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北极星》 永无完成之日的两封信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七号插管 所谓的孽缘, 是不是就像摆得再久仍勉强能吃的纳豆呢? 尽管内心希望它赶紧归于尘土, 它仍然顽强地继续发酵。 在一个冷得细菌几乎无法生存的严寒午后,某人粗暴地敲打公寓大门。 「喂,冈田~你在家吧?」 狭窄的厨房里,瓦斯炉上正煮着一锅泡面,当白色的细微泡沫即将溢出锅缘时,冈田打了个蛋下去。确认锅里一切安好后,他打开大门。 「慢死了!」 寺岛良介一如往常地强硬入内,却不忘将鞋子脱下、放妥。 「干嘛?我正要吃饭耶。」 冈田回到锅前,关火加入调味料。此时,寺岛径自将三坪房间里的垫被推到角落、坐在榻榻米上,收拾小矮饭桌的杂物。 冈田捧着小锅从厨房走到房间,机灵的寺岛赶紧将漫画杂志铺在矮饭桌上充当锅垫,然后偷瞄对面的锅子说道:「看起来好好吃喔。」 「我只剩这包罗。」 「呃,我肚子不饿啦。」 「干嘛?」 「嗯?」 「你找我有事吧?」 「嗯。」 寺岛从带来的纸袋中取出刚买的信纸与信封,都是淡蓝色的。只见他伸手擦擦矮饭桌,毕恭毕敬地抽出一张信纸。 「冈田,拜托你教我写情书!」 这家伙又来了……冈田边想边吸面条,寺岛见状怒骂:「喂喂,汤汁都喷出来啦!」 「这是谁的房间?」 「……冈田勘太郎的房间。」 「我不能在自己的房间吃泡面吗?不爽就别来。」 寺岛以手臂遮住信纸,安静下来。 「你真的很滥情耶。」冈田吹凉面条,顺便叹了口气。「这次又是哪个女的?」 「粉领族。」 「这词也太老派了吧。在哪里认识的?」 「联谊。」 「你又去联谊喔!我不是叫你别再去吗?每次你一去,就跟苍蝇一样两三下就被黏住!」 「我又不是故意的,谁教我朋友硬拗我陪他一起去!还有,我猜你想酸人家是捕蝇纸,但是这个词也很老!老到掉牙!」 一阵短暂的沉默降临在房间里。寺岛静不下心地挪挪左脚又挪挪右脚,最后说道: 「欸,这次不一样啦。洋子小姐很善解人意,我真的很喜欢她。」 「那很好啊,你爱谈几次恋爱都是你的事。」 「认真听我说啦。」 「我在听啊。话说回来,你干嘛写信?」 「因为我想传达自己的心意……」 「你不会打电话、传简讯或直接见面告白喔!这年头还写什么情书,只会让人家脸上三条线啦!」 「只有情书才能表达我的心意!」 「你这个连报告都写不出来的人,在讲什么屁话啊?」 「所以我才来拜托你啊!」 「嚣张个头!」 冈田气呼呼地站起来,将小锅重重摔在流理台,粗鲁地走过寺岛身旁,捡起榻榻米上的香烟盒。将一口烟深深吸进肺里后,他总算稍微拾回冷静。 「寺岛,你也想想看至今给我添了多少麻烦。见一个爱一个,等到人家对你动真情,你又吓得拔腿就跑。每次你一跑,每个人都跑来找我抱怨耶。『冈田先生,你跟寺岛很熟吧?』总不能因为我是你从小到大的玩伴,就要我帮你擦屁股吧?」 「我绝不会辜负洋子小姐!我对她是真心的。」 寺岛垂眼凝视着一片空白的信纸,窘迫地说道。 所谓的孽缘,是不是就像摆得再久仍勉强能吃的纳豆呢?尽管内心希望它赶紧归于尘土,它仍然顽强地继续发酵。冈田实在无法对这个表里不一的窝囊男人见死不救。 他从折起来的垫被下找出烟灰缸,把烟熄掉。 「好啦,我帮你就是了。」冈田再度回去和寺岛围桌而坐,寺岛顿时眉开眼笑。 「谢啦。我觉得写情书这招啊,对洋子小姐绝对有用!」 「为什么?」 「因为她快三十岁了,人又很文静。」 「你这就叫做『偏见』。」 「嗯嗯,」寺岛心不在焉地应道,「借我原子笔。」 寺岛一边朗诵,一边写下文句。 「『内村洋子小姐:你好吗?前几天玩得很开心。今天,在下一定要透过信纸向你传达一件事情,那就是——』」 「等一下。」冈田马上就听不下去了。「什么『在下』啊,有没有搞错。恶心死了,不准用!」 「那我要怎么自称?」 「就跟平常一样用『俺』就好啊。」 「太粗鲁了吧?」 冈田听得烦死了。「那你干脆用『小生』好啦。」寺岛闻言,随即在「在下」上头打叉,改成「俺」。 「你用一下立可白会死啊?」 「这只是草稿,没关系啦!」 「……你到底想在我房间赖多久?」 寺岛的耳朵深谙「马耳东风」之术,抗议只会化为一阵风吹过他的耳壳,绝对抵达不了他的脑髓。 「『前阵子听了你的心事后,俺想了很多。俺一直在想,是不是能为你分忧解劳。』」 「寺岛、寺岛。」 「嗯?」 「为了保险起见,我稍微问一下。『前阵子听了你的心事』,到底是什么心事?」 「洋子小姐现在过得很辛苦呢。」寺岛搁下原子笔,抬起眼来。「洋子小姐的爸爸过世得早,她跟弟弟是由妈妈一手拉拔长大的。她妈妈现在因病住院,工作跟照顾妈妈的事已经够她忙了,她弟弟的小店却在这时倒闭,还有人上门来讨债呢。」 「那一定是她瞎掰的啦。」寺岛的愚蠢仍然令人叹为观止——不过也不是第一次了。「如果她那么忙,哪可能悠悠哉哉地参加什么联谊啊?什么老梗凄惨身世嘛。」 「你疑心病很重耶。洋子小姐干嘛骗我?这样对她有什么好处?」 「我想想喔,对了,搞不好她接下来就会跟你借钱缴学贷喔。」 冈田本以为寺岛又要生气了,不料他却笑道: 「那也没关系啊。总而言之,不管洋子小姐说什么,我都相信。」 「寺岛老弟,听我说一句公道话。你这样不叫恋爱,叫做信教好吗。」 冈田尽可能地对他晓以大义。然后又吸起香烟。他根本没耐心陪他聊这些。 寺岛再度振笔疾书。 「『可是,俺并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做,只是想为你尽份心力。这都是为了你。』」 「越写越混乱罗。」 寺岛听不进冈田的指正,继续埋头猛写。 「『一想起你,俺就觉得……』欸,冈田,什么时候会让你觉得惆怅?」 「吃完美食的时候。」 「这是情书耶,你就没有别的意见吗?」 我干嘛非得对你掏心掏肺,把自己的心事都讲出来?想归想,但寺岛正满怀期待地等着答案,冈田只好姑且思索一番。 「我想想喔……我正沿着铁路漫步,时间是傍晚。」 「嗯。」 「几辆电车从我旁边呼啸而过;透过车窗,我瞥见许多踏上归途的人,但转瞬间又离我远去。车内灯火通明,相当静谧,而我脚下的城镇也很宁静,唯有电车在暮色画出光束,承载着人们呼啸而去。每当这种时候,我总觉得莫名惆怅。」 寺岛略低着头,双肩不住颤动。 「笑什么啊。」 「没有啦,我没有笑,真的。」 「你明明就在笑!」 「我没笑!」寺岛猛拍矮饭桌,终于和冈田对上视线。「抱歉,我笑了一下。」 语毕,他开始放声大笑。 「因为啊,平常你总是给人『非黑即白,没有灰色地带』的印象,却说『呼啸而过的电车令你感到惆怅』,怎么想都很好笑啊。只要是认识你的人,听了刚才的话一定会笑成一团。」 像寺岛这种粗枝大叶又迟钝的白痴,怎么可能了解每个人对惆怅的不同定义?早知道就不说了。冈田很后悔;当初是看他哭着哀求才答应帮他的,什么态度嘛。 「够了,给我滚。」 寺岛闻言,旋即触电般地正襟危坐,打直腰杆继续写信。 「『一想起你,俺就好像看见许多人搭上穿越夕阳的电车一般,觉得好惆怅。』」 「听不懂你在写什么!文笔真烂!」 「话不能这么说啊……还不是刚才惆怅那部分你讲太长了。」 「你好歹改成『一想起你,俺就觉得心头莫名惆怅,令俺联想起见到电车车窗的灯光穿越暮色那一刻。』」 「喔~」 寺岛乖乖修改自己的文章。他垂眼凝视信纸,表情十分纯真;恍如陷入沉睡,又像是正在解一道难解之谜。 冈田叼着烟,将视线从寺岛身上移开。白色的烟雾,在狭窄的房间天花板一带飘荡。 「『为什么呢?俺觉得纳闷。这一星期以来,俺一直思索着这件事。』」 房内再度回荡着寺岛的咕哝声。 「『然后,俺终于懂了。其实俺一直喜欢……』哇咧,我写不下去啦!太肉麻了!」 「喂,不要把笔尖弄坏啦。」寺岛的手抖个不停,力道大得几乎把信纸戳破。 「你又不是在写战帖。」 「为什么你冷静得下来啊!」寺岛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看起来很冷静吗?」 「对啊。」 「是喔。答案很简单,因为你写的是你的情书,而不是我的。」 「『其实俺一直喜欢你。俺非常喜欢你!』」 寺岛似乎豁出去了。他一口气把重要的部分写完,深吐一口气。 「写完了?」 「还没啦,你干嘛一副很想赶我走的样子。啊,难道说你女友要来?」 「没有。我现在没女友,明知故问。」 「『这阵子你被许多事情折磨得疲惫不堪,而且还说自己有点寂寞。』」 寺岛继续写信,然后说:「我知道啊。」 「再怎么说,冈田你都很有女人缘,所以我还以为你交了新女友呢。」 「今天我打算在家洗衣打扫。」 「尽管去啊,不过要等我把信写完。对了,你也来写信嘛。有没有喜欢的女孩?」 「我哪有办法见一个爱一个啊。」 冈田喜欢残酷的快感,因此,偶尔也想装傻狠狠伤害别人;既然寺岛在无意间残酷地伤害他,他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觉得你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的『喜欢!』,跟我心中对于恋爱的定义,好像完全不一样耶。」 寺岛没有反驳,沉默良久。天色渐暗,冈田起身拉下日光灯的开关,然后到厨房清空烟灰缸,再顺便倒茶端过来。这段时间内,寺岛一直若有所思地默默望着信纸,连茶杯也不拿。冈田无事可做,只好兀自抽烟,抽到第三根时,寺岛终于开口。 「欸欸,再怎么说,你也抽太凶了吧!」 「这是我房间耶。」 「信纸会沾上烟味啦!」 寺岛将摊在矮饭桌上的信纸和信封整叠收到榻榻米上,似乎想尽量让它们远离烟味。接着,他一口饮尽差点冷掉的茶。 「我自己也心知肚明。见一个爱一个,代表我其实每个人都不喜欢。有时我会觉得害怕,担心自己会不会孤老终生。」 「借问一下。」如果放着寺岛不管,恐怕他会陷入自怨自艾的泥沼,于是冈田只好向他提问。「那你说,怎么样才不算『孤老终生』?」 「那当然是……」 寺岛陶醉地让视线游移于日光灯拉绳一带。「比如和洋子小姐结婚生小孩,然后一辈子幸福在一起啊。尽管有时会争吵,在公司也会遇到不如意的事,可是只要我一回家,家里总是灯火通明。到了圣诞节,洋子小姐还会在前门装饰发光的圣诞老人玩偶,还有挂着小灯泡的圣诞树。」 「我讲一句实在话,那根本是恶梦嘛。」难道是吸太多烟了吗?冈田头开始痛了。「虽然我早就心里有底,但你这男人还真无聊耶,难怪每个女友都交不久。」 「反正我这个人就是无聊啦!我会一个人打光棍到死啦!这样你开心了吧。」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咦?」 「下一句。『俺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好啦,快点写。」 「喔,嗯。」 寺岛将老后的烦恼抛在脑后,再度将精神集中于眼前的恋情。「『俺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俺想跟你在一起。如果你不嫌弃,下次能不能跟俺出去玩呢?水族馆怎么样?前阵子俺跟朋友去逛水族馆,觉得很有趣……』」 看来,情书暂时还不会写完。玩不下去了。冈田真的玩不下去了。 烟灰缸再度堆满烟灰。外头已一片漆黑。 暖炉里的红色火焰开始摇曳不定,于是冈田先关掉开关,接着倒入煤油,用打火机点火。大拇指快烧焦了。房内洋溢着温暖的气味。 寺岛正在睡觉。他趴在矮饭桌上睡着了。光是打个草稿,就把他搞得筋疲力尽。 冈田从寺岛胳膊下拈起几张信纸。字歪七扭八的,重写的痕迹一大堆。 回头重读一遍后,他笑了。 「这家伙真是个白痴啊。把水族馆的事情写得这么详细,去了还有意义吗?」 冈田将信纸收妥,放回矮饭桌。 寺岛的发稍沾了小小的烟灰。他小心翼翼地以手指拨掉,宛如对待易融的雪花。 寺岛,我的信,永远不会有寄出的一天。 它只会悄悄地写在我心田,仿佛永不停歇的呢喃。 冈田坐在窗边,凝视着这名沉睡的男子。然后,他将窗户微微打开一条缝,点燃最后一根香烟。 来自肺部的烟雾与气息交错成白色的难解文字,画出一条条通往冬季夜空的轨迹。 直到最后一缕轻烟融化在黑夜中,冈田都不曾离开窗边。 这是一个笼罩着清冷空气的严寒日子。 永不背叛 我绝对不会背叛你们, 因此你们尽管放心去爱别人吧。 即使被背叛、即使受伤,也要勇敢地爱人。 ——再不赶快回去,就来不及享受帮勇人洗澡的乐趣了。 我怀着这样的想法从公车站一路快步冲回家,却目睹了惊人的一幕。 惠理花竟然跪在地上,将勇人的小鸡鸡含在嘴里。 刚洗完澡的勇人,对这样的举止完全不以为意,如常开心地伸伸腿又弯弯脚。惠理花放开勇人的小鸡鸡,端详着勇人的脸蛋,优雅满足地微微一笑;紧接着,她又若无其事地将爽身粉拍在勇人光溜溜的身体上。 尽管庭院中的树木能提供遮蔽,但惠理花怎能在面对马路、灯火通明的客厅搞这种事?我打从心底感到后悔,即使再急,自己也不应该意图从外廊直接进入客厅。面对一个吸吮婴儿小鸡鸡的妻子,我还能面不改色地继续爱她吗? 想归想,我仍然蹑手蹑脚地往后一退,从玄关喊着「我回来了」进入家中,并且心痒难耐。又气又惊的我,到头来还是将这份情绪转化为性冲动,我真不知道该称赞自己,还是该对自己感到傻眼。 或许是我最近工作太忙了吧?方才那一幕,有没有可能只是过于疲劳所造成的幻觉呢?我慢条斯理地脱鞋,此时惠理花朝玄关探出头来,笑着说道:「你回来啦。」 「很可惜,勇人吵着要洗澡,所以我已经先帮他洗过罗。」 客厅笼罩着微微的热气与湿气,空气中混合着小婴儿跟牛奶香皂的香气,十分香甜。 「这样啊。抱歉,没帮上你的忙。」 我无法直视惠理花,只好拉着她的手,围着勇人坐在地上。穿着毛巾质地的睡衣躺在地上的勇人,仰望着我们发出一声:「啊~」 「他在欢迎你回来唷。」 惠理花百般怜爱地戳戳勇人的脸颊。换成平时的我,也会欲罢不能地抚摸、凝视勇人,但今晚我实在忍受不了。 「欸。」我环住惠理花,解开她的围裙绳结。 「哎,小健,你怎么了?」 惠理花讶异地挣扎,连声说道:「还没吃饭呢。」「我不想在这里做。」但最后还是放弃挣扎。 「真是的,勇人在看啦。」 「放心吧,小婴儿看不懂啦。」 他能看懂最好!我察觉到自己心中掠过这个念头,难不成我在吃醋?至于当事者勇人,起初还笑呵呵地看着自己的父母推来挤去,最后也不耐烦地扭动手脚,逐渐睡去。 太好了,我儿子真好应付。 完事后,我整理着凌乱的衣服,一边想着:万一生了第二个孩子,晚上我可得去打工了,否则生活费会不够用。惠理花在厨房边哼歌边将味噌汤端到客厅;汤碗热气蒸腾,宛如一座活火山。把味噌汤煮到沸腾是惠理花的坏习惯,不过我饿到前胸贴后背,所以还是乖乖就座。 「他还真能睡啊。」 「今天我带他出去散步的时间稍微久了些,他大概累了吧。」 「散步?勇人又不会走路。」 「光是去外头看看,就能带给小宝宝很好的刺激喔。」 我瞥了勇人一眼,和惠理花面对面吃饭。 惠理花吃到一半突然说道:「对了,我都忘了。」然后搁下筷子,从冰箱取出一小碗凉拌萤火鱿。 「每次我在超市看到这个,总忍不住买回家。」 「你很喜欢吃这个嘛。」 「嗯。」 惠理花津津有味地咀嚼萤火鱿。我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不去看她的嘴。 我总觉得萤火鱿的形状,好像有一点类似婴儿的小鸡鸡。 惠理花的行为实在令我在意得不得了,于是隔天我决定不着痕迹地问问公司同事。 不过,这问题兹事体大,若是被当成性骚扰可就惨了。该问谁才好呢?我慎重地检视营业所的每一个人,最后的结论是:打工族柏崎太太应该是最佳人选。她比我足足大上十岁,而且个性直来直往,又是个妈妈,肯定能依照经验给我一些建议。午休时,我开口向她求救。 很幸运地,其他人不是去买便当就是去跑业务,在这小小的营业所内,只有我跟柏崎太太两人。 「柏崎太太,你有小孩对吧?」 「对啊,有两个。」 柏崎太太一手拿着三明治,一手迅速地整理收据。 「你舔过吗?」 「什么?」 「当他们还是小宝宝的时候。」 「冈村,你没舔过吗?」 被她这么一问,我反倒不知该如何回答。柏崎太太停止整理收据,注视着我。 「嗯,算是有吧。」 「对吧?谁不想舔小宝宝?像我家老公啊,他还会嚷着『好可爱唷~』然后全身上下舔个不停,真够头疼的。」 原来是这样啊!我暗暗一惊。勇人确实很可爱,但我可没舔他舔得那么过火——大概吧。 「不过现在啊,我的小孩还会对他说『我讨厌爸爸』,不肯跟他一起洗澡,搞得他老泪纵横呢。啊哈哈。」 听到这儿,我注意到咱们两家有一点大不相同。 「是令媛吗?」 「对啊,我们家两个小孩都是女生。」 什么嘛,那就没办法当成参考啦。我管爸爸怎么对待女儿?我不想知道柏崎太太的老公有多么溺爱女儿,只能相信他对女儿的感情并没有超越父亲的范畴——而我也不得不信。 换成是我,如果生了女儿,或许也会比对待勇人更爱舔她、疼爱她,但我能触摸女儿的「那里」吗?如果不摸,就无法帮她换尿布,然而一定会害羞或心生抗拒,永远都无法习惯这档事。这是很容易想像的。 我想知道的是:母亲如何对待亲生儿子。 柏崎太太见我默不吭声,便一口吞下三明治,略显担忧地问道: 「怎么啦,冈村。产后忧郁症?」 既然到了这个节骨眼,我也只能打破沙锅问到底了。我必须问问其他人的意见,来鉴定惠理花的行为是否在合理范围内。我松开盘在胸前的双手,下定决心提问。 「不瞒你说,我看见我老婆……她——呃,该说是舔还是吸呢,总之她把儿子的那个放到自己嘴里。怎么样?柏崎太太,如果你有儿子,会想对他做这种事吗?」 我一口气说完,顿时有点喘不过气,于是稍微拉松领带。 或许是被我激动的态度吓到了吧?柏崎太太仰靠在办公椅的椅背上,然后—— 「这个嘛,我应该会想含含看吧。」她不假思索答道。 「真的吗!」 「因为你想想嘛。」 柏崎太太再度面向桌子,整理收据。「小宝宝的那个不是很可爱吗?况且还是自己的孩子呢。我想只要是生了儿子的妈妈,大多会想含含看吧?」 「我想应该不是吧……」 早知道就不问柏崎太太。不过,我是不是该高兴不是只有惠理花有这种想法?连我自己都搞糊涂了。 「冈村,你小时候一定也被令堂舔过啦。」 柏崎太太低头呵呵笑道。 我不能接受。难道只要长得可爱,就什么都能舔?我暗自抗议,悄然离席。 从以前开始,我就很难理解许多女性对异性亲属表达情感的方式。 高中时交往过的那个女生,是个超黏哥哥的妹妹。我称赞她新买的运动表「很不错」,她却回答我: 「这是我求哥哥买给我的对表,是生日礼物。」 「你生日过了?」 我大吃一惊。身为男友的我,居然错过 这重要的日子? 「不是,是我哥哥的生日。」 听她这若无其事的语气,我又暗吃一惊。为什么明明是哥哥过生日,却是由哥哥买对表给妹妹?兄妹俩喜孜孜地戴上同样的手表,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这个女生在圣诞节送我钱包,送时还不忘加一句:「这是我哥陪我去挑的。」我简直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你不觉得你们兄妹俩感情好得有点异常吗?」我问。 「会吗?我们感情是很好没错啦。」 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很讶异,为什么她能对有血缘关系的异性家人如此全心全意地信任呢? 大学时交往的女生,她劈头就问我: 「冈村,你有姐姐吗?」 我说自己只有哥哥。 「太好了。有姐姐的男人啊,动不动就把姐姐挂在嘴上。」她说。 我笑着说:「没有这回事吧。」她却强调:「绝对会。」 不过,这个女生有弟弟。从跟她的对话中,我可以窥见她喜欢对弟弟管东管西。 什么跟什么啊? 我时常耳闻母亲溺爱儿子的案例。大部分的男人都会觉得这样的妈妈很烦吧? 除此之外,男人们的女性亲属(妹妹、姐姐、祖母或母亲)总是喜欢围着他们加以疼爱、信赖,将他们当成玩具。「爸爸好烦喔。」「你这孩子真笨。」尽管女人们嘴上不饶人,但她们显然对于男性亲属毫不设防。 是因为不把他们当作性对象,所以才能如此松懈吗?假如没有血缘这层保护膜,女人就无法对男人敞开心胸吗? 若真是如此,岂不是有点空虚?不管是男人,或是女人。 我之所以对女人与男性亲属间的相处模式神经兮兮,是有原因的。 小时候,我曾经遇过一对奇妙的老夫妻。每每想起他们,我总会暗自思索: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和惠理花结婚当然是因为喜欢她,此外,我也希望借由结婚成为一家人,使惠理花对我完全卸下心防——就像世界上的女人们对待男性亲属一样。结果我吃瘪了。 结婚两年来,惠理花仍无法全心信任我这个人。 同床共枕两年多,我们在彼此面前不再客套、百无禁忌,因此问题并不在于我的个性或外遇,而是在更深层、灵魂、本能或皮囊下的某处,惠理花仍然将我当成「外人」。 正由于我是外人,才能跟她结为夫妻,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即使如此,我仍觉得很不甘心,想也想不透。 勇人出生后,更加深了我的疑惑。 为什么女人对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如此信赖有加、宽宏大量,对于其他男人却戒心强得近乎冷漠? 无论如何信赖对方,只要彼此有血缘关系,那个男人都绝不可能变成自己的人啊。况且从其他女人眼中看来,那男人也只不过是一个必须提防的「外人」罢了。 真搞不懂这种习性。 一年到头,总有些琐碎繁杂的事情需要大楼管理公司处理。 除了建筑物的定期维护及设备定检,若住户抱怨满地鸟粪,员工也必须抱着防鸽网(名为「防鸽大师」)亲赴现场;若有人跳楼自杀,则必须加高屋顶护栏,以安抚住户的情绪——总之可谓神通广大,三头六臂。 在公司的政策之下,各营业所一一卷入缩编合并的风暴之中,如今只有我们这间营业所负责散落县内各处的所有物件。尽管已度过春季搬家潮,工作量仍没有减轻多少。 由于长期人手不足,平常就已忙得人仰马翻,不料此时又冒出一个大麻烦。县内北部某栋大楼的玄关钥匙出了差错,起因于两名小学生。 住在同一栋大楼的a小弟与b小弟,当天开开心心地一起放学回家。a小弟在电梯内摸索书包,这才发觉自己忘了带钥匙出门。每逢母亲出外打工,a小弟只能自己带钥匙进出大楼,这样下去,他恐怕得等到母亲返家才能进家门。 怎么办?a小弟垂头丧气,此时b小弟提出了一个建议。 「放心啦。我有带我家钥匙,只要用这把钥匙开你家的门就好啦。」 小孩子的想法真无厘头。因为我们住在同一栋大楼,所以你家的钥匙应该跟我家的钥匙一模一样——他们对此深信不疑,毅然执行大人想也想不到的计划。 而糟糕的是,b小弟家的钥匙真的打开了a小弟家的门! a小弟和b小弟的双亲知道此事后大吃一惊,而接获通报的我们更是吓得下巴差点掉下来。不用说,全住户的门锁形状都是各不相同的。 应该是哪里搞错了吧?负责该大楼的制锁公司员工马上前往调查,结果孩子们所言不假。明明是型号、沟槽形状皆不同的两种锁,b小弟家的钥匙却打开了a小弟家的门;附带一提,a小弟家的钥匙无法打开b小弟家的门。 很不巧,我刚好是负责管理那栋大楼的人。我立即着手更换全住户的所有门锁,该大楼共有三栋,总计五百户以上。 然而,大楼的住户自治会无法就此满足,他们想查明真相,而我也是。 这回,住户们要求制锁公司调查是否有其他钥匙互通。从各户拆下来的钥匙和门锁在制锁公司的仓库角落堆得和山一样高,一个门锁得试插五百把以上的钥匙,而这样的动作得重复五百次以上。 我们雇用工读生没日没夜地赶工,而且连我也加入战局,因为不能放着工读生不管。到头来,我已经不想再看到任何凹槽或突起,右手腕还得了腱鞘炎。 我在昏暗的仓库埋头将钥匙插进锁里,脑中不时浮现惠理花的嘴唇含着勇人小鸡鸡的景象。每忆及那一幕,我就会心神不宁地想着「我老婆到底在搞什么啊」,甚至还会懊悔当初没看得更仔细些。 有家归不得的这一星期,我觉得寂寞得不得了。 儿子现在只会哭、睡跟笑,压根还记不得我的脸吧?惠理花一个人照顾小宝宝,应该也累得焦头烂额,真希望她不会因为太累,又对小宝宝做出什么奇怪的事。 我好想念他们。明明只是短短一星期,我却孩子气地担心如果再见不到惠理花跟勇人,自己会不会被他们排挤。这种感觉,就像短暂的春假结束后重新编班,自己却因发烧而无法出席开学典礼;就像见不到想念的朋友,自己躲在被窝里担心他们会不会弃自己而去。 这么一想,我才惊觉原来惠理花跟勇人在我心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这种认为某物难以取代的心情,我已经好久没有体验到了。小学时央求父母买给我的脚踏车、树林中的秘密基地,我对它们抱着一份独特的情感,不想让任何人触碰。 说到惠理花和勇人与脚踏车、秘密基地之间的不同处,在于他们俩并非我回忆中的宝物。我不光是重视他们,也希望他们能同样地重视我。 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却等到结婚生子后才察觉。我在布满灰尘的仓库中想着,原来所谓的「爱」,就是指「重视的现在进行式」啊。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而惠理花怎么想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实在很想见他们一面,于是争取了一点时间回家拿换洗衣物。惠理花一如往常地抱着勇人出来迎门,殷切地说道:「这阵子还是会很忙吧?」「不要熬夜,否则小心伤身喔。」但是基本上,她似乎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 无论是她的视线、指尖或情感,一律只向着勇人。那些嘘寒问暖的话语犹如蜘蛛丝般一扯就断,只是客套话罢了。 在勇人出生前,惠理花一心只向着我。以前我只要稍微晚回家.她就会说:「我好担心喔,还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呢。」但是勇人一出生,我的地位就降为 「说担心是有点担心啦,但放着不管也不会怎样」。 真现实啊,我不知该傻眼还是该笑。尽管如此,我对惠理花和勇人的爱依然不变。虽然觉得惠理花对勇人有点偏心,但我不可能怀疑惠理花对自己的爱,只好摸摸鼻子想着:认命吧。 以结论来说,除了b小弟家的钥匙能打开a小弟家的门之外,所有的钥匙都只能打开与其配对的锁。事情的真相,就是在机率极低的偶然状况下出现了一把「瑕疵钥匙」。 我写好报告,和制锁公司的员工一同拜访所有住户,低头赔罪。 营业所的同仁知道这起由小孩的突发奇想所引发的大风波后,纷纷对我投以同情的目光,但最后我的心情却是愉快的。 说不定a小弟跟b小弟前世曾经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呢!等b小弟长大成人后,或许该买张乐透看看喔。 本该无人知晓的某种重大秘密因缘,被某人发现了。 这种感觉近乎神圣。所谓的钥匙与锁头,真是深奥。 假如真有宿命,这就是宿命。 这两道锁与能打开两道锁的一把钥匙,被我当作工作纪念收下了。收是收了,一时之间也想不到要将它们放在哪里,只好搁在偶尔用来通勤的汽车副驾驶座上。 勇人学会挺脖子了。 婴儿的头看起来实在不小,做家长的看着小宝宝的脑袋东摇西晃,总会吓得心跳漏一拍。现在脖子挺了,不只能跟勇人玩飞高高,也可以让他坐在腿上吸奶瓶,堪称多了几项乐趣。 勇人躺在地上的模样像极了大福。他会使劲挥动发音玩具,有时用力过猛还会打到自己的脸,哇哇大哭。这景象令我百看不厌,总忍不住笑道:「跟从前的无聊搞笑短剧一样嘛。」不过,惠理花一听见勇人的哭声就会即刻奔来,将他抱起来哄。 「爸爸好坏心眼喔,怎么可以取笑你呢。」她一边对勇人说话,一边冲着我调皮一笑。 解决钥匙问题后,我的平日夜晚多出许多空间。我几乎每天都是下班直接回家,从不与人小酌或夜游,连电视也不常开。光是陪着勇人,就够我消磨时间了。 不过,小宝宝是很早睡的。一到晚上八点,惠理花就会关掉卧室的灯,哄勇人睡着。勇人会在深夜哭上好几回,一哭就得喂奶,幸好他不大难搞,喝完奶就会满意地睡去。惠理花的母乳量并不多,因此其中一回会由我泡配方奶喂他。 「你是个好爸爸嘛。」柏崎太太说道。跑完业务时已耽搁了些许午休时间,我回到营业所想休息一下,发现公司只剩下柏崎太太一个人。 「哪像我家老公啊,半夜睡得跟死猪一样。他只在有空时才会疼女儿啦。」 「我不讨厌照顾婴儿啦。」 不仅如此,我还怀疑自己根本很适合照顾婴儿。无论是半夜被哭声吵醒,或是小宝宝随地大小便,我总是照顾得乐在其中。 「只是,好父亲跟好丈夫似乎是两码子事。」 我吃着便利商店的便当说道。柏崎太太闻言,旋即将视线从电脑荧幕移开,抬起头来。 「哎呀哎呀,怎么啦?」 「我老婆不大愿意跟我上床。」 打从我目睹惠理花的惊人之举,我便已跟柏崎太太谈心数次,早就百无禁忌了。 勇人吃饱睡着后,我如释重负地躺在惠理花旁边。躺着躺着,有时也会想稍微摸摸惠理花,反正勇人至少还会再睡两小时。然而,惠理花显然兴趣缺缺。起初我以为她是气我刚回家就在客厅压倒她,但看来并非如此。 我最近学会忍耐了。「一当上父母,心态也会成熟许多。」营业所的所长经常语重心长地将这句话挂在嘴边,难道是指这档事吗?我不禁空虚地揣想着。 「这是正常的啦。」柏崎太太的语气像是面对一个不懂世事的幼稚园生。「她现在意识到自己是个妈妈,你别太猴急,给她一些空间吧。」 我本想说「我哪有猴急」,却仍点点头说:「这样啊。」 夕子姐周末来我们家玩了。 我本来打算开车去车站接她,怎料洗车时却听见有人喊道:「冈村先生!」回头一看,夕子姐居然站在门外,顿时心头一震。我将洗车用的水管搁在地上,赶紧开门。 「你大可打电话给我啊。」 「没关系啦,坐计程车快多了。」 她还是一样我行我素。夕子姐径自打开玄关门,一看到出来查探状况的惠理花便说:「你整天都闲闲待在家里呀?一天到晚顾小孩,你不腻吗?」 夕子姐在县政府工作。惠理花早年丧父,因此惠理花跟她哥哥是由夕子姐一个女人拉拔长大的。或许正因为如此,夕子姐实在看不惯惠理花赋闲在家。 「不会啊。况且我喜欢待在家里。」 「说是这样说,万一你想离婚时怎么办?如果没有收入,到时就别想自由罗。」 夕子姐边说边从惠理花怀里抱走勇人。 「呃,现在还不需要担心那个啦。」 我从中打岔,但她已经没在听了。 「勇人,你变重了耶。啊~我的腰好痛,抱不动了。」 语毕,她又把勇人丢还给惠理花。被当成行李般丢来丢去的勇人高声笑着,而我跟惠理花则相视苦笑。 我们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定,哄着勇人闲话家常。每当我去泡咖啡或站在厨房准备晚餐的食材时,夕子姐总不忘说一句:「惠理花真是找到了好老公呢。」 「平常我才没那么勤快呢,都是丢给惠理花一个人做。」 我难为情地老实招认,只见夕子姐心领神会地眯起眼来,呵呵一笑。 这么一说我才想起,夕子姐同时养过儿子跟女儿呢。我决定提出挂念许久的问题。 「夕子姐。」夕子姐不喜欢我叫她岳母,每次都会摆臭脸。「在母亲心目中,儿子的地位是特别的吗?」 「那还用说。」 「不,我的意思是『是否比女儿特别』。」 我家的小孩只有我跟我哥,因此问我妈也没用。 「这个嘛,儿子是比女儿特别没错。」夕子姐说道。 「妈,你好过分喔。」惠理花笑了。 「生了儿子跟女儿的妈妈,八成都会这样回答吧。」夕子姐屈身捡起勇人掉在地上的布球。「跟小孩可不可爱没有关系,反正就是会这么想。」 「妈妈可是很宠哥哥呢。」 惠理花并没有语露不满。她接过夕子姐捡起的球,在勇人面前挥呀挥的,那表情才真是洋溢着「娇宠」。 夕子姐吃下我花费三小时熬煮的红酒炖牛肉。尽管惠理花劝她留下来过夜,她仍坚持要叫计程车。我赶在她叫车前自告奋勇说要载她,毕竟我可不想让丈母娘认为我是个不机灵的男人。 哄勇人入睡的时间到了,因此惠理花留下来看家。我本以为夕子姐会坐在后座,不料她却打开副驾驶座车门,纳闷地看着座位上的锁头跟钥匙。 「啊,把它们随便推到旁边就好。」 这个人真是难以捉摸。夕子姐把锁头跟钥匙搁在膝上,坐进车里。 夜幕低垂,山峦与天空融为一色。繁星点点,大马路上车辆稀少。 「你觉得儿子把你老婆抢走了?」 夕子姐冷不防问道。我思索片刻,这才明白她想知道我刚才提问的动机。 「没这回事。」我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我在小学四年级之前,一直住在i镇。」 那是一个比这里偏远许多的小城镇。那儿在日暮前宛如天堂,有河川、田园与树林,我跟朋友几乎每天都玩得不亦乐乎。得到宝贝脚踏车、制造秘密 基地,都是在i镇发生的事。 然而,不管白天玩得多么开心,天色一暗就得回家。我讨厌回家,讨厌黑夜,因为家里的气氛实在糟透了。当时我老爸在外偷情,时常跟妈妈大吵特吵,而且也很少回家。 比我大六岁的老哥好像知道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而我却只是惶惶不安地问着:「为什么最近爸爸跟妈妈老是吵架?」 每次父母在客厅一开骂,我就无法安心看电视,只能到隔壁的前园家借看电视。前园夫妇大概八十好几了吧?老婆婆叫多惠子,老爷爷叫喜一,他们夫妇俩住在一栋小小的屋子里,似乎膝下无子。 有些人会赞美某些老人家「年轻时一定很漂亮」,但多惠子婆婆的年纪并没有降低她的风韵,仍然是美人胚子。她气质出众,跟乡下小镇一点都不搭调。幼小如我,觉得叫她「老婆婆」实在怪别扭的——不过我还是称呼他们「老婆婆」、「老爷爷」。 我长大后问了妈妈,这才知道前园夫妇并非i镇当地居民,而是喜一爷爷退休后想住在空气清新的地方,他们才搬过来的。这是他们的对外说法。 多惠子婆婆个性有点古怪,完全不把小孩当小孩看。这一带的老人家可是把每个小孩都当成孙子看待呢。 左邻右舍都知道我爸妈感情不好,因为到哪儿都听得到他们的争吵声。或许是同情吧,有人一看到我就给我糖果,而我也知道背地里说我们家闲话的人,就跟给糖果的人一样多。 多惠子婆婆从不会这样对我。她不会乱给我糖果,也完全不说闲话。当我打开前园家的玄关门,她只会淡然笑道:「今晚吵得真凶啊。」 前园家的客厅光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夏天他们会敞开木制落地窗,冬天则有在煤油暖炉上头冒着热气的茶壶。 客厅的正中央有一个小小的矮饭桌,喜一爷爷总是在上头单手托腮看电视。每当我一进房间,他就会静默地微微点头,不管我转到哪一台都没有怨言;多惠子婆婆则会坐在旁边,时而用鲜艳的丝线做传统刺绣,时而喝茶。 某一晚,我看着漂流(注:原为日本乐团,后成为以演出短喜剧闻名的组合,简称取日语名字头三个字「ドリフ」。成员有志村健和加藤茶等人。)的节目,一边问多惠子婆婆: 「什么是偷情?」 多惠子婆婆一面看报,一面摇着扇子说道: 「大概就是背叛自己立下的海誓山盟吧。」 「喔?」 虽然听不太懂,但听起来好像挺酷的,我想。「我妈打电话跟朋友聊天时,曾经说过:『世上没有男人不偷情』。真的吗?」 多惠子婆婆瞟了一眼在一旁默默剪趾甲的喜一爷爷。 「当然还是有男人不偷情呀。煞有介事地嚷着『没有那种男人』的人,只是还没遇到专情的男人罢了。你说对吧?喜一。」 多惠子婆婆咯咯笑道,而喜一爷爷只是耸耸肩。我从没听过母亲直呼老爸的名字,所以觉得怪怪的,心想:原来老婆婆跟班上的女生一样,都会直呼男生的名字呀。 「可是呀。」 多惠子婆婆用握着扇子的手指背部轻敲矮饭桌的边缘。她的手指既细又白,仿佛干燥的无节枝桠。 「你妈妈还算幸运呢。如果她真的遇上专情的男人,那可就糟啦。」 「为什么?」 