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能力师事务所》 ~1 初次上阵——橡皮筋的滋味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录入 扫图:寻物侦探事务所 录入:吸奶器 今天,笃志比平时早起。才七点十分,哪怕再多睡二十分钟,也能轻松赶上平时的公车班次;但今天可是特别的日子,他乖乖地起床,就连瞌睡虫也早已跑光光。而且,他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期待掀开绿色窗帘,心怀感激地迎接新的一天到来。 笃志钻出被窝,一一检查昨晚准备好的西装、领带及合格证书——那是由日本超能力师协会颁布的正牌二级超能力师合格证明,上面写着: 高原笃志先生, 您参加本协会主办的检定,通过二级测验,特颁此状以证明您的超能力符合该级别之合格标准。 好漫长的一条路啊!笃志还真没想到自己花了六年才通过考试。从今以后,他就是独当一面的社会人士,不必再让父母瞎操心,也不会再被妹妹取笑了。 梳洗完毕后,笃志正经八百地打上领带,走下一楼。 「早安。」 他先在厨房门口问早,母亲在流理台前回过头来。 「哎呀,早安……呃,你怎么了,干嘛穿西装?」 笃志故意夸张地抬头挺胸。 「我现在是正式员工了,今天第一天上班,穿西装有什么不对?」 记得超能力师前辈中井通过测验的第一天,也是穿西装上班的。 「喔,随便你……不过那条领带不会太鲜艳吗?如果你没说去上班,我还以为是要去喝喜酒呢。」 可恶,我好不容易才绑好的欸! 「没办法啊,我就这条领带能看,其他只剩一条红色的和丧礼专用的。」 笃志六年前从三流私立大学毕业后,便以实习生的名义被公司约聘为临时超能力师,实际职务则和工读生没两样,夏天穿t恤、牛仔裤,秋天换成长袖t恤,冬天多加一件羽绒外套——没了。西装那种东西,只有亲朋好友去世时才派得上用场。 但接下来可不一样!要他效法所长增山每天穿西装上班大概很难,不过,他希望能打扮得比过去更像大人一些。 没错,自己再也不是半吊子,而是伟大、专业的超能力师。 不被社会认同的人,心里往往受尽委屈。不只是笃志,只要身为超能力者,多少都有过类似经验。 手没碰就让铅笔滚动,人家说他用吹的;明明不想知道,却莫名感应到暗恋的女生喜欢和自己互看不顺眼的同学甲;咽不下那口气而和同学甲吵架,超能力却派不上用场,结果被揍得惨兮兮;他有超能力的传闻一传开,每次考试都被说是作弊;偶然间和女生对上眼,对方就遮着胸部大叫:「不准看!」有时还被小混混缠上,要他帮忙顺手牵羊;要是顶嘴:「那跟超能力有什么关系啊?」又被揍得落花流水。 至少在他国中毕业前,「超能力」都没给他带来太美好的回忆。 然而就在距今十三年前,也就是笃志十六岁的时候—— 国内首次出现正规超能力团体「日本超能力师协会」,他们创办检定制度,使该职业受到认同;隔了一年,「全国超能力事业联盟」「全日本超能力者联系会」相继成立。 笃志顿时感到海阔天空。 超能力的相关研究,确实从几年前开始兴盛。据了解,浩瀚宇宙中被称为「暗物质(注:dark matter,无法经由电磁波观测到的宇宙物质,约占全宇宙的二六.八%,为现代宇宙学之重要课题。)」的星际物质(注:ism,泛指存在于星系及恒星间的物质与辐射场。),对超能力的发生有着重大影响,检测方法一经确立,社会大众很快便接受了超能力的存在;而日本拥有特别卓越的测定技术,成功开发出高性能的检测仪器,成为世界先驱,迅速将超能力广泛应用于商业领域。 笃志在内心高喊:赞啦! 从今以后,拥有超能力便和「你跑得好快」「你脑筋真好」,或是「你长得很好看」一样,有了评断的标准;属于超能力者的时代总算来临,再也不会有人瞧不起他,说他耍诈、是骗子、眼神下流,或是靠作弊才拿到好成绩。当时他真心这么认为。 后来某些部分的确如他所想。比方说,现在他敢大方说自己是超能力者,而对方听了也能稀松平常地接受;注视女孩子的时候,也很少被怀疑他在透视衣服。可以肯定的是,社会大众渐渐明白哪些话语带有歧视意涵,应该避免。 那么,「拥有超能力」是否意味着「出人头地」呢?别想得那么美。 日本超能力师协会每年固定在三月和九月同时举行「一级超能力师测验」与「二级超能力师测验」,唯有能力符合标准者,才能享有超能力者的待遇。换句话说,连二级都考不过的人,这个社会并不认同他们是超能力者。 那么,这些考不上的人又是如何被称呼的呢?——无能力者。多么屈辱的叫法啊! 这些人无法以专业技能求得正职,只能算是业余超能力者。笃志在二级检定落榜时,朋友和妹妹不断耻笑他是「无能力者」,连当时交往的女友都嗤之以鼻说:「早知道你不行!」然后顺理成章地甩掉他。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从今天起,一切都会跟着改变。 笃志前往附近候车亭,搭公车到西新井大师西站转乘舍人线,经过八站之后,在日暮里站下车。 以往每天早上穿着学生族便服在站前圆环的人潮中穿梭。尽管便服装扮轻松无比,上班族拘谨又帅气的西装打扮却也令他心神向往。那些人在各大企业公司上班,拥有稳固的社会地位,可以贷款,有年终奖金可拿,能大声向女友求婚。反观自己呢?整整六年被讥笑为无能力者,表面上奋发图强地准备检定考,但说穿了就是个打工族,目前也没有可以求婚的女朋友。 幸好那些都过去了,自己已从无能力者这个弱势族群,蜕变为具有专业技能的超能力师,堂堂加入主流社会的行列。 日暮里站距离公司约十分钟路程,笃志今天脚步格外轻盈。他沿着电车路线前进,途中经过日莲宗(注:日本佛教的主要宗派,又称法华宗。)的寺庙,在下下一个路口右转,遇到电车路线后左转,右边数来第二栋略带怀旧风情的综合大楼二楼,就是他任职的「增山超能力师事务所」。 笃志推开写着公司名称、有模有样的毛玻璃门,等着接受众人齐声问早的盛大欢迎,哪里知道…… 「喔……早啊。」 里头只见负责打理行政事务的大婶——大谷津朋江一个人。 「咦?悦子姐和阿健哥呢?」 住吉悦子和中井健是二级超能力师。从现在起,笃志就要加入他们的行列了。 朋江转头看向笃志。基本上,她这人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活像镜饼(注:日本过年用来拜拜的一种糕饼,由两个扁状圆饼所组成,上方放一颗橘子。)。 「小悦去支援面试,中井还没回来。」 「支援面试?那不是所长的工作吗?」 朋江挤着双下巴摇了摇头。 「所长去参加爱丽丝的运动会了。昨天和前天不都下雨吗?所以活动才会延到今天。」 「那阿健哥呢?」 「上次那件案子的失踪人好像跑去仙台吧,他昨天早上就过去了,我也是刚刚看到便条才知道。」 昨天是九月三十号星期天。一般来说,超能力师也是周休二日,除非手头上的案子突然出现变数。 这时,朋江突然上下打量着笃志。 「对喔,你考过二级了,从今天起就是正式员工。」 朋江见笃志穿着西装,才慢半拍地想起这回事,真是缺 乏同事爱。 「就是说啊,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拼的欸……你们好过分喔!阿健哥拿到二级的时候才不是这样,大家都有帮他庆祝。」 「没办法啊,现在大家工作加重了嘛。」 语毕,朋江转回原来的方向,处理起工作要用的文件。 笃志突然感到淡淡的哀伤。 即使考过二级,笃志还是得负责打扫。所长手下的五名员工当中就属他最年轻,管他有没有通过考试,这个情况注定不变。 「桌子底下也要扫干净,不要趁机偷懒。」 「我扫得很干净啊……太过分了。」 排成「田」字的办公桌下、所长的桌子底下、接待桌及沙发下——笃志总是拿着胶棉拖把,仔细清过每一个角落。 「啊,对了,十点有客户要来,由你接洽喔。」 「你说什么?」 笃志急忙看向墙上的时钟,现在是九点二十分。 「没办法呀,所长、小悦和中井他们都不在。还有,你已经不是无能力者,公司会付你二级的薪水,你多少接点案子吧。」 是这样没错…… 「可是这也太突然了吧……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刚开始都是这样啦,你紧张也没用,拿出『别小看我,我可是独当一面的超能力师喔』的气魄,听对方怎么说就行了。」 等等,这句话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朋江姐,『别小看我』是什么意思……我看起来这么不可靠吗?」 别人如何看待自己——或许有些人会说,这种问题使用读心术不就知道了?事实上,超能力才不是那么方便的东西,如果能直接触摸对方还好解决,保持距离使用读心术可是需要非常高超的技巧。 他们得先汲取对方脑部漏出的杂讯意念,再转换成自己能理解的情境;说穿了,就是必须先在脑内进行翻译。问题是,能否顺利解读这些意念,取决于双方合不合得来;有些人很好理解,有些人则难以参透,最接近的说法,大概就是波长问题吧。当然,波长这种东西多花一点时间就能对频,但与其浪费时间这么做,还不如正常问话比较快,而且来得正确。 「喔……谁教你看起来就像菜鸟。」 这个回答毫不意外,但绝不是预知能力。 这只是单纯的直觉,或者该说是按照经验得到的结果罢了。 打扫完毕后,客户迟迟没现身,已经十点十五分了。 行经公司旁的京成本线电车,不时含蓄而空虚地撼动建筑物的墙壁。 「朋江姐,那位客户是怎样的人?」 朋江坐在对面翻阅周刊杂志,咻地递来一张便条。 上面是悦子的字迹,写着「西条照美」。 「我哪晓得啊,星期五是小悦接到电话的,反正大概又是调查老公外遇之类的吧,小悦要她带先生的照片过来。」 说来挺哀伤的,他们所接的案子大多和一般征信社没啥两样。超能力师事务受理的案子多半是外遇调查,它占了主要营收的一大半。 「朋江姐,你不担心老公外遇吗?」 对了,公司里已经结婚的人只有所长增山和朋江,悦子和中井都还单身。 「外遇?还好吧,我比较担心他去赌博借钱。那个人手气很背又不服输,爱赌却不懂得见好就收。」 「既然这样,我帮你查查吧。」 朋江听了,颇不以为然地叹气道: 「又不是什么大事,用超能力太夸张了啦。」 「咦,那你打算怎么办?」 朋江拍了拍针织衫下的粗壮手臂,洋洋得意地说: 「那还不简单,只要被我从后面勒住脖子,哪个男人敢不招?」 说的也是,朋江光靠吨位和臂力就能走遍天下。 「啊……」 朋江这时忽然看向门外,笃志跟着望了过去,只见毛玻璃上浮现一道雾白人影。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啊,是,请进!」 笃志连忙起身走向门口,还来不及走到,涂着灰色厚漆的钢制大门就打开了 一位身材娇小的中年妇女,从门缝后探出长得像狐狸、但还算可爱的脸。 「呃,您好……敝姓西条,上礼拜才打电话过来。」 「是,我们在等您呢。请进,先坐一下。」 笃志带着西条照美走到门口左侧的接待席。她穿着雪白罩衫与灰裙,举止庄重,给人良好的第一印象。 接着,笃志先回去找朋江。 还来不及开口,朋江便迅速交给他一个蓝色塑胶名片盒。 「加油啦。」 「是。」 笃志在照美对面郑重地坐下,打开盒盖,抽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 增山超能力师事务所 日本超能力师协会公认二级超能力师 高原笃志 太棒了,总算等到这一刻!——笃志此刻的心情大概就像这样吧。 「幸会,敝姓高原。」 照美恭敬地双手接过名片,若有所思地盯着看。换作所长增山,这时应该会悄悄使用读心术,但笃志还没精通那种实用技巧;与其那样,不如集中精神,专心聆听照美说话。 「呃,好的,首先想请教您,这次来是想请我们调查什么呢?」 照美应了声「是」,略带尴尬地垂下眼帘,开口说道: 「唔,是这样的……我和先生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性生活了。」 唔,一下子就来这个! 「冒昧请教一下,您先生今年贵庚?」 「快五十三岁……啊,我把他的照片带来了。」 她从搭配裙子的灰色皮革托特包中拿出记事本,从中抽出几张照片。 「请您过目……」 「我看看。」 男子或许爱爬山,第一张照片穿着登山装,站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第二张照片不知参加什么活动,穿着黑衬衫、专心凝视某物,背景是明亮的屋内;第三张照片是在屋外,站在一辆亮闪闪的大型房车前摆pose,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应该是买新车的纪念照吧。男人有张马脸,看似神经质,不过给人老实的印象,以五十三岁来说白头发算少,服装品味相当时髦。 笃志试着读取照片上的残留意念,可惜目前所能读到最鲜明的影像,是自己收下照片时的紧张表情,也就是照美眼中所见的他;其他意念已被冲淡,只能勉强看见类似抽屉的东西,大概是之前摆照片的地方吧。补充说明一下,能从照片等纸类读取意念的超能力,目前在专业领域被分类为「有机物媒介感应」。 此时朋江端来茶水,轻轻放下两个茶杯便默默离去。笃志认为她的酷劲是一项优点。 「请问您先生从事哪一行?」 「他是服装设计师。」 原来如此,怪不得啊。 「不好意思,方便一并请教您的年纪吗?」 「好的……我今年四十六岁。」 和五十出头的丈夫相差七岁——这个年龄差距没什么好大惊小怪。话说回来,这个年纪的夫妻停止性生活是罕见案例吗?笃志才二十九岁,不了解实际的情况。真要说起来,他也已经三年以上没有性生活了。 「呃,您刚才说,您和先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的样子,请问是用年来计算吗?」 「是。」照美垂头丧气地点头。 「我们比较晚婚,八年前才结婚的。可是……从新婚时就很少了。」 总觉得这个问题充满了现实感,笃志差点问不下去。 「这样啊……那您这 次为何突然想调查呢?」 照美又无精打采地说了声「是」。 「该怎么说……其实我对那方面并不是很积极。」 毕竟是难以启齿的问题,也难怪她一直含糊其辞。 「不过我先生人真的很好;应该说,他是对我太好才变成这样……我想他婚后很快就发现我不喜欢那档事,所以渐渐不再勉强我,就这样维持了半年,之后就完全没有了……我自己当然无所谓,这全是我自作自受,但他实在太可怜了,不晓得是不是瞒着我上酒店,或是默默自行解决。」 后面那段简直是在描述笃志的性生活,害他莫名汗颜。附带一提,笃志是后者。 「如果是那样,倒是不打紧;我真正担心的是,他会不会正和某个特定对象交往……」 原来她无法容忍的是这一点? 「如果是那样……我不禁认为,自己是不是主动退出比较好。」 哈哈,没想到世界上也有这样的女人。不过,就算她因为自己冷感而愧疚,也没必要通情达理成这样吧? 「您的情况我大致了解……恕我再问,这件事您是不是没跟先生商量呢?」 「不,我曾经意有所指地问了他好几次,像是『你是不是在外面有红粉知己』,或是『我真的不在意』,但他每次都紧紧抱住我,叫我别说傻话。因为他实在太温柔了 ,我也无法再问下去。」 为了打破僵局,请你们务必调查清楚——这就是西条照美的请托。 针对几个注意事项进行说明后,笃志便和照美正式签定合约。所谓的注意事项,不外乎是强调不可利用本调查结果进行犯罪,或是因此歧视超能力者等等。至于计费方式,采连续五天、每晚九点至十二点跟监三小时、共计十五小时的密集捉奸专案,含税共二十万日圆。总而言之,笃志决定先用这种方式进行初步调查,并收下事前支付的十万日圆现金。 「那么……接下来就麻烦您了。」 照美深深鞠躬后才离开。 朋江和笃志一同目送她离去,直到听不见脚步声,才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讨厌那个女人。」 撇头说完后,她走向自己的座位,边走还边嘀咕。 「她是哪根筋不对啊,自己的老公劈腿却还说要退出?好人不是这样当的吧,太矫情了!」 笃志大概知道朋江的意思。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能靠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不如说,超能力师正是为了帮助那些人而存在。 「会吗?她心里过意不去,又能替先生着想,思考自己该不该退出,我觉得她很识大体啊。」 朋江抛下一句:「半吊子少在那边说大话。」便往自己的座位坐下。反正她平时就是这副德性,笃志也不在意,开始进行基本调查。 他根据照美说的话,上网搜寻、比对各项情报。 西条敏郎,五十三岁,二十一年前成立个人服装设计工作室「l"oro股份有限公司」,位在自由之丘(注:位于日本东京都目黑区的住商混合地带,以优雅时尚的街景着称。),以向知名厂牌接单设计成衣为主要业务,包办布材选购、样板制作、决定成衣工厂等多重项目,员工含敏郎在内共六人,其他五名皆为女性。 光凭这些情报,笃志脑中便浮现男人大开后宫的景象。 傍晚四点,悦子回来了。 「我回来了……」 那身黑色套装看起来有点性感。 「辛苦了。」 「真的好累,我快死掉了。」 她没回到自己的座位,直接倒向接待沙发。朋江说声「辛苦了」,为她送上茶水。每当这种时候,朋江就变得格外贴心,换上「拥有三个孩子的妈」的表情。事实上,看在五十多岁的朋江眼里,三十二岁的悦子和二十九岁的笃志就像她的小孩。 「你今天去哪了?三京电子吗?」 「是啊,去他们总公司面试……合约上明明规定午休以外还有其他休息时间,我却远距离读心读了整整六小时,根本没办法集中精神。」 所谓「支援面试」,就是在面试官中安插超能力师,请他们确认履历的真伪、来面试的人有没有工作干劲等。面试成绩基本上是扣分制,看到问题要提出扣分;发现优点却不能加分,因此这项业务实在教人开心不起来。为了维护企业形象,他们当然不会承认面试官中有混入超能力者。 「我直接说重点吧,坐我旁边的老头超级猥亵,满脑子都是来面试的女生胸部大不大、腿细不细那些的。我快抓狂了,但是把意念全部挡住就无法工作,只好挡住来自右边的邪念……对了,我每次站起来,他就盯着我的屁股,朝我双腿间意淫,这也太恶心了吧。我真恨不得放火烧了那个叫菅沼的人事部长。」 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读心实在了不起——笃志边想边继续调查。顺带说明,悦子拥有卓越的放火能力,但是日本超能力师协会及其他团体严禁任意放火,所以她不曾在人前使用这项超能力,顶多在同伴间稍微恶作剧。 悦子写完报告就迅速下班。 到了六点,朋江说:「我也差不多该走了。」便跟着下班。 六点半左右,增山打电话来确认有无要事,笃志向他报告早上接了外遇调查案,并再次确认由他来接妥不妥当…… 「没啥不好啊。」 结果得到增山一贯心不在焉的回答。 他一直在公司留到七点半,不过并没有接到中井的来电。 笃志在自由之丘车站一带稍微填饱肚子后,动身前往「l"oro股份有限公司」。 这条街上就连普通的拉面店和五金进口材料行,看起来都莫名时尚。笃志虽然不特别想搬来这里住或是在这边工作,却也觉得自己不该再缩头缩脑,这样实在太逊了。我走在这里是不是很突兀?我看起来是不是超土?现在他满脑子都是这类问题。 「l"oro股份有限公司」还满好找的,从大街弯进小巷走到底就是。由于那栋建筑物四面都是玻璃墙,猛一看难以联想是工作室,感觉更像精品店或美发沙龙;定睛一看,才发现屋内桌上摆着电脑及厚重的档案夹,墙边放着几尊假人,上面穿着假缝试版的衣服。 敏郎在哪?喔,有了,他站在工作室后方隔板前,与一名高个子女性谈着话。 笃志看向时钟——晚间八点四十七分,虽然早了点,不过从现在展开跟监行动吧。 玻璃墙能让双方将彼此看得一清二楚,所以笃志得先找藏身处。他先稍微退回小巷,走进转角的咖啡厅,抢下距离门口最近的位子,从这里可以监视工作室大门,重点是自己也乐得轻松。 将近晚上十点,员工开始互相慰劳道别,接二连三地返家;到了十点半,已经有四个人下班,公司里只剩下敏郎与先前和他谈话的那名高个子女性,难不成这个人就是他的情妇? 又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女人也回家了,留下敏郎一人。他们是刻意分头回家吗?或者是清白的? 笃志为两杯咖啡结帐,走出店门。「l"oro」旁边有栋类似公寓的建筑物,笃志躲在门口,静待敏郎现身。 十一点五分,「l"oro」熄灯,敏郎穿着暗色系外套出来为玻璃门上锁,手一伸进口袋,铁卷门便从上方缓缓而降。看来这是自动铁卷门,而且是遥控的。 确认敏郎离开后,笃志动身快步走到「l"oro」门前,触摸敏郎方才上锁的钥匙孔一带。铁卷门正从上方缓缓降下,笃志没有太多时间,幸好最后成功触摸了十几秒。 他利用这十几秒读取残留意念。 英文将这项能力粗略地称为「接触 感应」(psyetry),不过协会规章将其划分为更细的「金属媒介感应」。这是一种从观察对象碰触的金属读取残留意念的技术,同时也是二级检定的必考科目,其他还有「液体媒介感应」与「有机物媒介感应」共三科;一级测验则增加了包含合成树脂的「复合媒介感应」科目。透过塑胶读取残留意念是高难度技巧,混合多种素材的物体更是难上加难。有时客户交出孩子最爱的小汽车,却意外地读不到任何东西。 不过,「金属媒介感应」可是笃志屈指可数的强项,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没问题,我看见了,也读到了。笃志清晰掌握敏郎上锁时脑中的思绪。 洁白的床单、摇曳的长发、雪白干燥的肌肤、湿润的双眼、低沉回响的粗喘——那是连笃志看了都脸红心跳的兴奋状态,而且床上的女孩非常年轻可爱。 由此可见,敏郎今晚性致勃勃,就这样跟过去,说不定能迅速解决这桩案子。 要是那样就太棒了。这是他当上超能力师后初次上阵,能以这种方式收场就太圆满了。 敏郎没去自由之丘车站,而是前往其他方向。笃志当然跟在后头。 保持安全距离走了约莫十分钟,来到与自由之丘的气氛有段出入的住宅区。这不奇怪,电线杆上写着「世田谷区奥泽二丁目」。这里大部分是两层楼的民宅,沿途几乎不见商家,是东京二十三区内随处可见的住宅区景象。 敏郎在双线道马路左转,绕进小巷。笃志躲在墙角,见他在下一个路口右转,连忙小跑步跟上,从转角探头一看,对方却不见了;换句话说,他不小心跟丢了。不过没关系,这种时候该怎么处理,他在实习时就学过了——只要循着路面的残留意念重新追上去就好。每当这种时候,与其说他们是侦探,不如说是警犬。 敏郎右转以后,似乎走进转角数来第三栋建筑物,杂乱的意念消失在围墙边缘。围墙里是一栋老旧的两层楼木造公寓,不知是为了幽会而租赁,还是女方的住家,反正品味称不上好。他往一楼右手边走到底,进入边间一〇五号房。从隔壁户的缝隙望过去,窗户还亮着,但五分钟后就熄灯了。 精彩的来啦! 笃志绕过围墙,走进公寓的院子。路灯微微照射过来,但是并没亮到能辨视人脸,对跟监者来说是绝佳的环境。 笃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摸门把,敏郎思思念念的女子旋即清晰浮现脑海。她穿着内衣躺在床上,敏郎凑过去,近距离注视她的脸;和刚刚看见的女人是同一个,但不是公司的人,是长相甜美可爱、身材娇小的年轻美眉。 老实说,笃志羡慕得快流口水。明知这么做对案情没帮助,他还是禁不住诱惑。 来透视吧!敏郎和女孩在屋里干嘛,笃志好奇得不得了。 实际尝试后,果然不行。 笃志几乎不会复合透视,尤其是像这种水泥混合木板、防火建材、石膏板等多种建材的墙壁,他恐怕花一辈子都无法透视。结果惨到不行,只能勉强看见如稻草般的黄色杂讯趴在床上一个劲地摇晃——如此模糊不清的画面。 尽管工作时数已超过合约规定的一次三小时,笃志还是继续监看。敏郎大约在十二点半离开公寓,若无其事地走到大马路招计程车返家,似乎对偷情这件事习以为常。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疑点。敏郎离开时,屋内一片漆黑,女孩也没有出来送他;要是她跟着出来,笃志早就举起相机,拍下关键合照,结果却彻底扑空,门也是敏郎亲自锁上的。 为了再次读取残留意念,笃志站到一〇五号房前。 一握住斑驳掉漆、黑了一半的门把,敏郎残留的思绪立刻流入脑海——那是与稍早不同的最新性爱画面,具体来说是从背后来,敏郎今晚从后方占有了她。 女子细瘦的背部莫名性感,敏郎伸出双手,从腰部摸到肩胛骨,再从腋下滑至前侧,两掌捧起饱满的酥胸。女子没有反抗,配合敏郎的节拍摇摆身体,背影仿佛诉说着不论男人想做什么都ok。 不行,再看下去,笃志真的受不了。 第二天,笃志早上十点绕去那栋公寓,心想那女孩要是去上班,或是去买东西,门把应该会留下新的残留影像,但却没有。 上面只留着昨晚最新的亲热场面,除此之外,读不太到其他东西。 这表示女人还在屋子里。 笃志绕到公寓后方,那里刚好是月租式停车场,走到里面伸长脖子,可以越过围墙偷窥。只见围墙内杂草丛生,似乎是座小院子。为了方便进出,每户都装了落地窗。一〇一号房及一〇三号房的住户,在院子里摆放了盆栽及长形花盆,种植花花草草。每户之间虽有隔板稍作遮挡,但能自由在院子里穿梭。 很可惜,一〇五号房的窗户被白色窗帘遮住,无法偷窥到里面。笃志尝试远距离透视,依然行不通,蕾丝窗帘及纱窗造成妨碍,使他看不见里头的状况。 没错,这就是笃志透视的实力,有跟没有简直一样。 第二个夜晚,敏郎的行动模式没有太大的出入——让五名员工先回家,自己留到最后放下铁卷门才离开,然后徒步走到奥泽的破公寓,恣意享受年轻女体后才返家。离开的时候,屋内依旧是暗的,女人也没出来送他,情况和昨天一模一样。 笃志也觉得自己这样很没品,却还是忍不住握住门把,满脑子都是敏郎今晚用什么方式抱她。但那毕竟是敏郎关门时留下的短暂意念,当然不可能像a片一样从头播到尾,留下的是他印象深刻的画面,以及女孩最可爱的一幕。总之呢,今晚被他用侧躺方式占有的女孩实在太色啦! 第三个夜晚,除了两人又用不同姿势做爱,敏郎的行动模式几乎一样。笃志始终无法拍到两人的合照,就这样无功而返。 看样子,他非得认真思考对策不可。合约只签了十五个小时,无法在规定时间内查出证据可是会自砸招牌的。 隔天早上,笃志无奈地请教前来上班的增山。 「所长,我想和您商量一下那件外遇的案子。」 增山喝了口罐装咖啡,装傻似地抬高双眉。 「什么外遇?」 「就是我星期一接下的工作啊。呃……不过一开始接到电话的是悦子姐。」 「我不是跟您说过了吗?」悦子从后方插话。 「所长,您当时忙着参加爱丽丝的运动会,我代您去处理三京面试的业务,事情就是那时候发生的。」 「啊……」他沉吟着点点头,总算想起来了。 「然后呢?你遇到什么困难?」 增山以手肘拄桌,托起面颊,这是他的习惯动作。 「是,我一路跟监到外遇现场,那是一栋位于世田谷区奥泽二丁目的老旧公寓,调查对象西条敏郎总是单独进入、单独离开,两人从不出双入对,大概是害怕被捉奸,戒心很强。」 「喔。」增山意兴阑珊地点头。 「怎样的女人?」 「年轻可爱的正妹。」 「你说那个西条几岁?」 「五十三岁,职业是服装设计师。唔,一把年纪却挺会打扮的,不过并没有长得特别帅,论身高、论长相,您都比他强多了。」 「最好是。」增山在装谦虚。事实上他的确够高,五官也称得上好看,可惜总是有点心不在焉,成了最大的败笔。只要他抬头挺胸,想必给人的感觉会大大不同。 「原来如此,五十三岁大叔把年轻正妹关进老旧公寓……这不是《禁室培欲》(注:一九九九年上映的日本电影,导演为和田勉,由竹中直人、小岛圣、北村一辉主演。内容讲述被妻子抛弃的中年男 子绑架十八岁女高中生,将之监禁在小公寓里,以义父之名行猥亵之实。)的剧情吗?真不错,那可是男人的梦想呢。」 啪叽!背后似乎爆出火花声,是悦子吧。究竟是悦子刻意示威,或者只是笃志多心呢? 「好,言归正传……您说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们签了哪种合约?」 「十五小时密集捉奸专案。」 「你实际上的工作时数呢?」 「已经超过十一个小时半了。」 「哇咧……」增山抱住掺杂白丝的头。 「麻烦你,以后遇到类似案子,请建议客户采用成功报酬制(注:达成目标才请款的合约方式,可降低纠纷。)。」 「可是您之前不是才叫我们多推行简易专案吗?」 「呃……我是要你们实际见过客户后再决定啦。」 话都是你在说。 增山从抽屉拿出某样东西交给笃志。 那是一台数位相机。 「总之,你先为他心灵照相吧。」 「咦?由我来吗?」 用相机拍出读取到的意念,使大家都能看到——这叫做「代理心灵照相」,被列入一级超能力师检定范围,是一项高等技能。有时警方也会委托他们读取目击证人的记忆,为他们心灵照相;由于辨识度远大于犯罪素描和还原影像,有些刑警甚至一试成主顾。 「呃,不行啦,我还不会代理心灵照相。」 「真的假的?那你起码会心灵照相吧,不是刚考过二级吗?」 「考试的时候题目是固定的……」 「呆子!光拿来应付考试的超能力能干嘛?超能力不实用还叫超能力吗?反正你试就对了,看得出来拍到什么东西就好,又不是考试,我不跟你计较变形或是变色那些,做就对了!」 「喔……」 笃志只能无奈地接过那台数位相机。 「所以……我现在要照什么好?」 「先试试西条敏郎吧。你用拍摄『烟火升空』那个模式,快门最慢。」 「好,我知道了。」 笃志按他说的选好拍照模式,接着在记忆中搜寻最清晰的敏郎。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果然还是敏郎工作时的侧脸。 想清楚之后,他伸手遮住相机镜头,按下快门。 静待数秒,内侧的液晶荧幕浮现出影像。 「啊……成功了。」 「我看看。」 笃志交出相机与照美提供的敏郎照片。 「嗯,你行嘛。虽然不晓得这样一级过不过得了,至少你会用啦。」 嘛刻意提起一级啊…… 「好啦,你再试试那女人吧,这次真的是代理心灵照相罗。」 「好。」 笃志再次接过相机,按照刚才的顺序试拍。很抱歉,这次不管他如何绞尽脑汁,想到的都是色情画面,因为笃志只知道那样的她,所以也没辙。 数秒后,液晶荧幕显现出女人的脸,但是色调偏红,仅在黑暗中浮现脸部和肩膀,看起来活像女鬼,不过确实就是这张脸,大大的杏眼,相貌可爱,微启的双唇非常色情。 「唔……大概长这样,不过本人更白。」 增山撇撇嘴,点头接过数位相机。 他一看到相机画面,立刻皱起眉头。 「所长……」 他很快就把相机递回来。 「你再多拍几张,我大概知道了。」 「知道什么?」 「别多问,拍就对了。」 笃志第三次挑战心灵照相,增山则打开笔电,似乎在查资料。 「好了,我大概拍了三张。」 「嗯,我也快查到了。」 笃志交出相机,增山也转过笔电,让他看荧幕。 「西条敏郎的情妇是不是这个女孩?」增山探出身体,从旁边指着某张照片问。 笃志不禁「啊」地大叫。没错,五张照片里正中央那个人,长得和敏郎夜夜疼爱的女孩一模一样,名字似乎叫「真梨奈」。 「这下子,你别想拍他们的合照了。」 「是啊……根本不可能嘛。」 悦子和朋江过来瞄了一眼。悦子大叫:「真恶心」,往旁边一闪;朋江则哼笑着「神经病」,说完回到座位;附带一提,中井今天请假。 增山叹气道:「可是,我们总不能硬闯进去捉奸在床。」 「是啊,各方面来说都行不通。」 「既然这样,你也只能等他们两个一起出来,趁那时候拍啦。」 逼他们两个同时出来吗? 笃志想到一个好方法,但是那样做很危险,因此被协会明文禁止。 「所长,您该不会想使出禁招吧?」 「什么禁招?」 这个人或许常装傻,但笃志实在没料到他想打破协会的规定。 「唔……就是pyrokinesis。」 日语叫「放火能力」。 可是…… 「笨蛋。」 「白痴!」 增山与悦子一前一后拍打他的脑袋。 「好痛……你们做什么啦!」 增山露出受不了的表情,盘起胳膊。 「我说啊,就算协会没有规定,那也是犯罪!用pyrokinesis把里面的人逼出来,和纵火犯有什么两样?」 他边说边弯折手指发出声响。 「我们是超能力师,要用更聪明的手法完成任务。」 「所长好酷!」悦子拍手叫好。 「喔,帅喔~」朋江一同呼喊。 「啊,对了。」增山指着笃志。 「我想请教客户一些问题,你去打电话。」 打给照美吗?到底增山想问什么呢? 当天夜里,增山说要实行作战计划。 「说真的,我最讨厌趟浑水了,要不是时间很赶……还有,这毕竟是你初次上阵,我就破例帮忙吧。作战计划如下——当他们开始嘿咻时,由我来引导西条离开房间,他八成会打开后面的落地窗逃出院子,会不会翻墙去停车场就不知道了,总之是从后面逃走,你趁那时候拍照。我将这个作战计划命名为『双人合照大作战』。」 这么无聊的名字就别说了吧。 「闪光灯恐怕非开不可,所以你拍完赶快逃,记得要全力冲刺喔……不过西条带着女人,动作不可能快到哪里去。」 增山咯咯发笑,笑得很低级。 「所以,您到底想用什么方法逼他出来?」 「破梗就不好玩啦。」 第四个夜晚,笃志总算获得增山的协助,豁出去执行「双人合照大作战」。 当然,他和前三天一样,从监视敏郎的工作室开始。 「笃志,刚刚回去的那群人里,我最喜欢右边那个女生。」 「是喔,她好像叫彩加吧。」 五名员工里,的确就属她最漂亮。 「笃志……你肚子会不会有点饿?」 「会啊,要不要点蛋糕?」 这家咖啡厅营业到晚上十一点,是绝佳的监视地点;美中不足的是,菜单上只有蛋糕和吐司。 「可是我想吃拉面。」 「那等我们全部搞定就去吃拉面吧。我请客,当作是谢礼。」 「咦,你愿意请客?真的假的?太开心了。」 哪有四十五岁的主管给三十岁未满的部下请客还这么高兴的? 两人聊着没营养的话题,不知不觉间,最后一名员工回家了;不久,敏郎 也开始收东西准备回家。他穿上淡紫色外套,肩背帆布托特包,头戴帽子,关灯后推开玻璃门作势离开。 「喂,赶快去结帐。」 「我吗?」 笃志无奈地走到柜台结帐,不忘收下找零和发票。 「可以拿发票报公帐吗?」 「难说,看朋江姐的心情。」 笃志心想:好小气的公司。不过,二级落榜的这六年来,公司都对临时约聘的他不离不弃,关于这点,他总是心存感激。 「好,作战开始。」 「是。」 两人开始跟踪敏郎。笃志知道敏郎要去哪,也熟悉了追踪意念的方法,即使相隔一大段距离也不会跟丢——没错,既然不会跟丢,刚刚应该请柜台加开咖啡钱的正式收据才对。 「唉,肚子好饿。」 「嘘,小声一点。」 「没办法啊,我白天只吃了一个甜面包。」 「知道了啦,麻烦您小声一点。」 两人边瞎扯边来到目的地,这时敏郎已进入屋内。 「哇咧,这里真不是普通的破烂。」 「对吧,快变鬼屋了。」 增山似乎被什么味道吸引,边点头边走近一〇五号房。 还没搞懂他在干嘛,他就突然回头用心电感应说: ——好啦,你快绕去后面吧。 一级检定考的「远距离心电感应」,是非常高难度的技巧,笃志还完全不会。 于是他举手在心里高喊「了解」,快步穿越小巷,绕到后面的月租式停车场,蹑手蹑脚地挨近围墙。 举起相机确认光圈,果然得开闪光灯。需要出庭的时候,用超能力拍的照片完全无法当作证据,所以得实际拍摄不可。 ——准备好了吗? 声音听起来很近,仿佛增山就站在旁边。 笃志在心中高喊「准备好了」回应。 数秒后…… 「砰砰砰」的粗暴敲门声传了过来,一连敲了五下、十下、二十下,像在放话「你不出来我就不停」,压迫感真不是盖的。 接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一〇五号房的窗帘一阵摇晃,唰地左右分开,露出微暗的室内。少了蕾丝窗帘遮挡,笃志看见敏郎穿着三角裤在窗前弯腰,开锁后轻轻推开窗户,然后回到屋内,抱起某个用毯子包起的大型物体走出来。 毯子无法完全包住物体——垂下的手臂、晃荡的双脚、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的头发。敏郎横抱着物体,猛一看还以为他抱着尸体。不过,那并不是尸体,这种破公寓要是有尸体,很快就会传出腐臭,附近邻居一定会报警处理。 没错,敏郎的情妇不是尸体,而是娃娃。 那是一具将近百万圆、堪称最高级的性爱娃娃「真梨奈」。 毯子刚好滑开了,真梨奈露出真面目。 逮到了!笃志把握时机,按下探出围墙的相机快门。 「啊……」 敏郎哭丧着脸,反射性地看向镜头,直到笃志又拍了一张,他才意会过来,急忙把脸转开。讽刺的是,这个动作使真梨奈身上的毯子完全掉落,笃志成功拍到只穿一件内裤的五十岁男子,与绝世美艳裸体娃娃的合影。真梨奈望着夜空,神情似乎有点困扰,看起来十分梦幻。 敏郎终于生气了。 「你……你干什么?」 笃志转身就跑,逃出月租式停车场,头也不回地冲向奥泽车站。 笃志勉强赶上末班电车回公司,增山则传讯跟他说:「我搭计程车回去。」这不意外,但他还是忍不住埋怨上司的无情。 午夜十二点四十九分,他才回到日暮里站,凌晨一点左右回到公司。 果然,公司门口是暗的。不过他一开锁推门…… 「欢迎回来!」 顿时响起劈哩啪啦的拉炮声,灯光骤亮,笃志正觉得奇怪…… 「恭喜!」 没想到增山、悦子、中井和朋江全员到齐,一字排开为他拍手喝采。 「呃……这是怎么回事?」 悦子作为代表,向前跨出一步。 「这是你初次上阵,大家都在这里祈祷你成功归来喔!」 中井再次拍手炒热气氛,朋江也面带笑容地学着他。 增山的表情很满意,抱着双臂点头。 「怎样?机会难得,快把成果秀给大家看。」 笃志差点感动落泪,赶紧转换心情正色道: 「是,请一定要看。」 他迅速拔出数位相机的记忆卡,插进自己桌上的笔记型电脑。 照片拍得比想像中清楚,最后一张更是罪证确凿,敏郎下意识看向滑落的毯子,真梨奈无助地望向夜空。现在重新一看,敏郎的表情充满真实感,拍得太好了。他们硬逼敏郎出来,捕捉他的丑态,似乎没立场说这种话。不过敏郎仿佛真心爱着真梨奈,这张照片就是给人这样的感觉。 笃志重新面向增山。 「所长,事情解决了,您就别再卖关子啦。您到底是用什么方法逼他出来的?」 增山洋洋得意地挑起眉毛,贼贼一笑。 「很简单,我模仿照美的声音,用心电感应跟他说:『敏郎,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出来。』」 原来如此! 「原来早上的电话是这个用意。」 「是啊,我得先确认她的声音,和对先生的称呼。」 但笃志仍有一点不明白。 「可是您怎么光看我用代理心灵照相拍的照片,就知道敏郎的情妇是性爱娃娃?难道……您有那方面的癖好?」 悦子和朋江的视线狠狠地刺过来,增山连忙矢口否认。 「别、别胡说,我才没那种嗜好!你读了他的残留意念那么多遍,没发现才奇怪吧?仔细看看自己拍的照片。」 增山走回自己的座位,从抽屉拿出那台数位相机。 「你看,这些全是性爱镜头,可是表情都一样,没闭上眼睛,哪有女人在床上一直张着眼睛啊。」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那种时候女人的确不太会—— 一试着想像…… 「笨蛋!」 后脑随即传来拍打的重击,拍他的人是悦子。 「不准拿我来想像。」 「呃……露馅了?」 当天夜里,笃志被迫请全部的人吃拉面。 尽管觉得这样不太合理,不过看到每个人都为自己高兴,就姑且接受吧。 之后,笃志邀照美过来,向她报告调查结果。 严格说来,敏郎没有任何外遇,只是租了便宜公寓,在那里放了性爱娃娃。笃志提出照片佐证,翻开商品目录,敏郎持有的性爱娃娃,脸叫「真梨奈」;胸部「b罩杯」;身体是「无握力式」的柔软类型,全身由矽胶组成,里面还装了模拟体温的暖炉。 