雀无声,只墙角偶有草虫鸣叫,听起来反而更让人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赵瑀深深叹了口气,怪不得妹妹一来就朝她要东西,原来早就听见了这样的谣言。 想来外面早已传开了,只是没人敢到自家跟前说,所以她至今都蒙在鼓里。 会不会有人借机生事?赵瑀的心猛地跳了下,忽然间就觉得透不过气来。 王氏看大女儿神情郁郁,忙安慰道:“别听外头人胡说,不过是眼红姑爷而已,身正不怕影子斜,早晚谣言会不攻自破。” 赵瑀勉强笑道:“莫须有的事,我们不怕。母亲,实儿恐怕要醒,我先回去了。” 她急匆匆回院子,却碰见往外走的李诫。 “刚收到谕旨,有人弹劾我贪墨,皇上叫我写自辩折子。”李诫笑嘻嘻的,根本没把弹劾当回事,“正好,按之前上奏的产业申报法子,我先来个百官之表率!” 104 104 击败政敌的方式有很多,但历朝历代屡试不爽的,就是在“贪腐”上做文章。 看李诫不顺眼的人自然想到了这个法子。 也难怪,他辖下一座明晃晃的金矿,开矿的又是他推荐的人,任凭谁也会认为有猫腻。 不止官员,就是老百姓往往也认为“无官不贪”,所以李诫贪腐的传闻愈演愈烈。御史又有风闻奏事的权力,不具名就能参他一本。 消息一传开,众人是议论纷纷,其中不乏有看好戏的,也有等着落井下石的,还有人偷偷松了口气——比如说杨知府。 年前,李诫让他整理去岁的赋税征银明细,他一直没能拿出来。 不是他拿不出来,而是他不敢拿出来。 卖粮换银,涉及到粮价制定、铜银兑换、劣银假银、火耗过重等诸多问题,从乡里到县里,再到州府,其中层层盘剥,他就是闭着眼睛,也能说出十来条。 但赋税征银是温首辅一力推行的,先皇也对此大加赞赏,有先皇的金口玉言在,杨知府深知不能触这个霉头。 更何况杨家和温家好歹还算拐着几道弯的亲家,温首辅对杨家也诸多提携,他不能背后拆台。 而且李诫那么精明,他更不敢拿假账糊弄——这不是上赶着递把柄么?就像他的族兄杨通判,一个钱粮不符的差错,就让李诫打发到山沟沟里放羊去了。 两边都得罪不起,所以他就一个字——拖! 拖来拖去,他终于见到了曙光。 巡抚大人终于被弹劾了!贪墨,呵,随便查查就能找到证据的罪名,这下李诫自顾不暇,总没心思再管赋税征银的事情了吧? 杨知府想着,不由笑起来,然笑容没展开到最大,便凝固在脸上了。 “呦,老杨!什么事这么高兴,是不是你又当爹啦?”李诫晃晃荡荡从门外进来,嬉笑道,“你都快五十了,雄风不减啊!这劲头用在当差上多好,赋税征银的明细呢?拖了快半年了,我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当放屁了?” “大人说笑了,下官不敢。”杨知府拭去额头上的冷汗,强作镇定说,“下官再去催催下头的州县,尽快整理好给您过目。” 李诫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竖起食指在他面前比了下,毫不客气说:“今天我特意叫你过来,就是给你知会一句,再给你一个月。若是到时你再拿不出来……我也顾不得你老杨的脸面,非把弹劾得你哭爹喊娘不可!” 杨知府眉棱骨一颤,欠身道:“下官明白,这就去督办。” 李诫嗯了声,忽笑道:“老杨,你亲家儿子要来了。” “大人许是记岔了,下官亲家没儿子,只一女,就是下官的儿媳妇……” “我是说温钧竹,温家兖州旁支和杨家有亲,温钧竹不就是你亲家的儿子嘛。”李诫大笑道,“他奉旨来查我,你拖来拖去不给我明细,是不是就等着这个救兵,把我给参倒啊?” 杨知府又是一声冷汗,随即苦笑道:“大人,您这话下官可承受不住。” 李诫嗤笑道:“甭给我打马虎眼,你们心里的道道儿我都清楚得很。老杨,我看你处事也算公正,提醒你一句——擦亮眼睛,认清你真正的主子是谁,别等事后再后悔!” 杨知府的心莫名抖了下,暗自琢磨这句话的意思,越想越觉得不安。待到从签押房出来,凉风飒然而至,他从怔楞中惊醒,才发觉前胸后背俱又湿又凉,已是汗透内衣。 李诫望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慢慢道:“老子要开始发力了……” 听说温钧竹奉旨查李诫,赵瑀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着慌,“皇上怎么派他来?他肯定会刻意为难你。” “我巴不得他来!”李诫笑道,“我那个防治贪腐的法子,皇上没有批复,我猜他也在衡量可行不可行。温家想利用这次机会扳倒我,嘿嘿,到时看谁利用谁!” 听他语气,大有成竹在胸之意,赵瑀吊着的心稍稍放下来,脸上也带了一丝轻松的笑,“那就好……我将家里的东西都清点好,分门别类拉个单子,到时敞开大门让他们查,看看是咱们这个‘贪官’和他们那个‘清官’,到底谁家里有钱。” 李诫眼神暗了下,握着她的手柔声说:“总觉得亏欠你不少……我想法儿添置产业,做生意来钱快,我让高掌柜给看看做什么生意好,我给你和岳母买两间铺子,挣几个零花钱。放心,朝廷没禁止官员家眷从商,咱正经的买卖,不算以权谋私。” 赵瑀便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笑着说好,想了想又说:“娘那里,你要不要提个醒儿?” 李诫立即想起周氏,扶额道:“我怎的把她给忘了,你说的对,娘那人喜欢奉承,又好占小便宜,万万不可马虎,我这就派人把她接回来。” 骄阳渐炽,恍惚间已到六月,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地面蒸腾,岩如热锅,日头还没升到最高,人们已经热得喘不过气来了。 这么热得天,街上应少有行人才是,但今日不同往常,巡抚衙门前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 听说京城来了钦差,要查李大人是否贪墨。李大人也不含糊,满城贴了布告——开府门,公开清点资产,平民可旁观监督。 竟有当官的敢当众晒家私?立时在济南府掀起一阵热潮,老百姓顾不得暑气炎热,纷纷赶来围观。 幸亏衙门口有两株百年老槐树,遮住融融夏日,留下亩大的清凉地方,让他们不至于中暑晕倒。 巡抚衙门的朱漆铜钉门大敞着,两尊石狮子旁,各站一排腰悬雁翎刀的兵勇,个个目不斜视巍然不动,威严的气势令围观者不由一噤,谁也不敢放肆说笑。 时近正午,李诫正优哉游哉躺在凉塌上,臂弯里横着呼呼大睡的儿子。 赵瑀坐在他父子旁边,轻声说:“后宅都归置清楚了,只等你的消息一到,我就开二门。” 李诫嘻嘻笑道:“老实说,咱们就算开了二门,这帮兔崽子没准还不敢进,皇上又没定我的罪,老子还是二品巡抚呐!想拿我当软柿子捏,今儿谁想叫我倒霉,明天我就叫谁倒霉。” 赵瑀怕他和人起争执,忙叮嘱道:“不吃亏就行了,别太让人家下不来台。他们都是天子近臣,咱们离得远,到底不如他们说话方便,若是故意进谗言……虽说清者自清,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还是注意一些好。” 李诫心道,旁人都可以,那个姓温的可不行,老子的刀磨了好久了,单等着他伸脖子! “老爷,”莲心隔着门帘禀报,“门上消息,京城的人就要到衙门口了。” 李诫小心翼翼把胳膊从儿子脑袋下拿出来,蹑手蹑脚下了地,“知道了,吩咐下去,州府官员去仪门迎接钦差!” 赵瑀拿过官服,帮他穿戴好,笑道:“愿相公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李诫笑了笑,“瑀儿,我已经寻到梧桐树苗,明天和你一起栽树。” 也就是说,这事今天就能解决。 他一撩帘子昂然而去,赵瑀坐在儿子旁边,手碰触之处略略有些温热,正是方才他躺的地方。 静默片刻,她唤莲心,“按之前咱们商议的办,不要惊动老太太和玫儿。” 午时,蜡白的太阳毫不吝惜散发着光芒,热得人们个个是汗流浃背。老百姓还好,可以打赤臂,可以袒胸露怀,但官老爷就得顾及体面斯文,再热,官服也得整整齐齐穿着。 仪门处,一众官员顶着大太阳,早就浑身臭汗,恨不得赶紧找地儿凉快凉快。但看温钦差,冷峻的脸跟块冰似的,再看李巡抚,尽管在笑,眼神和刀子也差不多,于是均识相地闭上了嘴。 温钧竹淡淡说:“我有旨意。” 若是常人,恐怕此时已诚惶诚恐跪下接旨,但李诫不,笑嘻嘻说:“我知道你奉旨而来,皇上提前告诉我了——叫我会同你查案。会同,不是听你调遣,温大人,香案已摆好,请圣旨吧。” 他钻了言词的空子,温钧竹一怔,却不能说他错,只冷着脸捧出圣旨,“李诫跪迎——” 李诫伸手摁住他的肩膀,猛一用力。 砰!温钧竹双膝狠狠跪在地上,青石板地面,钻心刺骨,疼得他几乎昏过去。 “你!”温钧竹怒视道,“大胆,胆敢对钦差不敬,你实在藐视皇上吗?” 李诫松开手,也跪下来,“温大人,旨意是给咱俩的,理应一同跪接。” 又是让人揪不出错的理由,眼看钦差被巡抚弄了个大红脸,济南府大大小小的官员跪了一地,想笑又不敢笑,只低头拼命咬牙憋着。 温钧竹在京城已经跪过一回了,立时想站起来,然而膝盖又疼又麻,挣扎几下愣是没起来。 李诫轻飘飘说:“钦差等什么呢?都有人快中暑了。” 温钧竹阴沉着脸,跪宣圣旨后,由旁人扶着,好歹颤颤巍巍站起来,咬牙切齿道:“李大人,我要拿你府里的人审问,要清查你的库房,没意见吧?” 李诫轻蔑一笑,“来人!” 袁大袁二带领众长随小厮过来,挨个站成一溜儿。 “这是我外院伺候的人,但他们不是犯人,问询可以,审问不行,而且不能由你的人单独问。” 眼看二人要来回扯皮,杨知府热得两眼发黑,插嘴道,“两位钦差!不如去签押房慢慢问询。” 众人一片附和。 李诫笑道:“我看去大堂更好,正好叫老百姓看看怎么审贪官。”说罢,大踏步走向大堂。 温钧竹冷哼一声,紧随其后。 众人面面相觑,却也只能跟着过去。 大堂上,李诫和温钧竹分左右高居上首,下面分坐扬知府等人。 外头的老百姓何曾见过这等架势,目不转睛盯着大堂,生恐漏过什么。 李诫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小折子,“大到金银珠宝,小到针头线脑,我所有的家底儿都在上头,还有我媳妇儿的,所有均标明来处。” 温钧竹去接,他却转手递给别人,“袁大,展开挨个儿念出来,让堂下的老百姓也听听。” “黄金五十两,三月御赐;白银三百五十六两八钱,二百两为岳母贴补,一百五十六两八钱为历年积蓄;白玉扳指一枚,御赐;镶金嵌宝马鞭两条,齐王所赠;杭绸十匹……” 不消一刻钟,袁大就念完了,堂上堂下一片寂静,谁也不曾想,李诫毫无遮拦,写得这般详细。 更为夸张的是,每一样东西他都能说出来历。 而且堂堂二品大员,名下竟然一座宅院、一亩田地、一个铺面都没有,这叫贪?简直不能更清! 只怕堂上坐着的官儿,哪一个都比巡抚大人的家底儿厚实。 李诫扫一眼面色各异的众人,“我知道诸位都是大忙人,干脆想了这个自报家私的法子,照单核对即可。” 温钧竹脸色很不好看,他不愿让李诫掌握主动,遂道:“你倒会做表面功夫,只怕有些东西你不敢往上写。” 李诫不以为意,“你待要如何?” “我要核对实物!” “温大人,你想好了,皇上还没罢我的官呢,进我后宅翻捡,您逾越了!” 见他露怯,温钧竹笃定他心中有鬼,更加坚定自己的主意,“只有单子谁信得过,必须查。” “若你什么也查不到呢?” 温钧竹本想说“我一力承担后果”,却见杨知府冲他微微摇头,一个警醒冷静下来,“这也是为还李大人一个清白。” “核对实物可以!”李诫一笑,答得干脆,“诸位,听温大人的,走吧!” 温钧竹顿觉生疑,但他来不及阻止,一群人乌云滚滚,呼啦啦来到二门前。 只见二门前的空地上,整整齐齐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柜子,后面站着十几个丫鬟婆子。 这是干什么? 人们渐渐安静下来。 莲心上前一步,朗声道:“我家太太说了,后宅不便外男进入,就将东西都搬了出来。请查案的人睁大眼睛仔细看着,我们只翻一次。闲杂人等后退,查案的人上来,开箱!” 温钧竹忽然看到一张瑶琴,下意识就想起自己送她的那张琴,然手刚出去,就被李诫攥住了,“温大人,我娘子的东西,你少碰!” 温钧竹一时气恼,甩开他的手,“我说过要清查你的库房,让开!” “温大人是要抄家吗?”李诫冷笑道,“二门,你进不去!” “我奉旨查你,你阻扰我,就是抗旨!” “放屁,我有会同之权,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李诫讥讽说,“我同意你核对实物,但没答应你进后宅翻捡,我看你是要公报私仇,借查案之名,暗中给我栽赃!” 温钧竹不肯示弱,“你带了这么多兵勇过来,不就是监视我的人手吗?你若没做亏心事,别人怎么查你都不怕,让开!” 李诫挡在门前,巍然不动,冷然道:“温钧竹,你用脑子想想,还没确定贪墨的罪名,就行抄家之举,往后再有此类案子,若人人效仿,只怕朝廷律法都要乱了。” 他越阻拦,温钧竹越认定他藏有实证,说不得就是金矿的私账,遂一挥手,下令道:“来人,请李大人去偏房歇息。” 他带的人立即涌过来。 袁大不待吩咐,带人团团护住李诫。 杨知府暗叫糟糕,这俩人年轻气盛,若是打起来可是天大一桩丑闻,忙上前阻止:“两位钦差,有话好说。” 李诫冷哼一声,“还说个屁,这都要抄我家了!温钧竹,你以权谋私,打压异己,这官司就是打到御前,我也得找个公道。” 温钧竹猛然醒悟,这是说他结党营私。 这个李诫,竟然扯到党争上头!若是查到他贪腐,他也能借此减轻罪名。 温钧竹额上青筋蹦蹦直跳,眼中暗闪火光,咬牙道:“好你个李诫,今天我若不查你个底儿掉,我就不姓温!” 李诫看他双目通红,火光四射,心情大好,脸上却隐隐透出焦急,大声喝道:“袁大,给老子看好喽,谁敢踏前一步,就打断谁的狗腿!” 温钧竹迎着他就冲过去。 阻拦的,横闯的,劝架的,站干岸的,一团混乱之中,二门不知怎么开了,赵瑀按品大妆,抱着李实,身边站着乔兰,俏生生站在门下。 人群渐渐安静了,只听赵瑀说道:“钦差大人查案查到要抄巡抚后宅,说是奉旨,虽是前所未闻,咱们却不得不应。老爷,别拦着,让他抄!” 李诫护在她身前,仰天长叹:“温首辅一言九鼎,莫须有的罪名就能抄二品大员的家,咱们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温钧竹越听越不像,气恼道:“少胡乱攀扯!是你递给我清单核对,我逐一核查实物,检查有无疏漏,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李诫眼神一亮,忍不住笑问道:“如此说来,钦差大人是同意这个查贪墨的法子了?” 温钧竹只想快点拿他实证,一点头说:“我完全赞同,赶紧给我让开!” 105 105 李诫向旁让了一步,高声喊道:“都住手!温大人说了,为防治贪墨,官员自报自查,钦差复核财产的法子非常好,应该大为推广才是。如此,李某甘为百官之表率,温大人,请!诸位同僚,请!” 李诫话音甫落,众官员已是惊得目瞪口呆,站在原地傻子一般呆呆看着温钧竹。 这人疯了不成?别说当官的,就是下头办事的书吏,谁敢说自己没拿过几两银子的好处!御史风闻奏事,捕风捉影没有实据就可弹劾百官,照此以往,凡是踏上仕途之人,都得提前自报家财,免得再被人参一本。 有人已经打定主意,要报,先从你温家开始! 熏风穿堂而过,檐铃轻摇,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声声,击在温钧竹心上。 他不由分辩道:“我没说过……” 李诫一笑,看他目光颇为玩味,“那你凭什么进我后宅清查?除非皇上下旨抄我的家,你有抄家的旨意吗? 温钧竹顿时语塞,无意中瞥见赵瑀,只见她脸色淡漠,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再看她怀中的孩子,不过几个月大,可那副眉眼,笑起来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李诫! 他突然觉得眼睛火辣辣的疼,紧接着一股火气冲天而起,当即斩钉截铁道:“查,我要复核你自报的对不对!” 众人哗然,投过来的目光,带着惊诧、埋怨,又含着讥讽,温钧竹猛然察觉,自己似乎掉进李诫的陷阱当中。 此防治贪墨之法,能抓住几个贪官暂且不说,至少可以震慑相当大一批官员。 他不得不承认,若实施得法,吏治定能清明不少。 但同时也得罪了满朝文武,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李诫应早就想好了,只是在等一个机会抛出来。 而自己,竟无意中助他一臂之力,又成全了他一项功绩! 温钧竹再次犹豫了,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踏进李诫的后宅。 李诫早将他神色变幻看在眼里,“温大人,你进还是不进?弄这么大阵势,合着耍我玩呢?把二品大员的家门当菜市场……别以为你爹是首辅,只手遮天,你就可以为所欲为!” 温钧竹的脸霎时涨得通红,仿佛按捺胸中怒气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回身吩咐手下:“进宅清查!所有角落都必须翻遍,不许漏掉一处。” 李诫嘴角翘起,忍不住要大笑,忙咳了两声掩饰过去。 赵瑀悄悄拽他的袖子,“你去里头照应,我和丫鬟们坐在偏房等着。” 李诫略一颔首,“好,袁二留给你,别让人冲撞了你。” 正午已过,日头一点点向西偏去,火球一般燃烧的太阳威力不减,地面晒得白花花的,热浪扑面而来,蒸得人透不过气。 顶着太阳清点的官吏,一个个大汗淋漓,满面通红,就跟煮熟了的虾子一般,明明热得够呛,又不好明面抱怨,只时不时用哀怨的眼神瞥一眼廊下的钦差大人。 偏房摆了冰盆,又有乔兰打扇,很是凉爽,赵瑀滴汗皆无,看此情景,虽知不妥,也禁不住暗自发笑。 她吩咐莲心道:“给列位大人送点绿豆汤,再切些西瓜。” 丫鬟们很快把东西端过去了,大热天送清凉,官吏们自然是喜笑颜开,乐得躲一边儿偷懒。 唯有温钧竹站在廊下一动不动。 赵瑀隔窗望着他。 以前的温钧竹,虽见面不多,给她的印象却是个安安静静的男子。如今,别看他面上沉静自若,其实他无时无刻不在焦虑,李诫一激,他就失了分寸,似乎怕失去什么,又像是要极力证明什么。 他总是和李诫过不去,千方百计要斗倒李诫,难道是因为自己? 此念头一起,赵瑀马上否定,自嘲般一笑,自己竟有如此能耐,令他朝思暮想? 怎么可能! 况且他对张妲那般冷酷——不接受人家的感情也就算了,还把她硬生生推给别人,充作你们的棋子! 赵瑀想起这事来就觉得烦闷不已,方才对他生出的几分探究之心顿时烟消云散,遂吩咐乔兰将窗子关上。 窗子砰然关闭,声音传到温钧竹耳朵里,他身子不由颤了下。 他知道赵瑀已然对自己生厌,别说她,就是表妹也一反常态,和自己逐渐疏远,甚至开始不听舅母的话。 可事到如今骑虎难下,李诫的所作所为,已触及温家的根本利益,早已不属于他们的私人恩怨。 此次,只要查到一两银子不符,他就能大做文章,将李诫扳倒! 然而没多久他就失望了。 “没有差错!怎么可能?你们都仔仔细细搜过了?”温钧竹不错眼盯着下头的人,紧握成拳的手微微颤抖。 “是,都搜过了……” 温钧竹看向杨知府,嘴里讷讷道:“你们也都看过了?” 杨知府苦笑:“看过了,李大人所报无一差错。” 温钧竹脑子嗡地一声,但觉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几乎站不住脚,还好被人从旁扶住。 他茫然看过去,“多谢。” 映入眼帘的是李诫似笑非笑的脸,“温大人,我家底儿都让你查了个干净,我这贪墨的嫌疑,可以去了吧?” 他吊儿郎当的声调,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瞬时,温钧竹受不住了,“不行!还有高家,我要拿高家审讯!” “大人!”杨知府上前一步拉过温钧竹,压低声音说,“不能贸然查高家,高家三代经商,生意遍布山东——小心拔出萝卜带出泥。还有,他家是皇上亲口封的‘义商’!” 温钧竹怔住了。 夏风拂过,院子里的杨树叶哗啦啦地响,活像一群人拍着巴掌嘲笑:傻瓜,傻瓜…… 温钧竹眼前一黑,软软倒了下去。 “钦差大人中暑啦——” 他的人抬着他,慌慌张张地叫郎中。 目的已达到,李诫不耐烦再打嘴仗,直接下了逐客令,“各位同僚,若还有疑问,咱们直接御前奏对。时辰不早,我还要收拾院子,好走不送!” 温钧竹是否还有后续动作,李诫全然不在意,他连夜写了封奏折,把今日之事备细说了一遍。末了,奏请在山东省率先实行官员报备家财之法。 从书房出来,启明星东升,天空似明似暗,正是白昼与黑夜交替时刻。 他一路慢慢走着,顺手从路旁扯下几根柳条,回正房时,手上便多了个小小的柳条篮子,里面是带着露珠的花儿。 赵瑀惦记着他,根本没睡踏实,他一进来便就醒了,接过花篮子,因笑道:“去年在濠州逛夜市,你也用野花给我编了个花环,我当时开心了好久。” “我也记得,那是我第一次看你笑得眉眼飞扬。”李诫眼中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当时我就笃定,这位小姐肯定喜欢上我啦。” 赵瑀脸一红,“谁说的,那时我自己都不知道……” 怕他再追着问,忙岔开话题,“你身上的官司就算过去了吧?” 提起这事李诫就直乐,“你没瞅见温……他们那副倒霉样,气得脸红脖子粗,偏偏拿我没办法。等着看吧,我估计皇上过不了几天就有旨意下来。” 六月下旬,温钧竹查无所获,不得已地离开济南。 李诫根本不用御前奏对,皇上很快给他洗清了污名,称赞他“君子坦荡荡”,并当朝准了他的奏请。 消息一出,满朝哗然。 绝大多数人都是反对的,但无人敢出头——毕竟反对也说明自己有贪墨的嫌疑,而且温首辅也三缄其口,不肯发表任何态度。 首辅的大门敲不开,就有人去敲户部张郎中的大门,张郎中倒是透了个话儿,“一切看山东,山东不成,此法便不成。” 于是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山东。 李诫再次成为举国上下的焦点,便是几百里地外的兖州,潘知府都替上峰感觉到压力。 他衡量许久,终是抱了一堆案卷直奔济南,跳了马车,连汗也顾不得擦,将案卷往桌子上一放,气喘吁吁道:“大人,近十年的赋税明细,下官都整理好了。” 李诫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兴奋得拍着潘知府的肩膀,“老潘,好样的,有你帮我,不愁扳不倒那座大山!” 潘知府活动活动肩膀,笑道:“大人一心为民,满心忠诚,下官自当唯您马首是瞻。只是您现在已是众矢之的,若贸然弹劾温首辅,只怕……” “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先皇又异常倚重他,朝廷上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李诫眼中灼然生光,嘴角勾起一抹笑,“追随他的人固然多,但敢怒不敢言的人也不少,咱们只要把这个靶子立起来,自然会有人替咱们打过去。” 潘知府似懂非懂,“道理下官明白,如何立靶子呢?” 李诫大笑起来,“老潘,你真是个老实的读书人,你忘了大人我手里握着尚方宝剑呐!……哎呀,就是报备家财啊,赶紧挨个儿去查,枝枝蔓蔓的,还怕扯不出来症结所在之处?” 潘知府恍然大悟,但他也有担忧,“此事成功还好,若不成……不是下官危言耸听,您可是一点儿退路都没有了。” 先前还笑着的李诫沉默了,似是觉得屋里有些闷热,他起身踱到到窗前。 外面的天空阴了上来,院子的青砖地也灰蒙蒙的,雨前的哨风贴着地面盘旋而过,砖缝里的细草倒下,起来,倒下,又起来…… 他忽然就笑了,“老潘,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再说,”他转过身来,眨眨眼睛,笑嘻嘻说,“改元都一年多了,总得有人告诉温家,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106 106 今年的夏天,雨水特别多,七月里一场大雨连下三天,济南大街小巷积水如潭,豆大的雨点砸下去,激起一个个浑浊的黄水泡。 便是巡抚后宅的院子都存了积水。 赵瑀一边做针线,一边和母亲聊天。 王氏正在小女儿发愁,“得空你说说玫儿,我昨儿个提醒别太过了,她还跟我发了顿脾气。唉,那个曹大人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被她呼来喝去地使唤,让不知情的人知道,还以为她借着姑爷的势胡作非为呢!” 赵瑀不禁笑了下,“他俩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别人能说什么?玫儿心里憋了口闷气,等她发出来就消停了。” 为了得到赵玫的谅解,曹无离真的给寻了六条黄河鲤鱼,六斤六两,片鳞不缺,条条金黄闪光。 赵玫却说,鱼好看,舍不得吃,要养起来观赏。 黄河鲤需用黄河水圈养,这可苦了曹无离,隔三差五就吭哧吭哧运一车黄河水,刮风下雨,从不敢延误。 不过这段时日堤岸的差事要紧,李诫抓着曹无离巡堤固坝,他来的次数明显少了。 看母亲着实担心,赵瑀温言安慰道:“我一会儿劝劝她,您放心,这点事不会影响到李诫的官声。” 王氏却只是摇头,“还是多注意的好,我前几日上街,竟听到不少姑爷的闲话……” “都是那起子小人闹的,姑爷两袖清风,竟然还有人弹劾他贪墨!”想起上个月的官司,软和脾气的王氏也有点生气,“这样的天气,姑爷还亲自去巡堤,真该叫那些人看看,哪个贪墨的官儿能做到这一步!” “都过去了,他现在不也好好的?”赵瑀安慰道,“弹劾他的小御史,反倒被查出受贿赂,就是温家也没落着好,前些日子听说温首辅被皇上申斥了一顿。” 王氏不大明白朝堂的事,一个劲儿替李诫抱不平,“虽说平安无事,可到底于名声上有损。” 赵瑀也颇有感慨,有些人不明所以,只会说苍蝇不叮无缝蛋,准是你自己有问题才查你。 就算查无实据,贪墨的罪名没扣下来,他们也会认为是有人故意包庇,给李诫洗脱罪名。 目前李诫在全省推行官员自报家财制度,又有皇上全力支持,表面上看,可谓来势汹汹不可抵挡,暗地里,还不知道多少官员对他咬牙切齿。 关于李诫的各种谣言,只怕会愈来愈多。 赵瑀眉头微蹙,轻轻叹了一声,李诫毫不在意外界的看法,只闷头办差,她却是替他心疼,隐隐还有些不值。 王氏误以为小女儿的所作所为,给大女儿造成不必要的困扰,暗自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摁住小女儿那颗折腾的心。 外头雨势不减,雨声如紧密的锣鼓点子一般,噼里啪啦打在窗棂上,扰得赵瑀心烦不已。 她放下手中针线,推开窗子,一阵凉爽的风带着雨气飒然吹过,但觉胸中浊气散去不少。 帘子似的的雨幕中走来一人,斗笠蓑衣,赤脚芒鞋,不是李诫又是谁? 李诫也看到她,远远的就招手笑道:“我回来啦——” 赵瑀又惊又喜,跑到廊下迎他,“怎的突然回来了?今儿晚上不用再去堤上巡查了吧?” 李诫脱下蓑衣递给旁边的小丫鬟,因笑道:“不去了,晚上有贵客来访,我要好好接待!” “是谁?” “魏士俊!”李诫大笑起来,看得出心情十分的好,“皇上把他从南直隶叫回来了,让他复核官员自报的家产。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有这小子在,我查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王氏在屋里听见动静,忙出来说:“即是魏大学士的公子,咱们万不可怠慢,瑀儿,你先服侍姑爷歇息,厨下我盯着。” 赵瑀的确想和李诫说说私房话,找出家常袍子给他换上,悄声嘱咐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查他们的家底儿,难免有人记恨。你在外头一定要小心,身边多带几人,袁大袁二一定要跟着。” 李诫点头,口气却是毫不在意,“真有人敢刺杀我倒好了,正好有理由清一清这泥潭。” 再看赵瑀脸色不大好,似有恼意,忙转口道:“娘子说得没错,为夫记下了,放心,我进来出去都带着袁氏兄弟,我的功夫也不是花架子,决计不会出事。” 接着他得意地笑笑,神神秘秘说:“查了大半个月,我还真找到点好东西,下月十六是温老头寿辰,我定要给他送份大礼不可!” 赵瑀忍不住问:“难道你查到他贪墨?” “不是不是,我还没那能耐查温家的家底……现在说为时尚早,等我拿住确凿证据,嘿嘿……”李诫眼中闪着贼亮的光,笑道,“不就是弹劾么,温家会,老子也会,这次非弹劾温老头口鼻冒火,七窍冒烟!” 他信心十足,赵瑀立时心中大定,打趣说:“看你笑的,就跟戏台子上白脸的奸臣一样。” 李诫爽朗一笑,“管他奸臣忠臣,只要能当好差事,就是能臣。这也是我用人之道,宁可下头人有小心思,我也不养没能耐的草包!” 赵瑀忽然想到杨知府,李诫对他是又拉又打,也不知会怎么用他。 但这话再说下去就说不完了,她及时截住话头,让李诫歪在塌上歇一会儿。 查案、巡堤,连日的劳累,李诫头刚挨到枕头,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赵瑀坐在旁边给他打扇驱蚊,看着他略显憔悴的脸,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不由自主,她又埋怨了温家几分。 雨一直下,天空始终阴沉沉的,刚过酉时,外面已是黑如锅底。 莲心蹑手蹑脚进来,轻声禀报:“太太,潘知府求见,说有急事找老爷。” 赵瑀一怔,他刚睡熟…… 李诫却好像听见了,猛然睁开眼睛,“老潘来了?” 赵瑀点点头,长叹一声,从衣架上取过他的常服,“走吧。” 李诫从塌上一跃而起,“好事!我交代他的事情肯定是做成了。晚饭送到外院,我和老潘、魏士俊好好商议下一步怎么办。” 他泼风一般消失在雨夜当中,屋里顿时空落下来,赵瑀倚窗而坐,望着淙淙大雨兀自发愣,直到王氏过来,才回过神来。 王氏脸上笑眯眯的,令小丫鬟将食盒摆上,“瑀儿,母亲亲手做的鱼,尝尝味道如何。” 赵瑀挟了一块,细嫩鲜美,果真好吃,正要夸几句,忽心里咯噔一声,“母亲,我没记得厨下买鱼,这鱼哪里来的?” 王氏笑道:“家里就有现成的,买什么买!我做了两条黄河鲤,一条给姑爷他们送去,一条咱们用。” 赵瑀讶然道:“玫儿没和您闹” “没!”王氏不无欣慰说,“这丫头别看平日里刁蛮,接人待物的也不是全然拎不清,你看,我说家里来了贵客,她特意挑了两条最肥的!” 赵瑀眼皮跳了跳,“你告诉她来人是谁了?” “告诉了,不是魏公子吗?”王氏有些莫名其妙看着大女儿,“当初你出门子,她还远远看见过魏公子,所以我一说,她就同意了。” 有那么一瞬间,赵瑀觉得自己多想了,可到底不放心,吩咐莲心说:“告诉二门落钥,没我的话,谁也不许开门。” 莲心犹豫了一下,问道:“那老爷要回来呢?” 赵瑀失笑:“放心,他今儿晚上肯定在外院呆一宿!” 这话一点儿没错,李诫果真彻夜未眠,和潘魏两人足足谋划了一夜。 临近卯时,魏士俊揉揉发酸的眼睛,看着一桌子的案卷叹道:“我原以为盐道上的事务就够繁杂的,没想到查个贪腐,竟然更复杂。” 李诫舒展了下身子,也是满脸的疲倦,“先查咱们圈出来的几个人,他们绝对隐瞒了家财,光是田地,就不知私藏了多少。” “老潘,辛苦你连轴转,等开了城门就回兖州,马上带人查他们,必须来个出其不意。”李诫叮嘱道,“若是有人阻拦,别客气,直接抓大狱里。记住,不止府里头的账册,还一定要捉住那几个庄头!” 潘知府抱拳道:“大人放心,下官定不辱命。” 魏士俊搓搓手,脸上浮现雀跃之色,“李诫,我呢?我干什么?” “你啊,”李诫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几眼,“当然是发挥你的特长,人见人爱的状元郎,备受人尊敬的大学士之子,你爹的门生故旧也不少,你去套套近乎吧。” 魏士俊立时明白他的意思,哗一声,抖开泥金折扇,潇洒地摇了摇,“说,你想策反哪一个?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定能不费你一兵一卒,管教你大胜而归。” “杨知府!”李诫一字一顿说道,“我之前已经给他心里种了个种子,现在,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都得让那颗种子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彻底让杨家和温家产生间隙!” 魏士俊一听瞪大了眼睛,“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好吧,我看温家也不顺眼很久了,咱们一起干!” 107 107 接连几天的暴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去,复又晴空万里。 巷子的积水顺着排水沟,哗哗地排向河内。 济南知府衙门,杨知府拧着眉头,盯着手里的信默不作声,明显,他遇到了难事。 这是温首辅的信,信中并未提及任何朝政大事,只是谈了谈京城的天气,琐碎日常。 他说,今年不同往年,六七月份本应是炎夏难熬,然京城简直凉爽得不像话,就连天上的骄阳,也失去往日的光彩,毫无生气。 还说道,齐王从皇上那里得了一本前唐的碑帖孤本,极为珍贵,转送给他作寿礼。若他日来京,请务必过府一同赏鉴。 信的最后,温首辅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齐王喜好书法,近来却似有桎梏,一直没有进益。杨兄文采斐然,于书法上颇有见解,可适当来信指点几句。 杨知府放下信,深深叹了口气。温首辅的信,读起来就是两个老友的聊天,但深一层的意思他看出来了——皇上龙体欠安,齐王圣眷隆重。 最要命的是温首辅暗示他上书朝廷,奏请立储! 杨知府知道,这一本奏上去,是拥立之功,还是党同伐异,他今后的仕途升迁全在此一举。 自古储君都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皇后尚在,齐王身为嫡子,没有理由不登基。 他思忖片刻,提笔写奏请立储的折子。 “老爷!”长随立在门外,轻声禀报,“魏大人到访。” 魏士俊和李诫私交匪浅,杨知府立时反应李诫要拿自己开刀了,但随即想到,自己为官多年没贪过一钱银子,根本不怕他查! 杨知府忙将奏折掖到一旁的书摞里,整整衣冠,淡然吩咐道,“请魏大人进来。” 一阵霍霍的脚步声,魏士俊摇着扇子踱进来,啪一声,合上扇子,抱拳道:“杨伯父,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杨知府和魏大学士是同科,听魏士俊叫一声“伯父”,便知他论私交,因笑道:“贤侄请坐,你一来,我的心就直打颤,心道我的家产单子早报给李大人了,也都查过了,难道出了什么问题?” 魏士俊忙摆手道:“不是,我相信您的为人,你不屑贪!我就是来拜见您,带了点儿南直隶的特产,省得回京后,我爹说我不懂礼数。” 杨知府抬眼看了看他,眼神微闪,“你何时回京?” 他负责督查,什么时候回京,山东这摊烂事就什么时候能清理完。 “最迟下月中旬——其实我压根不想回京,糟心的事儿一大堆,我去南直隶,就是为了避开。唉,哪知道又被皇上叫回来了。”魏士俊颇为头疼地揉揉额角,“一想回去又要应付齐王,我脑壳都要疼裂了!” “齐王……”杨知府心砰砰跳起来,不由身子微微前倾,佯装不解道,“殿下那么好的脾气,你怎么得罪他了?” “伯父误会了,他是心烦,总拉着我喝酒,我酒量又不行,每次都喝个伶仃大醉,少不得挨我爹一顿臭骂!” “他是天潢贵胄,深得皇上宠爱,有什么可烦?” 魏士俊同样凑近过来,悄声说:“家宅不宁!他那没过门的正妃,听说心有所属,根本瞧不上他,一心想拒婚呐!” 杨知府一个趔趄差点从椅子上出溜下来,大惊失色道:“怎么可能?” “我一开始也不信,可齐王说,这是他那侧妃亲口告诉他的,哦,没过门的侧妃。正妃和侧妃据说以前关系还不错……看这乱的,我都替齐王头疼!” “那、那,结亲……”杨知府想说,结亲岂不成了结仇,但马上察觉这话不是自己该说的,遂掩饰道,“天家的亲事,岂能儿戏?再说年少夫妻,总需要一段时日的磨合,我看过不了多久,齐王又会是另一番滋味。” 魏士俊叹道:“谁知道呢?我们一起长大的几个都知道,殿下不争不抢,是随心所欲的性子,却最讨厌听从别人安排。就是皇上让他办差,也要事先问过他的意思,若是有人强塞给他……唉,不可说不可说。” 他晃着脑袋,手中的扇子摇得呼呼响,“咱就是听吆喝跑腿儿的,皇上让干什么,咱就干什么,旁的,咱可管不了喽!” 杨知府捋着胡子,“是,咱们只管用心办差就好。” 魏士俊笑呵呵站起身,作揖道:“伯父,巡抚大人着我去兖州查账,请恕小侄先行告退——这个李诫,可真是一飞冲天,官儿都比我大了好几级!有什么比我强?不过胜在揣测圣意上头罢了。不过话说回来,他每次都能猜对,也真是神了!” 他摇头晃脑,长吁短叹,一边抒发感慨,一边踱着四方步去了。 屋里很安静,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凉风从门口袭来,吹得满屋子书页哗啦啦响,惊醒了兀自怔楞的杨知府。 他从书摞里拿出那个折子,思忖良久,终是偷偷烧了了事。 天气渐凉,夏天似乎还没怎么热几天,秋天便悄然而至。 八月初,又是接连两天的大雨,好容易天气放晴,却要换上夹袄御寒了。 这日李诫难得在家,赵瑀便提议道:“今儿天凉,咱们晚上吃火锅子,你刀工好,把剩下的两条黄河鲤片了,可惜婆母不在,她最爱吃这口。” 李诫半躺在炕上,手里正拿着藤球逗儿子,闻言无奈笑道:“我派人请了她三遭儿了,就是不回来,她在老家被人当祖宗敬着,甭提过得多滋润了!还要翻盖老家的房子,唉,随她去吧!” 赵瑀笑笑,“那我去准备了。” “嗯,多准备点,魏士俊说不定要来家里吃饭。” 赵瑀愣了下,索性说:“我看免了,他一来,玫儿总找借口往前凑,我都快摁不住她了。” 事涉妻妹,李诫也不知说什么好,试探道:“不然我问问魏士俊?” “别问了,我看他对玫儿没那个意思。这男人喜欢女人,用不着说,从眼睛里就能看出来。” 李诫一听精神了,坐起身,用力瞪大眼睛,再使劲眨了两下,“瑀儿,你怎么知道?” 那表情分明是说,看我,快看我眼睛里有什么! 赵瑀忍俊不禁,捂着嘴笑道:“老夫老妻了,快消停消停吧。” 李实撇着小胖腿坐着,看爹娘笑,自己也拍着小胖手咯咯笑起来,身子还往前一窜一窜的,一不小心,整个儿往炕沿下栽倒。 李诫一把捞起儿子放回炕上。 李实更是乐不可支,还努力往前栽倒。 赵瑀笑道:“他以为你和他玩儿呢!” 李诫干脆和儿子玩起“你摔我接”的游戏,正是满屋子笑声时,门帘外响起莲心的声音,“……老爷,潘大人求见……” 笑声渐渐停了,李诫摸摸儿子的小脸,“儿啊,等爹爹办了这桩大事,什么也不做,专门陪你和你娘玩三天!” 赵瑀失笑:“快算了吧,这话说了无数遍,没一次作准。快去吧,别让潘大人等着。” 李诫出了房门,见庭院中那棵新栽下的梧桐,在微风中摇动着枝叶,浓翠欲滴,便知这棵树已然成活。 他回头笑道:“瑀儿,明年就能开花了!” 赵瑀抱着儿子站在门口,阳光照到廊下,背后是暗沉的影,面前是灿烂的光。 她从暗影中走出来,润泽的脸莹莹发光,“好,到时我们一起赏花。” 风吹过,树叶轻响,李诫顺手摘下一片叶子,吹着不成调的曲子,一路眉欢眼笑地来到签押房。 潘知府以最大的毅力克制着,才没抬手捂耳朵。 “大人,”他咳了一声,“士绅豪强私吞兼并土地,私炉铸银,都拿到了实证和口供!” 李诫兴奋得满面红光,“好!我这就写奏折,还有老潘,你去找杨知府,说我要弹劾温老头!” “这……稳妥吗?他和温首辅一向交好。” “我今天就能将奏折送上去,直接呈递御前。你拖住半日,他就是想给温首辅报信都来不及!这是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他不笨,应该知道怎么做。” 潘知府半信半疑,暗自想着怎么措辞,领命而去。 李诫文不加点,半白半文,不消一个时辰写了奏折,连带卷宗,令人火速送往京城。 隔日午后,这封奏折就摆在御案上。 当晚,秦王奉密诏进宫,直到子时才从宫中出来。 又过了两日,正当相府四处发请帖,筹措温首辅五十五寿辰之时,李诫弹劾温首辅的奏折,在早朝上被念了出来。 李诫从官员家产异常之处入手,历数官吏在征收税赋时的贪墨行为。 官商勾结,压低粮价,迫使农民用更多的粮食换银子交税;以银子成色不足为由,提高税银征收比率;私炉铸银,赚取火耗银子;秤兑作弊,压低扣秤,层层盘剥。 无数农户被赋税征银搞得交不起税银,只能贱卖土地,充作佃户,或自卖为奴。而这些土地,几乎都被大地主暗中兼并。 总归是富的越富,穷的越穷,老百姓早已困顿不堪。 李诫直言,温首辅的税赋策略,极容易造成民乱,理应早早废除! 108 108 温首辅历经两朝,是先帝口中的“良臣”,备受赞誉,门生故旧更是遍布朝野。而且新帝登基以来,虽偶有政见不同,对他也是颇为倚重。 大多数人都认为,李诫的奏折不过是一粒小小的石子儿,投进烟波浩渺的湖中,不过一声轻响,泛起几道微弱的涟漪,不消片刻,湖面就会恢复平静。 而且李诫和温庭筠不合,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说他挟私报复也有不少人相信。 所以温首辅一派的人没把这个弹劾当回事,便是温首辅自己,也是一笑了之,还说“年轻人有冲劲是好的,就是太着急了……树大招风,也不怪人家拿我当靶子。” 深一层的意思就是,李诫资历尚浅,恐不能服众,想要扳倒他这棵大树,借此树立自己的威信。 然事情的走向渐渐变得令人困惑。 皇上没有照例让温首辅自辩,他只是问,李诫提出的策略弊端该如何解决? 毕竟,这些问题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温首辅说可以大力整顿吏治,只要朝政清明,自可迎刃而解。 随后有人私下里议论,要整顿吏治,就要查贪腐,查贪腐,不可避免就涉及到私瞒土地。 再查,就是土地兼并的问题。这个牵扯的人就太多了,民间士绅地主,官场世家大族,几代人下来,又有多少是干干净净,没有私吞过一亩地? 他们便觉得,是被温首辅的赋税征银策略连累了。 于是官场上悄悄流传出一个说法:温首辅想要利用这次机会,打压异己,安插心腹,将朝廷变为他的一言堂。 朝廷上的呼声慢慢不再偏向他,反而有更多的人指出赋税征银的弊端,附和李诫的说法。 温首辅本是敷衍皇上,他根本没打算真正查土地,但随着事情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他敏锐察觉到,李诫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威望,必定是有幕后推手,刻意针对他而行。 是谁,一时无从得知,他做了这许多年首辅,追随他的人很多,暗中被他打压排挤的人也不少。 就在此时,杨知府再参一本,彻底掀起轩然大波。 他没有弹劾温首辅的赋税策略,而是参他结党营私! 这封奏折一到,先前还维护温首辅的人,嘴巴都闭上了。 党争是所有上位者最痛深恶绝的,谁沾上,谁就完了。 杨家和温家关系一向不错,且杨知府为人一向谨慎,别说弹劾被人,就是和人红脸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破天荒地站出来发难,就不能不令人深思。 还不等人们从第二次弹劾回过神来,刚回到京城的魏士俊又奉上第三次弹劾。 他参温首辅的理由是,纵容门人行凶,勾结盐帮马贼。 魏士俊在南直隶管盐道,也抓了几个为非作歹的贪官,其中就有温首辅的门生。 突如其来的三管齐下,就算老谋深算的首辅大人也觉吃不消,以退为进,递了道请求致仕的折子,试探皇上的意思。 皇上留中不发,让大总管袁福儿给他送了二斤上好的天麻、当归等中药,嘱咐温首辅身体要紧,放下繁重政务,好好休养一阵子。 温首辅看着御赐的东西,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朝,秦王以内阁不可无人主持为由,奏请魏大学士暂掌内阁事务。 皇上准,并加封魏大学士太子太保,入内阁主事。 消息一出,举座皆惊,便是最迟钝的人,也明白温首辅已显露颓势。 八月十六,相府给温首辅过了一个寡淡无味的寿辰,翌日,温首辅以年老体弱为由,再次奏请致仕。 这次皇上准了。 曾经显赫一时的温家,门前从车水马龙,变得空荡荡的,红漆大门紧闭,几片枯叶随风打着旋儿,显得格外惨淡凄凉。 宫里都传出话来,皇后娘娘听说张家大小姐曾和温家议亲,深感受人蒙蔽,十分的恼火,有意退掉这门亲。 不知为何齐王反倒坚持要娶她,武阳公主也劝母亲不要悔婚,“寻常人家见亲家情势不好,提早避祸倒也罢了,三哥是龙子凤孙,还用得着怕这个?而且一旦退婚,肯定没人敢娶张家小姐,这不是逼着人家去死吗?于三哥名声不好,还是算了。” 一儿一女都坚持和张家的亲事,皇后无奈,只好歇了心思。 消息传到济南,已是八月末。 赵瑀仔细看了张妲的信,无限感慨似地叹了口气。 信上说,“九月大婚,我的嫁衣好了,嫁妆也准备齐全了,可惜你不能来,心里总觉得少点什么。齐王府后园子有一片桃林,来年春天,我就可以酿桃花酒,你若能来就好了。” “姑父失势,我以为亲事必然不成,已做好出家的准备,想着铰了头发再也带不得花,就去银楼打一副首饰,最后过过瘾,不想碰上了齐王。” “我撞到他怀里,又踏空了楼梯,他抱着我,从楼梯上滚了下来。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我当时想,他定会以为我故意的,会恼恨我,会羞辱我。可他一句难听的话也没说,只是庆幸没划伤他那张貌比潘安的脸。” “瑀儿,你是不是又要劝我和他好好过日子,我也想。可我分明记得,我是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才撞到他那里……未来的日子,也许比我想象得更难熬……” 外面叮叮当当一通响,就跟来了木匠一样。 赵瑀吐出胸中郁气,隔着窗子轻笑道:“忙活一晌午,秋千架子搭起来没?” 李诫穿着一身褐色短打,满头大汗,浑身木屑土渣,猛一看真跟木匠差不多。 他一脚踏在架子上,狠狠一拽手中的麻绳,将架子捆得牢牢的,抬头笑道:“好了,我先试试。” 他拍拍衣服,上去荡了几下,“挺结实的,你坐上来玩会儿?” 赵瑀笑盈盈地走过来,坐在秋千架上,李诫一下一下,轻轻推着她。 现在正是黄昏,夕阳西坠,天边燃起五彩缤纷的云霞,映得院子红彤彤的。 西风吹过庭院,带来远处醉人的花香。 一切都显得那么静谧安和。 赵瑀笑道:“第一次见你也是这样的傍晚,我永远忘不了,你从漫天霞光中走近的样子。那时候可真没想到,我能活下来,还能活得不错。” 李诫立在旁边,拉住秋千绳子,一脸的得意,“我可不一样,当时一见你我就认定了,嘿,这姑娘分明就是我娘子!不行不行,说什么我也得娶回家,好好宝贝着,丁点儿的苦也不叫她吃。” 赵瑀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虚空点着他的鼻头,“胡说八道,当时装不认识我,我一路跑着喊你,你还装听不见。说起来,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不顾脸面,在大街上追一个男人!” 李诫耳朵根微红,讪讪笑着不说话。 “今天我收到张妲的来信,想想当初的闺中密友,也就我过得舒心。”赵瑀叹道,“妲姐姐没办法脱离张家,如果齐王能护着她,也许今后的路会顺遂点,如果和齐王离了心,只怕路会越走越窄。” “三爷人不错,只要张妲别掺和到立储的事,不要充当温家的耳报神,三爷不会难为她。” “温首辅一去,温家的声势大不如前,还能翻起什么浪来?” 李诫慢慢敛了笑,摇摇头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可能一下子把他势力去干净,温老头几经先帝表彰,也不好逼得太紧。皇上也是考虑到这一层,才允许他致仕,否则换一个人,早抄家了!” 赵瑀怔了一下,喃喃道:“我以为能消停消停了,结果还不行吗?” “能行能行!”李诫安抚似地笑道,“起码现在没人逮着我左一个弹劾,右一个弹劾,消停多了!” 的确,自从温首辅退出朝堂,温钧竹似乎销声匿迹一般,再也听不到他的任何消息。 但李诫知道,温钧竹这人天生一股执拗劲儿,这样的沉默,只不过是他暂时的蛰伏,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还好,魏士俊去了吏部,他爹又掌管内阁,有什么消息也能透露一声。 李诫忽然想到个事儿,忍不住笑问道:“你妹子还闹不闹了?” “闹了几日,眼看无用,也安静下来了。”说到赵玫,赵瑀更加无奈,“我告诉她魏公子有亲事,她非不信,还逼着母亲找魏公子提亲,好在母亲觉得不妥,提前问了我一句,否则这个人可丢大了!” “她不闹了就行,明天曹无离来,我担心她一肚子火发在曹无离身上,那家伙一副恶煞模样,偏生对娇滴滴的女孩子毫无办法。这段时间正是伏秋大汛,曹无离的差事很重,你多规劝你妹子,尽量少打扰他。” 赵瑀忙点头应下,不无担心道:“河堤不会有问题吧?” “前几次洪峰都挺过来了,应是无事。”李诫难得露出担忧的样子,仰头望着天,“朝霞不出门,晚霞行万里,我只盼着天天见到晚霞,千万别下雨才好。” 然老天爷到底不屑搭理李诫的祈盼,没过两日,一场接连半个月的暴雨不期而至。 109 109 自从这场大暴雨开始,赵瑀已连续十来天没见到李诫了。 去年夏汛山东曹州决堤,今年春汛河南大面积决堤,接连两场天灾下来,虽有朝廷全力赈灾,但良田被淹、屋舍被毁,流离失所的百姓数以万计,人们那脆弱的神经,再也承受不住任何的打击。 李诫严令各府、各州、各县组织人手,严密监视堤坝情况。尤其是黄河沿岸,地保乡勇全部发动起来,日夜不停进行巡堤。 他自己更是时不时巡查堤防,若抓住懈怠搪塞的官员,二话不说,原地免职。 但他还讲了,先前被查出来贪墨的官员,可以戴罪立功,如数返还银子后,若此次修堤筑坝有功,他作保,向皇上申请减免刑罚。 这法子闻所未闻,不断有御史当朝提出质疑,指出此法有悖律例。 皇上没有责问李诫,但也没有刻意地维护他。 后来就连京城的刘铭也暗中来信,提醒他此法的不妥当。 李诫顾不得了,他给刘铭的信里解释道,“名声如何我向来不在意,老天爷不作美,今年洪水来得太猛,曹无离说还得下雨!我就怕决堤,怕死了……灾民变流民,流民变暴民,其中道理,你比我更清楚。” 这封信寄走后,京城反对的声音小了些。 李诫便对赵瑀说:“应该是秦王帮忙压下去了,看来还是有人明白是非。我这里算治下严明的,可十个当官的,清廉的也就两三个。我能都抓了吗?谁来干活?狠狠整治几个大贪官,震慑官场,叫下头的人心存畏惧就好。” 赵瑀当时一听,便觉得李诫和初入官场时不同了。 经过两年的历练,李诫逐渐变得沉稳,也会从多方面考虑事情,加以衡量,从中选出一个相对稳妥的法子。而不是单单凭一腔热血忠诚,万事只看皇上的意思。 而且这件事,皇上根本不好说什么。 赵瑀心中暗叹,一方面干着得罪人的差事,一方面还要用人家干活,不得不酌情安抚,却还要承受朝中御史的非议! 真是难为他了…… 外面的雨仍旧很大,黄豆大小的雨点儿噼里啪啦砸下来,敲得瓦片窗棂树叶一片山响。 不过刚到酉牌,天空已是黝黑地如锅底一般,浓重的黑云不停翻滚着,就好像有一只手在其中胡乱搅动。 赵瑀站在窗前,目不转睛盯着天空,脑海中忽然冒出个词——多事之秋! 随即浑身一激灵,赶紧把这念头压下去。 透过窗子,她看见游廊拐角闪出个人,何妈妈抱着阿远过来给她请安。 阿远一岁多了,虎头虎脑的,能简单说几个字,见了赵瑀会喊“娘”。 赵瑀也心疼这孩子,怕伤着他,也没特意让他改口叫太太。 风大雨大,尽管阿远被捂得严严实实,可领口还是被雨水浸湿了。 赵瑀赶紧让乔兰给他换一身衣服,半是责备,半是告诫,对何妈妈说:“讲究礼数原没有错,可阿远的身子骨更重要,我早就说过天气不好,阿远就不必过来请安。这么大的风雨,你抱他来做什么?” 何妈妈腆着脸笑道:“阿远自己也喜欢来,每天一到点儿,就指着正院想要过来。难为他一片孝心,太太千万别怪我。” 赵瑀闻言又好笑又好气,“一岁的孩子,懂什么孝心不孝心的,你这话真叫人听了别扭。你那点子小心思我们都知道,好好照顾阿远,旁的不要胡乱猜想,我们自不会亏待你。” 何妈妈脸色白了几分,唯唯诺诺地应声,“是,奴婢知道了。” 阿远和李实在一处,各自拿一个藤球摇着,哗啦哗啦,玩得很开心。 听到两个孩子的笑声,赵瑀微板着的脸才缓和下来,“何妈妈,你服侍阿远用心,我心里有数……你也大半年没回过兖州了,你家大姑娘还是年前见过的吧?这样,我给你个恩典,等雨停了,着人把你男人和大姑娘接来,给他们寻个差事,好让你一家团圆。” 何妈妈简直是狂喜,立时跪下砰砰磕了几个响头,一边流泪一边笑,“多谢太太大恩大德!奴婢再无他想,一定全心照顾阿远少爷。” 赵瑀浅笑道:“起来吧,看你这幅样子,当心惊到孩子。” 待吃过晚饭,雨势减弱,赵瑀才命几个婆子跟着何妈妈,护送阿远回去。 莲心不明白为何给何妈妈这么大的脸面,她总觉得何妈妈想利用阿远少爷。 赵瑀笑道:“大多数的奶嬷嬷,都想凭奶过的哥儿姐儿争取点儿好处,这没什么。主要是……她对阿远上心,阿远一时也离不得她,你看那么多丫鬟婆子,阿远只认她一人。” 莲心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您让她一家子都来,她免不了顾着那头,放在阿远少爷身上的精力也会少。其他人就能伸进手去,慢慢的,阿远少爷就不这么依赖她了!” 赵瑀讶然看了她一眼,“莲心,你一想就明白了?我小看你了呀。” 莲心赧然一笑,“这不是跟着太太长见识了么……” “那这事就交给你了,你注意看着哪个丫鬟婆子合适,就安排到阿远院子里。” 掌管人事调配,这是把莲心当成心腹大丫鬟培养! 莲心顿时面皮微红,兴奋得心头一阵急跳,强压着激动应下来。 赵瑀看了不禁笑道:“往后还有许多重要的事交给你做,稳住了,去吧。” 夜色渐浓,到了后半夜,雨似乎小了,打在窗棂上,簌簌地响。 迷迷糊糊中,旁边好像有人躺下了。 赵瑀猛然惊醒,伸手去摸,并低声问道:“你回来了?” “嗯。”李诫反手握住她,长长吁了口气,“还是家里的炕舒服。” 赵瑀抱住他的胳膊,“好容易回来歇歇,快睡吧。” “嗯……我睡不着。”李诫的声音隐隐有点兴奋,“曹无离说,多则三天,少则一天,这场雨就会过去,哈哈,我的堤坝都顶住啦!” 他语气十分轻松,听着就叫人不由自主高兴起来,赵瑀也笑着说:“恭喜李大人,再立一功,治下百姓家财得保,此番功德无量啊。” 李诫刚想大笑几声,想起隔壁还睡着儿子,忙压下笑声,悄声说:“这次曹无离实实在在立了个大功,我打算上奏朝廷,给他请功。” “应当应分的,他是个治河能手,又读过书……其实我有个想法,不如请他归纳治河经略,编撰成书,到时候一并报上去,岂不是锦上添花?” “这个法子太好了!”李诫一声欢呼,几乎从炕上坐起来,“曹无离过两日就回济南,我和他好好商量商量。