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潟幸一副教授的时尚生活》 受诅咒的研究室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扫图:时尚狸 录入:七号插管 逃出地狱 桑幸——也就是桑潟幸一副教授,是在今年四月,年方四十的不惑之春前往千叶县权田市的「垂乳根国际大学」赴任。 在这之前的十年间,桑幸任职于东大阪市生驹山山脚下的「敷岛学园丽华女子短期大学」——俗称丽短,专门教授日本文学,因此算是睽违十年重返关东。大学教师换学校本身并不稀罕,但桑幸原先打定主意要在丽短赖到退休,所以形容这次的调任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桑幸才是最感到意外的那个人。 桑幸打算在丽短终老天年的理由很简单。除了关西地区偏差值敬陪未座的丽短,桑幸实在不认为世上还有哪一所学校会雇用他。何况,从都内中坚私大文学系一路修完同一所大学博士课程的桑幸,即便是丽短,能谋得专任教师的职位,本身就形同一种错误,是一种奇迹。当时,桑幸只在学报发表过两篇有关太宰治(注:太宰治(一九〇九~一九四八),本名津岛修治,日本战后的无赖派文学代表作家,作风颓废、自虐而讽刺,代表作有《人间失格》、《斜阳》等。)的论文,内容既短又乏善可陈,合计超过十个笔误。桑幸能够在丽短谋得一职,全靠为他介绍工作的京阪大学名誉教授,兼紫绶褒章(注:日本政府所颁发的褒章之一,颁发给学术、艺术、运动等方面有杰出贡献者。)得奖人的山室启太郎的政治力量。 世道意外地好混,桑幸怀着过于天真的期待,认为再混几年,或许就能重返东京的大学,但他的如意算盘实在是打错了。十年来,桑幸连一篇论文都没发表过,别说是论文,他根本连像样的研究也没在做,竟然肖想会有其他学校延揽他,才是不晓得脑袋在想什么。尽管如此,桑幸仍满怀希望地相信总有一天能摆脱号称学界第一烂的丽短,是因山室名誉教授退休后,依然拥有对国文学界潜在的影响力。 桑幸是山室名誉教授的再传弟子。桑幸的大学恩师梅木昭夫教授——绰号阿梅,是山室的弟子,也是女婿。阿梅甚至被自家养的黄金猎犬米克踩在脚底下,毫无政治影响力,在学术方面亦毫无建树,撇开山室名誉教授女婿的身分,找不到半点可取之处。但是,站在桑幸的角度,只要阿梅具有「山室名誉教授的弟子」的长处,其他都无所谓。 不料,五年前,山室名誉教授罹患摄护腺癌,在病床上诅咒着长年来的宿敌、仇恨不共戴天的东都大学西冈俊哉教授,撒手人寰。对桑幸而言,也意味着蜘蛛丝断了。走到这步田地,桑幸不得不正视逃离地狱的可能性破灭的现实。说得更详细点,失去岳父这个后盾的阿梅,比破水桶没用。破水桶还能充当鼓敲,但拿阿梅来敲,只能敲出一堆灰烬——阿梅此生唯一的嗜好就是生火,他成天在庭院里生火烧东西,衣服和头发总是沾满灰烬。 桑幸犹如槁木死灰,别提研究,连书几乎都不读了。除了网路文章,他会看的文字只有八卦小报和漫画,会热心撰写的文件只有报出差费的申请单,会敲打电脑键盘,只为了在3ch(注:影射全日本最大的网路匿名留言版2ch。)上po文毁谤在媒体大出锋头的大学老师。桑幸的知性一年比一年退化,脑细胞加速死灭。反正丽短也只栖息着勉强会写自己名字和片假名的所谓文盲学生,不会有太大困扰。 上课时,学生几乎全低着头看手机、打简讯,其间穿插一些拿出粉饼优雅化妆、涂指甲油的女生。不过,这还算好的,有些甚至会突然脱到剩内衣裤,直接更衣换装。习惯后其实没什么,虽然得去高中宣传招生、忙教务和学务等行政工作,但比起一般企业,假多到不行,薪水也不差,把丽短称为「地狱」似乎有失公允。不,毋宁说丽短这般温吞的环境,只要不介意空气混浊,也可能形同天国。 然而,在某一方面,丽短仍毫无疑问是炼狱。十年之间,丽短不断刷新招生不足额的纪录,且一年比一年糟。毕竟真正的少子化海啸就在眼前,情况实在不可能好转。 丽短能够撑着没倒闭,多亏经营美容整形外科的理事长家族,不仅开设有机化妆品邮购公司及美体沙龙,还成立包括和服教室及模特儿经纪公司在内的全方位美容公司,并将短大收归公司旗下。即使丽短单独来看是赤字,但以「活着,就要美丽/beauty or death」的广告脍炙人口的敷岛全方位美容公司,整体是黑字就没问题。可是,不景气已持续数个年头,赤字部门何时会遭断尾都不奇怪。加以最近桑幸经常耳闻,由于理事长家族的经营方式漫无章法,集团情势不大妙,突然废校也绝非不可能。 万一丽短倒闭……显而易见,所有教师都会被抛到寒天冻地中。桑幸既无实绩也无长才,又一把年纪,不管在哪种行业,都很难再创第二春,唯有饿死街头一途。夜夜躺卧的床铺底下,隔着一片地板,便是张开黑暗大口等着吞噬他的茫洋虚无。每晚躺上床,恐怖与不安的冰冷舌头便扎扎实实舔上桑幸的背脊,令他毛骨悚然。吐出这冰舌的恶兽,完全就是栖息在地狱的幽鬼。 所以,这次调任到千叶的大学,无疑是拯救桑幸逃离地狱的蜘蛛丝。纵使逃离后不是前往天国,毕竟也是得救了。或者说,纵使等在桑幸面前的是另一个地狱、更为惨酷的地狱……不不不,不能冲得太快。首先该略为仔细地交代,桑幸在新天地安顿的情形——虽然若问有何必要,作者也答不上来。 蜘蛛丝的由来 梅花早已凋零,樱花蓓蕾差不多要变饱满的三月底,桑幸首次踏上权田市。由于得寻觅新住处,桑幸应该更早过来的,然而,直到最后的最后,他都无法相信自己的幸运,所以拖到确定蜘蛛丝真的不会断的最终阶段才行动。 看见获救的希望,反而会焦虑不安,这是人之常情。转调新学校的手续不断进行,桑幸仍深信蜘蛛丝绝对会在最后关头断掉,早做好会摔回地狱的心理准备。不这么想,他就不安得快发疯。相隔几十年,桑幸重读芥川(注:芥川龙之介(一八九二~一九二七),日本小说家,有许多短篇作品,题材多来自古典作品,文字精练冷峻,反映丑恶世相。代表作有《罗生门》、《竹林中》、《蜘蛛之丝》等。)的《蜘蛛之丝》,夜夜泪湿枕头。 怀着这种心情,难怪来到离学校最近的肥原车站时,桑幸不禁茫然若失。 啊啊,我得救了!虽然难以置信,但绝不是梦。我真的得救了!这么一想,桑幸内心充满感激,颤抖不止,对名符其实、乡下土味全开的肥原车站,便丝毫不以为意。出身埼玉县熊谷市的桑幸,原本十分轻蔑千叶,根本不抱任何期待。可是,两个多小时就能到大都会的惊人事实,远远胜过一切。 两小时!只要短短的两小时!这样已足够,再奢求会遭天谴。面对肥原车站前,宛如路边贩卖的油画般廉价、俗气、肮脏又无趣到极点的商店街(甚至称不上商店街,仅仅是农田和空地旁,并列着几家穷酸店铺的站前道路),桑幸平伏仰望,瞻仰膜拜。 啊啊,太幸福了,我是多么幸福!桑幸近乎烦人地再三咏叹,边喝着在车站自动贩卖机买的罐装咖啡,走向站前的房屋仲介公司。读者或许会觉得他太夸张,不过,在这个阶段,桑幸的至福感包含一个重要的因素。调职确定下来时,丽短终于决定废校。换句话说,桑幸在岌岌可危、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一劫。 在丽短,遭到解雇的教师们抱怨与悲叹连连,有人发起行动,呼吁大伙团结一致,要求学校继续经营。然而,敷岛学园即将在神户设立新学校,会把一部分教师调过去的流言一出,所谓的团结便如春阳下的薄雪般融化消失,只剩不安与猜疑的暴风在众人头顶呼啸肆虐。 桑幸能 够超然地冠身于纷纷扰扰中,比什么都高兴,也非常感激。能够一脸得意地发表感想,批评「理事会的做法实在太蛮横」,这样的优越感让他内心一片暖洋洋。 一天,桑幸在教职员厕所听见马桶间里传出呜咽与呻吟:「今后我该何去何从,噢呜呜呜!」不折不扣就是地狱死者的哀号。桑幸确信,那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是遭到开除、流落街头的平行世界的自己的哀号,吓得浑身颤抖,并且再次吐出放心的叹息:我是这个世界的我,真是太好了。 话说回来,提到邀请桑幸转任垂乳根国际大学的是谁,其实是他以前在丽短的同事——鲸谷光司教授。 鲸谷教授原本是一家大型信贷公司的董事,由于是理事长的老朋友,才到丽短教书。鲸谷借《黑道大哥教你真枪实弹经营术》一书跻身学者,以实务经验获得的知识与见解为主轴,倡导独特的沟通理论,这亦成为他在光艺社出版的著作名称《讲理让你赚大钱》。鲸谷来丽短第三年便当上系主任,众人都看好他会晋升校长,两年前他却毅然抛弃丽短,前往他还在信贷业时大力融资的法人经营的学校,也就是垂乳根国际大学。 换句话说,那个具备栖息于地狱沼泽的鲶鱼风貌、操着一口浓浓大阪腔、顶着油滋滋青蛙肚的男人,就是垂下蜘蛛丝挽救桑幸的释迦佛陀。 不过,鲸谷怎会找上桑幸?从今年度起,与丽短同是女子短期大学的「垂乳根女子短期大学」改为四年制的男女合校「垂乳根国际大学」,必须增加教职员,应该是原因之一。然而,仅仅如此,实在没理由特地聘请桑幸。即使学者业界不断朝智力、能力低迷迈进,像桑幸这等无能的人仍相当罕见。 那么,原因究竟为何?直接跳到结论,就是企图在垂乳根国际大学呼风唤雨的鲸谷教授想要更多能操控的棋子。鲸谷是个无时无刻都在卖弄权力的家伙,发现有权力可贪,便会紧咬不放;尽管只有一丝丝,嗅到权力的气味,便会如捕捉小虫的变色龙射出黏答答的舌头。要在私大扩张势力,除渗透经营层外,还必须掌握教授会。而在垂乳根国际大学,从短大时代延续至今的庆明大学(注:影射日本名校庆应大学。)派阀占尽优势,变色龙鲸谷于是陷入苦战。 姑且不谈内容,专攻沟通理论的鲸谷本该隶属改为四年制的新大学明星学系——国际传播系或职涯发展系,却被驱逐到日本文化系这种不起眼的阴暗角落,全是受到庆明派阀压迫所致。没错,就是可恨的庆明派阀。鲸谷的信念一向不只是「跌倒也不白白爬起」,更是「在捞到甜头前绝不爬起」。他发誓卷土重来,卧薪尝胆,首要之务便是把日本文化系建设为霸业的据点,而第一步即为此次的人事案。 不管是拥有出色实绩的优秀人才,还是近乎白痴的呆瓜,在碰上系主任及校长选举的时候,都平等地拥有一票。即使是对民主主义抱持否定观点的鲸谷也深切了解这一点,既然如此,比起难应付的聪明人,容易摆布的呆瓜好用得多。非学者出身的鲸谷认识的大学人,仅有在丽短的前同事,简单地讲,在这极为狭隘的选项里屏雀中选的「所谓容易摆布的呆瓜」,就是桑幸。人生在世,什么才是幸福,真没人说得准。 桑幸还有那么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因能力被相中。虽隐约察觉前述的理由,桑幸的自尊并未受创,反倒满足地眯起眼睛想着:啊,幸好我是个容易摆布的呆瓜,万岁。 称得上「自尊」的东西,早在蝥伏丽短的十年之间消磨殆尽,甚至没在桑幸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新生活,新希望 桑幸查过官网后,发现要到垂乳根国际大学,得从肥原站搭二十分钟的公车。虽有固定班次的公车,不过是早晚往返的校园巴士。 起初,桑幸计划住在生活机能便利的地方,搭电车去上班,行政人员却要求他尽量住在学校附近。校方打算没事就找他去处理杂务吧,桑幸不太高兴,但身为雇员,不得不仰人鼻息,这点程度必须忍耐,最后还是答应。反正到时看情况再搬家就行,桑幸深知这种自由率性是单身才有的特权。 不过,仔细想想,桑幸早已收到聘书,住在大学附近纯粹是行政人员的要求,何况只是在电话里一提,根本没必要听从。桑幸大可佯装不知情,住在市原或千叶,甚至是住在都内。说得极端点,就算继续待在熊谷老家,也不是不能通勤的距离。尽管如此,桑幸依旧打开站前房屋仲介公司的门。即使取得聘书,他仍害怕对方会丢下一句「我们不需要你了,请回吧」。现今大学一片萧条,谁都无法保证不会发生这种不合理的状况,凡事小心为上。 距离车站步行五分钟处有栋叫「梅森·乔布尔」、不晓得以哪国话命名的鱼糕状公寓,桑幸决定租下房仲最先介绍的这个物件。此处共八户,两层楼,桑幸住在一楼的一〇四室。格局是二房一厅一厨,两间房约三坪大,厨房和饭厅是木板地,附卫浴,需缴一个月的保证金,及给房东一个月的礼金,不用管理费,月租七万两千圆。虽然也是选择不多的缘故,不过这栋公寓落成四年,建筑相当新,加上南侧是农地,采光良好,桑幸的评价很高。房租比想像中便宜,而且不同于关西,第一次租房需要的保证金和礼金等费用低于预估,促使桑幸轻率下决定。此外,还有「反正不会永远住下去」的心态作祟。 办完手续,离开房屋仲介公司时,已是下午一点半。桑幸昨天睡在老家,早上配着母亲煎的澳洲牛排、饺子及猪肉味噌汤扒了三碗饭,其实不太饿,但午餐还是得吃。于是,他走进踏上此地便注意到的中华餐馆,点了蟹肉炒蛋烩饭和拉面套餐。拉面的鱼高汤味道太浓,不合他的口味,整体来说无可无不可。 话说回来,肥原感觉生活机能很差。车站的另一头有零星几家店,走一段距离到县道,沿线也有家庭餐厅和烧烤连锁店,最重要的居酒屋打烊时间不太清楚,就目前看到的几家,都死气沉沉地座落在黑暗中,无法怀抱期待。站前有便利商店,隔壁第三栋是寒酸的「东东超市」,其实是连生鲜食品也没有的杂货店,以后要购物,恐怕只能光顾那里。 如此一想,在生活机能方面,以前的东大阪真是块宝地。附近的商店街店家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烧烤店、大阪烧店、乌龙面店不用提,还有许多便宜美味的餐馆和居酒屋。桑幸在大阪很少下厨,几乎天天在居酒屋喝酒配菜代替晚饭。 因此,在居酒屋度过的时间,占据桑幸大半的人生。住家附近没像样的居酒屋简直是致命的缺点,但桑幸并未太沮丧,反倒有些欣喜。他决心趁机戒掉泡居酒屋的坏习惯。 不单是居酒屋,要让生活焕然一新,桑幸的念头十分强烈。即将迎来的新生活,没有居酒屋介入的余地。桑幸规画的新生活,是知性的生活,简而言之,桑幸下定决心重拾研究。 研究,我要进行学术研究!桑幸暗暗握紧拳头。我原本是勤奋向学的人,十年来会自甘堕落抛开书本,全是大阪害的——桑幸自我分析。我根本不适合大阪,撇开便宜美味的居酒屋、乌龙面店、烧烤店、大阪烧店等诱惑,酷热窒闷的空气逼得我无法做研究。整座城市的人不停搞笑说相声的喧嚣,害我的脑袋变得如温室般暖洋洋地雾成一片。是大阪把人搞成呆瓜。 那么,千叶就不会把人变成呆瓜吗?在千叶变成呆瓜的可能性也很大,但至少能确定肥原是个没什么诱惑的地方。当然,人需要娱乐消遣。贪婪地读书、孜孜不倦地做研究、专注地写文章,看非成人片的dvd、前往单馆上映的电影院看小众电影,并勤奋地参加演唱会及参观剧场。然后,若稍感疲倦,或者大型研究告一段落,便无视随处可见的居酒屋,去银座尝尝高级寿司(!),不然去大仓饭店吃中华料理(!),再不 然就去六本木(!)、青山(!)、惠比寿(!)的酒吧来杯苏格兰威士忌,犒赏自己。我啊,辛苦了。在酒吧独酌,搞不好还会碰上美妙的艳遇。 改变一下生活形态.就会有这么多好事等着我。身处沙尘在春风中漫舞的房总(注:房总为日本地方古国名,约为现今的千叶县及茨城县一带。)乡间,梦想无边无际地扩展。穷乡僻壤的千叶本应黏在青森旁,居然邻接东京,这样的奇迹带来梦想和希望。 不过,坦白讲,桑幸决定洗心革面、奋发图强,不晓得已是第几十次。每逢季节更迭、新年度到来,他都会痛定思痛;连假结束、换新电脑、改变房间摆设时,他会赫然醒悟。换房间电泡、勇者斗恶龙破关、感冒病倒又痊愈时,他会躬身反省;甚至只是买一百圆的原子笔,他都会兴起念头:对啊,我得痛改前非,动手研究吧!把这类小决心全算进去,桑幸每三天就有一次会打算刷新生活,却不曾付诸实行。读书研究顶多持续半天,绝大多数是下下决心便无疾而终。 一切都是大阪害的,最主要的是,丽短那不断冒出甲烷泡泡的混浊沼泽般的环境太糟糕。不过,这次不一样,改善生活的契机是前所未见的强大,或者说,从大阪搬到东京附近的那一刻,生活就不可能不刷新,他也不可能不洗心革面。离开大阪,搬到千叶。千叶这部分虽然令人有点介意,但桑幸感觉灵魂的根本已起变革。 离开中华餐馆后,桑幸喃喃自语:好,接下来要干嘛?既然来到这里,不去大学露个脸也很怪。于是,桑幸背着惯用的小背包,走向县道旁产业废弃物放置场前方的公车站。 云层逐渐覆盖天空,可是不像会下雨。桑幸踏上每当车子经过就卷起大片烟尘的县道,查看公车时刻表,发现这个时间带两小时只有一班车。啊啊,什么烂乡下——桑幸脱口骂道。确认下一班车约二十分钟后会到站,他决定等车。 公车早晚每小时也仅有两班,看情况得骑脚踏车通勤。桑幸打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搭校车,据许多同业表示,坐校车听学生聊天,想到教的是这种家伙,会陷入不可自拔的绝望。听到包括自己在内的教师坏话,似乎同样有害心理健康。 桑幸不考虑开车。虽然他持有驾照,但纯粹是当身分证用,近十五年来,一次都没摸过方向盘。自从开父亲的车在关越自动车道发生意外,他便莫名恐惧驾驶。当时,他开的coro打滑,冲上中央分隔岛后停下,全家人僵在座位上,而车内音响播放着海豚(注:海豚(イルカ)是日本的创作女歌手,以一九七五年的<残雪>(なごり雪)成名。)唱的<残雪>。幸亏没人受伤,不过想到万一后面紧跟着卡车,全家可能会携手归西,桑幸的胆子便一点一滴溃散。 绝不能开车——桑幸再次叮咛自己,不料,一个黑暗得惊人的念头如鱼儿窜过内心的沼泽: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其实就该死掉了?我在胡思乱想什么啊……尽管立刻赶走这个念头,然而,刚迎接新生活,他的心已像老旧的橡皮球坠地不起。在肥原下车时的至福感消失无踪,明明初来乍到,却仿佛住了十年般烦腻。相较于上午驻足车站时的亢奋,落差大得难以置信。 或许是桑幸对大学已无丝毫幻想。即使如此,对「新职场」稍微怀着希望也不为过吧?至少不是丽短,光是这一点,不就该欢欣雀跃?我逃离地狱了,我应该是幸福的。斜睨同事溺毙在汪洋中,独自跳上救生小舟,我不是该笑得阖不拢嘴吗?怎么会如此心灰意懒?产业废弃物放置场前的公车站,桑幸坐在与产业废弃物没两样的半朽长椅上,摸不透自己的心绪。 桑幸没有第六感或预知能力。论起迟钝,可谓天下第一。唯独这次,桑幸对等在前头的未来隐约有所预感——而且是只能称为「灾难」的未来。 三辆大型油罐车喷出漆黑废气疾驰而过,扬起的沙尘瞬间遮蔽长椅上的桑幸身影。待烟尘平息,桑幸取出在车站拿到的面纸,擤擤鼻涕。 与事务课长面谈 垂乳根国际大学位在县道旁。以农地为主,民宅、仓库和工厂零星散布,如此半吊子的乡间风景中,县道蜿蜒而过。 西侧有矮山逼近,算得上是点缀,但仍甩不掉农田正中央冒出学校的突兀感。嗳,只要在千叶盖大学,八成都是这样吧。桑幸并无特别的感想。 隔着道路,校园分为东西两侧。依网路上查到的资料,东侧是改为四年制大学后扩建,以油漆味还没完全挥发的全新米白八层楼校舍为中心。邻栋是三层红砖建筑,一旁是停车场,另一头是操场,周围刚栽植的草皮上,绑着支架的樱花树散布。主要建筑呈乏味的箱形,勉强可归为极简风格,但有种偷工减料的印象,散发慢性景气萧条下的建筑况味。整体虽摆脱不掉廉价的印象,至少是刚落成,保证干净明亮。 相较之下,西侧是以前女子短大的校园,最高的建筑是四层楼,每栋都又灰又暗,暮气沉沉。不过,由于树影郁苍,桑幸不禁联想到古老的集合住宅区,颇有昭和时代的感觉。 桑幸毫不犹豫地走进东校区大门,向警卫打声招呼,走到名为f馆的八层建筑物。一楼有着以玻璃墙隔出的事务室,他告诉服务柜台「我是新来的教师桑潟」,希望能见负责人,于是穿灰制服的女职员一脸迷糊地说声「请稍等」,朝屏风另一头呼唤,随即出现一个穿辣椒红运动服的平头男子。 啊,是桑潟老师吗?柜台传来确认般的男声,桑幸听出是在电话中交谈过几次的园村课长。光从嗓音猜想,对方应该又矮又肥,没想到领桑幸进办公室的人,不仅肌肉结实,个子也高,宛如格斗技好手。「这边坐。」园村踩得拖鞋巴哒巴哒响,领着桑幸到办公室角落的会客区。建筑和家具虽是全新的,里头装的人却脱不了陈旧的印象。 「呃,所以老师今天来是……?」 看到在对面坐下的平头那蛤蜊般的双眸流露困惑的神色,桑幸心情大坏。春假干嘛跑到学校?给人添麻烦,啧!桑幸感觉对方正暗暗咂舌,也在内心用力骂回去:老师来学校不是天经地义吗?谁规定春假就不能来学校? 「我恰巧到附近,顺道来瞧瞧。」桑幸回答,又匆匆补句:「其实也不用特地过来啦。」他想表达「垂乳根国际这等程度的学校,老子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弦外之音。虽然老早就丢弃自尊心,陈酿的虚荣心倒是浓稠到家。 要是让对方产生「这家伙因为有人收留,竟欢欣雀跃地跑来探情况」的想法,就太气人了。刚浮现此念,桑幸便确信眼前的平头一定这么想,绝对是以为他找到出路乐不可支,于是强烈憎恨起辣椒红运动服男子。我迟早非宰了你不可!下定决心的桑幸益发气愤难平时,女职员送上茶水,杯底还附着茶托。桑幸见状,感觉自己似乎被当成一个人物,杀意顿减几分。 桑幸端茶靠近嘴边,平头又开口: 「是水球啦。」 水球?听着没头没脑的话,桑幸一脸疑惑,只见园村露出乍看很强健的牙齿一笑。这人笑起来简直像病得快翘辫子的狗——桑幸默默想着,对方继续道: 「就是水球啊,water polo。我也负责指导水球社。在垂乳根大学,水球是传统运动。甚至有学生是为了加入水球社才入学。」园村似乎认定桑幸会对他一身运动服打扮感到好奇,自动自发地解释他前一刻还在体育馆练习。原来如此,难怪园村穿得像体育教师,桑幸恍然大悟。接着,换园村问: 「桑潟老师讨厌水球吗?」 至今为止的人生中,桑幸一次也没针对水球这个主题思考过。他根本连水球打起来是什么情景都不曾目睹,谈不上喜欢或讨厌,但男子盯着桑幸的蛤蜊眼充满不容妥协的坚毅,桑幸有些震慑。这家伙是会 把人依喜不喜欢水球归类,然后暗中策画彻底歼灭讨厌水球的一方的危险人物。 「说不上讨厌。」桑幸小心翼翼地回答。 于是,园村如同害病的狗般露齿微笑:「真的吗?」 「真的呀。」 莫名受到威胁的桑幸语带防备,园村反问的口气变得像是在挖苦:「咦~真的吗~?」桑幸旋即决定加入痛恨水球的结社。 「校园里有能举行正式比赛的大型游泳池,当然是温水游泳池。