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国的库帕》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弱酸 录入:七号插管 哈欠脱口而出。看在人类眼里,哈欠似乎是一种悠哉快活的象征,每次我们一打哈欠,人类就会讽刺地说「多么悠闲,真羡慕」,简直是找碴。 以前,我曾疑惑地请教住在顽爷家的猫库洛洛(库洛洛博学多闻,几乎答得出任何问题),他给我一句「哈欠是一种身不由己的行动啊,多姆」。虽然不懂什么是「身不由己」,但我摆出了然于心的表情附和「哦,身不由己」。简单地讲,便是这么回事吧:不管忐忑不安或惊恐不已,会打哈欠的时候就是会打哈欠。跟愉快的时候喉咙会呼噜作响一样。 举起后脚搔搔耳后,舔舔前脚,再用前脚上的口水抹抹眼睛。尾巴在脸旁摇来晃去。在身不由己的意义上,尾巴也是一样。尽管是身体的一部分,尾巴仿佛个别独立,不顾我的意志,自由自在地活动。 摇摆、扭动、竖起,偶尔膨胀。 尾巴或许就像个形影不离的朋友。抢先我的情感一步,提示「最好小心点」、「快点生气!」这便是尾巴。 有朝一日,我死掉的时候——虽然非常遗憾,但那一天迟早会来临吧。总之,到时候尾巴肯定会轻轻抚摸停止心跳、一动也不动的我。想到这儿,我一方面觉得安心,一方面却也觉得恼人。 圆形广场站着许多人。我头一次看到这么多人聚集在此。 广场中央有座圆形高台。 人们围绕高台,脸上满是害怕及紧张。 我把脚搭在弦家前方的阔叶树枝上,俯视周遭。甚至从背后都感受得到他们的紧张。 长达八年的战争结束,敌国的士兵即将到来,当然会紧张。这么一想,我不禁也有些紧张。 很快地,大地轰隆震动,同时一阵风吹起,送来陌生的泥土和汗水气味。 唰、唰、唰。节奏规律、稳健踏着地面的声响,愈来愈大声。 是脚步声。 士兵从北方进来。 广场上的人类发不出像样的话声,无数只眼睛盯着士兵。他们恶狠狠地瞪着,仿佛希冀能以视线活活烧死敌军。 士兵整齐划一地前进。队形丝毫不乱,步幅也分毫不差。 穿褐色衣服、戴帽子的士兵,两两比肩,约莫成十排,以包围广场的态势缓缓前行。他们拿着像长筒的陌生装备,右手扶筒底,前端靠在肩上。那是某种武器吗?前端不是尖的,应该不是长矛。当然,看起来也不像牛刀或长柄刀。 铁国的士兵绕过广场四周,逐渐接近时,我的尾巴瞬间膨胀,发出警告「小心!」大概是他们脸孔黑黑绿绿的缘故吧。铁国的士兵居然是泥土做成的生物吗?那么,我们当然不可能打得赢——我霎时心想。 可是,我立刻看出,他们的脸抹着类似泥土的东西。不是弄脏,而是刻意上色。或许是打仗时,为了融入树木等自然环境所下的工夫。 士兵步伐齐整地进入广场,城里的人仓皇让路。 紧接着,广场一阵骚动。士兵进来的路上,出现两只前所未见的动物。 两只动物呈淡褐色,大小似牛,不过脚很长,脖子也很长,脸型同样细细长长。 这座城里有牛羊,人类以栅栏圈养。毛皮用来做衣服,肉拿来吃,骨头取来制作工具。牛羊在人类的生活中不可或缺,但眼前的动物显然不是牛。 我直觉那生物应该动作迅捷,紧接着它们便上下踢动四肢,跳也似地跑了起来。它们的背上坐着人,人握着绳索,是在操纵它们吗?然后,两只动物同时奔驰,附近的人都哇哇尖叫。 我的尾巴完全膨起。无论何时,尾巴的反应都快我一步。 那动物绕广场一圈后,赶上前头的军队,渐渐放慢速度。 好想再靠近一点观察铁国的士兵和动物。我跳下树枝,走向广场中央,钻过人类的脚旁,不时故意挨上去磨蹭着前进。 铁国的士兵围住广场中央的高台,背朝圆心,面对民众。至于那两只陌生的褐色巨大动物,则在近处踢踢躂躂地造制出巨大脚步声,踱来踱去。外表威严十足,走起路模样高雅,真是帅气!我忍不住模仿了一下它们的走路方式。 冠人站在高台上。一头白发的他体格普通,肤色健康,眼睛和鼻子硕大,神情相当紧绷。他是国王,住在这座城里。听说他四十好几,但还不满五十岁,换算成我们猫的年纪,约莫是五岁吧。附带一提,这个国家最年长的人类是顽爷,已超过七十岁。以猫来说就是十岁,实在无法想像那是何种状态。 我在高台前停下脚步,听到人们的喧嚷声。音量不大,是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般的细语声。吱吱喳喳,今后会变成怎样?叽叽呱呱,我们该怎么办?嘁嘁喳喳,他们干嘛把脸涂得花花绿绿?唧唧咕咕,我们真的会没事吧?到底会怎样?窸窸窣窣,欸,那是什么动物?又不是牛——话声如波涛起伏。 国王冠人从刚才就在台上大声喊话,努力安抚城里的人。 他先是说:「长达八年的战争结束了,等一下铁国的士兵就会来到我国。不管是这个城市,或其他城市都一样。」然后,他拉大嗓门强调:「可是,大家不必害怕。」他要激动的民众冷静。 「这些日子,我和铁国国王谈过。」冠人解释:「他们没打算制造混乱,只是想接管我国。虽说是支配,也不会对投降的人施暴。」 铁国的士兵不会杀害这个国家的人。 他们最大的目的,是要有效统治这个国家。 他们不会踩躏这个国家、这座城市、这里的人民。 所以不必害怕。 冠人如此重申。渐渐地,人民的恐惧如海水退潮,只剩下紧张的情绪。 「虽然他们赢得战争,但若试图以卑劣的暴力迫使我们屈从,战争将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 我不太懂冠人的意思,其他人类大概也一头雾水。不过,冠人的话铿锵有力,我敬佩不已,觉得他真是太可靠了。 一名铁国士兵站上高台。他的个子比冠人矮,但肩膀宽阔,体格魁梧。看起来较其余士兵年纪大,约莫四十或五十多岁。人类的年纪很难估算,不过应该是这个数字。他的脸抹着一层淡绿色。是磨碎叶片,掺和泥巴涂上去的吗? 这个人有个特征,右眼罩着一块圆形黑布,只露出左眼。 他拉开嗓门道:「我来自铁国,是率领这支军队的兵长。此时此刻起,这座城市由我们接掌。在其他士兵到齐前,由我们管理。」 冠人不晓得想反驳还是应和,作势开口。敌军兵长不耐烦地伸出手,制止他发言。那动作之简慢,仿佛在强调与对方的立场差距,或是支配者与被支配者之间的界线。 冠人没理会,再度开口:「请保证绝不会施暴,前些日子你们的国王已答应我。我们愿意投降,相对地,希望你们不要行使不合理的暴力行为和命令。」 高台附近的人类拍起手。 这一瞬间,爆出一道空气破裂般的巨响。 我的尾巴率先吓得倒竖。哀号四起,还听到猫叫。想必大伙都在附近。 破裂般的声响是铁国士兵手中的武器发出的。一名士兵高高举起筒状装备,「喀嚓喀嚓」地操作,接着又是一道炸裂般的轰响。 台上的冠人不动如山,面不改色地站着。冠人的儿子酸人在他背后捣住耳朵,平日不可一世的威风不知消失到哪去,吓得僵在原地,简直像变了个人。话虽如此,这是我头一次看到酸人怕得脸色惨白,实在痛快。怎么不继续嚣张?真是难得一见的场面。 冠人沉着地呼吁:「不必害怕,这是他们国家的武 器,叫做枪。枪一发射,长筒前端会飞出子弹,钻过人体,就像从远处扔来坚硬的小石头。虽然是很厉害的武器,但不轻举妄动,他们也不会随意开枪,放心吧。」 接着,冠人说明刚才那两只陌生动物是「马」,铁国的人拿来当坐骑。「不必害怕。」冠人也评断「马等于跑得快的牛」。冠人的话,连身为猫的我都听得安心不已,实在厉害。 独眼兵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冠人,表情不变,沉默不语。然后,他慢慢把右手放到腰上,又缓缓举起。只见他握着没看过的武器,通身漆黑,形状就像指着人的手。 那也是一种枪吧。比其他士兵的枪小,一手就能掌握。 兵长微微眯眼,扬起单眉,把枪口对准冠人的头。 冠人不禁瞪大双眸。 独眼兵长面无表情地高声道:「你自以为很了不起吗?」 冠人刚想回话,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宛如以重物砸破石板,又短促又激越。那声响仿佛吸收城里所有的喧嚣,四下一片静寂。 咦,冠人的头开了洞,我暗暗诧异。哎呀,血喷出来。冠人翻着白眼,当场倒地。独眼兵长的武器——手枪,打烂冠人的脑袋。 冠人的身体斜倾,「咚」地瘫在高台上。 我舔舔手。鲜血从冠人的额头泉涌而出,看起来好似这个城市的生命也急速衰弱。 我打了个哈欠。 「请等一下。」我打断名叫多姆的猫。跟猫说话,这件事本身就教我晕眩,却无可奈何。实际上,动弹不得的我,眼前有一只猫,而且那只猫发出我能够理解的语言。由于手被绑住,我没办法掩住耳朵不听。 我仰躺在陌生的草丛中,面对正上方的天空。幸好今天云很多,遮挡不少阳光,但若太阳探出头,强烈的紫外线就会直接洒落在脸上,把我脆弱苍白的皮肤晒得红肿溃烂吧。 我的身体遭到捆绑,用的大概是一种植物。数条坚韧的细长藤蔓,在直挺挺的我身上缠过来又绕过去。 记得我是从仙台港搭小船离岸。万里晴空下,我出海钓鱼。为什么我会独自出海钓鱼?这一点我能够解释。简单地说,就是我老婆红杏出墙。不知幸或不幸,我们没有孩子,但老婆外遇曝光后,家里的气氛实在教人待不下去。 这种情况下,我思索着是不是该投入嗜好逃避现实。可是,我为数不多的嗜好之一,是小额的股票买卖。比起赚钱,更接近想借由阅读四季财报、浏览经济新闻及在网路买卖股票,稍微沉浸在支援民间大企业的满足感中。任职于公家机关,我没有丝毫不满,只是工作上不会碰上大变化,所以股票涨跌能带给我刺激。进一步地说,搞不好我是受企业展开tob,进行并购或收购的财经世界吸引。大企业之间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仿佛呈现巨大机器人互相厮杀般的恢宏格局。 不过,为妻子的外遇苦恼,边坐在电脑前买卖股票实在太朴素,精神都要萎靡了。 无可奈何,我选择第二个兴趣来逃避。星期日,我租小船出海钓鱼。 发动引擎出发,不料半途天气逐渐变坏。我还悠哉地想着「比起家中的风暴,这根本不算什么」时,一阵波涛汹涌。当我注意到海象骤变,船已翻覆。翻船啦!我慌了手脚,不知不觉失去意识。睁开双眼后,我发现自己躺在陌生土地的草丛里,遭藤蔓捆缚,难以动弹。 附近闻不到海水的气味,我或许是漂流到某处,迷迷糊糊走一段路,才筋疲力竭倒下。想到这里,确实有漫无目标、蹒跚前行的记忆。 一回神,我的胸口坐着一只灰猫。那外表显然符合我认知的猫,但我仍不禁哑然:「世上居然有这种猫?」猫压得我十分难受,我想挥开它,更正确地说,是想像弹弹珠那样弹开它,可是手动不了,无法付诸实行,就算想吹也吹不动。此时,猫突然冒出一句:「你能听我说吗?」真是吓坏我。 我缩起下巴,好方便看清猫。大概是姿势固定,我的视野歪曲,没办法正确掌握猫的外观和体积。它看上去是刚出生的幼猫,不过从头部大小和脚的长度比例判断,也可能是成猫。 我耗费一段时间才理解是猫在说话。现实中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应该是我的幻听,是小船翻覆的冲击造成脑袋的物理变化,这么想还比较符合现实。 会不会是受到妻子花心的打击,导致我精神崩溃,于是期盼有只温柔小猫来安慰的愿望,化成幻觉出现? 一会儿后,我开口:「能不能帮忙解开身上的藤蔓?」 猫怎会说话? 你真的是猫吗? 总觉得还有该先厘清的问题,但我的脑袋已失去冷静。 「你听得懂我的话?」自称「多姆」的猫似乎也非常震惊。虽然出声搭讪,却没料到我真能听懂。 「我才想问你呢。」 猫会说人话,或是我听得懂猫话,两边都有可能。 然后,他——虽然没看到生殖器官,不过我认定这只猫是公的,总之,他仿佛想确认般低喃:「这样啊,你听得懂。」 「我第一次跟猫说话。」 「我也是第一次跟人类说话呀!」猫的毛色是灰白相间,有时会因光照闪闪发亮,相当漂亮。那是一种梦幻而充满清洁感的色彩。 不晓得经过多久,我们默默对望,像是在观察彼此会如何出招。但也可能是双方都陷入混乱。 「不过,这下正好。」猫终于打破沉默。 「正好?」 「你几岁?」 「四十。」 「那跟我差不多年纪。」 「咦,你活了四十年以上?」 「不是,我出生才四年。」 「你是指猫的年龄?」 「在你住的地方,你算是体型大的吗?」猫舔着前脚问。 「一般吧,我属于普通体型。」 猫安静下来。 不再说话。 我擅自理解为他在沉思,便同样不发一语,没想到他慢慢打了个大哈欠。有没有搞错,这么悠哉。 「希望你能听我说。」猫开口,「我住的国家碰上乱子。」 「你栖息的公园遭到拆毁吗?」 「公园?什么是公园?」猫反问。「战争结束,所以我们被敌国支配了。」 「战争?你说的战争,是我知道的战争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战争是哪个战争,总之就是战争。」 「猫会打仗?」 「不是的。」他坐在我胸口理起毛,我仿佛在看精巧的模型玩具。「打仗的是人类,跟我们没关系。可是,我们住在同一个地方,不免会受到影响。啊,原来你是铁国的人吗?」 「哪个铁国?」 「跟我们国家打仗的,是叫铁国的邻国。」猫解释。 「那个叫铁国的国家来接管你们吗?」 「对,就在几天前。他们进入我们的城市,杀掉冠人。」 我甚至不晓得该从何问起。 猫暂时跳下我的胸口,用前脚在我脸颊旁的地面画圆。转头勉强看得见,可是这角度未免太艰辛。 「我们国家的人类都这样跟小孩解释。」猫将圆从中间切成一半。「瞧,有两个大小相等的半圆吧。左边是铁国,右边是我们的国家。右边的半圆里有很多小小的圆,代表各个城市,而位在正中央的,就是我住的城市。城市之间距离很遥远,所以没人会离开自己的城市。」猫灵巧地刨着泥土比画,约莫是伸出了爪子。 「你们的城市在王国的正中央吗?」 「好像吧,因为冠人住在我们的城市。」 我想起冠人是国王 的名字。「他几岁?」 「五岁左右。」 啊,他是用猫的年龄计算吗?真麻烦,我不禁苦笑。「换算成人类的年纪,大概几岁?」 「四、五十岁吧。」 以政治家或统治者来说,四、五十岁等于刚起步,可说是大展身手的年纪,但在他们的国家或许并非如此。「听你的描述,冠人似乎很受爱戴?」 「是啊。大家都非常依赖冠人,有什么困难都会去找冠人商量。我们和铁国打了很久的仗,大家都相当不安,却能维持平常心过日子,全是冠人的功劳吧。」猫戳戳圆的左侧。 「你刚刚说八年吗?」 「我才活了四年。」 「不是在确认你活几年,是问开战几年。」 「是啊,八年。我出生时已在打仗。」 「城里很多人都上了战场吧。」其实我对战争一无所知,决定草草敷衍过去。既然在打仗,想必会征召士兵。 不料,猫却回答:「这座城市离铁国很远,没什么人被征召。我想,应该会从离铁国比较近的城市征召。」 「你想?你不晓得实际情形吗?」 我在脑中描绘圆的左半边与右半边在临界线交战的场景,却浮现不出具体的画面。 「我又没亲眼看见。别说我们,连人类都不会离开城市,顶多去到城市边缘。」 「生活所需的一切,都能在城市里获得满足吗?」 「是啊,大抵上要什么都有。偶尔其他城市会送来衣物和农具。」 「是其他城市的人带来的吗?」 「是贡品。这个城市的人也会定期把收获和缝制的新衣交给冠人。」 「原来如此,是税金啊。」 「税金?」 「没事。」 「墙壁附近的大仓库收着那些贡品。」 我不禁想起学生时代读过的康德哲学。 只因猫提到的国王名叫冠人(注:日文中,「康德」的发音与「冠人」相同。)。虽然是课程所需,心不甘情不愿地读了康德的作品,但有些名言我挺中意的。比方「勇于求知」,应该是关于启蒙的发言,不过,可能是喜欢接下来的「要鼓起勇气运用理性」的豪壮语感,我偶尔会忆起。 我认为,现下就是实践这句话的时刻。 无论怎么理性思考,与猫交谈的状况还是太过离奇。运用理性!鼓起勇气运用理性!我好想在心中默念。然而,即使运用理性,也无法改变我与猫交谈的事实。 大概是巧合,但猫提到冠人曾说「若是强迫我们屈从,战争将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也与康德的言论极为相似。 「城市周围有墙吗?」我问。 「对。约有三个成人那么高,环绕着圆形的城市。石头和木头组成的外墙,包围整座城市。」 然后,猫又说明,城墙上有涂着毒药的刺。不知是缠绕带刺的植物,还是原本就设有棘状突起物?总之,不能随意靠近。「毕竟是守护城市的墙嘛。」 「是什么毒?」 「黑金虫的毒。」 「黑金虫?」我从没听过。「有这种虫?」 「你不晓得吗?」 于是,猫解释起黑金虫是怎样的甲虫。当空气变冷,接近地面结霜的季节,那种虫就会在天空飞舞,与我熟悉的进入冬天就会停止活动的虫相反。黑金虫不大,没有刺也没有针,体型浑圆,外形可爱,但壳有毒。听猫的描述,外表很像雌的锹形虫。 「吃下那种虫会肚子痛,然后几乎都会死掉。所以,人类很早就知道磨碎黑金虫,用来毒杀讨厌的对象。也有猫不小心咬到黑金虫丧命。」 「那么毒吗?」 「人类把黑金虫的毒和蜂蜜之类的混在一起,增加黏性,涂在城墙的刺上。」 「万一有人摸到墙壁……」 「就会死掉吧。好像是十年前,为了抵御铁国士兵进攻,冠人指示大家建造的。」 「真是可靠的国王。」 蓦地,我想到自身持有股票的上市公司。 由于其他企业展开恶意收购,那间公司的经营者手足无措,最后被夺走经营权。假如经营层——比方社长,能预防这类来自其他公司的攻击就好了。未雨绸缪,做好扛下责任的觉悟,应该是上头的人唯一的职责。 「国王一向由冠人的家族担任。之前的国王是冠人的父亲。」 世袭制吗?不晓得猫懂不懂,所以我没说出口。 「冠人确实很可靠。」猫继续道。「冠人会定期集合人民进行训练,或搜集物资,预做各种准备,城里的人才能平静地生活。」 「什么意思?」 「就算离战地很远,也不清楚敌人何时进攻,心里肯定会不安。不过,还好有人认真思考如何防备,所以,听从指挥便能放心过日子。冠人保护大家免于战争的恐惧。」猫补上一句:「这些都是库洛洛说的。」 库洛洛是谁?我想起来了。猫里头也有博学多闻的家伙吗? 「冠人唯一办不到的是……」 「长生不死?」一时口快,我不禁反省这话是不是太酸。 「教养儿子。」 「哦。」这是很有可能的情况。再杰出的人物,碰上亲骨肉的问题,恐怕也难以冷静处理。「冠人的儿子那么糟糕吗?」 「糟糕透顶,酸人简直烂透了。」猫似乎连提起那个名字都讨厌,嫌恶得毫不掩饰。「他搞不好比你年轻。」 「他是下任国王吗?」从冠人的年纪推断,儿子大概是二十岁左右吧。比我年轻,就要肩负整个国家吗?何况,还得率领战败的国家,光想像那样的重责大任,我内心就一片惨澹。「换成我才不要。」我忍不住说,「这种人从出生起,就得接受帝王学教育吧?」 猫问我什么是帝王学,我回答:「将来要成为领导者的人,必须具备相应的素养与见识。」 「这样啊。」猫暂且同意我的解释,随即应道:「可是,人的性格是天生的,又不是教一教就会改变。」 「酸人的性格不适合当国王吗?」 「别说不适合当国王,连做为一个人类,他也是差劲透顶。」 看来,酸人就像企业小开,不知劳苦,没能力也没人望,却不可一世,自信过剩。不过,跟我生活的世界的富二代不一样,在酸人居住的国度,似乎能更肆无忌惮地作威作福,横行霸道。 「站在国王的立场,为了让人们遵守规则,大概不得不展现严厉的作风。」 「也对,威严或许是必要的。」 「不过,酸人会任意把人处刑。他那么做,有时根本只是在寻乐子。」 「处刑」一词听起来有点夸张,感觉很戏剧化,猫却说得挺自然。在猫生活的世界,处刑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吗? 「冠人非常宠溺儿子,可惜他那么能干。」猫继续道。「大家看到酸人面露怪笑,就会坐立难安。」 「你是指人类?」 「猫也一样。大家都提心吊胆,害怕会被抓去凌虐。之前,酸人一脸无聊地走在路上,突然脚步踉跄,撞上广场附近的男子,分明是故意的。那是一个叫腱士的二十多岁男子,他当场跌倒,酸人便顺势撞上旁边的腱士太太,太太也摔到骨折。」 「真糟糕。」 「的确很糟糕。腱士反射性地回骂:走路不看路啊!」 倒也难怪,我点点头。依我居住的社会的一般常识判断,这种情形等同过失伤害,虽不晓得确切的罪名,总之应该能告上法院。不过,从猫的话听来,我不清楚顶撞国王的儿子算不算正当行为。 不出所 料,猫说:「就是这句话害惨了腱士。酸人立刻把腱士拖上广场的高台。」 「我有不好的预感。」 「由于规定不能反抗国王。酸人召来城里的居民,亲手拿刀杀死腱士。」 「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当然是真的,这是事实。」 「难以置信。」 「不仅如此,骨折的腱士太太……」 「够了、够了。」我急忙高声打断猫的话,拼命摇头。知道细节只会更不舒服,所以我不想听。我已够不舒服,也大致掌握到酸人的本性。「没人取缔他这种过分的行径吗?像是警察之类的。」 「警察?」 「还是叫官吏?」 「冠人家有三名男女负责照顾酸人身边的琐事,但他们也就负责照顾而已。」 「那坏人是谁在抓?」 「冠人或酸人。」 啊啊——我不禁呻吟。我就在猜会不会是这样,加上取缔恶行的警察本身就是恶棍,可以想见是多么无法无天。 「回到正题。我们原本在谈……对了,城市周围的高墙。」 「哦,是啊。尽管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不过,实际上曾有几名铁国士兵,试图爬墙进来,不幸被毒死。」 「换句话说,城墙成功抵御外敌?」 「没错,城墙发挥了功用。」 没有白白浪费!我感到一阵痛快。现实中,预先准备的武器和防御系统极少真正派上用场,所以,我对敌军落入圈套的情节相当感兴趣。「可是,」我提出浮现脑海的疑问,「这次铁国士兵来接管时,城墙没派上用场吗?」 「一开始,我也觉得奇怪。即使冒出一堆士兵,只要不开城门,他们根本进不来,不用担心吧?」猫又爬上我的胸口,一副这是他的老位置的态度。「但稍微一想就明白,既然在战争中落败,城墙早失去意义。」 「什么意思?」 「就算拼命抵抗,紧闭城门,敌方也会不断增派士兵。城市遭到包围,迟早会被攻陷。」 啊,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国家丧失战力,举白旗投降。纵使在最后关头死守城门不开,也很可能立刻受到包围。既然输了,拖延时间只会激怒对方。 「所以,」猫继续道,「这次只能取下门闩,乖乖开门。」 「精心设置的毒针也毫无用处?话说回来,居然一下就开枪?」我疑惑地问。 「咦,一下就开枪?」 「刚刚你不是提到,敌军的独眼兵长把你们的国王……」 「冠人。」 「对对对,突然对冠人开枪。」国王遇袭的发展完全出乎意料,我大吃一惊。 「嗯,敌兵枪杀冠人,广场每个人都哑然失声。」 「为何要射杀他?」 猫又歪着脑袋。闻到他嘴巴和身体传来的动物气味,我不得不承认眼前是货真价实的猫。换句话说,这不是幻觉。「你知道枪吗?」猫问。 「你的国家没有枪吗?」 「以前没有。居然有武器能从远处轻松伤害人体,一眨眼就夺走性命。我们国家的人类吓得都圆睁双眼。那究竟是什么玩意?」 其实我没看过真枪,几乎是一窍不通,即使如此,我仍简单说明枪是怎样的东西。 我告诉猫,枪会射出橡实形状的坚硬子弹,贯穿肉体。 「哦,冠人也是这么解释。」猫点点头。「被掉落的橡实打中,真的满痛的。」 「那应该比不上挨子弹的痛。」我急忙纠正。 「也对。」 「可是,冠人忽然遇袭,大家没乱成一团吗?」 一阵风吹过,前端尖锐的叶子不停搔过我的脸。好痒,感觉快要打喷嚏。 「当然是一团混乱。广场上尖叫四起,每个人都慌张地东奔西逃,差点踢到我。不过,混乱很快平息。因为那玩意又响了一次。」 「枪吗?」 「没错。」猫悠哉地回答。「枪声又响起。那玩意声音真的好大,虽然还是朝天空开枪,可是所有人都立刻闭上嘴。」 冠人被枪打爆头,倒在台上死掉了。是死掉才倒下的,还是倒下才死掉的? 全城的人目瞪口呆,台上的酸人狼狈不已。父亲骤逝,难怪他不知所措。高高在上的态度消失无踪,他铁青着脸,慌乱地在冠人身边绕来绕去。 「喂,多姆。」突然传来一声叫唤,原来是加洛。他那身洁白光辉的毛皮,总是教我看得着迷。有时我会觉得,他的外表与粗枝大叶、毛毛躁躁的性子真是格格不入。「瞧瞧酸人的蠢相,平常那么不可一世,现在却吓到不敢动弹。」 「你在啊,加洛。」 「我正在想你呢,多姆。」 「你会这么说,代表闲得发慌。」 「没那回事。」 「就是这样,我是你消遣的对象。」 「差不多啦。」 「不过,确实是第一次看到酸人那副德性。」我望向站在远方的酸人。 「毕竟以往他都仗着父亲冠人的权势狐假虎威,如今冠人死了,他等于失去靠山。」 很快地,铁国士兵把尸体从台上搬走。 他们的动作非常粗鲁。几个人抓着冠人的脚往下拉,冠人的头撞到高台边缘。然后,他们拿绳子捆住冠人,再把绳子套到马身上拖走。 简直像在搬运货物,而不是在搬运尸体。 城里的人默不吭声,只是看着,但显然充满愤怒与恐惧。有人紧握拳头,也有人嘴角发颤。 「看到冠人遭受那样的对待,感觉不是很舒服。」我说。 冠人对猫并不是特别好,不过瞥见我们,还是会给一点吃的。然而,现下他却像块不会动的木头被送走。生命,是多么容易失去,且不可挽回啊。 「要是换成酸人,多么大快人心。」 「也对。」 一道惨叫声响起。我纳闷着发生什么情况,原来是有人在马的附近倒下。 「啊,是弦。」加洛说。我也认出来了。 在广场旁跌倒的弦,是个身材纤瘦、弱不禁风的青年。一名士兵猛力推倒他。 「不要随便靠近!」士兵叫道,举枪对准弦。周围的人不禁咽下口水,场面一触即发。 「弦在干嘛?」 「大概是无法忍受冠人遭到那样粗暴的对待,冲动跑上前。」我猜测。 「这行为称不上聪明,搞不好会被那种怪武器弄死。」 「弦不是一向如此?顾前不顾后,发现有人遇到困难,就一定要伸出援手。」 「他也常喂食我们。」 「就是啊。你哪时见他聪明过?」 「可是,没办法讨厌他。」 「对,只是不聪明。」 弦不太会怀疑别人,凡事都认真对待。与其说是滑稽,毋宁是体现人性原初的良善,从旁看着心里也舒服。比起充满傲慢与猜忌的人,更教人放松。或许因为如此,不少人会对弦胡说八道,惹他困扰。以前库洛洛曾分析「人类也想透过戏弄弦,来确认人性的纯朴之处吧」,确实有道理。弦很单纯,表里如一,毫不矫饰。看到弦,会想确认「啊,原来我们人类拥有这么纯真的一面」,以获得安心,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士兵的枪口依旧对准害怕的弦,周围的人紧张万分。面孔涂满土黄与草绿的士兵,仿佛没有人心。 会不会和刚刚的冠人一样,弦的脑袋也被打爆?我忍不住担忧。 不知酸人有何反应?转移视线,只见他依旧显得手足无措,但或许是错觉,他的嘴角泛着笑。「那家伙在笑什么? 他应该要为父亲的遭遇愤慨吧?」加洛似乎也注意到酸人的表情。 「纯粹是看到弦的处境不妙,暗自感到愉快吧?他就爱观赏别人陷入困窘,或受到凌虐。」 「他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啊?」 「酸人的神经原本就异于常人。」 此时,有人挺身阻止:「等一下,请饶过他吧。」那是名叫枇枇的女人。 枇枇跳到弦的身前,对士兵高声道:「目睹冠人的遭遇,谁都会受到惊吓。大家不希望冠人被那么粗暴地搬走,你们不能试着体谅吗?弦也不是想反抗,饶过他这一次吧。」 持枪的士兵板起面孔。他脸上的五颜六色形成花纹,看得出那些花纹瞬间歪曲。而且,他的眼神骤变,跟我们猫的瞳眸会在白天和夜晚切换颜色一样。士兵露骨地打量枇枇的全身。枇枇在女人中个子算高的,尤其胸脯格外丰满,体型圆润,士兵鼻孔微微抽动,肯定是在觊觎那美好的曲线。我能够想像他的心情。 好想立刻抱住这个女人,好想上她! 士兵一定这么想着。 当然,在这个城市里,男人在性欲驱使下拥抱女人的场面,几乎是日常的事。我们猫也会交尾,生殖是延续物种必要的行为,所以我并不在乎。但人类与我们不同,有时对方不愿意,仍会以蛮力侵犯对方。尤其,我目击酸人利用权势玷污女人好几次,不仅霸王硬上弓,甚至拿刀乱砍。而且,伤害别人后,酸人还会自我正当化,谎称:「这女人想偷东西,我只是惩罚她!」看了实在恶心。 该说是自私,或者任性、狡猾?总之,酸人的言行举止简直是下三滥。幸好那家伙不是猫,我不禁想为此感谢老天。 「喂,不会轮到枇枇遭殃吧?」加洛开口。 「是啊,不太妙。枇枇个性倔强,可能会刺激到敌人。」我的尾巴仿佛有所预感,不停摇晃。 「枇枇以前好像很温柔。」加洛搔搔脖子。 「真的假的?」 「她不是曾和男人同居?后来男人不见,她就变成这么刚烈胆大。」 「那男人怎么会不见?」 「喏,不是被选去当库帕的士兵?」 「啊,对。」 此时,响起一阵鼓噪。 广场前方闯进一只动物。我的尾巴迅速膨胀,摇摇摆摆。 和铁国士兵骑乘及带来的是同一种动物,也就是马。外表是褐色,头部到肩膀的长毛摇晃着,四肢轻盈地大踏步。 「喂,那个叫马的玩意又来了。」加洛惊呼。 这次马上没有人。 马背上放着皮革制的垫子,臀部附近有别的装备,捆着应该是放货物的布袋。 和刚才不同,这次马上没坐人。 城里的人全盯着突然闯进广场的马,窃窃私语。窸窸窣窣,又是那种动物;吱吱喳喳,怎会只有一只来得这么晚?唧唧咕咕,瞧,铁国的士兵也有点吓傻;窸窸窣窣,那种动物还有很多吗?吱吱喳喳,欸,那到底是什么?会不会突然发飙? 马绕过广场周围,在途中停步。 突然,马屁股上的布袋摇晃,地面微微震动。 有人下马吗? 可是,没看见人影。 马缓缓移动四肢,进入广场。何等优雅、招摇夸耀的走路方式,看起来多像一回事啊。注意到时,我又模仿起那动物行走的姿态。我赫然回神,心想这下丢脸了,觑向一旁,加洛居然也尝试悠扬踱步。四目相接,实在尴尬。理毛理毛。 「喂!」独眼兵长出声。他向举枪站在弦和枇枇面前的士兵下令:「弄走那匹马。」 「是。」士兵精神抖擞地应道,视线离开枇枇,大概是从兴奋中清醒了吧。他背上枪,朝马跑过去。 「兵长,那马究竟是……」其他士兵——他们的脸上都涂得花花绿绿,分不出谁是谁,总之,一个士兵走近,请示独眼兵长。 「那匹马是谁骑来的?」独眼兵长问,狐疑地眯起眼。两人的音量虽然压得很低,但我就待在他们脚边,所以听得一清二楚。「喂,多姆,那只马不在预定内吗?」加洛应该也听见了,偏着头纳闷道:「还轮不到它登场?」 「该怎么处理?」士兵征询意见。 「小心提防为上。」独眼兵长回答,「必须彻查整座城市。」 「提防?提防什么?又要调查什么?」我问。加洛轻笑:「天晓得。」同时,我的尾巴仿佛在说「别管啦,蹚这浑水也没好处」,晃到我的面前,约莫类似耸肩的动作。 接着,独眼兵长大声问:「喂,我们要把这个男的埋起来,有没有适合的地点?」虽然不清楚独眼兵长晓不晓得酸人是冠人的儿子,或者纯粹是问话时恰巧酸人就在眼前,总之,问题落到酸人头上。 酸人嘴里一阵咕哝。 「多姆,要不要来猜酸人在想什么?」加洛用尾巴拍拍我。 「不是在为父亲遇害愤怒吗?」 「我猜他在想如何自保。」 「自保?」 「酸人不是满脑子只有自己吗?他一定只想着怎么保身,所以,此刻也拼命思考着怎样讨好铁国士兵。」 「在这种时候?」 「任何时候都一样。」 我们交谈时,酸人已回答独眼兵长:「城市西方的森林,那边有墓地。」 我望向加洛。他一副「我就说吧」的神情,尾巴摇晃,表示「不出我所料」。 「好,就搬过去。」独眼兵长向士兵下令后,扬声宣布:「这座城市的居民听着,所有人都得乖乖待在家里!」 这句话犹如枪声,周围的群众瞬间安静下来。 「听好,别逼我们行使暴力。我们很累,希望能不动粗就不动粗。」独眼兵长接着说,然后严厉地吩咐士兵:「听好,预定有变,还不能松懈,要重拟计划。」士兵们闻言,顿时浑身紧绷。 重拟计划?为什么?我真想问。能不能告诉我们原本的内容? 「不想动粗?你们都那样对待冠人了!」枇枇反驳。不过,独眼兵长只冷冷瞥她一眼,便指着酸人叫唤:「喂,小子。」 遭点名的酸人一僵。看到向来趾高气昂的酸人像个挨骂的小孩,内心虽然痛快,却也深深感到事态多么异常。因为平日的酸人不可能如此畏怯。 「接下来,不准城里的人出门。全面禁止外出。要是我们发现有人在外头闲晃,不仅那家伙会被枪毙,你也会挨刀。城里的人没听从我们的指示,就当你没做好分内的工作。」 酸人默默站在原地,也不点头,一动也不动。 「还有,这东西交给我。」独眼兵长话声刚落,已抽走酸人腰际的长柄刀。 失去武器,酸人虚弱地「啊」一声。站在铁国的立场,没收敌人的武器是理所当然的举动吧。 「今天真是酸人的纪念日。」加洛开口。 「纪念什么?」总不会是纪念父亲遇害吧? 「纪念生平头一次挨骂。」 「哦,的确。」放眼望去,酸人似乎缩小一圈。 独眼兵长继续交代酸人:「另外,关城门,放上门闩。」 一脸苍白的酸人用力点头,小声应道:「是。」 「头一次回答『是』的纪念日。」加洛低语。 「确实。」 「可是,多姆,干嘛要放上门闩?」加洛困惑地问。 「嗯?」 「那家伙不是命令酸人关城门?」 「这没什么奇怪的吧。」 「不奇怪吗?」 广场上,褐色的马重新迈步前进,拖着冠人的尸体离去。弦没再追上去。 「你不要紧吧?」枇枇问弦。 弦拍掉跌倒时沾上的泥沙,温顺地道歉:「对不起,给你添麻烦。」弦的太太美璃慌忙跑近,「你未免太乱来!」她一脸泫然欲泣,「我还以为你死定了,怕得动都不敢动。」接着,她转向枇枇:「谢谢你帮弦解围。」 其他人类也聚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弦实在太鲁莽」、「幸好人平安」、「枇枇也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在场众人虽然压低音量,但不晓得是不是出于恐惧,都变得特别饶舌。 「喂,你们赶快回家!」酸人扯开嗓门喊着,又恢复盛气凌人的态度。大概是急着让众人遵守禁止外出的规定吧。 大伙都瞪着酸人。酸人打算抽出长柄刀,才想起武器已遭没收。然而,他并未收敛态度,反倒横眉竖目,恐吓周围的人:「快回去!」 「混帐酸人,你究竟站在哪一边?」有人嘟嚷着。虽然很小声,但也有人责备「你爸可是被杀了」、「手上有刀,怎么不砍敌人」。 「禁止外出,怎么到河边洗澡?」其他人提问,「也得去井口汲饮用水啊。」 「洗澡就忍忍吧,饮用水……」酸人支支吾吾,或许是觉得不准喝水太蛮横。 「上厕所呢?」也有人质疑。对呀,大小便怎么办?禁止外出,岂不是不能上厕所?大伙抱怨连连。 厕所位在贯穿全城的圆道沿线。呈同心圆排列的几条环状道路,每一条上都设有厕所。厕所是用石头和木板组成的墙壁围出的小空间,挖有排泄用的沟槽。 「多姆,你知道吗?那些厕所好像是几十年前,冠人年轻时盖的。」加洛出声。只见加洛背部摩擦地面,滚来滚去。要是身体痒,这样挺舒服的。 「厕所是冠人盖的?我不晓得。」我也躺倒,学加洛翻滚。 「应该没错,冠人的点子很多。」 「他还加高城墙。」 真是了不起——我们称赞着冠人,左翻右滚。 「虽然最后仍落得一死。」 「再了不起,该死的时候还是会死嘛。」加洛被自己的话感动,「嗯、嗯」地颔首爬起。「既然那么厉害,要是把酸人教育得像话些就好了。」 「大家都这么想。」 我们批评时,酸人扯着喉咙喊道:「不是有桶子吗?想上厕所,先随便找个桶子解决。」 酸人眨眼的次数增加,这是他失去耐心的征兆。「总之,禁止外出。听懂没?待会儿我巡逻时,要是发现谁在外头,见一个砍一个。」 「你的刀不是被没收了?」有人反讥。 酸人冷哼一声,「我自有办法。」 没人再提饮用水的问题。大家都清楚无法指望不负责任的酸人,认为只能自力救济吧。 酸人刚要离去,却有人叹道:「受不了,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酸人手一挥,戳向那名男子的双眸。男子慌忙仰身闪避,但酸人的两根手指似乎擦过他的眼球。男子呻吟着,按住双眸蹲下。 「喂,你干什么!」周围的人都吓一大跳。 「不让你们尝尝痛苦和恐怖,你们就搞不清楚状况。」酸人一脸满不在乎。 男子一直没站起,不停呻吟着:「我的眼睛……」 在一片闹哄哄中,酸人冷哼着丢下一句「总之,你们乖乖待在家里」,便毫不理会痛苦哀号的男子,扬长而去。 人们深深叹气。 连旁观的我都不禁想叹气,我翻身站起。 酸人的任性妄为与过度嗜虐,若说是老样子,也的确是老样子。不过,父亲遇害,国家面临危机的关头,不能收敛一下私欲吗?「现在哪是搞那种事的时候啊。」难怪加洛会这么感叹。 被戳伤双眸的男子总算起身。虽然量不多,但按住眼睛的手淌下血。「带他去医医雄那里吧。」有人建议。 医医雄是帮忙诊治病患与伤者的男人。虽然清瘦,却十分冷静沉着,很难揣测他的思绪。 「啊,这么说来,」弦开口:「刚才那动物出现时,没看到骑士,但有人跳下的声响。」 「哦,你是指马。」回话的嗓音略为浑厚,大概是丸壶。尽管动作迟钝,丸壶总是神气活现,爱装内行。「可是,马背上又没人。」 「上面没坐人。」其他人也附和。 「虽然如此,却有『咚』地一声,像是谁跳下马。」弦低调主张。 「啊,我似乎也听见了。」这次换枇枇开口。 「有吗?」「没有啊。」「我也隐约听到什么动静。」这类的对话持续着。 我和加洛待在稍远处。加洛望着我,「多姆,真的有那样的声响吗?」 「其实我也听见了。」我坦白回答。虽然音量不大,确实有人着地的震动。 「是噢?明明没人骑在上面。」 「不过有声响,货物也摇摇晃晃。」 「怎样的声响?」 「如同弦的形容,很像人跳下马背。」 加洛歪着头,一脸困惑。「可是,马上空无一人。」 蓦地,我灵光一闪。「难道……」原要开口,又怕会被笑是异想天开,我吞下到嘴边的话。巧的是,弦几乎是同时说出我的猜测:「会不会是库帕的士兵?」 「库帕?」有人惊呼,但加洛的反应也一样。「库帕,是指那个库帕吗?」 「喂喂喂,怎么突然扯到库帕的士兵?」丸壶笑道,浑圆的身体随着呼吸膨胀一圈。 「库帕的士兵,」弦和我异口同声:「不是会变得透明?」 人们倒抽口气,议论纷纷。「透明的库帕士兵来了吗?」「骑着那匹马?」 「然后跳下马。」 「为什么?」有人发出疑问。对啊,为什么?各种猜测此起彼落。 人们讨论不出结果,话题无疾而终。「当然是来救城里的人呀。」我好想回答他们。 「多姆,你是认真的吗?」 「晚到的那只马出现时,铁国的独眼兵长吓一跳,一副不晓得是谁骑来的表情。所以,对方应该是意料之外的人吧。」 「就算是那样……」 我自然也半信半疑,却藏不住话。「传闻不是说,总有一天,库帕的士兵会回来解救陷入困境的城市吗?」 「城里的人陷入困境了吗?」 加洛的反应令我吃惊。「这个国家打输战争,敌国的士兵进城杀掉冠人,还有更糟的状况吗?」 「可是,我们又不怎么困扰。」加洛语气冷淡,「要说困扰,喏,背痒得要命,却搔不到痒处困扰得多。这种时候透明人来帮忙抓痒,才派得上用场。」 「唔,的确,如果有人来帮忙抓痒就太好了。」我也同意。 「呃,库帕是……?」我忍不住问。虽然明白应该尽量不要插口,好好聆听猫的话,但我实在介意「库帕」、「库帕的士兵」、「库帕的透明士兵」之类未知的词汇。猫的话里提到许多陌生的专有名词,「库帕」尤其与众不同,我格外挂心。 猫讶异地看着我。当然,我不认为自己能辨识猫的表情,但原本滔滔不绝的他打住话,似乎在观察我。他大概很习惯解读人类的神色吧。 「库帕是树。」一会儿后他开口,胡须跟着摇晃。拿来当手机吊饰大了点,但那模样太可爱,真想当装饰品挂起来。 「树?树有名字啊。」 「唔……」猫语带迟疑。「树是树,但似乎不是一般的树。你知道杉树吗?」 「我住的地方也有杉树。」眼前浮现笔挺的树干伸出许多枝橙,绿叶繁茂的树影。 「它会动。」 「动?随风摇曳吗?」我想像着在强风吹拂下,剧烈摇晃的杉树,霎时忆起去印度旅行时,望见高耸的杉树左右摇晃,仿佛在清扫天空的情景。 「不是啦,它会抽出埋在土里的根,摇摆着身上的枝叶,到处动来动去。就像我们猫或你们人类一样。」 「比起『动』,更接近『走』吧?」 「没错,是『走』。正确地说,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杉树。可能是形似杉树的别种生物。」 我联想到乍看像树枝和树叶的昆虫,是指那种情况吗?