他跟着我东奔西跑,出了不少力,上次才给他争了一个不入流的八品官,这次说什么我也要好好替他争一争!” 赵瑀眉头跳了跳,暗笑道:“到时我可要支开玫儿,没的让曹先生再被她当仆人一样使唤。” 曹无离的预测很准,翌日下午,连绵阴雨便停了,久违的太阳复又高挂空中。 季秋时节,大雨过后更加清寒,巡抚后园子的湖泊寒波粼粼,落了叶的垂杨柳在风中摇曳,白草落花,竟显出几分肃杀的景象。 山东黄河流域的堤坝好歹撑住了,有几处小的溃堤,但巡堤的人发现得早,及时预警,当地的官府也得力,很快就堵上了。 李诫辖下,只淹了百十亩地,几乎没有百姓伤亡,更没有大面积的发水。 山东上下所有官员,均长长出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下的同时,也不禁沾沾自喜——黄河中下流流经的地方,没溃堤发水的,唯有大山东! 你看隔壁的河南就没那么幸运了,春汛决堤的地方还没修好,伏秋大汛就蜂拥而至,再加上老天爷半个多月不停地下雨,这次水患竟比春季还要严重。 他们想,有河南作比,更可彰显我等官员的功绩,在皇上面前算是露脸喽,看来跟着巡抚大人干,也不是没好处的。 因此他们看李诫的目光就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李诫不明所以,被他们含情脉脉的眼神看得心底发毛,浑身起栗,一改废寝忘食的办差作风,到点儿立即下衙回家! 这天他回到后宅,还没进屋,便听见里面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 他头皮一炸,下意识就要冲进去。 却听赵瑀柔柔的声音响起,“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好歹人平安,这就是不幸中的大幸。别哭了,莲心在外院给你派了两间屋子,暂且安置你的家人。” 李诫松口气,慢慢踱了进去——不是瑀儿哭就行。 又听何妈妈哭道:“多谢太太大恩大德,奴婢能不能再求个恩典,奴婢大丫头八岁,能不能在院子里讨个差事做做,也能补贴点家用。” “孩子刚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养养身子再说。” 李诫挑帘进来,“隔老远就听见有人哭,怎么回事?” 何妈妈见了他倒不敢大哭了,抹了眼泪,呜呜咽咽道:“蒙太太的恩典,允我一家子来济南……我男人变卖了全部家当,带着孩子投奔……天杀的土匪,抢了我们的钱,还打伤我男人!那可是我们一辈子的积蓄啊!” 提及伤心事,她又忍不住痛哭起来。 李诫一愣,随即反问道:“怎么会有土匪?几次剿匪,山东地盘的土匪都差不多剿干净了!” 何妈妈摇头道:“我男人说,那些土匪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110 110 何妈妈话音甫落,李诫的脊背就微微绷紧了一下。 尽管他很快恢复正常,但赵瑀还是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 她忍不住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对?” “没事,”李诫安抚她似地笑了笑,扭头问何妈妈,“若你男人还有精神头,我就让人问问他事由经过。” 何妈妈恨土匪恨得牙痒痒,自是忙不迭应下。 赵瑀赏了她十两银子,吩咐道:“先回去照顾家里人,不必急着进来伺候。” 何妈妈千恩万谢,抹着眼泪退下去了。 待屋里没人,李诫才和赵瑀解释自己的担忧。 之前招远金矿案发后,他下大力气在山东境内清缴山匪响马,经过小半年的整治,就各级州县反馈的消息而言,别说官道,就是乡野小路,寻常也难见几个劫道的。 现今官道上竟冒出土匪?还是外地口音? 如果是当地人作恶,倒还好说。 他怕的是外省流民作案。 河南连着两场大水患,灾民无数。李诫或多或少也听到点风声,那边已是怨声载道,灾民们压抑的情绪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若一个赈灾不力…… 他根本不敢往下想! 赵瑀不大理解,迟疑道:“你想多了吧……不过一桩小劫案,竟能联想到民乱上去,而且山东也没多少流民进来……” 李诫歪着头琢磨一会儿,自嘲一笑:“也许吧,朝廷前后拨了三批赈灾粮款,怎么着也能安抚灾民一阵子。只要过了冬,来年开春隐患自能消除。” 何妈妈的男人很快有了回话,但他受了惊吓,脑子发懵,一会儿说不是本地口音,一会儿又说听着像兖州人说话,翻来覆去的改了几次口,到最后越发不清楚。 不过他说土匪就七八个,用的都是棍棒,穿的破破烂烂的,却非常凶狠。用他的话说,那眼神活像一头头恶狼,让人发毛。 李诫并未因土匪人数少,就不当回事,他严令潘知府,七天内必须破案。除此案外,还要求查兖州是否还有类似的劫案。 兖州与河南交界,且口音相近,他不得不往流民上头想。 不过三日,潘知府就查清楚了。 那几个劫道的不是土匪,就是从河南来的流民,因饿极了才抢了何家人。 府兵摸到他们歇脚的地方,那里足有几十口人,老的老,小的小,看样子是一个村儿的,个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一听说官兵是来拿人,全都跪地上求情,并说抢来的东西都换了粮食,他们分着吃了,如果有罪,统统有罪。 法不责众,看着一群饥民,潘知府也没了法子,只能训诫几句,将为首的几人打顿鞭子了事。 好在兖州境内只发生这一起案子,没有引发任何乱子。 从潘知府呈文上来看,他并没太重视这件案子,然李诫脑中已是警铃大作! 那些灾民饿极了才做劫匪,也就是说,河南的赈灾有大问题——赈灾不会让灾民们吃饱,但绝对不让他们挨饿。 饿极了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种担忧李诫不敢明着上奏朝廷——在有心人看来,你李诫竟敢说会爆发民乱?这分明就是危言耸听,扰乱民心,乃是居心叵测之举! 左右思量之后,他给隔壁的河南巡抚去了封信,阴晦提到,两省关系素来匪浅,山东愿为河南赈灾出一份力。 可这封信寄出后,便如石沉大海,那位巡抚连个屁都没放。 李诫苦笑着对赵瑀说,“准是怕我抢功!我说这些人脑子也糊涂,境内水患如此严重,不想着怎么解决,不想着如何补救,倒在赈灾上斤斤计较……去年曹州决堤,我恨不得所有人都过来帮忙呢!” 赵瑀劝解说:“人家也是封疆大吏,也许早有应对之法了,你贸然开口相助,倒显得人家能力不足似的。况且赈灾一事要听从朝廷的调度,你还是等上面的消息吧。” 话虽如此,但李诫心里总觉得不安,就给皇上写封密折,详细说了自己的担忧。 皇上也很快批复,令他加强戒备,内紧外松。 主子心里有数就好!李诫吁了口气,略略放下心,随后将治河防汛有功之人整理成册,奏报朝廷,想着给手下的人多争取点功劳。 九月下旬,封赏的旨意下来了,曹无离的大名赫然列于首位。 直接从地方官调任京官,正六品工部主事,掌管河道、水利、江防等修筑,并稽核相关费用。 官不大,权力不小,把曹无离乐得一天到晚傻乐不止。 赵玫得知,撇嘴说道:“还不是沾了姐夫的光,哼,姐夫倒是风光霁月,推了他上去,自己反倒一点儿好处没落到。” 请功折子上的人,或多或少都得到了封赏,唯有李诫,寸功无有。 赵瑀也替相公惋惜,却明白其中缘由,“他之前放出话,可用防洪之功抵贪墨之罪,皇上没怪他自作主张,我就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哪儿还敢争什么功劳!玫儿,你也记住,千万不可在人前露出半点怨艾,否则你姐夫又有麻烦。” 赵玫绞着帕子,不耐烦地说:“哎呀我知道!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和母亲总是这样,天天不许我这个,不能我那个,什么都要你们管!” 王氏在旁轻喝,“好好说话,你且细想,我们何尝害过你?” 赵玫嘟着嘴,一甩帕子起身就走。 王氏急忙喊她回来。 赵瑀哭笑不得,“小孩子脾气,闹一闹就过去了,反正在自家院子里,也不怕她惹事。” 王氏往外看了一眼,按按额角,“我总觉心神不宁的,眉毛跳眼睛跳的,搅得我这个难受。” 赵瑀笑道:“您别疑神疑鬼的了,不然咱们去寺庙上柱香,求个心安。” 王氏信佛,闻言立即道:“好好,大后天是初一,正好是烧香敬佛的日子。” 灵岩寺风光秀美,佛音缭绕,赵瑀也想去走走,母女二人便兴致勃勃地商量起出行事宜。 正说到兴处,乔兰慌慌张张进来,“太太,后园子出事了……曹先生和玫姑娘打起来了!” 赵瑀惊讶得倒吸口气,“谁?曹先生怎么会到后院子去?” 王氏满脸焦灼,来不及细问,顷刻间已急步跑出屋外。 赵瑀赶紧跟着,刚踏入后园子的月洞门,就听赵玫尖利的嗓音叫道:“好你个曹无离,癞蛤……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什么模样,就敢妄言娶我!” 话到最后,赵玫的嗓音已带了哭腔。 赵瑀心头一惊,几步奔过去,但见赵玫被母亲揽着,眼睛通红通红的,满脸愤恨瞪着曹无离。 赵瑀上下打量几眼妹妹,见她衣衫齐整,鬓发丝毫不乱,悬着的心方落下来。 再看曹无离,脸如猪肝,嘴唇发白,这样凉的天,额头的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滚。 他不敢看赵玫,一个劲儿作揖道:“全都是曹某的不是,是曹某唐突了姑娘,求姑娘勿怪。” 赵玫指着他鼻子待要再骂,转眼看见赵瑀,登时哭道:“姐姐,他竟敢羞辱我,你快叫姐夫将他打出去。” 赵瑀命园内丫鬟婆子退下,“曹先生,到底怎么回事?” 曹无离头也不敢抬,只喃喃说是自己的错。 赵瑀皱皱眉头,不悦道:“如果你不愿意和我说实话,我只好请老爷过来和你谈。” 曹无离更是羞愧,以袖遮面,“别别,李大人对我有提携之恩,我却肖想他的妻妹……唉,太太,我……我想着我现在也是六品官身了,就动了非分之想……惭愧,惭愧!” 赵玫狠狠啐他一口,“我好好地逛园子,你又突然跑出来吓我,还说什么仰慕我……你个丑八怪,看你一眼都恶心,你也配?” “玫儿,住口!”赵瑀厉声喝道,曹无离行为不妥不假,被她骂几句也不为过,但如此折辱人可要不得。 赵玫委屈极了,“你胳膊肘往外拐,向着别人说话,不心疼我!” 王氏一扯她袖子,低声道:“你姐姐是为你好,想想你刚才骂了什么,一旦传出去,你蛮横泼辣的帽子就摘不掉了。” 赵玫一怔,一把推开王氏,几步走到曹无离面前,竖起眼睛喝道:“我刚才的话,你敢说出去半个字,我就……就再也不理你了!” 赵瑀愕然,什么叫再也不理你了?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曹无离的头几乎垂到胸口,“不、不敢……” 赵玫冷哼一声,“你方才的话也不许再提。” “不、不敢……” “行了,你走吧。”赵玫吸吸鼻子,忽然打了个喷嚏。 曹无离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僵硬地转过身子,慢慢往外院走。 “诶,你等会儿!”赵玫叫住他,趾高气昂吩咐道,“听说你要到京城任职,你看看京城流行什么首饰,什么衣服料子,给我捎点儿……钱么,就朝我姐夫要吧。” 谁都知道,曹无离不可能伸手向李诫要银子。 曹无离却说:“是。” 是?! 赵瑀左右瞅瞅这二人,再看看同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母亲,忽然觉得自己前来就是多此一举。 这两人,当真是周瑜打黄盖呐! 第二天,李诫拎着两包红糖姜片回来,纳闷道:“曹无离说天凉易感染风寒,非要送我这个,我不要还不行,他塞我手里就跑了。” 赵瑀一想就明白怎么回事,将昨天花园子的官司告诉他,无奈叹道:“玫儿对曹先生无意,偏又爱使唤他,我觉得这样不好,可看曹先生似乎并不反感。我是束手无策,不知道该不该管。” 李诫琢磨了会儿,越想越乐,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我们觉得他受折辱,没准儿他还乐在其中呢!虽说大男人凭本事闯荡,可他那副尊荣……唉,我不是说他丑……” “他治河有功,无数百姓都感激他,可就这样,也没一个女子主动和他说过话。”李诫摇头笑道,“你还记得木梨吗?她倒是对曹无离和善,但存的是利用的心。小妹对他不假颜色,没准人家还感激涕零小妹对他真诚呢!” 赵瑀失笑:“照你这么说,这事咱们不用管了?可他总和玫儿见面,我担心有人说闲话。” “不用管,过不了多久,曹无离上京赴任,俩人见不着面,关系自然慢慢疏远。至于闲话……”李诫冷笑道,“山东地盘上,还没人敢说咱家的闲话!” 赵瑀莞尔一笑,“我的巡抚大人,托您的福了。” 有李诫的话做定心丸,赵瑀和母亲渐次把这事抛在脑后。 隔日,天气晴好,赵瑀母女三人便登上马车,说说笑笑的去灵岩寺礼佛。 本是出来散心,赵瑀却觉得一路上的情形不大对劲儿。 讨饭的人太多了! 而且拖家带口的,一家子一家子的蹲在街边,大人哭,孩子闹,手里的破碗敲得叮当乱响。 街上巡逻的衙役也多了很多,手里挥着铁尺剑,驱赶讨饭的人群,“去去,都去城外头的窝棚子,内城不准进!” 人群不情不愿地往外挪,有几个愣头抱怨道:“凭什么不让进,逼死我们得了!” 111 111 一人带头,立时就有人附和,吵吵闹闹的不肯挪地方。 衙役们就推推搡搡地轰。 一来二去,哭爹的,喊娘的,口里骂骂咧咧嚷着死了干净的,街面上乱得更厉害了。 赵瑀一看势头不好,忙叫车夫将马车停靠路旁,和母亲商量道:“外头闹哄哄的不安生,咱们过两天再去上香吧。” 王氏合掌念了几声佛,“回吧回吧,怎么这些个讨饭的,我看着也心惊肉跳的。” 好容易出来一趟,还没玩就要回去,赵玫当然不乐意,但她察觉到赵瑀的脸色异常严肃,便识趣地没有多说话,只不满地说:“京城就没这么乱,济南小地方,到底比不上京城……” 赵瑀心下微动,试问道:“你想回京城了?” 赵玫拧着身子不说话。 王氏劝道:“你忘了咱们为什么来这里?好孩子,听话,等你的亲事定了咱们就回京。” 提起这事,赵玫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道:“济南城的人都光顾着给姐姐献殷勤,对我好,也因为我是巡抚太太的妹妹。哼,我才瞧不上这起子人呢!” 王氏差点被她的话噎到,怕赵瑀听见生气,好容易关系见好的姐妹二人再离了心,着恼道:“你可真不懂事,如果没你姐姐,咱们能有今天的好日子?本以为你长进了,却还是这么糊涂!” 赵瑀早就摸透了妹妹的性子,突然连连抱怨,她定是遇到不顺心的事,倒也不恼,慢条斯理地问道:“说来说去,你就是嫌我的风头太盛,显不出你了……你还真是个小孩子!那你回京城,就能比济南顺心?” 赵玫小声嘟囔着:“我没和你比,比也比不过,就是那群人眼高于顶,忒让人讨厌。还是京城好,就算心里看不起人,起码面儿上过得去。” 她前几个月可没说过这话,赵瑀想了想,恍惚明白了什么,轻声笑道:“想回京城还不简单,跳上马车不就走了?可外头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道上乱哄哄不安全,等过一阵太平了,我派人送你回京城。” 赵玫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扭头看着窗外,赵瑀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手,不停地绞着帕子,手指头尖儿都发白了。 王氏悄悄松口气,两个女儿没有起争执就好,至于小女儿心里想的是什么,为何莫名其妙发一顿脾气,她完全没有细想。 这次出行无果而终,赵瑀兴致缺缺,有心问李诫几句城内外的情形,却是月上中天了,都不见他回来。 后天就是曹无离启程的日子,想来他二人有诸般事务要商议,但以往他再忙,都会让人给她捎信。 如此音信全无,是第一遭。 赵瑀不由有些惴惴不安,丁点儿睡意全无,只在炕上翻来覆去的烙烧饼。 等到鸡鸣两遍,窗户纸蒙蒙发亮,李诫的身影才出现。 他满面倦色,眉头紧锁,一向富有神采的眼睛竟显出几分黯淡。 赵瑀立时翻身坐起,“这是怎么了?你遇到棘手的事儿?” 李诫长长吐了一口气,勉强笑道:“不是大事。我和曹无离去运河上走了走,回来时被灾民拦路,处理的功夫长了点儿。” 不知怎的,赵瑀一下子想起白日间的所见,急急问道,“他们为何认得你?拦你又为了什么?” “还不是曹无离那小子,整天没事就穿着官服瞎溜达,扎眼得紧!没事,他们无非是为了多讨口吃的,放心,我都安排好了……看你吓的,真没事,睡吧。” 他脱下外袍,头一低吹灭蜡烛,就势躺在赵瑀身边,笑嘻嘻说:“大冷的天,热乎乎的被窝,软乎乎的媳妇儿,当真是给个金元宝都不换!” 赵瑀不由自主抱住他的腰,“我白天出去也看见了,满街讨饭的,都是灾民吧,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乱哄哄的,有些人还和衙役打起来了,看着叫人心里头害怕。” 李诫出神地望着承尘,喃喃自语道:“对啊,为何突然冒出来了,谁告诉他们济南有饭吃……” 赵瑀听得分明,立即绷紧了神经,“难道又有人作祟?” “没有没有!”李诫忙笑道,“我每到冬天都要搭粥棚,知道的人不少,他们听到风声也不奇怪。” 李诫一下一下,安慰似地抚着她的背,声音很轻很柔,“不过几百个流民,这口饭我还管得起,生不了事端。再说济南旁边就是大峰山卫所,五六千的兵力,绝对可保济南府太太平平的。” 赵瑀埋在他怀里,嗅着他身上清寒似松的味道,紧张的情绪逐渐平缓下来,浅浅笑道:“我知道你应付得了,不过白担心罢了。” 朦胧天光中,她看到李诫似是笑了下,但她没看见,李诫眼中那隐隐的焦躁不安。 过了几日,城内流民大多数被安置在城郊,街面上官兵衙役分坐三班,日夜巡逻,前几日满大街敲着碗筷的讨饭声,现在也几乎听不到了。 饶是这样,街上的行人还是少了很多,连带着商家的生意都冷清起来。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眨眼间入了冬月。 接连数日都是灰暗阴沉的天,偶见冬阳,也是惨淡无光,有气无力地悬在半空,没有半点活气儿。枯枝上的残叶,可怜兮兮地在啸风中瑟瑟发抖,更显得萧瑟凄惨。 城里讨饭的人陆陆续续又多了起来,这次任凭衙役怎么赶,他们都不肯走。 官府衙门他们不敢去,只聚集在粮店米铺门口,或者殷实人家门前讨吃食。 如果不给,他们真能堵一天的门,又哭又闹,扰得四邻不得安宁。 绝大多数人都选择息事宁人,打发他们几口吃的。 但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日子久了,这些富人也不愿意,便跑到官府去诉苦。 杨知府就找李诫拿主意,“大人,流民越聚越多,长此以往不是办法,下官以为,应赶紧向朝廷申请赈灾粮,好歹对付这一冬。” 李诫也是头疼,“河南巡抚怎么赈灾的,搞出这么多灾民!我城郊的粥场都装不下了,这些人,打打不得,赶赶不走,真是一群活祖宗。老杨,你说的法子我不是没想过,可山东不是灾区,朝廷不大可能给粮食……我先上封奏折试试吧。” 他预料得没错,折子很快被内阁打回来了,户部就俩字——没有! 李诫挠头,对同样愁眉苦脸的杨知府叹道:“看吧,还得咱自己想办法。唉,济南都这个样子,更甭提兖州等地了。号召各地的高门大户,有钱捐钱,有粮捐粮,先度过眼前这一关。尤其是咱们之前查出有兼并土地、私瞒田地嫌疑的,必须让他们出血。” 杨知府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物极必反,大人,咱们先前生逼这群士绅吐了不少田地出来,如今再逼他们掏银子……这些人都是有来头的,不如效仿汛期筑坝的法子,给他们一些甜头尝尝?” “不行!”李诫拒绝得十分干脆,“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现在没到那么紧迫的时候,而且和小贪官不同,兼并土地是动摇国本的大事,不能开这个口子。” 杨知府还想再劝,但见他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的态度,只好心里暗叹一声,遵命办差去了。 每年捐银子捐粮食,赵瑀已形成习惯,早早拾掇出来,吩咐人送到前衙。 王氏看了直心疼,“怪不得你总攒不下银子,体己全都补贴给外头的人。” “没办法的事,姐姐不带头,下头的人谁肯跟着捐?”赵玫拈了颗蜜饯放到口中,幸福得眯起了眼,“还是京城的好吃。” 桌上两大匣子吃食,桂花糖、栗粉糕、如意糕、吉祥果、山药糕,还有各色蜜果子蜜饯,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赵瑀挑眉一笑,眼中明显闪动揶揄之色,“玫儿,这是沾了谁的光了?” “哼,我谁的光也没沾!”赵玫得意洋洋一扬脖子,将匣子往姐姐那边推了推,“你快一年没回京,想念了吧,喏,给你,叫你沾我的光。” 赵瑀捏起一粒酸杏,笑吟吟道:“是,多谢妹妹。” 赵玫一听更高兴了。 见两个女儿相处得好,王氏也笑意盈盈,然猛地想起一个念头,笑容便僵了几分,“玫儿,这东西是曹先生给你捎的?” 赵玫面不改色,“是,那又如何?母亲,咱们都离开赵家了,您不会还想着什么私相授受那一套吧?” 王氏语塞,半晌才说:“你不喜欢人家,平白让人家心里存个念想……这样不好。” 赵玫不说话,但脸上写满了不服气。 王氏叹道:“母亲不是为他说话,是为你考虑。天下没不透风的墙,你俩总这么往来,对你名声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上他了呢,以后可怎么说亲?” “啊,你担心这个。”赵玫马上喜笑颜开,不无轻松道,“母亲放心,我都是用姐夫的名头给他去的信,寻常的人见了,只会以为是公务,不会以为是私事。” 原来是李诫顶在前头了!赵瑀不由好笑又好气,点着妹妹的额头训道:“母亲说得对,你对人家无意,就不要吊着人家。别看曹先生看似一个大大咧咧的糙汉子,其实心思细腻,对人真诚得紧,你别伤了他。” 赵玫皱着鼻子说:“知道了,我不会伤他的。” 她感到自己有可能成为母亲姐姐讨伐的目标,多少有些不耐烦,急忙转了话题,“天阴沉沉的,估计要下雪吧。我就盼着下雪,新做的大红羽缎披风,我迫不及待要穿啦。” 赵瑀却暗道:我只盼不要下雪才好。 十二日,西北风撕帛般吼叫了一夜,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场大雪。 第二日人们起早一看,整个济南城都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 瑞雪兆丰年,话虽如此,但看着路旁几具冻饿而死的流民尸首,这话没人说得出来。 112 112 每年冬天都会冻死个把人,这在京城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更别提底层的州县。 去岁济南府的街道上,也时不时能见到这样的情景。 可这次死的是逃难过来的灾民。 说起来他们着实凄惨,一年遭受两次严重水患,燕子啄泥般攒下来的家财,统统被大水卷走,家破人亡不在少数,其中悲痛,是外人无法体会到的。 灾民离开故土,成为流民,在陌生的环境中,被前途未卜的恐惧包围着,脑子里的那根弦紧绷着,如果再受到点刺激,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断掉,从流民变为丧失理智的暴民。 那就真一发不可收拾了。 所以李诫既尽最大努力地去帮助他们,也防备他们聚众闹事。 而这几具尸首的出现,让李诫瞬间紧张起来。 他迅速下令,调拨钱粮,在城外再搭建一处粥棚,限期十日完成。辖下几个流民较多的州府,也照此办理。 并以极其强硬的态度,摊派加捐,富商、大地主按照他开的单子捐粮捐银。 当然有人不满,但碰上李诫,也不得不照办。 毕竟这位扳倒了温首辅! 也有仗着靠山硬的二世祖,叫嚣着上京告御状。 李诫干脆调了卫所的兵力,以拉练为名,天天在城门外头操练。 时日天下太平,没有叛乱,没有外敌入侵,单一刀正闲得浑身难受,好容易能出来溜溜,一下子如脱缰的野马,将济南城外搞得是尘土飞扬,呼喝阵阵。 大刀片子上白亮亮的寒光,映在了流民的眼里,也映在了那些叫嚣着告状的人眼中。 流民乖乖去了城郊的安置处,二世祖们悄悄闭上了嘴。 武力震慑,一向比打嘴仗管用。 不知不觉中,济南渐渐回复了安宁,只是这平静之中,带着令人心悸的肃杀。 腊月在凛冽啸风中来了,初七这日清晨,苍茫的穹顶下,雪粒子如盐一般漫天撒下,打在屋顶、廊下、地面上,发出细碎凄凉的沙沙声。 雪下了一日也没有要停的意思,赵瑀看着满院的积雪,吩咐乔兰道:“明个儿是腊八,你安排几个婆子提早熬好腊八粥,明天天一亮,就送到城外的粥场上去。” 乔兰应了一声,又问道:“和家里用的粥一样吗?” “不一样。你告诉厨下,多用陈米,辅料可少几样,不要太浓,也不要清汤寡水的见不到几粒米,比粥场的粥稍好一点就行。” 赵玫这阵子跟着姐姐学掌家,闻言不解道:“为什么不能送浓稠的粥?灾民吃得好,肯定对你感恩戴德的,还不得使劲儿夸你,你名声肯定更好了呀!” 见她不明白,赵瑀耐心说道:“城外聚集了快一千人,用料和家里一样的话,咱们可供不起。就算负担得起,也不能送——有的人吃了好的,再给他孬的,他就会不满意。灾民们情绪不稳定,一旦有人煽风点火,还真说不定会闹事。” 赵玫似懂非懂点点头,“施粥还有这么多学问。” “咱们是打头送的,城里其他人家肯定按照咱们的标准去施粥,太好太差,都不合适。”赵瑀笑道,“你都十五了,过不了一两年就是掌家的娘子,如果嫁到高门大户,凭你现在的心计手段,我真怕你被人吃了都不知道。” 赵玫一怔,随即反驳道:“大不了我和你一样,嫁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只有我拿捏他家的份儿!” 赵瑀扶额叹道:“你以为小门小户事儿就少了?我不说了,你自己高兴就好。” 赵玫却没因她的“妥协”自得,反而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想想,嫁人真的好么?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遇到父亲那样的人……” 回想起母亲差点死掉的场面,赵玫不自觉身子打颤,声音发抖,“二十年的夫妻,他竟想毒害母亲!我以后的相公,会不会为了他家的利益也毒害我?母亲总说我眼光高,看不上这个,瞧不起那个,她看谁都好,可我看他们个个不怀好意。” “姐夫风头正旺,他们上赶着献殷勤,一旦姐夫仕途受挫,他们会不会像扔破抹布一样,把我给休了?” 赵瑀没料到她的担忧竟是这个,诧异之下,忙安慰道:“不是每个人都像父亲那般无情无义,咱们睁大眼睛好好找,怎么也能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赵玫吸吸鼻子,一脸认真道:“这可是你说的,你必须给我找个好的,不然我可不依。” 赵瑀又是哭笑不得,“好好好,我说的,我必定做到,敢问二小姐,您心中的如意郎君是什么样子?” 赵玫愣住了,思索良久才慢慢答道:“我也不知道,大约是……有钱,能养得起我;有本事,以后能飞黄腾达;脾气要好,对我无限度的宠爱;相貌也要好,至少不能太丑;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这辈子不许纳小!” 赵瑀干巴巴笑了几声,深感任重而道远。 不过妹妹无意中一句话引起她的疑惑,“玫儿,你说你姐夫仕途一旦受挫,你有听到什么?” “那倒没有,我就是随便一说……你看温家不就知道了,当初多厉害,现在就多倒霉。” 她本无心之言,轻飘飘的话,听在赵瑀耳边,却像一道焦雷无端爆响,惊得赵瑀面色发白。 赵玫察觉有异,“你怎么了?” 赵瑀掩饰般笑笑,“有些累,歇会儿就好——莲心,你吩咐人去前衙,看老爷忙不忙,晚上能否早点儿回来。” 听说赵瑀不舒服,李诫没等下衙就急急忙忙赶回来。 “你连着好几天早出晚归的,我睡了你才回来,我醒了你早就走了。别看一个前衙,一个后宅,咱俩都碰不上面。”赵瑀赧然笑道,“我想你了,就是找个由头叫你回来,耽误你差事,真是对不起。” “没耽误,我正想回来歇歇。”李诫躺在炕上,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和户部磨了半个月嘴皮子,总算答应给我调一批粮食,我终于能安安心心过个年了!” 他嘴角那一抹笑,显出久违的轻松和宽慰,赵瑀看了心里也不由高兴起来,一边给他捧茶,一边说道:“流民不生事端,你就立下一功,就是有小人想害你,也拿不住你的错处。” 李诫讶然道:“什么小人?” “……我说出来你不许恼,你看你又是治贪墨,又是清丈田地,还逼着那些大地主吐银子……会不会得罪的人太多了?现在你风头正旺,上面又有皇上给你撑腰,你用不着怕,可飞鸟尽,良弓藏,要不要事先留条退路?” 李诫脸上的笑意一滞,闭了闭眼睛,长叹道:“孔先生还教过我,狡兔死,走狗烹,我懂的,可我不能退!” 他目光霍地一闪,漆黑的瞳仁在烛光下,闪着细碎晶莹的光,“我若退,就是辜负了主子的信任,那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我也不能退,不当官不知道,官场竟有那么多龌龊!大概太平日子久了,有些人只想要权要钱要享乐,却忘了官员第一要务就是让老百姓吃饱穿暖!” “就说城外头聚集的流民,如果河南巡抚赈灾得力,至于这么多人没饭吃,跑到我地盘上讨饭?济南离得远,还算好的,兖州紧挨着河南,情况更糟糕,潘知府呈文上说,涌入的流民数以千计,他快吃不消了。” 赵瑀稍稍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孔先生一家还在兖州,不如把他们接到济南吧。” “嗯,就怕有盗贼混在流民之中趁机作乱。我去信问问孔先生,年后把他们接过来。还有高掌柜的,也得提醒他一声,他们这些富商,被盯上的可能性最大。” 然还没等他们派人去接孔先生,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因河南施粥,一碗粥中半碗沙,灾民们爆发了。 民乱从一个县开始,如果及早控制住,造不成太大危害。 当地县令出于让皇上过一个祥和顺遂年的美好想法,根本没往上报,还假意招安,将为首的几人骗进县衙,当夜就砍了脑袋。 好似一滴水溅入油锅,灾民们瞬间就炸了,几百号人扛着扁担就攻入县衙,活活打死县令。 然后就是抢粮、抢商号、抢大户,是灾民不是灾民的人都混了进去,不到五天,竟蔓延了一个府! 消息传开,满朝震惊,皇上连年也不过了,责令河南巡抚戴罪立功,务必要压下去。 可这时候暴动的人已有几千人之多,如何平复此事,成为朝臣争论的焦点。 内阁主张招安——这些都是被逼到绝路的灾民,情有可原,拿住几个为首作乱的,其他人要以安抚为重。 以秦王为首的勋贵主张围剿——敢作乱,就必须镇压,叫乱民再也不敢起造反的心思! 朝堂上争执不休,河南的局势愈演愈烈,先后和官兵交了几次手,且战且胜,大有席卷全省之势。 一直没说话的齐王终于表态,他同意内阁的意见,河南官府有错在先,为避免局势彻底失控,应先安抚,且乱民也是子民,理应教化,抓住几个带头作恶的,以儆效尤足矣。 却在此时,山东传来消息,李诫未经请旨,擅自调用卫所驻军,在兖州和乱民开战了! 113 113 在京城一片质疑声中,李诫的折子到了。 关于发兵缘由,很简单,乱民从河南一路打到曹州,伙同当地流民,里应外合,一夜之间竟然攻到兖州府城门下面。 光靠民兵乡勇和衙役根本抵挡不住这些人,局势紧迫,原本还犹豫动不动手的李诫立时下令出兵。 但他没有请旨,因为他知道,就算八百里急报递到京城,朝堂上那群老大人,也得打一顿嘴仗后再定章程。 等旨意再八百里加急传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反正他是山东巡抚,全权负责一省军务,李诫大手一拍——干! 当然在折子里,他没有蠢到将老大人们争执不休延误战机的担心说出来,也没有替自己多做辩解。 他只提到四个字——君权至上! 当大总管袁福儿缓缓将这四个字念出来的时候,朝堂上所有官员都沉默了。 虽然历朝历代都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但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巩固皇权。 当任何威胁到皇权的势力出现,别管起因如何,都不能为上位者所容。 这四个字,简直是说到皇上心坎里去了! 若有人说民乱没有威胁到皇权,只怕皇上会一巴掌扇他个狗啃泥。 朕的河南都快没了,战火都烧到山东了,下一步就是直隶,紧接着就会直扑京城,是不是要朕让出龙椅,你们才会说有危险? 当然,内敛的皇上自不会表露出来,但他旁边的袁大总管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主张招安的人不敢发声了。 因此,李诫擅自出兵,非但没有受到朝臣的弹劾,反而获得了皇上的嘉奖,称他“有勇有谋,当机立断,实乃朕之千里驹”。 有了皇上支持,刚出正月,山东的局势慢慢趋于稳定。 但李诫只是山东巡抚,河南的事,他没权力管。 此时的乱民,掺杂土匪、盗贼,还有不知哪里来的杂兵奸雄,已成乱军之态! 二月底,开封被攻陷,河南巡抚自缢身亡。 三月,直隶也受到波及,大名府不到两日被乱军拿下,广平府岌岌可危。 再往北,若过真定、保定,就是京师! 五军都督府的十位都督,被皇上骂了个臭死,可谁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一群手持锄头扁担的乌合之众,就能把手握利刃的正规军打个落花流水? 更可怕的是,到了四月初,安徽、南直隶等地,竟也有流民生乱的迹象。 也只有山东的状况好点儿。 眼见火烧眉毛了,秦王请旨领兵镇压,皇上未准,一道圣旨下去,封李诫为蓟辽总督,位居一品,下辖直隶、山东、辽东等地军务,兼管河南,节制顺天、保定、辽东三巡抚,全力镇压叛乱。 一时间,李诫的风头无人能敌。 还有一道旨意是给齐王的,命他军中效力,投于李诫麾下。 皇后不舍得小儿子受苦,却是苦求无果,皇上不知为何,铁了心要齐王去前线平乱。 齐王也只好挎着镶金嵌宝的腰刀,垂头丧气去了山东。 这次没等李诫上表,皇上就把赵瑀的一品诰命赐下来了。 看着金光灿灿的诰命服饰,赵玫的眼珠都不会转了,目光全是毫不加掩饰的艳羡。 王氏边笑边哭,深感女儿的不容易,“瑀儿啊,你做了一品诰命,母亲就是此刻闭上眼睛,也没遗憾了。” “别说不吉利的话,长命百岁,您还得抱重孙子呢。”赵瑀笑了笑,兴趣缺缺,没有她们那般高兴。 赵玫问她:“看你一点儿兴奋的劲头都没有,一品的诰命还不满意?” 顿了顿又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你要维持诰命夫人的矜持尊贵,无论心里怎么想,都不能让人瞧出来,对不对?没事,你尽管大笑,我不会笑话你的。” 赵瑀真笑了,笑容里充满了无奈,摇头道:“我没装!你这人,好好的话不会好好说,非惹一肚子气才罢休。一品大总督,按惯例,家眷要留京,我是想到要和你姐夫分开,才提不起劲儿来。” 一听说要回京城,王氏的脸先白了几分,忧心道:“我实在不愿意回去,若你父亲再来找麻烦可怎么办?” 赵瑀安抚母亲,“您放心,万事有我。” 赵玫极其愿意回京,立即附和说:“是啊,姐夫是大总督,姐姐是一品诰命,满京城横着走都行。父亲现在连官身都不是,您还怕他找麻烦?姐姐不找他的麻烦,他就得谢天谢地啦!” 这话着实不错,王氏不禁笑起来,感慨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瑀儿出嫁,我只想着姑爷赶紧带她离开赵家,起码能保住一条命。谁成想,不过两年的功夫,姑爷竟成一品大员!” 赵瑀微垂双眸,提拔快,担子更重,单说李诫做的这一桩桩事,就是交给别人来做,别人也未必敢接。 只有这个执着不屈,敢和权臣勋贵、世家豪强硬碰硬的李诫罢了! 心中升上一股酸酸涩涩的热意,她沉吟片刻,说道:“母亲,我要去兖州一趟。” 王氏疑惑道:“外头兵荒马乱的,去那里做什么?” “听孔先生说,战事一时半会停不了,至少要一年半载才能彻底平乱……他肯定要平定叛乱后才能返京,我和他还没分开这么久过。”赵瑀眼中闪过一丝怅惘,继而笑着掩饰过去,“我不想就这么走,我想好好和他道别了再走,您放心,山东安宁,不会有事的。” 大女儿决定的事情,王氏不会反对,叮嘱几句后,便忙着给姑爷收拾东西去了。 翌日,在侍卫的护送下,赵瑀的马车驶向兖州府城。 夜色晴朗,一弯新月升上半空,几朵莲花瓣似的云慢悠悠飘在空中,不知名的野花在夜风中散发出阵阵芬芳。 这是一个静谧的夜晚,应花间一壶酒,美人红酥手,清风奏玉箫,玉音婉转流,方不负此情此景啊! 一队巡逻的士兵走过,甲胄与兵戈发出的碰撞声,瞬间将齐王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立时沮丧起来,这不是在自己的王府,是在兖州城外李诫的大营。 传令兵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军礼,“殿下,大人回营,请您过去。” 齐王点点头,长叹一声,“唉,我是从一个牢笼出来,又被另一个牢笼关起来啊。” 传令兵一句话不敢说,低着头,恭恭敬敬地把这位爷送到李诫的帅营。 帅营很大,里面摆设却很简单,几个简陋的木架子上摆着军帖文书,一个书案,一张地桌。当中是个大沙盘,黑色红色的小旗遍布其中。 南边用帷幔隔开一个小小的屋子,地上铺着厚毡被褥,充作卧房。 李诫低头在沙盘上比划着什么,见他进来,忙丢下手中小旗,行礼道:“三爷,一向可好?” 齐王挥挥手让他起身,一屁股坐到厚锻垫子上,有气无力又含着三分抱怨道:“不好——” 李诫一笑,将地桌搬到他跟前,摆好酒食,亲自给他斟上酒,“三爷,好不好的也都来了,既来之则安之,您说是不是?” 齐王抬眼看看他,嗤笑道:“是个屁!好端端地打发我离京,说,父皇给你什么密旨了?” 李诫仍旧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没有密旨,就算有,既然是密旨,我也不能告诉您呐。” 齐王一扬脖子把酒喝干,叹声道:“其实我大概能想到,父皇打发我来,就是替二哥分担点儿压力,提前给他铺路。” 李诫替他满上酒,不相信似地说:“您想多了吧。” 啪一声,齐王一拍桌子,大喝道:“真当我是傻子?内阁、文臣主张招安,二哥力主围剿,父皇怕他引起朝臣不满,怕民间说他残暴,就让我军中效力,说白了就是二哥动嘴,我干活儿!以后有什么非议,也是我顶在前面。” 李诫眼神闪闪,笑道:“您这话不对,但凡有非议,也只能是我李诫扛着。” 齐王打了个顿儿,咋咋嘴,又灌下一杯酒,叹道:“没错,别看你大都督当得风光,也没比我好受到哪里去。” “您是皇上的亲儿子,只要不犯上作乱,一辈子富贵稳稳当当,不会难受。”李诫又满上酒,漫不经心道,“您就是想多了,三爷,小的斗胆给您论个交情,咱们认识十二年了,您的脾性小的最明白——怕麻烦,喜清净,爱享受。” “对于政事,您一向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可这次民乱,您罕见发声,我想,这就是皇上为什么打发您离京的原因。” 齐王脸色先是一红,再是一青,后慢慢变得苍白,“说下去。” 李诫呷了口酒,眼中也浮现些许黯淡,“三爷,您应该清楚,皇上不喜温家,您更应该清楚,内阁和清流之中,还残存着温家的势力,所以皇上和秦王才让魏大学士入阁,您,竟和内阁意见一致。” 齐王一怔,不解道:“我知道,可魏先生也同意招安啊。” “魏大人入阁才几天,他现在还不是首辅呢,也许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应。而且症结就在这里,您开始参与政事,并和朝臣走到一起,这让皇上怎么想?您这是明晃晃地告诉大家,齐王殿下要争夺储君啦,您们识相地赶紧给我站队!” 齐王拿酒杯的手顿住了。 李诫又说:“皇上倚重二爷不假,但也是真心疼您,他把您送到我这里,一来是我这里可保您平安;二来,他让您远离京城是非窝,怕有人利用您。三爷,您埋怨皇上,这可伤了他老人家的心了。” 齐王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盯着煌煌闪烁的烛火。 李诫看他似有意动,决定再给他下一剂猛药,“三爷,在潜邸时,小的受您恩惠颇多,和您交情也最好。如今主子在,不说什么。若哪一日主子仙去,若您有那个心思,小的手中兵马,全听您的吩咐!” 此话如一声暴雷炸响头顶,惊得齐王差点把地桌掀了,刚想喊,又憋住,左右瞧瞧,见帐内无人,听帐外无声,方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命了?叫人听去,十个我也保不下你!此话休要再提,我没那心思。” 李诫见他不似作伪,同样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下,脸上满不在乎的,似乎根本没当回事,还摇头晃脑道:“可惜了,原本还想挣个从龙之功……不过三爷,您没那心思,掺和这些破事干什么?” 有那么一瞬,齐王的脸色异常凝重,他说:“我知道父皇属意二哥,也知道二哥比我更适合当皇帝。可一朝定下君臣名分,就是天差地别,现在我能拍着他肩膀叫二哥,往后我就得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我的荣辱生杀都会握在他手里,现在兄友弟恭,将来一旦反目,就是食肉寝皮之恨,我……怕。” 齐王的头,深深埋在臂弯,看起来孤独、无助,这一幕竟刺得李诫有些眼疼,忍不住道:“所以您涉足朝政,是想给自己争取一些自保的势力?” 齐王抬头,勉力一笑,“我是不是特别傻,特别笨?刚打算出手,就被父皇看出来了,也许二哥也看出来了。” “皇上是您亲爹。”李诫轻轻说,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又给他斟酒,状若无心叹道,“我离开京城两年,人和物都变了,像您,搁以前,打死我也想不到您会想这么长远。” 齐王饮下酒,手指转着酒杯,默然半晌才说,“我一个人无所谓,可我还有母亲,还有妹妹,大哥发了疯,她们只能依靠我。” “前阵子竟有谣言,哼,说二哥的生母是被母后害死的……父皇杖毙了十来个宫人,才压下这股风。我偷偷试探过二哥,他表现的是不知情,可真不知假不知?还有武阳,她婚事未定,竟有人提出和亲!” 说到最后,齐王眼中冒火,牙齿咬得格格响,腮边的肌肉一抽一抽的,明显是动了真怒。 李诫眼皮一跳,忙满上酒,“都是小人作祟,三爷不要生气,皇上正值春秋鼎盛,谁也害不了皇后和公主。” “我知道,可父皇不能护我们一辈子啊!可他老人家偏偏不许我有自己的势力……”齐王长叹一声,再不说话,只左一杯右一杯喝闷酒。 看他这个样子,李诫心里也不大好受,挑着几件乡野趣事,或者自己在军中闹的笑话讲出来,以哄小主子开心。 不知不觉已过子时,齐王喝了个酩酊大醉,四仰八叉睡得呼呼的。 李诫揉揉发酸的眼睛,将今晚的谈话写成密信,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三爷至诚至孝,心思单纯,定是听信小人谗言才做出异动。此小人,小的以为,定然是三爷身边亲近之人。” 李诫写完信,看看旁边熟睡的齐王,替他拉拉滑下来的被子,自己裹着薄毯,守在旁边也渐渐入睡。 他习惯早起,第二日凌晨便醒了,轻手轻脚出去,舒展下手脚,正要巡视营房,忽看到几个人走近。 打头的那个人,怎么那么像瑀儿! 李诫以为自己没睡醒,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定睛一瞧,晨阳中笑吟吟望着他的,不是赵瑀又是谁? 但听她笑道,“总督大人安好!” 114 114 四月的天气已经暖了,晨阳照下来,军帐都闪着灿烂的光。 微风带着似有似无的杏花香气,拂过赵瑀的面庞,看着傻子一般的李诫,她不由笑道:“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李诫回过神来,几乎连蹦带跳跑到赵瑀跟前,激动得声音发抖,“昨晚梦见你,结果一睁眼就看见你,我还以为做梦呢!……你突然来,家里不会发生什么难事吧?” “别着急,我就是来看看你……一品的封诰旨意前儿个到了,我看着诰命服,就想起了你,实在忍不住,跳上马车直接就过来。来时还担心你会不会拔营去河南,还好还好,总算是看到了你。” 她的声音柔柔的,带着相见的欢喜,又带着即将离别的忧愁,让李诫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帐中还睡着个齐王,李诫抬眼看到远处的小山坡,坡上一片杏花开得正好,命人牵马,系上雁翎刀,一跃而上,伸手将赵瑀抱上来,“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说话。” 他吩咐侍从道:“待齐王醒来,你们好生伺候着,他要去哪里都随意,只别叫他拿刀耍着玩。” 说罢,轻踢马腹,那马儿便得得地跑出营外。 一队亲兵,远远地缀在后面。 因今年春天来得晚,此时杏花开得正好,似雪、似云,枝桠在微风中轻摇,随着阵阵醉人的清香,飞雪一般的花瓣在空中飘散,铺就一地白霜。 二人行走在林间,青的山,白的地,云雾一般的杏林。 为了讨个吉利,赵瑀穿了一声红,好巧,李诫也穿着大红的官服。 李诫笑道:“我怎么觉得像是新人入洞房?” 赵瑀上下打量一番,也笑了,“只盼你我日日如新才好。” 李诫揽住她的肩膀,侧头在她耳边轻轻说:“更要夜夜如新……” 赵瑀脸一红,却没舍得推开他。 朝阳升起来了,阳光泻下来,洁白的花瓣闪着光,打着旋儿,从二人身边飘然而过。 赵瑀笼罩在金灿灿的光芒中,仰头看着他,眼中波光流转,好似一汪盈盈的春水,几乎让李诫挪不开眼。 他们就这么看着对方,谁也没有说话,也用不着再多说。 直到袁大在远处探头探脑地,一个劲儿往这边看,李诫才意识到,他不能在此久呆了。 他伸手摘掉赵瑀头发上的花瓣,含笑看着她,想了想还是叮嘱道:“你尽管大胆回京,有我在前头打仗,谁都得对你恭恭敬敬的。” 赵瑀面上故作骄傲,“好,这次我回京,便好好摆一摆一品诰命夫人的威风。” 话音刚落,她就忍不住笑起来,然笑容刚发展到最灿烂的时候,她看到了略远处一脸焦急的袁大。 分别的时刻到了,赵瑀垂下眼眸,藏去目中那一丝黯然,再抬头,复又是温柔的笑,“我走了,你回去吧……我在京中,等你凯旋归来。” 李诫眼神也是一暗,怕她看了难过,忙嘻嘻哈哈地笑道:“你相公我一身神通,这群宵小之徒,看我怎么杀他们个屁滚尿流!” 口中一声唿哨,马儿嘶叫着跑过来。 赵瑀正要道别,眼前忽然一暗,却是李诫俯身压下来。 一阵飒风卷着花瓣吹过,温凉润泽的唇,带着杏花的香气。 赵瑀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万年,许只有一刹那。 直到马儿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她才恍惚回过神来。 李诫翻身上马,含笑看着她,“我送你走了再回去。” 马车就在杏林边上,赵瑀登上马车,掀开车帘笑道:“快回营吧,愿你早日平定战乱,平平安安归来。” 李诫大笑:“借娘子吉言,待你相公我立他个不世之功!” 车轮骨碌碌转起来,赵瑀探出车窗,一直看向后面,直到那抹红色人影,逐渐消失在漫天花雨之中。 赵瑀坐回车内,发现乔兰嘴唇微张,一脸呆然,不禁轻轻摇了她一下,“你怎么了?” “啊?!”乔兰一激灵还魂了,擦擦嘴角,“太太,奴婢在想,老爷真的是太好看了!” 她双手捧着大脸盘子,眨着眼睛道:“下人们都说老爷生得俊美,可奴婢不懂美丑,就是老爷和曹大人站一起的时候,奴婢也只觉得老爷更顺眼点儿。可就是刚才,哇,墨发、红衣、白色的花雨,奴婢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好看!” 赵瑀噗嗤一笑,取笑她说:“看来实心的木疙瘩也开窍了,春来了,小姑娘的心也活泛了,你瞧上哪个了,记得和我说。” 乔兰憨憨笑道:“暂时还没有,等看上谁了,一定请太太做主……其实奴婢刚才还想,老爷这么好看,又这么有本事,幸亏是在军营,都是糙老爷们!如果在京城,得胜归来,跨马游街,还不得被大姑娘小媳妇的花扔个满脸满怀啊!” “又不是一甲进士及第,哪来的跨马……”赵瑀忽然想到了什么,笑容慢慢凝固了,思索片刻方叹道,“乱花渐欲迷人眼,虽说老爷的眼迷不了,但花多了,到底麻烦。” 乔兰还是满脸憨笑,挠挠头道:“没事,花再多,奴婢拿扫帚也能扫干净,一个人不够,还有莲心,她干活更利索。我俩两把扫帚挥起来,还愁院子里头扫不干净?” 赵瑀忍俊不禁,点着她的额头笑道:“你这个丫头……好,我就给你一把扫帚!” 终是好好与他作别,赵瑀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回济南后马上收拾行礼,启程回京。 济南离京城不算近,待赵瑀一行人到了京城,已是四月下旬。 赵瑀打算住在城郊王氏的小宅院,先歇息一晚再递牌子入宫请见。 然第二日一早,她还没令人递牌子,皇后的懿旨就到了——命她后日辰时入宫。 王氏倍觉面上有光,喜滋滋道:“哪个外命妇递牌子入宫,不都得等个三五天的,还是瑀儿有面子,不等请见,皇后就先请你了!” 赵瑀却心有忐忑,前两次相见,皇后对自己都很客气,还或多或少维护自己的脸面,但是先太子是因李诫之故被废,不知道皇后会不会把一腔怒火发在自己身上。 可转念一想,齐王还在李诫那里呢,皇后应不会太让自己难堪吧…… 她也不愿让母亲担心,只笑道:“齐王殿下在您姑爷军中,说不定皇后想问问齐王的情况……可惜我没见到齐王殿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赵玫插嘴道:“我觉得皇后不是想问齐王,是想拉拢姐夫,你看姐夫手里那么多兵,管着四个省,天子第一信臣,谁不想拉拢?齐王妃不必说,是姐姐的手帕交,肯定要不了宴请。要我说,过不了两天,姐姐肯定也会收到秦王妃的请帖!” 她的话有几分夸张,却不能说没有道理,赵瑀眉头微蹙,暗叹道,外头民乱乌烟瘴气,这京城虽没民乱,却也是一滩浑水啊。 张妲去岁嫁给齐王,这样的形势中,也不知她过得如何…… 到了日子,赵瑀早早起来,按品大妆,带着乔兰莲心两个,直赴宫门。 一路顺通,并没有人为难,待到皇后正殿门前,台阶上立着一个亲王妃服饰的女子,形容有些憔悴,看到赵瑀过来,立即笑起来,连带着眼睛也亮起来,“瑀儿,我等你可有一阵子了。” “妲姐姐!”赵瑀刚出口便觉不对,忙屈膝要行礼,“臣妇见过齐王妃。” 张妲一把托住她胳膊,不让她蹲下去,“你要这么说的话,可就太见外了。” 她眼中莹莹珠光,似有泪闪,低声道:“瑀儿,和我,就别讲这些礼数了,我心里难受……” 赵瑀也是一股酸涩冲上心头,左右暗中瞧了几眼,宫女太监俱在,忙笑道:“妲姐姐,咱二人打小的手帕交,一别经年不见,我也着实想你。你瞧瞧我,都要流泪了,真是让你笑话。” 张妲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不自然地笑笑,掩去泪意,因笑道:“母后在内殿,我领你去,等见过母后,咱们再好好地叙叙旧。” 她一边慢慢地走,一边小声说:“建平姑姑也在,不过她现在不是公主了,你用不着对她行礼。” 赵瑀大吃一惊,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外头一点消息都没有?” “唉,我也是刚听武阳公主说的,昨天从建平府里竟然搜出来神机营的令牌,皇上差点气得吐血!” 赵瑀倒吸口气,马上想到婆母周氏口中的土匪屠杀金矿一事,她定定神,问道:“那查出来怎么回事了吗?” 张妲摇摇头,“不知道建平姑姑怎么和皇上辩解的,皇上只说废了她的公主封号,估计今天就该明示天下了。她趁着明旨还没来得及下发,一大早跑来找母后求情,里面气氛不太好,一会儿你进去问个安,咱们就走。” 二人说着话,已是来到内殿门口,宫女还没进去禀告,就见里头冲出来一个人,细细的柳叶眉倒吊,眼睛红红的,满面怒气,正是建平。 她一眼看到赵瑀,立住脚,冷笑道:“本公主当是哪位重要人物来了,皇后娘娘竟急着打发我走,哼,原来是个家奴之妻求见。” 赵瑀淡淡一笑,不卑不亢道:“没错,我相公是皇上家奴出身,承蒙皇上恩典,有了为朝廷效力的机会,如今是一品大员,我也托相公的福,得封一品诰命夫人。这恩典,我夫妻二人放在心里,一刻也不敢忘。” 建平更气,喝道:“管你一品几品,见了本长公主为何不跪?” 赵瑀讶然道:“本朝现今还有长公主吗?” 建平面皮一僵,心道明旨未发,她怎么知道,再看旁边立着的张妲,立时明白怎回事,呵斥道:“张妲,你竟敢搬弄是非?等齐王回来,就不怕他休了你吗?” 张妲也对这个姑姑没好感,冷声冷语帮腔道:“姑姑,父皇的口谕,也是圣旨。” 115 115 你说收回就收回,那是皇上金口玉言,岂是儿戏? 皇后的声音冷冰冰的,带着嘲讽,带着怨恨,又响在建平的耳边。 建平的脸涨得通红,呼哧呼哧剧烈喘着气,废太子又不是因为她废的,凭什么皇后恨她,而不是恨眼前这个赵瑀! 她瞪着赵瑀,咬牙切齿道:“赵瑀,休要得意便猖狂,我就算不是公主,也是堂堂皇室血脉,也是当今的亲妹妹!杀你,就跟碾死只蚂蚁差不多!” 赵瑀笑了,根本没把她的威胁当回事,慢慢踱向内殿,经过她身旁的时候轻轻说:“在招远金矿,神机营冒充土匪将一众矿工赶尽杀绝。您真是好手段,这次,又打算让谁冒充土匪杀了我呢?” 她的话正击软肋,建平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她手中的令牌,是废太子临被关押前偷偷给她的,这是他们手里最后一张牌。 废太子装疯,就是为了等一个时机卷土重来! 最近几个月民乱四起,她以为终于到时候了,正准备去找太子商议,不想还没出门,锦衣卫就把自己的公主府翻了个底儿掉。 那枚令牌一经翻出,自己与废太子暗中往来的事情再也藏不住了。 皇上褫夺自己公主封号,所有产业归入国库,就连俸禄都减为一成! 这是要她下半辈子吃糠咽菜吗? 皇兄不会维护自己这个妹妹,秦王齐王两个侄子谁也不和自己亲近,建平似乎看到,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条惨之又惨,黯淡无光之路。 这一切,都是拜李诫所赐!而若不是这个赵瑀,李诫早成了她入幕之宾,何尝又会发生这些事! 