「专情的人啊,一旦移情别恋,就再也不会回心转意啦。会偷情、会稍微拈花惹草的丈夫,相较之下还比较能令人安心,而且也比较好应付。」 我纳闷地偏偏头。 「你怎么还听不懂呀。」多惠子婆婆微笑道。「我不知道该下什么结论,总之你妈妈还有很多重新开始的机会啦。毕竟她若是遇上专情的男人,才没有什么『下一次机会』呢。她只能抛下一切全心接纳,或是全力逃跑,就这两条路。这可是很辛苦的喔。」 喜一爷爷的剪趾甲声,为热闹的电视声打着拍子。我再度乖乖点头称是,望向映像管。实际上,我根本听不懂多惠子婆婆在讲什么。 「直到冬天,多惠子婆婆才告诉我她的秘密。」 我来不及在灯号转红前过马路,只好暂且停车。 田地正中央的十字路口视野良好,放眼望去空无一车,但我还是得遵照红灯的指示静止不动,想来真有点滑稽,也有点尴尬。夕子姐在副驾驶座把玩锁头,两个锁头在夕子姐掌中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吃晚餐时,我妈对我说:『我跟爸爸可能会离婚。』我爸已经一星期没回家了。老哥压低嗓子说:『是喔,随便你。』我也跟着点点头,但其实我有点难过。」 回到我们两个小孩的房间后,我跟老哥一句话也没说。老哥读起漫画杂志,而我则坐在地板上随意打发时间。我妈待在楼下,但楼下悄然无声。 我耐不住家里的沉默,遂穿上风衣起身。老哥问我:「你要去哪里?」我回答:「我要去看电视。」「看个电视干嘛穿风衣?」老哥说道。 既然老爸不在家,我大可在家里看电视,然而我却直奔下楼,从玄关夺门而出。冷风从山间吹来,飘向后方的白色气息,在微暗的夜色中清晰可见。前园家灯火通明,我却提不起兴致过去,径自信步走向河畔。 这条小河的水量并不多,与白天相同,遵循固定节奏将地面一分为二;每遇岩石或高低差,水声便产生变化。我蹲在河畔倾听水流声。天气很冷,而我又是个没耐心的小学男生,因此我认为自己当时肯定没待多久。 「小朋友该睡罗。」 我闻声回头一看,原来是多惠子婆婆。前园夫妻听我妈和老哥说了我的事,于是也担忧地出来找我。 多惠子婆婆见我迟迟不起身,索性也蹲在我身旁。她穿着一身黑衣,围着灰色披肩;桥边的路灯照耀着多惠子婆婆的侧脸,尽管她满是皱纹,皮肤却白皙柔嫩。 「你赌气也没用呀。」 我默不吭声,多惠子婆婆只好叹气。一条睡昏头的鱼跃上河面。 「我的妈妈从前也跟你妈受过一样的苦喔。喜一出生的那一天,她对我说:『多惠,妈妈帮你生下绝对不会背叛你的人罗。』」 「……咦?」 「你今晚倒是一点就通嘛。」 多惠子婆婆将下巴埋在膝上的胳膊间,从旁端详着我。「喜一是我的弟弟。我们是同父同母的姐弟。」 「有这种事吗?」 夕子姐第一次打断我的话。 「天知道……」 我正想将方向盘切向通往车站的道路,夕子姐却悄悄触碰我的胳膊说:「故事还没说完吧?」我笔直往前驶去,沿着车站周边环绕。 「根据多惠子婆婆的说法,她跟喜一爷爷最初都是跟别人结婚,也拥有各自的家庭。」 「可是,战争把一切都烧光了。」多惠子婆婆说道。「我的家、丈夫、喜一的老婆、小孩,全都无一幸免。」 战争结束后,数次受召服役的喜一爷爷,回到了呆呆望着断垣残瓦的多惠子婆婆身边。 「一夕之间失去家人,我一直茫然不知所措,连悲伤都感受不到。可是,一看到喜一,我就顿时心生喜悦,心想:『总算能跟他独处了。』我跟喜一马上就离开那座城镇。我们抛下故乡,决定前往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姐弟的地方。」 「好奇怪唷。」我说。平静地道出往事的老婆婆,在我眼中成了不知名的怪物。 多惠子婆婆望向黑暗的河流。 「很奇怪吧。可是对我跟喜一而言,从前的生活更是奇怪。我们一直互相喜欢,我妈也对我们的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自知不能太明目张胆,但我结婚时,心底 却隐约想着:『为什么对方不是喜一呢?』」 小健——多惠子婆婆呼唤着我。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八成也是最后一次。 「我想说的是,你绝对不能背叛他人。既然你现在很难过,觉得你妈妈很可怜,你就必须成为一个专情的男人。很简单啦,一旦遇到好对象,只要抛下一切,把自己奉献给她就好。」 我们回去吧——多惠子婆婆把我拉起来。她那干燥又冰冷的指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走到我家门口时,多惠子婆婆说:「今晚我告诉你的事情,你千万别说出去喔。」她的笑颜,令我联想起朋友完成秘密基地时的表情。 「她只是闹着你玩的吧?」 夕子姐在副驾驶座盘起胳膊。 「或许吧。」 每当忆起那一晚,我心头总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可是,我突然想到:一般人看到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同姓男女,通常都会认为他们是一对夫妻。但是,兄弟姐妹也是同姓啊。说不定这世上有很多人跟多惠子婆婆和喜一爷爷一样,低调地凭借着血浓于水的情感共同生活。」 「就像这两个锁头?」夕子姐说道。我一看,夕子姐膝上的两个锁头,竟在不知不觉中打开了。 两个型号不同的锁头。乍看之下很相像,摆出「我们是不同个体,我们毫无关系」的姿态,其实却被相同的秘密维系在一起——能借由同一把钥匙打开的秘密。这个秘密,名为血缘。 他们向世人隐瞒真相,眼中只注视着彼此。如果多惠子婆婆和喜一爷爷的关系是一种宿命,这样的宿命也太孤单了。 当然,多惠子婆婆的爱肯定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也完全不引以为耻,但是我想她一定察觉到了。 他们确实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多惠子婆婆跟喜一爷爷被刻意养成一对相爱的姐弟,这全是他们那个被丈夫背叛的伤心母亲一手造成的。 因此,多惠子婆婆才会告诉我该如何才能不迷失在爱情的迷宫中,以及该如何才能不使自己心爱的人迷惘。 「我没有姐姐或妹妹,跟妈妈之间也没有那种执著,所以实在搞不太懂。看着惠理花跟勇人,不禁令我想起多惠子婆婆说过的话。」 「我看你果然很担心老婆被儿子抢走嘛。」夕子姐说道。 「或许吧。」我再度回答。 「然后呢,怎么样?你能当一个专情的男人吗?」 「我也不知道耶。老实说,我没什么信心。」 但我打算努力一试。我要努力让惠理花相信除了安全的「男性亲属」之外,我这个「外人」也是值得信赖的男人;我必须让惠理花明白,我绝不会背叛她,也不会伤害她。 我将车子停在车站前的圆环。夕子姐搭着车门内侧的门把,转过头来。 「虽然这跟县政府的工作没有直接关联,不过我有门路喔。要不要我帮你查查那对夫妇的户籍,看看他们是什么人?」 说不动心是骗人的,但我还是郑重地婉拒了夕子姐的提议。 我目送夕子姐消失在剪票口的另一端,返回来时路。 有一件事情,我没有告诉夕子姐。 在那之后,我目睹了非常美的一幕。 多惠子婆婆在初春时倒下,被救护车载走。深夜时分,我在被窝里竖耳倾听驶近邻家、然后又伴随慌乱的氛围远去的救护车警铃。 多惠子婆婆在镇上唯一的综合医院(其实也只是栋小建筑物)约莫住院一个月,喜一爷爷几乎每天都搭着公车去探病。我常常看到喜一爷爷挺直腰杆,提着纸袋沿着河岸道路而行;每当喜一爷爷看见我,总是一如往常地默默点头。 有时,我会在放学后顺道去医院探病。我妈似乎下定决心后就满足了,那阵子变得相当平静。这么一来,反倒是我爸变得紧张起来,开始懂得回家了。 听我说完家里的现况后,躺在病床上的多惠子婆婆皱起鱼尾纹笑道:「这样啊。」然后要我吃她枕边的橘子跟苹果。此举并非把我当成孙子般疼爱,只是她自己不大有食欲罢了。 待会儿,她一定会假装自己已经吃过,对喜一爷爷说:「很好吃。」即使多惠子婆婆住院,她仍不忘好好梳理、盘起那一头银发。 某日午后,我前往多惠子婆婆的六人病房,在门口停下脚步。房内只有多惠子婆婆跟喜一爷爷两人,床边窗帘半掩,春天的暖阳从窗口洒落。 我看不见多惠子婆婆的脸,只见喜一爷爷坐在床边的圆椅上,阅读从医院贩卖部买来的周刊杂志。我知道自己绝不能出声,但也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喜一。」 多惠子婆婆沉静地说道。她的细白指尖,摸索着床单上缘。 「我要留下你先走了。」 读着杂志的喜一爷爷抬起头来,悄悄握住多惠子婆婆的手。 「没关系啦。」我头一次听见喜一爷爷的声音,沙沙哑哑的,语气意外粗鲁。「反正我也活不久了。」 我缓缓往后退去,在医院走廊上奔跑。背上的书包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我直直冲到外头,在公车站调整呼吸。他们两人握手的那一幕深深烙印在我眼底,挥之不去。 山顶的雪尚未融尽,多惠子婆婆就死了。我跟妈妈、哥哥相偕参加隔壁的简朴葬礼,喜一爷爷在乡亲面前淡淡地致词道:「亡妻多惠子生前承蒙各位乡亲关照。」 新学期开始前,由于老爸工作的缘故,我们离开了i镇。大约一年后,喜一爷爷的死讯传到我们耳里,我妈发了吊唁电报。在那之后,我们几乎不再提起曾疼爱过我的「隔壁的前园夫妇」。 ——反正我也活不久了。 正如喜一爷爷所言,他很快就终结了独居生活。 就算现在知道他们是姐弟或夫妻,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哪儿都去不了了。 多惠子婆婆要我保守秘密时的表情;在春天的病房中静静握手的两人,我只要拥有这两幕如梦似幻、烙印在记忆中的美丽剪影就够了。我是这么认为的。我终于能这么想了。 我一将车子停入车库,惠理花便急着出来迎门。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还担心你在哪里出了什么意外呢。」 「抱歉。勇人呢?」 「他已经睡罗。」 我们进入卧室,并肩凝视着安详入睡的儿子。 「小健,我问你喔。你为什么要问妈妈比较重视我还是哥哥?」 我问的不是比较重视谁,而是谁的地位比较特别——我正想开口,却发现惠理花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只好作罢。 「我只是有点不安啦。」 「为什么?」 惠理花的脸凑得更近了。客厅射进来的灯光,清楚照耀着她认真的眼神。 「小健,我看你这阵子真的很累,如果有心事就说嘛。」 「这个嘛……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再含勇人的小鸡鸡了。」 「你什么时候看到的!」惠理花往后一退。 「难道你做了好几次!」我不禁大叫。 「嘘——」 惠理花尖声说着,窥望勇人的睡脸。 「来,你过来一下。」 惠理花攫着我的手臂,将我拉到客厅。「小健,你真的很坏心眼耶。为什么不说一声?」 「我傻眼得忘记出声啊。万一勇人染上怪癖怎么办?」 「什么怪癖不怪癖的。」 尽管惠理花嘀咕了几句,仍逼我坐在沙发上,自己也坐在我身旁。她看着我的脸噗哧一笑。 「真是的,你不用瞎操心啦。我只是看他可爱,才稍微舔一下而已嘛。」 惠理花见我不吭声,又说: 「好啦好啦,我知错了,下次不敢了。小健,你该不会是吃醋吧?」 「才没有咧。」 我稍微撒了个谎。 「你真傻呀。」 惠理花在沙发上抱起双膝,依偎在我肩上。「喏。」我在裤子的口袋中摸索,将放在车上的锁头跟钥匙递给惠理花。 「这是什么?」 「这很适合给勇人当玩具吧?」 「他现在还不会开锁啦。你从哪里拿来的?」 我娓娓道出这阵子忙于工作的原因。「喔?居然有这种事呀。」惠理花感叹着打开两道锁。「啊,真的耶。」她笑了。 今晚她会不会有兴致呢?我想。算了,不必着急。尽管我还想要再拥有一个小孩,但也无须急于一时。 跟公司租来的房子虽然老旧,我却住得很开心,惠理花跟勇人也很快乐。这个家跟前园夫妇的家似乎有点相似;旧归旧,却住得安稳,住得满意。 接下来生个女儿也不错——我的胳膊感受着惠理花的体温,一边如此想道。这回或许会换惠理花吃醋,但我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所以不必担心。 我绝对不会背叛你们,因此你们尽管放心去爱别人吧。即使被背叛、即使受伤,也要勇敢地爱人。我想,今后自己应该会以这样的态度面对亲爱的家人。 朝朝暮暮,至死方休。 我会遵守承诺,永不变心。正如多惠子婆婆所言,这点其实很简单。只要惠理花、勇人跟勇人未来的手足需要我,那便是我的幸福,也是我的喜悦。 我们做过的事 为什么人在谈恋爱时, 能确定那就是「爱」呢? 它没有明确的字面定义,亦没有形体, 人却生来就能明白何谓恋爱。 午餐时间一结束,厨房就闲了下来。 藏在柜台内侧的小型液晶电视正播着重播的老连续剧,老板看得津津有味,连客人喊着「不好意思」也无动于衷。没办法,我只好勉为其难去招呼客人。地板打蜡打得晶亮,因为老板不甘心被黑心商人所骗,买了一罐三万圆的地板蜡,便决心用它个痛快。 古桥先生坐在洒着阳光的窗边席。他趁着我抵达他座位前摊开菜单,再三思考该点些什么。 这是古桥先生的一贯作风。他总在午餐离峰时段出现,入店前先仔细看过门口板子上的「本日午餐」,接着入座喝水,一边打开菜单重新检视菜色,然后趁着店员过去为他点餐前进行菜单最终审查,以防自己点错。 我听声音就知道来者是古桥先生。说「勉为其难」简直是自欺欺人,其实我开心得不得了。古桥先生略微伏首认真思考午餐的神态,真是迷死人了。 我故意从古桥先生背后靠近他,透过t恤的领口窥见他的锁骨;若是轻轻含住他的锁骨,接着再以柔软的舌头舔舐,肯定很舒服吧。 「可以点餐了吗?」 我站在桌旁出声,古桥先生拾起头来。 「『春季高丽菜鯷鱼义大利面』,是指里头只有春季高丽菜跟鯷鱼吗?」古桥先生问道。 他的嗓音稳重又低沉,这样的人也会在公司大吼大叫吗?那么在公司以外的地方呢?真好奇他是否和会醉醺醺地在电车中大声嚷嚷、引吭高歌。 古桥先生总是独自吃午餐。他习惯一边读文库版小说一边用餐,从封面插画推测,他读的大概是科幻作品。他用餐读书时实在太过安静,我不禁猜想他搞不好是个舌头跟长颈鹿一样长的草食性外星人,只是假装成地球人罢了。 不过,古桥先生比较像肉食性动物。我回答「是」,结果他说「真不巧」。 「那我要点『三种起士酱』义大利宽面。」 看来,比起当季食材,他更喜欢卡路里。想必肚子饿了吧?待会多给他一些面好了。 我再度回答「是」,临走前忍不住又看了古桥先生的锁骨一眼。我催促埋头看电视的老板将副餐沙拉端过去,接着把宽面放入锅中,仔细看顾面条。 我是不是欲求不满呢? 答案应该是否定的,证据就是:我对老板的锁骨一点兴趣也没有。唯有古桥先生的锁骨,莫名吸引着我。 然而,我跟他迟迟无法更进一步。 这里以前是热爱咖啡豆的老板辛苦经营的茶店兼快餐店。老板的家人抱怨店里入不敷出、无法贴补家计,正巧车站前即将重新开发,他遂决心将此处改装成现代风格的咖啡厅。被雇来当厨师的我,也随着这次变动被迫改变料理路线,将「姜烧猪肉定食」改成「青酱番茄义大利面」,「嫩煮牛筋盖饭」改成「法式牛肉蔬菜汤」。 客人增加了,以前茶店兼快餐店的常客却不来了。唯一的例外就是古桥先生,只有他一如既往地天天来吃中餐。我总觉得自己去帮他点餐时,古桥先生似乎比老板亲自出马时紧张多了。 说不定古桥先生也对我有意思?或许他正在思考除了菜单之外,还有没有什么话题能找我攀谈。若真是如此,不知该有多好呀。 但是,我跟他终究无法更进一步。我心底那块被践踏得坚如磐石的土地,正逐渐向外扩张。 过了午夜十二点,我终于订完隔天的食材,得以回到公寓。 这阵子美纪子经常擅闯我的住处。今天我又在围墙边看到熟悉的黑色轻型汽车,一打开玄关门——果不其然,美纪子对我说了声:「你回来啦。」 「朋代,帮我泡咖啡啦。」 当我正在烧水时,美纪子站在厨房抽油烟机下面抽烟。 「你不能戒烟吗?」 「戒不了啊。」 我的房间淹没在白布中。美纪子说她家有烟臭味,于是将尚未完成的婚纱带来我的住处。我们俩夜夜埋首缝针补线,终于在裙摆缝上仿珍珠,可是头纱还得加上白色绢丝刺绣;好不容易完成了,这回又得用鲜花制作捧花。 再过不到一个月,就是美纪子的婚礼。我不能让她穿着半成品婚纱上阵,于是硬拖着被工作累垮的身体为她做牛做马,但今晚的美纪子显然缺乏集中力。 「你也差不多该谈恋爱了吧?」 美纪子在流理台中把烟捻熄,冷不防说道。原本正将热水倒入杯中的我,蓦然停止动作。 「你说的恋爱是指这个吗? 『田村,我希望你能更改一下这份资料的某些部分。』 『是的,课长。』 我接过文件,发现上头的便利贴写着:『今天晚上七点,老地方』。 『我明白了。』 课长和我相视而笑……你是指这个吗?还是说…… 『交往迈入第三个年头,我的他竟然订下能在圣诞节当天看见东京铁塔的饭店,我心头又惊又喜,顾不得窗帘尚未拉上,便与他激烈地翻云覆雨。』你是指这个吗?」 「你怎么满脑子都是贺尔蒙啊?」美纪子拿起杯子,凑近热气蒸腾的咖啡。「我指的不是这种充满肉欲的东西啦。我的意思是希望你谈些健康清新的恋爱,难得你在时尚咖啡厅工作嘛。」 「我以为自己是在镇上的快餐店工作呢。」 我竭力表示不满,但美纪子当然没在听。她啜饮杯中物,皱起眉头。 「话说回来,为什么明明你在咖啡厅工作,却泡什么即溶咖啡啊?」 「因为我是厨师呀。我跟咖啡豆一点都不熟。」 好啦好啦,继续赶工吧——我催促美纪子,与她面对面坐在客厅,中间隔着白布波浪。我俩手持针线,默默缝上仿珍珠半晌。 「难道那些客人里面,没有你欣赏的对象吗?」 很难得地,美纪子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她仗着自己是准新娘,便大发慈悲关心起朋友的幸福了——我故意往坏方面想,但随即又反驳自己:不是这样啦。美纪子装成一副随兴闲聊的语气,眼神却非常认真,想必她已慎重地摸索许久,才终于找到发问的机会。 「欣赏的对象,有呀。」 「什么样的人?」 「古桥先生。他在我们店附近的公司上班,几乎每天都会来吃中餐。」 「大概几岁?为什么你知道他姓什么?」 「我猜比我们年长一点吧。有一次他来吃饭忘记带钱包,在柜台前满脸通红地摸索口袋,最后将月票护套里面的员工证留下来,说:『不好意思,我马上回公司拿钱。』我看他平常穿得随兴,还以为他是打工族呢。」 「是什么公司?」 「这个嘛……公司名称是片假名,所以我记不得。印象中,好像是电脑或通讯相关产业。」 「嗯嗯。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欣赏古桥先生的理由呀。总有其他原因吧?」 「他的手指很美。还有,无论是举杯或是使用叉子,都很安静。」 「……就这样?」 经她一问,我想了想,这才发现自己对古桥先生的了解仅止于此。 「他的锁骨很圆滑。」 「谁的锁骨不圆滑?」 美纪子为了省事,一口气缝上三颗仿珍珠,然后再度起身抽烟。「那倒也是。」语毕,我刻意小心翼翼地将一颗颗仿珍珠缝在布上。 美纪子在阴暗的厨房边笑边看着我赶工。 「这阵子的我们好像回到高中时期喔。你还记得吗?当时我们天天都聊些无聊的话题。」她说。 「记得。我们要嘛打电话聊个没完,要嘛离家出走,聚在自动贩卖机前。」 「你是说『矢泽商店』前的贩卖机吧?那里变成便利商店罗,你知道吗?」 「我一直没回老家,所以不知道。」 「是啊,朋代,你这人就是不爱回家。」 美纪子吞云吐雾半晌,然后站在厨房跟客厅之间的门口呢喃着:「你不谈恋爱吗?」 「怎么又扯到这里来了?你别光顾着休息,快点来帮忙呀。这可是你的婚礼呢。」 「你是不是忘不了黑川?所以才不回老家,也不谈恋爱。」 「才不是。」 我忘不了的并不是他,而是我和他的所作所为。 「欸,朋代。说真的,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事?」 美纪子再度坐在我对面,低头从盒子里捡起仿珍珠。 「问这干嘛?」 「没干嘛。只是想知道而已。」 从高中毕业已经六年,而我跟美纪子也相识将近十年。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如此明确地说出自己的要求。 那天的事情,是否一直萦绕在美纪子的心头?该问吗?还是该装作不知道?她旁徨多年,今晚终于在白色波浪的对岸向我提问。 至于我,正巧也想说出来确认一下。我有关心自己的朋友,有一份能靠着掌厨养活自己的工作;说出来后,我就能明白现在的自己有多么幸福美满。 「好吧,我告诉你。」 我一直觉得百思不解。 为什么人在谈恋爱时,能确定那就是「爱」呢? 例如我的初恋对象——幼稚园樱班的同班同学健斗,当时我明明不懂什么叫「恋爱」,也不明白它的含意,心底仍然深深觉得「喜欢健斗喜欢得不得了」。 我觉得他很特别,籼他一起玩时心儿怦怦跳,同时也希望他能和我两情相悦。 它没有明确的字面定义,亦没有形体,人却生来就能明白何谓恋爱。 真是不可思议。 尽管嗜好、喜欢的食物与讨厌的事物会随着岁月逐渐改变,喜欢上一个人所感受到的怦然心动、羞赧与独占欲,却不大会产生变化。 第一次(也是迄今最后一次)令我尝到恋爱那股嗳昧、尴尬、又热又甜又苦涩滋味的人,就是黑川俊介。 我们俩几乎大半时间都腻在一起。往返学校的通勤时间、午休时间、放学后,无一例外。只要见不到面,只要皮肤感受不到一丁点对方的体温,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放学后,我们习惯漫无目的地在镇上散步,然后傍晚到俊介家去。俊介的母亲老早就离家出走,而我也未曾见过他那经营货运公司的父亲。在那幢独栋楼房中,俊介总是孤单一人。 我早年丧父,是由在邮局工作的母亲一手拉拔长大的。每当她结束邮局的工作,便会直接搭车前往邻镇的小酒吧,然后在那儿打工约五小时,直到深夜才回家。这段时间内,我可以尽情待在俊介家。 我妈一整天都在工作,而我却几乎每天都泡在男人家。我对此并不觉得愧疚,因为我不大喜欢我妈。 她干嘛特地去临镇的小酒吧打工?反正地方这么小,镇上谁不知道她在那儿上班。「昨天我爸去你妈上班的小酒吧玩耶。」我不知听同学讲这种话听了多少次。事到如今,有必要偷偷摸摸吗?还是说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我怀着这样的想法,几乎不跟她说话。 那一天,俊介一早就无精打采。我们放学后照常绕去超市购物,此时他发烧了。我记得当时想煮粥给他吃,所以买了葱。我们在没有父母存在的空间,过着家家酒般的时光。 俊介折完衣服后,便无力地瘫倒在床上。 「有药吗?」我问。「大概没有。」俊介答道。 「早知道就买药回来。」 「没关系,你去洗澡吧。」 「你烧成这样,还想做呀?」我大吃一惊。 「我说你啊,到底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俊介一脸无奈。「我才没那力气咧。」 俊介的意思似乎是:尽管用浴室吧。他看过我家的浴室,知道它非常狭小。 我去浴室用热水准备湿毛巾,为床上的俊介擦拭身体。喂他吃完粥后,我在他的额头和头旁边放了许多冰袋。 「好重,而且也太冰了。用毛巾把它们包起来啦。」俊介说。 我把俊介的睡衣摊开,用冰袋触碰他的左胸,惹得他惊叫一声,然后两个人相视而笑。我们连这种情况也不忘打闹。 我靠着俊介的床沿坐在地上,静静地阅读杂志。俊介睡觉时频频发出呻吟,每回帮他换冰块时,我总是悄悄地抚摸俊介汗涔涔的发丝。 我在他枕边搁着一瓶运动饮料,悄声说:「那我走罗。」 俊介睁开眼睛。「我送你。」他作势起身,我赶紧把他的肩膀压回床上。 「我一个人回家没问题的,明天见喔。」 语毕,我关上房门。俊介从棉被里探出半张脸,稚气地说:「嗯。」 外头依然有点冷。 我关好大门,将钥匙从玄关旁的窗户扔进去,接着走在夜路上。这是一条河滨道路,平常我总是跟俊介手牵手,远眺穿越铁桥的电车,看着倒映在水面上的电车车窗。 但是那一晚,我选择加快脚步。道路在中途便偏离河畔,此时我登上河堤,这是我每天习惯成自然的路线。我的住处就在桥的另一端,因此河堤步道是通往我家的捷径。 四下无人,我的手突然被人从后面猛力一拽,接着整个人滚落在斜坡上。回神一看,原来我被人压倒在河畔的干草丛里。 在感到恐惧之前,我尝到的是惊慌与混乱。我下意识地将压过来的重量往回推,不料一记耳光扇得我颈椎发出钝响。我头昏眼花,但奇妙的是一部分的意识却异常清醒,使我得以看见压在自己身上的东西。 在昏暗的视野中,某处的光线反射在那双湿滑得发亮的眼睛上。这名口吐腐臭味的男子,掀起我的制服裙。 尽管想踢他,被压得死死的我却无力反击。他单手掐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脱下我的内裤,然后把手指插进去。 恐惧感终于来了。 这个男人并不想强暴我。他发硬的阴茎确实摩擦着我,但那不像情欲,倒像愤怒,他只是想借此来折磨他人、发泄暴力冲动。 搞不好我死定了。在我尚未领悟到那是恐惧时,这份情绪便转为绝望。我的绝望,也染上了愤怒的色彩。 为什么我非得被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男人痛殴、在河边被强暴?我放弃一切抵抗,不仅不再扭动手脚,也不再大叫;即使我想喊,掐住我脖子的手也将力道增强到令我难以呼吸。 与其被杀,我还宁愿被强暴。愤怒令我的脑袋冷静下来。你绝对伤不了我,因为我的愤怒比你更有力量!要怎么强暴随便你,但你可别以为杀得了我;我绝对要活下去,我要趁隙反击,我要杀了你! 男子想霸王硬上弓,但是我那里很干,所以很痛。他烦躁地掐着我的脖子,使我的疼痛与痛苦越来越剧烈。当我感觉到被掰开的厌恶感时,我身上的重量骤然消失,空气瞬间流进气管,而男子则伏倒在河边。 俊介伫立在我眼前。 他站稳软弱的双脚,气喘吁吁地双手高举着一根棒子。俊介以玩蒙眼破西瓜的姿势再度挥棒殴打男子,一次次地打在他的肚子、胸口、脸跟头颅。 男子起初哀声连连、连滚带爬地想逃走,最后终究一动也不动。 棒子一打下去,他只能躺在地上抽搐。 俊介丢下棒子,恰好敲到河边的石头。从声响听来,应该是金属棒。 我缓缓站起身来。脸颊好麻,喉咙好痛,股关节轧然作响,那里也好刺痛。尽管背部、腰部与腿部传来撞伤与擦伤的痛楚,我还是满脑子想找另一只不知飞到哪儿去的鞋子,想来还真可笑。 俊介看到我朝着草丛东张西望,便帮我把鞋子找来穿上。蹲在我面前的俊介,看到我的内裤卡在脚踝,他的手顿时犹豫了。我勾住俊介、搭着他的头,微微抬起卡着内裤的脚,示意他取下。他抽出内裤,将它塞入披在身上的薄外套口袋中。 俊介起身轻轻握住我的手,将我从河堤拉起来。我一边起身,一边回头望向河边。 「他死了吗?」 「大概吧。」 俊介的脚踏车弃置在步道上,横倒在地。 「还能骑吗?」我问。 「嗯。」他说。 我坐在脚踏车后座,俊介开始踩动踏板,往自己家前进。 浓雾从河川下游袭来,周遭的空气顿时变得白茫茫,饱含湿气。 电车横渡铁桥,灯光宛如云间阳光般变得淡而朦胧,车声听来有如慢速播放。没开车灯的脚踏车飞驰在分不清东西南北的茫茫大雾中,连轮胎辗过马路的感觉,也显得好模糊。 「我看起来像完全没反抗吗?你会不会认为我逆来顺受?」 若不是俊介背对着我,我绝对不敢问这种问题。 「我并不这么想,不可能这么想。」 俊介低声说道。他右手放开握把摸索外套,将原本揪着他外套的我的手拉到自己腹部,紧紧握住。我俩的手频频颤抖。 「我们该怎么办?」 我的面颊又肿又烫。雾气在脸上凝结为豆大的水珠,如泪般一颗颗滚落。 「这就是那天所发生的事。」语毕,我朝着动也不动、面色凝重地看着我的美纪子露出笑容。「这个故事怎么样?你相信吗?」 「我相信。」 她答得如此迅速,令我大吃一惊。明明我的语气不大正经,她凭什么相信我? 「朋代,我记得有一天你鼻青脸肿地来上课,对吧?那件事我一直很在意。」 美纪子剪断丝线,将针插入针包。「我吓了一跳,还问你『怎么回事』。我以为你被黑川揍了呢。」 我默默扬起嘴角。俊介从来没打过我,他人很好。 「前一晚我打过电话给你。」 「好像是喔。」 由于我迟迟不回家,因此我妈打电话到美纪子家。美纪子成功骗过我妈,告诉她:「朋代今天住我们家,她在洗澡。」随后便拨号到我的手机。我无视妈妈的未接来电,却接起美纪子的电话。谢谢你罩我,美纪子。今晚我要睡在俊介家,明天早上能不能去我家帮我把桌上的报告带来?我妈早上七点半就会出门,之后你就能进去了。钥匙贴在信箱的盖子内侧。 生物课的分组报告,绝不能因为我一个人不交而为组员添麻烦——淡然提出这种要求的我,真令自己感到害怕。后来,美纪子也照做了。 「当时,你在哪里、做了什么事?」 我在河边挖洞,因为我要埋了那个男人。 俊介叫我待在家里,可是我不肯。我说我要跟去,不要离开我。 我们换上耐脏的衣服,从车库取出铲子,再度骑上脚踏车前往河边。雾仍然很浓,路上毫无人车,即使有,恐怕经过时也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吧。 我们一半依靠视觉,一半只能依靠触觉摸索。 男子依然冰冷地躺在原来的地方。他身上的衬衫既旧又脏,虽然血流得不多,我却无法直视他的脸。抬动他时不得不接触他的皮肤,从皮肤的触感看来,他大约四十多岁。 洞穴几乎是俊介一个人挖的。 「还在发烧吗?」我问。「退了。」他说。不知道他有没有骗我。后来,我也拿着杀害男子的凶器帮忙挖洞。 我们谨慎地将枯草的草皮拨到旁边,埋头猛挖。河边的土壤湿湿的,比我们想像中还好挖。 在挖土的过程中,我曾一度提议:「去报警吧。」但俊介说他不要。 「我们要怎么跟警察说?说我的女朋友被人强暴,所以我就拿地上的铁棒把那个男的打死,一棒又一棒地把他活活打死。你觉得我们会有什么下场?这家伙已经死了,我可是一点都不后悔。」 俊介没有一丝动摇,也没有一丝迷惘。他沉稳而坚定地挖着洞,脸上仿佛写着:我是替天行道。 我确实认为被性侵没什么,但想到之后要受侦讯老半天,就觉得好讨厌。我一点都不愿意想起那件事,它最好消失得一干二净——我霎时觉得俊介好可靠,于是专心用铁棒戳弄地面,将土弄松。 当我将铁棒连同男子一并丢下洞里时,美纪子打电话来了。我连口腔黏膜都肿起来,实在很难讲话,但我还是装出开朗的声音。 结束通话后,我们从上方将土拨到洞里,最后两人一起踩踏地面,将泥土踩实。起初我战战兢兢地抬动双脚,生怕唤醒什么东西,但踏着踏着,遂变成某种仪式般的原始节奏。俊介和我看着彼此汗涔涔的脸,竟然笑了。我们一边笑着,又踩踏了半晌。 雾气急速地飘逝、变薄,对岸的灯火若隐若现。我们将搁在一旁的草皮盖回去。填回去的土看起来颜色不大自然,但光线不足,所以我们也无法仔细检查。 我们回到俊介的家,一起淋浴。接着,我们开着灯上床做爱,完事后俊介从冰箱取出冰块,为我的脸颊冰敷。现在敷已经来不及了吧。 「很严重吗?」我问。 「嗯,有一点。」俊介说。 我笑了,俊介也笑了。外头刮起大风,将房里的玻璃窗吹得咔咔作响。 隔天早上,我们若无其事地骑着脚踏车穿越河堤,前往学校。我们在晴朗的阳光下瞥向河畔,那幅景致令人心旷神怡。 前一晚的风已将枯草吹得倒向上游,连我们都看不出哪边是我们挖过的地方。 「绝对不会有人发现的。」 俊介的呢喃,唯有抱紧他背部的我能听见。「只要没有人发现,就等于没发生过。」 只要没有人发现,就等于没发生过。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古桥先生今天也没缺席,他点了红酒炖肉套餐。 我将三天前熬煮的得意之作盛进盘里,最后加入两三滴鲜奶油来提味。由于还有另一组情侣前来享用离峰时间的午餐,我实在无法从厨房抽身。那个一有机会就偷懒的老板端着银色托盘,从外场返回柜台。 「朋代啊,那个人是你的菜对吧。」 「那个人?」 「就是之前想吃霸王餐的那个人啊。你看,坐在窗边那个。」 「我认为他不是故意想吃霸王餐啦,不过他的确是我的菜。」 「我就知道,我果然猜对了。」老板满意地点点头。「你是不是喜欢乍看斯文、其实有点易怒的人?」 「什么跟什么呀。」 我笑归笑,内心却暗自佩服老板一语中的,真是人不可貌相。不知为何,老板总是用店里的电话向老婆道歉,但他这二十年来靠着做生意所累积的观察功力,可真不是盖的。 还是说,其实我没有藏好腐臭味? 杀人埋尸。我并非凑巧出现在那儿;我就是动机本身,我不只是共犯。我身上有一块抹灭不去的印记,那个印记所发出的黑光,总是寻找着跟俊介类似的人。 「好啦,老板,快去准备咖啡吧。」 我马上打消这愚蠢的念头。 哪有这种事?没有证据能显示人类的性命比其他生命更尊贵。 被我料理掉的牛、猪、鱼,难道没有在我身上留下印记吗?我跟老板以及许多饕客所吃掉的生物,难道没有在我们身上留下印记吗? 有了印记又如何。我们所杀的那个男人留下的印记,总有一天会被许多印记覆盖,而后消失。 即使古桥先生就站在柜台前,老板仍埋头帮那对情侣泡咖啡。我敲打收银机,对古桥先生说:「一共九百圆。」古桥先生递出千圆纸钞,一边说道: 「我看起来很易怒吗?不是脑袋聪明,而是易怒?(注:日文中,「脑袋聪明」音近于「易怒」。)」 百圆硬币从我手中滑落,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古桥先生。 「我耳力很好喔,连公司女同事背地里说人坏话都听得一清二楚,真伤脑筋。」 「先生,不好意思。」我说。「我们老板……不,我也有错,真不好意思。」 我终于拾起百圆硬币,尴尬地递给古桥先生。他伸出左手收下。 「方便的话,下次能不能跟我去看电影呢?」古桥先生说。「不看电影也无所谓。散步也好,钓鱼也好,参观牧场都好。」 他的手掌冰冷而干燥。我不禁想像那只手抚摸我的颈项、摩挲我的耳后,顿时浑身一颤。 起初什么问题也没有。随着激昂的情绪逐渐冷却,我开始害怕了。 犯罪本身固然令我害怕,但我更害怕思考东窗事发之后的下场。万一大家知道那一晚我被怎么了,以及俊介做了什么,之后我俩又做了什么,他们会怎么想? 我想像自己是被俊介威胁的。我提议自首,俊介却不接受,所以我挖了洞,否则我或许会被俊介杀掉,和那个男人一起躺在泥土里。 不过,当然那并非事实。 俊介的态度完全没有改变,而这也是我最害怕的。我在无数次的梦呓中惊醒,俊介每每对我呢喃着:「别担心。」然后温柔地抚摸我的背部。 「俊介,你不会梦见当时的事吗?」在房内与他独处时,我如此问道。 「不会。」俊介说。「因为我不认为自己有错。」 我对俊介的情感,越来越接近憎恶了。这种情感,和抵抗那个男人所涌现的愤怒非常相像。 为什么你杀了他?我又没有求你杀他。为什么你要多管闲事?为什么你要追过来?为什么你不傻楞楞地经过河堤就好?我宁愿自己在那儿被奸杀。我好想大声哭诉,但我哭不出来,也说不出口。 我俩守着相同的秘密,我们只能一如既往地相偕上学,比以前更爱彼此、困守在彼此的小圈圈里。 我在俊介家连住了好几天。我妈气得抓狂,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但我还是不肯回家。我不想离开俊介。万一我离开俊介在家过夜,当时没叫出声的哀号肯定会如泄洪般溢出,破坏一切。 我妈一把抓住俊介,只见他扬起嘴角,将我妈轻轻一推,关上大门。 即使校方与老师对我们施加压力,俊介依然不为所动。由于我们这几天从不旷课,因此校方听到我说:「我每天都有回家。我想家母大概只是因为忙于工作而不常在家,才会变得神经兮兮的。」便不再追究了。 俊介直视着夜半哀号惊醒的我。外头的灯光照着他的眼白,反射出蓝白色光芒。 「万一尸体被发现怎么办?」 