那是不是叫做『拟态』? 「我也不曾亲眼目睹,不过,我们国家的人类从以前就不断派士兵去消灭库帕。」 「库帕在哪里?」我问,害怕会被突然出现的杉树魔人踩扁。 「从城里往西北方前进,人类要走十天到二十天左右的地方。」 「十天和二十天也差太多。」 「我又不是记得那么清楚,也没实际去过。总之,据说那里有座山谷。」 「意思是,在你的国家内?」根据猫的描述,他的国家呈半圆形,其中散布着几座城市。从他住的城市出发旅行十天,就能抵达什么地方吗? 「不晓得在国内还是国外,说法很多。也有人认为是在和铁国的边界。」 「边界?不会是在战场上吧?」我在脑中描绘两国士兵互相厮杀、血流成河的地方,一棵巨大杉树猛攻上去的情景。 「战争是在库帕消失后爆发的,顺序颠倒了。」 「这样啊,顺序很重要。」 「所以,曾经有人说『或许是库帕不见,铁国才会攻进来』。也不是曾经,现在仍有人这么说。弦的太太美璃不久前就提过。」 「库帕不见,才发生战争吗?」我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以往,即使铁国想攻打你的国家,也碍于库帕作梗,没办法越界吗?」 「不无可能。」 此时,我想起前几天读到的报导。海底发现新的天然气,却因有毒,无法靠近。假如没毒性,就能取得大量能源,部分官僚扼腕不已。到底要不要买新资源相关公司的股票,我烦恼好一阵子。 对铁国而言,库帕是不是类似那种有毒气体?攻打邻国时,库帕或许是棘手的障碍。 「那里有座巨大的山谷,附近是成片杉林。究竟是库帕躲在杉林中,还是杉树变成库帕?没人知道。」 接下来,猫描述的情景实在妙不可喻。 几十棵杉树聚在一起,每当夏天来临前,其中几棵就会微微摇晃。 树枝痉挛般震颤,抖掉绿叶。「喏,跟生物的肚子微微抖动一样。」 树皮龟裂似地纷纷脱落,露出底下淡褐色……或者说是半透明的树干。 「半透明的树干?」 「树枝也会变成淡褐色。」 「会变色是树皮剥落的缘故吗?」居然有这种杉树?虽然有也不奇怪,但猫竟用「蛹」来形容,我大吃一惊。 「蛹?」 「我告诉你的,是这个国家流传至今的库帕士兵传说,并非我亲眼所见。不过,据传库帕会先变成蛹,包裹在褐色薄皮中,若有似无地颤动,就和脉搏一样。由于根扎在泥土下,不能移动,但偶尔会扭腰般摆动。淡褐色的皮肤里,水分逐渐增加,唔,好像会变得软qq的。」 蓦地,我脑海浮现只养过一次的独角仙。在土中制作蛹室的幼虫,身体会变成半透明的褐色,有时会蠕动,类似绑着双手脱下裤子的模样。皮下仿佛有新的生物在胎动,既诡谲又神秘,尽管觉得恐怖,却教人移不开目光。 这很接近猫的描述。巨大杉树会变得跟蛹一样?真是难以想像。 「十天后,蛹会变白。大概是薄皮下的躯体变白,透出颜色。」 「独角仙会变黑。」 「库帕不是虫。」 「呃,也不是杉树吧?」 「总之,蛹会扭动躯体。等淡褐色的皮褪去,便轮到全身白色的库帕登场。库帕会摇晃着把根抽出地面。」 「就算褪掉树皮,外表依然是杉树吗?白色的杉树?」 「没错,好像是变白的杉树,还会长白色的叶子。皮也是,喏,维持那种凹凹凸凸、粗糙的质感,完全就是杉树的树皮。你知道杉树会结出人类拳头大、宛如鸡蛋的果实吗?库帕一样会结果。」 「是松球啊。」我说。果真如此,库帕就不是一般杉科的杉树,很可能是喜马拉雅雪松的亲戚。 喜马拉雅雪松在日语中虽然叫做「喜马拉雅杉」,其实是松科,所以会结松球。与一般的松球相比,尺寸大很多,形状颇像手榴弹,魄力十足。 「那就是库帕。」 那就是库帕,好了,接下来交给你——没这么简单,我还有一箩筐想知道的事。「库帕成虫后……不,我不晓得说『成虫』正不正确,不过它会动吗?」 「嗯,接着它会动起来。长着许多树枝的巨大杉树开始作乱。」 「作乱?」 这是由于某些缘故,比方最常见的解释就是基因异常,导致生长受到阻碍的植物,其成长过程转化为活动吗? 「库帕会冲出杉林,如果置之不理,就会跑到这个城市。虽然是很久以前,但城市曾遭到破坏。」 此时,我反射性地想起在公家机关的工作。我常接到与当地自治会相关的申诉与谘询电话,幸亏没有「杉树动起来了」之类的内容、幸好我们市内没库帕——我半认真地松口气。光要思考对策,拟定方针,就是超乎想像的麻烦差事。 恐怕需要成立一个处理库帕问题的部门。 「每年一到库帕即将出没的时期,我们国家挑选的人就会动身去打倒库帕。」 我觉得呼吸有点困难,是一直躺在地上的关系吗?刚这么想,就发现多姆猫不知不觉坐回我的胸口。他先前曾跳下地面,方才还在脸旁跟我说话,现在似乎又转移阵地。 「库帕每年都会出现吗?」 「每年一棵。不晓得该叫一棵或一只,总之,杉林里只有一个会变成库帕。」 「只有一个?」 「虽然有好几个会变成蛹,但真正脱壳——该说脱壳还是脱皮?反正,只有一个会脱下外面那层东西,跑出来作乱。」 「只有一个?」我忍不住重复问。 「是啊。不管有多少个蛹,只有一个能变成库帕。」 众多候补生中,最后仅仅选出一人,其余消灭。是这种机制吗?一棵树独占土地的养分? 「所以,士兵得打倒那唯一的库帕,推落谷底。」 「你提到士兵变透明,是什么意思?库帕的士兵会变透明?」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士兵会变透明。传说,士兵齐心协力把库帕推落谷底后,身体会变透明。」 「身体变透明?会消失吗?」 「摔落谷底的库帕会四分五裂,哗啦啦地喷出类似水的液体,瞬间淹没四周。然后,不小心淋到的人类就会变透明。」 「每个人都会变透明吗?」 「啊,有例外。像是复眼队长,他一直没变透明。」 「复眼队长?」 「负责选出库帕的士兵,带走他们的队长。只有他每年都会回来,不过……」 「不过?」 「唔,很复杂啦。」 「那个队长为何没变透明?」 「我也不清楚。很久以前,顽爷说过很有意思的事。」 「说什么?」 「复眼队长的体质,可能淋到库帕的液体也不容易变透明。」 「体质?」 「复 眼队长的职务是由许多人继承下来的,搞不好选的都是那种体质的男人。」 然后,猫讲起「库帕士兵的故事」。这似乎是他们国家的传说。 「这是代代相传的故事,听过大概就能了解库帕士兵是怎么被选上,又是怎么与库帕作战。」 他接着告诉我的内容,近似浓缩简洁版。我怀着儿时听民间故事的心情听着。 不知为何,我不禁想着妻子现下在做什么。「我已从外遇中清醒。当时我被冲昏头,实在是不能自已。我们重新来过吧。」妻子为她的花心忏悔。从几年前起,妻子就借口跟朋友一起学才艺,白天经常外出去找年轻男人。他们好像交往很久,但妻子辩称她会拿钱给对方,比起真实的恋爱,或许更接近玩玩。发现妻子外遇时,我为长期遭到欺骗的事实感到震惊,顿时茫然失措。原来我看到的家庭表象都是幻影?我蓦然醒悟,在为企业的股价忽喜忽忧之际,自家的股价早暴跌谷底。 「可是,你根本不理我,老推托工作忙……」 「我是真的很忙。」公务员下班时间一到就能走人的时代,已是遥远的往事。我听得目瞪口呆,那是哪个时代的观念?我待的部门负责支援市内各地区的自治事务,每天都为了找上门来的各种谘询问题劳心费神,准备各地区的活动之际,还得抽空开会审核新设施。 「你回到家也只顾着看股票,我好寂寞。即使我去找别的男人,在你心中,顶多就像自家公司被其他企业收购吧?」妻子接着说,看不出在真心反省。不过,她的比喻确实很接近我当下的感受。或许我不是震惊于和妻子之间出现裂缝,而是资产不知不觉遭到侵占。 坐在我胸口的猫娓娓道来。 第二章 库帕士兵的故事 这一天,我并不害怕,反倒相当开心。我在广场上的的队伍中,与城里的男丁排在一起。几十个人形成的队伍,仿佛在模仿长蛇。圆形广场上聚集着其他民众。我们裸着上半身,没穿分趾袜,打着赤脚。 女人和上了年纪的男人,还有幼小的孩童站在铺石板的广场周围,远远望着我们。直到去年,我都跟母亲站在他们那边,从外头注视队伍,数着人头,心想原来城里十五至二十五岁的男子这么多。打量高矮不一、体格不同的候选男子,我暗暗评论:「长得那么瘦,有办法对抗库帕吗?」「那个大哥哥皮肤好白,没能走到山谷,就会被太阳晒得昏倒吧。」去年母亲紧紧握住我的手,高兴地说:「明年你也要列队其中了。」 「假如明年一下就被选上,肯定很帅。」听到我的回应,母亲答道:「嗯,妈妈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检查完身高、体重及呼吸的强度,还得接受复眼队长的面试,全部合格后,再抽细棒子做成的签,只有二到四人会被选上。这么多人中挑出的两人或四人,将肩负保护城市的使命,前往库帕的山谷,没有更光荣的事。 队伍缓慢地移动。前方,城里的医生以听诊器和体格测定器筛选应征者是否合格、身体能不能胜任战斗。 广场的南边,邻家最小的女孩和父母一起看着这里。她和我同岁,几年前头发还扎成两东,双颊红通通的,十分稚气。不知不觉间,她长大成人,现在头发绑成了一束。 我不禁挺直背脊,夹紧双臂,让胸膛肌肉突出,强调我是适合战斗的男子汉。 队伍停顿一会儿。 仔细一瞧,约十人前的地方,一名男子蹲在地上。那张脸有点陌生,大概是从城外来的。他年纪比我大许多,脸色很不健康,微微俯着头,咬着指甲。他的头发卷翘得厉害,宛如一团松开的毛线。不晓得是排队排得太累,还是太害怕,总之非常窝囊。 后面的人戳戳卷发男,队伍终于前进。 卷发男大我这么多岁,应该排过好几次队。换句话说,他一次都没选上,仍觉得害怕吗?真是意外。这是我第一次排队,我却一点都不害怕。 卷发男走得虚弱无力,是希望医生评断为不合格,好避免被选中吗? 不仅如此,队伍中不乏装模作样地干咳,或摩擦手臂、掩住耳朵的人。和我同年的朋友排在很前面,他也拐着脚,似乎想逃避兵役。 我绝不要那种小手段。比起那些没干劲的人,我更适合当库帕的士兵,也深信自己一定会选上,毫不怀疑。 好不容易来到最前面,却没机会表现我的干劲。「来,这个给你。」「来,到这边。」 「来,坐下。」指示接二连三,我只能努力听从。我有点担心身高,但似乎没构成问题。我依照吩咐,背靠细柱子站着,等一块小板子压到头上,测完身高就结束了。 广场角落有座小帐篷,复眼队长坐镇在内。他戴着据说是羊皮鞣成的帽子,边缘多折,看起来也像一朵花,不过上头以黑墨画着许多眼睛。由于这些眼睛的图案,他才会获得「复眼队长」的称号吧。 复眼队长的任务,便是带领挑选出的士兵去打库帕。 「你……」复眼队长的嗓音比想像中沉稳。从他下巴的胡子、蓬乱的头发、锐利的眼光、大耳朵等外貌看来,我以为他的话声会更有魄力。「今年是第一次?」 我站在桌前,与复眼队长面对面。复眼队长难得现身人前,单单见到他,我就觉得光荣极了。 「是的。」虽然紧张万分,但我坚定地回话。 「你知道库帕吗?」复眼队长帽子上大大小小的眼睛打量着我。 「我从小听着库帕的传说长大。」 「是谁告诉你的?」 我差点脱口「妈妈」,用力咽下后,改答复「家母」。如果被误会太幼稚,很可能惨遭刷掉。「我想打倒库帕。」 库帕在城市西北方,一片遥远的杉林附近,好像位于一座大山谷前。有人说那不是山谷,而是裂缝。大地从一边直裂到另一边的裂缝。 「库帕是我们的四倍到十倍大,你能想像吗?你还年轻,所以跟你比起来,库帕巨大许多。」复眼队长说。 「杉树会动吗?」 「没错。几十棵杉树中,不知哪棵会变成库帕。不过,观察动静便能慢慢分辨出来。」 「你是指会不会变成蛹?」 「不晓得那是不是叫蛹,但会进入类似的状态。外表覆上一层薄皮,树里的水分增加,像水球一样,然后,相当于肚子或腰的部分开始蠕动。大概五到十棵树会变成蛹。」 「其中一棵会变成库帕吧?」我提出一直以来的想法:「趁还是蛹的状态时,全部砍掉如何?那么,库帕就不会出现,也能轻易收拾残局。」 我经常纳闷,大人怎会没想到这么简单的办法?终于能把简单有效的作战方式告诉复眼队长。复眼队长肯定会大吃一惊,用力称赞我。 然而,我的期望落空。「要消灭蛹很困难。」复眼队长当场打了回票。「库帕体内的水分具有毒性。」 「咦?」 「蛹含有大量毒水,随便砍伐会溢出,甚至会喷溅,万一淋到非常危险。换句话说,攻击蛹是很不智的行为。当初也有士兵随意刺穿蛹,不幸受伤。」 「原来如此。」 我仿佛被指出跟那个粗心大意的士兵一样,羞愧得面颊抽搐。 「所以,与其在蛹的状态动手,等变成库帕开始活动时,再推下山谷安全得多。」 「那在库帕的蛹形成前,把森林里的杉树全砍掉呢?」 「砍掉全部的杉树?」 「杉树化为乌有,库帕就无法出现。」我期待这次能得到「真是一针见血」的赞赏。 不料,复眼队长的话声中没有惊讶,也没有佩服。「如果失去那片森林,西北季风会将沙尘刮到这座城市,妨碍人们生活。行不通。」 「可是……」 「听说,即使砍掉所有杉树,甚至放火烧了,也会立刻长出来。以前应该试过这个法子吧。」 「库帕的士兵是一去不回的吧?」在这层意义上,不管是何种状态都一样危险。 「你害怕吗?」复眼队长看着我,画在他帽上的许多眼睛也看着我。 「我不怕。」 复眼队长的表情没特别的变化,「好,面试结束,出去吧。」他伸出右手指道。 我僵硬地站起,循复眼队长指示的方向离开。外头的太阳相当刺眼,我顿时察觉帐篷内比想像中阴暗。 「过来。」站在前面的高个子冷冷地呼唤我。我走近,他便说「抽一根」。箱里装着长棒子,我依言挑选一根。那看起来像又粗又长的筷子。高个儿男接过后,扬起一边眉毛,指着另一座白帐篷说:「去那边等。」 在我们的城市,人类的家仿佛围绕着城市中央的圆形广场建造。店铺和人家外侧有一圈环状道路,沿途又有许多人家,然后外侧又有道路。此外,还有小路从中央广场往四面八方延伸,连接那些环状道路。从上方俯瞰,大概就像蜘蛛网。 我也曾听闻,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地,由于涌出水,便以水源为中心形成城市。之后,牛群踏匀土地,形成环状道路。依离中央由近至远,称为第一条圆道、第二条圆道等等。冠人的家位在第二条圆道上,是由石头工整地砌成,外观相当醒目。 「铁国士兵好像要住在冠人家。」加洛说。 「他们挑中最好的房子。」我十分佩服。「的确,冠人家很大,正好能容纳大批访客。而且,还有仆人照料琐事。」 「不,那些仆人被赶出来了。」 「是吗?」 「仆人全被赶走。可是,酸人似乎要跟他们住在一起。」 「会不会弄反啦?跟酸人住在一起,只会搞得自己心烦。换成是我,就赶走酸人,留下仆人。铁国的人类意外地笨哪。」 「站在敌人的立场,酸人或许有利用价值吧。那家伙已形同铁国的一分子。」加洛吃不消地说。「真希望他们快点在他脸上涂颜色。」 我再次扫视周围。寂静而萧条的广场静默不语,显得颇为悲戚。 不是谁提议,也没互相商量,我们自然地走向冠人的家。我们很好奇铁国的士兵会如何行动。 不一会儿,加洛停下脚步。 我也跟着停步。 加洛直盯着广场的角落。怎么?我驻足原地,放眼望去,立刻瞧出是怎么回事。 稍远的地方有只小灰鼠,长长的尾巴像绳子拖在地面。 身体中心一阵颤抖。 加洛压低姿势,脸仿佛贴在地上,摊平身体。不晓得是想尽量避免对方发现,也就是与地面融为一体,还是要减少冲出去时的空气阻力,总之,这是我们的习惯。实际上,我把加洛丢在一边,不知不觉摆出相同的姿势。前脚不安分地抖动,感觉从胸部到腹部,或许延续至胯间,身体内侧有什么在蠢蠢欲动。话语自脑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充满火热的空气。 「你们追老鼠时的窝囊相,完全丧失了自我,实在不像话。」库洛洛会怜悯地看着我们,舔着身上的黑毛说。 但库洛洛追老鼠时也是拼死拼活,一样失去自我,一样不像话。 失去自我,这形容再贴切不过。 我的眼中只看得到老鼠,并不是对老鼠有任何憎恶或怒气,也不是嗜虐。依库洛洛的说法,这是「来自太古的指令」,我们的身体和脑袋潜藏着自太古就决定的规则,无法违抗。 「跟人类沉溺于欲望,随时随地都想交尾一样。」听到库洛洛这么说,我不禁反驳:「我们才没那么难看。」 加洛冲出。 我同时飞扑上前。 老鼠也有所反应。 大概是我和加洛的气息或心跳,透过空气传递过去了。 老鼠吓得一震,拔腿跑得远远的。 阵阵麻痹窜过全身。是欢喜,欢喜的颤抖贯穿追逐老鼠的我体内。我无法思考,只一个劲地亢奋,仿佛化成不定形的液体。 脑袋讴歌着自由与万能。 四肢全力奔驰,身躯伸展至极限。 血液加速循环,快乐渗透到手脚末端。 老鼠沿着广场的圆形高台奔逃。我们当然紧追在后,感觉就像身体融化,化成水在滑行。 渐渐地,能清楚看见老鼠的后背和尾巴。 虽然是一点一滴,但老鼠和我们的距离愈来愈近,我提高速度。老鼠想转换方向,却遭我们识破,我们也追往同一方向。 加洛和我交换位置,也就是加洛往左,我往右,行云流水般交叉前进,加紧冲刺。 与老鼠的距离约剩两条尾巴长,用力伸出前掌应该就能构着。不过一边追赶,很难抓到扑上去的时机。 再一点,再一点,再靠近一点——我在脑中唱诵。冲啊冲啊,追啊追啊。 老鼠突然改变方向,这次朝右方一直线跑去。它顺着包围高台的广场狂奔,我们自然也紧跟在后,仿佛大伙一块绕了一大圈。 不晓得绕到第几圈时,老鼠奔向高台。在我看来,老鼠是全心全意撞上石头堆成的圆形高台侧面般,猛冲过去。我和加洛追赶着,在即将撞上高台的前一刻,不得不紧急煞车。此时,我们总算找回「失去的自我」。 老鼠消失无踪。 我有些往前栽地瞪着高台,加洛也一样。 然后,我发现石头高台有道缝隙。那是一条纵向裂痕,里面黑漆漆的。 「多姆,这是什么?」 「原来是跑进里面了。」我抬起前脚探进缝隙,但趾尖卡住,没办法再深入。我伸出爪子刮刮,抓了个空。 「那老鼠打算一直躲下去吗?」 「搞不好洞中有与别处相连的通道。」我提心吊胆地凑上前。万一老鼠屏息躲藏在缝里,可能会攻击偷窥的我,不过没发生任何事。「或许是老鼠挖的路,有通道便能移动。」 加洛专心地舔起前脚。我们想掩饰失败时,大抵都会这样理毛。一回神,才发觉我也舔着手背,趾缝和爪子舔得尤其仔细。 我们不死心地在高台周围晃了一阵,搜寻老鼠的下落,不知不觉往东穿越第一条圆道,走向第二条。途中,我们丧失搜捕老鼠的动力,变成单纯地散步。 我们在圆道角落的空地看到几只猫聚在一块。 「多姆,加洛。」灰毛的葛雷出声。他的灰跟我有点像,但毛较长,胡须也很长,相当有耐性,总是斯条慢理。他舔舔前脚,擦洗头脸。在他旁边,花斑的西马和黑毛上有醒目云朵状白斑的布奇正跳来跳去。 「你们在干嘛?」加洛凑过去,我也跟上。 「在比赛。」葛雷指着旁边树上垂下的藤蔓,显然高出我们许多。大概是在比谁跳得高,能先打到那条藤蔓吧。 「啊,只差一点。」着地后,布奇叹道。接下来,换西马压低身体,曲膝慢慢储存力量。那「要上喽、要上喽」的踏脚动作,看得我们兴奋不已。只见西马猛然跃起,右前脚一挥,「嗄」地吐气。 挥棒落空。 藤蔓一动也不动。西马落地后,便慌忙舔起毛掩饰失败。 「好,换我。我来挑战。」加洛跃跃欲试。 「看起来简单,其实挺难的。」布奇提醒。 「放心,就是用『一、二、三,跳起来打!』的感觉。」加洛小碎步跑过去,冲刺后喊着「一、二、三」用力蹬地跳起。 「助跑犯规啦!」西马抗议,但为时已晚。加洛高高一跳,打中藤蔓,发出「啪」一声,落地后却煞车不住,冲进旁边的土堆。加洛连连发出「啊」、「噢」怪叫,愈滚愈远。 「啊,那边!」布奇大喊。「危险喔。」葛雷悠哉提醒。 那一带长着「黄色花」。 加洛踩到花,黄色花粉喷出的瞬间,我不禁脱口:「啊,完蛋。」 黄色花是长着黄色花瓣的小小植物,散布在城市各处。花瓣里的胞子,塞着许多花粉。 不小心踏到,胞子会破裂,喷出黄色花粉。 加洛脚下发出空气喷射的声响,黄色粉末笔直喷向天空。 「哇!」加洛吓一跳,差点往后跌。他咳嗽着边抹脸,「伤脑筋,好久没踏到这玩意。」 「加洛也太逊了。」布奇目瞪口呆。 「幸好现在是晚上。」我走近加洛。 「为什么?」 「如果是白天,看到黄色粉末喷向空中,铁国的士兵会大吃一惊吧。」 事实上,这样一小朵花,怎会这么猛烈地朝空中喷射花粉?花粉往上延伸,尽管缓慢,却直线上升,仿佛会一路喷上天空。听说,以前黄色花的花粉曾混进空中,把云朵染黄。当然,花粉很快就会散开,消失不见,但铁国的士兵发现这条黄线,可能会误以为是某种危险武器。 「加洛逊毙了。」西马也很傻眼。 「冒失鬼。」布奇叹息。 「可是加洛打到藤蔓,真有一手。」葛雷一脸佩服。 「他助跑了,犯规。」 「不过,我好像弄散一大堆花粉。」加洛反省道,应该也不算自暴自弃。他全身的白毛已染黄。 「只会添麻烦。」 「我要把整片天空染黄,就像涂上黄色一样。那么,从城外也能看见。」 加洛开心地说,我不晓得怎么回应。包括我在内,其他三只猫一起理起肚子旁的毛。 听完猫讲述的库帕传说,及被选为库帕士兵的年轻人的故事,我脑海不禁浮现疑问:「故事中的『我』是真有其人吗?」那个年纪轻轻,却迫不及待想成为库帕士兵的「我」是谁,我很想知道。 于是,我向猫提问。他睁着纯真的大眼睛,伸着舌头,一副在确定「你干嘛那么认真?」的表情。我有种被瞧不起的感觉,但对猫生气也没用。「我也不清楚。这是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类似父母说给孩子听的民间故事,不晓得是不是真有此人。」 「打倒库帕后,所有士兵都会变透明吗?」 「据说是这样。」 「真个地方太突兀了。」我坦率道出感想。国家每年派遣士兵,去打倒杉树妖怪般的巨人库帕,故事情节本身已很突兀,最后士兵变成透明的部分,更是异常突兀。那么,从蛹变态而成,宛如昆虫的杉树不奇怪吗?当然奇怪。但反过来说,至少在昆虫世界里,这是寻常的现象。相较之下,「生物变成透明」的情况,即使在昆虫世界中,也闻所未闻。 坠落谷底的库帕四分五裂时,体内的水分会喷溅而出。听到这里,我想像的是一棵遭砍断的杉树从高处坠下,树枝折断、叶子飞舞的情景,但碰到喷出的水,人的身躯会消失不见?真有可能吗? 我不禁猜想:「难道是隐喻士兵在与库帕决战中死去吗?」 纵使成功将杉树巨人库帕推落谷底,绝大多数的士兵恐怕都已丧命。会不会是前人认为,与其直接告知「士兵战死」,委婉地说「士兵变透明」比较好?就类似「变成星星」、「回去月亮」的讲法。 「传说中提到,变透明的士兵会住在那里,一旦国家陷入困境,就会前来救援。」 「所以,在战败的这时候,才会认为可能是库帕士兵骑马而来吗?至少人们是如此期待?」 「事实上,有一名铁国的士兵被杀了,稍后我会提到。」 居然杀害前来接管的敌兵,真是不顾后果的鲁莽行动。「是谁干的?」 「不晓得。『号豪』蒙上嫌疑,但他不是犯人。」 第一次听到这个专有名词,不过等会儿就会解释吧。我决定暂时忽视。 「你是指,是透明士兵杀掉敌兵吗?」 「人类似乎是这么想,会不会是透明士兵为了解救国民,除去敌兵?他们觉得,当天迟到的第三只马是透明士兵骑来的。」 附带一提,我原想纠正马的量词是「匹」,而不是「只」,最后打消念头,反正是小问题。连这种小地方都要逐一纠正,不知何时才说得完。 「以往,透明士兵回来过吗?」 「没有。」 「那为什么……」我说到一半,想起才刚听见答案。「这样啊,现在是国家存亡关头。」 「没错。」猫微微点头。 「那库帕士兵变透明,全在等待这个时刻吗?」 「对。」猫又说一次,但随即订正:「只有一个人回来过。」 「只有一个人?」 「十年前,库帕士兵任务结束,只有一个人归来。」 「什么意思?」 「就是顽爷的孙子。卧床不起的顽爷,他的孙子幼阳回家了。」 「浑身变透明,怎么知道是他?他自称是幼阳吗?」 「不,幼阳不是透明的。」 「咦?」 「回到城里时,幼阳几乎是弥留状态。他活了几天,最后还是死掉。」 「他死掉后变成透明?」 「也没有。」 好像能理解,又好像无法理解,莫名其妙,我如坠五里雾中,不知怎么反应。这样一来,「透明的士兵」是怎么回事?「啊,我有另一个问题。」 「不只一个,你的问题一堆吧?」 「唔,也是啦。」我不禁苦笑。「听着库帕士兵的故事,我忽然想到,离开城市对你们是非常特殊的经验吧?」 「嗯,没人离开过。谁都不晓得同一国的其他城市是什么样子。」 「谁都不晓得?从以前就这样?是因高墙挡在城市周围吗?」 「这是理由之一。很早便筑有防止库帕入侵的城墙,十年前冠人更进一步补强。」 「把城墙加高之类的?」 「再加上毒刺。」 「没人对城外的世界感兴趣吗?」 「国家整体的状况,国王了解就足够吧?虽然不清楚冠人掌握多少。」 「原来如此。其实,我最疑惑的就是这一点。迎接铁国士兵时,冠人表示『和铁国的国王谈妥了』,并告诉人民『敌军将我国收归管理,但不会胡乱施暴。』」 蓦地,我注意到「铁国」的名称暗喻「敌国」(注:日文中,「铁国」与「敌国」发音相同,皆为「tekkoku」。)。或许原本的意义是「相邻的敌国」,也可能是从带有「异国」、「外国」含意的「外之国」(tostukuni)的发音转变为「铁国」(tekkoku)。 「不过,最后冠人被杀掉了。为何铁国不守信用呢?」 「冠人到底是在哪里和铁国谈判?」我询问有没有电话、邮寄等能够传达意志的通讯方法,但猫似乎无法理解。倘若没有通讯方法,外交只能靠直接会面,或派遣使者往来,我默默想着。不料,猫说:「大概是亲自前往铁国,跟铁国国王商量吧。」 「可以吗?」 「什么意思?」 「你们国家不是离邻国很远?即使打开城门出去,感觉也要旅行很久。」国王长期不在国内,妥当吗? 「是啊,挺不可思议的。去铁国谈判不容易,不过,我现在知道是用哪种方法了。」 「现在?」 「喏,」猫别有深意地闭上眼睛又睁开,「就是马。当天出现的动物。」 「马?」 「我从未见过那种生物,全国恐怕也没人知道。总之,铁国有马。即使旅途遥远,骑马一下就能抵达。」猫的叙述很有真实感。「所以,冠人是骑马到铁国附近进行谈判吧。」 「冠人曾离开城里好几天吗?」 「嗯。然后,酸人几乎都在这种时候干坏事。没冠人坐镇,酸人便趁机为非作歹。老爸不在,就是他的天下。」 「原来如此。」所以,冠人才没办法训斥酸人,我恍然大悟。「换句话说,冠人藏着马吗?」 「大概吧,但也可能是铁国派马来迎接。」 「那么,冠人为何不告诉大家马的事?」 猫立刻回答:「有两种情况。」 「两种情况?」 「一,没必要告诉大家,因为谁都没问过冠人怎么去铁国谈判。既然没人间,也没必要说。」 「另一种情况呢?」 「如果知道有那种生物,可能会害怕起铁国,人民会恐慌。」 不无道理。 若是在战争时期,应该不会想让国民晓得敌国多么强大,以免打击士气。陌生的、强韧的动物是敌方的利器之一,秘而不宣也是很自然的考量。 要是在自己的国家繁殖,或许能像铁国那样运用马匹,但冠人搞不好只拥有公的或母的一头。 「唔,这个问题先搁着,言归正传。」多姆猫说。「我讲到哪里?」 「冠人死掉,城里的人禁止外出。你和叫加洛的猫一起追老鼠……」 「老鼠溜走了。」 「然后,加洛踏到黄色的花 。」 「接下来,我和加洛分开,走着走着,在途中看到弦。明明禁止外出,弦要上哪去?我跟在他后面,抵达顽爷家。几个人聚集在顽爷家。」 刚踏进顽爷家,便听到「喀嚏」一声,屋里的空气颇为紧张。坐在靠里面的椅子的号豪站起,投来锐利的视线。全城体格最魁梧的他,手臂犹如粗壮的木头,握紧的拳头仿若岩石。其他人类也望向我。 「怎么,是猫啊。」号豪低喃,又坐回去。 铁国的士兵进城,不久前才发生那样的悲剧,且人民被禁止外出,他们却不顾命令集合在这里,听到我的脚步声会紧张也是理所当然。 脸色苍白的弦吐出放心的叹息,走到我面前蹲下,摸摸我的头说「别吓人嘛」。比起抚摸头顶,我更希望他用力搔,不过我的愿望大部分人类是不会懂的。 「弦,看到你走在路上,我便跟过来。你太不小心了。」我解释道,可惜一样没被听进耳里。 顽爷总是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他从好久好久以前就用相同的姿势躺在那里,有时我会觉得他真是躺不腻。 「喂,多姆,你跑来干嘛?」不知何时,库洛洛出现在我身边。库洛洛一身黑毛,肥肥的肚子松松垮垮,但眼神锐利,胡须也翘得高高的。 「我发现弦在外头乱晃,感到奇怪,于是跟了过来。」 基本上,我们猫不会住在特定的人家,而是在城里各处睡觉。食物也是,去哪户人家就吃哪户人家的。不知为何,库洛洛以顽爷的家当根据地,几乎不出门。 库洛洛望向围在顽爷床边的人类,一副嫌麻烦的口气说:「从方才开始,人类就三三两两过来。」它伸出尾巴摇晃,像在和我的尾巴打招呼。 「我刚刚还跟加洛在一起。」 「反正你们又在追老鼠吧?」 「你怎么知道?」 「你们老是在追老鼠。」 「老鼠逃进小洞,实在聪明。」 库洛洛没回话,望向聚在屋里的人类,吐露感想:「他们大概是坐立难安。」 「坐立难安?」 「待在家里,会担心得不得了吧。人类这种生物碰上困难,就会想找人商量。好像连『是不是该和谁商量一下比较好?』这种问题都需要商量。」 「没错。」我笑道。 我看看围在顽爷身边的人类。 体格强健的号豪、弦,以及住在顽爷家隔壁的卖菜夫妇菜吕和菜奈、微胖的丸壶、常来探视顽爷健康状况的医生医医雄。 他们在城市的居民中,也是我经常碰到的几个,要说熟悉确实挺熟悉。不过,他们性情各不相同。 「这么说来,」我想到一件事,便告诉库洛洛。「前阵子,我的屁股沾到刺刺的草种,拨不掉。喏,就是棘的种子。」 「被那玩意黏到真的很麻烦。」 那天我也在追老鼠。快捉到时,老鼠溜进草丛,我的脑袋跟着钻进去,最后还是让老鼠逃走了。仔细想想,对于老鼠,我一直刷新连败纪录。离开草丛之际,屁股沾上好多种子,我拼命甩脚,却弄不掉。 「恰巧有人类路过,我便开口拜托:『帮帮忙,帮我摘掉棘的种子。』」 「反正对方一定听不懂吧?」 「嗯,不过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怎么讲?」 「每个人的反应不一样。」我解释道。「最先是弦过来,发现我陷入困境,便说『哦,你肚子饿啦』,特地回家拿肉干。」 「满像弦的作风。看见别人有难,没办法袖手旁观。」 「对。只是,他未免太迟钝。」我不禁苦笑。「我又不是肚子饿。」 「可惜。啊啊,弦要是能机敏些,该有多好。」库洛洛夸张地叹气。「然后,你如何处理那刺刺的棘的种子?」 「紧接着,菜吕和菜奈路过。他们在送菜,我一叫,就厌烦地说『没东西喂你』,速速离开。」 「那对夫妻眼中只有自己嘛。」库洛洛瞥向刚进屋的菜吕夫妇。 「之后,号豪带着儿子出现。小孩注意到我在叫,就说『爸,猫肚子饿了』。」 「跟弦一样。」 「是弦跟小孩一样。」我忍不住笑道。「但一会儿后,小孩改口:『好像和肚子饿的叫声不同。』」 「厉害,小孩真灵敏。」 「没错。号豪也觉得不太对劲,蹲到我旁边,检查我的身体。大概是以为我受伤。」 「太可惜了。」 「的确。这时,医医雄路过。」 「啊啊,」库洛洛的话声掺杂着放心与意犹未尽的情绪,「一下就解决了吧。」 「是的。」医医雄一向冷静沉着,观察入微。是必须诊断病情和治疗伤口的缘故吗?他似乎很擅长按部就班思考。医医雄瞧见号豪父子,便走过来关切。号豪告诉他「猫好像不舒服」,于是他仔细观察我,说着「你看这边」,摘起黏在我屁股上的种子。 「医医雄真厉害。」我佩服地说。「医医雄真厉害。」号豪也同时惊呼,「你听得懂猫话?」 「不是的。」医医雄淡淡回答,「我只是观察猫的动作。它想用脚和尾巴摩擦下半身,像是搔着身体,却搔不着痒处。」医医雄还是老样子,散发着没血没泪、近似植物的气质道。 之后,号豪父子帮我把黏在毛上的种子全部摘掉。 人类的反应果然各不相同,从对我叫声的反应,也可看出每个人的性情。 「假如那时丸壶也来了,不晓得会怎样?」库洛洛抬头,望着站在前方,体型圆滚滚、嗓音浑厚的丸壶。 「或许会关心一下吧。丸壶热心助人,只是……」 「性子太急。」库洛洛轻松猜出我想讲的话。 「他大概会走近问『怎样?发生什么事?』,然后又说着『我很忙』跑掉吧。」 「谁教丸壶开口闭口都是『好麻烦』、『我很忙』,还有『别罗罗嗦嗦,做就是啦』。」 「大伙都无法静静待在家里。」我注视着围在顽爷床边的人类。 「你想想,」库洛洛应道,「待在家里,每个人都指望你能解决一切,不停追问『爸,怎么办?』『亲爱的,这样下去不要紧吗?』不然就是『冠人死掉,我们不会有事吧?』压力多大啊。话虽如此,又不能表现出软弱的一面,他们肯定很难熬吧。」感觉上,库洛洛的分析颇精辟。「举个例子,老婆担忧道:『亲爱的,我们今后会怎样?』与其坦承『不晓得,我也没辙』,不如……」 「不如?」 「不如说『我去一下顽爷那里』,还显得比较负责。」 「那倒是。」我点点头,目光又移向人类。几乎都是男的,是肩负一家之主责任的人。「不过,就算聚在一起,也想不出好点子吧?战争打输,冠人也死了,根本无可奈何。」 「听说敌人使用很恐怖的武器?」库洛洛问。 库洛洛似乎和平常一样,待在卧病的顽爷家里,所以没能目睹广场发生的惨剧。直到城里的人过来,告诉顽爷情况,库洛洛才晓得经纬吧。 「那东西叫枪。有长的和小的,独眼兵长单手操纵小枪。枪会发出非常大的声响,很吓人。」我答道。光是回忆当时听到的声响,尾巴就紧张得快膨起来。「一眨眼,冠人就脑袋开洞,一命呜呼。」 「太可怕了,力量差距悬殊。」库洛洛说。「顽爷刚刚也提出相同的劝告,对方这么强大,最好别动抵抗的傻念头。」 我们茫然凝望人类交谈。 「不能再悠哉下去。既然如此,只能大伙一起闯进冠人家。」丸壶双颊鼓胀,满脸通红。 「那样大伙可能会被枪打伤。」 「弦,你居然讲这种话?你不是还顶撞铁国的士兵吗?」丸壶指出,惹得其他人类一阵笑。的确,城里第一个与铁国士兵起冲突的就是弦。 「不能设法先抢走那种武器吗?」体型高大的号豪出声。 「怎么抢?」菜吕皱起眉。「我们可不想被连累。」旁边的菜奈点头附和。 「酸人呢?」顽爷问。 「那家伙根本不行。」丸壶苦着脸,不禁失笑。「他满脑子都是自己,只会讨好铁国那些家伙。」 「搞不好酸人完全没把父亲的死放在心上。」菜吕说,菜奈立刻接过话:「就是啊,你们记得吧?他母亲去世时也是……」 我问库洛洛:「酸人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她掉进水井,那是你和我出生以前的事。」 「当时酸人是个孩子,却几乎没哭。」菜吕蹙着眉。 「或者说,那根本是酸人推下去的。」丸壶龇牙咧嘴道。虽然他补上一句「大概」,但语气相当确定。 「是吗?」我觑着库洛洛。不管任何问题,我都忍不住向库洛洛确认。 「城里的人似乎都这么认为。」 「若是酸人,很有可能。」 「果真如此,」弦提出质疑:「为什么冠人不责备酸人?居然对亲生母亲那么残忍。」 「可能是为了国家着想。」医医雄回答。「酸人的母亲过世已是不可挽回的定局,应该更重视继承人。」 「父母总是比较放纵孩子。」号豪一副受不了的语气。「这是冠人唯一的缺点。」 这时,顽爷开口:「啊,对了,我想到一个好点子。」虽然卧床不起,但顽爷的话声非常清晰。 「好点子?」医医雄反应冷淡。「顽爷,我女儿整天都在说『我想到一个好点子!』却从来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好点子。」 「我家的孩子也一样。」号豪点点头,笑道:「孩子的好点子,通常称不上好点子。」 「放心吧,我不是孩子,是老头子。」 「那就更不能期待了。」 「别这么笃定。」我仿佛能看见顽爷在苦笑。「这是如假包换的好点子。喏,不妨用那个玩意。」 「哪个?」 「毒药。那种虫不是有毒?」 「黑金虫吗?」医医雄立刻会意。 是指涂在城墙上的毒?我蓦地想起。 「让铁国的士兵服下那种毒如何?或是磨碎让他们喝下。这是个好点子吧?」 原来还有这一招!屋里的人跃跃欲试,兴奋的情绪化成热意浮现。 「这点子不错。」丸壶鼻孔翕张,「就用毒药干掉他们。」 「不。」医医雄静静否决,「时节不对。」 「时节?」 「目前黑金虫仍潜伏在地底的巢穴。再过一阵子,天气才会变冷,况且我们没空去找黑金虫的巢穴。光是要弄到虫子,就得大费周章,我们还遭禁止外出。」 是啊——失望渗透所有人的心。医医雄的话一针见血。 「何况,就算取得黑金虫的毒,要让对方服下也不容易。」医医雄的嗓音沉稳,口吻平淡。「你们以为,把毒药拿给铁国士兵,告诉他们『请尝尝』,他们就会乖乖听从吗?」 「肯定会起疑吧。」号豪点点头。「可是,铁国那些士兵都吃些什么?」 「大概是自行带来的粮食。等粮食吃尽,应该会征收城里的食物。」医医雄淡淡地说。「不管怎样,他们很可能会要酸人想办法。」 倏地,我感到背后有人。一如往常,我的尾巴率先察觉,尾巴微微颤动,并高高竖起,伸向后面。 「你们在干嘛!」出声恫吓的是酸人,他握着尖锐的小刀。「不是叫你们不许出门!」 围绕在顽爷床边的众人都吓一跳。 「对不起。」弦率先老实道歉,「请原谅我们。」 「请原谅我们?」酸人尖声反问,伸出小刀,脸上浮现残虐的笑容。他的皮肤光滑,不像其他男人有胡须,大概是从没吃过苦的缘故。 之前,酸人抓到违反规定的人,就会带去广场,处以相应的惩罚。因此,大伙应该要拼命反省赔罪,求酸人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 然而,如今情势不同。 在来接管的铁国士兵面前,城里的人和酸人的立场是一样的。 最早察觉这一点的,可能是医医雄。 「酸人,你静下心想想,我们和你都是这个国家的人民。铁国的士兵前来接管,你冷静思考,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酸人陷入沉默。 号豪接过话:「铁国的士兵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啊。我们互相敌视,便顺了敌人的意,不是吗?」 「就是啊、就是啊。」丸壶激动地高声附和。 平常没人敢顶嘴,酸人一怔,不愉快地板起脸。「你们敢顶撞我?」他挥动刀子,作势要刺医医雄。 「你的刀子不是已遭铁国的人没收?」丸壶质疑。的确,我也目睹独眼兵长夺走酸人的刀。 酸人冷哼一声,大概是想掩饰对敌人唯唯诺诺的窘态。「长柄刀被收走,但小刀我还是能带在身上。光用小刀就能挖出你们的眼珠子。怎样?要不要试试?」 医医雄毫不畏怯,反倒上前一步,继续道:「酸人,仔细听好,我们国家打了败仗,冠人惨遭杀害。敌国士兵即将接掌这座城市,颠覆一切秩序,我们根本不需受你支配。即使听从铁国的命令,惩罚我们,你也只是铁国的走狗。与其当走狗,何不和我们一起对抗铁国?要是能驱逐铁国的势力……」 「怎样?」酸人不悦地问。 「你又能君临这个国家。」医医雄一字一句,仿佛要让酸人完全理解他的话。 其他人不约而同地走近酸人。 酸人退后一步。他左右挥动小刀,难以决定要刺谁。 我打了个哈欠。「酸人未免太笨。」闭上嘴巴后,我忍不住吐槽。「状况跟以前不一样,还想作福作威。」 「嗳,他没办法马上改变作风和态度吧。」库洛洛舔着前脚。 医医雄他们和酸人对峙半晌。 酸人双颊抽搐,终于开口:「可是,万一铁国士兵发现你们跑出来,受惩罚的是我。」感觉这才是酸人的真心话。 「谁管你的死活。」丸壶唾骂,酸人勃然大怒,紧握小刀回瞪。「干嘛?要打架吗?我才不怕你。」丸壶上前一步,医医雄从旁制止。然而,丸壶仍按捺不住说:「号豪,要不要趁机痛扁这家伙?号豪和我不晓得受过你多少鸟气,干脆尽情揍一顿吧。把你打到动弹不得,再扔去广场。每个人经过踩一脚,你很快会被踏成一块又扁又平的皮。」 「这主意不错。踏成一块皮后,拿来给我当床垫吧。」顽爷出声。 屋里的空气渐渐热起来,渗透出人类嗜虐的欢愉。 酸人又后退一步。 「不行。这时候揍酸人,也无法解决问题。」医医雄劝道。「在广场教训酸人,反而会被铁国那些家伙抓去。」 「就、就是啊!」酸人拼命附和医医雄。「要是我有个万一,你们小心遭殃。稍微想想就明白吧?」 其他人步步逼近,酸人吓得手足无措。性急的丸壶不禁脱口:「太麻烦了,先揍再说。」酸人伸手制止:「好吧、好吧,我了解你们的想法,其实我有同感。」 号豪和医医雄冷眼旁观。 「同胞和铁国士兵,你们当然也会选择站在同胞这边吧?」酸人接着道。「不过,今天太危险。我并不是喜欢才巡逻的,只是怕不好好报 告会被宰。」 「谁理你。」菜奈激动得口沫横飞,「随便报告不就好了?说你在外头没看到半个人影。」 