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国旅行》 第一站 森林深处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七号插管 最后的最后能在树海遇到青木真是太好了。 他觉得好像是获得了某人的允许, 至少那个自称青木的男人 允许他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大叔,喂,大叔。」 有人在叫他,摇晃他的肩膀。烦死了,不要管我。富山明男想要这么说,睁开了眼睛。一个大约二十五、六岁的男人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瞅着他。 怎么,这里是天国吗?富山明男开口要问,却剧烈地呛咳起来。他呼吸困难,喉咙跟太阳穴都痛得要命,脖子也刺痛不已。他举起手轻轻地摸了一下,感觉到擦伤的皮肤和绳子。 「你还好吗?」 男人把颓然瘫在地上的明男扶起来,轻拍着他的背。明男觉得呼吸容易了些。他擦着脸上的眼泪鼻涕,终于明白了当下的状况。 看来是没死成。 他顺着挂在脖子上的绳子抬起视线,长着青苔的大树干映入眼中。他找不到适当高度的树枝,没办法只好把绳子绑在树干上,但绳圈应该是无法支撑明男的重量,现在已经松脱滑落到离地面约五十公分的地方。 明男一面咒骂自己准备不周,一面把绳套从脖子上取下来。这哪里是天国,我现在还在恐怖的树海里。要是早知道树海里的树都没有像样的枝干,就带着钉槌来钉绳子了。 空气充满湿意,地面上全是苔藓。苍郁的大树枝干上也全是青苔、青苔、青苔。真是够了」。 明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解开树干上松掉的绳圈,一面卷在手臂上,一面对男人说: 「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男人仍旧蹲着,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望着明男的行动。 「大叔,干嘛要自杀啊?」 「就算你叫我别这样,我还是要自杀的。」 「我不会叫你不要自杀啊。」 明男听到嗞嗞的声音,然后烟草的味道飘了过来。「不过呢,在这种地方马上就会被发现的。现在不就立刻被我发现了吗?」 那个男人好像在笑。明男突然不安起来。这个男人在树海做什么呢?要是来这里探险也就罢了,但也有可能是犯了什么罪到这里来掩埋尸体,或是搜刮自杀者遗物的小贼,要不就是帮人实现自杀愿望的快乐杀人犯也说不定。 明男吞咽了一口口水,偷偷地窥伺那个男人。男人一面吞云吐雾一面说:「真的很好笑。大叔好像虫子一样挥舞手脚,我心想『咦?!』的时候绳圈就松了,大叔翻着白眼瘫了下来。真的要死的话,得想点比较靠得住的方法才行吧。」 「少、少啰唆,烦死了!」 明男满心恐惧屈辱,转向那个男人,把手里的绳子像鞭子一样挥舞,忍着喉咙痛大声怒吼。 「干什么啊你!不要管我!一边凉快去!」 那个男人在绳子掠过他面颊的时候抓住末端。明男为了不让唯一的自杀工具也被夺走,死命地握紧绳子。男人借着绳子绷紧的力道轻松地站起身来。 「真拿你这个大叔没办法。」 那人把绳子丢回来,明男在胸前接住,第一次看清楚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模样。 他身材比明男高不少,应该有一七五公分吧;剃得短短的小平头,黑眼中的眼神非常稳重。他穿着黑色的长袖t恤和迷彩花纹的长裤,脚上是结实的工作靴,背着一个黑色的大背包。 在树海露营吗?自己一个人? 虽然有点诡异,但他看起来并不像杀人犯。明男对自己慌乱地朝人家乱发脾气感到丢脸,不自在地拉着西装的下摆。 「那个,对不起啦。你是好意才叫醒我的。」 男人呼出一口烟,从口袋里拿出携带型烟灰缸把烟蒂丢进去。「没什么。」他只这么说。明男虽然有气无力,还是打定主意跟他说: 「不过我是决定要死才到这里来的。不好意思,让我自己一个人吧。」 「那是没问题啦。」 男人晃动了一下背包,重新背好。「但是在这种地方会干扰到别人,要死的话得再往里面才行。」 「还要里面啊,我已经走了很久了……」 「这里离人行步道才只有一百公尺左右而已。」 男人抬头望着树梢,闭上眼睛,明男也学他侧耳倾听。果然略微可以听到公路上的车声。 只有一百公尺。明男垂头丧气。他走过崎岖不平的熔岩,越过地面上盘曲交错的树根,好不容易才来到这个他以为很适合寻死的静谧地点。树海比明男预料中大得多了,这是个拒绝人类深入的森林。 「嗯,随你便吧。拜拜啦。」 男人巧妙地避开地上盘据的树根,背对着明男走开了。四周的树木全都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哪里是哪里,但他似乎是朝着跟车声传来的方向相反的树海深处前进。 「等一等。」 明男慌忙追上去。「你在这里干什么?」 男人停下脚步,顿了一下子然后转过身。 「来演习。」 「你是自卫队的人还是什么的吗?」 对方没有回答。「怎样的演习?」 「只靠指南针穿越树海。」 自己一个人吗? 明男虽然仍有疑虑,但现在不是计较这种小节的时候。他绕到男人前面,急切激动地说: 「要穿越过去的话,现在开始就要进入树海深处了对吧?我希望你带我一起去,到了适当的地方,把我留在那里就好了。」 男人盯着明男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说了跟刚刚一样的话: 「随你便吧。」 明男跟男人并肩往前走。青苔很滑不说,以为是地面堆积着枯叶的地方,踩上去结果是熔岩的空洞,脚还会被卡住。穿皮鞋很难走,但他还是奋力前进以免跟不上男人。 「我叫富山明男。」 他转头对着男人的侧脸说。「你呢?」 他觉得男人的嘴唇上好像掠过微笑的影子。又过了一会儿,男人才回答: 「青木。」 明男确实打算寻死。他抱着非死不可的决意在鸣泽冰穴站下了公车的。 既然这样的话,我干嘛要跟着这个男人呢?真的想死的话,这个男的走了之后,再上吊一次就好了啊。根本没有必要自报家门,还问人家叫什么名字。 明男抱着膝盖.望向营火。小树枝烧爆了,跳跃的小火焰在黑暗中洒下点点火花。 走了大约两小时后,太阳渐渐西沉。树海没有想像中那么昏暗,倾倒的树木不少,树林不那么浓密的地方也很多。 男人在有点像个小广场的空地停下脚步。 「在这里扎营吧。」 他们配合明男的步调前进,应该没走多远才对。但男人并没抱怨也没挑眼,只默默地开始准备过夜。 薄薄的土壤表层下就是熔岩,地面凹凸不平又硬得要命。男人搜集枯叶权充衬垫,然后在上面搭起圆顶状的帐篷。接着他把捡来的枯枝堆在一起,灵巧地用打火机生起火来。明男无事可做,只能默默在旁边看着。 男人大概是看不下去明男在一边无聊闲晃的样子,说道:「大叔,来帮个忙吧。」他们把从背包里拿出来的塑胶布摊开,四个角绑在大概半人高的枝干上。这用来当屋顶的话太低了,塑胶布的中央还下陷。 明男一面做事一面怀疑地歪着头。 「今晚会下雨,这是储水用的。」男人说明,「因为我只带了最低限度的饮用水。」 这么说来,到目前 为止都没在树海里看见沼泽或水池。明男恍然大悟,对于自己造成了男人的负担感到过意不去。他看着塑胶布做的储水装置,心想多少也算帮了一点忙,重新振作了一些。 男人的背包里真是什么都有。 他们开了一罐咸牛肉罐头,配着饼干吃了。两人分了宝特瓶装的水,小口小口地喝着。 虽然远远谈不上吃饱,但明男还是满足地望着营火。 说老实话,寻死的勇气已经渐渐消失了。 他喉咙还痛得很。以前听说过上吊的人会失禁脱粪,没发生这种情况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在到达那个阶段之前就早早失去了意识瘫倒下来,想着有点难堪就是了。 实际接近过死亡之后,要再度尝到喉咙的疼痛跟血液沸腾般的苦楚,然后变成失禁脱粪的尸体,确实让人有点犹豫。好可怕。 「大叔,你这样会冷吧。」 不知何时男人已经站在他身边。「披上这个吧,多少有点用。」 男人把银色的救难保温毯递给他。就算在七月初,富士山麓广大的森林里晚上还是会冷。明男感激地接过毯子,裹在西装外面。男人也在长袖的t恤上加了一件gore-te的外套。 视线只要稍微离开营火,周遭就是浓厚得令人呼吸困难的黑暗。至今从未体验过的深沉夜晚,让明男不禁畏缩起来。不知哪里有鸟在叫;明男觉得是鸟吧,悲鸣般的吱吱声。 坐在他旁边的男人借着营火和手电筒的光线,研究着装在透明塑胶袋里的地图。他似乎是在用指南针跟地图对照,确认现在的位置,但以演习用来说这地图也未免太简略了,只不过是一般市面贩售地图的影印本而已。 「自己一个人来树海,要是遇难了怎么办啊。」 明男这么问,男人笑了起来。他嘴上叼着的烟头,像红色的萤火虫一样忽明忽暗。 「你是来自杀的,还担心遇什么难。」 「我不是说我。」 明男的皮鞋靠在一起摩擦作响,身上围着的保温毯也发出沙沙的声音。「是说青木你。」 男人把烟头弹向营火。 「大叔啊。」 「我叫富山明男。」 「富山明男先生,几岁啦?」 「五十四。」 「那应该有太太也有小孩吧。我可以问你为什么想死吗?」 「就常有的那种理由。」 喔。男人把下巴搁在竖起来的膝盖上。 「做生意失败,讨债的人逼得太太患了精神官能症,女儿被黑道抓去被迫卖身,所以对人生绝望了这样?」 「说得跟电影一样。」 明男抽抽鼻子。「没这么戏剧化啦。」 跟明男同住的岳父岳母需要照护,公司希望他提早退休,原本就觉得日子过得很辛苦了,儿子骑机车又撞到幼稚园的小朋友。幸好当时要过十字路口放慢了车速,两造都没有生命危险,但小女孩手臂骨折,受了重伤。当然啦,对方的父母激动地指责他们。医药费和慰问金自然是必要的,若是打起官司来还要更多的钱,明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太太不知如何是好,对着我说『你死了的话就可以领保险金了。』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去死吧。」 「在树海自杀的话,根本没人知道你死了,这样也领不到保险金吧。」 所以才要来这里啊,这是发泄对太太的不满。明男坏心地无声偷笑,但他立刻又觉得不是这样的。 他只是对一切都厌倦了;放眼望去找不到一条脱离困境的出路,家人跟烦人的事情都让他害怕,所以他就逃出来了。 逃到让自己苦闷烦恼的事物都不存在的地方。 「青木帮我通知我太太就好。就说『我在树海碰到一个叫做富山明男的大叔,他说他要去死。』这样。」 明男自暴自弃地说。虽然太太就算知道了,也不会专程来找他就是。 明男裹着保温毯就地躺下,这才第一次从树林的枝枒间,看见漆黑的天空里有无数闪烁的星星。 「哇,好漂亮啊。」 他不由得冲口而出。「『夏季大三角』看得好清楚。青木你知道吗?」 「我知道。」 男人并没抬头望向夜空。「织女星、牛郎星跟天津四……对吧?」 「对,对。」 明男按捺不住兴奋之情,不知怎的雀跃起来,继续说着: 「青木你也喜欢星星吗?我高中的时候是天文社的。我老家在信州,星星多得不得了。我本来想上大学念物理系的,但是我家没钱。青木的老家在哪里?」 男人又叼着一根烟。打火机一瞬间照亮了他的眼睛,好像闪着冷冷的光芒。 「名古屋。」 「这样啊。我在那里住过,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明男再度坐起来,掸掉后脑杓上沾着的落叶。 「富山先生的儿子,」男人说,「多大了?」 「大学生啦。二十一岁。」 「已经是大人了。」 男人微微耸肩。「那钱让他自己出就好啦。」 「是我儿子犯的错,我不能不管。」 明男摇着头说,完全忘了自己是为了逃避才到树海来的。男人慢慢转过头望着明男,让他很不自在。他心中再度浮现疑问与恐惧,想着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 在就算大声叫喊也不会有人听见的深夜林中,他跟这个偶然碰到的男人两人独处。 带着湿意的风从林间吹过。灰色的云层把星星遮住了。 「快下雨了。到帐篷里去吧。」 男人把视线从明男身上移开,俐落地站起来。 不要,才不要跟这个男人挤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睡觉。 「谁看着营火呢?」 明男这么问。男人把抽的烟扔向火堆,回道: 「反正下雨就会熄了。」 他们把睡袋摊开当垫子,并肩躺下。男人背对着明男,立刻就动也不动。狭窄的空间和对方的体温也就让明男觉得不怎么冷了。 树叶发出窸窣声,营火的余烬散发出微微的烟味。雨滴打在帐篷跟塑胶布上。明男一面想着自己一定没法入睡,一面数着雨声,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随着太阳升起,各种鸟类的唱和此起彼落。明男只认得出乌鸦的叫声和啄木鸟啄树干的声音,此外还有形形色色高亢清澈的婉啭鸟鸣。 除了鸟之外,森林里似乎还有各种在夜间活动的小动物和野兽。帐篷的上方有像老鼠留下的小脚印。明男小解的树荫下有鹿的排泄物。 雨停了,被露水濡湿的苔藓绿意更加浓密。看起来像占地菇的白色荤类从倾倒的树干下露出脸来。 「青木,用这个给味噌汤加料如何?」 男人抓着塑胶布的一端,小心翼翼地把接到的雨水灌进宝特瓶里。他转头朝明男的方向说:「不行,那有毒。」 他用便当盒装水在营火上烧开,加进远食味噌汤酱料和真空包装的白米,稍微煮了一下。 「白天应该会很湿热,摄取一点盐分比较好。」 男人这么说,明男就毫不客气地吃了。既然要死了干嘛还要吃东西啊,自己吃了男人的粮食就少了一半啦;肚子饿的时候这些内心话全都可以充耳不闻。 他们轮流用一根汤匙舀便当盒里的食物,男人在吃了三分之一后就说: 「我这样就可以了。」 男人又抽起烟来。明男抱着已经冷却的便当盒,把剩下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 「富山先生,你想死在什么样的地方呢?」 男人问。 「这个啊。」 明男想了一下。他把宝特瓶里的雨水倒进便当盒里,在营火上煮沸,然后把黏在便当盒里的饭巴刮下,喝了稀稀的味噌汤。 「果然还是要气氛很平静的地方比较好。阳光从枝枒间照下来,像安静的客厅那样。」 男人的嘴角微微倾斜。「那样的话就在自己家的客厅死不就得了。」他好像要这么说。明男也有心理准备会听到讽刺的回答,但男人只是很快把帐篷折叠起来。 「那我们就去找那种地方吧。差不多可以出发了。」 单调的景色绵延不绝。无论是往后看还是往前看,触目所及都只有树木。 明男光是跟在男人后面就费尽了全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是怎么走的。即使有些树上有奇特的树瘤,或是像大蛇一般盘据的树根,他怎么看也都只有「树木」这个共同点。就算男人一直在同一个地方绕圈子,明男也根本无从指摘。 要是把一成不变的单调景色当成森林浴的话,或许就可以忍耐了吧。但是白天的树海非常湿热,一开始走明男就把西装外套脱下来,绑在腰间,白衬衫的袖子也卷了起来。他满身大汗,加上周围的湿气,衬衫都湿得可以拧出水来了。 男人好像察觉到明男的疲累,不时停下来在树荫下休息。 「这没有煮开过,还是不要大口大口喝比较好。」 男人在把装着雨水的宝特瓶递给他时,一定会这么提醒。自卫队的同袍一定也觉得他是个又细心又能干的男人。 跟背着大背包的男人比起来,明男携带的行李只有上吊用的绳子而已。他对不管在树海里外都一样没用的自己,越来越觉得难为情。 午餐是一面走一面吸食的能量果冻包。日正当中的时候,即便是树海里也明亮起来。湿热已经快超越明男能够忍耐的极限了。 刚好就在这个时候,男人停下脚步说:「看来好像是迷路了。」 「本来应该是往树海深处走的,但结果走近了北边的步道。」 男人把指南针放在地图上,跟周围的树木和太阳的位置比对。明男坐在树根上,拉着衬衫扇风。他累得要命,也觉得跟男人好像熟稔了不少。 「喂,没问题吧?你不是自卫队队员吗?」 明男不由得冲口用开玩笑的讽刺口吻说道。 然后他立刻就后悔了,因为男人以毫无表情的眼神望着明男。 所有事情都是男人在做,他不该说这些有的没的。明男慌张地辩解: 「不是啦,我以为是不是会跟演习一样,规定要在什么时候到达什么地方之类的。」 「并没有。」 男人把地图收进背包的口袋里。「大叔,你真以为我是自卫队的人吗?分明穿着便服,只带着简单的地图和指南针而已,没有只带这种装备来演习的自卫队队员好吧。」 「那、那是怎样,你只是来露营的?」 明男想对男人微笑,却不成功。他奋力用颤抖的膝盖起身,后退跟男人拉开距离。男人动也不动,观察着害怕的明男。 明男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大声说: 「青木这个名字也是假的吧?」 本来是要怒吼的,但不知怎的他的声音却成了悲鸣。他为什么这么轻易就相信了这个男人呢?这个地方不就叫做青木原树海吗? 男人为什么答应带着明男一起走呢?明男无法摸清身分不明男子的意图,他脑中一片混乱,腋下冷汗直冒。 「名字对死人来说没必要吧。」 男人不屑地说,往前走了一步。「你啊……」 明男颤抖着猛地朝右边奔去,「哇——」一面从丹田大叫出声。 「喂!」 明男在听到男人叫他的瞬间,整个人突然掉进了熔岩的裂缝中。他感觉到男人试图抓住他的手腕,但是来不及了。 「你没事吧,大叔!」 明男跌坐在洞底,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抬起头,看见男人从大约两公尺高的洞口边缘露出脸来。 「没撞到头吧?」 明男摇摇头。 「试着慢慢站起来。有骨折吗?」 「好像没事。屁股有点痛。」 「安全降落呢。」 男人叹了一口气,轻笑了一下。「这是火山爆发的时候熔岩喷出来的洞穴。来吧。」 明男抓住男人伸出来的右手,被他从洞里拉了上去。明男跟他道谢的时候,发现男人的左手鲜血直流。 「你……受伤……受伤了!」 「我知道。」 男人应该是在明男掉下去的时候想抓住他时,被锋利的熔岩割伤的。尽管明男慌乱不堪,男人却镇定地把背包卸下来,用另外一只手在里面掏出好像是抗生素的一排药丸。 明男回过神来,接过银色的铝箔排,把药丸挤出来,扭开宝特瓶的盖子。男人配着雨水吞下药丸,用毛巾包住左手。 「富山先生真是让人操心啊。」 男人靠着旁边的树干坐下,咋舌说道。血好像还没止住,男人跟发誓一样把左手举到肩膀的高度。 「喏,死吧。我看着你死。」 男人抬着下巴朝明男的背后示意。明男转过头,看见后方从枝叶间洒落的午后阳光,倒下的树干看起来像是很舒服的沙发。 再怎么样也不用现在说这种话吧。明男既后悔又不悦地望着森林中明亮的空间,心想要不就抛下这个男人,自己走向树海深处得了。但是男人是因为明男才受伤的,他流了不少血,抛下他走了自己心里一定会不好受。不对,虽然确实担心男人,但这可能是不想自己一个人在树海里晃悠的借口而已。 明男在男人身边站起来。 「对不起。」他说。 男人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有点吓到了,拿你出气而已。请不要介意,富山先生。」 明男跟男人再度一起在树海中前进。 男人只能用一只手,明男代替他辛苦地生了火,架起帐篷,准备了罐头晚餐。男人倦怠地坐在地上,可能是因为受伤发烧了,但是没有多余的水可以让他冷敷一下额头。明男只能用雨水烧了开水,等凉了之后让他喝。 他被年纪可以当自己儿子的男人救了,给对方添了各种麻烦,连寻死的地方都找不到。明男决定告别没骨气、踌躇不决的自己。他把身上带的东西全扔进了火堆,包括装着几张钞票的钱包、驾照、各种卡片,还有手机。 「承蒙关照了。」 他本来张嘴要叫「你」的,但还是算了。「明天青木出发之后,我就在这里死吧。」 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到树海来之类的都不重要。自称青木的男人叫醒了狼狈倒在树海里的明男,带他进入树海深处,分给他食物,还救了他。明男过去几个月以来,无论在家里还是公司,都没有跟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他觉得最后的最后能在树海遇到青木真是太好了。 明男存在的证明逐渐烧得焦黑。男人只是默默地望着火焰。 明男听到呻吟的声音,在帐篷中醒来。现在应该还是半夜吧,周围一切仍旧笼罩在黑暗中。 明男打开放在枕头旁边的手电筒。男人额头上浮现汗珠,发出难受的呻吟。他烧得很厉害。 「青木,吃点药比较好吧。药放在哪里?」明男问。 「背包左边里面的口袋里。」男人回答。 明男把背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地上,把中午那排像是抗生素的药递给男人。过了一会儿药好像生效了,男人的寝息稍微平稳了一些。 明男松了一口气,费心将地上散乱的物品放回背包里。他发现用橡皮筋绑着的铝箔排药丸和未开瓶的威士忌,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这是怎么回事。 明男在睡着的男人身旁坐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黑暗。 天亮之后,男人形容疲惫地生着火,他的状况仍旧没有好转。 「我已经喝过了。」 明男说着把只剩一点水的宝特瓶让给男人。他假装要去小解,偷偷舔了含着露水的青苔;虽然舌头感觉冷冷湿湿的,但果然没办法润喉,而且还有令人受不了的土味跟霉味。 他走到营火旁边观察男人的侧脸。男人脸很红,眼睛因为发烧看起来茫然呆滞。 「要不要叫人来啊?」 明男怯生生地问。 「叫谁啊。」 男人晃动着肩膀说。虽然发着高烧难以动弹,明男从男人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焦急或不安。明男鼓起勇气把昨晚想出来的结论跟男人说了。 「青木,你也是到树海来自杀的吧。」 「背着这么多行李吗?」 男人慢慢举手指着背包,嗤笑着说。「没有那种人啦。」 「里面有好多药。那是安眠药吧?」 男人把手腕放在膝盖上,弓着背身体往前倾。明男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想问他是不是很难受。 他浑身滚烫。 明男大惊失色,急急站起来。 「我去叫人。」 「是要叫谁啊。」 「谁都好。救护车,对了,叫救护车——」 「没办法吧。」 男人露出拿他没办法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富山先生,你昨天晚上不是把手机烧了吗?」 「用你的手机啊!」 「树海里没讯号的。」 话虽如此,明男还是从背包里面找出男人的手机,试了不知多少次,都没讯号。 「我去步道上试。哪个方向?」 明男背起背包。 「你不想死了啊。」 男人咕哝着说,明男拉着他的袖子。 明男跟男人在一片绿色发散出的浓厚气息中前进。透过树叶缝隙照射在地面的光线,在空中描绘出仿佛黑白栏杆般晃动的条纹。青苔蒸发出的热气让景色摇摇晃晃。看不见形体的鸟在鸣叫,某处传来动物踩踏枯枝的声音。 两人在没有尽头的浓密森林中前进。明男觉得这个世界上会说话的生物好像全都消失了。 他觉得好像走了很久,但却一直没有走到树海的边缘。在这里不管是距离、时间或是方向都不受认知的管辖,恣意横行。 或许他们已经到了死后的世界也未可知。 在湿热朦胧的景象里,明男看见大约二十公尺外的树下有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子。 「青木,有人!」 一定是接近步道了。明男雀跃地高声叫道:「不好意思!」穿着工作服的男子好像没听见,并没回头。明男越过地上盘据的树根,走近那人。 「不好意思,要是您有开车来的话,能不能载我们去医院……」 话没说完明男就猛地停下脚步,一阵腐臭传到鼻端。不要看,脑袋里某个地方发出了警告,但明男还是定睛望去。 穿着工作服的男子黑黑的后脑杓不安地蠢动。明男本来以为是风吹动了头发,但并不是,那是某种黑点的集合体。它们察觉明男接近,啪地一声朝空中散开。 明男过了一阵子才发现静谧的森林里响起的声音是自己的哀嚎。听起来不像人类声音的悲鸣,正是自己的惨叫。 明男以为是后脑杓的地方,其实是穿着工作服的男子的脸。密密麻麻让人以为是头发的苍蝇飞走之后,露出了皮肤腐烂剥落,已经看不出原形的面孔。 穿着工作服的男子脚尖离地面只有些微距离,上吊死了之后仍旧保持几乎像是站着的姿势,慢慢腐烂。 腐尸的臭味,苍蝇飞散发出的沉重轰隆声,从明男的口鼻和耳朵侵入体内。他虽然想把身上所有的开口都塞住,却没办法停止惨叫。 「富山先生!」 男人追上来抓住明男的手肘,拉他远离尸体。苍蝇的声音变小了,尸体被树荫遮住,但臭味仍在体内徘徊。明男让男人拉着他走,惨叫变成喉咙振动的「啊——啊——」声,最后终于停止了。 明男挥开男人的手,在青苔上剧烈地呕吐。呕吐的酸臭味取代了尸臭,真是谢天谢地。 「真是个怪人。」 男人的表情因发烧而显得有点茫然。他望着明男说:「你不是也想用那根绳子上吊的吗。」 明男把一直挂在手腕上的绳子用力甩在地上,好像刚刚发现那其实是一条毒蛇一样。 他用叫得沙哑的喉咙断续地勉强说话。他没想到人类的身体能崩坏到那种地步。 男人捡起绳子,好像觉得不可思议似的歪着头。 「死了以后自己的身体会变成怎样,根本无所谓吧。」 明男看见尸体之后,一时之间无法思考,到头来还是跟在手持指南针和地图的男人背后走。 步履不稳的男人到底要去哪里,他连开口问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们一直都没有走到人行步道。在树海的第三个晚上,水和粮食也都告罄了。明男跟男人的所有物品里,能入口的东西只有安眠药和威士忌。 这之后该怎么办才好呢。 明男坐在倾倒的树干上,望着营火的火焰渐渐变小。塑出夜晚森林模样的深浅阴影随着火焰摇晃,明男也跟着仿佛看见腐烂的尸体,不时自己吓自己。 「富山先生。」 男人在帐篷里叫道。「该进来了吧?外面会冷。」 他以为已经先入睡的男人在喝威忌。男人用刀把两公升的宝特瓶切成两半,权充杯子。他也替明男做了一个,连酒都倒好了。 「富山先生也喝一杯吧?」 这下子就算下雨也没办法储水了。明男一面想着,一面接过装着茶色液体的方形塑胶容器。 他们面对面坐着,啜饮威士忌。狭小的帐篷里充满了两人没洗澡的体臭和男人散发出的热气。 「今天也能看见夏季大三角吗?」 男人问他,但明男无法回答。曾经让明男感激莫名的夜空,现在他连瞥也不想瞥一眼。第一天晚上男人可能也是同样的心情。 想离让人心烦的一切越远越好;想跟树海的熔岩、青苔和树木静静地同化。 但是人跟熔岩、青苔和树木毕竟不一样。活着的时候和死了以后,都会变成散发着气味、静不下来的形体,身心都跟森林的宁静差得远了。 男人盘腿坐着,膝盖几乎跟他相触。男人的身体似乎微微倾斜。 「你在发烧,可以喝酒吗?」明男问。 「没——问题,没——问题。」 男人有点口齿不清地回道。「富山先生说得没错,我也是来这里自杀的。」 「这样啊。」 明男并不惊讶。「但是为什么呢?你年纪轻轻,看起来又会野外求生,不用自杀应该也有各种办法活下去吧。」 「我是会野外求生没错。」 男人拿起威士忌酒瓶轻轻摇晃。瓶子里剩下大约五分之一的酒,但他并没有再倒,又把瓶子放回地上。 「因为我以前是自卫队队员。」 「怪不得。」 「我不知道我爸是谁。因为不想一直给我妈添麻烦,我高中毕业就进了自卫队。有薪水可领,还可以拿到驾照之类的各种资格证书,很划算吧。」 「嗯嗯。」 「但是我交上了有点问题的朋友,没办法回头了。离开自卫队之后也一直跟他们混在一起,眼看已经到了觉得没有搞头的地步。刚好我妈也死了,我就想差不多啦。」 「只是这样而已?」 明男不假思索冲口而出。「不是啦,那个——」他要解释又不知该怎么说。「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吧。既不是欠了很多钱,也不是没工作不是吗?」 「你当然不明白。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关心你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 男人的声音小得连在静谧的森林里都很难听到。「就算哪一天突然消失,也不会有人找你,不会有人觉得难过,可有可无的人。怪不得我身边全都是些垃圾。」 明男自己也是到树海里来寻死的,这样做很奇怪,但他突然想阻止男人。 「你母亲在那个世界会难过的。」 「哪有什么那个世界。」 男人笑起来,「富山先生在我看来也没必要自杀啊。现在或许有点不顺利,但是你有家人,也有这么多年认真工作累积的成果不是吗?」 嗯,是这样啊。明男的视线落在克难酒杯上。所剩不多的茶色液体,在手电筒的灯光下像琥珀般发亮。 人确实会因为在别人看来无法理解的原因而寻死,痛苦这种东西永远不是相对的。明男跟这个男人都怀抱着让人旁徨失措、只能独自承担的痛苦而来到了这里。 「我本来是打算花个几天慢慢考虑再下决定的。」 男人喝完杯子里的液体。「或许会找到让我觉得活下去也不错的理由也说不定。真是不干脆啊。」 「找到了吗?」 「谁知道呢。」 男人因为发烧而显得湿润的黑眸望着明男。「富山先生之前说在名古屋住过,是多少年以前呢?」 「二十五岁以后……那是多少年前啊。」 明男可能有点醉了,一时之间算不出来。「干嘛问这个?」 「那时候有女朋友吗?」 很可惜并没有。明男算是很晚熟,三十岁才终于跟太太相亲结婚,在那之前过着几乎跟女人无缘的生活。 他本来要这么回答,但突然心想「不会吧」。不会吧,难道这个男人疑心我是他爸爸? 明男本来可以否认的,但不知怎的却暧昧地回道:「哎,怎么说呢。」 可能是虚荣吧。可能是完全没有跟不是女朋友的女人上过床的记忆,也可能是心里觉得要是有这样的儿子,自己的人生或许会比较轻松;更可能是觉得暧昧的回答或许可以延长这个男人的生命也未可知。 