说明到一半,照美哭了,不知是觉得就算是娃娃依然是出轨,或是难以接受自己老公和娃娃做爱;笃志不明白她的想法,但也不想使用读心术。站在他个人的立场,其实是很想帮敏郎说话的。他不认为这个嗜好病态。刚得知敏郎的对象是性爱娃娃时,笃志也瞬间感到恶心。但是,他确实透过敏郎的意念,对真梨奈产生了性冲动;正因为是认真的,所以才忽略了娃娃的眼睛。 真梨奈和旧式的充气娃娃有着根本上的不同,不但外观比真人漂亮,列举优劣来比较,恐怕是优点胜于缺点。娃娃能永保青春,不用顾虑她们的心情,更没有饮食、排泄等问题,今后应该会有更多男性认为:如果包养情妇只是为了泄欲,那么与其搞婚外情,不如买性爱娃 娃来得方便实在。 况且,使用性爱娃娃没有生育问题,和买春、自慰是同一层次,不会引起纠纷。若硬要说较有争议的部分,大概是一具数十万到上百万不等的价位,以及敏郎额外的租屋费用吧。如果这些开销压迫到家计,的确会造成问题;然而敏郎年收入轻轻松松就突破千万,那具娃娃大约一百万,房租每个月四万五,笃志觉得这个嗜好还在容许范围。 假设他只能爱娃娃,问题就大了。这种年轻人要是越来越多,恐怕得设法阻止。但是,敏郎的情况则不用担心,照美感受到老公对自己的爱,应该不至于为了真梨奈和他离婚。 「真的很谢谢您……」 照美深深鞠躬道谢后,便回去了。 在旁边听取报告的增山,轻拍笃志的肩膀。 「初次上阵,感觉怎么样啊?」 老实说,对当事人报告完毕后,心里不再只有充实感。 「嗯……用感觉来形容似乎不太对,比较像是……小时候没头没脑把橡皮筋放进嘴里的味道吧?有点苦苦的,好像很好嚼,又似乎不好嚼。」 增山轻轻笑了笑。 「很妙的比喻。既然这样,你何不说初次上阵的滋味是矽胶呢?」 也是啦,硬要说的话,的确是这样。 但是还真难笑。 ~2 难以忘怀——少女的双眸 不论拥有多么划时代的力量,只要无法控制,都是帮倒忙。 就算在车子装上时速超过三百公里的引擎,只要没有能让车子停下来的煞车,就跟自杀没两样;平时用起来稀松平常的自来水管,一旦栓子坏掉,就会害家里淹水;信用卡也是,不带现金就能自由购物固然方便,但对无法克制购买欲的人来说,未来还有个人破产的恶梦在等着他。 同理可证,超能力也一样。世界上最棘手的东西,莫过于无法控制的超能力。 中井健从小就为自己的能力所苦。 即使对方没有说话,他也能看穿对方的心情,知道一些不想知道的事。 首先是他的妈妈。 每次他一哭,妈妈身旁就冒出黑漆漆的可怕烟雾,他看了很害怕,所以哭得更凶,那些类似烟雾的东西也跟着变红,雾茫茫地扩散开来。即使如此,妈妈的表情也没有生气。「怎么啦?乖乖乖,不哭不哭喔。」妈妈温柔的声音、柔软的手,与温暖的怀抱,使阿健停止哭泣,然后那些颜色吓人的烟也消失了。 就算不是超能力者,每个人多少都有过类似经验,这就叫做「察言观色」。或者可说,超能力者眼中的气氛是有颜色的。 阿健的情况是,这项能力随着成长越来越发达,他开始了解那些颜色代表什么意思,能从微妙的差异中读出那个人的心情,所以他最讨厌去人多的地方,去了会被旁人的心思扰乱,常常害他过度换气症候群(注:hyperventtion syndrome。因为呼吸过快、过深,导致身体排出过多二氧化碳,引发硷中毒症状,严重者可能昏倒。)发作。 「一般人看不见那些烟。」大概在他三岁的时候,妈妈这样告诉他。 「妈,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好,整个人金光闪闪耶。」话一说完,那些烟便黯淡下来,化为难以言喻的污浊色彩,虽不到阴森的程度,但是不再漂亮了。 妈妈讶异地在阿健面前蹲下,窥探他的双眼。 「阿健,你常说的颜色,究竟是指什么东西呢?」 「是烟啊,妈背后冒出的烟的颜色。」说完,妈妈的脸色也只是越发阴沉。 接着,她说出一席至关重要的话: 「阿健……你可能看见了妈妈看不见的东西。不过啊,这件事或许很重要,你以后多跟妈妈聊聊那些烟雾的话题好吗?不要告诉别人,偷偷告诉妈妈就好喔。」 妈妈当时的开导,对阿健今后的人生产生重大影响。他不懂妈妈的意思,但是没有拒绝;尽管无法点头答应,但他多少听进去了。也多亏妈妈开明的教导,他才没有变得更加畏缩。 不过,等他上幼稚园之后,又遇到新的问题。 几个小朋友开心地玩在一起,阿健一加入他们,烟的颜色就突然改变,而且情况很频繁。具体来说,那种颜色有点暗,是污浊的咖啡色。 「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们玩?」 糟了!阿健说完暗叫不妙,因为目前还没人说不准他加入。 紧接着,一名女孩对他说: 「小健……你长得好奇怪,我讨厌你。」 其他男生也跟着说: 「走开啦……看到你就恶心。」 其实阿健早就知道了。几十个孩子聚在一起,有人长得很可爱,也有人长得不好看;有人瘦,有人胖;有人高,也有人矮,种类很多。而他长得矮,又有点胖。如今重看儿时的照片,就连他也觉得自己是个眼神阴沉的丑小孩。 颜色混浊的咖啡色,是讨厌他的颜色。 察觉之后,他再也撑不下去,每次看见朋友背后升起那团烟,他就悲从中来,转身逃跑。渐渐地,他变得只敢找颜色明亮的朋友一起玩,因为害怕对方颜色变暗,言行总是小心翼翼。 等他懂事以后,光看烟的颜色就能大致猜出对方的想法;尤其是聊到一半颜色突然改变的时候,他能从前后文读出对方的真心话。此外,烟雾的质感也不尽相同,有人细碎均一,有人到处是空洞,也有人像缠绕的丝线,各有各的特色;简单来说,就是所谓的个性。 阿健越来越熟悉解读烟雾的方法,同时也不忘研究如何不看见它。要完全看不见当然很难,但他尽可能不去留意,说穿了就是忽视。小学高年级到刚升国中的时候,他已经掌握大致的诀窍;思春期时,他已经很少在日常生活中不小心读到别人的心了。 接着,阿健的生活再次出现转折。 刚上大学那阵子,日本掀起研究超能力的热潮;大四那年夏天,日超协(日本超能力师协会)正式成立,使这项职业受到认同,教他永生难忘。 老实说,刚开始他还有点半信半疑。 偷看别人的心这种窃取隐私的行为,拿来当正职真的好吗?如果只是性格分析倒无所谓,但是能帮上什么忙?对着一个人说:「你个性粗枝大叶,爱敷衍了事又没耐心。」不是只会惹怒对方吗? 因此阿健在大学毕业后,先到一般公司上班。那是一家大型外食连锁店的分公司,他在商品管理部待了四年,然后又在门市拓展部待了两年,这段期间不时偷偷运用力量。尤其是在门市拓展部的时候,由于他的工作是向地主确认有无销售意愿,使用超能力结果立见分晓,方便得不得了,让他多次被主管称赞「眼光快狠准」。 直到这时他才领悟,超能力只要使用得当,也是能贡献社会的,没有人因此吃亏或心灵受创。明确的优越感首次在阿健的心中萌芽。 短短数年,社会大众逐渐了解超能力师的工作性质,知道他们并非只会读心术,还能借由透视、心灵照相,或是读取残留意念来帮助社会,是很正当的行业。附带一提,「超能力师」之所以写作「师」而非「士」,在于若是写成「超能力士」,就变成「力士」了,多数女超能力者表示,这样听起来很像相扑力士,不怎么讨喜,所以最后才如此决定。 我想当超能力师——阿健总算发自内心这么想。 于是他在二十八岁那年的春天,通过增山超能力师事务所的面试,成为他们的临时约聘超能力师。过了四年,他考过二级超能力师检定。 「早安。」 推开公司大门,除了所长增山不在以外,其他人全员到齐。 负责行政事务的朋江边整理资料边低声问早。年纪较轻、但资历较深的悦子,以及比他晚半年进公司的笃志,两人感情要好地在接待席练习透视。 「好,下一个是?」 「嗯……红心……不对,是梅花吗?」 「欸,你二级真的过了吗?不会用颜色猜啊……啊,阿健哥,早安。」 阿健低头问早,坐了下来。 「梅花……六?」 「错了,是黑桃四。笃志,你太逊了,我看你根本不会透视。」 「不是啦,我纸牌还可以,塑胶牌太难了……还有,你手指挡到了。」 「怪我罗!」 阿健有点同情笃志,毕竟他前阵子二级刚过;反观悦子,已经熟悉一级半数以上的科目,是实力逼近一级的二级超能力师,用读书来比喻的话,就是国中生和大学生的差异。 「啊……我该走了。朋江姐,我去新桥和川嶋建设开会。」 「好。」朋江举手应声。 「对了,笃志啊,你要是无法透视扑克牌,直接对我使用读心术不就得了?」 「说得倒简单。」 也是。笃志不擅长远距离读心术,悦子倒很擅长阻挡意念。不会读的人对上不让人家读的人——这根本是欺负人嘛!更何况,就连阿健都很难读取悦子的心思。 「我走了。」 「慢走不送。」「一路顺风。」 两人同时开口,阿健也低头目送悦子离开。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笑了—— 没错,这里对他来说,是很轻松自在的职场。 增山和悦子随时随地束起屏障;朋江虽然没有超能力,但体质天生不易泄露情感;里面最松散的就属笃志了,幸好他的思考对阿健无害,绝大部分的内容都让他会心一笑。 因此,出了家门最令阿健感到放松的地方就是公司,这里少了许多噪音,相当宁静。不只这样,所长增山虽然动不动就把「麻烦死了」挂在嘴边,却陪他恶补检定范围,帮助他通过二级检定,这真是说再多的感谢都不够。 而且,阿健在进入公司接受增山指导之前,其实只会隔空读取人心的「远距离读心术」,其他能力都是进来之后才学会的。 时至今日,他不禁发自内心感叹,幸好自己没有与生俱来的「触摸型读心术」或「物体媒介感应」那种摸到就会读取的超能力。要是有那种体质,他恐怕早就发疯了。不管摸到什么东西,意念都擅自流入脑中——光想就觉得恐怖。如果空有那种力量而不会控制,真的相当危险。 增山来上班了。 「早啊……咦,悦子呢?」 「已经出去了。」朋江应答。 「喔。对了,阿健,十点半有客户要来,我会陪同接洽,但是案子由你负责。」 「好的,我明白了。」 别担心,这件事增山昨天说过了,而他早已作好心理准备。 客户在约定时间准时现身,是一名目测约三十岁、高挑如模特儿的女子。她身着黑色大衣和窄管裤,穿搭起来非常好看,可惜精神状态明显不佳。不必使用读心术,光看脸色就知道她非常不安。 「我姓川西,之前有打电话过来。」 阿健先请她在沙发坐下,确认她的姓名,这样等一下才方便开合约。女人名叫川西今日子,三十四岁,只比阿健小一岁,他以为对方更年轻。家住上野动物园后面的台东区池之端三丁目。 朋江端来茶水,迅即退下。增山抓住时机带出话题: 「听说令媛离家出走了,希望我们帮忙协寻,方便请教您几个问题吗?」 今日子点头说好。 「请问,您确定她是离家出走吗?」 只见她诧异地皱起美丽的双眉。 「您的意思是?」 「既然令媛不在家,我们不得不考虑她会不会是遇到绑匪,或是被卷入什么纠纷。如果是那样,您不该来超能力师事务所,而是应该报警处理。」 今日子意会过来,轻喃一声,伸手拿起包包。 「我在女儿房间里找到她留下的字条……就是这个。」 「借我看看。」 增山接过字条,迅速亮给阿健看。那看起来像是硬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用蓝色原子笔写着:「我要离家出走,请不要找我。春奈」严肃的内容配上浑圆的字体,看起来有些滑稽。 「这确定是令媛的字吗?」 「是的。」 「这是什么时候找到的?」 「星期一下午。」 星期一是三月二十五号,今天则是二十八号,已经三天了。 「报警了吗?」 「当然,我很快就报警了,正式的搜索票隔天才下来……但是一直到今天都没有消息。」 「您向哪个警局报案?」 「上野分局。」 「春奈小姐今年几岁?」 「十五岁,国三,上星期刚毕业。」 也就是说,学校已经开始放春假,国中生白天在外游荡也不奇怪,除非深夜流连闹区、被抓去辅导,否则应该很难被警察找到。话说回来,她这个年纪竟然有十五岁的女儿,阿健吃了一惊。 「您有带春奈小姐的照片来吗?」 「有的……请过目。」 增山再次接过照片,大致浏览后与方才的字条叠在一起,交给阿健,意思是叫他读读看残留意念。 第一张照片是在某座公园拍的,是今日子和老公女儿的三人合影;第二张照片是和五、六个同学合拍的,春奈在照片里穿着运动服;第三张大概是毕业典礼的照片,春奈穿着制服,哭肿了双眼站在校门口——共三张。春奈是个圆脸、有着小虎牙的可爱女生,身高大约一百五十公分,比今日子矮上一大截。父亲约莫四十五岁,长得挺帅的。 阿健一边看照片,一边寻找字条上的残留意念。以专业术语来说,就是「有机物媒介感应」。其中颜色最深的残留意念,是今日子发现字条时的惊愕与动摇。此外还能看见另一种颜色,表达出相同的情绪,可能来自她的父亲,不过看起来很模糊。上面残留着少许来自春奈本人的悲伤情绪,但由于今日子的意念过于强烈,破坏了细微的语感,读不出个所以然。可以肯定的是,那和她离家出走的原因有关。 增山继续问:「您知道她离家出走的原因吗?」 今日子的视线落向桌上的茶杯,阿健利用这个机会,稍微使用了远距离读心术—— 今日子本性直率、认真、开朗,意念质感细致均一,很少出现不均等的状态。然而春奈的离家造成她的不安,使她的意念出现扭曲,产生不少漩涡状的变形,颜色是偏暗的紫色。 「我和先生商量很久,都找不出原因……」 她没有说谎,因为意念没有出现特别的变化。 于是增山进一步询问: 「她就读哪一所国中?」 「我家附近的台东区立上野第一中学。」 「这表示她平常的活动范围并不广?」 「是啊,她不是去学校,就是去上野车站一带。对了,她在御茶水上补习班,不过高中大考已经考完,所以没课了。」 「这样啊……」 增山放低语气,今日子心中的不安色彩随之增强。 不过,他很快便接着说: 「现在的漫画咖啡厅和网咖规定要检查身分证,国三女生想在那里单独过夜,理论上不可能做到。当然,只要她谎报年龄,或是和朋友借会员卡,情况就不一样了。」 今日子的思绪产生涟漪,似乎不认同这番话。 这些反应想必增山也看在眼里。 「不过,我实在很难往那方面想,因为春奈小姐的外貌很符合她的年龄。」 「是啊。」 思绪倏然恢复平静,从这些小地方也可看出她的直率。 「看样子,她躲在亲戚朋友家的机率较大。您联络亲戚了吗?」 「我怕把事情闹大,所以还没和他们说,但悄悄观察过他们的反应……我想他们不太可能瞒着我们藏匿春奈,不管是我婆婆还是我父母都是。」 「其他亲戚呢?」 「我先生是独生子,我自己有个姐姐,家住岛根县(注:位于日本西侧,北邻日本海,南界广岛县,距离东京非常遥远。),目前不在东京。」 国中生能单独前往岛根吗?太难了,几乎不可能办到。 「会不会跑去朋友家?」 「我问过了,但是没问到。」 今日子不安的颜色又增强了。这种颜色强到某个程度,女性极可能突然哭出来,必须小心。 「您知道她身上大约带了多少钱吗?」 她微微侧着脖子思考。 「我每个月给她两千五百圆的零用钱,如果她一点一滴存下来,加上压岁钱的话……最多不超过一万吧?」 阿健已经忘记自己国中时每个月拿多少零用钱,现在的小孩一个 月两千五够用吗?不过问了也只是多管闲事。 「她可能自己去银行领钱吗?」 「不可能,存折、印章和提款卡都由我保管。」 「她离家后,你是否确认过东西还在?」 「是的,经我先生提醒后,我马上检查了。」 看来她对此很有自信,意念紧紧绷起。 既然如此,算得松一点,顶多两万吧?确实去不了多远,也很难长期在外住宿。 不过,如果她想到可以自己出去赚钱,情况就棘手了。在这个时代,身上只要带着一支手机,就能和陌生男子接触,一旦学会了援助交际,谁知道接下来会沦落到哪? 「您应该打过她的手机吧?」 「我一直尝试拨给她,但她似乎没开机。」 「这表示定位功能也不能用了?」 「是啊,现在完全测不到。」 增山轻咳一声。 「我了解了。顺便问一下,您先生今天怎么没跟您来?」 今日子一脸歉疚地低下头。 「他今天有重要的工作无法推辞,日前外出不在……不过最晚应该会在七点左右到家。」 增山点头表示明白。 「接下这个案子后,我们会派人去府上叨扰,和您先生打一下招呼,顺便检查春奈小姐的房间。我们不会擅自打开抽屉,这方面请您放心,真的只是去看几分钟。」 不过,他们会直接碰触物品和家具,使用「物体媒介感应」来调查线索。 「此外,我们也想与您先生谈谈,这样方便吗?」 「好的……麻烦你们了。」 接下来要说明付费方案及合约上的详细规定,因此由阿健接手。 晚间七点五分过后,阿健按下川西家的门铃。 「您好,请进。」 来应门的是一家之主川西彰浩。阿健之前就听说他在都立高中任教,但是看到他在家也是一身白衬衫、v领毛衣加西装裤这十足的教师装扮,不禁愣了一下。听说他今年四十五岁。 「幸会,敝姓中井,是增山超能力师事务所派来的。」 「我是川西……这次劳烦您了。」 他的内在也一如教职员,相当认真老实,意念密度很高,质感也很均等。有些人或许不喜欢他这种固执的个性,不过阿健本身对他印象不错。不管怎样,这种人都比能从四处是空洞的意念中窥见其他色彩的人要来得强。 不过,他也和今日子一样,呈现精神不安定的状态,意念中出现细微的扭曲,到处是干涸的裂痕。这也可能来自于工作或是其他压力。 「首先要做什么呢?先看看春奈的房间吗?」 「好的,麻烦您了。」 彰浩带他走上玄关正前方的楼梯,来到二楼,春奈的房间就在右手边。补充一下,春奈是独生女,川西家是三人家庭。 彰浩率先走入,阿健跟着进去,随后进来的今日子默默关上房门。 房间约四坪大,打扫得一尘不染,尽头有扇高度及腰的窗户,下面放着床;右手边是书桌和书柜,左边墙面放着衣橱;衣橱左边角落有只大熊布偶,睁眼坐在那里。 书桌上空无一物,连电脑设备都没看到,难道现在的国中生也没有自己的电脑吗? 「唔,想请教一下太太,您知道春奈小姐带走多少换洗衣物吗?」 「啊,是……我看看。」 今日子打开衣橱确认。事实上,阿健真正想知道的并非她带走多少衣服,而是因为衣服长时间接触身体,比较容易残留意念;当中又以冬天穿的厚外套为佳,最容易在内里留下强烈的意念,他只是想确认衣橱里有没有类似的外套。 遗憾的是,里面没有类似衣物,不晓得制服类是否拿去送洗,一件都没看到,甚至没有羽绒外套。 「我不太清楚她内衣裤的数量,但确定少了两件牛仔裤、三四件长袖t恤、黑色羽绒外套,再来是……」 「啊,不用那么详细,大概就够了,谢谢您的配合。」 既然如此,接下来只能看书桌和床了。 「不好意思,方便检查一下桌面吗?我不会开抽屉的。」 「好的……麻烦您了。」 阿健行了个礼,手放上桌面的软垫。软垫是两层设计,下层铺着没有花纹的粉红色垫子,上层是厚厚的透明软垫,中间夹着三年级的课程表。 不愧是国中生的书桌,上面残留着各式各样的讯息。一般来说,想从塑胶材质的物品汲取意念较为困难,幸好这是木头桌子,意外地便于捕捉情报。 春奈喜欢英语,但成绩普普;不擅长数理科目,不过生物还过得去。朋友叫江……江……江利……子,江利子,和……亚纪?不对,是亚美吧。再来是……加……加代子。喜欢的男生是小……小泉……小泉同学,不过还没告白。讨厌的人是—— 「唔……咳咳!」 阿健不小心叫了出来,急忙干咳掩饰。 一搜寻春奈心中的负面情感,最先浮现的竟然是今日子的影像,而且非常清楚。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继续寻找。 春奈显然怀着强烈的忧伤,原因似乎来自于今日子。不过,那和憎恨不太一样,她喜欢自己的妈妈,喜欢归喜欢,心里却受了伤,悲愤难耐,才刻意去讨厌她。明明喜欢,却又讨厌,这种矛盾的心情——是背叛吗?没错,春奈认为自己被今日子背叛了,然而具体的事由读不出来,原因全被悲伤的情绪覆盖,连最重要的线索都破坏掉了。 为什么呢?今日子是如此温婉漂亮;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春奈痛恨起自己的妈妈?一般来说,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女,不是应该比较讨厌爸爸吗? 那么,她对彰浩又是怎么想? 阿健继续搜寻残留意念,不一会儿便给他找到。没错,她对爸爸怀着类似于妈妈的厌恶感,不过相较之下程度较轻。那股意念并不薄弱,只是较轻罢了。这不代表问题已经解决,而是因为其他问题所占的比重太大,才将那股意念挤到角落——这样解释应该比较对。 这个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做父亲的或许脱不了关系,但是以结果来看,应该是发生了让春奈厌恶起母亲的事。相对的,做母亲的却浑然不知。 明明女儿受到这么大的伤害。 「请问……春奈小姐最近看起来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夫妻俩面面相觑,然后今日子轻轻点头。 「她最近的确有点焦虑……心情不是很好。不过,她毕竟是国中生……这种情况并不是很频繁,我认为不需要过度紧张。」 「您曾问她遇到什么烦恼吗?」 「我问了……但她不肯说。」 「她本来就是这种不爱吐露烦恼的孩子吗?」 今日子的思绪越发紊乱,扭曲及波纹侵蚀着整体。 「以前不管遇到什么事,她都会告诉我……最近可能叛逆期到了吧……所以我也觉得不要过度逼问她比较好……」 说完,今日子终于难过地掉泪。在外面时虽然憋住了,不过一回到家,旁边还有丈夫陪着,紧张的情绪终于绷断了。 不过,今日子的颜色依然没有多大改变,顶多是蓝色变深了,但绝不可能变成其他色调。也就是说,她并没有说谎,而是真的不知道。 阿健点头表示理解,然后重新面向床铺。 「这里也方便让我检查一下吗?」 「请。」彰浩代替今日子回答。 人在就寝时,会习惯性地想当天最挂念的事,而枕头是最适合用来了解当事者近况的媒介。 不知春奈的情况又是怎样? 果不其然,她的思绪绝大多数和今日子有关。童年的回忆、一起做的苹果派、成套的浴衣、在意着教室后方的教学观摩。没错,在她的心目中,母亲一直是她的骄傲,她们常被误认为姐妹,两人都真心为此感到高兴。 一定有什么关键,改变了她们的母女关系。 阿健试着搜寻藏在枕头棉絮里,介于中间的意念色彩,看看能否找到从暖色变成冷色——从喜欢转变为厌恶的契机,譬如今日子的表情产生涟漪的瞬间。 是这个吗? 今日子站在厨房回过头来,笑吟吟地说:「你回来啦!」但是看在春奈眼里,就如同石膏像在说话。 ——你骗我! 刹那间,春奈产生这样的想法。但是原因呢? 紧接着突然发生奇妙的现象。 春奈的视野被吸入今日子的身体里。不对,是她自己跳进去的?厨房的场景猛烈地扭曲成一团,变成截然不同的地方,那种感觉就像春奈进入今日子的脑海。 怎么回事?春奈想做什么? 稍待片刻后,周遭景色恢复平静,场景转换到明亮的屋里,可望见泛白的墙壁与略低的天花板。这里像是老旧公寓的其中一间房,旁边站着一个男人——是彰浩,他穿着颜色与今天略有不同的v领毛衣和西装裤。教人意外的是,他的怀里抱着婴儿,神情莫名严肃。 那是多大的婴儿呢?至少不像是新生儿,但是应该还不会走路,大概一岁吧。 接着,眼前伸来另一双手,轻摸宝宝的小手。 ——这孩子由我来养。 是谁?今日子吗?不过声音似乎太低了。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彰浩藏有私生子? 撇开那些不管,这到底是什么现象? 难道春奈读取了今日子的心思? 超能力师的工作内容,在法律上被分类为「征信业」,不但得向行政区域的公共安全委员会提出相关业务报告,还有义务提交文件。不用说也知道,他们执行业务的时候,不可违犯到法律禁止或是限制的项目。 换句话说,超能力师若是侵犯到个人隐私,将被视为违法。关于这点,日超协制定了严格的规定,禁止一切犯法行为。具体来说,他们不可窃取超出职权范围的情报,举凡一切思考、记忆、感情,都属于当事人所有,不可未经当事人允许,擅自使用触摸型读心术——很奇妙的说法吧? 这难道是说,遗留在外头的情报你爱怎么读都可以,未经当事人同意便以触摸方式读取内部资讯就不行吗?就算是这样,不小心摸到、读到的情形仍时有耳闻,因此这些规定主要是用来防止他们将偶然获得的情报用于业务上。 如上所述,假设前方站着一对显然有问题的夫妇,他们也不能擅自透过触摸的方式了解问题症结。 「真不好意思……谢谢招待。」 阿健与彰浩面对面坐在一楼客厅,今日子端上红茶后,跟着坐在彰浩旁边。 「呃,接下来的问题如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想请教一下太太,您是几岁时和先生结婚的呢?」 今日子睁大双眼,情绪微微掀起波澜,不过应该只是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了。 「呃……十八岁。」 两人互看一眼,待彰浩点头后,今日子才继续说: 「事实上,我们以前是班导和学生……我高中一毕业就和他登记结婚。春奈当时快出生了,我是在十九岁时生下她的。」 原来如此,难怪夫妻相差十一岁,还有这么大的女儿。 不过这个问题只是用来铺陈,重头戏在后头。 「两位只有春奈一个小孩吗?」 这次他集中精神,仔细确认今日子的思绪。 「是啊……我之前忘了提吗?」 「啊……不,我问过了,真抱歉。」 她意外平静地带过这个问题,毫无说谎的迹象。那么,刚刚那个令人震惊的私生子影像又是怎么回事?那个宝宝现在怎么样了? 说起来,这个情报来源也很可疑。 「我还想再请教另一个问题,春奈小姐拥有什么特殊能力吗?」 今日子听了脸色骤变,情绪一阵骚动。 「您是指……超能力吗?」 当着超能力师的面露出不安的表情好像有点失礼,不过这对一般父母来说,实在不是乐见的消息。 「经您这么一说……」 彰浩率先松口,但迟迟未见下文。 「发生什么事了?」 今日子一问,彰浩的思绪便乱成一团;不只这样,本来位于角落的一道裂痕大幅隆起,沿着思绪表面裂向中央。 这意味着压力、纠葛,以及麻烦,不知是否和春奈离家出走有关?至少直到刚才为止,彰浩的心中都没有类似问题。 「老公……你怎么了?」 彰浩直盯着茶杯,一动也不动,嘴巴似乎想说什么,却犹豫地咬紧下颚。 在犹豫什么? 阿健集中精神读取彰浩的意念,脑中隐约浮现一张女人的脸,但只能勉强看见眼睛和鼻子,无法判断是谁。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人不是今日子。难不成是外遇对象?然而阿健无法解读这种变色方式,眼前产生许多皲裂,从裂缝透出血水般的鲜红色。通常劈腿快被抓到时,意念应该会罩上数层摇曳的深色阴影。 彰浩或许是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其实……有件事我没跟老婆讲,那就是……我有个大我两岁的姐姐。」 「咦?」今日子叹了一声,思绪产生新的扭曲。 彰浩微微垂下脖子。 「抱歉,可是我们已经快二十年没见面了,她是个品性不良的女人……对刚认识的人说这些,真的只是家丑外扬……她长期从事卖春和陪酒业,从以前就和黑道往来……」 原来刚刚那张脸是他的姐姐? 「这和春奈有什么关系?」 今日子的声音在发抖。 彰浩再次垂下头。 「春奈曾经问我:『爸,你有没有花心?』那个时候……我脑中想到了大姐,因为她最近才来找过我借一些现金花用。」 轰的一声,今日子的思绪掺入愤怒的色彩……不,那应该是吃醋的红色。 「好吧……那和春奈又有什么关系?」 「超能力啊。」 今日子缩回碰到彰浩手臂的手。 阿健亲眼看着她的心中出现一道鸿沟,尽管很想做些什么,但老实说,他相当抗拒介入这种心灵层面的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喔……春奈她有超能力,读到我脑中那一幕,以为我有外遇怎么办?她会那么想也不奇怪啊……不,她八成读到了,所以才找我问那种问题。」 彰浩的精神突然变成干涸脆弱的沙漠,好像些微的刺激都能让它分崩离析。那是极度的不安、猜疑及恐惧。没错,得知自己的心被人偷窥,就是这么令人害怕,不由得担心——该不会那些秘密都被知道了吧?这是很正常的反应,所以超能力师绝不能把得知的情报说溜嘴,更不该随便插手心灵层面的问题。 但是,阿健不认为彰浩的外遇疑云是春奈离家出走的主因,毕竟她的悲伤是来自于母亲今日子。 「中井先生,抱歉问您奇怪的问题,超能力这种东西有可能在一夕之间突然学会吗?」 彰浩的整体意念,正持续以二级左右的震幅摇晃。 「我不认为春奈从小就有超能力,她以前不是直觉那么灵敏的孩子,应该说,她的个性很乖,凡事不会多想。如果她真有 超能力,应该也是最近才学会的吧。」 这真是个困难的问题。发现孩子从小就有超能力的大多是父母,绝大部分的案例都是父母比孩子先发现,阿健的母亲就是这样。柑反的,要是一直没发现,说是父母的疏忽也太言重了。根据现有情报,他实在无法确定川西夫妇是什么情形。 「关于这点……我无法给您明确的答案。选择当超能力师的人,几乎都是与生俱来就拥有强大的力量。反过来说,每个人也或多或少拥有类似超能力的特质,像是第六感、预测等等。严格说起来,那也是一种超能力,只是那种力量多半随着成长被纳入物理法则。超能力者拥有的力量,算是一种超越常识的力量吧……」 两人露出认真的表情,同时吞了口口水。 「可是,像我们这种运用超能力的行业,也是直到近几年才受到认同,过去的常识逐渐被打破……说不定整个社会环境也变得更容易培养出超能力者。」 今日子这次叹起气来。 「怎么了?」 她缓缓看向桌子,眼神充满旁徨,意念也起了碎浪,本来的蓝色逐渐朝黑色逼近。 「其实……我最近也被她冷眼相看了好几次……中井先生,你们使用读心术时,是不是会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呢?」 这个问题他一样无可奉告。有人和增山一样,光看脸色就能读心;也有人像笃志一样,边听边推敲出正确答案。硬要说的话,悦子读心的时候,的确有点像在瞪人。那么阿健自己呢?这点他当然不知道。 春奈拥有超能力的可能性或许不低,说不定她无形中窥见父母的心,得知了意外的真相,深深地受伤,才会离家出走,这样想或许比较自然。 「现阶段,我无法断定春奈小姐有没有超能力。世界上的确有检测超能力有无被使用的仪器,但是非常贵,我们目前没有那样的配备。我们不如先把这个问题放一边,以追踪春奈小姐的下落为优先考量。请教一下,江利子、亚美、加代子、小泉这几个名字你们有没有印象?」 改变话题后,他们似乎变得比较放松,今日子的表情豁然一亮,答道:「他们全部都是春奈的同学。」。 今日子迅速和四人取得联系,询问春奈有没有在他们家,告诉他们的母亲目前的状况,并强调若是春奈有打电话过去,请务必和她联系。 麻烦的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有事也不跟父母讲,比起家人,更重视和朋友的约定,于是阿健当晚实际绕去这四个人的家,先从外侧观察。 他先从住最近的山本亚美家开始调查,那是由四栋设计相同的房子组成的分售住宅,每户前方都有类似中庭的私人通道,通往大门,山本家是后方右手边那一户。阿健姑且在那里绕了一圈,无论大门或是后面的窗外,都没有找到春奈进出的残留意念。春奈的意念和父母很像,质感细腻,不过因为还很年轻,色调深浅不一,某些部分开了大洞,一旦记住那个形状就很难忘记。 接着他去了森山加代子家,他们家住在公寓四楼,无法爬窗进入。阿健检查了大门,这里也没找到春奈的残留意念。 第三间拜访的是小泉裕也家,他们在路边经营快餐店,叫「小泉屋」,由于出入者人多混杂,所以很难辨视。阿健确认了私人住家的后门,依然没找到春奈有来过的痕迹。 这下子要是连宫坂江利子家都扑空,就得地毯式搜索全班同学的家了。所幸这次春奈的意念浓浓地残留在宫坂家的外墙。 仔细一想,四户里就属宫坂家离川西家最远,就算春奈才国中三年级,也知道要尽量躲远一点吧?另一个理由也可能是因为这里是四户中最大的。瞒着父母在公寓里藏匿朋友很困难,不过这么大的房子不无可能。阿健沿着外墙绕了一圈,这里起码有两百坪那么大。漆成浅绿色、上面铺着屋瓦、品味绝佳的日式外墙,春奈出入的地点,推测就在后侧小巷的电线杆一带。 阿健试着读取她的残留意念。 里面颜色最深的意念,是今天早晨天刚亮时留下的。再早一点的时间是晚上。出现的画面大概是江利子的房间,她应该是脑中想着明亮的房间,爬上这道墙,而且不是初犯,感觉很熟练。春奈早上离开这个家,到了半夜再偷偷回去,就这样度过好几天——应该是这样。 他在路灯下看手表,九点四十分。 如果春奈今晚也在宫坂家叨扰,会在几点左右回来呢? 他大可守在这里,反正春奈不认识他,又非得经过这条小巷,只要逮住那个机会就好。 问题是,他的肚子开始饿了。川西家邀他留下来吃晚餐,但他严正拒绝了。要是来的路上先买面包就好,但他一时心急,没有立刻想到这件事。 没办法,他只好穿越小巷,走过马路,冲进路程约一、两分钟的便利商店,买了红豆奶油棒状面包和罐装玉米浓汤,快步回到小巷。 可惜他没有时间慢慢品尝。电线杆下站着一个人,黑发留到下巴,穿着黑色羽绒外套、牛仔裤和白色运动鞋,路灯照亮她的侧脸——没有错,是川西春奈。 刚刚要是忍住肚子的饥饿,稍微站着等一下就好。阿健在心里咂舌,用跑的缩短距离,但还来不及出声,春奈就发现他了。 这下该怎么迎击呢? 阿健决定反向操作,主动解除阻挡意念的屏障,让她爱怎么读就怎么读。 ——我是超能力师事务所的人,叫做中井,你的爸爸和妈妈托我来找你,方便和我聊聊吗? 春奈虽然发现他,却只是稍微瞄一下,没有进一步动作,像在等他通过。 ——春奈小姐,我是超能力师,你爸妈托我来找你。春奈小姐…… 阿健叫了她三次,然后决定放弃。 这次他选择用说的。 「春奈小姐。」 春奈总算看向他,眼睛睁得大大的。被陌生男子叫出名字似乎让她吓了一跳,意念因此缩了回去。 这里很暗,又是狭窄的巷子,不知道春奈当下想到什么,以为阿健是刑警吗?还是以为他是跟踪狂呢?她急忙攀上围墙,而且没有一脚先跨电线杆,而是突然攀住围墙上的屋瓦,想一口气爬上去。 「啊,危险!」 只见她两手一滑,踩着墙壁的脚失去重心,整个人往后方倒去,再这样下去会头部着地—— 有些人或许会想,既然是超能力者,难道不能用念力让春奈浮在空中,帮助她完美着地吗?然而现实中的超能力不是万灵丹,连考试的时候,都只要求他们用念力移动最重一公斤的物体,想自由操纵四十公斤左右的人体是不可能的。 结果他还是跟一般人一样,冲过去接住她。 「呀!」 「唔!」 要是能完美接住一定很帅,但时机很难抓。阿健只能勉强飞扑,充当春奈的肉垫。 就算只有四十公斤,从高处狠狠摔落的力道也很强,阿健肺部受到挤压,顿时呼吸困难,用力撞上地面的胸部和腹部又冷又痛。 「啊……唔!」 春奈起身,离开成了肉饼的阿健。阿健翻身仰躺,忍住胸部的疼痛吸气、吐气。 「呃……你没事吧?」 边问边搭住阿健的肩膀。 等他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春奈隐藏的悲伤、焦虑、打击和纠葛,如土石流般冲了过来,阿健赶紧阻挡意念,却挡不住巨大的洪流。 「对不起……你有没有受伤?」 短短一句话,让阿健找回冷静。 她是这么悲伤,内心受到伤害,却关心着身为陌生人的他,黑亮无比的眼睛泛起泪水,担心地确认他的伤势。 多善良 的孩子。 「嗯……我没事。」 这时,春奈倒抽一口气,视线紧盯着阿健大衣下的腹部一带。 「糟了!」 「啊……别紧张,这是面包。」 看样子,她似乎把从破掉的袋子飞出来的红豆奶油棒状面包,误当成什么重要的东西。宛如安排好的一样,罐装玉米浓汤紧接着掉出来,在柏油路面上越滚越远。 「哈哈!」春奈笑了出来。 这个动作牵动面部肌肉,使一行泪水划过脸颊。 春奈本人真的非常娇小,和身高只有一六〇的阿健坐在一起,目光仍比他矮了十公分以上,脸也和波萝面包一样小。 夜里,他们来到公园,尽量选了离门口近又明亮的长椅坐下。阿健起初问她要不要去家庭餐厅,她却坚决不要。她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但也不想让陌生人请客——似乎是这样。 阿健拿出名片,说他受父母所托而来,春奈点了个头。 这大概就叫因祸得福,多亏阿健当她的肉垫,她才迅速对他敞开心扉。阿健很想告诫她:不要随便相信陌生人喔!另一方面也认为,这就是这孩子的优点。 「你离家出走以后都去了哪里?做些什么呢?」 春奈似乎有点生气,微微嘟起小嘴。 「我晚上住小江家,白天一直待在漫画咖啡厅。我怕待在同一家店太久,店员会通报警察,所以两、三家店换来换去。」 她微微看向手中的名片。 「你是超能力师……所以可以读取我的心思或是想法吗?」 面对这个问题,阿健先歪歪脖子。其实刚刚碰到身体时,他就读到非常多的讯息,不过还是先瞒着吧。 「没那么厉害,主要是判断对方的心情或精神状态。不过要是说谎,一下子就会穿帮喔,因为心的颜色会变混浊。」 「是吗……」春奈放松肩膀。「我会说实话……你愿意听我说吗?」 被那双眼睛注视着,谁能拒绝呢?她的眼神实在太无辜、也缺乏警觉了。 「嗯,说吧,尽量说。」 春奈再次点头,开始娓娓道来。 「跟你说……我看到爸爸把钱给那个女人。」 没错,阿健试过心灵呼唤,也直接触摸过她,确定春奈没有超能力。她不是读了彰浩的心看到那一幕,而是偶然亲眼目击到。 「那个人浓妆艳抹,感觉很土,又很穷酸……应该是个大婶,但是更像老太婆。而且……她的脸长得和我好像。」 红色、黑色加上深蓝色,春奈的心情非常激动。 「以前我常想……我有个年轻的妈妈,长得很漂亮,和我一点也不像,为什么呢?曾有男生问我:『你真的是她亲生的吗?』但我当时相信自己长大后会变得和妈妈一样漂亮;我会长高,有双细细的腿……我会早早结婚生小孩,而且一定是女生,大家会说我们像姐妹,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可是并不是那样。」 春奈紧紧抓着羽绒外套的下摆。 「那个女人一定才是我的亲生妈妈,我现在的妈妈其实是后母,所以就算我长大了,也不会变得跟妈妈一样漂亮,也长不高。那个浓妆艳抹、满脸皱纹、俗气又穷酸的女人,居然一脸得意地收下爸爸的钱……」 她忍住呜咽,继续说: 「回家以后,妈妈和平常一样,用清脆悦耳的声音欢迎我回家……我心想,你骗我!我其实不是妈妈的小孩,却一直深信自己长大能和妈妈一样,真是个大傻瓜。现在……我受够了!你不是我真正的妈妈,因为爸爸喜欢你,而你也想和爸爸结婚,所以才勉为其难当我的妈妈……一这么想,我就不想继续待在那个家了。」 也就是说,她入侵今日子脑海的那些画面,只是反复想着今日子时产生的幻想。 「是吗……」 阿健点了点头,然后重新面对春奈。 「可是这和叔叔听到的不太一样呢。事实上,你的爸爸有个大他两岁的姐姐,你看到的人,应该是你的姑妈。」 「咦?」 阿健要她先别紧张。 「这件事你妈妈也不知道,你爸爸是当着我的面说出来的。那个人和你看到的一样……是酒家女。可是啊,你爸爸是学校老师,很难把这种事说出来,才刻意瞒着你们的。听说他们已经失联二十年以上了。」 春奈紧紧皱眉,怀疑的颜色在心中加深。 「这是真的,我很肯定你爸爸那时候没有说谎,他不是会说谎的人,你妈妈也一样。她明确地告诉我:『春奈是我十九岁时生的小孩。』一样没有说谎。你妈妈说的是真话,关于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春奈惊讶地睁大双眼,泛起点点泪光。 「真的吗?」 「嗯,真的。」 「我真的是妈妈的小孩?」 「是啊,我向你发誓,你是川西今日子小姐的小孩。」 「真的?没有骗人?」 「我干嘛说谎,说谎对我又没好处。」 「你能发誓吗?」 