「那样行不通。」酸人语带辩解,但丝毫不见平日的傲气,似乎真的已走投无路。「今天算是第一天吧?铁国的士兵并不信任我,他们也会到处巡逻。刚刚就有数个士兵在广场游荡。听着,即使我放过你们,之后仍会有别人来查看。今天最好乖乖待在家里,铁国士兵巡到某一户时,或许会察觉你们外出,届时就危险了。懂吗?小心为上啊。」 「库洛洛,真是不可思议。」我对旁边的库洛洛说。 「什么?」 「话从酸人嘴里出来,仿佛句句是阴谋。」 此时,顽爷出声:「那样比较好。」他的嗓音格外清亮,「今天先回家养精蓄锐。」 「顽爷也这么想吗?」医医雄问。 「如同酸人所言,今天铁国士兵想必还在警戒。换成我是铁国士兵,也不会掉以轻心。」 「我若是铁国士兵,今天那么累,肯定倒头就睡。」菜吕说,其他人都忍俊不禁。 有人笑,屋里的空气仿佛柔软地膨胀。 「喂,酸人,冠人有没有任何交代?」丸壶问。 「交代什么?」面对丸壶毫不客气的粗鲁态度,酸人不满地愤愤应声。 「我们与铁国的事。万一陷入这种状况该怎么办,冠人没思考过吗?难不成你毫无心理准备?万一冠人遭遇不幸,不就轮到你当国王?」 酸人摇摇头,「老爸没料到铁国会采取那样的行动。」 「其实,你根本不晓得冠人的想法吧。」号豪眼神冰冷地沉声道,「冠人很清楚你多么无能。」 搞不好真是如此,我心想。冠人是不是早就放弃将会继承王位的酸人? 「喂,」酸人瞪着号豪,有些恼羞成怒。「少得寸进尺,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忍耐力那么强的你也会动怒?」号豪显然是在讽刺。 世上再没有谁比酸人更缺乏忍耐力。回想起来,铁国士兵进城后,酸人肯定被迫忍耐不少事。对酸人来说,算是非常努力「忍耐」。今天是忍耐纪念日。 此时,弦唐突地冒出一句:「倒是那件事,果然是透明的库帕士兵干的吧?」 弦虽不是刻意要纾解紧张的气氛,但多少减缓了压迫感。 「这是在说什么?」床上的顽爷讶异地问。 「你是指哪件事?」酸人也问。 「今天在广场上,不是出现那种动物——马吗?最后到的那匹马上没有人。」 「弦认为是透明士兵骑来的。」丸壶补充道。 「透明士兵?什么跟什么?」酸人语带提防。 「刚刚不是提到库帕的士兵吗?」号豪不耐烦地回答。 「哦,库帕的士兵。我对库帕不熟,都是老爸和复眼队长在管。」 「只是没人把你放在眼里吧。」丸壶忍不住多嘴。 酸人瞪着丸壶。「然后呢?库帕的士兵怎样?」 「那匹马可能是某人骑来的。传说中,透明士兵不是会现身解救我们吗?所以,搞不好是透明士兵骑马赶抵。」丸壶接着道。 「简直是胡扯,」酸人一笑置之。「马背上又没人。」 「正因如此,我才会怀疑是透明人。」弦解释。「或许是透明士兵骑马过来。」 「怎么可能?你们真是一群傻子。」 我想像着透明士兵轻巧跳下马的模样。「库洛洛,其实当时我也听到声响。像是有人轻盈落地,不知该说是声响,还是震动。」 「我不认为会有那种事。」库洛洛兴趣缺缺。 「不过,」酸人质疑:「要是透明士兵真的来解救我国,为何不快点干掉铁国的人?」 「一定是……」弦高声回应,「一定是在寻找下手的机会,最有利的机会。不管怎样,透明士兵不久就会现身拯救我们。」 我望向库洛洛。库洛洛漫不经心地咕哝:「透明人会有脚步声吗?」 原来如此,很正常的疑问。不过,与一般人类的脚步声相比,那声响小得多,果然还是不一样吗? 之后,众人纷纷向顽爷道别,离开屋子。每个人都一脸不安,背脊和肩膀透着恐惧。 「号豪,你不回家吗?」踏出大门前,医医雄回头问。 的确,号豪没要站起的样子。 「我替顽爷擦过身体再走。」 顽爷卧床不起,用餐和排泄物的处理等生活起居,皆需住在附近的人帮忙。 「而且,我还有事想请教顽爷。」 医医雄没继续追究,留下一句「这样啊」便离去。 第三章 库帕士兵的故事 终于到出发的日子,我背着行囊,站在广场。感受着周围群众的视线,我心情十分愉快,虽然不是刻意的,却自然地挺起胸膛。 「今年是你们三个选中,身心状态调整好了吗?」 复眼队长挺直背脊,在我们面前灵活地走来走去,边问道。 「是!」我精神奕奕地回答,左右两人也应声。 站在我右边的是有名的鹏炮大哥,他在城郊养牛为业。应该也不是成天跟牛打交道的关系,他的体型非常庞大。小时候,我们经常玩库帕士兵的游戏,把其中一个同伴当成库帕,不然就把大树或仓库当成库帕,假装与之作战;不过,我也经常偷偷跟在鹏炮大哥身后,喃喃低语「库帕在那里」,思考消灭他的计策。我们只差五岁,但鹏炮大哥非常壮硕,手臂犹如树干,胸肌仿若岩石。甚至有传闻说,由于胸膛挡住,鹏炮大哥看不见自己的肚脐。 鹏炮大哥终于被选为库帕的士兵,大伙似乎感慨良多,我也很感动。我从以前就觉得,鹏炮大哥或许能与库帕势均力敌地对抗。为什么不快点选中鹏炮大哥,让他去打倒库帕?我和朋友都纳闷不已。 「可能是鹏炮大哥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担心没顺利打倒库帕,会害大伙失望吧。」有人这么认为,但我觉得实在是多虑了。 没想到我会和鹏炮大哥一起被选为库帕的士兵。 倒是左边咬着指甲的卷发男子,怎么也会选上?我望着他,有些说不出话。 拿着刚分发的长柄刀,男子毫不隐瞒自己的胆怯,微微垂着头。前几天在广场排队时,他排在我前面一点。 鹏炮大哥一身黑皮革装备,露出不少肌肤,可窥见强健的肉体。由于皮肤晒得黝黑,也像披着一层坚硬的甲壳。我莫名勇气倍增,有幸能与鹏炮大哥一起出征,我心怀感谢。 觑向另一边,虚弱男子遭沉重的装备压得脚步踉跄,我忍不住想抱头。这种伙伴没问题吗? 往右看,可靠无比;往左看,忐忑不安,多么半吊子的状态。 「今年就是这三人。」复眼队长大声说,「你们获选成为前往打倒库帕的士兵,做好觉悟了吧?」 从复眼队长的表情,看不出他的想法。他总是睁着一双大眼观察四周,极少开口,也像在生气。 致词非常简短,反倒令我骄傲。比起又臭又长、大伙听得无聊的演说,快快出征更俐落帅气。 我们向左转,迈出步伐。前方的卷发男无精打采地行进,我跟在后头。我们要绕广场一圈,再离开城市。 城里的人站在一块,形成一堵墙。他们拍手、挥手,甚至弯身膜拜。母亲的身影也在其中。她用力鼓掌,赞扬着出征的我。不知何时制作的,有人挥舞着旗帜,满脸笑容。 绕行广场一圈,来到城门口,送行的人墙一路绵延。取下门闩,打开城门,眼前是一片混合沙砾与泥土的大地。越过择树林,我们继续前进。不晓得库帕会从何处出现,不过,走着瞧吧! 大伙离开顽爷家后,单独留下的号豪把顽爷便溺用的容器拿到屋外的水缸清洗,再回到床边。 「其实我有些问题,想趁其他人不在时请教顽爷。」号豪开口。 呃,我们还在这里——我和库洛洛说是说了,但号豪当然没理我们。 「好像在偷听,真不好意思。」虽然我不觉得多抱歉,总之先道歉。 「是啊,我们又没打算要听。」库洛洛笑道。 我们并不讨厌听人类谈话。 不一会儿,号豪发问:「顽爷,在战争中落败,是怎么回事?」 从我的角度看不到床上的顽爷。以为他睡着,却冒出一句:「号豪,这是什么意思?」依顽爷的年纪,口齿算是相当清晰,而且不管对象是谁,语气都像跟朋友说话般轻松。 「我们根本不了解战争。」号豪解释,「只晓得很久以前也曾与铁国打过仗。」 「嗯。」顽爷应声。 「战败会怎样?」 「我也不清楚。」 「顽爷怎么可能不清楚?」 「之前的那场战争,我尚未出生。」 我望向库洛洛,「原来还有顽爷出生前的时候。」 我一直认为国家成立前,顽爷就躺在这里。犹如地面的青苔,与这块土地同化。 「唔,谁教顽爷有种永生不朽的威严。」库洛洛点点头。「可是,冷静想想,自己出生前时间已存在,你能相信吗?」 我一时不懂库洛洛想传达的意思。不过,即使脑袋理解是母猫生下我,且在我张嘴吸奶前就有人类和猫,也没有真实感。「总觉得我出生后,一切才开始。」 「就是啊。虽然难以置信,但在顽爷出生前,世界便已存在。」库洛洛说。 号豪觑着顽爷的神情,「第一场战争结束,是在库帕的士兵制度建立前吗?」 「库帕的士兵制度约始于一百年前。」顽爷回答。「第一场战争发生在更远古的时代,我也不是很清楚。」 「是嘛。」 「可是,我听人提过战争。或者说,听到耳朵都快长茧。」 「比方?」 「战败是多么悲惨。」 号豪的脸似乎一僵,我看不清楚,但一道微弱的痛苦呻吟传到我们坐的地板上。 「我是从父亲口中听来的,而父亲应该是从他父亲口中听来的。父亲常讲述国家打了败仗,碰到多么凄惨的遭遇,像是敌军进占的情形。」 「眼下,我们的国家也被敌军进占。究竟出过什么事?」 「号豪,告诉你,一旦打了败仗,」顽爷仿佛在谆谆教诲,「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出什么事、碰到怎样的遭遇都不奇怪。」顽爷歌唱般接着道:「我听过太多类似的例子。明明是很久以前,却忘不掉那烦躁的感觉。」 「你说出什么事都不奇怪,到底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打了败仗,就不能反抗,必须听从敌方的命令。必要的东西会被夺走,非必要的东西也会被夺走。」 「连非必要的东西也会被夺走吗?」 「掠夺本身就是一种快感。假如抵抗,便会遭受暴力,小命难保。即使不抵抗,有时也会遭受暴力。打了败仗,就是这么回事。」 号豪站着,深呼吸一口。「那么惨?」 「用上一百个惨,再加一百个惨,都不足以形容。」 「这形容也真惨。」号豪轻笑,顽爷应道:「是啊。」 不久,号豪恢复严肃的语气。「那么,这次会发生同样的情况吗?」 「不晓得。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号豪咽下口水。他手臂肌肉紧绷,握住拳头。「还是该在被干掉前,先发制人比较好吗?」 顽爷没立刻回话。以为顽爷睡着时,他又冒出一句:「嗳,别勉强。号豪,你也有家要顾。」 「这样下去,恐怕会落得凄惨的下场。不管是我的家人或其他人。」 「不管任何事,都只能顺其自然。」 「顽爷一向达观嘛。」 「我一直躺在床上,也没有家人。你们不来看我,我大概明天就会死掉。不必等战争,我已处在岌岌可危的状态。我一个人什么都办不到,死活全依你们的意思。某种程度上,我早看开,干脆顺其自然。」 我身旁的库洛洛扬声抗议:「不是有我在!」「唔,还有猫陪着我。」顽爷回应库洛洛似地补充。「不过,坦白讲……」 「坦白讲?」 「在我心中,不管今天死,或拖到明天才死 ,根本没差。纵使等到明天,也没有任何事能让我惊讶。」 「今天冠人惨遭杀害,不是很令人惊讶吗?」 「嗯。可是,」顽爷沉着应道:「人总免不了一死,没必要大惊小怪吧?」 「你要问的就是这些吗?」顽爷确认道。「不,还有一个问题。」号豪接着说。「是关于幼阳的事。」 「幼阳?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 「十年前,幼阳被选为库帕的士兵,踏上征途,最后回到城里。」 我边听边点头,幼阳应该是唯一生还的库帕士兵。 「真是出乎意料。」明明是发生在孙子身上的大事,顽爷却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谈论睡着时猫偷舔他的耳朵。 「幼阳倒在哪边?」号豪问。 「城墙外头。」顽爷回答。我心想,原来如此,城墙有毒刺,幼阳无法轻易进城。但顽爷仿佛看透我的心思,继续道:「当时冠人尚未补强城墙,所以墙并不高。他应该是没体力翻越城墙了吧。」 「之后冠人把城墙加高,还铺上成片的毒刺。」号豪插话。 「或许是瞧见幼阳遍体鳞伤地回来,了解到库帕的可怕。冠人认为得预防万一。」顽爷解释。 能够判断必须为将来做准备,冠人果然是称职的一国之君。我想起已不在世上的冠人。 「嗳,总之幼阳倒在城墙附近。」 不久,有人发现遍体鳞伤、意识模糊的幼阳,带他到冠人那里。 「记得是星期丁。」顽爷说。 「好怀念,那时候仍是星期制。」 听着两人的话,我想起确实会有「星期」制度。 「那时候幼阳……号豪,比你小一些吧。」 「别说那时候,他永远比我小啊。」号豪发出笑声。「以前我们常玩在一块。幼阳跟着我,后面跟着小他两岁的弦,三人排成一串跑来跑去。」号豪说得断断续续,像是被自己的话鲠住。与其说怀念,更多是对少了中间那个玩伴感到怅然若失。 幼阳居然比号豪小,我十分诧异。由于「重返城市的库帕士兵」幼阳的故事,发生在我出生前,我一直以为他是古早时代的人物,肯定较号豪年长。 「回来后,幼阳有没有说什么?」 「说什么是指什么?」 「比方,他们去打库帕,却只有幼阳回来的理由。」 「还有,他怎么没变透明吗?」 「没错。」号豪应道。「幼阳刚回来的模样,我记忆犹新。他浑身是伤,意识不清,但不是透明的。」 「若是透明的,你就看不出他浑身是伤了。」 「幼阳没提起库帕吗?究竟是何种情况,他怎会回来?」 「他没讲几句话。不过,你也记得吧?他身上有被库帕刺伤的痕迹。」 「啊,对。」号豪蓦地想起般,提高嗓音。「是遭库帕射出的刺穿透的伤痕。起先我判断不出怎么刺伤的,是冠人告诉我的。」 「据传,库帕会甩动树枝,射出尖锐的树皮和果实。就是那些利器刨挖、贯穿的伤痕。」顽爷的话声走了调,仿佛是自己被刨空。 「顽爷,幼阳为何没变透明?」号豪又问一次。 顽爷哪可能知道答案?不要以为问顽爷,事事都能获得解答。 然而,顽爷还是开口。「比方,这样想如何?」 「比方?」 「幼阳他们或许没能成功打倒库帕。」 「没能打倒库帕?」 「喏,根据传说,将库帕推下悬崖后,迸裂的库帕体内会猛然喷出水分。士兵淋到会变透明。」 「是啊。」 「换句话说,要是没能把库帕推落山谷,便不会被水泼到吧?那么,自然也不会变成透明。」 「顽爷,你的推测不对。」号豪摇摇头。「隔年起,我们不就没再派出库帕士兵?这表示他们已打倒库帕。」 「嗯。」顽爷似乎早料到号豪会反驳,「这个推论确实不太对。」 「那你干嘛这样说?」号豪一脸错愕。顽爷噗哧一笑,满不在乎地答道:「要是你接受这个答案,就省了麻烦。」 「顽爷真是难以捉摸,教人不晓得能不能相信。」 顽爷的语气颇开心:「其实,我认为幼阳……」 「幼阳?」 「他只是逃回来罢了。」 「只是逃回来?」号豪复述,像在咀嚼话中含意。 「把库帕推落谷底,无可避免会溅到水,变成透明。那么,在打倒库帕前逃走,不晓得会怎样?」 「意思是,幼阳临阵脱逃?」 「当然,我不认为他胆小到一开始就逃跑。他遍体鳞伤,想必是历经一场激战。或许是身负重伤,心生恐惧,才逃回来。」 「哦。」号豪应声。 「所以,幼阳没变透明。记得吗?进家门后,他不停说着『对不起』及『原谅我』。」 「好像吧。」 「他不仅向我道歉,还不断向担心地赶来的冠人道歉。他不也向你和弦道歉了?身上有伤,血流不止,他应该已神智不清。简而言之,这是他发自心底表达『我逃走了,对不起大家』的心情。」 「这样说来,确实也是。」号豪顺从地点点头。 「幼阳没撑过五天,始终在胡言乱语。一下害怕,一下激动,一下道歉,他果然神智不清了吧。加上那身遭库帕刺穿的洞,实在不像打赢库帕。」大概是忆起当时的情景,顽爷不禁叹气。躺着发出的叹息,是往上飘浮,还是会从床铺掉落地面? 「那库帕呢?」 「幼阳逃走后,被其他士兵和复眼队长合力打倒了吧。」 「是找到库帕的根吗?」号豪问。原本默默聆听的我,向旁边的库洛洛确认:「是这样传的吗?」 「据传,当时发现全部的树都在地底下相连,于是复眼队长找到根源,一刀砍断。砍断的地方喷出水,淋到复眼队长。」 「所以,复眼队长回不来吗?只是变透明,人活着吧?」我想起顽爷的分析,复眼队长可能是不会变透明的体质。 库洛洛的尾巴左右摇摆,「不,倘若传说是真的,就是砍断的根飞散,刺死复眼队长。」 呜哇!我用尾巴捣住眼睛。其实我不是想捣住眼睛,纯粹是想表示「好惨」。 号豪在我头顶上方对顽爷说:「即使如此,幼阳也不算逃走。」 「冠人讲过相同的话。由于担心幼阳,冠人经常来探望,并告诉我『幼阳应该会努力奋战』、『要克服恐惧不容易』。或许冠人是了解一切,才这么安慰我。」 「号豪,你见过复眼队长吗?」一会儿后,顽爷问道。 「小时候见过几次。」号豪回答,直盯着空中,仿佛那里浮现孩提时代的光景。「复眼队长几乎不在城内,偶尔看到他,就觉得很开心。大家会喊着『啊,是队长!』跑上前。」他一脸怀念。「之后便能向朋友炫耀遇到复眼队长。」 「那个人很冷漠吧?」 「我对他的印象,只有很冷漠、很可怕。」 「看不出是生气或高兴。大家都说,他不会表现出感情。」 「他总是板着脸。」 「可是,有个一直在观察复眼队长的人,发现一件事。」 「发现什么?」 「复眼队长心情好的时候,会微微扬起左边的眉毛。」 太难看出来了吧!我忍不住大声说。 「真难看出来。」号豪也不禁苦笑。「究竟是谁发现的?」 「是幼阳。」顽爷回答。「他对复眼队长非常感兴趣。」 「哦,」号豪皱起脸,「是这样吗?」 「你知道复眼队长的优点吗?」 「勇敢?」 「不对。」 「体力及敏捷度?」 「不对,是认真。他是个一板一眼的家伙。」 「是吗?」 「他小时候的样子,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是他继任队长更早更早以前的事。其他孩子在广场玩耍,他却独自在旁边堆石头。从小他就沉默寡言,大家只会说不晓得他一个人又在干嘛,没多管他。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堆的石头逐渐变成一座塔。约莫花了一年左右吧。」 「这么久?」 「超过一年。大家都很惊讶,很佩服。那石塔仿佛在挑战堆石头的世界纪录,非常壮观。」 当年顽爷没躺在床上呢——我默默想着,同时赞叹,原来顽爷见证过复眼队长的孩提时代。 「那石塔在哪里?复眼队长堆的石塔。」号豪追问。 「没了。」顽爷冷冷回答。「堆好后马上就遭到破坏。」 「谁破坏的?」 「当时的国王。」 「冠人?」 冠人会做那么过分的事吗?我和库洛洛面面相觑。 「是冠人的父亲。」顽爷接着道。「他说国家规定不能擅自盖房子,把塔全弄坏了。」 「不过是孩童的游戏,干嘛不睁只眼闭只眼?简直就像酸人。」 「毕竟他是酸人的祖父,性格相似也不奇怪。虽然不到酸人那种地步,但国王总是爱作福作威的。」 「冠人不会这样。」 「冠人是少数的例子。」顽爷斩钉截铁的语气,透露出他曾在漫长的岁月中见识过许多国王。「国王这种人,通常不管人民死活,只要会定期送上贡品就好,顶多把人民当成支撑自己生活的柱子。所以,毁坏孩童花一年堆成的石塔时,他笑着调侃:『亏你这么努力,全都白费了。人生就是如此严苛。』」 号豪毫不掩饰内心的不快,「真是令人火大。」 「位高权重的家伙都是这副德性。不过,复眼队长倒是不怎么生气,一脸淡然。明明是个孩子,该说忍耐力过人吗?那究竟是何种特质?还有一次,他挨父母骂,居然躲进水井,攀在井壁上整整三天。」 「正因是这样的性格,才能继承复眼队长的使命吗?也才能不厌其烦地,每年带着库帕的士兵前去战斗吗?」号豪应道。 「他一板一眼,既没朋友,也没家人,或许恰恰适合那种工作吧。」语毕,约莫是记忆忽然在脑海发光,顽爷又开口:「这么一提,以前圆道上有个女人向复眼队长发问。」 当时,我还能用自己的双脚走路——顽爷补上一句。 「发问?」 「那女人的儿子前年被选为库帕的士兵。『我儿子有没有尽力对抗库帕?』她问复眼队长,语气很迫切,我印象十分深刻。明明年纪比我大,她却像个孩子般无助。」 「比顽爷大?可能吗?」 「你把我当成什么?以为我生下来就是这把年纪吗?」顽爷笑道。 「城里的人都觉得,顽爷打出娘胎就睡在这张床上。」号豪耸耸肩,半认真地回答。 「搞不好喔。」 「不过,女人为何这么问?想知道儿子是否光荣达成使命吗?」 「由于站在女人身后,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复眼队长面不改色地答复:『不必担心,你儿子确实达成了使命。』然而,她又确认似地问:『那他果然不会回来了吗?』」 「她希望儿子回来吗?」 「号豪,这是理所当然的。」 「库帕士兵的故事里,母亲高兴地目送儿子离开。」 「是啊。不过,那只是传说。何况,不管什么人,心里想的,不一定会表现在外头。即使脸上笑着,很多时候内心都在哭泣。事实上,孩子不见,没人会不寂寞。我也是,在幼阳被选为库帕士兵离家时,便彻底体会到这一点。没人希望孩子离开身边。」 原来是这样吗?听着他们的对话,我觉得十分新鲜。一直以为选上库帕士兵非常光荣,虽然可能是传说造成的观感,但我相信获选为士兵,亲人也会纯粹感到高兴。 「那位母亲对复眼队长说:『他能回家是最好的。』」 「回家?」 「没错。不管变透明或怎样都没关系,总之她希望孩子回家。」 「复眼队长如何回答?」 「他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不会随便敷衍,于是面色不改地开口。」 「他怎么讲?」 「你认为,身为复眼队长的我,能对库帕的士兵说『好了,我们回家』吗?」 号豪顿时沉默。 安静下来的室内,只听得到库洛洛搔脖子的声响。 「铁国士兵进占那一天,大概就是这样吗?」我问。目前,我听到名叫号豪的人在顽爷家说话的场面。 「这样是哪样?」多姆猫反问。 「哦,因为意外地没发生什么事。」 「冠人遭到杀害了。」 「没错,可是没有居民被抓,也没有暴力行为,比想像中平和。」 「或许吧。」多姆猫同意。「不过,这也反映出敌军的从容。他们认为随时都能动手吧。」 「随时都能动手?」 「跟打仗时不一样,战争已结束。敌方赢得胜利,接下来不就能慢慢处置我们?军队长途拔涉,进城第一天悠哉些也不坏。」 「哦,很有可能。」语毕,我也觉得确实如此。今后要接掌这个国家,加以支配,先来个下马威,灌输恐惧是一招,但稀释敌意、友善管理应该也颇有效果。 蓦地,我脑中浮现经常在新闻看到的大公司收购案。收购时,与其抱持敌对的态度借金弹攻势强迫吸收,不如采取一定程度的控管,让收购的公司继续经营,减少花费的心力,好处也较多。 「对啊,想成企业收购就行了。」 或许类似铁国在漫长的拉锯战后,终于收购这只猫隶属的国家。 那么,是为了更换社长才杀掉冠人吧。其他的社员,也就是这个国家的人民,应该能和过去一样继续生活。 简而言之,独眼兵长等士兵,等于收购一方的企业派来的新管理高层吗? 相当久以前碰面的高中朋友,曾感慨「我们公司遭外资企业收购」。一起喝酒时,他叹道「我们这些被吸收的公司,一定会被当成奴隶一样使唤」,我觉得他是杞人忧天。不过,他醉得很厉害,我安慰「那是被害妄想」,他便回「他们一定打算把危险的工作全塞给我们这些旧员工」,害怕得哭出来。 「不会有那种事的。」我鼓励他。 对方应道:「他们不会让自己的部下做讨厌的工作,一定会丢给刚被收购的我们。」 约莫是记忆连锁性地唤起其他记忆,我又想起别的事。 最近,我在任职的公家机关筹备每年都会举办的大型活动时,突然有其他部门的部长打内线过来,冷不防地宣告:「每年我们单位的职员都被你们抓去帮忙,但今年起不借人。」对方因人事异动刚坐上部长的位置,大概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吧。他一口咬定「那不是我们部门的业务」,丝毫不理会我的解释,最后只好接受对方的决定。 要说我从那件事学到什么教训,就是「更换主管,方针也会改变」吧。 由此看来,虽然这只猫的国家只是换了个国王,或许会出现戏剧性的变化。 「是说,你们国家的一天,跟我们的一天一样吗?」我忽然介意起这一点。他们可能没有时间概念,但似乎有「 天」或「年」的概念。我很好奇是不是跟我们的认知相同。 「从早上到下一个早上是一天。」 「对了,你们也有星期制。」刚才的话中提过。 「以前好像有星期丁或星期乙,季节的称呼也不一样。」 「现在没有星期了吗?」 「我出生时就没有,好像是冠人突然决定的。一下制定星期,一下又废除。」 我曾听闻,国家统治者上任后,制定历法是首要任务之一。不知是真是假,但我觉得很合理。若要改变前任统治者的规则,彰显自身的存在,更换历法和货币不失为有效的手段。 听完我的看法,猫说明:「可是,冠人并不是继位后改变历法,是某天突然宣布。」 「这样啊。」 「冠人做任何事都非常慎重、小心翼翼,唯独在这方面多是临时起意。」 「一时兴起吗?莫非是想转换心情?」我推测。 过一会儿,「对了,那天离开顽爷家后,发生不少状况。」多姆猫接着说。「被接管的第一天还没结束。」 「什么状况?」 「我发现弦摇摇晃晃地走向枇枇家。」 「枇枇是……」我把大纲倒带,想起先前猫告诉我的内容。「胸脯很大的美女?」 「那叫美女吗?」猫颇计较小细节。 「她不漂亮吗?」 「我不懂人类的审美观。而且,喜欢女人乳房大也莫名其妙。要喝母乳的婴儿就算了,长大后乳房根本用不上。」 我不由自主地脸红,「能继续说下去吗?」 「枇枇遭到铁国士兵攻击。」 听完顽爷和号豪的谈话,我向库洛洛打声招呼便离开。我边走边盘算今晚要睡哪里,却瞥见弦的身影。又来了,我不禁傻眼。不久前才踏出顽爷家,居然又在外头闲晃,没防备也该有个限度。懂不懂什么叫禁止外出啊! 大概是想避免发出脚步声,弦以蹑手蹑脚的不自然姿势,步向枇枇家。 他找枇枇有事吗? 弦家就在对街。我蛇行前进,只见弦弯下腰,凑近枇枇家墙上的通气孔。 我看过好几次收敛不住性欲的年轻人,像这样歪歪扭扭靠近枇枇。每次枇枇都冷淡打发对方,尽管如此,城里的男人仍无法克制地为枇枇神魂颠倒。怎么赶都赶不走,活似受花朵吸引的蜜蜂。 这种时候弦还要偷窥吗?我苦笑。 以前我也曾撞见几个男人偷看枇枇家。他们多是未婚的十多岁小伙子,趁夜前来,把胯下朝墙壁推挤摩擦,兴奋不已。他们会做出那么不像话的举动,枇枇在屋里想必露出无比撩人的姿态吧——我暗想着,兴致勃勃地望向门口,但枇枇大半时候只是躺在床上。那他们到底在干嘛?实在教我傻眼。 或许弦是承受不住紧张和恐怖,为了缓和不得不紧绷的敏感神经,才跑来窥探枇枇的睡相。 我这么猜测。 然而,目光移向枇枇家门口,却发现枇枇和一名男子纠缠在一块,我吓一跳。尾巴迅速摇晃,警告我:「虽然不清楚详情,不过事态不妙。」 黑暗的屋子里,枇枇仰躺在木圆桌上,穿肮脏皮衣的男子压着枇枇,动作很粗暴。我立刻看出那是铁国士兵。他的脸涂得黑黑绿绿,捂着枇枇的嘴巴,想尽量安静地完事。 铁国士兵怎么会在这里? 八成是在巡逻经过时注意到枇枇。 我不擅长分辨人类,而且铁国士兵脸都画得花花绿绿,所以不是挺确定,不过,这家伙颇像白天在广场举枪指着弦和枇枇的士兵。啊,很像,肯定是那个人——内在的另一个我也同意。 当时盯着枇枇身体的士兵,喷散出与发情期的我们一样的欲望气味。 约莫是这么回事吧,我暗暗推测。 这个士兵在外头巡逻,瞥见屋中的枇枇,便克制不住欲望冲进去,演变成眼前的情况。 「这个国家打了败仗,现在归我们管,就算袭击一下女人,应该也不会出问题。」士兵恐怕是抱持这种心态。 然后,弦走在路上,或是从家里望向窗外时,察觉枇枇家不太对劲。 枇枇的体格在女人中算是强健的,面对士兵也无力抵抗吗?她的手抓过半空似地游移,脚也没有力气,只是垂挂在那儿。 此时,弦终于破门而入,脸上是我不曾见过的表情,虽然屋内很暗,但看得出浓浓的亢奋。他咬紧牙关,瞪大双眼,嘴角发颤,还握着一根木棍,显然愤怒凌驾了恐惧。 枇枇和谁交尾,跟弦有什么关系?脑海首先浮现这个疑惑,很快我便想到,弦应该是为士兵强迫的举动愤怒。确实,目睹酸人对哭泣的女人霸王硬上弓的场面,实在不舒服。一开始只是觉得何必这样,可是看着看着,渐渐会忍不住想拜托他住手。 弦气得脑门快喷烟,握着棍子的手抖个不停。 士兵背对门口,而枇枇仰躺着,所以没发现弦。他们失去了自我吧,真是窝囊。人类就是这样。 「喂。」弦的第一声细得像蚊子叫。当然,两人都没听见。再大声一点啊,我从旁鼓励。 「喂!」弦总算提高音量,拿棍子用力往石地一敲。 士兵吓一跳,撑起上半身。他的下半身围着腰布,或许尚未进入完全的性行为。士兵头发凌乱,呼吸急促,双眸兴奋充血,肩膀上下起伏,转身面向弦。慢慢爬起的枇枇,衣服破裂,丰满的乳房露出一大半。 「你在做什么?」弦问。或许他想怒吼,可惜声量不大。 「弦,看不就知道啦?」我噗哧一笑,忍不住要抬摃。 士兵情绪不太稳定,仿佛拼命让遭欲望支配的脑袋冷静下来。 枇枇的脸颊濡湿,涌出的泪水画出一条发光的线。枇枇总是昂首阔步,从不示弱,看到她哭,我十分意外。 「滚开!」弦忽然抓狂般,也像孩童失控般抡起棍子。 士兵的反应迅速。弦也不是迟钝,但士兵发现面临攻击后,行动非常敏捷。他瞬间翻身,推开弦,举起旁边的枪。 愤怒得挥舞棍子的弦,立刻屈于劣势。 「弦,不妙!」 那武器不是会发出巨响?又要制造噪音——我做好心理准备,尾巴摇晃起来。虽然不是故意的,但尾巴恰恰垂在眼前,挡住视线。尾巴啊,你是打算代替眼皮吗? 然而,不同于我的猜想,没听见任何声响。 我战战兢兢地挪开尾巴,只见另一名男子抓住弦高举的手。男子出现在弦的身后,个头比弦高一些,长着胡子,右眼盖着圆布。 是独眼兵长。 「好痛……」弦呻吟着,当场蹲下。从背后抓住弦的独眼兵长加重力道。 「你在搞什么?」独眼兵长的话声响起,似乎在质问士兵,也就是他的同伙。 「我吩咐过,今天不许轻举妄动。」 「啊,是。」士兵睁着眼,顿时语塞。他揣着武器,频频偷瞄室内。「不过,可是……」他试图解释,却说不出话。 独眼兵长松开弦的手。他看出弦不会再攻击,于是不防御也不威吓,径直走向士兵。他瞥枇枇一眼,既没出声,也没流露一丝情欲。 「走了。」他轻推士兵的肩膀。 不知是太过兴奋以致脑袋空白,还是跟不上状况而茫然若失,弦拼命调整呼吸。 独眼兵长与士兵离去时,经过弦的身边。弦下定决心,出声喊住他们。 独眼兵长停下脚步。 「呃,谢谢。」弦道了谢。对着敌人,且是在刚目击那种场面后,道谢显然太奇怪,感觉像摇尾乞怜,但弦应该是真心的吧。 看着制止士兵袭击女人的兵长,我也有些佩服。不愧是兵长,能够冷静处理。 然而,兵长却不带感情地开口。「别搞错,我只是叫他现在不要擅自行动。」 「咦?」 「该自由行动时,他还会再来,然后为所欲为。」 「怎么能这样……」弦一脸茫然。 「记住。」兵长强调,「我们迟早会为所欲为。」 弦怔在原地,喃喃复述:「为所欲为?」 士兵回头,欢喜得笑逐颜开,仿佛在说「得逞了」。独眼兵长瞄到士兵笑,嘴角也略略放松,露出微笑。 「居然还笑得出来。」弦不禁懊悔。 「开个玩笑,别当真。」独眼兵长补上一句,但弦没笑。 临走之际,独眼兵长告知:「明天我们会逐一检查你们的房子。」听起来像要他做好觉悟,也像在叫他提早准备。 「要检查什么?」 独眼兵长沉默地盯着弦。他觉得没必要回答弦的问题,暗自火大吗?或者,他在犹豫该不该回答。「检查有没有可疑人物。」 「可疑人物?」 「外地人。」 「那是指谁?」弦目不转睛地凝视对方。 独眼兵长细细打量弦后,板着脸就要出去,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我问你。」他指着弦。 「什……」虽然害怕,弦仍挺直背脊。「什么事?」 「你听过库帕吗?」独眼兵长说。 咦?我十分疑惑。他们怎会晓得库帕?弦也「咦」一声,睁圆双眼。 「以前,这个国家有库帕的士兵。」 「你知道库帕的士兵?」 「知道。」独眼兵长敛起下巴,「直到十年前,这个国家每年都会派遣库帕的士兵出去。详情你清楚吗?」 「详情?什么意思?」 「关于库帕士兵,说出你所知的一切。」独眼兵长倏地把枪对准弦。虽然安静,却带着仿佛要刺穿人的压迫感。 「为何要告诉你?」尽管害怕,弦仍努力抵抗。 「我纯粹是好奇,这个国家是怎么流传库帕的故事。告诉我也没损失吧?还是你想为这点小事丢掉性命?」独眼兵长应道。 弦震慑于独眼兵长的气势,支吾一会儿,还是开口:「我所知的库帕是……」他说的内容,与我知道的大同小异。每年会选出几个男人离开城市,在国家边陲的杉林与杉树库帕对决。 独眼兵长听完,与旁边的士兵交换一眼,像是期待落空。「你知道的是那样的内容?」他显然失望不已。 「我只知道这种内容。」弦回答。 独眼兵长叹着气,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弦马上凑近枇枇。 「你不要紧吧?」 枇枇不停流泪,「嗯、嗯」地点着头。约莫脑袋仍一片混乱,她没办法正常讲话。不过,她边整理被撕破的衣服,边恳求:「弦,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枇枇擦掉眼泪,但我看见泪水很快又流了下来。 独眼兵长和士兵消失无踪,弦烦恼着不知怎么安慰枇枇。没有比烦恼着不知说什么的人类更无聊的事物,我立刻失去兴趣,离开枇枇家。 走一段路后,我听见背后有动静,停下脚步。与其说是声响,更像落叶着地般的细微叹息。 是老鼠,老鼠走在圆道边缘。我的尾巴紧绷地竖起。 尚未亲眼确认,心中已点着火。我缓缓转过头,发现三只老鼠。月光下,他们的躯体鲜明地浮现在黑暗中。看到我,他们浑身一僵。 我从正面注视着老鼠们,身体已趴伏在地,后腿微微踢蹬泥土。为了平息涌上心头的兴奋,脑袋下达「冷静」的指令。然而,应当送出指令的脑袋,热到把这个想法蒸发掉了。 该在何时冲出去?我调整呼吸,瞪着前方。 老鼠一动也不动。 一会儿后,我猛地一蹬,老鼠们瞬时转身,逃之夭夭。 追呀!追呀!我满脑子只剩这个念头。来自太古的指令,急促地窜遍全身。 三只老鼠并排着,往同一方向跑。倘若各奔东西,很容易就能混淆我的判断,但他们没用这一招。 这就是老鼠的愚笨之处。 与其说是奔跑,我更像用力再用力地伸展身躯。欲望从鼻头探出手,拼命往前伸,只想快点逮住老鼠。我受到欲望的牵引,忘了疲累。地面的触感消失,我仿佛飘浮在半空。 然而,过度沉浸于那种浮游感就会跌倒,我从经验中学到教训。回过神,拉回在奔跑的自觉,把地面踹向身后。脚一踹,电流便钻过体内。喜悦的信号窜遍全身。 老鼠们逃往左方。 我加快速度,画出一个大弧,改变方向。 距离逐渐拉近。 只要再一扒,就捞到老鼠。再一扒、再一扒——我不停奔驰,不知不觉远离圆道,接近水井附近。眼前一片开阔,长着好几棵落叶高木。天气好的日子,人类会在此晒衣服。这种树的枝干上有刺,我不太喜欢,也很少爬。不过,看中日照充足的优点,白天我常来。夜间造访倒是睽违许久。 老鼠穿过树木之间。 愚笨的不是老鼠,而是我。 老鼠穿过两棵邻近的树木之间时,我听到怪声,一股风从头顶压下。咦?我紧急煞车,抬头仰望。夜空若是一大块布,就像剪掉一小片,罩到我身上。有个网状物落下。 察觉危险时已太迟。 藤蔓编织的陷阱盖在我身上。没什么重量,也不疼痛,但我动弹不得。脚虽然能动,但被密密麻麻的藤蔓缠住,跨不出步伐。 原来是网子。为了防止牛羊移动,我看过人类利用木头组成栅栏,或以撕得细细的布制作网子。而这是藤蔓编织的网子,虽然不大,却紧紧包覆我。 这不是天然形成的。 谁做的?人类吗?还没想到这里,我已知道答案。 「是我们做的。」 我维持背着藤蔓网的姿势转头。他们站在前方。是老鼠,而且是一大群。 发现老鼠,我的体内又燃起欲望之火。蠢蠢欲动的期待和唐突的饥饿感,让我心痒难耐。不过,脑袋立刻教训身体:「现下不是抓老鼠的时候,你被困在网子里啦!」 显然这是前所未有的状况。 约十来只老鼠,排成两排,但后面太暗,看不清楚。 「这是我们设的圈套。用好几条藤蔓编成,再从树上撒下。」 说话的确实是老鼠。是第一排正中央的老鼠,他的外表比其他老鼠要白上一些。原以为是体毛,其实是沾满白沙。 预先备妥网子,代表这并非偶然。想必是要限制我的行动,才从树上抛下吧。 三只老鼠逃到这里,应该也是安排好的。那么,他们肯定是故意在毛上沾白沙。为了在夜晚显得较醒目,为了方便我追踪,才在身上洒满白沙。 更重要的是,我对老鼠说话的事困惑极了。我从没想过老鼠会不会说话,就像我从没想过石头会不会帮自己搔痒。 头上传来振翅声,我趴着歪头望去,只见黑金虫飞近。这个季节他们应该还在地底下休眠,现在却四处飞舞。我不禁怀疑,眼前的状况是否并非现实?但我很快想到,大概老鼠制作陷阱时,拔出周围的植物,不小心挖开黑金虫的巢穴 虽然无法清楚地确认,但从振翅声听来,飞虫不只一只。从休眠中惊醒,虫子慌得六神无主。 尽管知道碰到黑金虫也不会中毒,依然会害怕。我压低身体,尽可能远离虫群。 「非常抱歉,」老鼠开口,「但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和你 体格相差太大,万一遭到袭击,很难坐下好好协商。」 这家伙侃侃而谈耶!我惊奇不已。「协商?谁跟谁?协商什么?」 「我们和你们,老鼠和猫。」 「老鼠找猫协商?这暂且不管,能帮我拿开网子吗?」我咬住身上的网子。 「我们有事商量。」老鼠再度开口。那显然是从嘴巴发出的声音,比起话声,更像体毛的振动声。尽管在交谈,感觉却不同于一般的交谈,也不同于平常听见的人类话语。 「到底是什么事?」 「请不要再袭击我们。」老鼠回答,我的胡子遭电击般颤抖。 起先,我听不懂老鼠的要求。袭击?什么袭击? 「我们不会妨碍你们,也不会与你们作对。然而,只要在广场或屋里碰上,就会遭到你们全力追捕。」 「啊……唔,没错。」哪里不对吗? 「每当遭到你们袭击,我们就会为自身的命运悲叹。换句话说,至今为止,我们都视为无可奈何的事。」 「无可奈何?」 「我们鼠群中,自古就流传着各式各样的故事,解释猫把老鼠当成眼中钉、猫非追捕老鼠不可的理由。」 「故事?」 「我们的伙伴会犯下大罪,十恶不赦、卑鄙无耻的滔天大罪。就是这样的故事。」 「具体内容呢?」 「每个故事不太一样。不过,结尾都是『所以,我们老鼠才会遭猫追捕』。」 「我头一次听闻。」我试着挣扎,仍逃不出网子。 「因为这是专属我们的故事,我们需要的故事,而我们从未质疑过真实性。不,尽管困惑,却只能接受。老鼠本来就会被猫追杀,猫本来就会追杀老鼠,两者职责不同,无法改变。」 这么严重吗?我忍不住想。这是需要深入思考的事情吗? 太夸张了吧。 可是……我又想,在他们心目中,原来是这么严重的事吗? 由于那恭敬的语气,感觉老鼠比我聪慧许多。天地仿佛瞬间逆转。 我们猎捕老鼠。 所以老鼠是低等的。 这真的是正确的看法吗? 老鼠比猫低等,这究竟是谁决定的? 「但是,重新省思后,我们得到新观点。」正中央的老鼠朝我走近一、两步。「我们视为理所当然的事,真的是理所当然吗?一直以为是宿命而接受的角色,真的无法扭转吗?如同忍受大雨和暴风,对于眼前的不幸,我们只能逆来顺受吗?不,不是这样的,并非毫无可能,我们已觉醒。过去,面对巨大的岩石,我们只晓得绕道。由于害怕、恐惧、不敢正视,我们选择绕道。不过,我们决定换个观点,意即『应该先推推看』。试着动手推,岩石或许会移动,最糟就像嵌在地面的山,一动也不动。总之,先推推看再说。」 「你们口中的推石头,就是设陷阱抓我?」 「非常抱歉。可是,不调整一下立场和力量的差距,实在无法对话。」 「那是强人所难。」我解释。「一看到你们,我们就无法克制冲动。不是心怀恶意,更不是故意作对,而是原始的本能。你们懂吧?」虽然相当自私,不过我只能坦白。「或许听起来很不负责任,但我们也不懂为何想猎捕你们。即使你们要求停止,我们也不晓得该怎么办。」 站在正中央的老鼠沉默片刻。 其他老鼠与身旁的同伴窃窃私语,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话说回来,为何找上我?」我有些疑惑。「城里多的是猫,为何独独把我骗到这里?。」 上当、落入陷阱,我感到十分屈辱。 「只是碰巧。」老鼠答道。「好不容易完成陷阱,在思考要选择哪只猫对话,恰恰看到你。」 碰巧被选上、谁都无所谓——听到这个答案,我既不失望,也不觉得特别倒霉。 「你们有代表吗?」老鼠问道。 「咦?」 「猫族的代表是谁?」 「想都没想过。」 理所当然,城里还有其他猫。有年轻的猫,也有上了年纪的猫;有公猫,也有母猫。选一只猫当代表,那会是谁?我头一个想到库洛洛。不过,大伙愿意去他那里集合,听从他的指示吗?好像不可能。 我们会聚在一块说话,那纯粹是对等地聊天,根本没想过要达成任何共识。