建平的目光,就像淬了毒的刀子,恶狠狠盯着赵瑀,“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你给我等着。” 赵瑀淡然一笑,“大祸临头都不知,您也就过过嘴瘾吧。” 建平一愣,心道我就算没公主的名头,可我还是皇上的亲妹子,谁能把我怎样? 可赵瑀张妲已经从她身边过去,她拉不下脸追过去问,只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内殿很静,连窗外一两声的虫鸣都听得清清楚楚。 皇后歪在大迎枕上,微阖双目,面色微微潮红,略有些气喘,不时发出“咳咳”的声音。 一大群宫女捧着金盂金壶,巾子帕子,大气也不敢喘地垂手肃立一旁。 临近五月,都快入夏了,皇后还穿着夹袄。 赵瑀不由心砰砰跳了几下,给张妲使了个眼色。 张妲会意,悄然上期,俯在皇后耳侧小声说:“母后,李总督夫人赵氏到了。” 皇后眉棱骨微微一动,鼻腔中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嗯”。 赵瑀已是恭恭敬敬行了大礼,“臣妇李赵氏给皇后娘娘请安。” 门口这场小小的风波,自然是瞒不过皇后的耳朵。赵瑀不知她到底作何打算,但看皇后的样子,对自己的不满似乎并不小。 皇后没叫起,赵瑀便一直保持行礼的姿势。 殿内更静了。 张妲不忍赵瑀受刁难,刚想打个岔,缓和下气氛,却听皇后说:“起来吧,李大人在外平乱,是有功之臣,朝野上下都靠他力挽狂澜,他的夫人我们当然不能怠慢了。来人,赐座。” 这番话阴不阴,阳不阳,听到人耳朵里十分的别扭,就连张妲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赵瑀听了面色如常,脸上依旧是得体和煦的笑,“皇后娘娘谬赞,他原本是皇上的家奴,给主子效命,哪里还敢称什么功劳?不过是诚惶诚恐当差,只盼不负主子、小主子的期望才好。” 皇后坐正身子,终于是正眼瞧了瞧赵瑀,嘴角浮上一丝意味莫辨的笑,“不知李大人放在心里的‘小主子’是哪位?” 这话意有所指,张妲不关心立储大事,但心头也突突地跳起来。 不说不行,但说哪个也不对,若有一句半句传到皇上那里,一个“妄议储君”的罪名立时就会扣在赵瑀脑袋上。 张妲暗自发急,这个傻瑀儿,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就算皇后给几句难听的又如何,她是一国之母,你只能生受的。 赵瑀闪了张妲一眼,目中晶然生光,这一瞬,莫名就安定了张妲的心。 她笑道:“那还用问?李诫心里最惦念的,当然是齐王殿下!他时常和臣妇提起齐王殿下,当初在潜邸,数他们交情最好。好几次他差事办岔了,都是齐王殿下给他求的情。” “远的不说,就说臣妇和他的亲事,当初他怕赵家欺负了臣妇去,暗地里求齐王帮忙撑腰,还有武阳公主给做面子……这才保下臣妇一命啊!” 赵瑀摇摇头,长叹一声,不无感慨道:“不单是他,臣妇对齐王殿下都是充满感激的,打心眼里希望他安康长乐,永无忧愁。” 这话说得似是而非,很模糊,虽有迷惑之嫌,却是真心话,齐王不坏,和李诫的交情也不错,而且还是张妲的夫君,他稳稳当当的,张妲也会顺遂平安。 赵瑀这番话显然极大取悦了皇后,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李诫是拥立齐王的,当即脸色霁和,因笑道:“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你们两个,都是知恩图报的。” 她顿了顿又叹道:“现今齐王在李大人麾下,他自幼娇惯,没受过苦,哪里经得住外头这风吹日晒的!上次去曹州赈灾,回来时又黑又瘦,本宫都差点认不出来了……唉,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上没上战场,有没有受伤。” 赵瑀忙安慰道:“别的臣妇不敢妄言什么,这个还真知道几分。上京前臣妇去了趟大营,那里安全得很,而且齐王殿下和李诫同吃同住,在主帅身边,绝不会有事的。” 皇后听了,心中更为熨帖,对赵瑀的态度愈发好了,简直称得上笑容可掬。 张妲在旁已有点看傻了眼,自她嫁入天家,还没看见皇后露出如此和蔼可亲的笑容。 她不由仔细打量赵瑀几眼,暗道瑀儿真是不一样了,几句话就哄得母后喜笑颜开,自己想破头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皇后心下高兴,唤赵瑀坐到自己身边来,拉着她的手道:“如此甚好,本宫心里就齐王一个念想了……等李大人回京,本宫一定当面谢谢他。” 赵瑀连称不敢,看皇后心情大好,斟酌片刻,心一横,笑道:“皇后娘娘,您说这话……臣妇要打抱不平了,哦,您心里只有齐王一个念想?武阳公主还没定亲,不得指着您挑一门好亲事?” 皇后叹道:“你真是说到本宫心坎里了,这丫头,早到了成亲的年纪,都说皇帝女儿不愁嫁,可挑来看去,就没一个让她满意的。唉,本宫也是发愁啊!” 赵瑀附和两句,并同样感慨自家妹妹一样的困境,二人正在长吁短叹之时,她状若无心地说:“以往不觉得,等有了孩子才体会到当母亲的心,只盼孩子们个个都好好的……唉,就算别人说自家孩子不仁义,可在母亲心里,他还是顶顶好。” 皇后面皮一僵,瞬时想起了大儿子,狐疑地看了赵瑀一眼,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赵瑀好像没发觉皇后的异常,还自顾自感慨道:“生在富贵人家,日日跟着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诗书礼仪地念着,再不好,又能不好到哪里去?如果学坏,定是身边那起子小人教唆的!” 皇后喃喃道:“是啊,为什么会学坏,为什么不听爹娘的话,都是外人教唆的。” 赵瑀又道:“自从臣妇做了母亲,时时刻刻脑子里绷着根弦儿,就怕儿子交友不慎。哦,到时候我儿出了事,倒霉的是我儿子,他们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站干岸看笑话,于他们丝毫不损。” 皇后点点头,冷笑道:“是啊,这种人最可恨。” “再可恨,能拿他们有什么办法?”赵瑀声音中带了些许惆怅,“人家就动动嘴,又没逼着孩子去干……我只能严加防备,别让他们再祸害我别的孩子。” 皇后目光一闪,灼然生光,心里已打定主意,遂道:“和你说话心里就是敞亮,本想多留你一会儿,可本宫看我这儿媳妇,目光焦灼,那是恨不得把你拖走长谈一夜!知道你们是手帕交,本宫不留你了,去吧,去齐王府坐坐。” 听了前半段,张妲的脸先是惊得一白,再听完,知道母后并不是指责自己的意思,方放下心,和赵瑀一起谢恩离宫。 她们的身影刚消失在殿门外,武阳公主从纱屉子后转出来,娇声笑着,揽住皇后的胳膊,“母后,这个赵氏,今日不同往昔啊,你可做了她手中的刀啦!” 皇后哼了一声,“母后当然明白她什么意思,建平刚才恐吓她,新仇旧恨,她想除了建平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她有一点说得对,不是建平从中挑唆,你大哥的太子之位丢不了!” 她越说越气,“你大哥刻薄冷性不假,处处提防两个弟弟也不假,可他对你父皇是孝敬的,从小到大,有什么好东西,都是第一个给你父皇送过去。我就不明白了,他得失心疯了去谋逆?” 武阳忙抚着她胸口,给她顺气,“儿臣明白母后的心情,建平姑姑就是个不安生的主儿,偏生父皇又护着她。您瞧就是私藏令牌这种大罪,都是不痛不痒夺个封号爵位了事。可孩儿想说的是,您就愿意替赵氏动手?” 皇后笑道:“这便是你的不懂事了,赵氏的意思很明显,她和李诫是支持你二哥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而且建平的名声早烂透了,京城不知有多少人恨她恨得牙痒痒,咱们略动动手,既给她个人情,又能赚取人心,何乐而不为?” 武阳想了想笑道:“儿臣明白了,那您安排,儿臣就专哄父皇去,可不能再叫他心软啦!” 日头渐升中天,齐王府正院的西花厅中,张妲挥退所有下人,悄声问道:“瑀儿,你们真支持齐王上位?” 赵瑀眼神闪闪,捉狭一笑,“怎么,你不想当皇后娘娘?” “不想,坚决不想!”张妲脑袋摇得和拨浪鼓差不多,“你知道我的,别看表面上泼辣,其实我最怕勾心斗角,这王府一个侧妃,两个侍妾就够我头疼的了,若是一后宫女人……我宁可自请下堂。” 赵瑀轻叹:“你和齐王,还真是像,都是怕麻烦的性子——你仔细回想一下,我刚才的话可有任何许诺?言明任何立场?我只说李诫惦念齐王,这话一点儿没错,他的确担心齐王,可立储,我们是绝不掺和的。” 116 116 绝不趟争储这潭浑水,赵瑀说得直接又坚决,张妲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可你在宫里和母后说的话,太容易让人联想。虽然抓不住你的话柄,可母后找你后账怎么办?” 赵瑀没说话。 暖融融的和风吹过窗棂,半开的窗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窗外浓翠树荫随风摇摆,飒飒地响。 间或几声虫鸣鸟叫,还有远处汩汩的流水声,幽远静谧,让赵瑀想起济南的巡抚衙门后宅。 可惜,那么好的宅院,住了还不到一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在一处安定下来…… 她不禁向窗外看了几眼,随即愣了下,眼神微眯,仔细打量半天。 张妲见她不答,复又问了一遍。 赵瑀笑了,极慢极轻地说道:“妲姐姐,李诫是有实权的信臣。” 张妲不明白,“那又如何,温家当初的势力不比他大?还不是说不行就不行了。”说着,温钧竹的影子猛然从她脑海中划过,搅得她心口一痛,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赵瑀没发现她的异常,细细解释道:“我没进宫前也怕,可进宫拜见了皇后,反而不怕了。她开始对我倨傲,无非是想来个下马威,心里也对废太子一事憋着火,可我一旦释放出善意,她马上态度大变,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看张妲还是不解,赵瑀笑着摇摇头,“你身在局中,不能总想着自己那点子心事,该分出精力去看看外头的局势——皇后更需要李诫的支持,所以她不会对我怎么样,就算他日新君继位……” 张妲的耳朵竖起来,抓着她的手急急道:“快说,知道我性子急,别卖关子!” 赵瑀笑道:“如果齐王继位,她遂了心愿,当然不会找什么后账。如果秦王继位,她虽也是太后之尊,可还能像今天这么风光吗?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就能把她困得死死的,更别说还有未来的皇后呢,到时她未必有余力管教我。” 张妲低头仔细琢磨半晌,半晌才缓缓道:“有道理,你有应对法子就好。” “妲姐姐,你娘家……没和你提过这些事?” “他们啊,”张妲满目淡漠,“找过我,我懒得听,再说我在王府就是个摆设,什么也做不了,后来他们也不来找我了。挺好,我也落得清静。” 赵瑀劝道:“妲姐姐,我不是特别了解齐王,但李诫说,齐王是个好的,绝不是什么宠妾灭妻的主儿。你好好和殿下过,你是八抬大轿抬进门的亲王妃,只要拿出正妃的气势来,这后院又岂能没有你的一席之地?” 张妲深深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你不懂,我和王爷就这样若即若离,对谁都好。就这样吧,我有一个容身之处,他也不用受什么拘束。” 恍惚间,赵瑀忽然明白了什么,试探问道:“你是不是……不愿意让齐王成为温张两家的筹码?” 张妲又是一怔,勉强笑着掩饰道:“没,我没想那么多,你别瞎猜,这是咱俩的私房话,别和你相公说。” “你是不是怕李诫转脸告诉齐王?妲姐姐,遮遮掩掩不是你的性子,你在顾虑什么?” 张妲脸色微动,意欲张口,但闻门丫鬟禀报,殷侧妃求见。 张妲的眼神马上黯淡下来,冷声吩咐:“我这里有贵客,请她改日再来。” “姐姐忒见外了,说起来,瑀妹妹也是妹妹的旧交呢。”伴着略带得意的轻笑,殷芸洁摇着宫扇闪进门来,无视丫鬟的阻挡,径直走到张妲面前,咯咯笑道,“咱们三个打小的手帕交,如今姐姐倒要和妹妹生分起来了,可真让妹妹伤心。” 张妲脸色不说多难看,但也不好看,淡淡道:“你有什么事?” 她没叫坐,殷芸洁便自顾自坐到下首,对赵瑀笑吟吟说:“瑀妹妹,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赵瑀嘴角弯弯,瞥她一眼,“请殷侧妃注意言辞,什么姐姐妹妹,我可不是你的妹妹。” 殷芸洁呼吸一滞,旋即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想当年瑀妹……还口口声声叫我殷姐姐,现今妻凭夫贵,就看不起曾经的旧友了。” “凡事都要讲个时变之应,不然世道不就乱了?”赵瑀轻挥衣袖,诰命服宽大的袖子垂下,映着阳光,闪闪发光,“若我没记错,亲王侧妃不册封,无冠服,更没有品阶,你我更无亲缘关系,不知哪位给殷侧妃的底气,敢称呼当朝一品诰命夫人为‘妹妹’?” 殷芸洁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但她能屈能伸,立马起身行礼,改口道:“给夫人请安,是妾身见到故人太过欣喜,竟忘了礼数,真是不该!夫人大人有大量,切莫和妾一般见识。” 毕竟是齐王的侧妃,赵瑀见好就收,淡然笑笑,算是就此揭过。 张妲不耐烦看殷芸洁做戏,“有话快说,王爷不在府里,你再卖乖也没人看得见!” 温首辅淡出朝堂,张家已然失去一大靠山,如今张妲父亲在户部是夹着尾巴做人,而殷芸洁父亲却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是以,殷芸洁颇有扬眉吐气之感,对张妲也少了许多该有的尊重,正要坐下回话,却听赵瑀问道:“妲姐姐,李家没纳妾,我有一事不明白……在正室面前,妾室能坐吗?妾,上立下女,按字面意思讲,就是立着的女子。难道王府的规矩是妻妾不分?” 张妲再不在意名分尊卑,此时也知道这话必须接着,遂眼神扫向殷芸洁,冷冷道:“我叫你坐了吗?” 殷芸洁一脸的假笑僵了又僵,终是恭敬地站在一旁,“妾是来给王妃贺喜的。” 张妲嗤笑道:“我有什么可喜的。” “您不知道?您表哥,温钧竹温大人,任通政司参议,这难道不叫喜事?听我父亲说,吏部的任命书今早下来了。这温大人真是厉害,也不知立了何等大功劳,重获圣眷……” 赵瑀听到这里明白了,合着这位贺喜是假,打探是真。不过她也很好奇,温家眼看不行了,这温钧竹怎么又起来了? 再看张妲,面上虽镇定,手已紧握成拳,声音略略发抖,“他怎样,与你何干?用得着你假惺惺跑过来说三道四?” 殷芸洁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睁大眼睛说:“王妃这顿火好没道理,温张两家不分家,我好心过来道喜,只不过提了温大人的大名,您就骂我一顿,难道‘温钧竹’三个字,就不能在您面前提起吗?” 她无辜地闪着眼睛,许是过于委屈,声音都提高了几分。 张妲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这种低劣的把戏!赵瑀目中火光一闪,冷笑道:“好一个殷侧妃,手眼通天呐!吏部今早下的批文,不到中午,你就一清二楚。哼,宫中的贵人都不敢妄议前朝政事,你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竟然敢拿朝廷命官的任免当谈资!好大的胆子啊。” 她伸手一推张妲的胳膊,“妲姐姐,不是我说你,这王府后院,可不是什么闲杂人等都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菜市场!” 一席话提醒了张妲,她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中万千思绪,沉声道:“你听你父亲说……殷氏,今日你父亲来了?为何事先没有通禀我?又是谁允许你们见面的?” 殷芸洁一时语塞,往日张妲任事不管,院门一关只顾悲秋伤春,对齐王也是敬而远之,后院隐隐以自己为尊,父亲进府出府,根本没人管。 可若是较真,的确是她逾越了。 殷芸洁十分识相,知道不能与张妲硬碰硬,忙扑通一声跪倒,告饶道:“是妾忘了王府规矩,请王妃责罚。” 张妲盯了她一会儿,面无表情道:“回你院子,禁足一个月。” 殷芸洁退下前,轻飘飘地瞟了赵瑀一眼,那神情似乎在说,总督夫人好威风,只不知你能得意到几时。 赵瑀看了只想发笑,“妲姐姐,一个小小的妾室,就敢在正室面前如此嚣张,你竟能忍得下?” 张妲盯着门外久久不语,良久方道:“为什么和她争一时长短?这府里没我想要的,赢了也不会高兴,输了也无所谓。” “什么是你想要的?温钧竹吗?” “不、不是,我对他已经绝了念想。” “既如此,为何要折磨自己?这也对齐王不公!他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既然是他的王妃,就该……就算不为他,也要为自己,妲姐姐,你曾是多么明艳飒爽,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好像一口枯井!” 张妲低着头,默然不语。 赵瑀起身走到窗前,用力将半开的窗子一推,顷刻,阳光洒满一室,她柔声道:“十五岁那年,我的人生也是一片灰暗,看不到出路,没有一丝一点的光芒。可有那么一个人,将我从黑暗中带了出来,把我从泥潭里拉了出来。” “妲姐姐,现在也有人在帮你,可你看不到,你只把自己牢牢关在房中,甚至都不愿向外看一眼,只是自怨自艾,白白蹉跎年华罢了。” 张妲抬头望过去,阳光照过来,光晕笼罩着赵瑀,金闪闪、亮堂堂,“瑀儿,我知道你在帮我……” “不是我!”赵瑀打断她的话,“你当真看不到吗?那就走过来,仔细看看外面的风景。” 张妲不明所以,踱步走来,用扇子遮住阳光看了半天,纳闷道:“有什么特别的吗?” 窗外是浓翠欲滴的树荫,不远处靠墙搭着一片木架子,成片成群的紫藤萝倾泻而下,在阳光下煜煜生光,如云霞般灿烂。 “妲姐姐,这幅景象,你不觉得熟悉吗?” 117 117 清风拂过,紫色的藤蔓微动,叶子沙沙地响,似吟唱,似呢喃。 张妲的目光停住了,她不错眼盯着那片紫藤萝,彻底怔住,入府半年多,她竟从未意识到! 赵瑀看到她的神情,轻轻笑了,“妲姐姐,在张家你的闺房外,我记得也有一片紫藤萝,就是没这个多,也没这个好看。” 张妲看着看着,心头发闷,说不清什么情绪扰动着她,只觉鼻子又酸又涩,嗓子也好像被一团棉花堵住了,嘶哑着声音道:“不可能的,巧合吧,怎么可能呢?我都没注意到的事情……绝对是巧合!” 赵瑀叹道:“不管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妲姐姐,你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张妲还是摇头,肩膀都有些塌,“我不明白,我何德何能能入他的青眼?他也是被迫娶我,应满心怨我才对。” “与其自己瞎想,还不如问个究竟。”赵瑀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妲姐姐,你不是畏畏缩缩之人,窗外景色如此好,该把脚往外踏一步了。” 泪水不停地滚下来,张妲再也压抑不住,伏在赵瑀肩上大哭起来。 赵瑀默不作声抚着她的背,过了小半个时辰,待她哭声稍歇,才慢慢道:“哭过这一遭,以后就不要再哭了。” “我知道。”张妲抹着眼泪,抽抽搭搭说,“我不想当别人手里的棋子,所以干脆自暴自弃,我以为王爷不喜我,所以离他远远的……却原来,是我作茧自缚。” 她愿意醒转就好,赵瑀心里松口气,笑道:“无论你愿不愿意,你和齐王早捆在一条船上了,眼下形势莫辨,你要好好想想应对法子。” 张妲低头默谋片刻,说道:“表哥复得启用,这么大的事,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不是好事……我要回娘家去问问。” 赵瑀知她性急,看看天色已过午时,忙道:“出来这半日,实哥儿看不见我,保不准闹开了,我须得赶紧回去了。” 从齐王府出来,赵瑀的马车刚走到西大街,便听外面一阵喧哗,其间夹杂凄厉的喊冤声。 莲心挑开车帘探头看了看,回头说:“太太,前面聚了一大群看热闹的,堵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过不去。” 赵瑀奇道:“喊冤不去大理寺,不去御前街,跑这里喊有什么用?诶,这里的人家……前面是不是公主府?” 莲心第一次来京,人生地不熟,自然也答不上来,但她十分机灵,立刻蹦下马车,蹬蹬跑过去围观了一会儿,回来便道:“太太,您猜对了,前头就是长公主府,一个妇人拖着一具尸首,跪在门口喊冤,说公主逼死了她相公!” 莫不是褫夺建平公主封号爵位的圣旨明示了?人们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赵瑀暗暗想着,吩咐车夫绕道而行。 车头调转,车轮骨碌碌地拐向另一条路。 她的马车刚刚离去,西大街就来了一队官兵,打头的是温钧竹。 他带人径直来到公主府前,低声和那喊冤的妇人说了几句,便听那妇人高声喊道:“青天大老爷,民妇有冤情,求您做主——” 人群又是一阵热烈的议论。 声音之大,连马车里的莲心都忍不住又伸头看了两眼。 赵瑀笑道:“莫要急,京城消息向来传得快,等明天你肯定能听到个一二三。” 这话果真灵验,翌日后晌,张妲登门,带来了赵瑀意想不到的消息。 她说:“昨天我回娘家问表哥升职的事儿,你猜是为何?——表哥他竟然是揭发建平姑姑的人!是他密报皇上,皇上才知道建平和太子暗中往来,私藏令牌!” 赵瑀只觉心头砰砰乱跳,不由额头泌出汗来。 温钧竹肯定是动用了温家最后的力量,才能探查到此事,他就不怕皇上顾及手足之情不予理会? 这般完全摊开自家底牌,他就不怕皇上对他起猜忌之心? 他的胆子真大! 赵瑀心里乱糟糟的,如果温钧竹重获圣眷,只怕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李诫! 不行,她必须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李诫。 张妲见她神色不对,犹豫了下,还是说道:“昨天有人告建平勾引自己夫君,结果引诱不成,反而迫人致死,表哥把这案子接下来了。我听爹爹说,表哥新官上任,极可能大办此案,给自己立威。” “不只是立威,建平公主几多遭人怨恨,恐怕是要博个不畏强权,为民做主的好名声。”赵瑀笑笑,目光含着几分不以为然,“时机多么巧妙,我猜,只怕这案子会牵出来不少人……” 张妲叹道:“我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不过表哥如果凭借这案子起来了,你相公恐怕不得劲,我也不耽误你功夫,赶紧通风报信去吧。” “那你呢,不给你家王爷去个信儿?” 张妲顿了顿,不自然地笑了下,“我不知道说什么。” “随便说几句就好,嗯……就说花厅前那片紫藤萝长得正好。”赵瑀劝道,“再不济说说京城里的新鲜事,多说几次,慢慢就熟稔了。” 张妲笑着应了。 送走她,赵瑀忙提笔给李诫写了封信,将这两日的所见所闻备细说明,命人速速送往兖州大营。 前方一直有战事,她也不知道这封信能否顺利送到李诫手中,只盼李诫早日得知,防备温家再生事。 过了半个月,她也没收到李诫的回信。 而这期间,温钧竹大出风头,放纵家奴行凶,吞并田地、豢养私兵、草菅人命……接连查出建平数条罪证,直把这位金尊玉贵的皇妹送入大理寺大狱才罢休。 到了五月下旬,这桩案子才算了结,在朝野一片弹劾声中,人神共愤的建平贬为庶民,再不是天家一员。 至于她府里一众手下,杀的杀,流放的流放,皆是大快人心的处置。 赵瑀最后一次见到建平,是在皇上潜邸附近,也就是之前的晋王府。 李诫当初买的那个小院还在,因城郊住着实在不方便,赵瑀打算把这小院子收拾出来住,结果好巧不巧,碰上了建平。 那日是个阴天,非常闷热,浓重的云压得低低的,一动不动,雾蒙蒙的死气沉沉,如烟如霾,让人透不过气来。 明显老天爷在憋一场暴雨。 赵瑀怕回去的时候淋雨,赶紧叫着乔兰几个上马车,往王氏的宅院赶。 从潜邸门前经过的时候,她看到了建平。 建平疯了似地在砸门,口中不停嚷叫:“晋王!晋王!你出来——你还是我哥吗?你出来——” 往日漆黑的头发已然变得灰白,随着她的举动,凌乱地飞舞着。 她浑身上下只着一声半新不旧的褐色袄裙,再无华服金冠。 她双手紧握成拳,一下下砸着门,手上鲜血淋漓,门上血迹斑斑。 “晋王——你出来,哥——你出来!我是你的亲妹子啊,我为你和父皇的皇位,十三岁就被送到蛮族,受尽屈辱……当年你怎么不夺我的封号!” “父皇的皇位,你的皇位,都是我给你们挣来的——!没有我,你们能坐稳这天下?晋王,你在父皇病榻前起过誓,要永保我富贵荣华!你忘了吗?” 守卫的侍卫们面面相觑,想把建平架走,却见建平猛然把襟口一撕,露出白花花的一片,登时吓得这帮人不敢动手了。 不管如何,这位也是当今实打实的妹子。 “哥啊,你欠我的,你和父皇都欠我的!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白眼狼——” 打头的侍卫越听越心惊,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厉声喝道:“大胆妇人,妄议天子,快快拿下!” 建平挥舞着胳膊不让侍卫靠近,反抗中,看见胡同口有一辆马车。 忽然起了风,吹开轻薄的车帘。 赵瑀端坐车中,目光无悲无喜,面上没有丝毫的波动。 建平突然就激动起来了,大喊大叫,剧烈挣扎着,然而谁也没听清她说什么。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砰”一声巨响,然后是侍卫们的惊呼。 乔兰向后看了一眼,脸色发白,“太太,她撞死在王府大门上了!” 赵瑀垂下眼眸,什么也没说。 马车晃了一下,停了。 车帘一掀,竟是武阳公主弯腰登上马车! 她止住要行礼的赵瑀,“看见我这么惊讶,竟比看见建平姑姑的死更让你吃惊?” 赵瑀示意乔兰出去,因笑道:“实在是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公主殿下。” 武阳笑了笑,“我是来看建平姑姑的,听说她没了住处,想把一处私宅给她,没想到她跑父皇的潜邸砸门来了。” 她眼神闪闪,“李夫人,姑姑对你不善,如今她死了,你是否觉得十分痛快?” 赵瑀摇头,“并不,只觉松了口气。” 武阳深深叹了口气,“你说实话也没关系,不单是你,父皇母后也不喜欢她,二哥厌恶她,三哥瞧不起她,说起来满京城只怕也找不到一个人说她好。” 赵瑀根本不敢接话,她直觉这位公主另有他意。 武阳双手支颐,似乎有几分惆怅,“我也挺讨厌她的,生生把公主的名声弄臭了,外人一提到本朝公主,就想到什么淫、什么乱的。不过我也有点可怜她……” 她偏过头,看着赵瑀,眼神很是天真,“你知道为什么吗?” 赵瑀沉吟良久,终于答道:“因为她从始至终,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 武阳不由眼睛瞪得溜圆,配着她圆鼓鼓的腮帮子,看上去竟有几分可爱,好像一只胖乎乎的小猫,“啊呀,你果然懂,我就说李夫人经过生死关,定然明白的!” 118 118 蓦地一道明闪,照得昏暗的车厢瞬时雪亮通明。 一明一暗中,武阳天真的笑脸看上去竟有些诡异,赵瑀心底发寒,硬生生打了个冷战。 此时雷声滚滚而来,好像巨大的石磨盘碾过,沉重、干涩,拖着长长的尾音从上空划过。 因雷声及时,武阳公主并未发现赵瑀的异样,仿若无限感慨似地说道:“世人都羡慕公主是金枝玉叶,谁知道世上最难当的就是公主。仿佛金丝笼里的雀儿,平时精心饲养着,给你体面金贵,可一旦出事,马上当做礼物,转手就送人……” 赵瑀愈发警醒,莫非这位替建平打抱不平来了?然皇后不喜建平,她这个做女儿的没有理由和母亲对着来。 她到底打算干什么……赵瑀拿不准她的意思,不敢多说话。 “姑姑落得今天的下场,固然是她咎由自取,可单单是她一个人的错吗?若不是有那段屈辱的经历,也许她现在还是高贵纯真的公主。” 武阳长长吁了口气,看了看沉默的赵瑀,继续道,“世家大族的女子也同样有这烦恼,不,甚至小门小户之女也难逃此命。说的好听,你得到家族的庇护,享受家族带来的尊贵,理所应当为家族尽一份力。” “为了家族……可有谁问过我们愿不愿意呢?”武阳的声音很轻,带着莫名的诱惑,“李夫人,当初赵家人逼你去死,何尝不是用这种可笑的借口?若不是恰好碰上李诫,你早就是一具累累白骨了。” 车内太过闷热,赵瑀虚握的手心全是汗,身上也出了汗,湿腻腻粘乎乎,特别的不舒服。 听武阳提及自己,她沉吟了会儿,斟酌说道:“的确如此,多亏有他我才能好好活到今日,搁两年前,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还能穿上一品诰命的服饰。” 看她顾左右而言他,武阳眼神微冷,略停片刻,又笑道:“是啊,李大人的确才干出众,时运又好,二十出头就是当朝一品大员,封妻荫子,可谓前无古人了。唉,你也别总是一心感激,对他唯唯诺诺,我在宫里见得多了,男人,没有不好色的。” 赵瑀一怔,似是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武阳摇着扇子,慢悠悠说:“多少夫妻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往昔待你如珠似宝,他日你人老珠黄,却也只能听闻新人笑了。多少女子,被一时虚情假意所迷惑,却终身沉溺的泪水和悔恨当中。说白了,都是因为女人不得不把自己的一切,都系在男人身上罢了。” 赵瑀脑中警钟大作,立即意识到武阳在挑拨自己和李诫的关系。 她极力压住内心的愤怒,做出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别人我不知道,李诫肯定不是这样的人,他说过今生只我一人,我信他。” 武阳看她的目光透着怜悯,“我年纪虽比你小,看的人,经的事,却比你多得多……李夫人,你这样也挺好的,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也很幸福。” 又是一声炸雷,震得马车都颤了一下,车顶噼里啪啦的雨声响了几声,少倾,便听哗啦啦的雨声由远及近,车帘几乎是顷刻之间就被打湿了。 武阳忙道:“雨下大了,我走啦!啊,刚才我是有感而发,没有旁的意思,你可千万别多想。咱俩投脾气,若是李诫敢对你不好,我第一个就不饶他!” “公主殿下!”赵瑀叫住她,犹豫许久,最后一咬牙,仿佛下了多大决心似地说,“若是……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该怎么做呢?” 武阳会心一笑,用扇子轻轻拍了两下赵瑀的肩膀,“这还用问吗?自然是……自己做拿主意的那个人了。” 赵瑀倒吸口气,猛然间明白了什么,勉力笑道:“我一个内宅妇人,顶多吹吹枕边风,又能做什么呢?” 武阳以扇遮面,挑眉说道:“二哥府上的刘先生,是从你们府里出来的,还有他夫人蔓儿,呵……我本想和蔓儿叙叙旧,可惜这位始终躲在二哥府里不出来,你和她也是熟稔的吧。” 赵瑀略停了片刻,方道:“好。” 武阳顿时笑得好似一朵春花,“一点就透,我真的太喜欢你了,往后一定要常来往。” 车帘挑开,又落下,车内复又赵瑀一人。 一阵哨风趁隙而入,打在赵瑀身上,便觉后背一片凉寒,她这才发觉,这会儿的功夫,已是汗透重衣。 乔兰登上马车,看赵瑀脸色不太好看,讶然道:“太太,是不是公主难为你了?” 赵瑀摇摇头,“并没有,回家吧。” 这个武阳,心也太大了!赵瑀着实没有想到,武阳竟打着自己上位的主意,可朝臣谁能信服一个女人主政?还是一个从未涉足朝政的年轻公主? 便是几百年前那位赫赫有名的女皇,也是一路摸爬滚打,彻底掌握朝政了才敢称帝。 武阳就那么有把握,自信到把她的意图告诉一个外人? 簌簌的雨声中,赵瑀靠在车壁上,苦苦思索着,却是越想越乱。 她长长叹了口气,不由分外想念李诫,若是他在,肯定须臾片刻就能琢磨个透彻。 雨越下越大,到家门口时,已是暴雨如注。 饶是丫鬟婆子打着伞,赵瑀也被风雨打湿了半边裙子。 刚梳洗好,乔兰正给她绞头发呢,莲心就捧着一封信,兴高采烈跑过来,“太太,老爷的信!” “快拿过来!”赵瑀腾地起身,惊得身后的乔兰赶紧撒手,才算没扯到太太的头发。 一屋子伺候的人非常识趣,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赵瑀打开信,晃了一眼,忍不住笑起来。 第一页是画,当中赫然是一个挺胸凸肚的大将军,手里倒提一把刀,旁边是几个抱头鼠窜的小人。 画得很粗糙,极其简单的线条,但大将军那副洋洋得意的劲头,分明就是李诫的样子。 他这是在告诉自己:我是大杀四方,鼠辈望风而逃! 赵瑀看着画笑了半天,才恋恋不舍放下,翻开第二页纸。 依旧是李诫东倒西歪、四仰八叉的大字。 他说,他也和三爷长谈了一次,三爷没有争储的心,所以呢,温家也好,皇后也罢,都是瞎子打蚊子——白费力气! 至于皇上为何重新启用温钧竹,他也有点想不明白,按说皇上对温家戒备颇深,好容易打压下去,不应再给翻身的机会。 除非,皇上要用温钧竹做文章。 而做什么文章,李诫暂时还没想到,不过不用担心,这时候温家再怎么蹦跶,也对他构不成威胁。 毕竟,老子可是堂堂大总督,手底下管着好几个省呢! 赵瑀似乎看见,李诫懒懒散散地靠在门上,抱着胳膊,嘴角挂着笑,又是得意,又是满不在乎,仿佛在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塌了,有我撑着!” 这些日子的忐忑不安一扫而光,赵瑀的心出奇地平静,便是武阳公主带给她的惶恐都不见了。 赵瑀翻开第三页,上面写的是一些琐事,例如昨天灶头兵做的饭是夹生的,今天吃肉竟吃出血丝来,不知道明天灶头兵的饭能不能煮熟了。 他还给儿子打磨了一把小腰刀,等他回来,就能教儿子舞刀了。 赵瑀不禁失笑,儿子满打满算才一岁多,走路都不稳当,怎么能握得住刀? 笑过之后,她脸上慢慢浮现相思的苦楚,渐渐的,眼泪落下来,她恍惚明白了,李诫这是在说,他还要再等几年才能回来。 等他回来的时候,儿子足可以握住刀柄,和爹爹学武了。 本以为平乱是件很快的事,竟要那么久吗? 她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素白的手指,一点一点顺着线条,描绘着画上的人,好像透过冷冰冰的信纸,可以触摸到李诫的脸庞。 外面的雨声刷刷,一刻也未停过,哨风带着一星半点的雨,透过窗缝袭进来,赵瑀身上一激灵回过神来。 她提笔给李诫回信,说自己一切安好,托相公的福,她现在成了香饽饽,公主都极力拉拢自己。 赵瑀一五一十写了自己和武阳的谈话,但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公主的野心,她只是开玩笑似地说,“市井上流传,升官发财死老婆,乃是男人三大乐事。你若有敢做他想,休怪我翻脸哦!” 信是让自家侍从捎走的,她不知道中途会不会有人拆信看,终究稳妥一点是一点吧。 至于武阳公主的意图,对外人,她更是不敢露一点的口风,二人的私下谈话,又没有证据证人,今天她敢出去瞎说,明天就怕人头不保。 屋内烛光闪烁,暗影摇曳,赵瑀双手托腮,看着火苗出神,半晌才暗叹道:“一品诰命夫人,也不是满京城能横着走的啊。” 说罢,自己都笑了。 这场大雨连下了三日才停住,待天开云散之时,前方战场传来捷报,李总督开封大捷,夺回了半壁河南。 虽没有平息战火,但相较于之前民乱一发不可收拾之态,局面明显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皇上登时龙心大悦,御笔一挥,赐了座宅子给李诫。 119 119 也不知是不是皇上有意而为,御赐的宅子非常有意思,是庄王的府邸,不,应该说是原庄王府。 老庄王去年冬天过世,这一脉算是没人了,皇上索性收回王爵,这座宅院便空了下来。 谁也没想到皇上竟会赏赐一座王府给李诫! 赵瑀接到旨意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 李诫两次破格提拔,她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事情能让她觉得难以置信,却不想一座王府砸到脑袋上。 一时的心乱过后,是不可抑制的惊喜,而惊喜之余,她拿不准是住,还是不住。 要不要推辞掉,毕竟这可是亲王规制的宅院! 四天后,李诫的谢恩折子从河南呈上来,同时还给赵瑀捎来一封私信。 信中明明白白告诉她:住!放心大胆地住!老子拿命换来的恩赐,凭什么不要? 是以赵瑀放心大胆地准备入住。 一品总督和超品亲王的规制不同,府里所有不符定制的建筑装饰须得全部改掉,或者拆除。这是个大工程,按一般的进度,没个把月是不成的。 但有曹无离在啊! 他在工部当差,和下面当差的人混了个脸熟,有他的面子在,且他又日日下衙之后就过来帮忙,大半个月不到,硬是提前完工了。 赵瑀叫母亲妹妹也跟着搬进来,王氏开始不愿意,怕给女儿添麻烦,“你婆母还在老家,她还没来,我怎么好先到你家住着?” 兴致勃勃的赵玫一听这话,登时发急,耐着性子劝道:“母亲,咱们不住正院,随便住一处偏院就好,决计不会让亲家伯母不高兴的。” 赵瑀笑道:“玫儿这话不错,我婆母不是小心眼的人,不会在意这些微末小事。再说宅子那么大,听曹先生说足有巡抚衙门后宅四五个大,空荡荡的,我一个人住着害怕。”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王氏没好说出口,那就是赵老爷。说起来他二人还是名义上的夫妻,她怕自己住进去,赵老爷就有借口上门。 新宅子在京城最好的地段,周遭都是达官贵人,若赵家找上门来生事,那岂不是给女儿脸上抹黑? 但看着满眼诚恳的大女儿,一脸期待的小女儿,她犹豫再三,终是点头答应了。 是以,六月下旬,赵瑀带着一众家小,住进了这座宅院。 王府景致自不消多说,就是比皇上的潜邸也差不到哪里去,且先庄王好享乐,后园子依山傍水,修得巧妙精美至极,大小屋舍近四十余处,楼、轩、阁、池、亭,花木遍地,怪石嶙峋,看得王氏赵玫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王氏因笑道:“能在王府里住着,我这辈子算值了。” 赵玫马上反驳道:“母亲又说错了,哪里还有什么庄王府?这是李府,后日姐姐宴请京中贵妇人,您可千万别说错,当心人家笑话你。” 王氏嗔怪道:“你这丫头,还教训起你母亲来了,没大没小!在家里人人都让着你,往后你嫁了人,在婆家谁会让你?” 赵玫冷哼一声,扭脸跑了。 王氏看着小女儿的背影,只是叹气。 赵瑀忙着宴请的事,没多关注这一场口角。 很快,到了宴会的日子,赵瑀并没有广散请帖,但来祝贺乔迁之喜的人却多得出奇,完全超乎她的预计。 这日天光晴好,李府门前冠盖如云,车水马龙,等着进府的马车、轿子排出去老远,有请帖的,或者有头有脸的诰命夫人先请进去了,没请帖的、和李夫人不熟的,只能在后面乖乖等着。 赵瑀一看这架势,马上将花厅的宴席改到后花园临水楼,上下两层摆满了,才算安置下这一堆人。 张妲早就来了,见状取笑道:“你走到哪里,哪里都是众星捧月,满耳都是阿谀奉承之言,这滋味,有没有让你如入云端,轻飘飘乎妙不可言?” 赵瑀斜睨她一眼,毫不客气说道:“观你面色红润,目含春水,近日是否满耳甜言蜜语,迷得你不分东西?” 张妲脸先是一红,继而苦笑了下,想了想才说:“我是给王爷去了信,向他道谢,还提醒他温家的动向……可你想多了,我们并没什么。我心情好,是因为给殷芸洁一个教训!” “哦?说出来听听。” “她买通二门上一个婆子,给殷家暗地里递消息,让我给拿住了,我就把她的院子从里到外清了个干净。现在,她在我面前老实着呢!” 赵瑀笑了一阵,说道:“我先前就说,只要你拿出正室的架势来,她兴不起风浪——她往外传的什么消息?” 张妲凝神回想片刻,颇有几分费解道:“就是一张莫名其妙的字条,上面只一句诗‘秦岭秋风我去时’,殷芸洁说,娘家她常看的旧书夹着同样的字条,她只想让家里送这本旧书。我心里觉得不对,可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赵瑀默念几遍,也摸不到头绪。 两人相对而坐,攒眉凝目苦思不得其解之时,莲心急急忙忙进来禀报,“太太,秦王妃到访。” 赵瑀暗自吃惊,她是给秦王妃送了请帖,但她宴席的日子和秦王妃礼佛的日子冲了,所以没指望人家能来。 却没想到,秦王妃还是来了。 赵瑀和张妲一道从碧纱橱后绕出来,略等须臾,秦王妃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款步而来。 秦王妃并未穿冠服,也没穿常服,她穿得很素净,玄色镶边墨蓝底银色花卉褙子,一条天青色百褶裙,头上只戴了一支银凤簪。 细看,她眼角还有些微红,似是刚刚哭过。 许是察觉到赵瑀和张妲的疑惑,秦王妃笑着解释说:“非是我傲慢不知礼数,今日是先淑妃的冥寿,我和二爷去庙里拜祭……本想回家换身衣服再来的,可我一看都快晌午了,等我再来,宴席恐怕都要散了!李夫人,你不会见怪吧。” 淑妃,是秦王早逝的生母,当今继位后,就追封了妃位。 这个时候提起这个人,还当着张妲的面,秦王妃是什么意思? 赵瑀面上仍是温和端庄的笑,徐徐道:“王妃切莫取笑臣妇了,您能来,已是给了臣妇面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张妲顺势一伸手,笑道:“二嫂,你人是来了,可别是空手来的吧?” 秦王妃好似松了口气,拿着团扇轻拍张妲的手心,笑道:“弟妹,二嫂可不是来吃白食的,李夫人乔迁之喜,我当然有重礼奉上。不过我是从寺庙过来的,没带在身上,过会儿我府上的人就会送来。” 三人说笑一阵,又出去和一众女宾走了个过场,用过午宴,听了两出戏,日头稍稍偏西,秦王妃就告辞了。 逐渐有宾客离去,当太阳沉沉西下的时候,张妲也告辞了,她临走时还顽笑道:“我就说二嫂是骗人的,你看她的礼物到现在也没送来,赶明儿我见了她,非得好好羞羞她不可!” 赵瑀有些好奇,“你和她关系看起来不错,什么时候的事?” “自从那次你开导我,我想了很多,既然我和王爷都对那个位子没兴趣,提前交好未来的皇后,总不是件坏事……” 张妲的笑容透着释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赵瑀便知道,张妲不再迷茫了,“妲姐姐,你看,地上金灿灿的呢。” 张妲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夕阳的余晖下,一水儿的青石砖地泛着耀眼的光,看上去就像一条金光大道。 “我会好好的。”张妲轻轻握住赵瑀的手,似是对她说,更像是对自己说,“当初的你可以从绝境中走出来,我也可以!瑀儿,等王爷回来,我……我就和他说,我不要做家族的筹码,我俩的事……唉,反正他回来之前,我就替他把内宅看好了,其他的事,到时候再说。” 赵瑀失笑:“你有打算就行,走吧,快回去看宅子!” 送走张妲后,暮色慢慢降临大地,赵瑀忙了这一日,也是累得不轻,刚歪在塌上准备歇息一下,就听门上来报,刘夫人请见。 “哪个刘夫人?”赵瑀反问道,忽一道光闪过脑海,一下子直起身子,又惊又喜,“是蔓儿!快,快请进来!” 故人相见,分外激动,蔓儿虽已挽作妇人头,但丝毫不减那股子灵动活泼的劲头,见了赵瑀,又笑又闹,若不是她小腹微微隆起,只怕要开始乱蹦了。 赵瑀摁着她坐下,“快安生坐着,你这刚怀上,马虎不得,我说你不好好在家养胎,乱跑什么?” 为了避嫌,也怕被有心人利用,她们在京中一直没有往来。 蔓儿拭去眼角的泪花,因笑道:“我是奉命而来,王妃叫我送一架黑漆嵌软螺钿八仙屏风……其实这差事是我讨来的,咱们许多日子不见,我特别想您,特别想和您说说话。” 看她似有话要讲,赵瑀忙屏退左右,低声道:“我就猜你突然来定是有事,你说吧。” “刘铭偶然发现,温钧竹与秦王暗中有来往,刘铭摸不准秦王的打算,让我给你报个信儿,提醒李哥警醒些。” 此话顿时在赵瑀心中掀起惊天巨浪,她怎么也想不到,温钧竹竟然和秦王有联系! 温家明明是皇后一派,他怎么会跟皇后的对头来往?哪怕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可哪个是曹营,哪个是汉? 对比温钧竹重新启用一事,赵瑀直觉此事绝不简单,可脑子里乱糟糟的,根本理不出个头绪。 蔓儿安慰道:“您别太担心,刘铭说殿下也防备温家,真用假用温钧竹还是两码事,而且殿下十分赏识李哥,咱们就是未雨绸缪,提防温钧竹背后使坏。” “我想不明白,难道温家是假意扶持齐王?没有道理,只有齐王上位,温家才会得到最大的利益……难道他们又觉得齐王不中用,提前投靠秦王?又或许,是假意与秦王交好?” 一团乱麻,赵瑀越想越头疼,叹道:“这些弯弯绕,十个我也理不清,我还是问问李诫吧。蔓儿,谢谢你给我送信,你等闲也少出王府,武阳公主一直想找你,上次她还让我和你叙旧。” 蔓儿笑道:“她的手段无非就是在后宅做文章,当初她帮废太子安排我到您身边,存的也是这点子心思。找我就找我,以不变应万变,她和我说什么,我就如实告诉王妃,反正秦王的势力总比一个公主大。” 赵瑀点头道:“这话不错,秦王爷……” 她忽然顿住,眼神有些发直,一个劲儿念叨“秦王、秦王……” 蔓儿奇道:“太太,您怎么了?” 赵瑀猛地抓住蔓儿的手,急急问道:“秋天,秦王爷秋天可有什么安排?” 蔓儿纳闷说:“现在夏天还没过去,哪里知道秋天的安排?” “你细想想,秦王有没有在秋天必做的事情?” “没有啊,秦王没什么特殊的嗜好,一年当初除了上朝是必须做的,其他没有……”蔓儿眼睛一亮,“哦,我听刘铭说,皇上原本今年要举办秋狩,可眼下民乱四起,恐怕不会做此劳民伤财的事。” “若是秋狩,秦王会伴驾吗?” 蔓儿十分肯定,“那是自然!” 120 120 秦岭秋风我去时! 赵瑀脑中蓦地划过一道极亮的光,刹那间明白了什么,但稍一细想,不由心头突突地乱跳,却是脸色发白,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蔓儿见她神色不对,手也冰凉冰冷的,慌忙道:“您这是怎么了?” 赵瑀努力抑制着自己慌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左右思量一番,将殷芸洁给娘家暗中传递字条的事说了。 “齐王妃觉得蹊跷,我也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你刚才说到秦王秋狩,再想想她那句诗,秦岭、秋风,又是‘去’……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别是他们暗中谋划什么事情。” 这大胆的猜测几乎惊呆了蔓儿,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问道:“您有实据吗?” 赵瑀缓缓摇摇头。 蔓儿无奈道:“不好办……没有证据,说出去就是存心挑拨两个王爷的关系,里外不讨好。” 赵瑀嘴角挂着苦涩的笑,“我当然知道风险……这都是我瞎琢磨的,也不知道对不对,但什么事都怕有个万一,行事谨慎总不会错。” 蔓儿低头思索片刻,“太太说的在理,我回去告诉刘铭,让他查查。” “我看齐王府的水,比你们府还要深。”赵瑀感慨道,“这是咱俩私下说,那里面,既有皇后和公主的势力,又有模棱两可的温家,现在还冒出个殷家,掺杂正妃与侧妃之争……我都替张妲累得慌!” 蔓儿笑道:“要不说还是齐王聪明,把满府的破事一扔,自己跑到南边躲清静,任旁人怎么折腾,祸事都牵连不到他头上。” “不是他聪明,是皇上体恤这个小儿子,把他放在最信任的人身边,足可保证安全。”赵瑀此时已平静下来,起身踱到窗前看看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路上小心,也小心武阳公主……她野心不小。” 蔓儿应了,刚走到门前,又被赵瑀叫住,“蔓儿,若是真查出来什么……也有齐王妃的功劳在。” 蔓儿知道她和张妲关系匪浅,因笑道:“知道了,我的太太!” 赵瑀送蔓儿出了二门,沿着曲折的游廊一面慢慢往回走,一面琢磨心事。 日落西山,附近的树木屋舍逐渐失去白日间的光鲜,一步步笼罩在朦胧的暗影下。 影影绰绰中,赵瑀看到一个人影倚柱而坐,望着庭院发呆。 “玫儿?”赵瑀试探着叫了声,“是你吗?” 赵玫好似从游梦中惊醒,浑身一哆嗦,回头看看是赵瑀,嗔怪道:“吓死人了,怎么你走路猫似的,也没个声响。” 赵瑀挨着她坐下,“分明是你愣神没听见……看你闷闷不乐的,有心事?总不是又嫌今日宴席你没我风光吧?” 赵玫翻个白眼,冷哼道:“少讽刺我,我知道我这辈子拍马也赶不上你……我是生气曹无离!” “人家又怎么你了?” “他派人送贺礼,竟派个狐……哼,可是做官了,手里有两个人,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 赵瑀仔细回想了好半晌,才想起来前几天曹无离派了丫鬟送东西,忍不住笑道:“你说这话好没道理,咱们都是女眷,他肯定要派女的来。那丫鬟也就略齐整些,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狐媚子?” “我可没说!”赵玫噘嘴道,“我管他用什么人,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对啊,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生哪门子闷气?别说你没有,你那点子心思,全写脸上了。” 赵玫怔怔看着姐姐,眼中全是迷惑,反问道:“我有什么心思?” 赵瑀笑问道:“你看见他身边有了婢女,又委屈又生气,可你凭什么?” “我……”赵玫一时语塞,小声嘟囔道,“他家就他一个大男人,使唤什么丫鬟,雇两个婆子不就得了,再不济,用小厮啊,用年轻漂亮的丫鬟,也不怕人家说闲话。” “说闲话的只有你!”赵瑀点了下妹妹的鼻头,旋即认真道,“玫儿,你也老大不小了,现在你姐夫官居一品,你挑选夫家的余地也大了不少,你说说,心里有什么打算?” 赵玫摇摇头,神情郁郁,“没打算。” 赵瑀起身笑道:“随你吧,反正你和母亲,我养一辈子也养得起,咱不急,慢慢来。” “姐,那个……曹无离是不是要升官了?听说要去翰林院。” “你从哪儿听的消息?”赵瑀不禁失笑,“他是你姐夫举荐做的官,连进士都不是,怎么可能去翰林院?” “他身边的丫鬟说的,我耳朵又不聋。”她摇着赵瑀的胳膊道,“姐,要不你派人去问问他……礼尚往来,他昨天送礼,明日咱们回礼可好?” 赵瑀推开她的胳膊,上下打量她一眼,慢悠悠道:“可。” 见她同意,赵玫脸上才算露出点笑模样,“那我找母亲商量下回什么合适。” 赵瑀若有所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叹道:“这丫头对人家忽冷忽热,当真不妥。” 她一眼瞅见后头的莲心,唤过来问道:“你觉得曹先生如何?” 莲心打了个顿儿,结结巴巴道:“这……奴婢,曹……老爷举荐的人,自然是好的。”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放心说,我要听实话。” 莲心鼓了半天劲儿,方道:“奴婢觉得,曹先生虽然长得不好看,但男人又不靠脸过活,他有本事有才干,早晚会出头。而且过了二三十年,变成满脸皱纹的老头儿,哪里还看得出来好看不好看。” 赵瑀沉吟片刻,感慨道:“话糙理不糙,韶华易逝,红颜易老,一切浮华,终究抵不过时光荏苒。” 夜色渐深,一弯新月升上树梢,煌煌烛光下,实哥儿只着肚兜,肚皮上搭着一条薄被,小手小脚摊着,好像小青蛙一样四仰八叉的,呼呼睡得正香。 赵瑀伏在书案前,给李诫写完信,看看儿子,又在信尾加了一句,“孩子会叫爹爹了,他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只怕等你回来都不认得他了”。 这封信,五天后送到李诫的手里,他翻来覆去地看,不停地长吁短叹。 旁边躺着的齐王受不了了,双目怒视,喝道:“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李诫将信小心折好,宝贝似地放在怀里,看着齐王的目光,充满莫名的怜悯。 齐王一阵恶寒,“你小子又搞什么鬼?” “不是微臣搞鬼,是你的后院要起火啦!”李诫把字条的事一五一十讲了,冷笑道,“三爷,你这侧妃很有胆量,比你正妃强多了。” 齐王脑子嗡嗡地响,半晌才回过神来,“不会吧,二哥势力大,殷家哪有那个能耐设计他?” 李诫嗤笑一声,“三爷,殷家只是听主人号令的一条狗。” 齐王瞠目瞪着他,良久方喃喃道:“谁是主人?总不可能是母后吧,她对二哥一向视如己出……是温家吧,啧,只凭一句诗,这就是没影儿的事,我不信,坚决不信。” 李诫默然了一会儿,心中几经衡量,终究没把温钧竹和秦王似有往来的消息告诉他——这只会让三爷和二爷离心! 可也不能让三爷背这个锅,他提醒道:“秋狩是每年例行的活动,今年皇上并没有明说不办,不如您主动建议取消秋狩,您看如何?” 齐王眼睛一亮,拍手大笑:“对!不管阴谋阳谋,釜底抽薪总不会错,没了秋狩,我看谁还能耍花招!” 他兴高采烈去写奏折,李诫叹口气,暗自希望二爷能领三爷这份情。 还有那个温钧竹……李诫咬咬牙,眼下老子没空搭理你,等老子得胜回京,非把你狐狸皮给扒下来。 他倒不担心秦王用温钧竹对付自己,他心里明白得很,自从废了大爷,皇上一直手把手教秦王处理朝政,而秦王也很聪明,虽大权在握,但绝不专断朝纲,事事请教皇上之后再做决定。 所以,就算秦王和温钧竹往来,只怕也是皇上默许的,而皇上绝不会用温钧竹打压自己。 可是为什么?皇上对温老头忌惮颇深,好容易去了这座大山,干嘛又扶植他儿子? 李诫左思右想想不通,索性出了大帐。 今晚没有月亮,星星也没有一颗,山岗上夜风微凉,虽是盛夏时节,身上也倍觉凉爽。 李诫徐徐踱着步子,边走边想,现在皇上最大的难题,不是民乱,不是立储,而是严重的土地兼并问题! 近半年的平乱,李诫也在想,一开始作乱的不过就是几个刁民,却是一呼百应,各路人马纷纷跟随,究其原因很简单——活不下去了! 大片大片的土地被权贵吞并,农民没了地,就没了生计,肯定要造反。 皇上还没继位前,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才让他去濠州清丈田地。