两人的思绪在一瞬间紧张地盘算较量。 「这样啊。」男人说,「富山先生,你不打算自杀了吗?」 「我也搞不清楚。」 明男也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至少不想再上吊了……就这样下去我们两个一定会死不是吗。没有东西吃,又在树海里迷路了。」 「这里面,」男人摇晃着酒瓶说,「放了压碎的安眠药。我们一起喝吧。不盖睡袋睡着的话,天亮前就会失温,可以没有痛苦地在睡眠中死去。」 到底怎么办才好,其实早就知道了。没有食物也没有水的话,只能用剩下的酒吞下安眠药,这很理所当然。本来就是来树海自杀的,当然要这么做。 但是明男却不愿意。只能用无法解释来形容的内心意念,使他越来越不想让男人死掉。 年纪可以当他儿子的男人;可能是他儿子的男人;看见倒在树海的明男没有置之不理,听他说话,跟他一起前进好几天的男人。 「这样好啊。」明男说。 「但是两个男人一起死在帐篷里有点那个。要是被人发现的话,搞不好会以为是殉情什么的,多难看啊。」 「这么说也是。」 男人点点头。「那我借富山先生的绳子,到旁边去上吊好了。」 「啊,不要啦。」 明男慌张起来。「一个人死还是觉得有点害怕。」 「那是要怎样啊?」 男人好像厌烦般嗤笑了一下。「这样好了,我在富山先生睡着之前待在帐篷里吧,之后我自己一个人也没问题。」 来吧。男人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全都倒进明男的杯子里。明男喉结上下移动,轮流看着杯子和男人的脸。 男人的眼睛里好像闪烁着憎恨与恶意,对创造出自己然后弃之不顾的父亲的憎恨,以及剔除了自己也若无其事照常运转的世界的嫌恶,似乎都在他眼中暗暗地发光。 明男觉得他是在测试自己的决心有多坚定。 你嘴上说要死要死,到底有几分真实?舍弃家族选择死亡,你的绝望有这么深吗? 跟我一样深吗? 男人默默地望着明男。 说不定男人打算自己活下去。搞不好他完全没打算上吊,只把喝了安眠药酒昏睡的明男一个人留下,自己离开森林也说不定。 可能还一边心想着:啊,真是烦人的大叔,这下子清静了,然后把背包举起来,神清气爽地说,这多少能安慰母亲在天之灵吧。 明男觉得这样也很好。要是明男死了能让男人振作起来,稍微多点活下去的动力,那他就毫无怨言。就算事与愿违,男人还是上吊了,在树海中偶然相遇的明男跟男人,在死亡的瞬间也互相均分了对方的痛苦。 无论是哪种情况,只要想到本来是白白死掉的自己能对某人有点帮助,这样也就够了。 明男以平静安详的心情一口饮尽男人倒的酒,有点苦味,喉咙感觉沙沙的。 男人好像微笑了一下。 明男把睡袋推到旁边,躺了下来。帐篷底下就是凹凸不平的熔岩,刺得人背痛,但过了一会儿也就觉得没什么了。 男人是不是还盘腿坐着,手电筒是不是关掉了,还是因为吃了安眠药眼前开始发黑,明男转过头仍旧看不清楚。他不安地叫道: 「青木,你在吗?」 「我在。」 男人的声音说。 「说点什么吧。」 明男听到嚓地一声,烟味飘了过来。 「织女星、牛郎星、天津四。是我妈教我看夏季大三角的。我并没要她买,她却买了便宜的星座图表给我。我妈喜欢看星星。」 明男突然非常想睡。 「大概是当时交往的男人里有人喜欢看星星吧。我妈很容易被影响的。」 明男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到底是睁开还是闭着,意识就这样陷入了黑暗中。 「富山先生,睡着了吗?」 织女星、牛郎星、天津四。 男人的声音好像咒语一样,在明男耳朵深处静静地响着。 「喂,喂,老兄。」 有人在叫他,摇晃他的肩膀。 明男费力睁开眼睛,刺目的阳光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帐篷开口处大大掀开,两个戴着棒球帽的中年男子趴在地上,担心地望着明男。 明男一时之间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试着起身,但起不来。他的身子被睡袋紧紧裹住。 这玩意要怎么打开啊。 明男扭动身体,其中一个男人察觉了,帮他把睡袋的拉链拉开。清爽的早晨空气摩擦着他的皮肤。 「哎……」 明男用终于可以自由动作的手压著作痛的太阳穴。虽然没到想吐的地步,但他的胃难受得要命。明显是宿醉的症状。 「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啊,站得起来吗?」 「不会是打算自杀吧。」 两个中年男子相继问他,口吻带着愤慨,同时也 松了一口气。明男脑袋终于清醒,立刻跳了起来。虽然头好像被钻子钻着一样剧痛,但他顾不了这么多了。 「青木!」 帐篷里没有黑色的背包。只有倒在一边的酒瓶。 「青木在哪里?」 「你说谁啊?」 「年轻的男人,身高大概……」 明男连说明都嫌浪费时间,直接推开两个男子冲出了帐篷。他四下张望只看见营火的余烬,并没有吊在树上的尸体。 他听见鸟鸣声中夹杂着断续的车声。 「你真的没事吗?」 「真是的,不要吓人啊。总之你先过来。」 两个男子在两边扶住明男的手腕,他摇摇晃晃地走着,途中不停地回头,但并没在林间看见自称青木的那个男人的身影。 令人惊讶的是,才走个二十公尺左右就到林间道路上了。虽然没有铺设路面,但路上有很多轮胎的痕迹,附近的居民应该常常走这条路。两个男人好像是开着一辆平台小卡车来的,车子停在路边会车区,路对面就是已经称不上树海的树林,散落着别墅风格的小木屋和田圃。 「就算是夏天,在那种地方睡觉也可能会死的。」 「你没钱的话,我们送你到警察局好了。」 明男两手空空,穿着肮脏的西装。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应该是一目了然吧。但这两个男人可能是常碰到想自杀的人,觉得刺激明男不太好,跟他说话的声音几乎称得上温柔。 明男脑中一片混乱,觉得自己仿佛被世间的一切排除在外。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点头说:「好」。 两个中年男子好像松了一口气般交换了视线。 「我们看见那个真是太好了。」 其中一个男人朝树海方向抬抬下巴。从林道这里可以稍微瞥见帐篷的圆顶。 「要不是这个,应该就会错过了吧。」 另外一人把手放在绑在路旁树干的绳子上。明男认得这条绳子,是他的。绳子仿佛要指出帐篷的所在般紧紧绑在两棵树中间。 青木。 明男发出呜咽。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的吧,为了救我才走到离林道这么近的地方搭帐篷,劝我喝酒。现在看来酒里掺了多少安眠药,甚至到底有没有安眠药,都很难说。 明男用手掌拭去泪水。年纪一大把了还放声大哭是很难为情,但他忍不住。发现自己没死成之后真是高兴,之前那么想死的心情简直跟假的一样。他觉得好像是获得了某人的允许,至少那个自称青木的男人允许他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青木,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你受了伤,还发着高烧,不会把指路的绳子绑好之后,又再度进入树海了吧? 虽然明男现在就想回去找他,但在没有装备的情况下探索树海是不可能的,现在只能暂时麻烦这两个中年男子了。明男等着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你难道有同伴吗?」 「要是有的话,那个人应该没事的。既然都走到路边绑绳子了,不会特地再回去自杀吧。」 明男借着安慰他的话语之力,坐上平台小卡车驾驶旁的座位。另外一个男人坐在后面运货的平台上。驾驶座上的男人可能是想消散明男身上发出的臭味,打开了窗户。 车子在林道上行驶。 一定没事的。绝对不会有事的。 明男随着车身摇晃,闭上了眼睛。 他想像着背着背包,在晨雾中沿着林道走向公车站牌的青年身影。 第二站 遗言 我们现在爬一下阶梯膝盖就会痛, 已经老得无法打开早已无害的氢酸钾瓶子, 或是把绳子挂在柿子树上了。 到了这个地步才第一次能确定地说,你非常重要。 「要是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 你这句话说了大概有五十八次,老实说听都听腻了,所以我打算在这里把我的想法写下来。 首先不得不仔细思量的是,你指的到底是哪个时候;所谓「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虽然这只是我问你:「哪个时候啊?」就能当场解决的枝微末节,但要是这么问,你可能会勃然大怒(「没想到你竟然会问这种问题。」「这你不用问不是也很清楚吗?」「不问就不知道,你这么迟钝我真是受够了!」等等八成没完没了的怨怼),我不希望发生这样的状况。可能的话我想要尽量避免。 因此「那个时候」指的是哪个时候,就得由我自己试着推测看看了。我的推测要是有误,这篇稿子就全成了毫无意义的灰烬,但应该不会太过离谱吧。这种程度的自信我还是有的,毕竟我跟你在一起过日子已经这么久了。 活到了这把岁数,当然面对过会让人觉得不如死了比较好的事情。我们的、也就是我和你的脑海中,真正浮现过死这个选项的时刻,我想约莫是以下三次。其他你挂在嘴上的「要是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应该说是单纯的抱怨,或是宣泄对我的不满的发语词,总之我判断是不值得费神的口头禅。 第一次是我们两家的父母反对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我们完全没想到他们会那么激烈地反对,那么口不择言地痛骂;虽然觉得困惑愤慨,但更觉得难过。现在想起来双亲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不管怎么说我们年纪尚轻,连养活自己的手段都没有。 说来也是,还有很多其他理由吧。不管是内在还是外表,就算是说得客气点,我也称不上出色,而令尊不仅有钱,又有社会地位,一言以蔽之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担心未谙世事的你,也是理所当然的父母心。 我对着令尊说我要跟你交往时的样子,也实在够糟糕的;身上只穿着泳裤,手上还挂着海草,却意气风发地说:「我是认真的,请允许我们交往。」这样令尊当然不会首肯。但要是让我找借口的话,这都要怪令尊擅自闯入我们约会的现场。我本来在裸泳,只穿上泳裤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即便如此,你在沙滩上看见令尊出现时立刻脸色苍白,急急为我辩护道:「他平常比较体面,不是这个样子的。」这估计也是为了不伤我感情才说的场面话,现在想起来我还恨得牙痒痒的。 令尊跟在两个年轻人后面,粗暴地介入我们在海水浴场的约会,就算动机是出自对你的关切,这种行为实在不值得称许。但是我从那时候起,心里就原谅了令尊的举动,因为我体会到令尊对你的爱意。父爱跟伴随着肉体欲望的恋慕当然并不相同,但我珍惜你的程度绝对不落人后。除了我之外还有这样的人存在。我目睹了这个事实,对令尊产生了同志般的尊敬情感,并且重新下定决心,既然令尊令堂如此悉心呵护养育你,我绝对要更加珍惜、更加爱你。 虽然令尊像侦探一样跟踪我们,我却有无法当面指责他的隐情。这是我第一次告诉你,其实我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你以为我们是在二宫的公会堂音乐会上认识的吧,你觉得我们相识是偶然吧。不是这样的,我在那之前就知道你了。我设法接近你,跟你说话,伺机尽量跟你熟稔起来。 说得更明白点,我跟踪你长达半年之久,也就是说我是现在所谓的跟踪狂。但是,将只能在暗处偷偷窥视意中人的纯情,和无法抑制的恋心一总而归为犯罪的话,未免失于草率。我潜伏了半年,听说你要去听公会堂举行的「莫札特管弦乐之夜」的时候,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跟几个朋友一起买了票,强忍着睡意,最后在你跟陪你来的女佣人要回家的当口,笨拙地在大厅叫住你,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那个女佣人叫什么名字啊。对了,君小姐。就是因为她总是好心地视而不见,我们的恋情才得以成就。这么说来,我记得你略带寂寥地跟我说过:「阿君好像终于要嫁人了。」在那之后她过得如何呢。她应该比我们俩年长,现在不知是否身体健康。 那天晚上跟我一起去公会堂的朋友们,已经有半数不在这个世上了。要是没有朋友们半是取笑、半是认真地在背后推我一把,我一定不会主动开口叫你的。 到了这个岁数,年轻时候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或是以前看过的小说情节一般。这可能是因为有共同记忆的人越来越少的关系。 就算全力以赴了,大部分的爱情和成就过个百年就会消失无踪,不留一丝痕迹。即便如此,人还是无法不对此倾注满腔热情,人类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 有点离题了。那我到底是在哪里第一次见到你的呢?你一定正讶异着吧。 是在耳鼻喉科。本町有一家叫做西田医院的耳鼻喉科诊所你记得吗?就是那里。 你也知道我喜欢掏耳朵,每天都要用一次掏耳棒。那个时候也因为太常掏耳朵而得了外耳炎,在西田医院的候诊室等着领药。 你说你是因为喉咙里哽了小鱼刺取不出来,才来医院的。大门打开你穿着制服走进来的时候,我完全忘了从右耳扩散到半边头部的悸痛。你慢慢地换上拖鞋,在接待处不好意思地说明了来意。 鱼刺啊,我想道。要是能够的话我想变成鱼刺,进入你昏暗的甬道,刺进你柔软的黏膜里。 我领完药之后到西田医院对面的书店,忍耐着得意洋洋的店主老头的掸子攻势,等你出来。从那天起,我就开始了半年的跟踪生活。 你可能想说,莫札特之于耳鼻喉科就像甘露之于鼻涕,形象有云泥之差。但这就是事实,我也没有办法。我没有选择时间跟场所的余裕,就在耳鼻喉科的候诊室被雷劈中,陷入了一生一次的恋情。 拜跟踪之赐,我得知你住在哪里,上哪间学校。 你家位于离海边五分钟路程的高地,无论从镇上哪里望去,都可以看到厚重的屋顶瓦片反射着日光。但是整片土地被高耸的白墙围绕,大门永远紧闭。想到你住在那屋檐下,我就有说不出的烦闷。 我只能在你上下学的时候看到你。当然我也要上学。我每天躲在斜坡上的十字路口等你,但也常常没见到你就不得不去学校了,那些日子我会沮丧得连便当都无法下咽。 上完课后我抓起书包就奔出教室,跑到你们学校。要是时间抓得好,可以在你走出校门到回高地上的家这段期间跟在你背后。我既希望你回头,又想这样一直望着你的背影往前走,我总是在心中如此天人交战。 你下课之后会去学校旁边的运动场打球。那里美其名为运动场,其实只是用栅栏简单把草地围起来而已。我会假装在下课回家途中小憩一下,溜进运动场一角。你跟你的朋友们欢乐地围成一圈,我设法低调地望着在晴空下往来的白球和笑着追球的你。 爱上你之后我明白了许多事,其中之一就是我高涨的变身欲望。 那个时候我想变成球。继小鱼刺之后,这次是球了,我非常想变成你触碰的所有东西。我嫉妒知道你喉咙黏膜触感和湿意的鱼刺。被你的手掌包围,感受你肌肤弹性的球是怎样的心情啊。我非常羡慕。 我沉浸在变成球任你操控的想像中时,真正的球朝我这里飞来了,是你投的球。你的朋友没有接到球,跑到我面前来一鞠躬,但是我的视线只投注在你身上。你正跟旁边的朋友说话,可能察觉我在看你,便微微侧身对我示意,好像是远远地感谢我阻止球跑到栅栏外面一样。 你投的白球变成一枝箭,射穿了我的胸膛,终于让我受了致命的重伤。 从那天开始,我越来越烦闷,一直到音乐会当晚终于忍不住出现在你面前,中间的经纬也就无须多言了。 你接受了我的感情,回应了我。你的微笑,跟你一起在熟悉的街上走着,让我心情多么地开朗,你应该不曾想过吧。你对我精神的影响力比你想像的强数十倍。你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或是最不幸的人。 但是令尊不同意我们交往。我们立刻就不能见面了,我要是想在上下学途中接近你,住在你家的两三个强壮的男人就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展现他们的腕力。就算我们约了要见面,信啊电报啊电话啊都会被拦截,无法联络。 等你跟我接触也是徒劳。我不是指责你行动消极,你几乎没有半点自由,不管是在高地的家里,还是上下学的路上,你受到的监视与好奇的目光比我更加严重。令尊、只能看令尊眼色过日子的令堂、你家里的佣人、这个城镇上的居民,所有人都皱着眉对我们俩的恋情议论纷纷。 太年轻了,太不检点了,完全不顾这世上的道理和规范。诸如此类的。 完全无视于我们俩其实连手都没有好好牵过。 我的父母被令尊盯上,也彻底畏缩了。我们家假装我并没在谈恋爱,没有人触及这个话题,只用阴沉的眼神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确保我不闹事。 你的信我都收在抽屉里,有一天我发现你的信突然不见了,难堪愤慨到头晕目眩的地步。用卑鄙的方法抹杀自己儿子荫芽的恋情和生物自然的欲求,这样的父母还能叫做父母吗? 我跟你沟通的最后手段,只剩下用小纸条传递思念了。纸条从我这里交给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再交给你的朋友,你的朋友再交给你。你的简短讯息则照这样反过来传到我手中。 但纸条跟信不一样,只能写一句重点。「我做梦了。」「我好想你。」「何时见面?」「现在不行。」这种往来不知何时成了愚蠢的字词接龙。既然这样干脆真的接龙好了,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写了「苹果」,你马上厉害地察觉我的用意,回了「果汁」。「汁液」、「液化」、「化学」、「学校」、「校长」。如此这般你来我往,我的朋友跟我抱怨了。吾友曰: 「我是觉得你们俩的恋爱我应该帮忙,才做这些事的耶。希望你们不要只玩无聊的文字接龙。」 如此这般,说得极是。这也自动证明了朋友们都看了我们纸条的内容,但这本来就是没办法的事。只不过是对折的小纸条,交给谁谁都会偷偷瞄一眼上面写着什么吧。 自我克制不玩文字接龙,正烦恼着不知该在纸条上写什么的时候,你的信出现了。信既不是装在信封里,也不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而是用毛笔写在宣纸上,然后系在邻居养的猫小虎的颈圈上。 小虎每隔几天就会悠闲地经过我家的小院子,我的抽屉里一直都准备着小鱼干,好跟不时出现的小虎交流。那天傍晚小虎来到我家院子,我把小鱼干放在手上,在露台边喂它。 小虎伸出舌头,灵活地把小鱼干吃进去。我发现小虎的颈圈上绑着东西,不由得好奇起来。小虎的主人是个四十几岁的寡妇,没想到还如此风雅。用小虎传信的话,对方应该住在附近吧。 小虎还专心吃着小鱼干。我把绑在颈圈上的纸条取下来打开,一股墨香飘来。「今晚八点,车站见。」上面的笔迹确实是你的。 所以这是你给我的信啊,我突然心跳如雷。这么说来,我记得跟你提过有只虎斑猫偶尔会到我家院子来。你应该是避人耳目来到我家附近,无计可施之下抓住小虎,把信系在它颈圈上吧。 但问题是,信上的「今晚」是不是真的是今晚。小虎非常随性,散步的路线也不一定。自从玩了接龙之后,我们也不再传纸条了,不仅好一阵子没见到面,连只字片语的消息都没有。你可能是三天前把信系在小虎的颈圈上,现在正因为我「今晚」没在车站出现,而躲在高地上的家里闷头睡觉。 唉,也罢。我把抽屉里的小鱼干全给了小虎,很快在小旅行袋里放了一些日用品。就算没遇上,我「今晚」八点也要去车站。既然你呼唤我,那我就会永远在车站等待「今晚」到来。 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跟父母一起吃了晚饭。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对着跟平常毫无不同的味噌汤和爸妈的脸,不知怎的我充满了感激的心情。引力好像是在要摆脱的时候才会察觉的东西。 我们分别离家出走,在车站手牵手的时候,我才发现所谓双亲的庇护其实是沉默的压力。你八成也有同样的感觉,恐惧和兴奋在你的眼睛里闪烁。 小虎立刻就把你的信送到我手里了,你说的「今晚」确实就是今晚。我们因相遇的喜愉而颤抖,我俩的命运像是新的星座一般,在没有月亮的夜空中闪闪发光。 当然,想到令尊令堂和我父母的悲痛让人很内疚,但我们俩也为自己选择这样大胆的行动而感到自豪。 拥有彼此的爱,我们以为自由了。 说到我们当时如此轰轰烈烈的恋爱最后的终局,要是「终」这个字给人不吉利的感觉,那个结果说得再含蓄也无法用热情来形容。你说「要是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指的就是这个吧。 我本来想把事情始末一口气写完的,但现在有点累了。最近我的注意力只能维持二十分钟,写个二十分钟,睡两小时午觉,再写二十分钟,然后到外面晃晃,每天都是这样过的。你对此似乎颇有微词。 「稍微认真点工作好吗。」 你说着诸如此类的话。 「自从买了电脑,你的工作效率下降了很多。是不是真的认真在写作啊?不是有很多交友网站之类的地方吗?」 还有这些有的没的疑心。 我是没有试过啦,但交友网站那种地方不是年轻男女才会去的吗?我对年轻的男人或女人都没兴趣,对方一定也不会跟我这样的老人,而且还是没有钱的老人浪费时间的。你直到现在心态还跟年轻人一样,真是无忧无虑。我希望你能正视我跟你年纪都大了的事实。 电脑跟工作效率低落的关系,非常简单。 一、工作室装电脑的那个时期,我的体力跟精神都大幅低落了。 二、我还没习惯用键盘打字。 原因就是以上两点。 我咬牙鼓起日益不济的精神体力,夜以继日地跟键盘奋战的努力,你完全不予理会,随便就闯进工作室来抱怨连篇。你一进来我就得若无其事地把这篇文章从荧幕上藏起来,假装我其实是在工作,真是会让人神经衰弱。 你说得没错,那个时候死了就简单了。不用听你抱怨,也不用烦恼这个月的生活费,可以一直怀抱着美好的爱情。 但是很可惜,我们还活着。 我们搭上最后一班火车,抵达了东京。本来想换搭夜车继续往北逃的,但你说大隐隐于市,找工作也方便。确实不无道理。 我们从八重洲出口走上深夜的街道,看见一家小旅馆就进去了。招牌上说是商务旅社,其实可能只是幽会用的宾馆。老板娘用讶异的神色望着我们,但并没询问我们的年纪以及为什么来投宿,就领我们到一间只有被褥和一盏旧电灯的两坪半房间里。 「明天开始找工作吧。」 你如此说道。我虽然点头,但心里想着我们俩只有死路一条。事出突然,我带的零用钱少得可怜。不管怎样节衣缩食,两个人也没办法撑过一星期。至于你则是一直过着身上从来不用带钱的生活的。 「我借了我母亲的首饰。」 你打开包袱让我 看红宝石、珍珠之类的戒指,但我想到要去当铺换钱就退避三舍。而且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拿着宝石去典当,人家一定会疑心东西是哪儿来的。 肮脏的玻璃窗充满了让人不舒服的压迫感。搭火车时的解放感已经消散无踪,年轻的我们备感自己是多么无力。 枕头旁边有老板娘端来的盆子,里面是装着白开水的铁瓶和两个杯缘缺损的杯子。我们掀开带着湿气的被子,在铺垫上面对面坐着。 你把皮箱里的包袱拿出来打开的时候,我在几件衣物中看见一个茶色的小瓶子。 「怎么办呢?」我说道。 「是啊。」你回答,把包袱拉到膝前,取出药瓶放在盆子里。「这是杀老鼠用的氰酸钾。」 我望着你,你望着我。既然决定了要怎么做,心情便豁然开朗,不用担心之后的事,只要在此刻想着对方就可以了。竟然能这么幸福,我欣喜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我伸出颤抖的手碰触你的手,你略微冰冷的手轻轻地回握我的手。 「怎么办呢?」 我又说了一遍。你已经说不出话来。我把你压倒在铺垫上。第一次看到、第一次触摸到你的肌肤,我觉得此生已经了无遗憾了。你的呼吸声与细碎的呻吟和我的声音交缠在一起,消失于带着汗味的空气中。 我们望着被晨光染白的窗户,一起呆呆地躺在被窝里。 你略微起身,拿起枕边的药瓶。 「如何是好。」你问。 我默默地把药瓶放在榻榻米上。我们又匆忙地交了一战。 我们舍不得死了。前一天晚上才刚尝到的快乐尚未对我们展现全貌,犹如井底般的深处有某种东西蠢蠢欲动。 我们俩搭中午的电车回到故里,为自己引发的骚动跟双亲道歉。之后监视越来越严格,我们俩在一年之间几乎没有见面,但寻死的渴望早已消褪;取而代之的是在旅社的那一夜,不知在心中重温了几次。 败给肉欲殉情不成,真是难以启齿的懦弱。虽然可以如此非难,但我仍旧不觉得当时的判断是错误的。你可能有所不满,但正因为我们选择了活下来,在这数十年间才能恣意进行肉体的探索不是吗。你不这么觉得吗? 对方井底深处的东西,到现在果然也濒临了枯竭的危机,这我并不否认。与其说是腻了,不如说是因为上了年纪性欲衰退的缘故,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我认为能让我们俩汲汲营营地长年淘取这个事实,本身就值得称许了。你觉得呢? 第二次面临生死抉择的关头,是在我们一起住了十年之后。 我虽然担心提到这个话题你会再度怒火中烧,但这分明是我的过失,要是避而不提的话,你只会更加愤怒。我可不希望你嘴里说着「要是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然后却用「去死吧」的眼神瞪着我啊。 平时温柔敦厚的你,一日一燃起怒火就会变得冷酷激烈。让我对此有切身体会的,就是我们俩私下俗称的「朝颜事件」发生之时。 当时我在出版社上班,该社主要业务是参考书的编纂出版,常有机会跟高中和大学的教师接触。当时正逢考试热潮,新的参考书和教材的需求大增。我拜托现任教师编写修订内容,陆续出版了《记住这些单字英语必胜!》、《最难物理实做问题集》等等的书。虽然忙碌,但每天都过得很充实。特别是《记住这些单字英语必胜!》这本,被考生自然而然昵称为「记必胜」,成为不断再版的畅销书。 你则在高中担任英语教师,受到学生们的仰慕,也十分忙碌。我见过你编的《暑假学习参考书》的讲义,上面列着高中生也能轻松阅读的英文书和非常好用的习题集,讲义最后也谦逊地提到了「记必胜」。分明可以在明显的地方用大字堂堂写出来的,但是你有洁癖,讨厌拉关系走后门。我觉得你真是又可靠又让人怜爱。 我用忙碌当借口,同时也可能是那时已经习惯了和你在一起,养出惰性来了也说不定。 我们俩一步一脚印,终于得以在一起,十年都过了,兄弟姐妹跟亲戚也都承认了,我们失去了只有彼此并肩生存的严苛和紧张感。不,你会说你并没忘记吧。一点也没错,忘记的人是我。我真的在反省。 我应该想起来的。我应该想起熬过了黑暗的一年,趁着各自上了大学的机会,终于可以避开双亲在东京见面的那一天;我们一面上学,一面加深彼此的了解和爱情,彻夜计划未来的那些时光;我们分别顺利地就业,租了房子开始两人生活的那个春天;说服顽固的双亲,一起分担失望和互相激励的时候。 我出轨的对象是个刚刚提出博士论文的年轻研究生。要是我写出她的名字,让你回想起当时,你一定会怒发冲冠。虽然现在避而不提也没有意义,但我们还是姑且称之为某人吧。某人的专门是《源氏物语》,我拜托她的教授监修古文的单字本,因此认识了她。 她倾心于《源氏物语》的世界,跟现实生活有点脱节。她不相信现行的婚姻制度,只沉迷于华丽的恋爱画卷中。像我这种人,只不过是某人画卷一角上潦草画上的仆役角色,是几乎被金色的云层掩盖的那种有如夜半云后的隐月,就是这样的玩意而已。 我如此丢脸地拼命找借口,你大概会嗤之以鼻,但事实上真的只是那样而已。 她的兴趣是在休假的日子焚香,这种兴趣不知该说是雅致还是阴沉。有一天晚上突然下了雨,某人把手帕借给我。我漫不经心地把手帕放在口袋里,就这样回家了。你之前就起了疑心,这下子决定跟我摊牌。 你把染着平安朝香味的手帕堵在我面前,我解释这只是工作伙伴单纯好心借我的,但你当然听不进去。 「你好像没发现,但是你每次晚回家,第二天早上大门口一定有一朵朝颜(注:朝颜即牵牛花。暗喻《源氏物语》中的章节。)。」 也就是说这是某人的作法,她对我的次日问候。她为什么要模仿平安时代到这个地步,我完全无法理解。 某人是很优秀的研究者,她没有吟诗做赋的才能,朝颜上似乎并没有附着文章,只有大门外多次掉落一朵花。在你看来一定会觉得很诡异不快吧,而且在发现我的回家时间跟朝颜的关系之后,一定会认为这花是第三者的宣战布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当然从一般的观点来说,某人之所以特地跑到我家大门口,留下一朵花这种炫耀情事的举动,自然是对你的挑衅和宣战布告。但是以某人的性格,以及我跟某人清楚明白的关系看来,确实也有别的可能性。 某人一心一意只顾着模仿《源氏物语》,可能不假思索就送上了次日的问候。某人或许不知道我有你、我们一起住在这里的事实。 就算如此,这也无法为某人的怪异举止和迟钝辩解;也无法消弭我跟某人发生了关系,伤害了你的过错。 总之我对此先假装一无所知。你不知怎么查到了她的名字,这下我开始义愤填膺。 但看到你咬着嘴唇低下头,我就无法再这样虚张声势下去了。 「我一直以为我们只有对方,我只靠着你对我的心意活了下来,显然你并非如此。」 你静静的语调像箭一般贯穿了我的胸膛。但是我一方面觉得你的心意十分沉重,另一方面又因为你不可能离开我而感到自豪,怎么都无法跟你开诚布公。 