遗憾的是,由于经费问题,冬天不能使用,温水游泳池根本失去意义。依照规定,四月一日才开放,今天只能在体育馆练习。」园村滔滔不绝地聊起桑幸毫无兴趣的话题,接着提及一件桑幸有点介意的事。 「不过,四月起能使用倒还好,往后可难说。传闻今年度似乎要延后开放游泳池。」园村愤慨不已。「嗳,的确是愈来愈拮据。」 「拮据……是指财政方面吗?」 丽短的地狱仍记忆犹新,桑幸忍不住追问,园村用力点点头。 「那么糟糕吗?」桑幸益发不安。 「隆冬啊。」园村回答。 「隆冬?」 「是的。与其说是冬天,更接近冰河时期。对了,老师抽烟吗?」园村突然改变话题。 怀着「冰河时期」这个巨大的疙瘩,桑幸表示「不抽烟」,于是园村嗯嗯点头,说道「这年头都是如此呢」,然后撇开财政问题,告诉他基本上校内禁烟,但设有几个吸烟区。 「依世间潮流来看,应该要全面禁烟,不过有一部分的人就是戒不掉,不少学生也要求设置吸烟区。老师知道吧,最近女生抽得比男生凶。」 很多女大生爱抽烟,这种情形桑幸已在丽短见识过。 「其实,我也爱抽烟。这边的东校区完全不能抽烟,真伤脑筋。有教师想要在研究室里偷偷来一根,可是一抽烟,这栋建筑的烟雾侦测器马上会启动,引来消防车。关于这一点,桑潟老师的研究室在西边,所以没问题。啊,老师你不抽烟。」园村说得好像不抽烟是人生一大损失。 听到「研究室」三个字,桑幸想到参观自己研究室的具体借口,随即提出。不料,园村突然「啊啊」地叹息。 好半晌他都没接腔。桑幸猜不出那叹息与沉默的意味,便出声: 「其实也不是今天非看不可……」 话一出口,桑幸不禁怒火中烧。我只是想瞧瞧自己的研究室,为何要这么卑躬屈膝?既然如此,老子今天非看到不可!没进去研究室,老子誓不罢休! 「有些资料想确认一下。」桑幸补上一句。他想起已委托宅配业者将丽短研究室的书籍和杂志送过来。 「什么资料?」 「呃,就是需要的资料。」 没想到对方会深究,桑幸有点愣住。 「老师是连假日都会在研究室工作的那一型?」园村又问。 「是啊。」桑幸回答,但在丽短时,他从未在假日或周末去研究室。然而,桑幸清楚听见对方「假日还工作?资料是啥资料?别搞笑啦」的言外之意,不由得涌现作对的心理。 「假日我多半在研究室里工作。」吐出漫天大谎的瞬间,桑幸真心想着:没错,从今以后,假日就到研究室读书做研究吧。 「研究室能待到几点?」 「平常a馆九点就关了,星期日应该是整天不开放,不过……」园村忽然压低音量,「晚上最好别待在那里。」 为什么?桑幸满心疑惑,但看到对方眯起的蛤蜊眼中散发出惹人厌的光芒,便难以启齿。 「这是去年的事。」 停顿一拍,园村捧着茶杯娓娓道来,那双上翻的蛤蜊眼颇吓人。 「有人从老师的研究室摔落。」园村告诉桑幸,去年有个教授从那间位在a馆四楼的研究室窗口摔下去,身受重伤。 「怎么会摔出窗外?」桑幸总算开口,可是园村没直接回答,反而提起别的事。 「那间研究室以前有个副教授上吊,从此以后……」 从此以后……就怎样!或者说,到底是怎样?快告诉我!园村没理会桑幸无言的质问,补上一句: 「换成是我,晚上根本不敢一个人待在a馆。」 乌云罩顶 决定住处的第三天,桑幸正式从大阪迁居过来,办理水、电、瓦斯等手续,买了一部分的生活用品,并牵好网路线等等,姑且做好新生活的准备时,已是新年度的前一天,三月三十一日。 开学典礼是四月三日星期五。在那之前,四月一日得参加新教师上任典礼及学系会议。明天开始上课——想到这里就意志消沉,虽然也可说像暑假即将结束的小孩子心理,但桑幸心境异样惨澹沉重,是前途笼罩着乌云的缘故。 原因除了园村课长告诉桑幸的事,还有昨天三十日,他在肥原车站附近的家庭餐厅巧遇系教务主任坊屋海人副教授,听到许多学校的内幕消息。 坊屋比桑幸年轻五岁,从垂乳根还是短大时就负责教日本语学,由于那头染褐的柔顺发丝及牛仔裤配连帽外套的打扮,即使介绍他是大学生也不会有人起疑,无论外表或精神上都是个轻浮的小伙子。他说有文件要拿给桑幸,约在肥原的家庭餐厅见面,这样的提议已是不折不扣的现代年轻人作风。坊屋身穿印有大笑骷髅头图案的连帽外套,交互吃着什锦饭和巧克力圣代,在检查手机简讯的空档与桑幸交谈。盯着眼前的副教授,桑幸迟钝地浮现「搞不好自己是旧世代人类」的感想。 所谓的文件包括年度行事历、课表、专题讨论课程(seminar)分配的说明等等。决定转任垂乳根后,一直没接到负责的科目之类的相关联络,桑幸脑袋充满疑惑,害怕遭取消内定,或被对方放鸽子说「啊,我们不需要你了,请回吧」,拿到这些资料后,隐隐在胸口燃烧的不安火苗总算熄灭。不过,仔细一看,一星期仅有七堂课。在丽短时,最少也有十二堂课,虽然更轻松,桑幸却又忍不住不安起来。向对面戴狐眼造型眼镜的男子询问,获得「改为四年制的第一年,学生只到三年级,课表才会这么排」的答案。 「而且学生比预估得少,少太多。第一届新生就招不满!根本不到五成!超不妙的。上头大概会拿『改制第一年,又太晚招生』的借口自我安慰,实在天真,想得有够简单。亏他们打出男女合校的招牌,入学的男生竟然只有一个,only one。即使不是number 1,only 1未免太惨。这年头取啥『垂乳根』当校名,简直糟糕透顶。虽然脑中闪过搞不好能出奇致胜的念头,仔细思考还是不可能,果然行不通。之前提过要改校名,但事到如今,换名字肯定也没用。一切为时已晚,覆水难收啦。」以轻浮的口气揭露大学窘状的坊屋,接下来也向陆续喝了饮料吧的可乐、咖啡、热乌龙茶的桑幸提供各种资讯,听得桑幸顶上覆盖的乌云益发稠密。 这几年,垂乳根女子短大和丽短一样,招生不足,每况愈下,会改为四年制大学,说是自暴自弃地孤注一掷,虽不中亦不远矣——坊屋解释。如此蛮干的结果,第一年便招不满学生。改制后,上年度的短大二年级生可免试直升大三,学费也打折大优待,然而,升学人数却寥寥无几,景况凄凉。 简而言之,尽管从快沉没的丽短泥船跳上救生艇,没想到救生艇也是艘泥船,坊屋说得愈多,桑幸的失望与不安愈强烈。唯一的希望,就是现实中丽短已沉没,而垂乳根仍在划水挣扎,实在是虚无缥缈的希望。关于这一点,打扮年轻的副教授强力保证,垂乳根何时会倒闭都不奇怪,不倒闭才有鬼。 其余就是学务方面的话题。桑幸被要求担任入 学考试委员、招生委员、图书委员、生活指导委员。身兼四个委员有点多,不过我试试看好了——桑幸这么一说,副教授便解释入学考反正差不多是免试入学,题目随便出出就好,何况在精简节省的大号令下,日本文化系暂时没有图书预算,所以图书委员也无事可做,实质上只有两个委员的工作。入学考随便考,没有图书经费的大学,这倒是令人耳目一新。 桑幸在丽短当过生活指导委员,没必要再询问职务内容。生活指导委员就是去警局接偷窃或嗑药、半夜在闹区游荡遭警方辅导的学生,及规画教学参观日、把品行或成绩恶劣的学生家长请来恳谈。 至于招生委员,桑幸也看出蹊跷。总之就是业务员,负责拜访各高中和补习班,请对方把学生送到本校,可谓现代大学教师最重要的工作。桑幸满心这么以为,没想到招生委员不必外出推销。专任教师从教授到讲师,所有人一周最少要去高中校园推销大学一天,但招生委员主要是「内勤」工作,包含联络高中、为跑「业务」的教师安排行程。看样子,招生事务变得相当组织化。一问之下,原来信贷业出身的鲸谷教授是现任招生委员长,在这方面大展长才。 「再怎么宣传推销也没用吧。在河江补习班(注:影射日本大型连锁补习班「河合补习班」(河合塾)。)的排行榜上,垂乳根国际大学在关东地区漂亮地敬陪末座。居然不是最后一名,反倒吓坏我。短大时代,我们始终独占车尾的宝座。悲惨啊悲惨,现在又这么不景气。你知道我们的薪资吗?好像从今年度起,要大幅删减各种补贴。恐怖的是,没人晓得究竟会被砍多少,毕竟我们没工会。还是有啊?我不太清楚。不会四月开学后,月底看到薪资明细吓破胆吧?还有什么要问的?」 此刻,桑幸的头顶已乌云密布,但听到「还有什么要问的」,仍下定决心提出前些日子记挂在心的疑问,也就是园村课长告诉他的a馆研究室怪事。 那天,桑幸向园村借了研究室的钥匙,前往a馆,却没能进入研究室。因为正门玄关紧闭,他想请人开门,走到警卫室探看,竟不见半个人影。这时他已有些发懒,加上不同于东校区,遍布蛛网状龟裂的灰色建筑隐身在郁苍的森林中,宛如一栋古老的医院。虽然不愿承认被园村的话影响,桑幸确实有点受到惊吓。那么坚持需要资料,最后两手空空返回,光想就丢脸。幸好园村要去针炙,提早跟着桑幸离开,所以桑幸立刻折回f馆,把钥匙还给其他职员。 「听说有人从研究室摔下来?」桑幸迟疑地开口。 「哦哦哦哦,你一下就问到重点!」坊屋露出灿烂的笑容。 「没错,有人摔下来,的确曾有人摔下来。这件事挺有意思的。唔,原来老师分到那间研究室,最好有个了解。事情发生在一年前,四月底的星期五。」 像是忘记刚刚还说之后有约想快点谈完,打扮年轻的副教授喜孜孜地谈起「事件」。 409的四月幽灵 摔下研究室的,是名叫牛腰肇的六十岁日本语学教授。他从a馆四楼409室的窗户掉到底下的杜鹃花丛。尽管幸运捡回一条命,但摔断大腿骨等多处,伤势不轻,之后便直接退休。当时是晚上九点半左右,四周空无一人,牛腰又没有手机,只得独自爬到二十公尺外的公共电话亭叫救护车。 重点在于坠楼的原因,但叙事者先发制人地声明「不是自杀」。想自杀的人,会拖着重伤的垂死身躯匍匐前进二十公尺吗?如此反问的叙事者更进一步补充,牛腰是个杀也杀不死的混帐臭老头,要是去泡温泉,一早就会叫陪酒小姐来一起喝啤酒,并在浴池蝶泳。这样的话,他怎会坠楼? 「牛腰老师觉得有人从后面推他,引起相当大的骚动,警方也来进行调查。」 然而,警卫在晚上九点巡逻并替a馆上锁时,馆内空无一人。案发后,警卫也立刻查看研究室,发现409室的门锁着,钥匙在坠楼的牛腰西装口袋里。 「换句话说,如果牛腰老师是被人推下楼,研究室里就非得有人不可。这是必然的。那么,老师一直跟谁在一起?但牛腰老师又说只有他一个人,颇为矛盾。更何况,房间还锁着,实在说不通。所以,没多久牛腰老师便否认说过是被人推下去,改口说是觉得有人推他,人的主观与客观之间有着巨大的隔阂等等,硬拗起来。大概不好承认是不小心摔下去,才脱口撒谎吧。嗳,万一是不小心掉下去,真的很蠢。而且,要从那里的窗户摔下去并不容易。牛腰老师似乎在研究室喝酒,可能是喝醉了。不过,喝醉酒不小心从窗户摔下楼,也够脱线的,应该说,需要非常强大的脱线力。啊,这脱线力呢,是我的原创概念,满好用的吧?我想推出一本叫《脱线力拯救人生》的书,桑潟老师,你在出版社有没有朋友?」 据预定推出畅销巨着的作家分析,身怀十足脱线力却未能获救的牛腰教授坠楼疑云,真相追根究柢如同下述: 牛腰傍晚就在研究室喝烧酎。之所以锁门,是因校园全面禁酒,锁门是避免被抓包。喝着喝着,牛腰有点困,便躺在沙发小憩。他没开灯,所以九点来巡逻的警卫也没发现教授在研究室里,于是锁上a馆。九点半左右,牛腰教授醒来,猛地爬起,迷迷糊糊走向窗户,不小心摔下楼。 「以上是脱线睡迷糊说,是搞笑的推测。另外,还有一种推测。」叙事者倾身向前,讲得益发起劲。 「这种推测比较灵异,也就是幽灵作祟说。我偏好搞笑的推测,但灵异的推测在学生之间极有人气。恐怖小说中不是常出现遭到诅咒的房间?就是那种路线。史蒂芬·金也写过类似的作品吧?只要进去某个房间,所有人都会发疯的那部作品(注:指美国恐怖作家史蒂芬·金的小说(一四〇八),传说住进某家饭店一四〇八号房的客人皆会发疯而死。房号四个数字相加,即为西洋忌讳的数字「十三」。)。附带一提,a馆四楼的409室,便是会让人发疯的受诅咒房间。历来分配到那间研究室的老师不是发疯自杀,便是离奇死亡。哎哟,好恐怖,真的满恐怖的,对不对?」 叙事者似乎没顾虑到眼前的人,便是接手那恐怖到不行的研究室的倒霉鬼。桑幸暗暗想着,对方立刻打圆场: 「当然是瞎掰的,这是一种都市传说,网路上总会有类似的瞎掰情节恣意横行。嗳,a馆既破旧又阴森,怎样都摆脱不了灵异传闻,感觉都能供黑泽清(注:黑泽清(一九五五~),日本导演,被誉为日本新世代恐怖片大师。)的恐怖片取景了。啊,你知道吗?a栋的厕所还是蹲式的。」 然后,话题渐渐偏离,谈到大学教师最关心的校内政治生态,也就是日本文化系在政治角力中遭受的差别待遇。 改为四年制大学后,垂乳根国际大学拥有两大学院,新成立的重点学院——资讯综合学院,及统合短大时代的家政系与幼教系的健康福祉学院。资讯综合学院位在新的东校区,健康福祉学院位在原本的西校区。然而,原属资讯综合学院的日本文化系,却独独规画在西校区a馆。叙事者解释,这是日本文化系被视为累赘,受到晚娘拳头般的歧视对待。 「实际上,国际交流系、职涯发展系找来知名的教授,投注相当多的心力,但日本文化系的老师全是些垃圾嘛。」 叙事者并不在乎口中的垃圾之一就在眼前。不过,桑幸也不怎么受伤,他好歹有自知之明。况且,坊屋副教授的言词中,透露出自身亦属垃圾的认命感,由此而生的低水准同类意识抚慰了桑幸的心。无论待在何处、无论是哪一方面,桑幸都能将周遭的水平匀得低低的以获得舒适感。 由于话题转到熟悉的校内政治,桑幸安心不少,打算趁机将灵异问题一扫而空,便抓紧变轻松的 气氛确认: 「那么,研究室有人上吊也是瞎掰的?」 「啊,那是真的。」 桑幸一问,坊屋随即回答。 「事隔二十年,我并非亲身见闻,不过,好像是在百叶窗框上吊自杀。」 桑幸顿时血色全失。年轻副教授用吸管滋滋滋地吸起杯底剩下的巧克力圣代,安慰道: 「但不要紧,我刚刚提过,分到那间研究室的人不得善终的谣言,几乎都是编出来的,顶多一半是真的。所以,没啥大不了。基本上能放心。」 桑幸益发心慌意乱。「那不是编造的部分呢?」 一问出口,他才惊觉还是不知道为妙,可惜为时已晚,坊屋又滔滔不绝起来。 「我直接知道的有两件,加上牛腰老师总共是三件。」 去年春天,牛腰教授分配到409室,也就是换新研究室不久就坠楼。在他之前使用409的幼教专门讲师冈山,则是因精神问题离职。冈山老师只在409待了一年,而他之前是一个姓濑川的英文老师使用——坊屋接着说。 「依我所知,大家会认为409有古怪,即为濑川老师的缘故。濑川老师是第一个吵着研究室闹鬼的人。不晓得是有点病态,抑或原本就是那样的人,每年一到春天,他便会到处嚷嚷『有鬼、有鬼』,不肯来学校。」 「那个人在409待了几年?」 「四年左右。没多久,濑川老师就真的出事。他在九十九里滨跳海。」 「跳海?」 「我得声明,那不是海水浴场的跳水活动。啊,一般也不会这么以为吧。」 「自杀吗?」 「应该吧。不过,最后他被渔船救上来。更有意思的是……」坊屋又逼近一些。桑幸虽不想再听,但事到如今也不能捂住耳朵。 「409通常是在四月闹鬼。起先,我们以为是濑川老师容易在春天失常,然而,接下来的冈山老师——跟你一样是新任教师,四月刚开学,他竟也说起类似闹鬼的话。冈山老师个性纤细,连假期间便住进医院。接着,换牛腰教授登场。压轴好戏总在后头,牛腰教授表示一旦鬼怪出现,他就捉起来使唤打杂。老师知道<怪物师>吧?这是落语(注:日本传统表演艺术,类似中国的单口相声。)的段子。牛腰教授夸下海口要治鬼,特地搬去409,没多久便坠楼。事情发展至此,感觉诅咒之说也不全是虚构。」一头柔顺发丝的副教授口若悬河,突然又想起似地补充: 「啊,对了,那个上吊事件当然也发生在四月。总之,就是四月幽灵。所以……」坊屋无比愉悦地瞟着桑幸,「过了四月就安啦。」 新学期开始 第一周算是风平浪静地过去。 感觉障碍最大的研究室,在白天有人时进去就没什么。桑幸完全不能通灵,对灵异现象也毫无兴趣。他念研究所时住的公寓房租便宜到夸张,传闻以前的房客开瓦斯自杀,桑幸却满不在乎。 研究室比丽短的更宽敞一些,老旧程度相同,打扫过干净许多。问题所在的窗户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是钉死的,上层是左右滑动式,位置略低于胸口,的确,这种构造很难不小心摔出去。话虽如此,如果是睡迷糊,也可能一个恍惚掉下去吧——桑幸努力淡化不安。窗户正下方是树丛,虽然摔落四楼,但没撞上水泥地或石子,才能免于一死吧。 从窗户可俯视平房的餐厅,另一头是树林。桧木与喜马拉雅杉形成一片浓密的墨绿,掩盖远处的钢筋水泥豪华体育馆,树林上的天空十分宽广。丽短的研究室在一楼,只能看到干涸的喷水池,论研究室的优劣,桑幸判定垂乳根胜出。 设备方面,垂根乳国际也胜过丽短,不过,桑幸判断内容物的水准是半斤八两。入学典礼上,当地选出的国会议员等来宾,脸上大大地写着是应酬出席,新生与家长则一副「我们不该待在这种地方,可是没办法,只构得着这里」的态度,一脸扫兴地排排坐。其中两、三个莫名兴奋的新生,引来包括教师在内的众人疑惑的目光: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劲才能开心成那样?这些景象都与丽短相同,连相互推诿从「天」而降的无意义麻烦差事的学院会议也和丽短如出一辙。不过,既然在场主持的都是院长鲸谷教授,学院会议的氛围一模一样,也是理所当然。 「各位老师,第一要务是推销啊,推销。接着是教育,研究摆最后。面对这种学生,也没什么好研究的啦。想研究就等退休后,爱怎么研究都随便你。今后的大学,老师不能高高在上,也不能关在研究室。多用用你们的脚啊,脚。要当个推销一把罩的大学教授,sales professor,这才是目标!」 鲸谷还是老样子。至于鲸谷与丽短时代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他正邪恶地策画将国际交流系等其他学系扯下来,因此更加显得容光焕发、精力十足。 日本文化系共有六名专任教师,教授三名,副教授三名。这次的会议有一名教授缺席,除了鲸谷教授与坊屋副教授之外,桑幸第一次见到其他两个同事。 古典文学的老教授茂吕育男脸上谄媚的笑容不绝,从态度谦恭这一点来看,可谓具备十足的sales professor资格。遗憾的是,不晓得是不是假牙不合,他口齿不清,更糟的是前言不搭后语,几乎没人听懂。每次鲸谷教授发言(或者说,撇开纯粹报告业务事项的坊屋副教授,几乎只有鲸谷一个人在讲话),茂吕便发出「哦哦」、「原来如此」的感叹声附和,鲜明表达出身为系主任跟班的立场——原本桑幸这么以为,岂料事后听坊屋提及,茂吕教授是鲸谷教授在系里的头号敌人,桑幸不禁迷糊了。 初见面的另一个副教授是专攻民俗学的薄井聪太,人如其名,存在感极为薄弱,会议中坚守沉默,一次也没发出超过「嗯」、「是」之类一个音节以上的话声。由于过度死气沉沉,桑幸猜想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但似乎并非如此。会议结束回到研究室时,桑幸已连他的长相都想不起来。 业务方面就像前些日子坊屋告知的,不过,桑幸又多一项任务——学生社团顾问。桑幸分配到负责文艺社,询问具体上该做些什么,得到的回答是什么都不必做,学生有需要会找上门,他只得无奈接受。如果分到运动社团,要带队比赛挺麻烦,幸好是文艺社,桑幸暗暗松口气。 对了,在这场会议上,桑幸窥见未来透出一丝微弱的曙光。上午在校长室进行新任教师就职典礼时,日之丸国旗旁,挂着以女性乳房意象设计、令人大惑不解的校旗——校旗姑且不论,还出现一面图案陌生的旗子,宛如燃烧的太阳有着和平标志的脸,相当古怪。这么一想,东校区那栋红砖色三层建筑「世界和平馆」的活动大厅,正面入口也有相同的图案。在会议现场一问,原来是宗教团体「生命之园」的徽章。听到「生命之园」从几年前起投资学校,改为四年制大学时,也是头号出资者,桑幸的内心瞬间亮起明灯。 「不管什么钱,钱就是钱。这就是世界的根本原理。」桑幸打心底同意鲸谷教授的话。尽管从没听过「生命之园」,但得知教团以于叶、茨城及开祖的故乡和歌山为中心,拥有众多信徒,桑幸在内心大喊快哉。他不晓得「生命之园」是怎样的宗教团体,不过,既然是宗教团体,绝对很有钱。换句话说,垂乳根国际有个强大的吸金机器——虽然不清楚究竟是不是,总之有个资金坚强的后盾。没错,不管什么钱,钱就是钱……桑幸心头微微雀跃。 下周开始正式上课。毕竟是刚上任,就算是桑幸也不得不备课,况且有其他行政事务,所以星期五、六过得很忙碌。不过,忙归忙,桑幸一样睡到中午,在家庭餐厅填饱肚子,边喝饮料吧的咖啡边翻娱乐小报和 新出版的漫画,快三点才坐在研究室电脑前,只是这么点程度的忙。 电脑机型有些落伍,但第一天就发下来,桑幸以为研究环境还不赖,没想到是要他尽快处理招生委员的工作。鲸谷教授交代下周前要做好宣传行程表,及预定前往招生的高中与补习班清单,这是主要业务。其实,只要打开列给他的高中及补习班网站,挑出必要项目,并将手写的资料输入电脑就行,半天便能解决,星期五、六桑幸却都在研究室待到闭馆的九点。 回公寓待在房里没事干,到时就会出门去喝酒。桑幸打算戒掉从傍晚就赖在居酒屋喝酒的坏习惯。更重要的理由是,在学院会议上,茂吕教授以听不出是恭维还是挖苦的语气问:据说桑潟老师假日都在研究室待到很晚?桑幸一时不明白茂吕的话,随即想起他曾对事务课长园村撒谎。虽然实情不明,似乎已传出「新来的副教授是热心研究的老师」这种与事实大相径庭的风评。尽管是自作自受,也够麻烦的。不过,桑幸颇为中意「热心研究」的形象,体内虚荣机器自然发动,他决定不要立刻毁坏形象。 星期五,他以丽短时代沿用至今的咖啡机煮咖啡,啃着便利商店买来的薯条,边逛喜欢的部落格,瞄瞄youtube,然后摸一下工作,天色转眼变暗。绿意盎然的校园幽幽亮起夜灯,a馆附近的人影消失,不过,瞧见森林深处的体育馆灯光浮现.便知道校内还有人。除了运动社团,体育馆周末也会开放给一般民众使用,通常是到晚上十点。那么,在九点a馆闭馆前,校内绝对有人。桑幸如此想着,体育馆灯光显得格外可靠。 什么「受诅咒的研究室」,根本没啥大不了,桑幸站在窗边嘲笑道。窗外景色渐暗,随着馆内人群散去,不安冒出头,但透过百叶窗隙缝瞥见体育馆的灯光,又放下心。不管外头再阴暗,研究室的日光灯依然亮晃晃。 九点过去,戴着看似异样坚固的黑框眼镜的中年警卫,来到研究室告知:「老师,要关门了,请准备回家吧。」桑幸顿时成就感满溢,暗暗大喊:我赢啦!当然是指赢过园村不敢一个人晚上待在a馆的那番话,及坊屋的灵异故事。怎么样?我很厉害吧?我意外地神经大条吧?胆大包天吧?桑幸的自信无止境膨胀,嘴里流泄出「呵呵呵」的笑声。 不过,桑幸会待到九点,全是为了等警卫来叫他。