「好,我以增山超能力师事务所之名向你发誓,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语毕,本来坐着的春奈跳起来,两手抱住阿健的脖子。女孩子特有的香甜气味,使他感到飘飘欲仙。 春奈紧紧抱住他呢喃着: 「谢谢你,还好我是妈妈的孩子……」 瞧她身材娇小,身体却意外温热。 阿健解除意念屏障,想拥抱那颗毫无阴霾的心,不过还是打住了。 协会的规定还是得遵守才行。 后天,川西今日子带着春奈来公司打招呼。 「实在很谢谢您,尾款我最晚周末汇给您。」 旁边的春奈对阿健灿烂一笑。阿健点点头,她有点害羞地耸耸肩。 「那么我们就此告辞。」 「再见了。」 两人回家的背影紧紧相依,和渗入春奈枕头的记忆一模一样,金光闪闪。阿健很高兴她们母女和好如初。 增山吁了一口气。 「最低以两周为限,基本费用十五万,尾款十万的b付费专案,实际上只花一天就解决了……阿健,你真是大家的榜样。」 办公室刚好全员到齐,一一为他鼓掌。 「不愧是阿健哥。」 笃志的话表里一致,诚实把心中的想法说出口。 「干得好,阿健哥。」 悦子边说边露出恶作剧的目光接近。 「对了,和那个妈妈比起来,你更萌她女儿吧。」 她一面调侃,一面伸手想拍他的肩膀—— 「啊!」 阿健急忙加强意念防御,但是悦子仍用力推了他好几把。 「快说嘛……你是不是偷偷做了什么?」 「咦,阿健哥,真的吗?」 阿健好不容易甩开悦子,走回自己的座位。 「没有啊……我怎么敢。」 「欸?阿健哥,你是不是脸红了?」 「哎唷,算了啦,你就别再逼问他了。」 朋江出面救援,悦子吐吐舌头。 阿健把今日子盖过章的调查报告底本、经费明细表(这次是空白的)准备齐全,拿到增山的桌子上。 「麻烦了。」 「好,辛苦了。」 增山随便瞄过,把它塞进桌上的文件柜。 他用另一只手托着面颊,抬眼注视阿健。 「这次的案子,你执行起来感觉怎么样?」 有些时候,增山会像这样问大家的感想。 「这 个嘛……嗯,我常常不小心读到别人的心思,然后暗自受伤。可是,其他没有超能力的人,因为不了解人心,也无从了解,所以可能被伤得更深……虽说人心本来就是这样,但我不禁有感而发。」 增山托着腮帮子,轻轻点头。 「我知道了。」 他的视线飘向墙上的时钟。听说那是这间公司刚开幕时,恩师送给他的纪念礼。 指针刚过下午四点半。 「今天没什么重要的约,阿健又有精采的表现,我们早点下班去吃烧肉吧。」 「好耶!」最快被钓中的是笃志。 「我想吃叙叙苑(注:束京有名的连锁高级烧肉店。)。」悦子完全不懂得客气。 「我去打电话给老公。」朋江急忙接口。 「我没说要请客喔。」增山试图强调,但没人理他。 至于阿健——只是笑个不停。 ~3 非爱不可——男人的面子 六月已经过了一半,现在才来应征还真奇怪。反正,这是增山超能力师事务所暌违七年的应征者。 所长增山和悦子在门口的接待席进行面试,朋江随中井和笃志待在稍远的位子静静观看着。 「那么……这块橡皮擦呢?」 从这个角度看不见悦子的手,不过接待桌上应该放着几样东西,悦子正从里面随机挑出考题。 「好的,没问题——」 应征者的声音非常了亮,和家庭餐厅的服务生有得拼。 增山和悦子的身影之间,隐约可见一头直长发。在此必须说声抱歉,发色非常没气质,是类似奶茶和牛奶糖的淡褐色,然而这里的男性同仁却一致伸长脖子,寻找各种角度,想偷看个一眼也好,可惜被增山和悦子的肩膀挡着,难以窥见对方的脸。 「啊!」 「呀!」 悦子发出惨叫,头往后一仰;增山也吓了一跳,急忙回头,眼神追着某样东西。那样东西刚好撞到朋江头上的天花板,接着落在她手边的桌面上,是一块全新的「mono」牌橡皮擦。 「好痛!」 「对不起啦,抱歉喔——」 应征者原本应该是想让橡皮擦稍微浮起,不料却让它飞起来打到悦子的额头;换作笃志干出这种事,肯定被悦子追着打,或是放火烧头发都不奇怪。按照协会规定,这当然是要受罚的。 「真的很抱歉啦,我太用力了。」 「没关系……这次换条状砂糖。」 「好的,我知道了——」 下一秒,现场传来啪沙啪沙声,增山和悦子的背影僵住了。 「啊,对不起喔……我只想抽一包出来,结果不小心弄破了。」 喂,你到底给我浪费了几包? 应征者半小时后便回去了。 等下楼的脚步声消失后,增山转过身来。 「朋江姐,我们能再请一个人吗?」 中井和笃志跳起来欢呼,悦子皱起鼻子,一脸嫌恶。 朋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站在事务所财务的立场,她这么说: 「嗯,也不是完全请不起,但业绩绝对不能掉。说真的,我们业绩好时经费就很吃紧了,业绩再掉会发不出奖金的。不过,主要还是看大家的造化吧……你也看到了,就算雇用那孩子,凭那身手也只是无能力者,不晓得多久才能考过二级,在那之前都无法分担工作量。」 增山只是「嗯嗯嗯」地不断点头。 「听来不坏啊,反正笃志过二级了嘛。」 「我的想法和你相反。难得笃志过二级,能独当一面了,我们何必再找个半吊子进来自讨苦吃?又不是非那孩子不可。我不会超能力,没什么资格讲,但那孩子怎么看都不会太快考上。我不会害你的,所长,选下一个吧。」 尽管两名二级男子心里有数,仍不禁垂头丧气。 没办法,该把他们打醒了。 「你们两个……我是觉得既然所长都不在意,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所以才一直没讲。」 朋江走到接待席。 「看看这个。」 她把应征者的履历表塞给两人。 中井半哭丧着脸瞄向纸面。 「啊,她叫小明(akemi-)……,好可爱喔。」 笃志跟着猛点头。 是啊,履历表上的照片可爱得不输偶像,姓名栏也的确写着「宇川明美」,但是两人忽略了重要的两点。 「中井,你也老大不小了,拜托冷静点。来,告诉我,这里是圈哪里?」 朋江从旁指着性别栏,中井顿时蹙紧眉头。 「笃志,来,告诉我,这名字怎么念?」 笃志睁大双眼,吞了吞口水。 「宇川……aki、yoshi(注:明美读成「akemi」是女孩子的名字,读成「akiyoshi」则是男孩子的名字。)?」 「没错,其实我也不忍心泼冷水,不过他是男的。我承认他年轻可爱,但绝不是女人,你们别再乱期待了。」 悦子不耐烦地叹气道: 「感觉糟透了。那个人怎么搞的啊?脸就算了,竟然有胸部,腰还这——么细!」 她用双手比出两个小圆。 「还有,他讲话也太做作了吧?左一句『对不起啦』,右一句『抱歉喔』,这种人绝对办事不力……我和朋江姐持相同意见,那孩子要过二级,还早八百年呢。」 笃志失望地垮下肩膀;中井更夸张,当场跪倒在地,手撑地板,宛如九局下被打了满贯炮逆转的高中棒球男儿。 「没关系……他那么可爱,就算是男人也没问题。」 话说回来,中井和笃志都是超能力师,怎么连对方的性别都看不出来?这才是朋江感到最质疑的地方。 录不录用宇川明美改天再说,悦子和中井外出调查手头上的案子,目前公司只剩下增山、笃志和朋江三人。 笃志趴在绿色橡胶桌垫上咕哝着。 「唉……小明真的是男生吗?」 小明?现在该叫他「阿明」了吧,这个高原笃志还真不死心。 增山坐在办公室最后面的位子,脚放上桌子,手中翻着杂志。 「笃志,别在那里婆婆妈妈的,学学阿健说『只要长得可爱,就算是男人也没问题』啊,这才叫骨气。」 「不,我没办法像他那样豁出去。」 也是啦,中井是大家公认加自己承认的丑男,想也知道不受女孩子欢迎,和他相比,笃志算是人模人样。 「可是,既然小明是男的,为什么会有胸部啊?是塞了胸垫吗?所长。」 「我哪知,履历上又没写。我猜大概装了矽胶,或是施打贺尔蒙吧?」 附带一提,就朋江来看,明美整体来说确实比悦子正,不但身材纤细,又是巴掌脸,完全是模特儿身材比例,当男人太可惜了。 「唉,小明为什么是男的呢……所长,您都不在意吗?」 「嗯,是男是女对我都没差。」 那是因为——增山就算站着不动也很受欢迎。朋江心想。 这男人平时看起来很懒散,眼神总像没睡饱,口头禅是「麻烦死了」,是个沉迷于九连环和填字游戏的怪人,异性缘却好得异常,每次去酒店都拈花惹草,令人怀疑他该不会有让女人爱上自己的超能力。更劲爆的是(虽然在公司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悦子是增山的情妇。 笃志趴在桌上,玩着固网电话线。增山憋住呵欠,嘀咕着要不要换新车。是不是该把昨天为止的办案经费先结算呢?正当朋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 门口的毛玻璃上浮现一道人影。 「啊……糟糕,我约了客户,差点忘记了。」 增山急促说着,才刚把脚放下桌子,访客便伸出细长的手敲门。那人穿着灰色套装,看发型应该是女人——只是「应该」,毕竟这年头无奇不有。 「是,请进。」 由于笃志仍像一团烂泥,朋江赶紧起身接应。门打开了。 「打扰了……」 来者现出真面目,看起来是女人,裤装腰围呈现女性特有的圆弧线条,年纪接近三十岁。 增山也起身寒喧。 「幸会,请坐。」 「好的,谢谢您。」 朋江带她来到宇川明美刚坐过的位子,鞠躬后便下去备茶。 「我是所长增山,和您在电话中聊过。」 「我是石野公子,请多指教。」 两人旋即交换名片,客户的声音和名字都像女人。笃志 挺直背脊,侧眼瞄着对方。她和宇川明美属于不同类型,不过也算漂亮,光是发色气质就大胜明美。 「您在电话中说,想委托我们调查同事的下落。」 「是的,我想请您找这个人……大仓和斗,四十岁,和我在同一间公司上班,三天前开始无故旷职……大仓现在单身,只有家属能报警协寻。」 「嗯,基本上是那样没错,需由家人或亲属出面,例如监护人或紧急联络人。」 「这样真的很伤脑筋,他身兼要职,我们希望他尽快回来。我不晓得他有什么心事,或是碰到什么困难……只希望各位尽快查明他的下落。」 茶已事前泡好,朋江端了出去。似乎淡了点,不过……算了。 「请用。」 「谢谢。」 朋江瞥向桌上的名片,上面写着「安田幸一事务所」,名字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看过。 「请问大仓先生可能去的地方,你们都找过了吗?」 「是的,统统问过了,包括他岩手的老家,和其他能想到的所有地方。」 「你们最后一次看到他的地点是?」 「位在六本木的公司,他说要出去一下,在上星期四下午三点离开公司,之后便失去联系。」 「他离开时带走了什么吗?」 将托盘放回后面的小厨房后,朋江回到外侧,看到客户微微偏头,不停眨眼。 「我没注意耶。他应该带着平时装文件的包包,不晓得里头装了什么。」 「这样啊……」增山吸吐一口气后,继续说道:「石野小姐,通常这种协寻案,一开始提供的情报越多,找到的机率越大,这对征信业来说也是一样的。您提供的情报越多,就能越快找到。这当然会反映到调查费上,越快找到越便宜,若是久拖自然贵了。」 客户神情肃穆地颔首。 「我知道,也明白这案子不好处理,恳请你们务必帮忙……请问我是否需要先付订金?」 增山弯下腰,从桌下拿出常备的计算机。 「我们先将调查期间设定为两周,按照您提供的情报量,基本费用约是这样。若是案子顺利达成……大概是这样,请您考虑一下。」 增山所提出的,恐怕是百万级方案加成功报酬五十万。 「我明白了,钱会尽快汇给您。请问您何时能开始调查?」 「确认进帐后立即展开。」 「我马上汇,这样的话,今天算第一天吗?」 「今天只剩半天可找人,就不计算在内,正式时间从明天开始计算。当然,我们绝对不敢松懈,今天就会全力调查。」 谈完几个条件后,客户似乎接受了,主动起身离席。 「万事拜托了。」 瞧她年纪轻轻的,态度倒是十分庄重。 不到下午三点,钱便确认进帐,增山提出的基本费用居然是两百万圆。 「这次的案子由我负责。」 增山一宣告,笃志便咻地站起来。他最近常穿西装,大概想学增山吧。虽然是量贩店卖的成衣,不过很适合他。 「所长,我跟您去。」 「不,这次我自己来就好。」 增山难得露出炯炯目光,声音也比平时低沉、铿锵有力。 「但您不是说,初期情报量很少吗?」 「没关系,你留下来,反正外遇之类的案子不时会进来……朋江姐,接下来麻烦你了。」 朋江和平时一样,应声说「好」。 「出门小心。」 「我走了。」 增山四处摸索口袋,确认东西都带了才走向大门。看他步伐较大,有点驼背,带着一丝紧张,朋江知道,这次的案子完全激起他的斗志。 他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雀跃的脚步声被紧邻大楼后侧的京成本线的噪音盖过。 「所长今天吃错药了吗?」 笃志望着慢慢关上的门喃喃自语,有时朋江很想对他吼道:你真的是专业超能力师吗? 「你来这里几年了?」 「呃,我想想。」 他边说边数起手指,像个孩子一样。 「差不多七年吧。」 「你来这么久了,还没搞懂啊?」 笃志露出讶异的表情,看看增山离去的门,再看看朋江。 「搞懂?搞懂什么?」 「你不晓得所长这次为什么坚持自己来吗?」 笃志不断交替看着门和朋江。 「呃……我不知道。」 受不了,就是因为这样,朋江才厌恶超能力,更不信赖它。 那些人拥有特别的力量,懂得比一般人多,能看穿很多事,又会读心术,但有时反而会高估自己,对一般人都能了解的事特别迟钝,而笃志正是典型的例子。 「我说你啊,在你超能力出师以前,还是先搞懂人情世故吧。超能力师所解决的,说来说去不就是人与人之间的问题?拜托你多培养一下看人的眼光,否则一辈子也别想和所长一样伟大。你需要的不是西装……而是心啊。」 没错,朋江崇拜增山,并不是因为他是超能力师或是老板,而是因为他是值得尊敬的男人。虽然年纪小自己十岁,却是个好男人。 就某方面来说,她很迷恋增山。 时光飞逝,朋江来这里工作已经快十一年了。事务所起初位于涩谷道玄坂,由于租金太贵,空间狭窄,后来才迁到日暮里。 增山初出茅庐时,是在更大间的事务所上班;后来通过一级,自立门户,在道玄坂开了这家公司,创办人除了增山以外,还有他的同门师弟河原崎晃。公司成立满一周年时,朋江被录用为财务行政人员。 在此之前,朋江和老公一起经营荞麦面店,有时会雇用高中、大学的工读生帮忙,但基本上自从上一代过世后,店面就由他们夫妻俩共同打拼,荞麦面和乌龙面都是自制手打面。朋江不会骑车,因此外卖由老公负责,不过从食材进货、准备、烹调,到招揽生意,都是两人携手同心。 谁知道后来竟发生了变故。 某个雨天,朋江迟迟等不到送外卖的老公回来。去的是邻镇,他或许忙着和客人寒暄才拖久;然而半小时过去了,一样没消息。当时老公没办手机,家里的长子和长女虽然持有phs,但他说自己又不是在外面工作,不需要手机,坚决不办。 又过了十分钟,朋江决定打电话问客人,这时电话自己响了。不祥的预感应验了,警察打电话来说她老公的机车在雨中打滑,不幸被汽车撞上。 朋江紧急关店,打了好几次孩子们的phs却没通,只好留下字条匆匆出门。赶到医院时,老公正在动手术。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主治医师终于出来,说他没有生命危险,但双手、大腿骨及腰骨有两处骨折,头部受到重击,还需要观察。幸好术后恢复良好,令人担忧的脑部也没有受损,只是不确定何时能回去工作。 朋江感到眼前一黑,那是她此生最低潮的时期。 家中长子目前读大三,长女大一,小弟高三,每一个都尚未独立,需要父母赚钱养育。尽管不是完全不行,但要朋江独自经营荞麦面店太困难了,就算让孩子们帮忙,加上请工读生,只要老公不在就无法开业。 冬天的自来水很冰,夏天的荞麦锅很热,老公送完外卖,汗流浃背地归来,而她端出麦茶慰劳,充满朝气地对用餐完毕起身的客人说「谢谢光临」。从前她每天都过得很忙,没时间带孩子出去玩,然而家中总是笑声不断,即使并不富有,却是实在的餐饮店,保证没让孩子饿肚子,三个孩子也都长得比父 母高;尤其是小弟,连相扑中心、职业摔角、自卫队都相继来挖角。 然而那样的生活,是建立在丈夫的健康之上。老公假日最爱打小钢珠和赛马,赢了点小钱便在附近小酒馆豪迈请客,却不曾在开工日睡过头,总是用那双宛如高级波纹杉木、关节明显硬实的手臂揉着面团、打着乌龙面、挥动菜刀;尽管身宽只有朋江的一半,那双手臂无疑地撑起了这个家。 只要他不在,就一日无法开店—— 朋江当机立断,收掉开张日遥遥无期的店,出去工作。她什么都肯做,如果有荞麦面店愿意雇用她当然最好,不然去指挥交通或是扫大楼也行;再不然的话,希望有小酒馆或是酒店肯收留她。 因此,她对超能力师事务所并无特别不满。当时,日本超能力师协会才成立三年,感觉很像诈骗集团,但是总比喝西北风好。增山开出的价码非常吸引人,她心想:反正先做做看,看他会不会准时按月支付薪水吧。 「朋江姐来了之后,真的帮了好多忙,你说对不对?」 「是啊,什么总帐、什么资产负债表,看都看不懂,害我上次报税时折腾了半天。」 不知两人是基于什么因素赏识自己这个眫大婶,但是听他们左一句「朋江姐」,右一句「朋江姐」,感觉倒不坏。河原崎对自己帅气的长相挺自负的,可惜并不如想像中受欢迎,这也是他可爱的地方。 增山当时三十五岁,是一级超能力师;另一方面,小他四岁的河原崎刚过二级,两个人真的卯足了劲。尤其是增山,工作量是河原崎的两倍,还得一边带他考试。一级检定不但要考术科、征信业法规、协会规章,还加考刑法、民法等理论,毕业于知名私立大学法律系的增山,在学业方面也是河原崎的良师。 悦子比朋江晚一年进公司,当时她大学刚毕业,便持有二级证书。起初朋江只觉得很神奇,不知增山上哪找来这么强的孩子,但是不到一个月,她的鼻子便嗅出端倪。 「小悦,你和所长是什么关系?」 悦子虽有偏激的一面,不过个性相当直爽。她很擅长不让超能力者读心的「意念阻挡」,却瞒不过朋江的法眼。朋江育有三子,长年从事餐饮服务业,善于观察人心,悦子最好别太小看她。 「朋江姐……你怎么知道?」 「瞒着我也没用,这种事我一看就知道。你和所长注视彼此的眼神……就像一对情侣。我也有自己的家庭,还有和你年纪相当的孩子,有一点一定要问——你明知道所长已经结婚,却还是和他在一起吗?」 悦子的表情丝毫没变,老实点头。 「我知道,也明白所长不愿意和老婆离婚……朋江姐,我是超能力师,只要有心,想读所长的心也易如反掌。我是故意不去读的……就算读了,情况也不会改变啊。」 换作是自己的女儿说这种话,朋江铁定狠狠揍她一顿。 「小悦,我不怪你,但和他分手吧。这与他的能力无关,以男人来说,增山先生配不上你。」 然而朋江也知道,悦子是听不进去的。 果不其然,悦子轻轻摇头。 「我办不到……世界上真正了解我的只有所长一个人;他了解我的一切,接纳了这样的我,这是其他人做不到的。」 「没这回事,世界上还有更多配得上你的男人,只要你认真去找,一定找得到。」 悦子红着眼眶强颜欢笑,朋江十分于心不忍,但这也是她看过悦子最美的一面。 「朋江姐,谢谢你愿意跟我说这些。你放心吧,那种人要是出现了,我会好好把握的。我讨厌当悲剧女主角,也不想破坏所长的家庭,只是现在还需要他,没有他不行……就是这样。」 她是个善良的孩子,明明可以顶嘴「你又没有超能力,才不懂我的心情」,但她并未这么做,和朋江家的大女儿完全不同。那孩子动不动就吼道:「妈,你不懂啦!」借机结束话题。尽管在家没大没小,但是出门在外应该挺乖的吧。 悦子进入公司三年后,中井加入了,半年后又多了笃志。他们两个刚进来时,都是世人所说的「无能力者」,不过这时河原崎已通过一级,因此业务上还算顺利。 顺带一提,朋江说出增山和悦子的关系,是因为笃志实在太好懂,看得出来超哈悦子。 「咦?等等……那不就是偷情吗?」 「对啊,我刚不就说了。」 「阿健哥,你早就知道了?」 中井只是不置可否地歪头,朋江认为他应该知道。不晓得他是读了悦子的心,或者是和她一样,从他们相处的氛围嗅出端倪。 「真的假的……老实说,我满喜欢悦子的耶。」 这还用得着说吗?你每天夸悦子的服装、发型漂亮,一有空就嘴巴开开地望着她,问她下次放假有没有空、哪天生日,或是下班前拼命邀她去喝酒,企图超级明显,还自以为低调?朋江傻眼到懒得念他。 好吧,先撇开这些不谈。 回到朋江个人的话题。她的老公已恢复健康,目前在京桥的老字号荞麦面店工作,起初去应征是为了重拾手感,想不到意外获得重用,所以也不好辞职。另外也可能是因为当老板每个月都被营业额和收支追着跑,当员工则没有这个问题,能全心全意制作荞麦面:心情上比较轻松。朋江觉得这样也不坏,反正她早就做惯这份工作。 如今回想起来,那是增山超能力师事务所最热闹的时期,除了增山之外,还有一名一级超能力师河原崎。 当时的他们似乎无所不能,不但私下接受警察的委托调查凶杀案,甚至还有来自美国和欧洲的越洋委托,请他们去当地办案。增山和河原崎在业界变得小有名气,特别是河原崎,拥有「mr.perfect」的美称,工作态度受到世人称许,大家都说世界上没有他们解决不了的案子。 所以,当她听到河原崎要自立门户时,实在难掩震惊。 她还当着全员的面,逼问河原崎说:「阿晃,你没必要赶在这时候离开吧?」 案子一个接一个进来,但实际上能接的只有增山和悦子。中井和笃志没有证照,充其量只能协助调查。 「至少等中井或笃志其中一人考过二级再走吧。」 河原崎那双细长的凤眼看向增山。 「就算他们其中一人考过,那家伙一定又会立刻找实习生进来。我总不能一直等下去吧,否则一辈子都别想独立了。」 当时河原崎对自己的事业充满自信,不过就朋江看来,他对自己的力量过于自负,她很想点醒他:那样是不对的。 「阿晃,你难道忘了是谁带你考过一级的?所长吃下双倍的工作量,熬夜陪你准备考题……你没忘记牵涉到帮派那件案子吧!」 「朋江姐。」 增山终于出声打岔。 「没关系啦……阿晃已经帮够多忙了。」 说完,他把手搭在较矮的河原崎肩上。河原崎略显烦躁地注视那只手,但是并没有抗拒。 「我当年自立门户时,也给旁人添了许多麻烦,还带走了二级刚过的他。和我比起来,他已经很懂事了,既没有带走悦子,也没有带走老客户。既然他想白手起家……我们也别怪他,开心地祝福他毕业吧。」 既然增山都这么说了,朋江也没什么好说的。 之后,中井在河原崎离职的半年后通过二级。 增山主动揽下案子,看起来却有些反常。 接下案子那天,朋江刚好是最后离开公司的人,到了傍晚六点半,都没见增山回来,也没接到他的电话,不过朋江当时并未多想。 然而他直到第二天 、第三天都没回来,朋江开始认为他或许遇到困难,于是打手机过去,但他约莫半小时、一小时后就回电了。 「所长,你人在哪?」 「啊,抱歉,我在东京,但是不方便打电话……发生什么事了吗?」 「还能有什么事?我才想问你呢,不但没打电话通知,人也没回公司。短期内回不来时一定要向公司联系不是你定的规矩吗?你这样怎么以身作则啊?」 「抱歉……放心,我没事。」 「那就麻烦你打电话回来报平安。真是的……才想说你难得跳出来接案子,一下子就给我搞这种飞机,这样要人家怎么做事?」 不经意地,朋江想起了河原崎还在的时候,当时增山也是这种感觉,一埋首查案就忘了联络。好不容易想到要打电话回来,只说一句「不必担心」就挂断了。 「我真的没事,也麻烦你转告大家。」 直到第四天晚上七点,增山总算回公司了。 「我回来了。」 感觉上他并不是单纯晚归,而是为了避开朋江的唠叨攻击,才刻意选这个时间回来,结果公司的灯迟迟未熄,逼不得已才走进来。从大门后方探出的那张脸,与朋江大儿子年幼时的模样重叠——那是恶作剧被发现,等着回来给妈妈臭骂的表情,那抹笑容非常尴尬。 「回来个头!亏你还好意思说。悦子一直待到刚刚才走,是我赶她回去的,怕那孩子情绪激动就四处放火,那样就伤脑筋了。这栋大楼破成这样,经不起火烧啊!」 增山不正经地偷笑,但也愧疚地低头道歉。 「对不起,但你真的不必担心。」 话虽这么说,他的气色却不太好。大概是太久没像这样拼命查案,真的累了吧。 「你这次没乱逞强吧?」 增山的黑眼珠震了一下。就算他是训练有素的超能力师,说来说去都是凡人,看在朋江眼里,增山不过是小她十岁的年轻人。 「看你似乎耗掉不少力量,嘴唇都发紫了,肯定没好好吃饭吧……你等一下,我去煮点热食过来。」 增山很想推辞,但朋江硬把他按上所长席,要他等着。她料到今天会加班,所以傍晚时先在附近超市买了自家用品,可以拿里面的食材煮碗乌龙面。 「你打电话给太太了吗?」 小厨房就在所长席旁边,中间虽然隔着墙壁,但是没有门板。 「嗯……不过是传简讯。」 她先用小锅子把水煮沸。 「爱丽丝一定很寂寞。」 问了之后,增山不置可否地偏头。爱丽丝是增山的独生女,今年才五岁。 「早上我有拨空回去看她。」 「喔?你回家啦?」 「是啊,虽然才短短一小时。」 「你太太不觉得奇怪吗?」 「不晓得呢……我没事不会读她的心,当然不知道。」 没错,朋江时常感到好奇,夫妻中的其中一人是超能力师,究竟是什么感觉?念动力和透视在日常生活中多少派得上用场,不过最容易破坏感情的,应该还是怀疑对方有没有使用读心术吧。 增山虽然否定这点,但假设自己的老公是超能力者,说不定没事就会使用读心术,确认她有没有花心。被读心的人,感觉一定很差。就算实际上并没有花心,偶尔难免想起前男友;看到电视上的韩国花美男,多少会好奇和他上床是什么滋味吧。要是连这些心情都被读到,对方会不会暗自嘲笑她呢?这或许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朋江仍觉得难以释怀。 这时水滚了。说来丢脸,她好歹是荞麦面师傅的老婆,近来却常用现成的酱包煮面,而今天刚好有买。她加入柴鱼片、青葱、鸡肉和油豆腐,完成简单的汤汁。 「我说增山先生啊……」 朋江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何有时叫他「所长」,有时叫他「增山先生」呢?她没有明确地区分用法,大致来说想对他抱怨时会用「所长」,想慰劳他时会用「增山先生」——大概是这样吧。 「我认为,你现在大可不必一个人逞强,小悦通过一级指日可待,中井和笃志也能独立作业了,这种时候,你应该多给年轻人一些磨练的机会,自己退居幕后、过得轻松一点,何必硬要雇用菜鸟进来?」 朋江知道,在眼角低头的增山望向自己。 「我接下这个案子,和宇川明美没关系啦。」 「随便你。就算这样,我依然坚持我的想法。现在的增山事务所,靠这五个人就够了,你不需要勉强自己付出那么多。」 然而增山摇摇头。 「你错了,朋江姐,我真的没有勉强自己,只是很想给他们工作机会,让他们拥有自己的舞台,如此而已。你也知道,我在日超协成立前就出来混,当年没有证照这种东西,不论走到哪都被当成诈骗集团……正因为当时吃了不少苦,所以我不希望这些年轻人和我们一样,不希望时代退步,这是我们这个世代的坚持。」 这些朋江都知道。增山和协会干部有段渊源,加入执行部曾是他的梦想,他却为了栽培新人退而求其次。 朋江故意叹了口气。 「反正你就是耳朵硬,不管我说再多,都想雇用那个变性人小弟……好吧,经费方面我来想办法,只要将他登记为实习生,协会应该会暂时提供补助。让小悦去接一些企业合作案,应该能赚进不少钱。」 此时乌龙面也煮好了。 「来,久等了。」 「不好意思,我开动了。」 增山双手合十,掰开竹筷。 他大口吸着面,喃喃说着:「好好吃。」 江笑道:「这还用说。」 没错,能吃就是福。 绝对不让孩子们饿着。 回到家后,老公已经洗好澡、喝着啤酒。电视正在转播巨人队的比赛,比到第九局了。 「抱歉,拖到这么晚才回来。」 「嗯,回来就好……你累了吧,我来煮点吃的。」 每当这种时候,朋江就非常庆幸自己嫁给荞麦面师傅。 「真的?太好了……那就麻烦你啦。」 「喔,交给我吧!人家刚好送我几只虾子,我来煮天妇罗荞麦面。」 「你特地帮我弄啊?」 「是啊,我自己也想来点下酒菜。」 老公手撑家居裤的膝盖,嘿咻一声站起来,走向的不是开店时的厨房,而是茶水间角落的小厨房。三个孩子已经离巢独立,他们夫妻俩这点空间就够用了。 「可能要花一些时间,你先去洗澡吧。」 「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噜。」 朋江来到寝室,抱起替换的内衣裤和代替睡衣的运动服,回来的时候,老公边哼着歌边剥虾壳。他和朋江相反,除了小腹微凸,其他部位毫无松弛及赘肉;以男人来说身材算是矮小,甚至偏瘦,但是一站上厨房,背影就魄力满点,握着菜刀的模样像个武士……好像形容得太夸张了。 「欸,问你喔。」 他哼到一个段落先停下来,听太太说话。 「怎么啦?」 「我这么晚才回来,你都不怕我在外面花心吗?」 老公呛了一下,拿起新的虾子。 「啊……你是不是在想『你这么肥,谁胃口那么好』对不对?」 「呃,难免的嘛……但也不完全是这样。」 「怎么说呢?」 老公轻扭脖子,还以为他要说不知道,但却不是。 「其实呢……你回来之前,我不是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看到你回家后,我马上觉得自己是杞人忧 天。」 壳似乎剥完了,他用手肘推开水龙头,水哗啦哗啦流出来。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不可能啦。」 他粗率地洗完手,关上水龙头,用挂在收纳柜扶手上的毛巾擦手。 「这表示你很信赖我罗?」 我很信赖你,所以你也要信赖我——这么说也行。 「和信赖不太一样。我不是说了吗……我就是知道。」 他转过头来,越过肩膀看向她。 「我不了解超能力师,但是正因为那些人会读心术,我才不禁思考,人心不是拿来读或是偷看的……而是用来观察的。」 这时电视突然爆出欢呼声。 老公看着电视,微微握拳叫好。 看来巨人队适时打出逆转安打了。 隔天早晨,增山难得大清早出现在公司,突然报告将录取宇川明美为实习生的消息。 「就是这样,再麻烦大家了。」 然而中井和笃志并没有像面试那天一样,开心地跳起来。 「咦,我还以为你们会表现得更高兴。」 这和明美的性别曝光无关,而是自从那天以来,办公室的气氛就有点尴尬——朋江是这么猜想。 「朋江姐,再麻烦你通知他本人。我们确定会用他,不过还得向协会申办各种手续,所以请他从下个月开始上班。」 「好……」 「就这样。」 交代完毕后,增山很快又出去了。 朋江忙着打电话给宇川明美时,中井和笃志纷纷出去查案。增山的预言似乎应验了,前天傍晚客户上门,委托他们调查婚外情,这个案子由笃志接下。 不知为何,只剩悦子留在办公室,呆呆地站在她的桌子前。 「小悦,你怎么啦?」 朋江一问,她便一副快哭的表情,紧紧蹙着眉头。 「朋江姐……我不懂他的想法。」 朋江跟着站起来。 「你是说,你读不出所长的心吗?」 朋江以为全公司只有悦子能读增山的心。 悦子颤抖着点头。 「今天早上,他的戒心特别强,平时还能勉强读一点……今天却不留情面。」 这样反而不打自招,表示他隐瞒着什么,可能碰上了不想让悦子知道的烦恼—— 悦子手撑桌面,指甲用力抓着桌垫。 「我猜不透他的心……只觉得他脸色很难看。朋江姐,你也觉得他怪怪的吧?」 同意了只会让悦子更紧张,否定了也不见得能让她恢复冷静。 「还好吧,我只担心他太拼,过度勉强自己。」 说完,悦子的视线锐利地射向增山的桌子。 「朋江姐,所长到底在忙什么案子?」 对了,那名女子来访的时候,悦子刚好外出不在。 「嗯……一个二十几岁、快三十岁的女人,请我们协寻失踪的男同事。」 「有没有她寄放在这里的资料?」 「没有,这件案子由所长一人揽下。」 悦子听了气得抖动双肩,走向所长的座位。 「我们明明是同伴,他却不告诉我们,只能怪他活该。」 接着传来「铿!」的金属声响,桌子大大地震了一下。 「小悦!」 「放心,我不会烧掉它啦。」 悦子从外侧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什么东西,连朋江都没看过。同伴只是借口,悦子现在完全是靠女人的特权行动。我是你的女人,有权利知道——她的身上散发出这样的气势。 不一会儿,她动手打开小塑胶盒。那盒子应该是用来放刚收到、还没整理的名片。 「朋江姐,你记得那个客户叫什么名字吗?」 「唔,我想想……好像是在某间事务所上班……」 「是不是这个?」 悦子亮出一张白底、设计简素的名片,上面写着—— 安田幸一事务所 公设第二秘书 石野公子 什么?她没接触朋江,就在短短的时间内读取了她的记忆吗?简直就像卡牌魔术。 「对对对,记得就叫安田幸一事务所,是她没错。」 「头衔是公设秘书(注:由国家给付薪水的公职秘书。)?不会吧!安田幸一是国会议员(注:相当于台湾的立法委员。)?」 悦子拿著名片走回自己的座位,打开笔记型电脑查资料。 「安田、幸一……安田……哇,是他吗?」 悦子喀啦喀啦地打起字,点开一个新闻网页。 「真的是他……」 朋江大致浏览那篇报导,这位叫安田幸一的众议员,正陷入收取不当政治献金的疑云。看到网页上登的照片,朋江想起自己确实见过他。照片下方列出他的生平简介,他本来是警察厅的官僚。 朋江这才发觉事情不妙,早知如此,平时应该认真看报纸和新闻。 悦子在其他页面输入文字。 「那个石野公子说要找同事,表示失踪的男人也是安田幸一的公设秘书?」 「嗯,应该。」 「印象中公设秘书最多两人,和政策秘书领域不同。」 「是吗?」 谈着谈着—— 「哇,现在的公设秘书还写部落格啊……欸,朋江姐,是他吧?委托调查的对象是不是叫大仓和斗?」 大仓和斗,年龄四十岁。 「嗯,的确是叫这个名字。」 自我介绍栏放着照片,是个长相和蔼老实的男人。 悦子深深吐气,放松肩膀,然后轻轻摇头。 「这下子不妙了,外传安田幸一不当收取政治献金,秘书失踪了……这个大仓和斗大概知道什么内幕,所以逃走了。」 会是这样吗? 「他在躲谁?」 「我不知道,其中之一是警察吧?警视厅搜查二课之类的?不然就是东京地检特搜部。」 朋江不了解详情,但这两个名词都很常见。 「还有其他人吗?」 「媒体一定也在找他。真奇怪,来找我们的是安田事务所的另一个秘书对吧。假设石野公子是奉安田幸一的命令而来,表示安田也不晓得大仓和斗的下落……」 「不至于吧?好歹是自己的秘书。」 悦子格外认真地点头。 「这不奇怪……假如这场政治献金风暴是大仓主动爆料,他当然得逃得远远啦。」 秘书出卖自己的老板——这在政坛似乎很常见。 「小悦,你是说,所长可能间接帮收取政治献金的安田幸一找人吗?」 悦子靠向椅背,双手在后脑交叉。 「如果她真的是石野公子,网路上的情报又是真的,那就是这样了。」 想着想着,她用双手搔乱头发。 「唉……所长干嘛要接这种苦差事。」 说完,她又突然想起什么,抓住滑鼠继续调查,凑近荧幕确认日期四、五次。 「嗯,和我想的一样,委托人是星期一来的,当时还没爆出这桩丑闻。最早报导的……大概是朝阳新闻,不过也是星期二的事了……或许周刊杂志更早刊出吧。」 增山很爱翻阅周刊杂志。 「小悦,你的意思是,所长明知安田议员有问题,却故意接下案子……」 说完之后,朋江自己也吓了一跳。 「怎么了?朋江姐。」 「不,没事……」 朋江不愿意往那方面想。不想告诉悦子,但是刻意瞒着不 说,悦子也会硬撬开心门,读取她的心思吧。 该怎么办呢? 「先声明喔,我并不了解所长真正的考量。」 「什么意思?」 没办法,招了吧。 「嗯……这次的案子,所长开出两百万的基本费,对方也爽快地汇钱进来。平时就算初期情报量很少,也顶多开到一百万吧?这次却……」 悦子痛苦地眯起眼睛。 「关于要不要录用宇川那件事……我们两个不是坚决反对吗?所长这么做会不会是想说服我们:不用操心钱的问题呢?他那么厉害,可能读到石野公子委托调查的内幕了。」 这么想或许很合理…… 「不过……我不认为所长会赚这种黑心钱。」 「但他接了啊,已经找大仓和斗好几天了!要是找到了,当然会交给客户啊。我指的不是石野公子,而是安田幸一。你觉得安田找到大仓会怎么做?最糟的情形说不定会杀人灭口……」 朋江感到背脊一凉。 「不会啦,所长不会那么做。」 「可是,所长不是曾经为了办案,间接害死其他人吗?」 这倒是真的。 那是来自帮派的委托,当时对方也提出高额的酬劳。增山确认找人的目的并非报复,而是为了回收被偷走的财务资料,才接下那个案子的,结果对方却遭到刺杀,是旁边气不过的小弟突然下的手。 但是—— 「小悦,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当时悦子还没进来,河原崎仍未出师,增山得一人支付三人份的薪水,而且办公室的租金很贵,接下这个案子也是逼不得已。增山事后非常后悔,所以很少提起这件往事。 不知怎地,悦子浮现寂寞的微笑。 「那家伙有时会在睡梦中喊:『住手、住手啊……』每次呻吟,我脑中都浮现某人不断拿刀刺杀另一个人的背影。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他发生什么事,他跟我说,以前曾经因为自己接下某个工作,间接害死一条人命……那件事对他造成不小的打击;不过最让他感到冲击的,似乎是不小心读到的杀人瞬间。那真的很吓人,我透过触摸读过一次……血肉和脑浆糊成一团,我差点吐出来。」 朋江轻拍悦子的肩膀安抚她,但传回掌中的震颤,反而使她感染了紧张。 「别担心……这两件事情不一样,所长不会冒这个险。」 悦子抬起头,视线没看朋江。 「是吗……男人有时不是会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惧而逞强吗?明明避开就好,却硬要闯。」 「增山先生才没那么幼稚呢。」 不管说什么,似乎都无法让悦子停止颤抖。 悦子的脸忽然皱起。 「真讨厌……」 她嘟起小嘴,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咕哝着: 「那家伙老是这样……越重要的事越不告诉人家。」 她的声音十分压抑,仿佛把嘴张大,就会不小心哭出来。 朋江问她:「你今天不用出去吗?」悦子轻轻摇头。 「当然不是,但我现在没那个心情……晚点再说。」 然后,两人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待在公司。 刚过中午,增山打电话回来。 「朋江姐,上次那个客户要是汇钱进来,可以在第一时间通知我吗?」 他的语气和平时一样佣懒,悠哉得仿佛正在挖鼻孔。 「你在胡说什么?钱不是接下工作那天就进来了吗?」 「不是啦,我说的是成功报酬。我想那笔一百万差不多该汇来了。」 朋江不自觉露出严肃的表情,悦子发现了,从旁按下电话扩音键,这样一来便能听到两人对话。 「等等,所长,你把大仓和斗交给安田幸一了?」 「是啊,刚刚交的。」 「喂,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增山回说「知道啊」,声音缺乏紧张感。 「朋江姐,先别气嘛,没事啦。总之钱进来了尽快告诉我……啊,我等一下可能无法接电话,麻烦你传简讯喔。拜托了。」 「等等,所长!」 不行,电话被挂断了。 悦子抱头说:「不行……我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不到三十分钟,一张传真进来,来自公司主要合作的ufc银行日暮里分行,是百万圆进帐的通知书,汇款人是石野公子,也就是安田幸一事务所。 「总之我先传简讯给他……」 她以简短的方式传讯到增山的手机。 没想到很快就收到回讯——「谢啦!增山」 发讯时间为十二点三十七分。 增山本人直到傍晚六点才回来。 「我回来了。」 悦子坐在离门口最近的沙发,率先上去迎接,但似乎无法好好说话,所以杵在那里不动。 「辛苦了。」 增山若无其事地拍拍她的肩膀,从旁边经过,看到座位上的中井和笃志后,又装傻地皱眉。 「你们是怎么搞的?每个人表情都那么严肃。」 想当然耳,中井和笃志已经听说这件事了。 