我当下就跟某人断绝了关系,外遇一个夏天就结束了。但我并没跟你说我和她结束了,你也绝口不提,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日常生活。 然而你心中仍旧闷烧着阴沉的怒火。 我乖乖地往返于公司和住家,在晚餐桌上和你聊一天发生的事情。日子就这样过着,直到某个开始有点凉意 的秋天夜晚。 我半夜突然醒来,你不在我旁边。我等了一下子,你好像也不是去洗手间。我有种不安的预感,急急起身。 你坐在狭小厨房的餐桌对面,似乎若有所思。流理台上面只亮着一颗小灯泡,桌上有一个茶色的小瓶。 「怎么啦?」 我问道,惊愕地呆站在餐桌旁边。小瓶的标签已经严重变色了,但我还是认得出来。 年轻时怀着满腔热情离家出走的那天,你在旅社慎重地拿出来的氰酸钾。 「我不知道要不要把这加进明天早饭的味噌汤里。」你如是说。 「为什么。」我忍住膝盖和声音的颤抖问道。 「我想跟你一起死。要是还要经历那种事,不如现在死了就好。」 我打心底道歉,恳求你原谅。死很可怕,你钻牛角尖的样子也很可怕,伤你如此之深的自己更加可怕。 大概是我的恳求有了效果,你的态度稍微软化了一点。我趁机说: 「那瓶氰酸钾搞不好早就变质了,那种东西还是早点丢掉吧。」 你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拿着小瓶站起来。 「那就不加到味噌汤里了。」 我松了一口气,在桌边坐下。你背对着我在流理台开了水龙头,过了一会儿你转过身来的时候,两手各拿着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杯子。 「到底有没有变质,我们现在就试试看吧。」 「别傻了,搞不好会死的。」 「我的心等于是死了,是你杀死的,只有我们一起死了才能让它活过来。在那个世界毫无芥蒂地一起生活吧。」 我骤然醒悟过来。我们俩没有任何的保证,没有任何的祝福,只以彼此的爱为证结合在一起。要是我轻率的行为杀死了你的心,那我必须赎罪。我的爱就是你,你的爱就是我,我们是这样一起活过来的。身为我的爱的你要是死了,那我也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你心中被杀死的爱就等于我,你的心要是死了,那我也死了。 现在想起来,只能说我完全疯了,但当时我真的非常认真地思考前面的论述,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玻璃杯。你用闪闪发光的双眼望着我。 「你先喝。要是我先喝了,你可能会害怕起来,自己一个人活下去。我不要那样。」 你这么说着,一面望着我,一面拿着杯子等待。 我听说痛苦只有一瞬间。跟失去你的爱,痛苦地度过漫漫一生比起来,这一瞬间算得了什么呢。 我闭上眼睛,果断地喝下杯子里的东西。水喝起来好像有点苦,好像有点腥,还有一点海水的味道。结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咬牙数到十,等待着灼烧五脏六腑的疼痛,但仍旧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睁开眼睛,你在我对面悠然地举杯喝了一口。 「这是食盐水。」 你说。「据说睡前喝对身体好。」 我哑口无言,不知是该生气、大哭还是大笑。我呆呆地望着站起来的你。 「要是你现在不喝的话,」 你平静地说,「我打算明天早上把氰酸钾加进味噌汤里。」 「那味噌汤,你也……」 「当然我也会喝。」 那样就好,我想。 在那之后,你先喝过味噌汤我才会喝。当然,要是你喝了味嗜汤痛苦起来,我也决定追随你而去。 背叛你的后果有多可怕,我有了切身体会。我深爱你这份刚强。要是没有这样的刺激,我们俩的生活立刻就会失去张力,无法维持下去。 既然我抱着这种决心,你就不应该轻率地把「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挂在嘴上。就算只是抱怨,我也不希望拿死做抵押算计爱情的价值。 我们俩一起度过了许多危机,将对彼此的爱和理解化为力量。 有人说爱情的终极证明就是一起死去。你走了极端,那是你的热情,也是你的优点;但我喜欢两个人一起过着平凡的日子,活着才能品味时间平稳的流逝。你应该也是如此。 所以啦,最近膝盖痛行动不灵活,早饭的烤鱼干我一直嚼个不停很讨厌……可以不要因为这种小事就祭出尚方宝剑:「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吗?年纪大了当然会关节不灵活,牙齿也不好。乐观一点看待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以及往后你活着的日子好不好? 话虽如此,我还是忍着听你唠叨:「不管怎么努力工作,想到没办法留下我们俩活过的证据,不是很空虚吗?」我过了五十岁后,突然起意辞了出版社的工作,开始写作,有幸以时代小说得到了新人奖,在那之后也有些多少可以餬口的工作,忙着搜集资料写作,出去采访旅行。 你是资深的高中老师,不只讲课,还担任社团活动的指导老师,主持会议和读书会等等,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我失去了固定的收入,可能增加了你的心理压力,又或许是你刚好处于更年期也未可知。 总之等我发现的时候,你已经常常陷入沮丧之中,终于有一天半夜到我工作室来,开始哀叹「不管怎么努力工作……」之类的话。 「『活过的证据』是什么呢?」 我盖上钢笔的盖子,转身面对你。「比方说是怎样的东西?」 「比方说小孩。」 你这么说。但我们俩没法有孩子这件事是早就知道的。 「我并不赞同小孩是父母活过的证据这种想法。」 我说。「小孩跟父母不一样,完全是独立的个体,并不是为了填满父母的人生才出生的不是吗?」 「话虽如此……」 你眼中浮现泪水。「你的作品可以称得上是自己的孩子,所以才能这么爽快。就算你死了,你的作品总会留下一两本在哪个图书馆里。」 「我说你啊,书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好吗。我从来不觉得我写的东西是自己的孩子。要这么说的话,你教的学生才像是你的孩子,不是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吗?而且学生是有生命的,算算你到现在教过的学生,不知道有多少孩子了。」 我跟你讲理安慰你,但你只哀伤地摇摇头,走出了房间。 要是没选择跟我一起生活的话,你或许可以有小孩。想到你失去的选择,我不禁觉得你太可怜了。 但是就算我们俩可以生孩子,过了五十岁还努力做人也太辛苦了。这么多年我们俩都一起过来了,为什么现在才提孩子的事?我们俩忙碌依旧,年纪又越来越大,你可能寂寞不安了吧。 我重新拿起笔来,打算写到一个段落,但你消沉的面容不断在我眼前浮现。我决定今晚就写到这里,关了工作室的灯,来到走廊上,家中一片沉寂。我心想是不是下雪了,从走廊的窗户往下望着庭院,但只有被月光照亮的地面。 你不在寝室里。难道你又起了什么奇怪的念头?我急急下了楼,走进厨房。就在这个时候,之前没有人的庭院似乎有点动静。 我拉开被客厅小窗绊住的窗帘,下个瞬间我拉开窗户光着脚奔进院子。我清楚地看到自己呼出的白而浓密的气息。 你把绳子挂在柿子树上打算上吊。就在你踢倒啤酒箱的同时,我冲上去紧紧抱住你的身子,把你撑起来。 「你在干什么!」我大叫。 我抱着你腰下的地方,使尽浑身力气撑住你。我的额头刚好抵在你胸前,感觉到你的心跳和体温。 你无言地把手放在我的颈子上,然后你使劲勒住我。痛苦、难堪和滑稽让我几乎呜咽起来。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种家伙啊,为了阻止别人自杀,反而被摇摇晃晃挂在树枝上的人勒住脖子。 要是我被勒死松了手的话,就表示你也会死。我奋力用脚把 倒下的啤酒箱勾过来。 「且慢,且慢啊。」 我设法抬起头,月光在你身后发亮,你望着我,表情安详平和到简直不像是正在勒死我一样。「总之先把脚放在这里。」 我带着满脸的眼泪鼻涕哀求。你大概是被我打动了,像仙女下凡一样从脚尖开始慢慢站在啤酒箱上。你的手松开了我的脖子,我把两手撑在膝上呛咳不已。 你想寻死,并且要我跟你一起死,真是个非常不好的习惯。 缓过气来之后,我小心翼翼地站到啤酒箱上,从你背后伸手解开绳圈。你可能是一时的激情已经褪去,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动。 解开绳子之后我终于安心了,更加用力地抱着紧贴着我的你。 我们的影子映在深夜的地面上,宛如被风吹动的蓑蛾,宛如海中旁徨的怪鱼,阴暗地摇摆晃动。 在那之后,我尽量不在你面前触及小孩的话题。朋友跟认识的人抱孙子了;我对最近虐待儿童的新闻的看法,都注意不要不小心地在饭桌上说出来。 更有甚者,电视上在播朝颜市的新闻我就立刻转台,我去京都也不会买香回来当伴手礼,也绝对不用香水之类的玩意。 我并不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这么做。因为要跟你共同生活有此必要,我很乐意注意这些事情,连小鱼干我都尽可能快速地囫囵吞枣。 怎么样,你说的「要是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的时候,是不是跟我说的吻合呢?我希望被我说中了。 如果说中了,我想问你,你真的觉得我们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吗? 你大概第五十八次的「要是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我当然知道是抱怨,不是认真的:但是我虽然觉得你很烦,同时也感到不安。 要是你真的后悔了的话,那我该怎么办呢? 从你我现在的健康状况比起来,我显然会比你早死。 要是你出乎意料地比我早死,那就没有任何问题。我会照顾你,咀嚼着我们的回忆,等待生命走到尽头。 但要是跟预期一样我比你早死的话,我怕你会随我而去,因为你觉得一起死去是爱的证明。当然那是你的一种交涉手段,也是表达心情的方式,在对我的不满和怨怼累积到某种程度时的爆发;这我很清楚。 到了现在,你对我的执著和激情也都消耗殆尽了吧,或许不会随我而去。你或许会轻笑着说,你死了的话我就可以随心所欲了。 那样的话也好。 我一次都没有用言语表达过我对你的感情。我对令尊说「请允许我们交往」,但却没有明白地跟你表达过我的好感。当然那个时代不流行告白,我也相信不说出口你也知道。 只不过我想在抛下你孤单一人之后,最后把我的感情付诸形式。于是我忍耐着你的各种啰唆:「你在工作吗?」「熬夜对身体不好,你已经不是可以勉强自己的年纪了。」在这几天费心写下了我们的过去。我的眼睛疲劳现在已经到达极限了。 我希望我死后你能看到电脑里的这篇文章。我担心你不会用电脑,拜托了相熟的编辑,要是我死了的话,立刻来整理我的电脑。 你看到这篇文章,要是心里对自己和人生有一丝后悔的话,我希望你能拂去一切悔恨,好好生活下去。 「要是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 你如是说道。我们俩确实有好几次接近过死亡,要是两人选择死亡的话,就从所有苦恼中解放,爱情就这样完美地开花结果,世间还会寄我们予些许同情也未可知。 但我还是觉得我们选择活下来是正确的。 把「死吧」「死吧」像口头禅一样挂在嘴上,还差一点就实行了,但最后不知怎的在情势的发展和气氛下还是没死成。 我们现在连要打开佃煮海苔的罐子都很辛苦,爬一下阶梯膝盖就会痛,已经老得无法打开早已无害的氢酸钾瓶子,或是把绳子挂在柿子树上了。 到了这个地步,才第一次能确定地说,你非常重要。超越了喜欢跟爱这种滥情的言词,连你的抱怨和啰唆都包含在内;你对我非常重要。 认识了你,跟你一起生活,我才品味到活在这个世界上全部的意义和感情。要是我对你而言也是这样的存在就好了。 犹如太阳般的白球变成你射出的光辉箭矢,现在仍深深地插在我的胸口里。 把我火化的话,那天我看到的那枝爱情的箭就会出现吧。在我的骨灰里找找看。 把它敲碎了做成漂亮的首饰,或是飘向天空变成星星,或是代替你掉落的牙齿植入嘴里,任你随意处置。 我的一切都属于你。跟你度过的漫长岁月,我的生和我的死,一切都属于你。 第三站 初盆的客人 无论怎么违背常理, 我觉得世界上要是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就好了。 阿梅奶奶在梦里吃了丈夫给的瓜,就怀孕了。 你们在搜集奇特的故事和传说吗?最近的学生们调查的事情还真有趣呢。 这附近确实有很多古老的住家,如各位所见,我们家也很破旧了,古老这一点我是满有自信的啦。 唉呀,谢谢。我们的确是世代种田的农家,很可惜的是我爸妈都下田去了。祖父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过世,我祖母四年前也去世了,所以家里现在没有能讲狐狸新娘,白鹤报恩之类故事的人。 但是既然你们大老远从东京的大学来调查,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可以讲我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有点不可思议的故事给你们听。 或许没办法当成民俗学的研究对象就是了。 我的年纪大概比各位同学大上一轮,虽然没有非常年轻,但也没有很老。我这一代已经很习惯使用电脑、手机之类的东西;完全不在乎迷信,在电视上看到超能力者也觉得都是骗人的。 虽然这样,我还是碰到了完全没法解释的事情。 这不是村里的老人代代相传的故事耶,这样也可以吗? 那个男人是在阿梅奶奶初盆(注:指亲人去世后,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结束后的第一次盂兰盆节。盂兰盆节为日本传统节日,各地日期不尽相同,但大部分是阳历八月十五。)的时候到家里来的。 这附近是长野中央,地势也很高,在盂兰盆节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凉了。即便如此,站在门口的男人穿着黑西装系着黑领带,看起来很热不说,还有点太过正式。他的西装严谨得简直有点土气,村里的人初盆时到家里来上香的时候,通常都随便穿穿的。 我在这里出生长大.然后趁着上短大的机会搬去了东京,就在那里上班。但当时我跟交往的男朋友分手了,我们本来已经打算结婚,所以我有点难过,就趁着盂兰盆节放假时,回老家来转换一下心情。 村子里几乎没有过了三十岁还单身的女性。我爸妈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左邻右舍的眼光真的很烦,也不是没有觉得很郁闷的时候。然而许久没回老家了,我想悠闲一下,而且正好碰上阿梅奶奶的初盆。 我祖母非常疼爱我。 为了参加阿梅奶奶的初盆,亲戚们都到家里来了;我的姑姑和表兄妹,我在东京工作的弟弟也回来了。 但是那个男人来访的时候,家里其他人都不在。就跟今天一样。 我弟弟好像是跟朋友们出去玩。我爸妈跟三个姑姑带着他们的小孩,不是去帮忙准备夏天祭典,就是分头拜访邻居。对了,我可能是因为回家松了一口气的缘故,前一天晚上发起烧来,所以就让我留在家里看家。 今天?今天没问题啊。我自己看家是因为在休产假。已经八个月了,但还是看不太出来吧。我结婚之后就辞掉了东京的工作,回来跟爸妈一起住在家里。哎哟,讨厌,我失恋的对象跟结婚的对象不是同一个人啦。哈哈,对,他入赘。我弟弟说不想住在乡下。我先生就在隔壁镇上的公司上班。我是邮局的约聘员工,等孩子生下来安定点之后,我打算再回去工作。 我刚刚说到哪里了?啊,对。 穿着黑西装出现的男人说: 「我是及川梅女士的远亲,我叫石塚夏生。我想到故人牌位前上个香。」 他大概三十岁,是个身材削瘦,非常挺拔的帅哥。 不过我不是因为这样才让这个自称石塚夏生的男人进来,让他上香的。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们有姓石塚的亲戚,但人家在初盆的时候来上香,总不能赶他回去吧。我不觉得会有人趁初盆的时候假装要来上香,到这种山村里的人家来抢劫。这个村子里很多人家都不锁门的。 阿梅奶奶在佛堂里的遗照中微笑。写着阿梅奶奶新戒名的牌位跟其他祖先的牌位并列,前面供着许多水果和点心。 石塚在佛坛前面跪坐,从口袋里拿出念珠,双手合十默祷了许久。佛坛两边的长明灯照亮了石塚青白的侧面。我在佛堂旁边的三坪小房间里准备泡茶,一面偷偷窥伺石塚的样子。 最后石塚终于转过身子,踏着榻榻米走过敞开的纸门,进入三坪的小房间。我端出冷麦茶和配茶的点心,石塚行了礼在矮桌前坐下,又是正襟危坐。 「请放轻松随便坐。」 我虽然这么说,但石塚完全没有放轻松的意思。他说了声「不好意思。」端起茶杯做了个样子,点心则完全没动;虽然非常客气有礼貌,但还是让人觉得太过严肃。 老爷座钟的黄铜钟摆来回摇晃,指针沉重地移动。我耐不住沉默,开口说: 「很不巧,家父不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离开这里了,跟亲戚们都不太熟。石塚先生跟我祖母是怎样的亲戚关系?」 石塚好像迟疑了一下子,然后抬起脸来直视着我。 「令祖父是及川辰遥先生吧?」 「是的,他已经过世很久了,我并没见过祖父。我叫做及川驹子,家父寅一是辰造爷爷的长男。」 「那我跟您是姑表兄妹了。」 我完全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梅奶奶跟辰造爷爷生的孩子只有我爸爸跟爸爸的三个妹妹。父亲这边不用说了,我母亲那边也并没有姓石塚的亲戚。我的表兄弟姐妹我都认识。我以为我都认识。 「很抱歉让您混乱了。」 石塚微微低下头。「我想令尊可能知道,及川梅女士在跟辰造先生结婚之前,曾经跟别的男人结过婚。跟我的……祖父。石塚修一。」 「哎呀。」 我惊讶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我第一次听说哩。」 「应该是这样的吧。阿梅女士——也是我的祖母,我也可以叫她阿梅奶奶吗?她跟及川辰造先生再婚,是有点源由的。」 以前不知道的表亲突然出现,让我有点兴奋。总是优雅稳重的阿梅奶奶好像有不为人知的过去,这也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我跟自称表亲的石塚问道: 「是怎样的源由?」 「我会说明,但也请跟我说说阿梅奶奶的事,我想了解一下这个家里的气氛。」 石塚举目环视三坪小房间、佛堂,和有着大柱子的玄关。「跟你稍微聊聊,就知道家里的人都喜欢阿梅奶奶,她过得很幸福。但是我在阿梅奶奶生前几乎跟她没有接触,我想知道她过着怎么样的日子,最后临终时的情形,请详细跟我说说。」 「嗯,当然。」 我回答。 蝉在外面好像要抵挡秋天的气息一般奋力鸣叫。 「我是从佐贺县的唐津来的,我的家人亲戚几乎都住在佐贺和福冈。阿梅奶奶也是唐津出身,跟同样是唐津人的石塚修一结婚了。当时阿梅奶奶二十岁,修一二十五岁。那是一九四三年,昭和十八年的事。」 石塚讲的事情好像发生在离我们非常遥远的世界。长野跟九州离得很远,一九四三年也是非常非常久以前了。阿梅奶奶是怎样变成我认识的奶奶呢,我专注地听着石塚的话。 「阿梅奶奶的婚姻生活非常短暂。修一结婚后立刻应召入伍,被派到战场上。阿梅奶奶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也就是我父亲绿生,等着丈夫回来。但是战争结束的第二年,从南方回来的退伍军人传来了修一战死的消息。」 「怎么会这样……所以阿梅奶奶就再婚了是吧。」 「是。婆媳关系不好,她在石塚家日子很难过吧。她留下了年纪小小的绿生,嫁给了长野的及川辰造先生。」 阿梅奶奶不得不抛下儿子,心中该有多难受啊,想着连我也难过起来了。 我爸爸在区公所上班,妈妈忙着下田,我跟弟弟等于是阿梅奶奶带大的。阿梅奶奶又坚强又温柔,是我们最亲近的大人,也是玩伴。她非常重视家人。 即便如此,至少我从没听过阿梅奶奶提过绿生先生。他是我爸爸的异父兄弟,也算我的伯父。 我觉得阿梅奶奶一定一直都在心里叫着绿生先生的名字吧。 「但是阿梅奶奶为什么要不远千里从唐津嫁到长野来?我的祖父辰造跟石塚先生认识吗?」 「石塚修一跟及川辰造先生是表兄弟,修一的父亲和辰造先生的母亲是兄妹。因为这层关系,才决定了阿梅奶奶再婚的对象。」 我一时之间搞不清楚,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不画出族谱还真搞不懂。」 「的确是。」 石塚笑着说。「您跟我是表亲,我们的祖父也是表兄弟。」 「总而言之我们是远亲就是了对吧。」 「是的。」 石塚仍旧没碰配茶的点心。「阿梅奶奶是病逝的吗?」 「是肺癌。享年八十四岁。阿梅奶奶是老烟枪。」 我突然想起,把供在佛坛前面的golden bat拿过来。「她一直都抽这个牌子。」 「真怀念。现在还有啊。」 「嗯。我小时候常替她跑腿买烟。我爷爷辰造也抽这个牌子。他也是肺癌,大概四十岁就去世了。」 我把香烟放在矮桌上,石塚带着亲切的神色望着那包烟。我想起了阿梅奶奶的种种,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了。 「阿梅奶奶非常会做女红,每年夏天都替我们做新的浴衣。我的家政课作业全部都是阿梅奶奶帮我做的,抹布啊、围裙啊、裙子什么的。而且她胆子很大,连蛇都敢抓,用抓到的蛇酿蛇酒,卖给附近邻居赚点零用钱。」 「真是有趣的奶奶啊。」 「是啊。我去东京之后,就很少见到她了……我听说奶奶情况不好,急忙赶回来时,已经来不及了。但是她年纪大了,病情恶化得也比较缓慢,一直到最后应该都没有受什么苦。」 话虽如此,病魔侵犯到肺部,不可能不痛不痒。阿梅奶奶很坚强,一定一直咬牙忍耐,但我的声音却颤抖起来。石塚只默默听着。 「我父亲跟姑姑们也都哀叹说:『竟然跟爸爸抽一样的烟,因为同样的病而死。』简直像是重现辰造爷爷的死法一样。」 「阿梅奶奶跟辰造先生夫妇感情很好吧。」 「好像是的。我觉得阿梅奶奶是看透了一切,甚至可能是希望跟辰造爷爷得同样的病才这么做的。」 「好尝到一样的痛苦?」 「分担同样的痛苦,然后前往辰造爷爷在等她的死后世界。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啦。」 石塚略带寂寥地微微一笑。 然后我才惊觉,我刚刚说的话可能不太得体。这好像是说阿梅奶奶只想着辰造爷爷,完全忘了前夫石塚修一先生似的。石塚是修一先生和阿梅奶奶的孙子,这话他听起来一定很刺耳吧。 为了正确陈述事实起见,我详细地描述了阿梅奶奶的死因。 「啊,刚才忘了提,阿梅奶奶的死因除了肺癌之外还有另外的原因,她也是饿死的。」 「饿死吗?这也太不寻常了。」 石塚似乎很惊愕。「好吧,我想没有什么死因是寻常的,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阿梅奶奶在去世前十天,就拒绝接受任何食物。她意识很清楚,吃的虽然是流质食品,但也不是没有吃东西的力气。可是她只说『已经不用了,谢谢。』然后就不肯开口。给她打点滴她也立刻就把针头拔掉。」 我接到奶奶病危的消息,从东京直接赶到医院的时候,阿梅奶奶已经成了皮包骨,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想到当时的情景,我不禁泪湿眼眶。 「家人都聚集在病床旁边叫她,阿梅奶奶微微睁开眼睛,但她好像已经认不得我们了。她只望着空中,微微地点了两三下头,然后就闭上眼睛。她发出嘶——的一声细微的呼吸,然后就去了。这就是阿梅奶奶临终的情形。」 「这样啊。」 石塚把两个拳头放在跪坐的膝盖上,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再度转向我。「打搅这么久真的不好意思,但听您刚才的叙述,我想起一件事要跟您说。」 「跟阿梅奶奶有关的话我都想知道。请告诉我。」 「我……的父亲绿生,」石塚好像难以启齿。「可能不是石塚修一的儿子也说不定。」 我花了好一阵子才会过意来。 「您说什么?!」 我不由得大声惊呼。「您是想说阿梅奶奶红杏出墙吗?」 「我相信不是这样。不,我想相信不是这样。」 石塚终于不再正襟危坐,他低着头盘腿坐着。「请听我把话说完,然后再告诉我您的想法。」 石塚如此说道,然后告诉我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故事。 差不多到了吃点心的时间了,喝茶吃煎饼好吗?不是不是,我没有要卖关子吊你们胃口,讲讲话肚子就饿了。 这么说来那时候石塚也说,「请不要打岔啊。」那时也刚好是点心时间,我到厨房去拿了煎饼回来。下了决心要听石塚说明这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肚子饿了。 石塚本来有点扫兴地说,「我就要开始讲了,您怎么现在要去拿点心呢。」但是我说:「肚子饿了就没有办法专心听您说话。」他便释怀地笑了起来。 我虽然请石塚吃煎饼,但他还是没吃。我以为他大概不吃零食,但在客人面前自己吃点心,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来,各位不用客气。在村里走了一整天吧。冷麦茶也还有,随时可以加喔。 「『肚子饿了不能打仗』,果然是真理。」石塚望着吃煎饼的我说道。石塚面前的麦茶杯子外面已经不再淌水滴,茶都温了。 「我刚才说过了,我的祖父石塚修一跟阿梅奶奶的婚姻生活非常短暂。事实上好像只有一个晚上。」 「一个晚上?为什么只有一个晚上?」 「修一收到召集令,第二天早上就要出发。他们是在出发前一天晚上匆忙地举行了婚礼,当时这种事情很常见。」 但只有一个晚上,没有时间了解彼此也没有爱吧。第二天早上就要出征,可能就这样不回来,这种夫妇感觉像是家里安排的婚姻。虽然做父母的可能觉得「不能让儿子就这样单身上战场」、「年轻男人都不在了,要是女儿嫁不出去就糟了」,但这种做法还是太过分了。 「所以令尊绿生先生不是那天晚上留下的孩子吗?」 我自觉说得很露骨,不由得脸红起来。 「很可惜,日子算起来不对。」 石塚望着自己盘坐着、包着黑色裤管的小腿胫。「阿梅奶奶的婚礼是一九四三年十月。绿生是战争快结束的时候,一九四五年八月出生的。」 我在脑子里算了一下,立刻心情低落。 「那阿梅奶奶果然是……」 「出轨——当时可能叫做偷情吧——大家都觉得她出轨了。阿梅奶奶跟婆婆处得不好是从绿生出生后开始的。阿梅奶奶跟她周遭的人,都在邻近生产的时候才发现她怀孕了。」 「会有这种事吗?」 「可能肚子没有很大,或者觉得只是身体不好,还真有很多产妇到后期才发现自己怀孕的。但是阿梅奶奶坚称绿生是修一的儿子。」 「这果然很难说服大家。」 「阿梅奶奶说她不记得跟丈夫以外的男人私会过,所以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怀孕。这样一来,一直到生产 前都没发现怀孕也就说得过去了。」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坚持修一先生出征之后快两年才出生的绿生先生,是修一先生的儿子呢?一九四三年十月到一九四五年八月都怀着小孩,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的确。但也有人相信阿梅奶奶的话。原因之一是绿生虽然是小婴儿,但一眼就能看出跟修一长得一模一样。另一个原因是,从绿生出生的时间往回推算可能的怀孕时间,也就是一九四四年十月时,阿梅奶奶说她做了一个梦。」 「晚上做的那种梦?」 「对。阿梅奶奶在早饭的时候,很高兴地跟公公婆婆说:『修一先生一定没事的。我昨晚做了个梦。修一先生在不知道是哪里的森林里,看见我就笑着招手叫我过去,给了我一个很大的瓜。我把瓜切开来吃了,瓜囊是好像透明一样的白色,又甜又有水分,非常好吃。我递了一半给修一先生,但他只摇摇头,叫我都吃了,所以我就连籽也一起吃下去。啊,正觉得有点苦的时候,就醒来了。日本没见过那种有大黑籽的瓜。』」 这么详细描述吃了一个瓜的梦境,阿梅奶奶在战争期间一定常常饿肚子吧。 「这件事阿梅奶奶的公公——也就是修一的父亲——记得很清楚。因为绿生长得跟修一一模一样,公公就想起了她说过的梦,『原来如此啊。』吃瓜的梦不就是怀孕的象征吗。儿子修一在梦里来跟媳妇见面了,公公承认绿生是修一跟阿梅奶奶的儿子。阿梅奶奶再婚的时候不得不抛下绿生,是因为公公不肯放手,他说:『绿生是修一的儿子,是石塚家的继承人。』」 我还是觉得这事令人难以相信。做梦不可能怀孕吧。虽然我不想承认阿梅奶奶有外遇,但只共度过一晚的丈夫上了战场,有别的男人接近她身边也无可厚非。我心里这样替阿梅奶奶找借口。 「这个故事您是听谁说的?」 我问石塚。「是令尊绿生吗?」 「不是……父亲在我一岁的时候就意外身亡了,正好是我现在的年纪。这是我听母亲说的,母亲是听她先生绿生说的,绿生是从修一的父亲,也就是阿梅奶奶的公公那里听说的。」 「所以这个故事是石塚家的人代代相传的。果然很不可思议。」 「阿梅奶奶说绿生是修一的儿子,您完全不相信呢。」 石塚看透了我的心思,微微笑道。「这也难怪。但是更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面.」 石塚修一先生战死的讣报是在战争结束后,一九四六年的三月传来的。阿梅奶奶本来就已经在众人严厉的目光下过日子了,她听到丈夫的死讯,终于卧床不起,应该是因为连最后的一线希望也断绝了吧。 