简而言之,就是几只猫一起发发牢骚,想到什么说什么,对别人根本没兴趣。我这么向老鼠解释。 「原来猫是这样的吗?」老鼠颇为惊讶。 或许它是想说:原来你们是一盘散沙? 「不好意思,猫都是这副德性。」 「那么,请转告其他的猫,今后不要再攻击我们。」 「我刚才解释过,实在很难。」我正想回应,老鼠却抢先开口: 「下次就是石头了。」 我抬起头。虽然黑暗掩盖夜晚,但树干与枝极化成更漆黑的影子存在其中。然而,再上面是何种情形?真的放了石头?随时都会砸下吗?看不出来。不过,应该不是虚张声势。老鼠的语气是认真的,不像开玩笑。虽然我不清楚老鼠懂不懂开玩笑和幽默。 石头攻击,具体会是怎样? 掉下一颗小石头,敲个一下——想必不仅仅如此。 会很痛吗?不。搞不好不是喊痛就结束的程度。也可能感到疼痛的瞬间,已变成一团肉酱。 恐惧之前,我更感到疑惑:这些老鼠抬得动那么大的石头吗? 接着,我脑中浮现人类利用绳索,搬运砍下来的大树的情景。只要齐心协力,孜孜矻矻地去做,即使是困难的大工程,也能成功完成。 「可是,我不认为这是一场有意义的对话。」我拼命佯装冷静,以掩饰我的窘迫。 「什么意思?」 「你们希望我保证猫不会再袭击老鼠,还出言威胁我,不答应就扔石头下来。」 说完我才想到,万一他们反驳「咱们老鼠平时的遭遇更凄惨」就糟了。 「不这么做,就无法站在对等的立场交谈。」老鼠接着道:「我们平时的遭遇更凄惨。」 「啊,我猜得真准。」 「我们只是走在屋子里,就会被猫开膛剖肚。」 我端详起自己的前脚。确实,我也干过那种事。 「所谓的『没有意义』,不是那个意思。即使在这里说『我保证猫不会再袭击老鼠』,也无法确保其他的猫会遵守。就算我当场承诺,让你们放了我,今后仍可能毫不在乎地继续猎捕你们。」 老鼠闻言,一阵骚动。他们左右张望,交头接耳。黑暗中,小小的团块仓皇地移动。 他们在讨论什么? 观察他们的互动,我想到一点。 难道老鼠根本没想过我会撒谎?他们是不是根本不晓得,世上有毁约、不守信用的情况? 看着眼前老鼠的反应,感觉得出他们极端不知变通与笨拙。 不久,中央的老鼠开口:「我们认为,只要你愿意答应,就会守信用。」那只老鼠旁边有一只体型稍大的老鼠,毛色比其他老鼠更深一些,让我有点在意。「你会守信用吗?」 想平安度过危机,就不能太不讲情面。话虽如此,我也不晓得是否该拍胸脯担保。我能想到的计策不多。 「我保证,从此以后绝不攻击老鼠。这一点我立刻就能答应。」尽管怀疑自己真能抗拒来自太古的指令吗?但我只能这么说。「可是,我不知道其他的猫是不是也会答应。毕竟我不是他们,而他们又不在这里,无法商量。」 「那怎么办?」 「晚点见到同伴,我会跟他们谈谈,说服他们不要再攻击你们。如果是这样的条件,我能够承诺。」 老鼠再度陷入沉默。一阵风拂过,叹息般的触感抚过我的毛和胡须。黑金虫从我头上「咻」地飞过。噢,好可怕。 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人类的话声:「这网子般的玩意是什么?有只猫困在里头。」 一名士兵替我拉开身上的网子。在夜色中看不清楚,不过他的脸依旧涂着颜料。不打算洗掉吗?还是他们没有洗脸的习惯? 「是孩童做的网子吗?」士兵纳闷道。 「做网子干嘛?」 「抓猫之类的。」 「抓猫干嘛?」 「天晓得。真可怜,喏,出来吧。」士兵拿刀子俐落地切断藤蔓。 成功逃脱的我理着毛。虽然很感谢士兵的搭救,但也想表现出「其实我的处境没那么危急啦」的从容。这种爱唱反调的心态,不知是所有猫的天性,还是只属于我的个性。我以后脚搔搔耳后,看着从身上四处飞散的毛。 逃脱的安心感并未立刻涌现。 我寻找老鼠的踪迹,却没瞧见半个鼠影。大概是察觉人类接近,早就一哄而散。 黑金虫仍在空中飞舞,但我已能自由行动,便感觉没那么恐怖。 士兵和另一个人说:「原以为今天就能结束。」 「谁教天不从人愿。」 我抬头仰望,确认那个人的长相。他俩普通地交谈,我有点惊讶。由于是打败这个国家的敌人,我以为是冷血、用武器杀人的恐怖集团,但听着他们的对话,又和这个国家的人类没两样。 两名铁国士兵站在黑暗中低声聊天,偶尔发出笑声,我更是诧异。冷酷无比的士兵也会打诨说笑吗? 「晚到的那匹马是我们丢下的吗?」一名士兵说。「那马突然跑来,上面却没坐任何人。」 「或许吧。也可能是某人骑来,然后躲在某处。」 「烦哪,老碰上意料之外的情况。」 提到那姗姗来迟的马,铁国士兵似乎也颇为困惑。难不成真是透明士兵骑来的? 「继续巡逻吧。」一个人说着,迈出脚步。 「万一看到城里的人,要怎么处置?我可能会忍不住。」 「不忍住,先前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 他们也为食欲和性欲等各种欲望烦恼着。蓦地,我想起刚刚那个无法克制欲望、意图强暴枇枇的士兵。虽然不晓得他先前的努力是不是变成泡影,但他挨了独眼兵长的骂。 目送持枪的两人离去,我伸个懒腰。先伸出前爪,身体往后拉,再把重心往前移。所有关节舒展,仿佛感受到血液流过全身。 我不禁打起哈欠。 铁国士兵进占的第一天结束。 朝城市西北方前进,第三条圆道旁有座饲养牛羊的畜舍,我睡在稻草堆旁。看着对城里局势一无所悉的羊群悠哉打呼,我想着「你们未免太悠哉」。但论悠哉,我们猫是五十步笑百步吧。 我担心着黎明会不会到来。沉入黑暗的这个国家,会不会永远陷在夜色中,变成夜之国?我无法不忧虑。 睡醒一看,天色已亮。即使国家战败,敌国士兵杀死国王,人们的心情沉到谷底,早晨依旧会造访。 伸懒腰,打哈欠。从前脚到后脚、胯下、尾巴,仔仔细细舔过一遍后,我离开羊舍,决定前往广场。今日阳光灿烂。 踹开脚下的泥土,身体配合律动弹跳,这是状态良好的证据。尾巴也轻飘飘地浮游着。 肚子饿了。 得吃点东西才行——我边走边想,和公主擦身而过。公主是大眼睛、长毛、体型丰满的猫,应该小我半岁。不久前,她生了三个孩子,现在却不见踪影。 我喊住她,她悠然止步说:「今天几乎没看到人类。」 「是啊,不能外出嘛。」 「为什么?」 「公主,你不晓得吗?」 「不晓得什么?」 「战争结束,铁国的士兵来了。」 「战争结束?噢,之前好像在打仗。」 我为公主的反应目瞪口呆。「可是,实际上人类的事与我们无关呀。」她一脸不在乎。「战争结束,打赢的人类过来了吧?输的一边可能会不高兴,但赢的一边想必开心无比。赢的一边掌握主导权,所以我们去跟他们要食物就行。谁输谁赢,和我们没太大关系。」 原来也有这样的观点。 「对了,多姆,你吃早饭没?」 「还没。」 「可以去弦那里。弦吃剩一堆,足够分给我们。」 「弦大概没胃口吧。」 「怎么说?」 「昨天晚上,他在枇枇家看到枇枇遭铁国士兵侵犯,心情很低落吧。」 「枇枇遭士兵侵犯?」 「八成是要发泄性欲。」 「哎呀,那枇枇真是惨。」公主语气平淡。「不过,惨的是枇枇,又不是弦,他干嘛没胃口?」 「弦吓到了吧。他恐怕是在担心,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士兵会不会找上他家、老婆美璃会不会被侵犯。」 「这样啊,所以弦才一脸苍白。嗳,弦平常就是一副懦弱相,今天确实更胜平常。」 我心想,弦不仅面色惨白,人肯定也相当虚弱。往弦的家走去,弦还真的一脸惨白、一派虚弱。 我只是探进门口,弦就浑身一震,差点举起手中的牛刀。 「弦,是平常那只猫。居然拿刀吓猫,你是怎么啦?疑神疑鬼的。」美璃调侃道。「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你怕成那样,能做的事也做不成。反正日子总是要过,不如看开点。」 弦点点头,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不难猜测弦的心思。他想告诉美璃「目前的状况比你想像中糟糕」,一句「我担心你的安危」应该已到喉头。只见弦咽下口水,把话吞进去,改口道:「提到库帕……」 吃着地上木碗里的芋粥和肉干,我抬起头,舔舔嘴边。 「库帕?」 「铁国的人会晓得库帕吗?」弦说。 「怎么突然这样问?」 「其实,昨晚我遭铁国的士兵——那个兵长以武器威胁,问了一些话。」 「咦?弦,那是什么时候?你碰上危险?」美璃双眼圆睁。 「发生很多事。」弦皱起眉。 「很多事?」 「他们命令我,说出我所知的库帕事迹。可是,我根本不清楚详情。」 「库帕是在十年前左右被消灭的吧?」美璃的表情一暗。「那么,你记得幼阳归来的情形吗?」 弦无力地应道:「如今回想,也是既心痛又害怕。」 「我也一样。不过,当时看到幼阳归来,我们太开心,或许没搞清楚状况。」 「幼阳不断低喃『救命』。」弦的神情像在咀嚼、忍受着不愉快的记忆。 「他说『救命』、『原谅我』,是还困在与库帕战斗时的情绪吗?」 我忆起昨晚顽爷与号豪的谈话。他们猜测,幼阳是不是在对抗库帕的过程中逃走?幼阳会不会是怀着罪恶感,才反复呢喃着「救命」、「原谅我」?我觉得颇有说服力。 「弦,你记不记得,幼阳的脚趾被切断了吧?」 「是吗?」弦语带懊恨,「我想不起来。」 「大概是太难受,你才会忘记。他的手指和胳臂不都被挖得坑坑洞洞?」 「是啊。」 「那真的很可怕。」 「但幼阳怎么……」弦望向门口,似乎觉得能从那 里窥见过去发生的事。「怎么没变透明?」 昨晚号豪和顽爷也有相同的疑惑。他们期待透明士兵会现身拯救这个国家,因而特别计较这件事吧。 「其实,我问过幼阳。」美璃说。 「问过幼阳?」 「问他怎么没变透明。」美璃叹口气。「幼阳那么痛苦,根本意识模糊,我还问得出口。现下想想,我实在狠心。」 「唔,你也是没办法。那幼阳说什么?」 「他说『发光』。」 「发光?」 「那时幼阳不是已有点不对劲?他脑袋一片混乱。」 「确实。」 「嗯,所以我觉得不能当真。可是,事后仔细思索,发现跟那个传说提到的一样。」 「那个传说?」 「最后石头发光,库帕放掉抓住的士兵。然后,士兵脱逃,把库帕推落山谷……」 「哦,的确。」 啊,很有可能——我也想起,根据传说,后来透明的库帕士兵拉起一个快掉进谷里的少年。透明士兵会拯救国人的说法,就是源于这段描述。 「我联想到这一段,便问幼阳:『石头发光了吗?』唯独那时,幼阳确定地点点头。我也跟你提过此事。」 「我没印象。」 「亏人家特地告诉你。」 「当时还小,不能怪我。」 「明明不是小孩子的年纪了吧?」 「是吗?」 「就是啊。然后,幼阳又说出奇怪的话。」 「那我大概也不记得。」 「他说『库帕带我回来』。」 「咦?」 「他不是遍体鳞伤,体无完肤吗?我们都很惊讶,他那种样子居然能回到城里。可是,幼阳说是库帕带他回来的。」 「库帕?库帕不是敌人吗?怎会带幼阳回来?」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幼阳果然是神智不清了。」 美璃似乎接受弦的说法,又忽然大喊:「啊,我刚想到,从幼阳回家的隔年起,就没派库帕士兵出去了吧?」 「因为复眼队长没回来,库帕也不再出现。」 「之后,我们就开始跟铁国打仗。」美璃稍稍提高声调。我还在纳闷,她居然说:「我曾怀疑,战争是不是跟库帕有关?」 「战争与库帕有关?什么意思?」弦一脸吃惊。 「什么意思?」我也想问。然而,美璃无视我,继续道: 「或许是库帕消失,铁国才会攻过来。」 「因为库帕消失?」 「比方,过去铁国即使想攻打我们的国家,却碍于库帕在国境之间,无法动手。」 「铁国害怕库帕?」 「嗯,也可能是物理上的阻隔。」美璃微微一笑。 「你是指,库帕挡着他们?」 「搞不好是伸开双手堵在那里,想像起来有点好笑。」 「换句话说,库帕其实是在帮我们?」 「应该也不是。只是,库帕不再出现后就发生战争,我觉得两者或许有关。」 「有道理。」 「果真如此,难怪昨天铁国的兵长会问你库帕的事。他们可能也知道库帕。」 「有道理。」弦应道,我也附和。 「啊。」美璃又拉高音调,目光有些激动闪亮。「难道,」她似乎是说着说着,灵感源源不绝。「打倒库帕时,也借助了铁国的力量?」 「这……」弦颇为惊慌,「我想都没想过。」 想都没想过呢——我也点点头。 「我百思不解,到底怎么给库帕致命的一击?」 「是复眼队长……」 「传说中,找到并破坏根部,便能消灭库帕。可是,为何一直没办法消灭库帕?你从不觉得奇怪吗?」 「要说奇怪,的确是很奇怪。」 「所以,搞不好是利用铁国的那种武器。」 原来如此,枪啊。拿来对抗库帕似乎也挺有效。 「倘若是铁国协助我们打倒库帕,我们怎会与铁国开战?」弦单纯地感到疑惑,「协助我们打倒库帕后,就闹翻了吗?」 这时,弦的儿子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早安。」他揉着惺忪睡眼,抱住美璃。「我要尿尿。」 虽然禁止外出,也不能在家中便溺,于是弦应道:「站在门口,尿出去外面吧。」 「嗯,好。」孩子清澈而纯真无邪地回答,开始尿尿。「如果喝掉尿尿,会变成尿尿,再喝下去,又会变成尿尿,好像能持续到永远。」他说着一段毫无意义的童言童语。 我看着弦的儿子小便。他觉得好玩,朝我走来,想把尿撒在我身上,真是无聊的恶作剧。然而,就算无聊,要是淋到小便可不好玩。 我连忙逃往广场。 只见猫伙伴聚在一起,原以为他们在谈话,随着距离接近,我不禁刷白了脸。 加洛、公主和年长我几岁的葛雷,围着一只老鼠,随时都会扑上去。 昨晚我才承诺「会说服其他的猫不要攻击老鼠」,这状况实在不妙。我拉大步伐,加紧赶过去。 「啊,多姆。」加洛回头,悠哉地打招呼。「我正在想你呢。」 又来这套,我吃不消地想着。「你们在干苏?」 「瞧,我们逮到这家伙。最先是公主的小孩发现,追着他跑,可是一直抓不到。」 「所以,我们来示范怎么捉老鼠、整老鼠。」葛雷得意地舔舔前脚,用舌头细细磨擦爪间。他一身灰毛,但也像日出前的天空,是一种黯淡的青色。 老鼠小小的身躯颤抖着,细长的尾巴无力瘫在地面,仿佛吓得魂飞魄散。他微微抬起上身仰望我。我看不出那双眼中的感情,察觉体内冒出一股难耐的兴奋。 好想立刻飞扑上去,把爪子掐进它的毛皮。不然,希望它立刻拔腿窜逃,我就能全力追赶。 我艰难地压抑这股情绪、这股兴奋。今天的我,已不是昨天的我。「等一下,其实我要跟你们谈谈有关老鼠的事。」 「多姆,谈什么老鼠的事?」加洛像是以话声戳我。 我道出昨晚的遭遇。我掉进陷阱,受到「要从上面丢石头,把你砸扁」的威胁,被迫答应今后不再袭击老鼠。 加洛、葛雷和公主边理毛,边听我叙述。然后,他们搔搔全身,搞得一堆毛漫天飞舞。 听完我的话,公主皱起眉。「欵,多姆,你干嘛扯那种谎?老鼠才不会讲话。」 旁边的小猫们也歪着头,尾巴左右摇动,好似在鼓噪:「真是爱胡说八道。」 「我没撒谎。」 「难以置信。」葛雷悠哉地歪着脑袋,悉心舔脚。一会儿后,他抬起头。 「葛雷,你忘记收舌头。」 「啊,是吗?」葛雷的舌头缩进口中。 「老鼠不会讲话。」加洛附和公主。他后脚大开,专注舔着腿根半晌,又望向我。 「加洛,你忘记收舌头。」 「啊,喔。」加洛缩回舌头。 「多姆在做梦吧,什么老鼠会讲话。」公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要吞掉我。受到大伙的质疑,我渐渐失去自信。无可奈何,我对眼前的老鼠说:「喂,你会讲话吧?」 「多姆,别胡言乱语,老鼠哪可能讲话。」「老鼠才不会讲话。」「多姆,这玩笑不好玩。」 大伙都把我当成拼命扯无聊笑话搔扰他们的神经猫,真伤心。不料,老鼠接着开口,表明「我会讲话」,把其他猫吓得同时倒退三尺。他们眼睛睁得老大,尾巴膨胀好几倍。 我觉得找回了面子。「瞧,我没骗你们。」 「怎么会?」公主双眼圆睁,边打哈欠边理毛,滔滔不绝地问:「老鼠怎么会讲话?」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 加洛和葛雷面面相觑,显然心慌意乱。 「对不起,我走在路上,就被各位包围了。」老鼠继续道。「我逃离几位小先生,正不知所措。」他望着小猫。 「而且,他们很有礼貌。」我前脚伸向老鼠,作势介绍。「昨天忘记问,你们何时会讲话的?」 「喂,多姆,昨天是这只老鼠设陷阱害你吗?」 「不晓得,昨天有很多老鼠。」 「何时呢?我出生时,身边的同伴已会讲话。」 「哎呀,你还满伶牙俐齿的。」葛雷语带困惑,「真是吓坏我。」 此时,我已拼命压抑住扑向老鼠的欲望,其他的猫想必也是如此。为了借理性将来自太古的指令赶进脑袋深处,我出声问:「可是,你们以前怎么从不跟我们讲话?」 「对呀。」 「追着你们时,你们也不喊『放过我们吧』,也不叫『禁止用爪子抓』,昨天却突然对我讲话,还提出重大要求,希望我们不要再袭击老鼠,究竟经历怎样的心境转变?你们改变方针,认为不能维持现状的契机是什么?」 「哦,契机是那个吧。」加洛插嘴。 「那个是哪个?」 「说到昨天,不是发生特殊的重大变化吗?喏,铁国士兵不是进占这个国家?」 「那是契机?那怎么会是契机?」 「哦,具体上我不清楚,不过总觉得有关系。」 「铁国士兵来了,于是老鼠开口讲话,什么跟什么啊。」葛雷也颇疑惑。 「所以,具体上我也不清楚嘛。」加洛依旧是老样子,态度随便。「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们报以白眼,但加洛那不负责任的胡猜,虽不中竟亦不远矣。 老鼠解释:「昨天从遥远的地方来了一只老鼠。从我们不知道的地方,一只不认识的老鼠,骑着巨大的陌生动物到来。」 「巨大的陌生动物?是马吗?」老鼠似乎不晓得马的名称,或许对马的名称根本没兴趣。 「嗯,那真是不可思议的动物。又巨大,又迅速,完全看不出究竟沉不沉稳。」葛雷似乎也在广场目击到马的出现,神情带着畏惧与憧憬。 「咦,那是什么?」公主看着我们。「早知道我也去广场凑热闹。你们怎么不喊我一声?」 「那是叫做马的动物吗?原来如此。」老鼠冷静地出声。「来自远方的老鼠,就是骑着那动物进城。他一路摇摇晃晃,注意到时,已身在这座城市。」 「啊。」我忽然想到一点。 「怎么?」加洛望着我。 「莫非……」昨天迟到的那只马,上面坐的就是老鼠吗? 那第三只马停在广场后,发出跳下马的轻微声响。不单是我,站在附近的人类也听见了。这段插曲,强化人类祈求库帕士兵变成透明,前来援救的愿望。 「莫非什么?」加洛问。 「那会不会是老鼠下马的声响?马的腰上捆着行李,老鼠能藏在里头。」 「咦,什么什么?那透明士兵呢?」 「假如是老鼠弄出的声响,就不会是透明士兵。」 比起透明士兵前来救国的想法,老鼠跳下马的解释现实许多,也无趣许多。 「这么说,那是铁国的老鼠?」我推测道。 「铁国?」老鼠反问。 「先前跟我们国家打仗的敌国。」 听到我的解释,老鼠一脸茫然。「国?」他歪着头,不安地左右张望。 「多姆,这些家伙大概不懂什么是国家。」葛雷出声。 「他们怎么可能懂?」加洛不耐烦地把前脚探向老鼠。 「那老鼠是从哪里来的,这一点并不清楚。」老鼠接着道。「原本他住在很遥远的土地,目击许多人类经过,及人与人打斗的场面,慌忙逃进袋子里。」 「啊,那是不是发生战争的地方?」我问。提到人与人打斗的场面,我第一个就想到战场。 「战争?」 「老鼠连战争都不晓得?」加洛笑道。 「不过,其实我也不懂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公主插话。 「嗯,倒是没错。」我附和。 「追根究柢,战争是怎么开始的?」加洛语带不耐。「多姆,你讲讲看。」 「唔,听说八年前冠人曾向大家解释。」 「你听谁说的?」 「库洛洛。」 「库洛洛真是无所不知。」 「库洛洛是听顽爷说的吧。」库洛洛总是从顽爷那里获得各种消息。八年前的某一天,冠人走上高台,向全城人民宣布战争开始。 听到突如其来的开战宣言,广场上的人类想必都脸色发青,不知所措吧。不,搞不好会没真实感,茫然若失。自己的国家在遥远的某处与别国发生战争,应该是距离遥远的恐怖,但他们能够想像这事不关己的恐怖,视情况或许会降临在目前生活的城市吗? 冠人似乎告诉人民:「这座城市暂时不会受到影响,可是请大家别忘记,我们的同胞正在国境上奋勇作战。」 然而,接下来的八年,日子平静地过去。所以,对这座城市的人民,战争就像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风暴。库洛洛表示,顽爷是这么说的。 「喂,老鼠啊,那个来自远方的老鼠逃进袋里,然后呢?」加洛催促道。 「那个袋子是绑在那巨大动物身上的行李。他躲进去后不小心睡着,醒来时,已到这座城市。」 「能不能直接讲重点?」加洛似乎失去耐性,语调变得有点刺耳。「远方来了只老鼠,所以怎么啦?」 「那只老鼠,啊,我们称他为『远方来的老鼠』,那只『远方来的老鼠』……」 「哎呀,『远方来的老鼠』,多没创意的称呼。」葛雷笑道。 「可是简单明了。」我回应。 「他告诉我们,『只要老鼠开口讲话,猫也能听得懂。』」 「原来如此。」 「我们非常震惊。」 「我们才吃惊好不好。」加洛说。 「是呀,我们也非常震惊。」 「从没想过猫听得懂我们的话。」 「以为我们没那种能力吗?」 「不,只是从没有想过我们能与猫对话。」 「那人类又是如何?」我问。「你们靠近过人类吧?听到人类交谈,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与我们共通的部分当然听得懂,但人类对老鼠而言,纯粹是巨大的动物。」 「那猫呢?」我追问。「不是巨大的动物吗?」 老鼠沉默片刻,摇摇尾巴。「我不晓得怎么形容。」见他苦恼着,我们耐性十足地等待,不久,他回答:「算是灾祸吧。灾难,或者是悲剧。老鼠会死掉,不是因为被树压死、被水冲走、生病,就是被猫抓住。如同我们无法和突来的豪雨、导致手脚麻痹的疾病对话,我们也没想过能和猫对话。」 起先我无法理解他的意思。没料到在老鼠心目中,猫居然就像一种疾病。 「不过,『远方来的老鼠』告诉我们,猫也听得懂老鼠的话,然后提议,或许能试着坐下来谈谈,请猫不要再随意攻击。于是,以中心的老鼠为中心,大伙一起动脑,进行昨天的计划……」 我不懂什么是「以中心的老鼠为中心」,不过,那只代表和我谈判的老鼠,就是所谓「中心的老鼠」吧。和「远方来的老鼠 第四章 库帕士兵的故事 荒野前方出现杉林,「终于到了!那就是库帕出现的地点吗?」我兴奋不已,心脏猛烈跳动,虽然紧张,实际上抵达后,根本无暇思考其他事情。 在复眼队长的命令下,我们在森林入口搭起帐篷,暂且让疲劳的身体休息,边喝据说是用腐坏牛奶制成的浓稠饮料,边吃牛肉干。接着,复眼队长终于解说起「对抗库帕的方法」,我们仔细聆听。 日头高挂空中,趁天色明亮,复眼队长在地上画一条线说:「听好,穿越这座森林,另一边有座山谷。假设这条线就是那座山谷。」 「是很深的山谷吗?」卷发男问。 复眼队长垂下目光,点点头。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画在帽缘的许多眼睛仿佛全都闭上。「探出身体,勉强能看到谷底,但非常深。至今不少库帕士兵坠谷,有的是滑落,有的是遭库帕打落。掉下去就没回来过,所以要小心。」 「是的。」我们三人同时回话。 「然后,库帕活动时,就奔跑诱导库帕。」 「怎么诱导?」鹏炮大哥出声。 「边大叫边跑,库帕就会发现我们,追赶上来。我不觉得库帕有脸、眼睛或耳朵,但它会追逐移动的人类。到山谷附近后……」复眼队长拿棒子在刚刚画的线前方添上两个圆。「这里和这里,各站一个人,抓住长绳的两端。」 「长绳?」鹏炮大哥疑惑道。 「没错。听着,我们要引诱库帕到这里。库帕无法灵活变换方向,得看准它一直线走过来时,以绳子绊倒它。」 「库帕有脚吗?」 「也不算脚,应该是根吧。反正没差。」 「然后将库帕推进山谷吗?」鹏炮大哥显然一愣,我也傻眼。如此单纯,连孩童都不会上当的陷阱,居然能奏效吗? 「太简单,吓到你们了吗?」复眼队长的表情不变。每年士兵的反应大同小异,对他像是惯例般的必经过程吧。「不过,这种方法最有效。以前似乎是正面迎战库帕,但实在太危险。利用绳索最确实,我继承上一代时,便已采取此法。」 「那绳索是……?」 「以藤蔓捆住数根柔韧的树枝所编成的长绳。绑得很紧,不管怎么拉扯都不会断。」 「是谁做的?」 「从前的士兵们。那条绳子放在山谷附近,每年都会派上用场。观察到库帕的蛹成形后,便会去确定绳子在不在,并且补强。」 「总之,得设法把库帕推落山谷吧?」我确认道。 「然后就能回去吗?」卷发男软弱地问。我仿佛是自己讲出丧气话,感到很丢脸。 复眼队长没说「可以」。「听着,库帕摔落山谷时,会受到冲击破碎。树枝会折断,果实会裂开。」 「树会粉碎吗?」 「库帕成蛹后,就跟一般树木不同。含水量变多,外面包覆着一层薄薄的树皮,所以遭到冲击就会破裂。一旦破裂,里面的水便会喷出。」 「这样啊。」其实,我不认为这是多大的问题,只觉得「原来如此」。 「不过,这水是个问题。之前我曾告诉你们,库帕的水有毒。」复眼队长突然指着我,我不禁挺直背脊。 「是的。所以不能在蛹的状态随便攻击库帕,对吧?」虽然我刚刚才想起,却装出「无时无刻谨记在心」的口气。 「没错。但那时我没说,库帕体内的水有毒,从蛹变成库帕后也一样。」 「也一样?一样危险的意思吗?」 「没错。话虽如此,在蛹的状态下,必须靠近才能攻击,很可能淋到喷出的水。考虑到这一点,要是对方会自行移动,便能趁隙推落山谷。」 「可是,水还是会喷出来吧?」卷发男非常担心。「淋到水就会死掉吗?」对吧?会死掉吧?他面颊抽搐。 那很要紧吗?有够逊的,真受不了。 「不,」复眼队长否定,「不会死掉。」 听到这强而有力的回答,卷发男明显松口气。坦白讲,我也有同感。「不会死掉」,世上还有更令人放心的保证吗? 「只是……」复眼队长紧接着说。 「只是?」鹏炮大哥追问。 「身体会消失。」复眼队长的表情微变。看不出是在笑,还是感到疼痛。 「身体消失?」「什么意思?」「会变成透明吗?」 面对我们的质疑,复眼队长并未退缩,也没表现出不愉快的样子。或许这也是每年都要上演一次的戏码。「理由不清楚,但士兵不会痛苦,也不会死掉,而是消失。」 「会不会是掉进谷里……」卷发男战战兢兢地问。 「不是。我目睹过好几次,淋到库帕的水后,不久手脚便会逐渐消失。尽管听得到声音,也有人的气息,却不见身影。」 「变透明后,呃……还是能回城里吗?」 「不清楚,」复眼队长语气明确,「恐怕不容易。否则,城里的人应该会察觉透明士兵的声息,流言四起。可是,像是听到库帕士兵说话之类的谣言,你们耳闻过吗?」 我们全摇摇头。 「对吧?待在城里时,也没有透明士兵向我攀谈。」 「那就是回不去了。」卷发男不晓得在恋恋不舍些什么,寂寞地低喃。 「就算是这样,库帕的士兵还是存在于某处。」 「您为何会这么想?」鹏炮大哥问。 「和库帕作战时,过上紧要关头,有时会发生无法解释的情况,士兵因而脱困。比方,遭库帕踩得快昏厥的士兵最后仍获救,或是跌倒的士兵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库帕的尖刺攻击,诸如此类。」 「这……」 「我认为是变成透明的士兵在帮助我们。」 「帮助……」 「没错。我想,当国家陷入真正的危难时,变成透明的士兵就会来解救我们。」 我愈来愈害怕跟库帕作战。 库帕士兵的故事 荒野前方出现杉林,「终于到了!那就是库帕出现的地点吗?」我兴奋不已,心脏猛烈跳动,虽然紧张,实际上抵达后,根本无暇思考其他事情。 在复眼队长的命令下,我们在森林入口搭起帐篷,暂且让疲劳的身体休息,边喝据说是用腐坏牛奶制成的浓稠饮料,边吃牛肉干。接着,复眼队长终于解说起「对抗库帕的方法」,我们仔细聆听。 日头高挂空中,趁天色明亮,复眼队长在地上画一条线说:「听好,穿越这座森林,另一边有座山谷。假设这条线就是那座山谷。」 「是很深的山谷吗?」卷发男问。 复眼队长垂下目光,点点头。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画在帽缘的许多眼睛仿佛全都闭上。「探出身体,勉强能看到谷底,但非常深。至今不少库帕士兵坠谷,有的是滑落,有的是遭库帕打落。掉下去就没回来过,所以要小心。」 「是的。」我们三人同时回话。 「然后,库帕活动时,就奔跑诱导库帕。」 「怎么诱导?」鹏炮大哥出声。 「边大叫边跑,库帕就会发现我们,追赶上来。我不觉得库帕有脸、眼睛或耳朵,但它会追逐移动的人类。到山谷附近后……」复眼队长拿棒子在刚刚画的线前方添上两个圆。「这里和这里,各站一个人,抓住长绳的两端。」 「长绳?」鹏炮大哥疑惑道。 「没错。听着,我们要引诱库帕到这里。库帕无法灵活变换方向,得看准它一直线走过来时,以绳子绊倒它。」 「库帕有脚吗?」 「也不算脚,应该是根吧。反正没差。」 「然后将库帕推进山谷吗?」鹏炮大哥显然一愣,我也傻眼。如此单纯,连孩童都不会上当的陷阱,居然能奏效吗? 「太简单,吓到你们了吗?」复眼队长的表情不变。每年士兵的反应大同小异,对他像是惯例般的必经过程吧。「不过,这种方法最有效。以前似乎是正面迎战库帕,但实在太危险。利用绳索最确实,我继承上一代时,便已采取此法。」 「那绳索是……?」 「以藤蔓捆住数根柔韧的树枝所编成的长绳。绑得很紧,不管怎么拉扯都不会断。」 「是谁做的?」 「从前的士兵们。那条绳子放在山谷附近,每年都会派上用场。观察到库帕的蛹成形后,便会去确定绳子在不在,并且补强。」 「总之,得设法把库帕推落山谷吧?」我确认道。 「然后就能回去吗?」卷发男软弱地问。我仿佛是自己讲出丧气话,感到很丢脸。 复眼队长没说「可以」。「听着,库帕摔落山谷时,会受到冲击破碎。树枝会折断,果实会裂开。」 「树会粉碎吗?」 「库帕成蛹后,就跟一般树木不同。含水量变多,外面包覆着一层薄薄的树皮,所以遭到冲击就会破裂。一旦破裂,里面的水便会喷出。」 「这样啊。」其实,我不认为这是多大的问题,只觉得「原来如此」。 「不过,这水是个问题。之前我曾告诉你们,库帕的水有毒。」复眼队长突然指着我,我不禁挺直背脊。 「是的。所以不能在蛹的状态随便攻击库帕,对吧?」虽然我刚刚才想起,却装出「无时无刻谨记在心」的口气。 「没错。但那时我没说,库帕体内的水有毒,从蛹变成库帕后也一样。」 「也一样?一样危险的意思吗?」 「没错。话虽如此,在蛹的状态下,必须靠近才能攻击,很可能淋到喷出的水。考虑到这一点,要是对方会自行移动,便能趁隙推落山谷。」 「可是,水还是会喷出来吧?」卷发男非常担心。「淋到水就会死掉吗?」对吧?会死掉吧?他面颊抽搐。 那很要紧吗?有够逊的,真受不了。 「不,」复眼队长否定,「不会死掉。」 听到这强而有力的回答,卷发男明显松口气。坦白讲,我也有同感。「不会死掉」,世上还有更令人放心的保证吗? 「只是……」复眼队长紧接着说。 「只是?」鹏炮大哥追问。 「身体会消失。」复眼队长的表情微变。看不出是在笑,还是感到疼痛。 「身体消失?」「什么意思?」「会变成透明吗?」 面对我们的质疑,复眼队长并未退缩,也没表现出不愉快的样子。或许这也是每年都要上演一次的戏码。「理由不清楚,但士兵不会痛苦,也不会死掉,而是消失。」 「会不会是掉进谷里……」卷发男战战兢兢地问。 「不是。我目睹过好几次,淋到库帕的水后,不久手脚便会逐渐消失。尽管听得到声音,也有人的气息,却不见身影。」 「变透明后,呃……还是能回城里吗?」 「不清楚,」复眼队长语气明确,「恐怕不容易。否则,城里的人应该会察觉透明士兵的声息,流言四起。可是,像是听到库帕士兵说话之类的谣言,你们耳闻过吗?」 我们全摇摇头。 「对吧?待在城里时,也没有透明士兵向我攀谈。」 「那就是回不去了。」卷发男不晓得在恋恋不舍些什么,寂寞地低喃。 「就算是这样,库帕的士兵还是存在于某处。」 「您为何会这么想?」鹏炮大哥问。 「和库帕作战时,过上紧要关头,有时会发生无法解释的情况,士兵因而脱困。比方,遭库帕踩得快昏厥的士兵最后仍获救,或是跌倒的士兵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库帕的尖刺攻击,诸如此类。」 「这……」 「我认为是变成透明的士兵在帮助我们。」 「帮助……」 「没错。我想,当国家陷入真正的危难时,变成透明的士兵就会来解救我们。」 我愈来愈害怕跟库帕作战。 库帕士兵的故事 荒野前方出现杉林,「终于到了!那就是库帕出现的地点吗?」我兴奋不已,心脏猛烈跳动,虽然紧张,实际上抵达后,根本无暇思考其他事情。 在复眼队长的命令下,我们在森林入口搭起帐篷,暂且让疲劳的身体休息,边喝据说是用腐坏牛奶制成的浓稠饮料,边吃牛肉干。接着,复眼队长终于解说起「对抗库帕的方法」,我们仔细聆听。 日头高挂空中,趁天色明亮,复眼队长在地上画一条线说:「听好,穿越这座森林,另一边有座山谷。假设这条线就是那座山谷。」 「是很深的山谷吗?」卷发男问。 复眼队长垂下目光,点点头。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画在帽缘的许多眼睛仿佛全都闭上。「探出身体,勉强能看到谷底,但非常深。至今不少库帕士兵坠谷,有的是滑落,有的是遭库帕打落。掉下去就没回来过,所以要小心。」 「是的。」我们三人同时回话。 「然后,库帕活动时,就奔跑诱导库帕。」 「怎么诱导?」鹏炮大哥出声。 「边大叫边跑,库帕就会发现我们,追赶上来。我不觉得库帕有脸、眼睛或耳朵,但它会追逐移动的人类。到山谷附近后……」复眼队长拿棒子在刚刚画的线前方添上两个圆。「这里和这里,各站一个人,抓住长绳的两端。」 「长绳?」鹏炮大哥疑惑道。 「没错。听着,我们要引诱库帕到这里。库帕无法灵活变换方向,得看准它一直线走过来时,以绳子绊倒它。」 「库帕有脚吗?」 「也不算脚,应该是根吧。反正没差。」 「然后将库帕推进山谷吗?」鹏炮大哥显然一愣,我也傻眼。如此单纯,连孩童都不会上当的陷阱,居然能奏效吗? 「太简单,吓到你们了吗?」复眼队长的表情不变。每年士兵的反应大同小异,对他像是惯例般的必经过程吧。「不过,这种方法最有效。以前似乎是正面迎战库帕,但实在太危险。利用绳索最确实,我继承上一代时,便已采取此法。」 「那绳索是……?」 「以藤蔓捆住数根柔韧的树枝所编成的长绳。绑得很紧,不管怎么拉扯都不会断。」 「是谁做的?」 「从前的士兵们。那条绳子放在山谷附近,每年都会派上用场。观察到库帕的蛹成形后,便会去确定绳子在不在,并且补强。」 「总之,得设法把库帕推落山谷吧?」我确认道。 「然后就能回去吗?」卷发男软弱地问。我仿佛是自己讲出丧气话,感到很丢脸。 复眼队长没说「可以」。「听着,库帕摔落山谷时,会受到冲击破碎。树枝会折断,果实会裂开。」 「树会粉碎吗?」 「库帕成蛹后,就跟一般树木不同。含水量变多,外面包覆着一层薄薄的树皮,所以遭到冲击就会破裂。一旦破裂,里面的水便会喷出。」 「这样啊。」其实,我不认为这是多大的问题,只觉得「原来如此」。 「不过,这水是个问题。之前我曾告诉你们,库帕的水有毒。」复眼队长突然指着我,我不禁挺直背脊。 「是的。所以不能在蛹的状态随便攻击库帕,对吧?」虽然我刚刚才想起,却装出「无时无刻谨记在心」的口气。 「没错。但那时我没说,库帕体内的水有毒,从蛹变成库帕后也一样。」 「也一样?一样危险的意思吗?」 「没错。话虽如此,在蛹的状态下,必须靠近才能攻击,很可能淋到喷出的水。考虑到这一点,要是对方会自行移动,便能趁隙推落山谷。」 「可是,水还是会喷出来吧?」卷发男非常担心。「淋到水就会死掉吗?」对吧?会死掉吧?他面颊抽搐。 那很要紧吗?有够逊的,真受不了。 「不,」复眼队长否定,「不会死掉。」 听到这强而有力的回答,卷发男明显松口气。坦白讲,我也有同感。「不会死掉」,世上还有更令人放心的保证吗? 「只是……」复眼队长紧接着说。 「只是?」鹏炮大哥追问。 「身体会消失。」复眼队长的表情微变。看不出是在笑,还是感到疼痛。 「身体消失?」「什么意思?」「会变成透明吗?」 面对我们的质疑,复眼队长并未退缩,也没表现出不愉快的样子。或许这也是每年都要上演一次的戏码。「理由不清楚,但士兵不会痛苦,也不会死掉,而是消失。」 「会不会是掉进谷里……」卷发男战战兢兢地问。 「不是。我目睹过好几次,淋到库帕的水后,不久手脚便会逐渐消失。尽管听得到声音,也有人的气息,却不见身影。」 「变透明后,呃……还是能回城里吗?」 「不清楚,」复眼队长语气明确,「恐怕不容易。否则,城里的人应该会察觉透明士兵的声息,流言四起。可是,像是听到库帕士兵说话之类的谣言,你们耳闻过吗?」 我们全摇摇头。 「对吧?待在城里时,也没有透明士兵向我攀谈。」 「那就是回不去了。」卷发男不晓得在恋恋不舍些什么,寂寞地低喃。 「就算是这样,库帕的士兵还是存在于某处。」 「您为何会这么想?」鹏炮大哥问。 「和库帕作战时,过上紧要关头,有时会发生无法解释的情况,士兵因而脱困。比方,遭库帕踩得快昏厥的士兵最后仍获救,或是跌倒的士兵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库帕的尖刺攻击,诸如此类。」 「这……」 「我认为是变成透明的士兵在帮助我们。」 「帮助……」 「没错。我想,当国家陷入真正的危难时,变成透明的士兵就会来解救我们。」 我愈来愈害怕跟库帕作战。 库帕士兵的故事 荒野前方出现杉林,「终于到了!那就是库帕出现的地点吗?」我兴奋不已,心脏猛烈跳动,虽然紧张,实际上抵达后,根本无暇思考其他事情。 在复眼队长的命令下,我们在森林入口搭起帐篷,暂且让疲劳的身体休息,边喝据说是用腐坏牛奶制成的浓稠饮料,边吃牛肉干。接着,复眼队长终于解说起「对抗库帕的方法」,我们仔细聆听。 日头高挂空中,趁天色明亮,复眼队长在地上画一条线说:「听好,穿越这座森林,另一边有座山谷。假设这条线就是那座山谷。」 「是很深的山谷吗?」卷发男问。 复眼队长垂下目光,点点头。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画在帽缘的许多眼睛仿佛全都闭上。「探出身体,勉强能看到谷底,但非常深。至今不少库帕士兵坠谷,有的是滑落,有的是遭库帕打落。掉下去就没回来过,所以要小心。」 「是的。」我们三人同时回话。 「然后,库帕活动时,就奔跑诱导库帕。」 「怎么诱导?」鹏炮大哥出声。 「边大叫边跑,库帕就会发现我们,追赶上来。我不觉得库帕有脸、眼睛或耳朵,但它会追逐移动的人类。到山谷附近后……」复眼队长拿棒子在刚刚画的线前方添上两个圆。「这里和这里,各站一个人,抓住长绳的两端。」 「长绳?」鹏炮大哥疑惑道。 「没错。听着,我们要引诱库帕到这里。库帕无法灵活变换方向,得看准它一直线走过来时,以绳子绊倒它。」 「库帕有脚吗?」 「也不算脚,应该是根吧。反正没差。」 「然后将库帕推进山谷吗?」鹏炮大哥显然一愣,我也傻眼。如此单纯,连孩童都不会上当的陷阱,居然能奏效吗? 「太简单,吓到你们了吗?」复眼队长的表情不变。每年士兵的反应大同小异,对他像是惯例般的必经过程吧。「不过,这种方法最有效。以前似乎是正面迎战库帕,但实在太危险。利用绳索最确实,我继承上一代时,便已采取此法。」 「那绳索是……?」 「以藤蔓捆住数根柔韧的树枝所编成的长绳。绑得很紧,不管怎么拉扯都不会断。」 「是谁做的?」 「从前的士兵们。那条绳子放在山谷附近,每年都会派上用场。观察到库帕的蛹成形后,便会去确定绳子在不在,并且补强。」 「总之,得设法把库帕推落山谷吧?」我确认道。 「然后就能回去吗?」卷发男软弱地问。我仿佛是自己讲出丧气话,感到很丢脸。 复眼队长没说「可以」。「听着,库帕摔落山谷时,会受到冲击破碎。树枝会折断,果实会裂开。」 「树会粉碎吗?」 「库帕成蛹后,就跟一般树木不同。含水量变多,外面包覆着一层薄薄的树皮,所以遭到冲击就会破裂。一旦破裂,里面的水便会喷出。」 「这样啊。」其实,我不认为这是多大的问题,只觉得「原来如此」。 