增山扯松领带,走向后侧的所长席。 「算了,朋江姐,我想喝冰的。」 「好……」 朋江去小厨房倒麦茶,顺便递给增山一条冷毛巾。 「啊,谢谢。」 增山擦擦手脸,一口气喝干麦茶,吁了一声。 朋江懒得把托盘放回去,直接盘起胳臂夹在手臂。 「好了,所长,抱歉这么急着问,但是麻烦你说明一下事情经过。」 「事情经过?」 「就是你接的那件跟安田事务所有关的案子。」 「喔,那件事啊……该从哪里说起呢……」 「我先问你,你明知安田幸一疑似不当收取政治献金,仍接下那个案子吗?」 增山听了摇头否认。 「要是知道我就不接了,那个石野公子是新人秘书,完全不知道内幕。我想就是因为这样,安田才派她过来吧。但人家毕竟是政治家,我猜他一定藏有黑心钱,所以才报价两百万。」 悦子一直瞪着他,中井和笃志则交互看着增山和悦子。 「但是对方都汇钱了,我只能接了。我找得很认真耶,然后发现他躲在千叶船桥的胶囊旅馆。要不是我亲自出马,一定找不到他,这不是一般征信业者能应付的。」 「自吹自捧的部分就免了。」朋江催他说重点。 「嗯……总之呢,我得先拿到钱才能放人,所以把安田叫去船桥,告诉他大仓躲在哪,接下来随他处置,但是请先支付酬劳,不然我就亏大了。」 「你把他交出去了?」 要是害他被杀怎么办——朋江差点脱口而出,增山轻轻伸掌制止。 「别担心……笃志,你去开电视,转到太阳台。」 「呃,是!」 笃志拿起遥控器,打开悦子座位旁的电视机。 三人齐声大叫: 「啊!」「大仓!」「和斗!」 朋江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画面左上角写着:「安田幸一众议员秘书 紧急召开记者会。」背景是煞风景的房间,他坐在折叠椅上,穿着绉巴巴的黑西装,没打领带,头发还算整齐,但是长了点胡子。朋江没看错,这个人正是大仓和斗。 笃志睁大双眼问:「这是怎么回事?」 「喔,这也是我的工作。」 他边说边解开一、两颗衬衫钮扣。 「政治家 真的好恐怖啊!竟然带着流氓去船桥的胶囊旅馆,大仓一下子就被他塞进车里带走。还好我早就料到,所以立刻开车追上。这次,他们把他带到东京的饭店关着……简单来说,是想逼他在那里上吊。」 中井胆小地缩起脖子,悦子仍旧瞪着增山。 「他们拿家乡的父母和分居的老婆、女儿威胁他,被那么可怕的一群人恐吓,精神脆弱的人都会上吊吧……不过,我就是为了防止这点才跟过去的。」 「警察呢?」中井问。 「没用,安田本来是干警察的,谁晓得报警有没有用?况且我也有义务守密,还有……」 增山从外套口袋拿出两张随便折起的钞票,交给朋江。 「这是?」 「基本费和……抱歉,我选了成功报酬制。」 摊开一看,那分别是一万圆钞票和五千圆钞票。 「为了什么?」 「救大仓逃出旅馆,护送他到电视台。委托人是大仓本人……是我劝他这么做的。」 「等等……」笃志插话。 「您是用什么方法,把大仓从被流氓包围的房间救出来的?」 增山面露贼笑,竖起食指说: 「瞬间移动。」 「你骗人!」三人齐声大叫,朋江也有同感。日本超能力师协会已正式提出「现实中的超能力,无法做到让物体在空间瞬间移动」的结论,增山恐怕动了什么手脚,很可能触犯协会法规,也或者是某种铤而走险的方法。 「别计较那些小细节嘛,看看他的记者会吧。他接下来会说出更劲爆的内幕,像是政治家都是怎么跟企业串通收钱。」 增山站起来,换到方便看电视的位置。 中井和笃志张大鼻翼瞪着电视机。 悦子暗自挑眉叹气。 真拿你没辙啊,不过没事就好—— 如果硬要朋江说一句话,她大概会这么说吧。 悦子提议去新开的海鲜居酒屋吃饭,中井和笃志立刻赞成,增山说他有事要忙,晚到三十分钟。朋江留下来整理资料,晚点和他一起过去。 朋江有某种预感。 等三人走出去,身影完全消失在马路后…… 「好痛……」 增山突然抱着肚子,趴在桌上。 朋江拉开自己的抽屉,从里面拿出治胃痛一吃见效的中药。 「哼,活该,早叫你不要逞强。」 她把胃药连同开水交给增山。河原崎还在的时候,每当公司只剩他们两人,增山常常像这样抱着肚子趴在桌上,每次朋江都拿出中药,增山也知道这药挺有效的。 「抱歉……真奇怪,小事而已,应该不会太累啊。」 「这表示你老了。别忘了你也不年轻了,不能硬撑。」 增山半点头半歪头,撕开半透明药包的一角。 「是吗……我不觉得啊。」 他仰起脖子,张大嘴巴,一口气把药粉倒入口中。这种药非常苦,但增山面不改色地拿起杯子喝下它,最后有那么瞬间露出苦涩的表情。 「唉,所长,你真的太勉强自己了。阿晃还在的时候,我以为你们都是男人,不想在彼此面前示弱。弄了半天,你也没向小悦示弱啊。真的别再逞强了,以后遇到什么事,就直接说出来吧。」 然而增山坚决摇头。 「朋江姐,我们这些超能力师啊,随时随地都得表现得老神在在……因为我们的卖点就是『超』能力,如果不表现得比一般人游刃有余,不就没意义了吗?而且我们做主管的,要是成天愁眉苦脸,下面的人也会跟着不安,认为『唉,超能力果然没用,半点好处都没有』……甚至对自己的超能力感到自卑。我就是不希望他们这样想。」 增山揉着肚子,试着深呼吸,看看还会不会痛。药似乎生效了,他的表情很自然。 没错,增山就是这种男人。 「所以,未来我仍会继续耍帅,装得老神在在,直到他们全部独立……可能偶尔会像这样跟你拿药吃,这方面还请你务必保密,拜托了。」 朋江轻轻把空杯子放回托盘。 「好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不过她刻意叹了一口气,心想: 受不了,我们家老板也太爱面子了吧! ~4 不可小看——女人的直觉 七月一日起,宇川明美成为约聘员工,之后很快地过了十天。 「下一题,根据日本征信法第二条规定,我们不得承接哪些单位的业务呢?」 住吉悦子坐在接待沙发,一边翻着《一次合格!二级超能力师笔试历届题库:法律·协会规定篇》,一边出题。 「唔……像是报社,或是出版社啦。」 「错!里面没有出版社。」 「咦?我想想喔……是电视台吗?」 「很接近了,但是不对。」 「哎唷,人家不知道嘛。」 明美抬起眼线深浓的大眼,视线飘向悦子的额头一带。 「喂,谁准你不知道就偷看别人的脑袋!」 不过,悦子早已使出意念阻挡,量他想读也读不到。 「讨厌,悦子姐,那种事情人家怎么知道。嗯……电台吗?」 这小子刚刚肯定偷看了。 「对,电台、报社,还有呢?」 「咦——还有?讨厌,人家不知道啦。」 和这孩子说话,一天至少有十次想放火杀人的冲动,今天是第三次了。 「好了,时间到!正确答案是电台、报社、通讯社及一切新闻媒体。麻烦你,至少把这些背熟,才第二条耶!征信业法一共二十条,考题几乎都集中在第六条之后,你才到第二条就不行了……还需要考吗?」 「既然这样,那我们从第六条开始吧。」 这小子真的让人一肚子火。 「你连征信业的定义是什么都不知道,要怎么了解做这行的义务和保密原则啊!麻烦你加油一点好吗?还有,只背征信法是不够的,别忘了日超协的协会规章也要考。你再这样打混下去,九月的考试会过才有鬼。」 日超协每年固定在三月和九月同时举办超能力师一、二级检定考,距离考试已剩不到两个月,明美若想快点独当一面,就得拼命通过这次考试才行。 说实在的,悦子不认为他会太快考过。 「算了,我不问了,该背的都没背,再问下去也是浪费时间。请你好好把参考书读一遍,条文从第一条开始背……对了,我想你应该知道,但容许我再次鸡婆,别忘了每个考生的座位都加装了dm机,去到考场绝对不能用远距离读心术作弊!」 所谓的「dm机」,是暗物质测定机的简称。 根据近几年的研究显示,自古以来俗称「超能力」的力量,是由存在于浩瀚宇宙中一种叫「暗物质」的星际物质所引起的,这种物质也充斥于地球的大气层中。日本拥有全世界首屈一指的暗物质测量技术,开发出各式各样的检测仪器,并将其量贩化,成为近几年热销的出口商品。 「你一发动远距离读心术,就会触动警铃,被轰出考场,失去应考资格,而且三年内不得再考!不只这样,你还会害公司被日超协盯上,你的实习补助也会跟着泡汤。」 话都说得这么白了,明美依然故我。 「好啦,知道了嘛,人家才没想过要作弊呢!」 说谎不打草稿,你刚刚不就做了吗? 上个月底,所长增山请悦子担任明美的教育指导。想当然,悦子起初一口回绝。 「我才不要!谁想照顾那个变性人。」 不过,明美怎么看都像真的女人,而且长相甜美,身材姣好,褐色长发每天都光艳动人,可以拍洗发精广告了,简直比女人还女人,连悦子都不由得嫉妒起来;不仅如此,他还比悦子小了十岁,今年二十三岁。 「干嘛不叫阿健哥照顾他?他一定会开开心心地接下这份工作。」 中井健动不动就把「他那么可爱,就算是男人也没问题」挂在嘴边。 无奈增山仍是那副调调,不感兴趣地哼了一声。 「不行,要是阿健和他擦出奇妙的爱苗怎么办?我讨厌复杂的职场关系……总之交给你了,这是主管命令,拜托罗。」 悦子心想:你是暗指和我交往很麻烦吗?不知增山是否读到?就算读到,大概也会装傻吧。 顺便说一下,「明美」的正确念法是「akiyoshi」,男生的名字,因此该叫他「阿明」才对,然而公司里的男人——特别是阿健和笃志都叫他「小明」,害得悦子和管行政财务的朋江也跟着叫「小明」,只有增山直呼「明美」。 本来工作上门时,都是按照阿健、笃志、悦子这样的顺序轮替,悦子原以为今天终于轮到自己,结果却因为这件事而泡汤。 「没关系,你先带明美念书吧。」 增山破天荒地接下工作,拜此所赐,现在公司只剩下悦子、朋江、明美三个女人——更正,是两女一男。 「悦子姐,你也帮人家看看术科嘛。」 九月举行的测验里,当然包含超能力的术科考试。二级一共要考三种透视、三种物体媒介感应、远距离读心术、触摸型读心术、意念阻挡,和四种物体念动力及心灵照相共十四门科目;一级则追加复合透视及远距离心电感应等九门科目。 悦子在自己的座位翻阅流行杂志,一面答道: 「不要!考题我之前不是给你了吗?你去练练introscope,不要每次都练自己比较拿手的念动力,这样考得过才怪。」 introscope泛指透视密闭箱子的技巧,透视的术科考试就是以这种方式进行的。 「唔……可是一个人练introscope很无聊嘛,猜中了也没人称赞。」 对了,明美目前还没有自己的座位,所以习惯赖在接待沙发上。 「那叫透视,用猜的直接当掉算了。请你确实练到能看见内容物好吗?」 「你要先教我怎么看啊。」 「少耍嘴皮子!我不是给你协会认证的教科书了,不会自己练啊!」 坐在右前方的朋江赶紧伸手安抚,打圆场道: 「小悦,别动不动就生气,皱纹会变多喔。」 我就是知道,所以才不想带她啊!正想脱口而出,门口的毛玻璃便浮现人影,悦子只得把话吞回肚子里。 门迅速打开,悦子暗忖:忽然闯入的客人最没礼貌了。 「唷,打扰了。」 怎知来的是熟面孔,于是她连忙起身招呼。 「榎本哥……好久不见,怎么突然跑来了?」 他叫榎本克己,是警视厅的刑警。 「咦,增山不在吗?」 榎本对超能力等超自然现象接受度颇高,是警察里少见的怪胎,曾多次委托增山协助办案,有时两人也会相约喝酒。年纪大约五十岁吧。 「不好意思,他今天出外办事了。」 「喔?真难得啊,怎么不是由你去?」 「这说来话长……」悦子瞄了沙发一眼,「他要我带新人,故意不给我接……」 榎本望向沙发。好吧,就算是刑警,男人都是一个样,看到明美就变成那副猪哥样。明美的确很可爱,不过个性……从实际出勤状况来看,他爱迟到又不肯打扫,光会扯后腿,个性却跩得跟什么似的。拜他所赐,今天也是笃志打扫。 「咦,你是新来的吗?和他们一样,是超能力者?」 明美起身时,一边留意着迷你裙的下摆,一边对榎本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说: 「是,我叫宇川明美,是刚来的新人,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明美低头鞠躬,秀发翩翩飘扬,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自己叫「akemi」。 「哇,增山这里也太多美女了吧……你说是不是?」 朋江用鼻子喷气。 「老榎,你真没礼貌 ,故意问我这种问题。」 撇开美丑不谈,朋江可是吨位破百的重量级大婶。 「朋江姐,我怎么敢……某方面来说,你也是不同凡响……好啦,玩笑开够了,增山不在吗?伤脑筋啊。」 「小悦,帮我烧了他。」朋江指着榎本说,而悦子笑着带过。用超能力放火要是不慎被逮,不但视同犯罪,还会被吊销执照。日超协严格禁止放火能力。 总而言之,先顺着榎本的话回应吧。 「您找他有事?」 「是啊,又有案子想请他帮忙。」 这时若能巧妙应答,悦子说不定有机会接下工作。 「凶杀案吗?」 「不,还不确定。」 「方便的话,要不要和我谈谈呢?」 悦子先请榎本入座,但明美依然笑咪咪地站在原地,悦子只好「嘘!嘘!」地挥手赶人。明美下去时,榎本把握机会问:「你真可爱,今年几岁?」 明美回答:「二十二岁。」 榎本便喜不自胜地说:「真年轻啊。」 这个呆头鹅,人家可是男的,而且已经二十三岁了, 不过待悦子在对面入座,榎本旋即换上严肃的表情。 「唉,老实跟你说吧……我们负责的辖区内出现离奇尸体。」 「榎本哥,您目前是在池袋分局吗?」 「不,已经调去本所分局(注:「本所」为东京都墨田区西南部地名;「本所分局」为警视厅管辖的大型警局。)好一阵子了。」 端上麦茶的居然是明美,而不是朋江,真难得啊!榎本嘴角虽浮现淡淡的微笑,但只是做做样子,现在肯定满脑子工作,悦子就喜欢男人这一点。 「离奇尸体……怎么说呢?」 「是猝死的,正确的死因为冠状动脉性心脏病,简单来说就是心脏病发。」 「恕我直言,这种死因不是很常见吗?」 榎本望着桌面问:「这里禁烟吗?」悦子摇头说不,从下方拿出烟灰缸。 「不好意思……嗯,是啊,猝死很常见,但要是从尸体中验出远超过标准量的dm值,情况就不一样了。」 从心脏病发的尸体中验出dm值?这表示死者有可能是被超能力者强迫停止心跳。 榎本继续说:「你也知道,东京都内只要出现离奇尸体,都会交由大塚的东京都监察医务院进行验尸。那里最近多了测量dm值的规定,基本上所有遗体都曾经过dm机扫描,然而过去测到的数值都远低于标准量,不曾出现疑似利用超能力造成他杀的先例。」 本来只是出于好奇问问看,想不到案情不单纯。 「榎本哥,您说的远超出标准量,有没有确切的数字?」 「一七二〇dm,大概是标准量的七倍。」 一般来说,dm值只要超过二五〇,便会对人体产生直接的影响,但这只是粗略估计,其中还区分得更细。 「哪种dm波?」 「t波。所以正确来说,是一七二〇tdm。」 这就奇怪了。 「等等,t波的t指的是心电感应(telepathy)。要让心脏病发作,需要的是有机念动力(psychokinesis) ,单位应该是cdm啊。」 cdm的「c」取自「psychokinesis」中的第四个字母。由于超能力相关的单字以「p」开头居多,为了避免混淆,所以不用「p」当缩写。 榎本轻轻点头,点燃口中叼着的香烟。 「严格来说的确是这样……但我必须老实跟你说,警方在意的不是类别。事实上检测也有可能不准,所以只要验出dm值,不管是哪一种,警方一律不排除超能力犯案的可能性。」 听起来蠢到家了。 「这样检测还有意义可言吗?你们拿人民两、三千万圆的税金,引进高规格的检测仪器,结果只是在浪费钱?」 「没那么贵,最新的仪器顶多一千八百万圆。」 「不是钱的问题!」 悦子无法轻易妥协,一旦退让,超能力者岂不全成了嫌犯?这个社会非常现实,打从超能力开始受到社会认同之初,类似的舆论压力就不曾中断,悦子自己更是深受其害。在她还没当上超能力师以前,只因为放火能力特别优秀,就多次被当成纵火犯。不过关于这点,她也是自作自受。 榎本「呼——」地吐出一口烟。 「小悦,你先别激动,我不会因为这样就怀疑超能力者。我只是想表示,像这样一一进行检测,也是让社会大众更加正确了解超能力的方法之一。大部分的一般市民都是善良老百姓,而这些市民当中,有一小部分的人是超能力者,他们也几乎都是善良老百姓,真正会走向犯罪的人并不多……对吧?」 「但也有少部分人会走偏……」 「没办法,人本来就有善恶之分,而我的工作就是负责揪出嫌犯。」 总觉得再争论下去也是无解。 「好吧,我了解了……您想委托我们调查什么呢?」 「嗯,关于这点……」 榎本从脚边的文件包中拿出资料、放在桌上。那是一个用布巾包起来的方形物体,外面还包着一层透明塑胶袋。 「这是掉落在遗体旁边的物品,死者生前可能因为某种原因紧抓着它。奇怪的是,死者是三十六岁的男子,拿着这种东西似乎太孩子气了……小悦,我之前听增山说,残留意念这种东西,被各种不同材质的东西包住比较不容易消失?」 难怪他把东西包成这样。 「呃,您可能误会了,他想说的应该是:任何作用碰上复杂的结构,都不如单一物质容易显现,像是读取残留意念或是透视,以及使用念动力移动物体的叶候。但是残留意念本身必然随着时间经过而变淡,或是被其他人的意念覆盖。照这样解释,用各种不同材质的东西包住物体,的确能防止物体被其他人的意念影响……相对的,本来残留在上面的意念,也可能在层层防护的过程中被覆盖掉。」 榎本咂舌道:「糟糕,这东西已经被好几个人摸过了,还送去鉴识组采集指纹。」 「里面装的是什么?」 「你想看?我可以在这里打开吗?」 「当然。我没那么神通广大,不打开我怎么调查呢?」 「也是。」榎本喃喃说着打开它。 先将布包从塑胶袋内拿出来,把结打开,拿出木盒,再从木盒内取出一个铝箔纸包,打开之后—— 「这是……卡通人物?」 「是啊,应该是手机吊饰,但绑绳断了。你看这里的痕迹。」 榎本指着卡通人物的头顶。那是一只类似绵羊、造型浑圆的卡通人物玩偶,尽管有点脏掉,但是挺可爱的,大小刚好可握在成年人的掌心。 这时,悦子察觉有人靠近——明美从后方探出头来。 「这是可妞吧?」 「你知道这东西?」 「是啊。可妞是很红的电玩角色,物主应该是女生吧。」 「等、等等!」 悦子急忙倾身阻止,不知怎地,榎本顿时面露尴尬、看向地板。悦子心想:怎么了?随即发现原因出在明美身上,他弯腰的时候露出乳沟了!而榎本刚好看到……不,或许一直在偷看。男人真的很烂耶!工作时也色眯眯的! 气归气,不过现在还是办正事要紧。 「榎本哥,这孩子还是无能力者,别太相信他说的话。」 「咦?喔……好。」 悦子好心解危,明美却在背后愤愤不平地嘟嚷。 「人家第六感很准的说!」 「笨蛋,不是跟你说不能用猜的吗?」 「可是,那一定是女生的东西!」 「你是听不懂人话啊!」 悦子从榎本手中抢过「可妞」,拿铝箔纸包起来,放回袋子里。 「这样东西先交由我们保管,没问题吧?」 「好的,那就交给你们鉴定了,我先在寄放单上签名……等等,这样费用是多少?」 你是很缺钱吗? 「等我们确认完读到的内容再来议价,这样好吗?」 「好吧,到时请务必告诉我物主是怎样的女孩、家住哪里。」 又还不确定一定是女生。 「我明白了。我会转告增山,请他和您联络的,请您先在寄放单上签名。」 「好,证物就先寄放在你们这儿……对了,帮我转告增山,请他节省开销。如果这是一桩乌龙杀人案,我们恐怕没什么预算,多的钱要由我自掏腰包。」 这是什么话?你是觉得超能力犯案的预算较多,对你来说比较划算吗? 为求慎重起见,悦子请榎本留下发现离奇尸体的地点再走。等他走远后,悦子立刻说道: 「小明,以后不管你看见什么,都不准当着客户的面突然插话。我们连合约都还没签,你就把结果说出来怎么行呢?我们是靠这行维生的,口风不紧怎么做生意啊?」 明美依然回以那句老话:「对不起啦,抱歉喔——」听起来毫无反省的诚意。 「还有啊,你别再肖想被人家吹捧了。我们是超能力者,同时也是征信业者,处理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纠纷,工作涉及重要的个人隐私,要是不小心说错话,很可能伤害到别人。这些待人处事的道理,也是你必须好好学习的重点。」 明美显然在装可隣。不过既然他表面上都示弱了,悦子也不好继续凶巴巴地穷追猛打。 「算了,不说这些……」 悦子回到沙发,再次打开榎本留下的布包。 「啊……这么快就要看啦?」 看吧!明美光速换上开朗的表情凑过来。悦子不理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可妞」上,寻找不限强弱的残留意念—— 玩偶的材质介于聚酯纤维到尼龙之间,以专业术语来说,读取这类物体叫「复合媒介感应」,是列入一级测验范围的高难度技巧,但是难不倒悦子,因为她擅长所有的媒介感应。 「我也要看!」 「不行,别烦我。」 悦子打掉明美从旁伸来的手。 「讨厌,痛死了啦——」 「小明,你乖一点,静静看前辈怎么做。」 朋江出声制止后,明美的气息从背后退开。 悦子加强注意力……很好,找到了。 教人不甘心的是,物主的确是女孩,然而东西并非吊在手机上,而是挂在掌上型游乐机上。紧盯游戏画面的意念十分强烈,瞥见的手腕怎么看都是女生,粉红色的袖子配上可爱的黄色手表,就连房间也充满少女风格,床边放着许多玩偶,窗户挂着碎花窗帘,还可瞄到少女卡通的周边玩具,以及鲜艳的紫色小学生书包。这里应该是物主的房间,因为她的气息舒适自在,也或许她本身个性就很静?但也不能一口咬定物主是女孩,毕竟身边就有明美这血淋淋的例子。 物主似乎常常窝在房间打电动,这个景象浓浓地残留下来,但只要稍一分神,眼前就会闪过警局或是鉴识组的研究室景象;刑警办公室的画面也不时出来干扰,此外还有某个户外景色——等等,街景可是重要情报,说不定能从中查出物主的地址。可惜那是东京随处可见、双层民宅林立的住宅区,空中垂挂着电线,还可瞥见小巷子与排在玄关前的植物盆栽。 悦子试着搜寻较具特征的画面。 某人望着两个小女孩,但是眼前发黑,喘不过气,胸口一绞——不妙!这是当事者死前留下的意念,这太危险了。没有其他更明亮的画面吗? 有了,看起来像是一座公园,某人从高处俯视游乐设施,推测是溜滑梯或攀爬用的方格铁架。没错,物主似乎在那里打电动,旁边有人说话。 ——小南,你走错了啦。 ——咦,不是这边吗? ——不对,要再更前面一点。 ——哪里啊?梨纱,你自己先走吧。 她们似乎在玩必须两人同心协力过关的游戏,二头身的角色忙碌地在画面中走来走去。里面没看到「可妞」,不晓得是不同游戏,或者是「可妞」刚好不在。 然后没过多久…… ——啊,死了。 其中一个孩子喃喃说道,视线从游戏画面移向前方,一名圆脸、长得像兔宝宝的女孩映入眼帘。那孩子再次咕哝道: ——就叫你再过去一点嘛,小南。 看来「可妞」的主人叫小南,朋友叫梨纱。 傍晚,悦子向回到公司的增山报告事由。 「这样啊……那这桩案子就交给你处理吧。」 悦子当下兴奋得想高举双手大喊万岁。这样一来,她就能暂时逃避明美了。 但她高兴得太早。 「明美就当你的助手,这样可以学得更快。」 「好耶!」明美在后面傻里傻气地拍手叫好。不,肯定是故意的。看来自己还是得找机会烧了他,永除后患。 「好吧,我明天就去案发现场看看……您记得向榎本哥报价。」 「了解,我大概开个价。」 如此这般,悦子隔天带着明美前往发现遗体的地点,意外的是,榎本竟先一步抵达。这一带和残留意念中看到的景色很像,是双层民宅林立的住宅区,榎本一脸悠哉地望着天空吞云吐雾。 「早安……您来这里干嘛?担心我办事不力吗?」 「小悦,大清早的,你火气别这么大。你做事我当然放心,只是觉得我在的话你比较方便,更何况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少来,分明是想来看明美。悦子连读心的力气都省了。 明美和平时一样,傻愣愣地说:「早安呀!」榎本回了声「早」,脸上神采飞扬,跟对悦子的态度相差十万八千里。那又怎样?悦子没兴趣跟人妖较量,只是身为女人的自己竟然输给人妖,心里难免不痛快。 「好了,我们开始吧。」 悦子从托特包中拿出在公司印好的照片,交给榎本。 「物主的确是女孩,这孩子是物主的朋友。」 这是将别人的意念拍成相片的技术,专业术语叫「代理心灵照相」。虽然有点扭曲模糊但能清楚辨识出人脸。 「你说她不是物主,而是物主的朋友?」 「意念本来就是第一人称视点,所以很难照出自己的脸,除非是物主每天早上使用的镜子或梳子。」 「我懂了。」 榎本注视相片。 「这应该是小学低年级生?」 「我也这么认为,听语气和声音都是。」 「连声音都听得见?」 「是啊……别小看超能力师。」 「真方便。」榎本将空着的那只手探入口袋,还以为他要拿什么,原来是记事本大小的地图集。「离这里最近的国小是区立押上中央国小,不过这个时间学生还在上课。」 的确。悦子看向手表,时间为十点半,大约是第二节课到第三节课。 悦子环视四周问: 「榎本哥,您说发现遗体的地点是?」 「啊,那边的停车场,时间是八号下午五点左右,由附近居民报警,但救护车赶到时已经停止心跳。」 榎本指着巷子内的小型月租式停车场。傍晚五点左右,那里应该不会太暗。 「三十六岁男子在傍晚来到这条巷子,抓着小学女生的卡通吊饰猝死……实在很可疑。」 说完,榎本发出敬佩的感叹。 「小悦,这是你刚刚在这边读到的吗?」 男子死亡四天,已经读不到残留意念了。不过换作增山的话,或许能读到一点。 「不是啦。我只是觉得,一个大男人在人烟稀少的巷子里,抓着小女生的玩偶吊饰猝死,这怎么想都很奇怪。我也不想随便怀疑人家……但这男的超可疑的。」 榎本弹了下手指。 「对,你没猜错,死者叫杉下正明,三十六岁,曾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两度因为强制猥亵案遭到起诉,一次受到缓刑,另一次判刑九个月,而且两次的受害者都是小学生。你也知道,这类性犯罪者几乎都会再犯,所以我也担心他这次是不是想故技重施。」 悦子听了难掩焦躁。 「榎本哥,这件事您昨天怎么没告诉我?」 榎本耸肩装傻。 「小悦,我没说是怕你反应过度。」 「反应过度?」 「要是事先知道死者有性侵前科,不是会让你有先入为主的想法吗?你们超能力师和我们不一样,不是靠着证据查案,而是以自己的心灵碰触别人的心灵对吧。所以,就算你本人没那个意思,也可能影响到情报的客观性,我没说错吧?」 这点悦子当然心知肚明。同样的话增山也一再强调,榎本大概听增山说过,所以昨天才避重就轻。 就在这时,旁边的明美喃喃说道: 「是女生杀的……」 悦子听了,恨不得甩他一个耳光。 「小明!」 经她一吼,明美才赶紧回神,捂住嘴巴,说着:「抱歉喔——」耸耸肩膀。 榎本自然没漏听这个重要情报。 「喂,小明,你刚刚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不,什么都没有。对不起,我不小心多话了。」 「不要紧,快告诉我你刚刚看到的。」 榎本转向悦子说: 「小悦,我跟增山谈完基本费了,现在是你们的客户,花钱请你们做事。你们要是知道任何情报,都有义务确实向我禀报,而我也有权利了解。」 悦子就是害怕这样,所以才讨厌带菜鸟出来查案。但是既然榎本都挑明说了,她要是再打马虎眼,榎本恐怕不会接受。 「好吧……小明,把你刚刚看到的告诉榎本哥。」 明美懒洋洋地回了声「是」,然后才说: 「唔……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啦……某个女生勒住某样东西的画面突然流入脑海,所以我才想说,会不会是那个女孩子用念动力绞住对方的心脏?」 这个臭人妖!怎么可以因为你随便一句话,就害幼小的女孩被当成杀人犯! 在那之后,榎本先回局里一趟,然后开着外观与一般车辆无异的警车回到现场,这么做是为了防止在小学门口堵人时被附近居民怀疑。 实际来到校门一看,旁边刚好有座投币式停车场,便于监视。 「我偶尔会开一下冷气,但基本上引擎是熄火的,请两位见谅。」 说到跟监,悦子早已是专家,这点程度不成问题,但…… 「不好意思,人家很怕热说——」 这个菜鸟除外。 所幸才过下午一点,低年级学童便纷纷放学。小朋友清一色戴着黄帽,兴奋地从校舍旁的校门飞奔出来,一名中年妇女——现在应该是叫「绿色阿姨」(注:类似台湾的导护妈妈。由于身穿具有交通安全象征的绿衣,故得此称。),引领着孩童过马路。 榎本不时凑近挡风玻璃呢喃: 「是她吗?」 「我想不是。」 他一边和悦子交换意见,一边确认每个女童的长相。大概是因为天气很热,明美倒是乖乖坐着没吵闹。不,八成是怕乱动会流汗脱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 「榎本哥,是她!」 背着粉红色书包的女孩走出校门,脸长得像兔宝宝,在低年级学童当中也算娇小可爱。她的旁边有位身高相仿、背着抢眼紫色书包的女孩。 没错,那个女孩就是「可妞」的物主小南。 榎本比对照片后确认无误。 「真的是她……不愧是专家,拍得真清楚,比还原影像方便多了。」 所以我们才要收费啊——悦子心想,但是并未说出口。 「我去看看。」 「我也去。」 然而悦子制止了想跟上来的榎本。 「不行,人家还是小学生耶,没办法回答警方的侦讯。这里交给老百姓来。」 榎本皱眉看着悦子。 「你别忘了,她说不定拥有能让人停止心跳的力量,不是普通的小学生。」 「又还不确定一定是那样。就算她真有超能力,您又能做什么?您今天没带枪吧?就算有带,除非情况非常危急,否则不会开枪吧。就算情况非常危急好了,面对小学低年级的女孩子,您下得了手吗?」 悦子瞄向马路,她们还在那里,没有走远。 「我和您不一样,她要是使出超能力,我也能用超能力反击,有自信能压制她。别太小看我喔!多信赖超能力师吧……好了,小明,我们走。」 「好滴——」 下车之后,两人并肩而行,悦子再次提醒明美: 「听好了,等一下不准多嘴。」 「知道了啦。」 「不论你看到什么,或是感应到什么,都不准说出来。把你看到的回报给我,听从我的判断,知道了吗?」 「好滴——」 两人跟随着粉红书包和紫色书包,慢慢拉近距离。两个女孩牵着小手,既没有奔跑,也没有玩闹,静静地向前走。 尽管还有点距离,不过悦子试着捕捉她们的思绪。小南的意念悦子已经透过「可妞」读过了,多少掌握得住,具有一试的价值。 两只小手紧紧牵在一起。小南穿着紧身七分裤,梨纱穿着同样长度的牛仔裤。 和从「可妞」身上读到的一样,小南的意念质感较为均一,悦子认为她比同年龄孩子懂事,不过现在因为紧张的关系,质感较为紧绷。 她在说话,但是没发出声音。怎么回事?声音明显是从脑中传来的。 ——他没事吧?他没事吧? 听起来似乎是这样。 ——他没事吧?他真的没事吗? 不知她在内心说到第几遍时…… 粉红书包的女孩看了旁边一眼,「嗯」地点头。紫色书包的女孩虽然很忐忑不安,但也点了点头。 原来这两个孩子能用心电感应沟通啊。 看样子dm机测到的果然是t波。那具遗体很可能接收到了心电感应,而不是引发心脏病的念动力。 换句话说,这个叫小南的孩子和自己一样。 悦子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过去的景象。为了不让明美发现,她加强了意念阻挡。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都沉浸在各式各样的回忆里。 那一年,悦子还是十八岁的高三生。 无庸置疑的,当年的她非常叛逆,可说是臭名满天下,每天照三餐打架。当时,超能力已经获得科学证实,但社会大众对它的认知才刚要起步,日超协也还未成立,没人能管制悦子的力量。 没错,悦子当年总是随心所欲地滥用超能力。 她常 常带着不良少年巡视闹区,不问男女,不问学校,看谁都不顺眼,就仗势欺人地教训人家。大部分时候,都是交由手下解决;偶尔也会遇到迟迟分不出胜负的强者,或是恶意报复挑衅的对手。 每当这时候,悦子就会亲自上阵。 「换我跟你打,来啊!」 放话的同时,她就读了对方的心。对方是真有两把刷子,或者只是在虚张声势?有没有暗藏武器?是刀子吗?还是手指虎?或是伸缩警棍呢?弱点是什么?家人吗?还是同伴或女友? 悦子从他身上读到「刀子」和「女友」。 「开打之前,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只要肯下跪求饶,我就放你一马。不过,你要是胆敢挑衅,我绝不手下留情,到时不是只有你遭殃……连你可爱的女朋友智代都会沦为这些人的玩物,生不如死!」 悦子知道,这男的只把这些话当成单纯的威胁。 「少罗嗦,还『川口(注:川口市,位于日本垮玉县东南部。)魔女』咧,笑死人了!不过是个臭女人,等一下别哭着求我!」 「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欸,你口袋怎么冒烟了?」 说话的同时,悦子锁定藏在口袋里的刀子,集中精神使其燃烧——火红、炽热的火焰啊,熔毁那把刀,熊熊地燃烧吧! 「咦?啊……哇,好烫!」 现在掏刀也来不及了,刀子已经烫到无法徒手握起。 「哈哈哈……去死吧,王八蛋!」 悦子第一脚一定先踢男人的胯下,使对方痛苦得蹲在地上,再从上方踩住装着烫人刀子的口袋,使其燃烧得更旺。 「哇!啊……啊啊啊啊啊!」 很好,烧吧、烧吧!火再大一点!你就烧成焦炭,死一死算了! 「警告你,杀人对我来说根本不痛不痒……雪绘,拿汽油来。」 在后方待命的学妹,递上五百毫升的保特瓶。 「呃!求求你不要……」 「所以我不是劝你了吗?你刚刚要是跪下来求饶,现在不就没事了?」 「我、我跪!求求您大人有大量!」 「很遗憾,已经太迟了,我最讨厌男人出尔反尔。」 悦子扭开瓶盖,把保特瓶拿到男人头上。 「哇——求求你不要!」 这时其他手下则聚在后方,拿相机录下全程经过,以免对方到时耍赖。 「哼,叫声超孬的……像你这样的弱鸡,还是等着当黑炭吧!」 「拜托不要!我愿意道歉,对不起!我保证不再犯了!抱歉,真的很抱歉……」 悦子整整逼他道歉了半小时,最后放了他。后来,他成了悦子的小弟,而悦子的自由部队就是靠这种方式日渐壮大。 成为悦子的手下败将后,他才知道真相。 原来保特瓶里装的只是普通的水。 毕竟只是不良少年打架闹事,警察也懒得认真制止。当时,该辖区的警局尚未配给dm机,无法严格限制超能力。 但是,能自由自在操纵火焰的不良少女——「川口魔女」的传闻,传进了后来促成日超协成立的有志团体——俗称「高锅集团」的超能力组织耳里。 某天,一名男子闯进悦子他们占据的铁工厂仓库。 「我找一位叫住吉悦子的同学。」 那是一位穿着看似高级的灰西装,年纪介于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的高瘦男子。悦子认为他了不起是刑警,奇怪的是,却完全读不到他的心思。 「喔?你就是人称『川口魔女』的住吉悦子同学。」 明明现场没人答腔,男人却直直走向悦子。悦子这时才察觉对方来头不小,但旁边还有十几名手下看着,她只能强装镇定。 「你是谁?」 「想知道的话,何不自己读读看?」 当年悦子还不晓得「意念阻挡」这项技巧,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就像「没有心的人偶」,或是「空有人类的表皮」 。 「不然,你也可以放火烧我啊?」 语毕,男人怡然自得地摊开双手。悦子仍旧什么都读不到。男人有没有携带武器?心里在想什么?心境又是如何?一切都仿佛被浓雾包围,悦子无法看穿对方的心。 ——这家伙是什么来头? 悦子尝试点火,但也毫无动静。那美其名叫「放火」,其实只能拿来「点火」,无法凭空让火焰燃烧,因此正确来说,应该叫「放热能力」才对。悦子通常会从对方携带的物品或是衣物当中,寻找适合用来点燃的物品,拼命提升它的温度;奇怪的是,现在却失灵了。不论她如何卖力提升温度,都会立刻被一股冷风压制。 「怎么啦?和平时一样,让东西燃烧不就好了?川口魔女悦子同学。」 「混帐!」一名血气方刚的小弟扑过去想揍他,但是还没碰到目标,就突然跌了个狗吃屎,换作平时肯定引起哄堂大笑。 其他小弟紧接着冲过去,情况一样;下一个扑过去的小弟和之后所有人,全都还没碰到男人就自己向前摔倒。 ——不,是男人让他们摔倒的。 「搞什么,一点也不强,我还期待会碰上多强的怪物呢……不过,你的能力也够头痛了,要是继续放任不管,超能力者的地位就无法提升。像你这样的超能力者需要被看管,请你务必了解这点。」 紧接着,悦子的记忆到此中断。 再次醒来时,悦子身处某个房间,坐在单人沙发上。那个男人就在面前,坐在成对的单人沙发上。 「嗯,反应不错,不论精神或肉体,和暗物质的相容性都很高,只要好好接受训练,就能接二连三学得各项能力。」 比起这番话,悦子更在意这里是哪里,这个男人又是谁。悦子已经不是处女,依然对男人心存恐惧;更何况自己要是跟他打起来,所有能力一概不管用。 男人对她露出温和的微笑。 「别紧张,这里是我家,我不会吃你豆腐,也不会伤害你。我要是有意那么做……你现在早被剥光罗。」 悦子顿时羞得双颊发烫,暗想:他刚刚读了我的心。 「对,我能读你的心,封住你的放火能力;相对的,也能阻止你擅自读我的心,或是把你烧成黑炭……但我不会伤害你的。」 悦子感到毛骨悚然。原来心思被人看穿,是这么令人发寒的事。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不是你的敌人,甚至想当最了解你的同伴。」 糟糕,一旦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人就会变得无法思考,更别说要回嘴或是反击了。不,难道这也是男人的力量?他能够阻断别人的思考吗? 「啊,只有我知道你的底细,似乎不太公平。是我太幼稚了……我叫ㄗㄥㄕㄢㄍㄨㄟㄊㄞˋㄌㄤˊ,字这么写。」 真不敢相信,脑海中竟然浮出「增山圭太郎」这几个字。 「对对,就是那个增山圭太郎。太好了,你个性耿直,资质又好……我想你也看到新闻了,最近不是有人发起联合超能力者、组织正当团体的计划吗?简单来说,我们正在寻找愿意加入那个团体的人,但却进行得不太顺利。大部分的超能力者都选择隐瞒自己的能力融入社会,像你这样高调的人反而很少见。」 也就是说,他想拉我加入? 「没错,我想延揽你。可是啊,像你这样高调滥用能力的人,也等于是在扯我们的后腿。我们的目标是打造一个超能力者能与社会共存的职场环境……你可能听不太懂?简单来说,为了使超能力受到世人认同,我们必须同心协力,用超能力来造福人类、贡献社会,所以我们不能放任像你这样的孩子 继续作乱。一般人本来就对超能力没什么好感,你这么做只会害世人对它印象更差。」 悦子害怕得不得了,脑中一片空白。 「不过实际见到你本人后,我放心了。你不是天性邪恶,或是具有暴力倾向,只是无法原谅自己犯下的过错,因此痛恨起自己来。无奈的是,人一旦否定自己,就会失去生存动力……所以你才变得自暴自弃。」 ——你懂什么! 「那个时候……你才小学六年级吧。」 ——等等,你想说的是: 悦子因为过于惊讶,一时发不出声音。 「不会吧……那件事你也是刚刚从我身上读到的吗?」 「当然罗……才怪,我没那么神通广大,是事先调查好的。你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跟爸爸吵架,离家出走跑去川口隔壁的越谷市找祖父母。那是你最爱的祖父母的家。」 「别说了!」 但是,那个叫增山的男人就是不肯停。 「嗯……对。当时你说尽爸爸的坏话,哭累睡着了。祖父母怕吵到你,所以去隔壁房间铺床,决定今晚先休息。」 ——别再说了,求求你,快停止! 「等你发现时,四周已经陷入火海。你在榻榻米上匍匐前进,爬到院子前的走廊,推开门,打开雨窗,好不容易才逃出去,根本没有余力去隔壁房救两位老人家……不,你睁开眼睛时,连自己在哪都忘了,脑中只剩下逃生的念头,这是生物的求生本能……遗憾的是,你的祖父母未能获救。」 