「不会的。都半年了,还是没有任何人发现。」 「现在还不迟,不如我们去找警察说清楚……」 「说了也没用。况且我从不认为我们有错。」 俊介握住我汗涔涔的胸部。「无论是那家伙的家人也好,朋友或情人也罢,只要有人非常重视他,想把被埋在土里的他找出来,我愿意出来偿命。不过,若是没有人出来找他,只要他还埋在那里,别想叫我给予任何补偿。」 俊介贯彻着俊介的正义,守住了我。他守住我们的日常生活,让我能去学校与朋友欢笑,和俊介牵手、接吻,诸如此类。 因为他爱我。 反正我也爱俊介,所以或许我应该忘怀一切,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那个男人是咎由自取——我如此说服自己,但每当我闭上眼睛,脑中总会响起俊介使用暴力时所发出的钝响。 如果想将情人永远绑在自己身边,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呢?那一晚之前,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我认为自己没有俊介就活不下去。 那一晚之后,我更离不开俊介了。因为我喜欢他;因为如果他离开,我就会被恐惧压垮。 那一晚之前的我,梦想着在情人面前自杀。自从埋了那个男人,我的想法也变了。 最好的方法,是在情人面前,为了情人而杀人。只要让对方见识到自己的深情,保证永远不会变心。 高中毕业之前的那一年,我一直怀着这种想法。 俊介跟我毕业后,两人都上了东京。俊介去上大学,而我则决定就读厨师专科学校。我们俩一起上东京,各自去寻找独居的住处,并约好尽量住在距离相近的地点,打好租约。 毕业典礼前一天,我终究还是回家了。俊介在我跟妈妈看电视时登门拜访,尽管妈妈满脸不悦,也懒得再说些什么。我走出家门,在公寓楼下和俊介瞎聊。 「那我们明天见罗。」俊介轻轻挥手。他才正要跨步,却又停下来,回头对我说:「痛苦吗?」 我笑着说:「什么?」他只是点点头。俊介的眼神如孩童般天真,令我联想起那一晚。那个我们最后度过的幸福夜晚。 俊介没来参加毕业典礼。他不在家,也从未出现在东京的租屋处。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想再见到我了。 我一边问着为什么,内心某处又告诉自己:我就知道。 我上了专科学校,在那儿与朋友游玩,尝尽欢笑与泪水。之后,我在好心老板所开的小店工作,每天做着自己喜欢的料理。 这就是俊介想要的平凡生活。 他相信这是对我最好的报复,报复我施加在他身上的各种暴力。 直到我跟俊介不再见面,过了好久好久,我才惊觉他以前并非从不梦呓,而是无法在我面前睡着。 我原本以为,不管眼前出现多么好的对象,自己都无法再爱人了。 「喔喔喔?大有进展嘛。」美纪子笑道。 婚礼将在一周后举行,只要将头纱的刺绣完成,婚纱就大功告成了。美纪子开始估量多大的捧花最符合整体比例,然后画出设计图,计算花的种类与数量。 「然后呢?你什么时候跟古桥先生约会?」 「我才不会跟他约会呢。」我说。头纱的布料很容易被汗水染色,所以我戴着薄棉手套做针线活。针很难拿,刺绣又毫无进展,弄得我有点焦躁。 「为什么?」 美纪子的语气十分讶异,听得我更加烦躁。 「什么为什么,你以为我办得到吗?你以为我有办法跟别人约会、谈恋爱?」 美纪子默默地挪动铅笔半晌,喃喃说道:「有什么不好呢。」 「你不是说相信我的故事吗?」 「相信啊。我相信,而且也认为没什么不好。告诉你吧,其实我联络过黑川。」 一时之间,我听不懂美纪子的意思。 「我联络过黑川。你告诉我那件事后,隔天我就联络他了。朋代,你一直没回老家,所以不知道吧?他在老家的公司上班喔。」 「啥?」 「我跟他说:『我要结婚了,时间很赶,但我希望你务必来一趟。朋代当然也会来罗。』他说 :『好,我去。』」 「什么跟什么呀。」我目瞪口呆。「美纪子,你干嘛鸡婆?那我不去了,你干嘛逼我跟他见面?」 「做个了断呀。不管你要告发他也好,跟他一起自首也好,默不吭声也好,如果你不跟他面对面谈谈,就只能原地打转啊。」 「亏你还说自己只是想知道真相。」 「我知道了,而且也没有泄密啊。我一生都不会说出去的。」 「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不是说过吗?希望你跟黑川见面。」 「我不会见他!我绝不会见他的!」 我大声怒吼,美纪子却只是说声「好啦好啦」就回家了。之后,无论我怎么打电话她都不来,婚纱跟头纱一直搁在我家。 婚礼前一天,刺绣终于完成了。我淹没在大功告成的白布堆中,决定最后再打一次电话给美纪子看看。 「喔~完成了?谢啦!明天一点前帮我带来会场,麻烦你罗。」 谁要帮你带去呀,你干脆裸体结婚好啦!我气愤地想着。 想归想,不知怎的,最后我却在休息室帮美纪子穿婚纱。 美纪子的父母与兄弟开心地簇拥着她,新郎也对她百般呵护,她看起来真是美丽动人。大伙儿恭敬地向我频频道谢,感谢我帮美纪子缝制婚纱。 我如坐针毡地静观仪式进行,接着移向婚宴会场。说是婚宴,其实也只是包下餐厅所举办的庭园自助餐罢了。落地窗敞开着,好几张铺上白布的桌子罗列在草坪上。随着太阳西沉,庭园四周点燃篝火,桌上的蜡烛也点燃了。 席间,我与睽违多时的高中老同学们聊了起来。我笑着聊着,一边扫视、寻找俊介的身影。菜肴很好吃,好几道菜我都想记住味道,好为店里的菜色增添新滋味。 我到处都找不到俊介。 我和美纪子一起拍照。或许他不来了吧?我想。 美纪子说要把捧花给我,说这是婚纱制作者的特权。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到底是希望他来呢?还是庆幸他没来? 我在通风、面朝庭院的露台纳凉时,察觉到俊介的存在。他站在离篝火最远的树荫下看着我。我从露台步下草坪,横越庭院走向他。 「我还以为不会再见到你了。」我说。 「我也是。」俊介说。 俊介穿着黑色合身西装,没系领带。或许是光线昏暗的关系吧,他的气色不太好,但从他的外貌看来,完全无法推测我俩已睽违多少岁月。 俊介轻轻攫着我的手,将我拉到阴影处。透过高跟鞋传来的触感,我明白自己已从草坪走到泥土地。 「你告诉她了,对吧?」 俊介的语气非常温柔,下巴指向热闹的庭院中央。我点点头。他伸出手指抚摸我的脸颊、我的唇及我的发,然后收回。 「你也要杀了我吗?先杀后埋?」 「今天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埋了你。下次就不一定了。」俊介将脸颊凑近我耳畔,如此呢喃。「不过,你绝对不能跟任何人提起我做过的事。你必须假装忘得一干二净,快快乐乐地过日子,直到真的忘记为止。懂吗?」 俊介抽回身子,松开我的手。他的眼眸如深渊般沉稳、漆黑。 ——我做过的事。 他是为了说这句话才来的。为了给我自由。 「我保证不会再对任何人说出我们的秘密。」我发誓。「我会忘怀一切,快乐生活,直到死亡为止。」 我要将逐渐腐败、溶解、永无暴露之日的秘密,借由沉默与遗忘,转化为苗床的营养。 「你一定要说成『我们的秘密』吗?」俊介无奈地叹气。 「俊介,你后悔吗?」 「你要问几次才甘心?」俊介沉静地微笑着。「我不后悔啦。」 俊介在草坪上快步离去。美纪子一看到他便出声呼唤,但他只是轻轻摆摆手,丝毫不打算驻足。他匆匆离开庭院走向马路,消失在夜色中。 我定定地目送着他。 美纪子放弃追逐俊介,东张西望地寻找我的身影。我踏出树荫,站在篝火旁唤了声「美纪子」,她才如释重负地跑过来。我们缝上去的仿珍珠相互摩擦,发出沙沙声。 「你见过黑川了吧?」美纪子端详我的脸。「我完全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朋代,怎么样?没事吧?」 「完全没问题。」我说。「这里的料理好好吃喔。我明天要试着加在店里的菜单里。」 「嗯。」 「然后,如果古桥先生来了……我会跟他找一天出去约会。」 「嗯。」 美纪子戴着一双长及手肘的白色手套,她牵起我的手摇了摇。 「是喔是喔。快点选个好日子吧,朋代!」 「你在学谁呀。」 「我们公司的部长。啊,他在露台那里。该不会被他听见了吧?」 我俩相视而笑。庭园自助餐尚未结束。明天,我要跟古桥先生想想下个假日该做些什么。 这或许只是无谓的尝试,但是值得。 洋溢于夜色中 究竟是轻易淹没在疯狂情绪中的人奇怪呢, 还是无法完全投入的人比较奇怪? 疯狂与正常的界线,经常取决于人数的多寡。 真理子从以前起就很奇怪。 我们以前就读的学校有一个叫做「omidou」的祈祷场所,也就是校内的迷你教会、迷你礼拜堂。我从未认真思索过那几个字要怎么写,不过大概是「御御堂」吧。里头居然有两个「御」字,真是神圣啊。 正面墙上挂着十字架耶稣像,祭坛上有烛台,天花板是挑高的圆形设计,窗户全镶着花窗玻璃。抱着稚子的蓝衣圣母玛利亚,脚边盛开着白百合花。 一般来说,大型弥撒都是在礼堂举行的,例如圣诞弥撒、安魂弥撒。绅父穿上一袭华丽的衣袍,庄严地举行仪式。无论是不是信徒,全校学生都必须齐聚一堂,共同瞻望。 没错,弥撒是一种「仪式」。弥撒的过程本来应该力求宁静与神圣,后人却为了将信仰转化为肉眼可见的形式,而让它沦为一场精心策划的空心典礼。许多宗教祭典都是如此,终究演变为日常生活中的空壳习俗。想在弥撒中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那是很困难的。 我曾多次目睹小信徒们在弥撒中打瞌睡。听着那套重复好几百次的台词,确实令人感觉不到神父的灵魂。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扩大宗教规模、广纳信徒的第一步,就是将组织化、包装精美的仪式融入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假如真有人每天都活在神秘的太虚境界中,那才奇怪呢。 然而真理子却不同。 她明明不是信徒,却万般陶醉地咏唱圣歌,每当神父说:「愿主与你们同在。」她就会比任何人都大声回答:「也与你的心灵同在!」 当弥撒进行到「圣哉、圣哉、圣哉,全权大主宰!」这一段时,真理子已经不行了。她面颊潮红、浑身如濒临高潮般震颤。站在她旁边真令人如坐针毡,老是得担心她是不是要昏倒了。 事实上,真理子每三次就会昏倒一次。 神父动作纯熟、无声无息地在桌上摆放银器。 「主耶稣甘愿舍身受难时,拿起面饼,祝谢了,将面饼分开,交给门徒说……」说到这儿,神父从银器里取出类似圆形虾饼的小块薄饼,双手举高。 「你们大家拿去吃。这就是我的身体,将为你们而牺牲。」 真理子双手紧紧交握,目不转睛地凝视面饼。礼堂静谧无声,神父紧接着又说: 「晚餐后,祂同样拿起杯,祝谢了,交给祂的门徒说……」 这回他举起盛着葡萄酒的银杯。 「你们大家拿去喝。这一杯就是我的血,新而永久的盟约之血,将为你们众人而倾流,赦免罪恶。你们要这样做,来纪念我。」 神父的语尾充满戏剧性的余韵。 「啊!」真理子低吟一声,倒在座位上。周遭的学生开始交头接耳。「真理子,你贫血吗?没事吧?」老师发现后,赶紧过来一探究竟。 真理子双眼紧闭,薄薄的眼皮频频抽搐。这不是贫血。大家都不懂,其实她只是兴奋得昏倒而已。她就像在偶像演唱会中两眼发白的疯狂女粉丝,也像老电影中那些被骇人事物吓得失去意识的女主角。 如巨浪般席卷而来的神圣波动,令真理子感受到无上的喜悦。 对真理子而言,感恩经以及随之进行的仪式,早已超越弥撒形式上的意义;台上的神父,其一言一行,无不笼罩于白色光辉之中。 每一回的弥撒,真理子总能身历其境地看见、听见、体验。 拿撒勒的耶稣这名男子,在最后的晚餐中,在门徒面前做了些什么?几千年前的逾越节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如回忆般一幕幕浮现在真理子眼前。 只有信徒才能领圣体。贪睡的小信徒们睁开眼睛,在神父面前排成一列。她们恭敬地以手掌领受圣饼,迅速送入口中。此时,真理子也恢复神智,瘫在座位上注视着台上的人们;她的眼睛,饱含着湿润的泪光。 这并非感动或感恩所致,而是感叹快乐已窜遍全身,离她而去。 埋头熟读圣经、参加弥撒的真理子,连只允许信徒参与的「omidou」都能躬逢其盛。 真理子三天两头就往「omidou」跑。真理子在那儿照样昏倒,但在场的信徒们,想必没料到真理子是因为神游太虚才昏倒吧?对她们而言,弥撒只不过是一种仪式,她们认为真理子是由于身体虚弱才昏倒。 每每从「omidou」返回,真理子一定会说出这句话。 「欸,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吃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罗,真理子。你想吃基督的圣体、饮圣血对吧? 我不想将真理子的神圣欲望说白,只好回答: 「我不知道耶。」 有一次,当我跟真理子在走廊上聊着这类老话题时,结束弥撒从「omidou」走出来的校长,主动向真理子搭话。 「筱塚同学,你真的非常虔诚呢,想不想多读点圣经,接受洗礼?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向神父拜托看看喔。你和父母谈谈看吧。」 「谢谢您,瑟西莉亚修女。」 看来,有人在舞台上看中你罗。真理子雀跃得差点跳起来,活像从偶像经纪人口中得知后台休息室位置的粉丝。 您是认真的吗?校长女士。我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您找她来,就等于把撒旦引入神圣的弥撒中啊。 真理子并不信宗教,她只是在品尝超自然体验罢了。两者乍看相似,其实性质大不相同。 真理子的激昂与热情相当原始,也形同幻视。她并非相信教典,而是与化为宗教体制前的某种浑沌物质交流、感应。 她就像在杂乱节奏中被不知名灵魂附身的古代女巫,也像触电般感应天听、脑中瞬间浮现末日景象的传说预言者。 真理子并非被神灵选上,也并非选择神灵,只是身体不知怎的开了这条回路,如此而已。 真理子的「信仰」,如果以最多人能理解的说法来解释,就是恋爱。 这场佐以直觉和狂喜的爱恋,痴心得堪称盲目,令她无法自已。她的心灵与肉体,皆在快感中恍惚、融化。 真理子在学时不曾接受洗礼,因为她父母并非为了让她入教才将她送进天主教完全中学,而是想让她进入好大学。 即使她长大成人,依然没有受洗。无论是充满圣光的幻视、天使所吹奏的荣耀喇叭声,或是经由爱抚而带来的快感——贯穿真理子的身体、与天地连成一线的快感,都不再出现了。 从前的热病已痊愈,但下一波热病却接踵而来,袭向真理子。 进入没有宗教色彩的大学后,真理子恋爱了。她这次的对象不是「上帝之子」所化身的十字架男人,而是凡夫俗子。 你看,真理子的眼睛又泛起新的泪光了。看看她的表情,她仿佛静待神谕的殉教者,欣喜地竖耳倾听平凡男子所罗织的平凡音阶。 真理子真是既可爱又可怜。她那纯洁而空洞的心灵与肉体,明明身在现世,却如此轻易地遭到异界灵魂渗透。 神啊,救救她吧! 正因如此,我才会在木村芳夫半夜打电话说「我老婆怪怪的」时,心想:真理子从以前起就很奇怪。 结束通话后,我将右手放回床上,背后的有坂信二随即缓缓抱住我。 「谁啊?」 「一个叫做真理子的朋友的老公。」 「这么晚打来干嘛?」 有坂从我的腰一路摸至腹部,接着握住乳房。电话打来时,我们正处在「再来一次也好,直接睡觉也无妨」的状态。 我还以为有坂在等待时做出抉择了,怎知他的手却要摸不摸的。 「他说真理子怪怪的。」 我不喜欢半吊子的抚摸。如果不做了,我希望他让我睡觉;如果要继续做,我希望能尽情享乐。 「阿信。」 说到半吊子,有坂的名字也是这个调调。 shinji。后面是什么?shinjiru?shinjinai?还是shinjitai(注:shinjiru是「相信」,shinjinai是「不相信」,shinjitai是「想相信」,shinji这名字恰好是后面再加几个音就能成为完整的日语。)?我总是不禁想起这个问题,所以才会称呼有坂为阿信。 「明天还得上班吧?」 我翻身面向有坂。有坂的手一度抽开,接着又在我背部游移。 「嗯……你说奇怪,是怎么个奇怪法?」 「她本来就是个怪女生,所以我想不用太在意啦。她还说过房里有恶灵呢。」 「恶灵。」 有坂环在我背部的手顿住了,在超短距离内整整凝视我的眼睛三秒。房里灯火通明,针对「恶灵」一词,有坂的眼中没有讥笑、惊讶或疑惑,唯有一片漆黑。这三秒中,我看见清透亮泽的欲望之膜在黑暗中扩张。 「坐上来吧,艾莎。」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懂这男人的情欲来源是什么。尽管我暗自纳闷,仍旧顺着有坂的话,跨坐在仰躺床上的他身上。 第一次跟有坂做爱时,他笑道:「你好狂野喔。」 「真是人如其名(注:女主角名叫エルザ,可能是elsa或elza,具有神的恩赐、丰盛、令人满足之类的含意。),令尊跟令堂应该很以你为荣吧。」 我非常喜欢有坂的说法。 只要客人不来找我,我也不会主动接近他们。无论有什么疑问,只要开口说一声,举凡穿搭诀窍、材质、洗涤方式甚至瞎扯闲聊,我都能应付。 如果是生客,我会请他们尽情抚摸衣料,若无其事地向对方介绍那件衣服的小故事或是来历,叙述它是经由多少人所打造出来的结晶。 如果是熟客,我会回想那个人至今买过的衣服与喜好,含蓄地提供对方几种购物方向。 这就像一本写满神圣格言的高贵书籍,将古往今来的事情转化为诗般的暧昧语言,任凭对方自由想像。 我喜欢这家店的衣服,令人联想到遍地岩石之远洋孤岛的牧羊人。在日本,只有青山的直营店和这里贩售这些衣服。 早上的客人应付完了,趁着午休来逛逛的上班族人潮也退了,此时有一名穿着灰色西装的男子踏进店里。有坂说今天会早点下班,我明天也休假,今晚回家不如用冰箱的剩余食材煮火锅吧——我满脑子只想着这些事,所以没及时察觉这名男子的存在。 这家店鲜少出现独自前来的男客。男子摸摸衣架上的衣服,仿佛触摸衣服是进入服饰店的基本礼仪。 我觉得他有点眼熟,正当我想起这人是谁时,男子转过头来。 「你是吉崎小姐吧?」男子说。「我是木村芳夫。真理子说你在这里上班,所以我特来拜访。幸好你在。」 我只见过他穿着白色燕尾服、在婚宴中满头大汗地微笑的模样,想不到人居然能变得如此憔悴,真令我吃惊。不过,说不定这就是木村芳夫的真面目。看着他那套干净却单薄的素色西装、擦得油亮却老旧的鞋子,以及眼镜后方那双如植物般老实的眼睛,我不禁如此揣想。 我向上司报备后,偕同木村芳夫走出店外,打算顺便吃顿迟来的午餐。午后的新宿沐浴在冷而澄澈的阳光下,我们走进百货公司附近一家面向马赛克街的露天咖啡厅。 我点了热三明治,木村芳夫则点了咖啡,随后在外面入座。我只穿着春夏装外加一件外套,坐在外面固然有点冷,但只有外头能吸烟,所以也没办法。我向木村芳夫示意,他说:「我不抽烟。请抽,我不在意。」 我才刚点烟,他却马上把名片递过来,我只好叼着烟接下他的名片,真是个不机灵的男人。名片上印着大型家电厂商的名字。我没有随身携带名片的习惯,总是将它们收在店内的柜台里。 从抽完烟到拿起热三明治这段时间,木村芳夫一直频频道歉。「不好意思,昨晚那么晚还打电话打扰你」、「不好意思,在你上班时打扰你」。 「我知道这样做很冒昧,但说到真理子的朋友,我只认识吉崎小姐你而已。」 那还用说,因为跟真理子要好的人只有我一个啊。我嚼起融化的起司与半冷不热的番茄。 木村芳夫啜饮咖啡,默默等待我吃完。 「请问……真理子从以前就有那种毛病吗?」 「那种毛病?」 我用纸巾轻轻擦拭手指与嘴巴,喝下开水。 「每当家里有叽嘎声,她就会发着抖说恶灵来诱惑她;每当她看了《生命的进化三十亿年之旅》之类的节目,就会一脸认真的说『什么进化论?太蠢了。这个世界是上帝创造的啦』。」 我好不容易才憋住笑。 「很奇怪吧?」木村芳夫压低嗓子。 「硬要说的话,是有点奇怪。」我尝了一根饭后烟。 「真理子是怀孕后才开始说这些话的。以前我完全看不出迹象。」 「哎呀,真理子怀孕啦?恭喜恭喜,几个月了?」 「谢谢你。四个月了……呃,吉崎小姐,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在电话中也说过,」我捻熄烟,一边不着痕迹地确认时间。「真理子从以前就很奇怪了。我不太明白木村先生在烦恼什么,真理子害怕恶灵、否定进化论,这跟真理子的人格或优点一点关系也没有,不是吗?」 「可是,以一般人的眼光看来,怎么想都很奇怪啊。」 「你不妨想想看,这不是跟深信占卜或风水一样吗?再说,现在的美国乡村一带,肯定还是有许多人相信恶灵的存在,也相信创世纪的记载喔。」 「吉崎小姐,您还真冷静啊。」木村芳夫绝对是在讽刺我。「真理子的狂热可是让我怕得不得了呢。」 我没有跟真理子同住过,也不是她的家人;我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种话,不过我觉得真理子的狂热挺可爱的。我喜欢看着真理子开启回路的瞬间,喜欢看着她浑身震颤地品尝不可思议的体验。 第一次和真理子说话,是在国中三年级那年。那是长达五天的「链成会」(注:日本教会学校的链成会,主要是请神父来借由讲道与相关活动,来教导学生做人处事的道理。),第三天夜里的事。 一整个年级的学生,全都关在学校旗下的深山集训所里。没有电视,禁止外出,当然也不准携带书籍或零食。我们待在与外界完全隔绝的环境中,每天从早到晚读圣经、聆听神父的教诲、观看记录圣人一生的影片。吃完晚餐后,我们还得交出总共五页的「今日感想」作文。 现在回想起来,那根本就只是「洗脑研习会」,疯狂、痛苦,而且非常可怕。带头的老师们跟周遭的学生、神父,不仅没有察觉这一连串活动的异样,而且还逐渐被这股狂热附身。 我们分成几个小组阅读圣经的一个章节,读着读着,突然有一个人站起来流泪忏悔,接着一发不可收拾,到处都有人开始忏悔,甚至还有人泪涔涔地安慰道:「上帝会原谅你的。」 真是疯了。不过,疯的人是谁? 我打从心底感到害怕、恐惧,究竟是轻易淹没在疯狂情绪中的人奇怪呢,还是无法完全投入的人比较奇怪? 疯狂与正常的界线,经常取决于 人数的多寡。哪边才是疯子,我认为答案非常明显。 我夜难成眠,在深夜中大叫惊醒,于是赶紧从狭窄的双层式床铺弹起来,向室友们道歉,假借尿遁离开房间。 逃生门的绿光照耀着阴暗的走廊,真理子就在那里。她穿着与初春的深山并不搭调的棉制睡衣,在寒冷的走廊上望着窗外。 外头黑漆漆的,她到底在看什么?我还来不及问,真理子便转向我说道: 「你看起来很痛苦。」 我回答「嗯」。 「反正大家一旦离开这里,就会若无其事地回归正常生活,那么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就好啦。我就是满脑子想着该信或不该信,所以才会痛苦。」 真理子浅浅一笑。「问题不在于相不相信。『有』就是有,我们只要感受就好。」 「你感觉得到?」我问。「你感觉不到吗?」她反问。 真理再度将视线投回窗外。外头只有树木的黑影无限重叠,仅此而已。 「哭着忏悔其实没什么意义。」真理子说道。「祂根本没在听我们说话。祂只是在凡人无法触及的高处,朝下方扔东西而已。」 「扔东西?扔什么?」 「光,热,偶尔会扔些类似语言的声音。」 这个人跟其他人好像不太一样。她的狂热与其他人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深沉而静谧。 我不知道她所感受到的是正确或是错误,还是单纯的错觉,或是真相,只知道非常正统。 我还记得当时是这么想的。 「晚安。」 真理子向我道晚安,于是我从走廊折返。真理子伫立在原地,持续感应着我感应不到的东西。逃生指示灯将她的轮廓染成淡绿色,看起来仿佛她正从内侧发出微光。 木村芳夫说他害怕真理子的狂热,我反倒想问:为什么要害怕真理子的纯真呢? 真理子从前是不是也用害怕恶灵、否定进化论的眼神注视着木村芳夫?她的眼神诉说着自己即使感应到了,仍然决定接纳一切、全心爱他,而木村芳夫也回应了她的爱,不是吗? 说真理子怪怪的?她这样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果她算是怪人,那么绝大多数人都算是怪人了。 不需要想太多。你的烦恼,其实跟发现老婆变心所产生的烦恼没什么两样。 你是要继续爱她,还是跟她离婚?只要考虑这点就够了。 我好想这么对他说。不过,我知道说了他大概也听不懂,于是不发一语。 时间快到了,为了终结话题,我说:「如果有什么事,你再跟我联络。」并告诉他我的手机号码。木村芳夫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然后拨出我的电话号码。 我的手机在手中发出生物般的无声振动。 液晶荧幕上的这组号码,我应该不会有使用它的一人。 我一回到公寓,就看到靠备用钥匙进门的有坂站在厨房里。 「你回来啦。」 明明有坂自己也有住处,却总是理所当然地说出这句话。 「我回来了。你在干嘛?」 「我在熬昆布高汤。」有坂拿着长筷,从热气蒸腾的锅里捞出大块昆布。「我打算来煮火锅。怎么样?」 「好啊。家里有昆布呀?」 「今天我去天然食品行打听事情,顺便跟他们买来的。」 我在洗手台卸妆后,还没换下衣服,便回到厨房查看状况。冰箱里那些差点枯萎的蔬菜已悉数切完,我从有坂手中接下菜刀,切起冷冻即将超过一个月的鸡肉。我为染上淡淡颜色的高汤稍微调味,将食材依序丢入锅里。这段时间内,有坂都在客厅喝着啤酒看电视。 「好,完成了。」 我将锅子端到客厅的矮桌上。家里没有电热炉,我们得趁热吃才行。 我突然想起少了一个东西—— 「忘记煮饭了。」 「没关系啦,总之我们先吃吧。我们可是要把冰箱里的东西全部移到胃里,到时绝对容不下米饭啦。」 我们默默地吃起火锅。原本快溢出来的蔬菜已经少了一半,沉在锅底的鸡肉才刚探出头来,门铃就响了。「艾莎,是我。」我闻声赶紧将门打开,只见穿着轻薄黑毛衣的真理子伫立在门口,背部融于黑夜中。 「你怎么突然来了?连外套也没穿。」 「没关系,我开车来的。」 真理子的面皮微微一动。她似乎想笑,但看起来只像抽搐,连表情都称不上。 「进来吧,我们正在吃火锅。不好意思,都是些剩余的食材,来帮我吃掉吧。」 我抓着真理子冰冷的手腕示意她入内,她这才进入屋内的灯光中,仿佛黑夜之子。 好奇外面状况的有坂一见我跟真理子站在客厅门口,旋即抬头仰望。 「晚安,敝姓有坂。」有坂说。真理子默不吭声地望着有坂,我只好向有坂介绍道:「这是我朋友,木村真理子。」 「喔~」有坂会意地点点头,起身从厨房取来碗筷,递给真理子。 真理子捧着碗筷,坐在离桌子稍远的位置。 「艾莎,你有交往中的对象呀。」真理子语气略微平板地说道。「以前你都没介绍给我认识,所以我还以为你一直单身呢。」 我不喜欢安排现任男友与朋友见面。 让科罗拉多大峡谷看流星,有什么意义呢?两者在我心中并没有交集,况且万一流星当着我的面变心,选择坠落在科罗拉多大峡谷,岂不惨绝人寰? 我喜欢一个人欣赏流星,直到它消失在我生命中。 不过说到真理子,我之所以不让她见我男友,其实有另一个原因。我想,自己应该是不愿意让男友知道这个怪女人是我朋友。 只要男友说出一丁点批评真理子的话——比如「她怪怪的耶」——我就会觉得自己被否定了。 「今天木村打电话给你,对吧?」真理子的语气冰冷得几乎令激流冻结。「手机的通讯纪录有你的号码。你跟他见面了吗?」 「啊,嗯。」我说。有坂继续埋头吃火锅。 「为什么?」 「问我为什么……你先生担心你有点神经质,所以来找我商量。」 「是吗?」真理子的脸颊再度微微抽搐。「艾莎,你怎么回答?」 「我觉得你跟以前差不多啊。」 真理子终于放松地笑了。她这么一笑,又回到十几岁时的表情。 「真理子,听说你怀孕了?恭喜你。」 「谢谢。」 语毕,真理子这才察觉自己一直捧着碗筷,于是将它们搁在桌上。她的肚子依然平坦,看不出里头寄宿着另一个生命。 「艾莎,你能不能陪我一下?」真理子没头没脑地说道。 「去哪里?」 「我想去一个地方,开车马上就到。」 「可是我还在吃饭耶。」我说。 「那又怎样?」真理子毫不退让,略显不耐。我正进退维谷时,有坂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说道: 「晚上开车兜风?我可以一起去吗?」 真理子还来不及回答,有坂便搁下火锅,匆匆关掉客厅的暖气,披上外套。「喏。」他也将我的外套递给我。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有坂乍看粗枝大叶又不拘小节,却很善于察言观色。他来这儿找我时,只要察觉我想一个人独处,总是乖乖告退。 我的看法是:有坂认为每个人想要的东西都跟他一样。 也就是说,他理想中的情侣相处模式是两人互相依赖,但仍彼此保有尊重。 我跟有坂的相处原则并非 只是避免踩到对方的地雷,更重要的是思考对方想要些什么,才能顺利交往至今。有坂刚才的言行,已大幅脱离了这项原则。 我惊讶得一时无法反驳,一回神已从玄关走到外头。我注意到自己还穿着价格不菲的工作服,但已无法回头了。 「那我们走吧。」 语毕,真理子径自往前走。有坂锁好大门,示意我追上。 一辆香槟金色的小型车停在公寓前的马路上。这是真理子的爱车,以前我曾跟真理子开着这辆车去箱根泡温泉。 真理子打开车锁,坐进驾驶席说道: 「不好意思,请你们坐在后座。」 我打开车门正想弯腰进入,却惊愕得不敢动弹,因为后座有人。木村芳夫坐在驾驶席的正后方,手腕被领带绑在身体前方。 「啊,你好。」木村芳夫朝我点头致意。 「怎么了?快进来。」 系着安全带的真理子侧着半边脸,催促我们。我坐在后座,被木村芳夫跟有坂夹在中间。有坂不可能没留意到有一名男子手腕被领带绑着,但也没说什么,只是乖乖坐着望向前方。 这辆车原本就小,挤进三个人后更是拥挤得难以动弹。我们各自挪动身子寻找最舒服的姿势,此时车子启动了。 「呃……」木村芳夫微微探身。「我是真理子的丈夫,木村芳夫。」 「我是有坂信二。」 有坂笑嘻嘻地答道。 「不好意思,内人给你们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能闲话家常?我真搞不懂。 「啊,名片。」 木村芳夫想摸索西装的暗袋,手却无法动弹,无功而返。 「真理子。」我朝着驾驶席一喊。「为什么木村先生被绑住了?」 「是我绑的。」 真理子优雅地说道。 「呃……」木村芳夫又开口了。「提议的人是我。我说我不会逃,可是真理子不相信,所以我说『那你把我绑起来吧』。」 「艾莎的嫌疑已经洗清了吧?」有坂说。「可以帮木村先生松绑了吗?」 「请。」真理子说。 绳结绑得并不紧。我帮忙解开木村芳夫的领带,木村赶紧向有坂递出名片。 「我没带名片耶。」有坂看看名片的正反两面,将它收进自己的外套口袋中。「我是写书的。」 「这样啊。」木村芳夫重新调整坐姿。「哪一类的书呢?」 「一言难尽啦。」 车内弥漫着沉默。 真理子不假思索转动方向盘,仿佛受到某种引导,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光芒照耀着路途。 当车子从公寓附近的用贺交流道转入首都高速公路时,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们要去哪里?」 「耶稣基督的坟墓呀。」 每个字我都听得很清楚,却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望向身旁的木村芳夫,希望他解释一下,他却将自己深深埋进椅背,闭着眼睛动也不动,宛如已放弃挣扎。 「呃……」有坂说。「你是说青森那个吗?」 「青森!」 我破音了。青森哪是「搭车马上就到」的距离啊!有坂微微倾身,在我耳边悄声说道: 「青森有一个叫做『户来』的地方,那里据说有耶稣基督的坟墓。我是没去过啦。」 「超可疑的……」 「就是说啊。」 有坂将身体挪回去,开心地笑了。 「我觉得呀,」真理子的左手放开方向盘,抚摸自己的肚子。「这孩子说不定是上帝之子呢。有一道好温暖、好怀念的光芒包围着我,然后我就怀孕了。」 「真的吗?」 有坂询问木村芳夫。 「怎么可能啊。」木村芳夫睁开眼睛,疲累地答道。「自己做过什么事情,我可是记得很清楚呢。」 真理子完全没在听。 「所以呢,我要去跟耶稣基督打招呼。」 对向车的车灯微微照亮真理子的脸,看起来充满神圣的光辉。 车子绕过市区,终于从川口系统交流道进入东北汽车道。路上空空荡荡,畅行无阻。 我向真理子提议换人开车,她却毫不停歇地继续驾驶。 众人不再开口。窗外黑漆漆的,没什么景色好看。我满脑子只想着:难道真理子不困吗? 木村芳夫的手机响了。事出突然,每个人都下意识地身子一震。 「接起来。」 真理子下令了。木村芳夫迟迟不行动,于是她朝着他的肩膀伸出右手。木村芳夫犹豫老半天,最后还是从口袋掏出手机,交给真理子。 真理子检查上头显示的号码,默默将手机抵着自己的耳朵。「啊,木村先生吗?」听筒传来女子的声音。 「请问你哪里找?」 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情感。真理子将油门踩到底,维持这个姿势半晌,然后—— 「挂断了。」 语毕,她头也不回地将手机往后头一扔。木村芳夫接下手机,再度塞回自己口袋里。 有坂拍拍自己的膝盖,啪、啪、啪。我觉得很闷,想脱掉外套却又不敢乱动.只好暗自忍耐。 「我想上厕所。」 我恳求真理子。当车子驶近国见休息站时,已经超过午夜十二点了。 我唤住仅穿着毛衣便走出车外的真理子,为她披上我的外套。 「千万别着凉。」 真理子默默点头。我和她一起前往女厕。深夜的女厕杏无人迹,我觉得穿着春夏服来到这里的自己真的好蠢。 上完厕所后,我和真理子并肩站在洗手台前。四周一片纯白,真理子微微低头洗手。 离开厕所一看,有坂正在吸烟,木村芳夫则呆呆地杵在他旁边。我走到他们两人身旁,而真理子却像绕过柱子般地绕过我们,头也不回地径直回到车内。 「如果我们擅自回家,她一定会生气吧?」有坂说。「不过也不知该怎么回去就是了。」 「不好意思。」 木村芳夫说。我没有带烟,于是跟有坂要来一根,抽起烟来。 「阿信,你跟来干嘛?不管怎么想,我们今晚都不可能回得去呀。」 「我又不必上班打卡,而且你明天……啊,已经是今天了。你今天不是休假吗?就当作这是一场心血来潮的旅行嘛。」 「不好意思。」 木村芳夫又道歉了。这是我第几次听这个男人讲这种虚无飘渺的致歉词? 「木村先生,你明天该怎么办?」 有坂将烟灰抖在烟灰缸里,一边问道。 「早上我会跟公司请假。」木村芳夫无精打采地缩起身子。「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真亏你还能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捻熄香烟。木村芳夫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挑动我的神经,令我烦躁难耐。我跟这个人就是不对频。 有坂走向车子,一边说道: 「嫂夫人真的相信吗?」 「相信什么?」 木村碎步跑到有坂身边。我不想加入他们的对话,因此略微放慢脚步,跟在他们后方。 「相信自己怀了上帝之子。」 「这个嘛……」 「我觉得嫂夫人好像话中有话喔。」 木村纳闷地偏偏头说:「这我就不知道了。」然后匆匆坐进后座,关上车门。我和有坂缓缓横越车头,走向另一侧的车门。 我侧着脸,故意小让车内的人看到我的表情。 