「但是那时候对阿梅奶奶的批评反而减弱了一些。」 石塚如是说道。「送来修一战死讣报的是跟他同一个部队的同袍。他们被派到一个叫做布干维尔的南方小岛上,好像是这个男人替修一送的终。他们在布干维尔岛上持续和美军进行小规模交战,日军补给路线被切断,陷入困境。战争结束后这个男人好不容易回到了日本,但修一先生一九四四年十月在岛上饿死了。」 「饿死?而且是一九四四年十月?」 这只是单纯的偶然吗?阿梅奶奶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饿死,一九四四年十月是她说做了吃瓜的梦的时候。我充满了兴趣。石塚看见我停止吃煎饼,把身子往前探,好像稍微高兴起来。 「根据那个男人的说法,修一在去世的前几天,曾经说过做了一个瓜的梦。」 「咦?」 我大吃一惊。这难道是说修一先生在同一天跟阿梅奶奶做了同一个梦吗?我虽然不知道布干维尔岛在什么地方,但绝对比唐津和长野之间的距离远得太多了。 「修一那时已经非常衰弱,他跟那个男人说了他做的梦。『我太太到这里的丛林里来了,吓了我一跳。就是我们部队以前开垦过的,从东边斜坡稍微过去一点那里。我看她精神不错,松了一口气。我把一颗刚刚摘下的瓜给我太太,她吃得很开心。她分了一半要给我,但我叫她都吃了。她连很大的黑籽一起吃了下去。很奇怪吧。』男人把修一的遗发放在佛坛前,一面哭一面说:『石塚一直挂念着留在日本的家人。他染上热病,没有东西吃,瘦得不得了,但在梦里却连瓜也不吃,很高兴地说都给太太吃了。他真的非常爱太太,一直到死都牵挂着。』听到男人的话,阿梅奶奶跟她公公婆婆都放声大哭。」 「竟然有这种事吗?」 我又问了一次,觉得自己才好像在做梦。石塚回答,「我不知道。」 「只不过这个男人一九四三年跟修一一起被征召入伍,到一九四六年三月回来之前,一直都没有回过日本。他不可能跟阿梅奶奶串通好了口径一致。」 天已经快黑了,但家里人都还没回来。我在三坪的小房间里,跟石塚面对面默默地坐着。线香浓厚的味道从隔壁的佛堂飘来。 「虽然如此,阿梅奶奶跟婆婆之间的芥蒂并没有消失,最后还是嫁给了长野的及川辰造先生。」 石塚静静地说。「您听了我刚才说的话,有什么想法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 我困惑不已。从常识看来,阿梅奶奶跟修一先生做了同样的梦只是偶然。绿生先生是阿梅奶奶跟别的男人生的孩子。 绿生先生跟修一先生长得一样也有各种解释。要是阿梅奶奶的对象是石塚家的某一个人,虽然很背离伦常,但如果是修一先生的父亲的话,那绿生先生跟修一先生长得像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 「我还是觉得阿梅奶奶并没有出轨。」 我对石塚坦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无论怎么违背常理,我觉得世界上要是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就好了。不,世界上确实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吧。 阿梅奶奶在梦里吃了丈夫给的瓜,就怀孕了。 「石塚先生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我反问道。石塚粲然一笑,刚才说「我想相信」的烦恼模样好像是假的一样。 「是……是的。阿梅奶奶并没外遇,我是阿梅奶奶跟修一的儿子,不对,是孙子。你跟我是因为阿梅奶奶而结缘的姑表兄妹。是吧?」 「是的。」我也笑起来。但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觉得有点难过。我低下了头。 石塚好像察觉了我心情的变化。 「怎么了?」他窥探着我的脸。 「我突然想起来……阿梅奶奶去世之后,我们家的人说了:『辰造爷爷去世都四十多年了,阿梅奶奶却好像要追随他而去那样,模仿他的死法。』」 「是这样吧。」 「不,不是的。我觉得阿梅奶奶拒绝进食,是要追随已经死了六十几年的修一先生而去。」 想到阿梅奶奶爱石塚修一先生胜于我的祖父,让我觉得有点难过。我们以为阿梅奶奶只属于我们,我没见过的辰造爷爷现在应该也很惊讶吧。他一直等待妻子来到自己身边,但妻子却到前夫那里去了。辰造爷爷不要在那个世界抓狂就好。我叹了一口气。 石塚望着佛堂的遗照,若有所思。 「一定要从两人中间选一人吗?」 他小声地说。 「什么?」 「阿梅奶奶应该没有选哪一个人。她爱辰造先生,也爱修一先生。这样想如何?」 我听懂了石塚话中的意思,心情愉快起来。 「阿梅奶奶无法从两个丈夫里选一个,所以她学辰造爷爷抽烟,不管是有意还是运气不好,竟真的得了肺癌。她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决定要跟修一先生一样,于是不再吃东西。她对两个丈夫的爱是相同的,同等 地追随先夫的脚步。石塚先生的意思是这样吧?」 「是的,这是我的想法,是不是错了呢?」 阿梅奶奶到底在想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想,事到如今谁也不知道了。两个丈夫她比较爱谁;还是无法比较,两人一样爱,这也没人知道。 但是我非常中意石塚的想法。 「我觉得非常好。」 我回答。「虽然丈夫去世都几十年了,才追随他们的脚步而去,阿梅奶奶也太悠闲了。」 「不是随他们的脚步,而是有时差的殉情,这样想如何呢?」 石塚好像开玩笑般说道。我这次真的打从心底笑出来。 「花了几十年才完成的壮举,三个人一起殉情。」 这是阿梅奶奶深爱着两个丈夫和子孙,得享高寿才能完成的壮举吧。 确认了阿梅奶奶的爱情,石塚和我都心满意足。 「石塚先生,今晚请在寒舍过夜。家父应该很快就回来了,现在我姑姑跟表亲也都休盂兰盆节的假在家里。他们知道石塚先生来了一定都很高兴。当然,在那个世界的阿梅奶奶也会很高兴的。」 「谢谢,不用了。是我突然上门打搅,请不用介意,而且我没办法待太久。」 「啊,真是太可惜了。您之后有约吗?」 「算是吧。」 石塚打量着我的脸。「对了,您……」 「我叫驹子。」 「没错。驹子小姐结婚了吗?」 好不容易忘记的伤口又给人撒了盐,我在心里哀嚎起来。 「没有。」 「要是能找到好对象就好了。」 「那石塚先生您呢?结婚了吗?」 「我结婚了,很久以前就结了,还有两个小孩。」 我那时完全不想碰结婚的事情,于是若无其事地便转移话题。 「您要回去的话要去车站吧?最后一班巴士是五点四十分,我开车送您去车站好了。」 「不了,谢谢。」 「请别客气,还是您留下来住?」 「那也有点……」 「那就这么决定了,请等我十分钟,我得先去替电锅定时。」 我走向厨房,石塚开口说: 「我可以抽这包烟吗?算是纪念阿梅奶奶。」 「请随意。」 我回答。「矮桌上有烟灰缸和打火机。」 我听到石塚在三坪小房间里使用打火机的声音。 嗯,佛堂的那张遗照就是阿梅奶奶,看起来很慈祥吧。旁边的照片是辰造爷爷。 我现在也还认为阿梅奶奶是在梦里怀孕的。她刻意模仿辰造爷爷和修一先生的死法,花了几十年的时间跟两个丈夫一起殉情。 或许有人会觉得阿梅奶奶脚踏两条船。现在的确已经没办法知道她到底爱哪个丈夫比较深,但是爱情或许就是这样令人无法取舍的东西。 对了,我刚才的故事还没讲完。你们有时间吗?这样啊,你们是租车来的。那我就把故事说完。 石塚在三坪小房间里——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房间——抽了golden bat。我在厨房设定了电锅的定时器,拿着车子钥匙回到这里。 但是石塚已经不在了。没有喝过的麦茶杯子,没有碰过的配茶点心都在原位,只有石塚不在了。矮桌的烟灰缸上点燃的烟还没变短,只飘着一缕细细的白烟,好像只是刚刚放在烟灰缸上那种感觉。 要是去洗手间,应该也会跟我说一声吧。我急急在家里绕了一圈,但到处都不见石塚的踪影。 我觉得毛骨悚然。就算他是我在厨房的时候回去的,也一定会经过玄关走出大门,我绝对会发现的。至于厨房各位也看到了,并没有紧关着门,而且空间也不是很大。 嗯,当然也有可能是从这个房间的窗子出去,直接到院子里。但是他的鞋子怎么办呢?石塚在玄关脱了鞋才进来的。他如果去拿鞋子,我应该也还是会注意到。 石塚突然不见了,他的鞋子也不见了。 我是在做梦吗?我还有点发烧,是产生了幻觉吗?但是点燃的烟跟我端出的麦茶都在矮桌上,这显然表示有客人来过。 我无法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只呆呆地坐在三坪小房间里。我爸妈跟姑姑们终于回来了。我脑袋仍旧一团混乱。我跟他们说了事情的经过,大家似乎都非常惊讶。最后我父亲说: 「阿梅奶奶在嫁给老爸之前,确实曾经是唐津的石塚先生的媳妇。留在那里的孩子好像是叫绿生没错,老妈几乎从来不提,我也不太清楚这个异父哥哥的事。绿生先生大概三十年前就去世了,他的太太跟我们联络过。老妈好像是有所顾忌,还是觉得抛弃儿子自己有错,结果并没有去参加葬礼。」 我拜托父亲告诉我唐津石塚家的联络地址。石塚夏生一声不吭就离开了,让我无法释怀。 绿生先生已经去世三十年了,父亲知道的联络地址可能已经住着别人也说不定。要是没有搬家的话,到长野来的石塚夏生应该还没有回到唐津吧。 即便如此我仍旧坐立不安,打了陌生的市外电话到唐津的石塚家去。 「喂,石塚家。」 声音听起来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男人接了电话。太好了,他们好像没搬家。我松了一口气,吞吞吐吐地说明了事情经过,请接电话的人转告,等石塚夏生先生回去之后,请他打电话给长野的及川家。 「我不太明白您说的意思。」 电话那一端的男人用带着警戒心的声音说道,「我就是石塚夏生,长野的话我从高中课外旅行之后,已经十五年没去过了。」 我感到头晕目眩。 在家里待到黄昏的石塚夏生,和接电话的石塚夏生声音完全不一样。要是接电话的男人说的是真的,那到家里来的石塚夏生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放下话筒,恐怖和混乱让我几乎快哭出来了。我跟身旁的父亲说了电话的内容。父亲也非常惊讶,说他要自己打电话到唐津的石塚家去亲自说明。一开始非常惊讶的石塚夏生应该也会明白这不是恶作剧电话吧。 「这件事我母亲比较清楚,我请她来讲电话。」 他说。之后绿生先生的遗孀和我父亲讲了很久的话。 八月最后的周末,我跟从长野来的父亲在羽田机场会合,然后飞往九州。我们花了不少时间,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那座美丽的城下町(注:以领主居住的城堡为核心来建造的城市,现今日本人口十万以上的都市多由城下町发展而来。)小镇。 石塚家在离唐津站五分钟车程的地方。出来迎接我们的石塚夏生,果然不是到我们家来的石塚夏生。来访的石塚夏生身材高瘦,感觉十分严谨,但跟母亲和兄嫂一起住在唐津的石塚夏生,是个身材壮硕个性豪爽的人。 我们进入整齐的客厅,我看见石塚家的照片,觉得一切的谜题都解开了。抱着两个小儿子,笑着跟太太合照的绿生先生,三十年前就因意外死亡的绿生先生,就是到我们长野的家来的石塚夏生。 「所以冒用我的名字到及川小姐家去的,是我老爸的幽灵?」 真正的石塚夏生惊愕地眨着眼睛。「怎么会有这种事。」 「你爸爸虽然看起来一本正经,但其实很爱开玩笑的。」 绿生先生的太太,也就是夏生的妈妈由美女士说。「对不起,亡夫给您添麻烦了。」 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然后笑了起来。丈夫已经死了那么久,还一本正经地替他道歉的由美女士很有趣;而大家都恍然大悟地觉得这样啊,是绿生先生的幽灵啊,这也挺可笑的。 「我先生的母亲离开他的时候他还很小,他一直很在意自己已经不记得的母亲。」 由美女士止住了笑,静静地说。「母亲到底爱不爱自己跟父亲呢?现在是不是幸福地过着日子呢?他似乎很想知道。我想大概是因为这样,他才去参加阿梅女士的初盆吧。」 「那也不要冒用我的名字啊。」 夏生插进来说道,大家又笑了起来。 「总不能自称是已经死了很久的绿生吧。」 由美女士微微笑着,望向佛坛上丈夫的照片。 父亲和我跪坐在佛坛前面,对着修一先生和绿生先生双手合十。对不起,我们独占了阿梅奶奶。但是阿梅奶奶一定一直都想着修一先生和绿生先生的,一直到最后一刻。 我回想起阿梅奶奶临终时的眼神。她望着一无所有的空间,好像回应什么人的呼唤一样微微点头。 修一先生、绿生先生和辰造爷爷来接她了。阿梅奶奶可能是这么想的。 在那之后,我们接受石塚家的招待,愉快地吃吃喝喝一直到深夜。 「就算我爸很想知道,」夏生说,「也不用专程跑到及川先生家里去吓到驹子小姐啊。」 「这话怎么说?」 「想知道什么,就直接在那个世界问阿梅奶奶不就好了吗?」 「哈哈,也是。」 我笑起来。「但是那个世界一定有那个世界的规矩。『不能问彼此的过去』之类的。」 「怎么好像是情侣的规定啊。」 夏生说着也笑了。 这就是我不可思议的经历,事情的所有经过。怎么样?对各位的调查有点帮助就好了。虽然不是奇特的传说之类的,是不是浪费了你们的时间呢? 山里就算是夏天也很快就天黑了。回去的路上开车请小心。调查结果整理出来请一定要让我知道,我想这附近的人家应该都会买一本的。 啊,我先生刚好回来了。欢迎回来。这些是东京来的同学们,他们在做民俗学的调查。我来介绍,这是我先生及川夏生,旧姓石塚。 因为跟各位说的那件事,我跟我先生情投意合地结婚了。我们能这样认识,都要归功于绿生先生到我家来参加阿梅奶奶的初盆。 幽灵撮合的夫妇,很不错吧?这应该也算是奇特的故事了。 第四站 你是夜晚 这是你的心,这是我爱你的心。 想快点跟你一起走, 到不需要米钱也没有皲裂的世界里 一起幸福地生活。 就我和你。 她从小就做着不可思议的梦。 因为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辞形容,所以称之为「梦」;但对理纱而言,那其实是「另一个人生」。 她常常跟男人一起在阴暗的河边走着。 星星在空中闪烁,露珠濡湿了草地,还可能降霜了,因为非常之冷。虽说有星光,但与其说是照明,不如说是让人不安的微弱光线。呼出的气息一定是白色的烟雾吧,但是连那也看不见。四下一片漆黑,只感觉到湿湿的草叶冰冷地拂过脚踝。脚上穿的柔软旧布袜应该也沾上了泥巴,衣物则湿到了脚胫的地方。头发是今天早上才重新梳过的,也没包着头巾,露出的颈子和胸口都因为冷空气而紧绷。 「不会冷吗?」走在前面的男人出声说。 她默默地摇头,然后发觉他看不见,便伸手轻轻地握住男人的袖子。 对岸传来报时的钟声。跟她一起走的男人名叫小平,没有任何人告诉她,但她心里很清楚。 理纱一直都以为每个人晚上都过着不同的人生。在睡眠的世界里,大家都以跟白天不同的面貌和姓名生活着。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才终于发现好像并非如此。她一面吃早餐,一面跟平常一样说着晚上跟小平生活的细节。 「不要说了。你这孩子真奇怪。」 她母亲皱着脸说,声音尖锐得让理纱吓了一跳闭上嘴。从那之后,她就不再试着跟别人说「梦」的事情。 父母、朋友跟老师闭上眼睛睡觉的时候,并没跟醒着的时候一样生活。梦好像只不过是梦而已。理纱虽然非常困惑,但这件事她只能独自承受。 她没办法跟任何人说。「梦」里的生活跟白天的生活一样真实,好像只有理纱一个人这样。 稍微长大一点之后,她也曾经想过「我是不是双重人格啊」。她只要闭上眼睛睡着了,几乎每晚都跟小平共同生活;早上醒来却拿着书包上学去,跟朋友谈笑,念书考试。她得辛苦地转换心情,来回于迥然不同的两种生活之间。 到底哪边是现实,哪边是梦呢? 她跟小平住在「fǎ g yuàn」的门前。「shēn 」这个地名也不时出现。看起来像是江户。他们住在非常简陋的长屋其中一间里,她跟小平一起盖着薄薄的被子睡觉。没有交钱人家不肯卖米给他们的时候,就到寺院前面大路边的饭馆后门口去捡残羹剩饭,用井水把饭粒上的黏腻洗掉,然后泡着热水吃。邻居也都这么做,并不特别丢人。大家在井边一面愉快地聊天,一面淘洗发霉的饭粒。 她始终没法看清楚小平长得什么样子。不是他刚好站在树荫底下,就是阳光太过刺眼;要不就是两人默默地在黑暗的河边行走。小平叫理纱「阿吉」。他每次这么叫,阿吉胸中就充满喜悦,觉得自己好喜欢好喜欢这个人。 阿吉也没清楚看过自己的脸。她没有镜子,清澈的河面也总是波光粼粼,周围的人都没有说过她丑或是漂亮,所以大概就是普通的容貌吧。 只有小平偶尔会说:「你漂亮得很。」她虽然回道:「这个人真是,信口胡说。」但心里其实很高兴。小平的汗水滴下来,她伸出舌头舔舐落在嘴角的汗珠,咸咸的。两人相触的潮湿肌肤好热,舒服安适的感觉从她体内扩散。 理纱在小学上性教育课之前,就知道性是怎么回事了。老师指着贴在黑板上的纸,说明阴茎、子宫等等的构造,她一面听一面心想:「啊,原来那叫做性行为。」想在白天的世界里也快点遇到小平的想法,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但她也担心要是真的遇到小平的话,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吉跟小平为了寻死而在黑暗的河边前进。 天马上要亮了,不快点找个葬身之处不行。但她也不想死,河流和夜晚能永远持续就好了。阿吉握着小平的袖子,焦虑和哀伤在两人身上快速地流窜。 那是梦,理纱拼命说服自己,极力稳住慌乱的呼吸。教室里隔壁位子上的朋友们困惑地问理纱问题,男生可能是要掩饰尴尬,大声地叫道:「阴茎!」 初经来的时候,理纱把小熊图案的手帕用剪刀剪碎,揉成一团塞进下体,因为她知道应该这么做。过了一阵子母亲发现了,听到理纱的处理方法,露出非常厌恶的表情,好像看见了什么非常恐怖的不明物体一样。 理纱因为晚上跟小平一起生活,所以根本没有休息的时间。她花了很多的精神转换心情,白天总是在发呆。 朋友们都笑理纱是「白日梦大王」。国、高中的六年间,有好几个男同学跟她告白过。「看起来好像有点忧郁的样子,其实只是在做白日梦而已。」朋友们如此取笑道。 上了中学以后,白天的生活跟「梦」里的生活混为一谈的事情也就少了。理纱晚上跟小平一起像夫妻一样生活,她如此喜欢小平,白天不可能跟别的男人交往的。她虽然这么想,但是嘴里没有说出来,也没真的打算凭这份心意要在白天贯彻独身主义。 即便如此,她拒绝了所有的告白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因为顾不上跟别人交往。 她知道前世这个词,电视上的占卜师说的。某人的前世是幕末的官厅会计、负责藩里财政的武士;某人的前世是为了传教赌上性命渡海而来的修道士;某人的前世则是住在森林深处的白狼等等。 一开始她觉得这根本说不通。她在生物课上学到细胞是一个一个的活体。每天每个小时构成肉体的细胞都在死去,然后又产生新的。细胞更新的速度要是跟不上,人就开始老化,最后不再更新,生命活动停止,人就死了。 人的一辈子细胞都在体内不断产生。这样的话,有前世是坂本龙马的人,却没有大拇指前端的细胞是坂本龙马的人,这不是很奇怪吗?不对,转生的单位不是细胞,搞不好是个体也说不定。既然这样那为什么没有前世是细菌或乳酸菌的人呢?占卜师说的都是骗人的。 但后来她开始思索灵魂转生的可能性。乳酸菌和细菌之类的没有灵魂,白狼有灵魂,这种判断的根据仍旧暧昧不明,但理纱很喜欢「灵魂转生」这种说法。 跟小平一起生活的阿吉是不是自己的前世呢?因为心里还有遗憾,所以阿吉的灵魂转生成理纱之后,仍旧反复在「梦」里出现继续生活吧。 而阿吉心里的遗憾,就是除了跟小平一起寻死别无他法。 理纱觉得一定要阻止他们俩才行。非得阻止在黑暗的河边寻找葬身之地的那两个人不可。 但是「梦」不是理纱想做就可以做的。睡着的理纱做的梦,季节跟前后顺序都不一定。她想梦到的场面就是不出现。 眼前是粗糙皲裂的手。阿吉在长屋里望着自己的手,跪坐着的脚趾甲贴在木板上很冷。她突然起意,膝行到房间一角,打开行李箱,里面放着阿吉跟小平的东西;缺齿的梳子,只涂了一层漆的木碗等等。他们带着这点行李,像连夜逃跑似的不知搬了多少次家。 她从行李箱里拿出用贝壳盛装的药膏。这是小平买给她的,跟她说用来涂皲裂的手。贝壳的表面用墨随便画着难看的樱花。 本来该用来付给米店的钱,小平为了阿吉拿去买了药。阿吉为了买米,有好一段时间接了比平常多的洗衣活儿。冬天的水很冷,手皲裂得更厉害了,但小平的心意让她很高兴。 阿吉像参拜一样用双手包住装着药膏的贝壳。 这似乎是用马油加药草炼制的药膏,据说对火伤割伤之类的有效。靠近鼻端闻闻确实有动 物的味道,但是不是马油实在很难说,搞不好是野狗的脂肪或是鱼的残渣,不过她完全不介意。 她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把药膏涂在皮肤上。 阿吉再度伸出手,把指尖靠近脸,闻起来有动物的气息,跟汗、尘埃和体臭混合的味道很像。阴暗的房间、破旧的长屋、井边飘着菜叶的浅水沟,这些气味始终沉淀在阿吉的身边。 旧衣店差不多每天都把要洗的衣物送到阿吉这里来。几乎没有洗了之后需要撑平晾干的高级旧衣,大多只要浸在水盆里用手揉搓或是用脚踩踩去一污而已。 旧衣店的衣服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她虽然知道但并不多想。盆里的水变成褐色,散发着线香和死亡的气味。fǎ g yuàn的钟声响起,鸟在坟场的天空上鸣叫。 天就要黑了,小平该从河边回来了。今天能捕到多少鱼呢。想到小平笨拙地捕鱼捉鳗,她总是不禁潸然泪下。为什么小平这样的人非得成为浪人不可。她觉得这个世界上实在没有天理。 小平从河边回来了,说没有捕到能卖的鱼。她烤了小鱼,把早上的剩饭煮成稀饭,两人一起吃了。明天要早起去卖她在屋后种的青菜。 「你有念书吗?」 母亲说。她母亲说来说去几乎就只有这句话。 你自己就根本没念书还说什么,理纱心想。工作了两年就跟公司的前辈奉子成婚了不是吗?所以现在才能在家里偷懒随便做做饭,闲闲没事过着好日子不是吗? 「下个月怎么样?」 母亲说着把歌舞伎演出的宣传单放在桌上。母亲现在正在迷年轻的歌舞伎演员,几乎每个月都特地跑到东京的剧场去。理纱小时候被母亲带去看过歌舞伎,最近则毫无兴趣。演戏实在太假了,她说她不去。 她不用特地跑到剧场去,只要睡着就在更为真实的江户里。她跟小平的生活在等着她。虽然贫困,但跟小平一起干活相爱的生活很是幸福。 「要是没跟你爸结婚就好了。」 母亲这样抱怨。靠着丈夫的薪水生活的女人,绝对体会不到那种幸福的。 理纱不想变成妈妈那样,所以她才念书,快点离开这个家,进入好公司,以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在这辈子碰到小平的时候,同样可以当他的支柱。这次一定要两个人一起全力活下去。 一个说是小平朋友的男人,跟阿吉说了让她难以置信的事。小平要跟某个大名家武士的女儿结婚了。阿吉非常惊讶;理纱并不惊讶。她心想,啊,又是这一幕。「请不要开这种恶劣的玩笑。」 阿吉站在水盆里说。「三山藩高冈家是小平大人主君的仇人。主君家是因为高冈家的阴谋才被废的,您跟小平大人才成为浪人不是吗?」 「但是那个家伙却去讨好高冈家的家臣,大概是不想每天去捕鱼了吧。他在出仕的时候也称不上是有骨气的武士,简直不是个东西。你好像也被他骗得团团转,为他尽心尽力,还是早点清醒过来比较好。」 男人对愕然的阿吉说:「这是我给你的忠告。」说完就走了。 哎,脏死了。阿吉用力踩踏盆中的衣物。那个男人以前到长屋来找小平的时候,就老是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阿吉。他以为用这种胡说八道可以让我对小平大人死心吗? 阿吉开始留心小平的言行举止。 小平完全没变。他温柔地关切阿吉,太阳升起的时候就去河边,太阳西沉的时候就回到长屋。他常常捕不到鱼,泪眼汪汪地跟阿吉说:「真对不起,让你受苦了。」阿吉要他不用介意。米的话我从天亮前开始工作就买得起了,你总有一天可以找到好职位的,所以你就抬头挺胸地过日子吧。 她相信小平。阿吉的眼里只有小平,但是她看不清小平的脸,总是覆着一层像夜晚一样暗色的纱。 过了大约一个月后。 「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了。」 小平说。寒冬已至,外面风声飒飒。 阿吉发现最近小平吃得少了,非常担心。 「到底怎么了?」 她问。小平把碗跟筷子放在木板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找到了出仕的地方,拿了准备金,但钱却被偷了。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多少钱啊?」 「三两。」 都在为今天的饭钱发愁了,怎么能筹到这种钜款。 「反正都已经找到出仕的地方了,不能跟他们解释一下,请他们通融吗?」 阿吉接着问道。小平只含糊地说出仕的地方是「附近地位不高的人家」,然后就一直坚持「已经收了准备金,怎么能不穿戴整齐就过去,这有损武士的名节。」 「那要怎么办呢?」 阴暗狭窄的室内一时陷入静寂。风停了。隔壁的左官一家人热闹地吃晚饭的声音,今夜听起来特别遥远。 「喏,阿吉,你很累吧。」 小平说。阿吉点头。 一大早阿吉就出门请人重新梳了头发。她拒绝了洗衣服的工作,等待夜晚到来。空手出门的小平,同样空手回到长屋。 「果然不行。」 他告诉她筹钱不成。「你下定决心了吗?」 早就已经决定了。阿吉是小平的妻子,不管小平去什么地方,她都会跟他一起去,绝对绝对不会离开他。阿吉把装着药的贝壳揣在怀里,走出了长屋。 她跟小平一起在河边前进。 两人周遭是连呼出来的气都看不见的黑暗。想到重要的男人就在身边,她就不害怕了;想到从今而后都在一起,她就不孤单了。 天快亮了。他们来到河水滞留的水深处附近,决定就在这里。 阿吉背对着河水,在草地上跪坐。她解下衣带,交给小平,突然想起来说道: 「你真的会立刻就来吧?」 蹲在阿吉面前的小平说:「真是,说的什么话。」他用好像吐血一般的声音说。「连在要死的时候都不相信我的心意吗?」 小平拾起小石头,一一放入怀中。他抽出插在腰带上的菜刀,拿到阿吉的鼻子前面,让她在黑暗中也看得清楚。 「我马上就追随你去。替你把衣服整理好之后,我就用这个割自己的脖子,然后跳到水里。」 那样的话就好。阿吉双手合十,衣带绕上了她的脖子。小平深吸一口气,用力扯紧衣带。 不行!理纱想大叫,但却发不出声音。连念佛的时间也没有啊,阿吉在痛苦中觉得可笑。无法呼吸了。想用手抓着胸口的时候,碰到了硬硬的贝壳。这是你的心,这是我爱你的心。啊,快点!想快点跟你一起走,到不需要米钱也没有皲裂的世界里一起幸福地生活。就我和你。 东方透出曙光。阿吉看见了倾身过来绞杀自己的男人的脸。 小平在笑。 理纱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叹了一口气。又没阻止成,没办法改变。因为这是注定的事,因为这已经发生过了。「梦」果然是理纱的前世,也就是阿吉的生与死。 既然如此,这辈子就要跟小平幸福快乐地一起白头偕老,这样也能安慰阿吉在天之灵。 她拉开窗帘看见了邻居家的墙壁,是非常平庸的市郊住宅区。东京很远,江户更在彼方。 换制服的时候,她发现这好像是第一次清楚看到小平的脸。小平为什么笑呢? 她心中闪过可怕的怀疑。阿吉是不是被骗了?准备金被偷根本是谎言,马上就追随她而去也是谎言。小平把碍事的阿吉杀掉之后就立刻逃走,然后去跟出仕人家的女儿结婚了吧。 怎么会,不可能的。她想起指尖碰到贝壳的触感,触感真实到理纱 摸了制服胸口之后,又到被窝里去摸索。当然并没有贝壳,但是小平真的给了我。小平的心,小平爱我的心,完全不必怀疑。 「理纱,你起来了吗?」 母亲在楼下叫她。 她瞒着父母只报考了一所东京的大学。母亲出乎意料地反对她一个人生活。 「理纱这种迷迷糊糊的孩子,绝对没办法自己一个人住的。」 母亲可能以为理纱会上本地的大学,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理纱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准备开始新生活。春假期间母亲一直夸张地在客厅哭泣。 「去东京一定会被坏男人勾引的。女孩子家自己一个人住,简直就像是说我是来玩的不是吗。这样的孩子哪有希望找到工作结婚啊,根本行不通的。你不听妈妈的话,到时候可不要哭着回家喔。」 最后在父亲的斡旋下,母亲总算答应让她去东京。理纱说「我出门了」,但母亲仍旧一直对着电视。 怒气在往车站的路上就消失了。对新生活的期待超越了母亲的零言和态度。 开始在东京生活之后,她就很少做「梦」了。可能是因为不管怎样都无法阻止阿吉跟小平,她已经放弃了也说不定;也可能是因为她的生活忙碌充实到没有闲暇做「梦」也说不定。新的朋友,报告、考试、讨论会、打工、做饭洗衣打扫等等。 理纱的夜晚第一次跟大部分人一样,是意识陷入黑暗,梦只是虚无缥缈的影像的夜晚。她终于踏实地在白天的世界生活,和许多男人交往。 不管跟谁一开始都很顺利。 理纱延续着「梦」里的生活,特地在公寓的阳台上用炭炉烤秋刀鱼,浴缸里剩下的洗澡水也再度利用。男人们看见理纱这么做,都会很高兴地说:「你一定会是个好太太」,要不就是「真环保啊」之类的话。即便如此,在分手前却一定会说:「理纱怎么好像男人。不是有那种做菜坚持一定要用炭炉的家伙嘛。」要不就是:「过日子跟老夫老妻一样,真讨厌。」 理纱喜欢上的男人大概都欠缺生活能力,坦白表明自己的野心跟想实现的梦想。他们共同的口头禅是:「总有一天。」一开始她都觉得这样很好。