结果很明了,他败了,丢盔弃甲,从濠州一路押送京城。 这是他心中的刺,更是皇上心中的刺! 毕竟想想就能明白,他肯定是奉了主子的令,才会去动这块谁也不敢动的脓疮。 李诫突然顿住脚步,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涌上心头——难道皇上要用温钧竹揭开这层疮痂?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温老头是致仕,并没有罢官问罪,虽没往日的风光在,却还有以前的底子在。温家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九成九存在土地兼并的问题,如果温家带头清丈土地,归还私自占有的田地,其他高门大户恐怕就得多掂量掂量自家了。 所以皇上才没往死里整温老头,所以温钧竹才重新被启用,这就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让温钧竹死心塌地给秦王当垫脚石! 只怕三爷和张妲的亲事,也被皇上算计进去了,不至于让三爷势力过大影响二爷,也不至于岳家不得力,让二爷打压三爷。 而皇后,此刻还被蒙在鼓里,殊不知她一力主导的婚事,全在皇上的掌控之中。 李诫啧啧几声,再次感叹自家主子的心计,转念一想,不对,怎能让姓温的小子盖过自己?他要打牌坐上家,截你小子的胡! 他疾步赶回营帐,觉也不睡了,连夜写了奏折,详细说了自己对这场民乱起因的分析:天灾也好,贪官也罢,都是诱因,真正的原因,就是土地兼并太严重了,已达到祸国殃民的程度,一日不解决,民乱这把刀,就始终悬在脖子上! 八百里加急,两日后,这封奏折呈递御前。 不得不说,李诫对皇上的心思,拿捏得太准了。 早朝上,皇上当众宣读奏折,殿前百官是面面相觑,有几个想反驳的,在皇上能杀死人的眼神下,把脖子悄悄缩了回去。 温钧竹此刻如遭雷击,面色惨白,冷汗热汗交流而下,朝服都浸湿了。 旁人以为他怕李诫挟私报复,毕竟前首辅,家大业大,随便查查肯定能揪到错处。 但温钧竹恨的是,这个李诫,生生抢了自己的头功! 121 121 李诫在奏折中,极力主张抑制土地兼并,彻底清丈全国土地,清缴查漏,做到赋税均平。 他说,纵观历朝历代,从来都是富的少穷的多。如果穷的被逼得没了活路,个个憋着火,一旦有个旱涝灾害,这把火立时就会烧遍大江南北,若有狡诈之徒乘机而起,后果将不堪设想。 此次民乱,就是一次示警。 再看他辖下的山东,去年花大力气清缴兼并的土地,农民有地种,根本不会造反,所以除了年初兖州那场乱子,山东绝大部分一直平安无事。 李诫洋洋洒洒的一本奏折,用的都是浅显易懂的大白话,却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让人都找不到理由反驳。 但早朝上的这些人,大多是既得利益者,没几个愿意清丈土地的。 因此百官无人表态,个个垂首不语,一时间大殿内死寂得如一座荒郊古墓。 温钧竹心一横,什么也顾不得了,从人群中站出来,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他赞同李诫的意见,提请自查温家,做世家大族之表率。 朝臣们一片哗然,谁不知道他和李诫是死对头,为何这二人反倒站在一起了? 便有几个鼻子灵的官员,嗅到不一样的气氛,心眼也开始转了。 皇上龙心大悦,狠狠表扬了一番温钧竹。 见状,那几个官员立即附议,并自告奋勇请旨清丈土地。 皇上脸色愈加和煦,对百官说,“清丈土地的章程需要仔细商议,这事交给内阁,一个月内拿出条陈。这一个月,你们都去查查自家的田地,有问题自行申报,该补补,该退退,朕不追究你们的责任。” 当官的都不会太蠢,皇上的言下之意他们自然听懂了:若是过了期限被查出来,只怕项上人头不保! 是以,虽各自有所不满,但明面上,好歹没人提出异议。 凭着一封奏折,揭开清丈土地帷幕的李诫,不出意外,再次成为京城的风云人物。 当然也招了更多的怨恨,那些权贵、世家没几个不咬牙的,都盼着他死于乱军之中! 但偏偏事与愿违,李诫屡战屡胜,乱民是节节败退,夏季刚刚过去,便收服了整个河南。 至此,局势逐渐步入稳定。 立秋时节,吹来的风不像盛夏的风那般灼人,京城的闷热也散去许多,早晚间都有了凉意。 这天张妲登门,带来了皇上要去秋狩的消息。 赵瑀不禁大吃一惊,“民乱尚未平息,先前不是说不去了吗,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张妲悄声说:“是武阳公主建议的,说什么彰显帝王风范,震慑那帮乱民,也让臣民们放心,这场乱子不足为题。” 这算什么理由!赵瑀摇摇头,无奈道:“太牵强……京中不能无人坐镇,皇上去秋狩,京中谁人主持大局,秦王……留下吗?” “我听秦王妃说,秦王伴驾,魏大学士留守京中。”张妲声音越发的轻,“瑀儿,这几天我眉毛眼睛一个劲儿地跳,总觉得要出事。” 赵瑀安慰道:“外头的事咱们管不了,只能管好内宅,你把偏院的那位看住了,别让她上蹿下跳惹事。反正齐王不在,齐王府你说了算!” 张妲苦着脸笑道:“我真是小看了殷芸洁,不知什么时候她竟和武阳攀上了关系,如今两人特别要好,经常往来。她打着武阳的旗号,我就是想看,也看不住她啊。” 赵瑀的眉头也皱起来,说道:“那便找个理由圈住她……拿个错处禁足。” “这法子我也想过,可她学乖了,处处行事小心,我根本拿不出她的错处。唉,这个人,心思太深,咱们和她交往那么多年,愣是没看出来!” 想起陈年往事,赵瑀也感慨颇多,暗暗思索半晌,忽一笑,“有了,你就说给齐王祈福保平安,让她去庙里长住,她总不可能邀请武阳公主去寺庙吧?” 张妲想想,也觉得不错,“我这就请示母后去,不单她,我也去,一直住到王爷回京。” “你……” “瑀儿,你别那么惊讶,我是个蠢人,眼界忒窄,与其在京城莫名其妙被人利用,还不如躲到庙里避风头,正好也看着她。”张妲越想越合适,不由笑起来,“我这是学王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赵瑀也没有其他的好主意,只好叮嘱道:“多带些人,切记注意安全。” “放心!”张妲满不在乎道,“我去清远寺,那是皇家寺院,先皇就曾在里面清修过,最是安全不过。我再带上两队侍卫,绝对不会出问题。” 她性子急,说干就要马上干,当即起身告辞,“我马上进宫,最好后日就能走,唉,可算离开这个是非地儿喽!” 赵瑀莞尔一笑,指着她说:“你和齐王真不愧是夫妻,脾性一样一样的,别人看重的权势,你们只觉得是麻烦。” 张妲一怔,缓缓道:“权势并不是麻烦,只是被有权势的人操控,才是麻烦。瑀儿,我不愿成为家族的棋子,他也不愿成为别人手中的木偶。这一点,我们俩倒是真的像。” 赵瑀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起身挽着她的胳膊送她出去。 秋空澄净如洗,几缕薄云轻飘而过,柳叶已渐渐发黄,枫叶也开始染红,甬道两旁的灌木丛依旧绿幽幽的,四周很静,只能听到二人的脚步声,偶有几声草间秋虫的鸣叫。 “别送了,”张妲指着前头垂花门笑道,“我都看到马车的影子了,就这一小段,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吧。” 赵瑀点点头,松开手。 飒飒秋风卷地而起,拂动张妲的衣袖,翩翩欲飞。 赵瑀看着她的背影,心头没有来的一沉,忍不住扬声叫道:“妲姐姐,保重呐!” 张妲回身看过来,扬起手挥了挥,满脸的笑,无比的轻松,“我走啦!” 她的身影,终是消失在垂花门外。 赵瑀有些茫然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一阵淡淡的哀愁渐渐袭上心头,许久,才拖着发麻的脚步回去了。 过了三日,张妲果然带着殷芸洁,以祈福的名义住进了京郊的清远寺。 赵瑀更觉得心里不太好受,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胸口就像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好在这种情绪并未持续太久,金秋九月,李诫派人给她送来一份大礼。 他竟把山东巡抚衙门的那棵梧桐树移了过来! 千里迢迢,数十人一路小心翼翼护送,花费几百两银子,只为把一棵梧桐树栽到赵瑀窗前。 别说惊呆了旁人,就是王氏也不理解。 她提醒女儿,“一棵树而已,哪儿没有,为什么非要从济南移植?你看这一路兴师动众的,不太好吧,会不会有人说闲话?会不会有人参姑爷一本?” 赵瑀半是解释,半是安慰,“这棵树是我们自己买的,一路的花销也是我们自己承担,就算有人想弹劾,他用什么理由弹劾?顶多说李诫几句行事嚣张罢了,对一个总督而言,这不算什么。” 王氏这才算放下心,因笑道:“我记得在赵家,你窗前就有棵梧桐树,夏天一开花,满院飘香,你从小就喜欢在树下玩。唉,也不知道那棵树现在怎么样了……” 赵瑀没言语,只盯着窗外的梧桐发呆,好像想到了什么人,噗嗤一笑,“是啊,赵家,我唯一惦念的就是那棵树,如果可以,我想把那棵树移过来。” 王氏连忙摆手,“千万不要,你父亲不来找咱们,我就谢天谢地了,咱们可千万别主动招惹他们……万一粘上甩不掉可怎么办?” “我就随口一说,看把您吓的,好好,我不去找他们,您且放心就是。” 此时京城风云莫辨,赵瑀确实不想节外生枝,便把这事放下了。 秋季多雨,过了重阳节,京城阴雨连绵,大半个月竟没有一日晴好,秋狩一拖再拖,终是在九月下旬,皇上的御驾踏上了北去的路途。 皇后没有随行,武阳公主、秦王妃跟着去了。 半数京官伴驾,温钧竹也是其中之一。 大部分的宗亲权贵,也呼啦啦跟着凑热闹。 京城一下子显得平静不少,可赵瑀知道,眼下就像结了冰的护城河,表面平静,下面暗流涌动。 但愿秋狩不要出岔子才好,至少皇上不要有事,他可是李诫最大的靠山! 正忧心忡忡之时,赵玫找她去逛银楼,“姐,祥喜楼出了新样子,咱们去看看可好?” 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赵瑀就往外走,还喋喋不休道:“姐,嫁了人也不能忘记打扮自己,你看你,头上的金钗还是去年的样式,你可是一品夫人,也不怕人笑话。走走,妹妹今天帮你打扮打扮。” 赵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拖上了马车,无奈笑笑,随她去了。 马车经过翰林街的时候,赵玫惹出点儿小乱子。 不过这个乱子,赵瑀却没有责怪赵玫,反而事后夸了她。 无他,赵玫是路见不平,狠狠地替某人出了口气,这个人,就是曹无离! 122 122 本来去银楼不必经过翰林街,但赵玫嚷嚷着那里有家店,卖的蜜饯果子特别好吃,说什么也要去买。 这不是什么大事,赵瑀便吩咐马车绕一圈。 刚走到翰林街,就听外面吵吵闹闹的,其中一个略显暴躁的声音非常熟悉,“这不是奇技淫巧,这是实打实的河工要术,为什么不能在国子监教授学生?” 曹无离?!姐妹二人对视一眼,皆面露疑惑。 马车靠路边停下,赵玫抢到窗前,扒头往外看。 曹无离那张黄瘦的马脸在人群中十分醒目,只见他神色激动,呲着大板牙跳脚喊道:“当前风气重文士,轻技工,可四书五经能种粮食吗?能修河筑坝吗?一个个只死扣诗书,就能保国泰民安吗?” 他对面的七八个翰林书生立即变了脸色,打头的小胡子厉声喝道:“住口!大胆狂徒,竟敢辱骂圣贤,你有何面目再入国子监?” “翰林院乃修书撰史之处,国子监乃传授儒学之所,你所言之物皆不可登大雅之堂,还是速速自请离去!”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此乃亘古不变的道理。我们读的是圣贤书,学什么修堤筑坝?难道要我们与河工混为一谈?简直不可理喻。” “就是就是,有失身份,有辱斯文。” 双拳难敌四手,曹无离一张嘴根本说不过七八张嘴,很快他的声音就被淹没在冷嘲热讽当中。 越急越说不出话,他一张脸憋得通红,黄豆大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口鼻都有些歪斜,本来就丑的脸更显怪异,惹得旁人哄笑连连。 小胡子目露鄙夷,不屑道:“所谓相由心生,看您那副尊荣,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就是要扰乱我翰林院国子监罢了!也不知你是怎么溜须拍马,才让李总督举荐你。” 曹无离极力分辩道:“总督大人不举荐无能之辈,我是凭本事做的官。” 又是一阵轰然大笑,李诫风头正旺,自然无人敢说总督大人的不是,但看向曹无离的眼神,却透着居高临下的讥讽和鄙视。 那眼神,刺得赵玫一痛,眼圈慢慢红了。 她也和曹无离一样,无论怎么做,总也得不到人们的认可。 从小到大,一直笼罩在姐姐的光环下,而自己能得到的,始终是母亲敷衍的夸赞。 就算是现在,人们提起她,也只会说“李夫人的妹妹”,只有这个人,他称呼自己为“赵姑娘”。 不是什么二姑娘三姑娘,就是赵姑娘。 细微的差别,她懂,他也懂。 她的手,攥得紧紧的。 赵瑀察觉到妹妹的变化,再看她的手,竟隐隐流出血丝来,捧着她的手急急道:“玫儿,快松开!” “凭什么?”赵玫咬牙道,“他们凭什么瞧不起人?” 赵瑀怔楞了下,望望窗外,回过头若有所思看着妹妹,“玫儿,你是替曹先生不平?” 外面的吵闹声更大了,曹无离急赤白脸的,大声说着什么,可人人都笑,像看耍猴一般。 一种莫名的悲愤涌入心头,赵玫再也忍不住了,掀开车帘就要跳下马车。 “玫儿!”赵瑀一把拉住她,异常严肃道,“你若替他出头,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赵玫身子一僵,呆呆地望着外面,许久才收回目光,盯着姐姐说:“你会替我做主的,对不对?无论我以后怎么样,你都会护着我的,对不对?” 赵瑀鼻子微微发酸,轻轻抱了抱妹妹,放开手,“我会的。” 赵玫立即冲了出去。 帘子不停地晃荡,就像此刻赵瑀的心。 她敲敲车壁,“带两个婆子跟上去,暗中护着。” 乔兰隔着车帘应了一声,脚步声渐远。 赵瑀透过车窗,只见妹妹站在曹无离前头,拧着眉头喝道:“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人,还说什么圣人君子,羞也不羞?” 乍然冒出个妙龄少女护在丑八怪身前,声音好似珠落玉盘,脆生生,响亮亮,瞬时惊得一圈人目瞪口呆,不知所以。 赵玫鼻子里哼了一声,指着对面的小胡子骂道:“好个眼高于顶的书呆子,读几本破书有什么了不起?长得倒是人五人六的,可我看你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小胡子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板着脸喝道:“我是堂堂二甲进士,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肚子里有的是真才实学!倒是你,谁家的姑娘,真是好没规矩,大街上抛头露面辱骂别人,你爹娘没教你廉耻?” 赵玫气急,高声道:“我用得着你管?好个进士,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是吧?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孔圣人的话你都忘了?还敢说自己读的是圣贤书,哼,我看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番话又狠又准,单刀直入,直取贼首,赵瑀听了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小胡子被噎得一口气没上来,翻着白眼,指着赵玫结结巴巴道:“泼、泼妇……” 他的同伴也七嘴八舌道:“抛头露面,不守妇道,一个小人,一个泼妇,当真是绝配!” 此话一出,看热闹的人纷纷起哄,吹口哨,拍巴掌,搅得一锅粥似的乱。 大庭广众之下与男子争执,赵玫是头一遭,又听到周围的怪叫,当下脸红得几欲滴血,小腿也微微发颤,恨不得捂脸就跑,但想想身后无助的曹无离,到底忍住了。 自她冲出来,曹无离就惊得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好像被雷劈了一般僵立原地。 周围的哄笑惊醒了他,看着面前的赵玫,娇小的身子不住颤抖,却仍倔强地护在自己面前,他内心一下子波折起伏,激动得不能自已。 曹无离什么也顾不得了,大踏步上前,狠狠啐了一口,破口大骂道:“你们才是小人,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却对一个女孩子口出污言,什么正人君子,我呸!我曹某人就是拼着官职不要,也要参你们一本!” 小胡子也冷声道:“有本事你就参,我等翰林或侍读,或侍讲,再不济也是五经博士,都是有品阶的朝廷命官,却遭你身后女子无故辱骂,哼,她是什么人?仗的谁的势?不知道辱骂朝廷命官是要治罪的吗?” 有看热闹的妇人叫道:“我认得她,她是赵家的三小姐,就是七座贞节牌坊的赵家,我以前给赵家做活,见过她!” 赵家,难道是李总督的岳家?李总督固然不能惹,可听说他和他岳家关系并不怎么好…… 小胡子眼珠一转,目光投向远处,忽然露出个似笑非笑的模样,高声叫喊:“赵老爷,原来是仗了您的势!” 人们的脑袋齐刷刷扭向一个方向。 人群最外围,赵老爷张口结舌,茫然四顾。 他本是找故交走门路的,想进翰林院修书,归来途中看热闹,不料却这热闹却落在自己头上。 沐浴在众人嘲讽的目光下,赵老爷又羞又恼,再一想,这次的差事定然不成了,登时一腔怒火全发在赵玫身上。 他脸色阴沉,盯着赵玫,一字一板喝道:“没脸没皮的东西,还不快滚!” 许久未见的父亲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深藏在心底的恐惧蓦地迸发出来,赵玫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再也擎不住,身子晃晃,眼看就要站立不住。 曹无离大惊,扶住她的胳膊,“赵姑娘,咱们去旁边歇歇。” 赵老爷更加怒不可遏,抬手朝赵玫脸上扇去,“竟与男子拉拉扯扯,赵家的脸面全被你丢尽了!” 曹无离眼疾手快,将赵玫拉到自己身后,却不好对她爹动手,索性闭着眼睛准备硬挨一巴掌。 “啊呀!”一声惨叫,却不是曹无离发出来的。 他睁开眼睛——乔兰正抓着赵老爷的手腕。 乔兰很有一把蛮力,疼得赵老爷五官都扭曲了。 此时外围过来五六个护卫,大声呵斥着驱赶人群,空出一条道。 赵瑀在两个丫鬟的簇拥下缓步过来,“乔兰,放手吧。” 乔兰一甩手,赵老爷的胳膊差点撅断了。 赵瑀并未多看赵老爷一眼,她径直走到小胡子跟前,“你说错了,我妹妹,仗的是我的势!” “你是……”小胡子瞠目看着赵瑀,忽然就没了底气。 乔兰瓮声瓮气顺口接下来,“当朝一品蓟辽总督夫人。” 一众翰林面面相觑,他们当中最高也就六品官,若论品阶,赵瑀甩他们两条街。 外命妇没有官职俸禄,当然也可以各论各的,但常年在官场上混的人都知道,得罪上峰太太,往往比得罪上峰更要命! 小胡子干巴巴笑了几声,作揖道:“久闻夫人知书达理,端庄谦和,却没料到这位是夫人的妹妹,得罪,得罪。” 赵瑀淡淡说道:“说话夹枪带棍,指桑骂槐……你们也就这点本事了。我不知你们为何与曹大人起争执,但你们没有资格瞧不起他。” “因他治河之功,去岁春汛到今年秋汛,山东无一处溃堤,上万亩良田得以保全,数万人免遭天灾,不用流离失所,家家户户得以安居乐业,这是多么大的功绩?你们,有谁比得上他?” 姐姐一来,赵玫有了撑腰的,逐渐不那么怕了,是以挺起腰杆说道:“我姐姐说得对!他在山东可是被奉为‘河神’的,黄河沿岸,家家户户都给他立了长生牌。你们几个,拍马也赶不上他。” 赵瑀笑道:“读书不仅仅是为了功名,更是为了明事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若是没有曹大人这样的人才,年年黄河泛滥,民不聊生,你们的书,还读得安稳吗?” 赵玫冷笑道:“他们当然安稳,他们只顾着嘲笑别人的长相,眼里根本看不到别的。还做什么科举选官,直接比美得了,谁长得好,谁的官就大!” 姐妹俩一唱一和,说得那几个翰林面红耳赤,也不敢还嘴。他们心知不可硬碰硬,倒也识相,一个个在人群的哄笑声中,掩面灰溜溜而去。 一场热闹散去,街面上渐渐恢复平静。 曹无离感激地看着赵玫,嘴唇嚅动半天,一个字也说不来。 赵玫瞪他一眼,呵斥道:“没出息,他们骂你,你不会骂他们啊,真是个傻子!” 曹无离憨笑几声,低下头,暗暗用手背抹抹眼睛。 赵玫索性背过身去不看他。 秋风飒飒,落叶被风推着,划过地面,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这声响惊得赵老爷浑身一颤,方醒过神来,看赵瑀姐妹要走,心下发急,喝道:“你们是不认父亲了么?” 123 123 西风飒然而至,秋叶萧萧落下,天边薄云遮日,太阳泛着死鱼肚子一样的灰白,没有半点暖意。 这个秋天,终是到了最冷的时候。 赵瑀嘴角弯了弯,转过身来,屈膝微蹲,给赵老爷行了个福礼。 虽然没有听到她叫父亲,但这副姿态,足以让赵老爷满意,他捋着胡子道:“还算你懂事,没有忘记纲常伦理。你是赵氏女,这一点不要忘了,什么时候回家看一看?” 赵瑀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只说:“我家是李府。” 赵老爷面皮一抽,恰一阵冷风刮过,把他呛得连连咳嗽,好半天才气喘吁吁道:“好,出嫁从夫,算你说得没错。可赵家是你娘家,我是你父亲,你不认,就是忤……” 他猛地咬住话头,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顿了顿叹道:“为父知道你怨恨赵家,这怪不得你,当初老太太那般对你,为父劝阻不得,眼睁睁看着你遭难,心里是又难过又羞愧,只恨自己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 说话间,他已是潸然泪下,俨然是一副悔恨交加的老父亲模样。 赵瑀盯着他,目光熠然闪动,似有笑意。 赵老爷心下大喜,以为感动了她,却见赵瑀抬头望天,好像在查看什么。 他也抬头望望——上空连只鸟都没有! “你在看什么?” 赵瑀一本正经说道:“我看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忍俊不禁,曹无离捧着肚子大笑几声,被赵玫偷偷一扯袖子,方想起赵老爷的身份,赶紧低头遮掩过去。 “瑀儿你……”赵老爷脸皮再厚,此刻也挂不住了,额上青筋暴起,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嘴唇哆嗦了半天,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瑀以为他要发火,然而他的脸色渐渐缓和,长长吁了口气,叹道:“你和父母赌气,做爹娘的却不能和孩子赌气。瑀儿,赵家养育你至今,不求你回报什么,只望你有空的时候回家看看,让我们知道你过得不错,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加上他眼中泪光点点,不知情的人见了,定会为之所感动。 赵瑀也大为诧异,不知他为何一让再让,这完全不符父亲的做派! 随着李诫的官越做越大,赵瑀便知道,父亲早晚有一天会找上门来。 上次回京,李诫是戴罪之身,父亲自不会惹祸上身。 这次,她是风风光光的归京,想必他不会再放过这次机会。 可让赵瑀疑惑的是,她到京城也小半年了,父亲竟然一直没登门,若不是这次偶遇,没准儿他还会一直沉默下去。 难道他在等什么? 赵瑀如是想着,试探道:“回去做什么?还让老太太把我送到家庙?” 赵老爷听她口气似有松动,心中十分高兴,脸上更加和颜悦色,“你可真会说笑,老太太欢喜你还来不及呢!前些日子还说,你给赵家增了光,要把你的名字刻在宗祠石碑上,以供赵氏后人敬仰。” 赵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你母亲……在你那里休养的时日不短了,她毕竟是赵家妇,该回来了!”赵老爷目光幽幽上下打量着小女儿,笑道,“还有玫儿,没出嫁的大姑娘,不能总在姐夫家里住着,没的让人笑话。” 赵玫大惊,躲在姐姐身后摇头道:“我不回赵家,我要和姐姐母亲在一起。” 赵瑀安抚似地拍拍妹妹的手,瞥了赵老爷一眼,“若是我不答应呢?” 赵老爷的笑容立时变得僵硬,“这事轮不到你答应不答应,瑀儿,为父苦口婆心开导你,你莫要好坏不分。我知道你现在有权有势,得意得很,可做人,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的后路,从来都不是赵家!”赵瑀直直盯着他,冷笑道,“赵老爷,收起你伪善的面孔吧,我不是三岁孩子,不会被你几句好话哄了去。不错,母亲和妹妹是我的软肋,你想拿她们要挟我……做梦!” “我今日明明白白把话撂这里——有我在,任凭你用什么道理来压,都别想把她们带走。” 冷冰冰硬邦邦的一番话顶过来,把赵老爷气得发昏,慈父的形象再也维持不住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寒的光,却笑起来,“瑀儿,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别忘了是谁生养你。你能有今天的地位,离不开赵家的教养,乌鸦有反哺之义,羔羊有跪乳之恩,做人,可不能忘本。忤逆之罪,就是李诫也保不了你!” “那您就去告我啊。”赵瑀眼神闪闪,语气故意轻飘飘的,满不在乎道,“谁都知道李诫是皇上第一信臣,看看京城有哪位大人敢接您的状子。哦,您倒是可以告御状,可惜皇上没在,您想告也告不成。” “皇上不在,可皇后在!她总管得了你吧?”赵老爷连连冷笑,“我本打算过两日去接她们娘俩回来,没想到今天碰上你了……敬酒不吃吃罚酒,当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识相的,赶紧送她们回赵家,今天就送回来!否则……” “否则如何?”赵瑀丝毫不惧,挑眉笑道,“虚张声势,您吓唬谁呢,无品无阶,皇后也是你能见到的?真是笑死人了……” 一旁的赵玫看着姐姐发呆,心道姐姐怎么突然转性了,变得如此咄咄逼人。 赵老爷又羞又恼,双目几欲喷出火来,显然,赵瑀的话,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 他盯着赵瑀,目光又阴又冷,“既然你不把我当父亲看待,我也不必给你留面子了,咱们走着瞧!” 说罢,赵老爷狠狠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赵瑀吩咐护卫悄悄跟过去,看他到底有什么门路。 经过这一场风波,谁也没了游玩的心思,赵玫更是惴惴,生怕赵老爷强把自己带回赵家。 除了曹无离,他笑得跟朵烂菊花似的,拍着胸脯道:“我绝不叫他得逞,那个……我挑个吉日,去李府,你看行吗?” 他越说声音越低,渐渐有些底气不足。 赵玫瞪他一眼,没好气说:“行不行的,你叫我怎么开口?真是个呆瓜,找我母亲说去!” 曹无离一蹦三尺高,呲着大板牙,哼着小曲儿,美滋滋地走了。 他一蹦一跳,如同三岁顽童,看得赵玫是目瞪口呆,忽道:“姐,我有些后悔了怎么办?” 赵瑀心里有事,闻言匆匆道:“你给我省些心吧,回家,不要和母亲说今天的事,等我把赵家的事处理完了再说。” 很快,赵瑀就知道赵老爷去找谁了。 殷家。 赵瑀稍一琢磨就明白过来,敢情赵家找了殷家做靠山,所以才敢说找皇后告状的话。 殷芸洁不在,但殷太太还在,同为外命妇,她也有进宫的资格。 母亲和妹妹重归赵家,自己投鼠忌器,定然要受赵家的束缚,而李诫无可避免地会受到自己的影响。 皇后等人就可以通过赵家操控李诫,于皇后而言,肯定乐见其成。 不行,必须想个法子搅黄了这事! 赵瑀坐在窗前凝神苦想,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昏黄的烛光一跳一跳的,连带着她的影子也摇曳不定。 苦思无法,不免愈加气闷,她索性推开窗子,凉寒的夜风吹散满屋郁气,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忽然听得廊下暗处呢喃,听声音像是两个小丫头在说话。 “诶,太太的娘家真有七座贞节牌坊?” “白天我跟车出门伺候,亲耳听见的,绝不会错!七座牌坊啊,啧啧,至少七个节妇才能换回来……唉,这大户人家的太太也不好当啊。” “别说了,让莲心姐姐听见,你我又要挨罚。” 廊下没了声,赵瑀却忍不住笑起来——她有办法了! 让自己彻底和赵家决裂,又让人拿不住错处的法子。 她将自己所想写成信,连夜送往李诫处。 翌日,天光熹微,寂静的清晨寒气袭人,带着令人心悸的肃杀。 紧闭的李府大门忽然大敞,两队护卫鱼贯而出,紧跟着,后面又跑出来三十来个家丁长随,个个膀大腰圆,手持大锤石斧。 赵瑀的马车慢慢出了大门,在众人的簇拥下,迎着晨光,驶向赵家家庙。 那七座贞节牌坊,矗立在家庙之前。 赵瑀下了马车,仰头看着这些高大的牌坊。 阴森森,死气沉沉,正上方高高的石头牌匾上,端端正正刻着“贞节”二字,居高临下,给人一种诡异的压迫感。 赵瑀站在原地,表情肃穆,久久不语。 乔兰几个垂手站在她身后,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天光渐渐大亮,赵瑀终于开口了,“砸!” 乔兰向后一挥手,粗声粗气喊道:“太太有令,砸了牌坊!” “得令!”众侍卫家丁齐齐应和一声,纷纷抄起手中家伙,哐哐当当,立刻折腾得尘土飞扬,碎木碎石满天飞,好个天翻地覆。 他们动静极大,很快惊动了看守家庙的赵家人,可没人敢触这位一品诰命夫人的霉头,只快马加鞭,赶紧通报主家去! 待赵老爷赵老太太赶到,看热闹的人已围了个水泄不通,而第一座牌坊已经塌了半边,摇摇欲坠。 赵老太太怪叫一声,当即就要昏倒。 赵老爷已是目呲欲裂,扶着老太太,厉声喝道:“赵瑀,你疯了不成?这是牌坊!这是旌表的牌坊!这是我赵家的立足之本!” 赵瑀坐在太师椅上,闻言笑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才要砸了它。你也别白费力气,凭赵家这些奴仆,无法阻挡我李府的人。” 赵老爷登时脸涨得紫红,气得浑身乱颤,“我、我去报官,你这个不孝女,我要告你忤逆!” 赵瑀笑笑,“请便。”随后看了乔兰一眼。 乔兰会意,扬声说道:“众位乡亲,今儿给你们个发财的机会,凡动手帮忙拆除赵家牌坊者,皆赏银二两!” 看热闹的人们一阵倒吸气,二两银子,对普通人家来讲可不是个小数目,当下有不少人跃跃欲试。 赵老爷气急败坏道:“我看你们谁敢,砸牌坊是要蹲大狱的!” 赵瑀霍然起身,朗声道:“不用怕,出事有我顶着!你们给我砸,谁砸得越碎,砸得越响,本夫人给的赏银就越多!乔兰,拿银子!” 有诰命夫人的话作保,再看李府下人端出来的两盘子明晃晃的银元宝,谁也不犹豫了,人人争先恐后,呼朋唤友,手里拿着锄头榔头,喊着叫着,扑向那一座座赵家牌坊。 人们口中喊着号子,兴高采烈的,干得热火朝天,那场面热闹得就像过年! 这时候谁还把赵家母子当回事?有赵家下人上去阻拦的,早被一脚踹开——敢挡老子财路,滚你娘的! 附近的壮劳力都来了,人多力量大,大半日的功夫,赵家牌坊便不复存在! 望着满地的瓦砾,灰头土脸的赵老太太,两眼一翻直挺挺仰倒,这次是真的昏死过去了。 赵老爷头昏目眩,只觉心中某处轰然倒塌,空荡荡无所依靠,他好像不认识似地盯着赵瑀,“好,好,真不愧是一品诰命夫人,好大的威风!” 赵瑀莞尔一笑,“我等着您告我。” 124 124 深秋季节阴雨不断,虽不像夏天那般暴雨如注,却是飘摇若雾,细密如丝,缠缠绵绵地下个不停。 一场秋雨一场寒,刚踏入十月的门槛,京城的天气已是清寒逼人,遍地的枯叶衰草蜷缩着瑟瑟发抖,更显得天地一片肃杀。 赵瑀砸了娘家贞节牌坊的消息,在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就算凄苦的秋雨,也未能消去半点热度。 当前炙手可热的李总督的太太,一品的诰命夫人,可真是胆大妄为啊! 惊愕之余,不少自诩礼教中人的老夫子对此是深恶痛绝,但这些人也就暗地里骂几句世风日下,旁的,是一句不敢多说。 谁都知道,李总督不是好惹的,得罪他的人没几个落得好下场的,而他又最怕老婆的。 所以一连三天过去,竟是没有一个御史发声。 王氏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菩萨保佑,让我儿平平安安渡过了这一劫。” 看到母亲虔诚的模样,赵瑀不禁失笑,“这不算劫数,风波也没有过去,该找我的人还没来呢!” 王氏吓了一跳,惊恐道:“谁?瑀儿,不会是老太太吧?” “她?!”赵瑀笑了笑,罕见地露出轻蔑的神色,“您放心,老太太的威风在我面前抖不起来。” 赵玫正拿着一块杭绸料子往身上比划,闻言立即笑出来声来,“母亲,您是没瞧见,父亲在姐姐面前都吃瘪,气得脸红脖子粗,拳头捏得出汗,就是不敢动姐姐一根汗毛,更别提隔了一层的老太太了!” 王氏纳闷道:“那还能有谁?” “太太——”莲心气喘吁吁跑来,“外面,呼呼……宫里来人了……” 赵瑀立起身,整平衣服上的褶皱,回头一笑,“您瞧,这不就是来了。” 来人是皇后身边的总管太监,面上笑眯眯的,十分客气,只说奉皇后口谕,召李夫人进宫说说话,拉拉家常。 王氏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偷偷叮嘱女儿,“早不叫晚不叫,偏这档口上叫你进宫,如果真是因为牌坊的事,孩子,你就说是我让你砸的,母命难为,你也是迫不得已。记住了啊,皇后要追究你的错,你就往母亲身上推!” 赵瑀万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但觉五内沸腾,心头又酸又热,生疼生疼的,嗓子里好像一团棉花堵住,一声也发不出来,只捂着嘴摇摇头,又用力点了点,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赵玫莫名其妙看着姐姐的背影,“姐姐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她什么意思啊,我怎么不明白?” “摇头是不同意老太太的主意,点头是让老太太放心。”莲心在旁解释道,“太太既然敢顶着世俗的压力砸牌坊,就肯定有应对的法子!” 赵玫讶然笑道:“你这个小丫鬟倒是对我姐姐信服得很呐。” 莲心一仰头,颇有几分与有荣焉的模样,“那是,太太是天下第一聪明的太太!” 王氏听了松快许多,抚着胸口叹道:“她能应付就好……也不知姑爷何时能回来,这家里没个顶门立户的男人,就是觉得不踏实。” 与母亲的忐忑恰恰相反,面对发难的皇后,赵瑀脸上一直是泰然自若,半点心虚理亏的模样也没有。 皇后不免有几分诧异,“砸牌坊这么大的事,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便是本宫都不敢,怎的你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赵瑀叹了一声,硬是挤出几分羞愧的模样,“臣妇虽然愚钝,也知道贞节牌坊是表彰女子恪守贞节的象征,意义重大……可赵家,不配!” 皇后目中闪过一抹了然,身子向后一仰,因笑道:“你是不是还在记恨赵家迫你赴死?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如今风光无限,多大的怨气也该消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做子女的不能和爹娘计较对错,这事,是你的不是。” 一句“不是”,直接定下论调。 赵瑀心中冷笑不已,却道:“皇后误会臣妇了,臣妇说赵家不配,是因为赵家出了不肖女,这人您可能也知道,乃是前庄王世子的小妾——赵瑾!” 提起这人,皇后的脸色陡地阴沉下来。 赵瑾,赵家二房嫡女,卷入庄王世子私档案,早被斩立决了。 此案虽没定谋逆,但有大不敬之罪,前庄王世子和废太子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更是导致废太子倒台的一根引火线。 本来庄王一脉是太子的助力,结果因为这个蠢女人坏事,反而弄巧成拙,如今想起来,皇后仍旧郁愤难平。 赵瑀敏锐察觉到皇后的情绪变化,赶忙说:“赵家养育出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目无纲常法纪的女子,有何颜面立牌坊?且赵家竟然没有将她逐出族谱,二房在赵老太太的庇护下,吃香喝辣,过得顺遂极了……” “娘娘,您说,赵家这样做,分明是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以后如何教养族中子女?他们又如何对得起牌坊上的‘忠贞’二字?那七座牌坊杵着,就是个笑话!” 皇后一怔,赵家的家务,她的确不清楚,若真如赵瑀所言,赵家做的就不大妥当了。 但就此放过这个把柄,她又着实不甘心,“赵家有错,那你也不应该砸了牌坊,理应上表朝廷,由官府收回旌表。” “族中出了这样的姐妹,臣妇实在羞愧,每日如坐针毡,实在等不及官府出面。”赵瑀面有戚戚然,长一声短一声叹道,“赵家犯的错,就让赵家的人亲手纠正吧。” “可你这样做,岂不是和赵家彻底决裂?哪有出嫁女这么逼迫娘家的!”话音刚落,皇后猛然明白过来,这个赵瑀,就是要借此告诉别人,她和赵家不是一路的。 赵瑀不由泪光点点,叹息道:“娘娘,臣妇也不想啊。亲有过,儿不得不谏,谏不入,也只能学一学朝堂上的铮臣,给他们来个警醒!” 一句一句全把皇后的话堵死了,看着油盐不进的赵瑀,皇后心中也是窝火,然想到还要通过她制约李诫,不能逼迫太过,遂好言劝道:“此事暂且不提,本宫听说你还把你母亲和妹妹扣下了,不叫她们归家和你父亲团圆,此举万万不可,你这是大不孝啊!” 赵瑀无奈一笑,“娘娘,去年我初为人母,我母亲担心我什么也不会,才跑去济南给我帮忙,怎么就成了我扣下她们?现在回京了,我本打算送她们回赵家,可眼下这局面……我却不放心让她们回赵家了。” 得,砸牌坊倒成了挡箭牌! 皇后心中更加不悦,连带着面上也显出几分,“照你这么一说,合着是本宫多管闲事,委屈你了!” 赵瑀低头忙道不敢,眼中含笑,却是转瞬即逝,再抬头,又是端庄得体的模样,“皇后体恤臣妇,臣妇又岂是不知好歹的人?其实……砸牌坊没什么大不了的,鼓励女子守贞固然对,但与当前情况不符。” 皇后愣了下,满腹狐疑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民乱已有大半年了,至今尚未平息,可想这场乱子有多么严重,死伤的人定然不是个小数目。再加上去年两场天灾浩劫,人口锐减,这于我朝而言,绝非好事。” 皇后隐约听出点儿门道,凝神想了片刻,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还是摇头道:“这是外头的政事,不是我等妇人该说的话。” 赵瑀温言说:“娘娘说的对,这话当然要‘外头’的男人说才顺理成章。” 皇后目光一闪,笑了下,点头道:“说下去。” “民乱早晚有过去的一天,那时亟待解决的就是人口不足问题。一方面要求女子守节不得再嫁,一方面却急需增加人口,这不是互相矛盾吗?事有轻重缓急,臣妇以为,应鼓励寡妇再嫁,更要摒弃束缚女子的陈规陋习,一切以恢复民生为重中之重。” 皇后已然明了,不由笑道:“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砸牌坊是对的呢?” 赵瑀赧然笑了几声,“臣妇下次绝不再犯。” “嗯,念你本意是好的,本宫就不追究你的错了。你方才说的,可有与其他人提起过?” “并没有,这种破除陈规、惊世骇俗的话,臣妇连自家老爷都不敢说。”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端起茶杯。 赵瑀识相地起身告退了。 如此,她毫发无损从宫中出来,再次令京城内外狠狠吃了一惊。 消息很快传到了河南,李诫坐在帅营,捧着赵瑀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不住感慨自家媳妇儿就是聪明! 齐王踱进来,见状撇撇嘴,“李诫,快把你嘴角往下拉拉,都翘天上去了!” 李诫一乐,将信折好放入怀中,顺手收拾了下书案,不经意间,将一封奏折压在最底下。 齐王一屁股坐在对面,把一个折子扔到他面前,老大不客气说道:“给我看看,这条陈可行不可行?” 李诫打开一看,正是赵瑀信中提到的人口问题,并相应的各项举措。 他一目十行看完,合上折子,“这个鼓励寡妇再嫁,有点意思,不过我再给你加一条,军户的妻子,不得改嫁——男人在前方打仗,必须得让他们心安。” 齐王立即提笔加了这一条,把笔递给李诫,“你也署上名字。” “我?这又不是我提出来的,三爷,您的功劳微臣可不敢抢。” “不是你,是你媳妇儿在母后面前提了一嘴,才有我这个折子。母后说了,必须加上你,我也觉得对。” 李诫眼中波光一闪,随即嬉皮笑脸道:“您真是听话的好孩子。” “少拿我打趣!”齐王白他一眼,“我就是觉得生受了这份功劳不好而已。” 125 125 功劳啊,李诫闻言一笑,漫不经心道:“您那么笃定是功劳?没准儿是惹祸上身呢,有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媳妇儿改嫁?您可别忘了,朝堂上都是男人!” 齐王一怔,思索片刻,牙疼般地倒吸口气,“还真是,别说别人,我都不愿意。” 但马上又说:“母后说可行,她老人家不会唬我。就算不成,顶多父皇驳斥回来,不输房子不输地的,于我也没什么损失。” “可您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什么闲话?” “我媳妇儿刚砸了赵家的牌坊,这边咱俩就联名上奏,不建议妇人节烈……别人肯定认为是我撺掇您的,或许还要指责您耳根子软,难成大事。三爷,要不您再想想?” 齐王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几眼,“我怎么觉得你故意推脱似的……” 李诫一摊手,颇为无可奈何道:“三爷,你我吃喝拉撒睡都在一个大帐里,我就是想推开您也推不开啊!您且细想,二爷和别人联名上过折子吗?咱俩的折子一递上去,别人会怎么看,皇上会怎么看?” 齐王歪着脑袋想了想,“二哥独来独往,和哪个臣子也不算熟络,可我不同,咱俩关系一向不错,联名上奏有什么奇怪?” 李诫也不多说话,只看着齐王笑,毛笔在手指尖绕来绕去。 齐王默然坐了半晌,最终放弃了,伸手去拿折子,垂头丧气道:“罢了,你有你的顾虑。” “等等!”李诫摁住奏折,笑嘻嘻说,“三爷,我没任何顾虑,如果您真的希望我署名,那我照办!” 齐王犹犹豫豫地点点头。 李诫刷刷几笔署上自己的大名,“啪”地合上递给齐王。 齐王打开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后,方拿着折子走了。 帐中复又沉寂下来,李诫轻轻叹了口气,将书案上的文书挪开,露出最下面的密折。 皇上问他对立储的看法。 如果是别人问,李诫肯定打个哈哈就糊弄过去了,但皇上问,他不能随便搪塞。 “小的以为,二爷三爷都是好的,无论谁继位,都是好皇帝。不过硬要选一个的话,小的还是倾向二爷。” “二爷心性坚韧,务实不浮夸,为人严肃,很有天家的威仪,若继位,是严厉明君。三爷随和厚道,若继位,则是宽和仁君。” “如果是太平盛世,三爷可做个守成之君,但眼下的局势并不安稳,民乱、党争、土地兼并、倭乱,无论哪一样来看,都需要一个强势的君主。” 写到这里,李诫的手顿住了,笔尖在密折上方停留许久,才缓缓写道:“小的还有句话,虽大不敬,也须得和主子明说了,三爷与皇后公主感情太深,也太过依赖她们。” 齐王的身后,是皇后和武阳公主,这二人对他的影响太大,齐王根本压制不了她们,难保不会造成后宫控制前朝的局面。 李诫写完,看看没什么问题,正准备封入密匣子,不知怎的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之前赵瑀传给他的消息——秋狩! 蓦地一阵不安掠过心境,李诫只觉脑子“嗡”地一响,猛地发觉不对。 皇上为什么突然问自己立储的事?他不是最忌讳臣子掺和吗? 莫非秋狩发生什么意外了…… 李诫的手,不由自主开始颤抖,好半天才勉强抑制住内心破折起伏的情绪,展开折子,在末尾复又写了一段话。 “主子万事往宽处想,两个小主子都是好的,兄弟之间的感情也很深,绝不会因争储发生什么你死我活的事。就算生出什么祸端,也是有小人作祟,主子一定一定不要动怒,龙体为重,龙体为重!” 李诫反复检查几遍,确认没什么遗漏的,才长长吁了口气。 密折送出去了,但他始终无法平静,望着外面黑黢黢的天,好像一顶黑帐兜头盖脸地扑过来,令人沉闷得透不过气来。 他一方面担心皇上那里有没有出事,一方面又挂念赵瑀,想她一人在京城,面对那些豺狼虎豹,身边却无依无靠的,还不定多难呢。 李诫暗暗攥紧拳头,他要改变打法。 之前对乱民,采用的是既打又拉,尽量减少双方伤亡,但是现在,他等不及了。 去他的徐徐图之,老子要快刀斩乱麻,以暴制暴,尽快平息民乱,赶紧回家抱媳妇儿去! 齐王的奏折也连夜送了出去,很快,就得到了皇上的批准。 皇上是大加赞许,对臣子感慨道,朕顽劣的小儿子,也终于能替朕分忧了。 这话传到齐王耳朵里,把他乐得差点找不着北。 李诫却注意到“顽劣”二字,几次想提醒一句,但看齐王兴高采烈的模样,他根本张不开嘴。 天逐渐冷似一日,树上的叶子也慢慢掉光了。 今年的雪,来得出奇的早,十月下旬,京城就迎来了第一场雪。 晦暗的苍穹下,落光了叶子的白杨在寒风中摆动着,干枯的枝条互相碰撞,发出凄苦的碎响,西北风携着银白色的雪粒子一阵一阵的洒落下来,打得人脸生疼生疼的。 因还未彻底入冬,地气儿尚暖,留不住雪,随下随化,小半天过去,地上就是半水半雪,简直和泥一般。 秋狩归来的御驾,便踩着泥泞不堪的道路,一路沉默着进了宫门。 虽说皇上一贯低调,不爱大张旗鼓摆什么阵势,但如此沉寂无声,实在不像一个帝王的作风。 回宫后皇上一直没有露面,大小事务都是秦王主持。 这就更令人深思了。 渐渐的,京城的官场民间流言四起,说的都是皇上不行了,秦王要继承大统。 到后来就连王氏也好奇问道:“瑀儿,秦王登基对姑爷是好事吗?” 赵瑀正在给婆母写信,闻言立时道:“母亲,上谕未发,一切还不得而知,不过您只管放心,李诫是办实事的官,无论是哪位皇子登基都一样。” 王氏哦了一声,低头看看女儿的信,“你婆婆什么时候回来?” “估计这几天……” “太太!”乔兰隔着帘子禀报,“赵家老太爷来了。” 赵瑀头也没抬,“就说我身子不适,问他有什么事。” 乔兰应了一声去了,过了片刻回来道:“他说您祖母病得不轻,请您和老太太回赵家看看。” “不去!”赵瑀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你随便找个借口打发走,再吩咐门上,往后不许他进门。” 王氏觉得不妥,“他终归是你父亲,这样不好吧。” 赵瑀挥挥手让乔兰下去,对母亲解释道:“赵家投靠了殷家,这时候我躲还来不及呢。” “殷家怎么了?” “他家太安静了,自从皇上回京,殷家的人就再也没出现过,我觉得不对,还是躲远点好。” 王氏不懂外面的事,不过她对女儿是信服的,便道:“那我往后也少出门,省得你父亲路上堵我,再给你找麻烦。” “他不敢。”赵瑀安慰似地笑道,“赵家引以为豪的牌坊没了,推崇备至的家规又与朝廷推行的风气相悖,他根本没底气找咱的麻烦。” 王氏顿时一身轻松,安心去逗弄外孙子。 天气越发寒冷,冬月里,京城的流言不知何时已然消失,皇上重新出现在朝堂上。南边的李诫也频频传来捷报,笼罩朝廷近一年的民乱阴霾,终于要消散了。 就这样,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下,时光缓慢而平静地进入了腊月。 过了腊八就是年,人们忙着扫房子、贴门神,剁肉切菜,满大街都是咣咣当当的剁案板声。 周氏前些日子回了京,整日和王氏在一起,乐呵呵地逗孩子玩。 如此赵瑀有了许多空闲时间,她便想去清远寺探望张妲。 一来是听说张妲得了风寒,她心里挂念;另一个原因,她觉得宫里出事了。 皇后、武阳公主,足有两个月没有露面,期间也没有召见过外命妇。 有人递牌子想进宫请见,却全被驳了回来。 赵瑀有了个大胆的猜想——皇后和公主被软禁宫中。 但没有人问罪,没有人抄家,禁宫内外,就像结了冰的水面一样平静。 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赵瑀生怕张妲再出点什么事,便在腊月初十这天,带着一队侍卫,去了清远寺。 两个多月的山上生活,张妲没有清减,反而红润许多。 赵瑀细细打量了她半晌,因笑道:“还当你病恹恹的,看来离开那个是非窝,你顺心不少呐!” 这时的张妲有了几分从前的飒爽模样,大笑道:“不用提防有人陷害,不用担心有人利用,这心里敞亮,自然百病全消。” “殷侧妃没给你添堵?” “她啊,”张妲眼神闪闪,噗嗤一声笑出来,“没了公主给她撑腰,见了我就低眉顺眼的,让往东不敢往西,老实极了,就像从前她跟在我屁股后头的样子!” “我正要问你这事,公主回京后有没有找过你们?” “没有。” “皇后呢?” 张妲慢慢敛了笑,“没有,我有一个月没见过母后了,这不是要过年了么,前日我进宫问安,可竟被挡了回来。” 赵瑀低声问:“那你见过皇上没有?” “也没有,只让我在大殿外头磕头了事,没召见我。不过我见了秦王妃,她看上去没什么异常。瑀儿,不会要出事吧?” 赵瑀苦笑,“我就是拿不准,才过来和你商议,我总觉得要出事……妲姐姐,这里前后没个照应,不安全,还是回府住吧。” 张妲犹豫了下,还是摇头。 “为什么?眼看要过年,你不能在山上待着啊!” 张妲盯着窗外,喃喃道:“等大朝会的时候,我肯定回去,不会让人挑出毛病。” 赵瑀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冬季的山光秃秃的,除了积雪就是枯草干木,什么都没有。 “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一个不受宠的女人,谁会拿我当回事?”张妲略带自嘲地调侃一句,“路滑不好走,你赶紧回去,省得你儿子找不到你又闹腾。” 但赵瑀走不了了,下山必经之路,不知怎的被碎石断木堵住了。 等李府的人终于清理好,已是掌灯时分。 但赵瑀死活想不到,她还没走到山脚下,就被武阳公主的侍卫逼了回来。 126 126 冬日昼短,此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西北风呼呼地吼,成片成团的雪花漫天乱飞,朦胧了山,吞没了树,夜色苍茫,整个天地都变得浑浑噩噩。 清远寺所有闲杂人等都被关了起来,寺内很静,静得能听到沙沙的落雪声,还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煌煌烛光下,屋内四人,赵瑀和张妲坐在一处,殷芸洁站在角落,而武阳公主端坐上首,笑意盎然,“李夫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能主动退让,我果真没看错你。” 赵瑀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更没有一丝慌张,她笑了下说道:“您的私兵近千人,我的护卫,加上齐王妃的护卫,也不过三五十人,悬殊太大,硬抗也不过是以卵击石,白白让人丧命。只是我想不明白,您挟持我们做什么?” 张妲随之频频点头,急切道:“就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带这许多兵,也不怕父皇责骂?母后呢,现在我进宫都见不着她,她怎么样了?” “母后……”武阳眼神一暗,随即掩饰般笑道,“三嫂,你有空担心母后,不如劝劝你的手帕交,请她帮我写封信。” 张妲不明所以,“写什么信?” 武阳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放在赵瑀面前,“照着写。” 赵瑀看了看,自失一笑,捏着那张纸道:“让李诫勤王?公主,京城太太平平的,他不可能凭我一封信就出兵。” “勤王”二字入耳,张妲立时头皮一炸,失声叫道:“武阳,你别胡来,不要给王爷惹祸!” “王妃稍安勿躁,说到底您也是王爷的妻子,怎的胳膊肘总往外拐?”殷芸洁不冷不热说道,“公主和王爷一母同胞,是天下最亲近的人,无论公主做什么,都是给王爷争取利益。王妃,您若不帮忙,至少也别添乱。” 张妲怒斥道:“你给我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殷芸洁瞥了她一眼,连连冷笑,“你少给我摆王妃的谱儿,温家反水投靠秦王,等王爷回来,只怕头一件就是休了你。哼,正好,你和你表哥去阴间双宿双飞去吧!” 张妲大怒,冲过去就要扇她。 两人立时扭做一团,赵瑀怕张妲吃亏,赶紧过去帮忙。 武阳看了头疼,大喝道:“都给我住手!” 进来四五个嬷嬷,连拉带拽分开三人。 混乱中,赵瑀被人狠狠从背后推了一把,差点儿一头磕在桌角,幸好张妲及时抱住了她。 两个对一个,殷芸洁没占到便宜,鬓发散乱,气喘吁吁,刚要开口骂几句,却碰上武阳警告似的眼神,只好忍了下去。 这场眉眼官司落在赵瑀眼中,她心下微动,不动声色思索着,缓缓道:“公主,自从皇上秋狩回来,京城的气氛就怪怪的,您和皇后谁也不见,或者说,是谁也见不了!如今您突然出现,硬要李诫领兵回京……公主,皇上定下秦王为储君了吧?” 此话一出,在座之人无不愕然,少倾,武阳面上恢复平静,轻轻击掌道:“李夫人心思敏捷,与聪明人说话不用费劲,您只说你的选择。” 赵瑀捧着茶杯暖手,不答反问:“我想您大约是被软禁了,可是您怎么跑出宫的?宫里此刻只怕乱套了,您就不怕锦衣卫过来拿人?我左思右想也不明白,公主可否解惑一二?” 武阳公主笑了,眼中满是了然,“你就不要枉费心机了,再拖时间,也不会有人过来寻你的。我实话告诉你,皇上遇刺,所有城门封闭,锦衣卫满京城的抓刺客呢!” 赵瑀暗自吃惊,却不敢显露半分慌张,故意笑道:“这定然是出自您的手笔,公主好算计,我是自愧不如。可据我对李诫的了解,他对皇上的忠心远超对我的感情,除非接到皇上的密令,否则他不会出兵。” 