「我快气死了。」我低语道。 「这是友情吗?」有坂问。 「什么意思?」 「没有啦……」 有坂停下脚步,垂眼半晌,似乎在思考该说些什么。「刚才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跟来吗?」 「嗯。」 「因为我觉得这样比较好。我认为自己说不定可以留住你。」 留住我?把我留在哪里?为什么要留住我?以往有坂的话总是像连余音都计算在内的乐谱般明确易懂,今晚我却完全不懂他的意思。 我突然觉得有点害怕。 将旧有的界线溶化崩解的链成会。今晚的氛围,跟那一夜很像。 副驾驶席上搁着我那件折起来的外套,我只好挤进狭窄的后座;才刚坐下,车子便驶向黑河般的高速公路。 投下震撼弹的人是有坂。 「对了,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 「阿信。」我悄声提醒他。 「可是我很在意耶。」有坂大剌剌地说道。 木村若无其事地回答:「是公司的同事啦。已经很晚了,我早上再回拨给她。」而真理子则吟唱般地说着:「公司的同事。」 车内一片寂静。 现在的情况,就算在睡梦中直达天国也不奇怪。说不定这就是真理子的目的。尽管心里紧张,睡魔却如雾般潜入我的脑中。 一阵轻微的震动震醒了我,车子再度停在某个休息站前。 「想上厕所的人就去吧。」 有坂和木村芳夫打开两边车门,各自出去。有坂大大伸着懒腰,他前方的牌子写着「紫波休息站」。尽管我一直抵抗着光辉即将降临的预感,夜晚仍将迎向最黑暗的时刻。 「艾莎,你不去吗?」 我摇摇头。我不想留下真理子一个人。 「这不是第一次了。每次我叫他别这样,他总是说『你误会了』,随口蒙混过去。」 真理子双手松开方向盘。我当下就听出她的话中含意。 她微微拉下车窗,比东京冷冽许多的寒风旋即灌入车内。 「我已经好一阵子看不见、听不见神灵了,明明以前很敏锐的呀。」 真理子的嗓音犹如编织得细致精密的丝线。 「嗯。」 我悄声回答,就像小心翼翼地呵护埋藏于心底的秘密,以免被人看穿。 「可是最近,我好像又能感应到了。像花又像雨,又像从天而降的光芒……」 「我知道。」 我知道真理子正逐渐封闭自己。此时的她和当初一无所知、欢欣无比地开启回路的真理子不同。她沿着暗路而行,走向自己的心灵深处。 她肚子里的孩子才不是木村芳夫的孩子。那是上帝之子,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相信,我也相信她。真理子所怀的是上帝之子,有什么不对吗? 即使我认同你,你仍将独自走向远方,走向无人知晓的他方。 真理子真的很爱那个男人,所以无法容忍他的背叛。 我不敢相信。我不愿意相信。 我们在八户交流道转向高速公路,天色依然未明。 道路偏离平地,宿命般地朝着山区一路延伸。路上没有其他车辆,民宅的点点灯光在黑暗中闪烁,我们只能仰赖脚下这辆车的车灯。 真理子完全不看地图,反正看了也没什么意义。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浑身腰酸背痛,明明体力已达到极限,意识却非常清醒。 真理子宛若寻找母亲的稚子,时而开入狭窄的岔路,然后又开回原路。车子笼罩于宇宙般的无垠黑暗中,徐徐前进。 「应该就在这附近呀,我搞不清楚了。」 真理子将车子停在河岸道路。引擎一关,周遭随即没入连声音都将染黑的夜幕之中。 「我应该感应得到才对……」 时间如沉眠般静静流逝,真理子凝神倾听,瞪大双眼。 「啊,是那里!」 她的声音雀跃得仿佛发现一片花团锦簇的原野。真理子打开车门,径直冲向对向车道的护栏,而护栏下就是河流。 「真理子!」 我推开有坂,慌张地从后座冲出去。比寒冰更冷冽的风迎面吹来,我一时以为自己皮肤变薄了。 「艾莎,你看。」 真理子指向对岸黑压压的茂密森林。「那儿有光,一定是那里!真美呀……」 我望向真理子所指的方向,却怎么看也看不到什么光。 「在哪里?真理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嗳,告诉我呀。」 我拼命呼唤她,不希望她前进,但她却不再回话了。只见她满怀信心地注视着某一点,朝上游踏出几步,接着拔腿狂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驱动着。 「等等,真理子!」 穿着黑毛衣的身影瞬间没入黑暗中。我本以为她掉到河里,但并非如此;真理子走在小小的桥梁上,正朝着森林前进。 我想冲过去追上她,却被绊了一下。这条薄素色长裙太碍事了。 木村终于随后赶上,他说:「天色很暗,太危险了。我去追她。」说完便越过河川,转眼间消失踪影。 凭你能做些什么?你不知道真理子是多么真心真意的一个人,只会平白享受她对你的好;你根本不想花心思了解她,只会害怕她激烈的情感,你凭什么! 真奇怪,我居然会有这种想法。我知道自己很奇怪,但就是无法压抑对木村芳夫这个人的厌恶。 从前,真理子沐浴在从天而降的圣光之中;如今,一股相似的浊流亦从我心头涌出,将隐瞒已久的真相揭露于黑夜中。 尽管我为它建了堤防,终究会洋溢而出,将我淹没。 「艾莎,交给木村先生吧。你别去。」 我扭动身躯,想甩开有坂搭在我肩上的手。 「我喜欢过真理子。」 「嗯。」 「我喜欢她。」 「嗯。」 有坂的眼眸与黑夜同色,我知道他已看穿浮现在我心头的真相。 真理子还没有回来。那个男人果然没什么用,不可能带回真理子。 而且他也不可能抵达真理子的所在地。 无论有坂多么用力地握住我的手,无论他多么想把漂泊的灵魂留在这个世上,我依然一心求去。我要前往那条得也得不到、找也找不着、无论如何敲门都无法开启的道路。 是的,我恋爱了。 「真理子——真理子——」 我大声嘶吼着。 黑夜奔流,水声淙淙。或许那晚的真理子对我道晚安后,从我回到床铺的那时起,我就一直待在梦中,待在永不终结的梦境里。 骨片 我心中有一座咆哮山庄。 那是一块荒凉而难以居住的大地, 冬天令所有草木枯萎,冰雪将山庄与外界隔绝。 事实上,我已经无力再应付这东西了。 一时的激情退去后,如今它也不过是一块碎片。当时我怕我俩就此断了牵连,因此才悄悄地、颤巍巍地将它藏在掌心。 大学毕业典礼那一天,我们见了老师生前最后一面。那天明明是春季,却有点冷,我们学生迟迟不想放开手中的毕业证书,在老师的研究室畅谈至薄暮时分。 综观整座学院,只有十几个女学生。到头来,我跟她们也只是点头之交,当中有人将出社会就职、有人决定嫁人,而取得大学文凭却回老家帮忙家业的人,只有我一个。 当年的毕业生有五个是老师的直属学生,里头只有我一个女生。其他四个男学生对毕业怀着既兴奋又期待的心情,也容光焕发地准备迎接明日的社会责任。至于我,只觉得昨天还是朋友的他们即将离我远去,在研究室中独自垂头丧气。 「莳田同学,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老师极其沉稳地对紧握毕业证书筒的我问道。 「我要回去帮忙家里的事业。毕竟我能念到大学毕业,全多亏哥哥扛起家业供我读书。」 我忍受着自尊所带来的自卑,好不容易才答出口。 「你家从事哪一行?」 「点心铺。」 这件事我从未告诉任何朋友。我到底有什么好自卑的?家人做的是堂堂正正的生意,而且从未对追求学问的我皱一下眉,反倒一路支持我,不是吗?即使我如此说服自己,但在那些志向远大的朋友面前,我还是不敢说出:其实我这个上大学的女流之辈并非医生、外交官或大企业千金,而是制作点心材料的小店铺儿女。 在场的学生,没有人听了后嘲笑我们家的生意。老师的学生们都是善良诚恳的人,而且我也知道有人特地从穷乡僻壤上东京求学,靠奖学金苦读度日,而我却以家里的生意为耻。女人干嘛读那么多书?更何况是文学那种填不饱肚子的学问!迄今不知听了多少回的话与质疑的目光,使我变得更胆小自卑;而我也瞧不起自己,恨自己被周遭的偏见影响,以家业和自身所学为耻。尽管在场没有人轻视我,我仍然以自己的一切为耻,也瞧不起有这种想法的自己。 「明天起,我就要开始做红豆馅了。」 我连一点点沉默也熬不住,于是说得很快。「今后,我的生活再也跟文学或国家发展扯不上任何关……」 我的声音小到无法说完,老师却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笑。 「我做的事情对国家也没什么帮助啊。」老师说。「还有呀,莳田同学。做红豆馅或许不需要懂文学,但是对于做红豆馅的你而言,重点并不在于『需不需要』,而在于它所带来的收获吧?」 我抬起头,正巧和老师四目相交。老师坐在粗糙的木椅上,眼中洋溢着朝气与热情。 「我们一起读过勃朗特姐妹的作品,而你也在报告中对《咆哮山庄》投注最多研究与热情。」 不知不觉中,我们围着老师倾听他对文学的热爱,仿佛回到课堂时光。 「那部作品可说只围绕在荒野中的两栋宅邸,但有人觉得它的世界观很狭小吗?没有。那部作品里什么都有,比如爱与憎恨、阴谋与和解、背叛与赦免,所有的一切,人生百态全汇聚于咆哮山庄。」 说到这儿,老师缓缓环顾众人。 「各位同学,必须将此事牢记在心。」 岁月在一成不变的生活中逐渐流逝。 家里同样充斥着香甜的气味,店头门庭若市;哥哥与来访的业者总是谈生意谈到几乎吵起来,声音大得后面都听得见;嫂嫂忙着照顾小孩;妈妈大概是去工厂监工,一早就不见人影;至于我,则为今天傍晚公会举办的戎讲(注:祭祀惠比寿的活动。惠比寿是日本七稻神之一的商业之神、财神。)做大锅卤菜、红豆饭或去仓库拿碗,连化妆的时间都没有。 日暮时分,我踩着嘎吱作响的昏暗楼梯爬上二楼,把晾衣竿上的衣物收进来。晚上再折吧!我如此思忖,打开拉门将衣物丢进自己房里,不经意发现和服的下摆脏了。 大概是在仓库沾上的吧?我拍拍偏白色的干燥尘埃,不知不觉中瘫坐在地,然后解开袖子的绑带及绑在腰带下的传统围裙,随手扔到一边。 我爬向梳妆台,将手伸向触手可及的化妆品瓶子,扭开瓶盖。指尖随即传来干干硬硬的触感。 我握紧它躺在榻榻米上,将之抵在自己胸口。 真希望老师能在我面前现身,就像凯萨琳出现在希斯克里夫眼前一样;真希望老师能找我讨回这样东西。恨我也无所谓,即使老师变成青面獠牙的鬼魂对我伸出干裂的手指,我也必定会哭着抓住老师不放。 然而这里并非咆哮山庄,只是人烟稀少的城下町(注:以领主居住的城堡为核心来建造的城市,现今日本人口十万以上的都市多由城下町发展而来。)一隅。我们不是爱得轰轰烈烈的情侣,老师还不知道我的崇拜与爱恋就死了,我永远无法向老师表白,只能天人永隔。玻璃窗的另一侧,唯有抖落树叶的树梢随着微风摇曳。 「朱鹭子、朱鹭子。」 纸门对面的祖母听到声响,开口呼唤我。我将老师唯一能让我睹物思人的遗物放回梳妆台,赶紧起身。叩!它刺耳地发出碰撞声,如常倒在梳妆台上,多么残酷。 我开始恨它了。老师的碎片如今只会在日常的纷扰中使我烦上加烦,几乎无法再安慰我了。 祖母是个怪人,明明身体好得很,却成天躺在床上。 追溯儿时记忆,我完全想不起祖母起床做家事或外出的模样,不仅如此,打从我妈嫁入这个家,她便已成天躺在床上茫然度日。 不过,祖母并没有生什么大病,反倒是身体硬朗,思虑也算清晰。先父上头有四个姐姐,他是么子,这样算来,祖母已将届八十高龄。尽管年事已高,尽管每天都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她的记忆力却很好,并且伶牙俐齿。 我拉开分隔两间房的纸门,只见祖母一如既往地将棉被拉到脖子,躺在榻榻米上的垫被上头,沐浴着斜阳。 「今天是不是有戎讲?」 祖母微微抬头,转动眼睛看着我。我手放身后关上纸门,跪坐在祖母枕边。这位祖母的优点,就是只要不让风钻过门缝吹进房里,她就不会对礼数斤斤计较。 「是呀,从一早就忙得要死呢。」 我的挖苦总是传不进祖母耳里。她大大叹了一口气,说道:「真讨厌啊。」 「外头已经变得很冷,散播感冒病菌的人八成也不少。你们会在二楼的会客室办活动对吧?记得关紧这间房间的门窗,弄得暖一些。」 「我会的,奶奶。」 说起祖母病态的部分(光是嫁过来将近六十年间都躺在床上就够病态了),就是对感冒异常戒慎恐惧。妈妈说祖母的弟弟小时候死于小感冒,自此心中便蒙上阴影。然而只因为如此,人类就能放弃购物、和邻居在路上闲话家常、出外看戏之类的种种活动吗? 祖母从不踏出二楼的房间一步,也不在容易感冒的冬天见客。天气温暖时,她偶尔会下楼和家人一同用餐,其他时间都是由我们端饭菜到她床边。她说睡衣的袖子必须短一寸,结果帮她改短后又发着抖喊冷;如果我们胆敢把修剪衣物的剪刀忘在她枕边,她就会按铃叫家人来,说冷得睡不着。 「成天躺在床上也不轻松喔。」祖母裹着棉被咕哝道。「『干活』这词里不是有个『活』字吗?干活还比较快活呢。」 面对这情况,我妈会一笑置之地说:「您说得是。」但我实在无法办到。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对祖母狠下心,所以只好将自己房里的煤油暖炉搬来让她使用。 我见祖母似乎想要人陪,于是将收进来的衣物搬到她房里,在枕边折起来。祖母没有起身帮我折衣服,只是如常将下巴埋在棉被里,看着我做事。除了偶尔抬头看看时钟,我的视线一直落在手边。 祖母关在这小房间长达半世纪以上,脑中究竟在想什么呢?她如何定义生活中的悲苦? 尽管年事已高,祖母的五官依然相当端正。她皮肤白皙细致,头发也盘成不妨碍睡眠的蓬松发髻,一点也不邋遢难看。 然而,我只在父亲葬礼时看过祖母穿正装的模样。我的房间从前是父亲的房间,他长期卧病在床,祖母却一次也没有踏入隔壁房间。即使在隔壁受苦的是自己的儿子,对祖母而言,踏入病房恐怕就像踏入三途河(注:日本传说中的河川,是现世和来世的分界线。)一样可怕。 守灵跟葬礼时她终于起床换上丧服入座,但妈妈、哥哥和我从火葬场返家时,她又钻回棉被里了。当时十来岁的我,真的怀疑这个人跟自己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 祖母在棉被中翻身面对我,说道: 「帮我把壶拿来。」 我拿起平时搁在祖母枕边的有田烧壶,打开盖子,把壶口对着她。祖母从棉被里伸手掏出一颗壶里的白色糖果,津津有味地嚼起来。 楼下的摆钟敲了四下。 「我待会儿帮您换热水袋。」 语毕,我起身再度绑好袖子绑带、系好传统围裙,步下点着橘色灯光的楼梯。嘎吱作响的地板俨如饱受煎熬的情感,不知是来自于我,或是祖母? 戎讲结束后,醉汉们终于步上归途,贴心的嫂嫂提醒我早点就寝。好不容易洗完碗盘,已经超过午夜十二点了。哥哥现在大概跟孩子们一起在被窝里大声打鼾吧。我决定明天再保养用过的漆碗,关好家中的瓦斯暖炉后,回到二楼卧房把床铺好。 我用冷水洗脸,接着以化妆水拍拍紧绷的面颊,躺在垫被上。干嘛保养皮肤?我在黑暗中悄然一笑,这个镇上根本不会有男人娶我。男人们七嘴八舌地对着帮忙斟酒、上菜的我说:「学士大人,您做这个太可惜啦。」、「学士大人,来帮我们上课嘛。」 我不怪他们。他们只是有点好奇,同时借此掩饰害羞,因为他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这种女人。我从小在这儿长大,知道他们民风纯朴、秉性善良。可是我快窒息了。我真想丢掉托盘放声嘶吼,但是我又该吼些什么呢? 我猛然起身,披上爸爸的老旧棉袄,拉开纸门。 祖母在睡梦中微微打鼾。我将手伸进棉被里,检查洗碗时帮她换过水的热水袋仍否温热,然后关掉原本就已调弱的煤油暖炉,暂时伫立在祖母房里。 祖母是乡下贫农出身,前来购买红豆的祖父对她一见钟情,于是上门提亲,祖母遂嫁入商家。突然被人从乡下带到城下町的祖母,面对热闹的气氛与门庭若市的商家生活,应该只觉得痛苦吧。我在黑暗中听着祖母的鼻息,如此揣想。 祖母也很想放声呐喊。不成声的呐喊在她体内逐渐堆积,最后把她压得无法起身。她没有勇气正视凝结在自己体内的东西,只好委身于平凡有保障的日子,在太平之世随波逐流。 那么我呢?教育程度高于街坊男子,蒙受老师薰陶的我又是如何?我成天忙于家务,连看本书的时间都没有;我扼杀自己的声音,使自己无法叫喊,这样的我跟祖母有何不同? 我回到卧室,取出老师的碎片。脱下棉袄后,我钻进被窝,在掌心把玩老师的碎片,等待棉被变暖,以便入睡。肌肤传来老师坚硬的触感,我摩擦脚趾,蜷缩身体叹气。 当店里接到老师去世的电话通知时,女工读生以为我要昏倒了。「小姐,您的气色跟死人一样差呢。」她说。 我终究来不及参加守灵。我还记得留在大学当老师助手的猪原一再嘱咐道:「千万冷静。」他铁青着脸,在车站迎接翌日前往东京的我。 「事出突然,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猪原呜咽道。 那天早上,老师直到上课准备时间仍未现身,于是猪原纳闷地到学校后方的租屋处一探究竟,不料老师伏倒在书桌上,断气多时。 老师年纪尚轻,而且也没有宿疾,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怎么会这样?难不成、难不成……」 猪原摇摇头,似乎想安抚我的情绪。 「不,他是病死的。医生说八成是急性心肌梗塞。」 怎么会有这种事?一个身体健康、年近四十的人不可能突然一命呜呼。我如此说服自己,在后面快步追着猪原。这一定是某种玩笑,只是学生时代那些无聊恶作剧再度重现而已——然而一见到棺木中面若死灰的老师,我的妄想也随之幻灭。 老师从学生时代便住在这儿,房东婆婆好心将此地设为灵堂。敞开的大门上高挂灯笼,熟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悬挂着黑白布幕的厅堂。我瘫坐在一角,之后的事情记得不大清楚。 老师的兄弟姐妹从老家一路赶来,由于老师潜心研究、一生未婚,因此葬礼大小事几乎是由校方一手包办。我脑中只隐约记得这些片段,待一回神,我已拜托猪原将我带到火葬场。 老师的亲属率先用竹筷帮他捡骨,接着再依序轮到其他人。老师的骨头既白又坚硬,这点令我益发混乱。这是死人的骨头吗?肯定是哪里弄错了!我甚至心想:用泥土或什么都好,必须帮那副尸骨捏出肉体,让老师复活才行。 尽管如此,我脑中依然有某部分非常清醒。对了,捡骨的顺序是从脚骨开始,爸爸去世时也是这样,我想。 我和猪原一同用筷子捡起老师的骨头,放入骨灰坛。不用说,突如其来的丧子之痛令老师的父母无暇他顾,而在场也没有一个人有空怀疑我。骨灰坛快满了,火葬场的人虽然有所顾忌,仍用竹筷硬戳骨头,想把它们塞进骨灰坛里。啪叽啪叽,骨头发出干裂声,坛子总算腾出些空间,人们再度着手捡骨。最后火葬场的人将事先挑出的喉结骨纳入坛中,然后封好骨灰坛,放入白木箱。 我几乎仰赖猪原的搀扶,看着老师残留在台上的尸骨。它们之后会有什么下场?是不是会再度被放入火葬场的窑中,烧到变成柔软的灰烬? 与其如此——我如同中邪般地摇摇晃晃走向台子,互相嘘寒问暖的出席者与用布缠绕骨箱的火葬场人员,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确认无人起疑后,我悄悄从台上偷走老师的一块骨片。 老师的骨片又硬又轻,稳稳地纳入我掌中,上头还留有些微余温。直到我得到老师的碎片,这才发自内心流下安心的泪水。 「你的名字里有两个『时』呢。(注:「莳田」当中有一个「时」,朱鹭子的朱鹭也与日文中的「时」发音相同。)」 我和老师走在研究室到学校大门这段短短的路程时,曾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这个嘛,我对自己太熟悉,反而没注意到这点。」 「真是个好名字。」 「反正我是女人,结婚后就得改姓了。」 「啊,这样啊。」 老师喃喃说道。「你想结婚吗?」 「不想。」 话音甫落,我又马上补充:「不,还不一定。」 仔细想想,我一次都没有碰触过老师。别说是嘴唇,连他的手指触感如何,至今仍然不知道。 即使如此,关于老师的骨头碎片,我可是比任何人、甚至比老师自己都清楚。我日日在掌心把玩它、用脸颊磨蹭它,紧紧握着同眠共枕;我有时也会含 着它舔一舔,或是轻轻咬咬看。 由于我太常把玩它,最近老师的骨片似乎被磨亮了。然而这依然只是老师的干枯碎片,压根不能为竟日留守家中的我带来一点慰借。 思考该拿这骨片怎么办,成了我的下一项乐趣。 干脆把它磨碎,放进祖母爱惜如命的壶中吧?我望着眉开眼笑吃糖果的祖母想道。裹着白色粉末的糖果。祖母肯定不疑有他,一口吃下老师的碎片。 不,与其如此,还不如由我来吃。我希望能把它当成致命药粉和水吞下。我仿佛盼望在土里和凯萨琳结合的希斯克里夫,想像着老师进入我的体内。我俩合而为一,老师将成为我的骨与肉。 对了,坟墓如何。老师的遗骨已经回归故里,我不如挖开老师的坟墓,把这骨片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骨灰坛吧。它将带着被磨亮的淡淡光泽,再度与老师的白骨共眠于土中。这块骨片将在黑暗的地底熠熠生辉,宛如老师正向我发出信号。 那时距离制作岁末年节礼品还有一些时间,正是安稳的冬日时光。 哥哥参加公会的聚会回来后,对我说:「朱鹭子,你想不想嫁人?」正在倒茶的我下意识停止动作,而哥哥则咬了口由店里的红豆馅制成的羊羹,闭目咀嚼当中的滋味。 「纳户町的津田金分家(注:日语的分家与中文用法略有不同,可作为名词用。继承家业的长子一家称为本家,而其他儿子在外建立的家庭则称为分家。)有个儿子,明年好像会从东京的大学毕业。虽然他年纪比你小一点,不过这个对象还不赖吧。」 津田金是这一带最老字号的点心铺,和我们家也有生意往来。看来哥哥去参加聚会时被人说媒了。 「可是……嫂嫂的预产期不是明年春天吗,家里需要人手吧?」 「有你帮忙当然很好,但是这可能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相亲机会,你就考虑看看吧。」 我读大学时早就与相亲绝缘,已经没有挑对象的本钱了。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想像该如何与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结婚。哥哥叫我考虑,但是具体来说也没什么好考虑的,之后我便将嫂嫂准备的晚餐端去二楼的祖母房里。 祖母从棉被中起身,肩头紧紧披上棉袄,然后才拿起筷子。食欲旺盛的祖母,膝下五个孩子都是日日躺在床上怀胎而生,想来真令人不寒而栗。成天睡在二楼的老妇——在这男丁早逝的家系中,除了妈妈跟嫂嫂,所有的活人都将纳入她的腹中,纳入女王蜂的圆鼓肚内。 平时我放下餐盘不久便会下楼,但今天我硬是不走,祖母似乎有些吃惊。我有点想捉弄她,遂起身从隔壁房中取来老师的骨片。 祖母啃着从壶中拿出来的糖果,一边问道: 「那是什么啊。」 「是骨头呀。人的骨头。」 只见祖母狐疑地看看我的掌中物又看看我,然后说:「老天爷啊。」她板起脸。「不要把那种东西带来,快点把它处理掉。」 她既不害怕也不问那是谁的骨头,很快就对老师的骨头失去兴趣。我究竟想告诉祖母什么呢?我尝着希望落空的淡淡滋味,依然把玩着掌中的骨片。 「奶奶,你婚后幸福吗?」 祖母似乎不懂我的言下之意。 「嫁到哪儿都一样啦。」 她喃喃说着,再度啃起糖果。 如果真的嫁到哪儿都一样,那么我心中的迷惘、焦虑、烦恼,全都是白费力气。 我悄悄握紧老师的骨片。 他们说最好在过年前答复对方,于是哥哥逼问我到底想拿这桩婚事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判断依据就只有一张自我介绍跟一张照片而已。哥哥被我模棱两可的态度惹得心浮气躁,索性在桌上探出身子说道: 「我是在问你到底想不想嫁人啦!」 哥哥想知道的似乎不是我对结婚对象的看法,而是我的心情。 「我可以选择嫁或不嫁吗?」我抬起头。「那我不要嫁人。」 我喜欢老师。即使老师已经不在人世,即使我跟他从未敞开心房谈论男女之事,我喜欢他这点依然没变。就算我逼自己嫁人,反正世界上没有人知道我钟情于谁,也不会有人指责我,但是如此一来,我将严重背叛自己的真心。 打从出娘胎起,我一直看着身边那个沉没在背叛深渊的人。祖母心头的刺将她钉在自己床上,她却懵然未觉。她懵懵懂懂地过着婚姻生活、生下孩子,从不亲手养育、理解他们,迄今仍满心只害怕病痛,在床上颤抖着入睡。 嫁到哪儿都一样。祖母只说对了一半。 祖母的床——这狭窄的世界,没有人知道它蕴藏着多少宝藏,或许连祖母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她只是一径沉没在自己的深渊中,从不站稳脚步,看看底下到底有什么东西;因为她误以为怠惰就是安定。 我不会犯下那种常人容易犯下的错误。这一点,我已将它烙印在心。 我心中有一座咆哮山庄。那是一块荒凉而难以居住的大地,冬天令所有草木枯萎,冰雪将山庄与外界隔绝;但短暂的夏天将使百花齐放,宛如置身天堂。这就是人类的一切。我驻足于那块小小的土地上,决心看遍人间百态。 各位同学,必须将此事牢记在心。 老师最后的话语如春雷般撼动我的心,照亮我的道路。 我自豪而坦然地抬起头来。我的心没有伪装。即使每一天都如此难熬、一成不变,我仍必须以自己的方式贯彻这份爱。 「这样啊。」哥哥说完这句话,便离开客厅。 妈妈没说什么,嫂嫂听闻我不嫁人也没皱一下眉,而两个小侄子则开心的扑过来说:「那姑姑会继续留在家里罗!」让我听了煞是欣慰。 最后一个寒冬之日,祖母死了。 过完年后,嫂嫂的肚子涨得几乎撑破肚皮,妈妈跟我也忙着处理家务,不大能陪祖母聊天。 某一晚,我结束一天的工作,坐在梳妆台前。化妆品的瓶子轻微擦撞,很难得地吵醒了祖母。「朱鹭子,朱鹭子。」她如常呼唤我。 「怎么了,奶奶?热水袋又冷掉了吗?」 「不是啦,只是有件事我一直放心不下。」 「什么事?」 祖母拉动枕边的台灯开关,黄色光线朦胧地照出榻榻米的线条。她用眼神示意我跪坐在她枕边。 「你几天前不是拿骨头给我看吗,那东西呢?把它收到别的地方了吗?」 我的捉弄欲开始蠢蠢欲动。 「是呀,奶奶。我把它捣碎放到您的糖果壶里了。人骨可以做成药材,古时候的人可是求之不得呢。」 祖母又对我投以狐疑的目光。那双眼睛看起来有点无助,我赶紧为自己吓唬老人家的举止道歉。 「才怪。骗你的啦,奶奶。它还在我的梳妆台上。」 「你这孩子真讨厌。」 祖母似乎对自己被骗感到又难为情又好笑,索性拉高棉被。 「朱鹭子,那骨头看你要埋在院子里或藏到哪里都好,不要再放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死人就应该消失在活人面前,你不能凭着一己之私把它留下。」 「可是那样一来,不管是死人或是活人,都会觉得很寂寞呀。」 「哪儿的话,死人才不会寂寞哩。而且活人还有回忆呢。」 语毕,祖母便不再开口,只是一径嚼着糖果。「晚安。」我喃喃说着,离开祖母房间。 隔天早上,嫂嫂端早餐进祖母房里,发现她已在沉睡中逝去。 哥哥拒绝将装糖果的有田烧壶拿来当作祖母的骨灰坛,我觉得很可惜,因为祖 母一定也会赞成这样做。山不转路转,我索性用薄纸包着糖果塞进祖母的寿衣怀里。她的皮肤又滑又冷,埋藏在她心中的谜团再也无人能解,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为这个度过奇妙一生的人送行。 祖母在山上的火葬场中化为白骨。她的骨头和老师不同,看起来脆弱而纤细。我和其中一个小侄子好不容易才将骨头捡完,因为小侄子不大会用筷子,容易一时心急改用手抓,光是阻止他就耗费我好多力气。 「你去叫妈妈坐下。」 我把侄子推给嫂嫂,走近尚未封上盖子的骨灰坛,然后从胸口掏出小心翼翼带来的老师骨片。没有人注意到我。 祖母的骨灰坛纳入冰冷的石头下方。 我在墓前双手合十,神清气爽地离开墓园。今后来参拜莳田家的列祖列宗时,我也能偷偷帮老师扫墓了。将来某一天,终生不嫁的我也将走完人生,躺进这座坟墓,躺进老师的骨片永眠的黑暗狭窄空间里。届时我的骨灰坛将发出微微热度,而老师的骨片必定会悄悄发出声响来回应我。 不过那还是很久之后的事。 在那一天到来前,我会活在自己的咆哮山庄。「咆哮山庄」的居民凭借智慧、勇气与想像力开辟活路,而我也会向他们看齐,在咆哮山庄活出一片天,并将老师的回忆藏在心底。 有人觉得它的世界观很狭小吗? 老师所提出的问题,将永远、永远萦绕在我心头。 纸雕 没有人能真正报复他人。 人只能咽下这口气继续生活, 只要能做到这点就够了。 第一次遇见熊谷勇二,是在品川。 里子抱着睡着的太郎前往同样位于水族馆内的咖啡厅,恰巧撞见丈夫阿始和某个陌生男人正在谈话。她一边摇着怀中沉甸甸的太郎,一边站在稍远处观察他们俩。 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店内坐满了享受下午茶的家庭与情侣,每一桌都放着色彩缤纷的圣代与蛋糕。不知为何,店中央有一座货真价实的大型旋转木马,上头没有乘客,假马和马车伴随着华丽的音乐不停转动。 阿始和男子隔桌而笑,桌上只有咖啡杯。他们俩看起来有点不自然,也有点羞涩欣喜。里子认为他们应该是老朋友,此时阿始察觉里子与太郎也在。 「啊,这边这边!」 阿始坐着举起手来。里子走近丈夫那桌朝男子点头致意,男子也点头回礼。 「他是我高中棒球社的学弟,叫做熊谷勇二。」阿始介绍男子的身分。「我正在喝咖啡,结果他过来跟我打招呼,真是吓到我了。大概十五年不见了吧?刚刚我们才聊到世界真的很小呢。」 「你好。」里子对勇二说道。 「我结婚快满五年了。」阿始转向勇二。「这是我老婆里子,还有我儿子太郎。」 「你好。」勇二也向里子打招呼。 他在假日独自来水族馆?里子暗忖。既然是阿始的学弟,那么年龄应该跟里子差距不大,但勇二看起来却很年轻。他的白色t恤上罩着一件蓝色衬衫,头发略长,不修边幅。他这身打扮不像假日的休闲装扮,倒像平时就是这副模样。 勇二在衬衫胸前的口袋摸索烟盒。桌上没有烟灰缸,店内似乎禁烟,空气一片清新。这是他无意间的动作吗?勇二马上将手摆回桌上。里子注视着勇二骨感而细长的手指,勇二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抬头望向仍然站着的里子,露出微笑。 里子赶紧屈身将太郎安置在婴儿车上。企鹅区人潮汹涌,推婴儿车不好走,所以她才将婴儿车和行李交给阿始看顾,独自带太郎去参观企鹅吃鱼。 刚离开里子温暖的怀抱时,太郎显得不大高兴,但幸好没被吵醒,安然躺进婴儿车。里子拉开阿始旁边的椅子坐下。终于能坐下来休息,她不禁大松一口气。 「辛苦了。」阿始边说边将店员送来的菜单递给里子。「怎么样?」 「他兴奋得不得了,把我弄得好累。」 里子迅速浏览菜单,却累得完全不想思考。她向店员点了第一排的综合咖啡,阿始和勇二的咖啡也凉了,所以跟着加点。三杯咖啡很快就送来了。 「企鹅会乖乖排队等吃鱼耶。只要一吃到鱼,几乎都是直接吞下去回到游泳池里,每次都把太郎逗得好开心。」 「照片呢?」 「拍了。」 里子打开手机亮出几张照片。太郎对镜头露出笑容,背后的玻璃另一侧是一群排队等吃鱼的企鹅。勇二也适度表示兴趣,窥向手机荧幕。 「真不敢相信,村田大哥已经结婚生子了。」 「这话什么意思啊。」阿始说。 「任凭你想像罗。」勇二一笑置之。「太郎弟弟几岁了?」 「两岁。」 「好可爱喔。」 语毕,勇二啜饮咖啡。里子看着他那清瘦的面颊轮廓,以及端着茶杯的厚大巧手。勇二将杯子搁在桌上,又微微扬起嘴角。里子将视线移向旁边的婴儿车,假意观察太郎是否已入睡。 「你结婚了吗?」 「你以为我找得到对象吗?」 「……这小子说自己是纸雕艺术家呢。」 听了阿始的话,里子一时还是无法会意。 「不是有一种工作是用纸制作立体动物跟车子吗?」勇二解释道。「我是负责制作分解线稿的人。」 「喔。」里子点点头。「水族馆的贩卖部有卖海豚跟小丑鱼的diy套组。」 「还有皇帝企鹅喔。它们的线稿是我做的。」 「你以前就很擅长做这些东西吗?」 阿始一说,勇二不禁苦笑。 「这个嘛,我以前就很喜欢做手工艺。我房间不是有很多纸雕跟组装模型吗?亏你来过好几次,连这点都没发现。」 「我不大记得耶。」 「村田大哥,谁教你以前就是个满脑子只有体育的棒球痴。」 「你很没礼貌耶。」 紧接着,阿始和勇二便聊起高中时代的往事,例如:棒球社的教练有多凶暴啦、勇二老是帮阿始跑腿买面包啦、阿始每学期一定会有一科不及格啦,天南地北聊个没完。 勇二似乎顾虑着里子,总是简单明了地对里子解释话题原委,或是半开玩笑地将话锋转向里子,问她:「村田大哥平时就是这样吗?」多亏勇二,里子才能融洽地加入他们俩。 太郎醒来了。他想从婴儿车上下来,三人只好结束这场仅有半小时的闲聊。里子牵着太郎的手,而阿始则拿起行李,推着空空的婴儿车。 「我来付。」阿始说。 「谢谢招待。」 勇二不与他争论,之后还特地到建筑物外头送别即将返家的里子他们。 「村田大哥,下回有空一起喝一杯吧。」 语毕,勇二和阿始互相交换联络方式。勇二的手机没有任何吊饰,那台银色最新机种在微橘的阳光中,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我住在大崎,有空来我家玩啊。」阿始说。 此言听在里子耳里只是客套话,勇二却将它当真,笑着说:「我住在五反田耶,好近喔。」然后将手机塞在牛仔裤后面的口袋中。 勇二说他是来贩卖部调查商品销量,顺便赏鱼。 「那拜拜罗。」他说着转向方才那栋建筑物。「拜拜,太郎弟弟。」 里子身旁的太郎反射性地挥挥手。 阿始在品川车站的月台不停玩手机,连搭上山手线还在玩。「我要跟公司的人联络一下明天开会的事。」他说。里子在车上揪着太郎的后领,因为喜欢企鹅的太郎同样喜欢电车,只要稍不留神,他马上就会在车内乱跑乱窜。 「今天我不想做晚饭。」 经里子一说,阿始才终于关上手机,大概是简讯传完了吧。 「好啊,那我们待会找个地方吃饭。」 该说的话都说了。从大崎车站到家里这段不到十分钟的路途,里子一路上都没有开口。 里子几乎每天都待在家里。 她利用网购解决生活所需。太郎已经学会清楚表达自己的意见,他会在超市吵着要买零食,也会在书店门口站着不动,嚷着说要买「鱼鱼的书」。一想到出门得带着太郎,她顿时就变得哪儿也不想去。 偶尔,她会在周末与阿始和太郎一同出游,或是将太郎留给阿始照顾,出门和朋友聚会。结果玩得也不尽兴。因为阿始容易对小孩失去耐心,而曾几何时,她也和没有小孩的朋友失去共通话题,所以她宁愿成天待在家里,这样轻松多了。 太郎很喜欢说一些从电视上学来的话,但里子懒得一一搭理他,否则早晚被他搞疯。 最近里子不再教太郎练习上厕所了。好几次太郎说「嘘嘘」时已经尿出来,也有几次她看准时间带太郎去厕所,他却强调自己「尿不出来」。她被太郎耍得团团转,也厌倦教导这个比其他小孩都棘手的孩子,反正等时机成熟,他自然就会上厕所了吧。 太郎已学会独自吃饭,也能在旁人的帮助下穿上简单的衣服。这两点虽然值得庆幸,里子却没有因此多出什么空闲。 即使有空,她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如今她已不需要出去工作,也不想学习什么才艺。 结婚才刚半年,她就厌倦了和阿始共度的两人生活。之后她一度流产,然后又怀上太郎。她拼命忍受这段期间的身体变化,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生下太郎这两年来,养小孩的日子很快就令她心生厌烦。 可是不管多么厌烦,太郎也不会消失。 唯有时间缓慢地不断累积。一想起今后这几十年还得继续帮太郎擦屁股、跟阿始尽夫妻本分,里子就想尖叫。