男人赖在理纱的公寓里,几乎完全不出生活费,净吃理纱的。到最后理纱总是想:小平都是这样,小平都是那样。 无论哪个男人跟小平比起来都相形见绌。跟她爱得要死的小平比起来。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男人已经离开了理纱的公寓。「跟你在一起,我就依赖你变成吃软饭的。」「你这样尽心尽力我承受不起。」他们都如是说道。 理纱很羡慕阿吉。小平回应了阿吉的爱与奉献。两个人一直到死都在一起。但是理纱也恨恨地想着,搞不好就是因为阿吉的灵魂还留在她体内,所以她在白天的生活中才没办法跟男人顺利交往。 她几乎不回老家,大学毕业就直接在东京找了工作。有时候有男人,有时候没有。她很喜欢工作,跟同事一起为了同样的目标努力让她很愉快。 母亲有时候会打电话来。她大部分时间仍旧在家看电视,做着十年如一日的晚饭,闲闲没事等待丈夫回家。「爸爸的退休金好像没有预料中那么多,最近我连戏也不去看了。」母亲说。「你过得怎样?」母亲这样问。她为了不伤母亲的心,只含混地说:「我过得不错。」她很以自己为傲。她确实过着自己以前向往的生活,虽然还没遇见跟小平一样想要扶持他的对象,但自己还年轻,没问题的,不用着急。我跟充满了后悔、抱怨和妥协的母亲不一样,理纱心想。 她几乎没有再做「梦」了。趁着搬家她把炭炉收到流理台下面的柜子里。阿吉跟小平离她越来越远。以前认为夜晚是另外一个人生的想法,现在甚至觉得那才是梦吧。 上班第五年的盂兰盆节休假时,一个她怎么想也想不出来是谁的亲戚打电话给她。 「理纱知道吗?」 中年妇女在电话另一端滔滔不绝地说着,理纱的父母可能要离婚了。理纱知道原因是母亲出轨,大为震惊。「怎么会这样!」她半是惊愕,半是愤慨。「搞什么啊!」不知怎的震惊中还掺杂着些许挫败感。 她趁着盂兰盆节假期搭了将近两小时电车,摇摇晃晃地回到老家。家中出乎意料十分平静,跟理纱住在这里时一样,厨房的水槽洗得干干净净,客厅的桌上也没堆着旧报纸。父亲坐在餐桌旁吃着太太亲手做的菜,偶尔跟太太和女儿说不好笑的笑话。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那通电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理纱觉得亲戚是骗她的,但为什么要骗她呢,她脑中一团混乱。 父亲开车带他们去扫墓。绿意浓郁的山上,蝉声震耳欲聋。手持水桶和线香的人们在正午的太阳下来来去去。水一浇上山坡上的墓碑就立刻干了,供奉在墓前的花也很快就萎掉。 理纱在一旁的树荫下等父亲提水过来。天气热得手上的汗都要把线香浸湿了。抱着菊花站在一旁的母亲,用空着的手拿白手帕擦拭额上的汗水。小小的蜜蜂飞近花束,然后满足地朝树林飞去。 「好了,走吧。」 父亲走上坡地的阶梯。理纱跟母亲从树荫里走出来,在强烈的日光下前行。 「你听阿姨说了吧。」 母亲若无其事地说道。「妈妈打算离婚。」 理纱不由得望着走在前面的父亲的背影。父亲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步伐并未改变。 「离婚之后要怎么办?」 「不怎么办啊,让理纱养我吧。」 母亲的侧面上刻着无忧无虑的笑容。理纱打了个寒噤。母亲好像想说对方是怎样的男人,在哪认识的,但理纱并没有问。她也不想知道。 扫完墓后,她像逃亡一样回到了东京。 父母不知何时好像和好了。多管闲事的亲戚又打电话来告诉她。 「多亏了理纱回去露脸啊,都说孩子是夫妻间的联系是真的呢。有理纱这样的女儿,你妈妈也安心了。阿姨家里都是儿子,现在连话都不跟爸妈说了,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干什么。」 理纱想知道安心是什么意思。父母老后自然由独生女理纱照顾,母亲、亲戚、大概连父亲也这么认为。开什么玩笑,那是跟父母感情好的孩子才会这么做吧。母亲外遇、父亲视而不见、不了了之的离婚,这一切到底算什么啊!虽然这么说,放着父母不管的话,周围的人的眼光和批评也很恐怖,她没有勇气抗拒。 大概就是这样了。过个十五年,她就会往返于东京和年老的父母居住的城镇,无法逃避。那个时候理纱一定也有了丈夫和小孩,丈夫和小孩能帮上什么忙呢?父母的孩子只有理纱一个人,跟父母血脉相连的只有理纱。 好不容易过上了自己想过的生活,好不容易努力离开了母亲和老家才得到的生活。 母亲打电话来,想叫理纱回老家去相亲。「理纱都已经三十岁了吧。你有好好考虑吗?妈妈最近常跟爸爸说,我们都想抱孙子呢。」 星期六早上门铃响了,她心想是谁啊,结果是限时专送的自我介绍和布面的相亲照片,还附了一张纸条:「他在区公所上班,是个非常认真的好人。」她连照片都没看就送回去了」。 「你最近好像没什么精神。」 根岸对她说。「有什么事的话,可以说来听听。」 三十来岁的课长根岸年纪轻轻地就升了官。工作表现当然不用说,还很关心周围的人。在增进课上同事情谊的例行饮酒聚会上,也会这样若无其事地跟所有人说话。 「是吗,没什么。」 「那就喝一杯吧。同样的可以吗?」 根岸在理纱的杯子里倒了啤 酒,在她旁边空出来的坐垫上坐下。理纱冷淡的回答好像并没让他感到不悦,他默默地在自己的杯子里也倒了酒。 「没有什么值得跟课长说的。」 她重复。 「我只是想跟可爱的属下喝酒聊天而已。」 根岸以开玩笑的口气说。 她想起了很久没有想到的「梦」。只见过一次,然后就渐渐模糊,被晨光照亮的小平的脸,不知怎的和根岸有点相似,那是柔和纯真的笑脸。 理纱听说根岸的太太是他大学同学,两人已经有上中学的儿子和小学四年级的女儿。理纱突然想跟他倾诉一下,根岸不会对前来求助的属下置之不理;跟以后应该也会高升的上司倾诉,在工作上估计也有所助益。公司的人只知道上班时的理纱是什么样子,有些话跟他们讲起来反而比较轻松。 「结婚怎么样?」 「你的心意我很感激,但我已经结婚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开玩笑的。怎么,有人要你去相亲吗?」 「您怎么知道?」 「我想你也差不多到那个年纪了。」 根岸征求了她同意,才点起烟来。「结婚很好喔。要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话,就先结看看。」 「就是因为不想结很多次,所以才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是吗?我有工作不说,我母亲的保证完全不能算数。」 「就算田宫你结婚生了小孩,工作方面我会帮你的忙的,不需要担心。」 她突然心跳加速起来。根岸果然长得有点像小平。 「所以你相亲的对象是怎样的人?」 早就已经拒绝了,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说: 「在我老家的区公所上班,是个认真的好人。」 「那要是结婚的话,不就得辞掉工作了吗?」 根岸在烟灰缸捻熄的烟头仍旧飘着一缕白烟。「认真的好人吗?跟你不合适吧。」 理纱放在膝上的手触到根岸的手。两人忘了课上的同事就在周围喧闹,默默地在矮桌下互握双手。 理纱和根岸偶尔一起出过差之后,就开始交往。她刻意不提要他跟太太分手,但是根岸很清楚理纱的心情。「我已经跟我老婆说了要离婚。需要一点时间就是了。」 周末的时候他好像去了江之岛,带回装着樱贝的小玻璃瓶,送给她当礼物。那种瓶口用软木塞塞着、瓶颈上系着链子的钥匙圈,连小学生都不会买。 「好土。」 理纱笑道。 「冬天的江之岛根本不能去。冷得要命又没有客人,冷清死了,冷清死了。」 根岸缩着脖子说。 想到他带着家人出游理纱就不是滋味,但根岸顾及她的心情这么说了,让她很高兴。她摇晃玻璃瓶,瓶子里粉红色的小贝壳发出像沙子一样的声音。她想起画在贝壳上的樱花。果然是小平。她一直在找他,一直希望这辈子再见到他。她绝对不会再跟他分开了。 母亲仍旧不肯放弃,在那之后也不断送来相亲照片。理纱拒绝了四次之后,终于打电话回家。 「妈妈,不好意思,我已经有交往的对象了。」 「什么,这样啊。你什么都不说,害妈妈好担心。怎样的人啊?下次带他一起回来吧。」 「看哪一天吧。」 她随口应付,挂了电话。其实她很想全都说出来。她从小时候就知道了,他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们前世就在一起了,就算死了也无法分开,下辈子我们的灵魂也一定会转生再度结合。 理纱的手变粗糙了。以前洗洁精都不会影响她的手的,现在她的皮肤干燥,发红战裂。是阿吉。我心里的阿吉因为跟小平再相会而欣喜万分。 她抚摸根岸的背,「好粗喔。」他发痒笑着说。「怎么了,这很痛吧。」他握着理纱的手亲吻。 「完全没关系。」 她一点都不痛,只觉得心动。 课上的同事大概人人都知道了。闲言闲语可能传到了人事处,春天时理纱一个人被调到了总务课。 在此之前她常常出差,忙着到处跑,现在负责公司内部事务的总务课让她觉得十分无聊;但是她完全不介意,又不是不能和根岸见面。只要想到不认识根岸的时候,就觉得工作上的异动根本不算什么。 「你得小心一点才行。」 根岸说。「你这人怎么说呢,太容易被人看穿了。你的态度啊、眼神之类的。」 这有什么不对,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过了几百年好不容易重逢,不高兴才奇怪呢。她虽然这么想,但因为不想给根岸添麻烦,还是照着他的话去做了。 根岸很可靠。工作的方针,两人去餐厅吃饭点什么菜,都由根岸决定,引导着理纱。和根岸交往之后,理纱才知道把一切托付给别人的安心感。这就像是把肩膀上的重担卸下一样,只要跟他在一起就觉得轻松愉快,不安和迷惘都一扫而空。 理纱等待了五年。 她想生小孩。过了这么久她终于也焦急起来,根岸已经很久不提离婚了。她绕着弯子刺探,他就说:「我老婆闹脾气,没什么进展。要是你等不下去,就随你的意思办吧。」根岸不知道理纱等了多久,她无论多久都可以等下去。 因为她爱他。命中注定的对象,只有根岸一个人。 过了四十岁根岸当上了部长,这仍旧是快速的高升,也有人说他就到此为止了。大家都认为原因是理纱,理纱听到各种各样的忠告和诽谤。 也该清醒过来了好吧。这样拖拖拉拉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根岸先生也真可怜,那个女人从以前开始就有点偏激的感觉。太太也很生气。哇,好可怕。但是部长也是自作自受,还把结婚戒指拿掉去参加联谊,然后就带出场。现在也是这样啊。 朋友和同事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可能是因为这样根岸最近十分焦躁不安。理纱根本不相信诽谤谣传。他们根本不了解根岸还说什么,八成是嫉妒根岸,想尽办法要扯他后腿。她觉得那些人很可悲。 耶诞节跟新年根岸都和太太一起过。「我女儿还是中学生,」根岸说。「没办法,我不想让她觉得寂寞。」理纱也很寂寞,但是她帮根岸替他女儿选礼物,还笑着送根岸回家,因为她知道他的家庭反正都是假的。 虽然这样她也受够了自己一个人过年,在除夕傍晚回到了老家。五年不见的爸妈增添了白发和皱纹,但态度完全没变。母亲毫不顾忌地逼问理纱,沉默寡言的父亲简直像是装饰品一样。 「喂,为什么不带他回来啊?」 母亲吸着烫过的荞麦面说。「因为你说要回来,我以为你明年终于要定下来了。你们还在往来吧?」 「我们并没分手,但总要看时机。」 「什么时机啊,那种时机早就过了吧。你以为自己几岁了。」 母亲夸张的叹气。「反正一定不是什么像样的男人。妈妈早就说了。」 理纱怒不可遏,但还是设法忍住了。母亲还说:「不如回家来吧?工作在这里找就好了。」要不就是:「我跟你爸也都上了年纪了,只有我们两个在家总觉得不安心。」「现在的话还可以找到好对象的。你已经不年轻了,最好的对象当然不可能,但妥协一下还是能找到的。」每次视线相对就说这种话。最后理纱低着头一言不发,但母亲仍旧唠叨个不停。 一天还不到理纱的忍耐就到达了极限,一月二号一早就搭上电车,之后就在自己公寓里,看着电视上并不好笑的搞笑综艺节目过了新年。电视旁边的柜子里杂乱地放着照片和假花之类的东西,还有根岸给的樱贝小瓶。 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该怎么办?没法子和根岸结婚,也没有小孩,在气氛很坏的公司赖到退休,年纪大了还痴痴地等着根岸来访,最后被人家发现自己一个人死在房间里吗?根岸可有老婆和孩子照顾他。 太奇怪了,不应该是这样的,理纱心想。她觉得阿吉跟小平的生活比较幸福。不,可能跟现在的感觉差不多;一直走投无路,贫困焦虑,只倚靠着彼此过日子。她因为太久没做「梦」所以忘记了。 新年过后一去上班,同事亲切地在女厕镜子前面告诉她: 「营业部的根岸部长跟太太和小孩去夏威夷过年耶,真是太好了。」 她感到太阳穴发热,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她觉得自己已经等得够久了。理纱去找根岸的太太。 她请了假,和根岸的太太约在他们家附近的咖啡馆。出现的女人虽然和根岸同年,看起来却很年轻,很有品味地穿着乍看很朴素,但其实所费不赀的衣服。 「我也觉得该跟您见一次面打招呼。」 女人微微一笑,喝了一口红茶。「我先生承蒙照顾了。」 「您要和根岸先生分手吗?」 「哎呀,我先生并没跟我说要离婚啊。」 女人用怜悯的口气说。「您是不是误会了?」 根岸的太太离开之后,理纱仍坐在桌边无法动弹。店员拿起水杯,加了水又放下来。理纱的视线落在桌上圆形的水痕上。 根岸被派为分店店长,头衔听起来响亮,但其实是贬职。谣传这是因为根岸的太太一状告遍了社长以降的公司要员,说他出轨;也有人说不是这样,是理纱搜集了他们交往的证据,匿名送到社长那里;但也有人说是因为根岸在联谊的时候睡过的女人到公司来大吵大闹所致。 有一件事很清楚,那就是根岸已经完蛋了,周围簇拥着他等着搭顺风车的人也都一哄而散。理纱从开始和根岸交往以后,大家就露骨地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现在她的处境也没有改变。故意说给她听的闲言闲语,她也早就习惯了。 根岸先生好像不太妙耶,他的事情分店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太太终于说要离婚,把所有存款都拿走了,但恐怕这样还不能善罢干休,他得付小孩的养育费。那他外遇的对象呢,恐怕会被太太告上法庭,要付赔偿金吧。真是太傻了。早知道会这样不是吗?而且还有脸公然到处走动呢,教大家快点工作什么的。随便啦,真是碍眼。 理纱一天传好几次电子邮件到根岸的手机上。她担心得不得了,她不想让他难过。根岸的回信一天能有一次就算不错了,内容也只是「没事」这样简短的几个字,但是理纱会安心高兴地反复阅读。 周末的时候她想去根岸调职的地方看看,根岸总是说:「东西还没整理好,你不用来。」分明搬家的东西一个人整理不完啊。她一定要去的话,他就说:「这星期我太太跟小孩要过来,你体谅一下吧。」然后冷淡地挂了电话。 她以为离婚之后他们多少会有点进展,但就算是总务课,也没法随便调阅能看到是否有配偶的人事资料。要是他只是单身赴任的话,那我该怎么办呢?她在房中把脸埋进垫子哀嚎,不知是不是喉咙破了,嘴里尝到血的味道。 她立刻就知道果然不需要不安。根岸调职后不到两个月,就又常常打电话给她,说着「好寂寞啊。」或是「我已经决定了,要离婚,但是那就看不到小孩了。」要不就是「理纱,我不行了。钱全部被拿走了,乡下的分店长薪水也没多少。」只在理纱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让她更加爱他。 这个人真心相对的只有我,能扶持这个人的只有我,这从许久以前就知道了。 理纱要求调到根岸的分店去上班。上司哑然失笑,连谘询一下人事室都没有,就直接拒绝,于是她毅然决然地辞职。 终于可以和根岸一起生活了。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城市里,第一个冬天让理纱和根岸都很兴奋,连扫雪车和雪耙子都觉得很新鲜。两人一起在暖和的房间里吃火锅。理纱把装着樱贝的小瓶放在窗台前,根岸笑她把那种东西都带来了啊。理纱觉得好幸福,她觉得这种幸福会永远持续下去,为了阿吉和小平也要持续下去。 根岸分明已经跟太太分手,但春天到了他仍旧没有求婚。是因为日子过得太顺心,跟结了婚没两样吗?不对,可能是心情已经稳定下来,打算跟理纱的爸妈见面也说不定。理纱脑子里转着各种念头,不管怎样反正就快结婚了,她决定不再紧迫盯人。 根岸说他的存款几乎全部给了分手的太太,每个月还得从薪水里拿出小孩的养育费,所以生活很艰难。理纱得偿宿愿,和根岸如胶似漆地过了三个月,真是心满意足。差不多该在这里找个工作了。虽然当正职人员的话薪水比较有保障,但他们可能很快就会有孩子,还是时间自由的兼职工作比较好。她想在灯火通明的屋里做好晚饭,等着根岸回家。根岸的前妻是家庭主妇,她不想让他比较,不想让他觉得以前比较好。 她去超市当收银员,跟以前在公司的工作比起来是非常单纯的作业,薪水也少得可怜。即便如此,同事阿姨们和几乎都是老人的客人大家都很亲切,她做得很开心。她在不影响家事的前提下尽量打工,多少能帮助家计。超市的店长说:「要小心不要超过扶养扣除额的限度喔,要不然先生会生气的。」于是理纱才知道,要是妻子的年度所得控制在规定金额之内的话,丈夫支付的税金就可以略微减免。 她想结婚。理纱突然燃起这种渴望。一直傻傻地等他求婚,所以我从小才被人家说成天都在做白日梦;到现在还坚持要等根岸开口,简直跟傻瓜一样。 根岸一回家,她就跟他说了店长告诉她的事。 「我完全不知道。都过了三十岁了,还什么都不知道,真是丢脸。根岸先生知道吧?」 「知道啦。」 「我们结婚吧,这样报税也比较有利。」 「改天吧,改天。」 「改天是什么时候?现在的话已经订不到六月的场地了,但是婚姻登记的话立刻就可以,去登记吧。」 「理纱。」 看见根岸阴沉的表情,理纱脸上的肌肉也紧绷起来。「我没跟你说,但我跟我太太还有婚姻关系。」 她听不懂。根岸好像很不自在似的浑身僵直,喝着理纱泡的茶。 「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嘶哑起来。「那为什么存款都没了?不是给了你太太当赡养费吗?你们什么时候才要分手?我什么时候才能跟你结婚?你说要我过来,所以我连工作都辞掉了!」 「我没说要你来啊。」 「你分明说了!说了不是吗?你决定跟太太分手,所以我才……这到底算什么!」 积压的郁闷委屈一口气爆发出来,理纱又哭又叫,随手抓起旁边的东西乱扔:茶杯、垫子、便宜的小矮桌、相框,对装着樱贝的小瓶子则手下留情,没有扔向墙壁而是丢到地毯上。 「她只是在闹脾气,真的马上就要离婚了。」 根岸安慰她。积郁发泄之后理纱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样的话就好。她和根岸一起睡下。 她想做「梦」。她想看见阿吉跟小平在长屋幸福生活的样子,她希望能做梦。 理纱和根岸开始成天吵架,原因是因为离婚迟迟没有进展,理纱愤怒地喊叫说到底是怎样,根岸安慰她快了快了,她就平静下来。但她渐渐越来越激动,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责问根岸的激烈程度自己都会吓到。一开始毫不反驳的根岸最近则会吼她,还会动手。理纱被打得撞上墙壁。 超市的阿姨们看见她眼眶的瘀青,都尴尬地面面相觑。店长劝她 :「还是回家比较好。」她在更衣室看见自己的脸肿得跟怪物一样,这副德性果然无法接待客人。理纱笑了起来。 虽然知道会被揍,虽然知道结婚根本是一派胡言,她还是忍不住要逼问根岸。根岸几乎不回来,偶尔回来就拼命喝酒。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吵架,理纱被打得脸都变形了,只能嘤嘤哭泣。她已经几乎发不出声音,眼泪也流干了,最后她呼吸困难,好像抽筋一样浑身痉挛。 根岸把她抱起来。他抚摸理纱的头发和肩膀,用湿毛巾温柔地替她擦脸。理纱一面抽噎,一面语无伦次地说: 「我们一起死吧。我们在江户时代就是恋人,两个人一起死了呢。你知道吗?不能结婚我不要,死掉也没关系,下辈子一定还会重逢,那时候就可以结婚了,所以我们死吧。」 「你还好吗?」 根岸说。「累死了。」 他虽然说累死了,但理纱觉得喘不过气而醒来的时候,本来睡在旁边的根岸却钻进了她的被窝。他一面喃喃说真不想继续下去了,一面脱掉理纱下半身的衣物,开始动作。理纱也迎合他,动作越来越激烈。根岸的手用力压着理纱锁骨附近,然后慢慢抚上她的颈脖。 男人覆上来的影子像夜晚一样,漆黑地掩盖了理纱的视线。 第五站 火焰 用死来当武器的那个瞬间, 要人屈服或是原谅别人, 都在我们的一念之间。 那件事静静地沉浸在我们内心深处。就像浅紫的天空掠过闪光,片刻之后响起雷声一样;就像湖泊中央泛起的银色波纹,渐渐扩大到岸边一样。 那件事慢慢地逼近,侵蚀着我们的心。 高中位于山丘上,除此之外山丘上就只有墓地和宾馆。 学生都从车站前面搭「绿山墓园线」的公车,沿着像蛇一样蜿蜒曲折的山路往上开个二十分钟,在终点的前一站下车,就到校门口了。最后一般公车是晚上七点二十五分。车头灯光照亮了路面,然后公车转过弯道现身。结束练习的运动社团团员,开会开了许久的学生会成员,以及无所事事在学校杀时间的学生们都在公车站排队。「绿山高中前」的公车站牌灯上,夏天聚集着无数的虫子。 错过最后一班公车的话,就要沿着坡道走将近一小时下山。在文化祭的筹备期间,躲避师长的耳目在学校里逗留,然后走路下山的学生不在少数;一面瞥向树林间隐约的小镇灯火,一面跟朋友聊天走下黑暗的山坡,偶尔会和开车去宾馆的男女擦身而过。不时出现的弯道反射镜下,钉着「小心色狼」的生锈告示牌。 从车站前面发车的公车大约十分钟一班,早上七点的时候车上全是绿山高中的学生。为了避开人潮,我都搭六点五十五分那班。到学校后开始上课前的一小时,我都在教室睡觉或者预习功课。天气热的时候,我会拜托晨练的游泳社同学,让我在游泳池一角悠闲地游泳。水非常冷,被晚上的照明吸引过来的虫子,在晨光下黑黑地浮在水面上。随着气温上升,蝉开始用刚睡醒般的声音鸣叫。 早上的公车上几乎都是同样的面孔,立木学长就在其中。车上站着大概十个人,学长和我几乎都不坐下,所以有时候我会抓着学长旁边的吊环。学长总是把书包夹在左胁下,左手拿着文库本的书阅读;大拇指灵活地翻动书页,翻过去的书页则被右侧的小指压住,动作好像变戏法一样流畅优雅。学长的右手则轻轻地拉着吊环,视线一直停留在文库本上。不管怎样的弯道,学长都能轻松地维持平衡。 我有时会偷瞄学长的手指和侧面,那是轮廓分明漂亮的线条。 在他旁边距离有点太近,最好的位置是后车门旁边的柱子,从那里可以一直看着学长而不会显得不自然。 我觉得学长并不知道有我这个人。 我并不想让他注意到我。我的外表和能力都没有任何出色之处,中学的时候跟上高中以后都一样,淹没在「平庸学生」的集团里面。我从来没抱着跟学长告白,和他交往的希望。要说一次都没想过是骗人的,但我从没真的希望他能回应我的感情。我早就超越了那种境界。 爱情会随着对象的爱恨或毫无反应而增加或消失,但恋慕可以自己一个人要陷多深就陷多深。 来上学的朋友们看见已经坐在教室里的我,总是笑着说:「有没有这么认真的。」「亚利沙,你到底多早起啊?」「哎,是吗~」「在家反正也没事做啊。」我也笑着回她们。 我的心意只属于我,只活在我的心中。 立木学长的班级是打算上国立大学文科的,他的全国模拟考成绩好像也名列前茅。现在的成绩不管上东京大学还是京都大学都没问题,老师们对他也寄予厚望。虽说我们学校在这附近是升学率最高的县立高中,但像学长功课这么好的学生还是很少见。 话虽如此,学长绝对不是只会啃书的书呆子。他个性很稳重,但也会突然说出有趣的话,身边常常围着谈笑的朋友;是有品有型,引人注目的人,跟我完全相反。我的朋友用一只手就数得出来,她们和我被班上的人一总而蔑称为「老土派」。 我上了高中之后,就常常被人公然嘲笑。「头发那样也太长了吧。」或是「哇,有够阴沉。真讨厌。」说这种话的是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我偷偷称之为「化妆妖怪」。升上二年级,我心想可以换班了,没想到却跟化妆妖怪的头目同班。 楢崎初音分明是头目,化妆却淡得可恨。就算不化妆,她雪白的皮肤也完全没有痘痘,五官端正到看见的人都会小吃一惊的程度,剪得短短的头发很配她纤细的身材。 初音虽然被奉为头目,却不跟化妆妖怪们一起讲别人的坏话。但她也不阻止她们,只微微地笑着。对奉承她的化妆妖怪,和对我们这些老土派,她眼中同样强烈地闪着轻视。 我们可以敏锐地嗅出不和任何人结党结派的异端。初音本质上不喜欢跟人成群结队,奉承讨好;她之所以鹤立鸡群,并不只是因为长得漂亮而已。 绿山高中几乎人人都知道初音在跟立山学长交往。知道归知道,但有人赞同有人不赞同。「这样啊。」我觉得挺不错的,但是朋友们却说:「是学长看得起她啦。」据跟学长上同一所中学的人说,学长家只有他跟母亲两个人,他在家帮母亲做所有家事。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吧。立木学长在中学的时候就很会照顾人。楢崎成天晃晃悠悠的,学长可能只是没办法不理会她吧?」 虽然很对不起朋友们,但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样。没有比我更仔细观察学长的人了,也没有比我更在意初音、在教室一角盯着她不放的人了,所以我明白。我看见了。学长听见有人叫他时,转过头望向初音的温柔眼神;跟初音一起靠在屋顶的网栏旁聊天的学长,脸上安心的表情;两个人一起放学,在走到公车站之前一瞬间交握的两人的手。 我看得很清楚。要是我跟初音一样又漂亮又坚强就好了。虽然心中忿忿不平地这么想,我却觉得两个人交往是理所当然的。 立木学长在暑假最后一天自焚身亡。根据在校园里进行晨间练习的学生们说,学长搭乘六点五十五分从车站发车的公车到学校来。穿着制服的学长走进校门,刚好在场的剑道社团学弟跟学长道早安,学长也一如往常稳重地回了「早安」,好像是要去图书馆或是做升学谘商一样。 唯一奇怪的是学长手上拎的不是书包,而是装着灯油的红色塑胶桶。学弟心想「那是什么啊」,一面绕着操场跑步,一面用眼角瞥着学长的动静。学长平静地横越操场,走到足球球门前面,双膝落地,然后把塑胶桶里的东西倒在头上。 还没人来得及阻止,学长就烧起来了。操场上的所有人只能呆呆站着看。火焰和黑烟高高升起,蛋白质燃烧的臭味在早晨的校园中飘散。有人拿了校舍里的灭火器赶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学长烧得焦黑往前倒在操场上。 当天消息就传开了。我还在家里吃面线当早餐的时候,朋友传手机简讯来说:「立木学长好像今天早上在学校里死了。」我放下筷子,望着室外的蓝天。「怎么啦?快点吃啊。」母亲说,我再度开始吃面线。 我没有回复。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简讯是真的吗?我什么都搞不清楚。之后手机又陆续收到学长是自焚身亡;警察跟消防队都赶到学校闹得一场糊涂;明天的开学典礼延期;暑假延长了之类的消息。 到了晚上学校传来正式通知,开学典礼决定延期一天。我跟往常一样待在家里,混过了天上掉下来的假期。 次日,六点五十五分的公车上充满了异样的紧张气息。学长没有搭公车,反倒是初音搭了,在这之前她一次也没搭过。初音握着柱子,望着车窗外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啊,学长真的死了。 车上当然没有人说话,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公车沿着坡道往上,车里的沉默好像是铸铁模子压出来的那般厚实。 开学典礼改名为全校集会,所有学生在体育馆集合,听校 长说明。立木学长死了,为了调查原因会发问卷,希望大家珍惜生命。 足球球门那里放了花,球门前面的地上有像是影子一样的痕迹。大家在往来校门和校舍的途中都避开那里。至少好几天是这样。 很快操场就像以前一样用来上体育课。学长变成灰烬的地方,沙子被风吹动,让往来的学生踩在脚下。 调查问卷并没有得出任何有用的讯息。他当然没有被欺负,也没有人知道他有任何烦恼。学校为了安抚学生的动摇,派出了心理谘商老师,但是并没听说有人去保健室找老师谈话。有人说当天早上看见学长自焚的学生因为精神状态异常,到车站前的诊所去看病;但这只是谣言而已,要是详细追问是几年几班的谁,说话的人立刻就含糊其辞起来。 校园里很平静,平静到诡异的程度;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好像立木学长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大家继续着日常生活。学长还未成年,所以媒体也几乎没有报导。 这是作梦吗?我半是认真地思索着。学长浇灯油自焚这件事,不,学长存在本身就像梦一样。我现在就一点都不悲伤,完全没有任何感觉。我不知道该有怎样的感觉才好,自己的感觉和感情也都像梦境一样,没有实体。 我和学长没有接触、没有说过话,连视线都没有交会过。他比梦境还要遥远。就算跟我说学长死了,我甚至连他是不是存在于现实生活中都不能确定。 但是平静只是表面上的。就跟镜子般的河面下,其实水流湍急一样;就像夏日蓝天上悠然飘过的白云里,暗藏着猛烈的风雨一样。所有认识学长的人,大概都在无声地叫喊吧。 为什么死了?用那么极端的方法,到底是要控诉什么? 焚烧他的火焰是照亮了谁呢。 夏日进入尾声,变化也慢慢地进行。 学校的态度像是并没有发生学长自焚这件事。