「不过,这水是个问题。之前我曾告诉你们,库帕的水有毒。」复眼队长突然指着我,我不禁挺直背脊。 「是的。所以不能在蛹的状态随便攻击库帕,对吧?」虽然我刚刚才想起,却装出「无时无刻谨记在心」的口气。 「没错。但那时我没说,库帕体内的水有毒,从蛹变成库帕后也一样。」 「也一样?一样危险的意思吗?」 「没错。话虽如此,在蛹的状态下,必须靠近才能攻击,很可能淋到喷出的水。考虑到这一点,要是对方会自行移动,便能趁隙推落山谷。」 「可是,水还是会喷出来吧?」卷发男非常担心。「淋到水就会死掉吗?」对吧?会死掉吧?他面颊抽搐。 那很要紧吗?有够逊的,真受不了。 「不,」复眼队长否定,「不会死掉。」 听到这强而有力的回答,卷发男明显松口气。坦白讲,我也有同感。「不会死掉」,世上还有更令人放心的保证吗? 「只是……」复眼队长紧接着说。 「只是?」鹏炮大哥追问。 「身体会消失。」复眼队长的表情微变。看不出是在笑,还是感到疼痛。 「身体消失?」「什么意思?」「会变成透明吗?」 面对我们的质疑,复眼队长并未退缩,也没表现出不愉快的样子。或许这也是每年都要上演一次的戏码。「理由不清楚,但士兵不会痛苦,也不会死掉,而是消失。」 「会不会是掉进谷里……」卷发男战战兢兢地问。 「不是。我目睹过好几次,淋到库帕的水后,不久手脚便会逐渐消失。尽管听得到声音,也有人的气息,却不见身影。」 「变透明后,呃……还是能回城里吗?」 「不清楚,」复眼队长语气明确,「恐怕不容易。否则,城里的人应该会察觉透明士兵的声息,流言四起。可是,像是听到库帕士兵说话之类的谣言,你们耳闻过吗?」 我们全摇摇头。 「对吧?待在城里时,也没有透明士兵向我攀谈。」 「那就是回不去了。」卷发男不晓得在恋恋不舍些什么,寂寞地低喃。 「就算是这样,库帕的士兵还是存在于某处。」 「您为何会这么想?」鹏炮大哥问。 「和库帕作战时,过上紧要关头,有时会发生无法解释的情况,士兵因而脱困。比方,遭库帕踩得快昏厥的士兵最后仍获救,或是跌倒的士兵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库帕的尖刺攻击,诸如此类。」 「这……」 「我认为是变成透明的士兵在帮助我们。」 「帮助……」 「没错。我想,当国家陷入真正的危难时,变成透明的士兵就会来解救我们。」 我愈来愈害怕跟库帕作战。 库帕士兵的故事 荒野前方出现杉林,「终于到了!那就是库帕出现的地点吗?」我兴奋不已,心脏猛烈跳动,虽然紧张,实际上抵达后,根本无暇思考其他事情。 在复眼队长的命令下,我们在森林入口搭起帐篷,暂且让疲劳的身体休息,边喝据说是用腐坏牛奶制成的浓稠饮料,边吃牛肉干。接着,复眼队长终于解说起「对抗库帕的方法」,我们仔细聆听。 日头高挂空中,趁天色明亮,复眼队长在地上画一条线说:「听好,穿越这座森林,另一边有座山谷。假设这条线就是那座山谷。」 「是很深的山谷吗?」卷发男问。 复眼队长垂下目光,点点头。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画在帽缘的许多眼睛仿佛全都闭上。「探出身体,勉强能看到谷底,但非常深。至今不少库帕士兵坠谷,有的是滑落,有的是遭库帕打落。掉下去就没回来过,所以要小心。」 「是的。」我们三人同时回话。 「然后,库帕活动时,就奔跑诱导库帕。」 「怎么诱导?」鹏炮大哥出声。 「边大叫边跑,库帕就会发现我们,追赶上来。我不觉得库帕有脸、眼睛或耳朵,但它会追逐移动的人类。到山谷附近后……」复眼队长拿棒子在刚刚画的线前方添上两个圆。「这里和这里,各站一个人,抓住长绳的两端。」 「长绳?」鹏炮大哥疑惑道。 「没错。听着,我们要引诱库帕到这里。库帕无法灵活变换方向,得看准它一直线走过来时,以绳子绊倒它。」 「库帕有脚吗?」 「也不算脚,应该是根吧。反正没差。」 「然后将库帕推进山谷吗?」鹏炮大哥显然一愣,我也傻眼。如此单纯,连孩童都不会上当的陷阱,居然能奏效吗? 「太简单,吓到你们了吗?」复眼队长的表情不变。每年士兵的反应大同小异,对他像是惯例般的必经过程吧。「不过,这种方法最有效。以前似乎是正面迎战库帕,但实在太危险。利用绳索最确实,我继承上一代时,便已采取此法。」 「那绳索是……?」 「以藤蔓捆住数根柔韧的树枝所编成的长绳。绑得很紧,不管怎么拉扯都不会断。」 「是谁做的?」 「从前的士兵们。那条绳子放在山谷附近,每年都会派上用场。观察到库帕的蛹成形后,便会去确定绳子在不在,并且补强。」 「总之,得设法把库帕推落山谷吧?」我确认道。 「然后就能回去吗?」卷发男软弱地问。我仿佛是自己讲出丧气话,感到很丢脸。 复眼队长没说「可以」。「听着,库帕摔落山谷时,会受到冲击破碎。树枝会折断,果实会裂开。」 「树会粉碎吗?」 「库帕成蛹后,就跟一般树木不同。含水量变多,外面包覆着一层薄薄的树皮,所以遭到冲击就会破裂。一旦破裂,里面的水便会喷出。」 「这样啊。」其实,我不认为这是多大的问题,只觉得「原来如此」。 「不过,这水是个问题。之前我曾告诉你们,库帕的水有毒。」复眼队长突然指着我,我不禁挺直背脊。 「是的。所以不能在蛹的状态随便攻击库帕,对吧?」虽然我刚刚才想起,却装出「无时无刻谨记在心」的口气。 「没错。但那时我没说,库帕体内的水有毒,从蛹变成库帕后也一样。」 「也一样?一样危险的意思吗?」 「没错。话虽如此,在蛹的状态下,必须靠近才能攻击,很可能淋到喷出的水。考虑到这一点,要是对方会自行移动,便能趁隙推落山谷。」 「可是,水还是会喷出来吧?」卷发男非常担心。「淋到水就会死掉吗?」对吧?会死掉吧?他面颊抽搐。 那很要紧吗?有够逊的,真受不了。 「不,」复眼队长否定,「不会死掉。」 听到这强而有力的回答,卷发男明显松口气。坦白讲,我也有同感。「不会死掉」,世上还有更令人放心的保证吗? 「只是……」复眼队长紧接着说。 「只是?」鹏炮大哥追问。 「身体会消失。」复眼队长的表情微变。看不出是在笑,还是感到疼痛。 「身体消失?」「什么意思?」「会变成透明吗?」 面对我们的质疑,复眼队长并未退缩,也没表现出不愉快的样子。或许这也是每年都要上演一次的戏码。「理由不清楚,但士兵不会痛苦,也不会死掉,而是消失。」 「会不会是掉进谷里……」卷发男战战兢兢地问。 「不是。我目睹过好几次,淋到库帕的水后,不久手脚便会逐渐消失。尽管听得到声音,也有人的气息,却不见身影。」 「变透明后,呃……还是能回城里吗?」 「不清楚,」复眼队长语气明确,「恐怕不容易。否则,城里的人应该会察觉透明士兵的声息,流言四起。可是,像是听到库帕士兵说话之类的谣言,你们耳闻过吗?」 我们全摇摇头。 「对吧?待在城里时,也没有透明士兵向我攀谈。」 「那就是回不去了。」卷发男不晓得在恋恋不舍些什么,寂寞地低喃。 「就算是这样,库帕的士兵还是存在于某处。」 「您为何会这么想?」鹏炮大哥问。 「和库帕作战时,过上紧要关头,有时会发生无法解释的情况,士兵因而脱困。比方,遭库帕踩得快昏厥的士兵最后仍获救,或是跌倒的士兵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库帕的尖刺攻击,诸如此类。」 「这……」 「我认为是变成透明的士兵在帮助我们。」 「帮助……」 「没错。我想,当国家陷入真正的危难时,变成透明的士兵就会来解救我们。」 我愈来愈害怕跟库帕作战。 库帕士兵的故事 荒野前方出现杉林,「终于到了!那就是库帕出现的地点吗?」我兴奋不已,心脏猛烈跳动,虽然紧张,实际上抵达后,根本无暇思考其他事情。 在复眼队长的命令下,我们在森林入口搭起帐篷,暂且让疲劳的身体休息,边喝据说是用腐坏牛奶制成的浓稠饮料,边吃牛肉干。接着,复眼队长终于解说起「对抗库帕的方法」,我们仔细聆听。 日头高挂空中,趁天色明亮,复眼队长在地上画一条线说:「听好,穿越这座森林,另一边有座山谷。假设这条线就是那座山谷。」 「是很深的山谷吗?」卷发男问。 复眼队长垂下目光,点点头。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画在帽缘的许多眼睛仿佛全都闭上。「探出身体,勉强能看到谷底,但非常深。至今不少库帕士兵坠谷,有的是滑落,有的是遭库帕打落。掉下去就没回来过,所以要小心。」 「是的。」我们三人同时回话。 「然后,库帕活动时,就奔跑诱导库帕。」 「怎么诱导?」鹏炮大哥出声。 「边大叫边跑,库帕就会发现我们,追赶上来。我不觉得库帕有脸、眼睛或耳朵,但它会追逐移动的人类。到山谷附近后……」复眼队长拿棒子在刚刚画的线前方添上两个圆。「这里和这里,各站一个人,抓住长绳的两端。」 「长绳?」鹏炮大哥疑惑道。 「没错。听着,我们要引诱库帕到这里。库帕无法灵活变换方向,得看准它一直线走过来时,以绳子绊倒它。」 「库帕有脚吗?」 「也不算脚,应该是根吧。反正没差。」 「然后将库帕推进山谷吗?」鹏炮大哥显然一愣,我也傻眼。如此单纯,连孩童都不会上当的陷阱,居然能奏效吗? 「太简单,吓到你们了吗?」复眼队长的表情不变。每年士兵的反应大同小异,对他像是惯例般的必经过程吧。「不过,这种方法最有效。以前似乎是正面迎战库帕,但实在太危险。利用绳索最确实,我继承上一代时,便已采取此法。」 「那绳索是……?」 「以藤蔓捆住数根柔韧的树枝所编成的长绳。绑得很紧,不管怎么拉扯都不会断。」 「是谁做的?」 「从前的士兵们。那条绳子放在山谷附近,每年都会派上用场。观察到库帕的蛹成形后,便会去确定绳子在不在,并且补强。」 「总之,得设法把库帕推落山谷吧?」我确认道。 「然后就能回去吗?」卷发男软弱地问。我仿佛是自己讲出丧气话,感到很丢脸。 复眼队长没说「可以」。「听着,库帕摔落山谷时,会受到冲击破碎。树枝会折断,果实会裂开。」 「树会粉碎吗?」 「库帕成蛹后,就跟一般树木不同。含水量变多,外面包覆着一层薄薄的树皮,所以遭到冲击就会破裂。一旦破裂,里面的水便会喷出。」 「这样啊。」其实,我不认为这是多大的问题,只觉得「原来如此」。 「不过,这水是个问题。之前我曾告诉你们,库帕的水有毒。」复眼队长突然指着我,我不禁挺直背脊。 「是的。所以不能在蛹的状态随便攻击库帕,对吧?」虽然我刚刚才想起,却装出「无时无刻谨记在心」的口气。 「没错。但那时我没说,库帕体内的水有毒,从蛹变成库帕后也一样。」 「也一样?一样危险的意思吗?」 「没错。话虽如此,在蛹的状态下,必须靠近才能攻击,很可能淋到喷出的水。考虑到这一点,要是对方会自行移动,便能趁隙推落山谷。」 「可是,水还是会喷出来吧?」卷发男非常担心。「淋到水就会死掉吗?」对吧?会死掉吧?他面颊抽搐。 那很要紧吗?有够逊的,真受不了。 「不,」复眼队长否定,「不会死掉。」 听到这强而有力的回答,卷发男明显松口气。坦白讲,我也有同感。「不会死掉」,世上还有更令人放心的保证吗? 「只是……」复眼队长紧接着说。 「只是?」鹏炮大哥追问。 「身体会消失。」复眼队长的表情微变。看不出是在笑,还是感到疼痛。 「身体消失?」「什么意思?」「会变成透明吗?」 面对我们的质疑,复眼队长并未退缩,也没表现出不愉快的样子。或许这也是每年都要上演一次的戏码。「理由不清楚,但士兵不会痛苦,也不会死掉,而是消失。」 「会不会是掉进谷里……」卷发男战战兢兢地问。 「不是。我目睹过好几次,淋到库帕的水后,不久手脚便会逐渐消失。尽管听得到声音,也有人的气息,却不见身影。」 「变透明后,呃……还是能回城里吗?」 「不清楚,」复眼队长语气明确,「恐怕不容易。否则,城里的人应该会察觉透明士兵的声息,流言四起。可是,像是听到库帕士兵说话之类的谣言,你们耳闻过吗?」 我们全摇摇头。 「对吧?待在城里时,也没有透明士兵向我攀谈。」 「那就是回不去了。」卷发男不晓得在恋恋不舍些什么,寂寞地低喃。 「就算是这样,库帕的士兵还是存在于某处。」 「您为何会这么想?」鹏炮大哥问。 「和库帕作战时,过上紧要关头,有时会发生无法解释的情况,士兵因而脱困。比方,遭库帕踩得快昏厥的士兵最后仍获救,或是跌倒的士兵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库帕的尖刺攻击,诸如此类。」 「这……」 「我认为是变成透明的士兵在帮助我们。」 「帮助……」 「没错。我想,当国家陷入真正的危难时,变成透明的士兵就会来解救我们。」 我愈来愈害怕跟库帕作战。 库帕士兵的故事 荒野前方出现杉林,「终于到了!那就是库帕出现的地点吗?」我兴奋不已,心脏猛烈跳动,虽然紧张,实际上抵达后,根本无暇思考其他事情。 在复眼队长的命令下,我们在森林入口搭起帐篷,暂且让疲劳的身体休息,边喝据说是用腐坏牛奶制成的浓稠饮料,边吃牛肉干。接着,复眼队长终于解说起「对抗库帕的方法」,我们仔细聆听。 日头高挂空中,趁天色明亮,复眼队长在地上画一条线说:「听好,穿越这座森林,另一边有座山谷。假设这条线就是那座山谷。」 「是很深的山谷吗?」卷发男问。 复眼队长垂下目光,点点头。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画在帽缘的许多眼睛仿佛全都闭上。「探出身体,勉强能看到谷底,但非常深。至今不少库帕士兵坠谷,有的是滑落,有的是遭库帕打落。掉下去就没回来过,所以要小心。」 「是的。」我们三人同时回话。 「然后,库帕活动时,就奔跑诱导库帕。」 「怎么诱导?」鹏炮大哥出声。 「边大叫边跑,库帕就会发现我们,追赶上来。我不觉得库帕有脸、眼睛或耳朵,但它会追逐移动的人类。到山谷附近后……」复眼队长拿棒子在刚刚画的线前方添上两个圆。「这里和这里,各站一个人,抓住长绳的两端。」 「长绳?」鹏炮大哥疑惑道。 「没错。听着,我们要引诱库帕到这里。库帕无法灵活变换方向,得看准它一直线走过来时,以绳子绊倒它。」 「库帕有脚吗?」 「也不算脚,应该是根吧。反正没差。」 「然后将库帕推进山谷吗?」鹏炮大哥显然一愣,我也傻眼。如此单纯,连孩童都不会上当的陷阱,居然能奏效吗? 「太简单,吓到你们了吗?」复眼队长的表情不变。每年士兵的反应大同小异,对他像是惯例般的必经过程吧。「不过,这种方法最有效。以前似乎是正面迎战库帕,但实在太危险。利用绳索最确实,我继承上一代时,便已采取此法。」 「那绳索是……?」 「以藤蔓捆住数根柔韧的树枝所编成的长绳。绑得很紧,不管怎么拉扯都不会断。」 「是谁做的?」 「从前的士兵们。那条绳子放在山谷附近,每年都会派上用场。观察到库帕的蛹成形后,便会去确定绳子在不在,并且补强。」 「总之,得设法把库帕推落山谷吧?」我确认道。 「然后就能回去吗?」卷发男软弱地问。我仿佛是自己讲出丧气话,感到很丢脸。 复眼队长没说「可以」。「听着,库帕摔落山谷时,会受到冲击破碎。树枝会折断,果实会裂开。」 「树会粉碎吗?」 「库帕成蛹后,就跟一般树木不同。含水量变多,外面包覆着一层薄薄的树皮,所以遭到冲击就会破裂。一旦破裂,里面的水便会喷出。」 「这样啊。」其实,我不认为这是多大的问题,只觉得「原来如此」。 「不过,这水是个问题。之前我曾告诉你们,库帕的水有毒。」复眼队长突然指着我,我不禁挺直背脊。 「是的。所以不能在蛹的状态随便攻击库帕,对吧?」虽然我刚刚才想起,却装出「无时无刻谨记在心」的口气。 「没错。但那时我没说,库帕体内的水有毒,从蛹变成库帕后也一样。」 「也一样?一样危险的意思吗?」 「没错。话虽如此,在蛹的状态下,必须靠近才能攻击,很可能淋到喷出的水。考虑到这一点,要是对方会自行移动,便能趁隙推落山谷。」 「可是,水还是会喷出来吧?」卷发男非常担心。「淋到水就会死掉吗?」对吧?会死掉吧?他面颊抽搐。 那很要紧吗?有够逊的,真受不了。 「不,」复眼队长否定,「不会死掉。」 听到这强而有力的回答,卷发男明显松口气。坦白讲,我也有同感。「不会死掉」,世上还有更令人放心的保证吗? 「只是……」复眼队长紧接着说。 「只是?」鹏炮大哥追问。 「身体会消失。」复眼队长的表情微变。看不出是在笑,还是感到疼痛。 「身体消失?」「什么意思?」「会变成透明吗?」 面对我们的质疑,复眼队长并未退缩,也没表现出不愉快的样子。或许这也是每年都要上演一次的戏码。「理由不清楚,但士兵不会痛苦,也不会死掉,而是消失。」 「会不会是掉进谷里……」卷发男战战兢兢地问。 「不是。我目睹过好几次,淋到库帕的水后,不久手脚便会逐渐消失。尽管听得到声音,也有人的气息,却不见身影。」 「变透明后,呃……还是能回城里吗?」 「不清楚,」复眼队长语气明确,「恐怕不容易。否则,城里的人应该会察觉透明士兵的声息,流言四起。可是,像是听到库帕士兵说话之类的谣言,你们耳闻过吗?」 我们全摇摇头。 「对吧?待在城里时,也没有透明士兵向我攀谈。」 「那就是回不去了。」卷发男不晓得在恋恋不舍些什么,寂寞地低喃。 「就算是这样,库帕的士兵还是存在于某处。」 「您为何会这么想?」鹏炮大哥问。 「和库帕作战时,过上紧要关头,有时会发生无法解释的情况,士兵因而脱困。比方,遭库帕踩得快昏厥的士兵最后仍获救,或是跌倒的士兵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库帕的尖刺攻击,诸如此类。」 「这……」 「我认为是变成透明的士兵在帮助我们。」 「帮助……」 「没错。我想,当国家陷入真正的危难时,变成透明的士兵就会来解救我们。」 我愈来愈害怕跟库帕作战。 库帕士兵的故事 荒野前方出现杉林,「终于到了!那就是库帕出现的地点吗?」我兴奋不已,心脏猛烈跳动,虽然紧张,实际上抵达后,根本无暇思考其他事情。 在复眼队长的命令下,我们在森林入口搭起帐篷,暂且让疲劳的身体休息,边喝据说是用腐坏牛奶制成的浓稠饮料,边吃牛肉干。接着,复眼队长终于解说起「对抗库帕的方法」,我们仔细聆听。 日头高挂空中,趁天色明亮,复眼队长在地上画一条线说:「听好,穿越这座森林,另一边有座山谷。假设这条线就是那座山谷。」 「是很深的山谷吗?」卷发男问。 复眼队长垂下目光,点点头。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画在帽缘的许多眼睛仿佛全都闭上。「探出身体,勉强能看到谷底,但非常深。至今不少库帕士兵坠谷,有的是滑落,有的是遭库帕打落。掉下去就没回来过,所以要小心。」 「是的。」我们三人同时回话。 「然后,库帕活动时,就奔跑诱导库帕。」 「怎么诱导?」鹏炮大哥出声。 「边大叫边跑,库帕就会发现我们,追赶上来。我不觉得库帕有脸、眼睛或耳朵,但它会追逐移动的人类。到山谷附近后……」复眼队长拿棒子在刚刚画的线前方添上两个圆。「这里和这里,各站一个人,抓住长绳的两端。」 「长绳?」鹏炮大哥疑惑道。 「没错。听着,我们要引诱库帕到这里。库帕无法灵活变换方向,得看准它一直线走过来时,以绳子绊倒它。」 「库帕有脚吗?」 「也不算脚,应该是根吧。反正没差。」 「然后将库帕推进山谷吗?」鹏炮大哥显然一愣,我也傻眼。如此单纯,连孩童都不会上当的陷阱,居然能奏效吗? 「太简单,吓到你们了吗?」复眼队长的表情不变。每年士兵的反应大同小异,对他像是惯例般的必经过程吧。「不过,这种方法最有效。以前似乎是正面迎战库帕,但实在太危险。利用绳索最确实,我继承上一代时,便已采取此法。」 「那绳索是……?」 「以藤蔓捆住数根柔韧的树枝所编成的长绳。绑得很紧,不管怎么拉扯都不会断。」 「是谁做的?」 「从前的士兵们。那条绳子放在山谷附近,每年都会派上用场。观察到库帕的蛹成形后,便会去确定绳子在不在,并且补强。」 「总之,得设法把库帕推落山谷吧?」我确认道。 「然后就能回去吗?」卷发男软弱地问。我仿佛是自己讲出丧气话,感到很丢脸。 复眼队长没说「可以」。「听着,库帕摔落山谷时,会受到冲击破碎。树枝会折断,果实会裂开。」 「树会粉碎吗?」 「库帕成蛹后,就跟一般树木不同。含水量变多,外面包覆着一层薄薄的树皮,所以遭到冲击就会破裂。一旦破裂,里面的水便会喷出。」 「这样啊。」其实,我不认为这是多大的问题,只觉得「原来如此」。 「不过,这水是个问题。之前我曾告诉你们,库帕的水有毒。」复眼队长突然指着我,我不禁挺直背脊。 「是的。所以不能在蛹的状态随便攻击库帕,对吧?」虽然我刚刚才想起,却装出「无时无刻谨记在心」的口气。 「没错。但那时我没说,库帕体内的水有毒,从蛹变成库帕后也一样。」 「也一样?一样危险的意思吗?」 「没错。话虽如此,在蛹的状态下,必须靠近才能攻击,很可能淋到喷出的水。考虑到这一点,要是对方会自行移动,便能趁隙推落山谷。」 「可是,水还是会喷出来吧?」卷发男非常担心。「淋到水就会死掉吗?」对吧?会死掉吧?他面颊抽搐。 那很要紧吗?有够逊的,真受不了。 「不,」复眼队长否定,「不会死掉。」 听到这强而有力的回答,卷发男明显松口气。坦白讲,我也有同感。「不会死掉」,世上还有更令人放心的保证吗? 「只是……」复眼队长紧接着说。 「只是?」鹏炮大哥追问。 「身体会消失。」复眼队长的表情微变。看不出是在笑,还是感到疼痛。 「身体消失?」「什么意思?」「会变成透明吗?」 面对我们的质疑,复眼队长并未退缩,也没表现出不愉快的样子。或许这也是每年都要上演一次的戏码。「理由不清楚,但士兵不会痛苦,也不会死掉,而是消失。」 「会不会是掉进谷里……」卷发男战战兢兢地问。 「不是。我目睹过好几次,淋到库帕的水后,不久手脚便会逐渐消失。尽管听得到声音,也有人的气息,却不见身影。」 「变透明后,呃……还是能回城里吗?」 「不清楚,」复眼队长语气明确,「恐怕不容易。否则,城里的人应该会察觉透明士兵的声息,流言四起。可是,像是听到库帕士兵说话之类的谣言,你们耳闻过吗?」 我们全摇摇头。 「对吧?待在城里时,也没有透明士兵向我攀谈。」 「那就是回不去了。」卷发男不晓得在恋恋不舍些什么,寂寞地低喃。 「就算是这样,库帕的士兵还是存在于某处。」 「您为何会这么想?」鹏炮大哥问。 「和库帕作战时,过上紧要关头,有时会发生无法解释的情况,士兵因而脱困。比方,遭库帕踩得快昏厥的士兵最后仍获救,或是跌倒的士兵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库帕的尖刺攻击,诸如此类。」 「这……」 「我认为是变成透明的士兵在帮助我们。」 「帮助……」 「没错。我想,当国家陷入真正的危难时,变成透明的士兵就会来解救我们。」 我愈来愈害怕跟库帕作战。 库帕士兵的故事 荒野前方出现杉林,「终于到了!那就是库帕出现的地点吗?」我兴奋不已,心脏猛烈跳动,虽然紧张,实际上抵达后,根本无暇思考其他事情。 在复眼队长的命令下,我们在森林入口搭起帐篷,暂且让疲劳的身体休息,边喝据说是用腐坏牛奶制成的浓稠饮料,边吃牛肉干。接着,复眼队长终于解说起「对抗库帕的方法」,我们仔细聆听。 日头高挂空中,趁天色明亮,复眼队长在地上画一条线说:「听好,穿越这座森林,另一边有座山谷。假设这条线就是那座山谷。」 「是很深的山谷吗?」卷发男问。 复眼队长垂下目光,点点头。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画在帽缘的许多眼睛仿佛全都闭上。「探出身体,勉强能看到谷底,但非常深。至今不少库帕士兵坠谷,有的是滑落,有的是遭库帕打落。掉下去就没回来过,所以要小心。」 「是的。」我们三人同时回话。 「然后,库帕活动时,就奔跑诱导库帕。」 「怎么诱导?」鹏炮大哥出声。 「边大叫边跑,库帕就会发现我们,追赶上来。我不觉得库帕有脸、眼睛或耳朵,但它会追逐移动的人类。到山谷附近后……」复眼队长拿棒子在刚刚画的线前方添上两个圆。「这里和这里,各站一个人,抓住长绳的两端。」 「长绳?」鹏炮大哥疑惑道。 「没错。听着,我们要引诱库帕到这里。库帕无法灵活变换方向,得看准它一直线走过来时,以绳子绊倒它。」 「库帕有脚吗?」 「也不算脚,应该是根吧。反正没差。」 「然后将库帕推进山谷吗?」鹏炮大哥显然一愣,我也傻眼。如此单纯,连孩童都不会上当的陷阱,居然能奏效吗? 「太简单,吓到你们了吗?」复眼队长的表情不变。每年士兵的反应大同小异,对他像是惯例般的必经过程吧。「不过,这种方法最有效。以前似乎是正面迎战库帕,但实在太危险。利用绳索最确实,我继承上一代时,便已采取此法。」 「那绳索是……?」 「以藤蔓捆住数根柔韧的树枝所编成的长绳。绑得很紧,不管怎么拉扯都不会断。」 「是谁做的?」 「从前的士兵们。那条绳子放在山谷附近,每年都会派上用场。观察到库帕的蛹成形后,便会去确定绳子在不在,并且补强。」 「总之,得设法把库帕推落山谷吧?」我确认道。 「然后就能回去吗?」卷发男软弱地问。我仿佛是自己讲出丧气话,感到很丢脸。 复眼队长没说「可以」。「听着,库帕摔落山谷时,会受到冲击破碎。树枝会折断,果实会裂开。」 「树会粉碎吗?」 「库帕成蛹后,就跟一般树木不同。含水量变多,外面包覆着一层薄薄的树皮,所以遭到冲击就会破裂。一旦破裂,里面的水便会喷出。」 「这样啊。」其实,我不认为这是多大的问题,只觉得「原来如此」。 「不过,这水是个问题。之前我曾告诉你们,库帕的水有毒。」复眼队长突然指着我,我不禁挺直背脊。 「是的。所以不能在蛹的状态随便攻击库帕,对吧?」虽然我刚刚才想起,却装出「无时无刻谨记在心」的口气。 「没错。但那时我没说,库帕体内的水有毒,从蛹变成库帕后也一样。」 「也一样?一样危险的意思吗?」 「没错。话虽如此,在蛹的状态下,必须靠近才能攻击,很可能淋到喷出的水。考虑到这一点,要是对方会自行移动,便能趁隙推落山谷。」 「可是,水还是会喷出来吧?」卷发男非常担心。「淋到水就会死掉吗?」对吧?会死掉吧?他面颊抽搐。 那很要紧吗?有够逊的,真受不了。 「不,」复眼队长否定,「不会死掉。」 听到这强而有力的回答,卷发男明显松口气。坦白讲,我也有同感。「不会死掉」,世上还有更令人放心的保证吗? 「只是……」复眼队长紧接着说。 「只是?」鹏炮大哥追问。 「身体会消失。」复眼队长的表情微变。看不出是在笑,还是感到疼痛。 「身体消失?」「什么意思?」「会变成透明吗?」 面对我们的质疑,复眼队长并未退缩,也没表现出不愉快的样子。或许这也是每年都要上演一次的戏码。「理由不清楚,但士兵不会痛苦,也不会死掉,而是消失。」 「会不会是掉进谷里……」卷发男战战兢兢地问。 「不是。我目睹过好几次,淋到库帕的水后,不久手脚便会逐渐消失。尽管听得到声音,也有人的气息,却不见身影。」 「变透明后,呃……还是能回城里吗?」 「不清楚,」复眼队长语气明确,「恐怕不容易。否则,城里的人应该会察觉透明士兵的声息,流言四起。可是,像是听到库帕士兵说话之类的谣言,你们耳闻过吗?」 我们全摇摇头。 「对吧?待在城里时,也没有透明士兵向我攀谈。」 「那就是回不去了。」卷发男不晓得在恋恋不舍些什么,寂寞地低喃。 「就算是这样,库帕的士兵还是存在于某处。」 「您为何会这么想?」鹏炮大哥问。 「和库帕作战时,过上紧要关头,有时会发生无法解释的情况,士兵因而脱困。比方,遭库帕踩得快昏厥的士兵最后仍获救,或是跌倒的士兵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库帕的尖刺攻击,诸如此类。」 「这……」 「我认为是变成透明的士兵在帮助我们。」 「帮助……」 「没错。我想,当国家陷入真正的危难时,变成透明的士兵就会来解救我们。」 我愈来愈害怕跟库帕作战。 第五章 库帕士兵的故事 瞧见它时,我感到一股寒意,仿佛全身皮肤开了无数个小洞,颤栗不已。 杉树摇摆,变成蛹。尽管脑袋明白,但亲眼目睹,我依然不觉得是现实中的情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揉眼睛。 抵达森林的三天后,早上醒来,复眼队长便下令:「好,出发。」趁我们睡觉时,复眼队长已探勘过林中。 「开始了。」领头的复眼队长对排成一行前进的我们说。 「什么开始了?」鹏炮大哥问。 「今年的蛹化。」 那些不管怎么看都是杉树,呈等间隔耸立。我在杉林中前进,偶尔抬头确认杉树的高度。 粗壮的树干朝周围伸展枝极。枝极前端绿叶繁茂,往下弯垂,模样肖似我们无力垂晃着手。就像无数只胳臂伸向四面八方,摆动着手腕。 走一段路后,复眼队长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的杉树。「喏,就是那个。」 起先,我不懂复眼队长叫我们看什么,但目击到枝干猛然一震,我浑身顿时爬满鸡皮疙瘩。那状态迥异于附近的杉树,它活着。而且,仿佛在主张它活着。仔细一瞧,附近掉落、堆积着大量的碎木片,或许是脱落的树皮。 那杉树呈淡褐色,乍看就是一般的杉树,唯独表面是透明的,感觉相当柔软。 「这就是……」鹏炮大哥双眼圆睁,出声道:「这就是库帕吗?」 「严格地说,是可能变成库帕的蛹。从今天起,这座森林里应该会有十棵杉树蛹化,其中只有一个会变成库帕。或许是这个,」复眼队长指着前方淡褐色的蛹,「或许是别的。到时才会知道。」 听着复眼队长的话,我不自觉地迈步靠近化成蛹的树。尽管害怕,我更想确定「其实并不恐怖」。 我站在旁边,伸出手。由于树皮脱落,表面好似光滑的薄膜。根据传说,底下还有一层白树皮。 「它会愈来愈白,在皮下成长。」后方传来复眼队长的说明。「待内侧完全成长为库帕,蛹皮便会脱落。」 我以食指触摸树皮。不是想像中的树木硬度,而是类似幼虫的触感,我吓得缩手。瞬间,树干猛然摇晃起来,仿佛人类伸懒腰,又屈起身子,摇晃肚子,甩水袋般扭动躯体。因为还没有脚,无法移动,但那完全是生物挣扎的模样,我惊诧地当场瘫坐。粗糙的树木外表和动作,实在是太格格不入,令人毛骨耸然。 我也不晓得是觉得恶心还是害怕,或许是惊奇吧。我好一会儿站不起来,复眼队长走近关切:「喂,你不要紧吧?」我突然觉得冷,用力搓着身体。 「现在刺下去,里面的水会喷出。而且,它不一定会变成库帕,轻易动手也没好处。只能记住蛹的位置。」 「假如没变成库帕,它会怎样?」 「再变回杉树。」 「那么,库帕果然是杉树吗?」 「我也不清楚。」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仰望蠕动的树木。 和昨天一样,独眼兵长站在广场的高台上,我不禁想起冠人死掉的场面。告诉人民「不用担心」的冠人,遭枪口瞄准时,明白是什么状况吗? 独眼兵长把一个陌生人的尸体拖上高台。尸体像具空壳,颓然无力。胸前有片污渍,流出黑色液体。是血吗?听人类提过血是红的,但在我们眼中,那只是片模糊的黑。 尸体并非凭空出现,是独眼兵长现身时拖过来的。 所有人仿佛瞬间凝固。他们面露不安,目光游移。 「啊,多姆,你赶上了。」公主穿过人们的脚边走近。「我正在想你呢,多姆。」加洛一贯打着招呼,跟着靠过来。「你和老鼠谈得怎样?」 「谈到一半就被打断。」我想起在粉仓库见到的老鼠们。 「不过,我到现在都无法相信,老鼠居然会讲话。」加洛说。 「你不是听见了?」 「听到是听到啦。」 「多姆竟然掉进老鼠的陷阱。」公主抹抹脸。「加洛就罢了,他原本就粗心大意。」 「也是。」加洛甚至没动气。 「不过,眼前是怎么回事?那是谁?」我以下巴示意台上的尸体。 「刚刚那些家伙把城里的人赶到广场,调查一些有的没的,稍远的地方突然传来枪声。」 「我也听到枪声。是在哪里响起的?」 「大概是那边的水井。」公主望向西北方的圆道。 「是谁开枪?」 「不知道。」加洛不假思索地回应。「枪声响起不久,独眼兵长从水井那边走过来,召集人类,站上高台,嚷着『我们的士兵被杀了!是谁干的?』然后拖出尸体。」加洛张大嘴巴,或许是在模仿独眼兵长。 「你指的……」我望向独眼兵长拎起的尸体。尸体脱力垂软,像一片废弃的破皮革。 「就是那个吗?」 我想打听得更清楚些,台上的独眼兵长已扬声问:「谁认得这具尸体?」他的话声魄力十足。 「咦?那张脸……」我低呼。 「多姆也注意到啦?」加洛说。 「嗯,脸没弄脏。」 独眼兵长拖上台的尸体,脸不像其他士兵那样涂脏,和我们平常看惯的人类脸孔相同。 「是在水井旁洗脸时被杀吗?」加洛推测。 独眼兵长颇为冷静。尽管同伴遇害,他的态度依旧沉稳。虽然人已死,他抓起士兵尸体的动作却很随便,还以一副展示物品的口吻问「是谁干的」,充满诡异的气魄。 当然,群众里没人挺身承认:「是我!」 人群一阵骚动。空气震颤,那是一股抚搔着我的体毛、说不上是声音的气息。窸窸窣窣,到底是谁?吱吱喳喳,居然敢对铁国士兵动手,唧唧咕咕,虽然想称赞干得好,窸窸窣窣,但未免太胡来,吱吱喳喳,这样下去,我们会不会遭殃?唧唧咕咕,不妙,不妙了,到底是谁干的?快点出来负责啊。 我移开视线,在人群中发现号豪的身影。我们的视线比站立的人类腰部更低,大部分是靠脚形认人。「我去找号豪。」我迈步前进。「喂,等等。」加洛跟上来。「等一下、等一下。」公主也尾随在后。 号豪和妻儿待在高台附近。身材纤瘦的妻子抚着胸口,一脸苍白。「爸爸……」号豪的儿子唤道。虽然是个孩子,但大概是像父亲,体格壮硕,才十岁左右,却相当老成。「那究竟是谁干的?」他毫无顾忌地指着台上的尸体。 「会是谁呢?」号豪低喃。 「不是爸爸吗?」 「不是。」号豪否认。妻子随即斥责儿子:「不要乱讲!」 「可是,」儿子锲而不舍地追问,「有勇气干掉敌人的,除了爸爸……」 「闭嘴!」妻子又仓促骂道。 于是,附近的人似乎再也承受不住沉默,窃窃私语。号豪,不是你吗?那不是你干的?能把铁国的士兵弄成那样的,只有你了吧?大伙议论纷纷。掉落的话语滚过地面,散播四方。欸,号豪,如果是你干的,就出面承认吧——有人语带哭声,几乎是哀求。接着,类似的话语逐渐渲染开来。号豪,如果是你干的……如果是你干的,我们很佩服你的勇气,但求求你,不要连累我们。人类极力不张嘴,悄声嘟囔。仿若无形的呢喃化成锁链,紧紧缠绕住号豪与他的家人。 我窥探号豪的神情。他一脸严肃,目光炯炯。虽然愤怒,却隐含更多怜悯。 「不是我。」号豪不像其他人类偷偷摸摸,而是斩钉截铁地声明。「要是我干的,我不会躲藏,对吧?」 确实如此。 号豪不会做出殃及旁人的事 ,又装傻不承认。 「爸,真的吗?」号豪的儿子纠缠不休。 号豪应道:「干嘛一直问?你希望是我吗?」 虽然不晓得号豪期待何种回答,但号豪的儿子「嗯」地点点头,看得我十分痛快。孩童实在是天真无邪。 「爸爸一定办得到。」 「这样啊。」号豪不禁苦笑。「可是,没办法。他们太强大,我们只能听从台上那个兵长的命令。他比酸人强多了。」 此时,独眼兵长大喝:「吵什么吵,有话要说吗?」 不妙——人群顿时沉默。他们不自然地隐瞒刚刚的谈话,悄悄与号豪保持距离。 号豪将妻儿藏到身后。 「你们方才在讲什么?」独眼兵长笔直望过来。他把尸体扔在高台上,走近一两步。 有孩子哭出声。应该也不是发现「啊,原来可以哭」,但其他孩子接连放声大哭。 大人们一时无法反应,拉开与号豪的距离,呆杵在原地。 「杀害这名士兵的凶手,在你们之中吗?」独眼兵长指着号豪,「是你吗?」大概是号豪高其他人一个头以上,且态度坦荡,格外醒目。 「不。」号豪强硬地沉声回话。「不是我。如果是我干的,我不会藏也不会躲,而是会大声炫耀。」 不要说了。不要再激怒他们。号豪,拜托你别闹事。虽然没出声,连我都能看出周围的人都这么想。 「爸爸。」号豪的儿子似乎终于感受到危险,紧紧抱住号豪的胳臂。从我的视线高度,看得见号豪的儿子双脚不停颤抖。 「何况,」号豪坚定地反驳,「听刚刚那声响,是你们的武器——枪吧?」 独眼兵长一副「那又怎样」的表情,回望着他。 「那就不可能是我。我没用过枪,也不晓得枪在哪里。」 独眼兵长目光转向台上的尸体。他没回答号豪的问题,只明确说声「好」。 那一瞬间,独眼兵长做出重大决断。那是带着定下方针意义的「好」。 「好,我懂了。」独眼兵长对广场上的众人宣布。「听着,今天日落前,凶手得主动投案。」 广场的民众安静下来,只听得到零星的孩童哭声。 「你们全部回家,不许外出。杀害这个士兵的家伙,日落之前到我们落脚的地方。万一没半个人来,别怪我使出更残忍的手段。」 「哎呀呀,真恐怖。」事不关己,公主语气十分轻松。 「谁会去投案啊?」加洛搔搔身体,举起前脚开玩笑:「喂,是我干的!」 「或者,」独眼兵长继续道,「不是本人也行。要是有人知道凶手是谁,就来告诉我。需要有人出面指证,应该受到制裁的是谁。」 寂静的广场中,只回响着兵长的话声。安静成这样,搞不好顽爷躺在家里都听得见。 「告诉我们重要情报的人,我保证会以礼相待。以上。」独眼兵长说完,话音久久不散。 广场的人们不知所措,一阵慌乱。 「喂,是谁干的?」有人愤怒地问,也有人担忧:「究竟是怎么下手的?」许多人不禁望向踏上归途的号豪。 我找到医医雄,尾随在后。其实谁都行,但尾巴像引导我般伸向医医雄的背,叫我「跟着那家伙」。 医医雄住在广场往东笔直前进的地方,第二条圆道的内侧。医医雄家比其他人家大,有三间房。其中一间是诊疗室,摆着床铺,皮袋和木器里装着医医雄采集的药草和磨成的粉。 「爸爸,不要紧吧?」一个娇小的幼童走向医医雄,用力拉扯他的脚。在我这猫的眼中,那个头发披肩的小女孩一派天真,眼中找不到一丝阴影,似乎看透了一切。 「当然。」医医雄的老婆抱着婴儿应道。我仰望闭着双眼、睡得香甜的婴儿,不禁也想睡了。「喏,医医雄,我没猜错吧?乖乖听他们的话,就不会出问题。虽然是敌国的士兵,也不会随便对我们动粗吧?」老婆急急地问。 医医雄的反应很迟钝。连身为猫的我都知道,这种情况下就算撒谎,也该答个一句「没错」。反正没人晓得今后会如何,想迅速安抚老婆,便该斩钉截铁地保证「没问题」。 然而,医医雄讨厌暧昧的话语,也缺乏体贴。不仅不显露自身的情感,或许他从未考虑到别人心情。 留着长发,发稍微卷的医医雄答道:「很难说是没事。」 「你真的太老实了。」老婆笑道,显然拿他没辄。 「啊,爸爸,枇枇怎么了?她发生什么事?」在医医雄抱在腿上的女儿唐突地问。人类的小孩总是毫无脉络地抛出脑中的疑问,此刻也不例外。 「枇枇?你怎会这么问?」 「枇枇在哭。刚刚在广场上,她无精打采的,还在掉泪。」 「枇枇居然会哭,真稀奇。」医医雄的老婆出声。 「枇枇当然也会害怕,何况现下是这种情势。」 明知对方听不见,我还是忍不住要多嘴:「告诉你,医医雄,枇枇遭到铁国士兵侵犯,才会害怕。她是为此哭泣。」 医医雄只投来「这猫真吵」的眼神。 「我不想这么说,」我继续道:「但你老婆也许会被铁国的士兵盯上。再悠哉下去,就大事不妙。你懂吗?」枇枇的遭遇,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从这层意义来看,医医雄不该悠哉地评论「枇枇也会害怕」,而是该去枇枇身边,问她「出什么事」。 忽然,女儿轻叫一声。「啊!」她指着半空,「爸爸,你看!好久没看到那个在飞。」 咦?医医雄的视线在空中游移。医医雄的老婆和我也一样。 「喏,那个,那个啦!」女儿的食指四处乱指。 「是虫。」我说。医医雄同时高喊。 一只黑甲虫飞进家里。是飞错路线,误闯进来吗?甲虫外侧的壳掀开,展开半透明的翅膀拍动着,在墙上停了一会儿。 「黑金虫!」我忍不住趴下身子。 「是黑金虫。」医医雄想伸手挥开。 「那不是有毒吗?」女儿尖叫。 「毒在体内,摸到没关系。」医医雄依旧冷静。他面不改色,大概是在观察虫子脚的动作之类的吧。 老婆抱着婴儿去隔壁房间避难,边低喃:「这种季节怎会有黑金虫?」 「是老鼠作怪害的。」我很想解释。老鼠昨天为了压制猫——压制我,设下陷阱。他们采摘藤蔓和草当材料,不小心破坏黑金虫的巢穴。此刻,恐慌的虫子想必在城市里到处乱飞吧。 「亲爱的,想想办法吧?快想办法。」医医雄的老婆在隔壁房间喊着。「快赶走虫子!」 一下害怕铁国士兵,一下害怕黑金虫,人类真忙。 「这种虫本身并不危险。」医医雄又说。然而,他也抓不到飞来飞去的虫子,杵在原地。 