自己的记忆全被他看光了。 「由于查不出起火原因,这场意外最后以祖父睡前吸烟不惯酿成火灾结案……这样啊,你那时候对自己的超能力还没有自觉,尽管怀疑自己有心电感应,不过一直告诉自己那是巧合。等你发现自己确实具有放火能力时……喔,已经国一了。」 ——放过我吧!求求你,不要再读了! 「你莫名其妙被二年级的学姐盯上……多么似曾相识的光景。你被叫到体育馆后面,她们想拿烟头烫你。」 ——不行,拜托不要再说了, 「你被三名学姐包围,双手双脚都被压住,其中一名学姐在你面前点燃香烟。你很想逃,但手脚都失去自由,无从反抗。当时你所能做的,就是让那个打火机飞走……没错,你只是想想而已,怎知打火机真的飞了出去,不慎破裂,造成学姐的右手和脸重度灼伤……这就是『川口魔女』传说的由来。」 没错,当时的景象历历在目,悦子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 「从隔天起,你在学校成了『能操纵火焰的女人』,好学生对你避之唯恐不及,坏学生和学姐们却看上你的力量,在你身旁打转。差不多就在那时候吧,学校出现那个传闻。不晓得是谁,查出你祖父母家在一年前发生火灾,而你事发当时刚好在现场……不用多久,他们开始谣传是你放火烧死祖父母,从此以后,你就被当成了『魔女』。」 没错,全被增山看穿了。 「是呀,我烧死了自己的祖父母……但那又怎样?你有证据吗?」 增山缓缓摇头说: 「没关系,在我面前不用逞强。我懂你的心情,好学生全吓得不敢接近你,坏学生却反而聚集过来,每个人都崇拜、称赞你的力量。你只是自然而然地靠向令人舒服的环境,配合那些聚集而来的坏学生做做样子。你的放火能力,因为那场体育馆的骚动而觉醒,变得能如意操纵火焰,身旁的小混混也跟着鼓噪。渐渐地,你开始认为那一夜的火灾,是自己在睡梦中无意间造成的;认为自己可能在睡梦中咒骂父亲,一时愤怒烧了祖父母家。愤怒的情绪的确有助于点火,这个假设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这让你相当痛苦……」 几乎都被他说中了。 误烧了祖父母的她,由于难以承受这股罪恶感,所以选择当个「魔女」。既然大家都这么说,自己这样也乐得轻松。 老实说,父母哭着求她住手时,她也感到非常难过。她曾甩开妈妈的手,在家中恣意点火;爸爸站到前方,吼说:「你有种先烧了我。」而她烧了爸爸的眼镜框,但只有稍微烫伤鼻子和太阳穴一带。她不敢烧死自己的父母,也不敢真的烧了自己的家,很气这样不干不脆的自己,所以上街找人出气。 这时,增山突然从沙发起身,走到她的面前跪下。 「是啊……你才不是魔女,也不是邪恶的超能力者,你只是无法原谅那晚引起火灾的自己。」 然后,他温柔地伸出双手,握住悦子的右手。 「你不用再折磨自己了,那场火灾不是你害的。」 ——不是我害的…… 嘶……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随之冰释。悦子虽能放出高热,心头却仿佛被一层冰覆盖着;而现在,那层冰因为增山的一句话而融解。 ——不是你害的。 原来,自己一直渴望听到这句话。我是魔女、我是魔女——悦子不断催眠自己的同时,也在心中呐喊着:我不是,我才不是!希望有人发现这点,了解这点。 「不是我……害的吗?」 「是啊,你和那场火灾无关。」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看见了,看见你那天晚上作的梦。你因为火灾的打击,忘了自己作什么梦,可是那个梦还残留在你的记忆中……来,我把那晚的梦重现给你看。」 悦子被他抱在怀里,耳朵贴向宽阔的胸膛,意识仿佛被吸了过去,坠入梦乡。 似曾相识的公园里,爸爸坐在长椅上,自己在荡秋千。其实悦子早就知道,自己没有能力照顾狗狗,但很气爸爸针对这点不许她养。这本来只是一场无聊的争吵。 ——爸,对不起。 梦中的爸爸面带微笑。 ——没关系,不用道歉。你能理解,爸爸就很高兴了。 然后,爸爸开始和某人玩起传接球。悦子在旁边看着,很意外爸爸如此身手矫健。 ——爸,对不起,我没有老实道歉。 「对,我其实是想和爸爸道歉的……我们因为养狗的问题而吵架,我对爸爸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后来一直想和他道歉……」 这究竟是自己的记忆、以前作过的梦,抑或增山让她看到的幻影呢?悦子已无从辨别。 她只是不停地掉泪,把积压多年的泪水,一口气抒发到增山的胸膛。 增山只是一再温柔地摸着她的头。 「你作了好梦,心情非常平静,根本不可能放火烧屋。那场火灾恐怕就像警方说的,是你祖父没完全熄灭的烟蒂酿成的……所以,你不用再责备自己了,该从『川口魔女』毕业了,好好发挥你的才华,帮助世人。」 这个时候,悦子之所以乖乖点头,大概是因为她已经偷偷爱上增山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如此了解自己的人。 直到现在,这个想法依旧丝毫没变。 悦子追着粉红书包和紫色书包,抽丝剥茧地读着四天前的凶杀案(或者只是单纯的意外)发生时,那个叫杉下的男子死亡的经过。 ——他没事吧?他没事吧? 小南反复在心中说着这句话。 梨纱不时紧握她的手,跟她说「没事的」。 五颜六色的小学生书包,渐渐分散在旧商街。小男生精神抖擞地说「我回来了」,打开面对马路的外侧大门;小女生挥手说「拜拜」,目送同学弯过转角。 小南和梨纱终于要说再见了。 「再见。」 「嗯!小南,你不用担心……再见喔。」 这里刚好是早上悦子和榎本谈 到的地点。小南绕过转角,走向杉下倒下的月租式停车场。会在这里和梨纱道别,表示小南家应该就在前方。一旦进入家门,就不方便问话了,既然这样,不如现在去吧。 「小明,我们走。」 「好。」 悦子加快脚步前进,同时在心中呼唤小南。远距离心电感应是一级科目,但悦子早已驾轻就熟。 ——小南、小南! 喊完后,小南像是撞到透明墙般停了下来,愣在原地不动。 悦子决定再试一下。 ——小南,没事。你不用害怕,慢慢回头好吗?姐姐们不是坏人。 小南依言,缓缓回头,双手紧抓着书包背带,困惑地注视着悦子他们。 她有双乌溜溜的眼睛,脸颊莲蓬的,是个可爱的小女孩。 悦子直接蹲下,此时距离小南约有三、四公尺。 「小南……稍微和姐姐聊聊好吗?姐姐想把你弄丢的可妞还给你。」 小南听了,双眼一亮。 「我的可妞在姐姐那里吗?」 「不,现在不在我这里,不过那是小南的东西吧?你要是愿意和姐姐聊聊,或许就能还给你喔。」 小南抓着背带,咚咚咚地跑过来。 「我的可妞……被奇怪的叔叔抢走了。」 「挂在游戏机上的可妞对不对?你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抢走的吗?」 「我和朋友打完电动,回家的路上。」 「你说的朋友,是指梨纱吗?」 「嗯,我们和平时一样,在那里说拜拜,然后有个奇怪的叔叔走过来,说电动好像很好玩,他也要玩。我说不要,那个叔叔就把手伸过来,想抢走我的电动,大叫他也要玩,想抓住我。我在心里大叫:『不要!梨纱,快来救我!』然后梨纱就赶来了……」 原来就是这大叫的瞬间,造成了一七二〇tdm啊。 「可是,那个叔叔突然按住胸口,发出惨叫。梨纱抓着我的手,想把我拉走,但叔叔不肯放开可妞。他看起来很难受,我很担心他有没有事,但是梨纱说:『我们赶快走吧!』拉着我走,结果可妞就被扯断了。我们不敢回头,向前一直跑,先躲到梨纱家。后来我回到这边时,那个叔叔已经不在了。」 小南乌溜溜的杏眼笔直地望着悦子。 「大姐姐,那个叔叔没事吧?叔叔会那么痛苦,是因为我大叫不要的关系吗?」 悦子摸摸小南的黄色帽子。 「小南,你心地真善良,还能担心叔叔的安危。」 那个男人说不定想猥亵幼童啊。 「大姐姐,你什么时候能把可妞还给我呢?」 「小南,你的可妞在姐姐的公司,什么时候能还给你,姐姐要先去问过其他叔叔才行,所以请你再等几天。过几天,姐姐一定把可妞拿来还你。」 小南蓬蓬的脸颊被笑容拉开。 「谢谢姐姐……这样我明天就能跟梨纱说,可妞找到了!」 感觉小南说完就要跑走,悦子急忙拉住她的手说:「等一下。」 「回家之前,你可以再回想一遍刚刚说的话吗?」 悦子边说边拿出数位相机,按下开关。 「你和梨纱一起走到这边,然后……」 「嗯,我们走到这里,说了拜拜,然后有个叔叔走过来,说他也要玩……」 喔,录得还可以嘛。 悦子打手机给榎本,榎本说他已经开车到附近了。 「在哪里呢?」 「出了巷子左转,我停在转角处。」 走到那里,的确看到刚刚那辆便衣警车。 明美坐进后座。 「辛苦了,我大致掌握四天前的状况了。」 「哇,真的假的……超能力实在太方便了。」 悦子赶紧拿出数位相机,交给榎本。 「这东西是?」 「我试了代理心灵录影,一边接收小南……就是紫色书包那个孩子的意念,一边开录影功能录下来的。」 「可恶……太神了吧。」 大致说明状况后,悦子按下播放键。 但是实际观看之后,榎本的表情越发困惑。 「喏,杉下把手伸过来了。」 「我看不出来,不能调得更清楚吗?」 「别强人所难,这是极限了……啊,快看,他拉住小南,可妞就是这时候断掉的。」 「什么?我完全看不出来。哪个是杉下啊?」 「杉下已经离开画面了。小南被梨纱拉着跑离现场,但是担心地回头察看……喏,这就是杉下。」 「看不出来。不知道是我眼睛有毛病,还是画质太差,或是拍摄技巧有问题……总之我看不出来,无法接受你的说法。这段影像整体录得很模糊,很难正确掌握案发当时的情况。」 悦子知道这段影像无法出庭作证,但还以为能帮助侦查,想不到被否定得这么彻底。 「没有更客观一点的证据吗?」 「哪有那么好的事?小南的确有超能力,但是绝对没有杀人;杉下会心脏病发作,和小南的超能力没有关系,知道这些不就够了?不然您还想说什么?难道您想用杀人罪嫌逮捕小学生吗?」 「当然不是啊……」 还想说怎么那么安静,往旁边一看,才发现明美呆呆地望着杉下倒下的地方。她刚刚说有女孩子杀人,大概是因为猜错觉得沮丧吧?不管怎样,别吵就好。 榎本在驾驶座猛抓头。 「这样叫我怎么写报告……」 说到其他办法,倒也不是没有。 「好吧,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还有另一个方法。」 榎本迅即回过头来。 「什么什么?你又有什么妙计?」 「我可以从杉下的遗体读取残留意念,把他死前看到的景象重现给您看……不过这要请您做好心理准备!要是一个不小心,读到人死的一瞬间,说不定会瞥见死后的世界,过去曾有超能力者因为这样而疯掉。如果您有那个觉悟,我乐意奉陪。话说回来,杉下的遗体还在吗?」 「嗯……应该还保管在监察医务院吧……」 榎本望着车子的天花板沉吟半晌,然后呻吟着垂下头,最后「嗯」地点头。 「还是算了,感觉好可怕。我随便写写报告吧。」 搞什么?这警察也太没骨气了吧! 五天后的傍晚—— 「唉……好累,人家就是不擅长introscope嘛。」 我才想喊累呢!悦子心想。 「你又没练多久,哪有那么累!来,脸转过去,再试一次!你只能继续练了,至少要学会有机物透视才行。」 说完,悦子把新的便条纸塞进木箱,就在这时候…… 正在看电视的朋江突然扬声道: 「欸欸,这里不是老榎上次委托调查那附近吗?」 悦子和明美对看一眼,一起离开沙发,走向电视。荧幕上确实出现「东京都墨田区押上」几个字,镜头正拍到悦子他们去过的月租式停车场。 「那里怎么了吗?」 「杀人罗!有个女人受不了同居男友的暴力倾向,把他活活掐死了。」 明美突然大叫: 「啊——」 他指着电视,用大手捂住张大的嘴,原地蹦蹦跳跳。 「小明,你很吵耶……到底怎么了?」 明美依然哇哇乱叫,在那里跳来跳去。 「我看到的是这件事!就是这个女人勒住男人的脖子,我看到她的犯案瞬间了!」 不会吧? 朋江硬将肥胖的身躯转向明美。 「可是这男的才死亡三天,你们不是五天前去的吗?他应该是你们去完隔两天才死的。」 只见明美洋洋得意地翘起食指。 「是我未卜先知!我站在那个地方,靠直觉猜到即将发生的杀人案。」 这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拥有预知能力的人固然多,但是猜错的时候,也难保不是未来改变所造成;由于难以界定对错,所以不列入考试范围,而日超协也不鼓励这么做。 朋江嗤之以鼻道: 「所以,你把即将发生的杀人案,和已经发生的猝死案弄混罗!」 「才不呢,人家只是一时没想到嘛。这样不是很厉害吗?我能预知还没发生的杀人案,说不定是超强的超能力师?还是说,我身为女人的第六感太强了?」 傻瓜!女人的第六感?人妖的第六感才对吧,少给我得意忘形! ~5 灵异现象——还是超能力作怪?! 河原崎晃在所长室的接待席招呼熟客。 「来,阿富婶,握住我的手,慢慢回想您弄丢的戒指。」 说真的,不用特地使用超能力也知道结果。 失物是丈夫生前送给她的血珊瑚戒指。阿富婶怀疑家中的人擅自拿去变卖,但恐怕是她多虑了。为了怕东西遭窃,她把戒指轮流收在衣柜、茶柜和电视柜的抽屉里,却时常忘记自己收在哪儿,这次大概也一样。 看吧,果然放在电视柜的抽屉里,偏偏那里不找。 「阿富婶,您找过电视柜的抽屉了吗?」 「咦?电视柜的抽屉?我才不会把东西放在那里。」 不不不,您上次也放进去了。 「是吗?但我确实看到了,看到您小心翼翼地把戒指收进去……而且,那应该是您最后一次触碰它,您今天却只找了衣柜、茶柜和放重要物品的包包三个地方……我想一定是在电视柜里。」 于是阿晃建议她:「您先回家找找,找到就好;要是没找到,再打电话给我吧,我去府上帮您找。」阿富婶听了,和平时一样恭敬地欠身道:「这样啊,谢谢您。」在桌上留下一张千圆钞票,离开所长室。 待她离去后,秘书水岛绘理奈交替走入。 「又是记错地方吗?」 阿富婶找戒指是公司定期会接到的案子,没人不知道。 「是啊,老样子。一小时后,她大概又会打电话来说:『托您的福,我找到了。』说来真奇妙,即使脑中留着当下的记忆,人类却时常想不起来。」 水岛面带苦笑,从桌上捏起那张千圆钞票,弯腰的瞬间,乳沟从领口露出来。阿晃就是看她长得正、胸部又大,才录取她当行政小姐,怎知她一下子就和其他年轻的二级超能力师搞在一起。说真的,每次看到那魔鬼身材,阿晃就感到很不甘心,暗暗吐槽:我到底还要付她多少年的薪水? 「不是我小气,但所长,一千块再怎么说都太便宜了吧?就算结果呼之欲出,她也占用了您宝贵的十五分钟谘询时间啊。」 阿晃的一大烦恼,就是上班时得注意别露出色眯眯的表情。 「没关系啦,为了这点小事跟她收一万圆,谁知道她的家人会说得多难听?况且现在做人情给她,以后有大事她说不定也会来找我们商量啊。我们这一行哪有那么好混,能为了一点小事拒绝老客户……不过,超能力师总是被当成灵媒,那的确满烦的。」 即使不想承认,也由不得他不承认。坦白说吧,阿晃超没异性缘,明明五官俊秀到男女看了都嫉妒,身材也保持得跟十几岁时一样,却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好端端的没人爱。难道是因为五官太美,女性看了反而碍眼?还是引起超能力的「暗物质」,在他身上起了不明反应? 「所长,可以请下一位客户进来了吗?」 「嗯,请吧。」 但说到事业方面,倒是顺利得有点无聊。 三年前,阿晃离开日暮里的「增山超能力师事务所」,自立门户开了这间「k"z psychic office」,当时三十九岁。 公司最初位在御茶水,然而空间一下就不敷使用,因此迁到神田的神保町来。现在一共有三名一级超能力师、五名二级超能力师、四名实习生,以及三名行政人员,算是很大间的超能力师事务所。此外,扣除其中两名二级超能力师,其他员工全是女性。 三十坪大的楼层里,有三间大接待室,五间谘商室,与办公室分开。阿晃的所长室位于办公室最里侧,只有他不使用谘询室,直接在此接洽客户。基本上,其他成员处理不来的案子就由他接,因此他的工作绝不是成天和老年人泡茶聊天。 「我看看……」 阿晃快速过目下一位谘询者的资料卡。 藤宫亚澄,二十四岁,妙龄女子。谘询栏写着「pg」,也就是「peist」(闹鬼)。原来如此,灵异相关的案子确实比较棘手,这也是阿晃至今较常负责的类别之一。 与接待室相连的门随即打开。 「打扰了。」 一位长发女子走了进来。 看到她的刹那,阿晃便心知不妙。 我好像……爱上她了。 「您好……请坐。」 她的黑眼珠大而不失透明感,嘴角美丽地微微上扬,下巴线条很有气质,皮肤雪白,胸部不大……但是还能原谅。脸长得这么正,只要有点胸部就够了。啊,好想跟她交往。好想跟她结婚。好想偷看她有没有男朋友,不过这点非自律不可。超能力师最注重信用,偷窥人心这种违反道德的行为万万使不得,更不能用透视能力偷看人家的裸体。 藤宫亚澄在对面入座,神色紧张地点头致意,乌黑亮丽的长发如瀑布般从肩膀流泄而下,缀上荷叶边的白色罩衫与棉质长裤清新得恰到好处。 阿晃也随她轻轻点头。 「藤宫、亚澄小姐……」 姓和名都很好听。 「是。」 声音也很悦耳,宛如一阵凉风吹过深邃森林。 「您谘询的项目是……闹鬼没错吧?」 「对,我是这么认为。」 是谁是谁是谁?到底是哪个没神经的小子,把这漂亮美眉吓得花容失色!她的意念整个发青了耶! 「可以说得更详细吗?」 「好的……」 略带忧愁的表情也很美。 今天准时来上班真是赚到了。 亚澄稍作犹疑后,从发语词开始说起。 「呃……印象中,事情最早发生在四月左右。」 今天是九月七号,所以她忍了将近半年吗?太可怜了…… 「起初是挂在墙上的相框突然在半夜掉落……掉落的方式很诡异,相框自己从墙上的钩子松脱……可是钩子还留在墙壁上,相框上的钩环也没坏掉,除非有人把相框往上提,否则照理说是拿不下来的……」 「您是说它自己掉下来?」 亚澄点点头,认真的眼神也很棒。 「冒昧请教一下,您目前一个人住吗?」 「不,我和家人同住。」 真可惜啊~ 「方便告诉我家中有哪些成员吗?」 「是,我和父母、妹妹,共四个人住在一起。」 还有妹妹啊,真期待见到她。 「事发当时,家中有几个人呢?」 「因为是半夜,所以全员都在。嗯……除非我爸去出差。」 看来这个时段人为造成的可能性并不大。 「除了相框掉落以外,还有出现什么奇怪的现象?」 「屋内传来奇怪的声响,墙壁先是『咚!』的一声,然后换『劈哩劈哩』的破裂声。」 原来如此,很典型的屋内怪声。 「紧接着……书从书柜上飞下来,好像被人丢的一样。」 这就不得了了。 「亚澄小姐,这是您亲眼目睹吗?」 「对,我用这双眼睛清楚地看到了。我绝对没看错,请相信我。」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有些时候,声称自己亲眼目睹物体进行物理性移动的案例更需要注意。先忽略幻觉或是错觉等情形不谈,本人说谎的可能性也很高。事实证明,他们真的遇过不少案例,是孩子为了吸引父母注意而自导自演。不过就目前所见,亚澄的意念非常清透,至少她本人不认为自己在说谎。 「放心,我当然相信。我可是超能力师。」 「啊,是……抱歉,我是第一次接触超能力这类的。」 亚澄略带羞怯地注视阿晃的双眼。 「呃……遇到这种灵异现象,找超能力师是不是不太对呢?」 阿晃缓缓摇头。 「不会。说起来,我们一般所说的闹鬼,不尽然真的都是灵异现象。我无法明确指出这占了类似案例的多少比例,不过很多时候,其实是房屋结构的问题引起的,像是管线配置造成某种压力,或是次声波(注:泛指频率小于二十赫兹的声波,人耳几乎听不到,但可能对人体或物体产生影响。)的影响;屋内怪声也有可能是使用的建材干燥裂开发出的。」 「可是……」 亚澄皱起眉毛,倾身向前。 「我看到书本在空中飞,电灯突然暗掉,墙壁传来疑似人类的脚步声。」 认真说话的美女实在太迷人啦! 「我明白。我只是举例说明,这也可能是房屋构造的问题。脚步声也一样,或许是从家中其他地方传来的,却因为某种原因回荡在您的房间。」 「真的吗……」 失望的美女也好漂亮,真教人难以抉择啊! 「抱歉,我说得太笃定了。现阶段还无法确定您家的情形和建筑物有没有关,这可能是灵异现象,也可能另有隐情,还需要详加调查。」 面对美女,不管占用多少谘询时间都好。 阿晃拿起原子笔和谘询者资料卡,指着栏位中的建筑平面图问: 「那么,可以请您简单说明家中的格局吗?」 亚澄似乎心想:你还在怀疑是屋子的问题?有点恼怒地噘起了嘴,意念的颜色变得红红的。 「我家有两层楼,一楼进去是玄关。」 不过,她还是如实回答问题,可见藤宫亚澄这位女性的个性多么认真老实,意念中的红色也迅速淡去。 「接下来是客厅,最里面是饭厅和厨房,没有家人的房间。」 「水管线路呢?」 她微微弯腰,指着阿晃画着的平面图上方。淡淡的花香掠过鼻尖,是纯净可人的味道,很适合她。 「从这里进去是脱衣间,这边是浴室。」 「所以,玄关墙壁的对面其实是浴室罗?」 「对……然后,这里是厕所,从这边可通往二楼。」 楼梯位在客厅的角落。 「走上二楼后,最先看到的是我父母的寝室,然后是我的房间,再过去是妹妹的房间。楼梯旁边还有一间厕所。」 换言之,玄关和浴室正上方是妹妹的房间;客厅上方则是亚澄的房间;饭厅和厨房上方是父母的寝室;两层楼的厕所位置一样。 「我明白了,谢谢您的说明……请问其他家人也有听到怪声,或是看到物体移动吗?」 「是的,我父母房间的门会自动打开,妹妹的房间也是。她那里特别严重,有时天亮发现桌上的书全掉下来,或是灯罩出现裂痕。」 「一楼的情况呢?」 「啊……浴室脱衣间叠好的毛巾会垮掉,买来囤放的肥皂等物品也会散落一地。」 「厨房跟饭厅呢?」 「厨房……经你这么一说,那里好像没什么状况,我想想……」 阿晃在平面图写下「怪声、移动、损坏」等注记。 「您的房间还有遇到什么状况?」 「是,大概就是衣橱门和房门会自动打开吧……对,还有衣橱里面。有时打开一看,好几件衣服掉下来。不过我的房间主要是怪声比较多。」 原来如此,阿晃已经大致掌握灵异现象的分布区域了。 中心点显然是妹妹的房间一带,包含妹妹房间正下方的浴室、右侧的厕所,以及楼下的厕所;若要说是被水管包围的区域也行。看来看去,还是很有可能是房屋结构的问题。 阿晃望着平面图观察了好一会儿,亚澄又探出身子。 「怎样?有什么发现吗?」 「这个嘛……我想先去府上拜访,视情况看看能不能拍下那些现象。如果能在府上装设摄影机,应该能大有进展。」 摄影机——听到这个单字,多少令人有些抗拒。只见亚澄脸色一沉,不用读心也知道她的忧虑。 「呃,我拖了这么久才来谘询,其实和千秋有关……啊,千秋是我妹妹。」 「字怎么写?」 「一千的千,秋天的秋,千秋。」 阿晃照她说的,在资料卡写下这个名字。 「好的,您说千秋小姐怎么了吗?」 「千秋今年高三,明年考大学,这个情况要是继续下去,会妨碍到她念书,真的很令人伤神。事实上,她最近精神状况也越来越差……我和父母谈过之后,决定来这里寻求专家协助。」 「嗯,聪明的决定。」 阿晃轻轻点头,但亚澄依然愁眉不展。 「不过……即使我们家确实发生了常理无法解释的异状,我来这里谘询的事,还是希望能尽量瞒着千秋。」 「为什么呢?」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前后矛盾……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这件事能按所长先生您刚才所说的,以房屋结构等合理的方式结案,而不是闹鬼等等。不巧的是,家父是东中建设的员工,我们家也是由东中建设盖的,如果最后以房屋结构的问题结案,似乎说不过去……」 东中建设是很大的房屋建商,他们当然得挺自家品牌。不过,倘若真相和房屋结构或是灵异现象都无关,情况才真的叫棘手。 「所以……我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不过方便的话,还是希望这件事能低调处理,不要加装监视器,或是一群人浩浩荡荡来我们家调查。如我刚才说的,千秋现在正愁无法专心念书,假如最后得知是我们家闹鬼,只会让她更加恐惧……因此,我希望这件事最后能以自然解决的方式落幕。」 看来装摄影机本身并不是问题。 「那么,改装针孔摄影机怎么样?现在的摄影机都做得很小,能在不被千秋小姐发现的情况下录影。当然,为了顾及个人隐私,录影画面会先交由您来确认,您认为我们看了也无妨,再交由我们进行分析,或是由我们的女性员工来确认。不然的话,您也可以自行剪辑,把剪完确定能看的部分交由我来确认。装在您私人房间的摄影机,也会比照这种方式处理。」 亚澄深吐一口气后,无奈地「唉」了一声。 「真的非装摄影机不可吗?」 「并不是非装不可,但我认为这有助于突破问题症结。不论原因是什么,只要能实际录到物体移动的画面,就能针对那个现象进行具体调查;要是没拍到,即使您认为不是,我们还是不得不怀疑可能是您误会或是看错了……如果以上皆非,影片中真的拍到了不该存在的鬼影……那么很抱歉,那不是我们超能力师能处理的范围,届时我们会为您介绍值得信赖的灵媒。」 糟糕——结果这番话真的吓到她了。亚澄可爱的嘴唇一皱,像吃到酸梅一样。 但是就连那表情也十分可爱。 隔天是星期天,正好千秋白天去上补习班,他们便利用这段时间装摄影机。阿晃带着两名女超能力师一同登门拜访,她们虽然只有二级,但具有丰富的实战经验。 果不其然,阿晃还在一楼客厅与藤宫夫妇喝茶寒喧时,她们便完成所有安装程序。 「所长,摄影机都装好了。」 「嗯,辛苦了。和亚澄小姐说明机器的使用方式了吗?」 「是的。我们借用亚澄小姐房间的电源,在床底下安装了摄影机。已经确认过收讯状况,也请亚澄小姐看过试录影像,没有异状。」 不过,阿晃当然不是光顾着喝茶,他还肩负观察藤宫夫妇的重责大任。 很可惜,他并未从这对夫妇身上得到什么重要情报。这位父亲是很典型的上班族,尽管心里不太相信超能力,但是愿意为了解决问题一试;母亲则是感到很害怕,觉得借助超能力或任何手段都无所谓,只要能快点停止家里发生的怪事就好。 这对夫妻……不,包含亚澄在内的家庭成员,心中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挂念着千秋的大考,忧心她被灵异现象干扰,导致大学落榜。根据现况,千秋的成绩并未达到理想标准;不过或许就像大家常说的,笨拙的孩子反而备受疼爱。阿晃断断续续读到了三人对千秋的关爱,尽管情绪因为担心考试而紧张,不过整体来说,他们想到千秋时,意念都是平静的绿色。 阿晃站了起来,询问和员工一同下楼的亚澄: 「亚澄小姐,刚刚装的机器您还能接受吗?」 这应该叫雪纺纱吧? 亚澄穿着轻飘飘的连身洋装,是标准的大小姐休闲打扮,一样正翻了! 「是的……我再确认一下,录下的内容是先由我们看吧?」 「那当然。我们装的机种在一般店家都买得到,如果遇到什么操作上的困难,也可以去请教专家。床底下的摄影镜头会把拍摄到的画面传到录影机,但是绝对不用担心情报外泄。不论是我们,或是第三者,都无法接收到影像,是很值得信赖的装置。」 关于这点,他们也获得父亲的允诺。他似乎和友人打听过「k"z psychic office」的风评,确定他们是讲信用的征信公司,所以并不担心女儿的睡相等隐私被偷拍。 「那么我们今日就此告辞,预计星期三晚上再来府上叨扰,这段期间要是有任何状况,随时欢迎找我们商量,这些都不会另外收费。」 将搬运器材用的箱子收进汽车后车厢后,他们又在门前行了一个礼。 「打扰了。」 说完,一行人便坐进车里。阿晃抬起头,很舍不得把目光从亚澄身上移开,但是不好意思当着员工的面如此明目张胆,只好放松身体靠向后座椅背。 车子向前行驶,弯过第一个转角时: 「所长,不出所料,我们测到了dm值。」 坐在副驾驶座的员工大岛说道。「k"z psychic office」年初采购了将近一千万圆的暗物值测定机,运用于侦查及员工教育各方面。机器本身和手握式吸尘器差不多大。 「数值是多少?」 「最高测出八七〇cdm,在妹妹的床附近。」 cdm是发出念动力的数值。八七〇不算特别高,但dm值会随着时间经过而消散,无法确定念动力发生时,实际的数值是多少。至少凭一千万圆等级的测定机是测不出来的。 不过这样一来,便能确定一件事。 「这表示……妹妹千秋很可能是超能力者。」 「这件事情她的父母或姐姐都不知道吗?」 问得好。 「恐怕不知道。他们没提过千秋有超能力,也没有隐瞒的迹象,是宠爱么女、感情融洽的一般家庭。」 负责开车的柴崎插话: 「话说回来,直到高三父母都没发现她有超能力,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没错,超能力这种东西,通常在幼儿期就会被发现。具有潜在能力的人,最晚到四、五岁,能力就会显现出来。只是,能力初期通常很不稳定,甚至碍手碍脚。大部分的时候,这些能力会随着成长,被物体法则及社会观念约束,渐渐地消失不见,却有少部分人即使过了青春期,能力依然留着;里面又有少部分人接受专业机构的训练,使能力符合基本用途并能收放自如,成为超能力师。 不管是哪一种,最先发现孩子拥有超能力的成年人,通常都是父母;完全没发现孩子具有特异功能、也未曾起疑的父母极为罕见;就算有,通常也是不关心孩子的父母、迟钝的父母,或是孩子的能力十分微弱,但以上都不符合藤宫夫妇的状况。他们对孩子投注满满的关爱,甚至有点保护过度了,个性也很敏锐。这是阿晃亲眼所见,所以敢拍胸脯保证。 那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孩子到了十七、八岁,超能力才首次被发现?这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是就超能力师切身来看,实在很难作此联想。至少阿晃没有听过,也不曾亲眼看过。 不过,他倒是记得一件类似的个案——俗称「井山文乃事件」。 那是距今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超能力师」还是个陌生的新词,业界知名先驱高锅逸雄组成团体,他们才正式开始活动。 率先接下案子的人,是那个增山圭太郎。他几乎全凭己力解决了案子,之后却不肯详加报告事发经过,严正抗拒研讨会探讨那次个案。他大概向高锅报告了大致的内容,但是就连高锅也守口如瓶。那是快要被日超协内部淡忘的个案。 假设藤宫家的闹鬼和那次个案相同,情况将变得有点棘手。 幸好这次的客户是正妹——但他现在恐怕不能那么悠哉得意了。 藤宫家的闹鬼现象是千真万确。 亚澄在星期二上午九点来电,似乎是从公司打手机过来的。 「昨晚也发生了。这一次,我放在衣橱里的衬衫被撕破了。」 阿晃答应她,上午就会紧急派人过去查看,然后挂上电话。顺带提一下,亚澄在三藤商事上班,这同样是一家大型贸易公司。 他马上叫来大岛。 「麻烦你现在立刻去藤宫家。如果藤宫太太在,请她一同确认录影画面,然后由你自行判断、剪掉不妥的内容,把带子拷贝一份带回来。」 「了解。」 下午两点过后,大岛带着剪辑过的影片回来了。 「所长,这些都是真的。」 「嗯……我也是这么听说。」 摄影机装在亚澄和千秋的房间、父母的寝室,以及一楼客厅共四个地方,最先出现异状的是千秋的房间。 千秋念完书后躺到床上,大约过了一小时,也就是凌晨三点一过,房间就开始出现怪声,介于「喀叽」和「啪叽」之间。如果是念动力所造成,满像墙壁里的小砂粒或盖房子时留下的木屑,在移动时撞到墙壁发出的声音。 影像有四个分割画面,能同时观察其他三个地方的情形。音量可以自由开关,只要不停切换画面,就能得知是什么地方的东西发出声响。 准备考试想必很累,细碎的噪音吵不醒她。反观亚澄,因为知道家中藏了摄影机,所以对隔壁房间传来的噪音很敏感,在床上坐起身。 「千秋身体的抖动和噪音一致呢。」 「没错。」 如大岛所说,千秋睡觉时,只要身体微微一动,某处随即传来怪声;他们甚至拍下了千秋翻身时,桌上的书被扫落的决定性画面。即便如此,千秋依然没起床,这时亚澄也没被吵醒。 更冲击人心的是早晨的画面。 亚澄打开衣橱后,愣在原地好半晌,胆战心惊地伸手拿起一件挂在衣架上的衣服,看起来像是用来搭配套装的白衬衫。她拿着衣服走向镜头,翻到背面,示意背后被狠狠撕裂的惨状,表情泫然欲泣,很教人心疼。 千秋也是一起床就赫然发现房间物品四散,因此垂头丧气,脚步蹒跚地捡起参考书、笔记本和文具,然后愤恨地放到桌上,转大音量可听见她咬牙切齿地喃喃说着:「到底怎么搞的?」 「很严重吧。」 「真的。视情况而定,甚至有可能出现伤者。今天测到的数值呢?」 「一八八〇cdm。不确定衬衫是几点撕裂的,发动时恐怕超过二〇〇〇cdm。 」 一旦达到二〇〇〇cdm,超能力者便能隔空撕裂人的皮肤,使体内的血管破裂,足以杀人致死。为了慎防这种情形,日超协才向警察厅提出协会的会员名册;而会员在使用超能力查案时,也必须在报告中详细注明使用的时间及地点。 这件事要是一个弄不好,很可能演变成刑案。 「大岛,我这就去找区长商量。亚澄小姐要是打电话来询问结果,请跟她说我们目前还在分析,其余的别讲,好吗?」 「了解。」 然后,阿晃立刻搭着计程车前往日暮里。 他所说的区长,正式头衔为「日本超能力师协会 东京分部 城北区」的长官。 而那个增山圭太郎,刚好在这个月就任区长。 很幸运地,增山人在公司。 「唷,阿晃,好久不见。」 公司内部几乎没什么改变。增山还是老样子,把脚搭在桌上,玩着九连环。 「阿晃,今儿个是刮什么风,把你吹来啦?」 朋江从帐簿抬起头,眼神轻瞄过来,和阿晃还在时一模一样。悦子、阿健和笃志大概出去工作了,没看到人。 唯一不同的,就是这里多了一个外型可媲美模特儿、做时下打扮的女孩。 「喔,他是新来的小明。」 「你好,我叫宇川明美。」 坐在接待席的她,站起来个子也很高,说不定超过一七〇公分。 阿晃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啊……我叫河原崎晃。」 糟了,我又要恋爱了。 不行不行,今天可没那个闲情逸致。为了保护藤宫亚澄,他得快点询问增山的意见。 「呃,增山哥,我有事情想请教您,可以吗?」 增山把脚放下桌子,手中依然把玩着九连环,眼睛也没看向他。 「嗯,好啊……什么事?」 「唔,我们去外面讲。」 「你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能给朋江姐听到?」 朋江立刻犀利吐槽:「反正大概又被甩了吧。」多么怀念的一句话。 「不是啦,我认为这件事有必要报告区长。」 但是增山依旧不看他。 「去外面讲?真麻烦呐……」 「不,是很正经的事。」 「我也是认真的啊……你知道吗?这东西我玩了整整三天,却完全解不开。我的手真的这么不灵巧?」 比起怀念,这段话听了更教人生气。 「别再玩了,我有急事!」 「呀——好凶喔。」刚刚的新人娇嗔道,感觉很像酒店妹。阿晃不讨厌这种女生,但还是必须把心一横。 没办法,他也不想危言耸听,不过这下只能直接把话传进增山的大脑。利用远距离心电感应,也就是telepathy。这是一级超能力师必备的能力。 ——情况紧急!发生类似文乃小姐的案例了, 增山总算产生反应,但背后也传来声音。 「朋江姐,文乃是谁啊?」 ——什么! 阿晃急忙回头,看到那个新人在偷问朋江。 朋江也一脸讶异地看着她。 「小明……你怎么知道她的?」 轧……办公椅转动的声音传来。 回头一望,增山总算起身了。 「阿晃,小聪明就免了吧。别看他那样,力量可不是盖的。一个不小心,你丢脸的情史会被他看光光喔。」 居然…… 阿晃或许有点大意了。可是,那句话是直接对着增山说的,照理说正后方的人不可能接收到。远距离心电感应比起声音更像无线电,传送者和接收者清晰明了。 这表示什么呢?对方是抓准意念阻挡松懈的空档读到的?理论上的确办得到,但自己可是一级超能力师,没道理被恐怕连二级都没过的新人看穿啊…… 「讨厌啦——所长,人家才不会偷看刚认识的人的过去呢!不过倒是稍微瞥到他现在暗恋的人。」 是那时候!我警告自己不能爱上她,回想亚澄的那一瞬间! 「明美,别闹他了。」增山半开玩笑地说,「这小子好歹是你的前辈,不可以欺负他。」 新人听了轻吐舌头。 「前辈,对不起喔——」 增山走到阿晃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吧,我跟你出去一下。去泡泡亭就可以了吧?」 泡泡亭——又是个怀念的词儿,那是他们以前常一道去吃午餐的咖啡馆。 傍晚五点的泡泡亭还很清闲,连老板都趴在柜台打瞌睡。 阿晃选了窗边的位子坐下来,开门见山地说明这次案子的来龙去脉。 「就我所见千真万确,不但测出dm值,还录到影像。」 正当阿晃拿出笔电放在桌上,想让增山看看影像的时候,咖啡送来了。 「来,让你们久等……欸,这不是阿晃吗?」 「是,好久不见。」 「哇,真怀念。最近好吗?」 花了两、三分钟报告近况后,增山说:「我们是来谈公事的。」老板接口:「抱歉抱歉,两位请慢聊。」就下去了。 增山啜饮一口咖啡,短短吐气道: 「所以,这和文乃的个案有什么关联?」 不管增山再怎么我行我素,提到文乃还是会变得神经质。那不是平时那张没睡饱的脸,他的眼神锐利如针。 「还问我哩,这不是很明显吗?既然是今年四月开始的,表示那个叫千秋的女孩也才十七岁。到十七岁才出现超能力,这不是和文乃小姐一样吗?」 「文乃没有引起闹鬼现象,更不会在睡觉时把书本扫落。」 「可是,文乃小姐的父母也没发现她有超能力吧?」 「那不是超能力。」 「那到底要怎么叫?」 「和你没有关系。」 阿晃心想:不会吧?你都当上城北区的区长了,还想隐瞒过去的事件? 「增山哥,我是在跟你讲正经事。所谓的超能力,正因为在幼儿期被发现,才能被旁人知道;即使后来因为教育受到压抑,力量也能持续成长。可是,如果超能力一直到快成年才被发现,很可能来不及控制。成年人已具备物理法则与既定观念,若是超能力依然打破常理萌芽,很可能因为这股反动力,激发出更强大的力量,连当事人都无法控制。打个比方,就像没有保险装置的枪。」 这种事不用他刻意强调,区长也早就熟到不能再熟了吧。 看增山没反应,他继续说: 「当然,超能力从太古时代就存在了,直到这十几年才开始受到教育及管理,这些我都知道。不过,随着超能力被社会大众了解,逐渐成为一般社会观念,能力也越来越容易被发现。这不奇怪,仔细想想,我们自己不就是这样吗?事实上,小学以下的适性者登记件数,也在短短五年内上升了七个百分比。超能力是在成年前或成年后被发现……将左右着高锅集团想管理超能力者、让他们融入一般社会的理念。未被发现、或是无法管理的超能力者若是相继出现,未来恐怕会变成超能力者横行霸道的世界。放任这个个案不管,不是违反日超协创立的理念吗?」 增山总算轻轻点头。 「可是,那是你自己接下的案子,和我又没关系。」 「如果那些灵异现象纯粹是次声波振动空气造成的,是错觉、孩子的恶作剧,或是为了让父母关心而自导自演,我当然会自行处理。但情况并不是这样,这很可能是成年期左 右才出现超能力的案例,所以我才来找区长商量。」 即使说破了嘴,增山仍然歪头说: 「不对吧?这种事应该找区长商量吗?按照一般程序,不是应该联络总部企画研究中心什么的,向委员会报告吗?」 没错,关于这点,增山倒是说的很对,只是…… 「这样真的好吗?我向协会总部呈报这次个案,你也觉得无所谓?」 「什么意思?」 「我要是把案子呈报给总部,他们想提出文乃小姐的案件作为参考怎么办?到时候当年的案子又会浮上台面,您才更麻烦吧。」 