只有不知从何而起的谣言,在学生间口耳相传,在走廊上荡漾。有的说学长因为成绩退步而烦恼,讨债的找到家里来让他不知如何是好,还有说他母亲跟男人跑了的。 教室里的初音态度跟以前一样,完全没有改变,但是同学们都尴尬地和她保持距离。因为不知何时起,大家窃窃私语说学长之所以自杀,是因为初音甩了他。连吹捧初音的化妆妖怪们都压低声音说:「哎~因为原因是初音不是吗?」「有点过分吧?立木学长太可怜了~」她们脸上充满了残酷的好奇心。 但是没有人知道事情真相。 初音继续搭六点五十五分的公车上学。我在没有学长的公车上一直低着头。我下了公车,跟在初音的后面走过操场。来到球门前面,初音的步伐既没有加快也没有变慢。她抬头挺胸,望着前方,直接走向楼梯口。 有一次,初音从鞋箱里拿出的便鞋里被人装进肮脏的土。初音不动声色,拿着鞋子在木隔板上把土敲掉,然后毅然穿上弄脏的便鞋。我隔着楼梯口的玻璃门,望着初音走上没有人的楼梯。 我无动于衷地想着她应该快撑不下去了,在公车上看见初音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坏。本来她脸就够小,现在面颊上的肉都没了,比纸还薄的皮肤下青筋浮现,只有意志坚强的眼神没有改变。 我第一次跟初音说话,是学长死后大约一个月,制服上衣换成长袖的那个月份。 那一天初音没有下公车。车上的学生大家都下车了,只剩下我,初音仍旧握着柱子站着,好像那是通往某个地方的指标一样。我虽然有点迟疑,但还是没有下车。我突然觉得不能放她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以前我不仅羡慕初音,还曾经暗想要是她不在就好了。 司机好像觉得有点奇怪,但什么也没说,再度发车。公车沿着山路继续往上,抵达了终点「绿山墓园」。 初音连头也不回,直接走进墓园里。晨光照亮了梯田状斜坡上无数的墓碑。平台上铺的砂砾之间长着草。一只蝉在已经很凉的空气中鸣叫,好像知道不会有人应和一样,声音听起来很悲怆。 走到最上面,山顶上有个凉亭和石头长凳,来扫墓的人可以在这里休息。我迟疑着跟着她,她不可能没发现。我鼓起勇气在初音旁边坐下,臀部透过裙子感觉到冰凉的石头。 「这里很不错吧。」初音说。 从树林间可以看见山坡下的小镇。学校、车站和铁轨都一览无遗。初音家和学长的家在哪里呢?但我连自己家都找不到。远方的房舍看起来就像是乱七八糟的玩具箱,道路只是灰色的线条,建筑的窗户像是反光的鱼鳞。 往来的车辆看起来好小,简直跟上发条才会动的玩具一样。世界上好像只有我们两个活人。 「嗯。」 「我们常常一起到这里来。」 「这样啊。」 「总是搭那班公车吗?」 「是啊。每天都看文库本。大部分是小说吧。」 我们俩都不明说在讲谁,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高高的天空上有风筝飞舞。 「我一直都很喜欢他。」 我说。我忍不住,想说出来让人听到,非常想让人知道。 「我就猜八成是这样。」 初音说,然后她就咬着嘴唇低下头。她的肩膀在颤抖,透明的水滴落在初音裙摆下雪白的膝盖上。 为什么,初音说。她用呻吟般小小的声音反复说了好多遍。蝉不知何时不叫了。我忍不住搂住初音瘦削的肩膀。 为什么。要是有答案的话请告诉我,我想知道。为什么呢?为什么事情变成这样呢? 「谣言全都是胡说。」 初音稍微平静下来之后,抬起头说道。她的面颊被泪水濡湿了。她果然很漂亮,我不合时宜地想着。 「喏,亚利沙,帮帮我。绝对不能就这样结束,我一定要知道尚吾为什么非死不可。」 初音叫我的名字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这个名字跟平庸的我很不相配。我们分明是第一次说话,初音却直接叫我的名字,让我很是困惑。我们没有这么亲密吧,你是在拿我开玩笑吧。我很想这么说。 但结果我被初音火一般炙热的愤怒和哀伤打败了,只能点点头。 不管是在公车上还是教室里,初音和我都不说话,也不看着对方。 但在放学后学校的屋顶,清晨墓园的凉亭等周围没有人的地方,我们就喋喋不休。共有的秘密和揭露秘密的兴奋,将我们连结在一起。 「据说他为成绩烦恼?」 「我从来没听说过。」 初音回答了我的疑问。我们俩一一检视谣言。 从屋顶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操场,看见学长自焚的地方。从上方看去只有那个地方有微微的黑影,好像还没被人发现的岛屿一样。运动社团的团员、放学的学生们往来时,都多少吸取了学长的成分吧。 我们靠着栏杆,背对着操场坐在屋顶上,望着冬天即将到来的天空说话。 初音的话描绘出我所不知道的学长。 尚吾非常会念书,厉害到有点吓人的地步。不管是英文单字还是历史年号,只要看过一眼就不会忘记,然后在家里做做参考书的练习题,就能掌握大部分的要领。不管考试出什么内容,他脑袋里都能自然浮现出解法。 只要不是技术类的考试,几乎是所向无敌,学长好像曾经笑着这么说过。事实上暑假时著名的补习班举行的全国模拟考试,学长就考了第二名。学长不是会拿成绩炫耀的那种人。初音玩笑地从学长手里抢过成绩单。 「吓死我了。」 初音说。「全国第二名的考生就在我旁边耶。」 「真的有这么聪明的人啊。」 我根本就记不住英文单字。我连泡澡的时候都带着单字卡,背诵硬编出来的打油诗,听说让身体「耳濡目染」很有帮助,就手舞足蹈用身体来拼字,但完全没有用。我几乎已经放弃了,我就是记不住英文单字。 「他是没办法忘记。」 初音略显寂寥地笑着说。「只要是看见或听见的事情,他的脑子就没办法忘记,所以我跟尚吾在一起总是有点紧张。」 「为什么?」 「因为要是我说了奇怪的话,尚吾受伤了可怎么办。普通人就算受了伤,可以用其他事情排解,细节一下就忘记了,慢慢就会觉得:『啊,没关系啦。』但是尚吾不一样,他想忘也忘不了;他受的伤,让他受伤的话他都会记得。这不是很可怕吗?」 「嗯,果然有点可怕。」 学长早上搭公车的时候,视线从来不曾离开过文库本。他不光只是专心看书,而是不想看见多余的事情,所以逃避到文字的虚构世界里吧。 「但是尚吾从来不说这种示弱的话。我们吵了架,我想着『啊——说了不该说的话。』心里很沮丧。尚吾就会说:『不用介意。初音说的话我都左耳进右耳出,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因为过目不忘而烦恼的高中男生,即便如此仍旧温柔地关心女朋友,我觉得学长简直像是独角兽一样虚幻的生物。 不是初音美化了学长,就是学长没有让初音看见自己软弱的部分。初音讲起学长的时候都用现在式,而且语气亲昵,让我不知怎的有点不爽,开始刻薄起来。 「去问问跟学长亲近的朋友,或者是一起上补习班的同学吧。」 我这么提议,初音好像很不满地说:「为什么?」 「没跟初音说的烦恼,或许会对朋友说也不一定。」 「尚吾跟大家都处得很好,但是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补习班也只是去参加模拟考,平常并不去上课的。」 初音明显地满面怒容。 「说他们家缺钱是真的吗?」 「我不太清楚,但应该是真的吧。尚吾跟他妈妈住在非常旧的公寓里。」 「我想去看看。」 「去干什么?」 「可能会有日记还是笔记之类的东西留下来,这样就可以知道学长在想什么……」 「没用吧?」 初音打断我的话。「尚吾的妈妈好像在葬礼结束后就离开这里了。公寓已经搬空了吧。」 「离开了?跟男人一起吗?」 「谁晓得。」 初音笑了。「我说过了不是吗?谣言都是假的;说我甩了尚吾也是,完全是胡说,被甩的是我好吧。」 「是吗?什么时候?」 就算学长跟初音分手,也并不会和我交往。学长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虽然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盂兰盆节过后吧。」 「为什么?」 「谁晓得。」 初音又说了一次,站起身来,隔着高高耸立的网栏往下望着操场。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屋顶上刮着冷风,初音披着的蓝色开襟毛衣下摆迎风飘扬,看起来像是明知飞不起来却仍旧振翅的鸟。 学长的妈妈搬家时是怎样的心情呢?想到这一点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 学长是那样死的,葬礼也办得很低调。我没有去。我想去但是不能去。我并不想看到学长在遗照里微笑,老师们似乎也不想让很多学生参加,这好像是学长妈妈的意思,结果去参加葬礼的学生只有他们班的班长和副班长。 即便如此,还是有各种各样的传闻:「学长的妈妈哭得一场糊涂」、「棺材是盖着的,那当然啦」等等,但并没有人说在葬礼上看到初音。 听到学长甩了初音的传闻时,我也觉得很奇怪。真的吗?这样的话学长为什么非自杀不可,我越来越想不通了。在墓园见到初音流泪,以及她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学长自杀的理由,也都说不通。 当然啦,前男友甩了自己之后,突然自焚身亡,不管是谁都会震惊混乱的,或许都会想知道到底为什么而探询理由。 但是她为什么来找我呢? 因为我跟学长搭同一班公车吗?因为我跟初音一样喜欢学长吗?因为觉得可以跟我一起分担哀伤吗? 我睡眠不足,昏昏沉沉地跟初音一起搭到公车的终点站,并肩坐在凉亭的石凳上。被冷风吹拂的墓碑每一座都干燥泛白。 「学长知道我这个人吗?」 我突然想起来问道。但是我的声音很小,初音好像没听到,她一直默默地望着山脚下的小镇。我本来以为她没听到,打算放弃。 初音伸手过来覆住我放在膝盖上的手,她的指尖非常冰冷。 「这么说来,尚吾说过:『早上的公车上有个大概是跟初音同班的女生。』我问他说:『这样啊,是谁?』他说:『头发长长的,看起来很文静的女生。』我第一次搭那班公车的时候,心里就想一定是亚利沙。」 我高兴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学长知道有我这个人,他知道我存在。 我再度决定要解开学长自杀之谜。为了初音,也为了我自己。 我死缠烂打着不放,初音终于败下阵来,带我去了学长生前住的公寓。 放学时我们分别搭了不同的公车,在镇上下车,约在车站前的书店见面。那是一家个人经营的小书店,店里只有两排书架。我在狭窄的店面里像鱼一样来回游走,跟后来出现的初音视线相交,然后什么也没买就离开了书店。收银机后面的店主瞪了我一眼。 我穿越平交道,第一次踏上铁轨另一边的地区。我家在搭电车只要五分钟的下一站,对我而言离学校最近的车站只是换搭公车的地方而已。我很少在车站前闲逛,车站另外一边是怎样的光景,我连想都没想过。 我走过小工厂和住宅密集的地区。细细的河流边建着水泥堤防,河川两岸都是古老的两层木制住宅,很多人家都把衣服晾在屋檐下。道路两边偶尔响起仿佛是金属轧制的沉重噪音,跟车库差不多大的小工厂里的大叔不知道在切割什么,火花四溅,药物的气味刺激着鼻子黏膜。 这个地方整体给人的印象是灰色的。就像是梦里出现的场景,沉静凝重,一切的轮廓都十分暧昧。走了大约五分钟,初音就从河边的道路转进巷子,又走了约十分钟吧,就在我开始担心自己一个人可能找不到路回家的时候,就到了学长住的公寓建筑。一楼和二楼各有三户人家。露天的楼梯生锈泛红,老公寓看起来好像已经有三十年的历史。 「那一家。」 初音指着一楼最后面的那一户。好像还没有人搬进去的样子,大门上的投信口用胶带封着,门旁边的名牌上还插着写有「立木」字样的厚纸片。我害怕起来。 不久之前学长还住在这里,但现在已经不在了,不在任何地方了。竟然这么简单吗?连学长这样的人都能这么轻易地就完全消失的话,那我会变得如何呢?绝对不会有人去看我住在哪里的。不,一定连我曾经存在过的事实都没人发现,就这样消失了。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初音不理我,径自在生锈的楼梯下面蹲下,好像想打开地上一个蓝色方形的盖子。 「你在干什么?」 「都到这里来了,不进去看一下就回去不是太蠢了吗。看,在这里。」 初音举起银色的钥匙。应该是仲介偷懒把钥匙放在水管总开关那里。 我们开门进入空屋,屋里散发着霉味和下水道微微的臭味。一上玄关就立刻是厨房,木板地上还留着餐桌桌脚的印子;过了厨房是两坪半的房间,厨房右边是另一个两坪 半的房间和通往厕所及小浴室的门。 隔间的拉门全都是打开的,两个两坪半的房间一览无遗。室内还有一些家具:小柜子、空空如也的餐具架、摇摇晃晃的灯罩、被晒得褪色之前好像是蓝色的窗帘。 「尚吾的房间在这里。」 初音走进右手边的两坪半房间。「马上就要天黑了,得快点找。」 「找什么?」 「不是要找日记或笔记之类的吗?亚利沙你自己说的啊。」 初音打开衣橱的门,趴下来爬进去。我站在房中央。虽说要找,但学长房间里只剩下窗帘和灯罩。「快点啊。」初音催我,我没办法只好拉拉窗帘,摇晃灯罩,但只有尘埃在橘色的夕阳余晖中飞舞。 学长在这里过着怎样的日子呢?我没有别的事做,开始胡思乱想,但我没有什么根据可供猜想。墙壁跟天花板都没有贴过海报的痕迹,我连他喜欢哪个偶像或运动选手都没办法知道。 「找到了。」 初音说。她从衣橱分隔板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个细长的白色信封。初音把信封打开,拿出几张便笺,纸上有整齐的黑色原子笔字迹。 「这是哪来的?」我用颤抖的声音询问。 「贴在那上面。」 初音仍旧望着便笺,指着衣橱的天花板。 「真的是学长的笔迹?」 「嗯。」 我走到初音旁边,望向便笺。我觉得把遗书贴在衣橱里很奇怪,但看见文字内容我的想法立刻就改变了。学长一定知道要是他母亲发现遗书的话,绝对会处理掉;要不就是知道他母亲会把儿子的东西全部清光,然后像逃走一样立刻搬家也说不定,所以他才刻意把遗书藏在衣橱里。 他相信初音或是我一定会调查真相的。 我决定明天自杀。事出突然,应该会有人震惊难过,但我从很久以前就打算这么做了,所以慢慢地整理身边的事物,好让大家不会难过。给各位造成不便,我在此先行道歉。 我的死是抗议。我知道木下老师在跟家母交往。因为家母看起来很幸福,所以我什么也没说。但是暑假开始之后家母的样子很奇怪,在我询问之下,她说木下老师要跟别的女士结婚了。家母年轻的时候就跟家父离婚,自己一个人辛苦地把我带大。家母虽然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我无法认同。她嘴里说「没办法」,却生起病来,我必须安慰母亲,也十分疲累。 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开始厌恶年纪不小了还迷恋男人、拿儿子出气的母亲。我出生之后就开始厌恶一切,厌恶我的生活。就算有怎样不同的未来在等着我,我的脑子仍旧不让我忘记。现在的屈辱和愤怒,永远不会成为过去。 这样的话就只能把脑子也烧成焦炭了。我只可惜不能看到木下老师的表情,说不定他会无动于衷也未可知。就像这样,爱情、恋慕、言语和罪恶都能立刻忘记,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下去,这是我终究学不来的。 立木尚吾 木下教日本史,也是学长他们班的导师,大概已经三十几岁了。他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平凡,但他待人很好,讲课也很容易理解,似乎满受学生欢迎。 他一定去参加了学长的葬礼,那时到底是怎样的表情呢?他是不是跟学长的妈妈眉目传情?是不是若无其事地搂住她悲痛下垂的肩膀?这就是所谓的厚颜无耻。 我在学校里并没听说木下要结婚,木下上课的态度也看不出任何改变。 我说要把学长的遗书给别人看,不管是校长还是爸妈,只要是大人就可以。但是初音说给大人看一定会被当成没这件事,所以她不愿意。她说就我们两个暗地调查,我们两个来制裁木下就好,于是把遗书拿走了。我没法反对。学长之所以甩了初音,是因为不想让她伤心,既然知道了这个事实,学长的遗书就属于初音。 调查木下成了我的任务。我不是能言善道的人,也不会临机应变。我说我办不到的,但初音只拼命说「拜托啦。」 「除了当值日生的时候之外,我也从来没去过教职员办公室,而且老师们应该都知道我跟尚吾交往吧,要是我突然常常去那里,木下会起疑心的。亚利沙绝对比较适合,没问题的。」 我假装不了解上课的内容,到办公室去找木下问问题。日本史这种科目只要死背就好了,要找出问题来问还真不容易,虽然这样我还是设法想出问题去问木下。 木下几乎总是在社会科准备室里,简直像是在教职员办公室待不下去一样。「喔,你决定要考日本史啦,加油喔。」我每次去他都和蔼地说,然后打开教科书和参考书,仔细地教我。 社会科准备室不分年级,常常有几个女学生聚集在那里,她们好像不是要问问题。她们愉快地笑着取笑木下,木下也大方地说:「你们不要在这里捣乱了,快回教室去。」我是不太明白,但大家可能觉得他是个平庸但诚实又稳重的男人,或许有女人觉得这样的人很有吸引力吧。 我去了好几次,终于碰到木下自己一个人在社会科准备室里。我紧张地瞪着说明旗本和御家人差异的木下的发旋。 坐在我对面的木下说:「听懂了吗?」 他把教科书合上递给我。 「那个……」 我不假思索地说。木下抬眼望着我的脸,他的眼神里有着仿佛是笑意的从容。难道他以为我要跟他告白吗?他可能想着这家伙最近常常来问问题,果然是喜欢我吧。真是的。 我气得简直无法呼吸。只要想到自己的态度有一丁点让木下可以这样自鸣得意,就屈辱地想尖叫。我想起球门前面的黑影,阴暗破旧的公寓,深吸了一口气。 「那个……我听说老师要结婚了。」 木下变得面无表情。我无法判别他是大失所望想着「什么,原来是这件事啊」,还是顿时大惊失色。 「你是听谁说的?」 「我去办公室的时候偶尔听到的。」 「这样啊。」 木下再度笑起来。「先不要跟别人说啊。」 「恭喜老师。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嗯——预定十一月中旬吧。」 「那很快了啊。」 我拿起教科书,行礼后离开了房间。 不能原谅,不能原谅。那个男人真是太过分了。我冲上楼梯,看见在屋顶等我的初音,忍不住哭了起来。 「木下那家伙,笑着说十一月喔。太过分了吧?学长都自杀了!」 「我们要怎么对付他呢?」 初音抚摸着我的头发,一面好像唱歌似的说。「我呢,只要能让木下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就算死掉也无所谓。你觉得呢?」 十一月一开始的朝会上,教务主任宣布了木下要结婚的消息。操场上响起拍手的声音,我和初音空虚地站着,在学长自杀的操场上。 怎么办才好呢?我还想不出任何办法,星期五就到了,木下周末就要举行婚礼了。我心不在焉地上着午休前的英文课。初音早上虽然搭了公车,但一直都没来上课。她上哪儿去了呢?今天非得想出办法不可,我万分焦急,但初音不在的话我就束手无策。我百无聊赖地听着老师讲课。 突然操场方向传来骚动的声音。我的座位在窗边,转头就看得到窗外。穿着运动服的一年级学生抬头望着天空,不知在说些什么。是出现彩虹了吗?我正要将视线转回教室内,却看到连体育老师也抬头看着。 他们不是看着天空,是屋顶。 发现这一点的同时,体育老师的声音透过窗子隐约传来。 「楢崎,不要这样!」 老师们纷纷从办公室走到操 场上。我猛地站起来,越过惊讶的英文老师前面,飞奔到走廊上。这个时候各间教室都喧闹起来。我一步跨两阶跑上楼。「不要过来,不要靠近。」初音好像用了扩音器,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 通往屋顶的门口挤满了教室离得最近的三年级学生。好几个老师想要控制挤在门口的学生,大声怒吼道:「快点回教室!」我死命挤进人群,来到门边。 我看见沐浴在冬天日光下的屋顶。初音坐在栏杆上,面对着下面的操场。 「初音!」 我大声叫道。「初音,我也去!」 老师们拦住我,我拼命挣扎。初音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让亚利沙过来,要不然我就跳下去。」 我越过空无一人的屋顶,来到网栏下方。 「你看,风景真不错。」 初音扭过身子,对我伸出左手,她右手握着从体育仓库里拿来的大声公。看见初音没有任何支撑,操场上和门口的众人都发出惊叫。 「网子会晃,你抓紧了。」 我说。看见初音的左手抓住网栏之后,我也爬上去跟初音一样坐在栏杆上。校舍是四层楼建筑,网栏外侧只有屋顶延伸出去的水泥地而已。操场离得好远,但我并不觉得害怕,真是不可思议。 风很大。冰冷的空气改变了浅蓝天空中云的形状。 操场上紧张地抬头看着这里的人群中,也出现了木下僵硬的面孔。是啊,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们打算干什么吧。 我笑起来,隔壁的初音也笑了。我的右手和初音的左手在栏杆上相叠。初音的手跟平常不一样,感觉很温暖。现在这里分明这么冷,我觉得很奇怪。 「你们中间有一个非常卑鄙的人。」 初音用大声公说。「有背叛了别人的人。」 初音跟我都望着木下。操场上的学生们注意到我们都看着某一个地方,开始找寻视线的目标。「难道是」,「不会吧」,窃窃私语泛滥开来,木下周围自然而然地空出了一圈。 「要是不自己站出来的话,我们就跳下去。」 她都这么说了,但是木下仍旧没有动作。初音放下大声公,转头望着我;我也下定了决心,望着初音。我们俩松开手,站在网栏外侧的水泥边缘上,边缘的宽度只有五十公分左右。尖叫变大声了。我伸手往后抓住网子,稳住身体。 警笛的声音沿着坡道传来,警车进了操场。教务主任跑过去,麦克风终于拿来了。 「你们两个。」校长叫道。 「闭嘴!」初音大叫,校长立刻闭上嘴。 学生们不由自主地窃笑起来。 「不准你们说已经忘记了。」 初音伸出左手,指向球门前面。操场上大家都转过头去看,然后又转回来。每个学生的眼中部闪着期待、好奇,以及对掩盖真相持续下去的日常生活无法压抑的愤怒。 中年的数学老师为紧张的空气所迫,从屋顶上的门口走过来。「有话要说的话我们会听的。」他用谄媚的声音说。 我们松开抓住金属网的手,走到水泥的边缘。初音用一只脚悬空甩下便鞋,操场上一片骚然,数学老师在屋顶中间停下脚步。 「我数到十。要不就出面,要不就默默看着我们两个死掉。你选吧。」 初音再度用双脚站稳,我稍微安心了一点。从这里跳下去的话,应该连觉得痛的时间都没有就立刻死掉吧;但要是万一全身骨折了却没死,那可怎么办呢。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爸妈都会又生气又伤心的说「为什么做这种蠢事」吧。对不起,但我不是自己一个人,初音跟我一起。为了死掉之后仍旧被大人无视背叛的学长,我们俩也要死。 绝对不让大家忘记,绝对不让大家假装忘记。 雀跃感像闪电一般贯穿了我们,让我们成为两根闪闪发光的柱子。 我和初音手牵手,膝盖用力。数数已经过了五,我们用颤抖的脚调整重心。有人闭上眼睛转过头;有人呆呆张着嘴瞪视;还有人兴奋地用手机拍照,互相交谈。背后传来「不要这样」的哀嚎,但我们没有回头。 「八。」 初音说。我们交握的双手渗着不知是谁的掌心冒出的汗。 初音深吸一口气,要数到九的时候,木下跪在操场上。然后他弯身把双手贴在地面上,对着屋顶垂下头。 一阵静默之后,学校里响起不知是欢呼还是怒吼的声音,几个老师慌张地把被学生包围的木下带回办公室去。 我们望向底下的骚动,迎风站着。 学长自杀看来是木下的错;木下和学长的妈妈之间好像有点什么。这种流言传开的时候,我才慢慢醒悟过来。 我是不是被初音骗了呢? 不会吧,我想打消自己的疑虑,但是初音连看都不肯看我。我在墓园的凉亭等她,她也不出现。她好像不想再跟我说话了。 我的朋友们问:「那是怎么回事?」「你干嘛要跟楢崎一起到屋顶上去?你们又不要好啊。」她们想知道原因,但我只笑着蒙混过去。我被老师和爸妈狠狠地教训责问,但我什么也没说。 木下在第二年的春天调到别的县立高中。这是原来就决定的,还是因为那场骚动才被调职的,我们无从得知,但婚礼似乎是依照原订计划举行了。 我分明没有跟任何人吐露一个字,但初音却成了替男朋友复仇的悲剧女英雄。初音不再搭六点五十五分的公车。她被化妆妖怪们簇拥着,美丽沉静地微笑。 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平庸的我只不过是被利用当了共犯,然后用完就丢吗? 我又混乱又生气。初音说谎,初音好卑鄙,说学长知道我这个人也是胡扯的。但是我没有勇气质问初音。到底有谁能倾听我的愤怒呢?有谁能安慰我的控诉呢?美丽的初音和平庸的我;揭露罪行的初音,跟连站在她旁边都立刻被人遗忘的我。 我只默默地一再反刍吓人的疑惑。 要是学长的遗书是初音伪造的呢? 跟木下交往的不是学长的母亲,而是初音吧?我没有任何根据,但也没有证据能证明学长的遗书是真的。我不认识学长的笔迹,遗书看起来像是男生的字,但也有可能是初音或是别人写的。初音随便找都有一大把愿意听她的话的男朋友吧。 初音跟木下交往,甩了学长,学长绝望之下在新学期的前一天浇了灯油自杀,球门正对着木下在办公室里的座位。木下那天可能有来学校,看见学长烧起来,拿着灭火器赶去的可能是木下也说不定。这只是猜想而已。但是木下确实每天都在社会科准备室,仿佛像是要避开学长自焚的场所一样。 学长自杀当然吓到了初音,所以她才每天搭学长搭的那班公车,吊念学长。 但是她来跟我说话,是因为听说了木下要跟别的女人结婚。学长死后一直被流言困扰的初音,想把责任推到甩了自己的木下身上。这么做需要共犯,这样就有人证明学长自杀完全跟初音无关,全都是木下的错。非常方便好用的共犯。 这么一想一切就说得通了。初音突然亲热地叫我「亚利沙」;遗书藏在衣橱的天花板上;甚至那间公寓到底是不是学长的家都很可疑。 初音唯一的误算就是我对这次骚动一言不发,而我是基于跟初音的友情才不说话的,于是初音只好自己传播谣言,利用谣言把自己塑造成悲剧的女英雄。化妆妖怪们想知道真相追问的时候,初音一定刻意露出哀伤的表情吧。 我嗤笑起来;不只嗤笑,还觉得空虚。 到了这个地步,我心中仍有某处是相信初音的。 初音的眼泪不是假的 。她颤抖的肩膀、提起学长都用现在式、她的愤怒和悲伤都是真的。我没办法不这么想,没有办法压抑这种心情。 跟初音一起站在屋顶上的时候,我觉得好像完全了解了人心。用死来当武器的那个瞬间,要人屈服或是原谅别人,都在我们的一念之间。 我们简直跟神一样,能够解读别人的感情和思绪,发挥力量。 但是结果原本已经掌握的真相却消失了。学长为何选择自杀,我仍旧毫无头绪:初音到底在想什么,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都没有答案。 从今以后我也会像以前那样活下去吧。不引人注目,也没有人特别需要我,谜题跟秘密仍旧完全无解,只能这样平淡地活下去。 然而那件事确实静静地沉浸在我们内心深处。就像浅紫的天空掠过闪光,片刻之后响起雷声一样;就像湖泊中央泛起的银色波纹,渐渐扩大到岸边一样。 那件事慢慢地逼近,侵蚀着我们的心。不对,是把我们的心打磨成新的形状也说不定。就像刀或宝石一样,可以熬过漫长的岁月。 就算经过数十年,红色的火焰还是会照亮黑暗,不让大家忘记。 第六站 繁星夜游 活人和死人的界限在哪里呢? 两者的差别 是在总有一天能再见面的保证吗? 说起来真是有够瞎,但我有好一阵子没发现香那其实已经死了。 香那到我家来的时候,大概是午夜时分。我本来在写报告,听到有人从外面楼梯上来的动静,就起来过去开门。 「好晚啊。」 「对不起。已经这么晚了,不知道为什么超市还很多人。打工的职员好像是新人,收银台排得好长,花了好多时间。」 香那跟湿热的空气一起进入玄关。她背后的路灯发出青白的光芒,灯下有好多小飞虫。香那笑容满面,她的头发散发出甜甜的香味。她穿着无袖的蓝色洋装,光脚套着懒人鞋,两手空空。 「那你买的东西呢?」 香那低头看了自己的双手一眼,然后又笑着望向我。 「太花时间了,结果我什么也没买。」 「太傻了你。本来要买的东西呢?一个一个放回架子上吗?」 「嗯。」 「那样更花时间吧。」 算了,进来吧。我催促香那,然后到厨房去看冰箱里有什么。我听见门关上的声音,香那走过厨房到里面的三坪房间坐下。 「啊~好凉快。」 「用剩下的东西可以做炒饭。要吃吗?」 「不知道。阿英呢?」 「我早就吃过了。你说十点要来的,也太晚了一点,是不是打工延长了啊?」 「嗯,还好啦。」 我把干掉的葱和只有半根的红萝卜洗了一下,切成细丝。 「你要做什么?」 「就说炒饭啊。」 我回答,转过头去看见香那充满期待地打算起身。「你坐着吧。担心食用期限吗?」 「不担心。」 「差一点点到期啦。」 我望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火腿,笑着说。我把火腿也切成小块,轻轻翻炒材料。 我心里暗暗怀疑。香那是不是和打工地方的店长搞上了呢?去影视出租店打工的日子她都说要加班,很晚才到我这里来。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店长也不时打香那的手机。虽然我说不要理他,香那还是会接电话,说「那天可以喔」之类的,跟他讨论排班。到底是不是在讨论排班,我很怀疑。 「我打了好几次你的手机都没人接,至少转接语音信箱吧。」 「真的啊,咦~我好像把手机忘在家里了。」 我把蛋打进炒锅,确认蛋半熟之后,把电锅里的剩饭加进去,撒上中华料理调味粉、盐和胡椒。 「没带手机也用公共电话联络一下吧。从店里过来一路上都很暗,我都说了多少次要去接你。」 「现在已经没有公共电话了啦。」 「那就借店里的电话。」 「我知道了。下次会打。」 香那不喜欢我管她。那个时候似乎也有点不高兴,但我把炒饭放在矮桌上,她就又笑起来了。 