目的是希望「桑潟幸一副教授是个勤奋向学的老师」的风评,透过警卫的口中散播至校园。虽然没特别的好处,但他想趁转调新大学的机会稍微改变形象,这就跟国中转学生的心情一样。在丽短,桑幸的基本形象是「阴沉胆小的懒惰鬼,宅男教师桑幸」,落脚垂乳根国际大学后,他打算改造为「有些乖僻的孤高研究家桑潟幸一」。差不多是从眼镜换成隐形眼镜的感觉。 第一天星期五,桑幸颇担心警卫是不是真的会在九点出现。时间一到,警卫真的来敲门,他在心中满意地点点头,不忘装模作样地在电脑前伸懒腰,低喃:「哎呀,这么晚了。」 第二天星期六,桑幸殷殷期盼警卫来敲门,等得煎熬难耐。他好想快点找个地方大吃大喝,刚过八点便浮现「干脆打道回府」的念头,最后决心克服难关,按捺下来。同时,他也体认到买冰箱、把研究室整顿得随时能小酌是当务之急。 这天,对总算现身的警卫,桑幸说出与昨天不同的台词「哦,这里很安静,特别适合研究」,终于甘愿回家。接着,星期日到来。头一桩怪事,便发生在这一天。 星期天的异象 星期日早上十点过后,桑幸看完nhk的节目《将棋的时间》,搭电车前往市原。他在车站前的吉田家(注:影射知名牛丼连锁店「吉野家」。)吃了牛丼,便到友都九喜(注:影射日本知名电子商场「友都八喜」。)选购冰箱,指定店家星期一送货。接着,他去佐藤洋华堂(注:影射日本知名零售百货店「伊藤洋华堂」。)买脚踏车,也要求宅配到府。原本他想,既然要买,干脆挑辆时髦的越野单车,可惜手头不宽裕,只得选最便宜的中国制红色淑女脚踏车。而后,他到百圆商店购入洗衣夹、浴室清洁用品,去book on(注:影射日本连锁二手书店「book off」。)补充游戏片和漫画,在假锅咖啡(注:影射连锁咖啡店「真锅咖啡」。)喝杯卡布其诺,又搭电车返回公寓。等卸下所有战利品,已下午四点多。 a馆星期日和假日并不开放,不过桑幸早就打听清楚,向警卫室通报一声,便会帮忙开门。只是,星期六回家前,警卫问桑幸明天会不会来,计划星期日去东京的桑幸回答「不会」。不料,踏进住处,桑幸才想起漏掉一件鲸谷教授交代的工作,于是取消远征东京,在附近的市原把需要的物品买一买。 星期日看卡通《海螺小姐》(注:原作为日本漫画家长谷川町子的四格漫画,是日本国民漫画的代表性作品,曾多次改编成动画。),夏天吃凉豆腐、冬天配汤豆腐下酒,是桑幸长年的习惯。此刻出门去学校工作,六点半前实在回不了家,但刚上任就搞坏鲸谷教授的情绪,可不太妙。反正就职典礼已结束,若说无所谓也是无所谓,但鲸谷教授仍掌握桑幸赖以维生的蜘蛛丝,思及那个青蛙肚的鲶鱼脸或许会剪断蜘蛛丝,桑幸便无法摆脱不安,还是小心为上。 下了公车,桑幸走到大学前,东门和西门和平日一样开着,且门旁都有警卫室。犹如神社社务所的西侧警卫室没人,于是他去仿佛游乐园售票亭的东侧警卫室打招呼。 桑幸表示想进a馆研究室,几乎是在打瞌睡、年轻得像打工学生的警卫便假惺惺地机敏拿起电话,联络a馆旁的警卫室。可能是没人接听,他随即取出手机,终于接通。 警卫说「请重复一次您的大名」,桑幸回答「我是日本文化系的桑潟」。接着,警卫通报「是桑潟老师来了」,「嗯、嗯」地对手机点几次头后,转告桑幸:「那边的警卫会打开后门。」 警卫的态度整体而言很殷勤,看起来也像敬畏着新到任的副教授。基本上,在丽短无论是行政人员或警卫,都颇为轻蔑桑幸,所以桑幸十分满足这一连串的应对。果然,制造孤高研究家桑潟幸一的形象是正确的——桑幸自信昂扬地前往西校区。 即使是星期日,操场和体育馆也有活动举行,校园随处可见零星人影。桑幸经过a馆正面入口的玻璃门,绕到后方,如警卫所言,紫丁香树下有道生锈的铁门。转动门把,发现锁着,稍等一会儿也没人过来处理,桑幸猜想警卫或许是打开其他入口,便到a馆警卫室询问,小窗内却空无一人。 搞什么!垂乳根国际首屈一指的研究家,孤高的学者桑潟幸一大人移驾光临,居然敷衍应付,算哪门子事!桑潟郁闷的愤怒岩浆在肚子深处滚滚翻腾,折回紫丁香树下后,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忽然从a馆右侧现身。男子穿着图案令人眼花缭乱的味噌色罩衫,说着「不好意思,让老师久等」,点头如捣蒜地走过来开门。 对方穿的不是制服,桑幸没立刻认出,但那是晚上总会到研究室提醒关门时间的戴黑框眼镜警卫。虽然不晓得他为何一身便服,既然已帮忙开门,也没啥好抱怨的。穿味噌色罩衫的警卫彻底恭敬谦逊,桑幸的怒意平息不少。不过,桑幸仍觉得不能表现得太宽大,便对鞠躬陪笑、不断道歉的警卫,尽可能沉声丢出一句「谢了」,推开门。桑幸自认表现得够冷酷,且威严十足。 进入a馆,前方是玄关,左右是楼梯,电梯在右侧楼梯旁。 桑幸没有运动的习惯,加上毫无节制地大吃大喝,体型有些发福。他的肚皮不像话地鼓起,活像吞下一整个西瓜。目前脂肪只限肚腹,穿上衣服便不怎么显胖,桑幸颇引以为豪。在丽短接受的最后一次健诊中,他的中性脂肪及胆固醇过 高,医生建议去车站等地方时尽量走楼梯。可是,桑幸才不会乖乖任人指使。走路比跑步好,站着又比走路好;坐着比站着好,躺着比坐着更好。这是桑幸年轻起一路实践至今的基本处世方针。 因此,桑幸毫不犹豫地按下电梯按钮。电梯门打开,进入后按下「四f」,门关上,停顿一拍上升……突然,传来宛如钥匙落地的「喀嚓」声,眼前霎时一片漆黑。 起先,桑幸搞不清状况,喃喃自语着「啊咧咧咧」。但相同的状态持续,从脚底涌起的恐怖洪水淹没桑幸,呼吸渐渐困难。他想求救,却只能「啊呼、啊呼」地喘息,叫不出最重要的声音。为了确认状况,或者说是过度惊惶,桑幸伸手摸索,发现前方有一道细微的光。原来显示楼层的按键上方亮着橘色小灯,桑幸这才明白是停电或某些原因导致电梯故障。虽然恐慌减轻几分,呼吸依旧困难。即使如此,他仍想起电梯设有紧急通讯的对讲机。 橘灯旁的金属板上有许多小洞,大概是麦克风。桑幸凑上前,发出「呃……」一声便接不下去。半晌后,「呃……喂?」他试着出声,但没回应,便又「喂喂、喂喂」几次。渐渐地,他觉得一直「喂喂」太单调,便改口:「欸,电梯停喽……」仍毫无回音。别提回音,感觉根本没接通。 此时,恐慌的岩浆骤然自脚底涌升,濒临爆炸边缘之际,桑幸想起手机这玩意。对了,我有手机!不要紧,我跟世界连在一起!桑幸拼命安慰自己,急忙从口袋掏出手机,电力满格,液晶荧幕闪烁着苍白的光芒,可靠无比。 桑幸准备拨号,手不禁一顿。我要打给谁……?桑幸的通讯录有不少名字,不过绝大部分是丽短的前同事与东大阪的居酒屋或按摩店,不是这种状况能求救的对象。虽然有一些研究所时代的学长或同学的号码,但多年音讯不通,很难说出「我困在电梯里,请帮帮我」。不,就算自报姓名,搞不好对方还想不起是哪号人物。对方应该不至于反问「你是谁」,却很可能待他如陌生人。 桑幸姑且算是学会的一员,参加研讨会时,尽管跟许多人打招呼,然而一回神,绝对是处于落单状况。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花时间与不写论文、不发表研究的桑幸打交道毫无益处。何况,桑幸个性阴沉易怒,莫名愤世嫉俗,会有人想亲近他才怪。桑幸多少有自觉。 最恰当的做法,是打给垂乳根国际大学的办公室,桑幸却不晓得号码。那么,只剩老家吗?星期日的这个时间,老母应该在家。 此时,桑幸阴郁的心情如水坝决堤,悲哀的洪水瞬间满溢。一把年纪的男人陷入窘况,居然只能向家乡老母求助,像什么话?简而言之,这代表他在世上可有可无,是会遭人嗤之以鼻,摆摆手打发「啊,你不用了」的存在。待在漆黑的地方,不被任何人发现,也不与任何人交流地度过一生,是不是才最适合他?桑幸沉浸在悲哀中,闹起别扭。闹别扭、自暴自弃,接着耍性子,是桑幸的固定行为模式。 既然如此,老子就永远赖在这里!桑幸咬牙切齿,暗自嚷嚷。在别人主动找到我,求我出来前,我要销声匿迹,永远藏在这里!尽管下定决心,却有一点小困扰,桑幸从刚刚便感到尿急。 不管啦!桑幸干脆豁出去。就尿吧!不然要漏尿喽——桑幸丑恶地嘲讽着,面目狰狞。谁教你们把快尿出来的人关在电梯里,可不是我的错。啊啊,看样子,我只能尿喽,要尿喽,快憋不住喽。桑幸胡乱想着,忽然想到119。对了,到这步田地也没办法,不打119不行。桑幸毅然决然按下号码,却没接通。他重拨好几次后,仔细一瞧,荧幕上没出现天线记号。 收讯圈外,意思是我是圈外人。我一直都是圈外人,我一生都是个圈外人!这想法涌上心头的瞬间,桑幸的眼眶一热,豆大的泪珠滚落。他噢噢呜呜地发出海象鸣叫般的呜咽声,脚下突然「喀哒」一震,电梯重新启动。 最后,桑幸仅泪湿脸颊,免于尿湿胯下。然而,桑幸尿湿胯下的危机并未解除。 笑声及死亡诱惑 电梯若无其事地停在四楼,理所当然地打开门。 桑幸踉跄逃出电梯,冲进走廊旁的厕所小解。在洗手台洗过脸后,他换上「全心投入研究的热血学者桑潟幸一副教授」的神态,缓缓通过阴暗的走廊。桑幸的409研究室在西翼最角落,左右两排的门全关得紧紧的。 来到研究室前,开锁进门后,桑幸立刻察觉异状。是窗户,百叶窗半开着。描述得更精确点,是左边放到底,右边卡在一半,变得倾斜。 昨天回家前,桑幸明明已放下百叶窗,如今却是开着,表示有人拉开。在丽短,假日也会打扫,自然会以为是清洁人员拉开的,但若是清洁人员,怎会关得这么随便?百叶窗偶尔会卡住,为何不重新拉好?事实上,桑幸轻扯几下,百叶窗便「唰」地一声关得妥妥贴贴。 好像哪里怪怪的。这么一想,研究室和昨天回去前有些微不同,沙发和桌子都稍稍偏离原位,电脑摆放的位置也不太一样。更明显的是,房里飘散着昨天没有的味道。那是一种腐烂、烧焦的……还不到如此浓厚的地步,不过确实有股异味。 莫非是「受诅咒的研究室」终于显露本性?尽管觉得荒唐,桑幸仍思考了一下。他对超自然领域一知半解,却不禁想起这类电影中,恶灵留下散发异臭物质的画面。幼稚的恐惧即将在腹内扩散之际,桌上的电话响起。 桑幸吓得仿佛心脏被一把揪住,但接起一听,话筒中传来悠哉的男声:「啊,这边是警卫室。电梯有点故障,老师不要紧吗?」桑幸吁口气,回答:「我差点被关在电梯里,不过没事了。」其实事情可大了,桑幸会撒谎,一来是懒得说明详情,二来是星期日到学校却受困电梯太丢人。差点漏尿甚至痛哭流涕,更是撕破嘴都不能说。不管怎么想,这都太背离孤高学者的形象。 「a馆毕竟是老房子……」话筒另一头的男子没完没了地辩解,桑幸打断他,丢出一句「今后管理上请多留意」便结束通话。接着,他拉扯绳子,卷起百叶窗,将窗户完全打开。 夕阳染得校园的森林一片殷红,沿着道路盛开的樱花白若石膏。天空罩着薄薄的云,依然透出十足的蓝。高处有鸟群飞过。 饱含花香的春天气息吹进窗户,扑上脸颊,桑幸成功驱逐盘踞在研究室的邪气。那只是清洁人员做事马虎吧。然而,如果打扫过,办公桌旁的垃圾桶怎会和昨天一样丢着纸屑和咖啡滤纸?桑幸刻意忽略此一事实。至于臭味,要说昨天有怪味,似乎真的有股怪味,反正开窗就会消散,不必放在心上。 桑幸敞开窗户,面对电脑。没错,清洁人员太不尽责。「之后得抗议一下。」他咕哝着,开始工作。可是,时节虽已入春,风仍相当寒冷。他以咖啡机煮咖啡,顺手关上窗户。见日头逐渐西沉,便放下百叶窗,打开电灯。 所谓的工作,只需将统计用纸上的手写表格及图表输入电脑,非常简单,但数量比想像中多。七点过后,桑幸吃完预先买来的便利商店回锅肉便当,继续与电脑奋战。重新投入工作不久,他听到怪声。 那像是在窸窸窣窣说话与低笑,桑幸以为是哪里开着电视,但a馆应该没别人。他有点介意,于是拉起百叶窗,打开窗户探出头。四楼其余研究室和楼下都没灯光,对面的学生餐厅一片黑暗,也没人在附近交谈。 大概是谁边聊天边经过下方的路吧——桑幸找到合理的解释后,关上窗户和百叶窗继续工作。不料,怪声再度出现。「太奇怪了吧?」桑幸不禁脱口,站起寻找声源处,发现似乎是来自天花板。他原以为是楼上的办公室,又想起这里已是最顶楼。忽然,他注意到靠走廊的天花板附近的墙上,有个疑似通风口的洞 ,怪声就是从那里传出。但通风口怎会传出怪声?实在可疑.桑幸把椅子搬到墙边,站上去凑近一听,果真有怪声。那毫无疑问是笑声,而且是哈哈大笑,桑幸顿时毛骨悚然。 跳下椅子,回到桌旁,突然有人「叩叩」敲打窗玻璃。桑幸吓一大跳,僵在当场,「叩叩」声再度响起。有人在打信号——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恐怖的气息充塞四周。冰冷的汗水流过背脊,鸡皮疙瘩爬满全身。此处是四楼,外墙没有阳台或屋檐能够攀爬!此时,外头又「叩叩」地传来信号声。 蓦地,桑幸的脑中浮现奇妙倾斜的百叶窗。百叶窗呈「/」状,仿佛斜切过脖子,是死亡信号。想到这里,桑幸缩到极限的胆子「啪」地破裂。「哇啊啊啊!」就在他恐慌呐喊时,室内灯光倏然消失,落入黑暗,只剩笑声回响不绝。 呜哇哇哇哇——桑幸尖叫着逃出研究室。 垂乳根文艺社登场 新的一周到来,正式开始上课。 教室的情况与待在丽短时没两样,原本期待多少会有新鲜感,却一点也没有。才上第一堂课,桑幸已有在此任教十年的错觉。 不过,世上没有比「新鲜」一词与桑幸距离更遥远的事物。不光是他本人就站在新鲜的对极,只要是桑幸眼见、耳闻、触摸到的,都会立刻失去鲜嫩与活力,某种程度上,说桑幸近似米达斯王(注:希腊神话中获得点石成金能力的国王,由于摸到的东西都会变成黄金,反而陷入绝境。)也不为过。事实是,桑幸买回家的蔬菜会迅速枯萎、一时兴起添购的盆花两三下就凋零。往前回溯,小时候在学校里,只有桑幸种的牵牛花长不大,负责喂养的兔子不仅干瘦还脱毛。 桑幸教授的课程包括「日本文学概论」、「日本文化诸相(2)」、「文章技术」、「儿童文学论」,全部拿丽短时代的笔记照本宣科就行。况且,日本文学或日本文化不该刻意去教或学。只要生长在日本,呼吸日本的空气,就应自然习得。若无法习得,表示根本没必要学——这是桑幸的主张。因此,他认为不教也无所谓。 星期一早上踏进研究室前,由于昨天刚发生怪事,桑幸颇为抗拒。星期日他顾不得锁门就冲出研究室,仰赖标示逃生门的绿灯下楼梯,借透进玄关玻璃门的夜灯亮光奔出后门,头也不回地跑到公车站,一辆计程车恰恰经过。返抵公寓,冲澡时他才发现左膝很痛,似乎是不知不觉撞伤。 星期日晚上,桑幸下定决心,不管怎样都要换一间研究室。然而,隔天到学校,他却说不出「研究室闹鬼,能不能想想办法」。何况,这种事该向谁抗议?找鲸谷教授肯定会惹来一阵冷笑,园村和坊屋也许会同情他,但不可能帮忙换研究室。搞不好他们会听得兴致勃勃,徒增气恼。 桑幸战战兢兢地窥探没上锁的研究室,看似毫无异状。桌上的电脑和文件、吃剩的便当都维持原样。桑幸蹑手蹑脚走进去,拉开百叶窗,早晨的阳光盈满室内,昨晚的经历宛如一场梦。只听得到鸟鸣,没听见狂笑。当然也没人敲窗。 膝盖很痛,加上单独待在研究室,随时可能发生怪事,桑幸像小兔子般惶惶不安,心脏怦怦跳。不过,他决定等学院会议时,再提出更换研究室的要求,在那之前就尽量别留在研究室。只是,这样恐怕难以维持「孤高的学者桑潟」的形象。既然不能待在研究室,当然没办法研究呀——他在心中呢喃,感觉研究之路冥冥中受到百般阻挠。啊啊,难得有心向上,却没办法好好做研究,莫非我是个不走运的学者?桑幸颇为认真地哀叹。 话说回来,昨天那些怪声究竟是怎么回事?一想到就发毛,还是别想吧,但忍不住就是会去想,无可奈何。虽然不知是否怨灵作祟,不过确实有谁敲窗。这表示对方绝不会是普通人类,然而,到底是何方神圣?正因不晓得才恐怖。尽管是大白天,桑幸却感觉窗外有道盯着他的视线,坐立不安。星期一刚过中午,他便匆匆回家。 星期二下午,招生委员会的会议结束,桑幸准备离开研究室时,听见敲击声,吓一大跳。其实那不是敲窗声,而是敲门声。他松口气,说声「请进」,门便接着打开。 「打扰了。」一名身穿疑似求职用深蓝套装的女子,走进研究室,向背对窗户坐在桌前的桑幸行礼,递出名片。看来是推销员,八成是要拉保险之类的,我不需要啦——桑幸不高兴地想着,姑且接下名片。出乎意料地,上面印着: 「垂乳根国际大学 文艺社代表 木村都与」 那么,对方应该是学生。桑幸再次端详,对方确实满年轻的,但怎么看都不像学生,像是已出社会好几年。与其说是显老,倒不如说她浑身散发世故的气息。况且,劈头就递名片的举动,实在不像来找老师的普通学生。 「听闻老师接下文艺社顾问的职务,身为代表,我来向老师打声招呼。桑潟老师,今后请多多指教。」穿深蓝套装的女性脸孔上贴着职业微笑。「啊,请多指教。」桑幸回话,感觉仿佛在陪孩童玩上班族游戏。 「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名叫木村都与的推销员打扮学生,把纸袋放到桌上。袋内装着紫色纸包。听到桑幸问「这是什么」,对方笑意更深,艳红嘴巴咧得犹如漫画中的猫。 「御崎堂的瓦片烧,是手工烘焙的。我们最近都是瓦片烧。」 桑幸不晓得她口中的「我们」是指谁,「最近都是瓦片烧」也语焉不详,还是道了谢,收下瓦片烧。可是,为何是瓦片烧? 「你在找工作?」桑幸很介意对方的求职套装打扮。木村都与否认后,自我介绍目前就读二年级,明年打算继续升三年级。 「所以,我至少会和老师相处三年。总之,请多多关照。」 我才是,请多指教——桑幸回礼,却觉得哪里不对劲。眼前这个女人,光是服装已够古怪。他会以为是求职套装,是因那是深蓝色的。即使底下穿的不是窄裙而是长裤,布料仍相当不可思议,薄薄的化学纤维散发出油膜般的光泽,诡异万分。 再来是鞋子。那勉强算得上是高跟鞋,但鞋跟如圆木般粗厚,超越俗气,简直到达粗笨的境界。此外,她肩背的黑皮包,仿佛巨大版的珠扣零钱包,整体造型媲美古早年代的巴士车掌小姐。再加上没怎么精心打理的娃娃头、只有口红异常刺眼的日本面具脸,唯一能确定的是:土到极点。或者说,她站的地方根本是异世界,不愧是来自蛮荒之地千叶。突兀的是,她竟应答如流。 「然后……」木村都与继续道,似乎要切入正题,于是桑幸劝她坐下。不料,她又老练地婉拒:「不,我站着就行,谢谢老师。」 「桑潟老师后天的星期四下午有空吗?」听到这个问题,桑幸拿起桌上的行事历一看,回答「五点前要开会」。于是,木村都与又问:五点后能否占用老师一点时间? 「我们要举行文艺社的会议,希望老师也能莅临,好向老师介绍社员。不晓得老师方便吗?」木村都与的语气仍十足恭敬。 桑幸答应后,她俐落地说: 「那么,后天下午五点,我们在餐厅休息室见。我们会派人来接老师,如果临时有事,请联络我。」 木村都与在桌上的名片写下手机专用的邮件地址,补上一句「还有……」,将按压式的金色原子笔收进肩包,又笑容全开。一连串的举动,怎么看都像推销员。 「老师应该能理解……我们想拜托老师一件事。」如此开头的文艺社代表,提出的要求并不寻常。即使她堆满职业笑容,桑幸也无法轻易点头。文艺社希望能将物品寄放在桑幸的研究室。 「你们没社团办公室吗?」 「没有。以前似乎有社办,后来没了。」 「文 失窃的信件 新生活的基本问题 桑幸——桑潟幸一副教授转任垂乳根国际大学已一个多月,新生活依旧没步上轨道。 大学课程方面,以桑幸的情况,就像不断发射失败的太空梭,没有轨道可言。令他困扰的是,如何打发晚上的时间?尤其是怎么解决晚餐。在敷岛学园丽华女子短期大学(俗称丽短)教书的东大阪时代,晚上不必工作的日子,桑幸黄昏便泡在居酒屋懒懒地喝酒,再吃炒乌龙面或饭团充当晚餐。公寓的徒步圈内有数不清便宜美味的居酒屋,假如想转换心情,不管是烧烤、寿司、大阪烧,门槛恰恰好的店附近都有。除了平日常去的一军店,「候补」店也能搭配出毫不逊色的菜单,无可挑剔。居酒屋的选手阵容,战力极为坚强。 相较之下,垂乳根国际大学最近的车站——肥原站一带,只能用「凄惨」两个字形容。若说东大阪是百花缭乱的乐园,肥原就是荒野枯原。若说东大阪是海产丰富的鄂霍次克海,肥原就是死海。若说东大阪是奥林匹克运动会,肥原就是荒村的村民运动会。 居酒屋不是没有,猪排店「猪平」的下酒菜颇为丰富,评价不错,铁路沿线的烧烤店「鸟林」也不差。虽然跟东大阪的店家完全不能比,嗳,还算能忍受。 不过,这两家店有个问题,就是垂乳根国际大学的相关人士会频繁光顾。「猪平」的里肌猪排和绞肉猪排很受垂乳根的学生与教职员欢迎,往往会遇到认识的面孔。「鸟林」则是被垂乳根的招牌学系——国际交流系当成据点,每次都会有个疑似在教英文的眼熟西洋胡子巨人盘踞吧台,阻止桑幸单骑突入。在同僚和学生会出现的店里,不可能静下心喝酒。 不是没有垂乳根相关人士不会去的店,但没人去,也是有道理的。 车站后面的居酒屋,坐吧台的老头子和老太婆会唱卡拉ok,吵得要命。人称「耕哥」的秃老头似乎不满足同伴的吹捧,还会像司仪般对坐在普通桌位的桑幸来段开场白:「感谢光顾肥原『西露比亚』,小弟由~衷感谢。接下来,『西露比亚』的招牌卡拉ok超级舞台即将开唱,由小弟一路唱到底,客人尽管待到最后,尽情~享受!」桑幸简直吓坏。而秃老头唱的是,还附上一段使用粉红亮片高礼帽与手杖等道具的舞蹈。不过衣服是租来的。 前奏响起,吧台的老头子和老太婆便声援连连:「哟,开头就来这首!」「肥原的亚斯坦(注:佛雷·亚斯坦(fred astaire,一八九九~一九八七),美国歌手、歌舞剧演员。),耕哥!」「今天很带劲喔,特带劲!」慎重起见,说明一下,店名「西露比亚」虽特别,却是很普通的廉价居酒屋,只是角落多摆一台旧式的雷射伴唱卡拉ok。所以,耕哥是在吧台与桌位之间,通往充满浓浓芳香剂气味厕所的狭窄走道上,拿着回音大到穿脑的麦克风,又唱又跳「new york,new york」。 接着,耕哥连续唱,全是西洋歌曲,最后抛出一句「thank you! thank you so much!」下舞台。之后,就是老头子和老太婆的青春歌谣及演歌大会。在这家店,想安静喝酒是不可能的。「西露比亚」隔壁有家寿司店,桑幸穿过短门帘,坐到吧台一看,玻璃柜内一片惨淡,宛如暴风雨后的沙滩,散落着无精打采的沙丁鱼和色泽暗淡的章鱼脚。不料,出来招呼的师傅益发死气沉沉,脸色差得像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三天的鲭鱼。桑幸先点啤酒,请师傅捏乌贼寿司,没想到一拿饭粒就掉满桌。没见过散成这样的寿司、手指没力成这样的寿司师傅。没其他客人上门,安静归安静,但寿司松散成那副德性,却贵得简直是敲诈,桑幸不想再去第二次。 