不知不觉间,我压低身躯,后脚弯曲,头高高抬起,准备跳跃。 默数「一、二」挪动四肢,「三」踹地,「跳!」 可惜距离不够,我只跳到餐桌上。我再次弯膝,将身体弹向空中般蹦出。 医医雄张大嘴巴,愣愣目睹我突然跃起。女儿双眸闪闪发亮,仿佛看得入迷。 我伸出右前爪,跳跃的同时画个弧,倏地往上一伸。黑甲虫便受到引诱似地飞扑过来。 「啪」一声,掌心传来触感,打到甲虫的头。「中标!」 甲虫脑袋朝下,「咻」地坠落,「啪嗒」着地。 如何?我顺利降落,心中充满骄傲。 黑金虫仰倒,脚不停抽搐。 医医雄和女儿靠过来,直 盯着虫,然后望向我。「好厉害,」两人称赞连连,「电光石火,跳、跳、打!」 「嗯,身手超俐落。」 「猫咪,你刚刚好帅。跳、跳、打!」女儿拼命称赞我。「好厉害!」 好厉害、好厉害——听到盛赞,我心里颇受用。这样啊,原来有那么厉害。我暗暗想着,再次摆出打虫子的姿势,慢动作重现刚才的情景。先是前脚扑虫,「喏,像这样,打!」我放慢速度,边说明边重复示范,希望医医雄的女儿能看个仔细。 女儿双眼闪闪发亮,显然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久,她突然拍手,喊道:「爸爸,我想到一个好点子!」 「什么点子?」 「运用这种虫的毒。」 医医雄注视着女儿的侧脸问:「这种虫?」 「不是有毒吗?给敌人喝下去就行。」 医医雄微微挑眉,脸上依旧没显露任何情绪,却冒出一句:「实在惊讶。」 「怎么?」医医雄的老婆出声。 「小孩子第一次真的想出好点子了。」 「住手!喂,你们这是做什么!」号豪的吼声传来时,医医雄正在烤黑金虫,用石棒磨碎。 「啊,是号豪。」医医雄的女儿先注意到他,站在门边指着外面说:「爸爸,你看。」可惜,医医雄分身乏术。 我代替医医雄走到他女儿身旁。 的确是号豪。 他不是在走路,而是被四名士兵架住,强行拖离。号豪的双手和双脚各被一名士兵抓着,一路高喊「你们要带我去哪」。壮硕的他一挣扎,四名士兵就脚步踉跄。不过,士兵们十分拼命,立刻重整姿势,继续前进。 我慌忙走出屋子,从圆道小跑步追上。 圆道旁的住家也有人听见号豪的叫声,探出头查看。士兵举枪瞄准他们,大喝「乖乖待在家里」,他们随即缩回去。 灰毛葛雷目送号豪被抬走。他依旧是老样子,悠闲地问追在后头的我:「那是怎么啦?」 「大概是被抓走了。」 「号豪吗?为什么?」 「不晓得。」我脑中蓦地浮现一个猜测。「喏,不是有个铁国士兵遇害?八成在找凶手。」 「有这回事?」葛雷悠哉地应着。「哦,好像有吧。不过,跟号豪在那儿嚷嚷有什么关系?」 「恐怕是在怀疑号豪。」肯定没错。 「是吗?」葛雷悠哉地望着被带走的号豪,继续道:「啊,这么一提,刚才我在号豪家附近——啊,说是刚才,也不是那么刚才。」 葛雷拐弯抹角的说法,听得我颇不耐烦。「你在号豪家附近怎样?」 「看到酸人。」 「他在巡逻吗?」 「应该吧,可是,号豪的儿子到屋后小便时,酸人叫住他。」 「酸人叫住号豪的儿子?」 「嗯,给了他东西。」 「酸人吗?」酸人干嘛拿东西给号豪的儿子?实在莫名其妙。 「然后,鬼鬼祟祟地交谈。」 「这和号豪被带走有关吗?」 「下清楚哪。」 「我去探探情况。」语毕。我继续前进。 「好,带那家伙进去。」独眼兵长站在冠人家前,指着号豪下令。 不断挣扎吼叫的号豪,被四名铁国士兵合力拖进屋里。 室内摆了张木椅。独眼兵长一声令下,四名士兵便迅速抓住号豪的手脚,把他绑在椅子上。那种又细又牢固,名为绳蔓的草非常难弄断。我想起昨天老鼠设的陷阱。 「你们干什么!」号豪叫道。仿佛变成椅子一部分的他,拼命摇晃身体。 「喂。」独眼兵长朝墙边的士兵们努努下巴。两名士兵推开一座大柜子,柜子后方竟然出现一个空间。虽然很暗,但里面还有一间房。 我来过冠人家好几次,第一次知道墙壁另一头有秘密房间。 「喂,号豪,不是叫你安静嘛!」伴随一阵碰撞声,号豪连同椅子翻倒在地。 酸人从旁踢倒号豪。 噢噢,原来酸人在这里!在全是陌生人的房间里,看到认识的脸孔真开心。酸人的言行举止,与我熟悉的酸人一模一样,也教我安心。就是得粗暴、残虐,才像酸人。 「酸人,是你。」号豪倒在地上,目光凌厉地注视着酸人。他的表情紧绷,微微抽搐,想必很愤怒。「是你嫁祸给我的吗?」 酸人蹲下,「嫁祸?什么意思?」他捡起地上的小石头,刮过号豪的脸颊。 独眼兵长插话:「他并没未提到你的名字。」 「听着,杀害你们同伴的不是我。」 「真的不是吗?」酸人站起。是嘴角略扬的缘故吗?像是在嘲笑、愚弄号豪。 「不是我。酸人,那不是你干的吗?」号豪瞪着酸人。 「你在胡扯什么?」 「你不是像平常那样,一时冲动杀掉士兵吗?」 酸人突然一踹,号豪发出呻吟。 「最好搜一下这家伙的家。」酸人抬头,定定地指着号豪。 「搜他的家?」独眼兵长淡淡地问。 「或许他家藏着危险的武器。」 「怎么可能?」号豪不屑道。 然而,酸人却老神在在,流畅地说:「其实,最近我一直找不到护身用的短刀。昨晚,有人目击很像你的家伙溜进来,一会儿后离开。这代表什么?」 独眼兵长讶异地盯着号豪。 「是你偷偷塞给号豪儿子的吧!」我想起葛雷提及的事。酸人假装好心,巧言建议号豪的儿子「万一出事,就拿来当武器」,或「号豪要是有个万一,就用来保护你母亲」,然后把刀子塞给他吗? 「荒唐,胡扯也该有个限度。」号豪听得目瞪口呆。「你们去搜我家吧,只会白费力气。」他环顾周围的士兵。 独眼兵长思索片刻,派三个人出去。 「号豪,情况不妙,会查出你儿子有刀啊。」我发出警告,但号豪当然听不懂。 期间,四名士兵把号豪连同椅子搬进墙壁另一头。 难道地底下还有房间? 独眼兵长也消失在墙里,我理所当然想尾随,但剩下的两名士兵把柜子摆回原位,挡住入口。 酸人似乎也被留下。他「啊」一声,傻眼地张大嘴巴,接着对站在柜子旁的士兵说:「喂,让我进去。」 士兵们视若无睹。过往只要摆架子、耍威风,任何要求都能实现,酸人有些退缩,又「喂」一声,但士兵看都不看他一眼。 好了,该怎么办?我动起脑。 「猫,你也真闲。」前面的士兵对我说,或许是要忽视酸人才故意向我搭讪。「这里可没什么好东西。」他发出「嘘、嘘」声,挥着手。 「你们铁国士兵今后有何打算?」我问,对方当然不会回答。 无可奈何,我离开冠人家。 然而,我并未放弃。 或许能从外面偷看。 「柜子挡住的墙壁在这边,所以……」我回想着室内的格局,沿外墙绕过屋子,来到后面,发现一个小洞。 我雀跃不已,或许能用来窥看。 瞧得见里面吗?我凑上前。眼前很黑,看不清楚状况。我伸出前脚,但只能塞进一点点。洞不能再大一些吗? 用爪子稍微挖一挖。 石头掉落,不过仅有零星几颗。什么都看不到,也进不去。 真可惜,如果能进去,搞不好就能溜到地下。 我用后脚搔搔耳后,理理毛,顺便猜想号豪的处境。 他会遭受暴力吗 ? 因为他杀害铁国的士兵? 号豪应该没动手,却要遭到凌虐吗? 蓦地,我想起顽爷的话。 无法违抗。必须服从命令。不仅必要的东西会被夺走,非必要的东西也会被夺走。若是抵抗,就会受到暴力对待,连小命都难保。战胜的一方有此念头,即使不抵抗,仍会遭到暴力对待。战败就是这么回事。 那个酸人过往也是目中无人,蛮横无理地虐待人民。 铁国士兵等于一大堆的酸人吗?光是想像,我就忍不住叹道:「果真如此,实在烂透了。」 瞥见自己的尾巴,我舔了舔,打个哈欠,再把前脚的趾间舔干净。理毛这回事,只要一起头,就会忍不住沉迷,欲罢不能。我全神贯注地舔了好一会儿,不经意地抬头,他们已在视野中。 是老鼠。 老鼠们似乎注意到我,偏着头望向这里,浑身一僵。 霎时,体内萌生追逐的冲动,同时涌现一股警戒。 会不会是陷阱? 昨天才上过当,我不想再掉进老鼠的圈套。 来自太古的指令渐渐侵蚀脑袋,但我勉强按捺下来。 一如既往,老鼠们天真无邪地看着我,大概是在估算逃跑的时机吧。 「不要动!」我大喊。 老鼠们一抖。 「你们一跑,我们就忍不住想追。现在我也很想扑上去,不过还能忍耐。如果你们一跑,我恐怕会无法克制。」连向老鼠解释都形同拷问。 其中两只老鼠互望一眼,然后转向我,挺直背站起。 我觉得没问题了,便朝他们走近。我告诫自己千万别袭击对方,缓缓前进。接着,我注视着那两只老鼠说:「我有事想拜托你们。」瞥见他们又细又光滑的独特尾巴,我立刻移开目光。老鼠的尾巴会刺激猫,非常危险。 「你们听得懂我的话吧?」对方沉默不语,我颇为介意。 「是的。」右边的老鼠回答,「我们听得懂。」 「我们在犹豫能不能开口。」左边的老鼠出声。 「怎么不行?话就是想说的时候说的呀。」 「是的。」「是的。」 他们依然规矩安分,遣词用句也谦恭有礼。 「我有事想拜托你们。」 「你刚刚讲过。」 「没错,我刚刚讲过。」步调被打乱了。然后,我回望背后的冠人家。「我想请你们去探探屋内的情况。」 「咦?」 「有个房间从屋里进不去,从外面也看不到。」我继续道:「不过,有个小洞。」 「小洞吗?」 「洞的大小,别说要钻入,我连前脚都塞不下。」 「换成我们就很容易。」「你是这个意思吗?」 「你们真的好聪明。」 「我们聪明吗?」「会吗?」 「多谢帮忙啦。」 「洞在哪里?」「我们去瞧瞧吧。」 两只老鼠毫无戒心地答应,我颇为讶异。他们跟着我走向屋子的外墙。 我用脚指示方才窥看的洞穴,也就是介于墙壁与地面之间的石墙破损部位。两只老鼠压低身体,头钻进去后,暂时停下,折回我面前。「的确,我们应该没问题。」 「太好了。你们能马上进去看看吗?」 「然后呢?里面究竟有什么?」 「我们要干嘛?」 「进去后就……」我不清楚里面的情况,一切只是猜测。「大概会看到很多人类。一个体格魁梧的男子被绑在椅子上,然后铁国的士兵……」说到一半,我忽然想到老鼠不会分辨人类。 他们也提过:「人类就是人类,我们分不出来。」 原来如此。于是,我教老鼠怎么分辨。被绑在椅子上的人类是「号豪」,许多脸上涂着颜色的人类是「士兵」。单眼用布遮住的男人被称为「兵长」。简略地说,应该有这三种人,请记住他们讲过哪些话、做过哪些事,再告诉我。 「我们要何时回来?」 「何时……」我思索片刻。「我希望你们了解状况再折返,可是待太久也麻烦,就交给你们判断吧。」 「交给我们判断吗?」 「万一你们待得太晚,我等不及可能会先走。总之,看到能告诉我的内容后,就回来报告吧。」 「这样啊。」「好的。」 老鼠们毫不怀疑我的话,也没抗拒,乖乖听从指示。 也不是考虑到这点,我又叫住正要钻进洞穴的两只老鼠。 见老鼠们停步,转过身,我叮咛:「万一遭遇危险,要马上逃走。比起我的委托,你们的安全更重要。」 「好的。」老鼠们头先钻进洞,然后是身体,伸得直直的尾巴也很快消失。 「体贴老鼠的多姆先生。」我忍不住调侃自己。 我趴在原地,把脚折进身体底下休息。委托老鼠们后,我悠哉地晒着温暖的阳光打盹。不必自己去办麻烦事,意外地相当愉快。 每当周围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便瞬间清醒,随即打起盹。像这样不知待了多久。 忽然,我感觉胡子阵阵抽动,察觉是鼻子对气味起反应,倏地睁眼。 老鼠们站在我面前。发生什么事?十几只老鼠排在眼前,我不禁有点退缩。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前方的老鼠道歉。那只老鼠仍是老样子,口吻恭敬有礼。他的体型比其他老鼠大,额头上有白点状花纹。是「中心的老鼠」。 「你们又来抓我?我可不会乖乖就范。」别看我这样,我才刚一掌打下黑金虫。 「不,他俩似乎接受你的委托。」「中心的老鼠」以尾巴指示旁边的两只老鼠。「依照约定探看屋内状况后,折回来却发现你在睡觉。随便吵醒你,或许会被攻击。如果逃走,又违背约定。他们烦恼很久,只好找我商量。」 「你们真守信用。」这不是讽刺。明明要逃也行,我挺佩服老鼠的正直。 我望向冠人家的墙壁。 号豪不晓得处境如何?还在里面?或者已被释放? 「那么,结论呢?」「中心的老鼠」平静地细声问。 听到这句话,我一头雾水。「这是指什么?」 老鼠没生气。「昨天,我们提出请求,希望今后猫不要再攻击老鼠。你和同伴谈过了吗?」 哦……我一阵内疚。唔,那件事。我不打算扯谎,坦白承认:「其实,我还没好好跟大伙谈过。」 「这样啊。」「中心的老鼠」不知是失望、惊讶还是毫无感觉,看不出情绪起伏。 「那么,有没有查出屋里的状况?那两只老鼠看到什么?」 「中心的老鼠」瞥旁边的两只老鼠一眼,回答:「关于这件事……」他介意着身后的老鼠,「我们认为应该称为交换。」 「交换?」 「中心的老鼠」身后的褐色老鼠,就是和马的行李一起进城的「远方来的老鼠」吧。是「远方来的老鼠」传授老鼠们智慧的吗? 「我们会提供情报,告诉你们在屋里的所见所闻。」 「做为交换……是吗?」 「做为交换,能请你们停止攻击吗?」「中心的老鼠」说,其他十几只老鼠一动也不动地听着。「我想,今后也会碰到类似的情形。你们进不去的地方,我们进得去。你们看不见的情景,我们看得见。甚至……」 「甚至?」 「你们不想做的事,或许我们办得到。」 代办不想做的事,这个提议确实吸引力十足。「碰到那种情形,就拜托你们吗?」 「做为交换,请保证不会危害我们。」 以自身的特质为筹码,提议交换,而且这个提案对我们十分有利。真是聪明的手段。 「可是,我觉得很困难。」我坦白道。 「很困难吗?」「中心的老鼠」的口气平板干燥。 「昨天解释过,唯独此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停止。不能保证猫不会攻击老鼠,也不认为能想出停止攻击的方法。我只能给你口头约定。」 「不过,现在你没攻击我们,这不就表示你能够自制吗?」 「那是我很努力,都希望别人夸奖我了。」 「我夸奖你。」「中心的老鼠」应道。 「此刻我还能忍耐,的确,或许是渐渐习惯。好想追捕你们——这种心痒难耐的欲望一再忍耐,可能会成为习惯,只是……」 「只是?」 「很危险。」我忠告老鼠,感觉有些奇妙。「假设我说服同伴,他们也理解,并许下承诺。之后,你们老鼠便在猫的面前悠哉地走来走去。当然,我们会遵守约定,压抑欲望,但视情况难免会无法克制,飞扑上去。虽然能试试,却相当危险。这样行吗?必须做好会有老鼠牺牲的心理准备,而且是不小的牺牲。」 听到我的话,「中心的老鼠」沉默片刻,似乎暗暗忖度着。只见他低喃:「得做好牺牲的心理准备吗?会有不小的牺牲吗?」看起来也像在盘算新点子。 「总之,请你们考虑。愿意答应交换条件,请到今早我们会面的地方。」「中心的老鼠」开口。他是指那座粉仓库吧。 「啊,等等。」我喊住他。 「中心的老鼠」回过头。「怎么?」 「要如何证明,你们顺利取得那个房间的情报?」 「什么意思?」 「若我依你所言,成功劝其他的猫不再攻击老鼠,最后你们却告诉我,其实你们没看到值得报告的事,该怎么办?」 这已接近强词夺理。从昨天开始和老鼠打交道,我便发现他们太过老实,根本没有趁火打劫之类的念头。可是,只有一点也好,我想知道号豪的状况,所以试着挑衅对方。 尽管受到怀疑,「中心的老鼠」并未生气。他回一句「嗯,我了解你的心情」,未免正直过头。我不禁想求教:到底要怎样才能维持那种崇高的美德? 「中心的老鼠」唤来我委托调查的两只老鼠,他俩轻巧地走到我面前。 「穿过墙上的洞后,你们在房里有没有看到人类?」「中心的老鼠」询问。那情景就像人类的大人向小孩进行简单的问答。 「是的。」「看到了。」 「号豪呢?绑在椅子上的男子状况怎样?」我提问。 两只老鼠对望一眼,似乎是在确定谁先开口,而不是在商量要说什么。 「独眼的人类……」「兵长……」 「问坐在椅子上的人类很多问题。」「坐在椅子上的人类相当生气,可是被绑着,不能动。」 这场面我也猜想得到,很虽算是新情报。「听得懂独眼男人的话吗?」「中心的爸鼠」没出声表明「到此为止」,我趁机追问。 「『跟这个国家相比,铁国非常大。』」老鼠应道。 「咦?」 「兵长是这么说的。」另一只老鼠点点头。「铁国跟这个国家相比,非常大。大到根本无从比较。」 「假设铁国的面积是五十,这个国家只有一。」 转达情报的他们,对国家和国土大小似乎毫无兴趣。 「咦?」我还想继续问,「中心的老鼠」终于制止:「就问到这里吧。等你们答应我方的请求后,我会要他们讲完。」 听完多姆老弟的话,我思忖着该从哪里问起,想厘清的部分太多。不过,发现自己居然为陌生国家的遭遇担忧不已,我不禁苦笑。 「不管在何种环境,人类都能够适应。」很久以前,我在刚调去的新部门吃尽苦头时,一名女同事这么安慰我。如今,我觉得或许她真的没说错。因为我逐渐习惯与猫聊天。 「真的是那样吗?」我说。 「真的是哪样?」 「我也是头一次听闻。」 「一开始,你不是说铁国和你们国家,就像切成两半的圆,大小相等吗?」 「国内的人类都如此认为,我没怀疑过。」 「可是,独眼兵长……」 「只有独眼兵长这么说。」 「原来如此。」 「八成是想强调他们多么强大,稍微夸张了点。」 多姆老弟脑袋很聪明。如他所言,向敌人夸耀自身的力量,应该是正确的战略。 「不过,万一铁国真的很大……」多姆老弟冷静地继续道。 「万一铁国真的很大?」 「那就是我们国家的人们都误会了。」 「虽然无法判断哪边才是对的……」缺少相关资讯,不可能得出结论。「但从刚刚听到的内容判断,我认为铁国撒谎。」 「为何?」 「两边的力量真有压倒性的差距,战争不会拖那么久。」 「确实如此。」多姆老弟同意,应该也不是一时激动,但他伸出爪子,掐进我的胸口皮肤,好痛。「人类都说,战争拖那么久,是因两方势均力敌。」 「若铁国领土是五十,我们是一,差距这么大,几天就该打出胜负。」 我很担心被带进秘密房间的号豪。 假如铁国士兵是在搜捕凶手、纯粹寻找杀害同伴的凶手,一旦知道号豪是冤枉的,便会放过他吧。相反地,要是铁国士兵觉得「谁都行,抓一个当代罪羔羊吧」,情况就不乐观。不论是否清白,他们都会凌虐号豪,以杀鸡儆猴吧。 「然后呢?」 「我前往顽爷家。」 「又去?」 「没错。我猜,城里的人应该聚集在顽爷家。」 「为什么?」 「在那座城里,不安的人只能去顽爷家。」 刚踏进顽爷家,库洛洛就一脸吃不消地凑上前,告诉我:「先报到的是医医雄,其他人也很快过来,屋子又变挤了。」 「号豪被带走,大家都很不安。只要觉得不安…… 「就会来这里。」库洛洛臭着脸,「来这么多人,挤都挤死了。空气变稀薄,真讨厌。而且,他们只会聚在一块抱怨个没完。」他的鼻尖转向站在室内的访客。 屋里多出好几个人。 床上响起顽爷的话声。「你们真爱凑热闹。明明禁止外出,却又跑来看我。」他笑道。 「现在哪管什么禁止外出。」菜吕愤愤不平,「我去探过号豪家,号豪被带走,小孩在哭,他老婆也在哭,实在教人看不下去。」 丸壶愁眉苦脸地说:「目前,铁国的士兵应该都为了号豪的事聚在冠人家,没瞧见有人巡逻,外出并不困难。」 此刻没人巡逻,回家时或许会很危险啊。我为丸壶不经大脑的思考感到担忧,但应该没必要费神替他操心吧。 「今早在广场上,铁国士兵举枪揍了丸壶。」库洛洛告诉我。 「哦,我看到了。丸壶跑出队伍,扑向士兵。」 「受不了,他就是这么鲁莽。」 「顽爷,」菜吕求救似地问,「号豪会怎样?话说回来,铁国士兵真的是号豪杀的吗?」 「如你所知,我一直躺在床上。论状况,你们比我清楚吧?你问我,我要上哪找答案?」顽爷并未生气。「不过,铁国士兵应该不是号豪杀的。若是他干的,他会老实承认。」 「号豪也这么讲。」有人附和、看来,对「唬豪遭到 冤枉」的事,无人存疑。 「到底是谁,撒谎害号豪被抓走?」丸壶单纯感到愤慨,鼻翼翕张。 我对库洛洛说:「可能是酸人。」 「是吗?」 「我刚刚在冠人家,酸人的态度简直像已成为铁国的一分子。据葛雷的目击情报,酸人似乎暗中陷害号豪。」 「受不了,酸人这家伙怎么都学不到教训。」库洛洛叹息。「那号豪呢?」 「号豪他……」说到一半,我想起在冠人家看见的景象。「对了,库洛洛,你知道冠人家里有秘密房间吗?」 「秘密房间?有这种玩意?」 「地底下有房间,是秘密房间。号豪被带到那里。」 「然后呢?」 「后来的情形我不清楚,我进不去里面。」不过,我委托老鼠帮忙探看。 顽爷清咳一下。由于其中掺杂一丝笑意,人们困惑地噤声。 「顽爷,怎么啦?」医医雄问。 「嗳,看到你们这么悠哉,我忍不住感到好笑。」 「悠哉?」丸壶语带不满。「我们哪里悠哉?」 「你们明白吗?这是每个人都即将面临的可怕状况,不单是号豪一个人的问题。」 「可怕状况。」医医雄重复道。 「铁国的士兵来到这座城市,准备接管全城。光这样已够可怕,居然还有人杀害士兵,惹恼对方。你们认为敌方会怎么想?要他们保持平常心,未免太强人所难,不对吗?现下哪是悠哉谈论号豪的家人好可怜的时候?你们觉得那是别人家的事,却是所有人的危机。」 周围的人顿时沉默。虽然不尽然同意顽爷的话,但心里都有底吧。 「何况,事情或许不会简单了结。」顽爷的话声仿佛拉紧室内空气中的一条线。 「不会简单了结?什么意思?」医医雄问。「接下来才算正式接管吗?」 「我是指,号豪被带走,很可能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其他人不懂顽爷话中的含意,神情十分紧张。 「你们晓得从前也和铁国打过仗吧?」顽爷继续道。「小时候我成天听大人谈论战争的恐怖,听到快受不了。」 昨天顽爷也曾对号豪说相同的话,战败的国家,人民会遭到残酷的对待。这次顽爷提到的内容具体得多。 「从前赢得战争的铁国士兵,似乎没立刻行使暴力。」顽爷起先仍是「似乎」、「听说」之类讲述传闻的语调,渐渐变得犹如亲眼目睹,充满临场感。「铁国的士兵站在民众面前,宣告:『冷静,只要不抵抗,保证绝不会伤害你们。』」 听着顽爷的话,有人吞了吞口水。 「铁国的家伙下令:『晚点会详细说明,在那之前,各自待在自己的家里。』可是,一名男子当场遭到逮捕,罪名是『企图反抗』。之后,他被带往某个房间。」 那岂不是和号豪的情况一模一样?不只我这么想吧。 「接下来呢?」菜吕催促。 「铁国的士兵痛揍男子一顿。」 「然后呢?」医医雄依然没显露感情。 「然后,铁国的士兵问:『还有其他同伙试图反抗吗?』」 「其他同伙?问这个干嘛?」 「当然,男子否定了,因为根本没有那样的同伙。可是,男子遭严刑拷打、切割凌迟,终于吐出一个名字。」 我转向库洛洛,「切割?切割什么?」 「不晓得,不过依话中的脉络,应该是身体的哪个部位吧。」 「感觉好痛。」 「一定很痛吧。」 丸壶紧紧皱眉。「可是,他怎会说出别人的名字?不是没同伙吗?他到底报上谁的名字?」 「会是谁的名字呢?」顽爷的口吻很轻松。「谁的名字都行。除非供出同伙,否则他会不断受折磨、遭千刀万剐。所以,他抛出一个名字。至于那个人是谁,铁国士兵都无所谓。」 「是谁都无所谓?」 「于是,铁国士兵抓走遭点名的男人,长时间殴打及刀剐,严刑折磨后,逼他说出一个名字。」 「说出名字后,那两个男人呢?」 「获得释放。」顽爷回答。「他们保住一命,重获自由。然而,虽然命还在,人却等于死了。难道不是吗?他们供出无辜的朋友,受到周遭白眼相待,陷入强烈的自我厌恶。总之,铁国的士兵便是这样接连凌迟我国的人。」 「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有人提出疑问。 「摧毁人民的自尊,及对他人的信赖。借由这种手段,人们更容易接受铁国的支配,毋宁说不得不接受。要接掌一个国家,或许这是极有效率的方法。」 「顽爷,」菜吕既担心又怯懦地开口,仿佛在窥看逼近的傍晚夜色。「这次会不会发生同样的情况?」 「号豪会讲出谁的名字吗?」医医雄冷冷应道。 「不无可能。」顽爷回答。 「我相信号豪。」弦宣誓般地说。「他不会拖别人下水。」 「不管遭到多惨烈的拷问?」顽爷的嗓音不大,却响遍整个屋子。 沉默片刻,「号豪撑得过去的。」顽壶语气坚定,像在说服自己。 「或许吧。」顽爷也同意。「不过,万一连他儿子都被抓去,事情就难说了。」 所有人都发出不成声的呻吟。 第六章 库帕士兵的故事 「喂,小子,这边这边!」听到呼唤声,我倏地清醒。脸颊好痛——回过神,地面就在眼前。我不知何时倒地,慌忙起身,摸到的泥土里掺着小石子,粗糙的触感刺激我找回意识。 一种砸下重物的「咚、咚」声追在身后。我想回头,传来一阵斥喝:「不要回头,快跑到这里!」复眼队长在我的右斜前方,距离相当遥远。 周围净是杉树。由于枝叶遮挡,四下一片幽暗。阳光照射不到,全是树荫。 复眼队长所在的地方很明亮。去到那里,便能脱离森林吧。 我连滚带爬拼命跑。不逃到明亮的地方,我就要被埋在树荫下死掉了。 我闪避四下耸立的杉树,焦急狂奔。 我知道有个庞然大物在后头追赶。速度绝对不快,但听得见缓慢而确实逼近的声响。 「快过来!」 复眼队长一脸严肃地呼叫我。画在帽上的众多眼睛,注视着我全力以赴。 冲出森林后是一片荒地。 四下豁然开朗,阳光展臂迎接我。 此时,后方传来声响。 我奔跑着,总算回过头,确认后方的情形。 是杉树。它用不知该称为脚还是根、分成三叉的树干踏着地面,也就是用三只脚引发巨大的震动。同时,许许多多的树枝朝四面八方延伸。树枝前端挂着叶片,宛如垂下的手掌。 好白。 从树皮到枝叶,都是白灰混合般的色泽。 几时从蛹变成这模样的? 每天早上睡醒,我们四人便分头巡视林中蛹化的杉树,严加戒备,却无法察知变化的征兆。 某日,我们穿梭在森林里时,大地忽然震动,白色杉树从后方追过来。 复眼队长拉扯我的胳臂,我才发现自己瘫坐在地。我吓到腿软,无法支撑身体。我应着「是」,想要站起,隋即又瘫坐下去。 「怎么!你不是这么没用的家伙吧!」复眼队长大喊。「你不是要保护城里的人,才来到这里吗?你不是来战斗的吗?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 复眼队长的话点燃我体内的火焰。我以无形的手煽起火苗,很快蔓延全身。选上库帕士兵的我,不能暴露这种丢脸的丑态。 「你可是万中选一的士兵啊!」复眼队长吼道。 我踏稳脚步,站起身。途中我没再跌倒,朝复眼队长指示的方向笔直跑去。「鹏炮大哥他们呢?」我边跑边问,复眼队长使个眼色。 在前面。鹏炮大哥和卷发男在很远的前方。 再过去肯定就是山谷。 只差一点——倏地,我感觉衣服被往后扯,身体顿时变轻。我飘浮在半空中,视野摇晃,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地,因为我正在旋转。发现这个事实之际,一个庞然巨影逼近背后。 接着,我便被拉上去。杉树长出许多枝干,其中一根枝桠的尖端勾扯住我背部的衣服。 转头一看,是树。是树掀起来的皮,乍看恍若全身受伤。树皮虽是白色,表面仍湿湿黏黏,让人无法不联想到昆虫刚羽化的状态。 脖子被勒住,意识逐渐远离。体温散失,胯下冰冰凉凉。 我会被吃掉吗?不,会被甩到岩石上砸碎吗? 勉强找回方向感,身体依旧倾斜,但我瞥见站在地上的复眼队长。 他在叫喊。 他是在叫我加油?叫我快想办法?说再见?还是骂我太没出息?我完全听不出,但复眼队长不断朝落入库帕手里,在半空中踢动双脚的我大吼。 我只能不停挣动双腿。 地面轰响着,库帕缓缓步向复眼队长。 复眼队长仰望着我,往后退一两步。与其说是逃跑,更像是拉开距离,思考对策。 我手足无措,已有可能被库帕杀死的心理准备。想到再也没办法踏上地面,不禁后悔,早知道就更珍惜站立、行走的每一个动作。 此时,一道光亮起。 下方的地面有东西发光。光并不大,小小的,却仿佛能贯穿人般锐利无比。 太过炫目,我不禁闭上眼。不料,身体忽然变得自由,自由得令人不安。 全身被一种强风灌入的感觉包围。就像冰冷的空气从屁眼穿过肚子,搔抓着胸口。 我掉下去了。 赫然睁眼,就看见地面。我急忙翻身,于是肩膀着地。虽然疼痛,但我滚着滚着,很快便站起来。 突如其来的强光,似乎惊吓到库帕。我们连库帕有没有眼睛都不清楚,总之,库帕的树枝放开我的衣服。 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发光? 「快跑!」前方的复眼队长挥舞手臂,催促着我。 库帕从后面追来,影子延伸,覆上我的背。不用看也知道,我们的距离愈来愈近。我不停狂奔,分趾鞋袜脱落,变成打赤脚。 双脚仿佛不属于我,自顾自移动。一路连滚带爬,但我只能不断地跑。每当背后传来巨大的脚步声,我便一阵踉跄。 持绳索的鹏炮大哥和卷发男在我前方站起。他们估算着拉绳索的时机。 快跑!复眼队长叫喊。 脚差点绊在一起。 库帕就在身后。「咚!咚!」的树木脚步声,及随之飞扬的土块,从背后扑天盖地而来,洒在后颈上。 大概是复眼队长下达指示,鹏炮大哥和卷发男起身,紧紧拉起枝叶编成的绳索,挡在我前方。 原本应该在我通过后再拉起,不然我也会撞上绳子。 可是,准备已完成。 原来如此,我懂了。由于我和库帕离太近,等我逃走再绊倒库帕太困难。只能连我一起绊倒。 虽然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但我立刻醒悟「这样就好了」。我就是被选来打倒库帕的,能够顺利引导库帕绊到绳子,并一同命丧谷底,也算是得偿夙愿。 身子往前倾。 鹏炮大哥的神情紧绷,是在担心我吗?还是,被我身后的库帕震慑?我无从判断。 绳索就在眼前。 我会撞上去,随追赶过来的库帕一块坠落山谷吧。 「扑倒!」 复眼队长的话声冲进耳膜。咦?我往旁边一看,复眼队长的手朝下挥舞,做出以掌心压住地面的姿势。 来不及思考,身体已滑落。我伸出双手,顺势扑向地表。一个前翻,横倒后继续滚。一路泥土刮刺皮肤,我身体斜倾,不停翻滚。 终于滚过绳索底下。 可是,我停不住。视野旋转中,我看见地面的尽头,前方就是山谷。我伸手触地,试图靠十指煞车,却仅仅抚过。再使劲下压,随即传来一阵锋利的痛楚和清脆的声响,指甲断裂。我会滚下山谷吗? 我边滚边睁大双眼。面朝上方时,瞥见一棵巨大的白杉飞越蓝白色天空。库帕被绳索绊到脚,失去平衡,往前倾倒。 覆着白皮的大树,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山谷中。 我的身体停止滑行,指甲断裂处渗着血。 我慢慢站起,环顾四周后,低头检查膝盖和胳臂上的擦伤。鹏炮大哥和卷发男在不远处大力喘息,调整呼吸。 我走近他们,询问刚刚那是什么光,但两人也一脸纳闷。鹏炮大哥说,一踏上地面便发光了。 「库帕掉落谷底没?」卷发男问。 「还在半空中吧?」鹏炮大哥走过来,想窥探谷底。 此时,一阵剧烈摇晃,像是重物撞击地面,震撼四周。我知道,库帕总算掉进谷底。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我们早就晓得后续会怎么发展。库帕碎裂,含 有的水分会喷洒出来。一旦淋到,我们就会消失。 「咦,可是没有水呀?」卷发男看着自己的身体,摩挲皮肤,四下张望。 不是的——我心想。水会从谷底喷上来,水滴会飞得高高的,然后再坠落吧。水慢一点才会出现。 我做好心理准备。像在确认是不是下雨般,鹏炮大哥手心向上。 我犹豫着该不该闭上眼时,水花如同细雨,从天而降。头发濡湿,衣服濡湿,我不禁微笑。达成任务的成就感,让身体中心爽快地颤抖着。我们并未死亡,只是变得透明。 「其实,我发现反击的手段。」待顽爷讲完「上一场战争的可怕往事」,医医雄开口道。 「反击的手段?」弦低喃,我也纳闷地问:「手段?」 当时,众人担忧着未来,一片鸦雀无声,所以「反击」和「手段」两个字眼,听起来强而有力。 医医雄举起右手中的小皮袋:「就是这个。」 哦,原来如此!我不禁欢呼。 「那是什么?」库洛洛眯起眼,想透视袋内。 「我猜是黑金虫,刚才医医雄在家里磨虫子。」 「黑金虫?这个季节,黑金虫不是都还躲在地底?」库洛洛接着说,昨天不是才在这儿讨论过吗? 「它飞进医医雄家。」我没解释可能是老鼠不慎挖开黑金虫的巢穴,而是自夸:「是我打下的。」就像这样——我慢动作示范如何跃起打虫。来,睁大眼瞧仔细。 医医雄向其他人说明:「今天有只黑金虫跑进我家。」 「现下并非黑金虫的季节。」丸壶质疑。 「但就是有虫飞进来,还是猫帮我打落的。」 意外的是,人们似乎颇兴奋。原以为大家反应会很冷淡,嫌「区区黑金虫的毒能干嘛」。 「医医雄,你有何打算?」丸壶问。「你要怎么利用那些毒?」 「我就是来顽爷这儿商量的。」医医雄回答。「我想让铁国的士兵吃下黑金虫磨成的粉。」 「啊,果然是这样。好,很棒的点子!」丸壶亢奋地高喊:「就这么办吧,快!」一副要立刻飞奔出去,拿毒药泼敌国士兵的模样。 「可是,昨天也提过,铁国士兵不见得会乖乖吃下。」 「掺进水里就行。」顽爷随即回答。 「掺进水里?」弦有些疑惑。 「这样啊。」医医雄应道。 「掺进水井吗?」有人间。 「水井不够确实。」顽爷否决。「城里的人可能会不慎喝下。不是掺进水井,以前我去冠人家时,入口旁边有个大大的容器。」 「哦,水缸。」医医雄依旧语气平淡,但似乎有那么一点起劲。 「有水缸吗?」库洛洛望着我。 「嗯。」 踏进冠人家,左边靠墙处有个大水缸。那是搓揉泥土后烧制而成,平常装满水。其他人类的家中也有蓄水的水缸,不过,冠人家的水缸格外大。口渴时,我偶尔会去舔舔水,天气太热的日子,也会偷偷浸一下脚降温。 「对啊。」丸壶兴奋不已,「没错,把毒药掺进水缸就行。士兵住在那栋屋子,总要喝水吧。这个点子好,或许能把他们一举消灭。」 众人佩服不已,纷纷应着「有道理」。我觉得他们开心得太早,但他们早就喜上云霄。「在水缸里下毒,这下就能解决困境。」 「可是,要怎么到冠人家动手脚?一靠近就会引起注意。」弦问。 唔,这也是个问题——人们抱起胳臂,陷入烦恼。 「库洛洛,你怎么想?你觉得黑金虫毒药的作战能成功吗?」 「很难说。」库洛洛兴趣缺缺地舔前脚。「带着毒药在水缸里下毒,除非做得巧妙,否则会引起怀疑。」 「这样如何?」丸壶提议,「找酸人过来。」 「找酸人过来?为什么?」弦问。 「酸人能接近铁国的士兵啊。」丸壶有些激动,大概是等到具体可行的反击机会,卯足了劲。只要脑袋浮现念头,他就无法不付诸行动。 我认为这点子不坏。 「嗯。」菜吕点点头。医医雄则怀疑,酸人不会照他们预想的行动。 此时,库洛洛伸长背,回望身后。 「怎么?」 「不用去找酸人了。」 「咦?」我才在纳闷,酸人已无声无息闪进门口。 「又聚在这里,你们到底在想什么!」酸人粗声粗气,态度依旧高高在上,宛如一把割开空气的小刀。 酸人突然登场,医医雄他们颇为错愕,气氛一阵紧张,每个人都僵在原地。然而,没有任何人害怕。以前,只要酸人骂「你们在干嘛」,人们就会吓得瑟缩。依酸人的心情,有时会挨揍,有时会被无故找碴。毋宁说,酸人大半时间都在找别人的碴,所以大家只能拼命辩解,向他求饶。 短短一天内,情况便完全不同。铁国士兵进占不到一天,势力关系倾刻改变。 「酸人的立场也变弱了。」我感慨道,「或许本人最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医医雄转向酸人,「你来得正好。」 「咦?」 「我们有事拜托你。」医医雄打算实行丸壶提出的方案吧。 不料,「觉得正好的是我。」酸人以不容分说,充满压迫感的语气打断。「我也在找你,医医雄。」 「找我?」医医雄指着自己。 「医医雄怎样?」菜吕问。 「听着,铁国的兵长要我带你过去。」酸人撇着嘴巴。那是他看到人们不知所措、伤心悲叹时,感到欢喜的表情。 「他们需要医生吗?」医医雄大概觉得那是个大好机会。然而,酸人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是号豪。」酸人脸上的笑容加深。「听说,号豪供出你的名字。」 医医雄陷入沉默。 「什、什么意思?」丸壶的脸色一沉。 「什么意思?」弦也不安地问。 「听好,铁国的士兵拷问号豪。我不清楚详情,总之,号豪报上你的名字。看来,号豪似乎准备拖你下水。」 顽爷家仿佛冻结般,鸦雀无声。 「好了,快走。」酸人催促医医雄。他用力推着医医雄的肩膀,医医雄不禁呻吟。「号豪报出你的名字,快跟我去冠人家。我看你也完蛋啦。」 「我是清白的。」 「这部分铁国的士兵会问个仔细,我只负责带你过去。」 「唔,这也算是天赐良机。」医医雄凝视装着黑金虫粉末的袋子。 「嗯,是啊。」顽爷出声。「酸人,我们有事拜托你。」 「拜托我?顽爷在说啥。」 「大伙刚刚在烦恼,该把这个重责大任交给谁,你来得正好。」 「什么跟什么?」面对出其不意的要求,酸人一阵困惑。 「我们恰巧讨论到这一点。」 「对,提到要拜托酸人。」丸壶鼓起双颊。 「带医医雄去铁国士兵那里,是你的任务吧?」顽爷继续道。「那么……」 「怎样?」 「你得帮忙下毒。」 「啊?」酸人一愣。「下毒?这是在讲哪桩?」 在场众人仿佛要趁酸人混乱时,把一头雾水的他卷进来(当然,他们根本没想那么多),滔滔不绝地进行游说:「你待会儿不是要回自家吗?不会有人怀疑你。」「没错,谁都不会怀疑!」「你不是说站在祖国这一边吗?」「希望你替我们下毒。」 「所以,什么下毒?你们在讨论哪件事?」 「这里有磨碎 黑金虫制成的毒药。」医医雄举起手中的小袋子,像在教导孩童规则。「倒进你家的水缸就行。铁国士兵住在你家,只要喝水就会中毒。很简单。」 「乱来,」酸人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那样会死人的。」 「没错,不过死的是铁国士兵。」 「乱来!」酸人再度怒斥。 「酸人,你父亲冠人打造守护城市的城墙,用的就是黑金虫的毒。你也效法你父亲,借毒药打倒敌人吧。」丸壶嚷嚷道。「你不是站在我们这一边?还是,那纯粹是随口说说?」 酸人一时语塞,随即又逞强骂道:「你那是什么口气?」可惜,依然缺少魄力。 「难道不是吗?」菜吕站在他背后。「酸人,你不是我们这一边的吗?你要出尔反尔?那么……」「我们只能好好教训你一顿。」「是啊,下手吧!」「而且,他们是你的杀父仇人,你居然要投效敌营吗?」 他们对酸人多到不能再多的不满,或者说,这座城市长年累积对酸人的不满,随时都会爆发。 顽爷高声大笑。库洛洛也赞叹:「瞧瞧这场面,多热闹。」 酸人似乎察觉情况不妙,支吾一阵,回答:「还用说吗?我是这个国家的一分子。」那完全是为了摆脱危机,落荒而逃的态度。 「这样的话……」 「好吧,我答应。」酸人严肃地点点头。 「呜哇。」我和库洛洛对望。「真的假的?」「超可疑的。」 酸人语气急促。「我明白了。带医医雄过去,趁机把毒药倒进水缸吧?懂啦,我做就是。」 「你当真?」众人再次确定,并逼问:这不是随口说说的吧? 「你们不相信也没办法。不过,铁国也是我的敌人。」酸人的话声铿锵有力。 「那你刚刚为何犹豫,不立刻接受下毒的任务?」丸壶质疑。 酸人皱眉道:「我会害怕啊。」 「害怕?」 「被迫做这么危险的事,哪个家伙会一口答应?老实讲,谁都不想干这差事吧?」 「库洛洛,你觉得呢?酸人究竟在想什么?」 「或许他什么也没想。」 「咦?」 「搞不好,他真的满脑子只想着自保。」 「意思是,他会背叛?」 「他没想这么深吧。」 「话说……」酸人突然低声下气,「我方才发现一件重要的事。」 「啥事?」丸壶粗鲁地反问。 「不是有人提到,铁国士兵是我的杀父仇人。没错,我不能原谅他们。」酸人一阵激动,像被自己的话煽动。「所以,我会协助你们。不,请让我助你们一臂之力。」 「你是怎么啦?」丸壶和菜吕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理解忽然干劲十足的酸人。 「我脑袋一片混乱,坦白讲,我只考虑到自己。可是,我总算醒悟,不能轻易放过他们。」 「你干嘛?」丸壶又慌张地问。 医医雄冷静地将手中的小皮袋交给酸人。「我们一起去冠人家,我会引开铁国士兵的注意力,你趁机把毒药倒进水缸。」 酸人颔首,应声「好」。 不一会儿,所有人都噤声不语,气氛沉重无比。喘息、叹息、吞口水声、无意义的举动纷纷出笼。 「好,走吧。」医医雄开口。在场众人类全挺直背脊。 酸人缩起下巴,问道:「你不用先回家一趟吗?不跟孩子或老婆说一声?」 「啊,也对。」医医雄答道。「的确,去看看家人吧。不过,提起这些,好像要一去不返。我打算办完事就回来。」 「当然。」