「好像很好吃耶。我开动了。」 「请用。」 我在窗前的书桌旁坐下,望着笔记型电脑的荧幕。做炒饭的时候就过了午夜,已经到了交报告的当天期限了。我已经尽量看了之前的研究论文,熟读了教科书相应的部分,还考虑过自己的实验数据,接下来只要写成报告就好了。但这真是麻烦啊。我可以把数据列成一目了然的表格,然后清楚地口头说明脉络,但要我写成文章简直不如杀了我。我自暴自弃地敲打着键盘。 「对了,香那你明天——不,已经今天了,要考试吗?」 「要。从第一节开始。」 「那我们一起出门吧。我第二节才开始考试,但一大早就得把报告交到教务处去。」 「来得及吗?」 「大概可以。」 我一面伸懒腰,一面望着香那。香那完全没碰炒饭。热气已经消失,盘子上的饭粒也都变硬。 「怎么了,你不吃吗?」 「嗯。」 「不舒服吗?」 「没有。」 香那露出为难的表情。「大半夜吃这个会变胖吧。」 那我在做的时候你说「不要」就好了啊。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忍住没说出口。香那一定会反驳:「我还没来得及说,阿英就开始做了啊。」我不想跟她吵架。我做炒饭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让她感激,但确实有想让香那觉得「我什么事情都愿意为你做」的意思在内。 「那就用保鲜膜包起来放冰箱。我还要再做一会儿,你先去洗澡睡觉吧。」 「嗯,不好意思,阿英。」 我想继续写报告,但香那在我背后让我没办法专心。香那一动也不动,面对着炒饭坐着。搞什么啊,真是的。我不爽地站起来,拿着盘子到厨房去,动作有点粗暴也是没办法的事。 香那搞不好是想跟我提分手。这样的话要说就快说啊,我一面这么想,但同时又希望不要是这样就好。我害怕改变现状,结果只是假装若无其事。我从香那旁边走过,既不看她也不跟她说话,对着电脑做出在写报告的样子。先是装样子,后来就真的埋头写了,最后专心得完全忘了香那的存在。 报告终于写好,用印表机印出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多了。我把报告加上封面纸用钉书机钉起来,然后把考试科目的笔记和课本一起放进书包里。准备完毕。 香那把脚伸在矮桌底下,躺在榻榻米上睡着了,澡也没洗,也没换睡衣。我本来想把她叫起来,但看她睡得很熟就算了。我从衣橱里拿出毛巾被,替香那盖上。我的手碰到她裸露的肩膀,感觉凉凉的。 我把冷气设定的温度往上调,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香那仍旧什么也没吃。她说:「大概是中暑了吧。」我有点担心,很快洗了澡换衣服。虽然把温度调高了,但冷气开一整夜可能还是不太好。香那在打工的影视出租店也一直吹着冷气。 想到「影视出租店」这个词,担心就被不爽取代。香那从以前开始血压就很低,我特地做了早饭她也常常不吃。反正到了中午就会忘记食欲不振,到学校餐厅去吃饭了,我想不用管她也没关系。 香那没有洗澡,好像只在洗手台洗了脸而已。我以为她一定会有汗味,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气,但只闻到甜甜的香味。女孩子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现在是七月,梅雨季节已经结束。我会满身臭汗,不洗澡根本无法出门。 我开车去大学。在这附近开车是很普通的事,学生们大概都有中古车。大学城说起来很好听,其实就是空旷的乡下,只有大学和研究机构的地方。大学离车站很远,而且校园也非常广大,进了校门要到系所还远得很,所以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开车。学校方面并没禁止车辆进入,停车场也够大。真的,这地方什么没有就是空地多。 把车停在树荫下,下车绕过去替她开车门。平常香那总是在座位上拿包包啦,脱外套啦,磨磨蹭蹭的,但今天她却两手空空。 「你不是要考试吗?连文具都不带啊。」 「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跟朋友借。阿英,谢谢。我午休时再去找你。」 「你有脚踏车吗?」 「本来就放在学校里。」 香那下了车,挥手说「晚点见」,然后朝校舍走去。 我再度上了车,开往校园最里面的医学院。 我交了报告,第二节考了解剖学。虽然是临时抱佛脚,但考得还满顺手。早上匆匆忙忙的,我也没吃早餐,现在肚子就饿了。我离开校舍,走向主要是医学院和理工学院的学生使用的餐厅。不知何时香那已经来到我身边了。 「很快嘛。」 「嗯,拼命踩了脚踏车。」 话虽如此,她却一滴汗也没流。 我正要走进餐厅那栋楼的时候,有人叫住我。 「佐佐木同学!」 是跟我同一个社团,和香那也很好的文学院的下条小姐。下条小姐在我们前面停下脚踏车,缓过一口气。 「找到你太好了。我打了电话,但是转到语音信箱了。」 「啊,不好意思。」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在考试,把手机关掉了。有急事吗?」 「你知道香那在哪里吗?」 「啥?」 我轮流望着下条小姐和旁边香那的脸。香那面无表情。 「明天要考试了,她还没把文学史的笔记还给我。我昨天打电话给她没人接,她今天也没来上学。」 「香那不是在这里吗?」 我指着旁边,这次轮到下条小姐说:「啥?」她轮流望着我和我旁边的香那,「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她忿忿地说。 我也并不是在开玩笑,但下条小姐的样子也不是开玩笑。 不会吧,我心想。虽然阳光普照,我却觉得自己脸上血色尽失。 「我看见香那会跟她说的。」 我对下条小姐说。「你过来。」我抓住香那的手腕。不对,应该说我想要抓住她的手腕,但是我的手指却好像从冰冷的果冻中穿过一样,透过了香那的身体,在空中握成拳头。 下条小姐讶异地看着我。我急急放下手,总而言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香那跟着我走开。 「一定要跟她说喔。」下条小姐在我背后强调。 我费了好大劲才走到建筑物后面没有人的地方。我好像贫血一样头昏眼花,一屁股坐在水泥阶梯上。香那也毫不顾忌地在我身旁坐下。 「你难道已经死了吗?」 我这么问。香那歪着头说: 「唔~我也搞不清楚。好像是吧。」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吧,好像是。我记不得了。」 「你到我家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吧?」 「大概喔。」 这种对话让人觉得快发疯了。或许我已经疯了也说不定。 我从小就能看见鬼魂。它们的外观和质感跟真人几乎没有不同,我时不时就会看到。 我老家附近的十字路口总是站着一个欧巴桑,远足去的城址公园里有武士用麦麸喂池塘里的鲤鱼,但是鲤鱼对武士和麦麸都浑然不觉。我还看过披着兽皮在大街上走的疑似绳文人。不只是人,连猫、狗、小鸟的鬼魂都看得见。老家的阳台上有只有我能看见的楠木大树。中学上生物课的时候,大家用显微镜观察玻片上的水蚤,大家都只画了一只,只有我画了两只。大概是刚死不久的水蚤灵魂也被我看见了吧。 我的爸妈都是医生,我小时候他们都跟我解释得很清楚,说是我看错了。我也觉得是我看错了。要是所有的生命形体都有灵魂,死了之后还保留原来的样子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话,那全世界早就挤满了死人、死动物跟死植物了。我看见的灵魂密度跟地球上死掉的生命数量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所以我想是我看错了。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我看得见鬼魂,我爸妈应该也忘记了我小时候说过我看见鬼的事了吧。 总而言之,看来香那是死了,而且现在就在我旁边。我为了确定起见再度伸出手,我的手感觉到一阵凉意,穿透了香那的身体。我昨天中午还见过她的,然后现在看到她的灵魂都不知道她已经死了。要说这是我看错了,理论跟时间顺序上都说不通。果然是因为我有看见灵魂的能力,所以自然就觉得香那是变成鬼魂了吧。这种「自然现象」突如其来,时有时无。我自己是学医的,我的常识也难以接受,但因为看的见,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努力克制慌乱。「香那真的死了吗?」 「我自己没什么感觉就是了。」 「鬼魂的世界是怎么构成的呢?是因为对这个世界还有留恋,所以才留下来吗?」 「留恋,嗯,留恋是有啦。我还这么年轻,一点也不想死。虽然都已经死了,但是仍然不觉得死了。」 「为什么死了?」 「我不知道。只不过我记得想去找阿英,然后就站在阿英家的门口了。」 这么说来香那的留恋是我了。我压抑不住爱意,搂住果冻状的香那,得小心地轻轻搂住,才不会把她挤扁了。 「你能成佛吗?」 「好像没办法。」 「没看见发光的道路,还是已经死掉的奶奶跟你招手,其他灵魂叫你过去吗?」 「什么都没有。我奶奶跟外婆都还活着耶。我看见的东西跟活着的时候完全一样。」 「真糟糕。」 「嗯。」 总之我不去考试不行,所以就回到医学院,一面考试肚子一面叫。香那已经不用在我面前假装她还活着,就抱着膝盖坐在讲台的角落,偶尔走到我桌子旁边悄悄说:「爱怎么作弊都可以喔~」但我挥手拒绝。隔壁的男生注意到我的动作,厌烦地瞥了我一眼。 香那坐车跟我一起回家,然后我们从那里走向影视出租店。 「回想一下昨天晚上的事。你什么时候离开店里的?」 「好像是十一点左右吧。打工结束后跟店长讲了半小时的话。」 「讲什么?」 「哪有什么,就排班之类的啊。」 蝉在行道树上鸣叫,不知是不是刚从土里钻出来,声音听起来像是没睡醒。偶尔有车开过褪色的柏油路。我们俩并肩走在人行道上,地上的影子只有我一个。 「然后就去了超市吗?」 「对,昨天我虽然跟阿英说没买,但其实买了肉和青菜什么的,有两大袋呢,应该掉在哪里了吧。」 香那站在前面看着路边。这里是从我家到超市的捷径,小路连人行道都没有,一边是树林,晚上很暗,几乎没有行人。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叫你不要走这里。」 「但是我急着想早点去阿英家啊。」 我在路边发现一点血迹和煞车的痕迹。 「难道你被车撞了吗?」 「好像是这样。但是我的尸体到哪去了呢?还有我的购物袋和手机。」 「你不是说手机忘在家里了吗?」 「不要把窗帘拉开在窗子前面晾内裤啦。」 「这有什么办法,我怎么知道阿英要来。」 「不是我要不要来的问题,是叫你小心坏人。」 香那都已经变成鬼了,还叫她小心坏人是怎样。我找了一下,并没找到她的手机。我拿着下条小姐借给香那的文学史笔记离开了房间。 影视出租店的店长是个将近三十岁、感觉有点轻浮的男人。我说香那从昨天晚上就没回家,他露出惊讶的样子。 「香那十一点就离开店里了。你是哪位?」 「我是香那的男朋友。」 我自傲地说,但店长只漫不经心地回道「喔,是你啊」,让我顿时泄了气。 「她可能回自己的公寓了,要不然就是去住朋友家了吧。」 开什么玩笑,香那已经变成鬼了,就在我旁边。我很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香那好像也很不自在。 我在香那催促下打电话给下条小姐。我在超市门口等待,下条小姐骑着脚踏车来了。 「刚才我去了香那家,笔记还你。」 「香那呢?」 「不在家。她说昨天晚上要来我家,也还是没来。我本来以为她在家里睡懒觉的,真是怪了。」 「她上哪儿去了呢?」 我带下条小姐去看小路上的血迹。 「你觉得怎样?」 「去报警是不是比较好。」 果然是这样。香那也在旁边点头。我打了一一〇。警察一开始似乎觉得香那是到哪儿去玩了,自己搞失踪的,并不想理会我,但我坚持说路面上有看起来像是车祸的痕迹。警察终于来测量道路的宽度,给煞车的痕迹拍照,采取遗留的血迹等等。 我和下条小姐都被带到警局做了笔录,香那也跟我们一起去。我把跟下条小姐说的话跟警察说了一遍。可能是我有被害妄想,但一直被人怀疑的感觉让人很不好受。 天早就已经黑了,我和香那一起回家。香那心情很坏。 「我以前就有点觉得,阿英你是不是对我跟店长有什么误会啊?」 「没有啊。」 我饿得快昏倒了,从早上开始就什么也没吃。我把昨晚做的炒饭用微波炉加热。 「绝对有。你刚刚对店长的态度也很坏。不要这样,他可是我的老板啊。」 你都已经死了,店长就算不高兴又有什么关系。我很想这么说,但又忍住了。干嘛这么在乎店长怎么想啊。我把加热的炒饭放在矮桌上,拿起调羹。 「香那要吃吗?」 「你太坏了!」 香那发起脾气,在床上乱跳踢垫子,还想推倒我成叠的教科书,但她好像碰不到东西。反正不会有实质的损害,就随她去了。但我吃完炒饭她还在闹,搞得我也烦闷起来。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我怒道。「那我凭什么要让那个男人笑着对我说:『喔,是你啊。』」 「干我什么事,那是阿英你自己的感觉而已吧。店长根本没有笑。」 「你跟那个男人是怎么说我的?」 「没怎样啊,就很一般啊。」 「怎样一般啊?」 「啊啊烦死了!」 香那扯着头发。就算变成了鬼魂,好像还是能触碰自己的身体。 「对啦,店长有跟我告白过啦!但是人家拒绝了!我说因为我有阿英,所以不能跟他交往。昨天晚上一开始是讲排班的事,后来就一直听店长抱怨。」 我在吃已经死掉的女朋友的醋。香那都已经死了,我还在怀疑香那的感情,不知道要不要相信她说的话,这也未免太空虚太愚蠢了。 「阿英太冷淡了。」 香那哭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流下,落在榻榻米上,但是并没有痕迹。比雪花还虚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都已经死了,你还一点都不担心,拼命追问我是不是跟别的男人往来,我完全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担心得要命!」 在我面前的香那跟以前完全一样,我丝毫不觉得她已经死了。我跟她道歉,抚摸香那乱七八糟的头发。我的手指完全没有任何作用,香那一面抽泣一面自己用手整理头发。 真是漫长的一天。明天还有考试,我完全没念书,但现在已经累得要命了。我叫香那一起上床。我们并肩躺下,盖着毛巾被。昨天晚上我没发现,但被子并没盖在香那身上,直接落在床单上。 睡在我旁边的香那散发出凉凉的气息。死者的世界吹着这么冷的风吗?连冷气都不用开了。现在是夏天还无所谓,到了冬天可怎么办呢,我担心起来。要是对香那说跟你睡好冷,不要到我床上来好吗,香那一定会发脾气吧。 警察判断是撞人逃逸事件,开始搜查。犯人把被撞倒的香那用车载到不知何处去湮灭证据,连两个购物袋和她的手机一起。 「这家伙真的太残忍了。」 「送到医院就好了啊。」 我和香那都义愤填膺。 事故现场周围设了好多看板,征求目击者出面。香那的爸妈到了大学城,在车站前面分发印着女儿照片的传单,我和一个朋友也帮他们的忙。香那的爸妈希望女儿平安无事,拼命找寻她的下落,两人都形容憔悴。我也希望香那能平安无事,但是没办法。香那站在发传单的母亲旁边,安慰她「妈妈,对不起。」「不要哭了。」她母亲当然听不见。香那的声音只有我能听见。 蝉声喧嚣。 香那日夜都跟我在一起。我吃饭、念书、跟朋友聊天,她都在旁边。她每天跟我一起睡觉,一起起床。我告诉香那我从小就看得见鬼魂,这是除了父母之外我第一次跟别人说。要是香那活着,或是没有变成鬼魂在我面前出现的话,这个秘密我大概会保守一辈子吧。香那死了我反而觉得跟她更加亲近,香那好像也有同样的感觉。 「那边的斑马线上有个大约五岁的小男生。」 「我看不到。」 「这样啊。那个小孩好像也看不见香那。」 「阿英比我还接近那个世界耶。」 一点没错。我跟香那聊着死后的世界。既然鬼魂存在的话,在那个世界应该也可以和睦相处或是吵架,但看来好像并非如此。每个鬼魂不知道是不是各自存在于不同的次元还是波长上,香那完全看不到别的鬼魂,别的鬼魂似乎也没办法看到香那。 「虽然看见的景色跟活着的时候一样,但真的好寂寞喔。」 香那说着低下头。「但是我好像还算幸运的。阿英看得见鬼真是太好了。」 我小心不破坏香那的轮廓,搂住她的肩膀。我心想要是看不见就好了,要是我不能看见鬼魂,就能抱着香那还活着的希望。 而已。大部分的人既不认识也不知姓名,在街上像幽灵般擦身而过,连瞥也不瞥对方一眼,对他们而言我跟死人并没有两样,对我而言他们也跟死人一样。我一面眺望夜景,一面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到那个世界去了。 「不冷吗?」 「不冷。阿英呢?」 「我也不冷。」 我们像生前一样对话。既然完全没有改变,那么死了也无所谓。香那的尸体没有被发现,也没有被送到医院的痕迹,犯人把流着血的香那埋在什么地方了吧。香那已经死了,她说她好寂寞。 要是香那进入了异次元或是别的波长的话,我就看不到她了吧。但是我也想死,好不让香那寂寞。 香那死了之后,我才终于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她,越来越爱她。我真是太傻了。 「星星很漂亮。」 香那在我旁边抬头望着天空,很愉快地说。 开着march回到公寓,我们互相依偎着睡着了。感觉到香那身上寒意的季节就快到了。 暑假结束了,香那仍旧穿着无袖洋装。 要我在担心香那的朋友们面前表现出适当的担心和不安还真困难,因为香那一直在我身边啊,跟香那讲话的时候也得注意音量。 于是我在大学的时候都尽量单独行动,就算空闲时间也不跟别人在一起。朋友们都觉得我的变化是因为女朋友失踪的缘故。下条小姐说:「我们了解你的心情,但还是不要太钻牛角尖的好。香那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香那很生气。 「下条这家伙,是不是对阿英有意思啊?阿英你也真是的,这么简单就被迷住了。」 「没有被迷住啦。」 「就是被迷住了。『被迷住的脸』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香那在屋里走来走去。可能是因为这栋公寓很旧了,柱子和天花板都发出灵异现象般的咯吱声响。 「什么『一定会平安回来』,她心里根本不这么想好吧。」 我也觉得下条小姐表面上是安慰,但其实是为了自己。认识香那的人,估计包括香那的爸妈在内,心里某处都觉得她已经死了,放弃了希望。警察早就已经不去医院调查,现在只专心找寻可疑的车辆。 我为了让香那转换心情,提议跟她一起去超市购物。接近自己被撞的地点,香那也毫不在意。 「犯人的脸跟车子的模样,你都想不起吗?」 「完全想不起来。我应该是从背后被撞飞的吧。」 简直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要是变成鬼在犯人面前出现的话,多少也算报了点仇,但她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香那对自己的死因毫不在意,但在超市看见影视出租店的店长时却脸色大变。店长跟年纪和香那差不多的女孩一起愉快地购物,店长提的篮子里有萝卜和女性生理用品之类的东西。 「是你自己来招惹我的,这算什么啊。」 香那气愤地用拳头打店长和那个女的,但是他们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我失踪都还不到两个月耶。」 「不要理他们啦。」 「他对我好我就高兴起来,真是太蠢了。你看吧~你现在心里一定这么想,对不对?」 「我才没有这样想呢。」 我心想原来你真的有点高兴啊,但嘴上强烈否认。 从超市回家的路上香那十分沉默。我拎着购物袋,默默地跟香那一起走。 打开门走进玄关的时候,香那就脱掉懒人鞋和洋装,全身赤裸。我不能替香那脱衣服,但她可以脱自己的衣服。 「阿英也脱。」 「得先把买来的东西放进冰箱。」 「待会再放就好。」 香那碰我我只有凉凉的感觉,她连钮扣都解不开。我们试过很多次了,知道没办法。我乖乖地脱了衣服,跟香那一起坐在床上。 香那从我的肩膀、胸口、肚脐一直摸到阴茎。我浑身打颤。不是因为快感,而是很冷。我自己抚摸私处,设法勃起。自从香那变成鬼魂以来,我觉得我的勃起能力衰退了。香那一直跟在我旁边,我不能自慰也不能跟别的女孩子往来,其实还可以再忍忍的。也可能是我精神上感到疲劳,要不就是香那的鬼魂吸取了我的生命力。 香那让我躺下,跨到我身上让我进入她体内。我尽量忍耐不在寒冷的触感下萎缩。 「怎样?」 「嗯。」 我只觉得阴茎像是插进冰冷柔软的果冻里一样。眼前的光景十分香艳,但寒气却重得不得了。我迎合香那的动作上下摆动腰部,但果然还是不行。 「对不起。」 「没关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香那从我身上下来。我疲软的阴茎是干的。香那看着我哭了起来,眼泪确实落在我肚子上,但完全没有感觉。 「这样我没办法跟阿英交往了啊。」 「为什么?」 「我是鬼啊,没办法做爱做的事。」 「我只是还没习惯啦。」 我暗暗发誓要改善勃起能力。「而且不用做爱也可以交往啊。」 香那摇头,她好像不相信我。香那一定觉得我总有一天会厌倦她,跟影视出租店的店长一样跟别的女生交往。 要是香那还活着的话,或许会那样也说不定。两人正常地分手,各自和别人交往。但是总不能狠心地甩掉变成鬼魂待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子吧。只要香那还在这里,我是没办法跟别的女人谈恋爱的。香那的体内只不过有点冷,我就已经勃起困难了。我没这个本事在变成鬼的香那面前,堂堂跟别的女人做爱。 死了还不相信我,真是太不便太无力了。要是心意和言词都能一一证明就好了,可是不能。要是能让香那安心,我就一直跟她在一起好了。 我忍着寒意搂住香那,用各种言词和动作安慰她,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香那走着夜路。 穿着蓝色洋装的香那,背影浮现在车头灯的白色光晕中。她两手拎着购物袋,脚步轻快。她不时抬头看着天空,好像是一面看着星星一面哼歌。 我开着杏子色的march,静静接近香那背后。车头灯已经亮得跟白天一样,香那却没有注意到。车子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香那的身体在引擎盖上弹跳,在空中划出弧形的曲线,落在地上。 我下了车,把香那抱到车子后座上,掉了一只的懒人鞋、散落满地的青菜肉类、掉出来的手机等等全都回收到车上。购物袋里面有电动吸尘器,我用那个把路面上碎裂的塑胶方向灯碎片和掉落的油漆都仔细地吸干净。 载着香那的车子沿着蜿蜒的坡道向上,前往有展望台的那座山。我在适当的地方停下车,背着香那在黑暗中爬下山坡。我闻到潮湿的泥土气息,心里想着要埋在哪里才好呢。 背上的香那冰冷而柔软。 我一惊而醒。好像过了半夜。我觉得脖子有点怪怪的,原来香那跨在我身上,两手勒着我的脖子,低头看着我。香那的眼睛发出青白的光芒。 「会透过去。」 香那低声说。「要杀掉阿英也没办法。」 就算你还有实体,也不会杀我的。不管多难过、多寂寞,也不会杀人。 你做不出这种事的。我喜欢这样的你。 我伸出手,香那收回了勒在我脖子上的手,躺在我身上。没法感觉到实体和体温有点孤单,但要是想成这是香那新的感觉,新的体温,就算有点冷也能忍耐了。 么?」 「我做了好像真的梦。」 「梦不是都很像真的吗。」 香那的声音非常温柔,「为什么阿英非撞死我不可呢?」 「不知道,可能是想逃离香那吧。」 因为香那是鬼魂,只要香那在,我就没办法跟任何人谈恋爱,也不能做爱,只能跟冰冷的幽灵在一起过一辈子。这能叫做活着吗? 香那死了变成鬼魂出现的时候,或许我也死了。 「但是阿英并没有撞死我。」 香那好像带着歉意地说。我更加用力抱着香那。香那的轮廓崩坏了,我的手臂陷入她的身体里,她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又恢复了原状。我的皮肤感觉到又冷又热的压力,好像把手伸进雪堆时似的。 「睡觉吧。」 我们在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交界处,做着同样的梦。 十月中旬,香那的尸体在山里被发现了。到山里采香菇的主妇们,看见香那已经变成白骨的左手突出地面。 鉴定的结果证明那是香那,我被叫到警察局,又被问了很多问题,挑了不少毛病,搞了将近一小时才回公寓。香那一直在我旁边抱怨警察,要不就吐舌头。 香那的爸妈要到大学城来领她的遗体。结果我并没有看到被挖出来的香那遗体。一直跟我在一起的香那,也不知道爸妈对着她的遗体悲叹吧。 香那守灵和告别式的日期不知是谁打电话告诉我的。我和香那这才终于有她真的死了的实感。 「明天是守灵,后天是告别式,好像是在香那老家附近的殡仪馆举行的。你有什么打算?」 「听到念经会不会成佛就消失了呢?」 「不知道会怎么样。香那并不是佛教徒吧?」 「不是,我没信教。」 「那应该没关系。死后四十九日早就过了,香那也没消失啊。」 我穿上唯一一套黑西装,把念珠和奠仪放进口袋。香那只能穿着懒人鞋和无袖洋装。 我们开着march到香那老家横滨参加守夜。不久之前下午三点的天光还很亮,但现在却已经像是黄昏的暮色了。冬天到了,非得考虑长期的防寒对策不可。 香那坐在驾驶座旁边,系着安全带。就算变成了鬼魂,要是出了车祸不知道会怎么样,我还是替她系了安全带,但是安全带透过香那的身体,直接贴在椅背上。香那不怎么说话。去参加自己的葬礼自然没办法兴高采烈。我专心开车,不没话找话说。 通过高速公路的收费站,进入主要干线后,车子开始加速。香那的形体突然从旁边消失了,好像被风吹散的花瓣一样。 我吓了一大跳,差一点就踩了紧急煞车。这里也不能回转,我在有电话标志的路肩会车区暂时停下,急急跑回刚才收费站的地方。 「香那——!香那——!」 车辆在我身边呼啸而过,汽车废气和噪音猛地袭向我全身的毛孔。沿着隔音墙种的树,每一片叶子都黑黑地蒙着灰尘。 香那迎面跑来,好像急着要追上车子。幸好香那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打心底松了一口气。 「香那!」 「阿英!」 我们在高速公路的路边拥抱,当然我小心不太过用力。 「怎么回事,你突然不见了,我好担心。」 「我以为你抛下我了!」 香那抽着鼻子说。「好像速度变快了我就没办法保持形状。」 我们走回车边,再度往横滨出发。我紧张地加快车速,指针指向时速八十三公里的瞬间,香那就又消散了。 我把车子停在路肩,去接香那。 「好像不要超过八十公里就可以了。」 「对不起。走高速公路都没意义了。」 我们在外侧车道上慢慢前进。 「为什么超过八十三公里就会消失呢?」 「我猜大概是时速超过八十三公里的车子把我撞死的,超过最后体验到的速度,不知怎的身体好像就要消散了;但是从车子里吹飞了,立刻又会恢复原来的形状就是。」 「在那么窄的路上撞倒你的家伙一定开得非常快。」 犯人并没有抓到。我想起下条小姐在学校说过,现场的遗留物品非常少。我觉得说不定犯人跟我做梦梦到的一样,用吸尘器清理掉了证据。 因为我开得很慢,花了比预期多很多的时间才到达殡仪馆。我在接待处签了名,给了奠仪,看见好几个同社团的人。他们都没接近我,可能是不知道该跟我说什么吧。 祭坛前面放着很漂亮的棺木,但能看见脸的小窗紧闭着,里面是香那的白骨。就算遗体已经变成白骨了,好像还是要火化的样子。 和尚持续不断地念经。香那的妈妈神情恍惚地瞪着一个地方,她父亲比我在夏天见到他时瘦了两圈。香那在爸妈面前跪下,轻轻地握着他们的手。 我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但是看见被花围绕笑容满面的遗照,还是忍不住呜咽。香那死了,真的死了。 「香那。」 我轻声叫着。香那急急从爸妈身边赶过来。「我想跟你一起去。」 「我在这里啊,阿英。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 一直到什么时候为止,到我死为止吗?死了之后我也会变成鬼魂,和你相会吗?你不是看不见在街上游荡的其他鬼魂吗? 活人和死人的差别,说不定是在于可不可以杀人和被杀。不能杀人也不能被杀的就是死人。 从今以后所有的时间,我都得跟不会变老、永远穿着无袖洋装、发出甜甜气息的香那一起度过;只有我看得见的香那。我怕我有一天会无法忍耐。这就像是虽然活着,但其实已经被迫跟香那殉情了一样。我简直要发疯了。 「阿英,我们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快点回家吧。」 march以时速八十公里在高速公路上前进。 天上繁星闪烁,犹如黑暗的柏油路上散落的颜料碎片;犹如接收到讯号发出闪光,深深埋在地下的香那的手机。 「妈妈和爸爸一定会把我租的地方解约。明天骨头也要烧掉了,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香那从驾驶座旁边的位子上望着窗外。「现在只剩下我喜欢阿英的心意了。」 第七站 sink 决定全家自杀的话, 就该彻底让大家都死了才对啊。 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活下来呢? 我忘记了。真相。