当然也有荞麦面店。菜单写着「纯正手打玉露荞麦」,名字是很有那么回事,点来一看,面条粗细不一,且松软易断。酒很普通,下酒菜倒是超凡出众——难吃到这种地步实在厉害的意思。吃鱼糕像在嚼塑胶,山菜天妇罗黏得像纸黏土。 踩遍各种地雷后,桑幸决定主要光顾县道旁的「兽民」(注:应是影射连锁居酒屋店「鱼民」。)。最近的连锁居酒屋意外地还不赖,菜单多样化,又便宜。唯一的缺点是,不适合单独去。「兽民」也有吧台座,不过,背对成群热闹畅饮的客人,孤伶伶地埋头喝酒吃菜,感觉不太舒服。加上垂乳根的人不时会出现,半点轻忽不得。哎呀,桑潟老师,你一个人?目前尚未遇见这种搭讪的情况,他仍坐立难安。 不然的话,就得搭电车到其他地方,但也不太对。这下真的只能在家开伙了——桑幸认真考虑时,陷入不得不付诸实行的局面。这部分后文会交代,在此仅简单描述桑幸调职一个月后的生活。有必要交代吗?要是读者问起,作者也无从回答。 cosy教师 上一回<受诅咒的研究室>提过,桑幸担任文艺社顾问,研究室成为喜爱cosy的文艺社杂物堆放处。打算在招生活动上cosy护士的社员,要桑幸一起cosy医生。 新学期的第二个星期一,是桑幸的cosy出道预定日,木村社长指定他在午休时间到「世界和平馆」前——当然,是穿白袍、挂着听诊器、戴头镜的打扮。 桑幸一点都提不起劲。这也难怪,即使桑幸是cosy狂热分子,一把年纪的大学教师,光天化日下在校内玩cosy,像什么话。而且,桑幸并不喜欢cosy。或者说,直到最近他才晓得cosy是一种文化现象。更何况,桑幸身兼老师与社团顾问,没必要跟社员做相同的事。为何我要下海?桑幸愈想愈疑惑。尽管如此,桑幸心底深处,却潜藏着「没办法不下海吧」的认命感,完全屈服于将人类定义为cosy动物的文艺社压力。他有种待在裸体族的的村子里,却只有自己穿着衣服的感觉。 另一方面,想到要cosy,桑幸其实悄悄心生期待。虽然不到顾影自怜的地步,但想像着将被世人讥讽为cosy蠢师桑幸,他感到一丝丝快感。既然如此,别半吊子扮医师,不如直接扮女装——桑幸的灵魂妖异地蠢蠢欲动。 恶,那谁啊?难不成是桑幸?好厉害,他完全豁出去了。还真敢,等于是在告昭天下嘛。有够恶心,可是他超敢。看起来挺像一回事。嗯,搞不好满合的。噢,仔细瞧瞧不坏哪,桑幸。 话虽如此,星期一早上到校后,从纸袋拿出白袍、听诊器和头灯时,桑幸仍不禁愣住。我真的要穿戴这些玩意,大白天的在众目睽睽下走出去?我的人生到此为止吗?不,莫非这是新的人生起点?这会是一种蜕变、是新桑幸的诞生吗?之前一直认为绝不可能cosy,其实我意外合适吗? 桑幸漫无边际地寻思时,坊屋海人副教授送文件过来。仔细一瞧,戴狐眼造型眼镜、顶着飘逸褐发的副教授,居然穿深蓝底白花纹的和服与和式裤裙,赤脚踩着厚齿木屐。什么打扮?难道他终于头壳坏去? 「啊,这是森鸥外(注:森鸥外(一八六二~一九二二),小说家、翻译家、陆军军医。代表作有《舞姬》等。)。」 一身明治时代书生打扮的副教授察觉桑幸的疑惑,出声解释。 「午休时间,东校区的草地上要举行社团宣传活动,我准备穿这样参加。我担任少林拳法社的顾问。」 画里,年轻的镜花(注:指泉镜花(一八七三~一九三九),小说家,主要作品有《高野圣》等。)、鸥外、漱石、子规(注:指正冈子规(一八六七~一九〇一),俳人、歌人,明治时期的代表文学家。)等文人会登场,当然个个是帅哥俊男。镜花使的是西洋剑,鸥外擅长少林拳法,就是边学医边打拳的设定。附带一提,漱石是以环法自由车赛为目标,正在练习自行车。」 桑幸听得一头雾水,总之他是在cosy。不过,何必一大早就这么折腾? 「换衣服很麻烦啊。何况,这身打扮去上课,学生满捧场的。比起遭到忽视,有人捧场当然好,老师不觉得吗?不觉得噢?啊,可惜赢不过茂吕老师。」 由于长得和即身佛一个模样,而获得「即身佛」绰号的日本文化系老教授是渔捞社的顾问。近几年的招生活动上,他都穿碎白花和服,外罩短蓑衣,腰挂鱼笼,踩着草鞋,挥舞代表大丰收的旗子。而且是在广场,独自一人。 「厉害的是,渔捞社没半个学生cosy,只有茂吕老师。很难以置信吧?啊,我也一样。不过,少林拳法社成员穿功夫装,说什么只有我cosy,实在是自打嘴巴。那么,我先走啦。」道别后,练少林拳法的书生森鸥外,踩着木屐,发出「喀啦叩咚」的吵闹声响离开。 看情况,在垂乳根,老师cosy是一种常识。这么一想,虽然觉得很蠢,却轻松不少。相较于短蓑衣配丰收旗的「渔民」,「医生」根本是小菜一碟。 到了午休时间,桑幸总算做好心理准备,匆匆吃掉预先买好的炒面面包。此时,木村社长打手机通知,cosy因雨取消。望向窗外,的确在下雨,体育馆前的树木灰蒙一片。这么一来,他又不禁感到有些可惜,人类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 文艺社改成下星期三cosy,桑幸重新下定决心,不料,那天中午突然要开招生委员会议,星期四也是相同情况。到了这个地步,桑幸渐渐觉得忍无可忍,暗暗咒骂起招生委员长鲸谷教授:你就是要妨碍我cosy吗! 星期日,桑幸在住处悄悄换上白袍,挂起听诊器,并戴好头镜。揽镜自照,嗯,造型还不赖。桑幸假装自己是在进行诊疗的医生,拿听诊器四处按。理所当然,不管是按到柜子、桌子或电视都没反应。接着,他按到开着的电脑主机上,「嗡」地巨响传进耳中,吓得他「呜噢噢」地惊叫。桑幸脱下白袍,洗完澡又穿一次。这天直到睡前,他共换穿三次白袍。 翌日星期一,桑幸想着总算能cosy,又下起雨。星期三要开会,星期四一早天气晴朗,桑幸抵达学校后,立刻前往鲸谷教授的研究室,表明就算中午开会,他也不能出席,排除万难等待午休的到来。 上午的课结束,回到研究室一看,文艺社全员到齐,终于要上场。社员随性说着「老师好」,向桑幸打招呼,并从纸箱挖出服装和小道具。 桑幸十分紧张,先在办公桌前坐下,问:你们吃饱了吗?社员回答,由于下午第一堂大伙都没课,想等午休完再用餐。桑幸下午有一年级的必修课,他已先备妥「饭团组合」(二九〇圆),虽然趁现在吃比较好,却没食欲。不如先泡个咖啡吧,桑幸从办公桌抽屉取出豆子,突然有人喊「桑幸老师」,吓得他连应声「是」都哑嗓。大概是要cosy,紧张过头。 「我……我立刻准备。」桑幸语气慌张。 一贯身穿古早车掌小姐般怪异深蓝套装的木村都与社长说: 「啊,不是啦,请老师出去一下。」 「出去?为什么?」桑幸难掩困惑地问。化电眼浓妆、穿热裤的早田梨花,像打工的酒家女似地娇嗔「我们要换装嘛~」。「哦,这样啊。」桑幸站起,不小心撒出袋里 贴着「桑潟幸一副教授」名牌的门,「砰」一声关上。岂有此理,不满的情绪在桑幸肚里翻搅,却无计可施。大势已定,桑幸只是溪流卷走的一片竹叶。竹叶顺着水流冲往厕所,顺着水流小解,便意自下腹油然而生。于是,桑幸干脆顺着水流在马桶间关一阵子打发时间,还算是幸运。 从厕所回到研究室时,门碰巧打开,社员准许他进入。踏进研究室,他发现情况有些古怪。原以为社员要cosy护士,但根本不是。 「扮护士的反应不太热烈,我们决定改扮鬼太郎(注:水木茂的漫画作品,多次改编成动画及电影。)。之前扮过,道具都留着。」头罩灰布的木村社长边说明,边拿眉笔在鼻子底下画胡须。 「桑幸老师看得出我们分别在扮谁吗~?」抱着眼珠老爹塑胶玩偶的早田梨花问,桑幸点点头,很快认出木村社长扮的是鼠男,护士山本是穿条纹背心踩着木屐的鬼太郎,扎两条辫子搭水珠图案洋装的早田梨花是猫女,牙牙的竹竿上挂着代表一反木棉的布。他唯独不晓得披黑斗篷、戴高礼帽的游民女大生神神,也就是神野仁美的角色。社员解释,她扮的是梅菲斯特。原来如此,桑幸又点点头,想起鬼太郎的漫画里确实有这号人物。 可是,最费解的是暴龙藤井。她穿着普通的运动服,脸上只涂灰色。见桑幸一脸纳闷,大伙催促「给桑幸老师瞧瞧」,暴龙藤井便摊开叠起的厚纸板。约莫两张榻杨米大的厚纸板涂成灰色,她从正中央的洞探出头。啊,是涂壁!就是涂壁没错。桑幸没来由地感动,社员也纷纷发出赞叹。 「暴龙的涂壁超炫的!」 「简直像到爆。」 「我们全被比下去了。」 「根本赢不过。」 社员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很快着装完毕。「我们走吧!」木村社长一声号令,众人迈步移动。 那我呢?我要扮哪个角色?话来到嘴边,桑幸慌忙吞回去。没有我出场的份吗?鬼太郎一行无视桑幸无言的疑问,嚷着「我们走喽!」浩浩荡荡离开研究室。至少在cosy鬼太郎方面,社员似乎对桑幸没任何期望。 搞什么,丢下我一个人看家!桑幸暗骂着,灵魂却不住呐喊: ——不然我也能扮个鼠男啊! 真的,论起鼠男,桑幸有自信扮得比木村社长称职一百倍。虽然涉及性别与体型,但桑幸更具优势。学生时代,我的绰号就是「鼠男」啊!在扮演鼠男上,我的实绩优异,没人比我适合。瞧瞧,木村社长那算啥?那样就自以为是鼠男吗?等级未免太低,根本只是个变态。鼠男得卑躬屈膝、狡猾卑鄙,同时散发出既非妖怪也非人类的苦恼与哀愁啊! 话说回来,桑幸头一次发现自己居然对鼠男如此斤斤计较。可惜,角色已被抢走,观察得再仔细也没用。独自留在研究室的桑幸,一颗颗捡起打翻的咖啡豆。捡着捡着,体内涌起一股恨不得诅咒全世界的强烈情绪。 既然如此,我就单独cosy给你们看!无关文艺社,我要完全独立,不受任何人指挥与干涉,凭自身的意志cosy。我要独立进行cosy活动,就算别人说「很丢脸」,也不能阻止我! 看哪、看哪,怎么样,很丢人吧?你们上的是这种老师任教的学校,一定会被当成蠢蛋大学。或者说,早就是蠢蛋大学。 桑幸想像着主动化身鼠男,惹得学生连连皱眉,在校园昂首阔步的自己,兴奋到「咕呼、咕呼」地急促喘息。然而,捡完豆子时,他的心急速萎靡。 教授的提案 遵循女子短大时代的传统,垂乳根国际大学的教授会,只有教授才能参加。这种旧时代的陋习现今已难得一见,对身为副教授的桑幸却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丽短的教授会也一样,容易拖得又臭又长。原因在于,总有些人对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异常吹毛求庇,针对文件里的用语或措词热烈讨论半天,尽是添麻烦。丽短的某次教授会上,曾为致词开头「新秋之际」的定义,激烈争辩三小时。加上有一群人把教授会当成表达自我主张的场域,趁机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导致一场会开得没完没了。 丽短时代,桑幸心目中的教授会,彻头彻尾是忍受荒谬无理的修练道场。光是不必参加教授会,就有赚到的感觉。 取而代之,副教授必须参加两周一次的副教授及讲师会议。不过,这纯粹是宣布教授会决定事项的场子,较能简单结束。至于桑幸其他的业务,还有一周一次的系务会议、几个不定期举办的委员会会议。原本还算轻松,名叫鲸谷光司的人物,却彻底粉碎桑幸的乐观。 这个大型信贷公司的前任董事、把桑幸从丽短挖角到垂乳根国际的恩人——鲸谷教授担任招生委员长,老是在午休时间召开会议,害桑幸错失cosy的机会,先前已提过。至于为何需要开那么多会,简单地讲,那些都是鲸谷教授的个人演讲会。 鲸谷教授一向认为,垂乳根的教师缺乏危机意识,经常激昂诉说的主题,便是振兴校园全体的招生精神。 「大学教授都是一些少爷小姐出身,天真得不像话,以为学生会自个儿从天上掉下来。不然怎能那样悠哉,不当一回事?」 换句话说,鲸谷教授对教授会有所不满。据桑幸听到的消息,由于鲸谷教授开口闭口都是招生问题,受不了的教授们联合抵制他发言,希望他若有提案,就当招生委员会的正式见解上交书面报告,所以他才会频繁召开委员会。 可是,就算要提案,到高中进行招生宣传、寒暑假举办大学体验营、校庆的学校介绍等等,教师的招生活动已排得满满的,实在很难想出新方案。 因此,鲸谷教授的演说,从头到尾都是精神训话。招生委员会唯一的意义,就是供在教授会上吃瘪的鲸谷教授发泄不满。鲸谷教授也许能获得满足,但被迫聆听的桑幸等人倒霉透顶。桑幸甚至真心地想,干脆抓几只小猫代替他听训。 精神训话除外,鲸谷教授只提出一项具体方案,即学生成绩计分的改革。 「上次出席教授会,真是吓到我,他们居然不给没缴期末报告的学生学分。哪有这种荒唐的事?学生可是缴了学费。不给缴学费的学生学分,那怎么行?要不要交报告是学生的自由吧?毕竟缴钱的是学生。不料,另一个老师发言,表示他每次上课都点名,缺席超过一半堂数的学生就当掉。我问他,你疯了吗?只不过是缺席、没来考试,就不给学生学分,这种毫无常识的事竟在校园横行,大学这地方简直教人目瞪口呆。「愤慨的鲸谷教授提案,建议学生选好课后一律打上「优」。由于他是认真的,招生委员会便以委员会的名义制作文件。至于收到这份提案,教授会上反应如何,就不关桑幸的事了。 话说回来,鲸谷教授垂下蜘蛛丝救出桑幸的地狱,也就是敷岛学园丽华女子短期大学——俗称丽短,原本去年度结束后便要闭校,但过程中发生一些有的没的情况,决定继续撑下去。于是,桑幸不免心生怀疑,从丽短转调垂乳根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只看工作内容,丽短与垂乳根没两样,至少改为四年制大学的第一年,因缺乏四年级生,任课堂数很少,算是相当轻松。虽然多出丽短时代没有的业务——文艺社顾问,且生活机能不太方便,反过来讲,也有更接近东京的优点。总体而言,这次换工作算是正确的判断吧,桑幸下了正面的评价。 若丽短是地狱,垂乳根当然也称不上天堂,嗳,大概算是炼狱(注:天主教教义中,炼狱位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是灵魂死后暂时受罚的地方,偿清罪孽后即可上天堂。)吧——然而,这样的想法持续不久,随着月底来临,桑幸再次被推入地狱谷底。 薪资条的数字 掉进地狱的原因,出在薪资明细上的「实领金额」栏数字。 110,350 不管看几次都一样。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桑幸茫然注视这行数字。原以为是一百一十万零三千五百圆,但不可能有这种事。无论怎么看,都是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斜看正看,同样是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 怎么会是这种数字?明细上印着「本薪」195,500,已经够少的。不过,在丽短也仅有二十万出头,半斤八两。差异在于津贴的部分,交通津贴、住宅津贴、职务津贴、本薪调整,上述项目全是零,不然就是才五百圆左右。待在丽短时,光这些加起来就差不多有近二十万,现在全没了。相反地,互助保险、雇用保险、互助会费、税金等代扣部分整整被扣86,450,最后剩110,350。看多少次都没变,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 「桑潟老师已是资深教师,不过,还是得从副教授的第一级薪水领起,所以大概会少一点。」桑幸冷不防想起鲸谷的这番话,当时他就有股非常不祥的预感。可是、可是,这哪叫少「一点」?这种金额教他怎么过日子? 「梅森·乔布尔」公寓月租七万二千圆,加上水电、瓦斯、电话、网路费,约莫八万五千圆。如此一来,生活费只剩两万五千圆多一些。得靠这点钱张罗吃喝、交际、服装、娱乐才行。 提到娱乐费,依桑幸的情况,首先是以漫画和将棋(注:一种日本棋盘游戏,规则类似象棋。)杂志为主的书籍,其次是电玩。再来是dvd,有时买、有时租,但九成当然都是成人片。其他就是网路赛马,不过,他只买奖金高的,买的也不多。林林总总加起来,也不下两万圆。那么,只剩五千圆。 桑幸与时尚无缘,几乎不花钱置装,问题在于交际费。他极不擅长应酬,没有朋友,丽短时代不曾跟同事去喝酒,学院的尾牙和迎新欢送会也都缺席。桑幸根本没打算把钱花在社交上,似乎认为自己是「一匹狼」。在这节骨眼,他是不是一匹狼无关紧要,虽然罕见,桑幸仍会收到红白帖子,这个社会意外地处处充满人情。不能小觑结婚的红包、葬礼的白包,一、两万转眼就消失无踪。碰上红白帖子,当场就变成赤字。 还没完呢。不晓得能否归在娱乐费里,不过,单身的桑幸一个月也会想去一次风月场所,那就大赤字了。况且,他还没算进伙食费。别说赖在居酒屋喝到爽,连米都买不起。 假使月薪无法撑持,只能靠奖金。然而,想想津贴全遭删减,感觉不必抱太大期望。不是开玩笑,极可能没奖金。最后究竟会变成怎样? 许发生第二次」,园村说着「小的知错」,几乎要把头埋进土里求饶。好吧,这次放你一马——白日梦里的桑幸傲然宽恕时,现实的桑幸注意到一个事实,不禁愕然。 会不会只有他的薪水弄错? 没错,不无可能。果真如此,该怎么办?当然,去事务室订正就行,根本想都不用想。但等一下,事情没那么简单——桑幸进一步思忖,纯粹是弄错没问题,可是、可是,万一没弄错呢? 前往事务室,拿薪水明细单给职员看。欸,是不是弄错啦?职员接过单子,我瞧瞧……嗯,没错,老师的薪水只有这丁点。咦,啊咧咧?难道老师以为薪水会更多?啊哈哈,怎么可能。拜托,是桑幸老师耶,顶多就拿这样吧——类似的画面不断冒出,桑幸整晚无法成眠。 隔天,桑幸顶着比平常阴沉混浊的脑袋去到学校一看,并未发生暴动。上午望向教室的窗外,不见持棍棒的群众在校园徘徊,遇到的教师也没特别生气的模样。 桑幸焦躁地参加一点半的系务会议,围坐长桌旁的同僚虽然有些无精打采,但感觉一如往常。不愿错看掠过众人脸庞的不安,桑幸瞪大猜疑的双眼,却没任何发现。会议结束,桑幸耐不住焦虑,喊住坊屋副教授。 怎么啦?副教授一派轻松,神采奕奕,看不出半点阴影。桑幸再次确认,这不是脑袋有想法的人的脸,下定决心开口:「我想问一下薪水的事。」 「哦,薪水。」坊屋的语气不甚在乎,「听说会砍掉很多津贴,不过也砍得太离谱了吧。一般状况下,肯定会引发暴动。」 对嘛,果然还是该暴动——桑幸开心起来。话虽如此,坊屋的态度实在不像要掀起暴动。 「可是,嗳,这也没办法。只能打工撑过去。」年轻的副教授轻巧地丢下一句,便说要去和少林拳法社的学生吃饭。学生希望他扮「森鸥外」,他觉得在外头cosy不太妥,又觉得搞不好会意外有趣,颇为犹豫——他撇开薪水问题,油腔滑调地讲起没人打听的事。 「房总工业大学的空手道社也会到场。老师知道房工大吗?对,就是日本第一的文盲大学,他们似乎会cosy参加。对方要cosy,我们不能输人——这岂不是人之常情?不是吗?果然不是吧。搞不好单纯是我喜欢cosy。或者说,我是不是扮上瘾啦?啊,老师还有什么事吗?」 桑幸回答「没有」,坊屋便说声「掰掰」,匆匆去变身「森鸥外」。 总之,这下就明白,不是只有桑幸的津贴被删。明白归明白,坊屋却不怎么介意,桑幸颇为疑惑。总不会是满脑子cosy,忘记薪水的不对劲吧?还是,虽然津贴被砍,但金额因人而异? 「今后的时代讲求绩效,大学也要引以为本,不然说不过去吧?不论勤奋与否薪水都一样,老师们也提不起干劲,是不是?」桑幸又冷不防想起鲸谷教授的话。 那该怎么办?追上坊屋,问他拿多少薪水最快。不过,行得通吗?若坊屋的薪水和他八斤半两就没问题,证明薪水没搞错。万一坊屋拿的远远多过他……光想就恐怖。况且,如果坊屋的薪水较多,便无法证明桑幸的金额是错的。「你薪水多少?」这个问题实在难以启齿。 还是得去事务室确认——桑幸下定决心,离开会议室后,直接走向事务室。薪水明细一早就放在外套胸前的口袋。对,去事务室,一切就会明朗。 桑幸踏出a馆。西校区一片绿荫,树影高大浓密,行经的学生仿佛都染上绿意。满是龟裂的建筑物阴森森,埋没在草木间,令人联想到废弃的医院。 穿过县道进入东校区。夕阳下,草坪围绕的全新大楼璀璨生辉,仿佛来到完全不同的大学。少了西区的阴郁,好似也失去知性。桑幸目不斜视,朝着建筑师竭尽全力盖的呆板八层建筑f馆前行。刚过下午三点,事务室应该还开着。 桑幸走过入口大厅右侧的通道,瞥见左侧写着「人事课」的门牌。那里掌管着教师薪水的相关事务。两道门中的一道开着,桑幸探头一看,长长柜台的另一头,几个穿灰制服的小姐坐在办公桌前。阴郁的空气从室内冷冷流出,桑幸不禁联想到即将倒闭的公司。走廊通风口的塑胶零件,仿佛在低喃「沉滞沉滞沉滞」般发出声响。建筑物很新,内部却又老又土,果然是盖在千叶的缘故吧。 若无其事地走进去,尽量轻描淡写、开朗地问「我想确定一下,这单子是不是哪里弄错」就行。对,就是这样。桑幸深深下定决心,为了调匀气息,先前往通道尽头处的厕所。他朝小便斗撇着不想撇的尿,不停告诉自己「没错,没啥大不了,根本没啥大不了」,折回人事课途中,却忍不住犹豫,过门未入。暂且出到大厅,再度折返,桑幸仍不敢踏进人事课,一路走至厕所。没办法,桑幸又尿一次。奇妙的是,明明刚尿过,还是挤出一点。人体真是神秘,桑幸默默想着,经过走廊,不知不觉步向大厅。 桑幸没察觉自己在办公室前来来回回,但人事课的职员早就注意到有个男人在门口徘徊,像懦弱的野兽般频频窥探室内。 那是在干嘛?不断出现在门口,脸上贴着恶心下流的笑……令人联想到庙会贩卖的玩具面具的那副表情,儿时某个黄昏,我曾在发生命案的住家附近空地撞见——离婚过两次的人事课长,突然遭噩梦般的回忆攫住。他悄声命令邻座的女职员,去打听那男人的目的。因为他怕得不敢亲自上阵。 女职员走到门口,恰恰遇上第四次从厕所折返的桑幸。于是,女职员问:「有什么事吗?」 桑幸大吃一惊。前一刻才想着「这次一定、一定要冲进办公室」,化身悲壮决心的结晶,对方却主动接触,吓得他快腿软。就像要捞水里的贝壳,冷不防竟遭贝壳一口咬住。 这完全是偶然,但女职员很年轻,算得上美人,于是桑幸益发狼狈。当然,说是美人,毕竟这里是千叶,而且是出自桑幸的观点。平常,桑幸便把特定年龄层的女性分类为「美女」及「非美女」。他心目中的「美女」,是出于「有没有资格成为自己伴侣」这种极端一厢情愿、痴心妄想的定义。 「请问有什么事?」 「这份明细是不是弄错?」 「明细吗?好的,稍等一下。呃,没有错,明细是正确的。」 「这样啊,谢谢。」 瞬间,桑幸脑海浮现一连串画面,怕得浑身冻结。