增山咂舌道: 「可恶,这次改威胁我吗……你独立以后,倒是学会耍诈了,真阴险啊。」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增山哥好,此外也很好奇文乃小姐当时是怎么解决的。很遗憾……压制失控超能力的方法,我到现在还没有头绪。这和用念动力吵架又不一样。」 「我说过了……」增山皱眉道,「文乃不是超能力者,更没有失控。」 「既然这样,就告诉我详细的事情经过。」 语毕,增山再次陷入沉默。 「看吧……你说不出口。增山哥,你总是这样,其他事情处理起来公正到不行,唯独文乃小姐的案子绝口不提。没关系,我不会再问了;相对的,请你这次提供协助,帮我找出藤宫千秋十七岁才被发现超能力的原因。」 静待片刻,增山伤脑筋地蹙起一道眉。 「帮你是可以……但是免费吗?」 搞什么,原来是担心钱的问题! 「呃,我可以多少付你一点基本费。」 「啊,没关系,不一定要是现金。你们最近买了dm测定机对吧?而且还是高档货,那东西能偶尔借我们用一下吗?你们没用到时就行了。你也知道,那东西和协会租很贵呢。」 好小气!增山圭太郎以前是这么小气的男人吗? 还是说,公司的营运变得更吃紧了? 他们接着又在泡泡亭坐了约莫一小时,阿晃请增山确认录影画面,并让他戴耳机聆听那些怪声。 「再倒回去一下。」 真有意思,增山的着眼点和阿晃他们完全不同,反复观看阿晃和大岛都没确认的段落。 「刚刚那里再重播一次。」 「好是好,不过倒带键就在这里,你自己按。」 增山反复确认的画面,并非千秋就寝后实际发生闹鬼时,而是千秋还坐在桌前读书的时候,大约晚上九点。那个时段,亚澄似乎去洗澡了,不在房间里;母亲在客厅看电视,父亲则还没到家。 「原来如此……」增山喃喃说着,拿下耳机。 「看出什么端倪了?」 「嗯,大致上。」 「果然和文乃小姐一样?」 「不,两件事是完全不同的个案。」 骗人的吧,光看录影画面能看出什么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增山用鼻子哼气,一副受不了的样子。 「喂喂喂,你已经独立了,事业做很大,不要老是麻烦前辈。」 「我也想啊,但这案子我真的应付不来……」 「不,你搞错了,其实你知道答案,而且你刚刚已经自己说出答案。」 知道答案?什么意思? 增山继续说道:「既然都测出dm值了,这个叫千秋的女孩肯定发动了某种力量。想找出答案,一直看力量发动时的画面是没用的。你自己也说过了,想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不是吗?那就去找找看啊,仔细看看超能力发动前的画面吧。」 超能力发动前吗? 「以结果来说,这个案子的确不是超能力师能处理的。」 「不是超能力师能处理的?所以是……」 「警察罗。如果不想把事情闹大,也可以只和本人及父母商量。这个家庭啊,父母和小孩之间其实问题满大的。」 阿晃越听越糊涂了。 「增山哥,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是说,就算这件事和超能力有关,该解决的终归是人与人之间的问题,而人们的问题总是大同小异。说起来,每个人都有超能力,只是强弱的不同。你刚不是说了吗?是物理法则和既定观念压抑了超能力,使它失去力量;反过来说,要是能够暂时无视于物理法则和既定观念,那段期间说不定就能使用超能力啦。」 无视物理法则和既定观念? 「好啦,总之你仔细观看这段影片的九点到九点半,正确来说,是从九点三分开始。我认为这就是答案。」 增山佣懒地「嘿咻」 一声站起来。 「今天感谢你请我这一顿。还有,我已经帮你了喔,下次记得借我dm机。当然是免费的喔。」 增山对老板说声「谢谢招待」,走出店门。 阿晃只是静静看着增山走回公司的背影。 九点到九点半的三十分钟之间—— 那段时间究竟藏着什么答案? 回到公司以后,阿晃重新观看增山指出的时间带。 上面映着吃完晚餐、洗完澡的千秋坐在书桌前念书的背影。说得正确点,是略偏左斜后方的角度,不过当然看不见她在读哪门科目。只见她打开一本厚重的题库,在旁边的笔记本上书写,边玩自动笔边思考着。有时似乎察觉什么,忽然回头注视后方。那里是她熟悉的明亮房间。得知后面没东西,千秋继续念书。 不过到了增山指出的九点左右,她的注意力开始涣散,时而望着天花板,时而搔搔头发,似乎很困地趴在桌上,也或许是因为解不开某一题目而烦躁。 眼看时间就要到关键的九点三分。 千秋从抽屉拿出某个小包包,颜色看不清楚,不过半圆形的袋口缝着拉链,像是小型化妆包。千秋先从里面拿出眼药水,滴完左右两眼,头往上抬了一会儿。镜头没拍到她的脸,但她不是闭着眼睛,大概就是在眨眼睛。 接着,千秋维持头向上抬的姿势,又从化妆包里拿出什么。那个东西很小,可以藏在手掌心,很类似小小的糖果盒。她从里面倒出颗粒状的物体,吃进嘴里,很快地把糖果盒收进包包,再把化妆包收进抽屉。这段期间,她都维持着抬头的姿势,感觉已经很习惯了。 她暂时维持这个姿势,双手垂在身旁不动,然后又突然坐正,轻喊「加油」,重新打起精神继续挑灯夜战,时间为九点二十八分。在那之后,千秋一直专心k书到凌晨雨点才走出房间,刷牙、上完洗手间后,环视房内一圈,很快地关灯睡觉。过了一小时,屋内才开始传出怪声。 原来如此,我搞懂事情的真相了。 这个案子到底该用什么方式解决才好? 阿晃相当烦恼。可以的话,他并不想按照增山所说的,交由警察处理。或许是他太天真了,不过,他还是认为不需要立刻下猛药。 但他又该怎么解决才好? 想来想去,他还是得直接找委托人亚澄商量一下。 星期三上午,阿晃打电话过去,她表示午休时间方便谈话。两人约在大手町见面,三藤商事总公司对面的工商大楼一楼有间咖啡厅,他们在那里碰面。 到了十二点半,亚澄穿着黑色套装现身,气氛和周末见面时截然不同。 「抱歉,我迟到了。」 无论走路方式或低头致意时,看起来都很精明干练。 「不会,我也才刚到。」 点了两杯咖啡后,她便迅速切入正题。 「您发现什么了吗?」 阿晃略 微加强点头的力道。 「是的。我直接说结果,您家发生的怪事不是房屋结构的问题,不是闹鬼……而是某种类似超能力的力量所造成的。」 亚澄皱眉,偏头纳闷。她的意念交杂着不安和疑惑,呈现带着斑点的深蓝色。 「您是说,有人用超能力引起那些现象吗?」 「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是谁?某个厌恶我们家的人做的吗?」 她会这么想也不奇怪。光听这些,的确会先联想到是不是外人刻意骚扰。 这时咖啡端上来了,阿晃等服务生退下后才答道: 「关于这点……我现在还不能说。不过,我有一件事想拜托您,可以让我和千秋小姐单独聊聊吗?」 「啊?」亚澄的头这次歪向另一边,「什么意思?」 说到一半,她自己就察觉了。 「您该不会想说,千秋是超能力者吧?」 「我无法否认这个可能性。」 她这会儿轻轻摇头。 「骗人的吧?不可能啊,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那孩子不可能有超能力。」 「我了解,所以只是一种假设罢了。先撇开有没有超能力不谈,恳请您帮我制造机会和千秋小姐见面,约在公园、随便一栋建筑物的大厅,或是开放式的咖啡厅都行……总之在公共场所就好。这样一来,千秋小姐就不会紧张,您也可以在稍远的地方看我们谈话。」 亚澄沉思了一会儿,但午休时间似乎所剩不多,她看向手表,最后终于点头答应。 「我明白了……我去问千秋什么时候有空,会尽快和您联络。」 隔天,亚澄一样在早上九点来电。 「您方便来我家附近吗?」 「当然好,几点过去呢?」 「今天补习班没课,千秋大概下午五点到家,不过那时候我还不在,所以可以和您约六点半吗?」 「我都好,您时间上不要紧吧?」 「是的……我会尽快结束工作赶到。」 他们约在藤宫家旁边的儿童公园见面。 九月十二日星期四,晚间六点半。太阳已完全西沉,但儿童公园旁有座网球场,灯光照亮了公园内,相较之下网球场还比较暗。 藤宫姐妹准时现身。 「久等了。呃……我是妹妹千秋。」 阿晃从长椅起身,鞠躬说道:「你好,敝姓河原崎,来自『k"z psychic office超能力师事务所』。你的家人最近有来谘询府上的怪异现象,我想针对这件事和你聊聊,才硬是拜托你姐姐找你出来。不好意思,在百忙中打扰你。」 「是,我听姐姐说了……我叫藤宫千秋。」 虽然不到摆臭脸,但千秋以一副觉得很烦的样子点头致意。她长得是和亚澄有点像,但整体而言,和亚澄属于不同类型的女孩子。 眼睛、鼻子、嘴巴这些地方是挺像的,不过五官的平衡感不太一样,长得还算清秀,但是看到的第一眼不觉得是「美女」。换个说法,她长得比较「有个性」。 「不好意思,要先请亚澄小姐站到一旁。」 「好的,我知道了……千秋,姐先去那边等你喔。」 亚澄指着公园门口,有冷饮贩卖机和长椅的地方。 「好。」 「嗯……那么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再次向阿晃行礼后,亚澄便退开了。千秋没看姐姐的背影,从刚才就一直盯着脚边的地板。 「我们坐着聊吧?」 「嗯,好。」 两人在蓝色油漆斑剥脱落的木制长椅弯腰坐下。千秋似乎有先回家一趟,虽然穿制服,但是没带书包等东西。不知为何,她的意念相当混浊,是深蓝色与红褐色交杂的污浊色彩,这表示她的精神状态并不好。 阿晃深吸一口气后,开始娓娓道来: 「正如我刚刚所说的,本公司收到你姐姐的委托,负责调查你家发生的怪事,这件事情你的爸爸和妈妈也知道,之所以没告诉你,是怕影响你的考试。」 千秋头也没点,只是沉默地看着前方一公尺的地板。 「呃,有件事要先和你道歉,因为可能引起你的不快……为了调查真相,我们在你的房间里装了监视摄影机。」 尽管千秋仍低着头,但能感觉到她吓了一跳,眼神狠狠朝上一瞪。不过,她依然不肯讲话。 「当然,我们尝试录下这些异状的目的,是为了让第三者确认事实。装了摄影机的不只你的房间,还有亚澄小姐的房间、你父母的房间,以及客厅。然后,我们也确实录到了那些现象。根据分析的结果,那些现象是由某种超能力所引起的。」 直到这时,千秋才首次抬起头。 「呃……超能力?」 她是真的感到很惊讶,黏稠的灰色意念直射而来。 「没错,而且引起的人就是你。」 灰烟如腾龙般张牙舞爪。 「不可能……你搞错了,不是我,我没有超能力。」 「对,你平时的确没有超能力,因为你的超能力只会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出现,我想你应该心里有底。」 灰色的龙一阵摇晃,变成红色、蓝色、紫色,最后又变回灰色,快得令人眼花撩乱。千秋陷入某种异常的混乱状态。 「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千秋小姐,我们透过录影画面,观察了你读书的情形。你的妈妈什么也没发现,但我们察觉了一件事。」 正确来说,发现的人是增山就是了。 「你放在抽屉的小包包,里面除了眼药水以外,还放了什么呢?」 千秋的意念顿时如沙粒般分崩离析,失去色彩。 「千秋小姐,听好了……我们不是警察,这不是侦讯,就算因此知道什么,我们也不会报警,更不会把谈话内容告诉你的父母或姐姐。如果你不想回答,不用勉强没关系。不过请听我说……这个星期一的晚上九点,你滴完眼药水后放入口中的东西,是不是某种违禁药品?」 沙粒宛如被雨水打湿,颜色渐渐变深。 「依我看,那很像一种叫mdma(注:亚甲二氧甲基苯丙胺,简称mdma,为苯丙胺类兴奋剂,服用后能使大脑快速而大量地释放血清素,让人感到精神充沛。常被用来制作摇头丸,长期服用有害人体。)的化学合成毒品。晚间九点服用,约半小时至一小时生效,也就是九点半到十点左右,之后药效可持续四到六个小时……时间上相当吻合。你一直专心读书到凌晨两点,集中力不是盖的。但是药效一过,你就像电池没电一样,立刻上床睡觉……一个小时后,屋内开始发生异状,正好就是mdma药效退去的时间。」 千秋的意念已经淹水了,靛蓝色的水面上出现裂痕,喷出小小的棕色水柱,就像在反复不断地自问自答。 「mdma的药效一过,精神会变得涣散;视情况轻重,甚至有可能出现幻觉或失忆等症状,此外还有许多副作用。你似乎没有因此失眠,但精神疑似出现某种异常……我想这是很罕见的个案,药物使你获得本来没有的超能力。换句话说,你暂时变得能够使用超能力。」 意念整体宛如流血一般,逐渐被深浓的黑紫色侵蚀。这是连阿晃都不太想看的精神状态。 「然而那种能力非常不稳定,是突发性的,而且相当暴力。如果只是把书本扫落、踢踢墙壁、撕破姐姐的衣服,程度还算轻的;严重起来,很可能伤害到你的家人。到时受害的不是你的姐姐,就是你的父母。如果你因为超能力失控误使家人受伤……那算是幸运了;一个 不小心,你说不定会杀了他们。」 已经没有读取意念的必要。 千秋咬牙切齿,泪眼婆娑,轻启与亚澄形状相似的朱唇说: 「求求你……不要告诉别人。」 她的音量压得细若蚊鸣,真的只有阿晃能听见。 阿晃也爽快点头。 「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说出去。」 「你能保证……不会告诉我爸妈、警察或是任何人吗?」 「我答应你。我收到的委托,是查明真相和平息屋内的怪象,不是取缔违禁药品,或是通报警察。所以请你告诉我,那些药是哪里来的?」 千秋一时答不出话。等她深吐一口气后,终于下定决心,慢慢说出实情。 「补习班的学长说……吃了这个就不会想睡……所以大家一起吃吧……不吃的话,功课会落后大家……起初,他只给了三颗……但后来就……」 多么卑劣的强迫推销。话说回来,就算服用mdma能够提神,那样的精神状态也不适合念书啊!这种交易真是太胡来了! 「我的家人……每个都是一流大学毕业的……爸爸和姐姐都在一流公司上班……我却不像姐姐那么聪明……也知道自己长得不漂亮……即使这样,我还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拼命努力;可是,每当我越是努力,就越是了解自己的底限。现在,我还得再提升三个偏差值,才能勉强考上姐姐当年作为低标的学校。我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考上一样程度的大学,他们却还是不断叫我『加油』『加油啊』……即使我生气地哭着大叫『别管我了』『我考不上』,他们还是跟我说『没问题』『只差一点点』……我真的被逼到无路可退!」 因为不敌升学压力,于是服用非法禁药——和他想得一模一样,理由也猜对了。然而实际面对当事人,却不晓得该怎么安慰她才好。是该抱抱她的肩膀、轻拍她的背,或是摸摸她的头呢?安慰人的时候,要说什么话比较好?该怎么做才能不伤害这名少女,把她从泥沼中拉上来呢? 换作增山,这种时候会怎么做? 千秋悔恨地拍着自己的大腿。 「我好害怕……万一落榜,家人会变得更讨厌我……我好想和姐姐一样,受到爸妈疼爱。」 「放心,他们不会讨厌你的。」 阿晃下意识地轻拥她的肩膀。 「你怎么会那么想?你的爸爸、妈妈和姐姐不可能讨厌你,更没有冷落你。应该说,他们最关心的人就是你啊,而且也把你看得很重要。」 他们的确有点管太多了,也难怪千秋如此痛苦。不过,如果因为这样就认为家人讨厌自己、不爱自己,恐怕太自私了。 千秋哭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你凭什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是超能力师啊。我或许不会瞬间移动,不会未卜先知;把东西用超能力移来移去,也似乎没什么大不了。但我了解人心,明白你的父母和姐姐把你看得多重要,而且非常笃定。可以的话,我也想重现给你看。」 千秋把脸哭得又红又肿,伤心得不得了。 「那就让我看看啊。你是超能力师不是吗?既然敢说大话,就拿出证据来!」 阿晃内心直冒冷汗。 我怎么可能办到。 有什么方法可行?阿晃动用所有脑细胞苦思对策。有话想对她说,就用远距离心电感应;如果想透过媒介留下纪录,就用心灵照相;如果是从别人身上接收来的讯息,就用代理心灵照相;还是全部混用呢?这样就能感动她吗? 我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为了拯救这个孩子: 「好啊,请你握住我的手。」 看样子只能祈祷上苍了。握着千秋细瘦的右手,拼命把心中所想的传达给她吧。父母和亚澄每次想起千秋,心情都呈现美丽的绿色,安详而充满喜悦,如同丰沛的森林,洋溢着慈爱。 没错,这孩子应该明白才对,明白吸毒的伤害,远比大学落榜更令家人受伤,而且会在人生当中留下污点。但是,为了逃避眼前的痛苦,有时人们难免误入歧途。解决方式并非惩罚,也不是更多的忍耐,而是必须学习客观地面对自我、接纳自我——阿晃是这么认为的。很多人接纳了与生俱来的自己,只要能发自内心了解这点,就会发现那些捷径布满了陷阱。 阿晃没有余力窥探千秋的心,只是不停在脑中回想藤宫夫妇的慈祥,与亚澄的温柔,拼命把这些传达出去。 能够改变人心的不是超能力,或是任何东西。千秋忐忑不安地握住阿晃的手,加强力道后再慢慢放松。 片刻之后,千秋终于从阿晃的掌心抽回右手。 「谢谢你……」 真令人不敢相信,千秋的意念不知何时,变成和家人一样、代表安详的绿色。 她羞赧地破涕为笑。 「真的……很谢谢你。」 即便如此,阿晃还是很担心她。 这么做真的能让这孩子得救吗?如此漂亮的绿色,会不会再次染成黑紫色?说到底,自己哪有救人的本事?这不是次声波振动,或是在物理上变把戏,自己真的具备能化解人心的力量吗? 「你真的没事了?」 糟糕,这种问法只怕会再度造成她的不安。 不出所料,千秋微微偏头。 「我不确定自己可以做到哪里……但是,我不会再借助药物的力量了。」 「不,」阿晃摇了摇头,「别再认为自己是孤军奋战,你不是一个人,还有家人支持着你,一同为你烦恼未来的出路。要多珍惜、相信家人对你的爱……这是我给你的建议。」 千秋听了轻轻点头。 「你说的对……我得再多替家人着想;况且,人生又不是只有考试。」 「没错,把眼光放远一点,看看周遭。」 「嗯……我大概懂你的意思。没错,我太自私了,再这样错下去,我可能会被警察抓走,到时也会连带害姐姐的婚事泡汤。」 「咦?」 有那么一瞬间,阿晃觉得自己的意念变成白色。不对,这只是单纯的暂停思考。 「姐姐预定明年春天等我考完试就要结婚,对象是公司的前辈,人高马大,脸长得像猩猩,不过个性很体贴,我很期待明年多个姐夫呢。」 啊,原来是这样。 但他根本不想知道那么多。 事后,阿晃打电话向增山报告结果。 「这样啊……那不是很好吗?事情没有演变成药物犯罪。」 「就是说啊,这都是托增山哥的福,谢谢你。」 经过这一回,阿晃明白了一些事,但有些事反而变得更不明白。他知道了这种案子的解决方法:到头来,心病还是只能靠真心诚意来打动。 越来越摸不透的则是—— 「呃……我还是很在意,告诉我吧!文乃小姐那件事……最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搞什么,不是说好不问了吗?」 「是这样没错……但我还是想不通啊。藤宫千秋的超能力是mdma的副作用,那么文乃小姐呢?她总不会吸毒吧?」 「才没有,你想太多了。还有,不管你问再多,我都不会说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好吧……抱歉,一直问个不停。」 道别之后,阿晃挂断电话。 不过,他不认为事情如增山所说的,已经结束了。 至少对增山来说,文乃的问题依然存在。 所以增山才跟文乃结婚,永不离开她。 阿晃不得不这么认为。 ~6 麻烦的是——来自同性的嫉妒 只能说不意外了。 明美报考了九月中旬日超协主办的二绂超能力师检定,然后轰轰烈烈地落榜。 之后,公司的两位男同事争先恐后来安慰他。 「小明,你完全不需要沮丧。好,我们今天去喝个不醉不归,把烦恼统统忘掉!」 去年刚考过二级的笃志顺势搂住他的肩膀,整个人色欲薰心,连读心的力气都省了。从背后偷看领口的视线非常刺人,明美快起鸡皮疙瘩了。 「人家又没有特别沮丧。」 都已经这样说了,中井依然充耳不闻。 「就是说啊,像我考了四年才过,笃志甚至花了六年呢,所以你真的不用着急。」 说话的同时,他边在脑中幻想如何照顾醉到站不稳的明美。声明一下,远距离读心术并非明美的强项,都怪他想得太用力,画面才会强迫进入脑海。 「听人家说话嘛,人家真的不急啊……」 「没关系、没关系。走,我们先喝再说!我陪你喝到天亮!小明,你比较想去哪里呢?要不要去唱歌?对了,笃志,你上次不是去过一家附高级包厢的ktv吗?」 「啊——对对对,和阿晃哥他们家的女孩子联谊那次嘛。好啊好啊,那里简直棒呆了!」 哪里棒?这超低级的好吗?两人对于包厢的妄想,实在太不堪入目了。话说回来,他们都是二级超能力师了,还不加加油、别让意念外漏吗?至少记得在起色心的时候使出意念阻挡。还有,既然他们都知道明美在法律上是「男性」,明美还真想叫他们:「不要老把我当成女生,细心一点!」 另一方面,悦子则是冷酷到令人发毛。 「喂,这是怎么搞的?我要你注意的地方你全都错!笔试的征信法和协会规章全拿红字,introscope也才拿三十二分!这和普通人乱猜有什么两样!」 不过,明美倒是不讨厌酷酷的悦子,因为悦子就像人家常说的「大姐头」,和这种女性相处,明美总是感到舒适自在,会忍不住和她们撒娇。 「哎唷,悦子姐,你好凶喔——人家也有考得不错的科目啊,意念阻挡七十三分过了耶。」 「不过这科的平均分数是六十九分,拿六十五分就算及格,几乎有考的人都会过。」 位在斜对面的行政大婶朋江,也是明美很喜欢的类型。 「好了啦,小悦,别那么咄咄逼人。你不也说过吗?第一次考都是迷迷糊糊的嘛。」 「朋江姐,我也不想凶他,但三十二分是什么意思?你去考可能都还比较高分。」 尽管觉得不甘心,但这或许是真的。「introscope」是透视密闭容器内容物的科目,就算没有超能力,只要是直觉很准的人都能猜中。 这家公司里最深不可测的人,就属所长增山圭太郎。 「第一次考都是这样啦,考试也是需要习惯的,这次就当作学个经验。阿健第一次考的时候,还不是因为太紧张……」 「等、等等啊,所长!」 阿健急忙打断他的话,不过已经太迟了。还没把话听完,明美就先读到了。似乎是阿健初上考场时,考到一半肚子痛,狂跑厕所,然后被判不及格的样子。 不过,刚刚其实不能算是明美读到增山的想法,而是增山刻意把画面传给他,用的是「远距离心电感应」。在场恐怕连实力位居第二的悦子,都无法读透增山的心。 增山从所长席起身。 「明美,你就努力拼三月的考试吧……今天来办反省会。笃志,你去找家店订位。」 「咦!所长,您要请客?」 「只限喝到饱的店喔。」 「可以去喝到饱又附包厢的ktv吗?」 这场反省会在九月的最后一周举办。 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月—— 这段期间,明美都充当悦子、阿健或笃志的助理,一面学习经验。悲伤的是,他没怎么感受到自身的进步。 使用透视时,一样看不清楚箱子里的东西,完全不晓得折起来的纸上写了什么。触摸感应的三项科目当中,只有有机物媒介感应勉强过得去;液体媒介感应和金属媒介感应现在依然很不灵光;尤其金属感应特别糟,常常不小心读到过多的残留意念,新旧情报混在一起,无法辨别是怎么回事。 心电感应当中,明美只有意念阻挡还可以,远距离读心术和接触型读心术都不怎么样;心灵照相更是从来没有成功过,每次都会曝光过度,使画面一片空白。 成绩单上的综合评分为「d」,是最差的等级,唯有评语让他如获一线希望—— 「每一项能力本身都很强,今后请勤练如何正确地控制力量。请留意一般物理法则,以小单位正确地发动力量吧。」 这表示自己也许是某种「天才」? 时序迈入十一月后,明美协助笃志调查外遇,但是那个案子已经有了眉目。 「那我先回家了喔。」 「咦!小明,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啊?」 明美还是实习生,就算晚上六点以后留下来加班也闲得发慌。 「报告只剩一点点,照片也印出来了,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啦。」 「再陪我待一下嘛,晚点我们一起去附近吃拉面。喏,就是有沾酱面的那一家,叫什么名字来着?」 其实明美知道它叫什么,却故意不说。 「啊——对不起喔,我今天要去约会。」 语毕,笃志和阿健瞪大眼睛,悦子不以为然地用鼻子冷哼一声,朋江和增山则毫无反应。 「那我先走罗,辛苦大家了——」 他随便挥了挥手,离开公司。临走前瞥见笃志哭丧着脸,挺有趣的。 走下楼梯来到大马路,街道已沉入夜色中。所幸现在才十一月八号,不会太冷。明美上半身穿着花纹针织衫搭背心,外面披着一件风衣,下半身则是小垮裤,鞋子是驼色编织短靴。现在的气温还能让人尽情搭配秋装。 刚刚说的约会虽是半带玩笑,却有一半是认真的。今晚,他约好要和小学就认识的好朋友——宫田纯一见面。 约定的时间是七点,地点为上野丸井百货附近的和风居酒屋。 明美在七点十分前走进店里,原本以为对方还没到,环视店内一圈,却看到里面有人对他招手,是纯一。 明美也朝他挥挥手,走进店里。 「咦,什么嘛,结果你超早来的。你说工作很忙,我还以为你一定会迟到呢。」 「是我主动约你出来,当然不敢迟到……辛苦了。」 总之明美先在他的对面坐下,向经过的店员点了一样的生啤酒。纯一的酒杯已经空了三分之一,桌上的小菜只看到毛豆。 「你还有点其他的吗?」 「有,我还点了鲫鱼、炖肉和沙拉。」 「那先这样吧。」 生啤酒一下子便端上桌,于是他们先干杯。 「辛苦了。」 「嗯,你也是。」 从刚才起,斜对面桌的三名男子就不停往这儿瞧。明美没无聊到去读他们的想法,不过他们显然在偷看自己。明美不排斥那些视线,基本上受男生欢迎,他还是会暗自窃喜的。只是太超过就不行了,凡事都该适可而止。 「明美,你的服装品味还是一样好。」 他满喜欢纯一这种赞美方式。 「谢谢,你也和从前一样漂亮。」 这不是奉承,也不是玩笑话,纯一从小学就长得眉清目秀,很受异性青睐;不仅如此,还很擅长踢足球,个性活泼开朗,在男生当中具有领袖气 质。 只是他本人并不喜欢被称赞长相,就连这点也和从前一样。 「别再称赞我漂亮了,我和你不一样。」 「好可惜喔,我是真心觉得你化起妆来一定超级可爱。」 「我是百分之百的男子汉,和你不一样啦。」 纯一没有说错。 明美的户籍的确登记为「男」,但若问到他的生理性别,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以医学、生物学及生理构造而言,明美其实是「阴阳人」,也就是所谓的「双性人」(注:interse,雌雄同体,先天拥有男性及女性的生殖器官,但是通常并不完整,不具备生殖能力。)。 当然,这句话要是换成别人对他说,明美一定很受伤,只有纯一不同。他知道明美是阴阳人,从小便自然地和他玩在一块儿,所以明美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 「纯一,你真奇怪,没把我当成男性朋友,也没把我当成女性朋友。」 附带一提,纯一没有把明美当成「女人」。明美窥视他的心,确认过好几遍,肯定没错。不过,他是发自内心对明美「这号人物」充满好感。明美也想把他当成「知己」,不过真要说起来,倒是有一点点像在暗恋他。真的只有一点点。 「有什么不好?反正是朋友啊……话说回来,你的超能力练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变强?」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很期待明美当上超能力师。 「嗯……好像和变强不太一样。」 差得可远了。 「那么,你的读心术有更上一层楼吗?」 看样子,这就是纯一今天约他出来的目的,不过明美决定先配合他的话装傻。 「更上一层楼吗……好像不算。我确实拥有力量,但好像太强了,不受控制。比如说,假设眼前有好几样东西,我只需要让其中一样浮起来,最后却会让全部的东西都飞到地上。与人相处时,我能隐约读到对方的想法,却完全无法追溯记忆。要我判断那是昨天发生的事,还是十年前发生的事,实在太困难了。」 「这样啊……」纯一嘟起了嘴。明美心想:喂,你还嫌啊! 「干嘛?又想叫我帮你查事情对不对?」 纯一从以前就是这样,常常拜托他帮忙调查。毕竟两人国中和高中都不同校,所以纯一也没有多想,不是请他帮忙确认女孩子的心意,就是要他帮忙调查女朋友有没有劈腿,完全不懂明美的感受。 至今为止的结果是两胜三败。确定是真心爱着纯一——第一胜;有点遗憾,但发现偷吃——第二胜;过度看好结果,使纯一展开猛烈追求而遭拒——第一败;因为听从明美的不良建议,导致两人吵得更厉害——第二败;被说「我曾经喜欢过你」并呼了一巴掌——第三败。不过,甩巴掌这件事应该不是明美害的,明美没听他说明详情,但八成是他告白前做了什么惹人厌的举动,否则一般来说,女生是不会打喜欢的男生嘴巴的。 姑且不谈这些。 「你先说说看啊,又要我帮忙确认女同事的心意对不对?」 纯一目前在大型连锁玩具店工作。 「不,这次不太一样,和我没有直接的关联,而是关于其他店员。」 说归说,但从刚刚起,就有一个可爱的女孩浮在他的脑海正中央。 「嗯嗯……娇小可爱的女生对吧?头发长长的,绑成一束马尾。」 「喂,不是说好不随便偷看!」 「我没偷看,是你的意念自己飘过来了。」 况且「不准偷看」那条规定,是小学六年级时订的。 纯一搔搔脑袋,「嗯」地点了个头。 「其实啊……呃,就是那个女生啦,她叫ㄉ—ㄢˋㄓㄨㄥㄎㄨㄟˊ。」 国字似乎写成「畑中葵」,感觉挺可爱的。 「她好像被其他女店员联合欺负,应该算排挤吧?现在完全被孤立了。」 明美想再找出更详细的资讯,但是失败了。脑中浮现其他人的脸孔,还有排在柜子上的布偶啦、游戏盒啦、logo啦、bgm等等,全部的东西混在一起,无法判断是怎么回事。 纯一继续说:「我最受不了女人之间的排挤。感觉她们的手段更阴险,和男人不一样。」 明美故意瞪他一眼。 「我讨厌这样。」 「咦?」纯一睁圆了眼,「我也不喜欢啊。」 「不对不对,你刚刚说女生欺负人的手段比较阴险,我讨厌你这种带有性别歧视的说法。不管男生或女生,阴险就是阴险。男人可是会直接动手动脚,我觉得他们这样更过分。」 「不,」纯一摇头道,「没这回事,男人之间本来就会打架,用拳头一较高下,打完就没事了。」 「那是因为你很会打架才这么想,也是有很多男生会耍阴险的小手段。」 「你在说小学那件事吧,所以我后来不是帮你了吗?」 「是这样没错,但我上国中后照样被欺负……不只是我,还有其他男生被整得更惨。新闻上因为霸凌自杀的,不是以男生居多吗?你都没有感觉?」 纯一不置可否地点头,叹了口气说:「好啦、好啦,是我错了,我不该说女生的手段比较阴险。我收回那句话……不过,我们店里的女生是真的心机超重,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也不晓得谁才是主谋。那些女生在店长和男同事面前都说小葵很认真,甚至会帮她说话。我问她们说:『你们是不是跟畑中吵架?』她们就彻底装傻,态度还是一样。」 明美认为这只是随处可见的排挤,相较之下,自己遇到的情况阴险多了。话说回来,纯一会想保护小葵不受欺侮,不就等于喜欢她吗? 「好吧,我明天去你们店里瞧瞧。你和那个小葵明天在吗?」 「在在在,明天是星期六,所有人都要上班。只要稍微瞄一眼,凭你的本事一定能看出她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明美暗忖:少来!我不是说过很多遍了吗?超能力才没那么方便。 人类究竟可以记住多少儿时回忆呢?明美没看过类似数据,也不知从何查起,不过与人交谈时,他发现自己把童年记得一清二楚。 理由恐怕有两个。其中之一,是他下意识从照片和各种物品接收到残留意念,因此变得更加印象深刻;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父母的记忆擅自流入脑海,因此牢记在心。 至于哪一边可信度较高,恐怕是读到物品残留意念那边压倒性获胜。人为了使自己比较好过,时常在脑内窜改记忆;特别是遇到痛苦的经验或伤心事,常会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过度责怪别人。 排除窜改的因素,他可以大致拼凑出自己的童年。 明美生于东京都杉并区的平凡上班族家庭,除了父母以外,还有一个大他十一岁的姐姐。夫妻相隔多年才怀第二胎,当然热烈期盼能生下男孩。 然而第二个孩子并不是真正的「男孩」。他身上拥有类似男人的性器官,根部却有一道不属于男人的缝口,此外也有轻度尿道下裂(注:指尿道口不位于男性生殖器顶端,是一种先天性的男性泌尿系统发育异常。),将来很难站着尿尿。医学上将其分类为「真性阴阳人」,意即同时拥有男性及女性的生殖器官。 父母一定相当烦恼。 阴阳人通常生下来没多久,就会接受性别指定手术,被矫正为男性或女性。然而明美刚好介于中间,既不偏向男性,也不偏向女性。 手术太可怜了。既然他现在身体健康,先维持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等他大一点、身体壮了,再让他动手术吧。名字只要改一个字,换成「明美」,就能念成「akiyoshi」或是「akemi」,男女通用。总之没必要立刻作决定。 后来爸爸折衷采纳了妈妈和姐姐的意见,但户籍上仍坚持要登记为「男」。事实上,新生儿若是性征不明显,是可以暂时保留性别的,爸爸却没那么做,执意把性别登记为男。明美不清楚爸爸这么做的原因,不过大概是害怕被问到生男生女时答不出来,以及一些社会上的考量。 满三岁以后,明美的生活出现转变。这个年纪白天差不多该拿下尿布,学习如何上厕所了。接下来经历的种种,明美自己也记得一清二楚。 刚开始由妈妈或姐姐陪他一起上厕所,看看他有没有办法站着小便,然而测试的结果并不顺利,尿液无法往前喷,无论如何都会垂直流下。 妈妈蹲在厕所,拿着卫生纸,仔细为明美拭净腿部内侧。 「好像不太顺利呢。」 起初明美不怎么在意这个问题,心想「无法站着尿尿,那就坐着啊」。当时他没有多想,然而母亲和姐姐则忧心忡忡。 ——男孩子上幼稚园后,无法站着上厕所就伤脑筋了。要不要干脆让他以女孩子的身分去上学呢?不行,要是他需要在幼稚园脱下内裤,一定会立刻穿帮的。想伪装成女孩子瞒天过海,明美的那里太醒目了。 上述对白究竟来自于妈妈还是姐姐,或者是她们实际商量过、被明美听到,已经不可考了。明美只记得自己对于无法站着小便一事产生了罪恶感。 于是,妈妈开始积极用手托住明美小小的器官,硬逼他站着小便,这造成了明美的痛苦。能不能成功呢?能不能成功呢?妈妈的负面情绪从后方笼罩而来,把明美压得喘不过气。 最后,明美开始抗拒让妈妈碰身体,总是一个人去上厕所,坐着尿尿。一概不回答「你是不是没办法站着上?你是坐着上的对不对?」等问题。 不过面对姐姐千寻时,明美就很听话。 「小明……你不讨厌给姐姐碰吧?稍微让姐姐看一下好吗?」 年纪相差甚远的千寻很照顾明美,更是他的最佳玩伴。他们会一起玩扮家家酒、一起画画、玩游戏或是积木。姐姐会念图画书给他听,一起去便利商店时,也会买糖果给他吃。家人当中,明美毫无疑问最喜欢千寻了。 明美脱下内裤,给千寻瞧个究竟。千寻注视着明美有道纵长尿道口的男性生殖器,眼眶泛泪地说: 「小明呀……你不用对姐姐说谎,讨厌就是讨厌,喜欢就是喜欢,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姐姐希望你诚实地把想法说出来。」 老实说,明美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但他清楚地知道,千寻是全心全意为他着想。她不像妈妈那样悲伤和焦躁,也不像爸爸那般苦恼;应该说,那是超越一切、纯粹而坚定不移的爱。 「好,可以穿起来了……然后,姐姐想稍微和你聊聊,好吗?」 接着,千寻开始仔细说明男生与女生的差别,举出亲戚及邻居家的小孩,或是卡通人物为例,告诉他哪些是男生,哪些是女生,而男生和女生又会怎么做。 ——不过小明,你现在两边都是。就这样维持下去,或是成为其中一方,姐姐觉得都不错。只是,这件事要由你自己思考后再决定哟。 听到这番话,明美终于起疑。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自从千寻说起这个话题,就变得和平时不太一样。姐姐对自己的爱丝毫不变,但似乎哪里怪怪的。 所以他忍不住问:「姐姐是女生吗?」 语毕,千寻再度潸然泪下,恰似冰水的意念与之呼应地滔滔涌出。那实在太过冰冷、太过猛烈,明美仿佛溺水一般。 「嗯……我在学校是女生,但其实两边都不是,和小明相反。我已经……两边都不是了。」 明美不曾听过如此伤心欲绝的话。 恐怕未来的人生当中也不会听到了…… 拖了一段时间,爸爸终于加入家庭会议。 「不管怎样,我都要把明美当男孩子养。大森医生也说了,动手术矫正成男孩子比较容易。」 千寻则持反对意见。 「我说过了,为什么要执著于其中一方?小明还无法决定自己这一生该用男生还是女生的身分走下去,既然这样,就再等他一下啊。」 「谁说要让明美自己选?这种事要跟医生商量,由父母亲决定才对。」 当时的饭厅,充斥着近似于憎恨的意念漩涡。妈妈尖声叫着「别吵了」,爸爸和千寻却不肯听。 千寻站了起来,出拳打向桌子。 「你这样太自私了!要是动手术把他变成男的,等他长大以后才说『我其实想当女生』怎么办?到时候就太迟了!那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交由外人擅自决定!」 爸爸盘起胳臂,坚持摇头道:「我是你们的爸爸,不是外人。」 「你当时就是用这种方式把我变成女生的对吧!」 说完这句话,如冰水般的意念再次涌出。 「其实我根本不想动手术。爸,你一点也不了解我,因为觉得不好意思,所以从来没找我商量……我一直为此感到痛苦!从小就对手术疤痕感到心痛!不只这样,班上同学月经早就来了,而我长得这么高却迟迟没来。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想你心里有数,因为我没有子宫!既然没有子宫,不管等再久月经也不会来!早知如此……你当初怎么没有为我留下当男孩子的一线希望?为什么……要把我的身体变得不男不女!」 回过神来,千寻已单膝跪地,抱紧明美。 如冰水般的意念来势汹汹,挡也挡不了。 即便如此,千寻的身体依旧温暖,甚至发烫。 「我不想看到小明和我一样痛苦,所以绝不让他接受别人擅自决定的手术。我希望这件事由小明自己决定,你为什么连这点自由都不肯给我们呢?我已经有过太多痛苦的回忆,明明没做坏事,但只要身体一天是这样,人生就注定充满不幸。既然这样,至少给我们选择的权利啊!让我们自己决定要怎么活!」 妈妈、千寻和明美都哭了。 爸爸静静闭上眼睛。 几个月后,千寻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 得年十五岁。 当时明美才刚满四岁。 