酸人点点头。 医医雄环顾四周,开玩笑道:「你们那什么眼神,简直像在目送邻人赴死。」 「欸,库洛洛,你认为医医雄回得来吗?」我问。 「难说。号豪也没回来,不太乐观。」 「我们等你。」弦刻意轻松地说,眼眶却泛泪。 「啊,对了,医医雄。」 「怎么啦,顽爷?」 「万一……」 「万一?」 「万一你得供出谁的名字,就报我的名字吧。」 「顽爷的名字?什么意思?」 「我会全部担下来,就丢给我吧。」 医医雄一顿,应道:「我不打算说出任何人的名字。」不过,他又沉默片刻,或许是短暂地想像起即将面临的遭遇,接着他叹口气,低语:「万一我说了顽爷的名字,还请原谅。」医医雄的脸上难得出现情感的龟裂。 谁都没能立刻反应。半晌后,丸壶出声:「别放在心上。」 「既然都要说,你报出顽爷的名字就是。」弦附和。周遭隐约飘过一股柔软平静的空气。 「酸人,拜托你了。」菜吕上前几步,用力握住酸人的右手。「我相信你。」丸壶跟着过去与他握手,弦也一样。 「啊……嗯,好的。」面对陌生的状况,酸人有些手足无措。尽管拼命隐藏,但感觉得出他正为受到信赖而感动。 医医雄随酸人离开顽爷家后,阴郁的空气盘旋不去。或许是号豪与医医雄都不在,缺少领导者的缘故。我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们,暗想下一个发言的人,会不会成为中心领袖? 弦打破沉默。「顽爷,这是我听美璃说的。」 「说什么?」 「以前成为库帕士兵的幼阳,不是回来了吗?」 「是啊,虽然遍体鳞伤。」 「幼阳很了不起。」菜吕出声。「他打倒库帕,是勇敢的男子汉。」 「客套话就省省吧。」顽爷笑道。「幼阳体无完肤,浑身是血,连脑袋都不正常,形同已死。那不能算是平安归来。」 「美璃说,幼阳的手指和脚,都遭库帕射出的石子砸出许多洞。」 「美璃记得真清楚。没错,肉被挖出洞,骨头碎裂,血也止不住地流,就像古老传说描述的一样。那等于是死了,根本称不上英雄。」 「弦,怎么突然提起幼阳?」 「哦,美璃说……」 「弦只会『美璃』说、『我家美璃说』。」丸壶调侃他。 弦满脸通红,继续道:「美璃曾听幼阳低喃『石头发光』。由于石头发光,他才能逃离库帕。」 「哦。」顽爷一脸怀念。「是啊,我也听到了。」 「他果然这么说过?」弦不禁提高音量。 「幼阳告诉我,他是趁石头发光逃掉的。」 「到底是怎样?」丸壶不耐地问。急性子的他,听到别人谈论自己不懂的事,想必很烦躁。 「喏,库帕士兵的传说中,不也提及发光的石头吗?」弦解释。 「是啊,的确。」我也记得,传说里的主角被库帕抓住,千钧一发之际,地上的石头发光,害得库帕放掉主角。 「没错。」丸壶和菜吕不约而同道。 「那么,」弦深吸口气,「搞不好真的有发光的石头。」 「真的有发光的石头?」丸壶颇为讶异。 「你是指,传说中打倒库帕的发光石头?」菜吕蹙眉。 「我不晓得是不是石头打倒库帕,不过石头发光,库帕吓一跳,传说中的主角才能逃脱。假设幼阳讲出一样的话,从前库帕所在的地方,也许真的有发光的石头。你们觉得呢?」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发光的石头本身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若传说与幼阳描述的情景相符,其中可能有某些理由。 「发光的石头……」丸壶开口。 「原来真的存在吗?」菜吕愣愣道。 「对。」弦敛起下巴,语气明确。「那么,搞不好能拿来当武器。」 「武器?」 「帮助我们挺身对抗铁国士兵的武器。」弦的口吻活泼许多,周围瞬间一亮。从战败遭到敌国支配的昨天起,这个国家——至少这座城市,充满隐没于黑夜的沉重,然而,此刻却降下一道微光。或许是虽然只有一点,但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明朗的缘故。我不禁觉得,不管是黎明到访,还是漫漫长夜,仿佛都由人类的一个表情决定。 「拿来当武器?行吗?」丸壶怀疑。 「简直胡扯。」菜吕抽动鼻子。 「不,这是有可能的。」顽爷加强语气。 「是啊,毕竟它都能放射出惊吓库帕的强光了。」弦激动得倒嗓。「或许也能让铁国的士兵看不见,变成我们强力的武器。」 「嗳,前提是真有那种石头。」菜吕摸摸眉毛。 「要怎样弄到发光的石头?」顽爷问。 「很简单,喏,根据传说,往西北方前进就会碰到库帕的森林,照着走就行吧。」 「未免太笼统!」我这只猫比人类先哀叹。往西北方走应该就能抵达——我实在不觉得凭这点线索便能找到目的地。 最后,众人没想出弄到「发光的石头」的具体方法。 一定是「如果能弄到发光的石头」这样的对话本身太不现实。只是大伙一起痴人说梦,互相安慰。别提取得发光的石头,连西北方也去不了。 「库洛洛,我出门一下。」 「你要去哪里?」 「去看看医医雄。他被带到冠人家,不晓得会怎样。」 比起这边的痴人说梦,感觉医医雄那边的事会更有意思。 不快点去,或许会错过好玩的场面,我匆匆赶路。医医雄踏入冠人家时,酸人能成功将黑金虫的毒粉掺进水缸吗?机会难得,我想亲眼目睹。 喏,快跑啊!尾巴催促似地朝前方摇晃。 看见冠人家的门口了。 视野闯进一道小影子,尾巴咕溜一转。我停下脚步,放眼望去。 是老鼠。 该说是学不乖吗?一阵寒颤般的兴奋窜过体内,我努力按捺下来。 不同于上次,不是大批老鼠,而只有两只。一只体格壮硕,另一只额头上有白点,都挺直背,用双脚站立。那是「中心的老鼠」和「远方来的老鼠」。 他们在冠人家的墙边安分地等待。我以为他们会溜走,或停在原地不动,没想到,他们慢慢走过来,我大为惊奇。他们细长的尾巴晃动,怎么样就是会刺激我的欲望。 「你们在考验我的耐性吗?」我挖苦道。「中心的老鼠」没放在心上,向我打招呼:「见到你太好了。」甚至还说:「我们正在等你。」 真会讲话——我心想,同时觉得真讨厌。不是因为不愉快,而是不知如何是好。对方和自己一样会说话,想袭击的欲望便会萎缩。 「等我?你们怎么晓得我会来这里?」我问。况且,先前他们不是声明「假如有事,就到仓库」吗? 我急忙左右张望,害怕周围有众多老鼠的眼睛,像网子般密密观察我。 「这次其他老鼠没跟来吗?」 我猜,「中心的老鼠」一定是顾及同伴的安全,判断他俩出面才是聪明的做法。原来如此,真是体恤同伴的好领袖。 然而,事情却非我所想。「中心的老鼠」开口:「我们希望瞒着其他老鼠和你谈谈。」 「瞒着其他老鼠?」 「是的。我和这位『远方来的老鼠』谈过,认为或许该向你们重新提案。」 「你是指交换条件吗?告诉我们情报,但要放过你们?我还没跟其他的猫讨论。」我只能据实以告。「之前强调过很多次,我们无意识中便忍不住要追捕你们,即使想住手,也不容易……」 「没错。」「中心的老鼠」附和。 「没错?什么没错?」听到意外的发言,我不禁一怔。 「我们仔细想过。你们猫表示,不是故意要追捕老鼠,而是无法压抑冲动,这一点能够理解。当然,即使如此,也不能逆来顺受。只是我们认为,己方有必要付出一些努力。」 到底会冒出何种提案?我毫无头绪。接着,「中心的老鼠」面不改色地说(不过,我原本就看不出他们的表情变化):「能不能减少攻击的老鼠数目?」 「减少?数目?」 「嗯,是的。」「中心的老鼠」淡淡地继续道。「我们会贡献一定数目的老鼠。相对地,请不要对其他的老鼠动手。」 起初,我听不明白对方的提案,一时讲不出话。 「我们决定先理解你们的欲求。可是,处在不知何时会遭到攻击的情况下,无法安心过日子。」 过日子——这说法让我赫然一惊。我一直以为,老鼠只是存在一隅的生物。老鼠也要过日子,当下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不过,要怎样……呃,选出献给我们的老鼠?」 「我们自行选择。」「中心的老鼠」看看「远方来的老鼠」回答:「我会和他,或其余同伴商量决定。」 「根据何种基准?」我没这么问。对方没义务解释,就算我听完,也没什么用处。即使他公开,也可能是无法以我们的尺度衡量的基准。 「实际贡献的老鼠数量和时间必须再讨论,但我们会依约把一定数量的老鼠交给你们。」 「然后,随便我们追捕吗?」我的脑袋仍一片混乱,眼前老鼠谈话的内容实在异常。我以为他很聪明、从容大度、讲求逻辑,某些部分却与我们扞格不入。「如同我刚提过的,」我姑且试着说明:「我们攻击老鼠的理由是出于原始的欲求,并非规律的行动。纵使你们献出固定数量的老鼠,我们也可能没心情,不去理睬;相反地,也可能一时冲动,无论在场的是哪些老鼠,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上。」 「我们会在选中的老鼠身上做记号。我正在考虑,往老鼠尾巴末端抹上黑色的果实汁液。你们依记号选择追捕的老鼠就行。」「中心的老鼠」完全不顾我们在鸡同鸭讲,以一贯的语气继续道。 一旁的「远方来的老鼠」面无表情,静静地聆听,并未插嘴。 「可是,被选中的老鼠一定不情愿吧。他们不会反对或抵抗吗?」 「我们会解释。」「中心的老鼠」回答。「一直劝到大伙接受。」 「一直劝到大伙接受?」我的尾巴摇晃起来,仿佛在摸索谈话的方向。 「遭指明去让猫追捕,没有老鼠会毫无抵抗地接受。我们也有生命、有想法、何孩子、有日子要过。可是,我们能请他们积极思考,当成一桩重要的任务。」 「哦……」我只能呆呆应声。 「比方,这是我刚刚想到的,你们猫和我们老鼠在大家面前决斗如何?」 「你以为老鼠和猫决斗有胜算吗?」 「目的不在得胜。不过,对老鼠而言,就有一个『与猫决斗』的重大使命,而你们则能体验到『追捕老鼠』的快感。不参加决斗的猫在一旁观赏,也能身历其境,发泄一些欲求。」 「被选上的老鼠能接受吗?」 「他们可视为与巨大的敌人对抗,是充满勇气的行为。目的是挺身对抗,死亡不过是结果。」 原来如此,我忍不住应道。虽然不觉得合理,但「中心的老鼠」确实渐渐说服我。 「然后,这大概是最重要的一点。」「中心的老鼠」又开口。「在决斗的过程中,血淋淋地揭露剥夺生命的行为,也许能对你们造成某些影响。」 「什么意思?」 「追捕老鼠的行为,等于是在剥夺一只有意识老鼠的生命。希望你们透过客观的场面,自觉到这一点,而非一味冲动、随波逐流地行动。」 「不好意思,你讲得太难,我不敢说我听懂。」 「对不起。」 「如果这样不行……」「中心的老鼠」接着道。 「怎么?」 「采用之前提出的方法也行。请让我们选出的老鼠,为你们工作。你们可任意使唤,相对地……」 「要放过其他老鼠吗?」 「是的。」老鼠回答,目光倏地转开。他注视着我背后,我一回头,看见加洛。他似乎是路过,可能是发现我们,僵着抬起右前脚的姿势远望。「噢,多姆。」他慢慢走近,「我正在想你呢。」 我一点都不想他。 老鼠们浑身颤抖。 「哦,老鼠们也在。」加洛的尾巴摆呀摆,像在探索空气般摇晃。 「加洛,不能捉他们。」麻烦的节骨眼又碰上加洛这家伙,我内心一阵苦涩。难得对方打算稳妥地解决,跑来毛毛躁躁的急惊风加洛,原本能顺利了结的事也会搞砸。 「知道啦,知道啦。」加洛天生油腔滑调,经常随便打包票,这会儿也只是随口说说吧。「我是懂得自我克制的好猫。」 「一点可信度也没有。」 「多姆,你不就平静地在跟他们交谈吗?我也没问题。嗨,你们好,我是加洛。」他向站在我旁边的两只老鼠打招呼。 「你好,请多指教。」「中心的老鼠」回应。「远方来的老鼠」向他附耳低语。 「老鼠真有礼貌。」加洛一脸佩服。 「加洛,你不要紧吗?」我担心地问。 「什么不要紧?」 「要是你开始心痒,最好离远一点。嗳,虽然没必要对老鼠顾虑那么多,不过我们冷静地在商量正经事。」 「尽管放一百个心。你不妨剖开我的身体瞧瞧,除了骨头和肉,剩下的全是自制心。」 听到这句话,我益发担忧。 此时,冠人家的大门口传来人声。是独眼兵长。 「你就是医医雄吧?进来。」独眼兵长命令道。 老鼠们似乎被人的气息吓到,瞬间消失。这种时候他们溜得特别快,一眨眼就无影无踪,或许是他们生存的能力之一。搞什么,不见啦?加洛略带遗憾地埋怨。 「对了,加洛,铁国的士兵找医医雄过去。我打算到冠人家瞧瞧,你要一起来吗?」 「不要。老鼠就罢了,我才不跟人类打交道。」 冠人的家门前站着铁国士兵。他们围住来报到的医医雄,立刻把他拖进屋里。我听见医医雄问:「号豪怎么了?」 士兵没回答,默默带医医雄进屋。与号豪被抓去时相比,动作斯文太多。号豪是四个人合力抬走的,或许是他激烈抵抗,士兵没别的办法。乖乖服从的对象,铁国的士兵没必要动粗。 步入屋内,墙边的一名士兵俯视着我说:「啊,猫又来了。」他没生气,也没嫌烦。 「何时想去哪里,是我们的自由。」我答道,但在他们耳中似乎只是愉快的叫声,所以他们仅仅别开视线。 刚到时没发现,总是摆在正中央的桌子——那是冠人以木头自制的桌子,挪到旁边。柜子再次挡住秘密入口。 医医雄笔直站着,慢慢环顾周围。「号豪在哪里?」他望向里面的房间。 「他在另一间房等你。」独眼兵长走上前,与医医雄面对面。清瘦的医医雄个子高一些,但论威严与强壮,显然独眼兵长更胜一筹。「他指定你来。」 医医雄表情不变,「反正是你们硬逼他的吧?」 独眼兵长用力摇头,笑道:「不,是他主动告诉我们的。」 「怎么可能?一定是受你们强迫。」 「他告诉我们,你是这个国家最能信赖的聪明人。」 医医雄像在闪避挖苦般,没多加理会,径自走到里面的房间。 「不要随便走动。」独眼兵长警告。其他士兵闻言慌了手脚,想抓住医医雄。医医雄粗鲁地挣扎,喊着:「不要碰我!」 「安分点!」 「以为叫我安分,我就会乖乖听从吗?」 我不禁感到奇怪,这一点都不像医医雄。他不是会不理智地鲁莽行动的人,而且遣词用句也变得粗暴许多。是在紧绷的状况下,失去冷静吗?不过,我马上想到答案。 医医雄约莫是想引起注意。 入口附近,我背后的墙边站着酸人,紧张地悄悄拿着小袋子。那是医医雄交给他,装有黑金虫毒药的袋子。水缸就在他旁边。 为了方便酸人下手,医医雄故意做出招摇的举动。 所以,他才会大步走到隔壁房间,引起士兵们的注意。 枪很快就登场。独眼兵长举起短筒枪对准医医雄,喊道:「乖乖站着不准动。」几名脸上涂颜色的士兵跟着举起枪。 好,趁现在——我心想。 酸人啊!我甚至想大叫。酸人啊,立刻走到旁边,把握在右手的粉撒进水缸! 好,进展如何? 酸人并未行动。 他以为自己是长在那里的植物吗?一动也不动。 我忆起稍早之前,众人在顽爷家呼唤酸人的名字,轮流与他握手的场面。交给你了,我们相信你,一定要成功下毒……在场所有人都鼓励酸人,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目送他离开。 那究竟算什么? 酸人只想自保,不一定会站在同胞这边。连我都觉得,若受众人深深信赖,不可能会背叛。自信比人类更客观审视人类的我,实在太嫩。 酸人举起右手,扯开嗓门报告:「医医雄准备下毒!」 居然选在这种节骨眼背叛——我佩服不已,打了个哈欠。 冠人家——当然冠人已死,不该叫冠人家,总之屋里一片寂静。 铁国的士兵全注视着站在近处的酸人。至于医医雄,他浑身紧绷,一动也不动。 「怎么回事!」独眼兵长的嗓音低沉,电流般震动我的尾巴。 那是一种分不出愤怒或惊讶的激动,仿佛透露出他过去的暴力行为。 「喏,你们瞧。」酸人举起袋子。「这里装着磨碎黑金虫制成的粉。」 所有人都转头看酸人,独眼兵长走过来。他的步伐很大,每一步都强而有力。「黑金虫?」 「只要磨碎,就能做出毒粉。城墙的刺涂的也是这种毒。」 「哦,那个啊。」 铁国似乎也晓得黑金虫的毒。 「这是他准备的?」 「不只是他,是众人讨论决定的。他们打算把毒药掺进那个水缸。」酸人左手指着水缸,毫无尊严可言,完全是谄媚的态度。 独眼兵长顿时胀红脸,没遮住的眼睛瞪得快充血。他的嘴唇颤抖,呼吸也有些急促。 不妙。当然,不妙的不是我,而是医医雄。医医雄恐怕会遭愤怒的兵长凌虐。 「酸人,你在干嘛?」医医雄一字一句地质问,语气粗暴得难以想像。他的双臂受制于士兵,但张开的嘴里伸出舌头,那股魄力几乎要卷住酸人。 「酸人,你是什么意思!」我第一次看到医医雄大吼。 酸人不见一丝愧疚。 「你要怎么跟大家解释?」医医雄的神情变得凶狠,口沬横飞。他的脸一向如石头般坚硬,不显露任何变化,此刻却潮红歪曲。「等你回去,小心被打死。」 「医医雄,我才不会解释。你以为会是谁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事?医医雄,你吗?不是吧?去报告的 是我。」酸人恢复冷静,一脸理直气壮。「倒是你,你认为能平安回家吗?」 医医雄顿时沉默。 「放心吧,医医雄,我会转告你的家人,说你英勇奋战过。」酸人继续道。 「差劲透顶。」医医雄语带不屑,总算恢复原本那种压抑感情的冷静。「你真是个差劲透顶的人渣,连那里的猫都比你高尚太多。」 是指我吗? 废话,这还用比! 我好想高声主张,可是没吭声。反正说了也没人懂。 酸人听到医医雄的斥责,板起脸。「居然拿我跟猫比,真不愉快。」 「那是我要讲的话。」我反驳。 「医医雄,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告诉你的家人,你是多么窝囊地向铁国的士兵摇尾乞怜。」酸人双眼闪闪发光。 我的尾巴一个旋转,向后看似地伸出去。什么事?人类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转头一看,另外两个士兵走进来。中间夹着弦。 「弦,怎么了?」医医雄的神色一沉。他怎么也没料到这种情况吧。 「我、我好像也被叫来。」 「谁叫你来的?」医医雄凝望独眼兵长后,瞥向酸人。「我什么都还没说啊。」 「你就是弦吗?」独眼兵长问。「号豪也报出你的名字。」 两名士兵拉扯弦的胳臂。大概是觉得痛,弦轻声呻吟。他可能是脚下一绊,突然向前扑倒,变成四肢跪地的姿势。由于视线高度与我接近,我忍不住关切:「弦,真糟糕,你还好吗?」弦的脸就在旁边,我无法不出声。 弦虚弱一笑。危机当前,猫却悠哉地待在这里,他或许感到滑稽吧。「你总是在我附近呢。」他对我说。 咦,他听得懂我的话?我有些兴奋,其实并非如此,弦纯粹是自言自语。「如果你能拯救我们就好了。」他低喃。 瞬间,我仿佛被刺中胸口。我只是在一旁看着人类,我有这样的自觉。可是,一旦发现人类也认为我们是单纯的旁观者,且完全不期待我们帮忙,便觉得自己极为无力、不负责任。旁观的立场非常狡猾。 「喂,你也过来站着。」独眼兵长指着弦。两名士兵默默拉起弦。 医医雄和弦被命令站在放水缸的墙边。 独眼兵长及其他士兵面对着两人。 「喂,你们搜过号豪家吗?」酸人嚷嚷。「他家里应该有从我家偷走的刀子。」 那不是你塞给号豪儿子的吗?我目瞪口呆,不禁叹息。 「不管遇上任何事,我都不会说出任何人的名字。」弦虽然一脸苍白,却咬紧牙关,颤抖道。 「名字?」独眼兵长神情有些紧绷。「你们藏匿谁吗?」 其他士兵也一阵紧张。他们的身上散发出浓浓的疲劳气味,是汗水与泥土的气味。想想来到这座城市之前的战斗与长途跋涉,所有人一定都累坏了,或许是疲劳导致他们神经敏感。他们的脸还是一样,涂得花花绿绿。 「是不是有谁来城里?」独眼兵长又问。涂着颜色的面孔,看起来几乎不像人脸。 医医雄和弦面面相觑,纳闷着独眼兵长为何这么问。我也仰望他们,困惑道:「这是在讲什么?」 「昨天你提过,你们在调查有没有可疑人物。那是在指谁?」弦反问。 我蓦地想起,弦在枇枇家曾和独眼兵长短暂交谈,内容就是「可疑人物」及「库帕」。于是,弦接着说:「你很介意库帕的事,库帕士兵的事。」 独眼兵长转动脖子,约莫是压到骨头相连处,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听着,我们必须向你们说明。接下来,我会逐一说明。」 「说明什么?」医医雄和弦同时间道。 「关于库帕的事。」 「我上次不是讲过了吗?你还不满意吗?」 「不满意。」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独眼兵长的话声恢复平静。「听好,这个国家的人称为库帕的巨大杉树……」 「你们也知道库帕?」医医雄十分诧异。 「知道。」答完,独眼兵长随即板起脸。「不过,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是现在已没有的意思吗? 医医雄也有相同的疑惑。「你的意思是『现在已没有,但以前有过』吗?」 独眼兵长冷哼一声,像在嘲笑无知的孩童。「不是,从来就没有那种东西。」 这个国家和铁国看待库帕的观点不同吗?我想到今早美璃的推测,铁国与这个国家的战争可能与库帕有关。 「喂,跟这些人讲再多也没用,还要再罗嗦吗?快点带去地下比较好。」酸人相当不耐烦。 「地下?那是哪里?」医医雄心生警戒。 独眼兵长没回答。「喂。」他再次举枪瞄准医医雄,就是那把稍微超出手掌大小,打爆冠人脑袋的枪。 「你要杀我吗?」医医雄浑身一颤,神色紧绷。但他很快平复情绪,冷静地确认:「号豪也是这样被你杀死的吗?」 「不是的。」独眼兵长神情一松,「我在考虑,干脆让你使用这把武器。」 「让我使用?」医医雄眨着眼,不知怎么反应。 「理由呢?」弦问。 「我把这枪借你,你跟酸人决斗如何?」 「这、这是干嘛?」酸人颇为惊慌。「什么意思?」 「我们都累了,有点厌倦眼前无趣的状况。」独眼兵长一脸认真,又转动起脖子,像在为肩颈酸痛而困扰。「所以,想观赏余兴节目。来决斗吧,库帕的故事之后再谈也无妨。反正库帕的故事不会跑掉。」 「我们怎么可能决斗。」酸人嘟嚷。 然而,医医雄没立刻否定。他表情沉重,仿佛下定决心。「医医雄?」弦担忧地唤道。 哦,难不成医医雄打算跟酸人决斗? 我猜想着。果真如此,就有一场好戏可看。 我兴奋不已,尾巴开心地高高竖起。 「谁来……」弦低喃着,像是六神无主、软弱地哀叹。谁来解救这个状况呀——他试着寻找能够依靠的对象。 此时,传来一道声响。虽然仅仅是风拂过树木般的细微声响,弦却感动无比地脱口:「是透明士兵!」医医雄闻言,望向弦。从他的表情,看不出是在惊讶弦的胡言乱语,还是有同感。 「透明士兵,马上解救我们吧!」弦大声呼喊,独眼兵长等人吓一跳。 我不能不同情弦。因为我知道,乘着无人的马进城,及弄出他听到的声响的并非透明士兵,只是一只老鼠。 透明士兵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弦,你真会一本正经地说蠢话。」酸人嘲笑。「怎么可能有人来救你们?」 「谁晓得?或许透明士兵已抵达,并打倒一个铁国士兵。」 「我说你啊……」酸人目瞪口呆。 此时,发生意想不到的状况。 一道烟雾窜过我们的附近,及人类的脚边。 灰尘扬起。 一小团东西从左至右跑过去,迟一些,又有另一团东西跟上。 人类抬起脚,睁圆眼睛,顿时一阵骚动。自己的脚仿佛被疾走的烟尘席卷,他们狼狈不堪。 士兵们根本没看清那团窜过的东西,望着不同的方向,惊慌失措地嚷着:「怎么了?怎么了?」 「是透明士兵吗?」弦瞪大双眸,喃喃低语。「请救救我们,透明士兵!」 不是透明士兵啦!我真想纠正他。 只是老鼠溜过,猫追上罢了。 我的视线捕捉到滑行般紧贴在墙边逃窜的老鼠。那只「中心的老鼠」从外面闯进 来,飞奔而过。他就像巨大水滴溜过光滑板子般,跑得十分顺畅,相较之下,追在后头的那团黑东西——加洛,举止笨拙粗糙许多。 加洛以爪子制住滑空的脚,撞上墙壁,又追过去。他双目炯炯发光,完全失去自我。 加洛终究无法忍住追逐老鼠的冲动。 他遵循太古的指令,全心全意地跑进这里。 老鼠拼命地跑,从尽头墙上的小洞奔出外面。 至于加洛,他显然太慢降低速度,或过度沉迷于追逐,以为能穿过那个洞穴。这是常有的目测错误,他应该先用胡须确定能不能穿过那个洞,却疏忽此一步骤。 他想把头钻进洞里,不料结结实实地撞在墙上。 由于冲得太快,加洛四肢都撞上去,全身因冲击塌扁,贴在壁面。一时半刻之间,他就好似一块贴在墙上的薄布,不久后,便像从头部掀起般逐渐剥落。他轻飘飘掉下,不停前后折叠,倒落在地。 完全就是这种景象。 「加洛。」我不愉快地唤道。 加洛从薄薄的布状「砰」一声膨胀变回猫形,不免有些尴尬地喊着「嗨,多姆」,突然细细舔起手。「嗨,多姆,原来你在这里。」他这次总算不好意思说「我正在想你」了。 「剖开你的身体,里面不是满满装着自制心吗?」我走近,忍不住傻眼道。 「哈哈,我就是这样。」加洛不害臊地回答。「吓到你啦?」 「当然。」 人类受到的惊吓更大。他们很久之后才发现是猫,差点尖叫。 「啊,那家伙在哪里?溜走了吗?」独眼兵长出声时,弦已消失无踪。 冲出冠人家时,阳光轻轻抚过我。 我寻找弦的踪影。弦没去广场,他离开冠人家又折返,转到屋后,朝城市外围奔去。 跑了一会儿,我发现弦的背影。他蹬着地面,双手划过半空般奔驰。 「弦要去哪里?」身旁传来话声,加洛也跟上来。 「继续待在冠人家,可能会遭士兵严刑拷打,所以他拼命逃走。」 「真亏他逃得掉。」 听到加洛的话,我回道:「加洛,都是托你的福。」 「就是说嘛。」加洛答得理所当然。 弦喘着气,脚步踉跄,我和加洛追赶在后。「没想到弦跑得挺快。」「好累啊。」我们边交谈,边紧紧尾随。 弦跑进前面的羊舍。围着栅栏的草地上,覆有屋顶的那座大型羊舍里,羊群正呆呆的——真的是呆头呆脑地聚在一块。弦笔直穿过栅栏间的通道。 我和加洛没走通道,直接越过草地。羊群浑身泥巴,里着说不上是干净还是肮脏的毛皮,嫌吵地看着我们。 「多姆,仔细想想,这些家伙或许也会讲话。」加洛有感而发。他奔跑着,身体微微摇晃,话声跟着弹跳。 「羊吗?」 「连老鼠都会讲话,体型更大的羊搞不好也会讲话,只是我们没主动搭讪而已。」 「原来如此,不无可能。」 不过,我也不想跟羊交谈,更不曾好奇羊的想法。他们被剪毛、挤奶,有时被砍断头再剥下毛皮,当成食物。「羊就是这种角色吧。」我只是看着,从没想过他们对于自己的立场有何感想。如果能与他们对话,或许会浮现这些问题,但实在麻烦。 通过羊舍时,弦停下脚步。此时,我总算发现弦来此的理由。 「哇,原来这些家伙在这里。」加洛仰起身子。「这些家伙好恐怖。我瞧瞧,一、二、三。」他算起徘徊的马。 在近处看到的马,一身光滑毛皮漂亮极了,触感想必很舒服。但那细长脸孔上的眼睛看不出在想什么,且不同于牛羊,充满一种神秘感。马的呼吸非常粗重,脚毛毛躁躁地不停踏来踏去,也教我害怕。 弦虽然战战兢兢,但拼命把弄着缰绳。缠在马臀部的皮带系于栅栏上,他正试图解开。 「他们的尾巴也很特别,简直像人类的头发。」加洛说。 确实,从臀部垂下的尾巴,跟我们和牛羊的尾巴不一样。马的尾巴弹跳起来,仿佛在探索动来动去的弦。 「弦在干嘛?」 「他是不是想骑上去?」 「骑?骑这种动物?不可能一下就会骑吧?」 「不许动!」后面传来叫声。回头一看,刚穿过羊舍而来的独眼兵长,举枪对准弦。他旁边站着另一个士兵,也举起长筒枪。长筒枪架在肩上,以双手支撑。 弦微微弯身,手搭着马的臀部。奔跑后的呼吸尚未平复,他的胸口和肩膀剧烈起伏。 他们背后那一大片蓝白色的天空,仿佛索然无味地腑瞰此处。 马不晓得明不明白状况,面无表情,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在原地踢踏。 「不准动。」独眼兵长警告。「你想对马怎样?」 弦瞥向独眼兵长,又回望马,然后注视着士兵的枪,停下动作。他一脸苍白。 我走近仰望独眼兵长。兵长可能也一路追来,呼吸急促。 士兵把枪口对准弦,站定身子。「要怎么处理?」他向独眼兵长请示。 「真是麻烦。」独眼兵长撇下嘴角,半带着苦笑道:「原以为会更容易。」虽然看得出颇有余裕,但他无疑也在迷惘犹豫。 加洛拍拍我的身体,兴趣缺缺地用尾巴戳我。「喂,弦要干嘛?」 「大概是想去寻找吧。」 「找什么?」 「发光的石头。」这是我的猜测,毕竟弦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它。下毒的计谋失败,号豪和医医雄被抓走。即使弦会想去寻觅根据不明、连存在与否都不晓得的武器——发光的石头,也不奇怪。尤其弦非常老实,任何事都会相信。 「我要去,」弦大声宣告,「我要去库帕那里!」 不出所料。 至于加洛,他犀利地指出:「我不太清楚,可是弦像那样拼命时,通常不会有好结果。」 虽然只看得到一只眼睛,但我知道独眼兵长的表情益发凶恶。「你以为真的有库帕?」 「我要去库帕那里。」弦很坚持。 独眼兵长和士兵一阵紧张,纳闷道:「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有点麻烦,或许他已失去理智。这下棘手了。」士兵应道。 独眼兵长点点头,约莫是在指示开枪吧。 蓦地,脑海掠过弦在冠人家注视我的眼神。「要是你能拯救我们就好了。」弦悄声道,显然已死心。可以说,根本早认定「猫就是不负责任、没用」。所有人一定都这么想。 我不否认。站在我们的立场,人类的行为与我们毫无关系,在一旁看着,也算是排遣无聊的一环。不管是弦骑上马,或遭铁国士兵抓回去都无所谓。 矛盾的是,一旦知道根本不受期待,我也会心生不甘。 然后,我的心境发生奇妙的变化。 要是没人能够解救弦,是不是该由我伸出援手?我暗想着。 「喂,多姆,你怎么啦?」 听到加洛的呼唤,我才发现自己重新站起。我仰起头,压低身体,确定脚的弯曲度。冲喽,要冲喽——我指示身体准备跳跃。前脚一点一点踩着地面。冲喽,要跳喽。膝盖蓄势待发。 我还没开口,加洛也做出一样的动作,躁动不安地扭着身体。 我踹蹬地面,视野立刻抬升,身体变得轻盈感觉真爽快。加洛也几乎同时跳起。 我瞄准独眼兵长,跳到他面前,伸出右前爪袭击那只没被布遮住的眼睛。像要削下木头般,斜斜挥下。 加洛跳上旁边士兵举起的枪。士 兵失去平衡,发出尖叫。 该说不愧是兵长吗?他闪过我的爪子,身子后仰,头跟着避开,所以我扑了空。 我暗忖会直接落下,便勉强扭转身体,扑向独眼兵长。后仰的他被我吓到,一屁股跌坐在地。一道震动后,我失去上下左右的感觉。「多姆、多姆!」加洛呼唤着我,但我无法立刻转过去。 比起我,尾巴似乎能干许多。尾巴悠然伸起,像是丢下我先找回方向感。 我总算爬起,发现自己站在倒地的独眼兵长胸口。 「是猫啊。」独眼兵长呻吟道。接着,我的皮肉感受到一股压迫,吓一大跳。他抓住我的后颈。 一旦被揪住后颈,我们猫就会浑身脱力。虽然不难受,但四肢和身体都会颓软,失去活力,陷入懒散的状态,觉得什么都不去做,垂晃摇摆着也不赖。 第一只猫出生在世上时,便已具备这种习性。据库洛洛说,似乎是方便母猫搬运刚出生的小猫的设计。换句话说,这也是来自太古的指令吗? 独眼兵长站起后,依然拎着我不放。舒服的感觉让我变得毫无防备,恍惚出神。但弦出现在我的视线前方,他在马的旁边跳来跳去,试着爬上去。 马的脖子后面到背部铺着皮制装备,弦把脚勾在上面,撑起身体。 「喂,多姆!」加洛在底下叫着,带着苦笑说:「你怎么被抓啦?」他的话声听在我耳里,也一样模模糊糊。「你可能会被直接砸在地上。」 独眼兵长身体动了起来。他伸出手,踏出一步。 伴随我「咦」地惊呼,身体被抛出去。像扔石头一样,强而有力。对独眼兵长来说,这几乎是反射性、出于想设法攻击的念头采取的动作吧。 我飞越空中。景色变化,风粗暴地搓揉着我,身体慢慢旋转。我瞥见蓝色的地面,原来是天空,而蓝色刚越过头上,又看到地面和加洛,两者也随即消失不见。我不住旋转着。 这是我头一次在天空飞行这么长的距离。而且,是与自己意识无关地被抛掷出去,更是搞不清状况。幸好,我的身体比脑袋先起反应。尾巴摇晃,校定方位,似乎在调整身体的方向。 所有声响消失,四周旋转的景色看得我神魂颠倒,差点向上天祈祷,希望永远在空中翻转。 高度渐渐下降。眼前出现一道褐色墙壁,我吓一大跳。那不是墙壁,是马。要撞上马了!我倏地睁眼,一头撞上。我借前脚的肉掌缓和冲击。由于害怕掉下去,便伸出爪子。着地技巧不坏,甚至称得上高明吧。 不过,爪子抓住的是动物身体,而非地面,似乎相当不妙。 马发出凄厉的惨叫。 马几乎要站起般高高抬起前脚,我怕被甩下来,爪子深陷,刺进马的屁股。事后,我才发现直接被甩下来比较好,当时我只知道拼命攀紧。 马发出更刺耳的叫声往前冲去,想必很痛。 加速的马吓坏我。 弦还撑在那里。他没被跑出去的马甩下,而是用抱住的姿势紧攀着。他把左脚塞进垂下的装备,右脚没地方摆,但配合马的摇晃,趁身体撞上的瞬间,终于成功跨上马背。 马的臀部挂着行李袋,我滑进袋里。马的速度很快,跳下去很危险。我探出头,往后一望,只见变得小小的加洛目送着我,呆立原地。 马剧烈起伏摇晃。「我很快就回来!」我朝加洛叫道,但实在不认为他听得见。 独眼兵长愕然伫立。他注视着骑马离开的我们,但没骑别的马追来。士兵举起枪,独眼兵长却制止般伸出手。 他放弃了吗? 马刚开始跑是受疼痛刺激,但一跑起来就不愿停止吗?还是找到该回去的地方?马脚步没停,轻快地继续驰骋。我们穿过圆道前进。 「喂,先停下,停下来!」趴在马背上的弦喝道。「叫你停下啦!」他急得发脾气,拍打马背。 不料,马反倒跑得更快,我们差点被甩下。未知的高速、未知的震荡,身体猛烈摇晃,脑袋随之震动,没办法好好思索。 不知不觉间,我们来到城市的北端。 高耸的外墙围绕城市,马稍稍后仰停步。 弦笨拙地紧抓着马爬下去,走向出入口。可从内侧取下门闩,打开城门。 弦抱起粗大的门闩,蹲身抬起,挪到旁边。 城门慢慢打开,逐渐看到外面的景色。 此时,马再度跑出去。约莫是对墙外的风景有所反应吧。 「啊!」弦慌忙折返,已来不及上马。 马甩开弦,冲出荒野。 或许是待在广大辽阔的土地,马感觉到解放,于是无法止步,飞快前进。 只载着我的马,一心一意踢蹬着地面,像要发泄累积的欲求,哒哒哒地不停奔跑。 扩展在周围的土地,震慑了我。配合马奔跑的速度,景色不断往后流逝,很难掌握到全貌,但触目所及都是荒野,遥无尽头的景象让我茫然若失。荒野无边无际,辽阔得教我不禁怀疑现在也不停往外扩张。 前进一会儿,出现一座山。没何树木,只是一块突起荒地般的隆丘,看起来也像是人类的乳房或臀部。偌大的土地各处都散布着这样的山。 这片土地究竟绵延到何方? 放眼望去都是相同的景色,奔驰在永无终点的土地上的孤绝让我战栗,另一方面,却也有种获得解放的舒畅。 我钻进行李袋。 依偎着马匹的摇晃,我阖眼睡着。 「然后,」多姆老弟准备万全般望着我,「回过神时……」 「嗯。」 「我来到这附近。」 「原来如此。」 多姆老弟在我胸口摇着头,胡须规律地震动,我仿佛在看精巧的模型。 「马呢?你骑来的马在哪里?」我维持仰躺的姿势左右张望。虽然把神经集中在耳朵,却没听见脚步声。 「不在了,我已和马道别。」 那种说法简直像是抛弃长年交往的女友,滑稽好笑。 「你移动多远?呃,你骑了几天马?」 「我不记得几天,也不晓得距离。」 「你们的国家现在情况如何?」 「不清楚。我烦恼着怎样才能回去时,不经意发现你。」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这也是我得思考的问题。接下来有何打算?我想像起自己会不会一直躺着,晒成人干,变成标本。不能断定全然是妄想吧?标本的说明牌上该不会写着「戴绿帽的男人」?啊,果真如此,我手里的股票怎么办?股价会怎么变动?应该先确定一下收益再出门的。处在什么状况还担心这种事,我不禁要苦笑。 「那绳子不是很容易解开。」 多姆老弟说,我才注意到自己不停在扭动。我摇晃身体,尝试松开绑在身上的藤蔓。 「难道……」我脑中浮现一个点子,「这样下去,藤蔓迟早会枯萎,变得脆弱,到时就能切断这绳子。」 「或许吧。」多姆老弟没嘲笑,也没佩服,坦率地同意。 「不过,还没等到藤蔓枯萎,我可能会先凋零。」我不由得叹气。「而且也会饥饿,失去体力。」 「或许吧。」 「你一开始说,希望我听你的故事,因为你的国家面临重大危机。现在我听完了。」 「嗯,是啊。」多姆老弟打了个哈欠。刚刚他提到,哈欠只是无意识的生理现象,并不表示他觉得无聊或悠哉,但不管从哪个角度,怎么看都缺乏紧张感,就是一派悠闲。 「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放我走?要我听你的故事,我也听完啦。」 多姆老弟倏地站起,拉长背脊,回望右侧,仿佛在嗅闻远方的气味。 怎么啦?我正要出声,他开口:「非常非常多的士兵,正要前往我住的城市。」 「咦,铁国的士兵吗?」 多姆老弟点点头。「我不是骑马来的吗?我一直躲在行李袋里。」 「马中途没停下吗?」 「马愈跑愈慢,偶尔会停顿,换成踱步。」 「马跟你都饿了吧。」 「是啊。行李袋有少许蔬菜及谷物,喏,和『远方来的老鼠』骑来时一样。我吃了那些东西,所以还好,但马似乎很难受。不过,途中有能喝水的地方,马得以暂歇一会儿。那里能喝水,也有马能吃的草。」 「你是在哪里下马的?」 「那里。」 「那里?那里是哪里?」 「就是喝水的地方。我跟马喝水时,远方传来脚步声。是非常吵闹、粗暴的声音。」 「粗暴的声音?」 「是马。许多马和人类过来,大概有五十人吧,一半的人都骑马。」 我想像起二十五匹马和五十个人类的景象。 「他们可能也是来喝水的。我立刻躲进草丛,观察他们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的马呢?」 「被过来的人类抓住。他们说『原来在这种地方』,或许是他们认识的马。」 「认识?他们认得那匹马?」 「是啊。」多姆老弟回答。「那本来就是铁国的马,是独眼兵长他们骑来的马。然后,我偷听他们的对话,知道他们正要前往我们的国家。」 「五十个人?」我颇为惊讶。「咦,铁国的士兵不是早就到你们的城市?」我随即恍悟,「是第二批啊。之前是先发队,或者说派去预做准备的吗?」 「嗯,第一批就类似接管的先发队。」多姆老弟也接受这推测。「那五十个人或许是负责正式接管。」 「原来如此。」 「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忙。」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虽然在听到猫讲话时就该怀疑我的耳朵机能,但我是在另一次元感到讶异。「帮忙?我吗?」 「没错。」 「帮忙你救国?太勉强啦。」我说。「我们势单力薄,而且没有武器。」 「希望你跟我一起去找武器,就是发光的石头。先找石头。」 「发光的石头?先找石头?」 「没错。」 「帮忙找石头而已,没问题。」我应道。萍水相逢也是前世修来的缘,虽然就算是前世,我也不觉得和会讲话的猫能有什么缘。「不过……」我还是不得不提出介意的疑点。 「怎么?」 「你不是根本不关心人类吗?即使人类的喜怒会影响猫,但你也不会因此想解救人类吧?」他怎会突然为了铁国士兵大举进占而慌张?我感到不可思议。 「哦,答案很简单。」多姆老弟眼珠骨碌碌地转。「我听到士兵在水源处的谈话。」 「他们说什么?」 「『到那个国家后,万一粮食不够怎么办?』一个人说,另一个人应道:『抢他们的粮食,假如还是不够,随便抓城里的动物吃就行。』」 「噢。」 「那大概是指我们猫。」 危险的不仅仅是人类,猫也自身难保。得知此事,多姆老弟的危机意识觉醒。话虽如此,马不见踪影,他忧心地四处乱逛,不晓得怎么办,饥肠辘辘时,发现倒在地上的我。 「我被你吓到,本来想逃跑。因为很可怕。」 「我很可怕吗?」我忍不住想告诉他,世上没有比我更不可怕的人。不幸遭妻子背叛,却无法动怒,只会窝囊地愁眉不展。若说窝囊成这样实在可怕,我不否认,但我和「可怕」这个形容词是无缘的。连每次健康检查抽血,看到自己的血都会贫血。「我明明这么人畜无害。」 「我实在害怕,便把你绑起来。我担心万一你发飙,可能会踩扁我。」 「你这么小一只,真难为你了。」 「我拉起藤蔓,将另一端勾在各个地方固定。这一带恰恰长着桩木。」 「你怎么会想跟我讲话?」 「我原本没那个意思,不小心就说出声。」 「哦。」我又想起学生时期钻研过的康德。「孤单的人类为了把心情传达给其他生物,好像会模仿各种声音,向周围宣示自己的存在。」 