她当然不会尖叫,但是对未来也没有具体的期望,事实上成天在家里吃饱喝足的日子还挺轻松的,因此她长久以来也没抱怨过什么。 阿始的父母为孙子送来许多玩具啦、dvd之类的东西。反正只要拿玩具给太郎,他就会自己玩,于是里子趁着太郎看迪士尼动画时打扫、切菜。厨房的窗外是一栋栋的大厦,从大厦缝隙间望过去,可以窥见远方的东京铁塔。 星期五晚上刚过九点,阿始打电话来了。 「我现在要带朋友回家。」 「这样太突然了啦,家里什么都没有耶。」 「我们吃过饭了,你不用招呼客人啦,反正对方是熊谷。你还记得吧?就是上次在水族馆遇见的那个人啊。」 里子挂断电话,匆匆将睡衣换成家居服,但想想又觉得「换上外出服比较好」,于是再度更衣。她跟太郎已经一起洗过澡,接下来太郎就该睡了。 「爸爸说要带客人回家,你要当乖孩子喔。」 语毕,她赶紧到洗脸台化淡妆。太郎答了声「嗯」,在客厅乖乖看电视。 电铃一响,大门也应声开启,此时里子正在准备三盘下酒菜。太郎从客厅冲到走廊大喊:「爸爸!」抱住阿始的腿。「我回来了。」阿始抱起太郎。里子从厨房探出头,心想:怪了,他平常明明只会摸摸太郎的头呀。 阿始背后的勇二脱下鞋子,踏入走廊。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扰。」他说。 勇二的穿着依然如学生般轻便。 「哪儿的话,把这儿当自己家吧。」里子说。 勇二一踏进客厅,便走到窗边说: 「哇,好棒的景色啊。」 里子他们所住的大厦共有二十七层,他们位在第二十五层,错综复杂的道路以及十楼高的大厦在此一览无遗。尽管白天的景色蒙上一层灰,一到夜晚,凌乱的市容全变得一片黑,唯有点点灯火映入眼帘。 太郎怯生生地靠近勇二,兴致盎然地抬起头。 「太郎弟弟,你每天都住在天上耶。好棒喔。」 勇二微笑地将手搁在太郎头上。 里子在电视机前的玻璃矮桌摆上下酒菜与冰块。在卧室更衣完毕后,阿始到厨房选酒。 「你想喝烧酒还是日本酒?我们家没什么洋酒耶。」 阿始一喊,勇二便回头望向矮桌。 「烧酒好了,帮我加冰块。」 勇二离开窗边,在黑皮沙发组上坐下。阿始在玻璃杯中加入冰块和烧酒,递给勇二。 「夜景没什么好稀奇的吧?」 「能在自己家看见这种景色,可是很难能可贵呢。」 勇二轻啜几口酒。他和大口狂饮的阿始完全不同,或许酒量不大好吧,里子心想。里子和太郎坐在沙发边缘,小声看着迪士尼动画。 「真是栋好大厦啊。」勇二说。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只是淡然陈述事实。 「贷款可不少呢。」阿始不置可否地笑道。「你也可以靠自己买房子啊。」 里子突然对阿始心生不耐。买房子的钱大部分都是阿始的父亲出的,而还贷款的钱虽然是阿始赚的,但他是靠父母的门路才进公司的啊!里子才刚想完,便对自己的想法感到讶异。 「高飞狗。」 太郎指着荧幕。「对呀。」里子接腔道。 「我问你喔。」阿始说。「用纸做得出那种角色吗?」 「想做当然做得出来,但迪士尼是很重视版权的。」 勇二的表情相当沉稳。「光靠做纸雕活不下去,所以我也会打零工,说穿了就是打工族啦。」 「什么样的零工?」 里子打岔问道。勇二乌黑的眼眸映照着里子。 「就是一些出卖劳力的工作罗。」他静静将手中的玻璃杯搁在桌上。「我可以抽烟吗?」 「啊,不好意思,麻烦你去抽油烟机那边抽。」 阿始一说,勇二便从沙发起身。 「村田大哥,你戒烟了?」 「有了小孩就戒烟罗。」 阿始为自己倒第二杯酒,里子则带勇二去开放式厨房抽烟。她打开抽油烟机,寻找收在餐具柜深处的烟灰缸。勇二从胸前口袋中掏出烟盒。 里子察觉勇二是左撇子。「请用。」她将好不容易找到的烟灰缸放在流理台,勇二叼着烟道了声谢。厨房窗户开着缝容易使烟味扩散,于是里子从勇二背后走过去关窗。 「哇。」 里子耳边响起勇二的声音,只见他伸长夹烟的那只手抵向窗户,挡住里子的去路。她吓得转身抬头。 「这里看得见东京铁塔耶。」 勇二将视线从窗外移向里子,接着徐徐向后一退,再度抽烟。香烟夹在他纤长的两指之间。 里子匆匆回到客厅。阿始边看电视边问太郎:「这个好看吗?」太郎点头回答:「嗯。」 「对了,下周一我又得出差,要在广岛住一晚。」阿始说。 「这样啊。」里子心不在焉地答道。 勇二抽完烟后,回来坐在沙发上。 「你常常出差吗?」 「最近还满常出差的。」 「辛苦你了。」 不知为何,勇二说这句话时,里子看不到他的表情。 午夜十二点后,勇二离开了。 「再来玩喔。」 阿始的语气比在品川分别时诚恳多了。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学弟相当谦和有礼,所以才能使他解除心防,隔着适当的距离展现学长风范。 大门即将关上时,里子猛然抬头,却只看到勇二的背影。里子感到气愤,她气勇二忽然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气自己对小动作反应过度,也气阿始完全没发现异样。 阿始在哄太郎入睡,里子则趁着这时收拾矮桌。她先清洗杯盘,最后才处理残留在流理台上的烟蒂。她将烟蒂倒在厨余滤网并轻轻冲洗,一颗心才终于获得平静。 当阿始洗完澡钻进棉被中,里子已经敛起愤怒与喜悦,恢复为平时的自己。 之后,阿始仍然三不五时带勇二回家,也依旧每个月到广岛出差过夜两次。 「在我这个不用出差的人看来,出差好新鲜喔。」勇二说。 「听说下个年度就不必频繁出差了。」里子说。勇二和她一直保持距离,后来里子认为他初次来访发生的那件事,一定是自己多心了。 「都是客户没做好交接的关系啦。」阿始说。「他们工作效率超级差。」 勇二又把纸雕分解线稿带来了。他特地为太郎用电脑制图,用厚纸列印电车纸雕线稿。 太郎在地上喜孜孜地摊开线稿,用蜡笔着色。他喃喃说着「山手线」、「丸之内线」,在好几张线稿涂上绿色与红色。不用说,他还没办法把颜色整齐地涂在框框里,但勇二仍兴致盎然地与太郎并肩坐在地上,边看边赞美道:「你懂得好多喔~」 「不好意思,真是麻烦你了。」里子向勇二致歉。 「形状很单纯,轻轻松松就能画出来,没花多少时间啦。」勇二说 。 太郎每涂完一张纸,勇二就会接手剪贴。虽然形状单纯,但每辆做好的电车都精确捕捉了车辆特征,不仅圆弧车头一点都不马虎,该有的棱棱角角也一个不少。 当晚,太郎没有包尿布。由于天气变暖,尽管里子心里百般不愿,还是决心继续训练太郎上厕所。再过不久,阿始的妈妈就要来家里玩了。 「太郎学说话的速度是不是有点慢呀?」「他还在包尿布?」每次阿始的妈妈一来,总是不忘唠叨几句。「别人家的男生也差不多呀。」「最近的妈妈好像都不会强迫小孩不穿尿布。」里子尽量轻描淡写地一笑置之,心里也知道她是好意关心,但还是觉得压力很大。 里子见太郎着色时身体扭来扭去,便不时问他:「是不是想上厕所?」但太郎涂色涂得正开心,每次都摇摇头说:「没有啊。」勇二吃着坚果,一边和坐在沙发上的阿始聊天。阿始对太郎的尿布一点兴趣也没有,只顾着和勇二讨论职棒开幕战的战况。 此时,太郎突然站起来宣告: 「嘘嘘。」 木质地板顿时出现一滩水洼。 刚从厨房冰箱取出冰块的里子,立刻冲到客厅。 「妈妈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里子不禁出声责备,而阿始则摆着臭脸说: 「脏死了。」 勇二瞠目结舌地看着尿湿裤子站在一旁的太郎,大笑道: 「小孩子真的很天兵耶!」 太郎起初也害羞地笑了,但里子粗暴地逼他脱裤子,一想到连客人勇二都笑他,他便又羞又难过,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啊,抱歉抱歉。」勇二赶紧起身抚摸太郎的脸。「我不应该笑你。用莲蓬头冲一冲就好,别放在心上喔。」 此言一出,阿始便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沙发站起来说:「喂,过来。」然后将太郎带到浴室。里子拿起抹布擦拭地板。 「对不起,有没有弄湿你?」 「没有。」 语毕,勇二探身靠向单手撑着地板的里子。里子停止动作,只见勇二拈起逃过一劫的分解线稿,将它放在矮桌上。勇二抽回身体后,里子又松口气继续擦地。 挽起袖子的阿始和开心哼歌的太郎从浴室回来了。 里子为太郎换上干净的内裤和睡裤。 「好了。」 勇二将纸雕电车递给太郎。「说谢谢。」里子示意太郎道谢。「谢谢。」太郎眉开眼笑收下电车。 「不客气。」勇二说。他没有看着太郎,反而望着里子,而那瞬间扬起的沉静微笑,里子也看得一清二楚。 翌日午后,勇二打电话说想送东西过来,问里子方不方便让他现在过去。 这是勇二头一次打电话来,也是他首次于阿始不在家时表明想登门拜访。其实里子心里多少有底,所以并不感到讶异,但想想还是跟他约在家门前的公园,并骗他自己刚好想带太郎去公园玩。 里子带着小小的塑胶桶跟铲子,告诉太郎:「我们去公园吧。」由于她不常带太郎去公园,因此他高高兴兴地跟来了。 现在是平日,公园里有几组母子档正在荡秋千或玩沙,那些妈妈她连一个都不认识。里子向她们随意寒暄几句,接着独自坐在角落的长椅上。起初太郎傻楞楞地杵在那儿,但旋即输给诱惑,朝沙坑狂奔而去。 午后的阳光和煦宜人。 勇二从车站那头徐步而来,登上缓坡。他的衬衫下摆在风中翻飞,空手漫步于午后街道的他,俨如自由而优雅的野兽。 只见他从公园门口直直走向长椅,仿佛里子的位置早已在他掌握之中。 「你好。」 勇二说着坐在里子身旁。他从胸前口袋掏出香烟,问也不问就抽了起来。 「太郎弟弟喜欢玩沙吗?」 「他好像不擅长到处蹦蹦跳跳、跑来跑去。」 「村田大哥可是体育健将呢。棒球社没有人敢违逆他,他简直像个君临天下的帝王。」 「这样呀。」 两人不再开口。勇二的左手拇指弹了一下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的香烟,里子望着白色烟灰抖落地面。 「我说你啊,」勇二忽然粗声粗气地说道。「偷看过你老公的手机吗?」 里子望向勇二,而他也佣懒地将右臂搭上椅背,看着里子。 「有啊。」 语毕,里子又面向前方。她感觉到勇二正盯着她打量。太郎在沙坑堆了一座山。 「那就好。」 勇二恢复为平时的谦和语气,声音含着笑意。 「你要给我们的东西是什么?」 里子一问,勇二便屈身在地上捻熄香烟,将烟蒂随手一丢。 「太郎弟弟。」 勇二朝着沙坑呼喊,向回过头的太郎招手。太郎跑过来后,他从胸前口袋掏出纸雕,放在太郎掌心。 「企鹅!」太郎高声欢呼。 「这是我新做的跳岩企鹅。」勇二说。「小心收好,不然会坏掉喔。」 这只长度与里子的手指差不多的企鹅相当细致精巧,假如不摸摸看,简直看不出它是纸做的。只见它挺着圆滑的胸膛、顶着黄色长眉,后脑杓还滑稽地翘起几缕卷毛,栩栩如生。 太郎看得入迷,而勇二只是摸摸他的头,便匆匆离开公园。 「好棒喔。」里子对太郎说道。 里子将企鹅纸雕装饰在厨房吧台上。阿始对企鹅始终不闻不问,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察觉。 每当太郎说「企鹅」,里子就会把吧台上的小纸雕拿给他。纸制的企鹅是空心的,非常轻盈。 会坏掉喔。会坏掉喔。 不知怎的,里子心中一直萦绕着这句话。只要轻轻一捏,就能捏坏企鹅——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害怕弄坏它,还是渴求着捏坏企鹅的快感。 果不其然,阿始的妈妈又唠叨了。 「最近你们好像太放任太郎罗,这样好吗?」 尽管太郎正按部就班地学着上厕所,一旦他埋头玩耍或看电视,就变得很容易尿出来。 那天勇二察觉自己伤到太郎的自尊,不仅马上向他道歉,隔天还亲手送上企鹅纸雕,想必心里很过意不去吧。 一想起勇二的态度,里子便频频深呼吸,提醒自己别责怪太郎。 「今天奶奶要来唷,怎么办?」 面对里子的询问,太郎的答案是:「穿尿布。」里子心想—太郎年纪虽小,却不想在祖母面前出丑,于是帮他穿上尿布。 基于上述理由,她对婆婆说的话实在无法一笑置之。即使她想笑,也笑得很僵。 阿始见家中一片沉默,便轻快地缓颊道: 「因为我们不认识这一带的年轻妈妈,这家伙又很我行我素,所以才会偷懒选择尿布啦。」 阿始说到「这家伙」时并非看着太郎,而是望着里子,她这才惊觉:「原来是在说我?」内心有点受挫。 「里子已经做得很好啦。」 阿始的妈妈纠正自己的儿子。 偶尔才大发慈悲展现父爱的阿始所说的话,以及婆婆对自己的顾虑,都令里子感到厌烦。 除了尿布,其他部分都很完美。 阿始的妈妈严守客人的本分,没有多说什么。她吃饭时赞美里子做的饭菜「很好吃」,饭后也到厨房表示想帮忙,适时收拾碗盘,并自愿陪太郎玩耍。在客房住了一晚后,夫妻俩带她逛过大厦周边,星期天傍晚她就回去了。 「你爸爸说他下次也想来呢。」阿始的妈妈对他说道。 「照片洗出来后,我会寄过去的。」里子说。 在车站送行后,三人回到家中。「唉,我的天啊。」阿始说。 「我说你啊,不要在那种时候说什么『我会把照片寄过去』好不好?这样岂不是等于叫他们『不要来』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里子说。她真的没有那个意思,但话一说出口,她又觉得或许真是如此。 或许是和祖母玩累了吧,太郎在儿童棉被中睡着了。里子趁阿始洗澡时拿出他的出差公事包,帮他整理住一晚所需的行李。 「来。」阿始洗完澡后,里子将略小的公事包递给他。「嗯。」阿始接过它,直接搁在卧房角落。 「我妈问我们打算何时生第二胎。」 阿始搂着里子,里子却只是不置可否地低语道:「这样呀。」她嗅着阿始一头湿发散发的洗发精香味,好不容易才忍住不说:「我没那心情。」 「广岛有什么?」 里子一问,慢条斯理的阿始倏地停止动作。他在昏暗的光线中端详着里子,眼白射出蓝白色光芒。 「有广岛市民球场啊,还有原爆圆顶馆。」 「还有呢?」 「宫岛。」 「就这样?」 「我哪知道啊,我是去那里工作耶。你干嘛突然问这个。」 「因为下次我也想去。咱们带太郎一起去吧。」 「好啊。」阿始说。 里子努力配合阿始的动作,轻声发出娇喘。会不会太不自然?这样一想,她突地觉得蠢得可笑,于是一边假意轻喘,一边笑了。 完事后,她轻轻在阿始唇上印下一吻,说道:「我去冲个澡喔。」然后在浴室匆匆清理残留的精液。她望着热水流向排水孔,心里舒畅多了。 翌日傍晚,门铃响了。她本以为是宅配,但出现在对讲机荧幕上的却是勇二。 「上来吧。」 里子说完,打开一楼大门跟楼上的门锁。 「爸爸?爸爸?」 正在看dvd的太郎,一派天真地问道。 「是呀。」里子说。 开门声一响,太郎便奔向玄关,不料一见到来者不是他父亲,又吓得掉头猛冲,躲在踏入走廊的里子身后。 「怎么了?是熊谷先生呀。他不是给了你企鹅吗?」 勇二穿着一身灰色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仿佛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似的,大模大样地脱鞋,然后将手上的纸袋递给里子说: 「来,这是广岛的伴手礼。」 纸袋上写着「枫叶馒头」。 「这阵子我常去广岛,所以对那里变得很熟喔。」 勇二坐在客厅沙发,松开领带,将它塞进长裤口袋里。斜阳从屋内最大的窗户洒落,将客厅染成一片橘色。 「住这种高楼大厦的人,好像都不开窗呢。」 勇二从胸前口袋掏出烟盒,放在矮桌上。 「你想喝什么?」 「请给我开水。」 里子将矿泉水倒入玻璃杯,连同烟灰缸端到矮桌上。太郎跟着里子走进客厅。「继续看dvd。」里子一声令下,太郎只好偷瞄勇太几眼,乖乖在沙发角落抱膝而坐。 「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烟味。」勇二边说边点燃香烟。「你坐吧。」 里子和勇二稍微拉开距离,坐在他身旁。他从长裤暗袋掏出几张照片排在桌上,照片中的人是阿始和一个女人。 「你好像把每样东西都放在口袋里呢。」里子说。「不带公事包吗?」 「那样不方便。」勇二吐出烟圈。「不过暗袋也对左撇子不利就是了。你看,这件的暗袋也是。」 勇二脱下外套,对里子亮出左边的口袋,接着随手披在沙发椅背上。 「要不要我告诉你,村田大哥跟这个女人在广岛干些什么勾当?」 「不必了,不用说我也心里有数。」 「奇怪,你怎么不说『别在小孩面前说这些』?」勇二笑着捻熄香烟。「我想,他们大概做了不少你不曾体验过的『好事』喔。」 「你到底是什么人?」 里子强迫自己别再盯着照片,转身面向勇二。 「打工族啊。我不是说过吗?光靠做纸雕没办法过活啦。」 一听见熟悉的词汇,太郎便忍不住转头。「去看你的迪士尼。」勇二对太郎摆摆手。 「我在调查村田大哥的私生活。」他说。 「你不是棒球社的学弟吗……」 「是啊,这是真的。套一句村田大哥说过的话,这个世界真的很小呢。」 原来如此,里子暗忖。 她一开始就起疑了。阿始说勇二在他喝咖啡时过来打招呼,但那家店是无法从外头看见里面的;明明勇二有烟瘾,为什么特地踏入禁烟的咖啡厅?她始终想不透。假如想成那是勇二故意借机接近阿始,一切就说得通了。 「是谁派你来的?」 「照规定是不能说啦,但我就破例告诉你吧。」 勇二抽起第二根烟。「村田大哥经常借故到广岛出差,而且明明能当天来回,他却偏要住一晚,花的全是公司的钱。同部门的员工对他很不满,就算他的后台再硬,这年头也没那么好混,哪能容忍这种既无能又乱花钱的员工。你老公完蛋啦!公司不至于开除他,但八成会暂时发派边疆,日后别想出头天罗。」 「为什么要破例告诉我?」 「你在意的是那点?」勇二笑了。「你该不会以为我喜欢你,所以才来找你吧?」 勇二的眼中射出不怀好意的轻蔑光芒。里子首次主动挨近勇二,黑皮沙发发出小动物被踩扁般的哀号。她刻意放轻嗓音,以免激怒勇二。 「我以为你喜欢我老公。」 里子与勇二打量彼此半晌。率先移开视线的人是勇二。 「我最讨厌他了。」他忿忿啐道。「当我接到这件案子,心里想的是:你活该!」 「你想报复他?」 「心头的疙瘩还在,哪算得上报复?曾经做过的事,是不会从记忆中消除的。」 里子从勇二手中捏起香烟,搁在烟灰缸里。 「企鹅!」太郎大嚷。 里子起身将烟灰缸收进厨房,顺便将吧台上的企鹅纸雕递给太郎。 「小心点,别弄坏罗。去看电视吧。」 「你最近好像没什么精神。」 里子语毕,阿始先是踌躇片刻,然后才叹口气说道: 「公司有一些麻烦。」 她没有问「怎么了」,而是回答:「这样呀。」 客厅地上散落着电车纸雕。差不多该教太郎学习收拾东西了。 「熊谷先生最近都没来呢。」 「喔,嗯。」 阿始似乎压根没留意。「那家伙大概也很忙吧。」 根本就是局外人,里子心想。谁是局外人?阿始、勇二,还是我?说不定所有人都是局外人。或许大伙儿只是围着一个外观华美的箱子绕圈,想进却进不去。 他们一径远观,因而没察觉那是纸糊的空心箱子。 勇二随着里子进入卧房。她将门锁上,和勇二相视而笑。太郎一个人在客厅跟着动画插曲大声欢唱。 「他对你做了什么?」里子问。 「这个嘛,一堆下流的事。」勇二说。 「你可以对我做一样的事喔。」 明明已事先声明,勇二却温柔地抱住里子。是这样吗?里子想。男人就是这种生物吗?她心头固然气愤,却也感到宽慰、满足。 那个讨厌鬼只会做表面工夫。他从以前就是这样啊,就是那种讨学长欢心,却被学弟讨厌的人。做 事永远只会投机取巧,一到紧要关头就变成缩头乌龟。欸,告诉我他对你做了什么嘛。不要,说了我会软掉。 两人紧咬着阿始不放,彻底批评了一番。蠢毙了!他们紧挨着彼此汗涔涔的额头,咯咯笑着。 她朝客厅一瞧,太郎已在沙发上睡着了。幸好没有养成他非得要人陪的习惯,里子心想。她抓起矮桌上的烟盒、关掉电视,从厨房带着烟灰缸和矿泉水瓶回到卧房。 勇二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但似乎没有睡着。里子用香烟的滤嘴轻轻戳了他的嘴唇,于是他微启双唇、叼着香烟起身,自己用打火机点火。 他们将剩余半瓶矿泉水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完。 「今后你要怎么办?劝你还是早点跟老公分一分吧。」勇二说。 「维持现状。」里子才刚说完,勇二便将瓶子丢到地上。 「老子我啊,最讨厌你这种女人了。」 当时那狠咬一口的吻,大概算是勇二唯一粗暴的举动了。 地板的水在里子眼底逐渐扩散。勇二见里子快滚下床,便维持结合的姿势轻轻将她拉回。 「地上到处都是纸雕耶。」 阿始在里子身旁单膝跪地,很难得地帮忙收拾。他拾起纸雕电车,一一端详。 每个人卯足全力,为的就是不被抛下、不被践踏。 被逼到悬崖边的阿始低声下气地向里子求救,但反正没多久又会故态复萌。他会摆出一副心安理得的表情,在外头玩女人、在公司坐领干薪。但里子觉得无所谓。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呢。里子收拾被蜡笔弄得黏乎乎的电车,窃笑得肩膀一颤一颤。 「明天我来做电车的车库好了。家里有纸箱吧?」 「太郎一定会很开心的。你会做吗?」 「虽然比不上熊谷,不过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啦。」 里子悄悄将手搭在阿始肩上,起身问道:「要不要喝啤酒?」 她趁着汆烫冷冻毛豆时,从厨房窗户茫然眺望东京铁塔。勇二再也不会站在这台抽油烟机下。明明曾有过肌肤之亲,里子忆起的却是勇二夹烟抵着窗户的手,以及背部隔着衣服所感受到的微温。 她好想再跟他多聊聊,也好想再为他多做些什么。 里子端着一盘毛豆、罐装啤酒与两个杯子,绕过吧台。小小的企鹅映入她眼帘,于是她也将它放上托盘。 原本看着职棒新闻的阿始,注意到那只企鹅。 「奇怪,家里有这东西吗?」 「一直都在呀。熊谷先生说这是他的新作,特地带过来的。」 阿始没有问「什么时候」,只是喔了一声,将企鹅放在掌心。 「哇,站得起来耶。那家伙手还真巧。」 「你想起来了吗?」里子问。 「什么?」 「熊谷先生的房间。他不是说自己房里有很多纸雕跟组装模型吗?」 阿始沉默半晌。里子将啤酒倒入两只杯中。 「没印象耶。」 阿始终于开口,将企鹅悄悄立在矮桌上。「我没有仔细看过他房间。」 「忙着玩所以没空看?」 他一时语塞,随即又朗声笑道:「对对。」 蠢毙了,里子在心中嘀咕。不过她愿意原谅他。既然我原谅了自己,不妨也原谅他吧!里子暗自祈求,希望勇二也能放下过往。 「我好像怀孕了。」 里子一说,阿始赶紧从里子手中抢下杯子,嚷道:「真的吗!」 「那你就不应该喝啤酒啊。」 「现在还不确定啦,下周一我会去医院检查的。」 「这样啊。」 阿始喜形于色。「好,那我也得多加油罗!」 勇二说的没错,里子心想。没有人能真正报复他人,说穿了,这连还以颜色都算不上。人只能咽下这口气继续生活,只要能做到这点就够了。 由家中窗户向外望去,今晚的景色依然耀眼璀璨。 漫步森林 也许有一天,我俩的心会分隔两地, 但这张笑颜会永远藏在我心底, 在开花、结果、凋零的完美平衡中, 为我的记忆增添光彩。 「浮羽,你还在生气吗?」舍松汗流浃背地问道。 「对。」我说。 「听我说,总之咱们先出去吧。我的脚麻了,而且头昏脑胀。」 「谁教你说我肚子肥嘟嘟的!」 「我只是一时口误嘛……」 盛夏的星期六午后,我俩在浴缸中对坐。老旧的水泥公寓一片静谧,仿佛除了我俩别无他人。蝉鸣回荡在浴室的细小马赛克磁砖之间。 「我想喝啤酒。」 我赶紧拉住正想起身的舍松。 「不行!水位会变低啦!」 「我们可是在大白天泡澡泡了一个小时耶。再不补充水分,对身体不好啦。」 「你也不想想,是谁害我们连洗澡水都得斤斤计较?是谁在外面闲晃两星期,连生活费都没给,好不容易晚上回来,却对女友说什么:『你肚子肥嘟嘟的。』」 「什么女友,你是我老婆耶。」 我冷哼一声。舍松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回浴缸。 「可是啊,只有我一个人猛流汗耶。你是不是代谢不良?」 「所以才会胖,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啦。」舍松局促地挪挪脚。我小心翼翼地将他碰到我下腹部的那只脚抬到旁边,继续忍受在酷暑中整个人浸在热水里的苦行。 此时,玄关传来开门的吱嘎声。 「讨厌,是不是有人来了?舍松,你有锁玄关吗?」 「没耶。」 舍松佣懒地将后脑杓靠在浴缸边缘,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锁呀!」 我们还来不及反应,来者的脚步声便步入室内,先走到厨房与客厅,接着走向浴室。 「欸,舍松,说不定是小偷……」 舍松似乎已泡澡泡昏头,我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但他只是迟钝地呻吟几声。 浴室门猛然开启。 「嗨,舍松!你家好棒喔,楼梯扶手是装饰艺术风耶!」 一名金发碧眼的男子说着一口流利的日语。我吓得大气不敢吭一声,舍松则佣懒地扭动脖子,注视这名非法入侵者。 「……呃,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身着西装的金发碧眼男看着共浴的我们,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理查!」 舍松匆匆起身,而我则赶紧在水位变低的浴缸中缩起身子。 「你什么时候来日本的?」 舍松赤条条地走向那名叫做理查的男子,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 「今天早上啊。很高兴你过得不错。有新任务罗,舍松。」 「你说那个啊?」 「是啊,其他人似乎也对这东西有兴趣,所以我希望你能接手,免得被别人抢先一步。」 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顾着从浴缸中大叫: 「你们俩快点出去啦!」 我下意识放慢穿衣服的速度,待我来到客厅,理查已经不在了。只穿一条牛仔裤的舍松倚窗席地而坐,啜饮罐装啤酒。 「那个人是谁?他回去了吗?」 「我朋友。那家伙可忙的呢。」舍松将饮尽的铝罐捏扁。「不说这个了。浮羽,我待会要出去,最晚明天回来。」 我顿时一阵恼火。 「你要去哪里?昨天不是才刚回来吗?明天轮到我们割公寓院子的草耶。」 「嗳,我们不是夫妻吗?夫妻就是应该互相帮忙啊。」 「你什么时候帮过我?」 舍松明明整天游手好闲,只有我一个人为他忙东忙西。我气不过,便从五斗柜中取出一张文件。 「还有,你看!结婚申请书还在这儿呢。其实我们不是夫妻喔,吓到了吧!」 我摊开纸张,把它当成黄门大人的印笼(注:日本古代用来装印监或药物的小容器。水户黄门是日本民间故事中家喻户晓的角色,真正身分为水户藩第二任藩主德川光圀。他平日喜欢带着手下微服出巡,每当要惩罚坏蛋时,身旁的手下就会亮出有德川家家纹的印笼。)高高举起。 「嗯——原来是这样啊,我都没发现。」 舍松仔细端详纸面,但随即堆起笑脸。 「可是浮羽,你帮我把它都填好了耶,我好开心喔。」 天啊……我就知道这个人脑筋接错线。舍松不理会万般无力的我,径自套上t恤,背起爱用的破背包,说了声「那我出去罗」就悠哉出门了。 「臭舍松!出去就别回来!」 尽管这一户是用舍松的名义租来的,我还是忍不住大吼。 我和舍松是在「高中生的理工困境座谈会」派对会场认识的。 政治家、官员、大学教授在座谈会后,利用市内饭店办了这场名为交谊会的派对。我任职的理工丛书出版社也受邀参加,而我们员工则被派去为熟识的教授义务帮忙。 我只是个柜台小妹,但随侍在那名大学植物学教授身旁的舍松却非常引人注目;原因之一是他在众多大人物中显得较年轻,而最大的原因是他看起来脏脏的,与这儿格格不入。明明是冬天,他却穿着老旧的牛仔裤与红色短袖t恤,连外套也没穿。他的t恤胸口印着「rio de janeiro」几个白字。 自助式餐会开始了,从职务中解脱的我一会儿去正中央的餐桌盛食物,一会儿站到墙边用餐。我一边心不在焉地扫视场内各处的聊天圈子,一边吃沙拉;定神一看,我身旁的舍松竟然狼吞虎咽地疯狂猛吃。他故意把小桌子拉到他身边,然后再把事先端来的丰盛料理一字排开,从第一盘吃到最后一盘。 我被化为饥饿野兽的舍松吓得悄悄往旁边一退,然而舍松却端着最后一盘食物,朝我逐步逼近。我不敢躲得太露骨,只好用眼角余光盯着他,僵在墙角;此时,他终于开口了。 「你喜欢蔬菜吗?」 「啥?」 我不自觉望向舍松,只见他一脸认真地看着我。舍松的个头比我高许多,明明是冬天,肤色却晒得黝黑。他握着叉子的手相当厚实,胳膊也很粗壮。当时我认为,他除了担任教授的研究生,肯定也在外兼职粗重工作。 舍松说: 「刚才你不仅吃了点缀料理的荷兰芹跟豆瓣菜,连芫荽也吃了。很多人可是避之唯恐不及哩。」 「这……这个嘛,我喜欢叶菜,大致上都喜欢。」 我胆颤心惊地答道。舍松将盘子一扫而空,将空盘递给路过的服务生。 我俩呆呆地并肩杵在原地,耐不住沉默的我率先开口。 「你晒得好黑喔。平常从事什么运动?」 「我在亚马逊待过四年。」 我本以为他开玩笑,但舍松依然满脸认真地望着我。此时,我终于认为他八成是植物学家,于是从公事包中掏出名片致意。 「我是森田浮羽,平时承蒙神田老师关照。」 舍松直直地注视我的名片,喃喃说着:「浮羽(uhane)……小姐。真是个好名字啊!令尊跟令堂是不是夏威夷人?不,我想一定是夏威夷人吧。」 「啥?」我又愣住了。「呃,不是耶。」 「不是吗?」 舍松面露苦涩。「好奇怪喔。uhane在夏威夷古语中是灵魂、魂魄之类的意思耶,你的名字不是取自于这个单字吗?」 听都没听过。 「不……我是福冈县浮羽郡人,飘『浮』的『羽』 毛,我的名字是这样来的。」 「哪有这种事!」 舍松搔乱自己的头发,一副天要垮下来的样子。「那么,假如你是貃江市人,不就要叫做貃江?哪有这种蠢事啊。」 拜托你这个陌生人,不要对我父母的取名风格说三道四好吗?我板起脸来问道: 「请问你是……」 舍松挺起胸膛,报出自己名号。 「我叫松尾舍松。」 你自己的名字还不是老土到不行,搞得跟战国诸侯的乳名一样。我又傻眼又生气,甚至差点笑出来,不过我忍住了。 「浮羽小姐,我想跟你去森林散步。」 只见舍松害羞地快速说完这句话,便径自转头离去。 「那个人是怎样呀……」 我纳闷地偏偏头,咀嚼剩下的沙拉。 翌日,舍松在我公司外埋伏,一逮到我下班就约我去喝酒。三个月后,我俩开始在舍松的住处同居。 才交往没多久,我就察觉舍松既非学生也非研究员,但没有深究他的职业。我曾偷看舍松的护照,上头净是些亚马逊河流域或喜马拉雅山脉周边的国家,几乎都是一般观光客兴趣缺缺的地点。和我同居后,他曾经好长一段时间不回家,也曾甫出门便马上回来。 舍松并非完全没有收入,他一年会给我一两次钱,一给就是五十万、上百万。我曾怀疑他走私毒品,但是没勇气问他。话说回来,舍松这个人身上根本一丁点犯罪气息也没有。 交往半年后,舍松在结婚申请书上填好自己的栏位,然后递给我说:「拿去写一写。」说完又消失一星期。我将申请书填好收进五斗柜,直到相识的第二年夏天到来,截至今日,才让它重见天日。 舍松依然浑身充满着谜团。 为什么我会跟舍松这种来路不明的男人同居呢?本来不应该这样的。脚踏实地工作的我,应该正常过生活才对。我本来打算选个能放心介绍给父母的结婚对象啊。 然而,舍松这个男人却一把火烧掉我的人生蓝图。原本我可以一个人过得衣食无缺,但拜没有固定收入的舍松所赐,生活顿时变得非常拮据。我非但不敢将舍松介绍给父母认识,到头来连朋友都忧心忡忡地问我:「欸,舍松这个人可靠吗?」 即使如此,不知怎的,我却一点都不考虑和舍松分手。 每当出席朋友的婚礼,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们只要年届适婚期,就找个年纪相当、经济过得去、长相也不至于丑得可笑的对象速速结婚,这样一点美感也没有。和舍松在一起,完全没有这种问题。 只要舍松没有搞失踪,家事几乎都由他一手包办。每次我下班回家,舍松都会用公寓院子里摘来的紫苏叶做成炸天妇罗;吃完晚餐后,他又会拿院子里采来的鱼腥草煮茶给我喝。 尽管舍松在经济上扯我后腿,而且连一套西装都没有,和他在一起却令我品尝到「生活」的美好。此时我才恍然大悟,朋友们或许就是借由结婚追求这种充实感,换成是她们,肯定不会和舍松这种男人结婚。 撇除莫名其妙的流浪癖不谈,其实舍松和我还挺适合的。在纸上写下将来的计划轻而易举,但纸笔无法记录人的心境。我唯一的兴趣就是制定存钱计划,可是万万没想到,自己骨子里其实是个爱做梦、随遇而安的人。认识舍松后,我才明白自己的另外一面。 为了日后和舍松继续生活下去,我决定今天一定要跟踪他。假如他突然跑去亚马逊流域,我还真不知该如何追上,但看来他这回不打算出远门。我匆匆锁好门窗,抓着钱包到路边拦下一台计程车,前往车站。 我在剪票口追上舍松,看着他一派轻松地走下通往月台的阶梯。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去哪里,便姑且买了张最低票价的车票。 乘客稀少的下行电车穿越郊区,飞驰于田野之间。我登上舍松隔壁的车厢,透过车厢间的窗户偷窥他的一举一动。舍松重重坐下,从背包中取出香蕉,大口吃了起来。那似乎是从站前的蔬果店买来的。他以为自己在远足吗?要远足干嘛不找我?尚未吃午餐的我伸手摸着咕噜作响的肚子,屏气凝神盯紧舍松。 盯着盯着,我居然不知不觉睡着了。我猛一回神望向舍松,只见他正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睡大头觉。幸好没跟丢他,不过话说回来,这儿是哪里呀?看看时钟,我们已经搭车两小时了,途中经过许多隧道,窗外净是翠绿山峦。 舍松醒来伸了个大懒腰。电车停在某个小站,他背着背包起身,我也赶紧下车,躲在月台的柱子后面。在同一站下车的老婆婆背着竹篓经过我身边,投来纳闷的目光。舍松迈着稳健的步伐,头也不回地从剪票口走向站外。 我也小跑步奔向剪票口,然而那儿却没有站员,只有一个小木箱搁在上头,用意大概是让旅客自行投入车票。我心想这下惨了,站员不在,我该怎么补票?但既然已跟到此地,我也不能跟丢舍松,只好在口中道声:「对不起。」然后将最低票价的车票投入木箱。 出站后,小小的圆环映入眼帘。艳阳高照,蝉鸣震耳欲聋。我看看公车时刻表,一天竟然只有三班车。站前只有疏疏落落几户人家,某处传出风铃声与高中棒球实况转播。 舍松到底在这种穷乡僻壤做什么?就算是走私毒品,选港口仓库或都市闹区也比这儿好吧?不过我也没什么根据就是了。 该不会……一个可怕的疑忌占据我的心灵,我旋即到自动贩卖机买瓶茶狂饮几口,这才静下心来。难道说,舍松的情妇住在这里? 我单手握着宝特瓶来到车辆稀少的站前道路,看见舍松悠然向前迈步的背影。 事实上,我跟舍松根本没有结婚,所以严格说来不能称之为情妇;更重要的是,舍松这人跟「可靠」一词的距离有如地球到昴宿星团那般遥远,哪有本事养情妇?话说回来,舍松之所以异常擅长调理野草,或许就是这块穷乡僻壤的当地女子一手教导出来的。我燃起一股几乎煮沸手中那瓶茶水的怒火,继续跟踪他。如果舍松胆敢踏入女人家门一步,我就冲进去把他揍得连他妈都认不出来。 舍松应该不至于察觉我的杀气。却连瞧都不瞧家家户户一眼,径直走向山脚。我快喘死了,你到底想走到哪儿去呀?我不想管你有没有情妇了,拜托你随便找户人家进去休息好吗? 然而我的希望落空,舍松依然马不停蹄地往山间小径迈进。我完全没空观察四周,待一回神,脚下的道路已变成没铺柏油的碎石路,最后变为一片泥土。群木遮天蔽日,山坡虽陡,好在树荫令我稍微松了口气。 走到山路中段时,舍松终于停下脚步。我赶紧闪进路边的草丛,躲在树后。