眼前这个或许将与他结为连理的女性,如果知道他是赚不到几毛钱的家伙…… 咦,这个人自称是副教授,薪水居然只有这么一点!简直吓坏我,那不是比我还少吗?这比打工族凄惨,难不成他是天生的窝囊废?还是当红的下流阶级?下流大学教师?我听过传闻,竟然是真的,好惊讶。 在这个阶段,桑幸压根没想到出于职务之需,对方随时能查到他的薪资。对方询问:「有什么事吗?」桑幸慌张回答「不,没事」,便踉踉跄跄地离开。 自己隐约发现薪水并未弄错,而是自然决定的。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原来如此,他只值这点金额,有钱拿就该谢天谢地。 桑幸突然这么想,并非谦虚,而是出于拼命要刨挖出自身有多凄惨的自虐心情。提到坏心眼地嘲笑别人,谁都比不过桑幸。于是,前往a馆的路上,脸庞被浓浓绿荫覆盖的桑幸,彻底嘲笑自己一番。这种情况下,发出嘲笑的是桑幸,受嘲笑的也是桑幸,抵达a馆研究室时,桑幸感觉自己像栖息在石底阴湿泥土的蝼蚁。可是,就算是蝼蚁,不也坚强地努力求生存吗?桑幸鼻腔一阵酸楚。 此时,桑幸发现研究室前站着一个人。穿异样招摇的绿褐底黑条纹西装、提着古董般的红皮革小旅行袋伫立的男子,肯定是来彻底践踏他、把他推入更凄惨的深渊的地狱酷吏。那个提包里装着鞭子,将会拿来鞭打学狗爬的我的屁股吧。桑幸已能听到皮鞭的咻咻挥舞声。啊啊,请尽情凌虐我吧。反正我一无所有,没有东西可以失去。桑幸豁出去,大步走近男子,并出声招呼。 出乎意料的是,这名陌生男子说是为桑幸捎来福音的天使也不为过,所以,世间的发展与变化绝非直线性。尽管男子无法抚平桑幸饱受摧残的自尊心,却对经济拮据的他伸出援手,提供一个具体的方案。 而这也是桑幸卷入神秘事件的开端。 幸运使者 外表与桑幸差不多年纪的男子叫「柿崎秀友」,名片上印着「塔姆哥股份有限公司总务部次长」,及住址、电话号码与电子信箱。 塔姆哥是以率领老虎、蜥蜴与小鸭布偶的东干久(注:东干久(一九六九~),日本影星,艺人,拍过许多广告。),满脸笑容地唱「~塔、塔、塔姆哥好放心!塔、塔、塔姆哥好安心!~」的广告闻名的保全公司。桑幸听过名字,可是,塔姆哥的人怎会找上门? 桑幸全身竖起警戒的尖刺,隔着长桌,与条纹西装男面对面坐下。他没坐在窗前的办公桌,而是坐到长桌,且是靠门的位置。这样方便随时拔腿逃跑,或者说,不必刻意去想,便能无意识地防卫,完全反映出胆小桑幸的人生写照。平日,他与拥有「塔姆哥总务部次长」这种头衔的人根本无缘,自然会提高戒心。 「我是来谈先前在电话中提到的事,老师说星期四下午有空。」大概是发现桑幸看到名片后一脸狐疑,男子解释道。 可是,桑幸一时想不起是哪通电话。对方补充「是关于春狂亭猫介的事」,他才找回记忆。约莫五天前,他确实接过那样一通电话。 之所以会忘记,一方面是天生迷糊,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够,桑幸一辈子都不愿想起「春狂亭猫介」的名字。说穿了,桑幸其实没忘记这通电话,只是假装忘记。因而,刚才桑幸是假装想起。非得这么拐弯抹角,全是春狂亭猫介害的。 事情得回溯到六、七年前,桑幸隶属的学会「日本语文学研究会」,编纂一部大辞典《日本近代文学家总览》。这是由角谷才三等知名作家、评论家监修,全十八卷的大型出版计划,身为学会成员的桑幸也分配到执笔工作。如今回想,那简直像一场梦。当时,桑幸还紧抓学问的一角不放,燃起熊熊野心要负责撰写太宰治的条目,并试图说服担任责编的京阪大学名誉教授山室启太郎。 然而,以(越境的鲫鱼)出道文坛,当时刚凭《身为蟑螂的花袋》(注:花袋指的是田山花袋(一八七二~一九三〇),明治时代的自然主义派代表作家。)获二岛由纪夫奖(注:影射三岛由纪夫奖。)的先锐评论家高泽树江抢走太宰治的条目,桑幸落得负责一堆连听都没听过的文学家条目,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春狂亭猫介就是那些冷门文学家中,一个散发格外冷门之感的可疑分子。可是,春狂亭猫介究竟是啥碗糕?是落语家之类吗?桑幸纳闷地调查,发现猫介是除了搜集江户艳笑小品书籍,及自作川柳(注:日本江户时代中期流行的一种口语短诗,讲求讽刺、滑稽与机智。)外,还着有一部《双关语大辞典》的作家。然而,春狂亭猫介似乎是所谓的覆面作家,查不出他的相关经历,搞得桑幸前往国会图书馆,又询问出版社,折腾老半天。为取这种白痴笔名的无名作家跑得快断腿,实在有够荒谬。 说起来,《双关语大辞典》是什么玩意!瞧不起日本文学吗?开玩笑!桑幸在国会图书馆阅览室,不耐烦地翻阅《双关语大辞典》,突然看到「太宰治」三个字。虽是偶然,但过于凑巧,桑幸的目光不禁被铅字吸引。 太宰治(小说家 日 一九〇九~一九四八) 「那边走来一个好土的武士。」「哦?这样(斜阳)啊。」(注:好土的武士(dasai osamurai)音近太宰治(dazai osamu),这样(sayou)音近太宰治的代表作之一《斜阳》(shayou)。) 桑幸忘不了自身受到的冲击。或许他就是从那一刻起,放弃所有的研究,停止知性活动。当时,心中一隅是不是轰隆轰隆地彻底崩塌? 上面写的一行文字,成为左右一个人命运的关键,致使一名日本文学研究者对日本文学产生根本性的质疑。这么一想,春狂亭猫介可说是了不起的文学家。不管怎样,那都是「好土的武士」、「哦?这样(斜阳)啊」,杀伤力实在太大。每次回忆就浑身脱力,桑幸嘴里流泄出干涸的笑,感觉热情与精力咻咻滋滋地蒸发殆尽。 忘掉猫介吧。桑幸暗下决心,可是愈试图摆脱,猫介愈是盘踞在脑髓深处。全身细胞仿佛都烙上「春狂亭猫介」,就像在dna的次元遭猫介附身。 即使白天顺利忘掉,一到夜里,猫介就会出现在梦中。有时是垂死的黑脸老人,有时是喊着双关语、赤身裸体乱窜的原始人。数不清个猫介在无尽的旷野奔驰,或长着翅膀的猫介将天空遮蔽得一片漆黑。有时则是桑幸本身变成猫介,为聚集在公园的民众表演双关语,乞讨赏钱。 猫介从背后追来,强迫桑幸听双关语。可是,桑幸绝对不能听,所以拼命逃窜,但猫介死缠烂打,不肯放过他。桑幸吓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躲进土仓库。以为能放心时,唯一的高窗冒出猫介巨大的脸,咧到耳边的大口讲起双关语。不久,双关语填满土仓库,他就要窒息…… 从梦中惊醒后,桑幸躺在床上想着,春狂亭猫介或许就是他命中注定的作家。命中注定的作家猫介。他会不会是为了读猫介的作品而生?思索一会儿,桑幸垂下头,握住胯间一物,咕呼呼无力地笑了。 「桑潟老师……」 坐在长桌斜对面的男子,向仍盯著名片的桑幸轻轻点头致意才开口: 「您为春狂亭猫介尽了许多心力,我们真的很感激。」从这样的说词听来,穿招摇的条纹西装、系玫瑰绣花领带,名叫柿崎的男子,约莫是春狂亭猫介的亲友。 哦,也没有啦——桑幸暧昧地回话。招摇西装男以推销话术般的清晰口吻,继续道: 「其实,春狂亭猫介在上上个月过世。他从以前就患有肝病,心脏也不好。虽然直到最后神智都非常清楚,毕竟年事已高,所以算是寿终正寝吧。」 我不知道」的语气倔傲许多。话虽如此,即使接到白帖,桑幸前往吊唁的机率,万分之一也没有。 「这样啊,真是失礼了。我们担心会给老师添麻烦,所以没联络。」柿崎应答如流。「不过,报上也曾刊登讣闻,我以为老师肯定晓得。」 春狂亭猫介的讣闻登在报上?桑幸头一次听说。他长年没订报,去咖啡厅也只看八卦娱乐报,才没留意到吧。话说回来,猫介是讣闻需要登报的大作家吗?桑幸兀自纳闷着,换柿崎发问: 「老师知道春狂亭猫介的本名吧?」 「唔,大概。」桑幸含糊其词,他早就忘记。撰写《日本近代文学家总览》的条目时,唯独查不到春狂亭猫介的资料,他只好向日本语文学研究会的事务局求救。最后,山室名誉教授亲自写信来,附上春狂亭猫介的生平简介。桑幸几乎是全部照抄交差,会毫无印象也难怪。 「春狂亭猫介本名叫鹤濑直治。」柿崎看穿桑幸什么也不记得,不等他回答就说下去。「老师想必知道,鹤濑是塔姆哥的前身——爱国警备社的创始人,也是塔姆哥的会长。」柿崎那双有点三白眼的瞳眸盯着桑幸。他皮肤晒得很黑,显得眼白异样地白,仿佛带有陶器的质感。 「呃,是的。」桑幸点头,其实根本一无所知。他记得当年写过猫介在战前和战时都是陆军士官,战后创办一间爱国什么的公司。可是,他不晓得那就是后来的塔姆哥。 这样啊,原来春狂亭猫介是塔姆哥的会长。桑幸颇感意外,涌起一股千金难买早知道、近似后悔的情绪,但想想就算知道也不能怎样,兴趣随即冲淡。不过,至少厘清一个疑点:春狂亭猫介这种莫名其妙的阿猫阿狗,为何会收入《日本近代文学家总览》?山室名誉教授与政界等各方交游广阔,八成是在财界占有一席之地的塔姆哥会长猫介拜托的。如今山室教授也已归西,桑幸顿时对完全失去兴趣。 「那么,你来是有什么事吗?」桑幸的口气冷漠许多。现下再与春狂亭猫介有任何瓜葛,也捞不到半点好处。 然而,桑幸判断错误。这个感觉会在锦糸町(注:东京墨田区的闹区所在,亦有知名的风月场所。)小酒家弹唱吉他的塔姆哥男——柿崎,为桑幸带来大有甜头的消息。 猫介的问候函 五十万。柿崎表示,会给五十万圆的酬劳。不是五万,也不是五千,更不是五百,而是五十万!不必说,桑幸一阵紧张兴奋。听到「五十万」这个数字,他才想到要泡咖啡招待客人。 那是什么酬金?这事说来有些古怪,柿崎表示要继承第二代春狂亭猫介。 这个阶段,桑幸尚未听到五十万的事,因此没热情招呼,而是不悦地沉默。唯独听到这句话,他诧异地怪叫: 「继承?」 「嗯,是的。」受到桑性反应的激励,柿崎滔滔不绝地说明初代春狂亭猫介,也就是塔姆哥会长鹤濑直治,组织一个叫醉狂连的团体。这是由猫介众弟子组成的团体,他们订做相同的浴衣,泛舟闲游、举办川柳句会,或进行双关语风流对战等活动。 桑幸知道泛舟和句会,双关语风流对战倒是头一次听说。桑幸问那是怎样的活动,对方说是一群人前往山野,分成两队,相互想出双关语以决定胜负,是江户时代就有的风雅游戏。桑幸不是很懂,但也不想深究,便没追问。 「初代猫介自觉不久于人世,决定从醉狂连中选出继承人。继承人将承袭春狂亭猫介的名号,接下编纂《双关语大辞典》的工作。老师晓得《双关语大辞典》吧?」 嗯,非常清楚。可是,我怎会知道那种东西……?桑幸莫名感到悲哀,点点头。柿崎维持着有点戏谑,表面却装严肃的神情继续道: 「毕竟那部辞典的目的,是要网罗古今东西的双关语,编纂工作相当不容易。如老师所知,目前只出到第四集。总之,前代是完美主义者,为了想出一个双关语,有时甚至会苦思恶想好几个星期。」 苦思恶想那么久,最后却得到一句「好土的武士」?桑幸暗暗吐槽。此时,柿崎转头望向研究室墙边的书架。 「记得我们寄过《双关语大辞典》给老师。」 的确,《日本近代文学家总览》刚上市,桑幸便收到已出版的两集,之后又收到新出版的一集。 「应该在架上。」桑幸跟着望向书架,但占据两面墙的铁制书架,不仅塞满书本、杂志和文件,还有文艺社的cosy道具等为数庞大的杂物随意丢在空位,目前已是一片混沌的状态。 虽然完全是浪费纸资源,不过,即使是底层学者桑幸,仍会收到学会杂志等书籍。桑幸只会把收到的书从包裹拿出来,然后直接扔到书架上,因此,研究室的书架不折不扣是座废纸收集场。还会把书从包裹里拿出来,或许就值得嘉许了。 从丽短转任垂乳根国际时,废纸收集场也原封不动地移植,所以《双关语大辞典》必定在某处,只是无法立刻掘出。没想到,柿崎在桑幸后方,《灵媒侦探小阎魔》的cosy用上吊人偶背后发现一本。这人眼睛好利,桑幸暗暗赞叹。柿崎说「就在那边」,于是桑幸伸进上吊人偶的胯下,从废纸堆里挖出一本浅黄色的布面精装书。 封面上印着《双关语大辞典——思想家篇(一)》,及「春狂亭猫介编着」等文字。尽管觉得不要打开比较好,桑幸却鬼迷心窍般翻阅,铅字随即不容分说地映入眼帘。 卡尔·马克斯(哲学家 德国 一八一八~一八三三) 「就是那个头发卷卷的人。」「哎哟,脸蛋真俊。」(注:卷卷(kaaru)音近卡尔,「哎哟,脸蛋」(ma,rukkusu)音近马克斯。) 桑幸匆匆阖上书本。冷就罢了,他早知道一定很冷。可是、可是,「哎哟」是什么?这是谁在说话!这家伙是谁啊? 桑幸难以压抑心中的愤怒。但会陷入这样的情绪,证明他已落入猫介的魔掌。 「请借我看一下。」柿崎取过桑幸手中的书,随意翻页后说:「这是第三集,大约是四年前出的。不,是五年前。哎呀,真怀念。里面也采用一些我想出来的双关语。」 那太好了——桑幸不痛不痒地想着。柿崎停止缅怀,问道: 「这本书有没有附信件?」 「信件?」 「嗯,是问候函。应该夹在书里。」 桑幸毫无印象。「没有信件吗?」见柿崎又在梭巡书架,桑幸在内心骂着「怎么可能有」,边回答: 「大概没有吧。」 「没有吗?」 「没有。」冰冷地回绝别人真是痛快。看到有些不知所措的柿崎,桑幸不禁窃喜。 「若有那封信,会是很大的帮助。其实,我遇上一点状况……」柿崎似乎是为那封信而来。 柿崎向幸灾乐祸的桑幸说明原委: 圆做为报酬。 听到肯给报酬,桑幸相当感激。 「报酬五十万圆如何?视情况可能会有律师来打扰您,询问一些事,是包括这些在内的谢酬。」柿崎直白而理所当然地语气,桑幸也十分中意。不愧是长年任职企业的人,谈钱却不显下流,甘拜下风。 桑幸想替客人泡杯咖啡,又担心对方觉得他听到钱就哈腰谄媚,遂边起身边观察。只见柿崎一脸凝重地看着纸箱里的cosy服装,和小阎魔上吊人偶。 「每天这个时间,我都会喝咖啡。」 桑幸牵制道。柿崎眨眨眼,像是听不懂。 「哦,这样啊。」 「是啊,这是我长年来的习惯。」 「这样啊。」柿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就是这样。」桑幸坚定地说,心想如此千叮万嘱,应该已达成效,便问「你要不要也来一杯?」从抽屉里取出豆子。 「那我就不客气了。」柿崎应道,又担忧地开口:「老师觉得信件还在吗?其实,我拜访过其他地方,但没人保留。老师是我唯一的指望。」 「这个嘛……我不太确定。」桑幸磨着豆子,佯装侧头沉思。不过,信件不可能不见。 「是装在信封里吗?」 「对,是高级直式信封。」 「直式信封啊……这就难说了。」桑幸又装出没把握的样子,却益发有自信。若是直式信封,应该找得到才对。 以前,桑幸被迫担任日本语文学研究会的营运委员时,曾不慎弄丢寄到研究室的会费收据信封,吃足苦头。从此以后,他便养成只要是通讯类的东西,全放进办公桌抽屉的习惯。 抽屉爆满后,便连同学生的报告、考试答案纸等统统塞进纸袋,堆到书架上。这是桑幸长年来的做法,也是导致书架变成废纸放置场的最大原因。尽管想着至少该整理一次,但十年转眼过去。调任垂乳根国际,搬迁研究室时,好不容易有大扫除的机会,然而,不论丽短或垂乳根,都再三交代要小心处理个资,加上报告类与私人信件不能当一般垃圾丢弃,只得保持原状。 如今回想,幸好坚持贯彻懒散之道——桑幸恭喜自己。不管怎样,杂乱堆在眼前的废纸山中,埋藏着价值五十万的宝藏啊! 人生真不晓得会在哪里碰上好运。桑幸喜孜孜地到茶水间装水,回到研究室后,正在讲手机的柿崎起身说:「不好意思,突然有急事,咖啡下次有机会再喝吧。」桑幸当然没理由挽留。 「如果找到信件,能麻烦您打这支电话吗?」柿崎掏出另一张名片,写下手机号码,低头递给桑幸。说要支付五十万圆当酬劳,态度却彻底谦恭有礼,桑幸颇为欣赏。 桑幸颔首答应,从办公桌抽屉取出自己的名片,表示有事可用电子邮件联络。没想到,柿崎竟应道:「既然如此,顺便告诉我汇款帐号比较方便。」于是,桑幸拿出提款卡,兴奋地想着「哎呀,五十万」,边把汇款帐号抄在别张名片上,交给柿崎。 柿崎又惶恐地行礼,说着请多多帮忙。拿起提包走到门口,穿条纹西装的身影突然停住。他突然想起般,对起身目送的桑幸开口: 「或许老师会觉得奇怪,不过是继承名号,何必这么拼命?」 柿崎似乎正侧脸观察桑幸。「呃,是啊。」桑幸嗳昧地应话,柿崎点点头。 「初代猫介,也就是会长留下遗言,继承他的名号、接下《双关语大辞典》编纂工作的人,会得到一大笔钱,算是年金之类的吧。」 柿崎疑似打高尔夫球晒黑的脸颊,刻画出像是羞赧、又像嘲讽的笑容。他的牙齿洁白得近乎残忍。 「这样老师明白了吧?」柿崎确认道。为了表示非常明白,桑幸哼哼哼哼地像吃草的小兔子,微微颤动下巴。这是桑幸深深理解某件事时的反应。 柿崎见状,收起笑容,留下一句「那我告辞了」,消失在走廊上。 探索信件 桑幸没等咖啡煮好,便着手寻找春狂亭猫介的信。 事关五十万圆,太重要了。尤其是所得锐减,桑幸见钱眼开到眼珠子快掉出来。他先从塞有约四、五年前的报告和信件的纸袋找起,却没看到类似的东西。喝杯咖啡后,他再接再厉。然而,找了将近一个小时,仍毫无斩获。 刚过下午五点,桑幸焦急起来。若随书寄来的只有信纸,他可能已连同书籍和外面的包装一起丢掉。不过,要是放在直式信封中,应该会留着。桑幸原本很笃定,但找半天还遍寻不着,他渐渐失去自信。想到五十万圆愈飘愈远,心情便随窗外暗下的天空变得阴沉。 话说回来,柿崎继承春狂亭猫介后,到底能拿多少钱?虽然不晓得塔姆哥总务部次长地位多高,薪水肯定不低,至少不会是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这样的人口中的「一大笔钱」应该相当惊人。年收一千万左右吗?那么,除以十二个月,一个月就是八十三万多,跟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天差地远。然后,只分给我少少的五十万?想到这里,桑幸愈来愈不爽。何况,搞不好不止一千万。难不成是……一亿!不无可能。逐渐暗下的室内,桑幸像头饥饿的野兽,双眼炯炯发光。若年收一亿,一个月就是八百三十三万多!与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之间的落差,巨大到教人发昏。日本的贫富差距居然已大到这种地步,桑幸不禁对政治涌出一股愤怒。 为了区区五十万,满心焦躁、双手沾满尘埃,岂不是太愚蠢?桑幸从咖啡机倒杯新的咖啡,一屁股在椅子坐下,有些发火地在内心大叫:不干了,老子不干啦!稍微冷静一想——不,用不着冷静,还是不得不说那五十万圆实在可惜。不管怎样,光是找到信就有五十万。桑幸,你要加油啊!桑幸,不要放弃啊!桑幸自我打气,慢吞吞地从椅子起身,再次走向书架。此时,有人叩叩敲门,文艺社成员现身。 「桑幸老师,你还没走?」木村社长打招呼,接着,护士山本、牙牙、神神这群老面孔一如往常,毫不客气地走进来。 起先只说要寄放物品,但备份钥匙也打了,研究室渐渐变得犹如社团办公室,这是桑幸的错觉吗?牙牙——押川千惠,与护士山本——山本瑞穗似乎在找东西,往纸箱乱翻,而老样子一身巴士车掌套装的木村社长则站着与桑幸交谈。另一个也是老样子,穿牛仔裤配黑色连帽外套的游民女大生神神——神野仁美不晓得在想些什么,默默眺望窗外。辣妹早田梨花与暴龙藤井则是不见人影。 「老师,连假后的星期四傍晚请空下来。」木村社长要求,说是想召开文艺社的会议。 「总算收到新社员,我们想向老师介绍。」 看来,鬼太郎多少发挥了效用。 「原本打算在这周办迎新,碍于诸多因素,决定改成下周,拜托老师喽。」 「有几个新社员?」桑幸以发问代替招呼,木村社长回答「三个」。今天没扮护士,穿着奇妙的轻柔梦幻衣装的护士山本插话: 「不过,这次以文艺社来说,算是中大奖。对吧?」 事实上,远离窗边,如咖啡厅常客般佣懒坐在长桌旁铁椅子的神神,就当场发表否定见解: 「这算哪门子大奖?」 「要问哪门子,也没人说得上来。毕竟是only one的男生嘛。」护士山本应道。 「看他那副德性,基本上没啥路用吧。」神神冷酷地反驳。 「确实,满微妙的。」牙牙点头同意。 「就算现在没路用,喏,日后也有成长的机会啊。」木村社长语带否定,仍展现出责任感。 「感觉成长无望。」牙牙说。 「彻底无望。」神神简短地结束only one男生的话题,接着问:「这是什么?」拿起桌上的《双关语大辞典》随手翻阅。看来,文艺社成员对男新生的评价不怎么样。 「双关语,大辞典……猫介。哈哈,好笑!感觉超蠢的!」从旁窥望的护士山本发表感想。当然,她的见解有误。不是「感觉」超蠢,而是真的蠢到家。 「莫非刚刚来的那个条纹西装男是春狂亭猫介?」神神盯着桑幸问。 「不是。不过,你怎么知道有人来?」桑幸反问。众人回答,午后众在研究室时,有个穿条纹西装的男子找桑幸。 「我们告诉他老师在开会,没关系吧?」木村社长说。 「嗯。」桑幸无可奈何地点头,「那个人现在不是春狂亭猫介,但不久后就会继承春狂亭猫介的名号。」他这么说,其实是想惹大伙笑。 「那么,他果然是猫介嘛。」牙牙应道。 「说得精确点,是第二代春狂亭猫介。」桑幸修正。 「什么叫继承名号?」护士山本一脸疑惑。 「就是继承某人的名字和地位。落语之类的传统艺能都是如此,像是乐太郎继承圆乐(注:三游亭乐太郎是第六代三游亭圆乐,落语家。)。」木村社长解释。 「耶,社长!最爱『笑点』(注:「笑点」是日本电视台播放的周日综艺节目,为日本代表性的长寿节目。)的女人!喜欢的男性类型是歌丸(注:桂歌丸,落语家,自「笑点」播出时即是「大喜利」单元的固定班底,现在是「笑点」的主持人。)!」 听到牙牙的话,众人同声咕哈哈哈哈地笑。然后,护士山本冒出一个古怪的疑问: 「那个人是不是出身茨城?」 「谁?」 「要继承猫介的人。」 「不晓得。」桑幸纳闷地偏着头。 「为何突然这么问?」木村社长从旁插话。 「他很像法国人。」 「会吗?」 「有点那种感觉,比方说领带。他看起来会唱法文歌。」护士山本解释。 「猫介哪里像法国人?」牙牙出声。 柿崎那副外表,怎么看才会像法国人?桑幸完全摸不着头脑。 「不过,要是像法国人,怎会想到茨城?」木村社长提出最根本的疑问。 「因为茨城是日本的法国。」护士山本回答。 「什么跟什么啊?」 「莫名其妙!」 「可是、可是,」护士山本连忙辩驳,「这是筑波大学的老师说的。」 「说什么?」 「茨城是日本的法国啊,只是没有巴黎。」 「哦,这样啊。」 「牙牙是茨城人吧?是茨城的哪里?」 「丼津町。呜呜,超乡下的。」 「不过,是法国耶。」 「喔喔,法国的话,或许挺不错。」木村社长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就算是筑波大学老师的见解,这么轻易听信好吗? 