从那天之后,明美一天当中有大半时间都在千寻的房间度过。 嗅着千寻的味道、被千寻的意念拥抱,能够排解寂寞、拭去悲伤。只要躺在床上抱住枕头,就仿佛听见千寻在说话。 枕头上记录了学校发生的种种。千寻似乎暗恋班上一个叫成美的女生,留着短发,个子很高。两人显然很要好,但千寻深知彼此的关系绝不可能超越友谊。每次思念她,千寻的心就会发出哀鸣,碎成片片。那种感情对四岁孩童来说太过复杂,不过千寻留下的意念,全是他重要的宝物。 另外,有个叫辰也的男生向千寻告白,千寻对他印象不错,但就是无法像喜欢成美那样怦然心动。这件事也伤透了她的心。自己无法爱上男生——这个自觉使千寻更加痛苦,总是暗自饮泣。 某天,明美在饭厅吃零嘴时,妈妈对他说: 「阿明,你今年春天就要上幼稚园了;上学之前,要不要先去医院一趟?」 千寻在世的时候,妈妈都跟着千寻叫他「小明」或是「明明」,但爸爸似乎要她不许再叫,所以不知何时变成了「阿明」。不过,明美也不是不能体会爸爸的心情。「小明」这个叫法,会使人想起千寻,明美认为爸爸是因为这样才不喜欢的。 只是,这件事和去医院无关。 「为什么要去医院?」 妈妈蹲了下来,双手搭上明美的肩膀,灰暗的意念不受控制地流入明美心中。 「只要动个小手术,真的只是小手术,你就能轻松尿尿了喔。就是为了治好它,所以才要去医院。」 光听到「手术」这个单字,明美就打起冷颤。 「姐姐说过,不可以动手术。」 「嗯,妈知道。所以不是大型手术,只是稍微把尿尿的地方缝起来。你还是你,不会有任何改变。」 明美当时并未多想,只是直觉认为妈妈这番话可以信,因为意念的波纹和语感是一致的。 「不用决定要当男生还是女生吗?」 「对,不是那种手术,真的只是稍微缝住尿尿的地方。」 可是光听这些话,似乎无法完全说服他。 「唔……那我先去问姐姐。」 明美跑上二楼,走进千寻的房间,摸着千寻的枕头、书桌和椅子,在两人常常一起玩的床边坐下。 然后,他想起千寻说过的一句话。 「小明呀……讨厌就是讨厌,喜欢就是喜欢,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姐姐希望你诚实地把想法说出来。」 此外,姐姐还说过这些话:「小明很棒,想当哪一边都还来得及……要是喜欢足球或棒球,就当男生吧。你看、你看,这件衣服很可爱吧?如果你想穿这种衣服,要当女生也行哟!两边都好,只要你喜欢就行了。」 明美伸手触摸千寻当时翻给他看的流行杂志。 ——姐姐说的对,我还不晓得自己想当男生还是女生。唯一需要确定的,就是能不能再晚一点决定。我可以去问爸爸和医生,要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就不要动手术! 下定决心后,明美站起来,这时母亲走到房门口。 她皱着眉,一脸怪异地望着自己。 ——妈妈,听我说…… 正想开口时,妈妈先打断了他。 「阿明……你刚刚在做什么?」 那本流行杂志还放在脚边。 「呃……我在听姐姐说话。」 妈妈的眉心皱得更紧了。 「听姐姐说话?这是怎么一回事?」 明美当时也没听懂妈妈的问题。 妈妈接着说:「阿明……姐姐已经不在了。她去世了,知道吗?」 明美「嗯」地点头。 「我知道,姐姐已经死了……」 「可是,你刚刚在跟姐姐说话吧?阿明,你该不会看得见死去的姐姐?」 他看了看前后左右,心里也知道不对。 「看不见啊,姐姐已经死了,在葬礼上被埋进坟墓里了。」 「可是,你刚刚不是在跟姐姐说话吗?即使看不见,也能和姐姐说话?」 这时,明美总算发现自己说明得不好。 「唔……不是说话,是把姐姐说过的话再听一遍。」 「再听一遍?那要怎么做?」 「想听的时候……像这样摸一下,就能听见了。」 他轮流摸了杂志、书桌和枕头给妈妈看。 「只要这么做,就能知道姐姐在想什么。姐姐在学校和同学怎么玩,我统统知道,因为我都看得见……可是,好像渐渐变得看不见了。所以,我才想多听听姐姐说话。」 回过神来,妈妈身上散发出灰蓝色的意念,黏糊糊、灰蒙蒙的,像浓烟一样—— 「啊,不行!」 明美冲过去把妈妈推开,像玩相扑游戏一样,把她推到走廊。 「阿明,你怎么了?」 「不行,姐姐的话要消失了!那种东西一冒出来,姐姐的话就会消失!」 当然,明美当时还不知道意念会被覆盖的概念,只是凭直觉行动。妈妈狐疑的意念,会把千寻的残留意念盖掉——他有这种预感,所以感到很害怕。 但是妈妈没有余力管那些。她抓住明美的肩膀,仔细注视他的双眼。 「阿明……你是不是能看到看不见的东西?」 看不见的东西当然看不见啊——还是小朋友的他,听了只感到很奇怪。 「不对……我看到的不是姐姐,是姐姐说过的话。虽然看不到姐姐,但是摸了就能看见姐姐看到的东西。枕头里藏了好多姐姐的话,妈妈,你也试试看嘛。」 这恐怕是妈妈头一次察觉明美的超能力。到四岁才被发现的例子似乎很少见,不过考虑到过去的种种,这也不怪她。两个孩子都是阴阳人,光是这件事就够她烦恼了。 不过,她总算察觉自己的孩子是超能力者——或许不是非常肯定,但至少确定明美拥有异于常人的力量。 从那天起,妈妈注视明美的眼神明显改变了。 明美和纯一见面后的第二天,依照约定前往他上班的玩具店。 这间连锁玩具店一间比一间大,加上这里又是热闹的台场,听说星期六有很多父母会带着孩子来店里闲逛。等客人一多,想读店员的意念将难上加难,所以明美提早去等开店,几乎门一开就冲进去。 好了,接下来才是问题。 明美本来就不擅长远距离读心,距离一远,就会掺入其他杂念,变得乱七八糟;若是直接触摸,又怕读取过量,所以也不太管用。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让对方在自己面前想起那件事,趁那瞬间汲取浮现的思绪。但是排挤这种事,哪那么容易就想到。 明美若无其事地环视店里,毕竟时间还早,客人也很少,纵横穿梭在走道间的,几乎都是穿着红蓝色制服的店员。 明美先从卖场左手边的婴儿用品区开始逛。墙边的架位上,塞满了数十种品牌的纸尿裤。明美不清楚每样商品差在哪里,也不会比较价格,只觉得很有魄力,和便宜的厕所卫生纸完全不同,总觉得它们充满了生命力,莫名地震撼人心。 再过去是餐具类,放着塑胶叉子、汤匙、筷子及这些东西的套组;还有奶瓶、附吸管的马克杯、盘子、碗,然后还是套组。颜色以白色为主,但也有黄色、粉红色与蓝色。卡通造型的餐具,从迪士尼之类到日本卡通样样俱全。接着是奶粉和离乳食品,种类一样多得目不暇给。 明美并没有自卑到会去在意自己一辈子无缘碰这些东西,但是光看就觉得莫名疲倦。自己恐怕不适合走这条路。 来到婴儿车专区,总算找到一位女店员,她正蹲着打条码。 「呃,不好意思。」 「是,欢迎光临。」 她赶紧起身,点头致意。 明美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这个人试试看。 「请问……畑中葵小姐今天……」 话一口出…… 「啊,对不起,我想起来了。抱歉喔——」 幸运的是,他大致掌握诀窍了。即使举止可疑也没办法,明美决定逢店员就问「畑中葵」,四处观察大家的反应。 实际花费的调查时间,应该不会超过一小时。 扣除纯一和畑中葵本人,明美总共和十三人搭话,其中女生高达十一人,男生只有两人。每个人听到明美的问题,表情和意念的颜色多少不一样,不过脑中几乎都浮现出丑陋扭曲的畑中葵,与同一名中年男子的脸。 而且,那名男子包含在十三人当中。他是卖场的领班,听到问题时虽不至于浮现自己的脸,却让明美清楚看到另一个人物的长相。 查到这里,事情总算串在一起了。 离开的时候,明美拍了拍在填充零食卖场补货的纯一肩膀,在他耳边低语: 「我找出原因和主谋了,有空打给我,我再跟你说。」 明美自认为刚刚的语气颇性感。 回头确认纯一身旁,果然飘出了粉红色的气息。 说到排挤,明美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小学的时候。 他在四岁时接受了尿道下裂治疗,所以上小学时,已经能一个人站着上厕所了。尽管他的生殖器比其他同学都要小,倒不至于成为被欺负的原因。 当时,他已深知不是每个人都有超能力,所以总是留意着不被人发现。 不用说,他动不动就被迫看见别人的真心话和意念的色彩,也曾不小心说溜嘴,但反正只是小学生,没什么人在意,只要加一句「你上次说过了」,对方就会自然接受,很容易蒙混过关。 被同学排挤最大的因素,还是出在长相。明美长得很像女生,每个人见到他一定会说:「好可爱的妹妹喔!」他的头发也很直顺漂亮,但由于低年级时理着小平头,所以没有因为头发被笑。到了四年级时,他稍微把头发留长,周遭的反应立刻骤变。 「我早就觉得明美不只名字很娘,脸也长得好像女生。」 「看见了吗?他跑步的姿势超怪的,学女生小跑步耶。」 但是,这种程度的坏话不足以影响他。他就是知道自己长得像女生,才故意模仿女生跑步,想让大家发现「他跟女生一样」,所以听到后反而暗自窃喜:「耶,成功了。」 明美爱看的都是女孩子的卡通,比起足球更想要可爱的包包;打电动的时候,也比较喜欢可爱缤纷的卡通人物,而不是具真实感的格斗游戏。事实上,他也比较常和女孩子一起玩,当时女生倒是很爽快地欢迎他加入。 那时,他的心中已清楚知道—— 啊……我不想当男生,想以女生的身分活下去。还好姐姐有阻止我动手术,我才没有被变成男生。 小学的他不懂法律,只是暗自决定未来要动手术变成女生,户籍资料也要改成女的。 要不是发生那件事。 事情发生在他小学五年级时。当时有个女生叫结香,扫地时间被几个男生围起来嘲笑。 「你是不是暗恋二班的小武?」 这不是空穴来风。明美听了感到很好奇,所以偷窥了她的心,确定了这件事。附带一提,明美就读一班。 「连补习班下课都黏在一起,好恩爱喔——」 「还一起去便利商店买东西——」 「你们接吻了没?哇,已经亲了?」 补习班和便利商店走在一起是真的,但似乎只是偶然遇到;接吻则是骗人的,至少结香是这么想。 当然,结香的同伴——佳代她们也赶来帮忙。 「喂,别闹了。」 「你们烂透了。」 男生们听了,火气也大了起来。 「关你们屁事!」 男生和女生的战争一触即发,被同伴保护的结香更突然哭了起来。 「啊——义史把她弄哭了,好可怜喔。」 「还有健二和春树!你们把她弄哭了啦!」 「明天回家前的检讨会(注:本来是日本国小及国中放学前举行的小型班级检讨会,但逐渐被女生用来告状。)就提这件事吧!」 结果,她们并没有在回家前的检讨会把这件事说出来,而是故意当着老师的面,把义史、健二和春树他们好几天没认真打扫、和二班借了直笛及颜料假装东西有带,还有偷带巧克力和糖果来学校吃的事统统告诉老师。 而且并不是叫他们不许再犯。 「请说明这么做的理由。」 明美心想:真聪明。叫他们不许再犯,只要道个歉就没事了;说明理由则没办法道歉了事,而且根本说不出来。因为觉得打扫很麻烦、想减少忘记带东西的次数、想在学校吃零食——理由说起来不外乎这些,但女生听了当然不可能接受,而且给老师听到更是不妙。 明美忍不住把脸别开,因为义史他们的意念蓝到令人作呕。除了被点名起立的人之外,班上还有几名男同学和他们一样,冒出蓝色的烟雾。 另一方面,女生们则因为攻击奏效而沾沾自喜,本来表示气愤的红色变成橘色,眼看就要变成黄色——那是高兴的色彩。逼问男生这件事,明显为她们带来欺负人的快感。 后来,站着的男生纷纷痛哭,老师叫他们回家反省,那天的检讨会就此落幕。 从隔天起,班上不停上演着阴险的恶作剧战争。 男生故意绊倒女生,生气的女生则在男生的椅子涂三秒胶,看到男生的屁股黏在椅子上,再一群人围着嘲笑他。前来助阵的男生干脆动手打人,不服输的女生同样在他们的椅子涂上三秒胶。 没错,女孩子绝不直接诉诸暴力。她们担心的不是力气打不赢男生,而是不想被抓到把柄,让男生在放学前的检讨会有事情告状,所以选择无法锁定犯人是谁的手段。此外,她们也深知打架的话,老师一定会重罚。就工于心计这点来看,是女孩子略胜一筹。至少现阶段是。 没过多少,男生就不敢打架,学女生用三秒胶攻击,但心细的女生可没那么容易上当。男生失去反击的手段,只好使出老招,继续拿女生开玩笑。 「听说佳代喜欢纯一耶!」 「她叫纯一不准告诉别人,偷偷把巧克力塞给他!」 「来嘛、来嘛,快来摸摸我的胸部——」 这个梗早就过时了,佳代送巧克力给纯一,已经是四年级时的事情了。 明美简直快受不了他们的蠢样,稍微瞥见他们的想法,就对恶心的报复心态感到无言以对,心情恶劣到不行。待在学校的时间,明美不断被充满恶意的意念骚扰,真的差点就要生病了。 所以那天的检讨会,他才会脱口而出:「能不能请你们别再互相告状?再吵下去也没完没了,你们这样已经干扰到守秩序的同学了。」 没想到这些话在班上引起剧烈反弹。 不怀好意的意念浊流,如巨浪般朝他席卷而来。 ——那个人妖是在跩什么?亏我跟他要好,竟敢背叛我,还装成好学生咧!我要让他哭得很难看!把他的内裤脱掉,叫他掏出老二!拿剪刀把他的头发剪掉吧!把他的课本藏起来。不,丢掉好了!把他的体育服弄破!那小子是不是有胸部啊?真恶心。做吧、做吧!没错,做吧、做吧! 这下演变成男生和女生联合一气攻击他。明美也不是笨蛋,又能提前知道别人的企图,所以那些人也不容易得逞。 疑很久了。是说,你最近真的长胸部了。」 就是这样。明美卵巢的机能似乎比精巢强,到了这个年纪,体型已经越来越接近女孩;虽然量并不多,但生理期也来了。 「义史,把他的裤子脱掉!」 「好,脱!」 约有五名男生同时把手伸向明美。 「讨厌,不要!」 「不要?语气娘爆了。」 「连声音都好恶……春树,把他的裤子扯下来。」 明美当然用尽全力抵抗,然而他被逼到墙边,双手双脚都被抓住,眼看着皮带被松开,拉链被拉下,他终于理智断线。 「住手……我叫你们住手!」 「喝!」地大叫一声后,右手突然变轻了。扣住明美右手的健二突然后退。 「好痛……」 定睛一看,健二的手掌流血了。 明美暗叫不妙,他不小心在学校用了超能力。截至目前,他从来不曾伤害别人,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能耐,只是下意识这么做。就在他大喝一声的时候,力量似乎解放了,不小心伤了健二。 但他没有时间道歉。 「臭小子!大家小心一点,他有带刀片!」 「真的假的?」 所有人赶紧退开,随手拿起旁边扫具柜的扫把、拖把、畚箕等工具向明美示威。 「健二,你还好吧?」 「那小子用刀片割我,是真的!」 「我们上,别再对他客气了。」 就在这时候,有个没加入男女任何一方的学生冲了出来。 「喂,闹够了没?说他是人妖的你们才难看吧!而且还那么多人包围明美一个。」 那个人是纯一。他没有加入爱整女生的男生集团,之前一直在旁边静观其变,不知为何,这次站了出来。 义史当场甩下拖把。 「臭小子,耍帅啊?你喜欢这个臭人妖吗?」 「对,明美比你这种仗势欺人、欺负弱小的家伙好上一百倍!我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之前明明和女生吵架,现在居然又当她们的手下,蠢毙了!」 不知不觉间,其他同学也聚集到纯一后面。 欺负人集团当中的某人渗出意念。 ——他要是敢动手,我就在检讨会告诉老师, 之后,结香拍拍义史的肩膀。 「收手吧……已经够了,别管那个人妖了。」 「可是,」春树说,「这小子用刀片割人,他真的割下去了!」 纯一身后传来「不会吧?」的质疑声。 「去跟老师讲不就好了?不然也可以在检讨会时说啊,反正我们没做坏事。」 结香边说边锐利地瞪向中立的学生。 「听着,我们没做坏事,动手伤人的是明美,我们可是有人流血耶!」 结香说完就走了,其他人也跟着散会。 纯一走向明美。 「你真的用刀片割人?」 明美对他摇头。 「没有。我身上根本没带东西,不信的话你可以检查……喏,口袋是空的,我真的没带东西,要我脱衣服也行。」 纯一歪歪头,人小鬼大地撇嘴一笑。 「不用啦……我相信你。」 当这件事在回家前的检讨会被提起时,纯一也站出来为他作证:「宇川身上没带刀片。」而中立的同学也配合他的说词。有个平时很安静的女生也站在明美这边,令他相当感动。 老师疑惑的是:学生究竟为了什么事情吵起来?义史说「只是稍微闹着玩」。看明美没有继续反驳,老师也姑且接受,没再多问。 那个时候,明美不禁有感而发。 不管男生还是女生,其实都一样阴险、狡诈、残忍。不过,里面也有像纯一这样的男孩子,以及肯站出来为他说话的女生。只要窥视人心就能明白,男女之间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有的只是个人差异——比较善良或比较邪恶;比较诚实或比较爱说谎;比较认真或比较懒散;聪明或是驽钝。人类的个性是按照这些比例形成的,和性别无关。硬要说的话,男女的身体构造的确不同,幸好自己两边都有。尽管有点不方便,但也有许多好处。 回到家后,明美还得面对不同的问题——学校打电话来家里,把推测的事情经过告诉了妈妈。 「明美……你该不会在学校使用了力量吧?」 明美已经受够跟妈妈解释了。 孩子是阴阳人已经够惨了,居然还有那种阴森的力量。这孩子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怎么会生出这种怪物……明明这么想,她又同时在脑中否定:我不认为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不对,完全不觉得他是怪物。 不管怎样,既然会去否定,就表示她真的这么认为,只是想合理化自己的行为,让心里舒坦一点——我养的是特殊的孩子。我是坚强的母亲。其实我希望大家多同情我的遭遇,也希望丈夫多帮帮忙,却总是孤军奋战。我是认真又可怜的母亲。 不但如此,她还毫无根据地认为明美的超能力是不男不女的身体所造成。 「妈求你,差不多该去动手术了。你mc来了吧?我不再要求你当男人,当女人也好,请你好好接受治疗,当一个普通人。爸爸也说,等你身体恢复正常,就能去改户籍了。明美,你听到了吗?就这么办。木田医生也说,你那奇怪的力量是情绪不稳造成的。」 木田是某个心理谘询师,但怎么看都像诈骗宗教的教主,感觉超可疑的。 他真的再也受不了。 「妈,你说的普通到底是什么?我的身体天生就这样,活得好好的。对我来说,这才叫普通,既没有妨碍生活,也什么都能自己来。我会读书,会运动,为什么不能一直维持下去?这就是我啊!现在的我有什么不好?你是哪里不满意?」 诉说的同时,他又想起千寻的话。 ——我明明没做坏事,但只要身体一天是这样,人生就注定充满不幸。既然这样,至少给我们选择的权利啊! 是啊,游泳课换衣服的时候的确不方便,以后男女之间的差异也只会越来越明显,生活上必然增加烦恼。但那也是因为自己不说的关系。他已经作好心理准备,要跟老师说明自己的特殊情况,请老师允许他不上游泳课。如果非上不可,请让他穿女孩子的泳装。他会自己去厕所换衣服,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 本来就有学生天生食物过敏,校方不会逼那种人跟大家一起吃营养午餐;患有气喘病的同学,也不会有人勉强他上体育课;同理可证,既然自己的身体自然而然变得像女生,那就没必要叫他非得跟男生一样——当时,明美已经想好这些口头上的说词。 千寻的话再次浮现脑海。 ——讨厌就是讨厌,喜欢就是喜欢,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姐姐希望你诚实地把想法说出来。 姐姐还说过这番话: ——小明,你现在两边都是。就这样维持下去,或是成为其中一方,姐姐觉得都不错。只是,这件事要由你自己思考后再决定哟。 至此,明美心意已决。 「妈……对不起,『我』(注:原文是从男生常用的第一人称「仆」,改成女生常用的第一人称「私」。「仆」和「私」在不同情况下男女皆可使用,但这里是用来区分少年、少女的性别。)不想动手术。」 「我才没这么想」,明美把它当成耳边风。 「姐姐跟我说,如果无法决定要当哪一边,维持下去也没什么不好,说我这样很棒……当不成男人也不是女人,一直让姐姐非常难过,我明白那有多痛。但我和姐姐相反,既是男生,也是女生,所以我两边都舍不得丢掉。我想要维持这样的身分活下去……连同姐姐失去的份一起活下去。」 没错,他曾经想抛弃身为男人的部分,如今想法变了。 裤子差点被脱掉的瞬间,体内涌出一股与愤怒相连的反动力。明美觉得那与自己身为男人的部分有着密切关联。将来某一天,自己或许还需要用到这份力量,所以不该轻易舍弃男人的部分——这些话当然不能对着妈妈讲,但明美当时是这么认为的。 「我会对这个决定负责……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懂。答应我,好吗?我想用这副身体活下去,求求你认同我吧。我想试试看能走到哪里,连同姐姐的份一起活下去……不,姐姐一直活在我的身体里,一定是我把姐姐没有的部分拿走了,所以我不想丢掉,要全部留着,直到我再也走不下去……我不会抱怨,也不会乱撒娇,什么事情都尽量自己来……请你静静守着我,好吗?」 妈妈没有答腔,只是静静流泪。 明美也默默走回二楼,躲在千寻的房里痛哭。 不可思议的是,他不再听到姐姐的声音,也不感到寂寞。 ——姐姐一直活在我的身体里面。 一想到这里,腹腔一带就微微发热。 话虽如此,明美还是选择了「女生」当外表的性别。 这纯粹是因为女生的流行服饰比较亮丽、多元,此外他也有身为美女的自觉。简单来说,只是合不合适的问题。不仅如此,比真正的女人还漂亮能满足他的优越感;男生上钩时,心里又有「我骗过他了!」这种恶作剧得逞的痛快。 没错,明美知道自己很坏。不过这样又有什么不好?人类本来就是阴险、狡诈、残忍的生物,就连那个正义感强烈的纯一,也懂得利用明美能窥视人心的力量。明美同样认为那是卑鄙的行为。 「久等了。你说你都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隔天是星期天,他们一样约在上野的居酒屋碰面。 「嗯,其实啊……」 明美很犹豫要不要老实说。事实上,说实话对纯一是无害的,就怕让他失去在那里工作的意愿,那就太可惜了。 「嗯……说起来,这件事的原因呐,也就是那个主谋,好像是卖场的领班……」 「咦,染谷哥吗?」 对,就是那个大叔。 「你说染谷哥怎么了?」 「我先确认一下喔,那个小葵是不是新人?」 「嗯,她是女同事里最晚来的。」 果然。 「但那又和染谷哥有什么关系?」 「呃……唔……其实啊,那个叫染谷的人看你不顺眼。因为你工作学得很快,他觉得你很臭屁。」 纯一皱起眉头。 「骗人的吧……染谷哥一直对我很好耶。」 当然啦,因为这是明美编的谎话。 「唔……表面上是如此,但他其实看你很不爽,所以才故意利用女店员来整你,是你太迟钝了才没发觉。」 「咦?我被整了?」 没错,染谷真的叫女店员孤立纯一,这是可以肯定的。 「对,里面只有小葵说『这样太可怜了』,稍微提出个人意见,结果惹来其他女生的反感,因此被排挤……就是你现在看到的那样。」 关于感情部分的描述,明美做了不少调整,不过大致与事实相符。 纯一抱头呻吟。 「搞什么啊……那我该怎么办?」 这正是问题的重点。 「嗯……讨染谷的欢心不就得了?你可以笑着和他打招呼,跟他请教工作,制造出『我很仰赖你喔』的气氛,这样问题应该就会迎刃而解。」 「呃……我也说不上来,但我不太喜欢染谷哥耶。可以的话,我想和他保持一点距离。」 这真是难为他了。 事实上,染谷会恶整纯一,完全是由爱生恨。不是男人间互相欣赏那种爱,而是把他当作恋爱对象。然而纯一对他很冷淡,理所当然地和其他女同事要好,所以染谷才对女店员施压,要她们别理纯一,所用的借口八成是「和职场的男店员走太近,会影响到绩效奖金喔」。尽管公司或许没这条规定,但他大概就是用这种说法威胁她们。另一方面,敏锐的女店员们可能早就发现染谷是同志,所以半带着看好戏的心态听从命令,静观染谷和纯一的关系会如何发展。 然而,比较晚进来的畑中葵并不知情,自然而然地和纯一要好。染谷看不过去,再次发下命令,叫大家一样别理畑中葵。女店员早看感情急速增温的两人不顺眼,当然配合他的命令了。 简单来说,明美读到的情报就是这样。 纯一仍在面前抱头苦恼。 「搞什么……原来是男人的嫉妒!我最讨厌这种事了。你也知道,我从以前就痛恨这点!」 是啊,但实际上不是「男人的嫉妒」,而是「来自同性的热烈爱意」。 不过,明美不打算说更多。免费帮他忙,就已经够义气了。 另外,明美决定从下次起要正式收费。 时间来到星期一。 悦子、阿健、笃志九点半便离开公司,出去查案;过了十点,朋江也准备外出办事。 「所长,我去银行一趟,有需要顺便带什么东西回来吗?」 「不,没有。」 「那我顺便去修手机喔。我的手机画面出现奇怪的杂线,都看不清楚。」 「没关系,去吧。慢走啦~」 朋江一边嘀咕着:「还是干脆换支新的?」一边走出公司。 「慢走唷……」 明美坐在门边的接待沙发目送朋江。由于目前还没有他个人专用的座位,所以他只能固定坐在这里。 这时,躺靠在所长席椅背的增山突然坐直。 「明美,你来一下。」 「咦……好滴!」 明美站起来,绕过四张桌子拼成的办公区块,走到所长席。增山的表情和平常一样,明美完全不晓得自己即将被骂还是被夸奖,或者所长想交代他什么苦差事? 「请问有什么事?」 「你来看一下。」 增山递出一张a4影印纸,上面印着一大堆数字—— 住吉悦子 vdm\21 mdm\78 tdm\207 cdm /7 rdm\0 那些全部都是dm值。vdm是透视,mdm是接触感应,最后的rdm是放火能力。简单来说,是悦子使用了哪些超能力,并且用了多少的数据。不,不只悦子,上面还有阿健、笃志、朋江和明美的数据。朋江不是超能力者,每一个数据都是漂亮的鸭蛋。 「这是什么?」 「今天早上全体员工来上班时测到的dm值。去除朋江,每个人的tdm都是偏高的二〇〇以上,这是因为大家平时都会使用意念阻挡,这个数值难免比较高。比较不一样的是,里面只有你的tdm是三八三……明显高出其他数值。明美,老实跟我说,你周末时是不是使用了超能力?」 等等,未经同意擅自测量这些数据才叫侵犯人权吧。 度被桌子和书架挡住,看不清楚。 「机器会透过无线网路把资料传到电脑,我都是从电脑看的……好了,告诉我吧。你假日时是不是多用了力量?」 其实不需要特别说明,增山也能轻松看穿明美的心思。 「是,我用了……朋友拜托我调查职场的人际关系……虽然时间很短,但我的确查了,对不起。」 增山十分困扰地叹了一口气。 「明美……你的潜在dm确实很强,难保不会有坏人想利用这份力量,所以请你尽量不要轻举妄动。即使考试没过,你也已经是超能力师事务所的一员,会被世人放大检视。如果想在公众场合使用超能力,必须提出合理的原因及调查的必要性才行,这是协会规章不是再三强调吗?」 明美毫无反驳的余地,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抱歉,我以后会注意的。」 然而增山一露出浅笑,再度激起明美的反抗心。他不知道增山在笑什么,只想还以颜色。 「所长……我也可以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吗?」 明美心里在想什么,增山恐怕已经读到了,但他仍忍不住说: 「之前来找您的那位先生……是叫河原崎吧?他说的文乃是谁啊?他还说发生了类似文乃的个案什么的,好像很急的样子。」 增山不改浅笑,轻轻点头。 「我可以告诉你,你读读看。」 语毕,他露出正经的表情。 这又再次激到明美。 ——考试的评语要我「以小单位控制力量」,我才不管!我要使出全力,把他的隐私和过去、身上有几颗痣、有没有隐疾等全部挖出来! 明美头一次像这样集中全力窥视人心,连楼上的某人制作财务报表的样子、隔壁大楼住户边看电视边吃迟来的早餐的模样,以及驶过外侧马路的汽车司机心情不佳等画面都看得一清二楚;一不小心,好像连飞过附近的鸟儿在想什么都能读到。 但他终究失败了,唯独增山的思考,他连一丁点都读不到,简直就像一捆白纸,上面什么都没写,这实在不像人类。既然连石头和水都有残留意念,那他恐怕连物体都算不上,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坦白说,连尸体都比增山情感丰富。 「怎样?读到了吗?」 ——明知故问。 「不……什么也没看到。」 增山再次微微一笑。奇妙的是,这次不惹人厌了。 「反正你迟早会知道……我离开一下去喝杯咖啡。跟你说,我从一大早就为了爱丽丝的事忙坏了,肚子还空着呢。」 「这样啊……好的,慢走唷。」 增山从外套架上拿下burberry外套,轻甩着穿上它。 「那就麻烦你留守了。」 只见他踩着富有节奏的脚步声,走下楼去。 被单独留下的明美,尝到无与伦比的挫败感。 他从来不曾遇过如此滴水不漏的意念阻挡。像这样完全读不到,反而让他感到神清气爽。只能说,增山真的很厉害。 嗯——我好像有点爱上他了。 ~7 绝佳伙伴——谜样的超能力师 榎本克己在五点十五分结束一般职务,六点前离开本所分局。 他向负责厅舍(注:指官厅建筑。)危安的生活安全课巡查长打完招呼才走。 「辛苦了,我先离开罗。」 「辛苦你了。」 今天是十二月九号,中午的最高温超过十五度,即便到了傍晚,吹来的风依旧温暖。然而电视报导说,明后天的气温会一口气降到十度以下。榎本厌恶寒流,二十年前受伤的左脚脚踝又要开始痛了。 他沿着车水马龙的四线道马路走,前往锦糸町站。前方数公尺可见三名走在一起的上班族。来到车站附近后,他们说「就这里吧」,走进某家连锁居酒屋。 干涩的痛楚刺入胸怀。 数年前,榎本也有那样的伙伴,名叫富山顺一(注:誉田哲也的小说《妖の华》中的登场人物。此书为「姬川」系列的原点,榎本亦在书中登场。),年纪小他六岁,个性认真老实,是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家伙。榎本邀他去喝酒时,常被他撇嘴笑着问:「您不用回家陪太太吗?」每次榎本都说:「你请客就没问题。」不过两人总是对半分。 随便聊聊芝麻小事也很愉快,所谓臭味相投就是这么回事。他常常想着「要是有好女孩一定要介绍给他」,但却没有实现的一天。 富山死了。卷入离奇案件,因公殉职。那个案子实在有太多疑点,现在仍被列为警视厅的最高机密,搜查进度连身陷漩涡的榎本都不得而知,如今也不想再知道。 榎本从锦糸町转搭总武线,再从御茶水转搭中央线,于新宿下车。他和人约好在东门旁的综合大楼内的居酒屋碰面,那是一间和刚才那些上班族去的居酒屋相去不远的大型连锁店。 搭电梯来到六楼,围着日式黑围裙的男店员立刻上前招呼。 「欢迎光临,请问是一位吗?」 「不,我和人有约。」 「请问您的朋友是几位?」 「一位,男的。」 「一位吗……」 店员穿梭在宛如昏暗小巷的走道,指向一名单独坐在位子上的男性客人。那是有大略隔开的包厢席。 「是那位先生吗?」 「不是。」 「好的。那么,我先为您准备双人席。」 店员带位的终点,依然是有隔开的座位。榎本看看手表,六点四十分;他们约七点,还没来也不奇怪。 榎本先点了生啤酒。酒在六点四十九分送来,对方则在两分钟后出现。 「哇……榎本兄,你真早到。我还笃定自己比较早到。」 男人名叫增山圭太郎,在日暮里站附近从事「超能力师」这可疑的职业。不对,「可疑」是歧视用语,不得使用。那是靠超能力查案的正当生意。增山开的事务所被都内公安委员会列为正规的征信公司,而他本身也总是西装笔挺,看起来完全不可疑。 「没有啦,我本来想绕去一个地方,没想到事情白天就搞定了,所以是直接从局里过来的。」 「原来是这样。」 增山拿下围巾就座,向经过的店员点了麦烧酌加热水。榎本从口袋掏出peace lights牌的烟盒,和打火机一起放在桌角。 增山瞥着香烟问:「你今天怎么突然找我出来?」 每次被这个男人问问题,心情都感到非常奇妙。 不问你也能透视人心吧?纵使心里难免这么想,但超能力师除了工作以外,似乎不轻易使用超能力。他们也认识二十年了,所以榎本很确定这件事。不,或许正因为超能力师公私分明,榎本和他的交情才能维持二十年。 「唔,我上次擅自叫小悦帮我查案,还没好好向你们道谢,钱也还没付。」 「不用付钱啦,就这样吧。小事而已,连调查都算不上,况且人家还是小朋友。」 「不行,我可是借用了你两个人。另一个叫啥来着?明美吗?就是那个年轻可爱的美眉。」 增山用鼻子哼笑。 「你笑什么?就真的很年轻可爱啊……喔,难不成她也是你的情妇?」 增山公司里的二级超能力师住吉悦子,是他半公开的秘密情人。 然而增山依然面露苦笑。 「榎本兄……我怕你知道以后怪我一直没说,所以直接告诉你吧。别看明美那个样子,他可是男人喔。」 「什么?」 直到现在,榎本仍然对超能力存疑,始终无法抹除「我是不是被骗啦?」的想法。但是宇川明美——那位高个儿、身材好到不输模特儿、闪亮的秀发如瀑布般美丽动人、天真地笑起来莫名性感的女孩……不,他竟然不是女的?总而言之,要他相信明美是男人,简直比相信超能力还难。 「不可能,这太夸张了,你骗我的吧……」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他真的是男人,履历上也是这么写。」 「什么,你已经确认过啦?用透视之类的?」 增山再次哼笑。 「我们超能力师才不干那种低级事。」 「我知道,但你也会在意吧?搭电车的时候,坐对面的女生要是换边跷脚,是男人都会忍不住偷看吧?同样的道理,你们真的不会忍不住偷看吗?」 「不会。我不是常说吗?超能力才没那么方便。」 对,就是这样。 每个超能力师都声称自己的能力「没那么方便」。但是看在像榎本这种以结果论的一般人眼里,超能力明明就很方便。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办得到」与「办不到」的分界点在哪,要听完说明以后才能了解。只是,一般人仍然难以理解超能力者的心态,总觉得他们或许更深藏不露,只是不敢表现出来,故意秀出其实不是超能力的把戏——榎本时常这么想。 店员送来小菜和热酒,于是他们顺便点餐,宇川明美的话题就此打住。 重新干完杯后,两人稍微寒暄,然后榎本才切入正题。 「对了,文乃小姐最近好吗?」 增山听到这里,恐怕就猜出真正的目的,甚至不需要用到超能力。 「托你的福,她很好,没什么异状。」 「爱丽丝今年几岁啦?」 「五岁……幼稚园中班。」 爱丽丝很像文乃,是个美人胚子。不,应该说「又是」才对。看来增山果真具备吸引美女的能力,姑且不论那是不是「超」能力。 「这样啊,那就好……嗯。」 增山半开玩笑地蹙起眉头。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没有啦,和你们家的状况无关。只是……最近总部的公安有些不寻常的动作。」 总部是指警视厅总部。 增山微微偏头。 「不寻常的动作……和文乃那件事有关吗?」 「我想应该不是。但我毕竟只是分局的人,无法得知总部的内情,更何况那还是最会隐瞒机密的公安部。我认为如果是你的话,或许能知道。」 「可是,你嗅出不寻常的氛围了对吧?」 榎本稍微停顿一下,然后摇摇头。 「我没发现,是对方自己上门来找我,说想私下和我聊聊……我怀疑他们想组成专案小组。」 所有情绪从增山的脸上消失。榎本认为,这或许才是这个男人的本性,是超能力师增山圭太郎真实的面貌。 和你读到的差别罢了。」 增山眼睛眨也不眨地问:「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想阻止什么?或者是想借机拉拢你?因为公安的目标很显然是……」 榎本一沉默下来,增山便按捺不住地自行开口: 「高锅吗?」 「是啊,看来上面终于要正式行动了。」 榎本边说边拿起啤酒杯,增山也跟着拿起热水稀释的酒杯。 啤酒的泡沫已然消失;想必热水稀释的麦烧酌也凉了吧。 那是二十年前的案子了。 当年,榎本还任职于管理港区东南部的三田分局刑警课,和现在一样隶属于强行犯搜查组,这是专门处理暴力犯罪、强盗杀人等重大刑案的组别。与现在不同的是,当时辖区分局采日夜轮值,也就是新制度所说的「当局轮值」,基本上六天轮一次,时间为早上八点半起至隔日下午五点十五分,不管轮值的人原本属于哪个组别,都要负责期间内发生的所有案子。换句话说,就算榎本平时负责暴力犯罪,轮值当天也得处理小偷或是色狼等案子。 他永远也忘不了七月二日的星期五晚上。当时他接获通报,分局附近都立芝东高中有一名学生倒在街上,已被紧急送往区内的急诊医院。 「组长,我不明白,警方为何非得去探视倒在街上的高中生不可?反正不是贫血就是中暑晕倒。」 榎本当时二十九岁,还没有手机,是先收到叩机的通知,才去打公共电话回电的。 「详情我也不清楚,听说是脑挫伤(注:症状比脑震荡严重,脑部有实质上的损伤,如出血或肿胀。),好像是和当时走在一起的朋友吵架。主治医生怀疑是伤害案,才会报警处理。」 有没有和朋友发生争执,结果可是差很多耶。 「我去确认一下。被害人是高中生吗?」 「对,听说是女生。」 「嫌犯呢?」 「就是要你去调查这个。」 「如果嫌犯可能是高中生,应该转去少年组吧?」 少年组属于犯罪预防课。不说这个,刑警的工作便已非常繁重,手头上的案子能少一个是一个。 「我不是说了吗?现阶段还无法确认。等确定是高中生了再转过去吧。总之请你先跑一趟,麻烦罗!」 无可奈何之下,榎本把处理到一半的自行车窃盗案结束后,便赶往医院。 抵达时应该已经超过晚上八点,幸好主治医生还留在那里,他们在称作医局的医生办公室谈话。 「敝姓榎本,来自三田分局。」 「劳烦您专程赶来,我是第二外科的小泉。」 看起来比榎本年轻一些的医生,先例行说明病患的状况。 「病患叫做ㄕㄨㄟvㄩㄢˊ—ㄡˊㄒ—ㄚˋ,喝水的『水』,原野的『原』,自由的『由』与夏天的『夏』——水原由夏,十七岁的高中二年级生。水原同学被送过来时已经没有意识,听站在附近的其他同学说,水原同学突然抱头蹲下,就此倒地不起,倒下当时似乎还有意识。因此,我先为她做了断层扫瞄,看到几处硬脑膜外血肿,大小加起来多达六处,看图面是很困难的手术,所以由本院最优秀的脑部外科医生执刀,目前还在手术中,所以由我来向您说明。」 这和犯罪有什么关系?榎本有听没有懂。 「请问……您刚刚说的硬脑膜外血肿,是在脑部的表面?」 「是的,就是头盖骨与脑部表面的脑膜之间出现血块。」 「大大小小加起来,一共多达六处?」 「是的。」 「原因呢?是殴打造成的吗?」 「不,病患没有外伤。」 「什么?」 既然没有外伤,就没道理是犯罪行为造成的吧? 「呃,既然没有外伤,这个伤势又是怎么造成的?」 小泉医生深深点头,继续说明: 「我们当然无法排除某种疾病造成硬脑膜动脉出血的可能性。然而,硬脑膜外血肿通常是由头盖骨骨折等脑部表层的损伤所引起的,由于受伤的不只一处,所以应该是脑挫伤……这是单方面受到冲击,震荡到头盖骨内的大脑,使得与伤处位于相反方向的大脑大范围受伤的现象,我们推测这就是同时伤及六处的原因。此外,伤口的大小也是判断是否为脑挫伤的依据。」 榎本心想:听都听不懂,是我脑袋太差了吗? 「抱歉,我好像……不太能掌握您说的状况。我先确认一下,水原同学是受到某种冲击,引起脑挫伤的对吧?」 「应该说,她的脑部因为某种类似脑挫伤的状态而受伤,这是可以肯定的。」 「一共伤及六处,表示她至少遭受三次以上的冲击?」 「这无法肯定,只能说她疑似遭到数次冲击。」 「而这通常是头盖骨骨折等原因引起的?」 「是的,一般来说是这样。」 「但您刚刚不是说……」 「对,水原同学非但没有头部骨折,连挫伤和擦伤都没有,甚至没有瘀青。」 