听她话松动了些,武阳也微微放下心——时机未到,她还不想和李诫交恶,遂解释说:“这点你放心,过不了多久,皇上被人胁迫的消息就会传出去,到时候自会有人提出清君侧,这擎天保驾的不世之功,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你们手里。” “胁迫皇上的人,就是秦王吧?”赵瑀恍惚明白了什么,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公主,我在您眼里是不是特别愚蠢,您说什么我就信什么?秦王疯了才会胁迫皇上,你想起兵造反,至少也得编个像样的理由。” 还是第一次遭人讥讽,武阳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朵根,眼皮一闪逼视赵瑀。 “李诫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除非……”她脸上虽笑着,声音却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他不在乎你的命!” 张妲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硬生生地打了寒颤,“武阳,你疯了不成?李夫人是当朝一品诰命夫人,你到底要干什么?” “既然李夫人不愿意配合,我也不强求,没关系,只要让李诫知道她的妻儿在我手里就足够了!” 武阳立起身,吩咐殷芸洁道:“去门口候着,三哥应该快到了。” 赵瑀心下暗惊,张妲更是浑身激得一颤,抖着声音问道:“是你叫他回来的?你干嘛拉他趟这滩浑水!” “三哥可是主角儿,没有他,这出戏可唱不起来。说起来我还要感谢皇嫂,若不是你生了一场病,我还发愁怎么把李夫人弄到寺庙里,你们姐妹情深,竟是便宜了我。今儿晚上人齐了,明天就把消息散出去,我估摸着,三天的功夫,李诫怎么也能到了。” 武阳仍旧是那副巧笑嫣然的样子,语气轻松,好像在说一件最为普通的事,“李诫若不听话,我就剁李夫人一根手指,再不听话,就是一条胳膊。呵,人身上零零散散那么多,一样一样割下去,我看他能不能承受得住!” 张妲不自觉上前一步,将赵瑀护在自己身后,苦口婆心劝道:“古来造反没几个能成事,王爷也没有当皇帝的心思,你这又是何必?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武阳摇头叹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自我踏出宫门,就没有给自己留后路。三嫂,我知道三哥不想当皇帝,但这事由不得他,为了我,为了母后,更为了他自己,他只能、必须是皇帝!——来人,请李夫人去厢房休息!” 张妲大惊失色,“不可,你用赵瑀逼李诫,就算李诫答应了,这也是根刺,以后……”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带走。” 就这么一句话,赵瑀就听出来,这位公主打的是卸磨杀驴的主意! 她安抚似地看了张妲一眼,并未多做挣扎,从武阳身边经过的时候,她说:“公主,与其想着拿捏李诫,不如想想怎么说服齐王,您肯定知道,他最讨厌受人摆布……” 外面的风雪片刻不歇,积雪已没脚踝,赵瑀慢慢走到厢房,却见殷芸洁在里面好整以暇坐着,大有上位者之态。 赵瑀不由失笑,“齐王还没登基呢,你就摆上贵妃的架子。” “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瑀妹妹,看在咱们打小的交情上,做姐姐的给你提个醒儿,公主是认真的,她真会活剐了你。趁着你相公还没到,你赶紧想想怎么说服他投靠公主。” 赵瑀闻言,表情十分严肃道:“那这个问题就很严重了……如果公主帮我除掉一人,她说什么我都听。” 殷芸洁顿时来了精神,暗想自己又立下一功,“你说哪个人,姐姐帮你传话。” 赵瑀冲着她一抬下巴,“你啊!” “我?!” “不要那么惊讶,其实最盼着我倒霉的,不就是你吗?不然你也不会推我了。” 殷芸洁脸色立时变得雪白,随即涨得通红,似乎身上还颤了下,但马上收起怯色,说道:“你说错了,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其实在假山上推你的是张妲!” 赵瑀眼神霍地一闪,心里敞亮亮的,暗道果真让我猜对了! 殷芸洁以为她信了自己的话,面上一松,道:“她喜欢温钧竹,而你和温家定了亲,只有你死了残了,她才有机会达成心愿。当时我看得清楚,她站在你身后推了一把,我一直想和你说,可你俩感情那么好,怕说出来你不信,反而误会我挑拨离间。” 赵瑀哈哈笑起来,眼中透着几分揶揄,“你真是不打自招,我什么时候说假山的事了?我说的是刚才你推我那一把。” “两年多了,我一直琢磨这事,晋王府的花宴中,没人与我有过节,但我模模糊糊记得,有人撞了我一下。” “当时我身后只有两人,你和张妲。张妲三番四次撮合我和温钧竹,她没有理由害我。而你……”赵瑀叹了一声,“我从没怀疑过你,但方才你说漏了嘴,你早知道张妲喜欢温钧竹的对不对?所以你害了我,再嫁祸到张妲身上,让她彻底翻不了身。” “可惜,我被人救了,更可惜,没人追究此事,你的算盘全落空了。” 殷芸洁腾地站起来,面色铁青,嘴唇咬得发白,狠狠道:“最可惜的是,你马上就要死了,我现在就去禀告公主,你铁了心不与我们合作!” 她刚走到门前,砰一声,门被人从外撞开,好巧不巧砸在她鼻子上,顿时血流满脸,疼得她五官都扭曲了。 来人顾不得看殷芸洁,抓着赵瑀的胳膊就往外走,大叫道:“都给我让开,我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拦本王!” 齐王?! 赵瑀又惊又喜,问道:“王爷,你是来救我的?” 齐王的脸色比暗夜还要黑,没好气道:“废话,不然李诫那小子还不和我翻脸!” 127 127 风雪仍在继续,哨风凛冽,不绝于耳,山寺大殿前的空场上,一众兵勇将齐王赵瑀二人围得水泄不通。 武阳在侍从的簇拥下款步而来,冲着齐王咯咯一笑,“哥,你还真不管妹妹了呀。” 赵瑀看到齐王的背影颤了颤,好一会儿才听他说:“哥不会不管你和母后,什么时候也不会!” “说谎!”武阳笑起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上去很是天真,说的话却并不单纯,“有赵瑀在手,李诫就会乖乖地听话,他麾下十万大军,定能助我们成事。可你偏要放赵瑀走,你只顾你和李诫的交情,陷母后和我于险境,哥啊,你就是不管我们的死活了。” 三九严寒,齐王硬是急出一脑门子汗,“武阳,你这是谋反,谋反!哥求你了,快撤了你的兵。” “这不叫谋反,这叫拨乱反正!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自古不变的道理,你是堂堂嫡子,父皇不立你,反而要立一个侍妾所出的庶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妹子,立谁,父皇自有定夺,轮不到你我置喙,趁着现在还未铸成大错,你把兵撤了,哥哥就是拼着爵位不要,也定会保你平安。” 武阳见他就是不答应,心中暗恼,发恨道:“你是个胆小鬼,懦夫!为图省心,对父皇唯唯诺诺,做二哥的应声虫,没有半点主见。你分明是嫡子,却还不如个庶子有胆魄。” 齐王再随性也是要面子的,不免有些气急,“你倒是有胆魄,诳我回京,是打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吧?武阳,父皇待你我不薄,你这样做会伤透他老人家的心!听哥的话,悬崖勒马,父皇不会为难你的。” 武阳笑了,满是无奈,摇头道:“哥哥,和你真是说不清……我没有诳你,母后真的是被软禁了,我几乎被投进诏狱,父皇如此绝情,你竟然还幻想着他会放过我们?好,就算父皇不杀我们,秦王会吗?他继位之后,第一个杀的就是你,接下来就是我和母后!” 齐王立时脸色大变,失声叫道:“什么?母后真被软禁?到底出什么事了?” 武阳的眼中满是悲哀,“只因为母后说了几句立储之事,父皇就怒不可遏,连废后的话都说出来了……哥,天家无父子,你该清醒清醒了。” 赵瑀看到齐王的肩膀塌了下来,风雪中,他的背影飘摇无助,很明显,这个消息所带来的冲击一时让他难以承受。 她略一思索,走上前,徐徐道:“公主,皇上为何如此绝情?您不妨说清楚,好让齐王殿下死心。比如说,秋狩时发生了什么,怎的皇上一回京,皇后就再也不露面了?” 武阳神情一滞,接着眼神微眯,下死眼盯着赵瑀,冷笑道:“李夫人知道得不少啊……” 赵瑀目光闪闪,悠悠道:“若我没猜错,公主想要秋狩时除掉秦王,可惜没有得逞,反而让人家抓住了把柄。回京后,皇后被软禁,你是四面楚歌,逼得你不得不起了谋反的心思,我说得可对?” 武阳脸色越来越难看,也不接话,只对齐王道:“哥,母后豁出命送我出宫,我们破釜沉舟,就是为了让你荣登大宝。哥,你可不要辜负母后的期望啊!” 没等齐王说话,赵瑀抢先道:“方才公主说皇上遇刺,莫非这刺客是皇后安排的?好制造混乱让你出宫,否则重重宫禁,岂能由刺客来去自如?” 几次三番被赵瑀戳破,武阳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气得浑身直抖,命令道:“你们还等什么,把她给我抓过来!” 赵瑀好像看破了她的心思,微一挑眉,轻轻笑道:“看,恼羞成怒了。” 齐王脸色灰败,不相信似地望着妹妹,讷讷说道:“她说的是真的?” 武阳紧紧抿着嘴,什么也没说,向后一挥手。 一阵脚步霍霍,刀锋映着雪光,闪着寒芒,杀气腾腾地逼近赵瑀。 齐王望着人群中间的妹妹,几乎是在哀求:“好妹妹,别把自己往绝路上逼,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男人的世界有多可怕,你斗不过他们的。” 武阳唇边挂着讥讽的笑,不屑道:“有什么了不起,我从不信自己比你们差!只要我握有足够的兵力,这京城,就是我说了算!” 蓦地一声尖叫,张妲握着一柄刀跌跌撞撞跑过来,“王爷,瑀儿,我来助你!” 齐王气得直跺脚,怒喝道:“不是让你走吗?又跑来添什么乱!” 张妲闭着眼睛胡乱砍了一阵,再睁眼一瞧,那些兵勇都闪开道,恰好把自己锁进了包围圈,当即脸一红,喃喃道:“我、我……” 赵瑀只觉好笑又好气,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生死与共,妲姐姐,你有心了。” 齐王瞪了张妲一眼,半是埋怨半是关心,“躲后边去,少给我找麻烦!” 凛冽的北风呼呼刮着,雪尘如烟,打着旋儿满地乱转,大殿和偏殿的屋顶上,厚厚的积雪扑簌簌地往下落。 齐王望了望屋顶,脸色一僵,急急对武阳道:“快让你的人放下兵器,妹子,哥不会害你的,听话!” 武阳跟着也看了一眼屋顶,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冷哼道:“装神弄鬼,我留了一半的兵力在山下,谁也进不来,你们就死心吧。拿人!” 砰!一道火光划破黑暗的夜空,在武阳的脚下炸开一朵花。 火光四溅,烧到了武阳的裙角,吓得她腿脚酸软,几欲站立不住。旁边的侍从立即围做一团,将她护在中间。 殿宇的房顶上,不知何时出现无数条人影,白袍白帽,若不细看,简直要和积雪融为一体。 他们或手持鸟铳,或手持强弩,无一例外对准场内的人。 而放了一枪的那人,站在屋顶最高处,一腿蹬在屋脊上,双手握着鸟铳,白色的袍角被风吹起老高。 他半隐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庞,但赵瑀一下子认出了他的身形,蓦地,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是他,他来了! 李诫慵懒的声音在空旷的场上响起,仍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调调儿,“公主殿下,您山下那五百人,没用一刻钟就让老子一口吞了,这五百人,也不知能坚持多久。” 武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那可是从五大营挑出来的精兵!” “狗屁精兵,没上过战场,没真刀真枪的拼过命,就是一群假把式!”李诫嘻嘻笑道,“我这两百个兵,别看人少,个个都杀过人,以一当十不在话下,您不信,咱们再练练?” 武阳的脸蛋绷得紧紧的,倔强的昂着头,冷笑道:“不就是鸟铳么,当我没见过?神机营多得是!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鸟铳快,还是我的人快!” 她手下得令,纷纷扑向赵瑀等人。 暗夜中,火光四起,一连串的响声过后,白皑皑的积雪上,大片大片殷红的花,朵朵绽开,丝丝缕缕热气,蒸腾而起。 张妲耐不住,扭过身子捂着嘴干呕了几下。 饶是齐王,也是双股颤颤,他虽在前线,却从没上过战场,这般尸横遍野的景象,还是头一遭看到。 赵瑀也好不到哪里去,一颗心砰砰乱跳,微阖双目,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画面。 看着身边倒下的一片人,武阳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问道:“如此精准,你的鸟铳怎么比神机营的火铳还厉害?” 李诫将目光从赵瑀身上收回来,颇为自得地说道:“不是三大营的东西才最好,去年皇上特地拨了一大笔银子给我,专门筹建火器营,这事我自己盯的,少了一层层剥皮,发到将士手里头的,当然是顶顶好的!” “公主,您的人再多,对上这鸟铳,也是无用!”李诫啧啧叹道,“大势已去,不要做徒劳的反抗。哦,再告诉您一声,您写的信我也看了,是我护送三爷来的,我是先锋队,后面还有两千兵力。别说您这几百人,就是再来上千人,也不够我塞牙缝的。” “三哥——!” 一声凄厉的惨叫,惊得齐王一哆嗦,狠狠打了个冷颤。 武阳盯着哥哥,满脸的悲愤绝望,惨然笑道:“你真的……好蠢!” “错!”李诫从房顶上一跃而下,脚下的白雪踩得嘎吱嘎吱响,“三爷看得比谁都清,公主,你这计划从头到脚都是漏洞,想成功比登天还难。” 武阳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算错了哥哥的心思,我小看了李诫的手腕,如果哥哥肯听我的……李诫,你敢拿赵瑀的命和我赌吗?” 李诫已走到赵瑀身边站定,隔着袖子悄悄握住媳妇儿的手,笑着说:“不敢,皇上重要,媳妇儿也同样重要。可您别忘了,就算三爷想瞒着我回京,他瞒得过吗?就算他告诉您我暗中跟着,我也有十足的把握救下我媳妇儿。您的计划,注定是要失败的。” “公主,您想得不错,我媳妇儿的确是我软肋,三爷不让你动她,也是为你着想——我媳妇如果有个损伤,现在倒下的,可就不是侍从了。毕竟您是谋反,我就是当场杀了你,谁也挑不出错来。” “您别怨三爷瞒着您,您一急眼,倒霉的是您自己。三爷一直在劝,一直在给您机会,可惜,您一条道走到黑了!” 武阳怔楞半晌,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了下来,“是了,是了,我怎的忘了,你早就不是我王府的小厮,早就不是我们可以呼来喝去的下人,你是一品总督大人,就是普通的王侯,也得敬你三分。” “我知道我输在哪里了,李诫……”武阳摇头叹道,“你不是我们的家奴,你可以对我不假言辞,可以对三哥说不,甚至可以监视他!” 李诫笑道:“您言重了,下官的主子只一人。主子只让我保证三爷的安全,您,不在我的保护范围之内。” 128 128 风不知何时停了,寂静的夜,沙沙的落雪声分外清晰。 李诫掌心的热度,从二人交叠的手上,一点一滴传过来,赵瑀只觉心里热烘烘的,不由靠得更近些,低声说:“武阳一贯喜欢挑拨离间,你少与她说话。你看,齐王的神色……” 李诫不动声色睃了齐王一眼,只见那位已经呆了,目光渺茫,脸色苍白得可怕,口中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难道父皇早就对母后起戒心了?” 他僵硬地扭过脖子,“父皇把我放到你的大营里,是不是准备腾出手来对付母后?你让我整天跟着你,名义上是保护我,其实是监视我。” 李诫心思极快,当即噗嗤一声笑出来,“三爷,我说您耳根子软您还不高兴,您看公主几句话,就引了您这么大的疑心!若是您在京城,还不被人耍得团团转?” “现在您两眼一抹黑,不能光听公主的说法。一会儿您送公主回宫,若您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当面问问皇上不就行了?”李诫满不在乎道,“说我保护您也好,监视您也好,反正我是把您平平安安带回来了,主子的差事我没耽误,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 齐王看看他,再看看武阳,再想到皇上那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神,登时泄了气,“武阳,算了吧,跟哥哥回宫请罪,大不了什么也不要了,咱们做老百姓去!” “你可太天真了……”武阳缓缓摇摇头,异常坚决道,“就算能活命,难道要我像大哥那样高墙圈禁?像建平姑姑那样凄惨死掉?绝不!我生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死,也必须以最尊贵的身份去死!” 她手腕一翻,一把匕首霍然在手,刀尖倒转对着自己的脖子,武阳盯着齐王,满脸嘲讽的笑,“哥,母后为让我脱身,为给你争取最后的机会,赔上了自己的命。可你太不争气了,你对不起我们母女,可妹妹不能对不起你,就让妹妹再送你一份功劳!” 齐王倒吸口冷气,差点晕过去,大叫道:“武阳,别做傻……” 噗!匕首狠狠扎进了心口,武阳疼得五官都拧歪了,血,从胸口不断淌出来,落在雪地中,又顷刻被飞雪掩埋。 她无力地晃了几下,飘忽的目光最终落在赵瑀的脸上,“我就说,男人靠不住……哥哥靠不住,父亲靠不住……丈夫更靠不住……母后,儿臣来找你了!” 武阳倒下了,徒劳睁着双目,映着黑魆魆的夜幕,全然是不甘心。 齐王跌跌撞撞跑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妹妹面前,抱着妹妹的尸首失魂落魄呆坐半晌,猛地爆出一阵似嚎似哭嘶哑的叫声,“老天啊——这是为什么,妹妹,母亲——天呐,我为什么要出生在皇家,为什么啊——” 赵瑀默默地偏过头去。 自作孽不可活,对武阳的死,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唏嘘的,但看到齐王这般痛苦大哭,心里多少也有些触动。 李诫也是叹气不已,把赵瑀揽在怀里,小声安慰着。 旁边的张妲扎煞着手,想上去劝导齐王,脚步微动又停住了,他正是悲痛欲绝,肯定什么也听不进去,还是默默守在一旁的好。 谁也没注意,一条人影,猫着腰,顺着墙角偷偷地往外溜。 眼看就要逃出去,却是脚下一滑,啪叽,摔了个大马趴。 张妲凝神一看,指着那人大喊:“殷芸洁!” 殷芸洁立时被人拎了过来,她吓坏了,浑身抖如筛糠,跪在张妲面前不住讨饶,“王妃饶命,是公主逼我干的,真不干我的事,我从没害过您啊。” 张妲冷哼一声,“这话去大理寺说吧。” 殷芸洁又看向赵瑀,膝行上前,苦苦哀求道:“瑀妹妹,你心肠最软,最见不得人受苦,你可怜可怜我,放我走吧。” 赵瑀好奇地看她一眼,“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原谅你?” “你……你能嫁得如意郎君,有今天的风光,也和我分不开啊。好妹妹,看在你的好姻缘份上,饶了我吧。我发誓,此后隐姓埋名,绝不踏入京城一步!” 赵瑀几乎要气笑了,“如此说来我倒要谢谢你了?真是不可理喻,我真是没看出来,你的脸皮竟堪比城墙厚。” 殷芸洁顿时语塞,又不甘心就此丧命,回身扯着嗓子喊道:“王爷——王爷救命啊,您不能不管芸儿,我……我怀了您的孩子,您要保下我!” 齐王哭得昏昏惨惨,只伤心妹妹,哪里还顾得了别的,任凭殷芸洁喊破了嗓子,愣是没回头看一眼。 看她吃瘪,张妲心中大为畅快,拍着巴掌讥笑道:“就算你肚子里揣个金疙瘩,那也是白搭!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顶多让你把孩子生下来,生了后你该死还得死。再说了,王爷都走多长时间了,你有孩子?笑话,这孩子不定谁的呢!” 殷芸洁脸颊猛地抽搐几下,目光阴毒,死死盯着张妲,喑哑着嗓音道:“张妲,你很得意是不是?你又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你又将我比下去了……” 张妲鼻子哼了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比。” 似乎还不解气,张妲索性挤兑她说:“你费尽心机想压我一头,可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的靠山没了,张家马上就会抄家问斩,你会在剐刑中极其痛苦地死去。可我呢,温家算是逃过一劫,张家也不会倒,我仍旧稳稳当当做我的亲王妃。” 殷芸洁的瘫坐在地,嘴唇咬出血来,看张妲的眼神就像一条毒蛇。 赵瑀看她的样子过于可怖,但觉一阵不安掠过心境,提醒道:“妲姐姐,别说了。”又拉拉李诫,“把她带下去吧。” 张妲意犹未尽地撇撇嘴,一字一顿,满含轻蔑说道:“殷氏,好走不送。” 李诫微一示意,立即有亲兵上前。 就在亲兵的手快要碰到殷芸洁的那一刻,她突然扑过去抱住张妲,口中嗬嗬怪笑,“王妃,送妾一程吧!” 张妲的脸色霎时变得如雪一般惨白,身子软软向后倒去。 赵瑀的惊叫声,李诫的怒喝声,兵勇的呵斥声,还有殷芸洁的狂笑声,混乱不堪。 这里的动静终于惊醒了齐王,他昏昏沉沉地抬起头,却发现张妲满胸口是血躺在雪地中,和武阳一个模样。 他表情木然,迷茫地环视一圈,似乎没意识到发生了何事,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诫表情异常严肃,板着脸吩咐手下去请郎中,他没有回答齐王,温声安慰赵瑀说:“人还有气儿,我们都随身带着金创药,你赶紧给她上药!用在战场上的药最有效,你只管放心就是。” 一通忙活过后,张妲躺在暖炕上,面如金纸,呼吸微弱,但好歹留了一口气。 齐王守在张妲身旁,恍如大梦初醒一般,头深深地埋在胳膊中,叹息道:“这都是怎么了,不到一晚上,我竟家破人亡了……” 李诫拧着眉头,看看天色,嘱咐道:“三爷,天快亮了,您带着火器营进京面圣,尽快把吴院判请来给王妃疗伤,我们用的是糙老爷们的止血法子,只可解一时之急,王妃身子娇贵,千万别出事。” 齐王点点头,起身对赵瑀道:“烦劳李夫人照看她……这个傻子,就会逞一时之快,唉。” 赵瑀擦擦眼角的泪珠,轻轻说:“那个殷芸洁明里暗里生出多少事,妲姐姐也是气不过,骂她几句出出气,您别怪妲姐姐。” “我不怪她,凭她没有舍弃我,凭她没有一个人逃跑,我就没有理由怪她……”齐王苦笑了下,“她就是这般莽撞,做事只凭一时痛快,说句不好听的,就是顾头不顾腚,从我第一次见她就是如此。” 李诫叫住他,“三爷,我还有个事求您帮忙,我是无令擅离职守,要被皇上骂的,就不进宫面圣了。待会儿我就走,您见了皇上,一五一十将今晚的事说明白,也尽可给皇后公主求情,但别太过,说几句就好。” 齐王一愣,“你走了,火器营呢?” “留给您!”李诫干净利索地答道,“护送您进京,以后就充作您的护卫。” 齐王瞪大双眼,傻愣愣问道:“能行吗?他们都是登记在册的……” 李诫一摆手,笑嘻嘻说:“您别管,有我操作,万无一失。如果皇上对你又打又骂,你就把这事告诉他,如果皇上对你和以前一样慈爱,您就憋在肚子里,谁也别说。不过我猜您的一顿打是逃不掉的。” 齐王纳罕半晌,想不通什么意思。 李诫却催着他赶紧走,“王妃伤重,您没功夫再耽搁了。快走快走,也别让某些人抢在你前头告黑状。” 天光渐渐大亮,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晶莹的雪映着冬日,闪耀着细碎的,白莹莹的光芒。 赵瑀送李诫出了山寺,“就不能多留一会儿?” 她在笑,可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听得李诫心头发紧。 他尽量让自己笑得轻松,“瑀儿,主帅必须在军中坐镇,否则军心不稳,我已出来两日,还不知道军营有没有乱,实在耽误不得。” “民乱快要结束了,等开春,最多四五月份,我肯定能回来。” 赵瑀努力把泪意压下去,扬起脸,温温柔柔地笑着,“我知道,我和儿子在家等你回来。” 李诫低头,轻轻吻了她一下,飞身上马,回身深深望了媳妇儿一眼,随即双腿一踢,雪尘四起,一人一骑,逐渐消失在茫茫雪原当中。 129 129 齐王走后不过个把时辰,大批的锦衣卫就接管了清远寺。 赵瑀便知,京城仍在皇上的掌控之下,武阳公主所说不过是夸大其词而已。 幸好齐王没有偏听偏信,他这一脉应是能保下了,而妲姐姐,只要能挺过这道生死关,往后的日子也必能顺遂安康。 张妲还是昏迷不醒,但按吴院判的话来说,“伤口很深,没中要害,命大,养着去吧。” 她被小心翼翼抬回王府养伤,赵瑀也在侍从的护卫下,回到了京城。 一场大雪过后,京城已变成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虽然城内已解除禁令,但行人依旧很少,大街小巷也都静悄悄的,与前几日剁案板声不绝于耳相比,简直恍若两个世界。 达官贵人聚集的西城区,好几家的大门上都有刀砍火烧的痕迹。 赵瑀有点惴惴不安,催促马车再快点——她也怕家里出事。 果不其然,李府的朱漆铜钉大门上,遍布伤痕,连辅首衔环都被撞歪了一个,大门紧闭,门洞子里也无人看守。 赵瑀心头猛地一沉,也不待下人叫门,扬声喝道:“人呢,怎么不见门房照应?” 跟车的侍从立即将门拍得山响,“太太回来了,快快开门!” 过了好一阵子,门才嘎吱吱开了,四个门子跟头咕噜滚出来,急急忙忙拆掉门槛,七手八脚拉马车进门,老门子还苦着脸解释道:“不是小的们偷懒,昨儿晚上来了一伙强人,砰砰当当砸了半宿门,还有翻围墙的,老太太吩咐紧闭大门,谁叫也不开。” 赵瑀急急问道:“老太太和少爷他们是否平安?府里有没有伤亡?” “回太太的话,主子们一切平安,有几个下人受了点皮肉伤,都不打紧。后来官兵满大街抓人,那群强人就全跑了。” 赵瑀松了口气,点头道:“好,回头我重重有赏。” 说话间,已是下车换了暖轿,赵瑀从轿帘往外看,内宅并无受到冲击的迹象,平静如斯,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一听说她回来了,周氏、王氏、赵玫,还有莲心几个有头脸的丫鬟嬷嬷,呼啦啦一拥而上,围着她是嘘寒问暖。 昨晚的事不便多说,赵瑀草草几句带过,看了一圈问道:“实儿呢?” 周氏道:“昨晚强盗都快冲到二门了,一个个挥着大刀片子,嘴里是嗷嗷直叫,吓死个人!何妈妈就说带着大孙子先躲起来,我一琢磨,诶,她说得对,就让她带着大孙子从后门悄悄逃了。” 赵瑀一听发了急,“简直胡闹,外头街面怎么可能比府里安全!现在人呢?” 往常她对周氏从来都是尊敬有加,如此直言不讳还是第一次,周氏一怔,当下面皮微红,讪讪道:“一大早就派人去找了……” 王氏见状,赶紧打圆场,“瑀儿你是没见到昨晚多么凶险,喊打喊杀的就没断过,咱府里好几个侍卫都受了伤,我们也是害怕出事。你别急,随行的还有侍卫,出不了事。” 赵瑀脸色并不好看,深深叹了一口气,吁出胸中郁气,“就算要送走孩子,实儿有自己的奶嬷嬷,让何氏带着算怎么回事?阿远又在那里?” 周氏解释道:“两个孩子都跟着她走了,她说,若有人盘问,就让阿远顶替实儿。” 阿远比实儿大半岁多,却比较瘦弱,实儿长得敦实,猛一看两个孩子确实差不多大,但是…… 赵瑀眉头微蹙,这一出偷梁换柱,怎么听着如此别扭?何氏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周氏见她面有不虞,生怕再招她埋怨,赔着笑脸道:“儿媳妇你放心,何氏的两个孩子,还有他男人,都在府里,不怕她作妖。她说带孩子躲到东城去,地方也好找,一会儿准能接回来。” 王氏暗暗给赵瑀使了个眼色,意思让她别太过分,周氏好歹是婆母,不能让人家下不来台。 赵瑀会意,平缓下心情,起身给周氏行礼道:“我一下子慌了神,语气太冲,言语也不妥当,婆婆莫怪。” 周氏忙扶起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不说这些虚的。现在想想我也是后怕,唉,只盼快点儿把孩子接回来才好。” 在一家人的忐忑不安中,黄昏时分,终于把人找回来了。 李实毫无损失,在乔兰怀里睡得呼呼的,赵瑀接过儿子晃了晃,人家哼哼唧唧地瞥了母亲一眼,打了个哈欠,继续睡! 赵瑀不禁失笑:“这小子,走哪儿睡哪儿,真是心宽。” 乔兰活动活动发酸的胳膊,“少爷这是有福气,别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怎么不见何妈妈和阿远?” 乔兰犹豫了下,悄声说:“阿远少爷受了伤,何妈妈说见血不详,怕血光冲撞了少爷,非要养好伤了再回府。” 赵瑀先是一惊,接着恼怒道:“胡闹,快把阿远给我接回来!” “太太……”莲心欲言又止。 “你说。” “太太,奴婢觉得何妈妈是故意的,当初她男人受伤,直接就抬进府里了,当时她怎么不说冲撞?” 赵瑀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让我亲自派人接她和阿远回来,比老太太派人是不是更有面子?” 莲心冷笑道:“不止如此,只怕要您三邀四请,给足了脸面,她才肯回来。她昨晚上自荐带少爷逃走,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 乔兰却说:“不对劲也没办法,太太,阿远少爷是因少爷受的伤,奴婢以为,还是派人再接一次的好。” 她细细说道:“我们昨晚出府,街面上也不太平,遇到几波盘查的,有衙役,有锦衣卫,还有不知哪里来的官兵,有人认出奴婢,就问抱着的是不是少爷。奴婢正不知怎么应对,何妈妈抱着阿远就逃,口中还喊什么保护少爷,引得那些人去追,奴婢和少爷才得以脱身。” 赵瑀默然半晌,叹道:“我知道了,我亲自去接。” 莲心仍旧不服气,“留在府里什么事都没有,她这是给阿远少爷铺路呢!” “不为她,只为阿远,再这样下去,那孩子就让她教废了。”赵瑀面上淡淡的,吩咐道,“莲心收拾间屋子出来,阿远以后养在我院子里,再准备一百两银子。乔兰,备车,跟我去接人!” 很快,赵瑀接回了阿远,打赏何妈妈后,以受惊为由,让她回老家休养几个月再回来。 何妈妈当然不愿意,口口声声说阿远离不得自己。 莲心冷哼道,“阿远少爷是太太的养子,正儿八经的少爷,还离不得你一个奶嬷嬷?太太体恤你,你倒蹬鼻子上脸了!” 何妈妈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她不明白,自己和阿远分明对少爷有恩,可她们看自己的眼神,好像是在看罪人? 还是乔兰事后提醒她,“你那点花招,也就骗骗两位老太太,别看太太面善,谁好谁坏心里一清二楚,你呐,还是回老家待几个月再说吧。” 话虽如此,但谁都知道她回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何妈妈弄巧成拙,只得拿着赏银和积攒的家当,悲悲戚戚离了李府。 至于她后来如何,赵瑀没有多做关注,她现在关心的是皇上对齐王的处置,是否会责怪李诫擅离职守。 她没有宫里的人脉,好在有蔓儿这个耳报神,多多少少也知道了其中内幕。 皇上真的遇刺了,没有受伤,但受惊不小,或者说是受到的打击太大,毕竟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刺客竟是皇后安排的。 皇上没有赐死皇后,只把人打入冷宫。 齐王在御书房门口跪了一天一夜,皇上才召见他,听说皇上的怒骂声,都快传到宫门了。 而齐王出来的时候,衣服破了好几道口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头上还挂着几片茶叶,一看就知道被狠狠教训了一顿。 赵瑀便知道,齐王无碍,皇上更不会追究李诫的过失。 也许还会嘉奖李诫,若不是他,齐王也许真的反了。 但皇上并未将此案明示天下,或许是太过伤心,或许是觉得有损天家颜面,他一直缄口不言,最后朝堂上竟无一人敢提起此事。 直到小年夜那天,宫中传出皇后病死的消息。 随后,武阳的死讯也传开了——伤心过度,呕血身亡。 欲盖弥彰!然无人敢说,只规规矩矩的进宫哭丧,做足表面功夫。 真正伤心的恐怕只有齐王一人而已。 惨淡的年节过后,皇上仍以皇后之礼将其厚葬,不过没有葬在帝陵,远远的葬在一处青山,旁边,是武阳的陵墓。 二月二,是李实的生辰,赵瑀并未大肆操办,京城风波初平,她不想招人注意。 但京城始终是权力漩涡的中心,几乎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二月十五这日,皇上一道圣旨,追封秦王的生母为皇后。 秦王由庶变嫡,至此,皇上属意哪位皇子,已然昭然可见。 登时,秦王变得炙手可热,每日求见的人都能排出去二里地,而人们忽然发现,温钧竹竟不用排队就能率先进府。 原来人家早就和秦王搭上线了。 谁都知道温钧竹和李诫不和,不少被清丈土地的人都兴奋得搓手:这下李诫要倒霉啦! 然到了三月,李诫捷报传来,河南、安徽等地民乱已经平息,只剩几股小势力负隅顽抗,不足为患,预计四月可完成平乱。 130 130 阳春三月,暖意融融,李府后园子一池湖水碧波荡漾,沿岸柳丝吐绿,杏蕊染白,端得是一片醉人春光。 临湖凉亭中,赵瑀端端正正坐着,正在抚琴,案前没有燃香炉,只在雨过天青长颈瓶中插了一支杏花。 对面的张妲还穿着厚厚的冬装,斜靠在大迎枕上,倚柱而坐,聆听着琴声,望着赵瑀身后碧湖,目光幽远又安详。 她的脸色苍白,不时轻咳几声,看样子身体还未大好。 一曲终了,张妲笑道:“真好,往后我心烦,就来你这里听琴,心里空明,立时松快不少。” 赵瑀知道她在烦什么,殷芸洁那一刀,虽没要了她的命,可伤了身子的根基,在子嗣上头不免有些艰难。 殷家满门抄斩,殷芸洁生生受了剐刑,张妲嘴上说出了气,但赵瑀看得出,她还是郁郁寡欢的。 好容易她才抛下过去,尝试着和齐王开始新生活,可这一刀,又将张妲推回了原处。 齐王二十多的年纪,他们感情原本就不深厚,不可能只守着张妲一人,待孝期一过,只怕后院就要添人了。 思及至此,赵瑀暗自唏嘘不已,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笑着安慰她说:“王爷没受牵连,你娘家也稳稳当当的,不是挺好的?我知道你忧心后院,可王爷身上还三年孝呢,你好生将养身子,三年过后,准能一举得男。” 张妲哈哈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起来,咳得脸色潮红,赵瑀忙给她捶背,却被她摁住手,摇头喘息道:“我是不想了,能有孩子是我的福气,没有,也就那么回事……你不知道吧,昨日我娘来看我,带了四个丫鬟让我挑。呵,我不是傻子,我心里都明白。” 赵瑀不知说什么好,无法生养的主妇将妾生子养在膝下,此举固然为张妲不喜,却是当下许多当家太太惯用的手段。 她斟酌着劝道:“你母亲大概是想给你添个助力吧,毕竟家生子比外头来的更中用。你不喜欢,打发了就是,眼不见心不烦,犯不着心里怄气。” 张妲苦笑道:“我知道……可我现在不信他们,就说表哥,什么时候攀上的秦王?这么大的事,他们没一个人和我提过,他们见机倒快。看王爷不行,立即投靠秦王,现在这两家是重新抖起来了,可他们利用了我,坑了王爷!” 张妲的目光很冷,“别看王爷面上不显,心里恨着呢,还有我,他们可否想过我这个出嫁女?就不能暗地里提醒一声?真是提起来就生气。” 这又是一笔扯不清的帐!赵瑀对温钧竹也是颇为忌惮,李诫两次受挫,都与他有关,本以为温家就此没落,却不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抓住一个机会,登时又活过来了。 好在李诫就快回来,温钧竹再能耐,也不是他的对手。 而且皇上也不会容许温家再做大! 赵瑀因笑道:“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了,皇上还是心疼齐王这个小儿子的,爵位俸禄一样没降,还单另划了片皇庄赐下来,圣眷犹在,你就安心和王爷过日子吧。” 张妲面色霁和,“父皇是警告那起子别有心思的小人,不让他们作践王爷……有父皇这一层意思在,以后秦王登基,大概也不会为难我们王爷。只是王爷这段日子太消沉,心里毕竟拧了疙瘩,和父皇也有些疏远。” 赵瑀暗叹,这是难免的,任凭谁都不可能毫无芥蒂,往后的日子还长,只盼齐王能想开点。 “对了,李诫的火器营,在父皇那里过了明面,已编入王府的护卫。王爷说这事必须谢谢李大人,等他回来,俩人要好好喝一顿。” “四月里差不多就能回来,到时咱们……” 二人正兴致勃勃说着话,乔兰小跑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太太,老太太叫你赶紧过去,大舅爷回来啦!” 在外游历两年的赵奎回京了。 他并非一人归来,身边带了一名女子,二十多岁的年纪,面相老实,挽着妇人头。许是乍然来到富贵之所,她举止十分拘谨,手脚都不知往那里摆。 赵奎直言道:“我已与柳氏成亲,她男人为救我丧命,无依无靠的一个女人家,我不能看着她活不下去……朝廷也鼓励寡妇再嫁,索性跟着我,好歹有口饭吃。” 别说王氏,赵瑀看大哥的眼神都有些不对——这还是她那个循规蹈矩,把名节名声看得比天大的大哥? 赵奎两鬓已染上风霜,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好几岁,“出去走一走,才知道我是多么的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说这话的人都是没挨过饿的人。我途经河南,一路上见多了生死,哀鸿遍野……人命大于天,这才是顶顶重要的。” 说完他向赵瑀一揖到底,“大妹妹,哥哥对不住你。” 赵瑀怔住了,曾以为忘却的委屈,混着苦涩、辛酸,一股脑涌上心头,顿时眼睛一热,几欲坠下泪来。 王氏忙拉起儿子,欣慰道:“奎儿长大了,知道妹妹的辛苦,看着你们兄妹和好,我这当母亲的别提多高兴了!待玫儿出阁,我便什么挂念也没了。” 赵玫闷闷道:“说他们就说他们,念叨我干什么?还有母亲,您也别高兴得太早,大哥说到底是赵家嫡长子,他要回赵家的,不可能像我一样住在姐姐家。有空感慨万千,还不如想想怎样让赵家接受大哥娶个寡妇的事。” 若论泼冷水,赵玫说第一,无人敢说第二,刚才还激动得热泪盈眶的王氏,登时就白了脸。 赵奎扶着母亲坐下,坦然道:“我来时就想好了,父亲认我们,我就回赵家住下,若不认,我就搬出来住,母亲您也和我一起住。我堂堂两榜进士,还能养活不了一家老小?” 赵玫可舍不得离开李府,忙道:“你先顾着你自己吧,我和母亲在姐姐这里挺好。” 赵瑀忍俊不禁,点了一下妹妹的额头,“总归让你风风光光出嫁就是了。——大哥,玫儿有一点说的对,你是赵家嫡长子,该回赵家主事。正好我也想回赵家取点东西,后天,咱们一起回去!” 后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赵瑀带着乔兰,在一众丫鬟家丁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登上赵家的大门。 不等赵家下人动手,李府的家丁一拥而上,呼啦啦将门槛拆了个干净。 这副架势吓到了赵家下人,还以为总督夫人要砸了赵家!一个个想跑又不敢跑,纷纷跪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出,更别提抬头看看这位大姑奶奶! 赵瑀的马车长驱直入,驶到二门才停下。 垂花门站着石管家两口子,石家的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赔笑道:“老太太听说大姑奶奶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请您去上院……” 赵瑀看她一眼,“赵家破败不少,你还在老太太身边,真真儿忠心呐。我今儿来取点东西,不过去了。大哥,你去看看老太太,让大嫂给她个磕头,这礼就算全乎了。” 石家的什么也不敢说,唯唯诺诺陪着赵瑀回了院子。 两年多的时光,赵瑀的小院,几乎全变了样,只有庭院当中那棵梧桐树,郁郁葱葱,一如往昔。 和风拂过,枝叶交错,似吟唱,似欢歌,那是久别重逢后的喜悦。 一束束阳光透过树叶间隙照下来,轻尘在光芒中飞舞。 赵瑀抚上粗糙的树干,抬头望去,耀眼的光华中,她好像看到有一个人懒洋洋地坐在树上,脸上是漫不经心的笑,嘴角轻勾,带着一丝丝的坏,折下一支梧桐花,伸手递过来,“要吗?” 她笑起来,大声说:“要!” 石家的没听清楚,问道:“大姑奶奶,您要什么?” 赵瑀猛地回身,朗声道:“我要这棵梧桐树!” 乔兰会意,挽起袖子大声招呼:“李家的人听着,刨坑,挪树!” 众人齐齐应和一声,锄头铁锹挥个不停,不到一个时辰,这棵树就装上了李府的马车。 一直没露面的赵老爷再也坐不住了,冲出来拦着赵瑀不让走,“这像什么话,哪有挖娘家树的,你这是坏了赵家的风水!” 赵瑀诧异地看他一眼,说:“我连牌坊都砸了,挪棵树而已,犯不着这么气急败坏吧?” 意思就是,你早该习惯了! 赵老爷气了个倒仰,但到底不敢发作,只一口接一口的喘粗气,恨恨道:“你干脆把整个赵家都拿走算了!” 赵瑀又是一笑,“这话我不敢应承,赵家,是大哥的。” 赵老爷一怔,脑中灵光乍现,却见门外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小丫鬟,惊慌失措喊道:“老爷,老太太不行了!” “怎么回事?!” 小丫鬟畏畏缩缩地瞅瞅赵瑀,苦着脸道:“老太太和大少爷起了争执,昏死过去……” 赵老爷立即意识到这是个机会,一脸怒色,大吼道:“取家法,我要打死这个逆子!” “您确定要这么做?”赵瑀冷冷道,“我刚才说了,赵家,是大哥的。” 赵老爷脑子嗡地一响,瞠目看着赵瑀,哆嗦着嘴唇道:“你你……你什么意思?” “您自己选,是打算让赵家恢复往日的生气,还是就此一蹶不振,彻底从京城消失。” 一句话,冷冰冰硬邦邦,顶得赵老爷那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的,憋得满脸涨红,头晕目眩,差点儿步赵老太太的后尘昏过去。 不过他毕竟老于世故,几经权衡后,还是觉得赵奎回到赵家对他更有利。 他吐了口气,道:“老太太是见了孙子太激动了,一时背过气去,老人家上了年纪,难免的事。那谁,去请个郎中给老太太看看,哦,再去外头定一桌上好的酒席,给我儿子接风洗尘!” 赵瑀当然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也不戳破,且让他再做几场白日梦,往后自然会让他知道,赵家的荣耀,与他再无干系。 赵奎带着媳妇儿顺利回到赵家,不知道老太太是不是被气狠了,竟得了中风,没几日便去了。 这位老太太,大概到死也没想到,自己是被大孙子的婚事活活气死的! 赵家送来讣告,王氏名义上还是赵家的媳妇儿,不能不露面,她又担心儿媳妇撑不起个儿来,就和赵瑀商量,要搬回去住。 赵瑀没拦着,把莲心拨到王氏身边,嘱咐道:“发过丧,就把赵家的下人全换了,缺人的话从我这里调,等那边安稳了,你再回来伺候。” 草草发了丧,太太儿子都回了赵家,赵老爷还没顾得上高兴,满府伺候的人都变成了生面孔。 这下他彻底成了摆设! 想摆老太爷的威风,想故态复萌拿捏王氏,想拿总督岳父的名头行事,嘿嘿,莲心一笑,您老人家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吧。 赵老爷忿忿不平却无可奈何,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赵瑀所说“赵家,是大哥的”,是个什么意思。 从赵家移植过来的梧桐树,同样栽在赵瑀的窗前,与那棵济南而来的梧桐相依相伴,枝叶在空中相通,看上去就像恋人手牵着手,头挨着头。 清明时节一过,天气逐渐热起来,赵瑀院子里的两棵梧桐开花了,淡紫色的花开了一树,满院清幽。 赵瑀抱着儿子,坐在梧桐树下,心情非常的好。 李诫大军彻底剿灭了乱兵,奉圣谕,班师回朝。 历时一年多的民乱,终于结束了。 而她,也终于能和他见面了! 131 131 夜幕下的禁宫巍峨壮观,满宫廊庑檐角挂着的一盏盏宫灯,发出朦朦胧胧的光,给高大冷峻的宫殿添上星星点点的红晕。 初夏的夜风带着暖意,吹在人脸上痒痒的。 李诫用力拍了拍脸,连日的赶路让他很疲惫,脑子也有些发木,但面圣,必须有一个清醒的头脑。 袁福儿回身看看他,笑道:“李大人,自先皇后薨了,皇上心情一直不大顺畅,您最能哄皇上开心,过会儿可看您的了。” 李诫眼神一闪,嘿嘿笑了几声,“袁大哥,您还是叫我名儿吧,在您面前,我可不敢称大。” “世事变化无常,昨日的奴仆,今日的高官,老袁不能用老眼光看人。”袁福儿意有所指,“这人呐,都要认清位置,不止是自己的,还有周围人的。” 李诫低头沉吟片刻,叹了一声,“老哥哥,小弟受教了。” 袁福儿已转过身,也不知听到没听到这句话,没有任何回应。 二人一路沉默,步履匆匆,来到御书房门口。 袁福儿进去,过会儿出来招招手,李诫这才躬身进了门。 皇上斜靠在紫檀宝座上,面前的大案满满都是奏章,他眼睛闭着,似乎是累了。 李诫看到两鬓斑白的皇上,先是一呆,接着一股酸热冲入鼻腔,苦涩异常,却不敢哭,上前俯身跪倒,咚咚咚,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响头,“小的李诫,请主子安。” 皇上费力地睁开眼睛,一见是他,脸上不由就带出几分笑意,“傻小子,磕头还是这么实诚。是不是没给太监红封,给你领到实心的金砖上头了?瞧你那脑门子,青了一大片!” 李诫咽了一口口水,拼命将喉头的涩痛压下去,笑嘻嘻说:“小的头硬,不管实心空心,都磕得邦邦响。” “起来吧,赐座,高福儿,泡一壶明前龙井。” 李诫坐在书案下头,欠身接过茶,轻轻吹了吹就喝了一大口,结果烫得呲牙咧嘴。 皇上又笑,“竟口渴成这样,喝茶要慢慢地品,你这叫牛饮水,浪费朕的好茶叶。” 李诫挠挠头,讪讪道:“什么茶啊水啊,喝到小的嘴里都一个味儿,只要能解渴就行。小的就是个粗人,这些文雅事儿学不来的,小的媳妇儿没准能说出道道儿来,” “你小子倒会讨赏,也罢,袁福儿,走时给他装两斤,别说朕亏待了王府旧人。” “小的谢主子赏!”李诫翻身跪倒,麻利地又是一个响头,起身笑道,“一年多没见主子,小的心里实在想得慌,能不能再讨主子个赏,把小的调回京城?” 侍立在旁的袁福儿吓了一跳,眼皮抬抬,暗道这小子怎的明目张胆地提要求,难道真的被功劳砸晕了头? 出乎他的意料,皇上却颔首道:“嗯,朕也有此意,山东河南的省务先放放,蓟辽总督的位子你还坐着,将精力放在京畿地区的防护上。兵部尚书年老致仕,朕一时还没选出合适的人来,你先一并担着。” 李诫又要磕头谢恩,皇上一摆手道:“免,磕来磕去还怎么好好说话!朕有事问你,这场民乱祸及五省,费这么大劲才镇压下去,除却土地兼并,还有其他原因吗?” 不等大军班师回朝,皇上就密诏他先行进宫,如此的着急,李诫暗自揣测,皇上可能遇到棘手的问题了。 因此他稍稍停顿片刻,打了个腹稿,慢慢说道:“起因是天灾,黄河年年泛滥,一夜大水,老百姓就没了活路,所以治理河道是首要。主子,小的听说曹无离在国子监授课,反被人轰下来,这样可不行,我们需要更多精通河务的能臣干吏。” 皇上应是不知此事,皱了眉头道:“……袁福儿,给曹无离一把戒尺,让他明儿去国子监讲学,告诉他,今年无论如何,也得给朕教出几个得用的人来!” 袁福儿应了一声,暗道李诫这一状告得好,往后曹无离只怕要在国子监横着走了。 李诫又说:“贪官污吏是人祸,又加重一层,不过历朝历代都免不了,只要有人当官,就肯定有人贪墨,无法根治,只能严办。” 皇上点头道:“你先前提的官员产业自报的法子很好,山东试行的效果不错,接下来再加几个省,逐渐推行全国……袁福儿记下,内阁和刑部商议具体章程,写进本朝律例。” 其实李诫心里明白,此举几乎是得罪所有官员,现在有皇上强压着施行,若是换了天日,也不知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一旦废除,他就成了众人眼中的靶子。 所以皇上才要写进律例,就算今后有人想废除此法,针对的也是制定律例的内阁和刑部。 李诫鼻头又是一酸,这何尝不是皇上对自己的保护! 他偷偷低下头,掩去泪意,复又抬头笑道:“还有一个就是老百姓的教化问题,他们大多不识字,也看不懂朝廷政令,什么律法规矩纯靠口口相传。这传话嘛,肯定越传越离谱,渐渐就会歪曲朝廷的意思,甚至无中生有……” “小的审问乱民,真是不审不知道,一审方明白民间竟有许多谣言流传……抹黑朝廷,中伤朝臣,有鼻子有眼的,简直叫人想解释都不知从哪儿解释。有些地方竟信奉邪门的鬼教,只知教主不知君主,这更可怕!” 皇上完全怔住了,默然半晌,猛地怒斥道:“民间竟乱成这个样子……哼,那些文官武将,天天说什么太平盛世,全是在骗朕!” 李诫见他气得脸都变了,忙道:“主子息怒,一来京城确实比别的地儿安稳,大臣们许是看不到这些隐患。二来报喜不报忧是官场上不成文的规定。主子莫急,小的所说是极端状况,并非所有地方都这样。” 皇上深深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的看法?” “小的以为,一个是要大力宣扬朝廷的政令,不要文绉绉的,用老百姓听得懂的大白话,让老百姓知圣意,明事理。再一个,重视底层官吏,尤其是县官,他们是衔接朝廷和老百姓第一层的官儿,职位虽小,职责重大,一定要好好用起来。” 皇上微微笑了下,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和欣慰,点头道:“长进不少,朕没看走眼。夜深了,你早些回去,明天进城,老二代朕去迎你。” 李诫应声退下,走到门口,犹豫了下,又折身回来,“主子,万事放宽心,一切以龙体为重。别看这困苦跟座大山压着似的,其实就是一道门槛,您老人家一抬脚就过去了!” 皇上愕然,继而失笑,指着李诫的鼻子笑骂道:“你个小毛头,蹬鼻子上脸了还?朕用你劝解?滚吧!” 李诫嘿嘿笑了几声,这才走了。 御书房渐次恢复寂静,秦王从屏风后闪进来,轻声走到皇上身边,伸手摸摸茶杯,下去亲手给父亲换了杯热茶。 皇上捧着茶,却没喝,“李诫如何?” 秦王道:“干实事的能臣。” 皇上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但秦王说了这一句之后,再没开口。 “他和老三走得近,你不自在了?” “不,儿臣从未做此想,相反,儿臣还要感谢他,若不是他夫人暗中提醒,秋狩时儿臣难逃一劫。” “你后面的架子上,最右边压着的那本奏折,拿出来看看。” 秦王依言取过来一看,脸上立即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又仔仔细细看了两三遍,才合上奏折,摇头叹道:“是儿臣眼界窄,小看他了。” 那是李诫回答皇上立哪个的折子。 皇上舒了口气,往椅背上一靠,缓缓道:“古来能臣很多,没有私心的却很少,李诫算是一个,当然你可以说,这是他对朕的忠心所致。但如何能让他对你也这般忠心,你就要好好琢磨琢磨了。” 秦王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皇上不放心,又说:“李诫很聪明,也有手段,你不要想着用什么法子拿住他。和别的朝臣都不一样,他是性情中人,只一条你记住了,用真心换真心!你诚心待他,他必会十倍百倍报你!” 秦王不由苦笑,“父皇,儿臣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也不是只会玩权术之人,您说得儿臣好像要卸磨杀驴似的。” 说到最后,竟透着点儿委屈。 皇上又是一乐,“朕信你,这些奏折你拿去批红,明儿早朝之前完成。” 秦王抱着两大摞奏折,心想又要彻夜不眠…… 同样彻夜不眠的还有李诫,他出了禁宫,本应去城外行辕,但中途拐了个弯儿,来到自家后门。 他奉密诏面圣,不能透露行踪,是以跟做贼一样翻墙头而入。 好在他的功夫尚未丢下,一路偷偷摸摸,倒也没被发现。 一声两声的打更声从寂静的夜中传来,人们早已入睡,偶尔几声犬吠,更显夜色深沉。 夜风柔和,庭院中充满了梧桐的花香,李诫坐在树上,望着半开的窗子,目光温暖眷恋。 此刻瑀儿肯定睡得正熟,他不想扰了她的梦,就这样,默默守着她,也挺好…… 东面天空慢慢泛起鱼肚白,李诫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了。 一想今天还有“班师回朝”的大典,还要去禁宫领筵,李诫就觉头疼,这些场面上的应酬,还真不如回家抱媳妇孩子。 他刚要走,嘎吱一声,窗子被人由内推开了。 赵瑀头发松松挽起,双颊带着酣睡过后的红晕,睡眼惺忪,身披薄薄的春衫,没有系衣带,慵懒随意。 下一刻,她看到了李诫,眼神一亮,整个人顿时焕发出别样的神采,刚要张口唤他,却见他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家伙,准是私自跑过来的! 赵瑀笑得像个孩子。 太阳升起来,浓绿的叶子上,淡紫的花瓣上,露珠晶莹闪烁,金刚石一般闪闪发光,他含笑坐在花叶间,一手扶着树枝,一手拿着花儿,眉眼俊逸,美得就像一幅画。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韦端己这句诗,用来形容李诫,赵瑀私心以为再贴切不过。 她无声地大喊道:“李诫,我喜欢你!” 李诫笑容更大了,眼中洋溢着愉悦,简直就要流淌下来。 起身一跃,他落在赵瑀窗前,将花别在她发间,低头轻轻啜住她的唇。 无数相思的苦楚,在这一瞬间,化为重逢的甜蜜。 他轻轻在她耳边说:“我的瑀儿,你的李诫回来啦!” 132 132 天光大亮,梧桐树上的人儿已不见了身影。 赵瑀托腮倚坐窗边,出神地望着一树繁花,嘴角微翘。 乔兰进来,鼻子吸了吸,一本正经问道:“太太,好甜的味儿,谁一大早吃糖了?” 赵瑀脸皮微红,轻笑说:“没人吃糖,是梧桐花的香味,清幽里透着甜,我自小就喜欢。” 乔兰恍然大悟道:“哦,所以老爷才大老远的送棵梧桐树来!