舍松睁大眼睛左右张望,摸摸树干又摸摸地上的岩石,接着慢慢拨开偏离道路的草丛,走入山中。 我连滚带爬到路上,冲到舍松走入山中的地点。疏于管理的人工杉树蓊郁怒长,蕨类植物覆盖整片斜坡。舍松登上山坡,背包在群木间若隐若现。 「不会吧……」 我俯视自己身上的洋装及凉鞋,哪有人穿这样出远门?这比舍松养情妇还惨。我干嘛非得跟自己过不去,在大热天来这种荒郊野外?不过,就这么消沉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我下定决心,迈向草丛。 假如跟丢舍松,我铁定会在山中遇难。尽管蚊虫多,身体也被树枝、野草划得遍体鳞伤,我仍然拼命爬坡;装着钱包和宝特瓶的竹藤包,被我用洋装的腰带斜斜绑在身后。我越来越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沦落至此?我只是想知道舍松究竟在哪里闲晃而已呀。 「死舍松……」 我气喘吁吁地狠狠咒骂一句,赌气地一步步往上爬。当然,舍松完全不知道我 在后面跟踪他,因此丝毫没放慢脚步。我满头大汗、流下无助的泪水与鼻水,沿着舍松踩过的草皮与被小刀砍断的树枝,爬上山坡。 这段路途似乎很长,但其实才约莫三十分钟。我终于登上山顶的平坦地带,前方离森林有一段距离,另一头传来浪潮声。我站稳疲软的双脚,走出森林。 凉爽的海风轻拂面颊,斜阳迎面射下,山的另一侧是临海悬崖,放眼所及尽是苍穹。我在这意料之外的开阔空间深吸一口气。 眼睛习惯明亮后,舍松的身影蓦然映入我眼帘。虽然逆光,但我看得出他正大胆地探出身子窥探崖下。本想大叫吓唬舍松的我不禁倒抽一口气,因为他抬身挺直腰杆,一副要跳崖自尽的模样。 「呀~千万不要啊,舍松!」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从背后冲过去抱住舍松的腰。 「啊嘎!」 舍松怪叫一声,在悬崖上左摇右晃。方才的山路已令我筋疲力竭,我只好抱着舍松的腰瘫在地上,但依然坚决不放手。 「别想不开呀,舍松!我没想到你会受到这么大的打击,明天我一定会把结婚申请书送出去的。啊,告诉你喔,公所星期天也收件呢。答应我好吗?拜托你千万别自杀!」 「浮羽,别用力推我,很危险啦……」 舍松好不容易站稳脚步,转身朝我肩膀一推,将我压倒。我仰躺在地,舍松则压在我身上。逃过落崖危机了!我心头一宽,用力抱紧舍松。 我俩就这样在地上紧抱半晌,接着舍松站起身来。 「浮羽,你来这里干嘛?还有……」舍松俯视着我,噗哧一笑。「你的打扮超猛的。」 「我才想问你呢,何必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寻死呢?」 「寻死?」 舍松一头雾水。「我只是来采松树而已。」 仔细一看,舍松的腰间绑着一条绳子,绳索另一头紧紧系在悬崖边的树上。「对了,松树、松树。」舍松起身丢下纳闷地瘫坐在地的我,再度走到崖边。 「浮羽,稍等我一下。难得你特地来到这儿,我们一起回家吧。」 说时迟那时快,舍松倏地消失踪影。我爬着靠近悬崖边,探头朝下一望——只见仅靠着一条绳索支撑身体的舍松,正在挖掘长在悬崖中段的小松树。 舍松从背上的背包一一取出铲子跟十字镐之类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挖开松树周围的土,以避免伤害树根。不久,他将松树拔起来插进背后的背包,戴着工作手套沿着绳索往上爬。 「嗨,久等罗。」 舍松再度站上悬崖,松树从他背后探出头来。我瘫软地仰望着他,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 「你……到底在干什么呀。」 「是理查拜托我来的啦。他想参加英国的盆栽评监会,所以非常想要这种松树。」 舍松将刚挖起来的松树移栽到四方型盆钵中,那八成又是从背包里变出来的。「这棵黑松很棒吧?海风的吹袭让它长不大,不过它的树龄肯定超过一百五十年,不简单喔。」 他将四周的土铺进盆钵,完成一盆有模有样的盆栽。接着,舍松将摇身变为盆栽的松树放进超市提袋,拎在手上。 「好了。浮羽,如果有当地人问你,你就说『他花了很多心思栽培这座盆栽,片刻都不想离手』喔。」 「这……不是犯罪吗?这种松树可以随便挖走吗?」 「算是游走在犯罪边缘吧,毕竟这是别人的土地。」 「喂!说到底,海关会放过它吗?」 「不要小看盆栽爱好者,世界上可是流通着许多媲美艺术品的盆栽呢。」 舍松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那副践样与初次向我报出名号时一模一样。盆栽或许是艺术品,可是这座盆栽是你刚刚向自然界偷来的耶。 我认为,此刻正是我解开心中长久以来疑惑的机会。 「舍松……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没说过吗?」 只见舍松摆出古老战场之老向导的架式,肃穆地说道:「植物猎人啦。」 「植物猎人!」 这莫名其妙的名称令我惊呼一声。「……呃,那是啥?」 「咦!」 舍松解开腰间的绳索,将它一圈圈卷起来。「那还用问吗?植物猎人当然是在世界四处漂泊,寻求未知植物的冒险家啊。有时在亚马逊和印第安人住在一起,向祭司学习药草知识;有时与孤独为友,探访喜马拉雅的荒僻地带,发现遍地盛开的新品种花卉;除此之外,我也会像这样找些能变成盆栽的松树,好赚点外快。」懂吗?舍松说。不懂——我摇摇头。 「那药草跟花呢?」 「当然是卖给美国那边的药厂或英国的园艺家罗。他们会分析药草成分、开发新药,也会繁殖花卉、种在庭院,总之这份工作既刺激又有趣,而且又对社会有益。」 「可是,赚不了什么钱吧?」我说。 「很遗憾。」舍松说。他笑着将我拉起身来。 「这也没办法啦。浪漫没办法当饭吃,从古至今都是这样。大航海时代的植物猎人是连根偷取稀有植物,但现代的植物猎人不同,主要使命是发现、保护新的植物资源。不过,我从亚马逊带回来的野草,已经快变成心脏病的新药罗。」舍松一手拎着装有松树的提袋,一手牵着我走向森林。 我由衷体认到:这个人真的是白痴。想不到这年头还有男人自称植物猎人(这种职业听都没听过),一脸认真地大谈什么冒险啦、浪漫啦,超扯的!而最扯的就是我居然在这男人给我的结婚申请书上签字,这种丢脸的事情打死我也不敢说出去。 不过算了,我牵着舍松的手咯咯笑着。和舍松在森林里散步也不赖。或许有一天,舍松会在埋首寻求植物的过程中孤单坠崖而死,而我也可能明天被车子撞死;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因此在有生之年和舍松相偕走在没有道路的森林,或许也不错。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下黄昏的山坡。 「舍松,问你喔。」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们初次见面时,你说的那句『我想跟你去森林散步』是什么意思呀?」 「喔,你说那个啊。」舍松拨开草丛,以一贯的佣懒语气答道:「在亚马逊的印第安部落中,那句话是指『我想跟你做爱』啦。毕竟他们住在没有墙壁的超开阔场所嘛,只能躲在森林里幽会罗。」 我真蠢,怎么会期待舍松有什么浪漫思想呢?不过,我想气却气不成,反倒笑了出来。 「我看,明天我还是别去公所好了。」 「好啊。」 舍松回头望着我,眼神非常温柔。「我都无所谓。只要有你、有我、地球有植物,我就别无所求了。」 舍松这副笑容,我一定会永远牢记在心。也许有一天,我俩的心会分隔两地,但这张笑颜会永远藏在我心底,在开花、结果、凋零的完美平衡中,为我的记忆增添光彩。 有个男人曾经约我去森林散步,我真的好幸福。 下山后,我们在电车中吃掉剩余的香蕉,然后在繁星点点的天空下携手返回公寓。 优雅的生活 虽然不知道要等上几十年, 但我希望干下人生最后一件蠢事时, 你能在我身边笑着说:『你还真的做了!』 我真没想到最近流行的「爱自己爱地球活动」,会渗透到这儿来。 纱依一打开会议室的门,倏地愣住好几秒。三名女行政人员在这儿吃午餐便当,便当盒各为红色、粉红色、黄色,大小跟铅笔盒差不多,里头装着每个人亲手做的少量饭菜,而且—— 全是棕色,纱依心想。 米饭、切片烤鱼、萝卜干全是棕色,连酸梅也不例外,整个便当盒看起来活像盖了一层沙。 「哎呀,纱依,真难得呀。」 行政人员中最年长的大贯笑咪咪地朝纱依招手。纱依从超商提袋中沙沙地取出「炸鸡炒饭便当」,一边坐在空铁椅上。新来的行政人员小境机灵地在纱依的茶杯中注入茶壶里的茶水。 「大家每天都在会议室吃午餐吗?」 纱依一问,旁边晚她两年进公司的广中便朗声答道:「是啊。」 「来这儿吃饭,就不怕那些大叔打扰了。」 话是没错,但你们不觉得连午休也跟同事吃饭很痛苦吗?纱依心想。三个行政人员再度开心畅谈,有时也会将话锋转到纱依身上,但纱依只是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埋头扒着炒饭便当。因为,无论是百分之百纯棉的无漂白衬衫、有机蔬菜的订购方式或精油按摩,她都一知半解。 纱依趁着话题之间的短暂空档,一鼓作气问道: 「你们的饭是棕色的呀?」 三人的视线同时集中在她身上,令她缩起身子。 「是糙米啦,学姐。」广中说。「不过我也掺了白米。」 「我的是五谷掺白米。」小境说。「大贯姐的便当只有糙米。」 「想煮得好吃,可是需要一点诀窍喔。」 大贯说完,三人便开始讨论「煮糙米的最佳水量」。纱依无话可说,只能连声应道:「嗯、嗯。」煮白饭的水量是米量的一点五或一点三倍?她不懂如此微小的差异有何差别;至于糙米,她根本完全没煮过,所以无从判断。 「原来如此。」她暗忖。为什么除了自己,这阵子所有女行政人员都在公司穿着扁扁的自制室内布拖鞋?为什么大家都穿深蓝色或白色纯棉服饰?为什么她们皮肤紧致有弹性,头发柔亮光滑?为什么大贯戒烟、广中不再到处参加相亲派对、小境和工人男友分手?照理说,只要小境的男友只吸大麻不沾毒品,她应该不至于跟他分手才对。 她得到答案了。就是这个!我必须好好学习她们三人的生活诀窍,才能使自己的生活焕然一新! 纱依吃着掺杂一大堆添加物的炒饭,暗自发誓改善自己的生活方式。 五点一到,纱依便下班前往自家附近的超市。平常的她,总是在下班后参加电影试映会或文化中心举办的日本刺绣讲座,但这一天试映会的抽奖明信片全部落选,讲座也暂停一回,因此她闲得很。 ——连老天爷也祝福着我的将来! 纱依精神奕奕地站在超市的米架前。定睛一瞧,上头琳琅满目地罗列着一包包糙米、五谷米,以前怎么都没有发现呢?她觉得从前那个只会乱买廉价白米的自己真的好蠢。 由于种类繁多,她实在不知该选哪种才好,因此买了最小包、最便宜的糙米和五谷米。怎么又贪小便宜?纱依差点陷入自我嫌恶的漩涡,但万事起头难,垂头丧气也不是办法!她打起精神,从站前的超市徒步返家,一路上哼歌哼了十三分钟。 纱依打开住处大门,只有一扇小窗的厨房已变得一片漆黑。白天的时间变短了。她脱掉鞋子,在短小而冰冷的走廊地板边走边发抖,关不紧的三夹板拉门缝隙间射出一道光,落在走廊上。 「我回来了,阿俊。」 才拉开门,一团香烟烟雾便朝着走廊的纱依正面扑来。「欸,你抽太凶了吧!」 穿着成套运动服的俊明在铺设木质地板的小房间用电脑,嘴上还叼着烟。纱依踏进房里,打开装设铁格子的窗户。 纱依本来想把这间设计拙劣的一坪半房间当成仓库,但是无家可归的俊明逐渐占据这里,不知不觉成了他的工作室,一用就是两年多。 租约到期时,纱依打算两人分摊房租,一同搬进更大的大楼。当然,届时非得叫俊明出钱更换被焦油染黄的壁纸不可,否则就亏大了。 「你回来啦。」 俊明终于开口了。窗户灌进来的寒风似乎打断了他对电脑荧幕的专注力,只见他停止敲打键盘,靠在办公椅背上伸懒腰。 「今天回来得好早喔。」 「因为我想煮糙米。」 纱依高高举起超市提袋。 「……为什么要煮糙米?」 「因为对健康有益。」 「可是我已经照例用电锅设定好七点半煮饭了。」 「咦?」 「咦什么咦啊。」 俊明这才将视线从电脑荧幕移向纱依。他满脸髭须,一双黑眼圈。阿俊今天又没洗澡,纱依心想。记得今天是第三天,瞧他一头乱发,简直活像一只没睡饱的尼古丁烟熏野狗。 「你不是一天到晚说什么『反正你一整天都在家,好歹煮个饭吧』?」 「话是没错,可是今天起我们要改吃糙米呀。」 「我记得糙米要先泡水七小时耶。」 「是喔……」纱依垂下肩膀。「我还买了五谷米说。」 「我又不是鸟!」俊明大吼。「我赶稿赶得快滴血尿,你干嘛没事找事做?告诉我白米哪里不好!」 此时,纱依终于解释来龙去脉,叙述女行政同事们流行起吃糙米、穿棉衣跟扁扁的自制室内布拖鞋,而且变得健康美丽。 「放心吧。」俊明说道。「你已经很健康了,健康得快要出油了呢。」 「所以才要吃糙米呀。还有,我也要做瑜伽,身体快生锈了。」 「我并不希望自己的女友练什么软骨功。想运动,等我熬过赶稿地狱再陪你好好运动吧。欸、嘿、嘿……」 纱依将一袋糙米与五谷米放在贼笑的俊明头顶。 「阿俊,陪我一起吃糙米、做瑜伽吧。」 「最好是!」 俊明将米袋从头上拿下来丢给纱依。「你这人真的一天到晚给我找麻烦耶!明明名字跟水针鱼寿司(注:女主角名字念法为sayori,跟水针鱼(sayori)发音相同。)没两样。」 「你管我叫什么名字!是你自己赖在我家不走吧!」 俊明默默起身,关上窗户。 「你坐下。」 纱依乖乖坐在办公椅上,俊明在窗边转身俯视她。「你听好,我今晚必须写好三篇稿子、完成两篇演讲逐字稿,明天一早去静冈采访。因此,我希望赶快解决糙米的问题。」 「好。」纱依点点头。「开始讨论之前,我能不能先把糙米泡在水里?」 「请。」 纱依前往阴暗的厨房,跺跺脚驱逐寒气,一边阅读糙米袋背面所写的「炊煮方法」。她轻轻洗好糙米,放入碗中泡水。 回到狭窄的工作室一看,俊明仍然站在窗边抽烟。纱依再度坐回办公椅。 「我知道最近很流行吃糙米、做瑜伽。」俊明说。「我认为『爱自己、爱地球』是一种崇高的理念,这就是俗称的『乐活』吧?不过我讨厌这玩意。」 「为什么!」 「你不觉得崇高得诡异吗!推崇乐活的艺人几乎都是在泡沫经济期大捞一笔的人耶,而他们现在还靠着那种崇高的生活方式过活,铜臭味超重的!提 升生活品质等于提升地球环境品质,这只是自以为是的不实妄想罢了。基督教说『人生来带有原罪』,而『乐活』就是这种独善其身的教义所衍生出来的玩意。我看只有乐活信仰的创始人、赚上好几亿的好莱坞明星才会有这种想法。既然这么担心地球的环境,干脆切腹自杀算了,这样才不会污染地球!」 「哎唷,你不要动不动就说这种极端的话嘛。」 纱依叹了口气。但是睡眠不足的俊明,却如连珠炮般说个不停。 「想吃糙米的人就去吃啊,推崇乐活的人就去推崇啊,可是纱依,你别忘了!人不必特地买什么高级水,只要烧自来水泡便宜茶就好。我们平常跟地球也活得很好,我不懂为什么有人自以为了不起,跑去跟人家玩那种有心人策划的经济游戏。」 「有心人策划的经济游戏?」 「这股风潮,背地里一定有人暗中策划。那家伙肯定每晚搂着美女吃好几万块的有机蔬菜晚餐,而且还住在六本木!」 「你这是偏见吧!」 纱依懒得反驳,想着:今晚吃煎冷冻鲑鱼切片跟煎蛋好了,不过这种菜色不是跟早餐没两样吗? 「总而言之,我没兴趣过什么乐活生活,反正他们也不屑跟我为伍吧?咱们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这就是和平友好的象征。」 「是吗?」 「没错。因此,我不吃糙米,你七小时后再煮来吃个够吧。」 话才刚说完,俊明便将纱依从椅子上赶走。纱依站在房门口,望着俊明的发漩。 「为什么这么坚持吃白米?」 「因为我听得见啊。」 俊明面向荧幕,低声说道。「我听得见战争牺牲者诉说着想吃白米饭的叹息。」 「你不是战后三十年才出生的吗?」 「是啊。你要知道,人对于白米饭的渴望就是这么渊远流长。糙米、五谷、大麦?哈!这种东西啊,才不是拿来给人『轻松养生』用的,而是想吃白米却吃不到的人配着眼泪的咸味果腹用的!」 「好悲壮喔。」 「是啊。野坂昭如的《萤火虫之墓》,有一幕很令我印象深刻。」俊明突然开始讲古。「男主角很后悔自己在丰衣足食的时候,竟然把讨厌的天妇罗给狗吃。读完那本书,我决定:只要有得吃,我绝不挑食,有生之年都要好好吃饭。这世上有人因为吃不到白米而死,明明我们有得吃,干嘛吃什么糙米?我们应该感谢自己生在和平的时代,好好吃白米才对啊。」 俊明边说边用力敲打键盘。纱依窥向荧幕,上头的文章标题是「通往天空的全新道路,就在你眼前!」这篇文章似乎是「sky road」这款新车的试乘感想。 如果不玩经济游戏,人根本无法赚钱餬口。纱依明白俊明只是因为被截稿逼急了才会高谈阔论,于是无奈地摇摇头,离开俊明的工作室。 她打开客厅暖气,铺好两组垫被,在堆满杂物的卧室换好衣服,然后到厨房煮晚餐。煎鲑鱼香味四溢,俊明却仍然关在工作室里。 纱依将煮好的白饭装在碗里,独自吃完晚餐。她把剩下的白饭分成好几餐份,一一铺上保鲜膜冰在冷冻库,然后将泡水的糙米移进电锅,设定早上六点自动煮饭,而水量是煮白米时的一点五倍。 客厅的电视播映着热闹的搞笑节目跟连续剧。纱依一手拿着晚报,一边心不在焉地吃橘子、看电视,然后十点半一到便进入浴室。只要俊明没泡澡,浴缸里的水就不太会变脏,因此她重新把水加热,悠闲地泡澡(注:日本人习惯全家人共用一缸洗澡水,而且两三天才换一次水。日本的浴缸有加热功能,可以把冷掉的水重新加热,洗完后会在浴缸盖上保温盖,以便让下一人使用。)。 俊明说明天要出外采访,那么今晚他一定会洗澡。纱依把洗澡水留着,离开浴室。不过,俊明他洗完澡后从不清洗浴室,只会嚷着「我累了」然后钻进被窝,没了。纱依越想越气,在脱衣间用力擦拭身体。 到头来,我下班后还得清洗浴室!我也很累啊,在公司每天跟同样的人共事,虽说工作型态是朝八晚五,可是应付上司跟同事也很累人耶。俊明擅自住进我家,把我的仓库当成工作室,说到家事也只会洗米跟按钮煮饭,却一副「我付了八成生活费,你该偷笑了」的态度。房租都是我一个人付耶!我自掏腰包买了糙米,他就不能废话少说,乖乖吃下去吗? 直到浴巾快被纱依擦得烧起来,她才停止擦拭身体。她穿上睡衣站在工作室门口,隔着房门道晚安。「嗯!」三秒后,另一侧才传出姗姗来迟的回应。 纱依懒得吹头,心想「省电对环保有益」,便在枕头上铺条毛巾就躺下去。旁边的垫被空荡荡的,她探出身子将脸埋在上头,闻到俊明的味道。 她检查枕边的闹钟是否定时完毕,接着躺回自己的枕头,闭上眼睛。 总觉得心里有点空虚。 隔天早上,纱依不太想提到糙米。 彻夜未眠的俊明洗了澡也刮了胡子,干干净净地出现在餐桌旁。尽管如此,他却掩盖不了黑眼圈,看起来活像正努力压抑嗜血冲动的杀人魔。他似乎懒得抗议纱依盛在碗里的糙米饭,默默送进口中。 纱依也对糙米有点失望。她觉得坐立难安,因为这实在称不上好吃。是煮法有问题呢?还是本来就不好吃?看来在习惯糙米之前,还是应该先掺些白米才对。糙米可能会阻碍人体吸收矿物质,所以配菜应以蔬菜为主,如果持之以恒地吃糙米,应该就能改善体质。纱依如此说服自己,将糙米饭和着味噌汤一并吞下肚。 她问一言不发的俊明有什么感想,只见他一边咀嚼,一边将空碗放进水槽。 「我想想喔,吃这个必须一直嚼个不停,还满醒脑的。」 他完全没提到味道。纱依和准备出门采访的俊明一同走到车站,搭着拥挤的电车抵达新宿。 「就算想追求生活品质……」 在车内将身子倾向另一侧的俊明才说到一半,就被纱依瞪得不敢再说下去。她在月台向前往东京站的俊明挥挥手,透过车窗瞧见他乱糟糟的头发。纱依转乘山手线,照例在同一时间进入位于涩谷的公司。 她在午休时说自己煮了糙米,大贯她们听了无不面露喜色。纱依带来的也是糙米便当,于是四人便围桌吃着棕色午餐。 「平姐,你跟男友住在一起对吧?」小境可爱地歪起脖子。「突然换成糙米,他不会抗议吗?」 「就是说啊。」大贯也唉声叹气。「我家老公也抱怨连连,所以我也煮了白米饭。男人干嘛非得坚持吃白米不可?」 「天知道。」 纱依露出不置可否的微笑,她常在公司使出这一招。「抱怨了一大堆,到头来还不是吃得一干二净,说什么『可以帮助下颚运动』。」 「那不是很好吗!」广中兴奋大嚷。「很多人可是因为同居人反对,只好放弃糙米呢。」 你连能反对吃糙米的同居人都没有呢——纱依暗自嘲讽,旋即又打消这个念头。我到底怎么了?吃下难吃的东西,连心灵都变丑恶了吗?我才吃两次呢!纱依探究自己的内心,惊觉糙米并非心灵扭曲的原因,而是心中早已种下负面因子。 大贯她们教了许多逐步适应糙米的方法。将白米和糙米以四比一的比例炊煮,然后做成咖哩饭,这样既有嚼劲又好吃。咖哩粉买市售品牌即可,但只能加菜,不能加肉;蔬菜先用面味露(注:用高汤、酱油、日本酒和砂糖所制成的日式调味料,可以直接拿来沾麺,也可以用来卤食物。)稍微烫过入味,接着加入咖哩粉,就能不加一滴油完成咖哩饭。只要加点太白粉勾芡,就能摇身一变成为荞麦面店的咖哩风健 康食品。如果有时问,最好连面味露都自己做,高汤可以先做好放进冷冻库,方便日后拿来做任何日式料理。 纱依认真做笔记抄下,回去后赶紧试做。这道健康咖哩饭,连俊明都赞不绝口。 纱依开心多了。她将公司的室内鞋换成平底布拖鞋,也买了瑜伽垫。她把教学书放在旁边,在家一面看电视一面做瑜伽。她构思对健康有益的菜单,关节也变得越来越柔软,成就感十足。 健康的生活持续将近一个月,十二月约莫只剩下一半。 此时,俊明不再抱怨糙米比例过高,纱依也不再便秘,肌肤好像也恢复光泽,双脚筋骨也变柔软了。尽管如此,她心头的空虚仍挥之不去。纱依纳闷,为什么我会感到空虚呢? 某一夜,俊明难得在午夜十二点前走出工作室。纱依听着俊明洗澡的哗啦声,偷偷期待着:「难不成……?」如她所料,俊明一回卧室便略过自己的垫被,钻进纱依被窝。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自是不在话下,到了最重要那一刻,纱依突然拍拍俊明汗涔涔的肩膀,说道: 「来,给你。」 纱依事先在闹钟后面藏了保险套,以备不时之需。俊明抬起头来。 「咦,今天是危险期吗?」 「应该不是,但以防万一嘛。」 俊明闻言,随即抓着纱依的脚配合自己的腰部微微挪动,一脸认真地端详她。 「纱依,这是橡胶制品耶,用这个不会违反乐活理念吗?」 此言一出,纱依倏地狠踹俊明的腹部一脚,抬起上半身。 「这关乐活理念什么事啊!」 纱依的尖叫声似乎吓了俊明一跳,只见他仰躺在垫被上,说道: 「我知道了。刚才是跟你开玩笑,我会戴的。」 「你根本不懂!」 纱依抱着枕头,一拳一拳用力殴打。「阿俊,你根本一点也不懂!危险期或安全期这种玩意是说不准的,万一我有了,你认为现在的我们有能力养小孩吗?看看你自己,连一个人租房子的能力都没有呢!说到底,我才不要做爱时提心吊胆,担心自己会不会怀孕!戴上保险套,我才能放松心情享受性爱呀!阿俊,你根本不懂我的精神状态跟做爱之间的关联!」 「对不起……」 俊明也抬起上半身垂下头。他的下面跟心情,都变得越来越沮丧。 「明明两个人住在一起,家事却全是我一个人做,而你则一边抱怨一边吃糙米,轻松得到健康!」 「呃,其实我现在还是比较希望吃白米啊。」 「那你不会偶尔煮煮饭吗!」 纱依泫然欲泣。她明明不想哭,泪水却夺眶而出。 「阿俊,你知道为什么我开始吃糙米、做瑜伽吗?因为这些事情,可以跟常在家的你共享呀。」 一说出口,纱依才惊觉这就是答案。学习乐活是为了两人的未来着想,而实行乐活总伴随着空虚,是因为俊明始终对此爱理不理。 「可是阿俊,你却一点也不体谅我的心情。」 「话不能这样说,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俊明悄声反驳,但纱依径自往下说。 「给你糙米你会吃,但烟你也一样抽超凶。我觉得很空虚耶!自己好像笨蛋一样!跟你同居后,我终于知道世界上的男女为什么要结婚生子买房子,因为这样才不会被空虚感搞到崩溃!假如男女双方不能共享生活点滴,关系根本无法持续下去呀!」 「等一下。」俊明伸手制止纱依。「纱依,你想跟我结婚吗?」 「才不想咧。」 「为什么啊。」 「我们两人的收入加起来才好不容易租得起大楼,结婚不是更惨吗?之后还得买房子生小孩耶。」 「话不能说得这么满吧。」 「每个人起初都是这么说的。可是,想想你那些已经结婚的朋友吧。每个人不是买房子就是生小孩,或是又买房子又生小孩,不然就是为了买房生子而拼命赚钱。如果不这么做,两个人根本很难一起生活下去啊。」 「你这人真是没有一点梦想跟希望耶。」 「所以我——」纱依开始哽咽。「尽管结婚、买房子、生小孩都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可是我还是想跟你一起共享生活点滴,一起努力迈向健康生活呀!」 「我懂了。」俊明说。「虽然我觉得话好像都是你在讲,但是我了解你的心情了。既然你是认真的,我也要让你看看货真价实的乐活!」 「什么货真价实的乐活呀。」 「首先就是不使用橡胶制品。」 俊明握着胯下的小老弟,朝纱依压上去。纱依死命挥动双手。 「怎么会变这样啊!」 「这阵子超忙,已经快一个月没做了吧?抱歉,我忍不住了。万一你有了,我会抱着滴血尿外加血便的决心拼命工作的,所以你就放松心情享受吧。」 「猪头!」 纱依发出当晚第二次尖叫,但俊明仍一步步攻城掠地。纱依,你的脚拾得起来了耶。这就是做瑜伽的好处吗?好,你维持这姿势再扭一下——俊明似乎非常开心。 起初纱依很生气,但俊明诚恳的话语、强势却温柔的技巧终究令她转怒为喜,纵情享受。 隔天早上,纱依想开暖气,于是窝在被窝里摸索空调遥控器。她找不到遥控器,却一直听到咻咻的摩擦声。 她躺着往上一看,只见俊明穿着一条四角裤,拿着毛巾摩擦身体。 「早啊,纱依。」俊明说道,口中吐出白雾。 「你该不会想开暖气吧?来,快起床。」 「不要,好冷……」 「今天我会去买火炉跟木炭,忍耐一下吧。还有,早上冲澡很浪费水,不准洗。」 「什么!昨晚我没洗澡就睡了耶。」 「我煮了一锅水,你用那个擦身体就好啦。喏。」 俊明将用过的毛巾放在纱依手中。 「然后呢?」 大贯忍俊不住,暂时停止吃便当。 「没有然后啊,惨毙了。」 纱依俯视俊明亲手做的便当,哀叹一声。冰箱里的动物性蛋白质全不见了,没有鱼、没有肉,连鸡蛋、牛奶跟起司也难逃一劫。这天的便当是糙米饭跟凉拌菠菜、卤牛蒡蒟蒻,以及用有机大豆沙拉油炸出的油豆腐汆烫后沾上酱油跟柴鱼片的东西。 好想吃色彩丰富一点的菜色喔,纱依心想。俊明卯足全力做菜,这阵子每天的晚餐都是炸豆腐排或豆浆火锅。 连俊明的母亲也寄了亲手做的无添加物味噌过来。这种味噌会在锅底残留麦麴,既香浓又好喝,但纱依总觉得最近大豆吃太多了。 「我连酱油都想自己做呢。」俊明说。早上跟纱依一同离开大楼后,他似乎都在离家三十分钟路程的农民无人贩卖所(注:一种无人看守货物的贩售方式,消费者自行投钱找零,拿走货物,通常是蔬菜摊。)买菜。 「因为是有机栽培,所以形状不好看、也有点贵,不过很好吃吧?」俊明好像很满意。这个活动是纱依所发起的,她实在不好意思说:「你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啦。」 除此之外,俊明也在客厅陪纱依做瑜伽,一边看着可疑的性生活指南弯曲身体。 「哪里可疑了这是印度欲经耶,我会努力把里面的姿势都学起来的。」 图中的姿势简直是测试双方的柔软度跟腹肌、背肌的极限,实在不像努力就能达成的目标。 「那该不会是你男朋友在整你,或是反抗、反击你吧?」 广中咯咯笑道。纱依觉得她脸上似乎写着「活该」,不知 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 「我担心的是,事情好像没有这么单纯耶。」纱依笑得从容,其实内心又补了一句:「与其说担心,倒不如说我怕死了。」 是的,俊明已经连续两星期早睡早起,并勤做家事。肉类一律不吃,只坚持食用无添加物的有机食品;洗碗不用洗碗精,而是改用肥皂,再重复利用剩余的洗澡水。浴室的沐浴乳、洗发精跟护发乳也不见了,改成牛奶肥皂。纱依认为那种东西怎么想都会伤发质,而俊明当然早有准备,用蜂蜜为她护发。 他似乎也戒烟了。或许他会趁纱依上班时抽烟,但工作室的烟味确实越来越淡。客厅又静又冷,因为他不开电视,暖气用品也只有圆形炭炉。 俊明本来想买火炉,但二手商店的火炉都很贵,所以他才改去大卖场买了便宜的圆形小炭炉跟豆炭(注:日本一种烟味淡、形状呈圆方形的固体燃料。),他们俩只能用这东西烘手。我可不想在高度密闭的大楼里一氧化碳中毒!纱依出声抗议,但俊明只是细心地到寒风刺骨的阳台点燃豆炭,然后勤于让空气流通。这会儿,连纱依都茫然地望着圆圆的豆炭烧红、发热。 客厅寒气逼人,两人只能专心致志做瑜伽;经过适度运动暖身后,又得趁着身体发热时赶紧回卧室。与其说这是健康生活,倒不如说是俭约生活。纱依好说歹说,才说服俊明戴保险套,而这也是他唯一的让步。 「这样就不叫乐活啦。」 说归说,俊明还是答应纱依的要求。果真如纱依所料,「爱自己、爱地球」活动一口气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俊明的行为,到底有几分认真、几分玩笑?起先纱依也认为俊明只是为了整她才参与乐活,因此打定主意绝不喊一声苦。然而,这两星期以来,俊明却乐在其中地享受生活不便的日子。假如不是真心参与,绝不可能持续至今,想到这儿,纱依不禁头皮发麻。 因为纱依闹脾气、责怪俊明不了解自己,他才借此回报纱依的心意。一想起他如此珍惜自己,纱依便又喜又惧,不知该何时开口说出:「停止乐活吧。」 「你男友好好喔,我真羡慕你。」小境天真无邪地说道。 这天是今年的最后交易日,因此纱依她们的午休只到四十五分,接着全力回到岗位。在住商综合大楼的斗室中,分店长忙着盖印章、公司唯二的业务员四处奔波、女行政人员们也忙着处理接踵而来的文件跟来电。 纱依仔细地将今年非核准不可的文件一一输入电脑。公司的业务范围包含工业用药,只要今天接下订单,明天就能送到全国各工厂。有些工厂年末年初也照常上工,所以需要大量工业用盐酸跟甲醇。 这项繁重的工作需要高度集中力及反应能力,才能避免误植数字、正确排列处理顺位。加班一小时后,她终于下班了。纱依在涩谷车站和同事互相道别,接着雀跃地搭上电车。 街上洋溢着新年的气息,到处都是红白色调的年节装饰。只剩一天!明天早上去公司大扫除,然后就放年假了。 「过年回来一趟。」 老家的父母特意打电话到纱依的手机,因为打去租屋处有可能遇上俊明。他们不想面对他,只当他是一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男子,完全不知道俊明其实工作得要死要活。 回老家也无妨,但返乡车潮想必非常惊人。纱依的哥哥嫂嫂会带小孩回老家,所以少了她一个人,父母应该也不至于寂寞。纱依很讨厌应付年幼的侄子跟侄女,也不想听父母跟哥哥叨念:「你还不结婚啊?」这几年来,她越来越不懂自己究竟想不想结婚了。 或许这工作没什么了不起,但她也借此餬口度日,努力和同事维持良好的人际关系,一路奋斗至今。虽然隐约觉得俊明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但也没必要马上改变现有的关系;既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彼此了解个性,干脆走一步算一步吧。 啊,对了——纱依恍然大悟。俊明曾说:「我们平常跟地球也活得很好。」他说的一点也没错。什么爱自己爱地球,不必想那么复杂,我已经活得够开心了。无论是俊明、公司的同事或这辆电车的乘客,只要活着就好,即使生活陷入和舒适相去甚远的困境,也无须恐惧、逃避,因为再怎么害怕也避不开,再怎么逃也逃不了一世。妄想无忧无虑舒适惬意,根本就是傲慢。 傲慢的我,或许只是急着想利用「舒适」二字束缚俊明一辈子罢了。纱依如此思量,轻叹一声。飞驰的电车车窗蒙上一层白雾,遮住窗外一闪而逝的街灯。 没有人能成功逃避生活。 纱依忿忿地用抹布擦拭厨房地板、墙壁和天花板,因为她一回家就看到打算用橄榄油制作肥皂的俊明把氢氧化钠喷得到处都是,而且还因吸入过量搞得喉咙不舒服,瘫软在地。 「你在干嘛呀,真是的。没事吧?」 纱依搀扶起俊明,半晌后他才恢复精神。 「哇塞,吓死我了。我一把氢氧化钠倒下去,液体的温度就突然变得好高喔。」 俊明戴着橡胶手套,将失败的肥皂溶液处理掉。「我只是想做做看不使用石油的肥皂,结果还满难的耶。」 俊明这次小心保持空气畅通,坐在客厅的圆形炭炉旁。他舒服地拾起下巴,享受微微的热气;纱依也拿着橘子,坐在俊明身边。 两人默默剥皮吃橘子。客厅静悄悄的,纱依和俊明自然而然依偎在一起,只听得见外头的车声。 「过年你要干嘛。」 「还没决定。你呢?」 「我会留在这里。有篇杂志报导介绍了黑豆的煮法,我想试试看。」 俊明挪动屁股拿起桌上的杂志,又挪着屁股回到原位。「喏,看起来很好吃吧。它可以保存一段时间,你回老家时我会帮你留着的。」 纱依注视杂志上的照片。饱满亮泽的黑豆,看起来固然好吃,但她心头忽地一阵烦躁。她想像俊明过年时独自在厨房挑豆子,然后加上米糠跟铁钉放在锅里煮,心头顿时一紧,好想抱着他力劝:「黑豆这种东西,买市面上的就好了!」不过,这只是她自以为是的想法,而且提议过健康生活的人明明就是她。明知如此,她还是觉得好难受。 「我会留在这里过年。」纱依说。「初二我再回老家住一晚就好。」 「是喔?」俊明说。纱依有股不祥的预感,抬头却看到俊明的笑容。他啪地阖上黑豆食谱杂志。 「那元旦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去哪里?」 「去富士山看神圣的日出!我是很想这么说啦,但外行人在寒冬中爬富士山简直找死。去比较好走的高尾山吧。」 「才不要呢!」 「为什么?」 「我不懂为什么大过年的要去山上看什么日出。要去你自己去,我要在家看电视。」 「看什么电视,你还割舍不掉这种有电磁波的东西喔!」俊明说。「你不想看看日出,净化自己的心灵吗!」 「不太想耶。」 纱依不知道俊明话中有几分认真,遂丢下他径自就寝,隔天去公司大扫除。全体员工一同小酌,互道:「新年快乐!」接着各自下班。 家中的俊明早已着手煮年菜。他食谱不离手,一边做出卤菜、栗子沙,并切鱼板为年菜增色,连黑豆也有。纱依正想打开黑豆的锅盖,却被俊明叱喝道:「别开,豆壳会皱掉的!」 他似乎忘记看日出这件事了。 纱依松了口气,于是转身去煮年糕汤、擦玻璃窗,并将买来的迷你门松摆在玄关。 两人在除夕一同看dvd。纱依本以为俊明又会嚷着电磁波如何如何,但这部片是《天国与地狱》(注:一九六三年的 日本电影,导演是黑泽明,是他的人道主义电影代表作之一,探讨贫富阶级之间的冲突与对立。),因此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幕。这算是俊明最喜欢的电影。 「这家伙好讨厌喔。」俊明对主角权藤金吾咕哝一声。「他干嘛把鞋子扯坏,力气那么大要死啊。」 纱依觉得俊明看这部片的观点有点奇怪,但她也觉得这部片不错。除夕夜的钟声从远方传来,伴随纱依入眠。 然而除夕还没有结束,元旦也尚未来临。 俊明摇醒纱依,她睁眼一瞧,窗外仍一片漆黑。 「干嘛?」 她睡眼惺忪地看看枕边的闹钟,才凌晨三点。但是,俊明却早已换上衣服与厚外套,背着背包。 不会吧……纱依暗忖。 「走,我们去看日出吧。」俊明笑道。 抵抗宣告无效,纱依坐上宝蓝色的本田雅哥,一路朝高尾山驶去。 「这辆车是哪来的?」 「跟朋友借的。他说过年时不会用,所以我就借来了。考虑到汽车废气,其实搭电车比较好,但背行李跟换车都很麻烦,而且人挤人也不好。