但是有时候会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掠过,像是戴上笨重的护目镜,熔接铁片的时候一样。飞散的火花交叠,不知道什么时候看见的、不能确定是否真的看见过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小小的气泡不断上升。白白的气泡又像雪又像星星。周围一片昏暗,好像冻结般的安静,只有水中无数的小气泡发出淡淡的光芒,朝天空描绘出无数道细线,就算伸出手也无法抓住。气泡只会逸出上升的线条,然后若无其事地摇晃着再度成行,朝上方前进。 不,或许是这个身体掉下来——或是沉下去——也未可知。 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的瞬间情景。眼前只有在高温下渐渐融化的金属。 烧灼金属的味道四散。火花描绘出曼珠沙华般的纹路。 我感觉到冰冷的手抓住我的脚踝,醒了过来。一直都是这样。我从床上坐起来,掀开毛巾被检查脚踝,没有任何异状。脚踝上冰冷的感觉分明强到似乎会留下手印似的。 「喂,你没事吧?刚才抖了好大一下。」 听见声音我才发现悠助站在房中央。 悠助叼着没点的烟望着悦也。 「你从哪进来的。」 「大门啊。门没锁耶。」 悦也下了床,去厨房洗脸。木板地面感觉温温的,外面传来往来车辆的声音。好像已经接近中午了,从厨房的小窗照进来的阳光非常强。 睡觉的时候冷气似乎关掉了,现在室内像蒸笼一样热。悦也把汗湿的t恤扔进洗衣机里,然后回到床边。悠助站在原地抽烟。他拉开窗帘开窗,一丝微风吹进来,把白烟慢慢吹往房间里面。 「好了吗?」 悠助问。「在下面。」悦也回答。 他从纸箱里拿出洗过的t恤和内裤,捡起掉在地上的牛仔裤,走向浴室。虽然总是想着要买衣橱,但只是用想的而已。 悦也房间里的家具只有床,而且还是悠助的二手货,弹簧都已经坏了。他没有桌椅,所以吃饭都坐在地板上随便吃,电话也直接放在地上。他也没有电视。除去隔间的墙壁,到厨房有大约七坪半的空间,因为没有家具,看起来比实际上要宽敞。 他冲了澡,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悠助已经抽完烟,正望着窗外。扔在厨房水槽里的烟头吸了水变成褐色涨起来。 悠助转过身,对着用毛巾胡乱擦着头发的悦也笑了一下。 「你也差不多该买一张新床了吧。」 「我是有这打算。下次搬家的时候。」 「骗人。什么时候、要搬去哪里啊?」 「重森市。应该是今年夏天就会搬吧。」 「为什么要搬回那种偏僻的地方。」 「没为什么,没有非住在东京不可的理由啊。」 悦也把毛巾也扔进洗衣机里,背向悠助,好像要避免他继续追问。「你来确定一下完成度。」 他打开便宜的三夹板门,走下阴暗的楼梯。悦也现在的住宅兼工作室是建龄应该已经超过五十年的两层楼建筑。这里离运河很近,有很多住家和小工厂,就算制造一点噪音,这附近都不会有人抱怨。对岸则高楼林立,在雾气弥漫的早晨看起来像是幻想中古代王国的海市蜃楼。 悦也把一楼当成工作室和车库。以前这里好像是模具工厂,没有窗户,地板是水泥。 悦也拉起面对街道的卷门,先把中古的小卡车开到路边停着。小卡车停在里面的话,就完全没法工作了。话虽如此,交货的时候没有交通工具也不行。搬家的原因之一就是工作场所太狭窄了。 悠助蹲在工作室的角落,检查今天早上才完成的铁门。门上有典雅的花草水印图案,仔细看还有两只小鸟在嬉戏。 悦也从小卡车上下来,用脚踢开散落在地上的铁屑,走到悠助旁边。 「怎么样?」 「做得很好。」 悠助从口袋里拿出尺来确定尺寸,满意地点头。 很多厌倦现成产品的客人会来订做门板、户外灯和窗子装饰等东西。悦也的工作是切割、敲打、扭曲铁片,做出各种各样的形状。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悠助在建筑师事务所上班,托他的福,悦也靠着做铁工多少能餬口。 「门牌也做好了。」 薄薄的长方形铁片上有着跟门板一样的花草水印纹。客户的名字以钣金法做成浮雕的文字。 悦也指向工作台,悠助瞥了一眼,愉快地耸耸肩。 「我总是好奇你做这种纤细的东西时是什么表情。」 「哪有什么表情。」 悦也戴上工作手套,开始包装门板和门牌。悠助只抽着烟在旁边看热闹。 悦也把货物搬上小卡车,让悠助坐在驾驶座旁边,发动车辆。车子开过河川,横越东京往西边开去。 今天是星期日,市中心塞车并不严重。收音机放着古典音乐,但对音乐不熟的悦也并不清楚是哪位作曲家的什么曲子。他本来伸手要换台,但又停了下来。悠助闭着眼睛好像在听音乐。悦也觉得冷气太强了,改为转动空调的控制钮,把温度稍微往上调。 车内阻挡了外面的炎热,安静得好像要睡着了。穿越绿意浓厚的市中心,车子进入了青梅街道(注:指从东京都新宿区经由东京都青梅市至山梨县甲府市的街道,历史悠久。),道路两边都是拉面店和廉价商店。悠助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下个红绿灯左转。」 「嗯。」 「搬家是很好,但是田代小姐要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不怎么办啊。我们又不是在交往。」 「是吗?」 「是。」 他和田代惠美一起去过家具展示会和美术馆好几次,回家的时候一起吃晚饭,就这样而已。这不能算是交往吧。 「但是你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啊。要好好对待人家,她是我太太的朋友欸。」 悦也是因为对展览有兴趣,又刚好有时间,所以人家来约他就答应了。他的言行举止应该并没有暗示他对对方有好感,因为他确实没有对她有特别的好感,田代也没有表示过喜欢悦也。或许她的眼神或指尖表达过吧,他非得察觉这种细微的暗号不可吗? 我才不管呢。悦也自暴自弃起来。 「是你硬要介绍给我的好吧。」 「我是亲切地介绍给你。」 悠助沉思地交抱起双臂。「你没问题吗你。我一直以为那方面你是秘密主义者,看起来好像不是这样。」 悦也沉默不语。他的左脸感觉到悠助小心翼翼好像在探索着什么的视线。 「果然原因还是那个吗?」 那个是什么啊。要是这样反问,悠助会怎么回答呢。他有勇气回答吗?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态度暧昧,回避重点,绕着弯子说:「但我还是把你当朋友,关心你的。」一直如此亲切。 「我现在只想专心工作。」 听到悦也的话,悠助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但也微微失望。 位于阿佐谷住宅区的小屋外观几乎都已经完成了,客户一家人来看即将完工的甜蜜的家。内部装潢和外观工程的业者今天都休息,建筑师悠助用钥匙打开门,让客户看屋内的状况。 客户夫妇大概三十五岁左右,他们表情都非常愉快。两个小儿子争先恐后地脱了鞋子换上拖鞋,在新家里跑来跑去。孩子的喧哗和大人的笑声在贴着防尘布的空间里回荡。 悦也没有跟他们一起进去。他把 门板、门牌和工具从小卡车上搬下来。他拆掉包装材料,把门板嵌在已经装好的门柱上,检查门的开关状况。沉重但不俗丽的铁门跟白色的外墙非常相配。 他把门牌钉在门边的墙上。两个孩子大概在室内探险完了,走到屋外。两个穿着同样衣服的小孩好像很稀奇似的摸着悦也做的铁门。 「有小鸟!」 哥哥说。「是什么鸟?」 悦也瞥向兄弟俩。两人都抬头看着他,显然是在问他。 「你们喜欢鸟吗?」 「嗯。我们知道好多种鸟。鸽子啦、麻雀啦、乌鸦啦、白文鸟啦,还有,还有……鱼狗!」 两人无忧无虑,也不怕生,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悦也,但全身都表现出亲密和信赖感。弟弟躲在哥哥背后,好像在害羞地看着悦也。他可能是觉得只要有哥哥在就完全没问题吧。哥哥也知道这一点,半是夸耀半是要让弟弟安心似的,时不时就转头过去看他。 「这两只鸟不在图鉴上的。」 「为什么?」 「因为是我脑袋里的鸟。」 「喔。」 悦也拴好门牌,转身面对两兄弟。 「几岁了?」 「五岁。」 哥哥说。「三岁。」弟弟说。弟弟好像没办法只举三根手指,就直接张开手掌。「三岁是这样吧。」哥哥把弟弟的大拇指和小指折下去,弟弟不高兴地避开。 悦也也有弟弟,很久以前的某个晚上淹死在海里了。 自己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却替别人的家和亲人制作物品。他觉得这很神奇。 工作结束,他把悠助送回家。 「真希望他们不要星期天来看房子啊。」 悠助抱怨道。「我老婆最近好像也很忙。我们几乎都见不着面,起码周末也该在家啊。」 这不是在放闪就是在说他们最近处得不好吧,悦也坏心眼地想着。 「要去重森市找房子的时候也叫我一声。」 「干嘛。」 「我也顺便回一下老家。我妈一直要我在盂兰盆节的时候回去,但我老婆不愿意。」 「我不会在盂兰盆节的时候去,会塞车。」 「没关系。跟亲戚见面也很麻烦,总之『一年回去一次』就可以了。」 烦死了。悦也一如往常沉默地忍住了对多年好友、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朋友的感觉。 日高悦也是全家自杀案件中唯一的生还者。 悦也的老家重森市应该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的,但是悦也本人却不太记得了。为什么只有自己活下来,为什么爸妈选择带着孩子一起死?一家人到底是过着怎样的日子,为什么会走到全家自杀的地步呢? 他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了解了事情始末。他调阅了当时的新闻报导,也不时听到一些传闻。因此自己到底亲身经历过什么,还是一切都是想像,或者是用后来听到的情报捏造出的记忆,悦也自己都糊里糊涂无法分辨。 他觉得好像是日子过得不好。爸妈常常吵架,因为没有钱。 五岁的悦也和差他两岁的弟弟在小公寓三坪大的房间里,尽量不惹爸妈生气,安安静静地看图画书。图画书是讲一有人呼救就赶去帮忙的英雄的故事。英雄的脸是甜面包做的,他会毫不吝惜地把面包撕下来给哭泣的小孩吃。 悦也的父亲好像是在日本料理店当学徒,在那里认识了当女侍的女人,两人结婚后开了一家小饭馆,生意好像很差。两人抛下一切离开故乡到东京来,可能觉得孤注一掷没有退路了吧。悦也懂事的时候,爸妈就已经为钱烦恼,成天大吵大闹,虽然这样不知怎的弟弟还是出生了。 父亲在家里不做饭,母亲去店里不在家。店里没有半个客人的晚上,他和彼此之间气氛险恶的爸妈一起在柜台吃已经不新鲜的生鱼片。要是傍晚有客人的话,就随便买个便当给他,让他自己回走路五分钟的公寓,和弟弟一起吃冷掉的炸鸡或是可乐饼便当。他并没有特别觉得不满,因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有别种生活。 他们一家只一起出去吃过一次饭。他和弟弟跟爸妈一起坐上破旧的白色汽车,上街兜风,离开市区沿着海边开。这辆车也用来运货,所以车里充满鱼腥味,但他心情很好,并不在意。弟弟也兴奋地笑着。那天爸爸开车很小心,妈妈也没毫无来由地就骂儿子。 四个人在海边的小镇下了车,后方就是苍绿山脉的小镇,山坡上种着大片像管子一样不可思议地连在一起的绿树。「是茶树。」父亲告诉他。 父亲走进一间平房。母亲抱着弟弟,牵着悦也的手跟在后面。房子里很阴暗,有干草般的气味。悦也并不明白那是住在这里的顽固老人的体臭,以及插在暗暗的金色佛坛前线香的味道。他只觉得很恐怖。毫无笑容默默坐着的老人,打开的门里面深处阴暗的佛坛,都很恐怖。 爸妈对着老人说了很久的话。父亲有时候会大声起来,有时候好像要哭了;态度既像是恳求,又像是恐吓。悦也在房间里觉得好无聊,就跟弟弟一起到院子里去玩。他找到能画出白线的小石头,在没车的路面上画画,乌鸦麻雀鸽子等等的画。鸟对悦也来说,是隔着窗子看见的最接近的生物。悦也很会画画,弟弟看见柏油路上出现大鸟,非常高兴。 街灯亮的时候,爸妈才终于从老人的家里出来。悦也本来要跑过去,却迟疑起来。两人神色黯淡,无力地踩着庭院的砂砾往前走的样子就跟影子一样。 父亲看见悦也和弟弟,很稀奇地对他们笑了一下。 「回家吧。路上顺便吃个饭。」 「好啊。」 母亲爽朗地回应。「你们俩也饿了吧。」 离开小镇,沿着海边开了一会儿,就有家庭餐厅。「在这里吃吗?」父亲说。这是悦也第一次进餐厅,他很紧张。店里都是带着孩子的夫妇和年轻男女,其乐融融地吃饭。 他们被带到风景很好的后方座位。话虽如此,太阳早已西沉,海面昏暗,大窗外面只有漆黑的空间。他把脸凑近玻璃,看见白色的浪头和忽明忽暗的红色小点。那是什么光呢,悦也心想。「嗯,要点什么呢?」父亲打开菜单,兴趣缺缺地说道。 悦也和爸妈点了汉堡套餐,弟弟吃儿童餐。儿童餐上面插着小旗子,还有可以带走的小玩具车。悦也觉得儿童餐比较好,但他没有说出来。难得爸妈心情都很好,不要把他们惹毛了。 汉堡很好吃。四人再度上车。爸妈态度一变,两人都沉默不语。还不到五分钟,弟弟就握着玩具车,躺在母亲腿上睡着了,跟母亲一起坐在后座的悦也也越来越想睡。车子沿着海边缓和的曲线前进。 车速渐渐加快,悦也睁开眼睛,突然的猛烈撞击让他从座位上跌下来。他醒过来的时候车子里一片昏暗。弟弟在哭叫。悦也撑起身子,水淹到他膝盖上了。 后悦也就渐渐失去了意识。 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爸妈跟弟弟一起沉在九月的海里。悦也被爷爷收养,住进发出干草气味的平房里。 附近的大人都对他很亲切,上小学后他也交了朋友。他跟住在附近的吉田悠助特别好,他们一直到高中都上同一所学校,悠助不仅会念书,体育也很强,总是被大家簇拥着。悦也不太说话,功课和运动也都勉勉强强,只有美术特别好。要是没有悠助的话,他应该进不了朋友的圈子的。 悠助在悦也面前不会提过去的事。但是同学说「日高好冷淡啊」、「那家伙怎么有点阴沉」的时候,他会私下责怪他们说:「悦也是有原因的啦。」 「你们到高中才跟他同学所以可能不知道,他们家只有爷爷一个人。他爸妈自杀了。」他志得意满地装出同情的样子说。悠助满足同学好奇心的言行悦也知道得很清楚。 悠助是个让人不爽的家伙,但是悦也并不抱怨。他们从小就是朋友,他不想讨厌他,悠助会很温柔地关心他也是事实。自己之所以阴沉是因为个性使然,还是真如悠助所说「是有原因的」,他自己都无法判断,自然也不能抗议了。 祖父在悦也高三的那年春天死了。祖父临终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问他说:「你恨我吗?」悦也说:「不恨。」为所欲为去了东京就断了音讯的儿子突然出现来要钱,通常都会拒绝吧。祖父一点也不有钱,但是他在面子和良心的驱使下把悦也养大了。悦也非但不恨他,反而很感谢他。 但是他无法忍着不去想「要是」和「为什么」。 要是那天爸妈得到一点钱的话,会不会就不选择自杀了呢?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活下来呢?决定全家自杀的话,就该彻底让大家都死了才对啊。真是任性又残酷的人。想到被这种人生下来,他简直想把自己千刀万刚。 想着哭泣的弟弟,他才设法熬了过来。弟弟并不想死吧,但是年纪小小的他跟爸妈一起沉入海底,自己却浮了起来。他踢掉了母亲想拉住他的手。 那个时候他脑袋里没有弟弟也没有爸妈,他只想活下去,就这样而已。他奋力朝海面而去,顽固而执著。任性又残酷的是自己。既然已经卑鄙地活了下来,就得活到死了为止。 悦也卖掉祖父的房子,拿到保险金,上了美术大学,到东京自己一个人住也不觉得孤单。他在此之前并不是没有感到孤单过。住在完全陌生的人之间,没人正眼看不管跟谁在一起都感到孤单的自己,反而轻松自在得多。 悠助也上了东京的大学,在他附近租了房子。「我担心你啊。」悠助开玩笑说。但那应该不是开玩笑的。悠助本人可能没有自觉,但他一定是为了不让悦也感到寂寞,所以才在附近找了房子。为朋友着想的悠助,为了朋友着想自己很得意的悠助,真是感激到要吐了。悠助这种紧迫盯人的言行举止,让人觉得沉重而不舒服。悠助常常邀悦也参加联谊和朋友聚餐。那个谁说对你有意思喔,他会在耳边这样说,然后真的帮他介绍。一开始悦也要是觉得女孩不错的话,就坦然交往;每个女孩都很可爱,性格也很好。不知道是不是悠助说过什么,也有尽量小心不提到悦也过去的人。 但是总是不成功。就算高兴地聊着天,或是感觉对方的温暖,他总是会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看见悦也沉默下来,女孩也会尴尬地陷入沉默,最后总是说:「我没办法支撑悦也。」「我没信心能幸福地跟悦也在一起。」悦也并不想要人支撑,也没有希望一起幸福快乐的过下去。他终于发现自己对对方没有任何期待,所以不断重蹈覆辙。对别人没有期待的人,自然没办法回应别人的期待。 在那之后悦也就不跟女孩子交往了。因为要假装爱对方,假装觉得她非常重要,实在太麻烦了。爱上某人,觉得她很重要,然后找不出任何的意义。结了婚,生小孩,然后呢?淹死在晚上的海里吗? 一个人就好。一个人很好。他之所以否定爱情,或许是因为有暴力倾向的关系。他认真地上大学,热心地敲打金属,尽量控制无意间伤人的言词,电车上看见站着的老人就让座,不麻烦任何人。他只是不觉得有必要跟特定的对象恋爱,要是怀孕就麻烦了所以性生活也不必了而已。这就跟素食者不吃肉,肝脏不好所以不喝酒是一样的道理。悠助带着担心的神色说:「你最近怎么啦?」「你说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啊。」他希望悠助不要这么爱管闲事。 截断或接合柔软的铁片,是可以专心投入的工作。悦也虽然也做椅子和各种物品,但他最喜欢的是屋子外面的部分;回家的时候一眼就可以看见的东西,住在里面是怎样的人的明显象征。 金属造型可以自己默默地作业,不用说话也能做出来。大学毕业后,就做这个为生吧,他毫无迷惘地决定。 他戴上笨重的护目镜,熔接铁片,飞散的火花交叠,发光的白色气泡不时在眼前浮现。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看见过的,还是脑子里虚伪的记忆;深深地沉下去,或许是浮上来也未可知。就像抬头望着下雪的天空一样,地面的触感消失了,心灵和身体都漂浮起来。 那是瞬间的幻影。工厂里充满金属烧灼的味道,鲜红的火花四散。 悠助虽然说他也要回老家,却不停地下了门、户外灯和窗饰之类的订单。于是悦也忙着工作,抽不出时间去房屋仲介那里找房子。 悠助的坏习惯又来了,悦也不爽地想道。悠助八成不希望悦也搬家,想让他尽量留在自己身边。 说是友情也太露骨,说是爱情又太扭曲。对没有阴影也没有伤痕的悠助而言,要是有能成为阴影或伤痕的地方的话,那就是「没有阴影也没有伤痕」这一点。在悠助看来,悦也充满了阴影和伤痕,所以他才把悦也留在身边,担心他、照顾他。这样让悠助觉得很高兴吧。我了解你的阴影和伤痕有多痛苦喔,因为我也有跟你很像的地方;但是一起加油吧,朝着光芒加油,我会帮你的。 他是便宜的装置。悦也是为了满足悠助的自尊心和优越感而存在的装置,但是悦也无法指责悠助欺瞒他的言行,他沉默地满足于装置的角色。不对,应该说他率先尽了这个角色的责任,因为他的工作大半都来自悠助。也可以说是因为悦也用悠助发现的阴影和伤痕为借口,不和他人往来,独自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中。 光是让悦也忙碌还不够,为防万一,悠助还教唆了田代惠美。 「吉田先生说日高先生可能要回老家了。」 有一天晚上田代打电话来说。「我想跟您见一面。要是您空得出时间来的话。」 老家。自己的老家是重森市吗?他毫无感觉。那么老家是他们一家人住的那栋现在不知道在哪的破旧公寓吗?不知怎的他也觉得不对。 想理由拒绝她太麻烦了,他估算了一下现在正在制作的门板还要多久才能完工。 「还要一阵子,没关系吗?」 他放下话筒,继续吃附近超市买的小菜和用微波炉加热的白饭。睡觉之前还得再工作一阵才行。 离开重森市已经十年了,景观并没什么改变。海边的道路,阳光下的海面,种着茶树的山坡都依然如旧。要说有什么改变,就是悦也祖父的家被拆掉,变成茶园的一部分。他们一家人最后一次一起吃饭的家庭餐厅也关门了,但看板还是原样,窗玻璃上蒙着湿气留下的厚厚灰尘。 冰箱拿出泡好的麦茶。 「吉田也跟你一起来了吗?」 「没有,我自己一个人。」 「他很忙吧。现在这么不景气,好像只有你们工作很忙。吉田先生的太太总是这么说。那是在炫耀吧。哈哈哈。」 她把托盘上的玻璃杯放在他手边。悦也轻轻点头道谢,喝了一口冰麦茶。 「我打算最近搬回这里来。有没有能当成小工厂用的车库或仓库,发出一点噪音也没关系的地方?小工厂希望至少能有十坪。」 「应该找得到啦。」 大婶面露惊讶地摇摇头。「你跟吉田先生的工作要怎么办呢?在东京比较方便吧。」 「现在有网路,不管住在哪里都可以接到订单。商品用货运寄就可以了,也可以自己开车送。」 「这样啊。那住在这里比较好,又悠闲,水也干净。」 大婶从文件柜里取出资料,让他看了许多地方。比较合乎条件的有两家,他要求去看屋。 「你开车来的,要是能自己去看对我比较方便。我得留在店里,我们家那位腰痛去医院了。」 大婶把钥匙给了悦也,复印了到那里的地图。 悦也看过两个地方之后,比较喜欢位于海边山坡上的那家。那里是农家的格局,有单独的大车库。虽然房子有点年纪,但维护得很好。 他回到房屋仲介处,还了钥匙,顺便签了租约。悦也在填必须的资料时,大婶略带顾忌地说:「盂兰盆节已经过了,你有去扫墓吗?」 「没有。」 「偶尔也去给你爷爷上个香吧。」 「好。」 大婶其实是想说连你爸妈和弟弟一起吧。 搬家以后每天都可以俯瞰海景了。 被夕阳染红的大海伴随他踏上归途。他们一家沉尸的大海。 这就像是故意用力按瘀青的地方,确定那里疼痛一样,悦也一面开着小卡车一面想着。一次又一次地按压,就算想要忘记,到了晚上梦境仍旧来找悦也。冰冷的手的触感现在仍旧紧紧抓着悦也的脚踝,不肯放开。 从重森市回来后两天,悠助就出现了。悦也因为忙着准备搬家,加上门板的交货期限就快到了,熬夜工作到中午才终于上床睡觉。 「喂。」 「干嘛?门板在楼下,你自己搬走好了。不好意思,我现在没办法开车。」 「不是那个。」 悠助拉开窗帘,掀开背着光线缩成一团的悦也身上的毛巾被。「你已经租好房子了啊。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回去?」 「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啊。工作你打算怎么办?不要随便做决定。」 「不管到哪里都跟现在一样做就好。」 悦也困得要命,火气渐渐大起来。「你才是呢,为什么随便跟田代小姐说那些没必要的话。」 「不是没必要的话。我觉得说了对你比较好……」 为了我?悦也笑起来。我难道要跟你挑选的女人交往,然后顺水推舟结婚生子吗?为了我? 悦也从床上坐起来,抬头望着把玩着香烟盒的悠助。 「喂,悠助,你这么不想离开我吗?想把我绑住吗?应该是吧,你想借着可怜我来自我满足吧。」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悠助脸色僵硬地低声说。 「咦?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喜欢我呢!你在可怜我的时候可能有点误会了吧,所以你才这么介意我跟什么样的女人上床还是不上床,真是恶心死了。」 悠助脸上血色尽失。是愤怒还是被说中了呢?悦也冷静残酷地观察悠助的表情。这样终于可以从这种烦人的处境中解放了吧,真是太爽快了,但他也想再花一点时间折磨他。 「我就直说了,我讨厌你。你每次来这里好像都在确认我有没有使用这张床,真是太可惜了。这床还能睡所以就睡了,但可完全不是你想的那种意思。」 悠助捏扁了烟盒的手微微颤抖。他眼眶发红。 「想说的话都说了吧,你满意了吗?」 「嗯,很满意。就跟你同情我自我满足一样满意。」 悠助叹了一口大气,转身静静地走出房间。 悦也仍旧坐在床上。他低着头。真是太荒唐了,为什么说个不停呢。虽然他八成说中了悠助真正的心思,但那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就像悦也在全家自杀之前的记忆一样,有部分是编造出来的。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掺杂了想像的故事,有谁能分辨出来呢?连他本人都无法确定。 悦也无法抵抗虐待狂般的快感,心中波涛汹涌;因为他不想被提醒自己是如何一直拘泥于过去,怯懦地看着别人脸色过活。 真是太悲惨了。 上野的美术馆正在举行洛可可时代的家具展。他越过大家的头顶,望着四脚雕花的布椅和过度装饰的水晶灯。身材娇小的田代应该什么也看不到吧,参观者多到让悦也替她担心的地步。 他们一路散步到谷中,在咖啡馆休息。田代收起黑色的阳伞,用干净的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星期天果然人很多。」 「是啊。」 「您工作忙吗?」 「不忙,已经告一段落了。」 系着乳白色围裙的年轻女侍送来两杯冰咖啡。悦也和田代为了掩饰尴尬的沉默,都伸手拿杯子。在黑色液体中载浮载沉的冰块互相碰触,发出清凉的声音。 「我想日高先生已经注意到了,我很喜欢您。」 田代把杯子放回桌上,用恬淡的口吻说。 「对不起,我……」 「您可以不用回答我,因为我已经知道您的答复了。」 田代微笑着打断悦也的话。「我一直很迟疑该不该说出来,但是吉田先生跟我说,您已经决定搬家了,所以我决定跟您说。」 「什么时候?」 「什么?」 「吉田什么时候跟您联络的?」 「昨天他打电话给我。」 到了这个地步还要管这种闲事啊,真是学不乖的家伙。悦也被他打败了,但同时也觉得安心,故意欺负悠助的罪恶感似乎消褪了一些。他或许还没完全放弃自己,这么一想欢喜的感觉让悦也胸中一热。自己真是太自私了。 「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我。」 田代直视着悦也的眼睛说:「我不行吗?」 「不是这样的。」 悦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结果就坦白地说了。他没力气说谎,而且田代知道了事实,一定会吓得不敢再度接近他。 「吉田说过吗?我是全家自杀唯一的幸存者。」 「对不起。」 「请不要道歉,反正是事实。吉田从以前开始就喜欢到处跟人说我的过去。」 「吉田先生很担心日高先生。」 悦也笑着听田代说话。 「我现在并不想跟任何人交往。工作上有很多想做的尝试,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神,这算是个理由,但事实上我真的没有想恋爱的心情。」 「这跟日高先生您的经历有关吧。」 「大概吧。」 冰冷的手抓住悦也的脚踝。 实一直都留在记忆里。」 一群中年妇女吵吵闹闹地走进店里,手里拿着「谷中灵园」(注:谷中灵园是位在日本东京都台东区谷中的都立墓园,也是一个公园化墓园。由于许多日本名人葬于此处,四月园中樱花盛开而成为观光景点。)的地图。 田代抬起头,小小声地说: 「日高先生的母亲也可能是想把日高先生推出车外,而不是抓住您。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吧?」 「我没这么想过。」 要是这样该有多好。这样就可以改写已经定案的记忆了。 「我要问一个很恶劣的问题。」 田代说着喝了一口冰块融化的咖啡润喉。「要是没有那次经验的话,日高先生会谈恋爱吗?」 「这种假设没有意义吧。」 因为那是已经发生的事。恋爱的回路之所以被切断是因为经验还是个性,悦也无法判断。 但是正如田代所说,或许编造一个新的故事也不错,因为他还要继续活下去。要是记忆无法消除的话,起码可以随他高兴窜改看看。 搬家的东西几乎送完了,房间越来越空荡。留下来的床垫像是小小的孤岛,悦也躺在上面,思索着母亲要帮自己逃脱的可能性。 她察觉了丈夫的决心,偷偷捡起庭院里巴掌大的石头,就算杀了他也非阻止不可。蹲在路边的两个孩子笑着跑过来,纯真的眼神毫无疑心。她不想让他们死。 但是她动摇了。一家人一起吃了晚饭,这些钱是最后的钱,明天开始日子要怎么过呢?死掉比较轻松,这样孩子们也不会留下悲惨的回忆。 车子沿着海边道路前进,找寻适合冲出去的地方,丈夫踩下了油门。怎么办,好可怕。她跟自己说至少全家人可以死在一起,这样心情稍微平和了一点。要用石头砸丈夫的后脑就趁现在;虽然这么想,但下不了手。好可怕。车子失控的话搞不好会冲出路面掉进海里。她不想成为杀人犯,那是丈夫的任务。丈夫没出息,他们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起码最后要他负起责任,负起责任让全家没有痛苦地死去。 有一瞬间他们浮在空中。她抱紧哭叫的孩子,发出悲鸣。好可怕,救命啊!无法呼吸了。谁来救命啊!丈夫也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但现在却像灵魂出窍了一样沉默下来,真是软弱。你想逃避到什么时候!孩子们要怎么办?这样是不对的,这个选择果然是错的。 她推开靠过来的大儿子,手握着石头砸窗子,一次又一次。皮肤破裂了,手指可能还骨折了,但是没关系,水已经上升到腰际。快点,快点破吧! 「只有你。只有你。」 她像念咒语一样一再重复。孩子从喉咙里发出空气的嘶嘶声,应该很难受吧,害怕得想哭都哭不出来。好可怜,一定会救你的。只有你。 不知道是第几次用拳头砸玻璃的时候,海水倒灌进来。快游!啊,不是那里。朝海面游啊,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