话说回来,太太,今天老爷回城,秦王殿下和百官都去迎接,听说还有依仗呢,满大街都是花坊彩带,您真不去街上看热闹?” “不去了,我不爱凑热闹,你多带几个人,伺候老太太去。”赵瑀细细嘱咐道,“汇聚楼给留了位子,就在楼上看,别下去和人流挤——不行,你劝不住老太太,还是我和她说。抱上实哥儿,咱们去给老太太请安。” 果然,周氏一听只能远远地看,当下就有几分失望,“儿媳妇啊,离那么远,我儿看不见我。” 赵瑀知道,婆母更在意的是别人艳羡的目光,万众瞩目之下,李诫喊她一声娘,那份风光可了不得! 因而她忙笑,“京城的老百姓没见过他,所以争着抢着一睹总督大人的风采,您犯不着和他们挤,累出一身汗,丢了鞋,皱了衣,花了妆,咱们何必弄那么狼狈。在楼里坐着,吃着点心喝着茶,清清静静,居高临下看着他们闹腾,不更好?” 周氏琢磨琢磨,也对,自己是一品大员的娘,好歹要注意仪表,不能给儿子丢面! “嗯,还是你想得周到,就听你的!”周氏喜滋滋说,“反正不去街面上挤,抱上我的大孙子,这就走吧。哎呦乖孙孙,咱们去看你爹爹喽——” 赵瑀一怔,她没想让儿子去,但老太太说了,她总不好再拒人家第二次,便应了。 李实坐在周氏怀里,指着门口呀呀喊道:“远!远!” 原来是阿远过来请安。 阿远两岁多了,走路已很稳当,说话也比同龄人利索,抱着小拳头作揖,“阿远给老太太、太太请安。” 自从何氏离开李府,有意无意间,伺候他的人教他改了口,喊赵瑀“太太”,不再喊娘。 赵瑀揽过阿远,笑问:“想不想和弟弟一起上街玩?” 小孩子爱玩,阿远登时用力点点头,扯着赵瑀袖子说:“去,要去。” 周氏喜爱孩子,闻言一拍手,哈哈笑道:“得,今儿都跟老太太走,咱们先看仪仗队,再去天桥看杂耍,然后去东大街,那一溜儿的吃食铺子,咱们从街头吃到巷尾,不到天黑不回来!” 别说两个孩子,就是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都忍不住欢呼,个个喜气洋洋,期待万分。 赵瑀不由暗笑,果真是母子俩,婆母和李诫一样爱玩、会玩。 周氏抱着李实,丫鬟婆子侍卫前呼后拥地出了门。 院子一下子清静不少,赵瑀坐在梧桐树下,借着天光做针线。 日头一点点偏西,夏风熏然,本是悠闲的午后,张妲的突然到访,打破了这份宁静。 她面色难看,虽然极力压着,还是没掩住那份气急败坏。 “王爷和秦王吵起来了!”张妲一屁股坐下,刚说一句,眼圈立时红了,“就在太阙宫大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弄得谁都下不来台,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赵瑀很是吃了一惊,“为什么?他不是和秦王感情不错吗?” “那是以前!自从母后武阳故去,他和秦王愈发疏远了。”张妲叹道,“就说今天的庆功宴,本来高高兴兴的,可他突然自请守陵,差点没把皇上气晕了,秦王呵斥他两句,他就说等你当了皇上再来教训我——你说他是不是没脑子?” “若不是你家李诫拦着,只怕他就要上手!好好一场宴席让他搅黄了,真是气死我。哦,差点忘了,我是来和你知会一句,李诫在我家呢,这会儿正在开解他,估计会晚些回家。” 赵瑀凝神想了片刻,问道:“齐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突然发作,肯定有缘由,你没问问?” 张妲摇头道:“我一直在家养伤,倒没听说过什么,今天的事我也是听他大伴说的……” 她打了个顿儿,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喃喃道:“莫非因为母后的死?” 朝廷对外公布的消息,先皇后是病死的,难道另有隐情?事涉宫闱密事,赵瑀不敢妄自揣测,问道:“妲姐姐,是不是有人对齐王说什么了?” 张妲木木看着她,“他们说,母后不是病死的,是给秦王妃活活饿死的。” 赵瑀惊得头皮一炸,失声叫道:“怎么可能?秦王妃还没入主东宫呢,她哪来的……” 她猛然咬住话头,恍惚间明白了什么,是的,根本不用秦王妃亲自动手,也用不着她开口,只要她稍流露出此意,自有一群势力小人见风转舵,争先恐后把活儿干了。 彼时皇后被打入冷宫,宫里也乱哄哄的,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毕竟,皇后死了,对秦王一系百利无一害! “可是……入殓时,齐王没看出异常?” “别提了,他那时候浑浑噩噩,脑子和浆糊也差不多,根本想不了那么深。”张妲扶额,颇为头疼的哀声叫苦。 “瑀儿,你说我也忒倒霉了,好容易风波过去,刚想过几天太平日子,又有人教唆王爷生事。秦王板上钉钉是继任新君,那傻王爷还非要和人家杠,他说我傻,我看他也精明不到哪里去!” “没有确凿的证据,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儿,还是少信!”赵瑀劝道,“事情过去这么久才提出来,我看那些人是居心叵测,你得提醒王爷,小心当做了别人手里的刀。” “你和我想的一样,可我略提一嘴,他就恼了。但我想不通,就算母后是被饿死的又如何?随便推一个人出来顶罪就能结案,别说秦王,连秦王妃也扳不倒。若是惹急了秦王,直接把母后和武阳谋反的事抖搂出来,倒霉的还是王爷!” 是啊,挑唆齐王的人为了什么呢? 赵瑀也想不明白,“这话最早从谁嘴里说出来的?” “据说是母后身边的老嬷嬷,人都死了……兜兜转转,成了无头公案,谁知道怎么回事。” 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虽没有真凭实据,但听上去,一切都非常有道理,越琢磨,越觉得像是真的。 况且先前还有流言,秦王生母为先皇后所害。 如此想来,秦王更有动机了。 想必齐王已然相信,但他什么也做不了,既不能指责秦王的不是,为母亲出口气;又不能接受母亲活活饿死的惨相。 皇家的对错,又岂能真正分得清楚! 怨不得他冲动,在赵瑀看来,这就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儿子,为母亲所能做的,最后的坚持——谁与你们再上演兄友弟恭的戏码,还不如去守陵! 但是这样做,无非赌气罢了。 赵瑀用力握住张妲的手,“妲姐姐,务必劝齐王冷静,皇上还在,就算他不信秦王,还能不相信皇上吗?” 张妲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不住地摇头,眼神黯淡,末了说道:“他犯起倔,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算了,守陵也好,圈禁也好,总归我一直陪着他就是。” 日落西山,夕阳似一团燃烧的火球,殷红的光给屋舍、树木、大地镀上一层昏暗的金色,风过树梢,惊起几只昏鸦,振翅飞入西面无边的彩霞中。 “会好的,”赵瑀目不转睛望着灿烂的云霞,“否极泰来,一定会好的。” 张妲却很悲观,“我看不到希望。” 赵瑀看着她神秘一笑,指着天边道:“告诉你个秘密,谁看到了这晚霞,一准儿会发生好事!” “啊?!”张妲瞠目结舌,好半晌才说,“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亲身经历过……妲姐姐,信我!” 院门外一阵喧闹,隔得老远,就听到李实响亮的大笑声,李诫郎朗的笑声,还有周氏略带担忧的呼喝声。 李实岔腿坐在父亲的肩膀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李诫一手扶着儿子的腰,一手拉着阿远,慢悠悠走进来。 阿远奋力迈着小短腿,吭哧吭哧紧跟着李诫,就是不让丫鬟抱。 周氏张开手护在旁边,不错眼盯着孙子,“儿子你扶稳当点儿,摔着我大孙子,老娘拿藤条抽你!” 赵瑀笑了下,起身迎过去。 张妲不让周氏和李诫给她行礼,“我和瑀儿不见外,你们也省了这套礼数。” 李诫笑道:“王妃放心,皇上的气消了,也不必上什么请罪折子,明儿叫王爷进宫给皇上认个错,这事就算过去了。” 张妲不由松了口气,“王爷想通了就好。” 李诫眼神闪闪,把儿子交给媳妇,“我去送送齐王妃。” 这就是有话和张妲单独说,赵瑀心下了然,对张妲微一点头,和周氏说说笑笑进了屋子。 周氏兴致勃勃说着所见所闻,乔兰适时添几句感想,“老爷一到,路边的百姓就跟倒伏的麦子一样,呼啦啦跪倒一片,别提多威风了。” “我儿就是太小心,只骑马,不坐车,那车那个金光灿灿啊,晃得我眼都花了,不坐真可惜!”周氏不无遗憾道,“他现在是大总督,赫赫战功啊,见了迎接的官员,早早就下了马,一路走到宫门下,我瞧着不大得劲。” 赵瑀失笑:“如果他堂而皇之受了这份荣耀,那才是不得劲!” 周氏哈哈一笑,“我不如你们懂得多,就是随便说说。” 又说了几句闲话,赵瑀瞥见一旁的阿远,神色有些恹恹,不由诧异,待要细问,李诫挑帘进来了。 一屋子人很有眼色,纷纷找借口退了出去,赵瑀便把疑问暂且摁下,问李诫:“宫中情况怎么样,皇后之死真和秦王有关?” 李诫脱去官袍,一头躺倒在炕上,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有关无关,都是借着酒醉说胡话——别有用心!” 133 133 烛光煌煌,映在李诫眼中,就像跳跃的两团火。 他想的比赵瑀要深得多,“先皇后薨逝时,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当晚就自缢随皇后去了,皇后到底怎么死的,就没人能说清楚。太医院记档,皇后确实是得了很严重的风寒,而且武阳的死给她打击也不小,这么一想,她病逝也是极有可能的。” “但宫里的事乱得很,就像你说的,或有人授意,或有人作践她讨好未来的主子,也不是没可能。总之是一笔烂账,根本查不清。” “三爷无法拿皇后的死做文章,这口气他只能咽下。”李诫长吁口气,“他是个孝子,心中那股无名火憋久了,总得找个出口发泄出来。恰好今天宴席上,有人奏请给二爷生母加封谥号,三爷当场就爆发了。” 赵瑀倒吸口气,“这也太早了吧,不管怎么说,先皇后没有定罪,她都没有谥号……” “谁说不是呢!”李诫揉揉脸,深深叹道:“起码等二爷登基了再议,到时候谁也挑不出理儿来。” 赵瑀直皱眉头,老大不乐意道:“是谁这么讨厌,偏在你的庆功宴上提这事!” 李诫毫不在意地笑笑,“一个宗室子弟,明着是讨好二爷,其实是给二爷挖了个坑。趁着今天文武百官、宗亲权贵都在,一下子将两个皇子的矛盾摆在明面上,你看着吧,过不了几天,准有人质疑皇后的死因!到时候二爷的日子就不大好过了。” “无利不起早,谁会平白得罪未来的君主,图什么呢?”赵瑀糊涂了,“难道他想拥立齐王?” “皇上属意的是二爷,三爷不大可能上位。我猜……这个宗亲也是被推出来试水的,背后另有其人,应该还不是一小部分人。” “到底是谁啊?怎么你越说我越糊涂。” 李诫大笑起来,“他们给二爷安插个弑母的罪名,就是想把二爷架在火上烤,让二爷的皇位不稳,让二爷不得不依靠他们。若想知道这些人是谁,只要看看这段时日,谁的利益受损最多就明白了。” 赵瑀拧眉思索半天,似懂非懂说:“谁的利益受损……太多了呀,莫非是……土地?” 李诫眼睛一亮,抱着赵瑀笑道:“瑀儿好聪明,就是土地!这些权贵、大地主、大富豪,打得一手好算盘,趁着民乱刚平,国力尚未恢复,宫闱又生乱这空档,打算逼二爷让步,停止清丈土地,顺便再圈地!” “可皇上还在,能容许他们这样做?” “皇上……”李诫眼神瞬间黯淡下来,声音多了一丝苦涩,“身子骨不大好,昨晚我见他就觉得老了许多,今天他老人家一直咳嗽,听着忒让人揪心。” “这些话,你和齐王都说了?” “嗯,但他能听进去多少就不知道了,两兄弟之间一旦生了龃龉,没那么容易消减。现今的情况是,三爷怀疑二爷逼死先皇后,二爷怀疑三爷有反意……唉,我只担心主子,还不够他糟心呢!” “背后作祟的人太可恶,能不能查出来是谁在兴风作浪?” 李诫盯着上面的承尘发呆,久久才吐出一口气,“难,这不是几个人,是与整个阶层对抗。除非二爷能狠下心来,采用重典治吏,杀一批人给他们瞧瞧。见见满地的血,看看滚落的人头,那些富贵窝里长大的人,才知道什么叫怕!” 赵瑀接过话,“不过这样,秦王一个‘暴戾’的名头就逃不掉了。” “现在许多问题,都是先皇在位时埋下的隐患,皇上倒是早看出来了,登基后马上开始整治,偏偏连年灾害,又爆发了民乱,根本顾不过来,他身子……唉,这些事都压在二爷头上,他的运气也着实不太好。” 赵瑀更担心的是他,“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做你能做的,实在力不能及,也别太勉强自己。” 李诫摩挲着她的手,“嗯,我上有老下有小,不会和三爷一样愣头愣脑的蛮干……我也要想想咱们以后的路怎么走。” 赵瑀不由心一紧,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若是皇上不在了,李诫将会失去最大的靠山,而秦王,能和皇上一样对李诫吗? 但她不忍心再给他添不痛快,只轻轻揉着他的鬓角,“昨夜没睡,今儿又忙了一天,歇着吧,什么糟心的事儿,等睡醒了再说。” 李诫嗯了一声,闭上眼睛说:“还有,往后家里人出门,务必叫袁大袁二其中一个跟着,府里的侍卫也要敲打敲打,今天我去接娘和孩子,那几个玩得比主子还起劲,明天都打发走……” 说着说着,鼾声渐起,赵瑀低头一看,李诫已然睡熟了。 或许是听进去李诫的劝解,或许是认清了时下的形势,第二日一早,齐王乖乖进宫,不但和皇上,也和秦王认了错,起码在外人看来,当时的场景是父慈子孝,埙篪相和。 官场无人提,皇后之死的流言却在民间悄悄传开了,不知不觉中,秦王被描绘成刻薄毒辣的储君,而齐王,逐渐成了宽和厚道的贤王。 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这一切。 京城表面上还是平静的,然盂兰盆会一过,随着皇上的身子每况愈下,京城的气氛,就和盛夏的天气一样,闷热蒸腾,令人透不过气。 李诫在宫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张妲来的也越来越少,倒不是和赵瑀疏远,这个夏天,她一直拖着齐王游玩。 齐王原来是爱玩爱闹的性子,乍逢大变,性子变得消沉,也不爱出门了。不过张妲豁得出脸面,硬是把他从屋子里拽出来,今儿去西山庄子,明儿去南山钓鱼,后天又去猎场跑马。 总之就是漫山遍野的瞎跑。 赵瑀知道她的用意——给齐王找点事情做,省得他整日胡思乱想,也省得有小人再挑唆他。 皇上大概也明白,所以尽管有朝臣阴晦提出“齐王有孝在身,理应闭门守孝”,皇上也统统驳斥回去。 与此同时,秦王加紧收拢权力,尤其是兵权。 李诫的兵权,回京后就全部交了出去,后来秦王又给他一部分京畿大营的兵力,并直言不讳问道:“三弟府里的火器队,听说源自你的火器营,你说我该不该收回来?” 李诫同样直言:“不能收,这队人在皇上那里过了明路,您如果收回来,皇上不会高兴,三爷会怨恨,保不齐还得和您杠起来。二爷,小的说句掏心窝子话,真想谋反,再来十个火器队都成不了事!这队人,能让三爷心安,还能彰显您的大度……皇上现在最想见的,就是两位爷的融洽。” 秦王衡量许久,终是听了李诫的建议。 皇上后来知道此事,特地赏了李实一个恩典——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 大孙子还不到两岁就是四品的官儿,把周氏高兴得是一宿没睡着觉,抱着孙子使劲儿地亲,她只道是皇上对自家的恩典,赵瑀却明白,皇上这是借此告诫所有朝臣:凡维护两个皇子关系者,赏! 反之则是,凡挑拨两个皇子关系者,罚! 于是某些宗亲权贵的气焰收敛不少。 但皇上老了,尽管他无比希望缓和两个儿子的关系,但老天爷没有留给他太多的时间。 十月里一场风寒,时好时坏一个多月过去,到了冬月,皇上竟无法下地。 今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 赵瑀怕冷,屋里早早燃起了地龙,外面凛冽寒风,室内融融如春,她抱着儿子坐在案前,握着儿子的小手教他写字。 门响了,厚锻帘子一掀,李诫挟着寒气进来,头上、肩膀上落着雪,被暖和气儿一熏,登时化成了水。 赵瑀忙道:“快换衣服,别被雪水滋病了。” 李诫从丫鬟手里接过棉巾子,随便擦了擦,“不用,待会儿就走,皇上打发我去西山叫齐王回来,我这是顺道儿回家看看。” 他抱着儿子亲了又亲,冰得李实边躲边笑。 赵瑀却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意味,挥退下人,悄悄问他:“皇上怎么突然想起叫齐王回来了?” 李诫抚着儿子的头,默然不语,良久才说:“皇上今早吐了血,又昏过去一次,醒来就唤三爷……” 赵瑀心猛地一沉,好半天才缓过来,“吐血……皇上是不是……” 不行了,这三个字她不敢说。 李诫低着头,赵瑀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听他狠狠吸了两下鼻子,用手揉揉眼,抬头挤出一丝笑,“宫里什么珍贵药都有,吴院判也在,兴许过过就好了。” 他眼圈发红,声音暗沉嘶哑,是真的伤心。 赵瑀一阵心疼,她明白李诫对皇上的感情,虽说是主仆情深,但有时候他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是对父亲似的景仰和依赖。 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 赵瑀揽住他,让他靠在自己怀中,轻声说:“歇歇再走吧,当心熬坏了身子,对我和孩子来说,你顶顶重要。” 李诫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满腔的酸涩咽了回去,笑道:“没事,差事不能耽搁,皇上还等着呢。” 他起身把儿子放在暖炕上,回头看了看赵瑀,说:“往后一段日子或许我都不能回来,虽然我不想,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瑀儿,这天,要变了。” 134 134 齐王是被李诫从被窝里刨出来的,一脸迷糊的扔上了马车。 到宫门下了马车,让刺骨的西北风一吹,他才从恍惚中醒过味儿来,瞪着李诫问道:“你说啥?父皇龙体堪忧?” 李诫罕见的素着脸,微一点头,“入冬以来一直不大好,三爷您心里要有个底儿……” 齐王全身一震,喑哑着嗓子问道:“为何不早说?” “谁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三爷,快走吧。” 齐王不知想到了什么,冷笑两声,转身大踏步进宫,一路上再没说话。 李诫也沉默着,跟在齐王后面,来到太阙宫。 殿内的地龙、火墙都燃着炭火,刚进门便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和室外冰天雪地简直判若两个世界。 从殿门走到内室,不过几步路,李诫便觉热得浑身发燥,十分的不舒服。 即便这样热,皇上仍盖着厚厚的锦被。 他闭目躺在大迎枕上,双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嘴唇发白,嗓子里就跟有哨子一样,长一声短一声的响,不似发出咳咳的声音,却是一口痰也咳不出。 听着就让人憋得难受。 皇上听见动静,睁眼看见是他们,刚想说话,却是一阵猛咳,几乎连气也喘不上来。 李诫忙奔过去,半抱着皇上给他捶背,袁福儿赶紧捧过痰盂,其余伺候的,有的端茶,有的拧热棉巾子,还有的拿止咳的汤药。 他们有条不紊地忙着,但很安静,丁点儿的声音也没有。 齐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当地,想上前帮忙,又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看着病骨支离的老父亲,泪水顿时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滚了下来。 皇上咳出口痰来,方觉好些了,由李诫伺候着喝了几口水,笑道:“老三来了呀,坐到朕身边来。” 齐王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地挨着皇上坐下,“父皇,这是怎么了,重阳节见您还好好的呢。” 皇上费力地坐起身,笑咪咪说:“人老了,毛病就多,一场风寒就能要了命……” “皇上!”李诫忍不住出声打断,呸呸往地上啐了一口,“好的灵,坏的不灵……”接连念了几遍,才半是埋怨的说,“您别瞎想,吴院判都说了,不是大病,两副药就能好。” 他这幅样子逗乐了皇上,又笑又咳,“好好,朕不说……老二呢,来了吗?” 袁福儿回禀道:“已着人去请,想来快到了。” 正说着,秦王挑帘进来,先站在熏笼旁,去了周身的寒气,再踱步而来,“儿臣参见父皇。” “你也过来坐。” 李诫早已起身给秦王见礼,把皇上右边的位置让出来,自己垂手站在一旁。 齐王并未起身,握着皇上的手闷头不语,秦王也好像没看见他,一边给皇上揉着虎口,一边捡着几样要紧的朝政说了。 皇上点点头,“做的不错,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要掌握好,一旦制定好纲要策略,就不要来回翻动,不要乱折腾,朝令夕改,最是大忌。” 秦王难得说了句俏皮话,“不然就成了一锅烂鱼了。” 齐王不明所以,李诫却知道,皇上是嘱咐秦王,这两年制定的策略,颁发的政令,在新朝也务必继续推行。 皇上拉过齐王的手,又拉过秦王的手,交叠握在一起,声音变得有些涩,“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话你们都懂,可你们又都不懂……都是朕的儿子,过去的事就都过去了,什么仇,什么怨,都是朕的错,你们只管往老父亲身上撒气,你们……要好好的。” “老三,你二哥有你二哥的难处,朕不是个好皇帝,留了个烂摊子给他,他的压力很大,你多体谅他些,尽量给他搭把手。” “老二,你三弟的脾气你比朕还清楚,他是个纯善天真的好孩子,如果犯了左性,你当哥哥的,不能和弟弟计较,要大度,要能容人。” 皇上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不免有些喘吁吁的,看着两个低头不语的儿子,心里头的酸涩止不住往上泛,好一会儿才艰难道:“你们两个打小就要好,竟比同母兄弟还亲近些,朕实在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要这样劝你们……” 他的话里全是惆怅,李诫听着不是滋味,正想怎么打岔哄哄,却听秦王道:“父皇的话,儿臣记下了。” 李诫当下心头一松,便看向齐王。 皇上也盯着齐王。 一时间,屋里鸦雀无声,只听见墙角的自鸣钟咔嚓咔嚓的响。 许久,才听齐王瓮声瓮气说道:“儿臣记下了。” 皇上明显松了一口气,发自内心地笑起来,拍着他二人的手说:“好好,朕可以放心了。” 许是压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挪开了,强撑着的那股精神头登时消散下去,皇上面露疲色,有些昏昏欲睡。 几人见状,就要告退。 皇上却单独留下李诫,身边伺候的也都赶了出去,连袁福儿也不例外。 他还是担心两个儿子会反目成仇,颤巍巍递给李诫一枚龙纹玉佩,“这个你收着,若他们两个以后再闹,你就拿这个出来……咳咳,代朕训斥他们!” 李诫忍着泪意,笑道:“主子多虑了,两位小主子都是明事理的,不会闹。” “那样最好……王府旧人这么多,能和他们两个说几句体己话的,也只有你了,你平时多劝着他们点儿,好歹给朕保住这两个儿子。朕知道,这差事一个不慎,就会两边招怨,你拿着龙佩,也能保你平安。” 李诫只好收了,伺候皇上歇下,悄悄从内室退了出来。 天空彤云密布,肆虐的北风卷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兜头盖脸扑过来,打得脸庞生疼生疼的。 李诫站在殿门外,不知疼不知冷,呆呆看着苍茫的穹顶,足站得两腿僵硬,才挪着灌铅似的沉重脚步,一步一滑慢慢往宫门处走。 刚走到宫门旁的甬道上,便听有人激烈的争吵,站岗的侍卫个个面面相觑,过往的宫女太监们更是步履匆匆,逃也似地飞奔而去。 李诫一听就是两位爷的声音,脑中霎时浮现皇上痛楚的面容,当下心头猛地一缩,只觉一股怒气噌地蹿上脑门。 他二话不说,直奔两位爷的方向。 老远就听齐王声嘶力竭地喊道:“是不是你杀了母后?你凭什么——,父皇都没有治母后的死罪!就算母后有罪,也轮不到你动手,你可是她养大的啊!” 秦王揪着齐王的衣领,几乎将他腾空拎起来,暴怒得五官错位,大吼道:“我没有!你这个蠢货,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若不是父皇有令,我真想……” “你想杀我是不是?”齐王一拳挥出去,“你杀啊!大哥人不人鬼不鬼,母后死了,妹妹死了,如今父皇又要死了,就剩你一个假仁假义的,我活着干嘛!” 秦王更是气得浑身直颤,砰一声,也毫不客气给弟弟来了一下。 两人顿时扭做一团。 “都住手!”李诫大喝道,顾不得上下尊卑,发狠将二人分开,“二位爷,皇上还在病榻上躺着呢,你们要拼个你死我活,也得等皇上归天了再说!” 袁福儿躲在角落里偷偷瞄向这里,暗道这话也就李诫敢说,换一个,只怕此刻脑袋已经搬家。 秦王整整凌乱的衣衫,阴着脸,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齐王委顿在地,满面泪光,“我就想知道个真相,我就想知道母后是怎么死的……” “三爷,”李诫俯下身,恳切道,“小的问您一句话,头两年宫中暗地流传,二爷的生母是被皇后害死的,这话您信不信?” 齐王一抹眼泪,冷哼道:“胡扯,她是难产而亡,如果是母后害死的,母后为什么还养二哥二十多年?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是小人中伤母后!” 李诫叹息道:“那别人说二爷害死皇后,无凭无据,又事隔大半年,您怎么就信了呢?” 齐王一怔,“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武阳公主暗杀二爷在前,皇后刺杀皇上在后,您理所当然认为二爷肯定会报复!”李诫目光陡地一闪,语调变得冰冷,“或许,您还认为皇上有意纵容。” 齐王猛然抬头,仿佛不认识似地打量着李诫,半天才泄气道,“我……我,父皇没有给她们定罪,他从没和我说过母后和武阳谋反。” 李诫笑了下,无奈,无力,透着说不出的心酸,“三爷,你还不懂吗?您要皇上怎么和你说?说您的母亲要杀了父亲,说您的妹妹要杀了亲哥哥……三爷,皇上满心替你打算,您别寒了他老人家的心。” 齐王的目光在李诫和秦王之间来回打转,只觉满腹心酸无人可诉,许久,他蓦地抱头大哭,似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怨气全都发泄出来。 秦王已恢复平静,板着脸看不出喜怒,他一拍李诫的肩膀,低声道:“看着他。” 说罢,也不等李诫回话,背着手扬长而去。 李诫又是一声叹息,解下大氅披在齐王身上,坐在他旁边,也不劝,就是安安静静陪着他。 齐王哭了好一气,瞅瞅李诫,扯下大氅扔给他,哑着嗓子嘀咕道:“用不着你假好心,抱你新主子大腿去吧!” 李诫知道他在赌气,毫不在意地笑笑,“三爷,等你有了孩子,就能体谅皇上的心了。” 齐王冷哼一声,起身走了。 李诫仰倒在雪地上,手脚摊开,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瞬间融化成水,和着眼角的泪,一滴一滴淌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李大人!”袁福儿忽然惊慌失措跑过来,带着哭腔喊道,“快去内殿,皇上……” 李诫脑子嗡地一响,挣扎了几下才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跑进内殿。 七八个重臣都跪在地上,还有几个老亲王,打头跪着的是秦王和齐王。 李诫直接冲到前面,扑通一声跪倒,只唤了一声“皇上”,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皇上惨白的脸渐渐变得潮红,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慢慢坐起身来,“身后事朕都写在遗旨上了,你们照做就是。秦王,这个天下交给你了……” 他的目光移向李诫,慈爱、欣慰,“朕这辈子经过许多事,唯一觉得幸运的,是收了你小子。” 135 135 冬月二十,在位还不到三年的隆正帝崩逝,皇二子秦王灵前登基,定年号景顺。 有品阶的诰命夫人都要去宫里哭丧,赵瑀匆匆安排好家里的事情,二十一日凌晨,冒着满天鹅毛大雪,与婆婆一起入了宫。 天上飞着大雪,房顶屋檐是厚厚的积雪,宫里飘着白纸、白幔、白绢,一眼望过去,入目皆是白色,凄凉落寞。 赵瑀扶着周氏,在礼仪太监的引领下,来到太阙宫内殿哭灵。 她们的品阶高,位置靠前,离火盆近,虽然烟火味大,但比跪在门口的人好了不少,至少不用呛冷风。 秦王妃跪在最前面,右后方是张妲,左边是几位太妃。 还有若干亲王妃、郡王妃、郡主县主等宗室族亲。 女人天生会哭,不管真伤心假难过,个个都捂着帕子哭得悲痛欲绝。 赵瑀想起先帝对李诫的种种好,且自己能和李诫在一起,先帝可是帮了大忙的…… 心口一酸,潸然泪下。 跪了个把时辰,礼仪太监们复又过来,请内外命妇去偏殿暂做歇息。 赵瑀安顿好婆婆,无意间看到张妲偷偷摸摸往外溜,便悄声跟上,瞅空扯住她,“去哪里?” 张妲吓得差点跳起来,回身一看是她,拍着胸口嗔道:“吓死我了……我去找王爷,刚才我看见他了,一会儿就回来,误不了事。” 朝臣们在大殿,紧挨着灵堂,偷偷望一眼的话,还真不耽误。 赵瑀也有些心动——她都大半个月没见到李诫了,遂道:“我也想去,就是不知道让不让咱们乱走。” 张妲说:“不碍事,我以前和王爷来过好多次,这里的人我都脸熟,再说咱们一个亲王妃,一个一品诰命,总不至于连这点面子都没有。” 是以她们二人一路走到大殿前,但见门口守卫森严,便知里面在议事,不好上前,就站在廊下候着。 好在并未久等,一刻钟后,数名朝臣从内鱼贯而出,李诫在人群中间,边走边和旁边的人小声说着什么。 不见齐王的踪影。 张妲失望极了,忧心道:“难道他还在里面,千万别和新帝起什么争执。” 赵瑀不错眼盯着李诫的身影,轻声说:“你在这里等我会儿,我去问问。” 她拎着裙角拾阶而下,嘎吱嘎吱踩着雪,循着李诫的脚步追过去。 张妲纳闷道:“喊一嗓子不就行了……” “她不是那种肆意的性子。” 身后突然传来阴沉暗哑的男人声音,张妲登时浑身一哆嗦,扭脸一看,竟是温钧竹! 他目光阴沉沉的,直勾勾盯着赵瑀远去的青黑色身影。 张妲想也没想,向旁边跨了一大步,接着,又是一大步,直到隔了三四丈,她才停下移动的脚步。 温钧竹愕然,继而脸涨得通红,腮帮子上的肌肉咬得一鼓一鼓的,脖子上青筋暴起,明显是动了怒,却是忍着没动。 张妲只是觉得离他远点儿比较好,她丝毫没发觉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已经深深伤了温钧竹的自尊。 几只麻雀在雪地里觅食,被赵瑀的脚步声惊起,拍打着翅膀,忽一声从李诫头上飞过去,稳稳落在屋脊上,眨着小豆眼吱吱喳喳叫着,仿佛在诉说什么。 李诫好像觉察到后面有人,回身望了过来。 连下两天的风雪丝毫没有渐弱的迹象,成团成片的碎玉琼花漫天飞舞,白茫茫中,殿宇楼阁、红墙黄瓦都不甚清晰,唯有越来越近的那一抹倩影,清清楚楚地映在他的眼眸中。 “瑀儿……” 大半个月以来,李诫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一次。 他刚动了下脚,就见赵瑀如一只轻盈的春燕,连跑带跳,在即将滑倒的那一瞬,扑进了他的怀中。 李诫双臂紧紧抱着她,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肩颈处,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 赵瑀用力环住他的脖子,揪心似的疼,在他耳边喃喃道:“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隔着棉袍,都觉得你骨头硌得慌。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好歹注意下自己的身子。” 李诫又笑了下,轻轻放开她,“我没事。” “还没事……脸上瘦得快没肉了,眼睛都哭肿了,看看那两团青紫,你多少时间没睡觉了?”赵瑀双手抚上他的脸颊,“胡子拉碴,头发也乱着,你何曾这么狼狈过……” 李诫用大氅裹住她,半抱半扶,“我们去西厢房说话。” 赵瑀忽发觉他们站在甬道上,立时脸皮发烫,好在此刻大臣们散了差不多,倒免去不少尴尬。 李诫把她领到一处空房子,摸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此次没有炭火取暖,索性撩开衣服,摁在心口上捂着。 赵瑀急忙缩手,“我不冷,把衣服系好,冻着可不得了。” 李诫胳膊环着她不叫动,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笑道:“好容易见一面,我呆不长,马上就得去灵堂,咱们好生说会儿话。” 赵瑀便不挣扎了,悄声问道:“停灵二十七日,你一直都要在宫里吗?” “过了头七就回家。我这里一切安好,你不必挂念。有几句话,你帮我带给张妲,叫她和三爷说,不要自请就藩,一定要留在京中。刚才三爷想要提这事,让我打岔岔开了。” 赵瑀不明白,“为什么?虽说现在不强令亲王就藩,可齐王和皇上生了间隙,又有人想拿他生事,让他离京不是更好吗?” “不好!这就坐实了皇上刻薄寡恩的名声。”李诫目光霍地一闪,刚才略显疲倦的神色霎时一扫而光,双目炯然生光,已是提足了精神,“先帝爷叫我保住他两个儿子,我不能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望。” “皇上刚刚登基,帝位未稳,而三爷主动留在京中,那些兄弟不合、反目成仇的谣言就会不攻自破,这是对皇上最大的支持!” 赵瑀稍一琢磨,立时醒悟过来,“齐王释放出善意,皇上定会领情,反过来也是保护齐王自己,对不对?” “嗯,我本打算和三爷念叨念叨,但他好像和我赌上气了,见了我扭头就走!”李诫苦笑道,“他比我还大几个月呢,真是小孩子脾气。” “不是越大就越懂事,有时候人要摔一跤,过个坎儿,才能真正长大。”赵瑀安慰道,“你放心,话我一定带到,妲姐姐也十分担心齐王,肯定会说服他。” 外面陆续有人走动,北面传来阵阵嚎天动地的哭声,李诫向外看了一眼,叮嘱道:“我要赶紧过去了,你也回去,别叫人挑出错来。” 他亲亲赵瑀的脸颊,起身整理好衣服,拉开门,风雪一拥而入,他的斗篷“呼”地在风中展开,好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苍鹰。 他回头笑道:“瑀儿,当初喜欢上你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不叫你受丁点儿委屈,让任何人都不敢对你起歪心思,要给你一世荣华!这话,我一时一刻也没忘。” 赵瑀倚门而立,望着他在雪中越走越远的身影,嘴角弯弯,虽不敢大笑,眼中的暖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大殿门口,齐王也匆匆奔向灵堂,张妲似乎刚和他分开,脸上还带着莫名的惆怅。 看见赵瑀过来,张妲不禁向一旁看了看,“诶?表哥什么时候走了……瑀儿,你小心点,他看你的眼神让人瘆得慌。” 赵瑀怔了下,随后笑笑,“他奈何不了我们,不要管他,我有话跟你说。” 她把李诫的话细细说了一遍,“……事关身家性命,务必要说服齐王。” 这一年多下来,张妲对赵瑀已是极为信服,忙不迭点头道:“放心,我就是撒泼打滚,也会把王爷留在京城。” 时过午牌,半日的哭灵下来,任谁也疲惫不堪,赵瑀扶着周氏,一步一滑从太阙宫出来,长长舒了口气,“可累死了,腿都跪麻了。” 周氏也累得够呛,“哎呦,原来诰命夫人真不是那么好当的,比我干一天农活还累。” 婆媳俩小声嘀咕着,赵瑀不经意间瞥见,张妲中途拐了个弯儿,悄悄去了东偏殿。 那是齐王歇脚的地方。 赵瑀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第二天再见面时,张妲凑过来说:“我说动我家王爷啦,他不走。” 赵瑀心中一喜,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同样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说动他的?莫不是真撒泼打滚儿了吧?” 张妲忍不住噗嗤笑出来,随即用手帕子捂住嘴,咳了几声掩饰过去,白了赵瑀一眼,“我家王爷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和他分析利弊,他自然就听了。不过我没提你家大人的名字,我怕他恼,等往后他的心结打开了,我再和他说实话。” 其实就算张妲不说,齐王也知道是李诫的主意。 他抓了个空子叫李诫出来,面无表情道:“我谢你了!” 李诫揉揉酸涩的眼睛,淡淡回他两字,“不谢。” 齐王气急,“你好大的谱儿,还叫王妃从中传话,她一开口我就知道,这些弯弯绕她那脑瓜子根本想不到,准是你小子的主意!” 这话勾起李诫几分好奇,“您知道是我的主意,怎么还听了?” 136 136 李诫一句话问住了齐王。 是啊,同样的建议,从张妲嘴里说出来,他为什么就没翻脸? 那个女人是怎么说的…… 齐王似乎又看到张妲杵在面前,看着自己,小心翼翼的眼神,就好像自己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说:“我知道你现在什么滋味,你不愿意将自己的母亲想得太坏。母后对你很好很好,不管别人怎么看,在你心里,她从来都是最爱你的人……” “父皇宠爱你,但万里江山的分量更重,武阳亲近你,但她更喜欢权势。只有母后,她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给你。” “帝位……便是我一个妇道人家都知道,那是无上的威仪荣光,一句话就能左右人的生死,天下万民,朝臣宗亲,别管是谁,见了你都要跪下!你在最高处,看着所有人臣服脚下……这种登顶的感觉,没有几个人可以抵抗得住!” “但是母后从根本上就错了,她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你头上。她用错了手段,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走了极端……” “其实你也明白的对不对?你一直怄气,是因为无法接受母后的死亡……更无法接受,她是因你而死。” 最后一句话,张妲说的很轻,却仿佛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齐王的心上。 自从母后死后,他心里隐隐觉得,如果自己更强势,让母后听自己的,或许她不会走这条路。 如果自己能力更强,盖过二哥的锋芒,或许父皇会选自己做储君,那母后根本用不着替他争夺。 终究自己太无能,平白葬送了母后的命! 这种无可化解的自责愧疚,化成周身尖刺,排斥任何想要靠近他的人。 所有人都认为他在无理取闹,张妲却看出他的痛苦。 这傻丫头,大概一直关注着他吧。 自己也不是孑然一身…… 齐王眼神发飘,脸上要笑不笑的,对面的李诫看了,伸手轻轻推了他一下,“三爷,您老发呆发了一刻钟,想什么好事呢,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齐王一怔,下意识去抹嘴角,马上喊道:“哪有哈喇子?你小子少拿本王找乐,哼,媳妇儿娶进门了是吧,可不是你求着本王撑面子的时候!” 他有心情和自己斗嘴,李诫便知他的心结已解,虽不知张妲是怎么劝解的,但好歹目的达成,自己也终于能缓口气! 头七一过,李诫回到家,舒舒服服洗过热水澡,摊着手脚躺在自家暖炕上,长长吁口气,“还是家里好啊。” 赵瑀坐在旁边,给他细细擦干头发,柔声说:“明儿还去宫里吗?” “嗯,先皇停灵二十七日,还得商议下葬的事,这些循着旧例,倒不难办。”李诫皱皱眉头,“我发愁的是赈济粮,因这场民乱,几个大省今年都没什么收成,偏今年冬天又长又冷——看这雪就没怎么停过!” “别皱眉,竖纹都长出来了。“赵瑀揉着他的眉心,“天灾人祸,老百姓也真是苦,昨个儿我去齐王府,王府街竟然都有要饭的!往年别说要饭的,就是小商小贩都不让往里走。” “西城还算好的,东城那边更多,都知道那里商贾云集,有钱人多。什么乞丐流民,一窝一窝的,赶都赶不走。”李诫深深叹息道,“京城都成这个样子,其他地方可想而知,赈济粮必须要足量、及早调拨下去。二爷……皇上,刚登基就碰到棘手事,也是难啊!” 看他忧心忡忡,赵瑀不免心疼,忙捡着几样趣事哄他开心,“你不是纳闷张妲怎样劝的齐王么?昨天我特地问了,她说……” 赵瑀忍不住抿嘴一笑,“她说齐王就是个要糖吃的孩子,给他讲大道理行不通的,须得给块糖甜甜嘴,让他知道有人一心一意挂念他。” 李诫也笑起来,仰起头,伸手抚上赵瑀的脸颊,“这个法子好……瑀儿,甜个嘴儿吧。” 温暖的烛光染红了赵瑀娇靥,恰似一块美玉莹莹生光,看得李诫又是一呆。 等他回过神来,心上人的唇已然贴过来。 李诫啜住她的唇,轻轻的,吮了又吮。 似甘露,似琼浆,那是人间无上的美味,摇人心扉。 京城接连几场大雪,临近年关,总算晴了天。 这天是送丧的日子,浩浩荡荡的队伍护送先帝的灵柩,去往灵寿山帝陵。 袁福儿自请守陵,皇上准了。 李诫一同送葬,临别时,袁福儿和他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和先帝的性情大不相同,与你也没有先帝那般深厚的情分,老哥哥多嘴提醒你一句,慎言慎行,无过便是有功。” 李诫怔怔望着踽踽独行的袁福儿,心里一阵空明,说不出什么滋味,直到双脚冻得发麻,才慢慢折返。 残雪连陌,映着阳光,发出白花花的光,刺得人眼疼。 御书房,景顺帝看着户部的折子,眉头紧皱,脸冰得可怕。 “国库就这么点儿银子?” 户部张郎中小心答道:“连年的水患,一年多的民乱,还有两场国丧……国库真的是捉襟见肘,最多三万两银子买粮,多的,真拿不出来……” 张郎中是张妲的父亲,因齐王的原因,张郎中面对新帝,总显得底气不足。 新升了首辅的魏大学士见状,斟酌道:“先帝在时,大力查处土地兼并,原本国库充盈不少,但为平民乱,这些钱都填补到军费里头去了。后来犒赏三军,又折腾进去不少银子,张大人能拿出这三万两银子确实不易。” 景顺帝知道国库没银子,可没想到竟穷到这个地步!他把折子往书案上一扔,吩咐道:“缩减内宫开支,从内帑拿钱。” 总管夏太监应了一声,心里暗算一阵,躬身答道:“陛下,内帑可省出一万五千两。” 杯水车薪! 景顺帝面色更加冷峻,目光沉沉注视下头一干大臣,真想把案上的奏折摔到他们脸上。 这些人只怕比他还有钱。 但又不能抄人家的家,而且发怒也弄不来银子,还得指着这帮人干活。 他只得忍了又忍,吐出口浊气,缓声道:“好容易安生下来,朝廷经不起任何冲击波折,内阁和户部下去拟个章程,无论如何,先把这个冬天对付过去。” 大臣们都很有眼色,见新帝面露不虞,自然不会再说些让人不痛快的话,皆唯唯诺诺应下,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景顺帝盯着满案的折子,沉默许久,忽问:“李诫怎的没来?” 夏太监躬身答道:“主子,李大人护送先帝灵柩出城,这时候应该回来了,要不要召他进宫?” “不必了,这阵子他也累得够呛,让他歇歇吧。” 御书房又恢复了寂静,只听到景顺帝的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东面墙壁上的自鸣钟当当响了五下,已是酉时。 门口进来一个小内侍,和夏太监耳语几句。 夏太监点点头,走到景顺帝旁边禀报:“主子,温大人求见。” 景顺帝放下笔,舒缓了下发僵的脖子,说:“宣。” 少倾,温钧竹进来,提起袍角跪了下去,叩头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为何早朝不奏?折子呢,内阁票拟了吗?” “并无……”温钧竹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奏章,双手举过头顶,“臣无密折专奏之权,但这份奏折不便明示朝堂之上,所以臣不得不越过内阁,直接递交御前。” 景顺帝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微一颔首,“老夏,给温大人奉茶。” 这就是要和温钧竹长谈的意思了,夏太监忙捧过奏折,又吩咐小内侍上茶。 温钧竹起身坐下,比刚才松弛一点儿,擦擦额角,说:“国库没有银子,今冬的赈济粮发不出来,再饿死人,好容易镇压下去的民乱也许会再次爆发。微臣以为,当务之急,必须要搞到银子!” 景顺帝扯下嘴角,似是笑了下,“温卿家有法子?” “是!”温钧竹毫不犹豫答道,如此坚决肯定,倒让景顺帝呆了一呆,“什么法子?” “让世家大族、大地主、大富商出钱!”温钧竹双目炯炯,一扫先前的颓态,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的,“他们家财颇丰,一家出点银子,合起来的数目,足够朝廷渡过此次危机。” 景顺帝并不认可,“谁会平白无故掏银子?少不得要官职、要特权……这个口子一开,往后堵也堵不住,还不乱了套。” “皇上,微臣的法子不是这个,是卖地!” “卖地?你细说说。” 温钧竹喝口茶清清嗓子,备细说道:“民乱的几个省,人口大减,连带着增加了许多无主地,这些地,理应归为国有。皇上,微臣的建议就是,把这些地卖出去,给国库换银子。” 景顺帝认真想了想,不可否认,这的确是个法子,但是一年多没有耕作,良田也成了荒地,能卖几个钱? 对于皇上的疑问,温钧竹早想好了如何作答,“当然不能按荒地买,充作二等田的价格,并且还要让买地的人,雇佣没地的农户,这样能减少流民的数量。” “至于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掏银子……”温钧竹笑道,“就得令他们知晓,皇上心里,始终是倚重他们的。” 景顺帝目光沉了下,他知道,这个“他们”,就是先帝费尽心思打压的世家大族、权贵豪绅! 137 137 御书房烛光摇曳,景顺帝的脸庞忽明忽暗,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起伏,“你说的这些人,名望、地位都不缺,为官做宰者更不在少数,你说‘倚重’,朕还要如何‘倚重’?” 温钧竹听皇上的语气平和,并不像生气的模样,遂毫不犹豫说道:“去他们的心病,得他们的真心。陛下,杀了李诫!” 瞬间,御书房死一样的寂静,夏太监几个伺候的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惊呆了,木雕泥塑似地僵立原地,一个个目瞪口呆,不知这位大人犯的哪门子毛病。 景顺帝也吃惊不小,一面琢磨温钧竹的意图,一面伸手去拿茶杯,不妨手指头撞在案角,痛得一缩,脸上却是不显,慢悠悠问道:“哦,为什么?” 皇上没有恼怒,没有叱责,温钧竹立时信心大振,朗声道:“其一,李诫已成为所有世家、权贵、宗亲的公敌,无人不恨,无人不怨,只因他是先帝第一信臣,大家是敢怒不敢言。就说这场民乱,如果地方上的士绅大族竭力配合官府,焉能大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其二,李诫是佞臣,谄媚在前,奸邪在后,只顾奉迎上意,却罔顾朝堂局势,致使君臣离心。治天下,用的是官吏。旨意需要他们去传达,政令需要他们去执行,子民需要他们去教化,朝臣的作用至关重要!陛下,君臣从来都是相依相伴,没有臣子拥护的君主,能安稳吗?” “所以,要除去李诫,平义愤,换人心!彰显天子公正仁德,借百家之财,解万民之难,得臣下拥戴。既可破眼前困境,又能平稳朝政,陛下,用一个臣子换一个大好时局,以极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何乐而不为呢?” 一通长篇大论,温钧竹说完,已是口干舌燥,啜一口茶,让略有些凉的茶水缓缓流过干涩的喉咙,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等着皇上发话。 景顺帝端坐椅中,好像老僧入定一样,好半晌才淡然道:“按照你的说法,如果朕不杀李诫,这天下就要反了不成?” 温钧竹大惊,立即趋步跪倒在地,“微臣惶恐,绝无此意!” 顿了顿他又道:“如今局面紧迫,与其抽丝剥茧徐徐图之,不如快刀斩乱麻,先稳定住人心。朝政的沉疴顽疾,待天下百废俱兴后,皇上再着手处置不迟。” 一直侍立的夏太监终于听明白了,也就是说,先把帝位坐稳了,再腾出手来干别的。 这话倒也不错,温钧竹所说虽不免有夸大其词之嫌,然细想,也不无道理。 只是这李诫,可是先帝手里使出来的人,备受宠信,先帝刚去,就杀人家,似乎不太合适吧…… 夏太监偷偷瞄了一眼温钧竹,忽然醒过味儿来,温钧竹他爹,可不就是先帝登基后被踢下去的! 真是风水轮流转,这次李大人要倒霉喽…… 他不禁也竖起耳朵,听皇上怎么说。 景顺帝似乎被温钧竹说动了,面带忧色,长长叹了一口气,“李诫办差从未出过差错,你说的这些都是‘阴谋’,拿不到台面上。而且先帝大力推行清丈土地,李诫是施行的首要官员,若拿他,岂不让人认为朕有意和先帝政令相悖?” 温钧竹眼中闪过一抹喜色,笑道:“拿他涉及不到土地问题,微臣的折子,弹劾李诫滥杀良民,冒领军功,这一条就足让他翻不了身。” 景顺帝打开折子看了看,随手扔在书案上,似笑非笑说:“朕听说,李诫与你有夺妻之恨,是真的吗?” 温钧竹万想不到皇上竟会提起赵瑀,愣了片刻才答道:“阴差阳错罢了,说夺妻也谈不上。微臣是和李诫有过节,但此举是出于公义,并非私怨。” “嗯,朕知温卿家的心,但只你一份弹劾,立不住脚,太容易让人联想到你公报私仇。” “陛下放心,和微臣持相同见解者不在少数,只需有人不惧李诫权势,振臂一呼,必会从者如云,将这个佞臣赶出朝堂!届时,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顺利筹措到钱粮,百姓安然过冬,开春的耕作也能落到了实处,国运昌盛,指日可待。” 景顺帝不由笑了,点头道:“甚好,说得朕也非常激动,但朕还是不放心,李诫是有功之臣,这样做不会寒了臣下的心吗?” 温钧竹冷笑道:“自古哪个祸国奸雄不是有功之臣?安禄山是个将才,行必克获,可一朝造反,几乎毁了整个盛唐!这样的人,杀了,只会大快人心。” 至此,景顺帝所有的担忧,似乎温钧竹的奏折都能完美地解决掉。 景顺帝冷峻的脸看起来温和许多,颔首道:“这事就交给你办吧。” 温钧竹极力压制着内心的狂喜,领旨谢恩,不疾不徐地踱着步子退下了。 在一片寂静当中,夏太监觑着皇帝的脸色,小心赔笑道:“主子,用膳的时辰到了,传到这里?” 景顺帝没说话,兀自盯着温钧竹的折子思索着什么,忽问道:“李诫是不是特别招人恨?” 夏太监不敢答话,只立在一旁讪笑。 景顺帝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来,起身朗声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传膳!把齐王叫进宫,陪朕一起用膳。” 温钧竹的动作相当快,翌日早朝,口吐灿花,将李诫弹劾了个措手不及,另有附议者三五御史。 还不等李诫的自辩折子写好,弹劾他的折子便如雪花片一样飞来,除了魏士俊、曹无离等人外,朝臣们或缄口不言,或隔岸观火,或落井下石,替他辩驳的竟寥寥无几。 至于地方官员,也就山东的杨知府、潘知府几个旧部据理力争,很是给昔日上峰说了不少好话。 但他们的呼声,很快淹没在讨伐李诫的声音中了。 李诫头一次尝到了孤立无援的感觉。 他对赵瑀苦笑道:“扯着几个乱民说我滥杀无辜,真是荒唐,那时的情形,拿着锄头的未必是百姓,握着刀片子的也不见得是匪盗……唉,一团乱麻,简直叫我辩无可辩。” 赵瑀奇道:“这弹劾来的莫名其妙,先帝都肯定了你的功绩,这时候翻旧账,温钧竹要干什么?” “见我没靠山了,变着法儿地扳倒我,好保全他们的利益!”李诫看得很透,“我办了这么多差事,最得罪人的,还是出在查兼并土地上头。” “从虎狼嘴里夺食吃,惹得他们个个火大,早恨不得找我的茬儿。别看温钧竹率先自查产业,其实心里头窝着火呢,当然是逮住机会就反咬我一口。” “那可怎么办?皇上能和先帝一样护着你吗?”赵瑀越想越觉得不踏实,忧心忡忡道,“我看皇上的态度是模棱两可,如果是先帝,早当朝驳斥回去,可他……” 李诫拍拍她的手,满不在乎地笑道,“不用怕,其实这是君臣之间的较量,也可以说是皇上和世家权贵的较量。就是我比较倒霉,成了两方势力较劲儿的棋子。” 他心里清楚得很,只要他一倒,就是宣告清丈土地的失败,一切将复归原点,自己和先帝所做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只盼着皇上能顶住压力,扛过这一关才好。 李诫牙疼般地吸了口冷气,感慨道:“年关难过啊……” 还真让他说准了,年根儿底下,皇上免了他的官职,不过格外开恩,没把他一家从那座富丽堂皇的宅子里赶出去。 无官一身轻,李诫索性在家抱孩子,还乐呵呵说:“总算能过一个悠闲的年节啦。” 他表现得若无其事,但赵瑀始终放不下心,想去张妲或蔓儿那里打听打听消息,反被他给劝住了。 李诫坦然道:“这不是他们能插手的事,皇上就算另有打算,也不会告诉他们。你想,他们如果知道,肯定不会瞒我,那皇上还不如直接告诉我呢!没事,过完年肯定有个说法。” 因先帝崩逝不久,年节过得极为冷清,京城有的人家连红灯笼都不敢挂,更不要提烟火鞭炮,宴席庙会了。 年三十那晚,又是一场大雪,京城便在素白的天地中,迎来了景顺元年。 孩子们不懂大人的难处,初一起来就跑过来磕头要红包。 李诫给儿子和阿远一人两串金裸子。 那枚龙纹玉佩,他交给了赵瑀,“先帝赏的,你拿着玩吧。” 赵瑀接过来,惊讶地发现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微微颤抖着。 