你不想爬山前就累得半死吧,纱依。」 我也不想半夜被你挖起来爬山啊——纱依暗自抱怨,但没有说出口,因为俊明正开开心心地开车。 「天气好像很好耶,不错不错。」 开车将近两小时后,俊明将车开进高尾山口的停车场。令人惊讶的是,停车场已几乎被大型游览车占满。 「这么多人想来看日出呀……」 纱依心头一沉,俊明却拿起背包催促道:「来,走吧。」 「日出的时间大概是六点四十分,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设想周到的他,居然带了两支手电筒,并把其中一支递给纱依。干嘛带手电筒……纱依正感到纳闷时,答案揭晓了。 俊明选了写着「稻荷山步道」立牌的登山口。山路比纱依想像中还暗,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即使眼睛逐渐习惯黑暗,也只隐约看得见自己吐出的白色气息,连前方的俊明也看不清楚,只能依靠摇摇晃晃的手电筒灯光。 路很难走。虽然有些斜坡设有横木充当阶梯,但木头湿滑,纱依只能照亮脚边拼命往上爬。遇到大岩石跟坍倒树木挡路时,俊明会转身牵着纱依,但她仍然只敢盯着地面,无暇他顾。 她爬得上气不接下气,体温也上升了。 「休息一下吧。」 前阵子仍烟不离手的俊明也爬得很痛苦。就算做起瑜伽、专心迈向健康生活,大半夜爬山实在太心急了。即使高尾山是小学生的远足胜地,对运动不足的人而言依然是一大挑战。 纱依跟俊明来到略微开阔的地带,躲到路边休息。 「纱依,你看。」 纱依闻言抬头,只见手电筒的灯光在群木间若隐若现。光点从山顶一路延伸到山脚下。 「晚安。」好几个来看日出的登山客向两人打招呼、擦肩而过,有些人半开玩笑地提醒他们:「不快点去就来不及罗。」而两人也一一回礼。 纱依觉得很不可思议。黑暗中看不清楚登山客的脸,他们仿佛在向死者打招呼。两人似乎也是死者行列的一分子,正朝着某个地方迈进。 俊明带来的水壶装着微甜的红茶,两人略饮几口,再度上路。这次他们没有停下脚步,一径赶路,用手电筒照向手表一看,时间是六点二十分。黑暗中传来山顶的喧嚣。 山路平坦了些。纱依很心急,担心大老远跑来却看不到日出,俊明却一派轻松。他以空着的那只手牵着纱依,缓缓穿越山顶广场的人潮。 「这边不知道看不看得到。」 纱依和俊明在人群间找到空位,并肩而立。天空骤然发出金黄色的光辉,浮现黑色的地平线。 那就是天空跟地面的分界线呀——纱依向前眺望,这次橘色光芒沿着地平线横越而过,然后逐渐扩大,最后现出太阳的圆形轮廓。 登山客高声欢呼,相机快门声如雨点般此起彼落。纱依握着俊明的手,默默伫立。 太阳转眼间现出全貌,然后踌躇般地稍微减速。登山客们望着在空中大放光芒的元旦日出,发出满足又如释重负的叹息。 「这才是我心中真正的乐活。」俊明说。「临死前登上富士山顶,然后伴随着日出切腹。」 「为、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啊。切腹后我要掏出自己的内脏,祷告着:『让我的内脏成为有机栽培的养分吧……』然后咽下最后一口气。至于尸体,当然就用来当肥料罗。」 「你对乐活的解读简直错得离谱嘛!」 「管它是对是错,反正这就是我对乐活的观点。我可是很乐活的。」俊明转向纱依。「我希望你跟我一起登上富士山顶。虽然不知道要等上几十年,但我希望干下人生最后一件蠢事时,你能在我身边笑着说:『你还真的做了!』」 拜托饶了我吧——尽管心中暗自抱怨,但纱依也有点开心。 「你在求婚吗?」 「呃,没有啦。我只是想表明,今后也想照常跟你一起生活下去。」 太阳正要钻入上空的灰色云层里。人们离开视野开阔的场所,有的到小店买甜酒,有的从药王院的方向下山。 「好吧。」纱依说。「我也这么想。我真的这么想。不过,我受够健康生活了,咱们就照常自然过日子吧。」 「那就好。」俊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无添加物无农药无肉无烟的生活真的好痛苦喔,我顶多只能撑两星期,你怎么不早点说出刚才那句话嘛。」 果然是装出来的!纱依有点失望,但想想这又何妨?看在俊明拼命维持两人关系的分上,就不跟他计较了。 「说到底,你说的『乐活』根本不可能嘛。一脚踏进棺材的老人哪爬得上富士山,看看我们两个,才爬个高尾山就唉唉叫了。」 「也对喔。不然这样好了,我们就住在富士山顶等死吧。」 两人就这样说蠢话、拌嘴,迈向未来的死期。 坐缆车下山回家吧,纱依心想。回去后吃吃年糕,过年睡他个痛快。 她满心欢喜,仿佛方才立下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约定。 春太的每一天 即使我走了,你也绝对不是孤单一人。 就算我死了,也希望你能永远记住, 我曾经如此重视你。 「我看你干脆结扎好了。」麻子说。 「不要。」我答。 我和麻子在客厅无所事事,度过悠闲的春日午后。 「因为,你前阵子又在公园跟正妹搭讪呀。」 唔,被你逮到啦?可是麻子,你误会了,不是我搭讪别人,而是别人搭讪我啊。 我的女人缘非常好。不,坦白说,其实不分男女老幼肤色种族,大家都爱我,这点你也心知肚明吧?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跟别的女孩要好,就打翻醋坛子。桃花旺盛又不是我的错,谁教我英俊帅气高大威猛心地善良人见人爱,这是天意啊。 要恨,就恨把我造成万人迷的上帝吧。对了,要扎就扎上帝,别扎我啊。好嘛,麻子,就这么做吧!请你行行好,别再拿结扎这种恐怖的话来吓我了。 说到底,你根本一点也不需要吃醋嘛。我的身心都是你一个人的,枉费我每天费尽唇舌向你表明心意,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我呢?不过,我也喜欢你这种多疑的个性。 我将上述想法全凝聚在眼里,含情脉脉地注视麻子。 「你干嘛一脸蠢样?」她轻拍我的头。 害什么羞嘛,麻子,你真可爱啊。我席地而坐,悄悄将下巴靠在坐在沙发看电视的麻子膝上。 窗外的樱花花瓣随风轻舞,温湿的土壤味、嫩芽逐渐滋长的声响,似乎也飘进了房里。 「春天啊——」我喃喃道。麻子置若罔闻,埋头看着八卦节目。 「春太你看,有很多艺人都结扎啦。」 这话题还没结束啊? 某知名古装剧演员花心成性,他老婆对此头痛不已,于是建议他去结扎。麻子就是看了这次特辑,才会突然将歪脑筋动到我身上。 稍瞥一下荧幕,只见熟悉的综艺节目主持人手持「结扎艺人一览」图卡,一边向观众解说。 「我又不是艺人,没差啦。」 我也知道这答案没什么说服力,但还是撂下此话,从麻子身旁起身。说起来,麻子不也很花心吗?我走过电视前,站在窗边,顿时悲从中来。 没错,花心的人是麻子才对。我只是对向我搭话的女孩报之以礼,她就大发雷霆,结果自己却光明正大带别的男人回家。这也是我的家耶。 希望她能稍微想想我所受到的打击。麻子首次带男人回家的那一晚,我可是伤心得食不下咽呢。(不过隔天早上肚子太饿,所以又正常进食了。) 不仅如此,麻子还在惊讶得说不出话的我面前和那个男人卿卿我我。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去了?对了,他叫米仓健吾。可恶,光想到他就一肚子火。瞧他一脸痴呆,那种男人到底哪里好?我跑得比较快、比较健壮,毛发也比他茂密!米仓那家伙啊,以后是秃定了。他现在故意用浏海盖住额头,但其实发线肯定一天比一天高。不知道麻子会不会察觉这点? 总而言之,米仓那家伙应该学一下什么叫「自知之明」。明知麻子有我这个男人,却还动不动跑来我们家。算了,谁教麻子这么正,同样身为男人,我知道不可能抗拒得了她的诱惑。但你脸皮真的超级厚耶,米仓! 你们俩同床共枕,也不想想我在客厅多少次泪湿毛毯,求求你们,别再考验我的心了!我究竟呐喊了多少次?我那颗纤细的心,早已遍体鳞伤。 可是,现在我已经决定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我知道麻子最爱的是我。给我等着瞧,米仓!迟钝的你一定不会发现,其实麻子只是跟你玩玩罢了。 令人生气的是,那天早上米仓离去时,麻子的皮肤竟然变得红润光滑。 「你别这么生气嘛,春太。」麻子说着,悄悄抱住睡在客厅以一不抗议的我。「春太在我心目中,可是任何人都比不上呢。」 「真的吗?任何人都比不上吗?」 「我最爱你了,春太。」 啊,麻子!我也是,我也最爱麻子! 既然麻子的挚爱是我,那就没什么好气了。我相信麻子的话,就算麻子偶尔偷吃发色奇怪的男人,我也要展现宽阔的胸襟。有什么办法,谁教我爱她呢?爱,会让自己原谅对方的一切。我真是坚强啊。 啊,花瓣又随风扬起,院子里的樱花已然盛开。 「春天啊——」 我的郁闷一扫而空。今天米仓那个碍眼的家伙没来,因为麻子没打扫家里时,那家伙是不会来的。难得能跟麻子朝夕相处,我决定不胡思乱想了。 「一年当中,我最喜欢春天。毕竟春天也是我跟麻子相识的季节。」 语毕我回头一望,麻子也来到窗边。她站在我身旁默默眺望庭院。我知道麻子想起了和我相遇的情景,偶尔,我俩的心灵会异常相通。 每当这种时候,我总觉得很幸福。 三年前的春天,麻子主动对瘫坐在路边的我搭话。那天的阳光就像今天一样温暖,繁樱盛开。 「你在这里干嘛?」 麻子在路边不假思索蹲下,端详我的脸。「肚子饿了吗?」 连走好几天路,没饭吃、没地方睡觉的我,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但是,麻子的眼神实在过于温柔,我不忍心无视她,便勉强挤出一个字:「嗯。」 「这样啊,那你要不要来我家?」 我听错了吗?喂喂,你能不能稍微有点戒心?虽然我现在又饿又累、连站都站不稳,但好歹也是个男生耶。 现在想想,麻子轻易带男人进家门,大概是她的天性吧?她人那么好,肯定无法对人见死不救;我看那个米仓,八成也是倒在路边被她捡回来的。 捡我就算了,捡米仓那种家伙干嘛咧?不能当滥好人啊。不过这也是麻子的优点就是了。 「来吧。」麻子对陌生的我伸出手。怎么办,要去吗?正当我犹豫不决时—— 「你无家可归吧?」 麻子微微一笑,率先起身往前走。待走了数步,她又回头对我招手道:「过来。」 风迎面吹来,麻子的香味弄得我鼻子痒痒的。这味道仿佛阳光下的蒲公英般干燥香甜,闻起来既可靠又温暖。 于是,我决定跟着麻子回家。 麻子独自住在一栋小小的楼房里。 「我父母都死了,所以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你想待多久都没关系。」麻子说。 麻子的父母微笑着变成一张快照,躺在客厅的五斗柜里。偶尔麻子在五斗柜找东西时,会顺便把那张照片拿出来缅怀。 但是很快地,照片又会物归原处。 除此之外,整个家没有半点麻子父母的痕迹,连生前用过的餐具、衣物、气息都没有留下。 麻子真的变成一个人住了。 这儿有个小院子,麻子也会做好吃的饭给我吃,有时还会跟我一起洗澡,因此我非常喜欢这个家。经过一个月,我对麻子的喜欢已经远超过这个家及所有事物,于是决定哪儿也不去了。 所以,当麻子若无其事地问我:「想不想永远待在这儿?」我真的很开心。 「这个嘛,也没什么不好啦。」 「那你就需要一个名字罗。」 「你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嗯——」 麻子思索半晌。「春太。你觉得春太怎么样?」她说。 「不赖。」我答。 其实我很喜欢那个名字,但竟然说什么「不赖」,当年的我真是青涩啊。嗯嗯。 从此之后,麻子 跟我便开开心心住在一起。 「好漂亮喔。」麻子望着院子说道。 「好漂亮喔。」我望着麻子的侧脸说道。你真是迷死人了,麻子。经过三年,你的脸不仅百看不厌,而且我觉得你越来越漂亮了。 麻子,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啊,不过千万别叫我结扎喔,除此之外,你想干嘛都可以。我不在意你叫别的男人来家里,也不在意你吃别的女人的飞醋,一切全由你作主。 来,尽管背叛我吧。 无论你如何对待我,我对你的心意永远不会改变。 麻子在家里做设计工作。她工作时,我会尽量不去吵她。 我不清楚她设计的详细内容,因为—— 「谁教春太每次一看到,就兴奋得不得了。」 她不好意思把作品拿给我看。什么嘛,麻子好小气喔。看了漂亮的东西,不兴奋才奇怪呢。 根据迄今见过的几件作品跟状况推断,麻子主要应该是设计书本吧。 麻子的工作室在二楼,那儿罗列着好多资料书籍跟杂志。我很喜欢蒙上灰尘的纸味,闻起来令人心情平静。 麻子埋首于那些东西之中,几乎每天都坐在电脑前。有时她会亲手剪贴、画画,有时也会带着相机出门拍照。 麻子很喜欢创作。 「麻子,该开饭了吧?」我从门口探向房内。 「哎呀,春太,你饿了吗?」 如果她愿意回头看着我,那表示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可是,假如我上楼后正犹豫着该不该走到门口,她就莫名其妙凶我:「春太吵死了,很烦耶!」此时最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刚起床的麻子与赶稿中的麻子是这世上最危险的猛兽,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 不过,无论多么忙碌,麻子一定会在黄昏暂时停工,然后跟我到镇上悠闲散步,接着回家吃饭。 「你可以不必管我啊。」我说。 「不好意思,抽不出太多时间,但是至少一起吃顿饭吧。」她笑道。 哎唷真是的,这女孩多么善解人意我真是上辈子烧好香啊!我的感动与心动冲到最高点,搞得自己好像为孙子感到欣慰的老爷爷一样。 昨天,麻子一整天都关在房里化为猛兽,不料晚上突然慌张地跑来客厅。 「怎么办!春太,今天是星期几?」 「咦?」我正想上床睡觉,所以脑袋不大清楚。「大概是星期五吧。」 「啊~星期五!那明天就是星期六,我完蛋了!」 麻子开始火速打扫客厅。她把我赶到一边,夜深了却仍开启吸尘器。 我讨厌吸尘器的声音,因为很像雷声,令我听了忍不住发抖。 当时的我也很想钻进毛毯,但我实在不想在麻子面前出糗,只好强装镇定。 我心里祈祷着「拜托快点关掉吧」,一边劝她:「喂,会吵到邻居啦。」 但是麻子完全不听劝,只是面色铁青、活像念经地咕哝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这种情况的麻子万万惹不得。算了,反正最近夜晚越来越暖和,我先去玄关避难吧。怎料我才移到玄关,麻子又随后追来,开始用力擦起玄关了。这下子,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是米仓,米仓那家伙要来了。 受不了。那种家伙啊,光是给他进门他就该感谢得痛哭流涕、五体投地了,何必特地为他打扫迎门? 我闷不吭声地看着麻子的一举一动。她将玄关打扫得干干净净,接着又去扫厕所,完全没察觉到我在生闷气。 「春太,跟你说,明天傍晚米仓要来喔。」 「是喔,嗯哼。」 「因为我不小心说了:『我会做晚餐,过来一起吃吧!』」 「你干嘛说那种话啊!麻子,你该不会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吧?」 即使如此,你也不必担心,麻子!米仓那种货色,只要我有心,马上叫他去见阎王。 「怎么办,我还没出门买菜呢。」 「给他吃泡面就好啦。」 「只能趁明天超市开门时冲去买了……可是,这样又会延误工作进度。」 麻子念念有词,一手拿着马桶刷猛然转身。 「春太!」 「干嘛啦。」 「明天米仓会来,你稍微陪他一下吧。」 「干嘛叫我陪他?才不要咧。」 「我会趁那段时间赶快结束工作,然后开始做晚餐。」 「欸,麻子!」 「拜托你罗!」 麻子完全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放眼所及之处皆打扫完毕后,她匆匆步上二楼。 你也未免太残酷了吧。虽然不拘小节是麻子的众多优点之一,但哪有人这么粗枝大叶?我光是和米仓呼吸一样的空气,就会觉得肚子不舒服耶。 折腾一晚后天亮了,但今早麻子却多了黑眼圈。她一定是熬夜工作。既然工作这么忙,何不干脆叫米仓晚点来?想归想,不过经验告诉我:千万别对化为猛兽的麻子说些有的没的。 明明叫米仓傍晚来,他却四点就来了。 「欢迎你来,米仓。」 麻子笑盈盈地说道。洗澡化妆后,她的黑眼圈没那么明显了。 「会不会来得太早?」米仓说。 「早得要死!你干嘛来?」我说。 「不,哪儿的话。不过抱歉,请你稍等一下,我有个工作得先告一段落,马上就好。」 「如果你很忙,我就不打扰了……」 米仓担忧地看着麻子。 「好,说得好!给我滚。」 「你从刚才就很吵耶,春太。」 麻子生气地拍打我的背。干嘛啦,麻子,我可是为了你才提醒这个白目耶。 「上来吧,你可以边喝茶边看电视。」 「啊,不必麻烦啦。」 你真的不必麻烦了,麻子。可是,麻子却礼数周到地端出茶跟饼干,然后愧疚地跟他道歉,走上二楼——不过她临走前在厨房给了我独有的饼干。哼哼,米仓,麻子一定没给过你这种特别的饼干吧?这很好吃喔。 如此这般,我现在跟米仓待在客厅。其实我不想跟他共处一室,可是既然麻子给我饼干又恳求我,我只好两肋插刀啦。 米仓端坐在沙发上,我则背对着他躺在地上,假装在看电视。烦耶烦耶,气氛好尴尬喔!麻子,拜托你快点下来吧。 米仓窸窸窣窣摸索半天,然后小心翼翼地呼唤我。 「春太。」 「就凭你也敢直呼我名讳?」 「我带了伴手礼喔。」 什么,伴手礼? 「难得你挺机灵的嘛。什么东西?」 我抬头看着米仓。他所带来的是——喔,这不是零食吗!还有这股香味,这是我喜欢的牌子。 可是,嚼了不是很没面子吗?于是我又躺回去了。米仓踌躇半晌,接着从沙发起身悄悄走过来,跪在地上把零食递到我面前。 「来。」 喔,要给我是吧?不收白不收。 我接过零食,心想:「这若是米仓的骨头就好了,我一定要大口咬下去!」一边啃得咔咔作响。好吃!零食就是要吃这款才对味啊。想不到你挺懂事的嘛,米仓。 米仓径直坐在我身旁。 「干嘛啦,看什么看。」 「你好帅喔。」米仓斯文地说道。「看起来高大威猛,金色毛发柔顺有光泽,下盘也很稳健,腹部紧实。难怪麻子这么宝贝你。」 「还好啦。我跟一脸穷酸样的你不同,麻子可是每天都帮我梳理哩!超舒服的 ,你一定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吧?」 「而且你也对她忠心耿耿,总是陪在她身边,努力保护她。」 「那还用说?我可是麻子的挚爱呢。」 此言一出,米仓叹了口气。 嗯?乐天可说是这个不起眼的男人屈指可数的优点之一,但今天的米仓好像怪怪的。 我停止啃零食,站起身来。 「我看你好像无精打采的,你终于明白自己比不上我的超凡魅力了吗?」 「麻子平常怎么说我?」 「她说只是跟你玩玩啦。」 不过麻子人很好,所以不可能说得这么直接啦。 「最近我在想,麻子真的好能干。她工作能力强,又独自把一个家操持得这么好,而且还有你这个伴。」米仓又叹了口气。「我能成为麻子的支柱吗?像今天,我也给她添了一堆麻烦。」 「我说啊。」 我挺直腰杆坐好,视线几乎和垂头丧气、缩着身子坐在地上的米仓同高。「老实说,你根本什么屁忙都帮不上,可是麻子还是邀你来家里,这样就好啦,该偷笑了吧。」 米仓抬起头。 「你在安慰我?」 「你怎么又突然变得超级无敌乐观啊。」我尴尬地别开视线。「我的意思是,反正她只是偶尔对你略施小惠,不用想太多啦。」 米仓悄悄将手伸向我的背。 「我可以摸你吗?」 「你不是正在摸吗?」 「平常的麻子是什么模样?」 「我才不告诉你咧。」 我没好气地说道。米仓不置可否,陶醉地对着远方发呆。 「麻子坚强又开朗,而且又爱干净、又善良!你真幸福啊。」 给我等一下,米仓,你美化得太过头罗。 我跟麻子在一起的确很幸福,可是啊,她这人冒失得要命,而且发飙时那副疯狗样连我也招架不住,还会动不动失魂落魄地咕哝:「工作不顺利……」说得更白一点,她这女人连「整洁」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 可是,这是秘密,是我跟麻子之间的秘密。 当晚,麻子煮了清蒸茄子、凉拌冬粉、蛋花汤跟煎饺,闻起来好香喔。可是麻子,你怎么可以做煎饺呢? 我是无所谓啦,我不在意你有大蒜味。可是一般女生亲手做料理给男人吃时,应该不会选什么煎饺吧?不过咧,这就表示米仓「不是什么重要的家伙」。 你要有自知之明啊,米仓。麻子的意思是「你这种货色配大蒜正好」,快醒醒吧。 然而,米仓却喜孜孜地在客厅桌上埋头包饺子。他用看起来活像满月的饺皮包住掺了一堆大蒜的馅料,这是在厨房准备蒸笼的麻子拜托他做的。 「我说你啊,麻子是在拐弯抹角告诉你『我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耶。」 我窥探米仓的手说道。忽然被甩一定会带给他很大的打击,这算是我小小的贴心。 「啊,不行啦春太,那还是生的呢。」 但是,米仓却讲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用手臂把我推开,其间还不忘用手指沾沾碗里的水,捏紧饺皮。 「麻子居然记得我说自己喜欢煎饺……」 这家伙没救了,满脑子都在开小花。反正他不久就会察觉真相,随他去吧。 麻子、我和米仓在客厅看着院子的樱花用餐。 麻子为我准备了特殊餐点——「牛肉块罐头」。麻子不常让我吃这个,我最喜欢这东西了。 米仓啊,你就吃你的蒜头吧,我可是吃牛肉呢,这就是有爱没爱的差别啦。 「这个周末,樱花季就结束了。」 米仓回去后,麻子坐在沙发上呢喃道。 「明年还会开花啦。」 我一如既往地将下巴靠在麻子的大腿,闭上眼睛。麻子缓缓抚摸我的头,将我引诱至梦乡。 我的兴趣是散步。 当然是跟麻子一起散步。每天早晚,我们都会边聊边在街上漫步。 天气晴朗、麻子又有空时,我们甚至会去邻近的大公园。那儿有广场,每个人都能自由自在地奔跑、翻滚、玩耍;麻子不大擅长跑步,所以总是在一旁笑着看我玩。 能自由活动筋骨固然好,但是来公园社交可真不轻松。 面对向我示好的女性,我必须委婉并坚定地拒绝道: 「我已经找到真命天女了,抱歉啊。」 毕竟醋坛子麻子可是正盯着我呢。哎呀,其实你不必监视我啊,我一定会拒绝的。正所谓好男不事二女嘛。 不只女人,不知怎的,连小鬼跟老人家都会围着我打转。这些家伙有可能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跌倒,所以我一刻都不能松懈。 当他们赞美我:「好可爱喔~」、「好帅喔~」时,我也只能一动也不动地敷衍道:「还好啦。」、「毕竟身体不是白练的。」 当个万人迷也是很辛苦的耶。 我也有知性的一面,所以散步时也不忘收集各种资讯。我会日日留意镇上的味道是否有异、检查地上的失物,以及麻子周遭是否有危险发生。 下到傍晚的雨,现在停了。我大口吸入潮湿的夜晚柏油味。 嗯,今天镇上依然平安无事。 我尤其喜欢晚上散步。路上人车稀少,世界上仿佛只有我跟麻子,感觉好舒服。 好快乐喔——只要和麻子散步,即使是早已熟悉的道路,我也总是雀跃不已。 然而,今晚的麻子却有点闷闷不乐。 「麻子,你看,吐出来的气是白色的耶。」 她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垂着眼一径走着。 「……怎么了?」 很难得地,麻子今天出门了。我开心地送麻子出门,独自看家。麻子很依赖我,我知道正是因为我在,麻子才能安心出门。 麻子傍晚回来时,身上沾着米仓的气息。虽然我不喜欢她去见他,不过偶尔给他点甜头和麻子约约会也未尝不可啦,毕竟米仓前阵子给了我零食嘛。 我可是一天跟麻子约会两次呢,这点小事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令我挂心的是,麻子回来后有点无精打采。尽管她一如往常地跟我说:「春太,我们去散步吧。」但不知怎的,看起来就是不对劲。 「有什么心事吗?」 我回头望向慢慢跟在后头的麻子。「夜路没什么好怕的啦,我会把坏人吓跑的。」 麻子闷不吭声。这下子,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麻子有烦恼,但是我却猜不透她的心事。 我们进入散步路线中段的小小儿童公园。路灯照耀着铁格子与溜滑梯,夜晚的公园,连游乐设施看起来也有些冷清。 樱花全谢了。 麻子坐在长椅上,我则站在麻子面前,等待她向我吐露心事。 「气温又变冷了呢。春天的天气真是不稳定呀。」 「嗯,不过也快结束了,我感觉到绿叶发芽的气息。」 我皱皱鼻子。麻子望着我,忽然滚落豆大的泪珠。 「怎怎怎、怎么了,麻子!」 我大吃一惊。麻子以前从来没哭过。 「是不是哪里痛?还是米仓那家伙说了什么?」 尽管我拼命安慰她,她仍然不住低头颤抖。我双手搭着麻子的膝头,探出身子悄悄舔舐她的泪水,尝起来咸咸的,里头凝聚着麻子不知所措的心。 「怎么办,我该怎么回答才好?」麻子低语道。 「别哭嘛,麻子,你不是有我吗?对吧?」 麻子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背,我在她怀里磨蹭她的颈项。 喏,麻子,像这样抱在一起,就会变得很温暖罗。你根本不需要哭,因为有我在啊。我永远只关心你、为你着想,所以你笑一笑嘛。 麻子的心跳比我慢得多,那是因为我俩生命的速度不同。我觉得好难过、好哀伤;明明感受得到麻子的悲伤,却没能为她做些什么。 死米仓!我不知道你到底问了麻子什么,下次你来我们家,我绝对要把你揍得连你妈都认不出来! 那一天,我一早就不舒服。 我觉得有点想吐,肚子好痛。是感冒吗?大概睡一觉就好了吧? 在儿童公园静静哭泣的麻子,隔天早上已经恢复正常。她精神奕奕地工作,一个人时而欢笑、时而发怒,一刻也静不下来;可是,她也频频将父母的照片从五斗柜取出来缅怀,偶尔作势要打电话,却又叹口气作罢,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嗯——现在果然不是睡觉的时候。我必须发挥自己的魅力,让麻子稍微舒缓心情才行。 想归想,但我的身体却不听控制。痛死了啦——肚子里简直像在刮暴风雨。 下到一楼准备吃饭的麻子,一见到瘫在客厅的我,倏地大叫: 「春太,你怎么了!」 我不能让麻子为我担心。 「没什么啦。」 我作势起身,脚却摇摇晃晃站不稳。麻子冲过来,四处检查我的身体。 「不舒服吗?哪里痛?怎么个痛法?」 「肚子有一点……」 「我带你去看兽医!」 麻子用毯子将我裹住,打算抱我起来。 「不行,麻子。住手啊。」 由于麻子整天坐着工作,所以腰部不好。她经常躺在客厅地板呻吟:「啊!腰好痛,」我一踩上去帮她踏踏,她就会开心地说:「好舒服喔。」 不是我自夸,身材高大威猛的我非常重,如果麻子抱我起来,肯定又会腰痛。 再说,抱着我要怎么去找兽医?麻子没有车啊。我身体强健,因此只有打针才需要去医院,可是那段路却得走二十分钟以上。那段路好远,好讨厌喔,可是讨价还价又会惹麻子生气,我只好乖乖听话。我每次都觉得好郁闷,为什么非得特地去医院活受罪,挨那支又痛又可怕的针? 不对,现在不是在谈打针。总而言之,假如让腰部不好的麻子抱我走那条讨厌的路,男子汉的面子往哪摆? 「我没事啦,你别逞强。」 我扭动身子,硬是不让她抱;尽管如此,麻子还是拼命想把我抱起来。我舔舔她的手。 「我只要躺着就没事了。」 「春太、春太,振作点!」 麻子泫然欲泣地摩挲我的身体。麻子好爱我喔,我真佩服自己。啊,我好幸福。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努力撑开一边沉重的眼皮,对麻子说道。哼,帅啊! 麻子依偎着我,「我不要你死啊,春太~」最后,她终于哭出来了。 糟糕糟糕,我怎么能惹心爱的麻子哭呢?可是,我的肚子真的痛得好夸张。 我会不会就这样真的死掉?可恶,麻子正在为某事烦恼,我哪能丢下她悠哉地去死啊。 门铃响了。客厅回荡着长长的尾音,麻子起初置若罔闻,但它不死心地连响好多次,她只好对我说:「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千万不可以动喔!」接着冲向玄关。 「来了,哪位!」 麻子的声音听来杀气腾腾。这种态度不好喔,麻子,搞不好对方是隔壁拿传阅板(注:日本的社区联络板,社区的最新讯息都会写在传阅板上,由家家户户自行传阅。)过来的泽木先生啊。对待邻居要和和气气…… 「米仓!」麻子说。 什么?米仓?哼,你竟然还有脸来啊!我卯足力气起身,非把他轰出去不可。 麻子似乎已打开门,我听见米仓的声音。 「抱歉,突然来打扰。呃,我觉得自己前阵子可能太急了……」 「现在没空说这个!」麻子打断米仓。「春太、春太……」 「春太怎么了?」 麻子跟米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你完蛋了,麻子,客厅超级脏乱耶,你敢让米仓看到这种景象吗?不好吧,麻子。 我本来想在客厅门口全力阻挡米仓入侵,但是脚不仅不听控制,甚至连站也站不稳,虚弱地倒在地上。麻子正巧目睹这一幕,惊呼一声冲到我身边。 「春太!」 「载去医院吧。我是跑业务时顺道过来的,公司的车停在外面。」 米仓一改平时傻楞楞的德性,手脚俐落地用毯子重新包住我,双手轻松抱起。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我居然沦落到让米仓这家伙照顾我! 然而,我也无力抵抗。我被安置在后座,只能让麻子抚摸我的背,任由米仓开车前往医院。 呼!想不到一眨眼就好了。 医生逼我把药吞下去,解放完毕后,肚子顿时变得轻松无负担。 「谁教你乱捡东西吃!」麻子板起脸说道。「丢脸丢到家了!春太真是个贪吃鬼!」 真没面子。 「算了,没事就好嘛。」 不要讲得一副自己很懂的样子!米仓,你该不会只是稍微卖我人情,就跩起来了吧? 米仓将麻子和我送到家后,一溜烟返回公司,可是晚上又来了,说是要看看状况。你干嘛来啊? 「来,春太。别害羞,向米仓好好道谢。」 麻子步履轻盈地消失在厨房另一头。她一定是想为还没吃饭的米仓煮点什么。要来不会先吃饱再来啊?这家伙真的很厚脸皮耶。 米仓将散落一地的杂志跟换洗衣物客气地推到一边,腾出自己的座位。 「幸好你平安无事。」 他轻轻将手搭在躺着的我背上。 嗯,该怎么说呢,我的确欠这家伙人情。我抬眼望向米仓。 「谢啦。」 「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麻子一定会很难过。下次别再乱捡东西吃罗。」 哪壶不开提哪壶,受不了。我不爽地别过头去。 「跟你说喔,春太。」米仓语气真挚地呼唤我。「我想结婚。」 「要结就结啊。」 「我跟麻子求婚了。」 「什么!」 我惊讶地站起身。米仓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搭在我背上的手。 「你怎么啦?」 「我才想问你怎么了咧!什么跟麻子结婚,真搞不懂你是哪条筋接错线,才会这样痴心妄想。」 原来那一夜麻子在公园哭泣,不是因为米仓问了她什么难题,而是烦恼该如何回复他的求婚。真是大意不得!我知道这个二愣子不知天高地厚,但想不到他竟敢如此胆大妄为。早知道就该看紧他! 我在米仓面前来回踱步,对他晓以大义。 「你听好,我才是麻子心中的第一位;当然,她在我心中也是无可取代的。我俩是两情相悦,从你这只苍蝇出现前就深爱彼此,现在也是,以后也不会变,因此完全没有你介入的余地!懂了吗?」 「我懂了!你想上厕所吧?春太。肚子还痛吗?我去叫麻子来吧。」 「不对啦!」 真是个无药可救的大白痴。我威严十足地席地而坐,正视米仓。 「没事了吗?」 「不,事情可大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给我从头到尾说清楚。」我厉声说道。 米仓叹了口气.调整姿势重新跪坐。 「……老实说,麻子还没告诉我答案。我突然向她 求婚,似乎令她感到很烦恼。」 「麻子只是在想该如何好好拒绝你罢了,醒醒吧。」 「我打算永远等下去。」 「别闹了。」 「除了麻子,我不打算跟别人结婚。今天看了麻子为你心力交瘁的模样,更加深我的决心。」 「有些东西你最好也仔细看一看喔。」 我用下巴指向乱七八糟的客厅。可是,米仓似乎不在意肮脏的环境。 「麻子常说不需要你以外的家人。我想,大概是父母早逝的关系吧。」 我觉得是因为她对我用情至深耶。 不过,原来……麻子是这么想的啊。麻子,你真傻,怎么能为了害怕失去,索性什么都不要呢?你有时就像个胆小的孩子,但这也是你的可爱之处喔。 「可是我想跟麻子永远在一起。」 米仓兀自下定决心。「我想跟她携手偕老,顶着白发互相扶持、处理对方的大小便,临终前留下一句:『这一生过得好幸福。』」 「你又在做梦了。」 我无奈地摇摇头。麻子可是每天都帮我处理大小便呢。 「我简直听不下去,你居然想让喜欢的对象帮自己处理大小便。」 「我是认真的,春太,所以才希望事先知会你一声。你愿意答应我跟麻子结婚吧?」 你还没睡醒啊!鬼才要答应你咧,混帐!我朝米仓飞扑过去。 「哇,怎么了?春太。」 我跨坐在米仓腹部,他整个人仰躺在地。麻子从厨房端着热腾腾的食物过来。 「喂,春太!」她说。「真是的,一下子就跟人家这么要好。」 不~是~啦~ 我压力大得快胃痛了。不过呢,既然麻子看起来很开心,今晚就姑且如此吧。 之后,麻子跟米仓怎么了?那还用说吗,当然是什么也没有啊。 米仓照样来我们家,而麻子则打扫家里迎接他。频率似乎比以前高了些,不过既然他不忘带牛皮骨这种伴手礼孝敬我,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米仓跟麻子在一起好像很快乐。麻子连一个字都没回答你,你在高兴什么啊?算啦,随便你吧,米仓。 经过肚子痛那件事后,我也稍微想了一下。 无论如何,我都会比麻子先死。说来难过,但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是,我并不会因此不敢去爱麻子。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要陪在麻子身边,让她过得幸福。这点我有信心。 因为,我可是麻子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深爱的对象呢。 可是我死后,麻子该怎么办呢? 麻子说我无可取代,总是把我放在心中的第一位;假如我走了,她一定会悲痛欲绝吧。 不行不行,即使生死天注定,我也不能让麻子为我的死而难过!我那比山还高、比海还深的爱,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左思右想,我想到一个好点子。米仓!不如稍微给那家伙一点机会吧。 米仓看起来是个不会感冒的笨蛋,而且应该也比我长寿。再说,他说自己最喜欢麻子,这点似乎不假。 麻子跟我情比金坚,米仓的感情终究只是单相思;不过咧,没鱼虾也好,假若真有个万一,有他陪在麻子身边,至少能稍微抚慰一下她的心。 如此这般,我这阵子愿意大发慈悲接纳米仓了。简单说来,米仓算是防止麻子落单的最后防线。我可不是为了牛皮骨才这么做喔,这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论。 今天我跟麻子一起洗澡。