茨城是没有巴黎的法国,似乎颇有道理……不,无法信服。怎么可能信服?说起来,没有巴黎的法国,还算是法国吗?桑幸思索着。 「桑幸老师,你在整理研究室吗?」木村社长大概是注意到纸袋丢了满地。 「的确该整理一下。」护士山本赞同。 「也不是整理,我在找东西。」桑幸不得不应道。木村社长表示想帮忙,桑幸基于年轻时养成的「能利用的资源,不利用就是损失」的人生哲学,思索片刻后开口:「唔,那就麻烦你们帮忙。」 目标是与桌上那部春狂亭猫介编纂的《双关语大辞典》一起寄来的信件,装在高级直式信封,希望能帮忙找出来。桑幸说完,所有社员便翻找起书架。 桑幸也加入寻觅的行列。不到一分钟,护士山本嚷着:「是不是这个?」仔细一瞧,她拿着一本橙色布面的精装书,秀出夹在里面的白色直式信封。 书封上印着「双关语大辞典——思想家篇(二)」及「春狂亭猫介编着」等文字。刚刚柿崎找到的是《思想家篇(一)》,所以这是第四集。 「在哪里找到的?」桑幸问。护士山本指着面窗的右侧中央书架,回答:「那边下层。」是堆放赠书和杂志的一区。的确,仔细想想,信件应当是随《双关语大辞典》寄来,他从包裹中取出书后,把信夹在书里了吧。 在众人的注视下,桑幸打开并未密封的信封,抽出一张没格线的高级信纸。信件是直书,印着书法体的文字。大略浏览以问候语开头的内容,在「《双关语大辞典》第四集出版,请各界惠赐批评」等惯例词句后,有一段是「岁月不饶人,不肖春狂亭猫介将于近期引退……决定让春狂亭鸡介——即柿崎秀介,继承猫介之名……」宾果!五十万到手! 桑幸竭力保持冷静,以免社员察觉他的兴奋。然后,他道谢:「感谢你们帮了大忙。」 「我满厉害的嘛。」护士山本一脸得意。 「真的满厉害的。」木村社长接过话。 「瞥见书里跑出像信封的东西,我马上就猜到。」 「小瑞啊,」木村社长开口,「就像法国的猪。」 「法国的猪?」 「喏,就是会挖菇菇的猪。那种很贵的菇菇叫啥?」 「松露?」神神推测。 「对对对,就是松露。」木村社长继续道:「稻垣吾郎(注:日本男性偶像团体smap的团员之一。)在smapxsmap(注:「smapxsmap」是关西电视台与富士电视台共同制作的电视综艺节目,由smap主持演出。)上提过,松露是靠猪的嗅觉找出来的。」 「法国猪好厉害!令人刮目相看!」 「那是在说我吗?」 「没错,你的嗅觉简直能媲美法国猪。」 「这猪可真会找。」 「猪吗?搞不好挺可爱的。」护士山本接纳自己的猪性。 桑幸把信纸放回原本的信封,带着深深的满足,藏进书桌抽屉。 望向窗外,归巢的乌鸦嘈杂地叫着,三三两两地飞过黄昏的天空。 安全疑虑 。 三点整出现在研究室的柿崎,也提及签章的重要。这封信上的猫介印监,是请京都篆刻名家雕刻的逸品,而春狂亭猫介——鹤濑会长,不愧是保全公司老板,对印监类的管理极端神经费,绝不容许旁人接触。会长将印监收在自家保险柜,除了他本人,只有现任社长的儿子与营业部长的孙子能开启。 「换句话说,社长和营业部长有权取出印监,但两人都支持佐藤佑司,不可能伪造对我有利的文件。何况,还需要亲笔签名。在期限内请专家鉴定笔迹,就能证明此信为真。毕竟醉狂连的成员,都晓得当时猫介寄出这样的信。」 总之,拿到证据,便形同胜券在握。 原来如此,桑幸点点头。异于昨天,柿崎今天穿着像丧服的黑西装及银灰领带,说着「接下来妥善保管信即可」,仍一副牵挂的神情。 桑幸不禁担心起他的五十万,于是把咖啡倒入杯里,问:「有什么问题吗?」柿崎礼貌地表示「我不客气了」,啜饮一口咖啡,应道: 「我希望老师保管这封信,其实是……」柿崎解释,今天就亮出这封信,或许会招致反对派无谓的挑剔,说信是伪造的。所以,他会带着律师能信任的第三方人士,另外择期造访,到时再把信交给他们。脸庞黝黑的柿崎依旧愁眉不展。 「不过,今天是周五,明天开始放连假。律师得等下周四之后才能来了。」 看看月历,直到五月六日星期三确实都放假。 「没问题,就先放我这里。」 「太感激了。」 柿崎显然如释重负。接着,他从魔术师道具般的皮革旅行袋取出数位相机。 「方便拍个照吗?」征求同意后,柿崎把信件与信封并排在长桌上,自正上方拍几张,再拿手机拍几张。 「老师,能请你也入镜吗?」柿崎要桑幸拿着信件,突兀地指示「来,笑一个」,朝桑幸按快门。闪光灯弄得桑幸眼花缭乱。 柿崎把相机收进皮包,接着取出一只褐色信封,桑幸心儿怦怦跳:出现了!五十万圆堂堂登场!然而,那其实是装书用的大型气泡式信封。柿崎放入猫介的信,撕下胶封,密封起来。对于重要的证据,如此郑重也是当然。 「信件能就这样装在里面吗?」结束一连串作业后,柿崎询问。 「好啊。」 「签名部分污损就糟了。」然后,柿崎又把咖啡端到嘴边。「老师有银行保险柜吗?」 银行保险柜?怎么可能?桑幸回答「没有」。柿崎应着「这样啊」,点点头,没再开口。桑幸仿佛听见柿崎的内心话:「嗳,也是,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与银行保险柜无缘。噢,不好意思,我不该问下流人士多余的问题,对不起。」他顿时心情大坏。 「意思是,要我严加保管吗?」 「哦,不是的。」柿崎察觉桑幸的语气变调,打圆场道。 「你自己保管比较好吧?」原本是带着呕气的心态挖苦,但桑幸很快想到,猫介的信件确实可能遗失。万一遗失,等于让煮熟的鸭子飞走,五十万圆的美梦化为泡影。没错,直接交给柿崎较保险。那么,五十万圆就确定到手。 不料,柿崎表面委婉,口吻却十足坚定。他强烈希望桑幸保管到下周律师过来,不肯退让。 「至于酬劳,到时我会支付,麻烦老师了。」听柿崎这么说,瞬间,桑幸眼前浮现狠狠闹起别扭的自己回嘴:「哦,那我不管了,你现在不拿走,之后信会怎样我也不晓得,大概会弄丢吧,再见。」自暴自弃的冷笑之虫仿佛已爬到喉头,他只得借默念「五十万、五十万」的咒语,勉强咬在齿间。 「我先告辞了。」柿崎提着皮包站起,突然想起某事般在门前停步。 「那封信不要放在研究室比较好。」 「为什么?」 「这里有老师以外的人出入吧?」 「是啊。」桑幸想到文艺社的成员。 柿崎望向门把,继续道:「这样说或许有些冒失,研究室的门锁,是现今难得一见的简易自动锁,用简单的道具就能撬开。建筑物也是,感觉任何人想进都进得来。」 「你的意思是,信会被偷?」 「大概是我太杞人忧天吧。」柿崎害臊地笑道。「由于职业的关系,我很留意保全问题。」 的确,柿崎是塔姆哥的员工,在保全方面是专家。 「来研究室时,我观察过楼下的防盗设施,几乎可说是小偷天堂。至少研究室换个锁吧,花点小钱便能买到很坚固的锁。」 柿崎说着,露出一排白牙。 「抱歉,职业病不小心跑出来。可是,看到过度不设防的地方,我就忍不住想提醒。太多人没发现日本是犯罪大国的事实。请别放在心上,真是不好意思。」 那么,我会再联络。柿崎讲完,刚要离开,桑幸灵光一闪,喊住他:「方便请教一下吗?」 「柿崎先生不会是茨城人吧?」 霎时,站在门口的男子怀疑地盯住桑幸,接着视线移向半空,回答: 「……没错,怎么?」 「不,没事。」桑幸有些狼狈。「总有这种感觉。」 「我像茨城人吗?」柿崎没挖苦的意思,认真地问。 「也不是……」桑幸益发狼狈,「唔,怎么说,茨城好像是日本的法国。」他打趣地说,但这个玩笑似乎没发挥作用。废话。 柿崎不发一语,再度怀疑地打量桑幸后,转身离去。 保管问题 终于独处后,桑幸凝视留在桌上的气泡式信封,一阵茫然。 由于没放任何贵重物品,桑幸不太在意保全,但研究室确实太不设防。除了清洁人员,各式各样的人会进进出出。把信收在办公桌抽屉,弄丢就糟了。毕竟是价值五十万圆的信,小心为上,还是带回公寓吧。 想到这里,桑幸又冒出新的疑问:那栋公寓就没问题吗?从取名为「梅森·乔布尔」的品味来看,已是庸俗满点,实际上,从玄关门锁到玻璃窗锁,防盗等级是最低水准。唯一称得上防盗设施的,只有那令人感觉闯空门也会空手而归的外观,就是糟到这种地步。对宵小而言,桑幸居住的鱼糕状公寓一楼边间,可谓手到擒来的绝佳地点,如今竟要保管价值五十万圆物品。 不过,即使小偷闯空门,也不可能知道气泡式信封里装着这么重要的东西。不,那倒说不定吗?传闻,职业小偷对值钱物品的嗅觉异常敏锐,或许会察觉普通信封散发出的细微非凡气息,万无一失地夺走。当然,小偷无利可图。即使如此,桑幸仍白白损失五十万圆,实在惨痛。惨痛毙了。 平常小偷根本看不上眼的公寓,这种时候偏偏会遭窃。桑幸自问是不是如此倒霉到家的人,忆起不断上演相同悲剧的过往。 小学时,同学流行挖陷阱,公园和草坪被挖得坑坑洞洞。听起来很蠢,但注的风靡过一阵子。不过,没几个傻蛋会掉进洞里,通常是挖洞的一群人轮流跳进去,或把弟妹推下去玩。渐渐地,热潮退烧,没人想再挖洞,原本冷眼旁观的桑幸突然想挖洞玩玩,不料,刚挖好就有人失足掉落。 少年桑幸挖陷阱,完全是基于艺术创作的欲求,真的有人踩空,他吓一大跳。受害者是桑幸暗恋的同班女生,她正要去参加钢琴发表会,穿着天鹅绒镶蕾丝的小礼服,搭配黑漆皮鞋和波浪边的白袜子,非常可爱。不巧的是,少年桑幸把蕴酿已久的独特创意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精心收集一堆狗大便放在洞里,引发超乎预想的悲剧。 国中时,班上同学从附近的废屋偷出铜线。由于感觉很好玩,而且能卖钱,桑幸也想试试。不料,潜进空屋之际,遭巡逻 森女的秘密 下流大学教师 桑幸——桑潟幸一副教授转职到位于千叶县权田市的垂乳根国际大学两个多月后,生活形态已完全固定下来。或者说,感觉是在非常低水准的地方稳定下来。 「低水准」在这样的情况具有各种含意。首先,垂乳根国际大学是一所吊车尾大学。春季出刊的《周刊文秋》(注:影射日本知名周刊《周刊文春》。)专题报导<前途无量大学vs前途无亮大学>中,垂乳根国际大学是前途无亮的第一名,专家学者在匿名座谈会上评论「根本也谈不上前途无亮,感觉一开始就不存在」、「即使倒闭都不会有人发现吧」。 可是,比什么都「低水准」的是桑幸本身,自从转调垂乳根,无论是学力、气力、沟通能力、集中力、体力,任何一项给人的印象皆是低益求低的「低水准」。以学力来说,到垂乳根国际后,桑幸当然一本书也没读过,包括漫画在内,几乎一个铅字都没看过,坐在电脑前净是浏览影片和游戏网站。课堂上,想在黑板写下「太宰治」三个字,却怎么也想不出「宰」的写法时,打进大学就专门研究太宰治的桑幸,当场错愕不已。 话虽如此,桑幸立刻豁出去地想「哼,写不出来又怎样」,实在教人佩服。与平日发呆的时间呈反比,桑幸豁出去的速度以惊人的倍率成长,这是欠缺持续反省或沉思的气力与集中力的缘故,他却老王卖瓜地暗忖:「最近不再钻牛角尖地烦恼个没完,而是马上把问题抛到脑后,看来我是愈来愈犀利了?」 换句话说,尽管察觉自身的「低水准」,桑幸仍坚定认为,只要他有心,更重要的是,给他一个更好的环境,他随时都能变成「高水准」。现在的他会如此「低水准」,完全是垂乳根国际害的,是千叶害的。是在产业废弃物放置场旁有灰头土脸的低阶家庭餐厅、农地一隅座落着简陋小酒店、沙尘狂刮的千叶害的。或者,是八成的学生最常去的唐吉诃德(注:日本知名的廉价零售卖场。),及福利社摆着以铁丝捆绑的烤肉木材的垂乳根校园里,那混沌的愚蠢空气害的。种种因素将原该是「高水准」的自己压至「低水准」。 一旦成为大学教师,就不必再考试,意即没机会接受客观评价,所以能永远栖息在主观妄想的乐园中,桑幸便是绝佳的例证。不久前,学校举办由学生进行的「授课评监」,桑幸在之前待的敷岛学园丽华女子短期大学——俗称丽短,也经历过这种考核。学生对桑幸的评价,虽然偶尔也可看到「就像浸淫在冬季的大海」、「干透的藤壶」(注:主要分布在潮间带的一种节肢动物,终生几乎都附着在相同的地方。)等善良的意见,但整体来看是差劲到家。然而,桑幸总是大言不惭地指责学生无脑透顶,上他的课等于是剪牡丹喂猴子,毫不内疚,谁都拿他没辄。不可思议的是,这世界人下有人,比桑幸评价低的老师居然为数不少! 丽短这种程度的学校不值得我认真,也没必要认真。本大爷认真起来可不得了,会引起全世界瞩目喔,你们承担得起吗?桑幸只会沾沾自满,丝毫不知反省,想必完全出乎文部科学省(注:日本中央行政部会之一,掌管教育、科学、文化、体育等事务。二〇〇一年由文部省及科学技术厅合并而成。)的意料吧。 桑幸的自我评价好似参天古木,不动如山。或者说,知性愈退化、愈是碰上丑态毕露的无能场面,「真正的我是很厉害的」这只毫无根据的确信畜牲益发肥胖,妄想的乐园中百花也益发绚烂绽放。 可是,就像上一回<失窃的信件>中提过的,桑幸正视血淋淋的事实——自身有多「低水准」的机会终于来临。他收到转调垂乳根后的第一份薪水明细单。 110,350…… 多么明快的数字,没有幻想介入的余地。「低水准」的证据仿佛伴随着巨岩,不可动摇地镇坐在眼前。桑幸瞬间石化,凝视着那行数字。 他早有薪水会比以前少的心理准备,但没料到会是这种数字。肯定是哪里弄错,应该立刻到人事课订正,桑幸却没采取行动。为什么? 哦,老师的薪水确实只有这样,有问题吗?他害怕听到行政人员这么告知。换句话说,桑幸依稀意识到,这大概是与他身价相符的金额。客观来看,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已算优待。不仅如此,想到下流大学教师的形容词,便有种穿惯廉价衣物的贴身感。俺就是下流,下流大学教师呗。他以不知是何地的方言,哼起古怪的旋律,傻笑着走过权田的田间小径。 桑幸的自我评价之树依然高耸天际,但根部可能已腐烂殆尽。如同栖息在树洞浊水中的虫子,憧憬着「高处」,在「低处」蠕动,或许这就是我基本的生存方式——桑幸以脑细胞日渐死灭,失去活性的蛹脑思考着。 即使如此,桑幸仍无法抛弃薪水弄错的疑虑,不能不紧抓那一丝希望的光芒。于是,桑幸绞尽脑汁,寄出一封主旨为「部分教师薪资疑似有误」的匿名信给人事课长,还不忘加入恐吓的词句:「若置之不理,可能会发展为负责人的去留问题」。人事课长想必会十分讶异,不过,毕竟是汲汲营营自保的小官吏,应该会再检查一次吧。这么一来,错误不可能不修正。 随着五月的薪水入帐日接近,希望之光益发耀眼,不久化为一种确信。不管怎样,都不可能是那种薪水。总算能彻底摆脱「下流」的恶梦,桑幸松口气。不料,撕开明细单的车线,上面印着「110,350」。 幻想破灭得太快,桑幸吭都吭不出声。我就看着这个数字过一生吧——确信的灯在蛹脑中闪烁。 「果然。」没有其他人的研究室里,桑幸拿着明细单,认命地喃喃自语。这种情况下,「果然」的内涵未必单纯。总之,桑幸体认到自身的「下流」是决定性的。世上收入比他少的人多得是,不过,非兼任的大学教师中,实在不可能有人的薪水更低。在这层意义上,他的确属于「低水准」群。啊,或许是无可奈何的,毕竟现在如此不景气。下一瞬间,桑幸已果断地浸泡在认命的水里。这段时日,桑幸认命的速度与豁出去的速度齐头并进,进步飞快。不管遇上什么事,只要认命就能迎刀而解,此即自古存在的「现实主义」立场吧。顺其自然地接受现状,该毁灭时便会毁灭——从主导战后日本政治与经济的「现实主义」真谛来看,桑幸无疑是战后保守意识形态的后裔。 经过这番分析,桑幸自我评价的大树无可救药地遭到腐蚀。值得庆幸的是,垂乳根一带几乎不起风,暂且不必担心树会倒下。如果要倒,怎么想都是垂乳根会先倒。垂乳根倒下之日,也是桑幸倒下之时。从此一角度来看,垂乳根就是桑幸的命运,是最适合桑幸的栖身之所。 化为低回蝼蚁的桑幸,衷心祈祷垂乳根能永恒不朽。他从腐烂的树洞往下爬、再往下爬,深深钻入泥土深处,以获得一定的安心感。「现实主义」式的低空安定路线或许就和日本的政治经济一样,是桑幸应该努力到达的境界。 寄放在朋友住处,不过桑幸有研究室当基地,条件更优。万一碰上下雨,还能到研究室避难。至于抓麻雀烧烤等游民生活的技巧,请教神神就行。 最重要的是,游民大学教师听起来不是很新鲜吗?搞不好会吸引大批媒体采访。如此一来,可能获邀上电视,或许能得到类似名嘴的工作。若是写下「游民大学教师」手记,也极有可能大卖。这个点子妙!桑幸在内心大叫,兴奋到睡不着 然而,隔天早上,桑幸仔细一想,不禁犹豫起来。用不着立刻去当游民,等研究完纸箱的加工方法也不迟。最后,桑幸决定暂且住在梅森·乔布尔。想到万一住不下去,随时都能当游民,反倒渐渐觉得有办法度过难关。 总之,只能东撙西节。首先,桑幸取消室内电话。这么一来,等于不能上网,研究室有学校分发的电脑,加减用就行。虽然不方便在学校玩网路游戏或上成人网站,不过他对这部分完全死了心。反正还有psp可玩,色情图片的库存也非常充足。 洗澡在体育馆的淋浴间解决。在房间尽量别开灯。大号在学校上。漫画和将棋杂志不要每期买,改在便利商店站着看或利用市立图书馆。 服装方面,他原本就对流行没兴趣,根本没置装的打算。破洞的袜子和松紧带垮掉的内裤,用百圆商店买来的针线盒和松紧带补救后继续穿。有点过敏性鼻炎的桑幸,动不动就抽面纸擤鼻涕,一打翻东西就拿面纸擦,现在这些习惯也全戒掉。徒手擤完鼻涕再洗手,桌子用抹布擦。自从把茶水间的洗碗精装瓶带回家后,只要能从学校拿的,他都尽量a回来。 然后,全面停止外食。东大阪时代,基本上他从傍晚就会赖在居酒屋喝酒、吃小菜代替晚餐,如今这个习惯当然已废除,改成自己煮和在家里喝。起先,食材是在车站附近的东东超市买,但他在县道骑自行车十五分钟的地方,发现一家叫「夕阳超市」的优良商店。这里平常的售价跟东东超市一样,不过,晚上九点打烊前,熟食等商品降价的幅度大得惊人。而且,出清商品几乎都以形同免费的价格贩卖,实在令人开心。桑幸一周有两次会趁打烊前到夕阳超市采购。 在此介绍一下,桑幸某个星期一的饮食生活:早上八点起床后,吃昨晚剩下的白萝卜什锦粥当早饭。接着,骑自行车去学校,午餐买即期特卖一个十圆的波萝面包和丹麦面包,配上兼任讲师休息室的茶包泡的红茶。回家后,用一瓶十五圆的过期海苔佃煮(注:将海产类以砂糖和酱油熬煮而成的料理,调味重,可长期保存,多配饭食用。)加上一袋十圆的过期玉筋鱼,再捣碎从老家拿来的梅干,拌进去做成下酒菜,并把一公升六百八十圆的烧酎「芋兵卫」兑热水喝;主菜则是五条八十九圆的鱼肉肠两条,跟一袋十七圆的豆芽菜一起炒过,打进一盒十颗九十圆的蛋液完成,搭配的是免运网购来的十公斤二千六百八十圆次级米。 假日要是天气不错,桑幸会骑自行车四处寻找便宜的食材。由于周围农地不少,肥原随处可见自助式菜摊。话虽如此,自助式菜摊不一定便宜。他会多方比价,够便宜才会掏钱。不过,巡逻自助式菜摊的行动也有附带收获,偶尔田地旁会丢着卖相不佳、不能出货的蔬果。 有一次,桑幸捡到大量的红萝卜,仔细一瞧,不乏空心、裂开及腐烂的情况,但削掉不能吃的地方,完好的部分很多。处理完毕,他装进捡来的空瓶做成醋腌红萝卜,或炒成甜辣口味,和油豆腐、羊栖菜一起煮成什锦饭。还有一次,桑幸参加附近小学的活动,挖到不少香菇,并从堤防拔回大量野蒜当泡面配料。 展开节约生活后,桑幸变得朝气蓬勃,生活也充满干劲,约莫是天生的资质使然,或者是原本就适合贫穷吧。 天气晴朗的星期日,他把前天在夕阳超市惯例的「当季出血绝命大特卖」买的一片九十八圆鲤鱼薄切,排在撒有大蒜碎末的盘子上,再撒上盐和胡椒,淋上沙拉油和麻油,滴上几滴米醋,最后放上从田梗拔来的鹅肠菜,做出一道和风义大利薄切冷盘。这是桑幸一周一次的奢侈梦幻大餐。 在烧酎「芋兵卫」里放冰块,打开电视看「笑点」,吃着鲤鱼,简直是无上美味!桑幸的目光从桂歌丸转向西窗,夕阳正要落到花椰菜田另一头的森林里,被五月清凉晚风拂过的天空染成一片金黄,美丽极了。 啊啊,或许这就是幸福——桑幸暗暗低喃,完全在「低水准」之处安定下来。 学校经营战略会议 学校方面还是老样子,上课节数不多,但桑幸兼任入试委员、招生委员、图书委员、生活指导委员,得参加许多会议和处理行政工作。从星期一到星期六,几乎每天都得去学校。工作那么多,薪水只有一点点?换算成时薪,岂不是比便利商店的工读生廉价?不满节节升高,然而,桑幸很清楚自己只能依靠垂乳根。十一万零三百五十圆完全是实领薪水,加上社会保险之类,肯定仍「高人一等」。不管实际是怎样,亮出大学教师的身分,听在别人耳中就是不一样。 除非犯下滔天大罪,或泄漏入学考题,很难开除大学教师。即使是性骚扰,最近大部分也都能安然过关。 桑幸大学母校的英文老师,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学期刚开始,或许是一早就喝酒,元气满点、生龙活虎,然而,学期才过一半就住进医院,接下来的课全部暂停。这样的戏码年年上演,那个老师依旧可喜可贺地一路干到退休。 桑幸非常明白这一点,但时代已不同,遭到开除的不安如影随形。他经常做恶梦,梦见突然接到「明天起不必再来」的通知,走投无路,吓得浑身冒汗。在梦中宣告桑幸被开除的,是在人事课见过的狸猫脸课长,现实中掌握开除教员权力的则是教授会……大概没错吧。桑幸记得,曾在太古的过去听到大学自治什么的传闻。果真如此,不要乱捅娄子就不会有事。因为教授会也算一种互助团体,从未以「没半点屁用的蠢蛋」的理由开除同僚……应该啦。 不过,制度上如此,关键仍在于教授会是否具备实力。以丽短为例,「上头」跳过教授会,直接下达决定的状况是家常便饭。纵使是教授会通过的案子,「上头」出个声,便轻易驳回的情形也很频繁。这一点垂乳根想必是大同小异。只是,丽短的「上头」是谁还算清楚,就是前些日子逃漏税遭到逮捕、经营美容整形外科医院和美体沙龙的暴发户家族。 然而,提到垂乳根「上头」是何方神圣,便有些暧昧不明,令人坐立难安。理事会、评议会、经营者会议、校友委员会之类似乎就相当于「上头」,但桑幸不懂事情是由谁、怎么决定的。比方,桑幸根本不晓得自己的薪资是谁决定的。或许是此一缘故,每次遇到人事课长,桑幸不免疑神疑鬼:「难不成是这家伙决定的?」他朝人事课长鼻毛摇曳的狸猫脸「嘎嘎嘎」地低吼,又转念心想「不,给对方留下好印象才是上策」,忽然露出谄媚的客套笑容,搞得课长觉得这人恐怖死了。 一提,这二十个方法的第一招是「以理服人」,接着是「动之以情」、「以笑打动人」、「恐吓对方『当心老子把你灌浆扔进海里』」等等,五花八门,最后一个方法是「交给黑道处理」。 鲸谷教授似乎把桑幸当成自己的「棋子」,而桑幸也认定暂时只能紧抓住这个丝毫不像释迦佛陀,反倒更像地狱鲶鱼大王的男子垂下的蜘蛛丝。