他的眼中,竟划过一丝苍凉。 赵瑀揪得紧紧的心猛然一缩,不由自主抱住他,“别管什么朝政,什么嘱托,反正你现在都不当官了,咱们回直隶老家去,种田也好,经商也好,不比在京城快活?” 李诫双臂环着她,默默地摇摇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户部好歹筹措到赈济粮,勉勉强强过了冬。 钱粮是打借条借来的,债主是谁,不言而喻。 毕竟有钱有粮的,不是大地主,就是大世家。 而赵瑀最担心的事也发生了。 二月初三,李实两岁生辰的第二天,锦衣卫上门捉拿李诫。 138 138 打头的是唐虎,李诫一看是老相识,还和人家开玩笑,“小唐啊,看在你我一同杀过敌的份儿上,你手里的铁链子就别给我铐了吧。” 唐虎没说话,只拍一下李诫的肩膀。 没有给他上镣铐。 李诫眼神微闪,随即搭上唐虎的肩膀,嬉笑道:“小唐,这次去大理寺还是诏狱?” 唐虎扒拉开他的手,瞟了他一眼,“省些事,别让我不好交差。” 李诫笑了几声,状若无意般活动下手腕,和唐虎一起,不疾不徐踱着步子往门外走,那份闲适安然,就好似和老友出门游玩。 锦衣卫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反倒更像护送的侍卫。 “爹爹——”李实从旁冲出来,抱住李诫的腿,扬起肉乎乎的小脸,“去哪儿?我也去!” 李诫蹲下身,摸摸儿子的胖脑瓜,笑道:“爹爹是去当差,不是去玩,你好生在家,等爹爹回来带你去骑大马。” 李实似懂非懂点点头,向后看看。 阿远默不作声靠后站着,小脸绷得紧紧的,手里拖着把小木刀,那是李诫给他做的。 李诫眼神一暖,招手让他过来,把李实的小手递给他,“带弟弟去玩吧。” 阿远不大爱说话,拉着李实站到旁边,却固执地没有走开。 李诫站起身,看到赵瑀站在梧桐树下,她旁边是周氏,正捂着帕子呜呜地哭。 “儿啊——”周氏擎不住,哭喊道,“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可教娘怎么活?谁能救你啊,娘就是磕破头也要请动他!” 李诫哈哈一笑,满不在乎挥挥手道:“就出个门儿,过不了几天就能回来,瑀儿,家里交给你啦,看着娘,别叫她到处瞎跑。” 赵瑀心里也七上八下的,但她现在是家里的主心骨,她不能慌! “我知道,你放心。”她面上显得很镇定,语气温柔又坚定,“有我在,家里出不了乱子。” 李诫走了,这一走就是半个多月,期间没有任何提审、定罪的消息传出。 别说赵瑀心中惴惴,就是弹劾李诫的人都感到奇怪。 以温钧竹为首,一干臣子不止一次上书朝廷,提请尽快将其按罪处置。 但每次都被皇上轻描淡写的一句“锦衣卫在查”给挡了回去。 更让人耐人寻味的是,李诫的官职虽然没了,但皇上没有褫夺赵瑀的诰命! 如今那一品诰命夫人的头衔,还稳稳当当在赵瑀脑袋上戴着,京城的贵妇圈子,背地里不知道,明面上谁也不敢对赵瑀冷嘲热讽。 唯一可以确定,关押李诫的地方是诏狱。 诏狱是什么地方?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地方! 李诫的政敌们得知,很是松了口气,建议温钧竹着手下一阶段的布置——趁皇权虚弱,逼迫新帝退让,彻底废除先帝的土地策略。 皇上态度暧昧,温钧竹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诏狱是可怕,但反过来想,诏狱直属皇上管辖,是朝臣们唯一无法染指的地方。 无法探知李诫的状况,他觉得眼前就是一团迷雾,不敢随随便便踏出去。 但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听从了。 自父亲被迫致仕,温家一夜之间大厦将倾。他为了让温家重新站在百官之首,不得已奉迎上意,用自家用引子,拉开了清查世家土地的帷幕。 经此,他固然得到了提拔,在朝堂上有了一定的话语权,但这是一把双刃剑,以往的故交旧友,无不恨他! 他无形中竟成了世家大族的眼中钉。 世家的支持,是温家腾达的根本。 因皇上宠信而带来的权势,最多就一朝,十几年二十年顶天了!但世家延绵上百年,势力盘根错节,就算改朝换代,也不会随着旧朝消亡。 况且,他的宠信与李诫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温钧竹果断摒弃了先前的立场,重新与世家大族们握手言和。 李诫是清查土地最坚定的支持者,只要他死了,那些保持中立的人绝对会倒向世家这一边。 温钧竹便联络了几家最为有权势的世家,商议一番后,与他们在朝中为官的子弟、门生、故旧等,足有二三十人,联名上了一份奏折,再次将问罪李诫的问题抛到明面。 其中有个小插曲,一向和温家共进退的张家,并没有联名具奏。 好巧不巧,那日温钧竹刚出现在张家门前,门子还没往里让呢,内院就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张老爷喝醉了酒,从台阶上摔下来,当场昏迷不醒。 这字,自然签不成了。 这般凑巧,温钧竹不免心生疑虑,但看赵老爷脸色焦黄瘫在床上,进气多出气少的样子,也的确不好说什么,只得悻悻而归。 不过具名的人很多,也不缺他一个,温钧竹并没有太注重张家的事。 这时已是青黄不接的三月间,本该春耕伊始,但大片大片的土地荒芜着,没人耕种。 一边是没地的农户眼巴巴干瞅着,一边是有权势的人偷偷圈地,只等朝廷一纸卖地的政令,就由暗变明,堂而皇之据为己有。 至于价格……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是荒地,都是赔钱耕种,给几个钱意思意思得了。有多余的钱,还不如请当地官员吃吃喝喝拿拿! 所有人都摩拳擦掌等待皇上的批复。 许是朝臣联名震撼了景顺帝,这次他没有等闲视之,在御书房挨个儿与上奏的朝臣长谈。 具体谈些什么不知道,但每个人出来的时候,都是满面红光,颇具意满志得之态。 一时间,官场民间,都疯了似地传闻——李诫要被砍头了! 流言慢慢传到了李府,赵瑀治家严谨,下人们不敢多言,周氏却忍不住了,一天三趟往赵瑀这里跑,“儿媳妇啊,这可怎么好,咱们要不要击鼓鸣冤?老婆子去告御状,非得撕烂了姓温的嘴!” 说心里不慌乱绝对是假的,自从李诫被带走,赵瑀从未睡过一个好觉。 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当家的男人不在,这一个多月,她深深将惶恐埋在心底,已然学会了坚强。 赵瑀还是从前那样的温柔和顺,言语十分平和,“就是皇上下旨抓的,咱们告御状算怎么回事?您别信外面的风言风语,我前几日去齐王府,王妃说齐王一直在宫里头,并没有听说皇上要处置老爷。” 许是她镇定自若的样子安抚了周氏。 “对啊,齐王妃和你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不会见死不救,他们说没事,那肯定没事。”周氏拍拍胸口,似是放心了,“蔓儿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赵瑀摇摇头,“刘铭过完年就出京了……蔓儿几次进宫帮忙打探消息,可后宫不是前朝,什么也打听不出来。” 受前事影响,景顺帝害怕再来个皇后公主谋反,登基后加紧约束后宫,别说过问政事,就是皇后嫔妃和哪个诰命夫人多见几次面,景顺帝都要训斥几句。 后宫这条路子也掐断了,周氏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唉,上不上下不下的,是死是活给个准话啊,既不审问又不放人,总吊着算怎么回事。” 赵瑀心思一动,吊着,皇上可不就是吊着! 李诫说过,这盘局皇上和世家权贵的较量,他不过是其中一枚棋子。皇上一直没有动作,也就是说,两方势力还处在僵持中。 想必温钧竹等人也意识到这点,所以才弄了个联名上奏的把戏。 他们加筹码,自己能不能为李诫加呢?起码要皇上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反对清丈土地的。 蓦地,赵瑀脑中划过一道极亮的光,想抓却没抓住,她不由全身一震,旋即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周氏不敢打扰,默默坐在旁边,殷切地望着儿媳妇,眼中全是希翼。 好半天过去,赵瑀目光霍地一闪,双眸晶然生光,已是有了主意,“我真是傻了,只想着在京城想办法,却忘了咱家老爷真正发迹的地方是山东!” 周氏纳罕道:“山东的几位知府也替他说话了,可没用呐。” “娘,您忘了,他在山东还有位老师呢!”赵瑀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孔先生,是孔先生,他是当世顶尖的大儒,又是孔圣人的后代,在士林中的威望不可小觑,若是他能为老爷说几句话,说不定能将朝中风向改一改。” 周氏先是狂喜不已,静下心来一想,又觉得不太乐观,“我儿被抓这么久,也没见他发声,他会管吗?” “孔先生不大爱管朝堂上的事,也许他觉得事情还没那么严重,我先写封信,总要试一试。” 事不宜迟,说干就干,赵瑀立即写了信,说了李诫的事,特别备细叙述了土地之争。叫府里的侍卫护送乔兰,连夜赶往山东送信。 接下来就是等待,左等右等,眼见三月底了,既不见孔先生的回信,也不见乔兰等人回来。 而朝中处置李诫的呼声越来越高。 周氏又开始唉天叹地,见天骂老天爷不长眼,恨不得拎起菜刀杀到温家去。 就是赵瑀,原本自信满满,现在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病急乱投医。 惶惶不安中,乔兰终于回来了,同行的还有孔先生。 孔大儒白衣道袍,衣袖飘飘,还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相较赵瑀婆媳的焦急,人家云淡风轻,捋着颌下美髯道:“急什么,不过些许小事。老夫就这么一个弟子,有谁想要李诫的命,老夫先骂死他!” 139 139 孔先生的到来,给李府上下都带来了希望。 但这位老人家并不急着为李诫走动,他陶醉在李府后花园醉人的景致当中。 春光明媚,澄净的碧空倒映在如镜的湖面上,白云悠然飘过,岸边的杨柳枝摆着腰肢,一起一伏,调皮地戏弄水面上的白云。 不远处就是一片桃林,几百株桃花喷火蒸霞,随风而动,像是地面上燃烧的云。 更不消说满园浓绿欲滴的树木,万紫千红的灿花。 孔大儒好似被激发了诗性,终日不离园子,手笔不停,一口气写了七八篇诗文。 周氏急得抓耳挠腮的,偷偷问赵瑀,“这位老先生到底是来玩的,还是来替我儿伸冤的?” 赵瑀安抚道:“孔先生是言而有信之人,他这样做肯定有用意,咱们听他安排就是。” 如此三天过后,孔大儒终于过足了瘾,问赵瑀:“可有相识的人在翰林院或者国子监?若实在没有,找几个教书先生来也行。” 赵瑀立时想到了曹无离,那位正在国子监教书呢! 于是,这几篇诗文,便“不经意间”从曹无离的袖子里飘落,极其自然地展示在国子监列位学生面前。 有人捡起来瞟了一眼,当即觉得不同凡响,待看清落款,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孔大儒啊! 读书人最为推崇的孔大儒!那个惜墨如金的孔大儒! 这个其貌不扬的曹无离从哪里拿到的? 曹无离一下子成了香饽饽,看着眼神绿幽幽的一众儒生,他极力压住内心的狂喜激动,悠然自得地甩甩袖子,“孔先生赠我的……你问他在哪里,哦,李府做客呢。” 去李府……有人恍然大悟:孔大儒是李诫的老师啊。 难道他是给李诫说情来的?李诫可是众矢之的,眼看就要被问斩了。 打算拜见孔大儒的人不禁有些犹豫。 但三五天过后,并未见孔大儒为这个弟子说话。就有人动了心思,想着也许孔大儒喜欢的是李府的景致呢,毕竟以前这里是庄王府,那位王爷最爱享乐,修的园子比御花园还好。 这些人就偷偷摸摸避着人,跑到李府求见孔大儒。 赵瑀没将人拒之门外,吩咐下人,凡是来拜见孔先生的,一律好茶好饭伺候。 而孔先生一改先前对人的疏离,来者不拒,对上门的人说不上多热情,但绝对不冷漠,心情好的时候,还指点指点来人的文章。 没两天李府就从门可罗雀,变成车水马龙,竟比李诫最风光时还要热闹几分。 有世家子弟抹不开面子,不愿屈尊纡贵去李府,便着体面的大管家给孔大儒下帖子,孔大儒也痛快地答应了。 渐渐的,除了温家,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和孔大儒见了面。 温钧竹倒是想请孔大儒,可他的帖子根本送不进去,李家门子当着温家下人的面,刷刷几下将拜帖撕了个粉粉碎,末了,还狠狠啐一口。 好,他亲自去,但刚走到李家的巷子口,从内狂奔两条恶犬,冲他呲牙咧嘴狂吠不止。后面一群家丁,为首的袁大袁二肩膀扛着两小孩,最胖的那个小孩拍着巴掌笑得响亮,“咬!咬!” 把温钧竹给气得!本想把孔大儒拉拢过来,现在也只能作罢。 慢慢的他发现,有些世家的态度变了,竟也说起国计民生,百姓疾苦,感慨庄户人家的不容易。 毫无疑问,这是孔大儒带来的变化。 还不等温钧竹想出对策,孔大儒又跑到国子监讲学去了。 那一天是观者如云,人山人海,不但是国子监的学生,翰林院的也来了,有空闲的官儿,其他书院的人……乌泱泱的,国子监的空场差点儿装不下。 他从治国理政入手,讲的是孔孟两位圣人“民本”的思想。 一个是孔子“富民教民,富而后教”的主张。孔大儒直言不讳指出,为政者首要任务就是让老百姓先富起来,在富民的基础上,用“礼”教化子民,使之富而有德,富而好礼,才能真正的国泰民安。 他还提到孟子“制民恒产”的养民策略。一言以蔽之,就是让农户都有土地可耕种,至少让百姓填饱肚子。也只有解决百姓的生计问题,才能谈其他政事。 孔大儒在上侃侃而谈,角落里听着的温钧竹越听脸色越白,这位老先生,虽一字未提清丈土地,但言外之意,分明就是支持的态度。 他要做什么,他也是世家大族子弟,为什么要站在对立面? 就因为李诫是他的弟子?简直太荒谬了! 温钧竹从会场悄悄退了出来,他要趁着孔大儒的影响还未到最大,尽快联络众人上奏朝廷,给李诫最后一击。 但孔大儒毕竟是孔大儒,他在读书人中的地位仍旧是独一无二的。 很快,讲学起了作用,附和温钧竹的声音变少了,不少人回家苦思一宿,悄悄烧了弹劾的折子。 有时候,同样的话,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信服力天差地别。 赵瑀敏锐察觉到风向的变化,欣喜之余,她以为这样造势就差不多了,结果孔大儒轻飘飘瞥她一眼,“这才哪儿到哪儿,老夫还没正式出手,你去找找门路,老夫要上朝。” 他并非官身,又不得皇上召见,与朝臣一样上朝,谈何容易! 赵瑀闷头想了半天,曹无离官职低,圣眷少,不可;魏士俊倒可以,但他父亲魏首辅态度暧昧,不可;齐王……唉,张妲也一个月没见这位的人影了,更走不通。 越想越烦,她站起身来,在昏昏煌煌的烛影里踱着。 行动间珠环佩叮当,她突然站定,低头看看腰间的玉佩,猛地跑到立柜前,翻出个小匣子。 红绸中,静静躺着一枚龙纹玉佩。 赵瑀怔怔看着这枚玉佩发呆。龙纹,是天家的象征,先帝把这枚玉佩赏给李诫,是密旨的信物,还是保命的凭据? 景顺帝知不知道这枚玉佩的存在,如果知道还好,如果不知道,他会不会猜忌李诫? 赵瑀没了主意,但觉一颗心就像夜风中的树叶,抖个不停,瑟瑟不安。 许久,她仿佛下了多大决心似的,狠命一咬嘴唇,拿着玉佩去了孔大儒的院子。 这日天色将明,孔大儒戴着四方平定巾,一身素色直裰,径直来到禁宫门前。 半个时辰后,这枚龙纹玉佩就出现在景顺帝面前的书案上。 景顺帝默然盯着玉佩,良久才自失一笑,“倒是时候,这个李诫,当真有造化!请孔先生去太阙宫大殿。” 如此,文武百官上朝时,惊讶地发现孔大儒竟先他们一步,早早地昂首立于朝堂之上。 联想到前几日国子监的讲学,又有几个跟风的官员,将袖中的奏折偷偷往回掖了掖。 温钧竹阴沉着脸,暗闪着恼火的目光狠狠盯了一眼孔大儒,连面子功夫也不不愿做,冷哼一声,从他身旁傲然而过。 孔大儒捋着胡子,同样冷笑几声,不疾不徐踱到前面站定。 景顺帝来了,刚刚升上宝座,在温钧竹的示意下,就有人说孔大儒不是官员,没有资格上朝议政。 景顺帝道:“白衣卿相,并无不妥。朕对孔先生之才早有耳闻,若先生有所建言,实属朕之大幸,社稷之大运,百姓之大福也。” 一句话堵得那个言官讷讷不敢多言。 孔大儒轻蔑地瞥了那人一眼,正色道:“陛下,草民觐见天颜,不为其他,只因我朝有一大奸臣,此人不除,天下不宁!” 他说得又快又狠,落在一干朝臣耳中,宛若惊天霹雳,顿时面白如纸,惊得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看他的眼神就像见了鬼。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李诫的先生,这位名满天下的孔大儒,他口中的奸臣只能是那个人! 温钧竹心猛然一紧,只觉全身血液倒涌上来,耳边嗡嗡作响,霎时什么也听不见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孔大儒已指着他破口大骂。 “竖子!儒冠败类,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妒贤嫉能的阴险小人!你愧读圣贤书,不配为孔孟之徒!” “你无一言治国,无一计安民,毫无才干,沽名钓誉,立身不正,构陷忠良在先,蒙蔽君上在后!实乃不仁不义之徒也!” “你结党营私,罔顾朝政,不顾民意,只为自身牟利,横征暴敛,陷万民于水火,置君父于火烤,不念君恩,妄图把持朝政,实乃不忠不孝之徒也!” “你奉迎权势,谄媚奸恶,竟鼓动各世家低价购并土地,发国难财!你掠民脂民膏为已用,空国库饱私囊,乃国家之巨蠹,朝廷之乱贼也!” “你出身诗书世家,一朝高中,理应辅佐君主,开创太平盛世,你却行狼心狗肺之举,致使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你去听听民间的声音,你去看看老百姓的苦状,只差易子而食!你有何底气谈圣贤之道?你有何颜面立于这朝堂?老夫历经三朝,识人无数,却是第一次见你这般恬不知耻之人!” “温钧竹,你说,你是不是当世大奸臣?” 孔大儒话音甫落,温钧竹已是脸色灰败,身形摇摇欲坠。 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蜡白的脸流下来,他心里感到一阵绝望,孔大儒在士林中威望有多高,此时他的绝望就有多大。 被孔大儒如此不留情面痛斥,他的“奸佞”之名已是拿不掉了,哪怕计谋得逞,扳倒了李诫,逼迫皇上让步,他也将永远背着这个污名走下去。 朝堂上死一般的寂静,朝臣们没人说话,每个人都好像窥破了他的心思,看他的目光透着怜悯,还有丝丝的讥讽。 温钧竹眼一黑,几欲昏倒,但他撑住了,他必须做点什么,他不能就此认输。 他极其艰难地拿出奏章,颤声道:“臣是不是奸臣,自有皇上定夺……皇上,臣有本要奏。” 景顺帝道:“讲。” “李诫杀戮良民之案,臣以为不可再拖,必须给无辜丧命之人一个交代……” 皇上不等他说完,出声打断说:“朕知道了,无非是要砍李诫的头,诸位爱卿,可有人附议?” 无人应答。 在这令人难堪的沉寂中,温钧竹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终于,有三四个人站了出来。 景顺帝这才笑了笑,“把折子都递上来吧,这个案子,锦衣卫费了一个多月的功夫,终于查明白了。温卿家,你口中的‘良民’已死,但他们的亲人还在,不日即可带到,到时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温钧竹心下大惊,再也坚持不住,咚一声,直挺挺仰倒在地。 景顺帝好似没有看到这一幕,“朕还有一事,先帝所提的清丈土地,因民乱耽搁下来,现在一切安稳,是时候继续推行了,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皇上突然将问题摆在明处,一时间百官是面面相觑,不知是说好还是不好。 又是一阵沉默,陆陆续续的,有几人说好,但大部分人都没有发表见解,零星几个人,建议推迟进行。 景顺帝摆摆手,“好了,朕知道了,今日就议到这里,退朝!” 一干朝臣出了大殿,冷风一吹凉飕飕的,才觉各自身上都出了一身臭汗,正要互相打趣几句,然下一刻,他们真的笑不出来了。 殿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两队全副披挂的侍卫,打头的将领一身甲胄,风尘仆仆的,似是从城外刚回来。 再一细看,这不就是李诫嘛! 140 140 将士们钉子一般矗立殿门两旁,刀剑出鞘,寒芒闪烁。 长风绕旗,猎猎作响,寂静中带着肃杀。 暖融融的晨阳照下来,这些朝臣却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有人忽然意识到,若是刚才反对皇上的土地策略,会不会立时被抓起来…… 刚落下去的汗又出了一身。 再看李诫,威风凛凛按刀而立,哪有半点囹圄之苦的模样! 难道他根本就没进诏狱?可他明明被锦衣卫抓走了。 每人都满腹疑问,然左瞧瞧右看看,愣是没人敢出口质问。 诡异的安静中,孔大儒长袖飘飘,淡然自若走出大殿,看见李诫,也是晃了下神,讶然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学生拜见先生,”李诫先是作了一揖,起身笑道,“学生奉旨去了三大营,今儿早刚回京。” 孔大儒睃了他一眼,冷声道:“白让老夫担心一场。” 李诫满脸嬉笑,抱拳道:“先生莫怪,待学生向陛下缴旨交差后,陪您好好在京城逛逛,好吃的好玩的,这京城就没我不知道的地儿!” 孔大儒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捋着美髯,一步三摇去了。 此时,便是最迟钝的官员也回过味来——皇上根本就没打算治李诫的罪,他依旧圣眷隆重。 合着人家君臣唱了一出大戏! 演给谁看……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向那几个极力主张处置李诫的人,还有,刚刚被太医扎醒的温钧竹。 温钧竹不可置信地看着李诫,呆然片刻,忽失声叫道:“你……你们在做局?缓兵之计,你们在故意诳我?非君子所为!简直有失天家风……” 亏他还尚存一丝理智,及时咬住话头,把“风范”给吞了回去。 甲胄霍霍,李诫走到他的面前,笑容十分的冷,“温大人慎言,你在指责皇上的不是?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与其气急败坏跳脚骂街,不如想想怎么让温家免遭抄家灭族之灾。” 李诫一歪脑袋,调皮地笑了下,“好好求求皇上,毕竟你也是有功之臣,若不是你疯魔了似的上下钻营,怎会让那么多歪心思的世家们浮出水面?嘿嘿,放长线,钓大鱼,皇上这一网,可捞上来不少鱼!” 原来是借着自己的手,扯出后面一长串的人,皇上当真好算计! 温钧竹犹自挣扎道:“不行,皇上是在玩火,世家、权贵、还有大地主们,联合起来,他根本对抗不了……” 李诫听了,看傻子似的看着他,嗤笑道:“真是读书读傻了,本总督告诉你——谁的拳头硬,谁说了算!” “你以为我这一个多月玩去了?三大营早被齐王殿下和我收拾利索,山东河南等地武将都曾在我麾下作战。权贵?世家?哼,他们都在温柔乡里舒服惯了,谁舍得眼下的荣华富贵和朝廷真刀真枪的干?没有兵权,狗屁不是!” “你以为皇上不会撕破脸,告诉你,你们都看错了皇上!”李诫傲然盯视着他,“皇上心性坚毅得很,宁愿把固有的条框打个粉粉碎,也不会受任何人的威胁。” 他言语中全是鄙夷,“你还好意思说‘君子’?你连小人都不如。还用世家逼迫皇上,你且睁大眼睛好好瞧着,看皇上怎么对付这些世家。” 温钧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浑身僵硬冰冷,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彻底击垮了他。 他的心直直坠下去,沉入一个又黑又深的无底深渊,脑中只二字“完了”。 若说孔大儒带给他的是绝望,那么李诫的出现,带给他的是无边的黑暗,再没有一丝的光明。 夏太监从殿内出来,冲李诫微一点头,“李大人,请去御书房见驾。” 接着他笑眯眯地对门口一干朝臣说道:“列位大臣还没走呢,正好,省得咱家跑两趟了。吴大人、柳大人……” 一串点名,皆是朝堂上附和温钧竹的人,却没有提到温钧竹。 只听夏太监言语温和说道:“几位大人,皇上请您们喝茶。” 话音刚落,便见锦衣卫蜂拥而至,不由分说,“请”走了那几个朝臣。 其他人不由浑身起栗,这几个人,只怕是有去无回了。 这一瞬,不知有多少人在心里给孔大儒磕了十个八个响头:幸亏您老人家有先见之明,又是劝导又是讲学,谆谆教导,才让我等没有盲目跟风,保全身家性命。 人群慢慢散去了,原地只撇下温钧竹。 微凉的风打着旋儿,从他身边绕过。 温钧竹到此时才醒悟,景顺帝,与其祖父的温和宽容、与其父亲的柔中带刚都不同,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强权铁血皇帝! 李诫说得对,只要握有绝对优势的兵力,景顺帝根本不在乎什么世家权贵。 若有不服,杀了便是! 自家,又会迎来什么结果? 温钧竹扯扯嘴角,发出几声似哭似笑的声音,拖着灌铅似的脚步,一步一挨离开殿门。 他真是不懂了,为什么李诫看人这么准,他一个卑贱的小厮,怎会有如此远见?莫不是孔大儒指点的? 他迷迷糊糊想着,不留神脚下一步踏空,跟头咕噜从高高的台阶上滚了下去。 昏过去之前,他还在琢磨,谁给孔大儒引荐的李诫,为何自己就没这般好命…… 御书房,齐王和李诫坐在下首,一五一十禀报三大营的收获。 景顺帝边听边点头,含笑道:“肃清了三大营,这下朕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你们两个差事做得不错,尤其是老三!朕知道李诫肯定不会出岔子,你这次倒是让朕刮目相看。” 齐王看上去气色好了很多,不似先前那般颓废,人也有了精神气。 他满脸的骄傲自满,却又拼命忍着,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肤浅,哼哼唧唧说:“本王大小也是个亲王,从小威风到大,别的不说,拿架子唬人还是很有一套的。” 李诫笑道:“如果没王爷亲自坐镇,单凭微臣一人,绝对压不住那帮兵油子。陛下,您是没见当时那情形,有个参将不服,王爷抄起马鞭就是一顿抽,把那人打得哭爹喊娘,直接揍趴下了。” 齐王不免谦虚几句,“嗨,我那算什么啊,你手起刀落,一刀砍了人脑袋才叫厉害!——皇兄,差事办完,我能不能回家了?” 景顺帝失笑,“能能,你媳妇儿接二连三进宫,张口闭口就问你,她再来,朕实在是找不到借口搪塞了。” “那……我回去该怎么说,要不要继续瞒着她?” “不必,你立下功劳,也该让她替你高兴高兴,去吧……诶,你等等。”景顺帝叫住齐王,略沉吟了下,缓声道,“三弟,父皇临终前说的话,哥哥一直记在心上。” 齐王低下头,揉揉鼻子,瓮声瓮气答道:“……我也记的。” 景顺帝颇为欣慰地笑了,“走吧,放你三天假,回来去礼部当差。” 御书房伺候的人同样悄无声息退了下去,只留下李诫一人。 李诫便知皇上有话单独说,果然,景顺帝问道:“齐王一下子转了性儿,是你劝的?” “微臣倒是劝过几句,但王爷好像没听进去,许是王妃的功劳。听微臣媳妇儿说,齐王妃摸准了王爷的性子,他二人似乎很合得来。” “嗯,只要这人心中有了挂念,就不容易走极端。”景顺帝从书案下头翻出个小匣子,往李诫这边一推,“你的夫人也很厉害。” 李诫不明所以,打开匣子一看,登时脸上变了颜色,翻身跪倒,叩头道:“微臣有罪,不该隐瞒皇上。” 景顺帝把玩着那枚龙纹玉佩,毫不在意道:“起来,朕的器量没那么小,不至于因此怪罪你。” 李诫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冷汗,起身赔笑道:“那个……先皇赏赐的时候,说逼不得已的时候用来保命,微臣想着大概一辈子也用不着,就……嘿嘿。” “谁说用不着,这不就是发挥作用了?”景顺帝把玉佩递给李诫,“收着吧,老实说,朕刚看到心里确实不大舒服,但一想,先皇给你自有给你的道理,朕,这辈子最相信的就是先皇。” 提起老皇帝,李诫不由鼻子一酸,几乎坠下泪来,忙低头偷拭了。 景顺帝瞥见,目光也变得柔和几分,因笑道:“刚才说到哪里了,哦,你夫人,她可真能耐,居然请来了孔大儒!这位老先生巧舌如簧,不止说服了儒生翰林,还说动了世家子弟,硬是把京城的风向给扭过来了。” “今儿早朝,朕本打算杀上一批,也准备好做个‘暴君’,哪知道老先生一通臭骂,那些朝臣们都不敢发声,朕的刀都举起来了,却落不下去。不过这样也好,不用大开杀戒,保全了朕的名声。” 李诫笑嘻嘻说:“皇上仁慈,是万民的福气,赶明儿把土地分给百姓,家家户户都得给您立长生牌。” 景顺帝摆摆手,“这是后话,先把蹦跶欢的世家处置了,还有那几个宗亲,一概夺爵,贬为庶民——叫他们吃吃老百姓的苦,这些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东西!” 随即君臣二人商议了一个多时辰,眼见快到晌午,景顺帝笑道:“你回去拟出个章程来,报给内阁。朕还有个事想问问你……” 他犹豫了下,好像难以启齿一般问道:“孔大儒从不收弟子,你是怎么拜到他门下的?” “这个啊,”李诫笑了,瞬间眼中波光流转,带着几分得意几分炫耀说道,“微臣是沾了媳妇儿的光!她续写的残谱,让孔太太大为赞叹,一来二去,两家关系越来越近。孔先生见微臣聪明伶俐,是个可塑之才,索性就收为弟子!” 景顺帝愕然,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你小子命可真好!先皇曾几次请他给我们……啧,滚吧你!” 不知不觉,景顺帝竟用了和先帝一样的口吻。 李诫握着玉佩的手轻轻抖了一下,重重给皇上磕了头,转身退下。 141完结章 141完结章 和风吹过长街,道旁盛开着一簇簇迎春花,成群成片,在阳光的照耀下灼然生光,那浓郁的金色几乎要流淌到街面上。 李诫漫步其中,脚下是华光灿烂的大道,脸上是飞扬幸福的笑容。 巷子口,李实和阿远早早候着了,看见他来,齐齐欢呼一声。 李实小豹子一样扑到李诫怀里,爹爹爹爹叫个不停。 李诫顺手把他扛在肩膀上,掐掐他的小胖屁股,“想爹爹没?” 李实笑得差点从他肩膀上滚下来。 阿远老老实实站在旁边,只是笑,不说话。 李诫向他伸出手。 阿远小心翼翼将手放在李诫的掌心中,开心地笑了。 家里的笑声已是连成一片,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 周氏豪气十足,指挥着乔兰等人一筐筐的往院子里撒铜板,高声道:“再拿银子换铜钱去,往街面上撒,今儿无论是谁,只要从我李家门前过,统统有赏!” 李诫站在门口笑道:“光撒钱不行,还得说点吉祥话,嗯……景顺盛世,天下太平,娘,你叫人去外头喊去吧。” 周氏从他肩膀上接过孙子,一把揪过他,狠狠拍了几巴掌,又是笑,又是抹眼泪,“臭小子,可吓死老娘了!我还以为你这次凶多吉少,都打算卖了府宅,送儿媳妇孙子回老家了。” 李诫呵呵笑了几声,“您真是我亲娘。” 周氏一翻白眼,“你少来,为了你这不省心的,老娘都准备豁出去告御状!得亏儿媳妇劝住了。” 李诫不由四处望望。 “别找啦,她在小厨房,你先回房换身衣服……诶,怎么不听完就跑了呢,真是心急!”说罢,周氏禁不住笑起来,暗自窃喜——明年准能再抱个孙子! 院中新绿的梧桐轻摇着枝叶,哗啦啦地响。 窗子开着,隐约能见到赵瑀的身影。 似乎是怕惊扰了她,李诫放轻脚步,悄悄走进屋子。 此时阳光正好,透过窗子斜下来,满室辉光。 日影里,一个温婉的女子坐在窗边,周身都笼罩在光晕中,微低着头,嘴角啜着浅浅的笑。 “瑀儿。” 赵瑀抬头看过来,明洁的眼中波光晶莹,迸发出无法言喻的喜悦,“你回来啦!” 李诫揽过她,“害你担心了。” 赵瑀抿嘴一笑,指指桌上,“饿了没?我做了鱼,午饭咱们自己吃,晚上再和娘一起吃团圆饭。” “鱼……啊,”李诫笑笑,将她打横抱起来,“我的确很饿很饿,迫不及待想吃‘瑀’。” 正是三月底,国孝已过。 赵瑀轻轻捶了他一下,“我还有好多事想问你呢……这次不会再出事了吧?” 李诫蹬掉靴子,“出事的是别人。” 他轻轻抚着赵瑀的脸庞,柔声说:“瑀儿,我要叫满京城的人都艳羡你敬畏你!” 李诫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主儿,翌日上朝,他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本奏折,针砭时弊,细数种种祸国殃民的罪行,矛头直指权贵世家。 除两位阁老表示需大力整治外,附议者并不多,只有七八人而已,但反对者一个没有。 许多人还是持观望态度。 景顺帝冷眼看着,并未立时发作,只令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严加调查。 当然,调查的范围,三司心照不宣。 过了清明节,李诫奏折指出的罪名,陆陆续续都被查实。 景顺帝直接一道旨意,砍了十三个人,抄了二十七家。 其中既有朝臣,也有宗亲,还有颇有名望的世家。 雷霆手段,令人不寒而栗。 兼并土地、豢养私兵、逼死佃户、隐瞒私产……随随便便罪名就一抓一大把,叫他们连喊冤都喊不出来。 打掉出头鸟,剩下的世家大族一下子老实不少。 而且砍头的时候,景顺帝特地“请”一些人去菜市口观刑。 嘴上叫嚣是一回事,看到人头落地,见见满地鲜血,又是一回事。 据说这些人吓得差点尿裤子,回了家,几乎个个都生了场大病。 景顺帝的铁腕,稳固了帝位,同时也将李诫的威仪提高了一层。 两任皇帝都对他信任有加,说来也怪,他弹劾谁,一弹一个准儿!前有温首辅,后有世家大族……想想都可怕。 京城的大小官员看他的眼神愈发的敬畏。 赵瑀在众位太太眼中也愈发不可冒犯,别说一干命妇,哪怕皇后见了赵瑀,也是和颜悦色,从未有过一句重话。 以前关于赵瑀的闲话,什么逼死祖母不认父亲,什么与温家的亲事纠葛,再无人敢提一个字。 而温家,彻底从京城消失了。 抄家的二十七户,温家首当其冲,不过景顺帝看在温老头三朝元老的面子上,格外开恩,没砍温钧竹的头。 但他下了一道让温钧竹比死还难受的旨意:自温钧竹起,温家五代子孙,不得科考,不得为官为吏。 他彻底摧毁了温家东山再起的可能。 病恹恹的温老头一听这旨意,不等抄家的官兵把他从炕上拖下来,直接一蹬腿咽了气。 温家人被轰出门,只着单衣,身无分文。 温钧竹僵立在大街上,看着身边的母亲,不知何去何从。 迎面过来一辆马车,他呆愣愣忘了躲,被撞了个倒仰。 温老娘吓得不轻,忙把他扶起来。 马车夫气急,“你眼瞎了?耳朵聋了?老远就喊躲开躲开……看你跟乞丐似的,难道是讹钱的?” 温钧竹鼓着眼睛刚要说话,忽见车帘一挑,一个圆胖脸的丫鬟道:“老钱,夫人说了,不要骂人,人家如果受伤了,就送医馆,如果没有,就打发他点钱。……诶,这是温家的人?钱叔,这一家子坏极了,光想害咱家老爷!” 马车夫一听扬起鞭子,狠命啐了一口,“你个败家玩意儿的阴险小人,活该成乞丐,快滚!老钱的鞭子可不长眼!” 温钧竹几乎要崩溃,马车里坐着的,是赵瑀! 他猛地挣脱母亲的搀扶,撒腿就跑。 温老娘急急喊他:“钧竹,你去哪里,不要母亲了吗?” 车里的赵瑀皱皱眉头,伸手挑开窗帘子。 温老娘自是认得她,“呃”地怪叫一声,忽狂笑起来,紧接着哭号不已,瘫在地上,披头散发的状若疯狂。 马车夫纳闷道:“这一家子怕不都是疯子吧。” 赵瑀无意管温家的闲事,“快走吧,赶紧去赵家接人。” 六月赵玫出门子,眼看还有半个月,赵玫不满意王氏准备的头面,两人便约好了一起去银楼打首饰。 就她那个脾气,只怕晚到一会儿,都要抱怨几句,“姐姐做了国公夫人,就瞧不起人了。” 都要嫁人了,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也不知曹无离能不能架得住她。 赵瑀摇头笑了下,国公啊……也确实来得有意思。 皇上似是要表明清丈土地的决心,抄家问斩的旨意下发之后,不到半个月,就赏了李诫镇国公的爵位。 世袭罔替,可谓风光无极。 如果说前一道圣旨是震慑作用,那么后一道圣旨,简直就是明晃晃地告诉众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李诫私底下和她说,“皇上这是要绝对的君权,他的能力品性自然没话说,就算专断点也没什么。但我担心……以后的继任者是否有他这样的能力。” 赵瑀当时笑话他,“新君刚继位,连皇子都没有,你少杞人忧天了。” 马车一顿,赵瑀回过神来,赵家到了。 她忙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抛在脑后,接上赵玫,高高兴兴去了银楼。 赵玫就问姐姐,“你打个什么样子的簪子?” 这个倒是提前想好的,赵瑀拿出花样子,是一朵梧桐花。 赵玫打趣道:“你院子里是梧桐花,打的簪子也要梧桐花,莫非这是你和姐夫的定情物?” 赵瑀斜睨她一眼,“你不确定我的定情物,我却知道你的定情物——是一杆鸟铳!” 赵玫当即羞成大红脸,略带几分薄恼,“你们见面都是漂漂亮亮的……那个曹无离,第一次见面就搞得我那么狼狈,真是讨厌!” 口中说讨厌,她的眼里却露出笑意,赵瑀见了,便真正的放下心。 十天后,发簪做好了,通体紫玉雕琢而成,晶莹润泽,那梧桐花鲜灵得就跟刚摘下来一样。 赵瑀很满意,立时戴上了。 回到家,李诫正在院子里摆弄秋千架。 秋千垂在梧桐树下,长绳上缠绕着花藤,当中是轻巧的藤椅。 梧桐花开得正好,满院清幽。 李诫一眼就看到她的新簪子,眼睛笑得弯弯的,“我的瑀儿真好看。” 赵瑀坐在秋千上,小脚轻轻点着地,前后悠悠摇着,看他的眼神温柔缱绻,“我的相公才是顶顶好看的。” “如果当初没遇到你,我会是怎样,也许早化为一具枯骨。如果没有嫁给你……”赵瑀轻轻啄了下他的唇,“青灯古佛,形容枯槁,活死人罢了。” 李诫拉住秋千,一瞬不瞬看着她,“我也无法想象,没遇到你,没娶你,我会是个什么样子……大概就是只知道办差的木头人,不懂什么是喜欢,也永远不会成家,终身孤零零的。” “瑀儿,我这辈子最走运的事,就是从假山下经过,抱住了你,并且再没有撒手。” 他飞身摘下一朵梧桐花,口中咬着,凑近赵瑀的唇,笑嘻嘻的,“送你一枝花,要吗?” 赵瑀笑了,“与君相逢,何其有幸!” 阳光下,地上的两个人影,逐渐贴在一起。 142番外之齐王(一) 142番外之齐王(一) 春天到了,齐王府的桃花开了,七八亩的桃林,花儿连成了片,随风起起伏伏,看上去就像一团燃烧着的红云。 齐王整日整日待在桃林,一面赏花,一面吃酒,有些醉生梦死的感觉。 这是他离宫建府第一年,少了皇上皇后的管束,他如乍出笼子的金丝雀,很是扑棱着翅膀,到处乱飞了一阵子。 但最近,他快活不起来了。 无他,皇后要给他选妃。 哪个要成亲!一想后院要多个陌生女人,这个女人还会带来一大群丫鬟婆子……而且母后的意思还要选侧妃,这个侧妃又领着一群丫鬟婆子…… 嫡庶争斗,下人纠纷,外来势力和原生势力的对抗…… 齐王脑中瞬间浮现无数个话本子,后院鸡飞狗跳的日子指日可待,他就要和逍遥自在的单身日子挥手作别。 思及至此,他唉声叹气,翘着二郎腿躺在树下,一口接一口地喝闷酒。 武阳公主迤逦而来,见状笑道:“三哥,别人成亲都欢天喜地,怎的你好像上刑场似的?” 齐王鼻子哼哼了几声,“我不想成亲,成亲有什么好?一个人自由自在,想干嘛就干嘛,喜欢吃酒就吃酒,喜欢唱戏就唱戏,睡到日上三竿也无人催起……唉,成亲,这辈子就上套啦!” “快打住,叫母后知道又要骂你。她费尽心思给你挑选亲事,你千万别辜负她的心。” “当初说好了让我自己挑媳妇儿,可你看,到头来还是母后说了算!要是给我选个脾气大的可怎么办?” 武阳一笑,含着几分不以为然,“三哥,只要做了天家的媳妇儿,脾气再大都得收敛起来……你坐好,我有正经事和你说。” 齐王漫不经心哦了一声,起身歪歪斜斜靠坐着树干。 “听说你想跟秦王去曹州赈灾?” “是,请愿折子一早递上去,估计父皇快批下来了。” “……三哥,去曹州赈灾吃力不讨好的事,还是听母后的,在京城调度钱粮不更好?” “我可不愿在京城待着了!”齐王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你看看大哥,自从当上太子,整天提防这个,戒备那个,看我的眼神跟看贼差不多!” “也不知他怎么回事,竟和建平姑妈越走越近,反而疏远咱们。”想到大哥,武阳也颇为无奈,“父皇一向不大看得上大哥,近来更是频频斥责,好几次当着大臣的面,把他骂的是狗血淋头……我看他这太子,当得也不安稳。” 齐王长叹一声,看着眼前灿烂如霞的桃花,喃喃道:“六如居士说的好,但愿老死花酒间……唉,我什么时候才能得闲啊,真想任事不管,撒手一走了之。” 武阳眼神霍地闪了下,继而状若无心般说道:“既然你执意去曹州,那身边必须有个信得过的人,我回去和母后商量商量,暗中选派个人。” 齐王以为她说的是暗卫,便没当回事,直到临行前才知道,这个人竟是温钧竹! 他看不上这人,满心不乐意,然还没来得及发火,猛然醒过味儿来——母后和妹妹和温家有来往! 他顿时惊出一身汗来,父皇虽然宽容,但也绝容不下后宫插手前朝,这俩人明知故犯,到底要干什么? 武阳对此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未雨绸缪罢了,三哥,温家百年世家,就算你做个撒手王爷,多个助力也不是件坏事。哪怕为了让母后和我放心,你也得听这一回。” 齐王瞠目望着妹妹,半晌没说话。 最终他选择听从皇后的安排,盛夏,他和温钧竹一道去了曹州。 他留了个小心眼,并未如皇后所愿与温钧竹交好,而是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不想让父皇认为自己有争储的意向。 但该来的总会来。 当李诫告诉他,母后已给他定下张家大小姐的时候,他的心,就和外面晦暗的天空一样,阴沉沉不见天日。 张家和温家素来亲厚,娶张家小姐,等同于和温家联盟。 温首辅势力庞大,大哥本就防备自己,这不是火上浇油嘛! 母后到底要干什么? 猛地想到二哥在曹州遇刺的经历,他莫名就出了一身冷汗。 饶是一向不关心朝政的他,也隐约察觉到,太子与此事有关。 同时,他猜测出母后的用意:太子位子不稳,以防万一,提前给自己铺路。 但是当皇帝一点儿也不好玩,老天雨下多了,他愁,老天不下雨,他还愁!边关有战乱,睡不着觉,无法驾驭朝臣,他睡不着觉,老百姓闹饥荒,他愁得头发都得白几根! 不能任性,不能骄纵,不能奢侈,要什么喜怒不形于色,要让臣下摸不透皇上的心思……太难了,怎比做个富贵散人的好? 这门亲事不能应,应了,他逍遥王爷的美梦就破碎啦! 所以他干脆利索答应和张妲见面。 他还信誓旦旦和李诫说道:“本王龙章凤姿,龙骧虎步,就算张家小姐一见倾心,哭着喊着要嫁本王,本王也绝不会心软!” 李诫苦笑不得,“三爷,人家是来求你拒绝亲事的,不是要嫁给你的。” 听得此话,齐王面皮一僵,顿时有些泄气,“本王就那么不招人待见?虽说我也不赞成这门亲事,但我拒绝别人,和别人拒绝我……这心里还挺不是滋味。” 翌日,他如约来到潘府后园子的暖亭。 乍见张妲,和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独自一人从京城跑到兖州找他,齐王本以为此人定是英姿飒爽、泼辣爽利,不料却是悲悲戚戚,凄苦惨淡。 而且,他觉得张妲有点眼熟,不由自主寻思在哪里见过她,至于她说了什么,倒没太在意。 “王爷……”见他目光游离,明显心不在焉,张妲不禁愈加紧张,生怕这位爷怪罪张家,忙不迭说,“我最近才发现自己身患隐疾,家里并不知情,并不是有意隐瞒。” 齐王了然一笑,丝毫不在意,“算啦算啦,不必找什么借口,你不喜这门亲事,巧了,我也不愿意!你那些隐疾还是少说为妙,小心真嫁不出去——我想办法搅黄了亲事,就说本王觉得你太丑,除非做小,否则绝不让你进王府的门儿。” 张妲听他说自己丑,已然暗生不悦,再听什么做小的话,登时着恼了,“谁是做小的?你是亲王也不能胡说八道!” “那不就是个由头吗?张家怎么可能让嫡长女做妾……”齐王忽晃了下神,张着嘴,哑然盯着张妲看了又看,猛一拍椅子扶手,恍然大悟道,“喔,原来是你!那个那个……胆敢当面啐本王的凶悍女人!” 张妲不明所以望着他,慢慢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她也想起来这位是谁了。 齐王哈哈大笑,“当初在李诫门口撞到你,现在李诫又把你领到我跟前,咱俩当真有缘……啊,呸,没缘,你这等女人我是不敢娶的。张大小姐,这事我来办,放心,咱俩肯定成不了亲。” 张妲觉得他的话不大好听,但好歹心愿达成,自然不能再说别的。 就在此时,暖亭的门响了。 是赵瑀,她低声道:“有人来了,我和李诫把他们引开,等外头没人了你们再出来……别一起,分先后。” 齐王一乐,“我怎么觉得跟捉奸似的。”他本还想打趣两句,但见张妲脸色苍白,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就将顽笑话吞了回去。 赵瑀悄然离去,暖亭中只剩他二人。 一个满怀心事,独坐窗前落泪,一个百无聊赖,枯坐椅中发呆。 亭内寂静得令齐王倍感尴尬,不由暗自庆幸,还好不用娶她,不然整日对坐无语,他也惟有泪千行了。 小半个时辰过后,外头渐渐没了动静。 张妲推窗向外看看,确定没人后,回身屈膝行礼,低着头说:“王爷的大恩大德,臣女没齿难忘,也不说为牛做马来世报答的话,只愿王爷能寻得真正命定之人。” “等等!”齐王叫住她,迈着四方步踱到她面前。 张妲茫然看着他。 齐王哼了两声,伸手在她眉心弹了一记。 张妲吃痛,捂着脑门瞪他,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你干什么?” “呦呵,终于有点生气儿啦?”齐王扯扯嘴角,似笑非笑道,“十五六的姑娘,就该精精神神的,瞧你要死不活的样儿!怎么说也是和本王议亲的人,不能给本王丢份儿,以后该笑笑,该玩玩,见了好小伙,赶紧下手抢。” 张妲禁不住笑起来,随即鼻子一酸,泪水已模糊了双眼。 她含泪笑了下,抹着眼泪出了亭子。 室内空留齐王一人,静默中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被人家嫌弃了! 做好事的满足感顷刻消散,一时间他是索然无味,不经意瞥见窗边长椅上有一方丝帕。 准是张妲落下的。 鬼使神差,他抓起丝帕推门而出,可事情怎么就那么寸,回廊下站着温钧竹、李诫,还有李诫他媳妇儿……人也太齐了! 他倒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只是如何保全张妲,让他颇有几分头疼。 如果大家识相装眼瞎,倒不失一个办法。 就是那个傻姑娘别说漏嘴。 然等他看清张妲望向温钧竹的眼神,凄苦、悲恸,那是心碎的绝望。 齐王霎时明白了张妲拒绝亲事的真正原因。 原来如此! 一股怒气冲天而起,好个温家,将爱慕温钧竹的人送到自己身边,安的什么心? 若他真的登基,前朝后宫都是温家的人把持,这不就是要他做个傀儡皇帝! 此刻,齐王已将温家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 这门亲事,是万万不能成的! 143番外之齐王(二) 143番外之齐王(二) 从兖州一回京,齐王立马进宫,对着皇后是又撒娇又耍横,非要退亲不可。 皇后正为太子的事焦头烂额,哪有心思安抚这个小儿子,板起面孔教训道:“婚姻大事,必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能任你胡闹?废话少说,你老老实实给我回府待着去!” 齐王满腹委屈不忿离开了凤仪宫,心想母后不管,我找父皇。 刚走到太阙宫大殿门口,迎头就被袁福儿拦下了。 “三爷,皇上正和太子谈心,吩咐谁人都不见。”袁福儿笑眯眯道,“不过三爷如果有要紧的事儿,老奴拼着挨打也要进去通禀一声。” 自己不想成亲,这算不算要紧事儿? 齐王琢磨半天,试探问道:“父皇近来心情如何?” 袁福儿面上的笑容没了,长长叹了一口气,“皇上昨儿个还念叨,家和万事兴,可兄弟俩总打架,这家怎么和得起来……” 齐王心里咯噔一响,直觉大哥二哥定是又起纷争,想必父皇母后都在为这事烦心,如此一来,倒不好提自己的亲事。 无法,他只得垂头丧气地离开。 思来想去,他索性一拍大腿——求人不如求己,老子自己个儿动手! 主意既定,他便开始一门心思地作天作地。 他想得很好,作到张家看不过去,作到满京城都说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作到名声恶臭,到时这门亲事自然就黄了! 但老天爷就是和他过不去。 下赌场,豪气万千买定刚要离手,就被大管家连哄带求抬了出来;逛花楼,脚还没迈过门槛,就被侍卫架了出来;做恶霸,本想踢翻路边摊子,结果小姑娘唱了一曲莲花落,他就感动得眼泪汪汪,大把往外掏银子,反而博了个良善的名声。 齐王气得直咬牙,狠狠心,捧戏子,嘿嘿,龙阳之好,看谁还敢把女儿嫁给我! 但锣鼓点子刚敲响,凳子还没坐热呢,武阳就笑嘻嘻过来了,“呦,三哥,好巧!” 巧个屁!齐王忍不住腹谤一句,纳闷道:“我王府是不是四处漏风,为何我去哪里你们都知道?” 武阳笑而不答,只说:“要变天了。” 齐王抻着脖子看一眼窗外,彤云密布,苍穹暗沉,凛冽的西北风裂帛般地吼叫,看样子似是要下雪。 他缩回脑袋,满不在乎道:“有宝马香车在,管他狂风还是暴雪,能耐我何?” 结果第二天还没从被窝里爬起来,暴风雪就砸了他一脸懵。 父皇废了大哥的太子之位! 虽早有预感,但真正听到这个消息时,齐王还是觉得那么不真实。 这也就意味着,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都极有可能被推出去,争夺储君之位。 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看到奏折就头疼,一提政事就牙疼,上朝就浑身疼,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 齐王抱着脑袋哀嚎一嗓子,不行,趁还未明议立储,他须得打消母后的念头。 他即刻进宫给皇后请安。 但见了病恹恹的母后,满目含泪的妹妹,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武阳哭道:“母后在太阙宫生生跪了一夜,才保下大哥天家子嗣的身份……父皇简直魔怔了,一句‘冒犯天颜’就废了大哥,还把母后扔在殿门口不闻不问,那么多宫人都看着了,母后颜面扫地,往后还怎么管理后宫?” 齐王万想不到母后竟受到折辱,一时又气又恼,“轰”的一声,浑身血液倒涌,脸顿时涨得通红。 皇后拉着他的手,目光里满是期盼和疼爱,“儿啊,你大哥不成了,娘只能保他到这一步。好在还有你,听话、孝顺……只要娘还在,就算拼了命,也绝不叫人欺你。” 齐王望着一夜之间老了不少的母后,心疼得几欲落泪,强忍着泪意笑道:“看您说的,儿臣堂堂天潢贵胄,龙子凤孙,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儿,哪儿轮得到别人欺负我?” 武阳缓缓摇摇头,黯然道:“你太天真了,受人管制,就必会受人欺辱。” 齐王目光陡地一闪,想说什么又忍了下来,垂下眼眸,低声劝慰母后,“儿臣大小也是个亲王,父皇又一向疼爱我,您担忧的事情绝不会发生。便是您,儿臣也敢打包票,父皇是重情重义之人,一定会善待您的。” 皇后苦笑一声,慈爱地抚着他的头,转而提起婚事,“正妃定张家大小姐,侧妃是殷家小姐,两个姑娘我都相看过,品貌一等一的好,等我身体好些,就下一道懿旨,婚期定明年八月吧。早些过门,王府里也好有人帮衬你。” 还是没逃过去么……齐王暗叹一声,犹豫许久,迟疑问道:“父皇可同意?” 皇后的眼神一下子冷了,“他给秦王选正妃,也没问我同意不同意!” 武阳解释道:“父皇突然给二哥定了镇北侯嫡长女,今儿一早旨意就发下去了,你在宫外住着,应是还没听到消息。” 镇北侯,世代镇守大西北,手握重兵,实力不容小觑。 齐王嘴巴张了张,忽颓然丧气,无力地点点头,“听凭母后安排。” 出了凤仪宫,他抬头看看天时,好大的雪啊,成团成块,纷纷扬扬撒下来,什么红的黄的黑的,全都被掩盖在厚厚的积雪之下,一片素白。 他心里一阵空明,又一阵迷茫,兀自站在雪地里发呆,直到冻得两脚没了知觉,才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远去。 这个冬天,齐王觉得分外的冷,他无比盼望春天的到来,盼着桃花盛开的日子。 至少,还能在桃林中大醉一场。 然未等桃花完全盛开,又是一道霹雳——他那倒霉的大哥,犯了“谋逆”之罪,贬为庶人,永囚禁于西山。 齐王连叹气也叹不出来了。 过了清明,按母后的吩咐,他要提前和岳父大人联络下感情。 这就要去张府?齐王扶额,愁眉苦脸地发牢骚,“答应了那丫头搅黄亲事,却是食言了……哎呀,好没脸去见她。” 牢骚归牢骚,到了日子,在母后身边嬷嬷的“护送”下,他不得不登上张家的大门。 场面自是十分热闹,张家几乎所有人都恭候他的大驾,除了张妲。 张老爷推说女儿生了风寒,不方便拜见王爷。 齐王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忍不住想,那人脾气又臭又拧巴,可别钻了牛角尖,生生把自己熬死。 所以他寻了个空档,在侍卫的帮助下,顺利爬了人家姑娘的墙头。 好一树紫藤罗! 映着阳光,灿然生光,给人一种紫气升腾的感觉。 张妲站在树前,一身月白袄裙,浅紫与淡蓝,出奇的养眼。 齐王觉得,眼前的姑娘似乎收敛了浑身的尖刺,少了毛毛躁躁,多了份淡然沉静,好像长大不少。 莫非她终于被自己的风采迷倒,准备嫁给自己…… 齐王揉揉鼻子:可是本王还是有点儿不愿意怎么办? 张妲没有察觉有旁人在,指挥着丫鬟们从地里刨出几坛子酒。 “小姐,今儿齐王殿下来,您当真不去看看?听说齐王殿下长得可好看了。” 齐王一乐,小丫头有眼光,本王大大有赏! 张妲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他不想见到我。” 齐王一怔,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又听张妲说,“把这几坛子酒倒花园池子里。” 小丫鬟惊得嘴巴张得老大,“小姐,这可是您辛辛苦苦酿的桃花酒!