我记得康德提过类似的话。即使明知语言不通,人类依然会对动物说话。而这是自然的反应。 「或许你也是一样的心情。」 「是吗?总之,我发现能跟你沟通,顿时改变想法。如果有你协助,或许可靠得多。」 「协助?」 反问后,胸口的压迫感消失。以为是心理作用时,我察觉缠在身上的藤蔓松脱。是多姆老弟为我解开藤蔓。 「我就相信你说的,你没那么粗暴,你不可怕。所以,能请你协助我吗?」 我慢慢弯曲膝盖,感觉在活动润滑油不足的齿轮。手也能够扭转,于是我扶地撑起上半身。 我躺在地上应该没很久,站起来看到的景色却十分新奇。我在原地做几下膝盖伸屈运动,多姆老弟慌忙远离。他的尾巴膨胀,毛发倒竖,变得像团拖把。张大眼仰望着我的他,看起来比刚才小巧许多。我向他伸出手,把他捞起来。 「你说协助,是帮忙找发光的石头吗?那我们去找吧。」若问我相信有那种东西吗?我也不清楚。不过,与猫交谈,听到奇妙国家发生的战争后,我觉得一切都像是真的。 「不,或许不需要石头了。」多姆老弟第一次失去先前的聪慧,露出踌躇的神色。 「不需要石头?」 「没错。不必管石头,你能跟我一起来,拯救我们的国家吗?」 「我吗?」 「大批铁国士兵已出发前往我们的国家。不只是人类,他们甚至想伤害猫。」 「老鼠也是。」我有些坏心眼地补充。「老鼠一样会遭殃。」 「没错,没错。」多姆老弟点点头。「不小心就忘了,不过没错,老鼠一定也不会有好下场。」 「可是,我能做什么?现在前往你们的国家,追得上他们吗?」 「只能试试。」 多姆老弟定睛注视着我。 不过……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回答:「我们走吧。」我已厌倦借口一堆,裹足不前的自己。 把猫放到地上后,我重新绑好鞋带,就要出发了。钓鱼小船翻覆,我差点溺死,皮鞋却没怎么弄湿。 我弯身准备抱起猫时,瞥见一样东西。草叶相叠的地方掉着一个沾满泥土的机器。拿起来一看,是数位相机。机型很老旧,连厂牌都看不出,或许不是日本制。 「那是什么?」多姆老弟在底下问。 「相机。」 「什么是相机?」 这样啊,他们的国家没有相机——我顿时明白,刚要解释,忽然想到一件事。 「会不会是这个在发光?」 我低语,多姆老弟一愣:「发光?」 「发光的石头指的会不会就是这玩意?」 「怎么说?」 我暗暗思忖。不晓得相机的人,看到突然亮起的闪光灯,很可能会吓一大跳。库帕的士兵或许是在哪里捡到这个相机,就算不是这个,也可能是捡到别的相机,然后按下快门。闪光灯吓到他们,符合库帕的传说情节。能不能这样推测? 果真如此,那就有些遗憾了。 发光的石头不能当成对抗 第七章 库帕士兵真正的故事 「复眼队长,还剩多久的路?」我问。 不知已在荒野上行军几天。一开始,我记得夜晚和早晨的次数,也就是睡觉的次数,但疲劳渐渐累积,白天停下休息的时候增加,而且有时候所有的人都睡着,所以弄不清楚究竟过了几天。 有一棵大树,绿叶成荫,我们稍早前在树下歇脚。 一个体格壮硕的士兵坐在地面,伸直脚望着远空。蓝白色的空中云朵飘浮,延续到遥远的那一头。他眯着眼,像在警戒,也像是对着彼方微笑。 另一边,瘦弱的士兵神经质地按摩自己的大腿,夸张叹气,埋怨着「好累」、「肚子饿」。离开城市后,他一直是这副德行。 「还要再走一段路。」复眼队长摸着帽子,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的胡子变长,下巴变黑。虽然望着这里,实际上不像在看我。「你累了吧?」 「不会。」我应道。这当然是逞强话,腿愈来愈沉重,想到离库帕愈来愈近,胸口就沉重窒闷。可是,一旦承认,就变得跟那个胆小、不懂忍耐的瘦弱男子一样。 「你怕吗?」 「咦?」 我望向复眼队长,他移开视线,同样望着远空。他帽上的许多眼睛也没看我。 「你们会害怕库帕吗?」 「我很怕。」瘦弱的男子第一个噘起嘴。因此,我能毫不迟疑地答道:「一点都不怕。」 另一方面,我的脑中却烙印着离家时看到的母亲身影。母亲挥着手,却显得寂寞万分。她拱着肩膀,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我问:「你为我感到骄傲,为我感动吗?」母亲低喃:「你可以回家的。」「不要担心,我会努力。」我向母亲保证。然而,母亲始终没笑。我以为母亲会像自古以来的传说一样,挥舞旗子,满脸笑容地欢送我出征,所以我困惑极了。「家里才是最好的。」直到最后,母亲仍不停说着。 「这样啊,你不怕。」复眼队长应道。由于他的语气太随便,我觉得他并未相信我的话,便又强调:「我真的不怕。」 「哦。」接着,复眼队长询问体格强健的男子:「你呢?」 「我……」体格强健的男子收回视线,䝼复眼队长一眼,俯视着地面说:「我非常怕。但我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为了保护大家……」 「为了保护大家。」复眼队长重复他的话后,低声喃喃:「唔,确实如此。」 那语带玄机的说法令我有些介意。 「库帕很厉害吗?」瘦弱的男子哑着嗓子问。「我们有胜算吗?」 复眼队长没生气也没笑,倏地站起。「差不多该出发了。」他拍拍屁股上的沙土。 我慌忙起身,体格壮硕的男子也慢慢爬起来。「等……」瘦弱的男子慌张地说:「等一下,我脚麻。」他表情痛苦,步履踉跄。我苦笑着,觉得他真是没出息。 「这样啊。」复眼队长语气平静。「那再休息一下吧,路程还远得很。」他再次坐下。 好想快点前进。我盯着路线彼方,不管前后左右,尽是一片荒野。连从哪里走来、要往哪里去都不晓得。 「既然都休息了,就在这儿吃点东西再走吧。」复眼队长从皮袋里取出牛奶凝固做成的点心。 复眼队长忽然别开视线,眺望远方天空。我好奇地问:「队长,您在想什么?」 复眼队长似乎吓一跳,看起来也像是为流露内在感情而困窘。 此时,我摸模糊糊地感觉到,复眼队长或许对我们有所隐瞒。 「喂,不要这样!」瘦弱的男子高喊,体格壮硕的男子故意戳他麻痹的脚嬉闹。「我脚麻了,不要碰!」 「嘿、嘿!」体格壮硕的男子不放弃地戳瘦弱男子的脚,每次一戳,就引起一串尖叫。「还没碰到库帕,你就要先被脚麻死喽。」 复眼队长眯起眼,望着这一幕,而后开口:「休息后就出发。」 库帕士兵真正的故事 「复眼队长,还剩多久的路?」我问。 不知已在荒野上行军几天。一开始,我记得夜晚和早晨的次数,也就是睡觉的次数,但疲劳渐渐累积,白天停下休息的时候增加,而且有时候所有的人都睡着,所以弄不清楚究竟过了几天。 有一棵大树,绿叶成荫,我们稍早前在树下歇脚。 一个体格壮硕的士兵坐在地面,伸直脚望着远空。蓝白色的空中云朵飘浮,延续到遥远的那一头。他眯着眼,像在警戒,也像是对着彼方微笑。 另一边,瘦弱的士兵神经质地按摩自己的大腿,夸张叹气,埋怨着「好累」、「肚子饿」。离开城市后,他一直是这副德行。 「还要再走一段路。」复眼队长摸着帽子,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的胡子变长,下巴变黑。虽然望着这里,实际上不像在看我。「你累了吧?」 「不会。」我应道。这当然是逞强话,腿愈来愈沉重,想到离库帕愈来愈近,胸口就沉重窒闷。可是,一旦承认,就变得跟那个胆小、不懂忍耐的瘦弱男子一样。 「你怕吗?」 「咦?」 我望向复眼队长,他移开视线,同样望着远空。他帽上的许多眼睛也没看我。 「你们会害怕库帕吗?」 「我很怕。」瘦弱的男子第一个噘起嘴。因此,我能毫不迟疑地答道:「一点都不怕。」 另一方面,我的脑中却烙印着离家时看到的母亲身影。母亲挥着手,却显得寂寞万分。她拱着肩膀,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我问:「你为我感到骄傲,为我感动吗?」母亲低喃:「你可以回家的。」「不要担心,我会努力。」我向母亲保证。然而,母亲始终没笑。我以为母亲会像自古以来的传说一样,挥舞旗子,满脸笑容地欢送我出征,所以我困惑极了。「家里才是最好的。」直到最后,母亲仍不停说着。 「这样啊,你不怕。」复眼队长应道。由于他的语气太随便,我觉得他并未相信我的话,便又强调:「我真的不怕。」 「哦。」接着,复眼队长询问体格强健的男子:「你呢?」 「我……」体格强健的男子收回视线,䝼复眼队长一眼,俯视着地面说:「我非常怕。但我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为了保护大家……」 「为了保护大家。」复眼队长重复他的话后,低声喃喃:「唔,确实如此。」 那语带玄机的说法令我有些介意。 「库帕很厉害吗?」瘦弱的男子哑着嗓子问。「我们有胜算吗?」 复眼队长没生气也没笑,倏地站起。「差不多该出发了。」他拍拍屁股上的沙土。 我慌忙起身,体格壮硕的男子也慢慢爬起来。「等……」瘦弱的男子慌张地说:「等一下,我脚麻。」他表情痛苦,步履踉跄。我苦笑着,觉得他真是没出息。 「这样啊。」复眼队长语气平静。「那再休息一下吧,路程还远得很。」他再次坐下。 好想快点前进。我盯着路线彼方,不管前后左右,尽是一片荒野。连从哪里走来、要往哪里去都不晓得。 「既然都休息了,就在这儿吃点东西再走吧。」复眼队长从皮袋里取出牛奶凝固做成的点心。 复眼队长忽然别开视线,眺望远方天空。我好奇地问:「队长,您在想什么?」 复眼队长似乎吓一跳,看起来也像是为流露内在感情而困窘。 此时,我摸模糊糊地感觉到,复眼队长或许对我们有所隐瞒。 「喂,不要这样!」瘦弱的男子高喊,体格壮硕的男子故意戳他麻痹的脚嬉闹。「我脚麻了,不要碰!」 「嘿、嘿!」体格壮硕的男子不放弃地戳瘦弱男子的脚,每次一戳,就引起一串尖叫。「还没碰到库帕,你就要先被脚麻死喽。」 复眼队长眯起眼,望着这一幕,而后开口:「休息后就出发。」 可能是介意复眼队长刚才的反应,或者是母亲的话一直卡在我心上,我无意识地提出压抑在心底的问题。 「我们回得了家吗?」我小小声地问,不想让其他两人听见。 复眼队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胆心会被骂「不许这么没志气」,肚子隐隐作痛,却并未如此。 「这个嘛。」复眼队长严肃地敛起下巴。他像下定决心般吁口气,再深吸一口,出声道:「我们一起回家吧。」 库帕士兵真正的故事 「复眼队长,还剩多久的路?」我问。 不知已在荒野上行军几天。一开始,我记得夜晚和早晨的次数,也就是睡觉的次数,但疲劳渐渐累积,白天停下休息的时候增加,而且有时候所有的人都睡着,所以弄不清楚究竟过了几天。 有一棵大树,绿叶成荫,我们稍早前在树下歇脚。 一个体格壮硕的士兵坐在地面,伸直脚望着远空。蓝白色的空中云朵飘浮,延续到遥远的那一头。他眯着眼,像在警戒,也像是对着彼方微笑。 另一边,瘦弱的士兵神经质地按摩自己的大腿,夸张叹气,埋怨着「好累」、「肚子饿」。离开城市后,他一直是这副德行。 「还要再走一段路。」复眼队长摸着帽子,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的胡子变长,下巴变黑。虽然望着这里,实际上不像在看我。「你累了吧?」 「不会。」我应道。这当然是逞强话,腿愈来愈沉重,想到离库帕愈来愈近,胸口就沉重窒闷。可是,一旦承认,就变得跟那个胆小、不懂忍耐的瘦弱男子一样。 「你怕吗?」 「咦?」 我望向复眼队长,他移开视线,同样望着远空。他帽上的许多眼睛也没看我。 「你们会害怕库帕吗?」 「我很怕。」瘦弱的男子第一个噘起嘴。因此,我能毫不迟疑地答道:「一点都不怕。」 另一方面,我的脑中却烙印着离家时看到的母亲身影。母亲挥着手,却显得寂寞万分。她拱着肩膀,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我问:「你为我感到骄傲,为我感动吗?」母亲低喃:「你可以回家的。」「不要担心,我会努力。」我向母亲保证。然而,母亲始终没笑。我以为母亲会像自古以来的传说一样,挥舞旗子,满脸笑容地欢送我出征,所以我困惑极了。「家里才是最好的。」直到最后,母亲仍不停说着。 「这样啊,你不怕。」复眼队长应道。由于他的语气太随便,我觉得他并未相信我的话,便又强调:「我真的不怕。」 「哦。」接着,复眼队长询问体格强健的男子:「你呢?」 「我……」体格强健的男子收回视线,䝼复眼队长一眼,俯视着地面说:「我非常怕。但我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为了保护大家……」 「为了保护大家。」复眼队长重复他的话后,低声喃喃:「唔,确实如此。」 那语带玄机的说法令我有些介意。 「库帕很厉害吗?」瘦弱的男子哑着嗓子问。「我们有胜算吗?」 复眼队长没生气也没笑,倏地站起。「差不多该出发了。」他拍拍屁股上的沙土。 我慌忙起身,体格壮硕的男子也慢慢爬起来。「等……」瘦弱的男子慌张地说:「等一下,我脚麻。」他表情痛苦,步履踉跄。我苦笑着,觉得他真是没出息。 「这样啊。」复眼队长语气平静。「那再休息一下吧,路程还远得很。」他再次坐下。 好想快点前进。我盯着路线彼方,不管前后左右,尽是一片荒野。连从哪里走来、要往哪里去都不晓得。 「既然都休息了,就在这儿吃点东西再走吧。」复眼队长从皮袋里取出牛奶凝固做成的点心。 复眼队长忽然别开视线,眺望远方天空。我好奇地问:「队长,您在想什么?」 复眼队长似乎吓一跳,看起来也像是为流露内在感情而困窘。 此时,我摸模糊糊地感觉到,复眼队长或许对我们有所隐瞒。 「喂,不要这样!」瘦弱的男子高喊,体格壮硕的男子故意戳他麻痹的脚嬉闹。「我脚麻了,不要碰!」 「嘿、嘿!」体格壮硕的男子不放弃地戳瘦弱男子的脚,每次一戳,就引起一串尖叫。「还没碰到库帕,你就要先被脚麻死喽。」 复眼队长眯起眼,望着这一幕,而后开口:「休息后就出发。」 库帕士兵真正的故事 「复眼队长,还剩多久的路?」我问。 不知已在荒野上行军几天。一开始,我记得夜晚和早晨的次数,也就是睡觉的次数,但疲劳渐渐累积,白天停下休息的时候增加,而且有时候所有的人都睡着,所以弄不清楚究竟过了几天。 有一棵大树,绿叶成荫,我们稍早前在树下歇脚。 一个体格壮硕的士兵坐在地面,伸直脚望着远空。蓝白色的空中云朵飘浮,延续到遥远的那一头。他眯着眼,像在警戒,也像是对着彼方微笑。 另一边,瘦弱的士兵神经质地按摩自己的大腿,夸张叹气,埋怨着「好累」、「肚子饿」。离开城市后,他一直是这副德行。 「还要再走一段路。」复眼队长摸着帽子,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的胡子变长,下巴变黑。虽然望着这里,实际上不像在看我。「你累了吧?」 「不会。」我应道。这当然是逞强话,腿愈来愈沉重,想到离库帕愈来愈近,胸口就沉重窒闷。可是,一旦承认,就变得跟那个胆小、不懂忍耐的瘦弱男子一样。 「你怕吗?」 「咦?」 我望向复眼队长,他移开视线,同样望着远空。他帽上的许多眼睛也没看我。 「你们会害怕库帕吗?」 「我很怕。」瘦弱的男子第一个噘起嘴。因此,我能毫不迟疑地答道:「一点都不怕。」 另一方面,我的脑中却烙印着离家时看到的母亲身影。母亲挥着手,却显得寂寞万分。她拱着肩膀,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我问:「你为我感到骄傲,为我感动吗?」母亲低喃:「你可以回家的。」「不要担心,我会努力。」我向母亲保证。然而,母亲始终没笑。我以为母亲会像自古以来的传说一样,挥舞旗子,满脸笑容地欢送我出征,所以我困惑极了。「家里才是最好的。」直到最后,母亲仍不停说着。 「这样啊,你不怕。」复眼队长应道。由于他的语气太随便,我觉得他并未相信我的话,便又强调:「我真的不怕。」 「哦。」接着,复眼队长询问体格强健的男子:「你呢?」 「我……」体格强健的男子收回视线,䝼复眼队长一眼,俯视着地面说:「我非常怕。但我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为了保护大家……」 「为了保护大家。」复眼队长重复他的话后,低声喃喃:「唔,确实如此。」 那语带玄机的说法令我有些介意。 「库帕很厉害吗?」瘦弱的男子哑着嗓子问。「我们有胜算吗?」 复眼队长没生气也没笑,倏地站起。「差不多该出发了。」他拍拍屁股上的沙土。 我慌忙起身,体格壮硕的男子也慢慢爬起来。「等……」瘦弱的男子慌张地说:「等一下,我脚麻。」他表情痛苦,步履踉跄。我苦笑着,觉得他真是没出息。 「这样啊。」复眼队长语气平静。「那再休息一下吧,路程还远得很。」他再次坐下。 好想快点前进。我盯着路线彼方,不管前后左右,尽是一片荒野。连从哪里走来、要往哪里去都不晓得。 「既然都休息了,就在这儿吃点东西再走吧。」复眼队长从皮袋里取出牛奶凝固做成的点心。 复眼队长忽然别开视线,眺望远方天空。我好奇地问:「队长,您在想什么?」 复眼队长似乎吓一跳,看起来也像是为流露内在感情而困窘。 此时,我摸模糊糊地感觉到,复眼队长或许对我们有所隐瞒。 「喂,不要这样!」瘦弱的男子高喊,体格壮硕的男子故意戳他麻痹的脚嬉闹。「我脚麻了,不要碰!」 「嘿、嘿!」体格壮硕的男子不放弃地戳瘦弱男子的脚,每次一戳,就引起一串尖叫。「还没碰到库帕,你就要先被脚麻死喽。」 复眼队长眯起眼,望着这一幕,而后开口:「休息后就出发。」 库帕士兵真正的故事 「复眼队长,还剩多久的路?」我问。 不知已在荒野上行军几天。一开始,我记得夜晚和早晨的次数,也就是睡觉的次数,但疲劳渐渐累积,白天停下休息的时候增加,而且有时候所有的人都睡着,所以弄不清楚究竟过了几天。 有一棵大树,绿叶成荫,我们稍早前在树下歇脚。 一个体格壮硕的士兵坐在地面,伸直脚望着远空。蓝白色的空中云朵飘浮,延续到遥远的那一头。他眯着眼,像在警戒,也像是对着彼方微笑。 另一边,瘦弱的士兵神经质地按摩自己的大腿,夸张叹气,埋怨着「好累」、「肚子饿」。离开城市后,他一直是这副德行。 「还要再走一段路。」复眼队长摸着帽子,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的胡子变长,下巴变黑。虽然望着这里,实际上不像在看我。「你累了吧?」 「不会。」我应道。这当然是逞强话,腿愈来愈沉重,想到离库帕愈来愈近,胸口就沉重窒闷。可是,一旦承认,就变得跟那个胆小、不懂忍耐的瘦弱男子一样。 「你怕吗?」 「咦?」 我望向复眼队长,他移开视线,同样望着远空。他帽上的许多眼睛也没看我。 「你们会害怕库帕吗?」 「我很怕。」瘦弱的男子第一个噘起嘴。因此,我能毫不迟疑地答道:「一点都不怕。」 另一方面,我的脑中却烙印着离家时看到的母亲身影。母亲挥着手,却显得寂寞万分。她拱着肩膀,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我问:「你为我感到骄傲,为我感动吗?」母亲低喃:「你可以回家的。」「不要担心,我会努力。」我向母亲保证。然而,母亲始终没笑。我以为母亲会像自古以来的传说一样,挥舞旗子,满脸笑容地欢送我出征,所以我困惑极了。「家里才是最好的。」直到最后,母亲仍不停说着。 「这样啊,你不怕。」复眼队长应道。由于他的语气太随便,我觉得他并未相信我的话,便又强调:「我真的不怕。」 「哦。」接着,复眼队长询问体格强健的男子:「你呢?」 「我……」体格强健的男子收回视线,䝼复眼队长一眼,俯视着地面说:「我非常怕。但我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为了保护大家……」 「为了保护大家。」复眼队长重复他的话后,低声喃喃:「唔,确实如此。」 那语带玄机的说法令我有些介意。 「库帕很厉害吗?」瘦弱的男子哑着嗓子问。「我们有胜算吗?」 复眼队长没生气也没笑,倏地站起。「差不多该出发了。」他拍拍屁股上的沙土。 我慌忙起身,体格壮硕的男子也慢慢爬起来。「等……」瘦弱的男子慌张地说:「等一下,我脚麻。」他表情痛苦,步履踉跄。我苦笑着,觉得他真是没出息。 「这样啊。」复眼队长语气平静。「那再休息一下吧,路程还远得很。」他再次坐下。 好想快点前进。我盯着路线彼方,不管前后左右,尽是一片荒野。连从哪里走来、要往哪里去都不晓得。 「既然都休息了,就在这儿吃点东西再走吧。」复眼队长从皮袋里取出牛奶凝固做成的点心。 复眼队长忽然别开视线,眺望远方天空。我好奇地问:「队长,您在想什么?」 复眼队长似乎吓一跳,看起来也像是为流露内在感情而困窘。 此时,我摸模糊糊地感觉到,复眼队长或许对我们有所隐瞒。 「喂,不要这样!」瘦弱的男子高喊,体格壮硕的男子故意戳他麻痹的脚嬉闹。「我脚麻了,不要碰!」 「嘿、嘿!」体格壮硕的男子不放弃地戳瘦弱男子的脚,每次一戳,就引起一串尖叫。「还没碰到库帕,你就要先被脚麻死喽。」 复眼队长眯起眼,望着这一幕,而后开口:「休息后就出发。」 可能是介意复眼队长刚才的反应,或者是母亲的话一直卡在我心上,我无意识地提出压抑在心底的问题。 「我们回得了家吗?」我小小声地问,不想让其他两人听见。 复眼队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胆心会被骂「不许这么没志气」,肚子隐隐作痛,却并未如此。 「这个嘛。」复眼队长严肃地敛起下巴。他像下定决心般吁口气,再深吸一口,出声道:「我们一起回家吧。」 库帕士兵真正的故事 「复眼队长,还剩多久的路?」我问。 不知已在荒野上行军几天。一开始,我记得夜晚和早晨的次数,也就是睡觉的次数,但疲劳渐渐累积,白天停下休息的时候增加,而且有时候所有的人都睡着,所以弄不清楚究竟过了几天。 有一棵大树,绿叶成荫,我们稍早前在树下歇脚。 一个体格壮硕的士兵坐在地面,伸直脚望着远空。蓝白色的空中云朵飘浮,延续到遥远的那一头。他眯着眼,像在警戒,也像是对着彼方微笑。 另一边,瘦弱的士兵神经质地按摩自己的大腿,夸张叹气,埋怨着「好累」、「肚子饿」。离开城市后,他一直是这副德行。 「还要再走一段路。」复眼队长摸着帽子,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的胡子变长,下巴变黑。虽然望着这里,实际上不像在看我。「你累了吧?」 「不会。」我应道。这当然是逞强话,腿愈来愈沉重,想到离库帕愈来愈近,胸口就沉重窒闷。可是,一旦承认,就变得跟那个胆小、不懂忍耐的瘦弱男子一样。 「你怕吗?」 「咦?」 我望向复眼队长,他移开视线,同样望着远空。他帽上的许多眼睛也没看我。 「你们会害怕库帕吗?」 「我很怕。」瘦弱的男子第一个噘起嘴。因此,我能毫不迟疑地答道:「一点都不怕。」 另一方面,我的脑中却烙印着离家时看到的母亲身影。母亲挥着手,却显得寂寞万分。她拱着肩膀,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我问:「你为我感到骄傲,为我感动吗?」母亲低喃:「你可以回家的。」「不要担心,我会努力。」我向母亲保证。然而,母亲始终没笑。我以为母亲会像自古以来的传说一样,挥舞旗子,满脸笑容地欢送我出征,所以我困惑极了。「家里才是最好的。」直到最后,母亲仍不停说着。 「这样啊,你不怕。」复眼队长应道。由于他的语气太随便,我觉得他并未相信我的话,便又强调:「我真的不怕。」 「哦。」接着,复眼队长询问体格强健的男子:「你呢?」 「我……」体格强健的男子收回视线,䝼复眼队长一眼,俯视着地面说:「我非常怕。但我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为了保护大家……」 「为了保护大家。」复眼队长重复他的话后,低声喃喃:「唔,确实如此。」 那语带玄机的说法令我有些介意。 「库帕很厉害吗?」瘦弱的男子哑着嗓子问。「我们有胜算吗?」 复眼队长没生气也没笑,倏地站起。「差不多该出发了。」他拍拍屁股上的沙土。 我慌忙起身,体格壮硕的男子也慢慢爬起来。「等……」瘦弱的男子慌张地说:「等一下,我脚麻。」他表情痛苦,步履踉跄。我苦笑着,觉得他真是没出息。 「这样啊。」复眼队长语气平静。「那再休息一下吧,路程还远得很。」他再次坐下。 好想快点前进。我盯着路线彼方,不管前后左右,尽是一片荒野。连从哪里走来、要往哪里去都不晓得。 「既然都休息了,就在这儿吃点东西再走吧。」复眼队长从皮袋里取出牛奶凝固做成的点心。 复眼队长忽然别开视线,眺望远方天空。我好奇地问:「队长,您在想什么?」 复眼队长似乎吓一跳,看起来也像是为流露内在感情而困窘。 此时,我摸模糊糊地感觉到,复眼队长或许对我们有所隐瞒。 「喂,不要这样!」瘦弱的男子高喊,体格壮硕的男子故意戳他麻痹的脚嬉闹。「我脚麻了,不要碰!」 「嘿、嘿!」体格壮硕的男子不放弃地戳瘦弱男子的脚,每次一戳,就引起一串尖叫。「还没碰到库帕,你就要先被脚麻死喽。」 复眼队长眯起眼,望着这一幕,而后开口:「休息后就出发。」 库帕士兵真正的故事 「复眼队长,还剩多久的路?」我问。 不知已在荒野上行军几天。一开始,我记得夜晚和早晨的次数,也就是睡觉的次数,但疲劳渐渐累积,白天停下休息的时候增加,而且有时候所有的人都睡着,所以弄不清楚究竟过了几天。 有一棵大树,绿叶成荫,我们稍早前在树下歇脚。 一个体格壮硕的士兵坐在地面,伸直脚望着远空。蓝白色的空中云朵飘浮,延续到遥远的那一头。他眯着眼,像在警戒,也像是对着彼方微笑。 另一边,瘦弱的士兵神经质地按摩自己的大腿,夸张叹气,埋怨着「好累」、「肚子饿」。离开城市后,他一直是这副德行。 「还要再走一段路。」复眼队长摸着帽子,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的胡子变长,下巴变黑。虽然望着这里,实际上不像在看我。「你累了吧?」 「不会。」我应道。这当然是逞强话,腿愈来愈沉重,想到离库帕愈来愈近,胸口就沉重窒闷。可是,一旦承认,就变得跟那个胆小、不懂忍耐的瘦弱男子一样。 「你怕吗?」 「咦?」 我望向复眼队长,他移开视线,同样望着远空。他帽上的许多眼睛也没看我。 「你们会害怕库帕吗?」 「我很怕。」瘦弱的男子第一个噘起嘴。因此,我能毫不迟疑地答道:「一点都不怕。」 另一方面,我的脑中却烙印着离家时看到的母亲身影。母亲挥着手,却显得寂寞万分。她拱着肩膀,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我问:「你为我感到骄傲,为我感动吗?」母亲低喃:「你可以回家的。」「不要担心,我会努力。」我向母亲保证。然而,母亲始终没笑。我以为母亲会像自古以来的传说一样,挥舞旗子,满脸笑容地欢送我出征,所以我困惑极了。「家里才是最好的。」直到最后,母亲仍不停说着。 「这样啊,你不怕。」复眼队长应道。由于他的语气太随便,我觉得他并未相信我的话,便又强调:「我真的不怕。」 「哦。」接着,复眼队长询问体格强健的男子:「你呢?」 「我……」体格强健的男子收回视线,䝼复眼队长一眼,俯视着地面说:「我非常怕。但我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为了保护大家……」 「为了保护大家。」复眼队长重复他的话后,低声喃喃:「唔,确实如此。」 那语带玄机的说法令我有些介意。 「库帕很厉害吗?」瘦弱的男子哑着嗓子问。「我们有胜算吗?」 复眼队长没生气也没笑,倏地站起。「差不多该出发了。」他拍拍屁股上的沙土。 我慌忙起身,体格壮硕的男子也慢慢爬起来。「等……」瘦弱的男子慌张地说:「等一下,我脚麻。」他表情痛苦,步履踉跄。我苦笑着,觉得他真是没出息。 「这样啊。」复眼队长语气平静。「那再休息一下吧,路程还远得很。」他再次坐下。 好想快点前进。我盯着路线彼方,不管前后左右,尽是一片荒野。连从哪里走来、要往哪里去都不晓得。 「既然都休息了,就在这儿吃点东西再走吧。」复眼队长从皮袋里取出牛奶凝固做成的点心。 复眼队长忽然别开视线,眺望远方天空。我好奇地问:「队长,您在想什么?」 复眼队长似乎吓一跳,看起来也像是为流露内在感情而困窘。 此时,我摸模糊糊地感觉到,复眼队长或许对我们有所隐瞒。 「喂,不要这样!」瘦弱的男子高喊,体格壮硕的男子故意戳他麻痹的脚嬉闹。「我脚麻了,不要碰!」 「嘿、嘿!」体格壮硕的男子不放弃地戳瘦弱男子的脚,每次一戳,就引起一串尖叫。「还没碰到库帕,你就要先被脚麻死喽。」 复眼队长眯起眼,望着这一幕,而后开口:「休息后就出发。」 库帕士兵真正的故事 「复眼队长,还剩多久的路?」我问。 不知已在荒野上行军几天。一开始,我记得夜晚和早晨的次数,也就是睡觉的次数,但疲劳渐渐累积,白天停下休息的时候增加,而且有时候所有的人都睡着,所以弄不清楚究竟过了几天。 有一棵大树,绿叶成荫,我们稍早前在树下歇脚。 一个体格壮硕的士兵坐在地面,伸直脚望着远空。蓝白色的空中云朵飘浮,延续到遥远的那一头。他眯着眼,像在警戒,也像是对着彼方微笑。 另一边,瘦弱的士兵神经质地按摩自己的大腿,夸张叹气,埋怨着「好累」、「肚子饿」。离开城市后,他一直是这副德行。 「还要再走一段路。」复眼队长摸着帽子,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的胡子变长,下巴变黑。虽然望着这里,实际上不像在看我。「你累了吧?」 「不会。」我应道。这当然是逞强话,腿愈来愈沉重,想到离库帕愈来愈近,胸口就沉重窒闷。可是,一旦承认,就变得跟那个胆小、不懂忍耐的瘦弱男子一样。 「你怕吗?」 「咦?」 我望向复眼队长,他移开视线,同样望着远空。他帽上的许多眼睛也没看我。 「你们会害怕库帕吗?」 「我很怕。」瘦弱的男子第一个噘起嘴。因此,我能毫不迟疑地答道:「一点都不怕。」 另一方面,我的脑中却烙印着离家时看到的母亲身影。母亲挥着手,却显得寂寞万分。她拱着肩膀,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我问:「你为我感到骄傲,为我感动吗?」母亲低喃:「你可以回家的。」「不要担心,我会努力。」我向母亲保证。然而,母亲始终没笑。我以为母亲会像自古以来的传说一样,挥舞旗子,满脸笑容地欢送我出征,所以我困惑极了。「家里才是最好的。」直到最后,母亲仍不停说着。 「这样啊,你不怕。」复眼队长应道。由于他的语气太随便,我觉得他并未相信我的话,便又强调:「我真的不怕。」 「哦。」接着,复眼队长询问体格强健的男子:「你呢?」 「我……」体格强健的男子收回视线,䝼复眼队长一眼,俯视着地面说:「我非常怕。但我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为了保护大家……」 「为了保护大家。」复眼队长重复他的话后,低声喃喃:「唔,确实如此。」 那语带玄机的说法令我有些介意。 「库帕很厉害吗?」瘦弱的男子哑着嗓子问。「我们有胜算吗?」 复眼队长没生气也没笑,倏地站起。「差不多该出发了。」他拍拍屁股上的沙土。 我慌忙起身,体格壮硕的男子也慢慢爬起来。「等……」瘦弱的男子慌张地说:「等一下,我脚麻。」他表情痛苦,步履踉跄。我苦笑着,觉得他真是没出息。 「这样啊。」复眼队长语气平静。「那再休息一下吧,路程还远得很。」他再次坐下。 好想快点前进。我盯着路线彼方,不管前后左右,尽是一片荒野。连从哪里走来、要往哪里去都不晓得。 「既然都休息了,就在这儿吃点东西再走吧。」复眼队长从皮袋里取出牛奶凝固做成的点心。 复眼队长忽然别开视线,眺望远方天空。我好奇地问:「队长,您在想什么?」 复眼队长似乎吓一跳,看起来也像是为流露内在感情而困窘。 此时,我摸模糊糊地感觉到,复眼队长或许对我们有所隐瞒。 「喂,不要这样!」瘦弱的男子高喊,体格壮硕的男子故意戳他麻痹的脚嬉闹。「我脚麻了,不要碰!」 「嘿、嘿!」体格壮硕的男子不放弃地戳瘦弱男子的脚,每次一戳,就引起一串尖叫。「还没碰到库帕,你就要先被脚麻死喽。」 复眼队长眯起眼,望着这一幕,而后开口:「休息后就出发。」 库帕士兵真正的故事 「复眼队长,还剩多久的路?」我问。 不知已在荒野上行军几天。一开始,我记得夜晚和早晨的次数,也就是睡觉的次数,但疲劳渐渐累积,白天停下休息的时候增加,而且有时候所有的人都睡着,所以弄不清楚究竟过了几天。 有一棵大树,绿叶成荫,我们稍早前在树下歇脚。 一个体格壮硕的士兵坐在地面,伸直脚望着远空。蓝白色的空中云朵飘浮,延续到遥远的那一头。他眯着眼,像在警戒,也像是对着彼方微笑。 另一边,瘦弱的士兵神经质地按摩自己的大腿,夸张叹气,埋怨着「好累」、「肚子饿」。离开城市后,他一直是这副德行。 「还要再走一段路。」复眼队长摸着帽子,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的胡子变长,下巴变黑。虽然望着这里,实际上不像在看我。「你累了吧?」 「不会。」我应道。这当然是逞强话,腿愈来愈沉重,想到离库帕愈来愈近,胸口就沉重窒闷。可是,一旦承认,就变得跟那个胆小、不懂忍耐的瘦弱男子一样。 「你怕吗?」 「咦?」 我望向复眼队长,他移开视线,同样望着远空。他帽上的许多眼睛也没看我。 「你们会害怕库帕吗?」 「我很怕。」瘦弱的男子第一个噘起嘴。因此,我能毫不迟疑地答道:「一点都不怕。」 另一方面,我的脑中却烙印着离家时看到的母亲身影。母亲挥着手,却显得寂寞万分。她拱着肩膀,一副随时会哭出来的样子。我问:「你为我感到骄傲,为我感动吗?」母亲低喃:「你可以回家的。」「不要担心,我会努力。」我向母亲保证。然而,母亲始终没笑。我以为母亲会像自古以来的传说一样,挥舞旗子,满脸笑容地欢送我出征,所以我困惑极了。「家里才是最好的。」直到最后,母亲仍不停说着。 「这样啊,你不怕。」复眼队长应道。由于他的语气太随便,我觉得他并未相信我的话,便又强调:「我真的不怕。」 「哦。」接着,复眼队长询问体格强健的男子:「你呢?」 「我……」体格强健的男子收回视线,䝼复眼队长一眼,俯视着地面说:「我非常怕。但我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为了保护大家……」 「为了保护大家。」复眼队长重复他的话后,低声喃喃:「唔,确实如此。」 那语带玄机的说法令我有些介意。 「库帕很厉害吗?」瘦弱的男子哑着嗓子问。「我们有胜算吗?」 复眼队长没生气也没笑,倏地站起。「差不多该出发了。」他拍拍屁股上的沙土。 我慌忙起身,体格壮硕的男子也慢慢爬起来。「等……」瘦弱的男子慌张地说:「等一下,我脚麻。」他表情痛苦,步履踉跄。我苦笑着,觉得他真是没出息。 「这样啊。」复眼队长语气平静。「那再休息一下吧,路程还远得很。」他再次坐下。 好想快点前进。我盯着路线彼方,不管前后左右,尽是一片荒野。连从哪里走来、要往哪里去都不晓得。 「既然都休息了,就在这儿吃点东西再走吧。」复眼队长从皮袋里取出牛奶凝固做成的点心。 复眼队长忽然别开视线,眺望远方天空。我好奇地问:「队长,您在想什么?」 复眼队长似乎吓一跳,看起来也像是为流露内在感情而困窘。 此时,我摸模糊糊地感觉到,复眼队长或许对我们有所隐瞒。 「喂,不要这样!」瘦弱的男子高喊,体格壮硕的男子故意戳他麻痹的脚嬉闹。「我脚麻了,不要碰!」 「嘿、嘿!」体格壮硕的男子不放弃地戳瘦弱男子的脚,每次一戳,就引起一串尖叫。「还没碰到库帕,你就要先被脚麻死喽。」 复眼队长眯起眼,望着这一幕,而后开口:「休息后就出发。」 后记 从当读者时起,未连载而直接出书的长篇小说对我就是特别的,在我成为作家后依然如此。我的全新长篇小说中的第十部作品(大概),《夜之国的库帕》花费近两年半才完成,我很想谈谈对这部作品的看法,但可能会变得又臭又长,于是决定作罢。 不过,有一点我想提一下。 从当读者时起,未连载而直接出书的长篇小说对我就是特别的,在我成为作家后依然如此。我的全新长篇小说中的第十部作品(大概),《夜之国的库帕》花费近两年半才完成,我很想谈谈对这部作品的看法,但可能会变得又臭又长,于是决定作罢。 不过,有一点我想提一下。 从当读者时起,未连载而直接出书的长篇小说对我就是特别的,在我成为作家后依然如此。我的全新长篇小说中的第十部作品(大概),《夜之国的库帕》花费近两年半才完成,我很想谈谈对这部作品的看法,但可能会变得又臭又长,于是决定作罢。 不过,有一点我想提一下。 从当读者时起,未连载而直接出书的长篇小说对我就是特别的,在我成为作家后依然如此。我的全新长篇小说中的第十部作品(大概),《夜之国的库帕》花费近两年半才完成,我很想谈谈对这部作品的看法,但可能会变得又臭又长,于是决定作罢。 不过,有一点我想提一下。 从当读者时起,未连载而直接出书的长篇小说对我就是特别的,在我成为作家后依然如此。我的全新长篇小说中的第十部作品(大概),《夜之国的库帕》花费近两年半才完成,我很想谈谈对这部作品的看法,但可能会变得又臭又长,于是决定作罢。 不过,有一点我想提一下。 作品中出现的登场人物名字,像是「顽爷」、「复眼队长」,或许有读者发现「噢,是从那里来的吧?」没错,就是效法大江健三郎先生的《同时代的游戏》(同时代ゲーム)的「阿波爷、培利爷」(アポ爷、ペリ爷)、「无名大尉」等角色的名字。不过,原本在登场人物的命名方面,(对我而言)大江作品就是独一无二的绝佳范本,或许可说,我的其他作品也都受到影响。 书写《夜之国的库帕》时,我一再想起阅读(令人眼花缭乱的杰作)《同时代的游戏》的体验。那是一段得紧抓不放以免被抛下、卯足劲才能跟上内容的读书体验。 参考文献 《论永久和平/何谓启蒙? 等三篇》康德著/中山元译 光文社古典新译文库 从当读者时起,未连载而直接出书的长篇小说对我就是特别的,在我成为作家后依然如此。我的全新长篇小说中的第十部作品(大概),《夜之国的库帕》花费近两年半才完成,我很想谈谈对这部作品的看法,但可能会变得又臭又长,于是决定作罢。 不过,有一点我想提一下。 从当读者时起,未连载而直接出书的长篇小说对我就是特别的,在我成为作家后依然如此。我的全新长篇小说中的第十部作品(大概),《夜之国的库帕》花费近两年半才完成,我很想谈谈对这部作品的看法,但可能会变得又臭又长,于是决定作罢。 不过,有一点我想提一下。 从当读者时起,未连载而直接出书的长篇小说对我就是特别的,在我成为作家后依然如此。我的全新长篇小说中的第十部作品(大概),《夜之国的库帕》花费近两年半才完成,我很想谈谈对这部作品的看法,但可能会变得又臭又长,于是决定作罢。 不过,有一点我想提一下。 作品中出现的登场人物名字,像是「顽爷」、「复眼队长」,或许有读者发现「噢,是从那里来的吧?」没错,就是效法大江健三郎先生的《同时代的游戏》(同时代ゲーム)的「阿波爷、培利爷」(アポ爷、ペリ爷)、「无名大尉」等角色的名字。不过,原本在登场人物的命名方面,(对我而言)大江作品就是独一无二的绝佳范本,或许可说,我的其他作品也都受到影响。 书写《夜之国的库帕》时,我一再想起阅读(令人眼花缭乱的杰作)《同时代的游戏》的体验。那是一段得紧抓不放以免被抛下、卯足劲才能跟上内容的读书体验。 参考文献 《论永久和平/何谓启蒙? 等三篇》康德著/中山元译 光文社古典新译文库 从当读者时起,未连载而直接出书的长篇小说对我就是特别的,在我成为作家后依然如此。我的全新长篇小说中的第十部作品(大概),《夜之国的库帕》花费近两年半才完成,我很想谈谈对这部作品的看法,但可能会变得又臭又长,于是决定作罢。 不过,有一点我想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