所以,在五月底的系务会议上,鲸谷教授要他代表日本文化系,参加新设立的「学校经营战略会议」时,虽然暗骂「又丢烂差事过来」,表面上仍温驯地点头答应。 话说回来,「学校经营战略会议」是什么鬼? 桑幸当场询问。大摇大摆坐在铁椅子上的鲶鱼大王,把那双漆黑的眼珠子用力瞪向桑幸说: 「俺不晓得。」 丢出这一句,鲸谷便沉默不语,睨视起眼前的虚空。桑幸不禁一慌,鲶鱼大王显然鲶心不悦。难道他问话的口气,不自觉流露「这个青蛙肚臭鲶鱼老头,又丢烂差事给我」的呕气感吗?桑幸提心吊胆地观察,鲶鱼大王却依然瞪着半空。 系务会议几乎都是系主任单独主持,一旦主持人陷入沉默,气氛便会莫名降温。 「是不是那个……」此时,担任渔捞社顾问的古典文学茂吕育男教授开口,约莫是承受不住沉默的压力。由于长得与形同木乃伊的即身佛一模一样,被学生取绰号叫即身佛的茂吕教授,稀哩呼噜地嚼动着假牙继续道。「既然名为『学校经营战略会议』,就是要讨论学校的、经营方面的战略吧。喏,是不是?桑潟老师,你说是不是?」 「应该吧。」桑幸顾虑着鲶鱼大王,一边回话,只见老教授露出讨好的笑。或者说,茂吕教授平日总挂着谄媚的笑。某次桑幸在厕所撇尿时,不经意瞄到旁边,发现茂吕教授对着墙壁讨好地笑,当下佩服不已。 「果然没错吗?哎呀,我就在想是不是。毕竟是学校经营战略会议,是学校的、经营的、战略的、会议呢。从语义上来看,就是学校的、经营的、战略的、会议。哎呀,这样啊,太好了。」 「哪里好?」爬出沉默深穴的鲶鱼大王,突然发出低吼。 不只是低吼,他还像发现猎物的肉食恐龙般,凶暴的黑瞳在充血的眼白里转动一下,吓得如白亚纪哺乳小动物的即身佛教授狼狈万分。老教授像是弹跳起来,发出「咚」一声,连忙解释: 「啊,没有啦,就是桑潟老师把语义呢,正确地掌握了,精确地把握住了,我指的呢,就是这样一个情形。桑潟老师呢,就是那个,看起来有点为难的样子,所以我才刻意那个呢,多嘴了一下。我忖度了一下。忖度。啊,对了。大家会写『忖度』的汉字吗?会写吗?噢,那样的话,好,我要出题了。请写出『忖度』的汉字。计时开始!滴答滴答滴答。」 从出题者看起手表的动作判断,「滴答滴答」似乎是表示读秒。由于没头没脑的,当然没人反应。老教授停止读秒,继续道: 「当!时间到。我呢,我会写『忖度』的汉字。意外地,我会写喔。我会写『忖度』这两个字。我会写呢。这年头就算是国文教师,很多人也写不出汉字嘛。」 「那是在影射我吗?」鲸谷恐龙又低吼。 「啊,怎么可能?这绝绝对对,百分之百不是指老师的喵。」茂吕教授的语尾变得有些古怪,但鲸谷不会写汉字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听说,有人曾偷瞄到鲸谷教授的记事本,上面的「教授会」居然是用平假名拼音。 「就我来说,完全是考虑到桑潟老师的立场,想为桑潟老师呢,助一臂之力,是出于这样的心意开口的,对吧?桑潟老师,是这样吧?」 那张要哭不笑的脸征求桑幸的同意,然而,桑幸完全听不懂他的话,无从答起,便默然不语。忽然,茂吕教授不晓得想到什么,把椅子拖出巨响站起。 「我懂了。好吧,让我来,我毛遂自荐。没错,就由我来。别看我这样,紧要关头也派得上用场。桑潟老师身兼数个委员重任,忙成那样,想必没时间做研究。我也兼任数个委员,不遑多让,可是,如今就算做研究,已做不出什么了不起的成果。或者说,一直没像样的成果嘛,哈哈。很好,我懂了,那个战略会议的任务,由我不肖茂吕扛下。原以为老兵只有凋零一途,所以默不吭声,既然如此,容我出个一臂之力吧。如何,诸位有何意见?」 会议室里的教师,全茫然望着唐突自告奋勇的高龄古典教师。当场上弥漫起「既然本人这么说,就成全他吧」的气氛时,始终心不在焉地鲸谷教授冶不防开口: 「今天的系务会议到此结束。」他丢下即身佛教授,解散众人。 教师们皆已起身,一名教授姑且问:「那经营战略会议怎么办?」 「刚才不就决定派桑潟老师去了吗!」鲶鱼大王一副「别问废话」的口气吼道,交代桑幸下午教授会后到他研究室一趟,便如海边的螃蟹般,匆匆忙忙摆动那双短小的蟹脚离开。 鲸谷系主任是没听到茂吕教授的演说,还是打一开始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这部分不明。 教师鱼贯步出会议室,最后一个准备离去的桑幸抬起头,只见茂吕教授仍维持刚刚的姿势站在桌前。那副模样,像是突然想不起自己是谁的痴呆老人,也像下定决心要即身成佛的有德之人。 论文剽窃丑闻 会议结束,桑幸在走廊上抓住坊屋海人副教授,表示想讨论一下入试委员会的事。好哇,年轻的副教授轻松答应。于是,桑幸请他到研究室,用咖啡机磨豆子煮咖啡。这是桑幸目前能想到的最棒的招待。 沦为下流大学教师后,不必提,咖啡已成为奢侈品。话虽如此,唯有咖啡,桑幸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弃。他考虑过即溶咖啡,但实际要买时,才发现即溶咖啡不一定便宜。所以,桑幸采取极为不要脸的方法,一点一滴地摸走兼任讲师室的咖啡豆。平常喝的咖啡就靠这个方法满足,不过,他的办公桌抽屉深处,残留着少许以前买的吉力马札罗咖啡豆,成为弥足珍贵的奢侈品。 至于招待同事,目的是想打听情报。垂乳根还是短大时,坊屋副教授就待在这里,也参加过改为四年制大学的委员会,是个颇有用的情报通。 入试委员会的事很快就讨论完毕,桑幸立刻询问刚才系务会议上提到的「学校经营战略会议」是什么,同时端咖啡给坐在长桌前的副教授。 「那个会议吗?嗳,是开安心的。」 一头柔顺褐发、戴狐眼造型眼镜的副教授,看着挂在书架上的cosy用亮片服装应道。据说,那是出现在漫画《爱兽战士☆可可海莲》里,被地底兽梅杜莎扶养长大的三胞胎姐妹的服装。兼垂乳根文艺社物品存放处的桑幸研究室,随时都有文艺社成员出入,如今已形同「社办」。 「就算开那种会,也是杯水车薪。唔,这样比喻似乎有点怪。」坊屋接着解释,「学校经营战略会议」是因改为四年制大学的第一年,就面临招生大幅不足的危机,想集结基层教师一起全面思考学校经营问题的会议。 「基本上没有意义。那些老师对经营懂个屁,顶多提出节约用品、禁止私人影印之类的无聊点子吧。啊,我也想到一个小点子,或者说口号。」 桑幸追问详情,副教授啜饮一口吉力马札罗咖啡,答道: 「大便回家大。」 完全相反的「大便去学校大」方针的桑幸深深点头,褐发副教授又说: 「你这么认真当回事,我有点不知所措。扯到这种地步,很难澄清我是开玩笑了吗?嗳,随便啦。」 褐发副教授一脸清爽,仿佛对自己刚才的话毫无兴趣地喝着咖啡。桑幸从旁观察他,提出最想知道的疑问: 「可是,为何鲸谷老师派我参加?」 「大概是叫你去侦察的意思吧?」坊屋简单地说明。提到学校经营云云,招募学生无疑是最重要且最迫切的问题,当然也会是学校经营战略会议的核心课题。然而,关于招收新生,已有鲸谷委员长率领的招生委员会。招生委员会亦有自己的做法,如此一来,两边必定会杠上。 「新的组织是以国际交流系为中心,议长是马泽教授。站在鲸谷老师的立场,内心自然不可能平静,会在意也是人之常情。」 桑幸恍然大悟。庆明大学出身、原为大报社记者的马泽善次郎教授,是鲸谷教授不共戴天的仇敌。 从短大改为四年制大学时,垂乳根将过往的家政系、幼儿教育系等全部统合为健康福祉学院,然后,把英文系及国文系解体,加入新的系,组成资讯综合学院,成为二学院制。资讯综合学院分为国际交流系、职涯发展系、日本文化系三个系,算是教导沟通理论的鲸谷教授本该隶属国际交流系,却在马泽教授等人的策画下,被逼到日本文化系,有过这样一段恩怨。确实,做为垂乳根国际的明星学系,找来名嘴评论家等招牌教师阵容的国际交流系里,除去鲶鱼大王比较理想吧。就跟最好不要把蝲蛄放进养热带鱼的鱼缸,是一样的道理。 发誓卧薪尝胆的鲸谷教授,成为日本文化系的系主任,马泽教授则成为国际交流系的系主任,为了争夺院长宝座,似乎正展开一场殊死斗。 不过,马泽压倒性地有利。垂乳根一直是庆明学阀势力较强,国际交流系又是学院的中心,何况马泽拥有读买新闻(注:影射日本大报《读卖新闻》。)文化部长的经历。相较之下,鲸谷教授出身奈良乡下一间常被揶揄「学生一半是不良,另一半是猪」的亩傍山产业大学,而从聘用桑幸这样的老师便可看出,日本文化系是暗无天日的蛞蝓学系。鲸谷教授实在不可能有胜算,但地狱的鲶鱼大王精明地坐上招生委员会的委员长之位,意图借由在招生上发挥他的辣手,茁壮自己的势力。 然而,这时却杀出一个「学校经营战略会议」,难怪鲸谷教授会认为是准备削弱己方势力的马泽派阴谋。 「院长选举是秋季。看来,水面下已展开炽烈的厮杀。」坊屋副教授看好戏地说。 「不过,大部分的看法都认为胜负已定,马泽会赢。这也是当然的,凭日本文化系,没办法的啦。可惜,小鲸鲸不见棺材不掉泪。对了,那份匿名黑函是老师写的吧?」 「我?写什么?」桑幸诧异地反问。 「就匿名黑函啊。不是吗?我还以为是鲸谷教授委托老师写的。」 「我不晓得什么匿名黑函。」面对突如其来的指控,桑幸狼狈万分,急忙否定。 「老师这边应该也会收到,装在便宜的褐色信封里。」 这么说来,上星期似乎曾看到类似的东西。桑幸大概浏览过内容,但最近映在桑幸视网膜上的文字,要费好一段时间才能形成意义。八成在意义形成前,桑幸就扔进垃圾桶,才会毫无印象吧。 「是怎样的内容?」桑幸莫名不安地问。 「剽窃。」不知为何,坊屋喜孜孜地回答。匿名黑函指控,几年前马泽教授在学报上发表的论文,是剽窃下智大(注:影射上智大学。)老师的论文。 「这样啊,剽窃很不妙呢。」桑幸评论。 「的确很不妙,可是,没有证据。或者说,其实马泽教授的剽窃疑云谣传已久。以前有人提出质疑,扬言找出那个遭剽窃的下智大学老师论文,最后也没着落。」坊屋接着道。 所以,这次的匿名黑函了无新意,效果不大,反倒对老调重弹的鲸谷派减分不少——褐发副教授随手把玩着,跟《爱兽战士☆可可海莲》角色服装一起吊在书架上的《灵媒侦探小阎魔》cosy用上吊人偶胯下一带,分析情势。 「只是,也有人说这次鲸谷教授弄到遭剽窃的论文。」 「那个下智大学老师的论文?」 「嗯。传闻已到手,准备拿来当关键时刻的王牌。」 「哦哦。」桑幸佩服不已。 坊屋抬起眼问:「老师真的不晓得?」 「我怎么可能晓得。」 「真是难以置信。现在鲸谷阵营的参谋,不是桑潟老师吗?」 我何时变成那种角色?桑幸一愣。不过,在旁人眼中,鲸谷教授把桑幸从丽短挖角过来,便是这个目的吧。自学生时代的运动会男女分组以来,桑幸第一次加入名为「阵营」的组织,还担任参谋。这样啊,我是参谋——如此玩味一番,嗯,听起来不赖。桑幸不禁沉浸在喜悦中。 「不管怎样,这次最大的丑闻……」褐发副教授像要揭秘般压低嗓音。 「是什么?」 「最大的丑闻」一词,引起桑幸强烈的好奇。桑幸同样低声问,褐发副教授答道: 「是马泽老师的论文本身。」 「马泽老师的论文?」 「没错。标题是<报纸的社会角色与使命>,<报纸的社会角色与使命>耶!这是哪个时代的论文?报纸这玩意都快绝迹,还有哪门子角色可言?实际上,据说他剽窃的是一九六〇年代的论文,真教人哑口无言。大家都在笑,剽窃那太古时代的东西要干嘛?老套到这种地步,时代错置过头,搞不好反而新奇?哈哈,不可能、不可能,哪有可能?嗳,不过太旧了,即使剽窃也很难发现。」 坊屋喝光咖啡,继续道。 「总之,不管是不是剽窃,把那么可笑的论文登在学报上,就是一桩大丑闻,学校的威信荡然无存。嗳,虽然其他论文也是半斤八两。反正学报没人在看,算是超幸运。那么,谢谢你的咖啡啦。」 褐发副教授向桑幸道别,摆着纤瘦的腰离去。 鲸谷教授的决心 这天傍晚,桑幸接到手机联络,前往鲸谷教授的研究室。 想到上午学务会议的气氛,桑幸心头便一阵沉重。然而,踏进研究室一看,地狱鲶鱼大王那张黑脸却熠熠生辉,心情似乎不错。证据就是,他平常连杯水也不给,今天不仅亲自替桑幸倒茶,还附上别人送的权田名产「瓦片烧」,实在教人诧异。 鲸谷教授请桑幸坐下。桑幸惶恐地落坐沙发,研究室主人也一屁股往对面椅子坐下。由于空间不大,沙发和椅子离很近,鲸谷教授又黑又滑的鲶鱼脸就在眼前,桑幸不禁感到窒息。仔细端详,鲸谷教授眼距非常宽,宽得惊人,仿佛分别看着不同的风景。而鼻子就像块被用力按扁的油土,呈现不知是紫是褐的厨余色嘴唇,犹如海边的九孔般厚实无比。 鲶鱼大王开口:「刚刚在电话中提过,名册的事已谈妥,汇完钱就会送来。一切都很顺利。」 原来如此,所以心情这么好——桑幸恍然大悟。所谓的名册,是指附近高中的学生名册。 以前各校的学生名册随便就能弄到手,自从个资管理日渐严格,便难以取得。大部分学校不再制作学生名册发给家长,电话联络网也被电子邮件全面取代,日渐消失。 不过,众人都认为,要进行推销,拥有名册是如虎添翼。因此,热中招生业务的委员长,当然会想获得学生名册。掌握名册,资料爱怎么寄就怎么寄,视情况还能使出个别访问的密技。 在招生委员会上,鲸谷委 员长鞭策众人,无论是透过亲戚或动用任何关系,务必设法拿到邻近高中的学生名册,却没半个人理会。不过,现今这是很常见的情况。更不用提,站在教师的立场,想到一旦弄来名册,届时就得去进行个别访问,没人消受得起,难怪不愿行动。 就算是辣手委员长,对这件事应该也没辙。没想到,不愧是鲶鱼大王,锲而不舍。他得到小道消息,只要付钱给「名册小贩」,就能取得名册,即俗话中的「蛇有蛇道」。严格来讲,这是非法的,但鲶鱼大王才不管那么多。秉持「不管什么钱,钱就是钱」信念的鲶鱼大王,不会为区区名册畏首畏尾。 上次的招生委员会中,鲸谷委员长报告,他正在交涉购买邻近公私立五十所学校的名册。不久就听说,鲸谷教授在教授会报告此事时,遭人批评这种做法可能损害学校的风评,招致反效果,害鲶鱼大王陷入窘境。桑幸推测,他在上午的系务会议那么不开心,便是这个缘故。 「教授会上,有些人嚷嚷『花那么多钱买名册简直是乱来』,可是我直接征询理事会的意见,理事会说钱的方面没问题。理事会毕竟有在认真思考学校的经营嘛。相较之下,那群教授实在不行。饭桶,一群饭桶。」 鲸谷教授眉头挤出轻蔑的纵纹,拿起相扑茶屋(注:在相扑赛举行的地方,贩卖入场券及接待客人的店铺。)赠送的巨大茶碗,咕嘟咕嘟地喝茶。桑幸也频频点头喝茶。他用的是尺寸非常普通的杯子。 「所以,我在刚结束的教授会上,发表理事会拨下一百万预算的消息。那场面你真该看看,马泽那家伙,眼珠子瞪得死死的。真希望桑潟老师也能看看哪。」 鲶鱼大王喉间啾啾响着笑道,又咕嘟咕嘟地喝起粗茶。眼珠子瞪得死死的是怎样的状态,桑幸难以想像,反正他也不想看那种情景。但桑幸仍谄媚地呵呵笑着,喀嚓嚓地啃瓦片烧。 「下星期应该会先付五十万,拿到五校的名册。一校十万好像太贵,不过,我跟对方谈妥,下次会大优待,一校三万。嗳,一开始都免不了类似入会费的花用,没办法。等名册到手,还要请桑潟老师多多帮忙。噢,今天我请老师过来,其实是为了别的事。」 鲸谷教授说着,大脸猛然凑近,桑幸一阵慌乱。黑黝黝的鲶鱼脸,固定在几乎要喷到彼此气息的距离。从九孔唇环绕黄板牙的嘴里,喷出的气息含有剧毒,一旦被喷到就会立刻死亡——桑幸真切觉察危险,在沙发上一点一点后退。 「桑潟老师,无论如何我都要把马泽踢下去。」 鲸谷教授毫不保留地吐露真情。面对他的坦白,桑幸也不吝于感动。 「桑潟老师应该晓得,秋季的院长选举,马泽也要参选。其实,我不是想当院长,只是想踹倒他。这部分请千万不要误会。」 桑幸深知,只要是和权力沾上边的东西,鲸谷教授都会紧咬不放。他就是这种海蛇般的性格,所以不想当院长的发言,是彻头彻尾的瞒天大谎。话虽如此,对方当面要求「请不要误会」,姑且只能颔首,别无选择。于是,桑幸点点头。不知为何,鲸谷教授在肩膀上用力旋转起那张大脸。因为转得太激烈,桑幸不禁担心他连接头部和胴体的神经会断掉。 停止转动头部的鲸谷教授,继续道: 「换句话说,绝不能让马泽当上院长,他那种货色干不来。大报社的部长先生,简单讲就是不知世事的大少爷。要是了解一点世事,才不会满不在乎地发行报纸那种蠢玩意。桑潟老师,你读报吗?」 桑幸当然不读报。可是,身为社会人士不好这么说,便回个无伤大雅的答案「偶尔」。鲸谷教授分别瞪大相隔遥远的双眼,应道: 「这样啊,太意外了。我不读报,虽然有时会瞄瞄节目表和股价栏,但要是认真看,只会愈看愈蠢。桑潟老师具备基础人文素养,读了可能不会受到损伤,换成平常人,脑细胞可是会一个个坏死。」 桑幸深深点头。鲸谷教授的主张中,没有比这番话更能引起桑幸共鸣的,他是由衷同意。鲸谷教授接着说: 「总之,马泽不行。这里若是庆明或慢稻田(注:影射日本名校早稻田大学。)也就罢了,不管怎样的白痴当院长,学生都会自个儿送上门,老师也很优秀,皆大欢喜,稳稳当当。可是,垂乳根不同。院长没高竿的手腕,学校转眼就会倒闭。拐一下咚隆咚,好啦,完蛋,再见,啊呜啊呜啊呜啦。」 「拐一下咚隆咚」桑幸还懂,但「啊呜啊呜啊呜」实在费解。不过,他猜出似乎是在形容分崩离析的状况。 「所以,桑潟老师,为了垂乳根的存续,非把马泽给拖下来不可。这一点桑潟老师理解吗?」 桑幸点点头,简短地应声「理解」。鲸谷教授用分得太开的双眼确认他的动作。 「那么,来开作战会议吧。」鲸谷教授站起。见鲶鱼脸远离,桑幸稍微松口气,又介意起「作战会议」的字眼。他想起坊屋提及的「参谋」一词,一股不祥的预感不容分说地贯穿全身。 鲸谷教授丝毫不察,把热水壶里的水倒进茶壶,熟练地摇晃三、四下,替桑幸与自己斟满茶后,开口: 「马泽的论文剽窃嫌疑——我想先从这部分下手,虽然紧咬不放,却找不到关键的原始论文。马泽剽窃,这一点千真万确,但苦无证据,实在无从下手。」 鲸谷滋滋滋地啜饮茶水,显然十分不甘心。 「我已派人去找,可是,迟迟没进展。不过,找论文的举动,肯定也带给马泽相当大的压力。马泽有高血压,听说他这阵子血压爆升,真爽。」 鲶鱼大王露出黄板牙,现出骇人的笑容,接着道: 「不过,不晓得何年何月才会寻获原始论文。一旦他坐上院长宝座,便能轻易压下这点小事,那样就来不及了。所以……」鲸谷教授的大脸再度凑近桑幸。 「我还有一招。」 「哪一招?」桑幸边逃离鲶鱼脸边问。 鲸谷教授的面庞染上漆黑的笑容,低语: 「就是性骚扰啊。马泽会性骚扰女学生。」 鲸谷教授的密令 十分钟后,桑幸离开鲸谷研究室。 由于鲸谷教授下达一道密令,桑幸拿着一台数位相机。而穿越走廊的他一脸茫然,是因这道密令过于荒唐,大受打击。如果更仔细看,那茫然的表情深处,燃烧着一丝类似决心的火焰。因鲸谷教授亲口保证,若顺利完成任务,就发给桑幸特别津贴。 区区一介教授,鲸谷怎么有权发津贴?稍微一想,或者说,根本不用想,都晓得太不合理。然而,在穷困中打滚的桑幸,听到「特别津贴」四个字,便已失去冷静。这节骨眼,还管钱是从哪里来的。此即「不管什么钱,钱就是钱」的真谛。鲸谷教授平日挂在嘴上的话,几乎毫无意义,不然就是无法理解,唯独谈及金钱的发言,具有近乎异常的真实性。所以,「特别津贴」也不例外,强烈地烙印在桑幸心里。 至于鲶鱼大王的委托内容,简单地讲,就是搜集马泽教授性骚扰的证据。 「马泽把女学生拖进研究室动手动脚,这一点肯定没错。」鲸谷教授露出下流的笑容,一口咬定。「摆出那副圣人君子的脸孔,他真敢哪。」 可是,那是真的吗?桑幸一时难以相信。对照鲸谷教授,矮小瘦弱的马泽教授给人一种「槁木死灰」的印象。桑幸和马泽教授同为入试委员会的成员,有不少机会见识马泽教授的人品。「愈是那种家伙,愈是老色胚。世上就是这样。」鲸谷教授满怀自信地解释。 马泽教授的研究室,位在新的东校区一栋八层建筑物,也就是f馆的四楼。同一层楼,还有招生委员会专用的办公室——招生战略室。 那里相当于鲸谷教授的支城,摆放着委员长的专用办公桌,虽然不是专任,仍有行政人员。鲶鱼大王似乎是从支城赴敌阵侦察,并指示拉拢到己方的行政人员从事谍报活动。最后,他查到偶尔会有女学生单独在傍晚造访马泽的研究室,久久不离开。 待在丽短时,上头就罗嗦地交代桑幸要落实性骚扰防治对策,比方在研究室与学生面谈,一定要打开门。桑幸近乎病态地恐惧蒙上莫须有的嫌疑,严格遵守规定。每当有女学生来访,门忽然因故「砰」地关上,他便吓得差点陷入恐慌。万一眼前的学生放声尖叫:有色狼!桑幸性骚扰我!他根本无从辩解。然后,他会被索求巨额赔偿金,卷铺盖走路……光想像就恐怖。 因此,若马泽教授真的像鲶鱼大王所说,带女学生进研究室,关上门独处,即使遭人怀疑他性骚扰学生也是活该。然而,实际上,凭这点嫌疑要让马泽教授失势,相当困难。更可疑的教师多得是,况且,鲶鱼大王才是学生口中的大色鲸,说是连海洋守护者(注:海洋守护者(sea shepherd)是美国非营利组织,为了抗议、阻止捕鲸活动,在世界各地的海上破坏、冲撞捕鲸船闻名。动物星球频道的《护鲸大战》即为记录海洋守护者活动的节目。)也绝不会来救这头色鲸,传为笑柄。 总之,需要证据。没有证据,一切免谈。那么,要掌握证据,有两个方法——鲶鱼大王=大色鲸提示桑幸。 一是请遭到骚扰的女学生作证。假如受害者愿意,这是最快的法子。即使从状况证据来看,马泽教授也没有辩驳的余地。 「其实,已查出那个学生的名字。」鲸谷教授取出记事本,舔一下手指后翻页。 「听粕谷说,她姓森。」 粕谷全名粕谷惠,是从总务课借调到招生战略室的行政小姐。大概是学校的规定,她没染发,但睫毛像排着一列牙签,指甲上堆满色彩斑斓的花纹,应该是属于辣妹。据说,她是垂乳根的毕业生,不晓得是怎么录取的,工作能力差得可怕。在各方面水准都十分低落的垂乳根行政人员中,也是数一数二的糟。她才像抓着性骚扰把柄,恐吓事务长之类的高层进来的——桑幸曾这么说,坊屋副教授非常爽快地解释:「她是前任事务长的女人。」现在传闻,她可能是鲶鱼大王的女人。 「然后,查了一下,姓森的学生只有一个。」鲸谷教授那犹如比目鱼的分离式双眼,盯住记事本。 「健康福祉系二年级,森小雪。就是这个学生。」 鲸谷教授从抽屉取出便条纸,写上名字和学号交给桑幸,吩咐道: 「从这女孩口中问出证词。不过,女人这种生物,不能以寻常方法对付。她可能不会轻易承认跟马泽的不伦之恋。」 接着,鲸谷教授亮出一台数位相机。 换句话说,这是鲸谷教授搜证作战计划的第二个手段。 「万一对方装傻,该怎么办?总不可能进行拷问。」鲸谷教授笑着递出相机。桑幸脑海浮现鲶鱼大王拿粗麻绳捆绑「森小雪」,加以凌虐的景象,不禁微微兴奋起来。 