她为我冲水、仔细地用洗毛精为我搓洗,然后用吹风机吹干。洗完后的毛发真是柔柔亮亮、闪闪动人,连我都差点爱上自己了呢。 「怎么样,麻子,重新爱上我了吧?」 「对对对。春太,坐好。」 我坐在麻子膝上,她搂着我为我梳毛,令我飘飘欲仙。 啊,好想永远持续下去啊。 我想跟麻子永远快乐在一起。 可是啊,麻子。你千万别忘记除了我之外,还有人深爱着你喔。即使我走了,你也绝对不是孤单一人。 还有,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铭记在心,那就是:我最喜欢、最深爱、最希望能获得幸福的对象,就是你喔,麻子。就算我死了,也希望你能永远记住,我曾经如此重视你。 不过,这是很久之后的事啦。不管怎么说,我现在都是个年轻有魅力的万人迷嘛。 我将上述想法全凝聚在眼里,仰头注视麻子。她停止梳毛,微微一笑。 「春天快结束了呢。」麻子说。 客厅的光线照亮樱花树,枝桠的翠绿嫩芽朝着夜空蓬勃生长。 「下个春天马上就来啦。」我说。 是的,永远。只要麻子活得幸福,你的暖春永远会再度来临。 冬季一等星 那一刻我俩心有灵犀, 仿佛满天星斗尽纳掌心; 只要这种感觉还在, 我永远相信此事可以言传,亦能意会。 偶尔,我会睡在车子的后座。 夏天开着车窗会被蚊子叮,冬天即使裹着毛毯也会手脚冰冷得睡不着,但即便如此,我依然喜欢在车上过夜。 蜷缩身子躺在无法翻身的狭窄座位上,常常令浅眠的我做梦。平时我几乎不会做梦;或许做过梦,但我总是记不得。与其被睡眠隔绝在漆黑的世界中,我宁愿做梦,就算是恶梦也无所谓。 前阵子,国王的小丑死了。 草原上的短暂激斗结束后,一回到翠绿山丘上的帐篷,国王便嚷着:「朕的小丑不见了,朕的小丑哪里去了?」无论推出烤绿雉大餐或演奏他喜欢的进行曲,国王都无法满意。厨师跟乐队都一头雾水。 朝廷上下都讨厌小丑。 他连嘲笑国王时都掩不住卑贱的气息,四处窃听八卦、散布谣言,是个深谙保身之道的丑陋小丑。他一定是趁着国王专注于战场时逃走了。接下来还得下山去草原上寻找小丑,真麻烦。 大伙儿似乎心照不宣,动也不动。草原上尸横遍野,小丑的身高又只到一般人的腰部,想必很难找吧。最重要的是,大家都想早点回家吃饭、冲澡、睡觉。 我正祈祷国王能恢复心情,两三名士兵已将小丑带回山丘了。正确说来,是抱着疑似小丑的物体。 我明白那是小丑,是因为他的身高宛如与战场格格不入的孩童,身着红金相间的衣裳。小丑的右半边头颅似乎被马踩烂,右下臂也被扯断;至于没穿鞋的左脚已变为暗红色肉块,连有没有脚趾都看不出来。 浑身一污泥的小丑尸体被放置在草地上。他的眼睛睁得老大,污浊得有如腐败的蛋白,很快就引来苍蝇。方才吵着要见小丑的国王,一见到面目全非的小丑便默默摇头,径自走进帐篷深处。 而我,反倒无法将目光从小丑的尸体移开,因为我看见断臂的内部塞满了黄色颗粒,好像柳橙。我突然觉得喉咙好渴,遂趁着旁人不注意时悄悄拿走小丑的手臂。小丑的皮肤既冷且硬,我大口狂咬,伤口确实有柳橙的味道及香气。 我埋头啜饮这不知是果汁或是体液的东西,抬头一看,小丑正直直望着我。 待我清醒,车外已是清晨时分,通勤族快步走向车站。我赶紧起身下车,冲回大楼租屋处梳洗打扮,准备上班。一个满头乱发、脂粉未施的女人在停车场狂奔,想必吓到路人了吧。 车内充满着柳橙香。加油站的站员帮我清理车内时,似乎将赠品芳香剂放进烟灰缸了。 文藏拒绝了芳香剂。那双紧盯着我的小丑之眼,跟文藏有几分相似。 我喜欢在车里睡觉。 因为在车内容易做梦,也会唤醒令人怀念的回忆。 当我在公司受气,或是想起以往的失言而想用力搔头时,夜晚,我会前往离租屋处徒步三分钟路程的出租停车场。 八岁那年冬天,我被绑架了。 其实文藏一点都不想绑架我,我也始终不认为那是绑架;然而综观来龙去脉,怎么看都是一场「绑架」。 睡在后座的我被细微的震动晃醒,起身一看,车子竟然在路上飞驰。我看到开车的是一名陌生男子,倏地吓得发不出声,而文藏也跟我同样吃惊。 「呃!」文藏说。「为什么我车上有小鬼?你一直在那里吗?」 「对。」我点点头。车子驶入高速公路时,文藏透过车内后照镜看着我。 「你乖乖坐好。」 文藏对收费站的中年男子道声「你好」,接过票券。高速公路车辆稀少,文藏弯入内车道,接下来几乎不转动方向盘,稳稳地开。 「伤脑筋呐,我完全没发现耶。怎么会这样呢?」 文藏的语气听来一点都不伤脑筋。车子似乎正驶向西边。 「要不要来前面坐?」 他一问,我又点头了。说不怕是骗人的,但我也不能跳车或求救,既然如此,不如安静乖巧地跟他就近聊聊,或许能对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动之以情。我是这么打算的。 「你可别咬我喔,不然我们两个就死定啦。」文藏笑道。我将盖在身上的毯子留在后座,跨过排档坐到副驾驶座。我边系安全带边偷瞄文藏,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多岁。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答:「映子。」 「我叫文藏,文章的文,宝藏的藏。」他说。 「你要去哪里?」 「大阪。我有急事,可是不方便搭火车或搭飞机。如果我早一点注意到你,就能随便找地方放你下车了。」 「你现在也可以放我下车呀。」 我忿忿地望着休息站的标志从窗外流逝。 「不行——」文藏说。「你一定会打电话回家吧?」 「不会,人家又没有钱。」 其实我的小侧背包里头的钱包有三百圆,可是我不想在爸爸晚上回家前打电话,因为妈妈不知道我在车上。我可不想自讨苦吃,打电话给妈妈讨骂。 「为什么你一个人待在车上?」 文藏的问题,令我无言以对。 「因为我以为妈妈马上就会回来。」 「我懂,毕竟车门没锁,钥匙也没拔下来。」文藏偏偏头。「可是,就算你们民风纯朴,停车地点又是邻近的超市,哪有人小孩坐在车上,却还这么粗心?」 文藏见我不回话,便贼笑起来。 「小朋友,你是不是趁妈妈不注意,偷偷溜进后座?」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小时候也常干这种事。」 文藏的左手从驾驶席跟副驾驶席中间的盒子掏出口香糖,放进嘴里咀嚼。「你也吃吧。」明明是我家的车跟我家的零食,他却反客为主。这种醒脑口香糖十分呛凉,我呛得吐出舌头呼气,文藏笑得合不拢嘴。 「不过这种行为很危险,你下次要学乖喔。」 「哪种行为?」 「就是在后座躲猫猫啦。每年夏天,可是有好几个被留在车内的小孩死掉呢。」 「现在是冬天呀。」 「冬天也很危险。你妈妈又很天。」 「天?」 「就是天兵啦。你下次试试看在车库里面开引擎,搞不好会死于一氧化碳中毒。」 「也有可能被叔叔这种人『连人带车』绑架呀。」 「你说我?」 「嗯。」 「我不是叔叔,是文藏。」文藏说。 我俩沉默半晌。远方城镇的点点灯火,在高速公路隔音墙的缝隙间一闪而过。 「这不是绑架啦。我一定会放你回家的。」文藏沉静地说。「相信吗?」 「嗯。」 「那就休息一下吧。」 山上的小型休息站停着数台引人注目的大卡车,这儿人烟稀少,夜幕笼罩,什么景色都看不见。 我只穿着毛衣跟裙子,没穿外套。文藏见我下车后猛发抖,遂脱掉身上的夹克递给我。我正犹豫不决时,文藏已径直走向公厕,于是我只好穿上。 文藏的穿着我记得一清二楚,是牛仔裤跟黑色毛衣。我大多看着他的侧脸,所以只认得服装;若是被丢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那可就惨了。 。 第一次正视文藏,我发现他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其他部分我记不清楚,只记得他眼神柔和,眼眸黑白分明。 我一走近,文藏便旋即熄烟。 「没时间了,吃面包好吗?」 「嗯。」 「抱歉,装成你的父亲。」 「嗯。」 文藏当我的爸爸似乎有点太年轻,但我依然乖乖牵他的手。文藏的手很冷。我们在商店买了几种面包。 上路前,我们绕去休息站附设的加油站。「普通汽油加满。」文藏说。 「要不要顺便把这个清干净?」 取得我的同意后,文藏将我爸的烟灰缸拔下来,递给窗外的站员清理烟蒂。文藏拒绝了芳香剂,令我有点失望。那些散发人工香味的橘色颗粒煞是可爱,我好喜欢。 我委婉提出控诉。文藏将洗好的烟灰缸物归原位,一边皱眉说道:「啥?那很臭耶。」 车子再度上路,我们吃下买来的面包,啜饮茶水。 「你去大阪干嘛?」 「工作啦。」 「什么工作?」 「你这丫头怪怪的耶。」文藏略显不耐地说。「一般小孩应该是哭着大喊想回家,或是从刚才那座休息站逃走吧?」 「怪怪的」这三个字带给我很大的打击,令我几乎湿了眼眶。 「我妈也常这么说。」 「怎么说?」 「说我怪怪的。」 升上小学那一年,妹妹出生了。爸爸那时忙于工作,妈妈则被育儿弄得身心俱疲、耐心耗尽,于是时常骂我。她不了解为什么老师会在联络簿说我「常常在上课中发呆」,我也不懂她为什么突然吼我、打我。妹妹两岁后,一周内会有几天寄住在附近的奶奶家,我在超市停车场被文藏连人带车绑架,就是在这段时期。 「我就知道。连你妈都说你怪,那你真的够怪的。」 被文藏一笑,我变得更想哭了。文藏见我低头咬着下唇,似乎吃了一惊。 「你哭什么?」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于是文藏将口香糖搁在我膝上,问道:「要不要再吃一个面包?」我仍然不开口,这回他客气地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头。他摸得很温柔,所以我不禁眼眶一热,滴下泪珠。 「你妈说你哪里怪?」 「说我在上课中发呆很奇怪。」 「那有什么好大惊小怪?我上课也都在发呆,不然就是打瞌睡啊。」 文藏将手抽回,握住方向盘。我用身上的夹克袖口拭去泪水。「别沾到鼻水喔。」文藏说。 「还有,我很喜欢搭车。」 「我也很喜欢开车喔。」 「我不会开车,所以喜欢坐在后座,思考自己要去什么地方。」 「你想去哪里?」 「电视上看到的地方。比如南极啦,金字塔之类的。可是妈妈叫我不准发白日梦。」 「毕竟开车到不了南极跟埃及嘛。」 「到了南极,就会变成雪橇犬唷。」 「雪橇犬?车会变成雪橇犬?」 「对。」 「嗯——」 文藏沉吟一声,又开始憋笑。即使他笑我,我也不再难过,因为我知道他听进了我的话。 「之后,妈妈连听到我聊梦境也觉得烦。」 「你是说晚上做的梦?」 「嗯。」 「说说看。」 「我打开冰箱喝牛奶,可是无论喝多久都没有减少,最后肚子变得好撑。」 「这是好梦啊,这样以后都不必买牛奶耶!为什么你妈不想听?」 「因为她讨厌牛奶。」 「是喔。」文藏语重心长地点点头。「我在想啊,映子,其实你一点也不怪嘛。」 「可是,你刚才说我怪怪的……」 「你的确没什么戒心,而且也很爱发呆——」 此时,文藏瞥见我又皱起脸,于是赶紧解释。 「没有啦,我觉得这样也不错啊。」 「什么嘛,好奇怪喔。」我说。 「对对,你跟我都怪怪的。」文藏下了注解。 哭过后,我变得昏昏欲睡,失去意识半晌。睁开眼睛时,车子已然静止,车内的电子钟浮现「2:33」的蓝白色数字。我第一次在这种时间醒来,心头一阵雀跃。 我扭动身子,驾驶席上的文藏见状问道:「想上厕所吗?」在那之前,他似乎一直注视着前方的无垠黑暗。 车子停在休息站的停车场边缘,前方的栅栏另一侧有片山坡。文藏隔着挡风玻璃指向山下一隅的繁华城镇,说:「那是大阪喔。」 我不想上厕所,但总觉得应该阻止文藏,于是借故说想出去以争取时间。我们将后座的毯子取出来裹住身体,背对山坡坐在长椅上。 「你梦见牛奶了吗?」 文藏吐出白色的气息。 「什么都没梦到。」 「真可惜。」 我踌躇片刻,开口问他:「那你呢?」 「我没睡着,所以没做梦。」文藏用手背揉揉眼。「反正就算做梦,也全是些烂梦。」 「怎么说?」 文藏将手缩回毯子里,字斟句酌半晌。 「我在草原上奔跑,遍地小花盛开,一望无际。」 「为什么这是烂梦?」 「花的颜色跟血一样。」 他的低语吓到了我。我望向身旁的他,他也与我四目相交,皮笑肉不笑。 「我跑步是为了找便利商店啦,可是草原却怎么跑都没有尽头。」 文藏站起身,将毯子一圈圈裹在我身上。明明他只穿着毛衣,却毫不畏惧寒意,径直远离照耀停车场的夜灯,仰望夜空。 「你看,天上有很多星星喔。」 我活像一只毛毯蓑衣虫,起身走到文藏身边。山上的夜空不受城镇与高速公路的光害影响,如洞穴般漆黑;然而,当我学文藏默默凝神注视,却看见天空布满小小的银色光点。 「真的耶,好棒喔!」我大声欢呼。 为了避免被妈妈责骂,我晚上总是早早就寝,而且我们家也不是会去郊外旅行的家庭,因此不曾见过满天繁星。 「好像什么星座都看得见呢。」文藏说。「你喜欢什么动物?」 「兔子。」我答。 「有兔子喔,你看。」 文藏指向天空。可是,天上繁星点点,我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些星星。他屈身让视线与我同高,仔细向我解释。 「你知道猎户座吗?」 「不知道。」 「好,那你从我的指尖看过去,那边是不是有三颗并列的星星?」 「有。」 「它们下面是不是有四颗星星?」 「是那个吗?连起来是不是这种形状?」 我执起文藏的手,在他掌心画出梯形。 「对对,那就是天兔座。」 「真的吗?」 「真的。天上除了靠着占星术出名的那些东西,也有其他星座。」 「企鹅座跟人面狮身座也有?」 「没有的话就做一个啊。」 脱下夹克想还给文藏,但他摇摇头。 「你穿着吧,我已经不需要这件了。」文藏为坐在副驾驶席的我盖上毯子,递来钥匙。 「三十分钟后,你去找店家帮忙,接下来交给大人处理就好。」 「好。」我说。 「不要因为冷,就随便发动引擎喔。」 「嗯。」 文藏再次检查毯子是否确实盖好我的脖子。 「拜拜罗。」 语毕,他关上副驾驶席的车门。我扭着身子,目送文藏走出停车场,搭上沿路驶来的橘色计程车。我想问他上哪儿去,但问不出口。因为在车上共度的这段时间,我感觉到他并不希望我问这个问题。 之后,事情闹得鸡飞狗跳。 警察闻风而至,我父母也来了。妈妈一见到我便抱紧我大声哭泣,接着拍打我的头。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呀!」 无论谁问我什么问题,我一律回答:「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看清楚他的脸,只说他是个男人。妈妈与女警官问我:「有没有哪里痛?他有没有对你做奇怪的事?」当时我压根不懂她们问这话的用意,只记得心里暗自反驳:文藏一点也不奇怪。 夹克被警方作为证物查扣,再也没还我。我只留下记忆,但周遭的大人对此皆避而不谈,久而久之,我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 文藏始终没被捕,我想,他一定是去了没有人找得到他的地方。他前往大阪的目的,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然而,文藏并不是个会对小学女生施暴的男人;不仅如此,他还仔细听进我的话,教导我许多事情。算我走运。 我在学校图书馆翻阅图鉴,发现天兔座的位置跟形状真的跟文藏所说的一模一样;那么,文藏所说的梦境也是真的罗?开满血色之花的广大原野。 我父母将车钥匙妥善收好,以免我又擅自溜进车里。此后,我只能在周末全家开车去超市时坐进后座。我放任思绪飞驰,祈祷某天这辆车能抵达文藏梦中的原野。 如今回首思量,那夜恍如一场梦境。 一个蓦然现身的男子,带我去西边兜风。掠过车窗的昏暗风景、街头的灯火、洒下朦胧微光的深夜商店、银色繁星,在在如梦似幻。 为什么我深信自己跟文藏看着同样的星斗呢?明明它们与我们距离如此遥远,摸也摸不着。 从小到大,我不知在寻找星座时遭遇多少挫折。「把那颗星星跟那颗星星连在一起。」无论我怎么解释,也不知道一同观星的同伴是否已听懂我的话,当然也无从确认。这种懊恼,相信许多人都经历过。 每当这种时候,我会想起和文藏共赏的那片夜空。那一刻我俩心有灵犀,仿佛满天星斗尽纳掌心;只要这种感觉还在,我永远相信此事可以言传,亦能意会。 对于我偶尔睡在车后座的行为,有人说我活像小孩子闹脾气,也有人愤怒地嚷着:「随便你!」 我的现任男友说这样很危险,希望我赶快戒掉。 「睡在那种地方,万一冻死或中暑怎么办?说不定还会遇到偷车贼,或是连人带车被绑走呢!」 怎么跟文藏讲一样的话?我笑了。他将抱枕和毯子铺在沙发上。 「如果你今晚不想跟我一起睡,喏,不然就在这儿将就一下。跟车后座很像吧?」 「哪里像呀!」我反驳道。 「只好用想像力弥补罗。」他说。 跟他住在一起挺开心的,但是我无法戒掉趁他不在时溜进车后座睡觉的习惯。 文藏没有说出详细的目的地。 既然如此,我就等文藏回来吧。总有一天,车子会趁我睡着时发动,醒来时文藏就坐在驾驶席。 届时,我会跟他聊上许多话。 比如,我真的去埃及看了人面狮身像;现在仍喜欢在车后座进行想像之旅;每每仰望冬季夜空,总不忘寻找猎户座下方的天兔座;文藏梦中的原野,我也在梦中去过了。 想聊的话,好多好多。 但是,我最想说的是:谢谢你保护我。 通向永远的信,第一句 选择做爱对象的基准只是取决于性别吗? 那么,相处时间长短、在一起快乐与否, 又有什么意义? 冈田勘太郎与寺岛良介遇到了一个难题。 两人又推又拉,体育馆仓库的门依然文风不动。他们在收拾班级表演使用的跳箱跟排球网时,有人把门锁上了。 起初他们以为是恶作剧。 「喂,别闹了啦。」 「你在门口吧?开门啦。」 两人大声呼喊、敲门,但外头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看来,应该是某人不小心把门锁上的。 「怎么办?」 「你问我,我问谁……」 整间仓库只有上方有扇采光用的铁格子窗。园游会的后夜祭(注:日本校庆之类的活动最后一天会举办营火晚会,以庆祝活动结束。)即将到来,校园的嬉闹声不绝于耳;日落后,学校将循例举办营火晚会跟舞会。 冈田踩着跳箱,从采光窗向外望去。可惜窗户并没有对着校园,无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相较于积极确认周遭环境的冈田,寺岛却只是无精打采地坐在软垫上。冈田爬下跳箱,无奈地在他身旁坐下。 寺岛夸张地唉声叹气。 「怎么这么衰啊。」 「烦耶,我们很快就能出去啦。」 「很快是多快?」 寺岛的表情实在很窝囊,冈田忍不住想整他一下。 「我想想喔……明天园游会补假。」 「所以要等到后天?」 「走运的话是后天,可是现在体育课不是都上耐力跑吗,所以不会有人来借器材,搞不好要等很久才有人来喔。」 「怎么办,我们死定了!」 最好是。 冈田无视寺岛的哀号,伸手要拿制服口袋内的手机,不料一听寺岛说:「而且我五点还跟佐代子约在校门口呢!」便倏然停手。 「你们还在交往?」 「我终于遇到懂得欣赏我魅力的女人啦。」寺岛得意洋洋地傻笑。「今天藤女不也是园游会吗?可是她说后夜祭要来我们学校找我。唉——为什么偏偏我被困在这儿呀?」 冈田慎重地询问垂头丧气的寺岛: 「寺岛,你有带手机吗?」 「我看起来像有带吗?」 寺岛穿着粉红色猫咪布偶装(不过头套已经拿下来了)。这出班级话剧的剧情大意是:一对遇难的男女击退张牙舞爪的丛林野兽,最后成功生还。其实他们本来想借老虎装,可是只借得到猫咪装。 「对了,冈田你呢?你有带手机吧。」 「很不巧,我把它搁在教室了。」 他悄悄关掉口袋内的手机电源。 「没有水也没有食物,我们能在这里活多久呀?」 为了让长吁短叹的寺岛闭嘴,冈田只好做做样子摸索置物架。他找到一大堆遗失的头带,于是将头带一一绑在一起。穿着猫咪装的寺岛只有两只猫手,因此在一旁静静观看。 头带变成一条长长的绳子,冈田再度登上跳箱,将它从铁格子窗的缝隙垂下去。他握着另一端不时拉动,这样应该比较容易吸引路人注意了吧? 两人并肩坐在软垫上,沉默半晌。冈田遵照钓鱼的要诀微微拉动头带,而寺岛则双手抱膝,将下巴埋在布偶装毛茸茸的毛皮里。 天色迅速变暗,冈田将头带一端交给寺岛,起身打开体育馆仓库的电灯。灯光从小小的窗口洒至室外,然而无人发现仓库内的两人,唯有园游会的热闹气氛不断向外扩散。 寺岛原本还抱着期待竖耳倾听,后来也失望地又将下巴埋在膝头,但是手里仍不忘拉着头带。 冈田若无其事地询问寺岛。 「欸,寺岛。如果我们一直出不去怎么办?」 「你说的『一直』是多久?」 「大概一百天吧。」 冈田当然是抱着开玩笑的心态说出「一百天」,但寺岛却一脸认真地答道:「死定了!」 「如果见不到佐代子,我就活不下去了。」 是喔是喔,你的死法不是饿死,而是得相思病而死啊?冈田忽然心头一狠,暗想不如用寺岛手中的头带勒死他,但见了身旁的布偶装寺岛那副蠢到不行的德性,杀意顿时灭了一大半。冈田心知肚明,刚才的狠劲全是自己的嫉妒心作祟。 不用说,寺岛完全不知道身旁的男人心中正暗潮汹涌。 佐代子啊,她说跟我聊天时最快乐耶。上课时我也常接到她的简讯呢。她每晚都打电话来,这点我是有点招架不住啦。唉——万一五点还是出不去,那不就完了吗?她会不会误以为我放她鸽子?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联络佐代子呀?欸、欸,冈田。 他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吵死了,闭嘴。」冈田没好气地敷衍他,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话说回来啊,万一真的得在这里过夜,那可就惨了。」 「哪里惨?」 冈田心头一震,而寺岛只是天真无邪地张开双臂,比比四周。 「睡在这里好像很冷耶。」 「裹在软垫里不就得了。」 「对喔。等我一下。」 寺岛将头带递给冈田,开始移动跳箱、叠起软垫。冈田拉着头带,一边望着猫布偶装男忙东忙西。 「好,完成了。」 寺岛站在软垫跟跳箱组合而成的窝前面,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软垫层层相叠,顶端那块垫子被卷成枕头的形状;跳箱稳稳地挡在软垫前,遮住窗外吹来的风。 「这样就没问题了,你躺躺看吧。」 「躺什么躺,现在才傍晚耶。」 「你躺就是了嘛。」 「你怎么不躺?」 「我有毛皮,所以没关系。」 寺岛将冈田拉过去示意他躺好,接着将事先摆在旁边的软垫盖在他身上。软垫实在很重,而且又有浓浓的汗臭味。 「怎么样?」 寺岛笑咪咪地端详冈田。 「嗯,还不赖。」 冈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答道。「我就说吧!」寺岛甚是满意。他前一刻还吵着要见女人,此刻却忘得一干二净,对自己做出来的床铺沾沾自喜。 反正不出多久,他又会佐代子长佐代子短地吵个不停。这家伙为什么这么笨呢?冈田躺着拉动头带,悄悄叹气。 为什么我成天跟笨寺岛混在一起呢?其中的原因,冈田再清楚不过。 冈田和寺岛住在同一个社区,寺岛是在小学三年级时和母亲一同搬来的。 寺岛很快就和冈田的玩伴打成一片,因为他开朗无比、跑得异常快速、长相不算丑,而且绝不说别人坏话;至于读书成绩则和现在一样不佳,不过小学生只要运动神经好就够了。 如此这般,寺岛在班上颇有人缘,男女生都喜欢他。 冈田是个运动念书都很优秀的小学生,因此起初只是冷冷地观察寺岛这个新人,不像其他人容易被新奇的事物吸引。他怀着傲气与小孩子特有的地盘观念,等着寺岛露出马脚。 但冈田万万没想到,寺岛真的是个好人。 地,简直到了天才的地步;他钓的淡水龙虾比谁都多;他会偷偷燃起火堆,把悄悄偷来的蕃薯丢进去;他会将烤好的蕃薯当作食粮,提议大家出外冒险。 冈田抛下当初的心结,对寺岛敞开胸怀。不知怎的,寺岛也最喜欢冈田,开口闭口都是「阿勘、阿勘」。即使冈田在家里打电动,寺岛也一定会邀他出来玩。 「因为阿勘不在就不好玩了!」寺岛说。 只有一次,冈田难得看见寺岛独自伫立在河边。烟雨蒙蒙,他任由雨水打在身上,一径望着河流。 冈田出门帮妈妈跑腿买酱油,却在归途看到这副景象。冈田见他好半天动也不动,便走下河堤问他:「你在干嘛啊?」 寺岛回过头,脸上罕见地没有笑容,湿漉漉的发丝落下了一滴雨水。 「阿勘,我跟你说喔,我刚才叫爸爸滚回去。」 冈田一头雾水。 「他难得来找我,我却……可是,可是妈妈不想见到他。爸爸不会再来了,谁教我叫他滚回去。可是我……」 话语开始无限回圈,寺岛不知该在哪儿中断才好,说着说着竟放声大哭。冈田从未见过同龄男生嚎啕痛哭,这回他真的吓到了。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冈田看得出寺岛非常伤心,于是姑且先为他撑伞,拼命想着该怎么安慰他,却词穷理屈。 当天冈田一直陪寺岛站在雨中的河边,接着和他一同回到社区。 隔天,寺岛又照常跑到冈田家猛按门铃,大喊:「阿勘,一起上学吧!」 升上国中后,冈田与寺岛羞于直呼对方外号而改以姓氏互称,但感情依然没变。虽然寺岛不再每天邀冈田出来玩,但每买a片必带去冈田家,因为他家有台用压岁钱买的中古电视录影机(注:テレビデオ,将电视与录影机合为一体的电子产品,一九七五年由日本索尼开发贩售。)。 寺岛对成熟女性没兴趣,比较喜欢护士类的片子。不久,我跟寺岛都会离开这座城镇吧?寺岛是不是会去找他父亲?冈田脑中隐约浮现这种想法。 冈田告别处男是在高一那一年,对象是镇上便利商店的打工伙伴。她年龄稍长,不仅和冈田聊得来,两人在一起也很快乐,于是自然而然走到那一步。冈田一方面心想:「恋爱就是这么回事啊。」一方面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如果只是想要聊得来也相处得来的对象,找寺岛不就好了?对寺岛而言,冈田应该也是同等地位;然而,他却跟女人做爱,而不跟相处许久的寺岛上床,这不是很奇怪吗。到头来,选择做爱对象的基准只是取决于性别吗?那么,相处时间长短、在一起快乐与否,又有什么意义? 他鼓起勇气试着想像寺岛的裸体。面对男性儿时玩伴的身体,他似乎有点兴奋,但又好像不太兴奋。究竟是潜意识阻止自己对男人产生兴趣,抑或真的没有兴趣,他实在搞不清楚。 当然,他也知道想这种事情好像怪怪的,因此逼自己尽量不去想。他想知道其他男女有没有类似的烦恼,却不知该向谁开口。 交往半年后,女方离乡去上大学,他们的关系也自然而然变淡,终至消失。女方传简讯、打电话给冈田几次,而冈田也回复几次,就这样。冈田心中又想:「恋爱就是这么回事啊。」 今年梅雨季时,寺岛跟佐代子顺利交往。其实寺岛根本没必要公告周知,但他还是兴高采烈向冈田献宝,因此冈田才知道此事。 「你不觉得怪怪的吗?」冈田问。 「不会啊,我觉得很棒。」寺岛答。 冈田心想问这家伙也无济于事,于是只回答: 「是喔,那就好。」 寺岛哼着歌,剥开炒面面包的保鲜膜。 冈田知道他之后还会兴奋一阵子,但想不到他们竟然到了秋天还没分手。寺岛虽然人缘好,却不受女孩青睐,因为他笨到没药医。升上高中后,女生的喜好会变得较为多样化,很多人认为太乐天的人可以做朋友,但不适合当男友。 冈田已经厌倦安慰被甩得惨兮兮的寺岛,因此应该庆幸寺岛的恋情顺利才对——他如此说服自己,如此自欺欺人。 冈田一再想起寺岛小时候唯一一次的悲伤脸庞。在那场雨中,冈田对寺岛的悲痛感同身受,但这段记忆却变得有点苦中带甜。 最重要的话语,冈田总是无法对寺岛说出口。无论是他想听的,或是他不想听也想像不到的话语,全在冈田体内凝结为一块疙瘩。 「惨了!我真的惨了!」 寺岛的叫声惊醒冈田。他稍微睡了一会儿;这几天忙着准备园游会,弄得冈田睡眠不足。 「干嘛啦,怎么了?」 冈田撑起身子,从身上滑落的软垫依旧飘着一股干燥植物被拧断的味道。 寺岛在狭窄的体育馆仓库内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手上还握着头带尾端。头带变成一条白色细线,摇晃着向窗口延伸而去。外头一片漆黑,校园传来音质低劣的流行乐跟嬉闹声。 「喔,已经过五点啦。」 「是啊,佐代子一定生气啦!还有更糟的事呢,冈田!」 「你在吵什么啦。」 「我想尿尿。」 冈田坐在软垫上仰望寺岛。 「憋住。」 「憋一下是无所谓啦,」寺岛双手夹在胯下,缩起粉红色的身体。「可是我憋不了更久!」 「管你的。」 「你也太狠心了吧!」 他的猫手朝冈田一指。以布偶装的构造来说,只伸出食指是不可能的任务,因此怎么看都是伸出手刀。 「我不是帮你做了舒适的床铺吗?你刚才不是睡得很甜吗?这次换你来帮我做厕所了!劝你别自命清高,在这儿住上一百天,我看你会不会想尿尿!」 寺岛憋尿憋得精神崩溃了。 「我转身看别的地方,你在墙角解决吧。」 「不要!」 「我大不了连耳朵也塞住嘛。」 「那拉链呢?我自己没办法拉拉链啊。」 寺岛指指布偶装的背部。 「自己看着办。」 冈田快速说完,转身背对寺岛。当然,这全是为了瞒着寺岛传简讯向朋友求救,他可不希望寺岛真的尿在墙角。 冈田瞥了一眼寺岛和拉链奋战的模样,接着迅速拿起手机。 「啊!」 寺岛的叫声吓得冈田整个人弹起来。他误以为露出马脚,决心转身好好面对寺岛,不料寺岛却在跳箱上抓着铁窗。 「佐代子,帮我开一下那扇门!话说那家伙是谁啊!」 冈田搁下没写完的简讯,将手机塞回口袋。他踩上跳箱站在寺岛旁边,小小的跳箱只容得下他一只脚,他只好抓着铁窗窥向外面。 穿着藤女制服的女学生和冈田他们学校的男学生伫立在仓库后方暗处,一脸讶异地仰望采光窗。 她就是传说中的佐代子啊。冈田望向这名长发大眼的女孩,暗想:难怪,寺岛就喜欢这种可爱型的女生。 「良介,你怎么会在那里?」 「我被人关起来啦。你刚才在那里干嘛?」 「这个嘛……」 「他干嘛特地把你带到离营火晚会这么远的仓库?」不知是气昏头或想借机遗忘尿意,寺岛在跳箱上猛跳脚。「而且你们还接吻呢!哪有人带路带到亲起来的!」 「才没有呢。」 「我看见了!」 「讨厌——良介生气了,好凶喔——」佐代子催促内藤:「走吧。」 「等等等等,等一下!」寺岛从铁窗伸出胳膊。冈田不知该笑还是该同情,最后好不容易才装出扑克脸。 「什么『走吧』,你怎么这样啊!」 「谁教你误会我,而且还凶巴巴的。」 「我不是说我们被关在这里吗?你想见死不救?」 「开锁后你一定会骂我,对吧?」 「那还用说。」 「那我不开——」 佐代子作势走过窗下,寺岛见状赶紧猛挥手。 「好啦、好啦!我不生气,拜托你开门吧。」 「少来——」 「我没骗你。好嘛,快点开门,我快尿出来了。」 寺岛的哀求令佐代子迟疑了一会儿,但是—— 「不要,你还是没还我清白。」这是她的结论。「拜拜。」 内藤似笑非笑地瞥了寺岛一眼,尾随佐代子而去,但走没几步又折回窗下。 「欸。」内藤说。 「干嘛。」寺岛没好气地答道。就冈田看来,寺岛正强忍泪水,屈辱与悲伤令他表情一僵。 「你想尿尿?」 「想啊!」 「喏,拿去。」 内藤将手上的运动饮料瓶扔过去。寺岛反射性地想接,可惜猫手不争气,瓶子掉在地上。 「与其给我这个,还不如帮我开门。」 「若是我开门,你一定会冲过来揍我。」内藤弯腰捡起空瓶,用从窗内垂下来的头带绑起来。「拜啦。」 冈田拉下寺岛背后的拉链,尴尬地爬下跳箱。寺岛吸着鼻子,一边将空瓶拉上来。背对寺岛的冈田,听见液体灌进空瓶的悲哀声响。 「我绝对要逼佐代子跟那个男的把这个喝下去。」 寺岛低声嘟嚷,语气中充满怨念与愤怒。冈田回过头,尽量不去看搁在跳箱后面的宝特瓶。 「算啦,瞧佐代子那样子,至今一定偷吃好几次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嘛。」 「冈田——」寺岛垂下眉毛。「我到处碰壁,好不容易才交了一个女友,为什么现在又被甩了?」 我才想问为什么吧,冈田心想。为什么我非得目睹这种尴尬的场面?为什么我非得逼自己安慰寺岛?还有,为什么我在幸灾乐祸? 「因为你是个傻傻的滥好人啊。」 冈田努力装得温柔体贴,但又不显得反应过度。 抱歉啊,寺岛,我就是死性不改。装成你的朋友,却又不是你的朋友;我从来不曾为你祝福。如果某天你结婚了,我肯定会若无其事地去你家,嘴上说着恭喜,手里送着祝贺新婚的时钟,表面上和你太太相谈甚欢,心里却在你的新居钉满五寸钉,诅咒着:离婚吧!离婚吧!离婚吧! 其实,冈田也很不想这样。但是,他还是会时常拜访寺岛家,将被幸福能量扳倒的五寸钉重新钉好。 望着吸着鼻子的寺岛,冈田反而比他更想哭。 他不能哭,但他希望总有一天,有个女孩能明白寺岛的好;冈田固然诅咒寺岛未来的婚姻生活,但他也同样希望寺岛能幸福。真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这种不可思议的情感居然得以名状。 冈田蹲在寺岛身旁,将他背后的拉链拉上,安抚似的拍拍粉红色毛皮。他拍着寺岛颤抖的双肩,暗忖:我在逃避现实吗?假如我真的无法和女人上床,那么或许我要的人是寺岛;反过来说,说不定我认为寺岛比较好,其实也只是错觉罢了。 不过,冈田不打算追究下去。他还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也不认为探究内心有助于厘清自己的感情。 他只明白,自己对寺岛的祝福与诅咒已融为一体,总是疯狂地在他胸口翻搅。 冈田与寺岛再度并肩坐在软垫上。后夜祭的司仪透过麦克风对着校园呐喊:「接下来,是我们今天最后一首曲子!」 此时,冈田口袋里的手机也正巧响了。 「喂,什么声音?」寺岛抬头说道。冈田尴尬地掏出手机,按下通话键说:「喂。」 「终于打通了。喂,你现在在哪里?」听筒响起同班同学精神奕奕的嗓音。「后夜祭快结束罗。」 「我们被关在体育馆仓库。嗯,嗯,寺岛也在。能不能来开一下门?是喔,麻烦你罗。」 他阖上手机,塞回口袋。寺岛活像阎罗王似的大吼道: 「冈田!」 「干嘛。」 「你不是有带手机吗!」 「嗯,好像有带耶。」 「什么『好像』,好像个头!你在想什么啊!」 「你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寺岛打量冈田,气焰似乎收敛了些。 「你该不会……」寺岛说。冈田静静等待。 「因为自己跟女人分手了,所以才不爽我交女友?」 最好是啦!冈田冷冷地对寺岛的同情目光报以白眼。 「啥,女友?你说的女友,是刚才仓库后面那个女生吗?」 「咕啊——」寺岛怪叫一声。「对了,我差点忘了!可恶,快点放我出去啊!」 寺岛冲到门前,用力拍门。 「好啦好啦,我开就是嘛。」 门的另一侧传来同班同学熟悉的嗓音。钥匙应声转动。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飞机啊?」 寺岛冲过苦笑的同学身边,拔腿狂奔。 「佐代子!你给我解释清楚啊王八蛋!」 粉红色猫咪仰天长啸,消失在校园另一端。冈田和同班同学站在门口,目送寺岛离去。 「他哪根筋不对劲?」 「别理他。谢啦,得救了。」 冈田关灯,关上体育馆仓库的门。至于宝特瓶,他尽量装作没看见。 「我去借钥匙时,阿山跟我道歉,说他完全没察觉你们还在里面。为什么你不马上打电话求救?」 「因为收讯不好。」 佐代子似乎早就回去了。寺岛在校园内怒吼,准备返家的学生跟逗留在校内的学生望着他笑道:「有完没完啊。」营火依然冒着小小的火苗。 冈田想像自己跟寺岛在百日后被发现的模样。 「园游会真好玩。」同班同学说。 「是啊,很好玩。」冈田说。 寺岛一看到冈田,旋即哭丧着脸冲过来嚷道:「冈田,我跟你说,佐代子真的很过分耶——」 此时,冈田这才首次在内心说道:「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