「所以……这表示?」 「很抱歉,我们也不知道。」 榎本顿时有种想抓起他的衣领大叫「开什么玩笑」的冲动。 「小泉医生,总之呢,脑挫伤通常是由头盖骨骨折那样巨大的冲击所引起的对吧?」 「不,由头盖骨骨折所引起的是硬脑膜外血肿……」 可恶,我只是不小心说错了。 「不好意思,我再确认一遍,硬脑膜外血肿是由头盖骨骨折那样巨大的冲击所引起的,但是一次伤及六处,所以才怀疑是脑挫伤——这样对吧?」 「对。」 「但您说她非但没有骨折,头上甚至没有瘀青?」 「就是这样。」 小泉说完,首度露出尴尬的表情。 「这是非常不合理的病例,但从结果来看确实是这样……我们只能怀疑这不是来自外部的冲击,而是直接对着头盖骨内的大脑施加冲击所造成的。」 直接对着、头盖骨内的大脑、施加冲击? 见榎本静默不语,小泉接着说: 「当然,如果是拳击手,的确会因为下巴受到冲击引发脑震荡,此外也满常造成脑挫伤的。但是正如我刚才再三强调,水原同学的头部、包含颜面都没有任何外伤,因此可能还有其他方法能造成类似的状态。她的脑部伤得不轻,表皮竟然没有任何擦伤或是瘀青,这实在很难想像。」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还真是莫名其妙。 「呃……我已经了解这是很罕见的病例了。我再确认一下,报警的人是您没错吧?」 「对,最先通报的应该是急救人员,但联络三田分局的人是我没错。」 「可是,根据您刚刚说明的内容,我实在很难往伤害案的方面联想。」 小泉意外爽快地轻轻颔首。 「我知道一般来说都会变成那样。五年前……不,直到三年前,我们都把它当作特殊病例来处理,并不会通报警方。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榎本逐渐产生不好的预感。 「最近这几年,研究超能力是热门话题,我想刑警先生您也知道吧?」 小泉立刻吊起眉毛。 「您想说超能力不是那么方便吗?警方真的相信那个说法?我可不这么认为。既然能彻底跳脱物理法则,想用来杀人也绰绰有余吧。而且还是完全犯罪,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使人气管阻塞、窒息而亡;不然的话,只要阻塞脑动脉区区数秒,就能使人陷入昏迷,要是被害人当时正在开车,很轻易便能造成重大车祸,而且不留下证据。您难道认为那些人可以放任不管?」 这男的到底在激动什么啊? 「当然不是。我知道这不能放任不管,但根据现在的法令,警察无法处理类似案子……」 「我想也是。不过,只要能让超能力者自白,多少能定他们的罪吧?刑警先生,老实跟您说吧,我很受不了现在超能力吵得沸沸扬扬却没人搞懂它的气氛。这个病例显然应该受到质疑,病患并非因为来自外侧的冲击而受伤,而是直接从内侧受到攻击。尽管详细情形还不明朗,但如果这种事真有可能发生……那或许是某种类似拳头的念力,通过了头皮及头盖骨,直接对脑部造成损伤,不然粗鲁地猛摇大脑也行,也或许只是轻轻一拍的力道而已,但只要直接攻击大脑,就有可能造成水原同学的伤势——总之我是这样怀疑的。」 这太牵强了—— 即使破晓天明,刑警的轮值仍要继续下去。榎本将手边的案子整理建档,接着又做了事后调查等琐事,一直忙到隔天晚上。 拜此所赐,连组长都莫名关心这起案子。 「没有留下外伤,却造成复数的脑挫伤啊……会不会是用了类似ckjack的凶器?」 「ckjack?」 榎本一反问,组长便喜上眉梢地说: 「怎么,你连ckjack都不知道?那是在布袋或皮袋里填入砂土和硬币做成的简易凶器,威力不容小觑,听说国外赌场的保镖就是使用这种东西取代棍棒。说到能不留下外伤又对体内造成重大伤害的凶器,就属它最有名了。」 类似改以砂土填充的轻型警棍吗? 「如果真是那样,那的确是伤害案件。」 「总之呢,不是听说有同学目击被害人倒下?你去听听那些孩子怎么说吧。」 「喔……了解。」 由于超能力犯案的可能性极高,即便距离案发已过四天,等非轮班的日子结束后,榎本依然前往芝东高中调查。 他锁定午休时间,先去教师办公室找水原由夏的班导谈话,得知两名水原倒下时待在附近的学生,分别是隔壁班的谷田雅代与本宫圣美。 榎本赶紧传唤两人,地点选在视听教室,两个班级的导师及校长也同席了解状况。 「我想了解水原由夏同学倒下的详细经过。」 谷田和本宫感觉都很文静,大概是因为这样,起初难以开口地互看对方,然后谷田才终于下定决心说: 「当时……我从学校走去车站,在附近一块停车空地看到由夏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她的书包掉了,抱头缩在地上。圣美问她:『你怎么了?还好吗?』怎知她就这样噗咚倒地,昏了过去。我记得学校的体育护理课有教,这种时候不能随便移动伤患,所以马上跑回去通知学校,请他们叫救护车。」 榎本点点头,偷偷观察谷田的眼睛。 「当时附近还有没有其他人在?」 谷田听了,再次与本宫互看一眼,见本宫点头才继续说: 「我不是很确定,但似乎看到我们学校的学生从同一座停车场离开……」 嫌犯果然是高中生吗?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知道……很像井山文乃。」 与班导确认后,榎本得知「井山文乃」也是同一个班级的学生。教职员们脸上不见丝毫动摇,大概之前便听说了报告的内容。 榎本改问她们的班导: 「井山同学是怎样的学生?」 「井山去年才转学过来,是认真乖巧的学生,印象中和水原念同一所小学。」 榎本再将视线移回谷田身上,不知为何见她微微皱眉。 「谷田同学,你想起什么了吗?」 「不……只是觉得,就算她们国小同校,感情也应该不会太好。」 「不会太好?具体来说?」 「呃……一年级的时候,我和她们两个同班,记得文乃刚转进来的时候,由夏就对她很冷淡。但其实由夏这个人……」 谷田又看向旁边,见本宫点头后才接下去说: 「由夏的个性很开朗,也不是会欺负人的那种人,可是总觉得她对文乃讲话特别冲,我想两人感情并不是很好。」 这时本宫「啊」地轻叹一声。 「本宫同学,你怎么了?」 「呃,不晓得是不是我眼花看错……文乃从停车场出来后,好像稍微回头瞄了一眼,然后才走去车站……也不能说是走,比较接近小跑步,速度挺快的。我们走到停车场前面的时候,由夏刚好走出来……是这样没错吧?」 「嗯。」谷田点头同意。 榎本重新面对班导。 「井山文乃同学今天有来学校上课吗?」 「有,感觉和平时一样。」 「请问她有参加什么社团活动吗?」 「我记得好像是书法社……」 谷田对此摇头。 「文乃没有参加社团,是回家社。」 那真是太好了。 榎本先回局里一趟,等第六节课差不多结束后,才再次走访芝东高中,在同一间视听教室与井山文乃对谈。此时同席者只剩班导师一人。 「我是三田分局的榎本。别紧张,我只是想请教你,上星期五水原由夏同学到底怎么了。」 「是。」 由他主动发问,井山文乃似乎比较不那么紧张,视线自然地从会议桌对面迎上来。 文乃长得非常标致,尽管眼尾略微上扬,但是眼睛很大,不至于给人压迫感。警察面对高中生实在不该胡思乱想,但那微丰的下唇也很性感。榎本忍不住这么心想:这个女生未来一定会更加漂亮。 「我听说上周水原由夏同学倒下时,你刚好在附近,请问是这样没错吗?」 「是的,我想她是和我道别之后晕倒的。」 语气也非常冷静。 「她当时看起来怎么样?」 「和平时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地点是学校附近的停车场?」 「是。」 「你们有聊天吗?」 她有点烦恼地侧过脖子。 「没聊什么,只是稍微提到想去帮狗狗扫墓。」 「帮狗扫墓?」 文乃紧抿双唇,轻轻点头。 「我国小一年级时搬去静冈,去年才回到这里,很巧地和由夏同班。我们小时候常常一起玩,因为家住得非常近。当时,由夏家养的狗狗死掉了,在自家院子造了坟墓,我听说坟墓还在,所以想去她家扫墓,因为狗狗是在夏天死去的……我们只说了这些而已。」 榎本很难想像这名少女会拿ckjack痛殴水原由夏,造成六处脑挫伤;用超能力伤人至脑挫伤更是鬼扯。话说回来,管它凶器是什么,罪嫌不可能装得如此平静,更何况她才十七岁。 「她看起来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知道了。」 榎本不觉得是这孩子下的手。当然,这和文乃是美少女无关。榎本身为刑警的目光,没从她身上找出任何疑点。 榎本走出校门,前往水原由夏倒下的地点。来到挂着「摩登停车场」招牌的月租式停车场前,他发现这是一条没有汽车护栏、宽两公尺的马路,水原由夏倒下的位置要是不好——比如说倒在车道前方,极有可能被出来的车子当场辗毙。 想着想着……他忽然察觉眼角有东西在动,于是往停车用地望去,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他长得高高瘦瘦,穿着淡灰色西装,头发短而整洁,全身上下没有可疑之处。本来以为他或许租了车位,刚从车上下来,但停车用地内的六个车位都没看到车子。 男人也在看他,即使被刺眼的西晒照着,仍没有眯细眼睛。 这男的在这里做什么? 榎本刻意用不同于侦讯时的语气问道: 「有事吗?」 他边问边走过去。男人没有移动,只是稍稍挑起眉毛。 「为什么这么问?」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好像有哪里怪怪的,奇妙地残留在耳里,感觉很像乘隙闯入脑海的声波。对,刚好是从头盖骨与大脑间的缝隙窜进去的… 榎本试着再走近一点,男人看起来与自己年纪相当。 「你一直看着我,我才想说是不是有事。」 「这倒是没有耶。」 果然很奇怪,一般人被这么问应该会提高戒心;要是流氓的话,说不定会反呛:「你他妈的找死啊!」但他以上皆非,只是心平气和地站在那儿。 这家伙是什么来头? 「那么……你来这里做什么?」 「没干嘛呀。」 「不可能吧?」 「抱歉,您是这里的管理员?」 「不是。」 「那是警察了?」 榎本吓得背脊一凉。他本来是想采取攻势,怎知攻守瞬间倒转。 这下怎么办?老实招了吗?不…… 「你真聪明。」 「喔,所以是刑警先生?」 毕竟他穿着便服,男人这样解释也不奇怪。 「对,我来自三田分局。我再问一次,你在这里做什么?」 男人再次戏谑地挑眉。 「这是侦讯?」 「不。我是想告诉你,就算这里是停车场,也是私人用地,随便闯入不太妙喔。」 「那真是抱歉,我这就离开。」 男人朝榎本走来。两步、三步、四步……就在两人即将擦身而过时,男人的手突然朝榎本的胸口伸来。榎本基于警察本能,迅速抓住他的手。那是一只软弱、骨感的左手臂。 榎本刻意凑近,瞪着他问:「你想做什么?」 「抱歉,您的胸口黏到蒲公英了,我只是想帮您拿掉。」 榎本继续瞪着他,他才悠哉地补充道:「不过已经飞走罗。」 榎本放开他的手,见他面带微笑地站到前面。 「刑警先生,您来调查四天前在这里倒下的女高中生那件案子吗?」 没错,那的确是四天前发生的事。要不是在医院听那个医生胡扯半天,他恐怕不会多想,但榎本这时确实想到—— 这男的该不会是超能力者? 「你是谁?」 「和您想的一样。」 然而,心里的某个角落仍下意识地否认——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超能力。一定是我叫他时,语气比自己所想的还像警察。确定是警察后,穿便服的是刑警也算一般常识。这个男人因为某种理由,知道有女高中生倒在这里,刻意说出来只是想试探自己。 没错,世界上才没有超能力。 「我再问一遍,你来这里做什么?」 「和您一样,来调查四天前倒在这里的女高中生是怎么回事啊。」 难道……这不是试探? 「你凭什么认为我是来查那件事的?」 「咦,难道不是吗?」 「回答我的问题!」 男人夸大地耸肩说道: 「真凶啊,现阶段有必要对一般市民穷追猛问吗?压迫感很重耶。」 「那真是抱歉,我道歉就是了。请你告诉我,你凭什么认为我是来调查四天前的案子?还有,你为什么也在查?」 这时,芝东高中的数名学生穿越停车场前的马路走向车站,没有人注意到榎本与男人。男人收起笑容,视线稍稍往上抬。 「我是超能力『ㄕ』。四天前发生的案子可能涉及超能力,所以我来调查。」 当年,「超能力师」这个名词对大众来说还很陌生。 榎本当然也不知道。 男人举手投足都非常奇妙。榎本要求他说得更详细,他便主动邀榎本去咖啡厅坐坐。在田町站附近找家店坐进去后,男人自动自发地递出名片,明明榎本也没跟他要。 「高锅research股份有限公司……公认超能力师?」 男人名叫增山圭太郎。将名片翻到背面,上面强调他们是受到国家认证的征信业。 「你真的是超能力者?」 「是啊,要不要我把汤匙浮起来给你看?」 「咦!办得到吗?」 男人——增山圭太郎,真的当着榎本的面,让茶杯附的银色小汤匙浮了起来。但那不过是变魔术的把戏,未必能证明他真有超能力。 「反正是变魔术吧?」 「我不怪你这么想。要是轻轻松松就能取信于人,我们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辛苦?真的假的?你没骗我吧? 「所以,你知道我是刑警,说中我在调查四天前的案子,都是因为超能力吗?」 「是啊,但要证明很浪费力气,得提出我真的没有事先调查你的证据才行,那实在太麻烦了,饶了我吧。」 原来只是嫌麻烦吗? 「对了,」增山探出身子,「你见过井山文乃了吧?感觉如何?」 榎本觉得似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抚过背部。 这小子究竟知道多少? 「喂,这也是你用超能力读到的吗?」 增山皱起了脸。 「别再计较这些了。用超能力或任何方法都好,只要四天前的案子能水落石出不就行了?我们先同心协力吧。如果你在调查井山文乃,我自认能帮上忙。」 男人轻浮的说话方式实在可疑得不得了。 「知道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 「嗯……解释起来很复杂。简单来说呢,我们超能力者想奉献一己之力,为社会做事,但不是做公益,而是具有一般商业性质。我们想让社会大众了解,现在有透过超能力助人的行业,此外也想组织团体。刑警先生,你知道日本近年盛行超能力的研究吧?相信不用多久,我们的事业就能步上轨道。正式名称还没决定,大概会叫『全日本超能力师联盟』或『超能力职业工会』之类的。」 我到底该笑还是该生气呢…… 「所以咧?这和四天前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要让社会大众接受超能力,它必须是不具危险性的东西才行,至少不要对它抱持负面印象。所以,我们一旦发现类似情形,就必须赶快处理。」 处理? 「等等,你们又不是警察,怎么处理?」 们的目的是被社会大众接受,才不可能动用私刑,而是自有一套处理的方法。我们发现超能力者以后,会教导他们控制力量的方法以及社会秩序……让他们学习刑法等现代法律,把他们教育成对社会有所助益。因此,我们所要成立的团体,主要的业务就是寻找、登记超能力者,并且负起教育的责任。」 不知道他是真有伟大的抱负,或者只是夸大其辞在编故事?听起来和弱小在野党的街头演讲有几分相似。 增山喝了口咖啡,继续说:「不好意思,刑警先生,可以给我名片吗?」 「可以啊……」 于是他从名片夹中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谢谢……喔,原来你叫克己。」 「怎么,你已经看透我的姓啦?」 「不,拿了名片就能知道的事何必刻意去读呢?那样太麻烦了。超能力很需要集中力,没事乱用很累人的。」 你也太怕麻烦了吧! 回到分局后,榎本向组长报告了水原由夏一案的侦查进度。 名为井山文乃的学生事发之前与她待在一起,但是见面聊过的感觉是无辜的。除了井山文乃以外,没再找到可疑人物的目击证词。说起来,这究竟是不是伤害案也很值得怀疑。接下来恐怕得等水原康复,直接询问她事发当时的状况,案情才能有所进展。报告主要就这四大点。榎本刻意没提增山这号人物,也不方便过度质疑组长所提的ckjack犯案的可能性。 「组长,我们要听听水原由夏的家人怎么说吗?」 组长发出沉吟,侧头思考了一会儿。 「警方现在出面的话,可能会给她的家人造成精神负担。我们再观察一阵子,先听听她本人怎么说吧。」 「好,就这么办。」 但是,榎本已经一头栽进这个案子了。应该说,真正吸引他的是名叫增山圭太郎的超能力师,以及世间少见的超能力涉案吧?还有增山目前追查的少女——井山文乃。 除了水原由夏一案,榎本身上同时背了好几个案子。轮值时接下的窃盗案、酒罪闹事案、强行猥亵案、从扒窃发展而成的事后强盗案,这些案子都要定期追查。即使忙到天翻地覆,榎本还是努力腾出时间调查井山文乃。 她生长于三人家庭,父亲在制药公司上班,母亲是家庭主妇;学校成绩良好,品性端正;没有特别加入社团,但有上补习班准备升学考试。 每次跟监井山文乃,都有很高的机率会遇到增山圭太郎。 「你好,有什么进展吗?」 他会突然从背后的暗处冒出来,递来罐装咖啡;还是老样子,打扮得体,气氛明亮,却显得莫名可疑。那天,他躲在补习班附近公园的树丛堆。 既然他要给,榎本也欣然收下。 「呃,不好意思……你要是跟着我,连我也被当成可疑人物怎么办?」 增山玩着自己的咖啡罐。 「不会啦,我可是超能力师中的行家。」 不过,增山的笑容有种独特的魅力,说好听点是能消除紧张,说难听点是夺走了对方的紧张感;再换个说法,则是让人放下戒心。这也是一种超能力吗? 「你自己呢?有什么新发现?」 「嗯——没有耶。」 啪叽一声,增山拉开拉环。 榎本也边打开咖啡边问:「对了,你很肯定水原由夏的伤是超能力造成的吗?」 「嗯……这正是问题所在。」 这时补习班似乎下课了,学生从门口鱼贯走出。文乃今天穿着黑底造型t恤及短裙,刚刚出来的人群当中,没有人穿类似衣服。 「你是说,这件事可能和超能力无关?」 「不,水原由夏的脑挫伤肯定是超能力引起的。」 「证据是?」 「水原由夏没有任何外伤,脑挫伤却相当严重,这违反了物理法则。榎本先生,你是不是怀疑凶手用了ckjack之类的东西当武器?」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如果那种东西能造成脑挫伤,头皮一定会严重内出血,医生也会发现的。但事实上却不是这样。很显然的,这是用非常高阶、锐利的psychokinesis——也就是日语所说的念力造成的伤害行为,国外也有先例,是无庸置疑的。但我不认为下手的人是井山文乃……榎本先生,当时那里除了水原由夏和井山文乃以外,真的没有其他第三者了吗?」 文乃还没从补习班出来。 「可能性不大。那座停车场被水泥墙四面包围,出入口只有外侧大门,外面又只有一条马路,如果当时还有其他人在,一定会被学生看到,井山文乃本身也会提出证词。」 「她会不会是在包庇某人?」 「很难说,感觉不像……」 不知不觉间,榎本发现自己又被增山牵着鼻子走。这也是某种超能力吗?自己必须绷紧神经,否则等说错话就来不及了。 「那你呢?有没有感应到井山文乃以外的人?」 「我不知道,也无可奉告。」 「说要同心协力的人是你耶,好歹提供一点情报吧!」 「啊,文乃出来了。」 原以为他想借机岔开话题,但文乃真的从大门走出来。等她稍微走远了,榎本才继续跟踪她,增山也理所当然地跟在旁边。 「增山先生,我不懂你的目的。井山文乃到底是不是超能力者?如果不是,你又在追查什么?」 语毕,增山忽然压低声音,严肃地开口: 「井山文乃的身旁,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疑似使用超能力的现象了。然而,我们现阶段仍无法掌握她本身是不是超能力者。」 有这种事? 「该不会她的身边有其他超能力者?譬如父母或是男朋友?」 「或许吧,但是根据其他人暗地里调查,她的父母显然不是超能力者,也不认为文乃具有超能力。孩子若有超能力,做父母的通常都会发现。绝大多数的超能力者,能力都是在幼儿期被发现的,很少会刻意隐藏,毕竟是小孩子嘛,不晓得那股力量违反了物理法则。说得更白一点,等年纪大到懂得隐藏才出现超能力的案例非常罕见,至少我们至今还未接获类似通报。超能力是在幼儿期形成,最先发现的大多是家中父母……这已经接近某种常理或法则了。」 这时反驳他「超能力的存在本身就很违反常理」也没意义。 「所以咧?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得设法搞懂文乃身边出现超能力现象的原因。」 「搞不好她真的违反你们所说的常理和法则,没被父母发现就成了超能力者啊。」 「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文乃和两名友人弯过转角。 榎本继续追问:「话说回来,文乃身边的超能力现象已经不是第一次是怎么回事?还有其他人被她弄成脑挫伤吗?」 「不是脑挫伤,也算不上暴力伤人。那已经是文乃住静冈时发生的事了,你别放在心上。」 照这样听下来,文乃本身若不是超能力者,一切就越来越说不通啊。除非她有个从静冈追随到东京、协助她犯案却没人知道的男朋友。 「增山先生,你到底要用什么方式确认文乃是不是超能力者、有没有加害水原?」 开口闭口都是超能力的自己真恐怖啊。 两人跟着弯过转角,前方仍可看见文乃与两名友人的背影。 增山呢喃说道:「嗯……不瞒你说,我趁你不在的时候确认过了。」 总觉得这句话由他说出来并不意外。 「怎么办到的?」 「要是说了,你不会把我抓起来吧?」 「啊?你是犯法了吗?」 「不,因为不是现行犯,我想应该不至于被抓才对。」 换言之…… 「你去当色狼喔?」 增山轻笑两声道:「说得真难听啊。我只是在电车里稍微摸了她的背部一下,不是屁股或胸部,拜托饶了我吧。」 好吧,先不追究这件事。 「摸了她的背就能了解吗?」 「是啊,所以我现在才确定她没有超能力。我个人认为水原由夏的脑挫伤不是她造成的,而是另有其人。」 「所以你才问我停车场里有第三者的可能性?」 「大概就是这样。」 文乃家住东五反田五丁目,那是四、五层楼公寓居多的住宅区。从田町搭山手线到五反田站下车,再从车站走七、八分钟的距离。文乃现在正和友人进入jr车站刷票口。 榎本瞥着走在旁边的增山暗想:这男的要是再次接近文乃,碰触她的身体,大概又能获得新情报?但自己就算听了那些内容,也无法确定是不是他在胡说八道。既然知道他有可能故意说谎,我到底又在做什么?明明心里不相信超能力,只因为私底下对这男人感到好奇,就一反常态地和他一起行动。 对了,现在不是有开发出一种能测定超能力的仪器吗? 询问之后,增山稀松平常地回答: 「喔,你说暗物质测定机?有啊,明应大学的研究室和帝都大学都有的样子。」 「那你干嘛不借去现场测一下?也可以装在井山文乃身上,证明她有没有超能力啊。」 「不可能啦,暗物质测定机有两座电话亭那么大,连能不能搬出研究室都是个问题,要搬去现场太夸张了……」 两个电话亭?那还真是出乎意料。 「搞什么,一点也不实用。」 「也不能这么说,如果你真的想用,请求停车场的地主让你剥掉柏油路还比较快,这样就能带去研究室请他们帮你测量了……但事发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天,就算有也测不出来了。」 所以是他太晚想到了。 闲聊之余,五反田站到了。文乃与朋友道别,独自下车。两人一样隔着距离跟上。 「增山先生,你何不使出大绝招呢?」 「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大可触碰水原由夏,寻找事发当时的记忆啊?反正都已经当过色狼。」 「喂……」增山有点慌了,注视着榎本说:「拜托你别再闹了,我真的不是色狼……先不提这个,水原由夏现在因为脑挫伤而昏迷,不适合用这一招。」 「为什么?不是都摸过健康少女的身体了?」 「别再糗我了,身体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对方的精神状态。你想像一下喔,刚死的遗体上当然残留着死前的记忆对吧?但是去读那段记忆,就等于是在体验死亡。」 这榎本倒是隐约了解。 「嗯……可是水原由夏还活着。」 「活着是活着,但她目前受了重伤,陷入昏迷状态。我知道这种事情不能随便乱讲,但她说不定再也无法复原了,这时候去感应她的精神会发生什么事,一般人可能无法想像。我只能说,那真的很可怕,自己的精神说不定会和她同调,或是不小心看到从来没看过的世界……很抱歉,我真的不敢那么做。」 我该不会被他随便打发了吧?或是被他巧妙地误导? 文乃穿越前方八线道的樱田大道,爬上较窄的二线道上坡路。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来到这里不便大声讲话。 一路上虽然行经电信公司与投币式停车场,这里仍算入夜后较宁静的区域,尽管有点逻辑不通,但文乃可以放心了。撇开那名不知是真是假的超能力师不谈,榎本可是现役刑警,要是在这黑暗的马路发生紧急状况,他能立刻冲过去救援,文乃完全不用害怕——正当他这么想…… 「啊!」 增山也几乎在同时叫了出来。 转角冷不防窜出一道人影,来到文乃身旁,半强硬地拉着她的手,背影像是年轻男子。奇怪的是,文乃抬头望了对方一眼,就几乎没有抵抗地任人拉进巷子里。 榎本跑了起来。这还用说吗?她要是遇到坏人就糟了。不,那个男人很可能是增山说的「第三者」,也就是袭击水原由夏的罪魁祸首。 不知为何,增山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去。 「放开我!」 「我们先静观其变。」 「你疯了吗?万一她被强暴怎么办?」 「要是真的变成那样,我们再出去吧。」 「开什么玩笑!」 他硬是把增山拖到转角处,从那里偷看——原来如此。榎本不确定他们两个感情好不好,但至少不像是少女被坏人袭击;文乃虽然被男人拉着,却默默跟了过去。 两人最后走进某栋公寓设置的绿地——比较接近小公园吧。区块角落有座简易置物柜,榎本他们躲在那里偷偷观察两人。 仔细听便能勉强听到他们说话。 「你对由夏干了什么?」 听他的语气,榎本还以为他是水原由夏的男朋友,但直接被增山否定。 「他是水原由夏的哥哥。」 原来如此——自己居然下意识地听信了,真不甘心,明明没有证据。 两人继续谈话。 「不……我什么也没做。」 「说谎,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 「少装蒜了,就是小布啊!」 小布?榎本正感到奇怪,增山便小声说道:「是他们家养的狗的名字,好像是柴犬吧。」这么一说,文乃曾说想去替狗儿扫墓,该不会那条死去的狗就叫「小布」? 男人继续说:「那天,我刚好在二楼看见你们在院子里陪小布玩。你们拿水管喷着玩,手中还拿着小布的骨头玩具……记得当时由夏去关水,从你身旁离开,小布恶作剧跳到你身上,因为你手上拿着它的玩具。小布只是一条狗,玩了难免兴奋过度,不小心咬了你的手。你叫了一声,由夏吓得回头……就在那时候……」 夜晚湿闷的空气黏着肌肤——然而太阳穴、额头和脖子一带却急速发凉。 「小布的头像气球爆炸一样,砰的炸开。」 噫!文乃发出惨叫。 但是男人依然不肯停。 「当时简直莫名其妙,狗的头突然被炸飞。我立刻冲下楼,看到没有头的小布浑身是血,不禁吐了出来,你们两个只是发狂地哭泣尖叫……我一直不晓得发生什么事,小布就像被霰弹枪打到,但是当然不可能有人开枪,我连枪声都没听到。小布到底怎么了?头为什么会被炸飞?直到最近我终于明白……你是超能力者吧!」 果然是文乃吗? 才刚这么想,四周突然传来「哈哈哈!」的刺耳笑声。是女人的声音。榎本赶紧确认四周,却没看见类似人影;从置物柜伸长脖子往外瞧,公园里只有男人和文乃。 难道刚刚是文乃在笑? 有可能。文乃抖着肩膀,丢下书包,双手压着肚子。可是,这真的是文乃的声音? 增山一看,低喃:「可恶……糟了!」 他突然跑起来,从置物柜后方冲出去,跳过树丛,奔向两人。 发生什么事?男人抱着头,似乎…… 「住手啊!」 增山吼道,当场把文乃扑倒。 知何时变成了怒吼。 「搞什么!你想干嘛?滚开!」 那个声音非常粗鲁、黑暗混浊,令人联想到发狂的乌鸦妖怪。被增山制伏的文乃拼命挥舞四肢想要逃跑。 榎本在倒下的男人身旁蹲下,确认他的脸。他流了大量鼻血,嘴巴四周都被染脏,眼睛闭着,似乎昏倒了,不晓得还有没有呼吸。 到底怎么了?榎本疑惑地回头,刹那间…… 「唔啊!」 喀哩、喀哩喀哩!他听见自己的左脚脚踝发出清脆的声响,同时传来千刀万刚般的剧痛——瞪眼一看,鞋跟居然转向前方,鞋尖跑到了后面!他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榎本先生,快逃!」 增山大叫,但他无法丢下这个男人不管。 榎本伸手想抱起他,但左脚完全使不出力量。 「别管了,快逃啊……啊!」 榎本忍不住回头,看到增山仰天倒地,文乃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她摇摇晃晃地转了过来。而增山也马上起身,再次从后方拦腰抱住文乃。 「住手,杀人不能解决问题!」 「闭嘴!我就是要杀了他!」 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教人难以置信。 那个文静乖巧的文乃,怎么会突然抓狂? 昏倒的男人与被扭断的左脚,到底发生什么事? 榎本看到增山从后方扣住文乃的双臂,不禁自问:你到底看见什么?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连耳朵也痛了起来,耳内仿佛传来低沉的马达声。起风了。不是强风,比较像是压制某种东西时产生的气流。这不是错觉,文乃的头发像被强烈静电吸住般,倒竖在空中飞舞;定睛一看,还有砂粒不时撞击脸颊及眼皮。榎本本能地想闭起眼睛,但是不看感觉更加恐怖。他心想:我们到底会怎么样? 文乃想挣脱增山的擒抱,增山则试图封住她的力量。榎本知道,他不是单纯用力抱着文乃,还对她做了什么,恐怕是用自己的力量压制文乃的攻击,所以才会产生这些气流。增山叫他快点逃,大概是怕牵连他。 即使身后拖着一个人,文乃依然想继续往前走,增山拼了命地阻止她前进。榎本看到文乃渐渐走不动,前倾的身体被拉回去,慢慢伫立在原地不动,而增山的擒抱也逐渐转变为拥抱。 这是幻觉吗?似乎有某样东西从文乃的身体窜了出来,消失在天空中。即便肉眼看不到,榎本却仿佛看见了那一幕。文乃被增山抱在怀里,逐渐失去力量。增山宛如在说悄悄话,对她附耳低语。 ——没关系……错不在你……错不在你…… 榎本似乎听到这句话,但是无法完全肯定。 他的记忆就此中断。 之后,榎本住院将近两个月,他的左脚脚踝复杂性骨折,韧带和阿基里斯腱也断了,却无法好好向医生说明原委。 「只是撞到护栏,会骨折得这么严重吗?」 「我也不想啊,但是都受伤了。」 所幸由夏的哥哥水原辽只有轻微脑震荡,不需要住院。不过,他应该更确定加害由夏与自己的人是井山文乃了。增山到底想怎么收尾?这时候榎本仍毫无头绪。 大约在他住院第三天时,增山来到病房探病。 「真的很抱歉,害你受重伤。」 榎本的心情则完全相反。 「哪里,我才应该谢谢你呢。我不太明白当时到底发生什么事,但最后只有骨折已经很幸运了……这是真的。托你的福,我捡回一条命,这份恩情我一定记着。」 榎本躺在警察医院窗边的床位。其实他们应该去谈话室或中庭、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讲话,但毕竟榎本还无法站立,所以只能将就一下了。 「增山先生,这件事最后到底怎么样了?那又是怎么回事?」 增山深深叹口气,头轻点两下。 「结论就是,井山文乃疑似患有多重人格障碍。」 「多重人格啊……」 这就是那天晚上,文乃突然性情大变的原因? 增山再次点头。 「是的。以下是我的猜测:文乃小时候因为一些突发状况,不小心用自己的力量误杀了那只叫小布的狗,心灵深深受创。去由夏家陪小布玩,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但小布却被自己杀死了。『我是可怕的人,残忍无情……』小时候的她不断责怪自己,日复一日责怪久了,精神再也无法负荷,于是在体内创造出另一个人格,想借此说服自己:『错不在我,错的是体内邪恶的另一个我……』令人不敢相信的是,文乃透过双重人格,把杀害小布的罪恶感连同超能力封印起来,恐怕连杀害当时的记忆都失去了。」 这些假设的前提是超能力真的存在,所以榎本接下来也只能应声附和了。 「不知上天开了什么玩笑,文乃在转学的高中和由夏重逢,怀念起儿时的种种,不小心和她聊起了小布的事。我不清楚由夏的想法,但她回家以后,应该把这些话都告诉哥哥了,兄妹两人聊起小布是怎么死的,刚好最近电视经常播超能力的新闻,哥哥水原辽才想到小布可能是被超能力杀害的……算是误打误撞猜中真相。辽怀疑小布是文乃所杀,怀疑文乃是超能力者;由夏听了之后,跑去质疑想替小布扫墓的文乃:『是你杀死小布的吧!』前因后果大概就是这样。」 榎本试着想像由夏和文乃站在停车场谈话的情景。 「那句话有如扣下扳机,文乃当场人格转换。那个人格是背负起文乃自身一切罪恶的超能力者……恶意、杀机及狂暴的情绪就此袭向由夏,这就是整起事件的真相。」 榎本无从反驳这些推论。 「增山先生,你打算如何处置文乃?」 就连这天,增山的表情也丝毫不见动摇。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应该让她接受多重人格治疗吗?但考虑到她有可能治疗到一半突然人格转换,一般的精神科医师和心理谘商师大概会吓得不敢接近吧。受害人要是持续增加,只怕文乃的人格障碍会日益加重。」 这点榎本也有同感。 「然而……日本目前没有同时是超能力者的精神科医师吧?」 问了之后,增山咬住下唇,短暂陷入沉默,双眼无神地望着榎本的手肘一带。 当时,增山眼里微微浮现的泪影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因为没能即时帮助由夏及其家人而悔恨吗?还是为文乃被诅咒的命运感到哀伤?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我决定……自己来治疗文乃。与其寻找拥有超能力的精神科医师,由超能力者自己当精神科医师还比较快。从今以后,我会拼命念书,努力成为不输给正牌精神科医师与心理谘商师的专家……榎本先生,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整起事件的来龙去脉,可以请你装作不知情吗?不要告诉警方,也不要说出去。答应我,今后不告诉任何人,好吗?」 榎本当然义不容辞。 「好……我答应你,绝不说出去。」 回想起来,自己当时或许已经迷上名叫增山圭太郎的男子。榎本不太相信超能力,也不在乎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超能力;能肯定的是,这名男子是货真价实。 不过,有些地方仍令他无法释怀。 「但是你有必要把文乃的责任全部扛到自己肩上吗?你说的团体不是快成立了?何不和那些伙伴一起照顾她?」 在那之后,水原由夏奇迹似地康复了;尽管晚了一学年,仍顺利从高中毕业,进入大学就读。增山或许没对水原家提供赔偿,不过榎本认为应该是他默默在背后关照他们家。由于这种事不好问本人,所以只是猜测。 那件事结案后又过了六年,日本正式成立了第一个超能力者团体「日本超能力师协会」;隔年,增山与井山文乃结为连理。 榎本当然收到了婚礼的喜帖。 要是不知道两人认识的经过,以及之后的种种,或许还能取笑他:「臭小子,居然娶了这么年轻漂亮的太太。」但榎本实在没那个心情。后来,他陆陆续续听增山说了不少,深深明白他是下了多大的觉悟。 忘了是什么时候,增山曾不经意地说: 「我只是假设喔……假如本来没有超能力的人,能透过人为方式造成人格分裂,创造出全新、并且拥有超能力的第二人格……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增山说过,阻碍超能力发展的最大原因,是物理法则及不容动摇的既定观念,因此超能力才最容易在幼儿期被发现。 所以这段话的意思是: 文乃的个案若是被端上台面研究,人格分裂与超能力的因果关系很可能因此被解开,到时超能力者将能以人为方式制造。如果变成那样,势必出现想利用超能力者犯罪的人,这就是增山打从一开始最害怕的事。 为了避免这点,他才下定决心,独自拯救文乃。两人最后结了婚,生下爱丽丝,组织了家庭。增山想让文乃的心灵获得祥和的一片用心,榎本都知道。 这么说或许太冠冕堂皇了点,但他决定对增山与悦子偷情的事睁只眼、闭只眼。对增山来说,与文乃共筑的家庭不是避风港,那是为了防止超能力被滥用,由他一人筑起的正义堡垒。无论进了家门或是出到外面,他总是无时无刻不在战斗;与人类的邪恶奋战、与社会的偏见奋战,甚至不惜对抗应该是同伴的其他超能力师。 无可讳言的,最想研究文乃这件个案的人,正是增山过去的顶头上司高锅逸雄。高锅目前是日本超能力师协会的常任理事,榎本不清楚他身为超能力者的实力如何,只知道他在政坛具有极大的影响力。 没错,连警视厅公安部都盯上他。 警视厅公安部的动向,代表了国家及警察厅警备局的考量。说难听点,国家正在怀疑高锅逸雄率领的日本超能力师协会的部分派系想实施恐怖主义。 至少榎本不会因此一竿子打翻所有的超能力师,因为里面也有像增山这种人,还有像悦子、中井、高原和那个宇川明美一样,只是想靠超能力谋生的人;他们只是想接纳自己的力量,在帮助人们的同时,也能做真正的自己。不,不只是增山超能力师事务所的人,榎本相信绝大部分超能力师都是如此。他们虽不像文乃那么极端,但也或多或少对自己的力量感到可耻、害怕、想把它隐藏起来。他们光是每天活着,日子就充满考验。 为了替超能力者开创能安心工作的环境,必须先改善社会风气——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增山每天都鞠躬尽瘁,肩上的担子日益沉重。明明如此,他却动不动就嫌麻烦,榎本甚至想挖苦他:「少骗人了,你比任何人都爱自找麻烦!」但他当然说不出口,知道说了也是白搭。 榎本所能做的,顶多就是像这样陪他喝酒聊天,并且若无其事地把警察内部的动向告诉他。 「我明白了,这部分我也会注意的。」 「啊,你不用太神经质,警察盯上超能力师本来就可以想见,这已经是一种习惯或是直觉反应了,反正大概就是那一类的。由外部人士监察协会的案子也吵好几年了,我看只是想坐大国家权力吧……」 语毕,增山露出平时的笑容,从盘子里夹起一只盐煮虾子。 「啊……我喜欢吃虾子,但为什么是这种的……剥虾壳麻烦死了。」 又是那句口头禅。 「就叫你用超能力剥啊。」 「榎本兄,你到底要我说几百次?超能力才没那么方便。」 「真的吗?用力摇摇里面的虾肉,壳应该会变得比较好剥吧?」 增山傻眼地慢慢摇着头。 「开什么玩笑?哪有w可能只摇虾肉……」 「明明是你笨手笨脚。」 「对啦,我就是笨手笨脚,所以才讨厌剥虾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