鲸谷教授又笑道: 「巧的是,马泽研究室的窗外,就是隔壁的世界和平馆。从世界和平馆恰恰能看见马泽的研究室。」 简单地讲,就是叫他拍「证据照片」。瞬间,桑幸陷入茫然。 「桑潟老师应该也有数位相机,不过这台性能很好,你拍拍看。我在池袋的友都九喜说明需求后,店员推荐的,附有录影功能。」 桑幸想像起,鲶鱼大王向友都九喜的店员说明「我想从隔壁大楼偷拍同事性骚扰女学生」的景象,心中更是茫然。然后,鲸谷教授粗哑的嗓音钻进他耳中: 「拍不到关键的那一刻也没关系。总之,只要拍到他们在一起的画面,马泽就百口莫辩。马泽或许会试图开脱,不过,从森小雪那里下手就行。拜托啦,桑潟老师。」 同人志编辑作业进行中 桑幸从鲸谷教授那边返抵自己的研究室时,已过下午五点,文艺社成员却还热闹地工作着。 她们忙着编辑要在夏天的同人志即售会推出的杂志,这阵子每天都会有人留在「社办」,虽然不寻常,但天天如此,桑幸渐渐觉得是理所当然的情景。人类这种动物,不管面对怎样的状况,最终都能习惯,实在是牢不可破的真理。因而,社员向走进研究室的桑幸说「你回来了」、「辛苦喽」时,他也没感到任何不对劲。 讨论用的长桌旁、进门后的右侧,高个子戴眼镜的牙牙——押川千惠,和体型丰满的暴龙藤井——藤井丽花并坐在一起,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拿针线缝东西。大概是在制作cosy的服装吧。 对面坐着没打扮成护士的护士山本——山本瑞穗,及两名新生——村上春树粉丝的小不点眼镜娘丹生爱美,和大饼脸动画宅的熊岛铃香。三人在地上铺报纸,再摆上六顶安全帽,忙碌地拿喷漆喷成不同颜色。事到如今,桑幸已不再吐槽「这哪里是文艺社的活动」。 长桌一隅,老样子穿得一身黑的游民女大生神神——神野仁美,以签字笔在纸上画着漫画或插图。 今天社长木村都与和辣妹早田梨花不见人影。桑幸没开口问,护士山本便主动告知辣妹早田去打工,木村社长感冒请假。这些就是主要社员。不,还有一个,垂乳根国际的only one男生——门司智。 「门司同学不在吗?」 桑幸走进室内,在背窗的办公桌前坐下。虽然不怎么在乎,但门司毕竟是垂乳根国际唯一的男学生,桑幸有点好奇他的动向。据传,门司智最近常跷课,有人说他得了五月病(注:四月入学或入社的大学新生或新员工,在新环境待一个月后,在五月爆发的不适应忧郁症状。),很快会遭到退学。 「他刚刚还在。」护士山本应道。她穿着沾满颜料的t恤,似乎是工作服。 「回去了吗?」 「不是回去,是被赶走。」护士山本进一步解释,门司带着要登在同人志上的小说原稿过来,下期主编神神却命令他重写。 「门司沮丧得要命。」穿着女仆风围裙的丹生爱美补充。 「可是,那篇实在不行。」牙牙从旁插话。 「不管怎样,那标题都太夸张。」暴龙藤井附和。 「叫什么、叫什么?」护士山本问。 「<时间破碎之时>。」暴龙藤井回答。 呱哈哈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 「门司搞纯文学啊?」 「拜托,那张脸搞纯文学?」 「应该往色情文学发展吧。」 「时间破碎之时,噗,莫名其妙。」 「上面一个「时间」,底下再来个「时」,时间的两段活用。」 「实在乱来。」 「是说,他真的懂日文吗?」 牙牙与暴龙藤井恶毒地批评。护士山本插嘴: 「内容呢?搞不好意外地有趣。」 「哪可能?就普通的烂吧。喏,神神,你觉得怎样?」暴龙藤井转向坐在靠近门口的长桌一角,正埋头画图的神野仁美。 「不用说,退稿。」大概是自觉说得太简略,神神随即补上一句: 「内容只有一张半,我要他写多一点。」 所谓的一张半,是指一张半稿纸吧。这样还能叫小说,未免太厉害。不过,门司居然能写超过六百字(注:日本使用的稿纸规格基本上是一张四百字,所以一张半是六百字。),桑幸相当讶异。 「一张半?有够少的。莫非是未完待续?」暴龙藤井问。 「算是已完结吧,最后写着『完』。」神神回答。 「咕哈哈哈哈!」暴井藤井大笑。 「那是怎样的故事?」护士山本颇感兴趣。 「人家也粉想知道。」丹生爱美镜片闪过一抹光。 神神不怎么起劲地捏起巧克力,扔进嘴里,应道: 「男主角是个大学生,为父母的离婚问题烦恼。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女友,却又喜欢上别人,陷入两难。然后,他养的仓鼠死掉,没多久女友罹患白血病,才发现自己爱的还是她。最后,女友也病死,他把仓鼠和女友的骨灰撒在锯山。就是这样的故事。」 呱哈哈哈哈哈哈!在野蛮的笑声中,牙牙叫道:「哇哈哈,那是啥?搞笑吗?」 「这情节好像在哪里听过。」丹生爱美发表感想。 「根本是抄来的。」暴龙藤井断定。 「才一张半,亏他能挤进那么多剧情。」熊岛铃香佩服道。 「通篇几乎都是条列式。」神神报告,研究室里掀起更大的爆笑漩涡。 「居然把女友的骨灰和仓鼠搅在一起?」护士山本笑得喘不过气。 「为什么是锯山?太乡土了吧?」暴龙藤井捧着肚子吐嘈。 「大概是没钱搭电车。」 「确实感觉很穷酸。」 「骨灰应该是装在便利超商的袋子拎去的。」 「说真的,不觉得直接拎到房工大还比较好吗?」护士山本又道。 「对对对对对。」牙牙发出扛神轿般的吆喝声。 房工大指的是房总工业大学,那边的推理研究社与垂乳根文艺社有往来。 「你们知道吗?房工大的下一本同人志。」护士山本改变话题,牙牙立刻「什么、什么、什么?」地追问。 依房工大推研的传统,每一期的同人志标题都不一样。过往的《玫瑰花园》、《蓝色霹雳》等系列作品,提供垂乳根文艺社莫大的笑点。 「这是我从小梨那里听到的极机密情报。」 「到底是什么嘛?」 「超想知道的!」 护士山本应众人要求,缓缓开口: 「紫色叹息。」 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爆笑奔流中,接连响起「又来了!」「不负众望!」等叫声。 「不愧是房工大。不负众望,真是不负众望。」 「简直是奇葩。」 「欸,把<时间破碎之时>放在《紫色叹息》的第一篇,不觉得挺赞的吗?」 「哦,不错!」 「拿门司和房工大交换。」 「也不算交换,就当借调好了。」 「然后,把《紫色叹息》烧一烧,大伙一起上锯山撒骨灰。」 「最后依惯例,庆功宴来场穷人巴比q!」 「房工大名产,无肉炒面面包!」 「随便摘野菇丢进去,重演食物中毒悲剧!」 「喔耶,就这样、就这样!」 桑幸跟着哈哈笑,心想,门司应该撑不到夏天,或许退学改进房工大,才是他的幸福。不过,反正是别人的事,不关自己的死活,桑幸又把门司搁一边,收拾准备回家。此时,他灵光一闪,问继续干活的社员: 「你们认识森同学吗?她是健康福祉系二年级的学生。」 森小雪登场 森同学,指的是森小雪吗?从立刻有反应看来,文艺社成员似乎很清楚这个人。桑幸抓住机会,追问: 「森同学是怎样的人?」 「没怎样啊。」护士山本语毕,牙牙和暴龙藤井突然一阵爆笑。 森小雪是足以引发爆笑的人吗?桑幸一脸纳闷。没想到,暴龙提议: 「干脆把本人叫来不就得了?她在底下的实习室做作业。」 「叫她、叫她!」护士山本兴高采烈。 「耶!安德烈森,睽违许久的登场!」牙牙炒热气氛。「不用特地叫人啦……」桑幸狼狈地想阻止,暴龙藤井已按下手机号码,很快便接通。 啊,安德烈吗?是我啦,暴龙。你能过来一趟吗?我在四楼的桑幸研究室,对对对,直接来,神神也在——暴龙藤井和对方通话。 「她待会儿就来。」暴龙藤井收起手机,向大伙报告。 「太好了!超久没见到安德烈。」护士山本十分开心。 森小雪的绰号似乎是「安德烈」。安德烈,桑幸记得是池田理代子的漫画《凡尔赛玫瑰》里的帅哥角色。森小雪居然像宝塚(注:日本知名的歌舞剧团,成员皆为女性,于一九一四年举办第一场公演,流行至今。)的反串男角般大受欢迎,桑幸颇为意外。从森小雪与马泽教授有不可告人的「关系」一事,他想像森小雪应该是一朵开在阴暗处的花,或乍看平凡不起眼,却会遭人暗地批评「外表是乖宝宝,原来有那样一面」的类型。 「森同学的绰号叫安德烈啊?」桑幸试探地问。 护士山本迫不及待地转向暴龙藤井,「安德烈森是暴龙永远的劲敌,对吧?」 「现在不是对手了啦。」暴龙藤井答道,却一副颇受用的样子。 个子不高,但拥有傲人女相扑体格的暴龙藤井,竟与森小雪是劲敌,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是劲敌,应该是争夺同一个男人的情敌吧,桑幸脑海浮现两女争夺马泽教授的情景。不过,看看把埋进颊肉的双眼眯得更细,嘎嗄嗄嗄怪笑的暴龙藤井,他不得不打消这样的想像。 「你们说的劲敌,是哪方面的劲敌?」桑幸放弃胡思乱想,直接问道。 「摔角。」护士山本立刻回答。 「摔角?」 桑幸曾听说,暴龙藤井在加入文艺社前,是摔角同好会的一员。「暴龙藤井」就是她当时的选手名。可是,这与森小雪有何关系? 「没错,摔角。」护士山本复违一遍,而后解释森小雪以「安德烈森」为选手名登台亮相,桑幸大为惊讶。 「森同学玩摔角?」桑幸慌张地问。 护士山本点点头,「是啊。暴龙藤井对决安德烈森的那一场,是两人的出道赛。」 「有过那样一段往事啊。」暴龙藤井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 牙牙接过话:「新人出道赛立刻成为压轴秀。」 「超厉害的。」护士山本说:「表示她们就是那么受瞩目。」 「确实。」暴龙藤井不否认。 「大型新人龙虎斗!」牙牙嚷着。 「你们之前不是还在餐厅打起来?」护士山本回忆道。 「那是套好的。」暴龙藤井双眼埋在颊肉里,嘎嗄嗄嗄地笑。 「大家说炒出宿命对决的气氛比较好,才先对干一下。」 「那时我刚进学校,差点没吓死。」护士山本说。「你们拿铁椅子互殴。」 「哇哈哈,那有点过头了。」暴龙藤井语带反省。 「还有人叫条子来。」 「咦咦!居然惊动警察?」拿着刷子的丹生爱美难掩惊讶。「对对对对对,警察都跑来啦。」牙牙吆喝似地附和,众人又咕哈哈哈哈哈大笑。 「可是,要在哪里比赛?」熊岛铃香疑惑地问。 「体育馆旁的特设擂台。」牙牙回答。「不过,那真是一场精彩的比赛。」 「确实,当时我和安德烈都还很年轻呢。」暴龙藤井点点头,像老人家般缅怀过往。 「学姐为何不继续摔角?」丹生爱美接着问。 在擂台中央。最后,她又使出必杀绝技臀部坠击,直攻我的左膝。」 「啪吱一声,呜噢!超痛!」牙牙仿佛是自己断腿般叫道。 「从此无法东山再起?」丹生爱美问。暴龙藤井回答: 「其实,我想等伤好再复出。不料,我还在养伤,摔角同好会就先倒闭。」 「倒了喔……」熊岛铃香不禁叹息。暴龙藤井解释: 「之后的一场比赛,遭安德烈森巨躯坠击的房工大男生断了三根肋骨。」 「男生也能参加?」 「应该说,摔角同好会原本隶属房工大,我们参一脚。」暴龙藤井说明。 「那三根肋骨让房工大摔角同好会解散了。」牙牙补充。 「安德烈学姐好强。」熊岛铃香一脸佩服。 「强到爆,我看是业余界最强的。不管怎样,体格都差太多。安德烈毕竟是安德烈。」暴龙藤井仿佛在自吹自擂。 「哪个安德烈?」 「巨人安德烈(注:安德烈·勒内·罗西莫夫(andré rené roussimoff,一九四六~一九九三),法国职业摔角选手,患有肢端肥大症,以巨躯闻名。),你不晓得吗?」 熊岛铃香一头雾水。「真拿你没办法。」暴龙语带向往地解释:「崔洪万(注:崔洪万(一九八〇~),南韩综合格斗家。)二一八公分一六〇公斤,相较之下,巨人安德烈是二二三公分二三六公斤,根本是人类山脉,或者说,单人民族大迁徙。」 原来,这个安德烈森与《凡尔赛玫瑰》毫无关系。 「尽管拥有庞大身躯,却能兼具使出墓碑打桩摔、夹脖坠击的技巧与速度,实在恐怖。大概是史上最强。」暴龙藤井刚要进一步详述时,研究室的门倏然打开。 来者发出「磅!」一声走进门,在文艺社成员夹道欢呼中,右手高举至天花板,大叫:「喔嗄!」 「耶!安德烈森火爆登场!」牙牙现场转播。 「哟,大伙,好久不见。」安德烈森——森小雪打完招呼,便和起身的暴龙藤井互击手肘。 确实身躯庞大,桑幸感叹。不晓得她刚刚在忙什么,穿着红运动服。随意目测,那块头肯定有一九〇公分。而且,骨肉结实,充满惊人的存在感,威震全场。 「啊,安德烈,这是桑幸老师。你知道吧?」护士山本介绍道。桑幸不晓得如何应对,坐在办公桌旁,含糊嘟哝着「呃,你好」。「哟!」安德烈森伸出右手,扬声招呼,非常热情。她的手掌大得吓人。 「这两个是新人。」暴龙接着介绍两名一年级新生。「学姐好。」两人普通地寒暄,安德烈森一样回声:「哟!」 「安德烈,你觉得怎样?」神神把一直在画的漫画或插图,拿给安德烈森过目。 安德烈森在最靠近门口的椅子坐下,看起递过来的纸。 此时,桑幸第一次仔细观察森小雪的长相。不管是娃娃头的发型,或细细的眼睛,都像极传统日本木雕人偶。从某些角度来看,也不能说不可爱,但她的头部尺寸太大,难以做出美的评价。 「嗯,满可爱的。线条也很扎实。」安德烈森评论道,神神略微放心地点点头。桑幸猜想,在鉴赏漫画或插图方面,森小雪似乎拥有过人的眼光。文艺社成员表示,安德烈森超会画。 「其实,我们希望她加入文艺社,但她是手球社的。」护士山本补上一句。 「歹势。如果我走了,手球社就没有守门员。」安德烈森有些害臊。 「啊,那么……」丹生爱美出声,「门司同学上体育课时昏倒,是……」 「是我。」安德烈森不太在意地提起体育课踢足球时,与门司冲撞的事。 「他当守门员,跑出来接软绵绵的回传时,我全力铲球,后脚跟踹进他的胯下。」 门司痛不欲生,被抬进医务室。 「虽然没受伤,但踢个正着,应该满痛的。」 咕哇哈哈哈哈哈!又响起一阵笑声漩涡。「门司有够蠢,他应该以为从此绝子绝孙了吧。」传出打趣的话声。桑幸听着,眼前浮现遭炮弹击中,飞到天边的门司那宛如掌中猴的瘦小身躯,心想「门司果然撑不到夏天」。尽管同情,毕竟不关己事,桑幸又把门司搁到一旁去。 「对了,桑幸老师不是要找安德烈?」护士山本问,桑幸顿时一慌。 「哦,没啥大不了的。」桑幸有点狼狈。要是胡言乱语,恐怕会换他被撞到天边。 「可是,桑幸老师不是有事?」护士山本追问。桑幸无可奈何地开口: 「呃,森同学是不是选修马泽老师的课?」蓦地,他的脑海冒出一个景象:体格相近的马泽教授与门司的形象重叠在一起,遭安德烈森擒抱,边飞得远远地,边咿咿喷出喜悦的泪水。没错,森小雪与马泽教授有「特别的关系」——确信的火焰在桑幸眼前熊熊燃烧。此时,安德烈森反问: 「马泽?谁啊?」 从语气听来,巨无霸女绝不是在装傻。冷静想想,安德烈森念的是健康福祉学院,与资讯综合学院的马泽教授不可能有任何瓜葛,也不曾听闻马泽教授担任手球社顾问。就算现实比小说离奇,巨无霸金刚女和马泽教授的组合也太勉强。 「不,没什么,是我误会。」桑幸想打马虎眼混过去,害怕他的猜测成真。 忽然,神神冒出一句: 「什么意思?桑幸为何要关心安德烈与马泽教授的关系?原因呢?」 面对尖锐的质问,与那双闪闪发亮的漆黑大眼,桑幸仿佛被蛇瞪住的青蛙。一切为时已晚,桑幸不停冒着冷汗,感觉自己正沉入又深又冶的认命海底。不久,潜进光照不及的深海的无眼鱼,缓缓摆动身体,想着「老子不管啦!」拉出不负责任的粪便。 森林女孩的传闻 最后,桑幸不得不告诉文艺社成员,事关马泽教授的性骚扰疑云。追根究柢,想向文艺社成员打听森小雪就是错误的开端,可是,如今反省已毫无意义。显而易见,若提起森小雪的名字,必定会遭神神等人探问,桑幸却忍不住说溜嘴。只能认定,这样的粗心,是根植在桑幸人格中枢的某种天性。 鲸谷教授没特别交代,但「马泽性骚扰疑云」肯定是极机密事项,绝不能随便泄漏给学生知道。桑幸暗叫着「啊啊啊,我完蛋了」感到绝望,另一方面,又有种对某人大喊「活该」般的复仇快感在内心蠢蠢欲动,一旦开口,就无法克制。换个角度说,若以狗群比喻文艺社,尽管桑幸姑且被称为「老师」(虽然有人不这么叫),但他的阶级非常低,神神之类位高权重者一声令下,便难以违抗。 不过,桑幸并未一五一十全盘托出。他宣称自己隶属取缔校内风纪的委员会,身负暗中调查马泽教授性骚扰疑云的任务。掰出这种瞎话,是因不好坦承他也在陷害马泽失势的阴谋中参一脚。幸亏鲸谷教授交给他的数位相机很小,放在外套口袋里,连神神都没发现。想到万一相机被发现,肯定会遭严厉追究,桑幸背后不禁冷汗直淌。 提到马泽教授的性骚扰对象可能是森小雪时,研究室爆发前所未有的激烈狂笑。不仅安德烈森自己豪迈大笑,暴龙藤井和牙牙更是笑到几乎要在地上打滚,甚至流出痛苦的泪水。 待笑声洪水稍微退潮后,神神提出质疑:安德烈森与马泽教授毫无关系,怎会突然冒出她的名字?桑幸不必说,每个人都纳闷不已。此时,意外地,一年级的动画宅熊岛铃香应声。 「那是谁啊?」 「不晓得,反正有森女会去找马泽老师。」 森女?那是啥?桑幸感到莫名其妙,忽然想起熊岛铃香是文艺社唯一隶属国际交流系的学生。 「熊岛同学有修马泽老师的课吗?」桑幸问。 「有滴,是必修课。马泽老师跟森女的事,在班上是相当热门的话题。」 所以,那森女是什么东东?桑幸一脸纳闷。神神开口: 「总之,就是有森女会去马泽教授的研究室。」 「是滴。」 「可是,不知怎么传的,变成安德烈森去找马泽教授,又传到桑幸耳里。」 神神统整道,研究室再度响起一阵爆笑。 「安德烈哪里像森女?」 「就算她姓森,也差太远了吧。」 「她才不是森女,是漏尿女(注:「森」(mori)与「漏」(more)在日文里只差一个音。)吧?」 「什么、什么?」 「安德烈使出蝎式死亡锁时,漏了一点尿。」 「咦咦!」 「呜噢,你怎么能说出来!」 「哇哈哈,反正大家早就知道了。」 「去死吧!下次看我漏别的在你身上!」 咕哈哈哈哈哈!又是一阵狂笑。待笑声平息,桑幸毅然询问:什么是森女?得到的答案是:以「漫步森林的女孩」为概念的流行打扮。 漫步森林的女孩?樵夫的女儿吗?桑幸思索着,安德烈森应该很适合当樵夫吧。他脑中倏地浮现,发出吆喝声、猛力挥斧砍树的安德烈森形象,但没说出口。 简单地讲,有个森林女孩打扮的学生,频繁造访马泽教授的研究室。熊岛铃香更进一步报告,传闻「森女」会在傍晚前往马泽的研究室,有时甚至待到深夜。辣妹行政小姐粕谷惠想必是听到此事,便告诉鲸谷教授。当然,鲶鱼大王的世界里,即使有樵夫,也不会出现森女,所以,他才误会是姓森的女学生——桑幸总算理出头绪。 「可是,熊岛最近也有点走森女风。」护士山本出声。 「也不算啦。」熊岛铃香接过话。暴龙藤井抢着问: 「熊岛,你没去马泽那里吧?」 「人家才没去。」 「我不太了解马泽老师,不过,他年纪满大了吧?」护士山本疑惑道。 「不折不扣是个糟老头。」牙牙保证。 「老头子真能干。」 「不是辣妹,而是找森女下手。这不是一般人,是行家。」暴龙藤井感叹。 「就是啊、就是啊。」牙牙大表赞同。 桑幸默默观察,发现在文艺社成员眼中,性骚扰似乎不是值得吵闹的问题。不过,马泽教授性骚扰学生,应是真有其事。话说回来,桑幸还是搞不太懂什么是森女。 隔天星期五,桑幸在研究室上网检索wikipedia的「森女」条目。 上面写着,森女是「以『宛如漫步在森林中的女孩』为主题,喜好温暖氛围物品的少女嗜好,也指这一类的时尚打扮」,「反映在装扮方面,多为精致的a字型复古碎花宽松洋装,搭配裤袜与平底鞋」。 桑幸不是很明白,但看到「森女会戴麦杆帽」的部分,稍微有了点概念。总之,查出那个森女的身分是第一要务。桑幸如此想着,当天傍晚机会便主动找上门。 「刚接到粕谷的通知,森同学去找马泽了。桑潟老师,拜托喽。」鲸谷教授打手机联络桑幸。那不是森同学,是森女——向鲶鱼大王解释毫无意义,所以桑幸没多说。 桑幸把相机放进口袋,步向东校区。 午后的偷拍 时间刚过五点三十分。 白昼已完全拉长,晴朗的天空仍蔚蓝明亮。桑幸快步穿过愈接近梅雨季、绿叶益发浓密的西校区,目送五辆喷出漆黑废气的大卡车震动着大地驶过,然后横越县道。 踏入东校区,左侧是枯燥无味的箱形建筑f馆,右侧的红砖色建筑是世界和平馆。走进世界和平馆的一楼休息室,阳光透进可眺望操场的玻璃门,乍看时髦、毕竟还是千叶的廉价桌子旁,学生三三两两地嗑零嘴,边聊天或玩手机。 桑幸穿过学生堆,绕过自动贩卖机区,走到休息室后方。那是一个类似门厅的空间,再进去是举办入学典礼等活动用的大会馆。 三道木制大门全关着,会馆不像有活动。左右两边都有楼梯,桑幸选择从右边上到三楼大厅。此处也有两道木门,通往二楼观众席。 桑幸没打开木门,而是走近楼梯旁的小铁门,像提心吊胆的兔子般东张西望,确定四下无人后,从外套内袋掏出钥匙。这是鲸谷教授连同数位相机一起交给他的,除了世界和平馆后门的钥匙,还有好几把钥匙套在一起,应该是鲸谷派的职员偷打的备份钥匙吧。 桑幸按鲸谷教授的指示,挑出贴着手写标签「2f通道」的钥匙,打开铁门,走进一看,有座狭窄的楼梯。确认这就是目标的楼梯后,他关上门,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桑幸往墙上摸索电灯开关,却找不着。明明只要先开门,利用外头的光线找开关即可,但轻举妄动,被人抓包就惨了。此时,桑幸才发现自己如此害怕。 我在紧张吗?桑幸想说服自己不是在做坏事,却不禁产生「偷拍算不算坏事」的疑惑。如果有人问「你在做什么」,不是很难回答「我在偷拍」吗?忽然,门外传来话声,更不好开门。 可是,暗成这样,根本一步也无法前进。桑幸烦恼着,是不是该回去拿手电筒?蓦地,他想起手机,从口袋掏出一看,液晶荧幕的亮光完全能取代手电筒。我怎会这么机灵?搞不好能改行当秘密谍报员。桑幸想着愚不可及的事,爬上陡急的楼梯,短短的通道尽头又是一道门。 桑幸以贴着「调光」标签的钥匙开门,这似乎是照明和音响的调整室。左边有玻璃窗,望向窗外,可看见无人的舞台和观众席。 桑幸依鲸谷教授的指示,继续往横长形房间入口另一侧的门走去。这道门没锁,轻易便能打开,里面是收藏照明器具和麦克风等道具的小仓库。室内微亮,角落有扇放下百叶窗的窗户。 桑幸走近窗旁,压下百叶窗的叶片窥看外头。 耸立眼前的是f馆的米黄墙壁。原来如此,f馆四楼的北面窗户,恰恰与视线同高。八扇窗排成一列,右边第三扇窗内就是马泽教授的研究室。角度刚好,距离约五公尺,的确非常适合偷窥。 马泽研究室的百叶窗开着。桑幸暗暗想着,玻璃窗后忽然出现某人的后脑勺。在斜射的夕阳下,光秃的头顶闪烁着橘光。斑白的发丝环绕发光的秃头部位,乍看犹如独眼妖怪。