再说您不是要送给温公子的吗?” 张妲自失一笑,“原本是给他和瑀妹妹成亲的贺礼……物是人非,我这酒还送什么送。” 小丫鬟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手里的酒,喃喃道:“温公子又不是不娶亲了,到时再送也行啊。哪怕您自己留着喝也好,倒了,太可惜了。” “我的话不管用了吗?”张妲皱起了眉头,喝道,“以后不准再提温家人一个字!” 小丫鬟吓得一激灵,忙低头垂目,和另几个丫鬟抱起酒坛子,吭哧吭哧往外走。 齐王示意侍卫跟过去。 院子里很静,张妲独自一人坐在石凳上,明洁的眼睛毫无神采,只是无声地流泪。 齐王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人还是不乐意啊,本王就比不过一个小小的温钧竹? 春风拂过,那一片紫藤萝飒飒地响,惊醒了张妲。 她回身望过去,盯着紫藤萝出神,忽笑了,抹掉眼泪,自言自语道:“卑微的藤蔓都如此有生机,我又为什么辜负这大好的春光?齐王人长得不错,品性也不坏,嫁给他我也不亏,亲王妃……也颇能唬人呢!” 呦呵,这丫头果然对我芳心暗许!齐王得意地笑了,我就说无人能抵挡得住本王的魅力。 回府后,他躺在桃花下,喝着从小丫鬟手中救下来的酒,赞叹不已,“清冽甘醇,这丫头酿得一手好酒,不错不错,往后我有酒喝了……” 轻风带来淡淡的花香,齐王的心里,也悄悄开了花。 四月过后就是五月,端午一过,就是灿烂的夏季。 李诫的一封奏折,掀起弹劾温首辅的大潮。 看势头不对,皇后延缓了齐王的婚期。 齐王觉得这样不好,有心理论两句,但看到母后新添的白发,他又一次沉默了。 中秋节过后,温首辅致仕,温家似乎岌岌可危。 皇后立即想和张家退亲,但这次齐王死活不答应,武阳也说对齐王的名声有损。 思虑再三,皇后没退亲,但也没提婚期定在何时,看样子是要拖着张家。 只怕拖来拖去,不是张家主动退婚,就是张妲“出家”,或莫名其妙地“病逝”。 齐王不放心,又不方便去张家探望,正一筹莫展之时,张家派人退庚帖,说准备送张妲去庵堂。 他登时就急了,好好的姑娘出什么家,这不是逼人去死吗! 问清张妲的去向,他提脚就赶往银楼。 因着急,齐王没细想,为什么张家找他退庚帖,而不是进宫求见皇后…… 到了银楼,张妲一头跌进他怀里,他猛然间就明白了。 他瞧得分明,张妲身后的丫鬟,故意踩住了她的裙角。 但那又如何? 张妲踏空楼梯,倒下去之前,拼命往上推了齐王一把。 齐王却反过来抱紧了她,护着她的头,框框当当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他想,这丫头也不是全没良心,要不,自己委屈一下下得了! 144番外之齐王(三) 144番外之齐王(三) 十月的风,没有炎夏的熏风那般灼人,带着深秋特有的寒意,吹过齐王府的后宅,将满院的浓绿染成金黄和灿红。 这是齐王成亲的第一个月。 在他的坚持下,皇后最终让步,履行了和张家的婚约。 张妲进门后,对他淡淡的,肯定说不上喜欢,但心情好时,也会陪他小酌一番。 齐王就纳闷了,她不是说嫁我也挺好的吗?现在若即若离的,什么意思啊…… 冬月里侧妃殷芸洁一顶小轿抬进门,当晚,齐王站在殷芸洁房门前很久,终是没有迈进去。 他想的很简单,嫡子未出,绝对不能先有庶子,虽说有避子汤,但那玩意儿太伤女孩子身子,还是他克制点比较省事。 殊不知,第二日张妲居然罕见地对他露出个大大的笑。 那笑容明媚、灿烂,好像一汪春水被和风吹起了阵阵涟漪,瞬间生动无比。 齐王讶然半晌,忽明白了——没在殷氏院子里过夜,张妲这是高兴。 他脸上顿时乐开了花,这丫头,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蛮在乎本王的嘛! 于是乎,他的身影便常常出现在张妲的院子里,说起来二人也有不少相同之处,例如不爱四书五经,讨厌勾心斗角,最怕麻烦,喜欢听戏唱曲儿,骑术也都很好。 齐王本以为他们会越来越亲密,然大半个月过去,张妲又恢复成那副冷淡漠然的样子。 饶是齐王脾气再软和,也有几分不悦。毕竟是亲王,从小宠到大,只有别人讨好他的份儿,何曾用得着献媚别人? 直到他无意中看到张妲骂人。 张妲站在院门口,气得浑身直颤,对一个老婆子戳指痛骂:“看你是母亲身边的人,我叫你一声妈妈,你就蹬鼻子上脸敢责令我?好大的胆子!” 那婆子似是挨了一巴掌,捂着脸道:“又不是老奴擅自做主,这是老爷太太吩咐的,再说他们想知晓王府的情况,也是怕您受委屈。您不愿意,大可回张家说去,犯不着拿老奴作筏子……” 张妲冷笑道:“这是齐王府,不是张家,你既然对旧主念念不忘,那我成全你,现在你就从王府滚出去,滚回张家!” 婆子急了,连旧日的称呼都叫了出来,“大小姐,您不能飞上高枝儿就忘了本,若是没娘家帮衬,您根本在王府立不住脚。” 张妲面色肃然,目含不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想拿我当探子使,哼,你们打错了如意算盘,休想从我这里打听到任何王爷的消息。滚!” 齐王再次明白了,原来张妲刻意疏远他,是不想为人利用。那他是不是可以认为,在她的心里,自己比张家更重要? 他觉得自己应该和张妲开诚布公谈谈,然还没等寻到合适时机,母后那里就生了麻烦。 宫里传出流言,秦王生母之死与皇后有关,且愈演愈烈,说得有鼻子有眼,简直令人不能不信。 皇后焦头烂额,四处扑火,非但没有压下流言,禁宫内外反而渐渐有了废后的呼声。 好在皇上及时出手,杖毙数个嫔妃宫人,并一连半个月都歇在凤仪宫,这股风潮才彻底消散。 看似一切恢复如初,但此时京城的局势就像刚结冰的什刹海,表面上平滑如镜,底下却是暗流涌动。 皇上日日把秦王带在身边,不仅手把手教他处理朝政,并特别在太阙宫给他留了一处住所,俨然是当做储君来培养。 齐王丝毫不觉难受,反而有点松口气的感觉,心道既然父皇已表现出属意谁,那母后应该会放弃……吧? 他打算进宫劝劝母后,退一步海阔天空,反正谁当皇帝她都是稳稳的太后,何必争个头破血流呢! 他以为母后会愤怒、会伤心、会迫于无奈妥协,不料看到的是异常平静的母后,她说:“我不会就此认输的,他既然无情,不把正妻嫡子放在眼里,就休怪我无义!” 齐王脸上的笑僵住了。 武阳也在,看着她哥不住地冷笑,“三哥,看你满脸的喜庆样儿,你如意做个逍遥王爷,我却要去做和亲公主……” 齐王愣了下,好半晌才说:“那……父皇不是没答应吗,重重打了那个小官二十杖,没抬到家就死了。” “不过是二哥试探父皇的底线而已。”武阳冷笑道,“他一心认定是母后害了他生母,你看着吧,等他登基,还不定怎么折磨我们。” 皇后紧紧握着齐王的手,语气坚决不容置疑,“你听着,天家无父子,更谈不上兄弟情,既然生在帝王家,就没法避免夺嫡。我身为一国之母,这万里江山花花世界,必须是我儿子的!知道你爱玩,等你登基,大权在握,你爱怎么玩怎么玩,在此之前,你须得提足了精神拼一拼!” “求人不如求己,与其仰人鼻息,不如自己做主。若是哥哥不在乎我和母后的安危荣辱,就尽管独自快活去吧。”武阳公主冷冰冰抛下一句话,扭脸再不看齐王一眼。 皇后叹了一声,“你妹妹说得很对,你回去好好想想。” 齐王一肚皮心思赶回王府,一头扎在张妲炕上不起来,有气无力道:“都来逼我,亲娘亲妹子都不明白我……夫人,把你酿的桃花酒给我来两坛子。” 张妲愣愣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会酿酒?” 坏了,说漏嘴了!齐王掩饰般笑笑,“听说的,成亲前不都打听打听对方情况嘛!” 张妲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今年没酿,等来年再喝吧。王爷,你当真对那位子没念想?” 齐王摇摇头,又点点头,末了叹口气,闭上眼幽幽道:“也许她们说的对,我似乎过于自私了……可当了皇上,就真的高枕无忧?” 烛光昏黄,光影里,齐王的脸庞朦朦胧胧,显得十分温馨柔和,只眉间一道竖纹,增添了些许愁容。 张妲看着他,想到二人都是身不由已,同病相怜之下,不由得心也柔软起来,安慰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谁当皇帝还是要听父皇的,母后大概是一时不忿,等过段时日就好了。” 齐王笑笑,没有说话。 很快到了年节,大年夜的家宴上,不知是不是齐王的错觉,秦王看母后的眼神,透着冷意,看自己的眼神,是戒备。 他终于察觉,二哥和母后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且他与二哥,不知不觉也开始有了隔阂。 那么父皇会维护谁呢? 这个疑问在四月间得到了回答——皇上派他去山东镇压民乱,即刻启程。 齐王一路阴沉着脸回了王府,连饭也没心情吃,抱着一坛子酒躺在桃林中,恨不得立时喝个伶仃大醉。 四月的风还是有些力道的,漫天花雨中,他迷迷糊糊看到一个人影走近,“夫人?” 张妲胳膊上挎着竹篮,轻轻摇摇他,“起来,帮我摘花。” 齐王不明所以。 “没有桃花,怎么酿酒?”张妲指着枝头道,“要高枝儿上半开不开的花儿,王爷,麻烦您了。” 齐王揉揉酸涩的眼,默不作声起身,爬到树上胡乱揪了一阵,用衣襟兜住,呼啦啦都倒在张妲的篮子里。 张妲看着不成形的桃花,暗道自己莽撞了,语气不由客气几分,劝道:“玉酿春不比桃花酒,太烈,喝多了伤身。而且父皇让你明天就动身,若你醉得不像样,耽误行程,恐怕他老人家又要生气。” 不提皇上还好,一提皇上,齐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斜睨张妲一眼,冷言冷语道:“你怕我不怕!他生气我求之不得,最好直接杀了我,一了百了,咱们各自干净!” 他一反常态砸下重话,张妲眼角立时红了,泪珠在眼眶中直打转,却倔强地没流下来。 齐王见她委屈巴巴的样子,不知怎的更恼火,“我还没叫屈呢,你们一个个的倒先委屈上了。得嘞,您的桃花酒我也不敢喝,还是给您温表哥留着吧!” 心底的秘密乍然被他说破,就好似当众被扒光了衣服,张妲只觉遮无可遮,避无可避,前所未有的羞辱潮水一般吞没了她。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雪白,但最后的自尊让她死死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非常后悔主动迈出这一步,还是做个无情无欲的木头人比较好。 如是想着,张妲颤声道:“是我逾越了,请王爷莫怪。”说罢,转身急急而去。 疾风卷起落花,顷刻朦胧了天际,模糊了齐王的眼睛。 花飞尽了,张妲的身影也不见了。 齐王兀自站了半晌,末了,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 第二日一早齐王就走了,临行前没有给张妲留下任何话。 他倒不是故意给张妲难堪,只是不知如何面对她。把无名火发在她身上,明知不该,但赔不是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但就这样走,他又着实怕张妲再钻牛角尖,而且,张妲有意疏远娘家,本身没了助力,若是他在表现得不重视她,只怕张妲在王府的日子不好过。 所以前夜里,齐王偷偷吩咐大管家,移植一墙紫藤萝到王妃院子里,最好是她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但一定要悄悄的,不能让王妃发觉他是刻意的。 齐王想得很好,张妲娘家院子里有紫藤萝,想必她很喜欢,自己给她种一墙,她怎么着也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但他万万没想到,大管家将他的吩咐谨记于心,今儿偷偷种一株,明儿悄悄栽一棵,全是趁着王妃不在的时候干,并严令所有人不得泄露半点口风。 加之张妲心灰意冷,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更没有闲情雅趣看花花草草。是以紫藤萝挂满了一墙,张妲竟从未注意过。 若不是赵瑀提醒,她只怕永远也意识不到齐王的苦心。 看着华光灿烂的紫藤萝,张妲沉寂许久的心,逐渐有了生机。 齐王再回到京城时,已是大雪纷飞的时节。 山寺惊变,母后妹妹谋反不成,自尽身亡。 他没受牵连,但彻底被击垮了。 满腔的怨恨无处可发,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不再相信任何人,包括一直疼爱他的父皇;他开始敌视秦王,有时候忍不住想,如果没有秦王,母后和妹妹不会起谋反之心,也不会死。 对齐王的变化,张妲出奇的敏感,她鼓足勇气,厚着脸皮求他:“天暖和了,咱们去骑马吧,我的骑术特别好,咱们比试比试如何?” 齐王提不起劲儿,只是摇头。 张妲心一横,抱着他的胳膊说:“求你了呀,看在我一心等你回来的份儿上,看在咱们一起经过磨难的份儿上,给个面子可好?我……我明年给你酿十坛子酒!” 齐王还是摇头。 张妲急了,不管不顾拖着他就往外走,力气大得惊人,齐王挣了几下都没挣开她。 到了西山庄子,张妲终于放开了齐王的手。 齐王纳闷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有劲儿了?” 张妲哈哈笑起来,“我的傻王爷,不是我力气大,是你没舍得用力。” 不知哪句话触动了齐王,他的耳朵有点红。 今晚的月色很好,山泉映着月光,好像一条闪烁的银带子。 山风调皮地拨着张妲额前碎发,她支着脸颊,望着圆月出神。 齐王靠坐在树下,看着张妲,只听她说:“我以前很喜欢温钧竹。” 突兀的一句话,惊得齐王差点跳起来,干巴巴说:“呃,是吗?” “明知他不喜欢我,我还是忍不住喜欢他,甚至为他和好友反目,做了好多没脑子的傻事……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我忍不住。没办法啊,你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吗?” “唔……似乎一直都是别人喜欢我比较多。” “瑀妹妹说,喜欢一个人是甜蜜的,想他的时候会笑,见他的时候会笑,和他在一起,就是整个世界。可是我想他的时候会哭,见他的时候是强颜欢笑,和他在一起……我,我感觉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如果这就是喜欢,未免也太痛苦了,痛苦得我不想再喜欢任何人。” 齐王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夫人当着他的面儿说喜欢另外一个男人,他居然没当场发脾气?当真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张妲扭头看过来,“后来嫁给了你,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一度想自暴自弃,熬死算了,可你没放弃我……你是个心肠极好的人,不管是同情我还是喜欢我,我都非常非常感谢你。” “啊……不用谢。” “温钧竹是横在你我之间的结,我……我是说,我想把这个结解开。” 齐王支起耳朵,“你说什么?” “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我想离你更近些。” 齐王哑然半晌,忽露出久违的笑,“真是傻瓜,我们不是早就抱做一团了?而且我也要谢谢你,此时的不离不弃。” 毕竟他的母亲和妹妹犯下了谋逆的滔天大罪,且新君能不能容得下他还两说呢! 张妲肯冒着砍头的风险和他在一起,分明就是爱慕他。 山风凉爽,带来远处的花香,齐王的心情莫名好起来:他并不是孤独一人,身边,还有个她。 快乐的时光总是一晃而过,让人倍觉寒冷的冬季悄然来临。 老皇帝不行了。 齐王所有的悲痛和无助化作了愤怒,狠狠和秦王打了一架。 这次,老父亲没有又气又心疼地骂他。 帝崩,新君继位。 齐王不后悔,大不了鱼死网破,反正他无牵无挂,一个人死了就死了。 但看到张妲,他犹豫了。 他死了,张妲可怎么办? 打架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他想起张妲骑马的样子,一身火红的装束,手持马鞭,笑声朗朗,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好容易她才恢复成开朗明媚的女子,难道又要因他之过,再次变成一潭了无生气的死水? 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张妲的手捧着他的手,看向他的眼神就像世上绝无仅有的至宝,“王爷,我不在乎爵位,不在乎权力富贵,只要你人平平安安的,哪怕做庶民我也愿意。好容易能靠近你,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齐王仔细听着,张妲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她不认为母后是单纯的坏人,她理解他的无奈,她察觉到他内心的愧疚,她在心疼他…… 心,一点点的温暖起来。 齐王最终听从了她和李诫的建议,委婉表达了对新君的臣服和支持。 都曾陷入困境的两个人,都曾绝望看不到光明的两个人,都曾是人们眼中“傻子”的两个人,靠着心中尚存的一点星芒,逐渐靠近,彼此扶持着,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还好,他们迎来了黎明。 一切尘埃落定后,又是桃花盛开的季节。 地上的桃花,天边的彩霞,连成了片,染红了天地。 齐王躺在桃花下,乐滋滋地捧着坛子,“夫人酿的桃花酒,给个金山都不换。啧,当初一喝这酒,本王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你娶进门,哪怕你嫁给了别人,也得把你抢回来!” 张妲奇道:“这是我进门后头回酿酒,你应是第一次喝到才对。” 又说漏嘴了!齐王四处瞄瞄,讪笑着转移话题,“听说李诫媳妇儿又怀上了,他可真行,三年抱俩。咱也不能落后,不然年岁差太多,往后不好婚配。” 张妲盯了他一会儿,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酿桃花酒吗?” “诶?不是给那个谁……” “呸!你就不奇怪我一个大家闺秀为什么会酿酒?告诉你啊,五年前,我救下一位老婆婆,她传了我这个方子。桃花,能将最美的爱情带到身边,她说,谁饮下我酿的第一坛桃花酒,谁就是我的命定之人。” 齐王傻了,“真的假的?” 张妲趴在他的肩膀,轻轻吻了他一下,莞尔一笑:“你说呢?” 齐王煞有其事的想了半天,大笑几声,“自然是真的!” “那……到底是谁饮了我的桃花酒?” 齐王不再说话,低头覆上她的唇。 张妲慢慢闭上眼睛,她想,原来喜欢的味道,真的是甜蜜的…… 暮风柔和,酒香醉人,五彩缤纷的晚霞下,枝头上,一朵明艳多姿的桃花缓缓盛开。 145番外之赵玫 145番外之赵玫 有一个异常出色的姐姐是什么感受? 与有荣焉? 不,赵玫可以很肯定地说,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骄傲! 甚至很厌恶有赵瑀这样的姐姐。 相貌、才学、女红,接人待物的礼仪规矩,姐姐样样出挑,她显得处处不足。 偏偏人们总爱拿她与姐姐作比,还开玩笑说,一母同胞的姐妹,这差距有点儿大啊! 就连母亲也常令她多和姐姐学着点儿。 赵玫很不服气,下大工夫研习书法琴技,明里暗里和姐姐较劲,但无一例外得到人们赞许的,永远都是姐姐。 姐姐是天上高洁的云,她是地上污浊的泥,只能望着,永远也及不上。 乃至相比的资格都慢慢失去。 她很难过,尽管看起来正常,会哭,会笑,和姐姐斗嘴,使小性儿让母亲哄她。 但她逐渐喜欢一个人独处,不说不动,就那么枯坐着。 没人注意她,全家上下都忙着谋划姐姐的亲事,没空理会一个小女孩的烦恼。 心中的艳羡变成嫉恨,如野草似地疯长,吞噬了赵玫的心。 听说姐姐和个小厮搂抱一团,失了名节要被祖母处置时,她竟无比畅快,一心想看姐姐能落得个什么下场。 这次终于能压过姐姐了! 然人算不如天算,姐姐非但没有倒霉,反而如浴火的凤凰一般,重新迎来光明与辉煌。 倒霉是赵家,父亲丢了官儿,祖母没能维护住“体面”,赵家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母亲忌惮赵家,生怕父亲拿她的婚事做文章,带着她急急忙忙就赶往山东投奔姐姐。 一路上,母亲是耳提面命,要她务必收敛性子,不可鲁莽行事,更不可冲撞姐姐。 赵玫虽不情愿,却没办法。 姐姐依旧光鲜亮丽,身为山东巡抚夫人,走到哪里都是人们追捧的对象。姐夫容貌俊美,才干过人,权势大不说,更是对姐姐宠爱得不得了。 赵玫羡慕极了,心里酸溜溜的,却不敢像以前那般对姐姐冷嘲热讽。 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如今姐姐已是她最大的靠山,如果不想被赵家利用,只能寻求姐姐的庇护。 嫁人好比再次投胎,对长于深闺的女孩子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选门好亲事。赵家是指望不上的,父亲心狠非常,都能下手毒害母亲,更别提小小的她,不把她剥皮拆骨论斤卖了就算好的了! 若想嫁得好,只能请姐姐帮忙相看。 姐姐并没有将以前的不愉快放在心上,尽心尽力帮她操持,赵玫跟着姐姐,很是风光了一把。 刚开始她还很得意,后来便觉不是滋味——那些贵妇人对她虽然客气,也满口子夸个不停,却都是看在姐姐面子上的,如果没有姐姐,估计谁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赵玫懒得再出门了。 母亲骂她矫情,她也不分辩,矫情便矫情吧,吃白食还挑三拣四嫌弃不顺口,她也觉得自己做的不妥当。 但心里那道坎儿就是过不去,也不知道到底在和什么较劲。 巡抚后宅的花园子又大又漂亮,闲来无事,她总去逛园子。 一个丫鬟婆子也不带,找个偏僻之所,一坐就是一整天,什么也不想,只是发呆。 这是一截黄土堆砌而成的矮墙,处处透着简陋寒酸,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和花团锦簇的园子格格不入。 赵玫很喜欢这个地方,一堵墙,给她留了个可供喘息的地方。 却不想,有人偏不让她安静。 曹无离那个丑八怪,一枪击毁了她最后的屏障,差点儿要了她的命! 赵玫气疯了,缠着母亲和姐姐定要给那丑八怪一个教训——可母亲也好,姐姐也好,反倒帮着曹无离说话。 气愤之余,她不禁好奇,这个曹无离真那么有本事吗? 有没有本事一时不能确定,不过这人倒是十分听话。看着那六条金光灿灿、片鳞不缺的黄河鲤,别管他是因顾及姐夫,还是真心赔不是才寻来的,赵玫心情难得明媚了一回。 有这几条大鲤鱼做引子,曹无离和她来往渐渐多了,他总是微微低着头,垂手在她面前站着,不像个官吏,倒像个听使唤的差役。 这幅谦恭的姿态让赵玫大为舒畅,她没有可以说心里话的人,有时候实在闷得难受,就会和他说一说。 她不担心曹无离传话,反正他说过,她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且曹无离的确没乱说过,府里一点儿风声都没有,连母亲都感叹,“近来玫儿不乱发脾气,抱怨的话也少了许多,可见是真长大了。” 大部分时候都是赵玫说,曹无离听。 赵玫多是发牢骚,数落母亲的偏心,埋怨老天的不公,哀叹自己的坎坷。 曹无离听得多了,忍不住劝她不要在意。 赵玫瞪他道:“说得轻巧,怎么可能不介意?谁像你傻得要命,见天跟姐夫粘在一处,生怕别人不说你丑似的。” 曹无离是真不在乎,“我本来就丑,他们愿笑就笑罢,再说了,我介意又能怎么样?再怄气,我也长不成李大人那副样子,还不如平心静气接受人家就是强的事实。” “你这憨瓜倒想得开……”赵玫笑骂一声,随即没好气道,“你是在劝我?用不好你假好心,我就是不服气姐姐比我强,怎样?你去告诉姐夫姐姐,让他们把我赶出去好了!” 她越说越激动,只觉满口酸涩,满心委屈,到后来是捂着脸哭个不停。 曹无离万想不到竟把她惹哭了,劝不敢劝,走不敢走,傻呆呆僵立一旁,好半天才说:“我说的是我自己,没有映射你的意思……赵姑娘为什么非要和李夫人比呢?而且李夫人待你也着实不错,姐妹之间还用一较高低吗?” 赵玫哭喊道,“我知道你们都怎么说我,不识好歹,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可我,我只是不想在她面前太卑微……你们谁都不懂!” 曹无离打了个顿儿,拧眉认真想了片刻,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说道:“你是你,她是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人,各有各的缘法,为什么要用自己的短处比人家长处?你看我,论长相我和李大人没法比,可论治河水务,他和我没法比。” 他并没将自己和姐姐比……赵玫心情没那么糟了,抽抽搭搭说:“我没长处,这么多年,我憋着一口气就是想证明不比她差,想别人认可我一回,但我和她的差距越来越远……其实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瑕疵品,就不该生出来。” “你犯了左性,画地为牢,把自己圈里头出不来了。”曹无离劝道,“没人生出来是完美的,你看我这么丑,屡试不第,不也是个瑕疵品?可就我这么个瑕疵品,李大人还奉若上宾,极力举荐我入仕。” 赵玫止住眼泪,睃他一眼道:“那是你有本事,我却没有。” “怎么会没有?光是识字读书这一条,就不知把多少人比下去了。”曹无离绞尽脑汁夸她,“你年轻、漂亮,又比下一大群人;你性子活泼,直言快语,不用费心思猜你的喜怒,和你打交道很轻松。而且你还有最大的一个长处……” 赵玫迫不及待问道:“是什么?” 曹无离迅速看了她一眼,又把头低下,瓮声瓮气道:“你不以貌取人,便是叫我丑八怪,也没有取笑的意思。” 赵玫轻啐一口,“呸,丑八怪!我偏就取笑你了。” 夏风熏然,周遭寂静得很,只闻风过树梢的声音,忽“咚”一声,一条大鲤鱼跃出水面,砸得小池泛起阵阵涟漪。 赵玫的心也跟着跳了下。 九月里,曹无离因修河之功破格提拔为工部六品主事,上京任职去了。 少了个天天捧着自己的人,生活仿佛一下子无趣起来,没了新鲜黄河水滋养的鲤鱼,也变得恹恹无生气。 后来这几条鱼被人吃了,她很不高兴,但是,得知吃鱼的人是学士府的魏公子,赵玫那点不愉快转成了窃喜。 魏公子出身高,又是状元郎,和姐夫比丝毫不逊色,甚至隐隐超过姐夫,如果能和魏公子在一起,那往后人们再也不会称呼她为“李夫人的妹妹”,反而会称呼姐姐为“魏夫人的姐姐”。 得知他要在府里常住,这简直是老天爷赏的机会! 几乎要沉静的心再次躁动,赵玫兴奋得整宿没睡着,自认为找到一条捷径,翌日早早起来,精心打扮一番,适时出现在魏士俊面前。 女要俏,一身孝,她特地选了白底绣绿萼的长褙子,月白百褶裙。 飒飒秋风中,黄叶红枫从身边翩翩飘过,身后是澄净的湖水,白云悠悠然从湖面划过。 赵玫相信,就算她只有七分颜色,此刻也成了十分。 她等着,等着魏公子眼中的惊艳,等着他询问自己是谁,等着一场美丽的邂逅。 魏士俊的确……惊讶了,用扇子指着她道:“诶,你是李诫的小姨子,对不对?” 小姨子?!也算对,赵玫强笑着点点头。 魏士俊啪地一拍扇子,笑呵呵说:“我看你有几分面善,仔细一瞧,可不就是有些像李诫他媳妇儿嘛!” 赵玫的笑维持不住了,又听魏士俊道:“小丫头帮我给你姐带个话儿,昨个儿那黄河鲤着实好吃,请她今儿晚上再做两条。” “想吃自己抓去。”赵玫冷哼一声,扭头便走。 她忽然想哭,自己总和姐姐比啊比啊,有什么意义?若不是姐姐,这些贵人谁知道她是哪个? 自己就像个笑话。 这时她才明白,曹无离说她“画地为牢”是什么意思。 她有点儿想念他那张大马脸了,想和他说说话,想对他发脾气,想让他温言软语哄自己开心,想他一条一条细数自己的好。 曹无离总是托人从京城捎东西给她,果子蜜饯、头花首饰、时兴的衣服料子,只有东西,没有只言片语。 赵玫写过几封信,他一封也没有回。 如此到了来年初夏,姐夫得封大都督,她和姐姐母亲一同回到京城。 李府都是女眷,许是避嫌,曹无离并未上门。 赵玫莫名生了一肚子火,索性也不去找他,暗道看谁挺得住,到时候非让你哭着喊着求见我不可! 结果是她最先挺不住。 翰林街上一场大闹,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也许她还未彻底喜欢上这个丑八怪,但此刻,她忍不了他受辱,看着那些翰林书生嘲笑讥讽他,赵玫真恨不得抓花那帮人的脸。 只有我,才能欺负他! 只有我,才能叫他丑八怪! 也只有他,才能待一件瑕疵品,如完美无缺的珍品! 来年六月,她嫁给了他。 成亲当天很是热闹,认识的,不认识的,来了很多很多人。赵玫知道,当中有八成是冲着姐姐来的。 国公夫人的亲妹子出嫁,怎么也要过来捧场啊! 心头还是习惯性有些许的酸意,但很快就被曹无离的举动驱散了。 坐帐的时候,曹无离将她的右衣襟悄悄压在自己左衣襟上。 赵玫一下心花怒放。 也由此,被后世誉为“河伯”的水利能臣曹无离,怕老婆的帽子戴得死死的,一辈子也没摘下来过。 成亲后,经连襟李诫举荐,曹无离外放河南任知州,主管河务水利。 凡他主持修筑的堤坝,从未决口。他也因治河成绩斐然,一路做到了知府的位子。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景顺十三年。 赵玫成亲后的日子比当姑娘还滋润,真正的十指不沾阳春水,而且在家说一不二,很是过足了当家太太的瘾。 她已是三个孩子的娘,快三十的人了,可那股子任性娇蛮劲儿,一点儿没减,反而随着年纪的增长有加重的趋势。 这日曹无离给娘子倒完洗脚水,挨着赵玫躺下,说:“今儿受到消息,年前我要回京参加大朝会,算算日子还有一个多月,你和孩子们先启程回京,也好和岳母他们多待几天。” 赵玫很是高兴,“就四年前父亲去世我回过一次京城,这么久没见,我也真是想母亲和姐姐,明天我就吩咐人采买东西,收拾行礼。” 她轻踹曹无离一脚,“诶,此去路途遥远,你拨两队侍卫给我。” “好。” “河南这地儿土,时兴的都是京城不新鲜的,去了京城,我少不得要重新置办几套衣服头面,银子给我拿足喽。——还有孩子们也要不少开销呢。” “家里银子都是你管……” 赵玫一记眼刀飞过来,“上个月你私自置了一百亩地,别以为我不知道!” 曹无离讪笑道:“好、好,明天就把地契给你。” 赵玫满意地哼了一声,抬抬腿。 曹无离乖乖爬起来给她捏腿。 隆冬季节,屋里烧着地龙,燃着火炕,熏得人脸上热烘烘的。 手下的肌肤如玉般温润光滑,曹无离不自觉喉头动了下,试探着,手往上走。 多年的夫妻,彼此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个小小的动作,赵玫就知道他的意思。 “丑八怪,”她吃吃笑着,皱了下鼻子,抬起脚来轻轻踹了下他的胸口,“念在你如此听话的份儿上,遂了你的愿。” 曹无离也傻笑着,吻着她,轻柔又小心。 “憨瓜!”赵玫顺势啜住他的唇。 旁人眼中的瑕疵品又如何,只要是一人绝无仅有的珍宝就足够了。 146番外之少年郎 146番外之少年郎 今年的冬来得特别晚,都快迈进腊月门了,京城才迎来第一场雪。 晦暗的苍穹下,银白色的雪粒子跟砂糖似的一阵阵撒下来,不多时,灰扑扑的地面变成了一水儿的白,踩上去,就是一个浅浅的脚印。 这点儿雪对十来岁的男孩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阿远没有披斗篷,更没有打伞。他刚从校场回来,有些气喘,口鼻呼出一团团白气,弥散在含着梅香的清冽空气中。 李家人都爱花,义母窗前栽着两棵梧桐,老太太的院子里种满了月季,世子李实独爱君子兰,而大小姐…… 阿远停下脚步,站在李令染的院门外。 院门虚掩,两个粗使婆子正在打扫门前雪,见了他忙笑道:“阿远少爷好,听说您在皇上面前又露脸了,真了不得啊,老奴给少爷道喜啦!” 前儿个御前和一群权贵子弟比试箭术,他箭无虚发,拔得头筹,很是得了景顺帝一番赞赏。 阿远略带羞涩地笑笑,“多谢嬷嬷,敢问嬷嬷,那株绿梅可成活了?” 婆子忙把门推开,指着里面说:“好着呢!您瞧,多精神,估摸着年节左右就能开花。” 另一个婆子讨好笑道:“您亲手植的梅花,何不进去亲自看看?” 义母带李令染去了南山的别苑,那里温泉特别好,她们每年冬天都要住一段日子。 院子里没有主人,阿远踌躇一阵,还是摇头,“不了。” 雪地里,他慢慢走远。 那两个婆子看着他的背影,嘀嘀咕咕道:“阿远少爷就是太谨慎,若是世子爷,才不管院子里有人没人,想进就进了。” “那能比吗?阿远一个捡来的孩子,怎能和金尊玉贵的世子爷比?他懂得避嫌,是好事!” “啧,捡来的又怎么了,咱家国公爷不也是先帝捡来的?你看现在……” “嘘——国公爷的闲话你也敢讲?” “咳咳,干活、干活!” 阿远耳朵极灵,只言片语随风入耳,他已然猜到这两人在说什么。他并未在意,从小到大,这些话不知听了多少,他早习惯了。 说不清什么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的不同。 小时候很多事都记不大清了,唯有那次迎接义父得胜回朝,他跟着老太太看热闹,纷杂的人群中,有个婆子满面泪水望着他,目光如火一般热切,却是不敢上前唤他一声。 他认得这人,是他的奶嬷嬷。 他冲何氏喊了一声奶娘,但拉着他的嬷嬷听到,立时脸变的蜡黄蜡黄的,抱着他急急跑开了,还嘱咐他不要跟任何人提这事,“太太知道要生气的。” 他便真的不敢说,后来他长大了,逐渐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很感激义母,没有她,自己早就死了,更不要说过上呼奴使婢的日子。 乃至十一岁那年,何氏偷摸找到他,口口声声说他是世子的恩人时,阿远只觉得莫名其妙。 若说恩人,义母才是他的恩人,就是把自己的命给她也不够。 再说这个何氏,不过奶过自己一年,凭什么认定自己会听她的话?十几年来,自己吃的穿的用的,可都是义母给的! 阿远没把何氏当回事,但何氏如何摸到他这里的?回府之后,他把身边的人挨个查了一遍,清出来几个别有用心的丫鬟婆子,直接请乔兰姑姑发卖了事。 李诫得知,赏了他一根马鞭。 自此,国公府的奴仆再无人敢小瞧这位便宜少爷。 阿远一路走到李实的院子,外间伺候的丫鬟们正围着暖炉烤栗子吃,瞧见他挑帘进来,忙把剥好的一碟栗子递给他,“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烤好的,又甜又糯。” 阿远捡一个慢慢吃了,问道:“世子爷起了吗?” 小丫鬟笑道:“没呢,太太不在家,老爷也上衙去了,孔先生回山东老家过年,也走了,难得没人管,世子爷昨儿就说了,今天要睡一整天,谁也不许叫他。” 阿远抬脚就进了内室。 层层叠叠的锦被当中,李实趴在炕上睡得香甜。 他散着头发,侧着脸,墨发从脸颊划过,瀑布一般铺在大红锦被上。 单单一个侧脸,就露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阿远没出声,站在炕边盯着他。 李实长得很像他父亲,只是少了那股子痞气,多了他母亲的柔和之美。且与他父亲不同,他自生下来就长于富贵之家,加之孔大儒十年如一日的教诲,他气度华贵典雅,举手投足都有种超然出众的感觉。 但仅限于他清醒的时候。 李实从小就爱睡觉,睡相是乱七八糟,用阿远的话来形容:“醒时是豹子,睡时是懒猫。” 是的,猫睡觉有多少种姿势,李实睡觉就有多少种,而且只多不少! 时辰不早了,阿远推他,“起来啦。” 李实哼哼几声,裹着被子,将身子蜷成一团。 阿远失笑:“实哥儿,咱们和齐王世子约好了去跑马,再不走来不及了。” 李实眼睛睁开一条缝,眼神迷离,慵懒道:“不去,我要睡觉。” 阿远沉默一会儿,提醒说:“他要去南城门……” 余音未落,李实霍然睁大了双眼,腾地一跃而起,几下穿好衣服,急匆匆洗漱完毕,叫着阿远就往外走。 小丫鬟们一个个目瞪口呆,搞不明白世子爷怎么突然之间转性儿了? 阿远笑了,从南山别苑回京,南城门是必经之路,齐王世子去那里跑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李实,是防范于未然,保护自家妹子去了! 待出了国公府,雪粒子已变成雪花片,搓绵扯絮一般下着,到处都是白皑皑的。 南城门外的官道上,有个不大显眼的酒肆,里面坐着若干少年郎,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说笑笑。 一众长随侍卫牵着马,站在雪地里哆哆嗦嗦,皆用迷惑不解的目光无声交流着——滴水成冰的天气,跑到冰天雪地里跑马,这群公子哥儿到底在想什么? 李实披着件黑色狐裘,慢悠悠踱进来。 行动之间,狐裘闪着寒铁般的光芒,如流水般波动,却是丝毫掩不住这位少年郎的风姿。 酒肆中顿时静了一下,正在张罗酒食的老板娘觉得整个屋子都亮堂不少。 李实看也不看别人,径直坐在正中一个矮瘦子身边,含笑道:“世子爷,今儿赌什么?” 齐王世子只十二岁,因先天不足,比同龄人看上去要小点儿。他瞥了李实一眼,冷声道:“世子爷,我们是赛马,不是比美,你穿那么抢眼做什么?” 李实爱抚似地摸摸身上的狐裘,“这是鄙人妹妹所赠之物,当然要时刻穿着。” 一听是李令染送的,齐王世子登时眼睛一亮,急急道:“我用鲛绡帐做赌注,你用这件狐裘,如何?” 鲛绡帐入水不濡,薄如蝉翼,挂在屋子里,不止凉爽,且朦胧了日光,如影似雾,说不出的好看。 给妹妹用正好! 李实颔首道:“可。” 齐王世子又看阿远,“你比吗?” 阿远掂量下,坦言道:“不了,我没有可以下注的东西。” “皇上不是赏你个扳指吗?用那个不就行了!”门外前呼后拥又进来一个人,却是浑身英武之气的大皇子,摆手免了众人的行礼,坐到李实对面,面色倨傲,“我也要比,你们敢不敢?” 李实忍不住笑起来,“大殿下,我可不是宫里那些软脚虾侍卫,不会让着你的,也不会因为你比我小而手下留情。” 大皇子脸刷地红到脖子根儿,粗声粗气道:“哪个要你让?我非赢得你们底裤都不剩!” 齐王世子先着急了,拍着桌子喊道:“大殿下,这是我和李实打赌,你凑什么热闹?”他还想要那件狐裘呢。 “就你那小身板儿快省省吧,少给我们皇室子弟丢人。”大皇子斜他一眼,不屑道,“风寒刚好就跑出来逞能,小心让三皇婶知道,回来再捏着你鼻子灌药。” 齐王世子被噎得一阵咳嗽,发狠道:“我这可是照夜白,瞧着吧,看谁最后哭鼻子。” “大殿下的赌注?”李实不紧不慢问了一句,“寻常之物可不行哦。” 大皇子沉默半天,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放在桌子上。 李实不淡定了,“龙纹玉佩?殿下,这可是只有皇嗣才有的……不行,换一件!” “也不是只有皇子才能有,没关系。”大皇子目光幽幽看了看李实,那眼神让李实一阵狐疑,“不行,殿下,若是这样我就不比了。” 阿远本已将扳指放在桌子上,闻言又默默拿了回去。 齐王世子更是说:“我也觉得不妥,我是稳赢的,得了你的玉佩,回头再有一帮闲得蛋疼的御史参我爹谋反……想想就脑袋疼,你快拿回去罢!” 大皇子没好气横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你能赢?我的坐骑也是照夜白,和你的是一窝生出来的。” “我瘦,马跑得快,你又高又胖,怕不是要把马压死,怎么可能跑得过我?” 大皇子还未出言,李实已笑得前仰后合,“的确,我看大皇子也赢不了,还是快拿回去。” “我那是壮,不是胖!”大皇子拍着桌子极力分辩,“李实你笑什么笑,你小时候也胖,听说胖得砸塌炕。” 阿远莫名想到了义母院子里那只大肥猫,下意识就和李实做了个对比——小时候的李实,还真……有点像。 李实不笑了,冷哼一声站起身,修长的手指拂过领口,狐裘的带子悄然散开,只见上空一暗,那狐裘如大鹏似地飘然落在桌子上。 他转身往外走,“来吧,看谁是第一。” 齐王世子小声哼哼,“不就脱个狐裘么,动作搞那么华丽……比我爹还爱臭美!” 其余的人纷纷起身跟过去,大皇子也要走,却被一个小侍卫挡住了路。 那小侍卫眼神闪着异样的光,盯着李实的背影,“他就是李实?” 大皇子低声道:“别被他的花架子唬住!表妹,你小心别泄露身份,若是母后知道我把你带出来,非罚我不可。” 小侍卫吐吐舌头,调皮一笑,倒是老老实实不再走动了。 侍卫们早早清了道,而且又是下雪天,一眼望过去,空荡荡的官道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正好可以跑马。 大皇子、齐王世子二人居中,李实和阿远分列两侧。 只见令旗一挥,四道人影如箭矢般弹了出去,旁观者只觉眼前花了下,再定睛一看,那四人只剩个小小的人影。 一位当今的嫡长子,一位亲王世子,一位国公爷的世子,坐下宝马自然是顶顶好的。 阿远的马虽也是千里挑一的马,但与另外三匹相比略显不足,一开始他还能靠骑术勉强不落下风,但到了后半程,便显出颓势。 接着是齐王世子,他的马虽好,身子骨却比不过其他人,经不起太久的颠簸,渐渐被李实和大皇子落下了。 李实的乌骓马,大皇子的照夜白,一黑一白,风驰电掣般闪过,卷起的雪尘还未消散,他们的人影却早已不见。 眼见就要到终点,观者纷纷猜测,这场比试大约分不出胜负了。 却听李实大喝一声,上身压低,腰臀高高悬在马鞍之上,也不知他怎么用的力,乌骓马立时长嘶连连,纵身一跃。 碎玉细珠似的雪在啸风中飞舞,朦胧素白的天地中,霍地划过一道黑影,激得风雪都变了方向。 乌骓马硬是超出照夜白一个马头,率先到达终点。 李实乐得哈哈大笑,“殿下,承让承让!” 大皇子满脸通红,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好半晌才叹息道:“技不如人,我输得心服口服。” 后面的人也赶了上来,齐王世子喘息道:“李实,鲛绡帐在库房里锁着,等我娘回来,我就送过去。” “不用,我去你府上取就行。”李实严防他以任何名义靠近自家妹妹。 齐王世子气得嘴角直抽抽,暗恨道:你防、你防!我跟着我娘去看伯母,看你怎么防!我跟着我妹去看染妹妹,看你怎么防! 大皇子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爽快地把玉佩递过去。 李实拿眼瞅瞅,却没有接,“殿下,这玩意儿你给了我我也留不住,我爹肯定要交给皇上,还是免了罢。把你珍藏的梨花白拿出来,来年春狩咱们喝个痛快!” 大皇子怔楞了下,慢慢把手缩了回去。 李实扭头看向阿远,笑嘻嘻说:“阿远哥,你的东西就别过我这道手了。” 阿远眼神暗了下,却没再说什么。 几人说说笑笑往回返,他们只顾说话,后面何时跟上来一辆马车都不知道。 “哥!” 婉转如莺啼的声音响起,李实想也没想就应了一声。 阿远第一个勒住马,回身望过去,“大小姐。” 车帘打起,露出少女粉莹莹的脸。 十二三的年纪,带着些许稚气,虽还未长成,亦可见日后之姿。 李令染笑盈盈问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李实策马跑到马车旁,躬身说:“我们要选京城第一公子,刚刚比试了骑术。” “看你这么高兴,肯定是赢了,那哥哥就是第一公子,对吧?” 沐浴在妹妹仰慕的目光下,李实顿时豪气万千,“没错,我,李实,就是京城第一公子!” 他一抬下巴,含笑看着齐王世子和大皇子:诸位,可不服? 阿远自然不会提出异议。 齐王世子看着李令染,一脸讨好的笑,“染妹妹说的对。” 大皇子翻了个白眼,“下次再比!” 李实一挥马鞭,朗声笑道:“好,随时恭候大驾。” 车轮骨碌碌转起来,马蹄声声,一路欢声笑语。 风雪渐渐小了,太阳复又放开光华,路旁的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细碎的光芒。 几位少年郎脸上的笑,如白雪,纯粹不掺一点儿杂质,如阳光,灿烂而热烈。 最美的年华,最好的朋友。 147番外之家人 147番外之家人 接连两天的大雪停了,房顶上、地面上积了半尺厚的雪,西北风一吹,流烟儿似的雪尘沙沙地飘。 今儿是年三十,各家各户最忙的时节。 赵瑀早早将一应事务安排下去,里外有乔兰莲心盯着,她便忙里偷闲,和妹妹拉会儿家常。 今天的太阳很好,透过窗子照进来,屋里亮堂堂的。 赵瑀歪在大迎枕上,含笑听着妹妹絮絮叨叨地说话。 时光并未给她留下太多痕迹,已是三十的少妇,脸上连一丝细纹也没有,顾盼之间,眼中波光流闪,比年轻时还多了一份韵味。 赵玫偷偷捏了捏自己腰腹上的赘肉,颇有些酸溜溜道:“你真是越活越年轻,看看你,再瞧瞧我,倒像我是姐姐,你是妹妹!” 赵瑀失笑,“你不过就是长胖了些,怎会比我老?——这正好说明你日子过得不错,你常年在外,若是你瘦了,母亲见了才要心疼。” 室内燃着炭火,却是不闻半点儿烟火气,赵玫不由道:“上好的银霜炭啊,我们在河南虽也不缺炭火,可这个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是御赐的吧?京城就是好,我在外呆了十来年,猛一回来,都觉得自己跟乡下人进城似的。” 赵瑀知道她的心思,因笑道:“你四品诰命还乡下人?行了,无非就是想让妹夫回京任职,等你姐夫回来,我替你探探口风。” 赵玫立时喜笑颜开,“要说还是姐夫厉害,皇上这时候还传他进宫,准是又有封赏。姐,你再帮我个忙,我家那大小子十二了,能不能给大皇子当个伴读什么的?” “大皇子有两个伴读了……而且伴读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好,伴读要替皇子挨罚,你舍得吗?”赵瑀温言解释道,“还不如让外甥去国子监读书,让你姐夫和那里打声招呼就行。” 赵玫想想也对,“那过完年我就把孩子放你这里?也正好让他和实哥儿熟络熟络,都是亲亲的表兄弟,可别生分了,反倒连个外人都不如。” 赵瑀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阿远,嗔怪道:“前头听着还像个话,最后越说越不像,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这嘴怎么还和以前一样讨人嫌?” “行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有口无心,你别介意……”赵玫转而挑眉一笑,“就算嫌弃我你也得忍着,谁让你是我姐呢?” 赵瑀无奈地摇摇头,戳了她额头一下,“少得了便宜又卖乖,眼见晌午了,我就不留你用饭。你回娘家住也不能当甩手掌柜的,有点眼力见,帮着大嫂操持操持家务,姑嫂和睦,母亲看着也高兴。” “知道啦,好歹我也当了十来年的当家太太,这些事我还是懂的。”赵玫穿戴好,边往外走边嘱咐,“怀山药温补,你经常吃着点,对身子骨好。还有怀菊花,叫实哥儿染姐儿也常泡着喝,最是明目……哦,还有阿远,我也着人送了,你别说我这个当姨母的亲疏有别。” 刚走到院门前,恰好碰到李诫和曹无离,赵瑀碰碰妹妹的胳膊,笑道:“省我送你了,走吧。” 赵玫轻轻哼了一下,翘着嘴角和曹无离手拉手走了。 地上尚有残雪,李诫扶着赵瑀慢慢走着,听说赵玫的来意,不禁有些为难,“把曹无离调到工部倒也不难,可前两天面圣,那家伙一门心思修河,还跟皇上说要在河南干一辈子,不把黄河治理好不挪窝。” 赵瑀想了想说:“玫儿回京的心愿只怕要落空了。” “其实我的意思也是外放比留京好,他那一身本事,留在京城反而施展不开……你得空就劝着点姨妹吧。说起来还有一桩巧宗儿,今儿皇上心情好,赏了我不少东西,待会儿把孩子们都叫过来,喜欢哪个拿哪个。” 说话间两个已是进了屋子,李诫脱了大衣裳,顺势靠着赵瑀躺下,打了个哈欠,“不到卯时我就在御书房候着,可困死我了,我先睡会儿,等吃团圆饭再叫我起来。” 话音甫落,鼾声已起。 朝廷昨天就封了印,人人都歇了,偏生他歇不了。昨天后半夜才回来,今早寅时刚过就起,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 人人都说他运道好,两任皇帝都把他当做心腹,可这天子近臣岂是轻轻松松就能当的?瞧这累的,沾枕头就睡着了。 赵瑀暗叹一声,小心翼翼帮他盖好被子,也没心思忙乎年夜饭,只坐在他旁边守着。 入夜,爆竹烟花“砰砰”的闷响不住在京城上空响起,李诫也从睡梦中醒来,惺忪问道:“什么时辰?” 赵瑀递给他一杯温茶,“酉时三刻,你醒来得正是时候,漱漱口,咱们去暖阁,娘和孩子们早等着了。” 暖阁里,周氏揽着染姐儿坐在炕上,隔着窗子喊道:“实哥儿、阿远,别捣鼓那几箱子烟火,吃过饭让小厮放!” “自己放才过瘾,让别人放岂不是白便宜人!”李实虽是这么说,却是撂下箱子,依言进来了。 周氏看他冻得鼻尖通红,忍不住一阵心疼,又是喂热茶,又是递手炉,迭声吩咐丫鬟给他脱鞋,令他上炕坐着,顺便又裹上条锦被。 阿远跟着他进来,并没往前凑,行过礼后含笑坐在一旁。 李令染下了地,把自己的小手炉塞到他手里,“阿远哥,听人说用梅花上的雪泡茶最好,我收了半日才得一小罐,来年给你泡明前茶。” 李实听了笑道:“妹妹,此水烹茶,必是上品,到时定要给哥哥留一杯。” 阿远却说:“叫我就是,何必自己动手。” “她那是连玩雪带采花,小女孩的游戏罢了。”周氏笑起来,“我看就是闲得慌!” 一句话说得满屋子人都笑起来,李令染有些不好意思,跑过去抱着祖母的胳膊摇着,“等来年祖母吃了我的茶,就知道我不是闹着玩儿的了。” “祖母的舌头尝不出好歹来,吃什么茶都是一样的滋味,反正能解渴就行!” 又是一阵大笑。 李诫和赵瑀联袂而至,“老远就听你们在笑,什么水啊茶的,染儿,你弄了什么新鲜物件?” 李令染复又说了一遍,眼睛看着母亲,全然是期盼的神色。 赵瑀不由笑了,“陆羽《茶经》有云: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宫里用的玉泉水便是上好的山水,但在此之上还有天泉水,那便是雨露霜雪。梅上雪,未经尘染,既有梅的幽香,又不失雪的清冽,是极好的水。还有草尖鲜花上的露水,也可以烹茶,你若喜欢,娘慢慢教你。” 一番话入耳,李令染登时双眸晶莹闪烁,宛若星光洒落,别人尚未如何,阿远已悄悄挪开了目光。 李诫笑道:“这些风雅事儿你们娘俩稍后再谈,吃饭吃饭,我都饿了!” 周氏忙吩咐丫鬟们摆饭,李家人并不讲究“食不言”,一家人围坐一起,说说笑笑,吃了一顿热热闹闹的团圆饭。 李诫命人抬来个镶金红木箱子,“今儿得的赏赐,娘,翡翠镶红宝如意两柄,孝敬您的。” 周氏素来喜欢金玉珠宝,老封君当了许多年,这一点爱好却从没变过,当即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 “染儿,这盏琉璃灯拿着玩吧。实儿,这方端砚给你,他日高中状元……” “若我去考,肯定能高中,可我本就是勋贵子弟,还用得着科举入仕?”李实接过砚台,随手搁在旁边,“我读书是因为我喜欢读书,让我去做八股文,简直白浪费我的才华!” 李诫睃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如果爹爹让你下场试试身手,你也不去?” 李实忙坐正身子,正色道:“自然是不负父亲所望。” 周氏护孙心切,揽着李实安慰道:“你爹自己没正经念过书,身上没功名,想让你弥补一下他的遗憾罢了!咱想考就考,不考也不碍什么,我的孙儿是国公世子,又是锦衣卫指挥佥事,还怕没前途?” 李诫闻言是哭笑不得,“娘,你少打岔,让实儿走文官的路子,我自有我的道理。” 李实心思灵敏,略一思索就知道自家爹爹的意思,大概是不愿文臣结党拉山头,打算分而治之——再一琢磨,想必这就是年三十皇上还特地叫父亲进宫的原因,便笑道:“爹,我满打满算还差俩月到十五,没玩够呢,现在入仕也忒早。” “你爹十五时都替先帝端了好几个匪巢了!你早些历练没坏处,虎父无犬子,爹等着你在朝堂上一展抱负。”李诫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膀,又将一柄镶金匕首给了阿远。 阿远忙起身,恭恭敬敬双手接过,“多谢义父恩赏。” 李诫沉吟片刻,道:“你已十六,是正经当差的年纪,现下有两个位置,一个是金吾卫的总旗,一个是宣府卫的百户,你选一个,过完年就去上任。” 阿远怔楞住了,好半天也没说话。 赵瑀拉着他坐下,温言道:“用不着马上答复,回去慢慢想,若是两个都不喜欢也没什么,咱们再找其他的缺儿。” “义母,我去宣府。”阿远仿佛下了很大决定似的,袖子下的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义父一片苦心给我谋划前程,我不混出个人样来,绝不回京!” 李令染插嘴道:“那可不成,管你在外如何,逢年过节必须回家——我院子里的绿梅还指望你照料。” 李实端着酒杯,左右瞧瞧,忽幽幽道:“你不回来,那梅花就轮不到你照料了……” 赵瑀瞧阿远面有窘然,忙道:“义母也有礼物送你。” 小丫鬟端来一盆绿油油的草。 周氏定睛一看,不由哈哈笑起来,“儿媳妇,你竟送阿远一盆韭菜?” 李诫和女儿也不认得这是什么,但韭菜……肯定不是,李诫试探问道:“是兰花吗?” 李实凑过来瞅瞅,面有所思看了看母亲,“这不是兰花,这是韭兰……和君子兰算是同门兄弟。” 赵瑀颔首笑道:“没错,别看现在没开花,长得跟韭菜似的,等来年四五月份开了花,淡雅粉红,好看极了!这花极其顽强,不怕严寒也不怕酷暑,风雨前夕别的花都谢了,唯有他开得异常繁茂,虽不名贵,我却喜欢得紧。” 阿远听了她的话,眼角微微泛红,“义母……我真欢喜,谢谢……谢谢……” 他的声音颤抖,听得出内心极为激动,只是硬抗着不肯表露出来而已。 赵瑀抚着他的头,柔声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红木箱子里还有四匹织金绒毯、两座小自鸣钟、几方端砚,并泥金檀木折扇、琥珀檀香珠串之类的物件。 周氏便道:“初二走舅舅,这些就不要动了,送给舅家和姨家的孩子们。我那里还有上好的天麻,儿媳妇你捎两斤给亲家老太太。看看还缺什么,只管从库房里拿。” 赵瑀笑着应下了。 外面的爆竹声渐渐连成片,李诫瞥了眼墙角的自鸣钟,拍手叫道:“快子时了,放炮去!” 李实最热衷此事,一个箭步窜出门,大声唤着小厮们抬爆竹烟花。 爆竹冲天香雾缭绕,闷雷一般的爆裂声接连不断地响,数朵烟花齐齐绽放,五彩缤纷、流光溢彩,映亮了夜空。 廊下,李诫揽着赵瑀,周氏把孙女抱在怀里,李实和阿远并肩站在台阶下,每个人都笑着。 蔼蔼瑞光中,李府迎来了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